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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利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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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利与我_约翰·杰罗甘
目录及序言
1967年的夏天,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十岁大的小男孩,父亲经不住我一再苦苦哀求,只好让步,同意送给我一只属于我自己的狗。父亲驾驶着那辆家庭旅行车,将我载到了密西根乡间的一个农场,这个农场是由一位性格大大咧咧的女人及其年迈的母亲一同经营的。该农场仅仅出产一种产品——狗,大小、形态、年龄以及脾性都各异的狗。这些狗仅仅只有两个共同点:每只狗都是血统不明的杂交品种;每只狗都可以免费送给一个和善的家庭。我们正身处这样一个杂种狗的大农场之中。
“现在,慢慢挑选吧,儿子。”父亲说道,“你今天的决定,将在未来的许多年里一直陪伴着你。”
我很快决定年老的狗是其他慈善人士的选择,于是便立即跑向了装有小狗的笼子。“你需要挑选一只不太胆怯的狗,”父亲指导我说,“试着摇晃一下笼子,让笼子发出嘎嘎声,然后看看有哪些狗不会害怕。”
我抓住由链条联结起来的笼子门,然后猛拉一阵,使其发出了很大的金属碰撞声。大约有十二只小狗开始摇晃着往后退缩,纷纷跌倒下来,一只摞在另一只的上面,成了一堆扭动着的皮毛。只有一只小狗仍然站立着。这只狗是金黄色的,胸部有一块耀眼的白色,他用身体撞向笼门,毫不惧怕地狂吠着。他跳了起来,兴奋地透过栅栏舔着我的手指。当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爱上了他。
我把他装进一个纸箱子里带回了家,并且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肖恩。肖恩对于一只小狗来说是一个挺不错的名字。他毫不费力地就掌握了我教给他的每一个命令动作,而且很自然地就能做得很好。我可以放一块面包皮在地上,而肖恩则不会去碰它,直到我说“ok”。当我叫他的时候,他便会来到我的身旁。我们可以让他晚上独自外出,因为我们知道他巡视完之后便会回来的。我们还可以将他单独留在屋子里好几个钟头,虽然我们并不会经常这样做,因为我们相信他不会在房子里面大小便或者打碎什么东西。他跟汽车赛跑,但不会去追赶它们。他走在我旁边而颈脖无需拴上项圈。他能够潜入到湖底,等他露出湖面的时候,口里常常衔着石子,而这些石头因为太大,所以往往会弄伤他的下颚。他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坐在飞驰的汽车里兜风,在家庭旅行的路途中,他会安静地和我一起待在后座,心满意足地用几个小时来凝视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世界。或许最好的事情便是,我训练他学会了用邻居家的狗拉小雪橇拖着我,而我则坐在我的自行车上。这无疑使我成为了朋友们羡慕的对象。他从来没有一次让我陷入到危险之中。
当我抽第一支香烟(以及最后一支)的时候,当我亲吻我的第一个女朋友的时候,他都同我在一起。当我偷偷摸摸地驾驶着我哥哥的汽车开始了我的第一次兜风的时候,他便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位置上。
肖恩精神饱满,活泼勇敢,但却又懂得克制、听从主人的训令;情感充沛,但又镇静沉着。甚至当他蹲伏着方便之前,他也会将自己的身体藏进矮树丛里,仅仅只将头探出来。这种讲究礼貌的做法使他显得高贵起来。多亏他的这种爱整洁的习惯,才使得我们可以赤裸着双脚行走在草坪上。
亲戚们周末会来拜访我们,当他们返回家里的时候,便决定也买一只属于自己的狗,因为肖恩给他们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或者是“圣肖恩”,我有时会这么叫他。由于不确定的血统这一与生俱来的诅咒,他成为了美国成千上万只被人遗弃的狗之一。然后,承蒙幸运之神的一次偶然眷顾,人们又想拥有他了。他进入了我的生活,而我也进入了他的生活——在这一过程中,他给予了我每一个孩子都渴望拥有的那种童年生活。
我与他之间的深厚感情持续了十四年,当他死去的时候,我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将他带回家的小男孩了。我成长为一个大男人了,离开了大学校园,并且在密西根州的西部拥有了自己第一份真正的工作。当我离开父母的家前往工作地的时候,圣肖恩留了下来。而我的父母那时候也已经退休了,他们通过电话将这个坏消息委婉地告诉了我。我的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在我五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我只见过你父亲流过两次眼泪。第一次是当我们失去了玛丽?安的时候,”——安是我的姐姐,她生下来的时候便已经死了——“第二次便是肖恩死去的那一天。”
圣肖恩便是我的整个童年。它是一只完美的狗。至少我始终都是这样纪念他的。肖恩为我确立了判断所有其他后来的狗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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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
那时候,年轻的我们正沐浴在爱河之中。在新婚之初那段妙不可言的日子里,我们尽情地说笑、欢闹,生活似乎展现出了最美好的图景。
我们如漆似胶,几乎一刻也无法分离。
那还是在1991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与新婚十五个月的妻子一起匆匆用完了晚餐,然后,我们便着手回复在《棕榈海滩邮报》上看到的一则分类广告。
我并不十分确定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做。事情的缘由还得回到几个星期以前。那一天天刚破晓,我便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发现床的另一侧已空无一人。我赶忙起身,四处寻找詹妮,发现她正穿着睡衣,坐在摆放于我们那间小屋的走廊里的玻璃桌旁,她俯身阅读着一张报纸,手里还拿着一支铅笔。
这幅景象并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棕榈海滩邮报》不仅是我们当地的一份报纸,而且还是我们家庭收入的一半来源。我们这对夫妇,分别供职于两家报社。詹妮是为《棕榈海滩邮报》的特写版面撰写文章的作者,而我则是南佛罗里达地区与《棕榈海滩邮报》存在着竞争的另一份报纸——《太阳守卫》的新闻记者,这家报社位于罗德达勒堡以南,距该堡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每一天的清晨,我们都是在浏览报纸中开始的,看看我们周遭的生活每天都在上演着什么样的故事,看看两家报纸是如何相互展开较量的。我们狂热地画着圆圈、标着下划线、剪报。
但是,这一天早上,詹妮所感兴趣的,却并不是新闻版面,而是分类广告。当我走近的时候,看到她正异常激动地在标题《宠物——狗》的下面画了一个圆圈。
“亲爱的,”我用新婚丈夫那种特有的温柔嗓音说道,“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消息吗?”
她没有回答。
“詹妮?”
“是植物。”她终于开了口,可是她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绝望。
“植物?”我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会说话的植物,”她说道,“被我们弄死了。”
被我们弄死了?我一时间还弄不太明白,但是根据“历史记录”,詹妮所指的,应该是那株我买给她,却被她弄死了的植物。有一天晚上,我买回了一株植物,作为送给詹妮的一份惊喜,那是一株可爱的花叶万年青,枝叶斑驳,杂呈着翠绿色和米色。“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她问道。然而那一天并非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我送给她这株植物,只是想对她说:“婚姻生活真是太棒了,不是吗?”
她对于我的这种举动以及这株植物感到万分欣喜,于是她把手臂绕在了我的脖子上,并且亲吻了我的嘴唇,以表达她对我这番心意的感谢之情。然后,她便用一种杀手般铁石心肠的高效率,迅速地弄死了我送给她的这份礼物。当然,她绝对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只是,她所养育的任何东西,最后都难逃悲惨死去的命运。詹妮确实不具备养育绿色植物的天赋。她的工作原理便是:所有的生物都需要水。然而,她显然忘记了另外一条原理,那便是:它们同样也需要空气。她开始每天都给花叶万年青浇水。
“当心别浇太多水了。”我提醒她。
“好的。”她回答说,然后又倒了一加仑的水。
她所浇灌的水越多,这株植物就越病恹恹,直到最后,它消失进了一堆污泥之中。我看着窗户旁边陶罐里它那柔软无力的枝干,心想:“老天,那些相信征兆的人们,应该早已预料到这株植物枯萎凋谢的结局了。”
现在,她的思维逻辑,不知是如何从一株陶罐里已经枯萎了的植物,飞跃到了宠物分类广告中一只活的小动物身上的。“养死了一株植物,就买一只小狗。”当然,这个想法也挺有意义。
我凑近一步,更仔细地看着摆在她面前的这份报纸,发现有一则广告似乎尤其引发了她的兴趣。她在这则广告的旁边画了三个大的红色星型符号。广告上这样写道:“拉布拉多幼犬。黄色。经美国养狗俱乐部认证的纯种。血统有保证。”
“那么,”我说道,“如果我再买回一个类似于那株植物的宠物的话,你能够养好吗?”
“你知道,”她抬起了头,说道,“我已经尽力了,可是看看都发生了什么?我甚至连一株呆板不动的家庭植物都养不活。我的意思是,养株植物能够有多难呢?你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浇浇水就可以了。”
然后,她开始切入到真正的主题:“如果我连一株植物也养不活的话,那么,我怎么能够期待着养活一个小孩呢?”她看上去似乎都要哭了。
关于小孩的事情,已经成为詹妮生活中一件经常要考虑的问题了,而且,这个问题一天天地变得迫近和重大。当我们在密西根州西部一家小型报社初次相遇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刚出校园才几个月的职场新人,严肃的成人生活,似乎只是一个十分遥远的概念。对于我们两个来说,这是我们离开校园之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我们吃了许多比萨,喝了许多啤酒,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告别这种年轻的、单身的、无拘无束地吃着比萨喝着啤酒的生活。
然而时光流逝。不同的工作机会使我们几乎无法正常地约会,因为我修读了一年的研究生课程,这使得我们分隔在了美国东部的不同地方。一开始,我们只是相隔一小时的车程。后来,我们得驾车三个小时才能够相聚。接着是八个小时,然后是二十四个小时。当我们终于在南佛罗里达定居下来结为夫妇的时候,她已经将近三十岁了。而她的朋友们都早已为人母了。她的身体正向她发出奇怪的信息,似乎暗示着,生育的机率正在逐年地降低。
我倚靠在她身后,用手臂环抱着她,并且亲吻着她的头发。“没关系的。”我安慰她道。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她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们俩在各自的生命里都从来没有真正地养育过一个生命。当然,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也曾经有过宠物,但是它们并不能真的算数。因为我们总是知道,父母们会把它们照料得很好的。我们两人都很清楚,有一天,我们也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但是,我们真的能够胜任父母这一新的角色吗?抚养孩子毕竟是如此的……如此的令人感到恐慌。他们是那么无助,那么脆弱,似乎一跌落就很容易碎掉一般。
詹妮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丝微笑。“我认为,或许抚养一只小狗,将是为人父母前的一次很好的实践。”她说道。
我们驱车在黑暗中行驶着,朝着城外的西北方向开去,那里是西棕榈海滩的市郊,那些散布在郊区的乡间房舍,在夜色中渐渐显露出了轮廓。我认为,我们今晚的决定意味着一只狗儿将进入到我们的家庭。这是一种十分重大的责任,尤其是对于两个拥有全职工作的人来说。然而,我们知道我们所追求的是什么。我们俩都是和狗儿一起长大的,而且也非常喜欢狗儿。我曾经拥有过圣肖恩,而詹妮则养过圣温妮——她的家庭所钟爱的塞特种猎狗。我们的童年记忆中最快乐的部分,几乎都是与那些狗儿一起度过的时光:与他们一道远足,与他们一块游泳,与他们一起玩耍,与他们一同惹上麻烦。如果詹妮真的只是想要一只狗去训练她为人父母的技巧的话,那么我会尽力去说服她打消这个念头,或许可以用一条金鱼来安抚一下她。但是,正像我们知道某一天我们会要孩子,我们也同样确定地知道,如果没有一只狗儿四肢伸展躺卧在我们脚旁的话,那么我们的家庭生活便不是完整的。当我们还在约会的时候,我们便会花上好几个小时去讨论我们童年的宠物,我们是多么地想念他们,我们是多么地渴望有一天——一旦我们拥有了一栋可以称之为我们自己的房子,并且我们的生活稍微稳定下来之后——再一次拥有一只狗儿。
现在,我们两样都有了。我们共同生活在一处我们打算长期定居的地方。而且,我们拥有了一栋可以称之为我们自己的房子。
这是一栋占地四分之一英亩的十分完美的小房子,四周有栅栏围护,正适合养上一只狗儿。而且地点也非常好,邻近环境十分质朴,离近岸内航道一个半街区,该航道将西棕榈海滩与棕榈海滩那稀稀落落的公寓大厦分离开来。我们这条街道名为邱吉尔路,在道路的另一端,一个长条形的绿色公园以及铺设的路径沿着码头区一直延伸了数英里。这对于慢跑、骑自行车以及溜旱冰来说十分理想。更重要的是,这种居住环境对于溜狗来说也是非常的适合。
这栋房子建造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而且具有古老的佛罗里达的特征——一个壁炉,粗糙的灰泥墙,大而通风的窗户以及法式的门道,门道可以通向我们最喜欢的空间——有屏风的后游廊。院子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有特色的港口,栽满了棕榈树、凤梨树、鳄梨树以及色彩明亮的锦紫苏灌木丛。其中最引人注目,则是一株高耸的芒果树;每年夏天,树上所结的沉甸甸的果实,都会砰地一声落到地上,这声音有些奇怪,就仿佛人从屋梁上掉下来时所发出的那种声响。我们喜欢睁着眼躺在床上,然后听着那芒果落下的声音:砰!砰!砰!
我们所购买的这栋房子,有两间卧室、一间浴室,当我们结束蜜月返回家中几个月之后,我们便立即着手重新粉刷房间。这栋房子的前一任主人,是一位退休的邮局公务员以及他的妻子,他们非常喜欢绿色。涂在房子外部的灰泥是绿色的,房子内部的墙是绿色的,窗帘是绿色的,百叶窗是绿色的,前门是绿色的,而他们买来只为了有助于出售房屋的地毯也是绿色的。然而,他们所使用的绿色,并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鲜绿色或者给人凉爽感觉的翠绿色,甚至也不是大胆的柠檬绿,而是一种会让你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的那种豌豆汤的绿色,而且还带有黄褐色的点缀物。所以,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座军营。
我们在住进这栋房子的第一晚,就把这块崭新的绿色地毯撕成了碎片,并且把它拖到了路边。在原来放置地毯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块干净的橡木制的厚木板,这块地板似乎从来没有受到过哪怕是一只鞋子的碰磕。我们非常辛苦地磨砂和刷清漆,让这块地板看上去极有光泽。然后,我们便出去四处寻觅新的地毯。最后,我们花费了两周的薪水买了一条以手织机编织的波斯小地毯,我们把这块地毯铺在了卧室的壁炉前面。我们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重新油漆了每一块绿色的表面,并且替换下了每一件绿色的附件。这位邮局公务员的房子,慢馒地变成了我们自己的家。
当然,一旦我们完成了这一更新换代的衔接工作,那么,我们接下来所要做的有意义的事情,便是将一个长着四条腿,有着尖利的脚趾甲和巨大的牙齿,英语技巧极为有限的同屋者带回家里,而他则会开始把这块新买回来的波斯地毯再一次撕成碎片。
“开慢一点,别像澳洲野狗那样跑得飞快,不然你将会错过它的,”詹妮责备道,“它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我们正行驶在漆黑的夜色中,穿越着这片曾经的沼泽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片沼泽地便被排干了污水,用来作为耕作或畜牧的场地,后来则被拓殖为了郊区,以寻求一种乡村的生活方式。
正如詹妮所预言的那样,我们汽车的前灯不久便照亮了一个邮箱,而这个邮箱上所标记的地址便是我们正在寻找的对象。我拐入了一个砂砾的车道,这条车道通向一栋大的木制房子,房子前面有一个池塘,屋后则有一个畜棚。一位名叫洛丽的中年妇女正站在门外迎接我们,她的身旁站着一条安静的黄色拉布拉多犬,这条猎狗的个头很大,属于能把猎物找回来的猎狗种类。
在我们做完了自我介绍之后,洛丽说道:“这是莉莉,骄傲的母亲。”我们能够看出,在生产完狗崽五个星期之后,莉莉的腹部仍然肿胀着,奶头也凸现着。我们都屈膝蹲了下来,莉莉高兴地接受了我们对她的好感。她完全符合我们对于一条拉布拉多犬的想像——性情可爱,温柔深情,镇静,而且拥有令人窒息的美丽。
“父亲在哪儿?”我问道。
“哦,”这位妇人犹豫了一秒钟说道,“那个喜欢跑来跑去的家伙吗?他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很快又补充道:“我猜想,你们正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小狗吧。”
她领着我们穿过了厨房,来到了一个杂物间,这间杂物房原本是被设计用来作为儿童室的。地板上铺满了报纸,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低矮的纸箱子,里面铺了一条旧的海滩毛巾。但是,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当九只互相跌绊着的很小的黄色幼犬叫嚷着要试探一下这两位最近来访的陌生者时,我们的视线全都放在了这群可爱的小家伙们的身上,怎么可能还会注意到其他的事物呢?詹妮吃惊地喘着气。“哦,我的上帝,”她说道,“我认为,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我们坐在地板上,让这些小狗爬到我们身上,而莉莉则在一旁快乐地蹦跳着,尾巴摆动不停,鼻子嗅着她的每一个孩子,以确保他们完好无损。当我同意詹妮一起到这儿来的时侯,我原本的想法是,检查一下小狗,询问一些问题,对于我们是否预备将一只小狗带回家则持着一种待决的心态。“这是我们回复的第一则广告,”我曾对詹妮说道,“我们不要作出任何仓促的决定。”但是,来到这儿才仅仅三十秒钟的时间,我便知道我已经被战败了。毫无疑问的是,在今晚结束之前,这些小狗当中的一只,便将属于我们了。
洛丽是一位后院的动物饲养者。说到购买一只纯种狗方面,我们是完完全全的新手,但是,我们已经阅读过很多相关的材料,知道如何去避开所谓的小狗制造工厂。那些商业的饲养运作工厂,想方设法地制造出了纯种的狗。然而,批量生产血统纯正的小狗,不同于批量生产汽车,它会带来因多代的近亲交配所引起的各种严重的遗传问题,从髋部的发育不良到早期的失明,都在遗传疾病的范围之列。
另一方面,洛丽是一位对饲养动物嗜好成癖的人,她饲养小狗的动机,更多的是出于喜爱,而不是出于利益的驱使。她只养了一只母狗和一只公狗。他们来自于不同的血统,她有文件可以证明这一点。这将是莉莉成为一个乡村家庭的宠物以安享天年之前的第二胎也是最后一胎。小狗的父母都有血统保证,购买者可以见到直接的世系——尽管我们这次没能看到小狗的父亲,而他显然是外出了。
莉莉的这一胎包括了五只小母狗和四只小公狗,不过五只小母狗当中,仅仅只剩下了一只,其余的四只已经被人买走了。洛丽的要价是,这只剩下的母狗四百美元,公狗则为三百七十五美元。其中的一只小公狗似乎尤其被我们的情意打动了。他是这一群小狗当中相当好的一只,他冲进我们的怀里,在我们的膝盖上翻着筋斗,脚爪扬起,攀着我们的衬衣,试图去舔我们的脸。他用令人吃惊的尖利的乳齿咬着我们的手指,笨拙地跺着他那茶色的脚爪,绕着我们转圈。“那一只小狗你们可以用三百五十美元的价格买走。”主人说道。
詹妮是一个疯狂的喜欢购买便宜货的人,她经常会把各种各样我们并不想买也不需要的东西拖回家中,仅仅是因为这些东西的价格太过于吸引人,以致于难以拒绝。有一天,当她将一套旧的高尔夫球具拖出汽车的时候,她对我说道:“我知道你不打高尔夫球。可是,你一定无法相信我是用什么价钱谈妥这笔买卖的。”现在,我看到她的眼睛正在闪闪发亮。“啊,亲爱的,”她喃喃低语道,“这些小家伙正在清仓大拍卖呢!”
我不得不承认,那只小狗的确非常地可爱,也很活泼。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这个淘气鬼便已经将我的半个表带给嚼断了。
“我们必须做一下惊恐测试。”我说道。我以前曾经向詹妮讲述过许多次有关我挑选圣肖恩的故事,那时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我的父亲教我去突然地摇一摇笼子或者制造出很大的声响,从而将那些胆怯的狗儿和有自信的狗儿区分开来。坐在这堆小狗崽前面,詹妮的眼神告诉我,她对于杰罗甘家族的行为持保留意见。“认真点,”我说道,“这个方法的确有效。”
我站起身,从这堆小狗当中走开,然后迅速地转过身,用一种突然的、夸大的步子朝他们走来。我重重地踏着步子,并且大声叫道:“嗨!”可我这位陌生人的夸张作风,似乎并没能引起他们的关注。但是,有一只小狗朝前跳着,一副迎战的姿态。这是一只要被清仓大拍卖的狗儿。他费力地穿过夜晚的雾气迎向我,扑向我的脚踝,开始对我的鞋带发起了攻击,似乎确信它们便是需要被消灭的危险的敌人。
“我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詹妮说道。
“你这样认为吗?”我问道,并用一只手将他抓了起来,举到了面前,研究着他的长相。他用那双足以使人的心都熔化的褐色眼睛注视着我,然后轻咬着我的鼻子。我扑通一声把他放进了詹妮的怀里,而他也同样用那双具有魔力的褐色眼睛凝视着她,同样轻咬着她的鼻子。“他看上去应该挺喜欢我们的。”我说道。
于是我们打算买下这只小狗了,我们给洛莉开了一张三百五十美元的支票。她告诉我们,可以在三周以后再返回这儿,带这只清仓拍卖的狗儿回家,因为那时候他就有八周大了,能够断奶了。我们向她道谢,并且最后一次轻轻拍打了一下莉莉,然后便告辞了。
当我们朝着汽车走去的时候,我用手臂环搂住詹妮的肩膀,并让她紧紧贴近我。“你能够相信吗?”我兴奋地说道,“我们真的拥有了一只属于我们的狗儿!”
“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把他带回家呢。”詹妮看来比我更为兴奋和焦急。
就在我们走向汽车的时候,突然听到树林里传出了一阵骚动。某个东西正在横冲直撞地穿过灌木林——而且呼吸十分沉重,听上去有点像你在恐怖片中所听到的声响。而且它正朝着我们的方向而来。我们一下子愣在那里,凝视着黑暗的夜色。那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然后,一瞬间,一个模糊的黄色物体冲进了空旷地,并且开始朝我们的方向冲过来。这是一个非常大个的模糊的黄色物体。当它飞奔而过的时候,它并没有停下来,甚至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们,我们这才看清楚,它是一只大个的拉布拉多猎犬。然而,它一点儿也不像我们刚刚在屋里拥抱过的那只甜美可爱的莉莉。这只狗儿浑身湿淋淋的,腹部全是泥浆。它的舌头伸出老长,挂在嘴的一边,当它疾驰而过的时候,下颚还流淌着口水。在一瞥的刹那间,我发觉,它的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稍微有些癫狂但又莫名的快乐的神色,就仿佛这只动物刚刚看到了一个幽灵一般。
然后,在一群惊逃的美洲野牛的怒吼声中,这只狗便已跑到了屋后,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之中。詹妮发出了一阵喘息。
“我认为,”我说道,体内升出一阵恶心,“我们刚刚遇见了他们的父亲。”
作为狗儿的主人,我们第一个正式的举动,便是展开了一场战斗。
这场战斗开始于从饲养者那里驱车回家的途中,并且间歇性地爆发,一直持续到了第二个礼拜。我们在给这只清仓拍卖的狗儿取名的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意见。詹妮否决了我的建议,而我也否定了她的提议。这场战斗在一天早上我们出发工作之前,达到了白热化。
“切尔西?”我说道,“这是一只小鸡的名字。给一只小公狗儿取切尔西这样的名字,会让他觉得羞死的。”
“好像他真能知道似的,”詹妮反驳道。
“亨特(猎手),”我提议道,“亨特这个名字挺完美。”
“亨特?你在开玩笑,对吧?你是要踏上某个充满男子气概的冒险者的旅程吗?这个名字也太过阳刚气了吧。而且,你这辈子从来都没有打过猎。”
“他是一只公狗,”我说道,周身的血液都有些沸腾了,“他应该具有男子气概。别把这个发挥成了你的又一篇女权主义的长篇大论。”
事情进展得一点儿也不顺利。我刚刚脱掉了“拳击手套”,而詹妮的回击也负了伤,于是我想赶快返回到对我所提出的主要候选名字的商议上。“路易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呢?”
“没什么,如果你是名加油站的服务生的话。”她严厉地说道。
“嗨!当心点!那可是我祖父的名字。我认为,我们似乎应当以你祖父的名字来给他命名?好狗,比尔!”
正当我俩开战的时候,詹妮却心不在焉地走向了“立体声”,并按下了磁带卡座上的播放键。这是她在婚姻战斗中所惯用的策略之一。每当处于疑惑之中,不太拿得准的时候,便用一种声音来淹没对手的咆哮。扬声器里传出了鲍勃?马利那轻快的雷盖调子,这音乐立即对我们两人产生了一种稳定情绪的作用。
当我们从密西根迁到南佛罗里达的时候,我们唯一的发现,便是这位牙买加的歌手。在这中西部一潭死水般的地方,我们靠聆听鲍勃?西格和约翰?库格?麦伦斯凯普的音乐来汲取生活的慰藉和力量。但是,在这种族混杂的南佛罗里达,鲍勃?马利的音乐,即使在他离世之后的十年里,也随处都可以听到。当我们驾车行驶在比斯坎湾的林荫大道时,我们从汽车上的收音机里聆听着鲍勃?马利的音乐;当我们在利特尔?哈瓦那吸吮着咖啡,在沉闷的移民区那狭小简陋的饭厅里吃着牙买加鸡肉干的时候,我们听着鲍勃?马利的音乐;当我们在迈阿密椰林区的巴哈马节日上品尝着我们的第一份海螺片时,当我们购买海地艺术品时,我们也听着鲍勃?马利的音乐。
我们探寻得越多,便越陷入到对南佛罗里达的爱恋之中,越陷入到对彼此的爱恋之中。出现在背景之中的,似乎总是鲍勃?马利的音乐。当我们躺在海滩上晒着日光浴的时候,当我们重新粉刷我们房子里那邋遢的绿色墙面的时候,当我们在黎明时分因为野鹦鹉的尖叫声而醒来的时候,当我们在第一缕透过我们窗外的巴西胡椒树照射进房间里来的阳光中做爱的时候,鲍勃?马利的音乐都流淌在我们的耳边。我们爱上了他的音乐,不仅仅因为音乐本身,而且还因为它意味着当我们不再是两个人而开始结为一体的时候,我们生活中的那些重要的时刻,那些甜蜜的点点滴滴。当我们一起在这个陌生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混乱的地方,这个与我们以前所生活过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的地方开始我们的新生活的时候,鲍勃?马利的歌声仿佛是一种电影里的背景音乐。
现在,扬声器里传出了我们最喜爱的歌声,这音乐具有如此令人心碎的美丽,这乐曲在我们听来是如此清晰。马利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开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合声部分。“这便是我所感觉到的爱吗?”我们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异口同声地叫喊道:“马利!”就仿佛我们已经排演了好几周的时间了。
“就是它了!”我大声叫道。“那便是我们想要的名字。”詹妮微笑着,这是一个好兆头。我打算试着叫叫这个名字,看看合适与否。“马利,过来!”我命令道,“马利!蹲下!好孩子,马利!”
詹妮插话进来:“你是一个会讨漂亮女孩们喜欢的家伙,马利!”
“嗨,我认为这名字叫起来挺顺口的。”我说道。詹妮也这样认为。我们的战斗终于结束了。我们为我们家新来的小狗起好了名字。
第二天晚上,用过晚饭之后,我走进了卧室,詹妮正在那里读书,我对她说道:“我觉得,我们需要让这个名字更有意味一些。”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不解地问道,“我们都很喜欢这个名字啊。”
我已经读过了来自美国养狗俱乐部的注册文件。作为一只父母都已注册过的纯种拉布拉多猎犬,马利也有资格受到美国养狗俱乐部的注册。如果你计划去展示或者培育你的狗的话,那么,没有比一纸文件更为重要的事情了,所以的确有必要进行注册。但是,对于一只家庭宠物来说,此举便有些多余了。然而,对于我们的马利,我却有一番伟大的规划。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具有高等血统的事物,我自己的家族也包括在内。与我童年时代的狗伙伴圣肖恩一样,我也是一个混血品种,祖上谱系不仅平凡,而且模糊不清。我血统中所代表的国家数目,比欧盟成员国还要多。这只狗是我所拥有过的最接近高贵血统的事物了,而且,我不打算去错过所能获得的任何机会。我承认我有一点儿沉迷于名声。
“比如说,如果我们想让他参加竞赛的话,”我说道,“你曾见过一只仅仅只有一个名字的冠军狗吗?他们总是有一大串长长的头衔,像达特沃思?切尔滕纳姆。”
“还有他的主人,西棕榈海滩的道格塞尔先生。”詹妮说道。
“我是认真的,”我说道,“我们可以通过让他出外做种狗来挣钱。你知道人们会为顶级的种狗支付多少钱吗?他们全都有非常奇特的名字。”
“尽管做你的黄粱美梦吧,亲爱的。”詹妮说完便又埋头读她的书去了。
第二天早上,在经历了一整晚的冥思苦想之后,我将詹妮围堵在洗手间的浴缸里,对她说道:“我想出了一个完美的名字。”
她怀疑地看着我。“开始吧。”她说。
“好的。你准备好了吗?听好了,”我让每一个单词从我的唇边缓慢地吐出,“杰罗甘的……尊贵的……马利……邱吉尔。”“我的上帝,”我心里想道,“这名字听起来真是如皇家君主一般威严。”
“我的上帝,”詹妮说道,“这名字听起来真是古怪之极。”
我并不介意她的挖苦,因为我才是处理文书工作的那个人,而且,我已经用墨水将这个名字写在了文件上的名字栏中了。几年之后,当杰罗甘的尊贵的马利?邱吉尔在威斯敏斯特养狗俱乐部的狗展中获得了最高荣誉,而我则在全世界的电视观众们那无比崇拜的目光的注视下,光荣地牵着他绕场小跑,到那时候,我们就能看看是谁笑到了最后,到那时候,詹妮就只有强颜欢笑的份了。
“快来,我尊贵的国王,”詹妮说道,“我们该吃早餐了。”
当我们倒数着能够将马利带回家来的日子时,我开始研读有关拉布拉多猎犬的各种资料,但这样做或许已经太迟了。我之所以说“太迟了”,是因为事实上我所阅读的每一页材料都给出了同样强烈的建议:在购买一只狗儿之前,务必确定你已经对其血统进行了彻底的调查,只有这样你才能够知道,你将要得到的是什么。
例如,一位公寓住宅的居住者可能无法与一只圣伯纳德狗(瑞士阿尔卑斯山僧侣饲养的
一种狗)相处融洽;一个有小孩的家庭,可能希望避免喂养一只经常会有难以预料之举的中国家犬;而对于一个想寻找一只供玩赏用的小狗,以便在电视机前打发时光的终日懒散在家的人来说,一只需要跑跳和工作才能感到开心的(英国种的)博德牧羊犬,则可能会把他弄得精神失常。
我不得不尴尬地承认,詹妮和我在决定喂养一只拉布拉多猎犬之前,完全没有展开任何的调查工作。我们选择品种的唯一标准便是:来自于路边的吸引。我们常常羡慕那些带着他们的拉布拉多猎犬在(美国大西洋沿岸)近岸内航道的自行车道上散步或者慢跑的人们—-那些拉布拉多猎犬个子很大,笨笨的,十分可爱——他们似乎是以一种在这个世界上不太常见的激情来热爱着生活。更为尴尬的是,我们的决定并不是受到了《完全狗手册》或者任何其他著名的指南手册的影响,由美国养狗俱乐部所出版的《完全狗手册》,可以说是“养狗者的《圣经》”。我们的决定是受到了另一本可以算作是有关狗的重量级文艺作品的影响,那便是由加里?拉森所创作的《远侧》。我们是超级卡通迷。拉森的画板上充满了诙谐幽默、彬彬有礼的拉布拉多犬,这些狗儿做了、说了一些最可恶的事情。是的,他们能开口说话!拉布拉多犬是一种极为有趣的动物——至少在拉森的画笔下是如此。而又有谁不想在生活中多一些乐趣呢?于是我们便决定去买一只拉布拉多犬了。
现在,随着我研读了有关拉布拉多猎犬的更为严肃的作品,让我感到放心的是,我们的选择,尽管没有依据广泛且可靠的信息,但也并非完全不相关。文学作品中充满了有关拉布拉多猎犬的推介和赞美——它那可爱的、令人倾倒的个性,它对于孩子们的温顺亲切,它不太具有进攻性,以及它渴望去让人感到愉悦。它们的聪明和温驯,使其成为了搜索和营救训练的首选狗种,而且常常被选来作为盲人和残疾人的领路狗。所以,拉布拉多犬也十分适合做一个迟早会有孩子的家庭的宠物。
一条指南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拉布拉多猎犬因其聪明、对人类的温顺情感、牧场上的灵活以及对任何任务的投入热情而闻名。”此外,它对于饲养者具有令人吃惊的无比忠诚。所有这些特质,都使得拉布拉多猎犬,从因其对被打落的雉鸡和寒冷的湖水里的野鸭的猎获技术而被捕鸟者们所喜爱的专业运动犬,成为了最受美国家庭喜爱的宠物。就在去年,也就是1990年,拉布拉多猎犬便已经击败了英格兰獚猎犬,登上了美国养狗俱乐部所统计的全国最受欢迎的狗种的冠军宝座。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其他的狗种能够赶上拉布拉多猎犬了。在2003年,拉布拉多猎犬连续十四年成为了美国养狗俱乐部的冠军狗种,注册的拉布拉多犬多达144,943只。远远拉开了与第二名狗种金毛猎犬的距离,后者只有52,530只,而位居第三的毕尔格猎犬,数量为45,033只。
我们偶然发现了美国已经多得不能再多的品种,但这完全是出于偶然。所有那些快乐的狗主人都没有错,不是吗?我们已经选择了获得了证明的冠军狗。可是,文艺作品中充满了不太吉祥的告诫。
拉布拉多犬作为工作犬而被饲养,而且拥有无限的精力。它们非常需要陪伴和交流,无法长时间被单独留在某处。它们可能有些迟钝,难以训练。它们需要每日严格的练习,或者它们也可能变得具有破坏性。有一些拉布拉多犬野性十足,极易兴奋和激动,即使是非常有经验的驯狗者也难以控制。它们那似乎永远的幼年期会长达三年之久,甚至更长时间。而它们那漫长的、好动的青春期,则要求狗主人具有特别的耐心。
它们肌肉强健,被饲养了好几个世纪去习惯于忍受疼痛与辛劳,当它们潜入北大西洋那冰冷的海水中去帮助渔民们捕渔的时候,这种忍受疼痛与辛劳的特质,便对它们起到了很大的帮助作用。可是,在一个家庭的环境中,那些相同的特质也意味着,它们可能就像谚语“一家中国商店里的公牛”所说的那样,成为毛手毛脚、动辄闯祸的家伙。它们是大个头的、强壮的、胸部发达的动物,但却并非总是能够意识到自身的力量。一位狗主人后来告诉我说,她曾经把她那只公拉布拉多犬系在她的车库门框上,以便当她在车道上洗车的时候他能够在近旁。这只狗儿发现了一只松鼠,于是他突然朝松鼠扑过去,结果,他的猛力竟然把巨大的铁门框从墙中给拔了出来。
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一句俗语,我的心也因而感到害怕起来。“狗的父母可能是你的新小狗的未来性情的最好说明。许多令人吃惊的行为都是遗传的。”我的思维立即反射到了在我们挑选小狗的夜里那只从树林里冲出来、口吐白沫、身上泥点斑斑的公狗。“哦,我的上帝!”我心想。书上劝告人们,无论何时,只要有可能,一定要坚持见到狗儿的母亲和父亲。我的思维又一次发生了条件反射,不过这一次,是回想起了当我询问狗的父亲在哪里的时候,饲养者那不易察觉的一丝轻微的犹豫。“哦……他一定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然后她便赶快转移了话题。原来这些都是有原因的!熟悉内情的买狗者都会要求见一见狗的父亲的。他们会发现什么呢?一只在夜里盲目飞奔着的狂躁的疯狗,就仿佛有魔鬼附在他的尾巴上一样。我暗暗祷告马利只遗传了他母亲的性情。
个体的遗传基因先不说,纯种的拉布拉多犬都具有某些可预见的特征。美国养狗俱乐部为拉布拉多猎犬应当具备的特质确立了标准。从身体上来说,它们矮壮、强健,具有短而浓密、淋雨后也不会变色的皮毛。它们的皮毛可以是黑色的、巧克力褐色或者各种深浅的黄色,从浅黄色到一种浓烈的狐红色。拉布拉多猎犬一个主要的突出的特征,是它那厚而有力的尾巴,与水獭的尾巴很相像,这尾巴迅速地一击,可以清扫掉一张咖啡桌上的所有刀、叉、杯、盘。它的头大而结实,下颚强有力,耳朵长得很高,松垂地搭在脑袋两边。大多数的拉布拉多犬,大约有两英尺高,而公狗一般有六十五磅到八十磅重,尽管有一些拉布拉多犬的重量相当惊人。
可是,根据美国养狗俱乐部的说法,不能从长相来确定一只拉布拉多犬。该俱乐部的品种标准规定:“真正的拉布拉多猎犬的性情,就像是‘水獭’的尾巴这样的品种标志。理想的性情是温和,对人友好,易驯服,渴望去愉悦主人,以及对人类或动物不具有攻击性。拉布拉多犬吸引人类的特质还远不止这些。它那温和文雅的方式、聪明以及适应性,都使其成为了一只理想的狗儿。”
一只理想的狗儿!我阅读得越多,就越觉得我们的决定是如此的正确,即使那些告诫也无法令我感到恐惧。詹妮和我自然会全身心地去迎接我们家的新成员,给予他大量的关心和爱。我们会专心地对他进行必要的有关服从和交际技巧的训练。我们都是热情的徒步者,几乎每晚工作之后以及许多个清晨,我们都会踏上码头区的小径。所以,我们自然也会带上我们新来的狗儿和我们一道散步。我们会被这个淘气鬼弄得疲惫不堪。詹妮的办公室离这儿仅仅只隔一英里,而且她每天都会回家用午餐,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她便能够在后院把球投掷给他,以便让他消耗掉他那无穷的精力,因为各种资料都在警告我们,要务必当心他的这种无穷的精力。
在我们将我们的狗儿带回家的一周前,詹妮的姐姐苏珊从波士顿打来电话。她、她的丈夫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计划下周去迪斯尼乐园,苏珊想知道詹妮是否愿意过来与他们共处几天?作为一位寻找着任何能与其侄子侄女相处机会的溺爱的阿姨,詹妮当然渴望前往。可是,她又有些左右为难。“我不能在这儿带小马利回家了。”她说道。
“你去吧,”我告诉她说,“我会把狗儿带回来的,而且还会把他安顿好,然后等着你回来相聚。”
我尽力让自己听上去语气冷淡,实际上,一想到这只新来的小狗在这几天里将会完完全全地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和他的这种男性间的亲密关系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打扰,我便暗地里偷着乐。虽然,他是我们共有的计划,对于我和詹妮来说是同等的。但是,我从来不相信一只狗能够听从于两位主人,如果在家里只能有一位掌权者的话,我希望那个发号施令的人能够是我。这短短的三天相处和训练,将使我处于领先位置。
一周后,詹妮出发前往奥兰多了,那儿离这儿有三个半小时的车程。一个周五的晚上,下了班之后,我便再一次来到那位饲养者的住所,去接回我们生活中的新成员。当洛丽将我的新小狗从房子后面领出来的时候,我因为太过兴奋而一个劲地直喘气。三周前我们所挑选出的那只小小的、像团细绒毛似的小狗,如今的个头已经长大了一倍。他朝我飞也似地跑了过来,一头栽进了我的脚踝处,倒在我的脚边,不停地摇摆着他的骻部,手爪伸向空中——我真希望他这副样子不是在哀求。洛丽一定是察觉到了我的惊讶。“他长得很快,不是吗?”她兴高采烈地说道,“你应当看得出以后你将会花费不少钱在狗食上了!”
我倾下身,摩擦着他的腹部,说道:“准备好回家了吗,马利?”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使用他的新名字,感觉还不错。
在车上,我用浴巾在乘客座上为他搭了一个非常舒适的小窝,然后把他放了进去。但是,当他开始不停地动来动去试图从毛巾里出来的时候,我几乎都无法驶出车道了。他蠕动着腹部,缓缓地朝我的方向移动过来,试图越过座位来到我这边,他一边前进一边呜咽。在主操纵台上,马利遭遇到了他这一生中将要面临的无数次困境中的第一次。他的后腿挂在了控制台的乘客座的一边,而前腿则挂在了驾驶座的这边。在中间,他的腹部则卡在了紧急制动器上。他那小小的四只腿向四周伸开着,脚爪在空中乱抓一气。他不停地扭动和摇摆着,处境就仿佛是搁浅在沙洲上的一条货船。我将手放在他的背上,但这样做却只能使他更加兴奋,而且引起了一阵新的扭动。他的后爪在两个座位之间的隆起物上拼命地寻求着支撑。慢慢地,他的后腿开始悬在了空中,他的脑袋越抬越高,尾巴猛烈地摆动着,直到引力定律终于验证了其效力。他头朝前地滑向了控制台的另一边,翻着筋斗掉落到了我脚旁的地上,背部着地。他从那儿迅速而轻易地攀到了我的膝盖上。
嘿,他很开心——非常开心。当他把头蹿进我的腹部并且轻咬着我衬衣上的纽扣时,他快乐地抖动着,他的尾巴拍打着方向盘,就仿佛节拍器上的指针。
我很快发现,我可以仅仅通过触碰他而影响他摇摆的速度。当我两只手放在方向盘上的时候,节拍保持在每秒三击——砰,砰,砰。但是,我所需要去做的,只是将我的一只手指按在他的头的顶部,韵律便从华尔兹跳到了波萨诺沃舞:砰-砰-砰-砰-砰-砰!如果用两只手指的话,那么节奏便会跳到曼波:砰-啪-砰-砰-啪-砰!然后,当我将整张手罩在他的头上,并用手指按摩他的头皮时,节拍便爆发为了一种如机关枪扫射一般的桑巴舞: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哇!你挺有韵律感的嘛!”我对他说道,“你是一只会跳瑞格舞的狗儿。”
当我们回到家后,我把他领进屋里,解下了他颈上的皮带。他开始四处嗅,直到他闻遍了房间里的每一处,才终于停了下来。然后,他便蹲坐下来,看着我,脑袋耸立着,似乎在说:“很不错的寓所,可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在哪儿呢?”
直到就寝时间,他必须要面对新的生活这一现实才完全到来。在出发去接他回来之前,我已经在紧挨在房子一边,仅能容纳一辆汽车的车库里,布置好了他的睡觉住所。我们从来没有把车停在这个车库里面过,只是将它用作了一个贮藏库和杂物间。那儿有洗衣机和干衣机,还有我们的烫衣板。房间里干燥而舒适,还有一个后门可以通向有栅栏的后院。车库里的地板和墙面都是由混凝土制成的,所以不太容易被毁坏。我把他领到车库。“马利,”我快乐地介绍说,“这就是你的房间。”
我已经将凡是可以咀嚼的玩具都拿开了,在地板中间铺上了报纸,往一个碗里面装满了水,用一个纸箱子搭了一张小床,上面铺了张旧床单。“这儿就是你睡觉的地方。”我说道,然后把它放进了纸箱里。他应该很习惯这样的住宿环境,但以前他总是与他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分享的。现在,他绕着纸盒踱着步子,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作为一个测试,我走回到房子里,把门关上了。我站在门后,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开始,并没有任何的声响;然后,传来了一声细微到几乎无法听见的呜咽;再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听上去就像是有人在那儿拷打着他。
我赶快开了门,他一看到我,马上停止了哭号。我走过去,把他搂进怀里,爱抚了几分钟,然后,我便再一次离开了。我站在门的另一边,开始数数:一、二、三……过了七秒钟之后,他的犬吠和哭喊便又一次爆发了。我们把这种练习重复了好几次,可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我疲惫不堪,决定不管他再如何哭闹,我也要上床睡觉去了。我担心他怕黑,便把车库的灯开着,关上了门,走向房子相反的一侧,爬上了床。由混凝土制成的墙壁却丝毫没有能够阻挡住他那可怜的哭声。我躺在床上,试图不去注意他的喊叫,猜想着他下一分钟应该就会放弃吵闹,安静地去睡觉了。可是,哭喊声仍然持续着。即使在我用枕头蒙住脑袋之后,我仍然可以听到这饶人的哭叫声。我认为,这应该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独自呆在这个四处都没有任何狗的气味的陌生环境里,不再有妈妈在他身旁转来转去,也不见他的兄弟姐妹们的身影。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我怎么可以就这样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那里不管呢?
我经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思想斗争,才终于从床上爬起,重新回到了车库。他一看到我,整张脸立刻焕发出了光彩,尾巴开始拍打着纸箱的一边。他似乎在说:“快过来,跳进来,盒子里有足够的空间呢。”当然,我并没有照他所暗示的那样也挤进纸盒里去,我举起了装有他的盒子,把盒子连他一起带回了我的卧室,然后,我把盒子放在紧挨着床脚的地板上。我躺在床垫的边缘,将胳膊伸进盒子里,不停地摇摆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背上,感觉到他的胸腔正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一起一伏。就这样,我们俩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余下的三天里,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与我们的这只新小狗的相处当中。我同他一起躺在地板上,让他在我身上跑来跑去。我与他一起摔跤。我用一条旧手巾和他玩拔河游戏——我对他已经如此强壮感到十分吃惊。我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并且试图去咬任何他的牙齿能够咬得动的东西。他仅仅只花了一天的工夫,便发现了他的这个新家里面最好的东西:卫生纸。他消失进了房间里,五秒钟之后,他跑了出来,嘴里牢牢地叼着卫生卷纸的一端,当他在房子里面穿来穿去的时候,一张解开的纸带便拖在了他的身后。因此,这个地方看起来就仿佛刚刚为万圣节前夕进行了一番装饰一样。
大约每半个小时,我便会将他领到后院,让他轻松一下。当他在房子里面拉屎撒尿的时候,我就会斥责他一番。当他在屋外排泄而不是在房间里面方便的时候,我便将脸颊凑近他,并且以我最甜美的声音来夸奖他一番。而当他在外面玩得精疲力尽的时候,我就会有些举止激动,就好像他刚刚抽中了一张佛罗里达对号码牌戏的头奖一样。
当詹妮从迪斯尼乐园回来的时候,她同样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和马利的相处当中。这真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随着日子一天天地展现开来,我看到了我那年轻的妻子平静、温和、耐心教养的一面,而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她还存在着这样的一面。她将他搂进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他;她爱抚并亲吻他;她和他一起玩耍;她为他烦恼忧虑,为他手忙脚乱;她仔细地梳理着他的每一缕毛发去搜寻着跳蚤;她一个晚上要起来很多次,把他带到外面方便,一夜又一夜。詹妮对马利的这种溺爱,得为他在短短的几个星期内便完全成了这栋房子的破坏者负上责任。
更主要的是,她还给他喂食吃。
我们遵照食品袋上的说明,一天给马利喂三大碗狗食。他狼吞虎咽地吃下每一口食物,几秒钟便可以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把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了。当然,接踵而来的便是,我们的后院不久便像是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布雷区了。在我们的眼睛没有锐利地搜索扫射一番之前,我们是不敢冒险进入后院的。因为,草坪上的某一块大土堆,很有可能就是马利刚刚留下的一堆狗屎。如果说马利的食欲很大的话,那么他的粪便就更是一大堆。难道他把这些多的食物统统都消化掉了吗?
很显然,他的确是消化了每一口食物。马利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长大着。就像那些能够在几个小时之内便将一栋房子覆盖的令人惊讶的丛林蔓生植物一样,他也正朝着各个方向扩展开来。每一天,他都更长一些,更宽一些,更高一些,更重一些。当我将他带回家的时候,他还只有二十一磅重,可是短短几周之内,他便增加到了五十磅。当我驾车带他回家的那天晚上,他那个我用一只手便能够轻易捧住的可爱的小狗脑袋,现在已经迅速地变为了形状和分量上类似于锻工的铁砧那样的物体了。他的脚爪变得巨大,他的侧腹也因肌肉而出现了波纹,他的胸部几乎同推土机一样厚了。就像书中所允诺的那样,他那小狗的尾巴正变得像一只水獭的尾巴那样厚而有力。
这是一只怎样的尾巴啊!我们房子里的每一样处于膝盖高度或低于此高度的物体,都会被马利那根会大幅度摆动的武器击得粉碎。他扫落了咖啡桌上的刀叉杯盘,把杂志弄得四分五裂,把相框从架子上撞落下来,让啤酒瓶和葡萄酒杯飞落下来。他甚至撞裂了法式门上的一块窗格玻璃。渐渐地,每一样无法拴住的东西,都必须移到更高的安全地带,这样才能躲过他那根会摆动的槌棒的扫荡。我们那些有孩子的朋友来拜访之后都会大吃一惊地说道:“你们的房子里好像已经有小孩了一样,怎么这般狼藉混乱?”
马利实际上并不是摆动他的尾巴。他更多的是摆动他的整个身体,从前肩开始,顺次往下摆动起来。我们可以发誓,他的身体里面就像完全没有一根骨头一样,只有一块巨大的、柔韧的肌肉。于是詹妮开始称呼他为“摆动先生”。
当他嘴里衔着东西的时候,他摆动得最为厉害。他对于任何情形的反应都是相同的:叼走最近的鞋子、枕头或者铅笔——实际上,任何东西都难以幸免—-然后他便不断把玩着这些东西。他脑袋里面似乎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不停地对他低声耳语:“前进!把它捡起来!让口水流在上面!快跑!”
他叼走的某些物体,小到可以隐藏起来,而这特别能让他感到开心——他似乎认为,他正在侥幸地拿走什么东西但又可以逃脱处罚。但是,马利这样做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像一个老道的纸牌玩家那样不动声色。当他得到一些可以藏起来的东西时,他完全无法掩藏起自己的兴奋之情。他总是处在一种狂乱无序的状态,可是,在他爆发出一种超光速的狂躁的那些时刻,就仿佛有某个看不见的恶作剧者刚刚捅了一下他的屁股,他的身体会不停地颤抖,脑袋也会上下左右摆动,而他的臀部则会摆动得犹如在跳某种痉挛一般的舞蹈。我们将其称之为“马利的曼波舞”。
我会说:“好吧,这次你又拿了什么?”然后,当我走进他的时候,他便开始四处逃避,在房间里左摆右晃,臀部大幅度地摇摆着,脑袋也胡乱地上下摆动,就像一匹正在嘶鸣的小雌马,他为自己那被禁止的战利品而欣喜若狂,以至于完全失控了。当我终于将他逼到某个角落,并且用力掰开他的下颚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空手而归。我总是能在他的嘴里面找出他从地板上搜集到的垃圾废品。当他长得更高一些的时候,他便立刻将目标对准了餐桌。纸巾、克里内克丝面巾纸、杂货店的收条、酒瓶的软木塞、纸夹、棋子、玻璃瓶盖——简直就像是一个难民营。有一天,我费力地撬开了他的下巴,在里面窥探了一番,发现我那张付薪水的支票,正像膏药一般贴在他的嘴巴顶端。
几个星期之后,我们便很难回忆起在我们这位新的寄宿者没来之前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很快,我们的生活便渐渐形成了一套固定的程序。每天早晨,在冲泡第一杯咖啡之前,我会带着马利到码头溜达一会儿,然后再返回家中。在用完早餐之后、洗澡之前,我会带着一把铁铲在后院巡逻一番,将他的“地雷”掩埋在场地后面的沙地里。詹妮九点前会出发去上班,而我则很少十点前离开房子,我先会将马利锁在车库里面,给他留下一碗清水、许多玩具以及我那句愉快的指令:“做个乖孩子,马利。”到了十二点半的时候,詹妮会回家午休,她将给马利带来中午的一餐,并在后院里扔给他一个球,直到他玩得精疲力尽为止。在最初的几周里,她还会利用下午的空档时间,飞速地返回家中把他放出来溜达一会儿。大部分的晚上,晚餐之后,我们会带着他一起散步到码头,在那儿我们会沿着近岸内航道漫步、闲逛,这种惬意的感受,就仿佛是驾着游艇从棕榈海滩一直悠哉游哉到夕阳的余晖洒落到我们身上。
“漫步”或许是一个错误的字眼。马利的漫步就仿佛是一辆失控的机车在“漫步”一样。他在前面奔跑着,拴着他的皮带因此紧紧地勒在他的颈子上,结果他因感到窒息连声音都嘶哑了。我们用力地拉扯着他向后,而他则猛拉着我们向前。我们用力地拖,他则用力地拉,他被项圈勒得太紧,结果就像一个连续抽烟的人那样咳嗽着。他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往右,朝每一个邮箱和灌木冲过去,用力地嗅、喘气、撒尿,一刻也停不下来,但通常他都会尿到自己的身上,而不是预先的目标上。他在我们后面转着圈,这样一来,他颈子上的皮带便缠绕在了我们的脚踝上,我们差点都要给绊倒了。当某个带着另一只狗的人走近的时候,马利便会快活地朝他们跑去,用后腿站立着,皮带都已经绷到了极限,可见他是多么渴望想结交这位新的朋友。“他看上去一定很热爱生活。”一位狗主人赞美道。
他还不太大,所以,在这些皮带的拔河赛中我们还能够获胜,但是,每一周这种力量的平衡都在发生着转移。他长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壮。很显然,不久之后,他便会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有力了。我们知道,在他把我们拖到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的轮子之下丢尽颜面地丧命以前,我们必须要学会驾驭他,并且教会他尾随在主人身后。我们的朋友中有一些是非常有经验的养狗者,他们告诉我们不要匆忙地去进行服从训练。“这太早了,”其中一位建议说,“你们应该尽可能地让他享受他的幼年期,因为这段快乐的时期很快就会过去了,这之后你们就可以开始认真地训练他了。”
我们听从了他的建议,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让马利完全地随心所欲。我们制定了规则,并且尽力去坚持执行。床和家具属于禁区。在抽水马桶里喝水、闻胯部以及咬椅子腿,都是会遭到斥责的违规行为。“不”成为了我们最喜欢使用的词语。我们用基本的命令来与他相处——过来、待着别动、坐下、趴下——但是成功率却很低。马利年轻、亢奋,任何事物都属于他的关注范围。他是如此兴奋,任何相互作用都会让他处于越墙而过一般的极度的激动和狂乱之中,就仿佛喝了三杯浓咖啡那样精力充沛。我们直到几年之后才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他却显示出了后来成百上千次难以控制的行为这一情况的早期征兆。用教科书上的术语来说,我们的小狗患有专注度缺乏、过度活跃紊乱症。
尽管处于青少年时期的马利举动是那么地滑稽和古怪,但是他仍然在我们的家庭以及我们的关系当中,扮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通过他的无助,他正显示出了詹妮能够处理好这种母性的养育工作。他在她的照料下已经度过了好几个星期,而她并没有把他养死。恰恰相反,他正茁壮成长着。我们开玩笑说,或许我们应当开始停止给他喂食,从而防止他发育得太快,这样便可以抑制他的精力和能量了。
詹妮从冷血的植物杀手到养狗妈妈的转变,继续令我感到惊奇不已。我认为,她的这种变化和能力,也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她是一位天才。有一天,马利开始剧烈地呕吐。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他正处于危险之中,而詹妮则已经站起身,朝他扑了过去,用一只手用力地将他的嘴巴掰开,而另一只手则伸进了他的咽喉里,捞出了一张很大的、满是口水的玻璃纸。这一切结束之后,马利发出了最后一声咳嗽,用尾巴撞击着墙壁,然后看着她,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说:“我们可以再做一次吗?”
随着我们与这位我们家庭的新成员相处得越来越舒服和融洽,我们也开始更为轻松地谈论起以其他的方式来扩大我们的家庭。在把马利带回家的几个星期后,我们决定停止使用避孕措施。那并不是说我们决定怀孕,这对于两个致力于尽可能不作决定的人来说,是一种极为大胆的姿态。我们仅仅只是决定停止避孕而已。我们意识到这种逻辑会有些令人费解,可是,这会以某种方式让我们两个人都感觉更好。没有压力。完全没有。我们并不是想要一个孩子,我们只是打算听其自然,让该发生的事情发生而已。
坦白说,我们有些害怕。我们有几对夫妻朋友,他们尝试了几个月甚至几年想怀上宝宝,却并不走运,结果,他们逐渐把自己令人同情的绝望感受公布于众。在晚餐聚会上,他们会着迷地谈论着医生的观察、精子的数量以及定时的月经周期,这些内容会让桌前的其他人感到十分不适。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说:“我认为你的精子数听起来刚好啊!”要忍受这些话题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差使。我们非常害怕自己也会加入到他们的队伍当中去。
在我们结婚之前,詹妮曾经受过几次严重的子宫内膜异位的痛苦,并且忍受了腹腔镜检查的手术,把多余的伤疤组织从她的输卵管移除,这预示着她不太容易怀孕。而我们过去的一个小秘密甚至更麻烦。在我们的关系处于最初的那段充满盲目的激情的日子里,当欲望战胜了常识和理智的时候,我们把谨慎抛到了脑后,不顾一切,狂热地做爱,完全没有使用任何的避孕措施。不只一次如此,而是许多次。这种行为真是难以置信的愚蠢。几年之后,当我们回忆过往的时候,我们真应该俯下身亲吻大地,感谢不可思议地避免了一种没有准备的怀孕。相反,我们两个都可能想过:“难道我们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一对正常的夫妻能够毫无防护地频频做爱,而又可以侥幸逃脱意外怀孕的危险。”我们都深信,怀孕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任务。
因此,当我们的朋友们宣布他们打算怀孕的计划时,我们却仍保持着沉默。詹妮仅仅只是打算中断服用医药箱里的避孕药,并且将其忘在脑后。如果她最终怀孕了,那将会很奇妙。假如她没有,那也是因为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在努力地去怀孕,不是吗?
西棕榈海滩的冬天,是一年当中最灿烂的时节,清爽的夜晚和温暖干燥的晴天是它的标志。在经过了难以忍受的、漫长的、令人无精打采的夏季之后,在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空调房里度过,或者从一株遮荫树跳到另一株树下试图躲开似火的骄阳之后,冬天便是我们庆祝亚热带地区那温和的一面的时候了。我们在后走廊上用一日三餐,每天早晨从后院的果树上摘下橙子榨果汁喝,照管一个小小的芳草花园以及房子周围那些西红柿植物,并且采摘几朵茶碟般大小的木槿花,然后让它们漂浮在餐桌上的几个盛满水的碗里。到了晚上,我们会在敞开的窗子下睡觉,弥漫着栀子花香味的空气从窗外飘进房间里,轻柔地将我们包围。
在三月下旬的那些美妙的日子里,有一天,詹妮邀请了一位工作中的朋友带来她的矮脚猎犬巴迪,进行了一次狗儿的约会。巴迪是一只从动物收容所里被解救出来的狗,所以他有着一张我所见过的最为悲伤的狗脸。我们松开这两只狗,让他们在后院无拘无束地玩耍。老巴迪并不是十分确定这只一刻不停地跑着、跳着、紧绕着他转圈的精力过度充沛的黄色小狗,究竟是由什么材料制成的。不过,他还是高兴地接受了他,他们两个顽皮地玩耍嬉闹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终于精疲力竭地双双倒在了芒果树的树荫下面。
几天之后,马利开始不停地在身上到处乱抓。他用爪子狠狠地抓着自己,我们担心他很有可能都把自己抓出血了。詹妮蹲下身,开始了她的另一项例行的视察工作,她把手指放进他的毛发里面,当她想要看看他下面的皮肤时,她便将他的毛发分开。仅仅几秒钟之后,她便叫喊了起来:“该死!看看这个。”我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她将马利的毛发分开的地方,看到在毛发下面有一个外形类似飞镖的小黑点。我们让马利平躺在地板上,然后开始彻底地、仔细地检查他的每一寸毛发。马利在我们两个人如此专注的搜寻与关爱之下显得十分陶醉,他快乐地喘着气,尾巴重重地击打在地板上。我们所搜寻的每一处,都发现了这些小黑点。跳蚤!一大群的跳蚤!他们寄生在他的脚趾之间、他的项圈下面,甚至躲藏进了他那松垂的耳朵里面。即使这些跳蚤比较迟钝,容易捕捉,但由于他们的数量实在是太过庞大了,所以,要把他们摘出来,是一件耗时漫长、极为艰巨的工作。
对于佛罗里达那极为著名的跳蚤和扁虱,我们曾经有所耳闻。由于这儿没有结冰,甚至也没有任何霜冻,所以这些虫豸从来都没有被消灭过,而且,他们在温暖、潮湿的环境中,更容易繁衍活跃起来。这是一个甚至连坐落在棕榈海滩沿岸的百万富翁的豪宅中也会有蟑螂出没的地方。但是,詹妮仍然觉得很奇怪,因为,在她每日的精心梳洗之下,她的小狗应该不会沾染上跳蚤、虱子才对。当然,我们也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把这件事情怪罪到巴迪身上。詹妮猜想,一定有大批的害虫不仅寄生在狗的身上,而且在我们的整个家里都在滋生蔓延开来。于是,她一把抓起了车钥匙,然后跑出门去了。
一个半小时之后,她带着一个大袋子回来了,里面装满了足以将我们房子里三层外三层清洁消毒一番的化学制品。有除跳蚤的洗液、杀跳蚤的粉末、赶跳蚤的泡沫、灭跳蚤的浸泡液。还有一包针对草坪的杀虫剂,因为商店里的售货员告诉她说,如果我们希望让这些病菌害虫无处可逃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喷一喷杀虫剂。而且还有一个为除去虫卵而设计的专门的梳子。
我将手探进袋子里,找出了一张收据。“我的上帝!亲爱的,”我说道,“这笔钱足够我们租一台除草机了。”
但我的妻子并不介意。她再次恢复了一名杀手的状态,不过这一次,是要去保护她心爱的狗儿,而且她是动了真格的。她投入到了复仇的任务之中。她在洗衣房的浴盆里用专门的香皂将马利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擦洗了一遍。然后,她把包含有与草坪杀虫剂同样的化学制剂的浸泡液混合调匀,并将浸泡液倒在马利的身上,直到他的每一寸毛发都浸透在洗液之中。当马利在车库里变干的时候,他闻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型的化学工厂,而詹妮则疯狂地使用着真空吸尘器对地板、墙壁、地毯、窗帘、坐垫展开了彻底的清洁工作。然后,她便开始喷雾。当她在屋里泼洒跳蚤杀虫剂的时候,我则在屋外做着同样的工作。“你认为我们能够把这些小坏蛋们都抓住吗?”当我们终于结束了这项声势浩大的工程之后,我问道。
“我认为我们可以。”她回答说。
我们在邱吉尔路345号对跳蚤们所展开的这场全方位的进攻,是一次巨大的胜利。我们每天都把马利检查一番——他的脚趾中间、耳朵后面、尾巴下面、腹部两侧,以及我们能够到达的任何一处地方。我们检查地毯、沙发、窗帘下面、草地。什么也没发现。看
第二部分-1
几个星期之后,当我们正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詹妮突然把书合拢了,然后对我说道:“可能并没有什么。”
“什么可能并没有什么?”我心不在焉地问道,仍然低头看着书。
“我的生理期推迟了。”
她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你的生理期?真的吗?”我把脸转向她。
“有时候会这样。可是,已经晚了一个星期了。而且,我还觉得有点怪怪的。”
“怎么怪怪的?”
“就像我患了轻微的流感或别的什么。有天晚上,我泯了一点儿酒,结果我有点儿想呕吐。”
“这可不像你。”
“只要一想到酒精,就会令我感到恶心。”
“那么你认为——”我开始问道。
“我不知道。你认为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也没说什么,”詹妮说道,“只是万一——你知道。”
我意识到这对于她和我来说将是多么的重要。我们在暗中悄悄地等待着为人父母,我们有可能将迎来一个小生命!我们并排地在那儿躺了很久,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是直视着前方。
“看来我们今天晚上要失眠了。”我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可是,这种不确定都快让我受不了了。”她承认说。
“来吧,穿好衣服,”我说道,“让我们去药店买一个家用验孕套具。”
我们手忙脚乱地穿上短裤、t恤,然后打开前门。马利在我们前面蹦蹦跳跳,他对于一次深夜的汽车出行感到十分开心。他靠在我们那辆小型的丰田汽车旁,后腿立地腾跃起来,一上一下地跳跃着、摆动着,他的下颚不断地淌着口水,兴奋地喘着气。当我要打开后门的时候,预想到将有一个重大的时刻,他绝对会兴奋得发狂的。“瞧他那幅兴奋样,会让人们误认为他才是父亲。”我说道。当我把车门打开的时候,他一下子便跳到了后座上,因为他太过高兴,用力过猛,所以一下子滑到了座位的另一边,结果他的脑袋“砰”的一声撞在了对面的车窗上,不过显然并没有受伤。
药房一直会到半夜才打烊。当詹妮跑进药房的时候,我便和马利在车里等着。有一些东西人们是不会买来存放在家里的,而家用验孕套具便位居这类物品的首位。马利在后座上踱着步,发出充满抱怨的呜呜声,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药房的前门。每当他兴奋的时候——实际上,他醒着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处于兴奋状态的——他的反应便是急促地喘气,严重地分泌着过量的唾液。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安静点儿,”我告诉他说,“你认为她进去是要干什么呢?偷偷摸摸地为我们打开后门吗?”他用躁动不安地摇摆着身体作为了回答,溅了我一身的口水和散落的狗毛。我们已经习惯了马利在汽车上的这种礼节,而且会在前座上放一条浴巾以备不时之需,我常常用这条毛巾把自己以及汽车里面擦拭干净。“坐好,”我说道,“我想她就要返回到车里来了。”
五分钟之后,詹妮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袋子。当我们驶出停车场的时候,马利将他的肩膀楔入了我们那辆小型的有仓门式后背的汽车的凹背摺椅之间,把前爪搭在主操纵台上以平衡身体,鼻子触碰着后视镜。每一次拐弯,我们都会让他掉落下来,胸部先着地,撞到紧急制动器上。而在每一次摔下来之后,他非但一点儿都不觉得狼狈,反而更加开心,然后他会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身来。
几分钟之后,我们回到了家里的浴室,而一个价值八美元九十九美分的验孕套具正摊开在水池边上。我大声地读着使用说明。“ok,”我说道,“说明上写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在这个杯子里尿尿。”接下来的步骤,便是将一个膜状的验孕条放进尿液中,然后再放进套具里附带的一个小瓶的溶液里面。“等待五分钟,”我说道,“然后,我们将验孕条放进第二瓶溶液里,浸泡十五分钟。如果验孕条变成蓝色的话,那么你肯定就是怀孕了!”
我们焦躁难耐地度过了第一个五分钟。然后,詹妮将验孕条放进了第二个溶液瓶子里,说道:“我无法忍受站在这儿等待结果。”
我们便走进了卧室,随便地交谈起来,假装我们所等待的事情并不重要,就像是在等待着一壶水烧开那样。可是,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我的胃部升起一股紧张不安的恐惧感。假如验孕条呈现阳性的话,那么,我们的生活就将永远地改变了。假如结果是阴性的,那么,詹妮就会遭受沉重的打击。等待的这十五分钟,就仿佛像度过了一生那样漫长。定时的闹钟声终于响了。“时间到了,我们进去吧,”我对詹妮说道,“无论结果如何,你知道,我爱你。”
我走近浴室,将验孕条从瓶子里捞了出来。确定无疑,是蓝色的!犹如深海一般的蓝色。一种暗的、浓郁的深蓝色。一种不会同其他任何颜色相混淆的蓝色。“祝贺你,亲爱的!”我激动万分地说道。
而詹妮已经激动得不知应该说什么了,她只能回答一声:“哦,我的上帝!”然后便扑进了我的怀中。
我们就这样站在水池边,互相拥抱着,眼睛紧闭,渐渐的,我意识到我们脚下有一阵骚动。我低头望去,原来是马利站在那儿,他摆动着身体,脑袋也上下摇晃着,尾巴重重地击打在亚麻质的壁橱门上,以致于我认为那扇门有可能会留下凹痕。当我蹲下身拥抱他的时候,他躲开了。哇!原来他跳起了“马利曼波舞”,而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
“这一次你又拿了什么?”我问道,然后开始追赶他。他迈着大步,慢跑进了卧室里,迂回前进着,以致于我无法抓到他。当我终于把他逼到角落里,掰开他的下颚的时候,一开始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然后,在他的舌头根部,我发现了某个东西。膜状,细长,扁平,颜色是那种深海一般的蓝色。我把手探了进去,将我们那张呈现出阳性结果的验孕条掏了出来。“抱歉让你失望了,朋友,”我说道,“但这个可是要放进剪贴簿上留作纪念的。”
詹妮和我开始放声大笑起来,并且笑了很长时间。我们猜想着他那个大大的短而结实的脑袋里此刻会在想着什么,便感到非常有趣。“嗯,如果我破坏了证据的话,或许他们会忘记这一不幸的情节,而我最终也不必同一个闯入者分享我的城堡了。”
然后,詹妮抓起了马利的前脚爪,让他后腿站立起来,与他在屋子里跳起舞来。“你就要当叔叔了!”她唱道。而马利则以他那招牌式的方式作为了回应——突然朝她了扑过来,然后将他那大大的、湿漉漉的舌头粘在了她的嘴唇上。
第二天,詹妮在上班时间给我打来电话。她的声音洋溢了无法抑制的兴奋之情。原来她刚刚从诊所回来,而医生已经正式确认了我们在家中所测试的结果。“他说一切正常。”她说道。
昨天晚上,我们便已在日历上倒数,试图精确地推算出受孕的日期。她很担心,几个星期之前,当我们展开疯狂的清除跳蚤的行动时她便已经怀有身孕了,而她则完全暴露在那些不利健康的杀虫剂前,没有进行任何的防护措施。她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医生,他则表示可能并没有多大问题。他建议说,只要不再继续使用那些化学制剂就可以了。他给她开了些孕期的维生素,并且告诉她三周之后再来诊所照一下超声波扫描图,这是一种能够让我们见到詹妮腹中的胎儿的电子图像。
“他希望我们务必带一个录像带去,”她说道,“这样我们就可以为孩子保留下我们自己拷贝的一卷带子了。”
在我办公桌上的日历上,我做了一个标记。
有些本地人会告诉你说佛罗里达有四季,他们承认说,尽管这四个季节不太鲜明,但是仍然存在着微妙的季节变化。不要相信他们说的。实际上,这儿只有两个季节——温暖、干燥的季节与炎热、湿润的季节。前天夜里,我们迎来了热带那闷热的天气,这时候我们才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的小狗已经不再是一只小狗了。随着冬天迅速地更替为了夏天,马利也似乎迅速地变换成了一只身材瘦长的成年狗。在五个月大的时候,他那过大的黄色毛发覆盖下的身体,已经长成了松垂、起皱的模样。他那巨大的爪子作为身体的一部分,看上去也不再是那般滑稽可笑了。他那如针形状的幼齿也已经变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尖牙,在一阵迅速地咬牙切齿之后,能够咬坏一个飞盘,或者一只崭新的皮鞋。而他的犬吠则深化为了一种令人闻之丧胆的隆隆巨吼。当他用后腿站立,摇摇晃晃地转着圈的时候——这是他经常性的动作,就像是一只正在跳舞的俄罗斯马戏团里的狗熊——能够将他的前爪搭在我们的肩膀上,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兽医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发出了一声轻柔的口哨,然后说道:“你们手中抱着的已经是一个大男孩了。”
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他已经长成了一只英俊的、可以作为范本的拉布拉多犬,而我不得不向存有疑心的詹妮女士指出,我为他起的正式名字,实在是非常适合他目前的状态。如果他能够停止转着圈追逐自己的尾巴的话,那么,居住在邱吉尔路的杰罗甘的尊贵的马利?邱吉尔,将会是“尊贵”一词的最佳释义。有时候,当他用尽了体内的最后一丝精力终于不再奔跑之后,他会躺在卧室的波斯地毯上,沐浴着那透过窗帘晒进屋里的阳光。他的头微微扬起,鼻子闪闪发光,爪子交叉在身体前面,他的这副模样,令我们想起了埃及的斯芬克司狮身人面像。
我们并不是唯一注意到这一变化的人。我们能够从那些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的陌生人以及当他跳跃起来的时候他们会本能地往后退缩中看出,他们也不再将他看作是一只不会造成他人伤害的小狗了。对于他们来说,他已经长成了一个会让人感到害怕的东西了。
我们的前门上有一扇高及眼睛的小小的长方形窗户,宽四寸、长八寸。马利仿佛是为迎接访客而活的,无论何时,只要有人按响门铃,他便会飞跑着穿过房子,当他接近大厅的时候,他便会来一个紧急刹车,然后滑行着穿过木地板,直到“砰”地一声撞在了门上,他才停了下来。然后,他便用后腿单脚跳起,野蛮地犬吠着,将自己那硕大的脑袋凑在那扇小小的窗户上,直视着窗户另一边的某张脸。对于将自己视为了一辆常驻的迎宾车的马利来说,这是一个欢快的前奏。尽管对于那些挨户访问的推销员、邮递员以及任何并不认识他的人来说,他就仿佛是从斯蒂芬?金的小说中里面跳出来的怪物,而挡在他们之间的唯一物体,便是我们家的那扇木门。不止一位陌生人,在按响了门铃并且看到马利那张咆哮着的脸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看之后,吓得倒退到了车道中间,然后,惊魂未定的他们便只敢站在车道上等待着我或者詹妮前来应门了。
我们发现,这也不一定就是一件坏事。
我们的房子是一栋被那些城市的规划者们称之为不断变化着的近邻的建筑。这栋修建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房子,最初的居住者是那些“雪鸟“以及退休者们,当原来的房主相继逝世之后,这栋房子便开始被一些更为混杂的租贷人以及工人阶层的家庭接手了。到了我们搬进去入住的时候,邻近地区又再一次处于转变之中,这一次是属于中产阶级造成的城市所有权的变化,同性恋者、艺术家以及年轻的职业人,搬到了靠近码头以及它那奇特的、具有装饰风格的建筑物的地区。
我们的街区扮演了在美国南部高速公路以及码头沿岸那些时髦的住宅之间的缓冲地带。南部各州的高速公路,最初是沿着佛罗里达东海岸修建的,在州际公路出现以前,这些高速公路便成了通往迈阿密的主干道。它有五条单向行车道,一条有日晒的人行道,每个方向都带有一个共享的左转车道,公路两旁遍布着稍微有点儿破烂的、不太体面的借贷商店、加油站、水果摊、货运公司、餐车饭店以及似乎来自于过去时代的夫妻旅馆。
在南部高速公路以及邱吉尔路的四个角落,分别是一家酒铺、一个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一家窗户上横着厚重栅栏的出售贵重物品的商店,以及一个露天的投币洗衣店。而我们的房子则位于街区的中段。
我们原本以为这一带可能比较安全,可是,接连出现了一些不好的迹象。放在院子里的工具不见了,在某个非常寒冷的一天,有人偷走了我堆放在房子两边的所有木柴棒。星期天,我们在我们最喜欢的餐车饭店里吃着早饭,坐在窗前我们经常坐的那张桌子旁,詹妮指着我们头顶上的厚玻璃板上的一个弹孔,然后语气平淡地说道:“上一次我们来这儿的时候,这个弹孔还没有呢。”
一天早上,当我驾车驶出街区前去上班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个男人躺在排水沟里,他的双手和脸都是血淋淋的。我泊好车,向他跑去,认为他可能是被一辆车给撞了。但是,当我蹲在他身旁的时候,一股混杂着酒精和尿液的恶臭都快要将我给熏晕过去了,而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便可以确定原来他只是喝醉了。我打电话给急救中心,让他们派一辆救护车来,然后便陪着这个男人一起等待着,可是,当工作人员到达的时候,他却拒绝救治。护理人员和我只好站在一旁注视着这位烂醉如泥的家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朝着酒铺的方向走去。
某天晚上,一个浑身散发出绝望气息的男人来到了我的门前,告诉我说他要拜访位于下一个街区的一栋房子,而他的汽车没有汽油了,问我是否可以借给他五美元,他明天一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来还钱给我。“你确定吗,朋友?”我心里想道。当我提出帮他打电话给警察的时候,他咕哝着找了一个完全没有说服力的理由,然后便逃之夭夭了。
但是,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消息,则是发生在对面街上一所房子里面的事情。我们听说,就在我们搬到这儿来的几个月前,那儿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而且不是一桩普通的谋杀案,而是一起极为恐怖的可憎的谋杀案——一位患有残疾的寡妇惨遭电锯的肢解。因为媒体对这件案子的报道可谓是铺天盖地,所以,在我们搬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对该案件的各种细节了如指掌了——每一个细节,除了案件的发生地点。现在,我们就居住在离案发现场仅仅相隔一条街的房子里。
受害者是一位名叫鲁思?安?内德密尔的学校退休教师,她发现自己的看护偷了她的支票簿,而她的银行帐户也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费用支取。罪行败露之后,惊慌失措的看护便用大头棒将这位可怜的妇人给打死了,然后叫来自己的男友,他带来了一个电锯,两人一起将放在浴缸里的尸体给肢解了。然后,他们将一块块的尸体装进了一个大箱子里面,并用水冲刷掉了妇人落在排水沟里的鲜血,然后便驾车逃跑了。
我们的邻居后来告诉我们,一连好几天,内德密尔夫人的消失都没有被人察觉到。直到一个男人打电话给警察,报告说从他的车库里散发出了阵阵可怕的恶臭,这个秘密才终于暴露了。警察发现了大箱子以及它里面那可怖的东西。当他们询问屋主箱子为何出现在那儿的时候,他告诉了他们实情:他的女儿问他是否可以把箱子存放在那儿。
尽管内德密尔夫人的这桩恐怖的谋杀案是我们街区历史上被人谈论得最多的事件,可是,当我们准备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向我们提及过这起案件,哪怕是只言片语。房产代理人没有,屋主没有,地方巡警没有,测量员没有。在我们乔迁新居的第一周,邻居们带着饼干和焙盘前来拜访我们,他们将这个怀消息委婉地告诉了我们。当我们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很难不去想就在这个离我们卧室的窗户仅仅一百步之遥的地方,一位毫无防备的寡妇曾经被锯成了碎片。我们告诉自己说,这是一件内贼作案,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然而,当我们路过案发的那栋房子,或者仅仅是从我们的前窗望出去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抑制自己不去想在那儿曾经发生过的可怖场景。
还好,现在有马利陪伴在我们身旁,当我们察觉到那些陌生人以充满些许畏惧的眼神看着他的时侯,我们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它是一只大个头的爱流口水的狗,所以,他对于入侵者的防御策略便是疯狂地舔着对方直至他招架不住。可是,外面的那些小偷以及掠夺者们不需要知道他的这个特点,对于他们来说,马利个头很大,孔武有力,而且他经常会难以预料地陷入到疯狂的状态之中。这也便是我们为何如此喜欢他的原因了。
怀孕让詹妮的生活习惯变得非常地健康。黎明时分她便会起床,开始锻炼身体,并且带着马利出去散会儿步。她还准备了卫生的有益健康的饮食,搭配有新鲜的水果和蔬菜。她戒掉了咖啡因以及食用苏打,当然,还包括酒精,她甚至都不允许我放一汤匙烧酒到瓦罐里面。
我们发誓不对外宣布怀孕一事,直到我们确信胎儿很安全以及不存在流产的危险。但是,我们两个都没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实在是太过兴奋了,所以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一位又一位的知己,并要求他们发誓保守秘密,直到我们的秘密完全不再是一个秘密为止。一开始,我们告诉了双方的父母,接下来是我们的兄弟姐妹,然后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再然后是我们的办公室同事,最后是我们的邻居们。在第十周的时候,詹妮的腹部已经开始微微隆起了。怀孕这件事情开始看上去有些真实了。为什么我们不将自己的快乐与全世界分享呢?到了詹妮应去接受检查和超声波扫描的那一天,我们几乎都想将这件事情涂写在户外的公告板上了:约翰和詹妮正期待着小孩子的诞生。
到了和医生预约好的那一天,我特意请了假,并且按照医生的指示,带了一卷空白录像带,这样我们便可以捕捉到我们的小宝宝的第一张粒面图像了。约会的内容,一部分是身体检查,另一部分是信息面谈。我们将被安排与一位助产士见面,她会解答我们所提出的所有疑问,测量詹妮的腹部,听胎儿的心跳,当然,还会让我们看看母体内胎儿的样子。
我们在上午九点钟到达了诊所,心中充满了期待。助产士是一位说话带有英国口音的温和可亲的中年女性,她把我们领进了一个面积很小的检查室里,然后立即问道:“你们想听听孩子的心跳吗?”“怎么会不想呢?”我们告诉她说。当她将一个吊挂着扬声器的扩音器放到詹妮的腹部上时,我们便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我们沉默地坐在那儿,笑容凝固在脸上,费力地试图去听那微弱的心跳声,可是,从扬声器里传来的只有随机的噪音。
护士表示这并没有什么不寻常。“能否听得见心跳声,得取决于胎儿躺着的姿势。有时你无法听到任何声音。现在就听心跳或许有些早了。”她让我们直接去做超声波。“让我们来看一看你们的小宝宝。”她轻松地说道。
“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看小宝宝啊!”詹妮深深地凝视着我说道。助产士将我们带进了超声波室,并且让詹妮仰面躺在一张后面带有监视屏的桌子上。
“我带了一卷带子来。”我说道,将录像带在她面前挥动了两下。
助产士将詹妮的衬衣拉高,开始将一个大小和形状类似于曲棍球的仪器放在了她的腹部上,然后说道:“现在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我们盯着计算机的屏幕,却发现上面只是一团没有清晰度的灰色。“嗯,这一台似乎没有识别出什么,”她以一种完全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说道,“我们试一下阴道超声波,那样的话你们就可以看得更为详细一些。”
她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她带着另一名护士进来了。这是一位高个、肤色白皙、金发碧眼的女人,她的手指甲上还绘有字母图案。她的名字叫埃西。她让詹妮脱掉内裤,然后,将一个覆盖着乳胶的探测器插入了她的阴道里。护士是正确的:这种方法的确要比其他的超声波高级许多。她将摄像机移到了看上去就像是灰色海洋中的一个小小的液囊上,随着鼠标的滴答声,把它放大,然后再一次放大。可是,尽管获得了更多的细节,但这个液囊在我们看来就如同是一只空空的不成形状的短袜。有关怀孕的书籍上所说的到了第十周的时候那些应该稍微成形的小胳膊、小腿在哪儿呢?胎儿的小脑袋在哪儿呢?起伏跳动的心脏在哪儿呢?正将脖子伸到一边看着屏幕的詹妮仍然充满着期待,并且带有一丝紧张地笑着问护士:“那儿有什么吗?”
我抬起头看着埃西的脸,我知道答案并不是我们希望听到的那一种。突然,我意识到了为什么当她点击鼠标放大图像的时侯她会一言不发了。她用一种有所克制的声音对詹妮说:“在十周大的时候,你们不能期待着会看到什么。”我把手搭在詹妮的膝盖上。我们俩继续凝视着屏幕上的块状物,就仿佛我们愿意一辈子就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
“詹妮,我认为现在我们可能遇到点问题了,”埃西说道,“我去把谢尔曼医生叫来。”
当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等待着的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当人们描绘在他们昏厥之前遭到成群的蝗虫的突击究竟是什么意思了。我感到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阵阵的嗡嗡声在耳边回响着。“如果我现在不坐下来的话,”我心想,“那么我一定会倒下的。”要真是那样的话,该会有多么尴尬啊!我坚强的妻子忍受着噩耗,而她的丈夫则失去知觉倒在地板上,护士们则试图用鼻盐让他恢复意识。我坐在检查长椅的边缘上,一只手紧握着詹妮的手,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她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但是她并没有哭出声来。
谢尔曼医生是一位个子修长、长相特别的男人,声音虽然有些嘶哑,但态度十分和蔼。他确证胎儿已经死亡了。“我们可以看一下心跳,毫无疑问已经死了。”他说道。他温和地告诉了我们一些我们从阅读过的书上已经知道的知识。胎儿在怀孕第六周的时侯便已经死亡了。这是那些虚弱无力、发展迟缓、没有成形的胎儿自然会发生的状况。他显然记起了詹妮对于跳蚤喷雾的担忧,所以告诉我们说,胎儿的死亡与我们那次跳蚤清除并没有关系。他将手放在詹妮的脸颊上,倾斜着身体,仿佛是要亲吻她一样。“我很抱歉,”他说道,“你们可以在几个月之后再尝试着怀孕。”
我们坐在那儿,沉默不语。那卷搁在我们身旁的长椅上的空白录像带,突然看上去也像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尴尬,尖锐地提醒着我们那盲目的、天真的乐观。我想将它扔掉,我想将它藏起来。我向医生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呢?”
“我们必须将胎盘移除,”他回答说,“几年前,你们不会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流产,不然的话,你就不会等到开始出血的时候才能意识到了。”
他说我们可以等到周末过后下周一再来这儿做手术,过程和流产一样,是将胎儿和胎盘从子宫里面吸出来。可是詹妮不希望拖延,我也一样。“越快越好,”她说道。
“那么好吧,我待会再来。”谢尔曼医生说完便离开了房间。我们可以听到大厅外他的脚步迈进了另一间检查室,以及他用善意的逗笑同另一位准妈妈打着招呼的喧闹声。
现在,房间里面只剩下我和詹妮两个人了,我们沉重地倒在彼此的怀中,一直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直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这一次进来的是一位我们之前从未见过的更为年长的女人,她带来了一份认可子宫吸盘手术之风险的弃权书。“我感到很难过,甜心,”她对詹妮说道,“我真的感到十分难过。”然后,她便向詹妮指出应该在哪里签上名字。
当谢尔曼医生回到这间检查室的时候,他已经一切就绪了。他先给詹妮注射了安定,然后是德美罗(止痛药),如果不进行止痛的的话,那么过程会很快。在药力失效之前他便完成了手术。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詹妮几乎毫无知觉地躺在那儿,仿佛镇静剂和止痛药仍然发挥着作用。“务必保证她没有停止呼吸。”医生说道,然后他便走出了房间。这真让我无法相信。难道他的工作不是去确保她没有停止呼吸吗?她所签的那份弃权书上可从来没写:“由于服用了过量的巴比妥酸盐,病人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我按照所告诉的那样做了——大声地对她说话,摩擦她的胳膊,轻轻地拍打她的脸颊,说着诸如“嗨,詹妮!我叫什么啊?”这样的话。可是,她却仿佛已对世界失去了感知能力。
几分钟之后,埃西将头探进来看了看我们。她瞥见了詹妮那毫无血色的脸孔,然后便飞快似地离开了房间,不久之后她便再次回到这儿,带来了一条湿毛巾和鼻盐,她将鼻盐放在詹妮的鼻子下方。过了许久,詹妮的身体才开始有了些许动弹。我继续大声地同她说着话,告诉她进行深呼吸。她的皮肤灰白。我发觉她的脉搏是每分钟六十下。我紧张地将湿毛巾覆盖在她的额头上、脸颊上、脖子上,并且轻轻拍打着。终于,她苏醒过来了,尽管她仍然处于头昏眼花的状态。“你真让我担心死了!”我说道。她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仿佛试图在弄明白我为何要如此担心。然后,她又再次地昏迷过去了。
一个半小时之后,护士帮助她穿好了衣服,然后我便搀扶着她走出了诊所,并且牢记着医生的嘱咐: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不能洗澡,不能游泳,不能使用卫生棉条,不能有性生活。
在车里,詹妮始终保持着沉默,身体斜倚着乘客座位旁的车门,凝视着窗外。她双眼通红,可是她并没有哭泣。我试图讲一些安慰人心的话,但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字眼。真的,能够说些什么呢?我们刚刚失去了我们的孩子。是的,我可以告诉她说我们能够再次尝试着怀孕,我可以告诉她说许多夫妇都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可是,她并不希望听到这些话,而且我也并不想说这些话。某一天我们将能够冷静正确地看待这件事情。但并不是在今天。
我选择了景色优美的路线驶回家,绕着弗莱格雷快车道行驶。这条快车道从城镇的北端环抱着西棕榈海滩的码头区,医生的诊所便位于城镇的北端,而我们则居住在城镇的南端。水面上波光粼粼,棕榈树在万里无云的蔚蓝的天空下面优美地摇曳着。这应当是快乐的一天,但却不属于我们。我们驾车驶回了家,一路无语。
当我们到达住所的时候,我搀扶着詹妮进了屋,并让她躺在沙发上,然后我走进了车库,马利像往常一样气喘吁吁、充满期待地在那儿等着我们回来。他一看到我,便朝着他那根硕大的牛骨头扑了过来,然后得意地在房间里将其游行炫耀一番。他的身体摇摆着,尾巴则犹如一根正在敲打着一面鼓的槌棒一般重重地击打在洗衣机上。
“今天不行,朋友。”我说道,然后让他从后门去到院子里。他对着一株枇杷树撒了一泡长长的尿,然后便飞快地返回到了车库里面,将头探进他那盛有水的碗中,咕噜噜地喝了起来,水溅泼得满处都是。然后他便歪歪斜斜地去客厅里找詹妮去了。我迅速地将后门锁好,擦抹干净被他溅出来的水,然后跟着他进到卧室里面。
当我拐弯的时候,我突然停住了。我可以用一周的薪水来打赌,不可能发生的景象正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们那只狂乱的、兴奋过度的狗,此刻正蹲在詹妮的膝盖之间,他那颗硕大的、短而结实的脑袋则安静地搁在她的膝盖上。他的尾巴平直地垂在他的腿之间,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触碰我或詹妮时没有摇摆身体。他的眼睛直视着她,并且柔声地呜咽着。詹妮抚摸着他的头,然后突然将脸埋进了他脖子处那厚厚的毛发里,开始抽泣起来,艰难地、无法抑制地、肝肠寸断地抽泣着。
他们就那样待了很久。马利如雕像一般静止不动,詹妮紧紧地抓着他,就仿佛是在抱着一个体型过大的洋娃娃。我远远地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像是他们两个这一亲密独处的时刻的偷窥者,简直不知拿自己如何是好。詹妮抬起一只手臂朝向我,而她的脸仍旧埋在马利的毛发里面,并没有抬起来,于是我便也坐在了沙发上,用手臂环搂住她。我们三个就那样待着,互相拥抱着,分担着悲伤。
第二天是周六,一大早,天刚破晓我便醒来了,发现詹妮躺在床的另一侧,背对着我,轻声地哭泣着。马利也醒来了,他把下巴搁在床垫上,再一次满怀同情地注视着他的女主人。我起身去冲泡咖啡,榨鲜橙汁,取报纸,烤面包。当詹妮几分钟之后穿着睡袍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擦干了,她朝我努力挤出了一个勇敢的笑容,似乎想说她现在已经没事了。
早饭之后,我们决定将马利溜到码头去游泳。在我们邻近地区的海滨,有一道巨大而坚固的防波堤,并且堆砌了许多土石堆,以防止海水蔓延到岸上。但是,假如你往南走六个街区的话,那么你会发现,防波堤蜿蜒到了陆地上,暴露出了一小块白色的沙滩,上面布满了浮木——这块地方对于一只狗去嬉戏玩耍来说真是太完美了。当我们到达了这片小小的沙滩上时,我在马利的面前晃动着一根木棍,然后把套在他脖子上的皮链子解开了。他直直地盯着木棍,犹如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正注视着一块面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战利品。“去拿吧!”我叫喊道,然后尽可能远地将木棍投掷到了水中。他用漂亮的一跃跳过了用混凝土修筑的围墙,飞奔到海滩上,跳进了浅水区,弄得水花四溅。这是拉布拉多猎犬天生便具有的本领。这得归因于它们的基因以及它们的工作种类。
没有人可以确定拉布拉多猎犬的发源地是在何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并不是在拉布拉多。这些肌肉发达的、短毛的、会潜水的狗,于十七世纪初叶最早出现于距加拿大纽芬兰的拉布拉多以南的几百英里的地方。在那儿,早期的游记作者们发现,当地的渔民们驾着平底小船,带着这些狗出海捕鱼,充分地利用它们来拖拉渔网以及咬下吊钩上的鱼。这些狗稠密而油滑的毛皮,使得它们不会被冰冷的海水损伤,而且,它们那强有力的游泳本领、无穷的精力以及将鱼儿轻柔地含在嘴中而不会令其有所损害的能力,使它们成为了在北大西洋那艰苦的环境之下十分理想的工作犬。
人们一直猜测着这些狗究竟是如何来到纽芬兰的。它们并不是这片岛屿的本土种类,而且也没有证据表明是那些最早到这一地区来定居的早期的爱斯基摩人将这些狗一同带来的。最好的说法则是:这些能叼回猎物的猎犬的先祖是被来自欧洲和不列颠的渔民们带到纽芬兰的,这些渔民中许多人是弃船潜逃,然后在沿岸定居下来,建立起了社区。现在以拉布拉多猎犬闻名的那些狗的祖先们,或许便是从那儿通过无心且无序的杂交繁育而进化发展起来的。
这些令人吃惊的能叼回猎物的猎犬,不久便被岛上的猎人们迫使着担负起了叼回猎鸟和猎禽的任务。在1662年,纽芬兰圣约翰的一位名叫w?e?科麦克的当地人,徒步穿越了这片岛屿,并且对当地潜水狗的庞大数量进行了记录,他发现这些狗“被很好地训练成了捕野禽的猎犬……在其他方面也非常有用” 。英国贵族们最终注意到了这种奇特的狗,到了十九世纪早期的时候,他们便开始将这些狗进口到英国,给运动员们用来追捕雏鸟、松鸡和鹌鹑。
成立于1931年的拉布拉多猎犬俱乐部,致力于保护这一种类的完整性,这是一个由那些对这种狗爱好成癖的人们所发起的全国性的团体。根据他们的说法,拉布拉多猎犬这一名称,大约开始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当时,马尔麦斯伯利伯爵三世在给巴克纽奇公爵七世的信中,滔滔不绝地谈论起他那只优秀的运动猎犬。“我们总是称呼他为我的拉布拉多犬。”他写道。就从那时开始,这一名称便约定俗成了。这位好心的伯爵注明说,他“尽其所能地保持着这一种类的血统的纯正”。但是,其他人对于遗传学并不会如他那样虔诚,他们随心所欲地用其他的猎犬来和拉布拉多犬进行交配,希望其优良的品质能够转移到其他的种类身上去。拉布拉多犬的基因被证明是不可征服的,而且,在1903年7月7日,拉布拉多猎犬作为一种独特的种类属性,成功地获得了英国养狗俱乐部的权威认定。
一位热心的拉布拉多犬的长期饲养者b?w?兹尔索,在给拉布拉多猎犬俱乐部的信中写道:“美国的运动员们接纳了这一来自于英国的种类,并且随后发展和训练了这种狗去满足这个国家狩猎的需求。今天,就同过去一样,拉布拉多犬仍然会急切地跳入明尼苏达州那冰冷的海水中,去取回一只被射中的鸟儿;他会在西南部的炎热气候中工作一整天,去捕猎鸽子,而他如此卖力的工作所获得的唯一奖赏,便是主人对他的一个轻轻拍打。”
这便是马利那值得骄傲的传统,而且,看上去他至少继承了这一天资的一半,因为他在追赶猎物方面堪称是一个专家。此话反过来说的意思便是,他似乎并不会去抓住那个猎物。他的普遍姿态似乎便是:“如果你希望那根木棍回来的话,那么你自己跳进海水里去捡好了。”
他风尘仆仆地回到海滩上,牙齿间叼着他的战利品。“把它带到这儿来!”我对他喊道,拍着手掌,“过来,孩子,把它给我!”他后足立地跳跃起来,他的整个身体兴奋地摇摆着,水和沙子也迅速地溅了我一身。然后,令我吃惊的是,他把木棍放到了我的脚下。“喔,”我心想,“这么听话,难道是想换取什么奖励吗?”我回头望望詹妮,她正坐在澳洲松树下面的一张长椅上,我冲她满意地翘了翘拇指。可是,当我伸手想拾起那根木棍的时候,马利却蓄势待发了。他一个猛扑,叼走了木棍,然后用一种疯狂的速度飞奔着穿过了海滩。他突然转向,跑了回来,几乎要撞到我的身上了。原来他在对我进行挑衅,希望能激我去追赶他。我朝他突然冲了过去,但是,很显然,他的速度和敏捷远在我之上。“你应该是一只拉布拉多猎犬!”我大声叫道,“而不是一只拉布拉多逃避犬!”
但是,我在有些方面拥有进化不良的马利所不具备的智慧,而他仅仅只是肌肉比我略为发达些罢了。我抓起了第二根木棍,然后将其夸张地耍弄起来。我将木棍举过头顶,然后从一只手中丢到另一只手中,来回交替着。我将木棍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我能够看出,马利的决意已经开始软化下来。突然,他嘴里咬着的那根木棍,几秒钟以前还是他所能想象到的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所有物,已经失去了它的纪念价值,而我手中的这根木棍对他的吸引力,就像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对一个男人所具有的魅惑力一样。他蹑手蹑脚地朝我慢慢靠拢过来,直到他站到了离我只有寸步之遥的地方。“哦,每天都有笨鸟出生,不是吗,马利?”我“咯咯”地笑起来,将木棍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他却努力想让木棍保持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所以他的眼珠子紧跟着木棍来回地转动,几乎都快成对视眼了。
马利与我2
我能够猜想出此刻他的脑袋瓜子里面正在打着怎样的如意算盘:如何可以抢夺到我手里的那根木棍而又不放弃他嘴里原有的那根?当他盘算着如何进行迅速的抢夺计划时,他的上唇激动得颤动着。很快,我那只空着的手已经牢牢地抓住了衔在他嘴里的那根木棍的末端。我用力地想把那根木棍抽出来,而他则用力地想将那根木棍拉回去,并且大声地狂吠着。我将第二根木棍抵在他的鼻孔上。“你知道你想要它。”我对他低声说道。而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因为这种诱惑实在是太难以抗拒了。我可以感觉到他对嘴里那根木棍的掌控已经开始松动了。然后,他移动了身体。他张开下巴,试图夺取第二根木棍而同时又不失去第一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一下子把两根木棍都夺了过来,将它们高高地举到了头顶上。他朝空中跃起,吠叫着,不停地转着圈,显然为自己这样一个精心布置的战争策略如何会发生这般惨重的偏差感到十分困惑。“这便是为什么我是主人而你是野兽了。”我告诉他说。结果,他出于报复,便抖了抖身子,将更多的水珠和沙子溅到了我的身上。
我将其中的一根木棍扔进了海水中,于是他便飞跑起来,追逐着那根木棍,一边跑一边狂野地吠叫着。他转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更为聪明的对手。这一次,他十分谨慎,并且拒绝靠近我。他站在离我大约十码远的地方,嘴里叼着木棍,注视着他愿望中的新目标,而这根木棍碰巧就是它原来所渴望的目标,他的第一根木棍,现在则高高地位于我的头顶。我能够发现他又开始打起了小算盘。他正在想着:“这一次,我就一直等待在这儿,直到他把这根木棍扔出去,然后,他就一根木棍都没有了,而我则会有两根了。”“你以为我真的很愚蠢吗,对不对,小狗?”我说道。我把木棍朝后举起,然后,用一种巨大的、夸张的呻吟声尽全力地投掷木棍。而马利的反应自然是吼叫着冲进了海水里,而他的木棍仍然紧紧地咬在嘴中。但事情的真相是,我并没有扔掉手中的木棍。你认为马利能够料到我会来这一手吗?在他终于明白木棍仍然在我手中的时候,他已经在棕榈海滩里游了一大半路程了。
“你太野蛮了!”坐在长椅上的詹妮大声叫喊着。我回头望去,看到她正在哈哈大笑。
当马利终于返回到岸上来的时候,精疲力尽的他“扑通”一声便倒在了沙地里,但是,他仍然没有打算放弃他的木棍。我向他展示着我手上的木棍,提醒他我的这根木棍比他的那根要好太多,然后命令道:“把它放下!”我把手臂拐向后面,做出好像要投掷的样子,而这一次的虚晃一枪,却让他又一次开始撒腿朝着海水的方向跑去了。“把它放下!”当他返回的时候,我重复了刚才的举动。我就这样试了好几次,而他最终放弃了嘴里的那根木棍。就在他的木棍落到沙地里的那一瞬间,我也为他将我手中的木棍抛到了空中。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玩着这样的游戏,而每做一次,他似乎对于其中的含义的理解就更加清晰了一点儿。慢慢地,他那愚钝的脑袋便完全明白了其中的教训。如果他将从海水里拾回的木棍还给我的话,那么我便会扔一个新的木棍给他。“这就像是一种办公室里的礼物交换,”我告诉他说,“你在得到之前,必须要学会给予。”他向上跳跃着,用他那含了一口沙子的嘴巴舔着我,这让我意识到,自己一身的水和沙子便是我应该从这个游戏中所学到的教训。
当詹妮和我步行回家的时候,疲惫不堪的马利这一次终于不会再疯狂地跑跳着以致于把他脖颈上的皮带紧绷了。我因我们所取得成果而得意地眉开眼笑。詹妮和我曾经花费了好几个星期去教他一些基本的交际技巧和习惯,可惜进展缓慢,收效甚微。这就像是我们在同一匹野性难驯的种马一起生活,并且试图在教它从精制易碎的瓷器中啜饮清茶一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同马利的关系,就像女教师圣安妮?苏丽婉与海伦?凯勒之间的关系一样。我回想起了圣肖恩,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十岁大的小男孩,却能够迅速地教会他成为一只优秀的狗所需要知道的东西。我疑心这一次我是否做错了什么。
可是,这次练习所取得的小小成果,为我们带来了一线希望。“你知道,”我对詹妮说,“我认为他真的开始掌握一些技巧了。”
她低头看了看正在我们身边沉重缓慢地踱着步子的马利。他浑身湿漉漉的,身上全是沙子,嘴里淌着唾液,他经过千辛万苦才赢得的那根木棍,仍然牢牢地叼在他的嘴巴里。“对此我可不太确定。”她说道。
第二天早晨黎明之前,我再一次因身旁传来的詹妮那轻微的抽泣声而醒来。“嗨。”我说道,并用手臂从后面环搂住她。她将脸颊偎依在我的胸口,我能够感觉到她的泪水已经将我的t恤衫浸透了。
“我没事,”她说道,“真的。我只是——你知道。”
我的确知道。我试图让自己成为勇敢的士兵,可是,我同样也难以摆脱这种由失落和失败所带来的阴霾和沮丧的感受。就在四十八个小时以前,我们还满怀期待地准备迎接我们的孩子。可是现在,就仿佛从来没有过怀孕这件事情一样。似乎整个事件,只是一场我们难以从中醒过来的梦。
那天稍微晚一些的时候,我带着马利驾车出去买一些食物以及詹妮的药方上所开出的其他东西。在回来的路上,我在一家花店前停了下来,进去买了一大束春天的花儿,希望它们能够让詹妮的心情愉悦起来。我将它们缚在后座马利身旁的座椅安全带里,这样花儿就不会散落出来。当我们路过宠物商店的时候,我刹那间做出了一个决定,认为马利这几天的良好表现值得嘉奖。毕竟,在对我们家中那位极度伤心的女人提供慰籍方面,他做得比我要好。“做个好孩子!”我说道,“我很快就回来。”我跑进了商店里,为他买了一个特大袋的生牛皮咀嚼食物,然后迅速地回到了车上。
当我们几分钟之后回到家的时候,詹妮从房子里面出来迎接我们,马利一个筋斗跃出了汽车,迎向了詹妮。“我们有一个惊喜要给你。”我对她说。可是,当我伸手到后座去拿花儿的时候,吃了一惊的人倒成了我自己。这束花原是由白色的雏菊、黄色的菊花、杂色的百合和粉红色的康乃馨混合搭配在一起的,可是,现在康乃馨却不见踪影了。我更我仔细地察看,发现几分钟之前还盛开着花蕾的花茎却惨遭“斩首”了。这束花儿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我对马利怒目而视,而他却转着圈跳起舞来,好像他正在试听爵士乐一样。“到这儿来!”我叫喊道。然后,当我终于逮到了他并且费力地将他的下巴掰开的时候,我找到了有关他所犯罪的无可争辩的证据:在他那如巨穴一样的嘴巴里,像一卷嚼烟折断在颚骨上的物体,便是一朵红色的康乃馨。其他的康乃馨无疑被他吞下了肚中。无比愤怒的我恨不得将这个捣蛋鬼立刻给解决掉。
我抬起头看着詹妮,发觉她的脸上早已流满了泪水。不过这一次是因为笑得前仰后合而流出的眼泪。她见我就那副抓狂的模样就像是在墨西哥流浪乐队里去演奏一段小夜曲一般滑稽可笑,简直乐得都快要不行了。而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哈哈大笑了。
“那狗……”我咕哝着说。
“我永远都不会为了一束康乃馨而抓狂的。”她说道。
马利看见大家都在开心地大笑着,也激动得颤抖起来,然后,他便又一次地用后腿站立起来跳跃着,为我们演绎起了一段霹雳舞蹈。
……
第二天早上,我在透过巴西胡椒树的枝叶筛落进房间里来的点点明媚的阳光中醒了过来。我瞥了一眼闹钟——差不多已经八点了。我看了看躺在身旁的妻子,只见她仍然平静地沉睡着,胸脯伴随着每一次悠长、缓慢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着。我亲吻着她的头发,用一只手臂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将眼睛又闭上了。
当马利大约六个月大的时候,我们决定对他开始有关服从的课程。连上帝也知道他需要学会服从。尽管那天在海滩上他已经顺利通过了取木棍的练习,但是,他仍然是一名让教导他的老师会觉得颇具挑战性的学生——脑袋瓜子不太灵光,野性难驯,注意力始终处于分散状态,他那无穷的精力经常会令其自食其果。我们开始发现他与其他的狗不同。在与马利相处了一会儿之后,我的父亲便指出了这一点:“这只狗行为非常古怪,神经是不是有点儿不正常?”我们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
我们的兽医告诉我们说当地有一家对狗进行训练的俱乐部,每周二晚上会在军备大楼后面的停车场里开设基本的服从课程。教师是来自于该俱乐部的不受报酬的志愿者们,他们是一些已经将自己的狗训练到高级行为水平的认真的业余爱好者们。课程共有八节,学费为五十美元。我们认为这个价钱实在是太划算了,尤其是考虑到马利能够在短短三十秒钟之内便毁掉一双价值五十美元的鞋子。而且,这家俱乐部向我们保证说一定能够收到成效,当我们结业的时候,领回家的将是一只文雅的“绅士”。在登记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将给我们这个班级授课的女士。她是一位苛刻的、严肃的驯狗者,她所信奉的理论是:世界上没有无可救药的狗,只有意志薄弱的、不幸的狗主人。
第一堂课似乎便是要证实她所持的这一观点。在我们还没有完全走出汽车之前,马利便已经发现了停机坪对面与他们的主人待在一起的其他的狗。一场聚会!他越过了我们的肩头,“嗖”地一下飞也似地便蹿出了汽车,拴在他颈上的皮带托曳在他的身后。他从一只狗的身边快速地移动到另一只狗的身边,嗅着他们的私密部位,滴着尿,将一团团巨大的唾液喷吐到空气中。对于马利来说,这是一场嗅觉的盛宴——如此之多的生殖器官,但时间却如此之少——所以他抓紧时机,当我在后面追逐着他的时候,他十分谨慎地让自己始终保持在我的前面。每一次当我几乎就要逮到他的时候,他便会加快步伐再次溜出好远。最后,我终于到达了攻击距离之内,然后,我便向前跳跃一大步,两只脚艰难地落在了他的皮带上。这使他极其突然地被迫停止了奔跑,以致于那一刻我认为我可能把他的脖子给弄断了。他蹒跚着向后,蹲坐下来,用一种如同刚刚注射完海洛因的瘾君子似的那副安详平静的神情注视着我。
与此同时,那位教师也正盯着我们,她眼里的神情令我感到无比羞愧,就好像我决定脱掉衣服,在这段柏油路上赤裸裸地跳舞一样。“请站到你自己的位置上,”她简略地说道。当她看到我和詹妮吃力地将马利拖到位置上时,她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必须决定一下,究竟你们两个人当中由谁来当训练者。”我开始解释说,我们两个人都想参与进来,这样的话,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在家里与他共处了。可是,她不客气地将我的话给打断了。“一只狗,”她权威性地发表意见说,“只能够适应一位主人。”我开始表示反对,但是,她用她那极具威力的目光沉默地注视着我——我猜想她一定常常用同样的目光去威吓她的狗,让他们服从她的命令——所以,我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被迫退出了,留下詹妮作为了指挥。
这或许是一个错误。因为马利已经比詹妮强壮许多,而且他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当马利发觉站在他对面的那条标准的髦毛狗值得靠近一睹芳容的时候,杜米纳瑞克斯小姐正在用寥寥数语讲解着建立起对宠物的统治地位具有何等的重要性。马利突然朝前扑去,使得牵着皮带的詹妮也被他拖着往前。
所有其他的狗都平静地蹲坐在他们的主人的身旁,彼此间整齐地隔着十步的距离,等待着进一步的指令。詹妮则英勇地战斗着,试图让自己能站稳脚跟,并让马利停止跑动。可是,他不受阻碍地笨重地朝前跑着,用力地拖着詹妮穿过了停车场,急切地想去嗅一嗅对面那只热辣的髦毛狗。我的妻子看上去像极了一位正被一艘机动船拖在后面的冲浪者。每一个人都在注视着这一滑稽的景象。有一些人窃笑起来。我则用手蒙上了眼睛。
马利并不是一只可以接受正式指令的狗。他撞到了那只髦毛狗的身上,立即将他的鼻子塞在了她的两条腿之间。我猜想着这只公狗正在以这种方式问那只母狗:“那么,你经常到这儿来吗?”
当马利对那只髦毛狗进行完一次彻底的妇科检查之后,詹妮才能够将他拖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杜米纳瑞克斯小姐平静地宣布说:“刚才大家所看到的那一幕,便是一只被允许去认为他是兽群中的老大的例子。他立刻便处于了领导地位。”就像在驾车回家的途中所做的那样,马利对自己的尾巴发起了进攻,他疯狂地转着圈,下巴对着稀薄的空气咬去,在这一过程中,他将皮带缠绕在了詹妮的脚踝上,直到她完全无法迈开步子。我为詹妮的不幸处境深感同情,并且十分庆幸站在那儿的不是自己。
那位教师开始教授有关“坐”和“向下”的指令了。詹妮也坚定地发布着命令:“坐下!”而马利则跳到了她的身上,并将他的爪子搁在了她的肩膀上。詹妮将他的屁股按倒在地上,而他则翻了个身摩擦起腹部来了。詹妮试图将他拖回到位置上,可是他用牙齿咬住皮带,头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似乎他正在同一条巨蟒角力。这一幕实在是不忍卒睹。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詹妮正脸朝下躺在人行道上,而马利则站在她的身旁,快乐地喘着气。后来,詹妮告诉我,她正在试图向他示范“向下”这一指令。
当课程结束的时候,詹妮和马利回到了我的身边与我相聚,杜米纳瑞克斯小姐中途将我们拦住了。“你们真的需要控制住那只动物。”她带有一丝嘲讽地对我们说道。“好吧,感谢你这番极有价值的建议。想想我们签约来参加培训,仅仅是为了给班上的其他人提供滑稽的安慰。”我们两个都被她的冷嘲热讽气得连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我们只是耻辱地撤回到了汽车里,然后驾着车回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唯一的声响,便是当马利试图从他的第一堂指导课这一经历的高度兴奋当中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所发出了那个巨大的喘息声。终于,我开口说道:“关于他,有一件事情你可以肯定,那便是,他一定很爱上学。”
第二周,马利和我再次来到了训练场地,这一次詹妮并没有一同前来。当我向她暗示说,对于这只来到我们家中的公狗来说我或许是最能靠近他的事物时,她便愉快地放弃了她在上一周所获得的主人和命令者的头衔,并且发誓说决不会再次出现在那些人的面前。在离开家之前,我用手指在马利的背上轻轻地弹了一下,高高地立在他的面前,用我最具威吓性的声音对他大声咆哮说:“我是发号施令的人!而你不是!我才是!明白没有,公狗?”而他则将尾巴重重地击打在地板上,并且试图去咬我的手腕。
那一晚的课程是关于如何教狗紧随在主人身旁行走的,这是一项我尤其热衷于掌控的指令。我已经厌倦了每一次散步的时候,每走一步都要同马利战斗一番。有一次他追逐一只小猫,结果让詹妮摔了一跤,膝盖都跌破了。所以,现在到了他要学着跟在我们旁边安静地小步跑的时候了。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拖到了停机坪上的我们的位置,因为,当我们沿着道路经过的时候,我得费力地把他从每一只狗的身边拉开。杜米纳瑞克斯小姐把一个长度较短的链子递到了我们每个人的手上,链子的两端都焊有一个铁环。她告诉我们,这些链子是束在狗脖子上的具有窒息效果的项圈,当我们教狗在我们身旁不费力地尾随的时候,这些链子便是我们的秘密武器。这种束在脖子上的链子,设计原理十分简单。当狗顺从地在主人身边跟随着的时候,这根链子就会松弛地环挂在他的脖子上。但是,如果这只狗突然地朝前扑去或者转移了路线,那么链子就会像套索一样紧紧地束缚住他的脖子,而他的这种偏离正道的跳跃便会因呼吸困难而最终屈服。我们的教师承诺说,不需要多久,狗便能够学会服从,否则他就会因窒息而死。“真是一种邪恶的愉悦。”我心想。
我开始将这根贴颈的链子滑过马利的头顶,可是,他一看到这根链子向自己袭来,便用牙齿将它给咬住了。我只好用力地掰开他的下颚,将链子拖了出来,再一次尝试着把链子从他头顶套上去。其他的狗都已经套上了链子,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我完成这一步骤。我用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鼻口,另一只手则努力将链子套在他的口鼻部。他向后拖着,试图张开嘴以便能够再一次攻击那条神秘的盘状的“银蛇”。我终于强制性地将链子套在了他的头上,于是他倒在地上,狂乱地扭动着,朝链子猛咬,他的爪子伸向空中,头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直到他再一次地将链子含在了口中。我抬起头看着教师。“看样子他很喜欢这条链子。”我说道。
我按照所教授的那样,让马利站立起来,把链子从他的嘴巴里拿了出来。然后,我又按照所教授的方法,将他那粗大的身体推到了坐着的姿势,并且站在他的旁边,我的左腿轻触着他的右肩。当数到第三下的时候,我便会说:“马利,跟上!”然后便迈开我左边的——而不是右边的——脚。如果他开始偏离路线的话,那么我就可以进行一系列微小的纠正——拖着拴狗颈的皮带——这样便可以让他回到原来的路线。“学员们,数三下。” 杜米纳瑞克斯小姐大声叫喊道。马利兴奋地颤抖着。围在他脖子上的闪闪发亮的外来物体,使他完全处在了一种亢奋的状态之中。“一……二……三。”
“马利,跟上!”我命令道。我刚迈开第一步,他就犹如一架航空母舰上的战斗机一般喷射出去了。我向后猛拉着皮带,当链子在他的脖颈上束紧的时候,他艰难地喘着气。他立刻向后跳了一下,可是,当链子一松,瞬间的窒息感消除之后,他便将刚刚发生的应该终身吸取的教训给忘到脑后了。他再一次向前猛冲过去,结果又因窒息而痛苦地喘着气。我们在停车场里继续着这种一拉一扯的状态,马利往前冲,我便往后拉,每一次都需要使出更大的力气。他咳嗽着,气喘嘘嘘;我咕哝着,大汗淋漓。
“控制住那只狗!” 杜米纳瑞克斯小姐大声喊道。我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可是他却始终不能吸取教训,我认为在马利领会到这个教训之前他很有可能已经把自己给勒死了。与此同时,其他的狗正昂首阔步地行走在他们的主人的身旁,对杜米纳瑞克斯小姐要求进行微小纠正做出着反应。“看在上帝的份上,马利,”我低声对他说道,“我们家族的荣誉正岌岌可危啊!”
杜米纳瑞克斯小姐叫学员们排队等候,然而让我们再试一次。马利又一次偏离正道,穿过了柏油路,眼珠子凸着,一边走一边让自己遭受着脖子被紧勒的折磨。于是,杜米纳瑞克斯小姐把我和马利作为了无法让狗跟随的反面教材,展示给了其他的学员。“过来,”她不耐烦地说道,并将手伸了出来,“让我给你示范吧。”我把皮带递给她,她极有效率地将马利拖到了位置上,当她命令马利去坐下的时候,她便拽起了那根链子。他果然也乖乖地蹲坐了下来,并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她。“该死!他怎么可能如此听这个女人的话呢!”
杜米纳瑞克斯小姐敏捷地将皮带往前一拉,便带着马利向前出发了。可是,他飞快地往前奔去,就仿佛在雪地上拖着一个雪橇。于是这位教师费力地纠正着他,几乎难以保持平衡了,而他则跌跌撞撞地走着,困难地呼吸着,然后又再次朝前冲去。看这架势,他极有可能把杜米纳瑞克斯小姐的胳膊给拉断。我本应该感到难堪,可是,我却觉得有一种具有正当理由的满足感。她并没有比我做得好多少。我的同学们都窃笑着,而我则因幸灾乐祸几乎都要笑逐颜开了,心想:“看吧,我的狗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很棘手,不仅仅是针对我一个人!”
现在,我不再是那个被大家取笑的人了,我必须承认,这一幕的确像是一出闹剧。他们两个终于到达了停车场的另一端,然后又举步维艰地折返回来。杜米纳瑞克斯小姐脸上的表情,令人联想到暴风雨来临前的阴沉晦暗,显然她的心里早已翻涌成了一片狂烈的怒海了。而马利的脸上则挂着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快乐。她气急败坏地猛拉着皮带,马利则淌着口水,朝后猛拉着,显然对于在他和这位宣称要对他进行示范的老师之间展开的这场新的拔河战十分享受。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仿佛他乡遇知音一般开心与兴奋,于是他以一股近乎超自然的爆发力朝我猛地扑了过来,结果迫使杜米纳瑞克斯小姐为了防止摔倒也跟着一阵小跑起来。马利直到撞入了我的怀中才终于停了下来。这是他一贯的生活乐趣。杜米纳瑞克斯小姐用一种极为不满的眼神看着我。马利已经嘲弄了她所鼓吹的有关狗及训练的所有理论;他已经当着如此众多的学员们的面羞辱了她的权威。她将皮带递回到我的手上,转向学员们,就好像刚才那段不幸的小插曲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然后她说道:“ok,数三下……”
当课程结束的时候,她问我是否可以留下来一会儿。当她耐心地一个个解答着班上其他的学员们的提问时,我和马利便在一旁等待着。当最后一位学员离开之后,她便转向我,然后,用一种全新的充满抚慰的声音说道:“我认为你的狗还太小,不适合进行体系化的服从训练。”
“他很难控制,对吗?”我说道,感觉与她之间拥有了一种同志之情,因为我们都遭受了同样的耻辱体验。
“他只是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种训练,”她说道,“他还需要再长大一些才可以。”
我开始有些明白她的意图了。“你是想告诉我——”
“他会分散其他狗的注意力,会扰乱他们的正常训练。”
“那么你——”
“他实在是太过于亢奋了。”
“你要把我们从班上踢出去是吗?”
“你可以六到八个月之后再带他来参加培训。”
“所以你打算把我们踢出局?”
“是的,”她终于承认了,“我想让你们退出。”
马利似乎明白我们正在谈论的内容,他抬起了腿,冲着这位他所钟爱的教师的脚愤怒地撒了一泡尿。
有时候,一个人需要被激怒后才能变得认真。杜米纳瑞克斯小姐已经激怒了我。我拥有一只漂亮的、血统纯正的拉布拉多猎犬,这一品种因其指引盲人、救援遇难者、帮助猎人以及从翻涌的海浪中捕鱼的能力而闻名于世,所有这些能力都需要平静的才智,而马利便是这一品种中的骄傲的一员。她怎么敢在仅仅两次课之后便将他开除?他只是情绪过于饱满了一些,尽管他表现得不是太好,可是他完全没有恶意啊。我打算向这位让人难以忍受的自命不凡的女人证实杰罗甘的尊贵的马利?邱吉尔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懦夫。我们要让她看到马利在威斯敏斯特上的优秀表现。
第二天一早,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把马利牵到后院。“没有人可以把杰罗甘家族的男孩踢出服从学校,”我告诉他说,“无法被训练?我们要看看到底谁才是无法被训练的。对吗?”他一上一下地跳跃着。“我们可以做到的,对吗,马利?”他摇摆着。“我听不见你的回答!我们能够做到吗?”他吠叫着。“这样好多了。现在让我们开始训练吧。”
我们最先练习的是“坐下”的命令,从他还是一只小狗的时候开始,我便已经训练他这一指令了,所以他对这一指令掌握得还不错。我板着脸站立在他的面前,用一种坚定而镇静的声音命令他坐下。他蹲坐下来。我对他夸奖了几句。我们将这个练习重复了好几次。接下来我们所要训练的便是“趴下”的命令,这个命令我也同他练习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脖子用力地朝前伸着,期待着我的指示。我慢慢地将手举到空中,伴随着一个明确的向下的动作,我将手指朝下弯曲,指着地面,说道:“趴下!”马利“砰”的一声重重地将身体倒在了地上。如果他身下的这块灰泥硬壳不发出这“砰”的一声巨响的话,他才不会乐意就这样倒下身呢。坐在门廊上喝着咖啡的詹妮注视着我们,然后大声叫道:“好样的!”
在经过了好几轮的准备行动之后,我决定将训练难度提升到下一个挑战——“过来”的命令。这个命令对于马利来说比较艰难。接下来的部分不成问题:他要一直在适当的位置上等待着,直到我们召唤他过来。当我们走离他的身边的时候,他完全无法静止不动地坐着,我们这只注意力不够集中的狗会急不可待地想像膏药一样贴在我们的身上。
我把他安置在坐着的地点上,让他面朝着我,然后我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当我们互相凝视的时候,我将手掌举起,保持在身体前面,就好像一个交警那样。“待着别动!”我冲他喊道,然后向后迈了一步。他待在原处一动不动,焦急地注视着我,等待着我向他发出他能够加入到我们这儿来的最轻微的信号。在我后退了四步之后,他无法再继续等待下去了,他朝我飞奔过来,一头栽进了我的怀里。我温和地警诫他,然后又试了一次,一次又一次。每试一次,我都退得更远一些,然后再发出指示。最终,我站到了离他五十步远的院子的另一边,我把手掌朝他举起。我等待着。他蹲坐在那儿,好像被锁定了一样,他的整个身体因期待而颤抖着。我能够看出他身体里紧张的精力正在蓄势待发。他看上去就仿佛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但是他仍然牢固地保持在原地。我数到第十下。他没有移动。他的眼睛紧盯着我,他的肌肉向外凸了出来。“ok,折磨得已经足够了。”我心想。我将手放落下来,叫喊道:“马利,过来!”
当他犹如一个弹弓向前“发射”的时候,我蹲坐下来,拍着手掌鼓励着他。我原以为他会杂乱无章地跑过院子,谁知道他沿着直线朝我跑来了。“太好了!”我心想。“快点,男孩!”我喊道。他照办了。他向我扑了过来。“慢下来,男孩。”我说道。他只是仍然飞奔着。“慢下来!”他对这一指令充耳不闻,脸上挂着疯狂的表情,在被他重重撞击前的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这位引水员已经离开了舵手室。这是一只好像受到了某种惊吓而突然狂奔的狗。我只好抓紧时间发布最后的命令。“停下来!”我尖声喊叫着。他“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了我的身上,而我则“砰”一声重重地跌倒在了地面上。几秒钟之后,当我把眼睛睁开时,他正用四只脚爪跨骑在我的身上,躺在我的胸前,拼命地舔着我的脸,仿佛在说:“我做得如何,发号施令的老板?”从技术上来讲,他的确是遵照命令而行。毕竟,以前他跑向我的时候,我没能对他提到任何有关停下来的指令。
“任务完成了。”我呻吟一声说道。
詹妮将头从厨房的窗户探出来,对我们叫道:“我要出发去工作了。当你们两个结束练习之后,别忘了关上窗户。今天下午有雨。”我给这位后卫球员狗弄了点吃的,接着洗了个澡,然后便出发上班去了。
那天晚上,当我回到家的时候,詹妮正站在前门等我,我可以看出她有些心烦意乱。“快去车库看看吧。”她说道。
我打开门,走进车库,映入眼帘的第一幕,便是马利躺在他的地毯上,看上去十分悲伤。只不过是匆匆的一瞥,我便发现他的口鼻部和前爪有点儿不对劲。它们变成了暗褐色,而不是原有的浅黄色,上面还有已经变干的血块。然后,我将视野扩大到了整间车库,结果令我惊讶得倒抽了一口凉气。这间车库,这个我们原以为不会被毁坏的“碉堡”,显然已经被攻破了。地毯被撕成了碎片;混凝土的墙壁上是一道道的抓痕和牙印,油漆被剥落了下来;烫衣板也被打翻在了一旁,它那布质的面板被撕成了一条条悬挂着的布片。最糟糕的是,我站着的这个门口,看上去就好像被人用碎木机给攻击了一样。门周围摊了一地的小木块,门的一边被凿成了一个半圆,门框边框底部三英尺的地方完全空了,哪儿也找不到。墙壁上马利撕伤自己的脚爪和口鼻的地方血迹斑斑。“该死!”我说道,内心更多的是恐惧而不是愤怒。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对面街上那位可怜的内德密尔夫人以及那桩恐怖的电锯谋杀案的景象。我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一起凶案的现场当中。
我身后传来了詹妮的声音。“当我回家吃午饭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她说道,“可是,我说过天快要下雨的。”在她返回报社继续工作之后,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便来开了序幕,夹带着如瀑布一般的巨大雨帘,闪电令人目眩,震耳欲聋的雷声令你几乎感觉到这雷声正在重重地撞击着你的胸腔。
当她几个小时之后回到家里时,马利试图要不顾一切地逃脱被残杀的厄运一般站在那儿,处在一种完全被惊恐攉住的紧张不安的状态。他看上去是那么可怜兮兮,以致于她不忍心冲他吼叫。而且,这一事件已经结束了;他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而受到惩罚。然而,她对于我们的新家所遭受的这场荒唐的袭击感到极度的悲痛,这栋房子是我们辛勤劳作的结晶,我们在上面花费了如此之多的时间和精力,所以她无法忍受这番惨不忍睹的景象,不知道该拿这间车库以及马利怎么办才好。“等你爸爸回来后再慢慢收拾你!”她威胁着说道,然后把他关在了门内。
在用晚餐的时候,我们尽力去理清思路,探究这一“野蛮”的事件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我们所能够推断出来的情形如下:当那场狂烈的暴风雨来临的时候,独自一人在家且极度惊恐的马利,认为他最好的求生途径,便是在房子里挖出一条逃亡通道。他可能听说过一些有关从他的祖先——狼那里传承下来的古老的穴居的本能。于是他便以一种充满高度热情的罕见的效率去努力实现他的目标,而我原以为这一目标如果不借助重型机械的话是不可能达成的。
晚饭结束之后,詹妮和我便来到了车库里,只见马利又恢复了常态,他抓着一个咀嚼玩具,围着我们又蹦又跳,盼望着我们能和他进行一场小小的拔河赛。当詹妮用海棉揩拭着他毛发上的血迹时,我便将他按住不动。然后,当我们为他清理战场的时候,他便注视着我们,尾巴不停地摆动着。我们把地毯和烫衣板的面板扔掉了,擦拭着我们门上的抓痕和牙印,用拖把擦洗着墙壁上的血迹,以及开出了一张我们进行维修所需要从五金商店里购买的物品的清单——需要修理的项目简直不计其数,以致于我认为在马利的有生之年里我才能够完成此项内容浩繁的改造工程。马利对我们伸出援手去帮助他进行改造这一行为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你不必对此表现得如此开心。”我苦着一张脸闷闷不乐地说道,然后便把他牵进屋里过夜了。
第三部分 -1
每一只狗都需要一位优秀的兽医,一位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他可以让狗保持健康和强壮,以及不受疾病的侵害。而每一位初来乍到的狗主人也需要一位兽医,以便获得建议、放心以及免费的咨询。我们在寻找一位兽医的过程中,一开始犯了一些错误。第一位家伙非常难捉摸,我们仅仅只是看到他在高中期间有担任过兽医助手的经历。第二位则年纪太大,我深信他甚至无法将奇瓦瓦狗与一只猫区分开来。第三位显然符合棕榈海滩那些女富婆们以及她们带在身边作为附件的棕榈叶般大小的宠物狗的需求。然后,我们偶然发现了我们理想的医生。他的名字叫做杰伊?布顿——对于认识这位杰伊医生的人们来说——他是一位年轻、聪明、内行而且非常和善的兽医。杰伊医生对于狗的了解,就像是那些最优秀的机械师们对于车的了解一样,极为全面和通透。他显然很喜爱那些对于其在人类世界中的作用仍然保持着高度感受力的动物。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们曾经频繁地给他打电话麻烦他出诊,并就一些毫无意义的担忧向他进行咨询。比如,当马利的肘部开始长出了一些粗糙的鲮状斑点时,我担心他患上了一种罕见的具有传染性的皮肤病。放轻松些,杰伊医生告诉我说,那些斑点只是由于躺在地板上而造成的皮肤角质层的胼胝体。再比如,有一天,马利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然后我发现他的舌头背面有一个奇怪的紫色污点。“哦,我的上帝,”我心想,“他一定是患上了癌症。”嘴里长了恶性肿瘤。放轻松些,杰伊医生建议我说,这只是一个胎记而已。
现在,在这个午后,詹妮和我站在了一间检查室里,身旁还有马利,我们与杰伊医生讨论着马利对于雷暴所表现出来的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状。我们曾经希望,在车库里所发生的“碎木机”事件,只是马利一次偶然的失常行为,可是,结果证明,那只是贯穿马利终生的病态性恐惧症所表现出的非理性行为的一个开始罢了。尽管拉布拉多猎犬拥有“优秀的猎狗”这一声誉,但是,我们以一只对于任何比开启一瓶香槟酒的软木塞而发出的“砰”声要大的声音都会感到精神恐惧的拉布拉多猎犬,终结了该品种所具有的杰出声誉。爆竹的“噼啪”声、发动机的回火声以及枪声,都会让他惊恐万分。甚至一场暴风雨的轻微迹象也能将马利彻底击垮。如果当时我们在家的话,他便会压在我们身上,失控地摇晃着,流着口水;眼珠子紧张地转来转去,耳朵向后折叠起来,尾巴则夹进两条后腿之间。如果是他独自一人在家时,他会变得极具破坏性,拼命地用爪子刨着树在他与所期待的安全感之间的任何东西,想凿出一条逃生之路。有一天,当天空布满乌云时,詹妮回到家中,发现马利那一双狂暴的眼睛正紧盯着洗衣机的顶端,他跳起了一种充满绝望气息的快步舞,他的指甲刮在了涂有瓷釉的洗衣机顶部。为什么他能够在第一时间嗅出即将来临的风暴的气息呢?对此我们永远无法确定。人们有时候会有敏锐的第六感,那些患有风湿疾病的人们就可以通过患处的隐隐作痛从而预感到坏天气的来临,想必狗也具有类似的感知能力。
杰伊医生将一瓶黄色的药丸塞到了我的手里,并且说道:“必要的时候要毫不犹豫地使用这些药物。”这些黄色的药丸是镇静剂,就像医生所指出的那样,它们能够“减轻马利的焦虑感”。他说道,我们的希望便是借助这些药物的镇静效果,让马利可以更加理性地去应对暴风雨,并且最终意识到它们只是一些并不具有危害性的声响罢了。面对雷暴会产生焦虑感这一现象,在狗当中是很寻常的,他告诉我们说,尤其是在佛罗里达,在炎热的夏季的几个月里,几乎每一天的下午,都会有大量的赶往新兴地区安家的人们穿越过这个半岛。马利嗅着我手里的药瓶,显然迫不及待地想开始一种依靠药物的生活。
杰伊医生用手抓着马利的脖颈,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一些重要的话想说但却又不知如何说起。“而且,”他说道,停顿了一会儿,“你们或许应该开始认真考虑对他进行阉割的问题了。”
“阉割?”我重复道,“你的意思是……”我低头看着马利那一对硕大的睾丸——那是一对大得有些滑稽的球形物——正在马利的后腿间摆动着。
杰伊医生也低下眼注视着马利的睾丸,然后点了点头。我本应该会惊起,或许甚至会抓狂,因为他很快补充道:“手术是无痛的,真的,而且他将会感到更加舒服一些。”杰伊医生完全知道马利所表现出来的巨大挑战。在有关马利的所有事情上,他是我们的咨询对象,并且知道那犹如灾难一般的服从训练——像个笨蛋似的滑稽动作、破坏性、过度活跃,以及后来当马利七个月大的时候,他开始想与任何可以移动的事物发生性交,包括我们请来赴晚宴的客人们。“阉割只是移除那些紧张不安的性能量,从而让他成为一只更快乐、更平静的狗。”他说道。他许诺说,阉割手术不会使马利那如阳光一般的勃勃生气受到抑制,也不会影响他的健康。
“上帝,我不知道,”我说道,“只是这似乎太……太……”
另一方面,詹妮却没有像我那样感觉到如此巨大的良心不安和谴责。“让我们把他的输精管给剪断!”她说道。
“但是那样一来他怎么做种狗呢?”我问道,“他怎么延续血统呢?”所有这些有利可图的利害关系都浮现到了我的眼前。
杰伊医生似乎再一次地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所要使用的字眼。“我认为你们对此需要更为现实一些,”他说道,“马利是一只不错的家庭宠物,可是,我不确定他是否有资格去传宗接代。”他尽可能地使用着外交上的委婉辞令,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将他的真实想法给出卖了。他的内心似乎正在尖声大叫着:“我的上帝!难道为了所谓的未来的一代,我们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来维持这一遗传的错误吗!”
我告诉他说我们会好好考虑的,然后,我心里颇不是滋味地握着那个药瓶,牵着马利回家去了。
就在我们就马利的雄性问题进行着争论的同时,詹妮也对我下达了史无前例的要求。谢尔曼医生已经表示她可以试图再次受孕了。詹妮以一种奥林匹克运动员一般的献身精神接受了这一挑战。那些将避孕药丸扔置一边,让一切顺其发生的日子即将来临了。在这场授精的“战役”中,詹妮表现出了极强的进攻性。为此,她需要我,一个控制着军火流动的至关重要的同盟国。就像大多数的男性那样,从十五岁那年开始,我便把每一个醒着的时刻,都用在了试图向异性去证明我是一个值得与之结合的男性方面。最后,我找到了一个同意的对象。我本应该因激动而颤抖不已的。因为,在我的生命中,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女人对我的需要比我对她的需要来得更为强烈和迫切。这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天堂。不需要再苦苦地哀求,不需要再卑躬屈膝。就像最优秀的种狗,我终于处在了被需求的地位。我本应当欣喜若狂。可是,突然间,性爱的全部意义,变成了只是一种工作而已,而且是一种压力重重的工作。詹妮渴望与我一起进行的性爱,不再是一件嬉戏欢闹的乐事,而成为了一件制造宝宝的工作。这意味着我有一项工作必须要去履行。这成为一件严肃的事情。缠绵一夜的最快乐的行为,变成了一种包含有基本体温的检查、月经周期以及排卵图表的严肃的操练。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名在为王后提供身体服务的仆人。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税务监查。詹妮习惯于在我对她发出最为轻微的邀请暗示之后开始性爱的游戏,她认为这些古老的规则仍然适用。我将决定垃圾的处置问题,而她将手里拿着她的生理周期日历走进来,并且说道:“十七号是我这个月排卵期的最后一天,这意味着,”她会停顿一下,从那一日起开始往前数,“我们今天必须做爱——现在!”
杰罗甘家族的男人从来都不能够很好地处理压力问题,而我也不例外。在我遭受男性的耻辱—-完成性爱这一任务失败之前,这只是一个时间性的问题罢了。一旦这一不幸的状况发生,那么游戏就结束了。我的信心会被“击中”,我的勇气会荡然无存。如果这种情况再一次不幸地发生了,我知道它就会一再发生的。失败发展成为一种自我实现的预兆。我越是对履行丈夫的职责感到焦虑不安,我越是无法放松下来,去做自己一直可以自然完成的行为。我压制着所有身体上的情绪,唯恐把这些想法也传递到了詹妮的头脑中。我开始在一种致命的担忧中生活,担心我的妻子会——但愿不会如此——要求我去把她的衣服撕开,然后与她做爱。我开始想,或许在偏远的修道院里过一种独身的生活,并不是一个十分糟糕的命运。
詹妮并不打算如此轻易地放弃。她是猎人,而我则成为了猎物。一天早上,当我还在浏览着《棕榈海滩邮报》的时候,仅仅离家才十分钟的詹妮便从工作地点打电话回来了,问我是否中午回家和她一起吃中饭。“你是说单独吗?不需要一个女伴吗?”
“或者我们可以在某家餐馆碰面。”我提出反对意见。一家非常拥挤的餐馆。如果能和几位我们的同事一道就更完美了。还有我的岳母及她的婆婆。
“哦,来吧,”她说道,“会很有趣的。”然后,她便将声音压低为了一种耳语,接着补充道:“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我……认为……我正在……排卵。”一股恐惧将我淹没了。“哦,上帝,不!”压力再次向我袭来。到了要么完成任务,要么毁灭的时候了。用非常文学性的话来讲就是,要么勃起,要么垂下。“请不要逼我做爱。”我多想通过话筒对她哀求。然而,我并没有真的这么做,相反,我用尽可能冷静的声音对她说道:“当然。十二点半如何?”
当我打开前门的时候,马利像往常一样站在那儿迎接我,但是却不见詹妮的踪影。我大声喊她。“我在浴室里,”她回答说,“很快就出来。”我将邮件进行着分类、拣选,试图消磨时间,一种厄运临头的感觉将我重重包围着,我猜想,那些等待着他们的活组织检查结果的人们,也一定有着与我此刻同样的感受。“嗨,这儿,我的水手。”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当我转过身去,看到詹妮正站在那儿,身上只穿着薄如蝉翼的三点式内衣。她那平坦的腹部、如丝绸一般光滑的双肩、丰满的酥胸,都依稀可见,散发着撩人的气息。她的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上去那般修长。“我看上去怎么样?”她问道,朝我张开了双手。她看上去真是美极了。提到睡衣,詹妮以往总是穿着四四方方的、松垮的t恤衫。我告诉她穿着这身衣服实在是十分性感,具有挑逗人的欲望的效果。
她跑进了卧室,我则如饥似渴地跟了进去。不久,我们便拥抱着倒在了被单上。我闭上了双眼,可以感觉到我那失落很久的朋友又蠢蠢欲动起来了。魔力又回来了。“你可以做到的,约翰。”我试图尽可能地念咒语一样地召唤着不洁的念头。“就要成功了!”我的手指摸索着那轻薄的肩带。“勃发吧,约翰。不要有压力。”现在,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热的、潮湿的气息游荡在我的脸上。还有沉重。热的、潮湿的、沉重的呼吸。哇,真是太性感了。
但是等等。那是什么味道?她的呼吸中有一种味道。某种熟悉却又陌生的味道,并不是很令人不喜欢,但也不是太迷人。我认识那个味道,可是我无法确定。我犹豫着。“你在做什么呢,你这个白痴?忘掉这个味道。专心一点儿,男人。专心一点儿!”可是,那个味道——我无法将其从脑海中排除出去。“你正在分神,约翰。别分神。管它是什么呢,保持状态!”我的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我的理智。“别去管它,你这个家伙。别去管它,让它去!”我开始闻着空气。一种食物。是的,就是一种食物的味道。可是什么食物呢?不是饼干。不是土豆片。不是金枪鱼。我就快要猜出来了。它是……牛奶骨头?
牛奶骨头!对了,就是它了!她的呼吸有着牛奶骨头的味道。“可是,为什么呢?”我觉得十分奇怪,我真的听到在我脑子里面有一个声音在提着问题,“为什么詹妮会吃牛奶骨头呢?”而且,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嘴唇在我的脖子上……她怎么能够如此迅速地吻着我的脖子并在我脸上呼吸呢?该不会是——
“哦,我的……上帝!”
我睁开了眼睛。就在距离我的脸仅仅几寸远的地方,占据了我的整个视线的,便是赫然耸现着的马利那颗硕大的脑袋。他的下颚靠在床垫上,他急促地喘着气,而床单也已经被他不断淌下的口水给浸透了。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看上去他已经完全沉浸在爱河之中。“你这只坏狗!”我尖声叫喊道,身体本能地弹到了床的另一侧。“不!不!快睡觉去!”我疯狂地命令道,“快睡觉去!去躺下!”可是,这已经太迟了。魔力已经消失了。修道院的僧侣又回来了。
“放轻松一点,士兵。”
第二天早晨,我按照约定将带马利去把他的两个“球“给割掉。我猜想着如果我在余生中都无法再有性生活的话,那么马利也会与我同病相怜了。杰伊医生说我们可以在上班之前将马利带去诊所,下班回家的途中再来接他走。一周之后,我们接纳了他的建议。
当詹妮和我进行着准备的时候,马利快乐地对着墙壁弹跳着,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一次外出即将来临。对于马利来说,一次旅行就会是一次好的旅行,而不论我们去那里、去多久,都没有关系。是把垃圾拿出去扔掉吗?“没问题!”是走到街角买一加仑的牛奶吗?“那要把我给计算在内啊!”我开始感觉到一种负罪的痛苦。这可怜的家伙根本不知道前面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他信任我们,信任我们所做的便是正确的事情,而此刻,我们正在秘密谋划着要将他给阉割掉。有比这个更为奸诈和恶劣的背叛吗?
“到这儿来,”我说道,使劲将他按倒在了地板上,用力地搔了搔他的腹部。“并不是太糟糕。你会看到的。性总是被过高评价了。”我仍然没有从我这几周来的坏运气当中复原,所以对这番话深信不疑。可是我打算欺骗谁呢?性爱实际上非常棒。性爱是不可思议的。这只可怜的狗将会失去生命中唯一的最大的快乐。这个可怜的家伙!我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我冲他吹起口哨,他从门内冲了出来,跳进汽车里,带着对我决不会将他指引到歧途的完全盲目的信任,这个时候我感到更加难受了。他飞快地转着圈,准备踏上一段奇妙的冒险之旅。詹妮将他的前爪平衡在主操纵台上,他的鼻子碰着后视镜。每一次詹妮触碰刹车的时候,他都会撞到挡风玻璃上,可是马利并不介意。他以为自己正与他的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开始一段妙不可言的兜风呢。有比这更好的生活吗?
我将我座位旁的车窗打开了一条窄缝,于是马利便开始向右舷倾斜,靠在我的身上,试图捕捉到一丝户外的香甜气息。不久,他便蠕动着身体爬到了我的膝盖上,并且将他的鼻子牢牢地压进了车窗的窄缝里,以致于每一次他试图吸气的时候,都会发出巨大的呼哧声。“哦,为什么不呢?”我心想。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作为一个构造完整的雄性出来兜风了,而我至少能够做的,便是给予他一些新鲜的空气。于是我将车窗开到足够大,以便他可以把口鼻探在外面。他非常享受这种感觉,所以我又把车窗打开得更大了一些,不久,他的整个脑袋都伸在了车窗外面。他的耳朵在风中拍打着,他的舌头垂挂在外面,就好像他因这座城市里的乙烯而被灌醉了一样。上帝啊,他真是太开心了。
当我们沿着美国南部高速公路行驶的时候,我告诉詹妮说,我对于我们将要让他遭受的事情感到十分难受。她开始说一些对于我的疑虑表示轻视之类的话。正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我的好奇心多于惊恐。马利已经将他的两只前爪都钩在了半开的车窗的边缘上了。现在,他的脖子和前肩也挂在了汽车外面。他只是需要一副护目镜以及丝制的围巾,看上去便可以像一位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王牌飞行员了。
“约翰,他这样让我很紧张。”詹妮说道。
“他没事的,”我回答说,“他只是想得到一些新鲜的——”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前腿滑出了窗外,直到他把腋窝支在了玻璃的边缘。
“约翰,抓住他!抓住他!”
我还没来得及行动,马利便已经离开了我的膝盖,打算攀出我们这辆正在行驶的汽车的车窗外。他的屁股已经伸在了空中,他伸出后腿想抓到一个立足点。他正试图潜逃出“狱”。当他的身体从我身上滑动而过的时候,我朝他猛扑过去,试图用我的左手抓住他的尾巴稍。詹妮在交通的高峰期间来了一个急刹车。马利已经完全地摇摆出了正在飞驰的汽车外,尾巴倒挂着,我终于用最温柔的一抓捏住了他的尾巴。我的身体扭曲成了一个不能允许我用另一只手去抓住他的姿势。马利用他的前爪在人行道上疯狂地小步跑了起来。
詹妮把车停在了单向行车道上,造成后面的汽车在我们的车后排起了长龙,抗议的喇叭声四起。“现在怎么办?”我叫喊道。我可谓是动弹不得。我无法从车窗里把他给拖回来。我无法打开车门。我也无法把我的另一只胳膊伸出去。而且我也不敢让他就这样跑掉,否则他一定会在车道上横冲直撞,令那些在我们的周围被迫突然转向的司机们愤怒不已的。我为了宝贵的生命只好坚持着这一姿势,我的脸挤压在玻璃上,距离他那对巨大的阴囊仅仅只有数寸之遥。
詹妮将闪光灯打开,跑到了我的这一边,然后将马利一把抓住,拽着他的项圈,直到我能够从车里出来,并帮助她把马利使劲拖回到了车里。我们上演的这幕滑稽剧,无所遮拦地暴露在了一个加油站的前面,当詹妮重新发动起汽车的时候,我看到所有的机械工人们都跑到加油站外面来观看这场免费的话剧。我看到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多谢了,伙计们!”我大声叫道,“很高兴我们能够让你们的早晨如此愉快。”
当我们到达了诊所的时候,我牵着马利走了进去,紧紧地抓着拴在他颈上的皮带,唯恐他再一次试图溜走。我的罪恶感已经彻底消失了,我的决心更加坚定了。“这一次你休想逃脱掉了,太监男孩!”我告诉他说。他一边咆哮着,一边喘着气,把皮带绷得紧紧的,伸着脖子去嗅着所有其他动物的气味。在候诊室里,他恐吓了几只猫咪,打翻了一个排列着小册子的木架子。我把他转交到了杰伊医生的助手的手里,并且说道:“带他去做手术吧。”
那天晚上,当我去诊所接马利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只发生了变化的狗了。他因手术而感到隐隐作痛,所以只好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因为注射过麻醉药,所以他显得无精打采,就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走着。在他以前十分骄傲地来回摆动着的那两颗王冠上的宝石的地方,如今已经……空无一物了,只有一片小小的、皱巴巴的皮肤。不可抑制的马利的血统,已经正式地、永远地终结了。
我们的生活日益被界定为工作:在报社里的工作;在房子里的工作;在院子里的工作;努力受孕的工作;而且,还有一份几乎会占据全部时间的工作——饲养马利。在许多方面,他都像是一个孩子,需要大人们投入相当的时间和关注。我们日益感受到一种摆在我们面前的责任感,如果我们确实要建立起一个家庭的话。即使我们在为人父母方面十分无能和愚笨,但是,我们起码也清楚地知道,当我们外出的时候,我们不可能将一个孩子也像一只狗那样,只需要简单地锁在车库里面、留下一碗清水就可以了。
尽管我们结婚还不到两年,但是,我们已经感觉到了担负成人的、有责任的婚姻生活的琐碎和压力。我们需要一份假期,就我们两个人,远离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责任和义务。一天晚上,我拿出了两张飞往爱尔兰的机票,给了詹妮一个大大的惊喜。我们可以到那儿度过三星期的假期。这次假期将没有旅行指南,没有导游,没有必须要看的目的地。仅仅只有一辆租用的汽车,一张行车图,以及介绍沿路提供床铺和早餐的小旅馆的指南手册。仅仅手里握着这两张机票,我们便感觉到肩头的束缚已经减轻了不少。
首先,我们有一些责任要交由其他人代为履行,而列在清单首位的,便是马利。我们很快将提供膳宿的宠物代管处排除掉了。他还太年轻,又过于亢奋,加上粗野难以控制,所以无法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被困在一个围栏里面。正如杰伊医生所预言的那样,阉割并不会让马利的充沛精力有一丝一毫的减少。阉割对于他的能量水平以及他那疯狂的行为举止,都没有发生任何的影响。除了他不再对攀爬那些无生命的物体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之外,他仍然是一头同样疯狂的野兽。他实在是太过于野性难驯了,具有难以预料的破坏性,总是在制造一些恐慌,所以无法被寄放在一位朋友的房子里。基于此种原因,或许倒可以把他寄放在一个敌人的房子里。我们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住在雇主家里的看狗人。很显然,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胜任这项工作的,尤其是考虑到饲养马利所代表的巨大挑战性。我们需要一个具有责任感、值得信任、非常非常有耐心以及强壮到在面对重达七十磅的拉布拉多猎犬逃跑时可以紧随其后并将他制服的人。
我们列出了一张清单,上面包括我们所能想到的所有的朋友、邻居以及同事们,然后再将名字一个接一个地删除掉。彻头彻尾的舞会男孩?删掉。太过心不在焉的?删掉。对狗流口水非常厌恶的?删掉。不愿意收拾狗的粪便的?删掉。对狗毛患有过敏症的?删掉。胆小如鼠,连一条达克斯猎狗都无法控制,更别说拉布拉多猎犬的?删掉。到最后,我们的清单上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在我的办公室工作的凯西。她是单身,而且很独立。她成长于中西部的乡村,所以十分喜爱动物,并且渴望有一天用她的小公寓去换一栋带院子的房子。她很爱运动,而且喜欢散步。只是她比较害羞,而且有些温顺,所以对她来说,要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野性难驯的马利身上,的确有些困难。但是,除了这一点之外,她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最棒的是,她答应了我们托管的请求。
即便我们是将一个患有重病的婴儿交由她来照看,我也不会花费如此之多的力气,为她准备一份说明清单,对各种细节进行详细的说明。这份有关马利的备忘录,我足足不空行地写满了六页,现在将部分内容摘录如下:
喂食:马利一天吃三顿,每顿两杯容量。量杯在袋子里面。当你在早上起床时以及当你下班回家之后,请记得给他喂食。邻居在下午两三点钟会进来给他喂食。一天的食量为满满的六杯。但是,如果他仍然表现出饥饿的话,那么请再给他大约一杯容量的食物。你要知道,每次喂食后都要带他到外面去一下。见下面的“粪便巡逻”。
维他命:每天早上,我们会给马利一颗有宠物标号的维他命。给他吃维他命的最好方法,是将药丸扔到地板上,并假装他不应该吃掉这颗药丸。如果他认为这颗药丸属于禁止之列的话,那么他便会将它狼吞虎咽地吞下肚子里去的。如果出于某种原因这一方法没有奏效的话,那么你可以试着将药丸混在他的主食里面。
饮水:在炎热的天气里,手边保持有充足的清水是十分重要的。我们每天都会给紧挨在他的食物碗旁边的水碗换水,如果碗内的水面下降了,我们便会将它盛满。提醒一句:马利喜欢将口鼻没进水碗里面,玩潜水的游戏。这会引起相当的脏乱。他会把许多水含在嘴巴里面,当他从水碗边跑开的时候,他嘴巴里的水就会跟着他滴洒一路。如果你对他听之任之的话,那么他就会在你的衣服上、沙发上擦干嘴巴。最后一件事情:他通常在畅饮之后会不停地摇晃身体,而他的口水就会飞溅到墙壁、灯罩等物体上面。我们会在这些唾液干掉之前将其擦拭干净,要不然的话,等到它们变干之后,就不太可能擦掉了。
跳蚤和虱子:如果你发现他的身上有跳蚤和虱子,你可以向他喷一喷我们留下来的跳蚤和虱子喷剂。我们还留了一瓶杀虫剂,你可以把它喷在地毯以及其他的地方上。如果你掉以轻心的话,那么就会面临一个大麻烦。跳蚤很微小,爬动迅速,所以很难抓住,但是,我们发现,它们很少会去咬人类,所以,我对此还不会太担心。虱子比较大一些,而且行动缓慢,我们经常会在他的身上发现虱子。如果你在他的身上发现了一只虱子的话,只需要把它摘出来,在一张纸巾上把它压碎(你可能需要去使用你的手指甲;它们的坚硬度令人吃惊),或者将它冲进水槽或抽水马桶里(如果这只虱子因吸了太多的血而身体涨得满满的话,那么抽水马桶便应是最好的选择)。你或许已经阅读过有关虱子会将类莱姆关节炎等疾病传播给人类并由此会引发各种长期的健康问题这方面的知识,可是,有好几位兽医都已经向我们保证说,在佛罗里达不太有感染类莱姆疾病的危险。所以,只需要确保在排除一只虱子之后将你的手清洗干净就可以了。从马利身上摘虱子的最好方法,是给他一个玩具让他含在口里,这样他便有事可做,然后,当你用一只手的手指甲当作钳子去把虱子摘出来的时候,你要用另一只手将他的皮肤掐挤到一块。说到这里,假如马利身上的味道十分难闻的话,你要勇敢些,你可以在我们后院里的小孩池子中给他洗一个澡(我们之所以要在后院里安放一个小孩池子,就是为了给它洗澡用的)。可是,你要穿着游泳衣,不然的话,你会浑身湿透的!
耳朵:马利总是会有许多的蜡状物集结在他的耳朵里面,如果不对其进行处理的话,这些蜡状物会引发感染的。在我们离开的期间,请用棉球以及蓝色的清耳溶液将他耳朵里面的黏性物质尽可能地清理出来,清洗的次数为一到两次。这些东西非常脏,所以当你清洗他的耳朵的时候,请务必穿一件旧衣服。
散步:如果早上没有散步的话,那么马利便会在车库里捣乱。为了你自己的身心健康起见,你可以在睡觉之前带他出去散一会步,但这是随意为之的。带他散步的时候,你要使用贴颈的链子,但是,当他没人照顾的时候,千万别将链子留在他的脖子上,他会把自己给扼死的,要知道,马利是真的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的。
基本命令:如果你能够让他紧随其后的话,那么带他散步便会容易很多。一开始的时候,让他蹲坐在你的左腿边,然后下达命令:“马利,跟上!”接着迈开左脚。如果他试图往前冲的话,就狠狠地拉一下皮带。我们这样做通常都会有效。(他曾经上过服从学校!)
如果将拴在颈上的皮带解下来的话,那么马利经常会对你所下达的“马利,过来!”的命令表现出很好的反应。注意:当你叫唤他的时候,如果你是站立着而不蹲着的话,将会更好些。
雷暴:在暴风雨甚至小雨期间,马利都很容易表现反常。我们在食橱里放有他的镇静剂(黄色的药丸)以及维他命。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三十分钟,给他喂一粒药丸(不久你便会成为一名天气预报员的),应当可以抑制他的反常行为。让马利吞服下药丸需要一些技巧。他不会吃这些药丸,就像他不会吃他的维他命一样,即使你把它们扔在地板上并假装他不应当吃下它们。最好的技巧是跨骑在他的身上,然后用一只手将他的下颚掰开,用另一只手将药丸尽可能深地推进他的喉咙深处。需要将药丸放到足够深的地方,这样他才无法将它咳出来。然后,抚摸他的喉咙,直到他把药丸吞下去。很显然,之后你需要将手洗干净。
粪便巡逻:我将一把铁铲放在了芒果树的下面,我用它来清理马利的粪便。尽管跟在马利的身后去排除他布下的“地雷”,排雷的次数取决于你打算在后院步行多少次。千万当心你的脚下!
禁止:我们不允许马利做如下的事情:
?爬上任何一件家具上面。
?在家具、鞋子、枕头等物品上咬啮。
?在抽水马桶里喝水。(最好始终把盖子放下来,务必小心:他知道如何用他的鼻子将盖子掀开。)
?在院子里挖洞或者将植物和花儿连根拔起。当他感到他没有得到主人的足够关注时,他便经常会这样做。
?钻进任何一个垃圾桶中。(你或许可以将此项移到应被禁止的行为之首。)
?跳到人们身上,闻他们的胯部,或者其他社交上不能接受的举动。我们尤其曾经努力试图去纠正他啃咬人们胳膊的恶习,你能够想象得到,许多人都不会喜欢这种行为。如果他肆意为之的话,那么尽管去猛拍他的臀部,并严厉地发布禁止令:“不!”
?在餐桌旁乞求食物。
?推前屏风门或者门廊上的屏风。(你会发现有几扇屏风已经被替换了。)
再次感谢你为我们做这些事情,凯西。你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要不然的话,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希望你和马利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希望你能够像我们一样被他接受。
我把这份说明书递给了詹妮,并问她我是否有遗忘掉了什么内容。她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将其浏览了一遍,然后抬起眼,说道:“你在想些什么?你不能够把这个给凯西看。”她在我面前挥动着这六页纸。“你如果给她看了这个的话,那么,你就最好忘掉去爱尔兰度假这件事情吧。她是我们所能够找到的唯一一个愿意代我们照看马利的人了。如果她读了这个的话,她会撒开腿一路狂奔的。”为了彻底打消我的荒唐做法,她又重复了一遍,“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所以你认为这份说明书内容太多了,是吗?”我问道。
但是,我总认为应该将情况充分地公布出来,于是我仍然将这份说明书给凯西看了。凯西的确有好几次都明显地流露出了退缩之意,尤其是当我们对有关摘除虱子的技巧进行详细讲解的时候。尽管凯西看上去有些打退堂鼓,而且有一点儿青涩,但是她的品行实在是太高尚了,不愿意就此食言,所以她没有动摇。“旅途愉快,”她说道,“我们会很好的。”
爱尔兰有我们梦想中的一切美丽,有着田园牧歌一般的景色和情调,氛围悠闲散漫,气候宜人,多数日子里都是晴空万里,使得当地居民们为爆发旱灾的可能性而烦恼不已。正如我们曾对自己许诺过的那样,我们没有制定任何时间进度表,也没有设定任何的路线。我们只是没有明确目标地四处游荡着,驾着租来的汽车沿着海岸线行驶着。有时候我们会将车停下来,四处溜达溜达,或者去商店买些东西,或者远足,或者畅饮一杯英国产强性黑啤酒,或者只是凝视着大海。我们停下车来同那些正在割干草的农夫们交谈几句,与站在道路上的绵羊合影留念。如果我们看见了一条有趣的乡间小路,我们便会转向驶入这条道上。但是我们不太可能会迷路,因为我们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我们在家中所有的责任和义务,如今都成为了十分遥远的记忆。
每一天,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便开始寻找一个地方过夜。这儿总是会有一些由那些甜美的爱尔兰寡妇们所经营的家庭旅馆,她们会热情地接待我们,为我们端茶送水,为我们铺好床单,而且,她们似乎总是会问我们同样的问题:“那么,你们两个计划要在不久的将来组织起一个家庭是吗?”然后,她们便会离开,将我们留在我们的房间里,当她们关上身后的房门时,她们的脸上总是会闪现出一丝古怪的、暧昧的笑容。
詹妮和我开始深信,在爱尔兰有一条全国性的法律,那便是要求所有的客人的床铺都必须面朝着一面巨大的、挂有罗马教皇或者圣母玛丽亚画像的墙壁。有些家庭旅馆的宗教气息更为浓厚,教皇和圣母的画像都会挂上。有一家甚至还在床头板上悬挂了一套特大尺寸的对圣母玛丽亚表示虔诚的玫瑰经文以及念珠。爱尔兰法律针对独身的旅行者还规定,所有的客人的床铺都必须破旧不堪,容易咯吱作响,每一次,当床铺的使用者只是翻一下身的时候,床铺都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听上去就像是一个警报。
所有这一切都在共同谋划制造出一种仿佛女修道院一般的环境,恋爱关系不仅极易曝光,而且似乎应该备受谴责。此刻,我们便身处在某一位爱尔兰寡妇的家庭旅馆中——某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的爱尔兰妇人的家中——薄薄的墙壁,一张会发出巨大声响的床,圣徒和圣母的雕像,以及一位好管闲事的女主人——就我们所知,她总是徘徊在我们的房门的另一边。这是一个你最不太可能激发起性欲的地方。不过,这样的一处环境却令我对我的妻子产生了某种新的、强大的渴望。
我们关上灯,爬上床,我们身上萌生出了春天的躁动情绪。于是,我立即将我的手滑向了詹妮那高耸的胸部以及平坦的腹部上。
“不可以!”她压低声音说道。
“为什么不可以?”我也低声地反驳道。
“你疯了吗?欧弗莱赫蒂夫人就待在墙壁的另一边呢。”
“那又怎么样?”
“我们不可以!”
“我们当然可以。”
“她会听得一清二楚的。”
“我们可以很安静。”
“哦,拜托!”
“我保证,我们仅仅动动身体。”
“好吧,先去拿一件t恤衫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把教皇像遮起来,”她最后终于态度缓和了,说道,“他这样盯着我们,我可什么也做不了。”
突然间,性爱似乎变成如此……如此……不正当的行为。这就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时候,我在母亲怀疑的目光下鬼鬼祟祟地偷尝禁果,如此新鲜和刺激。在这种环境下冒险做爱,便是冒着第二天早上在公共早餐桌上要遭受不体面的羞辱的危险。当欧弗莱赫蒂夫人为我们端来鸡蛋和油炸西红柿的时候,她会扬起眉毛,投来狡黠的一瞥,露齿一笑,然后问道:“那么,那张床你们睡得还舒服吧?”
爱尔兰是一个从一个海岸到达另一个海岸的禁欲地带。而这便是我所需要的全部诱惑。
然而,詹妮无法停止对留在家中的她那个大宝宝的担忧。每隔几天,她都会将一把硬币投进投币式公用电话里,打电话回家向凯西询问近况。我便会站在电话亭外面,听着詹妮的谈话内容。
“他做的吗?……真的吗?……差点被车给撞了?……你没有受伤吧,对吗?……感谢上帝!……我也吓得差点都要尖叫了!……什么?你的鞋子?……哦,不!还有你的钱包?……我们一定会替你支付维修费用的。……什么都没有剩下吗?……当然,我们会坚持把它们替换的。……他还怎么了?……你是说,湿水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每一通电话都是对马利的各种罪行的冗长而枯燥的陈述,一次比一次恶劣,有一些罪行甚至连我们也大吃一惊,比如马利同一群小狗干了一仗,并且成为了这场战斗的坚强的生还者。马利的确是一名无药可救的学生,而凯西则是一位倒霉的代课老师。他真是可以痛快地玩上了一阵子了。
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马利从门内冲了出来迎接我们。凯西站在门道里,看上去已经是精疲力尽了。她眼神恍惚,犹如一名在一场激烈的特殊战役中被炮弹的爆炸声震住了的士兵。她已经把自己的行李打包好了,坐在前门廊上,一副随时准备起身离去的样子。她手里握着她的汽车钥匙,仿佛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了。我们把给她买的礼物交到了她的手里,对她千恩万谢,告诉她不要为撕裂开的屏风以及其他遭受损害的物品担心。她礼貌地向我们致歉,然后便迅速离去了。
我们完全可以估算出,凯西在马利面前完全不具有任何的权威性,甚至都无法控制住他。伴随着每一次的胜利,马利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他肯定将“尾随”抛到了九霄云外,把可怜的凯西拖在他的身后,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拒绝走到她的身边去。他夺取任何使他感到高兴的东西——鞋子、钱包、枕头,而且一旦抢夺之后就不肯放手了。他从凯西的盘子里面偷走食物。他在垃圾堆里扫荡一通。他甚至试图接管她的床铺。他已经裁定了当父母外出的时候他便是这栋房子里的主宰,而且他不打算让某个态度温和的室友同他争夺主导阶层的地位以及压制他的玩乐。
“可怜的凯西,”詹妮说道,“她看上去似乎都已经崩溃了,你不这样认为吗?”
“更像是被粉碎了。”
“我们或许不应该请她来为我们当看狗人的。”
“不,”我回答说,“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想法。”
我把身体转向马利,说道:“蜜月已经结束了,酋长。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回到严酷的训练中去了。”
第二天早上,詹妮和我都重新开始了工作。但是,我在出发去上班之前,先将贴颈链子绕到了马利的脖子上,并带他出去溜达了一会儿。他立即往前冲去,甚至都没有假装试图去尾随。“有点儿生锈了,对吗?”我问道,使劲拽着拴在他脖颈上的皮带。他被迫纠正着自己的行路方式,咳嗽着,并且以一种极为受伤的表情看着我,似乎在说:“你不必这么粗鲁和严厉。凯西就从来不介意被我拖着走。”
“你还是好好习惯我的这种方式吧。”我说道,将他摆弄成一个坐着的姿势。我调整了一下贴颈链子,以便它高高地束在马利的脖子上,我的经验告诉我,只有束在这个部位才最有效果。“ok,让我们再试试这个。”我说道。他看着我,表情充满了冷漠的怀疑。
“马利,跟上!”我命令道,然后精神抖擞地迈开我的左腿,而牢牢地握在我的左手中的皮带则紧夹在他的贴颈铁链的末端。他摇摇晃晃地走着,而我则用力地拉着皮带,毫无怜悯之心地让铁链紧勒着他的脖颈。“像那样战胜一位可怜的女人,”我咕哝道,“你应该为你自己感到羞耻才对。”到了这次散步结束的时候,由于我把皮带抓得太紧了,以致于我的指关节都变白了,我最后终于设法让他知道跟我出去散步可再不能够吊儿郎当了。“这不是一项游戏,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关于有什么样的行为就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的教训。”如果他想歪歪斜斜地走路,那么我就会让他的脖子勒紧以致于无法呼吸。每一次都会这样手下毫不留情,绝无例外。如果他愿意尽力配合,乖乖地走在我的身旁的话,那么我就不会抓得那么牢,而他也就几乎感觉不到脖子上绕着铁链。不听话地倾斜着身子走路,就会窒息难受;老老实实地尾随在主人身旁,就会呼吸畅快。这种行为与结果之间的逻辑关系实在是非常简单,即使是像马利这样的愚笨的脑袋瓜子也能够领会得到。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当我们行走在自行车道上的时候,我们便重复着这一序列:不听话地倾斜着身子走路,就会感到窒息难受;老老实实地尾随在主人身旁,就会呼吸畅快。慢慢地,马利开始明白我是主人,而他是宠物,这便是真实的关系和状况,而这一关系和状况将会一直持续下去。当我们转到车道上的时候,我这只习惯于同主人对抗的狗,开始在我身旁一路快步走着,虽然他的表现算不上完美,但也值得赞赏了。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紧随在主人身旁,或者至少尝试着做到近似尾随的状态。我将把他今天的表现当作是我所取得的一次重大的胜利。“哦,耶!”我兴高采烈地唱道,“发号施令的人又回来了。”
几天之后,詹妮从办公室给我打来电话。她刚刚去见过了谢尔曼医生。“这真是爱尔兰的好运,”她说道,“我又怀孕了。”
这一次的怀孕是不同的。我们上一次的流产遭遇,已经教会了我们一些重要的教训,所以,这一次,我们不打算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最为重要的是,我们一直严密封锁了怀孕的消息,一直到生产的那一天。除了詹妮的医生和护士之外,没有一个人,甚至连我们的父母们,都没有从我们这里获得过关于怀孕的确证。当我们有朋友来访的时候,詹妮会从一个酒杯里面吸吮葡萄汁,以便不会引起大家的怀疑。除了保守秘密之外,我们还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之情,甚至是当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们开始使用带有条件从句的句子,比如,“如果一切事情都没有问题的话……”,以及“假如一切顺利的话”。就好像如果我们过于热情的话,就会对怀孕不吉利一样。我们不敢将自己的快乐释放出来,唯恐它会转过头来咬伤我们一样。
我们把所有的化学清洁剂以及杀虫剂都锁藏了起来。我们不想再重蹈覆辙了。詹妮变成了一位主张用醋来作为天然的清洁能源的皈依者,醋甚至还被用来应对将马利留在墙壁上的已经变干了的口水溶解掉这一极为艰巨的挑战。我们发现,硼酸——一种对于臭虫具有致命的杀伤力但对人体无害的白色粉末,在保持马利以及他的被褥不受跳蚤侵害这一方面十分有效。假如他偶尔需要使用跳蚤浸液的话,那么我们就会把这件工作交由专业人士去完成。
詹妮每天早上都会在黎明时分起床,然后带着马利沿着码头漫步。当他们身上带着海水那咸咸的味道回到家的时候,我也刚好起床了。我的妻子在各种方面都堪称一个精力充沛、身体健康的孕妇的典范,只有一点除外。她大部分的时候,甚至是一整天,都会不停地呕吐。可是她却没有任何的怨言,她迎接着每一次胃部排山倒海的翻涌。她的态度甚至可以被形容为愉快地接受,因为这是她体内的那个小家伙正在嘎嚓嘎嚓地移动着并且一切都好的一个信号。
确实是如此。这一次,埃西将我带去的录像带进行了拷贝,记录下了我们的小宝宝的最初的粒面图像。我们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看到他那四个小小的心室有规律地律动着。我们能够描画出他头部的大致轮廓,数出全部的四肢。谢尔曼医生将头探进超声波室里,宣布胎儿一切正常,然后,看着詹妮,用他那低沉而又有回响的声音说道:“你为什么哭呢,孩子?你应该高兴才是啊。”埃西用她的写字夹板把谢尔曼医生狠狠地打了一下,责怪道:“你快离开,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然后,她拿眼珠子朝詹妮转动了两下,似乎在说:“这些男人!他们实在是太愚笨了。”
谈到与怀孕的妻子如何相处这方面,确实可以用“愚笨”来形容我。我给了詹妮足够的空间,对于她所承受的反胃和疼痛深表同情,并且当她坚持对我大声朗读她那本《你应该如何迎接一个小宝宝的降临》的育儿书籍时,尽力不扮明显的鬼脸。当她的腹部逐渐隆起的时候,我便对她的身材大加赞美,说一些诸如“你看上去棒极了!真的,你看上就像一个刚刚把一个篮球藏进了自己衬衣下面的身材苗条的商店扒手”之类的话。我甚至尽最大的力量去纵容着她那日益古怪和非理性的行为。不久,当我随时都有可能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里购买冰淇淋、苹果、芹菜或者口香糖以及许多我以前从未听说过的食物时,我便同超市的店员们很快混熟到可以直呼其名的程度了。“你确定这是小鳞茎?”我向店员询问道,“她说必须是小鳞茎。”
马利与我2
当詹妮怀孕大约五个月的时候,一天夜里,她鬼使神差地突然又想到我们需要一些婴儿袜子了。好吧,我们的确需要,我同意,而且,我们当然应该在小宝宝到来之前做好充分的准备。但是,她的意思并不是指我们最终会需要婴儿袜子,她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需要它们。“当我们从医院回到家里来的时候,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穿在小宝宝的脚上。”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悲哀地说道。
完全不管生产的日子离现在还有四个月之遥;完全不管到那个时候外面的气温将会是九十六度;完全不管即使一个像我这样愚笨的男人也知道,当一个婴儿离开产科病房的时侯,会从脑袋到脚趾严严实实地捆束成一包。
“亲爱的,好了,”我说道,“理性一点儿。现在是星期天晚上八点钟。我应该上哪里去找婴儿袜子呢?”
“我们需要袜子。”她重复道。
“我们还有好几周的时间可以去准备袜子,”我反驳说,“纠正一下,是好几个月的时间可以去准备袜子。”
“我只是看到那些小小的脚趾头。”她呜咽着说。
我无可奈何了。我开着车四处转悠,满腹牢骚,终于发现了一家仍然在营业的商店,并且挑选了一套看上去十分喜庆的袜子。这些婴儿袜子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让人有些可笑,看上去很适合用来作为冬天戴的温暖拇指的手套。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把这些袜子从袋子里倒了出来。詹妮终于心满意足了。我们终于有袜子了。而且,感谢上帝,我们在全国供应品断销之前,成功地抢夺到了可以获得的最后几双婴儿袜子。我们的小宝宝那小小的娇嫩的脚趾头,现在终于安全了。我们可以上床睡个安稳觉了。
随着怀孕周期的不断增长,马利的训练也不断进步着。我每天都同他一起出外散步。现在,我可以在家里款待朋友们了,并且叫喊道:“快请进!”然后,看着马利待在地板上,所有的四肢都摊开着。我发布“来”的命令,他便会听从(除非有什么事物牢牢地吸引了他的眼球,比如另外的一只狗、猫、松鼠、蝴蝶、邮差或者飘动的黑麦草);他保持着坐着的姿势(除非他强烈地渴望站立);他老实地紧随在我的左右(除非有什么事物极具有诱惑力,值得他付出脖子被勒紧的代价——看狗儿、猫咪、松鼠等等)。他在不断地进步着,但这并不是说他已经成熟为了一只镇静的、表现良好的、行为正常的狗了。如果我高高地站在他的面前,大声而严厉地发布着命令,那么他就会乖乖地服从,有时候甚至会急切地听从我的指示。但是,他的“默认状态”仍然保持为外在的不可矫正性。
他对于芒果有着贪得无厌的欲望。在后院有成打的芒果会从树上落下来,每一个都重达大约一磅左右,而且滋味非常甜美。马利会在草地上大踏步地走着,他将一株成熟的芒果树作为了一个港口,而他的前爪则犹如一艘“抛锚”的船停泊在了树下,然后便如同做外科手术一般把芒果的外皮移除掉。他会将一大块果肉像一颗止咳糖一般地含在嘴里,当他最后将它们吐出来的时候,它们就仿佛刚刚在酸浴中被清洗了一番。有些日子里,他会在那儿一连待上好几个小时,疯狂地吞吃着一顿水果大餐。
如果一个人吃下太多水果的话,那么他的身体构造就会发生一些变化,狗也是如此。不久之后,我们的后院便布满了许多堆松软的、颜色鲜艳的狗粪。这带来的一个好处便是,你将不得不合法地对偶尔踩在了某一堆粪便上视而不见,在芒果成熟的季节,这一堆堆的粪便放射出了橙色的荧光,仿佛是锥形的交通路标。
他还喜欢吃其他一些东西。而这些事物,也都通过他的食道,最后经肛门排泄出来。每一天早上,当我用铲子清理他的一堆堆粪便的时候,我便可以看到证据:这儿有一个塑料制成的玩具士兵,那儿有一个橡皮圈,这一堆粪便的最上面有一个被撕坏的苏打瓶盖子,另一堆粪便中有一个被啃坏的圆珠笔盖。“现在知道你的梳子去哪里了!”一天早上,我冲屋里的詹妮大声叫喊道。
他还吃浴巾、海绵、用过的克里内克丝面巾纸。手纸是他尤为喜欢的对象,当它们最终从他的身体的另一端出来的时候,它们看上去就像是插在这些荧光闪闪的橙色小山堆上的小小的蓝色旗帜。
并不是每一样东西都那么容易下咽的,马利会熟练地、定期地呕吐出无法下咽的物品的核心部分。我们会在隔壁的房间里听到他发出“喀喀喀喀”的巨大声响,待到我们冲进去的时候,会看到又有一件家庭用品躺在一堆消化了一半的芒果和狗食的糊状物中。马利考虑得十分周到,他从来不会在硬木的地板上甚至厨房的油地毡上呕吐,他总是把目标对准了那张昂贵的波斯地毯。
詹妮和我错误地认为,我们可以信任一只狗能够短时间地被单独留在房子里,而不会带来多大的问题。每一次当我们外出的时候,马利便会被锁在那座犹如“碉堡”一般的车库里面,这会让他感到极度的冗长和乏味,就像詹妮所说的那样:“如果当你回家的时候,他不能够在门口迎接你,那么养一只狗有什么意义呢?”当然我们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有暴风雨的可能的话,那么我们是不敢让他在毫无陪伴的情况下单独留在房子里面的。即使服用了他的狗用镇静剂,他也仍然能够证明自己是有能力并且精力充沛地挖出一条远至中国的逃生之道的。尽管当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不希望每次出去几分钟也还必须把他锁在车库里。
当我们跑去商店或者拜访一位邻居家的时候,我们开始试着把它暂时性地单独留在房子里面。有时候,他会表现良好,当我们返回家里时会发现房子里的各种设施都完好无损。在这些日子里,我们便发现他那黑色的鼻子会抵在卧室的窗户上,原来他就这样凝视着窗外,望穿秋水一般地等待着我们的归来。而其他的一些日子里,他的表现就不太好了,我们通常在打开门之前便已经知道,等待着我们的将是一大堆的麻烦,因为,他并没有蹲坐在窗前,而是不知道又躲到哪里去了。
在詹妮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外出还不到一个小时,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马利正躲在床底下——他看上去就仿佛刚刚谋杀了邮差一样。他浑身都充满了罪恶感。可是房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我们知道,他一定隐藏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试图弄清楚他究竟又干了什么坏事。然后,我注意到立体声扬声器上的一个泡沫罩子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但却毫无踪迹。我一直精疲力尽地巡视到了第二天早上,如果我还是无法找到有关他的罪状的无可置疑的证据的话,那么马利或许就可以侥幸逃脱处罚了。扬声器盖子的残余部分在几天之后浮出了水面。
在我们第二次出外期间,马利就好像做外科手术一般地将低频扬声器的锥形物从同一个扬声器上给移走了。扬声器不可能被他给吃掉了。扬声器纸盆也不见了,就好像有人用一个剃刀片将它给切走了一样。还有一次,我们回到家后发现,我们那四条腿的脚凳只剩下三条腿了,但却无论怎样也无法找到任何的踪迹,哪怕是那条失踪的腿的一个木碎片,也无法找到。
我们原本以为南佛罗里达是从来都不会下雪的,但是有一天,当我们打开前门时,却发现卧室里面完全是“漫天风雪”,空中满是正在飘落的白色的柔软的羽毛。透过近在眼前的这一片如极地里出现的大气光象的乳白天空,我们看到马利正蹲坐在壁炉的前面,半掩在随风飘飞的“雪”里,疯狂地将大大的羽毛枕头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似乎他刚刚捕猎了一只鸵鸟。
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对于所遭受的损失都抱持着一种达观的态度。因为我们知道,在每一个养狗人的一生中,难免会遭遇一些珍贵的传家之宝的失落之苦。然而有一次,我气愤得差一点都想将马利剖肠切肚以便重新找回属于我的宝物。
为了庆祝詹妮的生日,我特意为她买了一条十八克拉的金项链,纤细的链子带一个小小的扣子,她立即将项链戴在了脖颈上。但是,几个小时之后,她将手按在喉咙上,尖声叫喊道:“我的项链!不见了!”扣子一定是松动了,或者根本就没有扣好。
“别惊慌,”我告诉她说,“我们并没有离开过房子。那么项链一定会在某处。”我们开始对房子展开了仔细的彻底的搜索,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索。当我们搜索的时候,我逐渐意识到马利表现得比平时更为狂乱。我站直了身体,看着他。他正像一条蜈蚣似的蠕动着。当他注意到自己已经被我盯上了的时候,他开始想逃之夭夭。“哦,不!”我心想。——马利的曼波舞!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
“那是什么,”詹妮问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挂在他的嘴巴外面的?”
他嘴巴上挂着的东西很纤细,而且是金色的。“哦,该死!”我说道。
“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詹妮命令说,她的声音迅速地下降为一种低语。我们两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ok,孩子,没事的,”我耐心地哄着他,就像是一个特种战争装甲运输部队里的人质谈判专家,“我们不会把你怎样的。现在过来吧。我们只是想拿回项链而已。”詹妮和我开始从相反的方向将他给包围住了,我们移动得谨慎而缓慢,就仿佛他的身上绑有炸弹,一个错误的动作便会让他灰飞烟灭一样。
“放轻松,马利,”詹妮用她最平静的声音说道,“现在放轻松。把项链放下,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马利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们,他的头在我和詹妮之间飞快地来回摆动着。我们把他逼到了一隅,可是他知道自己掌握着我们想要的东西。我能够看出他正在权衡着做出选择,或许想提出某个敲诈的要求。“在一个普通的袋子里装上两百个没有商标的牛骨头,否则的话,你们就再也看不到你们那根珍贵的小项链了。”
“把它放下,马利。”我低声说道,朝前又迈了一小步。他的整个身体开始摇摆起来。我蹑手蹑脚地一步步朝他靠近。而詹妮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侧翼将他给包抄了。我们已经在攻击距离之内了。我们匆匆扫了对方一眼,不用言语便心领神会下一步要做什么了。通过以前无数次的挽救财产的演习,我们已经知道该采取各种行动了。詹妮将朝着马利的后腿及臀部猛扑过去,牵制住他的后腿使其无法逃脱,我则会冲向他的脑袋,掰开他的下颚,抢夺他所盗取的违禁品。如果走运的话,我们能够在几秒钟之内完成缉捕行动。那便是我们的计划。而马利已经感觉到自己即将被“狗赃并获”。
我们离他不到两步之遥了。我对詹妮点了点头,用唇语告诉她说:“数三下。”但是,还没等我们来得及展开行动,他便将头往后一仰,发出了一个巨大的声响。刚刚还挂在他嘴巴外面的那条项链的尾端,立即消失进了他的嘴里。“他在吃项链!”詹妮惨叫道。我们两个一同朝他冲了过去,詹妮抓住了他的后腿,我则将他的头紧挟于腋下。我强迫地掰开了他的下颚,然后将我的整个手都放进了他的嘴巴里面,一直伸到了他的喉咙里。我摸索着每一个薄片和裂隙,但却一无所获。“太迟了,”我无可奈何地说道,“他已经把项链给吞下去了。”而马利给我们的最好反馈,便是一个大声的、心满意足的饱嗝。
马利似乎暂时赢得了这次战役,不过,我们知道,我们取得胜利只不过是一个时间性的问题罢了。正义的力量是在我们这一边的。我知道,如果我愿意花上足够长的时间刺探他的粪便的话,我迟早会找到那条项链的。要是换成了一条银链子,或者一条镀金的链子,或者其他不太那般贵重的东西,我的恶心感一定会占上风,从而阻止我去做这样卑琐的行为。可是,这条项链是纯金的,而且我可是为此花费了一笔可观的数额呢。所以,无论再怎样恶心,我也要全力以赴。
于是我为马利准备了他最喜欢的松泄剂——一大碗切成了片的烂熟的芒果——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连续三天以来,每次我放他出去的时候,我便会尾随其后,急不可待地想带着我的铁铲猛扑过去。我并没有将他的粪堆抛到栅栏外面,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堆粪便都放到了草地上的一个宽大的木板上,然后用一根树枝戳入其中,同时用一根花园软水管进行喷射,渐渐地将消化物冲刷进草地里,把任何陌生的物质留下来。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名开采金矿的工人,结果找出了一堆被马利吞入肚中的破旧物品,从鞋带到吉他弹片。但是不见项链的踪影。到底去了哪里?到现在为什么还没有出来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漏了什么,说不定一不小心将项链给冲进了草地里,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它就会永远地失落了。可是,我怎么可能会错过一条二十英寸长的金项链呢?詹妮带着迫切而浓厚的兴趣从门廊上注视着我的废物回收作业,甚至为我起了一个新的绰号。“嗨,动物排泄物清道夫先生,运气如何?”她冲我叫喊道。
到了第四天,我的持之以恒终于没有白费。我铲起了马利最近的一次排泄物,重复着我头三天所做的废物回收工作——这已经成为了我生活的主旋律,“我无法相信我正在做着这个”——然后开始用树枝拨开粪便堆并用水管冲刷。随着粪便的消失,我寻找着项链的蛛丝马迹。可是什么也没有。当我看到某个奇怪的东西——一个大约利马豆大小的褐色小块时,我几乎都要放弃了。虽然这东西还不够大,不太可能是那条失踪的饰物,但是很显然,它似乎并不属于那儿。我用手上的那根已经被我正式命名为“粪便棍”的树枝,将那块东西挑了出来,然后将它对着软管的管口一阵猛冲。当水将这块东西冲刷干净之后,我发觉它闪现出了异常明亮的光泽。找到了!我找到金项链了。
项链被不可思议地给压扁了,比我猜想中的小了好几倍。似乎某种未知的外力,或许是一个黑洞,在把项链吐出来之前将其吸进了一个神秘的时空维度之中。而且,实际上事情就是如此。强大的水流开始使这个坚硬的块状物变松,金块渐渐地不再缠结在一起,还原为了最初的形状。就像崭新的一样。不,实际上比新的还要好。我把项链拿进房间里给詹妮看,看到项链失而复得,她简直欣喜若狂,尽管链子的转变存在着某些可疑之处。我们都对链子现在那令人眩目的光亮大为吃惊——甚至比刚刚买回的时候更为耀眼。马利的胃酸发挥了令人惊异的作用。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灿烂的金子。“上帝,”我吹了声口哨说道,“我们应当开办一个清洗饰物的业务。”
“我们可以从棕榈海滩的那些有钱的寡妇们身上赚上一大笔钱。”詹妮附和道。
“是的,女士,”我模仿着那些最老练的推销员们的声音说道,“我们获得专利权的秘密方法是在任何其他的商店里都是无法得到的!专卖的‘马利方法’,将使您那珍贵的珠宝首饰恢复至您无法料想得到的夺目光彩。”
“这是有可能的,杰罗甘。”詹妮说道,然后便将她那失而复得的生日礼物拿去消毒了。她将那条金链子戴了许多年,每一次当我看着这条链子的时候,许多年前我在金饰投机事业上所取得的短暂而重大的成功,便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般。动物排泄物清道夫先生以及他那根可信赖的粪便棍,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人们迎接第一个孩子的出生的重要时刻,在生命中仅仅只有一次,所以,当西棕榈海滩的圣玛丽医院给我们提供了为一间昂贵的分娩套房支付额外费用的选择时,我们便欣然地接受了这个机会。分娩套房看上去就像是顶级的酒店套房——宽敞、明亮,而且装设有木质家具、绘有花纹图案的墙纸、窗帘、一间带有按摩浴缸的浴室,还有一张专为准爸爸配备的舒服的沙发,打开之后便是一张床。这种套房供应给“客人们”的食物,并不是按标准发放的医院食物,而是美食正餐。你甚至可以订购一瓶香槟酒,尽管这瓶香槟酒多半让那些初为人父的爸爸们独自一饮而尽了,因为那些母亲们必须喂奶,所以无法吸吮这庆祝的甘醇。
“上帝,这就像是一次假期!”我叫喊道,一下子跳到了“爸爸沙发”上,仿佛在詹妮预产期的几个星期之前我们便进行了一次旅行一样。
分娩套房迎合了中上阶层的年轻专业人士的需求,而且是为医院创造经济效益的一个重要来源,从那些有钱去支付分娩的标准安全配备的夫妇们那里赚取了大笔的现金。我们承认这有一些奢侈,但为什么不可以呢?
当詹妮的大日子到来的时候,我们匆忙来到了医院,手里拿着短途旅行用的袋子。我们被告知出了一点儿小问题。
“一个问题?”我问道。
“今天一定是个生孩子的好日子,”接待员愉快地说道,“所有的分娩套房都已经满了。”
满了?这可是我们生命中的最重要的日子。这么说,舒服的沙发、为夫妇二人提供的罗曼蒂克的晚餐以及香槟酒都没有了吗?“现在,等一会儿,”我抱怨道,“我们几个星期以前便已经预定好了的。”
“我很抱歉,”这位女士说道,语气里明显缺乏同情之心,“当许多妈妈们都同时阵痛的时候,我们是无法准确地控制局面的。”
她指引我们来到了另外一个楼层,我们在这儿将被分配了一个标准的医院房间。可是,当我们到达产科病房的时候,咨询台前的护士却告诉了我们更多的坏消息。“你们相信每一间病房都已经满了吗?”她说道。不,我们无法接受这一不幸的现实。詹妮似乎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我现在却已经极为暴躁了。“那么你是建议我们,去停车场生孩子吗?”我咆哮道。
护士对着我平静地微笑着,显然对于这些紧张的准爸爸们的滑稽行为已经司空见惯了,然后她说道:“请你不要着急。我们会为你找到一个地方的。”
在打了几通电话之后,她带着我们走过了一个长长的走廊,穿过了几扇门,然后,我们发现自己仿佛正处在产科病房的一个镜像之中,这里与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有着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病人们显然不是那些与我们一起接受心理助产法课程的领口朝下、可以任意支配收入的中产阶层的专业人士。我们能够听到护士们用西班牙语同病人们说着话,那些粗糙的手上拿着草帽的褐色皮肤的男人们,则站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紧张不安地等待着。棕榈海滩县以作为那些骄奢淫逸的富人们的休闲胜地而闻名,但是,人们不太知道的是,这儿同样遍布着在城镇西部绵延数里的沼泽地被排干水之后所形成的广阔农田。成千上万的外来劳工,绝大多数是来自于墨西哥和中美洲,在每个生长季节都会迁徙到南佛罗里达,去采摘那些满足东海岸的冬季蔬菜需要的胡椒、西红柿、莴苣以及芹菜。看样子,我们发现了这些外来劳工们生育孩子的地方。一位妇女的痛苦尖叫会周期性地划破空气,后面紧接着的便是可怕的呻吟和“我的妈呀!”的呼喊。这个地方听上去就像是一间恐怖屋。詹妮的脸顿时吓得惨白。
护士把我们领进了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以及一堆电子仪器,然后,护士递给詹妮一套睡衣让她换上。“欢迎来到穷人病房!”当谢尔曼医生几分钟之后一阵风似的赶到的时候,他打趣地说道。“不要被房间里的概况给愚弄了。”他说道。这家医院配备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护士们也受过最好的训练。因为穷人妇女经常无法得到产前的护理,所以她们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怀孕的。当谢尔曼宣布詹妮的羊水已经破了之后,他向我们保证说我们会得到很好的护理的。然后,他便像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地离开了病房。
确实如此,随着上午时光的一分一秒地逝去,詹妮在一阵阵强烈的宫缩中奋斗着。我们发现自己的确受到了非常好的护理。护士们是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她们浑身散发着自信和温暖,围在詹妮的身边细心照料着她,检查婴儿的心跳,指导詹妮如何单独应对。我站在一旁,无法提供任何的帮助,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去对孤军作战的妻子表示支持,但是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每一次阵痛袭来的时候,詹妮都会咬牙切齿地对我大声咆哮说:“如果你再指手划脚教我如何去做的话,我就要把你的脸给撕破!”我应该看上去很受伤害,因为一位护士走到我的身边,充满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说道:“欢迎参加分娩的过程,准爸爸。遭受怒骂是此经历的一部分。”
我开始偷偷溜出了房间,加入到其他那些在走廊上等待着的男人们当中。我们每个人都倚靠在各自病房外的墙上,仿佛这样便可以远离病房内我们妻子们的尖叫和呻吟。我感到有点儿可笑,我穿着卡其布的球衣,可是农场工人们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对我有排斥。很快,我们便微笑着相互点头致意了。他们不会说英语,而我则不会说西班牙语,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心灵相通。因为,我们此刻正处于相同的境遇,有着相近的感受。
那一天我才了解到,在美国,止痛是一种奢侈品,而不是一种必需品。对于那些能够负担的人们来说——或者那些有医疗保险的人们来说,就像我和妻子那样—-医院可以提供脊柱硬脊膜间的注射,这会将止痛药物直接传递到中枢神经。在詹妮阵痛了大约四个小时之后,来了一位麻醉师,他将一根长长的针注入了她脊椎上的皮肤里,然后将其与一个静脉点滴联系在一起。几分钟之内,詹妮的腰部以下便失去了知觉,她终于可以舒服地休息一会儿了。而附近的墨西哥妇女们则没有这般幸运了,她们只能通过传统的方式来分娩,所以她们的尖声喊叫继续刺破着空气。
几个小时过去了。詹妮用力推动着婴儿出来。而我则在一旁指导着。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走出了病房,来到了走廊上,怀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我将自己新生的儿子高举过头顶,给我新结识的墨西哥朋友们看,然后大声叫喊道:“是个男孩!”其他的爸爸们的脸上展露出了笑容,竖起了他们的大拇指,表示了国际通行的赞许的信号。不同于我们在给小狗取名字时的激烈斗争,我们十分轻易地、几乎是立即就定下了我们头胎生的儿子的名字——帕特里克,这是我们杰罗甘家族第一位从爱尔兰移民到美国的先辈的名字。一位护士来到了我们的小房间,并且告诉我们现在可以使用一个分娩套房了。可是现在更换房间似乎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不过她帮助詹妮坐到了一个轮椅上,她怀中抱着我们的儿子,带着我们轻快地离开了。而美食晚餐完全不像所吹捧的那样美妙。
在詹妮预产期到来之前的那几个星期里,詹妮和我便就如何使马利去适应新生儿的到来这一问题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这位我们家中即将增加的第四位成员,将会立即取代马利到目前为止的最受宠爱的寄居者这一无可争议的地位。我们希望让他逐渐地接受退居第二线的现实。我们曾经听到过许多有关宠物狗对新生儿产生了可怕的嫉妒,并且以无法接受的方式来将这种嫉妒付诸行动的故事,比如在价格不菲的物品上撒尿,打翻摇篮车,或者对婴儿发动直接的进攻——这些疯狂的举动,通常会给狗儿们带来一张通往兽栏的“单程票”。当我们将空余的卧室转变成了一间儿童室的时候,我们把婴儿床、被褥以及所有其他的婴儿设备向马利全面开放。他闻着这些婴儿用品,流着口水,不停舔着它们,直到他的好奇心得到了完全的满足。詹妮生产之后,在医院里继续待了三十六个小时进行复原,这期间,我频繁地穿梭于医院和家里,以便去看看马利,怀里抱着婴儿篮以及其他带有婴儿味道的东西。其中一次回家探视马利的时候,我甚至将一片小小的用过了的婴儿“尿不湿”带回了家,马利饶有兴致地嗅着这片尿布,以致于我担心他可能想用自己的鼻孔将它给吸收了,这样一来就会需要更为昂贵的医疗费用了。
当我最后将妈妈和孩子带回家的时候,詹妮把已经在他的婴儿车里睡着了的帕特里克抱到了我们床的中间,然后和我一起到车库里去问候马利,我们三人在车库里举行了一次吵闹非凡的团圆聚会。当马利从极度的疯狂渐渐平静为极度的快乐时,我们便将他带进了屋里。我们开始着手了我们的计划,我们并不打算将婴儿指给他看,而是在旁边徘徊,让他自己慢慢去发现这位新来者的存在。
马利跟着詹妮进到了卧室里,他将鼻子探进詹妮没有拉拢的旅行袋里。他显然不知道我们的床上有一个新生命。然后,帕特里克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像鸟儿一样的喳喳声。马利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然后他整个人呆住不动了。“那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 帕特里克又发出了喳喳声,于是马利将一只爪子伸到了空中,就像一只会飞翔的狗。我的上帝,他正指着我们的小宝宝,就仿佛一只猎狗正指着……它的猎物一样。就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了那个被他用非常凶猛的暴行袭击过的羽毛枕头。他该不会愚笨到把一个小婴儿误认为一只野鸡了吧?
然后他便向前猛扑过去。但这并不是一种凶猛的“置敌人于死地”的猛扑,因为他没有露出尖利的牙齿或者发出咆哮。然而,这也不是一种“欢迎邻居小伙伴”的猛扑。他的胸部以非常大的力量撞击在了床垫上,以致于整张床都在地板上摇晃了起来。帕特里克现在完全醒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马利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又一次扑了过来,这一次,他的嘴巴离我们的新生儿的脚趾头仅仅几寸之遥。詹妮朝婴儿冲了过去,而我则朝马利冲了过去,双手拽着他的项圈把他往后拖。马利发狂了,扯着脖子想接触这个不知如何偷偷摸摸溜到我们内室的新生命。他用后腿暴跳着,我使劲拽着他的项圈把他往后拉,感觉自己就像一位孤军奋战的游击队员。“好了,不要激动。”我说道。
詹妮将帕特里克安放在了他的婴儿车座椅上,我则将马利牵制在我的两腿中间,用两只拳头紧紧地抓住项圈。即使连詹妮也能够看出,马利已经不具有危害性了。他上气不接下气,迟钝地咧着嘴。詹妮慢慢凑近过来,允许马利先去闻一闻婴儿的脚趾头,然后是他的脚、小腿和大腿。这可怜的小家伙才只有一天半大,便险些遭遇一次攻击了。当马利的鼻子到达了婴儿的尿布时,他似乎进入到了一种意识被改变了的状态,一种无比沉醉的恍惚状态。他仿佛是一位到达了圣地的朝圣者。这只狗看上去肯定是患上了“欣快症”。
“一次错误的举动,马利并不是要去伤害帕特里克。”詹妮提醒道。的确如此。如果马利表现出了对于婴儿哪怕是最轻微的进攻,那么他早就应该得逞了。可是他并没有如此。不久我们便意识到,我们的问题并不是防范马利去伤害我们的小宝贝。我们需要应对的麻烦是,如何使他远离尿布。
随着时光过去了几个星期、几个月,马利逐渐接受了帕特里克,并且将他作为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一天晚上,当我关上灯准备上床睡觉的时侯,我却到处都找不到马利的身影。最后,我想到应该去儿童室看一看,他果然在那儿,四肢摊开趴在帕特里克婴儿床旁边的地板上,他们两个的鼾声一起一伏、相互呼应,听起来就仿佛立体声音响效果的兄弟情深一样。马利,我们这匹野性难驯、喜欢横冲直撞的“野马”,在帕特里克身边就会变得不太一样了。他似乎明白这是一个脆弱的、没有任何防御能力的小人儿,每当他靠近帕特里克的时侯,他便会小心翼翼地移动,无比温柔地舔着他的小脸蛋和耳朵。当帕特里克开始学会爬行的时候,马利便会安静地躺在地板上,让小婴儿如攀登一座山峰一般地攀爬在自己的身上,用力地拖着他的耳朵,戳着他的眼睛,拉下一小撮毛发。这些行为并不会让他感到受折磨和被打扰。马利会像一尊雕像一般蹲坐着。他是帕特里克身旁的一位和善的巨人,他温和地自动放弃了曾经的首席地位,接受了自己如今退居为交响乐队中第二小提琴部的地位。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同意我们对我们的狗的这种盲目信任的做法。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野蛮的、经常有难以预料之举的、强有力的野兽——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接近一百镑的重量了——而且认为,我们如此信任地让他待在一个毫无防备能力的婴儿身边,是一种鲁莽的冒险行为。我的母亲便坚定地站在这一阵营之中,而且毫无畏缩地让我们知道了她的想法。对她来说,眼睁睁地看着马利舔着自己的孙子,简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你们知道马利的那条舌头曾经去过哪里吗?”她会讲究修辞地问道。她充满忧郁地提醒我们说,我们决不应当把一只狗和一个小婴儿单独地留在同一个房间里面。祖先食肉的本能在没有任何警戒的情况之下会浮出水面的。如果换了是她,她会时时刻刻在帕特里克和马利之间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墙。
有一天,当她从密西根州前来看望我们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了她的尖叫声。“约翰,快来!”她惊恐万分地叫喊道,“这只狗正在咬小宝宝!”我从卧室里冲了出来,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好,发现帕特里克正快乐地在他那有发条的秋千上摆动着,而马利则躺在他的身下。马利并没有真的在咬小婴儿,这只是我那位惊慌失措的母亲的担心罢了。马利把自己的位置直接安排在帕特里克的“飞行”路线上,他的头刚好就在帕特里克的下面,小婴儿用绳子缚在一个布质的吊索里,在摇摆向相反的方向之前,在每一个弧的顶点处便会停下来。每一次,当包裹在帕特里克小屁股上的尿布来到了攻击距离之内时,马利便会好玩地轻轻咬上一口,而因为屁股被轻轻地戳碰了一下,所以帕特里克快乐地发出了长而尖的叫声。“哇,妈妈,这没什么,”我说道,“马利只是在闻帕特里克的尿布而已。”
詹妮和我逐渐形成了一种惯例。夜间的时候,每隔几个小时,她便会起床给帕特里克喂奶,而我则会在早上六点钟起来给孩子喂奶,这样詹妮就可以睡上一会儿。我将帕特里克从婴儿床里抱起来,给他换一片尿布,然后为他冲一瓶婴儿牛奶。这之后便是“发薪水”的时刻了:我坐在门廊上,帕特里克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舒适地偎依在我的怀里,吸吮着牛奶瓶嘴。有时候,我会把自己的脸放在他的小脑袋上,当他贪婪地吃着奶的时候,我便可以乘机打一下盹儿。有时候,我会听着国家公共电台,注视着黎明的天空从紫色变为粉红,再变成蓝色。当他吃饱的时候,他便会打一个饱嗝,然后我就会给他以及我自己都穿好衣服,向马利吹声口哨,带着他俩一起沿着码头散会儿步。我们推着一个轻便的婴儿车,这种车有三个大大的自行车轮胎,这样便可以方便地到任何地方,包括沙滩里和路沿上。我们三个原本可以每天早上都不错的观光一番的,但是马利总会在前面冲锋陷阵,仿佛自己是一只雪橇狗,而我则在后面为了我们宝贵的生命不至于无故牺牲而奋力地向后猛拉,帕特里克则处在中间,开心地在空中挥舞着他的小手臂,犹如一位交通警察。等我们回到家的时候,詹妮便会起床煮咖啡。我们将帕特里克放进他的高背椅里,用带子缚住,然后为他将婴儿奶粉涂抹在盘子里,而马利则会在我们转身的一霎那间将奶油偷走——他将头搁在盘子的边缘,然后用他的舌头将奶粉卷进自己的嘴巴里。“从一个婴儿嘴里偷食吃,”我们心想,“还有比这更卑鄙的行为吗?”不过,帕特里克似乎被这整个过程逗得非常开心,很快,他便学会如何将自己的奶粉推到盘子边缘,这样他便能够看着马利将其抢夺一空、然后在地板上贪婪地吃起来的样子了。帕特里克还发现,如果他把奶粉放到自己的膝盖上,那么马利便会将头探到盘子的下面,当他寻找着行迹不定的奶粉时,他的头便会摩擦着帕特里克的肚子,这让帕特里克大笑不止。
我们发现,为人父母的角色非常适合我们。我们已经习惯了它的节奏,庆贺着它所带给我们的简单快乐,对于我们在其中所经历的一些挫败咧嘴而笑,并且知道,即使那些十分糟糕的日子,不久也将会成为无比珍贵的回忆。我们已经拥有了我们所渴望的一切。我们拥有了我们的小宝贝。我们拥有了我们笨笨的狗。我们拥有了我们靠近码头区的小房子。当然,我们还拥有彼此。那年的十一月,我被报社提升为专栏作者,这是一个令人艳羡的位置,能够给予我一周三次的属于自己的版面空间,让我可以尽情地倾吐自己的想法。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在帕特里克九个月大的时候,在我们能够开始考虑希望再要一个小宝宝的时候,詹妮惊讶地大叫起来。
“哦,我不知道。”我说道。我们一直想着再要一个孩子,可是我并没有真的考虑期限问题。重复一遍我们刚刚所经历的一切,似乎并不是一件仓促的行为。“我想我们可以再次不使用避孕措施,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我提议道。
“啊,”詹妮故意说道,“你不是很讨厌有计划地授孕吗?忘了以前你多么害怕我又拿出生理周期表要求你做爱的事情了吗?”
“嗨,不要提了,”我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于是我们便这样做了。我们计算着,如果我们希望在明年的某个时候生宝宝的话,那么现在便是时机了。詹妮算了一下,然后说道:“如果说我们六个月之后怀孕的话,然后再过九个月生产,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之间便会隔上整整两岁。”
我认为这听起来不错。两年时间足够长了。因为我曾经证明过自己有能力担负起男人“播种”的职责,所以这一次我不再感到有任何的压力。没有焦虑,没有紧张。一切都会正常。
一个星期之后,詹妮便因我的男人风采而疲惫不堪了。
第四部分-1
随着第二个孩子在詹妮的体内孕育生长着,她那古怪的、深更半夜里想吃东西的状况又回来了。有一天夜里,她所渴望的食物先是根汁汽水(从某些植物的根部和草本植物中提取汁或精制成充二氧化碳气体的软饮料),接着又是葡萄柚。“我们有士力架巧克力条吗?”午夜之前她又问了一遍。看样子我又得第三次跑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里去了。我冲马利吹了声口哨,将他套上皮带,然后便向街道的拐角进发了。在停车场里,我们见到了一位梳着金发、擦着淡紫色口红、穿着我所见过的最高的高跟鞋的年轻女人。“哦,他可真是太可爱了!”她过于热情地赞美道,“嗨,小狗,你叫什么名字啊,漂亮的家伙?”马利当然会无比开心地想与这位美人建立起友谊关系,而我则紧紧地把他拉到我的身边,这样他才不会把口水淌到她那紫色的超短裙以及白色的高跟鞋上。“你是不是想亲我呀,小狗狗?”她说道,然后用她的嘴唇发出了“嘣嘣”的接吻声。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我对于这样一位迷人的女士在这样一个时间里独自一人出现在美国南部高速公路旁的停车场里感到颇为吃惊。她似乎并没有开车。她也并不像是要进商店或是刚从商店里面出来。她就站在那儿,仿佛一位停车场大使,当陌生者和他们的狗到来的时候便愉快地对他们表示欢迎。为什么她会表现得这么友好呢?美丽的女人从来都不会态度友好的,至少不会对半夜时分停车场里的陌生男人友好。一辆车停了下来,一位老人摇下了他的车窗。“你是希瑟吗?”他问道。她对我展现了一个充满困惑的笑容。“我必须要走了,”她说道,跳进了车里,“再见,小狗。”
“不要陷入爱河之中了,马利,”当他们驶远之后,我对马利说道,“你可负担不起她的开销。”
一个星期之后,在一个星期天早上的十点钟,我与马利步行到同一个商店里去为詹妮买吃的,这一次,我们又遇到了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只有十几岁大,看上去两个人都有些紧张。与我们一周前所遇到的第一个女人不同,她们的外表并不太具有吸引力,似乎也没有努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哈罗德?”她们中的一个向我问道。“不是。”我回答说,可是此时我心中的想法的却是:“你们真的认为某个男人会为了不知姓名的性行为而露面并且还带着他的拉布拉多猎犬一起来吗?”这两个女孩子是不是认为我是个异常古怪的人?当我从商店前面的盒子里拿出一张报纸的时候,一辆车开来了——哈罗德,我猜想——于是那两个女孩子便上了那辆车驶走了。
我并不是唯一一个亲眼目睹了美国南部高速公路周围日益猖獗的卖淫交易的人。我的姐姐有一次来我家里作客,尽管她打扮得像一位保守的修女,可是当她中午出外散步的时候,却两次被开着一辆车四处转悠、自称为约翰的家伙提出了私下的性交易的邀请。另一位来我们家的客人也称当他驾车驶过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将自己的胸部暴露给他看,倒不是他有这方面的想法。
市长对于居民们的抱怨作出了回应,他许诺说要公开拘捕拉客者,而警察们也开始精心设置一些圈套,在街角安置秘密的女警官,等待着那些自称为客人的人们上钩。作为“诱饵”的警察是我所见过的最缺乏吸引力的妓女了——想想j?埃德加?胡佛在一辆拖车里——但是这并没有能够阻止那些男人们去寻求性服务。就在我们房子前面的街道上,有一个女人主动亮出了自己的胸部——和一个电视新闻工作组在一起。
如果这仅仅只是妓女和她们的客人之间的事情的话,那么我们还可以拥有自己单独的宁静,可是犯罪行为并不止于这些。我们这一地区似乎每一天都处在不安全之中。有一次我们沿着码头散步的时候,詹妮因怀孕所带来的恶心而感到身体虚弱,于是她决定一个人先回家去,而我则带着帕特里克和马利继续散步。当她沿着一条边道走着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一辆车正缓缓地跟随着自己。她的第一个想法是,一定是某个邻居准备停下车来跟自己打声招呼,或者是某个需要问路的司机。当她转过身来朝车里看去的时候,只见司机正一丝不挂地坐在那儿手淫。当他得到了预期中的回应——詹妮惊恐的大叫之后,他便飞快地驾驶着车子朝着街道相反的方向逃去了,以便隐藏好他的车牌照。
当帕特里克将近一岁大的时候,谋杀再一次来到了我们的街区。与以前遇害的内德密尔夫人一样,这一次的受害者也是一位独居的年长的妇人。当你从美国南部高速公路转到邱吉尔路时,所经过的第一栋房子便是她的住宅,就在通宵经营的露天自助洗衣店后面。我只是在从她的房子前经过的时候同她有过挥手之缘。与内德密尔夫人谋杀案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罪行并不是内贼做案,要不然我们还有进行自我防备的可能。受害者是随意被选中的,而袭击者是一位在周六下午趁她在院子里面晒衣服的时侯偷偷溜进她房子里的陌生人。当她回到房子里的时候,他用电话器软线将她捆绑了起来,并且当他在房子里四处搜索劫掠钱财的时侯,将她压在了床垫下面。当窃贼带着他抢劫到的财物逃之夭夭之后,我的这位虚弱的邻居因床垫的重压而窒息了。警察很快逮捕了一个曾经被看到在投币洗衣店附近逗留的流浪者;当他们搜空他的口袋时,却发现他的全部捕获物只有十六美元以及一些零钱。而一位妇人却为了这区区的十六美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们周围发生的这起罪案,让我们对家中有马利的存在而感到十分庆幸。所以,如果他是一位被公开承认的和平主义者,其最具侵略性的攻击策略便是淌口水的攻势的话,那么我们还会有安全感可言吗?如果他对于任何陌生者的到来所做出的立即反应,便是抢夺一个网球从而希望某个新来的人能够同他一起玩耍,那么谁还会在意他呢?入侵者们不需要知道这一点。当有陌生人来到我们门前时,我们不会再在应门之前将马利锁住了。我们不再忙着让他们相信马利是没有危害性的了。相反,现在我们会散布一些含糊不明的恶兆警告,比如“最近他的行为变得越来越难以预料了”,以及“我不知道这扇屏风还能经受得住他多少次猛冲”。
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孩子,而另外一个孩子也要到来了。我们对于个人的安全问题不会再过于乐观和毫无忧虑了。詹妮和我经常会推测,如果有人试图伤害孩子或我们的话,马利会如何反应呢?我倾向于认为,他只会是有些狂暴、狂吠以及气喘。而詹妮对马利抱有更大的信心。她相信,他对我们的特别忠诚,尤其是对他那位新的奶粉供给者——帕特里克的赤胆忠心,一定会在一场危机的千钧一发之际转变为一种从他的身体深处萌发出来的凶猛的原始的保护力量。“不可能,”我说道,“他只会将他的鼻子撞进这个坏家伙的胯部,仅此而已。”我们同意,无论是哪种方式,他都会将对方吓得屁滚尿流的。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非常有利。他的存在与否让我们对我们家的感觉存在着易受攻击或者安全无忧的区别。在我们继续就他作为一名保护者的效能进行争论的时侯,我们在床上轻易地就睡着了,因为知道他就在我们的身旁。然后,在一天夜里,他一次性地并且永远地平息了我和詹妮之间的这场争议。
那是十月份,天气还没有转冷。夜里很闷热,我们开着空调,窗户紧闭着。看完了十一点的新闻之后,我把马利放出门去外面小便,检查了一下婴儿床里的帕特里克,关上灯,然后爬上了床,躺在了已经睡着了的詹妮身边。马利,如同他经常做的那样,倒在了我身旁的地板上,发出了一声有些夸张的叹息。我渐入梦境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刺耳的嗓音。我立即惊醒过来,马利也是。他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站在床旁边,耳朵耸立着。那声音又来了,从封闭的窗户穿透进来,分贝盖过了空调的嗡嗡声。一声尖叫。一个女人的尖叫,声音很大,绝对没错。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在大街上扮小丑胡闹,这是常有的情形。可是,刚刚听到的声音并不是一种快乐的、会把我逗笑的尖叫声。这声音里充满绝望,真正的恐惧。于是我渐渐明白有人正陷入到可怕的麻烦之中。
“快来,男孩!”我低声说道,滑下了床。
“别出去!”黑暗中,我的身旁传来了詹妮的声音。我没有意识到她已经醒来了而且听到了尖叫声。
“打电话叫警察,”我告诉她说,“我会小心的。”
我抓着马利的贴颈铁链将他带出了门,来到了前门廊上,因为走得匆忙,我身上只穿了一条男式平腿短裤。正在这时,我瞥见街上有一个人影正朝着码头方向飞快地跑去。从相反的方向再一次传来了尖叫声。在室外,由于没有了墙壁和玻璃的阻隔,这个女人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充斥整个空气之中,让人毛骨悚然,这种声音我只在恐怖片里面才听到过。其他房子的门廊上的灯也亮了起来。两个合租我对面街上的房子的年轻人也冲了出来,身上只穿了毛边短裤,他们朝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我看到他们跑上了一个距离几栋房子不太远的草坪上,几秒钟之后,他们又朝着我的方向飞奔回来。
“快去救那个女孩,”他们中的一个叫喊道,“她被刺伤了。”
“我们要去追那个家伙,”另一个大叫着说道,然后他们便赤着脚在街上朝那个身影逃走的方向飞奔而去了。我的邻居巴里是一位勇敢的单身女性,她刚刚买了内德密尔夫人房子隔壁的一处平房住了进去,此时她跳进了自己的汽车里,加入到了追逐凶手的队伍之中。
我放开了马利的项圈,朝着尖叫声跑了过去。跑过了三栋房子之后,我发现我十七岁大的邻居正独自站在车道上,俯着身子,猛烈地喘着气,大声地抽泣着。她紧紧捂着自己的肋骨,我可以看到鲜血正从她的手指头间渗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衬衣。她是一个瘦弱的、漂亮的女孩,金黄色的长发垂在她的肩头。她与离异的母亲住在一起,她的母亲是一位十分和善的女人,在一家医院里做夜班护士。我与她的母亲曾经聊过几次天,可是我同她的女儿只是挥过手打过招呼而已。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说过不许叫,否则他就会刺伤我的,”她说道,不停地抽泣着,呼吸十分急促,“但是我还是叫了。我叫了,所以他就用刀刺了我。”她似乎以为我不相信她的话,于是将衬衣掀起,让我看那刺破了她的胸腔、已经泛起了褶皱的伤口。“我正坐在我的车里听着收音机。他不知从哪儿就冒了出来。”我将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试图让她平静下来,结果她膝盖一弯,倒在了我的怀里,她的双腿像小山羊一般在她身下折叠了起来。我将她搀扶到人行道上,然后坐了下来,紧紧地环抱着她。现在,她的话变得柔和、平静了许多,她努力地睁着双眼。“他告诉我说不许叫,”她继续说道,“他用手捂住我的嘴巴,告诉我不许叫。”
“你做得对,”我安慰她说,“你的叫喊把他给吓跑了。”
在我看来,她似乎快要休克了,而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快来吧,救护车。你在哪里呢?”我只会用一种方式来安慰她,那便是安慰我自己的小宝宝的方式——抚摸着她的头发,用我的手掌轻拍着她的脸颊,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当她变得越来越虚弱的时候,我不停地告诉她说一定要坚持住,救援人员就快来了。“你一定会没事的。”我说道,可是我自己对此都并不十分地确定。她的皮肤呈现出了灰白色。我们就这样孤零零地坐在人行道上,似乎度过了好几个小时,可是实际上,根据警察后来的报告显示说,只过了短短的三分钟而已。我想起了马利,于是赶紧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发现他就站在距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以一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果断的、蹲伏的姿势面朝着大街。这是一种斗士的姿势。他颈部的肌肉凸了出来,下颚绷得紧紧的,肩胛之间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大街,保持着一种随时都会猛扑向前的姿势。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詹妮是对的。如果身上携有武器的攻击者返回来的话,那么他就必须先过我这只威猛的狗这一关。在那一刻我知道——毫无疑问、绝对地知道——在歹徒袭击我们之前,马利便会奋力地跟他展开搏杀,直到将对方置于死地为止。总之,当我支撑着这位年轻女孩子的时候,我内心的情感波涛正剧烈地翻涌着,同时,我也很担心这个女孩会不会就在我的怀中死去了。看着马利如此认真地保护着我们,看着他如此威严的神态和姿势,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人类最好的朋友是谁?还用说,绝对是马利了。
“我会保护你的,”我告诉女孩说。可是,我想说的是,我本应该说的是——“我们”会保护你的——马利和我。“警察就快来了,”我说道,“请你务必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
在她闭上双眼之前,她低声地说道:“我的名字叫利萨。”
“我叫约翰。”我说道。这似乎有点儿可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相互介绍,仿佛我们是在一次邻里间的聚餐上。我差一点就因这种荒谬而笑出声来。但是我并没有真的笑起来,而是捋了捋她耳朵后面的头发,然后说道:“你现在已经安全了,利萨。”
犹如一位从天而降的天使长,一位警官冲到了人行道上。我对马利低声嘱咐道:“一切都ok了,男孩。她已经没事了。”似乎我这一句低语打破了某种入定状态,我那位愚笨的、和善的伙伴又回来了,他转着圈小跑着,喘着气,努力地嗅着我们。原有的心智魂魄又返回到了他的躯体之中。接着,更多的警官涌到了我们身边。不久,一个救护队也带着一个担架和许多消毒纱布赶到了。我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情况告诉给了警察,然后走回家,而马利则在我前面大步慢跑着。
詹妮在门口迎接我们,然后,我们俩一起站在窗前,观看着在我们的街道上上演的这一幕惊悚剧。我们的街区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出侦破电视剧里的布景。红色的闪光灯在窗户上闪现着。一架警方直升机在我们头顶上盘旋着,将聚光灯打在院子里和小径上。警察设置了路障,在街区展开了搜索。可是他们的努力只是一场徒劳,既没有逮捕到一个嫌疑犯,也没有探查到任何作案动机。我那三位追逐犯罪分子的邻居们后来告诉我说,他们甚至都没有瞥见到那个家伙究竟长什么模样。最后,詹妮和我回到了床上,但是我们无法入睡,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许久。
“你应该为马利感到骄傲,”我告诉她说,“这真是太奇怪了。不知为什么,他能够知道状况的严重性。他就是知道。他感受到了危险,他似乎变成了一只完全不同的狗。”
“我告诉过你,”她说道。的确如此。
当直升机在我们上空发出沉闷的巨大的声响时,詹妮把身体滚到了床上她的那一边,在睡着之前,她说道:“只是这一街区又一个无聊的、乏味的夜晚。”我伸出手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正躺在我身边的马利。
“你今晚做得很好,大家伙,”我低声说道,搔着他的耳朵,“奖励你一大袋狗食。”我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渐渐进入了梦乡。
南佛罗里达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在自个家门前的车里面被刺伤这一罪行的麻木,可以从第二天早上报纸对该案进行了仅仅六句话的简短报道窥见一斑。《太阳守卫报》对该案的报道仅仅出现在了3b版面的简短栏目上,标题为《男人袭击女孩》。
报道中并没有提及我或者马利或者那两个住在对面街上赤裸着半身去追捕攻击者的男人,也没有提到驾车追逐犯罪分子的巴里,或者那些点亮了门廊上的灯并且拨打了911报警电话的街区上的上上下下的邻居们。在南佛罗里达这一充满暴力罪案的丑陋的世界里,我们街区所发生的这幕惊悚剧只是小菜一碟。没有死亡,没有人质,也没有大人物。
匕首刺破了利萨的肺部,她在医院里躺了五天时间,在家里经过了几周的复原期。她的母亲将她的康复通知了左邻右舍,可是这个女孩仍然闭不出户。我担心这场袭击给她留下了心理上的伤痕。如果离开她家的安全防护之后,她还能够再次感受到身心的自在吗?虽然我与她仅仅相处了三分钟,但是我感觉自己仿佛是照料她的一位兄长。我想尊重她的隐私,可是我也想去看看她,想亲眼看到她一切无恙。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正在车道上洗车,而马利则锁在我的旁边。突然,我听到有脚步声慢慢靠近,我抬眼望去,发现她正站在那儿。她比我记忆中的更漂亮。棕褐色皮肤,强壮,精神焕发——看上去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微笑着,然后问道:“还记得我吗?”
“让我想一想,”我说道,装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你看上去有些面熟啊。你是不是在汤姆?佩蒂音乐会上挡在我前面不愿意坐下来的那个人?”
她笑了起来。于是我问道:“你现在怎么样,利萨?”
“我很好,”她回答说,“起码恢复了正常。”
“你看上去很不错,”我告诉她说,“比起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要好多了。”
“是的,好多了,”她说道,然后低头看着脚,“多么可怕的一个夜晚。”
“多么可怕的一个夜晚。”我重复道。
然后她跟我谈起了医院、医生、会见她的那位侦探、无数的水果篮以及治疗期间待在家里的百无聊赖。不过她避开了那次袭击,我也一样。有些事情最好还是将它忘掉。
那天下午,利萨待了很长时间,当我做着家务杂事的时候,她便跟着我在院子里四处转悠,同马利一起玩耍,简短地谈谈话。我感觉她有些话想说,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她只有十七岁;我并不期待她能够找到合适的字眼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们俩的生命曾经在没有任何计划或者警告的情况之下碰撞在了一起,两个彼此陌生的人因一件突如其来的暴力事件而结合在了一起。没有时间去施行邻里之间的惯常的礼节;没有时间去建立起边界。只有在一场危机中所形成的亲密的结合,一位穿着平腿短裤的父亲与一个上衣被鲜血浸透了的十多岁的女孩,借助相互的倚靠来寻求着希望。我与她之间存在着一种亲密,也存在着一丝的尴尬与难堪,因为在那一时刻我们完全放下了防备,彼此心领神会。言语已经没有必要了。我知道她非常感谢我前去帮助了她;我知道她十分感谢我曾经努力地去安慰她,尽管我的安慰十分笨拙,或许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她知道我深切地关心着她的情况。在那天晚上的人行道上,我们分享了某种情感——那短暂的、飞逝而过的时刻,却已经清晰地界定了一个人的生命中的其他部分——我们两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我很高兴你顺道来我这儿看看。”我说道。
“我也很高兴自己这样做了。”利萨回答说。
当她离开的时候,我对这个女孩子产生了一种非常好的感觉。她已经健壮了。她已经坚强了。她可以继续往前走了。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几年之后,当我听说她成为了一名电视主播的时候,我发现,我当初的感觉相当准确。
尽管睡得迷迷糊糊,但是我渐渐感觉到有人正在呼喊着我的名字。“约翰,约翰,快起来。”是詹妮的声音,她正在摇晃着我的身体,“约翰,我想孩子可能就要出生了。”
我用一个胳膊肘支撑起了身体,揉着眼睛。詹妮躺在床上她的那一侧,膝盖弯曲着抵到了胸部。“孩子怎么了?”
“我腹部痛得厉害,”她说道,“我躺在这儿数着阵痛的频率。我们需要给谢尔曼医生打电话。”
现在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我狂热地期待着我们第二个孩子的降生——我们已经从超声波上得知,这一胎又是一个男孩。不过,这个孩子到来的时机却非常的糟糕。詹妮怀孕不过才二十一周的时间,距离四十周的足月分娩差不多还剩一半的时间。在她那些孕妇书籍当中,印有一些非常清楚地显示着每一周胎儿成长情况的图片。就在几天之前,我们还坐在那儿看着这些书籍,仔细地研究着二十一周时胎儿的图片,对于我们的小宝宝的生长情况感到十分惊异。一个二十一周大的胎儿,仅仅只有一个手掌那么大,体重还不到一磅,它的眼睛紧闭着,手指头就像是脆弱的、小小的嫩树枝,肺部也还没有发育完全,无法从空气里吸取氧气。在二十一周的时候,一个婴儿刚刚才能够存活。在子宫外生存的可能性还很小,没有严重的、长期的健康问题的生存的可能性就更小了。这便是为什么自然界要让一个婴儿在子宫里待上九个月之久的原因了。
“或许并没有什么的。”我说道。可是,当我快速地拨完电话号码并且听到话筒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自己那“怦怦“作响的心跳声。两分钟之后,谢尔曼医生拿起了话筒,他的声音表明他显然还没有完全清醒。“这或许只是胃肠气涨,”他说道,“不过我们最好还是看一看。”他告诉我立即将詹妮带到医院里去。于是我便在房子里面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将一些物品扔进了为她准备的旅行袋里,拿上了奶瓶和尿布袋。詹妮给她的好朋友桑迪打了电话,她刚刚做了母亲,住在距离这儿几个街区远的地方,詹妮问她我们是否可以把帕特里克寄放在那儿。现在,马利也醒了过来,他伸展着腿脚,打着呵欠,摇晃着身子。“深夜的道路旅行!”“很抱歉,马利,”当我将他带到车库里时,我告诉他说,他的脸上流露出了巨大的失望之情,“你要听话。”我将帕特里克抱出了他的婴儿床,安放进了他的婴儿车里,并没有将他弄醒,然后我们便走进了夜色之中。
在圣玛丽医院新生儿重点护理区里,护士们迅速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她们为詹妮换上了一套医院的睡衣,然后给她连接了一台监测器,以检测她的宫缩的情形以及婴儿的心跳。结果发现,詹妮的宫缩频率是每六分钟一次。这绝对不是胃部气涨的症状。“你的小宝宝想出来了,”一位护士说道,“我们将会尽一切努力确保孩子不要现在就急着出来。”
谢尔曼医生通过电话让护士们去检查詹妮的子宫颈是否已经开了。一位护士将一个带有手套的手指探进了詹妮的下体,然后报告说詹妮的子宫颈仅仅只开了一公分。即使连我也知道,这种情况并不乐观。在一个正常的分娩中,子宫颈完全开到十公分的时候,母亲才可以开始用力。伴随着每一次腹部的剧痛,詹妮的身体似乎越来越接近忍受疼痛的极限了。
谢尔曼医生命令她们给詹妮静脉注射盐水点滴,并注射止痛剂。宫缩的情况好转了一些,可是,还没到两个小时,詹妮的宫缩又加剧了,于是需要第二次注射,然后是第三次。
在接下来的十二天里,詹妮只能够待在医院里接受治疗,被一排围产医师们在身上摸来捅去,并且同许多台监视仪器和静脉注射的点滴连接在一起,因此动弹不得。我向报社请了长假,扮演起了帕特里克的单亲爸爸的角色,尽我最大努力保持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正常地运作——洗衣服、喂食、做饭、清理帐单、做家务、料理后院。哦,是的,还有我们家中的另一个生物。可怜的马利,他的地位已经从交响乐队中的第二小提琴部陡然降得甚至都不在乐队中了。连我也把他忽略了。他维持着自己与家庭关系的最后联系,从来没有让我从他的视野中消失过。当我用一只胳膊搂着帕特里克在房子里面忙前忙后,用真空吸尘器打扫房间,或者在洗衣间里清洗衣物,或者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他都会忠心耿耿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会待在厨房里,将一些脏盘子投进洗碗机里面,而马利则会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子跟在我的身后,他会在厨房里转上六次圈,以便确定一个最佳位置,然后便在地板上趴下来。可是,还没等他在厨房里“定居”下来多久,我便又会冲向洗衣间把衣服从洗衣机里面拿出来,再投进干衣机中去。于是,他只能再次跟随着“迁居”到洗衣间里,转着圈,用爪子抓着地毯,直到将其摆弄成自己喜欢的模样,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地板上。可是没过不久,他又得再次起身,跟着我来到客厅收拾报纸。然后,他便会再一次转圈、确定位置、趴下。如果他幸运的话,我会在这如同陀螺一般的疯狂运转中暂停一会儿,在他屁股或者背上轻快地拍打一下。
一天晚上,终于将帕特里克哄睡着之后,我一头倒在了沙发上,精疲力尽。马利欢快地用后腿站立起来,将他的绳子拖拉玩具放在了我的膝盖上,然后仰起头,用他那双大大的褐色眼眸看着我。“哇,马利,”我说道,“我已经疲惫不堪了。”他将自己的口鼻放在了绳子玩具的下面,将其轻弹到了空中,等着我去尽力地抓住玩具,准备与我打个平局。“对不起,老伙伴,”我说道,“今晚不行。”他皱起了眉毛,竖起了脑袋。突然间,他那舒服自在的每日固定的节目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女主人神秘地缺席了,而他的男主人则变得丧失了任何的趣味,与以往大不一样了。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哀鸣,我能够看出他正在努力地猜想着其中的缘故。“为什么约翰不再想同我一起玩耍了呢?那天早上的散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为什么不再有地板上的摔跤游戏了呢?而且,詹妮到底在哪里呢?她还没有让我与下一个街区的达尔马提亚狗进行跑步比赛呢,不是吗?”
对于马利来说,生活并没有彻底黯淡、凄凉。从光明的一面来说,我已经迅速地返回到了婚前那种懒散的、不修边幅的生活方式之中了。作为房子里面唯一的成年人,我被授予了诸多的权力,我暂停了已婚夫妇的家庭生活行为,并且宣布已被取缔的单身规则重新成为了这块土地上的法律。当詹妮待在医院的这段期间,衬衣会一连穿两次,甚至三次,衣服上粘着明显的芥菜污点;直接从硬纸盒里面倒牛奶喝;马桶座垫一直保持着竖立的状态,只有坐在上面的时候才会放下来。令马利感到分外高兴的是,我制定了一项浴室门完全打开的政策。毕竟,他和我一样也是雄性,没有什么可避讳的。这便给了马利一个能够在狭窄的空间中与我亲密无间的机会。他在那儿感受到了生活的意义,因为他可以从浴缸的水龙头下面饮水喝。詹妮或许会对他的这种行为惊骇不已,可是,我看待这一问题的态度是,这总比他从抽水马桶里面找水喝要好得多了。既然在我的单身生活里已经取消了必须将抽水马桶上的座盖盖上的政策,所以,为了避免他将口鼻潜入那具有吸引力的盛有水的瓷器池子里面,我就应该给马利提供另一个可行的选择对象。
当我在浴室里的时候,我养成了把浴缸里的水龙头稍稍拧开一点儿的习惯,这样,马利便可以舔一些清冷淡水来喝。他陶醉得浑身颤抖。他拧着脑袋,凑在水龙头下面,舔着滴落下来的水流,身后的尾巴砰砰地击在水槽上。他的口渴好象完全没有满足的限度,于是我开始相信,他前世一定是沙漠中的一头骆驼。很快我便意识到,我创造出了一个浴缸怪物;而马利也很快开始在没有我在场的情况下单独进入浴室里面,他站在那儿,可怜兮兮地凝视着水龙头,为了任何一滴迟迟不愿落下的水滴而舔着水龙头,用他的鼻子轻打着排水旋钮,一直到我对他的这种凄惨和饥渴的境况无法再忍受下去了,然后,我便会走进浴室,替他将水龙头拧开。突然间,他碗里的水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当我正在洗澡的时候,我们降低为粗鄙状态的下一步来临了。马利猜想自己可以将脑袋钻过浴帘,这样一来,他便可以得到一股瀑布,而不再是细小的水流或者只是一连串的水滴了。我浑身涂满了肥皂泡,完全没有警惕到他那颗硕大的茶色的脑袋会突然钻进来,也没有料到他会舔冲澡的巨大水柱。“千万别告诉妈妈。”我说道。
我尽力蒙骗詹妮,让她认为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一切都井井有条。“哦,我们一切都好,”我告诉她说,然后转向帕特里克,我会补上一句,“是不是,小伙伴?”对于我的这句问话,他会给出自己的标准回答:“爸爸!”然后,指着天花板上的电扇:“扇扇!”可是,詹妮是非常有头脑的,不会轻易上当。有一天,当我带着帕特里克进行我们的每日访问时,詹妮开始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盯着我们,然后问道:“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都对他干了些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都对他干了些什么?”我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很好。你看上去也不错,不是吗?”
“爸爸!扇扇!”
“他的衣服,”她说道,“究竟——”
我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帕特里克的连身衣裤出了些差错。现在我意识到,他那两条圆胖的大腿被挤压进了袖孔里,袖子太紧,所以这两条腿的血液循环肯定被切断了;衣领就像一个乳房一样垂挂在他的两条腿之间;往上看去,帕特里克的脑袋从分开的胯部里伸了出来,而他的胳膊则不知道迷失在这身衣裤里的什么地方了。这幅景象真是异常壮观。
“你这个呆瓜,”她说道,“你把他给上下颠倒了。”
“这只是你的意见。”我说道。
可是游戏终于结束了。詹妮开始从她的病床上通过电话对我展开了遥控指挥。几天之后,我那位甜美的、亲爱的姨妈安尼塔,一位十几岁时便从爱尔兰来到美国,现在居住在南佛罗里达州另一端的退休护士,神奇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手里拿着行李箱,愉快地开始着手进行重建的工作。单身规则成了历史。
当詹妮的医生终于允许她回家的时侯,伴随了许多最为严格的命令。如果她希望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的话,那么她就必须尽可能地躺在床上静养。她唯一被允许步行的情况便是去浴室。她一天只能洗一个快速的、简单的澡,然后便只能回到床上继续躺着。不能做饭,不能给帕特里克换尿布,不能出门取邮件,不能举任何比一个牙刷重的东西——这意味着,她体内的孩子,是一个几乎会扼杀掉她的巨大约束。我并没有骗人,的确是完全的卧床休养。詹妮的医生们已经成功地关闭上了早产这扇危险的大门;现在,他们的目标便是,将这扇大门继续关闭至少十二周的时间。到了那个时候,小宝宝便会有三十五周大了,尽管仍然很小,却发育完全,能够根据自己的主张迎接外面的世界了。安妮塔姨妈——保佑她那善良的灵魂——将在十二周这一漫长的时间里居住在我们家里。马利对于这位新的玩伴的到来感到十分开心。很快,他便训练安妮塔姨妈学会了为他拧开浴缸的水龙头了。
医院的一位技师来到了我们家,将一个导尿管插入了詹妮的大腿间,她将这个导尿管连接在了一个绑缚在詹妮腿上的小小的由电池供电的抽水泵上,并将止痛剂连续输送进了她的血流里。她似乎认为这些举措还不足够,于是为詹妮配备了一个看上去仿佛是拷打设备的监测系统——一个体积过大的吸盘,连接着一团接在电话机上的乱糟糟的电线。吸盘通过一个有弹性的带子绑缚在了詹妮的腹部上,记录着胎儿的心跳以及任何宫缩的情形,一天三次,然后将这些情况通过电话线发送给一位负责监视麻烦出现的第一线索的护士。我跑去书店里,然后带着丰富的阅读材料返回家中,在最初的三天里,詹妮贪婪地阅读着这些书籍。她努力去保持情绪的高昂,可是,厌倦、烦闷、时时处于对她那未出生孩子的健康状况的不确定之中,这一切都合谋起来,想把她拖垮。最糟糕的是,她还是一个十五个月大的孩子的母亲,可是医生却不允许她去举起她的孩子,同他玩耍,在他饥饿的时候给他喂食,当他浑身脏兮兮的时候给他洗澡,当他难过的时候将他抱起来、亲吻着他的脸颊。我会把帕特里克放在床上,在那儿,他可以拉扯着她的头发,将他的手指头伸进她的嘴巴里。他会指着悬挂在床的上空的旋转着的桨状物,然后说道:“妈妈!扇扇!”这会让詹妮微笑起来。可是,她会慢慢地因长期禁闭而发疯的。
马利与我2
当然,在这段禁闭期间,她忠实的同伴便是马利了。他在詹妮床边的地板上安营扎寨了,用一大堆类别广泛的用以咀嚼的玩具以及生牛皮骨头将自己重重包围起来,等着万一哪天詹妮改变了想法,决定从床上跳下来,加入到一场小小的一时冲动的拔河比赛之中。他夜以继日地守候在那儿。当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会发现安妮塔姨妈正在厨房里煮着晚餐,而帕特里克则坐在她旁边的有弹性的椅子上。然后,我走进卧室里,会看到马利站在床边,下巴搁在床垫上,尾巴摇摆着,鼻子轻轻碰擦着詹妮的脖子,而詹妮在读书,或者打盹儿,或者仅仅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手臂懒散地垂在马利的背上。我在日历上划出了每一天,以帮助她记录下进展的轨迹,可是,这却起到了反作用,提醒着她每一分钟、每一天的流逝是多么的缓慢。有些人会满足于闲散度日,可惜詹妮却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她生来就是劳碌命,而且,这种被强迫的赋闲无事,正在以一种察觉不到的速度慢慢将她拖垮,每一天,这种状况都会恶化一点儿。她就像是一个被困在赤道无风带里的水手,用一种与日俱增的绝望等待着哪怕是一丝最微弱的风去涨满船帆,从而让旅程能够继续前行。我尽力去鼓励她,说着诸如“一年之后,当我们回首这段痛苦难捱的日子时,我们将会释怀一笑”之类的话。可是,这些鼓励的话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有些日子里,她的眼睛会望向远方,一片茫然。
当詹妮还有足足一个月要继续躺在床上休养的时候,安妮塔姨妈收拾起了她的行李箱,同我们吻别了。她已经尽其所能地待得足够长了,实际上,已经将她的拜访期延长了好几倍,但是她还有一个丈夫在家里面,她半开玩笑地打趣说,如果他靠着冷冻快餐独自生存下来了的话,他或许已经变成野生动物了。于是,我们又一次开始了独立自主的生活。
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我们这艘生活之船能够漂浮在海面上,而不致于发生沉船惨剧。黎明时分,我便会起床,洗个澡,然后给帕特里克穿好衣服,给他喂麦片粥和胡萝卜糊,带着他和马利出门散会儿步。然后,在我需要去报社工作的那天,我会把帕特里克寄放在桑迪家里,晚上再去接他回来。中午时间我会回到家里,给詹妮做午饭,把邮件带给她——那是她一天中情绪最高昂的时候,把木棍扔给马利,然后,将因疏忽而呈现出混乱和古旧状态的房子进行一番清理。草坪已经很久没有修剪了,没有洗的衣服堆积如山,后门廊上的屏风在被马利为了追逐一只松鼠而冲撞之后,便一直没有得到过修理。被撕碎了的屏风就这样在风中飘舞了好几个星期,实际上当马利在与卧床不起的詹妮单独相处的漫长的几个小时中,这扇屏风成了马利在后院和房子之间寻找开心、自由进出的狗门了。“我会把屏风修好的,”我向詹妮许诺说,“已经被列上日程了。”但是,我可以看出她眼里的沮丧。她凭借着强大的自制能力才没有从床上一跃而起,去把她的家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晚上,在帕特里克睡着之后,我便会去杂货店购物,有时候,在午夜里,我会在走廊上散会儿步。我们依靠罐装食品、速冻食品以及意大利面制品生活了下来。我忠心耿耿地订阅了好几年的刊物也突然地中断了,原因仅仅是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看什么杂志了。对于此种惨淡的境况,我只能写下这样的一句话:“生活的重担是可以压倒一切的。”
然后,某一天,当我们终于盼来了詹妮怀孕三十五周的日子时,医院的技师来到了我们的门前,然后说道:“恭喜你,女孩,你成功了!你又自由了!”她解下了医疗抽水泵,移走了导尿管,收拾起了胎儿监听器,拿走了医生的书面嘱咐。詹妮终于重获了自由,回到了她正常的生活方式中。没有了束缚,没有了药物治疗。我们甚至可以重新过性生活了。现在,胎儿完全可以存活下来了。分娩将会在适当的时候到来。“尽情玩乐吧,”她说道,“你值得享受这个。”
詹妮将帕特里克举过了头顶,在后院同马利顽皮嬉戏,疯狂地投入到了家务活当中。那天晚上,我们出外享受了一顿印度菜以示庆祝,还在一家当地的喜剧俱乐部里观看了一场演出。第二天,我们三个继续欢宴,在一家希腊餐馆吃了顿午餐。可是,服务生刚把我们点的美食端上桌子,詹妮腹中的宝宝便急不可待地要出来见见这个世界了。那天晚上,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咖哩羊肉,阵痛便开始了。她原本不想让几次宫缩打断她那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在商业区的这个美食之夜。但是此刻,每一次的宫缩都会让她疼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于是我们飞速赶回到了家里,而桑迪已经在那儿随时待命来接管帕特里克和照看马利了。詹妮在车上等着我,当我抓着她的旅行袋回到车里的时候,她正急促地呼吸着,忍受着越来越强烈的疼痛。等我们到达了医院并登记了一个房间的时候,詹妮的子宫颈已经开到七公分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便怀抱着我们的新生儿走出了产房。詹妮数了数他的手指头和脚趾头,不多也不少。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警惕着什么,他的胸部变成了玫瑰红色。
“你做到了,”谢尔曼医生宣布说,“孩子漂亮极了,也很健康。”
克罗?理查德?杰罗甘,五磅十三盎司,出生于1993年10月10日。我实在是太开心了,以致于我并没有马上联想到有关这次怀孕的一个悲惨的反讽——我们花费了大笔钱定了一间豪华套房,结果因为产程实在是太短了,我们完全没有好好享受这间昂贵的套房。如果分娩的速度再快一些的话,詹妮很有可能就把孩子直接生在了德士古站的停车场里了。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摊开四肢躺在“爸爸沙发”上。
考虑到为了将这个孩子平安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我们所经历的种种,我们觉得我们第二个儿子的降生是一个头条新闻。可是,对于当地的媒体来说,这条新闻还不够重大和轰动,所以不会将其刊载或播出。尽管,在我们的窗子下面,许多辆电视新闻车正聚集在停车场里,他们的圆盘式卫星电视天线刺向天空。我可以看到手拿麦克风的记者们正站在摄影机前进行着现场报道。“嗨,亲爱的,”我说道,“帕帕奇们(无固定职业的摄影师)为你倾巢而出了。”
一位在房间里照顾新生儿的护士说道:“你们相信吗?唐纳德?庄谱就在走廊上。”
“唐纳德?庄谱?”詹妮问道,“我不知道他也要生宝宝了。”
几年前,当这位地产界大亨搬到了棕榈海滩,在著名的粮食产业女性继承人马乔里?莫里韦德?波斯特以前所居住的占地广阔的宅第安家的时侯,曾经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这块地产名为mar-a-lago,意思是“从大海到湖泊”。正如这一名称所暗示的那样,这处地产从大西洋到近岸内航道绵延了十七亩,而且还包括一个有九个洞的高尔夫球场。从我们街道的尾端,我们的视线可以穿过码头,看到那座受到摩尔人风格影响的有五十八间卧室的宅第的那个比棕榈树还要高的尖顶。而此刻,在这家医院里,庄谱家与杰罗甘家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邻居了。
我打开电视机,得知唐纳德的女友玛勒?马普斯刚刚产下了一个女儿,他们俩荣升为骄傲的父母了。他们为女儿取名为蒂凡尼——就在詹妮产下克罗之后没过多久她便出生了。
在电视新闻人员为了捕捉到庄谱带着他们的新生儿离开医院返回到住处的镜头而云集于此的时候,我们便从窗户往外观看着这热闹非凡的空前盛况。当玛勒举起她的孩子供镜头拍摄的时候,她端庄地微笑着;唐纳德挥着手臂,眼神中充满了骄傲。“我感觉棒极了!”他对着摄影机说道。然后,他们便坐进由司机驾驶的豪华轿车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当轮到我们离开医院回家的时候,一位在医院当义工的和善的退休者带领着坐在轮椅中的詹妮和婴儿克罗穿过了大厅,出了自动门,沐浴在了阳光的照耀下。这儿没有摄影师,没有卫星采访车,没有要播出的新闻采访的原声摘要,没有现场报道,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和我们这位年长的义工。虽然没有任何人对我进行访问、向我提出问题,可是我也感到“棒极了”。唐纳德?庄谱并不是唯一一个为其后代而备感骄傲的人。
当我去路边取车的时候,义工陪着詹妮和孩子一起等待着。在把新生儿放进他的车辆座椅里用带子扣好之前,我将他高举过我的头顶,让全世界来看一看这位初来乍到的小家伙,就仿佛有个人正在看着他,并且说道:“克罗?杰罗甘,你和蒂凡尼?庄谱一样独特,请你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
这段日子本来应该是我们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而且在许多方面的确是如此。我们现在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初学走路,一个嗷嗷待哺,两个小家伙之间仅仅相隔了十七个月。他们带给了我们巨大的快乐。然而,在詹妮被迫卧床休养期间笼罩在她头顶上的黑云却并没有消散。最初的几个星期,她感觉良好,愉快地应付着为了两个完全依靠她来满足所有需要的生命担负起责任所带来的各种挑战。而在其他一些星期里,她却变得十分阴郁,充满了挫败感,生活被笼罩在一团忧郁的迷雾之中。我们俩都精疲力尽,最为悲惨的是,我们的睡眠被无情地剥夺了。晚上,帕特里克至少会把我们吵醒一次,而克罗则会醒来好几次,大声地哭喊着,不是要我们给他喂奶,就是要换尿布。我们很少会不被打扰地一口气睡上两个小时。有些晚上,我们就像是还魂的僵尸一样,眼神呆滞、移动无声,詹妮走向一个孩子,我则走向另一个。我们在午夜会起床一次,然后是凌晨两点,接着是三点半,最后是五点。然后,太阳便将冉冉升起,新的一天的帷幕徐徐揭开了,带来了崭新的希望,也带来了我们累得连骨头都要发酸的又一天。这时候,从门厅里会传来帕特里克那甜美的、愉快的、完全清醒的声音:“妈妈!爸爸!扇扇!”我们用坚强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我们知道,这一晚的睡眠就这样远去了。我开始把咖啡煮得更浓烈以便提神,然后便穿着皱巴巴的、领子上留有婴儿呕吐物的衬衣出现在了办公室里。有一天早上,在我的编辑部里,我发觉年轻而迷人的编辑助理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我。我冲她微笑着,心里沾沾自喜:“嗨,要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但仍然可以吸引女人们的注意。”没想到她接着说道:“你知道你的头发上粘着东西吗?”
让睡眠被剥夺的混乱变得更加复杂化的便是我们日益悲惨的生活处境,因为我们刚刚生下的这个儿子令我们感到焦虑万分。由于重量不足,所以克罗还不能够断奶,于是詹妮一心一意地想将他喂养得强壮、健康,而他看上去也抱定了同样坚定的决心,想要挫败詹妮的计划。她向他敞开自己的胸怀,而他则会帮助她达成心愿,饥渴万分地吸吮起来。然后,他又会将喝下的乳汁一古脑儿地全给吐出来。于是,她不得不再一次给他喂奶;而他又会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然后,再一次将自己的胃清空。喷射而出的呕吐物以每小时一次的高频率出现在了我们的生活中。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这一程序,而每来一次,詹妮就会变得更加抓狂。医生们将这一情况诊断为回流,并且建议我们去向专家咨询。专家给我们的小男婴注射了镇静剂,然后将一个观测仪器从他的喉咙里探了进去,迂回地进入到了他的身体内部,进行着详细的观察。克罗最后终于不再出现回流的症状了,体重也迅速地增加了。可是,整整四个多月以来,我们都为他焦虑万分,身心俱疲。当詹妮几乎得一刻不停地给他喂奶的时候,当他将她的乳汁又全部投回给了她而她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担忧、压力以及受挫便将她重重包围了起来,再加上严重缺乏睡眠,更是加剧了她的烦恼,也让她变得十分易怒。“我感到自己太无能了,”她会说,“妈妈们应该能够满足她们的孩子们所需要的一切。”我可以看出她的情绪的导火索越来越短了,即使是最小的“罪行”——食橱的门没有关上,桌上留下了没有被清除干净的面包屑——都会让她的怒火一触即发。
好消息是,詹妮从来没有一次放下过她对两个孩子的担忧。事实上,她以近乎急迫的关心和耐心养育着他们俩。她将自己的每一寸身心都无私地奉献给了他们。坏消息则是,她将自己的疯狂和愤怒直接撒在了我甚至更多的是撒在马利的身上。她对他失去了全部的耐心。他处在了她的火力瞄准器的十字准线之中,怎么做都不对。他的每一个罪行——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更多的罪行——都会让詹妮那扣在扳机上的手往前推近一点儿。很显然,马利会把自己那滑稽古怪的姿态、各种罪行以及无穷的热情持续到底。我买回了一束灌木,把它栽种在了花园里,作为对克罗出生的庆祝;马利却在当天就将它连根拔起,并且放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我为了替换被撕碎的门廊屏风而四处奔走,而对这扇由他自制而成的狗门十分习惯的马利,则迅速地再一次冲向了屏风,穿门而去。为了逃脱惩罚,他在外躲避了一天,当他最后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他的牙齿里面衔着一条女人的裤子。我不想知道他究竟又干了些什么。
尽管詹妮更加频繁地喂马利吃镇静药物——她这样做更多的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他,可是马利的雷暴恐怖症以及随后出现的非理性行为却一天比一天更加严重了。到现在,一场轻柔的阵雨也会让他陷入到惊恐之中。如果当时我们在家的话,他会扑到我们的身上,而他所分泌出的过量的唾液则会浸透我们的衣服。如果当时我们不在家的话,他便会以同样乖戾的方式——在门上、石灰墙上或者油地毡上猛抓一番,想凿出洞来寻求逃生之路。我修理的次数越多,他毁坏的频率越高。我都快无法跟上他的脚步了。我本应该狂怒不已的,可是,詹妮对我和马利两个都已经愤怒到了极点。所以,我非但没有对马利发火,反而处处为他掩饰。如果我发现了一只被咬坏的鞋子、书本或者枕头,我会在詹妮发现之前隐藏好罪证。当马利在我们那小小的家中横冲直撞、动辄闯祸的时候,我便会紧随其后——摆正地毯,扶好咖啡桌,擦干他溅到墙壁上的唾沫。在詹妮发现之前,我会冲向吸尘器,清理好马利又一次凿门之后在车库地上留下的木头屑。我熬夜到很晚,只为进行修复东西以及在地上撒上沙子,以便到了早上詹妮醒来的时候,马利最近制造的这起损害能够被遮掩过去。“看在上帝的份上,马利,难道你求死心切吗?”一天晚上,当我跪在地上,修复着最近的一次损坏,而马利则站在我的身旁,摇晃着尾巴,舔着我的耳朵的时候,我对他说道,“你必须停止再制造祸端了。”
这一天晚上,我走进了詹妮的怒火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环境之中。我打开前门,发现詹妮正用拳头打着马利。她失控地嚎啕大哭着,疯狂地打着他,看上去她更像是在重击一面鼓而不是在猛打一只狗,她的拳头雨点般地斜落在了他的背上、肩膀上以及颈子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冲他尖叫着,“为什么你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破坏掉?”在那一刻,我才发现了他犯下的罪行——沙发垫子被凿开了,垫子外面的织物被撕成了碎片,里面的填塞物被拖了出来。马利头朝下地站在那儿,四肢向外张开成八字形,倾斜着身体,仿佛是在抵御一场飓风。他并没有试图逃脱或躲避那落在身上的拳头;他只是站在那儿承受着每一个拳头,没有一声呜咽或抱怨。
“嗨!嗨!嗨!”我大声叫道,抓住了她的手腕,“好了。别打了。别打了!”她抽泣着,气喘吁吁。“别打了。”我重复道。
我走到了她和马利之间,与她脸对着脸。这就仿佛是与一个陌生人互相对望着。我并没有察觉出她眼里的神情。“带他离开这儿,”她说道,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有一丝无声的刺痛感,“带他离开这儿,现在。”
“ok,我把他带出去,”我说道,“但是你得平静下来。”
“带他离开这儿,不要让他待在这里。”她声音里的平静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我打开了前门,马利跳到了外面。当我返回屋子里去拿忘在桌上的拴狗颈的皮带时,詹妮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想让他消失。我想让他永远离开这儿。”
“好了,”我说道,“你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她说道,“我对那只狗已经受够了。你必须为他找一个新家,或者由我来办这件事情。”
她不可能真的想把马利送走的。她爱这只狗。尽管马利的缺点一项一项列举出来的话,可以开出一张长长的细目清单,但是她仍然喜爱他。她只是现在很难过罢了;她只是压力太大以致于近乎崩溃罢了。她会重新考虑自己刚才因一时冲动而做出的决定的。我认为,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之下,最好的做法便是给她时间让她冷静冷静。我没有说什么,走出了房门。在前院里,马利四处跑跳着,向空中跃起,试图要咬断握在我手中的皮带。他又回到了以往快活的常态,显然没有因为被拳头连续猛揍而情绪低沉。我知道詹妮并没有伤害到他。老实说,当我同他玩得比较野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对他展开的猛击可要比詹妮的拳头厉害得多了,而且他喜欢这种野蛮的玩法,总是跳回来希望展开更多的较量。作为其血统的一种纯正标志,他对疼痛是具有免疫力的,仿佛是一台永远不会停止的充满了精神和体力的机器。有一次,当我在车道上洗车的时候,他将脑袋塞进了涂有肥皂的水桶中,然后他头上牢牢地扣着水桶,瞎子一般地飞跑过了草坪,直到撞上了一面混凝土的墙壁,他才停了下来。这似乎并不会使他感到狼狈。可是,用一只充满愤怒的手掌在他的臀部上轻轻地拍一下,或者甚至只是用一种严厉的声音对他说话,他的行为都会表明他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对于像他那样一个愚笨的家伙来说,马利身上的这种敏感个性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詹妮在身体上没有对他造成伤害,可是她却压迫了他的情绪,至少在此刻是如此。对于他来说,詹妮便是一切,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两个最要好的伙伴中的一个。她是他的女主人,而他则是她的忠实的同伴。如果她认为给他一顿猛揍是适当的,那么他便会认为照单全收、默默承受这顿猛揍是应该的。从狗的其他方面来说,马利的表现的确差强人意,但是,他的忠诚却是无可置疑的。现在,我的工作便是去修复损害,让事情重新变好。
在街上,我抓紧拴狗颈的皮带,然后命令道:“坐下!”于是马利坐了下来。我将贴颈链子高高套在了他的喉咙处,为我们的散步做着准备。在我迈开脚步之前,我将手放在了他的头上,按摩着他的脖子。他把鼻子伸向空中,抬头看着我,他的舌头长长地吊在了脖子处。看起来,与詹妮之间所发生的那场事件已经被他忘在了脑后;现在,我希望詹妮也能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你这只大笨狗?”我向他问道。他直直地跳跃起来,仿佛脚底装配有弹簧,然后将舌头贴在了我的嘴唇上。
那天晚上,马利和我走了好几里路,当我最后打开前门的时侯,他已经精疲力尽了,准备在某个角落安静地躺下来。詹妮一边给帕特里克喂着一瓶婴儿食品,一边摇晃着躺在她的膝盖上的克罗。她很平静,似乎回到了以往的常态。我解开了马利脖子上的皮带,他便在自己的水碗里畅饮起来,精力充沛地轻舔着水,在水碗的边缘溅起了阵阵浪潮。我用毛巾擦干了地板,朝着詹妮的方向偷偷地瞟了一眼:她看上去泰然自若。或许可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或许她已经重新考虑了自己冲动之下所做的决定。或许她为自己情绪的火山爆发感到了羞怯,并且正在寻找着道歉的字眼。当我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马利紧贴在我的脚跟后面,她没有看着我,用一种平静的、从容的声音说道:“我是绝对认真的。我希望他离开这儿。”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最后通牒,以致于我终于认识到这并非只是一句空头威胁。虽然她并没有大发雷霆,但是并不代表这一问题就此远离了。我为此焦虑万分。这听起来非常令人同情,马利已经成为了我的雄性的灵魂上的伙伴,我的亲密的同伴,我的朋友。他的确训练不足、没有修养、执拗顽抗、不服从规范,从政治术语来说,他有着我一直渴望拥有的自由精神——如果我足够勇敢的话。在他那桀骜不驯的生机中,我仿佛也获得了同样的快感。无论生活变得多么复杂,他都能提醒着我那种简单的快乐;无论我的身上肩负着多少的责任,他都能让我记得:有时候,为了固执的不服从而付出高昂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在一个充满了呼来喝去的世界里,他是他自己的主人。一想到要放弃他,我的灵魂便会枯萎凋谢。可是,现在我有两个孩子要去担忧,还有一个我和我的孩子们都需要的妻子。我们的家庭是由最纤细的线维系在一起的。如果失去马利会导致我们这个家庭彻底垮台或者稳定的话,这一巨大区别怎能让我不尊重詹妮的愿望呢?
我开始伸出了“触须”,小心谨慎地询问着朋友和同事们,问他们是否有兴趣接收一只两岁大的惹人喜爱的、活泼有趣的拉布拉多猎犬。从他们那儿我得知,有一个邻居十分喜欢狗,而且对于犬科类动物来者不拒。可是,连他也对我说了声“no”。真是太不幸了,马利的声名狼藉令他也望而生畏了。
每一天早上,我都会打开报纸浏览分类广告栏,仿佛我能够在那儿发现某个奇迹广告一般:“寻找狂野难驯的、精力充沛的、无法掌控的,并具有多重恐怖症的拉布拉多猎犬。另外加上具有破坏性的才能。愿意支付高额购买。”我当然没能够看到这类广告,恰恰相反,我发现的是,基于各种原因的有关转让年轻成年狗的交易十分繁荣。这些年轻的成年狗,有许多是仅仅几个月前他们的主人花费了好几百美元才购买来的纯种狗,可是现在他们却被低价转让甚至是免费转让。而在这些将要被主人抛弃的狗当中,雄性拉布拉多犬占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庞大数目。
几乎在每一天里,这些广告都会让我立刻感到心碎,但也能让我立刻觉得欢快。从对我有利的情况来说,我可以识别出对于这些狗重新回到交易市场的真实原因进行掩盖的意图。这些广告中充满了欢快的委婉的说法,而这种行为模式我实在是太了解了。“活泼的……喜爱人类……需要大的院子……需要玩耍的空间……精力充沛……英勇的……强有力的……的种类。”这些修饰语加起来只是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这是一只其人无法控制的狗,一只已经成为了主人的负担的狗,一只它的主人已经打算放弃了的狗。
一方面我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因为这些广告中的诡计十分滑稽可笑。当我读到“极端的忠诚”时,我知道卖主的真正意思是“他会咬人”,“永远的同伴”的意思是“具有单独相处的焦虑症”,而“优秀的看门狗”可以被解释为“不断的吠叫”,当我看到“价格最优”时,我便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意味着那位绝望的主人实际上是在问:“我到底要倒贴给你多少钱你才肯把这家伙从我手上带走?”而另一方面,我则因为悲伤而疼痛着。我并不是一个轻易便会放弃的人;我相信詹妮也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我们都不是那类把我们的麻烦放在分类广告里去典当的人。不可否认,马利是狗当中的少数种类,是一只会让其主人备感棘手的狗。他同我和詹妮成长时期所养的庄严尊贵的狗几乎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他有一大串的坏习惯和举动。他所犯下的罪行多到罄竹难书。他同两年前我们带回家来的那只痉挛的小狗也大不一样。在他自己那有缺陷的方式中,他自得其乐着。作为他的主人,我们的一部分历程,便是将他塑造成我们需要的样子,但是,我们的另一部分历程则是去接受他原来的样子。不是简单地去接受他,而是去赞美他以及他那颗不屈服的犬科动物的灵魂。我们带进家中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呼吸的生命,而不是一个搁在角落的流行配件。不论好坏,他都是我们的狗。他是我们家庭中的一部分,尽管他有无数的缺点,毕竟它给予我们的快乐和爱,要比这些缺点多出一百倍。而他尽其所能提供给我们的热爱和忘我精神,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是无价的。
放弃他,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正如我继续假装热情地为给马利找到一个新家而四处打听着的时候,我也开始真正热情地与他合作起来。我自己的秘密任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是恢复这只狗的名誉,并且向詹妮证明他是值得的。我诅咒着自己被打断的睡眠,开始在黎明时分起床,把帕特里克放进轻便婴儿车里,用带子扣好,然后带着马利朝着码头走去。坐下。待着别动。趴下。跟上。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进行着练习。我的任务中有一种孤注一掷、拼死一搏的气息,而马利似乎觉察出了这一点。现在,游戏已经不一样了;这一次是真的了。为了防止他未能完全领会,我会不止一次地向他清楚说明,而不带任何装腔作势的字眼:“我们不是在这儿鬼混,马利。这次是认真的。让我们开始吧。”我会再一次进行有关命令的训练,而我的助手帕特里克则在一旁拍着手,并对他那位大个的、浑身黄毛的朋友喊叫道:“棍棍!喔!”
当我再次为马利登记了服从学校的时侯,他已经不再是第一次与我一同出现的那只青少年犯罪狗了。尽管他仍然像一头野猪一般狂野,但是这一次他知道,我是发号施令的人,而他则是部下。这一次,不再冲向其他狗的猛扑动作了(或者至少猛扑的次数减少了),不再有穿过停机坪时主人与他的狗之间一前一后的拉扯了,不再有对陌生人胯部的冲撞了。经过了为期八周的学习,我终于借助紧拉拴狗颈的皮带,让马利通过了命令训练,而且他很开心地去配合,甚至是狂喜不已。在我们最后一次集会上,训练者——一位同杜米纳瑞克斯小姐恰恰相反的不太严格的女士——召唤我们向前。“好吧,”她说道,“向我们展示一下你们的训练成果。”
我命令马利坐下,他便蹲坐了下来。我抬起了高高绕在他喉咙处的贴颈链子,干净利落地拉了一下拴狗颈的皮带,命令他跟上。我们一路小跑地穿过了停车场,然后又折返回来,马利紧跟在我的身旁,他的肩膀轻触着我的小腿,就像是书中所教授的标准姿势那样。我再次命令他坐下来,然后我径直站到了他的面前,用手指指着他的额头。“坐下。”我平静地说道,而另一只手则放下了他的皮带。我向后走了几步。他那双大大的褐色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等待着我发出任何将他从坐着的姿势解放出来的细微的信号,但是他仍然保持着蹲坐的姿势。我围着他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他因兴奋而颤抖着,并且努力旋转着他的脑袋,以便让自己的视线能够继续紧随我的身影,可是他并没有挪动身体半步。当我又转回到他的面前时,为了寻求乐子,我打了个响指,他立即站直了身体,一副随时待命的姿态。那位女老师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我转过身,背对着他,然后走了三十步远。我可以感觉到他那灼热的目光正聚焦在我的背上,但是他仍然坚如磐石地待在原地。等到我转过身来面朝着他的时候,他正猛烈地颤抖着。看来,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了。然后,我将脚迈开了一大步,站成了一个拳击手的姿势,因为我能够料到即将来临的一幕,然后说道“马利……”,我让他的名字在空中延宕了好几秒钟,“……过来!”他像一根离弦的箭朝我射了过来,而我已经为这一冲撞做好了准备。就在他撞在我身上的前一秒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熟练而灵巧地横跨一步躲闪开来,姿势极具一个斗牛士的优雅,而他则从我的身边“发射”了过去,然后他又转了回来,用他的鼻子从后面刺戳着我的屁股。
“好孩子,马利,”我热情地说道,蹲了下来,“很好,很好,好孩子!你是一个好孩子!”他围着我跳起舞来,就好像我们刚刚一起征服了珠穆朗玛峰一样。
那天晚上的最后,老师把我们叫出了队列,然后将我们的结业证书交到了我的手上。马利已经通过了基本的服从训练,并且排在班级的第七名。但如果那是一个只有八只狗的班级,而且那只位居第八名的狗还是一只患有精神错乱的美洲叭喇狗的话,那么马利的成绩还值得我大张旗鼓地炫耀一番吗?尽管上述的情况确实属实,但是,马利,我的这只无药可救的、无法训练的、缺乏教养的狗,终于通过了服从训练。我实在是太自豪了,以致于我差一点要激动得热泪盈眶了。事实上,要不是因为我过于沉溺在这种自豪与喜悦之中,我原本是可以阻止马利跳起来迅速地吃掉了他的那张结业证书的。
在回家的路上,我兴奋得扯着嗓子唱道:“我们是同伴。”马利感觉到了我的快乐和骄傲,于是把他的舌头贴在了我的耳朵上。不过这一次,我并不介意。
我和马利之间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我需要去掉他所有糟糕的习惯中最为恶劣的一个——跳到人们的身上。不论对方是一位朋友还是一个陌生人,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成年人,是一个湿温刻度计还是一台不间断电源的驱动器,对他来说都没有关系,他照跳不误。马利用同样的方式来迎接他们——全速朝他们冲过去,滑过地板,跳跃起来,然后当他用舌头猛舔他们的脸的时候,他会将两只前爪搭在对方的胸脯上或肩膀上。当他还是一个让人想拥抱的小狗时,他的这种行为还比较可爱,可如今,他的这种欢迎仪式已经变得令人讨厌了,对于某些他的这种未经请求的“邀请函”的收件人来说,他简直就是一个恐怖分子。他曾经撞倒过小孩子,惊吓过客人,弄脏过我们朋友的衬衫和上衣,而且几乎把我那位脆弱的母亲吓病过。没有一个人会欣赏他的这种行为。我曾经无数次尝试着运用标准的训练狗的技巧试图戒除掉他的这种跳跃习惯,却无一成功。后来,一位我十分尊敬的经验丰富的狗主人告诉我说:“你想要让他戒除掉那个习惯,那么下一次他朝你身上跳去的时候,你就用膝盖迅速撞击一下他的胸部。”
“我不想伤害到他。”我说道。
“你不会伤害到他的。用你的膝盖刺戳几下,我向你保证他就不会再跳到人身上了。”
马利与我3
这是在感情上很难度过的艰难时刻。马利必须洗心革面,要不然他就得走人。第二天晚上,当我下班回到家里的时候,我走进了前门,然后叫喊道:“我回家了!”像往常一样,马利飞速地穿过了木地板前来迎接我。最后的十步距离,他选择了滑行,就仿佛他正处在冰面上,然后飞起了身体,将他的爪子撞向了我的胸部和脸部。就在他的爪子触到我的身体的那一刻,我迅速地抬起膝盖,朝他的胸腔轻轻抵了一下。他轻轻地喘着气,然后便滑倒在了地板上,用一种受伤的表情看着我,试图想猜出我究竟这是怎么了。他一直都是这样跳到我身上的,怎能料到会出现突然的偷袭?
第二天晚上,我又重复了这一惩罚行动。他跳跃起来,我用膝盖轻抵一下,他倒在了地板上,咳嗽着。我觉得这样做有点儿残忍,可是,假如我想保护他,不让他出现在分类广告栏中的话,我知道我就必须让他明白这一点。“对不起,伙计,”我说道,然后俯下身体,这样他就能够用趴在地上的四只爪子轻拍着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第三天晚上,当我走进家门时,他从角落一跃而起,向我冲了过来,当他接近我的时候,运用了他那典型的高速刹车技巧。不过,这一次,他改变了一贯做法。他并没有跳跃起来,而是将自己的爪子保持在地上,然后头朝前撞进我的膝盖里,差一点将我撞倒了。我把他的这种表现当作是我矫正措施所取得的一个胜利。“你做到了,马利!你做到了!好孩子!你没有跳起来。”然后,我跪了下来,这样他便可以将口水淌在我的身上,而我则不用冒着用吸管打孔机去费力地将他落在地板上的口水吸出来的危险。这一次的成功真是令人印象深刻。马利已经在说服的威力之下屈服了。
然而,问题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他或许治愈了往我身上跳的毛病,但是,他那往其他人身上跳的恶习还没有得到纠正。这只狗实在是太聪明了,居然能够猜出用膝盖偷袭只不过是我摆出的一个威胁的姿态罢了,所以他知道自己仍然可以跳到其他人的身上而不会遭受到任何的惩罚。看来,我需要加大我的攻击力度。为了达到此目的,我征召了一位工作中的好朋友,一位名叫吉姆?托尔宾的记者。吉姆是一位性格温和、有点儿书呆子气、秃头、戴副眼镜、体形瘦小的人。如果马利认为他可以跳到某个人的身上而又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吉姆了。有一天,在办公室里,我将自己的计划向吉姆和盘托出了:下班之后他来到我们的房子前,按响门铃,然后走进门去,当马利跳起来亲吻他的时候,他便会按照我的嘱咐用膝盖对马利轻抵一下。“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对他进行着指导,“如果你手下留情、用力过轻的的话,那对马利来说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的。”
那天晚上,吉姆按响了我家的门铃,然后走了进来。马利果真掉进了我们布下的圈套,他朝着吉姆冲了过去,耳朵在脑后飘飞着。当马利离开地面朝他身上跳去的时候,吉姆将我的建议牢记于心。我对于他是否会过于羞怯的担忧显然是一种多虑,他用他的膝盖对着马利的腹腔神经丛部位给了具有摧毁性的一击,差一点就要把他给撞晕过去了。他的膝盖撞上他的胸腔所发出的巨大的“砰”的一声,在整个房间都能够听得到。马利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呻吟,一双怒眼圆瞪,四肢伸开,趴在了地板上。
“我的老天,吉姆,”我说道,“你该不会学过中国功夫吧?”
“是你告诉我要让他有所感觉的啊。”他一脸无辜地回答说。
他的确是让马利有所感觉了。马利站了起来,气喘吁吁,然后,他用一只狗所应有的方式问候了吉姆——四只爪子保持在地面之上。如果他能够说话的话,我敢发誓,他一定会说:“我投降了!”马利再也没有往任何人的身上跳过了,至少有我在场的情况下没有了,而且也再没有人用膝盖朝着他的胸部或者其他的部位来上一脚了。
就在马利放弃了他那往人身上跳去的习惯之后不久,一天早上,我醒了过来,发觉我的妻子回来了。我的詹妮,我所深爱的女人,那个曾经在忧郁的迷雾中消失不见、变得极端固执的女人,现在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就像产后抑郁症将她淹没时的那般突然一样,该症状的退潮而去也极为突然。就仿佛附在她身上的魔鬼刚刚被驱除了一样。他们被驱走了。谢天谢地,被驱走了。她重新坚强了起来,乐观了起来,她不仅能够应对身为一位两个孩子的母亲所面临的一切困难和挑战,而且茁壮成长了。马利重新获得了她的宠爱,获得了坚如磐石的安全感。詹妮一只胳膊搂着一个孩子,倾斜着身体亲吻着马利。她同他玩起了丢木棍的游戏,用从碎牛肉上渗出的汁给他做美味可口的肉汤。当一首美妙的歌曲从立体声中飘扬出来的时候,她与他在房间里面跳起舞来。有时候,在夜里,当他很安静的时候,我会发现她正和他一起躺在地板上,她的头靠在他的颈窝里。詹妮回来了。感谢上帝,她回来了。
生活中有些事情奇怪得让人觉得它绝不可能是真实的。当詹妮从办公室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马利即将参加一场电影的试镜时,我的感觉就是如此。我知道她不可能是虚构出来的。但是我仍然不太相信。“一场什么?”我问道。
“一场电影的试镜。”
“就像那种在影院中放映的电影吗?”
“是的,就像那种在影院中放映的电影,笨蛋,”她说道,“一场达到正片应有的长度的电影。”
“马利?一场达到正片应有的长度的电影?”
我们两人就这样在电话里一问一答地应对了好几个回合,因为我正努力将我们家那只有着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连烫衣板都会放进嘴里咀嚼的狗的形象,与一只在银幕上跳跃着、将无助的孩子们从熊熊燃烧的建筑物里解救出来的骄傲的狗的形象调和起来。
“我们的马利?”我又问了一次,只是为了进一步地确认。
但这确实是真的。一周以前,詹妮的《棕榈海滩邮报》的主管打来电话,说她有一个朋友需要我们帮一下忙。这位朋友是一位当地的摄影师,名叫科琳?米柯卡,她被纽约市一家名叫“射击场”的电影制作公司雇佣,去为他们计划在沃斯湖——位于我们南部的城镇里——拍摄的一部影片提供帮助。科琳的工作是找到一个“典型的南佛罗里达的家庭”,并且对其进行从头到脚全方位的拍摄——书柜、电冰箱、壁橱以及一切你能叫得上名字的事物——以帮助导演为影片带来一种现实感。
“整个剧组的工作人员都是男同性恋者,”老板告诉詹妮说,“他们试图理解有孩子的已婚夫妇在这儿是如何生活的。”
“就像是一种人类学上的研究,”詹妮说道。
“对极了。”
“当然,”詹妮同意道,“只要我不必先对房子展开清洁就行。”
科琳来到了我们的房子,开始拍起照来,不仅仅是对我们的所有物进行拍照,而且还将我们也摄入了她的镜头之中——我们穿着的方式,我们梳头的样子,我们在沙发上伸懒腰的样子。她拍下了水槽上的牙刷,她拍下了婴儿床里的小孩子,她还拍下了我们这对典型的异性爱的夫妇所养的那只太监狗。正如她所观察到的那样,“他好像有点儿迷糊”。
马利原本不会如此激动地参与其中的。一旦马利认为帕特里克和克罗被其他人侵犯了,他就会立刻向侵犯者发动口水战,从而表达出自己对孩子们的深情厚谊。科琳原本可以用刺牲畜的尖物来刺戳马利的,然而,她是一个喜欢动物,并且不会因为要洗一场口水澡而胆怯不前的人,所以她蹲下了身子,同他展开了一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角力。
在科琳不停地按动相机快门的时候,我不禁想到了各种可能性。我们不仅正在向电影摄制者们提供着原生态的人类学的数据,而且,实际上我们也正在被给予着我们自己个人的选择演员的排演通知。我曾经听说,这部电影里的大多数的次要演员以及全部的临时演员,都会在当地雇佣。说不定导演会在一大堆的照片当中发现某个具有表演天赋的明日之星呢!奇怪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
于是我在脑海中描绘起了那位导演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这位导演长得与史蒂夫?斯皮尔伯格十分相像,他斜靠在一张巨大的、上面铺满了成百上千张照片的桌子旁,他不耐烦地用手指翻动着这些照片,咕哝道:“垃圾!垃圾!这些都不行。”然后,他的手停在了一张单人的快照上,整个人呆住了。在照片中,一位脸上已经布有皱纹,但仍然充满感性、典型的异性恋男子,正着手做着有家室的男人应做的事务。导演的手指重重地掐进了照片中,然后冲他的助理大声嚷嚷道:“把这个男人给我找到!我一定要在我的这部影片里用他!”当他们千方百计终于将我找到的时候,在我最终同意接受这一未来会让我大红大紫的角色之前,一开始我会谦恭地推让一番的,毕竟这出戏是一定要上演的。
科琳为我们敞开自己的家供给她拍摄表示了感谢,然后她便离开了。她没有给我们任何理由相信,她或者任何与这部电影有关联的其他的人会返回到这儿来。现在,我们的职责已经完成了。可是,几天之后,詹妮从办公室打电话给我说:“我刚刚与科琳?米柯卡通过电话,你一定不会相信。”此时此刻,我毫不怀疑自己一定是被导演发现了。我的心都要兴奋得飞出胸膛了。“继续。”我说道。
“她说导演想让马利去试一下镜。”
“马利?”我问道,以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声音里的沮丧。
“很显然,他看上去是一只可以扮演家庭宠物角色的大个头的、傻傻的、有点儿失常的狗,而且马利引起了导演的注意。”
“有点儿失常?”我问道。
“科琳说导演正是想要这样的一只狗。大个头,傻傻的,有点儿失常。”
好的,他的的确确是这一角色的最佳人选。“科琳有没有提到导演是否谈到了我?”我仍然不死心。
“没有,”詹妮回答说,“为什么他要谈到你呢?”
第二天,科琳把马利给接走了。由于知道这一次机会的重要性,所以马利以全速冲过了客厅去迎接她,在中途他停下了一会儿,掠夺了最近的枕头,叼在了嘴里,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一位忙碌的电影导演什么时候会打上一会儿小盹,假如他需要小睡一会儿的话,马利希望自己能够对此有所准备。
当他到达木地板的时候,他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直到撞上了咖啡桌,他才停了下来,然后他又与一把椅子相撞了,背部着地,打了个滚,他把自己恢复到了正常的姿势,然后便与科琳的腿进行了正面的碰撞。至少,他没有跳到她的身上,我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确定你不想让我们给他服用镇静剂吗?”詹妮问道。
科琳坚持认为,导演希望看到他放荡不羁的、没有服用药物的状态。于是,她便带着我们这只坐在她的身旁的极度开心的狗,驾驶着她的那辆红色的敞蓬小型载货卡车离去了。
两个小时之后,科琳与她的同伴回来了,裁决已经做出了:马利通过了试镜。“哦!”詹妮尖声叫喊道,“不可能!”当科琳告诉我们马利是唯一一只参加试镜的狗时,我们的兴高采烈与得意洋洋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半分。当她十分委婉地将马利是该部电影中唯一没有薪水的角色这一坏消息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的开心与得意也没有受到一丝的损伤。
我向她询问着试镜的过程。
“我带着马利坐在车里,这就好像是在一个极可意水流按摩浴缸中驾驶一样,”她说道,“他把口水淌到了所有的东西上面。等到我把他带到目的地的时侯,我已经浑身湿透了。”当他们到达了制作总部所下榻的海湾酒店——一个可以俯瞰近岸内航道、已经褪色了的曾经的旅游界标时,马利立即从货车里一跃而出,并且兴奋地在停车场里无规则地来回奔跑着,仿佛预料到空头炸弹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一样,他通过自己的这种奇特的行为给剧组人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好像是疯了,”她叙述道,“神志完全失常了。”
“是的,他有点儿兴奋,”我说道。
她继续说道,马利从一个剧组人员的手中抢走了支票簿,然后便跑开了,他画着一连串的八字形图案飞奔而去,然后便不见了踪影,很显然,他认定这是保证获得薪水的唯一方法。
“我们把他叫做我们的拉布拉多逃跑犬。”詹妮向科琳道歉,她的脸上却挂着一位骄傲的母亲才会有的笑容。
马利最终平静了下来,让每一个人都相信他是能够胜任那一角色的,因为这一角色基本上只要他扮演自己就行了。这部名为《最后的本垒打》的电影,讲述了一个有关棒球的梦想:一位生活在疗养院里的七十九高龄的老人,借助神奇的外力,拥有了变成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的五天时间,在这五天时间里,他得以实现了自己参加棒球联赛的梦想。马利扮演棒球队教练家中那只过度活跃的狗,而已退休的联赛接球手加里?卡特则出演教练一角。
“他们真的想让他出现在他们的电影中吗?”我问道,仍然持怀疑态度。
“大家都很喜欢他,”科琳说道,“他很不错。”
在那些为拍摄电影做着准备的日子里,我们注意到,马利的行为方式也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显得异常平静,仿佛试镜这件事情给了他新的自信。他流露出了君王一般庄严尊贵的神情。“或许他正是需要有个人去信任他。”我告诉詹妮说。
假如有人对马利抱有信任感的话,那么这个人便是她了——这位非同寻常的未来的演艺界之星的母亲。就在电影拍摄开始倒数的第一天,她便给他洗了澡,她给他刷了毛,她给他剪了指甲,还给他擦洗了耳朵。
就在电影即将开拍的那天早上,我走出了卧室,发现詹妮和马利纠缠在一起,仿佛正在进行一场致命的搏斗,他们在房里面四处弹跳着。她跨骑在他的身上,当他不停地跃动和倾斜身体想把她摔下来的时候,她便用膝盖紧紧地夹着他的肋骨,并用一只手紧抓着他的贴颈铁链的末端。这就如同在我自己的起居室里观看一场牛仔竞技表演一样。“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这是在干什么啊?”我问道。
“这看上去像是什么呢?”她反唇相讥道,“给他刷牙!”
果真如此,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牙刷,正在拼尽全力想把马利那如象牙一般又大又白的牙齿给擦洗干净,而口里泛起巨大的泡沫的马利,正在拼尽全力地想把牙刷给吃掉。他看上去已经处于绝对的狂暴状态。
“你用的是牙膏吗?”我问道,这种提问实际上是回避了更大的问题,“你这不是打算让他把牙膏给吐出来吗?”
“碳酸氢钠。”她回答说。
“感谢上帝,”我说道,“不然我以为他患了狂犬病了呢!”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出发前往海湾酒店,孩子们坐在他们的座椅里,而马利则坐在他们的中间,因为车内的空气不太清新,所以他短促而费力地喘着气。我们的会面时间约定为上午九点,可是遇上了堵车,交通停止了。道路前方被设置了路障,一位警察正在疏导开往酒店方向的车辆。当地的报纸已经铺天盖地地详细报道了该部电影拍摄的消息——上一次在当地拍摄的电影《体温》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所以如今这部影片的拍摄成了引发沉睡已久的沃斯湖镇巨大轰动的一起大事件了——吸引了大批观众前来观看电影的拍摄。警察维护起了秩序,防止人们蜂拥而至。我们在车流中一寸一寸地向前缓慢移动着,当我们终于来到了那位警察的身边时,我摇下了车窗,说道:“我们需要通行。”
“任何人都不能通行,”他回答说,“继续往前行驶。走吧。”
“我们是来送演员的。”我说道。
他怀疑地看着我们:一辆小型客货车里的一对夫妇,还带着两个初学走路的孩子以及一只家庭宠物。“我说了开走!”他咆哮道。
“我们的狗要在这部影片中演出。”我说道。
突然间,他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充满敬意。“你们的狗?”他问道。那只狗也列在了他的记录清单上。
“我们的狗,”我回答说,“名字叫做马利。”
“扮演他自己。”詹妮赶紧进行补充。
他转过了身,然后大力地吹了声口哨。“他带了只狗来!”他冲距离半个街区之外的另一名警察大声叫道,“叫马利的狗!”
于是轮到那位警察对又一名警察大声嚷嚷道:“他带了只狗来!叫马利的狗!”
“让他们通过!”第三位警察从远处大声叫道。
“让他们通过!”第二位警察随身附和道。
警察移走了路障,挥手让我们通行。“沿着这条路开。”他礼貌地说道。我感到自己仿佛王室成员一般享受着殊荣。“他带了只狗来。”当我们从他身边驶过去的时候,他又说了一遍,好像他还无法十分相信。
在酒店外面的停车场里,剧组人员正在为开机做着准备。缆线在人行道上交叉铺设开来;摄影机的三脚架和扩音器也架设了起来。灯光从脚手架上垂了下来。拖车上堆满了装有服装的行李架。两张很大的桌子摆在了树荫下面,桌上摆满了供演员和工作人员享用的食品和饮料。那些戴着墨镜、看上去身份显赫的人们正在忙碌着。导演鲍勃?科斯迎接了我们,然后给了我们一份有关即将拍摄的一场的简短纲要。这一场十分简单:一辆小型客货车在路边停了下来,由女演员利萨?哈里斯扮演的马利在片中的主人驾车来到了。车上还有她的一儿一女。在片中扮演她女儿的,是一个名叫丹妮尔的十分可爱的十几岁女孩,来自于当地一家表演学校,而她的儿子则是由一个不满九岁大的当地的年轻演员扮演。与他们一起待在车后座的,便是由马利扮演的他们的家庭宠物狗。女儿将拉门打开,单脚跳了出来;后面跟着她的弟弟以及颈上套着皮带的马利。他们渐渐淡出了摄影镜头。这一场就结束了。
“很简单,”我告诉导演说,“他应当可以应付的,没有问题。”我将马利拉到一边,等待着导演提示他进入货车里面。
“ok,大家都听着,”科斯告诉剧组人员说,“这只狗有点儿疯,不过,除非他完全破坏了这场戏,否则我们就一直拍下去。”他将自己的想法进行了解释:马利是真实的事物——一只典型的家庭宠物狗,而且我们的目的是要去捕捉到他作为一只典型的家庭宠物狗在一次典型的家庭外出活动中的自然表现。没有表演或者指导,完全本色的演出。“只是让他去做他自己,”他指导说,“我们在他周围进行拍摄。”
当每个人都做好了拍摄的准备时,我便将马利带上了客货车里,然后把拴在他颈上的尼龙皮带交到了小男孩的手上,他看上去有点儿害怕马利。“他很友好的,”我告诉他说,“他只是想舔舔你。看到了吗?”我将手腕伸进马利的嘴里以做示范。
第一遍:有篷货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女儿滑开了侧门,一个身上布满黄色条纹的家伙从车里“射”了出来,就仿佛是从一门大炮里发射而出的一个毛球,身后还拖着一条红色的皮带。他从摄影机旁飞速地一闪而过。
“停!”
我在停车场里四处追逐着马利,终于将他给拖了回来。
“ok,各位,我们再试一次,”科斯说道。然后,他对小男孩和善地指导着:“这只狗有点儿狂野。这一次试着把皮带握紧一点儿。”
第二遍:货车在路边停了下来。侧门滑开了。还没等女儿出现在车外,一团浅黄色的家伙便出现了,马利从她身边一跳而过。这一次,那个指关节已经苍白、脸色也已惨白的小男孩被他拖在身后。
“停!”
第三遍:货车停了下来。侧门滑开了。女儿出现了。男孩出现了,手里握着皮带。当他走离货车的时候,皮带拉得很紧,另一头还在车里,可是不见有狗跟在后面。男孩开始用力拖、使劲拉、拼命拽。他倾斜着身体,估计连吃奶的力气都给用上了。然而皮带没有一丝移动。时间漫长地、痛苦地、徒劳无功地一分一秒地逝去了。男孩的面部因为用力过度而扭曲了,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转过头来看着摄影机。
“停!”
我朝货车里看去,发现马利正俯身舔着自己,而他所舔的那个部位是没有哪个男人会去舔的地方。他抬头看着我,仿佛在说:“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正忙着吗?”
第四遍:我将马利在货车后座安顿好,让他与小男孩待在一起,然后关上了车门。在科斯叫喊“开拍了”之前,他暂停了几分钟与他的助理进行协商。最后,这场戏开拍了。货车停在了路边。侧门滑开了。女儿走了出来。男孩走了出来,然而,他的脸上却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他直直地盯着摄影机,将他的手举了起来。手上垂下了半截皮带,皮带的末端成了锯齿状,上面还滴着口水。
“停!停!停!”
男孩解释说,当他在货车里面等待着的时候,马利开始在皮带上啃咬起来,一刻不停。剧组工作人员以及演员们都不相信似的盯着那根惨遭剧烈损毁的皮带,他们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复杂表情,仿佛他们刚刚目击了某种巨大的神秘的自然力量。而我对此一点儿也不吃惊。马利曾经将许多的皮带和绳索送进了坟墓,数量多得我都数不清了。他甚至还咬断过一根外面涂有橡皮的钢丝绳而成功“越狱”,要知道,那根钢丝绳的广告词可是“在航空公司里使用的”。就在克罗出生之后不久,詹妮把一个新产品带回了家——一根系在狗身上的旅行绳子,可以让她用来将马利扣进汽车座椅的安全带里,这样他就无法在行驶着的汽车里四处乱逛了。在使用了该新式设备的最初的九十秒钟之内,马利不仅成功地咬断了这根沉重的套具,还咬断了我们新买的小型客货车的保护肩部的衬垫。
“好吧,各位,让我们休息一会儿!”科斯大声喊道。他转身面对着我,然后——用一种令人吃惊的平静的声音——问道:“你多快能找到一根新的皮带?”他不必告诉我,当他这一大帮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坐在一旁无事可做的时候,这浪费的每一分钟就会让他损失掉多少美元。
“离这儿半里路就有一家宠物商店,”我说道,“我十五分钟之后就能赶回来。”
“这一次一定得弄一根他无法咬断的东西回来。”他嘱咐道。
我带回了一根沉重的铁链,这根链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驯狮子的驯兽员才会使用的玩意,然,电影得以继续拍摄了,然而还是失败了一遍又一遍,而且每一场都比上一次更糟糕。就在此刻,那位年仅十来岁的女演员丹妮尔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尖叫,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正的恐惧:“哦,我的上帝!他下身的那个玩意没有了!”
“停!”
另一场里,当丹妮尔正在通电话的时候,马利冲着她的脚沉重地喘着气,由于他的喘气声过大,以致于录音师愤怒地摘下了头戴式受话器,然后大声地抱怨道:“我听不见她说的一个字儿。我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听上去就像是一部三级片。”
“停!”
拍摄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马利是一个灾难,一个彻头彻尾的灾难,而且无法救赎。一方面我在自我辩解着:“好啊,你们指望不付薪水就能收到好的拍摄效果吗?”而另一方面我苦闷万分。我下意识地偷偷瞟了瞟演员和工作人员,可以看出他们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这只动物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我们怎样才能够把他送回去?”在那一天拍摄结束的时候,一位手里拿着写字夹板的助理告诉我们说,拍摄阵容要等到明天才能最后决定。“明天不必烦劳你们再来这儿了,”他说道,“如果我们需要马利的话,我们会打电话给你们的。”为了确保他的这番话不会引起我的任何混淆,他又重复了一遍:“所以,除非你接到我们的电话,否则请不要过来。明白了吗?”“是的,我当然明白了。”我大声地、清楚地回答道。科斯派遣他的下属完成这一将我们剔除出局的苦差使了。马利这初出茅庐的表演生涯就此结束了。可是我不能责备他们。马利已经上演了电影拍摄史上一个最大的象征性的噩梦。成千上万的美元因为被浪费的胶片和不必要的延误而白白损失掉了,这都是他刚刚一手造成的。他还令无数的戏服涂上了泥土,他袭击了单人小餐桌,还几乎撞到了一部价值三万美元的摄影机。他们正在削减他们的损失——把马利扮演的那只狗的角色取消掉。这便是“不要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古老惯例。
“马利,”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我说道,“你真的破坏了你的大好良机。”
第二天早上,当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还仍然沉浸在因明星梦的破碎而带来的无尽苦恼和沮丧之中。是那位助理打来的,他告诉我们尽快把马利带到酒店去。“你的意思是你们想让他回去?”我吃惊不小。
“马上,”他回答说,“鲍勃希望他拍下一场。”
三十分钟之后,我到达了海湾酒店,仍然不太相信他们真的邀请我们回来了。科斯热情洋溢地迎接了我们。他已经观看过了昨天拍下的未经加工和剪辑的电影胶片,开心得不得了。“那只狗有点儿歇斯底里!可笑极了!”他滔滔不绝地说道,“很欢闹。真是一只鲁莽而狂乱的天才狗!”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形正变得越来越高大,胸脯也挺了起来。
“我们一直知道他是个天才。”詹妮骄傲地说道。
剧组在沃斯湖周围继续拍摄了几天时间,而马利则继续获得了成名的机会。我们与其他的演员的父母和随从们在片场附近徘徊着,聊着天,进行着社交活动,然后,只要后台工作人员喊道“准备开拍”,我们便会突然间鸦雀无声。当导演喊一声“停”的时候,我们的社交会便又将继续进行。詹妮甚至成功地得到了在该部电影中担任动作特写的棒球界出类拔萃的明星运动员加里?卡特以及戴夫?温菲尔德为我们的两个儿子在棒球上的签名。
马利正舔着那些明星们。剧组的工作人员,尤其是女性工作人员,都尽力地讨好着他。由于天气酷热,所以一名助理被专门安排了一项任务——带着一只碗和一瓶矿泉水跟在马利的后面,随时满足他的饮水需要。每一个人都从供应便餐或小吃的餐桌上拿小吃给他喂食。在我去报社报到期间,我便把马利交由剧组人员看管了几个小时,而当我返回片场的时候,发现他像国王一般四肢伸开卧在地上,爪子伸在空中,正悠闲地接受一位浓妆艳抹的女演员提供给他的腹部按摩服务。“他真是太可爱了。”她柔声说道。
明星们也开始冲我点头致意了。于是我开始将自己介绍为“马利的训练者兼经纪人”,并且夸口道:“关于他的下一部电影,我们希望扮演一个犬吠的角色。”在拍摄休息期间,我走进了酒店大堂去使用投币式公用电话。被解开了颈部皮带的马利正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嗅着大堂内的家具。一位门童显然将我的这只明星狗误认为是一只走失的动物,于是他拦住了马利,并且试图把他从一扇侧门驱赶出去。“回家去!”他斥责道,“嘘!”
“对不起?”我说道,用手捂住电话的话筒,用最能令人局促不安的眼神盯着门童,“你不知道自己正在跟谁说话吗?”
我们一连四天都待在拍摄现场,等到我们被告知马利的戏已经全部完成、不再需要他提供服务的时候,詹妮和我都觉得我们已经成了射击场电影制作公司这个大家庭的一部分了。尽管是这个大家庭当中唯一没有薪水的成员,但我们仍然是其组成部分。当我们将马利召唤进小型客货车里的时候,詹妮不加思索地对听力所及范围之内的人们冲口而出:“我们爱你们!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剪辑之后的成品呢!”
可是我们所能够做的,只是耐心地去等待。一位制作人告诉我们说,他们需要八个月的时间,然后我们可以打电话过去,他们便会将样片给我们寄过来。可是,八个月之后,当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一位前台人员让我在电话里稍等一会儿,几分钟之后,他回到了电话旁,说道:“为什么你不等几个月之后再试试呢?”我只好又等了几个月时间,然后再次试着打电话过去询问,得到的却是与上一次同样令人失望的答复。我又等待了一段时间,又打电话过去,反反复复好几次,可是每一次都被搪塞和拖延。我甚至能够想像到接待员是怎样用手捂住话筒,低声对坐在剪辑桌子旁的科斯说道:“那个疯狂的狗主人又打电话来了。您希望我这次怎么跟他说?”
最后,我终于不再打电话过去了,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我们永远都不会看到《最后的本垒打》这一宿命了,相信其他人也都不可能看到这部电影了,这一计划已经被丢弃在剪辑室的地板上了,其原因是,将那只该死的狗从每一场戏中剪辑出去,是一项艰难到无法完成的巨大挑战。等到我最终有机会欣赏到马利的表演技巧的时候,已经是整整两年之后了。
那一次我是一时兴起,问办公室里的员工是否知道一部名叫《最后的本垒打》的电影,结果,他的回答让我仿佛被巨型炸弹击中一样。他不仅知道这部电影,而且还有存货。事实上,他不仅有幸拥有该部电影的录像带,而且数量还不止一盘。
之后我便得知了整个悲惨的故事:由于无法吸引国内的发行商,所以射击场公司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将马利的首次演出转变为了电影胶片最不光彩的命运:《最后的本垒打》被直接制成了录像带而没有进入影院播放。可是我对此并不介意。我带着一卷录像带冲回了家,把詹妮和两个孩子叫到了录像机旁。正如办事员告诉我的那样,马利在整个片子当中的出场时间总共还不到两分钟,可是我不得不说,这短短的两分钟却是整部影片里最为生动、最为真实的片段。我们开怀大笑!我们喜极而泣!我们欢呼雀跃!
“那是马利!”克罗尖声叫道。
“我们出名了!”帕特里克大声喊道。
然而马利似乎不为所动,他打着呵欠,在咖啡桌下面爬行着。等到影片结束播放演员表的时候,他居然呼呼大睡了。当所有演员的名字在屏幕上滚动而过的时候,我们摒息静气、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一分钟过去了,我以为我们的狗没有列在名册当中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屏幕上出现了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大写字母:“名叫马利的狗……扮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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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1
在观赏完电影《最后的本垒打》之后的一个月,我们告别了西棕榈海滩以及在此的所有记忆。我们家所在的街区里已经发生了两起以上的谋杀案。然而,最终驱使我们离开我们那栋位于邱吉尔路上的带走廊的平房的,并不是那可怕的谋杀罪行,而是混乱与无序。这栋房子因两个孩子以及他们所有的玩具配备而显得拥挤不堪。为了满足这哥俩无止境的玩耍欲望,我们的家变成了美国玩具工厂的重要出口地。已经重达九十七磅的马利,无法做到在转向的时候不撞到任何东西。我们的住所是一栋只有两间卧室的房子,我们愚蠢地认为男孩们能够在第二间卧室里和平共处。可是,他们一直相互把对方弄醒,使得我们在晚上不得不频繁地起床前往他们的卧室进行干预,为此我们只好将克罗转移到了厨房与车库之间的一处狭窄的空间里。正式一点儿说,这块地方是我的“家庭办公室”,我在这里弹奏吉他以及支付帐单。对于任何看到这块地方的人来说,这里完全没有进行任何的粉饰:我们将我们的小家伙移出了卧室,安顿在了联接房子与车库的侧边敞开的带屋顶的过道上。这听上去挺吓人的。这个带屋顶的过道是由搭建车库的顶棚延伸了一半而来的,所以,几乎与农家的谷仓同义。什么样的父母会在一个谷仓里面养育他们的孩子呢?“带屋顶的过道”听上去当然不具有任何的安全性:一处四面通风毫无遮挡的地方,任何东西都可能偶然来访:污垢,泥土与灰尘,过敏原物质,带刺的昆虫,蝙蝠,犯罪分子,性变态者。一个带屋顶的过道是一处你将预料在那儿会发现垃圾桶以及潮湿的网球鞋的地方。而且,事实上,这是一处我们存放马利的食物和水碗的地方,即使当克罗在那儿定居之后也仍然如此,倒不是因为这是唯一一处适合于一只动物的空间,而仅仅是因为马利已经习惯于在那儿寻找他的食物储备了。
我们这处带屋顶的过道——附带一儿童室的地方,听上去颇有些狄更斯的小说中所描绘的青少年那悲惨处境的色彩,可是这个地方真的并不是那么的糟糕;甚至几都有些迷人。原先,这个地方被修建成房子与车库之间的一个有屋顶的、户外的通道,先前的屋主以前一直是把它关闭的。在将这个通道宣布为一间儿童室之前,我将有漏缝的旧百叶窗换成了现代式的装配严密的窗户。我挂起了新的窗帘,涂上了新的油漆。詹妮将柔软的、上面绘有喜庆图案的地毯铺在了地板上,样子古怪的可动雕塑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现在,这个地方看上去如何?当马利在主人卧室里玩得开心的时候,我们的儿子便在这个过道里酣然入睡。
另外,现在詹妮在《棕榈海滩邮报》的特写栏目的工作时间改为了半日,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了家里,因为她想在孩子与事业之间保持平衡。因此,对于我们来说,只有把我们的家重新安置到离我的办公室更近一些的地方,才是较为合理的行为。于是我们一致认为,现在是时候搬家了。
生活总是充满了小小的讽刺,以下的事实便是生活中众多的讽刺之一。
在经过了几个月的寻找之后,我们相中了一栋位于南佛罗里达某个城市里的房子,这是一座我曾经通过对其进行公开的嘲讽而寻找到快乐的城市。这个地方便是波卡拉顿,这一名称是从西班牙文翻译过来的,字面上的意思是“老鼠嘴”。
波卡拉顿是一个共和党的大阵营,大部分的人口都是近来从新泽西和纽约迁来的。城里的大部分金钱都是崭新的票子,而大部分拥有这些金钱的人,却是一些不知道如何在不愚弄自己的情况下来享用这些财富的家伙。波卡拉顿是一块路上跑满了奢华的私家轿车的土地,红色的跑车四处可见,整座城市被外墙涂有拉毛粉饰、门口有看守保卫、墙壁一围便形成各自为政的割据态势的住宅楼给填塞满了。男人们喜欢穿着亚麻质地的短裤和意大利路夫鞋(一种矮帮休闲皮鞋品牌),他们将过多的时间花费在了用手机打电话上面。将皮肤晒成了小麦色的女人们则挎着她们钟爱的古姿(gucci)牌皮包,她们那富有光泽的皮肤因脖子和手腕上的白银和铂金饰物而被衬托得熠熠生辉。
这座城市里的整形外科医生简直多如牛毛,他们拥有最大的住宅以及最容光焕发的笑容。对于波卡那些很会保养自己的女人们来说,隆胸是一项必需的手术。年轻一些的女人们都会将胸部修整得十分傲人,而年老一些的女人们则不仅会修整胸部,而且还会进行面部整形手术,以祛除脸部有皱纹的皮肤、下垂的赘肉或者其他能看到的老化痕迹。塑身、隆鼻、肚子抽脂、纹身、染眉毛、接眼睫毛等诸多的装饰使得化妆品的阵容不断得到壮大,让这座城市的女性人口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奇特,仿佛是一支经过了解剖学上矫正的可充气的洋娃娃们所组成的步兵军队。就像我曾经在一首我为一则讽刺新闻而写的歌曲中所唱到的那样:“吸脂术和硅树脂,是一个女孩在波卡拉顿里的最好朋友。”
在我的专栏里,我曾一直取笑着波卡的生活方式,一开始我便以它的名字作为自己发射火力的目标。波卡拉顿的居民们从来不会将他们的城市称作为波卡拉顿。他们用熟悉的“波卡”来称呼它。而且他们不会按照字典里所教授的方式来发音,而是伴有一声长长的“o”。这相当于他们给了这个名称一种柔软的、带鼻音的、有泽西岛(位于法国西海岸,英吉利海峡南端的一个岛屿)气息的音调的调整。结果就变成了“迸卡”!
当时,影院里正在上演着一部名叫《坡卡伯塔》的迪斯尼影片,于是我便以这位印度公主为主题撰写了一系列的嘲讽文章,我将这些系列文章的标题定为《波卡伯塔》。我笔下的这位穿金戴银的女主角,是一个居住于本地郊区、驾驶着粉红色宝马车的贵妇人。在外科手术的神奇魔力之下,她那高耸的胸部都已经触到方向盘上了,这样一来,她不用双手便可以驾驶宝马车了。她一边驾车飞速驶向可以通过紫外线将皮肤晒成小麦色的美容院时,一边打着手机,并且透过后视镜梳理着自己涂满了发胶的头发。波卡伯塔居住的小屋,估计是由一位蜡笔彩绘设计师所设计的,不然不会那般五颜六色。每天早上,她都会在一家健身所里消耗掉身上多余的卡路里。但是只要她能够在前门外十步远之内的地方找到停车场,她就会手里拿着值得信赖的美国各大银行的信用卡,将自己的整个下午都用来在城里著名的商业中心里寻找毛皮大衣。
“mizner park不知道吃掉了我多少张信用卡。”在我的一篇专栏文章中,波卡伯塔拖长音调严肃地说道。她指的是该城市最昂贵的购物场所。在另一篇文章中,她调整了她那鹿皮质地的魔术胸罩,准备进行可免税的整容外科手术。
我的人物塑造是残酷的、严厉无情的。只是稍微有一点儿夸张。现实中在波卡这座城市里生活着的“波卡伯塔们”,是那些专栏最广大的爱好者,她们试图猜测出我虚构的女主人公究竟是受到了她们之中的哪一位的启发(我永远也不会告诉读者这个秘密的)。我被频频邀请在社交场合以及社区群体面前发表演说,而每次都一定会有人站起身来问道:“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波卡呢?”并不是我讨厌波卡,我告诉他说,只是因为我十分喜欢滑稽剧。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的名字有“老鼠嘴”这样可爱又可笑了。
当詹妮和我最后相中了一所房子的时侯,这件事情才变得有意思了。这所房子位于波卡历史上的爆心投影点,东波卡拉顿码头区的地产与西波卡拉顿那些目中无人的有门控的社区之间的中途位置(我很高兴向那些对邮政区码具有意识感的居民们指出,这一位置让我感到身处未合并的棕榈海滩县的城市范围之外)。我们的新街区是该城市少有的中产阶层聚居的地区之一,而且该地区的居民们喜欢开玩笑说他们处在两条铁轨的相反面,处于两股相反势力的夹缝之中。确实如此,这儿有两条铁轨,一条界定了该街区的东部边界,而另一条则规定了西部边界。在晚上,你可以躺在床上,听着货运火车驶向迈阿密或是驶出迈阿密。
“你疯了吗?”我对詹妮说道,“我们不能搬到波卡去!我宁可跳上铁轨逃出城去。”
“哦,得了,”她说道,“你又夸张了。”
我所供职的《太阳守卫报》,是在波卡拉顿地区占据优势地位的报纸,在发行量上远远领先于《迈阿密先驱报》、《棕榈海滩邮报》,甚至超过当地的《波卡拉顿新闻报》。我的专栏文章在该城市及其西部的开发区中拥有广阔的阅读群体,而且由于我的专栏版面上附有我的照片,所以我被人们认出来的频率很高。我并不认为我是在夸张。“他们会把我生吞活剥的,然后将我的尸体挂在蒂凡尼商店的前面。”我说道。
可是我们已经寻找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而这是第一栋符合我们所有标准的房子。大小合适,价格合适,地点合适。公立学校与南佛罗里达的私立学校一样好,尽管波卡拉顿是一座十分浅薄的城市,然而它却拥有一个优秀的自然景观系统,包括在迈阿密到棕榈海滩这一大都会地区里的一些最质朴、最原生态的海滩。我战战兢兢地同意了该项购房计划。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偷偷潜入到敌人营地里却没有任何遮掩的特务人员。一个粗鲁野蛮的家伙将溜进大门,一个胆大包天、在文章中对波卡展开猛烈攻击的家伙未经邀请自行来到了波卡的游园会里。谁又能够责备他们不欢迎我的到来呢?
当我们最初到达了新住所的时候,我很自觉地选择了安静的、鬼鬼祟祟的行动方式,因为我确信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我的耳朵有灼热的感觉,想像着当自己经过的时侯人们正窃窃私语着。在我撰写了一篇使我自己受到邻近地区欢迎(而且在这一过程中,我很丢脸地被迫大量收回了自己曾说过的话)的专栏文章之后,我收到了许多写有诸如“你贬损了我们的城市,现在你却想住到这里?多么无耻的伪君子!”等言辞激烈的信件。我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没错。一位与我一起共事的该城市的热情洋溢的拥护者,迫不及待地同我进行了面对面的对质。“那么,”他开心无比地说道,“你认为俗气的波卡终究还不是一个太糟糕的地方了,哈?那些公园、税率、学校、海滩以及分区制,当等到要购买一栋房子的时侯,这些都不坏了,对吗?”而我所能做的,只有投降求饶了。
然而,不久我便发现,我的大多数邻居们,这些在心理上鄙视该城市浅薄的,但又出于各种原因选择定居于此的,因此处于两条轨道夹缝之中的人们,对于我撰写的攻击文章深表同情和理解,他们中的一位还将我在专栏文章中所攻击的对象称之为“我们当中粗俗无礼的本地人”。所以,很快我在这里的感觉便像在家中一样自在了。
我们的这栋房子修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四间卧室,面积比我们原先的家要大上一倍,但是却没有多少迷人的特质。然而这个地方具有潜力,于是我们逐渐地将自己的印记打在了它的上面。我们将厚粗绒的地毯撕成了碎片,然后在起居室里铺设了橡木地板,而在其他的地方则铺设了意大利瓷砖。我们用涂漆的法式门代替了丑陋的滑行玻璃门,而且我慢慢地将荒草丛生的前院,变成了一个种植了似姜植物、海里康属植物以及激情四溢的藤本植物的美丽花园,令蝴蝶和过路行人都会情不自禁驻足观赏。
我们新家的两个最好的特征却与这栋房子本身没有任何的关系。从我们起居室的窗户往外看去,是一个小小的城市花园,在花园里那高耸的松树下面,还安装有运动设施。孩子们十分喜欢这个花园。在后院里,就在这扇新的法式门的外面,是一个游泳池。我们原本不想要游泳池,因为担心我们那两个才初学走路的孩子有溺水的危险,所以当詹妮建议把这个池子填满的时候,我们的房地产经纪人吃惊得连脸色都变白了。我们搬进去的第一天的第一项行动,便是用高达四尺的栅栏将这个水池给围了起来,让这个水池看上去就像是一所堪称安全度最高的监狱。男孩子们——当我们到达波卡的新家时,帕特里克刚满三岁,而克罗只有十八个月大——对于水的喜爱就如同一对海豚一般狂热。那个公园是我们后院的一个延伸,而水池子则是我们极为珍视的温和季节的一种延伸。不久之后我们才知道,佛罗里达的一个游泳池,可以造成几乎无法忍受酷热的夏季与真正享受夏日的巨大区别。
我们家的这只拥有良好水性的狗,对于后院这个水池子的喜爱程度,恐怕无人能及,要知道,他可是数百年前在纽芬兰海岸那汹涌的海水中辛勤劳作的渔民的猎狗的骄傲后代。如果水池的门是开着的话,那么马利便会向水池猛冲过去,他的起飞地点是家庭活动室,然后在敞开着的法式门外面空降,再从砌砖的室外就餐处(与住宅相连的常常铺以石板等的门外空地,用来进餐或娱乐)上面轻轻一跃,最后降落在水池里面,他腹部落入水中,发出一声巨响,激起间歇泉(间歇向空中喷水花和蒸汽柱的天然温泉)喷上空中,激起水波涌向水池的边缘。与马利一起游泳,是一种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冒险行为,有点儿像是在一艘远洋定期客轮里游泳一样。他会全速地朝你游来,爪子在身体前面用力地上下摆动着。你以为他将在最后一分钟转向,可是他却直直地撞到你的身上,然后便试图爬上岸。如果你的头是伸在水面之上的话,那么他便会逼迫你沉入水面之下。“我看上去像是什么,一个船坞吗?”我会说道,然后用手臂将他搂住怀中,让他得以喘息,当他将我脸上的水舔干的时候,他的前爪仍然会在自动驾驶仪上做着划浆的姿势。
我们的新房子并不具有的一个事物,便是一个能够防止马利穿破其中的“碉堡”。在我们那栋旧房子里,由混凝土制成的供一辆车停放的车库便是不可被毁坏的,而且它还有两扇窗户,这使得即使是在酷热难熬的夏季,待在车库中也是一件可以忍受、并可以得到一丝舒适感的事情。我们在波卡的这栋房子有一个能够容纳两辆汽车的车库,可它不适合用作马利或者任何其他无法在超过华氏150度的高温下存活的生命形态的居住空间。因为这个车库没有窗户,所以特别闷热。而且它是由石膏灰泥板修建而成的,而马利已经证明自己十分擅长摧毁任何非混凝土的防御系统。他的雷暴惊恐症所引发的攻击行为只会变得更加糟糕,尽管已经服用了镇静剂。
当我们第一次将他单独留在这栋新房子里的时候,我们将他关进了厨房外面的洗衣间里,给他留下了一个篮子以及一大碗水。当我们几个小时之后返回家中时,他已经在门上留下了醒目的抓痕。还好损失并不太大,可是我们押上了自己的这栋要在未来三十年的生活才能购买下来的房子,而且我们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兆头。“或许他只是在习惯他的新环境罢了。”我提议说。
“天空里几乎连一片云都没有啊,”詹妮充满怀疑地评论道,“要是碰上风雨来袭的话,那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们第二次将他单独留下的时候,詹妮提出的这一问题的答案便得到了揭晓。当雷暴云砧(雷云上部通常与雷暴的发展有关系的膨胀部分)滚动而来的时候,我们便迅速中断了外出活动,匆忙赶回家去,但已经太晚了。詹妮快步走在我的前面,当她打开洗衣间的房门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喊:“哦,我的上帝!”她叫喊的方式,是那种当一个人发现从树枝形的装饰灯上面吊下的一具尸体时才会发出的叫喊。然后,她又叫喊了一遍,只不过这一次的语速放缓了一倍:“哦……我的……上帝!”我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望过去,发现情况比我担心的更为糟糕。马利站在那儿,疯狂地喘着气,他的爪子和嘴巴都鲜血淋漓。四处都是落下的狗毛,仿佛雷声吓得他连毛都掉落了一样。这一次的毁坏比他以前所制造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也就是说损失极为惨重,遭受损坏的物品数量极其繁多。一整面墙壁都被他给凿开了,连墙架上的直立柱都凸露了出来。地上满是石膏屑和木屑以及弯曲的钉子。铺设在墙壁里面的电线暴露在了外面。地板和墙壁上血迹斑斑,说得文学一点儿,看上去就像是一起枪杀案的现场。
“哦,我的上帝!”詹妮第三遍说道。
“哦,我的上帝!”我也重复了一遍她的慨叹。这是我们俩此刻所能够说的全部语言。
我们面对着这一“大屠杀”般的景象,目瞪口呆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我终于开口说道:“好吧,我们可以处理的。这些都可以重新安装好的。”詹妮向我投来了不信任的目光——她曾经见识过我的维修过程。“我会打电话叫一个干砌墙的工人来对其进行专业的修理,”我说道,“这一次我并不想亲自来做。”我给马利服用了一粒镇静剂,然后暗暗担心这最近一次的破坏性“狂欢”可能会再一次让詹妮回到在生完克罗以后所陷入到的抑郁之中。然而,那些忧郁的日子似乎已经远远地被她抛在了脑后。如今的她对于产后抑郁症所抱持的达观心态甚至都令我有些吃惊了。
“除非有几百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一同参与重建,我们的房子才可能焕然一新。”她尖声调侃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道,“我得多做几次演讲挣些钱。这样才能支付得起维修费用。”
几分钟之内,马利便缓和下来了。他的眼皮变沉重了,眼睛也充血了,这是他在被麻醉的时候所表现出的一贯反应。他看上去就像是身处一场黑色摇滚音乐会之中。我不喜欢看到他的这副模样,我对此一贯讨厌,所以我总是尽量不给他服用镇静剂。可是,药丸可以帮助他度过恐惧,度过那仅仅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的极度的威胁感。如果他是人类的话,我会宣布他是确诊的精神病患者。他具有妄想狂的症状,偏执地相信有一种黑暗的、邪恶的力量从天而降,要将他席卷而去。他在厨房水槽前的地毯上蜷缩成一团,并且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我跪在他的身旁,抚摸着他那血迹斑斑的毛发。“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呢?”我说道。他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用他那双充血的眼睛看着我——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悲伤、最可怜的一双眼睛。他就这样凝视着我,就仿佛他正努力要告诉我一些什么,一些他希望我能够理解的十分重要的内容。“我知道,”我说道,“我知道你是难以自制才这样做的。”
第二天,詹妮和我带着两个小男孩去到了一家宠物商店,想去购买一个巨大的笼子。商店里面有各种不同尺寸的笼子,当我向店员描述了马利的体型和特征之后,他便将我们带到了他们店里最大型号的笼子前面。这个笼子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足够容纳得下一头狮子在里面站立和回转身体。这个笼子的栅栏是由重型钢板制成的,并且有两个枪管式闩锁,这样一来,一旦笼门关闭,里面的猫猫狗狗便插翅难飞了,下面铺设的是一块重铁板。克罗和帕特里克两人爬进了笼子里,我滑动了门闩将门给关上了,把他们两个在里面锁上了一会儿。“你们两个小家伙认为如何?”我问道,“这个笼子可以关住我们家的那只超级大狗吗?”
克罗步履蹒跚、摇摇摆摆地朝着笼门走来,他像一个常年待在监狱里的犯人那样将手指穿过了栅栏,然后说道:“我坐牢了。”
“马利就要成为我们的犯人了!”帕特里克插话进来,他对于这一前景感到十分开心。
回到家之后,我们在洗衣机旁边架设起了板条箱,这个大笼子几乎占据了洗衣间的半壁江山。当笼子完全安装好之后,我便叫喊道:“过来,马利!”我把一根牛骨头扔进了笼子里,于是他腾跃而起,朝着那根骨头快乐地飞奔过去了。我将他身后的笼门给关上了,然后插上了门闩。他站在那儿,咀嚼着我宴请他的这顿美食,对于他即将要进入的新的生命体验毫不畏惧,而这个体验便是在心理健康领域以“非自愿性监禁”而闻名的体验。
“当我们不在家的时候,这便将是你的新家。”我愉快地说道。马利站在那儿,满足地喘着气,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焦虑的痕迹,然后他便躺了下来,发出了一声叹息。“一个好迹象,”我对詹妮说道,“一个非常好的迹象。”
那天晚上,我们决定给这一用来遏制马利的防护性最为严密的系统进行一次测试。这一次,我甚至不需要用牛骨头去引诱马利入笼。我只是将笼门打开,吹了一声口哨,然后他便走了进去,尾巴在(钢管铺成的)钢铺层上砰砰作响。“做个乖孩子,马利。”我说道。当我们将男孩子们放进小型客货车里面出去吃晚饭的时候,詹妮问道:“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我问道。
“自从我们有了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当我们把马利单独留在家里时我不用再坐立不安了,”她说道,“我甚至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情是多么让我紧张。”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说道,“这一直都像是一个猜谜游戏:‘这一次我们的狗又会破坏些什么呢?’”
“或者是‘今天晚上出外看的这一场电影又会让我们付出多少代价呢?’”
“这就像是俄罗斯轮盘赌。”
“我认为购买这个板条箱是我们花费过的最合算的一笔钱了。”她说道。
“我们老早就应该买这个笼子的,”我对她的说法表示赞同,“精神上的安宁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我们在外面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在海滩上散了一会儿步,欣赏着夕阳西下的美景。两个孩子泼溅着海水,追逐着海鸥,手里握着沙子。詹妮难得如此放松。知道马利被安全地关在笼子里面,不会伤害到他自己或者其他的东西,这便是一种安慰剂了。当我们走到了我们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时,詹妮感叹道:“这一次的外出真是太美好了!”
当我正准备同意詹妮的话时,突然间有个东西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之中,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了一种不太吉利的直觉。我转过头,盯着前门旁边的窗户。百叶窗是合拢着的,保持着当我们离开家的时候的一贯状态。可是,从窗户底部往上大约一英尺的地方,金属板条弯曲开了,有个东西正从板条之间刺穿过来。
一个黑色的东西。而且是湿的。并且抵在玻璃上。“那是什么——?”我说道,“这怎么可能……马利?”
果然,当我打开前门的时候,我们受到了由一只狗所组成的欢迎委员会的热情迎接,只见马利正在大厅里四处摇摆着,对于我们回到家中显得十分开心。于是我和詹妮立即分头对整栋房子展开了大搜索,我们检查着每一个房间以及壁橱,搜寻着马利在无人监管之下犯下的罪行的蛛丝马迹。可是房子完好无损。我和詹妮在洗衣间里会合了。只见板条箱的门大开,朝下悬摆着,仿佛是复活节早上耶稣墓前的碑石一样。这就像是有个神秘的同谋者偷偷潜进了我们的家中,释放了被我们监禁起来的囚犯马利。我在板条箱旁边坐了下来,凑近看了看。那两个枪管式门闩都向后滑动开来,呈打开的状态,而且——有一个重要的线索——门闩上面还滴着口水。“这看上去像是一宗内贼作案,”我说道,“这儿有一位霍迪尼(美国魔术师,以其能从锁链、手铐、紧身衣及用挂锁锁住的箱子中逃脱而闻名)克服重重困难,成功地从这个监狱里面脱逃出来了。”
“我简直无法相信。”詹妮说道。然后,她愤愤地发出了一个不太文雅的词语,我很庆幸孩子们离得还不太近没有听到。
我们总是将马利想像成如藻类植物一般愚钝,可是他却具有足够的才智想出如何使用他那条长长的、强有力的舌头穿过栅栏,然后慢慢地将枪管式门闩从其狭槽中滑动开来。他克服难关,重获自由。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证明了只要他想做的话,他随时都有能力轻易地重复这个小戏法。我们这个具有最高防卫性能的监狱,事实上被证明是一个安全性能还有待完善的系统。有些日子里,当我们回到家中时,会发现他正心平气和地待在笼子中休息;其他的一些日子里,他则在前窗户旁等待着我们的归来。看来,“非自愿性的监禁”对于马利而言是一个难以真正体验的概念了。
我们开始用沉重的电缆代替了金属锁。新设备在一段时间内发挥了作用,可是有一天,随着从地平线上传来遥远的隆隆声,我们匆忙赶回到家中,却发现笼门底部的拐角处已经剥落了,就仿佛有人用一个巨大的开罐器将其撬开了一样,而站在一旁的马利则惊恐失措,他那再一次鲜血淋漓的爪子,被牢牢地粘在了胸腔上。我尽全力将铁门重新拉弯回了适当的位置,然后我们开始用金属线将滑动螺栓以及笼门的四角给缠绕妥贴。不久,当马利继续用他那发达的肌肉破门而出的时候,我们便对笼子本身展开了修补和加固的工作。在三个月之内,这个我们原本以为无法被攻破,而且看上去也的确是坚不可摧的铁笼子,却仿佛被一颗榴弹炮给直接命中了一般土崩瓦解了:栅栏被扭弯了,整个框架被撬开了,笼门被毁坏得一团糟,侧边向外凸了出来。我继续尽全力去对这个笼子进行着修复,而笼子也继续无力地抵挡着马利那魁梧身体的一次次冲击。这一机械装置曾经给过我们的有关其防卫性的种种错觉,如今都不复存在了。每一次当我们出外的时候,甚至只是短短的一个半小时,我们也会疑心是否这一次我们那位狂躁的囚徒将会破门而出,上演又一出将沙发撕咬成碎片、将墙壁凿开或者将门给吃掉的暴力行为。我们再一次地告别了那短暂的内心的宁静。
马利同我一样与波卡拉顿格格不入。波卡所拥有(当然现在仍然拥有)的世界上个头最小、最喜欢叫嚷、最为骄纵的狗数量之庞大,与该城市的面积大小简直不成比例。这是一种深受波卡伯塔式女人们喜爱的宠物狗,她们把这种狗当作了一种时髦的“配饰”。这种狗是一些珍贵的小东西,它们的毛发里经常扎着蝴蝶结,它们的脖子上经常喷着古龙香水,有一些甚至还被涂上了脚指甲油,而你则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看到它们——当你在面包圈店门前排队等候的时候,会偶然瞥见它们正待在你前面的某位女士的名牌手提包里面;在放在海滩上的它们的女主人的毛巾中打着小盹儿;脖颈上拴着镶嵌有莱茵石(一种无色的含铅玻璃或玻璃的人造宝石,常具有钻石般的发光表面)的皮带的它们,一头冲进了某家价格昂贵的古董商店里。大多数时候,你都能够在商业区里悠闲地行驶着的奔驰、宝马或者法拉利车上,发现它们正极有贵族派头地栖息在方向盘下它们主人的膝盖上。它们之于马利,就如同格雷斯?凯莉之于乔梅?派尔。它们娇小柔弱,久经世故,具有很高的品位;而马利则是只个头大大、脑袋钝钝,而且喜欢用鼻子嗅着自己或者其他狗的生殖器的粗鲁不堪的家伙。马利十分希望它们能够邀请自己进入到它们的圈子里面去;而它们则十分希望这种情况不要发生才好。
带着最近被他吞进肚中并且已经消化掉了的那张服从学校所颁发的资格证书,马利在散步过程中变得相当容易管理了,可是,假如他看见了某个喜欢的东西,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朝其猛冲过去,完全将被勒死的危险置之度外。当我们在商业区里漫步的时候,那些随处可见的杂种狗总是让他甘愿付出窒息的代价。每次当他发现了一只杂种狗的时候,他便会突然向对方飞奔而去,而我或者詹妮则被拖在他的身后,手里紧紧抓着皮带的末端,套索紧勒在他的喉咙周围,使得他气喘吁吁、咳嗽不已。每一次马利都会遭到完全的冷落,不仅是被波卡的迷你狗们,而且还有波卡迷你狗的主人们,她们会一把抢走年轻的菲菲或者苏珊,就仿佛将自己的宠物狗从一只短吻鳄(两一种产于美洲的鳄鱼,有尖利的牙齿和有力的颚部)的下颚中营救出来一样。然而马利似乎对此冷遇与嫌弃并不介意。第二只迷你狗进入到了他的视线之中,于是他便又朝着这只狗飞奔而去了,而他刚刚遭受到的情人的抛弃,并没有能够阻止他的热情与勇气。作为一个从来不擅长处理约会当中遭受拒绝状况的男人,我对于他的这种执著深感钦佩。
户外就餐是波卡生活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部分,而且城里许多家餐馆都会在棕榈树下面安排露天的座位,棕榈树的树干和枝叶用一串串细小的白灯装饰着。这些户外的就餐点,不仅可以让食客们在就餐的同时观赏户外的景色,而且本身也是一道可以供行人或游客们观赏的风景,当你的同伴茫然地凝视着天空的时候,你就可以坐在这儿喝着咖啡或者在手提电话中与人闲聊一番。波卡的迷你狗是这一户外氛围当中一个十分重要的部分。夫妇们将他们的狗带在身边,把栓狗的皮带钩在由铁锻造而成的桌子上,狗儿们在那儿心满意足地蜷缩起身体,有时候甚至坐在了它们主人旁边的桌子上面,脑袋高高抬起,姿态傲慢,仿佛它们因为不满侍者的疏忽而恼羞成怒似的。
在一个周日的下午,詹妮和我一致认为,将全家带到一个十分受欢迎的聚会地点去享受一顿户外的美食,将会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当身处波卡的时候,就做波卡当地人经常做的事情。”我说道。我们将男孩们和马利在小型客货车里安顿好,然后便朝着米兹勒商业区进发了。米兹勒商业区是仿效一个意大利露天广场修建而成的市区购物中心,有宽阔的人行道以及无数就餐的地方。我们停好了车,在购物中心里闲逛起来,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户外就餐点,看着那些用餐者们,也被他们看着。詹妮将孩子们放进了一辆很容易被误认为是维修手推车的双人轻便婴儿车里,用带子把他们束好,婴儿车的后面堆放着所有蹒跚学步的孩子们的必要配备——从苹果酱到湿纸巾。我走在她的身旁,马利则走在我的身旁,但由于他对波卡的迷你狗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性,所以几乎无法自制。他甚至比往常更加狂野了,一旦接近了某只纯种狗,他便会腾跃而起,于是我只有拼命地拽住拴在他颈上的皮带。他的舌头垂挂在嘴巴外面,猛烈地喘着气,声音大得就像是一辆轰然作响的机车。
我们选中了一家菜单上所列出的菜肴十分丰富的餐馆,然后在附近徘徊了一阵子,直到一张街旁的桌子空出人来。这张桌子实在是太完美了,不仅有树荫遮挡,还可以看到广场中央的喷泉,而且足够重,这样我们才能够确保它经得起一只极易激动、重达一百镑的拉布拉多犬的突然袭击。我将马利的皮带的一端钩在了一个桌腿上,然后我们点了些饮料——两瓶啤酒和两杯苹果汁。
“为了与我美丽的家人所度过的这美丽的一天,我们干杯。”詹妮说道,举起了她手中的酒瓶。我们碰了碰我们的啤酒瓶,孩子们也将他们的吸杯碰撞在了一起。然而,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是如此迅速,事实上,我们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事情便发生了。我们所知道的只是,那一刻我们正坐在一张可爱的户外餐桌旁,为这美丽的一天而举杯庆贺,然后我们的桌子便开始移动起来了,撞开了许多张其他的桌子,也撞到了不少无辜的旁观者的身上,制造出了一场恐慌,当它刮擦在由混凝土铺设而成的路面上的时候,发出了刺耳的、达到技术等级的尖利声响。在第一个瞬间,在我和詹妮确切地意识到厄运降临到了我们的头上之前,这看上去像是我们的桌子被某种神秘的外力掌控了,想迫使我们这几个无知的波卡的入侵者离开这座城市,因为我们显然不属于这儿。在第二个瞬间,我发现并不是我们的桌子被鬼魂附体了,而是我们的狗。只见马利正使出全身的力气嘎嚓嘎嚓地前进着,他脖颈上的皮带绷得紧紧的,就仿佛钢琴(钢)丝一般。
在第三个瞬间里,我看到马利朝前走着,而桌子则被他拖在身后。在人行道上距离我们五十尺远的地方,有一只精巧的法国狮子狗正在她的主人身旁闲荡着,鼻子朝天。“该死,”我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原来马利不惜拖动着笨重的餐桌,不惜冒着窒息而死的危险,就是为了这只狮子狗!”詹妮和我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饮料,而两个小男孩则坐在我们两人座位之间的轻便婴儿车里。我们这个美好的周日的下午,可以说是完美无瑕的,除了我们的餐桌现在正破开人群朝前移动而去之外。在愣了一刹那之后,我和詹妮同时站起身来,尖声叫喊着、奔跑着,一边跑一边向我们周围的顾客们道着歉。当桌子乘风破浪一路前行并且刮擦着露天广场的地面时,我率先逮住了这个逃跑者。我抓住了桌角,站稳脚跟,使出全力向后倾斜着身体。很快詹妮也站到了我的身旁,帮忙往后拖住了桌子。我感觉我们就像是西部电影里的动作英雄一样,在一辆失控的火车脱离铁轨或者跌入悬崖之前,拼尽我们的所有来控制住它。在这场骚乱中间,詹妮费力地扭过头来,越过自己的肩膀大声喊道:“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孩子们!”“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她这番话听上去显得极其稀松平常,仿佛是在我们意料之中与计划之中的事情,仿佛我们经常做这类事情一样。在一时冲动之下我突然觉得,哦,为什么不可以呢,让马利带领我们绕着商业中心来一次小小的餐桌漫步,将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啊,或许沿途还可以浏览一下琳琅满目的橱窗,在我们巡游一圈回来时,说不定正好赶上吃开胃菜呢。
当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使桌子停了下来的时候,已经步伐蹒跚、摇摇晃晃的马利,距离那只狮子狗以及她那位感到极为窘迫的主人,仅仅只差一步之遥了。我转过身,检查了一下孩子们是否安然无恙地待在原处,结果却意外地瞥见了那些与我一同在户外就餐的人们的脸上所流露出来的十分有意思的表情。这就好像是一幕e. f. hutton 广告中出现的场景:原本匆匆忙忙的全体人群突然之间凝固不动、鸦雀无声,等待着听到一个投资建议的词语被低声发出来。男人们在谈话中途停了下来,他们的手里还握着手提电话;女人们眼睛发直,嘴巴张得老大。波卡的民众们显然处在了惊骇之中。这一巨大的寂静最后是由我们家的小克罗打破的。“马利在散步!”他快活地尖声叫喊道。
一位服务生冲了过来,帮助我把桌子拖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而詹妮则将马利死命地抱住——他的视线仍然聚焦在他所渴望的那个目标上。“让我重新布置好餐桌吧。”服务生说道。
“没有那个必要了,”詹妮冷淡地回答说,“我们把饮料的钱付完之后就走了。”
在我们短途旅行去波卡的户外就餐点那极为精彩的一幕发生之后没过多久,我便在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名为《没有糟糕的狗》的书,作者是备受称赞的英国驯狗师芭岜拉?伍德豪斯。正如书名所揭示的那样,《没有糟糕的狗》一书提出了与马利的第一位教练,杜米纳瑞克斯小姐所抱持的相同的信念,那便是——导致一只犬科动物是成长为一只无药可救的狗还是一只伟大的狗的唯一的症结,便是一个迷糊的、犹豫不决的、意志薄弱的人类主人。伍德豪斯认为,狗本身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并没有优劣之别;而人才是问题之所在。该书在接下来的一系列章节中,继续描述了一些最为恶劣的犬科动物们所做的许多超乎人们想象的行为。其中有会不间断地嚎叫、不间断地掘地、不间断地打斗、不间断地性交、不间断地咬东西的狗。还有会憎恨所有的男人的狗以及会憎恨所有的女人的狗;还有会从主人那里偷东西的狗以及会出于嫉妒而去对毫无防范能力的小婴儿发动攻击的狗。甚至还有将自己的狗屎给吃掉的狗。“谢天谢地,”我心想,“至少马利还从来没有吃过自己的狗屎。”
在我阅读的时候,我开始对于我们这只缺点多多的拉布拉多猎犬抱有了好感。我们曾经逐渐地得出了一个坚定的结论:马利确实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一只狗。现在,当我从书中读到了马利并没有表现过的各种各样恐怖的行为之后,我简直就如同一个被困在茫茫大海中的人突然得到了一个救生圈一样备受鼓舞,重新支撑起了求生的信心。他的身体中并没有一根低劣的骨头。他吠叫的频率并不太高。他也不咬人。他也不攻击其他的狗,除了因追求爱情而对一些漂亮的母狗飞奔过去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吃掉自己的粪便或者在上面打滚。而且我告诉自己说:世界上没有糟糕的狗,只有像我和詹妮这样的无能的、不够残忍的狗主人。马利变成今天的这个样子,都是我们的过错。
然后我翻到了第24章,标题为“同精神不稳定的狗生活在一起”。我一边阅读,一边大声地吞咽着口水。伍德豪斯将马利的情形描述得如此贴切和准确,以致于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在那个被捣毁了的板条箱里同他进行过一番交谈。她描述了那一系列狂躁的奇怪的举动,当被单独留在家中的时候的破坏性行为,被凿开的地板以及被咬碎的地毯。她甚至描述了为了让这些精神混乱的狗恢复平静,而将使用镇静剂作为孤注一掷的最后的手段。
“有一些狗天生就情绪不稳定,有一些狗则是因为它们的生活条件而逐渐患上精神不稳定症状的,可是结果却是同样的:这些狗非但没有为它们的主人带来欢乐,反而变成了他们的一种焦虑,令他们付出了昂贵的修理费和医药费,而且经常还会给整个家庭带来一种完全的绝望。”伍德豪斯写道。我低头看了看正在我的脚边嗅来嗅去的马利,然后说道:“听上去很熟悉,对吧?”
在接下来的题为“反常的狗”的章节中,伍德豪斯以一种听之任之的感受写道:“假如你希望去饲养一只不同寻常的狗的话,那么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的是,你必须要勇敢地去面对一种稍微会受到限制的生存状态。”“你的意思是一种哪怕只是出去买一加仑的牛奶也要心惊胆战的生活吗?”我心里想。“尽管你可能会喜爱一只弱智的狗,”她继续写道,“但其他人不应因此而遭遇诸多的不便。”“其他的人们?比如,假设来说,周日下午坐在佛罗里达州波卡拉顿市某个商业广场人行道上的咖啡桌旁的用餐者们吗?”
伍德豪斯彻底掌握了我们的狗与我们的悲惨处境之间相互依存的生存关系。我们具有所有特征:运气不好的、意志薄弱的主人;精神不稳定的、无法控制的狗;可以列出一长串清单的遭到损坏的财物;愤怒的、被牵连的陌生人和邻居们。我们简直就是教科书里的典型案例。“恭喜恭喜,马利,”我对他说道,“你具备一只弱智狗的资格了。”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唤到,马利睁开了眼睛,伸了个懒腰,滚动了一下身体,把爪子伸向了空中。
我期待着伍德豪斯为拥有这类缺陷商品的主人们提供一个愉快的解决方案、一些有帮助的技巧,当这些技巧得到恰当运用的时候,甚至能够将最狂躁的宠物狗转变成可以在威斯敏斯特上一展身姿的狗。可是,她用一句更为隐晦的说明结束了自己的这本书:“只有精神错乱的狗的主人,才能够真正知道健全的狗与精神错乱的狗之间的界限在哪里。没有人可以告诉狗主人们如何应对后一类狗。我,作为一名伟大的狗的热爱者,觉得让它们安乐死将会更为仁慈些。”
“让它们安乐死?”我吃惊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为了防止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她补充道:“当然了,当所有的训练以及兽医的帮助都智穷力竭的时候,当这只狗能够以一种理性的正常状态生存已经不存在任何希望的时候,对于宠物也好,对于狗主人也好,让这只狗长眠都将会是更为仁慈的做法。”
甚至连芭芭拉?伍德豪斯,一位动物的热爱者,一位成功地训练了成千上百只被主人认为已经无望的狗的训练师,居然也承认有些狗是无药可救的。如果让她来做决定的话,它们都将被人道毁灭,送到那伟大的天堂里专为犬科动物们所设立的精神病院中去。
“别担心,大家伙,”我说道,斜下身体去抚摸着马利的腹部,“在这栋房子里我们打算施行的睡眠,都只会是那种让你能够苏醒过来的类型。”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然后又重新回到了向那只令他魂牵梦萦的法国狮子狗表达爱慕之情的美梦中去了。
与此同时我们也得知,并非所有的拉布拉多犬都是被平等地创造出来的。这一血统实际上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支系:英国拉布拉多犬和美国拉布拉多犬。英国的支系相对于美国的支系而言,个头更小、更矮壮,脑袋更为短小、结实,性情更为和善、冷静。它们在展览中更受人们的欢迎。而属于美国这一支系的拉布拉多犬,个头明显大一些,也更强壮一些,有着更加光滑而不是短厚型的面部特征。它们以其无穷的精力和兴奋而闻名,并且多半被用在了狩猎以及运动领域,并且极受欢迎。但也正是因为美国的拉布拉多犬所具有的这种在森林中无可阻挡的优良品质,使得它们在家庭中成为令主人们难以应对的棘手挑战。它们那过于充沛的精力,正如书中所警告的那样,是不应当被低估的。
作为一本为宾夕法尼亚州的猎犬饲养者们所撰写的小册子,《无穷尽的山地拉布拉多犬》一书对其进行了这样的一番解释:“如此之多的人问我们:‘英国拉布拉多犬与美国(田径)拉布拉多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二者存在着一个非常大的区别,美国的养狗俱乐部在对品种进行划分的时侯,也将这一区别归入在了考虑之列。它们在体形以及性情上具有不同之处。如果你正在寻找着一只严格的进行田径比赛的田径狗的话,那么就去选用美国拉布拉多犬吧。它们体格健壮、肌肉发达、个高、瘦长,但是却具有非常容易激动和亢奋的个性,而这一特性使得它们不太适合成为最优秀的‘家庭狗’。而另一方面,英国拉布拉多犬在体形上短而结实、矮壮,身材更短一些,性情非常甜美、安静、柔顺和可爱。”
我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便可以猜出马利属于哪一支系。一切都开始有章可循了。我们盲目地挑选了一种最适合于一整天都在一片空旷无物的茫茫荒野之上拼命奔跑的拉布拉多犬的类型。如果我们一开始选择的时侯盲目与不走运还不够充分的话,那么我们的特殊选择便只能碰巧是一只精神错乱的、四肢松散的、无论是训练、镇静剂抑或犬科精神病治疗法都无法将其成功控制的拉布拉多犬了,一只即使像芭芭拉?伍德豪斯这样富有经验的驯狗师也认为最好的应对方法是将其安乐死的弱智狗的样本。“好极了,”我想道,“现在我们查明原因了。”
就在伍德豪斯的书使我们看清了马利的疯狂神志之后不久,一位邻居问我们是否可以在他们出外度假期间代为照看一下他们的猫咪,为期一周。“当然,”我们一口答应了,“把他带过来吧。”与一只狗,尤其是像马利这样的一只狗相比,猫咪只不过是小菜一碟。猫咪的自制性要高得多,而且这只猫咪特别害羞,而且不易被抓获,尤其是当他在马利周围的时候。他一整天都躲藏在沙发下面,仅仅当我们入睡之后才会出来吃他的食物,他时刻将自己保持在被马利捕捉的范围之外,而且使用了一个装小猫粪便的盒子,我们分外谨慎地将这个盒子远远地藏在了游泳池外围有遮蔽物的室外就餐处的拐角里。这应该万无一失了,真的。马利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房子里面还有一只猫咪的存在。
在这只猫咪同我们待在一起的第三天,我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因为我听到巨大的强劲击打声在床垫里共振着。睁开眼一看,只见马利正站在床旁边兴奋地颤抖着,他的尾巴高频率地击打在床垫上,发出了很大的撞击声。我伸出手来想拥抱他,然而这给了他急于逃避开去的动机。他后腿立地腾跃着,在床边跳起舞来。马利的曼波舞。“好吧,这次你又有了什么?”我向他问道,眼睛仍然紧闭着。仿佛是要回答我的问话一般,马利骄傲地“扑通”一声将他的战利品吐在了清爽的床单上,距离我的脸仅仅几英寸之遥。在头昏眼花的状态之中,我花费了一分钟的时间去猜想这个战利品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物体很小,黑色的,形状无法确切地去描述,而且上面还裹着一层含有砂砾的沙子。然后,这个物体的味道进入到了我的鼻孔中。一种辛辣的、刺鼻的、腐烂的、恶臭的味道。我直挺挺地坐直了身体,然后将詹妮推醒过来。我指着在床单上闪闪发光的马利送给我们的礼物。
“那不是……”詹妮的声音出现了一种突然的、强烈的情感上的转变。
“是的,是它,”我说道,“他袭击了装小猫粪便的盒子。”
马利与我2
马利看上去无比骄傲,就仿佛他刚刚送给了我们一颗价值不菲的鲁普钻石。正如贤明的芭芭拉?伍德豪斯在书中所预测的那样,我们这只精神错乱、不同寻常的愚钝的狗,已经进入到了他的生命中吃屎的阶段了。
在克罗降生之后,我们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除了我那对祈祷有成打的小杰罗甘的虔诚的天主教徒的父母——都认为我们应该不会再要孩子了。在我们所拜访的那些双收入的、专业人士的家庭里,普遍都只会要一个孩子,两个孩子就被认为有一点儿多了,而要三个孩子几乎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尤其是考虑到我们在孕育克罗的时候所经历的艰难困苦,所以没有人能够理解为什么我们会想让自己再一次遭受凌乱繁重的过程。可是,自我们扼杀了室内植物的新婚日子以来,我们已经走过了很长的一段生活路程了。我们已经为人父母了。我们的两个小男孩所带给我们的快乐,胜过世界上其他的一切人或事物。现在,他们便是我们生活的意义所在,尽管我们必须因此而失去出外度假的悠闲舒适、周末阅读小说的懒散时光以及延迟到深夜的浪漫的晚餐,但是,我们在新的方式里寻找到了我们的快乐——在被溅出来的苹果酱里,在窗玻璃上的小小鼻印里,在黎明时分行走在门厅上的赤裸的小脚丫所弹奏出来的轻柔的交响曲里。即使是在最糟糕的日子里,我们也会设法去发现那些可以令我们发出会心微笑的事物,我们知道,每一个父母迟早都会发现,这段刚刚为人父母的奇妙的日子——孩子长出第一颗牙齿以及发出无法理解、含混不清的吱吱喳喳——都是漫长而平凡的生命旅程中的一种辉煌的、短暂的闪光。
我一位校友的母亲告诉我们说:“请尽可能地享受哺育孩子的过程吧,因为,还没等你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长大成人了。”当时我和詹妮还不以为然。如今,距离我们听到这番话仅仅才过了几年,我们却已经意识到她是正确的。虽然她的话只是一句平凡的陈词滥调,可是我们却能够从中发现真理。两个男孩飞速地成长着,每一个星期都结束了又一个无法再次去阅读的篇章。这一周,帕特里克还在吸吮着自己的大拇指;下一周,他便已经将这一习惯永远地丢弃了。这一周,克罗还是一个待在婴儿床里的小家伙;下一周,他便成长为了一个将学步儿童床用作了蹦床的小男孩了。一开始,帕特里克说话还含糊不清,当女人们对他嘤嘤低语的时候——就像她们经常做的那样,他会将他的拳头放在小屁股上,嘟起他的小嘴巴,然后伊伊呀呀地咕哝一番:“她们……她们……亲……我。”每当这时,我总是很想把他那副烂漫、逗趣的模样给摄录下来,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可以清晰地发音了,于是我便永远错过了那值得被留在录像带里的、以便日后我们可以反复观看的孩子们那一去不复返的成长阶段。一连好几个月,我们都无法让克罗脱下他那身超人式睡衣裤。他会在房子里面到处乱跑,超人的红披肩则在他的身后飘飞着,然后他便大声叫喊道:“我是超人!”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告别了这一时期,而我又一次错过了这一值得拍摄下来的时刻。
孩子便是摆在你面前的、无法被忽视的计时器,让你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人的生命正无情地、持续不断地飞速穿过那一片或许看上去是由无穷无尽的分钟、小时、日子以及年月所形成的浩瀚无垠的时间海洋。我们的小男孩比我们所希望的成长速度还要迅速,这便是为什么仅仅在我们搬到波卡的新家之后的一年,我们便开始努力孕育我们的第三个孩子了。就像我对詹妮所说的那样:“嗨,我们现在拥有四间卧室了;那么,为什么不再要一个孩子呢?”我们两人都不会承认我们想要一个女孩,可是我们当然想要,绝对想要,尽管我们在怀孕期间对外散布的宣言却是:生育三个男孩子将是非常棒的一件事情。当一副超音波扫描图终于使我们这一秘密的希望得到了确认的时候,詹妮将她的臂膀环绕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低声说道:“我真是太开心了,我能够给你带来一个小女孩了。”而我的开心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她。
并非我们所有的朋友都分享了我们的热情。他们大多数对于我们怀孕的消息都提出了相同的迟钝的问题:“你的意思是?”他们只是无法相信这第三次的怀孕并不是一场意外。如果这次怀孕确实不是一次意外,就像我们坚持声称的那样,那么他们便不得不对我们的这一决定表示质疑了。一位熟人的问话甚至惹得我恨不能将她给痛打一顿以作为惩罚,她的这句问话最好还是留给某个刚刚签字将她在世上的全部财产移交给圭亚那(南美洲东北的一个国家)的异教徒的人好了。她不客气地问道:“你们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我们并不介意人们的不理解或者不认同。在1997年1月9日,詹妮给我送来了一份迟来的圣诞节礼物——一个脸颊粉红、七磅重的小女婴,我们给她取名科琳。我们的家庭只有在此刻才感觉到真正地完整了。如果说孕育克罗是一连串的压力以及焦虑的话,那么这一次的怀孕则是教科书上的完美范例,而且,在波卡拉顿的社区医院中的分娩体验,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顾客的满足得到迁就甚至纵容的全新水准:里面设有一间带有一个免费的、你想喝多少就可以领取多少的热牛奶咖啡饮料点的休闲室。波卡真是太好了!等到孩子终于降生的时候,由于我的身体里面已经饮下了过多的咖啡因,所以几乎无法让双手保持静止去剪断孩子的脐带了。
在科琳一周大的时候,詹妮第一次将她带到了室外。那一天空气清爽,景色优美,我和两个男孩在前院里种花。马利被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他开心地躺在树荫下面,注视着外面的世界。詹妮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装有熟睡的科琳的手提式摇篮放在她同马利之间的地上。几分钟之后,男孩子们向他们的妈妈挥动着手臂,让她过去瞧瞧他们的手艺。当科琳在马利身边的树荫下面打着盹的时候,帕特里克与克罗便领着詹妮和我绕着花坛走了一圈。我们在大灌木丛的后面漫步着,从这儿我们仍然可以看到科琳,而街上的路人却无法看到我们。当我们转身返回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用手势示意詹妮透过灌木朝外看去。只见在街道上,一对路过的较为年长的夫妇突然停下了他们的脚步,正以一种备感疑惑的神情呆呆地看着我们的前院。起初我并不确定究竟是什么使得他们停了下来去凝视着我们的院子。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从他们的有利位置来看,他们所能够看到的全部景象便是一个脆弱的新生儿单独与一只个头大大的黄色的狗待在一起,而且这只狗看上去独立地承担了照看婴儿的重任。
我们待在原地,没有出声,拼命压制着想要哈哈大笑的欲望。看上去像是埃及的斯芬克斯的马利,正前爪交叉地躺在树荫下面,仰着脑袋,满足地喘着气,每隔几秒钟便将他的口鼻凑过去嗅着婴儿的小脑袋。这对可怜的夫妇一定认为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宗疏忽孩子的严重罪行。毫无疑问,此刻孩子的父母肯定正在某个酒吧里面喝得烂醉,而把他们的婴儿单独留给了一只拉布拉多猎犬去照看,而这只猎犬正每分每秒地在看护这个婴儿。就仿佛他正在酝酿着一个阴谋诡计,马利将他的下巴搁在小婴儿的肚子上面,他的脑袋比她的整个身体都要大,然后,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在说:“那两个不负责任的家伙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回家?”他看上去正在保护着她,或许他的确是如此,尽管我可以清楚地确定,他其实只是在嗅着她的尿布的味道罢了。
詹妮和我站在矮树丛里,相视而笑。一想到马利被他们误认为是一个婴儿照看者——狗看护——我们便忍不住地想笑。我很想继续在原地等待着,然后看一看这场戏将会如何发展下去。可是我又突然想到,这一出情节或许还会引发一通911报警电话。到时候虽然我们可以将科琳一把抱走藏进有顶过道里,可是我们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呢?(“好吧,我知道这件事情看上去有点儿不可思议,警官,可是,这只狗实际上具有令人吃惊的责任感……”)于是我们赶忙走出了矮树丛,向那对夫妇挥手示意,然后看着焦虑减缓的表情浮现在了他们的脸上——谢天谢地,这个小婴儿并没有被丢给狗去看管。
“你们一定很信任你们的狗。”那位妇人小心翼翼地说道,违心地隐藏了她心中真正的想法——狗是凶猛的、不可预知的,不应该让他如此靠近一个毫无防备能力的新生儿。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吃过一个孩子呢。”我调侃道。
在科琳出生之后的第二个月,我独自以一种最不吉利的方式庆祝了我的四十岁生日。四字头应该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是你告别不安宁的年轻时代然后拥抱可预知的舒适的中年的生命阶段。假如有某个生日值得大肆庆贺一番的话,那么就应该是四十岁的生日了,然而对于我却并不是如此。我们现在是育有三个孩子的担负着重大责任的父母;詹妮此刻又有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了。所以有更多的重要的事情需要让我们去为之担忧。我下班回到家里时,詹妮已经疲惫不堪了。在匆匆吃完了一顿残羹剩饭之后,詹妮给科琳喂奶,而我则给男孩子们洗了澡,然后再把他们哄上床睡觉。到了八点半的时候,三个孩子全部都已经睡着了,而我的妻子也累得睡着了。这时候,我打开一罐啤酒,坐在露天就餐处,凝视着游泳池里那熠熠闪光的蓝色的水面。而这时,马利总是会忠实地陪伴在我的身旁,当我搔着他的耳朵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他也正处在生命中同样的转折点上。六年前,我们将他带到了我们的家中。在一只狗的年岁里,狗的六岁正相当于人的四十岁。不知不觉中,他也进入到了中年阶段,可是他的行为举止却仍然保持着一只小狗的状态。除了有一次患上了顽固的耳朵感染,要求杰伊医生不断予以干涉之外,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衰老的迹象。我从来没有将马利看作是任何一种类型的行为榜样,可是,当坐在这儿喝着啤酒的时候,我意识到,或许他掌握了一种保持生命良好状态的秘密。永远不会慢下来,永远不会倒退,每一天都以青少年的活力、勇气、好奇心以及顽皮生活着。如果你认为你仍然是一只年轻的小狗,那么你或许就可以成为一只年轻的小狗,无论日历上是怎么说的。不存在一个糟糕的生命哲学,尽管我会经历被摧残的沙发以及洗衣间。
“好吧,伙计,”我说道,把我的啤酒瓶抵着他的脸颊,作为一种干杯的姿势,“今晚只有你和我。为了我们的四十岁了,为了我们的中年,为了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干杯!”然后,他也蜷缩起了身体,呼呼大睡了。
几天之后,当吉姆?托尔宾,我那位迫使马利改掉了他那跳到人们身上的坏毛病的老同事,出乎意料地打电话来问我是否想第二天,即礼拜六的晚上出去喝上一杯的时侯,我仍然沉浸在孤独地度过生日所导致的低落情绪之中。就在我们搬到波卡拉顿的同时,吉姆离开了新闻事业,攻读起了法律学位,所以我们有好几个月都没有通过话了。“当然。”我说道,脑袋里却没有去想他邀我喝酒到底是为了什么。吉姆六点钟的时候开车过来接我,然后将我带到了一家英国酒吧,我们在那儿举杯痛饮,并且诉说着彼此生活中的快乐与悲伤。我们痛快地畅饮,直到酒吧的男招待叫喊道:“约翰?杰罗甘在吗?有电话找约翰?杰罗甘。”
是詹妮打来的,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难过,似乎因为压力过大而崩溃了一般。“男孩子们哭哭闹闹,完全无法控制,而且我刚刚把我的隐形眼镜给撕裂了!”她在电话里嚎啕大哭,“你能够马上回家来吗?”
“先试着平静下来,”我说道,“我马上就回来。”我挂上电话,酒吧的男招待冲我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深表同情,伙计。”可是,从他的神情中我可以读出此刻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你这个惧内的可怜虫。”
“快点,”吉姆说道,“我载你回家。”
当我们拐到我住的那个街区的时候,发现街道两边停满了汽车。“有人在开party。”我说道。
“看上去像,”吉姆回答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当我们驶到了房子前面的时候,我说道,“快看!有人甚至把车停到了我的车道上。他还真是够胆。”
我打算堵住这个冒犯者,并且力邀吉姆也加入到围堵的行动中。当前门打开的时候,我仍然还在策划着如何亲手抓住这个把车停在我的车道上的不顾及别人的愚蠢的家伙。只见詹妮站在门廊里,怀里抱着科琳。她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悲伤的迹象。事实上,她的脸上还展现着甜美的笑容。在她身后站着一位穿着苏格兰方格呢短裙的吹奏风琴的乐师。“我的上帝!我该怎么走进去呢?”然后,我的视线越过吹奏风琴的乐师,看见有人已经放下了围在游泳池周围的栅栏,并且将许多漂浮的蜡烛放在了水面上,露台上挤满了数十位我的朋友、邻居以及同事们。就在我开始将意识到那些停在街道上的汽车是属于此刻正待在我房子里面的这些人们的时候,他们齐声叫喊道:“生日快乐,老男人!”
原来我的妻子根本就没有忘记我的生日。
当我终于能够将我那因惊讶而张得大大的下巴合拢起来的时候,我将詹妮搂入怀中,亲吻着她的脸颊,然后贴在她的耳边低语道:“聚会结束之后我想要你。”
有位客人打开了洗衣间的房门要寻找垃圾桶,结果把被关在洗衣间里的马利给释放了出来。他从洗衣间里蹦跳了出来,迅速地加入到了聚会的行列之中,并且充分显露出了在短时间之内便能让聚会狂热起来的巨大天赋。他在人群之中穿梭着,从一个盘子里面偷走了一块作为开胃菜的意大利白干酪,还用口鼻掀起了一位女士的超短裙,并且准备跳进没有栅拦防备的游泳池里休息一会儿。在他进入到他那标志性的肚子先着水的愚笨的跳水动作之前,我将他一把抓住,然后把他拖回到了洗衣间里,继续他那被独自监禁的不幸历程。“别担心,”我说道,“我会给你留一些残余食物的。”
就在这场给我带来惊喜的聚会之后没过不久——这是一场十分成功的聚会,因为它居然在午夜时分引来了警察的到访,要求我们安静下来——马利对于雷暴那强烈的恐惧感终于得到了确认。那是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天空显得十分黯淡,我在后院里挖掘出了一个长方形的草地,打算开垦出另一个蔬菜园子。园艺成为了我的一项十分严肃认真的业余嗜好,我越是对其擅长,我的干劲就越大。慢慢地,我的开垦范围布满了整个后院。当我工作的时候,马利便绕着我紧张地跑着步,他体内的晴雨表已经觉察出了一场迫近的暴风雨。而我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可是我希望能够完成自己的目标,并且猜想我可以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做完手头的工作。可是,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落在头顶上的第一滴雨。当我掘地的时候,我一直不停地扫一眼天空,注意到在大约数英里远的天际的东方,有一团不祥的黑色雷暴云砧正在形成。马利发出了轻柔的哀鸣,召唤着我放下手中的铲子,迅速回到屋子里面去。“放松点儿,”我告诉他说,“黑云离这儿还有几英里远呢。”
几乎还没等到我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我便感到了一种不知名的预感,我的颈部后面有一种颤抖的刺痛感。天空已经变成了一种橄榄灰的奇特的阴暗,空气似乎突然地变得死气沉沉,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将风一把抓住,然后将其冻结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中。“这真是太奇异了。”我暂停了手中的工作,心里想到,然后斜靠在铁铲上,对天空展开了研究。然后我便听到了它:一种力量汹涌翻滚所发出的嗡嗡声、砰砰声、劈啪声,类似于当你站在高压电力线的下面时可以听到的那种声响。这种声音充斥在我周围的空气之中,后面紧接着的则是一个全然静默的短暂瞬间。就在这一瞬间,我知道麻烦就要来临了,可是我没有时间做出反应。突然之间,天空变得一片纯净,白得令人眩目,然后,一个爆炸声在我的耳边隆隆响起,这是一种我以前在任何一次暴风雨中、在任何一次烟火展中、在任何一次爆破场地中都没有听到过的爆炸声响。一个如墙壁一样的能量撞在了我的胸部上,就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后卫球员冲撞到了我的身上。过了不知道大约有多久,我才终于睁开了眼睛,发觉铁铲距离我有十步远,雨点正急遽地打在我的身上。马利也趴倒在地上,一副被打倒的姿势,当他看到我将头抬起的时候,他匍匐着身体朝我绝望地扭动过来,就仿佛是一名士兵正试图滑过带刺的铁丝网一样。当他到达了我的身边的时候,他直接爬到了我的背上,将他的口鼻埋藏在了我的颈窝里,疯狂地舔着我。我四下环顾了一下,试图弄清楚我的方位,我可以看到闪电击中了院子拐角处的电线杆,电线倒在了距离我原先站立的地方大约有二十尺远的房子上。墙壁上的电表也已经被烧毁了。
“快来!”我叫喊道,然后,马利和我站起了身,当一道新的闪电划破天空的时候,我们在倾盆大雨之中朝着后门疾跑过去。直到我们安全地进到了屋子里面,我们才停了下来。我跪在地板上,浑身湿透了,猛烈地喘着气,马利则爬到了我的身上,舔着我的脸,轻咬着我的耳朵,将口水和狗毛抖落得四处都是。他因为恐惧而发狂了,失控地颤抖着,下巴上挂着口水。我将他拥抱在怀里,试图使他平静下来。“已经没事了!”我说道,同时意识到我也正在浑身发抖。他用他那双具有强大感染力的大眼睛看着我,我甚至可以发誓,那两只眼睛几乎会说话。我很清楚我知道他正试图要告诉我什么。“这些年来我都一直试图警告你这种东西会把你给杀死的。可是有谁听过我的警告?现在你该不会再说我是大惊小怪了吧?”
这只狗是对的。或许他对于雷暴的恐惧并非是那般非理性的。或许他对于从远方传来的第一个隆隆声的惊恐所引发的一系列狂暴的行为,是他告诉我们佛罗里达那全国范围内最可怕的猛烈的雷暴并不是耸耸肩就可以没事的一种方式。或许所有那些被毁坏的墙壁、被凿开的房门以及被撕碎的地毯都是他试图修建起一个我们都可以隐蔽其中的防闪电的洞穴的一种方式。而且,我们应该如何奖赏他的警告呢?用责备和镇静剂吗?
我们的房子里面一片漆黑,空调、吊扇、电视以及其他几样设备全都爆掉了。断路开关熔成了一团。如果我们当中有人是一名电工的话,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可是我还活着,而我这位值得信任的伙伴也活着。詹妮和三个孩子安全地待在家庭活动室里面畅饮着牛奶,甚至都不知道我们的房子已经被闪电击中了。我们都安然无恙,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我将马利拉进我的膝盖间,当场向他许诺说:我再也不会无视他对于自然界那致命的力量的恐惧了。
作为一名报纸专栏作家,我总是寻找着我能够获取的有趣和离奇的故事。我每周要撰写三篇专栏文章,这意味着该工作的最大挑战之一,便是去不断地制造出新鲜的话题。每一天的早上,我都是在迅速地浏览一下南佛罗里达的四份主要报纸当中揭开这一天的帷幕的,我会将任何值得去思考与发挥的内容做上标记以及剪下来。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去发现一个自己可以展开评论的途径或者角度。我最早的专栏便是直接来源于新闻标题。一辆塞满了八个十几岁的青少年的飞驰的汽车,掉进了沼泽边缘处的一个沟渠中,驾车的司机是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她的孪生妹妹以及车上的另一个女孩逃离了这辆被淹没在沟渠之中的汽车。这是一个我知道我很想参与到其中的大事件,可是我能够从怎样新鲜的角度去切入呢?我驾车来到了汽车坠落的地点,希望能够获得一些灵感,而在我把车停下来之前,我便找到了灵感。在车祸中死去的那五个青少年的同学们,已经将人行道变成了一幅喷上了漆的写满了悼文的画毯。写在柏油路上的悼文有半英里之长,从这些文字当中所流露出来的自然的情感是一看便知的。我手中拿着笔记本,开始将这些话抄录下来。“被浪费的青春。”一条悼文写道,旁边还用油漆画上了一个由道路指向水中的箭头。然后,在这些共同的情绪宣泄当中,我发现了它:一个来自于那位年轻的驾车者,捷米尔?巴朵尔所写下的公开的致歉词。她用大写的、下面标有圆圈的字母,用一个孩子的那种潦草的字迹写道:“我希望离去的人是我。我很抱歉。”于是我获得了我的专栏构想。
并非所有的话题都是如此阴暗沉重的。当一位退休者因为她那胖嘟嘟的小狗超出了宠物体重限制,而收到了其所居住的那栋分户出售的公寓大厦发来的驱逐令时,我便赶紧扑向了这个题材,前去拜访了那个令其他住户感到厌恶的超重的宠物。当一位有点儿迷糊的年长的市民在试图停车的时候,却将车撞进了一家商店,庆幸的是没有人在此事件当中受伤时,我便紧随这一事件,同目击者们进行了交谈。这份工作使得我每一天都仿佛带着一个流动帐篷四处安营扎寨。今天是一位百万富翁的豪宅,明天是市中心的一个街角。我喜欢这种变化;我喜欢我所遇见的人们;而我最喜欢的,便是这份工作提供给我的近乎绝对的自由,为了追逐那使我好奇心大发的话题,我可以随时去往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而我的老板们不知道的情形则是,在我那以新闻事业为名的四处游走后面,是一份秘密的议程表:利用我作为一名专栏作家的身份去尽可能地制造出许多无耻的、显而易见的“工作假日”。我的座右铭便是:“专栏作家玩得开心了,读者们才会感到开心。”当你能够手中拿着一大瓶啤酒坐在一间户外酒吧里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参加一场乏味透顶的调整税率的听证会来作为专栏的素材呢?如果有人为了讲述一个失踪的盐瓶的故事而不得不去做一些苦活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可能是我。我会找任何理由去用一天的时间来游手好闲,穿着短裤和t恤,尝试着我自信公众需要有人去对其进行彻底调查的各种休闲及娱乐活动。每一种职业都具有其专业的工具,而我的职业工具包括了一个记者的笔记本、一捆钢笔以及一条海滩浴巾。我开始习惯性地将防晒霜以及一条游泳裤带在了我的汽车里。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乘着一艘汽船在沼泽地里游荡,又花了一天时间在奥基乔比湖岸边远足。我在大西洋沿岸景色优美的a1a国道上骑了一整天的脚踏车,这样我就可以获得有关与那些将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困惑的年轻人以及注意力分散的游客们共享人行道这一极其痛苦论题的第一手报道素材了。我使用通气管、避开那些暗礁、在水下潜游了一整天;我在一家射击场里待了一整天,放完了手枪里的所有子弹夹,陪同着一位发誓说自己绝不会再次成为牺牲品的遭受过两次抢劫的受害者;我懒洋洋地倚靠在一艘收费的渔船上打发了一天的时间;另一天我则与一帮上了年纪的摇滚音乐家们混在一起。有一天,我爬上了一棵树,然后一连坐了好几个小时,仅仅只是为了享受这份孤独;一位房地产开发商计划用推土机铲平此刻我正坐于其中的小树林,让它为房产发展这一至高目标让开道路,而我猜想自己至少能够做的,便是给这个在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中的大自然最后的残余角落举行一个体面的葬礼。当我说服主编派我前往巴哈马群岛,声称这样我便可以处于一场正在酝酿之中、朝着南佛罗里达而来的飓风的前沿阵地的时候,我便成就了我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项机敏的策略。飓风没有造成危害地转移了方向,朝着大海去了,于是我便在海滩边的一家豪华酒店里度过了三天的时间,在蔚蓝的天空下面悠闲地吸吮着凤梨果汁。
而我想到将马利带到海滩去玩上一天,也是遵循着这种新闻调查的脉络。南佛罗里达上上下下都是被过度使用的海岸线,于是各城市的市政当局都已经出于极为正当的理由而禁止宠物进入到海滩内。那些海滩游客们最不希望的事情,便是当他们晒着日光浴的时候,有一只湿漉漉的、浑身沾满沙子的狗在附近到处撒尿。几乎在每一片沙滩上,都竖立着禁止宠物的告示牌。
然而,还有一处地方,一个小小的、不太知名的海滩,是没有竖立类似的告示牌的。这儿没有对于四条腿的海水爱好者们的限制与取缔。这片海滩躲避在大约位于西棕榈海滩和波卡拉顿的中间位置、未被承认为自治地区的棕榈海滩县的所属范围之中,绵延了几百码,隐藏在一个位于一条没有出路的街道尽头的绿色的沙丘下面。这儿没有停车场,没有休息室,没有救生员,仅仅只有一片不受管制的白色沙滩。好几年来,这片海滩的名声被宠物主人们口耳相传着,他们将其誉为南佛罗里达州让狗可以在海浪上玩耍嬉闹而无需冒着被处以罚款的危险的最后的安全天堂。这个地方并没有官方规定的正式名称,民间则称之为“狗海滩”。
狗海滩遵照其不成文的规则运作着,这些规则经过了数次的发展,最初是经频繁光顾此地的狗主人们的一致同意而制定的,然后又添加了不许过于喧哗等一系列的道德准则。狗主人们自己负责起治安的维护工作,这样其他的人就不会用令对方感到羞愧的怒视来惩罚违反者了,而且,假如有必要的话,还会说出一些不雅的话来。这些规则很简单,也不多:好斗的狗不能解开其皮带;而所有其他的狗则可以不拴皮带自由地玩耍。主人们会将塑料袋带在身边,去检拾起他们狗的排泄物。所有的垃圾,包括包在塑料袋中的狗的粪便,都要用手推车运送走。每一只狗都应当备有充足的淡水来到这儿。余下的规则当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绝对不能够给海水造成污秽。这一规定要求主人们在刚刚到来的时候,便带着他们的狗沿着沙丘走一圈,远离大海的边缘,直到他们的宠物解决了自身的内急问题,然后,他们才可以将排泄物装进塑料袋中,安全地下到海水里面去了。
我曾经听说过狗海滩,但是从来没有拜访过。现在,我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这个在码头区分户出售的公寓塔楼、计时收费的海滩停车场以及日益高涨的不动产出现以前便已经存在、但却正在迅速消失的老佛罗里达的遗迹,将会成为被报纸报道的新闻。一个倡导开发的正面价值的县委员,已经开始对这片不受管制的海滩提出了抗议,并且问为什么被运用在其他县的海滩的相同规则却不在这里运用。她清楚地阐明了自己的意图:宣布有毛发的家畜进入到这片海滩为不合法,从而将这一有价值的资源开放给更多的民众。
我立即锁定了这个故事:一个完美的理由,可以将原本应当在公司上班的时间变为在海滩上悠闲度过的一天。在七月的一个天气晴好的早上,我将领带和公文包换成了游泳裤和扣拇指的胶底凉鞋,然后便带着马利穿过近岸内航道,前往那片狗海滩。我将自己所能够找到的海滩浴巾全都放进了汽车里面——这仅仅是为了驾车外出的需要,因为我知道,马利会像往常一样,舌头挂在嘴巴外面,口水淌得到处都是。我觉得自己像是与一位死党在进行一次公路旅行。我唯一的遗憾便是,里面没有挡风玻璃。
我遵守着狗海滩的礼仪,将车停到了距离海滩有几个街区之远的地方,在这儿不会有一张随便停车的罚单,然后,我开始徒步穿过了一个布满了修建于六十年代的平房的街区,马利兴奋地冲在前面。大约在中途位置,一个嘶哑的声音叫喊起来:“嗨,狗伙计!”我愣在那儿,相信自己一定是被一位想要警告我别让这只该死的狗靠近他的海滩的愤怒的邻居给逮到了。可是,这个声音却是属于另一位宠物主人的,他带着他那只拴有皮带的个头很大的狗赶上了我,并且递给了我一张要求县委员们让狗海滩继续存在下去的签名请愿书。谈到狗海滩的存留问题,我们便站在那儿聊起天来,可是,马利与另外一只狗却正在相互绕着圈,我知道,仅仅再过只几秒钟,他们便可能会爆发一场致命的搏斗,又或者开始成为亲密的一家人。我将马利猛地拉开到一旁,然后继续我们的远足。就在我们到达了通往海滩的小径时,马利却在草地里蹲坐了下来,然后便开始了对其肠胃的清理工作。很好。至少这一社交上的谨慎不会再碍事了。我将证据用塑料袋包好,然后说道:“到海滩上去吧!”
当我们到达沙丘的顶峰时,我吃惊地看到有几个人正带着他们那脖颈上拴有皮带的狗在浅水域里面跋涉着。这是怎么回事?我期待的是狗不受拘束地在沙滩上自由奔跑着,一派彼此融洽的场景。“一位县治安官的代理人刚好在这儿,”一位神情阴郁的狗主人向我解释说,“他说从现在开始他们将执行县里有关给狗拴上皮带的法令,如果我们的狗被解开了皮带的话,我们就会遭受罚款。”看来,我来太晚了,无法完全享受狗海滩原有的那种简单的快乐了。警察们,毫无疑问作为了在政治上与反对狗海滩相联系的推动力量,正束紧了这个套索。我顺从地带着马利,与其他的狗主人们一起沿着水边走着,觉得自己更像是在一个监狱里放风,而不是行走在南佛罗里达最后一片不受管制的海滩上。
我带着马利回到了我的浴巾旁,当沙丘那边走过来一个上身赤裸、刺有纹身、穿着毛边的蓝布牛仔裤以及工作长靴的男人时,我正从水壶里给马利倒一碗清水,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有一只脖子上拴着沉重的铁链、肌肉发达、看上去十分凶猛的美洲嚣犬(一种杂种犬,通常有短白色的毛、尖而细长的鼻子,产于英格兰,是喇叭狗与一种预已绝迹的狗杂交而得的)。美洲嚣犬以其勇猛好斗而闻名,而且,在南佛罗里达的这个时节里它们尤其声名狼藉的。它们是帮派分子、暴徒、恶棍们选择的狗种,而且经常被训练来为非作歹。报纸上满是无缘无故便遭到美洲嚣犬攻击的案例,有时候它们甚至会对人类以及动物发起致命的攻击。那位狗主人一定注意到了我的畏缩,因为他叫喊道:“你不要担心。杀手是友好的。他从来不会与其他的狗打斗。”我才刚刚缓了一口气,他却非常骄傲补充了一句,“可是,你应该看看他是如何将一头野公猪给撕得粉碎的!我告诉你,他可以将野公猪扑倒在地,然后,在大约十五秒钟的时间之内就将其内脏给取了出来。”
马利和那只名叫“杀手”的美洲嚣犬,相互盯着对方的皮带,转着圈,狂暴地嗅着彼此。马利在其一生当中还从来没有与其他的狗开战过,而且,由于他比大多数其他的狗的个头都要大,以致于他也从来没有受到过一次挑战的胁迫。甚至当一只狗尝试着去挑起一场格斗的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要应战的迹象。他只是采取一种嬉闹的姿势,用头顶撞着对方,尾巴摇摆着,脸上流露出一个钝钝的、开心的咧嘴微笑。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面对过一只经过了专门训练、名叫“杀手”的并且名实相符的狗。我想像着杀手将会防不胜防地朝马利的喉咙猛扑过去,然后就不会放开对方了。但是杀手的主人对此却并不担心。“除非你是一头野公猪,他才会将你置之死地的。”他说道。
我告诉他说警察刚刚还在这儿,准备给那些不遵守皮带法令的人们开罚单。“我猜想他们会严厉禁止解开狗的皮带的行为。”
“胡说八道!”他叫喊道,然后朝沙子里面吐了一口唾沫,“我带着我的狗来这个海滩已经好几年了。你在狗海滩是不需要皮带的。胡说八道!”说完,他便松开了沉重的铁链,于是杀手飞奔着穿过沙滩,然后跳入了海水之中。马利用后腿站立起来,一上一下地跳跃着。他看着杀手,然后又抬头看着我。他回头看看杀手,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看我。他的爪子紧张地按在沙滩上,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柔软的、持续的呜咽。如果他能够说话的话,我知道他将会问什么。我扫视了一下沙丘:视野中并没有看见一个警察。我看着马利,他的眼神正在说:“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我会好好的。我保证。”
“去吧,把他放开吧,”杀手的主人说道,“一只狗不应该在绳索的束缚之下度过一生。”
“哦,好吧。”我说道,然后松开了皮带。马利朝着海水猛冲过去,由于他起跑时用力过猛,所以把沙子踢了我们一身。当一个浪花涌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与海浪相撞了,结果淹没在了海水之下。一秒钟之后,他的头再次浮现出了海面,在他重新站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又碰巧堵住了“杀手”的去路,于是他们两个都被撞到了。他们在波浪下面一起滚动着,于是我屏住了呼吸,想知道马利是否越过了界限,从而使“杀手”进入到杀气腾腾、屠杀拉布拉多犬的狂怒之中。可是,当他们再次将脑袋探出水面的时候,他们的尾巴摇摆着,他们咧着嘴笑着。“杀手”跳到了马利的背上,然后马利也跳到了“杀手”的背上,他们的下颚嬉闹地夹在对方的喉咙周围。他们在水线上互相追逐着,散落的狗毛飞溅到了他们彼此的身上。他们后腿立地腾跃起来,他们跳着舞,他们摔着跤,他们潜入水中。我认为我以前从来没有,从那以后也再没有目睹过如此没有掺入任何的杂质、如此纯粹的快乐了。
其他的狗主人们也纷纷效仿了我的做法,很快,所有的狗,大约共有十二只,全部都自由地奔跑在海滩上了。这些狗全都相处得十分融洽;主人们也全都遵循着规则。此刻的狗海滩,真正名实相符了。这才是真正的佛罗里达,没有瑕疵,没有检查,一个被遗忘的、更为简单时空的佛罗里达,不再受一味追求发展进步的约束。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整个上午马利都一直在舔着海水。我带着盛有淡水的碗跟在他的身后,可是他的注意力实在是太过分散,以致于没有顾到去饮用淡水。好几次我都将他拖回到了水碗边,然后将他的鼻子摁进水碗里面,可是他却对于淡水不屑一顾,仿佛碗中盛着的是醋一样,他一心想着回到他新交的好朋友“杀手”以及其他的狗的身边去。
在浅水域里面,他暂停了一会儿玩乐,舔进了更多的海水。“别喝了,你这只大笨狗,”我冲他叫喊道,“你这样会让自己……”我还没来得及说完,不幸的事情便发生了。他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一种奇怪的色彩,然后,一种可怕的声音开始从他的五脏六腑里喷涌而出。他将背部高高拱起,他的嘴巴一开一合了好几次,好像试图从胃部清理某些东西。他的肩膀抬了起来,他的腹部扭动着。我匆忙说完了自己的句子:“呕吐的。”
就在“呕吐”这个单词刚刚从我的唇边吐出来的那一瞬间,马利便兑现了我的预言,成了这片狗海滩最后的离经叛道者。
我跑过去想将他从水中拖上岸,可是,已经太迟了。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我可以看见昨天晚上的狗食漂浮在水面上,令人吃惊的是,它们看上去仍像是还没有被吃进肚子里面之前的状态。在那些呕吐物当中随着海水上下飘动的,是他从小孩的餐盘中所偷走的没有消化的玉米粒,还有一个牛奶壶的盖子以及一个塑料士兵玩具的那颗小小的严肃的脑袋。整个排泄过程没有超过三秒钟,就在他的胃部被清空了的那一瞬间,他便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后续影响而已经彻底恢复了,他仿佛在说:“既然我已经不需要再被照顾了,那么有谁想来个人体冲浪么?”我紧张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可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一幕。其他的狗主人都正在遥远的海滩上忙着与他们的狗一起玩耍,不远处的一位母亲则专注于帮助她那学步的孩子堆着一个沙塔,几位分散在海滩上的晒着日光浴的人正闭目养神仰天躺着。“感谢上帝!”我心里想道,然后便费力地跋涉到马利的呕吐物的地带,尽可能用脚拨动着海水以便将罪证疏散开来。“万一被发现了的话,那该会是多么尴尬啊!”无论如何,我告诉自己说,尽管在技术上违背了狗海滩的第一规则,可是我们并没有造成真正的危害。毕竟,这些只是没有消化的食物而已;海中的鱼儿应该感谢我们所送来的这一餐,不是吗?我甚至捡起了牛奶壶盖以及士兵的脑袋,然后将它们放进了我的口袋里面。
“你给我听着,”我严厉地说道,一把抓起了他的口鼻部,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不许再喝海水了。什么样的狗才会糊涂到要去不停地喝海水呢?”我想将他拉回海滩,提前结束我们的这次冒险旅程,可是他现在看上去已经完全没事了。他的胃部里面不可能还留有没有被清理掉的东西了。损害已经结束了,我们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之下继续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于是我放开了马利,他飞奔着跑向了海滩,急着与“杀手”重聚。
我没有能够周密地考虑到的是,尽管马利的胃部已经彻底清空了,可是他的肠子却没有。水面上折射着刺目的太阳光,我半眯着眼睛,看到马利正在其他的狗当中嬉戏玩闹着。当我注视着他的时候,只见他突然脱离了玩乐的队伍,开始在浅水域转着小圈。我很清楚他这种转圈的动机。这是他每天早上准备排粪之前在后院里面所做的事情。这是他的例行公事,仿佛他在寻找着某个可以让他安放这个他给世界的礼物的地方。有时候,当他寻找着地上的一块完美的地点时,这种转圈会持续一分钟甚至更长时间。而现在,他正在狗海滩的浅水域中转着圈子,在这片以前还没有一只狗胆敢在这里排便的神圣疆界中转着圈子。现在,他已经进入到了蹲坐的姿势。这一次,他有了观众。“杀手”的父亲以及几个其他的狗主人正站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那位母亲和她的女儿已经将视线从她们的沙塔转移到了海滩上。一对手牵着手在海边漫步的夫妇也凑近了过来。“不,”我低声说道,“求你了,我的上帝,不要。”
“嗨!”某个人叫了起来,“管管你的狗!”
“制止他!”又有一个人叫喊道。
当这些惊恐的声音叫喊起来的时候,那几个晒着日光浴的人支撑起了身体,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骚动。
我立马弹跳了起来,飞奔着跑向马利,可是已经太晚了。如果我能够在他的肠子开始蠕动之前就赶到他的身边,将蹲坐着的他拉离海滩的话,我或许就可以中断这场糟糕的奇耻大辱了,至少我还有时间带他安全地撤离到沙丘附近。当我朝着马利跑去的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魂不附体的滋味了。甚至当我跑着的时候,我从上往下看过去,这一场景突然呈现出了一幅凝固的画面。每一脚的迈出都是如此沉重,每一脚踏在沙滩上,都发出了一声钝钝的、沉闷的声响。我的手臂一前一后地摆动着,我的脸因一种充满歉意的痛苦表情而扭曲着。在我奔跑的时候,我捕捉到了我周围的慢动作画面:一位年轻的晒日光浴的女士,一只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则捂住了她那因惊讶而大张着的嘴巴;那位母亲将她的孩子一把抱了起来,赶紧从海边撤退回来;狗主人们的面部因为厌恶而扭曲了,纷纷用手指指点点;“杀手”的父亲,他那坚韧的颈部凸了出来,大声叫喊着。马利已经结束了转圈,此刻正进入到完全的蹲坐姿势,他抬头看着天空,似乎正在说着几句祷文。然后,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盖过了周遭的喧嚣,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奇特的、刺耳的、扭曲的、持久的尖叫:“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我差不多已经到达了那儿,离他仅一步之遥。“马利,不要!”我尖声叫喊道,“不要,马利,不要!不!不!不!”但是这些叫喊完全只是一种徒劳。就在我抓住他的时候,他爆发出了一阵稀哩哗啦的急速腹泻。每个人都往后跳去,畏缩着,向更高的地方逃去。主人们一把抓住了自己的狗,纷纷撤离。晒日光浴的人们一把捡起了他们的浴巾。然后,腹泻结束了。马利从水里快步跑上了海滩,分外开心地抖着身体,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快乐地喘着气。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无助地将它举到了空中。我能够立即看出,此时此刻,塑料袋已经于事无补了。海浪涌了过来,将马利留下的一团肮脏的东西散播到了海水中,又冲刷在了沙滩上。
“纨绔子弟,”“杀手”的父亲用一种使我能够充分体会到的野公猪在“杀手”最后致命一扑的那一瞬间的感受的声音说道,“这一点儿也不酷。”
是的,这的确一点儿也不酷。马利和我已经违反了狗海滩的神圣规则。我们污染了海水,不是一次,而是两次,毁掉了海滩上所有人的早晨。现在是迅速撤退的时候了。
“很抱歉,”当我抓住马利的皮带时,我对“杀手”的主人含糊地咕哝道,“他喝了太多的海水。”
回到汽车里之后,我将一条毛巾扔到了马利身上,然后用力地将他彻底擦洗干净。我越擦,他摇摆得越是厉害,不久,我浑身上下就沾满了沙子、水花以及狗毛。我想冲他发火。我想掐死他。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而且,有谁在喝了两加仑的海水之后不会呕吐呢?在他所犯下的诸多罪行当中,这一件并非是蓄意的或者有预谋的。这并不是他不服从命令或者有意要让我蒙羞。他仅仅只是喝了太多的海水,结果才导致呕吐以及拉肚子的。是的,在错误的地点以及错误的时间里,而且是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我知道他也是一个受害者,是他自己那逐渐降低的心智能力的受害者。他是整片沙滩上唯一一个愚笨到会去狂饮海水的动物。这只狗存在着智商以及行为上的缺陷。我怎么可以为此去责备他呢?
“你不必看上去这么开心。”当我将他安顿在后座上的时候,我对他说道。可是,他仍然分兴高采烈。如果我把他带到了他自己的加勒比岛的话,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开心的。他所不知道的是,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接触海水了。他那作为一个海滩游民的日子——更准确的说是小时——已经永远地结束了。“好吧,带咸味的狗,”在驾车回家的途中我说道,“这一次你做了坏事。假如狗海滩从此禁止狗入内的话,我们知道那是为了什么。”狗海滩继续维持了几年时间,可是,最终我的上述预言还是不幸发生了。
第六部分 -1
就在科琳满两岁后不久,我无意中开始了一系列使我们离开佛罗里达的宿命般的事件。那天一大早我便写完了我的专栏文章,结果足足浪费掉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等待我的编辑。百无聊耐的我一时兴起,决定浏览一下就在我们买下了西棕榈海滩的房子之后不久我便一直订阅的一本杂志的网站。这本杂志名叫《有机肥耕作园地》,是由行为古怪的j.i.罗代尔于1942年创办的,然后该杂志便成为了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蓬勃发展的“回到土地”运动的《圣经》。
当罗代尔的健康开始走下坡的时候,他还是纽约市一位经营电动开关的商人。他并没有求助于现代医学去解决自己的问题,而是从大城市搬到了宾夕法利亚州伊摩斯自治市镇外的一个小农场里,然后便开始在地里干起农活来。他对于技术非常不信任,他相信完全依赖于化学杀虫剂和肥料的现代耕作以及园艺方法,并非如鼓吹的那样是美国农业的救星。罗代尔的理论是,化学物会慢慢毒害土壤以及所有居住在土壤之上的人类、动物以及植物。他开始用原生态的农业技巧来进行试验。在他的农场里,他建起了一个使植物腐烂的巨大的堆肥(腐烂有机体的混合物,如树叶或粪便,用来改善土壤结构并增加土壤养分),一旦物质变成了肥沃的黑色的腐殖质(一种棕色或黑色的有机物,由全部或部分腐烂的植物或动物体构成,它能为植物提供养分并提高土壤蓄水的能力),他便将其用作肥料以及一种自然的土壤建造者。他用一层厚厚的麦秆将他菜园的泥土给覆盖起来,这样就可以抑制杂草的生长以及保持土壤的水分。他栽种下了一批三叶草和紫花苜蓿,然后辛勤地用犁来翻动它们,以便将营养返回到土壤中去。他并没有喷射杀虫剂,而是释放了成千上万只吞吃害虫的瓢虫以及其他一些益虫。他有一点儿怪癖甚至疯狂,可是他的理论被证明是切实可行的。他的菜园繁荣茂盛,他的健康状态也好转了,于是,他在其创办的杂志上以相当大的篇幅来对其理论及其成果进行大肆的宣传。
到了我开始阅读《有机肥耕作园地》的时候,罗代尔已经去世很久了,就连他的儿子罗伯特?罗代尔也离世了。罗伯特继承并发展了父亲所创立的事业,将罗代尔出版公司发展成了一家利润额高达数百万美元的成功企业。这本杂志的撰写以及编辑的质量并不是非特别好;但是,当你阅读的时候,你会深深地感受到,它是由一群虽然没有受过职业化的传媒训练,却凭借着对于罗代尔的耕作哲学强烈的热爱以及信奉而投身于该事业的园丁们所辛勤创造出来的。后来我得知,情况的确如此。不管怎样,我对有机肥耕作的哲学日益产生了兴趣,尤其是在詹妮那次流产以后,当时我们便怀疑这一不幸的事件可能与我们所使用的杀虫剂有关。等到科琳出生的时候,我们的院子已经是市郊那满是化学饲料和杀虫剂的沙漠当中的一片有机的绿洲了。路人们经常会停下脚步,欣赏着我们那片茂盛的园地,这使得我的热情更为高涨了,而且他们总是会问我同样的问题:“你放了什么使得它们如此好看呢?”当我回答说“我什么也没有放”的时候,他们会不太舒服地看着我,就仿佛他们刚刚在井然有序、和谐、循规蹈矩的波卡拉顿中偶然发现了某种无法形容的、具有颠覆与破坏性的事物。
那天下午,在我的办公室里,我点击浏览了罗代尔出版公司的页面,然后,终于找到了写有“职业机会”的按钮。我点击进入了该链接,但我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热爱自己作为一名专栏作家的工作;热爱每天与读者之间的互动交流;热爱能够挑选我自己的话题以及按自己的意愿选择或严肃或嘴碎的行文风格的自由。我喜欢编辑部及其所吸引的那些或离奇、或聪明、或神经质的新闻人。我喜欢自己的文章被列在当天最重要的故事之列。我并不想离开报社而去往某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出版公司。但是,我仍然迅速浏览了一遍罗代尔出版公司所列出的工作岗位表,只是出于一种新奇感,可是,当浏览到表格中间位置的时候,我却突然停了下来。《有机肥耕作园地》,该公司的王牌杂志,正在寻找一位新的执行编辑。我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我经常会做一些白日梦,诸如一位体面的记者能够给一本杂志带来巨大的变化之类,而现在,正是我的机会。这真是太疯狂了;这真是太荒唐了。一种编辑关于花椰菜和混合肥料的故事的职业吗?我为什么想去从事那种工作呢?
那天晚上,我将这一工作机会告诉了詹妮,然后料想着她会面带嘲讽地说道:“你居然会想到换这份工作,你真的是疯了。”然而,恰恰相反,她居然鼓励我去投寄一份简历,她的这一反应实在令我大吃一惊。离开炎热潮湿、拥挤不堪、罪行肆虐的南佛罗里达而前往乡间过一种更为简单生活的想法,对她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她怀念那色彩分明的四季以及那起伏绵延的山峦;她怀念那深秋飘落的树叶以及那春天绽放的水仙花;她怀念那垂挂的冰柱以及那甘醇的苹果酒。她希望我们的孩子——虽然这听上去有些荒唐——以及我们的狗,能够去体验一场冬天大风雪的奇妙。“马利甚至从来没有追逐过一个雪球。”她说道,然后用她赤裸的脚摩擦着他的毛发。
“现在,终于有了改变职业的充足理由了。”我说道。
“你应该只是为了去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才这样做的。”她说道,“看看会发生什么。如果他们将那份工作提供给你的话,你八成会拒绝的。”
我不得不承认,我同她一样怀有再次搬迁到北方去的梦想。我非常享受我们在南佛罗里达的这十多年的时光,但是,我是一个永远不知道如何去停止思念三样事物的北方人:起伏的群山、变幻的四季以及开阔的土地。即使当我慢慢地喜爱上了佛罗里达那温和的冬天、辛辣的食物以及诙谐又暴躁的当地人时,我也没有停止梦想着有一天能够逃回到我自己那片私人的天堂——并不是在波卡拉顿中心那只有邮票大小的一小块地皮,而是一片我能够在泥土中挖掘、砍劈我自己的木柴以及带着我的狗穿梭在森林里的真正的土地。
我申请了这份工作,并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游戏。两个星期之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是罗代尔的孙女玛丽亚?罗代尔打来的。我将信寄给了人力资源部,完全没有料到会接到公司老板的亲自来电,我实在是太过吃惊了,以致于我问她能否重复一下她的姓氏。玛丽亚个人对于由她的祖父所创办的这本杂志具有浓厚的兴趣,而且她希望能够恢复该杂志以前所拥有的荣光。她相信自己需要一位职业的新闻人,而不是又一位崇尚有机耕作的热心园丁来担此重任,所以,她希望该杂志能够刊载有关环境、遗传工程、化工厂、农场以及正在蓬勃发展有机运动更具挑战性以及重要性的故事。
我到达了工作面试地点,希望能够卖力表现,以便获得这份工作,可是在我驶出飞机场,来到蜿蜒的双车道的乡间道路上的那一刻,我便完全陶醉了。道路的每一个拐弯处,都是一张风景明信片:这儿有一间石头砌成的农舍;那儿有一座木桥。潺潺的溪水汩汩地流淌在山涧,一道道布有犁沟的农田绵延伸展到了地平线。在一个孤独地立在路边的停车标志牌旁,我从我那辆租来的汽车里走了出来,然后站在了人行道的中间。我尽可能远地眺望着四方,看到的只有树木和草地。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建筑物。在我所能找到的第一个投币电话亭旁,我给詹妮打了一个电话:“你不会相信这个地方有多么的美。”我说道。
两个月之后,搬家公司的人将我们波卡房子里的每一样物品都装上了一辆巨型卡车里面。一台拖车开到了屋前,将我们的汽车和小型客货车给拖走了。我们将房子的钥匙转交到了新房主的手上,然后,在一个邻居家的地板上,度过了我们在佛罗里达的最后一个晚上。马利四肢摊开躺卧在我们中间。“室内宿营!”帕特里克尖声叫喊道。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便起床了,带着马利进行了他在佛罗里达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散步。当我们环绕着街区散步的时候,马利到处嗅着、后腿立地跳跃着,他会在我们所经过的每一株灌木和每一个邮箱面前停下来,然后将他的腿抬高。他对于我即将强加给他的突如其来的变化显得十分开心。我已经买了一个坚固的塑料板条箱,用来在飞机上装运马利,而且,遵照杰伊医生的建议,在散完步之后,我掰开了马利的下颚,将两粒镇静剂滑进了他的喉咙里面。等到我们的邻居驾车将我们送达了棕榈海滩国际机场的时候,马利已经双眼发红,变得异常柔顺了。我们可以用皮带将他给缚住,他也不会介意了。
进入候机厅的时候,杰罗甘家族呈现出了一个看上去颇为引人发笑的阵容:两个正绕着圈奔跑着的异常兴奋的小男孩,一个坐在轻便婴儿车里的饥肠辘辘的小婴儿,两位已经精疲力尽的父母,以及一只仿佛喝醉了酒的狗。在这一阵容旁边的,便是我们的动物园:两只青蛙,三条金鱼,一只寄生蟹,一条名叫斯拉吉的蛇,以及一盒用来喂食青蛙的活蟋蟀。那个板条箱是我所能够找到的最大的箱子了,可是,当我们来到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前时,一位身着制服的女士看看马利,看看板条箱,又看看马利,然后说道:“你们不能把这只狗装在这个容器里面运上飞机。他太大了,装不进去。”
“宠物商店的人说这是‘大狗’的尺寸。”我恳求道。
“联邦航空局的规定要求,狗可以自如地站立在容器里面并且可以转得开身。”她解释说,然后又有些怀疑地补充了一句,“好吧,先试试。”
我打开了箱子门,然后叫唤着马利,可是他并没有自愿地走到这个机动的牢房中去。我推着他的身体,我用甜言蜜语哄着他;但他就是纹丝不动。当我需要狗饼干的时候,它们都上哪儿去了呢?我搜寻着我的口袋,希望能够找出某样可以成功贿赂他的东西,最后,我掏出了一小罐薄荷糖。我拿出了一颗糖,然后将它放到了马利的鼻子前。“想要一颗薄荷糖吗,马利?去拿薄荷糖!”然后,我便将薄荷糖扔进了板条箱中。马利果然上钩了,欢天喜地地跑进了板条箱里。
那位女士是对的;这个箱子对于马利来说的确是小了一点儿。他不得不蜷缩起身体,这样他的脑袋才不会撞在箱子顶上;甚至连他的鼻子也碰到了后墙上,他的屁股伸出了开着的箱门外。我将他的尾巴卷了起来,然后关上了箱门,用肘部轻轻地将他的屁股给挤了进去。“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说道,希望她会认为这是一个符合标准的动物容器。
“他可以在里面转身吗?”她问道。
“转个身,孩子。”我冲马利招手示意,还吹了一声小小的口哨,“来吧,转个身。”他用那双因麻醉而浑浊的困乏的眼睛瞟了我一眼,他的头在箱顶上摩擦着,仿佛在等待着有关如何完成如此高难度技艺的指导。
如果他不能够转身的话,那么航空公司是不会让他搭乘飞机的。我看了一下手表。我们总共只剩下二十分钟来通过安检、穿过中央大厅、登上飞机了。“到这儿来,马利!”我更加绝望地说道,“来吧!”我将手指弯曲,摇晃着金属门,让它发出了仿佛接吻一般的嘎嘎声响。“来吧,”我哀求道,“转个身。”我几乎都要双膝跪下来哀求他了,这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碰撞声,以及紧随其后的帕特里克的叫喊声。
“青蛙。”他喊道。
“青蛙跑了。”詹妮尖叫道,跳起身来准备去捉住这些逃跑者。
“青蛙!哇哇叫的!快回来!”男孩们齐声叫喊道。
我的妻子现在已经面色苍白,当这些青蛙机灵地在她前面单脚跳跃着的时候,她便紧随其后四处奔走着。路过的人们停下了脚步,盯着这一有趣的场景。如果站在一个较远的距离,你根本就无法看见那些小小的青蛙,只会看见一个脖子上挂着尿布袋的疯狂的女士,四处爬行着,好像她的妄想症一大清早就发作了。从他们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们认为她随时都有可能发出嚎叫和怒吼。
“对不起,请稍等一会儿。”我尽可能平静地对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说道,然后便手脚并用加入到了缉捕行动之中,希望可以助詹妮一臂之力。
我们为这些清晨旅行的人们上演了一场极其逗趣的娱乐节目,就在这些青蛙来到了自动门附近,准备为了自由做最后一跳的时候,我们终于捕捉到了这群差一点就实现了集体大逃亡的家伙们。当我们返回到安检柜台前时,我听到从装狗的板条箱中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喧闹声。整个箱子都颤抖了起来,在地板上摇摇晃晃。当我朝里望去的时候,看见马利已经转了个身,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看到了吗?”我对行李检查员说道,“他可以转身了,没有问题。”
“好吧,”她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你们真的是在折磨他。”
两个工作人员将马利以及他的板条箱抬到了一辆台车上,将他给运走了。剩下的我们五个人,为了能够赶上我们的飞机,一路狂奔,就在空姐准备关上舱门的时候,我们终于跑到了舱门前。我突然想到,假如我们没有赶上这趟飞机的话,那么马利就将独自一人到达宾夕法尼亚洲了,我甚至都不敢想像那将会是一场怎样可怕的混乱场面。“等等!还有我们!”我叫喊道,推着我前面的科琳,而两个男孩以及詹妮则跟在距离我还有五十步的身后。
当我们就座之后,我终于可以长长地吐一口气了。我们已经将马利成功地塞进了那个与他那庞大的身躯并不相称的板条箱里;我们已经捉回了那些打算逃跑的青蛙;我们已经坐上了飞机。下一站,就是宾夕法尼亚了。现在,我可以休息一下了。透过舱窗,我看见一辆吊车正在托运装有马利的板条箱。“快看,”我对孩子们说道,“那是马利。”他们冲着窗外挥着手,叫喊道:“嗨,马利!”
当飞机引擎加快了转速,空姐检查着乘客们的安全带是否系好的时候,我抽出了一张杂志。这时,我注意到,坐在我前面一排的詹妮突然愣住了。然后,我也听到了那个声响。从我们脚下,从机舱底部传来了一个压抑的,但却无法被否认的声音。这是一种低沉的、悲伤的声音,一种开始低沉、然后高昂的原始的叫喊。“哦,我的上帝,他正在下面哀号。从历史记录上来说,拉布拉多犬是不会哀号的。毕尔格猎犬(一种小型猎犬,短腿,耳朵下垂,平滑的皮毛上带有白色、黑色和褐色斑纹)会哀号。狼会哀号。但是拉布拉多犬不会哀号,至少基本上不会。马利以前曾经有过两次试图哀号的经历,两次都是为了回应呼啸而过的警笛声,那声音在他的脑袋里面回荡着,他的嘴张成了一个o型,然后,发出了我所听到过的最为悲惨的声音,他不像是在狂野地回应,更像是在漱口。可是现在,毫无疑问,他绝对是在哀号。
乘客们开始将他们的视线从正在阅读的报纸和小说上转移了。一位正在分发着枕垫的空姐暂停了手头上的工作,脑袋抬了起来,样子看上去有些可笑。一位坐在我们过道对面的女士看着她的丈夫,然后问道:“听。你听到了吗?我认为那是一只狗。”詹妮直直地盯着前方,我则直直地盯着我的杂志。如果有人询问的话,我们会否认自己的狗主人身份的。
“马利很难过。”帕特里克说道。
“不,儿子,”我希望能去纠正他,“是一只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也并不认识的陌生的狗很难过。”可是,我并没有说话,只是将杂志高高举起,把我的脸给遮挡住,此举遵循了由不朽的理查德?米尔豪斯所提出的建议:看似可行的否认姿态。喷气式飞机的引擎隆隆作响,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起来,淹没了马利那哀戚的挽歌。我想像着他正待在下面那黑漆漆的货舱里面,孤独、恐惧、困惑、迷幻,甚至无法完全站直身体。我想像着轰鸣的引擎,在马利那精神失常的头脑中,或许将被认为是又一场雷暴袭击。这可怜的家伙。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哀号的马利是我的狗,可是,我知道,我的整个飞行期间都将会在对他的担忧当中度过。
飞机刚刚离开地面,我便听到了又一个小小的爆裂声,这一次,克罗说道:“咕咕。”我朝下望去,然后,再一次直直地盯着我的杂志。“看似可行的否认姿态”。几秒钟之后,我偷偷地朝周围看去。当我确定没有人在盯着我的时候,我便朝前倾斜着身体,然后,在詹妮的耳边低声说道:“现在别看,但是,蟋蟀们跑了。”
我们搬进了一栋位于一座陡峭的山峦边上、占地两英亩的房子里。或许这只是一座小山峦;可是当地人似乎并不同意这一看法。我们的财产包括一片我们可以在其中采摘野树莓的草地,一个我可以在其中随心所欲砍劈园木的树林,以及一条孩子们和马利不久便发现他们可以在其中弄得满脚泥泞的小溪。这儿还有一个壁炉以及数不尽的花草植物,当秋天树叶飘落的时候,从我们的厨房的窗户望过去,还可以看到附近山上的那间教堂的白色尖塔。
我们的新家与一位留着橙色胡子的男人为邻,他住在一栋建于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的由石头砌成的农舍里,在礼拜天的时候,他喜欢坐在后门廊上,然后举起他的来复枪,冲着树林放上几响,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好玩,殊不知他的这一举动会使神经脆弱的马利多么的惊恐。在我们住进新房子里的第一天,他便带着一瓶家里自酿的野黑樱桃酒以及一篮子我所见到过的最大的黑莓来拜访我们。他自我介绍说他名叫狄克(挖掘者)。正如我们对于这一绰号的猜测一样,狄克是一位开凿者。如果我们需要挖洞或者挪开某块土地的话,狄克便会担负起指导的重任,我们只需要大叫一声,他便会带着他的大机器飞速赶来。“如果你们不慎开车撞倒了一只鹿的话,就来找我,”他说道,并且使了个眼色,“在警察发现之前,我们可以将它大快朵颐。”毫无疑问,我们的确不再身处于波卡了。
在我们这如田园牧歌一般惬意的新生活之中,只有一件事情是较为遗憾的。就在我们驶入了我们新房子的车道上之后的几分钟,克罗便抬头看着我,只见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面滚落下来,然后,他宣布说:“我以为在宾夕法尼亚应该有铅笔。”对于我们那两个已经分别是七岁和五岁的男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某种意义上是与他们过去所生活环境的一种截断。一想到我们即将搬迁于此的州的名称,他们在到达这片土地的那一刻,便满心期待着会看见在每一棵树木和灌木上都垂挂着可以供人们采摘的诸如浆果之类的黄色物体。
我们现在的居住环境在教育供应上的欠缺,通过臭鼬(一种体形小、大部分食肉的东半球臭鼬属及相关种属的哺乳动物,生有浓密的尾巴和带有白色斑点的黑毛,在受惊或遇到危险时,会从肛门附近的生殖器中射出一种恶臭的油状液体)、负鼠(一种夜间行动的杂食性树栖种袋鼠,尤指生长于西半球的负鼠,毛皮粗糙厚实,身体较长且粗,长有缠绕性的长尾)、土拨鼠(北美北部和东部的一种普通的穴居啮齿类动物,短腿,有健壮的身体和灰棕色的皮毛)以及毒漆藤(一种北美洲灌木或藤本植物,它有由三片小叶组成的复叶、小绿花和浅白色浆果,而且人接触它后会长皮疹)得到了补偿,这些动植物在我们的树林边缘一带生长得极为繁茂,它们会蜿蜒着爬到树上,我仅仅是为了看一眼它们,结果就不幸染上了麻疹。一天早上,当我摸索着咖啡壶的时候,我不经意地透过厨房的窗户朝外瞟了一眼,结果发现有一只华美的、长有八只鹿角的雄鹿正回过头来凝视着我。另一天的清晨,有一只野火鸡的全家穿过了我们的后院,一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在某个周六,当马利和我穿过山脚下的那片树林返回家中的时候,我们偶然遇见了一个猎手正在为了获得水貂的皮毛而摆设陷阱。一个水貂捕猎手,几乎就在我的后院里!
乡间的生活宁静而迷人,只是有一点儿孤独。宾夕法尼亚州的荷兰人很有礼貌,但是对外人则十分小心谨慎。我们当然属于外来人口。在经历了南佛罗里达那拥塞的人群与线路之后,我本应该十分热爱并享受孤独的。然而,恰恰相反,至少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发现,对于举家搬迁到这样一个很少有人愿意到此生活的地方,我开始进行了黯淡的反思。
另一方面,马利却并没有这种疑虑。除了狄克那杆来复枪发射时的噼啪声之外,他对于崭新的乡村生活方式十分适应。对于一只精力大于理性的狗来说,怎么会不喜欢乡村的生活呢?他跑过草坪,穿过灌木丛,涉过溪水。他的生活使命便是去追赶那无数将我的花园当作了它们自己的私人沙拉酒吧的野兔当中的一只。他会发现一只正在大声咀嚼着莴苣菜叶的野兔,然后便飞奔着跑下山,展开激烈的追逐行动,他的耳朵在他身后飘动着,爪子连续击打在地面上,他的犬吠声充斥在整个空气当中。然后,他便会像一个正在展开行动的黑帮分子一样鬼鬼祟祟,在他的目标猎物跑进树林寻求安全之前,他从来都没有到达过距离对方十二英尺以内的距离。他的显著特征是,他会保持着永远的乐观,相信成功近在咫尺。他的尾巴摆动着,丝毫也不会沮丧,五分钟之后,他又会将整个过程重做一遍。幸好,他并不擅长于暗中跟踪臭鼬。
秋天到来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全新的淘气游戏:袭击树叶堆。在佛罗里达,树木在秋季是不会掉落叶子的,所以马利便认为,此刻从天空徐徐落下的树叶是一份专门送给他的礼物。当我用耙子将这些橙黄色的落叶堆积成一个个巨大的树叶堆的时候,马利便会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的时机,一直等到发动撞击的准确时刻。就在我刚刚堆完一个巨大的、高耸的树叶堆之后,他便会偷偷地走上前来,将身体蹲伏得低低的。每走几步,他都会停下来一会儿,前爪抬起,像一头正在围捕一只瞪羚(一种小型的、行动敏捷的羚羊及其有血缘关系的非洲或亚洲羚羊,以其细长的脖子和环状角而闻名)的狮子那样嗅了嗅空气。然后,就在我将身体斜靠在我的耙子上,欣赏着我的手艺的时候,他便会突然地冲过来,以一连串跳跃的步伐穿过草坪,最后几尺他会飞起身体,然后,以一个腹部着地的姿态砰然一声降落在树叶堆当中,他会在树叶堆上咆哮、滚爬、用力摆动、抓刨、猛咬,而且,出于某种我不太清楚的原因,他还会狂烈地追逐着自己的尾巴,一刻不停,直到我那整洁的树叶堆再一次散开在草坪上。然后,他会在这一片由他一手制造出来的手工活当中端坐着,那些树叶散落的残余部分紧贴在他的毛发上,然后,他的脸上会流露出一种自我满意的神情,仿佛他所做的贡献是树叶聚集过程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
我们在宾夕法尼亚的第一个圣诞节,应该是一个白色的圣诞节。詹妮和我曾经不得不对帕特里克和克罗展开一系列的推销工作,设法让他们相信,离开他们在佛罗里达的家和朋友,是为了获得最棒的家和朋友,其中一个最大的卖点,便是有关雪的许诺。在北方,当冬季来临的时候,如鹅毛般的大片雪花会寂静无声地从天空洒落下来,不久,整片大地便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地毯——这片银装素裹的美景,完全可以用来作为明信片上的雪景。然后,人们便会到户外来开心地打雪仗和堆雪人。而且,圣诞节的瑞雪,是北方冬天的经历当中最好的圣杯。我们期待着他们在圣诞节的早上醒来时,将会发现一片完全白茫茫的世界,毫无瑕疵,除了在我们前门外面的圣诞老人的雪橇之外。
在那个重大的日子到来之前的一个星期,他们三个便一起坐在窗户旁边,一连待上了好几个小时,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他们可以通过意志让天空打开并且卸下那些白色的货物一样。“快来,雪!”孩子们叫喊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雪;詹妮和我也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雪了。我们渴望着大雪纷飞的景象。可是,天空却没有显示出任何即将降雪的迹象。在圣诞节到来前的几天,整个家庭都挤进了小型客货车里,然后驱车前往一家距离这里大约半英里的农场,我们在那儿砍了一棵云杉树,并且享受了一次免费的乘坐装有干草的无蓬卡车的夜游活动,还围坐在篝火旁边畅饮了热腾腾的苹果酒。这便是我们在佛罗里达所怀念的北方节日的经典时刻,可惜却少了一样东西。那该死的雪在哪儿呢?詹妮和我开始懊悔对那照例必有的第一场降雪进行了如此大肆的宣传。当我们将那棵刚刚砍下的树拖回家的时候,整个货车里都充满了云杉树液那甜美的香味,孩子们则因为没有见到一片雪花而抱怨说受了我们的欺骗。一开始是没有铅笔,现在又没有雪;他们的父母还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开心的?
圣诞节的早上,孩子们在云杉树的下面发现了一架崭新的平底雪橇以及足够远足到南极洲的滑雪配备,可是,我们窗外的景象却依然只是光秃秃的树枝、静止的草坪和褐色的玉米田。我在壁炉前烧起了一团如樱桃一般鲜红色的火焰,然后告诉孩子们要耐心一点儿。当大雪要来临的时候,自然就会到来了。
新年已经到来了,可是雪却仍然没有到来。甚至连马利看上去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他踱着步子,凝视着窗外,轻声地呜咽着。孩子们在节日过后便要返回到学校,可是仍然不见雪的踪影。在早餐桌旁,他们阴沉着一张脸看着我——一位欺骗了他们的父亲。我开始进行一些毫无说服力的解释,说着诸如“或许其他地方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们比我们更需要雪”之类的话。
“是的,对极了,爸爸。”帕特里克说道。
进入今年的第三周,雪终于将我从炼狱的煎熬中解脱了出来。那天晚上,在大家都入睡了之后,雪静悄悄地到来了。帕特里克是第一个发出警报的人,黎明时分,他跑进了我们的卧室里,然后叫喊着拉开了窗帘。“看啊!看啊!”他长声尖叫着,“下雪了!”詹妮和我起身坐在床上,凝视着这一片对我们曾经许下的诺言进行着辩护的白色世界。一片白色的毛毯覆盖了山坡、玉米田、松树以及屋顶,一直绵延到了地平线。“当然了,下雪了,”我故作冷淡地说道,“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这场雪足足有一尺深,而且还在下着。不久,克罗和科琳也“冬冬”地跑下了门厅。马利也醒了过来,他伸了个懒腰,把尾巴重重地撞在所有的东西上面,看上去极其兴奋。我转过身来对詹妮说道:“我猜想,再让他们回去睡觉似乎是不太可能了。”当她也确认这的确是不太可能了的时候,我便转过身,面对着孩子们,然后叫喊道:“好吧,小兔子们,让我们穿好衣服!”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我们与拉链、绑腿、扣子、头巾以及手套展开了角力。等到我们终于穿戴好了的时候,孩子们看上去就像是木乃伊,而我们的厨房看上去则像是冬季奥运会,或者是一场为名叫马利的狗举行的大型狗类下降滑雪竞赛的集结待命区。我打开了前门,在其他人快步走出门之前,马利已经一阵风似的从我们身边冲了出去,跑的过程中还把捆得严严实实的科琳给撞到了。在他的爪子触到那片陌生的白色物体的一瞬间——啊,湿湿的!啊,冷冷的!——他重新考虑了一下,然后尝试着突然向后转。正如每一个曾经在雪地里开过车的人都知道的那样,突然刹车加上反向转弯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主意。
马利来了一个彻底的刹车,他的臀部旋转到了他的身体前面。在他想又一次直直弹跳起来之前,他侧腹着地卧倒了下来,然后,很及时地翻个了筋斗,滚到了距离前门廊几步远的地方,头朝前地撞进了一个雪堆中。当他一秒钟之后站立起来时,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涂满了粉末的巨大的油炸圈饼。除了一个黑黑的鼻子以及两只褐色的眼睛之外,他完全是一团白色。一只令人讨厌的雪狗。他鼻子里面塞满了雪花,于是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用爪子擦着脸上的雪。然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天堂里伸了下来,将一个装有兴奋剂的针管扎进了他的屁股中一样,他陡然地弹射了出去,开始绕着院子飞跑起来,大踏步地跳跃着,期间偶尔有几次因为摔了个筋斗或者跌倒在地而中断了跳跃。在马利看来,雪简直就跟突袭邻居家的垃圾堆一样地好玩。
如果你跟随马利在雪地里的足迹,便可以开始理解他那错乱的头脑了。他的路线充满了陡然的转弯以及反向,还伴有古怪的环形、八字形、螺旋形以及三角形,就仿佛他正在演算着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运算法则。不久,孩子们也以他为榜样,旋转着、滚爬着、嬉戏着,雪花将他们的外套上的每一处折痕和裂缝都给塞满了。詹妮将涂有黄油的面包、盛有热可乐的杯子带到了户外,她还带来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学校因大雪而延迟了返校的时间。我知道,不久我就没有办法将我那辆尼桑开出车道了,更别提在山路上艰难地上上下下行进了,于是我宣布,下雪天我也正式放假。
我将雪从我为了后院的营火而搭起的石头圆形物上给擦走,很快,里面就燃起了噼啪作响的火焰。孩子们坐在平地雪橇里从山坡上滑了下来,一路尖叫着,从营火旁边经过,然后滑到了树林边上。马利在后面追赶着他们。我看着詹妮,然后问道:“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你说,你的孩子们乘着雪橇,正好停在了他们的后门外的话,你会相信吗?”
“绝对不会。”她回答说,然后,弯曲着身体,捏了一个雪球朝我扔了过来,“砰”地一声击在了我的胸前。她的头发上落满了雪,她的双颊潮红,她呼出来的气凝结成了一团白雾。
“到这儿来,亲亲我。”我说道。
之后,孩子们便围坐在营火边取暖,我决定也来玩一玩雪橇,我还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坐过这玩意呢。“介意和我一道玩吗?”我问詹妮。
“很抱歉,吉恩?克劳德,你还是自个玩吧。”她回答说。
我将雪橇放在山顶,然后,坐在雪橇的后部,用轴部支撑着身体,脚则缩拢在雪橇的前端里面。我开始摇摆着要移动了。马利并不是经常有机会俯视着我,而且我倾斜着身体,看上去就等同于是在向他发出邀请。于是他侧身移到了我的身边,嗅着我的脸。“你想要什么?”我问道。这便是他所需要的欢迎。他爬上了雪橇,跨骑到我的身上,坐了在我的胸膛上。“快从我身上下来,你这个大傻瓜!”我尖声叫道。但是太迟了。我们已经徐徐向前移动了,当我们开始下降的时候,速度变得越来越快了。
“一路平安!”詹妮在我们身后叫喊道。
我们出发了,被雪橇破开的雪朝两边飞溅了起来,马利坐在我的前面,紧贴着我的身体,当我们沿着斜坡快速下滑的时候,他精力充沛地将我的脸给舔了个遍。凭借着我们两个的总重量,我们的动力自然要比孩子们的更大,所以我们飞速冲过了他们的雪橇痕迹逐渐消失的地方。“稳住,马利!”我尖叫道,“我们要进入树林了!”
我们冲过了一棵很大的胡桃树,然后,在我们冲过两棵野樱桃树之间的草丛时,居然不可思议地避开了所有坚挺的物体。我突然想到,再往前去便是距离尚未解冻的小溪只有几英尺的滑坡了。我尽力将我的脚踢出去,想起到刹车的作用,可是双脚却粘在了一起。这个滑坡十分陡峭,几乎是垂直向下的,而且我们仍然在向前滑去。我只能用手臂将马利搂抱住,然后紧紧地闭上了我的眼睛,叫喊道:“停——!”
我们的雪橇从滑坡上射了出去。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处在那些经典的卡通片的时刻之中——在落入到一个毁灭性的损害之前,在半空中停了一个被拉到无限长的一秒钟。只有在这部卡通片当中,我才会与一只精神失常、分泌着过量唾液的拉布拉多猎犬紧紧粘合在一起。我们互相紧紧贴着对方,然后以一个轻柔的蜡烛熄灭的声音紧急降落进了一个雪堤里,半个身体都悬在了雪橇外面,一直滑到了水边。我睁开了眼睛,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我的脚趾头和手指头还可以动,脖子也能够转动;身体没有任何一处出现骨折现象。马利站起了身,围绕着我腾跃着,渴望能够再来一遍这一充满刺激的游戏。我站了起来,呻吟了一声,然后将身上粘着的枝枝叶叶抖了抖,说道:“我太老了,不适合这玩意。”没料到,几个月之后,马利也老得无法再经受得起这种刺激了。
在宾夕法尼亚所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开始注意到,马利在十二月份便已经九岁大了,他也表现出了一丝轻微的衰老迹象。虽然他仍然具有那不受任何拘束的突然的爆发力以及由于肾上腺素分泌过旺所导致的无穷精力,就像他在第一场雪落下的那天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可是现在,情况却发生了一些变化。白天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打盹儿,散步的时候,他会比我先觉得疲累,这在我们的关系当中还是第一次。深冬的一天,气温在结冰的温度以上,空气里洋溢着冰雪即将融化的初春味道,我带着他在山坡上散步,我们下了一座山,然后爬上了第二座,这一座山比我们刚刚爬过的那一座更为陡峭,那间白色的教堂便坐落在这座山的顶部,教堂旁边还有一个安葬着国内战争期间阵亡士兵的公墓。这条路线是我经常走的,甚至在上一个秋天的时候,马利还能够不费多大的劲儿就走完了这段路程,尽管登山的角度总是会让我们两个都气喘吁吁。然而,这一次,马利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我一路上都耐心地哄着他,喊着一些鼓励人心的字眼,然而,这就像在看着一个玩具随着其电池的耗尽而慢慢地停了下来一样。马利就是没有精力登上山顶了。我停了下来,让他休息一会儿再继续上路。这是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你该不会打退堂鼓吧,对吗?”我问道,弯下身子,用我戴着手套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明亮,他的鼻子湿湿的,完全没有为他那正在减弱的精力而担忧,仿佛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在一个冷冽清爽的深冬的早上,和在你身旁的主人,一起坐在乡间的一条路边上。“如果你认为我会背你的话,”我说道,“请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阳光照耀在我们的身上,这时候,我注意到,有许多的灰色已经爬上了他那茶色的脸庞。因为他的皮毛颜色很浅,所以效果并不十分明显,但也无法被否认。他的整个鼻口部位以及他的大部分眉毛,都已经从浅黄色变成了白色,我们并没有很好地意识到,我们那只永远的小狗,已经变成了一位年老的公民了。
这并不是说,他的行为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为理性了。马利仍然保持着他那些滑稽的动作和古怪的姿态,只不过速度更为悠闲罢了。他仍然会从孩子们的盘子里面偷走食物。他仍然会用他的鼻子轻轻弹开厨房里的垃圾桶的盖子,然后在里面四处搜寻一番。他仍然会紧拉着拴在他颈子上的皮带。仍然会吞下种类广泛的家庭用品。仍然会喝光浴缸里面的水。而且,当天空黯淡下来、雷声隆隆作响的时候,他仍然会惊恐万分,如果那时候他是独自一人的话,他还是会变得极具破坏性的。有一天,当我们回到家里时,发现马利浑身都是泡沫,而克罗的床垫则摊开了在了地上,里面的线圈都被扯开了。
这些年来,我们对于马利所造成的损害都抱着达观的态度,但是现在,因为我们远离了佛罗里达那经常性的暴风雨天气,所以这些损害变得不那么频繁了。在一只狗的生命当中,难免有些石膏会掉落,有些垫衬会被撕开,有些地毯会被扯碎。就像任何一种关系那样,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它们是我们在获得马利所给予的欢乐、开心、保护以及陪伴的同时所应该接受的代价。我们花费在我们的狗以及被他破坏的物品身上的钱,或许足够让我们买下一艘小小的游艇了。但是,有多少艘游艇会等待在门口,迎接你的归来呢?它们能够爬到你的膝盖上,或者与你一道乘坐着雪橇滑下山坡,舔着你的脸吗?
马利已经赢得了我们家庭中的地位。就像是一位诡诈但又让人爱戴的叔叔那样,他就是他。他永远不会达到参加威斯敏斯特的水平,甚至也不够资格参加全国性展览。我们知道这些。但是,我们接受了这只狗,接受了他的所有缺点,并且深深地喜爱着他。
“你这个怪老头。”在那个深冬清晨的路边上,抚摸着他的脖颈,我对他说道。我们需要再攀登一段陡峭的山坡,才能够到达我们的目标——那个公墓。可是,就像在现实生活中那样,我领会到,旅程要比目的地更为重要。于是我单膝跪了下来,将我的手放在他的侧腹上,然后说道:“让我们就在这儿坐上一会儿。”当他准备好了之后,我们便转过身,走下了山路,回家去了。
那一年的春天,我们决定尝试一下畜牧业。现在,我们在乡下拥有了两英亩的土地;所以似乎应该在这块土地上养上一两只家畜。而且,我还是《有机肥耕作园地》的编辑,一本长久以来都在致力于倡导将动物——以及它们的肥料——与一个健康的、十分平衡的园地相结合的杂志。“养一头奶牛一定会很有趣的。”詹妮建议说。
“一头奶牛?”我问道,“你疯了吗?我们甚至连一个畜棚都没有;我们怎么能够养一头奶牛呢?你建议我们把它养在哪儿呢,养在车库里吗?就让它待在小型客货车的旁边?”
“那么养只绵羊如何?”她说道,“绵羊很可爱。”我朝她投去一个“我十分老练而你则毫无实践经验”的神情。
“一头山羊怎么样?山羊也很可爱。”
最后,我们终于否决了所有饲养家畜的提议而决定饲养家禽。对于任何一位发誓要戒除化学杀虫剂和肥料的园丁来说,饲养小鸡会很有意思的。它们很便宜,而且养护的费用也相对较低。它们仅仅需要一个小小的鸡笼以及每天早上的几杯碾碎的谷物就会很开心了。它们不仅可以提供新鲜的鸡蛋,而且,当不受束缚自由闲逛的时候,它们会将一天都用来挖泥土,就像是颇具效率的小型旋转式耕耘机一样,而且当它们一边漫步的时候,还会一边用它们那含有丰富的氮的排泄物给土壤施肥。每天晚上,在黄昏的时候,它们会自觉地回到自己的鸡笼里面去。这样的动物有谁会不喜欢去喂养呢?一只小鸡便是一位崇尚有机肥耕作的园丁的最好的朋友。饲养小鸡非常有意义。此外,就像詹妮所指出来的那样,它们也通过了可爱这一关的测试。
那就决定饲养小鸡了!于是詹妮主动同在孩子的学校里所结识的一位母亲成为了好朋友,因为她居住在一个农场里,而且她表示愿意从下一窝孵化的蛋中挑几只小鸡送给我们。我将我们的计划告诉了狄克,他也同意有几只母鸡在这块地方晃悠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狄克自己就有一个很大的鸡笼子,他在里面饲养了一群小鸡,这样一来,他不仅有鸡蛋可吃,还有鸡肉可尝了。
“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一句,”狄克说道,将他那两只肉墩墩的胳膊交叉到了胸前,“你怎么做都可以,就是不要让孩子们给它们起名字。一旦你给它们起了名字,那么它们就不再是家禽,而变成了宠物。”
“很有道理。”我表示赞成。我知道,家禽畜牧业不应该有多愁善感的空间。母鸡们可以存活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可是,它们只有在交配的最初几年里才会产蛋。当它们不再下蛋的时候,也就是要把它们炖成鸡汤的时候了。这是饲养鸡群的一个组成部分。
狄克狠狠地看着我,仿佛已经猜想到了我将会面临的情形,于是他补充了一句:“一旦你给它们起了名字的话,那么一切都完了。”
“一定,”我附和着他的意见,“绝对不会给它们起名字的。”
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后将车开进了车道上,然后,三个孩子从房子里面冲了出来迎接我,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鸡。詹妮跟在他们的后面,手里抱着第四只。她的朋友,堂娜,在那天下午便将这些幼禽带了过来。这些只有一天大的小家伙们竖起脑袋向上凝视着我,好像在问:“你是我们的妈妈吗?”
帕特里克是第一个将坏消息委婉地告诉我的人:“我的这只叫做羽毛!”他宣布说。
“我的叫啁啾。”克罗说道。
“我的这只叫毛毛。”科琳插话进来。
我向詹妮投去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绒毛,”詹妮纠正说,“她给她的小鸡命名为绒毛。”
“詹妮,”我抗议道,“狄克是怎么告诉我们的?这些是农场里的动物,不是宠物。”
“哦,得了,农夫约翰,”詹妮说道,“你和我都知道,你是决不会伤害它们中的任何一只的。看看他们有多么可爱!”
“詹妮。”我说道,声音里升起了一股挫败感。
“顺便说一句,”她说道,举起了她手里的第四只小鸡,“来见一见雪莉。”
马利与我2
于是,羽毛、啁啾、绒毛以及雪莉,便在我们厨房柜台上的一个盒子里面定居了,一个灯泡摇摆在它们的头上,以供它们取暖。它们吃了之后就睡,睡了之后再吃,而且吃得更多,所以,它们以一种十分惊人的速度长大着。在我们将这些幼禽带回家来几个星期之后,我在黎明时分被某种声音给唤醒了。我在床上坐直了身体,然后侧耳聆听着。从楼下传来了一个微弱的、惨淡的叫声。这是一种嘶哑的哇哇叫声,更像是一个患有肺结核的病人的一声咳嗽。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喔—喔—喔!”几秒钟之后,声音再次传来,尽管仍然显得有气无力,但是这一次却更为清晰了:“喔—喔—喔!”
我摇醒了詹妮,然后,当她睁开了眼睛的时候,问道:“当堂娜将小鸡带过来的时候,你请她检查一下了吗,以确定它们是母鸡?”
“你的意思是你会那样做吗?”她问道,然后翻了个身,继续酣睡了。
这叫做辨识性别。那些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的农人们,会检查一只刚出生的小鸡,然后以大约百分之八十的精确率确定它是一只公的还是一只母的。在农产品店铺里,一对已经确定了性别的公母搭配的小鸡,将会要求买主支付一笔额外的费用。所以,想要便宜一些的选择,便是去购买性别不详的禽鸟,此举必须抱着如下的想法:如果是公的,那么就趁其肉还鲜嫩的时候把它给杀了;如果是母的,那么就饲养下来用于产蛋。当然,要进行这种性别不详的赌博意味着,你可能会用将其杀死、取出其内脏、拔除其鸡毛等一系列的残忍手段来终结那些公鸡的性命。正如任何养过鸡的人都会知道的那样,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个鸡群里也是无法容下两只公鸡共同存在的。
最后获得的证明便是,堂娜的确没有试图去辨别我们那四只小鸡的性别,我们那四只“孵蛋的母鸡”,有三只是公的。我们的厨房柜台,等于是家禽类的“美国男孩镇”了。公鸡的一个习性便是,它们永远都不会满意做其他公鸡的第二把交椅的。如果你饲养着数量均等的公鸡和母鸡的话,那么你或许会以为它们可以成双成对,结为像奥奇和哈里特那种类型的快乐夫妇。可是你错了。公鸡们会为了确定谁才是鸡笼里的老大而展开无休无止的争斗,弄得彼此都鲜血淋漓,情景极为可怖。而胜者则将拥有所有的母鸡。
随着它们进入了成年期,我们那三只公鸡开始摆姿势、啄食,当我跑到后院里去布置好他们的鸡笼时,我会极度悲伤地想着它们仍然在我的厨房里,而且,在那雄性激素的刺激之下,它们还会高亢地啼叫。而雪莉,我们那只可怜的、负担过度的母鸡,所得到的关注,要比那些性欲最为旺盛的雌性们所能够得到的还要多。
我曾经认为,我们那三只公鸡持续不断的啼叫,一定会让马利发疯的。在马利尚还年轻的那几年里,后院里一只小小的燕雀所发出的甜美的吱喳声也会引起他疯狂的吠叫,他会从一扇窗户跑到下一扇窗户,用后腿一上一下地跳跃着。然而,如今距离他的食物碗只有几步之遥的三只啼叫的公鸡,却对于他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他看上去甚至都不知道它们就近在咫尺。每一天,啼叫的声音都会变得比头一天更大声、更强劲,早上五点钟便从厨房里传出来的啼叫声会响彻整栋房子。“喔—喔—喔!”马利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吵闹声中酣然沉睡着。这时候我才第一次猛然意识到,或许他并不是对啼叫声充耳不闻,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一天下午,当他正在厨房里面打着盹儿的时候,我走到了他的身后,然后说道:“马利?”他没有任何反应。我叫得更大声了些:“马利!”还是没有反应。我拍着手掌,叫喊道:“马利!”他将头抬了起来,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的耳朵竖了起来,试图想知道他的雷达系统所探测出的是什么。我又做了一遍,大声地拍着手掌,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这一次,他转了一下脑袋,瞥见了正站在自己身后的我。“哦,是你啊!”他跳了起来,尾巴摇摆着,对于看到我表现得十分开心以及明显的惊奇。他用头撞着我的脚,以示迎接,然后,向我投来了一个怯懦的神情,似乎在问:“像这样偷偷摸摸溜到我的身边,是何用意呢?”我的狗,看来,他就要聋了。
于是一切都开始有了些道理。在最近的这几个月里,马利看上去正以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方式忽略着我的存在。当我呼唤他的时候,他都不朝我这边瞟上一眼。当我在黄昏时分带他到户外的时候,他会在满院子里嗅着自己的路径,将我让他转身回来的口哨声以及呼唤声忘在脑后。当有人按响门铃的时候,他会在家庭活动室里趴在我的脚边睡大觉,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下。
马利的耳朵在他小的时候便给他带来过不少的麻烦。就和许多拉布拉多猎犬一样,他也很容易患上耳朵感染,所以,我们曾经在抗生素、药膏、清洁剂、点滴以及兽医出诊上面花费了一笔较为可观的费用。为了试图去除这些麻烦,他甚至还动过手术去削短他的耳槽。直到我们将这些不可能被忽视掉的公鸡带进了我们的房子里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马利耳朵上的麻烦已经使他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我们的狗,已经逐渐地进入到了一个再也无法听见低语的无声的世界里了。
可是,马利看上去对此却并不介意。他十分适应这种退休生活,而且,他的听力问题似乎并没有对他那悠闲的乡村生活方式造成任何不良的影响。如果有什么的话,那便是,耳聋对他来说被证明是一种幸运,终于给了他违背医生叮嘱的借口了。毕竟,他如何能够去留意到他无法听到的命令呢?虽然我一直坚持认为他头脑迟钝,但是我可以发誓说,他却知道如何将耳聋这一劣势变为优势。如果你将一块牛排扔进他的碗里面的话,那么他一定会立刻从隔壁房间一路小跑过来的。他仍然具有识别肉块落到金属碗里时所发出的那种钝钝的、令他心旷神怡的声音的能力。可是,当他正在某个他更喜欢的地方待着的时候,你唤他过来的叫喊声他是绝对听不到的,他会快乐地在距离你很远的地方闲逛着,甚至都不会像他以前那样充满负罪感地偷偷瞧上你一眼。
“我认为这只狗正在戏弄我们。”我告诉詹妮说。她也同意马利的听力问题似乎是有选择性的。每一次,当我们偷偷摸摸地靠近他,拍着手掌,叫喊着他的名字,对他进行测试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有所反应;而每一次当我们将食物丢进他的碗里时,他都会跑过来。他似乎听不见所有其他的声音,除了一种最让他心动的声音之外,说得更准确一些,一种最让他的胃心动的声音:开饭的声音。
马利对于食物的需求可谓贪得无厌,他仿佛永远处于饥饿状态。我们不仅每天会给他四大勺狗食——这一食量足以维持一窝奇瓦瓦小狗(一种原产于墨西哥的耳朵尖、皮毛滑、体型小的狗)一周的生活了,而且,我们还开始随意地用餐桌上的残羹剩饭来补充他的饮食,此举违反了我们所读过的每一本养狗指导手册所提出的建议。我们知道,餐桌上的剩余食物,只会让狗养成只愿意选择人类的食物而不再喜欢吃狗食的坏习惯(可是,如果让狗在一个吃了一半的汉堡包与一个干燥的粗磨食物之间进行选择的话,谁又能够去责备它们呢?)。餐桌上的残羹剩饭是治疗犬科动物肥胖的处方。而拉布拉多犬尤其容易变得圆圆胖胖,特别是当它们进入到了中年以后。有一些拉布拉多犬,尤其是那些英国支系的拉布拉多犬,到了成年的时候便长成了浑圆的一团,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被一根空气软管充过气,准备漂浮在第五大道上的感恩节游行队伍中一样。
但是我们的狗却并不属于上述的情形。马利虽然很许多的问题,可是其中却没有肥胖这一项。不管他狼吞虎咽进了多少的卡路里,他总是会燃烧掉更多的卡路里。他那无法抑制的、高度兴奋的勃勃生气,消耗掉了巨大的能量。他就像是一台功率极高的电动设备,能够将每一盎司的燃料都立刻转化为纯粹的、原初的动力。马利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具有无限活力的身体样本,一种路人们都会停下脚步发出啧啧惊叹的狗。作为一只拉布拉多猎犬,他的个头很高大,他重达九十七磅,这一数字要比该种类雄性狗的平均体重——六十五磅到八十磅多出许多。即使当他年迈的时候,他身体的大部分也仍然是纯粹的肌肉——结实的、强壮的、没有一点儿脂肪的肌肉。他的胸廓达到了一个小啤酒桶的尺寸,可是,这些肋骨就伸展在他的皮毛下面,没有任何多余的填充物。我们并不担心肥胖的问题;实际上,正好相反。在离开佛罗里达之前,我们曾经多次拜访过杰伊医生,詹妮和我总是会提出同样的焦虑:我们给他喂了许多的食物,可是他仍然要比大多数的拉布拉多犬瘦,而且他看上去总是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甚至是在刚刚狼吞虎咽完一桶粗磨食物之后也是如此,要知道,那一桶粗磨可是一匹驮马的食量啊。难道我们正在慢慢地让他饿死吗?杰伊医生经常会以同样的方式来作为回应。他会将他的手放在马利那健壮的侧腹上,让他绕着那个促狭的测试房间进行一次绝对开心的拉布拉多犬的逃避者旅行,然后告诉我们说,就身体素质来说,马利的情况好极了。“将你们正在做的保持下去就行了。”杰伊医生会说。然后,当马利扑进他的两条腿中间,或者将柜台上的一根棉球弄到地上的时候,杰伊医生将会补充道,“很显然,我并不需要告诉你们马利燃烧了许多的能量。”
每一天晚上,在我们吃完了晚饭之后,就到了该给马利喂食的时间了。我会给他的碗里装进狗食,然后,又会随意地将我所能够找到的好吃的剩菜剩饭扔进他的碗里。餐桌上有三个孩子,所以,吃了一半的食物是我们有着大量储备的。面包皮、牛排配料、平底锅里的汁滴、鸡皮、肉汁、米饭、胡萝卜、洋李干、三明治、放了三天的意大利通心粉——都投进了他的碗里面。我们的宠物或许举动像是一个宫廷里的小丑,但是他吃起东西来却像是威尔士亲王。我们唯一不会给他的食物,便是那些我们知道会对狗的健康产生不良影响的食物,比如甜品、马铃薯以及巧克力。我与那些为他们的宠物购买人类食物的人们有着同样的问题,可是,用会被扔掉的残羹剩饭来丰富马利的三餐,使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有节约意识的人,而且还十分仁慈。因为,我给了马利从那永无止境的食用单调狗食的苦境当中些许的喘息机会。
从此,马利不必继续在我们家的垃圾桶里四处翻寻食物了,因为他已担负起了对于食物溅出或者洒落的情况做出及时反应的急救队员的责任了。对于他来说,任何的混乱都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当我们的一个孩子将一整碗的意大利面条和肉丸子掉到了地板上的时候,我们只需要吹声口哨,然后往后站,那么这个年老的真空吸尘器便会吸进每一根面条,然后还会一直舔着地板直到其熠熠发光为止。散落于各处的豌豆、掉落的芹菜、滑落的波纹贝壳状通心粉,以及溅出的苹果酱,无论是什么,马利都可以应付自如。只要它是掉落在地板上,就会很快消失不见。令我的朋友们感到分外吃惊的是,他甚至还将色拉用绿叶蔬菜包裹着也狼吞虎咽进了他的肚子里面。
既然在食物终结于马利的胃部之前必须先落到地面上,于是他便逐渐成为了一个技巧娴熟、毫无忏悔之意的窃贼了,大多数时候,马利会将掠夺的对象锁定在了那三个对他毫无戒备之心的孩子身上,而且在行动之前,他总是会先察看一番,以确定詹妮和我都没有留意到他。而生日聚会对于他来说,简直就像是在开采一座富矿。他会在那些只有五岁大的聚会者当中穿梭,无耻地将热狗从他们那一双双小手中一把夺走。在一次聚会期间,我们估计他总共攫取了将近三分之二的生日蛋糕,他将孩子们搁在膝盖上的纸盘中的蛋糕一块接一块地给偷走了。
无论他贪婪地吞吃掉了多少的食物,不管是通过合法的一日三餐还是借由非法的行为,他总是想要更多的食物。所以,当马利耳聋之后,对于他仍然可以听到的唯一的声音,便是当食物砰地落下时所发出的那一声甜蜜的、轻柔的声响,我们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吃惊了。
有一天,当我下班回到家时,发现整栋房子里空无一人。詹妮和孩子们出去了,于是我呼唤着马利,但是没有回应。我走上楼,因为当马利被独自留下的时候,经常会待在楼上打盹儿,可是我在那儿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换了衣服之后,我回到了楼下,发现他正不怀好意地站在厨房里。他背对着我,正用后腿站立着,当他贪婪地吞吃着一个烤过的奶酪三明治的时候,他将前爪和胸部靠在了厨房的桌子上。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去大声地斥责他。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决定看一看,在他意识到有人在自己的身旁之前,我能够靠他有多近。我在他身后踮着脚尖,一步步走近,直到我靠近得可以触到他的身体。当他咀嚼着面包皮的时候,他会不时地瞟一眼通往车库的房门,因为他知道,那是詹妮和孩子们返回的时候会进入的地方。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便会躺到桌子下面的地板上,假装在睡觉。看上去,他并没有想到,父亲也会回到家里,只不过是从前门偷偷溜进来的。
“哦,马利?”我用正常的声音问道,“你认为你正在干什么呢?”他只是继续将三明治吞咽下肚,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的尾巴无精打采地摆动着,这是他认为自己正独自在家,其抢夺食物的行为将会逃脱惩罚的一个信号。很显然,他正偷着乐呢。
我大声地清了清嗓子,可是他仍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用嘴发出了接吻的声音。他还是没有反应。他迅速地干掉了一个三明治,用鼻子将盘子推到了一旁,然后将身体朝前探去,将目标锁定在了第二个盘子中的面包皮上。“你真是只坏狗。”当他大嚼特嚼的时候,我愤愤地说道。我两次将自己的手指折得劈啪作响,于是他愣了一会儿,盯着后门。“那是什么?我听到的是汽车门砰地关上的声音吗?”过了一会儿,他相信自己并没有听到什么,于是便又埋头吃起了他所窃取的食物。
就在这时候,我伸出了手,在他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仿佛点燃了一个炸药桶的导火索。这只老狗的魂几乎都要给唬掉了。他一看到我,就从桌子旁往后退缩着,倒在了地板上,他翻了个身,把腹部暴露在了我的面前,以示投降。“破坏分子!”我告诉他说,“你真是个破坏分子。”可是,我并没有去责罚他。他已经是只老狗了;而且,他还是个聋子;他不可能再改过自新了。我并不打算去改变他。鬼鬼祟祟地溜到他的身后,仅仅是为了好玩,看到他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就会被逗得哈哈大笑。现在,当他躺在我的脚边,祈求着我的原谅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有点儿悲伤。我私下里希望,他能够一直把他的这种偷吃食物的行为伪装下去。
我搭好了鸡笼,这是一个由胶合板搭成的金字塔型的结构,还附有一个可开闭的吊桥样式的跳板,到了夜里,我会将这个跳板升起来,这样就可以将食肉动物防范在外了。堂娜好心地将我们的三只公鸡拿回了两只,然后把它们换成了两只母鸡。现在,我们有三只母鸡和一只雄性激素分泌过旺的公鸡了,所以,这只公鸡醒着的每一分钟,几乎都在做着以下三件事情中的一件:求偶,做爱,或者为他刚刚的性爱表现而自夸地啼叫。詹妮评论说,如果男人们不是因为社会习俗而被迫抑制住他们的本性的话,那么他们便会和公鸡一样。这一点我也同意。因为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有点儿羡慕那只幸运的公鸡。
每天早上,我们会将小鸡们从笼子里面放出来,让它们在院子里自由地闲逛,而马利则会数次英勇地朝着它们跑过去,在失去力气以及最终停下来之前,他会冲锋在前,一路狂吠。就好像他体内的某个遗传译码正在发出一个紧急信息:“你是一只猎犬,它们是禽鸟。难道你不认为追逐它们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吗?”但是他的内心并没有真的这么想。很快,那些禽鸟们就知道了,这个隆隆作响的黄色野兽并不具有什么威胁性,只不过是一个令人有些讨厌的家伙罢了。而且,马利也开始学习着与这些新来的长着羽毛的闯入者们分享这个院子。有一天,正在花园里除草的我抬起头来,看见马利和那四只小鸡正排成一行向我走过来,仿佛编好了队一样,禽鸟们在啄食,而马利则嗅着它们所走过的地方,这就仿佛是老朋友们在周日的一次漫步。“你是哪种自尊自重的猎狗呢?”我追赶着他。在马利急匆匆地与他的新伙伴们重聚之前,他抬起了自己的腿,在一个西红柿上面撒了一泡尿。
事实上,一个人可以从一只年老的狗身上学到一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马利的衰弱也与日俱增了。他让我们领悟到了生命那绝不会让步的有限性。詹妮和我才刚刚进入到中年。我们的孩子们都还很小,我们的身体都还很健康,我们的退休岁月还远在那无法望见的地平线上。所以,我们原本可以轻易地去否认那不可避免的年纪会蹑手蹑脚地爬上我们的额头和发稍,原本可以轻易地去假装我们并没有经历着岁月。然而,马利没有给我们提供这种否认的奢侈。当我们观察着他变得苍老、耳聋以及残缺的时候,我们是无法对他的这种频临死亡的状态视而不见的。岁月对于我们的侵袭是缓慢的、悄悄的;可是,岁月对于一只狗的侵袭却是十分迅速的,这种迅速是惊人而且直接的。在十二年这一短暂的跨度中,马利已经经历了从一只快乐的小狗到笨拙莽撞的少年狗,再到肌肉发达的成年狗,最后成为一只步履蹒跚的年老狗的整个过程。我们的一年,相当于一只狗的七年时光,所以,在世界上仅仅生活了十二年的马利,如今已经是近九十岁的老人了。
他那些曾经闪烁着光芒的洁白牙齿,已经逐渐耗损为了褐色的残根破齿了。他的四颗犬牙中,有三颗已经缺了,在他试图凿出一条可以逃到远至中国的路途的疯狂的惊恐发作中,一颗接一颗地掉落了。他那总是有一点儿鱼腥味的气味,已经具有了晒干的邓普斯特尔罐(邓普斯特尔是接受、运输和倾倒废物的容器的商标,邓普斯特尔罐也就是垃圾罐)的味道了。
他的消化也同以前不一样了,他变成了和沼气一样的气体了。有一段时期,我敢发誓说,如果我点燃了一根火柴的话,那么整栋房子就会立刻熊熊燃烧起来。马利他那无声的、致命的肠胃气胀(消化道内存在过多气体的状态)常常充斥在整个房间里,这似乎与我们家里就餐人员数量的锐减有着直接的关系。“马利!别再放屁了!”孩子们会齐声尖叫着,然后赶忙撤离。有时候,他甚至会自己挥动着脚爪将气味赶走。有时候,当他正在宁静沉睡着的时侯,气味便飘进了他的鼻孔里;于是,他的眼睛会突然地睁开来,而且他还会将眉毛皱起,似乎在问:“我的上帝!这是谁放的臭屁?”然后,他便赶紧站起身来,转移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当他没有继续放屁的时候,他便是到外面去排便了。他对于自己蹲坐着去排便的地点的选择,已经变成了一种强迫性的困扰了。每一次我让他出去的时候,他便会花越来越长的时间去决定最佳地点。他会前前后后地踱着步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四处嗅、停下来、抓挖泥土、转圈、继续走,整个过程里,他的脸上都会挂着一种十分可笑的咧嘴笑容。当他为了寻找一块可以蹲坐下来排便的天堂而在地面上展开大搜索的时候,我也会站在户外,有时候是站在淅沥的雨中,有时候是站在纷飞的大雪中,有时候是站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经常赤着脚,偶尔会穿着男士平腿短裤。根据经验我知道,我可不敢让他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之下独自待在户外,因为他极有可能会爬到蜿蜒的山上去拜访隔壁街上的狗。
偷偷摸摸地溜走已经变成了他的一项体育运动了。只要一有机会,他便会趁机突然地逃走。当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突然逃走。他会从一株灌木移动到另一株灌木,直到他完全不在我们的视野当中了。有一天深夜,我从前门放他出去,让他去完成入睡之前的最后一次散步。冰冷的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大块雪泥(部分地融化了的雪或冰),于是我回到屋内,从壁橱里拿了一件雨衣。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当我回到人行道上的时候,却已经不见马利的身影了。我走进院子里,吹着口哨,拍着手掌,虽然知道他听不见我的声音,不过想必所有已经入睡的邻居们都已经听到了我的叫嚷声,所以,为了马利,我甘愿冒着第二天面对邻居们的不满眼神甚至直接质问的危险。我冒着大雨,潜入到邻居们的院子里,花了二十分钟去寻找着马利的身影,我这副穿着雨靴、雨衣以及平腿短裤的打扮,想必会成为新的流行时尚。我祈祷邻居们门廊上的灯千万别开启。我搜寻得越久,我的怒火就燃烧得越旺。“都这个时候了,他会跑到哪里去呢?”可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我的愤怒变为了担忧。我想到了那些你在报纸上会读到的从疗养院里偷跑出来,三天之后被发现冻死在雪地里的老人们。我回到了家里,走上楼,叫醒了詹妮。“马利不见了,”我说道,“我哪儿也找不到他。不知道他在这冰冷的大雨中到哪儿去了。”她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忙忙地穿上了牛仔裤,套上了毛衣,蹬上了雨靴。我们一起扩大了搜寻的范围。当我在漆黑的树林子里跌跌撞撞寻找着马利的时候,我可以听到詹妮走上了山的另一侧,吹着口哨,咯咯咯地呼唤着他,我猜想着将会发现失去了意识的马利正躺在河床上。
最后我和詹妮在山路上碰了头。“有发现什么吗?”我问道。
“什么也没有。”詹妮回答。
我们在雨里已经淋得浑身湿透了,而且我那双赤裸的脚正因为刺骨的寒冷而打着颤。“来吧,”我说道,“我们回家去吧,先暖暖身子,然后我再开着车出来找。”我们下了山,走上了车道。这时候,我们看见了马利,他正站在巨大的雨帘下面,对于我们的归来显得欣喜若狂。我本可以把他给杀了。不过我并没有这么做,我把他领到了屋里,用毛巾擦着他那湿漉漉的身体,一只湿漉漉的狗的明显的味道充斥在了整个厨房里。这次深夜里的远足耗尽了马利所有的力气,他真是精疲力竭了,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马利的视力也逐渐变模糊了,现在,孩子们可以在距离他十二尺的前方奔跑而过,却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毛也脱落得厉害,迫使詹妮每天都得使用吸尘器,即使如此,她也仍然无法跟上马利掉毛的高频率。狗毛逐步填塞进了我们家里的每一处裂缝中,迂回地潜入了我们衣柜里的每一个角落里,甚至慢慢出现在了我们一日三餐的碗盘里面。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脱毛的动物,可是,以前的小雪如今已经发展成了暴风雪。他会摇动身体,然后,散落的毛发便会如一团烟云在他周围升腾起来,接着就落在了每一处表面上。一天夜里,当我正在看电视的时候,我的腿在沙发下面悬荡着,心不在焉地用我那光着的脚抚摸着他的臀部。在广告时段,我朝下看去,发现在靠近我摩擦着他身体的地方,有一个柚子大小的毛球。他的毛团(存在于动物的胃或肠中的一团毛发,是由于动物每次舔毛时吞下的少量毛发积聚而成的)在木地板上滚动着,犹如在一片被风吹拂的平原中的风滚草(一种植物,在其生长期的末期,会从根部脱离,被风吹动,在田野里滚动)。
最令人不安的是马利的骻部。他患上了顽固的关节炎,这使得他的关节日渐衰弱,而且经常会隐隐作痛。那只原来可以让我像骑一匹野马那样跨骑在他背上的狗,那只能够用他的肩膀抬起整张餐桌然后绕房间一周的狗,如今却几乎连他自己都无法支撑起来了。当他躺下来的时候,他会痛苦地呻吟,当他挣扎着站立起来的时候,他又会再次呻吟。我并没有意识到他的髋关节现在是多么地衰弱,直到有一天,当我朝着他的臀部轻轻地拍了一下的时候,他的后腿及臀部轰然塌落下来,就仿佛他刚刚被人猛地撞击了一下。他倒了下来。这一幕真是不忍卒睹。
对他来说,爬到二楼也日益变得困难了,可是他并不想单独睡在一楼,即使在我们为他在楼梯脚下布置了一张狗床之后。马利喜欢人类,喜欢趴在人的脚下面,喜欢把下颚搁在床垫上,当我们睡觉的时候对着我们的脸喘气,喜欢在我们洗澡的时候将他的脑袋挤进浴帘后面饮水喝。现在,他还不愿意停止这一切。每天夜里,当詹妮和我回到卧室里时,他便会在楼梯口烦恼地踱来踱去,呜咽着,吠叫着,踱着步子,终于鼓足勇气,试探性地用他的前爪朝着不久以前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攀爬上去的楼梯迈出了第一步。我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召唤他道:“上来,孩子。你能够做到的。”几分钟之后,他消失在了拐角处,因为他需要一段助跑,然后他便冲了过来,他的肩膀承担了他的大部分重量。有时候他成功地攀爬上了楼梯;有时候停在了中途,于是不得不回到起点,再次尝试。而他最令人同情的尝试情形,便是他的脚完全踩空,很没面子地腹部着地朝后滑下了楼梯。他个头太大了,所以我无法将他搬到楼上来,可是我越来越多地跟着他来到了楼下,当他希望将前爪朝前迈去的时候,我便抬着他的骻部,从而帮助他走完每一步楼梯。
由于现在上楼梯对于他来说已经比较困难了,所以我以为马利将会尽力限制上上下下的旅行次数。可是他的举动仍然违反了我的这一常识性看法。无论他上楼梯是多么困难,但如果我要回到楼下去拿一本书或者关灯的话,他便会紧随我的脚后跟,在我身后重重地踏下楼梯。几秒钟之后,他又不得不重复一遍那痛苦的攀爬过程。一旦他晚上来到了二楼,而詹妮和我又需要返回到楼下去的话,我们便会从他的后面偷偷摸摸地溜走,这样一来,他就不必跟着我们下楼去了。我们认为可以在不被他察觉的情况之下十分容易地偷偷溜到楼下,因为现在他的听力已经严重衰退了,而且他比以前要睡得更长和更沉。然而,当我们偷偷溜走的时候,他却似乎总能知道。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书,而马利则在我旁边的地板上睡着觉,沉重地打着鼾声。我悄悄地合上了书页,滑下了床,踮着脚尖绕过他,出了房间,然后回转身来,确定一下我的确没有惊扰到他。我到楼下才几分钟的时间,便听到了他那寻找我的重重的步子已经踏在了楼梯上。他应该已经耳聋了,而且视力也衰退了一半,可是他的雷达系统看起来仍然运作良好。
这种如影随行的情形不仅发生在夜里,而且也出现在整个白天。比如我会坐在厨房的餐桌旁看着报纸,而马利则蜷缩在我的脚边,当我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想将咖啡壶再次填满的时候,即使我仍然在他的视线之内,而且很快就会返回,他还是会困难地站起来,吃力地走到我的身边。可是,当他刚刚舒服地趴到了正在灌咖啡壶的我的脚下时,我便又马上回到了餐桌旁,于是他不得不再一次拖着沉重的身体,迁回到了餐桌的桌脚旁。几分钟之后,我走进了家庭活动室,打开音响,于是他便会挣扎着支起身体,蹒跚地跟着我进到活动室里,转着圈,然后呻吟着在我脚边趴了下来,可就在这时,我又准备起身走开了。马利就这样忍受着无尽的疼痛,克服着重重的困难,不厌其烦地如影随行,不仅仅是对于我,还有詹妮和三个孩子。
随着年岁的增长,马利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候,这种好与坏的时段太过接近了,以致于很难相信这是同一只狗。
在2002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将马利带到户外,绕着院子进行一次短暂的散步。那天夜里十分寒冷,风也很大。户外清爽的空气使我浑身充满了活力,于是我开始跑起步来,而感到分外欢闹的马利也在我的身旁飞跑起来,就仿佛回到了以前的那些日子。我甚至大声地对他说道:“看,马利,你的身体里面仍然有一部分是小狗的状态。”我们一起小跑着返回到了前门,他的舌头吊在外面,开心地喘着气,眼睛也显得很有活力。在门廊的露台处,马利勇敢地试图跳跃上两级台阶。可是,当他正要奋力一跃的时候,他的骻部却塌落下来,于是他发现自己尴尬地卡在了那里:他的前爪搭在了露台上,他的腹部搁在了台阶上,而他的屁股则平塌在了人行道上。他坐在那儿,抬头看着我,仿佛不知道自己刚才上演了多么难为情的一幕。我吹了声口哨,把手在大腿上拍了拍,然后他便勇敢地用力摆动着他的前腿,试图站起身来,然而却没有成功。他无法将自己的骻部从地上抬起来。“来啊,马利!”我叫喊道。但他就是动弹不得。最后,我用手抓在了他的肩膀下面,将他移到了人行道上,这样他就可以四条腿全都着地了。然后,在经过了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终于站立了起来。他朝后退去,神情忧愁地看了一会儿台阶,然后朝前大步慢跑,进到了屋子里头。从那一天开始,他作为一个楼梯攀爬的常胜将军的自信心就大为减弱了;他再也没有尝试着不停顿地连续跃上那小小的两级台阶了。
毫无疑问,衰老是一个十分糟糕的状态。而且,还会令人丧失尊严。
马利让我意识到了生命的短暂,意识到了生命那转瞬即逝的快乐以及令人怀念的时刻。他让我领悟到,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去珍惜那如金子般宝贵的寸寸光阴,不可以挥霍与浪费。这一天,你还在海里游泳,相信自己的速度可以与海鸥赛跑;第二天,你或许都无法弯下身子从地上的碗里饮水喝了。与帕特里克?哈里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一样,我只拥有一次生命。我一直都在追问着同一个问题:难道我的一生就要在编辑一本园艺杂志上度过吗?这并不是说我的这份新工作没有意义。我很自豪自己从事着这样一本杂志的编辑工作。可是,我非常怀念以前在报社的生活。我怀念那些阅读报纸的人们以及那些撰写报纸的人们。我怀念成为当天重要故事中的一部分的感觉。我怀念在最后期限的压力之下思如泉涌的创作快感,以及第二天早上醒来便发现我的电子邮箱里面挤满了那些对我的文字作出回应的邮件。而我最怀念的,便是讲述故事的快乐。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要离开一个与我的性情如此适合的工作,而在一本杂志那令人厌烦的成本预算、无情的广告压力、令人头痛的人员配置以及无人喝彩的幕后的编辑琐事等一系列的管理工作中逆水跋涉着。
所以,当我以前的一位同事顺口提到说《费城调查者》正在寻找一位专栏作家的时候,我便毫不犹豫地投去了简历。专栏作家的职务是很难得到的,即使是在那些小型的报纸上,而且,当报社内部有人可以担当此任的时候,这一职位一般是不对外招聘的,而会启用那些有着丰富记者经验的老手。《费城调查者》在业界颇有声望,是第十七届普利策奖的大赢家,也是国内的主流报纸之一。我是该报的忠实读者,如今,《费城调查者》的编辑们正要求与我面谈。但是我并不想为了接受这份工作而不得不再次举家迁移。幸好我将要在其中工作的办公室距离宾夕法尼亚收费公路大约有四十五分钟的车程,所以经常往返于住所与办公室之间还是可以忍受的。我并不是十分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奇迹的存在,可是,整件事情实在是太完美了,我简直都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仿佛如有神助一般。
在2002年11月的一天,我将我的园艺服换成了《费城调查者》报社的徽章,这似乎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了。我回到了我应该属于的地方,以一名专栏作家的身份回到了报社的编辑部里。
当2003年的第一场大风雪袭来的时候,我开始这份新的工作才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在一个周日的晚上,雪片开始洒落下来,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晚上雪才停,地上的积雪厚达两英尺。当我们的社区因为道路积雪而难以通行的时候,学校便宣布放假三天,而我也只能从家里将专栏发给报社。我从邻居家借了一台吹雪机,清理了车道上的积雪,开通了一条通向前门的狭窄小道。考虑到马利再也无法爬过陡峭的墙壁跳到院子里来了,更别提越过厚厚的雪堆了,所以我便清理出了一块他自己的“排便间”,孩子们对其十分质疑——走道外面的一个小小的空间,他可以在那儿方便。当我唤他出来测试一下这一新的便利设施的时候,他只是站在空地上,充满怀疑地嗅着积雪。对于怎样才算得上是一个解决内急的适当地方,他有自己特殊的想法,而现在这块空地显然并不符合他的认知。他不愿意在这儿抬起腿来撒尿。“就在这儿拉屎吗?就在这扇大型落地窗的前面吗?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他转过身,迈了一大步,爬上了打滑的门廊台阶,回到了屋子里面。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我又一次将他带到了户外,这一次,马利无法再耗得起等待的奢侈了。他不得不去了。他紧张地在清理干净了的走道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进入到了“排便间”里,然后又站到了车道上,嗅着雪,用爪子笨拙地扒着结冰的地面。“不,不能够这样做。”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便吃力地爬上了吹雪机刚刚切割出来的陡峭的雪墙,开始了他那穿过院子,朝着五十尺远的白色的松树走去的路程。我无法相信这一切:我这只患有关节炎的老态龙钟的狗,居然跋涉起了“高山”。每迈出一步,他的骻部都会塌陷下来,于是他便陷落进了雪里,他会在雪里腹部着地休息几秒钟,然后再挣扎着站起身,继续前进。他缓慢地、痛苦地在深雪中行进着,用他那仍然强健的前肩把身体向前推动着。我站在车道上,想知道当他陷在了雪里无法前进的时候我该如何去营救他。但是他一直向前跋涉着,最后终于来到了最近的一株松树旁。突然,我明白了他的意图。这只狗有一个计划。在松树密集的树枝下面,雪只有几英寸厚。这棵树扮演了一把伞的角色,就在树的下面,马利可以自由地移动,舒服地蹲坐下来排便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计划实在是太棒了。他转着圈,四处嗅着,用他那惯有的方式刨着土地,试图要为他每日所提供的“黄金”确定一块圣地。然后,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放弃了这块安逸的避风港,再次扑进了厚厚的雪里,开始了向着下一株松树进发的漫漫征程。在我看来,他所找到的第一个地点已经相当完美了,可是,很显然,那块地方仍然没有达到他的高标准。
他历经重重困难,来到了第二株松树旁,可是,在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转圈之后,他再一次觉得这株松树树枝下面的这块地方并不合适。于是他前往了第三株松树,然后是第四株、第五株,每一次都离车道越来越远了。我试图唤他回来,尽管我知道他并不能够听见我的声音。“马利,你会陷在雪里的,你这个大傻瓜!”我叫喊道。他只是凭借着自己那坚定的决心费力地前进着。这只狗就像是一个走在朝圣之路上的信徒,真可谓九死未悔,矢志不移。最后,他终于来到了属于我们财产范围内的最后一株树旁。这是一株树枝繁茂的云杉,孩子们平常就是在靠近这株云杉的地方等校车的。他觉得这块结冰的地面便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地点,不仅十分隐秘,而且几乎没有积雪。他转了几次圈,然后便叽叽嘎嘎地蹲坐在了他那衰老的、患有关节炎的腰上。他终于在那儿排便了。想必此刻他的心里正在高呼:“我找到了!”
在排便任务完成之后,他便开始了回家的漫长旅程。当他吃力地在雪里奋进的时候,我挥动着我的手臂,拍打着我的手掌,对他进行着鼓励。“继续,孩子!你能够做到的!”但是我可以看出他的疲累不堪,而且他仍然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现在别停下来!”我叫喊道。在距离车道十二码远的地方,他终于停了下来,躺倒在了雪地里,精疲力竭。马利看上去并没有显得很沮丧,但是也没有显得很轻松。他向我投来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神情,仿佛在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上司?”我一筹莫展。我可以涉过雪地走到他的身边,可是之后再怎么办呢?他太重了,我无法将他抬回家。我在那儿呆呆地站了几分钟,呼喊着,说尽了甜言蜜语,可是马利仍然动弹不得。
“坚持住,”我说道,“让我把靴子穿上,然后我就来接你。”我渐渐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可以把他搬到平底雪橇上,然后将他推回到房子前。他一看见我带着雪橇到来,我的计划就变得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他跳上了雪橇,重新燃起了活力的火焰。我唯一能够想到的事情便是,他还记得我们那次滑进树林、跌落在河床上的声名狼藉的雪橇之行,所以他希望能够再来一次。我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着,为他踏出了一条路径,于是他便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着。最后,我们终于越过了雪堤,一起来到了车道上。他抖落了身上的雪,将他的尾巴重重地击在我的膝盖上,显得无比雀跃和骄傲,俨然一位刚刚从地图上未标记的茫茫荒原的远足当中胜利归来的冒险家的那样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我怀疑他压根儿就把自己当初陷在雪地里的狼狈样给忘到脑后了,也不想想,要是没有我的古道热肠,他现在还在喝西北风呢。
第二天早上,为了马利,我用铁锹铲出了一条通往远处那株云杉树的狭长小径,而他便将那块地方作为了他在冬季期间的私人盥洗室。何处排便的危机终于化解了,可是更大的问题却在迫近。他能够像这样持续多久呢?他在每一个昏昏欲睡的、懒散的日子中所能找到的简单的满足感,如何能够战胜年迈的疼痛以及尊严的丧失呢?
第七部分-1
到了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詹妮便将三个孩子放进了小型客货车里,准备对她居住在波士顿的姐姐进行一次为期一周的拜访。而我则因为工作无法一同前往。这使得马利在家中无人陪伴,也没有人将他放到户外去方便了。在因年迈所引起的许多使他备感痛苦的小尴尬当中,有一个是最令他苦恼的,那便是他对于自己的肠胃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能力。尽管这些年来马利的诸多坏行为可谓磬竹难书,可是他上厕所的习惯一直都没有出过差错。这是马利少数可以让我们夸耀的习性之一。一直到几个月以前,他还从来没有在房子里面随意大小便过,即使当他被单独留在屋里长达十到十二个小时的时候,也没有出过状况。我们开玩笑说,他的膀胱是由钢铁铸成的,而他的肠子是由石头造就的。
然而,在近几个月里,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两次排便之间的间隔几乎不超过短短的几个小时。当本能召唤的时候,他不得不去方便了,而且,如果我们当时不在家,无法放他到户外去的话,那么他就别无选择,只能够在屋内解决了。这样做等于杀了他。当他在室内方便了的时候,我们在走进房子里的那一瞬间便会知道。他不再以他那种喜悦充溢的方式站在门口迎接我们,而是会远远地站在房间里面,他的脑袋差不多都要垂到地板上了,尾巴夹在两条腿中间,一副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模样。我们从来不会因为此事而惩罚他。我们怎么可以呢?他已经活了差不多十三个年头了,这是拉布拉多犬的最高寿命了。我们知道他是不得已才为之的,而且他看上去也知道这一点。我相信,如果他能够开口说话的话,他一定会就自己的耻辱性行为公开致歉,并且希望我们相信他真的尽力想去憋住的。
詹妮买回了一台蒸汽清洁器对地毯进行清洁,而且我们开始对日程进行合理的安排,以确保我们不会离开房子超过几小时的时间。詹妮会从她提供志愿性服务的学校匆忙赶回家中,放马利到户外去方便。而我则会利用餐会中上主菜和甜点之间的这段时间抽身回家,带他出去遛一会儿。当然,马利会通过在院子里面到处嗅和转圈而尽可能地把这段散步的时间拖久。我们的朋友们都会大声地取笑我们说,真不知道谁才是杰罗甘房子的真正主人。
詹妮和孩子们都不在家,我知道我必须充分利用这段时期。这是我下班之后能够外出的难得机会,我可以在这一带逛逛,探访一下我现在正在描写的市镇和邻近地区。由于我必须往返于办公室和住所,所以我每天不在家的时间长达十到十二个小时。毫无疑问,马利不能够这么长的时间被单独留在家里,甚至连这一半的长度都不可以。我们决定把他寄宿到当地的一家宠物代管处里——每年夏天当我们出外度假的时候,我们都会把马利寄宿到那儿的。这家宠物代管处有许多实习兽医,所以,即便不能够得到最私人化的服务,起码他们也可以提供专业化的照料。似乎每一次我们去那儿的时候,都会见到一位不同的医生,这意味着他对马利的情况一无所知——除了表单上列有这只狗的名字之外。我们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医生的名字。他们与那位深受我们爱戴的佛罗里达的杰伊医生不一样,杰伊医生对于马利的了解程度几乎同我们一样,而且,在我们离开的期间,他真的就像是一位家人那样照料马利。然而,这里的医生们只是一些陌生人——能干的陌生人,尽管如此,却仍然是陌生人。好在马利似乎对此并不介意。
“马利要去狗营了!”科琳尖声叫道。于是马利重新振作了精神,仿佛这一想法非常有价值。我们对于宠物代管处的人员将要对马利所做的事情开着玩笑:9:00到10:00挖洞;10:15到11:00撕枕头;11:05到12:00搜索垃圾堆;等等。我在周日的晚上把他送去了宠物代管处寄宿,并且把我的移动电话号码留给了前台。当马利被寄宿的时候,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彻底地放松过,即使是在像杰伊医生的办公室这样熟悉的环境中也是如此,我总是有些担心他。每次去看望他之后,他都会显得更加憔悴,他的口鼻部经常有擦伤,这是因为他总是用牙齿啮蚀着狗笼的栅栏,而且,当他回到家后,他会在角落里躺倒下来,一连酣睡上好几个钟头,仿佛他在寄宿期间患上了重度的失眠症,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在笼子里面踱来踱去了。
那是个星期二的早上,当我的手提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费城市区的独立会堂附近。“您能够稍等一会儿吗?某某医生要与您谈话!”宠物代管处的一位女性工作人员问道。这又是一位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字的兽医。几秒钟之后,兽医接起了电话。“马利出了紧急状况。”她说道。
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紧急情况?”
那位兽医说,马利的胃因食物、水和空气而膨胀,然后伸长、扩张、扭曲,使得胃部的容纳物受到了堵塞。空气和其他的容纳物没有地方溢出,他的胃部痛苦地肿胀着,这便是医学上所称的有生命危险的胃肠扩张扭结症。一般需要进行手术才能够解决该症状,她说道,如果不进行治疗的话,几个小时之内就会导致死亡。
她说她已经将一个导管插入到了他的喉咙下面,从而释放了堵塞在他胃部的大量气体,这样一来,肿胀的状况就得到了很大的缓解。通过熟练地操作胃部的导管,她认为她已经解除了扭结的状况,或者如她所说的那样,“使其不再翻转了”,而且他现在被注射了镇静剂,正在舒服地安睡。
“那样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我谨慎地问道。
“但这只是暂时的,”医生回答说,“我们帮助他度过了突发的危机,但是,一旦胃部像那样扭结过,那么就会再次扭结的。”
“那到底会怎么样呢?”我问道。
“我想说,他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不会再次发生扭结的现象。”她说道。
“百分之一的几率?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心想,“他上哈佛大学的几率恐怕都要比这高。”
“百分之一?几率这么渺茫吗?”
“我很抱歉,”她回答说,“情况很严重。”
如果他的胃再一次扭结的话——而且她告诉我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不幸——那么,我们就只有两种选择了。第一种选择,是对他进行手术。她说她将把他的肚子剖开,然后将他的胃用缝合的方法连接到空心墙,从而阻止肠胃的再一次扭结。“手术费大约为两千美元。”她说道。我吃惊得吞咽了一下口水。“而且我必须要告诉你,这是切口穿入性的手术。对于一只像他这么大岁数的狗来说,手术的成功性不大。”而且,即使他熬过了手术,恢复过程也将会十分漫长和困难。有时候,像他这样的一只年迈的狗,是无法经受得住手术的外伤的,她解释说。
“如果他只有四五岁大,那么我一定会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动手术,”兽医说道,“可是,像他这样的年纪,你必须要问一下自己,是否你真的希望让他经历手术的磨难。”
“如果我们不进行手术的话,”我问道,“那么,第二种选择是什么呢?”
“第二种选择,”她说道,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是让他安乐死。”
“哦!”我愣在了那儿。
对我来说,要处理目前的情形十分困难。五分钟以前,我还正朝着独立钟走去,猜想着马利正开心地在他的宠物代管处里休息着。而现在,我却被兽医要求在马利是生存还是死亡之间作出选择。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所描述的这种情形。后来我才得知,胃肿胀在狗类中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尤其是那些像马利这样有着深桶状胸的狗。那些几口便会将一日三餐风卷残云般吞咽下肚的狗——尤以马利为代表——患此类症状的几率极高。一些狗主人怀疑,可能是由于被关在宠物代管处里的压力而引发了胃肿胀,可是我后来看到了一位兽医学教授的引文,他的研究显示,待在宠物代管处所产生的压力与胃肿胀之间并没有任何的联系。兽医在电话中承认说,马利在宠物代管处被其他的狗围观而引发的过度兴奋,可能是引起疾病发作的动因。他像往常一样贪婪地吞吃完了自己的食物,然后便直喘气,并且分泌着过量的唾液,引得所有其他的狗都围在了他的身边。她认为他或许吞咽了太多的空气和唾液,以致于他的胃开始膨胀开来,使其极易发生扭结。“我们不能够等一等,看看他会怎么样吗?”我问道,“或许不会再次出现扭结的情形的。”
“我们现在正是这样做的,”她说道,“等待和观察。”她将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几率又重复了一次,然后补充道:“如果他的胃再一次扭结,那么我将需要你迅速做出决定。我们不可以让他继续遭受痛苦。”
“我需要和我的妻子商量一下,”我告诉她说,“之后我会给你回电话。”
当詹妮接听手提电话的时候,她正和孩子们待在一艘位于波士顿海港中部的拥挤的游船上。我可以听到轮船的引擎正发出嘎嚓嘎嚓的声响,背景里还有导游那因扩音器而提高的声音。由于线路不好,加上背景杂音太大,所以我们进行了一场时段时续的极不舒服的谈话。我们两个都不能很清楚地听到对方。我大声叫喊着,试图就我们将要面临的抉择和她进行交流。而她所能接收到的,仅仅只是一些片断。马利……紧急情况……胃部……手术……安乐死。
电话的另一端只有静默。“喂?”我问道,“你还在吗?”
“我在这儿。”詹妮说道,然后,再一次陷入到寂静之中。我们都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我们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在今天。现在她和孩子们都不再城里,所以他们甚至都无法和马利道别;而我则因为工作关系正身处于距离宠物代管处大约有九十分钟车程的费城市区里。到了这场谈话结束的时候,经过了尖叫、脱口而出以及重要时刻的中断,我们认为根本就无法作出真正的决定。兽医是对的。马利的身体正在全面衰退着。让他经受一次穿刺性的手术,而结果仅仅只是延迟了那不可避免的死亡的到来,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我们也不能够不考虑那笔高昂的手术费。当每天都有许多只被遗弃的狗因为没有家而被毁灭的时候,更为严重的是,当每天都有许多儿童因为没有钱而无法获得适当的医疗护理的时候,将那样一大笔数额花费在一只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老狗的身上,似乎是一种令人厌恶的、不道德的做法。如果这便是马利被上帝召唤回去的时候,那么,一切就顺其自然吧,而且我们希望看到他有尊严地、没有痛苦地离去。我们知道,这样做是对的,虽然我们两人都还没有做好失去他的准备。
我给兽医回了电话,将我们的决定告诉了她。“他的牙齿都腐烂了,他的耳朵基本上已经聋了,而且他的髋部情况十分糟糕,以致于他都无法踏上门廊的台阶,”我告诉她说,仿佛她需要得到确证一样,“他蹲坐下来大便也很有困难。”
那位现在我知道姓霍普金森的兽医,试图安慰我。“我认为,是时候了。”她说道。
“我猜也是。”我回答说,可是,我并不希望她在不事先通知我的情况之下就将他毁灭了。我希望有可能的话我能够在那儿陪伴着他。“那么,”我提醒她说,“为了那百分之一的奇迹,我仍然想坚持下去。”
“我们过一个小时再谈吧。”她说道。
一个小时之后,霍普金森医生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儿乐观了。马利仍然坚持着,前腿上打着静脉点滴。她将马利不复发胃扭结的几率提高到了百分之五。“我并不想你怀有太高的希望,”她说道,“他已经是一只病入膏肓的狗了。”
第二天上午,医生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欢快些了。“他晚上情况很好。”她说道。当我中午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将静脉点滴从他的脚爪上移走了,而且开始给他喂食一些米浆和肉。“他真是饿坏了。”她报告说。等到下一通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站立起来了。“好消息,”她说道,“我们的一位工作人员刚刚将他带到了外面,他可以大小便了。”我在电话里欢呼了起来。然后,她补充了一句:“他一定会感觉更好的。他刚刚在我的嘴唇上给了一个湿吻。”是的,那便是我们的马利。
“昨天我还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医生说道,“可是现在,我认为你明天就可以把它带回家去了。”第二天晚上,下了班之后,我便将马利接回了家。他看上去很糟糕:虚弱、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他的眼睛呈现出了乳白色,上面还裹着一层粘液,仿佛他在死亡的边上走了一遭之后又回来了一样,我猜想,对于他来说,某种意义上的确就是这样。在支付了八百美元的医药费之后,我看上去想必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了。当我感谢医生的辛勤工作以及高超医术的时侯,她回答说:“这儿所有的人员都很喜欢马利。我们每个人都会支持他的。”我带着我的这只在仅仅只有百分之一的渺茫几率下创造出了奇迹的狗走到了汽车旁,然后说道:“现在我就把你带回家去,那才是你属于的地方。”他只是站在那儿,悲伤地看着后座,知道它就像是奥林匹斯山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他甚至都没有尝试着去跳进车里。我叫来了一位宠物代管处的工作人员,他帮助我小心翼翼地将马利抬进了车里,然后我便带着一盒子药丸以及严格的医嘱驾着车带他回到了家。马利再也没有丰盛的一日三餐可以狼吞虎咽了,再也不能弄出很大的吮吸声畅饮大量的水了。他那将口鼻潜入水碗里的快乐时光已经彻底地结束了。从现在开始,他一天只能吃四顿少量的饭食,饮水也只能够有限地定量配给——一次只能给他的水碗里倒入大约一杯半的水量。医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他的胃可以保持平静,不会再次肿胀和扭结了。他也再不用寄宿在一个大型的宠物代管处里,被许多只犬吠着、踱着步子的狗团团围住了。我相信,霍普金森医生似乎也相信,他已经暂时性地从死神的魔爪下挣脱了出来。
那天晚上,在我把他带回家进到屋内之后,我在家庭活动室的地板上铺了一个睡袋。马利已经无法再爬上二楼的卧室里去了,而我又不忍心让他一个人无助地留在楼下。我知道,如果没有我陪在他的身旁的话,他会一晚上都烦恼不安的。“我们有一位夜宿的客人,马利!”我宣布道,然后便在他的身旁躺了下来。我从头到脚地抚摸着他,直到大团大团的毛发从他的背上脱落了下来。我擦去了他眼角的粘液,然后搔着他的耳朵,直到他发出了愉悦的呻吟声。詹妮和孩子们将会在早上回到家;她将会溺爱他,用煮熟的汉堡包和米饭作为他的加餐。马利用了十三个年头才终于赢得了人类的食物——不是残羹剩饭,而是特意为他烘烤的饭食。孩子们将会张开手臂拥抱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距离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多么地近了。
明天,房子里将会再一次充满大声的喧闹以及生命的气息。然而今天晚上,就只有我们两个,马利和我。我和他一起躺在这儿,他那有些发臭的呼吸喷吐在我的脸上,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我把他从饲养者那里带回家来之后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那时候他还是一只小狗,呜咽着想找他的妈妈。我还记得我是怎样把装有他的纸箱拖进了卧室里,以及我们是以何种方式一起睡着的,我的胳膊从床的侧边垂了下来,安抚着他。十三年之后,我们又在这儿了,仍然无法分离。我想起了他的幼年以及青少年时期,想起了那被撕成碎片的沙发以及被吃掉的床垫,想起了那沿着近岸内航道的疯狂的散步,以及在立体声的奏鸣声中他从脸颊摇摆到臀部的翩翩起舞。我想起了被他吞咽下肚的物品和被盗窃的支票簿,以及那次人狗移情的美秒时刻。而我更多想到的则是,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忠诚的伙伴。这是一段怎样的历程啊!
“你真的把我给吓坏了,老伙计。”我对他低声地说道。他在我身旁伸了个懒腰,然后将他的口鼻滑进了我的胳膊下面,这一动作是想激励我去拥抱他。“很高兴你能够回家。”
我们一起酣然入睡了,在地板上肩并着肩,他的半个臀部压在了我的睡袋上,而我的胳膊则环搂着他的脖子。在夜里我被他弄醒了一次,他的肩膀退缩了,爪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小狗的的吠声,听上去更像是咳嗽声。他正在做梦,我猜想着,他或许正梦见自己再一次年轻了、强壮了。真想就这样一直沉浸在美梦当中,不要醒过来。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马利从死亡的边缘跳了回来。他的眼睛里面重新燃起了淘气的光彩,他的鼻子又回到了湿湿的、冷冷的状态,而且他那瘦成皮包骨的身体上还长了一点儿肉。在经历了这么多艰险之后,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并没有恶化。他心满意足地在打盹儿中打发着他的日子,他喜欢睡在家庭活动室的玻璃门前面的地上,因为暖洋洋的太阳光会洒落到那儿,烘烤着他的皮毛。对于他现在只能得到的定量配给的少量饮食,他仍然保持着永远的狼吞虎咽的姿态,然后他便会苦苦地哀求或者偷窃食物,行径比以前更为无耻和大胆。一天夜里,我无意间发现他正独自一人待在厨房里,他后腿站立着,前爪搭在厨房的柜台上,正在从一个大浅盘里偷吃着米饭。他究竟是如何用他那衰弱的髋部支撑在那儿的呢?我永远不得而知。尽管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可是,一旦意愿发出了召唤,马利的身体便会予以回应的。我想过去拥抱他,因为,我对于他那衰弱的身体里面居然还可以因为贪吃而爆发出如此令人吃惊的潜能感到无比的钦佩和高兴。
在那一年夏天,宠物代管处里所发生的惊恐事件,本应该使詹妮和我从此无法再对马利那与日俱增的衰老予以否认,可是,我们很快又回到了认为那次危机只是一个已经过去了的突发事件的美好设想之中。尽管他很虚弱,可是他仍然还是那只快乐的、幸运的狗。每天早上,在吃完了他的早饭之后,他便会一路小跑到家庭活动室里,将沙发用作一张大型的餐巾纸;当他沿着沙发走的时候,他便在沙发的织布上擦着他的嘴巴,而且还会将坐垫掀起来。然后,他便会转个身,从相反的方向再走一次,这样他就可以擦拭嘴巴的另一边了。擦完嘴巴之后,他会在地板上躺倒下来,打一个滚,背部着地,然后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给他的背挠痒痒。他喜欢坐在那儿,饥渴地舔着地毯,仿佛那上面涂满了他所品尝过的最为美味可口的肉汁。他每日的例行公事包括冲着邮递员犬吠,拜访小鸡们,盯着鸟类饲养员,以及为了舔到水滴而绕着浴缸的水龙头打转。他每天都会树立一次拉布拉多犬的逃跑者的典型。他在房间里面横冲直撞,尾巴重重地击打在墙壁和家具上面,而我每天都会继续掰开他的下颚,然后从他的嘴巴底部掏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废料——土豆皮、松饼的包装纸、丢掉的克里内克丝面巾纸以及牙线。马利即使到了老年,有些事情还是无法改变。
在2003年的9月11日,我驾车穿过了宾夕法尼亚州,前往一个以采矿为主要产业的小城镇莎士威勒。在两年前的这一天早上,在那个臭名昭著的早上,恐怖分子们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劫机行动,但由于机上临时发生了乘客起义,所以93号航班坠毁在了一个空旷的原野上。人们相信,劫机者原本是想挟持着飞机飞往华盛顿特区,然后撞向白宫或者国会大厦的,所以那些冲向驾驶员座舱的乘客们,实际上挽救了地面上的无数条生命。为了纪念911恐怖袭击发生两周年,我的编辑们希望我去访问一下坠机地点,尽力去捕捉该事件对于美国人心灵所造成的创伤以及持久的影响。
我花了一整天时间待在坠机地点附近,在那儿的纪念馆里徘徊。我同那些来此表达他们的尊敬与悼念之情的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们交谈着,采访了那些仍然记得爆炸时那巨大冲击力的当地人,还与一位刚刚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自己女儿的妇人坐了一会儿,她之所以来到坠机地点,是为了在共同的悲伤当中寻求到些许的慰藉。我抄录着在砂砾铺成的停车场里所布满的许多的纪念品和留言。然而我还是没有找到专栏的灵感。对于这一已经被说滥了的大事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我在城里吃了顿晚餐,然后注视着我的笔记本。撰写报纸专栏就像是在用砖块修建一个高塔;每一个有价值的信息,每一条引语以及每一个捕捉到的时刻,便是一个砖块。你要在一个宽阔的基础之上来修建你的塔楼,这个基础要足够坚固,可以支撑得起你的地基,然后,再一步步地向塔尖迈进。我的笔记本里有充足且坚固的建筑砖块,可是我却缺少灰浆去将它们粘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些素材?
在我吃完了肉馅糕、喝完了冰茶之后,我便驱车驶往了旅馆方向,打算试着动笔写作。开到半路的时候,我突然心血来潮,来了个反向转弯,又朝着离城外数英里路程的坠机地点开去了。当夕阳滑落到山那边的时候,我回到了事发地点,这时候,最后的几位参观者也正要离开。我独自在那儿坐了许久,从日落到黄昏,从黄昏到夜幕降临。猛烈的风刮在山侧,我束紧了我的防风上衣。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矗立在我的头顶,旗帜在风中飘舞着,在暮色中,它的颜色几乎都变成了如彩虹一般的斑斓。只有在这个时候,由这片神圣的地方所激发出来的情感才将我紧紧地包围,让我开始慢慢地领悟出发生在这片荒凉旷野上空的那一重大事件的意义。我站在飞机与地面相撞的地方四目远眺,然后又抬起头来凝视着那面国旗,发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我数了数旗帜上面的条纹,这在我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七道红色的条纹,六道白色的条纹。我又数了数国旗上的星星,一共有五十颗星星点缀在一片蓝色的背景之上。现在,这面旗帜对于我们的意义更加丰富与深远了,这是美国人的旗帜。对于新的一代美国人来说,这面代表了勇气以及牺牲精神的国旗矗立在这片旷野上高高飘扬着。我知道我需要写些什么了。
我将双手插进了口袋里,走进了用砂砾铺成的停车场,我站在那儿,凝视着越来越浓重的黑夜。我在一片漆黑中站立着,思绪万千。在我的诸多感慨中,其中之一便是对我的美国同胞们的无比骄傲,虽然他们只是一些普通的民众,但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们却能够挺身而起,尽管知道这样做将会机毁人亡,但他们决定用自己的牺牲来挽救地面上无数国人的生命。我的另一个感受便是深深的羞愧,因为我仍然活着,我的生活没有因那一天的恐怖事件而发生任何改变,我仍然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继续着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以及作家的幸福生活。此刻,独自站立在一片巨大的黑暗当中,我能够充分地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和宝贵。我们总是把生命视作理所当然,然而生命却是脆弱的、不确定的,可能会没有预兆地在任何一个瞬间停止。我想到了一个应该十分明显、但却经常被人们忽视的道理,那便是,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值得我们去珍视。
我还感受到了其他一些事情——对人类的心灵那无尽的能量感到十分吃惊。人类的心灵具有如此之大的能量,使其在承受了这样一个重大灾难的同时,还可以找到一些空间留给个人的痛苦和悲哀的片刻。对于我来说,这一片刻便是想到了我那只衰老的狗。我感到有些惭愧,因为我意识到,即使是在为93航班的坠毁这一令人心碎的重大事件深感悲痛的时候,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因即将失去马利而引起的尖锐剧痛。
马利正活在苟延的时间里;这是显而易见的。另一次健康的危机可能会在任何一天到来,当它来临的时候,我将不会与这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相抗衡。在他所处的生命阶段里,任何切口穿入性的医疗过程都将是十分残酷的,詹妮和我之所以决定这样选择,更多的是出于自身的考量,而不是仅仅为了马利。因为我们爱这只疯狂的老狗,尽管他有多到数都数不清的毛病——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些毛病,所以我们才如此深爱着他。可是现在,我可以看见我们让他离去的时候正在步步地逼近。我回到了车里,然后返回到了我的旅馆房间。
第二天早上,我将专栏文章发给了报社,然后便从旅馆给家里打电话。詹妮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马利真的非常想念你。”
“马利?”我问道,“那么你们其他人呢?”
“我们当然也想念你啊,你这个吃醋的小傻瓜。”她说道,“但是我的意思是,马利真的、真的非常想念你。他都快让我们每个人精神不正常了。”
头天晚上,由于找不到我,马利一遍又一遍地在整栋房子里面踱着步子,四处嗅着,她告诉我说,他在每一个房间里面寻找着,甚至连门背后和壁橱里面都看过了。他挣扎着爬上楼,但在那儿也没有能够找到我,于是他又走下楼来,然后将刚才的大搜索又重新展开了一遍。“他真的很不开心。”她说道。
他甚至勇敢地越过陡峭的斜坡去了地下室,直到打滑的木质楼梯阻止了他的脚步。马利曾经十分开心地在我的这个工作间里陪伴着我度过了好几个小时,当我在那儿做着木工活的时候,他便在我的脚边打着盹儿,锯屑飘落下来,覆盖在了他的皮毛上,就仿佛是一层柔软的降雪。一旦下到了那儿,他就无法拾级而上了,所以他站在那儿大声地犬吠着,呜咽着,直到詹妮和孩子们跑来营救他,他们从他的肩膀和臀部下面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地将他推了上来。
到了就寝时间,马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睡在我们的床旁边,而是在楼梯口安营扎寨下来,因为从那儿他可以观察到每一间卧室以及正对着楼梯脚的前门,以防我从藏身的地方突然跳出来,或者在夜里回到家,认为我极有可能在没有告诉他的情况之下偷偷摸摸地出现。第二天早上,当詹妮下楼去做早餐的时候,发现马利仍然躺在楼梯口。过了好几个小时,詹妮才渐渐意识到马利一直都没有露面,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每天早上,他总是会第一个跑下楼梯,冲在我们的前面,他的尾巴砰砰地撞击在前门上面,想要出去。后来她发现他正躺在紧挨着床旁边的地板上熟睡着。然后,她便明白了原因。当她起床的时候,她不经意地把她的枕头推到了床上的我的这一侧——她睡觉的时候会用三个枕头——枕头在被单的覆盖下,在我经常睡觉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类似人形的块状。再加上马利的视力模糊,所以他将那一堆羽毛误认为了他的男主人是完全可以原谅的。“他一定是认为你正睡在那儿呢,”她说道,“我只是告诉你他所做的事情。他相信你就睡在那儿。”
我们在电话里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詹妮说道:“你应该由此知道他是多么的忠诚。”是的,在我们的这只狗的身上,是很容易找到忘我的虔诚精神的。
当我们知道可能随时都会到来的危机终于来临的时候,我才刚刚从莎士威勒回来仅仅一个星期。当时我正在卧室里穿衣服准备去上班,突然听到了一个可怕的咔嗒声以及紧随其后的克罗的尖叫声:“救命啊!马利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我赶忙跑了出来,发现他正躺在那段长长的楼梯的脚下,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詹妮和我向他冲了过去,然后用我们的手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温柔地捏了捏他的四肢,压了压他的肋骨,按摩了一下他的脊柱。似乎没有什么部位有骨折情况。马利站了起来,发出了一声呻吟,他抖了抖身子,然后便走开了,没有跛行现象。克罗目击了马利摔下楼的全过程。他向我们描述了整个经过:马利开始下楼,可是,才下了两步,突然意识到所有的人都还在楼上,于是他试图向后转。当他尝试着转身的时候,他的骻部塌陷了下来,于是他连滚带爬地滑下了整段楼梯。
“哇,他可真是走运,”我说道,“像那样跌落下来,本来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无法相信他没有受伤,”詹妮说道,“他就像是一只有九条命的猫。”
可是,马利受伤了。几分钟之内,他的身体就变僵硬了。到了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马利已经完全无力也无法移动了。他似乎哪儿都疼痛,仿佛遭到了暴徒的袭击一样。然而,真正使他卧床不起的是他的左前腿,他无法让那只腿承受起任何的重量。我能够轻轻地捏他那只腿而不会引起他疼痛地叫喊。我怀疑他是把腱给拉伤了。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试图挣扎着站起身来迎接我,然而他的这番努力却只是徒劳。他的左前爪已经完全无法用力,再加上他虚弱的后肢,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力量再去做任何事情。马利躺在自己唯一一条好的腿上,这是令任何一只四条腿的野兽都感到痛苦难堪的情形。最后,他试图用三只脚爪单腿站立起来迎接我,可是他的后肢陷了下去,所以他又重新倒在了地板上。詹妮给他喂了一颗有解热镇痛作用的阿斯匹林,然后将一个冰袋敷在了他的左前腿上。即使是在无法动弹的情况之下,马利也保持着嬉闹与贪吃的本色,他不断地试图去吃那个立方体的冰块。
到了那天晚上十点半的时候,他的情况仍然没有任何好转,而他自从下午一点钟以后就没有能够到户外去清空他的膀胱了。也就是说,他憋尿已经差不多有十个钟头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把他弄到户外,然后再把他弄回到室内,以便他可以解决内急问题。我跨骑在他的身上,然后用我的两只手紧抓在他的脖子下面,把他给拎了起来。我们一起蹒跚着来到了前门,当他单脚越过门槛的时候,我便支撑着他的身体。可是,来到了门廊上,他却愣在了那儿。外面一直在下着雨,他必须要应对的强硬对手——门廊的台阶,打滑而且潮湿地摆在他的面前。他看上去没有勇气去战胜这个对手了。“来吧,”我说道,“赶快撒一下尿,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到屋里去了。”他无法按照我所说的去做。我希望我可以说服他就这样在门廊上解决算了,但是这只老狗从来没有被教过这样一个新技巧。他又单脚跳回了屋里,然后郁闷地看着我,好像在为他知道即将会到来的事情而向我道歉。“我们过一会儿再试。”我说道。仿佛听到了某种暗示,他半蹲在了他那剩下的三条腿上面,然后在客厅的地板上清空了他的膀胱,一摊黄色的污水在他周围溢开。自从他还是一只小狗以来,这还是马利生平第一次在房子里面撒尿。
第二天上午,马利的情况好些了,尽管他仍然只能够像一个残疾人那样单脚跳跃着。我们把他带到了室外,他在那儿没有任何问题地撒了尿拉了屎。我和詹妮数到三,一起将他抬上了门廊的台阶,把他带回到了屋内。“我有一种感觉,”我告诉她说,“马利永远无法再看见这栋房子的二楼了。”很明显,他已经爬完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楼梯。从现在开始,他将必须学着去习惯在一楼生活和睡觉。
那一天,我忙完了家务之后便回到了楼上的卧室里,用我的膝上型电脑写着专栏文章,这时候,我听到从楼梯上传来了一阵喧哗。我停下了打字,然后仔细聆听着。那是一种十分熟悉的、重重地踏着步子的声音,就好像是一匹穿了鞋子的马正在一个踏板上飞驰着。我看着卧室的门口,屏住了呼吸。几秒钟之后,马利的脑袋突然出现在了门角,他从容地、慢慢地走进了房间。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在这儿啊!”他一头撞进了我的膝盖里,哀求着我能给他挠挠耳朵,而我认为他居然可以再一次拖着病体爬到楼上来,如此惊人而伟大的举动,完全应该得到挠耳朵的奖赏。
“马利,你做到了!”我大声叫喊道,“你这只老猎犬!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爬到二楼来了!”
之后,我便和他一起坐在了地板上,我摩挲着他的脖颈,而他则将脑袋摆来摆去,勇敢地用他的下颚轻咬着我的手腕。这是一个好迹象,暴露出那只顽皮的小狗仍然还留在他的身体里面。他安静地坐着,让我拥抱着他而没有试图从我怀中逃跑的那一天,我知道,就将是他快不行了的时候了。前天晚上,他似乎已经敲响了死神之门,而我则再一次做好了更糟的情况随时都可能来临的心理准备。而今天,他喘着气,用爪子扒着地面,试图从我的手里溜走。就在我以为他那漫长的幸运旅程走到了尽头的时候,他又回到了我的怀里。
我将他的头捧了起来,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当时候到了的时候,你会告诉我的,对不对?”我说道,更像是在发表一个声明而不是在提出一句疑问。我不愿意必须由我作出有关马利是生存还是毁灭的决定。“你会让我知道的,是不是?”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由于白天越来越短,寒风穿过冰冻的树枝呼号着,所以我们都缩在了我们那暖和的屋子里面。我砍下了一株树,把它劈成了足够让我们过冬取暖的柴火,然后将柴火堆放在了后门。詹妮煮了热腾腾的肉汤以及自制的面包,而孩子们则又一次围坐在窗户旁边,等待着茫茫白雪的到来。我也期待着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降雪。可是,我也感到了一丝害怕,因为不知道马利是否能够熬过又一个寒冬。去年的冬天对他来说就已经够受了,而他在这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里则会更加明显地、迅速地衰弱。我不确定他是否可以通过光滑的结冰的人行道、打滑的台阶以及一片被白雪覆盖的茫茫大地。我渐渐明白了为什么退休了的老年人大多会移居到佛罗里达和亚利桑那州(两州都位于美国南部,气候温暖)。
在十二月中旬一个寒风凛冽的周日的晚上,当孩子们完成了他们的家庭作业,正在练习着乐器的时候,詹妮开始在炉子上烤着爆米花,然后宣布说晚上全家人可以一起看一部电影。孩子们飞跑着去挑选影碟,我冲马利吹了声口哨,带着他和我一起到外面去从木柴堆里取一篮子枫木。当我将木柴装进篮子里的时候,他便在结冰的草地里四处溜达,面对着寒风站立着,用潮湿的鼻子闻着冰冷的空气,仿佛是在占卜着冬天的来历。我拍着手掌,挥舞着手臂,试图引起他的注意,然后他便跟着我进到了屋内。他在前门廊的台阶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鼓足了勇气,蹒跚地向前迈去,而他的后腿则被拖在身后。
当孩子们排队等候着电影放映的时候,我便在屋里生起了火。火焰在壁炉里跳跃着,温暖开始充溢了整个房间,炉火的温暖也促使马利将最好的地点——壁炉的正前方,宣布为自己的领地,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我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板上躺了下来,将头靠在了一个枕头上面,我的视线更多地停留在了炉火上面而不是在电影上。马利不愿意失去他那温暖的地点,可是他又无法抵挡这一难得的机会。他最喜欢的人正以倾斜的姿势处于地平面上,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现在,谁会是老大呢?他的尾巴开始“砰砰”地重击在地板上。然后,他开始朝我的方向摆动过来。他在地板上磨蹭着腹部,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慢慢地移动着,他的后肢在他身后伸展着,很快,他便抵在了我的身上,将他的头在我的肋骨上磨蹭着。在我伸开手臂去搂抱他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他用脚爪站立了起来,激烈地摇着身体,落了我一身的狗毛。然后,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他的下颚就悬挂在我的脸部上方。当我开始大笑起来的时候,他把我的反应看作是放行的绿灯,我还没来得及清楚地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他便用他的前爪跨骑到了我的胸部上,然后,他就往下一落,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哎哟!”我在他的重压之下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拉布拉多犬的全面进攻!”孩子们长声尖叫着。马利简直无法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我甚至都没有试图去把他从我的身上挪开。他蠕动着,他流着口水,他把我的整张脸都舔了个遍,他用鼻子磨擦着我的颈子。在他的重压之下,我简直都要无法呼吸了。几分钟之后,我终于将他的半个身体从我的身上推离开了,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完了整部影片——他的头、肩膀以及一个爪子靠在了我的胸部上,而他的其余部分则抵在了我的身体一侧。
我发现自己实际上希望这一时刻能够就这样继续下去,虽然我并没有同房间里的其他人这样说。马利正处在一个漫长的、多事的生命当中的黄昏时期。后来,当我回首那天晚上的情景时,我意识到,那天晚上我和马利在壁炉前的游戏以及相互依偎,某种意义上是我们的告别晚会。我抚摸着他的脑袋,直到他睡着了,然后,我继续抚摸着他的身体,过了许久。
四天之后,我们将行李打包进了小型客货车里,准备前往佛罗里达的迪斯尼乐园去度过一个家庭假期。这是孩子们第一次离开家过圣诞节,所以他们十分兴奋。那天夜里,为了给明天一早的出发做准备,詹妮将马利送到了一个兽医办公室,在我们离开一周的度假期间,她将他安排在了那儿的一个精密护理单元,在那儿,医生和工作人员们将会昼夜不停地照看着他,在那儿,他将不会被其他的狗激怒。在经过了去年夏天他们对他的精心照看之后,他们很高兴给他提供高级狗房,他将会受到额外的照顾,但却不用支付额外的费用。
那天晚上,当我们停完车之后,詹妮和我都认为身处于一个没有狗的地带感觉是多么的奇怪。不再有一个体形超大的犬科动物不时地在我们身边碍事了,他不会再如影随形一般地四处跟着我们了,不会再当我们拿着一个袋子去车库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跟着我们溜出门去了。我们终于获得了自由。可是,这栋房子却显得空荡荡的,即使有三个孩子在里面大闹天宫。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挤进了那辆小型客货车里面,然后朝着南方进发了。对去迪斯尼游玩的提议表示嘲笑与蔑视,已经在我为人父母之后成为一项极为热衷的消遣了。我已经忘记了我究竟说过多少次“用同样的钱我们都可以全家去巴黎旅行了”之类的话。可是,我们一家人却在迪斯尼度过了一段非常棒的时光,甚至是那个老爱唱反调的父亲也玩得颇为开心。对于那许多潜在的隐患——呕吐、由疲劳引起的易怒、不见了的票根、失踪了的孩子以及手足之间的互殴——我们全都避免了。这是一次十分精彩的家庭假期,我们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对每一次玩电动、每一顿饭、每一次游泳以及每一个时刻的正面及反面的经验与教训的叙述和总结上了。当我们中途穿过距离我们的家只有四小时车程的马里兰的时候,我的手提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马利进入了昏睡的状态,”她说道,“而且他的骻部开始比以往更为低垂了。他看上去似乎非常不舒服。兽医希望你们能够同意给他注射类固醇以及止痛剂。”“当然,”我回答说,“请尽可能让他感到舒服一些,我们明天就会去那儿接他。”
第二天下午,12月29日,当詹妮去那儿接他回家的时候,马利看上去显得十分疲累,而且情绪低落,但是并没有明显的生病迹象。正如我们被提醒过的那样,他的骻部比以前更加衰弱了。医生将如何对他的关节炎进行药物治疗的养生法告诉给了詹妮,一位工作人员帮助詹妮将他抬到了客货车里。但是,在将他带回家来的半个小时之后,为了试图将他喉咙里的浓痰清理出来,他不停地呕吐着。于是詹妮将他带到了前院,他就在结冰的地面上躺了下来,不能够或者不愿意再移动了。惊慌失措的詹妮赶忙给我的办公室打来电话。“我无法把他带回到屋子里,”她说道,“他正躺在寒天冷地里,他起不来了。”我立刻离开了报社,等到我四十五分钟之后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帮助马利站了起来,并且把他弄进了房子里面。我发现他四肢摊开地躺卧在饭厅的地板上,显得十分哀伤。
十三年来,每次我走进家门的时候,他都会一跃而起,摇头摆尾,气喘吁吁,尾巴“砰砰”地扫过一切物品,欢天喜地地迎接着我,就仿佛我是一位刚刚从一场百年战争中凯旋归来的将军。然而,今天却没有以往的欢迎仪式了。当我走进房间里面的时候,他的眼睛跟随着我的身影,可是他没有移动他的脑袋。我在他身旁跪了下来,摩擦着他的口鼻。没有反应。他没有试图去轻咬我的手腕,没有想去与我玩游戏,甚至没有抬起他的头。他的目光空洞而遥远,尾巴松软地搁在地板上。
詹妮给动物医院留了两条信息,正在等待着一位兽医的回电,可是很显然,这又将是一次紧急状况。我给医院打去了第三个电话。几分钟之后,马里撑起了摇摇晃晃的腿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又想呕吐了,但是并没有吐出什么。这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胃,它看上去比以往要大,而且摸起来很硬。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给兽医的办公室里回了电话,这一次,我告诉对方马利出现了胃浮肿。传达员让我在电话里稍等一会儿,然后,她返回到了电话里:“医生说赶快把他带到医院来。”
詹妮和我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们都清楚,时候到了。我们给孩子们打气,告诉他们说马利必须要去医院,医生将会治好他的身体,不过他病得很重。当我准备出发的时候,只见詹妮和孩子们将躺在地板上的、流露着明显忧伤的马利团团围住,他们在向他道别。他们每一个人都给了他一个拥抱,度过了与他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刻。孩子们保持着高昂的乐观情绪,他们相信,这只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中一部分的狗不久就会健康地归来。“身体要完全好起来啊,马利。”科琳用她那细小的声音说道。
马利与我2
在詹妮的帮助下,我将马利抬到了汽车后座上。她给了他一个最后的拥抱,于是我便带着他驱车离开了,并且向她许诺说我一得知情况便会打电话回家的。他躺在后座上面,我一只手驾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则伸到身后,这样我就可以抚摸着他的脑袋和肩膀了。“哦,马利。”我就这样不停地呢喃着。
在动物医院的停车场里,我帮助马利下了车,他停下来去嗅一棵树——其他的狗都在那儿撒了尿的——不管感到有多么不舒服,他仍然保持着高度的好奇心。我给了他一分钟时间,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待在他所热爱的户外了,然后,我便温柔地拖拉着他的贴颈铁链,带着他进到了大厅里。一进到前门里面,他就断定自己已经走得足够远了,于是便小心翼翼地躺倒在了瓷砖铺成的地上。当工作人员和我都无法让他重新站起身来的时候,他们便抬来了一个担架,将他的身体滑到了担架上面,然后与他一道消失在了柜台后面,进到检查区去了。
几分钟之后,一位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年轻的女兽医走了出来,领着我进到了一间检查室里,她在那儿将几张x光片放在了识别灯控制箱上。她指给我看说,马利的胃部已经浮肿为了正常大小的两倍。x光片显示,在他的胃与肠相连的地方附近,有两个拳头大小的黑点,她告诉我这些黑点表明胃肠扭结。作为最后一次,她说她将给他服用镇静剂,并且将一个导管插入他的胃部,从而将导致浮肿的气体释放出来。然后她会凭借手感将导管引向胃部的反面。“这是一针很长的注射,”她说道,“不过我将会尽力去使用导管来按摩他的胃部,使其重新回到原来位置的。”这与去年夏天霍普金森医生做出只有百分之一成功几率的诊断时的情形,简直一模一样。这种情况曾经出现过,这一次,马利应该能够再一次逃过一劫的。我心里默默地抱存着一丝乐观。
“好吧,”我说道,“请您尽力试试吧。”
半个小时之后,她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她已经试了三次,但是仍然无法打开他的阻塞物。她给他服用下了更多的止痛药,希望可以使他的胃部肌肉得到放松。当这些无一奏效的时候,她又从他的肋骨中间插入了一根导管,这是最后的一招了,尝试着去清除堵塞物,但同样以失败告终。“情况到了这一步,”她说道,“我们唯一所能做的真正的选择,便是去进行手术。”她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揣测着我是否准备与她讨论那件不可避免的事情,然后说道:“或者,最为人道的方法或许是让他安乐死。”
其实,早在五个月之前,詹妮和我便已经面临过必须要迅速做出决定的时刻,而且,在经过了一番内心的痛苦挣扎之后,我们也已经作出了艰难的选择。我对莎士威勒的拜访,只是坚定了我不要让马利再承受任何更多痛苦的决心。然而现在,当再一次面临抉择的时候,我却呆呆地站在了等候室里。医生能够察觉到此刻我的内心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于是安慰我说,对于一只到了马利这种年纪的狗来说,手术后出现并发症的几率非常高。另一件使她感到棘手的事情便是,她说,导管上的血样表明,马利的胃壁上也有问题。“谁知道我们会在那儿发现什么呢?”她说道。
我告诉她说我想出去给我的妻子打个电话。在停车场的电话亭里,我告诉詹妮他们已经尝试除了手术之外的各种方法,但却没有任何效果。我们在电话里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她打破了沉默:“我爱你,约翰。”
“我也爱你,詹妮。”我说道。
我走回了医院里面,问医生我是否可以单独与马利待上一会儿。她提醒我说他注射了大量的镇静剂,所以无法同我进行交流了。“你愿意待多久都可以,不必着急。”她说道。我发现躺在放于地板上的担架里的马利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的前臂上还打着静脉注射的点滴。我跪了下来,用手指抚摸着他的皮毛,这是他喜欢的方式。我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我的两只手分别捧起了他那两只松软的耳朵——那两只导致他在这些年里制造了如此多的麻烦,从而使我们花费了巨额美金的疯狂的耳朵——感受着它们的重量。我抬起了他的嘴唇,注视着他那脏兮兮的、磨损了的牙齿。我拾起了他的一个前爪,将它捧在了我的手里。然后,我垂下额头,抵在了他的额头上,就这样坐了许久,仿佛我可以通过我们的头骨发送一条信息,从我的大脑传递给他的大脑。我希望使他理解一些事情。
“你知道,我们一直都是怎么说你的吗?”我低声说道,“你是一个多么让人头痛的家伙?不要相信它。这一刻,不要相信它。马利。”他需要知道这个,以及更多的事情。有些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任何人都没有对他说过。我想在他离去之前让他听到。
“马利,”我说道,“你是一只伟大的狗。”
我发现医生正在前台处等待着。“我准备好了。”我说道。我的声音颤抖着,这让我十分吃惊,因为我真的相信自己早在几个月之前便已经准备好了这一时刻的来临。我知道假如我再多说一个字的话,我就会彻底崩溃的。于是,当她将申请安乐死的表格递给我的时候,我只是点头示意。当我填完了文字部分的时候,我便跟着她返回到了已经失去了意识的马利身边。当医生准备了一支注射器,然后将其插入到了他身体的血管之间的通路中时,我再一次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我的手捧着他的头。“你没事吧?”她关切地问道。我点了点头,于是她推动了针管里的活塞。他的下颚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她听了听他的心脏,然后说它跳动得十分缓慢,但是并没有停止。他是一只生命力顽强的伟大的狗。她准备了第二支注射器,然后再一次推动了活塞。一分钟之后,她又一次听了听心脏,然后说道:“他已经去了。”她离开了房间,以便我能够有机会单独与他待上一会儿。我轻轻地抬起了他的一只眼皮,她是对的:马利已经去了。
我走出了房间,来到了前台,然后支付了医药费。她问我是要选择75美元的“集体火葬”,还是选择费用为170美元的能够得到骨灰的单独火葬。“不,”我回答说,“我要把他带回家去。”几分钟之后,她与一名助手推着一辆手推车走了出来,推车上面有一个很大的黑色装尸袋,然后她们便帮助我把袋子抬进了汽车里的后座上。医生同我握了握手,告诉我说她感到十分难过。“我已经尽了全力。”她说道。“千万别自责,只是因为他的时候到了。”我说道。然后,在对她表示了感谢之后,我便驾车离去了。
在驱车回家的途中,我在车里痛哭了起来。这是我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即使是在葬礼上,我都没有哭泣过。哭泣仅仅持续了几分钟。等到我驶进了车道上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干了。我把马利留在了车上,然后走进了屋子里。詹妮正站在门口等待着。孩子们都已经上床睡觉了;我们会在早上再将这个噩耗委婉地告诉他们。我们倒在了彼此的怀里,开始哭泣起来。我试图向詹妮描述马利离开的过程,向她保证说,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马利已经处于沉睡的状态,所以没有恐慌,没有损伤,也没有痛苦。但是我却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向她描述。因此,我们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彼此。之后,我们走出了房子,一起将那个沉重的黑色装尸袋抬出了汽车,放到了我晚上用来托运垃圾的园艺手推车上。
那天晚上睡眠时断时续,在天破晓之前的一个小时,我滑下了床,安静地穿好了衣服,这样就不会把詹妮给吵醒了。我到厨房里喝了一杯水——咖啡需要等上一段时间——然后便走进了一片轻柔的、泥泞的细雨之中。我拿了一把铁铲和一把丁字镐,然后走进了一块豌豆地里。这块地环抱着白色的松树,去年冬天马利就是在这儿找到了他的排便庇护所。于是我决定把这儿作为他的安息之地。
尽管挖掘这个洞穴耗费了我大量的体力来——我的心正“怦怦”地剧烈跳动着,就仿佛我刚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一样——然而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地点。我在院子里面搜寻着,在山脚下草坪与树林相接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我站在了两株巨大的野生樱桃树之间,它们的树枝在空中相连、交叉,在我的头顶上方形成了一道拱门,在这黎明时分浅灰色的天际映衬之下,这道由枝叶形成的拱门,就仿佛是教堂的穹顶。我放下了我的铁铲。马利和我的那次永远难忘的疯狂的雪橇之行中,便是在这些樱桃中穿行的。于是我大声地说道:“就是这儿了。”这个地点处于推土机铺设下了页岩(一种由似泥土细粒的沉淀物层组成的易分裂的岩石)下层土壤地基的下面,所以原来的泥土比较松软,已经被排干了水分。这是一个园丁梦想中的土壤质地。由于挖掘起来十分容易,很快我就挖好了一个足有三尺宽、四尺深的椭圆形洞穴。我走回到了房子里面,发现三个孩子都已经起床了,他们正无声地抽泣着。看来詹妮刚刚把马利离去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看到他们如此地悲伤——这是他们与死亡如此贴近的初次体验——我被深深地触动了。是的,马利仅仅只是一只狗,在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中,狗儿们来了又去,有时候仅仅是因为它们变成了一种麻烦。他只是一只狗,然而,每一次当我试图与他们谈起马利的时候,却总是眼眶含泪。我告诉他们,哭泣并不是一件坏事,养一只狗总是会以这种悲伤而结束的,因为狗是无法像人活那么长时间的。我告诉他们,当医生给他注射的时候,马利正在沉睡,所以他不会有痛苦。他只是渐渐离去了。科琳感到十分难过,因为她没有机会去和马利说一声正式的再见;她原以为他会回家来的。我告诉她说,我已经代我们所有人同马利道过别了。克罗,我们家的小作家,给我看了他为马利创作的文字,他希望把这个放进坟墓里面去陪伴他。这是一张卡片,上面画了一颗大大的红色的心,下面写着:“给马利,我希望你能够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在那儿。我将永远爱你,从生到死。你的兄弟,克罗?理查德?杰罗甘。”然后,科琳也画了一幅图画,上面是一个小女孩与一只大黄狗,在她哥哥的帮助下,她在图画的下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这样的文字:“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我独自走到了户外,用手推车将马利的遗体推到了山脚下,我在那儿砍了一抱柔软的松树枝,把它们铺在了洞穴的地上。我将那个沉重的带有拉链的装尸袋从手推车上抬了下来,尽可能温柔地放进了洞穴里面。我跳进了洞穴里面,把袋子打开,最后看一眼马利,然后把他摆放成一个舒服的、自然的姿势,就是他躺在壁炉前面的姿势:蜷缩着,脑袋弯在身体的一侧。“ok,老伙计,就这样了。”我说道。我把袋子的拉链重新拉上,然后回到屋子里去接詹妮和孩子们。
我们一家人走到了坟墓那儿。克罗和科琳将他们的卡片背对背粘了起来,装进了一个塑料袋里,然后,我将它放在了马利的头边。帕特里克用他的折叠刀砍下了五根松树枝,给我们每个人分了一枝。我们一个接一个将树枝扔进了洞穴里面,它们的气味在我们周围升腾了起来。我们暂停了一会儿,然后,就仿佛事先排演好了一样,我们齐声说道:“马利,我们爱你。”我拾起了铁铲,将第一铲土投进了洞穴里。泥土重重地击打在了塑料袋上,发出了难听的声响,然后,詹妮开始抽泣起来。我继续铲着土。孩子们静立着,注视着这一切。
当洞穴填了一半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们走回了屋子里面,围坐在了厨房的桌子旁,讲了一些有关马利的趣事。我们时而热泪盈眶,时而开怀大笑。詹妮讲起了在拍摄《最后的本垒打》期间,当一个陌生人抱起了当时还是婴儿的克罗时,马利表现得异常疯狂的故事。我谈起了他是如何拉扯着拴在脖颈上的皮带横冲直撞,以及在我们邻居的脚踝上撒尿的故事。我们描绘了他所毁坏的所有物品,以及我们为此所花费的上千元美金。现在,我们可以笑着谈论这一切了。为了让孩子们感到好过些,我向他们说了一些我自己对此都不太相信的话。“马利的灵魂现在已经飞到狗天堂里面了,”我说道,“他正在一片巨大的金色草原上自由地奔跑着。他的骻部又好了。他的听力也恢复了。他的视力重新变得敏锐了。而且他所有的牙齿又都长齐了。他又回到了他那主要的生活内容之中——整天追逐小野兔。”
詹妮补充道:“而且还有无数个屏风可以让他穿来穿去。”一想到他在狗的天堂里面肆意妄为、逍遥自在的画面,我们每个人都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那天早上就这样过去了,我仍然需要去报社上班。我独自走到了他的坟墓旁,把洞穴填满了,然后用我的靴子轻轻地、满怀尊敬地把松软的泥土填塞进了洞中。当洞穴与地面齐平的时候,我便把从树林里搬来的两块大石头立在了坟墓上面,然后,我回到了屋里,洗了个热水澡,驱车前往办公室去了。
在我们埋葬完马利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整个家庭都安静了下来。这只许多年来一直都是我们谈话和故事的取乐对象的动物,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忌讳的话题。我们试图让生活恢复正常,而谈论马利只会让日子变得更加难过。科琳尤其无法忍受听到马利的名字或者看到他的照片。她的眼泪总是会夺眶而出,然后,她便会握紧她的小拳头,生气地说道:“我不想谈马利!”
“我知道,”我说道,“我也很想他。”
我想为马利写一篇道别的专栏文章,但是我担心,我的全部感情都会倾泻而出,最后成为一种脆弱的、情感过度的自我放纵,这样只会让我感到羞愧。所以我继续撰写着与我此刻的心情并不是最为贴近的话题。然而,我随身携带着一个录音机,当头脑中一有想法的时候,我便会记录下来。我知道我想按照他本来的样子去描绘他,并不打算将他的形象进行一番美化。许多人都会在他们的宠物临时的时候对其进行重新塑造,把它们变成了不可思议的、高贵的动物,为它们的主人做所有的事情,就差没有煎好早餐的鸡蛋了。我希望自己能够诚实一些。马利是一只从来都无法理解与服从军事管理系统的动物。诚恳地说,他或许是世界上表现得最为糟糕的一只狗了。然而,他从一开始就领会了什么才是人类最好的朋友的要领。
在他死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好几次都走到了山脚下,站在了他的坟墓旁。一部分原因是我想去确定没有任何野兽在夜里来过这儿。坟墓保持着没有被打扰的状态,可是,我已经能够预见到,在春天的时候我需要加上两辆手推车的泥土量,来把正出现下陷的凹陷处给填满。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希望能够与他谈谈心。我站在那儿,发现自己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他生活的点滴片段。对于马利的离开,我的悲伤程度居然超过了我对于某些认识的人去世之后的难过程度,这让我感到非常窘迫。这并不是说我将一只狗的生命与一个人的生命等同视之,而是因为,在我的家庭之外,很少有人曾经那么无私地为我付出过。我从车里把马利的贴颈铁链拿了出来。自从马利最后一次乘车前往医院之后,这条链子就一直留在了汽车里面,我把它藏在了我的衣柜里的内衣裤中,每天早上,当我将手伸进衣柜里面拿衣物的时候,便会触摸到这条链子。
这一周我过得有些浑浑噩噩,身体里面有一种钝钝的疼痛感。这实际上是身体上的,有点像是一种胃痛。我昏昏欲睡,没有生气。我甚至无法集中精力投入到我的兴趣爱好——弹吉他、做木工活、读书中去。我感到很不开心,不知道应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大多数晚上,我都早早地上床睡觉去了,有时候是九点半,有时候是十点钟。
在新年前夕,我们被邀请到一位邻居家里去参加聚会。朋友们都静静地表达着他们的哀悼之情,可是我们却试图使谈话轻快一些。毕竟,这是新年前夕。在晚餐时,萨拉和戴夫?潘德尔,一对从加里福利亚搬回到宾夕法尼亚的造园技师,我们最亲近的朋友,与我一起坐在桌子的拐角处,我们交谈了很长时间,有关狗、爱以及失落。五年前,戴夫和萨拉将他们钟爱的博得牧羊犬(具有拳曲的、通常为黑色带白斑毛皮的英国牧羊犬,用于放牧)内尔,埋葬在了他们农舍旁边的山上。戴夫是我所见过的最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人之一,一个安静的、有高度自制力的、沉默寡言的宾夕法尼亚的荷兰人。可是,当提到内尔的时候,他也流露出了内心深深的悲伤。他告诉我说,他曾经花了好几天在那片布满岩石的树林里摸索,直到他找到了一块用于立在她的坟墓之上的完美的石头。这块石头的形状几乎就像是一颗心。于是他把石头交给了一位石头雕刻家,让他将“内尔”刻在了石头的表面。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只狗的死仍然会深深地触动他们。当他们向我谈论着内尔的时候,他们的眼睛湿润了。正像萨拉所说的,她的眼里闪动着泪光,有时候,一只会真正让你的生命为之感动的狗出现在了你的生活之中,那么你将永远无法忘记她。
在那一周的周末,我在树林里面走了很长一段路,等到我周一回到工作之中的时候,我知道,我想谈谈那只让我的生命都为之触动的狗,一只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狗。
在专栏文章的一开始,我描述了我在黎明时分手里拿着铁铲走在了山脚下,以及没有马利的陪伴独自在户外是多么奇怪,这十三年来,他将陪在我的身旁出外远足当成了自己的一项事业。“然而现在,我只能孤身一人,”我写道,“为他挖掘着这个洞穴。”
我引用了我的父亲的话,当我告诉他说我必须把这位老伙计埋葬在地里,给我的狗以前从未收到过的、最为亲近的事物贡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时,他说道:“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只像马利那样的狗了。”
关于我应当如何描述马利,我思考了良久,最后我决定这样写道:“从来没有一个人把他唤作是一只伟大的狗,甚至是一只好狗。他像女妖班西(爱尔兰盖尔族民间传说中的女鬼,其哀嚎预示家庭中将有人死亡)那般地狂野,他像一头公牛那般地强壮。他在横冲直撞中度过了快乐的一生。他有一个经常会与雷暴等自然灾难相联系的嗜好。他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只被服从学校开除的狗。”我继续写道,“马利会嚼碎沙发,撞破屏风,口水直流,在垃圾桶里四处翻寻。至于头脑,我只能说他一直追逐着自己的尾巴,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然而,关于他的故事远不仅仅于此,所以我还描述了他那敏锐的直觉,他对于小孩子的温柔,还有他那颗纯洁的心灵。
我真正想去说的是,这只动物是怎样深深地触动了我们的灵魂,以及教会了我们一些生命中最为重要的课程。“一个人可以从一只狗的身上学到很多东西,甚至是一只像马利这样精神失常的狗。”我写道,“马利使我懂得了,应该以不受拘束的勃勃生气和快乐去度过每一天。他让我领悟到,应该去抓住每分每秒并且去听从自己内心声音的召唤。他教我学会了去欣赏简单的事物——在树林里的一次散步,一场新落的雪,在冬日缕缕暖阳下的一次小盹儿。随着他逐渐变得老态龙钟和体弱多病,他让我了解到,应该以乐观的心态微笑着去面对人生的逆境。最主要的是,他使我懂得了有关友谊以及无私的真正涵义,尤为重要的,是他那坚如磐石的赤诚忠心。”
在马利离去之后,我才彻底地领悟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道理:马利是一个良师益友,是一个行为榜样。一只狗——尤其是一只像我们的马利这样狂热的、无法被控制的狗——有可能为人类指出什么才是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情吗?我相信这是可能的。忠诚,勇气,忘我,简单,快乐,以及什么事情是无关紧要的。一只狗对于你住豪宅、开名车、穿华服来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身份的象征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在他眼里,一根浸满水的木棍或许更有价值。一只狗对于他人的判断,不是通过他们的肤色、信仰或者阶层,而是通过他们的内在。一只狗不会介意你是富有还是贫穷、受过高等教育还是大字不识、聪明还是愚钝。你为他付出真心,那么他也会把他的心交付给你。其实这些道理真的非常简单,然而我们人类,比一只狗要聪明许多、复杂许多的人类,却总是不太容易懂得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什么是无关紧要的。正如我在为马利撰写的告别专栏中所写的那样,我意识到了真正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什么,只要我们睁开我们的双眼。有时候,需要一只有着难闻的气味、恶劣的举止以及纯洁的意图的狗,帮助我们去发现这些简单而又深刻的道理。
我写完了我的专栏,将它交给了我的编辑,然后在晚上驾车回家去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轻松了许多,几乎是一种轻快的感觉,仿佛有一种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背负着的重量,从我身上卸掉了。
当我第二天早上到达办公室的时候,我登陆了我的计算机,然后打开了我的e-mail。第一屏上满是新的信息,下一屏也是,再下一屏同样如此,新的邮件信息占据了好几屏的页面。对我来说,每天早上查看电子邮件是一项例行公事,是一种本能,因为邮件的多少以及评价的褒贬,可谓是专栏文章在读者中反映情况的晴雨表。有一些专栏文章只会收到少至五或十封的读者反馈,而有些专栏文章则获得了多达数十封的读者来信。可是今天早晨,邮箱里却挤满了数百封的邮件,这比我以往所收到过的任何一次邮件的数量都要多。这些e-mail的标题写着诸如“最深切的哀悼”之类的短语,或者仅仅只是写着“马利”。
一对夫妇写道:“我们完全理解你的感受,我们为你失去了马利感到难过,也为我们失去了拉斯提而悲伤。我们会永远地怀念他们的,他们在我们心目中的位置是无法被取代的。”一位名叫乔伊斯的读者写道:“感谢你让我们又想起了邓肯,他被安葬在我们自己的后院里。”一位名叫德比的郊区居民补充道:“我们全家人都很理解你的感受。在刚刚过去的劳动节那天,我们不得不让医生对我们的黄金猎犬乔伊施行了安乐死。他活了十三年,与你的狗遭受了许多相同的苦难。他在最后那天甚至都无法起身到户外大小便的时候,我们便知道我们不能够让他再继续遭受痛苦了。我们也把他安葬在了我们后院的一株红枫树下面,以此作为对他的永远的纪念。”
几天之后,当信息终于不再蜂拥而来的时候,我便将它们的总数加了加。差不多有八百位读者,全部都是动物爱好者,他们被我的文章深深感动,所以写信同我联系。邮件如雪片一般地涌来,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而且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多么好的情绪渲泄啊。等到我费力地将它们读完,而且也尽可能地回复了的时候,我感到好多了,仿佛我是一个巨大群体中的一部分。我个人的悲伤已经变成了一个公共的疗伤会议,而且,在这个人群当中,承认为一只老迈的、气味难闻的狗那样看似无关紧要的事物而感到真正的、痛彻心肺的悲伤,是不必有任何羞耻感的事情。
我的读者们之所以写信给我,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不太同意我在文章中所设立的一个主要前提,那便是有关我坚持认为马利是世界上表现最为糟糕的一只动物。“对不起,”典型的反馈意见这样写道,“可是,您的狗不可能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狗,因为我的那只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们向我提供了有关其宠物那可悲的行为举止的诸多详细说明。我被告知了那被撕碎的窗帘、被偷窃的女性贴身内衣、被吞吃掉的生日蛋糕、甚至被吞咽下肚的订婚钻戒。相比之下,马利那次品尝金项链的行为便显得十分浅薄和粗俗了。我的电子邮箱就像是一场名为“坏狗与爱他们的人”的电视脱口秀,那些心甘情愿的受害者们排着队要来骄傲地吹嘘,然而,他们并不是来夸耀他们的狗有多么地棒,而是他们的狗有多么地糟糕。这可真是够奇怪的,大多数可怕的故事里,都包含了个头很大、精神失常的猎犬,就像我们的马利一样。我们终于不再是孤单的了。
一位名叫伊丽莎的女士描述说,当她的拉布拉多犬莫被单独留在屋子里的时候,他总是会从房子里冲出去,通常的方法是撞破纱窗。伊丽莎和她的丈夫认为,他们已经通过关闭以及锁上所有一楼的窗户,从而阻断了莫的出路。但是他们并没有想到还需要去关上二楼的窗户。“有一天,我的丈夫回到家,看到二楼的纱窗散开了。他担心得要命,四处寻找他,”她写道,就在她的丈夫开始设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从而恐惧到了极点的时候,“莫突然出现在了房子的拐角处。他低垂着脑袋,知道自己有大麻烦了。可是,我们对他毫发无伤感到很吃惊。原来他从二楼的窗户飞身而出,落在了矮树丛里。”
一只名叫拉里的拉布拉多犬,将他女主人的乳罩吞进了肚子里,十天之后,他打了一个嗝,把其中的一片给吐了出来。另外一只名叫吉普赛的拉布拉多犬,品味更是极具冒险性,他将一扇百叶窗给吞吃掉了。詹森,一只杂交的爱尔兰塞特种猎犬,将一个足有五尺长的吸尘器管给吞下了肚。“还有里面的钢丝。”他的主人迈克写道,“詹森还在一道灰泥墙上吃出了一个两到三尺深的洞,并且在地毯上铲出了一个三英尺长的洞。”迈克向我报告说。最后,他补充道,“不过,我还是深深地爱着这只动物。”
菲比,一只杂交的拉布拉多犬,被两家不同的提供膳宿的宠物代管处给赶了出来,并且被告知永远不要再回来,狗主人艾米写道:“她似乎就像是一个帮派首领一样,不仅从她的笼子里面逃了出来,而且还帮助另外两只狗成功脱逃。然后,他们便在夜里把宠物代管处里的各种小吃全都给吞到肚里去了。”海顿,一只重达一百镑的拉布拉多犬,凡是他的嘴可以够得着的所有东西,都会被他给吃掉,狗主人卡罗琳告诉我说,包括一整箱的鱼食、一双羊皮质地的路夫鞋以及一瓶超强力胶水。“还不止这些,”她补充道,“他做过的最为惊人的一件事情,便是将车库门的门框从墙上给撕扯了下来,这是因为,为了让他可以躺着晒太阳,我愚蠢地将他的皮带系在了门框上。”
提姆告诉我说,他的那只黄色的拉布拉多犬拉尔夫,和马利一样是食物窃贼,只不过更聪明一些。有一天,在出门之前,提姆把一盒子巧克力放在了冰箱的顶部,以为这样它就可以安全地躲开拉尔夫的“魔爪”了。没想到那只狗,他的主人报告说,居然用爪子费力地扒开了壁橱的抽屉,然后把它们当作爬到厨房的台子上去的楼梯,到了柜台上,他便可以后腿站立,接触到那盒巧克力了。所以,当他的主人回到家的时候,那盒巧克力已经毫无影踪了。尽管吃下了过量的巧克力,但是拉尔夫并没有出现任何不良的反应。“还有一次,” 提姆写道,“拉尔夫把冰箱给打开了,吃光了里面所有的库存,包括装在瓶瓶罐罐里的东西。”
南希将我的专栏剪了下来,因为马利使她想起了她的猎犬格雷西。“我把这篇文章留在了厨房的桌子上面,然后离开厨房去拿剪刀,”南希写道,“果然,当我回到厨房的时候,格雷西已经将专栏给吃掉了。”
哇!这时候我感觉真是好多了。马利不再是那么地糟糕了,因为他在坏狗俱乐部里还有好多好多的伙伴。我将几份邮件打印出来带回了家,同詹妮一起分享,自从马利离去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呢。我那些行为失常的狗的主人的秘密联盟会当中的新朋友们,给予我和詹妮的巨大帮助,是他们自己所想像不到的。
一眨眼,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已经到了初春时节。水仙花从土里伸展了出来,在马利的坟墓周围灿烂地绽放着,娇弱的白色樱桃花飘落了下来,覆盖在了坟墓上。慢慢地,没有了我们的狗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舒服了。日子一天天地流逝着,有时候,我甚至都没有想到马利了。然后,某些小小的提示——比如,粘在我毛衣上的他的一缕狗毛,当我将手伸进抽屉里去拿一双袜子的时候,他的贴颈铁链所发出的卡塔声——又突然地把他带回到了我的脑海里。随着时间的逝去,当我回忆起他的时候,更多感到的是快乐,而不是痛苦。那些遗忘已久的时刻,就像是被播放的家庭录像一样,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遭到歹徒刺伤的受害者利萨在出院之后,是怎样倾斜着身体、亲吻着马利的口鼻部;电影摄制组的人员是怎样讨好和奉承着马利的;女邮递员是怎样在前门被马利吓得魂飞魄散、滑倒在地的;当他轻咬着芒果的果肉时,他是怎样用他的前爪握着那个芒果的;他是怎样脸上挂着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轻咬着婴儿尿布的;以及他是怎样把镇静剂误当作成鱼片而苦苦哀求着我们喂给他吃……这些小小的片段几乎不值得被记住,然而,此刻,无意之中,它们就如同电影画面一般在我的脑海中上演着,如此清晰、如此生动,就好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大多数的片段都会让我会心一笑,有些片断则会使我轻咬起嘴唇。
当这些片段又一次浮现在了我脑海中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里开员工会议。这一次,我的思绪回到了西棕榈海滩。那时候,马利还只是一只小狗,詹妮和我还只是一对充满幻想的新婚夫妇。在一个清爽的冬日,我们正沿着近岸内航道散步,手牵着手,马利则冲锋在前,一路拖着我们前行。我让他跳上了距离水面三尺高、两尺宽、由混凝土铸成的防浪堤。“约翰,”詹妮反对道,“他会掉下去的。”我怀疑地看着她。“你认为他那么愚蠢吗?”我问道,“你认为他将会怎么做呢?离开防浪堤的边缘,落进稀薄的空中去吗?”不幸的是,十秒钟之后,他确实就是那样做了。他落到了水中,溅起了巨大的水花,要求我们进行紧急援救,把他重新拉回到了陆地上。
几天之后,当我们婚姻中的一幕较早的场景浮现于眼前的时候,我正开着车行驶在一次访谈的路上:那时候孩子们还没有到来,新娘、新郎以及马利,前往塞尼拜尔岛上海滨区的一个小别墅,度过一个浪漫的周末假期。我原本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了那次周末,然而现在,它又色彩鲜明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我驾车穿过了佛罗里达州,马利挤在我们中间坐着,他的鼻子偶尔会把变速排档杆碰撞成空档。在海滩上玩耍了一天之后,我们在居住的别墅的浴缸里面给他洗澡,他把肥皂泡、水和沙子溅得到处都是。之后,詹妮和我便在凉爽的棉质被单下面做爱,从海面上吹来的微风轻拂着我们,马利那条与水獭的尾巴极为酷似的尾巴,则“砰砰”地重击在床垫上面。
他是我们生活中一些最开心的篇章中的主角——年轻的爱情和新的开始的篇章,刚刚萌芽的工作和小婴儿的篇章。就在我们尝试着去构想和规划新生活的时候,他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之中。在我们经历着每一对夫妇都必然会面临的各种欢喜悲哀的时候,他与我们一起共同经历着,感受着。他成为了在我们所编织的这副人生图景当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就在我们将他塑造为一只家庭宠物的同时,他也塑造了我们—-作为夫妇、作为父母、作为动物爱好者、作为成年人的角色。尽管马利给我们带来过诸多的麻烦和失望,尽管我们对他的一些期望永远地落空了,然而,他仍然是上帝赐给我们生命中的一份礼物,一份无价的礼物。他教会了我们无条件的爱的艺术——如何去给予,如何去接受。与这种伟大的爱的艺术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
在他死后的那一年夏天,我们在院子里安装了一个游泳池,于是我便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马利,我们那只永远不知疲倦的有水性的狗,将会是多么地热爱这个游泳池啊,其热爱程度很有可能将会超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令詹妮感到颇为吃惊的是,当不再有一只狗在屋子里面掉狗毛、流口水、留下黑黑的脚印的时候,想要保持房子的洁净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我也承认,赤裸着双脚走在草坪上,而不必再边走边小心翼翼地查看,的确是一件让人舒心不已的事情。没有了一只狗在里面重重地刨地、肆意地穿来跑去,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也生长得更加灿烂和茁壮了。毋庸置疑,没有了一只狗,生活将会变得更加容易、更加简单。我们可以在周末去短途旅行,而不需要为了给狗安排膳宿问题而费尽脑汁。我们可以出外去享受一顿美味的晚餐,而不需要为那处在危险境地之中的传家宝物而忧心忡忡。孩子们可以尽情地享受美食,而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得注意去保护他们的餐盘。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不需要再将废物拿到厨房的台子上。当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风雨到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再一次安宁地坐在窗前,聆听着风声、雨声。我尤其喜欢当我在房子里面走动时,不再有一个巨大的黄色磁铁紧紧地粘在我的脚后跟上的这种自由自在。
然而,我们却觉得,这个家,不再是完整的了。
在那年盛夏的一个早晨,我走下楼去吃早餐,詹妮递给我了一张报纸,上面有一处被她折了起来。“你肯定不会相信的。”她说道。
我们当地的报纸每周都会给一只来自于动物收容所的、需要一个家庭的狗进行一次特写报道,通常还会附有一张这只狗的侧面照、它的名字以及一段简短的描述,而且会采用第一人称,就好像是这只狗在亲口讲述一样。这是那些收容所里的人们惯用的伎俩,目的是要使得这些动物们显得迷人和可爱。我们总是会觉得这只犬科动物的履历十分有趣,倒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而是由于那种想在这些至少被人遗弃过一次的动物身上投去最美好的光环的努力。
在这一天,我在报纸的页面上看到的这张动物照片里的狗的面孔,让我立刻就联想到了我们的马利。或许,这只狗很有可能就是和马利一胎生的同胞兄弟。这是一只雄性的拉布拉多犬,个头很大,毛发是黄色的,有一个像铁砧一样的脑袋,皮肤上长着褐色的深皱,他那两个松塌塌的耳朵以一种十分可笑的角度向后竖立着。他就那样直直地、全神贯注地盯着摄影机的镜头,以致于你完全可以想象到,几秒钟之后,在快门的那一声咔哒以及闪光灯的那一道强光之后,他就会扑上前去,将那位摄影师撞倒在地,并且试图吞下那个摄影机。照片的下面印有这只狗的名字:幸运。我大声地读着有关他的特点介绍。“幸运”是这样介绍他自己的:“充满了活力!当我学习着如何去控制我的能量水平的话,那么我将会在一个家里表现得很好的。我并不想过一种安逸的、简单的生活,所以,我的新家必须要对我很有耐心,并且需要继续教我有关犬科动物的诸多礼貌行为。”
“我的上帝,”我叫喊道,“是他。他起死回生了。”
“不是起死回生,而是投胎转世了。”詹妮纠正说。
“幸运”和马利长得实在是出奇得像,而且报纸上有关他的描述,也说明他与马利十分相似。充满了活力?控制精力的问题?学习犬科动物的礼貌行为?需要耐心?我们对这些委婉的说法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甚至我们自己也用过这一套字眼。我们那只精神失常的狗又回来了,再一次年轻、强壮了,而且,比以前更加狂野了!我们两个站在那儿,凝视着报纸,什么也没有说。
“我猜我们可以去看一看他。”最后,我终于打破了沉默。
“就是觉得挺好玩的。”詹妮补充道。
“对。只是有点儿好奇罢了。”
“看一看又不会有什么害处,不是吗?”
“完全没有一点儿害处。”我表示绝对同意。
“那么,好吧,”詹妮说道,“为什么不可以呢?”
“难道我们会有什么损失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