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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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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子_马里奥·普佐
第1章
  奥利佛·奥利芬特已经整整一百岁了。可他一点都不糊涂,头脑依然清楚得很。对他来说,这并非幸事。
  他思路清晰,同时又工于心计。仗着这个本事,他明明干过许多有悖道德的事,却总能保证问心无愧。日常生活中其实也处处陷阱,不过奥利佛的精明谨慎却保证他从不失足——他不结婚,不从政,也绝不信任朋友。
  距离白宫仅仅十英里处,有一座安保严密、僻静隐蔽的大宅子。奥利佛·奥利芬特是美国最富有的人,或许还是最有权势的公民,此时他就在这所宅子里等人。要来的人是他的教子,也是美国总检察长,克里斯蒂安·克里。
  奥利芬特不仅精明,还颇具个人魅力,正是这两点造就了他的权势。虽然他已届百岁高龄,依然有很多大人物信赖他的分析,谋求他的高见,甚至把他尊为“先知”。
  作为历任总统的顾问,先知曾经一次又一次成功地预言了经济危机、华尔街金融崩溃、美元贬值、外资逃离以及油价暴涨等事件。他还预言了苏联的政治运动,以及民主共和两党中的老对手出乎意料的握手言欢。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积累了百亿美元的财富,因此,这样一位富翁的建议,哪怕有错,也理所应当受到重视。更何况,先知的建议几乎总是对的。
  耶稣受难日当天,先知心中惦记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的百岁大寿庆典。这次庆典将在白宫的玫瑰花园举办,就在这个复活节,而主办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美国总统,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
  借着这件盛事,先知可以好好地喜庆一番。他允许自己虚荣这么一次,是因为在这短暂的时刻,全世界会再一次记起他的大名。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登台亮相了,想到这点,他悲从心来。
  罗马,受难日当天,七名恐怖分子正在为刺杀罗马天主教皇做最后的准备。这个由四男三女组成的团伙相信他们是全人类的解放者,并自称为“暴力基督”。
  该团伙的头领是名意大利青年,深谙恐怖主义的各种门道。为了这一次专门行动,他给自己取了个代号叫“罗密欧”。这个名字很符合年轻气盛的他对世人的讥讽之心,另外,这个代号也显得有几分悲剧色彩,令他对人类理性的情感都变得温柔了。
  受难日傍晚,罗密欧在“国际百人先驱团”提供的一处安全藏身地休息。他的床单皱巴巴、脏兮兮的,到处是烟灰和日夜积累的汗渍留下的污迹。他就躺在这样的床上,看一本平装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的腿部肌肉一阵阵痉挛,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害怕。无所谓,反正总会过去的,以前一直这样。不过这一次的任务很不同,很复杂,无论他的体力还是精神都面临极大的危险。完成这一次任务,他就会成为真正的“暴力基督”。这个名字真够假模假式的,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出声。
  罗密欧本名阿曼多·齐安奇,父母均来自上流社会的富裕之家。他在一种既充满宗教气息,又慵懒、奢侈的环境中长大。这样的教养和他的禁欲天性格格不入,因此,他十六岁时就宣布放弃一切世俗享受,并脱离天主教。如今他二十三岁,对他来说,刺杀天主教皇难道不正是最激烈的反叛行为吗?不过,罗密欧心中一直存在某种迷信的恐惧。孩童时期,他是由一位戴着红帽子的大主教施行坚信礼的。罗密欧一直记得那种不祥的红色,跟地狱火焰的颜色一模一样。
  就如同他在一场场仪式中获得了上帝无比的应许一样,罗密欧也准备好犯下一桩无比恐怖的罪行。他的真名会因此尽人皆知,并被千百万人诅咒。他还会遭到逮捕,这也正是计划的一部分。可是,迟早,他,罗密欧,有一天将被尊奉为英雄,因为严酷的社会秩序正是在他的努力下而改变的。在本世纪臭名昭著的人物,到了下一个百年往往受到众人景仰,反之亦然。想到这一点,他不由一笑。几百年前,正是那位以“纯真”命名的教皇发布了通谕,批准了宗教酷刑的施行;同样是他,也曾因为宣传真正的信仰和解救异教徒的灵魂而广受称颂。
  他计划刺杀的这位教皇将被封为圣徒,他竟然要致使一位新的圣徒诞生,这让他感到莫大的讽刺,因为他痛恨所有的教皇:什么教皇英诺森四世、教皇皮乌斯,还有教皇本笃。这群人将自己的累累恶行都披上了神圣的外衣,他们大肆敛财,还镇压人们对自由的真正信仰。这些教皇就是一帮傲慢自大的巫师,翻云覆雨,肆意愚弄和欺骗无知的民众和轻信的教徒,从而将世间悲惨捂得严严实实。
  作为“暴力基督”中“百人先驱团”的一名成员,他,罗密欧,要帮助大众破除这残酷的魔法。这个组织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恐怖分子,其成员遍布日本、德国、意大利和西班牙,甚至还涉足郁金香之国荷兰。不得不说的是,美国境内至今还没有“百人先驱团”的力量。什么民主的天堂,什么自由的发祥地,这个国家所谓的革命者不过是一些文弱书生,见血就晕。他们得先警告所有人员撤离,然后才敢往空荡荡的楼里扔炸弹;他们理想中的反叛行动就是在州议会大厦的台阶上公然性交。真是一帮不上台面的家伙!难怪还从来没有美国人加入这个真正革命的先驱团。
  罗密欧暂时收回他天马行空的思绪,去他的吧,其实他也不知道组织里到底有没有一百人,没准儿才五六十个。一百不过是个象征性的数字而已,但是这样的象征数字能够煽动民众、诱惑媒体。只有一件事他能肯定——他本人就是“百人先驱团”的一员,他的朋友兼同伙亚布里尔也是。他们一同参与这次刺杀行动。
  罗马城中的某一所教堂此时响起了受难日的钟声,快到傍晚六点了。再过一个小时,亚布里尔就会到来,检查他们这次复杂的行动是否已万事俱备。这会是一盘布阵精妙的棋局,而刺杀教皇只是开局第一步,接下来还有一连串的大胆行动。浪漫到骨子里的罗密欧因此而激情澎湃。
  罗密欧这辈子唯一敬畏的人就是亚布里尔,是真心实意地敬畏。亚布里尔什么都懂——政府的背信弃义、法律部门的虚伪势利,以及理想主义者危险的盲目乐观。就算是最狂热的恐怖分子发生出乎意料的变节,也能被他所察觉。不过最重要的是,亚布里尔简直就是个革命斗争天才。大多数人都多少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而亚布里尔对此则嗤之以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要解放未来。
  对亚布里尔的冷酷无情,罗密欧实在是望尘莫及。罗密欧谋杀过无辜民众,背叛过父母亲朋,还刺杀了一位曾保护过他的法官。政治谋杀或许是疯狂的行为,这一点罗密欧也懂——他愿意付出代价,但是有一次亚布里尔对他说:“如果你不能往幼儿园里扔炸弹,你就不是真正的革命者。”罗密欧的回答是:“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做。”
  但是刺杀一位教皇,他可以做到。
  不过,他已经在罗马度过好几个漆黑的夜晚,恐怖的小小鬼魅如同初生的梦魇般爬满了他的全身。他则一身大汗,汗水透骨冰凉。
  罗密欧叹了口气,在肮脏的床上翻了个身,下床。趁着亚布里尔还没到,他先去冲个淋浴,然后刮了刮胡子。他知道自己的干净外表在亚布里尔眼里会是个好兆头,说明他正斗志昂扬地迎接即将到来的任务。跟众多酒色之徒一样,亚布里尔对整洁的仪容也有着某种程度的执着。而罗密欧是个真正的禁欲主义者,他甚至不介意在粪堆里生活。
  罗马的街道。亚布里尔正去找罗密欧,他走路时保持着一贯的谨慎和警惕。其实行动完全依赖于内部的安全保障,也就是成员的彼此忠诚,以及“百人先驱团”的团结统一。但是这些成员,甚至连罗密欧都不知道这次任务到底有多大规模。
  亚布里尔是阿拉伯人,跟很多阿拉伯人一样,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西西里人。他面容消瘦,脸色黝黯,但是下巴部分却格外粗实厚重,就好像那里多长了一层骨骼似的。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也会蓄起一副又黑又亮的胡须,遮挡住粗阔的下巴。不过一旦他参与某次行动,就会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死神总是以真面目示人。
  亚布里尔的眼珠是淡褐色的,黑发中偶尔露出几缕花白。他有着厚实的胸膛和肩膀,倒是和他那坚毅的下巴相呼应。因为上身短,他的双腿显得很长,这样一般人就看不出来他的力气有多大,但是他眼神中的机警却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亚布里尔对“百人先驱团”的整套观念都十分厌恶,觉得那不过是一种时髦的公关伎俩。他对该组织完全放弃一切物质享受的做法也不以为然。像罗密欧一样,这些人都是一帮学院派的革命者。他们的理想主义中有太多浪漫成分,鄙视任何妥协。亚布里尔明白,面包要想发酵得好,就得有一点点腐败,革命也是如此。
  亚布里尔很早以前就放弃了一切空洞的道德标准。他和某些人一样,确信自己已经全身心投入到改良人类社会的使命中,因此觉得问心无愧。有些行动完全出于他的一己私利,而他毫无顾忌,比如他和一些阿拉伯石油大亨签订私人合同,为他们刺杀政治对手。还有几次零星的谋杀行动,是为某些新兴的非洲国家首领干活,这些人都在牛津大学受过教育,已经学会买凶杀人了。还有个别几桩恐怖行动,是为世界上各路受人敬仰的政界大佬干的——他们一手遮天,只差操控生死了。
  他干过的这些事,“百人先驱团”毫不知情,当然他也从来没有跟罗密欧透过口风。亚布里尔从荷兰、英国以及美国的石油公司获取资金,还从俄罗斯和日本的情报部门拿钱。很久以前他进入这一行时,甚至还参加过一次非常秘密的处决行动,美国中情局给的钱。不过所有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
  现在他日子过得很滋润。他绝不是什么禁欲主义者——毕竟,他是受过穷的,尽管并非出身寒门。他酷爱醇酒美食,偏好奢侈酒店,还享受赌博刺激。他特别沉迷于女人肉体所带来的欢愉,为此不惜用钞票、礼物和个人魅力来换取。但他十分惧怕爱情。
  尽管有这些“革命者的弱点”,亚布里尔在圈子里仍然大名鼎鼎,因为他有超人的意志力。他毫不畏惧死亡,这或许并不稀奇,但是他还有个独一无二的特点,就是根本不怕痛。恐怕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能如此冷酷无情。
  经过这么多年,亚布里尔逐渐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任何折磨,都丝毫动摇不了亚布里尔。他曾经在希腊、法国和俄罗斯蹲过监狱,还曾遭到以色列安全部门连续两个月的审讯,结果他们的专业手段反倒引起了他的敬佩。最后他们在他面前一一落败,也许因为他有什么特殊手段,可以让身体在遭受折磨的时候失去感觉。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亚布里尔就是一块花岗岩,在疼痛面前坚不可摧。
  当他捕获猎物的时候,经常利用自己的魅力迷惑对方。他认识到,疯狂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同时也是对方惧怕的原因。因为他施暴时并不带恶意,这使他显得尤其疯狂。总而言之,他是个无忧无虑的恐怖分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此时此刻,即便他正在准备人生中最危险的一次行动,却仍然尽情享受着罗马城的美好——街道上弥漫着芬芳气息,受难日的暮光中,连绵不绝的钟声在全城的教堂中敲响。
  一切就绪。罗密欧的手下干将均各就各位,亚布里尔自己的小队第二天就要到达罗马了。两组骨干力量分别待在不同的藏身地,对外唯一的联系就是两组的头领。亚布里尔知道这将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意味着即将到来的复活节以及之后的日子都将获得创造和重生。
  他,亚布里尔,将引导各个国家沿着他们原来不愿涉足的道路前行。他将甩掉所有的幕后老大,他们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都要为他去送死,可怜的罗密欧也不例外。除非临阵退缩或者死亡,整个计划不可能失败。只不过,说句心里话,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是时间安排出现了疏漏。不过整个行动安排的复杂与巧妙都让他十分得意。亚布里尔停下脚步,欣赏着大教堂高耸的尖顶和罗马市民一张张愉快的笑脸,沉醉在自己对未来的大胆推测中。
  有些人认为,仅仅依靠个人的意志、智慧和力量,就能改变历史的进程。亚布里尔也是如此,因此他并没有充分考虑历史中的偶然和巧合,也想不到会有人比他还要可怕。那些在严谨的社会体制内长大的人,那些一脸道貌岸然的当权者,他们远比亚布里尔更残忍、更无情。
  罗马街道上到处都是前来朝圣万能上帝的信徒,个个一脸虔诚,欢乐融融。亚布里尔看着他们走来走去,心中充溢着自豪感,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不可战胜的。亚布里尔压根儿不需要得到他们的“上帝”的宽恕,因为当他成就了极端的恶之后,必定会有善开始出现。
  亚布里尔来到罗马城中一个比较贫穷的街区,这里的人禁不起吓唬,给他们一点点小钱就甘愿为你办事。夜幕降临,他走到罗密欧藏身的安全点。这是一栋古老的四层公寓楼,底层大厅是一个乡村风格的大院子,四周环绕着石墙,所有的公寓都由地下革命运动组织控制。罗密欧手下三名女干将中的一位放亚布里尔进了屋。这个女人身材瘦削,穿着牛仔裤和蓝色的帆布衬衫。衬衫的纽扣几乎一直敞开到腰。她没穿胸罩,看不出胸部的圆润线条。过去她曾参加过一次亚布里尔的行动,他不太喜欢她,但是佩服她的凶悍。他们还吵过一架,这个女人当时并没有认输。
  女人的名字叫安妮,她的头发乌黑发亮,留着跟电影里“豪迈王子”一样的发型,和她那方正强势的面孔一点都不配,但是却能够让人们注意到她的眼睛。这双眼睛炯炯发亮,带着怒意审视着每一个人,连罗密欧和亚布里尔也不放过。她还不太了解这次任务的全部内容,但是看到亚布里尔出现,就知道该任务一定意义重大,非同小可。她微微一笑,等到亚布里尔进屋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关上屋门。
  亚布里尔不无厌恶地看着又脏又乱的房间。起居室里,脏兮兮的盘子、杯子还有吃剩的食物到处乱放,报纸随随便便扔在地板上。罗密欧手下的骨干有四男三女,都是意大利人。这几个女人都不肯打扫——刺杀计划中竟然还包括收拾房间之类的活儿,这实在和她们的革命理想大相径庭,除非那几个男的也有份。而几个男骨干都是大学生,还很年轻,他们也同样支持女性权利平等。不过他们都是意大利母亲精心呵护的宝贝儿,也知道组织里会有后勤人员在他们离开之后清理房间,消除一切可能涉案的蛛丝马迹。于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对房间的脏乱都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这种默契只会让亚布里尔一个人感到不舒服。
  “你们简直就是一群猪。”他对安妮说。
  安妮冷冷地、轻蔑地打量着他:“我可不是管家婆。”
  亚布里尔立刻看出了她的为人,她根本不怕他,也不怕其他任何人,无论男女。她是一个真正坚持信仰的人,甘愿为此上火刑架。
第2章
  罗密欧从楼上的房间里出来,快步跑下楼梯——如此英俊而且活力四射,安妮不由得垂下眼帘。他先是给亚布里尔一个热情实在的拥抱,然后带他来到屋外的庭院中,两人一起坐在一张不大的石凳上。春夜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还隐约有细碎嘈杂的声音,那是成千上万朝圣者在大斋期间罗马的大街小巷中喊叫和交谈。不过最响亮的声音仍然来自城中的教堂,几百只圣钟一上一下同时敲响,宣告复活节即将来到。
  罗密欧点上一根烟:“我们大展拳脚的时候终于到了,亚布里尔。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将千古流芳。”
  他还真把浪漫当回事,亚布里尔觉得很可笑。罗密欧有强烈的个人荣耀感,亚布里尔对此多少有些鄙视。“应该是遗臭万年吧,我们对抗的可是历史久远的恐怖势力。”亚布里尔一边说,一边琢磨两人刚才的那个拥抱。于他而言,这样的拥抱本来纯属礼节客套,但此时却似乎洞穿肺腑,让他回忆起某种恐怖,好像他们是两个弑亲的逆子,就站在刚刚被他们联手放倒的父亲旁边。
  庭院的围墙上有一圈昏暗的灯光,不过两人的脸都隐在暗处。罗密欧说:“人们终究会知道这一切是我们干的,但是他们会因此而颂扬咱们吗?还是说,他们会把我们描绘成一群疯子?管他呢!将来的诗人会理解我们。”
  亚布里尔道:“我们现在可操不了这个心。”有时候罗密欧有点神经兮兮,这让亚布里尔很不自在,而且忍不住要怀疑这样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成事。其实罗密欧早就用一次次行动证明了自身实力,别看他长得细皮嫩肉,头脑也不太清晰,却是个地道的危险分子。不过这两个人有本质的不同:罗密欧太无所畏惧,亚布里尔则太老谋深算。
  一年前在贝鲁特,两人在街上散步。走着走着,他们看见路上有个棕色的纸袋,满是食物的油渍,不过似乎已经空了。亚布里尔从旁边绕过去,但是罗密欧却一脚把纸袋踢飞,然后一下接一下地踢,直到它落进路边的排水沟里。毕竟天性不同:亚布里尔相信世上到处隐藏着危险,而罗密欧则天真地信任一切。
  两人的差异还不止这些。亚布里尔长得很难看,他生了一双小眼睛,褐色的眼珠如同大理石一般,罗密欧则堪称美男子;亚布里尔因丑陋而自豪,罗密欧却因英俊而羞愧;亚布里尔老早就懂得,单纯的人一旦坚定地投身政治革命,往往会走上杀人之路。罗密欧后来才渐渐明白这个道理,经过理性思考之后,他勉强接受了自己的转变。
  罗密欧的英俊外表让他在情场上颇为得意,其家族财富又保证了他在经济上也一直很宽裕。罗密欧并不傻,知道自家的财富来路不正,所以很快厌弃了生活中的物质享受,转而沉溺于文学作品和学术研究中不能自拔,这又让他的革命理想更加坚定。自然而然地,他接受了那些教授的极端理论,坚信自己应该为建设一个更好的世界而贡献力量。
  罗密欧的父亲,一个意大利人,在发廊里做头发花的时间比那些混迹高层的交际花还要多,罗密欧可不想成为这样的人,也不想用一辈子时间到处寻芳猎艳。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会挥霍那些靠穷人的血汗劳动而获得的财富了。穷人必须获得解放,获得幸福,然后他才能感受快乐,他因此开始接触卡尔·马克思的著作,这些著作就是他一生中领受的第二次圣餐。
  亚布里尔的转变则是发自内心,彻头彻尾的。他小的时候住在巴勒斯坦,过着伊甸园一样的好日子。那时候他是个很快乐的孩子,聪慧过人,还非常听话——他特别服从父亲的管教,每天要听父亲给自己读一个小时的《古兰经》。
  他们的家是一栋豪宅,仆人成群。虽然坐落在沙漠地带,但是他家巨大的草坪却四季常青。在亚布里尔五岁的某一天,他的生活蓦地从天堂跌落到地狱。深爱的父母忽然人间蒸发,家中的别墅和花园也化为乌有,只剩下一团团紫色的烟尘。突然之间,他就住进了山脚下一个肮脏的小村子,成了靠亲戚接济过活的孤儿。他手头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父亲留给他的那本《古兰经》,这本经书印在上等小牛皮卷上,图案是金灿灿的,文字是漂亮饱满的蓝色。他一直记得父亲高声朗诵的声音,按照穆斯林的传统,字字句句都准确无误。真主给予先知穆罕默德的命令都是不容置疑、无可辩驳的。亚布里尔长大之后,曾经对一位犹太朋友说过:“《古兰经》可不是《妥拉》律法。”然后两人都大笑起来。
  显而易见,他被逐出了天堂,不过好几年之后他才完全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他父亲一直秘密支持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是地下运动的头目。父亲被人出卖,在一次警方突袭行动中遭射击身亡。他们家的别墅和花园也被以色列人炸毁,之后母亲也自杀了。
  亚布里尔成为恐怖分子的确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他的亲戚和当地学校的老师都教育他要仇恨所有犹太人,但是他们的教化却不甚成功。他仇恨的是自己的真主,因为要不是他,儿时天堂般的日子不可能说没就没。十八岁,他把父亲的那本《古兰经》卖了一大笔钱,然后去贝鲁特上大学。在大学里,他把大部分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两年以后,他成了巴勒斯坦地下组织的成员。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成为地下运动中屡立奇功的一员猛将。不过争取民族自由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真正的目标是寻求内心的平和。
  此时此刻,就在藏身地的庭院里,罗密欧和亚布里尔用了两个多小时把行动计划的每个细节又过了一遍。罗密欧不停地抽着烟,有一件事情令他不安。“你觉得他们会放了我吗?”他问道。
  亚布里尔柔声说:“到时候他们要交换我手里的人质,怎么会不放你呢?相信我,你在他们手里比我在舍哈本可安全多了。”
  黑暗中,他们最后一次拥抱对方。复活节之后,两个人将再也不会见面。
  也是在受难日这天,总统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召集智囊团中的几名高级幕僚和自己的副总统开了个会,并向他们宣布了一些令人不快的消息。
  他是在白宫的黄色椭圆办公室和这群人会面的,这是他最喜欢的房间,虽然不如著名的椭圆办公室名气大,但是更宽敞,更舒服。黄色办公室更像一间起居室,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待着,享用英式茶点。
  大家已经在办公室等了一会儿,看到特勤保镖引领着总统走进来,便纷纷起身迎接他。肯尼迪挥挥手,让大家坐下,同时告诉保镖到房间外面等着。眼前这情景有两点让他心里不快。头一件,按照规矩,他得以个人名义命令特工保镖离开房间。次一件,出于对总统的尊敬,副总统得站着。他之所以感到不快,是因为副总统是个女的,唉,社交礼仪此时就要服从于政治礼仪了。副总统海伦·杜·普雷比他还年长十岁,但仍然相当美丽。她不仅通达世故,而且颇具政治智慧。当然,他就是看中了这几点,才不顾民主党内几位头面人物的反对,将其招至麾下,成为自己的竞选伙伴——这样出色的人还得站着,他更觉得不舒服。
  “行了,海伦。”弗朗西斯·肯尼迪道,“我进房间的时候,你就不要站起来了。现在我得给每个人倒茶,以免显得我太狂妄。”
  “我想以此表示感激之情,”海伦·杜·普雷说,“你叫副总统来参加你和幕僚的会议,我个人理解是因为总得有人收拾杯子碟子。”两人大笑,但其他幕僚都没有笑。
  暮光中,罗密欧在庭院里抽了最后一根烟,他的目光越过石头围墙,看到了罗马一座座教堂的圆顶。然后他走进房间,该给手下交代任务了。
  安妮在这个团伙里负责管理枪械,她打开一个巨大的箱子,分发武器弹药。有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铺开一条肮脏的床单,安妮把擦枪用的润滑油和破布搁在上面。他们准备一边擦枪上油,一边听罗密欧介绍情况。他们边听边提问,还把一些动作预演了一下,花了几个小时。安妮把行动服装发下去,大家纷纷拿衣服开起了玩笑。最后,全体人员坐在一起吃了顿饭,是罗密欧和几个男人一起准备的。他们喝着开春的葡萄酒,干了几杯,预祝行动成功,然后其中几个人打了一个小时的牌,才各自回到房间。他们不用派人站岗,为了安全起见,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武器搁在床头。不过,他们还是都睡不着。
  安妮敲响罗密欧的房门时,已经过了午夜,罗密欧还在看书。他刚让安妮进屋,她就将他正在看的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一把扔在地上,不无鄙视地说:“你又看这本烂书了?”罗密欧耸耸肩,笑道:“这个作家很有趣,他书里的那些人物,就像意大利人一样努力装得一本正经,我觉得特别来劲。”
  他们三下两下就脱了衣服,一起仰面躺在脏兮兮的床单上。他们浑身紧绷,并不是因为性冲动,而是出于某种莫名的恐惧。罗密欧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安妮则闭着眼睛。她躺在罗密欧左边,用右手慢慢地、轻轻地给罗密欧手淫。他们的肩膀略略靠在一起,但是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没有接触。罗密欧勃起了,她的右手动作没停,同时用左手自慰。他们全程都节奏缓慢,其间罗密欧还犹犹豫豫地伸手摸了摸她小小的乳房,但是她像孩子一样一脸痛苦,紧紧地闭上眼。此时她右手攥得更紧、更加有力,撸动的节奏乱了,变得疯狂。罗密欧高潮了,黏糊糊的液体流得她满手都是,此时她也进入高潮,眼睛猛地睁开,瘦小的身体似乎要蜷缩到空气当中。她抬起身,转向罗密欧,好像要吻他,但是忽然又低下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一直到全身不再抽搐。然后她表情淡定地坐起身,在肮脏的床单上擦了擦手。接着,她从大理石的床头柜上拿起罗密欧的香烟和打火机,开始抽烟。
  罗密欧走到卫生间里,把一条毛巾弄湿。然后他回到安妮身边,先给她擦了擦手,又擦了擦自己的。他把毛巾递给她,她接过来擦了擦两腿中间。
  执行另外一次任务时,他们也这么干过。罗密欧明白,这是安妮唯一能够接受的亲昵方式。她的独立意识非常强,因此,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接受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进入她的身体。他也曾建议用口交或者舐阴的方式,但是安妮觉得这仍然算是某种形式的妥协。刚才他们采取的方式既满足她的需要,又不会背叛她坚持独立自主的理想。
  罗密欧端详着她的脸,这张脸现在不那么严峻了,目光也柔和许多。她真年轻,他想,她怎么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得这么无情呢?“今晚你想和我一起睡吗,就当作个伴?”他问。
  安妮掐灭香烟。“不,”她说,“我干吗还要跟你睡一起?我们不是已经满足了嘛。”她开始穿衣服。
  罗密欧开玩笑道:“你走之前至少可以说两句软话。”
  她在门口站了一站,转过身来,此时他还以为她会回到床上来。她微微地笑着,他第一次感觉到,她是一个可以去爱的女孩子。然后她好像踮起了脚尖:“罗密欧,罗密欧,为何偏偏是你,罗密欧?”她把拇指放在鼻尖上,冲他做了个鬼脸,走了。
  犹他州普鲁瓦市,杨百翰大学。两名学生——大卫·贾特尼和克莱德·科尔已经准备了全套工具,就是为了参加每学期举办一次的传统刺杀猎捕游戏。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当选美国总统后,这样的游戏又再度流行起来。根据游戏规则,某个学生小组有二十四小时来实施刺杀,他们要用玩具手枪向五步之外的纸板总统人偶射击。除此之外,还有一百来个学生组织了一个“法律与秩序”兄弟会,阻止他们的“刺杀”行动。游戏结束后,获胜的一方将赢得一笔赌注金,用来举办庆功宴。
  因为摩门教的影响,学校的教师和行政人员普遍反对这些游戏,但它们还是在全美国的校园中流行开来——这就是自由社会中过度放纵造成的恶果之一。趣味低下、追求恶俗正在年轻人中蔚然成风。这样的游戏正是他们痛恨权威的最好宣泄,是一事无成者对功成名就者的抗议。这种反抗更具象征意义,而且比游行示威、街头暴力和静坐抗议等活动更受欢迎。猎捕游戏就是一个安全阀门,可以防止这些荷尔蒙旺盛的年轻人制造暴乱。
  两名猎人大卫·贾特尼和克莱德·科尔肩并肩地在校园里溜达。贾特尼制订计划,科尔负责执行。所以,正说着话的人是科尔,频频点头的则是贾特尼,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向总统人偶走去,此时兄弟会的那帮人正看守着人偶。这个纸板人偶一看就是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但是用色夸张,蓝西装、绿领带、红短袜,还没穿鞋。应该是鞋子的地方由罗马数字iv替代。
  “法律与秩序”一伙人用玩具手枪威胁着两名猎人,于是两人只好绕道走。科尔大声叫骂,以壮声势;贾特尼则板着一张脸,他完全把这个游戏当成了真实任务来完成。贾特尼把他的绝妙计划又回顾了一遍,确信他们最后肯定能成功,这已经让他获得了强烈的满足感。他们故意当着兄弟会的面散步,就是为了让敌人看清楚两人的全套滑雪装备,从而以为他们是准备到校外去度周末的。这样,他们两人随后就可给敌人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按照猎捕游戏的要求,总统人偶展示的路线要对全校公布。午夜之前,人偶将被安排在胜利晚宴上展示,贾特尼和科尔准备就在午夜之前实施他们的最后行动。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下午六点,贾特尼和科尔在选定的饭店再次碰头。老板对他们的计划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是两个大学生,已经在店里做了两个星期的兼职招待。他们干得非常不错,尤其是科尔,所以老板对两人都相当满意。
  当晚九点钟,一百名“法律与秩序”的保护者——都是壮实的小伙子——带着总统人偶走进店里,并派人分头把守住了饭店的各个门口。桌子排成一圈,纸板总统就放在圆圈的中心位置。老板看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生意,兴奋得不停搓手。当他走进厨房,看到两名兼职侍者正将玩具手枪藏在汤碗里,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我的天哪,”他说,“你们两个今晚就卷铺盖走人吧。”科尔朝他咧嘴笑了笑,但是大卫·贾特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们大步走进餐厅,两人都高举着汤碗,把脸遮住。
  那些守卫们已经在为胜利干杯了。这时,贾特尼和科尔把汤碗放在圆圈中心的桌子上,一把揭开盖子,掏出玩具手枪。他们举起枪,对着色彩艳丽的纸板总统扣动了扳机。科尔开了一枪,大笑起来;贾特尼早就盘算好了,他连开三枪,然后把手枪扔在地上。他不动也不笑,直到那帮守卫一拥而上,骂骂咧咧地向他表示祝贺,并一起坐下来吃饭,他才露出笑容。贾特尼踢了纸板总统一脚,纸板便滑到地板上,没人注意了。
  这一次游戏还算是比较简单的。在其他地方的大学里,学生们对这个游戏要认真多了,他们不仅会建立严密的保安系统,而且那些纸板还能喷出人造血液。
  美国总检察长克里斯蒂安·克里人在华盛顿特区,但是掌握着所有这些刺杀游戏的文件资料。正是贾特尼和科尔活动的照片和内参报告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特地在报告上注明,要安排一个任务组,跟踪调查大卫·贾特尼和克莱德·科尔两人的生活。
第3章
  复活节前那个星期五,两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开车从麻省理工到纽约,然后将一个小行李箱寄放在港口管理大厦一个带锁的寄存柜内。醉醺醺的流浪汉、贼眉鼠眼的皮条客,还有成群的妓女都挤在底层大厅里,二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穿过,以免招惹上谁。他们两个都是神童,二十岁年纪已经被聘为物理学助理教授,还是大学里某个前沿科研项目的课题组成员。那个小行李箱中放的是一枚他们自制的微型原子弹,用的材料以及关键的钚都是从实验室偷的。他们用了两年时间才从参加的那个研究项目中把所有的材料一点一点地偷出来,为此他们还伪造了各种实验和报告,以保证这种偷窃行为不被发现。
  亚当·格莱斯和亨利·提波特两人从十二岁起就被誉为天才。父母在培养他们时给他们灌输了各种人类责任等概念。知识是他们唯一懂得使用的手段。一般人时常会犯一些诸如酗酒、赌博、色情、暴食和嗑药之类的毛病,他们对此全都不屑一顾。
  唯一让他们无法自拔的就是清晰头脑所带来的强大力量。他们对社会充满了责任感,而且看透了世间的罪恶。他们知道制造原子武器是错误的,也知道人类的命运正岌岌可危,所以他们决定要尽自己所能,将人类从覆灭的灾难中拯救出来。两个大男生孩子气地讨论了一年,决定给政府点颜色看看。他们想让政府知道,随便什么人,只要发了狂,轻而易举就能对人类施以严惩。他们制造了一颗微型的原子弹,只有半千吨的爆炸力,所以能够安置到任何地方,并以此警告政府。他们觉得这个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独一无二,无比神圣。其实,有个政府资助的顶尖智库曾经在一份心理研究报告中精确预言了当今这种情况,称其为“原子时代下人类面临的潜在危险”。当然,两个天才对此一无所知。
  亚当和亨利还在纽约的时候,就已经把警告信寄给了《纽约时报》,信中解释了他们的动机,并要求报社先刊登这封信,然后再向政府报告。编写这封警告信可是费了他们不少工夫,不仅是因为要字斟句酌,以避免任何带有恶意的字眼;更麻烦的是,每个字母和单词都是他们用剪子从旧报纸上剪下来,再拼凑黏贴在空白信纸上的。
  原子弹要到下个周四才会爆炸,那时这封信应该已经到了政府部门的手中,而这枚炸弹肯定已经被找到了。他们的目的只是要给世界的当权者们一个警告而已。
  受难日,罗马。特丽莎·凯瑟琳·肯尼迪,也就是当今美国总统的女儿,已经做好准备,要结束自我放逐的欧洲之旅,回到白宫和父亲一起住。
  特勤局安保卫队已经对她的行程作了周密的安排,并按照她的要求,预订了复活节从罗马飞往纽约的航班。
  特丽莎·肯尼迪二十三岁,一直在欧洲攻读哲学。她就读于巴黎索邦大学,然后进入罗马一所学校。在罗马,她刚刚和一名思想极端的意大利学生正式结束了一段恋情,这让两人都感到轻松。
  她爱自己的父亲,但讨厌他是个总统,因为她不得不因此做个乖女儿,不能公开表达任何与父亲不同的观点。她曾经是社会主义的信徒,现在又极力提倡“所有男人皆兄弟,所有女人皆姊妹”的论调。她是个美国式的女权主义者,坚信经济独立是一切自由的基础,所以心安理得地使用自己的信托基金,因为这笔基金保证了她的自由。
  她拒绝享受一切特权,几乎从来不去白宫看望父亲,这种做法有点怪异,不过也属人之常情。或许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母亲去世都是父亲的错,因为当妻子病入膏肓的时候,他却忙着在政坛上打拼。后来她又想去欧洲流浪,但是法律规定她必须受到特勤局的保护,因为她是总统的直系亲属。她曾考虑签署协议放弃这项安保特权,但是父亲恳求她不要这么做。弗朗西斯·肯尼迪告诉她,如果她出点什么事,他肯定会受不了的。
  她的安保卫队由二十人组成,一天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保护她的安全。无论她是去饭店吃饭,还是跟男朋友一起看电影,他们都形影不离。他们在她住的同一栋楼上租了间公寓,街上还停着一辆指挥车。她从来没有机会一个人待着,而且每日都要把当天的行程安排报告给卫队长。
  那些安保队员简直就是群双头怪物,一个头是仆人脸,另一个头是主人脸。他们安插了先进的电子设备,如果特丽莎带个男性朋友来公寓里过夜,他们就能清楚地听到两人在床上欢愉的呻吟声。而且他们很可怕——行动的时候,他们就像一群狼,无声地移动,警觉地侧着头,好像要捕捉风中的可疑气味,其实他们不过是竖起了耳朵,在收听耳机中传来的指令。
  特丽莎已经拒绝了“贴身护卫”,就是每时每刻都在身边的那种保镖。她自己开车,不让卫队租住她隔壁的公寓,也不让他们在大街上紧跟在自己身边。她坚持只接受“周边保安”的形式,安保队员在她身边不远不近地跟着就行。她就像是一座大花园,保安卫队则是花园外围的一圈高墙,这样她还留有一定的个人生活空间。有些时候,这样的安排也会造成尴尬。有一天她逛商店,需要几枚硬币打个电话。她记得有个安保队员就跟在身边佯装逛街,所以她径直走到那个男的身边,说:“给我一枚25分硬币好吗?”那个人吓了一跳,疑惑不解地看着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这个人并不是她的保镖。她忍不住大笑起来,赶紧道歉。那个人也忍俊不禁,递给她一枚硬币,开玩笑道:“愿意为肯尼迪家的人效劳。”
  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特丽莎·肯尼迪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世上大多数的都是“好人”,她自己也是。她为了争取自由而参加游行,为支持正义而畅所欲言,反对不公。她努力在日常生活中做到光明坦荡。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零用钱捐给了美国的印第安土著。
  身为美国总统的女儿,当特丽莎站出来为支持堕胎而大声呼吁时,当她的名字醒目地出现在极端和左翼组织的名单上时,她总是感到很不自在,并因此饱受媒体的攻击和反对党的羞辱。
  她很单纯,在爱情上更是坚信平等和坦率。她喜欢彼此毫无保留,讨厌一切欺骗伎俩。
  在国外的这些年也发生过一些事情,足以让她吸取一些宝贵的教训。在巴黎,一群住在桥下的流浪汉差点就强奸了她,当时她正在城里闲逛,想要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在罗马,当她掏钱给两个乞丐时,钱包几乎被他们抢去。幸亏有机警的特勤保镖及时出手,这两次她都是有惊无险而已。不过,她对这些事没记性,仍然坚信“人性本善”,相信所有人灵魂深处都有一颗永远鲜活的善良种子,所有的人都能获得救赎。作为一名女权主义者,她当然知道男权对女性的压迫,但是,男人在他们的世界中到底使用了多么残酷的力量,这一点她其实并不全懂。她完全想不到人们是怎样以最卑鄙、最残忍的方式相互背叛的。
  保安卫队的队长已经颇有些年龄了,只能护卫美国政府中像特丽莎这个级别的人员。特丽莎的单纯令他既震惊又担忧,所以他很想教育教育她。他讲了几件骇人听闻的案子,都来自他多年的保安经历。保护特丽莎已经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所以他讲话比较直接,不像以往那么含蓄。
  “你太年轻了,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他说,“你这样的身份,一定得万分小心。你总是觉得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一定会对你好。”就在前一天,还刚刚出了事:有个男人作势要搭她的车,她同意了,结果那人一上车就理直气壮地开始动手动脚。保安队长立即下令行动,保安队员开的两辆车将特丽莎的车逼到路边停下,这时那个搭车者已经摸上了特丽莎的大腿。
  “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吧,”队长娓娓道来,“我曾经为政府公职人员中最聪明、最善良的一个人工作过,全是秘密行动。只有过一次,他的脑筋不够使了,上了一个坏家伙的当,任由那家伙处置。那个恶棍坏透了,本来是要干掉我老板的。结果那一次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放了我的老板,还说‘你欠我一条命,给我记清楚’。后来,我们用了半年时间追踪这个家伙,终于盯死了他。我的老板干脆利索地把他干掉了,根本没给他投降或者做双面间谍的机会。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自己跟我解释过。他说这个恶棍曾经有通天的权力,让这个人活着是非常危险的。他还说虽然那个恶棍曾经饶过他一命,但是他一点都不感激,因为他知道这种偶然的慈悲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而你绝不能指望下一次他还能这样心血来潮。”不过队长并没有告诉特丽莎他当年这位老板的名字——克里斯蒂安·克里。
  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能够当上总统,可以说是美国政坛上的一个奇迹。当选之前,他刚刚只做过一届参议员,但就因为他是肯尼迪家的人,加上风度翩翩、才华出众,才神奇地坐上这个位子。
  说起来,他算是一九六三年遇刺的那位约翰·f.肯尼迪总统的“侄子”,但是相对于仍然活跃在美国政坛的肯尼迪家族其他成员来说,却似乎是个圈外人。实际上,在这个根深叶茂的大家族中,他是众多堂兄弟中唯一一个继承了两位著名的叔叔——约翰·肯尼迪和罗伯特·肯尼迪个人魅力的侄子。
  弗朗西斯·肯尼迪曾经是法学界的天才少年,二十八岁就被聘为哈佛大学的教授。后来,他成立了自己的法律事务所,并积极而广泛地投入到政府和私人公司的自由改革运动中。他的事务所并未发大财,反正他家世显赫,也不在乎钱,但是他却因此而在国内赢得了良好的声誉。他到处奔走,为少数民族争取权益,为穷人争取福利。总之,他一直在为弱势群体说话。
  肯尼迪在总统大选中将全国的民众都调动了起来。他曾公开表示,要为美国人民重写一份新的“社会契约”。到底是什么才能使文明延续?他问大家。是政府和人民之间的契约。政府必须保证人民生活安定、经济富足;必须保证所有公民都有权利、有办法追寻个人梦想中的幸福生活。这样,也只有这样,人民才愿意遵守法律,令文明延续。肯尼迪还提出,美国社会中的主要问题都不应由国会、最高法院或者总统来决定,而是要由全民公决来解决,而这也正是神圣的社会契约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还允诺要扫除犯罪,消灭贫困,因为贫困既是犯罪的根源,也是犯罪的形式。他允诺要通过各州财政拨款和社会保障系统来实现全民医保,这样才能让那些工人百姓安度晚年。
  为了证明他实现这些理想的坚定信念,同时也消除人们对于他个人财富的疑虑,他在电视访谈上宣称,要把四千万美元的个人资产捐给美国财政部。这次捐赠的法律程序变成了公开的仪式,在全国每家电视台的新闻上播出。弗朗西斯·肯尼迪的伟大形象令每一位参加选举的公民都难以忘怀。
  他乘飞机去过全国各大城市,坐车到达每一个小城镇。夫人和女儿一路跟着他,家人的风采让肯尼迪的形象熠熠生辉,彻底征服了公众的心。他与时任的共和党总统进行了三次辩论,大获全胜。他的智慧、学识和青春活力彻底击败了对手。在第一届总统任期内就获得了民众的热爱,这在各届总统来说都是绝无仅有的。他简直战无不胜,但是造化弄人,他的总统就职典礼尚未举行,夫人便因为癌症离他而去。
  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强忍心中哀痛,开始实行上任之后的第一步改革措施。竞选期间,为了能获得选民的认同,他提前任命了自己的个人班底,这在政治上是非常冒险的一招。他任命黑人激进分子奥德布拉德·格雷为联络官,就内政事务与国会协调。他还挑了一位女士作为自己的竞选伙伴,甚至决定她同时也是自己竞选班底的一分子。其他的提名则中规中矩,而就是这样的班底,帮助他修改了社会保障法,让所有的工人退休后都能衣食无忧。他旗开得胜,不过新法律施行后需要美国商业巨头们纳更多的税,这些大亨立即成了肯尼迪的死敌。
  首战告捷之后,肯尼迪却似乎失去了前进的动力。他提出让公众就主要问题进行全民公决的提案,但是遭到了国会的否决,还有全民医保的提案也未能幸免。面对国会竖起的高墙,肯尼迪自己逐渐失去了力气。尽管肯尼迪和他的白宫幕僚几乎拼尽全力,他们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方案遭到了国会的否决。
  现在到了总统任期的最后一年,他和国会之间的拉锯战就要以失败告终,这让他心中充满愤怒,甚至感到绝望。他知道自己致力于正义的事业,自己的做法都是正确的,而且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也知道他的一切行动都是让美国长治久安的最佳良策。但是目前,他似乎感到,和政治中的勾心斗角相比,什么知识、道德,都不值一提。
  肯尼迪总统等每一位高级幕僚手中都有了茶,才开口说话。
  “我不准备竞选连任了。”他不急不缓地说。他看了看副总统,接着道:“海伦,我希望你能做好准备,竞选总统。”
第4章
  房间里霎时鸦雀无声,但是海伦·杜·普雷向他微微一笑。微笑,是她征战政坛的有力武器,对于这个房间里的所有男人,该武器同样好使。她说:“弗朗西斯,我认为你应该和整个班底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经过仔细研究,再来决定是否退出竞选。告辞之前,让我再说两句。我知道这段时间你非常沮丧,但是,就算是我当选总统,也不会干得比你好。我看你需要更耐心一些,你的第二届任期会更有建树。”
  肯尼迪总统有些不耐烦:“海伦,美国总统都是第一届任期的成就比第二届更大,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
  “大多数情况下的确如此,”海伦·杜·普雷说,“但是到了第二届,或许众议院的议员就不一样了呢?从我个人的利益来说,如果我能做两届副总统,肯定比只做一届地位更加稳固。而且,如果您不是只干一届就被自己的民主党国会给赶下台去,而是一位连任的总统,那么您给我的支持也会更有力。”
  她拿起备忘录资料准备离开。弗朗西斯·肯尼迪道:“你其实待在这里就可以。”
  杜·普雷又向屋里每个人露出了招牌式的甜美微笑:“我不在,您的幕僚说话肯定更自在。”说着,她走出了黄色椭圆办公室。
  肯尼迪周围的四个人始终沉默着。他们是他最信任的幕僚,肯尼迪以个人名义任命了他们几个,他们也只对他个人负责。总统就像是神话中长相奇怪的独眼巨人,生了一个脑袋和四条手臂,几位高参就是他的左膀右臂,同时也是他最好的朋友。自从肯尼迪的夫人去世之后,他们又变成他最亲近的家人。
  杜·普雷关上了身后的门。办公室里的男士们开始打开各自的备忘录资料,并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和三明治,房间里一阵悉悉率率的声音。“海伦可能是整个行政部门最聪明的人。”总统的幕僚长尤金·戴兹随口说道。
  肯尼迪冲戴兹笑了笑,这个家伙一贯对漂亮女人没有什么抵抗力。“你有什么想法,尤?”他问,“你觉得我应该多些耐心,竞选连任吗?”
  十年前,尤金·戴兹还是一家大型计算机公司的老板,那个时候弗朗西斯·肯尼迪才初涉政治。尤金·戴兹本人简直就是一台精密计算机,干掉了不少竞争对手。但是他出身贫穷,因此他坚持正义的理念更多出于实际需要而不是什么浪漫的理想。他渐渐意识到,美国拥有巨额财富的人把持了太多的权力,长远来说,这会毁掉真正的民主。所以,当弗朗西斯·肯尼迪高举实现真正的社会民主这面大旗进入政坛时,戴兹为他募集了竞选资金,最终帮助肯尼迪登上总统之位。
  尤金身材高大,平易近人。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当某些人的重要愿望和特殊诉求被总统拒绝时,他能避免这些人与总统结仇。戴兹低头看着手中的材料,他的头有些谢顶,胖墩墩的身体把剪裁精良的外套背部绷得紧紧的。“为什么不竞选?”他语气轻松,“你只要随便混混就好。让国会来告诉你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一切都是老样子罢了。不过外交事务除外,这方面你还能找到些乐趣,说不定还真能做点好事呢。
  “事情得这么看,我们的军队人数只达到应有人数的一半,因为我们把孩子们教育得太聪明,结果他们都不爱国了;我们有技术,但是没人愿意购买我们的产品,想要维持收支平衡是没戏了,政府迟早要破产。你就干脆竞选连任,放松一下,舒舒服服地过上四年。再怎么说,这份工作可不坏,你还能随便花钱。”戴兹笑了笑,挥挥手,意思是自己不过开个玩笑。
  肯尼迪身边四位幕僚虽然表面上满不在乎,但是都盯着肯尼迪看。没人觉得戴兹的态度有什么不敬,他开玩笑的说话方式也是肯尼迪过去三年里一直鼓励的。
  国家安全顾问阿瑟·威克斯是个彪形大汉,那张脸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混血儿,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意大利人——他也能抖搂一些粗俗的俏皮话,不过对于肯尼迪和总统办公室,他还多少有一些敬畏。
  威克斯十年前认识了肯尼迪,当时肯尼迪第一次竞选议员,他则是东海岸的自由派,在哥伦比亚大学担任伦理和政治学教授。他身家丰厚,却视金钱如粪土。两人在思想学识上惺惺相惜,因而渐渐成为朋友。肯尼迪觉得阿瑟·威克斯是他见过的人当中最博学多才的,而威克斯则认为肯尼迪是政治圈子里道德最高尚的。这样的关系基础并不会——也不可能——让两人成为密友,但是足以让他们互相信任。
  威克斯觉得,国家安全顾问的职责要求他说话不能像别人那么随便。“尤可能觉得他在开玩笑。”他朝戴兹做了个手势,“但是您确实能为我国的外交政策作出宝贵贡献。我们的影响力超出欧亚国家的理解,我觉得您竞选连任势在必行。无论如何,美国总统在外交政策方面的权力堪比国王。”他平静的语气充满了说服力,有着纽约人特有的低沉。
  肯尼迪转向他左边的一人,奥德布拉德·格雷,肯尼迪叫他“奥托”。他是肯尼迪班底中最年轻的一位,大学毕业刚刚十年。他以黑人左翼运动起家,曾就读于哈佛大学并获得过罗德奖学金。他个子高挑,仪表堂堂,大学时期就是聪慧的学者和一流的演说家。当年肯尼迪一眼看中了他,这个貌似政治煽动者的年轻人,实际上对人谦恭有礼,深谙处世之道,不必使出威逼胁迫的手段也能让人乖乖听话。在纽约一次剑拔弩张的活动中,肯尼迪获得了格雷的崇敬和信任。那一次,肯尼迪以他高超的法律技巧、过人的智慧、翩翩的风度以及不带种族偏见的公正方式成功地平息了事态,从而赢得了冲突双方同样的尊敬。
  从那以后,奥德布拉德·格雷就开始助力肯尼迪的政治生涯,并且竭力主张他竞选总统。肯尼迪招他进入班底,担任与国会沟通的联络官,负责推进总统提案的实施。格雷青春活力的理想主义激情和他与生俱来的政治天分经常发生冲突。很自然,理想主义多少处于下风,因为他对于政府怎样运作、何处施加影响力、何时该发挥捐助资金的威力、何时避重就轻、何时体面让步等等这一切都知道得太清楚了。
  “奥托,”肯尼迪说,“说说你的想法。”
  “辞职吧,”格雷道,“正好你现在事事不顺。”肯尼迪微微一笑,其他人都大笑起来。格雷接着说道:“咱们有话直说吧,我同意戴兹的建议。国会在你头上拉屎,媒体也捅你刀子,政治说客和大企业主把你的方案捂烂在手里,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又觉得你背叛了他们。这个国家就像是一辆该死的凯迪拉克,你是司机,可是车上连动力转向装置都没有。你还想再来四年,让这个国家每个该死的疯子都有机会踹你一脚,把你踢下台吗?要我说,咱们大家都他妈的别干了。”
  肯尼迪似乎开心了起来,脸上英俊的线条绽开成满面笑容,那双深邃纯净的蓝眼睛闪闪发光。“真有意思,”他道,“不过接下来我们说认真的。”他知道手下这几个人刚才都在使激将法,为的就是刺激他能竞选连任。他们都不想离开这个权力中心,离开首都,离开白宫。就算雄狮失去了利爪,也总好过连雄狮都做不成。
  “你们都想让我再度竞选,”肯尼迪说,“可是就算连任又能干什么?”
  奥托·格雷道:“太对了,我们就是想让你连任。当初可是你求着我加入总统班底的,说这样才能帮助我们的人民。我那个时候信任你,现在也一样。我们确实有所建树,而且我们还能做得更多。我们的路还很长,现在富人更富,穷人更穷,只有你才能改变这一切。你得为此奋斗,不能放弃。”
  肯尼迪问道:“可是我到底怎么才能获胜呢?国会实际上就是由苏格拉底俱乐部那帮家伙把持着。”
  格雷看着他的老板,脸上浮现出只有他这样的年轻人才会有的激情和力量:“我们不能这样想。你看,我们过去曾经克服过各种各样的困难,我们还能再赢一次。再说,就算我们不能获选,难道连试都不试吗?”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因为大家似乎都意识到还有一个人没说话,而这个人对弗朗西斯·肯尼迪的影响力最大,他就是克里斯蒂安·克里。所有的目光现在都投向克里。
  克里虽然和肯尼迪是好朋友,但是仍保持着对总统的一份敬意。肯尼迪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克里这么尊敬他,因为他内心一直充满对暗杀的恐惧,而克里则十分看重勇敢无畏的品质。当时就是克里斯蒂安请求弗朗西斯参加总统竞选,并且还承诺如果能够任职总检察长,并兼任联邦调查局和特勤局的局长,那么总统的人身安全就由他全权负责。所以现在,美国的国家安全部门实际上由他一手掌控,但是肯尼迪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政治代价。作为和国会的交易,他不得不按照他们的要求任命了两名最高法院的法官,以及驻英国大使。
  肯尼迪也盯着克里斯蒂安·克里看,终于,克里开口道:“你知道这个国家的老百姓最关心什么问题吗?他们压根就不在乎外交政策这类玩意,也不在乎什么经济学概念,更不关心全球变暖,就算地球晒成葡萄干,他们也无所谓。他们关心的是夜里走在大城小镇的街道上,总是害怕遭抢劫;晚上睡在床上,总是担心有坏人破门而入,谋财害命。
  “我们现在就处在一种无政府状态。按照社会契约,政府应该保护全国每一位公民的安全,但是政府没有能够履行职责。女人害怕被强奸,男人担心遭谋杀。现在的人都堕落到泥坑里了,比畜生还不如。有钱人夺走底层大众的每一个子儿,而犯罪分子干脆要了穷人和中产阶级的命。而你,弗朗西斯,就是唯一能带领我们走出泥沼的人。我相信你,相信你能拯救这个国家。我也就是因为这个才跟着你干,而你现在却要抛下我们大家不管了。”克里顿了顿,“你得再努一把力,弗朗西斯,不过是又一个四年嘛。”
  肯尼迪总统深受触动。他明白,这四个人仍然信任他。他心里也明白,其实自己也是有意引导他们说出了刚才那番话,引导他们重申对他的信任,引导他们担负起与总统相同的责任。他朝他们笑笑,从心底里感到欣慰。
  “我要仔细考虑考虑。”他说。
  众人明白这句话就表示会议结束了,因此纷纷告辞离开,只有克里斯蒂安·克里没有走。
  “特丽莎过节回家吗?”他随口问。
  肯尼迪耸耸肩:“她在罗马又找了个男朋友。复活节假期她要坐飞机回来,跟以前一样,她特别说明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宗教节日。”
  克里斯蒂安道:“我挺高兴,她总算是要离开欧洲了,在那儿我很难保护她。她还觉得在欧洲就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国内不会报道。”他顿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你真竞选连任,你就得让她离你远远的,或者干脆和她断绝关系。”
  “这可不行。如果真得参选,我还需要极端女权主义者的选票呢。”
  克里斯蒂安大笑起来。“好啊,”他说,“现在说说先知的生日宴会吧,他可是一直盼着呢。”
  “别急,”肯尼迪说,“我会让他尽兴的。我的老天,都一百岁了,他竟然还盼着过生日。”
  “他过去是个了不起的人,现在还是。”克里斯蒂安道。
  肯尼迪看了他一眼,目光尖利:“你以前一直都崇拜他,我可不像你。他也有缺点,也犯过错误。”
  “没错,”克里斯蒂安说,“不过他是我见过的人里面,将自己的生活掌控得最牢的人。他给我的指导和建议也改变了我的人生。”克里斯蒂安又停了一下,“我今晚要和他共进晚餐,所以我可以告诉他生日宴会已经万事俱备了吧?”
  肯尼迪干巴巴地笑了笑:“告诉他吧,没问题。”
  这天晚上,肯尼迪在椭圆办公室签了几份文件,然后坐在办公桌边,注视着窗外。他能看见白宫院子四周的大门,都是黑色的铁门,顶端缠绕着白色的电网。跟往常一样,一靠近街道或人群,他就浑身不自在,尽管他也知道暗杀之类的事情不过是自己的想象罢了,因为对他的保护简直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白宫周围有七道防护;方圆两英里之内,每一栋楼里都有一支安保卫队,监视楼顶和各个房间;所有通往白宫的街道上都有岗哨,而且警卫身上都藏着速射手枪和重型武器。每天早上,成百上千参观白宫的旅游者都要在底层大厅接受特勤局卫队十分严格的安检,这些特工一直在大厅里溜达,偶尔还跟游客寒暄两句,但是他们的眼睛一直保持警觉。白宫里凡是没有绳子围着、允许游客进入的部分,每一寸空间都在摄像头的监控之下,而且还有特殊的录音设备,可以捕捉到所有的窃窃私语。武装警卫在每个走廊的拐角都有一张特制的计算机工作台,关键时刻就可以用作路障。在白宫向公众开放的时间里,肯尼迪一般待在四楼,那是专门为他修建的,用作他的生活区。生活区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特别加固过的。
  弗朗西斯·肯尼迪很少使用这间著名的椭圆办公室,只有在特殊的仪式上签署官方文件的时候才来这儿。此刻,他放松身心,正在享受难得独处的几分钟。他从办公桌上的雪茄盒中抽出一根细长的古巴雪茄,体会着原块烟叶给手指间带来的油质。他切掉末端,小心地点上,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来,透过防弹玻璃窗看着外面。
  他仿佛看见自己还是个孩子,远远地,从白色的岗哨那边穿过宽广的草坪,然后跑向自己的杰克叔叔和罗伯特叔叔。他多么爱戴这两位叔叔啊。杰克叔叔风度翩翩,童心未泯,却又如此有力量,让他觉得一个孩子也有指点江山的希望;罗伯特叔叔呢,那么严肃,那么热忱,却又彬彬有礼,妙趣横生。这时,弗朗西斯·肯尼迪突然想到,我们当时叫他鲍比叔叔,不是罗伯特,要不就是有时候叫他罗伯特?他记不清了。
  但是他的确记得四十年前的那一天,就是在同样一片草坪上,他跑向两位叔叔,他们每人抓住他一条胳膊,他就双脚离地,被一路吊着一直走到白宫。
  现在他也跟他们一样身居高位了,当年令童年的他敬畏的权力,现在就握在他手中。回忆总是带来诸多伤痛、美好、失落,还有诸多遗憾。当年致使两位叔叔遇刺的东西,正是他现在考虑放弃的。
  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没有料到,就在受难日这一天,所有一切都将因为罗马两个籍籍无名的革命者而改变。
第5章
  复活节早上,罗密欧和手下的四男三女将行动装备整理齐全,跳下一辆货车,走到罗马圣彼得广场周围的大街上,混入人群中。街道上人山人海,都穿着节日盛装——女士们身着春天一般淡雅柔和的衣裙,头戴典雅端庄的帽子,个个都容光焕发;男士们则穿着奶油色的丝质西装,翻领上斜斜绣着一片黄色的棕榈叶,显得英俊大方。孩子们则更加耀眼:小姑娘个个戴着手套,穿着百褶连衣裙;小男孩则穿着海军蓝的坚信礼西装,雪白的衬衣配上红色的领带。神父们微笑着四散走在人群中,为这些虔诚的信徒祈祷祝福。
  罗密欧更像是一名庄重的朝圣者,严肃地注视着复活节早上庆祝耶稣复活的仪式。他穿着漆黑的西装,挺括的白衬衣把同样白色的领带衬得几乎看不出来。他的鞋子也是黑色的,不过是橡胶鞋底。现在,他扣上了驼绒外套的扣子,遮住里面那把挂在特制吊带上的步枪。他练习步枪射击已经三个月,现在能做到百发百中。
  他手下那四个男人都穿戴成圣方济会托钵僧的样子,飘逸的暗棕色长袍中间系着宽宽的布带,头发剃光了,戴着无边便帽。手榴弹和手枪就藏在他们那宽松的长袍里。
  那三个女人——其中一个就是安妮——穿着黑白修女装,宽大的衣服里面也都藏着武器。安妮和另外两个“修女”走在前面,人群自动给她们让出一条路,所以罗密欧只要轻松地跟在后面就行。那四个修士打扮的手下就跟在罗密欧后面,并密切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万一罗密欧遭到教廷警察的拦截,他们就可以一拥而上。
  街道上熙攘的人群还在不断聚集,罗密欧一行人径直走到了圣彼得广场。他们毫不起眼,仿佛是几个黑色的软木塞子漂浮在色彩斑斓的海洋中。这几个人来到了广场比较远的一边,停下脚步。安全起见,他们都背靠着大理石柱子或者石头围墙。罗密欧一个人站得稍远一点,因为他要留意从广场另一边传来的信号,亚布里尔和他的手下正在那边忙着把小圣像粘在围墙上。
  亚布里尔和他行动小组的三男三女都穿着宽松的夹克,一身休闲装扮。男的身上藏着手枪,女的一直在围墙上粘贴小雕塑——都是小型的基督圣像,其中藏着炸药,可以通过无线电信号引爆。这些圣像的背胶都很强劲,即使人群中有个别好事者,也不可能把它们从墙上扯下来。白色的小雕像设计十分精美,材料是那种看起来很高档的陶瓦,内部有网格支撑。这些小雕像很像是复活节装饰的一部分,所以没有人会去碰它们。
  粘贴工作完成之后,亚布里尔等人穿过人群,走到圣彼得广场外围正在等候他们的货车前。他派一个下属把无线电发射器拿给罗密欧,用来引爆那些小雕像。随后,这些人上了货车,并开车到罗马机场。教皇英诺森要三个小时以后才会在阳台上露面。他们的行动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
  亚布里尔坐在货车里,与罗马那个复活节庆典的世界隔绝开来,他开始回想整个行动到底是如何开始的……
  几年前,在一次行动中,罗密欧曾经说过,教皇的安保卫队是欧洲首脑中最为严密的。当时亚布里尔就大笑着说:“谁愿意杀死个教皇呢?就跟弄死一条没有毒牙的蛇一样。一个糟老头儿,只不过是个傀儡,后面还有一打同样的糟老头儿等着取代他。苍天哪,谁稀罕这样一帮戴着红帽子的木偶?死了一个教皇,地球还不是照样转。要是绑架他嘛,还说得过去,他到底是世界首富;但是杀掉他,就像杀掉在太阳底下睡觉的蜥蜴一样,没劲透了。”
  罗密欧不同意他的说法,结果倒是激起了亚布里尔的好奇心。教皇受到全世界十亿天主教徒的崇敬,他就是资本主义的象征,因为是西方资产阶级基督教国家把教皇推举上去的,教皇就是整个社会体系中最具权威的支撑力量之一。人们觉得教皇就是上帝在尘世的代言人,如果教皇遇刺,那么和他们敌对的这个世界肯定会遭受重大的心理打击,这不是很自然吗?俄国和法国的皇室都掉了脑袋,就是因为他们同样以为自己统治的权力是神赐的,杀掉他们反而推动了人类进步。上帝就是有钱人的共谋,是欺诈穷人的骗子,而教皇就是这种邪恶力量在尘世间施威的工具。不过罗密欧只说出了计划的一半,是亚布里尔进一步完善了整体设想。现在整个计划已经颇为壮观,令罗密欧敬畏不已,亚布里尔心里也对自己很是佩服。
  从罗密欧的言语和奉献精神来看,亚布里尔觉得他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亚布里尔曾经研究过意大利恐怖分子的历史,发现他们对于暗杀国家首脑十分在行。他还发现他们其实是学俄国人的样——俄国人经过多次失败后,终于杀死了自己的沙皇。的确,“暴力基督”这个名字就是意大利人从俄国人那里借用的,亚布里尔十分憎恶这个名字。
  亚布里尔曾经见过一次罗密欧的父母。他的父亲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混混,人类的寄生虫。他有专职司机、贴身男仆,还有一条大卷毛狗,这一切都只是他用来在林荫大道上吸引女人目光的诱饵罢了。不过这个男人的确举止彬彬有礼,除了他儿子之外,任何人都会喜欢上他。
  罗密欧的母亲嘛,不过是资本主义体制下的又一个尤物,贪慕金钱和珠宝,还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她衣着精致,女仆成群,每天早上步行去做弥撒。忏悔完毕之后,她就把全部时间用来寻欢作乐。跟丈夫一样,她也是个任性放纵、没有信仰的人,但是她溺爱他们的独生子,罗密欧。
  好一个幸福家庭,父亲是马耳他骑士,母亲每日领受基督的圣餐,儿子则谋杀了教皇。这个幸福的家庭终于要遭报应了。尝尝被出卖的滋味吧,亚布里尔想。可怜的罗密欧,我会出卖你的,这可够你小子难受上一个星期呢。
  除了亚布里尔自己加上的最后这一出小小的意外,罗密欧了解整个计划。“就跟下棋一样,”罗密欧说,“将军,将军,将死了。绝妙好棋。”
  亚布里尔看看表,还有一刻钟,货车正在高速公路上以平稳的速度向机场开去。
  行动的时候到了。他把部下带来的武器和手榴弹收拾到一块儿,放进一个手提箱里。货车在机场航站楼前停下,亚布里尔第一个跳下车。货车开到另外一个入口,其他人也跳下来。亚布里尔提着那个箱子,慢慢地穿过航站楼,同时四下张望着,以防被便衣警察发现。他没有看到什么检查站,于是就走进一家鲜花礼品店。店门内侧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用鲜亮的红色和绿色写着“歇业中”。这就说明这家店可以进入,很安全,而且还不会有任何顾客进来。
  店里那个女人长相平平,化着浓妆,头发染成金色,朴素的羊毛裙子用腰带扎得紧紧的,丰满的身体呼之欲出,但是她的声音温暖而富有热情。
  “很抱歉,”她对亚布里尔道,“你应该看到牌子了吧,我们不营业。今天可是复活节呀。”不过她的语气十分友好,并不带有抗拒,她的笑容也十分甜美。
  为了认出彼此,亚布里尔说出了一句暗号:“基督将要复活,但是我还得出差。”她伸出手接过他手中的箱子。
  “飞机准点吗?”亚布里尔问道。
  “是的,”那个女人说,“你还有一个小时。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亚布里尔答道,“不过你得记住,一切都看你的了。”然后他走出了花店。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今后也不会再见到她,这个女人对计划的了解也仅仅到此为止。他在航班显示屏上又核对了一下时间表,没错,飞机将准点出发。
  花店那个女人是百人先驱团中仅有的几名女性成员之一。三年前,她就被组织安插在这里做花店店主。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同时又充分施展魅力,逐渐和机场航站楼的工作人员以及安保警察建立了友谊。她手段巧妙,一步步获得了信任,可以绕过检查站的扫描仪,帮助乘客递送包裹。她不经常这样做,不过隔三差五总会有那么一次。第三年的时候,她和一个武装安保好上了,只要那个安保招招手,她的包裹就可以不用扫描而直接过闸机。今天正是她相好的那个安保当班,因为她已经答应和他一起吃午饭,之后他还可以在花店的内间小睡一会儿,所以他才自愿要在复活节这天值班。
  她已经把所有武器从那个手提箱中拿出来,放进一个个色彩鲜艳的古驰礼物盒里,然后把午餐在花店内间的桌子上摆好。她把那些礼物盒分别放进淡紫色的商店购物纸袋里,等到距离飞机起飞还差二十分钟时,她双手抱着纸袋,向免检通道跑去。纸袋很重,虽然抱在手里,她还是担心袋子会破,所以跑得非常小心。和她相好的那个当班安保殷勤地朝她挥挥手,让她过去;她则回赠给他一个深情款款的灿烂微笑。当她登上飞机时,空姐认出了她,笑了起来:“你又来了,丽薇亚。”她走过经济舱的一排排座位,终于看到亚布里尔坐在位子上,旁边就是他手下的三男三女。其中一个女的伸手接过了沉重的包裹。
  这个叫丽薇亚的女人把袋子放到她的怀里,然后转身跑下飞机。她回到商店里,继续在内间把午饭准备好。
  那个安保警察叫费恩兹,相貌堂堂,属于非常典型的意大利男人,似乎就是为了讨好女人而生的。英俊的面孔只是他吸引女人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他脾气很好,安于现状,也没什么远大志向。他穿上机场制服的样子简直和拿破仑军队的仪仗官一样帅气;他的意大利式小胡子修剪得整齐漂亮,就像那些轻佻女人翘翘的小鼻子。大家都能看出来他自认为自己的工作责任重大,是为国效力。他总是满怀着深情、和蔼可亲地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女人,因为她们都在他的保护之下。他第一天在机场当班安保警察,就被丽薇亚这个女人一眼相中,勾搭上手。一开始,他对她保持着有礼而谨慎的态度,但是丽薇亚却使出了连番招数——充满挑逗的甜言蜜语、价格不菲的诱人礼物,以及晚上在自己的礼品店里为他准备的精美夜宵——安保很快彻底就范了,他现在爱她,至少是缠着她,就像小狗缠着溺爱自己的主人,总想讨到各种各样的好东西。
  丽薇亚也挺喜欢他。这个人头脑简单,整天乐呵呵的,是个绝佳的情人。她尤其享受他的床上功夫,比那些闹革命的年轻人强多了,他们总是一脸阴郁,在床上也是一副满怀愧疚、备受良心折磨的样子。
  他成了她的小宠物,而她也把他亲切地叫作“小费兹”。他走进花店,锁上了店门,她则极尽温柔,风情万种地扑向了他。但她实际上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可怜的小费兹,意大利反恐分局会一路追踪,并发现这个在现场消失不见的女人。小费兹以前肯定吹嘘过自己对女人的魅力势不可挡——不管怎么说,这个丽薇亚比自己年长,而且经验丰富,他俩的事说出去也无伤大雅。警察一定会发现两人的关系。可怜的小费兹,这顿午餐可是他最后的美好时光了。
  两人开始做爱,丽薇亚表现得敏捷娴熟,小费兹则热情昂扬。丽薇亚暗自思忖,这真是莫大的讽刺:现在她正尽情享受鱼水之欢,而这一切还都是为了她的革命需要。小费兹将受到惩罚,谁让他那么骄傲,那么放肆,因为女人比自己年长就居高临下?而自己将因为精于谋略、工于算计而获得胜利。说起来,小费兹还真是可惜。他赤裸的身体多么漂亮:橄榄色的皮肤、温柔的大眼睛、黑油油的头发、漂亮的胡髭,而且阴茎和睾丸都如同钢铁般硬实。“啊,小费兹,小费兹,”她趴在他的大腿间喃喃地说,“我爱你,千万要记得。”
  她请他美美地吃了一顿,两人还喝了一瓶高级红酒,之后又大干一场。小费兹穿好衣服,跟她吻别。他红光满面,觉得自己理应有如此的好运。他离去之后,丽薇亚把花店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将自己的私人物品和一些衣服用亚布里尔的那个手提箱装起来,这也是她行动指令的一部分——绝不能留下任何关于亚布里尔的蛛丝马迹。她最后的动作就是抹掉一切她可能留在店里的清晰指纹,不过这个任务只是象征性的罢了,因为她未必能清除得那么干净。然后,她拿上箱子,走出花店,锁上大门,随即离开了航站楼。复活节灿烂的阳光下,有辆车正等在外面,还有和她同一行动组的另一个女人。她上了车,飞快地给了司机一个亲吻,算是打招呼,然后又不无遗憾地说:“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另一个女人道:“也不算太差,那家店还让我们赚了不少钱呢。”
  亚布里尔和手下人一起坐在经济舱中,因为美国总统的爱女特丽莎·肯尼迪和贴身的六个保镖包下了头等舱。亚布里尔可不想在分发武器的时候让他们看见,而且他还知道,特丽莎总是等到起飞前最后一分钟才登机,那些警卫也不会提前登机,因为他们也不知道特丽莎什么时候就会改变主意。更何况,亚布里尔觉得这些警卫又懒惰又大意。
  这是一架大型喷气式客机,不过乘客并不多。意大利人一般不会选择在复活节这天出去旅游,所以亚布里尔搞不懂总统的女儿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做。再说,她到底是个罗马天主教徒,虽然现在多少有点受到自由左派这种最卑劣的政治派别的蛊惑。不过乘客稀少倒是正好配合他的计划——一百来个人质,更好控制。
  一小时后,飞机已经在空中了。亚布里尔手下的几个女人动手拆开那些古驰纸袋,而他自己则躺倒在座椅上。另外那三个男的倚靠着座椅,用身体遮挡着其他人的视线,一边还和那些女人聊着天。他们的座位周围没有其他的旅客,刚好围成私密的一圈。女人们递给亚布里尔几个用礼品纸包装的手榴弹,他很快将它们都戴在身上;三个男的则要了几把小手枪藏在夹克里面。亚布里尔也拿了一把小手枪,此时三个女人也都武装完毕。
  一切准备就绪,亚布里尔拦住一名正从走道上经过的空姐。亚布里尔还没悄声说出他的命令并抓住她的手,她就已经看到了手榴弹和手枪。诧异,震惊,然后是恐惧,这样的表情他见得太多了。他抓住她汗湿的手,微笑着。他手下两个男人也已经就位,控制住了经济舱。亚布里尔一直抓着空姐的手,一起走进头等舱。那些贴身警卫一眼就看到了他,同时注意到了那些手榴弹和手枪。亚布里尔微笑着对他们说:“坐在座位上不要动,先生们。”总统女儿慢慢转过头来,盯着亚布里尔的眼睛。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奚落,但是并没有恐惧的表情。够勇敢,亚布里尔暗想,也够俊俏的,不过真是对不住了。等到三个女手下都在头等舱各就各位之后,他才命令空姐打开了驾驶舱的舱门。亚布里尔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头巨鲸的大脑中枢,它后面的整个身体都已经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了。
第6章
  特丽莎第一眼看到亚布里尔,忽然恶心欲呕,以致浑身发抖,因为她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他就是那个恶魔,曾经有人提醒自己要小心提防。他的脸又黑又瘦,满是戾气,外加野蛮厚重的下巴,这样一张脸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他的夹克上挂着一圈手榴弹,手里还拿着一枚,就像一只只绿色的癞蛤蟆。接着她又看见三个女劫机者,都穿着黑色长裤和白色夹克,手里端着长枪。最初的震惊之后,特丽莎·肯尼迪的反应是孩子般的羞愧。该死,她给父亲惹了麻烦,以后她再也摆脱不掉这些贴身警卫了。眼见亚布里尔抓着空姐的手进入驾驶舱,她转头看着警卫队长,想和他交换个目光,但是他正紧张地盯着那几个全副武装的女杀手。
  此时,亚布里尔一伙中的一个男人走进了头等舱,手里拎着一颗手榴弹。还有一个女人命令另外一名空姐拿起对讲机。机舱里响起了空姐略带颤抖的声音:“全体旅客请注意,请系好安全带。飞机已被一支革命队伍控制。请大家保持镇静,等待进一步的指示。不要站立,不要触碰你们的随身行李,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座位。请保持镇静,保持镇静。”
  驾驶舱里,机长看见空姐进来,正激动地说:“嘿,收音机里说有人朝教皇开了一枪。”接着他就看到亚布里尔跟在空姐身后走了进来。机长的嘴巴张成大大的o字形,一下子没了声音。真像讽刺画呀,亚布里尔想着,同时举起拿着手榴弹的手。不过机长刚才说的是“朝教皇开了一枪”,这是否说明罗密欧失手了?计划难道已经失败了?不管怎么说,亚布里尔已经别无选择。他命令机长改变航线,向阿拉伯的舍哈本飞去。
  圣彼得广场人潮汹涌,罗密欧一伙人悄然无声地聚到一个角落,背靠石墙,形成了一个自己的小岛。安妮穿着修女服站在罗密欧身前,手枪就藏在修女服下面。她的责任是掩护罗密欧,好让他有时间射击。这个行动小组中的其他人穿着各自的宗教伪装服,围成一个圆圈,好给罗密欧留出足够的地方。他们还要再等三个小时,教皇才会出现。
  罗密欧背靠石墙,微微合上眼皮,遮挡复活节白天的阳光,脑子里又把已经演练过的行动步骤迅速过了一遍。教皇一露面,罗密欧会拍拍左边同伙的肩膀,这个人随后就会触动无线电发射器,引爆对面墙上安装的那些小圣像。趁着爆炸的混乱,罗密欧就掏枪射击——射击的时间必须拿捏得非常准确,让枪声混入其他爆炸声中。然后,他把枪扔掉,他手下那几个“修士”和“修女”会立即把他围在当中,簇拥着他混在人群中逃掉。那些圣像都是烟幕炸弹,因此圣彼得广场将被浓烟笼罩,人人自危,乱成一团,他们正好可以趁机逃脱。他身边的那些游客或许会对他造成危险,因为他们有可能会察觉到是他干的。不过四散奔逃的人群会把他们挤开,如果有谁头脑发昏一门心思要追他们的话,那就一枪一个撂倒。
  罗密欧能够感觉到他前胸已经冒出了冷汗。拥挤的人群高举着花朵,白色、紫色、粉色、红色,整个广场成了五彩的海洋。他真想知道,这些人怎么这么开心,怎么这么相信耶稣复活,怎么会因为期冀对抗死亡就如此狂热。他两只手在外套上擦了擦,感到挂在吊带上的枪沉甸甸的。他觉得两条腿又开始疼起来,还一阵阵发麻。他强迫自己不再体会身体上的感觉,这样才能度过漫长的三个小时,直到教皇出现在阳台上。
  曾经消散的童年景象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当年,有个浪漫的神父曾经指导他如何领受坚信礼。这个神父告诉他,教皇死去时,会有一个戴红帽子的枢机主教用一柄银锤轻敲教皇的额头,确认他已去世。如今他们还会这样做吗?这一次的银锤上肯定沾满鲜血,不过这柄银锤会有多大呢?是像个儿童玩具,还是又沉又大,能够砸钉子的那种?肯定是文艺复兴时期传下来的珍贵遗物,镶满了宝石,是件精美的艺术品。其实也无所谓了,估计这次教皇的脑袋剩不下多少,未必敲得着呢,他外套下面藏的那杆枪里可是爆炸弹。罗密欧可以保证自己能够打中,他十分信任自己的左手,因为左撇子就是成功的保证,无论是在运动场还是在情场都一样。当然,各种迷信也说明,左撇子杀人从不失手。
  罗密欧一边等待,一边暗自琢磨,自己怎么一丁点亵渎神明的罪恶感都没有呢?毕竟自己是在严格的天主教家庭中长大,家乡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都留下了基督教开始的痕迹。此时此刻,他依然可以看到那一座座教堂的圆顶,就像挂在天空中的一个个大理石圆盘;他依然可以听到教堂深沉的钟声,既给人安慰,又令人畏惧。就在这神圣的广场中,到处都是殉道者的雕像,虔诚的基督徒带来无数鲜花,空气中充满花朵的芬芳。
  沉浸在浓烈花香中的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想起他们总是在身上喷香水,这样才可以掩盖他们因为过于养尊处优而形成的地中海式浓烈体味。
  这时,盛装的人群开始高声呼唤:“教皇!教皇!教皇!”人们站在早春那淡金色的霞光中,头顶是石雕的天使,他们不停歇地唱诵着对教皇的祝福之歌。最后,两名红衣枢机主教出来了,他们伸开双臂,开始进行祈福仪式。然后教皇英诺森也出现在阳台上。
  教皇已经很老了。他穿着一件闪闪发亮的白色十字褡,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大十字架,羊毛大披肩上也有一个个十字架图案。他头戴一顶白色的无边帽,脚穿一双传统式样的低帮开口红色鞋子,鞋面上同样绣着金色的十字架。他举起双手向人群致意,一只手上戴着教皇专有的圣彼得渔人权戒。
  广场上的众人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抛向天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阳台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似乎要和飘落的鲜花一起落向地面。
  此时,眼前的种种景象激起罗密欧年少时曾体会过的恐惧,他想起坚信礼上那个红帽子的主教,脸上斑斑点点犹如魔鬼。接着,他又感到一阵欣喜,似乎整个人都飞扬起来,进入到某种极乐的祝福中。罗密欧拍了拍左边那个人的肩膀,示意他触发无线电信号。
  在人群一声声“教皇!教皇!”的呼唤中,教皇举起罩着白色袖子的双臂,为众人祈福,赞美基督重生的复活节季,以及向周围墙上的石雕天使致敬。罗密欧轻轻地将枪从外套下面抽出来,两个装扮成修士的手下在他前面跪下,让他看得更清楚。安妮也微微放低身体,这样罗密欧可以把枪架在她的肩膀上。站在他左边的那个人发出无线电信号,引爆了广场对面围墙上已经布好的小圣像。
  爆炸声把广场上的喷泉掀了起来,天空中弥漫着粉色的烟云,花朵的芬芳变成了肢体燃烧的焦臭。就在这时,罗密欧举枪瞄准,扣动了扳机。对面围墙传来的爆炸声使迎接教皇的欢呼声也变了,就好像数不清的鸥鸟在不断尖叫。
  阳台上,教皇的身体似乎从地面腾起,白色的无边帽飘向空中,随着气流急速地旋转,然后变成沾满鲜血的布片,飘落到人群中。教皇的身体挂在阳台的栏杆上,金色的十字架在风中乱飘,大披肩浸满鲜血。此时,广场上哭声震天,人群陷入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之中。
  广场上空翻滚着一团团石头粉末,炸裂的天使和圣徒石像的碎片纷纷掉落。整个广场一片死寂,人群被教皇遇刺的景象吓呆了,他们眼睁睁看着他的头被打爆。人们开始惊慌失措,四散奔逃,把试图要封锁出口的瑞士卫队都踩在脚下,艳丽的文艺复兴风格的制服埋没在了被恐怖分子吓破胆的朝圣者之中。
  罗密欧把枪往地上一扔,那几个身藏武器的“修士”和“修女”簇拥着他,随着巨大的人流离开了广场,跑到罗马城的街道上。他的眼前似乎一片漆黑,毫无方向地跌跌撞撞。安妮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塞进等待着的货车里。罗密欧用手捂住耳朵,挡住周围的尖叫声。他浑身不停地颤抖,先是因为震惊,接着是得意,最后竟禁不住疑惑起来,仿佛刚刚过去的刺杀行动就是一场梦。
  本应该由罗马飞往纽约的那班大型喷气式客机上,亚布里尔和手下已经完全控制了飞机,头等舱所有的客人都被赶出去,只留下特丽莎·肯尼迪一个人。
  特丽莎现在的好奇多过恐惧。劫机者向那些贴身警卫亮了亮绑满全身的炸药,威胁他们谁要是敢开枪,整个飞机就会在空中炸成碎片,那些贴身警卫便马上乖乖就范了。这一切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发现那三男三女都身形苗条,局面紧张的时候,他们的动作都异常敏捷,但是脸上表情狰狞。一个男劫机者狠狠地推了一个贴身警卫一把,把他赶出头等舱,赶到经济舱的过道上,还不停地推他;一个女劫机者则一直和他们保持距离,但始终都在瞄准。有个贴身警卫不愿意离开特丽莎,那个女的马上举起枪,顶着他的头。她的眼睛眯着,毫无疑问,她随时准备开枪;而她的双唇则微微张着,这样可以缓解嘴巴周围肌肉紧绷的压力。特丽莎连忙把警卫推到一边,自己站在那个女劫机者面前,劫机者松了口气,微笑着挥挥手,让她回到座位上。
  特丽莎注视着亚布里尔监督所有人行动。他似乎一直离他们远远的,就像导演看着演员表演。他看起来并不是要下命令,而只是为了暗示、建议他们该怎么做。他笑了笑,略带安慰,示意她不要离开座位。他这个样子仿佛是一个男人正特意保护自己身边的人。然后,他走进驾驶舱。一个男劫机者守在经济舱到头等舱的入口,两个女劫机者举着枪,背靠背站着,和特丽莎一起待在头等舱。还有一个空姐开着播音器,按照那个男劫机者的指示,为旅客广播各种通知。这些人看起来都那么矮小,根本就不像能搞出这么大行动的人。
  驾驶舱里,亚布里尔让机长广播通知,说飞机遭到劫持,要改变航向,飞往舍哈本。美国政府会以为,他们唯一要考虑的问题不过是就阿拉伯恐怖分子通常提出的那些要求进行谈判而已。亚布里尔一直待在驾驶舱,听着机场调度的回应。
  飞机继续飞行,大家都无事可做,只有等待。亚布里尔怀念着巴勒斯坦的一切,他童年时的家,那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父亲和母亲都是光明天使,父亲书桌上那本精美的《古兰经》,令他不断重温自己的信仰。突然,烟雾、火焰和爆炸的硫黄从天而降,在灰惨惨的滚滚烟尘中,他家破人亡。然后以色列人来了,好像他的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在某个巨大的战俘营中度过的,就住在一些摇摇欲坠的破屋子里。营地中所有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对犹太人的仇恨,那些《古兰经》中曾经赞扬过的犹太人。
  他还回想起大学生活,有些老师把笨拙的作业称作“阿拉伯式作业”。亚布里尔自己也跟一个枪械制造者用过这个词,为了说明他提供的武器都很糟糕。嘿,不过今天他们的行动可不会有人说是“阿拉伯式作业”了。
  他一直都仇恨犹太人——不对,其实不是犹太人,应该是以色列人。他记得大概四岁,或者最多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以色列士兵突然袭击了他们的定居点,当时他正好在学校上课。据说军队的情报有误,以为定居点藏匿了恐怖分子,这也算是一次“阿拉伯式作业”吧。士兵命令所有的居民举起双手,离开各自的房屋到街上去。学校就在定居点外面不远处,是一座黄色的长方形铁皮房子,那儿也同样遭到了搜查。亚布里尔和其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都聚到一块儿,小手举得高高的,大声哭叫,既表示害怕,又表示听话。亚布里尔一直记得其中一个年轻的以色列士兵,新一代犹太人,金黄色的头发像纳粹一样。这个异族的闪米特人有些恐惧地看着孩子们,好看的脸上突然满是泪水。他放下手中的枪,大声叫喊,让孩子们把手放下来,不要哭了。没什么好怕的,他说,孩子们什么也不用怕。这个士兵说一口纯正的阿拉伯语,但是孩子们还是站在那里举着胳膊,他就在中间走来走去,把他们的手放下,一边不停地掉眼泪。亚布里尔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士兵当时那副样子,而且下决心以后绝对不能像他一样,心软得像个娘们,什么事也做不成。
  现在,他透过飞机舷窗,看到下面是成片的阿拉伯沙漠,飞机即将降落,他就要进入舍哈本苏丹国的领地了。
  舍哈本是世界上最小的国家之一,但拥有充裕的石油资源,所以当年该国苏丹的坐骑虽然是骆驼,但是他的几百个儿子和孙子的坐骑都是梅赛德斯,并且在外国的顶级名校接受教育。前任苏丹在德国和美国都有数家大型工业企业,死的时候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他的后代开始在同父异母兄弟之间自相残杀,只有一个孙子幸存了下来,就是现在的苏丹——莫罗比。
  莫罗比苏丹是名军人,也是狂热的穆斯林。舍哈本的国民现在都有钱了,也同样虔诚地信仰伊斯兰教。女人不戴面纱不能出门;不准放贷收取利息;除了在外国大使馆,这个干旱的沙漠国家滴酒不沾。
  很久以前,亚布里尔就刺杀了莫罗比四名最危险的异母兄弟,从而帮他建立并巩固了手中的权力。苏丹欠他很多人情,而且本身也痛恨那些超级大国,所以同意在这次行动中帮他一把。
  飞机载着亚布里尔和那些人质降落了,并缓缓驶入小小的航站楼。航站楼四壁都是玻璃,在沙漠强烈的日光下泛起了浅黄色。机场之外的地方都是一望无边的黄沙,散落着一座座石油钻塔。飞机停下以后,亚布里尔看见机场周围至少有一千名莫罗比苏丹手下的士兵。
  整个行动中最错综复杂、最让人得意,也最为危险的部分这才即将开始。亚布里尔必须十分小心,直到罗密欧就位。最终结果如何,全要看苏丹对他的秘密以及最后将军那着棋有什么反应。这可绝对不是“阿拉伯式作业”。
  因为美国和欧洲的时差,弗朗西斯·肯尼迪是在复活节当天早上六点接到关于教皇遇刺的第一份报告的。报告是白宫新闻秘书马修·格莱德斯送来的,复活节这天是他值班。尤金·戴兹和克里斯蒂安·克里已经得到了消息,预先赶到了白宫。
  弗朗西斯·肯尼迪离开生活区,下楼,走进椭圆办公室,发现戴兹和克里斯蒂安正等着他,两人都面容严峻。远处的街道上,警铃声不绝于耳。肯尼迪坐到书桌前,看着尤金·戴兹。作为幕僚长,他要负责汇报。
  “弗朗西斯,教皇死了。他在主持复活节庆典的时候遇刺身亡。”
  肯尼迪十分震惊:“谁干的?为什么?”
  克里道:“我们还不知道,而且还有更糟糕的消息。”
  肯尼迪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他试图从这两人脸上的表情中找出点线索:“更糟糕?什么意思?”
  “特丽莎乘坐的飞机遭到了劫持,现在正飞往舍哈本。”克里说。
  弗朗西斯肯尼迪感到胃里一阵翻腾,然后他听到尤金·戴兹说:“劫机者完全控制了飞机,目前还没发生什么事故。只要飞机一着陆,我们就和他们谈判。我们会动用一切有利资源,这件事情会顺利解决的。我想他们甚至还不知道特丽莎在飞机上呢。”
第7章
  克里斯蒂安说:“阿瑟·威克斯和奥托·格雷正在来白宫的路上,还有中情局、国防部和副总统,他们半个小时之内都会到内阁会议室等你。”
  “好吧。”肯尼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有什么联系吗?”他问。
  他看出克里斯蒂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戴兹却不明就里。“我是说教皇遇刺和劫机事件之间。”他补充道。见两人都没有回答,他又说:“到内阁会议室去等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他们出去了。
  肯尼迪自己受到严密保护,几乎不会遇到暗杀这种事,但他一直都明白自己不可能完全保护好女儿。她太独立,绝不允许他限制自己的生活。而且,也没有什么人会对他女儿下手,他都想不起来有哪个国家首脑的女儿遭到过袭击。对任何恐怖分子或革命组织来说,这种行为从政治和公关的角度来说都是一步臭棋。
  父亲的就职典礼结束之后,特丽莎就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了。她让女权主义者和极端政治组织随意使用自己的名字,同时宣布自己的生活与其父的生活将大相径庭。肯尼迪从未想过劝说特丽莎不要如此特立独行,也不曾要求她在公众面前展现一个虚伪的乖女孩儿形象。他爱她,这就够了。每当特丽莎到白宫小住时,父女俩总是相处甚欢,一起争论政治,剖析权力。
  保守的共和党媒体和臭名昭著的八卦小报曾频频出击,希望把总统的名声搞臭。媒体拍到过她不少照片,都是参加各种游行的:什么女权主义、反对核武,甚至还有一次是为巴勒斯坦人争取家园,这下好了,估计不少报纸的讽刺专栏都能因此火起来。
  奇怪的是,美国民众对特丽莎·肯尼迪倒是颇为关爱,即便后来得知特丽莎和一个意大利极端分子在罗马同居,他们也不以为意。报纸上曝光了他们两人手牵手在古老的石板街上散步拥吻的照片,还有他们居住的公寓外的阳台。那个年轻的意大利恋人十分英俊,特丽莎一头金发,爱尔兰血统的皮肤白如凝脂,还有一双肯尼迪家族遗传的湛蓝无瑕的眼睛,显得美丽动人。照片中的她继承了肯尼迪家族的瘦长身材,随意地穿着意大利风格的休闲服,看上去楚楚动人,因此照片下面的图片说明实在无法使用任何恶毒的字眼。
  最近曝光的一张照片上,特丽莎挺身而出,替她的意大利恋人挡住了意大利警察的棍棒。这张照片唤醒了年龄稍长的美国人长埋已久的情感,让他们再度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在达拉斯的悲剧。
  她是个机智的姑娘。总统竞选时,电视台的记者对她穷追不舍:“那么你赞同你父亲的政治观点吧?”如果她说“是”,到了电视上就会变成一个伪君子,或者说是被渴望权力的父亲操纵的幼稚孩童;如果她说“不”,新闻的大标题就会暗示,她并不支持父亲参加总统竞选。不过,特丽莎充分显示了肯尼迪家族的政治天分。“当然了,他可是我爸爸。”说着,她还要拥抱一下父亲,“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不过他要是做了什么我不喜欢的事,我就冲他大喊大叫,跟你们记者一样。”她的反应赢得了广泛好评,肯尼迪最喜欢她这一点了。但是现在,她正有着生命危险。
  要是她和自己再亲密一些,要是她做个乖女儿,和他一起住在白宫,要是她不那么偏执,那么她就不会落入现在这种境地。她为什么非得找个激进的外国大学生做男友呢,说不定就是他向劫机者透露了关键信息。肯尼迪前思后想,忍不住笑话自己了。此时,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因为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无事而感到愤怒。他爱她,一定要救她。至少这件事他还有能力抗争,不像上一次,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受尽折磨,然后痛苦地死去。
  尤金·戴兹走过来,告诉他时间到了,大家都在内阁会议室等着他。
  肯尼迪一进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赶紧伸手示意大家都坐下,但是他们都围拢过来,想安慰他两句。肯尼迪穿过人群,走到办公室那张长椭圆办公桌的一端,在靠近壁炉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桌子上方悬挂着两座枝形吊灯,浅色的灯光照得深棕色的桌面有些发白,黑色的皮椅在光线下闪闪发亮。桌子两边各有六把椅子,房间另外一边靠墙还放着一排。墙上的烛台式灯盏也亮着。朝向玫瑰花园的两扇窗户旁边是两面旗子:美国的星条旗,还有总统旗,深蓝的底色上面满是白色的星星。
  肯尼迪的班底成员都坐得离他最近,把工作日志和备忘便笺放在椭圆办公桌上。稍远一点坐着内阁成员和中情局局长,桌子的另一头坐着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这位将军穿着全套制服,在一群衣着庄重的人中就像一幅颜色俗气的纸板像。副总统杜·普雷坐在桌子对面,与肯尼迪隔开了一段距离。她是会议室中唯一的女性,穿着白色的丝绸衬衣,外搭一件时尚的深蓝西装,俊俏的面容十分严肃。房间里充满了来自玫瑰花园的香气,丝丝缕缕渗透进遮挡着玻璃室内门的厚重窗帘和帷幕,帷幕下面碧绿色的小地毯映得房间绿莹莹的。
  首先汇报情况的是中情局局长西奥多·泰佩,也是曾经的联邦调查局局长。他毫不张扬,也没有什么政治野心。他从来不滥用中情局的权力去干那些冒险、违法或者扩张势力的勾当。他深受肯尼迪私人幕僚的信任,特别是克里斯蒂安·克里。
  “在这几个小时中,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确凿的情报。”泰佩说,“刺杀教皇的行动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意大利骨干分子干的。劫持特丽莎飞机的一伙人来自不同国家,领头的是个阿拉伯人,大家都叫他亚布里尔。两件事情发生在同一天,同一座城市,似乎是个巧合。当然,对于这一点我们不能完全轻信。”
  肯尼迪轻声说:“此时此刻,刺杀教皇不是我们首要关注的事。我们最大的担心是劫机,他们提出什么条件了吗?”
  泰佩的回答简短而肯定:“没有,这种情形的确很反常。”
  肯尼迪道:“赶紧去联系人员,准备谈判,并把进展随时向我个人报告。”他接着转向国务卿,“哪些国家会帮助我们?”
  国务卿答道:“所有国家——其他那些阿拉伯国家都吓坏了,他们都不喜欢将您的女儿劫为人质的花招。这种做法有损他们的名誉,让他们想到自己国家血债血偿的传统,而且他们觉得从这次事件中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法国和舍哈本苏丹的关系不错,他们说可以派出现场观察员来协助我们。英国和以色列帮不上忙——他们靠不住。不过,只要劫机者不提出条件,我们就只能耗着。”
  肯尼迪转向克里斯蒂安:“克里斯,你怎么看,他们为什么不提条件?”
  克里斯蒂安道:“或许还不到时候,或者他们还有别的招数没使出来。”
  内阁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映衬着沉重的高背椅黑黝黝的底色,墙上的灯光把房间内每个人都衬得面如死灰。肯尼迪沉默着,他们开始汇报,所有人都在说着他们可能采取的措施——以制裁作威胁,以海军封锁作威胁,冻结舍哈本在美国的所有财产等等——他只是听着,什么也不想。所有的电视节目和新闻报道连篇累牍,都是关于劫机者的,全世界都在期待着劫机者能够提出谈判的条件。
  过了一会儿,肯尼迪转向奥德布拉德·格雷,突然说道:“安排一个会议,我和我的班底要见国会领导人,还有相关委员会的主席。”然后他又转向阿瑟·威克斯,“你们国家安全参谋部的人马上去制订几个预案,防备事态扩大。”肯尼迪起身准备离开,同时一字一顿地对大家说,“先生们,我必须告诉你们,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我觉得罗马天主教皇遇刺和美国总统的女儿被绑架不可能碰巧在同一天发生在同一座城市。”
  亚当·格莱斯和亨利·提波特已经安排好了复活节这天的工作——不是什么科研项目,而是要消除他们所有的犯罪痕迹。在两人的公寓里,他们把所有用来剪贴字母拼凑信息的旧报纸都捆成一捆,用吸尘器清除掉所有可能的剪报碎片,甚至连剪刀和胶水都扔掉了。他们还冲刷了墙壁,然后去大学的工作室,将用来制造炸弹的所有工具和装置都处理掉。他们干完活儿,才突然想起来打开电视。听到教皇遇刺和总统女儿被绑架的消息,两人相视一笑。亚当·格莱斯说:“亨利,看来我们的时机到了。”
  这是个漫长的复活节。中情局、陆海两军和国务院的人把白宫挤得满满的。所有人一致认为,恐怖分子到现在还没有提出任何释放人质的条件,这是最棘手的问题。
  白宫外,街道上排满了车辆,报纸和电视记者都涌向了华盛顿。虽然是复活节,但是所有的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都被召回到工作岗位。克里斯蒂安·克里从特勤局和联邦调查局额外抽调了一千人,对白宫实行特别保卫。
  白宫的电话也比往常繁忙几倍。到处都一片混乱,不断有人在白宫和行政大楼之间跑来跑去,而尤金·戴兹尽量让这一切不要失控。
  肯尼迪一次次地听取局势研究室的情况汇报;人们在冗长沉闷的会议上商讨各种对策;美国内阁成员和外国首脑之间进行着电话会议。整个周日剩余的时间就这样度过了。
  深夜时分,总统和班底成员一起晚餐,准备第二天的工作,同时也密切关注着不曾间断的电视新闻。
  最后,肯尼迪决定先去睡觉。他相信自己的部下们肯定会彻夜不眠,并在关键时刻叫醒他。肯尼迪从一道小小的楼梯走上了白宫四楼的生活区,前后各有一名特工保镖。他们都知道,总统讨厌在白宫里乘电梯上下楼。
  楼梯走上去就是一间大厅,这里还有两名特工对来往的人进行登记。肯尼迪穿过大厅,来到自己的生活区。这里都是他的全职仆从:一名女佣,一名管家,还有一名贴身男仆负责打理总统的诸多衣物。
  其实这些仆从也是特工,不过肯尼迪并不知道这一点。这是克里斯蒂安·克里首创的形式,是他全盘规划的一部分。围绕着弗朗西斯·肯尼迪,他建立了错综复杂的防护系统,保证总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克里斯蒂安把仆从巧妙地混进安保系统时,已经对这个特殊的特工小组说明白了:“你们会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全职仆从,甚至能够直接到白金汉宫谋一份职位。你们都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是为总统挡子弹,但要记住,照顾好他的私人生活也是同等重要的任务。”
  今晚值班的男仆正是这个特别小组的组长,黑人,名叫杰弗逊。表面上看,他不过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名军士长,其实他是特勤局的顶级特工之一,最擅长近身徒手格斗。他是一名天生的运动员,曾入选全美大学橄榄球明星队。他智商高达160,而且富有幽默感,因此十分乐意成为一名完美的仆人。
  杰弗逊帮肯尼迪脱下外套,小心地挂起来。然后他递给总统一件丝绸睡衣,因为肯尼迪不喜欢别人帮自己穿睡衣。肯尼迪来到套房起居室的一个小吧台,杰弗逊已经提前到那里,为他准备好一杯加奎宁的伏特加,并放好冰块。然后,杰弗逊说:“总统先生,您的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
  肯尼迪看着他,微微一笑,有时他都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么周到的服务:“关掉所有电话,必要的时候你来叫醒我就行。”
  他在浴缸里泡了将近半个小时,喷射按摩水流轻轻地撞击着他的后背和大腿,消减了肌肉的疲劳。洗澡水有一股好闻的男士香氛的味道,浴缸周围的一圈架子上放满了各种香皂、浴油,还有杂志,甚至有个塑料筐里还装了一叠简报。
  肯尼迪从浴缸里出来,穿上一件白色的毛巾浴袍,上面用红色、白色和蓝色绣着“老板”两个字。这是杰弗逊送的,他觉得作为贴身男仆,应该要送这一类礼物。肯尼迪用浴袍把身体擦干,他的皮肤很白,几乎没有什么体毛,这总是让他很不满。
  卧室里,杰弗逊已经拉上窗帘,打开阅读灯,并且铺好床铺。床边有一张大理石台面的小桌子,桌脚专门安装了轮子,桌边还有一把舒适的扶手椅。桌子上铺着刺绣精美的浅玫瑰色桌布,上面摆着一个深蓝色水罐,里面是热巧克力。巧克力已经倒进一个浅蓝色的杯子里。一个花色繁复的小盘子上装着六块不同口味的小饼干。尤其贴心的是,桌上还预备好一个纯白色的陶罐,里面放着淡黄色的无盐黄油。另有四罐果酱,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水果:绿色是苹果酱,蓝底白点的是覆盆子酱,黄色是橘子酱,红色是草莓酱。
  肯尼迪夸赞道:“看上去可真棒。”杰弗逊随即离开了房间。说不上为什么,这些小小的心思让肯尼迪感到格外欣慰。他坐在扶手椅中喝着巧克力,很想吃一块饼干,却吃不下去。他把桌子推开,躺到床上。他本打算看几份简报,但是太累了,于是他关上灯,准备睡觉。
  虽然窗帘拉得很严实,他还是能够隐约听见白宫外传来的嘈杂声,因为全世界的媒体都聚集在那里,进行着全天二十四小时的关注。几十辆转播车载着拍摄器材和工作人员守候在此,另外还有一个营的陆战队士兵,负责特别保卫工作。
第8章
  弗朗西斯·肯尼迪有一种深深的、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他曾经只有过一次。他干脆让自己好好地想一会儿女儿特丽莎。她就睡在那架飞机上,周围都是杀手。这并非一时的运气不好。命运女神已经给过他好多次警告了:孩童时期,他的两个叔叔就遭到刺杀;而且仅仅三年前,他的妻子凯瑟琳,又死于癌症。
  弗朗西斯·肯尼迪这一生遭遇的第一次巨大挫折,是在他得知妻子凯瑟琳的乳房里发现了一个肿块时,那是他获得总统竞选提名之前半年。诊断为癌症之后,肯尼迪想要退出政坛,但是她制止了他,说想住进白宫。她还说自己一定会痊愈的,而肯尼迪从不怀疑妻子的话。一开始,他们很担心她要失去这只乳房,为此肯尼迪咨询了全世界的癌症专家,想知道是否可以进行乳房肿瘤切除术,这样只要去除癌细胞生长的部分就可以。有一名顶级的美国癌症专家看过凯瑟琳的病历之后,强烈建议切除患病一侧的乳房。专家说:“这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癌症。”这句话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他赢得七月份的民主党总统竞选资格时,她正在化疗。医生让她回家,因为她当时的病情有所缓解,体重也增加了,终于不用再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样子。
  她需要大量休息,不能离开房间。但是每当他回家时,她总是站着迎接他。特丽莎回到了学校,肯尼迪也继续到全国各地进行竞选活动,不过他调整了自己的工作计划,这样每隔几天就能飞回家去陪陪她。每次回去,凯瑟琳似乎都更好一点了。那段日子特别甜蜜,他们彼此恩爱无比。他送她各种各样的礼物,她则为他编织围巾和手套。
  有一次,凯瑟琳让护士和仆人都放假回去,这样家里就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一起享受她做的一顿简简单单的晚餐。她在好转,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千金难换。肯尼迪擦去喜悦的泪水,摆脱了痛苦,也不再感到恐惧。第二天早上,两人到屋子周围的绿色小山丘上散了会儿步,她的胳膊一直环着他的腰。她以前一直对自己的外表很在意,担心是否穿得下新买的裙子和泳衣,担心下巴上多出来的赘肉。但是现在她得努力长胖些,当他们挽着对方的胳膊散步时,他能摸出她身体的每一块骨头。回家后,他为她做了早餐,她尽力地吃着,他记得她从未对食物如此热情过。
  她身体的好转也成为了肯尼迪的动力,让他继续竞选总统的活动,向权力的顶峰冲击。他横扫所有阻碍,克服一切困难,向幸运的终点进发。他的身体焕发出无尽的力量,头脑也异常清晰准确。
  然而,就在他某一次又回家时,突然被抛入地狱。凯瑟琳又病了,没有站在那里迎接他,所有的礼物,所有的力量都失去了意义。
  对他来说,凯瑟琳是一位完美的妻子。她并不是什么非同凡响的女性,但是她天生掌握了爱的艺术。她天性温柔甜美,令人难忘;他从未听她说过任何人哪怕一个字的不是;她总是原谅别人的错误,从未觉得自己受到轻慢或者伤害;她的心中从未怀有怨恨。
  从各个方面来说,她都让人赏心悦目。她身材婀娜,面容恬静美丽,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她。当然,她也有个小缺点,她酷爱漂亮衣服,有点小虚荣,不过她也不介意别人取笑她。她谈吐风趣幽默,但从不刻薄伤人,也从不消沉。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婚前是一名记者;而且她多才多艺,业余钢琴水平相当高,闲暇之时,还可以随意画上两笔。她是一个好母亲,和女儿相亲相爱;她理解丈夫的事业抱负,从不嫉妒他的成就。她既是世间的一个奇迹,也是个幸福美满的平凡女人。
  那一天终于来了。医生在走廊里坦率而无情地告诉他,他的妻子就要死了。据医生的解释,凯瑟琳·肯尼迪全身的骨头中都出现了空洞,整个骨架都会垮掉。她的脑部也出现了几个肿瘤,现在还很小,但扩大是迟早的事。而她自身的血液正在制造出毒素,将她推向死亡。
  弗朗西斯·肯尼迪不敢把这些话告诉妻子,因为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社会资源,联系了每一位有权有势的朋友,甚至请教了先知。现在只有一线希望:全美的医学中心都有各种研究项目,试验某些危险的新型药物。这些项目只有那些在临床上已经无药可救的病人才能参加。这些药物的毒性很大,因此只能用在志愿者身上。无药可救的病人太多了,项目中每一个志愿者空缺都有上百名申请者。
  所以弗朗西斯·肯尼迪做了一件他以往会认为不道德的事情——他动用了所有权力让妻子参加了这些研究项目。他不惜为此拼尽全力,就是希望那些毒性致命但是可能延续生命的新药能够进入她的体内。他成功了,这让他重新获得自信。确实有一些人在这些研究中心中经过治疗而痊愈,为什么他的妻子就不行呢?为什么他就不能挽救她呢?他这一生都是赢家,这一次他也会胜利。
  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一开始,休斯敦有一个研究项目,他就把凯瑟琳弄到那边的一家医院住下,陪着她,因为治疗把她消耗得虚弱不堪,卧床不起。她不让他总陪着自己,好继续他的竞选活动。他从休斯敦飞到洛杉矶,发表竞选演说,依然自信、诙谐、令人鼓舞。深夜他再飞回休斯敦,陪妻子待上几个小时。然后他再飞往下一个竞选城市,做一名立法者该做的事情。
  休斯敦的治疗失败了。他们转到波士顿,医生切除了凯瑟琳脑部的肿瘤。手术很成功,不过肿瘤确诊为恶性。而且,她肺部新生的几个肿瘤也是恶性的。x光片显示,她骨头上的空洞也在增大。在波士顿的另一家医院,新药和治疗方案创造了奇迹。她脑部新生的肿瘤停止了生长,而她剩下那只乳房中的肿瘤也萎缩了。每天晚上,弗朗西斯·肯尼迪都要从各个竞选城市飞回去,陪她几个小时,给她读读书,讲几个笑话。有时候,特丽莎也会从洛杉矶的学校回去看望母亲。父女俩一起吃晚餐,然后到凯瑟琳的医院病房去陪她。他们就坐在黑暗中,特丽莎给妈妈讲一些自己在学校里经历的趣事,弗朗西斯也讲一些竞选之旅中遇到的事情。凯瑟琳会听得哈哈大笑。
  肯尼迪自然再次提出要放弃竞选,陪伴妻子;特丽莎也自然希望先不上学,把时间都用来陪着母亲。但是凯瑟琳告诉他们,她不愿意,也不能忍受他们为她这样做。她可能很长时间都好不了,而他们的生活必须继续,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希望,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力量去忍受折磨。她在这一点上十分坚持,甚至威胁他们如果不保持各自正常的生活,她就要出院回家。
  每个夜晚,在飞往妻子病房的漫长旅途中,弗朗西斯都忍不住惊叹凯瑟琳竟然如此坚韧。她的身体里充满了有毒的化学药品,对抗她自身产生的毒瘤,即便如此,她仍然坚定地相信自己会痊愈,而且世界上她最爱的这两个人不会和她一起被拖垮。
  噩梦似乎终于要结束了。她的身体再次好转,弗朗西斯能够带她回家了。他们已经走遍美国,去过七家不同的医院,参加试验性的治疗方案。潮水般涌入她身体的那些化学物质似乎起作用了,弗朗西斯欢欣鼓舞,自己又一次成功了。他带她回到洛杉矶家中。在他重新启动竞选巡游之前的一天晚上,他、凯瑟琳和特丽莎到外面吃饭。那是一个温柔的夏夜,加利福尼亚芬芳的空气轻柔地抚摸着他们。只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小事。有个侍者不小心把一道菜中的酱汁溅到凯瑟琳新裙子的袖子上。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滴,她却一下子眼泪汪汪。侍者离开之后,她抽泣着问:“为什么他非得这么对我?”这太不像凯瑟琳的风格了——以往,她会对这样的事情一笑了之——弗朗西斯·肯尼迪有一种奇怪的、不祥的预感。她经受得太多:大大小小的手术、一侧乳房被切除、去除大脑中的肿块、肿瘤增大引起的剧痛,而这一切折磨都不曾让她流泪,甚至没有一句怨言。但是现在,袖子上的小小污点就让她崩溃,什么也不能令她感到安慰。
  第二天,肯尼迪得飞往纽约继续竞选活动。早上,凯瑟琳给他做了早餐。她光彩照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所有报纸的民意调查都显示,肯尼迪在竞选中遥遥领先,当选总统胜利在望。凯瑟琳大声读出这些报道。“看,弗朗西斯,”她说,“我们要住进白宫了,我也要有自己的工作人员了。周末和假期特丽莎还可以带她的朋友到白宫来玩。真是想想都觉得高兴!到时候我就不会生病了,我保证。你是要干大事的,弗朗西斯,我就知道你能行。”她伸出双臂抱着他,流下了爱与喜悦的泪水,“我会帮你的,”凯瑟琳说,“我们要一起挨个走遍那些可爱的房间,我还能帮你制订计划。你一定能成为最伟大的总统。我会好的,亲爱的,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我们会过得很幸福,我们会一切顺利,我们是幸运的一对,难道我们还不够幸运吗?”
  秋天,她走了。十月的阳光成为她最后的殓衣,小山丘此时已褪去了绿色,弗朗西斯·肯尼迪站在那里,泪流满面。银色的树丛遮挡住了地平线,在难以言喻的哀痛中,他用手遮住双眼,想要摈弃整个世界。在这黑暗的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精神支柱崩塌了。
  原来他身上那股难得的力量也没有了。平生第一次,他过人的智慧变得毫无用处,他的财富一文不值,他的政治权力、他的地位都变成空谈。他不能挽救妻子的生命,那么一切对他而言都失去了意义。
  他将双手从眼前拿开,动用极大的意志力想要对抗这种虚无感。他重新积聚自己剩余的力量,对抗心中的哀伤。距离最后的大选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他必须奋力进行最后一搏。
  他最终入主白宫,没有妻子陪伴,只有女儿特丽莎。特丽莎努力想表现得开心,但是进入白宫的第一个夜晚,她整夜哭泣,因为母亲没能跟他们一起来。
  现在,距离妻子离世已经三年了。弗朗西斯·肯尼迪,美国总统,也是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独自躺在床上,惴惴不安,无法入眠,因为女儿生死未卜。
  睡不着觉,于是他努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他对自己说,那些劫机者不敢伤害特丽莎,宝贝女儿会平安回家的。他完全有能力应对这件事——不用指望那些靠不住的医药之神,不用与那些无法攻克的癌细胞作战。不用。他能够拯救女儿的生命。他可以举全国之力,动用一切手段,他大权在握,也不必有任何政治顾虑,因为女儿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一定要救她。
  但是接着,一阵恐惧突然汹涌而来,几乎让他停止心跳。他焦虑不安,忍不住打开头顶的灯。他起身坐在扶手椅上,把大理石面的桌子拉近一点,呷了两口杯子里剩下的巧克力,已经冰冷了。
  他认为飞机之所以遭到劫持,就是因为女儿在上面。对这样一小撮坚定、狠毒,说不定还自命清高的恐怖分子而言,既有的权威不堪一击,所以才会发生劫机事件。这次事件让弗朗西斯·肯尼迪认识到,作为美国总统,自己就是既有权威的象征。正是因为他要当选美国总统的欲望,才把自己的女儿推进火坑。
  他仿佛又听到医生的话:“这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癌症。”但是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情况比表面看起来的要凶险。他必须今夜就做好防卫计划,他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他满脑子都是各种想法,今晚肯定是睡不着觉了。
  他的初衷是什么?是把肯尼迪家族发扬光大吗?但他只是这家族的一支。他想起了自己的叔公约瑟夫·肯尼迪,一个传奇的花花公子,一个善于积累财富的人,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想起老乔,弗朗西斯心里充满温情,尽管如果他仍然在世,其政治观点肯定会和自己相左。在弗朗西斯小时候的生日上,老乔曾经送过他一些小金件作为生日礼物,还给他建立了一笔信托基金。他一辈子都以自己为中心,和好莱坞明星乱搞,把自己的儿子们弄上高位。他简直就是政治大鳄,可是那又怎样呢?他的结局十分悲惨,一辈子的好运到晚年戛然而止。两个儿子都被谋杀,死的时候都风华正茂,位高权重。老人因此彻底垮了,最后一次中风要了他的命。
  儿子当上总统——能让一个父亲最高兴的也莫过于此了吧。而当年那位望子成龙的父亲岂不是牺牲了两个儿子,结果却一无所有?上天惩罚他,并非因为他骄傲,而是因为他的喜悦,不是吗?难道说,一切都不过是个意外?他的两个儿子杰克和罗伯特,如此富有而英俊的天才,却被那些籍籍无名的家伙杀死了,而他们就是因为刺杀了比自己强的人而在历史上留名。不会的,这一切都不是计划好的,只不过是意外。众多的小事积聚起来也可以改变命运,而小小的预防措施也可以扭转悲剧。
  可是——可是,那种命中注定的诡异感觉挥之不去。为什么教皇遇刺和总统女儿遭绑架会联系在一起呢?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肯开出条件?这个谜团中还有什么新的招数没有使出来?而所有这些都来自于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人,一个叫亚布里尔的神秘阿拉伯人,以及一个叫罗密欧的意大利青年,这名字还真是讽刺。
  黑暗中,他无比恐惧,难以想象这件事会如何收场。他感到一种熟悉的、一直隐忍在心的愤怒,那也是一种惊恐。他想起了极度痛苦的那一天,他最初听到有人悄声汇报,说杰克叔叔死了,他的耳边又回想起母亲那经久不息的可怕尖叫声。
  幸运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思绪放松了,所有回忆都消散了,他坐在扶手椅上睡着了。
第9章
  总统班底中,对肯尼迪最具影响力的人是司法部长。克里斯蒂安·克里出身富贵,显赫家世可以追溯到合众国成立之初。多亏了他的教父,先知奥利佛·奥利芬特的指导和建议,克里掌管的信托基金现在价值一亿美元。他从未体会过匮乏之苦,要什么有什么。他精力充沛,同时又智慧超群,所以他不玩电影,不追女人,不嗑药,不酗酒,不沉溺于邪教,从不与那些纨绔子弟为伍。先知和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两人引领他最终走上了政坛。
  克里斯蒂安最早在哈佛大学遇到了肯尼迪,两人并不是同学,而是师生关系。肯尼迪当时是最年轻的教授,在哈佛讲授法律。二十几岁的肯尼迪是个天才青年,克里斯蒂安始终记得肯尼迪的第一堂课,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所有人都知道或者听说过法律的威严,这种威严赋予国家权力,可以掌控既有的政治体系,令文明延续。的确如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过还需记住另外一点,法律同样满纸废话。”
  然后他对下面听课的学生微微一笑:“只要是你们写得出来的法律条文,我都能够规避;出于为某种罪恶的文明体系服务的目的,法律可以被扭曲得不成样子;富人可以逃脱法律制裁,有时候连穷人也有这样的运气;有些律师肆意玩弄法律,就像皮条客对待那些妓女;法官出卖法律,法庭背叛法律。这些都是真的。不过还要记住另外一条,我们也找不到比法律更有用的东西,只有依靠法律,我们才能和大众建立社会契约。”
  克里斯蒂安·克里从哈佛法学院毕业时,对未来要干什么还没有任何计划。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身家千万,却并不爱财。其实他对法律也不是真正感兴趣,他只有年轻人惯有的那套浪漫主义想法而已。
  女人对他青睐有加。他的英俊中有那么一点点坏——就是说,古典美男带一点点邪气,就像刚刚要朝海德先生转化的杰基尔医生,不过只有他生气的时候,才会让大家看出来这一点。因为从小接受贵族化教育,他的举止彬彬有礼。尽管如此,他身上原本就具有某些令人尊敬的特质,得益于他出众的天分。他就好比肯尼迪丝绒手套下的一记铁拳,却利用自己的智慧和礼貌而将其小心地隐藏起来,让公众无法了解。他也有过喜欢的女人,有过短暂的恋爱;但是他从未真正相信爱情,所以没有和哪个女人走向天长地久。他一直在疯狂地寻找能让自己倾尽一生的事业。他对艺术感兴趣,但是没有什么创作的动力,在绘画、音乐和写作方面也没有什么天分。衣食无忧、安定平稳的生活让他麻木,他没有烦恼,却总是感到一片迷茫。
  当然,他也曾尝试过毒品,虽然时间不长。不管怎么说,毒品已经是美国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鸦片之于当年的中国。正因为如此,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一个让人震惊的特性,就是他无法忍受毒品造成的失控状态。只要对自己的身体和思维还有控制能力,开不开心他并不介意,而失去这种控制力却让他崩溃。毒品让别人欣喜若狂,他却无动于衷。因此,二十二岁,当世界上一切都唾手可得的时候,他却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去做。很多年轻人都曾想过改变自己生活的世界,但是他连这样的想法也没有。
  他咨询了教父,也就是先知。先知当时还“年轻”,只有七十五岁,对生活仍然热情洋溢。先知当时和三个情人保持密切联系,所有的生意他都有份,而且每周都要和美国总统见面商谈一次。先知洞悉生活的奥秘。
  先知说:“找一份你觉得最没用的工作,先干上几年,就是你根本想不到去做,一点也不想做的活儿,不过得是那种至少有益于你的身体健康或者心理健康的事情才行。去了解一下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就算它永远不会进入你的生活。不要挥霍光阴。去学习。我一开始就是这样涉足政治的。朋友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真的对金钱没兴趣。做一点你不喜欢的事情,三四年以后你会接受更多的事,慢慢就会发现有些其实挺有趣。”
  第二天,克里斯蒂安就申请去了西点军校,接下来四年,他一步步成为美国军队的一名军官。先知先是惊奇,后是开心。“这正是你该做的。”他说,“你绝对不想参军,现在你开始喜欢曾经拒绝的事情了。”
  在西点军校待了四年之后,克里斯蒂安又去军队继续服役了四年。他在特种突击队受训,结果成了徒手搏击和武装搏击方面的专家。他的身体可以按照要求完成任何动作,这令他感到无比骄傲。
  三十岁时,他从部队退役,到中情局行动处谋了个职位。他成为秘密行动处的一名官员,在欧洲分区工作了四年,然后他又被调到中东工作六年。他在行动处一路高升,直到在一次爆炸中失去了一只脚。这又是一个新的挑战,结果他学会了控制假肢,走路甚至都看不出脚跛。但是这一事故结束了他在一线战场上的职业生涯,于是他回国,任职于一家顶级的律师事务所。
  平生第一次,他坠入爱河,娶了一位姑娘,他觉得这个女孩满足了他年轻时对白雪公主所有的梦想。她聪明机智,漂亮且富有激情。婚后的五年里,他陶醉在婚姻中,成为了两个孩子的爸爸。而且跟随着先知的引导,他在错综复杂的政坛上也干得风生水起。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人生的位置和价值。不幸的事来了:妻子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起诉离婚。
  克里斯蒂安彻底懵了,继而愤怒。他很幸福,为什么妻子却感受不到?到底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她?他一直都那么爱她,满足她每一个愿望。当然,为了打下事业基础,他一直忙于工作。但是因为他的富有,她一直都享受着优渥的生活。他怒火中烧,决定跟她斗到底:争夺孩子的监护权,房子没有她的份——这正是她最想要的——把离婚赡养费压到最低。最让他愕然的是,她竟然还想和新欢结婚后就住在他们现有的这座房子里。当然,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她肯定想要,但是他们曾经在这儿一起生活,那些共同的神圣回忆,难道她都忘了吗?更何况他始终是个忠诚的丈夫。
  他又去找了先知,尽情倾诉了自己的痛苦。让他吃惊的是,先知完全无动于衷。“你很忠实,所以就觉得妻子也应该忠实?如果你不能再引起她的兴趣了,怎么能指望她继续忠实呢?当然,一般出轨的一方都是男人。精明的丈夫知道就算自己没犯错误,老婆也能单方面夺走自己的房子和孩子,所以他们去搞外遇,这样才算对得起自己。你娶了她,就是接受了条件,所以你现在必须遵守游戏规则。”接着,先知当着他的面大笑起来,“你老婆做得对,应该离开你。”他说,“她看穿你了,虽然我承认你一直都伪装得不错。她早知道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快乐。不过相信我,这才是最好的结果。现在你要真正开始定位自己的人生。你已经走上岔路了——老婆孩子都只是你的阻碍。你这个人,注定要干大事,本来就不能拖家带口。我知道这点,因为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对抱负远大的男人来说,老婆很危险,孩子更是悲剧的源泉。用用你的常识,用用你当律师的经验,你就知道,她要什么就应该给她什么,其实花不了你几个钱。你的孩子们都还小,他们会忘记你的。你得这么想,现在你自由了,你的人生将彻底由自己主导。”
  克里斯蒂安完全听从了先知的安排。
  复活节的夜晚,司法部长克里斯蒂安·克里离开白宫,跟往常一样去拜访奥利佛·奥利芬特,听取他的建议,同时也要通知他,肯尼迪总统已经推迟了他的百岁庆典。
  先知的住宅外有围墙防护,内有高级保安护卫。去年,他的安保系统就抓获了五个成群结队来抢劫的家伙。他有一支庞大的侍从队伍:一名理发师,一名贴身男仆,一名厨师,还有几名女仆,他们工资很高,福利也很好。经常有很多重要的客人来请教先知,免不了要准备精美的晚餐,并安排他们的住宿。
  克里斯蒂安对这次拜访期待已久。他喜欢和这位老人在一起,喜欢听他讲述生意场上的血雨腥风,还有那些男人如何算计自己的父母、妻子和情人,以及如何跟政府作对——毕竟政府力量强大,毫无公正可言,滥用法律,选举腐败。不过先知并非只是个见多识广又愤世嫉俗的老家伙,他有着洞明世事的双眼。他坚信,一个人只有认识到真正令文明延续的伦理价值,才能过上成功而幸福的生活。真不愧是先知。
  克里走进了先知的家,这是一座二层套房,包括一间狭长的卧室和一间特别宽敞的浴室,浴室铺着蓝色的瓷砖,装有按摩浴缸,淋浴喷头还配有直接安在墙上的大理石长凳和把手;一间私室,装有十分显眼的壁炉;一间图书室;还有一间起居室,不大但很舒适,里面有一张色彩鲜亮的沙发和几把扶手椅。
  先知坐在一辆特制的电动轮椅中,正在起居室里等他。先知身边有一张桌子,对面有一把扶手椅,桌上放着成套英式茶具。
  克里斯蒂安坐在先知对面的扶手椅上,很自在地倒了一杯茶,还拿了一小块三明治。克里斯蒂安一贯喜欢看着先知的面容,他的目光特别专注,这在百岁老人中并不常见。克里斯蒂安觉得先知好像很自然地从一名普普通通的六十五岁老人慢慢变成了一位引人注目的人瑞,他的皮肤看起来像贝壳,就跟他的秃头似的,上面有尼古丁一样的点点老人斑。他双手的皮肤简直像豹纹,从剪裁精致的西装袖子中伸出来——高龄并未降低他对于穿着的高贵品位,皱巴巴的脖子好像覆盖着鳞片,上面还松松地挂着一条真丝领带,后脖颈的曲线就像一个玻璃杯。从正面看,他的身体萎缩到只剩下一片窄小的胸膛,腰部几乎一只手就能围住,两条腿细得像蛛丝。但是,他的面容特征并未因为死神渐近而受到半点损害。
  克里斯蒂安给先知的杯子倒上茶,开始的几分钟里,两人微笑看着对方,只是喝茶。
  先知先开口了:“你是来告诉我,我的生日晚会要取消了,对吧?我一直和几个秘书在看电视,我还跟他们说庆典肯定要推迟。”他的声音从老迈不堪的喉咙里传出来,低沉而嘶哑。
  “是的,”克里斯蒂安微笑着,“不过只推迟一个月。你肯定坚持得了吧?”
  “当然了,”先知说,“每个电视台都是那桩倒霉事。孩子,听我的,去买电视公司的股票吧。靠着这件悲剧,还有接下来的一连串惨剧,股票肯定会上涨的。电视公司就是我们社会的大鳄。”他顿了顿,更加温柔地说,“你的宝贝总统怎么处理这一切的?”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欣赏他了。”克里斯蒂安道,“拥有像他这么高的地位,在遭遇这么可怕的悲剧时还能够如此镇定的人,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他比妻子刚去世那会儿坚强多了。”
  先知冷冷地道:“如果最糟糕的事情真的发生在你身上,而你还能承受一切,那么你就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了。不过,这实际上未必是好事。”
  他停下来,呷了口茶。他那没有血色的双唇抿成一条灰白色的线,就像斑斑点点的脸上裂开了一条缝:“你们都采取了哪些行动?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不会影响你的职业道德和对总统的忠诚,为什么不跟我说说呢?”
  克里斯蒂安知道,这位老人要的是进入权力的中心,他一辈子都为此而活。“那些劫机者还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弗朗西斯特别着急,已经十个小时了。”他说,“他觉得这是不祥之兆。”
  “的确如此。”先知说道。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先知的目光失去了神采,似乎是因为老迈不堪的眼袋熄灭了其中的光芒。
  克里斯蒂安说:“我真的很担心弗朗西斯,他已经承受得够多了,要是特丽莎真的发生不测……”
  先知说道:“我看,接下来就要爆发危险冲突了。我清楚地记得,弗朗西斯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是几个堂兄弟里的头儿,我当时印象很深刻。他天生就是个英雄,年龄不大时就看出来了。他保护比他小的孩子,让大家都和平相处。但有的时候,他做出来的事可比欺负人的后果严重得多。阴郁的眼睛往往借美德之名而变得更加黑暗。”
  先知沉默了一会儿,克里斯蒂安给他倒了一些热茶,虽然他的杯子里还剩下大半杯茶水。他知道,除了特别热或者特别冷的东西以外,老人已经尝不出其他味道了。
  克里斯蒂安道:“不管总统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办。”
  先知的目光突然变得清晰明亮。他若有所思地道:“这几年,你已经变成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物了,克里斯蒂安。不过也不光是你,纵观历史,时常有这样的人,就是人们所说的‘伟人’,他们不得不在上帝和国家之间作出抉择。有些信仰虔诚的人最终选择国家高于上帝,相信他们会因此而永远堕入地狱,他们觉得这样做很崇高。但是,克里斯蒂安,时代不同了,我们现在必须要决定是为国献身,还是帮助人类继续生存。我们生活在核武器时代,这就引起一个有趣的新问题,以前从来没有哪个人想过。你也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站在总统一边,是否就意味着将人类置于了险境呢?这可不像拒绝上帝那么简单。”
  “这不是问题,”克里斯蒂安说,“我知道弗朗西斯比国会、苏格拉底俱乐部和那些恐怖分子都要强。”
  “你对弗朗西斯·肯尼迪这么忠心耿耿,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外面有很多低级的传言,说你们在搞同性恋。而且说的是你,不是他。这也太没道理了,因为你身边有女人,他又没有,至少他妻子死后这三年没有。为什么肯尼迪身边的人这么尊敬他?大家都知道他在政治方面就是个笨蛋,只要看看他硬塞给国会的那些什么改革呀规范呀之类的法律就知道了。我看你比他要机灵,但是你让他给拿住了。不过你对肯尼迪这种毫无底线的情感还是让我无法理解。”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他那样的人,”克里斯蒂安说,“就这么简单。”
  “真要是那样,咱俩也不可能做这么长时间的朋友,我从来都不喜欢弗朗西斯·肯尼迪。”
  “他是最棒的,我认识他二十多年了,他是唯一一个诚实面对公众的政治家,他从不对他们说谎。”
  先知冷淡地道:“你说的这种人不可能当选美国总统。”他那昆虫一样的身体似乎鼓了起来,两只发亮的、皮包骨头的手轻轻敲打着轮椅的控制键。先知向后靠着,他那深色西装上方是象牙白的衬衫,还有简单的蓝色条纹领带。他面容炯炯,就像一块桃花心木。他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魅力,不过我们一直也处不来。现在我得警告你,每个男人一生都要犯很多错误,是个人都这样,没法避免。问题是绝对不能让哪个错误把你给毁了。你要小心你的朋友肯尼迪,他太高尚,但是你别忘了,从行善的愿望中也可能滋生出恶魔。要小心。”
  “本性难移。”克里斯蒂安十分自信。
第10章
  先知挥舞着双臂,就像鸟儿挥动翅膀。“不,本性可移。”他说,“痛苦能改变性格,悲伤能改变性格,爱情和金钱当然也可以。而且,时间还可以逐渐消磨个性。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吧。我五十岁那会儿有个情人,比我小三十岁。她有个大她十岁的哥哥,差不多三十岁。我是她的导师,我是身边所有年轻女人的导师,她们的利益我都很上心。她哥哥是华尔街精英,有些缺心眼儿,后来还因此惹上了大麻烦。她也会和一些年轻男士约会,我呢,从来不吃醋。但是,她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她哥哥给她举办了一个派对,而且还开玩笑地请了个脱衣舞男,在他妹妹还有一帮朋友面前表演。这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他们也没掖着藏着。不过我自己长相平平,外表上对女人们没什么吸引力,这一点我很在意。所以他这样做冒犯了我,而且还是用这种不上台面的方式。我们一直都还是朋友,那个姑娘后来结了婚,也有自己的工作,我继续和更年轻的姑娘们瞎混。十年后,她哥哥在金融上惹了麻烦,很多华尔街精英都这样。他仗着有些内部消息,就挪用了托管的资金。这麻烦不小,结果在监狱里待了几年,当然,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
  “那时候我六十岁,和他兄妹俩仍然是朋友。他们从来没有求我帮过忙,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大能耐。我本来可以把他捞出来的,但是我连小指头都没动一动,就由着他这么一路下滑。十年以后我明白了,我之所以不帮他,就是因为他当年那个愚蠢的玩笑,让他妹妹看到了一个比我年轻那么多的身体。这可不是因为什么吃醋,而是他冒犯了我的权力,或者说我以为我拥有的权力。我经常考虑这件事情。我这辈子几乎没有为什么而感到过羞愧,但这事算一件。要是在我三十岁或者七十岁上,我根本不会为这种事羞愧。为什么六十岁就会呢?性格确实能够改变。这是男人的功绩,也是他的悲剧。”
  克里斯蒂安换了杯白兰地。这是先知提供的,风味绝佳,价格不菲。先知这里总是上最好的酒。克里斯蒂安很喜欢这酒,不过他自己绝对不会买的。虽然他出身富贵,却从来没觉得自己应该享受这么好的东西。他说:“我从小就认识了您,已经四十五年了,您一直都没有变过。下个礼拜您就要一百岁了,还是那么了不起,我一直都这么想。”
  先知摇摇头:“从六十岁到一百岁,你认识的我始终是个老人,因此说明不了什么,此时的我心中已经没有恶念,也没有力气作恶了。那个虚伪的托尔斯泰不是说过嘛,年高择善,并非虚言啊。”他停住叹了一口气,“说说,我这个生日庆典怎么办呢?你的朋友肯尼迪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我,我也知道,白宫玫瑰园其实是你的主意,媒体报道也是你安排的。他不是正好可以利用这次危机事件取消生日庆典吗?”
  克里斯蒂安道:“不,不,他非常看重您这一生的贡献,他是真心要办庆典的。奥利佛,您曾经是个了不起的人,现在还是。请少安毋躁。管他呢,一百年都过去了,几个月算什么?”他顿了顿,“不过要是您愿意的话,弗朗西斯安排的什么百岁庆典,媒体大幅报道,还有在报纸和电视上登您的名字和照片这些事,我们都忘了吧,反正您也不喜欢他。我随时可以给您举办一个小型的私人庆生晚会,保证一切都安排妥当。”他笑眯眯地看着先知,表示他正在开玩笑。有的时候,老人太把他说的每一个字当真了。
  “谢谢,不过算了吧。”先知说,“我还是希望活得有点盼头,比如说,叫美国总统给我举办生日会之类的。不过我跟你说,你的肯尼迪精明得很。他知道我的名字还是很有分量的,把我的大名广而告之也能提升他的形象。你的这位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跟他的叔叔杰克一样,工于心计。鲍比要是还活着,听我这么说非揍我不可。”
  克里斯蒂安道:“和您同时代的人都已经离世,但是那些仰仗您的人都是这个国家的栋梁,他们都盼着能给您庆生呢,这也包括总统本人。是您帮助他一路走过来,他没有忘记。他甚至还邀请了您在苏格拉底俱乐部的那些老哥们儿,虽然他讨厌他们。这将是您最好的生日会。”
  “也是最后一个。”先知说,“我现在他妈的已经土埋半截了。”
  克里斯蒂安大笑起来。先知一直到九十岁才开始说脏话,所以他现在说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不谈这些了。”先知说,“现在我跟你讲讲那些伟大人物吧,肯尼迪和我自己都算其中之一。他们最后耗尽自己,也耗尽了周围的人。这并不是说我承认你的肯尼迪之所以成为美国总统,就是因为他有多了不起,其实不过是变了个戏法而已。再说一句,你知不知道,在表演圈子里,人们都认为魔术师是最没有艺术细胞的人?”这时先知昂起头来,让人惊异的是,他这样看起来就像个猫头鹰。
  “我得承认肯尼迪不是你眼中那种典型的政客。”先知说道,“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智商很高,而且很有道德,尽管我也说不清他这种禁欲是否健康。不过他所有的美德对于一个伟大的政治家而言都是阻碍。能想象吗?没有瑕疵的男人,简直就像是没有帆的航船!”
  克里斯蒂安问道:“你不赞成他的行动,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这不相干。整整三年,他对女人的态度总是含含糊糊的,这很麻烦。”这时先知的双眼浑浊起来,“我希望这次事件不会给我的生日会造成太久的影响。我这辈子过得怎么样,嗯?还有谁的日子比我的更好?我出身贫寒,所以后来才珍惜我挣来的财富。我长相平平,但是俘获了美女们的芳心,并且懂得好好享受她们。我脑筋灵活,靠后天培养出了一副好心肠,远远强过了那些生来就同情心泛滥的人。我精力无穷,所以才能活到这把年纪。我身体健康,从来也没得过什么大病。我这一生真叫痛快,还活得这么长。不过这也是个麻烦,或许有点太长了。我现在真是不能忍受照镜子,不过我说过了,我从来不是什么帅哥。”他顿了一会儿,突然对克里斯蒂安说道,“不要在政府部门干了,和当前发生的一切撇清关系吧。”
  “我做不到,”克里斯蒂安说,“太迟了。”他审视着老头儿满是老人斑的脑袋,暗自惊叹他的头脑还是那么灵活。克里斯蒂安凝视着他那老迈的双眼,里面似乎永远雾蒙蒙的。他真的有这么老了吗,身体皱缩得就像一只死掉干瘪的昆虫?
  先知已经看穿了他此时的想法,他简直就是透明人,像孩子一样毫不设防。先知很清楚,自己现在给他出主意已经太迟了,克里斯蒂安要违背自己的意愿了。
  克里斯蒂安喝光杯中的白兰地,起身准备离开。他帮老人把毯子盖好,打铃叫护士们进来。然后他对着先知耳边光亮的皮肤悄声道:“跟我说说海伦·杜·普雷是怎么回事吧,她结婚以前也受过你照顾。我知道她第一次踏上政坛其实都是你一手安排的。你们有没有过一腿呢,还是你那会儿已经太老了?”
  先知摇摇头:“我到了九十岁才老的,我跟你说,要是你的‘小弟弟’不陪你玩儿了,那才真叫孤单呢。不过话说回来。她对我没兴趣,我又不是美男。我承认自己非常失望,因为她兼具美貌和智慧,正是我最喜欢的那一型。我就是不喜欢那种聪明但是长相平庸的女人——因为跟我自己太像了。我也能爱上那种头脑简单的美女,但如果这些美女还能聪明一些,那我可就跟上天堂差不多了。海伦·杜·普雷——我知道她前程远大。她很强,意志力很强。我确实追过她,但是无功而返,这可是我很少有的失败经验。不过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她能拒绝和一个男人上床,但是同时又和他保持亲密的友谊,这方面她真是个天才。这种女人很少见。当我发现她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就更加意识到这一点。”
  克里斯蒂安碰了碰他的手,感觉就像摸在伤疤上。“我每天都会打电话来,或者过来看您。”他说,“一有新的消息我就会告诉您。”
  克里斯蒂安离开以后,先知非常忙碌。他得赶紧把克里告诉他的消息通知苏格拉底俱乐部的人,他们都是美国国家机器中的重量级人物。他并不觉得这么做是对克里斯蒂安的背叛,虽然他很喜爱他,但是爱总是第二位的。
  他得采取行动。现在他的国家正在惊涛骇浪之中,他有责任引领她回到安全的港湾。像他这样一把年纪的人,还有什么更值得去做的事呢?说实话,他一直都十分鄙视所谓肯尼迪家族的传奇历史,现在正好是个机会可以彻底毁掉它。
  最后,先知叫护士来忙活杂事并给他准备好床铺。他想起了海伦·杜·普雷,心中满是柔情,但是已不再感到失望。她曾经那么年轻,才二十岁出头,美丽且充满活力。他经常谆谆教诲她,告诉她怎样获取和运用权力,更重要的是,如何不受权力的控制。她总是耐心倾听,而这正是获取权力所必需的素质。
  他告诉她,人类最大的难解之谜就在于他们是怎样损害自己的利益的。自尊和虚荣往往会毁掉他们的生活,妒忌和空想让他们迷失,一无所得。为什么人保持自知之明这么重要?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从不讨好,从不阿谀,从不撒谎,从不让步,从不背叛,也从不欺骗。还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在生活中总是羡慕嫉妒那些比自己命好、过得更开心的人。
  这是他讨好她的独特方式,而且她很快就看穿了这一点。她谢绝了他的帮助,继续奋斗,同时实现了自己的权力之梦。
  百岁高龄仍然保持头脑清醒所造成的一大问题就是,你能看穿自己内心潜意识里蠢蠢欲动的坏念头,还能把它从曾经的记忆中清楚地择出来。当年海伦·杜·普雷拒绝和他上床时,他曾经觉得很受伤。他知道她并不是个保守的女人,她也有几个情人。不过让人惊奇的是,到了七十岁,他竟然还是没有得手。
  他去过瑞士的回春美容中心,做了除皱手术,打磨了皮肤,还在静脉里注射动物胎盘。但是他的身材依然在萎缩,关节变得僵硬,血液变淡,这一切无法改变。
  尽管回春手术没什么效果,但是先知相信,自己已经明白了恋爱中男女的感受。他过六十岁之后,仍然有年轻女人爱慕他,其中的诀窍就是他从来不对她们管东管西,从来不吃醋,从来不伤害她们的感情。她们把那些年轻男子当真爱,对待先知却肆意无情。但这些他都不介意。他给她们买昂贵的礼物、油画、珠宝,而且都品位不俗。他由着她们利用他的权势在社会上不劳而获某些特权,还慷慨地给予她们金钱,但是不容她们无度挥霍。他考虑问题很周全,总是同时保持有三四个女人在身边。她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有时会因谈恋爱而忽略了他;她们也会出去旅行,也为各自的事业而奋斗。因此,他不能要求她们在自己身上花太多的时间。但是当他需要女人陪伴的时候——不光是为了上床,也是为享受她们美妙的歌喉,听听她们会耍些什么小手段——四个女人中总有一个会来。当然,他还会带她们出席公司的一些重要场合,带她们出入高级社交圈,而这些圈子她们凭借自己的力量是永远进不去的。他的社会地位就是吸引她们的优势之一。
  他并不隐瞒,几个女人互相都认识,因为他认为女人在内心深处并不喜欢太专情的男人。
  他经常回忆起自己干过的坏事,好事却记住得不多,这不免有些残酷。他干过不少好事,他的钱曾经用来建造医疗中心、教堂和养老院。但是对于自己,他的记忆力就不太牢靠了。幸运的是,他经常考虑爱情问题。他是一个拥有华尔街公司、银行和航空公司的男人,但情爱反而以某种有趣而独特的方式,成了他这辈子最划算的买卖。
  因为他身家雄厚,所以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他都曾受邀参与,成为那些权贵的顾问。他是当今世界的缔造者之一,地位举足轻重,一生精彩纷呈。不过当他步入百岁,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当年怎么应付数不清的情人。唉,这群聪明又任性的小美人呀,她们曾多么迷人,他真是没有看错她们,至少大部分都没看错。现在她们一个个当上了法官、杂志主编、华尔街精英以及电视新闻女王。当年她们和他厮混的时候,个个都狡黠得很,但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他在关键时刻也从未亏待过她们。所以他并不感到惭愧,只是遗憾。如果那时有哪个女人真心爱他,他简直可以摘星星给她。不过理智提醒他,自己其实不配得到她们的爱,她们也看透了他,知道他的爱不过是追求肉体刺激,其本质是空虚。
  到了八十岁,他那一身皮肉之下的骨架开始萎缩,肉体欲望逐渐消退,脑子里反而充斥了曾经年轻但已经消逝的面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必须雇几个年轻姑娘和他一起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只为了看着她们。这种老年人的顽固多少次在文学作品中受到嘲讽,多少次遭到年轻人的蔑视,虽然他们自己也终归要老去。然而,仅仅只是看着这些他已经不能再享受的美女,他那衰老的肉体也会获得平静。多么纯洁呀。圆鼓鼓的乳房高耸着,缎子一般光滑的白皙皮肤上,镶嵌着红玫瑰般的小小乳头。还有那神秘的大腿处,丰满的肉体泛着金色的光芒,毛茸茸的三角区令人惊叹——各种颜色的毛发——再转到背面,令人心醉的丰满臀部分成了细腻圆润的两瓣。虽然他肉体的感官已经萎缩殆尽,但是他大脑中成千上万颤巍巍的细胞都被这些美点亮了。她们的小脸,神秘的耳郭之内,旋转着导入深处的海洋;凹陷的双眸呈现出蓝色、灰色、棕色和绿色,深邃的火光从灵魂深处积聚,在眼中闪烁。沿着脸部的线条一路向下,就是那毫不设防的双唇,迎接享乐,也迎接伤害。只要还没睡着,他就会凝视这些面容,伸手抚摸那温暖的肌肤,光滑的大腿和丰臀,抚摸那炽热的双唇。鬈曲的阴毛如此光滑,他把手放在上面,可以感到下面跳动的脉搏。太美妙了,他就这样沉沉睡去,脉搏的跳动让他的梦境不再充满恐惧。在他的梦里,他仇恨着年轻的男子,恨不得把他们吞下肚去。他梦到年轻男子的尸体堆积在深沟里,千百个水手在万丈深的海底漂荡,广阔的天空中,聚集着太空探索者的尸体,不停地旋转着,飞入深深的黑洞。
  他的梦醒了,但是他反而清醒地意识到这些梦境都是一种老迈的疯狂,暴露了他对自己身体的厌恶。他讨厌自己像伤疤一样泛光的皮肤,讨厌双手和秃顶上那些棕色的斑点,每一个都昭示着死亡,讨厌自己越来越差的视力,讨厌虚弱无力的四肢,讨厌跳动过速的心脏,也讨厌自己依然清晰的头脑中的邪恶,宛如肿瘤一般。
  唉,仙女教母总是要走到新生婴儿的摇篮边,许下三个有魔力的愿望,这多么遗憾!因为婴儿根本不需要,倒是老人才应该获得那些天赐的礼物,特别是像他这样思路依然明澈的老人。
第11章
  周一
  罗密欧逃离意大利的行动经过了极其周密的安排。他带着一伙人先在圣彼得广场上乘坐准备好的货车来到一处藏身地,在那里换了衣服,带上一本以假乱真的护照,拎起一个提前收拾好的行李箱,然后通过地下组织的路线,越过边境,到达法国南部。他从尼斯登上一架飞往巴黎的航班,这架航班的终点是纽约。尽管罗密欧已经三十个小时没合眼了,他依然十分警觉。这些细节都十分关键,它们是行动中最容易的部分,可一旦计划中出了离谱的意外或者失误,整个行动就完了。
  法航飞机提供的晚餐和红酒一向不错,这让罗密欧渐渐放松下来,低头凝视着舷窗外无边无际的淡绿色水面和天空蓝白相间的边际线。他吃了两片强力安眠药,但是体内总有一根神经绷着,让他睡不着。他想象着通过美国海关的场景——会出什么问题吗?不过就算他在海关被当场抓住,也不会影响亚布里尔的整个计划。某种危险的求生本能让他保持清醒。罗密欧想象得出他可能遭受怎样的折磨,他对此不抱任何幻想。他早已经同意要以自我牺牲来为他的家庭、他的阶级和他的国家赎罪,但是现在那根神秘的恐惧神经却嘲弄着他的身体。
  最后,安眠药发挥作用,他睡着了。梦中,他开了一枪,跑出圣彼得广场。正一路狂奔,他突然醒了。飞机已经降落在纽约的肯尼迪机场,空姐把外套递给他,他站起来从头顶的行李舱中拿出自己的随身手提箱。过海关时,他表现得十分坦然,拿着包走出海关,到了机场航站楼的中央大厅。
  人群中,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几个联络人:一个戴绿色底白条纹滑雪帽的女孩,另一个年轻男子掏出一顶红色帽檐的帽子戴在头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洋基队”的字样。罗密欧自己的衣着倒是没有什么标志,他还没决定是否要和他们接头。他弯下腰摆弄着自己的包袋,接着,打开一个袋子,一边在里面翻找,一边悄悄打量着那两个联络人。他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至少没有特别不对劲儿的。
  那个女孩一头金发,相当瘦削,罗密欧不喜欢她这一型,太过骨感了。不过她脸上有一种女人味十足的坚定神情,只有思想严肃的女孩才有。他喜欢女孩子带点严肃,他不由琢磨起这个女孩在床上会如何表现,并暗暗希望自己不会马上被逮捕,这样就来得及勾搭上她。应该不会太难,对女人他一直很有吸引力,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比亚布里尔要强。她会猜出来自己跟教皇遇刺案有牵连,对于一个严肃认真的革命女孩来说,能跟这样的男人上床,完全可以满足她的浪漫梦想。他还注意到女孩并没有倚靠或者触碰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子。
  那个小伙子的脸特别热情开朗,浑身都散发着典型的美国式和善气息,因此罗密欧马上就讨厌他了。美国人就是这样一群不值钱的垃圾废物,因为他们的生活实在太安逸舒适了。想想吧,两百多年来,他们竟然从来没出现过一个类似革命党的派别,而这个国家可是靠着革命才建立起来的。派来迎接他的小伙子就是这种典型的好脾气软蛋。罗密欧提起箱子,径直走到他们面前。
  “劳驾,”罗密欧微笑着说,他的英语有很重的口音,“你能告诉我,去长岛的大巴从哪里开出吗?”
  女孩转过了脸来,这样凑近了看,她还要漂亮得多。她下巴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这一发现激起了他的欲望。她问:“你想去北岸还是南岸?”
  “南汉普顿。”罗密欧说。
  女孩微微一笑,笑容十分温暖,甚至有些崇敬的意味。小伙子则拿起罗密欧的行李,说:“跟我来。”
  他们在前面带路,出了航站楼,罗密欧跟在后面。路上车来车往的噪音和到处涌动的人流简直让罗密欧不知所措。一辆轿车已经等待多时,里面的司机也戴着红色帽檐的棒球帽。两个年轻男子坐在前排,女孩和罗密欧一起坐在后排。轿车汇入车流当中,女孩伸出手:“我叫多萝西娅,请不必担心。”前排两个年轻人也低声说出他们的名字。接着女孩道:“你在这儿会很自在,也很安全。”此刻罗密欧突然体会到了犹大的痛苦。
  当天晚上,那对年轻的美国男女费尽心机,给罗密欧弄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们给他安排的房间可以俯瞰大海,十分舒适,就是那张床有点硬。不过罗密欧知道自己只睡一晚,还不一定真的会睡,因此也就无所谓了。这栋房子家具陈设昂贵,但是缺乏格调,是现代的美国海岸风格。三个人共同度过了平静的一晚,用意大利语和英语混杂着聊天。
  那个叫多萝西娅的女孩很特别。她的智慧丝毫不逊色于她的美貌,而且绝不是个轻佻的姑娘。罗密欧原本计划把最后一个自由之夜用在各种床上游戏中,现在看来也泡汤了。那个小伙子,理查德,也十分严肃。很显然,他们两人都猜到罗密欧参与了刺杀教皇的行动,但是他们没有多问。他们只是怀着无比的敬意招待他,就好像面对的是一个罹患绝症而慢慢走向死亡的人一样。罗密欧对他们印象深刻,他们走动的时候体态轻盈,言语中透着睿智。他们同情人间不幸,而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自信,对自己的信仰和能力的自信。
  罗密欧跟这两个年轻人度过了平静的一晚,他看出二人十分虔诚,对真正的革命又是如此无知,这些都让罗密欧对自己的一生感到些许厌恶。真有必要让这两个人和他一起被出卖吗?他迟早是会被释放的,他毫不怀疑亚布里尔的计划——他觉得这个计划简单又漂亮。他是主动提出让自己被抓的,但是这对年轻男女都是真正有信仰的人,人民会站在他们一边。他们将戴上手铐,经历革命者要承受的痛苦。罗密欧一度想过要警告他们。但是,他必须让全世界都以为美国人也参与了整桩阴谋,而这两人就是替罪羊。接着他又很生自己的气,怎么能这么心软呢?的确,他还做不到像亚布里尔那样把炸弹扔进幼儿园,但是牺牲几个成年人还是没有问题的。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杀死了一名教皇。
  他们又能遭多少罪呢?他们得在监狱里蹲上几年,但美国从上到下都那么宽容,所以他们说不定能免去牢狱之灾。美国的律师比圆桌骑士还要可怕,能帮任何人逃脱法网。
  罗密欧努力想睡一觉,但是过去几天所经历的一切恐怖景象伴随着海风,经由敞开的窗户向他涌来。他仿佛又举起手枪,又看到教皇倒下,又一次匆忙穿过广场,听到庆祝的信徒因为恐惧而发出尖叫。
  第二天一早,周一清晨,也就是罗密欧刺杀教皇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决定到屋外的美国海滩走走,最后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房间里静悄悄的,但是他走下楼梯就发现,多萝西娅和理查德还在客厅的两张沙发上睡着,如同岗哨一般。潜藏于心中的毒计驱使他走到门外的海滩上,来到带着咸味的微风中。触目可及的一切,都让他对这片异国海滩心生厌恶:粗俗不堪的灰色灌木丛,高而杂乱的黄色野草,还有太阳在银红相间的苏打水瓶上的反光。这片陌生的土地不仅春寒料峭,连阳光都带着几分氤氲。但他还是很高兴,在实施阴险计划的同时,他还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一架直升机在头顶飞过,不见了踪影。水面上有两条小船,一动不动,船上也看不到有人的痕迹。橙红色的太阳升起来了,越升越高,到天空中逐渐变成金黄。他走了很久,转过海滩的一角,直到连那所房子也看不见了。他莫名地感到几分恐惧,或许是因为他看到了一蓬蓬细长茂盛、灰色斑驳的野草,一直延伸到水边。他转身往回走了。
第12章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警笛声。他看到远处的海滩上警灯闪烁,便快步朝警车走去。他一点都不怕,也不怀疑亚布里尔的计划,尽管此时他还来得及逃跑。美国社会实在让他鄙视,他们愚蠢至极,连这样一次抓捕行动都不能安排妥当。但就在此时,刚才那架直升机又出现了,那两艘看似一动不动、空无一人的小船也径直驶向岸边。他又惊又怕,现在已经逃不掉了,他却只想一直不停地跑。但是他定了定神,还是朝已经被警察和枪支包围的房子走去。直升机就在屋顶盘旋,越来越多的人在海滩上走来走去。罗密欧摆出一副自知有罪的害怕样子,开始往大海的方向奔逃,但是海面上钻出很多戴着呼吸面罩的人。罗密欧转回身向那所房子跑去,然后他看见了理查德和多萝西娅。
  他们已经被抓了,都戴着手铐,两个人被铁链子绑着,一步也动不了。他们都在哭,罗密欧知道他们的感受——很久以前他也经历过。他们因为失去了力量而感到屈辱,感到羞愧,所以哭泣。他们此时束手无策,心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噩梦一般的恐惧,因为他们的命运不再由喜怒无常但是可能心怀慈悲的神灵来掌握,而是被捏在这些彼此不共戴天的人类手中。
  罗密欧向两人微微一笑,不无怜悯又无可奈何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其实几天之后就能重获自由,可这两个年轻人呢,他们和自己的信仰相同,但是他们更加真诚坚定。他知道自己出卖了他们。不过话说回来,这是一个巧妙的战略安排,而不是什么阴毒的陷阱。那些武装人员一窝蜂地冲上来,将沉重的铁链套在他身上。
  遥远的世界另一端。这里的天空中密密麻麻布满了间谍卫星,大气层被能量强大的雷达一遍遍扫描;海面上到处都是美国战舰,向舍哈本奔驶而来;地面上到处都是导弹发射井,还有常驻军队,他们盘踞在一片片土地上,就像为死神举起了灯光指引棒。就在这里,亚布里尔正在宫殿里和舍哈本苏丹一起共进早餐。
  舍哈本苏丹坚信阿拉伯自由,支持巴勒斯坦立国。他认为美国就是以色列的靠山——没有美国的支持,以色列不能成事,因此美国才是最终的敌人。亚布里尔密谋要撼动美国的权威,这个计划正暗合他的心意。舍哈本虽然没有什么军事力量,却能如此羞辱一个超级大国,想到这点他十分得意。
  苏丹在舍哈本拥有绝对的权力。他掌握巨大的财富,能够呼风唤雨,但这些都不新鲜了,只令他厌烦。苏丹没有什么恶习,过着平淡无味的日子。他遵从穆斯林律法,生活无可指摘。石油为舍哈本带来了巨额财富,因此这里的生活水平高居世界各国前列。苏丹已经兴建了不少学校和医院,实际上他的梦想就是把舍哈本建成阿拉伯世界的瑞士。他唯一的小小偏执就是有洁癖,无论是对个人生活还是国家管理都一样。
  苏丹参与了这次的阴谋,因为他从中体会到一种冒险的快感,就好比在赌场上下了巨额赌注,或者像在奋力追求崇高的理想。况且,这个计划对他的国家和个人都不会构成威胁,因为他拥有一面魔力盾牌——就是安安稳稳贮藏在沙漠地带的亿万桶存量的石油。
  他参与这次阴谋还出于对亚布里尔的喜爱和感激。当年苏丹还是一个没什么地位的小小王子,舍哈本皇室内部为了权力相互倾轧,尤其是在发现了巨大的石油储量之后,更是争得你死我活。苏丹的对手获得了美国石油公司的支持,自然倾向跟着美国走。而苏丹因为在国外接受过教育,所以更了解这些油田的真正价值,拼命要把油田的控制权留在舍哈本。于是内战爆发了。亚布里尔当时还很年轻,但正是他帮助苏丹杀掉了那些对手,并夺取了权力。尽管苏丹本人品德高尚,但他也同样明白政治斗争自有它一套规则。
  苏丹上台之后,只要亚布里尔需要,就为他提供避难。其实过去十年中,亚布里尔在舍哈本逗留的时间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他在这里拥有一个不同的身份,以这个身份建立了家庭,有老婆孩子还有仆人,并且受雇担任一个权力不太大的政府官员。这个身份没有被任何国外情报机构发现。过去十年中,他和苏丹越走越近,他们一同研习《古兰经》,接受外国老师的教育,对以色列共同的仇恨将他们团结到一起。而且他们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共同点:他们并不仇恨犹太民族,而是仇恨犹太人所建立的官方政府。
  舍哈本苏丹有个不为人知的梦想,这个梦想太过离奇,他不敢跟任何人说,连亚布里尔也不知道。他梦想有一天以色列亡国,犹太人再次离散到世界各地。到那时,他,苏丹,就会招徕犹太科学家和学者到舍哈本来。他要建立一所了不起的大学,集合所有犹太人中的精英,历史不是已经证明了吗?犹太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爱因斯坦和其他犹太科学家为这个世界制造出了原子弹,那么无论是上帝还是自然,还有什么秘密是他们解释不了的呢?他们难道不是闪米特人的同胞吗?时间可以消解仇恨,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可以和平共处,一起把舍哈本建设成一个了不起的国家。他将赠予他们财富,对他们以礼相待,尊重他们所有亘古不变的奇风异俗。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舍哈本说不定会变成另外一个雅典。想到这些,苏丹自己都被这些傻乎乎的想法逗笑了。不过话说回来,做做梦而已,能有什么害处呢?
  不过现在亚布里尔的阴谋或许是一场噩梦。苏丹召亚布里尔进宫,将他从飞机上悄悄带出来,这样才能保证他不干出什么暴力行为,因为亚布里尔向来喜欢在自己的行动中临时加入一些小小的怪招。
  苏丹强烈要求亚布里尔先洗个澡,刮刮胡子,然后再欣赏一番宫里漂亮舞女的舞姿。等到亚布里尔神清气爽之后,再由苏丹做东,两人一起坐在玻璃阳台上吹空调。
  苏丹觉得自己可以开门见山。“我一定要祝贺你,”他对亚布里尔说,“你的时间安排毫无瑕疵,而且我觉得十分走运,一切都能顺利进行。毫无疑问,安拉关注着你呢。”他情真意切地对亚布里尔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我提前收到信,说美国将满足你们提出的一切条件。知足吧,你已经羞辱了世界上最强势的国家,还杀死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宗教领袖。而且你那个刺杀教皇的手下还会获得释放,这无异于朝他们脸上撒尿。不过到此为止吧。想想这以后可能导致什么后果,你将成为整个二十世纪遭追杀的头号人物。”
  亚布里尔知道接下来苏丹会说什么,他肯定要打听自己如何处理和美国的谈判。他琢磨了一下,不确定苏丹是否要接手后面的行动。“我在舍哈本是很安全的,”亚布里尔说,“一贯如此。”
  苏丹摇摇头:“你我都知道,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他们会盯着舍哈本不放的,你必须得另外找一个避难处。”
  亚布里尔大笑起来:“我会到耶路撒冷去做个乞丐,不过你也得顾及自己的处境,他们会知道你也参与了整个计划。”
  “那倒不一定,”苏丹说,“我端坐在世界上最壮阔、最便宜的石油海洋之上。而且,美国在这里有五百亿美元的投资,有他们建造的石油城达克,还有其他好些东西。我不担心,我觉得他们很快就会原谅我,可是你和罗密欧就不一样了。听我说,亚布里尔,我的朋友,我很了解你,这次你玩得够大了,的确很风光漂亮。不过本来挺好的一次行动,可别因为你最后的这些花哨把戏而毁了。”他停了停,“我什么时候对外公布你们的条件?”
  亚布里尔温和地说:“罗密欧已经就位。今天下午就给他们下最后通牒,他们必须在华盛顿时间周二上午十一点以前同意我的条件,不能讨价还价。”
  苏丹道:“你得小心行事,亚布里尔,再多给他们点时间吧。”
  他们拥抱了对方,然后亚布里尔又被送回到了飞机上,现在飞机已经被他手下的三个人控制,还有从舍哈本上飞机的另外四个人。人质都被困在飞机的经济舱内,包括机组成员。飞机孤零零地停在停机坪中央,苏丹的军队以五百码为半径,在外围拉了一圈警戒线,让闲杂人等退到线外。除了围观的人群,还有世界各地电视台的记者,以及他们的转播车和各种录音录像设备。
  亚布里尔假装成后勤人员,随着一辆为人质提供食物和饮水的供给车悄悄返回到飞机上。
  华盛顿特区,已经是周一凌晨。亚布里尔对舍哈本苏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我们得看看这位肯尼迪大人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了。”
第13章
  摒弃了世间一切享乐,将毕生精力投入到帮助同胞的事业中的人是十分危险的。美国总统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就是这样一个人。
  进入政坛之前,肯尼迪已经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和财富,当时他还不到三十岁。后来他开始着手去追寻生命中有意义的事情。他信教,他坚守道德准则,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经历了失去两位叔叔的创痛,这一切让他觉得最有价值的事莫过于改良这个世界,这实质上也是改善命运本身。
  当选总统后,他宣布本届政府的使命就是向所有人类的苦痛宣战,他要站在百万雇不起说客和其他压力集团的人民大众一边,成为他们的代表。
  要不是肯尼迪在电视屏幕上的魅力亮相,总统的这些想法在正常的情况下会被选民认为是过于偏激的念头。但他比自己那两位著名的“叔叔”更加英俊,在镜头面前更加自如;同时,他也比叔叔们更聪明,教育程度更高,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他演讲时,可以言之凿凿地报上一连串的数据,他还能滔滔不绝地概述不同领域的专家制定的计划构想,而他挖苦起人来也毫不逊色。
  “如果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弗朗西斯·肯尼迪说,“所有的夜贼、强盗、走私犯就都能学会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实施偷窃。他们应该学会像华尔街那帮人一样公然合理地偷窃别人的财富,像社会上那些有威望的大人物一样逃避税收。这也许会导致更多的白领型犯罪,但至少不会有人受伤。”
  但是肯尼迪还有另外一面。“左派认为我太保守,而右派又把我当恐怖分子。”肯尼迪曾经对克里这样说过,当时克里正给他送来一份新的联邦调查局许可证,容许他们有更广泛的自主决定权,“如果有人犯了法,我觉得他就成了一个罪人。法制就是我的信仰。实施犯罪的人就是把上帝的力量强加给别人,应当由受害者决定是否要接受生命中的另一个上帝。一旦受害者和社会以某种形式接受了这种犯罪行为,我们就破坏了社会的生存意志。社会,甚至个人,都无权宽恕罪犯或者减轻刑罚。为什么要把罪犯的独裁意志强加给遵纪守法、服从社会契约的公民呢?在谋杀、持械抢劫和强奸这一类的可怕案件中,犯罪分子就等于在宣布自己是神。”
  克里斯蒂安微笑道:“把他们都关进监狱吗?”
  肯尼迪板着脸说:“我们没有足够的监狱。”
  克里斯蒂安把计算机统计出来的有关美国犯罪的最新数据给他,肯尼迪研究了几分钟,火冒三丈。
  “要是人们知道这些犯罪数据,”他说,“要是人们知道了那些还没有列入统计的罪行,会怎么想呢?比如说,夜贼,甚至包括已经有前科的那些贼,大部分其实都没有坐牢。连我们的政府都不得擅闯民宅,我们的自由无价,社会契约和家园土地都神圣不可侵犯,却被那些持械罪犯再三践踏。他们肆意偷盗、谋杀和强奸。”
  肯尼迪念诵了一段最受喜爱的英国不成文法:“雨可进,风可进,但是国王不许进。”然后他说,“真是一句废话。”他又接着说道,“仅仅加利福尼亚一个州,一年的谋杀案就是整个英格兰的六倍。美国的谋杀犯连五年的牢都不用坐,当然你得先能判他们的刑,那简直就是奇迹。
  “美国民众的安全正受到上百万个疯子的威胁,”肯尼迪说,“他们夜里不敢上街。他们请私人保镖来看家护院,每年的费用高达三百亿美元。”
  肯尼迪特别痛恨其中一点:“你知道有百分之九十八的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吗?尼采很久以前就说过,‘如果一个社会变得心慈手软,那么这个社会就站到了加害者一边。’宗教机构讲究慈悲那套屁话,他们宽恕罪犯。但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做,那些人渣。我见过最糟糕的一件事,有个母亲,她的女儿被人残忍地先奸后杀,结果她却在电视上说,‘我原谅了他们。’谁给她的狗屁权利去原谅他们?”
  肯尼迪接着开始向文学开炮,这让克里斯蒂安惊奇不已。“奥威尔写的《一九八四》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肯尼迪说,“个人就是野兽,郝胥黎在他的《美丽新世界》中已经说得很清楚,这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我倒不在乎生活在《美丽新世界》中,总比现在这个世界好。个人才是独裁者,而不是什么政府。”
  “这份报告中的数据确实让我十分吃惊,”克里斯蒂安真诚而坦率地道,“这个国家的人民正遭受恐怖威胁。”
  “国会必须通过我们需要的法案。哪怕报纸和其他媒体大呼小叫地说这是对神圣《宪法》和《权利法案》的血腥谋杀。”肯尼迪顿了顿,想试探一下他朋友的反应。克里看上去似乎被震住了,肯尼迪笑了笑,接着又道:“说说我的看法吧,信不信随你。最有趣的地方是,我已经跟国内那些手握大权、家财万贯的人讨论过当前的形势,他们手里掌握着所有的钱。我在苏格拉底俱乐部做过演讲,我觉得他们应该很关心这件事情。不过令我不解的是,他们明明可以影响国会的行动,却不肯这样做。个中原因到底是什么,你恐怕永远也猜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停住不说了,好像期待克里斯蒂安能猜出答案来。
  他又做了个鬼脸,可以看作是微笑,或者蔑视:“这个国家有钱有势的人有能力保护自己,不必依靠警察或政府部门。他们用昂贵的安保系统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还有私人保镖保护他们在这个犯罪猖獗的社会中不受侵害。这些精明谨慎的人绝不会跟毒品什么的扯上关系,他们的家有高墙电网,所以晚上可以安心睡觉。”
  克里斯蒂安心神不定地挪了挪身体,然后啜了一口白兰地。
  “其实呢,”肯尼迪接着说道,“关键问题是这么回事。假定我们通过了严打犯罪的法案,那么我们惩治的黑人罪犯会比其他任何人群都要多,那这些资质平平、缺少教养、无权无势的人会到哪里去呢?他们还有什么资源来反抗我们这个社会呢?如果他们不能通过犯罪来发泄,就会诉诸政治运动。他们会成为活跃的极端分子,影响国家的政治平衡,那么我们就不再拥有资本主义民主了。”
  克里斯蒂安问道:“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肯尼迪叹了口气:“上帝,谁知道呢?但是这个国家的掌权者相信这一点。他们的观点是,就让这些豺狗尽情分食那些无依无靠的弱势人群吧。他们能偷到什么呢,几十亿美元吗?不过是些小代价而已。上千人被强奸、偷窃、谋杀和抢劫,无所谓,反正受害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人。这样微小的损失好过政治上的混乱。”
  克里斯蒂安说:“您想得也太夸张了。”
  “这是有可能的。”肯尼迪说。
  “如果情况失控的话,”克里斯蒂安说,“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自卫队——美式的法西斯。”
  “不过这种政治运动还是可以控制的,”肯尼迪说,“实际上这样还会对当权者有所帮助。”
  然后他对克里斯蒂安笑了笑,拿起那份报告。“我想要留着这个,”他说,“我要找人给它裱个框,然后挂在我房间的墙上,纪念克里斯蒂安担任总检察长和联邦调查局局长之前的日子。”
  复活节之后,周一早上七点。肯尼迪总统班底成员、内阁成员和副总统海伦·杜·普雷纷纷来到白宫内阁会议室。这个周一的早晨,大家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总统会采取什么行动。
  会议室里,中情局局长西奥多·泰佩等着肯尼迪示意,便率先发言。“我首先要说明,特丽莎现在没事,”他说,“也没有人受伤,不过他们还没提出具体的条件。但是最迟今天傍晚他们就会宣布要求,而且还警告我们必须立即满足,不得讨价还价。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劫机犯的头领亚布里尔在恐怖分子圈里名头很响,而且在我们的档案中也留有记录。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总是独自策划行动,再找一些恐怖组织作帮手,比如神秘的‘百人先驱团’。”
  “为什么是‘神秘的’,西奥?”克里插了一句。
  泰佩说:“他们不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那样的组织,而是不同国家恐怖分子的联合团体。”
  “接着说。”肯尼迪简单地道。
  泰佩翻了翻笔记:“毫无疑问,舍哈本的苏丹这次在与亚布里尔合作。他的军队把守着机场,不允许实施任何救援行动。同时,苏丹还假装是我们的朋友,主动要求担当双方的调停人。我们还不了解他这么做的目的,但是肯定对我们有好处。苏丹行事理智,容易在压力之下妥协,而亚布里尔则不按常理出牌。”
  中情局这位主管欲言又止,看到肯尼迪点了点头,他有些不情愿地接着说道:“亚布里尔想要给您女儿洗脑呢,总统先生。他们已经进行过几次长谈,他似乎认为她有成为革命者的潜力,如果她能说两句对革命表示同情的话,那简直就是他的大获全胜。她似乎也不害怕他。”
  房间里其他人都没说话,他们都知道最好不要问泰佩从哪里获得的这些信息。
  会议室外的大厅里人声嘈杂,他们都能听到等候在白宫草坪上的电视摄制组激动的叫喊声。尤金·戴兹的一个助手被带到会议室,交给戴兹一张手写的便条,这位幕僚长迅速地扫了一眼。
  “这消息已经证实了吗?”他问那位助手。
  “是的,先生。”助手答道。
  戴兹直视着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先生,”他说,“我有个最最不同寻常的消息。刺杀教皇的人我们已经抓到了,就在美国。犯人对他的刺杀行为供认不讳,并且说他的代号是罗密欧,但是拒绝说出他的真实姓名。我们已经和意大利安全部的人进行过确认,犯人供述的细节都和他的罪行吻合。”
  阿瑟·威克斯突然愤怒了,就好像某个温馨聚会中突然闯入一个不速之客:“他到底想干什么?我不相信他供述的是真的。”
  戴兹耐心地对那些证词进行解释:意大利安全部已经抓住了罗密欧的几名手下,而且他们也都招了,并指认罗密欧就是头领。意大利安全部部长弗朗哥·塞巴蒂斯奥一直因善于刑讯逼供而在业界闻名,但是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罗密欧要逃到美国,而且这么轻易就被抓住。
第14章
  弗朗西斯·肯尼迪走到位于玫瑰花园正上方的法式大门边,注视着下面那些巡查白宫和周围街区的警察分队。又一次,他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他生命中没有一件事情是意外,而全是一场巨大的阴谋,策划者不仅仅是人,还有信仰和死亡之间的合谋。
  弗朗西斯·肯尼迪从窗户边转过头,坐回到会议桌前。他扫视了一遍会议室,这里坐满了政府的顶级高官,每个都是最有心计、最有智慧的谋士和策划者。他几乎是开玩笑地说:“如果今天劫机者给我们开出一系列条件,你们这些家伙猜猜会有什么?其中一项条件肯定是要求释放刺杀教皇的罪犯。”
  大家都惊奇地盯着肯尼迪。奥托·格雷说:“总统先生,这可太过分了,实在是个无耻的条件,这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泰佩谨慎地道:“还没有情报显示两个案子之间有什么联系。实际上,任何恐怖组织同一天在同一个城市制造两起惊天大案,都让人难以想象。”他顿了顿,转向克里斯蒂安·克里。“总检察长先生,”他问道,“你说说是怎么抓住他的?”然后他十分厌恶地加了一句,“那个罗密欧。”
  克里答道:“通过一个我们合作很久的线人。我们一开始觉得完全不可能,但是我的副手彼得·克鲁特设计了一场全面行动,而且看来是成功了。我承认自己感到很吃惊,因为这看上去根本就不可能。”
  弗朗西斯·肯尼迪平静地说:“我们先暂时休会,等劫机者提出条件再说吧。”
  就在刹那间,一个偏执的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突然领悟了整个计划,还有亚布里尔的傲慢与狡猾。他第一次真正为女儿的安全感到忧心忡忡。
  周一下午晚些时候,亚布里尔开出的条件经由假意帮忙的舍哈本苏丹,传到了白宫通信中心:第一,五千万美元的赎金,换取飞机;第二,释放以色列监狱关押的六百名阿拉伯囚犯;第三,释放刚刚被捕的刺客罗密欧,并将其送到舍哈本;此外,如果不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满足所有条件,他们就射杀一名人质。
  弗朗西斯·肯尼迪和他的幕僚在白宫二楼的西北大餐厅开会讨论亚布里尔的条件。古色古香的餐桌旁边,围坐着海伦·杜·普雷、奥托·格雷、阿瑟·威克斯、尤金·戴兹和克里斯蒂安·克里,肯尼迪则坐在桌子的一端,他的空间比别人大一些。
  弗朗西斯·肯尼迪把自己想象成恐怖分子,像他们一样思考——他一直拥有这种换位思考的能力。对方最根本的目的是要羞辱美国,摧毁其在世界各国,甚至是盟友国家眼中的超级大国形象,肯尼迪觉得这是一种心理战术。如果仅仅靠几个武装分子和区区一个伊斯兰石油小国就能一脚把美国踹个狗啃屎,以后谁还会把这个国家当回事呢?为了自己女儿的平安,他非得让国家承受这种屈辱吗?但是当他把自己想象成恐怖分子之后,他预感到整个计划尚未结束,还会有新的打击接踵而来。但是他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他让在座各位先汇报基本情况。
  作为幕僚长,尤金·戴兹率先发言。他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合眼,声音沉重而疲惫。“总统先生,”他说,“我们判断,可以有限度地满足恐怖分子的条件,也就是说,释放罗密欧,但是把他移交给意大利政府,而不是亚布里尔个人,这样比较公正,而且合理合法。我们不同意支付赎金,也不能让以色列释放他们的囚犯,这样让我们看起来不那么软弱,但是也不会激怒他们。等到特丽莎安全回家,我们再来收拾这帮恐怖分子。”
  克里道:“我保证,一年内就可以解决问题。”
  弗朗西斯·肯尼迪很长时间都没有吭声,然后他道:“我觉得你们说的这些不管用。”
  阿瑟·威克斯说:“这些不过是我们的公开反应,私底下,我们向他们保证释放罗密欧,支付赎金,而且对以色列施压。我觉得这样肯定起作用,至少可以拖延他们的时间,然后再进一步谈判。”
  “这样做没什么坏处,”戴兹说,“这类情况中,最后通牒只不过是谈判过程中的一步。大家都心知肚明,二十四小时的时限也没什么意义。”
  肯尼迪仔细掂量着他们的建议。“我觉得没什么用。”他又重复了一遍。
  奥德布拉德·格雷道:“我们觉得可行。而且,弗朗西斯,众议员金茨和参议员兰博蒂诺跟我说了,考虑到你的个人利益,国会可能会请你完全回避这次危机事件。事态如果这样发展,可就危险了。”
  肯尼迪说:“他们想都别想。”
  “让我来搞定国会,”副总统杜·普雷道,“我来做避雷针吧,如果我们这边有什么可以妥协的,我来谈判。”
  戴兹作了最后总结:“弗朗西斯,这种情况下,您一定得信任您班底成员作出的集体判断。您知道我们会保护您,采取对您最有利的行动。”
  肯尼迪叹了口气,很长时间没有出声,最后他道:“那就行动吧。”
  彼得·克鲁特用实际行动证明,作为副局长,自己管理联邦调查局很有一套。克鲁特非常瘦,身体就是一块平板。他的上唇有几根短髭,但是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看起来仍然很严肃。虽然克鲁特有不少优点,但是缺点也很明显。在履行职责方面,他过分顽固,不懂变通,而且过于强调内部安全。今晚,他板着脸将几份简报交给了克里斯蒂安,并另外交给他一封三页纸的信。
  这封信上的字都是用报纸上的词剪贴而成。克里斯蒂安看了看——又是一封疯狂的警告信,说有一颗自制的原子弹将在纽约爆炸。克里斯蒂安问:“你把我从总统办公室里叫出来,就为了这封破信?”
  克鲁特说:“我们完成了所有的检测程序,然后我才来找你的,经验证,信上所说很可能是真的。”
  “上帝,”克里斯蒂安说,“来得真不是时候。”他又看了一遍信,不过这次更仔细。各种不同的印刷字体让他有点晕,这封信就像一幅风格怪异的前卫画作。他坐在办公桌前,逐字逐句慢慢地读着。信是写给《纽约时报》的,他先读了用深绿色记号笔画出来的几段,了解关键信息。
  标记出来的部分内容如下:
  我们已经将一枚原子弹安置在纽约城区,它爆炸的最小威力为半千吨,最大可达两千吨。我们写信给贵报,这样你们可以将其刊登出来,并警告居民撤离,以避免造成伤亡。炸弹设置为落款日期的七天后起爆,所以你们应该明白立即刊登此信实属必要。
  克里看了看日期,炸弹将在周四爆炸。他又接着看下去。
  我们之所以采取这一行动,就是为了向美国民众证明,政府必须在平等合作的基础上,联合世界各国,控制核力量,否则我们的星球将遭到毁灭。
  我们决不接受金钱或者其他任何形式的收买。如果刊登此信,并强制疏散纽约城居民,你们将挽救成千上万条生命。
  为了证明该信所言非虚,国家实验室可以对信封信纸进行检测,就会发现上面存有氧化钚的残留物。
  立即刊登这封信。
  信件的其余部分是一篇关于政治道德的演讲词,强烈要求美国停止制造核武器。
  克里斯蒂安问彼得·克鲁特:“你让人检测过这封信吗?”
  “是的,”彼得·克鲁特说,“的确有残留物。信上单个的字母都是从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但这还是透露出一条线索:作者或者作者们非常聪明,使用了全国各地的报纸,但是来自波士顿的报纸稍稍多一点。我额外派了五十个人去分部主管那里帮忙。”
  克里斯蒂安叹了口气:“接下来我们还要熬过漫漫长夜,这封信的事一定要低调,不能让媒体知道。指挥中心就设在我的办公室,所有的文件都要汇总到我这里。总统的麻烦事够多了——我们就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这封信跟其他那些疯狂的恐吓信差不多,都是扯淡。”
  “好吧,”彼得·克鲁特说,“不过你也知道,总有一天,某一封信的警告会成为现实。”
  漫长的一夜,各种报告纷至沓来。核能研究处主管收到通知,要他们的调查小组随时待命。这些专门招收的小组成员配备了复杂的勘探设备,用于搜寻隐藏的原子弹。
  克里斯蒂安的晚饭送到了他的房间里,他和克鲁特边吃边看文件。《纽约时报》当然没有刊登这封信,而是按照惯例将其转交给联邦调查局处理。克里斯蒂安给报社负责人打了电话,让他们先不要透露此消息,等到调查结束之后再说。其实这样做也是例行公事。多年来,报纸收到过成百上千封类似的来信,所以也并不当真。也正因如此,这封本应上周六就送到克里斯蒂安这儿的信,一直拖到了本周一。
  临近半夜,彼得·克鲁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到手下的工作人员。他们还在应对上百通内部电话,大部分都是波士顿那边打来的。不断有文件送来,克里斯蒂安一直在看,无论如何,他不想再增加总统的负担了。有时候,他也会想,信里说的这些说不定就是劫机者整个计划中的另一个怪招,但即便是他们,恐怕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险吧。这只有社会上那些精神错乱的人渣才干得出来。过去他们也接到过原子弹恐吓,有些疯子宣称安装了自制的原子弹,并要求几千万到几亿美元不等的赎金。甚至还有一封信,要求获得华尔街提供的证券投资组合,要国际商用机器公司、通用公司、西尔斯百货、德士古炼油和一些基因技术公司的股份。后来这封信被送到能源部,他们对作者进行了精神分析,发现这个恐怖分子提出的原子弹威胁其实并不成立,反倒是此人在股票方面显得颇为精通。结果,这个写信者最终被抓住了——原来是华尔街一个小掮客,因为贪污了客户的资金而狗急跳墙。
  这封信一定和以前那些闹剧一模一样,克里斯蒂安想,不过同时它也惹了不少麻烦,几千万美元都搭上了。幸运的是,这一次媒体把消息压了下来。有些事情是那些冷血混蛋也不敢胡来的。他们知道一旦违反了控制原子弹法律中的某些保密条款,那么就算是《权利法案》所保障的神圣自由权利也救不了他们了。接下来几个小时,他不断祈祷,希望这件事会顺利过去,这样他就不用一早到总统那里,说上一大通废话了。
第15章
  在舍哈本苏丹国,亚布里尔站在被劫持飞机的门口过道上,准备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一切就绪后,他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开始巡视周围的沙漠。苏丹已经安排将导弹安置就位,雷达也设置完毕。一支防暴部队以一百码为半径组成了一道防护圈,将飞机围在当中,这样那些电视台的转播车就无法靠近,转播车之外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群。亚布里尔想,明天他要下达命令,允许那些转播车和人群离飞机近一些,近很多——应该不会有遭到袭击的危险,因为整架飞机都被他们牢牢控制了。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把飞机炸成金属碎片,人质血肉横飞,他们支零破碎的遗体得在沙漠中用筛子筛过才能找到。
  最后,他转身离开门口,坐到特丽莎·肯尼迪旁边。头等舱只有他们两个,其他乘客人质都被困在经济舱,机组人员则被留在驾驶舱,分别由几个恐怖分子看守。
  亚布里尔尽最大努力让特丽莎放松一些。他告诉她,其他人质,就是跟她一起的那些乘客都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当然了,其实他们不可能那么惬意,她,还有他自己,都差不多。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你也知道,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这样才符合我个人最大利益。”
  特丽莎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撇开其他都不提,她对这张黝黑而紧张的脸孔有些莫名的好感。尽管她知道这个人很危险,但对他就是讨厌不起来。她天真地以为,总统女儿这一特殊的身份可以保护她不受伤害。
  亚布里尔几乎是在恳求:“你能帮我们的,你能帮助其他那些人质。我们是为了正义的事业,几年前你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美国犹太群体的力量太强大了,他们逼得你噤声。”
  特丽莎摇摇头:“我肯定你有理由,每个人做事都有理由。但是这架飞机上的乘客是无辜的,他们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也没有影响过你的事业。他们不能因为你敌人的罪恶而承受痛苦。”
  特丽莎的勇气与智慧令亚布里尔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喜悦。她的面容亲切而美丽,典型的美国风格,也让他感到安慰,就好像她是个美国洋娃娃。
  看来这个女孩并不害怕他,也不担忧自己接下来的遭遇,这又一次让他震惊。这些名门世家往往盲目地相信命运,自恃财富和权势就目中无人。当然了,这个女孩的家族正是这样的豪门。
  “肯尼迪小姐,”他说道,语气颇为谦恭,不由得她不听,“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并不是那种娇宠坏了的美国女人,你同情世界上贫穷和受压迫的人。你甚至怀疑以色列是否有权把人民从他们的土地上赶走,然后自己建立一个穷兵黩武的国家。或许你可以录制一段视频,把这个想法表达出来,让全世界都听到。”
  特丽莎·肯尼迪审视着亚布里尔的脸:棕褐色的双眼清澈温暖,黝黑瘦削的脸上带着微笑,看起来竟有些孩子气。她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要相信这个世界,相信他人,相信自己的智慧和信仰。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真心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有道理。很奇怪,他竟然激起了她的尊敬。
  她拒绝了他的提议,但是语气礼貌:“你说的可能对,但是我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父亲的事情。”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我觉得你的办法也不够聪明,谋杀和恐怖不会改变任何事。”
  听到这话,亚布里尔心里生出一阵强烈的蔑视,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答道:“以色列就是靠着恐怖主义和美国的金钱建立起来的。难道美国的大学没有教你们这个吗?我们从以色列那里学来了这些,但是我们不像你们这么伪善。我们阿拉伯石油国家的酋长在金钱上对我们可是没有那么慷慨,比不得你们犹太慈善家对以色列那么大方。”
  特丽莎说:“我相信以色列政府,我也相信巴勒斯坦人民应该有自己的祖国。我对父亲没有任何影响,我们也总有争论。但是,这不等于说你做的这些事就是对的。”
  亚布里尔开始不耐烦起来。“你必须要明白,你是我的撒手锏,”他说,“我已经开出了条件,如若过了期限,每隔一小时,我就会射杀一名人质,而你,将是第一个。”
  令亚布里尔吃惊的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害怕的神色,难道她傻吗?这样一个备受呵护的女人怎么会有如此的勇气?他很想知道个中原因。到现在为止,他们对她都还很照顾,她一个人留在头等舱,几个恐怖分子对她也是万分恭敬。她看起来很生气,但是呷了一口亚布里尔端上来的茶,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抬头看着他,他注意到她淡金色的长发衬得那张精致的五官更加轮廓分明。因为疲惫,她有很深的黑眼圈,没有上妆的嘴唇呈现出淡粉红色。
  特丽莎语气平平地说:“我有两个叔公都是被你这样的人杀死的。死亡一直与我的家庭如影随形,我父亲就任总统的时候就很担心我的安全。他警告过我,世界上有你这样一类人,但是我不肯相信他。现在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干这种坏事呢,难道你觉得杀死一个年轻女孩,就能吓倒全世界吗?”
  亚布里尔想,可能吓不倒,但是我杀死了一名教皇,这她可不知道,至少现在还不知道。他一度忍不住想要告诉她这件事,还有他整个宏大计划,包括颠覆大家都害怕的权威力量,颠覆大国的统治和大教堂的势力。他还想告诉她,人们对于权威的恐惧,是可以通过一次次恐怖行动来消解的。
  但他只是伸出手去,碰碰她,好像要安慰她。“我个人是不会伤害你的,”他说,“他们会谈判。生命就是谈判,你我像现在这样说话,就是在谈判。所有可怕的行动,所有侮辱的言辞,所有赞美的话语其实都是谈判,你不必把我的话太当真。”
  她大笑起来。
  她能理解自己的幽默,他很高兴。她让他想起了罗密欧,因为她同样对生活中小小的乐趣有着近乎本能的热情,哪怕只是几个文字游戏。亚布里尔曾经对罗密欧说过,“上帝就是个终极恐怖分子”。罗密欧听了开心地鼓起掌来。
  现在亚布里尔的心脏不那么强悍了,他觉得突然一阵眩晕。自己竟然想要在特丽莎·肯尼迪面前施展魅力,这让他觉得有些羞愧。他还以为自己早已经到达了不受任何诱惑的境界。如果能够说服她录制视频,就不用非杀她不可了。
第16章
  周二
  复活节劫机事件和教皇遇刺事件之后的那个周二早上,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进入白宫的放映厅,观看从舍哈本私带过来的一部中情局影片。
  白宫放映厅并不是什么体面地方,几把其貌不扬的绿色扶手椅是少数几位特权人物的专座,其余金属折叠椅属于内阁以下的人。观众包括中情局人员、国务卿、国防部长以及他们各自的团队,还有白宫高层行政人员。
  总统走进来,大家都站起身。肯尼迪坐到其中一把绿色椅子上,中情局局长西奥多·泰佩站在屏幕旁边,为大家做讲解。
  电影开始了。画面中首先出现一辆卡车,停在被劫持飞机的后面。往下搬运给养的工人都戴着遮阳的大檐帽,穿着褐色斜纹裤和褐色短袖棉衬衫。电影中可以看到,离开飞机的工人们听到其中一个人的命令后,就都乖乖地站着,一动不动。耷拉的帽子下面,可以看到那个人就是亚布里尔,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脸,亮闪闪的眼睛,还有唇边浅浅的笑。亚布里尔和其他工人一起爬上给养卡车。
  片子放完了,泰佩说:“那辆卡车去了舍哈本苏丹的皇宫。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那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还有舞女助兴。后来,亚布里尔同样坐给养卡车回到飞机上。显而易见,舍哈本苏丹参与策划了这一系列恐怖主义行动。”
  黑暗中,突然传来国务卿的声音:“所谓显而易见,只是对我们而言,特工部门一直对此表示怀疑。而且,就算我们能够证明这个事实,也不能对外公布,因为这样会破坏波斯湾地区的政治平衡。我们将被迫采取报复行动,但是这会损害我们的最大利益。”
  奥托·格雷喃喃道:“我的上帝。”
  克里斯蒂安·克里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尤金·戴兹能够在黑暗中写字——他总是对大家说,这是一个管理天才的明显标志——此时他正在一个本子上做着笔记。
  中情局局长继续说道:“我们的情报归结起来就是这些,之后各位还可以得到比较详细的简报。这似乎是由国际恐怖组织‘百人先驱团’——有时候也叫‘暴力基督’——资助的一个核心行动小组。它似乎是负责在几个信奉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团体之间进行联络的,而这些团体隐藏在不同国家的顶尖大学中,有藏身处和必要物资。这些国家主要是德国、意大利、法国和日本,在爱尔兰和英国也有非常隐蔽的组织。但是,根据我们的情报,即便是那个百人团也并不真正了解这里发生的事情。他们以为刺杀教皇之后,整个行动就结束了。所以,归根结底,就是这个人,亚布里尔掌控整个计划,当然还有舍哈本苏丹协助。”
  放映机又开始转动起来,这次是那架飞机孤零零地停在停机坪上,周围是一圈士兵,还有高射炮,以防有人靠近飞机。影片中还能看到周围一百码之外的人群。
  中情局局长的声音又起来:“这段片子和其他情报说明,营救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直接全面占领舍哈本,当然,俄罗斯绝对不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可能其他阿拉伯国家也不会同意。而且,美国投资了五百多亿美元建设达克城,其实这也是他们手中另外一种形式的人质。我们不会随便就把纳税人投资的五百亿美元炸到天上去。还有,几个导弹基地主要都驻扎着美国雇用兵,不过眼下我们还有更加奇怪的问题。”
  屏幕上出现了被劫持飞机的内部,镜头摇摇晃晃的。很明显,这是一台手提摄像机,沿着经济舱的过道一路拍摄。镜头里面是惊恐万状的乘客,都被绑在座位上。然后摄像机又返回到头等舱,聚焦在一名坐着的乘客身上。然后亚布里尔走进镜头,他穿着一套卡其色的棉质宽松裤,短袖衬衫的颜色和飞机外面的沙漠一样是褐色的。镜头停在亚布里尔的身上,他坐在那位单独的乘客身边,原来她就是特丽莎·肯尼迪,两人似乎正在热烈而友好地交谈着什么。
  特丽莎·肯尼迪脸上露出浅浅的、愉快的微笑,这让正在看片子的父亲几乎将头转到一边。从他自己的童年时期开始,他就记得这样一种微笑,这样的微笑只会属于受到重重保护、位于权利中心的一群人,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遭遇来自同胞的恶意伤害。弗朗西斯·肯尼迪曾经在自己的叔叔脸上见到过这种笑容。
  肯尼迪问局长:“片子什么时候拍的,你又是怎么搞到的?”
  泰佩回答:“十二个小时以前拍的,我们花高价买来了,很明显它来自和恐怖分子很接近的某个人。会后,我再单独向您汇报详细情况,总统先生。”
  肯尼迪做了个手势表示不用了,他对细节并不感兴趣。
  泰佩接着说:“还有别的情报。没有乘客受到虐待,而且,劫机者中的女性成员都被替换,肯定是苏丹默许的。这也够奇怪的,我觉得这事不太乐观。”
  “什么意思?”肯尼迪突然问道。
  泰佩说:“飞机上的恐怖分子都是男人,人数较多,至少有十个。他们都全副武装,或许是决定一旦有谁发动袭击,他们就杀死人质。他们可能觉得女性恐怖分子难以承担这样的杀人任务。我们最新的情报评估结果是,不宜采取武力解救行动。”
  克里插了一句:“他们换了一批人,可能只不过因为这是行动的不同阶段而已,要不就是亚布里尔觉得都是男人更自在——毕竟他是阿拉伯人。”
  泰佩朝他微微一笑:“行动中换人十分不正常,这一点你跟我都明白。我记得这种情况以前只遇到过一次。这种行为表明,一切通过直接进攻而解救人质的行动方案都应该被排除,你自己也参与过秘密行动,对这种把戏应该很清楚。”
  肯尼迪依然沉默。
  他们一起观看片子剩余的几分钟内容。亚布里尔和特丽莎正热烈地交谈着,好像越来越亲近。实际上,亚布里尔最后还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得出来,他在安慰她,告诉她一些好消息,因为特丽莎开心地笑了。然后,亚布里尔还向她鞠了一躬,简直可以说是毕恭毕敬,似乎要表示,他会保护她,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克里说:“我有点不放心那个家伙,我们得赶紧把特丽莎弄出来。”
  尤金·戴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梳理计划,看看怎样才能帮助肯尼迪总统。他先给情人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得等到危机解除才能再见面;然后他打电话给老婆,看看还有什么应酬,然后把所有应酬取消。想了半天,他又给伯特·奥蒂克去了电话,这个人在过去三年里都是肯尼迪政府最难对付的敌人之一。
  “你得帮帮我们,伯特,”他说,“就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吧。”
  奥蒂克说:“听着,尤金,这件事上,我们团结一致,都是美国人。”
  伯特·奥蒂克已经吞并了两所美国大型石油公司,就像青蛙吃苍蝇一样干脆利落——至少他的敌人都是这么形容的。实际上,他的确长得像青蛙:生着双下巴的大脸上一张阔嘴,眼睛微微鼓出。但他是个让人一下子就记住的人,身材高大魁梧,硕大的脑袋,下巴四四方方,就像他公司里的钻井平台。他的一生都离不开石油,从出生、成长到走向成熟都处在石油的背景之下。他出身富裕,又将家族的财富增值一百多倍。他私人名下的公司价值两百亿美元,他拥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七十岁的他现在是全美国最了解石油的人,业界传说他知道全世界所有埋藏石油的地点。
  在他位于休斯敦的公司总部,计算机屏幕组成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显示了数不清的油轮在海上的位置、航行的起点和目的地、船主的名字、买入的价格以及油轮吨位。他挥挥手,就可以拨给任何一个国家十亿桶原油,容易得就像一个花花公子随便塞给管家一张五十美元钞票一样。
  他巨大财富中有一部分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石油恐慌时期赚到的,当时的欧佩克组织似乎扼住了全世界的喉咙。其实那正是伯特·奥蒂克自己硬造出来的紧张局面,他知道这种短缺其实是假的,因此从中大肆捞取了几十亿美元。
  但是他这样做并非完全出于贪婪。他真心热爱石油,看到这种有如生命之泉般的能量竟然被廉价出售,就感到非常愤怒。他有着年轻人般的浪漫情怀,一心要反抗社会的不公,所以他参与了石油的价格操纵,然后把这些不义之财的大部分都捐给了正当的慈善活动。
  他建立了数座公益医院、免费的养老院,还有艺术博物馆。他还设立了数千项大学奖学金,专门颁给来自底层的学生,不论种族或者宗教信仰。当然了,他还照顾着自己的家人、亲戚和朋友,让很多远亲发财致富。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所以从来不在美国之外的活动上花钱,除了向外国官员进行必要的行贿。
  他并不喜欢本国那些把持大权的政客,也不喜欢摧残人的政府机关。他们不断地搬出监管法律和反垄断诉讼,还一次次插手他的私人事务。政府和官员总是与他为敌。伯特·奥蒂克对自己的国家忠心耿耿,但他还是得挤榨美国公民,让他们乖乖为他所崇拜的石油掏钱,这是他的事业,也是他的民主权利。
  奥蒂克相信,应该让石油尽可能留在地底下,他经常满心欢喜地想到,几十亿美元就成捆成捆地堆在舍哈本的沙漠下面以及世界其他地方,安安稳稳的。他要让这座巨大的金库尽可能长久地埋在地下,他还要购买别人的石油、收购别人的石油公司。他要抽光海洋中的石油,买进英国的北海石油,委内瑞拉的石油也要分一杯羹。还有阿拉斯加,他也不能放过,因为只有他知道在那冰层下面隐藏了多么巨大的财富。
  生意场上的他,简直像芭蕾舞者一般游刃有余。他聪明谨慎,精于算计,因此对于苏联的石油储量,他的估算比中情局的数据还要准确。但他并没有把这方面的信息告知美国政府——政府凭什么分享呢?这可是他花了大把大把钞票换来的,信息独享正是其价值所在。
  而且,跟很多美国人一样,他真心实意地相信,作为自由国家的自由公民,他有权将个人利益置于国家政府的目标之上——的确,他曾公开宣扬,这项权利正是一个民主社会的关键所在。如果每个公民都能增添个人财富,何愁整个国家不繁荣呢?
  经过戴兹的举荐,肯尼迪同意见见这个人。对公众来说,奥蒂克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经常出现在报纸和《财富》杂志上,就像是卡通版的石油沙皇。其实,他对参众两院的当选议员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既掌控着美国最重要行业,又跻身于苏格拉底俱乐部的寥寥千名实权人物中,有很多是他的朋友或者助手。这个俱乐部里的大佬把控着平面媒体和电视台,他们的公司负责粮食的买入和运输,他们还是华尔街巨头,电子工业和汽车制造业的大腕,并且操纵着银行的货币政策。更重要的是,奥蒂克和舍哈本苏丹在私底下是朋友。
  伯特·奥蒂克在警卫的带领下进入了内阁会议室,弗朗西斯·肯尼迪正在和班底成员以及一部分内阁成员开会。大家都明白伯特此行的目的不仅是来帮总统的忙,更是要警告他。因为正是奥蒂克的石油公司在舍哈本油田投资了五百亿美元,并兴建了石油之城达克。伯特的声音很有魔力,友好、有说服力而且不容置疑,就好像大教堂审判的钟声。他本来可以成为一名超级政治家,可惜,他这辈子从未在政治问题上向人民撒过谎,而且他的政治信仰又是极右的,因此也不可能在美国最保守的几个选区当选。
  一开口,他就先向肯尼迪表达了最真挚的同情,言语格外诚恳,让人一听就相信他毫无疑问是为了救援特丽莎·肯尼迪而前来帮忙的。
  “总统先生,”他对肯尼迪说,“我已经和阿拉伯国家所有我认识的人联系过,他们都坚称没有参与这可怕的阴谋,并且表示会尽其所能帮助我们。我和舍哈本苏丹的私交相当不错,我会对他施加一切影响。我已经得知,有证据表明苏丹也参与了劫机阴谋和刺杀教皇事件。我向您保证,不管这些证据说明什么,苏丹肯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这句话让弗朗西斯·肯尼迪警觉起来。奥蒂克是怎么知道有对苏丹不利的证据的?只有内阁成员和他自己的办公室成员掌握这些信息,而且那是最高机密。难道奥蒂克就是苏丹手中的一张王牌,可以保证他在这次事件结束之后获得赦免?难道他们还计划安排苏丹和奥蒂克来救出自己的女儿?
  奥蒂克接着说道:“总统先生,我建议您满足劫机者的条件。的确,这对于美国的势力和权威来说是个沉重打击,但这些以后是可以弥补的。而在您最担心的问题上,我可以保证,您女儿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他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教堂的钟声又敲响了,十分肯定。
  正是奥蒂克这份肯定的语气令肯尼迪心生疑窦,因为他从自己政治斗争的经验中认识到,对任何一个领导者而言,完全的自信恰恰是最不可靠的品质。
  “你觉得我们应该把刺杀教皇的刺客交给他们吗?”肯尼迪问道。
  奥蒂克误读了这个问题:“总统先生,我知道您是天主教徒,但是别忘了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信仰新教。单单就外交事务来说,我们没有必要把刺杀天主教皇当成最重要的事件。保留石油命脉才是与国家未来息息相关的事。我们需要舍哈本。我们必须小心谨慎,要靠智慧,而不是感情用事。再说一次,我以个人名义保证,您女儿会安然无恙的。”
  他的语气真诚,简直感人肺腑。肯尼迪向他表示感谢之后,送他走到门口。他走之后,肯尼迪转向戴兹问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就是想跟您说明事情的严重性,”戴兹说,“或许他不希望您产生什么想法,要把五百亿美元的石油城达克当作谈判的筹码。”他顿了一下,“我认为他能帮上忙。”
  克里斯蒂安斜过身子凑到肯尼迪耳边:“弗朗西斯,我得单独跟你谈谈。”
  肯尼迪向大家告退,带克里斯蒂安到了椭圆办公室。尽管肯尼迪讨厌使用小办公室,但是白宫其他房间都挤满了顾问和策划人,等待最后的指示。
  克里斯蒂安喜欢椭圆办公室,喜欢阳光从三扇长长的防弹玻璃窗户透进来,喜欢那两面旗子——小书桌右边的红白蓝三色国旗总是让人振奋,左边的深蓝色总统旗则显得更加庄重。
  肯尼迪招招手让克里斯蒂安坐下,克里斯蒂安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尽管他们已经是多年的好友,他还是看不出总统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还有更多的麻烦,”克里斯蒂安说,“而且就在国内,家门口。我真不愿意来烦你,但这事非说不可。”
  他把关于原子弹恐吓信的大致内容跟肯尼迪概述了一下。“可能全部都是胡说八道,”克里斯蒂安说,“造出这样一枚炸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万一这是真的,它就会炸掉十个街区,造成几千人死亡。再加上放射性粉尘会让整个地区无法居住,谁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所以我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这十万分之一的可能。”
  弗朗西斯·肯尼迪打断了他的话:“别告诉我这封信和劫机犯有关。”
  “天晓得。”克里斯蒂安说。
第17章
  “那就别声张,赶紧把这件事处理干净,不要惹出乱子。”肯尼迪道,“把该情报标示为‘原子机密’级别。”肯尼迪打开连接尤金·戴兹办公室的话筒。“尤,”他说,“给我把‘原子机密’的保密文件拿来,再把所有关于大脑研究的医学档案拿给我,然后安排与安纳肯医生面谈一次。”
  肯尼迪挂掉内线电话,站起来,目光瞟向椭圆办公室窗外。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书桌上收拢在一起的美国国旗,很长时间,他就站在那里沉思。
  总统能够将这封信和当前其他所有事情分开来考虑,克里斯蒂安对此十分佩服。他说:“我觉得这属于国内问题,某种思潮吧,我们智库的研究几年前就预测了这类事件,其实我们正在步步接近某些嫌疑分子。”
  肯尼迪又一次站在窗边陷入沉思。然后他温和地道:“克里斯,这件事不要让政府其他任何部门知道,你知我知就够了,甚至连戴兹和我的私人幕僚都不能知道。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华盛顿特区现在到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人,带着他们的装备来往穿梭。空气嗡嗡作响,就像是在爆满的体育场里;街道上人山人海,他们聚集在白宫前面,好像要分担总统的痛苦。天上到处都是运输机,以及经过特许的国际航班。政府顾问和他们的工作人员纷纷飞往外国,磋商此次危机问题;各国特使则纷纷飞来华盛顿。一支特别军队被派往现场,在城里巡逻,同时盘查进出白宫的道路。大部分人似乎都早已经准备彻夜不眠,让总统知道他并不是孤独一个人面对这些问题。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包围了白宫和庭院。
  所有电视台都把常规节目暂停了,播出哀悼教皇遇害的活动。世界各大教堂都举行了哀悼仪式,上百万名信众为教皇流泪,电视镜头里随处可见葬礼的黑衣。尽管布道中尽是在宣扬宽容慈爱,但悲痛的氛围下,还是隐约可以听见有人哀号着报仇。在这些仪式中,也有专门为特丽莎·肯尼迪平安回家而举行的祈福活动。
  一时间谣言四起,说总统愿意释放杀死教皇的刺客,以换取人质和他自己的女儿。各大电视网络请来的政治专家对这一举措是否明智也各有各的说法,但是他们都觉得,根据以往其他种种人质危机的经验,劫机者最初的条件肯定还是有谈判余地的。他们多多少少都认为,总统因为自己的女儿身处险境而陷入了惊恐当中。
  就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白宫外面的人群也在夜间越聚越多。华盛顿的街道已经挤满了各种交通工具和行人,所有人都因为心系国家而聚集于此。今夜无眠,许多人都带好了食物和饮料,要和他们的总统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一起熬过这个长夜。
  周二夜晚,肯尼迪回到卧室,祈祷所有的人质第二天都能获得释放。依照当下的局势来看,亚布里尔要赢了,至少他目前的胜算很大。卧室的桌子上放着一摞文件,都是中情局、国家安全委员会、国务卿和国防部部长准备的,此外还有总统班底的简报。他的管家杰弗逊给他拿来热巧克力和饼干,然后他坐下来,开始阅读这些报告。
  他仔细琢磨着字里行间的意思,将不同部门之间看似大相径庭的观点放在一起思考。他努力让自己站在敌对势力的角度来阅读这些报告,这样看来,美国这个巨人已经病入膏肓,肥胖,还患有关节炎,现在正被一个顽童牵着鼻子走。而这个巨人国家的内部也经历着大出血:富人越来越富,穷人的生活正变得暗无天日,中产阶级则在拼命地挣扎,试图继续维持有质量的生活。
  肯尼迪意识到,最近的这一场危机——从教皇遇刺、飞机被劫、女儿遭绑架,到羞辱美国的条件——所有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目的就是要挑战美国的道德权威。
  可是,现在他还面临内部的攻击,就是那颗原子弹的威胁,它就像是体内滋生的癌症。通过心理研究,他们已经预见了这类事件,而且还提出了警告,但是做得还不够。这件事情肯定和外国人没关系,因为即使对恐怖分子来说,这也是一记险招,而绝不只是给美国这个肥硕巨人挠挠痒这么简单。恐怖分子再怎么胆大妄为,也绝不敢搞原子弹爆炸,因为其结果实在难以预测,就像打开封存已久的潘多拉盒子。这些恐怖分子知道,如果各国政府,特别是美国政府,中止了保护公民自由的法律,那么任何恐怖组织都会轻而易举地被摧毁。
  有些报告汇总了部分已经掌握的信息,主要是某些恐怖组织的名称和为他们提供援助的国家。还有一些组织,当前似乎和亚布里尔的行动并没有什么关联,因为只要考虑一下负面因素就会发现,这个行动太离奇了,即便参与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好处;俄罗斯人倒是从来不支持自由组织的恐怖主义;但是他也看到了一些分裂出来的阿拉伯恐怖组织,像是“阿拉伯前线”、塞加团、plfp—g组织等等团体。接着,报告中出现了各种“红色旅”:日本红色旅、意大利红色旅、德国红色旅等等。尤其是这个德国红色旅,已经在黑帮火拼中吞掉了德国其他小帮派。
  看到最后,肯尼迪实在是受够了。到了周三早上,谈判就该结束了,人质也会被释放。现在他无计可施,只有等待。此时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期限了,但是也没有人提出异议,他的班底跟他保证过,恐怖分子肯定有足够耐心。
  他想着女儿,想着她跟亚布里尔说话时明媚自信的笑容,死去的两位叔叔的笑容也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他慢慢睡着了,并陷入可怕的梦魇,呻吟着,大叫救命。杰弗逊跑进卧室,看着总统睡梦中痛苦的脸,迟疑了一下,然后将他从噩梦中唤醒。他又给总统拿来一杯热巧克力,还有医生开好的安眠药。
  周三早上舍哈本
  弗朗西斯·肯尼迪睡着的时候,亚布里尔已经起床了。亚布里尔喜欢沙漠里清晨的那几个小时,太阳不那么灼热,逸出几分清凉,天空渐渐转为火红色。这时候,他总是会想到伊斯兰教中的魔鬼阿萨兹勒。
  曾经的天使阿萨兹勒站在真主面前,拒绝承认人类由真主创造。真主把阿萨兹勒逐出天堂,让他将沙漠上的沙子都点燃成地狱之火。天啊,真想成为阿萨兹勒,亚布里尔想。年轻时的他心怀浪漫,第一次参加行动便以阿萨兹勒为代号。
  今天早上,耀目的阳光火辣辣的,令他头晕目眩。尽管飞机上有空调,而且他站在门口也晒不到太阳,但一阵可怕的灼人热浪仍然逼得他后退了几步。他觉得有点恶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现在,他要实施终极行动了,这是他恐怖计划中的最后一步棋,有去无回。他既没有告知过罗密欧和舍哈本苏丹,也没有让那些前来助力的各个红色旅的骨干成员知道。这将是亵渎神灵的最后一击。
  他看见远处靠近航站楼的地方,苏丹军队围成的防护圈将成百上千的报纸杂志和电视台记者拦在海湾上。全世界都在关注他——这个人竟然挟持了美国总统的女儿。他的观众比任何一位统治者、任何教皇和任何预言家都多。亚布里尔从敞开的舱门转过头去,看着机舱里面。
  新调来的四名手下正在头等舱吃早饭。距离最后通牒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小时,大限已到。他让几个骨干快点吃,然后给他们分派了任务。一人将亚布里尔手写的命令交给保护飞机的士兵长官,准许电视台的记者靠飞机近一点;另外一个手下则拿到一叠印好的传单,上面写着,由于亚布里尔的条件未能在二十四小时期限内得到满足,一名人质将遭处决。
  其余两名手下得到的命令是,将总统的女儿从经济舱最前面第一排带回到头等舱的亚布里尔面前。
  当特丽莎·肯尼迪回到头等舱,看到亚布里尔等在那里时,僵硬的表情便放松下来,欣慰地笑了笑。亚布里尔很奇怪,已经在机舱里待了这几天,她怎么看起来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应该是因为她的皮肤好,他想——她的皮肤不是油质的,因此不会积聚污垢。他也朝着她微微一笑,很和蔼地用玩笑语气说:“你还是那么漂亮,不过有点没精神。自己去收拾一下,化个妆,再梳梳头发。电视台的摄像机都等着我们呢。全世界的人都注视着我们,我可不想让他们觉得我虐待了你。”
  他让她到飞机的卫生间里去,自己在外面等着。她用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时间,他能听到冲马桶的声音。可以想象,她肯定像个小女孩一样坐在马桶上,这让他感到心脏一阵针刺似的疼痛。他祈祷着,阿萨兹勒,阿萨兹勒护佑我吧。然后,他听到外面的人群站在沙漠骄阳下,发出了雷鸣般的喧闹声,他们都看过了传单。他还听到电视转播车也都靠近了飞机。
  特丽莎走出卫生间。亚布里尔看到她的脸上有一抹哀伤,更有几分执拗。她已经决定了,绝不发言,不能让他强迫自己拍下录像带。她已经梳洗清爽,还那么漂亮,充满力量,透出坚定的信念。但是她已经不像起初那么单纯了,现在她微笑着对亚布里尔说:“我不会讲话的。”
  亚布里尔抓着她的手。“我只是想让他们看看你。”他说。他带她走到敞开的舱门口,一起站在舷梯上。沙漠的烈日下,泛红的空气炙烤着他们的身体。六辆电视台的拖车就像史前怪物在守护着飞机,同时将巨大的人群阻挡在保护圈之外。“只要对他们笑笑就行,”亚布里尔说,“我想让你父亲看到你平安无恙。”
  这时,他轻轻捋顺特丽莎脑后的头发,感受着那丝绸一般的顺滑,又把她的头发拨到一边,清晰地露出脖颈。她象牙色的皮肤苍白地可怕,肩头的一颗痣是唯一的瑕疵。
  他的触碰令她有些畏缩,便转头看着他的动作。他手上加了力气,强迫她的脸转向正面,这样电视台摄像设备可以清晰地拍下她那张美丽的脸。沙漠中的烈日将她全身染成金色,而他的身体刚好成为笼罩她的阴影。
  他举起一只手,抵住舱门顶部以保持平衡,然后将自己身体正面靠向她的背部,两人就这样摇摇晃晃地站在舷梯边缘,刚好勉强站稳。他右手掏出手枪,抵住了她裸露的脖子。她还来不及感受这金属物体的触碰,亚布里尔就扣动了扳机,让她的身体从自己手中掉落下去。
  她腾空而起,似乎飞向太阳,笼罩在她自己鲜血的光晕中。她的身体翻转了半圈,双腿朝天,然后身体又拧转了一下,才落到水泥跑道上。她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不成人样。她的头被打烂了,在灼热的阳光下惨不忍睹。一开始,机场上只有电视摄像机的嗡嗡声和转播车碾过黄沙发出的声音;接着,整个沙漠被成千上万民众发出的巨大哀号声淹没,恐惧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下面并没有马上传来他意料中的欢呼,这让他有些吃惊。他离开门口,回到机舱,看到手下人惊惶地看着他,目光中有厌恶,还有近乎动物般的恐惧。他对他们说:“赞美安拉。”但是他们没有反应。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然后冷酷地说:“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绝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们非得满足我们的要求不可。”但是此时理智告诉他,人群中发出的呼声并没有他期待的狂喜,他手下人的反应也颇为诡异。处决了美国总统的女儿,也就是消灭了一个当权者的象征符号,破除了一个他从来没当回事的禁忌。但是结果竟然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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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又回想了一会儿特丽莎·肯尼迪,甜美的笑脸,白嫩脖颈发出的紫罗兰香气,他想到她的身体被红色血晕包围的情景。他又想,愿阿萨兹勒保佑她,和她一起从金色天堂中扑向这沙漠,永远留在那里。他的头脑中出现了她身体的最后一幅画面,她那条肥肥大大的白色宽松裤堆叠在她的腿肚子周围,露出穿凉鞋的双脚。烈日下火热的气浪包裹着飞机,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现在,他想,我就是阿萨兹勒。
  华盛顿
  周三,黎明尚未来到。肯尼迪总统噩梦连连,耳边总听到巨大的人群在痛苦哀号。睡梦中,他突然被杰弗逊摇醒。奇怪的是,虽然他已经醒了,仍然可以听到排山倒海般的呼声,透过白宫的围墙,从四面八方传来。
  杰弗逊今天也有些异样——他不再是往日那个冲泡热巧克力、刷掉衣服浮灰的恭敬仆人,反而面容僵硬,浑身紧张,似乎准备迎接什么可怕的灾难。他一遍遍地说:“总统先生,醒醒,醒醒啊。”
  肯尼迪已经醒了,他问:“外边怎么这么吵?”
  整间卧室都被枝形吊灯的光照亮了,一群人站在杰弗逊身后。总统认出了白宫的医生,也就是那位海军准尉,负责“核弹足球”的事件,以及尤金·戴兹、阿瑟·威克斯和克里斯蒂安·克里。他觉得杰弗逊几乎是把自己从床上抬下来,放到了地上,然后迅速给他套上浴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双腿直发软,还是杰弗逊在旁边扶住了他。
  所有的人都似乎遭了雷击一般,个个脸色煞白,双眼圆睁,目光呆滞。肯尼迪站在那里,惊异地看着大家,突然觉得排山倒海般的恐惧一下子涌向自己。刹那间,这种恐惧就渗透了他的全身,像毒药一般让他瞬间就失去了视力和听力。海军军官打开黑色的手提包,拿出一支早已准备好的针管,但是肯尼迪说:“不用。”他一个个地打量着其他人,但是他们都不吭声。他试探着问道:“我没事,克里斯,我知道他会这么干的,他杀了特丽莎,是不是?”然后等着克里斯蒂安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告诉他是别的事情,比如什么自然灾害、核电站爆炸、某个州长猝死、波斯湾的战舰沉没,或者灾难性的地震、洪水、火灾、瘟疫,等等,任何其他的事情。但是克里斯蒂安面色苍白地答道:“是的。”
  肯尼迪感到似乎有什么慢性疾病,一场潜伏已久的高烧,一下子把自己击垮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倒了下去,然后意识到克里斯蒂安就站在旁边,似乎要挡住房间里其他人的视线,因为自己已经满脸泪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接着,房间里所有人好像都围拢过来,医生把针头推入自己的手臂,杰弗逊和克里斯蒂安把他的身体放低,让他躺到床上。
  他们等待着弗朗西斯·肯尼迪从晕厥中清醒过来。最终,他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接着便向众人发布各项指示:要启动必要的工作部门,要建立和国会领导人之间的联络机制,要清空街道和白宫周围的人群,最后还要谢绝所有媒体采访。他说将要在早上七点会见他们。
  黎明破晓前,肯尼迪让所有人都离开。杰弗逊照常用托盘送来热巧克力和饼干。“我就在门外,”杰弗逊说,“每半个小时,我会跟您确认一下是否一切都好,总统先生。”肯尼迪点点头,杰弗逊离开了房间。
  肯尼迪关掉了所有的灯。天将亮,房间里灰蒙蒙的,他强迫自己清醒地思考。他的哀痛是这一打击的必然结果,也是敌人精心算计好的,因此要努力抑制这哀痛。他看着那些椭圆形长窗,跟往常一样,他又一次想起窗玻璃都是特制的,不仅防弹,而且能让他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他目所能及的一切,白宫的大院子,远处的楼宇,都在特工人员的监视下,公园还配备了特殊的探照灯和巡逻警犬。他自己总是安全的,克里斯蒂安确实没有食言,但是已经不可能再保证特丽莎的安全了。
  全完了,她已经死了。第一波悲痛的浪潮过去之后,肯尼迪很奇怪自己怎么能保持平静。难道是因为妻子去世之后,女儿坚持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她不愿意和自己一起住在白宫,是因为她对两党来说都偏于左派,所以算是肯尼迪的政敌吗?还是因为他根本不够爱女儿?
  他忍不住为自己开脱。他爱特丽莎,而她已经死了,但是死亡带来的震撼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因为过去几天他心里一直在为她的死讯做准备。肯尼迪家族深藏在潜意识中的一种敏锐的偏执,早已经给他发出了不祥的信号。
  世界上超级大国首脑的女儿乘坐的飞机遭到劫持,这件事和教皇遇刺之间是有联系的。他们迟迟不肯开出条件,就是要等到刺客在美国自投罗网,然后他们再故意提出释放教皇刺客这一傲慢无礼的要求。
  靠着超强的意志力,弗朗西斯·肯尼迪摒除了心中一切个人情感,希望能理清一条思路。其实一切都很简单:一位教皇和一个年轻姑娘失去了生命。客观来看,这个结果从世界范围来说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事。宗教领导人可以重新任命,人们将怀着温柔而遗憾的心情悼念年轻的姑娘。可是,还不只如此。全世界的人都会鄙视美国及其领导人;他还会继续遭遇不可预见的袭击。权威力量一旦被羞辱,就很难维持原有秩序;权威力量被嘲弄,被打败,就不能指望它再次聚集原有的文明力量。他又如何能保卫美国的权威呢?
  卧室的门打开了,大厅里的灯光倾泻进来,但是初升太阳的霞光染红了卧室,淹没了灯光。杰弗逊换了衬衫和外套,推着早餐桌进来,帮他准备好早餐。他征询似的看了肯尼迪一眼,好像问自己是否需要留下,然后还是走了出去。
  肯尼迪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泪,突然反应过来这其实是无能的泪水。他再次明白自己已经不觉得哀痛,怎么会这样?接着,他很清楚地感觉到热血冲头,带着一腔愤怒,这愤怒甚至朝向他的班底,因为他们辜负了他的信任。这种愤怒他以前从不曾有过,甚至还非常蔑视这种情感。他试图压制这种愤怒。
  倒过来一想,那些幕僚都曾想办法安慰过他。克里斯蒂安对他表示过私人的关心,那归结于他们多年来的友谊。克里斯蒂安拥抱了他,还扶他躺上床。奥德布拉德·格雷向来是冷冰冰的,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刚才他紧紧地扶着他的双肩,悄声说:“我很难过,我真是难过极了。”阿瑟·威克斯和尤金·戴兹一直都更矜持,但是他们都碰了碰他,并且喃喃对他说了些什么,虽然他没听清楚。而且肯尼迪注意到,幕僚长戴兹是最早离开他卧室的工作人员之一,为的是把白宫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安排妥当。威克斯和戴兹一起离开,作为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主管,他经常要处理紧急事务,又或许,他害怕会听到一位沉浸于丧女之痛的父亲会下令实施什么疯狂的报复行动。
  杰弗逊回来送早餐之前的那一会儿工夫,弗朗西斯·肯尼迪知道自己的生活将彻底改变,或许会失控。他尽量让自己在思考的时候排除愤怒的情绪。
  他想起曾在战略会议上讨论过此类事件,他还想起了伊朗,想起伊拉克。
  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几乎四十年前。当时他还是个七岁的小男孩,和杰克叔叔以及鲍比叔叔的孩子们一起在海尼斯港的沙滩上玩。两位高高瘦瘦、英俊潇洒的叔叔先跟他们玩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像神灵一样登上早已等待的直升机。孩提时的他最喜欢杰克叔叔,因为自己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有一次看到叔叔亲吻一个女人,然后带她进了卧室,一个小时以后又看见他们一同出来。他永远都忘不了杰克叔叔脸上的神情,特别幸福,就好像刚刚得到了一件难忘的礼物。叔叔和那个女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男孩就躲在门厅中一张桌子后面。在那个单纯年代,特工人员一般不用时刻贴身保护总统。
  还有他童年时期经历的其他一些场景,都是权势带来的绚丽生动的画面。他的两位叔叔都被公众当成皇室成员那样对待,而那些公众比叔叔的年龄可大多了。杰克叔叔出来走到草坪上,音乐就此响起,所有目光都转向他们,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戛然而止,等待着叔叔开口。这两位叔叔风度翩翩、优雅得体地运用自己的权势。他们等待直升机降落时那么自信;他们被那些强壮的保镖围在当中,看起来多么安全;他们飞上天空时那么轻快,从高高的舷梯上走下来时又那么气宇轩昂……
  他们的笑容明亮灿烂,双眼中闪现出的学识和决断力如有神助,他们浑身上下都魅力四射。就是这样了不起的叔叔,竟然可以抽出时间来,和自己的儿子女儿、侄子侄女这些孩子们一起玩,而且从不敷衍。他们就像神一般,和自己护佑的几个小小人类一起玩乐。后来,后来……
  母亲哭泣着,和他一起看电视,是杰克叔叔的葬礼——运送遗体的炮架、没有骑手的马匹、几百万悲痛万分的民众;一起玩的堂弟因为向父亲的遗体敬礼而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还有鲍比叔叔和杰基婶婶。遇到有些镜头,妈妈就会把他搂在怀里:“不要看,不要看。”她的长发和不断滴下的泪水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时,卧室门开了,一道黄光照进来,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看见杰弗逊推着早餐桌进来,是重新做的早餐。肯尼迪平静地说:“把这个弄走,让我一个人待一小时,不要打扰我。”他以前很少这么严厉地说话,但是杰弗逊却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是,总统先生。”然后把餐桌推出去,关上房门。
  阳光照进了卧室,却不足以带来温暖。但整个华盛顿的躁动气氛却闯进了房间。白宫各个大门外的街道上都停满了电视台的车,还有无数的汽车引擎轰轰作响,就像是无比巨大的一团昆虫嗡嗡振翅。飞机在头顶上来来去去,都是军用机——已经对民航飞机实行了空中管制。
  他试图压抑心中汹涌而来的愤怒,那种嘴巴里发苦的感觉。原本应该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成就,现在却变成了最大的不幸。他当选总统,但是妻子却在他入主白宫之前病逝;他要建立大同美国的宏伟计划被国会破坏;而现在,为了自己的抱负和梦想,女儿竟然连命也搭了进去。一口酸水一下子涌到嘴里,他差点呕吐出来。他的身体中似乎充满毒素,让他四肢无力,仿佛只有怒气才能让他振作起来。此刻,他的大脑正发生变化,就像充上电一样,击退了身体的虚弱感。他现在浑身是劲,忍不住猛地伸出双臂,两个拳头紧紧钳住已经洒满阳光的窗户。
  他有权力,他要运用这权力。他能够让敌人浑身颤抖,让他们的嘴巴里也盈满苦涩的酸水。那些造成他的生活和家庭悲剧的家伙,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他要把他们所有人,还有他们手中廉价的破枪,统统消灭。
  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小心谨慎,不敢施展拳脚,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就好像某天早上醒来,突然发现疾病痊愈,重新获得气力。他感到一阵欣喜,那是一种平静踏实的感觉,自从妻子去世,他就不曾有过这种感受了。他坐在床上,努力控制情绪,恢复谨慎理性的思考。他平心静气地重新思考了自己可以选择的每一种方案及其弊端。最后,他知道自己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了,而且也考虑了必须防范的危险。女儿已经不在人世,哀伤刺痛了他的心,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第19章
  周三华盛顿
  周三上午十一点,政府高官全部聚集到内阁会议室,讨论国家下一步的行动。到会人员包括副总统海伦·杜·普雷、内阁成员、中情局局长以及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他一般不参加这类会议,是尤金·戴兹按照总统的要求指示他来的。肯尼迪走进房间的时候,所有人都站起来。
  肯尼迪示意大家都坐下,只有国务卿还站着:“总统先生,我们在座所有人都为您的丧女之痛而感到极其难过,并以个人名义向您致以哀悼和敬爱。对于您的个人遭遇和国家危机,我们都保证绝对的忠诚并全力以赴。在此,我们不仅要履行工作职责,同时也要代表个人尽我们所能。”国务卿双眼含泪,而他一向以冷静和矜持著称。
  肯尼迪低头片刻,他是房间里唯一一个没有表示任何情感的人,只是面色苍白。他长时间地看着其他人,就好像接受房间里每个人对他表达的情意,同时传递自己的感激之情。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破坏这种友好氛围:“我要感谢大家,我非常感激,并且信赖你们,但现在我恳请各位将我个人的不幸和本次会议的主题分开。我们开会是要讨论如何行动才能对国家最为有利,这是我们的职责和神圣使命,而且我做出的所有决定都将完全不带个人情感。”他停了一下,为的是让大家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并且明白,此时他要一个人说了算。
  海伦·杜·普雷想,天哪,他要来真的了。
  肯尼迪继续道:“这次会议将讨论我们面临的几种选择,我不敢说一定会采纳你们的意见,不过我一定得给你们发表意见的机会。但是,请让我先说明我的计划,我敢说我的幕僚都会支持我的。”他又停了一下,好充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然后,他站起身:“一、分析。有人悍然策划了一场阴谋,并且残酷地付诸了实施。而最近这些悲剧事件都是这个计划的组成部分,包括复活节刺杀教皇,同一天劫持飞机,以及故意提出不可理喻的释放人质的条件。而且,我已经同意满足所有条件,今天清晨他们其实根本没必要枪杀我的女儿。甚至在我国境内抓捕到教皇刺客,这也绝不是因为刺客倒霉,而都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因为这样他们才能提出释放刺客的条件。已经有足够充分的证据证实我上述的分析。”
  大家脸上表现出怀疑的神情,他看出来了,便顿了顿,接着道:“但是这样一个恐怖而复杂的阴谋,它的目的是什么呢?当今社会,确实存在着蔑视权威的倾向,特别是对国家的权威,但是这种倾向特别针对美国所处的道德制高点。这已经不同于历史上通常出现的那种年轻人对权威的蔑视,那种现象一般来说倒是好事。这次恐怖袭击计划的目的是摧毁美国在世界上的权威形象,不光是几十亿普通人生活中的形象,还包括世界各国政府眼中的美国形象。我们迟早都得迎接这些挑战,现在,时候到了。
  “必须要注意的一点是,除了舍哈本之外,其他阿拉伯国家都没有参与这次阴谋。当然,像‘百人先驱团’这样遍布全世界的地下恐怖组织为行动提供了后勤和人员支持,但是所有证据都指向一名负责人。而且,这个人好像除了受舍哈本苏丹的指令之外,并不愿意受别人的控制。”
  他又停顿了一下。
  “我们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苏丹是同谋。他的部队驻守在机场,并不是要帮助我们救助人质,而是保卫那架飞机不受到外部袭击。苏丹宣称会采取对我们有利的行动,实际上却和这一系列行动都有瓜葛。但是,平心而论,证据显示他事先并不知道亚布里尔会杀害我的女儿。”
  他环视会议桌四周,再次以镇定自若的态度赢得众人的注意力,然后道:“二、预断。这并不是常规的劫持人质的情况,而是一个狡猾的阴谋,目的是要对美国极尽羞辱。他们想要我们在全世界面前一次次丢脸,显得软弱无能,到头来只好乞求他们释放人质。全世界的媒体一连几周都会连篇累牍地报道每一条消息。而且这样也不能保证剩下所有人质都能平安归来。那种情况下,我能想象最终结果肯定会引起大规模骚乱,美国人民将不再信任我们和我们的国家。”
  肯尼迪又停了一下,这次他看出来自己的话已经起作用了,会议室里的人都明白他已有打算。他继续说:“补救。我已经研究过相关简报,我认为那上面讨论的几种行动方案都是些老套又蹩脚的办法。比如经济制裁、武装解救、政治施压,或者表面上坚持不跟恐怖分子谈判而暗中让步。此外,苏联不会允许我们在波斯湾一带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也是个顾虑。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我们要妥协,让全世界看着我们接受这些屈辱的条件。我认为,这样会有更多的人质失去生命。”
  国务卿插话道:“我的部门刚刚收到舍哈本苏丹的承诺,保证只要满足恐怖分子的条件,就释放所有人质。对于亚布里尔的行为,他也十分愤怒,并且宣布已经准备好对飞机发动进攻。他为亚布里尔的承诺担保,现在就先释放五十名人质,以表示诚意。”
  肯尼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湛蓝的眼眸仿佛蒙上了黑色的颗粒。然后,他道:“国务卿先生,我说完之后,会给在座诸位时间发言的。”他紧绷着脸,语气虽然不失礼貌,却冷冰冰的,“到那个时候再说话,现在请不要插嘴。他们提出帮助的消息要压下来,不能让媒体知道。”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结果每个说出来的字都铿锵作响。
  国务卿显然被总统的话吓住了,总统以前从来没有用这么冷酷的语气跟自己说过话,也从未这么赤裸裸地显示过自己的权势。国务卿低头研究自己手中的简报材料,只是他的脸颊在微微发红。肯尼迪继续说:“措施。综上所述,我现在命令幕僚长去指挥和策划一场针对舍哈本油田和油田工业城市达克的空中打击,任务目的是破坏所有的石油设备、钻井平台和输油管道等等。同时也要摧毁整座城市。实施轰炸的前四个小时,要在城市上空散发警告传单,让居民提前撤离。空中打击将在三十六小时之后准时发动,也就是说,华盛顿时间,周四晚间十一点。”
  房间里一片死寂,三十多个手握全美国军事重权的人物鸦雀无声。肯尼迪接下去又说:“国务卿去和必要的国家进行联系,要求他们准许我们的飞机飞越其领空。如果他们胆敢拒绝,那么所有经济和军事方面的援助将立即停止,请务必把这一点对各国阐释清楚,拒绝的结果将十分可怕。”
  国务卿似乎要从座位上蹿起来表示反对,但他还是努力克制住自己。房间里,震惊的人们都开始窃窃私语。
  肯尼迪举起双手,动作中几乎有些愤怒,但他仍然一脸微笑地看着大家,好像在表达某种安慰。他现在看上去不那么居高临下了,甚至还有几分随和。他直接对国务卿微笑道:“请国务卿立即将舍哈本君主国的大使叫来,我要通知他,苏丹必须在明天下午以前释放所有人质,他还必须交出恐怖分子亚布里尔,而且不能给他自杀的机会。如果苏丹拒绝我的要求,那么整个国家将被夷为平地,不复存在。”肯尼迪沉吟片刻,房间里鸦雀无声,“这次会议属于最高安全机密,绝不可以走漏一丝风声。任何人一旦泄密,将受到最严厉的法律制裁。现在你们可以发言了。”
  他看得出来,房间里的人都被他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幕僚们都看着地板,避免和别人的目光接触。
  肯尼迪坐下,在他的黑色皮椅上舒展着四肢,两条腿从桌子下面伸出来,两边的人都能看见。会议继续进行,他则盯着窗外的玫瑰园。
  他听到国务卿说:“总统先生,我还是觉得您的决定值得商榷。如果按照您说的做,这将给美国带来一场灾难。以武力消灭一个小国,我们将受到其他国家的孤立和唾弃。”国务卿还在滔滔不绝,但是肯尼迪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他又听见内政部长的声音,语调平平,但是不容忽视:“总统先生,如果我们摧毁了达克,我们就摧毁了五百亿美元,那都是美国石油公司的钱,这些公司的股票都是用美国中产阶级股民的钱买的。而且,这样还破坏了我们的石油资源,我国消费者的油价就会翻倍。”
  还有别的人也在迷惑不解地争论着什么——还没有同对方达成任何协议,为什么非要先毁掉达克城?还有很多途径可以探索,而仓促行动才是铤而走险。肯尼迪看看手表,争论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站起身来。
  “谢谢你们所有人的建议,”他说,“当然舍哈本苏丹可以立即满足我所有的要求,来挽救他的石油城。但他不会这么做的,达克非毁不可,否则我们的警告就会被当成耳边风。从此我们执政的国家就会变成这样——不管什么人,只要有点胆子,有几件轻型武器,就敢侮辱她。这样我们干脆废除美国的海军和陆军算了,还能省钱呢。我们的行动方向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我会一直走下去。
  “至于美国股民那五百亿美元的损失问题。以伯特·奥蒂克为首的财团拥有这笔钱,而且他已经赚够了五百亿,甚至更多。当然了,我们还是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他。我会给奥蒂克先生另外一个机会来挽救他的投资。我现在派了一架飞机去舍哈本,把人质接回来;还有一架军用机,把那些恐怖分子运回美国接受审判。国务卿负责邀请奥蒂克先生乘坐其中一架飞机去舍哈本,他的任务就是帮助我们说服苏丹,让他接受我的条件。他得让苏丹明白,唯一可以保护达克城、保护舍哈本,并且保护他们国家的美国油井的办法就是接受我的条件。这事就这么定了。”
  国防部长道:“如果苏丹不同意,就意味着我们还要额外损失两架飞机、奥蒂克,还有那些人质。”
  肯尼迪说:“的确很有可能。我们得看看奥蒂克是否有这个能力和胆量。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他应该跟我一样,知道苏丹必须要同意。我肯定还得派遣国家安全顾问,威克斯先生。”
  中情局局长说:“总统先生,您肯定知道达克城周围的高射炮都是由美国人操纵的,他们与舍哈本政府和美国石油公司签订了民事合同。接受过特别训练的美国人驻守在导弹发射场,他们可能会采取抵抗措施。”
  肯尼迪微微一笑:“奥蒂克会命令他们全部撤离的。当然了,他们是美国人,如果和我们开战,就是叛国者。那些雇用他们的美国老板同样会作为叛国者而遭到指控。”
  他停顿片刻,好让大家明白这个事实——奥蒂克将受到指控。他又转向克里斯蒂安:“克里斯,你可以开始去处理相关的法律问题了。”
  与会者中还有两人来自立法机关,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托马斯·兰博蒂诺,以及众议院议长阿尔弗雷德·金茨。托马斯率先开口:“如果不经过国会两院全体成员商议,就按照您的决定采取行动,我认为过于极端。”
  肯尼迪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我无意冒犯,但确实没时间了。而且,作为最高行政长官,我有权决定采取行动。毫无疑问,立法机关以后可以对此进行评估,并且采取他们认为合适的措施。但是我真诚地希望,在这样的极端情况下,国会能够尽全力支持我,支持这个国家。”
  参议员兰博蒂诺几乎满怀忧虑地说:“这太离谱了,而且后果不堪设想。我恳请您,总统先生,不要这样贸然行动。”
  弗朗西斯·肯尼迪的语气第一次变得不那么客气了。“国会总是和我对着干。”他说,“我们可以把所有的复杂行动计划都拿出来争一遍,直到人质全部死亡,然后让世界各国,甚至各个角落的人都来嘲笑我们美国。我坚持我的分析和结论,而且我的决定并未超出最高行政长官的权力。危机结束之后,我会到人民面前,向他们详细汇报所有的一切。在那以前,我再次提醒在座各位,本次会议所有的讨论内容都是最高机密。我知道你们都还有工作要做,请向我的幕僚长汇报你们的工作进展。”
  阿尔弗雷德·金茨接上了话。“总统先生,”他说,“我本不想说这些,但是国会坚决要求您个人回避所有的谈判。因此,我要通知您,就在今天,国会和参议院将采取一切措施阻止您的行动,因为您个人的悲剧影响了您的决断力。”
  肯尼迪站在众人面前,脸上英俊的五官和分明的线条都僵住了,就像一个面具,蓝色的眼睛宛如雕像般空洞。“你们这样做,不仅置你们自身于险境,”他道,“而且将美国置于险境。”说完,他走出会议室。
  会议室内一阵骚动,各种含糊不清的议论四下响起。奥德布拉德·格雷、参议员兰博蒂诺和众议员金茨凑在一起,三人都面色难看,语气冷峻。众议员道:“我们不能任由这一切发生,我认为总统班底工作失职,因为他们没有能劝阻总统采取这样的行动。”
  奥德布拉德·格雷说:“我相信他的决定并非出于个人义愤,而且这个行动方案是最有效的措施。当然,这种做法很残暴,但是目前的形势同样严峻。我们不能让当前的形势继续延续下去,那样将会造成灾难性后果。”
  参议员兰博蒂诺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弗朗西斯·肯尼迪如此独断地行动,总统对我们立法机关一直很客气。至少他可以假装我们是共同做决策的吧。”
  “他身上也是压力重重,”奥德布拉德·格雷说,“如果国会能够不再加重他的负担,就算很帮忙了。”根本没戏——他嘴上一边说,心里一边这样琢磨。
  众议员金茨忧虑地道:“眼下的问题正是压力。”
  一团糟!奥德布拉德·格雷一边想着,一边亲切地道了个别,便急匆匆地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去给国会的几百号人打电话。私底下他也对总统的轻率举动感到很惊愕,但他还是决心极力向国会山游说肯尼迪的方案。
  国家安全顾问阿瑟·威克斯还在试探国防部长的口气,并同他敲定马上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开个会。但是国防部长似乎被这一系列事件惊呆了,他只是喃喃地回应了两句,同意开会但是并没有主动提出什么意见。
  尤金·戴兹注意到奥德布拉德·格雷和两名议员之间有些沟通困难,这会造成大麻烦。
  戴兹转向海伦·杜·普雷。“你怎么看?”他问她。
  她冷冷地看着他。真是个漂亮女人,戴兹想,一定得邀请她共进晚餐。只听她说:“我觉得你和总统的其他幕僚都让他失望了,他对危机的反应太过极端。克里斯蒂安·克里现在到底想怎么处理这件事?”克里竟然没有露面,这让杜·普雷十分吃惊。这么重要的场合消失不见,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戴兹有些生气:“他的立场也是有道理的,即使我们不同意,也得支持他才行。”
  海伦·杜·普雷道:“现在是弗朗西斯提出的方案。很显然,国会想把谈判的权力从他手上夺走,他们要让他从位子上下来。”
  “除非先跨过他幕僚们的尸体。”戴兹说。
  海伦·杜·普雷平静地对他说:“请小心行事,我们的国家正处在危难之中。”
第20章
  本周三下午,彼得·克鲁特肯定是华盛顿唯一没有关注总统女儿被射杀消息的官员,因为他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原子弹爆炸的威胁上了。
  作为联邦调查局副局长,他几乎要全面负责局里的各项事务。克里斯蒂安·克里只是名义上的领导,统管全局,保证一切都在总检察长办公室的指导下有序运行,而总检察长也正是他自己。这种职位上的重叠总是让彼得·克鲁特很困扰,而且特勤局经常处于克里的领导之下,这也让他很头痛,因为他不喜欢权力过于集中。他还知道,联邦调查局的组织名单上单独列出了一个精英小组,由克里直接领导,这个特别安保小组由克里斯蒂安·克里从前在中情局的旧部组成,同样让克鲁特感觉很不舒服。
  但原子弹威胁事件可是彼得·克鲁特亲自负责的任务,他要自己完成这场演出。幸运的是,他得到了一些特别的调查方向,并且参加了智库研讨,直接商议发生在国内的核威胁事件。如果要说有什么人是这种特殊事件的专家的话,非他克鲁特莫属。他现在也不缺人手,因为克里任职期间,联邦调查局的雇员数量增长了三倍。
  当他第一次见到这封恐吓信以及附带的图表时,就按照惯常指示的基本要求而采取了及时行动,但他还是因为恐惧而心头一凛。到目前为止,这样的恐吓已经有过几百回了,偶尔也有几次像那么回事,但是都比不上这封信这么有说服力。所有这些恐吓信他们都没有对外透露,这也是总指示的要求。
  克鲁特立即将这封信转交到位于马里兰州的能源部指挥所,并不惜动用了特别通信设备。他还向能源部的搜查队报了警,搜查队的基地在拉斯维加斯,简称nest。nest已经派出了他们的小分队,携带各种工具和探测设备飞往纽约。其他经过特别训练的员工也将乘飞机抵达市区,然后他们会使用经过伪装、载有复杂设备的货车搜查纽约的各条街道。直升机也会派上用场,地面人员则携带装有盖格计数器的箱子走遍整个城市。但这些都不是让克鲁特头疼的地方,他只要派遣携带武器的联邦调查局警卫来保护nest的搜查人员就可以了。他真正感到困难的工作是要找出写恐吓信的混蛋。
  马里兰能源部的人已经研究过这封信,并且交给他一份关于写信者心理状况分析的材料。这些家伙真够了不起的,克鲁特想——他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分析出来的。当然了,这封信暴露出一条明显的线索,就是恐吓者并没有索要钱财。而且,信中还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政治立场。他一拿到那份心理报告,便派出了一千人前往调查。
  报告上说,写信者可能很年轻,而且受过高等教育,他可能是名牌大学物理系的学生。仅仅依靠这一条信息,克鲁特花了几个小时就找到了两个很符合描述的嫌疑人。接下来的工作就很简单了。他忙碌了一夜,给实地调查团队下达各种指示。当他得知特丽莎·肯尼迪遇害之后,他果断地将这件事从脑子里清除出去——除了灵光一闪的某个瞬间,他想到所有这一切也许都是通过某种方式关联在一起的。但是今晚的工作是要找出写恐吓信的人。感谢上帝,写信的混蛋是个理想主义者,这样的人比较好追踪。这个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贪得无厌的王八蛋,也会为了勒索钱财而做出类似的事情,但是要找到他们可就难上加难了。
  在办公室等待消息的时候,克鲁特用计算机把过去曾经收到过的核恐吓信件整理存档。实际上,他们从来就没有发现过什么核武器,那些在试图拿钱时被抓住的敲诈分子都承认,根本没有什么核武器。有些人多少懂一点科学,就敢假充内行;其他人则是看到某本左翼杂志上有篇文章,记述怎样制造核武器,便从上面摘录了点可信的资料。那家杂志社本因受到外界压力而无法刊登这篇文章,结果事情闹到最高法院,法院判决该压制行为违反了言论自由。现在一想到这个判决,克鲁特还会气愤得全身发抖,这个该死的国家岂不是在自寻死路吗?有个发现引起了他的兴趣:两百多件类似的案子里,写信恐吓的没有一个是女人或黑人,甚至连外国恐怖分子都没有,都是一些该死的、纯种的、贪婪的美国人。
  他整理完这些计算机文件之后,琢磨了一会儿自己的老板——克里斯蒂安·克里。他实在不喜欢克里行事的方式,克里认为联邦调查局的全部任务就是保卫美国总统。他不仅派特勤局执行保卫任务,而且还在每一个联邦调查局办公室成立了特别小组,主要任务就是侦测总统办公室中可能出现的危险。克里还从联邦调查局的其他部门抽调了很多人手进入特别小组。
  克鲁特对克里的权力,以及他那个由前中情局人员组成的特别部门都心存疑虑。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彼得·克鲁特不知道,但他完全有权知道。那个部门直接向克里汇报,这可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因为联邦调查局这样的国家机关对公众舆论非常敏感。所幸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惹过什么麻烦。这个特别部门干过一些尴尬事,为了不把国会议员和他们的特别调查委员会全给招来,克鲁特花了不少时间帮克里处理善后,免得他惹一屁股官司。
  凌晨一点,克鲁特的副手来到办公室,报告说两名嫌疑人已经处于监控之中。他们手头的证据证实了心理分析报告上的信息,另外还找到了一些旁证,现在只差签发一纸逮捕令了。
  克鲁特对副手道:“我得先向克里做个简要汇报,我给他打电话,你先别走。”
  克鲁特知道克里应该在总统幕僚长的办公室,就算不在,那些全能的白宫电话接线员也能一路追踪到他。结果克鲁特第一通打到办公室的电话就找到了克里。
  “那个特别案件已经圆满解决,”克鲁特说,“但是我想,逮捕他们之前,我应该先跟您汇报一下——您能出来一下吗?”
  克里的声音有些勉强:“不行,我出不来。现在我得和总统在一起,你肯定理解的吧。”
  “我能否先办事,以后再汇报?”克鲁特问。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克里说:“我想我还是能匀出点时间让你过来的,如果到时候我没空,你就等一下,但是你得抓紧。”
  “我马上就到。”克鲁特说。
  两人都不会考虑通过电话进行简要汇报,那完全不可能,因为任何人都能通过无数的无线电波截取信息。
  克鲁特赶到白宫,由保卫人员带着进入一间小接待室。克里正等在那里,他拆下了假肢,正隔着长袜按摩那条残腿。
  “我只有几分钟时间,”克里说,“还要和总统一起开个大会。”
  “耶稣啊,我真为他难过,”克鲁特说,“现在他怎么样了?”
  克里摇摇头:“我们是绝不会明白弗朗西斯的想法的,他似乎还行。”他有些迷惑地摇摇头,然后直入主题,“好吧,说说恐吓信的事吧。”他看着克鲁特,多少有些厌恶的神情,这个男人的外表总是让他反感。克鲁特是这样一种人:永远精神抖擞,衬衫和西装永远平顺笔挺。他总是系着羊毛领带,打方结,一般都是浅灰色,有时也换成沉重的黑色。
  “我们已经盯上他们了,”克鲁特说,“是两个年轻小伙子,二十岁,在麻省理工的实验室工作。两个都是天才,智商高达160,富裕家庭出身,左翼,参加过反核示威游行。这两个小子都能接触到绝密文件,他们符合智库作出的推断:他们就在波士顿的实验室工作,接一些政府和大学的项目。几个月前,他们去过纽约,有个家伙找小妞来让他们开心了一把,那家伙肯定这两人还是第一次。真是要命的组合——理想主义和年轻人的愤怒荷尔蒙。现在他们已经被我的人控制住了。”
  “你有确凿证据吗?”克里斯蒂安问道,“具体的物证?”
  “我们没有审讯他们,甚至都没有指控他们,”克鲁特说,“这是预防性拘捕,原子弹法案中规定我们有这个权限。只要我们抓住他们,他们一定会招供,并告诉我们那个该死的玩意儿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们真装了一个的话。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恐吓信上写的都是屁话。但这封信肯定是他们写的,他们符合心理报告上的分析,而且写信的日期也对——就是他们登记入住纽约希尔顿酒店的那天,这下就铁证如山了。”
  政府机关就是资源丰富,计算机以及高级电子设备等等应有尽有,克里斯蒂安对此总是感到很佩服。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能对任何人实施窃听,无论被窃听者采取了什么样的防范措施。这实在让人惊叹。那些计算机在不到一小时内就能扫描到全城酒店客人的登记信息,还能处理其他的复杂问题。当然,这一切的费用也高得令人咋舌。
  “好,我们得抓住他们,”克里斯蒂安说,“但我不确定你能否让他们招供,这些小子都精得很。”
第21章
  克鲁特注视着克里斯蒂安的眼睛:“好吧,克里斯,如果他们不肯招供,而我们又是个文明国家,那就让原子弹爆炸,死几千个人好了。”他笑了一会儿,几乎有点居心叵测的意思,“要么你就到总统那里,根据《核武器控制法案》第九条,请他签署一份医学手段审讯的命令。”
  这其实才是克鲁特来的最终目的。
  克里斯蒂安一晚上都在想办法寻找其他出路。他一直都不敢相信,美国这样的国家竟然也有这种秘密法律。媒体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密这份法律,不过媒体老板和国家首脑之间的契约此时又发挥了作用。因此,这份法律公众并不知情,其实还有很多监控核技术的法律,公众都不知道。
  克里斯蒂安很了解“第九条”,即便从他这个律师的角度来看,这一条款都让人震惊,这条法律最令他反感的正是它的专横野蛮。
  “第九条”的核心内容,是规定总统有权下令实施一种大脑化学扫描,也就是直接用于大脑的测谎仪。开发这项技术的目的就是让任何人都说实话。如果有人安放了核装置,就可以通过这项专门法律来榨取他们脑中的信息。这条法律刚好适用于这次事件。用不着严刑逼供,受审人也不会遭到任何生理上的折磨。过程很简单,就是测量受审人大脑中的化学反应,以证实提问的时候,他们对每个题目都能据实以告。一切都很人性化,唯一可能出现的问题就是没人真正知道测试过后,大脑到底会产生什么变化。实验显示,在极少数个案中,测试可能会导致受审者记忆力丧失,以及轻微功能丧失的情况。他们会隐瞒这一点——这么做未免有些伤天害理——不过老话不是说过嘛,有得必有失。真正的问题是,测试还有十分之一的概率,会造成彻底的记忆力丧失,就是完全的、长期的遗忘症。受审者的整个过去都会被完全抹掉。
  克里斯蒂安道:“说服他签字同意的胜算不大,不过恐吓信能和劫机事件还有刺杀教皇联系上吗?就连那个关在长岛监狱的家伙看起来都像是个诡计,这些会不会都是阴谋,是敌人搞的烟幕弹和诡雷陷阱?”
  克鲁特仔细审视了他半天,就好像在反驳他刚才的那番回答。“可能就是阴谋,”克鲁特说,“不过我怀疑这和历史上那些有名的巧合是一样的。”
  “这样的巧合往往造成悲剧。”克里斯蒂安苦笑着说。
  克鲁特继续说道:“这两个小子只是在用他们天才的方式发疯而已。他们关心政治,一直都惦记着世界可能遭遇核危险。不过他们关心的并不是当下的政治纷争。什么阿拉伯、以色列,什么美国的穷人富人,民主党和共和党,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他们就恨不得这个地球转得再快一点才好。你也知道,”他鄙夷地笑笑,“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上帝,刀枪不入。”
  不过有一件事克里斯蒂安不能不管。两次事件造成的政治余波正在四处蔓延,希望事态别发展得太快,他想。弗朗西斯现在很危险,他必须得到保护。或许,他们可以利用这两个事件,让它们相互制衡。
  他对克鲁特说:“听着,彼得,我下面要说的行动是最高机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去把那两个小子抓起来,然后送到我们华盛顿的医学审讯部。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还有特别小组的几个特工知道。让他们先了解一下这个《核武器控制法案》,得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他们,除了我之外任何人不得跟他们交谈,审讯由我亲自进行。”
  克鲁特看他一眼,目光有些怪异。他可不喜欢克里的特别小组接管这次行动:“医学小组希望先见到总统签署的命令,才敢把化学物质注射到两个年轻人的大脑中。”
  克里斯蒂安说:“我会请示总统的。”
  彼得·克鲁特轻描淡写地问道:“这次行动的关键是时间,而且你说过除了你,别人不可以审讯他们。那么我能参加吗?如果你被总统那边的事情缠住了怎么办?”
  克里斯蒂安·克里笑了笑:“不用担心,我会去的。除了我,谁也不行,彼得。现在跟我说说细节。”他脑子里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很快他要和联邦调查局特别小组的主管开会,指示他们对国会和苏格拉底俱乐部中的重要成员实施电子和计算机监控。
  亚当·格莱斯和亨利·提波特已经把他们那个微型原子弹安置好了,那可是他们花了不少力气,动了不少脑筋才造出来的。也许是太为自己的劳动成果而骄傲,他们忍不住要检测一下这个炸弹是否可以帮助自己实现崇高的理想。
  他们一直关注着报纸上的消息,但是他们写的信并没有出现在《纽约时报》的头版,也没有任何关于这个话题的新闻。他们本想等当局满足自己的条件之后,再带着他们找到原子弹的,但他们却没有得到这样一个机会。他们被刻意忽略了。这样的结果让他们既害怕,同时也感到生气。现在看来,炸弹即将爆炸,几千人得死。不过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还有什么办法能向世界警示原子能的危险呢?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当局采取必要行动来加强防卫措施呢?他们已经计算过,爆炸将摧毁纽约市至少四到六个街区。他们问心无愧,因为在制造炸弹的时候,他们就确保放射粉尘的残留量达到最小。还是有些人要死的,他们觉得很遗憾,但这是人类必须付出的小小代价,这样人们才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认识到它们必须建立坚不可摧的防护措施,全世界各国都应该禁止制造核弹。
  周三,格莱斯和提波特一直在实验室工作。等到研究室里所有人都回家,他们才商量是否应该给当局打个电话作为警告。一开始,他们的目的并非真的要引爆炸弹,只是希望那封警告信能够登载在《纽约时报》上,然后他们就会回到纽约,拆除那枚炸弹。但是现在似乎变成了各方意志力的博弈。他们会被当成孩子一样对待,受尽嘲弄吗?而实际上他们是可以为人类作出重大贡献的。有人听他们的意见吗?说句良心话,如果政治机构滥用他们的科学成果,他们就不愿继续研究下去了。
  他们选择纽约市作为惩罚的目标,是因为他们到此旅游时,发现邪恶的思想似乎渗透到大街小巷的每一个人。恶语恐吓的乞丐、肆意横行的机动车司机、粗鲁待客的商店店员,还有无数的盗贼、抢劫犯和杀人犯,这让他们感到惊骇。他们最为厌恶的地方就是时代广场,那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在他们眼里简直就是一个爬满蟑螂的污水坑。皮条客、毒贩子和妓女们四处招徕生意,吓得格莱斯和提波特落荒而逃,躲回了位于郊区的旅馆。因此,他们义愤填膺,决定就把炸弹安置在时代广场上。
  电视里播出特丽莎·肯尼迪被杀的画面时,亚当和亨利也同其他美国人一样震惊。但是他们还有些不满,因为这一事件分散了人们对他们自己行动的关注,而原子弹爆炸才会给人类命运带来更为重要的影响。
  他们还是紧张起来。亚当听到自己的电话上传来奇怪的嘀嗒声,而且注意到自己的汽车似乎也被跟踪了;路上有人从身旁经过时,他就像触电一般不舒服。他把这些感觉跟提波特说了。
  亨利·提波特身材颀长,瘦骨嶙峋,就好像是透明皮肤下的血肉用铁丝串了起来。跟亚当相比,他的思维方式更科学,心理素质也更好。“你这是罪犯的典型反应,”他对亚当说,“这很正常。每次我听到有人敲门,都担心是联邦探员。”
  “万一真的是呢?”亚当·格莱斯问。
  “不要开口,等着律师来,”亨利·提波特答道,“这是最重要的。写恐吓信就能让我们坐二十五年牢,如果炸弹爆炸了,不过就是再多几年而已。”
  “你觉得他们能找到我们吗?”亚当问。
  “根本不可能,”亨利说,“我们已经销毁了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东西。老天爷,我们难道还不如他们聪明吗?”
  这让亚当稍稍安心,但他还是有些踌躇。“或许我们应该打个电话,告诉他们炸弹的位置。”他说。
  “不行,”亨利说,“他们现在都很警惕,我们一个电话,他们就马上能锁定目标,这是抓住我们的唯一办法。你得记住,如果情况有变,你就保持沉默。好了,我们该去工作了。”
  亚当和亨利当天一直在实验室工作到深夜,真正原因是他们两人想待在一起,聊聊已经完成的行动以及接下来的对策。这两个年轻人都具有坚忍的意志,成长中所受的教育也是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并勇于藐视霸权。尽管他们推导得出神奇莫测的数学公式,甚至改变得了人类命运,但他们对现代社会各种复杂的关系仍然懵懂无知。他们在科学上已经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心智上还没有长大成人。
  他们正准备离开时,电话响了,是亨利的父亲。他对亨利说:“儿子,仔细听清楚。联邦调查局马上就要来逮捕你们,让你们见律师以前,什么也别说,一个字都别说。我知道——”
  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一群持枪的人一窝蜂涌进来。
第22章
  毫无疑问,美国的有钱人比其他任何国家的有钱人都更加关注社会问题。的确如此,特别是巨富阶层的人群,他们拥有超大企业,可以凭借自己的经济实力对政治施加影响,并且在各个文化领域都有话语权。南加州苏格拉底乡村高尔夫和网球俱乐部的成员们恰恰就是这样一群人。这个俱乐部大约于七十年前成立,创立者是房地产、媒体、电影和农业等领域的大亨。他们在政治上属于自由派,社团宗旨是消遣娱乐。这是一个不对外开放的高级俱乐部,只有超级富翁才能加入。入会规则中并未对肤色、宗教、性别和职业有任何要求,但实际上,会员中的黑人寥寥无几,女性则根本没有。
  这个俗称为苏格拉底俱乐部的组织,现在已经发展成为由一批见多识广、极具责任感的富人组成的团体。这些人精明谨慎,专门请了中情局行动组的一位前副组长来负责团体的安保系统,而且他们的安全电网也是全美国最高端的。
  每年,会有五十到一百名俱乐部成员来此休养四次。他们都是把持美国几乎各个领域的大人物。他们每次来住一个星期,其间只接受最低限度的服务。他们自己铺床,自己取饮料,傍晚室外烧烤时,他们甚至还自己做饭。当然了,现场还是有服务生、厨师和女仆,一些重要人物身边也避免不了有助理跟随——总不能因为这些大佬要为心灵充电,就让全美国的政治和经济活动停滞吧。
  这一周时间内,他们会组成几个小团体,进行一些私人交流。他们也会参加一些小型研讨会,都是由顶尖学府的资深教授主讲,议题往往是种族、哲学、富裕精英阶层对普通民众的责任等等。有时,也会有著名科学家来给他们做报告,涉及核武器、大脑研究、空间探索,以及经济等各个方面。
  他们也打网球、游泳,或者组织双陆棋和桥牌联赛;他们还经常聊到深更半夜,美德和罪行、女人和爱情、婚姻与探险,都是常见的话题。这些人都身负重任,是美国社会中最有责任感的人。不过他们都努力要做两件事:成为素质更高的人,同时恢复青春期的活力;团结起来,按照他们眼中理想社会的样子,塑造一个更好的社会。
  一周的聚会之后,他们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中。此时,他们个个都满怀希望,充满了襄助苍生的豪情。同时,他们对现实的理解也更加深刻了,明白怎样联合在一起,才能更好地维持现有社会结构,或许还同他们生意上的伙伴有了更紧密的联系。
  这次的休养周始于复活节之后的周一。由于教皇遇刺,总统女儿乘坐的飞机又被劫持,而杀害她的凶手仍在飞机上,这一系列事件造成前来休假的人数大大减少,只有不到二十人。
  乔治·格林威尔是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他八十岁了,但还能参加网球双打。当然,出于良好的教养,他并不会强迫比他年轻的对手让着他。但是,在漫长的双陆棋鏖战中,他仍然是一员猛将。
  格林威尔觉得国家当前经历的危机和他关系不大,除非此事影响到粮食生意。因为他的企业完全是私营的,掌握了美国大部分的小麦产业。他事业的黄金期是三十年前,当时正逢冷战,美国禁止向苏联出口谷物,并以此策略来削弱苏联的实力。
  乔治·格林威尔爱国,可也不是傻瓜。当时他知道苏联是不会屈服于这种政治压力的,也知道美国政府强制实行的禁运政策损害的是美国农民的利益。因此,他公然违抗当时的总统,将禁运的谷物经由其他外国公司转运到苏联。此举激怒了执法部门,于是,有人向国会提出议案,要求剥夺他家族企业的权利,令其公开接受各种控制和监管。但是格林威尔给了参众两院的议员一大笔钱,因此,相关议案很快便不了了之,没有下文了。
  格林威尔热爱苏格拉底俱乐部,因为这里奢华舒适,但是又没有奢侈到招致平民阶级嫉妒的地步。此外,这个俱乐部不会被媒体报道——其中成员把持了大部分电视台、报纸和杂志。还有一个原因,这个俱乐部让他感觉很年轻,可以参加同样有钱有权,但是更加年轻的人们的社交活动。
  就在谷物禁运期间,他赚了个盆满钵满。他从处境艰难的农民手中买入小麦和玉米,然后高价卖给在困顿中挣扎的苏联。但是这些额外的财富他都用在了对美国人民有利的事业中,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变成了一种真理,那就是他的智慧远在一众政府职能部门之上。他多赚的那些钱,那上亿美元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各个博物馆、教育基金会和电视文化项目当中,特别是音乐,这是格林威尔的激情所在。
  格林威尔对自己良好的修养非常自豪,他上的一直是最好的学校,学到的都是肩负责任的富人应有的社交风范,以及对同胞的敬爱之情。他处理生意时严肃认真的态度就是他的艺术风格,而成百万吨谷物的计算数字在他脑子里叮当作响时,那声音就像室内乐一般清晰动听。
  他这辈子极少有愤怒失态的时候,其中一次是这样的:有个年轻的教授,是某大学音乐系的主任,而这个职务正好是他的教育基金会设立的。这个教授发表了一篇论文,大肆鼓吹爵士和摇滚乐高于勃拉姆斯和舒伯特的古典乐,而且竟然胆大妄为地说古典乐“行将就木”。格林威尔曾经发誓要把他从主任的位子上踢下去,但是根深蒂固的良好修养让他没有将此付诸行动。后来这名年轻教授又发表了一篇论文,文中不巧说了这么一句话:“谁还搭理贝多芬?”这下他的位子算是坐到头了。年轻教授完全不明就里,只是一年以后,他在旧金山,只能靠做钢琴教师谋生。
  苏格拉底俱乐部有一张四通八达的信息网。那天早上,当肯尼迪总统在幕僚和顾问参加的秘密会议上宣布了自己针对舍哈本苏丹的最后通牒之后,一个小时之内,苏格拉底俱乐部的这二十名成员就全都获知了消息。只有格林威尔知道,这消息的来源是奥利佛·奥利芬特,也就是先知。
  约定俗成,俱乐部成员都绝不会在休养期间搞什么计划或者阴谋。他们只是来此聊些泛泛的话题,交流共同的兴趣,帮助他们在纷繁芜杂的社会中更好地看清方向。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乔治·格林威尔周二邀请了另外三位大人物共进午餐,就在网球场外边惬意的凉亭里。
  劳伦斯·萨勒坦是几人中最年轻的一位,拥有一家大型电视网和几家有线电视公司,三座一线城市的报纸以及五家杂志。最大的电影制片厂其中的一家也归他所有。除此之外,他还通过子公司掌管着一家主流出版社。他坐拥各大城市的十二家地方电视台,而这些都仅仅是他在美国的家业。对于国外的媒体,他也有很强势的影响。萨勒坦只有四十五岁,瘦削而英俊,一头厚实的银发微微卷曲,有点像罗马皇帝的发型,但是现在更符合知识分子、艺术圈和电影圈的时尚。他不仅外表出众,而且智慧过人,是美国政坛的大腕之一。不管是众议员、参议员,还是内阁成员,没有一个人敢不回他的电话。但是,他还没能和肯尼迪总统交上朋友,因为媒体对肯尼迪政府新的社会改革计划似乎不太友好,而肯尼迪把这种态度当成是针对个人的。
  第二个人是路易斯·英弛,他在几个大城市拥有的房地产比其他任何人和公司都多。他现在很年轻——只有四十岁——却最先认识到了建造摩天大楼的重要性。他购买了很多高楼的领空权,然后在现有高楼的基础上,建造超高的摩天大楼,结果原建筑的价值一下子翻了十倍。他彻底改变了各个城市的光彩,同时也把商业摩天楼之间的道路变成了无尽的幽暗山谷,尽管这些大楼出乎意料成了城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将纽约、芝加哥和洛杉矶的房租抬高到离谱的价格,结果普通家庭都不再负担得起,只有富人才能在这些城市舒舒服服地生活。通过哄骗和贿赂市政官员,他获得了减税的优惠,并且让房租调控政策成为一纸空文。结果,他名下房产的租金奇高,他自己都曾经吹嘘过,每平方英尺的租金将会赶上东京。
  虽然他在事业上颇有雄心壮志,他的政治影响却不及凉亭中共进午餐的其他几位。他的个人财产超过五十亿美元,但是他的财富都像那些土地一样是死的。他把真正的能耐用在了更为卑劣的事上。他志在积聚财富和权势,但是又不想对社会承担任何责任。他大量贿赂政府官员和建筑部门,在拉斯维加斯的大西洋城拥有数座带赌场的酒店,连当地的地头蛇也无法分一杯羹。但是,他不知怎么钻了民主制度的空子,竟然获得了犯罪帝国几名二把手的支持。他那些酒店中的服务部门和很多公司有合同,他们为他提供餐具、洗衣、内勤、酒水和食品服务。通过下属公司,他和地下犯罪帝国暗中勾结。当然,他非常精明,那些联系的途径都极为隐蔽,恐怕用显微镜也看不到。路易斯·英弛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和任何丑闻沾过边——不仅因为他小心谨慎,还因为他从来不亲自经手那些事。
  就因为上述这些原因,实际上苏格拉底俱乐部中几乎所有其他成员都看不上他。但是俱乐部周围的土地都属于他的一家公司所有,如果他在这里建造可供五万家庭居住的廉租屋,就会在俱乐部周围招来大批西班牙裔和黑人。俱乐部成员害怕他会这么做,所以只好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第三个人,马丁·马福德,穿着宽松裤和蓝色法兰绒运动上衣,白衬衫的领子翻在外面。他六十岁,或许是凉亭里的四人中最有权势的一位,因为他的财富来自很多不同领域。他曾经是先知的门徒之一,跟先知学了不少东西。现在他还会讲述一些先知的光辉经历,让苏格拉底俱乐部的听众们开开心。
  马福德的事业从投资银行业起步。一开始,在先知的影响下——至少马福德一向这样解释——他跌跌撞撞地起步了。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年轻时的他生性风流,勾搭了不少年轻的有夫之妇。那些女人的丈夫纷纷找上门来,但他吃惊地发现,他们不是来找他算账的,而是来要求银行贷款的。他们心平气和,但是个个都寒着脸。出于本能,他准许了他们的私人贷款,尽管他知道这些人根本就不会还。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银行的贷款负责人都收受礼物和贿赂,然后发放不良贷款给小型企业。相关文件很容易搞定,因为那些银行老板也都想放贷——他们干的就是这个,也都靠这个赚钱呢,因此他们制定的规则也都是为了方便贷款主管放贷的。当然还得走一系列程序,签署文件、面谈记录等等。马福德给银行造成了几十万美元的损失,然后被调到了另一个城市的分行工作。他本来以为这是他幸运,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老板们对他的行为无可奈何罢了。
  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得到了原谅,被人遗忘,也获得了宝贵的教训,马福德自此开始发达了。三十年以后,他就坐在苏格拉底俱乐部的凉亭中,俨然是全美最有影响力的金融大亨。他是一家大银行的主席,还持有电视网的大量股份;他和几个朋友一起把持着庞大的汽车工业,同时涉足航空业。他用金钱编织了一张蜘蛛网,从而占据了电子工业的大块份额。作为华尔街数家投资公司的董事,他促成了一个个大手笔的收购案,将大型联合企业合并成更大的产业集团。当这些收购案进入最困难的拉锯战时,他就甩出大笔大笔的钱,把案子搞定。跟其他三个人一样,他也在参众两院都“拥有”某些议员。
  这四个人围坐在网球场外面凉亭里的一张圆桌边,周围是加利福尼亚的金罂粟花和新英格兰的绿植。乔治·格林威尔问道:“你们对总统的决定怎么看?”
  马福德道:“他们对他女儿做的事情的确无耻至极,但是因此就摧毁五百亿美元的资产也着实太过分了。”
  一个西班牙裔侍者穿着白色宽松裤和绣着俱乐部标志的短袖衬衫走过来,送上他们几个点的饮料。
  萨勒坦若有所思:“如果肯尼迪真的这么干,美国民众会觉得他是个真英雄,他会高歌猛进,毫无阻碍地再次当选。”
  格林威尔道:“不过他的反应也太过激了,我们都明白这一点。我们的外交关系也会遭到破坏,好几年都缓不过来。”
  马福德说:“美国当前的发展势头相当好,立法部门最终将执法部门约束在一定范围之内。如果权力中心向相反的方向改变,国家能够受益吗?”
  英弛道:“就算肯尼迪连任,他到底又能做什么呢?国会拥有实权,而且咱们对议员们也有实质的影响力。众议院里不靠我们的捐款而当选议员的人数不超过五十个;而参议员呢,个个都是百万富翁。我们不用担心总统找麻烦。”
  格林威尔的目光越过网球场,一直看向远处碧蓝的太平洋,那么平静,那么壮阔。就在此刻,这平静的大洋上,价值几十亿美元的货轮正载着他公司的谷物驶向世界各地。他能决定全世界的人吃饱或者挨饿,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多少有些惭愧。
第23章
  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被来送饮料的侍者打断了。格林威尔到了这个岁数在生活上很谨慎,所以只要了矿泉水。他呷了一口,等到侍者离开,便开始小心地压低声音说话。他怀着满满的歉意干了一辈子伤天害理的事,反而带有一种温文尔雅的气度。“我们必须记住,”他说,“美国总统和他的那些幕僚对于美国的民主进程来说,是个巨大的危险。”
  萨勒坦道:“这根本不可能。其他政府官员不会容许总统专断独行的。还有军队,这帮大兵就算再蠢,也只会在总统作出合理指令的情况下才服从。乔治,这点你应该明白。”
  格林威尔道:“当然,是这么回事,不过那是在正常时期。但是你看林肯,他能在内战时期暂时搁置人身保护权和公民自由权;再看富兰克林·罗斯福,竟然把我们都拉进二战。看看总统的个人权力有多大吧。他有权赦免任何罪犯,这可是皇帝才有的权力。你能想象这样的特权能让总统干出什么事来吗?这会造成怎样的君臣关系?要是没有强硬的国会来牵制他,他简直可以无法无天。还好我们有这样的国会。但是,我们得看得远一点,得保证国家机器一定要服从合理选举出来的人民代表。”
  萨勒坦说:“有了电视和其他媒体,肯尼迪要敢作出任何独裁的决定,那么他一天也待不下去,他根本就没得选。当今美国最坚定的信仰是个人自由。”他停顿片刻,接着道,“这点你最清楚,乔治,当年不就是你公然叫板那项臭名昭著的禁运政策嘛。”
  格林威尔道:“你没抓住要点。一个大胆无畏的总统能够克服所有这些障碍,而肯尼迪在这场危机中正变得什么都不怕。”
  英弛不耐烦起来:“你们争来争去,是不是想说我们得建立一个联合阵线,反对肯尼迪对舍哈本的最后通牒?我个人认为,他能这么强硬是很了不起的。对付那些政府,跟对付国民一样,就得强迫,就得施压,那才管用。”
  英弛在事业早期,正逢国家实施房租调控,发展住房。但是他想要把那些住宅楼腾出来,就对里面的租户施压。他切断了供热和供水,也不让物业对楼房进行维护,让上千的居民都没法生活。他还给了某些城郊住宅区一点“小颜色”瞧瞧,迁入了大量黑人家庭,结果赶走了原来的白人居民;他还贿赂市政府和州政府,让联邦监管机构人员都发了财。他的意思很明确,要成功,就施压。
  格林威尔道:“再说一遍,你没抓住重点。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和伯特·奥蒂克有个视频会议。请原谅我没有征求你们的意见就答应了伯特——我觉得已经火烧眉毛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但是要蒸发掉的那五百亿美元可是伯特·奥蒂克的钱,所以他已经急坏了。而且我们也有必要未雨绸缪,如果总统能对奥蒂克这么做,他迟早也会这么对我们的。”
  “肯尼迪靠不住。”马福德若有所思地道。
  萨勒坦说:“我认为和奥蒂克开会之前,我们得先拿出个统一的态度。”
  “他总惦记着那些油井,简直到了变态的地步。”英弛说。他一直觉得石油和房地产之间多少有些利益冲突。
  “我们应该对伯特的问题表示最充分的关注,这是我们应当做的。”格林威尔说道。
  伯特·奥蒂克的图像在电视屏幕上闪烁时,四个人都已经聚集到苏格拉底俱乐部的通信中心。伯特微笑着跟大家打了个招呼,但是屏幕上他的脸红得有些夸张,可能是电视的画面颜色有问题,也可能是因为愤怒。奥蒂克的声音倒是很平静。
  “我马上要去舍哈本。”他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再看一眼那五百亿美元了。”
  房间里的人能够跟画面里的人说话,就仿佛他本人也在俱乐部。他们从监视器中看到各自的脸,而奥蒂克也在自己的办公室看到他们。他们不仅要掩饰自己的表情,还要伪装自己的声音。
  “你真的要去?”英弛说。
  “是的,”奥蒂克说,“苏丹是我的朋友,而眼下的情况又十分棘手。如果我亲自去一趟,就给我们国家帮了大忙。”
  萨勒坦道:“根据我的媒体那些在编通讯记者的消息,参众两院正试图否决总统的决定。这有可能吗?”
  奥蒂克的图像对大家微微一笑:“不仅仅可能,甚至是肯定。我已经跟内阁成员们谈过了。他们准备让总统暂时去职,理由就是家庭灾难导致他的思维不够冷静。根据宪法修正案,这是合法的。只要我们提交一份请愿书,并获得内阁和副总统的签名,然后国会就将认可这份请愿书。就算只是暂停工作一个月,我们也足以阻止他破坏达克城的行动。而且我可以保证,只要我到了舍哈本,那边就会释放人质。但是我认为你们所有人都应该支持国会,让总统暂离岗位。这是你们为美国民主制度应作的贡献,就像我也要对我的股东负责一样。我们都清楚得很,如果是别的任何人而不是他的女儿被杀的话,他绝对不会决定采取这样的行动。”
  格林威尔说:“伯特,我们四个人已经商谈过此事,并且同意支持你和国会——这是我们的职责。必要的时候我们会打电话去通气,让我们协作努力吧。但是劳伦斯·萨勒坦那边可能会播出一些比较中肯的观察评论节目。”
  屏幕上奥蒂克的脸露出生气和厌恶的神情。他说:“拉里,现在可绝对不是你的媒体骑墙的时候,相信我。如果肯尼迪能让我损失五百亿美元,那么有一天,你所有的电视台也都会拿不到联邦政府的许可证,到时候你就吃屎去吧,我可不帮你,连手指头也不会动一动。”
  对这番粗俗露骨的反应,格林威尔只是眨眨眼睛,英弛和马福德微微一笑,萨勒坦则面无表情,平静地安慰道:“伯特,我一直都支持你,这点你绝对不要怀疑。我认为,一个人如果只因为想给敌人一个下马威,就随随便便决定让五百亿美元的财富消失,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肯定失去了理智,是不适合领导美国政府的。我站在你这边,我向你保证。各个电视台会在正常的节目进行中插播公告,说肯尼迪总统正在接受心理评估,因为丧女之痛造成的创伤或许暂时影响了他理性思考的能力。这样也可以为国会的工作奠定基础,不过这样就会牵涉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可能比大多数人多了解那么一点。总统的决定将得到美国民众的积极认可——这就是国家首脑采取行动时,暴民们的正常反应。如果总统的行动成功,把所有人质接回来了,那么他将赢得民众坚定的拥戴和大把的选票。肯尼迪有智慧,有活力,如果他要在国会事务中插一手的话,国会将一败涂地。”萨勒坦停顿片刻,仔细斟酌着词句,“但是如果对方不理睬他的威胁——人质被杀,问题依然悬而未决——那么肯尼迪的政治生涯就算到头了。”
  这番安慰令屏幕上伯特·奥蒂克的脸露出一丝畏惧,他用平静而严肃的语气说:“这个问题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事情发展到你说的那一步,那么我们必须把人质解救出来,我们的国家必须要胜利。此外,那五百亿美元到时也已经完蛋了。真正的美国人可不想看到肯尼迪的行动失败,他们可能不希望有这么极端的动作,但是一旦行动开始,我们必须确保成功。”
  “我同意,”萨勒坦说,尽管他其实并不这么想,“我完全同意。我还有一点要说明,一旦总统看出来自国会的威胁,他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向国民发表电视讲话。不管肯尼迪有什么缺点,他一上电视就变成了魔术师。如果他在屏幕上说明自己的情况,那么本国国会的麻烦就大了。如果国会真的能够让肯尼迪离职一个月,会怎样呢?有一种可能,就是总统的判断没有错,绑架者酝酿的是一个旷日持久的阴谋,肯尼迪并不是目标,他只是被用来分散一下注意力罢了。”萨勒坦又停了停,不希望说错什么,“这样,肯尼迪就成为更加了不起的英雄了。我们最好的策略就是随他去,胜利或者失败都无所谓。这样,对国家的政治体系来说就没有长期的威胁,也许这才是最好的。”
  “为了这个就得叫我损失五百亿美元,对吗?”伯特·奥蒂克说道。巨大的电视屏幕上,那张脸现在明显因为生气而更红了,看来电视本身的色彩控制并没有问题。
  马福德说:“这确实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不过毕竟算不上世界末日。”
  屏幕上伯特·奥蒂克的脸色变成令人震惊的血红色。萨勒坦又觉得肯定还是电视色彩有问题——活人的脸怎么可能变成这样深的颜色?奥蒂克的声音在房间里嗡嗡作响:“滚你妈的,马丁,滚你妈的蛋!损失的可不止五百亿美元,如果重建达克城,税收方面的损失怎么算?你的银行到时候会给我提供无息贷款吗?你屁股上沾着的钱都比美国财政部的还多,但是你能给我五百亿吗?你就是一坨屎!”
  格林威尔急忙说:“伯特,伯特,我们都站在你这边。萨勒坦只不过提出一些其他的方案,可能是你在这些事件的压力下没有考虑到的。即便我们努力了,我们也无法在任何情况下都左右国会的行动。国会不会允许政府部门主导当前事件。眼下,我们手头都有事情要做,所以我建议会议到此结束。”
  萨勒坦微笑道:“伯特,三个小时以后,电视上就会出现关于总统精神状态的新闻公告,其他的电视网也会照我们的样子做。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就给我打电话,你可能有什么新点子呢。还有一件事,如果在总统要求发表电视讲话之前,国会就能投票让总统暂时离职,那么电视网就会拒绝他上电视的要求,理由就是他已经被证实精神不够健康,而且不再担任总统一职。”
  “这件事你来搞定。”奥蒂克说,他脸上的怒色已经消退,变得正常起来。会议在一片礼节性的再见声中结束。
  萨勒坦说:“先生们,我建议各位都乘坐我的飞机到华盛顿去,我觉得咱们都应该去拜访一下老朋友奥利佛·奥利芬特。”
  马福德笑了:“先知,我的老导师,他会给我们一些建议的。”
  不到一个小时,他们都已经坐在飞往华盛顿的飞机上了。
  舍哈本大使沙里夫·瓦力布收到肯尼迪总统要求面谈的传唤,并且看了中情局搞到的秘密录像带,上面是亚布里尔和舍哈本苏丹在皇宫里共进晚餐。舍哈本大使着实吓了一大跳。自己的苏丹怎么会卷进这样一件危险的行动中呢?舍哈本是个很小的国家,处事温和,热爱和平,这是一个军事弱国的理智选择。
  面谈在椭圆办公室进行,伯特·奥蒂克也在场。总统由两名幕僚陪同,一位是国家安全顾问阿瑟·威克斯,另一位是尤金·戴兹,总统的幕僚长。
  舍哈本大使被正式介绍给总统之后,便对肯尼迪说道:“亲爱的总统先生,您务必要相信,我对这些都一无所知。请您接受我个人最诚挚、最尊敬的道歉。”他的眼泪差点出来,“但是有一点我十分肯定。苏丹绝不可能同意伤害您可怜的女儿。”
  弗朗西斯·肯尼迪严肃地说:“我希望这是真的,因为这样他就会接受我的提议。”
  大使听他说着,心中一阵阵不安,是为他自己,而不是为国家。他在美国读的大学,也非常崇拜美国的生活方式。他喜爱美国食物、美国酒水、美国女人以及她们在男权社会中表现出来的反叛精神。他还喜爱美国音乐和电影。他向所有重要政客捐款,而且让国务院的公务员们都有了钱。他也是石油专家,是伯特·奥蒂克的朋友。
  现在他觉得自己倒霉透顶,碰上了这样的事情,但是他并不十分担心舍哈本和苏丹本人,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经济制裁罢了。美国中情局将采取秘密行动让苏丹下台,但是没准这对他倒是有好处呢。
  所以,听到肯尼迪清清楚楚地说出下面这番话之后,他深深地震惊了。“你给我仔细听清楚。”弗朗西斯·肯尼迪说,“三个小时之后,你要乘飞机回舍哈本,亲自把我的口信带给你的苏丹。伯特·奥蒂克先生,这人你认识,还有我的国家安全顾问,阿瑟·威克斯,也会跟你同行。我的口信是这样的:二十四小时之后,你们的达克城将被摧毁。”
  大使吓坏了,感觉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肯尼迪接着说道:“人质必须全部释放,恐怖分子亚布里尔必须交给我们。要活的。如果苏丹不满足这些条件,舍哈本这个国家将不复存在。”
  大使听得目瞪口呆,肯尼迪以为他没听明白,便停顿了一下,语气稍稍和缓地说:“我说的这些都会以文件的形式交给你,然后转给你的苏丹。”
  瓦力布大使茫然地问:“总统先生,请原谅,您刚才是否说了要摧毁达克之类的话?”
  肯尼迪答道:“的确如此,你的苏丹非得看到达克城一片废墟,才会明白我并不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我再重复一遍:人质必须全部释放,亚布里尔必须投降,还得有人看着,不准他自杀。没有商量余地。”
  大使还是有些不相信:“您不能威胁说要摧毁一个自由的国家,就算是个小国也不行。而且,如果您摧毁达克,您也同时毁掉了美国五百亿美元的投资。”
  “可能是这样,”肯尼迪说,“咱们走着瞧。你一定要让你的苏丹明白,我在这个问题上决不动摇——这就是你的用处了。你、奥蒂克先生和威克斯先生将乘坐我的一架私人飞机,另外两架运输机会跟着你们,一架负责把人质和我女儿的遗体接回来,另外一架带亚布里尔回来。”
  大使哑口无言,大脑也几乎不转了。这真是一场噩梦,总统疯了。
  当他单独和伯特·奥蒂克在一起的时候,奥蒂克语气很坚决:“这个杂种说到做到,但是我们手里还有一张王牌,飞机上我再跟你说。”
  椭圆办公室里,尤金·戴兹做着笔记。
  弗朗西斯·肯尼迪说:“所有的文件都要送到大使办公室,还要送上飞机,你都安排好了吗?”
  戴兹回答:“我们把文字修饰了一下。炸平达克已经够可怕了,但是我们不能白纸黑字说明要毁掉舍哈本整个国家。不过您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为什么要派威克斯去?”
  肯尼迪笑了笑:“我派了国家安全顾问去,苏丹就会知道我不是闹着玩的,而且阿瑟还要口头复述我的条件。”
  “您觉得这样有用吗?”戴兹问道。
  “不看到达克城被炸烂,他不会相信。”肯尼迪回答,“这之后,他肯定会乖乖照办,除非他疯了。”
第24章
  二十四小时之内弹劾美国总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肯尼迪对舍哈本发出最后通牒之后四个小时,国会和苏格拉底俱乐部就已经胜券在握了。
  克里斯蒂安·克里离开会议室之后,联邦调查局特别分队的计算机监控小组就交给他一份完整的报告,记录了国会领导人和苏格拉底俱乐部成员的活动。报告中记录了三千个电话以及各种图表和所有的会议记录,证据确凿且充分。接下来二十四小时之内,美国的参众两院将弹劾总统。
  克里斯蒂安怒火中烧。他把报告放进手提箱,急急忙忙赶往白宫,但是离开之前,他让彼得·克鲁特先将一万名特工暂时调离原岗位,全部派往华盛顿。
  就在同时,也就是周三晚些时候,参议院中的铁腕人物、议员托马斯·兰博蒂诺和他的助手伊丽莎白·斯通以及众议院的民主党发言人、议员阿尔弗雷德·金茨,都聚集到兰博蒂诺的办公室。金茨的第一助手萨尔·特洛伊卡也在那里,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因为他的老板是个不得志的白痴,所以他得负责给老板擦屁股。萨尔·特洛伊卡的精明是毫无疑问的,不仅他自己这么认为,而且整个国会山尽人皆知。
  在立法委员们的兔子窝里,萨尔·特洛伊卡还是个鼎鼎大名的风流浪子,经常冠冕堂皇地到处拈花惹草。他已经瞄上了参议院的第一助手——大美人伊丽莎白·斯通。但是他得先弄清楚她是否也热衷此道。而且眼下他必须把精力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特洛伊卡大声朗读着美国宪法《第二十五修正案》中的相关条款,同时还得删掉一些无关的词句。他读得慢条斯理,用他那完美把握的男高音:“凡当副总统和行政各部长官的多数——”他转头小声跟金茨耳语,“就是内阁,”然后他继续读,语气更重——“或国会依法设立的其他机构成员的多数,向参议院临时议长和众议院议长提交书面声明,声称总统不能够履行总统职务的权力和责任时,副总统应立即作为代理总统,承担总统职务的权力和责任。”
  “胡说。”金茨众议员嚷起来,“弹劾总统没有这么简单。”
  “是没这么简单。”兰博蒂诺参议员安慰他说,“萨尔,继续读。”
  萨尔·特洛伊卡心中愤愤。果然,他老板就是这样,根本不明白宪法,虽然这是国家的根本大法。他真是无可奈何,这见鬼的宪法,金茨永远也弄不懂这些。他只好换成更通俗易懂的词句:“最重要的是,要想弹劾肯尼迪,副总统和内阁先要签署一份议案,证明总统不能履行职务,然后副总统就成为总统了。肯尼迪如果立即进行反诉,说明他没问题,他就又是总统了。然后就轮到国会来作决定,在这个时间差内,肯尼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金茨众议员接道:“这样一来,达克就完了。”
  兰博蒂诺参议员说:“大多数内阁成员都会签署那份议案的,我们要等的是副总统——没有她的签名,我们就进行不下去。国会最迟周四晚上十点以前必须开会,及时作出决定,才能阻止达克城被毁掉。要想赢的话,我们一定得获得参众两院三分之二的赞成票。众议院能做到吗?我可以保证参议院没问题。”
  “肯定,”金茨众议员说,“我接到了苏格拉底俱乐部的电话,他们会给所有众议员施压。”
  特洛伊卡毕恭毕敬地问道:“宪法上说,国会依法设立的其他机构也可以进行弹劾。为什么不绕过内阁和副总统签字的程序,就让国会担当这一机构呢?这样他们就可以即时进行决定了。”
  金茨众议员耐心地回答:“萨尔,这样做行不通,不能把这件事情弄得像家族仇杀一样。公众的选票都会投给总统,我们以后也要为此付出代价。记住,肯尼迪十分受人民拥戴——他这种蛊惑民心的政客就是在这一点上比忠于职守的立法委员们占优势。”
  兰博蒂诺参议员道:“我们按照程序走,不会有麻烦的。总统对舍哈本的最后通牒太极端了,表明他由于个人的悲剧,思路暂时不够清晰。对此我表示最诚挚的同情与悲痛,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
  金茨众议员说:“众议院里我的人轮到两年一次的改选了,如果三十天后肯尼迪恢复总统职位,立刻就会把这帮议员全开掉,所以我们得让他翻不了身。”
  兰博蒂诺参议员点点头,他也知道六年一届的任期经常让参议员们很紧张。“没错,”他说,“但是记住,他有严重的心理问题,这一点要板上钉钉,然后民主党只要利用这一点拒绝对他提名,就可以让他彻底离开总统职位了。”
  特洛伊卡注意到一件事,就是整个会议期间,伊丽莎白·斯通一个字也没说过,但是她的头脑足够自己当老板,用不着护着兰博蒂诺,掩饰他的愚蠢。
  所以特洛伊卡说:“请允许我总结一下,如果副总统和内阁多数成员投票同意弹劾总统,他们今天下午就会在议案上签字。总统的个人幕僚仍然会拒绝签字,如果他们签字,肯定是帮了大忙,但是他们不会签的。根据宪法程序,最关键的签名是副总统。传统上,副总统一般都对总统的一切政策表示支持。我们能肯定她一定会签名吗?她会不会犹豫耽搁?时间可是关键。”
  金茨大笑起来:“有哪个副总统不想当总统?她这三年里都一直巴望着总统心脏病发作呢。”
  伊丽莎白·斯通第一次发言了。“副总统不会那么想的,她对总统绝对忠心,”她冷冰冰地道,“没错,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她会签名的,但一定得是出于正当理由。”
  金茨众议员无可奈何地看看她,做了个息事宁人的手势。兰博蒂诺皱起眉头,特洛伊卡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心里很高兴。
  特洛伊卡说:“我还是觉得应该绕过所有人,让国会一刀切了。”
  金茨众议员从他那把舒服的扶手椅中站起来:“别担心,萨尔,副总统不可能表现出急于把总统撵下台的样子。她会签字的,只是不想被人当成篡位者而已。”“篡位者”这个词经常被众议员们用来指称肯尼迪总统。
  兰博蒂诺参议员不怎么看得上特洛伊卡,他不喜欢这个人身上那副见谁都自来熟的样子,也不喜欢他质询他的领导作出的计划。“这个弹劾总统的行动,就算是没有先例,也是完全合法的。”他说,“宪法《第二十五修正案》并没有明确说明需要怎样的医学证据,但是他决定摧毁达克本身就是证据。”
  特洛伊卡还是没能忍住:“您一旦这么干,就算开了先例。只要国会三分之二成员赞同,就可以弹劾任何总统,至少理论上是这样。”他注意到至少他已经引起了伊丽莎白·斯通的关注,这让他很满意,所以他继续道,“我们会成为另一个香蕉共和国,不过是反过来的——立法机构成为独裁者。”
  兰博蒂诺参议员干脆地反驳:“根本不是这个概念,立法机构是人民直接选举出来的,它不可能像某一个人一样独裁。”
  特洛伊卡不以为然——除非苏格拉底俱乐部没在背后盯着你们,他想。然后他意识到为什么参议员这么生气,因为此人一直自认为是块当总统的好材料,不喜欢有人直说国会可以按意愿随时踢掉总统。
  金茨说:“会开到现在也差不多了——我们都有一大堆事要做呢。这确实离真正的民主近了一步。”
  两位议员这样的大人物如此直截了当,特洛伊卡对此还是不太习惯,他们怎么能这么毫无顾忌地直奔主题,讨论他们的个人利益呢?他看到伊丽莎白·斯通脸上的表情,并且认识到她此时跟自己的想法一模一样。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得把这个女人搞到手。不过他只是用他特有的真诚而卑微的语调道:“是否有这种可能,总统宣布国会擅自否决了他们不赞同的行政命令,因此他也不同意国会的选举结果?也许他根本不会在国会开会前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呢?既然肯尼迪的幕僚拒绝在议案上签字,就说明总统状况良好,这难道不正是令民众振奋的消息吗?而且还会有很多麻烦,特别是如果总统被弹劾之后,人质仍然被杀,那怎么办?这会对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吧。”
  参议员和众议员似乎对他这番分析都没有什么感触,金茨拍拍他的肩膀:“萨尔,这一切我们都已安排妥当,你只要保证能搞定所有文件就行了。”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伊丽莎白·斯通拿起听筒。她听了一会儿,道:“参议员,是副总统。”
  下定决心之前,副总统海伦·杜·普雷决定先去跑步,这是她的日常锻炼。
  作为美国第一位女性副总统,五十五岁的她按照任何标准来看,都是一位智慧过人的女人。二十多岁时,她是助理地方检察官,因为怀孕准备做妈妈,她成了健康食品的坚定拥趸。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她现在还很漂亮。此外,从结婚以前的十几岁起,她就坚持跑步了。当年她的男朋友带着她踏上跑道,每天跑五英里,而且不是慢跑。他曾经引用过一段拉丁语“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并为她翻译出来——“身体健康,头脑才健康”。他翻译时透着股自以为是,并暴露了他对这段话肤浅、浮于表面的理解。这导致了他们的分手——殊不知,多少健康的头脑正是被过于健壮的身体带进了坟墓。
  但是饮食习惯对她来说和坚持锻炼同样重要,健康饮食可以分解她体内的毒素,在提供高能量的同时还能让她保持身材。她的政治对手们总是开玩笑说她没有味蕾,但这并非事实。她喜欢粉嫩的桃子、成熟的香梨和新鲜蔬菜的扑鼻香气。即便在人生极不如意,大部分人都丧失意志的时候,她仍然能吃掉一整罐巧克力饼干。
  她爱上健康食品完全是机缘巧合。早年她做地区检察官时,曾经起诉一位减肥食谱作家,因为他的书中涉及虚假有害的信息。为了准备这个案子,她对这方面的知识进行了深入的研究,阅读了营养学领域几乎所有的资料,因为要发现什么是错的,你必须先知道什么是对的。她最后给作家定了罪,让他赔了一大笔钱。不过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也从他身上获益良多。
  即便当上了美国副总统,海伦·杜·普雷也保持着简单的饮食,而且每天坚持跑至少五英里——周末十英里。今天可能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天,一份弹劾总统的议案等着她签名,她决定还是先去跑步,好让头脑清醒清醒。
  保护她的特工可是被折腾得不轻。一开始,她的贴身安保队长想着她晨跑的习惯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他的手下都是壮汉。但是副总统杜·普雷总是在清晨的小树林间跑步,保镖们很难跟着;而且,她每周末的十英里跑总是把贴身保镖远远甩在后面。安保队长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五十来岁了,竟然能跑得这么快,这么远。
  副总统不希望自己跑步的习惯被打破,无论如何,这已经成为她生活中一件神圣的事。六年前,她的丈夫去世。从此,她就对美食、美酒和男欢女爱失去了一切兴趣,生命中所有温暖甜蜜的时刻都离她远去。跑步,则成为她唯一的乐趣。
  她跑得越来越长,并且摒弃了任何再婚的念头。她已经在政治舞台上爬得太高了,再婚如同踏入雷区——谁知道那个男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说不定就是个陷阱,等着把她拖下水。她有两个女儿,而且社交繁忙,这就够了。再说,她还有很多朋友,男女都有。
  她赢得了这个国家女权主义团体的支持,靠的不是政治空话和花言巧语,而是她的聪明稳重和高尚人品。她与反堕胎者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辩论时,她指出男人不必承担任何个人风险,却反过来要立法规定女人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体。这令那些男权主义者无可辩驳,一败涂地。她赢得了这场战斗,一步步走上权力的高位。
  她这辈子一直不相信所谓“男女都一样”之类的理论,反而津津乐道于两性的不同之处。这种区别在道德意识上很重要,就像变奏曲对于音乐的价值,就像各种形态的化身对于众神的价值。啊,没错,男女有别。从她的政治事业中,从她做区检察官的经历中,她明白了一点: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上,女人比男人要强。她有数据可以证明这一点。男性谋杀、抢银行、作伪证的罪犯更多,而且出卖朋友、背叛爱人的比例更高。男性政府官员更加腐败,男性基督徒更加残忍,男性情人更加自私,在各个领域他们行使权力的时候都更加心狠手辣。男性更有可能利用战争来毁灭世界,因为他们远远比女人要惧怕死亡。不过,撇开这一切想法不谈,她从来没有和男人争吵过。
  这个周三清晨,海伦·杜·普雷让司机把她的车停在华盛顿城郊的小树林间,开始晨跑,为了她办公桌上那份决定命运的议案而跑。特工在她周围散开,前面一个,后面一个,两侧各一个,都距离她至少二十步远。曾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喜欢整他们,看着他们为了跟上她而大汗淋漓。不管怎么说,她穿的是轻便的运动服,而他们则西服革履,还要随身携带枪支子弹和通信设备。他们那段时间过得苦不堪言,最后,贴身保卫队长终于失去了耐心,从一些小学院中招聘了长跑冠军做保镖,这才让杜·普雷稍稍收敛了一点。
  她在政坛上爬得越高,起来晨跑的时间就越早。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两个女儿中有一个跟着她一起跑,两人的照片还堂而皇之地上了媒体。两头都划算。
  为了副总统这个高位,海伦·杜·普雷克服了很多困难。首先当然是她的性别——女人;其次,另一个不那么明显的劣势是她的美貌。美貌往往会引起男女共同的敌意,她用智慧、谦逊和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战胜了这种敌意。她也不乏精明狡猾。美国政界有个约定俗成的原则,就是选民们更喜欢英俊的男性和丑陋的女性候选人。所以,海伦·杜·普雷就改变自己魅惑丽人的形象,变身冷峻英武的圣女贞德。她把浅金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保持平板瘦削的身材,常穿定制西装以隐藏胸部线条。饰品方面,她只戴一条珍珠项链,手指上只有一枚金婚戒。唯一凸显她女性特质的只有一条围巾,一件褶边衬衣,有时候再加上一副手套。她在公众面前塑造了一副冷面女强人的形象,只有在微笑或大笑的时候,她的女性魅力才如同闪电一般瞬间闪亮起来。她具有女性的魅力,却从不轻佻;她很强悍,却完全不像男人。简而言之,她树立了美国第一位女性总统的标准形象,只要她签署书桌上的文件,这个位置就非她莫属了。
  此刻,她的晨跑已经进入到最后一程。从树林中出来,跑到马路上,另外一辆车已经等在那里。几个贴身保镖都聚到她身边,保护她跑向副总统办公楼。她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工作服”——裁剪合身的裙子和短外衣,然后走向办公室——走向正等待她签字的议案。
  真奇怪,她想。她一辈子都在努力避免陷入单调的生活之中,养育两个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名神采奕奕的律师;当她在政界驰骋的时候,婚姻生活也幸福甜蜜;她曾经是一家大牌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然后当上了女众议员,再然后是参议员,但与此同时,她也一直都是慈爱而尽职的母亲。她一直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无可挑剔,最终竟然就是为了这个结局,做另一种形式的家庭主妇——美国副总统。
第25章
  作为副总统,她要帮助政治上的“丈夫”,即美国总统,替他收拾打理,并完成他布置的各种琐碎杂活。她得接见小国首脑,加入一些有名无实的组织,听下属装模作样的简报。她给出一些建议时,大家都彬彬有礼地接受,但是并不当真。她不得不鹦鹉学舌一般重复“政治丈夫”的观点,支持他的政策。
  她真心钦佩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也很感激他在选票上题名自己为副总统,但是她与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有不同的见解。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作为一个已婚女人,她成功摆脱了不平等的伴侣地位;现在她已经得到美国女性所能达到的最高政治职位,但是政策却使得她再次成为自己“政治丈夫”的附庸。
  可是,今天她可以做一个“政治寡妇”了,而且她当然不能埋怨自己的“保单”,也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制。毕竟,这是一场不尽如人意的“婚姻”。弗朗西斯·肯尼迪行动得太快,太咄咄逼人。海伦·杜·普雷已经开始憧憬着他的“死亡”,很多怨妇就是这样做的。
  只要签了这份议案,总统职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她可以取代他。作为一个只是附属品的女人,这简直令她心花怒放。
  她知道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所以并不为自己的愿望而感到羞愧,但是令她多少有些罪恶感的是,没有她的推动,这一切不可能成为现实。当谣言四起,说肯尼迪不会竞选连任的时候,她曾经警告过自己圈子里人不要乱说,肯尼迪后来还特别感谢她。眼下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现在她得理清思路。大部分内阁成员、国务卿、国防部长、财政部长和其他各部门首脑都已经在请愿议案上签了名。中情局长没有签,那个狡猾、不择手段的混蛋泰佩;当然,还有克里斯蒂安·克里也没有签,这个人她一向讨厌。但她还是要靠自己的判断和良心来作决定,她要为国家利益考虑,而不是考虑自己的政治野心。
  她能签吗?为了自尊而发起一场个人的叛变?但是个人行为都是外在因素,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事实。
  跟克里斯蒂安·克里和其他很多人一样,她也注意到了肯尼迪当选总统之前,夫人去世这一悲剧给他本人带来的变化。他失去了活力。海伦·杜·普雷和其他人都知道,要履行总统职责,就必须和立法机关达成一致,并以此为指导。你必须讨好、哄骗,有时候还得来点刺激。你得侧翼包抄,点滴渗透并且引诱拉拢行政部门。你得牢牢掌控内阁,还要让自己的幕僚高官都为你冲锋陷阵,出谋划策。你还得学会讨价还价,论功行赏,有时候也要使出几招撒手锏。不管用什么样的办法,你得让所有人都说,“为了国家利益和我的个人利益,做得对。”
  肯尼迪就没有做到这些,这是他的一个缺点。而且,他的行事理念大大超前了他的时代。他的幕僚早应该知道得更清楚,像肯尼迪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也早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但是她从肯尼迪的行动中感觉到一种道德意义上的绝望,他孤注一掷,打赌邪不压正。
  她并非沉溺于女人那老套的多愁善感中,但是她相信,而且希望,肯尼迪夫人的去世才是他施政原则发生偏移的根源。但是像肯尼迪这么出类拔萃的人会不会仅仅因为个人悲剧就崩溃呢?答案是——会。
  她自己天生就是搞政治的,但是她经常觉得肯尼迪就没有这种气魄。他更像是一个学者、科学家或者教师。他太过于理想主义,他这个人,就算用最好的词来形容,也就是“天真”。是的,他太容易相信别人。
  国会的参众两院对他的行政部门发动了毫不留情的战争,而且往往能赢。不过,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现在她从桌子上拿起那份议案,仔细地分析起来。报告中说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由于暂时的精神崩溃而不能行使总统的职责,起因是他的女儿被杀。现在这一悲剧已经影响了他的判断力,因此他才会作出如此荒谬的决定,摧毁达克城,甚至还威胁要毁灭一个主权国家。这样的决定已经失了分寸,这样做等于开了个危险的先例,令世界舆论站在美国的对立面。
  但是报告中还有肯尼迪的论点,是他在幕僚和内阁成员会议上提出的——刺杀天主教皇和杀死美国总统之女都是一桩国际大阴谋的一部分。现下还有很多人质被困,这起阴谋可能会拖拖拉拉延续数周甚至数月,到时美国将不得不释放教皇刺客,这会是对全世界最强势的超级大国,对民主制度的先驱者,当然,也是对民主资本主义的巨大侮辱。
  因此,谁又能说总统提出的严苛要求不是正确的回应呢?当然,如果肯尼迪不是虚张声势的话,他的措施应该会成功,到时候舍哈本苏丹就得跪地求饶。那么真正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要点一:肯尼迪在没有和内阁、他的幕僚以及国会领导人进行磋商的情况下就作出了决定。这是很严重的,是个危险信号,好比黑帮老大在搞家族仇杀。
  他明知道大家都会反对自己,但他坚信自己是对的。时间有限,这次弗朗西斯·肯尼迪要展示自己的决断力,这是他早在做总统之前就已经拥有的特质。
  要点二:他的行动并没有超出最高长官的权限范围。他的决定也是合法的。弹劾肯尼迪的议案并没有获得任何一位幕僚的签字,他们可是和总统最亲近的人。因此,指控他不健康,精神不稳定,是根据他的行动命令而形成的观点。因此,要求弹劾的议案是非法的,等于绕过了政府行政部门作决定。国会不认同总统的决定,便企图通过开除他的方式来改变决定,当然是违反宪法的行为。
  上述这些都是道德和法律问题。现在她还要决定怎样做才是对她自己最有利的,对于政治家来说,这样的考虑十分合理。
  她知道这其中的程序。内阁成员已经签字,现在如果她也签字,就会成为美国总统了;然后等肯尼迪签署他的抗诉,她就又成了副总统;然后国会就要开会,倘若三分之二议员投票同意弹劾肯尼迪,她就至少要在美国总统的位子上坐足三十天,直到危机解除。
  还有个额外因素:她将成为美国第一位女性总统,至少一段时间内是的。或许还会延续到肯尼迪的任期结束,到明年一月底。但是她不应该抱有任何幻想,这届任期结束之后,她根本不可能获得提名。
  她获得总统职位的途径或许会被某些人认为是一种背叛行为——总统被一个女人出卖了。文明史的记载中,红颜祸水的形象已经太多了,所有的故事传说里,男人都是绝对不能信赖女人的。她将被看作是个“不忠”的女人,这可是男人眼里不可原谅的天大恶行。她同样背叛了肯尼迪家族在美国的荣耀,她得背负“叛将莫德雷德”的恶名。
  她猛然醒悟,忍不住微微一笑,自己正处在一种“稳赢”的局面下,只要拒绝签名就可以。
  国会的议案并不会被否决。
  如果没有她的签名,国会可能会在不合法的情况下弹劾肯尼迪,而宪法规定,那样她就能接替总统职务。但是同时她也能够证明自己的“忠诚”,如果一个月以后,弗朗西斯·肯尼迪重回岗位,她依然可以得到他的支持,得到肯尼迪权力集团提名支持自己。至于国会,不管她怎么做,他们都是她的敌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做政治上的淫妇耶洗别、妖妇黛利拉呢?
  当下的形势在她眼前越来越明朗了。如果她签了议案,选民们将永远不会原谅她,政治家们也会无比藐视她。然后,就算她真的继任总统,也很难再赢得他们的尊重。她想,他们可能会指责她月经期间能力不足,那些男人针对她的刻薄言辞很快就会让她成为全国的谈资笑料。
  她拿定主意,不签署议案,这样就显得她并不是个利欲熏心的人,对总统更是忠心耿耿。
  她提笔撰写了一份声明,并交给行政助理。在声明中,她只是简单写到,签名会有违她的良知,因为这样能帮她自己获得更大权力。因此,她将在这场冲突中保持中立。不过即便这样几句话,也可能带来风险。她把纸揉成一团。她决定干脆简单地拒绝签名,让国会自己看着办。她给兰博蒂诺参议员打了个电话,然后她打算给其他参议员也打电话阐释她的立场。但是,决不留下任何白纸黑字的东西。
  大卫·贾特尼“刺杀”了肯尼迪的纸板人像之后,就被杨百翰大学开除了。贾特尼没有回家见父母,他的父母都是十分严厉的摩门教徒,所以他知道回家之后的命运,他以前吃过苦头。他的父母经营连锁干洗店,父亲坚信,培养孩子要从最底层的劳动开始,所以让他搬运成捆成捆满是汗渍的上衣、裤子、裙子和男式西装外套,加在一起仿佛有一吨重。那些毛料和棉质的衣服浸透了人身体热烘烘的气味,碰一下都让他觉得十分难受。
  跟很多年轻人一样,他也受够了自己的父母。他们都勤劳善良,喜欢朋友,热爱自己打拼出来的事业,也喜欢摩门教堂中那种兄弟般的氛围。但对他来说,父母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两个人。
  他的父母生活幸福,这也让他很不愉快。小的时候,父母很疼爱他;但是长大以后,他变得非常难管,父母甚至开玩笑是否当年在医院里抱错了婴儿。他们在他成长的每个阶段都录制了家庭录像:婴儿时的他在地上爬;假日里,还是幼童的他围着房间蹒跚学步;小男孩时他第一次留校;他从文法学校毕业;他获得高中英语作文奖;和父亲一起钓鱼;和舅舅一起打猎;等等。
  十五岁以后,他拒绝再被摆布着照相。他对胶片记录下的生活里那种单调琐碎感到恐怖,自己仿佛像一只昆虫,过着由程序控制好的永远一成不变的生活。他决心永远都不要过父母那样的生活,却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本身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单调。
  不过在长相身材方面,他跟父母倒是相差甚远。他们高个,金发,中年之后有些发福,而大卫却是深色皮肤,瘦长而结实。父母会拿他们外表的差异开玩笑,同时又说他长大以后,就会更像他们了,结果这让他内心充满恐惧。到了十五岁,他就对他们显出一副冷冰冰的态度,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对他的爱虽然一如往日,但当他离家去了杨百翰大学,他们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长相英俊,头发乌黑发亮。他的五官是典型的美国人,挺直的鼻梁,大嘴巴但并不厚重,下巴前突但并不吓人。如果你刚刚认识他不久,会觉得他比较活泼,因为他说话时会频繁地做手势。但是有时候,他也会变得无精打采,整个人都毫无生气,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在大学里,他因为聪明活泼而很招同学们的注意,但是跟同学们在一起时,他又有些特别,对别人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有时候言行举止非常伤人。
  实际情况是,大卫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名成为英雄,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么与众不同。
  遇到女生时,他的反应是自信中带一点害羞,因此一开始很容易受到女生的青睐。她们发现他很有意思,便和他谈一段恋爱,但是所有的爱情故事都不长久。他总是推三阻四,拒人千里之外。最初几个星期,他还精力充沛,幽默感十足,但接着他就我行我素了。即便是做爱的时候,他也完全不能投入,好像不想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一样。在爱情领域,他最大的失败就是他坚决不肯对恋人表示倾慕之情,即便在追求阶段都不肯。当他尽最大努力深爱上某个女孩时,就变得像个男仆,总要求获得一笔慷慨的小费。
  他一直对政治和社会秩序很感兴趣。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藐视任何形式的权威。通过学习历史,他了解到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不间断的战争,有权有势的精英阶层和无依无靠的底层大众不断打来打去。他渴望出名,那样就可以进入权力阶层。
  他被选为杨百翰大学一年一度暗杀游戏的猎人首领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正因为他计划巧妙,他们才获得胜利,就连那个酷似肯尼迪的模拟像,也是他指导制作的。
  射中那个模拟像,并且开过庆功宴之后,大卫·贾特尼对学生生活感到一种倦怠,应该是开创一番事业的时候了。他一直有写诗的习惯,并且记日记,他觉得这样可以表现自己的聪明智慧。他记日记的时候总是考虑到子孙后代,因为他确信自己肯定会出名,所以这么做也谈不上什么自负。他的日记中写道:“我要退学,他们能教的,我都已经学到了。明天我要开车去加利福尼亚,看看能否在电影圈里混出个名堂。”
  大卫·贾特尼到达洛杉矶的时候,一个人都不认识。这样最适合他了,他喜欢这种感觉。他现在也没什么责任负担,就可以专注地思考,弄懂这个世界。第一个晚上,他睡在一家很小的汽车旅馆,后来又在圣莫尼卡找了一所单间公寓,比他预计的要便宜。这所公寓是一位发福的女士好心介绍给他的,当时他在一家咖啡店享用到达加州后的第一顿早餐。大卫吃得很省——一杯橘汁,一片吐司,还有咖啡——而这位女士刚好就是女招待,她注意到他正在研究《洛杉矶时报》上的租房专栏,就问他是否在找住的地方,他说是的。她在纸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告诉他那所公寓只有一间卧室,但是租金非常合理,因为圣莫尼卡的居民和房地产商进行了长期的斗争,那里的租金控制法也很严格。此外,圣莫尼卡很漂亮,他们距离威尼斯海滩和宽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那儿是个好地方。
  大卫一开始还不太相信,这个陌生人怎么会如此关心自己?她像母亲一样慈祥,但是浑身仍散发出某种性感。她当然很老了——至少得有四十岁。不过她似乎对自己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他离开咖啡店的时候,她愉快地跟他说再见。他后来慢慢知道,加州人平常就是这样。终年的阳光似乎温热了他们的心。对,热心,就是这个词。帮他一个忙,她又不会损失什么。
  大卫是驾驶着上大学时父母给他的汽车,一路从犹他州开过来的。车里装着他的全部家当,除了一把吉他留在了犹他州,他曾经还想要学吉他来着。这些东西中最重要的是一台便携式打字机,他一直用它来写日记、诗歌以及短篇和长篇小说。既然现在到了加利福尼亚,他准备试着动笔写第一个剧本。
  一切都轻松就绪。他租到了那间公寓,地方很小,有淋浴,但是没有浴缸。房间里有一扇窗户,挂着褶皱窗帘,墙上还有几幅名画的临摹作品,看起来就像个袖珍娃娃屋。公寓就在蒙大拿大道后面,夹在一排二层小楼中,他甚至可以把车停在小巷里。真是太幸运了。
  接下来半个月,他都在威尼斯海滩和宽街附近转悠,或者开车到马里布市区,看看富豪和名流是如何生活的。他趴在将高级住宅区和公共海滩分割开来的钢质护栏上,向里面张望。这里有长长一排滨海豪宅,一直向北延伸。每一栋豪宅都至少要三百万美元,但是它们看起来和乡下土里土气的普通房子也没多大差别,而犹他州那些乡下房子不超过两万美元就可以买下。不过这些豪宅坐拥沙滩和碧海蓝天,背倚群山,就在太平洋海岸线公路的对面。总有一天,他也要坐在其中一座豪宅的阳台上,凝视远处的太平洋。
第26章
  夜间,在他那间袖珍公寓里,时常久久地沉溺于自己的美梦之中,想象着将来自己有钱有势以后会干些什么。他躺在床上彻夜不眠,脑海里不停编织着各种幻想。那真是一段孤独的时光,而且说来奇怪,他还感到很快乐。
  他给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的新地址。他父亲于是给了他一个自己发小的电话号码,现在此人是某电影厂的制片人,名字叫迪恩·豪肯。大卫等了一周,最后终于打了这个电话,接电话的是秘书,让他稍等。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告诉他豪肯先生现在不在。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他让人给耍了。突然一股怒气涌上来,他愤愤地想,父亲真是个蠢货。但当秘书问起的时候,他还是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了她。一个小时后,他正躺在公寓的两用沙发上生闷气,电话铃突然响了,是迪恩·豪肯的秘书。她问他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是否有空,可以到办公室里和豪肯先生见面。他说有空,然后她说自己会把通行证留在门房处,那样他就可以直接开车进入电影厂厂区。
  挂上电话后,大卫吃惊地发现心中竟然充满感激之情。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竟然对一个学生仔施以友情,不过他接着又为自己这种自轻自贱的感激而羞愧。没错,那个人是电影圈的大佬;没错,他的时间很宝贵——但是上午十一点是什么意思?说明自己不会被邀请共进午餐。这次短暂的见面不过是出于礼貌意思意思罢了,这样大佬心里就不会有愧疚之情,他在犹他州的亲戚也不会说他摆谱了。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冷冰冰的客套而已。
  但是第二天的情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迪恩·豪肯的办公室在电影摄制区一长溜建筑中间,非常显眼。宽敞的等候室里,四壁挂满了老电影的海报,房间里还有一位接待员。后面还有两间办公室和两个秘书,然后是一间更大、更加富丽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装潢典雅,有舒适的扶手椅、沙发和小地毯,墙上挂的都是画幅原作,房间里还配有吧台和一台大冰箱。房间一角是一张真皮台面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方的墙壁上有一张巨幅照片,上面是迪恩·豪肯和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在握手。一张咖啡桌上散放着几本杂志和装订好的剧本,办公室空无一人。
  秘书带他进来:“豪肯先生十分钟后就来,要我给您拿点饮料或者咖啡吗?”
  大卫礼貌地拒绝了。他看得出年轻的秘书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所以他故意没掩饰自己的“西部牛仔”口音。他知道自己给她的印象不错。女人刚认识他时都很喜欢他,可等到认识的时间久了,她们就对他失去了兴趣,他想。不过,也许其实是因为当他对她们了解得越多,自己先越来越不喜欢她们。
  他一直等了十五分钟,迪恩·豪肯才从一扇难以发现的后门进了办公室。有生以来,大卫第一次真正被震撼了。这个人看上去正是那种功成名就、有权有势的人。他紧紧握住大卫的手,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自信和友爱的气度。
  迪恩·豪肯身材高大,令大卫开始痛恨自己的矮小。豪肯身高至少六英尺两英寸,看起来年轻得不可思议,其实他应该和大卫的父亲差不多年纪,也就是五十五岁左右。他穿着休闲,但是里面的白衬衫是贾特尼见过最洁白的。他的外套是亚麻之类的材质,和他的身材非常相称,他的裤子也是亚麻的,米黄色。豪肯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皱纹,阳光将他的脸庞染成古铜色。
  豪肯不仅看着年轻,而且举止优雅。他很有分寸地表达了自己的思乡之情:犹他州的群山、摩门教徒的生活、乡村的宁静与和平、安静的城市与城中的教堂。他还回忆起自己曾向大卫的母亲求过婚。
  “你母亲以前是我的女朋友,”迪恩·豪肯说,“是你父亲把她从我手里给偷走了。不过这样的结果最好,有情人终成眷属,过上了幸福生活。”大卫一边听他说,一边想,是的,的确如此,他的父母非常恩爱,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拥有了完美的爱,所以就把自己给忽略了。冬日漫长,他们每个夜晚都依偎在卧室的大床上温暖对方,而自己却只能看电视。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卫看着迪恩·豪肯侃侃而谈的样子,注意到他那经过精心保养的、过分紧致的皮肤。他的下巴紧实,一点也没有自己父亲下巴上的那种赘肉。大卫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对自己这么好。
  “离开犹他以后,我已经找过四个老婆,”豪肯说,“如果当年能和你妈妈在一起,我应该更幸福。”大卫仔细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很多人都有的妄尊自大——大卫以为他会暗示,如果母亲当初和他迪恩·豪肯这个人生大赢家在一起了,现在也会过得更幸福。但是大卫一无所获,这个人外表上虽然有加州的光鲜,内心却仍然是个乡下小子。
  贾特尼礼貌地听着他说话,听到笑话也开怀大笑。他一直称呼迪恩·豪肯为“先生”,直到迪恩让他称呼自己为“豪克”,但是接下来他就再也没有喊过豪肯的名字。豪肯聊了一个小时,看了眼手表,突然说道:“能够见到同乡真好,不过我估计你不是来跟我聊犹他州的吧。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个作家,”大卫说,“就是写些东西,写过一部小说,让我扔掉了,还有几部剧本,我还在学习。”其实他从未写过小说。
  豪肯点点头,对他的谦虚表示赞许:“你的付出应该有相应的回报,现在我能帮你一点忙。我帮你在电影厂的读者部找个职位,你要阅读剧本,然后写个摘要,并进行评论。每个剧本写半张纸就行。我当年也是这么开始的。你会练着和人交往,并且了解一些基本知识。关键是,虽然没什么人在意那些报告,你还是要尽全力写好,这是一个重要的起步。现在我来安排这一切,过两天,我的一个秘书就会跟你联系。再过不了几天,我们一起吃个晚饭。问你父母好。”然后豪肯把大卫送到门口。他们是不会一起吃午饭的,大卫想,所谓共进晚餐的许诺也就遥遥无期了。不过至少他得到了一份工作,一条腿已经踏入电影圈大门了,等到他写好剧本,一切都将改变。
  副总统海伦·杜·普雷拒绝在议案上签名的消息对金茨众议员和兰博蒂诺参议员来说是个沉重打击。只有女人才会这么拧巴,对政治的必要性茫然无知,没脑子,根本不懂得抓住机会成为美国总统。但是没有她,他们也一样干事。他们把所有的可能性又捋了一遍——非干不可。萨尔·特洛伊卡原来的考虑是对的,所有前期的准备工作都白费了。国会必须自己任命自己,来从头作决定。但是兰博蒂诺和金茨还在努力想办法,让国会的态度看起来是不偏不倚的。他们根本没注意此时萨尔·特洛伊卡已经被伊丽莎白·斯通迷住了。
  “绝对不搞三十岁以上的女人”一直是萨尔·特洛伊卡的原则,但是为了兰博蒂诺参议员的这名助理,他第一次开始考虑是否需要破个例。她身材修长,婀娜动人,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回答别人问题时面带笑容。很明显,她非常聪明,又懂得保守秘密。但真正让他爱上她的原因是,当他们知道副总统海伦·杜·普雷拒绝签署议案之后,她朝着萨尔微微一笑,表明她承认他的未卜先知——只有他曾经提出过正确的解决办法。
  特洛伊卡坚持自己的原则其实有很多理由。第一,女人并不像男人那么喜欢上床,她们更容易受到不同形式的伤害。但是三十岁以前,她们更鲜嫩,也更愚蠢。到了三十岁以后,她们看人的目光开始充满怀疑,她们变得诡计多端,开始觉得男人的好日子来得太容易,不仅生理上有优势,而且在社会上也更有发言权。你永远也不知道搞到手的到底是一个轻易可以甩掉的笨蛋,还是一个要负责到底的烫手山芋。但是伊丽莎白·斯通端庄的外表下潜伏着强烈的欲望,尽管她和别的那些女人一样看上去纯洁柔弱。而且,她的权力也比自己大,所以他不必担心她会咋咋呼呼的。她肯定将近四十岁了,不过无所谓。
  与金茨众议员商量对策时,参议院兰博蒂诺注意到了特洛伊卡对自己的女助手有意思。这对他倒是没什么影响,兰博蒂诺是国会议员中比较有道德修养的一个。他从不拈花惹草,和妻子结婚已经三十年了,四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他的财务状况也很清白,所有的财富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在政治上,他已经做到了美国政客所能做到的清廉。不仅如此,他是发自内心地关心这个国家和人民。的确,他也很有雄心壮志,但这正是政治生活的关键所在。他的美德并没有让他对世界的险恶一无所知。副总统拒绝签名令金茨众议员大吃一惊,但是参议员并没有对此感到惊异。他一直都认为副总统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并希望她能一切都好。这里有个特别的原因,就是他相信女人都没有长期的政治人脉或经济赞助来帮她们在总统竞选中获胜。在接下来的提名中,她会成为最容易被攻击的那个对手。
  “我们得加快速度。”兰博蒂诺参议员说,“国会必须指定一个机构,或者由它本身来宣布总统不能胜任工作。”
  “甄选十名参议员成立一个蓝带小组,怎么样?”金茨众议员说着,暗暗咧嘴一笑。
  兰博蒂诺参议员一下子就被惹毛了:“那还不如弄五十个脑袋长在屁股上的众议院代表,成立个委员会怎么样?”
第27章
  金茨用安抚的语气说:“参议员,我有个很不错的惊喜给你。我想我可以搞定总统的一名幕僚,让他在弹劾议案上签名。”
  那倒真是帮了大忙,特洛伊卡想。不过会是哪一个呢?克里不可能,戴兹也不行。看来要么是奥德布拉德·格雷或者国安局的那家伙,威克斯。不行,他又想,威克斯在舍哈本呢。
  兰博蒂诺简单地说道:“我们今天要完成一项痛苦的任务,一项历史性的任务,我们最好现在就着手进行。”
  兰博蒂诺竟然没有问一下那位幕僚的名字,特洛伊卡很惊异,然后意识到参议员其实根本不想知道那人是谁。
  “我将与你共进退。”说着,金茨与参议员郑重握手,表示彼此订立了不可打破的盟约。
  作为一名优秀的众议院发言人,阿尔伯特·金茨就是因为他的言出必行而赢得美誉,报纸上也经常登载这方面的文章。金茨式握手比任何约束性的法律文件都更有说服力。金茨个子不高,身材圆胖,鼻头红润,脑袋上顶着一头白发,就像是暴风雪之后的圣诞树,典型的酒鬼银行贪污犯的卡通形象。但他实际上是国会中最有政治信誉的人。如果他已经允诺从深不见底的预算中拨出一大笔钱,那么这笔钱就一定会到位;如果另一个众议员想要阻止一项议案,而金茨刚好欠他一个政治人情,那么这项议案就一定通不过;如果哪位议员用报酬作为交换,希望通过一项个人议案,那么这事就算成交了。的确,他经常给媒体透露一些秘密信息,但是正因为如此,报纸才会登载那么多文章来赞颂他那著名的“成交”式握手。
  这个下午,金茨不得不再一次使出他的招牌动作,保证众议院会投票赞成弹劾肯尼迪总统的议案。他要打上几百通电话,许下几十个承诺才能确保三分之二的赞成票。这并不是说众议院不愿意投赞成票,但毕竟这票也不是白投的。而且,这一切行动都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完成。
  萨尔·特洛伊卡穿过自己的议员办公室套房,脑子里安排着所有要他来打的电话以及要他准备的文件。他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项历史性任务,他还知道万一事情出了任何差错,他的事业就全完蛋了。让他惊奇的是,像金茨和兰博蒂诺这样他原本有些看不上的人,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勇气站在战斗的最前线。他们准备指定众议院自身为合法机构来弹劾美国总统,这是利用了宪法的模糊地带,是非常危险的一步棋。
  他穿行在一片绿森森的微光中,那是办公室里正在工作的十几台电脑发出的。感谢上帝现在有了计算机,要是放在以前,这些工作到底怎么才能完成?经过一个计算机操作员身边时,他公事公办地碰了碰她的肩膀,免得被人错当成性骚扰:“别安排约会了——我们得忙一个通宵。”
  《纽约时报杂志》刚刚登载了一篇文章,论述国会山的性别传统,参众两院的议员以及他们手下的工作人员都被计算在内。文章指出,在一百名现任参议员和四百三十五名众议员,以及他们手下庞大的员工队伍,共计几千人中,超过一半为女性。
  文章暗示,这些人之间时常发生多起性行为。按照文章的说法,由于每天的工作时间较长,加上政治时限造成的工作压力,员工们几乎没有什么社交生活,因此,他们必然要在工作中寻求一点娱乐活动。文章特别指出,众议院办公室和参议院办公套房中都配有长沙发椅。文中还解释说,在政府机关中,有特设的医务所和医生,专门对人们的性病进行谨慎治疗。当然,医疗记录是保密的,但是文章作者宣称,他曾有机会偷窥过一眼,发现这些人群中性病的传染比例比国家的平均值还要高。作者把这一现象归咎于狭隘排外的社会环境而非滥交行为。然后作者提出质疑,这种通奸现象是否会影响国会山的立法质量,作者特别用“兔子窝”这个词来指代国会山。
  萨尔·特洛伊卡觉得这篇文章说的就是自己的生活。他一周平均工作六天,每天十六个小时,周日还要随时听候电话调遣。难道他不应该像其他公民那样有权享受正常的性生活吗?该死的,他根本没时间参加派对,没时间追求女人,也没时间去维系一段稳定的关系。所有一切都得在这里解决,就在无数的房间和走廊里,在计算机朦胧的绿光中,在讨厌的电话铃声中。只需要几分钟的闲聊,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或者只要一起共事过,两个人就能互相看对眼。那个该死的杂志作者,他自己可以参加各种出版人派对,带人到外面慢悠悠地享用午餐,悠闲自在地和记者同事们聊天,还可以去找妓女,而不用担心会被报纸一五一十地抖出所有细节。
  特洛伊卡来到自己的私人办公室,然后走进盥洗室。坐在马桶上,他长舒了一口气,拿笔把他要做的事情划拉出来。他洗洗手,像杂耍一样抛接了几下笔记本和钢笔,上面有金色的电脑线刻出来的国会徽标,感觉好多了——弹劾总统的压力让他胃里很不舒服。他走到小型酒水推车跟前,从微型冰箱中拿出冰块,给自己倒了一杯杜松子酒。他想起了伊丽莎白·斯通,他敢肯定她和她的参议员老板之间没有暧昧关系。她很机灵,比自己机灵,而且嘴巴很严。
  办公室的门开了,刚才被他拍过肩膀的女孩走进来,怀里抱着一摞计算机打印出来的文件。萨尔坐在办公桌前,开始浏览这些文件,她则站在他旁边。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这种热量来自于她长时间坐在计算机前的工作。
  这个女孩当初申请这份工作的时候,特洛伊卡曾经面试过她。他经常说,如果办公室里的这些女孩能够一直保持她们面试那天的样子,他就能让她们都上《花花公子》杂志;如果她们还能保持娴静甜美,他就娶她们为妻。这个女孩的名字叫珍内特·温格尔,着实是个美人。他第一天见到她,脑海里就闪过但丁的一句诗:“女神到来,将我心征服。”他当然不会让这样的不幸发生,但这个姑娘也就第一天那么漂亮,后来再也没有美过。她的头发仍然是浅色的,但不再金黄;她的双眼还是那样湛蓝迷人,上面却架了一副眼镜,化妆也没有第一天那么精致,因此美貌打了个折扣;她的嘴唇也没那么红了,身材也不像第一天那样丰满性感。不过这很自然,因为她工作很勤奋,而且为了干活更方便,穿着也变得宽松舒适。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有个不错的发现:她已经不是斜眼了。
  珍内特·温格尔,多美的名字。她俯身靠向他的肩膀,给他说明打印文件上的具体内容。他感觉到她稍稍挪了挪步子,这样就不再是站在他身后,而是在他身边。她那浅金色的头发轻轻拂着他的脸颊,丝滑,温暖,有一股揉碎的花香。
  “你的香水味儿真好闻。”萨尔·特洛伊卡说。她那肉体的温热一下子将他包围,令他几乎浑身战栗。她没动,也没说什么,但是她的头发就像是他脸颊边一台盖格辐射计量仪一般,吸收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充满肉欲的能量。这是一种友好的欲望,就像两个好友陷入同样的困境。他们整晚都要一起整理这些材料,还要应付各路妖魔鬼怪打来的电话,召集紧急会议。他们必须并肩作战。
  特洛伊卡左手拿着计算机打印材料,腾出右手伸到她的短裙下,摸了摸她大腿后面。她没有动,两人都专注地盯着那些材料。他的右手安静地放着,在柔滑的皮肤上慢慢灼热起来,这热量如电流一般传递到他的阴囊。他没有意识到,那些文件已经从他的左手掉落到书桌上。她那透着花香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他把身体转向她,两只手都伸到她的裙子下面,就像两只小脚丫一样在她尼龙内裤下面那片丝滑的天地上游走,一直走向她那片阴毛,走向阴毛下面的嫩肉,感受到那种湿湿的、折磨人的甜蜜。特洛伊卡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一动不动立在空中,身体幻化为一团鹰巢,而珍内特·温格尔则扇动着翅膀,飞进来,栖身在他的大腿上。神奇的是,她正好坐在他的鸡巴上,因为它竟然神秘地冒出了头来。就这样,他们面对面地亲吻着,他把头埋在她蓬乱的发丝中,动情地呻吟着,而珍内特·温格尔一直在狂热地呢喃着同一句话。最后他明白了,她一直在说“锁上门”。特洛伊卡放开湿漉漉的左手,按下了电动按钮,他们就被封闭在这美好短暂的狂喜之中。两人优雅地扑下身去,倒在地板上,她用两条长腿夹住他的脖子,他能看到那修长白皙的大腿。两人完美地同步进入高潮,特洛伊卡在狂喜中悄声念叨:“啊,天堂,天堂啊。”
  又是奇迹一般,两人同时站起身来,面色潮红,眼中都闪动着愉悦的光芒,精神焕发,喜气洋洋,都已经为接下来漫长而胶着的工作做好了准备。特洛伊卡殷勤地将杜松子酒递给她,冰块在酒杯里叮咚作响。她一脸感谢,优雅地用酒湿润了一下她焦渴的嘴巴。特洛伊卡诚挚而感激地说:“实在太棒了。”她深情地拍拍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妙极了。”
  片刻后,两人已回到办公桌前,认真地研究着打印文件,琢磨着其中的文字和数字。珍内特是个出色的编辑。萨尔满怀感激,用真正的君子风度喃喃说道:“珍内特,你让我疯狂。等到这次危机一解决,我们就约会吧,怎么样?”
  “嗯,”珍内特说着,朝他一笑,笑容热烈而友好,“我爱跟你一起工作。”她说。
第28章
  电视台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辉煌的一周。周日,教皇遇刺事件已经在各大电视台网、各个有线频道,以及公共广播公司的特别报道节目中反复播出了几十遍。周二,特丽莎·肯尼迪遇害事件更是不厌其烦地在节目中出现,她被杀害的余波似乎飘浮在天地之间,经久不散。
  亚布里尔的脸就像沙漠中的鹰,在人质头顶盘旋着,在每一个美国家庭中飞过。晚间新闻报道将他描述成神话中的妖精狂魔,是个梦魇,久久萦绕在美国人的梦中。数以百万的悼唁留言涌入白宫。美国所有大城市的街道上都可以看到民众自发戴上了黑纱。所以,当周三晚些时候,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向舍哈本苏丹发出最后通牒的消息泄露出来时,电视台沸腾了,美国各地的民众也几乎失去了理智,到处都有聚集者在疯狂地庆祝。毫无疑问,大家都支持总统的决定,连电视台记者们在对民众进行街头采访时,都为他们听到的凶残言论而吃惊不小。人们普遍发出了“用核武器灭了那帮混蛋”的呼声。最后,电视台网新闻部高层传达了命令,不允许再就这个问题出外景,而且街头采访也必须停止。这些命令最初是劳伦斯·萨勒坦下达的,他为此专门组织其他媒体大亨召开了一个协商会议。
  白宫。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根本没有时间为女儿的事情伤心。他忙着和其他国家首脑通热线电话,向他们保证不会占领中东地区的领土,并请求他们积极配合。同时他还要让他们明白,他的立场不可改变,美国总统并没有虚张声势,达克城即将被毁灭,以及,如果不满足他的最后通牒,舍哈本伊斯兰君主国也会被消灭。
  阿瑟·威克斯和伯特·奥蒂克与瓦力布大使已经坐在飞往舍哈本的航班上,他们乘坐的是一架快速喷气式客机,这种机型还没有在民航界应用。奥德布拉德·格雷拼命想要背着总统召集国会,结果一天下来,无功而返。尤金·戴兹平心静气地处理着内阁成员和国防机构官员的便笺,他的耳朵里一直塞着随身听的耳机,这样他手下的工作人员就不会跟他说些没用的话了。克里斯蒂安·克里则神出鬼没,不知在忙些什么。
  托马斯·兰博蒂诺参议员和阿尔弗雷德·金茨众议员周三一整天都在和两院的议员同事们连轴开会,讨论弹劾肯尼迪的行动,苏格拉底俱乐部也召集了所有成员。话说回来,关于国会是否能够指定自身为决策机构,宪法的解读确实存在一定的模糊地带,但是当前的形势证明这样极端的行动有充分的依据——肯尼迪对舍哈本的最后通牒明显是基于个人情感,而非国家利益。
  周三晚些时候,行动同盟终于确定下来。两院议员勉强有三分之二的成员已经同意投赞成票,他们将于周四晚上开会,就在肯尼迪摧毁达克城的最后期限之前几个小时。
  兰博蒂诺和金茨把所有的情况都毫无隐瞒地告知了奥德布拉德·格雷,希望他能说服弗朗西斯·肯尼迪撤销他对舍哈本的最后通牒。奥德布拉德·格雷告诉他们总统是不会同意的,然后他把这些情况向弗朗西斯·肯尼迪做了简要汇报。
  弗朗西斯·肯尼迪说:“奥托,我想让你、克里斯、戴兹今晚和我一起吃个晚饭,时间会比较迟,安排在十一点吧。而且,吃完了也别指望能马上回家。”
  总统和幕僚的晚饭安排在黄色办公室,这是肯尼迪最喜欢的房间,虽然这样的安排给厨房和侍者增加了不少额外工作。跟往常一样,给肯尼迪准备的食物非常简单:一小块烤牛排、一盘切成薄片的西红柿,然后是咖啡和几种不同口味的冰激凌和水果挞。克里斯蒂安和其他人还可以选择鱼,大家都只是吃了几口。
  肯尼迪看起来似乎非常轻松,其他人则有些尴尬。跟肯尼迪一样,他们胳膊上都佩戴着黑纱。白宫里所有人,包括仆人,都戴着一模一样的黑纱,在克里斯蒂安眼中不免有些老套。他知道是尤金·戴兹发了一个通告,安排了这件事。
  “克里斯蒂安,”肯尼迪说,“我认为现在有个问题得让各位知道了,但是只限于我们这几个人,也不用发布公告。”
  “问题很严重。”克里斯蒂安说。然后他简要概述了一下原子弹恐吓案件,并告诉大家,那两个年轻人都听从他们律师的建议,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奥德布拉德·格雷半信半疑:“纽约市放置了核弹吗?我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可能一起冒出来。”
  戴兹问:“你肯定他们真的放置了核弹吗?”
  克里斯蒂安道:“我觉得只有一成的可能。”其实他相信有九成多的可能,但是他不想告诉大家这些。
  “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呢?”戴兹说。
  “我们已经派出了核武搜查小组,”克里斯蒂安说,“但是时间依然是个问题。”他直截了当地对肯尼迪道:“我需要您的签字,好让医学讯问小组启动pvt测试。”他随即解释了《核武器控制法案》中的第九款。
  “不行。”弗朗西斯·肯尼迪说。
  总统的拒绝让大家都大吃一惊。
  “我们不能冒险,”戴兹说,“签了这个命令吧。”
  肯尼迪笑了笑:“政府官方侵入个人的大脑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他停顿片刻,“我们不能基于怀疑就牺牲公民的个人权利,尤其是像这样前程远大的两个年轻人。克里斯,等你有了更大把握的时候,再来问吧。”然后肯尼迪对奥德布拉德·格雷说,“奥托,给克里斯蒂安和戴兹简单说说国会的事。”
  格雷说:“他们现在准备耍点阴谋了。他们知道副总统不会签署按照《第二十五修正案》而提出的弹劾您的议案,但是现在有足够的内阁成员在议案上签了名,所以他们还是可以采取行动的。他们将指定国会为特别机构,决定您是否胜任职责。周四晚些时候,他们会开会磋商,然后投票决定是否启动弹劾程序,目的只是为了将您踢出这场关于释放人质的谈判。他们的理由是,由于丧女之痛,您压力过大。
  “您去职之后,国防部长将撤销您轰炸达克的决定。他们指望伯特·奥蒂克能够说服苏丹,在一个月期限内释放人质,苏丹基本上是肯定会同意的。”
  肯尼迪转向戴兹:“马上发布命令,本政府内任何人不得与舍哈本联络,如有违反,将以叛国罪处置。”
  戴兹温和地说:“由于大部分内阁成员都反对您的决定,所以您的命令不可能得到执行。此刻,您已经没有什么实权了。”
  肯尼迪转向克里斯蒂安·克里。“克里斯,”他说,“他们需要三分之二的赞成票才能把我赶下台,对不对?”
  “是的,”克里斯蒂安答道,“但是没有副总统的签名,这个行动根本上说就是违法的。”
  肯尼迪盯着他的双眼:“难道你什么也做不了吗?”
  此刻克里斯蒂安·克里的心思一动。弗朗西斯觉得他能做点什么,是什么呢?克里斯蒂安试探着说:“我们可以求助最高法院,告诉他们国会的行为违反了宪法。毕竟《第二十五修正案》的语言有些含糊。或者,我们还可以这样申辩——因为他们在副总统拒绝签字的情况下就由自身取代决策机构,这样的行为恰好违背了修正案的精神。我可以联络高院,让他们在国会投票之后马上进行裁决。”
  他从肯尼迪的眼睛中看到了失望的目光,便拼命地转动脑筋,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到底漏掉了什么。
  奥德布拉德·格雷忧心忡忡地说:“国会准备拿您的精神状况说事儿,您不在的那一周,他们一直在制造这种舆论,就在您就职典礼之前。”
  肯尼迪道:“这不关他们任何人的事。”
  克里斯蒂安现在意识到,其他人都在等着他开口说话。他们都知道那神秘的一周里,只有他一直和总统在一起。他说:“那一周的事不会对我们造成不良影响。”
  弗朗西斯·肯尼迪说:“尤,准备文件,我要解散整个内阁,只留西奥多·泰佩。要用最快的速度准备,我马上就签字。然后在国会召集之前,通知宣传部长把文件透露给媒体。”
  尤金·戴兹一边做笔记,一边问:“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呢?也要解雇他吗?”
  “不,”弗朗西斯·肯尼迪说,“他从根本上来说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其他人也反对他。要不是因为苏格拉底俱乐部的那帮杂种,国会根本做不到这些。”
  克里斯蒂安道:“我一直在处理对那两个孩子的审讯问题,他们死活都不开口。如果他们的律师把事情搞定了的话,他们明天交了保释金就可以获释了。”
  戴兹突然开口道:“《原子安全法》中有一条能让你继续拘押他们,这一条款规定了暂停人身保护权和公民自由的情况,你肯定知道的,克里斯蒂安。”
  “就是第一条,”克里斯蒂安说,“可要是弗朗西斯不同意对他们进行医学性讯问的话,我拘留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律师申请保释,我们要是拒绝他们的要求,也得让总统签字,才能暂停人身保护权。弗朗西斯,你愿意签署一道暂停人身保护权的命令吗?”
  肯尼迪笑着对他说:“不签。国会会用这一条对付我的。”
  克里斯蒂安这时有自信了,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有些恶心,嘴里直泛酸水。然后他恢复过来,知道肯尼迪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得做什么了。
  肯尼迪呷了一口咖啡,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饭,但是所有人都没吃几口。肯尼迪说:“我们来讨论一下真正的危机吧。四十八小时之后,我还是总统吗?”
  奥德布拉德·格雷说:“撤销轰炸达克的命令,将谈判事务交给一个特别小组去处理,国会就不会采取什么行动来逼您下台了。”
  “谁跟你说的这些交换条件?”肯尼迪问道。
  “兰博蒂诺参议员和金茨众议员,”奥托·格雷道,“兰博蒂诺是个真正的好人,金茨在这类政治事件上很负责任,他们不会再摆我们一道的。”
  “好吧,这是另外一种选择,”肯尼迪说,“你刚才说的这些,以及上诉到最高法院。还有别的办法吗?”
  戴兹说:“明天就到电视台去,趁着国会开会之前,向全国人民发起呼吁。人民会站在你这边,因此国会行动也得暂缓。”
  “好吧,”肯尼迪道,“尤,你去跟电视台的人联络,保证我可以上所有的电视台网,我只要十五分钟就够了。”
  戴兹温声道:“弗朗西斯,我们这么做可是有些冒进呀。总统和国会发生了这种直接冲突,然后让群众来决定。这会搞得很麻烦。”
  格雷说:“亚布里尔这家伙会让我们连续好几个星期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把这个国家弄得就像一大坨屎。”
  克里斯蒂安说:“有个传言,说这间办公室里的某个幕僚,或者阿瑟·威克斯准备签署让总统去职的议案,不管这人是谁,现在也应该发言了。”
  肯尼迪不耐烦地道:“这个谣言纯属胡说。如果你们几个人中有谁要这么做的话,之前早就辞职了。我太了解你们各位了——你们谁都不会出卖我的。”
  晚饭后,他们离开黄色办公室,去白宫另一边的小电影院。肯尼迪已告诉戴兹,他想让所有人陪他一起看女儿被杀的录像。
  黑暗中,只听到尤金·戴兹紧张的话音:“影片现在开始。”开头几秒钟,电影屏幕上都是一道道黑色的条纹,就好像屏幕从上到下在抖动。
  然后屏幕的颜色亮起来,电视摄像机镜头先指向趴在沙漠上的那架巨大飞机。接下来,镜头聚焦到亚布里尔的身影上,他站在门口把特丽莎·肯尼迪示众。肯尼迪再一次看到自己的女儿怎样微微地笑着,向镜头挥挥手。这个挥手的动作很奇怪,既有安慰的意思,又有一丝征服感。亚布里尔就在她身边,然后稍稍站在她身后。然后就看到了他右胳膊的动作,看不到手枪,然后就是毫无预兆的枪声响了,可怕的粉红色血雾升腾,特丽莎·肯尼迪的身体掉落下去。肯尼迪听到了人群的呼号声,并听出来这声音是出自悲伤,而不是胜利。然后亚布里尔的形象出现在门口。他高举着手枪,黑色的金属枪管闪着油亮的光,就像是格斗士举着一柄剑,但是没有欢呼声。录像到此结束,因为尤金·戴兹进行了狠狠的剪辑。
  放映室的灯亮起来,但是肯尼迪没有动,他又一次有了浑身虚弱这种熟悉的感觉,双腿和身体都动弹不得。但是,他的思维很清晰,大脑并没有因此受到打击或发生错乱。他并没有所有悲剧受害者都有的那种无助感,他不用和命运或者上帝抗争。他只是要和这个世界上的敌人们斗争,而且会战胜他们。
  他不会让凡人将自己打败。妻子去世时,他无法借助任何力量和上帝之手抗衡,这是自然的失误,只好卑微地接受。但是女儿的死是人为的,是包藏祸心的阴谋——他能够施以惩罚,并纠正错误。这一次,他不会再低头。那个世界要倒大霉了,他的敌人们要倒大霉了,这个世界的恶人要倒大霉了。
  当他最后终于能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他宽慰地对周围人笑了笑。他已经达到了目的,让这些他最亲近,也最有权势的朋友们跟他一起经受痛苦。他们现在不会这么轻易地反对他的行动了。
  肯尼迪离开房间,他的幕僚都坐着没说话。被恣意滥用的权力仿佛令空气都灼烧了起来,房间里似乎弥漫出了硫黄味。舍哈本沙漠中出现的恐怖感占领了这个房间,甚至更加可怕。
  有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现在他们更担心弗朗西斯·肯尼迪,而不是亚布里尔。
  最后,奥德布拉德·格雷打破沉默:“你们是否觉得总统现在有点疯狂?”他说。
  尤金·戴兹摇摇头:“没关系,或许我们都有点疯了,我们一定得支持他,我们一定得赢。”
  载德·安纳肯医生身体瘦小,但胸膛宽阔。他看起来特别机警,面容带着高傲神情,他自信知晓的重要事情比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多。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
  安纳肯医生是美国总统的医学顾问,同时还是国家脑科学研究所所长,以及原子安全医疗咨询部的行政负责人。在一次白宫晚宴上,克里曾听他说过,大脑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器官,能够产生身体所需的任何化学物质。克里当时只是在想,那又怎么样?
  医生似乎看出他心里的想法,于是拍拍他的肩膀:“这对人类文明的影响之大,是你们白宫这些人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我们唯一需要的就是十亿美元来证实这个道理。这点钱算什么呢,一艘航空母舰?”然后他朝克里笑了笑,表示无意冒犯。
  现在,克里走进他的办公室时,看到他满面笑容。
  “看看,”安纳肯医生说,“到最后连律师都来找我了。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理念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吧?”
  克里知道安纳肯医生要拿法律专业开玩笑了,所以多少有点不高兴,为什么人们总喜欢自作聪明地拿律师寻开心呢?
  “律师,”安纳肯医生说,“总是要去模糊真相,而我们科学家则努力揭示真相。”他又笑了。
  “不,不,”克里还笑了笑,表示自己也有幽默感,“我是来这儿送个消息的。我们现在遇到一些状况,需要实施《核武器控制法案》下的特殊pet研究。”
  “这得有总统的签字批准才行,你应该知道。”安纳肯医生道,“就我个人而言,好多情况下我都可以做这些研究,但是公民自由分子们可是会找我麻烦的。”
  “这我知道。”克里斯蒂安说。然后他向医生解释了一下原子弹恐吓信以及被拘押的格莱斯和提波特两人的情况:“没人相信真有这么一颗炸弹,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时间就是最最关键的因素。而总统却拒绝签署命令。”
  “为什么?”安纳肯医生问。
  “因为测试可能会对大脑造成伤害。”克里说。
第29章
  这个理由似乎让安纳肯吃了一惊。他沉吟片刻。“对大脑造成真正严重伤害的可能性很小,”他说,“大概百分之十吧。更大的风险是,这个测试有极小的概率会致使心脏停搏,还可能产生一种副作用,导致完全彻底的记忆力丧失,也就是造成遗忘症,不过这种现象更加少见。即便如此,你说的这种情况也不应该让他拒绝签字。我已经给总统提交了报告,我希望他能看看这份报告。”
  “所有报告他都看了,”克里斯蒂安说,“但是恐怕他不会因此改变主意。”
  “我们的时间有限,这太糟糕了。”安纳肯医生道,“我们刚刚完成一些测试,通过计算机对大脑中化学物质的改变进行测算,可以得到精确的测谎结果。这项新实验很像pet,但是没有那百分之十的伤害风险。这个测试是完全安全的。但是我们还不能马上就投入使用,因为还有很多模糊存疑的因素,所以必须要等到获得更多数据以满足法律要求之后,才可以操作。”
  克里斯蒂安感到一丝激动:“安全无害、绝对可靠的测谎器,它的测试结果能够被法庭采信吗?”
  “是否能被法庭采信,我不知道,”安纳肯医生道,“从科学角度来说,如果由计算机对我们的测试结果进行全面的分析和总结,那么新的大脑测谎试验的结果跟dna和指纹测试一样,万无一失。不过测试准确是一方面,能否通过法律就是另外一方面了。公民自由团体会誓死捍卫他们的权利,他们坚信人不能被用来作不利于自己的证明。而且,如果国会里的那些人也被要求按照刑法来进行测谎试验的话,他们能喜欢这个建议吗?”
  “我就不想做这样的实验。”克里说。
  安纳肯大笑起来:“那样的话,国会就得签署它自己的政治死刑执行令,这算什么逻辑?我们制定法律本来是为了杜绝刑讯逼供的现象,但是,这是科学。”他停了一下,“要不让企业领导,或者出轨的丈夫妻子们做测试怎么样?”
  “这有点吓人。”克里也承认。
  安纳肯医生道:“不过老话怎么说来着,就像‘真理让人自由’‘真,最崇高的美德’‘真理是生活的本质’?人类最大的理想就是挖掘真理。”安纳肯医生大声笑道,“一旦我们的测试得到了证实,我敢肯定我的学术基金必然会被砍掉。”
  克里斯蒂安说:“这是我擅长的领域。我们包装法律,我们会特别指出你的测试只适用于重大的刑事案件,而且只限于由政府操作。我们可以对这项测试严加管制,就像麻醉药品或者武器生产一样。因此,只要你能证明这个测试是科学的,我就能让他合法。”然后他问,“话说回来,这个测试具体到底是怎么搞的?”
  “你是说新pet?”安纳肯医生问道,“很简单,被测者不会受到任何身体上的伤害,测试者手里也没有手术刀,不会留疤,只不过是小小的一针注射,将一种化学物质经由血管送入大脑,一种通过精神药物进行化学自毁的过程。”
  “听着简直像邪教,”克里斯蒂安说,“你应该跟那两个学物理的小子一起坐牢。”
  安纳肯医生大笑起来。“我们不一样,”他说,“那两个家伙想炸掉全世界,而我的工作只是要发现内在的真相——人的真实想法,真实感觉。”
  但是安纳肯医生自己也知道,大脑测谎试验肯定会带来法律上的麻烦。“这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医学史上最重要的发现,”医生说,“想象一下,如果我们能够看透大脑,你们这些律师就都要失业了。”
  克里斯蒂安问道:“你认为人们真有可能研究出大脑的运转方式吗?真的吗?”
  安纳肯医生耸耸肩。“不太可能。”他说,“如果大脑真有那么简单,那我们就会头脑简单到弄不清它运转的方式。”他朝克里斯蒂安咧嘴笑了笑,“‘第二十二条军规’,我们的脑筋永远追不上大脑工作的速度。就因为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人类也只不过是高等动物而已。”他似乎因为这个事实而格外开心。
  他出了一会儿神:“你知道‘机器中的幽灵’这个概念吧,凯斯特勒的说法。人其实有两个大脑,原始大脑和与之叠加的文明化的大脑。你是否注意过人类有某种无法解释的恶意,完全没有用处的恶意?”
  克里斯蒂安道:“给总统打电话说说pet的事,尽量说服他。”
  安纳肯医生说:“我会的。他实在太懦弱了,测试方法完全不会伤害那两个小伙子。”
  总统的一名幕僚将会在弹劾总统的议案上签名,这个说法让克里斯蒂安·克里的神经绷紧了。
  尤金·戴兹坐在办公桌前,周围是三名秘书在做记录,主要是记下他本人的办公室成员要采取的行动。他耳朵上挂着随身听的耳机,但是声音已经被关掉了。他那原本总是笑盈盈的脸现在变得很严肃。他抬头看了看刚刚到来的不速之客:“克里斯,你现在来这里窥探消息,可真不是时候。”
  克里斯蒂安道:“尤金,别忽悠我了。没人好奇到底谁才是谣言中的那个叛徒幕僚,为什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谁,只有我蒙在鼓里,而我应该知道。”
  戴兹让他的秘书们都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戴兹笑着对克里斯蒂安说道:“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不知道是谁。你有联邦调查局、特勤局、秘密情报和监听设备,掌握了所有的秘密。你雇用了几千个特工,国会都蒙在鼓里。你怎么可能这么无知呢?”
  克里斯蒂安冷冷地答道:“我知道你每周都要和一个舞娘干两次,就在杰若琳餐厅名下的某一间公寓中。”
  戴兹叹了口气:“其实是这么回事。租给我那间公寓的说客有一天去找我,让我签了那份让总统去职的文件。他还挺客气,也没有提出任何直接的威胁,但是他的暗示很清楚。要么签名,要么就把我的那点丑事搞到所有的报纸和电视台去。”戴兹笑起来,“我真不敢相信,他们怎么能这么愚蠢。”
  克里斯蒂安问道:“那么你怎么回答他的?”
  戴兹微笑着说:“我把他的名字从‘朋友’名单上划掉了,禁止他出入。而且我告诉他,我要把他的名字汇报给我的老伙计克里斯蒂安·克里,因为他对总统的安全是个潜在的威胁。然后我跟弗朗西斯说了,他让我把这件事干脆地忘掉。”
  克里斯蒂安说:“谁派那个家伙去的?”
  戴兹说:“唯一敢这么做的人只有苏格拉底俱乐部的成员,就是我们的老朋友——马丁·‘占为己有’·马福德。”
  克里斯蒂安说:“他可没有那么傻。”
  “当然,他很聪明,”戴兹严肃地道,“要不是因为狗急跳墙,谁都不会那么傻。因为副总统拒绝在弹劾议案上签字,他们已经急眼了。而且,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幕僚会扛不住。”
  克里斯蒂安还是不喜欢他这番解释:“可是他们了解你,知道你虽然肌肉松弛了,但做人还是很强硬的,我也见过你发威的样子。你掌管过美国最大的公司之一,而且就在五年前刚刚干掉了ibm一个讨厌的新部门。他们怎么会认为最后抗不住的是你呢?”
  戴兹耸耸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别人都强硬。”他停了停,“你自己也这么想,虽然你没有到处宣扬。我也是,威克斯和格雷也一样。弗朗西斯倒是不必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他就是最强硬的。我们都得小心着弗朗西斯,小心他强硬得过了头。”
  克里斯蒂安·克里去拜访了杰若琳·阿尔巴尼斯,她拥有华盛顿特区最有名的饭店,名字顺理成章叫“杰若琳”饭店。饭店有三间巨大的餐厅,由豪华的休息厅和高级酒吧分隔开来。共和党人集中去一间餐厅,民主党人去另外一间,行政部门和白宫的工作人员就在第三间用餐。三拨人就一点达成了共识:这里的食物美味,服务贴心,老板娘更算得上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女人之一。
  二十年前,杰若琳还是个三十岁的女人,她的老板是一名银行业的说客。他把杰若琳介绍给了马丁·马福德,当时,马福德还没有得到“占为己有”这个绰号,但是事业已经蒸蒸日上。马丁·马福德被她的聪明、强势和冒险精神深深吸引,整整五年,两人都保持着情人关系,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社会活动。杰若琳·阿尔巴尼斯继续她的游说事业,这份工作比人们想象的更复杂和高级,需要大量的研究技巧和行政天分。不过奇怪的是,她做这一行最大的资本却是她曾在大学获得过网球冠军。
  作为银行业重要说客的助手,她花了大量的工作时间收集金融数据,为的是说服国会金融委员会的那些专家们制定一些对银行业有利的法律。后来她成为了会议晚宴的女主人,招待参众两院议员。她惊讶地发现这些喜怒不形于色的立法委员们其实都十分猥琐。私下里,他们就像一群狂野的金矿矿工,狂喝滥饮,唱着黄色小曲儿,还学着老派的美式作风捏她的屁股。他们色迷迷的样子令她既诧异又得意。事情发展到后来,她就开始坦然地和那些既年轻又风度翩翩的议员们一起去巴哈马群岛和拉斯维加斯,而且都是打着开会的旗号。她甚至还去伦敦参加过一次汇集了全球高级经济顾问的论坛。她无意要影响对某一法案的投票,也不想搞什么诈骗,但如果人们就某一法案的投票正游移不定,而又有一个像杰若琳·阿尔巴尼斯这么漂亮的姑娘,抱着一摞一英尺高的著名经济学家写的观点报告给议员们看时,你就很有机会获得决定生死的赞成票。就像马丁·马福德说的那样:“作最终决定的时候,一个男人很难对前一天晚上刚刚吮吸过他鸡巴的女人投反对票。”
  马福德培养了她高雅的生活趣味。他带她参观纽约的各个博物馆;带她去汉普顿见识那些有钱人和艺术家,老牌富翁和金融新贵,著名记者和电视主播,以及严肃小说作家和重磅电影大片的编剧。在这些地方,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本来不足为奇,但是优秀网球运动员这一身份就让她变得十分抢眼了。
  因为球技而爱上她的男人比因为脸蛋而爱上她的男人要多。政治家和艺术家通常对高尔夫都不太精通,而网球正是这些人愿意和漂亮姑娘一起消遣的运动。混合双打时,杰若琳总能和搭档配合无间,一边炫耀着她美丽的双腿和手臂,一边争取胜利。
  但杰若琳也终于到了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未来的时候了。她已经四十岁,却还是单身一人,而她要游说的那些议员都已经六七十岁,没什么吸引力了。
  马丁·马福德急于帮她爬上银行高层,但是经历过华盛顿的刺激生活之后,银行业就显得枯燥乏味。美国的立法委员们在公众事务上谎话连篇,在男女关系方面倒是很坦率,这些都让她着迷。这一次又是马福德帮她解决了问题,他也不想让杰若琳埋没在乱七八糟的计算机报告中,她在华盛顿那间装修典雅的公寓是他在繁重公务之外的避难所。马福德想到一个主意,让她拥有并管理一家饭店,专门招待那些政界人士。
  开饭店的本钱是美国斯特林信托基金提供的,这是一个为银行业利益服务的掮客组织,他们给了杰若琳五百万美元贷款。饭店是照着杰若琳的要求特别建成的。这是一家不对外开放的高级俱乐部,是华盛顿政客们的另一个家。国会开会期间,很多议员都得和家人分开,而杰若琳的饭店正好能帮他们度过孤独的夜晚。除了三间餐厅、休息厅和酒吧之外,饭店还设有一间电视房,一间阅览室,里面陈列着英美两国出版的主要杂志。还有一间棋牌室,可以在里面玩国际象棋、跳棋或者扑克。但是饭店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是它的居住区,就在餐厅楼上。居住区一共三层,有二十间公寓,都被说客租用了。这些说客再把公寓借给议员和重要的行政官员,供秘密联络之用。杰若琳在这些事上素以谨慎闻名,因为她掌管着所有房间的钥匙。
  杰若琳惊讶地发现,这些辛苦工作的人们还有这么多时间拿来拈花惹草,他们简直不知疲倦。其中还有些上了岁数的人,他们已经有了稳定的家庭,甚至连孙辈都有了,他们最积极。杰若琳最喜欢看这些众议员和参议员出现在电视上,个个都一本正经、道貌岸然,他们宣讲道德,谴责毒品和放荡的生活,还强调传统价值观的重要性。她并不觉得他们有多虚伪。这些人毕竟已经为国家耗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他们应该获得更多的关心。
  她不太喜欢年轻议员的傲慢,还有那副一边溜须拍马,一边装模作样的德性。但是她喜欢那些老家伙,比如说有一位满脸严肃、愤世嫉俗的参议员,他在公众场合从来不笑,但是每周至少两次要光着屁股跟年轻的“模特”们调笑嬉闹一番——就是金茨众议员这老头儿。他的身体就像一艘落了疤的齐柏林飞艇,长相又丑,所以全国人民都深信他是个诚实的议员。所有这些人在私底下都衣衫不整、放荡恶心,但是她就是喜欢他们这样。
  只有极个别女议员来过这家饭店,而且她们从未入住过公寓——女权主义尚未发展到这一步。为了弥补这一点,杰若琳专门为她的女性朋友,包括艺术家、漂亮的女演员、歌手和舞者们,在饭店里提供小型午餐会。
  这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们能否和那些身居高位的美国人民公仆之间建立友谊,她并不关心。但是,当尤金·戴兹这位美国总统的幕僚长带了位前途无量的年轻舞娘出现在她面前,并且请她悄悄塞给他饭店楼上一间公寓的钥匙时,她还是十分惊讶。更让她震惊的是,这种关系竟然发展成了“恋情”。戴兹并没有多少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他每次能待在公寓里的时间不过就是午饭后的一两个小时而已。而且杰若琳也从没指望一个付租金的说客能从这种恋情中获得什么。戴兹的决定不会因此受什么影响,但至少在极个别的情况下,他能把说客们的电话接进白宫,而那些说客的客户们也都对他们的手眼通天感到五体投地。
  杰若琳在和马丁·马福德八卦闲聊时,会把所有这些消息都告诉他。两人都明白,他们并不会利用这些信息,至少不会用它来敲诈勒索。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会毁掉这家饭店,而饭店的初衷是要促进良好的关系,然后帮那些买单的说客多套出一点消息。此外,这家饭店就是杰若琳的身家性命,她也不允许它有任何差池。
  所以,有一天午餐和晚餐之间,客人寥寥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克里的突然造访着实吓了她一跳。她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他。她喜欢克里,尽管他不经常来饭店用餐,也从不光顾楼上的公寓。但是她并不害怕,因为知道自己并没做过什么可以让他指责的事情。就算有什么丑闻发酵了,不管那些新闻记者想干什么,或者某个年轻姑娘要说些什么,她自己都能撇得干干净净。
  她先叨念了几句客套话,对克里眼下面对的谋杀和劫机这样的艰难处境表示同情,但是她很小心,避免自己听起来像是要从他嘴里套取内部信息的样子。克里也谢过了她。
  然后他说:“杰若琳,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我想给你一个警告,为的是保护你自己。我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你很震惊,我刚得知这消息时也是一样的感觉。”
  啊,他妈的,杰若琳想。有人给我惹麻烦了。
第30章
  克里斯蒂安·克里继续道:“有个金融业的说客是尤金·戴兹的好朋友,但现在他想给尤金头上扣屎盆子。他催促戴兹在一份文件上签字,那份文件会给总统造成巨大损害。他威胁说,要把戴兹使用过你饭店某一间公寓的事公之于众,那会毁了戴兹的事业和婚姻。”克里大笑起来,“耶稣啊,谁能想到尤金也能搅进这种事呀。说来说去,咱们都是普通人呢。”
  杰若琳并没有被克里斯蒂安的幽默给蒙住,她知道自己必须万分小心,否则她的人生很有可能就会彻底完蛋。克里是美国总检察长,据说一直都是个危险人物。他如果要找自己的麻烦,她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就算她手里有马丁·马福德这张王牌也没用。她说:“我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没错,我给了他楼上一间公寓的钥匙,但是,天地良心,这只是我们的常规服务。我们也没留下任何记录,谁也不能在这上面算计我或者戴兹。”
  “当然,我知道,”克里斯蒂安说,“但是难道你没有看出来,那个说客绝不敢自己主动干扣屎盆子这样的事?上面有人指使他这么做的。”
  杰若琳有些不自在起来:“克里斯蒂安,我发誓我绝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任何秘密,我绝不会把我自己的饭店往火坑里推,我没那么蠢。”
  “我懂,我懂,”克里斯蒂安用安慰的口气说,“但是你和马丁已经是多年的好朋友了,说不定你把这事当成其他小道消息一起告诉过他。”
  现在杰若琳真的害怕了。突然,她就置身于两位准备开战的实权人物之间。此时她最想做的就是从这一切中抽身。她也知道这时候最坏的招数就是撒谎。
  “马丁绝对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她说,“这种愚蠢的敲诈行为。”这样一来,她也等于承认了自己曾经告诉过马丁,但肯定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交代一切。
  克里斯蒂安仍然用着安慰的语调。他看得出来,她并没有猜出自己前来的真正目的。他说:“尤金·戴兹叫那个说客回去吃屎。然后他把经过跟我说了,我说我会处理的。现在,我当然知道他们不会曝光戴兹的事了。原因之一是,我已经到这个地方来找过你,而且态度强硬,你会觉得自己完了。你得一个个指认所有用过那些公寓房的人。可能会扯出一大团丑闻。你的说客朋友就是希望戴兹能乱了阵脚,但是尤金看出了他的这个企图。”
  杰若琳还是不怎么相信。“马丁绝对不会煽动这么危险的行动,他是银行家。”她微笑着对克里斯蒂安说。他却叹了一口气,决定得来点硬的了。
  “听着,杰若琳。”他说,“我是不是非得提醒你,‘占为己有’·马丁这个老家伙,他跟你平时认识的那些迟钝保守的银行家老好人可不一样。他这辈子惹过几次大麻烦,而且他那几十亿的财富也不是光明正大搞到的。他以前做事很绝。”他停顿片刻,“现在他正在搞的这些事,对你对他都很危险。”
  杰若琳很不以为然地挥挥手:“你知道不管他做什么,都跟我没关系,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的确,”克里斯蒂安说,“我知道。但是我现在必须得对马丁实行监视,我希望你帮我监视他。”
  杰若琳态度很坚决。“绝对不行,”她说,“马丁一直待我不薄,他是个真朋友。”
  克里斯蒂安道:“我不是要你当间谍。我不想打听他生意上或者私生活方面的任何消息。我想请你做的很简单,就是如果你知道他正在采取什么对总统不利的行动,及时跟我告个警就行。”
  “见你的鬼,”杰若琳说,“你给我滚出去,我得为客人准备晚餐了。”
  “没问题,”克里斯蒂安彬彬有礼地道,“我这就走。不过你得记住一点,我是美国总检察长,我们现在都处在艰难时期,和我交个朋友对你可没什么坏处。所以关键时刻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如果你适时地给我透露一点点消息,谁也不会知道。好好用脑子想想吧。”
  他转身离开。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杰若琳可能会告诉马丁·马福德他们今天的会面谈话,这样正好,因为这样马丁就会更加谨慎。或者,她不告诉马丁,然后在恰当的时候就会向他告密。两种情况他都不吃亏。
  司机关掉了警铃,一行人悄声滑进先知宅邸的大门。克里斯蒂安注意到环形车道上停着三辆豪华客车,不过奇怪的是,那几个司机都坐在驾驶室里,并没有站在外面抽烟。每辆客车旁边都有一个衣着不俗的高个子男人在闲逛。克里斯蒂安一眼就看穿了他们,他们是保镖,所以先知一定是要接待重要的访客。而这也正是老人急忙叫他过来的原因。
  管家和克里斯蒂安打了个招呼,带他进入专为开会而设的起居室。先知正坐在轮椅上等着他,会议桌周围坐着四名苏格拉底俱乐部的成员。克里斯蒂安看到他们觉得很奇怪,按照他的最新消息,这四人此时应该在加利福尼亚。
  先知操纵着轮椅到了会议桌一端。“你一定得原谅我这小小的欺骗行为,克里斯蒂安。”他说,“我觉得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让你来见见我的朋友是很重要的。他们都急着想跟你谈谈。”
  仆人们已经送上了咖啡和三明治,正端上各种饮料。桌子下面有个按钮,先知伸手就可以按到,仆人们会应声而来。苏格拉底俱乐部的四个人都已经恢复了精神。马丁·马福德点燃了一支巨大的雪茄,并解开了衣领的扣子,松了松领带。他看起来有些严肃,但是克里斯蒂安知道这种严肃不过是为了掩饰恐惧而造成的肌肉僵硬罢了。
  “马丁,尤金·戴兹告诉我,你的一个说客今天给了他一个很坏的建议,我希望你本人跟这事没什么关系。”
  “戴兹分辨得出好坏,”马福德道,“要不然,他也不会坐到总统幕僚长的位子。”
  “当然,他可以分辨,”克里斯蒂安说,“他也不用我来教他怎么迎头反击,不过我可以帮他一把手。”
  克里斯蒂安看得出来,先知和乔治·格林威尔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是劳伦斯·萨勒坦和路易斯·英弛则面露笑容。
  英弛不耐烦地道:“这不重要,和我们今晚要开的会没什么关系。”
  “我们来开会到底为什么事?”克里斯蒂安问道。
  回答问题的是萨勒坦,他语调流畅,带有息事宁人的意味——需要处理冲突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的语气。“现在是一个十分艰难的时期,”他说,“我觉得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时期,所有有责任感的人都应该团结起来,拿出对策。这里所有人都赞成让肯尼迪总统暂时去职一个月,国会将在明晚的专门会议中进行投票表决。副总统杜·普雷拒绝在文件上签字,这就让事情变得比较难办,但是也并非不可能。如果你作为总统的幕僚,能在议案上签名,那么就是帮了大忙了。这就是我们要请你做的事情。”
  克里斯蒂安吃惊得不知如何应答。先知插话道:“我同意。肯尼迪最好不要插手处理这次的特别事件,他今天的行动完全失去理性,这根本就是想报仇。这样会导致很多可怕的后果,克里斯蒂安,我恳请你听听这些人的意见。”
  克里斯蒂安加重语气答道:“这绝对没有可能。”他直截了当地对先知说,“您怎么能参与这件事呢?所有人反对我,都可以理解,但怎么可能是您?”
  先知摇摇头。“我没有反对你。”他说。
  萨勒坦说:“他不能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个人悲剧,就破坏五百亿美元的资产,民主国家不应该发生这种事。”
  克里斯蒂安已经缓过神来。他用理智的语气道:“事实不是这样,弗朗西斯·肯尼迪是经过反复考虑的。他不希望劫机犯几周内都让我们一直不得安宁,占用你电视台网的节目时间。萨勒坦先生,美国就要变成世界的笑柄了。看在基督的份上,他们竟然刺杀了天主教廷的教皇,他们还杀死了美国总统的女儿。你们还想和这样的人谈判吗?你们想释放教皇刺客吗?你们这样还说自己爱国,还说要为国分忧?你们就是一帮伪君子。”
  乔治·克林威尔第一次开口发言了:“其他的人质怎么办?你要牺牲他们吗?”
  克里斯蒂安毫不思索地回击道:“是的。”他停了一下,“我认为总统的办法才最有可能让所有人质活着回来。”
  格林威尔道:“伯特·奥蒂克现在已经去舍哈本了,你是知道的。他已经向我们保证能够说服劫机者和苏丹释放其余所有人质。”
  克里斯蒂安不以为然:“我还听他向总统保证过,特丽莎·肯尼迪绝不会受到伤害,但是现在她已经死了。”
  萨勒坦道:“克里先生,这些小问题我们争论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们现在没时间了,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让事情更容易解决。不管你是否同意,该做的事就必须得做,我跟你保证这一点。但是为什么要让大家内讧呢,为什么不和我们团结起来共同为总统服务呢?”
  克里斯蒂安冷冷地看着他:“少来这套。我就跟你们坦白吧,我知道你们在这个国家地位举足轻重,甚至超越了宪法的权限。一旦危机过去,我的部门就要一个一个调查你们。”
  格林威尔叹了口气。年轻人激烈和不理智的愤怒对他这种饱经历练和岁月风霜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他对克里斯蒂安道:“克里先生,我们都很感谢你能来,我希望彼此之间都不要有什么个人恩怨,大家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帮助我们的国家。”
  克里斯蒂安说:“你们的行动是为了挽救奥蒂克的五百亿美元。”他突然灵光一闪,这帮人其实并不真指望能说动他,他们只是在威胁自己。他其实仍然能保持中立,他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恐惧,他们害怕自己。他有权力,更重要的是,他有意志。而唯有先知一个人能够提醒他们要小心自己。
  他们都沉默着,接着先知说道:“你可以走了,我知道你还会回来的。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发生的一切,让我和你在一起。”
  克里斯蒂安因为先知的背叛而伤心:“您应该预先警告我的。”
  先知摇摇头:“那样你就不会来了。而且我说了你不会签字,他们也不相信,我只好让他们来亲自领教了。”他沉吟片刻,“我送你出去吧。”他对克里斯蒂安说。然后他就操纵着轮椅出了房间,克里斯蒂安跟在后面。
  克里斯蒂安走出房门之前,转头看着苏格拉底俱乐部的人:“先生们,我请求你们,不要让国会这样做。”他的语气充满震慑,结果大家都没有说话。
第31章
  先知和克里单独走在通往入口门厅的坡道上时,先知停住轮椅。他抬起头来,苍老的皮肤上布满褐色的老人斑。他对克里斯蒂安说:“你是我的教子,你是我的继承人。刚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关爱。但是别说我没警告你,我热爱自己的国家,我觉得你的弗朗西斯·肯尼迪会给国家带来巨大的危险。”
  平生第一次,克里斯蒂安·克里对这位他一向爱戴的老人感到一丝愤恨。“您和您的苏格拉底俱乐部现在拿住了弗朗西斯的要害。”他说,“你们这些人才会造成危险。”
  先知仔细打量着他:“不过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担心,克里斯蒂安,我请求你,不要鲁莽,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我知道你手握大权,更重要的是,你还很有心计。你很有天分,这我知道,但是不要企图操控历史。”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克里斯蒂安说。他现在很心急,回白宫之前,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
  先知叹了口气:“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爱你的。你是我唯一爱着的活人。只要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决不允许任何事情伤害你。给我打电话,让我和你在一起。”
  虽然克里斯蒂安很生气,但他仍然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对先知一贯的爱戴。他捏了捏老人的肩膀:“无论如何,这只是政见不同而已。以前我们也有过争议。别担心——我会打电话给你。”
  先知给了他一个歪歪扭扭的微笑:“别忘了我的生日聚会。等到这一切结束,而我们都还活着的话。”
  克里斯蒂安吃惊地看到泪珠掉落到先知那干瘪的双颊上。他俯下身,亲了亲先知的脸颊,干燥,冰冷,就像是玻璃。
  克里斯蒂安·克里回到白宫时已经很迟了。这之前,他最后去的地方是格莱斯和提波特的秘密审讯地。
  他直接去了奥德布拉德·格雷的办公室,但是秘书告诉他格雷正和金茨众议员以及兰博迪诺参议员开会。秘书看起来好像吓了一跳,她也听说了国会正在准备让肯尼迪总统下台。
  克里斯蒂安道:“叫他回来,告诉他有要紧事。让我用一下你的办公桌和电话,你先到化妆间去。”
  格雷接通了电话,以为他在和自己的秘书通话。“最好是重要的事。”他说。
  克里斯蒂安道:“奥托,我是克里斯。听着,苏格拉底俱乐部有几个家伙刚刚让我在弹劾议案上签名。他们也让戴兹签,还企图用他和那个舞娘的婚外恋来敲诈他。我知道威克斯正在去舍哈本的路上,所以他不会签名。你会签吗?”
  奥德布拉德·格雷的声音温文尔雅:“真有趣,我刚刚也被办公室里两位先生劝说签名呢。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我不会签字的。而且我已经告诉他们,没有哪个私人幕僚会签名的。我都不用问你。”他的语气里有一点反讽的味道。
  克里斯蒂安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签,奥托,但是我还是得问问。不过你听着,先吓唬他们一下,告诉那帮人,作为总检察长,我正在启动敲诈戴兹的调查。还要告诉他们,我这里有很多关于那些众议员和参议员的材料,写的可都不是什么好话,我会向外界透露的。特别是他们和苏格拉底俱乐部之间的生意往来。我现在没工夫听你用那牛津腔说废话。”
  格雷温声道:“谢谢你的建议,老兄。不过咱们为什么不你管你的事,我管我的呢?不要找别人来挥动你的剑,你自己挥舞才对呀。”
  奥德布拉德·格雷和克里斯蒂安·克里之间一直有那么一丝微妙的敌意。私人角度来说,他们都互相欣赏并尊敬对方。两人都长相不俗。格雷做事很勇猛,他所获得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挣来的。克里斯蒂安·克里出身富贵,但是拒绝当个纨绔子弟。他们二人都受到世人的尊敬,都对弗朗西斯·肯尼迪忠心耿耿。两人还都是十分干练的律师。
  不过,两人总是彼此提防。格雷坚信社会进步要依靠法律,这也是他作为总统和国会的联络员的价值所在,而且他一直不信任克里独揽大权的做法。在美国这样的国家,竟然有人既是联邦调查局局长、特勤局局长,同时还是总检察长,这太过分了。的确,弗朗西斯·肯尼迪已经解释过他的权力如此集中的原因——为了保护总统本人不受到暗杀的威胁,但格雷就是不喜欢这样的做法。
  克里一直因为格雷对一切法律事务都一丝不苟而有些不耐烦。格雷是个公认的谨小慎微的政治家,他总是和政客还有政治问题打交道。但是克里斯蒂安·克里觉得首先得铲除日常生活中那些跟暗杀有关的烂事再说。弗朗西斯·肯尼迪当选总统之后就似乎给美国这块木头引来了很多蛀虫,只有克里知道总统已经受到了几千次的暗杀威胁,只有克里才能踩死这些蛀虫,他真看不出法律在这方面怎么能发挥更好的作用。至少克里是这么想的。
  现在关键问题来了:克里想要动用职权,格雷则希望通过法律来解决。
  “好吧,”克里斯蒂安说,“我会尽我的本分。”
  “很好,”格雷道,“现在我和你一起去见总统吧,他要我这边一完事就马上和你一起到内阁会议室去。”
  格雷在电话上和克里说话时,故意表现得那么随便。现在他正面对着金茨众议员和兰博蒂诺参议员,苦涩地笑笑。“不好意思,让你们听到这些。”他对他们说,“克里斯蒂安不喜欢弹劾行动,这本是关乎国家利益的事,他却把它搞成了个人问题。”
  兰博蒂诺参议员道:“我从来就不建议接近克里,但是我认为我们在你这里还有机会,奥托。当时总统任命你担任与国会的联络官,我们就觉得这是一个莽撞的决定——你要怎么和我们南部来的同事们沟通呢?他们的脑筋都还没完全转过弯来。但是我不得不说在过去三年内,你赢得了大家的心。如果总统肯听取你的意见,很多提议就不会遭国会否决了。”
  格雷一直面无表情,他用那丝般圆润的语调说:“我很高兴你们来见我,但是我觉得国会启动弹劾程序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副总统并没有签名。的确,你们几乎已经获得了所有内阁的支持,但是没有一个幕僚肯签名。所以国会不得不投票,使自己成为弹劾机构。这是非常错误的一步,这说明国会可以践踏这个国家的民意。”
  格雷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以前在谈判场合,他是绝不会这样做的,因为他知道这会给人留下怎样的印象。他身材彪悍,因此走来走去时,会使人产生控制和攻击性的错觉。他身高将近六英尺四英寸,体型就像奥林匹克运动员一样壮硕。他的衣服裁剪精良,说话带有一丁点的英国口音。他看起来像极了电视广告中那种有权有势的高官——只不过他的皮肤是咖啡色,而非白色。但是这一次,他就想表现出那么一点威吓的样子。
  “你们二位都是我非常崇敬的国会议员。”他说,“我们相互之间也一直很了解。你们也知道,我曾建议肯尼迪一定要等到先打下良好的社会基础,再推行他的改革项目。我们三个人都明白重要的一点——权力的不当使用最容易导致悲剧。这也是政治上最普遍犯的错误之一。但如果国会弹劾总统的话,就正是在犯这样的错误。如果你们成功了,你们就在政府中开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先例。将来要是某一位总统获得了过大的权力,那么这次事件就会成为他的一块心病,到时总统的首要目标就是削弱国会的力量。你们现在获得的不过是短期利益。你们阻止了对达克城的摧毁行动,挽回了伯特·奥蒂克的五百亿美元投资。但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将鄙视你们,因为毫无疑问,人民是支持肯尼迪的行动的。或许他们支持的原因不对——我们都知道选民特别容易因为情绪化而摇摆不定,而这些情绪正是我们这些政府官员要控制和引导的。肯尼迪现在就算是下令在舍哈本上空投下原子弹,这个国家的人民也会赞成。很愚蠢,是吧?但公众的情感就是这样,你也明白。所以对国会来说,理智的做法就是后退一步,看看肯尼迪的行动是否能够把人质带回,并且把劫机者送进监狱。这样人人都开心。如果决策失败,劫机者杀死了人质,那么你们就可以弹劾总统,而且看起来个个像英雄。”
  格雷已经费尽唇舌了,但是他知道都没用。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一旦他们想要做什么事,甚至是最智慧的议员也会坚持做到的,什么样的劝说都无法阻止他们。
  金茨众议员果然不出他的预料:“你这是在和国会的意愿作对,奥托。”
  兰博蒂诺参议员说:“真的,奥托,你在打一场必输之仗。我知道你对总统十分忠诚,我也知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总统会让你进入内阁。让我告诉你吧,参议院还是会准许的,你依然可以进入内阁,只不过不是肯尼迪的安排而已。”
  格雷点头表示感谢:“我对此感激不尽,参议员。但是我不能遵从你的要求。我觉得总统有充分的理由作出他那样的决定,我认为那个行动会很有效,人质会被释放,罪犯身陷囹圄。”
  金茨猛地粗鲁打断道:“这都不是主要问题,我们就是不允许他摧毁达克城。”
  兰博蒂诺参议员和缓地说:“并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样野蛮的行动将伤害我们和世界各国的关系。你明白的,奥托。”
  格雷说:“让我把话挑明吧,除非国会取消明天的特别会议,除非它撤销弹劾总统的动议,否则总统将直接通过电视向美国人民呼吁。请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你那儿的那些人。”他忍住没说出“还有苏格拉底俱乐部”这几个字。
  早在恺撒被谋杀之前,他们就已经不相信什么亲切友爱之类的那套政治虚文了。格雷走出房间,和克里碰头,一起去参加总统的会议。
  但是他最后的那番话确实动摇了金茨众议员的信念。在国会这么多年,他积累了相当的财富。在他家乡所在的那个州,他的妻子是几家有线电视公司的合伙人及股东;他儿子的律师事务所是南部最大之一。他衣食无忧,但是他热爱众议员这份事业,它给他带来的快乐是金钱所给不了的。做一名成功政治家最令人着迷的地方在于,你的老年生活仍然像年轻时一样精彩。即便你已变成一个走路蹒跚的老人,你那衰老的脑细胞已经不能进行思考,大家仍然尊敬你,听你的意见,拍你的马屁。你有国会委员会和下属委员会,手中握着大把大把的“肥肉”项目基金。你还能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把舵引航。尽管你年老体衰,充满阳刚气的年轻人仍然在你面前瑟瑟发抖。金茨知道,终有一天,他对美食、佳酿和美女的胃口都会消退,但是只要他大脑里还有最后一个细胞活着,他就还能享受发号施令的乐趣。当手下仍然听从你的命令,你就不会惧怕死亡的迫近。
  所以,金茨有些担心。他在国会的席位会不会因为什么大灾难而不保?没有出路,他的身家性命都寄托于能否让弗朗西斯·肯尼迪去职。他对兰博蒂诺参议员说:“我们不能让总统明天上电视。”
第32章
  大卫·贾特尼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读那些他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剧本,他的摘要连半张纸也写不满,然后在同一张纸上写下他的评语。他的评论只要几句话就行,但他通常还是把纸剩下的部分都写满了。
  月底,部门主管来到他的书桌边:“大卫,我们不需要知道你有多聪明。评语只要两句话就够了,别把那些作者骂成这样,他们又没有朝你的桌子上撒尿,他们只是想写电影剧本而已。”
  “但是他们写得很烂。”贾特尼说。
  负责人说:“没错,写得是很烂。你觉得我们会让你读那些好剧本吗?它们会由更有经验的人来负责的。而且,就是这些被你骂得那么难听的剧本,也都是从代理人那儿送来的,他们都指望靠这些剧本挣钱呢。所以它们已经通过了非常严格的测试。因为法律问题,我们不能接受未经审查而主动提供的剧本。我们不是出版商,所以不管这些剧本写得多糟糕,只要代理人接受了,我们就得读它们。如果我们不肯读代理人推荐的烂剧本,他们也不会给我们送好剧本了。”
  大卫答道:“我能写出更好的剧本。”
  负责人大笑起来:“我们都写得出。”他停顿了一下,“那你就写一个出来,让我拜读一下吧。”
  一个月以后,大卫真的给了负责人一个剧本。主管在自己的私人办公室看了一遍,他很和善,说话彬彬有礼:“大卫,这不行啊。我不是说你写不了剧本,但是你并不真正明白电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写的摘要和评论中反映出这一点,你的剧本也一样。听着,我很想帮你,真的。所以,从下个星期开始,你负责阅读已经出版的小说,这些小说都是有望被改编成电影的。”
  大卫很有礼貌地谢过了他,但是似曾相识的怒火又在心里升起来。还是那样,又是长者的意见,所谓更有智慧的那伙人,还不就是那些有权的人。
  只不过几天后,迪恩·豪肯的秘书就给他打来电话,问他当天晚上是否有空和豪肯先生共进晚餐。他简直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声有空。秘书告诉他,晚餐在圣莫尼卡的迈克尔饭店,时间是晚上八点。她开始跟他说明饭店的具体位置,但是他告诉她自己就住在圣莫尼卡,知道那家饭店在哪儿。其实他并不知道。
  但是他曾听说过迈克尔饭店的名字。大卫·贾特尼看所有的报纸和杂志,也会留心听办公室里的八卦。他听说过迈克尔餐厅是住在马里布的电影人和音乐人常去的地方。他挂掉电话之后,就问总管是否知道迈克尔的准确位置,还有意无意地提了一下他当晚将在那家饭店吃饭。主管好像很感兴趣,他意识到自己应该等到吃完这顿晚餐再交上自己的剧本。这样主管读它时的态度就会大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大卫走进了迈克尔饭店,他惊奇地发现饭店只有前边一部分是建在室内的——其余的部分都设在一个花园里,园中繁花朵朵,一顶顶白色巨伞形成一张张华盖,可以遮蔽风雨。整个园子灯火通明,这里简直美极了——四月的空气温暖宜人,花朵芬芳扑鼻,还有一轮金色月亮挂在天上。这一切和犹他州的冬天真是大相径庭。此时此刻,大卫·贾特尼下定决心,再也不回老家了。
  他把自己的名字报给接待员,然后就被径直带到花园里的一张桌子前,这让他很惊奇——他原计划要比豪肯早到一些,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希望好好表现。他应该毕恭毕敬,提前到饭店等着善良的豪肯老先生到来,那就等于是承认他的权力。他仍然对豪肯很好奇,这个人是真的善良,抑或只是好莱坞的一个骗子,屈尊俯就对待自己,只因为自己的母亲当年曾经拒绝过他,而现在肯定在痛心疾首?
  接待员带他走过去的时候,他看见迪恩·豪肯正坐在桌子边,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男一女。大卫首先想到的就是豪肯特意比他早来,这样自己就不用等着了——他实在太好了,几乎让大卫感动落泪。虽然大卫有些偏执,而且总认为他人的行为都出自莫名其妙的邪恶动机,但他也同样会揣测一些善良的初衷。
  豪肯从桌边站起来,给了他一个朴实的拥抱,然后介绍他认识那一男一女。大卫一眼就认出了那男的,他的名叫吉布森·格兰奇,是好莱坞最有名的男演员之一。女人的名字叫罗斯玛丽·布莱尔,大卫很奇怪自己竟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因为她太美了,完全能当上影星。她披着闪闪发亮的黑色长发,面容匀称完美。她化着职业妆,穿着优雅的晚礼服,上身披着件小外套。
  他们正在喝红酒,酒瓶放在一个银桶里。豪肯也给大卫倒了一杯。
  美味的食物、芬芳的空气、宁静的花园,大卫觉得这里简直不受任何世俗的打扰。他们周围那些在桌边用餐的男男女女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自信,他们都有能力掌控生活。有一天,他也要像他们一样。
  整个晚餐期间他都一直在倾听,几乎没说什么。他打量着自己这一桌的人。迪恩·豪肯,大卫觉得他还算实在,确实像看起来那么好,当然,这也并不说明他一定就是个好人,大卫想。大卫开始明白,尽管这表面上看是个社交晚餐,但是罗斯玛丽和豪肯正努力说服吉布森·格兰奇和他们合作拍一部电影。
  看来罗斯玛丽·布莱尔也是一名制作人——实际上,她是好莱坞最有分量的女制作人。
  大卫只是边听边看着,并没有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当他静下来时,他的脸看起来很帅,就像他照片上一样。桌上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他是个帅哥,但是对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大卫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
  现在这种情况其实很适合他。不引人注目,他就可以好好观察一下这个他希望能够征服的充满权力的世界。豪肯安排这顿晚餐,是为了给自己的朋友罗斯玛丽一个机会,让她说服吉布森·格兰奇参演她的片子。但是为什么?豪肯和罗斯玛丽之间有某种随意自在的气氛,两人肯定有过点暧昧关系,否则不可能这样。当罗斯玛丽因为劝说吉布森·格兰奇而激动得难以自持时,豪肯安慰她的方式让大卫看出了两人的关系。罗斯玛丽还对吉布森说:“电影比豪克更能让我感到兴奋。”
  接着豪肯大笑起来:“我们曾经度过非常美妙的时光,对吧,吉布?”
  演员道:“哈,我们都是在做生意。”他并没有笑。
  吉布森·格兰奇是电影界的“卖座”明星,这意味着,如果他同意出演一部电影,该电影马上就会获得任何一家电影厂的投资,这也是罗斯玛丽卖力游说他的原因。他看起来就是一副明星派头:他的长相有着老牌美国明星加里·库珀的风格,身材瘦长,五官疏朗。他看起来神似林肯,但是比林肯英俊一些。他的笑容很友好,总是专注地听每个人说话。他还会饶有兴致地讲上几件关于自己的趣事,令人倍感亲切。他穿着宽松的裤子和陈旧但明显价格不菲的毛衣,式样平平的羊毛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旧西装外套,朴实得不像好莱坞风格。但是,他却像一块磁石般吸引着花园里的所有人。难道因为他是荧幕上的万人迷吗?或者是摄像机将他的脸变得如此亲切?莫非他的脸上有一层神秘的大气,使他青春永驻,还是因为某种科学尚未解决的身体吸引力?这个人很聪明,大卫看得出来。当他听罗斯玛丽说话时,目光中流露着喜悦,而不是居高临下;而且,尽管他似乎总是同意她讲的话,却从不作出任何承诺。他就是大卫渴望成为的那种人。
  他们品评着红酒。豪肯点了餐后甜点——很棒的法国酥饼——大卫从没尝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吉布森·格兰奇和罗斯玛丽·布莱尔两人对那点心碰也不碰,罗斯玛丽惊恐地颤抖了一下,而吉布森·格兰奇则微微一笑。但是罗斯玛丽肯定知道自己将来还是无法抵制甜点的诱惑,格兰奇则很安全,大卫想。格兰奇这辈子也不会再碰甜点,而罗斯玛丽的堕落是不可避免的。
  在豪肯的劝说下,大卫又吃了些其他点心,然后他们继续喝着,聊着。豪肯又要了一瓶红酒,但是只有他和罗斯玛丽在喝。后来大卫又注意到他们谈话中的另外一股暗流——罗斯玛丽正在勾引吉布森·格兰奇。
  罗斯玛丽整晚几乎都没有和大卫说话,现在她更是完全把他当成透明人,所以他只好和豪肯扯一些关于犹他州的回忆。但是他们两个最后都完全被罗斯玛丽和吉布森之间的谈话吸引住了,所以也慢慢沉默下来。
  随着天色渐暗,酒至微酣,罗斯玛丽的色诱行动也进入高潮。看来她下定决心,开始了疯狂进攻,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她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首先,是她的脸蛋和身体——她的晚礼服越滑越低,露出更多胸部。她的腿一会儿跷起,一会儿又放下,然后将裙摆拉高,露出一抹大腿。当她聊到忘情时,她的双手也没闲着,直接摸上了吉布森的脸。她满嘴俏皮话,讲着有趣的故事,充分表现着自己的敏感多情。她美丽的脸蛋上表情十分丰富,显示着各种情感:对工作伙伴的关爱,对家庭成员的担忧,对朋友成功的关切。她毫不掩饰地表示对迪恩·豪肯的深切情意,善良的老豪克怎样在事业上帮助她,给她各种建议和影响。说到这里,善良的老豪克插嘴说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因为她在他的影片中尽心尽力工作,对他一心一意。听他说到这些,罗斯玛丽长长地看了他一眼,感谢他这些赞许。此时,大卫已经听得入了迷,便说,这对他们两人而言一定是难忘的经历。但是罗斯玛丽急于继续讨好吉布森,没等大卫说完便打断了他。
  大卫对她的粗鲁感到些许震惊,但是竟然没有生气。她太漂亮了,她急于得到她想要的东西,而且她的目标也越来越清晰,她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把吉布森·格兰奇弄上床。她的欲望像孩子一样单纯而直接,连她的粗鲁都变得可爱了。
  但是大卫真正钦佩的是吉布森·格兰奇的表现。他完全明白当前发生的一切,当注意到大卫被粗暴打断,他便打圆场:“大卫,以后你总会有机会说话的。”就好像是为他们这些名人的自我中心而道歉,因为他们从来不考虑还在奋斗挣扎的人的感受。但是当罗斯玛丽也打断了他的话时,吉布森就礼貌地听着她说。他的举止不仅仅是礼貌,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内在魅力。他对罗斯玛丽真的很有兴趣,他的双眼熠熠发光,从来没有离开她的眼睛。当她用双手摸他的脸的时候,他就轻轻拍拍她的背。他毫不掩饰,他喜欢她。他轻轻咧嘴笑着,显示出一种自然而然的温柔,令他粗犷的面容变成一张幽默的面具。
  但是很显然,他的反应并不符合罗斯玛丽所期望的样子,她的每一记重拳似乎都打在了棉花上。她又喝了更多的酒,然后使出了她的撒手锏,展示了内心最深处的情感。
  她毫不遮掩地只对吉布森一个人说话,完全忽略了同桌另外两位男士。她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的身体靠近吉布森,两人就这样将大卫和豪肯排除在外。
  没人怀疑她话语中激情四射的真诚,她的眼中甚至盈满泪花,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吉布森看。“我想做个真实的人。”她说,“我愿意放弃所有这些假模假式的狗屁东西,这电影圈子里的一切。我一点都不稀罕这些,我想走出去,让我们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就像特蕾莎修女,像马丁·路德·金一样。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没有一件对社会有益。我可以做个护士或者医生,我可以做一名社工。我讨厌现在的生活,这些晚会,总是飞来飞去面见那些大人物,计划拍些根本无益于文明进步的电影。我想真正做些事情。”然后她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吉布森·格兰奇的手。
  大卫真是大开眼界,终于明白为什么格兰奇是电影圈这么耀眼的一颗星,为什么他驾驭得了参演的每一部电影,吉布森·格兰奇的手不知怎么就握在了罗斯玛丽的手里,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座椅拉得离她远了一点,他微妙地让自己始终处在这里的中心位置。罗斯玛丽还在盯着他,脸上热情洋溢,等待着他的回应。他给她一个亲切的微笑,然后低头转向一边,看着大卫和豪肯。
  吉布森·格兰奇话里充满欣赏和赞许:“她真聪明。”
  迪恩·豪肯爆发出一阵大笑,大卫也忍不住微笑起来。罗斯玛丽目瞪口呆,然后用嗔怪的语气说:“吉布,除了你那些破电影,你什么都不当回事。”为了表示她并没有生气,她还伸出一只手,让吉布森·格兰奇轻轻吻了一下。
  同桌这三个人都让大卫惊奇不已。他们如此老于世故,又如此不露声色。他最佩服的还是吉布森·格兰奇,他能拒绝罗斯玛丽这种漂亮女人的要求,真是太绝了,他比她聪明太多,简直不可思议。
  罗斯玛丽整晚都没有搭理大卫,但是他承认她有权这么做。她是这个国家最光怪陆离的行业中最有权力的女人,她接触到的都是比大卫自己厉害得多的人,她完全有资格对他如此粗鲁。大卫看得出她这样做并无恶意,只不过她眼里确实根本没有他这个人而已。
  几个人都吃惊地发现时间竟已到了午夜时分,他们已经是饭店里最后一桌客人。豪肯站起来,吉布森·格兰奇帮罗斯玛丽重新穿上外套,她前面聊得兴致高涨,把外套脱了。罗斯玛丽起身时有些站立不稳,她有点醉了。
  “啊,天哪,”她说,“我不敢自己开车了,这里的警察都讨厌得要命。吉布,你能送我回酒店吗?”
  吉布森微笑着看她:“你住的酒店在比弗利山庄。我和豪克要去我家,在马里布。大卫会开车送你的,是吗,大卫?”
  “当然,”迪恩·豪肯说,“你不介意吧,大卫,是不是?”
  “当然不介意。”大卫·贾特尼说。同时他的脑袋在快速地转动着,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善良的老豪克看起来有些尴尬,很明显吉布森·格兰奇刚才撒了个谎,他并不想送罗斯玛丽回家,因为他不愿意一路上继续抵挡她的进攻。豪肯很为难,因为他必须帮着圆这个谎,否则他就站在了大明星的对立面,这是一个制作人说什么也不能做的事。接着,大卫看到吉布森朝自己微微一笑,他立刻就明白了这笑容的含义。当然,这就是原因,就是他成为大明星的原因。他只要皱一皱眉,低一低头,轻轻一笑,就能让观众了解他的心意。他的这副表情没有恶意,只是一种绝妙的幽默,就像是在对大卫·贾特尼说:这个婊子整晚都不搭理你,还对你那么无礼,现在我把她交给你处置了。大卫看看豪肯,发现他现在也笑开了,显得不再那么尴尬。实际上,他看起来似乎挺开心,好像他也明白了这个演员的想法。
  罗斯玛丽生硬地道:“我还是自己开车吧。”说这话时,她甚至没看大卫一眼。
  豪肯平静地说:“我可不答应你这么做,罗斯玛丽,你是我的客人,而我让你喝了太多酒。如果你不愿意让大卫开车送你,那么就由我来送你好了。我会叫一辆加长出租车送吉布去马里布。”
  大卫认识到,这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他第一次听出豪肯的声音不那么真诚了。她当然不能接受豪肯的提议,如果她这样做了,就等于是当面给自己导师的这位小朋友难堪,而且会给豪肯和吉布森·格兰奇两人都带来不便,而她最初让吉布森送自己回家的目的也达不到。她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情形。
第33章
  然后吉布森·格兰奇又使出最后一击:“去他的,我干脆和你一起开车送她吧,豪克。我就在后座上打个盹,然后陪你回马里布。”
  罗斯玛丽对大卫粲然一笑:“你送我,希望不会太麻烦你吧。”
  “不,一点也不麻烦。”大卫说。豪肯拍了拍他的肩膀,吉布森则得意地冲他一笑,眨了眨眼,这些小动作向大卫传递了另外一条信息:这两个人和他一起组成了一个男人的阵营。一个单身女强人让他们中的一个遭到了羞辱,所以他们要惩罚她一下。而且,这个女人勾搭吉布森的做法也太强势了,一个女人没有资格如此对待比她更强的男人。他们要她为这种自以为是受一点小小的教训,让她知道点分寸。而这一切都被他们用风趣得体的方式做到了。还有另外一个因素:这两个男人还记得他们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跟大卫现在一样无权无势。他们请他吃饭就是为了显示,如今的成功并没有让他们对自己的男性同胞不管不顾。几个世纪以来,这样的做法都屡试不爽,总能帮他们这类人避免遭到晚辈的嫉妒报复。罗斯玛丽却没有这样做,她已经忘了当年自己什么都不是的时候,而今晚他们就是要提醒她一下。大卫此时站在了罗斯玛丽一边,她太美了,不应该受到伤害。
  他们一起走到了停车场,等另外两个男人开着豪肯的保时捷呼啸离去时,大卫带着罗斯玛丽到了自己那辆老旧的丰田前面。
  罗斯玛丽说:“该死,我可不能从这么一辆破车中出来,走进比弗利山庄。”她四下看了看,“现在我得找到我自己的车,大卫,你开我的梅赛德斯送我回去,可以吗?应该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然后我再叫一辆酒店的加长出租车送你回来。这样我就不用明天早晨再叫人来取车了。我们这样好不好?”她甜甜地朝他笑着,然后伸手从手袋里掏出眼镜戴上。她指着停车场中剩下不多的几辆车中的一辆:“在那儿呢。”大卫其实一出饭店就认出了她的车,所以很奇怪她怎么才找到,然后他明白,她肯定是近视得厉害。没准她就是因为近视,所以晚餐时才没搭理他。
  她把梅赛德斯的钥匙交给他,然后他帮她打开车门,扶她上了车。他能闻到她身上红酒和香水混合的味道,感受到她身体的灼热,就像燃烧的煤块。然后他走到汽车另一边,准备坐上驾驶座。他还没来得及用钥匙,门就自动开了——罗斯玛丽在车里已经给他打开了车门。她这么做让他很惊异,他原来觉得这并不是她的风格。
  他花了几分钟时间才弄明白梅赛德斯到底是怎么发动的。但是他喜欢坐在那张驾驶座上的感觉,那浅红色皮革的味道——那是真皮的自然气味,还是她在车里喷了什么专用皮革香水?车开起来非常顺手,他第一次明白了有些人开车时获得的极致快感。
  梅赛德斯几乎是在街道上流动。他太喜欢驾驶这辆车的感觉了,到比弗利山庄的半个小时似乎一晃而过。这期间,罗斯玛丽并没有跟他说话。她摘下眼镜放回手袋,然后一声不吭地坐着。她曾经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似乎在表示她的赞许,然后她就一直盯着前方。大卫一次也没有转过头跟她说话。开着一辆美丽的车,载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世界上最辉煌的城市中心的街道上,他要好好享受这样的美梦。
  大卫把车停在比弗利山庄酒店有天篷的门口,从点火开关上拔下钥匙,交给罗斯玛丽。然后他下了车,绕到对面为她打开车门。同时,一个专门负责帮客人停车的侍者走下铺着红毯的车道。罗斯玛丽把车钥匙交给他,大卫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应该把钥匙拔下来。
  罗斯玛丽顺着铺红毯的车道向酒店大门走去,大卫知道她已经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提醒她还要叫一辆加长出租车送自己回去。他注视着她走远,绿色的天篷下,她笼罩在温暖的空气和金色的灯光中,像位迷路的公主。然后她站住了,转过身来,他能看见她的脸,看起来那么美丽。大卫·贾特尼的心脏几乎都停止了跳动。
  他以为她又想起了他,想让他跟上去。但是她又把头转回去,准备走上通往大门的三级台阶。她突然绊倒了,手袋从手里飞出去,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这时,大卫赶紧冲上铺着红地毯的走道,好帮她一把。
  她手袋里的东西简直多得数不清——它们像被施了法术般源源不断地飞出来。几支口红;一个化妆盒也摔开了,里面的东西都掉了出来;一串钥匙摔散了,至少有二十把钥匙四散在红毯上;一瓶阿司匹林,还有好几种处方药;一把很大的粉色牙刷;一个打火机,不过没有香烟掉出来;还有一管口气清香剂和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条蓝色性感小内裤以及其他看起来很不雅的东西;数不清的硬币,几张钞票和一块已经弄脏了的白色亚麻手绢;还有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像老姑娘一样古板,和罗斯玛丽那精雕细琢的脸庞一点也不搭调。
  罗斯玛丽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泪流满面。大卫跪在红毯上,动手把这些东西全部归拢,准备放回手袋里。罗斯玛丽并没有过来帮忙。一个门房也走出大门,大卫让他拿着敞着口的手袋,自己把那些东西都塞进去。
  最后,他把所有东西捡了起来,装好,然后从门房手中接过手袋,交给罗斯玛丽。他看得出她一脸羞愧的表情,觉得十分奇怪。她擦干眼泪,对他说:“到我房里来喝点东西吧,等着加长出租车过来。这一晚上我也没有机会和你说句话。”
  大卫笑了笑,他想起吉布森·格兰奇说过的话:“她真的很聪明。”但是他对著名的比弗利山庄酒店很好奇,也希望能待在罗斯玛丽身边。
  这样一所高级酒店,内墙怎么涂成绿色呢?他觉得看着太怪异了——或者不如说是肮脏。但是他们一走进宽敞的套房,他就被震住了。房间装饰典雅,还有个巨大的露台——是个阳台。房间一角有个吧台,罗斯玛丽走过去,给自己调了一杯酒,又问他要什么,给他也调了一杯。他要的是不加苏打的威士忌,虽然他很少喝酒,此时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她打开通往露台的玻璃滑动门锁,带他走到屋外。露台上有一张白色玻璃台面的桌子和四把白色椅子。“我去下洗手间,你坐这里等一下,”罗斯玛丽说,“然后咱们聊一会儿。”接着她就消失在套房里。
  大卫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啜了口威士忌。向下看去,就是比弗利山庄酒店的内花园。他能看见游泳池和网球场,以及通往一座座单独套房的小道,还有树丛和一块块草坪。月光下的小草似乎更绿了,从酒店粉色外墙上反射出来的灯光使得一切都看起来那么不真实。
  只不过十分钟不到,罗斯玛丽又出现了,坐到另外一把椅子上,啜了一口酒。现在她换上了宽松裤和白色的套头羊毛衫,还把羊毛衫的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面。她对他微笑着,那种令人眩晕的笑。她已经洗净了脸上的妆,这个样子更让大卫喜欢。她的嘴唇现在不那么丰满性感了,目光也不那么居高临下。她看起来更年轻,也更柔弱,说话的声音也似乎不那么生硬强势,而是更轻松,更温柔。
  “豪克跟我说你是个剧作家,”她说,“你有什么剧本拿给我看吗?你可以把剧本送到我的办公室。”
  “没什么像样的。”大卫说。他也微笑着看向她,他不希望自己的剧本被她拒绝。
  “但是豪克说你已经写完了一部,”罗斯玛丽说,“我一直在寻找新作家,现在找点上档次的东西太难了。”
  “没有,”大卫说,“我写了四五个剧本,都很烂,所以我全撕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大卫通常都喜欢保持沉默,这比让他侃侃而谈舒服多了。最后罗斯玛丽问:“你多大了?”
  大卫撒了个谎:“二十六。”
第34章
  罗斯玛丽笑了笑:“天哪,我真希望自己还能这么年轻。你知道吗,我刚来这儿的时候才十八岁。我想当个演员,后来也就算是个跑龙套的吧。你懂的,就是电视上那些串场镜头中,卖东西给女主角的售货员这类角色。后来我遇到豪克,他让我做他的行政助理,我所有的知识都是他教的。他为我制作了我的第一部片子,这些年他一直帮着我。我爱豪克,以后也会一直爱他。但是他太强硬了,就像今晚这样,和吉布森联合起来欺负我。”罗斯玛丽摇摇头,“我一直希望能像豪克这么强,”她说,“我把他当成学习的榜样。”
  大卫说:“我觉得他很好,很绅士。”
  “那是他喜欢你,”罗斯玛丽说,“真的,他跟我说过。他说你长得太像你妈妈了,动作也像她。他说你很实诚,不是那种耍心眼的人。”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也看出来了。你想象不出当所有的东西从我的手袋里飞出去的时候,我是多么难堪。然后我看到你把所有东西捡起来,并不看我。你真贴心。”她俯过身来,轻轻吻了他的脸颊一下。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另外一种不同的香味,甜甜的。
  突然,她站起身,回到房间里,他则跟在她身后。她关上露台的玻璃门,锁好,然后说:“我打电话给你叫车。”她拿起电话,但是并没有按号码,反而拿着听筒,看着大卫。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离她稍远,免得让她觉得不舒服。她对他说:“大卫,我想问你点事,听起来可能有点怪。今晚你能陪着我吗?我觉得糟透了,不想一个人,但是你得保证你绝不能有别的想法。我们能像朋友一样一起睡吗?”
  大卫一下子愣住了。他从来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女人竟然想要他这样的人来陪,他被这天降好运弄懵了。但是罗斯玛丽接着很不客气地道:“我不开玩笑,我只是想要一个像你这么好的人今晚陪陪我。你必须保证你什么也不会做,否则我会非常生气。”
  这太奇怪了,大卫不由得微微一笑,然后好像没听明白似的说:“我就坐在露台上,或者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好了。”
  “不用,”罗斯玛丽说,“我就是希望有人能和我睡在一起,搂着我。我不希望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能保证吗?”
  大卫听到自己说:“我没什么衣服可穿,我是说睡衣。”
  罗斯玛丽不假思索地道:“你只要冲个澡,然后光着身子睡就行,我没意见。”
  套房的客厅到卧室之间有个小厅,这个小厅里还有一个洗手间,罗斯玛丽让他就在这里冲澡,她不想让他用自己卧室里的洗手间。大卫冲了澡,用香皂和卫生纸刷了牙。洗手间门后挂着一条浴袍,上面绣着很精致的蓝色字母“比弗利山庄酒店”。他走进卧室,发现罗斯玛丽还在洗手间里没出来。他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夜间女仆已经把床铺好了,但是他不想先爬上去。最后,罗斯玛丽从洗手间里出来了,穿着一件裁剪精良、图案优雅的法兰绒睡衣,看起来就像玩具店里的洋娃娃。“来吧,上床,”她说,“你要来一片安定或者其他什么安眠药吗?”他知道她已经吃了一片。她坐在床边,然后钻进被子,最后大卫也钻了进去,但是没有脱掉浴袍。他们并排躺着,然后她关上了床头橱上的灯,两人都陷入黑暗中。“抱着我。”她说,然后他们彼此抱着躺了很长的时间。她突然滚到自己那一边,干脆地说:“做个好梦。”
  大卫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他不敢脱掉浴袍,他不希望让她认为自己想要光着身子睡。他不知道下一次她见到豪肯的时候,会不会跟他说这件事,但是他明白自己跟这样一个大美人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上,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说出去也是个笑话。也许豪肯会认为他在说谎。他希望刚才要是跟罗斯玛丽要一片安眠药吃就好了。她已经睡着了——她呼吸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大卫决定回客厅去睡,于是从床上起来,但罗斯玛丽一下就醒了,睡眼蒙胧地问道:“你能给我弄一杯依云矿泉水吗?”大卫到客厅里倒了两杯依云水,还加了一点冰块。他把自己那一杯喝光,接着又倒满,然后他回到了卧室。借着小厅的灯光,他能看得出罗斯玛丽已经坐起身来,被子紧紧裹在身上。他递给她一杯水,她伸出光溜溜的手臂接过水杯。黑暗中,他先碰到了她的上半身,然后才找到她的胳膊,把杯子递给她。他意识到她什么也没穿。她喝水的时候,他滑入被窝,但是让浴袍落在了地板上。
  他听到她把杯子放在床头橱上,然后他伸出手,摸着她的身体,感受到她光洁的背和柔软的臀部。她翻个身躺在他怀里,裸露的乳房顶着他的胸膛。她的双臂环绕着他,两人亲吻着,浑身发热,忍不住踢掉了被单。他们亲吻了很长时间,她的舌头探进他的口中,然后他等不及了,爬到她身上,她的手就像缎子一样光滑。她的手引导着他,允许他进入自己。他们沉默着做爱,就像有人窥探似的,直到他们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共同进入高潮。然后他们又分开躺下了。
  最后,她小声说:“现在睡吧。”说着,她吻了吻他的嘴角。
  他说:“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不行。”她小声道。
  大卫伸手过去,把她床头灯打开,罗斯玛丽闭上了眼睛。虽然高潮已退,虽然她已去掉了所有的美丽修饰,褪尽了媚态,没有了引人遐想的柔光,但她还是那么美,那是另一种不同的美。
  刚才他和她做爱是出于动物本能,那是他身体的一种自然生理反应。她做爱则是出于一种心理需要,或者是一种理智上的需求。而此时此刻,在一盏孤灯的光亮之下,她的裸体不再令人生畏。她的乳房不大,有小小的乳头,她的身体更是娇小玲珑,她的腿不那么长,臀部也不那么丰润,大腿有些纤细。她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你真是太美了。”他亲吻着她的乳房,而她则伸手关上了灯。他们又一次做爱,然后睡着了。
  大卫醒了,伸手一摸,她已经不在床上了。他三下两下穿上衣服,戴上手表。现在是早上七点,他发现她穿着红色的慢跑服站在露台上,一头乌发更显黑亮。房间服务已经把小餐桌推进来,桌上有一把银质咖啡壶和一个银牛奶罐,还有几个盘子,上面都盖着金属盖,以保持食物的温热。
  罗斯玛丽笑着对他说:“我给你点的。我正准备叫醒你呢,我开始工作之前得先跑会儿步。”
  他坐在餐桌边,她给他倒上咖啡,并揭开一个盘子的盖子,里面是煮蛋和切片水果。然后她喝了橙汁,站起身来。“你慢慢吃,”她说,“谢谢你昨晚能留下来。”
  大卫想让她留下来和自己一起吃早饭,想看到她表示真的喜欢自己,他想有个机会和她聊聊天,告诉他自己的经历,说一些能够打动她的事情。但是,现在她正在往头上束一根白色的止汗带,然后又绑好跑鞋。她站起身来。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因为强烈的情感而一阵痉挛:“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罗斯玛丽正往门口走着,听到此话便站住了:“我接下来几周都非常忙,还得去纽约,等我回来会给你打电话的。”她并没有问他的电话号码。
  她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拿起电话,叫了一辆加长出租车来把大卫送回圣莫尼卡,接着对他说:“算在我的账上——你还需要现金来付司机的小费吗?”
  大卫看着她,很长时间。她拿起自己的手袋,打开:“你需要多少付小费呢?”
  大卫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没意识到现在自己的脸又抽动起来,不过是出于某种可怕的恶意和仇恨。他用不无侮辱的语调说道:“这个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吧?”罗斯玛丽“啪”地关上手袋,走出套房。
  他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他等了两个月,后来有一天他在电影厂的停车场看到她同吉布森·格兰奇和迪恩一起从豪肯的办公室出来。他等在豪肯的车子旁边,这样他们就得和他打个招呼。豪肯轻轻地拥抱他一下,说他们几人正要一起吃晚饭,并问他工作进展如何。吉布森·格兰奇跟他握了握手,浅浅地但是友好地笑了笑,英俊的脸庞洋溢着轻松和愉悦。罗斯玛丽看着他,没有笑容。而真正让他难受的是,她在那一刻似乎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35章
  周四华盛顿
  马修·格莱德斯将要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作出自己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决定。他的工作,是针对过去三天内发生的世界性事件及悲剧,控制媒体的反应,他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将总统对这些事件即将采取的行动准确告知民众,并对此作出解释。格莱德斯必须万分小心。
  这个复活节之后的周四早上,就在危机事件火烧眉毛之时,马修·格莱德斯暂时切断了和媒体的联系。他的几个助手在白宫新闻发布会会议室主持了几次会议,但只分发了一些经过仔细斟酌和编排的新闻简报,并对记者的大声质问选择避而不谈。
  马修办公室的电话铃声不断,但是他一个也没有接,他的秘书们挡下了所有来电,把坚持不懈的记者和精力充沛的电视评论员们统统拦截下来——这些人都想借这个机会逼他还上过去欠下的人情债。不过,保护美国总统才是他现在的工作。
  马修·格莱德斯从他过去漫长的记者生涯中认识到,在美国,纸质和电视媒体对政府重要成员极尽傲慢羞辱是一大惯例,人们最爱看的莫过于此。专横跋扈的著名电视新闻主播对着斯文的内阁成员大呼小叫,对总统本人也横加挑衅,还反复盘问高层职位候选人,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热血检察官;报纸打着言论自由的旗号,大肆发表诽谤性文章。他曾经也是媒体的一分子,甚至佩服过这些做法。作为媒体代表,每个公务员都不可避免地对他满怀厌恶,他却乐在其中。但是,三年白宫新闻秘书的经历改变了这一切,就像其余的行政人员一样——的确如此,就像历史上所有的政府官员一样——他不再信任所谓的伟大民主制度下的言论自由,并且怀疑这一制度是否真的有价值。如同所有权威人物一样,他开始认为言论自由无非就是人身攻击。媒体就是合法的罪犯,他们破坏机关和每个公民的好名声,其目的不过是向三亿人民兜售报纸和广告。
  今天他不会给那些混蛋们一点可乘之机,今天他要投出一记快球,让他们找不着北。
  他又回想了一下过去四天的情况,还有媒体提出的那些疑问。总统拒绝与媒体进行任何直接的沟通,把球都踢给了马修·格莱德斯。周一,人们问的是:“为什么劫机者至今没有提出任何条件?绑架总统女儿是否和刺杀教皇有关联?”这些问题最后都不言自明了,谢天谢地。现在答案已经明确,两件事有关联,劫机者也已经提出了条件。
  格莱德斯发布的新闻简报都经过了总统本人的直接审查。这些事件是有组织的攻击,目标就是颠覆美国的特权和国际社会龙头老大的位置。再就是关于杀害总统女儿,以及那些愚蠢无聊的问题:“总统听说噩耗之后如何反应?”格莱德斯听到这样的问题就火冒三丈。“你他妈觉得他有什么感觉,你这蠢货?”他反问主播。还有另外一个愚蠢的问题:“这是否会让总统回忆起当年他叔叔遇害的事情?”格莱德斯当即决定,由他的下属主持新闻发布会就够了。
  但是现在他得上台发言了。他要为总统针对舍哈本苏丹的最后通牒作出解释,他会故意略去有关毁灭舍哈本伊斯兰君主国的威胁。他会说如果人质得到释放,亚布里尔收监,达克城就不会遭到打击——这样就算达克城被摧毁了,他也能在语言上为自己留下余地。但最重要的是,美国总统下午将走上电视,面向全国发表讲话。
  透过办公室的窗户,他瞥了一眼窗外。白宫已经被世界各地的电视转播车和媒体记者团团围住。哼,见鬼去吧,格莱德斯想。他们只能获得自己想要他们知道的消息。
  周四舍哈本
  美国总统的特使抵达了舍哈本。他们的飞机降落在一条距离被劫持飞机有相当距离的跑道上——那架飞机仍然由亚布里尔控制,周围全部是舍哈本军队。军队后面是成群结队来自世界各地的电视转播车,媒体记者和大量的人群,他们都是从达克城赶来围观的。
  舍哈本大使沙里夫·瓦力布吃了安眠药,在飞机上一路睡着过来。伯特·奥蒂克和阿瑟·威克斯则一路聊天,奥蒂克努力说服威克斯减轻总统提出的威胁,这样他们或许可以既营救了人质,又不必采取任何极端的行动。
  最后,威克斯对奥蒂克说:“我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总统给我的简要声明非常严格——他们已经玩够了,现在该付出代价了。”
  奥蒂克严肃地说道:“你是国家安全顾问——看在上帝的份上,发挥顾问的作用呀。”
  威克斯冷冷地说:“我没什么作用可发挥,总统已经拿定主意了。”
  甫一到达苏丹皇宫,威克斯和奥蒂克就被全副武装的卫兵护送到了他们富丽堂皇的套房。实话说,皇宫中的军事配备似乎有些喧宾夺主。瓦力布大使被卫兵带到苏丹面前,并正式呈上最后通牒的书面文件。
  苏丹并不相信这番恐吓,他觉得眼前这个小个子男人见了谁都害怕。他说:“肯尼迪跟你说这些的时候,看起来什么样子?他大肆放出这种威胁言论,会不会只是想吓唬人?他的政府甚至都未必支持这样的行动吧?他这是以自己的全部政治生命为赌注,把筹码都押在这次行动中,这难道不是一种谈判伎俩吗?”
  瓦力布从金线织锦椅子上站起身,他那木偶一般的小小身形突然变得高大起来。苏丹注意到他有一把好嗓子。“陛下,”瓦力布说,“肯尼迪已经准确地预料到您要说些什么,一字不差。摧毁达克城之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如果您不满足他的这些条件,舍哈本全国将遭到致命打击。这就是为什么达克城已经无可挽回了——要让您相信他本次行动的决心,这是唯一的办法。他还说,只有在达克城被毁之后您才有可能答应他的条件。他很平静,当时还在微笑。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肯尼迪了,他现在是恶魔阿萨兹勒。”
  晚些时候,美国总统的两位特使被带到一间漂亮的接待室,不仅配有带空调的露台,还有一个游泳池。穿着阿拉伯服装的男仆为他们送来食物和无酒精饮料。随后,苏丹在顾问和保镖的簇拥下接见了他们。
  瓦力布大使向双方作了介绍。伯特·奥蒂克苏丹是认识的,他们在过去的石油生意上有过密切的来往,而且苏丹去美国参观过几次,都是奥蒂克做的东道主,此人服务小心谨慎,待人周到细致。苏丹热情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第二个人的到来则出乎意料,苏丹突然有些心跳加快,意识到前景不妙,并开始相信肯尼迪的威胁并不只是吓唬而已。按照苏丹的理解,肯尼迪政府中的二号人物非国家安全顾问莫属,也就是这个犹太人阿瑟·威克斯。他声名赫赫,是美国权力最大的军事官员,而且在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的冲突中,他是阿拉伯人最大的敌人。苏丹注意到阿瑟·威克斯并没有伸出胳膊等待握手,而仅仅是出于礼节鞠了一躬。
  苏丹脑子里转悠的第二个想法是,如果总统的威胁都是真的,他为什么要派这么高级的官员来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如果自己把这些高层人物当作人质,他们不也要在美国袭击舍哈本时跟着一起死吗?而且,伯特·奥蒂克真的会冒死前来吗?根据他对奥蒂克的了解,他可不是这样的人。所以这就说明,这事仍然有谈判的余地,肯尼迪的威胁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否则,肯尼迪就干脆是个疯子,他完全不顾及这两位特使的安危,也要坚决将他的行动执行到底。苏丹环顾了一下这间用作国务会议厅的接待室,白宫的哪一件东西都比不上它豪华。房间四壁都镀了金,地毯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其精致的花纹独一无二,世所罕见。地板由最纯净的大理石铺成,运用了最为精巧的切割。这一切怎能就这样被毁掉?
  苏丹平静而不失尊严地说道:“我的大使已经把你们总统的信息传达给我,一个自由国度的领导人竟然放出这样的威胁,实在难以置信,更不要说真的付诸行动了。令我十分不解的是,我能对亚布里尔这样的强盗施加什么影响呢?你们的总统当自己是匈奴王阿提拉?他以为自己统治的不是美国而是古罗马吗?”
  奥蒂克率先开口了:“莫罗比苏丹,我是作为您的朋友而来的,我来此帮助您和您的国家。总统会说到做到的,您似乎没有什么其他选择,必须交出亚布里尔这个人。”
  苏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转向阿瑟·威克斯,不无讽刺地道:“那么你又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如果我不同意你们总统的条件,美国肯牺牲像你这么重要的人吗?”
  “您拒绝那些条件,并把我们扣为人质,这个可能性我们已经仔细讨论过了。”阿瑟·威克斯答道。他完全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并没有表现出心中对苏丹的愤怒和厌恶:“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元首,您的愤怒和对威胁的反抗自然是有道理的。但这也正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来向您确认,我们已经下达了必要的军事命令。总统是美国军队的总司令,他完全有这个权力。达克城即将不复存在,之后二十四小时里,如果您不接受条件,舍哈本这个国家也将被夷为平地。所有这一切都将不再——”他做了一个扫除这个房间一切的手势,“而您将生活在周围邻国的仁慈庇护中。您还会是一位苏丹,但将是一无所有的苏丹。”
  苏丹并没有表现出愤怒,他转向另外那位美国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伯特·奥蒂克几乎是狡狯地答道:“毫无疑问肯尼迪把他的威胁付诸实践,他不开玩笑,但是我们政府中还有其他人不赞同。这个行动或许会终结他的总统职位。”他几乎是抱歉地对阿瑟·威克斯说,“我觉得这个问题我们也不必再藏着了。”
  威克斯铁青着脸看着他。他早就担心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奥蒂克极有可能会采取迂回进攻的战略。这个混蛋想把整个行动全盘毁掉,就为了挽回他那五百亿。
  阿瑟·威克斯恶狠狠地看着奥蒂克,对苏丹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奥蒂克挑衅地瞥了威克斯一眼,继续对苏丹说:“考虑到我们之间长久以来的关系,我觉得应该告诉您还有一线希望,这样才公平。我觉得我现在必须在同胞面前说这些,而不是仅仅在您这一位听众面前,虽然这样更容易一些。美国国会正在召开特别会议,准备弹劾肯尼迪总统。如果我们能够宣布您释放人质的消息,我就可以保证达克城会逃过一劫。”
  苏丹说:“我不必交出亚布里尔吗?”
  “不用,”奥蒂克说,“但是您必须放弃要求释放教皇刺客。”
  苏丹说:“威克斯先生,这难道不是更合理的解决办法吗?”虽然他尽量保持原有的矜持,但实在无法完全掩饰他的喜悦之情。
  “难道我们的总统会因为恐怖分子杀害了他的女儿而遭到弹劾,而谋杀犯还能全身而退吗?”威克斯说,“不,绝对不会的。”
  奥蒂克说:“我们早晚还是会抓到这个家伙的。”
  威克斯看了奥蒂克一眼,目光中满是鄙视和厌恶,奥蒂克知道,他们这一辈子都将不共戴天了。
  苏丹说:“再过两个小时,我们都会见到我的朋友亚布里尔。我们将共进晚餐,并达成协议。我会对他软硬兼施,但是我们在知道达克城安然无恙之后,才会马上释放人质。先生们,我以一名穆斯林和舍哈本统治者的名义郑重承诺。”
  接着苏丹向通信中心发布命令,要求他们一旦获知国会投票的结果,就马上通知他。然后他派人护送美国特使回到各自房间,洗澡换衣服。
  苏丹下令让亚布里尔秘密离开飞机,并被护送至皇宫。亚布里尔等在宽敞的接待大厅,他注意到房间里站满了苏丹的保安卫兵,还有其他一些迹象表明皇宫目前处在高级戒备当中。亚布里尔马上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不过他也无能为力。
  亚布里尔被带入苏丹的接待室,苏丹拥抱了他,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接着苏丹对他简要概述了刚才发生在他和美国特使之间的一切。苏丹说:“我向他们承诺,你一定会释放人质,无需任何谈判。现在我们只要等待美国国会的决定就可以了。”
  亚布里尔道:“但是这就意味着我抛弃了朋友罗密欧,这会大大损害我的声誉。”
  苏丹笑了笑:“当他们认定他是教皇刺客的时候,你就已经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而你在刺杀案之后安然无恙,还杀了美国总统的女儿,这更是让你光彩熠熠。不过最后这一步的确走得不漂亮,你让我有点惊讶,竟然会冷血到杀害一个小姑娘。这个做法我不太喜欢,也不够聪明。”
  “可这是事先就定下的,”亚布里尔道,“我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活着下飞机。”
  “现在你也应该满意了,”苏丹说,“实际上你已经把美国总统赶下台了,你原来再怎么疯狂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吧。”
  苏丹对其中一个随从命令道:“到美国特使奥蒂克先生的房间去,带他来这里见我们。”
  伯特·奥蒂克走进房间,他并没有和亚布里尔握手的意思,也没有其他任何友好的表示。他只是盯着亚布里尔看。亚布里尔鞠了一躬,笑了笑。他对这一套已经很熟悉了,这帮抽吸阿拉伯人民鲜血的吸血鬼,他们和各个苏丹或者国王签订合同,结果肥了美国和那些其他国家。苏丹道:“奥蒂克先生,请给我的朋友解释一下你们国会弹劾总统的程序?”
  奥蒂克照做了,他很有说服力,亚布里尔相信了他。但是他又问道:“如果中间出了问题,你们没有得到三分之二的赞成票,怎么办?”
  奥蒂克严肃地说:“那么你、我和苏丹就一起玩儿完。”
  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把马修·格莱德斯送来的文件全部浏览了一遍,然后签了名。他看到格莱德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这说明现在是他们两个共同面对美国公众了。如果在另外的时间,另外的情况下,他是不会容忍那种自鸣得意的眼神的。但是弗朗西斯·肯尼迪意识到现在正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危险的时刻,所以他必须利用一切可能的武器。
  今天晚上,国会将试图弹劾他,他们要利用宪法《第二十五修正案》中的模糊表述来达到目的。或许从长远来看,他能赢得这场战斗,但到那时已经太迟了。伯特·奥蒂克将安排人质释放,他会让亚布里尔逃跑,以此换取其余人质的自由。女儿的惨死变得轻如鸿毛,杀害教皇的刺客也会重获自由。但肯尼迪还是寄希望于上电视对全国人民进行呼吁,这样就会在全国激起反对的声浪,从而使国会动摇。他知道人民会支持他的行动,他们因为教皇和他女儿被杀害而义愤填膺。他们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碎,而自己也觉得和全国人民的心紧紧相连。人民将和他联手对付腐败的国会,议员们只是一群功利而无情的生意人,就跟伯特·奥蒂克一样。
  他这一生中,始终对不幸者的悲惨遭遇感同身受,同情那些为了生活而努力挣扎的大众百姓。刚刚踏上政坛时,他曾经暗暗发誓,绝对不被金钱腐蚀,虽然很多聪明人都用金钱来考量他们的成功。他愈发地鄙视有钱人,因为他们把金钱当作权力之剑。但是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立于不败之地,从来感受不到同胞们的痛苦。他过去从来没有深入地体会过底层民众心中的仇恨,但是他现在感觉到了。那些有钱或者有权的人想把他打倒,他必须为了自己争取胜利。
第36章
  但是他决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在即将到来的危机中,他的思维必须清楚。就算他被弹劾,他也要保证自己还能重回总统之位,而后他的计划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国会和那些富人或许会赢得这一仗,但是他们会输掉整场战争,这一点他看得非常清楚。美国人民不会心甘情愿地忍受羞耻,十一月份还会有另外一场选举。即使他输了,这场危机也会为他赢得声誉,他的个人悲剧就是最有力的武器之一。但是他必须非常小心,隐瞒他的长期计划,连他的幕僚也不能知道。
  肯尼迪明白自己已经准备好,要争取终极权力。他没有别的路可走,除非向失败和痛苦妥协,那样的话他会活不下去。
  周四下午,还有九个小时,准备弹劾美国总统的国会特别会议就要召开了。这时,弗朗西斯·肯尼迪召集他的顾问、幕僚以及副总统海伦·杜·普雷开会。
  这是他们在国会投票之前最后一次战略会议,而且他们都知道敌人已经得到了必要的三分之二赞成票。肯尼迪一眼就看出整个办公室都笼罩在沮丧和失败的情绪中。
  他对大家笑了笑,以示鼓励,然后会议开始。他先向中情局局长西奥多·泰佩表示感谢,因为他没有在弹劾议案上签名。然后他转向副总统杜·普雷,大笑起来,真正的开怀大笑。
  “海伦,”他说,“换我是你,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像你那样。你拒绝在议案上签名,你知道这样做为自己树立了多少敌人吗?你本来可以成为美国第一位女性总统呢。国会恨你,因为没有你的签名,他们的行动就不可能轻易得手;男人们恨你,因为你太宽宏大量;女权主义者恨你,因为觉得你背叛了她们。天哪,像你这样的资深人士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顺便提一下,我要感谢你的不离不弃。”
  “他们都错了,总统先生,”杜·普雷说,“他们现在非要弹劾您,这是错的。还有没有机会与国会谈判呢?”
  “我不能谈判,”肯尼迪说,“他们也不会谈判的。”然后他对戴兹说,“我的命令都已经执行了吗——海军的航空舰队是否已经开往达克了?”
  “是的,先生,”戴兹说着,在座位上很不舒服地扭动两下,“但是总指挥还没有发布最后的‘行动’命令,国会投票结果出来之前,他们会按兵不动。如果弹劾案通过,他们就会让机群返回。”他沉吟片刻,“他们并不是违抗您的命令,他们一向服从您,这一次他们只是觉得如果今晚的结果对您不利,他们还可以撤回命令。”
  肯尼迪转向杜·普雷,表情十分严肃。“如果弹劾案成功,你就是总统了,”他说,“你可以命令总指挥继续执行摧毁达克城的命令,你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吗?”
  “不会。”她答道。办公室陷入了令人尴尬的、长时间的沉默。她一脸镇定,坦率地对肯尼迪说:“我已经证明了对您的忠诚,”她说,“作为副总统,我支持您关于达克的决定,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所以我拒绝在弹劾议案上签名。但是如果我成为总统,当然衷心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不过如果真的那样,我会遵从我的良心,作出自己的决定。”
  肯尼迪点点头。他朝她笑笑,笑容那么温柔,让她心碎。“你说得完全正确。”他说,“我问你只是为了了解一下,并不是要说服你。”他又看着房间里其他人,“现在最重要的是为我的电视讲话准备一份言简意赅的稿子。尤金,电视台网的节目都撤掉了吗?他们有没有发布公告,说我今晚将发表演讲?”
  尤金·戴兹十分谨慎地说:“劳伦斯·萨勒坦就在这里,准备和您当面谈谈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不大对劲。要我叫他过来吗?他在我办公室。”
  肯尼迪平和地道:“他们不敢,他们不敢这么公开亮出自己的底牌。”他沉思良久,“让他进来吧。”
  等待劳伦斯的间隙,他们商量了一下讲话适合持续多久。“不能超过半个小时,”肯尼迪说,“到那时我应该能搞定一切的。”
  他们都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弗朗西斯·肯尼迪出现在电视上,就能征服所有观众。因为他魔力般的嗓音如同伟大的爱尔兰诗篇那样迷人,而他的思考和论述逻辑又都无懈可击。
  劳伦斯·萨勒坦被带了进来,肯尼迪没打招呼,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希望你能跟我说些我猜不到的。”
  萨勒坦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是受其他电视台网的委托,来告诉你我们决定今晚不安排你上电视的时间。我们如果这样做,就等于干涉了弹劾的程序。”
  肯尼迪微笑着对他说:“萨勒坦先生,弹劾即便成功,也只有一个月。那么以后呢?”
  恐吓并不是弗朗西斯·肯尼迪的风格。萨勒坦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台网的老板们卷入了一场危险的游戏。法律赋予联邦政府发放和吊销电视台牌照的权力,虽然在实际操作中已经过时了,但强势的总统还是可以重新启动这项权力的。萨勒坦知道他必须非常小心。
  “总统先生,”他说,“因为我们觉得责任实在重大,所以我们不得不拒绝给予您播出时间。您正在受到弹劾,当然了,我对此表示遗憾,这对全体美国人民来说也是不幸。”他停顿了一下,“但是等到国会投票之后,不管您是赢是输,我们都会安排您上电视。”
  弗朗西斯·肯尼迪愤怒得反而大笑起来:“你可以走了。”
  劳伦斯·萨勒坦由一名特工人员带出房间。
  然后肯尼迪对自己的幕僚说:“先生们,”肯尼迪的脸上收起笑容,眼中的浅蓝似乎变成了沉重的石蓝色,“他们已经开始滥用权力了,相信我,他们违背了宪法精神。”
  白宫周围方圆好几英里的范围内,交通堵得只剩下了一条窄窄的通道,好让政府的车通过。电视摄像机和后面的转播拖车占据了整个地区。赶往国会山的议员们走在路上就会被电视记者们突然拦住,询问他们对国会特别会议的看法。最后,一份政府公报出现在电视台网上,内容是国会将于晚间十一点开会,投票决定要求肯尼迪总统离职的动议。
  白宫内部,肯尼迪和他的幕僚正在尽一切努力抵挡国会的攻击。奥德布拉德·格雷已经打电话给参众两院的议员,请求他们慎重考虑。尤金·戴兹给苏格拉底俱乐部的各位成员打了无数的电话,表示政府可以对他们的大单生意给予支持。克里斯蒂安·克里则给国会的领导人们发出了法律简报,强调没有副总统的签名,弹劾行为属于非法。
  马上就要十一点了,肯尼迪和他的幕僚聚集到黄色会议室,一台巨大的电视刚刚推进来。尽管国会会议不会在商业台网播出,但是仍然会进行录像供以后使用。通过一根特别的光缆,录像内容可以传送到白宫。
  金兹众议员和兰博蒂诺参议员已经圆满完成各自的任务,一切都协调一致。萨尔·特洛伊卡和伊丽莎白·斯通密切合作,敲定了所有行政工作方面的细节。一切必要的文件都已就绪,准备推翻政府。
  黄色会议室里,弗朗西斯·肯尼迪和他的私人幕僚注视着电视上会议的进行。国会要先花时间完成发言和点名等等选举的正式手续,但是他们已经知道了结果。国会和苏格拉底俱乐部为了今天,已经对议员们施加了不少压力。肯尼迪对奥德布拉德·格雷说:“奥托,你已经尽了全力。”
  就在这时,白宫正在值班的一名军官来到办公室,递给戴兹一份简报。戴兹看了一眼,然后仔细研究起来。他看上去颇为震惊,将这份报告递给了肯尼迪。
  电视屏幕上,国会以远超过三分之二的大比例,刚刚投票通过议案,同意弹劾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
  周五清晨六点舍哈本
  华盛顿时间周四深夜十一点,舍哈本已是清晨六点,苏丹召集所有人到有露台的接待室吃早饭。美国特使——伯特·奥蒂克和阿瑟·威克斯——随后也到了。亚布里尔由苏丹陪着进来。巨大的饭桌上摆满无数的水果和饮料,冷热都有。
  莫罗比苏丹开心地笑着,他并没有向美国人介绍亚布里尔,没有必要装出这套礼节了。
  苏丹说:“我非常高兴地宣布——岂止是高兴,简直是幸福洋溢——我的朋友亚布里尔已经同意释放人质。他没有别的条件,我希望你们国家也不会提出其他条件了。”
  阿瑟·威克斯满脸是汗:“我不能对我们总统的条件作任何降低或者改变,你们必须要交出杀人凶手。”
  苏丹笑了笑:“他不再是你的总统了,美国国会已经投票通过弹劾议案。我已经得到通知,轰炸达克城的命令已经撤销。人质将获得释放,你们已经胜利了,不能再提出别的要求。”
  亚布里尔感到浑身充溢着能量——是他造成美国总统被弹劾这一结果的。他逼视着威克斯的双眼,看到里面充满愤恨。那是全世界最强大军队的最高统帅,而他,亚布里尔,竟然打败了那个人。他的脑海里闪现出用枪抵着特丽莎·肯尼迪那丝滑长发的场景。他又回想起那种失落,那份遗憾,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刹那,特别是当她的身体在沙漠上空跌落时,他心中那丝被痛苦灼烧的感觉。他向威克斯和房间里其他人低了低头。
  莫罗比苏丹示意仆人将大盘中的水果和饮料分给客人。阿瑟·威克斯放下杯子:“你肯定总统已经被弹劾的消息准确无误吗?”
  苏丹说:“我会安排你直接和你美国的办公室通话。”他顿了一下,“但是让我先尽尽地主之谊吧。”
  苏丹要求大家一起吃最后一顿饭,而且坚持在吃饭时决定释放人质的具体细节安排。亚布里尔坐在苏丹的右侧,阿瑟·威克斯坐在左边。
  所有人都坐在矮桌周围的软垫上休息,正在这时,苏丹的首席大臣急匆匆地进来,请求苏丹到另外一个房间说话。苏丹很不耐烦,最后大臣只好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苏丹惊奇地扬起眉毛,对客人们说:“有些意外情况发生,所有与美国的通信都被切断了,不仅仅是我们,世界各国都是如此。我要和手下会谈,各位请继续用早餐。”
  苏丹离开之后,饭桌周围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亚布里尔还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
  美国特使离开饭桌,走到露台上。侍者给他们送去冷饮,亚布里尔继续吃着。
  伯特·奥蒂克对威克斯说:“我希望肯尼迪不要做蠢事,希望他不会企图违抗宪法。”
  威克斯说:“上帝啊,先是失去了女儿,现在又失去了他的国家,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像饿死鬼一样大吃大喝的杂种。”
  奥蒂克说:“太可怕了,所有这一切。”他走进接待室,对亚布里尔道:“好好吃吧,我希望你接下来几年能找到藏身的好地方,会有很多人找你的。”
  亚布里尔大笑起来,他已经吃饱喝足,正点起一根烟。“嗯,是的,”他说,“我会到耶路撒冷去,做个乞丐。”
  正在这时,莫罗比苏丹走进房间,后面跟着至少五十名武装人员,他们一进来就各就各位,控制了整个房间。四个人站在亚布里尔身后,另外四个站在露台上的美国人身后。苏丹一脸震惊的表情,他的皮肤有些发黄,眼睛睁得很大,眼皮似乎都褶在了一起。“先生们,”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亲爱的先生们,下面的消息对你们可能难以置信,对我也是同样。国会已经取消了弹劾肯尼迪议案的投票结果,而他已经发布了戒严令。”他停顿一下,把手放在亚布里尔肩头,“而且,先生们,就在此时,来自美国第六舰队的飞机正在摧毁我的达克城。”
  阿瑟·威克斯几乎是欢欣鼓舞地问道:“达克城遭到了轰炸?”
  “是的,”苏丹说,“十分野蛮的行径,但确实正在发生。”
  大家都看着亚布里尔,四名武装人员正紧紧包围着他。亚布里尔若有所思地说:“最后我终于可以看看美国是什么样子了,那一直是我的梦想。”他看着美国人,但是对苏丹说,“我想,假如我当时去了美国,肯定能获得很大的成就。”
  “毫无疑问,”苏丹说,“肯尼迪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我把你活着交给美国人,恐怕我必须采取点必要措施,以防你伤害自己。”
  亚布里尔道:“美国是个文明国家,我还有长长的法律程序要走呢,因为我会请最好的律师。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这可是全新的经历,谁能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世界总在改变。美国高度文明,不会刑讯逼供的,而且,我已经在以色列经历过酷刑,对一切都无所谓。”他对威克斯笑道。
  威克斯平静地道:“正像你指出的那样,世界在改变。你没能够成功,你做不成英雄了。”
  亚布里尔开怀大笑起来,兴高采烈地高举起双手。“我已经成功了,”他几乎喊起来,“我已经让你们的世界脱离了轨道。你们的飞机毁灭达克城之后,你以为还会有谁听你们那套油嘴滑舌的理想主义说辞吗?我的名字怎么会被世界遗忘呢?最妙的事情还没发生,你们以为我会离开这个舞台吗?”
  苏丹拍了拍手,大声向士兵宣布了命令。他们抓住亚布里尔,给他戴上手铐,将绳子套上他的脖子。“轻一点,轻一点。”苏丹说。看着亚布里尔已经被捆绑完毕,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额头:“我请求你的原谅,我别无选择,我还有石油要卖,还有一座城市等着重建。我希望你顺利,老朋友,祝你在美国好运。”
  周四夜纽约市
  国会弹劾了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全世界都在等待解决恐怖分子危机,而此时,千百万纽约人对这一切都完全不在乎。他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这个温暖的春夜,几千人聚集在纽约的时代广场。这里曾经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城市的心脏,当年那“伟大的白色大道”,也就是百老汇,一直从中央公园延伸到这里。
  这些人在时代广场各取所需,各得其所。饥渴的郊区中产阶级男人们流连在成人色情书店;影迷们观看连场电影,情节不外乎赤裸的男女们打着好友的名义满足彼此的兽欲;十几岁的青少年团伙斗志满满地出动了,他们口袋里揣着足以杀人但又能合法携带的螺丝刀,就像古代的骑士要去消灭恶龙一般,打算杀几个有钱人玩玩——这些肆无忌惮的年轻人这么干,不过是为了开心地笑上一场;皮条客、妓女、抢劫犯、杀人犯都纷纷开工了,而且他们还用不着为白色大道上闪烁的霓虹而缴纳管理费。游客们来时代广场观光,每年新年夜,这里都会有巨大的灯球落下,宣告美好的新一年即将到来。无论是这个地区的大部分高楼上,或是贫民窟通往广场的街道上都挂着相同的海报,上面有一颗巨大的红心,中间写着“我爱纽约”。这是拜路易斯·英弛所赐。
第37章
  周四,时近午夜。布雷德·布克尔还在时代广场酒吧和电影俱乐部一带转悠,寻找客户。布克尔是个年轻的黑人,因为有本事搞到一切而出名。他能给你搞到可卡因,搞到海洛因,搞到各种各样的药片;他还能给你弄来一把枪,当然不是那种大家伙,一般就是手枪,左轮之类,点22的小口径。但自从他给自己弄了一把之后,就不再干这种事了。他并不是拉皮条的,但是很善于和女人打交道。他能和她们推心置腹,同时又善于倾听。好多个夜晚,他都和某个姑娘一起度过,听她倾诉自己的梦想。哪怕是那种和男人无所不干的最低级的站街女,也有梦想要诉说。布克尔总是听着,他很喜欢倾听女人对他描述自己的梦想,这让他感觉很好。他喜欢听她们这一套。她们相信命里的定数:星座预示来年会走桃花运;她们要生个孩子,或者孩子长大能当上医生、律师、大学教授,上电视;她们的孩子会像喜剧明星理查德·普赖尔一样能唱能跳能表演或者演喜剧,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为第二个埃迪·墨菲呢。
  布雷德·布克尔正在等着瑞典电影宫x级电影放映结束之后的观众清场。很多喜欢电影的人都会在酒吧逗留一下,喝一杯,吃个汉堡什么的,其实是希望能来一段艳遇。他们会混在人群里独自进来,不过你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们,因为他们的眼神心不在焉,就好像在思索什么难解的科学疑团一样。而且,大多数这样的人都一脸忧郁,他们都很孤独。
  这一带到处都是妓女,但是布克尔自己手上的那一个正待在一个非常有利的角落。酒吧里的男人们可以看到她就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她那巨大的红色手包几乎把桌子都盖住了。这个金发女郎来自明尼苏达的达拉斯,她骨架很大,蓝色的眼睛在海洛因的作用下变得冷冰冰的。布克尔把她从生不如死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当时她在一个农场生活,寒冷的冬天,她的奶子冻得像两砣石头。他对她一直照顾有加,她在圈子里算是个人物,而他也是不多的几个愿意与她合作的人之一。
  她的名字叫金伯利·安斯利。就在六年前,趁着她的妓院老板在睡觉,金伯利用斧头把他给砍了。“一定要小心叫金伯利和蒂凡尼的女孩儿。”布克尔总这么说。她被逮捕,起诉,审判,并被判有罪。但是她身上有多处淤青,而且因为长期吸食海洛因,所以属于“无责任能力”,只被认定为过失杀人。她被送到教养机构进行治疗,然后被宣布已经正常,最后又放她回到纽约的街道上。她就生活在格林威治村周围的贫民区,她住的公寓是市政府的一项居住计划提供的,但是连穷人都不愿意住在那里。
  布雷德·布克尔和金伯利是好搭档。他一边拉皮条,一边假扮警察,并对自己的这种本事很是自豪。金伯利会在时代广场酒吧搭上一个影迷,然后带着她的客人来到第九大道附近的一座出租公寓楼的门厅过道里,快速地干上一场。接着布雷德就从阴影处走出来,用纽约警察局使用的警棍照着那个男人的头上来一下子。然后他们会把那个男人钱包里的钱对半分,但是信用卡和珠宝要归布雷德。这并非出于贪婪,而是他实在不能信任金伯利的判断能力。
  这么干的好处在于,因为金伯利搭上的男人通常是些出轨的丈夫,所以他们不愿意把这种事报告给警察,更不愿被问及自己到底在第九大道阴暗的楼房过道里干什么,毕竟他们的老婆正在家里等着,可能在梅里克、长岛或者新泽西州的特伦顿之类的地方。安全起见,布雷德和小金之后一个星期都不会再出现在时代广场酒吧。他们会转移阵地到第二大道,在纽约这样的城市,这么做就像是进入银河系中另外一个黑洞。这就是布雷德·布克尔热爱纽约的原因:他可以隐身不见,就像是电影《魅影魔星》和《千面人》中的隐形人主人公;就像他在公共电视频道节目中看到的那些昆虫和鸟类,可以根据不同的地貌来改变身体的颜色,昆虫还可以藏身于地下来躲避天敌。总之,跟大多数纽约居民不同,布雷德·布克尔觉得纽约很安全。
  周四晚上几乎没有什么猎物上手,但是金伯利在灯光下依然很美,金色的头发似乎有一圈闪亮的光环,白色打了粉底的双乳就像两轮小月亮,十分张扬地从绿色低胸连衣裙中探出来。一位笑容可掬的绅士,带着一点迷离的欲望,端着自己的酒杯来到她的桌边,很有礼貌地问她是否可以坐下来。布雷德注视着他们,感觉这个世界真是充满讽刺。这个男人衣冠楚楚,毫无疑问是律师或者教授之类的高级人物,或者,谁知道呢?某个低级政客吧,地方议员或者州参议员什么的。但是他现在却和一个斧头谋杀犯坐在一起,一会儿头上还要挨一下子,权作餐后甜点吧。这一切就是因为他那根鸡巴,这就是麻烦的根源。男人行走一生,只用一半大脑思考,都是鸡巴惹的祸。这真是太糟糕了。或许一会儿他该先让这个家伙插入金伯利的身体,射出来,然后再棒击他的脑袋。他看起来人还不错,很有绅士风度,帮金伯利点烟,给她叫喝的,也不对她动手动脚,尽管他已经明显把持不住了。
  布雷德喝完手上那杯酒,正好小金给了他一个暗号。他看到小金站起身来,在那个红色手包里翻来翻去,天知道她在里面摸索什么呢。布雷德离开酒吧,走到大街上。这是早春一个晴朗的夜晚,户外小吃摊正在架子上烤着热狗、汉堡和洋葱,飘来的味道让他觉得饿了,但是他能等到把活儿干完再吃。他沿着第四十二街走去,虽然已是午夜,依然到处人头攒动,人们的脸都被霓虹灯照得五颜六色,这些灯来自成排的电影院、巨大的公告牌,还有旅馆探照灯那锥形的灯泡。他喜爱从第七到第九大道之间的人行道。他进入过道,猫在天井里。等到小金拥抱她的客人时,他就可以出去了。他点上一根烟,从外套下面的腰带皮套里掏出了警棍。
  他听到他们走进过道,门叮当一声关上了,小金的手包发出了悉悉率率的声音。然后他听到小金的声音:“就干一下呗。”这是一句暗号,他又等了几分钟才从天井里走出来。他有些犹豫,因为眼前的确是一幅美丽的画面。小金在第一层台阶上,双腿分开,可爱、肉感、白皙的大腿都露了出来,那个样子体面的男人穿着依然整齐,只是把自己的那玩意儿挺出来,插入了她。就在那一时间,小金却似乎突然飞入了空中,然后布雷德惊恐地看到她还在向上飞,下面的台阶似乎也跟着一起飞了起来,然后他看到在她头顶竟然是晴朗的夜空,好像这座建筑的房顶被一刀切去了。他举起那根电棍,乞求,祈祷,作证,希望他的生命不要就此玩儿完。所有这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塞西尔·克拉克森和伊莎贝尔·德曼看完了一部精彩的音乐剧,刚刚走出一家百老汇剧院,正慢慢溜达着往第四十二大道时代广场那边走。他们都是黑人,实际上这一带的大街上主要都是黑人,但是他们和布雷德·布克尔不一样。塞西尔·克拉克森十九岁,在社会研究新学院修习写作课程;而伊莎贝尔十八岁,热爱戏剧,想成为一名女演员,所以她追看每一部百老汇和外百老汇戏剧。他们正在恋爱,好像只有十几岁的青少年才干这种事,他们的眼中除了对方没有别人。当他们从第七大道走到第八大道时,炫目的霓虹灯将他们笼罩在一片爱的光芒之中,他们的美仿佛给两人周围制造了一道魔法屏障,将他们和醉醺醺的乞丐、半疯的瘾君子、妓女、皮条客和那些疑似抢劫犯的家伙们隔离开来。塞西尔身材高大,明显是个强壮的年轻人,看起来如果有人敢碰一碰伊莎贝尔的身体,他简直会杀了对方。
  他们在一个卖熏肠和汉堡的大型户外烧烤摊边停下,就在柜台边吃起来。他们不太敢走进去,因为地板脏兮兮的,都是丢弃的纸巾和一次性纸盘。两人吃着热狗和汉堡,塞西尔喝了一罐啤酒,伊莎贝尔则要了一罐百事。他们看着街道上的人,就算这么晚了,人行道上还有挨挨挤挤的人群。他们非常平和地看着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这个城市里的渣滓从自己身边经过,两人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危险。他们为这些人感到难过,他们没有承诺,没有未来,没有现在,也没有长久的幸福。当人群散去,他们又回到街上,开始沿着第七大道走向第八大道。伊莎贝尔感觉到春风轻拂着自己的脸颊,她把脸埋进塞西尔的肩膀,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他的脖子。塞西尔觉得心中温情激荡。他们都幸福极了,陷入爱河中的两个年轻人,就像他们之前的亿万人一样,正在享受生命中美好的瞬间。突然,塞西尔惊讶地发现所有绚丽的、红红绿绿的灯光都灭了,他唯一能看到的是黑暗的天空,然后两个人就在他们完美的幸福当中,灰飞烟灭了。
  一个八人的旅游团正在利用复活节这一周的假期参观纽约市。他们沿着第五大道,从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开始逛,拐到第四十二街,然后朝着霓虹灯光密集的地方走去。当他们到达时代广场的时候,都非常失望。他们以前在新年夜的电视上见过这里,成百上千人聚集到广场上,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
  可是这里太脏了,满地都是垃圾。广场上的人群看上去都凶巴巴、醉醺醺,还嗑了药,或许他们都困守在这些钢铁大厦里,不得不穿梭其中,因此而变得近乎疯狂了。女人们穿着俗艳,就像色情电影院海报上的那些女人。他们似乎行走在不同层次的地狱之间,空旷的天空没有星星,只有路灯喷出脓水一样的黄光。
  这个旅游团正好由四对夫妇组成,来自俄亥俄州一个小城,他们的孩子都已经大了,所以他们决定到纽约来玩玩,权当庆祝。他们已经走过了特定的人生阶段,完成了必要任务。他们结了婚,养大了孩子,都有过一份还算成功的事业。现在将要有一个新的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他们已经打赢了主要的人生战役。
  3x级的电影院并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俄亥俄州也有很多。时代广场真正让他们好奇而且害怕的是,它竟如此丑陋,满大街的人看起来如此邪恶。这几位游客身上都佩戴着有大大的“我爱纽约”图案的纽扣徽章,那是他们旅游第一天买的。现在其中一位女士把这个饰物摘下来,扔到路边的排水沟里。
  “咱们离开这儿吧。”她说。
  所有人都转身朝第六大道的方向返回,离开了霓虹灯密布的街道。就在他们要转过拐角时,突然听到远远“轰”的一声,接着似乎有一阵风呼啸而过,然后,从第九一直到第六大道这一路便掀起了龙卷风般的气浪,中间夹着的苏打水罐、垃圾桶,还有几台汽车似乎也飞舞了起来。出于自然本能,全团成员都转过第六大道的拐角,躲开迅猛而来的气流,但他们还是被乱哄哄的气旋吹得站立不稳。他们听到远处有高楼倒塌的轰隆声,还有成千上万人垂死的尖叫声。他们蹲在拐角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刚刚走出了一颗原子弹爆炸造成的破坏半径,是和平时期降临到美国的最大灾难中的八名幸存者。
  其中一个人挣扎着站起来,去扶起其余几个。“操蛋的纽约,”他说,“希望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死光光。”
  一辆警察巡逻车正缓缓行驶在拥挤的街道上,从第七大道到第八大道。车里坐着两名年轻的警察,一个意大利人,一个黑人。他们不在乎堵在车流中,这里是辖区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知道,就在街道黑暗的那一侧,他们能扫荡出专偷车载收音机的小偷、低等皮条客还有抢劫犯——这些人专门祸害纽约那些安分守己的行人。不过他们不想牵扯到这些犯罪中,而且现在纽约警察局有个政策,容许这些小偷小摸行为的发生。纽约全城现在似乎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默许弱势群体抢夺那些成功的、遵纪守法的公民财物。不管怎么说,有的男男女女们买得起五万美元的汽车,里面的收音机和音响系统就值一千美元;而还有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连一顿饭钱也掏不起,或者买不起一支无菌注射针头给自己来上一针。这种现象对吗?那些生活富裕、脑满肠肥、心平气和的市民可以厚颜无耻地在纽约的街道上走,不用带枪,口袋里也不用装杀人的螺丝刀,他们觉得自己可以欣赏这最伟大城市的华丽街景,而且一分钱也不用掏,这样对吗?无论如何,美国古老革命精神的火花仍然在闪耀,有些诱惑是无法抵制的。而且各级法院,各级警察,还有那些最受人尊敬的各大报纸的评论员,他们都默许一种共和精神,允许纽约街头发生偷窃、抢劫、夜盗、强奸甚至是谋杀。这个城市的穷人没有别的依靠,他们的人生已经被贫困毁了,被潦倒的家庭生活毁了,而这本来是城市生活的最基本因素。的确,曾经有位专栏作家提出,这一切问题都可以归咎于路易斯·英弛,重新规划纽约格局的地产大亨,他建造了一栋栋豪宅,用钢板阻挡了阳光。
  那两个警察注视着布雷德·布克尔离开了时代广场酒吧,他们对他的底细已经摸得很清。一个警察问另一个:“我们要不要跟着他?”另一个说:“别浪费时间了,我们这次逮住他,他过一阵子又会出来。”他们看到那高大的金发女郎和她的客人也走出来,沿着同样的路线向第九大道走去。“可怜的家伙,”一个警察说,“他还以为自己有艳福了呢,其实他要挨棍子了。”另外那个警察说:“他的头上会肿起一个跟他的鸡巴一样大的包。”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的巡逻车还在一寸寸地挪动着,两个警察都在看着两边的街景。已经是半夜了,他们这一班马上就要结束,他们可不希望出什么事拖得他们下不了班。他们看着数不清的妓女挡住了行人的道路,那些黑人毒贩子就像是电视里的广告员一样,肆无忌惮地叫卖着他们的货,抢劫犯和扒手推挤着他们眼里的猎物,并想办法跟游客们搭话,好趁机下手。两名警察坐在黑暗的巡逻车中,注视着外面被霓虹灯照亮的大街,看着所有这些纽约社会的渣滓正沉入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地狱中。
  两名警察一直很警觉,生怕有哪个疯子会抄起一把枪,透过某扇窗户乱射一通。他们看到两个吸毒的骗子倒在一个衣着光鲜的人脚下,那人想赶紧走开,无奈四只手抓住了他。巡逻车的司机一踩油门,开了过去。骗子放开了手,衣冠楚楚的人微笑着松了口气。就在这一刻,街道两边突然下陷,第四十二街从第九到第七大道那一段被埋入地下。
  光艳绚丽的百老汇,伟大的白色大道上,所有的霓虹灯突然都熄灭了。黑暗随即被大火照亮,大楼烧了起来,人身上也着了火,燃烧的汽车如黑夜中的火炬一般移动着。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和各种警报声,他们都奔向纽约的心脏地带——现在已经是梗死的心脏。
  格莱斯和提波特在第八大道和第四十二街交叉口的海港事务管理局大厦安置的原子弹爆炸,造成一万人死亡,两万人受伤。
  爆炸首先发出巨大的声响,紧跟着是呼啸的飓风,然后便是钢筋水泥化为碎片的铿锵声。这次爆炸造成的破坏经过了精确的计算,从第七大道到哈得逊河口,从第四十二街道第四十五街这一地区整个被削平了。这片地区之外,损失被降到最低。出于善心以及天才的计算,格莱斯和提波特将放射危害控制在这一地区之内。
  整个曼哈顿行政区,所有的窗户玻璃都碎了,街道上的汽车都被倒下的建筑物压扁。爆炸之后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曼哈顿的所有大桥上就挤满了各类汽车,他们都要逃离城市,到新泽西和长岛去。
  死者当中,百分之七十以上为黑人和西班牙裔,其余百分之三十是纽约的白人居民和外国旅游者。在第九和第十大道扎堆安营的无家可归者,以及睡在海港事务局大厦里面的流动人群,他们的尸体都被烧成了一段段的焦炭。
第38章
  午夜零点零六分,白宫通信中心便接到了纽约市原子弹爆炸的消息,值班官员立即通知了总统。二十分钟之后,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通知国会开会,和他一同到会的还有副总统杜·普雷、奥德布拉德·格雷和克里斯蒂安·克里。
  肯尼迪十分严肃。在这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不容他浪费时间,必须直切主题。理论上说,他不再是美国总统了,但是他说话时俨然还是一位手握大权的国家首脑。
  “我今晚找你们并没有任何怨气。”他说,“面对这场巨大的悲剧,面对国家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你们现在应该知道,我选择了正确的决策。这是恐怖分子亚布里尔计划中的最后一击,他觉得这样就可以让美利坚合众国卑躬屈膝,完全受制于他提出的任何条件。我们现在必须要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美国正面临一桩深思熟虑的阴谋。我们现在必须要积聚力量,共同行动,我们现在一定要达成共识。
  “因此,我请求各位撤销对我的弹劾。但是我必须得实话实说,如果你们不肯撤销,我也要努力挽救这个国家。我会拒绝接受你们的弹劾,宣布该决议不符合法律规定,同时宣布戒严令,以阻止进一步的恐怖伤害行动。请容许我告知你们,这个国会,这个从成立以来就以保护美国的自由为己任的光荣机构,现在正受到特勤局六个部门和一个团的陆军特种部队的保护。等到这场危机结束,你们仍然可以再一次投票决定弹劾我,但是在那之前不可以。我们国家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最大危险,我不能任其发展。我恳请各位,不要因为政治分歧而让我们伟大的国家分裂,不要让我们的国家在敌人处心积虑的挑唆下而陷入内战的灾难。让我们团结起来对付他们。撤销你们的弹劾决议。”
  大厅里传来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国会议员们意识到,刚才肯尼迪那番话是告诉他们,国会不仅安全,而且仍然处在肯尼迪的摆布之下。
  兰博蒂诺参议员是肯尼迪之后第一个发言的。他提议撤销投票结果,参众两院都应全力支持美国总统,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
  金兹众议员第二个发言。他宣布,这一系列事件证明肯尼迪仍然站在正义的一边,他们就不同意见达成了和解。他赞同总统和国会肩并肩前进,保卫美国不受到敌人的攻击。他说到做到。
  投票开始,决定是否撤销刚刚通过的弹劾总统议案。
  全体赞成。
  克里斯蒂安·克里对弗朗西斯·肯尼迪精彩的表现佩服不已。他的真诚当然毋庸置疑,但是这么多年来,克里斯蒂安还是第一次发现肯尼迪毫不掩饰、刻意而为地撒谎。他刚才告诉美国国会,亚布里尔与这次原子弹爆炸案有牵连,而克里斯蒂安·克里知道,其实他们并没有这方面的证据,而肯尼迪也知道这不是真的。
  所以自己之前做的是对的,克里斯蒂安想到,他当时猜中弗朗西斯希望他做的事了。
第39章
  弗朗西斯·肯尼迪现在的权力和位子都已安全无虞,敌人已然被打败,未来的命运也已经好好思忖过了。还差最后一步行动,他需要作最后的决定。他已经失去了妻子和孩子,个人生活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他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和美国人民共同羁绊的命运。肩负这样的责任,他能走多远呢?
  他宣布自己将在十一月份竞选连任,并且组织了竞选活动。克里斯蒂安·克里得到命令,要对所有的大企业施加法律压力,特别是那些媒体集团,要求他们绝不可以干涉选举过程;副总统海伦·杜·普雷负责鼓动美国妇女;阿瑟·威克斯在东部自由党人的圈子里颇有影响;而尤金·戴兹一直留意着那些比较进步的企业界领导,所以他负责筹集资金。但是弗朗西斯·肯尼迪在最后的分析中知道,这一切都是外围因素,一切最终还是要看他自己,要看美国人民愿意在多大程度上和他本人在一起。
  有一点非常关键:这一次,人民一定要选出一个会坚定站在美国总统身后的国会。他想要一个完全按照他的想法行动的国会。
  所以现在弗朗西斯·肯尼迪一定得摸清美国人民内心最深处的情感,这是一个正经历剧变的国家。
  根据奥德布拉德·格雷的建议,他们一起去了纽约。他们率领着纪念的人群沿着第五大道游行,一直走到原子弹爆炸形成的巨大陷坑那边。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向全国表明,这里已经没有放射残留的危险了,也没有藏着另一颗原子弹。肯尼迪出席了死者纪念仪式,并承诺要划出一块土地,为所有需要怀念的人们建造一座公园。他在讲话中部分提出,在当前这个危险的、受技术官僚影响的时代,不加限制的个人自由会带来危险。他认为,个人自由必须服从于社会契约,以保证后者的推进。为了提高社会大众的生活,个人必须要放弃一些东西。他虽然只是顺便提及了上述内容,但是却受到了媒体的重点关注。
  听到人群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奥德布拉德·格雷心中充满了令人厌恶的讽刺感。一次如此可怕的破坏行动怎么能给一个人带来这么大的运气呢?
  在小一点的城市和乡村地区,当震惊和恐惧逐渐消退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人们残酷的满足感——纽约遭受到的这一切都是活该,爆炸还不够大,没有把整座城市,还有所有自在享乐的有钱人、高傲自信的犹太人和总是犯罪的黑人都炸飞,真是太遗憾了。苍天在上,公平的上帝总算选择了一个正确的地方来执行这大惩罚。不过从全国范围来说,人们仍然心存恐惧——他们的命运、生活、世界以及他们的后代就捏在这几个变态手里。这一切肯尼迪都感受到了。
  每周五晚上,弗朗西斯·肯尼迪都对国民做一次电视讲话,他并不刻意掩饰这讲话其实就是竞选演说,但是现在他的播出时间已经想要多长就有多长了。
  他运用一些醒目的标语和小小的演讲,直指听众的心灵深处。
  “我们要向人类每天造成的悲剧宣战,”他说,“而不是向其他国家宣战。”
  他不断重复第一次竞选时提出的那个著名问题:“为什么每一次大战结束之后,虽然几千亿美元都被白白花掉,换来的只有死亡,但是世界却变得更加繁荣?如果那几千亿美元都用在改良人类上面,又会如何?”
  他开玩笑说,政府造一艘核潜艇的钱,可以资助一千户贫穷的家庭;政府造一架隐形轰炸机的钱,可以资助一百万个家庭。“我们可以只当它们在演习中失踪了,”他说,“天啊,这又不是没发生过,人们还付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们只要假装发生了这种事。”当有些评论家指出这样会削弱美国国防,他说国防部的数据报告是绝密资料,不会有人知道国防预算减少了。
  他宣称,在第二个任期内,他将更加严厉地打击各类犯罪,还要努力为所有美国人争取买新房、报销医疗费用和获得高等教育的权利。他强调这并不是社会主义,不过需要的资金只需从美国富有企业的身上拔下一根汗毛就够了。他重申自己并非宣传社会主义,而只是想保护美国人民不要被那些“高贵的”有钱人欺负。这些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对国会和苏格拉底俱乐部来说,美国总统已经向他们宣战了。
  苏格拉底俱乐部决定到加利福尼亚召开一次讨论会,研究如何在十一月的大选中打败肯尼迪。劳伦斯·萨勒坦非常着急。他知道总检察长正在郑重其事地准备起诉书,起因就是伯特·奥蒂克的种种行为;而且他还要启动一系列调查,针对马丁·马福德的金融交易。格林威尔的确很干净,不会有什么麻烦,萨勒坦并不担心他。但是萨勒坦知道自己的传媒帝国其实也很危险,多年来他们一直逍遥法外,以至于如今变得非常大意。他的出版社、书籍和杂志都还问题不大,没有人能诟病纸质媒体,因为它们受强大的宪法保护。当然,不排除像克里这样精明的人有可能会调高邮费。
  但萨勒坦真正担心的是他的电视帝国。不管怎么说,频道资源属于政府,并且是由政府分配的,电视台只是获得执照而已。萨勒坦经常感到疑惑不解的是,政府允许私人公司通过这些频道来挣大钱,但是为什么没有征他们的税呢?他一想到肯尼迪将来会直接任命一名强势联邦通信专员,就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这可能意味着,电视台网和有线公司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路易斯·英弛一直很爱国,虽然佩服肯尼迪总统,但是内心却对他不那么忠心。他仍然被称作是纽约最令人讨厌的人,但却主动要求重建被爆炸摧毁的那片地区。他们将在被破坏的街区修建大理石纪念碑,四周则是绿色的林地,以此让这片地区得到净化。他将支付全部费用,且一分钱也不赚,并且将在半年内让工程完工。感谢上帝,放射的危害已经衰退到最小了。
  所有人都知道,英弛办起事来绝对比任何政府部门搞得都要漂亮。当然他也明白,他还是可以通过建筑子公司、设计院和咨询委员会赚到一大笔钱的,而且由此带来的广告效应更是无价。
  英弛是美国最富有的人之一。他的父亲就是那种精明的大城市地主,干过不少类似切断公寓楼供暖、削减物业服务,以及为了建造更加昂贵的公寓而驱赶原租户的事情。英弛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会了如何贿赂建筑监理人员。后来,他又在大学里获得了企业管理和法律方面的学位,便开始贿赂市议员、自治行政区的区长和他们的工作人员,甚至还有市长。
  就是路易斯·英弛,他公然与纽约的房租控制法案作对;同样也是他,把中央公园外围的大楼地产合同全部揽在自己手里。结果现在,公园周围都是巨大的钢筋混凝土墙面,大楼里面住着华尔街的掮客、知名大学的教授、著名作家、新晋艺术家以及豪华酒店的主厨。
  社区激进分子指控英弛,说他在重建纽约的过程中,破坏了大量价格适中的房子,因而他应该对上西区、布朗克斯、哈莱姆和康尼岛的可怕贫民窟负责。而且,他一边对时代广场地区的修复工程横加阻挠,同时秘密购入楼房大厦。对这些指控,英弛反驳说这些人都是得寸进尺的捣乱分子,就算你手里有一包大粪,他们也会吵着要分一半。
  英弛的另外一项对策是对城市法律的大力支持,要求地产老板们出租房屋时对不同的种族、肤色和信仰一视同仁。他还曾发表演讲声援这些法案,因为它们将小的地产商挤出了市场。一个只有阁楼和地下室可供出租的地产商不得不接收那些醉汉、精神病、毒贩子、强奸犯和强盗。最终,这些小地产老板都会一蹶不振,卖掉他们的房子,然后搬到郊区去。
  但是英弛现在已经洗手不干这些勾当了——他已经跻身于上层阶级。美国的百万富翁遍地都是,而路易斯·英弛是美国百来个超级亿万富翁中的一个。他拥有公交系统、旅馆和航空公司;他拥有大西洋城最大的赌场旅馆之一;他还拥有加利福尼亚州圣莫尼卡的数座公寓楼——虽然,也正是该市的地产给他造成了最大的麻烦。
  路易斯·英弛加入苏格拉底俱乐部,因为他相信该俱乐部那些有权有势的成员可以帮他解决圣莫尼卡房地产项目的麻烦。要想密谋什么计划,最好是利用打高尔夫的时候。讲讲笑话,挥挥球棒,协议就成了。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看起来更清白无辜?国会委员会最疯狂的调查员和新闻界量刑最重的法官也不能指控那些打高尔夫的人有犯罪企图。
  结果证明,苏格拉底俱乐部比英弛期望的还要管用。他和百来个大佬交上了朋友,他们把持着国家的经济部门和政治机器。就是在苏格拉底俱乐部,路易斯·英弛成为了“金钱协会”的一员,他们一次交易就可以买下一个州议会代表团的全部成员。当然你买不到他们的肉体和灵魂——这里说的可不是什么抽象概念,比如恶魔与上帝、善良与邪恶、美德和罪恶之类的。不是。你讨论的是政治,是可能发生的事情。有些时候,一个议员要反对你才能赢得选举。没错,百分之九十八的议员都会获得连任的机会,但是往往是其余那百分之二才会听取选民的意见。
  路易斯·英弛有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不,并不是要成为美国总统,他知道自己做地产老板的印记是抹不掉的,他破坏了纽约的面貌,这不啻为建筑上的谋杀。在纽约、芝加哥,特别是圣莫尼卡,住在贫民窟的百万民众都等着冲上大街把他的脑袋挑在长矛上。不,他的梦想是成为现代文明世界第一位万亿富翁,出身平民的万亿富翁。他的财富都是靠劳动者结满老茧的双手挣来的。
  只要还活着,英弛就希望有一天他可以对伯特·奥蒂克说:“我有一千个单位。”经常让他感到恼火的,就是得州那帮石油佬说话时总是提到“单位”——一个“单位”在得克萨斯就代表一亿美元。奥蒂克提到达克城被炸毁的时候,就说:“老天,我在那里损失了五百个单位。”英弛发誓自己有一天要对奥蒂克说:“见鬼,我有一千个单位都拴在房地产上。”奥蒂克就会吹一声口哨,说:“一千亿美元吧。”然后英弛就对他说:“嗯,不是,是一万亿美元,在我们纽约这边一个单位是十亿美元。”这样才能让那个得州混蛋彻底服气。
  为了让这个梦想成真,路易斯·英弛把领空概念也变成了资本。也就是说,他会买下一线城市现有高楼上方的领空,然后在那些楼房顶部继续建筑。他用白菜价就可以买下那些空间,因为这还是个全新的概念,就像他祖父当年买下沼泽地这个全新概念一样,因为祖父知道技术能够解决问题,把沼泽地的水抽干,将其变成能赚钱的楼房地块。问题是不能让民众和他们的立法委员阻止自己的计划,这需要时间和大笔投资,但是他很自信,问题可以搞定。确实,像芝加哥、纽约、达拉斯和迈阿密这样的地方将变成巨大的钢筋水泥监狱,但是人们也不是非住在纽约嘛——除了那些精英阶层,他们喜欢博物馆、电影院、剧院和音乐厅。当然,他们还有些供艺术家流连的小精品店。
  最重要的是,当路易斯·英弛最终成功之后,纽约市就不会有任何贫民窟了。小偷小摸分子和工人阶级根本租不起纽约的房子,他们只能乘坐特别列车或者特别大巴,从郊区进城,但是夜幕降临时他们就会离开。英弛公司豪宅和公寓的租户居民们可以去剧院、迪斯科舞厅和豪华饭店,不用担心夜晚的街道是否安全。他们尽可以在大道上散步,甚至可以到小路上探险,或者去公园里溜达,都很安全。他们为这样的天堂付出什么代价?财富。
  路易斯·英弛收到去加州的苏格拉底俱乐部开会的通知后,就开始了一趟横穿美国的旅程。他得去和大城市的大房产公司磋商,要求他们承诺出钱帮忙打败肯尼迪。几天以后,他到达了洛杉矶,便决定在开会之前先顺道去圣莫尼卡看看。
  圣莫尼卡是美国最美的城镇之一,主要因为这里的居民成功抵制了房产商们修建高楼大厦的企图,并保持了租金稳定,控制四处建楼。海洋大道上一处不错的公寓,俯瞰大西洋,租金只有市民平均收入的六分之一,这种局面简直要把英弛逼疯,已经二十年了。
  英弛觉得圣莫尼卡的例子简直是骇人听闻,对于美国的自由企业精神就是一种侮辱。这些单元在今天的情况下,租金至少可以提高十倍。他已经买下很多公寓楼,都是一些迷人的西班牙风格居民楼,有内部庭院和花园,而且都是矮矮的两层小楼房,位于那些价值不菲的黄金地段,这完全就是浪费。而法律规定,他又不能提高这座天堂城市的房租。啊,圣莫尼卡的领空值几十亿美元呢,大西洋的海景又能再增值个几十亿。有时候,英弛还有些疯狂的主意——就干脆把房子垂直盖在大海上,这个想法让他头晕目眩。
  他邀请了三位市议员到迈克尔饭店吃饭。他当然不会直接贿赂他们,他对他们讲了自己的计划,让他们知道,只要改动一下某些法律,大家都会净赚几百万。他们似乎都没兴趣,这让他很沮丧,但是更糟糕的部分还在后面。当英弛坐上自己的豪华轿车,便听到一声爆炸。轿车内部的玻璃四处飞溅,后窗完全碎了,挡风玻璃炸开一个大洞,其他部分则像蛛网一样裂开。
  警察赶到之后,告诉英弛爆炸是一颗手枪子弹造成的。他们问他是否有什么仇家,路易斯·英弛颇为真诚地说没有。
  第二天,苏格拉底俱乐部的特别讨论会“民主社会中的煽动行为”召开。
  参加会议的有:伯特·奥蒂克,他正受到“诈骗操纵和贿赂组织”的指控;乔治·格林威尔,他看起来就像他那中西部大青贮窖中藏着的成熟小麦;路易斯·英弛由于头天死里逃生的经历,英俊的脸庞有些苍白发青;马丁·“占为己有”·马福德,阿玛尼西服仍然掩盖不住他发福的身体;还有劳伦斯·萨勒坦。
  伯特·奥蒂克率先发言。“有没有人可以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肯尼迪不是共产主义者呢?”他说,“他想把医疗和住房都搞成社会主义,他还害我受到‘诈骗操纵和贿赂组织’的指控,我又不是意大利人。”他开了个小玩笑,但是没有人笑,于是他继续说道,“我们想要什么都能搞到手,但是我们得面对一个关键事实,那就是,对于我们在座各位都重视的东西来说,他的存在是个巨大的危险。我们必须采取点极端行动。”
  乔治·格林威尔平静地说:“他能指控你,但是他不能判定你有罪——我们在这个国家仍然要走正当的程序。现在,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刺激。但是如果我在这个房间里听到任何危险言论,我就会出去。我不想听任何叛逆或者煽动的话语。”
  奥蒂克被这番话激怒了。“我比这个房间里任何人都热爱我的国家,”他说,“这就是让我难受的事。检控书上说我有叛国的行为。我!我的祖先来到这个国家时,肯尼迪家族还他妈的在爱尔兰啃土豆呢!我们发家致富时,他们还在波士顿酿私酒呢!那些炮手向达克上空的美国飞机开炮,可那又不是我下的命令。的确,我跟舍哈本苏丹做了个交易,但是我那样做都是为了美国的利益。”
第40章
  萨勒坦冷冰冰地道:“我们知道肯尼迪是个大问题,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讨论出个解决办法,这既是我们的权利,也是我们的责任。”
  马福德说:“肯尼迪的全国讲话就是胡说八道。他从哪里去弄到巨额资本来支持这些项目?他谈论的就是一种改良过的共产主义制度。如果我们能费点劲让媒体明白这一点,人民就会背弃他。这个国家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早晚会成为百万富翁,而且他们现在已经在担心被扣税了。”
  “那么为什么所有的民意调查都显示弗朗西斯·肯尼迪会赢得十一月的大选?”萨勒坦烦躁地问。就跟以前好多次一样,这些有权有势的人这么迟钝,他感到很吃惊。他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肯尼迪具有超强的个人魅力,以及对人民群众强大的感召力,他们这么糊涂,完全只是因为他们自己对肯尼迪的个人魅力无动于衷罢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然后马丁·马福德道:“我最近了解了一下正准备出台的规范股市和银行的法律,如果肯尼迪当选的话,我们就走投无路了。如果他让自己的管理机构插手,监狱里就会挤满富人。”
  “我会在牢房里等着你们。”奥蒂克说着,咧嘴笑了笑。虽然他正遭到指控,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幽默感倒是一直不减,“到时候我应该是个模范囚犯,我可以保证你们的牢房里都会有鲜花。”
  英弛不耐烦地说:“你还能住在那种乡村俱乐部似的监狱里,可以使用计算机,继续和你那些油轮保持联络。”
  奥蒂克从来没有喜欢过路易斯·英弛。他不喜欢英弛把人摞在一起,从地下一直摞到星星上,而且屁大一点的公寓,他就敢开价一百万美元。奥蒂克道:“我肯定我的牢房比你们自己住的漂亮的公寓还要大。一旦我进了监狱,你们就别他妈指望还能弄到石油给那些摩天大楼供暖。另外,我在监狱里赌博的运气会比在你的大西洋城的旅馆赌场的运气还好呢。”
  格林威尔在这几个人中年纪最大,跟政府打交道的经验最多,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控制一下场面:“我想,通过我们的公司和其他代表,我们可以给肯尼迪的竞选对手投入大量的竞选捐助。马丁,我想你应该志愿成为竞选经理。”
  马丁·马福德说:“首先,我们先要决定大家目前讨论的资金是什么性质,以及怎样捐助这些资金。”
  格林威尔说:“来个整数吧,五亿美元如何?”
  奥蒂克说:“等一下,我刚刚损失了五百亿美元,而你们竟然让我再扔进去一个单位?”
  英弛有些不怀好意地说:“什么一个单位,伯特。你们石油业的人想拿我们开涮吗?你们得州佬就省不出那么一亿美元?”
  萨勒坦说:“电视播出时段要耗费一大笔钱。从现在到十一月还有整整五个月的时间,如果我们要在这段时间内占满所有的频道,那可不便宜。”
  “你的电视台网有的是钱。”英弛说道,语气咄咄逼人。他素来以谈判强硬闻名,并对此引以为傲:“你们这些做电视的家伙,把股票从一个口袋里掏出来,然后它们又出现在你们其他的口袋里,跟变魔术似的。我觉得这是我们捐钱的时候应该考虑的因素。”
  马福德说:“看看,我们现在在讨论买白菜呢。”这句话激怒了其他人。“占为己有”·马福德向来对金钱漫不经心。在他眼里,金钱并没有现实意义,而是某种电传形式,可以将精神物质由缥缈的一方传向同样缥缈的另一方而已。关系还不固定的女孩儿,他随手就送她们一辆梅赛德斯,这是他从富裕的得州人身上学到的一种怪癖。如果他和某个情人交往达到一年,他就会给她买一所公寓,让她晚年无忧。他另外一个情人在马里布有一所房子,还有一个在意大利有座城堡,在罗马有所公寓。他还曾经给一个私生子买了一栋小别墅,这对他来说都不算花钱,只不过是几张签了字的纸而已。而且不管他到哪里旅行,总有自己的地方住。那个阿尔巴尼斯姑娘就是这样有了自己的著名饭店和大楼。还有其他很多人也跟她情况类似。金钱对于“占为己有”的马福德来说,什么都不是。
  奥蒂克咄咄逼人地说:“达克就是我应该出的份子钱。”
  马福德道:“伯特,你现在可不是在国会委员会面前辩论石油损耗补偿问题。”
  “你没有选择,”英弛对奥蒂克说,“如果肯尼迪当选,组建了他的国会,你就得坐牢。”
  乔治·格林威尔又一次在想,自己是否应该正式离开这帮人。毕竟,他年事已高,不适合再冒这种风险了,他的粮食帝国也比较稳固,不像这些人所从事的行业这么危险。石油行业很明显是在敲诈政府,以获得不光彩的利润。他自己的谷物企业则比较低调,一般民众也不会知道,其实就是五六家私营公司控制了世界的面包价格。格林威尔担心,像伯特·奥蒂克这样一个鲁莽好战的人会把所有人都拖进真正的大麻烦当中。但是他又很喜欢苏格拉底俱乐部的生活,那几次长达一周的静修真是内容丰富:关于国际事务的有趣讨论、双陆棋比赛,还有桥牌的决胜局,都很有意思。但是要从国人身上榨取最大利益,这样的事情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英弛说:“得了吧,伯特,不就是一个单位嘛,对石油行业能有什么影响?靠着石油损耗补贴,你们这些家伙过去一百年里已经把公众的奶头都嘬干了。”
  马丁·马福德大笑起来。“别胡说八道了。”他说,“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如果肯尼迪赢了,我们大家都完了。别说钱了,先说说正事吧。我们得想办法在竞选中击败肯尼迪。得找点能把他扳倒的事:他没有及时对原子弹恐吓采取行动,未能阻止爆炸事件,怎么样?或者是,自从他夫人去世之后,他就没再碰过一个女人?或许他跟他的叔叔杰克一样,在白宫有几个相好的娘们,如何?还有好多事呢,搞搞他的个人幕僚怎样?我们有好多事可做呢。”
  这番话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奥蒂克若有所思地说:“他身边没什么女人,这个我已经查过了。说不定他是个同志呢。”
  “那又怎么样?”萨勒坦问。他的电视台网中有几个顶级明星就是同性恋,所以他对这个词很敏感。奥蒂克的笑声让他很不痛快。
  但是路易斯·英弛却出乎意料地接过了奥蒂克的话茬。“对呀,”他对萨勒坦说,“公众并不在乎你那几个傻瓜明星是同性恋,不过如果是美国总统的话,会怎么样呢?”
  “我们得等待时机。”萨勒坦说。
  “我们等不得了,”马福德说,“而且,总统也不是同性恋。他现在不过是暂时的性冷淡而已。我觉得我们最容易攻击他的办法是从他的幕僚入手。”马福德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他沉思片刻:“总检察长,克里斯蒂安·克里,我手下有几个人在调查他,你们也知道,作为公众人物,他有些神神秘秘的。他非常有钱,远远超出公众想象,我曾经以非官方的方式,对他的银行账户做过一点了解。他不怎么花钱,既不养情人,也不是瘾君子,否则他的现金流应该显示出这方面的花费。他是个出色的律师,但是却不那么在意法律,多少有些不务正业。我们知道他对肯尼迪很忠心,而且对总统的安全保卫工作也做得十分到位。但是这种尽职的保护反而会阻碍肯尼迪的竞选,因为他不允许总统和选民握手。总而言之,我觉得要集中对付克里。”
  奥蒂克说:“克里是中情局的,最擅长搞调查。我就听说过几桩关于他的怪事。”
  “或许我们可以拿这些事做文章。”马福德说。
  “故事只是故事而已,”奥蒂克说,“你们也没办法从中情局档案中搞到任何东西,只要是泰佩那家伙当家,就没戏。”
  格林威尔不经意地说:“我碰巧知道一点总统幕僚长的事,就是那个戴兹,他的私生活好像乱七八糟的,他的老婆总是跟他吵架,然后他还和一个年轻姑娘有来往。”
  见鬼,马福德想,不能让他们再在这些问题上纠缠不清了。杰若琳·阿尔巴尼斯已经跟他说过克里的威胁。
  “这些都太小儿科了,”他说,“就算我们把戴兹逼走,又能有什么好处?公众不会因为总统的某个幕僚和小姑娘乱搞就背叛总统的,除非是强奸或者性骚扰什么的。”
  奥蒂克说:“所以我们可以拉拢那个女孩,给她一百万,让她告他强奸。”
  马福德说:“可以,但是他们有三年的暧昧关系,她所有的账单都是他来付的,这样的情形下告他强奸,根本就说不通。”
  还是乔治·格林威尔给出了最有价值的建议:“我们应该集中火力,攻击纽约原子弹爆炸事件。我觉得金茨众议员和兰博蒂诺参议员应该在参众两院组织调查委员会,传唤所有的政府官员。就算他们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事情,也会抓到不少巧合,可以让媒体大做文章。这个时候你们就要动用各自的影响力了。”他对萨勒坦说,“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希望,现在我建议大家马上着手工作。”然后他又对马福德说道,“组建你的行动委员会吧,我保证给你捐款一亿美元,这可是一笔周全谨慎的投资。”
  会议结束之后,只有伯特·奥蒂克还在设想采取些更激进的措施。
  刚刚开完会,劳伦斯·萨勒坦就被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召见了。当萨勒坦出现在椭圆办公室时,他看见总检察长克里斯蒂安·克里也在,这让他更加警惕。见面没有任何寒暄客套,肯尼迪不再是那个魅力十足的总统,萨勒坦觉得他更像是个复仇者。
  肯尼迪说:“萨勒坦先生,我不想跟你装腔作势,不如开门见山吧。我的总检察长克里先生和我已经讨论过,将以诈骗操纵和贿赂组织的名义,起诉你的电视台网和其他台网。他也跟我提过,这个惩罚是否太过严苛。具体来说,你和其他传媒大亨曾经参与了一起阴谋,要解除我的总统职位。你支持国会对我的弹劾行动。”
  萨勒坦说:“作为一家媒体公司,报道政治事件发展也属于我们的工作范围。”
  克里冷冰冰地道:“别说废话了,劳伦斯,你们一帮人纠集在一起要对付我们。”
  肯尼迪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说说现在的问题吧。你们传媒公司几十年来一直过得悠闲自在。我现在不能再允许这个国家的传媒仅由一家公司来控制了。接下来,电视台的所有权将仅限于对电视公司,你们不能同时拥有图书公司,也不能拥有杂志,或者报纸,或者电影制片厂,或者有线公司。这样会造成你的权力过大,操纵过多的宣传渠道,这一切都将受到限制。我希望你把这个意思转告给你的朋友们。在弹劾进行期间,你们非法限制总统上电视讲话,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萨勒坦对总统说,他觉得国会不会允许他按照上述计划限制他们的传媒公司。肯尼迪咧嘴一笑:“不是现在这个国会,我们十一月份要选举了,我将竞选连任,而且我会为国会中支持我观点的人竞选。”
  劳伦斯·萨勒坦回去以后,将这个坏消息带给其他电视台老板。“我们有两条路可走。”他说,“我们可以通过在媒体上宣传他的行动和政策来支持他,从而开始帮助他竞选。或者我们仍然保持自由独立,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反对他。”他停顿一下,“这可能是我们最危急的时刻,我们要面临的不仅是收入的损失,不仅是监管限制。如果肯尼迪愿意,他可以吊销我们的执照。”
  这太过分了,简直不能想象电视台网的执照可能会被收回。就好像早期边境垦荒时代那些自耕农,突然发现自己的土地被政府回收了。萨勒坦这些人一直以来都被授权拥有执照和免费频道,他们已经把这当作天经地义的权利。因此,这些老板们决定,他们不会讨好美国总统的,他们要继续保持独立自由。他们还决定要揭露肯尼迪,毫无疑问,他对于美国的民主资本主义来说是个危险因素。萨勒坦会把他们的决定转达给苏格拉底俱乐部的重要成员。
  萨勒坦忧心忡忡地思考了好几天,怎样才能在他的电视台网发动一次反对总统的电视活动,同时还不能显得太张扬呢?毕竟,美国公众崇尚公平游戏规则,厌恶那种露骨的刻意诋毁行为。人民相信正当的法律程序,虽然他们算得上世界上最可耻的百姓大众了。
  他的行动十分小心。第一步,他要把卡桑德拉·查特招致麾下,因为她的全国新闻节目收视率最高。当然他不能做得太直接,新闻主播们可以毫不顾忌地抵制对节目的公然干涉。但是,如果他们不和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共同进退,也就不可能获得当前的显赫地位,而卡桑德拉·查特就非常了解游戏规则。
第41章
  萨勒坦在过去二十年内一直支持她的事业。当她还在做清晨节目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后来她被调到晚间新闻,他们一直保持联系。她追求上位的过程可以说是不择手段。大家都知道她曾经拦住一位国务卿,然后眼泪汪汪地喊道,如果他不同意做一个两分钟的专访,她就会丢掉饭碗的。她曾经使出诱骗、奉承或者敲诈等手段,迫使那些名流上她的黄金时段访谈节目,然后再用各种私密或者下流的问题刁难他们。萨勒坦认为卡桑德拉·查特是他所知道广电行业中最粗野的一个人。
  萨勒坦邀请她在自己的公寓里一起吃晚饭,他喜欢和粗野的人在一起。
  第二天下午,卡桑德拉到来的时候,萨勒坦正在编辑一条录像节目。他带她进入自己的工作间,那里有最新式的摄像、电视、监听和剪辑设备和机器,所有设备都连接有小型计算机。
  卡桑德拉坐在凳子上:“真该死,劳伦斯,我还非得看着你再剪辑一遍《飘》吗?”他从房间角落的小吧台那里拿给她一杯酒,算是回答。
  萨勒坦有个爱好,他会弄到某部电影的录像带,然后自己重新剪辑一下,好让电影更好看——他的电影录像带收藏颇丰,都是他所谓的最佳百部电影之类的东西。即便是他最喜欢的电影中,也会有某个场景或者对话他认为不够好或者没必要,然后他会用剪辑设备将其去掉。现在,他的客厅书架上排列着一百部录像带,都是最好的电影,这些电影可能比原来的版本更短一些,但是都已经达到完美无瑕的程度。甚至还有的电影最后的结尾不太好,干脆被他剪掉了。
  他和卡桑德拉·查特由一位管家侍候着共进晚餐,他们讨论起她未来的节目。这样的谈话总是让卡桑德拉·查特情绪高昂。她告诉萨勒坦自己的计划是去拜访阿拉伯国家的首脑,让他们来到同一档节目中,同时再请上以色列总统。另外一个节目的计划是邀请三个欧洲国家的首相同时和她聊天。接着她又兴致盎然地说到去日本访问天皇。萨勒坦耐心地听着。卡桑德拉·查特总爱幻想些天马行空的事,而且每过几分钟,她就会新冒出一个让人瞠目的想法。
  最后他打断她的畅谈,开玩笑地问:“你为什么不把肯尼迪总统列为你的采访对象呢?”
  卡桑德拉·查特没好气地答道:“我们那样对他,他决不会再给我任何机会了。”
  “情况确实不太乐观,”萨勒坦说,“但是如果你没办法请到肯尼迪,为什么不试试其他的途径呢?为什么不问问金茨众议员和兰博蒂诺参议员,听听他们讲的故事是什么样?”
  卡桑德拉·查特对着他微微一笑。“你这个老谋深算的混蛋,”她说,“他们都输了。他们都是输家,肯尼迪会在选举中把他们都干掉。我为什么要让输家上我的节目?谁愿意在节目上看那些输家说话呢?”
  萨勒坦道:“金茨跟我说,他们有关于原子弹爆炸案的重要信息,有可能是政府不作为才导致这场事故呢。他们没有好好利用核搜查小组,要不然那些小组应该在爆炸前就能探明原子弹的位置。他们可能会在你的节目中提到这些,这下子你的节目就能登上世界各大媒体的头版了。”
  卡桑德拉·查特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大笑起来。“天哪,”她说,“这太可怕了,不过你刚说完我就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我接着可以问问那两个输家,‘你们真的打心里认为美国总统要为纽约原子弹爆炸案中的一万名死难者负责吗?’”
  “好问题。”萨勒坦说。
  六月份,伯特·奥蒂克乘坐自己的私人飞机去了一趟舍哈本,和苏丹讨论达克城的重建问题。苏丹以皇家礼节招待了他,不但有舞娘和美食相伴,还召集了一批国际金融家,他们都愿意为新达克城投资。这真是美妙的一周,奥蒂克为了他那一亿美元,一直在搜刮这些人的口袋——这里掏一个“单位”,那里再掏一个“单位”,但是真正的大头,还是要从他自己的石油公司以及舍哈本苏丹的口袋里掏出来。
  在舍哈本的最后一个晚上,奥蒂克和苏丹单独在皇宫里。饭后,苏丹撤掉房间里的侍者和卫兵。
  他笑着对奥蒂克说:“我看,现在该讨论一下我们真正的生意了。”他停顿了一会儿,“你带来我要的东西了吗?”
  伯特·奥蒂克说:“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我不能做伤害我国家的事情。我只是要把肯尼迪这个杂种从总统位子上弄下去,否则我就得进监狱。他还会查出来过去十年里你我之间的每一笔生意往来,所以我做的事情对你也是有很大好处的。”
  “我明白,”苏丹和蔼地说道,“我们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毫不沾边。你能保证没人追查得到这些文件的源头是你吗?”
  伯特·奥蒂克说:“当然了。”然后他将身边的一个真皮手提箱递给苏丹。苏丹接过来,拿出一份卷宗,里面有照片和图表。
  苏丹看看这些材料,都是白宫内部的照片,图表则标出了大楼不同位置的岗哨。“这些是最新的安排吗?”苏丹问道。
  “不是。”伯特·奥蒂克说,“肯尼迪三年前上台之后,克里斯蒂安·克里,就是联邦调查局和特勤局的头头,调整了一些岗哨的位置。他还在白宫里面加出一层楼面,供总统起居之用。我知道第四层就像是一个钢铁匣,没人知道那上面有什么。那儿从来没有公布过任何信息,他们肯定也不希望大家知道。那里是绝对保密的,只有总统的贴身顾问和最好的朋友们知道。”
  “这点很有用。”苏丹说。
  奥蒂克耸耸肩:“我能帮的忙就是掏钱。我们需要快速行动,最好赶在肯尼迪获得连任之前。”
  “那个百人团总是需要用钱的,”苏丹说,“我来负责让他们拿到钱。但是你得明白,这些人是出于他们真正的信仰才行动的,他们并不是图人钱财的刺客。所以得让他们相信,是我这样一个受压迫的小国首脑出的钱。”他笑了笑,“达克城被毁以后,我相信舍哈本就成了这样一个国家。”
  奥蒂克说:“这就是我来这儿讨论的另一个问题。我的公司因为达克城遭轰炸而损失了五百亿美元。我认为咱们得重新讨论关于你的石油合同问题,上一次你们太过强硬了。”
  苏丹大声笑起来,但态度很友好。“奥蒂克先生,”他说,“美国和英国的石油公司从阿拉伯的土地上榨取石油,已经有五十年了。你付给那些无知的游牧民族酋长们几分钱,但挣回的却是几十亿美元,这是十分可耻的。现在我们想要按照石油的价值来收钱,结果你们的人就生气了。你们对自己的复杂设备和科学技术要价十分高昂吧,我们说过什么没有?现在轮到你们合理出钱了,就算你们觉得这是剥削压榨,你们也得掏钱。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可我还想着把价再抬高些呢。”
  他们都从对方身上看出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感情,两人都是不放过任何机会讨价还价的人。他们友好地彼此笑笑。
  “我认为,美国消费者必须得为他们选举出来的疯狂总统的行为买单。”奥蒂克说,“虽然我很不想对他们这样做。”
  “但你还是会这么做的。”苏丹说,“你毕竟是个商人,不是政治家。”
  “我都快成牢犯了,”奥蒂克大笑着说,“除非我够运气,能等到肯尼迪消失。我不希望你误解我的意思。我会为我的国家做任何事情,但是也肯定不会让那些政客牵着我的鼻子走。”
  苏丹笑笑表示同意。“我也不会让我的议会指挥我。”他拍拍手叫侍者进来,然后对奥蒂克道,“我看我们该找点乐子。那些肮脏的权力和统治交易也说够了。好好享受眼下的生活吧。”
  很快他们就坐下来,享受了一顿精心安排的晚餐。奥蒂克很喜欢阿拉伯食物,他并不像其他美国人那么娇气难伺候,羊头和羊眼睛这类食物他都甘之如饴。
  他们正吃着,奥蒂克对苏丹说:“如果你在哪些事上需要钱,我可以安排从我这边打钱给你,别人追踪不到。我们得给肯尼迪点颜色看看,这对我很重要。”
  “我完全明白,”苏丹说,“好了,现在别说生意上的事了,作为东道主,我有责任好好招待你。”
  安妮一直躲在西西里自己的老家,百人团的同伙突然叫她去开个会,这让她觉得很奇怪。
  她在巴勒莫与其他人会面。其中有两个年轻人是她以前认识的,那时他们都在罗马读大学。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现在已经差不多三十岁了,她非常喜欢这个人。他身材高挑,但是有些驼背,戴一副金边眼镜。他过去是一名卓越的学者,担任研究埃特鲁里亚历史的教授,前途无量。私底下,他对人彬彬有礼,非常友善。他之所以从事政治暴力活动是因为极度厌恶残忍而不合理的资本主义社会。他的名字叫奇安卡罗。
  百人团里的另外一名她认识的成员,是大学里极左团体的一个煽动家。他那时有些夸夸其谈,但是能言善辩,喜欢煽动人群实施暴力活动,但他自己本质上并不是个行动派。自从他被反恐怖特别警察抓住并且严加拷问之后,性格就变了。说白了,安妮想,他们其实就是对他严刑拷打来着,害得他不得不入院治疗一个月。从那以后,这个叫萨鲁的人,就说得少做得多了。最后他被暴力基督接纳,进入百人先驱团。
  奇安卡罗和萨鲁这两个人现在都隐藏着身份,躲避反恐怖警察。他们十分谨慎地安排了这次会议。安妮被叫到巴勒莫,并且要按照指示四处闲逛观光,等待有人联系她。第二天,她在一家女士精品店遇到一个叫丽薇亚的女人,这个女人带她来到一个小餐馆参加会议,他们就是餐馆里唯一的顾客。餐馆随即宣布打烊,店主和唯一的一名招待明显都是骨干成员。然后奇安卡罗和萨鲁从厨房里走出来,奇安卡罗穿着一身厨师长的制服,兴奋得眼睛发亮。他手上拿着一只大碗,里面盛放着意大利面,被切块墨鱼的汁水染得黑乎乎的。萨鲁站在他身后,手里提一个木篮,里面是烤得金黄的面包,上面洒着黑芝麻,还有一瓶红酒。
  这四个人——安妮、丽薇亚、奇安卡罗和萨鲁——坐下开始吃午饭。奇安卡罗给每人上了一份意大利面,是从那个大碗里舀出来的,侍者给他们端上色拉、一盘粉红的火腿和黑白相间的芝士粒。
  “咱们都在为更美好的世界而战,就凭这点也不应该饿着大家。”奇安卡罗说。他一直笑着,似乎非常放松。
  “也不能渴着。”萨鲁一边倒酒一边说道。但他有些紧张。
  女人们坦然享受着男人们的服务,遵照男女平等的革命理念,她们无须承担传统女性的角色。不过她们也觉得很可笑,因为她们来的目的仍然是接受男人发布的行动指令。
  他们用餐时,奇安卡罗为会议作了开场白。“你们两个真够聪明,”他说,“似乎没人怀疑你们和复活节的行动有关,所以我们决定继续派新任务给你们。你们两人都非常能干,经验丰富,但更重要的是,你们意志顽强,所以要你们来参加。但是我必须警告你们,这次比复活节的行动要危险得多。”
  丽薇亚问道:“你介绍细节之前,我们是否还要作自愿声明呢?”
  这次是萨鲁斩钉截铁地答道:“是的。”
  安妮不耐烦地说:“你老是这一套,非得问‘你们是自愿加入的吗?’难道我们是来吃这破烂意大利面的?我们既然来了,就肯定是自愿的。所以赶紧说正事吧。”
  奇安卡罗点点头,他觉得她很有趣。“当然,当然。”他说。
  奇安卡罗并不着急。他一边吃一边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意大利面也不赖嘛。”他们都大笑起来。等大家笑够了,他说:“这次行动的目标是美国总统,我们要跟他算总账。美国自己闹出了原子弹爆炸事件,肯尼迪却要赖在我们头上,他的政府正在组织特别行动,对我们进行全球搜索。我刚开完一个会,我们世界各地的朋友都决定配合我们这次行动。”
  丽薇亚说:“行动在美国的话,我们就没法干了。资金哪里来?信息联络渠道呢?我们怎么设立藏身地?怎么招募新成员?最主要的是缺乏必要的情报,我们在美国没有基地。”
  萨鲁说:“钱不是问题,我们有资助人。人员会逐步渗透,当然他们知道的情况也有限。”
  奇安卡罗说:“丽薇亚,你第一个去,有人在美国秘密支持我们,都是很有来头的大人物。他们会帮你建立藏身地和信息联络渠道,你还能从几个银行得到资金。你,安妮,是这次行动的主管,你迟一点去,因此你要负责比较复杂的部分。”
  安妮高兴得心狂跳,她终于做到行动主管了,她终于能和罗密欧和亚布里尔平起平坐了。
  丽薇亚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我们有多大胜算?”她问。
  萨鲁安慰她道:“你的胜算很大,丽薇亚。就算他们抓到我们,他们也会放你走,好把整个行动连锅端。等到安妮行动的时候,你已经回到意大利了。”
  奇安卡罗对安妮说:“没错,安妮,你的危险更大。”
  “这点我明白。”安妮说。
  “我也明白。”丽薇亚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非常小,”奇安卡罗说,“但是即便我们失败了,也没有白干,至少宣布了我们是无辜的。”
  下午剩下的时间他们都在梳理行动计划,商讨要使用的暗号,以及特别网络的建设计划。
  会议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安妮问了个一下午都没人提起的问题:“告诉我,我们这个计划最坏的结果是不是变成一次自杀性行动?”
  萨鲁低头不语,奇安卡罗温柔的目光停留在安妮脸上,点点头。“有可能,”他说,“但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不是我们的。罗密欧和亚布里尔都还活着,而且我们都希望他们获释。而且,我保证,如果你被抓,我们也会努力争取释放你。”
第42章
  克里斯蒂安·克里的联邦调查局特别分队对苏格拉底俱乐部和国会议员都实施了计算机监控。克里的早晨经常就是从审阅监控报告开始的。他自己操作桌上的个人电脑,里面都是私人文档,密码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在这个早晨,他打开了大卫·贾特尼和克莱德·科尔的文档材料。克里特别相信自己的预感,而此刻,他预感贾特尼将会是个大麻烦。他不用再担心科尔了,这个年轻人后来成为了狂热的摩托车手,有次在犹他州的普罗沃一头撞上了岩壁。他仔细研究着监视器上大卫的画面:敏感的面容,凹陷的黑眼睛。这是一张英俊的脸庞,可是怎么他一动感情,就变得面目狰狞呢?到底是他的情感可憎,还是只因为这张脸生得可怕?他们对贾特尼的监控原本并不特别严格,克里只是感觉对他不那么放心。但是读过计算机上的书面报告之后,他觉得自己的预感实在是准确。大卫·贾特尼原来就像埋在鸡蛋里的臭虫,现在他要破壳而出了。
  因为一个叫艾琳·弗莱彻的年轻姑娘,大卫·贾特尼朝路易斯·英弛开了一枪。有人想杀了英弛,这让艾琳很开心,但她绝对想不到竟然是自己的男朋友开了那一枪,尽管她每天都请求他对自己袒露心扉。
  他们是在蒙大拿大道相遇的,那儿有家著名的菲奥马糕饼店,卖美国最好的面包,而她就是那里的一名营业员。大卫时常去买饼干和面包卷,艾琳当班时,两人就聊聊天。一天,她对他说:“今晚你愿意和我出去吗?吃饭我们可以各付各的账。”
  大卫笑了笑。她不是那种典型的加州金发女孩,但是有一张漂亮的圆脸蛋,目光坚定,身材稍显高大丰满,看起来差不多二十五岁,对大卫来说似乎太老了点。不过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俏皮地闪闪发亮,而且他们聊天时,她说话总是显得很有见地。想到这些,大卫便同意了。而且实话实说,大卫很孤独。
  两人开始了一段友善而随意的恋爱关系,弗莱彻没时间认真谈恋爱,也没有那个心思。她有个五岁的儿子,目前两人住在她母亲的房子里。她对当地的政治非常积极,而且对东方宗教极为热衷,这对一个南加州的年轻人来说并不奇怪,但却让贾特尼感到很新鲜。艾琳经常带着她小小的儿子坎贝尔一起开会。会议有时一直开到深夜,她也只是把小儿子裹在印度毛毯里,让他睡在地板上,而她自己则精神抖擞地大谈某个政治候选人的优劣,或议论某个远东新兴预言家的是非。有时,大卫就和小男孩儿一起在地板上睡着了。
  在贾特尼看来,他们两个简直是天造地设——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点。他厌恶宗教,鄙视政治,艾琳则痛恨电影,只喜欢看那些讲异域宗教和左翼社会研究的书籍。但是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互相填补了对方的不足。两人做爱时都有点毛手毛脚,但都很友好,有时艾琳也会温柔些,不过也就那么一小会儿而已。
  艾琳很健谈,而大卫沉默,两人真是相得益彰。他们经常躺在床上,艾琳一说几个小时,大卫就一直听着。她有的时候很有趣,有时则很无聊。在圣莫尼卡,房产商的利益集团和小房主及租客之间一直不停地明争暗斗,这可真是有趣。贾特尼也站在艾琳他们这边。他喜欢圣莫尼卡,喜欢二层住宅和平房小店那矮矮的天际线,喜欢西班牙风格的别墅,喜欢城里宁静祥和的氛围,而且这里完全没有他的家乡犹他州摩门教规笼罩下那种冷冰冰的宗教气氛。他喜欢这里没有钢筋水泥和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宽广无边的太平洋可以一览无余。他觉得艾琳就是个女英雄,为了维护所有这一切而同房产商恶魔们斗争。
  她谈到正在追随的印度教大师,还播放他们演讲的磁带。这些大师讲起话来,比他少年时听过的摩门教会老古板们的说教亲切幽默得多。与著名的摩门教金页片和莫罗尼天使相比,他们的信仰更富有诗意,他们的奇迹更纯净、更崇高、更缥缈。但最终,这些宗教也变得同样枯燥无聊,因为它们拒绝现世的快乐和世俗的成功,而这一切正是贾特尼极度渴望的。
  艾琳总是喋喋不休,即使聊一些最普通的小事也能让她浑然忘我。跟贾特尼不同,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虽然平淡无奇,但是总的来说仍然很有意义。
  有时,她谈到激动之处就会情感大爆发,絮絮叨叨一个小时也不停歇。他看她简直就像天上的一颗星,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而他自己则坠入宇宙间的无底黑洞,坠落,坠落,她却全然不知。
  她在物质方面很大方,却绝少表露自己的情感,这也是他喜爱的一点。她从不会陷入哀痛,不会沉入茫茫的暗黑。她的星光总在扩张,从不曾黯淡。对此他一直很感激,他可不想有她的黑暗情绪作陪。
  一天晚上,他们到马里布边上的海滩散步。这边是广阔的海洋,跟着是一排房屋,另一边则是山峰,大卫觉得这很奇怪,因为大洋和群山几乎挨在一起,这样的景观似乎不太自然。艾琳带来了几张毯子、枕头还有她儿子。他们躺在沙滩上,小男孩裹在毯子里,睡着了。
  艾琳和大卫坐在他们的毯子上,沉浸在美丽的夜色中,就在那短暂的一刻,两人心中升起一股柔情。他们注视着月光下蓝黑色的海面,瘦小的鸟儿在奔涌的海浪前方跳来跳去。“大卫,”艾琳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自己的事,我想爱你,你却不让我了解你。”
  大卫被打动了。他有些紧张地笑起来,然后道:“关于我,你首先要知道的就是,我是一个‘十英里摩门’教徒。”
  “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信摩门教。”艾琳说。
  “如果你在摩门家庭里长大,父母会不许你饮酒抽烟,不许通奸。”大卫说,“所以当你想干这些事的时候,你必须确保自己和那些认识的人距离至少十英里远。”然后,他就对她讲述了自己的童年,以及自己如何痛恨摩门教会。
  “他们教导你,只要是对教堂有益的事情,哪怕撒谎也没关系。”大卫说,“然后那些伪善的混蛋就给你讲关于莫罗尼天使和金页圣经的虚伪故事。他们都穿着天使裤,这个我得承认,我父母从来不信这套,但是你能看到那些该死的天使裤照样挂在他们的晾衣绳上。这真是你所看到的最荒谬的事情。”
  “天使裤是什么?”艾琳问道,她抓着他的手,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那是一种长袍,穿上之后,就没法享受做爱的快感了。”大卫说,“他们真是无知,不知道天主教在十六世纪的时候就有类似的袍子了。这种袍子裹住全身,只有一个小孔,所以你能做爱,但是似乎没什么快感。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看到这种天使裤挂在晾衣绳上。我知道我父母从不信这垃圾规矩,但我父亲算是教会里的长者,所以他们必须把这天使裤晾出去。”大卫大声笑起来,“天哪,这都是什么宗教呀。”
  “真是很迷人,不过听起来太原始了。”艾琳说。
  大卫想,那些操蛋的印度教大师给你讲的就开化文明吗?什么牛群是神圣的,什么你的生死轮回,什么今生没有任何意义,其实不过都是些歪理邪说,是宣扬因果报应的胡说八道罢了。但是艾琳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希望他能继续谈下去。她的双手轻轻滑入他的衬衫下面,摸到他的心脏在狂跳。
  “你恨他们吗?”她问。
  “我从来不恨我的父母。”他说,“他们一直对我很好。”
  “我指的是摩门教。”艾琳道。
  大卫说:“我从记事起就讨厌教会。我还是孩子时就讨厌它,我讨厌那些长老的脸,讨厌我父母对他们卑躬屈膝的样子,我讨厌他们的伪善。如果你不守教会的规矩,他们甚至可以找人杀了你。那种宗教其实就是做生意,所有人都绑在一起。这就是我父亲致富的原因。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最恶心的事,他们有种特殊的涂油礼,最高级的长老会获得秘密涂油,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别人之前先升入天堂。就好像你在排队等出租或者在饭店等位子的时候,有人却直接加塞进了队伍最前端一样。”
  艾琳说:“大部分宗教都是这样,只有印度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只有因果报应。”她停顿片刻,“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努力控制自己对金钱的贪欲,为什么我不想和同胞争夺地球上的资源。我要保持精神的纯洁。我们最近正召开特别会议,当前圣莫尼卡遇到了可怕的危机。如果我们不保持警惕,房地产集团就会破坏我们争取到的一切,然后这个城市将到处是摩天大楼。他们还会提高租金,这样你和我就会被赶出公寓。”
  她一直滔滔不绝,大卫·贾特尼心平气和地听着。他真想永远躺在这海滩上,迷失在时间长河里,迷失在这个女孩的美丽和纯真之中,她甚至根本不担心自己会遇到什么危险。她跟他提到一个名字叫路易斯·英弛的人,他正企图贿赂市议会,这样他们就会改变建筑和租房法案。她似乎知道这个英弛很多事情,她研究过他。这个人说不定也能到摩门教做个长老。最后艾琳说:“我不想造孽,否则我真想杀了这个混蛋。”
  大卫大笑起来:“我曾经朝总统开过一枪。”然后他就跟她讲了当年那个刺杀游戏以及猎手,还有他怎样在杨百翰大学当了一天的英雄。“然后学校里的摩门长老就把我开除了。”他说。
  但艾琳此时在忙着照顾她年幼的儿子,小家伙刚从噩梦中惊醒,正扯着嗓子哭呢。她一边安慰儿子,一边对大卫说:“这个叫英弛的家伙明天晚上要和市议会的几个人吃晚饭。他请他们到迈克尔餐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准备贿赂他们,我真想给这个混蛋一枪。”
  大卫说:“我不担心什么因果报应,我会替你崩了他的。”两人都大笑起来。
  第二天晚上,大卫把他从犹他州带来的打猎步枪擦干净,然后照着路易斯·英弛的豪华轿车来了一枪,打碎了玻璃。他并没有真的想瞄准什么人,实际上,这一枪打得距离英弛如此之近,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只是很好奇,自己到底有没有可能真的做一次这样的事。
第43章
  是萨尔·特洛伊卡决定揭露克里斯蒂安·克里的。国会委员会对原子弹爆炸案进行了调查,萨尔看过证词之后,注意到克里在证词中说明,那次劫机事件是国际性危机,需要优先解决。但是接下来就出现几个小问题,特洛伊卡注意到这其中的一段时间里,克里斯蒂安·克里从白宫消失了,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肯定是无法从克里这儿获得答案的。但是能让克里在处理劫机事件的时候消失,只能是因为某件特别重要的事情。他有没有可能是去审问格莱斯和提波特了呢?
  特洛伊卡并没有咨询他的老板金兹众议员,他给兰博蒂诺参议员的行政助理伊丽莎白·斯通打了个电话,和她约定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餐厅见面吃晚饭。原子弹爆炸事件之后这一个月里,两人无论是在公事还是私人方面,都建立起了一种伙伴关系。
  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是特洛伊卡提出的,两人在这次约会中了解了对方。伊丽莎白·斯通在不近人情的冷美人外表之下,有着激情如火的欲望,但是她的理智就像是冰冷的钢铁。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的老板十一月份就要失业了,我想你我都应该为将来筹划筹划。”
  萨尔·特洛伊卡大吃一惊。在国会领导人那些忠诚的左膀右臂中,伊丽莎白·斯通是很出名的一个。
  “战斗还没有结束呢。”他说。
  “当然已经结束了。”伊丽莎白·斯通说,“我们的老板企图弹劾总统,现在肯尼迪成了这个国家自华盛顿以来最伟大的英雄。他会一脚把他们都踹出去的。”
  特洛伊卡本能地对自己的老板更忠心,这倒不是因为什么荣誉感,而是因为他自视甚高,不愿承认自己竟会站在输家一边。
  “啊,我们能应付得来。”伊丽莎白·斯通说,“我们也不想被看作是大船沉没时弃船而逃的那种人。我们得让一切看起来还不错。但是我能帮咱俩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她有些调皮地笑了笑,特洛伊卡一下子就爱上了那个微笑。这是一种让人愉快的诱惑笑容,满是欺骗的意味,但是对此却毫不隐瞒,这个笑容似乎在说,如果他对她不满意,他就是个蠢货。他也回给她一个笑容。
  萨尔·特洛伊卡自己也明白自己是个虚情假意、两面三刀的人,他只对某些女人施展魅力,这往往让其他男人感到惊奇,包括他自己在内。他的计谋多端,精力充沛和做事果断赢得了男人们的尊重,但真正令他们佩服的,还是他魅惑女人的神秘方式。
  现在,他对伊丽莎白·斯通说:“如果我们成为伙伴,是不是说明我可以干你?”
  “除非你先发誓。”伊丽莎白·斯通说。
  英语词汇中有两个词最让萨尔·特洛伊卡讨厌,一个就是“发誓”,另外一个是“恋爱”。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得建立真正的恋爱关系,对彼此都有承诺,就像爱情?”他问,“就像你那古老的南方州,家里的黑鬼奴隶要对他们的主人宣誓一样?”
  她叹了口气。“你这大男子主义的德行真是很成问题。”然后又接着道,“我可以跟你做个交易。对于副总统的政治生涯来说,我是个很重要的帮手,她欠我的人情。现在你得看清现实,金兹和兰博蒂诺到了十一月份选举时都得被干掉。海伦·杜·普雷正在重新组织她的竞选班子,而我准备做她的首席顾问,我可以让你做我的助手。”
  萨尔微笑着说:“那我不就是被降级了?但是如果你在床上的表现跟我想的一样好,我会考虑的。”
  伊丽莎白·斯通有些不耐烦:“这不是什么降级,因为到时候你根本没有工作。但是只要我得到提升,你就也一样。你会成为副总统的助理,而且也有自己的一套班子。”
  她停了一会儿。“听着,”她说,“我们在参议员的办公室中彼此吸引,或许不算什么爱情,但是肯定第一眼就对彼此有感觉。我也听说了你和你的助理们都有一腿,但是我理解你,我们工作都太辛苦,没时间搞真正的社交或者拥有真正的爱情。但我也不想仅仅因为一个月有那么几个晚上感到孤独,就随便找人上床,我想要的是真正的恋爱关系。”
  “你的话题进展太快了,”特洛伊卡说,“你看,如果是在总统的幕僚当中……”他耸耸肩,咧嘴笑了笑,表示自己只是开个玩笑。
  伊丽莎白·斯通又朝他笑了笑,这的确是个很勉强的微笑,但是特洛伊卡却觉得很有魅力。“肯尼迪家族总是厄运缠身,”她说,“副总统成为总统也是可能的。但是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如果你喜欢‘伙伴’这个词,我们为什么不建立这样一种关系呢?我们都不想结婚,都不想要孩子。为什么我们两个不能过一种半同居的生活?当然我们都要保留各自的空间,不过可以住在一起。大家相互作个伴,还可以做爱,还能成为工作团队。我们既满足了生理需要,又能保证高度的工作效率。如果这样可行,绝对是一种了不起的安排。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就结束这种关系。我们可以先持续到十一月。”
  当晚他们就上床了,伊丽莎白·斯通在特洛伊卡面前展示出了真实的一面。就像很多害羞矜持的男男女女一样,她在床上是真正的炽热而温存。而且两人的结合是在伊丽莎白·斯通的连排别墅中完成的,这也让他收获良多。特洛伊卡以前不知道她本来就很有钱。真是个标准的白人新教徒,他想,她隐藏了这个事实,要是自己早就大肆宣扬了。特洛伊卡马上就发现这栋连排别墅是两人同居的完美选择,比他那间紧巴巴的公寓好多了。他可以在这里和伊丽莎白·斯通一起建立一个办公室。这个住所有三个仆人,他就不用操心那些耗时费心的琐事了,比如把衣服送去干洗,购买食物和饮料之类。
  伊丽莎白·斯通呢,尽管她是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但一上床就变成了传说中的高级妓女,尽心尽力满足他所有的要求。其实,女人们只会在第一次这样做罢了,他想,就好像他们第一次面试的时候都很漂亮,以后就再也没有那么美过。但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的表现证明他错了。
  他们建立起了近乎完美的恋爱关系。完成金兹和兰博蒂诺安排的长时间工作之后,两人才迟迟回到家里,然后出门吃晚饭,再一起上床,做爱,睡觉;第二天早晨,两人再一起去上班,这种生活真是美妙极了。他平生第一次动了结婚的念头,但是直觉告诉他,伊丽莎白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的生活中什么都不缺:一份不错的工作,彼此陪伴,还有爱情,因为他们真的开始爱上对方了。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中最精彩、最美妙的部分,还在于两人共同筹划如何改变他们所在世界的格局。他们都认为肯尼迪将会在十一月份获得连任。伊丽莎白很肯定,国会和苏格拉底俱乐部发动的针对总统的竞选运动注定会失败。特洛伊卡倒不是很确定,那些人手中还有很多牌没有亮出来呢。
  伊丽莎白讨厌肯尼迪,这并非出于个人情感的厌恶,而是因为她反对任何她认为施行专制统治的人。“关键是,”她说,“下一次选举的时候,不能允许肯尼迪拥有他自己的国会,那才是真正的战场。从肯尼迪的讲话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想要改变美国的民主体制,这会造成史上少有的危险状况。”
  “如果你这么反对他,那么他连任之后,你怎么能接受担任副总统幕僚这样的职位呢?”萨尔问她。
  “我们又不是政策制定者,”伊丽莎白说,“我们都是政府管理人员,我们可以为任何人工作。”
  因此,在一个月的亲密关系之后,伊丽莎白接到萨尔的电话时十分惊奇,因为他竟然约她在饭店见面,而不是在他们同居的那座舒适的连排别墅中。但是他坚持要在饭店碰头。
  到了饭店,喝过第一杯酒之后,伊丽莎白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家里谈呢?”
  萨尔若有所思道:“你知道的,我最近研究了不少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文件。我发现,我们的总检察长,克里斯蒂安·克里,是个很危险的人。”
  “所以呢?”伊丽莎白说。
  “他可能在我们的房子里安了窃听器。”萨尔说。
  伊丽莎白大笑:“你这个妄想偏执狂。”
  “就算是吧,”萨尔说,“那么你听听下面的消息。克里斯蒂安·克里拘押了那两个年轻人格莱斯和提波特,并没有马上审讯他们。这中间有段时间空白。这两个孩子被暗示要保持缄默,直到他们家给他们找了律师。而亚布里尔呢?克里把这个人藏起来了,没人见过他,也没人和他交谈过。克里拒绝回答委员会的问题,而肯尼迪在背后支持他这么做,我觉得克里什么都干得出来。”
  伊丽莎白·斯通若有所思地道:“你可以动员金兹传唤克里接受国会委员会的质询,我也可以请兰博蒂诺参议员做同样的事情,我们可以联手把克里给逼出来。”
  “肯尼迪会动用行政特权,禁止克里作证。”萨尔说,“那些传票我们只能用来擦屁股。”
  伊丽莎白平常总是被他这些粗话逗乐,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但是这一次她没有觉得好笑。“总统动用行政特权的话就会害了他,”她说,“报纸和电视台都能整死他。”
  “好的,我们就这么做。”萨尔说,“那么只有你和我去见奥德布拉德·格雷,尽量逼迫他采取行动,如何?我们没法逼他开口,但是或许他自己会说呢。他内心深处是个理想主义者,克里把原子弹爆炸的事情搞得一团糟,格雷可能从心理上感到恐惧呢。说不定他还掌握了什么具体信息。”
  他们挑了奥德布拉德·格雷来质询,这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事。格雷不愿意见他们,但是伊丽莎白和副总统海伦·杜·普雷的私人友谊起了决定作用,帮了他们的大忙。格雷非常尊敬杜·普雷。
  萨尔·特洛伊卡首先问道:“总检察长克里斯蒂安·克里在爆炸之前拘押了那两个年轻人,但是没有从他们那里获得任何信息,这件事难道不奇怪吗?”
  “他们只是行使了宪法赋予的权力而已。”格雷小心翼翼地回答。
  特洛伊卡冷冰冰地道:“所有人都知道,克里一直是个手段强硬、诡计多端的人,难道像格莱斯和提波特这样两个小子就能难得住他吗?”
  格雷耸耸肩。“你根本就摸不清克里要做什么。”他说。
  还是伊丽莎白·斯通单刀直入。“格雷先生,”她说,“你是否有任何消息,或者任何理由相信总检察长秘密审讯了那两个年轻人?”
  听了这个问题,格雷突然怒火中烧。不过,先别着急,为什么我要保护克里呢?他想。不管怎么说,纽约爆炸中的死者大部分都是黑人。“这个不宜公开,”他说,“而且我会在法庭上否认这一点。克里的确进行了秘密审讯,而且将所有的监听设备都关掉了。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你们可以从最坏的方面考虑,但是如果这样,你们一定要相信总统本人与此没有任何关系。”
第44章
  五月初的一个早晨,和总统见面之前,海伦·杜·普雷先跑了五英里,整理一下思路。她知道不仅是整个行政部门,包括她本人,现在都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十字路口。
  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她因为拒绝在弹劾肯尼迪的议案上签名而成为了肯尼迪心中的英雄和高级幕僚,这一点还是让她很高兴——尽管肯尼迪的想法完全来自于男性的荣誉感,而这一点正是她看不上的。
  还有很多危险的问题。克里到底做了什么?有没有可能他本来是可以阻止这次原子弹爆炸事件的?他真的任由炸弹爆炸,只是因为这样可以挽救总统吗?她相信克里做得出来,不过弗朗西斯·肯尼迪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毫无疑问,只有得到总统的许可,克里才敢那么做。
  可是呢,话说回来,现在肯尼迪的性格中出现了一种危险的倾向。很明显,他希望能有一帮马屁精来组成国会,可以执行他的命令。他会让这样的国会做什么呢?显而易见,肯尼迪会利用诈骗操纵和贿赂组织的指控来打压苏格拉底俱乐部中的所有重要成员。这样运用权力是十分危险的。他会不会抛弃所有民主和伦理准则,就为了推行他“让美国更美好”的愿景?肯尼迪努力想要保护克里,而奥德布拉德·格雷则开始反叛。海伦·杜·普雷很害怕出现这种分歧。总统幕僚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总统服务,副总统必须跟从总统,没得商量,除非她辞职。这样的话不仅对肯尼迪是个巨大的打击,也是她政治事业的终结。她将成为最终的背叛者。可怜的弗朗西斯,他又会怎么对付亚布里尔呢?
  她意识到,肯尼迪也会变得残忍无情,就跟他的对手一样。国会、苏格拉底俱乐部、亚布里尔。啊,弗朗西斯可以把他们都灭掉——人生悲剧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的思考方式。
  她觉得背后直冒冷汗,大腿的肌肉酸痛,她幻想着就这样一直跑下去,跑下去,永远不用回到白宫。
  载德·安纳肯医生很害怕与肯尼迪总统及其幕僚会见。让他讲解科学的同时还要把政治和社会目的搅和进来,这让他有些不舒服。他本来是绝对不会做总统的医疗科学顾问的,但是只有这样,他才能保证自己深爱的国家脑科学研究中心有充足的资金,所以他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他直接面对弗朗西斯·肯尼迪的时候,情况还不算太坏。总统很聪明,而且有点科学天分,当然,报纸上所谓总统原本能成为伟大科学家的说法仍属无稽之谈。但是肯尼迪的确懂得研究的微妙价值,也明白即便是最不着边际的科学理论,也可能带来奇迹般的效果。肯尼迪并不是问题,关键是他的幕僚、国会以及所有官僚老爷们,还要算上中情局和联邦调查局,他们总想在背后对他的研究进行偷窥。
  直到安纳肯开始为华盛顿服务,他才多少意识到科学和社会之间的巨大差异。人脑研究在科学上已经出现巨大飞跃,但是政治和社会学原则还依然停留在原地不动。
  他发现,人类竟然还在发动战争,这不仅要耗费巨大的代价,而且无利可图;医学上已经有了治疗措施,可以抹去人类的杀人倾向,但是男男女女仍然在自相残杀,这真是不可思议,令人费解。科学上的基因拼接技术受到政治家和新闻媒体的攻击,就好像生物重组是对圣灵的腐蚀一样,这让他感到那些人十分卑鄙。特别是当前的基因构成证明,人类迟早都是要灭亡的。
  安纳肯医生已经得到通知,大概知道了这次会面的基本内容。他们仍然怀疑原子弹爆炸是恐怖分子阴谋的一部分,目的就是削弱美国在世界上的影响力。也就是说,他们仍然想知道两个年轻的物理教授——格莱斯和提波特——与恐怖分子头目亚布里尔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他们想问他的问题就是,是否应该使用pet脑扫描技术来审讯在押嫌疑人,并且确认最终的真相。
  这个问题让安纳肯医生很是烦躁。为什么原子弹爆炸之前他们没要求他进行pet测试?克里斯蒂安·克里曾经说过他一直忙着处理劫机危机,炸弹威胁看来没那么重要。典型的混蛋逻辑。而且,肯尼迪总统出于人道主义原因,当时拒绝了克里进行pet脑扫描测试的要求。是的,如果两个年轻人是无辜的,而扫描期间他们的大脑受到了伤害,那么这个测试的确不人道。但是,安纳肯知道这其实是政治家遮羞的理由罢了,他曾经向肯尼迪概述过测试的全过程,肯尼迪也明白pet扫描几乎是绝对安全的,而且能够让测试者诚实地回答问题。他们本来完全可以找到原子弹的准确位置,并且将其拆除,本来一切都来得及。
  这么多人在爆炸事故中伤亡,至少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但是安纳肯对两名年轻的科学家隐隐还有些佩服,他希望自己能有他们那样的胆魄,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具有现实意义的,虽然的确非常疯狂,但是有意义。他们的行为说明,由于人们普遍的知识更加丰富,于是个人造成核灾难的可能性就增加了;同时,某个贪婪的企业家或者妄想自大的政治家也可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但是这两个小子很明显一心要搞社会改革,而不是什么科学实验。他们考虑的是压制科学,停止其发展的步伐。当然,真正的解决办法是改变人的基因结构,让暴力行为不可能发生。就是要在基因中和大脑里增加一个停止信号,好像给引擎安装刹车一样,如此而已。
  安纳肯在白宫的内阁会议室等着总统到来,一边阅读自己带来的一摞备忘录和论文,这样别人就不会来打扰他了。他经常感到自己对总统的那帮幕僚十分抗拒。克里斯蒂安·克里总是盯着国家脑研究中心的一举一动,有时候还突然甩给他一个秘密研究命令。安纳肯不喜欢这样,所以经常顾左右而言他,希望能将克里打发过去。但是他很惊奇地发现,克里在这样的事情上总是比他聪明。至于其他的幕僚,尤金·戴兹、奥德布拉德·格雷和阿瑟·威克斯,他们简直就是原始人,没有任何科学素养,全部精力都放在相对来说不那么重要的社会和国家事务上。
  他注意到副总统海伦·杜·普雷也在场,还有中情局的局长西奥多·泰佩。女人能做美国副总统,他一直都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觉得这一点从科学角度上说不通。做大脑研究的时候,他认为总有一天会发现男性和女性的大脑存在本质区别。不过他并没有发现,这让他觉得很可笑。觉得可笑是因为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两者的差异,那可真是要天下大乱了。
  他总是把西奥多·泰佩看成像尼安德特人一样的史前人类,因为此人常喜欢在外交事务上耍阴谋诡计,却又没有任何实质效果。最后不过就是比别国的人民多占那么一点优势,长期来看,这根本就是徒劳无功的努力。
  安纳肯医生从手提箱中拿出几篇论文,其中一篇很有意思,介绍了一种叫超光子的假设性粒子。他敢肯定这个会议室里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个词。尽管安纳肯医生的研究领域是大脑,但是他对各个学科的知识都有广泛涉猎。
  所以,他现在就在研究这篇关于超光子的论文。超光子真的存在吗?物理学家们已经为此争论了二十年。超光子如果存在,爱因斯坦的理论就会分崩离析。超光子运动的速度将超越光速,但是爱因斯坦曾经说过没什么能超过光速。的确,已经出现了这样一种论调,就是超光子从本质上就比光速快,可是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而且一个超光子的质量还是个负数,应该说这也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实生活中的不可能在数学的奇妙世界里都能变成可能。然后又会怎样呢?谁知道?谁在乎?这个房间里那些位高权重的人肯定是不知道也不在乎的。真是讽刺。就算把这些人所有的知识都集合起来,也无法匹敌超光子对人类生活的改变。
  最后,总统走进房间,所有人都站起来,安纳肯医生也把论文收起来。如果他保持警觉,并且数数房间里人的眨眼次数,那么他就会很享受这次会见。研究证实,一个人眨眼的次数可以显示他是否说谎,这个房间里将会出现很多次眨眼。
  弗朗西斯·肯尼迪穿着舒适的宽松裤和白衬衫,外面套一件无袖蓝色开司米毛衫,他来参加会面似乎心情很好,对于一个正在经历重重困难的人来说,真是很不寻常。
  跟大家打过招呼之后,他说:“今天我们请安纳肯医生来帮大家解决问题,确认恐怖分子亚布里尔是否和原子弹爆炸有任何关联。由此,我们也可以就报纸和电视上的指控作出回应。他们说我们这些政府官员本来可以在爆炸之前确认原子弹位置的。”
  海伦·杜·普雷觉得她一定得提那个问题:“总统先生,您在对国会发表演讲的时候说,亚布里尔是原子弹爆炸阴谋的参与者。您当时很强调这一点,您这样说有确凿的证据吗?”
  肯尼迪对这个问题早就胸有成竹,所以他平静而笃定地道:“我当时相信是真的,我现在也相信是真的。”
  “但是有没有确凿证据呢?”奥德布拉德·格雷紧逼一步。
  肯尼迪和克里迅速交换了个眼神,然后转向安纳肯,突然很和蔼地咧嘴一笑:“这就是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找出证据。安纳肯医生,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或许你能帮助我们。就算帮我个忙吧,你先不要琢磨你笔记本上那些宇宙的秘密了,你的发现已经够多了,让我们都陷入了麻烦。”
  安纳肯曾经当着总统的面在笔记本上划拉数学公式,所以他明白总统表面上对他赞扬,实则是在指责他。他说:“我仍然不明白,当初在原子弹爆炸之前,您为什么不肯签署命令进行pet测试。您已经将两个年轻人拘押,而且按照《核武器控制法》,您也有权作出决定。”
  克里斯蒂安马上说:“我们当时正处在更大的危机当中,你应该还记得,所以我以为这事还能再多等一天。格莱斯和提波特宣称他们是无辜的,而我们手头的证据足够拘押他们,却不够起诉。后来有人指点了一下提波特的父亲,结果我们就面临了一大帮昂贵的律师,随时等着找我们的麻烦。所以,那时我们决定先等到别的危机过去,或许就可以多找到一些证据。”
  副总统杜·普雷问道:“克里斯蒂安,你知道老提波特是从哪儿得到指点的吗?”
  克里斯蒂安说:“我们查询了波士顿所有电话公司的记录,希望能找到老提波特电话的源头,但是至今仍一无所获。”
  中情局局长西奥多·泰佩说道:“你们有那么多的高科技设备,应该早就查出来了。”
  “海伦,你让大家都跑题了,”肯尼迪说,“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安纳肯医生,让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克里斯蒂安是想帮我分担一些压力,这也是总统需要幕僚的原因。但是我决定不授权那个脑测试,是因为根据报告,测试存在伤害大脑的危险,而我不想冒这个险。那两个年轻人什么都不承认,除了那封恐吓信之外,也没有证据表明确实有这样一颗炸弹。现在,新闻媒体是在对我们恶意中伤,背后撑腰的便是国会议员。我想问一个具体问题。如果我们给亚布里尔以及提波特和格莱斯两位教授都做pet脑扫描,是否就可以排除他们之间共谋的可能性?这个测试能解决问题吗?”
  安纳肯医生干脆地说道:“是的,但是现在你们的情况不一样了。你们希望使用《核武器控制法》在刑事审判中搜集证据,而不是要发现某个核武器的藏匿地点。这样的情况下无权使用pet扫描测试。”
  “而且,”戴兹跟着说,“因为他们有合法申诉的权利,我们对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第45章
  肯尼迪总统对戴兹冷笑一下。“医生,”他说,“我们手里还有亚布里尔,我希望亚布里尔能接受这个脑测试。我们得这么问他:他还有没有什么大阴谋?原子弹爆炸是不是阴谋的一部分?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后果将十分严重。他们可能还有进一步的阴谋,破坏面或许比纽约市还要大。恐怖组织百人先驱团中的其余成员还会安置其他的核弹。现在你明白了吗?”
  安纳肯医生问道:“总统先生,您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吗?”
  肯尼迪说:“我们得澄清一切疑虑。我会签署命令,声明按照《核武器控制法》,此医学性审讯有足够根据。”
  阿瑟·威克斯说:“这会造成严重的骚乱,他们会说我们实施前脑叶白质切除术。”
  尤金·戴兹冷冷地问:“难道不是吗?”
  安纳肯医生突然大为恼怒,他在美国总统的面前极力克制着自己。“这不是前脑叶白质切除术,”他说,“只不过是化学物质干预下的脑扫描,病人在审讯结束之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除非发生一点小小失误。”戴兹说。
  宣传部长马修·格莱德斯说:“总统先生,测试结果将最终决定我们作出怎样的声明。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如果测试证明亚布里尔、格莱斯和提波特之间确实存在共谋关系,我们就没什么顾虑了。如果证明他们之间没有关系,你就得有很多解释工作要做。”
  肯尼迪干脆地道:“我们继续谈别的问题吧。”
  尤金·戴兹看着面前的简报说:“国会要求传讯克里斯蒂安到他们的调查委员会。兰博蒂诺参议员和金兹众议员想从他这里寻求突破。他们宣称,而且已经广而告之各大媒体,说总检察长克里斯蒂安·克里是所有这些荒谬行动的始作俑者。”
  “启动行政特权,”肯尼迪说,“作为总统,我命令他不必接受任何国会委员会的传唤。”
  安纳肯医生对这些政治议题感到腻烦,就开玩笑道:“克里斯蒂安,你为什么不做一名志愿者,接受我们的pet扫描呢?这样你就可以毫无争议地证明你的清白,同时也保证了所有行动都是正当的。”
  “医生,”克里斯蒂安说,“我对你所谓的自证清白不感兴趣。清白这玩意儿是你的科学永远也证明不了的。脑扫描测试是为了证明另一个人的诚实,我对这种做法是否正当也不感兴趣。我们这里讨论的不是清白或者道德,我们讨论的是运用权力来推动社会运转,在这个领域,你的科学完全无用。就像你经常跟我说的,不要涉足那些你并不专业的领域。所以我得说,操你妈的。”
  在这样的幕僚会议上,这种情绪爆发是极为罕见的,在副总统杜·普雷在场的情况下使用粗俗的语言则更是不被容许——虽然这并不代表副总统是个古板的女人。内阁会议室的人都为克里斯蒂安·克里的情绪失控而吃了一惊。
  安纳肯医生吓了一跳。他不过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他跟很多人一样喜欢克里。这个人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而且看起来比别的律师要聪明得多。安纳肯医生身为一名出色的科学家,对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渊博很是自豪,但是很遗憾,他一样有着人性的小小弱点,因此克里的话让他的感情很受伤害。所以他想也没想就说:“你过去在中情局工作,克里先生。中情局总部大楼有块大理石碑,上面写着‘知晓真理,便得自由’。”
  克里斯蒂安又恢复了他的好脾气。“那可不是我写的,”他说,“而且我也不信那套。”
  安纳肯医生也回过神来,开始分析刚才那段小插曲。为什么一个开玩笑的问题会让他产生那么激烈的反应呢?总检察长这位世界地位最高的法律长官,难道真有什么实情隐瞒不成?他真是巴不得能把这个人送上脑扫描的手术台。
  弗朗西斯·肯尼迪一直在旁边看着两人斗气,目光严肃,但似乎也被逗乐了。此时他和蔼地说道:“载德,到时候你能让这项大脑测谎技术进一步完善,消除那些副作用,我们可能就得把这个行动隐藏起来。在这个国家,没有哪个政治家能经得住它的考验。”
  安纳肯医生打断他的话:“这些问题都完全不相关。行动已经开始了,科学已经开始了对人类大脑的探索。一旦某个行动开始实施,你就无法让它停止,起义的路德分子们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他们无法阻止工业革命的进程,你不能禁止火药的使用——日本人在几百年里都严禁火药,结果被西方国家征服,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一旦发明了原子弹,你就不能阻止它爆炸。大脑测谎技术也会一直存在,我向你们各位保证。”
  克里说:“这项技术违背宪法。”
  肯尼迪总统干脆地道:“我们可能不得不修宪。”
  马修·格拉德斯的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如果新闻媒体听到了这段对话,他们会把我们从这座城市赶出去的。”
  肯尼迪说:“要用恰当的措辞,在恰当的时间,将我们的谈话告知公众,这就是你的工作了。记住,美国人民要作出选择,就在宪法的框架下。现在,我认为解决所有这些问题的办法就是发动反击。克里斯蒂安,以诈骗操纵和贿赂组织法的名义对伯特·奥蒂克提起公诉。他的公司伙同舍哈本君主国以欺诈的手段造成石油短缺,从而抬高价格。以犯罪预谋控告他们,这是其一。”
  他转向奥德布拉德·格雷:“敲打敲打国会让他们搞搞清楚,主要电视台网来更新执照的时候,会发现他们的执照就要被新联邦通信委员吊销了。那些大银行和华尔街原来占尽行业优势给自己捞了不少钱,新的法律也要对此进行监管。我们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奥托。”
  海伦·杜·普雷知道,尽管副总统在公开场合必须赞成总统的决定,但在目前这种私下会议中,她完全有权利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不过她还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谨慎地说:“您不觉得我们会一下子树敌太多吗?是不是等到我们竞选连任成功之后再采取这些行动更好呢?如果我们真的能得到更加支持我们政策的国会,何必要与现任国会开战呢?我们现在并不占绝对优势,为什么要让所有的利益集团都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我们不能再等了,”肯尼迪说,“无论我们做什么,他们都准备向我们进攻。不管我们怎样妥协,他们都要继续阻止我竞选连任,阻止我建立新的国会。我们反击他们,是为了让他们重新考虑,他们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我们不能再由着他们为所欲为了。”
  大家都沉默不语,随后肯尼迪站起身,对他的幕僚说道:“你们可以进一步研究细节,然后把必要的计划方案做出来。”
  就在这时,阿瑟·威克斯提到,国会唆使了媒体对肯尼迪总统发动攻击,大肆宣扬针对总统的安保措施耗费了国家巨大的人力和财力。
  威克斯说:“他们这次抨击的关键就在于把您抹黑成类似恺撒一样的国王形象,而您的特勤局就像是皇家卫队。对公众来说,一万个人外加一亿美元只用来保卫一个人,即使是美国总统,也太过分了一些。这样会造成很糟糕的公众形象。”
  大家依然沉默。对肯尼迪家族的几次遇刺事件的回忆让这个话题变得特别敏感。而且,他们所有人都在肯尼迪身边工作,因此都明白,总统现在对自己的人身安全也很不放心。肯尼迪转向总检察长:“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我们应该接受批评。克里斯蒂安,我知道我给过你一项权利,可以否决任何对安保工作进行改变的议案。不过嘛,如果我们宣布将把特勤局白宫分部的人员削减一半,预算也同样削减一半,你看如何?克里斯蒂安,我希望这次你不要使用你的否决权。”
  克里斯蒂安笑了笑:“或许我干得有点积极过头了,总统先生。我不会行使否决权,何况您总是可以否决我的否决权嘛。”大家都大笑起来。
  但是格莱德斯对这种看似轻松的胜利好像还是很担心:“总检察长先生,你不能光说不做。国会会一直盯着我们的预算和款项支出数字的。”
  “好吧,”克里斯蒂安说,“但是当你对媒体公布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定要强调我对此强烈反对,并且要让他们感到,总统是在国会的压力下屈服了。”
  肯尼迪说:“我很感谢各位,现在休会。”
  白宫军事办公室主任亨利·卡努将军是所有行政人员中最积极向上、镇定自如的人。他积极向上,因为他觉得自己干的是全国最好的工作,他只需对美国总统负责,而且掌管着保存在五角大楼的总统秘密资金,除了总统和他本人之外,该项资金不必经过任何审计。此外,他还是一名严格意义上的管理者,他不必决定政策问题,甚至连建议都不必给。他负责为总统及其幕僚安排好所有的飞机、直升机以及豪华轿车;他负责白宫建筑和维护方面的支出,而且被列为机密;他负责着“足球”机关,监管那里的准尉,以及他为总统保管的存有原子弹密码的手提箱。每当总统想做点什么需要花钱的事,但是又不想让国会和媒体知道,亨利·卡努就会从秘密资金中支出,同时将其款项账目批准为最高机密。
  所以,一个五月下旬的下午,当总检察长克里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亨利·卡努热情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们过去一起共事过,而且在他刚从事这方面的管理工作时,总统曾经授意卡努,总检察长想要什么,都可以从秘密资金中支出。一开始几次,卡努还和总统一起查账,后来也就随他去了。“克里斯蒂安,”他高兴地说,“你来是为了消息还是钞票呢?”
  “两样都要。”克里斯蒂安说,“首先是钱。我们要向公众保证削减白宫特勤局一半的人手和预算,所以我总得走个形式。其实就是一纸调动而已,其他什么都不变。但是我不希望被国会揪住资金的尾巴。所以你们军事顾问办公室得从五角大楼弄到这笔钱,然后将这笔钱的使用批为最高机密。”
  “老天,”亨利·卡努说,“这可是很大一笔钱啊,我办是可以办,但是不能坚持太久。”
  “只要撑到十一月的大选结束就行,”克里斯蒂安说,“然后我们要么给一脚踢出去,要么就强势连任,让国会不敢再有什么异议。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得装装门面。”
  “好吧。”卡努说。
  “然后是消息,”克里斯蒂安说,“最近有没有国会委员会的人来打探消息?”
  “当然有了,”卡努说,“比以往来得多。他们一直想弄清楚总统到底有几架直升机,几辆豪华轿车,几架大型客机,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呗。他们还想弄清楚行政部门到底在干些什么。要是他们真知道了这些东西的真实数量,非发疯不可。”
  “具体是哪些议员?”克里斯蒂安问。
  “金兹,”卡努说,“他有个行政助理,萨尔·特洛伊卡,这小子聪明着呢。他说他就是想知道我们到底有几架直升机,我告诉他有三架。他说‘我听说你有十五架’,我就说‘白宫要十五架直升机到底能有什么用?’但是他的数字已经很接近了,我们有十六架。”
  克里也很奇怪:“我们要十六架到底能有什么用?”
  “直升机很容易坏,”卡努说,“如果总统跟我要一架,然后我说没有,因为都在修理呢,这样能行吗?而且,有几个幕僚也经常要用直升机。你这方面还不错,克里斯蒂安,但是中情局的泰佩和威克斯绝对是用了很多次。戴兹也是,至于什么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克里斯蒂安说,“我想要你写份报告,任何议员来打探总统的后勤服务的,都要报告。这关系到安保工作。这是最高机密,直接向我报告。”
  “好的,”卡努很兴奋,“任何时候你需要对私人住宅进行维护,我们也可以从秘密资金里给你支出。”
  “谢了,”克里斯蒂安说,“我自己有钱。”
  当天晚间,肯尼迪总统坐在椭圆办公室,抽他的纤细型哈瓦那雪茄。他把白天的事情又回顾了一遍——只不过稍稍亮了亮手里的几张牌,他就获得了幕僚的支持。
  克里的反应还是那么恰如其分,就好像他能看透总统的心思,卡努已经向他汇报过了;安纳肯可进可退;如果不小心的话,海伦·杜·普雷倒可能是个麻烦,但是他需要她的头脑,以及她在女性组织中的政治人脉。
  弗朗西斯·肯尼迪感觉棒极了,连他自己都很惊奇。他已经不再沮丧,而且精神抖擞,这是自妻子病逝以来从未有过的最佳状态。这是否因为他终于将美国巨大而复杂的政治机制玩弄于股掌了呢?
第46章
  肯尼迪总统想让克里斯蒂安·克里和他在白宫卧室套房里共进早餐。肯尼迪在私人生活区开会的情形还是非常少有的。
  总统的私人管家兼保镖杰弗逊给他们上了丰盛的早餐,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到食品储藏室,等到蜂鸣器响起时才会再出现。
  肯尼迪有意无意地问道:“你知道杰弗逊以前是个优秀的学生,还是个出色的运动员吗?杰弗逊从来不输给任何人,”他停了停,“他怎么会来做个管家呢,克里斯蒂安?”
  克里斯蒂安知道自己非得说实话不可:“他也是特勤局最好的特工。我亲自招募的他,就是为了担任这项工作。”
  肯尼迪说:“还是同样的问题——到底为什么他会做特工呢?还身兼管家?”
  克里斯蒂安说:“他在特勤局的职位非常高。”
  肯尼迪说:“知道,但是你还没能解释。”
  “我为了这部分工作精心设定了一套筛选程序,杰弗逊是最优秀的人才,实际上他是白宫特工小组的负责人。”
  “然后呢?”肯尼迪问。
  “我向他保证过,您离开白宫以前,我会让他到卫生教育和福利部任职,这是个有实权的位子。”
  “啊,这一招很聪明,”肯尼迪说,“但是他的简历上如果写着从管家一步蹿到一个实权职位,不是很奇怪吗?我们到底怎么操作呢?”
  “他的简历上会说明是我的行政助理。”克里斯蒂安道。
  肯尼迪举起他的咖啡杯,那是一个白色带有群鹰图案的杯子:“你不要误会,我只不过是发现白宫里我所有的贴身侍从工作都非常出色,他们都是特勤局的吗?太不可思议了。”
  “有一些不是特工。”克里斯蒂安说,“他们在特殊的学校接受过特殊教导,能唤起他们的职业自豪感。”
  肯尼迪大声笑起来:“连厨师也是?”
  “特别是厨师。”克里斯蒂安说着,微微一笑,“厨师们可都是疯子。”跟很多人一样,克里斯蒂安也会讲点俏皮话,好给自己思考的时间。他知道肯尼迪准备涉及危险话题时都会这么做,开几句风趣玩笑,再说一件他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事。
  他们吃着早饭,肯尼迪玩着他称作是“扮妈妈”的把戏,递盘子,倒咖啡。除了肯尼迪专用的咖啡杯之外,其他瓷器都非常漂亮,有蓝色的总统印章,薄脆如蛋壳。最后,肯尼迪貌似不经意地说:“我想和亚布里尔一起待一个小时,我希望你能亲自安排这件事。”他看到了克里斯蒂安脸上焦虑的表情,“就一个小时,仅此一次。”
  克里斯蒂安说:“你想得到什么,弗朗西斯?这对你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痛苦。”肯尼迪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克里斯蒂安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
  “行了,我承受得住。”肯尼迪说。
  “如果会面的消息泄露出去,会招来很多问题。”克里斯蒂安说。
  “所以你要保证不会泄露。”肯尼迪说,“这次会面不能留下任何书面记录,也不能记入白宫日志。说吧,什么时候可以?”
  “这得花几天时间做些必要的安排,”克里斯蒂安说,“而且杰弗逊一定得知道。”
  “还有其他人吗?”肯尼迪问。
  “大概从我的特别小组抽出六个人,”克里斯蒂安说,“他们得知道亚布里尔在白宫,但是不一定知道你要见他。他们可能会猜到,但是没法确认。”
  肯尼迪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你关押他的地方。”
  “绝对不行,”克里斯蒂安说,“白宫是最好的地点。应该是凌晨时分,我建议凌晨一点。”
  肯尼迪说:“后天晚上可以。”
  “好的,”克里斯蒂安说,“你得先签几份文件,文件的内容很含糊,但是如果真出了什么偏差,可以帮我掩饰。”
  肯尼迪叹了口气,似乎感到一丝宽慰,然后果断地道:“他又不是超人,别担心。我只是想和他随便谈谈,也让他坦诚地回答一些问题,没有任何拘束。我不希望他受到药物控制,或者受其他任何方式的胁迫。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因此我可以不那么恨他。我想知道像他那种人真实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会面时我必须亲自到场,”克里斯蒂安有些尴尬地说,“这是我的职责。”
  “你和杰弗逊一起在门外等着,如何?”肯尼迪问。
  克里斯蒂安被这句话中的暗示含义吓了一跳,失手碰翻了精致的咖啡杯,他急切地说:“求你了,弗朗西斯,我不能这么做。当然我们会采取措施让他不能自由活动,他应该也没有什么攻击力,但是我还是要站在你们两个人之间。这一次我不得不行使你给我的否决权了。”他担心弗朗西斯或许要有什么动作,不过他尽量让这种焦虑不被看出来。
  两人都笑了笑。在克里斯蒂安负责总统安保任务期间,协定中的一部分内容就规定,作为特勤局局长,他可以否决任何会导致总统公开暴露的提议。“我从来没有滥用过这项权力。”克里斯蒂安说。
  肯尼迪扮了个鬼脸:“但是你现在已经有效地行使它了。好吧,你可以待在房间里,但是最好能跟那些老家具一样,让我们感觉不到你的存在,杰弗逊待在门外。”
  “我会安排好一切。”克里斯蒂安说,“但是,弗朗西斯,这帮不了你。”
  克里斯蒂安安排好了亚布里尔和肯尼迪总统的面谈。当然,他们已经审讯过他了,但是亚布里尔微笑着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他非常淡定,非常自信,也愿意就一般话题——政治、马克思主义、他称为“以色列问题”的巴勒斯坦问题——随便谈谈,但是他不肯谈论自己的背景或者恐怖主义行动。他也拒绝谈论他的搭档罗密欧,或者特丽莎·肯尼迪以及她的死,或者他和舍哈本苏丹的私人关系。
  亚布里尔的监狱设在一间只有十个床位的小医院里,这是联邦调查局为了关押危险罪犯和重要线人而专门修建的。这间医院里的医生都是特勤局的医务人员,并且由克里率领的特别小组成员担任保卫。美国有五处这样的关押医院,华盛顿特区一处,芝加哥一处,洛杉矶一处,内华达一处,还有一处在长岛。
  这些医院有的时候也用来对犯人志愿者进行一些秘密的医学试验,但是克里已经清空了华盛顿特区的医院,就为了单独隔离关押亚布里尔。他也把长岛的医院清空,单独关押了安置原子弹的那两名年轻科学家。
  在华盛顿的医院里,亚布里尔住在一间医疗套房中,其中的设施都经过处理,防止他用暴力或者绳索的手段企图自杀,还有一些物理限制和设备,以防静脉注射的自杀。
  亚布里尔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包括他的牙齿,都经过了x光扫描,而且他一直被罩在一件特制的宽松外套里,只能有限度地活动一下胳膊和双腿。他能够读书写字,也能小步走路,但是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同时,还有克里的特别小队中的特工人员通过一面双面镜子对他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
  克里斯蒂安离开肯尼迪总统之后,就去看了看亚布里尔,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个问题得解决。他和两名特工一起进入了亚布里尔的套房。他坐在其中一把舒服的沙发中,让人把亚布里尔从卧室带到他面前。他轻轻把亚布里尔推坐在一把扶手椅中,让特工检查了一下他的约束衣。
  亚布里尔颇为轻蔑地道:“你的权力如此之大,却还这么小心。”
  “我信奉小心为上的原则,”克里斯蒂安严肃地说,“我就像那些工程师一样,建造的桥梁楼宇必须能够承受比实际承重量高一百倍的压力。这是我工作的方式。”
  “这不是一回事,”亚布里尔说,“你无法预知命运的承重量。”
  “我知道,”克里斯蒂安说,“这可以消除我的顾虑,而且效果不错。现在说说我此行的目的,我要请你帮个忙。”一听此话,亚布里尔便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嘲弄,但又是发自真心的高兴。
  克里斯蒂安盯着他,微笑道:“不,我是当真说的,这个要求你可以接受,也有权拒绝。现在你仔细听好了,你受到了不错的对待——这是我的做法,也是我国法律决定的。我知道威胁对你没有用,我知道你很骄傲,但是我请你做的只是小事一桩,不会让你掉价的。作为回报,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阻止一切不幸的事。我知道你仍然心怀希望,觉得著名的百人先驱团中你的同志们会想出一些聪明的办法,让我们不得不释放你。”
  亚布里尔瘦削而黝黑的脸上那种开心的讥讽表情消失了:“我们尝试过几次,发动针对你们肯尼迪总统的行动,都是复杂而巧妙的计划,但都在还没进入这个国家的时候就神秘地被突然破坏掉了。我对这几次失败和人员损失亲自作了些调查,发现最终的线索都指向你。所以我就知道我们的工作都是一路的,我知道你不像那些小心翼翼的政客。所以你只要告诉我你想要我帮什么忙,你应该知道我够聪明,会认真考虑的。”
  克里斯蒂安向后靠在沙发上,他的一部分脑筋已经转动起来,既然亚布里尔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工作痕迹,那么他的确是太危险了,无论如何都不能释放。亚布里尔泄露了这个信息,真是愚蠢。然后克里斯蒂安开始专心考虑手头的问题。他说:“肯尼迪总统是个让人难以捉摸的人,特别喜欢思考人和事。所以他希望和你面对面对话,问你几个问题,以彼此平等的方式。他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死他的女儿,或许他也想因此能够解脱他自己的负疚感。我想请你做的就是跟他谈谈,回答他的问题。我请你不要完全拒绝他,你能做到吗?”
  亚布里尔被困在宽松的外套里,他有些费劲地举起双臂,表示拒绝。他其实完全不害怕总统会对他怎么样,但是很奇怪,一想到要和被自己杀死的女孩的父亲会面,他突然感到很烦躁。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政治行动,美国总统应该最明白这一点。但是话说回来,如果能看着那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的眼睛,对他说:“我杀死了你的女儿,虽然你有几千艘战船,几万架战机,但是你给我造成的伤害远远赶不上我带给你的哀痛。”这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亚布里尔说:“好吧,我帮你这个小忙,不过最后你可不一定会感谢我。”
  克里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一只手轻轻放在亚布里尔的肩头,但是亚布里尔却轻蔑地把他的手甩开。“没关系,”克里说,“我会感激你的。”
  两天后,午夜一点,肯尼迪总统进入白宫的黄色椭圆办公室,发现亚布里尔已经坐在壁炉边的一把椅子上了,克里斯蒂安则站在他身后。
  一张椭圆形的小桌子上有个银质浅盘,上面镶着星条旗图案的盾形徽章,盘子里有几块小小的三明治,一把银质咖啡壶,几个杯子和碟子,都描着金边。杰弗逊在三个杯子里倒好咖啡,然后走到门口,宽宽的肩膀靠在门上。亚布里尔向肯尼迪点了点头,肯尼迪看得出来他在椅子上是不能动的。“你们没给他服用镇静剂吧?”肯尼迪不客气地问。
  “没有,总统先生。”克里斯蒂安说,“他穿的是约束外套和裤子。”
  “你不能让他更舒服一点吗?”肯尼迪说。
  “不能,先生。”克里斯蒂安说。
  肯尼迪看着亚布里尔说:“很抱歉,但是在这种事情上,我说了不算。我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亚布里尔点点头。因为那套约束服的缘故,他有点费劲地拿起一块三明治吃起来,味道还真是不错。这让他对自己有点骄傲,至少在敌人面前,他不是完全无助的。他仔细打量着肯尼迪的脸,心中有点震撼,如果换个环境,他会不由得对这样一个人肃然起敬,而且还会信任他。他的面容显示出了痛苦,而且是巨大力量压抑下的痛苦。这张脸还说明,他对自己的不适是真的关心,并没有任何居高临下或者装模作样的意思。与此同时,他的脸上更有一种坚强的力量。
  亚布里尔的态度更加礼貌,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恭顺。他心平气和地说:“肯尼迪先生,我们谈话之前,您一定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您真的相信我应该对你们国家的原子弹爆炸事件负责吗?”
  “不。”肯尼迪说。克里斯蒂安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有透露更多信息。
  “谢谢,”亚布里尔说,“怎么能有人以为我会这么傻呢?如果您想以此来指控我,我会非常愤怒的。您可以问我任何问题。”
第47章
  肯尼迪对杰弗逊做了个手势,让他离开房间,并注视着他离开。然后他开始跟亚布里尔说话,语气轻柔。克里斯蒂安则低下头,就当没听见,其实他也真的不想听。
  肯尼迪道:“我们知道你策划安排了所有这一系列事件:刺杀教皇,故意让你的同伙被我们抓住,然后你可以提出释放他的条件;劫持飞机,杀死我的女儿,其实你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要杀死她了。我们现在对这一切都确信无疑,但是我还是想让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顺便说一下,我完全明白你做这一切的思路。”
  亚布里尔直视着肯尼迪:“是的,一切都如您所说。但是,您能这么快就把线索整理出来,我真的很吃惊,您确实不一般。”
  肯尼迪说:“我恐怕这没什么可自豪的,这说明,我和你基本思路一致,或者说,人类在干这样的卑鄙勾当时,想法都差不多。”
  “即便如此,您也聪明过头了,”亚布里尔说,“您破坏了游戏规则。当然了,这毕竟不是下棋,规则也没有那么严格。原来您在我们眼里不过是个小卒子,只能按照卒子的路数走棋。”
  肯尼迪坐下来,啜了一小口咖啡,纯粹的社交礼节。克里斯蒂安看得出他很紧张,当然了,对亚布里尔来说,总统表面上的故作轻松其实很容易看透。亚布里尔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很明显,他并无恶意,没想用自己的权力来威吓或伤害他。
  “我一开始就明白了。”肯尼迪说,“你们一劫持飞机,我就知道你会杀了我的女儿。你的同伙被抓住之后,我就知道这是你的计划之一。这一切我都不吃惊。我的顾问们直到你的计划进行到后面才同意我的分析。所以,我真正担心的是,我的思考方式一定跟你的差不多。不过即便我们思路一致,我也无法想象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我希望避免事态发展到下一步,这也是我想和你谈谈的原因。为了了解和预知,为了防备我自己伤害自己。”
  肯尼迪说这番话时彬彬有礼的态度、淡定的语气,以及他对真相那貌似真挚的渴望,这一切都让亚布里尔十分佩服。
  肯尼迪接着问:“你从这一切中能有什么收获呢?教皇还会有新的,我女儿的死也无法改变世界权力的格局。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亚布里尔想,还是资本主义的老问题,最终还是那一套,他能感到克里斯蒂安的双手轻轻地在他的双肩按了按。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有了美国这样一个超级靠山,以色列才能建立,这就从本质上决定了我的同胞们受到的压迫。而且,你们的资本主义制度压迫世界上的穷人,甚至你们自己国家的穷人,所以有必要打破人们对你们实力的恐惧。教皇也是这种权威的一部分,天主教会已经对全世界的穷人实行了几个世纪的恐怖统治,天堂地狱就是它的工具,真是无耻。而这一切已经持续了两千年。让教皇死掉不仅仅是政治意义上的收获。”
  克里斯蒂安已经慢慢从亚布里尔的椅子边走开了,不过他仍然保持警惕,随时准备用身体挡住总统。他打开通向黄色椭圆办公室的门,对杰弗逊低语了几句。亚布里尔看着这一切,什么也没说,然后他接着道:“但是我所有针对您的行动都失败了,我发动了两次精心策划的暗杀行动,都没有成功,以后您问问克里先生就能了解细节,估计您会大吃一惊的。总检察长,多亲切的头衔啊,我得承认一开始我被这个头衔误导了。他对我的行动破坏得很彻底,让我不得不佩服。不过他手下的人那么多,技术那么先进,我却无依无靠。您自己受到重重保护,所以您女儿就得死,我也知道您肯定倍感痛苦。这都是我的实话,如您所愿。”
  克里斯蒂安又回到亚布里尔的椅子背后,同时尽量不看肯尼迪的眼睛。亚布里尔突然感到一丝恐惧,但是他继续说:“想想看,”亚布里尔说着还稍稍举起胳膊,表示强调,“如果我劫持一架飞机,我就是个魔鬼;但如果以色列人轰炸了一座无依无靠的阿拉伯城市,杀死了几百人,他们却是在激发自由意识,而且,这还是对他们曾经遭受过的大屠杀的复仇,尽管阿拉伯人什么都没干。可是我们能有什么选择呢?我们没有军事实力,没有技术实力。谁更像英雄?当然,双方的行动中都有无辜的百姓丧命。那么到底什么是正义?以色列人靠着外国势力安居乐业,我的同胞却被遗弃到沙漠上。我们才成了无家可归的民族,新一代的犹太人,多么讽刺呀。这个世界不希望打仗对吗?那么除了恐怖行动之外,我们还能干什么呢?当犹太人为了建立自己的国家而反抗英国人的时候,他们用的是什么武器?我们所有的恐怖手段都是跟那个时候的犹太人学的。那些恐怖主义者,那些屠杀无辜百姓的刽子手,现在都变成了英雄,其中一个甚至还成了以色列的总理,而且获得各国首脑的认可,好像谁都没闻到他手上血腥味似的。难道我比他们更可怕吗?”
  亚布里尔停顿片刻,试着要站起来,但是克里斯蒂安把他摁在椅子上。肯尼迪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亚布里尔说:“您问我,我能有什么收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失败了,否则也不会以犯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你们是世界头号力量,我却狠狠打击了你们的嚣张气焰,让大家知道美国并没有那么了不起。本来我可以有更好的结果,但是现在也不算是彻底失败。是我,在全世界面前揭露了你们所谓的人道主义民主制度的残酷,因为你们竟然摧毁了一座伟大的城市,依照自己的意愿无情地压制一个国家。是我,迫使你们发动了闪电战,震惊了这个世界,同时也让部分国家疏远你们。您和您的美国不再是人人喜爱的了。在自己的国家,您也引起不同政治派别的两极分化。您的个人形象已经改变,从受人尊敬的杰基尔医生变成了可怕的海德先生。”
  亚布里尔沉默片刻,好克制住满脸激愤的表情。他更加有礼貌,更加严肃。
  “我现在要说几句您想听的,虽然说出这些话也让我心痛。您女儿的死是必需的,因为她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那个人的女儿,因此她就象征着美国。您知道这对那些畏惧权威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个行动给了他们希望,就算有些人仍然爱戴您,有些人仍然当您是恩人或朋友,也无所谓。从长远来看,人们必然会痛恨他们的恩人。他们看出了您跟他们一样脆弱,他们不必怕您。当然,如果我能获得自由,这个计划就会更加有效。想象一下吧,教皇死了,您女儿被杀,而您还不得不释放我,让全世界都看看,您和您的美国是多么无能呀。”
  亚布里尔靠在椅背上,以减轻约束衣带来的压力,然后他笑着对肯尼迪说:“我只是犯了一个错误。我对您的判断完全错了。您过去的行为并没有显示出您能够采取这次这样的行动。您本来是个了不起的自由主义者,是个很有道德感的现代派,我以为您会释放我的朋友,我原来没想到您能这么快就顺藤摸瓜,搞清事件的前因后果,我也绝没有想到您能犯下这么大的罪行。”
  肯尼迪说:“达克城遭轰炸的时候几乎没有造成什么伤亡——我们几小时之前预先撒了传单,告知他们。”
  亚布里尔道:“我明白,这是完美的恐怖主义者的反应,我自己也会这么做的。但是我不会像您那样,为了挽救自己,竟然可以轰炸你们自己国家的一座城市。”
  “你错了。”肯尼迪说。克里斯蒂安又一次松了口气,总统依然没有多作解释。他同样感到宽慰的是,肯尼迪并没有把亚布里尔的指责当回事。实际上,肯尼迪立即转移了话题。
  “告诉我,”肯尼迪说,“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出卖了人类的信任,那么你内心深处又是如何说服自己的呢?我看过你的档案材料,一个人怎么能够对自己说,为了改善这个世界,我要杀死那些无辜的男女和孩子;为了让人性绝处逢生,我要背叛我最好的朋友——这一切,是无论上帝或同胞都无法允许的。撇开同情心不说,你怎敢认为自己有权这么做呢?”
  亚布里尔非常恭敬地等着总统说完,仿佛还期待着他的下一个问题。然后他说:“我的所作所为并不像媒体和那些卫道士说的那么不可理喻。您的那些轰炸机飞行员不是也扔下雨点一般的炸弹,就好像下面的人都是蚂蚁一样吗?那些飞行员都是好孩子,道德高尚,他们受到的教育也是要尽到自己的职责。我觉得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在几千英尺的高空将死亡投掷下去,也没有海军的高射炮,可以在二十英里之外消灭对手。我只好亲自让双手沾满鲜血,我必须拥有道德力量,获得精神上的纯净,才能让鲜血为了我信仰的事业而流淌。当然,这显而易见已经是个争论已久的话题了,而且想想都让人胆寒。但是您问我如何有勇气在没有更高力量支持的情况下,就采取行动?这就更复杂了。我可以相信,我在我们的世界里目睹的一切痛苦已经给了我这份权力;我得说,我阅读的书籍,听过的音乐,那些更加伟大的人物所树立的楷模,他们给了我力量,去实践我的信仰。你有上百万的军队作后盾,可以驱使他们实施你的恐怖行动,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的手段,但是我没有这些,所以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更加困难。”
  说到这里,亚布里尔停下来呷了口咖啡,继续道:“我鄙视现有秩序,鄙视权威。为了参加反抗斗争,我已奉献一生。我至死都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是正确的。而且,您也知道,没有什么道德原则是长久不变的。”他说话时,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尊严。
  最后,亚布里尔筋疲力尽,伸直了背坐在椅子上,胳膊看起来好像被约束衣弄断了一样。肯尼迪一直听着,没有任何不赞同的表情,也没有作出任何反驳。长久的沉默之后肯尼迪说:“我无法在道德层面争论——本质上来说,我做的是跟你一样的事情。如你所言,如果一个人不必亲自让双手染上鲜血,那么这一切做起来会更加容易。但是你也说了,我做这一切说到底都是社会赋予的权力,并不是发自我个人的仇恨。”
  亚布里尔打断了他的话:“您说得不对。国会并没有同意您的行动,您的内阁官员也不赞同。本质上来说,您跟我的做法一样,是出于您个人的意愿。您跟我一样都是恐怖主义者。”
  肯尼迪说:“但是我国的人民,那些选民,他们同意了。”
  “那些暴民,”亚布里尔说,“他们什么都同意。他们不愿意预见这些行动造成的危险。您的所作所为在政治意义和道德意义上都是错的,您是出于个人报复的意愿而行动的。”亚布里尔笑了笑,“而且我以为,以您的地位应该不屑于这么做,多么高高在上啊。”
  肯尼迪沉默半晌,似乎在仔细考虑该如何回答。然后他说:“我希望你是错的,时间会证明一切。我想谢谢你,对我如此坦率地谈话,特别是我听说你在先前的审讯中拒绝合作之后。当然,你知道舍哈本苏丹已经在美国最好的律师事务所付了订金,很快,那些律师就会获得许可,和你会谈,为辩护做准备。”
  肯尼迪微笑着起身,准备离开房间。他走近门口时,大门一下子开了,然后他正准备迈出门去,突然听到亚布里尔的声音。穿着约束衣的亚布里尔挣扎着站起来,努力保持平衡。他站直身体:“总统先生。”肯尼迪转头看着他。
  亚布里尔慢慢举起胳膊,在尼龙和铁丝的约束衣里扭曲着。“总统先生,”他又说,“您不要骗我,我知道我既不会见到我的律师,更不可能和他们会谈了。”
  克里斯蒂安拦在了两人之间,杰弗逊则站在肯尼迪身边。
  肯尼迪冷冷地对亚布里尔一笑:“我个人向你保证,你将见到你的律师,并和他们会谈。”说着,他走出了房间。
  此刻,克里斯蒂安感到一阵烦闷,几乎让他恶心。他一直觉得自己了解弗朗西斯·肯尼迪,但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因为他一瞬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肯尼迪脸上掠过仇恨的表情,那是他的个性中从来不曾流露过的。
第48章
  当弗朗哥·塞巴蒂斯奥还是西西里岛上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要站在法律和秩序的一边,因为这一边看起来更加强大,更是因为他喜欢生活在权力的严格规则之下那种安宁的慰藉感。黑手党做事过于主观,商业世界又太过冒险,所以他成为了一名警察。三十年以后,他成了意大利警察局反恐分部的主管。
  他现在逮捕了刺杀教皇的刺客,一个家世良好的意大利青年,名字叫阿曼多·齐安奇,代号罗密欧。这个代号让塞巴蒂斯奥非常愤怒,他已经把罗密欧关在罗马监狱最深处的牢房里。
  还有一个人受到了监控,就是瑞塔·法里西亚,代号是安妮。这个人很容易追踪,因为她从十几岁开始就是个惹祸精,大学时就煽动叛乱,是游行示威中的好战分子,并且和米兰一名大银行家遭绑架的事件还有关联。
  各种证据源源而来。恐怖行动骨干分子已经清理了藏身处,但是这帮可怜的混蛋不知道国家警察机关里的科学设备有多么厉害。他们发现了一块毛巾,上面的精液帮助确认了罗密欧的身份,其中一个被抓捕的恐怖分子在严厉的审讯之下供出一些线索,但是塞巴蒂斯奥并没有逮捕安妮,反而保持她的自由行动。
  弗朗哥·塞巴蒂斯奥担心,审判这些罪人可能会让刺杀教皇事件变成一件了不起的光荣事,结果那些罪犯会被看作是英雄,这样他们在监狱里也不会受太多罪。意大利没有死刑,所以他们只能获得终身监禁,这简直就是个笑话。如果他们有良好表现就会获得减刑,再加上各种情况下的大赦,这些家伙不用在监狱里待到老,就会被放出来。
  如果塞巴蒂斯奥能用更加严格的方式来对罗密欧进行审讯,那么情况本可以大大不同。但是就因为这个无赖杀了一个教皇,他的权利就成了西方世界关注的重点。从斯堪的纳维亚到英格兰,都有反抗者和人权组织,甚至还有美国的来信对他进行声援。所有这些人都宣布,两名谋杀犯必须获得人道主义对待,不能遭到任何折磨,不能受到任何虐待。上级已经下了命令:不要做任何会激怒意大利那些左翼党派的事,这样会给意大利法律体系抹黑。小心,再小心。
  但是他,弗朗哥·塞巴蒂斯奥就是要打破这些胡说八道的言论,给那些恐怖分子传递个信息。他已经下定决心,得让这个罗密欧,这个阿曼多·齐安奇自杀才行。
  罗密欧在监狱里已经待了几个月,其间一直在编织浪漫的美梦。他一个人待在牢房里,决定要爱上那个美国女孩,多萝西娅。他记得她在机场等着他,记得她下巴上那道细柔的伤疤。在他的幻想中,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善良。他回忆起他和她在汉普顿一起度过的最后那个晚上,两人的谈话。在他的记忆中,她仿佛已经爱上了他。她的每一个手势似乎都在鼓励他表白对她的欲望,这样她也可以表达她的爱。他想起来她坐着的样子,那么优雅,那么诱人。她的双眼看着他,就像两汪蓝色的深潭,洁白的皮肤泛着红润。现在他开始诅咒自己的懦弱,他竟然从来没有碰一碰那样的肌肤。他记得她那修长的双腿,想象着那双腿缠绕自己脖子的样子。他想象着自己将一个个亲吻雨点般地投在她的发间、双眼和她柔软修长的身体上。
  然后罗密欧梦想着她怎样站在阳光下,身上缠着铁链,盯着自己,满眼谴责和绝望。他编织着对未来的幻想。她只要坐很短时间的牢就可以出去了,然后她会等着他。接下来,借着大赦或者交换人质的机会,甚至可能纯粹出于基督徒的怜悯,他也将被释放。然后他就可以找到她。
  很多个夜晚,他陷入绝望中,想到亚布里尔的背叛。杀害特丽莎·肯尼迪本来根本不在计划之内,他由衷地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赞同这样的行为。为了他个人的信仰,个人的生活,他现在对亚布里尔充满厌恶。有时他会在黑暗中悄悄地啜泣,然后他会安慰自己,沉浸在关于多萝西娅的幻想中。他知道,这都是假的;他知道,这是他的弱点,但是他无法自拔。
  罗密欧在自己那空荡荡的牢房里迎接了弗朗哥·塞巴蒂斯奥,不无讥讽地咧嘴笑笑。他能看出这个老家伙那双农民的眼睛里闪现出的仇恨,也能感受到对方的迷惑不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家世良好的青年,本应该享受舒适奢侈的生活,却成为一名革命者。他同样意识到,塞巴蒂斯奥十分沮丧,国际上公众舆论的关注限制了他,让他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愿残忍地对待这些犯人。
  塞巴蒂斯奥将自己和这个犯人关在一起,就他们两人。两名卫兵,还有主管部门的一名观察员看着他们,但是他们都在门外,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这个人高马大的老家伙貌似有点找碴的意思,甚至希望犯人主动来袭击,但是罗密欧知道那不过是因为老家伙对自己的权力太过自信罢了。罗密欧很鄙视这样的人,他们笃信法律和秩序,被自己的信仰和资产阶级道德标准捆住了手脚。因此,塞巴蒂斯奥用看似随意却又低沉的声音对他说“齐安奇,你应该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一些,你准备自杀吧”时,他无比吃惊。
  罗密欧大笑起来:“不,我不会自杀,在你被高血压和胃溃疡害死之前,我就能自由了。等你躺进家族墓地的时候,我还在罗马的街道上溜达。我会去看看你的墓地,对着你墓碑上的天使们唱歌,然后吹着口哨离开你的坟墓。”
  塞巴蒂斯奥耐心地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和你的手下都要自杀。你的朋友杀了我的两个人,就是想恐吓我和我的助手,而我的回答就是你们的自杀。”
  罗密欧说:“我没法满足你,我太热爱生活了。而且全世界都睁着眼看着呢,你甚至都不敢照着我的屁股狠狠踢上一脚。”
  塞巴蒂斯奥给了他一个宽容的微笑,他手里还有一张王牌。
  罗密欧的父亲,虽然他一辈子都没有为人类贡献过什么,现在却为他儿子做了点事。他饮弹自尽了。作为一名马耳他骑士,教皇刺客的父亲,一个一辈子都活在自私享乐中的人,他莫名其妙地决定披上罪恶的外衣。
  罗密欧新寡的母亲请求到牢房里探望儿子,结果遭到拒绝,报纸便开始声援她的请求。罗密欧的辩护律师在电视上接受访谈时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只是想见见自己的母亲。”这番话语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意大利以及整个西方世界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很多报纸都在头版头条报道了这件事,标题一字未改地引用了那句话:“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只是想见见自己的母亲。”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句话说得并不准确——罗密欧的母亲想见他,而不是他想见母亲。
  重压之下,政府不得不同意齐安奇妈妈探望自己的儿子。这下子弗朗哥·塞巴蒂斯奥可是给惹毛了,他本来就反对这次探视,他希望让罗密欧一直处在隔绝状态,完全不和外界有任何联系。这是怎样的世界呀,胆敢给予教皇刺客这么大的仁慈?但是监狱主管否决了他的意见。
  主管有一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并且就在这里召见了塞巴蒂斯奥。他说:“我亲爱的先生,我已经下达了命令,允许探监,而且不能在他自己的牢房,因为那里可以监听所有谈话,必须要在这间办公室进行。而且任何人不得监听,但是在一个小时的最后五分钟可以有摄像机录像——不管怎么说,媒体不能在这次探望中一无所获。”
  塞巴蒂斯奥说:“允许探监是出于什么理由?”
  主管对他笑了笑,能见到这种笑容的一般都是犯人,还有他那些自己也快变成犯人的手下:“儿子想见见自己新寡的母亲,还有比这更神圣的理由吗?”
  塞巴蒂斯奥厉声道:“一个谋杀了教皇的人?他还要见见他的母亲?”
  主管耸耸肩:“这些我们说了不算,你也不必太执著。而且,辩护律师坚持这间办公室要进行仔细搜查,所以你也别想安装什么窃听器之类的。”
  “天哪,”塞巴蒂斯奥说,“那么律师打算怎么搜查呢?”
  “他要雇用自己的电子专家团队,”主管说,“他们将在律师在场的情况下,就在会面开始之前进行检查。”
  塞巴蒂斯奥说:“我们必须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这很重要,而且是最起码的。”
  “扯淡,”主管说,“他的母亲就是你们这种典型的家境富裕的罗马夫人,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也绝不会把重要的事情告诉她,这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又一出荒谬剧而已。不用当真。”
  但是塞巴蒂斯奥的确当真了。他觉得这是又一次对正义的愚弄,是针对权威力量的又一次嘲笑。他希望罗密欧和她母亲谈话的时候能透露点线索。
  作为全意大利反恐怖分部的主管,塞巴蒂斯奥手中的权力很大。辩护律师已经被列入左翼极端分子的黑名单,并受到监控。他的电话被监听,通信被拦截,并且邮件在发送之前就被查看过。因此,他们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辩护律师准备雇用搜查主管办公室的那家电子公司。塞巴蒂斯奥通过一个朋友,安排了一场在饭店里与电子公司老板的“偶遇”。
  就算不依靠暴力,弗朗哥·塞巴蒂斯奥也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那是一家小型电子公司,能盈利,但是发不了大财。塞巴蒂斯奥指出,反恐分部需要大量的电子搜查设备和人员;另外,在各个公司竞标的时候,他能够干预竞标结果。简而言之,他,塞巴蒂斯奥,能够让这家公司发财。
  但是双方首先要互信互利。在这次的案件中,电子公司何必去关心谋杀教皇的人呢?何必要让这样一次无足轻重的母子会面录音危及公司的未来利益?为什么电子公司不能在搜查主管办公室的时候安装一个窃听器?谁更聪明?塞巴蒂斯奥本人会亲自安排人去除那个窃听器。
  一切都在十分融洽的气氛中说定了,但是晚餐过程中,塞巴蒂斯奥也让对方明白,如果拒绝他的要求,电子公司将在接下来几年里遇到大麻烦。尽管他个人没有什么恶意,但是他的政府服务部门怎么能信任一群保护教皇刺客的人?
  协议达成之后,塞巴蒂斯奥让对方付了账。他当然不会用自己的个人资金来支付这笔钱,免得以后报销时留下书面记录,再过几年都追查得到。何况,他还要让这个人发财呢。
  阿曼多·“罗密欧”·齐安奇和他母亲之间的对话因此被一字不落地录了下来,而且只有塞巴蒂斯奥一个人听到,这让他很得意。他并不急着拿走窃听器,纯粹出于好奇,他想知道那个下贱的监狱主管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是他一无所获。
  为了以防万一,塞巴蒂斯奥趁着妻子睡着时,才在家里放了这段录音,他的同事都绝不会知道这件事。会面的时候,齐安奇母亲为儿子抽泣,恳求他说出真相,说他并没有真的刺杀教皇,而只是为了掩护一个恶棍同伙。听了这话,他几乎要跟着流泪了,他也并非铁石心肠。塞巴蒂斯奥甚至能听到这个母亲疯狂亲吻她谋杀犯儿子脸颊的声音。然后亲吻声和痛哭声都停下来,母子的对话开始引起塞巴蒂斯奥的兴趣。
  他听到罗密欧的声音,试图让母亲平静下来。“我不明白你的丈夫为什么要自杀。”罗密欧说。罗密欧实在是非常看不起这个人,绝不承认他是自己的父亲。“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国家,不在乎这个世界,而且,请原谅我这么说,他甚至也不爱他的家庭。他的生活完全是自私自利、唯我独尊的。为什么他觉得非要给自己一枪不可呢?”
  母亲的声音从录音带中嘶嘶地传出来。“出于虚荣。”她说,“你父亲一辈子都是个自负的人。每天去见一次理发师,每星期见一次裁缝。四十岁的时候开始上声乐课,其实他能唱给谁听呢?他花了一笔钱,弄到了马耳他骑士的封号。他完全不信仰圣灵,但是复活节那天他会穿上白色西装,布料上特别绣着棕榈叶十字架。天哪,他是罗马社会中多么了不起的人呀。各种宴会、舞会,还与文化委员会见面,尽管他从来不参加他们的会议。他的儿子从大学毕业了,他因为你的出色而十分自豪。想想他在罗马街道上走路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快乐而又这么空虚的人。”磁带中出现片刻停顿,“你做了这件事之后,你父亲再也没法在罗马社会露面,那种空虚的生活也结束了,就是因为这样的失落,他自杀了。但是他可以安息了,他穿着崭新的复活节套装,在棺材里的样子很好看。”
  然后又是罗密欧的声音:“我父亲在生活中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东西,现在又用自杀来剥夺我选择的权利,现在只有死亡才能让我解脱。”这句话让塞巴蒂斯奥高兴起来。
  剩下的录音部分,塞巴蒂斯奥听到齐安奇妈妈劝他见见神父,罗密欧就由着她说。然后那些电视摄像机和记者得到允许,进入房间。听到这里,塞巴蒂斯奥关掉录音,后面的部分他在电视上都看过了,但是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部分。
  塞巴蒂斯奥又去看罗密欧了,这次他心情大好,结果当狱警打开牢房门的时候,他忍不住踩了几个小舞步进去,十分快活地跟罗密欧打了个招呼。
  “齐安奇,”他说,“你现在的名气更大了,甚至已经传出了谣言,说等到新的教皇选出来之后,就会请求宽恕你的罪行。感恩吧,把我需要的信息给我。”
  罗密欧说:“别在这里人模狗样了。”
  塞巴蒂斯奥鞠了一躬:“这就是你最后的遗言了,是不是?”
  完美无缺了。根据对罗密欧的监视录像,他正在考虑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周以后,全世界都得到消息,刺杀教皇的凶手,阿曼多·“罗密欧”·齐安奇,已经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
  纽约,安妮已经开始行动了。她很明白,自己是百人先驱团的行动中第一位女性领队,因此她下定决心,自己决不能失败。
  两所藏身的公寓位于纽约东区,已经储备了足够的食品、武器和其他必要物品。袭击小组将在行动日之前一周到达,她准备命令他们待在藏身处,到最后行动那天才能出来。如果有人能成功脱身,逃跑路线也已经安排妥当,从墨西哥和加拿大走。她自己则计划着在美国停留几个月,就躲在另一处藏身点。
  执行任务之外,安妮还是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消磨,她把这些时间都用来在城市里游走。贫民窟,特别是哈莱姆区,让她大为震惊。她从没见过这么肮脏,维护得这么差的城市,所有行政区看起来似乎都被炮火扫荡过一般。无家可归的人成群结队,服务人员粗鲁咆哮,政府公务员冷冰冰的态度中透着敌意,这一切都让她讨厌。她从来没有到过这么充满恶意的城市。
  无处不在的危险是另一个问题。这座城市简直就是一片战场,比西西里岛还要危险。西西里岛的暴力行动至少遵循利己才可伤人的严格律条,行动步骤也很有条理;而纽约的暴力简直就是臭烘烘的畜生所为,令人作呕。
  这一天麻烦不断,让安妮决定尽可能待在自己的公寓里。她去看一部美国电影的傍晚场,影片中宣扬的愚笨粗鲁的男子气概让她看得十分不痛快,她倒是很乐意迎面遇上这么一位肌肉男,这样对方就会知道,她一枪就能轻而易举地崩掉他的男人气概。
第49章
  看完电影,她沿着莱克星顿大道溜达,因为按照任务要求,她得在公用电话亭中打几个电话。然后她来到一家著名的餐厅,准备小小地犒劳自己一下,结果又被粗鲁的服务员侮辱,更被端上来的模仿拙劣的罗马风味菜式惹怒了。他们怎么敢这样?要是在法国,这样的餐厅老板非被处以私刑不可;要是到了意大利,黑手党会干脆把这样的餐厅烧个精光,还算得上是为民办事。
  纽约城将屈辱降临在成千上万的居民和游客身上,现在也想让她毫无怨言地承受这份辱没。因此,餐厅里发生的事对她而言不啻为一种激励。
  晚上,她还在闲逛,这是她睡前必需的锻炼。这期间,她分别遭遇了两次强奸或者抢劫的企图。
  第一次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着实吓了她一大跳。当时她正在第五大道看蒂凡尼珠宝店的橱窗展示,一男一女——都非常年轻,不超过二十岁——从两边把她摁倒。那个年轻男子的脸长得像只山猫,典型的无药可救的瘾君子。他长得特别丑,而安妮非常看重长相,所以一上来就不喜欢他。那个女孩挺漂亮,但一看就是那种被宠坏的任性美国青少年,这种孩子安妮在街上见过不少。女孩穿得像个荡妇,那是近期电视偶像引领的新潮流。两人都是白人。
  那个小伙子狠狠地摁住她,安妮隔着薄薄的外套,能感到有坚硬的金属顶着自己,她并不感到惊惶。
  “我手里有枪,”年轻男子小声说,“把你的皮包给我的女朋友。乖乖的,友好一点,只要不惹麻烦,我们不会伤害你。”
  “你投票吗?”安妮问。
  年轻男子有点分神:“什么?”他女朋友伸手要拿皮包。安妮抓住女孩的手,把她拧到身前当作盾牌,同时又用另一只戴着戒指的手劈面打了女孩一拳。蒂凡尼那装饰典雅的橱窗上突然溅上一大团鲜血,引得行人纷纷惊讶驻足。
  安妮冷冷地对那个小伙子说:“你不是有枪吗?开枪呀。”这时他手握着口袋里的枪,身体另一侧闪开。这个蠢货曾经在黑帮电影里看过这动作,但是他不知道这个姿势完全没用,除非受害者僵住不动。但安全起见,她还是紧紧抓住他的另一只胳膊,一把将其拧脱臼了。他痛得直叫,手也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螺丝刀当啷一声掉到人行道上。果不其然,安妮想,愚蠢的青春期把戏而已,她撇下他们,走开了。
  这个时候,谨慎的做法应该是回到她自己的公寓,但是为了熟悉地形,她继续溜达。然后,她走到中央公园南角,那里有一排奢侈酒店,由穿制服的门童守着,一辆辆豪车停在路边,里面坐着健壮的司机。就在这时,她被四个黑人青年团团围住。
  几个人长得不错,兴致勃勃,她看着还挺顺眼。他们很像罗马街头的那些年轻混混,个个觉得在街上碰到姑娘就一定得搭讪攀谈,责无旁贷。其中一个小伙子开玩笑地说:“嘿,小妞,和我们一起到公园里走走,你会很开心的。”
  他们拦住她的路,她没法继续往前走。她觉得这几个人挺有趣,也知道自己很乐意去开心一下。这几个人并没有惹着她,真正让她愤怒的,是那些门童和司机故意对她这种困境不闻不问。
  “走开,”她说,“否则我就要喊了,然后那些门童就会打电话叫警察。”她知道自己其实不能叫,因为可能会因此暴露自己的任务。
  其中一个青年咧嘴笑起来:“那就叫呀,女士。”但是她看得出来,几个人都不由得摆好姿势,准备随时拔脚开溜。
  看到她并没有尖叫,另一个年轻人马上就明白她并不会喊。“嗨,她不会叫的,”他说,“你们听到她的口音了吗?我打赌她肯定手头有货。喂,女士,给我们也来点。”
  他们都开心地笑起来。其中一个说:“要不我们来叫警察算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离开意大利以前,他们已经跟她简单介绍过纽约的危险,但她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行动领队,而且对自己的训练十分自信,所以她拒绝带枪,担心这样会影响他们的行动。不过,她戴了一枚特别设计的水钻戒指,同样可以造成十分严重的伤害。而且,她的手提包里还有一把剪刀,比威尼斯匕首还要致命,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危险。她只是担心警察可能介入,并且要她做笔录。现在她很有把握自己可以不声不响地安全逃脱。
  不过她没有考虑到自己的紧张和天生的狠劲。一个年轻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安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挡我的道,你们这些黑小子,否则我杀了你们。”
  四个人都不出声了,他们的好脾气也不见了,眼中都露出阴郁受伤的目光。她突然感到一阵悔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错误。她称他们黑小子,并没有任何种族歧视的意思,那只是西西里骂人的方式。具体说,就是如果你和一个驼背发生争吵,你就叫他驼背小子;如果和一个跛脚的人争吵,就叫他瘸腿小子。但是这四个青年怎么可能明白这一点呢?她马上想跟他们道歉,但是已经太迟了。
  其中一个年轻人说:“让我给这个白人婊子脸上来一拳。”这时安妮就失控了。她抬起戴戒指的那只手,在他的眼睛上一晃,那儿立即裂开了一道骇人的口子,仿佛将年轻人的眼皮从他的脸上割下来。其他几个青年惊恐地看着,安妮平静地拐过街角,然后跑起来。
  这一天对安妮来说真够受的。一回到公寓,她心里就充满自责,觉得自己太过鲁莽,几乎因为一时冲动而坏了组织的大事。她其实是主动找碴,来舒缓自己的紧张。
  她不能再冒险了,除了履行与行动有关的必要职责外,她必须待在公寓。她不能再回忆罗密欧,要控制因为他自杀而产生的愤怒。最重要的是,她必须作出最后的决定,如果一切计划都失败了,她是否要采取自杀式袭击。
  克里斯蒂安·克里飞到罗马,与塞巴蒂斯奥共进晚餐。他注意到塞巴蒂斯奥有将近二十名保镖,不过这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胃口。
  这个意大利人情绪十分高昂。“我们的教皇刺客自杀了,这很幸运不是吗?”他对克里说,“否则在我们的左翼势力游行支持下,整个审判都会变成遥遥无期的拉锯战。只可惜亚布里尔没有帮您这个忙,真是太糟了。”
  克里大笑:“不同的政府体制罢了。我看你被保护得很严实嘛。”
  塞巴蒂斯奥耸耸肩:“我认为他们正图谋更大的行动。我要通知你件事,那个女人,安妮,我们暂时先让她逍遥法外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把她跟丢了,但是我们怀疑她现在就在美国。”
  克里感到一阵激动:“你知道她在哪个机场入境吗?她使用什么名字?”
  “我们不知道,”塞巴蒂斯奥说,“但是我们认为她现在正有所行动。”
  “你们为什么不逮捕她?”克里斯蒂安问。
  “我们准备通过她来放长线钓大鱼,”塞巴蒂斯奥答道,“她是一名意志十分坚定的年轻女人,一定会在恐怖主义行动中大展拳脚。我想用一张大网罩住她。但是你有个问题,我的朋友。我们听到传言,说在美国将有一场大动作,只有可能是针对肯尼迪的。安妮虽然很厉害,但是不可能单独行动。因此,一定有其他人参与。他们在了解你对总统的安保措施之后,接下来采取的行动肯定需要大量的物资和安全藏身地。这方面我没有什么情报,你最好马上就着手调查。”
  克里没必要再问为什么意大利安保主管没通过正常渠道将这些信息发给华盛顿。他知道,塞巴蒂斯奥不希望自己对安妮的严密监控成为美国官方记录的一部分,他并不信任美国的《信息自由法案》。而且,他还想让克里斯蒂安·克里欠自己一个人情。
  舍哈本。莫罗比苏丹以最高的规格接待了克里斯蒂安·克里,就好像几个月前的危机从未发生过一般。苏丹表现得平易近人,但是看上去有几分警惕,还有一点困惑。“我希望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他对克里说,“经过这些令人遗憾的不愉快之后,我十分迫切地想要修复和美国的关系,当然,也包括和你们肯尼迪总统的关系。其实,我希望你的到访能和此事有关。”
  克里笑了笑。“我正是为此而来。”他说,“我认为,以您当前所处的形势,正好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点帮助,从而修补两国之间的裂痕。”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苏丹说,“你应该知道的,我并没有暗中参与亚布里尔的图谋,我也无法预知亚布里尔对总统女儿所做的一切。过去几个月,我一直对此十分悲伤,当然,我已经通过官方渠道传达了这一态度,不过你能私下里再跟总统本人表达一下这个意思吗?我个人无力扭转悲剧。”
  克里相信他的话,谋杀并不在最初的计划之内。莫罗比苏丹和弗朗西斯·肯尼迪这样的人虽然有权有势,但因为无法控制他人的意志,竟然会如此无助,这让克里不无感慨。
  不过现在他却对苏丹说:“您交出亚布里尔这一行为本身就向总统作了保证。”两人都知道这句话纯粹出于客套。克里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我请您私底下帮我一个忙。您知道我负责总统的安全,我得到情报,有人正酝酿刺杀总统的阴谋,而且恐怖分子已经悄悄潜入美国。如果我能知道有关他们的计划、身份和藏身处的消息,那么事情就好办了。我觉得您有门路,可以通过您的情报部门了解一些情况。您可以给我透露一些信息。让我强调一下,这只限于我们两人,就你和我。不会有任何官方介入。”
  苏丹似乎大吃一惊。他那张聪明的脸歪曲成一副难以置信的可笑表情。“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他问,“在你们的轰炸之后,在所有这一切悲剧之后,我还会掺和这样的危险行动吗?我是一个富裕小国的统治者,我们国家如果不和超级大国保持友谊,就无力维护自己的独立自主。我既帮不了你,也无法反对你。”
第50章
  克里点点头表示同意:“您说得没错,但是我知道伯特·奥蒂克来拜访您的目的就是石油工业,不过我告诉您吧,奥蒂克先生在美国正面临很大的麻烦,在未来几年内,他对您来说都是一个很糟糕的盟友。”
  “那么你是一个很好的盟友咯?”苏丹笑着问。
  “没错,”克里说,“我就是可以挽救您的盟友,如果您现在就与我合作的话。”
  “解释一下。”苏丹说。很明显,克里的威胁语气让他颇为不快。
  克里谨慎地道:“伯特·奥蒂克现在正因为针对美国政府的阴谋而遭到指控,因为我们的飞机轰炸你们达克城的时候,他或者他公司的雇用兵竟然向飞机开火。另外还有其他一些指控。根据我们的某些法律,他的石油帝国可能会被摧毁,此刻他并不是个强有力的盟友。”
  苏丹巧妙地回应道:“指控而没有定罪,我明白定罪更加困难。”
  “这很对,”克里说,“但是几个月之后,弗朗西斯·肯尼迪将再度当选,而他的高支持率将有助于组建一个新的国会,能赞同他的所有政策。他将成为美国历史上最有权势的总统。到那时奥蒂克就死定了,我可以跟您保证,而他原来所参与的整个权力架构也会随之崩塌。”
  “我还是没看出来怎样可以帮你。”苏丹说,然后他的态度更加傲慢了,“或许你可以先帮助我。我知道你在自己的国家处境也十分微妙。”
  “这可能正确也可能不正确,”克里说,“我的处境的确如您所说,十分微妙,不过只要肯尼迪当选,这就不是问题了。我是他最亲近的密友,最重要的顾问,而肯尼迪对朋友不离不弃也是人所共知。至于咱们两个怎么能互相帮助,请恕我冒昧,我就实话实说了,可以吗?”
  苏丹似乎被他的这种礼貌所触动,甚至是逗笑了。“尽请畅所欲言。”他说。
  克里道:“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如何可以帮到您。我能做您的盟友,因为我有与美国总统有关的最高信息,而且他也信任我,我们正处在困难时期。”
  苏丹微笑着插话说:“我一直都处在困难时期。”
  “所以,您应该最能理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克里尖刻地反驳。
  “如果肯尼迪没有实现目标呢?”苏丹说,“万一有意外事件降临呢?上天也并非永远仁慈。”
  克里斯蒂安回答这个问题的语气变得冷冰冰的:“您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刺杀肯尼迪的图谋成功了怎么办?我现在就告诉您,这个阴谋绝不会成功。我并不在乎刺客有多么聪明或者大胆,如果他们胆敢尝试并且失败了,而我们追查到您和这件事有联系,那么您就彻底完了。但是事情不必走到这一步。我是个做事理智的人,而且我明白您的处境。我建议,您和我之间建立私人的情报交换关系。我不知道奥蒂克对您有什么计划,但是我肯定与我合作更划算。如果奥蒂克和他的那伙人赢了,您依然能赢,因为他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合作;如果肯尼迪赢了,您也有我作为您的盟友。我就等于给您上了保险。”
  苏丹点点头,然后带领他出席了一场奢华的宴会。用餐时,苏丹问了克里无数个关于肯尼迪的问题。最后,他犹犹豫豫,欲言又止,不过还是问到了亚布里尔的情况。
  克里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亚布里尔绝无可能逃脱他的命运,如果他的恐怖分子同伙以为扣押了最重要的人质就能交换他的自由,告诉他们干脆想都别想,肯尼迪绝对不会让他出去的。”
  苏丹叹了口气。“你们的肯尼迪已经变了。”他说,“听起来他似乎越来越狂暴。”克里没有回答。苏丹接着又慢悠悠地说:“我想你已经说服我了,我认为你我应该结盟。”
  克里斯蒂安·克里回到美国之后,第一个去见的人就是先知。老人在自己的卧室套房里接待了他,就坐在电动轮椅上,英式茶点已经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对面一张舒服的扶手椅正是为克里斯蒂安准备的。
  先知朝着克里微微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克里斯倒了茶,端给他,外加一小块蛋糕和一块小小的手指三明治,然后也给自己弄了茶和点心。先知呷了一口茶,嘴里嚼着那小块蛋糕。两人坐了很长时间。
  先知努力想笑一下,于是微微一动嘴唇,但是僵硬的皮肤动得非常勉强。“操蛋的肯尼迪,你干吗搅和到这种朋友的烂事里呢?”他说。
  这句话粗鲁得就像是出自一个无辜孩童,克里斯蒂安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心中又想,这是否就是衰老的表现?大脑腐坏了,结果从来不说脏话的先知对这些词竟然能信手拈来。他一直等到吃完一块三明治,喝下几口热茶,然后才道:“您是指哪一件?”他说,“我的麻烦太多了。”
  “我说的是原子弹爆炸那件事。”先知说,“其他破烂事都不重要,但是他们指控你要对这个国家几千公民的死亡负责任。他们手里似乎已经抓住了什么把柄,但是我不能相信你会这么愚蠢。没人性,是的——不管怎么说,你是搞政治的人。真的是你干的?”老人并不是在下判断,只是出于好奇。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听他倾诉?世界上还有谁能够理解他?“我最为吃惊的是,”克里说,“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开始对付我。”
  “人心本就更亲近于邪恶。”先知说,“你感到惊奇是因为行恶事者的心中也多少有几分单纯。他认为事情太可怕了,别人根本不可能发现,结果其他人首先就想到了这一点。恶并不神秘,爱才是神秘的。”他沉吟片刻,才又开口说话,然后靠到椅子上放松一下,眼睛半睁半闭,打个小盹。
  “您一定得明白,”克里斯蒂安说,“任由某件事情发生,比真正做点什么要容易得多。当时已经危机重重,弗朗西斯·肯尼迪就要被国会弹劾。我只是一瞬间想到,如果原子弹爆炸的话,一切就都会逆转。也就是在那时,我告诉彼得·克鲁特不要审讯格莱斯和提波特。我有时间做这件事。整件事情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掠过我的脑子,然后一切就成了定局。”
  先知说:“再给我来点热茶,还要一块蛋糕。”他把蛋糕放进嘴里,像伤疤一样的双唇边涌出很多小小的碎末,“是或不是——你是否在炸弹爆炸之前审讯了格莱斯和提波特?你已经从他们嘴里获得了信息,但是却没有就此采取行动?”
  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他们不过是两个孩子,用不上五分钟,两人就全招了出来,这就是我不让克鲁特参与审讯的原因。但是我不希望炸弹爆炸,只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先知大声笑起来,即便是对这样一位老人来说,这样的笑声也十分奇怪,因为那是咕噜着发出的一连串“嘿嘿嘿”的声音。“你这完全是胡搅蛮缠的混账话,”先知说,“你还没告诉克鲁特不要审讯他们,就已经决定要让原子弹爆炸了。这一切并不是仓促之间决定,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克里斯蒂安·克里微微有些震惊,先知说的话的确是对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你的英雄,弗朗西斯·肯尼迪,”先知说,“这个人要么从不做错事,要不就一把火烧了全世界。”先知把一盒纤细型哈瓦那雪茄放在桌子上,克里斯蒂安从中抽出一支,点上。“你还算幸运,”先知说,“那些被杀死的人大部分都一文不名。醉汉,流浪汉,罪犯,这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从人类历史上来看不算是。”
  “弗郎西斯默许了我这么做。”克里说。听到这句话,先知摸了摸自己椅子上的一个按钮,把椅背竖起来,让他的背挺直,并保持灵敏。
  “你的圣人总统吗?”先知说,“他的伪善正好大大害了他自己,他们肯尼迪家族的人都是这样,他决不会跟这个行动扯上任何关系的。”
  “或许我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克里斯蒂安说,“他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指示。但是我太了解弗朗西斯了,我们就像亲兄弟。我请他下达命令,好让医学审讯小组进行脑扫描试验,这样整个原子弹危机立即就可以解除。但弗朗西斯拒绝签署总统令。当然,他也解释了原因,公民权利和人道主义什么的,都是无可厚非的理由。这符合他的个性,但这是在他女儿被杀之前,而不是之后的个性。而这一次就是在出事之后。别忘了,当时他已经下达了轰炸达克城的命令,他也已经放出威胁,如果不释放其余全部人质,就要炸平舍哈本伊斯兰共和国。所以他的个性已经改变了。照着他改变后的样子,他应该会签署医学审讯的总统令。在他拒绝签字之后,还看了我一眼,我无法描述那种目光,但是似乎是在告诉我,就让爆炸发生吧。”
  现在先知完全活过来了。他尖刻地道:“这一切都没关系,真正关键的是你要想办法收拾残局。如果肯尼迪不能再次当选,你就得坐上好几年的牢。甚至即便肯尼迪获选,危险也仍然存在。”
  “肯尼迪会赢得选举的,”克里斯蒂安说,“他当选以后,我就没什么问题了。”他停顿了一下,“我了解他。”
  “你了解过去的肯尼迪。”先知说。然后,他好像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我的生日晚宴怎么办?我一百岁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在乎。”
  克里斯蒂安大笑:“有我在乎呢。别担心。选举之后,你就会在白宫的玫瑰花园里迎来自己的百岁盛典,规格堪比国王。”
  先知开心地笑了,然后俏皮地说:“你的弗朗西斯·肯尼迪才是国王呢。你自己也知道,如果他连任,再带上他那帮国会议员候选人,事实上他就会成为一个独裁者,对吧?”
  “这不太可能,”克里斯蒂安·克里道,“这个国家从来没有过独裁者。我们只有安保人员,我觉得有时候安保人员简直太多了一些。”
  “哼,”先知说,“这仍然是个年轻的国家。我们还有时间,而恶魔总是以各种魅惑的姿态现身。”
  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克里斯蒂安起身离开。他们告别时通常都要碰碰对方的手,先知太虚弱了,已经经受不住真正意义上的握手了。
  “要小心。”先知说,“当一个人走向绝对的权力时,他通常要去除身边最亲近的人,那些了解他秘密的人。”
第51章
  一名联邦法官判决亨利·提波特和亚当·格莱斯无罪。
  政府一方没有就逮捕不合法而提出辩驳,也没有就论证不足而提出异议,因为格莱斯和提波特的辩护律师团已经把所有的法律空子都钻透了。
  美国人民愤怒了。他们指责肯尼迪政府,诅咒司法系统。暴民们聚集在各大城市的街道上,要求将格莱斯和提波特判处死刑,人们自发组织了民间团体,要伸张正义。
  格莱斯和提波特逃到南美洲的藏身处,在一家由他们的有钱父母赞助的避难所中销声匿迹。
  距离总统大选还差两个月,民意调查显示,弗朗西斯·肯尼迪的领先票数还不足以支持他将他的国会议员候选人带进自己的政府。
  问题还有很多,有关尤金·戴兹情人的丑闻;人们对总检察长克里斯蒂安·克里纠缠不休的指控,说他故意任由原子弹爆炸发生;卡努和克里动用军事顾问办公室的资金来为特勤局增加人手,等等。
  而且,弗朗西斯·肯尼迪可能也做得太过分了。美国还没有准备好实施他所标榜的社会主义,还没有准备好摒弃国家的结构制度。美国人民想要的不是平等,而是富裕。几乎所有的州都有高达几百万美元的彩票大奖,购买彩票的人比在全国选举中投票的人更多。
  仍在任上的参众议员的权力几乎还是一手遮天。他们的工作人员都由政府支付工资;他们都有各种利益集团捐献的大笔资金,他们就用这些钱在电视上投放大制作广告片;只要掌握着政府部门,他们就能在特别政治电视节目和报纸上亮相,增加他们的名字辨识度。
  劳伦斯·萨勒坦组织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反对肯尼迪活动,他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毒师一样一丝不苟地工作,进展异常顺利。现在,他已经成为苏格拉底俱乐部的领导。
  肯尼迪总统仔细研究了幕僚的报告,报告中预计,他亲手挑选的那些国会议员候选人可能无法当选。想到自己可能再次成为一名毫无实权的领袖,他的身体首先作出了反应。他病倒了。不仅如此,他还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愤怒,愤怒中充满着令人生厌的恶意。他为自己的这种情绪感到羞愧,便将精力集中到克里斯蒂安·克里给他的秘密行动计划报告上。
  他注意到,克里斯蒂安是将这份报告直接送交给总统本人的,这样很妥当。这些情报令人恐惧,但是克里提出的解决方案更加不同寻常。
  其中的方案将牺牲一些道德原则,肯尼迪想,然后清醒地意识到这样做的代价,他潦草地在简报上签字同意。
  九月三号,克里斯蒂安·克里没有预约就来到了副总统的办公室。为了以防万一,他先给海伦·杜·普雷的贴身特工队长下了特别指令,然后才出现在杜·普雷的秘书面前,说他的事情非常紧急。
  副总统看到他大吃一惊。他未经预约,甚至未经允许就来拜访她,这违反了所有相关条例。一时间,他担心她是否会生气,但是她的聪明头脑不会让她这么想。她马上就意识到,克里斯蒂安不顾违反规定,一定是因为出了特别严重的问题。事实上,她感到一阵不安,想到过去几个月以来发生的一切,还能出什么更可怕的事呢?
  克里马上就感受到这种不安的情绪。“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说,“只不过是我们遇到了一些与总统相关的安全问题。作为我们安保计划的一部分,我们也屏蔽了您的办公室。请您不要接电话,只和最直属的工作人员联系,我一整天都会和您在一起,我本人。”
  杜·普雷马上就明白了,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她都不可能再接管这个国家,这也是克里在她办公室的原因。“如果总统安全出了问题,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她问道。没等到克里回答,她又说:“我必须和总统讨论这个问题,私人讨论。”
  “他正在纽约参加一个政治午餐会。”克里说。
  “我知道。”她说。
  克里看看手表:“总统再过半个小时就会给您打电话的。”
  电话来了,克里观察着海伦·杜·普雷脸上的表情。她似乎并不吃惊,而且只发问了两次。好,克里想,她一切正常,就不用担心她这里出问题了。接下来,她做了令克里斯蒂安肃然起敬的事情,他觉得这完全不是她的个性——副总统一般都比较胆小。她问肯尼迪是否可以和总统的幕僚长尤金·戴兹说话,当戴兹接电话的时候,她简单地询问了一下他们下一周的工作安排,然后就挂上了电话。她其实是在查验一下,电话里的声音是否属于肯尼迪本人,虽然她认得肯尼迪的声音。她问的问题只有戴兹才能提供准确信息,她就是在确认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音扮演的把戏。
  她对克里说话时冷冰冰的,看来她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头了,克里想。她说:“总统已经通知我,你会征用我的办公室为指挥中心,而我要服从你的指挥。我觉得事情很不同寻常,或许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我对这一切都十分抱歉,”克里说,“如果允许我喝杯咖啡,我会向您简要介绍一下整体状况,您会和总统了解得一样多。”这个回答倒是真的,但是又十分狡猾——她不可能知道得和克里一样多。
  海伦·杜·普雷仔细地审视着他。她并不信任他,克里知道。但是女人不懂得权力,她们不懂得暴力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说服她相信自己的诚恳。大概一个小时以后,他似乎赢得了她的信任。她漂亮又聪明,克里斯蒂安想,真可惜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美国总统了。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夏日,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将要在纽约市喜来登酒店会议中心举行的一场政治午餐会中发表演讲,随后是凯旋车队沿第五大道游行。然后他还要在靠近原子弹爆炸的地区发表一次演讲。这些安排三个月前就已经做好了,而且已经广而告之。这是克里斯蒂安·克里最不喜欢的情形,因为总统在人群中过于暴露。总有一些不正常的人,在克里眼里甚至连警察都是危险因素,因为他们手里有武器;而且由于城市失控的犯罪率,警察都已经士气低落了。
  克里采取了精心设计的安保措施,只有他在特勤局直接领导的行动小组才知道其中的精妙细节,总统偶尔几次公开露面中的保镖人选也只有他们知道。
  特别先头行动组已经提前出发了。这些小组要巡逻,并且一天二十四小时搜查那些将要参观的地区。参观之前两天,他就已经另派出一千名特工,准备混入到欢迎总统的人群中。这些人排列在凯旋车队的两边和前方,表面看也是欢迎的市民,实际上却组成了马其诺防线一般的人墙。还有五百名特工则占据了沿途房顶的制高点,不间断地观察那些能够俯瞰车队的房间窗户。除此之外,总统自己也有特别贴身护卫,数量为一百名。当然,还有乔装打扮过的特勤局人员混入了电视台和报纸,他们要么扛着报社的照相机,要么就在电台的转播车里。
  克里斯蒂安·克里还藏着其他一些妙招。在肯尼迪政府执政的这近四年当中,曾经发生过五次暗杀未遂案件,杀手们甚至没有一次能够靠近总统本人。当然,那些企图行刺的人都是些疯子,现在都被关在最森严的联邦监狱中。而且克里敢肯定,如果他们刑满释放,他会随便找个理由把他们再关进去。这些疯子们威胁要杀死美国总统的方法五花八门——通过邮件、电话、密谋,甚至在街上大喊大叫——不可能把他们个个关进监狱,但是克里斯蒂安·克里已经让他们的日子都很不好过,他们忙着保命还来不及,根本没有工夫考虑刺杀大计。他对这些人实施了各种监控,邮件、电话、个人监控和计算机监控等等。哪怕他们在人行道上吐口痰,都会惹上麻烦。
第52章
  所有这些防备措施,所有这些安排,都在九月三日这天布置到位。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即将在纽约市喜来登酒店会议中心的政治午餐会上发表演讲,数百名特工人员将分散在听众当中,等到克里进入会议中心之后,整座大楼将被封锁。
  同样是九月三日这天,安妮到第五大道采购。她在美国住了三周了,已经将一切安排到位。她打了该打的电话,会见了两个刺杀小组,小组成员们最后是伪装成工作人员,混在伯特·奥蒂克的油罐车中进入纽约的。他们都搬进了预先准备好的两处公寓,公寓里储存了足够的武器。这些武器都是通过一个地下运输队输送的,运输队对他们的核心计划一无所知。
  安妮不可能知道克里斯蒂安·克里的联邦调查局监听了她的每一通电话,监视了她每一步行动。刺杀小组在公共电话亭中打给她的所有电话都被截获,并且交由克里斯蒂安·克里审阅。
  而她已经下定决心,将这次计划变成自杀性行动,这一点她没有跟任何人透露。
  安妮自己也觉得很奇怪,离自己的人生终点只有四个小时了,她竟然还能到街上去购物。
  萨尔·特洛伊卡和伊丽莎白·斯通在办公室里忙个不停,经他们把零散的信息拼凑起来,形成的证据显示,克里斯蒂安·克里本来可以提前阻止原子弹爆炸。
  伊丽莎白·斯通的连排别墅离办公室只有十分钟车程,因此,两人便利用午饭的时间回去,在床上消磨一两个小时。
  一上床,他们就会忘掉所有压力。一个小时以后,伊丽莎白到卫生间冲个澡,萨尔则溜达到起居室,衣服也不穿就打开了电视。看着屏幕上的新闻,他吃惊得都忘了坐下。他又看了一会儿,才跑到卫生间,将伊丽莎白从莲蓬头下拽出来。她略有些被他的粗鲁吓到,因为他把她光溜溜地拽出来,浑身还滴着水就到了起居室。
  看着电视,她开始抽泣。萨尔将她揽到怀里。“事情可以这么看,”他说,“我们的麻烦结束了。”
  九月三日在纽约的这场竞选演说,是弗朗西斯·肯尼迪竞选连任活动中最重要的一站之一。按照计划,这次演说会对全国人民产生巨大的心理影响。
  第一步,在第五十八街喜来登会议中心召开午餐会。总统将在那里会见城里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人士。午餐会还将筹集额外部分的资金,用于被原子弹爆炸炸平的纽约中部地区的重建计划。一位建筑师分文不取,为遭破坏地区设计了一座恢宏的纪念馆,周围的地区则建成小公园,里面还有一片小小的湖水。市政府将买下那片土地然后捐献出来。
  午餐会之后,肯尼迪一行人将引导一场竞选游行,从第一百二十五街开始,沿着第七和第五大道走到时代广场,将第一尊大理石花环放在时代广场遗留的乱石堆上。
  作为午餐会的赞助商之一,路易斯·英弛和肯尼迪总统一起在演讲区就座,他还打算陪同总统一起走到等候的轿车那里,这样就可以在报纸和电视新闻中露脸。但让他惊奇的是,特工人员竟然将肯尼迪围在一个小圈子里,把他隔离在了圈外。总统由保镖护送,经由演讲台的后门出去了。
  外面的街上人山人海。特工们已经进行了清场,在总统专车周围留出了半径至少一百英尺左右的保护圈。圈子里面有足够的特勤人员形成坚实的方阵保护总统。圈子外面,有警察维持人群秩序。保护圈的边缘地区则是摄影摄像记者,他们一看到特勤局的前锋保镖从酒店里出来,就蜂拥上前。然后,不知为什么,他们又等了十五分钟。
  总统终于从酒店门口出来了,在摄像机的包围下,他快速走向专车。就在此刻,大道突然上演了一出精心编排的血腥芭蕾。
  六个人冲破了警察的警戒线,一路还推倒了几名警察,向总统的装甲专车跑来。一秒钟以后,另外一组六人又冲破了马路对面的警戒线,用机关枪放倒了专车周围的五十名特工。
  紧接着,八辆轿车冲进清场后的开阔地。装备齐全、身着防弹衣的特工人员就像一个个大号气球一样,举着手枪和机枪冲出来,抓住了落在后面的袭击者。他们枪法精准,干脆利落,不到半分钟,十二名刺客已经全部横尸当场,他们的枪也都哑了。总统专车轧着路沿石飞驰而去,其他特工的车子紧随其后。
  就在这时,安妮,拼着一腔狠劲,手里拿着两个布鲁明戴尔百货店的购物袋冲上了总统专车行驶的道路。购物袋里满满都是爆炸凝胶,还有两个强力炸弹。专车想拐弯避开,但是太迟了,车子径直撞向她,而安妮也引爆了那两颗炸弹。总统专车腾空而起,至少离地面有十英尺高,接着化成一团火球落下来。爆炸的威力将车里所有人都撕成碎片,当然,安妮也灰飞烟灭,只剩下几片色彩鲜艳的购物袋残片躺在地上。
  有个电视摄像师很有头脑,立即摇动摄像机拍下一个全景画面,将所有可见的景象都收入镜头。只见枪声一响,成百上千的民众立即扑倒在地,他们一直趴着不动,好像在向苛刻无情的上帝请求宽恕。在这一片卧倒的人群中,有人被刺客小组重武器的流弹击中,有的被强力炸弹炸伤,鲜血汩汩流淌。很多人受到了震荡冲击,恐怖行动结束之后,他们爬起来,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电视摄像机记录下了所有这一切,全国震惊。
  在副总统杜·普雷的办公室,克里斯蒂安·克里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喊道:“他妈的到底怎么一回事!”
  海伦·杜·普雷盯着电视屏幕,然后气愤地对克里说:“那个假扮总统的可怜虫是谁?”
  “我的一名特工。”克里斯蒂安·克里说,“那些人不应该能凑得那么近的。”
  杜·普雷冷冷地看着克里,接着她变得极为愤怒,克里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你为什么不取消整个活动?”她嚷道,“为什么你没有避免这个悲剧发生呢?市民只是想亲眼看看他们的总统,却有人死在大街上。你还浪费了自己人的生命。我一定会就你的行动向总统和相应的国会委员会提出质询,我说到做到。”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克里说,“你知道每天针对总统的威胁有多少吗?如果我们接受这些威胁,总统就只能像坐牢一样困在白宫里。”
  他说话的时候,海伦·杜·普雷就审视着他的脸。“你为什么这次使用了替身?”她问,“这是一种极端措施,如果形势真的有那么严峻的话,你为什么还要让总统到那里去?”
  “等到你成为总统的时候,你就可以问我这些问题了。”克里回答得毫不客气。
  “弗朗西斯现在在哪里?”
  克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像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似的:“他正在回华盛顿的路上,我们不知道这次的阴谋涉及面有多么广,所以我们想让他回到这里来。他现在安然无恙。”
  杜·普雷不无讥讽地说:“好吧,现在我总算知道了他是安全的。我估计你已经跟其他幕僚也汇报过了,他们都知道他是安全的。但是美国人民呢,他们什么时候才知道他是安全的?”
  克里说:“戴兹安排了一切,总统会走上电视,只要他一进入白宫,就将对全国人民发表讲话。”
  “这可真是漫长的等待,”副总统说,“你为什么不能现在就知会媒体,并且告知人民呢?”
  “因为我们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克里平静地对她说,“或许让美国公众为他们的总统担心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此刻,海伦·杜·普雷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她明白克里本可以趁早阻止这一切,而不必等事态发展到顶峰。面对这个人,她心中生出一股极度的厌恶,然后她又想到了有关他本可以制止原子弹爆炸却没有行动的指控,现在她相信,那项指控同样是有道理的。
  但是她更感到绝望,因为她意识到,如果没有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的同意,克里不可能这样做。
第53章
  遇刺事件将肯尼迪推向了民意调查的顶峰。十一月,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获选连任美国总统。这是一场压倒性的胜利,所有他亲自挑选的议员候选人也几乎都顺利入主国会。终于,总统掌控了国会参众两院。
  就职典礼之前这段时间,从十一月到一月,弗朗西斯·肯尼迪都在让他的班子成员草拟新的法案,以提请充分配合的新国会批准。各方面都支持他:他得到了报社和电视台的帮助,他们都在编造故事,添油加醋地描述格莱斯和提波特怎样和亚布里尔有联系,他们怎样参与了一场大阴谋,企图刺杀总统。每周的新闻媒体都在头版大幅报道了这些事件。
  当肯尼迪总统将自己改革美国政府的革命性计划交给幕僚时,他们虽然没有声张,却都感到十分恐惧。大型企业将大受打击,因为会有强硬的特许机关来监管这些企业。各个公司将接受刑法处罚而不是民法介入。很明显,它们最终的结果就是受到诈骗操纵和贿赂组织的指控。其实肯尼迪已经草草地记下了几个名字,他们是英弛、萨勒坦、奥蒂克和格林威尔。
  肯尼迪强调,要让民众支持他的提议,最明确的办法就是消除美国社会中的犯罪现象。他计划对宪法提出修正案,将严厉打击犯罪写入宪法。不仅要改变证据原则,而且要让脑扫描测谎术在刑事案件中的强制执行合法化。
  但是最让人瞠目的是,他计划在阿拉斯加的荒野中建立罪犯服刑基地,专门安置那些犯罪三次以上的积犯,实际上,那就是终身监禁地。
  弗朗西斯·肯尼迪对幕僚说:“我要你们仔细研究这些提案,如果你们不能接受它们,我将准备接受你们的辞呈,尽管我个人对此会非常难过。我期待你们三天内给予回复。”
  就在这三天里,奥德布拉德·格雷要求与总统进行一次私人会谈,午餐的时候,他们在黄色椭圆办公室见面了。
  格雷表现得极为正式,刻意回避了他过去与肯尼迪的私人关系。“总统先生,”他说,“我必须向您申明,我反对您在这个国家控制犯罪的计划。”
  肯尼迪也很严肃:“那些计划都是必需的,而且我们这个新的国会将通过所有必需的法律。”
  “我不能同意在阿拉斯加建立那些劳役营地。”格雷说。
  “为什么不行?”肯尼迪问,“只有惯犯会被送到那里去。几百年以前,英国就是通过将罪犯送往澳大利亚,解决了同样的问题,这样对英国和澳大利亚都有好处。”
  肯尼迪的回答很直接,但是奥德布拉德·格雷并没有因此就吓住,他不无失望地说:“您知道那些罪犯中大部分都将是黑人。”
  “那就别让他们犯罪呀,”肯尼迪说,“把他们纳入政治体系。”
  格雷反唇相讥:“那就让您的大公司不要使用黑人做那些奴隶一样的苦工——”
  “别扯这些,奥托,”肯尼迪说,“这不是种族问题,过去几年里我们一起工作,我已经好多次向你证明我根本不是种族主义者。现在你可以信任我,或者信任苏格拉底俱乐部。”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信任任何人。”奥德布拉德·格雷说道。
  “我来让你认清现实,”肯尼迪几乎生气了,“黑人罪犯将从黑人人口中清除出去。这有什么不对吗?黑人是最主要的受害者,为什么这些受害者要保护伤害他们的人呢?奥托,我坦率地说吧,我国的白人都非常害怕黑人犯罪群体,且不说他们这样的想法是对还是错。如果我们能令大部分黑人都融入到中产阶级中,又有什么不对呢?”
  “您的提议是要扫除大部分年轻一代的黑人,”格雷说,“这可是底线,我不同意。”他沉吟片刻,“就算我信任您,弗朗西斯,那么下一任总统呢?他可能会把那些劳役营用来关押持不同政见的活动分子。”
  “这并不是我的本意。”肯尼迪说,他笑了笑,“可能我当总统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长呢。”
  这句话让格雷打了个冷战。难道肯尼迪考虑着要修改宪法,从而可以竞选第三次连任吗?格雷的脑海里敲响了警钟。
  “哪有这么简单。”他说。然后他大着胆子加了一句:“您可能会变的。”
  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确实感到肯尼迪变了。突然他们变成了彼此的敌人。
  “你要么跟着我干,要么就退出。”肯尼迪说,“你指责我将会扫除整整一代黑人。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们到劳改营中可以接受教育和管教,从而支持社会契约体制。我还要对苏格拉底俱乐部采取更加极端的措施,他们连进劳改营的选择都没有,他们才是我要铲除干净的人。”
  格雷明白肯尼迪已经下定决心了,他从来没见过总统这么坚决,这么冷漠。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软弱。然后肯尼迪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奥托,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我们会建立一个伟大的美国。”
  “就职典礼之后,我再答复您。”格雷说,“但是,弗朗西斯,这让我感到很难受,不要背叛我。如果我的同胞不得不到阿拉斯加挨冻受苦,我也想要很多白人跟他们一起挨冻。”
  肯尼迪总统在内阁会议室会见了他的幕僚。同时收到特别邀请到会的还有副总统杜·普雷和安纳肯医生。肯尼迪知道自己一定得十分小心——这些都是最了解他的人,所以他决不能让他们猜出他真正的计划。他对他们说:“安纳肯医生有些话要说,可能会让你们大吃一惊。”
  pet扫描技术已经得到完善,心脏停搏和完全记忆力丧失的危险由百分之十降到了百分之一。安纳肯在做这些阐述时,肯尼迪心不在焉地听着。海伦·杜·普雷义愤填膺,因为法律竟然可以强迫自由公民接受这样的检测。听到她的抗议,肯尼迪淡淡一笑,他已经预料到她会这样说。当安纳肯医生因此而表现出沮丧的情绪时,他又笑了——载德这么博学,脸皮不应该这么薄的。
  当格雷、威克斯和戴兹都表示同意副总统的意见时,肯尼迪就不那么开心了。克里斯蒂安·克里没有表态,正如他所料。
  他们都注视着肯尼迪,等待着他说话,他们都想弄明白他的态度。他得说服他们赞同自己的做法。他缓缓地开口了:“我明白这其中所有的困难,”他说,“但是我已经决定要让这个测试进入法律体系。不是完全进入——因为仍然存在一定程度的危险,尽管危险很小。安纳肯医生已经向我保证,通过进一步的研究,危险概率甚至可以降为零。不过这是一项科学实验,将会给我们的社会带来革命性的变化。不必在意那些困难,我们能克服一切的。”
  安纳肯平静地说:“国会不会通过这样一项法律的。”
  “我们会想办法让他们通过,”肯尼迪板着脸说,“其他国家也会使用这项技术,其他情报机构也会使用,因此我们非用不可。”他大笑着对安纳肯说,“我得削减你的预算了。你的发现会造成太多麻烦,让所有的律师都失业,但是有了这项测试,无辜的人也绝不会被判有罪了。”
  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走到门口,看向外面的玫瑰花园。然后他说:“我要让大家看看我多么信任这个测试。我们的敌人总是指控我应该对原子弹爆炸负责,他们说我本来应该制止这件事的。尤,我想让你帮安纳肯医生来安排这件事,我想第一个接受pet扫描测试,立即进行。去安排观察员,还有法律文件。”
  他对克里笑笑:“他们会问我,‘你应该以任何形式对原子弹爆炸负责吗?’我会回答的。”他停了一下,“我会接受测试,我的总检察长也会接受,对吗,克里斯?”
  “当然了。”克里心虚地开了句玩笑,“但是您先请。”
  在沃尔特·里德医院。专门为肯尼迪总统预留的套房有一间特别会议室,总统本人和他的幕僚威克斯、格雷、戴兹以及杜·普雷都在,还有金兹众议员和兰博蒂诺参议员以及一个监控小组,由三名执业内科医生组成,负责监视这个过程,并且确认脑扫描的结果。现在,众人都在听安纳肯医生解释测试步骤。
  安纳肯医生把幻灯片准备好,打开投影仪,然后开始了他的解说:“你们中有些人也已经知道了,这个测试是一项绝对可靠的测谎检查,通过计量大脑中某些化学物质的活动水平来评估回答是否真实,这一切是由改良之后的正电子成像术扫描来完成的。试验步骤最早被证明在有限范围内可行,当时的试验是在圣路易斯的华盛顿大学医学院做的,幻灯片显示的就是人脑进行工作的过程。”
  众人面前一张巨幅白色屏幕上,显示出一张大幻灯片,然后另外一张,又是一张。当病人阅读、倾听、说话,甚至只是在思考一个词的意思时,大脑中的不同区域就会有鲜艳的色彩亮起。安纳肯医生用放射性物质标记了人体中的血液和葡萄糖。
  “从本质上来说,进行pet扫描的时候,”安纳肯医生说,“大脑就是在通过动态的颜色说话。结果显示的时候,大脑后方的一个点就会亮起来。衬着深蓝色的背景,在大脑中间位置,你们能够看到一个不规则的白点出现,带着一点小小的粉红斑,并且渗出一点蓝色,这是在说话的时候出现的。在大脑前方,病人思考的时候,也会有类似的小点亮起来。通过这些图像,我们设置了剖析大脑的磁共振成像。现在整个大脑就像是一盏有魔力的灯笼。”
  安纳肯医生环顾四周,看看大家是否都能跟得上他的解说,然后继续道:“你们看到大脑中间那个位置在变化吧,当受试者撒谎的时候,流经大脑的血量就会增加,然后就会形成另外一个图像。”
  人们吃惊地看到,在那个白点的中心,呈现出一片不规则的黄色区域,里面有个红色的圆圈。“受试者在撒谎,”安纳肯医生说,“如果我们测试总统的话,那片黄色区域里的红色就是我们一定要寻找的部分。”安纳肯医生朝着总统点点头。“现在我们去检测室吧。”他说。
  在四壁镶着铅板的房间里,弗朗西斯·肯尼迪躺在又冷又硬的桌子上,身后悬着一个又大又长的金属圆筒。安纳肯医生将塑料面具绑在他的前额,直到他的下巴,这使肯尼迪感到有些害怕,不由一阵战栗。他讨厌一切盖住脸的东西。他的双臂被绑在身体两侧,然后他感到安纳肯医生将他躺的桌子推入圆筒。圆筒内部比他想象中要更狭窄、更黑,十分沉寂。现在他周身遍布一圈放射性检测晶体。
  然后肯尼迪听到安纳肯说话的回声,让他看着他双眼前方的白色十字。声音听起来有些空。“你要一直盯着那个十字。”医生重复了一遍。
  五层楼下面的一个房间是医院的地下室,装着一个充气管道,前端是个注射器,包含有放射性氧气,做过标记的水在里面回旋。
  上面扫描室的命令传到这里的时候,那根管子就急速上升,曲曲折折地穿过医院四壁后面隐藏的管道,直奔目标而去。
  安纳肯医生打开充气管,手持注射器,他走到pet扫描仪的下边,朝着肯尼迪喊话。肯尼迪听到的仍然是空洞的回声。“现在注射。”然后他感觉到医生走进黑暗的圆筒中,将针头扎进自己的胳膊。
  透过扫描仪尽头一个四壁都是玻璃的房间,那些幕僚只能看到肯尼迪的脚底。安纳肯医生再次进入玻璃房,打开高挂在墙上的电脑,这样他们大家就可以看到肯尼迪大脑运行的情况。他们仔细地看着,只见示踪剂在肯尼迪的血液中游走,发射出正电子,这是一种反物质粒子,和电子碰撞之后,会使得伽马射线能量爆发。
  他们看到肯尼迪的放射性血液冲入肯尼迪的视觉皮质,从而产生伽玛粒子流,并立即被放射性探测器的圆环捕捉。肯尼迪一直按照指示盯着那个白色的十字架。
  然后,通过深入扫描仪内部的麦克风,肯尼迪听到安纳肯向他提问。
  “你的全名是什么?”
  “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
  “你的职业是什么?”
  “美国总统。”
  “你是否曾以任何方式参与了纽约原子弹爆炸事件?”
  “不,我没有。”
  “你是否知道任何办法可以阻止爆炸发生?”
  “不,我不知道。”肯尼迪回答。在黑漆漆的圆筒里,他的话就像拂过脸庞的风一样,一下子就消失了。
  安纳肯医生注视着头顶上的电脑屏幕。
  电脑用一片蓝色标示出肯尼迪的大脑,沿着头骨的曲线,形状十分雅致。
  幕僚们都惴惴不安地看着屏幕。
  但是没有出现表示说谎的黄色斑点,也没有红色圆圈。
  “总统说的都是实话。”安纳肯医生说。
  克里斯蒂安·克里觉得双腿发软,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通过这项测试的。
第54章
  “我不明白他是怎么通过这个测试的。”克里斯蒂安·克里说道。
  因为年迈体弱,先知的轻视表情仅仅在脸上一掠而过。他说:“看吧,现在我们的文明里诞生了绝对可靠的科学测试,就为了确定某个人是否撒谎。而第一个接受测试的人就撒了谎,并且安然无恙。‘我们现在能解决清白与罪恶之间最黑暗的谜团!’真是可笑。无论男人女人,时时都在自欺。我一百岁了,仍然不知道我的生活到底是真是假,我真的不知道。”
  克里斯蒂安从先知手里接过雪茄点上,那一小圈火光让先知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博物馆的面具。
  “我没有阻止原子弹爆炸。”克里斯蒂安说,“我对此负有责任。如果我接受那个pet扫描的话,我知道真相,扫描仪也会知道。但是我觉得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肯尼迪,我总是能读懂他的内心。他的确是不想让我审讯格莱斯和提波特,他想让那个爆炸发生。可是他怎么就能通过测试呢?”
  “如果大脑真的如此简单,那么我们的思维也会简单到无法弄懂它。”先知说,“这是你们安纳肯医生的机智之处,我想这也是你问题的答案。肯尼迪的大脑拒绝承认他的罪恶,因此,扫描仪电脑显示他是无辜的。你我更了解真相,因为我相信你说的话。但是即便是在肯尼迪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也永远都会觉得自己是清白的。”
  “与肯尼迪不同的是,我将永远觉得自己有罪。”
  “想开点。”先知说,“你不过是害死了一万人而已,还是两万人?你唯一的希望就是拒绝接受测试。”
  “我已经向弗朗西斯保证过,”克里斯蒂安说,“而且媒体也会因为我拒绝接受测试而整死我的。”
  “那么你到底为什么同意接受测试呢?”先知说。
  “我以为弗朗西斯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克里斯蒂安说,“我以为他会不敢接受测试,然后撤销决定,因此我才坚持他率先接受测试。”
  先知有些不耐烦了,他发动了自己的轮椅马达。“爬到自由女神像上去吧,”他说,“为你的公民权利和人格尊严大声疾呼,你会全身而退的。没人想看到这样可恨的科学试验成为法律条文。”
  “那是当然,”克里斯蒂安说,“我不得不这么做了,但弗朗西斯会知道我是有罪的。”
  先知说:“克里斯蒂安,如果测试中问你是不是个坏蛋,你会如何回答,真心实意地说?”
  克里斯蒂安大笑起来,真真正正的大笑:“我会回答说不是,我不是个坏人。那么我就能通过。这真是可笑。”他充满感激地摁了摁先知的肩膀,“我不会忘记你的生日晚会的。”
  对克里的话作出最快反应,而且反应最为激烈的是副总统杜·普雷。她说:“如果你拒绝测试,你就得辞职,而且即便辞了职,你的态度也会给总统的任职造成伤害,这一点你明不明白?”
  “我一点也不明白,”克里说,“难道为了保住位子,我就得同意让安纳肯这样的家伙折腾我的大脑吗?要不就是你觉得我真的有罪?”从她的目光中,他已经看到了答案。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绞刑宣判法官,他想。然后他辩护道:“还有美国宪法呢,我有个人自由,可以拒绝这样的测试。”
  奥托·格雷厉声道:“说到罪犯的时候,你可没那么笃信宪法,你也急着把他们运送到阿拉斯加去。”
  克里道:“天哪,奥托,你不会真相信是我要送他们去的吧,你信吗?”奥托回答:“我当然不相信,但是你得接受测试才行。”克里听了刚刚松了一口气,奥托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要么就辞职。”
  克里转向威克斯和戴兹。“你们怎么看?”他笑着问二人。
  威克斯先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毫不怀疑,你是无罪的,所有针对你的指控纯粹都是扯淡。但是如果你拒绝接受脑扫描,公众就会认为你是有罪的,然后你就只能离开本届政府了。”
  克里转向戴兹:“尤金?”
  戴兹不肯看他。他欠我一个人情,克里想。然后戴兹以一种十分审慎的语气说:“克里斯蒂安,你一定得接受测试,就算你辞职也对我们大家没多大用处。我们已经宣布你将接受测试,因为这是你自己同意的,为什么现在改变主意了呢?你肯定不必害怕这个测试。”
  “我承诺过要对弗朗西斯·肯尼迪忠诚,”克里说,“现在我思来想去,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
  戴兹叹了口气:“我当然希望你要是能早点考虑清楚就好了,至于辞职,我觉得这得由总统决定。”
  他们都看向弗朗西斯·肯尼迪。他面如死灰,平时淡蓝色的眼睛此刻却似乎蓝得更深,更沉。但是他对克里说话时的语气却温和得令人吃惊。“克里斯蒂安,”他说,“看在我们俩多年以来的亲密友谊份上,我能不能劝你一句?我冒险参加了测试,因为我觉得这对于我们的国家和总统的职责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同时也因为我根本无罪。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克里斯蒂安,我相信你。”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克里感觉自己很恨弗朗西斯·肯尼迪。这个人怎么能这样掩盖自己的罪行呢?为什么这位最好的朋友要将自己硬生生逼上真相的十字架呢?但他只是镇静地说:“我就是不能接受,弗朗西斯。”
  肯尼迪严肃地说:“那么就这样吧。我不想让你辞职,我也不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我们继续开会吧。”
  戴兹问:“我们要对媒体发个声明吗?”
  “不,”肯尼迪说,“如果他们问起来,就说总检察长得了流感,等到康复以后再接受测试,这样可以为我们争取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以后呢?”戴兹问。
  “到时候再说。”肯尼迪道。
  肯尼迪召见中情局局长西奥多·泰佩,在黄色椭圆办公室进行一次私人会谈。他支开了其他所有人,因为他不想有人看着,也不想留下任何记录。
  肯尼迪没有在礼节上浪费时间,也没有轻松茶点来装点门面。他开门见山地对泰佩道:“西奥,我们现在面临一个大问题,只有你和我才能明白,也只有你和我才能解决。”
  “我会尽力而为,总统先生。”泰佩说。肯尼迪在泰佩的双眼中看到了厉色,他闻到了血腥味。
  “我们这里的一切谈话都是最高机密,享有行政特权。”肯尼迪说,“你不要把我说的话传给任何人,包括我的幕僚也不行。”这时泰佩意识到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肯定极为敏感,因为肯尼迪过去什么事都是让他的幕僚们知道的。
  “是亚布里尔,”肯尼迪说,“我肯定,”——他微微一笑——“我确信,你已经仔细考虑过他的问题了。他将遭到审判,这样就会把所有对美国的怨恨集聚在一起。他会被判有罪,并判处终身监禁,但是接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发生恐怖主义行动,对方还会扣押重要人质,然后其中一项条件就将是释放亚布里尔。那时我已经不是总统了,而亚布里尔就会重获自由,我们等于是放虎归山。”
  肯尼迪曾在泰佩的脸上捕捉到过怀疑的神色,他怀疑的标志就是没有任何标志,因为泰佩太精于伪装了。他只要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双唇发僵,让自己的表情一片空白,这样就不会被看透心思了。
  但是泰佩现在却微微一笑:“您一定已经读过我的反情报部门主管人提交的内参了吧,您这番话跟他说得一模一样。”
  “所以我们怎么能阻止这一切呢?”肯尼迪问。这是在自问自答,所以泰佩没有回应。
  肯尼迪决定时机已到:“我向你保证,我能说服亚布里尔接受大脑测试,他这边我来搞定。公众需要知道的是,测试结果证明了原子弹爆炸和亚布里尔有关,由此便可以将这件事板上钉钉,定性为全球范围的阴谋。我们也可以洗清克里斯蒂安,然后抓住那两个孩子——启动搜捕程序,至少将他们绳之以法。”
  两人认识以来,肯尼迪第一次看到泰佩用一种狡猾的目光看着自己,那目光中带着赞美,意味着他将自己看作了同谋。他知道泰佩考虑事情比自己还要长远。“我们并不真需要亚布里尔的回答,对吗?”
  “对。”肯尼迪说。
  泰佩问:“克里斯蒂安也参与了这事吗?”
  这个问题让肯尼迪很难回答,而这还不是最难的部分,他缓缓地说道:“别提克里斯蒂安了。”
  泰佩点点头。泰佩站在自己这边,明白自己的意思。泰佩看着肯尼迪,就像仆人看着自己的主人,等待主人给自己布置任务,而这项任务将把两个人的命运拴在一起。
  “我猜,我不会收到任何书面指示吧?”泰佩说。
  “不会,”肯尼迪说,“我现在就直接给你具体指令。”
  “要非常具体,”西奥多·泰佩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总统先生。”
  听到如此冷静的回应,肯尼迪微微一笑。“安纳肯医生绝对不会这么做的。”他说,“一年前,我自己也做梦都想不到我会这么做的。”
  “我明白,总统先生。”泰佩说。
  肯尼迪知道此时不能再犹豫了:“亚布里尔同意接受测试之后,我就把他转到你们中情局的医学部。你们的医学小组来做那个扫描,由他们进行测试。”他能看到泰佩眼中的目光,是一种踟蹰怀疑,不是怀疑这是否道德,而是怀疑这是否可行。
  “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谋杀,”肯尼迪不耐烦地说,“我没那么愚蠢,也没那么丧心病狂,如果我真想这么做,我一定会跟克里斯蒂安说的。”
  泰佩还在等待。
  肯尼迪知道他必须说出自己的最终决定。“我发誓,我请你做这些事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国家。不管亚布里尔坐牢还是获释,他都不能再成为一个危险因素。我想要你们的医学小组将这个测试做到底。根据安纳肯医生的说法,测试协议中也包含了产生副作用的风险,那会造成全部记忆被清除。一个没有记忆、没有信仰、没有理念的人,也就构不成威胁了。他将过上宁静的生活。”
  肯尼迪熟悉泰佩眼中的目光——那是一个掠食者发现另外一个同样凶残的奇怪物种时才有的目光。
  “你能组织一个小组完成这项任务吗?”肯尼迪问。
  “要等我先向他们解释整个情况。”泰佩说,“我只招收那些愿意为国献身的人。”
  当天深夜,西奥多·泰佩将亚布里尔押至肯尼迪的居住区。这一次的会谈仍然简短,就事论事而已。没有茶点,没有客套。肯尼迪单刀直入,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肯尼迪对亚布里尔说:“你是否参与了原子弹爆炸一案,对于美国人民来说非常重要。为了消除我们的恐惧,你的名字要和这件事情撇清,这很重要。现在,你确实得为你其他的罪行而遭到审判,而且会被判处终身监禁。但是我保证将会允许你和外面世界的朋友们联系。让我们设想一下,他们对你够忠心,制造了一起人质事件,然后要求释放你,届时我将接受他们的条件。但是只有你先证明自己与原子弹爆炸没有关系,我才能做到这些……我明白你还有些怀疑。”
  亚布里尔耸耸肩:“我看您的条件可真够大方的。”
  肯尼迪聚集起全身力量,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他想起亚布里尔先对自己的女儿特丽莎施展百般魅力,然后又用一把枪顶住了她的脖子。但是这样的手段对亚布里尔本人却不起作用,他只能用亚布里尔自己严格的道德来说服他。
  “我这样做是为了消除我们国家思想上的恐惧,”肯尼迪说,“这是我最大的担忧。其实能看到你在监狱里待上一辈子,我再高兴不过了,所以我能给你提出这样宽松的条件都是因为职责所在。”
  “那么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来说服我呢?”亚布里尔问。
第55章
  “仅仅把职责当作走形式,这可不是我的个性。”肯尼迪说,而且看出来亚布里尔正慢慢开始相信他的话,相信他是一个恪守道德、值得信赖的人。肯尼迪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特丽莎的形象,她是如何相信了亚布里尔的善良。然后他对亚布里尔说:“我们觉得是你的人制造了原子弹爆炸事件,你因此而义愤填膺。现在就是一个机会让你证实自己和你那些同志们的清白。为什么不接受呢?你害怕会通不过测试吗?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我现在也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尽管我不是十分相信。”
  亚布里尔直直地看着肯尼迪的眼睛:“我不信有人会原谅我对你的所作所为。”他沉默了,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是他并没有上当。只有美国的腐败本质,才会让人用这种手段去达到不道德的政治目的。
  亚布里尔并不知道过去半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一直被隔离起来,接受各种秘密审讯。肯尼迪又进一步施压:“接受这项测试是你获得自由的唯一希望,当然,前提是你能通过测试。”
  肯尼迪叹了口气:“我不会原谅你,但是我理解你的行动。我明白你觉得为了我们的世界,你做了应该做的,就像我要做我应该做的事一样。而这些都在我的权限之内。我们是不同的人,我做不了你的事,而你呢——我无意冒犯——你也做不了我的事,我可以给你自由。”
  他看出自己已经说服了亚布里尔,几乎感到有些难过。他又继续劝说,用尽自己的才智、魅力以及表面看上去的高尚。他向亚布里尔展示了自己过去的所有形象,那些亚布里尔以为真实的一面,那些已经被他彻底抛弃的曾经的自己,只为了让亚布里尔相信他。他看到亚布里尔脸上露出微笑,笑容中既有同情,又有轻蔑。这时,他知道自己终于成功了。他已经赢得了亚布里尔的信任。
  四天以后,亚布里尔接受了pet医学性审讯,然后这个恐怖分子又被押回到联邦调查局,接受监控。之后他迎来了两位来访者,弗朗西斯·肯尼迪和西奥多·泰佩。
  亚布里尔已经不穿约束衣了,也没戴手铐之类的东西。
  接下来一个小时内,三个人一起平静地喝茶,吃了点小三明治。肯尼迪仔细审视着亚布里尔。这个人的脸似乎已经变了,这是一张敏感的脸,双眼略显阴郁,但是心平气和。他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在审视着肯尼迪和泰佩,好像要解开什么谜团一般。
  他似乎很知足,似乎知道自己是谁,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纯洁的气息,是从灵魂里透出的纯洁,肯尼迪简直不忍心看着他,所以就告辞离开。
  如何处置克里斯蒂安·克里的问题让弗朗西斯·肯尼迪更加难受。他请克里到黄色办公室进行一次私人会谈,这倒是完全出乎克里斯蒂安的意料之外。
  但是弗朗西斯·肯尼迪平静地开始了会谈:“克里斯蒂安,在我的家人之外,我和你的关系是最近的。我觉得我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彼此。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不得不请你在我就职之后提出辞职,就在某个我可以接受的时候。”
  克里看着这张英俊的脸,还有那温和的笑容,他简直不能相信总统就这样开了他,连个解释也没有。他平静地道:“我知道我在某些地方走了几个不恰当的捷径,但是我做这一切的最终目的都是要保护你不受伤害。”
  “你任由原子弹爆炸了,你本来可以阻止的。”
  克里斯蒂安非常冷静地思考着眼前的情况。他再也感受不到原来对肯尼迪的那份情谊了,他再也不相信自己的人性,不相信自己做的事是正确的。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承受这个负担,弗朗西斯·肯尼迪必须和他一起对发生的一切承担责任,哪怕是私底下的分担。
  克里直直地盯着对面那双他无比熟悉的淡蓝色眼眸,希望从中能发现一点点慈悲。
  “弗朗西斯,我做的都是你希望我做的事情。我们俩都知道那是挽救你的唯一办法——我知道你不能作那个决定。那样会毁了你,你那时如此不堪一击。弗朗西斯,弗朗西斯,不要谴责我,不要判断我的对错。他们要把你从总统位子上一脚踢开,而这是你无法承受的。你当时近乎绝望,而我是唯一明白这一点的人。他们要让你的女儿白死一场,他们要让亚布里尔逍遥法外,他们要让美国遭到耻笑。”克里停了一下,很吃惊地发现弗朗西斯·肯尼迪就那么看着他,完全无动于衷。
  肯尼迪说:“所以你以为我在寻求报复。”
  “不是报复亚布里尔。”克里说,“或许是报复命运。”
  “你可以一直待到就职典礼之后,”肯尼迪说,“这是你应得的。但你是一个危险目标,你成了众矢之的。我得让你消失,才能收拾残局。”
  他沉吟片刻:“你觉得你做了我想让你做的事,你错了,克里斯。你觉得我采取的行动都是出于报复,你想错了。”
  克里斯蒂安·克里模模糊糊感觉到正在远离自己的世界,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他说:“弗朗西斯,我了解你,我理解你。我们一直都像兄弟一样,我经常感觉,我们两个就是兄弟。为了救你,我做了兄弟该做的事情,我作出了决定,我承担了罪行,我可以让整个世界来谴责我,而不是你。”
  他顿了顿:“你需要我,弗朗西斯。现在你采取的行动中更需要我,让我留下吧。”
  弗朗西斯·肯尼迪叹了口气。然后他说道:“我毫不怀疑你的忠诚,克里斯蒂安。但是就职典礼之后你必须离职。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不再讨论。”
  “我做这些是为了救你。”克里斯蒂安说。
  “你确实救了我。”肯尼迪说。
  克里斯蒂安想起了四年前,十二月初的那一天,美国当选总统弗朗西斯·肯尼迪在佛蒙特的修道院外面等着他。肯尼迪已经消失了一周,报纸和他的政坛对手们作出了种种猜测——他正在接受心理治疗,他已经崩溃了,或者他还有个秘密情人,等等。但是只有两个人——修道院院长和克里斯蒂安·克里——知道真相:弗朗西斯·肯尼迪其实正沉浸在对刚刚去世的妻子的深切哀悼之中。
  那是他当选总统一周之后,克里斯蒂安开车载着肯尼迪到了佛蒙特州怀特河交汇口之外的天主教修道院。院长迎接了他们,他是唯一知道肯尼迪身份的人。
  院中的修士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接触媒体,甚至也不和修道院所在的小镇接触。这些修士只和上帝交流,此外就是和他们种植生活必需作物的那片土地交流。他们都发过誓,终日沉默不语,只有在祈祷的时候才说话,要么就是因为疾病,或者院中某些意外事故造成的疼痛才尖叫两声。
  唯独院长有一台电视,并且能看到报纸。电视新闻节目总是让他感到好笑,他特别喜欢的是深夜节目主持人的一些观点,还经常略带讽刺地想象着自己也是代表上帝的某个主持人。他以这样的想法来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谦卑。
  车停了下来,院长正在修道院大门那里等着,身侧各站着一名修士,都穿着粗糙破旧的棕色长袍,脚踏草鞋。克里斯蒂安从后备厢中取出肯尼迪的包,注视着院长和当选总统握手。院长看起来不像是神职人员,倒像一位管家。他愉快地咧嘴笑着欢迎他们。当克里斯蒂安向他介绍自己时,他打趣地问:“你为什么不也留下来?一周沉默不语不会有什么害处。我曾经在电视上见过你,你一定已经厌倦讲话了。”
  克里斯蒂安笑笑表示感谢,但是没有回答。弗朗西斯·肯尼迪和院长握手的时候,克里一直看着肯尼迪,他那张英俊的脸沉着镇静,握手的动作也没有过多的感情色彩——肯尼迪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的目光中心事重重,就好像是被迫要去医院做场小手术。
  “希望这事我们可以保密,”克里斯蒂安说,“人们不喜欢这种宗教静修,他们可能会觉得你不正常了。”
  弗朗西斯·肯尼迪的脸硬挤出一丝微笑,是有节制却又自然而然的礼貌。“他们不会发现的,”他说,“我知道你会做好隐蔽措施,一周以后来接我,这段时间应该够了。”
  不知道静修的这几天会发生什么,克里斯蒂安有些担心,几乎要流下泪来。他抓住弗朗西斯的双肩:“你想要我留下来陪你吗?”肯尼迪摇摇头,穿过大门,进入修道院。那天克里斯蒂安觉得他看起来还不错。
  圣诞节第二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冷空气将整个世界都洗刷得干干净净,就好像被放进一个玻璃盒子中一样,天空如明镜,大地就像棕色的不锈钢。克里斯蒂安开车来到修道院大门口,看到弗朗西斯·肯尼迪正在等着他,一个人,也没有任何行李。他双手伸向头顶,瘦高的身体向上紧绷着,似乎因为重获自由而喜悦万分。
  克里斯蒂安下车跟肯尼迪打了个招呼,肯尼迪一下子拥抱住他,高兴得大喊一声,表示欢迎。在修道院的静修似乎让他重新焕发了活力,他朝克里斯蒂安微微一笑,是他那种少见的灿烂微笑,足以颠倒众生。这微笑曾经让世人相信幸福是可以赢来的,相信人性本善,相信世界将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不断前进。这样一个微笑可以让你爱上他,仅仅因为他看了你一眼,你就会很开心。弗朗西斯会好起来的。他会和以前一样刚强,他会成为世界的希望,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坚强守护者。现在他们将并肩作战,成就伟大功绩。
  肯尼迪依然笑容灿烂地挽住克里斯蒂安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上帝没有帮我。”他话语简短,却带有一种调侃,就好像这句话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就好像他在陈述什么细枝末节的消息一样。
  在这样一个寒气逼人的冬日上午,克里斯蒂安发现肯尼迪心中仍然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他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思想里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除。他差不多还是原先那个人,但是现在他头脑中有一种错误的东西在一点点膨胀,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还看出来,肯尼迪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其他人也不会知道。而他,克里斯蒂安之所以能够明白,就因为他是此刻此地的唯一一人,唯有他看到肯尼迪灿烂的微笑,听到肯尼迪的玩笑话:“上帝没有帮我。”
  克里斯蒂安说:“还能怎样?您只给了上帝七天时间。”
  肯尼迪大笑:“而且他还很忙。”
  两人一起上了车。那一天他们过得很不错,肯尼迪从来没有这么谈笑风生、兴致高昂过。他一肚子计划,急切地要将自己的行政部门聚集起来,在未来的四年里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他似乎已经向自己的不幸命运妥协,重新积聚了能量。克里斯蒂安甚至都要相信……
  克里斯蒂安·克里开始为离开政府做准备。当初为了保护总统,他采取的不少行动都是绕开法律的,因此现在首要的步骤是要抹掉这方面的一切痕迹,他得消除所有针对苏格拉底俱乐部的非法计算机监控记录。
  克里坐在总检察长办公室巨大的办公桌前,用自己的个人电脑消除了可能落下罪证的文件。最后,他调出了大卫·贾特尼的材料。他没看错这个家伙,克里想,他就是扑克牌中的王。他那黑黝黝的英俊面容显示出他的思维有些不太正常。贾特尼的眼睛非常明亮,经常闪动着火花,看得出他自己的神经系统也经常发生纠结矛盾。最新的消息显示他正在来华盛顿的路上。
  这个家伙可能是个麻烦。然后他想起了先知的预言,当某人掌握了绝对的权力之后,他通常要铲除那些和自己最亲近的人,也就是那些知道自己最多秘密的人。他曾经因为弗朗西斯的高尚品德而爱他,这已经是他知道那些可怕的秘密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琢磨了这事很长时间,然后他想,听天由命吧。不管发生什么,他,克里斯蒂安·克里,都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他按下删除键,大卫·贾特尼就从所有的政府文档中消失不见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第56章
  还有两周就是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的就职典礼了,大卫·贾特尼开始变得坐立不安。他想要逃离加利福尼亚那永不黯淡的阳光,那无处不在的友好话语,那融融月光下温暖的海滩。他觉得自己似乎快要在整个社会宛如棕色糖浆一样甜腻的氛围中淹死了,但他并不想回到犹他州老家,终日旁观他父母的幸福生活。
  艾琳已经搬来和他住在一起,她希望这样可以省下租房子的钱,然后就能去印度和一位宗教大师学习。她的一帮朋友把各自的积蓄拿出来,包租了一架飞机,她也想加入他们,并且带上自己的儿子坎贝尔。
  当她把计划告诉大卫的时候,他大吃一惊。她并没有问他自己是否可以搬到他的住处,而只是理所当然地通知他,自己有权这么做,而这项权力的基础在于他们现在每周约会三次,看电影然后做爱。她就是告诉他自己的做法,就好像他是个哥们,是她的那些加州朋友圈中的一员——他们经常搬到彼此家里,住上一个星期甚至更长时间。她搬过来,并不是为了日后结婚进行提前试婚准备,而只是有共同信仰的同伴间很随意的做法而已。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硬生生给大卫带来了不少负担,因为一个女人和孩子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的生活将一片混乱。
  而最让大卫震惊的是艾琳准备带着他幼小的儿子一起去印度。艾琳是那种绝对自信的女人,觉得自己到什么样的地方都能打拼出一片天地,她还相信命运之神不会亏待自己。大卫完全想象得出,那个小小的孩子和数千个病怏怏的贫民一起睡在加尔各答大街上的情景。曾经有一次在气头上,他对她说过,他实在不能理解竟然有宗教吸引的是几亿个生活在世界上最为贫困破败地区的人,而且还有别的人来信仰这种宗教。她的回答是,现实的生活并不重要,来生的一切才是对人的回报。
  贾特尼迷惑于艾琳和她对待儿子的方式。她经常带着小坎贝尔去参加那些政治集会,因为她不可能总是让她妈妈帮着看一会儿孩子,而且她自尊心很强,也不愿意经常求妈妈帮忙。有的时候,小坎贝尔去的那个特殊幼儿园因为某种原因需要关门,她甚至还会带着他去工作。
  她是个尽心尽力的母亲,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对大卫来说,她对母亲这个角色的态度令人不解。她没有通常人们对保护孩子产生的顾虑,也不担心某些心理影响可能对孩子有害。她对待孩子,就像别人对待心爱的宠物,小猫小狗之类的。她似乎并不在意孩子的想法和感受,而是坚决地相信,虽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是她的个人生活并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约束,她不想把母亲的职责当成一种束缚,她仍然享有充分的自由。大卫觉得她多少有点疯狂。
  但她是个漂亮女人,尤其当她专注于性爱时,就变得激情四射。大卫很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她对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都应付自如,也没惹过什么麻烦,所以他就由着她搬进来了。
  他完全没有预见到由此造成的两个后果:他那方面不行了;他喜欢上了坎贝尔。
  为了准备让他们搬进来,他买了一个大箱子,把自己的手枪、擦枪用具和弹药什么的都装了进去,他可不想一个五岁的孩子意外地拿到一支枪。到目前为止,由于各种机缘,大卫·贾特尼拥有的枪支已经足以装备一个超级大盗了:两支来福步枪,一挺手提轻机枪,还有一系列手枪。其中有一把非常小,点22口径,他总是把这支枪套上皮套,放在外套口袋里,感觉就像一只手套。晚上他就把这支枪放在床下。艾琳和坎贝尔要搬来的时候,他把这支点22和其他的枪支都锁在箱子里,并加上一把质量很好的挂锁。即便小家伙发现箱子开了,他也不会给枪上子弹。艾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倒不是因为他不信任她,而是因为她有点怪异,而怪异的性格和枪支可是格格不入的。
  他们搬来的那天,贾特尼给坎贝尔买了几个玩具,这样他就不会感到太陌生。第一个晚上,当艾琳收拾好准备上床时,她在沙发上放了几个枕头和一条毯子给小男孩用,然后在浴室里给他脱掉衣服,换上睡衣。贾特尼发现小男孩在看着他,目光中有一丝长期隐藏的谨慎,一丝恐惧,还有淡淡的一丝习惯性的疑惑。一刹那间,贾特尼感觉这目光似乎是自己曾经拥有的。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就知道父母把他撵走的目的就是为了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做爱。
  他对艾琳道:“这样,我睡沙发吧,孩子可以跟你睡在床上。”
  “这也太傻了,”艾琳说,“他不在乎的,是吧,坎贝尔?”
  男孩摇摇头,他很少说话。
  艾琳自豪地说:“他是个勇敢的小伙子,是不是,坎贝尔?”
  此刻,大卫·贾特尼突然对她产生一阵纯粹的厌恶。他强压住这种感觉,说:“我还得写点东西,今晚得熬夜。我想开始这几个晚上他应该和你一起睡。”
  “如果你得工作,那好吧。”艾琳开朗地说。
  她朝坎贝尔招招手,小男孩就跳下沙发,跑到她怀里。他把头埋进她的胸口,她对他说:“不想跟你的贾叔叔说晚安吗?”接着她对大卫灿烂一笑,那笑容令她魅力十足。他明白,这是她的一个小玩笑,一个诚实的玩笑。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这就是她和别的情人同居时,向儿子介绍并称呼他们的方式,那都是她生活中一些小心翼翼、充满恐惧的时刻。同时,她也是在向他表达感激之情,因为他这么体贴周到,使她对世界的信仰得以维系。
  孩子一直把头埋在妈妈的胸口,因此大卫轻轻地拍拍他,说:“晚安,坎贝尔。”孩子抬起头来,盯着大卫的眼睛。那是一种孩子专有的、充满疑问的目光,是看到完全不属于他们世界的某种东西时才有的眼神。
  大卫被那种目光打击了,就好像他会给孩子带来危险一样。他发现那个孩子有一张这个年龄少见的优雅面容:宽宽的前额,亮晶晶的灰色眼睛,坚定得有些严肃的嘴巴。
  坎贝尔对贾特尼笑笑,这一笑产生了神奇的效果,他的整张脸都被信任照亮了。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大卫的脸,然后艾琳就带着他走进了卧室。
  几分钟之后,她又出来,亲了大卫一下。“谢谢你这么体贴周到。”她说,“我回卧室之前,咱俩还可以迅速地干一次。”说这话的时候,她并没有任何引诱的动作,这只是一个友好的心意而已。
  大卫想到卧室大门后面,小男孩正在等待妈妈回去。“不用了。”他说。
  “好吧。”她高高兴兴地说,回到卧室。
  接下来几周,艾琳忙得要命。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夜班的时间很长,但是报酬很少,就是在总统的连任竞选中帮忙——她是弗朗西斯·肯尼迪的狂热粉丝。她会讨论肯尼迪拥护的社会改革计划、他与美国富裕人群的斗争、他改革司法体制的努力等等。大卫觉得她其实就是爱上了肯尼迪英俊的外表和迷人的嗓音,她去竞选总部帮忙,更多是出于对总统本人的迷恋,而不是她的政治态度。
  他们搬来已经三天了,他路过位于圣莫尼卡的竞选总部,就顺便去看看她。他发现她正在计算机前工作,而坎贝尔就在她脚下。男孩躺在一个睡袋里,却完全醒着,大卫能看到他的两只眼睛都睁着。
  “我带他回家,安顿他睡觉吧。”大卫说。
  “他没事,”艾琳说,“我不想占你的便宜。”
  大卫把坎贝尔从睡袋里拉出来,孩子衣服都穿着,就是没有穿鞋。他拉住孩子的手,感受到他温暖而柔软的皮肤,那一刻,他觉得很幸福。
  “我先带他去吃个比萨和冰激凌,可以吗?”大卫问艾琳。
  她正在计算机前忙着。“别惯坏了他。”她说,“你出门的时候,他会从冰箱里拿健康酸奶喝。”她抽空抬头对他笑了笑,然后亲了坎贝尔一下。
  “要我等你回家再睡吗?”他问。
  “等我做什么?”她迅速回答,然后又说,“我很晚才能回去。”他牵着小男孩的手出了门。他开车上了蒙大拿大道,在一家有现烤比萨的意大利小餐厅门口停下。他看着坎贝尔吃,小男孩每拿一片,玩烂的部分都比吃掉的部分还多。但是他吃得很带劲,这就让大卫很满足了。
  到了公寓,大卫照顾坎贝尔上床睡觉,让他自己洗漱,自己换睡衣。然后大卫把被褥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调低音量,看了起来。
  电视新闻节目中有很多政治对话和访谈类内容。弗朗西斯·肯尼迪仿佛是从所有的有线节目中脱颖而出,大卫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在电视上的魅力确实难以抵挡,他也梦想成为像肯尼迪一样战无不胜的英雄。你还能看到特工保镖们个个把脸板得像石头,在背景画面上晃来晃去。肯尼迪多么安全,多么富裕,多么招人爱呀。大卫经常想象着自己就是弗朗西斯·肯尼迪,那样的话罗斯玛丽一定会爱上他的。他还想到豪肯和吉布森·格兰奇,如果自己是肯尼迪,他们就会一起在白宫吃饭,所有人都要跟他讲话,罗斯玛丽也会像那天一样兴高采烈,跟自己讲话,摸摸自己的膝盖,向自己倾诉内心深处的情感。
  他想到艾琳,想到自己对她的感觉,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为她着迷,而是对她感到困惑。尽管她对自己很开放,但实际他却完全无法走进她的内心,他没办法真正爱上她。他想到坎贝尔,他的名字是根据作家约瑟夫·坎贝尔的名字起的,这个作家因为创下写作神话而出名。这个男孩的面容那么优雅纯真,而他的举止也是那么坦诚无邪。
  坎贝尔现在叫他贾叔叔,而且总是用小手牵着他的大手,贾特尼没有拒绝。他喜欢这个小男孩给他的充满情意的纯真触碰,这是艾琳从来没有做过的。这两周中,正是这种延伸到另外一个人身上的爱支撑着他。
  他失去了电影厂的工作之后,如果不是豪肯,他的“豪克叔叔”,他真要成为一摊烂泥了。他刚被解雇,就有人给他捎了个信,让他到豪肯的办公室去。贾特尼觉得坎贝尔肯定喜欢参观电影摄制厂,所以就带上孩子一块儿去了。
  当豪肯跟他打招呼的时候,大卫·贾特尼感到自己心里满满的都是对这个人的喜爱。豪肯真是太热心了,他马上让一个秘书去后勤那里给小男孩拿来一些冰激凌,还给大卫看了几件办公桌上的道具,都是他现在制作的影片中将要用到的。
  坎贝尔被这些东西给迷住了,贾特尼甚至感到一丝丝嫉妒,但他接着就明白,这不过是豪肯不想让他们的会谈被孩子打扰的小伎俩而已。趁着坎贝尔兴致勃勃地玩着那些道具,豪肯跟贾特尼握握手,说:“很遗憾你被辞退了,他们削减了审读剧本的部门,而其他人都比你有资历。不过我们要保持联系,我再给你找点事做。”
  “我没事的。”大卫·贾特尼说。
  豪肯仔细打量着他:“你太瘦了,大卫。或许你应该先回老家,四处走走,享受一下犹他州清新的空气和闲适的摩门生活。这个小孩是你女朋友的孩子吗?”
第57章
  “是的,”贾特尼说,“她其实算不上我的女朋友,就只是个朋友而已。我们一起住,但那是因为她想省下房租,好去印度。”
  豪肯皱了皱眉:“如果你赞助每一个想去印度的加州女孩,那么你会破产的,而且她们似乎个个都有孩子。”
  他在办公桌边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大大的支票簿,在上面写了什么。他从簿子上撕下一张,递给贾特尼:“我以前从来没有机会给你每一年的生日礼物和上学的毕业礼物,现在都算在一起吧。”他对贾特尼微笑着,贾特尼看着支票,吃惊地发现竟然有五千美元。
  “唉,干吗呀,豪克,我不能要这钱。”他说。他觉得眼中涌上热泪,那是混杂着感激、屈辱和愤怒的泪水。
  “你当然能要这钱。”豪肯道,“听我说,我想让你好好地歇歇,玩玩。或许你可以给那个女孩买一张去印度的机票,这样她得到她想要的,你也可以得到自由,做你想做的事情。”他笑了笑,然后加重了语气说,“和一个女孩子交朋友的坏处就是,你得面对做情人的所有麻烦,却得不到做朋友的任何一点好处。不过她的这个小孩还真可爱。如果我什么时候真下了决心做一部儿童电影,可能会给他个角色演演。”
  贾特尼把支票装进口袋,他明白了豪肯的话的全部意义:“是的,他长得很漂亮。”
  “不只是漂亮,”豪肯说,“看,他的这张脸很优雅,标准的悲剧脸。你看着他,就想哭。”
  贾特尼想他的朋友豪肯可真有眼力。“优雅”就是最准确的词,不过用来描述坎贝尔的脸有些荒谬。艾琳有着左右一切的力量——就像上帝,她已经为未来的悲剧打下了基础。
  豪肯拥抱了他:“大卫,保持联系,我不是客套。振作起来,你还年轻,事情总会好起来的。”他把一件道具给了坎贝尔,是个未来时代的飞机小模型,很漂亮。坎贝尔怀抱着模型问:“贾叔叔,我能要吗?”贾特尼看到豪肯的脸上露出微笑。
  “代我问候罗斯玛丽。”大卫·贾特尼说。其实从见面开始,他就一直想说这句话。
  豪肯看了他一眼,有些吃惊。“我会的。”他说,“我们已经受邀参加一月份肯尼迪的就职典礼,我、吉布森和罗斯玛丽都去,到时候我会告诉她的。”
  突然,大卫·贾特尼感到自己从一个不停旋转的世界中被扔了出来。
  现在,贾特尼躺在沙发上,等着艾琳回家。晨光熹微,朦胧的朝霞透过窗户照进起居室,贾特尼想起了罗斯玛丽·布莱尔,她在床上转向他,让自己和他的身体结合在一起。他想起了她的香水味道,还有那种很奇怪的沉重感,可能是因为安眠药伤害了她身体的肌肉造成的。他想到她清晨穿着慢跑服的样子,她那理所当然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到她怎么把他撵走的。她提出要给他钱,用来支付加长出租车司机的小费,而他拒绝接受。他回想了一下那个时刻,为什么自己要侮辱她呢?竟然说她比自己更了解需要多少小费,不就是暗示她也曾被人在同样的场合、用同样的方式送回家吗?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他一会儿听听坎贝尔的声音,一会儿听听艾琳是否回来,发现自己时睡时醒。他想到远在犹他州的父母,他知道他们安安稳稳地享受着幸福生活,伪善的天使裤挂在屋外哗啦作响,他们就在屋里开心畅快地光着身子,一刻不停歇地偷情,已经把他给忘了。如果给他们打电话,他们才不得不分开。
  大卫·贾特尼想象着将来遇到罗斯玛丽·布莱尔的情景,怎么才能告诉她,他爱她呢?他想象着:听着,他会说,如果你得了癌症,我愿意把你身上的癌细胞转移到我身上来;听着,他会说,如果天上有陨石砸下来,我一定扑到你身上保护你;听着,他会说,如果有人要杀你,我就用我的胸膛替你挡匕首,用身体替你挡子弹;听着,他会说,如果我得到了一滴青春泉水,让我青春永驻,而你却要逐渐老去,我就会把那滴水给你,让你永不衰老。
  他或许也明白,他记忆中的罗斯玛丽·布莱尔头顶上有一圈权力的光环。因此他暗自向神灵祈祷,自己能不再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凡一员,他乞求能获得权力、无尽的财富、美貌,以及所有一切能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的成就,这样他就不会默默无闻地淹没在人海之中了。
  他把豪肯的支票给艾琳看,希望能震她一下,向她证明有人十分关心他,随随便便就把这么一大笔钱给他作礼物。但是她却并不震惊,按照她的经验,朋友们之间经常相互分享财物并不稀奇,她甚至还说,像豪肯这么财大气粗的人,就算一下子拿出更多的钱,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当大卫提出要分给她一半,好让她的印度之旅立即能够成行,她却拒绝了。“我从来只用自己的钱,我靠工作来谋生。”她说,“如果我拿了你的钱,你就会觉得你占了上风。而且,你这么做其实是为了坎贝尔,而不是我。”
  听到她拒绝,而且说出了他对坎贝尔有兴趣这番话,大卫目瞪口呆。他只是想让他们两个人都离开而已,他想找回一个人的生活,继续梦想未来。
  然后她问大卫,如果她拿了一半的钱去印度,他会怎么做,会怎么用他那一半钱?他注意到她并没有建议他和她一起去印度,他还注意到她说了“你那一半钱”,因此在她的脑子里,已经接受了他的馈赠。
  然后他犯了个错误,告诉了她自己准备如何花销这两千五百美元。
  “我想看看这个国家,还想看看肯尼迪的就职典礼。”他说,“我想典礼一定很有意思,非同一般。还有,我就开着车,在全国四处转转,看看整个美国。我甚至还想看看雪和冰,真正感受一下寒冷的滋味。”
  艾琳似乎在想什么,一时出了神。然后她飞快地大步在房间了走了一圈,就好像在清点自己的财产。“这个想法很棒,”她说,“我也想看看肯尼迪,我想亲眼见见他本人,否则我没办法了解他的‘业’。我得申请休假,他们欠我无数个休假日了。而且看看这个国家,所有那些不同的州,这对坎贝尔也有好处。我们可以开着我的货车,这样就省下汽车旅馆的费用了。”
  艾琳有一辆小型货车,她在里面装了书架,可以放书,还给坎贝尔安了一张小床。这辆小货车是她的无价之宝,因为坎贝尔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她就用这辆货车带着他跑遍了加利福尼亚州的上上下下,参加东方宗教的会议和研讨。
  他们的旅程开始之后,大卫便感到自己掉进了陷阱。艾琳负责开车——她喜欢驾驶。坎贝尔坐在两人之间,一只小手放在大卫的手里。大卫已经把一半的钱存到艾琳的银行账户,用于她的印度之行,而现在他自己的那两千五百美元还得供三个人而非他一人使用。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那把点22手枪仍然安然无恙地放在皮套里,皮套在他的外套口袋中。美国东部的偷盗和抢劫泛滥,而他还要保护艾琳和坎贝尔。
  让贾特尼吃惊的是,这次休闲自驾游的头四天他们过得很愉快。坎贝尔和艾琳睡在货车里,他就睡在外边田野上,一直到他们在阿肯色遭遇了寒流为止。为了尽可能避开严寒,他们调头向南。接下来有几个晚上,他们都在沿途的汽车旅馆开个房间住宿。他们第一次遇到麻烦,是在肯塔基州。
  天越来越冷了,他们又决定晚上住到汽车旅馆中。第二天早晨,他们开车到城里,在一个供应咖啡和报纸的小店里吃早饭。
  端菜的服务员和贾特尼的年纪差不多,动作很敏捷。艾琳按照她加利福尼亚州平等待人的老习惯,开始跟他搭上了话。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被他的快捷高效打动了。她经常说,看着人们非常专业地忙于自己的工作,不管这工作多么卑微,都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她说这代表一种“善业”。而贾特尼从来就没搞明白所谓的“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是那个服务员明白。他也是东方宗教的追随者,因此他和艾琳进行了长久而深入的探讨。坎贝尔开始坐不住了,所以贾特尼就付了账,把他带到外面等着。他们等了整整十五分钟,艾琳才出来。
  “他真是个可爱的家伙,”艾琳说,“他名叫克里斯托弗,但是他管自己叫克瑞什。”
  贾特尼等得有些烦躁,但是没说什么。回汽车旅馆的路上,艾琳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在这里多留一天。坎贝尔需要休息一下。”
  上午剩下的时间和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购物,不过艾琳几乎没买什么。他们早早地在一家中国餐馆吃了晚饭,按照计划,他们应该早点睡觉,这样他们才能在天黑之前开到东边。
  但他们只在汽车旅馆待了几个小时,艾琳就突然说她要开车去城里转转,没准能再弄点吃的。她走了之后,大卫和孩子一起下跳棋,结果他每一局都输。这个男孩玩跳棋真是厉害,艾琳在他两岁的时候就教给他了。中间有一次,坎贝尔抬起长着一对高耸眉毛的优雅小脑袋,问:“贾叔叔,难道您不喜欢玩跳棋吗?”
  艾琳一直到半夜才回来。汽车旅馆的地势略高,所以贾特尼和坎贝尔透过窗户看到了那辆熟悉的货车开进停车场,后面还跟着另一辆轿车。
  贾特尼吃惊地发现艾琳是从副驾驶一侧下车的,可平时她总是坚持自己开车。驾驶座一侧,那个叫克瑞什的服务员走了出来,把车钥匙给了她。她对他报以亲如手足的一吻。另外一辆车上走下来两个年轻人,她也像姐妹一样在他们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艾琳向旅馆大门走去,三个年轻人相互搭着胳膊,为她唱起了小夜曲。“晚安,艾琳。”他们唱道,“晚安,艾琳。”直到艾琳走进旅馆房间,仍然可以听到他们在唱,她向大卫粲然一笑。
  “跟他们聊天太有趣了,我都忘了时间。”说着,艾琳走到窗户边和他们招手告别。
  “我看我得出去叫他们闭嘴。”大卫说。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用口袋中的手枪崩了他们的念头,他甚至可以看到子弹穿透黑夜,飞进他们脑袋里的情景。“那些家伙唱歌时可没那么有趣。”
  “啊,你不能制止他们。”艾琳说着,抱起了坎贝尔。她怀里抱着孩子,鞠了一躬,向他们表示敬意,然后指了指孩子,他们的歌声立即停止了,大卫随即听到轿车驶出停车场。
  艾琳从不喝酒,但她有时候会嗑药,贾特尼一直都看得出来。嗑药以后,她的笑容就特别灿烂。有一天深夜他一直在圣莫尼卡等她,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就挂着这样的微笑。当时在黎明的微光中,他指责她上了别人的床。她淡然地回答:“你不干我,总得有人干我吧。”
  圣诞夜,他们仍然在路上,晚上睡在另一家汽车旅馆。天已经很冷了,他们并不庆祝圣诞节,因为艾琳说圣诞节是违背真正的宗教精神的。大卫并不想再重温早期那更纯真的生活,但他还是不顾艾琳的反对,给坎贝尔买了一个里面有雪片飘舞的水晶球。圣诞节清早,他起床后看着熟睡的母子俩,摸了摸口袋里手枪的皮套,现在他经常把手枪放在外套口袋里。一枪打死他们两个,那得多么容易,而且那该多好啊,他想。
  三天后,他们到了首都。就职典礼之前,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大卫制定好了要参观的景点行程,然后又画出了就职典礼游行队伍的路线图。他们都要去看弗朗西斯·肯尼迪宣誓就职,成为美国总统。
第58章
  就职典礼的当天,天还没亮,美国总统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就被杰弗逊叫醒,进行梳洗整装。灰色的晨光着实令人振奋,因为一场暴风雪才刚刚开始,华盛顿全城都被大片的白色雪花笼罩着。透过衣帽间的防弹玻璃,弗朗西斯·肯尼迪看到自己被监禁在雪片之中,就好像被困在一个玻璃球里一样。他问杰弗逊:“你会参加游行吗?”
  “不会,总统先生,”杰弗逊答道,“我得在白宫这里蹲守。”他帮肯尼迪整了整领带,“大家正在楼下的红色办公室等着您。”
  肯尼迪准备好之后,跟杰弗逊握了一下手。“祝我好运吧。”他说。杰弗逊陪他一起走到电梯口,两位特工接着护送他乘电梯下到一楼。
  红色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等他。副总统海伦·杜·普雷穿了一身白色绸缎套装,魅力十足。总统的幕僚穿着都跟总统风格保持一致,一律着正装。阿瑟·威克斯、奥德布拉德·格雷、尤金·戴兹和克里斯蒂安·克里则站成了一个小圈子,因为这天太重要了,他们几个看起来严肃又紧张。弗朗西斯·肯尼迪朝他们笑笑,副总统和这四个人就是他的家人。
  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走出白宫,惊讶地发现外面每一条街道上都人山人海,仿佛要把那些高楼大厦都淹没,还淹没了电视转播车,以及警戒线和专区内的媒体人士。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因此叫来尤金·戴兹:“外面有多少人?”
  戴兹说:“实在太多了,根本没法计算。或许得从海军基地调来一个营的海军陆战队才能帮我们控制交通。”
  “不用。”总统说。戴兹的回答似乎是把人群当成一种危险,这让肯尼迪很奇怪。他觉得这标志着一种胜利,同时也证明了自从复活节悲剧以来,他所有的做法都深得民心。
  弗朗西斯·肯尼迪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自信过。他已经预料到所有要发生的事,无论是悲剧还是胜利。他已经作出了正确决定,而且打了个大胜仗。他已经战胜了敌人。他向茫茫的人海看去,感受到自己对美国人民的无比热爱。他要救他们脱离苦海,洗清地球的罪恶。
  弗朗西斯·肯尼迪现在觉得他的头脑无比清晰,直觉无比敏锐。他已经走出了妻子去世、女儿被杀的阴霾,曾经令他六神无主的悲伤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他现在简直可以说很幸福。
  他似乎已经战胜了命运,依靠自己的恒心和判断力,他终于让辉煌的未来成为现实。他走出白宫,走进漫天的雪花之中,准备宣誓就职,然后带领着就职游行队伍,行进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向着自己的辉煌走去。
  大卫·贾特尼在距离华盛顿特区二十多英里远的一家汽车旅馆给他、艾琳和坎贝尔登记了一间房间,因为首都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就职典礼前一天,他们开车到华盛顿,参观了几座纪念碑、白宫、林肯纪念堂,以及首都所有其他的著名景点。大卫还把就职典礼游行的路线仔细审视了一番,好找到观礼的最佳地点。
  就职典礼日到了。他们黎明就起床,在一个路边小馆解决了早饭,然后他们回到汽车旅馆,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艾琳还一反常态地仔细打扮,用大圆梳子把头发梳顺。她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褪色牛仔裤和红色衬衫,外面罩一件绿色宽松羊毛衫,这件衣服大卫以前从来没见过。她是一直藏着这件衣服,还是到了华盛顿才买的呢?大卫很想知道。她之前单独出去过几个小时,坎贝尔是留给他照顾的。
  大雪下了一整夜,地面全白了,硕大的雪片在空中慢悠悠地飘落。在加利福尼亚还没有必要准备冬装,但是向东旅行的时候,他们买了几件防风大衣,坎贝尔那一件是大红色,因为艾琳坚持万一他走失了,这个颜色比较醒目;贾特尼那件是耐穿的浅蓝色,艾琳的是奶白色,衬得她更好看了。艾琳还买了一顶白色的羊毛编织帽,给坎贝尔买的是大红色的带流苏的帽子。贾特尼更愿意光着脑袋——他讨厌任何形式的覆盖物。
  上午的时间很充裕,所以他们去了汽车旅馆后面的田地,帮坎贝尔堆了个雪人。艾琳突然就异常兴奋起来,朝着坎贝尔和贾特尼扔起了雪球。两人都被她的导弹狠狠砸中了,但是都没有反击。贾特尼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开心,是因为想到要在游行队伍中见到肯尼迪吗?或者是因为在她加利福尼亚人的概念中,这雪花太少见、太神奇了?
  坎贝尔也被雪花迷住了。他接住飘到手指缝里的雪花,仔细地看着,看它们在阳光下融化,消失。然后他开始用拳头小心翼翼地毁掉雪人,先在上面戳出一个个小洞,然后把雪人的头打掉。贾特尼和艾琳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艾琳拉着贾特尼的手,这已经是她做出的很少见的肌肤亲昵动作了。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她说,“我拜访了华盛顿的几个人——我在加州的朋友让我找他们的。这些人准备到印度去,我和他们一起去,我和坎贝尔。我已经安排好了,卖掉货车,拿出一部分钱给你,这样你就能乘飞机回洛杉矶。”
  大卫放开她的手,双手插进风衣的口袋里。他的右手碰到了那把点22手枪的皮套,一刹那间,他几乎能看到艾琳躺在地上,鲜血把周围的雪都融化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毕竟,他决定到华盛顿来,是因为一个可怜巴巴的愿望,就是可能会见到罗斯玛丽,或者能见到她、豪肯和吉布森三个人一起。过去这几天,他甚至梦想着还能再受邀和他们一起吃顿晚饭呢。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或许能因此而改变,一只脚踏进权力和成就的大门。现在艾琳想去印度,为她渴望中的世界打开一扇门,让她和那些带着孩子工作的没前途的普通女人们不一样,这个想法不也是很自然的吗?让她走吧,他想。
  艾琳说:“放松一点,你对我甚至连喜欢都谈不上了,要不是为了坎贝尔,你早就把我甩了。”她有些讥讽地笑着,不过仍透出几分伤心。
  “你说得对,”大卫·贾特尼说,“你不应该随便想去什么地方,都带着孩子一起去,你在这里都对他不怎么上心。”
  这句话惹恼了她。“坎贝尔是我的孩子,”她说,“我要按照我的方式带他,只要我高兴,我还要带他去北极呢。”
  她停顿了一下:“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我觉得你对坎贝尔有点过分亲昵了。”
  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白雪被她的鲜血染红的画面,一条条闪光的细流,都是刺目的红色。但是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有点奇怪,知道吗?”艾琳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会喜欢上你。但是我说不清楚你到底哪里奇怪,有时我把坎贝尔托给你照顾时,会感到很担心。”
  “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还把他交给我?”贾特尼说。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伤害他,”艾琳说,“但我就是觉得,我和坎贝尔应该跟你分开,我们继续去印度。”
  “好吧。”大卫说。
  他们由着坎贝尔把雪人完全捣毁,然后一起上了货车,向二十英里外的华盛顿开去。他们刚拐上州际公路,便吃了一惊,只见目光所及之处,挤满了轿车和巴士。他们在车流中一点点地挪动,花了四个小时,才被这钢铁的长龙裹挟着到达首都。
  典礼的游行队伍在华盛顿宽阔的大道上蜿蜒前行,开路的是总统的豪华车队。队列行进缓慢,巨大的人流溢过了几处警方设置的路障,阻碍了游行。警察组成的人墙在几百万民众的推搡之下,也开始分崩离析。
  三辆满载特工的轿车在前面开路,后面是肯尼迪本人装有防弹玻璃顶罩的豪华轿车,肯尼迪站在玻璃罩中,这样他在乘车游行过程中就可以接受民众的欢呼。一股股人流涌到他的轿车旁边,然后被围在轿车外面的内圈特工拦回去。但是这些疯狂的崇拜者似乎一次比一次更加靠近总统轿车,内圈的保镖甚至被推挤得趴到轿车上。
  紧跟在弗朗西斯·肯尼迪后面的轿车里有更多特工,而且携带了重型自动武器,旁边还有其他特工跑步跟随。接下来,一辆加长轿车里坐着克里斯蒂安·克里、奥德布拉德·格雷、阿瑟·威克斯和尤金·戴兹。这些轿车几乎都无法移动,宾夕法尼亚大道被人群完全淹没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还在不断飘落,场面壮观,仿佛为人群覆上一层白色披风。
  载有总统幕僚的车完全停住了,奥德布拉德·格雷向窗外看了一眼。“妈的,总统要下车步行了。”他说。
  “如果他步行的话,我们都得跟着下来走。”尤金·戴兹说。
  格雷看着克里斯蒂安·克里:“看,海伦也要下车了。这很危险,克里斯,你得阻止他,行使一下你的否决权吧。”
  “我已经不再有否决权了。”克里说。
  阿瑟·威克斯道:“我觉得你最好再额外找一帮特工来这里。”
  他们都下了车,组成一道人墙,大踏步跟在总统后面。
第59章
  大片的雪花仍然在空中飞旋打转,落在弗朗西斯·肯尼迪的身上,那感觉却像他幼时舌尖上尝到的圣餐威华饼一样缥缈。第一次,他想亲自用身体接触热爱他的民众。他沿着大道向前走着,人群冲破了警察的人墙,冲破内圈围在他周围的特工。他和他们频频握手。一次又一次,一波波的人潮被身后几百万人推动着,想方设法挤到他身边。特工们努力想围住他们的总统,组成一个更大的保护圈,但是观众冲破了他们的保护。弗朗西斯·肯尼迪一边和这些观众握手,一边继续自己的步伐。他能感到自己的头发都被雪花濡湿了,但是寒冷的空气就像众人对他的崇拜,反而让他兴奋。他完全感觉不到疲劳,也没有不适,尽管他的右臂已经有些麻木,右手也因为频频地重重握手而红肿起来。特工们甚至只能硬生生将那些忠实支持者从总统身边推开。一位穿奶白色风衣的漂亮年轻女子费劲地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只好把手抽出来,退回到安全距离。
  大卫·贾特尼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挤出一点空间给他自己和艾琳,艾琳怀里还抱着坎贝尔,要不他会被踩到的——人群就像海浪一样不停地涌过来。
  在他们距离看台只有四百码远时,总统的加长轿车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后面跟着一干政界显贵的专车。他们身后是无穷无尽的人群,准备越过看台,冲进游行队伍。大卫估计总统的轿车只要再驶过比一个足球场长一些的距离,就到达了他们的最佳位置,然后他又注意到,一部分站在大道边上的人群现在已经冲上了大道,迫使车队停了下来。
  艾琳尖叫起来:“他要下车了,他要步行了。噢,天哪,我一定要去摸摸他。”她把坎贝尔往贾特尼的怀里一塞,就想从防护栏下面钻过去,但是一名警察从一长溜队伍中出来,将她拦住了。她沿着路边一直跑,还穿过了警察组成的第一道警戒线,但却被内圈的特工们拦住了。贾特尼看着她这样做,一直在琢磨,如果艾琳更聪明一点,她就会一直把坎贝尔抱在怀里,这样特工们就不会把她当成威胁,转而去拦阻其他人,那么她就可以趁机溜进去。他看见她被撵回到路边,接着另外一波人潮又裹挟着她冲上大道,只有寥寥几个人终于挤到总统身边,和他握手,她就是其中一个。不仅如此,在被轰出来之前,她还亲了一下总统的脸颊。
  大卫发现艾琳已经无法回到他和坎贝尔身边了,人群现在几乎要全部冲上宽阔的大道,而艾琳在其中只是小小的一个点而已。越来越多的人向外圈的警察人墙推挤过去,并冲击着特工组成的内圈保护,两层保护圈都出现了裂口。坎贝尔哭了起来,于是贾特尼伸手到风衣口袋里去拿颗糖果,他总是给这孩子准备着一些。
  然后大卫·贾特尼感到一种温暖蔓延全身。他想到前几天在华盛顿,他看到了树立起国家威严的高耸建筑群——高等法院和纪念堂中的大理石柱子,多么庄严恢宏的外表,坚不可摧,无法撼动。他想起了豪肯的豪华办公室,还有好几个秘书在门口听命。他想到犹他州的摩门教教堂,有独一无二的天使庇佑着它们。所有这一切都标志着某些人比其他人位高一等,并且将他这样的普通人永远困在自己的阶层,将所有的爱都向上引向他们自己。总统、宗教大师和摩门长老造出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建筑,就是为了将他们与其他人划分开来。他们很了解这个世界的嫉妒心,所以要保护自己免遭仇恨。贾特尼回忆起他在大学“猎捕”行动中的辉煌胜利,他曾经是个英雄,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现在,他安慰地拍拍坎贝尔,让他不要哭泣。口袋里,就在点22冰冷的钢铁下面,他终于摸到了糖果,把它给了坎贝尔。然后,他仍然把孩子抱在怀里,走下路缘,从封锁线下面钻了出去。
  大卫·贾特尼心中充满了疑问,随即感到一阵强烈的亢奋。太容易了,越来越多的人冲出了制服警察组成的第一道人墙,更多的人进一步冲入由特工组成的内层防护圈,得到了和总统握手的机会。这两道障碍已经千疮百孔,几近瓦解。冲入的人群就在肯尼迪身边列队前进,还不时挥挥手表示对总统的热爱。贾特尼向着走过来的总统冲去,人群裹着他一起闯过了木制围栏。现在他已经站在了特工组成的保护圈外面,特工们拼命想要阻止人群靠近总统,但是他们的人数不够,已经力不从心。他很高兴地发现特工们并没有注意自己,所以他就左手抱着坎贝尔,右手伸进了防风大衣的口袋,摸到了那个皮套,手指碰到了扳机。就在此时,特工防护圈裂开了个口子,他竟然已经站到了这个魔法圈的里面。他看见弗朗西斯·肯尼迪正在和一个高兴得发狂的少年握手,距离他只有几英尺。肯尼迪看上去又瘦又高,比他在电视上显得老一点。贾特尼一手仍然抱着孩子,向肯尼迪靠近了一步。
  这时,一个非常英俊的黑人男子挡住了他,向他伸出手。贾特尼心里一慌,以为这个人已经看到了他口袋里的手枪,要他交出来。然后他发现,这个人看起来很眼熟,他伸手只是要握手而已。他们彼此对视了很久,贾特尼低头看看伸出来的黑色的手,又抬头看看那张黑色的微笑的脸。接着他看到那人的眼睛里闪出了怀疑的目光,并突然把手缩了回去。贾特尼浑身的肌肉一阵痉挛,猛地将坎贝尔往黑人男子的怀里一扔,然后从风衣里掏出了他的手枪。
  就在贾特尼盯着自己看的一瞬间,奥德布拉德·格雷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妙。他没去接孩子,任由他摔在地上,然后双脚迅速转动,将身体挡在正慢慢走来的弗朗西斯·肯尼迪身前。他看见了手枪。
  克里斯蒂安·克里走在弗朗西斯·肯尼迪右侧偏后的位置,他当时正打电话再多找一批特工来驱散总统前行路上的人群。他看到有个抱着孩子的男人靠近了保护肯尼迪的特工队伍,只一秒钟工夫,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他感到某个朦朦胧胧的噩梦降临了——一时间竟然没有弄明白现实发生了什么。过去九个月里,他曾经在个人电脑的屏幕上无数次调出这个人的图像,他还曾经动用计算机和监控小组监视这个人的生活。刹那间,这一切都从那片阴暗的梦魇中跳出来,变成了现实。
  他看到的那张脸并不是监控照片上的样子,而是极度兴奋造成的挣扎表情。他惊异地发现这张原本英俊的脸竟然如此丑陋,就像是透过扭曲的玻璃看到的景象。
  克里迅速地向贾特尼冲过去,他仍然不相信噩梦中的景象,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的。这时,他发现格雷伸出了手,这让克里斯蒂安大大松了口气,那个人不可能是贾特尼,他只不过是个抱着孩子的普通人,希望能在这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留下点痕迹而已。
  但接着,他就看到那个穿红色防风衣、戴着顶小羊毛帽的孩子被摔在地上,他看到了贾特尼手里的枪,看到格雷倒在地上。
  克里斯蒂安害怕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罪孽,他突然向贾特尼奔过去,脸部被第二颗子弹射中了。子弹穿过他的下颌,鲜血涌出,呛得他无法呼吸,随即他感到左眼剧痛,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倒地的时候仍有意识,他想大声喊,但是他的嘴里都是被打掉的牙齿和碎肉。他觉得无比失落和无助。在他神志散乱的脑子里,最后闪过的神经信号仍然是关于弗朗西斯·肯尼迪的。他想警告肯尼迪死亡的威胁,想求得肯尼迪的原谅。随即,他的大脑完全崩溃了,他左眼只剩下空空的眼眶,一头栽进轻柔的细雪中,不动了。
  与此同时,弗朗西斯·肯尼迪刚好正面对着大卫·贾特尼。他看到奥德布拉德倒下了,然后克里斯蒂安也倒下了。刹那间,他所有的梦魇,所有关于家族其他人死亡的记忆,所有对厄运的恐惧都无比清晰起来,震惊和怯懦令他一动不动僵在原地。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后一声巨响,仅仅一微秒的工夫,有钢铁在他的脑子里炸裂开来。他倒下了。
  大卫·贾特尼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那个黑人就躺在他倒下的地方,旁边还躺着个白人,美国总统就在他眼前瘫软下去,双腿朝外弯着。双膝跪地的一瞬间,总统的两条胳膊都伸向天空。大卫·贾特尼继续射击。一双双手伸过来,撕扯着他的枪,扑向他的身体。他想跑,转身时却发现人群如巨浪一般涌过来,无数只手伸向自己。他满脸是血,感觉到一边的耳朵被扯掉了,还看到那片耳朵就被攥在某只手上。突然,他的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有那么一刻,他的身体剧痛到了极点,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电视摄像师肩上的摄像机就好像上帝的全视之眼,为世人记录下了发生的一切。当他看到手枪的火光一闪,就赶紧后退了几步,把每个人都拍进镜头。他拍到大卫·贾特尼举起手枪;他拍到奥德布拉德·格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到总统身前,倒下去;然后克里脸上中了一枪,倒下去;他拍到弗朗西斯·肯尼迪转身面对刺客,刺客开枪,子弹打得肯尼迪的脑袋调转了方向,就好像摔跤时被人把手臂扭到了身后;他拍到贾特尼目光严肃而坚定,看着弗朗西斯·肯尼迪倒地,看着那些特工在这可怕的一瞬间几乎僵在原地,他们所受过的所有应付突发状况的训练都在这沉重的一击中忘得干干净净。然后摄像师看见贾特尼试图逃跑,却被人群团团围住。但是他的摄像机没有拍到最后的镜头,这将使他抱憾终生——人们将大卫·贾特尼撕成了碎片。
  全城上下,哀号之声淹没了所有象征权力的大理石大厦和纪念碑,那是数百万总统的崇拜者发出的,他们失去自己的梦想。
第60章
  弗朗西斯·肯尼迪遇刺三个月之后,海伦·杜·普雷总统于棕枝主日那天在白宫主持了先知的百岁寿宴。
  她穿着低调,并没有刻意突出她的美丽。站在玫瑰花园中,她环顾了一下到场的客人。其中有前肯尼迪政府的幕僚,尤金·戴兹正在和伊丽莎白·斯通以及萨尔·特洛伊卡聊天。
  尤金·戴兹已经得到通知,他的职务将于下个月正式被免除。海伦·杜·普雷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这个人,倒不是因为他有个年轻的情妇,也不是因为伊丽莎白·斯通对他特别着迷。
  杜·普雷总统已经任命伊丽莎白·斯通担任自己的幕僚,同时过来的还有萨尔·特洛伊卡,但是她真正需要的其实是伊丽莎白。这是一个能量非凡的女人,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行政人员,而且还是一名深谙政治的女权主义者。萨尔·特洛伊卡也不差,他对国会的各种狡猾伎俩都十分了解,这的确对幕僚的工作大有裨益。而且他不是耍心眼的人,这一点对更加工于算计的人来说,如伊丽莎白·斯通,甚至,杜·普雷想到,自己也算,有时候就非常有价值了。
  杜·普雷接任了总统职位之后,首先听取了肯尼迪的幕僚和其他相关行政人员的简要汇报。她已经研读了所有新国会准备商讨的法律动议,并且宣布了命令,所有的秘密简报都要汇总给她,包括所有的详细计划,甚至那个现在可以说是臭名昭著的阿拉斯加劳役营计划也不例外。
  研究了一个月之后,她无比震惊地发现,弗朗西斯·肯尼迪心怀最为纯粹的动机,即,改善美国大多数人民的生活,却很有可能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独裁总统。
  从她在玫瑰花园所站的位置,透过还光秃秃没有叶子的树丛,杜·普雷总统能够看到远处的林肯纪念堂,以及华盛顿纪念碑白色的拱顶,它们都是美国首都的高贵象征。现在受到她特别邀请而聚集于此的都是美国的代表人物,她已经和肯尼迪政府当年的政敌们握手言和了。
  来人中有路易斯·英弛,她虽然看不上这个人,但是需要他的帮助;还有乔治·格林威尔、马丁·马福德、伯特·奥蒂克和劳伦斯·萨勒坦,都是臭名昭著的苏格拉底俱乐部成员。她接下来得和他们谈条件,这也是她邀请他们到白宫参加先知百岁盛典的原因。她至少会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们可以帮忙建设新的美国,而肯尼迪并没有给他们这个选择。
  但是海伦·杜·普雷明白,如果不能将各方势力都招至麾下,重建美国是不可能的任务。她还明白,几年之后,会选出一个更保守的国会。肯尼迪曾经利用自己的超凡魅力和浪漫爱情赢得了这个国家的信任,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像他一样。
  她看到载德·安纳肯医生坐在先知的轮椅旁边,医生没准在努力说动老人同意捐出大脑用于科学研究。安纳肯医生也是个问题。他的pet脑扫描测试已经在各种学术论文中被讨论过,杜·普雷明白其中的好处,也了解其风险。她觉得这个测试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进行认真研究,一个政府如果真能发现绝对的真相,那将是非常危险的。的确,这样的测试可以将犯罪和政治腐败连根拔除,可以改革整个社会的法律体系。但总有一些真相是错综复杂的,有些事实仅仅局限于当下,而且,在特定的历史时刻,真相会阻挡某些改革措施的进程。假如一个国家的人民得知,他们身上的一切事实都将暴露无遗,又会怎么想呢?
  她瞟了眼玫瑰花园的一角,奥德布拉德·格雷和阿瑟·威克斯正坐在柳条椅上密切地交谈。格雷患了抑郁症,每天都要进行心理治疗,心理医生对格雷说,经历了过去一年的各种事件,出现抑郁再正常不过了。所以他为什么还要去看心理医生呢?
  玫瑰花园中,先知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生日蛋糕已经摆放在他的面前,巨大的蛋糕占满了一整张桌子。蛋糕顶层用红、白、蓝色的棉花糖拼成了星条旗的形状。电视摄像机镜头纷纷凑上来,他们要为全国记录下先知吹灭百岁蜡烛的一幕。和他一起吹蜡烛的还有杜·普雷总统、奥德布拉德·格雷、尤金·戴兹、阿瑟·威克斯和苏格拉底俱乐部的成员。
  先知接过一片蛋糕,然后同意了卡桑德拉·查特的采访——劳伦斯·萨勒坦教她使的这招,吹蜡烛的时候,卡桑德拉·查特已经作了开场白,现在她开始提问了:“一百岁是什么感觉?”
  先知恶狠狠地盯着她,此刻的他看起来简直不怀好意,卡桑德拉·查特很高兴这个录制节目是在晚间播放的。天哪,这个老头儿真够丑的,脑袋上满是褐色的斑点,鳞片状的皮肤就像疤痕组织一样发亮,嘴巴几乎都看不见了。她一度以为他是耳背,所以重复问了一遍:“活了一个世纪,感觉如何?”
  先知微微一笑,脸上的皮肤皱缩成无数条皱纹。“你他妈的是白痴吗?”他说。他从一个电视监视器中看到了自己的脸,这个景象让他心碎。突然他厌恶起这个生日庆典来。他直直地看着镜头:“克里斯蒂安在哪里?”
  海伦·杜·普雷总统坐在先知的轮椅边上,握着他的手。先知睡着了,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才有的浅眠。玫瑰花园的生日庆典还在进行,却已经与他无关。
  海伦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跟其他很多人一样,以先知为靠山。当年她那么崇拜他。理性的优雅,机智的反应,天生的活力和对生活的热爱在先知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而这些特质正是她渴望拥有的。
  他总是想建立一种性关系,这个重要吗?她想起几年前,当他们的朋友关系变成肉体关系时,自己曾经多么伤心。她的手指轻轻摸了摸他那干枯的手背上鳞片状的皮肤,她一直在追逐权力,而大多数女人追逐的都是爱情。爱情的成功会令人感到更甜蜜吗?
  海伦·杜·普雷想到自己的命运,还有国家的命运。经历了过去一年的各种悲剧事件,这个国家竟然还能够重归平静,这仍让她惊异不已。的确,这里面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她的才能和智慧也曾挽救国家于水火。但是,这仍然……
  她也曾因为肯尼迪遇刺而哭泣,她对他多少有那么一丝爱意。她爱他那张英俊的面庞上写满了骨子里透出的悲情,她爱他的理想主义精神,爱他为美国设想的美好未来。她爱他高贵的人格,那么纯净无私,对物质无比淡泊。但尽管如此,她还是逐渐明白这是一个危险的男人。
  海伦·杜·普雷明白,她现在要特别提防自己内心的正义感。她一直认为,在这样一个危险的世界,人们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纷争,而是无休止的耐心。她尽全力会做到最好,并且尽量在心里克制对敌人的憎恶。
  这时,先知睁开了眼睛,对她微微一笑。他按了按她的手,开口说话了,但是他的声音非常低,所以她低头凑近他那布满皱纹的嘴巴,才听到他说:“不要担心,你会是个了不起的总统。”
  一时间,海伦·杜·普雷几乎有种想哭的冲动,就像孩子得到表扬之后反而担心自己会失败一样。她环顾四周,整个玫瑰花园满是美国最有权势的男男女女。他们将助她一臂之力,至少大部分人都会帮她,还有个别人她要提防着点。但最主要的是,她首先要提防自己。
  她又一次想到弗朗西斯·肯尼迪。他和两个叔叔躺在一起,像他们一样深受爱戴,还有他的女儿。看吧,海伦·杜·普雷想,我会做到弗朗西斯最好的一面,我还要把他所希望的也做到最好。她紧紧握着先知的手。邪恶其实很简单,而不择手段的善良却很危险,想到这一点,她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