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_普希金
第1章 哥萨克
  (1814)
  有一次,午夜时分,
  白雾茫茫,一片漆黑,
  一位勇敢的哥萨克
  骑着马,悄悄地走在河岸。
  斜戴着黑色皮帽,
  短衫上落满灰尘,
  手枪插在膝盖上,
  马刀直拖到地面。
  忠实的马儿松着缰绳,
  缓缓地朝前迈步,
  长长的鬃毛不停地摆动,
  渐渐地,走了很远的路。
  前方隐约可见两三间小屋,
  周围的篱笆已破烂不堪;
  这一条路通向小村庄,
  另一条路通向茂密的松林。
  “树林里肯定没有姑娘,”
  年轻人丹尼斯这样想,
  “美丽的姑娘到了晚上
  必定会回到她的闺房。”
  这顿河的哥萨克
  一拉马缰,一踢马刺,
  骏马像箭一样疾驰,
  刹那间,到了小木房。
  云后躲着一弯明月
  照亮了远处的天空;
  一位美丽的姑娘
  忧伤地坐在窗边。
  小伙儿看见了少女
  紧张得心儿咚咚直跳,
  马儿缓慢地向左转,
  终于转到了窗旁。
  “天越来越黑
  月亮都躲进了云彩,
  亲爱的,快出来帮我饮马,
  请你快快帮我饮马。”
  “不!半夜和小伙子接触
  我怕招来闲话,
  更不敢走到家外
  去帮你饮马。”
  “啊,不用怕,我美丽的姑娘,
  为何不把一个情人来找!”
  “夜晚会给少女带来危险。”
  “我亲爱的,不要害怕!
  听我说,那些全都是假话;
  抛开不必要的杂念!
  白白浪费美好的时光;
  我的甜心,请别再犹豫!
  快坐到我的马上来,
  我带你去那遥远的地方;
  我会带给你幸福:
  守着爱人,处处都是天堂。”
  姑娘这是怎么了?她低下了头,
  克制住了内心的惊恐,
  羞涩地答应了他,
  哥萨克心里乐开了花。
  他们坐在马上,飞奔离去,
  哥萨克忠诚于美丽的姑娘;
  但是,他只爱了她两个星期,
  第三星期,他就变了心。
第2章 皇村回忆
  (1814)
  忧郁的夜幕悬挂在
  睡意朦胧的天穹;
  万籁俱寂,山谷和丛林静静地睡着了,
  远方的树林藏在茫茫白雾中;
  潺潺的流水声穿梭在郁郁的丛林中,时隐时现,
  徐徐的微风声回荡在沉睡的树叶上,忽起忽停,
  娴静的月亮仿佛一只仪态万千的天鹅,
  在银白色的云朵中游弋。
  瀑布仿佛一卷美丽的玻璃珠帘,
  从嶙峋的山岩间直泻而下,
  泉水女神们在宁静的湖面上玩耍,
  掀起了点点浪花;
  远方,一座座雄伟的殿堂默默地矗立着,
  依托着一列列圆顶,直入云端。
  难道这不是神仙逍遥的天堂吗?
  难道这不是俄国蜜涅瓦①的宫殿吗?
  难道这不是山清水秀的皇村花园
  ――北方的乐土吗?
  俄罗斯的雄鹰②打败了狮子③,
  正在这太平的极乐世界长眠!
  啊!我们那辉煌时代已消逝,
  想当年,在伟大女皇的权杖下,
  幸福的俄罗斯得到了无尚的荣誉,
  安定太平,繁荣昌盛。
  在这里,每一个俄国人走上一步,
  都会勾起心中昔日的回忆;
  他只要环顾一下四周,就会感叹:
  “一切都跟着伟大的女皇离开了!”
  于是,坐在绿草如茵的岸边,
  默默聆听着徐徐的轻风。
  逝去的岁月在脑海中闪现,
  沉浸在平和的喜悦中。
  他会看到:在汹涌的波涛中,
  在布满了苔藓的岩石上,
  耸立着一座纪念碑④。一只幼鹰
  展开翅膀,蹲在碑顶。
  还有那沉重的铁链和猛烈的雷电
  在雄伟的圆柱上盘旋了三圈;
  柱脚周围,白色的浪花吵闹着拍打着湖面,
  立刻消失在发光的泡沫中。
  在蓊郁的密林中,
  屹立着另一座纪念碑⑤。
  啊!衬托在卡古尔河岸下,承受了多大的耻辱,
  却为我们敬爱的祖国争得了荣誉!
  啊!俄罗斯的巨人,你们将永垂不朽,
  在战争的硝烟中,你们锻炼成长!
  啊!功臣!叶卡捷琳娜的朋友们,
  你们的美名将万古流芳。
  啊!光荣的战争时代,
  你见证了俄罗斯的至高荣誉!
  你见证了奥尔洛夫、罗缅采夫和苏沃罗夫_——
  斯拉夫英勇的后代——
  是怎样凭藉着宙斯的雷电获得了胜利;
  他们的功绩令全世界人震惊;
  杰尔查文和彼得罗夫曾在响亮的竖琴上,
  将那些伟大的英雄赞颂。
  那难以忘怀的时代,已经消逝!
  新的世纪即将来临,
  它看到的将是一场场新的战争和恐怖的战乱景象;
  苦难已变成黎民的命运。
  一双善战的手举起了血淋淋的利剑,
  上面闪耀着皇帝的狡诈与鲁莽;
  人间的灾星升起了,染红了
  另一场战争的恐怖霞光。
  敌人仿佛一场猛烈的洪流,
  淹没了俄罗斯的领地。
  幽暗的草原依然沉浸在梦中,
  田地缭绕着血腥的气息。
  和平的村庄和城市在黑夜里尽情地燃烧,
  天空被烈火染得通红,
  避难的人们藏在密林中,
  犁铧生了锈,躺在田野里。
  敌人在进攻,不可阻挡,
  一切都被焚毁,化成了灰烬,
  柏洛娜⑥战死的子孙,化成了悲惨的幽灵,
  组成一支飘忽无形的大军。
  不断地闯进幽暗的坟墓,
  有的在寂静的黑夜里,在树林中游荡……
  听,有人在呼唤!……他们朝着雾茫茫的远方奔去!
  盔甲和刀剑碰撞出铿锵地响声!……
  异国的军队!闻风丧胆吧!
  俄罗斯的儿女发出了进攻;
  无论老幼,皆燃起心中复仇的烈火,
  扑向凶猛的敌人,奋勇杀敌。
  惊悚吧,暴君!你的末日到了!
  你将会看到,每个战士都是勇猛的好汉,
  他们定下了目标:不在战斗中获胜,就在战斗中死亡,
  为了神圣的祭坛,为了伟大的俄罗斯。
  战马怒吼,斗志昂扬,
  漫山遍布了士兵,
  一队接一队,带着复仇的雄心,渴望赢回荣誉,
  克制不住内心的激情。
  他们奔向恐怖的血宴,为刀剑寻找祭器,
  于是,厮杀到了白热化,山丘上响起大炮的轰鸣声,
  烟尘滚滚,刀剑和飞矢在空中呼啸,
  滚烫的鲜血迸溅在冰冷的盾牌上。
  血战过后,俄罗斯人赢得了胜利!
  傲慢的高卢人⑦正在撤兵;
  但是,天庭之主宰还向这位善战的枭雄
  洒下了最后一道光芒,
  白发将军⑧没有将他们彻底击垮;
  啊!鲍罗金诺,浴血后的土地啊!
  你没有拦住高卢人的猖獗和傲慢!
  哎!他们居然爬上了克里姆林宫的城墙!
  莫斯科啊,我亲爱的故乡,
  在我美好的青春年华,
  我把宝贵的时光虚度在了这里,
  不知道痛苦,也没遇到过厄运,
  你见证了我们祖国的敌人!
  他用鲜血将你染红,用大火将你焚毁!
  我并不需要用生命来你复仇;
  只要心中的怒火在燃烧!……
  莫斯科啊,你那百顶之美,
  旧城的姿色在哪里?
  故国的旖旎风光,
  现在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莫斯科啊,你那悲惨的面貌触动了所有俄国人!
  皇宫和王府全被付之一炬,
  雄雄烈火燃烧了一切,塔顶的光芒也消失了,
  富人的豪宅也被夷为了平地。
  那里,起初奢侈的花园,
  环绕着浓郁的树林与花朵,
  桃金娘馥郁芬芳,椴树枝随风摇摆,
  如今只能看到焦土与瓦砾。
  在宁静而又动人的夏夜,
  幸福的喧哗声再也不会降临了,
  岸边的树林再也不看到闪烁的灯火,
  一切都死去了,一切都化成了寂寞。
  请放心,俄罗斯诸城的伟大母亲,
  且看敌人的灭亡吧。
  万物之主已伸出了复仇的右手,
  掐住了他高傲的脖颈。
  看,敌人在逃跑,头都不敢回,
  他们的血流在雪地上,像河一样流淌着;
  他们在黑夜中逃亡,等待着他们的
  将是俄国人手中锋利的刀剑、痛苦的饥饿和死亡。
  啊!你们这些残忍的高卢强盗,
  竟然也会被欧洲强大的民族吓倒,
  高卢的强盗们啊!多么恐怖的光阴,
  连你们也走进了那阴冷的坟墓。
  你这个柏洛娜的幸运之子去了哪里?
  你无视信仰和法律的存在,无视正义的呼声,
  你曾妄想用宝剑颠覆各国的王位,
  但你却消失了,就像清晨的一场噩梦!
  俄国人来到了巴黎!复仇的火炬在何方?
  高卢,快快低下你的头颅。
  眼前的景象是什么?俄国人拿出金色的橄榄枝,
  面带着微笑来和解。
  远方是战争的轰鸣声,莫斯科城一片凄凉,
  仿佛整个草原包裹在了浓浓的阴霾中,
  但是,俄国人带来的并不是灾难与灭亡,
  而是将和平送给了大地。
  啊,充满灵感的俄罗斯歌手,
  你曾经歌颂过那些勇猛的军队,
  站在朋友中间,请你以一颗诚炽的心
  拨动金黄色的琴弦!
  再用和谐而又美妙的歌声赞颂我们的英雄,
  那震颤的琴弦将热情的火种播洒在了人们的心灵,
  年轻的士兵一听到你的歌声,
  就会精神抖擞,热血沸腾。
  ①密涅瓦:指叶卡捷琳娜二世。她重新修建了皇村的宫殿和花园,面貌基本维持到今天。
  ②雄鹰:指俄国的国徽。
  ③狮子:指瑞典的国徽。
  ④纪念碑:这里指的是纪念俄国名将奥尔洛夫的纪念碑。
  ⑤纪念碑:这里的纪念碑指的是纪念俄国名将鲁缅采夫的纪念碑。
  ⑥柏洛娜:罗马神话中的女战神,战神马斯的妻子或是他的姐妹。
  ⑦高卢人:指法国人。高卢是古地名,包括法、意、比、卢森堡等大片地区。
  ⑧白发将军:指米·伊·库图佐夫。
第3章 梦幻者
  (1815)
  月亮悄悄地在空中散步,
  山冈的幽暗化成了朦胧,
  湖面上一片寂静,
  微风在山谷间荡漾,
  在那幽暗而又寂静的树林里,
  春天的歌手保持沉默,
  牛羊在茫茫原野上小憩,
  午夜在这静谧中悄悄流走。
  舒适而又宁静的角落
  包裹在深夜的幽暗中,
  壁炉里的微光慢慢变淡,
  残烛也将燃烧殆尽;
  在那朴素的神龛里面,
  供奉着家神的圣像,
  在这些泥制的圣像前面,
  一盏孤独的神灯发出了幽暗的光芒。
  我用手支撑着脑袋,
  斜靠在孤独的卧榻上,
  我已经着了迷,
  完全沉浸在甜蜜的遐想之中;
  一张张带着翅膀的梦想,
  在明朗的月空下,
  在扑逆迷离的夜的幽暗里,
  欢快地从天而降。
  低沉的歌声轻轻回旋;
  金黄色的琴弦在颤动。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
  年轻的梦幻者在歌唱;
  他满怀秘密的忧伤,
  以及沉默带来的灵感,
  他用灵活的手指,
  弹拨着震奋的琴弦。
  幸福的是生活在陋室中的人,
  他不再需要祈求福气!
  宙斯是他可靠的卫士,
  保佑他免遭风雨雷电;
  他享受着慵懒的舒适,
  沉浸在甜蜜的梦中,
  即使如雷贯耳的军号,
  也无法将他惊醒。
  就让荣誉疯狂地敲响盾牌,
  展露庄严威武的英姿,
  就让它伸出沾满了鲜血的双手
  在远方朝我怒吼,
  就让军旗在微风中飘荡,
  人们在浴血中奋战,
  惟有安谧的生活最贴近灵魂,
  我决不、决不贪恋荣誉。
  在荒野中的一个的小屋,
  我在那里平静地度过了宁静的日子;
  天神赐予我一把竖琴;
  那是诗人最珍贵的礼物,
  忠实的缪斯永远陪伴着我,
  我的女神啊,我要为你歌唱!
  因为你的存在,
  我的小屋和荒野显得更加美丽了。
  在流金岁月的清晨,
  你庇护着年轻的歌手,
  用桃金娘编织出来的花冠
  戴到了他的额头上,
  你散发出天堂的光芒,
  飞入这简陋的庭院,
  俯身在婴儿的摇篮上,
  轻轻地呼吸。
  啊,我年轻的同伴,
  请随我走向墓门!
  请带上你的幻想,
  展开翅膀一起飞翔;
  请赶走那不幸的忧伤,
  用幻想把我笼罩,
  请指出迷雾后面的方向,
  照亮我幸福的生活!
  临终时的我将是平静的;
  死亡的神灵来了,
  敲打着屋门,轻声说道:
  “到了去幽灵住所的时候了!……”
  犹如在冬季夜晚的美梦,
  降临到了宁静的睡房,
  头戴一顶罂粟花冠,
  拄着一根慵懒的手杖……
第4章 玫瑰
  (1815)
  我的玫瑰在哪儿,
  我们的朋友们?
  啊!玫瑰早已凋零,
  这朝霞的幼女。
  不要说:
  青春也将如此凋败。
  不要说:
  这就是人生的欢乐!
  请帮我转告玫瑰:
  别了,我多么为它怜惜!
  请为我指明:
  百合花的家乡。
第5章 致一位画家
  (1815)
  美惠三女神与灵感的骄子,
  当你的心充满激情,
  请用你那巧夺天工的画笔,
  描绘出我心上人的倩影;
  请画出她那纯真秀美的面貌,
  画出她那幸福的充满希望的神情,
  画出她那天堂般的微笑,
  画出她那魅力四射的目光。
  让维纳斯的腰带缠在她那
  犹如赫柏①的颀长腰身上,
  再用阿尔班②那神秘的色彩
  雕琢我那娇美的公主。
  用一张透明的薄纱,
  将她那起伏的胸脯遮盖,
  好让她能自由地呼吸,
  如果她想,还可以暗暗叹息。
  请画出她渴望爱情的羞涩,
  我将为那震撼我心灵的少女,
  用幸福的恋人之手,
  在画像下面签上我的名字。
  ①赫柏:希腊神话中的青春女神,即罗马神话中的朱文塔斯,在奥林匹斯山侍候诸神,为他们斟酒。
  ②阿尔班:弗兰切斯科·阿利巴尼(1578-1660),十九世纪初流行于俄国的意大利学院派画家。
第6章 秋天的早晨
  (1816)
  一阵喧哗;田地里的芦笛声
  打破了卧室的宁谧,
  最后一场梦幻悄然离去,
  与恋人的倩影一起消失了。
  夜幕悄悄离开,
  清晨的朝霞慢慢升起,闪烁着无尽的白光。
  我周围却是一片凄凉……
  她离去了……我来到河边,
  晴朗的傍晚,她经常会来这里散步;
  如今,在河岸边,在那如茵的草地上,
  我再也找寻不到她的脚印。
  我苦苦地游荡在这郁郁的树林中,
  不停地叨念着她天使般的芳名;
  我呼唤她——我那凄凉的声音
  回荡在遥远的空谷中。
  我带着无限的遐想来到河边;
  河水依然缓慢地流淌着,
  水中却没有美妙的倩影。
  她离去了!……直到甜蜜春天的到来,
  我将和我的心上人暂时别离。
  秋天像一双冰冷的手
  为白桦和菩提摘下了树冠,
  它在疏落的树林中喧哗,
  在那里,枯叶日夜不停地在空中旋转,
  茫茫白雾覆盖在冰冷的湖面上,
  秋风时不时地从这里划过。
  田野,山冈,还有那熟悉的树林!
  啊,你们是神圣的宁静的守护者!
  你目睹了我的痛苦与欢乐!
  我将把你们遗忘……直到甜蜜的春天再次来临!
第7章 真理
  (1816)
  自古以来,智者一直在
  探索被遗忘的真理的痕迹,
  他们久久地、久久地解释着
  前辈亘古通今的道理。
  他们坚持认为:“纯正的真理
  被秘密地藏在了井里”,
  他们一起喝下一杯清水,
  高声喊道:“我得到了真理!”
  但有一个人可以为百姓造福,
  (好像是西勒诺斯①老头子),
  亲眼目睹了他们矜持的愚蠢,
  清水和呐喊使他们感到厌倦,
  他抛开那隐形的真理,
  第一个想起了甜甜的美酒,
  我喝干了一杯,没剩下一滴,
  终于发现真理就藏在杯底。
  ①西勒诺斯:希腊神话中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养父。他是个喝得烂醉的老叟,头上戴着花,骑着毛驴四处游
  荡。
第8章 愿望
  (1816)
  我在流泪;泪水给我内心以足够的安慰;
  我在沉默;没有抱怨整个世界,
  我心中充满了无限忧伤,
  烦恼中夹杂着痛苦的甜蜜。
  啊!生活之梦,飞走吧,我决不会感到惋惜,
  在黑暗中消失吧,空幻的梦境;
  我珍惜爱情给我的痛苦与折磨,
  即使是死,我也要爱着死去!
第9章 自由颂①
  (1817)
  走开,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
  柔弱的西色拉岛女皇②!
  你在何方?威慑帝王的风暴,
  你在何方?高傲的自由歌者,
  来吧,摘除我头上的桂冠,
  砸碎这把娇柔无力的竖琴……
  我要向世人歌颂自由,
  我要抨击王位上的罪愆。
  请为我指出那位崇高的高卢人③
  留下的高贵又正直的足迹。
  是你在那光荣的灾难中,
  鼓励他勇敢地赞美诗句。
  颤抖吧,世间的专横暴君!
  愚昧的命运的养子们!
  而你们,趴在人们脚下的奴隶,
  振作起来,听啊,一起来抗争!
  唉!无论我的目光投向哪里,
  都能看到皮鞭和镣铐,
  法律蒙受了致命的侮辱,
  奴隶们无可奈何的泪水;
  在那充满不公的黑暗中,
  随处可见非正义的权力,
  登上王位——这奴役的恐怖的天才,
  他沉迷于致命的荣誉。
  只有强大的法律武器
  与神圣的自由紧密结合,
  只有法律的坚强盾牌保护人民,
  法律的利剑被公平地
  紧握在人民的手里,
  平等地对待所有人,
  才能在高处挥舞正义的利剑,
  猛烈地抨击一切可恶的罪行,
  只有当他们豪不留情,
  不向恐惧或贪婪低头,
  到了那时,才能在沙皇的头上
  看不到施加给人民的苦难。
  统治者们!人们赐予你的桂冠和王位,
  是法律,而不是一手遮天的天神,
  你们虽高踞于万民之上,
  但那永恒的法律却高于你们。
  如果法律稍不留神睡着了,
  如果人民或是帝王
  有能力只手操控法律,
  那将是整个民族灾难日!
  啊!光荣的犯了错的殉难者④,
  现在,我邀你来作证,
  在不久前的那场喧闹的风暴中,
  你为祖先付出了皇帝的头颅。
  路易抬头步步走向刑场,
  当着所有沉默无言的后代,
  把摘掉皇冠的头颅垂在
  叛逆者血腥的断头台上。
  法律沉默着,人民沉默着,
  罪恶的刑斧从天而落……
  于是,这个恶徒的紫袍⑤
  便得到了统治高卢人的权利。
  你这个独裁的恶魔,
  我憎恨你,我憎恨你的王位,
  我将用残酷的喜悦看到
  你和你的子女们的颠覆。
  所有人将在你的额头上
  看到诅咒的痕迹,
  你是人间的灾难,是上天的耻辱,
  你是世人对上帝的责备。
  当午夜昏暗的星星
  在忧郁的涅瓦河上闪烁,
  当一个恬静的梦
  沉浸在一颗自由的头颅中。
  有位忧郁的诗人却凝望着
  那暴君的荒凉丰碑,
  和那已经废弃了的的宫阙⑥,
  在雾色中狰狞地沉睡着。
  在这恐怖的宫墙后面,
  他听到了克里奥⑦耸人听闻的判断,
  他真切地亲眼目睹了
  卡里古拉⑧的临终一瞬,
  他看见了一群神秘的刽子手,
  戴着满身的绶带和勋章走过,
  被酒和疾恨灌得烂醉,
  满面凶相,但心中却一片恐慌。
  不忠诚的卫兵默不作声,
  吊桥被悄悄地放下,
  在漆黑的夜色里,两扇大门
  被收买了的双手打开……
  啊!无耻!我们时代的灾难!
  土耳其士兵像野兽一样闯进了进来!……
  不光彩的攻击接踵而至……
  头戴皇冠的恶徒掉了脑袋。
  啊!沙皇们,你们要吸取教训,
  无论严惩还是奖赏,
  无论监狱还是祭坛,
  都不是你们可靠而又牢固的石墙。
  你们要先在法律的可靠庇佑下,
  首先低下自己的头颅,
  只有这样,人民的自由与安宁
  才将变成皇位的永恒护卫。
  ①这首颂诗的直接范例是俄国作家拉吉舍夫(1749-1802)的同名颂诗,该诗被他部分地收入《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一书,并成为他被判死刑(后改为流放西柏利亚)的主要原因。普希金的《自由颂》开始以手抄本形式广为流传,也成了普希金被流放的一个原因。最初由赫尔岑发表于在伦敦出版的《1856年的北极星》;在俄国,1906年始得发表。
  ②西色拉岛女皇:指维娜斯。传说住在西色拉岛。
  ③崇高的高卢人:一说指法国革命诗人雷勃伦(1729-1807),一说指安德列·谢尼耶(1762-1794),法国革命中牺牲的诗人。也有指法国歌《马赛曲》的作者鲁日·德·李尔的。
  ④犯了错的殉难者:指法王路易十六(1754-1793),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后,因阴谋复辟,于1793年1月被处死。普希金认为他的受刑是他的“祖先”——波旁王朝诸帝王所犯过错的结果。
  ⑤恶徒的紫袍:指拿破仑。
  ⑥宫阙:指米哈伊洛夫斯基宫,暴君保罗一世在这里被人刺杀。
  ⑦克里奥:指古希腊神话中司历史和史诗的神。
  ⑧卡里古拉:公元一世纪的罗马皇帝,以残暴著称,为近臣所杀。
第10章 “何时你才能再握这只手”
  (1818)
  何时你才能再次握这只手?
  这只手曾将一部经书①送给你,
  读一下美惠女神的圣经吧,
  分别之后,在那寂寞的旅途中。
  这本书是在西色拉岛,
  从青春游戏的书库中,
  被爱神发现的。
  按照它,用信仰宗教的虔诚,
  向爱神为自己祈求。
  别了,伊壁鸠鲁信徒!
  愿你永远像现在这样,
  朝着那昏暗的阿尔比安②飞翔!
  愿忠实的爱神和基督,
  保佑你在那异国他乡!
  请将家神带往异邦,
  但是,你不要忘记过去的日子,
  不要忘记这敏感又多情的受难者,
  你这并不纯洁的兄弟!
  ①经书:指伏尔泰的《奥里昂的少女》。普希金赠此书告别。
  ②阿尔比安:英国的古称。
第11章 致恰达耶夫①
  (1818)
  爱情、希望、默默无闻的荣誉,
  这些哄骗并没有令我长期痴迷,
  去了,青春的欢乐时光,
  像一场梦,像晨雾一样消散了;
  然而我们心中的愿望一直在燃烧,
  我们焦急不安,
  肩负着宿命势力的重担,
  时刻听从祖国的呼唤。
  我们不安地忍受着折磨,
  等待那神圣而又自由的时刻,
  正像年轻气盛的恋人
  等待一场真情的约会一样。
  趁这颗自由之心还在燃烧,
  趁这颗无畏的心依然存活,
  我的朋友,让我倾注心中所有的
  壮志豪情,为我的祖国献上!
  同志啊!请你相信:幸福之星
  一定会升起,发出迷人的光芒,
  俄罗斯将在沉睡梦中惊醒,
  在那专制制度的废墟上,
  将铭刻下我们的名字!
  ①恰达耶夫(1794-1856),是当时驻守在皇村的近卫骑兵团军官、政治家,反对专制制度,有渊博的知识和进步的观点,著有《哲学书简》。普希金在皇村学校读书时与他结识,思想上深受他的影响,普希金流放前,恰达耶夫是他的好友与兄长。这首诗曾以手抄本形式广为流传。
第12章 黑色的披肩
  (摩尔多瓦歌谣)
  (1820)
  我呆呆地望着黑色的披肩,像丢了魂一样,
  悲哀咬噬我那颗冰冷的心。
  从前,年少的我是多么地轻信,
  我疯狂地爱过一位美丽的希腊少女;
  这迷人的姑娘与我无比恩爱,
  但不幸的一天很快来临。
  有一次,我正快乐地与宾客聚会,
  一个可恶的犹太人跑来找我;
  他低声说:“你居然还在这里与朋友聚会,
  那希腊少女人已经对你变了心。”
  我骂了他,给了他一些赏银,
  立刻叫来了我忠实的仆人。
  我们一起出门,驾着快马疾驰而去,
  温情的怜悯已在我心中渐渐消退。
  我刚看见希腊少女的门槛,
  眼前便一片漆黑,浑身瘫软……
  我独自闯进她那幽静的闺房……
  一位亚美尼亚人正吻着不忠的希腊少女。
  我一阵晕眩,利剑砰地一声,
  那无赖的嘴唇依然吻着我的希腊女人。
  我久久地践踏着无头尸体,
  面色煞白,一语不发地望着那位少女。
  我仍然记得她的哀求……鲜血不停地往外涌,
  从此,希腊少女死了……我的爱也随之熄灭!
  我从她头上摘下了黑色的披肩,
  默默地用它擦拭着沾满鲜血的宝剑。
  当夜色笼罩天空时,我的仆人
  向多瑙河抛下了那两个人的尸体。
  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吻过那双迷人的双眼,
  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体验过黑夜的欢情。
  我呆呆地望着黑色的披肩,像丢了魂一样,
  悲哀咬噬着我那颗冰冷的心。
第13章 陆地与海洋①
  (1821)
  当温柔的西风轻轻地
  掠过蔚蓝的海洋,吹拂着
  一艘艘骄傲的大船的风帆,
  又将小船爱抚地推向波浪;
  我便抛开忧愁和烦闷的重担,
  慵懒地享受欢乐,
  我完全忘记了缪斯的歌唱:
  海洋幸福的喧嚣更加可爱。
  然而,每当海边的波浪
  拍打着海岸,击起无数浪花,
  咆哮着,翻腾着,
  惊雷在天空中轰响,
  闪电在黑暗中闪烁,
  我便远离了蔚蓝的海洋,
  走进那热情好客的森林;
  我会感到觉得陆地更加可靠,
  并开始同情艰苦的渔夫:
  他的小船是那么地松散,
  就像是盲目深渊的一个玩物。
  而我,则在一个安全的宁静中,
  聆听小溪缓缓地流过山谷。
  ①这首诗是纪元前二世纪希腊诗人莫斯哈的一首诗的意译。
第14章 缪斯①
  (1821)
  幼年时代的我,得到了缪斯女神的喜爱,
  她交给我一只有着七支管的芦笛;
  微笑地聆听我的吹奏——轻轻地
  按住了芦笛上抑扬顿挫的洞眼,
  我已经会用我柔弱的手指奏响
  神启示出的庄严赞歌
  和弗利吉亚②牧人的和平颂歌。
  从清晨到黄昏,在橡树沉默的阴影中,
  我倾听着这位神秘女郎的教导,
  并且,为了偶尔奖励我一下,
  她也会拨开可爱的额头上的秀发,
  从我手中接过那支芦笛。
  那时,芦管便会充满神的气息,
  我的心也随之沉浸在那圣洁的魔力中。
  ①希腊神话中有九个缪斯,是掌管诗歌、艺术、历史、科学等不同部门女神。这里的缪斯指的是诗神。
  ②弗利吉亚:小亚细亚中部的古称。
第15章 短剑①
  (1821)
  林诺斯②锻铸之神将你铸就,
  交给那不死的涅墨西斯③,
  惩恶的短剑啊,你是自由的神秘卫士,
  你是最高的法官,洗清屈辱与冤仇。
  如果宙斯的雷霆沉默,法律的利剑昏睡,
  你便化诅咒为行动,变希望为现实,
  你可以藏在王位的庇佑下,
  也可以藏在富贵的服饰里。
  仿佛地狱的寒光,犹如天神的闪电,
  你默默的剑锋狠狠地刺射恶徒的双眼,
  虽然置身于亲朋好友的宴会,
  仍然环顾左右,忐忑不安。
  无论在何方,你都能突然给他一击,
  在陆地、在海洋、在庙宇或是在帐篷中,
  在幽暗隐秘的古堡里,
  在卧榻上,在他的家宅。
  神圣的卢比孔河④在恺撒⑤的脚下鸣响,
  强大的罗马倒了,法律低头默哀,
  但忠于自由的布鲁图奋起了,
  你打败了恺撒——他临终前
  还抱着庞培的大理石雕像。
  狂暴的歹徒们掀起了残忍的吼叫,
  凶手浑身沾满了血出现了
  卑鄙、阴冷、面目狰狞,
  自由被杀死了,在尸体旁边。
  催命的使徒⑥随意用手指点,
  向疲惫不堪的冥王献祭,
  但最高法官判决了你
  和欧墨尼得斯⑦到他的身旁。
  啊!耿直的年轻人,命运安排的勇士,
  啊!桑德⑧!你的生命虽然在刑场上燃尽,
  但在你被杀害的尸骨里,
  仍保存着神圣美德的声音。
  在你的日尔曼,你化成了长存不朽的幽灵,
  你用灾难威慑住了一切罪恶势力,
  在你那庄严悲壮的坟墓顶上,
  一柄无名的短剑寒光熠熠。
  ①这首诗在普希金生前未能发表,是对西欧蓬勃发展的革命运动的反应,曾以手抄本形式广为流传,成为反对沙皇专制制度号角。
  ②林诺斯:希腊的一个岛,据说是希腊神话中锻铸神的居住地。
  ③涅墨西斯:希腊神话中的报应女神。
  ④卢比孔河:意大利北部的河流。公元前49年,恺撒率军渡过此河,击败共和派执政者庞培,以独裁统治取而代之。
  ⑤恺撒(公元前106-48),古罗马统帅,政治家,后被布鲁图刺杀,死于庞培大理石像之下。
  ⑥催使的使徒:隐指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领袖保罗·马拉。因马拉把许多人送上了断头台,普希金对他持反对态度,后遇刺身亡。
  ⑦欧墨尼得斯:希腊神话中复仇三女神。此处指夏洛蒂·考尔黛,于1793年刺死了保罗·马拉。
  ⑧桑德(1795-1820),德国大学生,1819年3月23日刺杀德国反动作家科策布,此人为俄国政府收买的密探。桑德被处以死刑,他的坟墓成为德国进步青年瞻仰的圣地。
第16章 给一个希腊女郎①
  (1822)
  你来到人间就是为了
  点燃诗人们的无限想象,
  你用你活泼亲切的问候,
  用你那奇妙的东方语言,
  用你那放荡的纤纤玉足
  以及那晶莹美丽的眼睛
  使他心乱神迷并为之折服,
  你为那缠绵的喜悦而生,
  为那充满激情的陶醉而降。
  请问——当莱拉的赞美者②
  把自己永恒的理想
  描绘成圣洁的天国,
  那折磨人的可爱诗人
  难道没有将你的形象描画?
  也许,在那远方的国度,
  在神圣的希腊天空下,
  那充满了灵感的受难人
  认出或是看见了你,仿佛在梦中,
  于是在他内心深处
  便珍藏了你无法磨灭的倩影?
  那神奇的魔法师也完全有可能
  用美妙的琴声诱惑了你;
  你这颗充满自尊的心
  便在不知不觉中颤栗,
  于是你偎依在他的肩头……
  不,不,我的朋友,我不愿
  因为幻想而充满嫉妒的情焰;
  幸福早已离我远去。
  而当我重新得到幸福,
  又不由得为忧愁暗自苦恼,
  我担心:所有可爱的都是不可靠的。
  ①这里的希腊女郎指的是卡里普索·波丽赫隆尼,希腊暴动时她与本国一些朋友从君士坦丁堡逃到了基希尼奥夫,传说她曾是拜伦心爱的人。
  ②莱拉的赞美者:指英国诗人拜伦。莱拉是他的长诗《异教徒》中的女主人公。普希金对该诗的评价很高。
第17章 囚徒
  (1822)
  我坐在铁栅栏里的阴湿牢房中,
  在铁窗下,一只在禁锢中成长的雏鹰——
  我那充满了忧伤的同伴,一边扑着翅膀,
  一边将血淋淋的东西啄食。
  它啄啄停停,不停地望着窗外,
  犹如与我怀有同样的心思。
  它用眼神和叫声呼唤着我,
  “让我们一起飞走吧!”它想对我说。
  “我们是自由的小鸟,飞吧,我的老兄!
  飞到那乌云后面白雪皑皑的山峰,
  飞到那激荡着碧蓝色波涛的海边,
  飞到那只有风与我漫步的地方!……”
第18章 波涛呵,是谁阻止了你的奔泻……
  (1823)
  波涛呵,是谁阻止了你的奔泻?
  是谁锁住了你的滔滔巨澜?
  是谁将你那汹涌的层层浪花
  化成一潭默默无声的死水?
  是谁将一挥手中的魔杖,
  拂去了我内心的无限希望与悲欢,
  麻醉了我热情四溢的青春,
  让它们在慵懒疲惫中昏睡?
  风啊,怒吼吧,快快掀起波涛,
  快将那带来死亡的堡垒摧毁,
  你在哪儿,暴风雨——自由的征兆?
  请你快隆隆滚过这片禁锢的死水。
第19章 生命的驿车
  (1823)
  尽管有时它满载着重负,
  大车却依然可以轻快地奔跑;
  那鲁莽的车夫——白发的“时间”,
  驾着驿车,从不离开车座。
  清晨,我们登上了驿车,
  鄙视所有懒惰和安逸,
  乐于飞快的奔驰,
  一路高声叫喊:“快跑!……”
  正午时分,那份豪情已不存在;
  一路颠簸的驿车令人提心吊胆,
  翻过崎岖的陡坡,垮过深深的沟壑;
  不停地大声地嚷道:“慢一些,傻瓜!”
  驿车依旧向前奔跑,
  直到傍晚,我们才适应旅行,
  睡意朦胧地来到客栈,
  而时间老人则继续策马前行。
第20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1825)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伤,不要悲愤,
  愁苦的日子要坦然面对,
  要相信,快乐的时光必将来临。
  心灵总是让人憧憬美好的未来,
  现实却总是令人感到枯燥乏味,
  一切都是短暂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岁月,又令你深深怀念。
第21章 冬天的夜晚
  (1825)
  风暴遮蔽了整个天空,
  卷起的雪花在空中飘舞;
  时而像野兽般怒吼,
  时而像婴儿般啼哭,
  时而钻进破烂的屋顶,
  吹得茅草刷刷作响,
  时而又像迟归的旅人,
  轻轻敲打着我们的门窗。
  我们这间破旧的茅屋,
  看起来是那么阴暗而又凄凉。
  我的老奶娘,你为什么
  呆呆地倚在窗口?
  我的老奶娘,你是否
  厌倦了暴风雪的呼啸,
  还是那吱呀作响的纺车
  催你昏然入睡?
  来喝一杯吧,我善良的乳娘,
  陪我度过我可怜的青春时光,
  让我们借酒浇愁,酒杯在哪儿?
  这样心头就会轻松一些。
  请为我唱支歌吧,唱唱山雀
  在大海对岸的生活;
  请为我唱支歌吧,唱唱少女
  在清晨的井边打水的样子。
  风暴遮蔽了整个天空,
  卷起的雪花在空中飘舞;
  时而像野兽般怒吼,
  时而像婴儿般啼哭。
  来喝一杯吧,我善良的乳娘,
  陪我度过我可怜的青春时光,
  让我们借酒浇愁,酒杯在哪儿?
  这样心头就会轻松一些。
第22章 “在自己祖国的蔚蓝天空下……”①
  (1826)
  在自己祖国的蔚蓝天空下,
  她带着烦恼,慢慢地憔悴……
  她终于枯萎了,也许那年轻的幽灵
  正在我的头顶上飞翔;
  但我们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即使让感情激荡也是徒劳:
  我从冷漠的嘴里听到了她的死讯,
  我听着也是同样地冷漠。
  这就是我曾用火热的心深爱过的人,
  我曾经爱得是那么深沉专注,
  那么温柔,又那么哀愁,
  那么地疯狂与痛苦!
  痛苦在哪儿,爱情在哪儿?在我的心里,
  为了那个可怜而又轻信的灵魂,
  献给了一去不复返的年华那甜蜜记忆,
  我既没有眼泪,也没有怨恨。
  ①1823年普希金在敖德萨认识了这位富裕的意大利美人阿玛丽雅·里慈尼奇,并爱上了她。这首诗是得悉她在意大利死于肺结核的消息以后所作。诗的手稿标题为《1826年7月29日是》(写作日期)。这时正是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五名十二月党人被处决,其他人流放西伯利亚,普希金的心情处于十分沉痛的时期。
第23章 阿里翁①
  (1827)
  我们很多人同乘一条独木舟;
  有的人跑过去用力拉起风帆,
  有的人友好地摇起沉重的木浆,
  有力的浆把我们带进了汪洋。
  能干的舵手俯身掌舵,
  默默地操纵着沉重的小船;
  而我怀揣着对美好未来的信心
  为水手们歌唱……突然一阵狂风
  怒吼着掀起滔天巨浪……
  我们的航海家和水手们不幸遇难!
  只有我这个神秘的歌手,
  被狂风和巨浪推到了岸边,
  我依旧高唱着那昔日的颂歌,
  同时将我的湿透了的衣裳
  放在阳光下的岩石上晒干。
  ①阿里翁是古希腊诗人,传说在海中遇难,为海豚所救。普希金用来暗喻他和十二月党人运动的关系以及他爱好自由的理想的坚定信念。这首诗写于1827年7月17日是,即十二月党人领袖被处死一周年后的第三天。
第24章 诗人
  (1827)
  当阿波罗还没有要求诗人
  向他做出一种崇高的奉献,
  诗人便漫不经心地沉浸在
  浮华世界的锁碎事务中;
  他那圣洁的竖琴沉默着;
  心灵陶醉在冷漠的梦中,
  在平凡世界的人们中,
  他也许比任何人都平凡。
  但是诗人的耳朵最敏感
  可以听到神灵的呼唤,
  他的心灵便会猝然一震,
  仿佛一只雄鹰被惊醒。
  他会厌倦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世人的各种流言与他无缘,
  他再也不会低下骄傲的头颅
  倒在那个被人们敬奉的偶像面前;
  他离开了,变得野蛮而又严峻,
  心中充满了反抗的呐喊和激情,
  奔向那漫无边际的波浪岸边,
  奔向那熙熙攘攘的树林……
第25章 致友人①
  (1828)
  不,我不是一个谄媚的人,尽管
  我曾写诗对沙皇表示赞颂,
  我大胆抒发自己的情感,
  我的诗是全是自己内心的真言。
  我的确爱慕他:
  他对人民忠心耿耿、大公无私;
  他以勤恳的工作、希望以及战争,
  使俄罗斯突然生气勃勃。
  啊!绝不,尽管他年轻气盛,
  但他帝王的心性并不残忍:
  对那些被他公开惩罚的人,
  他又暗暗地予以宽容。
  我的生命在流放中悄悄逝去,
  我忍受着与友人离别的痛苦,
  但是,他递给我帝王的双手——
  我便又与你们在一起了。
  他尊重我内心的情感,
  他放纵我的思想飞翔,
  我的心已深受感动,
  为何不能将赞扬?
  我谄媚!不,我的朋友,谄媚的人
  是阴险的:他只会给沙皇引来灾祸,
  他要在他君主的权柄中
  只会排除掉他的宽容。
  他一定会说:鄙视所有的人民吧!
  要除掉所有天性的温柔的声音。
  他一定会说:所有文明的果实
  都是腐化的反叛精神!
  对于所有的国家来说,他是一个祸根——
  如果只有奸臣和奴才围在皇帝身旁,
  到那时,即使是天赐的诗人
  也只能默默不语,不尽其职。
  ①普希金在1826年写下的《四行诗节》使他的朋友们认为他成了沙皇的阿谀者而加以攻讦。本诗即对这种遣责的答复。由于最后三节为对沙皇的不满,未获得发表。
第26章 她的眼睛①
  (1828)
  她是多么可爱——我在私底下说——
  她是所有宫廷骑士们的灾难,
  她那双契尔克斯人的眼睛
  要比那南方的星星还漂亮,
  更可以与优美的诗歌相媲美,
  她敢于频频地暗送秋波,
  它闪耀得比火焰还要轻盈;
  但我必须承认,我的奥列宁娜,
  只有她的双眸才称得上是最美!
  那里蕴藏无比深沉的灵性,
  又有多少天真无邪的烂漫,
  又有多少慵懒缠绵的神情,
  又有多少宽容、多少梦幻!……
  她低下双眸,带着列尔②的微笑,
  流露出美惠女神那自得的神情;
  抬起你的双眸——拉斐尔的天使③
  也正是用这种神情仰望着上帝。
  ①这首诗是写给彼·安·维亚泽姆斯基,他在《黑眼睛》一诗中曾歌颂女皇马利亚·费奥多罗夫娜的宫廷女官亚历山大德拉·奥西波夫娜·罗谢特(1809-1882)。
  ②列尔:爱与婚姻之神。
  ③指拉斐尔名画《西斯廷的圣母》中的天使。
第27章 预感①
  (1828)
  大片浓密的乌云飘过在我的头顶
  悄悄地,又疯狂地凝聚在一起;
  嫉妒的命运再一次降临,
  把新的灾难带给我……
  我还能否对命运投以轻蔑?
  我还能否与他为敌,
  以骄傲的青春和耐性
  对它摆出一副坚贞不屈的气节?
  我被动荡的生活无情地折磨,
  如今默默地等待着狂风暴雨:
  也许这次我可以得救,
  可以回到温暖的避风港……
  但是,我已预感到了离别,
  那无法避免的恐怖时刻即将来临,
  我的天使啊,这将是最后一次,
  我急匆匆地将你的手紧握。
  我娇柔的、温顺的天使啊,
  请你悄悄地对我说一声:“再见。”
  你悲伤吧:随你在我面前抬头还是
  垂下你那双多情的秀眼;
  你给我的思念和美好回忆
  将在我的内心深处取代,
  取代我心中的骄傲、希望和勇气,
  以及青年时代赋予我的魄力。
  ①这首诗是对安娜·奥列尼娜写的。此时诗人所写的《安德烈·谢尼埃》一诗以手抄本的形式广为流传,引起俄国当局的不满,并要对诗人加以迫害,所有有此预感。
第28章 雪崩
  (1829)
  巨浪拍打忧郁的山岩,
  浪花四溅,水声轰响,
  苍鹰在我头顶上鸣叫,
  松林在絮语,
  崇山峻岭在升腾的薄雾中
  泛出闪闪的银光。
  有一次,巨大的雪块从峰顶崩裂,
  发出隆隆的轰鸣声,迅速倾泻,
  它立刻在陡峭的峡谷间,
  筑起一道天然的屏障,
  捷列克河汹涌的巨浪
  停止了前进的脚步。
  啊!捷列克河,你疲倦了,
  你突然停止了震天的呐喊;
  但你的后浪仍然怒气未消,
  冲破了厚厚的积雪,
  你便继续疯狂地奔跑,
  无情地把自己的两岸淹没。
  崩裂的积雪一直横躺在那里,
  像一个无法消失的庞然大物,
  愤怒的捷列克河激起层层浪花,
  从它下面穿行,
  并用喧腾的泡沫冲刷
  冰雪的穹顶。
  于是,积雪之上呈现出一条大路:
  马儿从上面驶过,老牛缓缓地前行,
  从草原上过来的商人牵着
  自己的骆驼也从上面走过,
  但如今,只有天庭上的风神
  才会在这里飘舞。
第29章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①
  (1830)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
  它将消失,就像那拍打
  在遥远岸边的阴沉的波涛,
  像那密林在深夜发出的声响。
  在这作为纪念的册页上,
  它留下的将是没有生机的痕迹,
  就像墓碑上刻着的花纹,
  没有人能读懂的言语。
  它将有什么意义?在最新的
  扰人的激情中早已被遗忘,
  它再也不会给你美好的心灵
  带去一些纯洁而又温情的回忆。
  但是,当你感到悲伤时,
  在寂寞中悄悄地将我的名字唤起;
  你会说:有个人还在怀念我,
  世界上还有一颗心属于我……
  ①这首诗是应波兰美女卡罗莉娜·索班斯卡娅之请写在她的纪念册上的。诗人在流放南方时曾经见过她,后来又与她在彼得堡相遇。
第30章 圣母①
  (1830)
  我并不想用古典大师们的
  许多巨著来装点我的房屋,
  令我的客人盲目地为之一震,
  听取行家们自我吹嘘的欣赏。
  在我简洁的一角,在我空间的工作中,
  我想观赏到的只有那一幅画,
  画面上仿佛有圣洁的圣母和救世主
  带着智慧的光芒从美丽的彩云中缓缓走下。
  她端庄的神态仿佛紧紧凝视着我,
  他们和蔼地望着我,周围闪耀着美丽的荣光,
  他们的头上是锡安②的棕榈树,没有天使的陪伴。
  我的所有心愿都实现了,是创造主
  把你赐给了我,我圣洁的圣母啊,
  你是世界上最美之中的最美的翘楚。
  ①这首诗是献给诗人的未婚妻塔丽亚·冈察洛娃的。诗中提到的那幅是意大利画家皮耶特罗·班鲁琴(1446-1524)的作品。
  ②锡安:耶路撒冷地区的一个山冈。
第31章 哀歌
  (1830)
  想起疯狂岁月中已逝的欢乐,
  就像醉酒一样令我痛苦不堪;
  昔日的悲伤就像那酒液,
  在我心中越久便越浓烈。
  我未来的道路无比悲凉,仿佛汹涌的
  海洋,只预示着无限的辛劳与悲伤。
  但是,我的朋友啊!我可不想死去;
  我希望活着,为了忍受人间的痛苦与思念,
  我相信,在灾祸、操心与焦急之间,
  总会有快乐的享受伴随着我。
  有时,我会陶醉在和谐的气氛中,
  有时,我会为捏造的故事而落泪,
  也许,在我悲惨而又凄凉的晚年,
  爱情会露出亲切的笑颜,与我告别。
第32章 茨冈人
  (1830)
  在那个寂静的傍晚时分,
  在那片阴郁树林的岸边,
  阵阵喧嚣与歌声从帐篷中传出,
  到处是刚刚燃起的火光。
  你们好啊!幸福的民族!
  我对你们那点点篝火非常了解,①
  假如是在其他的时候,
  我一定会与你们四处漂泊。
  明天,当曙光刚暴露出来的时候,
  你们那自由的生活便会立刻消失,
  你们虽然走了,但你们的诗人
  却无法与你们一起前行。
  为了与家人分享温暖家庭的舒适,
  为了与自然分享纯朴乡村的安逸,
  他彻底忘记了流浪旅途中的露宿,
  抛弃了往日疯狂的玩耍。
  ①普希金流放在基什尼奥夫的时候曾在流浪的茨冈人当中生活过一段时间。
第33章 乌云
  (1835)
  啊!暴风雨后残留的乌云!
  你独自飘过湛蓝的天空,
  你独自投下忧郁的阴影,
  只有你为这欢乐日子增添忧愁。
  你刚刚把整个天空包围,
  闪电又凶狠地把你缠绕;
  于是你召唤出神秘的雷声,
  用冰冷的雨水将大地喂饱。
  够了,离开吧!时间已经过了,
  大地开始复苏,雷雨已经消逝,
  微风轻轻抚弄着枝头的新叶,
  正要将你驱逐出平静的苍穹。
第34章 书信小说——丽莎致萨霞
  亲爱的萨辛卡:
  你一定非常惊讶吧,我到乡下去了。我现在就真诚地向您讲解一下。
  过去寄人篱下的感觉一直令我的内心十分痛苦。阿芙多齐亚·安得列耶夫娜肯定会把我和她的亲侄女进行同样的教育。但是,我在她家的地位,一直都是一个养女,你根本无法想象出与“养女”这个称呼有关的各种侮辱。我不得不容忍很多事情,只能视而不见。同时,我的自尊心好像经常发现一些渺小的被人们忽略的影子。就拿我和公爵小姐进行同样的教育这件事来说,我就认为这是一个大包袱。我和她一起去参加舞会,打扮得完全一样,当我看到她脖子上没有戴珍珠项链时,我心里感到异常悲伤。因为我知道,她不戴项链只是因为不想与我有差别。
  这种善意的良苦用心是对我的一种侮辱。我想,就没有人认为我这是妒忌心和像小孩一样的小心眼在作祟吗?那些男人们与我们交往,无论怎么讲究,对我们彬彬有礼,我都会感觉他们是在刺痛我的自尊心。我认为冷谈或是热情的态度都是对我的一种不尊重。总之,我是个特别不幸的人。我的内心,原本是温柔淳朴的,但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呢,所有的养女、远亲或是陪伴女人等这种出身的女人,大多数都会沦落为低贱的奴婢或是令人反感的生灵。我倒是很尊敬那些令人反感的生灵,并且可以真正地体谅她们。
  大约在三周前,我那可怜的祖母给我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抱怨说自己感到太孤单了,想让我回乡下去陪她,我就想利用这个机会离开这里。我费了很多口舌,才得到阿芙多齐亚·安得列耶夫娜的允许,但我必须保证在冬季返回彼得堡。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坚守自己的诺言。祖母看到我后别提多开心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回乡下陪她。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这一憔悴的形象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灵。我非常爱我的祖国。她曾经是上流社会的人,身上依然保留着许多当年的殷勤而又真诚的风范。
  现在,我已经回到家了。你也许不相信,我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你知道吗,这一地位使我的内心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真实的快乐感。回来家里,我很快就适应了乡村生活。抛弃了过去奢侈的享受,我一点都不为远离这种享受而感到伤心。我现在生活的村庄非常美!山上有一栋古老的大房子,这里有花园、湖泊、松林,这一切事物,在秋冬季节看起来虽然有些凄凉,但春夏很快就会来到,到了那时,这里肯定是人间最美的天堂了。这里的邻居很少,我还没有见到过任何人。我喜欢孤独,就好像你酷爱的拉马丁①在《哀歌》中所描述的那样。
  记得给我回信,亲爱的!你的回信将给我最大的宽慰。我们的那些舞会和熟人们现在还好吗?虽然我现在隐居了起来,但我还没有完全脱离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因为我想了解它的所有消息。
  写于巴甫洛夫斯克村
  ①拉马丁(1790-1869),法国十九世纪第—位浪漫派抒情诗人,也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前驱和巨擘。。
第35章 萨霞的回信
  亲爱的丽莎:
  听说你回到乡下去了,你应该能想到我是多么地惊讶吧!
  那天,我只看到奥尔加小姐一个人,我一直认为你可能是生病了。那时候,我并没有相信她的话。但是到了第二天,我收到你的来信后就真的相信了。亲爱的!恭喜你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你说你喜欢现在的生活,我真替你高兴。听了你对你过去的生活遭遇的怨言,我非常感动,为你留下了伤心的泪水。我觉得那些感受实在是太令人心酸了。你怎么能把自己与养女和陪伴女人划在同一个范围里呢?
  我们都知道,奥尔加的父亲完全是在你父亲的保护下生活的,他们的友情也是那么地纯洁,就像亲兄弟一样。看起来你对自己以前的命运不是很满意,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轻易地生气。你这样匆匆离开,是不是还有别的难言之隐?我猜想……但是你对我总是那么客气。
  这种偷偷的猜测我怕会惹你不高兴。
  那么,关于彼得堡的消息,还有什么需要告诉你呢?我们依然住在别墅里,但大家好像都离开了,还得等两个星期才能举行舞会呢。这里的天气很好,我经常去外面散步。前几天,经常有客人会来我家做客,其中有一个客人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他说你不在这里,舞会就像是一架钢琴少了根弦一样,这点我非常赞同。我一直坚信,你这次不切实际的隐居生活不会太久。亲爱的!尽快回来吧!要不然我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就没有人与我交流那些可怜的想法了,也没有人会奉献出我内心深处的优美的短诗了。原谅我,亲爱的!你仔细考虑一下,早点回来吧!
  于克列斯托夫岛
第36章 丽莎致萨霞
  你的回信给了我内心极大的安慰,这使我产生了丰富的想象力,我生动地想起了彼得堡的生活景象。我似乎感觉到我已经听到了你的声音呵!你总是在猜测,真是太可笑了!你怀疑我内心有一种深刻的、暗藏在心里的感情,是一种不幸的爱情,我猜得没错吧?你放心好了!亲爱的,你猜错了。我把我说得像一部小说中的女主角,只不过是因为我生活在偏僻的农村,并且象克莱丽莎·哈娄①一样端茶倒水罢了。
  你在信中说,今年冬天你身边将会没有人可以交流你的那些具有讽刺意味的观点。那么,我们现在写信是在干什么呢?你给我写信,把你看到所有事情讲给我听。我再重申一下,我一直都没有远离社交圈,我对关于它的所有事物都会产生兴趣。为了证明我的这一态度,请你给我写信告诉我,那个感觉舞会上没有我就会遗憾的人是哪位?是不是那个惹人喜欢的话匣子亚历克赛?我觉得我肯定猜对了……我一直听他的吩咐,只要他说得在理。
  我认识了××一家人。那家的父亲特别幽默,热情好客,母亲的体型胖胖的,是个无忧无虑的女人,她特别爱打纸牌。他们的女儿身材很好,但是不爱说话,她今年十七岁,在无数言情小说和清新的空气中成长,她每天都在花园里或是田野中散步,手里抱着一本大书,身边还有一群小狗。她经常谈天气,哼哼小曲,但是在请客人品尝果酱的时候就会面带深情。
  我在她家里发现了一柜子满满的言情小说,我有一个打算,就是把这些书全都读一遍,现在已经从理查生的作品开始了。为了使我自己有可能拜读完著名的克莱丽莎的作品,我必须住在乡下。我非常幸运地可以从译者的前言开始读,前言说,虽然前三部有些单调,但是读者可以在后面的三部里使自己的耐心得到最大的补偿,于是,我鼓起勇气通读全书,我耐着性子读完了前三卷,终于读到了第六卷,真是无聊啊!我实在是太累了。紧接着,我想,现在应该是到了补偿我耐心的时候了,结果读到克莱丽莎死了,罗夫拉斯死了,小说就结束了。每一卷都有两部,我根本没有发现从单调的前六部到有意思的后六部有什么大的变化。
  拜读理查生的小说让我学会了低头冥想的方法。祖母和孙女的理想到底有多大的差距呢?罗夫拉斯与阿道尔夫之间到底有什么共同点呢?同时,妇女的地位一直都没有改变。克莱丽莎除了会在那里斯文地行屈膝礼以外,其他的全都与最新的小说中的女主角没有什么区别。这是不是由于男人的爱好会随着时尚和变幻莫测的言论而转移,而女人的爱好则是以永恒的感感和天性为根基的呢?
  你看,我又像以前一样和你聊个没完了,希望你对这种方式不会感到厌烦,希望你多给我回信,并且尽量长一些。你真的想像不出来,在乡村等邮差送信的日子是什么感受,期待舞会的心情根本无法和这种心情相比。
  ①克莱丽莎·哈娄:英国作家理查生(1689-1761)的小说《克莱丽莎·哈娄》中的女主角。
第37章 萨霞的回信
  你错了,亲爱的!为了不让你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我不得不告诉你,亚历克赛压根没有发现你离开了,他缠住了贝兰夫人。贝兰夫人是刚刚搬来的一个英国人,她与他形影相随。她一直用单纯的惊讶语气回答他的所有问题,还经常温柔地喊一声:哎哟!而这点正是迷倒他的致命点。你知道吗,在我这里打听你的消息,并且真心疼爱你的那个人,就是你那忠贞不渝的崇拜者弗拉基米尔。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我猜你一定特别满意。按照我的习惯,我大胆地设想一下,不用我指明,你也一定猜到是他了。
  说真的,他可是真心喜欢你的啊!如果我是你,肯定会带他远远地离开这里,这样不是很好吗?他可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未婚夫……你为什么不想嫁给他呢?那样你就会住在英吉利沿海大道上,每个周六都会开晚会,每天早上乘车来我家叫上我,那将是多么有趣的呀!回来吧!亲爱的,嫁给弗拉基米尔吧!
  三天前,我们在k家举办了一场舞会,来了很多人,一直跳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才离开。k.b.小姐的着装非常简朴,白色的小的连衣裙,连花边都没有,但是头上和脖子上却戴着价值五十万的钻石饰品,她最多也就这样了!z女士像往常一样,穿着还是那么可笑。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这些破衣服的,她那条连衣裙上还缝了许多小玩意儿,那些可不是美丽的鲜花,而是许多干蘑菇。亲爱的!这些干蘑菇是不是你从农村派人送给她的呀?弗拉基米尔这次没有来跳舞,他放假了。c家的小姐们这次来参加舞会了(好像是最先来的),他们没有跳舞,在那里傻坐了一个晚上,直到最后才肯离开。年纪比较大的那位c小姐,看起来好像涂了厚厚的胭脂——她确实到了涂胭脂的年纪了……
  这次舞会开得非常成功,所有的先生们都对晚宴非常满意。你知道,他们永远会对某些事情挑理。我玩得特别愉快,虽然我和一位令人反感的外交界先生跳了一支科奇里翁舞。这个人天生蠢笨,身上还有一种从马德里传来的漫不经心的态度。
  我的天使!感谢你为我讲述了理查生的著作,现在我已经对这个作家有些了解了。我并没有希望可以读到他的杰作,因为我缺乏耐心。我在瓦尔特·司各特①的作品里同样发现了许多没有意义的文字。
  还有一件事,叶琳娜h与伯爵l就要结婚了。他整天闷闷不乐地,而她却洋洋自得,结婚已经是必然的了。请原谅我,亲爱的!对我今天这封废话太多的信,你感觉到满意了吗?
  ①瓦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小说家。
第38章 丽莎致萨霞
  我亲爱的大媒婆!哦,不!我不想离开农村回到你那里去参加婚礼。我承认:我确实喜欢弗拉基米尔,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他是贵族出身,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温和的民主派。我要像个小说里真正的女主角尽快为自己辩护,然后骄傲地指出来,在出身方面,我是我们国家最古老的贵族中的一员,而我的骑士是一位长了大胡子的百万富翁的亲孙子。你应该知道我国的贵族意味着什么吧?
  不管怎么说,弗拉基米尔属于社交界中的人物,他只是有可能喜欢我,但他肯定不会为了我而抛弃一个富有的新娘和一桩可以得到巨大利益的婚姻。如果到了我要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嫁给一位当地的某位四十多岁的地主,他经营他的工厂,我就负责家务,这才是我要的幸福呢,不去k伯爵家开舞会,也不会像英吉利沿海大道的居民区里每个周六一样忙碌了。
  我这里已经是寒冷的冬季了。这对于农村来说可是一件大事,季节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原来一个人散步的影子消失了,小铃铛开始响了起来,猎人们会驾着雪橇在雪地上飞奔,后面跟着一大群凶狠的猎狗。下完第一场雪,一切事物都变得更加亮丽、更加愉快了。这点令我出乎意料。我过去认为我会非常害怕乡下的冬天,但是,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会有美好的一面。
  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认识了××家的玛申卡,并且很快就喜欢上了她。她身上有很多美好的、独一无二的气质。我在一次无意中知道了弗拉基米尔原来和她是近亲关系。玛申卡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他了,但一直对他非常尊敬。他在她家里度过了整个夏天,玛申卡经常给我讲他在那时的所有生活细节。我拜读过她写的小说,还在书页上看到了弗拉基米尔给她的许多评论,那些铅笔字显得非常模糊,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来,他那时还是一个大男孩哩!
  书中表达的思想感情令他非常震惊,但是他现在一定会觉得特别可笑!这些至少告诉了我这个人有一颗鲜活的、敏感的心。我读了许多书,你根本无法想象,在1829年读775年写成的小说,那种感觉是多么地新奇啊!我感觉我们好像从自己的客厅里走到了墙壁上糊满了鲜花的古代殿堂里,坐在锦缎绒椅上,看到周围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服饰,并且全都是我们非常熟悉的脸庞,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些人是我的舅舅们和外婆们,他们所有人都变得年轻了很多。
  这种类型的小说,除了在这一点上有区别以外,大致没有其他的有用之处。故事情节很有意思,情节安排得巧妙并且错综复杂。一个聪明的人肯定会在写小说之前拟好一个提纲,事先把人物的性格确定好,然后再在语句上加以修饰,堆在一起显得语无伦次,再找一些惊人的妙语,于是,一部具有独创精神的精美绝伦的小说就这样诞生了。
  亲爱的,请你把我的这个想法转告给那位忘恩负义的p先生。与英国女士恳切地交谈,已经浪费的大量的聪明才智。请他按照过去的花样重新绣出新的图案吧!让他尽管在自己那小小的画框里面展现他熟悉的社交圈里各种类型的人物和某个场景让咱们看看吧!
  玛莎非常了解俄国文学,一般来说,这里对待文墨要比彼得堡更严重。这里的很多人都会阅读期刊杂志,并且非常热衷于杂志上的讨论,他们轮流站稳各自的立场,如果有哪位可爱的作家遭到人们的围攻,那么他们就会为他打抱不平,并且破口大骂。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乡下的小姐们那么喜欢维晋姆斯基①和普希金,因为她们是两位作家的忠实读者。我以前翻阅过这种杂志,读了一下《欧罗巴信使》的批评文章。但是这种类型的文章风格和奴仆的行为实在是令我反感,就好像是亲眼看到一个中学生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态度训斥文章太过缺乏道德并且格调很低一样,而这些文章是咱们都读过的,咱们可是圣彼得堡的精明的、专爱挑毛病的角色啊!……
  ①维晋姆斯基(1792-1878),俄国诗人。
第39章 丽莎致萨霞
  亲爱的!我无法再向你隐瞒了,我急需朋友的帮助和忠告。我一直躲着那个人,害怕他就像害怕灾难一样,弗拉基米尔,他就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办?我一直很糊涂,自己无法作主。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快告诉我吧……
  去年的冬天,你已经发现了,他总是在纠缠我,虽然他来我家,但我们经常会在外面碰到。我对他采取生冷的态度,甚至不理他,但这些全都没有效果。我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他。他在舞会上总是能找到一个我旁边的位子,我饭后散步时还经常会遇见他,甚至在剧院里,我发现他的手镜一直在照着我坐的包厢。
  最开始,我的自尊心虽然能得到很大的满足,但是,我内心的这种想法很有可能让他意识到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为自己攫取更多的权利,每次都会向我倾诉他真挚的感情,有时嫉妒,有时抱怨……有时我会惊恐地想:这些将会导致什么结果呢?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我敢肯定,他已经抓住了我的心。我离开了彼得堡,就是要在灾难来临之前就远远地离开它。我有自己的想法和信心,我坚持自己的原则,这样可以慰籍我脆弱的心灵。现在,一想起他,我的内心就会平和些,不像以前那么伤心了。突然有一次,我又遇见他了。
  我又遇见他了。昨天是玛申卡母亲的命名日。我去她家吃中午饭,刚一走到客厅,我就看到一大群客人和许多穿着军装的枪骑兵。那些女人把我层层围起来,我和她们每个人亲了一下。对谁也没有在意,一会儿,我在这家女主人旁边坐了下来,抬头一看,弗拉基米尔就站在面前。我一下子就傻了……他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温柔地对我说了几个字,我原本想遮掩内心的紧张和满足,但是已经完全无法控制了。
  大家纷纷坐到了座位上,他就坐在我对面,我不敢正视他,但是我发现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他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有很多心事。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肯定会有很多事情会引起我的注意。比如说,大家全都想惹新来报到的近卫军军人的兴趣啦!小姐们的心就像揣着一只小兔一样不安宁啦!男人的脑袋有点迟钝啦!他们讲了一个冷笑话自己却在一旁笑个不停啦!但是,客人们对这个现象却表现出礼貌的冷漠和不理睬……午宴刚一结束,他就立刻走到我面前。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一定要对他说几句话才能结束。于是我勇敢地问他,那些问题很不得体:他到乡下来是想办事吗?
  我到乡下来确实是想做一件事,这件事决定了我一生的幸福。他小声回答了我,然后马上离开了。他坐在一旁和三个老太太打波斯顿牌,其中一个人是我的祖母。我也离开了,上楼找玛申卡聊天。在那里,我找借口说自己头疼,一直在那里躺到了傍晚。可实际上,我当时的状况要比生病更加严重。玛申卡一直陪在我身边,她可是非常欣赏弗拉基米尔的啊!他现在要在她家里至少住上一个月,她就会每天和他在一起,我想,她一定是爱上他了——真希望月老牵线,他最好也能爱上她。她的身材很好,但是性格比较古怪——但这正是吸引男人的魅力啊!
  我的天使,我该怎么办?在这里,我根本无法摆脱他对我的苦苦追求,他已经得到了我祖母的欣赏。他肯定会来我家里的,即将会再上演一次表白和发誓,如果这样,将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呢?他必然会得到我的爱,逼迫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爱上他了,紧接着,他就会变心,思量着与我结婚不值,找个合适的理由再离开我,丢下我不管,但我怎么办啊?……眼前是多么恐怖的未来啊!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你一定要帮助我,否则我真的会深深地陷进去。
第40章 萨霞的回信
  向朋友说出心里话经常会减少自己内心的负担,你早就应该这样做了,亲爱的!虽然你不想承认,但我早就发现了:你已经爱上他了,并且他也爱上你了——这有什么不好的呢?添福增寿啊!你可真是一个只有鬼才明白的处理问题的天才啊!你非要给自己找麻烦,小心别成了有求必应的人啊!还有,你为什么不想嫁给他呢?是有什么无法克服的困难吗?他家境好,你家境一般,这些根本不能成为障碍。他有的是钱,那也是你们俩的钱,你还想要得到什么啊?他是一个贵族,而你呢,论出身和教养,不也是出于名门的大家闺秀吗!
  不久以前,刮起了一场关于上层社会女人的问题的激烈辩论。我从这次争论中得知,p先生曾经对外宣称他拥护贵族,理由是贵族的鞋和袜子穿得比较得体。
  这样说来,你里里外外都称得上是贵族,这还用具体说明吗?
第41章 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麻烦大家帮我散布一个谣言,就说我生病了,快死了,并且做好了准备,但是要尽可能地保持体面。我到乡下已经半个月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我已经厌倦了彼得堡的生活,想离开那里,到乡下休息一下。假如是一个有幸从修练室里得到释放还俗的小修女或者是一个十八岁的宫廷侍卫一点不喜欢乡下的生活,倒是说得过去。彼得堡像个豪华的客厅,莫斯科就像温暖的闺房,而农村就像一个枯燥的书房。一个正直的人一定会走过客厅,很少会偷窥闺房,但是会坐在自己的书斋里,我也这样的。我想退伍,然后结婚,返回萨拉托夫乡下。“地主”这个名字就是我在这里的职务,管理人们的生存问题完全依赖于我们这里的三千多个农民,这些工作要比指挥一个排的军人或是者抄写外交文书更有意义……
  如果把这些农民扔在这里不管,这种冷谈的态度是绝对不可能得到原谅的。我们拥有的权力越多,对他们要负的责任也就越多。我们不管他们的生计,任凭那些总管去用皮鞭抽打他们,给他们压力,这样也对我们不利。我们现在花费的是以后的收入,我们早晚有一天会破产。等我们老了,贫穷和灾难也就跟着来了。
  其实,这就是我们这种贵族在短时间内迅速衰败的真正原因。祖父生活富有,儿子贫困潦倒,孙子沿街乞讨。古老的姓氏家族一败涂地,新的姓氏家族便会兴旺发达起来,等到了第三代就会重新再来一次沦落。各种各样的社会阶层代代互相融合,没有一个家族不了解自己的根源,这种政治的唯物主义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无法得知。但现在已经到了扼止它的时候了。
  对于那些贬低曾经兴旺的家族门第,我永远不会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他们不会得到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尊重,当然,也包括他们的后代。再看看那些为全国人民做出了丰功伟绩的人,看看我们是怎样骄傲地回忆起这些人的吧!例如,公民米宁和波热尔斯基公爵①。波热尔斯基是什么样的?公民米宁又是一个什么东西?曾经有一个古俄罗斯忠诚的大臣,名叫波热尔斯基公爵,还有一个被全国人公选出来的人,叫公民米宁。我们的祖国甚至慢慢地忘记了伟大的拯救者的真实姓名。历史对于我们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可怜的民族啊!
  敕封贵族并不能取代血统贵族,贵族的家谱应写成人民的回忆录。但是,陪审员的后代又怎么会有家谱呢?
  我说的这些偏袒贵族的言论,并不是想冒充英国的勋爵。我的出身——尽管我勇敢地提到这点——并没有给我带来这样的权利。我非常赞成拉布吕耶尔②说过的一句话:对自己出身表示出蔑视的态度,这在暴发户眼中是极其可笑的,但在贵族眼中是绝对可鄙的。
  这些想法都是我在别人的小村庄里生活的时候,看到当地的小贵族在经营自家的农业时想起来的。他们不服从公务,自己亲手去管理自家那块小田地。我承认,我的希望上帝使他们尽快破产,变成和我一样的人,啊!他们是多么地倔强呵!对于他们来说,还生活在大作家冯维辛①的时代。在他们当中,斯科吉宁们②和普罗斯塔可娃们可是正处于春风得意的阶段哩!这种情况倒是与我现在正住在他家的亲人没有什么关系。他可是一个大好人,他的夫人也是个大好人,他们的女儿更是一个好姑娘。你们看,我也被感化成一个好人了。
  说真的,自从我来到乡下,我变得比以前更加善待他人了,这是拜宗教法制社会和丽莎的影响所赐。如果没有她,我肯定会在这里烦死的。我来这里原本是想劝劝她,让她和我一起回彼得堡。我和她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确实有些壮观。那天,正好是我姑母的命名日,家里来了很多客人,丽莎也来了,当她看到我时,我知道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肯定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她,最起码我努力让她意识到这一点。在这里,我取得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想得到的(那可是具有很深远意义的)。那些老太太非常欢迎我,这儿的小姐们也把我高高捧在手心上,因为她们全都是一群爱国者,这里的男人们可是对我懒惰的贵族气派③相当不满。像咱这种气派的人对这里的人来说还是个新鲜事物,因为我对他们表现出了贵族的礼貌和端庄的言行举止,他们对我的这些行为更加愤怒了。他们不明白,我到底哪点表现出了厚颜无耻,但是他们始终认为我就是一个大无赖。就到这里吧,再见了!咱们的那些好朋友在做什么?你们忠心的仆人④。
  来信请寄——村。
  ①米宁(?-1816),波热尔斯基(1578-1642),十七世纪波兰和瑞典第二次入侵俄国时,俄国义勇军的两位领导人。
  ②拉布吕耶尔(1654-1696),法国作家,《性格论》一书的作者,此处所引文句并非拉布吕耶尔所写,实为普希金自拟。
  ③冯维辛(1745-1792),俄国讽刺作家。
  ④普罗斯塔可娃和斯科吉宁:冯维辛的讽刺喜剧《绔裤少年》中的人物。
  ⑤原文为法文。
  ⑥原文为意大利文。
第42章 朋友的回信
  你交待的事情我们已经办妥了。昨天晚上,我在剧院里给你放风,说你得了一种严重的神经躁动症,也许马上就要死了。所以,在你还没有完全恢复以前,请老兄你尽情享受乡下生活的无限乐趣吧!
  你在信中说的那番关于经营农场的言论真是令我兴奋啊,要是真的那样该有多好啊!
  他没有恐惧,不畏艰难,即使他不是伯爵,不是大公,他更不是一个国王①,我认为地主的地位是最令人羡慕的。
  官衔在我们俄国可是最重要的,最起码对于驿站来说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官衔,你就肯定不会得到马匹……
  我前面谈了许多严肃的问题,都跑题了,完全忘了你现在根本不关心这件事——因为现在的你,心早就被丽莎完全占据了。你假冒采花大盗,与那些女人周旋,看来这是你最希望看到的啊,这样可不行啊!在这方面,你已经远远落后于现在的流行趋势了,我看你即将变成1807年的近卫军中的操沙哑嗓声的那个家伙。
  这只不过是暂时的一个小缺点,但是你很快就会变得比t大将军更加被人耻笑。我劝你趁早养成成年人一贯的严肃作风,自动丢下那即将枯萎的青春,这样不是更好吗?我知道,我现在的这些规劝你的话你根本不会理睬,但是作为朋友,这是我的责任。
  你的朋友们都在这里向你表示敬意,并且为你现在的病感到非常伤心。顺便说一声,你的前女友已经从罗马回来了,她仍然钟情于教皇,这点与她的性格是多么地吻合啊,也应该会令你为之一震吧!难道你不想与上帝的奴仆的奴仆去②争一下吗?这样倒是与你的性格相符。我将在这里等待你的回音。
  ①封建贵族库西家的箴言。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第43章 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你的判断不是完全正确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已经远远落后于我们这个时代了,至少落后了十年。你在信中的那番严肃的经过深思熟虑的议论完全属于1818年的理论。那个时代下的苛刻规则和政治经济学非常流行,那时的我们在走进舞厅的时候不需要摘下身上佩剑,跳舞在当时被视为不讲礼貌,再加上,我们根本没时间与那些女人周旋。
  在这里,我有幸通知各位,现在这一切已经和过去完全不了。法国的卡德里舞已经取代了亚当·斯密,每个人都会尽全力追求身边的女人并且整日寻欢作乐。我紧跟时代的流行趋势,而你却依然停留在过去。你是一个过了时的角色①,一块呆板的榆木疙瘩。你坐在反对派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这就是你一生的夙愿。真希望z女士尽快把你引入正道。至于我现在的生活,完全沉溺于老年人的生活模式下:每天晚上十点就睡觉,和当地的地主们在初雪的茫茫原野上尽情奔跑;和老太太们打波士顿牌,就赌一个子儿,输了还会生气。在这里,我每天都能见到丽莎,我一直在向他求爱。我发现她的身上有很多迷人的地方,她在待人接物的时候显得尤其温柔贤惠,端庄得体,极具彼得堡社交界女人身上特有的那种魅力。同时,她还总是充满活力,永远是那么谦虚,就像她祖母说那样,她天生就很善良。她的言谈举止没有一丝刺耳的、令人无法容忍的调子。即使是在强烈的刺激下,她也不会为之皱一下眉头,不像小孩子吃大黄一样痛苦。她总是在一旁聆听并且思考着——这些品格可是咱们这个时代的女人少有的优秀品格啊。
  女人们,甚至是值得男人怜爱的女人们的迟钝的理解力和复杂的思想经常会令我为之感到震惊。那些涵义暗藏其中的笑话和最富有诗意的浪漫谈心,经常会被这种人视为下流的挖苦言论或是庸俗的老生常谈。在这种情况下,她们表面上挂着的若无其视的表情,可实在是气人,即使是最狂热的爱情也会逃之夭夭了。
  这种心情体验在我与叶琳娜交往的时候就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我当时疯狂地爱着她,我只不过是对她说了一些含情脉脉的话,她却认为我想欺负她,还向她的好朋友抱怨我的不好,这让我对她完全失望了。我身边现在除了丽莎以外,为了能使自己消除烦恼和郁闷,还有一个可爱的玛申卡。这些可爱的姑娘是在干草堆里和苹果树下长大的,在保姆的呵护下和大自然的怀抱中得到的教育,她们俩要比那种在结婚前完全听从母亲、结婚后转而完全顺从丈夫的那种一个从模子里刻出来的大美人要可爱得多。
  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对了,社交界出什么新鲜事了吗?还有,麻烦向大家宣布一下:我最终决定要写诗了,前几天我激动地给奥尔加公爵小姐的一副肖像题了一行诗句,但遭到了她的谩骂。诗是这样写的:
  和真理一样无知,和品德一样枯燥。
  颠倒过来,将会更好:
  和真理一样枯燥,和品德一样无知。
  这种说法都像是一个深刻的思想,麻烦你帮我点评这第一行诗句,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视我为诗人吧!
  ①原文为法文。
第44章 暴风雪 (1)
  马儿在山间厚厚的积雪上疾驰,
  看啊!山的那边,
  是一座美丽的神的庙宇,
  孤零零地,在寒风中屹立在大道旁。
  ……
  忽然之间,鹅毛大雪纷纷从空而降,
  白茫茫地一片,
  一只乌鸦在头顶上拍着翅膀,
  飞过雪橇的上方。
  ……
  忽然之间,一声不祥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马儿坚起鬃毛,疾驰在原野上,
  凝视着黑暗的远方
  ……
  ——茹可夫斯基①
  1811年岁末,是值得我们有一生的时间去纪念的时代,为人忠厚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悠闲地生活涅纳拉多沃村的在自己家的大庄园里。他一向热情好客,对人和蔼可亲,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他。邻居们经常会聚在他家吃喝谈心,和他漂亮的太太玩玩五戈比一局的波士顿牌,但是有些客人来他家只不过是想看一下他漂亮的女儿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那年十七岁,身材特别好,皮肤白白的。她被人们视为当地富有的姑娘,有很多人想得到她的芳心,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自己的后代。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从小就读法国小说,并从中学到了很多知识,因此,她必然会像小说的情节一样陷入爱河。她爱上了一个穷小子,他是一个陆军准尉,当时正好赶上休假,就回自己的村子住上几天。不用说,这位年轻的小伙子也同样陷入了爱河。但不幸的是,她的父母在发现两个人的恋爱关系后,严厉地制止自己的女儿挂念他,对他的态度也极其恶劣,还比不上接待一个退了休的陪审员呢。
  这对苦命恋人一直在偷偷地通书信,每天都会在密松林里或是破旧的教堂边偷偷约会。他们在那里立下了誓言,抱怨各自心中的痛苦,想尽一切办法摆脱眼前的障碍。通过多次通信和讲座,他们俩得出一下结论:既然我们两个人永远不能分开,而我那残酷无情的父母又顽固不化地阻止我们在一起,那么,我们只能选择离开他们了!这个主意太妙了!这位年轻人终于想到了使自己得到幸福的方法了。那个整天陶醉在罗曼蒂克主义中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非常兴奋,因为他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寒冷的冬季将至,这对苦命鸳鸯的幽会也就会暂时停止了,但书信往来可比以前更加频繁了。几乎在每封信中,都可以看到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的求婚,他要她和自己偷偷地结婚,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过一段日子,然后二人跪在父母脚下,二老最后一定会被这对恋人勇敢的争取爱情和幸福的行为和眼前不幸的遭遇深深感动,他们一定会对这对情人说:孩子!来吧,到我们怀里来,让我们拥抱你!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始终犹豫不决,许多私奔的计划全都被推翻了。最后,她同意了一个方法:在约定好的一天,她绝对不能吃晚饭,然后借口说自己头疼躲进房间里,她的贴身仆人是她的心腹,她俩一起穿过后院的门廊,一直走到花园,花园后门还要有一辆雪橇,她坐上雪橇一直飞奔到离涅纳拉多沃村只有五俄里路程的冉德林诺村,然后迅速走进教堂,到时候,弗拉基米尔就会在那里等着她们。
  到了决定命运的那天晚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直没有睡觉。她收拾好行李,装了几件外衣和裙子,她给她的女友(一位平时爱多愁善感的姑娘)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然后又给自己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她用最感人的言语与父母道别,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和与父母的抗拒,恳请父母原谅自己的不辞而别,她还在信的末尾处这样写道:如果你们给我机会以后趴在二老的膝下,那将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用一枚图拉出产的图章封好了这两封信,图章印出了两颗激情燃烧的心和文化气息浓厚的题词。紧接着,她一头扎在床上,直到天亮。但是在夜里,那些恐怖的幻想一直惊扰着她。
  她感觉到,正在她坐上雪橇准备逃往教堂结婚的那一瞬间,她的父亲拦住她,一把把她从雪撬上拽下来,然后扔到黑漆漆的悬崖中……她一头跌下去,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她还隐约感觉到自己看见了弗拉基米尔躺在草地上,面色惨白,全身沾满了血。他马上就要死了,用含糊不清的、令人揪心的声音垦请她尽快与自己结婚……还有许多破碎的、无法拼凑在一起的恐怖的幻想片断不断地在她心中闪过。
  最后,她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白了,并且她真的头痛了。父母一眼就看出了她有心事,亲切地探问:“玛莎!怎么了?生病了是吗?玛莎!”——眼前的这一切已经完全令她失去了控制,她的心都碎了。她尽最大的努力安慰父母,想表现出快乐的样子,但又装不出来。到了晚上,她一想到这天是在自己在家里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心里就无比难受,整个心紧紧地缩在一起。她快熬不住了,心里默默地与父母、亲人以及身边的所有事物一一告别。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的心像揣了只小白兔一样咚咚直跳。她用颤抖的嗓音对父母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吃不下饭,于是离开了父母。父母亲吻了她,像往常一样带给她亲切的祝福。她激动得差点儿流下眼泪。回到房间后,她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女仆人劝她一定要镇定,让她打起精神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再过半个小时,玛莎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自己温暖的闺房和平淡的处女生活了……
  窗外下起了暴风雪,寒风在怒吼,窗外的护板不停地抖动着,撞得直响。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会儿,家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睡觉去了。玛莎披上一条花布披肩,穿了一件厚厚的外衣,手里拎着一只箱子,偷偷地离开闺房,走到后门,仆人跟在后面,拎着两包大行李。她俩一同走到花园,暴风雪依然猛烈地下着,寒风凛冽地吹在身上,仿佛要拦住这两个年轻的犯人。
  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到花园的尽头。雪橇已经在那里等待他们了。马儿已经冻僵了,不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弗拉基米尔派来的车夫在马车前面踱来踱去,然后用缰绳勒住了马儿。他搀扶着小姐和仆人一同坐上雪橇,放好了手里的包袱和箱子,一把抓住缰绳,马儿立刻飞奔起来。
  现在,我们把这位富家小姐的命运交给上帝和车夫杰廖什卡的驾车技术去吧,然后回过头来看看那位年轻的新郎官!
  弗拉基米尔骑了一整天的马,一大清早,他终于找了冉得林诺村的神父,费了很多口舌才与他达成协议,紧接着,他又到当地的地主中寻找证婚人。他第一个人找的人就是个一退休的骑兵少尉,他四十多岁,名叫德拉文,这个人非常愿意为这对命对恋人当证婚人。他说这种冒险活动可以让完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和往年骠骑兵搞的那些恶作剧。
  他让弗拉基米尔在家里吃中午饭,然后向他保证,找另外两个证婚人的事全交给他负责。他说话还真是算数,吃过中午饭,他家里就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留了一小撮胡须、脚上穿着踢马刺的靴子的土地丈量员施米特,另一个是县警察局局长的儿子,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小孩,他就在前段时间刚刚加入枪骑兵。这两个人不但非常愿意当弗拉基米尔的证婚人,甚至还向天发誓,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弗拉基米尔听了这两位的话激动得痛哭流涕,紧紧地拥抱了他们,然后立刻回家张罗结婚的事去了。
  已经快到深夜了,他对忠诚的车夫杰廖什卡再三详细地叮嘱了行动的计划,然后让他驾起由三匹马拉的雪橇前往涅纳拉多沃村,又让自己准备好一匹马拉的小雪橇,他不需要车夫,只身一人前往冉得林诺村去,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这时应该到了教堂。他认识路,只要二十多分钟就能到。
  然而,弗拉基米尔刚一走到村外那片野地上,就刮起了大风,暴风雪瞬间降至大地,他的眼睛被风吹得都睁不开了,什么都看不见。不到一分钟,路上就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周围所有的东西全都消失在白茫茫的混沌中,只能看到无数雪花在空中狂舞,天地浑为一体。弗拉基米尔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野地里了,于是他想一定要赶到马路上去,但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他骑的那匹马折腾了半天,一会儿跑到雪堆上,一会儿陷入深沟里,雪橇还经常翻倒。
  弗拉基米尔努力摆脱困局,只希望自己不要迷失方向。他感觉自己已经困在这里半个多小时了,但他还是没有赶到冉得林诺村的那片丛林里。又挣扎了十多分钟,依然望不到远处的丛林。弗拉基米尔驾车驶过一片难以下脚的田野。暴风雪依然怒吼着,天空一片昏暗。马儿也疲惫不堪了,尽管它时不时地陷进齐腰深的积雪里,它依然流了很多汗。
  最后,他发现他已经迷失了方向。弗拉基米尔停止了脚步,他努力地回忆着、思考着,最后非常肯定地应该往右拐。于是,他掉转雪橇,朝右方赶路。马儿累得艰难地挪着脚步。他浪费在路上足足一个小时,冉得林诺村应该很快就能到了。他走着、走着,一直没有走到野地的尽头,到处是雪堆和深沟,雪橇总是翻倒,他也就不断地停下来把它扶正。时间一点点地流走,弗拉基米尔已经坐立不安了。
第45章 暴风雪 (2)
  终于,他看到远处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弗拉基米尔便向那边飞奔过去。当他走到近处一看,发现一片林子。感谢上帝!他想,现在终于快到目的地了。他沿着林子前行,只想尽快走到他所熟悉的马路上或是绕过这片林子,因为冉得林诺村就在这片林子的后面。
  他很快就走到了马路上,驾车驶进了铺满冬季落叶的树林中去了。狂风根本无法吹进这片林子,道路非常平坦,马儿也来了精神,弗拉基米尔便踏实了很多。
  他依然向前走,可还是看不见冉得林诺村,林子仿佛也没有尽头。弗拉基米尔这才惊恐地发现,他又走进了另一片陌生的森林,他彻底绝望了。他抽打着马儿,那匹可怜的马肆意奔跑着,但是很快就放慢了脚步,一会儿,马儿便拖着沉重的脚步拖着他走了,无论可怜的弗拉基米尔怎样努力,马儿都跑不起来了。
  渐渐地,他发现树林越来越稀疏了,他走出了森林,可依然看不见冉得林诺村。这时,估计快到半夜了,他留下了伤心的泪水,泪水划过他的脸庞,他失落地不知方向地向前走着。不一会儿,暴风雪停止了,乌云也渐渐散开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覆盖着波浪状积雪的平原,像一层白色的地毯。这里的夜色格外明亮。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村庄,稀零零地座落着四五家农村的宅子。弗拉基米尔驾着马儿朝着村子驶去。他到第一个宅子外面,跳下了雪橇,跑到窗前敲打了几下,希望找个人问问路。过了几分钟,宅子的窗户终于打开了,一个大白胡子老头儿探出头来。
  “什么事?”
  “冉得林诺村离这里有多远?”
  “你是问我冉得林诺村离这里有多远吗?”
  “对!是的!离这里还远吗?
  “不远,只有十俄里路。
  听了老人这个回答,弗拉基米尔傻了,他一把揪住头发,就像一个人被法院判处了死刑一样。
  “你是从哪里来的?”
  白胡子老头接着问,但是弗拉基米尔已经没有心情回答他的问题了。
  “老头!”他说,“你能不能帮我找一匹马,载我去冉得林诺村啊?”。
  “我们哪里有马啊!”
  “那么,能帮我找一个带路的人吗?我可以付钱,要多少都可以!”
  “你等一下!”老头放下百叶窗,“我让我儿子给你带路。”
  弗拉基米尔在外面静静地等着,过了几分钟,他又去敲老人家的窗户。窗户又被打开,依然是那个大胡子。
  “什么事?”
  “你儿子怎么还不出来啊?
  “马上就好,他在穿鞋,你好像冻僵了吧?快来屋里暖和暖和吧!”
  “谢谢!让叫你儿子快点出来吧!”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人拄着一根拐杖走了出来,他走在前面探路,一会儿指指点点,一会儿探寻在什么地方,因为路面已经被大雪挡住了道路。
  弗拉基米尔问:“现在几点了?”
  “快天亮了。”年轻人回答。
  弗拉基米尔失望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他抵达冉得林诺村时,公鸡已经打鸣了。教堂的大门也关上了。弗拉基米尔给带路的年轻人付了一些钱,然后走到院子里找神父。他在院子里根本没找到派出去的三匹马拉的雪橇,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现在,让我们再回过来看一下涅纳拉多沃村的地主吧,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
  其实那里很平静,什么事都没发生。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父母醒来以后走到客厅,他父亲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还没有摘下睡帽,身上穿着厚厚的绒布短上衣,母亲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也穿着棉布睡衣。他们摆好茶炊,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吩咐一个女仆人去看一下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身体好些了没有,昨晚睡得怎么样。女仆人回来告诉主人:“小姐昨晚睡得不是很好,但现在她已经好多了,她很快就会来客厅见您。”果然,大门打开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走进客厅向父母请安。
  “你的头还疼吗,玛莎?”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亲切地问她。
  “好多了,亲爱的爸爸!”。
  “玛莎!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中煤气了啊?”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说。
  “我觉得可能是,母亲!”
  这天白天的生活很平谈,但是到了晚上,玛莎的病就严重了,他起不了床了,派了一个人到城里去请医生。医生直到傍晚才赶到她家,正好赶上病人正在说胡话。可怜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患了严重的热病,她在死亡的边缘线上挣扎了半个月。
  家里没人知道那场预谋已久的私奔行动,那天夜里写好的两封信已经被烧毁了。她的女仆人也不敢对外讲半句话,生怕招她生气。神父、退休的骑兵少尉、大胡子土地丈量员以及那位年轻的枪骑兵都懂得小心谨慎,并且没有什么理由,既使是喝醉了的车夫杰廖什卡也从来没有透露过一个字。就这样,虽然有将近半打人参与了这件事,这个秘密依然没有泄露出去。但不妙的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生病的时候总是说胡话,自己倒是吐露了肚子里的真情。但是,她说话语无伦次,以至于她母亲虽然一步都没有离开她,最多也只是从她的胡话中明白了一些事情:女儿深深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而这个艰难而又隐蔽的爱情很有可能就是使她患重病的原因。她和丈夫以及几个有地位的邻居们商量后,最后达成了一致: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命运应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命运躲也躲不掉,贫穷不是罪过,女人嫁的是男人不是金钱,等等这种结论。每当人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时,道德格言就显示出它的作用了。
  这段时间,小姐开始恢复健康了。我们早就在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家中找不到弗拉基米尔的影子了。过去的那种冷遇已经把他吓傻了,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派手下人去找他,向他通报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喜讯:同意这桩婚事了!
  但是,涅纳拉多沃村的这两位老地主接到了一封令他们大吃一惊的信,他们招他做女婿,他居然回复了一封半疯半癫的信。信中说道,他的脚将永远不会迈进他家的门槛,并请他们一家永远忘记他这个苦命的人,只有死亡才是他的目的。
  几天后,他们得知,弗拉基米尔当兵去了,这件事发生在1812年。
  他的父母过了很长时间都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正在恢复健康的玛莎,她也闭口不提弗拉基米尔。转眼过去了几个月,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鲍罗金诺战争的立功者和受伤者的人名单中看到了弗拉基米尔的名字,她担心地一下子晕倒了,父母害怕她再生病。但幸运的是,她这次昏厥没给她的身体造成什么严重的影响。
  紧接着,另一个灾难又降临了:她的父亲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去世了,全部遗产由他的女儿继承。但是,所有的遗产也不能安抚她脆弱的心灵,她一心一意地为可怜的母亲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分担痛苦,她发誓要永远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女二人离开了涅纳拉多沃,因为这里是个悲伤地,他们移居到另一个庄园去了。
  又开始有一大批求婚者追求这位温柔、美丽又富有的姑娘了,但她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她母亲经常劝她在当时找个男朋友,但她听了只会摇摇头,然后楞一会儿神。弗拉基米尔已经离开他了,在法国人进攻的前夜,他在莫斯科悲惨地死去了。在玛莎心里,没有什么比对弗拉基米尔的思念更神圣纯洁的了。她至少保存了所有能使她回忆起他的东西:他曾经读过的书籍、他的绘画作品、曲谱以及他为她摘抄的浪漫的爱情诗歌。当邻居知道她这段历史后,都为她的忠贞不渝的爱情赞不绝口,并且好奇地静静等待一位大英雄来挽救她脆弱的心灵,希望他能战胜那位处女般的阿尔杰米萨②的饱含悲伤的忠贞之心。
  这段日子,战争光荣地结束了。我们的军队从国外凯旋而归,祖国人民热烈欢迎他们。大街上响起了激昂的胜利歌曲,《亨利四世万岁》③和《若亢特》④。这些军人出征时大多数都是一群小毛孩,经过战争的洗礼后,现在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男人,他们个个胸前挂着勋章,打了胜仗回来了。
  英勇的士兵们围在一起欢快地畅谈着,还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法国话和德国话。真是令人难忘的时刻啊!那个无限光荣和欢乐的时刻啊!一听到“祖国”这两个充满爱国情感的字眼,所有俄罗斯人的心都是万分激动的!人们相见的场面是多么地甜蜜啊!全国上下,万众一心,把全民族的骄傲与对皇上的拥护和爱戴合成一体。对于皇上来说,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啊!
  女人们,全体俄罗斯女人们在当时是多么地至高无上啊。平日里的冷漠消失了,她们手舞足蹈,醉人的喜悦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了,她们在欢迎英雄归来的时候大声喊:“乌拉!”兴奋的时候她们“还会把帽子扔到空中”⑤
  在当时,俄国的军官中,有谁敢不承认是俄国的女人给了他们世界上最好、最宝贵的回报呢?……
  在那段美好的日子里,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正和她的母亲居住在××省,没有机会看到两个首都庆祝部队凯旋的欢腾场面。但是,在偏僻的小县城以及农村,那种全国人民的庆祝的场面可能会更加热烈。对于一个军官来说,只要抛头露面,出来见一下当地人,那等于一次真正的凯旋,穿着燕尾服的情哥哥在他面前也逊色了很多,只能甘拜下风。
第46章 暴风雪 (3)
  我们刚才在上面已经提到过了,虽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直用冷漠的态度对待外人,但她的周围还是有源源不断的追求者,这群人终于逐渐离开了他,这是因为她身边出现了一个骠骑兵少校,他的名字叫做布尔明,脖子上总是挂一枚格奥尔基勋章,正像小姐们私下里说的那样:他的脸真是有趣的苍白。他当年大约有二十六岁,正好赶上放假回家休息,他家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家挨得特别近,关系也很融洽。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他的态度可与其他人不一样,只要他一出现,她脸时平时表现出来的那种忧伤一下子就会消失,显得比以前更加欢快。我们绝对不能认为她这是在向他卖弄风情,但是,如果有位诗人看到她的行为举止,一定会说:
  如果这不叫做爱情,那它叫做什么呢?……⑥
  布尔明的确是一个值得人们热爱的年轻人,他也恰好具有讨女人欢心的聪明才智,他平素殷勤机智,对人关怀入微,仪态落落大方,没有一丝掩饰,但有时会表现出一些无所事事的态度。
  他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友情看起来非常单纯、自然。但是,无论她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他的心思和目光永远紧紧地追随着他。看起来,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但是我们经常能听到关于他的诽闻,说他以前是个可怕的流浪汉。但是,这些流言根本无法动摇他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心中的地位,因为她也和普通的年轻女人一样,可以不计较他的过去,这些正好说明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并且性格激烈。
  然而,这位年轻的骠骑兵的沉默态度比一切都……(胜过他的热情关怀,胜过他欢快的言行,胜过他那有趣的苍白的脸,胜过他那裹着绷带的手),他身上特有的沉默比一切事物都容易挑起女人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爱上他了,而他原来就是一个英勇机智的人,生活阅历也很丰富,也许他早就发现她对自己的不寻常的态度了。
  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跪在她的石榴裙下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是什么原因阻止了他?是因为所有的真情都会有恐惧相伴吗?是因为他太高傲?或者是因为采花大盗在实施犯罪之前玩弄的欲擒故纵的小伎俩吗?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觉得胆怯是阻拦他的唯一原因。因此,她对他的态度比以往更加体贴了,如果条件允许,她甚至还可以用更多更温暖的关怀激励他。她做好了准备,随时应对一场最令人意想不到的的完美结局,并且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等待那些罗曼蒂克式的表白。
  秘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论是什么类型的,都是心头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慢慢地,她的手段终于赢得了预期的效果,至少布尔明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楞住神,用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激动地盯着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脸。看样子,做决定的关键时刻就要快到了。四邻已经开始谈论他们结婚的事了,好像婚事已经定了一样,而善良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心里非常高兴,她认为女儿终于找到了一个相称的夫君。
  一天,老夫人坐在客厅里,一个人无聊地摆弄着纸牌占卜,这时,布尔明走了进来,看到没有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马上就她的去向。
  “她在花园里,去找她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布尔明走出客厅,老夫要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作祈祷,心下惦量着:真希望今天事情能有个好结果!
  布尔明在一个幽静的池塘边看见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坐在一棵柳树下,手捧一本书,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这个场景简直就是浪漫小说中的女主角形象。二人聊了几句之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借机故意打断谈话,这样一来,两个人在一起就更加尴尬了,也许是有凑巧的、决定性的表白才可以打破现在的僵局。事情果然顺着人们的心意发生了,布尔明觉得自己当时特别尴尬,说自己早就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她求爱了,并请她能给他一分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合上书,低下头,表示同意。
  “我爱您!”布尔明说,“我已经深深地爱上您了……(此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脸火辣辣地,头垂得更低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放任自己天天到这里看您,每天和您说说话——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忽然想起了圣·蒲列艾⑦的第一封信。)直到现在,我不再想与命运相抵抗了。我整天思念着您,您那温柔可爱、无与伦比的高大形象从此将成为我一生的痛苦与欢乐,但我现在必须要履行一个重要的义务,这就是告诉您一个非常可怕的秘密,在你和我中间,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并且这个障碍永远存在,不会消失。”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紧张地立刻打断了他:“我一辈子都不会成为您的妻子……。”
  “这点我知道,“他小声回答,继续说:“我知道您以前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但他已经战死沙场了,您在过去的三年中不停地抱怨……我亲爱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请您不要再剥夺我给自己找的最后一个宽慰自己的机会,我猜想,您也许会满足我想得到的幸福,如果那件事……哦,对了,看在上帝的情分上,不要提这件事!您让我心里非常痛苦。是的,我知道,您也许会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但——我是一个有着不幸遭遇的人……我是一个结过婚的人了!”
  听到这里,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我结过婚,”布尔明接着说,“我已经结婚四年多了,但我还不知道我的妻子是谁,她在什么地方,包括我以后会不会见到她都是一个疑问!”
  “您说的是什么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他大声叫喊,“奇怪!继续说!一会儿我再说……求求你,快点讲吧!”
  ‘到这边来!快到这边来!’几个声音在朝我们喊。
  我立刻吩咐车夫向他们走去。
  ‘哟!你这是在什么地方耽误的啊?’
  一个人对我说:‘新娘都已经昏倒了,神父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正想回家呢。快下车吧!’
  我一语不发,默默地从雪橇上跳下来冲进教堂,教堂里点着几根蜡烛。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坐在一个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另一个姑娘正在为她揉太阳穴。
  ‘感谢上帝!’第二个姑娘说,‘您可终于来了!差点要了小姐的命!’
  一位老神父迅速站在我面前:‘您希望现在就开始吗?’
  ‘好,那您现在开始吧!开始吧!我的神父!’我三心二意地回答他。
  那些人把小姐搀了起来,她长得非常漂亮……我当时犯了个大错误,简直是无法理解、无法饶恕的轻浮啊!……我紧挨着她,一起站在讲经台前,神父的神情和动作都很紧张,三个男人和一个贴身女仆搀扶着新娘,只顾着照顾她,就这样,我们就举行了结婚。
  ‘让我们的新人接吻吧!’旁边的人对我们说。
  妻子扭过她苍白的脸看着我,当我正要吻她的时候,她惊声尖叫了起来:‘呀!不是他!他不是我的新郎!’
  紧接着,她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证婚人用惊恐的目光盯着我。我立刻逃跑了,出了教堂,没有一个人拦着我,我跳上雪橇,大声吩咐说:‘快走!快离开!’”
  “我的天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听了非常震惊。
  “那您不知道您的那位可怜的妻子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当时结婚的那个小村子叫什么名字,我也不记得我那天晚上是从哪个驿站向那里走的。当时,我根本没有把这场恶作剧放在心上,我离开教堂,就在雪橇上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过来,当时已经到第三个驿站了。当时跟随我的跟班在行军时也战死了,因此,我根本没有机会再找到那位美丽的姑娘了,我和她开了一个荒唐的大玩笑,现在,她开始狠狠地报复我了。
  “天啊!!我的上帝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恐地说,她一把抓起了他的手,“那就是您!您到现在还没有认出我来吗?”
  布尔明当时脸色惨白……一下子跪倒在了她的脚下……
  ①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这首诗句引自于他的叙事诗《斯维特兰娜》。
  ②阿尔杰米萨:女神狄安娜,以贞洁著称。
  ③原文为法文。
  ④尼柯罗的歌剧《若亢特,又名探险家》
  ⑤摘自格里鲍耶陀夫(1765-1829)的喜剧《聪明的痛苦》。
  ⑥原文为意大利文。
  ⑦圣·蒲列艾:法国作家卢梭的小说《新爱绿绮思》中的男主角。
第47章 驿站长 (1)
  十四品的小文官儿,
  小驿站的大总管。
  ——维雅齐姆斯基公爵①
  有谁没骂过驿站的站长?谁没和他们吵过架?有谁会在愤怒的时候没有向他们索要过那本要命的意见本,在那上白费笔墨地指控驿站长滥用职权、愚昧无知以及不务正业呢?又有谁不视他们为败类,或是穆罗姆森林里的流氓土匪呢?
  但是,我们如果从公平的角度想想,换位思考一下,我们在批判他们的时候就会宽容很多。驿站长是什么人啊?就是一个十四级的背着小黑锅的悲惨角色,那些有名无实的官衔只能帮他们永远不会挨揍,而且并不是所有拳脚都能拦得住。维雅齐姆斯基公爵还有趣地把他们称为“大总管”,那么大总管的职务是什么样的呢?不也是老老实实地在岗位上干苦活儿吗?
  无论白天黑夜,他们没有一刻得到过安宁,旅客们把在无聊的旅行中憋了很久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在驿站长身上。天气恶劣、道路难走、车夫偏执、马匹速度慢等,全都怪到他头上!一个旅客走进他那间破旧的小屋子,还像敌人一样仇视他。如果驿站长能迅速打发走一位不速之客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但是,如果恰好赶上当时没有马匹,那将会发生什么呢?……上帝啊!他一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还会遭到威胁!在寒冬,无论是下雨或是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他都不得不挨家挨户地奔波。在暴风雪和主显节附近那段寒冷的季节,他却只能躲进走廊,暂时避一避一肚子怨气的旅客的谩骂,偷享一刻清闲。
  一位大将军光临此地,驿站长显得非常惊恐,将军分给他最后两辆三套马车,其中一辆还是专门的特快邮车。将军离开了,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一声。五分钟过后,又是一阵铃铃铛铛的声音!军机处的信使来了,扔给他一个驿马使用证!……
  我们要做的只有把这一切细细地体味一下,我们心头的怨气自然就会消失了,也许还会对他抱有真诚的同情心。我在这里再多说几句: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走遍了俄罗斯的每一个角落,全国几乎所有的驿道我都很了解,好几代的车夫我都认识,很少有驿站长是我不认识的。我在旅途中,把所有观察和积累的有意思的材料整理出来,想在以后出版。现在,我只想说一点:大多数人对驿站长这类人的态度都是不公平的。一般情况下,那些被人辱骂的驿站长都有着温和的性格,他们天生助人为乐,喜欢与人交往,不追求太多名利。如果有机会听听他们之间的谈话(不幸的是,过路人根本不会关注这些),真的可以学到很多有意思并且有益的知识。就我本人而言,我必须承认我宁肯站在那里听驿站长们的闲谈,也不愿听取因公在外出差的某个六等大文官的畅谈。
  你一定猜到了,在驿站长这类值得尊敬的人物中,肯定有我的好朋友。的确,我对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的怀念是永远值得珍惜的。周围的环境使我更愿意与他接近,下面我就为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讲一讲这个重要的人物。
  1816年的5月,我旅行到某个地方,沿着现在已经废弃了的某个驿道经过某个省。当时的我还只是一个小官,只有资格乘坐到站需要换马的驿车,还要付两匹马的公费。因此,那里的站长们都对我很不礼貌,我必须通过多次辩论才能得到对我有用的东西。
  我当时年轻,火气大,一看到驿站长把为我准备好的三匹马套在某位大官老爷的轿车上,我就开始怨恨驿站长的无耻,骂他是小人,贱骨头。这种事情在哪都一样,在省长的午餐会上,经常会看到势利的仆人按照官衔等级给大家上菜,路过我时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一直对这种事忿忿不平。
  现在想想上面讲的两件事,我倒觉得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假如废除“小官敬大官”的通行规则,而换成“低智敬高智”的规则,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到时候肯定会争得头破血流!仆人上菜从谁开始?好了,不再废话了,接着讲我的故事最重要。
  那一日,天气酷热难耐,我在距离××站三俄里路的地方,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不大一会儿,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把我浇成了落汤鸡。当我到车站时,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第二件事就是讨杯茶水喝。
  “喂!冬尼娅!”站长大声叫道,“快拿茶炊过来,再拿些奶油。”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子从屏风后面跑出来,立刻跑进了前堂,她的美貌完全把我吸引住了。
  “她是你的女儿吗?”
  “对啊,是我的女儿,大人!”他满心欢喜地说,“她非常聪明,还特别勤快,和她去世的娘一模一样。”
  他边说边为我登记驿马使用证,我无事做,就去观赏挂在他那里简单又整齐的屋子墙壁上的一幅幅图画。这几幅画讲的是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第一幅画画的是一个戴着一顶便帽,身穿大宽长袍的可敬的老人,正在送走一个年轻气盛的狂躁小伙子,他匆忙收下了老人给他的祝福和一个鼓鼓的钱袋;第二幅画着重描绘了那位年轻人的堕落生活状态,他坐在桌子旁,几个酒肉朋友和不知羞耻的荡妇围在他身边;第三幅画描绘的是一个花光了身上所有钱财的年轻人头戴一顶三角帽,穿着破旧的衣服在喂猪,他与一群猪在食槽里争食物,他一脸烦恼和悔恨的角色。最后一幅,讲述的是他回到了父亲身边,一位慈祥的老人穿着干净又整齐的衣帽,站在门外迎接儿子归来,浪子跪在地上,远处还画了一个厨子正在宰杀一头大肥牛,哥哥正在那里寻问仆人高兴的原因。在每幅画的下边,是非常贴切的诗句。这套画、栽在花盆里的凤仙花、挂满花边的床单以及我当时看到的其他东西,直到现在,我仍然沥沥在目。此时此刻,那家主人的音容笑貌仍然令人难以忘怀,他五十多岁,身体非常健康,精力也很旺盛,身穿一件深绿色的长制服,胸前还佩戴着褪了色的三枚勋章。
  还没等我腾出手来给老车夫付车钱,冬尼娅就端着一杯茶炊进来了。这迷人的小妖精看我第二眼就知道她已经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完美的印象,你垂下了碧蓝色的大眼睛,我和她聊起天来,她在回答我问题的时候很大方,不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羞涩,一看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姑娘。我邀请她父亲喝一杯果子酒,并给冬尼娅倒了一杯热茶,我们三个人就开始尽情地聊天,就好像我们早就认识一样。
  马匹已经准备好了,但我不想离开,对驿站长和他漂亮的女儿总是那么依依不舍。最后,我不得不与他们道别了。她父亲祝我一路顺风,冬尼娅一直把我送上车。走到门厅的时候,我停住了,请她允许我吻她一下,冬尼娅同意了……
  自从吻了冬尼娅以后,我用一只手都能数出来我有过多少次接吻,但是没有一次接吻可以长时间占据我的心灵,让我甜蜜而又幸福地回味。
  几年以后,又遇到一些事情迫使我再次路过那个驿道,我又走到了过去的驿站。我想起了老站长美丽的女儿,一想到我又能看到她,我的心就像阳光一样灿烂。但是,我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老站长是否已经调走了,也许冬尼娅早就嫁人了,或是老站长和冬尼娅已经死了,这些想法曾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心头笼罩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驶向××站。
  马匹在驿站前面的屋子旁停下了,我走到屋里,一眼就认出了浪子回头的画作。桌子和床铺没有变,仍然摆在那里,但是窗户旁已经没有鲜花了,屋里乱糟糟的。驿站长已经睡着了,盖着一件厚厚的大衣。我刚一进屋就把他吵醒了……他就是老站长萨姆松·威林,他看起来憔悴多了,当他用熟悉的动作为我登记驿马使用证时,我发现他的头发白了很多,脸上布满了皱纹,胡子也很久没有刮过了,驼着个背,只不过三四年的时间,怎么能使一位精力旺盛的男人变成一个颓废的老头儿呢,我怎能不为之感到震惊呢?
  “你还记得我吗?咱俩可是老相识了!”
  “也许是吧,”他面色阴沉地回答,“这儿是个大站,来往的旅客太多了。”
  “你的冬尼娅最近还好吗?”
  老头儿立刻皱起了眉头。
  “上帝才知道啊!”
  “什么意思,她嫁人了是吗?”。
  老站长装做没听见我的问话,继续低声念着我的交给他的驿马使用证,我不再往下问了,吩咐人上茶炊。这样一来,我的好奇心使我更加坐立不安了,我希望一杯果子酒可以打开我的老相识的嘴,告诉我一些冬尼娅的消息。
  正如我所料,老站长果然喝了一杯。我发现他喝了一杯甜酒后,脸上原有的阴沉也渐渐消散了。第二杯喝完后,他的话就开始多了,他说他想起我来了,也许是假装记得我。而我的收获就是从他嘴里得知了一段动人的故事。
  “听你刚才的话,是认识得我女儿冬尼娅喽?哎,话说回来了,又有谁不认识她呢?冬尼娅啊冬尼娅!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想当年,谁从这里路过都会夸奖她,没有人能挑出她的毛病,在背地里说她的坏话。高贵的太太们还会送她东西,比如头巾、耳环。过路的老爷们也会找个借口在这里逗留,表面上说是要留下来吃顿饭,其实就是想多看她几眼。那时候,不论是脾气多么恶劣的老爷,只要一看见她,就会变温驯,跟我讲话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客气。信不信由你,有时候,官差们和军机处的信使和她谈话,一次谈半个小时都不嫌累!她始终支撑着这个家,张罗家里的所有事情,把这个家打理得有条有理。至于我,就是一个老笨蛋,真是看她永远看不够,疼也疼不完啊!难道我会不爱我的冬尼娅,不喜欢我的孩子吗?难道她现在的生活会过得不好吗?当然不是了,真是天灾人祸,躲也躲不掉啊!”
  紧接着,他为我详细地讲述了他这几年的痛苦。
  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一天黄昏时分,驿站长正在一本新册子上划方格,女儿冬尼娅正在屏风后面缝衣服,来了一驾三套马车。一个旅客下来了,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冬帽,穿着一件军大衣,外面披了一件披风,刚一走进来,就要马匹,但是当时所有的马匹都不在。听了这个理由,那个人气冲冲地对我大喊,挥起了手里的马鞭。但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的冬尼娅立刻从屏风后面跑了出来替他解围,冬尼娅满面笑容地问他:“先生您想吃点什么啊?”果然,冬尼娅刚一出现就取得了与往常一样的效果。那位旅客的怒火一下子就消了,他同意在这里等待马匹回来,还点了一份丰富的晚餐。他脱下湿透了的帽子,解开肩上的披风,脱掉军大衣,原来这个人是一个身材高大、刻意留了两撮黑色胡子的年轻骠骑兵军官,他坐在我旁边,跟冬尼娅愉快地聊起天来。晚餐已经为他端上来了,这时,马匹也回来了,老站长吩咐不让人喂马了,立刻给这位旅客的马车套上。等他吩咐完马匹的事后,回来一看,那位年轻人已经昏倒在板凳上了,他感到身体不太舒服,头晕得非常厉害,根本走不了路……这可如何是好啊?老站长就腾出自己的床铺,让给他躺在那里,如果病人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的话,明天一大清早就派人送他去c城看医生。
  第二天,病人已经撑不住了,他的仆人骑快马到城去请大夫。冬尼娅用一块泡了醋的手帕搭在他的头上,坐在床边缝衣服。站长站在旁边时,病人总是哼哼唧唧地,表现出难忍的痛苦,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但他却喝了两杯咖啡,一边哼哼,一边嘟囔着饿,要吃中午饭。冬尼娅一直在他旁边守护着他,他还总是说口渴,冬尼娅就亲手为他做一杯柠檬水。病人只是润一下嘴唇,每次冬尼娅给他递水的时候,他都会趁机摸一下她小手儿,表示谢意。午饭前,城里的医生来了,他给病人号了一下脉,用德语与他交谈了一会儿,紧接着用俄国话宣布,这位病人还需要再好好休息几天,再过三两天就可以起床了。骠骑兵给了医生二十五个卢布的诊疗费,并邀请他一起吃午餐。医生没有拒绝,他们两个人打开胃口,大吃大喝,喝了一大瓶酒,午饭后,两个人分开了,双方都很满意。
  又过了一天,骠骑兵的身体完全恢复了。他非常兴奋,不停地找乐子,围着冬尼娅和老站长开玩笑,要不就会吹起欢快的口哨,与过往的旅客闲聊,帮他们登记驿马使用证。就这样,年轻的骠骑兵赢得了这位忠厚的站长的爱戴。
第48章 驿站长 (2)
  在第三天的早晨,站长居然不舍得这个招人喜欢的年轻人离开了。那天正好是礼拜日,冬尼娅正准备去作祷告。骠骑兵的马车已经套好了,他与跟站长道别后,豪爽地付了食宿费,又与冬尼娅道了别。冬尼娅主动提出要把他送到村口的教堂,冬尼娅当时心神不定地……
  “你担心什么啊?”她父亲问,“这位大人又不是恶狼,不会吃了你的!坐上他的车,送到教堂去吧!”
  冬尼娅上了车,坐到骠骑兵身旁,他的仆人坐在赶车台上,在车夫的一声口令下,马儿迅速跑了起来。
  这位可怜的老驿站长真是糊涂啊,他怎么能让他的女儿冬尼娅与骠骑兵一起坐上车离开呢?他怎么会那么糊涂,难道他当时神经错乱了吗?还没过半个小时,他就开始着急了,他的心疼得非常厉害,失魂落魄地,他终于忍不住了,立刻前往教堂。当他赶到那里时,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他找不到冬尼娅,庭院和教堂外都没有她的影子。他立刻冲进教堂,只看见神父从祭坛上走了下来,总执事在熄灭蜡烛,当时有两个老太太在一个角落里作祈祷。他还是找不到冬尼娅!这位可怜的驿站长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决定去问教堂的总执事,问冬尼娅今天有没有来这里作祷告?执事说她今天根本没来。驿站长沮丧地往家走,他痛不欲生,只剩下唯一的希望了,也许是冬尼娅年轻气盛,把骠骑兵送到了下一站,然后去她的教母家坐一坐。驿站长担心极了,他坐在那里等着那驾他让自己的女儿坐上去的三套马车的归来。到了傍晚,车夫终于回来了,他喝醉熏熏的,他带回来了一个差点要了驿站长的命的噩耗:冬尼娅离开了那一站,又继续前走了,与年轻的骠骑兵一同往前走了。
  这真是致命的一击啊,老站长再也忍不了了。他忽地倒在床上,就是年轻的大骗子昨天晚上睡觉的那张床。当时,站长回想起了前几天的各种情形,他一下就猜中了骠骑兵是在装病。这可怜的病人得了一场严重的热病,本想把他送到c城看医生,却请来别人暂时替他管理公务,那个人正是给骠骑兵号脉的医生。他对站长说,那个年轻的骠骑兵根本没有生病,他当时已经猜出了这个人不怀好意,但他不敢说出来,因为他怕挨鞭子。现在,不管这位德国人说的是真话是假,或许是在炫耀自己有先见之明,总之他的话根本无法安慰可怜的驿站长。
  驿站长的病刚刚好一些,就向c城的邮务局长请了两个月的假,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计划,一个人徒步去寻找自己的女儿了。他通过驿马使用证这条线索,得知骑兵大尉明斯基是从斯摩棱斯克出发,前往彼得堡的。那位送明斯基离开的车夫说冬尼娅在不停地哭闹,但是很明显,这是她自愿的。
  驿站长心里揣摩着,也许自己可以把那只走上了迷途的小羊羔带回家。
  他心存侥幸,终于走到了彼得堡,在伊兹曼诺夫斯基团的驻扎地住下了,是他的一个退了伍的老同事家。到了那里,他立刻开始寻找冬尼娅,没过多长时间,他打听到明斯基就在彼得堡,住在一个叫杰蒙特的饭店,驿站长决定到那里去找他。
  一大清早,他就来到了明斯基的接待室,他请人通报大人一声,说有一个老兵想要见他。那个勤务兵边擦皮靴边回答说:“我们老爷正在睡觉呢,十一点前是不会接待客人的。”站长没办法,只能先离开。到了上午十一点,他立刻回来了,明斯基亲自出来见他,穿着一身睡袍,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睡帽。
  “你怎么来这里了老兄?来做什么?”他问站长。
  老站长激动得心咚呼直跳,流下了泪水,用颤抖的嗓音挤出了一句话:“我的大人!……请您行行好吧!……”
  明斯基瞥了他一眼,脸涨得通红了,一把抓起他的手,带他到书房里,然后插上了门。
  “大人!”站长继续说,“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但是,请您把我的那可怜的女儿冬尼娅还给我吧!您现在已经玩够了她,求您别再毁她了!”
  “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再后悔也没有用了!”年轻人一脸狼狈地说,“我对不起你,但请你原谅。但是,如果你让我离开冬尼娅,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一定会给她幸福的,我发誓!你要她有什么用呢?她现在爱上我了,并且早就对过去的生活环境感到厌烦了。无论是你还是她,请你们不要忘记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说完,他往驿站长的袖口里塞了一些东西,顺手打开门,站长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大街上。
  他站在那里发呆,好久没有动弹。后来,他发现袖口里有一团纸,他立刻拿出来看,竟然是几张被揉得皱皱的五卢布和十卢布的纸币。他又一次流泪了,这一定是愤怒的泪水!他把纸币揉成一团,狠很地扔在地上,并用鞋跟使劲撵了几下,气冲冲地离开了……刚走出几步,他就停下了,想了想,立刻转身,但是钱已经不在了。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人一直跟在他后面,看到他后立刻跳上马车,对车夫大喊一声:“快走!”
  驿站长没有向前去追那个人,他决定一个人回到自己的驿站去,但他希望自己可以在离开前与心爱的冬尼娅见上一面。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两天后,他又去了明斯基的住所。但是这次,门口的勤务兵比上次更加严厉地对他说:“我们大人谁都不见!”然后便把他哄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差点撞到他的鼻子。驿站长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走!
  就在当天傍晚时分,驿站长去受难者的大教堂作完祷告,他沿着大街一直向前走。突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旁边飞奔而过,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在车上坐着的那个人就是明斯基。马车停在一幢三层楼前,骠骑兵立刻下车跑到了台阶上。当时,一个令人兴奋的想法闪过驿站长的脑海。他转过身去,跑到车夫面前。
  “老弟,这是谁家的马车啊?是明斯基家的吗?”
  “对啊,正是明斯基家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是这样的,你们家老爷派我来送一封信给给他的冬尼娅,但我老糊涂了,忘了冬尼娅住在哪里了。”
  “哦,这样啊,她就住在这儿,第二层。但是你的信送晚了,老兄!现在我们家老爷已经去她那里了。”
  “哦,那没关系。”站长紧张地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多谢您的指点,但我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话音刚落,他就朝二层走了过去。
  大门紧闭,他按了一下门铃,带着一颗沉重的心沉静静地等了几秒。听到一声钥匙响,大门被打开了。
  “请问,阿芙多琪娅·萨姆松诺夫娜是住这里吗?”
  “是的,就住在这儿,你有什么事吗?”一位年轻的女仆人回答说。
  站长没有回答她,径直往客厅走。
  “站住!你不能进去!”女仆人跟在后面大喊起来,“阿芙多琪娅·萨姆松诺夫娜,有位客人找你。”
  但是站长根本不理她,一直往前走。前两间屋子特别昏暗,第三间屋子里可以看到灯光。他走到一扇敞开着的门旁边,站住了脚。房间布置得很华丽,明斯基坐在一旁,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冬尼娅穿着一身华丽衣服,戴了很多昂贵的珠宝手饰,侧身坐在明斯基坐的椅子的扶手上,看起来就像一位英国马鞍上的尊贵的女骑士。她的眼神和行动流露出绵绵的柔情,她看着明斯基,用那双戴着戒指的手抚摸自己乌黑的长头发。我们可怜的驿站长啊!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女儿居然有这么美艳的姿色。他已经被女儿深深地迷住了,情不自禁地站在一旁欣赏着她。
  “谁来了?”她问,但是并没有抬头。
  驿站长没有出声,冬尼娅一听没声,就抬起头……她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一下摔在地毯上。明斯基吓了一跳,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忽然,他发现驿站长就站在门口,于是他放下冬尼娅,朝老人走了过来,气得直哆嗦。
  “你来这里想要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对站长说,“你为什么总是纠缠我?你简直是个土匪!难道你想杀了我吗?你给我滚出去!他用一只用力抓起老站长的衣领,使劲一推,就把他推到楼梯上了。
  老站长灰头土脸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收留他的那个朋友劝他去告明斯基。但老站长最终决定忍气吞声,这件事就算了。过了两天,他离开了彼得堡,回到自己的小驿站,继续自己的工作和事业。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最后,他对我说:“我失去了女儿,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里,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上帝才知道她是死是活!事事变幻莫测啊!像她这样的姑娘,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被过路的旅客拐跑,包养一段时间再抛弃。这种傻孩子在彼得堡可多了去了。今天还珠光宝气,第二天就像狗一样被扫地出门了。我有时会想,我心爱的冬尼娅也许早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一想到可能会有这种结果,我就狠下心来,恨不得她快点死掉……
  上面这个故事就是我的老站长朋友为我讲述的。当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好几次都被忍不住的泪水打断了。他用衣角擦掉脸上的泪水,就像是季米特里耶夫②的叙事诗中描述的那位热情好客的杰连季奇一样。他流出来的泪水,有一部分是果子酒引起的,他喝了满满五大杯。但是,不管怎样,这些泪水确实把我深深地感动了,这些令我一直怀念着老站长,令我久久无法忘记那个美丽而又可怜的冬尼娅……
  前不久,我又一次路过了××镇。我想起了我的站长朋友。我一路打听到了他工作的那个驿站早就被撤销了。
  “那位老站长还健在吗?”
  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情况。于是,我决定去一趟我熟悉的那个地方,租了几匹快马,迅速赶到了h村。
  那时正值深秋时节,昏暗的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一阵阵冷风从刚收割完的田野里扑面而来,带走了树上的叶子,红叶和黄叶在空中胡乱飞舞。刚一走进村庄,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在老驿站的一个小屋旁停下了。一会儿,从前厅里(冬尼娅在几年前曾经在这里亲吻过我)走出来了一个胖胖的女人,她回答了的疑问。原来老站长去年就死了,他以前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一位酿酒工,那个胖女人就是酿酒工的夫人。我觉得自己白折腾了一趟,而且还白白地花了七个卢布。
  “他是怎么死的?”我问那个胖女人。
  “他喝酒喝多了,醉死的,大人!”
  “那他的坟在哪儿?”
  “就在村边上,和他老伴的坟挨着。”
  “你可不可以带我到他的坟上看看啊?”
  “为什么不行呢?喂!我说万卡!你跟小猫玩得差不多了,快过来!带这位大人到坟地上去,带他去老站长的坟头那。”
  话音刚落,一个衣衫褴褛、长着红头发的一只眼小孩跑到我跟前,他立刻带我去村边的坟地了。
  “您认识去世的老站长啊?”我在路上问那个小孩。
  “当然啦,他以前教我刻笛子。以前,他一从酒店走出来(愿他早日进入美丽的天堂!)我们就会跟在他后面,大声喊:‘老爷爷!老爷爷!给我们点核桃吧!’然后他就会把核桃分给我们吃,他经常和我们玩耍。”
  “那些来来往往的旅客都记得他吗?”
  “现在来这里的客人少了,陪审员有时会顺路过来,但他从来不打听死人的事,夏天的时候,来过一位夫人,她问起了老站长,也去他的坟前看过。
  “是一个什么样的夫人呢?”我好奇地问他。
  “是一位长得特别漂亮的夫人,她坐着一辆六匹马拉的车,还跟着三个小少爷和一个奶妈,对了,还有一只小哈巴狗。当她听到老站长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就大哭起来,然后让三小个少爷乖乖地待在那里,自己去坟头了。我还主动提出给她带路,可太太说自己认识路,不用我带,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呢!你看,多好的夫人啊!……”
  我们一会儿就走到了坟地,这里是一片光秃秃的野地,没有栅栏围着,地上立了很多的十字架,但是没有一棵树,我从来都没见过如此凄凉的墓地。
  “这个就是老站长的坟了。”小孩说,他一下子跳上了一个沙堆,一个黑色的十字架埋在沙堆上,上面还钉着一个铜制的圣像。
  “那位夫人也来到这儿了吗?”我问小孩。
  “当然了!”万卡回答说,“我站在远处看着她,她在上面躺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回到村里,请来了神父,给了他一些钱,就坐车离开了,她还给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呢!你说,她是一位多好的夫人啊!
  我也给了红毛小孩一个五戈比的银币,这次旅行我收获了很多,即使是花了七个卢布也不觉得可惜。
  维雅齐姆斯基(1792-1878),俄国诗人。这两句诗摘自于他的《驿站》,普希金在此基础上作了些修改。
  ②季米特里耶夫(1780-1837),俄国诗人。此处提到的叙事诗是他的《退伍骑兵司务长》。
第49章 黑桃皇后 (1)
  黑桃皇后,不详之兆。
  ——《最新占卜全书》
  无论刮风下雨,
  他们常常
  聚在一起。
  下注——请上帝饶恕!——
  堵一盘纸牌游戏。
  五十卢布,
  赚回一百卢布!
  有人赢钱,
  激动万分,
  有人用粉笔,
  抹去债务。
  就这样,
  无论刮风下雨,
  他们都会聚在一起,
  堵一盘纸牌游戏。
  一天,有一大群人在一个叫纳鲁莫夫的近卫军骑兵军官家里玩纸牌。冬天,漫长而又寒冷的黑夜在人们的欢笑声中悄悄地流失了。早上五点钟,大家聚在一起吃宵夜。那些赢了钱的人吃得津津有味,而输了钱的人却没什么胃口,呆呆地盯着桌子上的空盘子。但是,等香槟酒端上来时,他们又开始有说有笑,畅谈起来。
  “你怎么样啊,苏林?”这家的主人问。
  “输了呗,和以前一样。没办法,我手气不好,但我赌钱时一直保持冷静,无论别人怎么打扰我,都不会犯糊涂,但我还是老输!”
  “你真的没着过魔吗?一次都没有下过单打一①吗?……如果这样,你钢铁一般的意志真是令我敬佩啊!”
  “快来看赫尔曼怎么样了!”一个客人指着一位年轻的工程兵说,“他从出生一次都没有碰过纸牌,从来都没有摸过牌、下过注,但他今天却和咱们一起在这里待到凌晨五点,一直在旁边看咱们赌钱。”
  “是啊,我一直对赌博很感兴趣,”赫尔曼回答说,“但是我不想用生活费作赌本,来赚取更多的钱。”
  “赫尔曼是个德国人,他擅于精打细算,就这么简单!”托姆斯基插话说,“但我始终不能理解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奶奶——伯爵夫人安娜·费多托夫娜。”
  “怎么回事?她怎么了?”客人们惊奇地问道。
  “我真是不明白,我奶奶为什么要从此远离堵牌呢?”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啊!”纳鲁莫夫说,“一个八十岁高龄的老夫人为什么还要去赌博呢?”
  “听您这么说,难道您一点都不知道她的事吗?”
  “没有啊!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啊!要是这样,那我就讲给你听听吧!”
  “你知道吗,我奶奶在六十年前去了法国巴黎,她在那里都出了名了,有很多人追求过她,就是为了看一看莫斯科的维纳斯②。黎塞留元帅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我奶奶曾经告诉过我,由于她一直与他保持距离,他气得差点儿开枪自杀。”
  托姆斯基停了停,继续说:“那个年代的女人都爱赌法老③,有一回,她在宫廷里输给奥尔良大公很多钱,并用信用担保以后还钱,当奶奶回到家中,揭下面纱,脱下箍骨裙,便严肃地对爷爷说她输了很多钱,并要求一分不少地付账。我清楚地记得,我爷爷是我奶奶家的一个总管的后代,他平时非常害怕她,但当他一听到她输了那么可怕的数目时,他便立刻暴躁如雷,拿来家里的账本给她看,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们就花了五十万。他还说,他们现在在巴黎可不像在莫斯科的近郊或是萨拉托夫省的农村,他想拒绝付钱。我奶奶一生气,给了他一个大耳光,然后一个人到屋里睡觉去了,这一举动表示了她不再喜欢他了。第二天,她叫来我爷爷,希望用家法可以对他起一些作用。但我爷爷丝毫没有屈服。这还是我奶奶第一次沦落到了必须与我爷爷讲道理的时候。我奶奶费了很多口舌劝他,耐心地给他讲债务与债务不同的道理,欠王子的债与欠车夫的债完全不一样。可是纯属浪费口舌!爷爷听了更加生气了!我奶奶也没有办法,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认识一个非常有名的人,你们应该听说过圣·热尔蒙④伯爵吧!有关他的奇闻趣事实在是太多了。
  他视自己为四处漂泊的犹太人,是长命水和点金石的发明家等这类角色。人们嘲笑他只不过是个大骗子,而卡扎诺瓦⑤却在自己的日记里说他是一个有勇有谋的间谍。此外,尽管圣·热尔蒙是个神秘人物,但他却仪表堂堂,始终令人肃然起敬。他对外人总是那么亲切,奶奶也疯狂地偏爱着他,如果她听到有人说一些对他不利的话,奶奶就会非常生气。因为奶奶知道,圣·热尔蒙有足够的能力为她偿还那一笔巨额赌债。于是,她决定请他帮忙,奶奶写了一张字条,邀请他立刻来自己家。
  那个怪老头儿收到字条马上就来了,他发现我奶奶特别难受,她形容自己的丈夫时用了世界上最狠毒的词语,最后,我奶奶真诚地对他说,她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友情和善良上了。圣·热尔蒙思考了一会儿,对我奶奶说:‘我可以帮你还清这笔巨额赌债,但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您没有还清欠我的钱,您的心里就一天都不会得到安宁,而我也不想让您为新债主四处奔波。另外,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您把钱赢回来。’我奶奶听了立刻打断他:‘但是,我亲爱的伯爵!您还不知道吧,我们一分钱都没有了。’圣·热尔蒙说:‘哦,不,你们不需要钱,请听我讲。’于是,怪老头就告诉了我奶奶一个赢钱的秘诀,咱们当中所有人都会为了弄到这个秘诀而甘愿献出……”
  那帮赌徒听到这里立刻竖起耳朵,想要听听是什么秘决,托姆斯基嘴里叼着烟斗,做了一下深呼吸,继续说: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我奶奶去了凡尔赛宫,在皇后那里玩纸牌⑥。那天,奥尔良大公做庄,奶奶为自己晚还钱表示了歉意,因为她这次来没有带来上次欠下的钱,就这样,她编了一个小的故事敷衍过去了,然后就坐在他对面继续玩牌。她挑选出了三张纸牌,按顺序把纸牌一张一张押了下去,连续三张全都赢了,这样,我奶奶把欠的债全都赢回来了。”
  “哪儿有这么巧的事!”一个客人大喊。
  “简直就是笑话,绝对不可能!”赫尔曼说。
  “也许是那几张纸牌做了些手脚?”第三个人接着说。
  “我和你们的想法可不一样。”托姆斯基严肃地回答。
  “难道说你有一个神奇的奶奶?,她居然能一连猜出三张牌,可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从他那里学来她那套秘决啊?”纳乌莫夫说。
  “嘿!那不一样!”托姆斯基回答,“我奶奶有四个儿子,我父亲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四个人全都视赌为命的大赌棍。我奶奶没有向任何一个儿子透露过她的秘决。这些对于他们来说,甚至对我,没有一点坏处,这倒是帮了我们。但是我的伯父伊凡·伊里奇伯爵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已经去世了的恰普里茨基,就是那个输了一百万的人,他死的时候已经是穷光蛋了,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赌钱,我记得他是输给了佐林大约三十万左右的钱,他绝望极了,我奶奶一向严肃对待年轻人的胡做非为,但这次却不反平常,不知为什么,对恰普里茨基却非常仁慈。我奶奶告诉了他三张牌,让他按顺序一张一张地押下去,并让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赌了,第二天,恰普里茨基前去找债主,他们又开了赌局,恰普里茨基的第一张牌就押了五万,结果赢了,他又押了第二张、第三张,结果赢回了本钱后还多赚了一些……”
  但是,大家该去睡觉了,当时已经五点四十五分了。
  的确,天已经亮了,年轻人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酒就各自回家了。
  原文为赌博术语,指总是能赢钱的同一张牌。
  原文为法文。
  一种纸牌赌博。
  圣-热尔蒙:十八世纪法国炼丹术士和冒险家。
  卡扎诺瓦(1725-1798),著名的意大利冒险家,曾经写过很多有趣的回忆录。
  原文为法文。
  表面上看,您更加喜欢女仆。
  那我还有其他办法吗,我的太太?她们看起来更加有活力。①
  ——交际场所中的闲谈
  ××老伯爵夫人正坐在梳妆台前,身后围了三名女仆,一个手捧胭脂盒,一个拿着发针匣,第三个拿着一顶系有火红色丝绸带的高帽。伯爵夫人早已习惯了自己的美貌,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添姿润色了。但是,他年轻时养成的习惯依然存在,依然照例打扮成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过时摩登造型,因此,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来修饰自己,要细细打量,自己是否与六十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就在窗边的绣花架旁,坐着的是她漂亮的养女。
  “您好啊!亲爱的奶奶。”一位年轻的军官走进来说,“您好!丽莎②!我的奶奶,我来是想求您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保尔?”
  “请您允许我介绍我的一位朋友给您,我想在周五的舞会上带他去见您。”
  “好吧!你周五直接把他带到舞会上去吧,到时候介绍给我就行了!你昨天晚上去那里了吗?”
  “当然!玩得很愉快。我们一起跳舞,一直跳到早上五点钟,叶列茨卡娅真是太漂亮了!
  “哎!我亲爱的,她哪里漂亮啊?她的奶奶伯爵夫大达丽亚·彼得洛夫娜现在怎么样了?……但是,她也的确够老的了!“
  “老?她还很老吗?“托姆斯基惊讶地问,“她不是在七年前就死了吗!”
  窗边那位漂亮的小姐抬起头,用眼神向年轻示意。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因为在老伯爵夫人面前,绝对不能提与她同龄的女友的死讯,他心里恨死自己了。但是,老伯爵夫人已经听到了这个他眼里的新闻,但他却无动于衷。
  “她死了是吗?”她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啊!过去,我俩一同进宫,一同被皇帝册封为宫中女官,但女皇陛下还……”
  于是,老伯爵夫人第一百次为自己孙子讲述她过去的宫廷掌故。
  “好了!就这样吧!保尔!”她最后说,“来!把我扶起来。丽莎!我的鼻烟壶在哪儿呢?”
  紧接着,老伯爵夫人在女仆的服侍下退回到帷幔后面去了,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做完她梳妆打扮的最后一道工序。托姆斯基和她的养女就在外面等。
  “您想把谁介绍给奶奶呢?”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小声问。
  “纳鲁莫夫,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他是军人吗?”
  “是的,他是个军人。”
  “是军事工程兵吗?”
  “不是!他只是一个骑兵,您为什么认为他是军事工程兵呢?”
  美丽的小姐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保尔!”老伯爵夫人在帷幔后面大声喊道,“拿来一本新小说给我看看,我可不要当代的啊!”
  “那您要什么样的小说啊,奶奶?”
  “要那种主角不杀父母的、没有淹死鬼的,我最害怕的就是淹死鬼了!”
  “现在可没有那样的小说了,要不您看看俄国小说怎么样?”
  “现在都有俄国小说了是吗?快拿来,我亲爱的孩子,拿来给我看看!”
  “我要走了,奶奶!我还有急事要办呢……再见!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您为什么认为纳鲁莫夫是个军事工程兵呢?”
  托姆斯基离开了梳妆室。
  屋子里只剩下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一个人了。她放下正在做的针线活,把头伸向窗外,忽然间,马路对面的一个屋角后面出现一位年轻军官。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拿起针线活,低下头,俯在绣花架上。正在这时,老伯爵夫人终于梳理完走进来了。
  “丽莎!”她说,“快去让他们准备套车,咱们应该去外面兜风了。”
  丽莎马上站起身来,收拾好手里的活。
  “怎么啦?我的天啊!你聋了吗?听不见我说话是吗?”伯爵夫人大声叫喊道,“快让人去准备套车。”
  “我马上就去!”小姐低声回话,迅速朝前厅跑去。
  正好,一个仆人走进来了,是巴维尔·亚历山大洛维奇公爵让交给一本书给老伯爵夫人。
  “好的!谢谢了!”伯爵夫人说,“丽莎!我的丽莎!跑哪里去了?”
  “哦,我在穿衣服呢!”
  “别着急,过来!坐在这儿,把书打开,读给我听……”
  丽莎捧起书,给老夫人读了几行。
  “大点声!”伯爵夫人说,“你这是怎么啦?天啊!你的嗓子怎么哑了?……等一下,把那把椅子搬过来,坐得近一点……好!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刚刚读两页,老伯爵夫人就困得打了个哈欠。
  “快把这本书扔了,”她说,“全都是天方夜谭!还是还给巴维尔公爵吧,替我谢谢他……对了,套车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神不宁地向窗外望了一眼说。
  “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啊?总是让我等你!真受不了!我的天啊!”
  丽莎又跑回自己的房间,还不到两分钟,老夫人又不停地摇铃。三个女仆听到铃声立刻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名男仆却从另外一扇门跑了进来。
  “我叫你们呢,为什么不回话?”伯爵夫人冲他们大喊,“快告诉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告诉她我在这儿等她。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身穿一件睡袍、头戴一顶睡帽,立刻跑到了房间里。
  “你可终于来了!”伯爵夫人说,“瞧瞧你,怎么穿成这样啊?……这是想勾搭谁啊?……但是外面已经刮大风了!”
  “没有,根本没有刮风,我的夫人!今天天气多好啊!那个男仆回答说。
  “你们总是骗我!不信把通风窗打开,肯定有风,吹得我都感到冷了!算了,卸下套车吧!丽莎,咱们不去外面兜风了,你也不用穿成这样了。”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啊!”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想。
第50章 黑桃皇后 (2)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的确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但丁说过:别人的奶油面包是苦涩的,别人家门口的台阶是难以攀登的。又有谁能真正体会到地位显赫的老夫人的贫困养女那寄人篱下的艰辛生活呢?当然,伯爵夫人并不是铁石心肠,但她的脾气很暴躁,有时令人难以捉摸,就像社交界圈子里娇生惯养的女人一样;她是一个吝啬的人,有时显得特别冷酷,心里只想着她自己,绝对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就像一个只会怀念过去,与现实生活不符的老人一样。
  她出席上层社会的所有娱乐活动,每次参加舞会,她都会静静地坐在一角,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涂了火红的胭脂,一身旧式的摩登时装,看起来就像舞厅里一个丑陋无比而又不能缺少的装饰物一样。来参加舞会的宾客就好像在做一个必要的法定程序一样,所有人走到她面前都会彬彬有礼地行鞠躬礼,然后慢慢离开,再也不和她说话了。
  她在自己家中接待了整个城市的人,始终遵循严格的礼节,但她又记不请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她家有很多仆人,一个个都没事做,在她家的前厅和侧房里待着,被养得胖胖的。这些仆人要什么都有,偷走所有能偷的东西,使劲搜刮这个即将入土的老夫人。但是,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可是家里最苦的人,她准备茶水,如果不小心多放一小块糖就会挨批评,她还要为夫人朗读许多长篇小说,但是如果书中有错误,都会怪到她头上。有时,她还要陪老夫人去外面兜风,要是赶上天气不好或是道路不平,全都会怪他。老夫人答应付她薪水,但是从来没有付清过,但她还被要求穿戴与其他人一样的衣服,也就是说,她要穿得与极少数阔太太一样。
  在交际场所中,她扮演的是最可怜的角色。所有人都认识她,但是谁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在舞会上,只有人们在缺少舞伴时才会想起她;如果女士需要去化妆间摆弄一下装饰,她就得搀着她们过去。
  她有极强的自尊心,感到自己的地位实在是太卑贱了,她经常四处张望,总是幻想身边立刻出现一位可以挽救她于水深火热的男人。但那群年轻的小伙子们一个个都虚情假意、爱慕虚荣,在金钱方面斤斤计较,对她更是不屑一顾,即使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与那些被男人苦苦追求的厚颜无耻和冷若冰霜的女人们比起来要可爱一百倍。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偷偷跑到枯燥而又豪华的客厅外面,一头扎进自己凄凉的小屋子里放声大哭。那里有一个糊了层花纸的小屏风,一面镜子,一只箱子和一张刷了油漆的床,铜烛台点起一支小蜡烛,发出昏暗的光。
  记得有一次(这件事发生在这篇小说的前面,描写了那个夜晚的两天后,上面描写的情景是在一个星期以前),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坐在窗边做针线活,不经意间,她向大街上望了一眼,看见一位年轻的军事工程兵军官直直地站在马路对面,一直在盯着她的窗户。她低下头,继续做活。过了五分钟,她又往窗外往了一眼,年轻的军官依然站在那里。她并不喜欢与路人搭讪,因此不再往大街上看了,就这样,她一口气做了长达两个小时的针线活,始终没有抬头。到了午饭时间,她站起身整理绣花架,又一次不经意地向街边瞥了一眼,那个军官依然站在那里不动,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吃过中午饭,她胆战心惊地走到窗边,但是这次,那个军官已经离开了,她也就没在意,把这个人忘了……
  两天过去了,她那天正好陪伯爵夫人出门,又在那里看见了那位军官。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面,用海狸皮大衣的高领挡住了脸,帽子下面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就像两团灸烈的火焰在燃烧。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带着无限惊恐与疑问坐上了马车。
  回到家中,她立刻跑到窗边,又看见那个军官一动不动地站在老地方,一直盯着她的窗子。她慢慢地从窗口走开,她越来越好奇了,心里激荡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从那以后,她每天都能透过窗子看到那个军官,一到时间,年轻的军官就会准时到那里站着。他俩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她坐在椅子上做活,感觉他要来了,就抬头向窗外望望。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看他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那位年轻好像非常感激她的这个行为。每次当他们的目光对在一起时,她那双敏锐的大眼睛一眼就能看出他那惨白的脸蛋憋得通红。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开始对他笑了……
  后来,当托姆斯基请求老伯爵夫人允许自己给她介绍一位朋友时,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来。但当她知道纳鲁莫夫不是军队的工程兵军官,而是一个骑兵军官以后,她就开始又后悔了,生怕由于自己的粗心提出来的问题会泄露出自己心里的小秘密。
  赫尔曼的父亲是一个俄罗斯式的德国人,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小笔遗产。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巩固自己的独立地位,因此,他并没有使用这笔遗产产生的利息,只是用自己的薪水维持生计,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不良嗜好。另外,他有宽宏的气量,内向的性格以及极强的自尊心,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同事们几乎没有任何机会讽刺他太小气。他一直拥有强烈的欲望与狂热的想象力,但他坚强的意志力使得免于年轻时常有的迷失。比如,他生下来就是个赌徒,可他没有摸过一次牌,因为他知道,他的生活条件不允许他用生活必须的费用来赚取更多的钱(这些话是他自己说的)——与此同时,他却每天陪着朋友坐在牌桌旁看着他们打牌,从来没有间断过,紧张地盯着变幻莫测的赌局。
  “三张牌”的传说引起了他强烈的幻想,他整晚都在想这件事。第二天傍晚,他在彼得堡的大街上闲逛,一边走一边想:如果老伯爵夫人可以告诉我秘决,或是把那三张必赢的纸牌指给我,那该多好啊了!为什么不去试试呢?把自己介绍给她,博得她的欢心,她的情人也可以,这又有没什么大不了的呢?但是,这项艰巨的事业肯定会花费很长时间,但她现在已经是八十七岁的高龄了,也许一周以后就会死掉,两天也有可能!……“三张牌”的传说真的可信吗?……我可以相信它吗?……不!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认真工作,这才是我的三张可靠的王牌,只有它才能使我的资产增加两倍,甚至是六倍,我的生活才能得到安康与独立。
  就这样,他边走边想,一直走到彼得堡一条繁华的大街上,面对一座古老的建筑物。大街上车水马龙,豪华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到那座建筑物门口。眼前的一切迷惑了他,马车里一会儿露出年轻貌美的女子的一双纤足,一会儿摆出叮当作响的骑兵靴子,一会儿伸出一只穿着条纹袜子的外交官的矮皮靴。一件接一件的皮袄和斗篷在非凡的场合下从看门人面前疾驰而过。赫尔曼在那里停住了脚。
  “请问,这是谁家啊?”他问路边的一位巡警。
  “这是伯爵夫人的家。”巡警回答。
  赫尔曼打了一个寒颤。那个奇幻迷离的故事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了。好奇心促使他围着这幢大宅子徘徊,幻想着这幢房子的女主人和她神秘的本领。当他返回自己的陋室时,已经是晚上了。他的内心无法平静,久久不能入睡。等他睡着时,梦见了一副纸牌,一张绿色的桌子、一沓沓钞票和一摞摞金币。他在赌牌,一张张地押了下去,一直顺利地赢钱,金币和钞票不断地往怀里送。当他醒来时,已经深夜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惋惜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迷茫中,他又到街上溜达去了,就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推着他,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宅子前。他站在那里,抬起头,注视着每一扇窗户。他发现有一个扇窗户里面,坐着一个黑发姑娘,她低着头,好像是在看书或是在做针线活。那个姑娘稍微抬起了头,赫尔曼看到了一张鲜艳的脸蛋和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这一永恒的瞬间,决定了他的命运。
  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我美丽的天使!
  您给我的情书整整写了四页纸,
  我甚至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读完它们了!①
  ——通信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刚解下外衣,摘掉帽子,老伯爵夫人又派人来找她,同时又吩咐仆人去准备套车。她们又准备出门兜风了。两个仆人搀扶着老夫人,把她送到马车里。正在这时,丽莎忽然看到了她那个工程兵。他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此时她已经吓傻了,还没等丽莎反应过来,年轻人就已经消失了,他递给了她一封信。她把信偷偷地藏到手套里,一路上,她呆呆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说。伯爵夫人在坐车时有个老毛病,那就是不断地问问题:刚才那个人的是谁呀?这座桥叫什么名字啊?那个招牌上写的什么啊?以前,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总是规规矩矩地回答,但这次却心不在蔫,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都把老夫人惹火了。
  “你怎么回事?上帝啊!你脑子坏了吗?你是听不见我的话还是听不懂啊?……我还没老呢,说得清清楚楚,我又不是老糊涂!”
  尽管这样,丽莎还是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回到家后,丽莎躲进自己的房间,从手套里取出了那封信,信还没有被封起来,她把信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信的主题是向她表达自己爱意,情书写得特别温情、恭敬,完全是从德国的言情小说中摘抄下来的。幸好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不会德语,因此她已经沉醉在这封情书中了。
  然而,收到这封信后,她又开始心神不宁了。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私底下的密切关系。这位年轻人的勇敢示爱把她吓坏,她责怪自己当初应该矜持一点,现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从那以后,她不再坐在那扇窗边,也对他视而不见,难道丽莎是想用这种办法使年轻的军官让这更狂热的追求慢慢消失吗?也许,她想把信退还给他?再给他回一封信,坚强地拒绝他吗?她的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为她出谋划策的人,因为她在这里没有女朋友,更没有女导师。最后,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决定给他回一封信。
  她端坐在书桌前,拿起一支笔,开始沉思。她写了好几次开头,都被撕掉了。有的是因为她感觉语气太随和,有的又觉得太生硬。最后,她写了几行,终于感到满意了。她在信中写道:“我相信,您的目的是单纯的,而且不会做出鲁莽的事使我蒙羞。但是,你我的相识绝对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开始。现在,我把这封信还给您,并且我希望,以后绝对不会去抱怨您的失礼和对我的不尊重。
  第二天,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看到了赫尔曼,立刻从窗边站起来,走到前厅,推开一扇小窗,把写好了的信扔到了大街上,她希望那位年轻迅速捡走它。赫尔曼见此情景立刻跑过去捡起信,走进了一家糖果店。他拆开信封,看到了自己的信和丽莎的回信,其实,他早就料想到会这样了,他立刻回到家中,又开始为自己的私密情感忙碌了。
  三天后,一位年纪貌美的姑娘在一家时装店里递给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一封信,她紧张地拆开信,原以为是个账单,没想到居然是赫尔曼的手笔。
  “哦,不,亲爱的!我看你是弄错了。”丽莎说,“这张字条不是给我的”。
  “不,就是给您的!”那位姑娘肯定地回答,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请你把它读完。”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把信完整地看了一遍,赫尔曼在信中要求与他约会。
  “绝对不可能!”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年轻军官的这种急迫的要求以及和传递信件的方式使她感到恐惧。
  “这封信肯定不是写给我的!”说完,她顺手把信撕碎了。
  “如果这信不是您的,那您为什么要撕了它呢?”那位姑娘说,“如果你没有撕掉,我还可以把信退给那个人啊!”
  “亲爱的姑娘!请您以后不要再把这种字条送给我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由于那位姑娘已经把她的心思全都看透了,她害羞得脸憋得通红,“还有,麻烦您转告那个让您送信的人,他应该为此感到羞愧……”
  但是,赫尔曼并没有因为丽莎的坚强拒绝而收手。从那以后,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每天都能收到他的信,他有时以这种方式递信,有时又用别的方式。当然,这些信已经不再是从德国的言情小说里抄过来的了。赫尔曼用激烈豪迈的语气写着情书,行文全部采用自己的语言风格。
  他在信中表达了自己忠贞不渝的信念以及天花烂醉的幻想。慢慢地,丽莎已经不再冷酷地把这些信退回去了。她完全沉浸在了想象的浪漫中,她开始给他回信了——而她的信也是一封比一封长,一封比一封温柔了。终于,她顺着窗户扔下去了一封信,内容是这样的:
第51章 黑桃皇后 (3)
  今天,在××公使将会举办舞会。伯爵夫人也会去参加,我俩会在那里待到两点左右。我们现在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了。只要伯爵夫人一走,她的仆人就会全都离开,只有前厅会留下一个守门人,但他经常会溜到自己的小屋子里休息。您十一点半来就可以,一直上楼就到了。假如您在前厅里您碰到别人,您就问伯爵夫人是否在家,他们肯定会说不在家,如果这样,那您就只能回去了。但是,您应该不会碰到任何人。女仆们都会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您从前厅向左拐,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卧室,卧室里有个屏风,在屏风后面有两扇小门,右边是通往书房的,老夫人一次都没进去过,左边的那扇门是通往走廊的,那边有一个螺旋状的楼梯,沿着楼梯直走,就能到我的房间了。
  赫尔曼看完信,浑身直打哆嗦,仿佛一头凶猛的老虎在等待着某个约好的时刻。
  到了晚上十点,他已经在伯爵夫人的宅子外面等着了。那天天气非常恶劣,刮着大风,鹅毛般的大雪湿漉漉地落在身上。街头的灯光十分昏暗,街上空无一人,有时,会看到车夫赶着瘦马缓缓地从眼前驶过,寻找乘车的客人。
  赫尔曼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礼服,但他根本没有感觉到寒风和大雪。终于,伯爵夫人的马车候在大门口了。赫尔曼看见两个仆人搀扶着一个紧裹着皮袄、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坐进了马车,在她后面,她的养女披着一件单薄的披风、头上插着漂亮的鲜花。“砰”地一声,车门关上了,马车吃力地在雪地中前进。看门人关上了大门,所有窗户里的灯光也熄灭了。
  赫尔曼在这座寂静的大宅子周围踱来踱去。他走在街灯下,看了看表,已经是十一点二十分了。他站在路灯下,一直看着表,就等到时间了。刚到十一点半,赫尔曼就走进了伯爵夫人家的大门,他走到灯火通明的门厅,看门人没有站在那里。赫尔曼走到楼上,推开了那扇通往前厅的门,他看见一个仆人正侧躺在一个老式的安乐椅上,在灯光的照射上打瞌睡,赫尔曼轻松自如地从他身边走过。
  前厅和客厅里的灯光都很暗,门厅的灯光隐隐地透了进来。赫尔曼径直走到卧室,在一个摆了多种古式圣像的神龛前面,点燃着一个金色的的小灯。墙边是几把褪了色的花缎面料扶手椅,还有几张扶手上的镀金已经脱落了的沙发,上面摆放着几个松软的靠垫,屋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忧郁的色调,左右对称地摆放在铺了中国式壁纸的墙壁上。墙上挂了两幅画,是m-me lebrun②在巴黎画的。其中一幅画的是一个男人,四十岁左右,他面色红润,体型偏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制服,胸前佩带勋章。另一幅画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脸上有一只很明显的鹰钩鼻子,两鬓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扑了粉的头发上还插了一朵红色的玫瑰。屋子的一角摆放着一个陶瓷制成的牧童和名声四起的leroy制作的座钟,除了这些,屋子里还有一些小匣子、赌博道具、羽毛扇以及上个世纪末与蒙戈里菲尔兄弟的气球和密斯米尔的催眠术一起发明出来的各种女人用的小摆设。
  赫尔曼走到屏风后面,那里摆了一张铁制的小床,右边是一扇通往书房的大门,左边还有一扇门通往走廊。赫尔曼推开了这扇门,看到一座螺旋状梯子,这道梯子就是直接通往丽莎房间的必经之路……但是他没有进去,反而钻进了灯光昏暗的书房里。
  时间悄悄地流走,周围安静极了。这时,客厅里的时钟咚咚咚地敲打了十二下,所有房间里的钟也都响了十二下。然后又恢复了宁静。赫尔曼站在一角,紧紧地靠在冰冷的火炉旁。他当然非常镇定,就像一个下定决心要做一件既危险又必须要做的事一样,他的心脏跳动得像往常一样平稳。时钟敲过了一点、两点,后来,他听到了屋外的马车声,迅速地朝他走来。当时,他太激动了,无法控制内心的焦躁。
  马车驶到宅子门口停下了,他清晰地听到了放下踏脚板的声音。这时,宅子里的人全都忙起来了,整幢房子立刻被灯光照亮了。三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仆跑到卧室,伯爵夫人也半死不活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安乐椅上。赫尔曼透过门缝偷看,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就从他身边走过去。赫尔曼听到了她上楼时匆忙的脚步声。此时,他产生了一种被良心遣责的情绪,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因为他早已铁了心了。
  老夫人站在穿衣镜前面卸妆,女仆们站在她旁边为她摘掉那顶插满了玫瑰花的帽子,然后摘下了她的假发,露出了她光秃秃的、只剩下几根白发的脑袋,发夹像雨点一样撒落在她身旁,用银线缝制的黄色大袍子堆在了她浮肿的大腿上。赫尔曼有幸亲眼目睹了她卸妆时的场景,真是令人作呕啊!最后,伯爵夫人穿上了一件睡衣,戴了一顶睡帽。她这身装扮倒是与她的年龄与身材相称,而且也不显得那么丑陋、那么令人害怕了。
  伯爵夫人与其他的老年人一样,也得了失眠症。卸完妆,她就坐在窗前的那把安乐椅上,让仆人离开了。蜡烛拿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灯了。她坐在那里,面色发黄,耷拉下来的嘴唇一开一合,身子还在不停地左右摇晃。从她那双迷茫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早已没有任何想法了。只要看她一眼,你就会想到,老夫人这样左右摇晃并不是故意的,而是因为身体里有一种看不见的电流在起作用。
  突然,这张僵死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嘴唇也不再抽搐了,眼睛也添了些活力。原来伯爵夫人眼前站了一位陌生男人。
  “请您别害怕!看在上帝的情分上,您别害怕!”赫尔曼轻声说,“我没有伤害您的意思,我来这里是想求您帮我做件事。”
  老夫人看着他不敢说话,就像聋子一样。赫尔曼心想:她一定是个聋子,于是低下身在她耳旁又重复了一遍,老夫人还是不吭声。
  他接着说:“您可以给我带来一生的幸福,帮我做这件事,并不需要费太多的力气。我知道,您有可以连续猜中三张牌的秘决……”
  赫尔曼停了一下,伯爵夫人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她正在考虑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那只是一个笑话,”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发誓,那只是一个简单的笑话。”
  “这有什么可笑的呢?”赫尔曼生气地反驳说,“那您应该还记得恰普里茨基吧!是您帮他赢回了巨额赌本的啊。”
  听了这话,伯爵夫人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了,她的表情流露出了内心强烈的惊奇与恐惧,但马上又恢复了原先麻木的状态。
  赫尔曼接着说:“您是否可以告诉我那三张必胜的牌是什么呢?”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
  赫尔曼继续说:“那您保守这个秘决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您的孙子吗?他们可是有钱人,根本不需要这个秘决,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金钱的意义和价值!您那三张必胜的王牌是无法帮助败家子的。如果一个人连祖传的家产都保不住,那他肯定会在穷困中死去,就算有魔鬼帮他,也是白费力气。我可不是个败家子,我深知金钱意义和价值,您把三张牌告诉我肯定不会浪费的,告诉我好吗?……”
  年轻男子又停下了,激动得直打哆嗦,默默地等她回话。伯爵夫人依然默不做声。赫尔曼急了,双膝跪在地上。
  他慷慨激昂地说:“如果您真正体味过爱的感觉,如果您还记得那些爱给您带来的喜悦,如果您曾经倾听刚出生的婴儿的哭声而发自肺腑地笑过一次,如果曾经有过某种人类的情感令您的激动过,那么,我将用妻子、情人和敬爱的母亲的感情,以世上最神圣的感情恳请您,一定不能拒绝我的请求!告诉我您的秘密吧!您留着这些又有什么用?……也许,这个秘密后面隐藏着恐怖的罪恶,也许它将远离福祉,也许它早已与魔鬼签订了契约……请您想想,您现在已经老了,还能活多久啊?——我心甘情愿为您一生背负的罪孽接过来,压在我的灵魂上!哦!告诉我您那个秘密吧!请您想想,我一生的幸福全都被您掌控着,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我的后代,我们全都会感激您,视您为圣人,永远尊敬您……”
  伯爵夫人还是没有作答。
  赫尔曼更加生气了,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喊道:“你这个老巫婆!看来我只能强迫你开口啊……”
  话音刚落,他迅速从兜里掏出了一枝手枪。
  伯爵夫人一看见手枪,又一次流露出了内心的激动与恐惧。她摇摇头,举起手,好像要挡住子弹……然后仰面倒下去了……一动不动。
  “别装了!”赫尔曼边说边抓起她的手,“我最后一次问你,到底说不说出那三张牌?”
  伯爵夫人还是没有回答。赫尔曼发现,她已经倒在地上死了。
  原文为法文。
  m-me lebrun:法文,“列布朗夫人”(1755-1842),法国著名女肖像画家。
  18××年5月7日。
  一个毫无道德准则,没有任何纯洁感情的人。①
  ——通信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有脱下在舞会上穿的外衣,这时,她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疑虑中。一回到家中,她就立刻支走了还没睡醒的懒洋洋的女仆,说道:“我自己脱衣服吧!”
第52章 黑桃皇后 (4)
  紧接着,她战战兢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盼望着在屋子里看到赫尔曼,但又不希望真的能看见他,她心里矛盾极了。走进房间,她发现赫尔曼不在,暗自庆幸上帝为她铺下了障碍,让他们不能偷偷幽会。她坐在那里,一直没脱衣服,用力思考着,是什么使自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陷得这么深。从她第一次在窗边看到那位年轻的军官,一直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星期,但是她俩已经到了不断地通信的地步了,而他竟然也从她那里得到了在深夜里私自幽会的许诺!由于赫尔曼在信封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她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她从来没有当面和他说过一句话,也从来没听到过他的声音,一次都没有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人关于他的任何言论……真是奇怪啊!
  就这样,一直到了这天晚上。就在当天晚上的舞会上,托姆斯基与一位名叫波琳娜的公爵小姐发生了争执,因为公爵小姐不像往常那样喜欢与他调情,反而故意用冰冷的态度报复他。因此,他只能找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不停地邀请她跳玛祖卡舞。他们跳舞时有说有笑的,托姆斯基和她开玩笑,说她偏爱于军事工程兵的军官们,并夸口说自己知道的事情要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他开的一些玩笑好像正好刺痛了她的伤心处,导致丽莎有好几次怀疑他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秘密。
  “您是从哪儿知道的?”她笑着问。
  “从你熟悉的的一个朋友那儿听说的,他可是一个很优秀的大人物啊!”
  “这位优秀的大人物是谁啊?”
  “赫尔曼!”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大吃一惊,什么也没说,但她的四肢却是冰凉冰凉的……
  “这位赫尔曼,”托姆斯基继续说,“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罗曼蒂克式的大人物,从他的侧面看,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拿破仑,但他拥有的却是一颗像靡非斯特式的灵魂②。我猜想,他良心上少说也要有三桩杀人罪。咦,您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啊?……”
  “哦,我的头有点痛……赫尔曼还跟您说过什么?您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赫尔曼不是很满意他的那个朋友。他说,如果他是那个朋友,就会以另一种方法行事……我甚至还感觉到赫尔曼对您有些想法,至少,他在听到朋友们对您的爱慕之词时,不是无动于衷的。”
  “但是他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呢?”
  “在教堂里吧,或许是在您散步的时候……上帝才会知道!或许是在您的卧室里,在您做梦的时候,他就……”
  这时,走来三位女士,问道:“oubi ou regret③”这样一来,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十分关注的谈话就被她们打断了。
  托姆斯基选中的伴舞就是波琳娜公爵小姐。
  她陪着他又跳了一轮,又回到自己的位子前转了一圈,他俩已经和好了。托姆斯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把赫尔曼和丽莎通通抛到了脑后,但是丽莎一直在找机会继续刚才被中断了的谈话。
  但是玛祖卡舞已经跳完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伯爵夫人就得回家了。
  托姆斯基的话只不过是在舞会上的闲谈而已,不足以信以为真?但是,那些话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了爱幻想的丽莎的心中了。托姆斯基描绘出来的赫尔曼的肖像与她想像的完全一样,另外,幸亏有新出版的小说,才使这个卑鄙的大人物彻底迷惑了她,同时又令她的内心感到十分恐惧。
  她坐在那里,赤裸的双臂交叉放在膝盖上,插满了鲜花的脑袋耷拉在袒露的胸前……
  突然,门被打开,赫尔曼走了进来。她非常震惊,浑身发抖……
  “您刚才躲在什么地方?”她恐惧地低声问道。
  “伯爵夫人的卧室里,我刚才在她那里,她已经死了。”
  “什么?上帝啊!您在说什么?”
  “从表面上看,好像我是导致她死亡的直接原因。”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耳边立刻回响起了托姆斯基的那句话:他良心上少说也要有三桩杀人罪!
  赫尔曼坐在她身旁的窗台下,然后把刚才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听了他的话,感到毛骨悚然。这样看来,那所有充满了激情的情书、所有烈焰般的追求,以及所有的一切,原来都不是为了爱情!金钱——这才是他之前所有努力的归宿。原来丽莎并不能满足他的要求,给他带来幸福。这位可怜的养女并不是他稀罕的东西,她只不过是谋杀自己的恩人的土匪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
  她为此感到惋惜,但是后悔也没有用了!赫尔曼默默地看着她,他心里也非常痛苦,但是,不管是可怜的养女的泪水,还是她痛苦时凄凉的美貌,都无法冰释他那颗冷酷的内心。伯爵夫人已经死了,他的良心没有受到一丝遣责,他有的只是一丝恐惧:那个他幻想着变成富翁的秘密,永远也得不到了!
  “你这个魔鬼!”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最后终于说话了。
  “我真的没有想害死她的意思,我的枪里没有子弹。”赫尔曼回答。
  他俩都不说话了。
  到了早上,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吹灭了快要燃尽的蜡烛,微弱的晨光照进了她的房间。她擦掉了泪水,抬头看着赫尔曼。他坐在窗台边,胳膊交叉在胸前,紧锁眉头。他现在这幅尊容让人想起了拿破仑的侧面像,他的神色同样也打动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
  “现在,您想怎么离开这里呢?”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最后说,“我可以带你从一条秘密通道出去,但是必须穿过卧室,我不敢去。”
  “没关系,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那条秘密通道,我一个人走出去就行。”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把钥匙,给他详细地讲了出去的方法,赫尔曼感激地握着她那双冰冷而又没有一丝反应的手,吻了一下她扭到一边的头,离开了。
  他走到螺旋梯下面,又一次走进了伯爵夫人的房间。老夫人的尸体已经僵硬了,脸色极其安祥,一脸无所事事的表情。赫尔曼站在她身旁,仔细打量了一番,好像是想证实一下她是否真的死了。
  然后,他走到书房里,摸到了两扇暗门,走到了一条阴暗的楼梯里,心里顿时出现一些奇怪的念头。他想,或许在六十年以前,就在这里,有位穿着绣花长外套,头发梳成帝王鸟的样子的幸运的年轻人,把三角帽扣在胸前,正偷偷地爬上这条楼梯,朝那间卧室走去。现在,那个人早已腐烂在坟墓里了,而他那位衰老的情人也在今天停止了心跳……
  到了楼梯的尽头,赫尔曼发现一扇门,他用丽莎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门,走进了一条直接通往大街的过道。
  原文为法文。
  靡非斯特式的灵魂:《浮士德》中描写的魔鬼。
  原文为法文:上场还是下场(舞会专用术语)。
  这天夜里,已故的封·维××男爵夫人来到我面前。她穿了一身白色外套,对我说:“您好!我的顾问先生!”
  ——希维顿贝格尔①语录
  在那个命中注定的夜晚后的第三天,上午九点,赫尔曼去了××修道院,因为人们即将在那里为已故的伯爵夫人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他的良心虽然没有一丝内疚,但又无法完全压制内心的遣责:你就是杀人凶手!他虽然没有一个真正的信仰,但是很迷信。他担心已故的伯爵夫人会给他以后的生活带来不利的影响。所以,他决定参加她的葬礼,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她的宽恕。
  那天,教堂里挤满了人。赫尔曼费了很大的力气走过人群。一口大棺材摆放在豪华的灵台上,一顶天鹅绒制成的的盖布挂要头像上。老夫人仰卧在灵柩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上戴了一顶镶有花边的小帽子,穿着一件锦缎制成的寿服。她的家人就围在四周,仆人们手里拿着蜡烛,身穿黑色的大袍子,肩膀上佩带着有家族徽章的绶带,他的儿子们、孙子们以及重孙子们,全都披上了重孝。但是谁也没哭,能看到的眼泪看起来实在是太勉强了。伯爵夫人的年纪太大了,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在她的儿孙眼里,她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一位年轻的神父诵读了悼文,他纯朴而又感人的语言赞扬了这位有德之人的悄然辞世,说伯爵夫人在世时以行善事为主,才使得修成正果——这正是基督徒的善终,死亡天使已经收留了她。老夫人的家属首先上前与做遗体告别仪式,紧接着,是无数宾客按顺序行礼,他们来这里向宴席和舞会的老朋友表示哀悼。在宾客的后面的是家里的所有仆人。最后,一位人老珠黄的老太太、死者的同龄人走上前也做了告别仪式。两位年轻的妇女搀扶着她,她吃力地行了鞠躬礼,流了几滴眼泪,亲吻了女主人冰冷的手。在老太太后面,赫尔曼鼓起勇气,毅然走到棺材旁,深深地向老夫人鞠了一躬,趴在那块满是松枝的地上很长时间,然后,他站起来,面色惨白,像个死人一样,他直接走上灵台,又鞠了一躬……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老夫人在嘲笑他,死死地盯着他,眯着一只眼睛。赫尔曼吓得立刻向后退了几步,一脚没踩稳,摔倒在了地上,旁边的人把他扶了起来。
  就在这时,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突然晕倒了,人们把她搀起来,送到了教堂外面。这段小插曲把严肃的丧葬仪式打断了好几分钟。当时,在场的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死者的一位亲戚,瘦弱的宫廷仆人低声对身旁的一个英国人说道:“说这位年轻的军官就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英国人听完只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句:“oh?(啊?)
第53章 黑桃皇后 (5)
  整整一天,赫尔曼都没有精神,他在一家安静的小餐馆吃了午饭,他与以往大不一样,喝了很多酒,为的就是消除心里的烦闷。但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他的大脑反而更加乱了。回到家中,他一头栽在床上准备睡觉了,连衣服都没脱。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睡醒了。卧室被明月照得亮极了。他看看表,刚两点四十五分,但他不想睡了,便坐在床上,回想着昨天在伯爵夫人丧礼上的所有情景。
  就在这时,有个人站在大街上,透过窗子往里看了他一眼,然后马上离开了。赫尔曼开始并没有在意,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听见前屋的门被推开了。赫尔曼猜想,应该是他的勤务兵,像往常一样喝得醉熏熏地回来了。但是,他发现自己听到的是从来没有听过的陌生的脚步声,那个人穿的应该是便鞋。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穿白色裙子的女人走了进来。赫尔曼还以为是自己的奶妈,感到非常奇怪:“这么晚了,您来这儿有什么事吗?”但是,这个穿了一身白裙子的女人一下子飘到他面前——赫尔曼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伯爵夫人!
  “我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来这里找你,”她用十分坚定的声音说,“但是,我受人托付,来满足你的要求。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可以使你永远获胜,但是有一个条件,在一个昼夜内,你只能打一张牌,并且从今以后,永远都不能再赌博。你把我害死了,我可以原谅你,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与我的养女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结婚……”
  说完这些,她轻轻地转过身去,飘到门口就消失了,只能听到便鞋与地面的磨擦声。赫尔曼听到门厅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又看见一个人透过窗子看了他一眼。
  赫尔曼楞了一会儿,走到另一间屋子里。看见勤务兵躺在地板上睡着了,赫尔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弄醒。勤务兵依然喝得醉熏熏地,看来,要是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前厅的门已经锁好了,赫尔曼回到卧室,点起一根蜡烛,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全都记录下来了。
  ①希维顿贝尔格(1688-1772),瑞典神秘主义哲学家,彼得堡科学院名誉院士。
  “等一下!”
  “你居然敢对我说什么等一下!”
  “大人!我说过了:等一下!”
  两种静止不变的思想不可能在同一时间体现在同一个精神的自然本性中,就像两个物体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占据物质世界的同一片空间一样。“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在同一时间内迅速覆盖了赫尔曼大脑中的老夫人的形象。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一刻也没有从他的脑袋中消失,嘴里还不停地念叨。他如果看见一位年轻的女士,就会说:啊!身材多好啊!……真像红心的三点。如果有人问他几点了,他就会说差五分钟就到七点了。每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个爱司。他在梦里也会梦到这三张牌,并且还能想象成各种各样的事物。比如红心三点变成三朵鲜红的石榴花,七点变成了哥特式的大拱门,爱司竟然变在了一只大蜘蛛。他的所有思想都是为了尽快利用这个宝贵的秘密。他已经考虑到了退伍的事情,并且开始计划着要旅行了。他还想到巴黎的公开赌馆里显示自己的威力,在迷人的命运女神的帮助下大发横财。一个偶然的事件竟然使他避免了这样的奔波和劳累。
  在莫斯科城,新组建了一个由富有的赌徒组成的协会,赫赫有名的切卡林斯基担任协会的主席。切卡林斯基在赌局混了一辈子,赚了一百多万,赢回来的全都是期票,输给别人的却全是现金。他累积了长达十年的经验,因此得到时了赌博朋友们的信赖,他家实行的是开放的政策,杰出的厨师和谦逊豪爽的态度又使他得到了人们的尊敬。现在,他来到了彼得堡,年轻人全都蜂拥而至,他们为了打牌而忘记了舞会,牺牲了与美丽女子的调情,心甘情愿地被法拉昂牌①诱惑。
  纳鲁莫夫带着赫尔曼去了那里。他们穿过了几间豪华的大厅,那里有一大群文绉绉的仆人殷勤地工作着。几位大将军和三等文官在打惠斯特牌;一些年轻人坐在印有花纹的缎面沙发上,吃着冰激淋,叨着烟斗;客厅里的长桌旁坐了二十多个赌徒,主人坐正中间当庄家,在那里发牌,他看起来有六十多岁,有一副令人尊敬的外表,头发全是银色的,透过他那张红润的脸庞可以看出他内心的善良;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总是挂着活泼的笑容。纳鲁莫夫把赫尔曼介绍给了他。切卡林斯基表示出友好的态度与他亲切地握手,让他在这里不要见外,说完继续发牌。
  这局牌打了很长时间,赌桌上已经摆了三十多张牌。
  切卡林斯基每轮发完牌都会停一会儿,为了让赌家有足够的时间整理自己手中的牌,他也有时间记下输数,礼貌地听取他们的意见,并且严肃地抚平被人们不小心的折坏了的牌角,然后再发第二圈牌。
  “请发给我一张牌!”赫尔曼说,他从一位正在赌牌的胖先生后面伸出了一只手。切卡林斯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要表达的意思是:好啊!当然可以!
  纳鲁莫夫露出了笑容,祝贺赫尔曼在长期闭关以后的出山,祝他旗开得胜。
  “押了!”赫尔曼大声说,并用粉笔把自己的赌注写在了牌上。
  “请问您想押多少!”庄家皱了一下眉问道。
  “四万七!”赫尔曼说。
  话音刚落,刹时间,赌桌旁的所有人都扭过头来,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赫尔曼。
  “他一定是疯了!”纳鲁莫夫暗想。
  “请允许我警告您,”切卡林斯基依然笑着说,“您下的注实在是太大了,这里还没有下注超过二百七十五卢布的人呢!”
  “怎么了?您是不是不敢开啊?“赫尔曼反问道。?
  切卡林斯基彬彬有礼地对他鞠了一躬,点点头表示遵命。
  “但是,我必须先声明一下,”他继续说,“为了所有朋友的利益,我们这里只赌现金。当然,我是完全相信您的,但是,为了遵守赌场的规矩和计算起来更方便,请您先把您的现金押在牌上,否则我没法发牌。”
  赫尔曼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银行支票,亲手交给了他。切卡林斯基看了一眼,把支票押在了赫尔曼的牌上。他开始动手发牌,右边是一张九点的牌,左边是一张三点的牌。
  “赢了!”赫尔曼激动地展示出手里的牌。
  这时,赌家们立刻低语起来。切卡林斯基皱了下眉头,然后又露出了笑容。他问赫尔曼:“您现在要收钱吗?”
  “是的,麻烦您了!”。
  切卡林斯基从兜里取出了几张支票,当时付清账。赫尔曼收下了钱,马上离开了赌桌,还没等纳鲁莫夫反应过来。赫尔曼便喝了一杯柠檬水,回家了。
  等到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切卡林斯基的赌场。主人依然在那里发牌,赫尔曼走到赌桌旁,其他人立刻腾出一个位子给他,切卡林斯基热情地对他点了点头。
  赫尔曼等到下一局,随手一张牌,把四万七的赌本和昨天晚上赢来的钱全都押在了上面。切卡林斯基开始发牌了,右边是一张是杰克,左边是一张七点的牌。
  大家“哎呀”一声惊叹道。眼前的一切把切卡林斯基都看傻了。他拿出九万四千卢布,递给了赫尔曼。赫尔曼收下钱,强压着心中的喜悦,立刻离开了。
  第三天晚上,赫尔曼再次在赌场出现了。人们都在那里等他,大将军和三等文官停下来了,都来观看这场不同寻常的赌局。年轻的军官们也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所有的侍者也都集中到了这里。大伙儿围在赫尔曼身旁。其他的赌家也都停下了手里的牌,焦急地等待着结果。赫尔曼站在桌旁,面对着一幅面色惨白、但脸上仍然挂着微笑的切卡林斯基,准备和他一决高下。他们俩每人打开一副新牌,切卡林斯基洗完了牌,赫尔曼摸了一张牌,放在桌子上,把一撂钞票押在了上面。这场景简直就是一场决斗,周围鸦雀无声。
  切卡林斯基开始发牌了,手一直在发抖。右边是一张皇后,左边是一张爱司。
  “爱司赢了!”赫尔曼说,掀开了自己的那张牌。
  “您的皇后输了。”切卡林斯基心平气和地说。
  赫尔曼听完后打了一个冷颤。果真,他手里的怎是黑桃皇后,并不是爱司。他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押错一张牌呢。
  这时,他仿佛看到黑桃皇后眯起双眼在朝他冷笑,这个不寻常的笑是多么地相似啊!他感到太震惊了……
  “这该死的老巫婆!”他恐惧地大叫了一声。
  切卡林斯基兴奋地把赢回来的钞票一把揽到胸前。赫尔曼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离开了桌子,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喧哗。“赌得太精彩了!”赌客们说。切卡林斯基重新洗了洗牌,赌局像往常一样进行着。
  ①法拉昂牌:纸牌的玩法,意为“纸牌法老”。
  结局
  赫尔曼疯了,他住在奥布霍夫精神病院中的十七号病房,他不回答所有的问题,嘴里不停地念叨:三点、七点、爱司!三点、七点、爱司!……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也嫁人了,她的丈夫是一个俊俏的年轻人。他在一个机关工作,并且有着一笔相当可观的家产。他是伯爵夫人的一位已经去世的管家的儿子。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像老夫人一样,也收养了亲戚家的一位可怜的女孩。
  托姆斯基得到了晋升,当上了骑兵大尉,与波琳娜小姐结婚了。
第54章 基尔沙里
  基尔沙里就其血统来说,是布尔加人。基尔沙里用土耳其语翻译过来是“勇士”和“好汉”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基尔沙里是个有名的土匪,在摩尔达维亚,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为了加深对他的了解,我在这里讲一件关于他的事迹。
  一天晚上,他与阿尔纳乌特人①和米海伊拉基一起袭击了布尔加人的某个村庄。他们先是从村子的两端开始放火,在一家家农舍间穿梭。基尔沙里见人就砍,米哈伊拉基在后面大肆抢劫财物。两个人大喊:“基尔沙里来了!基尔沙里来了!”于是,刹时间,所有村民都逃走了。
  当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②领导人们造反时,亲自招募军人,基尔沙里就带领着一些老朋友投奔于他。他们一点都不了解艾杰里亚③的真实动机。但是,战争为掠夺土耳其人、掠夺摩尔达维亚人提供了大发横财的良机。在这一点上,他们心里倒是非常清楚的。
  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勇敢好胜,但他缺少这个角色应有的素质,他脾气急躁,办事非常粗心。他和他的手下相处得不是很融洽,手下既不尊重他,也不信任他。在一次失败的战争中,希腊年轻的壮丁全都牺牲了。伊奥尔达吉·奥里姆比奥基劝他停手,离开这里,并且占据他的位子。伊卜西朗吉骑马逃到了奥地利的边境地区,他从那里寄来了一封信,信里全都是诅咒,他诅咒所有不听话的人、胆小怕事的人以及恶人必将得到报应。那些他眼中的胆小怕事的人和恶人,大都战死在了谢库修道院里和普鲁特河畔,他们曾经誓死抵抗比自己强大十倍的敌人。
  基尔沙里加入到了格奥尔基·康达库晋的部队中。他是一个与伊卜西朗吉一样的人。在斯库良诺战争的前一天晚上,康达库晋请求俄国长官的批准,他想加入到我们的边防站。就这样,部队没有了首领。但是,基尔沙里、萨菲扬诺斯和康塔戈尼,他们这类人根本不需要别人来领导。
  斯库良诺战役,看来,我还没有把他的所有感人事迹真实地讲述出来。我们不妨想像一下:七百多个阿尔纳乌特人、希腊人、阿尔巴尼亚人、布尔加人,以及各种类型的人们,没有一丁点儿军事素养,面对多达一万五千名土耳其骑兵,吓得怆惶而逃。这支队伍被逼到了普鲁特河边,摆上了两门小炮架,这是从雅西的大公宫廷里搬出来的,原本是庆祝生日时准备放礼炮用的。土耳其人原本想放霰弹进行射杀,但是在没有俄国长官允许的情况下,他们谁也不敢使用霰弹,因为霰弹的碎片肯定会飞到我方的河岸处。
  边防站的首领(现在已经去世了)在军队服役长达四十年之久了,从来没有听到过子弹声,但是这次,上帝让他听到了。几颗子弹从他耳边嗖地一下就过去了。老头子大发雷霆,把一个名叫奥霍特斯基的边防站管辖的步兵团少校狠狠地骂了一顿。少校不知如何是好,立刻跑到了河岸边,河对岸的土耳其卫兵骑着马驰骋,炫耀自己的威武。少校打了一些手势,表示威胁他们。土耳其卫兵看见此举之后,立刻调转马头,疾驰返回营地。很快,土耳其的军队也跟着他们退回去了。那位打手势的少校叫做霍尔切夫斯基,至于他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
  第二天,土耳其军队又来进攻艾杰里亚的阵地了。但是他们不敢乱用霰弹扫射,也没有用圆珠炮弹,他们一反常态,使用冷兵器进攻。战争非常激烈,新月形的弯刀大肆砍杀土耳其人还使用了一种新型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长矛。俄罗斯人是这些长矛的制造者,因为他们的军队中也有涅克拉萨分子④。艾杰里亚分子非常幸运,得到了俄国长官的允许,可以跨过普鲁特河,藏在我军的边防站里。他们开始渡河,萨菲扬诺斯和康塔戈尼留在了土耳其河岸上。基尔沙里在头一天晚上就受伤了,他当时躺在边防站里。萨菲扬诺斯也被打死了。康塔戈尼身材魁梧,长矛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大肚子,他一只手挥起大刀,另一只手抓住了敌人的长矛,用力朝自己的肚子扎了进去,以便大刀可以刺杀到敌人,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同归于尽了。
  战争结束了,土耳其人取得了成功。摩尔达维亚被洗劫一空,六百多名阿尔纳乌特人流亡在了比萨拉比亚,他们不知道如何维持生计,但依然感恩于俄国人民的庇护。他们虽然整天无事可做,但没有胡作非为。我们经常可以在半土耳其式的比萨拉比亚咖啡馆里遇见这些人,他们嘴里叨着长烟管,端着一只小咖啡杯,用嘴抿着香浓的咖啡。他们穿的条纹上衣和红色皮鞋也都破旧不堪了,毛茸茸的帽子斜戴在脑袋上,腰带上仍然佩戴着弯刀和短枪,当然,谁也不会指控他们。我们很难想象得到,这些老实的穷人曾经是闻名遐迩的摩尔达维亚的民族英雄和著名的基尔沙里的战友,而他当时就在他们中间。
  后来,统治雅西的巴夏⑤通过长时间的寻找,终于打听到了基尔沙里的下落,通过和平谈判,他们要求俄国政府引渡这个十恶不赦的强盗。
  于是,警察开始大范围寻找基尔沙里。他们知道他就藏在基什涅夫城。一天夜里,他正和七个朋友在一个逃亡的僧侣家中吃饭时,被警察逮捕了。
  基尔沙里被关了起来,他并没有否认自己就是基尔沙里,并且解释说:“但是,自从我来到普鲁特河,就没偷过人们任何东西,也没有欺负一个贫困的茨冈人。在土耳其人、摩尔达维亚人和瓦拉几亚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土匪,但俄国人却视我为贵宾。当萨菲扬诺斯用完了所有的霰弹时,还来边防站找我们,为了可以最后放上几炮,他在伤员身上摘下了铜扣子、钉子以及腰刀上的小链子当成霰弹。我还给了他二十个别希雷克⑥,自己都身无分文了。上帝可以作证,我从那以后一直靠别人的施舍维持生计!为什么到了现在,俄国人还会把我卖给敌人呢?”说完了这些,基尔沙里不再解释了,镇定地坐在那里,等待警察裁决自己的命运。
  没过多长时间,长官是绝对不会站在浪漫主义的角度来对待一个强盗的,并且肯定了土耳其人的要求,认为他们是正确的,于是,命令手下把基尔沙里引渡到雅西。
  有一位精明而又善良的人,他是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年轻官差,现在已经晋升成了大官,地位显赫,他曾经生动地为了讲述了押送基尔沙里那天的情景。
  牢房门前停了一辆土马车……我想,您肯定不知道土马车是什么样子的吧?土马上是一驾矮矮的、编织起来的马车,通常情况下,都套上六匹或是八匹劣马。一个摩尔达维亚人头上戴了一顶羊皮帽,下巴上长满子浓密的大胡子,他就骑在其中的一匹马上,嘴里不停地吆喝着,鞭子抽在马背上噼叭直响。他的马跑得非常快,如果哪匹马跑累了,肯定会被车夫大骂一顿,然后把它卸下来,丢在路旁不管了。在回来的途中,肯定会在原来的地方找到那匹马,它肯定会静静地留在原地吃草。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名旅客从某个驿站出发,套上了八匹马,走到下一站时,就剩下两匹了。这种情况在十五年前经常发生。到了现在,在已经俄罗斯化了的比萨拉比亚,早已被俄罗斯式的马车和鞍具取代了。
  1821年9月下旬,有一天,一辆在上文提到过的土马车停在了牢房门前。犹太女人小心翼翼地拖着便鞋,阿尔纳乌特人穿的是破旧而又花哨的外衣,体型娇好的摩尔达维亚女人抱着长着黑眼睛的小孩层层围在那辆囚车周围。男人们一声不吭地站在大街上。女人们殷切地期待将要发生的事。
  牢门被打开了,几名警官走了出来,后面紧跟有两名士兵,他们押着带上了脚镣和手铐的基尔沙里。
  从外表上看,他只有三十岁,他那黑黝黝的面孔露出严肃的表情,魁梧的身材显得非常威武。一条彩色的头巾斜着包裹在他的头部,腰上系了一根宽腰带,穿着一件厚厚的蓝色呢子上衣,长长的衬衫宽松得垂过了膝盖,脚上穿了一双精致漂亮的鞋子,这些就是他当天的装扮。他的表情显得高傲而又镇定。
  一个红皮肤的老官员,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军装,上面的三颗纽扣已经松了,走起路来直晃,一副锡框架在了他紫色的瘤子上。他手捧一张公文,用流利的摩尔达维亚语宣读公文的内容,发出刺耳的鼻音。他还时不时地用鄙视的目光打量着被士兵押着的基尔沙里。看起来,老官员念的公文是关于他的。基尔沙里认真听他宣读,官吏读完后,叠好了公文,朝着群众严厉地大喊了一声,让他们闪开,然后让土马车赶过来。这时候基尔沙里扭过头面对他,用流利的摩尔达维亚语说了几句话,他的声音一直颤抖着,脸也变了色,他伤心地哭了,跪在警官的脚下,脚镣和手铐哗哗直响。那位警官见此情景非常吃惊,往后退了一步。几名士兵想把基尔沙里搀扶起来,但他却自己站了起来,拖着脚镣,走进了马车,大喊了一声:“走吧!”一名宪兵紧挨着他,摩尔达维亚的车夫一抽鞭子,马车就立刻启程了。
  “基尔沙里和您说了什么?”那位年轻的官吏问警官。
  “您不是看见了吗?”警官笑着说,“他请我照顾他的家人,他们就住在卡里附近的保加利亚村。他害怕他们因为他的入狱而受到牵连,哎,老百姓真是愚蠢啊!”
  年轻的官差讲述的这段故事非常令我感动了,我同情这位可怜的基尔沙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得到关于他的命运的消息。转眼间,又过了几年,我又一次碰到了这位年轻的官差,我们再次谈起了过去的这件事。
  “你的朋友基尔沙里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我问。
  “当然!”他回答,然后接着为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基尔沙里被警察押解到了雅西后,转交给了巴夏。巴夏判处他死刑,死期延缓到某个节日,暂时把他押在监狱里。由七个土耳其人(他们都是当地的普通老百姓,而他们的内心也是土匪,这点与基尔沙里一样)在监狱里轮流看着他。他们非常尊敬基尔沙里,并且,每天都带着如饥似渴的心情听他讲自己以前的“英勇事迹”。
  他们与基尔沙里终于建成了一种密切的关系。有一天,基尔沙里真诚地对他们说:“我亲爱的兄弟们!我的死期马上就要到了,谁也摆脱不了自己的命运,我马上就要与你们永别了,我想留给你们一些东西,当做纪念。”
  那几个土耳其人很好奇,个个竖起耳朵听。
  基尔沙里继续说:“我的兄弟们,三年前,我与已经死去的米哈伊拉吉一起抢劫,在雅西附近有一个草原,我们在那里埋了一口大锅,里头装满了金子。看现在的形势,我和他都没有机会去享受这些金银财宝了。这样吧!你们把它们拿走,公平地把它们分掉吧。
  那七个土耳其人听后非常兴奋,他们想,怎样才能发现那个神秘的地方呢?他们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决定让基尔沙里亲自到那片草原上找。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土耳其人帮基尔沙里摘下镣铐,用绳子绑住了他的双手,带他出城,来到了那片草原。
  基尔沙里带领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走去,走过了许多山岗。他们走了很长时间,最后,基尔沙里坐在一块石头旁边休息,向南量出十二步的距离,用脚使劲一跺,大声说:“就在这里了!”。
  七个土耳其人精心地计划了一番,其中四个人拿出弯刀,用力刨地。留下三个人看守基尔沙里,基尔沙里在石头上休息,看着他们干活。
  “喂!怎么样了?挖出来没有?”基尔沙里问道。
  “还没有!”土耳其人回答说,当时,他们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了。
  基尔沙里有些不耐烦了:“哎!你们啊!连挖地都挖不好,要是我挖,一会儿就能干完了。兄弟们!请把我的手解开,给我一把刀,让我来为你们挖吧!”
  土耳其人开始犹豫了,一起商量,他们最后决定:“怎么办?要不就松开他的手,给他一把刀吧!他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有七个。”于是,土耳其人给基尔沙里松绑了,给了他一把弯刀。
  现在,基尔沙里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并且武装了起来。他当时的感觉该有多好啊!他拿到弯刀,马上动手挖地,其中几个看守帮他一起挖……突然,他一刀下去,狠狠地刺进一个土耳其人的胸膛,刀没有拔出来,就顺手伸向了他的腰部,迅速夺过两支手枪。
  其他六个人看见基尔沙里手里拿着两支手枪,吓得怆惶而逃。
  现在,基尔沙里仍然在雅西一带做土匪⑦。就在不久以前,他给大公写了封信,要求他拿出五千个利瓦⑧,并且威胁说,如果不按规定的时间支付,他就会焚毁雅西,还会严厉地对大公进行报复。后来,大公乖乖地给他了五千个利瓦。
  啊!基尔沙里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阿尔纳乌特人:土耳其人对阿尔巴尼亚人的称呼。
  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1792-1828),反抗土耳其统治的希腊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人之一。
  艾杰里亚:希腊民族解放组织,1821年领导瓦拉西亚、摩尔达维亚等地人民共同反抗土耳其人的武装起义。
  涅克拉萨分子:土耳其的杜布鲁什地方的俄国移民是顿河哥萨克的后代,十八世纪初,布拉文起义失败后,由首领伊格拉特-涅克拉萨率领逃亡。
  土耳其高级军事及行政长官。
  别希雷克:土耳其货币的名称。
  根据某些文件记载,基尔沙里于1834年11月24日在雅西被绞死。
  利瓦:保加利亚货币名。
第55章 埃及之夜 (1)
  他是谁?
  啊!他是个才子。
  他会用喉咙创造出所有他想得到的事物。
  夫人!如果真是这样,就让他先创造出一条裤子给自己穿上吧!①
  ——引自1771年法国出版的《双关语总汇》
  恰尔斯基是彼得堡的一个老居民。他二十多岁,还没有结婚,工作也很轻省。他叔父在年轻时曾任过一届副省长,现在已经去世了,留给了他一份厚厚的家产。他的生活原本可以一帆风顺,但是非常不幸,他偏偏要去写诗,还要拿到外面去出版。报纸上把他称为诗人,而他的仆人称他为文化人。
  诗歌的创造者们可有很大的特权啊!比如说,他们有人用第四格取代第二格,以及这样的诗歌的自由。但是除了这些,俄国诗人还有其他的特权吗,这些我们就无从知晓了。虽然有那么多的特权,但是他们的处境可是非常危险的,身边经常会发生伤脑筋的事情。最令人头痛的、无法忍受的事就是人们强加的“诗人”这个称呼,一旦印上这个烙印,一辈子就别想脱了关系。人们把他视为个人财产,他们一致认为,这种人天生就是为了令他们的利益均分和消除烦恼的。
  假如这个人从农村回来了,那么第一个遇见他的人肯定会问他:您这次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啊?假如他为自己濒临死亡的家业、为家人的疾病而感到焦虑,那么,随之而来的就会是无数鄙视的笑容和恐怖的震憾声:“看!原来您真的是在想什么事情啊!他是在谈恋爱吗?——据说他的女友在英国一家店铺里买了本纪念册,正想让他在上面题一首精妙绝伦的情诗呢!假如他要去拜访某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共同商论一件重要的事,那么,那个人一定会让自己的儿子出来,强迫他朗诵几首诗作,而小孩儿就会用几句不完整的诗句回报他。这些就是诗人得到的尊敬!多么悲哀啊!在恰尔斯基眼里,那些祝贺、询问、纪念册,还有朗诵诗歌的小孩,等等这些,全都是恶心的事物,以至于他经常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以免突然对别人发脾气。
  为了使自己摆脱掉令人无法容忍的“诗人”称号,恰尔斯基费尽了心思,他尽量不与同行的文学家们有过多的交流,宁可与世俗之人聊天,甚至还会与脑袋空无任何思想的庸人交往。他将自己的言谈举止故意装成庸俗不堪的样子,也从来不讨论文学。他一向注重穿着,就像一个莫斯科的年轻人第一次来到彼得堡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迷信地接受最新的时尚事物。
  他把自己的书房收拾得像贵族妇女的卧室一样整洁,从外表看,没有一件物品可以让人们想到他是一位作家。桌子周围没有摆放得乱七八糟的书本,沙发上更是没有墨水的污痕。原本歪七扭八的摆设可以证明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诗人,但他的书房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如果有哪个社交界的朋友恰好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支笔,那么他肯定无法解释清楚。
  一个在灵魂与智力双方面都有才能的人居然会这样拘于小节,真是难以想像。他有时热衷于赛马,有时沉迷于赌博,有时又会认真研究吃喝玩乐,但是,他肯定不会把山地马和阿拉伯马区别开来,还总是忘了哪个花色是当局的王牌,并且还会偷偷地认为炸土豆要比法国的各种流行的佳肴更可口。他懒散地生活着,只要是舞会,肯定能看到他的身影,所的外交宴会和招待会他都会出席,他就像是列琴诺夫大酒楼的一杯特制的冰激淋一样。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是一位诗人,他的思想永远充满了无法阻拦的诗语,每当灵感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时,恰尔斯基就会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停地写诗,从阳光明媚的清晨一直写到万籁俱寂的深夜。他曾经对几位知心朋友吐露真情,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真正体会到幸福的滋味。其他时间,他什么都不做,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不露出半点心思,随时都会听到那熟悉的问题:您现在有什么新的作品吗?
  一天清晨,恰尔斯基正好来了灵感,当时,想像清晰如画,为了展示出那些幻想,栩栩如生、意想不到的妙语随便就可以脱口而出。那时,动人的诗句在笔尖下纵情流淌,铿锵有力的韵律迎合着井然有序的幻想奔泻下来,恰尔斯基沉醉在迷人的想象中,完全忘记了社交界和那些流言碎语,他把别出心裁的所有古怪行为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当时正是在做诗啊!
  忽然,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了一下书房的门,立刻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庞。恰尔斯基吓了一跳,眉头一皱。
  “谁呀?”他气愤地问,心里狠狠地骂着仆人,因为他们总是不在前厅里好好工作。
  陌生人走进了书房。
  他高高的、瘦瘦的,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黑黝的脸庞上流露出丰富的表情,宽宽的额头上垂下来蓬乱的黑发,乌溜溜的黑眼珠炯炯有神,一个大鼻子明显地长在脸的中央,凹陷的脸颊上长满了浓厚的大胡子。这一外表,说明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外国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燕尾服,后面的吊边也经磨白了,虽然当时已经是深秋季节了,他依然穿着一条夏天的薄裤子。一条破旧的皱巴巴的黑色领带下面,发黄的坎肩上,别了一枚仿造的闪闪发光的钻石。他的礼帽高低不平,就像经过日晒雨淋一样。如果在深山老林里遇到这个人,你一定会认为他是土匪,如果在上层社会的某种场合遇见他,你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政治阴谋家,如果在前厅看见到他,你一定会把他看成是卖假药和砒霜的大骗子。
  “您有什么事吗?”恰尔斯基用一口流利的法语问道。
  “先生!”外国人给他鞠了好几个躬,然后回答,“请原谅我……假如……②
  恰尔斯基没有热情地邀请他坐下,反而自己站了起来。下面全是用的是意大利语交谈的了。
  “我是拿波里的艺术家。”陌生人说,“遭遇的事情迫使我离开了我的祖国,我把我全部希望寄托在我的才华上,只身来到了俄国。”
  恰尔斯基猜想:也许这个拿波里人是想开几场大提琴演奏会,现在挨家挨户地卖门票来了。他想用二十五个卢布把他打发走,只希望尽快脱身。”
  紧接着,陌生人继续说:“亲爱的阁下,我希望你帮我向你的同行朋友们伸出援助之手,把我带到与你有关系的客厅中去吧!”
  天啊!没有比这些更能侮辱他的了,恰尔斯基根本无法忍受这种请求,那个拿波里人居然胆敢称他为同行,他用鄙视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请问,你是什么人啊?你又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呢?”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问道。
  拿波里似乎觉察到了这点。
  “尊敬的先生!”他胆怯地回答,“我猜想……我以为……大人!请您原谅我吧!……③。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恰尔斯基不耐烦地问。
  “我曾经多次听到过,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我坚信,这里的重要人物把一位技艺如此高超的诗人安置于自己的庇护中,一定与他们的荣耀相关。因此,我才敢胆冒昧地前来见您。”
  “我想你猜错了,先生!”恰尔斯基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们这里没有‘诗人’这个称号,这里的诗人也没有必要得到老爷们的庇护,诗人自己就是这里的老爷。如果我们的文化庇护者连这些都不知道,那么,他们一定会过得相当悲惨。我们这里也没有乞丐般的神父可以把某个音乐家从街上带回家,以便创作一些小歌剧④。我们这里的诗人没有必要挨门挨户去乞讨。此外,还会有人和你开玩笑,说我是什么伟大的诗人。没错,我的确在纪念册上写过一些不足挂齿的诗词。但是,感谢上帝,我与那些诗人老爷们没有一个共同点,并且从来没有想过要高攀。”
  这位意大利人听了这番话后不知所措。他看了一下四周,画卷、青铜塑像、云石胸像以及贵重的古玩,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哥特式的小柜子上,令他十分震惊。他终于明白了,这位头戴毛茸锦缎面料的小帽子、身穿镶有土耳其式的大翻领的金色长袍的花花公子⑤和自己这个系着皱领带、身穿破衣服的云游戏子之间,是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共同点的。他哽咽地说了几句断断续续的话,表示歉意,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出去了。当时,他那可怜的样子感动了恰尔斯基。恰尔斯基虽然在性格方面有很多缺点,但他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为自己过分、敏感而又乖戾的自尊心感到非常惭愧。
  “稍等,坐下来吧!”他对那个外国人说,“请等一下……我有权力拒绝那个我不配的‘诗人’称号,并且我要说清楚,我不是一个诗人!好了!现在我们来谈谈你吧!我愿意帮你,只要我能做到。你是一个音乐家吗?”
  “不是,大人⑥!意大利人回答,”我是一个悲惨的即兴诗人。”
  “即兴诗人!”恰尔斯基听后大吃一惊,心里顿时感到方才的态度实在是太残忍了,“为什么你刚才不说你是个即兴诗人呢?”恰尔斯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真诚地表示忏悔。用友好的态度鼓励了他。他把自己的想法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他,慢慢地,他们越聊越起劲。他的衣着打扮十分奇特,他现在手里比较紧,希望能在俄国得到好的发展,至少可以改善一下他的生活条件。恰尔斯基认真听完了他的话。
  我敢肯定,他一定会对那位可怜的艺术家说:你一定会成功的,这儿还没有人见过即兴诗人呢!好奇心一定会引起他们的兴趣的。当然,虽然我们这儿的人不会意大利语,他们肯定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没有关系,因为你正紧跟潮流,在流行趋势的最前端。
  “但是,如果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意大利语的话,谁会来听我的演讲呢?”即兴诗人想了想说。
  “他们一定会来的,不用担心。有人纯粹是因为好奇,另一些人是为了消遣,无论怎样都得打发掉一个无聊的夜晚,还有一些人,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在别人而前显摆自己能听懂意大利语罢了。我再重申一遍,只要紧跟潮流,一切都不是问题,而你,也肯定会被人们视为当前最流行的人物的。”
  “好!一言为定!”恰尔斯基亲切地与可怜的艺术家道了别,并且记下了他的地址,当天晚上就开始为他做准备了。
  原文为法文。
  原文为意大利文。
  原文为意大利文。
  原文为意大利文。
  原文为英文。
  原文为意大利文。
  第二章
  我是高贵的皇帝!
  我是低贱的奴隶!
  我是肮脏的蛆虫!
  我是伟大的上帝!
  ——杰尔查文①
  第二天,恰尔斯基在一个旅店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找到了第三十五号房间。他在门口停下来,敲了敲门,昨晚遇见的那个意大利即兴诗人打开了房门。
  “成功啦!”恰尔斯基激动地说,“你的事已经办好了——公爵夫人同意借给你一间客厅。在昨天的晚会上,我走遍了大半个彼得堡,你现在去印一些门票和宣传海报吧!我保证,你一定会一炮走红的,至少能赚上一大笔。
  “这才是最重要的!”意大利兴奋地叫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整个儿一个南方民族的性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真是见鬼了②!你和我一样,都是诗人。谁不知道诗人是社会的宠儿呢?请等一下……你现在愿意听一听我的即兴表演吗?”
  “即兴表演?!……难道在没有听众,没有伴奏,没有掌声的情况下,你也能表演出来吗?”
  “当然,净说废话!难道还有比你更好的听众吗?你是诗人,要比其他听众更能理解我,而你默不作声的夸奖要比那阵阵暴雨般的掌声更加贵重……请你随便坐,给我出个题目吧。”
  在这间拥挤的破屋子里只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已经破烂不堪了,另一把椅子上面放满了稿纸和衣服。恰尔斯基只能坐在一只大箱子上。即兴诗人顺手从桌子上拿过一把吉他,站在恰尔斯基跟前,用纤细的手指有顺序地拨弄着琴弦,等待恰尔斯基给他出题。
  “听着!”恰尔斯基说,“我给你出一个题目,名叫《诗人为自己的诗歌自由选择对象,公众没有权力干预他的灵感》。”
  意大利人听后非常激动,眼里闪烁着泪光,弹了几个和音,骄傲地扬起头。紧接着,热情四溢的诗句悠扬地从他嘴里吐露出来,表达出自己变幻莫测的情感……恰尔斯基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些诗句,我的一位朋友从他那里逐字逐句抄了下来:
  诗人阔步走,瞪着大眼睛,
  路上没有一个人;
  忽然,一位过路汉,
  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说!你为什么这样四处游走?
  你方才攀登至高山峰顶,
  但又突然往下看,
  你又想向下走。
  面对这个整齐而又复杂的世界,
  你被眼前的迷雾蒙住了双眼;
  浪漫的激情紧紧围绕着你,
  渺小的事物都可以令人兴奋,
  你如痴如醉。
  天才啊!你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天才应当飞往天堂,
  真正的诗人有义务唤醒庸人,
  精挑细选人类最崇高的灵魂。
  诗人说:长风为什么要在高山峻岭中狂啸,
  滚滚尘埃,枝舞叶飞?
  为什么宁静的海面上会有的战舰,
  却又非要在狂风的推动下前进?
  为什么一只那么凶猛的鹰隼?
  从高山上迅速向下俯冲,穿过宝塔,
  落在枯萎了的的树墩上。
  请问,
  为什么苔丝德梦娜喜欢那个黑鬼呢,
  就像弯月爱上了夜色的朦胧一样吗?
  就这样!
  长风、鹰隼、少女的心,没有什么禁令!
  对诗人也一样,就像风之神,
  他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带走什么;
第56章 埃及之夜 (2)
  又好像一只鹰隼,自由自在地翱翔,
  不用需要任何请示;
  也好像苔丝德梦娜,
  为了使自己的灵魂找个倾心的归宿,
  偏偏选中一个黑鬼。
  意大利人唱完后默不作声……恰尔斯基早已陶醉在其中,被深深地感动了。
  “怎么样?”即兴诗人问。
  恰尔斯基激动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样?到底感觉如何?”即兴诗人继续问。
  “太棒了!”恰尔斯基回答说,“说来真是奇怪!别人的想法一到你的耳朵里,就马上变成了你的神思,好象你早就想好了这个思想一样。这样看来,你可以轻易地即兴朗诵出来,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任何不安,那正是灵感出现在头脑中之前,必经的全部过程啊!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即兴诗人回答说:“
  所有天才都是无法用语言解释出来的。一位伟大的雕刻家从一块云石中发现了隐藏在里面的邱比德,并把他带到人间,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呢?难道就是用一把刻刀、一把锤子敲掉他光秃秃的外壳吗?为什么有些思想一从诗人的大脑中闪过,就会产四个韵律,并以同样的音调唱出来呢?只有即兴诗人自己才能真正了解到为什么这种印象会在脑海中闪现得那么快,为什么自己的灵感与别人给的命题有如此紧密的关联呢。在这一点上,我曾经思考过,但最终是徒劳的。好了!……回到我们的话题上,谈谈我的第一次的演出吧,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呢?票价要定成多少才合适呢?千万不能让听众感觉太贵,还不能让我觉得太吃亏。我听说卡塔拉尼夫人的一场演出要二十五个卢布的票价呢,有这回事吗?那可真是一个好价钱啊!……”
  恰尔斯基的角色一下子从诗坛的即兴诗人转换到了帐房的老板上,这使他感觉非到一些厌烦。但是,他能理解他艰苦的生活,因而不惜委曲求全,帮助这位意大利诗人精心计算门票价格。但是这时,意大利诗人却表现了出贪婪的欲望和对财富的纯真的爱慕。这些更使恰尔斯基反胃了,于是立刻制止了他的这一想法。但是,粗心的意大利人并没有明白恰尔斯基的意思,带着他走过走廊,到了楼下,真诚地鞠了几个躬,并且保证会用一生感谢他。
  ①引自杰尔查文的诗《上帝》。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第三章
  票价十卢布,七点开演。
  ——演出海报
  公爵夫人把一间客厅借给了即兴诗人,供他在那里演出。台子已经搭建好了,共摆了十二排椅子。演出的那天晚上,七点整,客厅里点起了灯,厅堂门口的一张小桌子旁边,坐着一位长着鹰勾鼻子的老太太,头上戴了一顶羽毛被折坏了的灰色帽子,十个手指整整齐齐地戴满戒指。她就在那里收票,当然,也卖出去了门票。台阶上站了几名军官,听众们开始一个一个地来了。恰尔斯基是第一个来的。为了使第一次演出取得成功,他帮着做了很多事情,当时,他想马上见到那位意大利人,想问他是否满意现在的这些安排。
  一会儿,他在一间厢房里找到了他,他正在焦急地看着手表。即兴诗人穿着一身全黑的舞台装扮,衬衫那镶有花边的领子敞开着,露出了苍白的脖子,与下巴上又浓又黑的大胡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蓬松的头发耷拉到肩上,盖住了前额和眉毛。恰尔斯基觉得这个造型与今晚的演出极不相称,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诗人打扮成了一个小戏子,确实不太顺眼。他俩简单地谈了几句,然后就返回客厅里了。听众越来越多了。
  座位很快就被年轻貌美的小姐们坐满了,男人们拥挤地站在台边、墙角和最后一排椅子的后面,人们挤在一起,就像有一个框子围了起来。乐师们把乐谱架子摆在了戏台的两侧,台子正中间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瓷制的大花瓶。下面的听众都等得不耐烦了。终于,等到了七点半钟,乐师们开始忙碌起来,拿起提琴和弓子,演奏了歌剧《唐克列德》①的序曲。台下立刻安静了下来,等到序曲快结束时……即兴诗人例登上舞台,这时,台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掌声。他向听众真诚地行了几个鞠躬礼,走到了台前。
  恰尔斯基最担心的就是他给人们留下什么样的第一印象?他那身装扮,原本使他觉得非常难看,但是现在他发觉,根本没有对其他听众产生与自己一样的效果。即兴诗人站在舞台前面,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惨白惨白地。恰尔斯基反而感觉到他身上的确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掌声停止了,谈话也结束了。意大利人开始用不流利的法语讲话,他请在座的所有听众给他出题,把题目写在一张专门的纸条上。这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请求。大家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意大利人在舞台上看了一会儿,用胆怯和谦逊的语言又一次说了自己的请求。
  此时,恰尔斯基站在舞台最前端,心神不宁,他感觉自己有必要帮忙打圆场,只能自己亲自来写题目了。果然不出所料,有几位小姐一直在盯着他,并且叫他,开始是轻声叫,然后声音越来越大。一听到他的名字,诗人就开始用眼睛仔细地搜索,却在自己的脚下发现了他,然后立刻递给他上一支铅笔和一张纸条,友好地对他笑了笑。
  恰尔斯基在这场喜剧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但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接过铅笔和纸条,写了一个题目。意大利人把桌子上的花瓶拿了起来,走到台下,把花瓶捧到了恰尔斯基面前,恰尔斯基把纸条扔进瓶子里。这样,他就给其他人树立了榜样。紧接着,两位文人各自写下了一个题目。拿波里公使馆的秘书,还有另一位刚刚旅行归来、三句话不不开离佛罗伦萨的年轻人,也往瓶子里扔了一个折好的纸条。最后,一位相貌平平的的小姐在她母亲的怂恿下,委屈地用意大利文写下了几行字,递给了即兴诗人,她的脸涨得通红,已经烧到了耳根,其他女士们惊奇地盯着她,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发现的冷笑。即兴诗人走回舞台,把花瓶放在桌子上,把瓶子里所有的纸条掏出来,大声念出了所有题目:
  钦契家族;
  庞培城的末日;
  克娄帕特拉和她的情人们;
  牢房里的春天;
  塔索的成功;②
  这位彬彬有礼的意大利即兴诗人问:“恭请各位尊敬的听从,是由我自己从这些题目中任意挑选一题做答呢,还是采用抽签的方法来决定?”
  “抽签!”其中一个听众说。
  “抽签!抽签!”听众们跟着起哄,不停地叫喊着。
  即兴诗人又从台上走了下来,手里捧着花瓶问:“请大家抽签,哪位来抽呢?”他用恳求的目光看了一下前几排的听众,坐着的美丽的小姐们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抽签。即兴诗人很不适应北方人的这种冷漠态度,他非常沮丧……
  忽然,他发现那边一只戴了白手套的手举了起来,他迅速扭过身,走到了第二排在最边上的一个年轻的小姐面前。她站了起来,表情镇定自如,大大方方地把一只娇嫩的小手伸进了瓶子里,拿出来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请打开来读一下题目。”即兴诗人对她说。小姐打开了纸条,念道:“《克娄帕特拉和她的情人们》。”
  小姐虽然念得声音很小,但是由于客厅里很安静,所以所有人都能听见。即兴诗人真诚地向这位小姐鞠了一躬,以示感谢,然后又回到了舞台上。
  “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他面向听众说,“我们已经通过抽签的方法决定了我要即兴朗诵诗,名字叫:《克娄帕特拉和她的情人们》。这里,我想请问一下,出这道题目的先生解释一下他的意思,这里的情人指的是什么样的情人,因为这位伟大的女皇有很多情人。③
  话音刚落,男人们就大笑起来。即兴诗人在笑声中显得有些紧张。
  “我想知道的是,”他接着说,“出这个题目的先生是想说哪段历史呢?……如果您能不吝赐教,我将不胜感激!”。
  当时,在场的听众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回答,几位小姐的眼睛立刻转移到了那位在母亲的指使下写出题目的相貌平平的女子身上。这位可怜的姑娘忽然意识到了她们的敌对态度,因此心里更加慌乱了,泪珠儿早已润湿了睫毛……恰尔斯基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立刻转向了即兴诗人,用流利的意大利语说:“这个题目是我写的,我想说的是阿夫列里·维克多④。他曾经写过:克娄帕特拉好像规定过,她的爱情价值体现在别人死亡的基础上,并且,好像也真的出现了许多不畏惧这个条件的倾慕女皇美色的男子,后来也没有防止……但是,我觉得这道题有些难……我劝您换一个题目做,会不会好一点呢?
  但是,意大利即兴诗人已经感觉到了上帝的保佑,他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很多灵感……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乐师们准备奏乐……他的脸色依然呈现出惨白的颜色,浑身直打哆嗦,一双大眼睛散发出炽烈的火光。他伸手把垂在额头上的黑发归拢到了上面,然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向前迈了一大步,双手交叉成十字抱在胸前……音乐停止了,即兴诗人开始了朗诵。
  美丽的皇宫,灯火通明,
  歌手们正在唱歌,
  长笛、竖琴,飘散出悠扬的音乐。
  女皇抬头一望,半张着朱唇,
  为豪华的宴会增添了无限光彩。
  臣仆们的心思全都聚集于至尊的宝座。
  忽然,女皇一只手托起金色的美酒,
  默默地沉思着,低下了他美艳绝伦的头,仪态万千……
  豪华的酒宴就像睡着了一样,
  大家默不作声。歌手们也停止了歌声。
  女皇再次抬起头来,神采飞扬,
  然后,她开口说:
  对于你们来说,
  到得我的爱情,真是的件幸福的事吗?
  好!这个“幸福”你们可以用钱来买……
  听我说,
  你们现在和我
  是平等的关系。
  有谁愿意来到交易爱情的市场?
  我要把我的爱情拍卖掉,
  说吧!你们当中,
  有谁敢用自己的生命当成筹码,买我一个晚上?
  圣旨下达了——
  臣仆们一阵慌乱,
  同时,心里早已燃起了欲火,
  浑身颤威威地……
  她听着下面的人惊恐地碎语,
  一张张冰冷的脸上流露出嚣张的色胆,
  斜着眼睛扫了一眼所有的臣仆
  四周围满了爱慕她的男子……
  忽然,人群里站出了一个人,
  紧接着,又走出来了两个。
  他们的行为果真勇敢,眼睛也真的很敏锐。
  女皇面对着他们,
  交易已经谈完了:他们一共买了他三个夜晚,
  温馨的床铺上,
  死亡天使正在向他们招手,
  此时,三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祭司们为他们祈福,祈祷苍天,
  在一只装有命运的坛子里,
  三个人进行抽签,决定先后顺序,
  第一名是福来韦,一名英勇的武士,
  过去曾在罗马军队服役,
  现在已双鬓白如云,
  他无法忍受,
  老婆看不起他,视他为一个没有出息的男人;
  他心甘情愿用生命换取一次销魂的夜晚,
  就像在浴血奋战一样。
  第二个人叫克里顿,是一个年轻的学者,
  他是在伊壁鸠鲁⑤的大森林中成长的,
  是赫利达⑥、阿木尔⑦、阿芙罗狄黛⑧虔诚的崇拜者和歌手。
  第三人,他的美名没有流传千古,
  他是一位年轻人,
  只要看一眼或是想一想,
  都会感觉他非常可爱,
  是那么地与众不同,
  就像是春天里的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
  他下巴上有稚嫩的毛茸茸的胡须,
  头上的阴影遮盖住了他柔嫩的脸庞;
  一双大眼睛散发出喜悦的光芒;
  第一次、激烈的爱情,
  在他的一颗年轻的心中泛起层层波浪……
  而高贵的女皇将她忧郁的目光正好投在他的身上。
  女皇说:
  赐与人们欢乐的圣母啊!我发誓,
  我将要为你服务,这是绝对的忠诚,
  请听我的祷告,
  神能的阿芙罗狄黛啊!
  还有你们,长期居于地下的帝王们,
  还有阎王府诸殿的阎王们,
  我发誓,春宵苦短,
  我要把我的爱施与那三个不幸的男人,
  阵阵神秘的亲吻,将会使他们精疲力尽,
  让他们永远消沉下去,
  在那个扑朔迷离的梦乡,
  但是,只要等到按时出现的朝霞女神的长紫袍出现在神秘的东方,
  我发誓,一定会举起手中的屠刀,
  砍下三个幸运儿的头颅,
  必将“砰”地一声,滚落到地毯上。
  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的歌剧。
  钦契家族:意大利的一个名门望族,1798年,该族一个名叫弗朗切斯科-钦契的成员被暗中谋杀。家人受苦刑逼供,他的子女以及他们的后母对自己的杀人凶手的事实供认不讳。后来,进一步证实,弗朗切斯科是一个暴徒,平日行事淫乱至极,妻子和儿女杀了他纯粹是出于自卫。但是,教皇克利门特八世仍然将他们处以死刑。后来,这件事被人们编写成一部悲剧,并在舞台上表演;
  庞培是古罗马的一座城市,公元79年,该城被焚毁于维苏威火山的爆发;
  克娄帕特拉:公元前一世纪时埃及的一位女皇,曾经与凯撒恋爱,后来又诱惑安东尼,最终自杀身亡。她的身世最后成为欧洲文艺界经常引用的经典题材。
  塔索:(1544-159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
  ③原为意大利文。
  ④阿夫列里·维克多:公元四世纪的罗马历史学家。
  ⑤伊壁鸠鲁(约公元前341-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
  ⑥赫利达:希腊神话中的三个美神。
  ⑦阿木尔: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
  ⑧阿芙罗狄黛:希腊神话中的美神兼爱神,即维纳斯。
  上尉的女儿
  从小要注重名誉。
  ——谚语
第57章 近卫军中士 (1)
  “他加入近卫军,明日就能晋升为上尉。”
  “不用这样,先让他去部队里吃吃苦。”
  “对!就先让他去部队里吃吃苦……”
  ……
  可是他是谁的儿子呢?
  ——克尼什宁①
  我的父亲名叫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格里尼约夫,他年轻时曾在米尼赫伯爵②的部队里服役,当上了中校,后来,于17××年退了役。此后,他就在辛比尔斯克的一个农庄里住下了,和当地一个贫穷的贵族女儿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i-o结了婚。我家一共有九个兄弟姐妹,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
  当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在我们家的亲戚、近卫军少校e公爵的帮助下,早就以中士的头衔登记注册到了谢苗诺夫军团。如果我妈妈生下的是一个女孩,那么,我爸爸就会宣布那个还没有出生的中士已经死了,这样才能了结这件事。在我即将完成学业的时候,我算是个一直请长假的军人。那个时候,我们的受教育方式可与现在完全不一样。从我五岁开始,父母就把我交给了马夫沙威里奇,只是由于他从来不喝酒,行为比较检点,因此才放心地让他来管教我,做我的男仆。在他的教导下,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学会了俄罗斯的文字,并能精确地断定一条狗的性格特点。
  就在这时,我父亲为我聘请了一位名叫波普勒的法国人当我的老师。波普勒是与可以吃一年的葡萄酒和橄榄油一同从莫斯科城订购来的。沙威里奇非常不欢迎我的位新老师。“感谢上帝!”沙威里奇不停地嘟囔着,“瞧!这孩子很干净,可以自己梳洗了,还会给自己夹菜,为什么还要花钱请个外国人来当老师,好像自己人不行似的!“
  波普勒原先在法国是一个理发师,后来到普鲁士参了军,再后来,就来俄国当老师③了,虽然他不太了解“老师”这个词的准确含义,但他确实是一个好人,只是有些过分轻浮。他最要命的缺点就是很容易被女人的美色所诱惑。他经常温柔地向某位貌美的女子示爱,因此他总是挨揍,挨完揍就会整天唉声叹气。除了这些,用他的话说是“他与酒瓶子没仇”,用俄国人的理解就是他喜欢喝酒。但是,我家平时只有在吃午饭的时候才会喝葡萄酒,而且只有一小杯,再加上仆人倒酒有时会忘了他,因此,我的法国老师很快就适应了俄国的露酒,甚至开始觉得这酒要比自己国家的葡萄酒更有劲,而且还能清脾健胃。
  就这样,我很快就与波普勒成为了朋友,相处得非常融洽。虽然按照我们先前制定的合同,他应该教我说法语、德语和各门科学,但他却认为先在我这里学会用俄国话聊天是最佳方案。后来,我和他各做各的,我俩在一起聊得很投机,并且我也再没发现过有比他还优秀的老师。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命运就把我们拆散了,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我家的一个胖胖的、长了一脸麻子的洗衣女仆巴拉希卡和瞎了一只眼的挤奶工阿库尔卡不知为什么,一起跪在我母亲面前,承认了自己的无知与罪过,抱头痛哭,控诉波普勒,因为他利用这些姑娘们的清纯与无知诱惑了她们。我母亲听了这番话,大吃一惊,居然还有这种事情!怎么了得!她便告诉了我父亲。父亲做事向来爽快。他立刻派人叫来了波普勒,仆人回来说先生正在给我讲课。父亲气冲冲地走进我的房间,当时波普勒正在我的床上睡大觉,正在做着美梦呢,而我当时正兴奋地忙乎着自己的事情。
  这里我要解释一下,我的家人以前给我从莫斯科买了一幅大地图,它就挂在墙上,一点作用都没有,于是,它那又长又宽的好纸就被我选中做风筝了,当时,我趁先生睡了,就开始动手做这件事。父亲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往好望角的地方粘上一片条树皮当成风筝的尾巴。我的这一行为被父亲逮了个正着,看见我在学习地理,他一把揪起我的耳朵,然后又奔到波普勒面前,怒气冲冲把他叫醒了,紧跟着的就是机关枪似的责骂。波普勒吓得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紧张地想站起来,但看起来是不太可能了,因为这位法国先生当时喝得烂醉如泥,浑身软绵绵的。父亲想,要把新账和旧账一起算,父亲一把揪住他衣领,从床上把他拖了下来,一直拖到门外,这天,他就被父亲赶出了大门。这回,沙威里奇开心得快要疯掉了。而我的教育生涯也随之结束了。
  我开始了无所事事的生活,变成了纨袴少年,整天放放鸽子,和仆人的孩子做跳背游戏,转眼间,我就过了十六岁。
  这时,我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秋天到了,有一天,母亲正在客厅熬蜜饯,我像一个馋猫一样在旁边留着口水,盯着锅里沸腾的糖浆泡沫。父亲坐在窗前读他订阅的《宫廷年鉴》,这部书总是能使他的心灵发生巨大的变化。他非常喜欢这部书,每次捧起来读它时,肯定会感慨万千,并且还会让他大发脾气。我母亲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和嗜好,所以总是把那部不幸的书藏起来,让他很难找到,因此,有的时候,父亲一连好几个月都看不到《宫廷年鉴》。但是,如果一旦让他发现了这本书,那他肯定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一天,父亲又在阅读《宫廷年鉴》,他还时不时地耸一下肩膀,轻声嘟囔道:“陆军中将!……想当年,他在我们连里只不过是个中士!……得过两枚俄国勋章!……就前段时间,我们还……”最后,他把年鉴扔到沙发上,然后坐在那里楞神,这神情看来不是什么好兆头,像是要发脾气。
  忽然间,他转过头对我母亲说:“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我们的彼得鲁沙今年多大了?”
  “哦,十七岁了,”母亲回答说,“彼得鲁沙出生那年,他姑妈娜斯塔霞·格拉西莫夫娜的一只眼睛瞎了,那年还……”
  “行了!”父亲打断了她,“到了把他送去当兵的时候了!和小姐们打闹、掏鸽子窝这类小把戏他也玩儿够了。”
  这个马上就要和我分开的想法使母亲大吃一惊,吓得连手里的勺子都掉进了锅里,滚滚热泪顺着脸颊从眼框里涌了出来。但我和她的心情完全相反,我当时的高兴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一想到“服军役”这个词,我的脑子里呈现出的就是自由,并且经常把这两个词混为一谈,那里就是彼得堡的自由的生活。我把自己想像成一名近卫军军官,当时,我认为那就是人间最幸福的事了。
  父亲从来不会改变自己的计划,做事也是向来雷厉风行。我从军的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出发的前一天,父亲对我说,他想写一封信,让我交给我未来的首长,并吩咐人拿来笔和纸。
  “别忘了,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母亲说,“记得帮我向公爵带个好,你就说,我麻烦他帮我照顾彼得鲁沙。”
  “胡扯!我凭什么要给公爵写信啊?”父亲皱了下眉头说。
  “是你刚才说的,要给彼得鲁沙的首长写信啊?”
  “是啊!那又能怎么样?”
  “彼得鲁沙的首长就是公爵,彼得鲁沙注册加入了谢苗诺夫军团啊!”
  “注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的彼得鲁沙去的不是彼得堡。如果在彼得堡参军,他能学成什么样啊?肯定只会挥霍、放荡!那样可不行!必须让他去部队,到那里受受苦,闻闻火药味,那样才能当上士兵,不会整天游手好闲,注册成近卫军有什么用啊!快把他的证件拿来,给我看看!”
  母亲找到了我的身份证,和我受洗时穿的衬衫是一起压在她的箱子里的,她颤抖的双手拿着证件,不情愿地交给了父亲。父亲仔细地看了看,把身份证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写信了。
  不去彼得堡,那把我送到哪儿呢?好奇心一直折磨着我,我盯着父亲的笔尖,但它移动得实在是太慢了。后来,他终于写完了信,把身份证和信一起塞进了信封里,封好后,摘下眼镜,把我叫了过去,说:“你把这封信交给安德列·卡尔洛维奇·p,他既是我的老同事,也是老朋友,我送你去奥伦堡服役,你就当他的部下吧!”
第58章 近卫军中士 (2)
  这样一来,我所有的希望都化成了泡影!我与彼得堡的幸福生活隔绝了,等待着我的将是一片荒凉的山区和枯燥乏味的生活。“服军役”,就在一分钟以前,我还对它充满无限的期待,但是现在,在我的眼里,简直是人间最大的不幸了。但是,我深知,与父亲争辩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第二天一大早上,一辆有顶篷的马车开到了门口的台阶前,仆人把一只皮箱、一个装有茶具的食品盒和装了面包的口袋放进了车里,这些东西代表了父母关爱我的最后的表现了。父母向我表示祝福,父亲对我说:“再见了!我的彼得!无论对谁发过誓,都要尽全力履行诺言,要听首长的话,但是不能讨好他们,不要招揽差事,但也不能推卸任务,你要记住一句老话:从小要注重名誉。”母亲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再三嘱咐我要注意多穿衣服,又不停地嘱咐沙威里奇,让他好好照顾我。他们为我穿上了兔皮棉袄,外面罩上一件狐皮大衣。我坐和沙威里奇坐在马上车,一起出发了,当时,我再也忍不住离别的泪水了。
  当天晚上,我们到了辛比尔斯克,要在这里过夜,为了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就把这件事先交代给沙威里奇去办了。我留在旅店里,沙威里奇一大早就跑去商店买东西了。我看烦了窗外肮脏不堪的小胡同,心里直发慌,于是到旅店的其它房间里散散心。刚走进台球房,我看到一个个子高高的先生,看起来有三十五岁的样子,嘴角留了两撇黑乎乎的唇须,身披一件长袍,握着一根台球杆,嘴里叨着一支烟斗。他正在和旁边的服务员玩球。服务员赢了,可以喝一杯烧酒,要是输了,就要四肢着地,从台球桌底下钻过去。我在一旁看他们玩,他们玩得次数越多,钻台球桌的的洋相就出得越多,直到那个服务员瘫在下面,再也没有力气爬了才肯停止。
  那位高个子先生念叨了几句下葬时才会念的尖酸刻薄的话,紧接着,他又邀请我和他来玩几局。我借口不会拒绝他,但是,这点使他感到非常奇怪,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我们开始聊起天来。在闲谈中,我得知他叫做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是一个骠骑兵军团的上尉,到辛比尔斯克来是为了招募新兵,路过这里,就住在这家旅店住下了。佐林邀请我一起吃午饭,不丰盛,有什么吃什么,就像大兵一样。我欣然接受了邀请,一起在餐桌旁坐下了。佐林喝了很多酒,还不忘给我敬酒。他劝我要学会军旅风格,他还给我讲了很多军队里的奇闻趣事,把我的肚皮都笑疼了。吃完午饭,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他还说要教我打台球。
  “玩台球这种娱乐,对于咱们当兵的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呀!”他说,“打个比方,你在行军途中,走到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做什么呢?我们不能总是找机会揍犹太人吧!没办法,你就会来到一家旅店,在那里玩盘台球解闷,在玩之前,咱也得先会打才行呀!”
  我已经完全被他的理论征服了,于是,认真地和他学起台球来。佐林还夸奖我,对我的飞快的学习速度表示震惊。我练了几局后,他看我的水平差不多了,就提议要和我赌钱,每局赌一个铜板,不是为了赢钱,就是不想白玩。听他这语气,像是白玩是最恶劣的习惯,我接受了赌钱。于是,佐林让人拿来子果露酒,劝我也尝尝,并且再三教导我说,一定要学会军旅风格,但是,如果没有果露酒,根本谈不上是有军旅风格!我接受了他的意见。同时,我们继续赌钱,我不停地端起酒杯喝酒,越喝越多,并且越来越嚣张。我打出去的球经常会飞到桌子外面。我生气了,开始责骂服务员,鬼才知道他是怎么记分的。慢慢地,我下的赌注越来越大了,总之,我当时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没人管的野孩子。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佐林看了一下手表,放下球杆,对我说,你输给我一百个卢布了。这下使我感到有些尴尬。我所有的钱都在沙威里奇那儿。我向他道了歉,佐林打断了我,说道:“没事,不用着急!你放心,我可以在这里等,咱们现在去找阿琳鲁希卡吧!”
  现在,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天晚上,我像白天的生活一样放荡。晚上,我和佐林一起在阿琳鲁希卡小姐家吃晚饭。佐林不停地给我倒酒,反复劝我,说让我一定要学会军旅风格。吃完晚饭,我起身时差点摔倒。半夜,佐林把我送回旅店。
  当时,沙威里奇正站在台阶上迎接我们,他看到了我通过努力学习,显现在我身上的军旅风格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是怎么了,少爷?”可怜的沙威里奇抱怨道,“你是在哪儿灌成这样的啊?上帝啊!真是造孽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喝得这么醉的人啊!”
  “住嘴!你个老东西!”我口齿不清地喊道,“我看你才喝醉了呢,我要睡觉……把我扶到床上,收拾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感到阵阵头痛,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沙威里奇端了一杯茶水走进房间,打断了我的思路。
  “太早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摇着头对我说道,“你年纪还小,现在就开始放荡,实在是太早啦!你的样子像谁啊?你爸爸、爷爷,全都不是酒鬼,更不用说你妈了,你妈这人一辈子只喝过克瓦斯,其他的啥也没喝过。你现在这个样子,怪谁啊?怪就怪那个万恶的法国老师。他经常趁人不注意溜到安吉别芙娜那里去讨酒喝,现在倒好,你也学会了,开始酗酒,这都是他教出来的!这个混蛋!本来我们不应该请这个十恶不赦的法国佬,就好像我们老爷家里没人似的。
  当时,我感到无地自容。我扭过身对他说:“下去吧,沙威里奇!我不想喝茶。”
  但是,沙威里奇只要一开口教育我,谁也别想拦住他。
  “你看你,彼得·安德列伊奇!你这么早就开始放荡,有什么好结果啊!头痛、呕吐,人一旦要是对喝酒上了瘾,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哎!你现在喝点加了蜜糖的酸黄瓜汤吧,这个可以解酒!最好再喝一口药酒。怎么样?”
  这时,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给了我一张佐林写的字条。我打开了,看到下面写了几行字:
  我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请你把昨天输给我的那一百个卢布给我派来的这个小男孩,现在我急需用钱。
  心甘情愿为你效劳的
  伊凡·佐林
  无奈之下,我装出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扭过脸看着沙威里奇,他是我的经济总管和生活大管家,我吩咐他给那个小男孩一百个卢布。
  “为什么?”沙威里奇吃惊地问道。
  “因为我欠他钱了。”我尽可能冷淡地回答。
  “欠钱?”沙威里奇顶撞了他,并且越来越担心了,“可是,我的少爷,你是什么时候欠他的钱啊?看样子有些不太对劲。少爷!不管怎么样,我是绝对不会付钱的。”
  我想,如果在这关键时刻都受他的控制,不杀杀他的威风,以后就更别想摆脱他的管束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喊道:“我是主人,你就是我的奴才,钱是我的,我愿意输钱,我劝你好字为之,不要装聪明,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我的这些话把沙威里奇吓了一跳,他两手一拍,愣在了那里。
  “你在那发什么呆啊?”我气乎乎地冲他喊。
  沙威里奇哭了起来。
  “我的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请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亲爱的的少爷!请你听听我这糟老头的劝吧!你马上回个字条给那个强盗,就说你是和他开玩笑的,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钱。一百个卢布!上帝啊,真是造孽啊!你就说,你父母坚决反对你赌博。除非是用核桃做为赌注……”
  “胡扯!”我狠狠地打断他的话,“快给我钱,否则我就掐着你脖子把你轰出去!”
  可怜的沙威里奇悲伤地看了我一眼,心里非常难过,无奈,只得为我付了钱。我心里默默地同情这位老人。但是,如果我要摆脱他的管束,只能拿出一点少爷的架势给他看看,因为我需要自由,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沙威里奇付了钱,立刻带我离开了这家倒霉的旅店。他对我说:“少爷,马车已经备好了。”我顿时感到良心不安,心里默默地忏悔。我悄悄地离开了辛比尔斯克,没与这位恩师道别,也没有想过以后还能再见到他。
  克尼什宁(1742-1791),俄国著名的诗人,这里的题词摘自于他的喜剧作品《吹牛者》。
  米尼赫:俄国元帅,1735-1739年指挥过反抗土耳其的战争。
  原文为法语。
第59章 向导 (1)
  遥远的异乡啊!
  我从来没有来过!
  不是我自愿来这里闯荡的,
  是我的好马带我来这里游玩的,
  是豪放的青春和激荡的热血,
  是无尉的气魄和欢畅的热情,
  指引我来到这片异域他乡。
  ——古老的民歌
  一路上,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我输了的钱,按照当时的价值看,可是十分可观的。我心里不得不承认,我在辛比尔斯克旅店里赌博的行为是十分愚蠢的,对沙威里奇,我感到非常内疚。这一切都使我特别难受。沙威里奇一声不吭,忧郁地坐在赶车台上,背对着我,有时还会干咳几声。当时,我很想与他和好,可又难以启齿。最后,我鼓起勇气对他说:“喂!我说!沙威里奇,行了,咱们和好吧!是我的错,我承认,我错了。昨天我不该放荡,又骂了你一顿。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变聪明点,一定听你的话。行了,别生气了好吗?咱们就算和好了吧”!
  “唉!我的小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回答说:“生气?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全都怪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留在旅店里!弄成现在这样!真是罪过啊,是我一时犯糊涂,竟然想顺道去拜访一下教堂执事的妻子,与我的教亲聚一聚。可没想到,趁看教亲的时候,闯下了大祸了。……岂止是闯祸啊!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爷和太太啊!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又是喝酒、又是赌钱,会怎么骂我啊?”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惭愧极了,为了安抚一下沙威里奇受伤的心,我向他做了保证,保证以后在没有他允许的情况下,不会花一分钱。慢慢地,他好像原谅我了,虽然有时还会摇摇头,喃喃自语道:“一百个卢布啊!来得真是不容易啊!”
  我们快到目的地了,放眼望去,一片广阔无边的荒野,其间布满了山包和沟壑。积雪覆盖了整片大地。夜幕马上就要降临了,我们的马车在一条狭窄的小道上穿行,更准确地说,那根本不是路,只不过是农民的马车走多了,留下的一条车辙罢了。突然,车夫凝望着天空,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扭过头对我说:“少爷!我们要不要调头往回走?”
  “为什么?”
  “要变天,现在已经起风了。看!风都把雪刮起来了。”
  “这有什么?”
  “你看那边是什么?”(车夫用鞭子指着东边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啊,我只能看见这白茫茫的荒野和晴朗的天空。”
  “看!那边有一朵云啊。”
  果真,天边确实有一朵小小的白云,猛地一看,就像一个山包。车夫解释说,那片云预示着马上就要刮起暴风雪,。
  我以前听说过这里会有暴风雪,并且还可以埋掉一辆马车。沙威里奇非常赞成车夫的提议,也说最好是调头往回走。但我当时觉得风还不是很大,我希望尽快到达下一站,于是吩咐车夫尽快赶路。
  车夫狠狠地用缰绳抽着马,加快了步伐,但他还是不停地看着东边的天,马儿越跑越欢。这时,风慢慢大了,那朵小云也渐渐扩大了,变成一大片白色的云层,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大,布满了整个天空。天空下起了小雪,——转眼间,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了身上。狂风呼啸,暴风雪真的来了。刹那间,阴暗的天空和大雪混为一体,一切都消失了……
  “哎呀!少爷!”车夫惊恐地喊道,“糟了,暴风雪真的来了!”
  “我坐在温暖的车篷里向外张望,外面是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听到狂风的怒吼声。我和沙威里奇的身上全是雪,马也缓慢地走着,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怎么停下了?”我不耐烦地问车夫。
  “怎么走啊?”他从座位上跳下来说,“不知道往哪儿走!”
  我们已经看不见路了,眼前是一片漆黑。
  我开始责备车夫,沙威里奇就为他辩解。
  “是你不听劝!”他气乎乎地说,“要是刚才我人掉头往回走,回客店该多好啊,可以喝杯热茶,一觉睡到天亮,到时候,暴风雪也停了,再安安稳稳地上路,真不知道你着什么急?着急着去喝喜酒吗?”沙威里奇是对的,但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暴雪肆虐,马车眼看着就要被盖住了。马儿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时不时地打个哆嗦。车夫在马车周围徘徊,手脚不如如何是好,于是整了整马鞍。沙威里奇正在抱怨。我看着四周,希望能看到房屋或是道路,哪怕是一丝迹象也可以。但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大雪,其他的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忽然,我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黑点。
  “喂,车夫!”我大叫道,“快看!那边好像有个黑点,那是什么?”
  车夫仔细地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
  “天知道那是什么啊!我的少爷!”车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说,“看起来又像车又像树,但是还不停地动,也许是狼吧,要不然就是人。”
  我吩咐车夫把车赶到那个黑点的地方,那个黑点也朝我们走了过来。过了两分钟,我们和那个黑点走到了一起,原来是一个人!
  “喂,老乡!”车夫朝他喊道,“请问,路在哪里啊?
  “路?就在这儿啊!我现在站的这块地方就是坚硬的路面啊!”过路人回答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老乡!”我对他说,“你对这一带熟吗?可不可以帮我们找一个旅店?”
  “我对这里太熟了,感谢上帝啊!我徒步、骑马,把这一带都走遍了。唉!瞧这破天气,怎么会不迷路呢。你们最好在原地等等,也许一会儿暴风雪就停了呢,然后天就晴了。到了那会儿,我们就能根据星星找到方向了。”
  他表现出来的镇定给了我很大的勇气,我决定听天由命,不妨试试在草原上过夜。这时,那位过路人突然跳上了马车,对我的车夫说:“太好了!感谢上帝!村庄就在不远处,往右拐就到了,走吧!”
  “为什么要往右拐?”车夫生气地问道,“你看到路了吗?反正马是别人的,套具也是别人的,你就拼命赶路吧!”
  当时,我觉得车夫说得真的很有道理。
  我说:“是啊,你为什么认为村子就在我们附近呢?”
  “那是因为风是从那边刮来的,我闻到了一股烟味,这能足以说明我们附近有村庄了。”
  他聪明的脑袋瓜和灵敏的嗅觉真的令我大吃一惊,我立刻吩咐车夫往那边赶。马儿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地前进,马车缓缓地向前挪动,一会儿遇到大雪堆,一会儿又陷进深坑里,忽左忽右地颠簸着前进,就好像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航行一样。沙威里奇不停地叹气,时不时地碰一下我的腰。我放下了帘子,紧紧地披着外衣,在车里打起盹来。大家都不说话了。
  狂风仍然呼啸着,马车左右摇晃着,好像在给我做催眠术。
  那时,我做了一个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它,直到现在,每当我把生活中遇到的各种怪事和这个梦联想在一起,仍然会感觉这个梦是一个预兆。
  当时,我的内心和感觉处于现实渺茫于理想的境界,二者又隐隐约约地同时出现,浑为一体。当时,我明明感觉到暴风雪仍然在下着,我们正在茫茫的雪原上乱跑……但我又突然发现一扇门,我们驾着马过去了。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怕惹父亲生气,担心他责备我擅自回家,担心他责怪我故意把他的教导当成耳边风。我忐忑不安,跳下了马车,抬头一看,我母亲正站在台阶上迎接我,她一脸忧郁。“轻点”,她对我说,“你父亲病危了,想和你告别。”这话可把我吓坏了,和母亲一起走进了卧室。
  屋子很暗,挤了很多人,一个个苦丧着脸。我轻轻走到床前,母亲掀起帘子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我们的彼得鲁沙回来了。他听到你病危后立刻往回走。你快把祝福送给他吧!”
  我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盯着床上的父亲。“咦,怎么回事?……”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黑胡子壮汉,不是我父亲,他笑了笑,眯着双眼看着我。我一下子糊涂了,转过头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我父亲啊!为什么要让这个人给我祝福呢?”
  “唉,都一样,彼得鲁沙!”母亲回答说,“他是为你主婚的干父亲,请你亲吻他的手!让他赐予你祝福吧……”
  “不行!我不同意”
  这时,那位壮汉从床上跳了起来,从背后抽出一把斧头,疯狂地朝四面乱砍。我想逃跑……但不知为什么,怎么也跑不动。屋子里全都是死尸,我碰到了很多恶心的尸体,并在血泊中滑了过去……那个恐怖的壮汉亲切地叫我:“别害怕,过来!让我赐予你祝福……”
  当时,我害怕极了,感到非常困惑……突然,我被噩梦惊醒了。马车停下了,沙威里奇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少爷,下车吧!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哪儿了?”我擦了擦眼睛问道。
  “我们到了一家旅店。感谢上帝!我们正好驶到围栏旁边,快下车吧,少爷!我们进去暖和暖和。”
第60章 向导 (2)
  我跳下马车,暴风雪依然继续着,但是已经小多了,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旅店老板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手里提着一盏灯,把我们带进了正房。这间屋子很小,但是十分整洁,屋里燃起一盏松明灯,墙上挂了一支长枪和一顶高筒哥萨克式皮帽。
  旅店老板是个生长在亚伊克河的哥萨克,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的样子,面色红润,身体健壮。沙威里奇拿着食品盒跟着后面,他取来火,要烧茶喝。我以前从来没有过像当时那样想喝茶。旅店主人跑出去张罗别的事情了。
  “对了!那个向导去哪儿了?”我问沙威里奇。
  “我在这儿,大人!”一个声音在我头顶上闪过。我抬头一看,高铺上有一个黑胡子在盯着我,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怎么了兄弟,冻坏了吧?”
  “是啊!怎能没冻坏呢?我只穿了一件粗呢子料的棉袄啊!我本来还有一件羊皮袄,唉,真不怕你笑话,昨天晚上喝酒时抵给酒馆老板了。我还以为天没有那么冷呢。
  这时店老板进来了,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炊,我请这位向导一起喝茶。他二话不说,立刻从高铺上跳下来。我感觉他的外表非常出色,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个头儿不高不矮,瘦得皮包骨头,宽宽的肩膀,一嘴大黑胡子,还能看到几根白丝,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的表情让人看了非常舒服,但好像又有一股阴险的气息。他把头发剃成了一个圆圈,身穿一件粗呢料的短上衣和鞑靼人式的大灯笼裤。
  我把茶杯递给他,他抿了一小口,皱了皱眉:“大人!请给我一杯酒吧!我们哥萨克可没有喝茶的习惯。”
  我非常愿意满足他的要求,店老板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面前,盯着他说:“我说!你怎么又来我们这儿了!你是从哪儿来的?”
  那个人意味深长地对店老板使了个眼色,用隐语回答说:“飞进菜地,啄啄大麻子,婆婆扔了块小石头——没打中。好!你们的人现在怎么样?”
  “我们的人还能怎么样啊?”店主回答说,然后也用一句隐语说:“欲动手要敲晚钟,但神父妻子不同意,神父外出去串门,小鬼前来上坟。”
  “别说了,老爷!”那个流浪汉说道,“只要下雨,就不愁没有蘑菇,只要有蘑菇,就不愁没有篮子。这时(他又使了一个眼色),你应该把斧子藏在背后!因为守林人正在那里巡逻啊。大人!祝您身体健康,干了这杯酒!”话音刚落,他端起一个酒杯,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后就一口喝干了。
  然后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又爬到高铺上去了。
  开始,我并不了解他们说的暗语,但是后来我猜出来了,他们应该是在谈论亚伊克的军队,那会儿,他们刚刚把1772年的那场暴动镇压下去。沙威里奇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脸鄙视的表情。他一会儿看看店老板,一会儿瞅瞅向导,内心充满了无限的疑问和恐惧。这家旅店,按照当地的说法,应该叫“大车店”,位于荒野中,周围没有一个村庄,简直就是个强盗窝子。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不可能再继续赶路了。当时,沙威里奇害怕的样子实在是可笑。这时,我准备睡觉了,躺在一张长椅上。沙威里奇想睡到火炉上面的炕上。店老板躺在地板上。没过多长时间,整个小屋子就充满了呼噜声,我也瘫睡在椅子上,简直就是一个活死人。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看到暴风雪已经停止了,太阳露出了笑容。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茫茫的荒野,白得非常刺眼。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向店老板付了钱,但他只收了一点,以至于沙威里奇都没有像平时那样杀价了,所以,昨天晚上的所有疑虑也都从他脑子里消失了。我称他为向导,感谢他在困难中给我们的帮助,我让沙威里奇给他半卢布,当成酒钱,沙威里奇有点不愿意,皱了下眉。
  “半个卢布的酒钱?”他说,“凭什么呀?就凭他把咱们带到这家旅店吗?我的少爷,随便你,反正咱们的钱也不宽裕了,见人就要赏些酒钱,那可不行!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要没饭吃了。”
  由于我以前答应过沙威里奇,所有的钱都让他负责,所以我不想和他争辩。我只是感到内疚,因为无法用金钱感谢这位向导,虽然称不上是救苦救难的大恩人,但至少他把我们从寒冷的雪地里救了出来。
  “那好吧!你要是不给他酒钱,我就把我的一件衣服给他,他穿得实在是太少了,只有一件兔皮棉袄。”我无奈地对他说。
  “千万别给他,真是造孽啊!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他有了兔皮棉袄有什么用啊?这条蠢狗,一进酒馆肯定会换酒喝!”
  “老头子!你就不用管我会不会换酒喝了,你家少爷把身穿的皮袄赏给我,这是你家主人的好意,你只是一个奴才,只有听从吩咐的权利,少啰嗦。”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强盗!,连强盗都不怕!”沙威里奇怒气冲冲地喊道,“你欺负我们家少爷年幼无知,欺负他老实,就想打劫他!你要我们家少爷的棉袄有什么用?你那宽肩膀根本穿不进去啊!”
  “你别在这里逞能了,快去把我的棉袄拿来!”我对沙威里奇说。
  “上帝啊!那件兔皮棉还没穿几次啊,还很新呢!给别人还可以,为什么非要给这个穷酒鬼啊!”
  最后,沙威里奇还是把兔皮棉袄拿来了,向导马上试穿了一下。的确,我都嫌那个棉袄小,他穿上还真有点费劲。但是,他坚持要把它穿上,最后,虽然穿了上去,但是缝口处的线一道道地被他宽厚的肩膀绷开了。沙威里奇听到撑开的线嘣嘣直响,差点哭出声来。
  那位向导非常喜欢我送的礼物。他一直把送我到马车上,并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说道:“谢谢您,我的大人!您做了一件好事,肯定会得到好报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说完,他就离开了,我们继续赶路,没有搭理沙威里奇在一旁生闷气的茬儿。很快,我就把昨天夜里的那场暴风雪忘记了,连同那位向导和兔皮棉袄一起忘记了。
  我们来到了奥伦堡,直接去找那位将军。我见到一位个子高高的男人,他年纪有些大,有点驼背,脑袋上的头发全都白了。穿着一身老式的褪了色的军人制服,让人不禁回想起安娜·伊凡诺夫娜时代的军人。他说话有一股浓重的德国口音,我把父亲让我交给他的信亲手递给了他。一看到我父亲的名字,他立刻瞥了我一眼。
  “上帝啊!”他说,“好像就在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还和你一样大啊!可是现在,你看,他居然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儿子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他打开信,一边小声念,一边发表评论。
  “‘尊敬的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大人,我希望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客气啊?唉!他这样说,真是难为情!虽然部队中的第一原则就是严肃军纪。但一个老同事写信,没有必要写成这样嘛!‘大人想必不会忘记……’嗯!……‘想当年,和已故的米元帅一起出征时……还有卡拉林卡……’哈!他竟然还能想起我们当年的胡闹!‘现在有件事想麻烦您……我把我的儿子托付给您,希望您能照顾他……’嗯!……‘请您把我的儿子紧紧握在刺猬手套里……’什么是刺猬手套啊?听起来好像是俄罗斯的成语。什么叫紧紧握在刺猬手套里啊?他扭过头又问了我一遍。
  “这个意思就是说要尽量态度和蔼,不能太严厉,多给他一些自由,这就是‘紧紧握在刺猬手套里’的意思。”
  “哦!我明白了……意思就是‘不能给他自由……’不对!‘刺猬手套’听起来和你说的那个意思不相符……‘他的身份证夹在信封里……’身份证在哪儿呢?哦!在这儿,‘已经注册加入了谢明诺夫军团……’好!一切全都会办妥的。‘现在,请允许我不论官职高低地拥抱你,像一个老同事、老朋友那样……’啊哈!你看,他终于提到这点了……等等,等等……好了!我亲爱的老弟!”
  他读完了信,把我的身份证放在旁边,说道:“一切事情都按你父亲说的办,先把你编入××团,体验一下当军官的滋味,好了!咱们别浪费时间,明天你就要去白山要塞,到了那儿,你的上司是米龙诺夫上尉,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大好人。只有在那里,你才能真正体会到军队的生活,学会严格的军纪。在奥伦堡,你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对于年轻人来说,懒散可是不利于健康成长的。但是,今天我将邀请你在我家吃饭。”
  我心里暗想:“我的处境真是越来越糟了!我还没出生,就注册当上了近卫军中士,这就现在这情况,又有什么用呢?看看我现在的处境,进了××团,要去吉尔吉斯·哈萨克草原的一个偏僻而又荒凉的要塞……”
  我和安德列·卡尔洛维奇的一个老副官,一起在他家吃了午饭。在他的餐桌,可以充分体会到德国人身上特有的严肃而又节俭作风。我猜想,他一定是不想在他单身的餐桌旁,总能看到我,因为对于他来说,我是个多余的人,这才是他立刻把我打发到边境的一个真正原因吧!
  第二天,我与将军道了别,立刻向我将要服役的地方出发了。
第61章 要塞
  我们住的是碉堡,
  喝的是水,吃的是面包;
  万一有凶狠的敌人来讨馅饼,
  我们一定会摆上丰盛的宴席,决不轻饶,
  一定会给枪膛里装满子弹。
  ——士兵之歌
  上一辈的大人物啊!我的大少爷!
  ——《绔裤少年》
  白山要塞离奥伦堡有四十俄里的路程。道路沿着亚伊克河的陡峭河岸一直伸延过去,河流还没有完全封冻,波涛在皑皑白雪的两岸间泛着黑色的光。河对岸是一望无际的吉尔吉斯大草原。我一直在沉思,心里忧伤极了。边防军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没有一点诱惑。我努力想象米龙诺夫上尉的模样,最后我猜想,他一定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只知道自己的工作,其他的什么都不懂,很有可能因为一些小事罚我禁闭,只会把面包和生水当成干粮。
  这时,夜幕慢慢降了下来。我们的马车走得特别快。
  “我们离要塞还远吗?”我问车夫。
  “不远了,你看,我们已经能看见了。”他回答说。
  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希望能看到戒备森严的碉堡、塔楼和城墙。但是,我非常失望,只能看到用圆木头做成的栅栏围起了一个村庄,其他什么都看不见。道路的一边摆放着三四个干草垛,已经被积雪覆盖了一半,另一边则是一架倾斜的风车,只有一些树皮和叶子懒洋洋地垂在上面。
  “要塞在哪儿呢?”我迷惑地问道。
  “那儿,那儿不就是吗!”车夫指向一个小村子回答说。正说着,我们的马车就驶进了这个小村庄。我看到门口摆放了一架由生铁铸成的老式大炮,这里的街道很狭窄,弯弯曲曲地,村民的屋子也很矮,基本上都盖着的干草。我吩咐车夫把我送到指挥官那里,过了一分钟,马车在一间木房子门口停下了,这间屋子建在一块高地上,旁边就是一座木制的小教堂。
  到了那里,没有人站在门口迎接我。我走过了穿堂,推开大门,走进了前厅。眼前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残疾军官,他坐在桌旁,正在给一件绿色的军服的胳膊肘处缝一块蓝色的补丁。我让他前去通报一声,说我来了。
  “请进!少爷!”残疾兵回答说,“我们这儿的人都在家。”
  我走进一间整洁的摆放着旧家具的房间,屋子的一角放着一个装着器皿的大柜子,墙上挂着一个镶了镜框的军官证书,证书旁边还挂了几幅版画,画的是攻占吉斯特林和奥恰可夫的场景,还有几幅画的是“选新娘”、“老鼠葬猫”。窗边坐了一位老太太,身穿一件厚厚的棉坎肩,头上绑了一条头巾,她正在那里缠线团,一个穿军装的独眼老头正在对面给他绑线圈。
  “有什么事吗,少爷?”她一边缠线一边问。
  “我是来这里当兵的,来这里拜见上尉先生。”我说着,把目光转向了那位独眼老头子,我认为他一定就是我要找的要塞司令了。
  但是,老太太打断了我这套烂官腔:“伊凡·库兹米奇不在家,他去神父盖拉西姆家做客了。但是没关系,少爷!我是他夫人。请您多多关照,请坐!少爷!”
  说完,她叫来一个女仆,让他去把军士请过来。
  独眼老头抬起一只眼,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说:“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以前在哪个军团服的役?”
  我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恕我再问一句,您为什么要从近卫军调过来当驻防军啊?”
  “是我上司的命令。”
  “我看,你可能是做过一些不适合近卫军军官的事吧!”这个刨根问底的独眼老头不停地问。
  “行了,别什么都打听了!”上尉夫人不耐烦地说,“你看,这位少爷经过一路奔波,都累得不行了,哪有闲工夫听你唠叨啊……手抓紧了线……而你呢,我的少爷!”她对我说:“把你调到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千万不要伤心!你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的。你要学会忍耐,过一阵子,你就会爱上这里了。阿历克赛·伊凡内奇·希瓦卜林被调到我们这儿已经长达五年了,还不是因为他杀了人,谁也没想到,他怎么能犯这么大的罪啊!他和一个中尉跑到城外玩,身上都带着剑,刚一到城里,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就拔出剑厮杀起来,阿历克赛·伊凡内奇一剑刺到了中尉身上,中尉就死了,当时,还有两个证人在场啊!你说他能怎么办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
  正在这时,军士进来了,他是一位年轻的、有着匀称外型的的哥萨克。
  “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叫他说,“快给这位新来军官安排一间屋子,要干净一些的。”
  “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军士回答说,“把他安排到伊凡·巴列热耶夫家里,怎么样?”
  “胡扯!马克西梅奇!伊凡·巴列热耶夫家地方太小了,还住了那么多人,太挤了,他还是我的教亲呢!我们可是他的上司啊。这样吧,你就带这位军官……对了,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来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是吧?你带彼得·安德列伊奇去谢明·库佐夫家,让他住在那,他就是一个大骗子,把他的马放到我的菜园子里吧。就这样吧!马克西梅奇,一切还顺利吧?”
  “感谢上帝!一切都很顺利。”那个哥萨克回答说,“就是普拉霍罗夫班长一次在洗澡堂里和乌斯季尼娅·涅古琳娜打了一架,只是为了争一盆热水。”
  “伊凡·伊格拉季奇!”上尉夫人叫旁边的独眼老人,“麻烦你去查一下普拉霍罗夫和乌斯季尼娅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他俩谁错了。但是他们二人都要受到惩罚。好了!马克西梅奇,走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和马克西梅奇一起走,他会带你去你的住所的。”
  我与上尉夫人道了别,军士把我带到了一个农家大院里,这间屋子座落在一片高位的河岸上,位于要塞的边境。这间宅子的一半住着谢明·库佐夫和他的家人,另一半给我住。这里以前是一间干净的正房,现在被隔成了两间。沙威里奇到了就开始收拾屋子,我透过小窗往外看,眼前是一片凄凉的草原,看不到边际。斜对面有几间小茅屋,街上还有几只鸡在散步。一位老太太手里拎着一个木盆正在喂猪,发出啰啰地难听的叫声,猪也哼哼地回应着她。我沦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看来,我注定要在这里度过我美好的青春年华了!我心里难过极了,回到屋里,我软绵绵地往床上一躺,没有心情吃晚饭,也不想听沙威里奇的安慰。他不停地劝我:“上帝啊!这孩子啥也不吃,如果让夫人知道这孩子生病了,会怎么办呢?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了,正要穿衣服,房门就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军官,他个子不高,黝黑的皮肤,看起来不是很漂亮,却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
  “请您原谅!他用法语说,“我冒昧地来拜访您。昨天我就听说了您的大驾光临,我想,我终于可以看到一个象个人样的面孔了。我按奈不住好奇心,特别想来看看您。如果您在这里时间长了,就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我猜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因为决斗而被近卫军除名的军官吧。
  我俩聊得很投机,很快就成了朋友。希瓦卜林是一个聪明人,他的言行有些刻薄但很风趣。他用华丽的语言生动地为我描述了要塞司令一家、他的朋友以及我注定要生活的环境。听了他的话,我的心情好了些。正在这时,那个昨天在为前厅缝衣服的残疾军人走进来了,他受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的吩咐,邀请我去她家吃午饭,于是,希瓦卜林也要求陪我一起去。
  当我走进要塞司令家时,发现小操场上聚集了二十多个老残兵,他们身上都背着弯刀,头戴一顶三角帽,排成一路纵队。队伍的最前端是司令,他是一个个子高高的老头,容光焕发,头上戴了一顶小帽子,穿着一件棉布制成的长袍。
  司令看见我们来了,立刻朝我们走过来,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然后又回到上面继续指挥去了。我们站在那里,想看他们训练,但司令让我们去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的房间里休息,并且说自己一会儿就到。“我这儿,”他又补充说,“也没什么好看的!”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表现得极其随和,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我一样。那个残疾兵和巴拉莎正在那里摆桌子。
  “我的伊凡·库兹米奇,今天你练的这是什么啊?没完没了的!”上尉夫人说,“巴拉莎!快去叫老爷过来吃饭。哦!对了!玛莎去哪儿了?”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了一位十八岁左右的姑娘,圆圆的脸蛋,两颊泛出漂亮的红韵,棕色的头发一直垂到耳朵根部,耳朵被冻得红红的。猛地一看,她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因为我心里一直对他有些偏见。希瓦卜林以前和我说过她的坏话,他把这位上尉的女儿玛莎形容得极其愚蠢。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屋子的一角坐了下来,开始做针线活。这时,仆人把菜汤端了上来。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看丈夫还没有回来,又让巴拉莎去叫了一遍。
  “去叫老爷回来吃饭,说客人在这儿等他呢,汤快凉了,操练的事又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完的,以后够他累的!”
  不大一会儿,上尉就回来了,身后跟着独眼老头儿。
  “你是怎么了?”上尉夫人对他说,“菜早就准备好了,叫你又不回来。”
  “你看你,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伊凡·库兹米奇回答说,“我工作忙啊,正忙着训练士兵呢!”
  “唉,算了吧!”上尉夫人顶了句嘴,“训练士兵,不就是个形式吗,他们学不会军务,你也知道得不到什么好处,还不如待在家里天天做祈祷,那多有意义啊。好了!我亲爱的客人们,请坐下来吃饭吧!”
  我们在桌旁座好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唠叨个不停,她问了我好多问题,比如我父母是谁啊?他们的身体怎么样啊?你们家住在哪儿啊?家庭条件怎么样啊?等等。当她听到我说我父亲有三百个农奴时,她便吃惊地说道:“天啊!真了不起!世界上真有这么富有的人啊,少爷!你知道吗,我们家只有一个女仆啊,就是巴拉莎姑娘。感谢上帝!我们好歹能将就着过下去。但是只有一件事实在让我放心不下。那就是玛莎,她该出嫁了,但是她没有什么好嫁妆啊,一把笤帚,一把梳子、还有一枚三戈比的铜钱(请求上帝饶恕!),这些倒是能去澡堂子洗个澡,假如遇到个好人家,也就算了。要不,我的玛莎只能在家做老姑娘了。”
  我偷偷瞥了一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差点掉在盘子里。这时,我不由得心生怜悯之心,于是立刻找了个话题岔开了。
  “我好像听说,”我冒犯地说,“巴什基尔人想来进攻这里的要塞,有这回事吧!”
  “你听谁说的?”伊凡·库兹米奇好奇地问我。
  “在奥伦堡,有个人和我说过。”
  “唉!不值得一提!我们这里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谣言了,巴什基尔人被吓住了,吉尔吉斯人也遭到了惩罚。放心,他们肯定不敢向我们进攻。如果他们胆敢来侵犯,我就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老实十年!”
  我扭过脸问上尉夫人,“长期住在要塞里,要随时面临危险,您不会感到害怕吗?”
  “唉,我早就习惯了,少爷!二十年前,上面把我们从团部调到这儿来,我特别害怕那些异教徒!当时,只要一看到猞猁皮的大帽子或是他们那些人的吆喝,我就吓得魂飞魄散,真的!先生!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习惯了,如果现在有人向我们报告,说有强盗要向我们进攻,那我肯定会连身子都不会动一下。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可是一个勇猛无比的夫人啊!”希瓦卜林严肃地插了一句,“伊凡·库兹米奇可以作证。”
  “是啊!你说得对,”伊凡·库兹米奇说,“我们老夫人可不是一个胆小的妇人。”
  “那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呢?也像您一样勇敢吗?”我插了句嘴。
  “你是问玛莎勇不勇敢吗?”她母亲说,“不!玛莎和我不一样,她的胆子特别小,现在都这么大了,还害怕放炮呢。一听到炮身,就会浑身打哆嗦。就在两年前,我过命名日的那天,伊凡·库兹米奇不知怎地,想要放几个大炮。差点把我的宝贝玛莎给吓死。从那以后,我们谁也不再放炮了。”
  吃完饭,我们离开了餐桌。上尉和老夫人回屋睡午觉了。我便去了希瓦卜林家,和他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
第62章 决斗 (1)
  “请!请你摆好姿势。
  我要一剑把你刺穿!”
  ——克尼亚什宁①
  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在白山要塞生活的这段时间,不仅让我学会了忍受,甚至还使我的感到非常愉快。要塞司令一家像亲人一样对待我,这对夫妻才是这里最值得尊敬的人。伊凡·库兹米奇是从一个士兵的后代,慢慢提升到了军官,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实人,为人正直、善良。他妻子总是管他,这正好和他那庸懒的性格相称。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把军务看成是自己的家,她整天指挥着炮台,就像指挥自己的小卧室一样精确。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很快就和我成为了朋友,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我发现她是一个既懂事又敏感的姑娘。不知不觉中,我发现我已经爱上了这善良的一家人,甚至还对那个独眼中尉伊凡·伊格纳季奇的态度极其友好。以前,希瓦卜林没事找事,说自己和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的关系有些不正常,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尽管这样,希瓦卜林也没为此感到一丝羞愧。
  在这里,我得到了提升,当上了一名军官。我的工作并不忙,在这个被神灵保佑的要塞里,没有严格的阅兵和演习,也没有站岗放哨。要塞司令偶尔会出来操练士兵。但是,他还是不能使他们弄清左右,尽管他们当中有很多人为了不犯这种无知的错误,每次在转身前都会在胸口前划一个十字。
  希瓦卜林家里有一些法文书,我偶尔会借来看看,这些可以使我对文学产生兴趣。我每天清晨看书,做一些翻译练习,有时还会做诗。中午饭经常在司令家吃,在他家打发掉一天中剩余的时间。晚上,神父盖拉西姆有时会带着他夫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来司令家里做客。神父的夫人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能人,我和希瓦卜林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他。但我非常不喜欢他的言谈举止,他经常嘲笑司令一家人,尤其是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经常会说一些话来挖苦她,我听起来很不是滋味。我在白山要塞也没有别的朋友,而我也并不希望再交别的朋友。
  尽管有一些谣言,但是我始终没有看到巴希基尔人的叛乱。我们所在的要塞四周很安全。但是,随后发生的内讧却把这份和平毁坏了。
  我在前面说过,我在进行文学写作,我的写作水平在那个时候还是挺高的,几年以后,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苏马罗可夫②还赞赏我呢。
  一天,我突发灵感,写了一首十分满意的歌。我们都知道,作者有时在向别人征求意见,实际上则是想听到别人的夸奖。因此,我把那首歌抄了下来,兴奋地拿给希瓦卜林看,在白山要塞,他是唯一一位有能力评诗的人。我和他简单地说了几句之后,就从兜里掏出笔记本,向他深情地朗诵了我的这首诗:
  我要扑灭心中的爱火,
  我要将她美丽的身影忘记,
  哦,我的玛莎!我要躲避你,
  我要冲破爱的牢笼,获得心灵的自由!
  可那双迷人的大眼睛,
  时时闯入我的心扉,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使我迷失了方向,
  心里永远得不到安宁。
  你明知我在受苦,陷入困境,
  我的玛莎!请你可怜可怜我吧!
  别再让我忍痛,
  我已经变成了你俘虏!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希瓦卜林,我期待着他的夸奖,就像一定会得到奖品一样。但是恰恰相反,希瓦卜林的表现与平时截然不同,他果断地做出结论,说我的这首诗写得不好,他的评价令我失望极了。
  “为什么?”我问他,并没有把内心的感受挂在脸上。
  “因为只有我的老师华西里·季里洛维奇·特列佳可夫斯基才有资格写这种类型的诗,这首诗使我不禁想起了他的一首艳情诗。”
  说完,他把我手里的笔拿了过去,毫不客气地逐字分析我的诗,尽情地嘲笑着,作了很多尖酸刻薄的评价。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一下子从他手里把我的笔记本夺了过来,并且对他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给你看我的作品了。”面对这番威胁,希瓦卜林只是微微一笑。
  “那好!我们走着瞧!”他说,“希望你能坚守自己的诺言。诗人最希望有人能聆听他的诗作,就像伊凡·库兹米奇在吃饭时一定要喝瓶烧酒一样。但是,使你吐露真情、表达爱意的这位玛莎是谁呢?难道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这与你没关系!”我皱着眉头说,“不管玛莎是谁,我不想听你的评价,也不许你乱猜。”
  “哦,哈哈!原来我们这么有自尊的诗人竟然是一位谦虚的小情郎啊!”他继续讽刺我,我听了更是生气。“但是,你最好听我的劝,如果你想成功,那么千万不要指望一首诗歌会起到什么作用。”
  “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请解释一下。”
  “好!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让玛莎·米龙诺娃在晚上跑到你那里去,你不用写什么情诗,只要送她一对耳环就行了。”
  我浑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我压着心中的怒火,问他:“你为什么会这样看待她?”
  他像魔鬼一样冷笑道:“因为根据我的了解,她就是这个脾气。”
  “你造谣,大流氓!”我气得跳了起来,冲他喊道:“你太无耻了!你就是一个大骗子!”
  希瓦卜林也生气了,变了脸色。
  “好!我和你没完,”他一把揪起我的手腕说,“我要和你决斗。”
  “好!随便,我随时奉陪!”我骂得太痛快了,心情异常激动。当时,我真想一刀捅死他。
  我立刻出门找伊凡·伊格纳季奇,当时,他正在做针线活儿。他奉司令夫人的委托,正在用针线把磨菇穿起来,吹干了等冬天食用。”
  “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看见了我来了,说道,“欢迎光临!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啊?恕我问一句,您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简单地向他说了一下,说我和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别扭了,特地来邀请伊凡·伊格纳季奇当我的证人。”伊凡·伊格纳季奇认真地听完了我的解释,能看到的那只眼睛睁得更大了,死死地盯着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杀了亚历克赛·伊凡内奇,还想让我做在场证人,是吗?”
  “完全正确!”
  “我求你了,彼得·安德列伊奇!亏你能想得出来!你是和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别扭了吗?这没什么,无所谓!大骂一顿不就行了吗。他骂你,你也骂他!他对着你脸骂,你就对着他耳朵骂,对着其他地方骂也行,骂完后谁也别理谁,我们来调解,不就完了吗。可是你呢,非要杀了他啊。我冒昧地问一句,那样做对你有好处吗?把他杀了其实也没什么,我也不太喜欢他,如果你一刀把他捅了?那叫什么呢?谁最倒霉,你想想!”
  理智的中尉一番言论并没有使我改变主意,我要坚持自己的计划。
  “随便吧!”伊凡·伊格纳季奇说,“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但你为什么让我替你做证呢?这是凭什么啊?谁没看过打架啊!上帝!我和瑞典人、土耳其人都打过仗,我都看腻了这些了。”
  我向他重复了好几遍当我的证人应该做的事,可他就是不明白。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说,“如果你非让我作证,那我一定会尽一个军人的职责,把事情汇报给伊凡·库兹米奇,说我们的要塞里有人正在谋划一件危害军队利益的恶行,问司令是否要采取一些适当的措施……
  这话可把我吓坏了,我求伊凡·伊格纳季奇,千万不要上报给司令。我费了好多口水才说服他,并且让他发了誓,我这才放心离开。
  这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在司令家里打发无聊的时间,我强忍着装出愉快样子,以免引起司令的怀疑,省得被他们不停地盘问。有时候,人一旦处于我现在的地步,总是免不了会炫耀一下自己心里有多踏实。但是,我承认,我没有本事装快乐,这天晚上,我心情格外地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比平时对我更好了。我一想到今天晚上也许是最后一次看到她了,她的形象便在我心中显得更加动人了。这时,希瓦卜林也来这里了,我把他领到一旁,给他讲了我和伊凡·伊格纳季奇的谈话。
  “咱们为什么要找个证人呢?没有证人,我们照样可以决斗!”
  我们约好了决斗地点,就在要塞边境上的干草垛后面,明天早上的六点到七点。当时,我们交谈得很顺利,表面上看起来很友好,以至于伊凡·伊格纳季奇一高兴说露了嘴,把秘密告诉了我。
第63章 决斗 (2)
  “早就该这样做啦!”他兴奋地对我说,“好的争吵比不上坏的和平,虽然丢了面子,但是保住了性命。”
  “怎么了,伊凡·伊格纳季奇,”司令夫人立刻追问道,当时,她正在屋里玩纸牌占卜游戏,我没听清她说什么。
  伊凡·伊格纳季奇发现我有些不满,同时又想起了自己的诺言,于是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这时,希瓦卜林走到前面替他解了围。
  伊凡·伊格纳季奇的意思是夸奖我们已经讲和了。
  “你和谁吵架了,少爷?”
  “哦,我和彼得·安德列伊奇闹别扭了。”
  “为什么?”
  “一件小事,因为一首诗,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
  “就因为一首诗,不至于吵架啊!……怎么回事啊?
  “是这样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在前段时间写了首诗,今天,他特意跑来当面朗诵了起来,于是,我也哼了一首自己喜欢的歌:
  上尉的女儿啊!
  请你不要在半夜里出去遛弯!……③
  就因为这个,我们就吵了起来,是彼得·安德列伊奇先发火的,但是后来想通了,人们都有言论自由,他爱唱什么就唱什么,就这样,我们就和好了。”
  希瓦卜林简直太无耻了,他的那番话差点把我气疯了。但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听懂他话里隐藏的意思,至少没有人会注意。我们的谈话从歌词扯到了诗人。司令说:“所有文人没有一个有规矩的,他们全都是无法挽救的醉鬼。”他奉劝我以后不要再写诗了,因为写诗没什么用,还会妨碍军务,决对不会有什么好的回报。
  希瓦卜林当时也在场,我无法容忍和他坐在一起。一会儿,我就和司令一家道了别。回到家,我从剑鞘里抽出剑,试了试它锋利的刀刃,然后倒在床上睡觉了,让沙威里奇明天早上六点叫我起床。
  第二天,在如约到了草垛后面,等待着我的对手。不一会儿,他也来了。
  “我们一会儿很有可能被发现,”他对我说,“我们得尽快。”
  我们各自脱掉了军装,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坎肩,拔出了剑。正在这时,伊凡·伊格纳季奇突然从草垛后面跑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五个老兵,他要带我们去见要塞司令。我们太倒霉了,士兵把我俩围了起来,我们只得跟他走了。他在前面带路,样子神气极了。
  我们走进了要塞司令的房间。伊凡·伊格纳季奇把门打开了,严肃地报告说:“到!”站在屋里迎接我们的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
  “哟!两位大少爷,你们这是做了什么好事?太不象话了?因为什么啊?非要在咱们的要塞里杀人!伊凡·库兹米奇!立刻给他们关禁闭!彼得·安德列伊奇!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快把你们的剑交给我!巴拉莎!把这两把剑锁到库房里去。彼得·安德列伊奇!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出这种事。你怎么那么不嫌害臊呢?亚历克赛·伊凡内奇也就算了,他本来就是因为杀了人才被赶出近卫军,到这里来服役的,他连上帝都不会信。但是你不一样啊,你也想像他一样,走同样的路吗?”
  伊凡·库兹米奇非常赞成老夫人的意见,他接过话茬说:“你听懂了吗,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说得完全正确,军事刑法典里是绝对禁止‘决斗’的。”
  这时,巴拉莎取走了我们身上的两把剑,锁在了仓库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可希瓦卜林却板起脸,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虽然我一直都很尊重您,”他冷冷地对司令夫人说,“但我今天必须指明,您今天对我们的裁定完全是多管闲事,还是让伊凡·库兹米奇去处理吧!这才是他分内的事。”
  “少爷!”老夫人反驳道,“难道夫妻不是同心同德的一对吗?伊凡·库兹米奇!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啊?立刻把他们两个分别关禁闭,看看到底能不能扭过他们身上的傻劲,再把盖拉西姆神父请来,给他们施加宗教惩罚,这样才能使他们向上帝求饶,当众忏悔。”
  伊凡·库兹米奇不知如何是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面色惨白。一场风波渐渐平息了,老夫人的气也消了,还强迫我们亲吻,以示友好。巴拉莎又把剑拿出来,还给了我们。我们一起离开了司令的屋子,从表面上看,我们像是和好了。伊凡·伊格纳季奇把我们送到门口。
  “你真无耻!”我气乎乎地对他喊道,“您不是已经向我发过誓了吗,但是为什么又向司令打报告?”
  “上帝啊!苍天可以作证!我没向司令报告!”他委屈地说,“全都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从我嘴里套出来的。她没有告诉司令,一切全都是她一手安排的。但是还好,感谢上帝!这件事总算过去了。”
  说完,他就扭头回家了。只剩下我和希瓦卜林站在那里。
  “咱俩的事不能就这样完了。”我用强硬的语气对他说。
  “当然,你要用你的鲜血作为代价,弥补我的侮辱。但是看现在的状况,他们一定会偷偷地监视我们。我们最好先消停几天!再见!”就这样,我俩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分开了。
  回到司令家,我又像往常一样,坐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身旁。当时,伊凡·库兹米奇不在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正在忙着做家务。我俩小声聊着天,她温柔地告诉我,由于我和希瓦卜林的矛盾,所有人都为我们担心。
  “我一听说你们要用剑决斗,都把我吓傻了。”她说,“男人可真是奇怪啊!竟然会为一句话,为一句不值得记住的话,互相厮杀,甚至还要牺牲掉生命、良心和家人的幸福,那些家人……但是我敢肯定,一定不是您先挑起的战争,要怪就怪亚历克赛·伊凡内奇。”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哦,是这样的……他总是喜欢嘲笑别人!我讨厌他,他的谈吐令我反感。但是很奇怪,如果他要是不喜欢我,我心里一定会很难过的,这种心情让我很苦恼。”
  “你觉得他很喜欢你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她当时害羞得脸都涨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感觉,他应该很喜欢我。”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因为他以前向我求过婚。”
  “求婚?他向你求过婚吗?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啊,就在您来这儿的两个月以前。”
  “那你拒绝他了吗?”
  “您应该知道的。亚历克赛·伊凡内奇是个聪明人,家庭条件又好。但是,我想,我要等以后戴着凤冠,当着所有人的面和他接吻……那实在是太丢人了,绝对不可能!给我什么好处我都不会同意的!”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这些回答使我彻底认识了他,这些话告诉了我很多东西。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希瓦卜林不停地说她的坏话。也许他也看出了我的心思,知道我比较喜欢她,因此想拆散我们。现在想想他说的那番令我生气的话,更能感觉到他的卑鄙,那怎么能称得上是野蛮无礼的嘲笑,那简直就是处心积虑的诽谤。这时,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惩罚这个血口喷人的混蛋,我盼望着这个机会尽快来临。
  没过多长时间,我就等到了这个机会。
  第二天,我坐在桌子上写了一首哀怨诗,当我正咬着笔苦苦思索时,希瓦卜林在外面敲了敲我的窗户。我放下手中的笔,摘下佩剑,要出去会会他。
  “还等什么呢?”希瓦卜林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在监视我们了,我们到河边去,在那儿没有人会妨碍我们!”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一起出发了,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我们沿着一条陡峭的小道往下走,到了河边,我们停了下来,各自抽出身上的佩剑。我知道,希瓦卜林的剑术比我好,但他没我的力气大,我比他更勇敢,波普勒先生以前当过兵,在给我当老师的时候,曾经教过我几招击剑术,现在可派上用场了。希瓦卜林没想到,文文弱弱的我居然是一个这么可怕的对手。博斗了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给对方任何伤害。最后,我发现,希瓦卜林的体力快撑不住了,于是,我开始对他进地猛烈的攻击,差一点就把他逼到河里去了。忽然,我听到有人在后面大声喊我。我扭头一看,发现沙威里奇正沿着一条山间小路朝我跑过来……就在这一瞬间,希瓦卜林一剑刺到了我的胸膛,刺在我右肩靠下的地方。我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
  引自克尼亚什宁的喜剧作品《怪物》。
  苏马罗可夫(1717-1777),俄国古典主义戏剧家。
  摘自十八世纪俄国民间文学专家柏拉赫编写的《俄国歌曲集》。
第64章 爱情 (1)
  啊!美丽的姑娘哟!
  请不要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嫁人。
  问一问你的父母,
  美丽的姑娘哟,
  问一问你的亲人!
  姑娘!你要积累智慧,
  用那智慧当你的嫁妆。
  ——民歌
  你若找了个比我好的人,请忘记我,
  你若找了个比我差的人,请想起我。
  ——民歌
  当我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躺了好长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有气无力地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沙威里奇站在床旁,手持一根蜡烛。另一个人正帮我解开衣服和肩膀上的绷带,此时,我慢慢回忆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决斗的场面,并且猜到我已经受伤了。这时,屋门“咿呀”一声被打开了。
  “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一个很低的声音,这声音不禁使我打了一个冷颤。
  “还那样,没什么变化!”沙威里奇无奈地回答,“一直昏迷着,都五天了。”
  当时,我想转过头和他说句话,但我当时的体力告诉我:不可能。
  “我这是在哪儿啊?谁在这儿呢?”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轻轻地走到床边,俯下身对我说:“怎么样?您现在感觉如何?”。
  “感谢上帝!”我轻说回答她,“是你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请你告诉我……”
  当时,我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说下去了,我沉默了。
  沙威里奇吃了一惊,表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终于醒了!终于醒了!”他连声说道,“上帝仁慈啊!唉,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可真是快把我吓死了!太痛苦了!你都昏迷五天了!……”
  “请你别和他多说话,沙威里奇!他的身体现在还非常虚弱呢!”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打断了他。
  她走了出去,在外面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当时,我的思绪此起彼伏。看样子,我应该是躺在司令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时不时地就进来照看我。当时,我想从沙威里奇那里知道一些事情,但他一直在摇头,捂着耳朵不听我问话。
  我只能闭上眼睛休息,慢慢地,又睡着了。
  醒来后,我喊沙威里奇,可是他不在,我第一眼就看到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用温柔的声音关心着我,我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心中甜蜜的情感。我一把抓起了她的手,紧紧地贴在我的脸颊上,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一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当时,玛莎并没有羞愧地把手抽走……忽然,她用她火热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当时,我心中燃起了爱火,感觉到了她火热而又激荡的吻。
  “亲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答应我,做我的妻子,嫁给我吧!这将是我一生的幸福!”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对她说。
  她想了想,回答说:“天啊!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你安静一会儿。”她抽回了手,“您的身体现在还很脆弱,正处于危险期,伤口很有可能挣开。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陶醉在甜蜜的喜悦中。幸福来得太快了,并且,我也在幸福的滋养下复活了。“她就是我未来的妻子!她是爱我的!”这个想法渗透在我的每一个细胞中。
  从那以后,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当时,是军团里的一位理发师一直在为我治疗,帮我包扎伤口,因为我们的要塞里再没有其他的医生了。我的青春和健壮的体质加速了我恢复健康的速度。司令一家人都在为我奔波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不用说,我一抓到机会,就会提起上次被他打断了的求婚。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变得越来越有耐心地听我倾诉衷肠。面对我的表白,她没有一丝遮掩,毫无保留地承认她心里也是非常爱我的,并且告诉我,她父母也非常希望她能得到这样的幸福。“但是,你必须考虑一下,”她补充说,“你父母会不会反对呢?”
  我考虑了一下,我对母亲的关怀和仁慈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父亲的脾气和思维方式我也是非常清楚的。我感觉到,我的爱情肯定不会使他动心,他一定会认为我是在胡闹。我真诚地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解释了我家的情况,最后,我决定写一封信给我的父亲,用最真诚的语言感动他,祈盼得到父母的祝福。我把信的内容读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听,她听后觉得非常有说服力,而且非常感人,一定会成功的,因此,她怀着一颗对青春与爱情的恒心,完全陶醉在内心甜蜜的爱恋中了。
  当我的身体恢复了健康后,我立刻与希瓦卜林讲和。伊凡·库兹米奇不停地斥责我一意孤行的决斗,对我说:“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本来想把你关禁闭,但你现在已经得到了惩罚。但是亚历克赛只能被关在粮仓里,让人监押着他,他的佩剑也让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锁起来了,必须让他好好反省,并且还要忠诚地忏悔。”
  当时,我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甚至不想记仇。因此,我还为希瓦卜林求了情,仁慈的司令在得到了夫人允许的情况下,释放了希瓦卜林。希瓦卜林走到我面前,对我们以前发生的矛盾表示了深深的歉意。他承认,所有的错都是因为他,希望我能忘记过去的所有不愉快。我是一个不爱记仇的人,真心地原谅了他和我的争吵,也原谅了他给我带来的伤害。我知道,他之所以诽谤我,是因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以及求爱被拒绝后的愤怒导致的。于是,我便怀着一颗宽容的心原谅了这位情敌。
  过了一段时间,我完全恢复了健康,可以搬回我的房子了。我焦急地等待父母给我的回信,但是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尽全力不去想那种不祥的预感。我还没有把想法告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和司令,但我坚信,我的求婚一定是在他们意料之中的,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他们前面时,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的感情,我们一直深信,他们一定会成全我们的。
  过了几天,一天清晨,沙威里奇走进我的房间,手里拿着一封信。我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信。看到了信封上的地址,的确是我父亲的笔迹。这笔迹使我产生一种不详的预感,因为平时都是母亲给我写信的,父亲只是在信后写上几笔。我楞了很长时间,不敢打开信封,仔细看着信封上的笔迹:“寄奥伦堡省白山要塞。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亲启”。我希望能从笔锋中揣摩出父亲写信时的心情。终于,我鼓起勇气拆开信,看了前几行字,我就完全明白了,一切都白费了!信是这样写的:
  我亲爱的儿子彼得:
第65章 爱情 (2)
  我在这个月的十五号收到了你的来信,你想让我和你母亲同意你与米龙诺夫的女儿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婚事并且带给你们祝福,告诉你,我是不会祝福你们的,也不会同意你们的婚姻,不但这样,我还要好好教育教育你!你现在在要塞里胡作非为,太不像话了,我要像管教小孩一样收拾你,虽然你现在已经当上了军官。但是,你现在的行为已经充分证明了,你还不配带上佩剑,佩剑是让你保卫国家的,并不是让你和一个像你一样的混蛋作决斗用的。我将立刻写信给安德列·卡尔洛维奇,请他把你调离白山要塞,打发到更偏僻的地方去服役,只有这样,才能消除杂念,让你改邪归正。你母亲知道了你和别人决斗,并且还受了重伤以后,就悲伤至极,病倒在床上,看看你做的好事!我只能向上帝祈祷,希望你能改正错误,尽管我不敢对主的大恩大德抱太大的希望。
  你的父亲
  安·格
  读完信,我心里百感交集。父亲毫不留情地斥责了我,这使我伤透了心。他用不屑的语气谈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令我更加觉得恶毒和不公平。把我从白山要塞调走的命令让我感到十分恐惧,但是,最使我痛心的就是母亲为我病倒在床上的消息。当时,我恨透了沙威里奇,我敢肯定,就是他把决斗的事告诉我父母的。我在屋子里徘徊,突然,我走到他面前,用狠毒的目光瞪着他,说:“看来,你还是嫌害我不够厉害吗!我受了重伤,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死亡线上挣扎,都是拜你所赐啊!现在,你还想害死我的母亲!是吗?”
  沙威里奇听了这话吓坏了,犹如被雷电击中了一样。
  “求求你了,我的少爷!”他差点儿哭出来,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呢?你受伤的事也怪我吗?上帝可以作证,当时我奋力朝你跑去,恨不得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你,为你挡住亚历克赛·伊凡内奇的剑。是我的错,我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但我又对你母亲做了什么啊?”
  “做了什么?谁让你写信告密,把决斗的事告诉我父亲的?难道他们派你来这里,就是要监视我的吗?”
  “我?写信告密?”沙威里奇痛哭流涕,“苍天有眼!你要真这样想,请你读一读你父亲给我写的这封信吧!看了你就会知道,我是怎样向你父亲告密的了。”说完,他就从兜里掏出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你这条老狗!真是不知好歹,你违背了我给你的命令,不向我如实汇报我儿子彼得·安得列耶维奇的情况,以至于我从一个外人嘴里知道他的胡作非为。你就是这样完成自己的任务,遵守主人的意志的吗?看我不把你这条老狗送去喂猪,狠狠地惩罚你隐瞒事实真相并且放纵少爷胡作非为的罪过。我命令你看到此信后立刻给我回信,向我报告我儿子的健康状况,告诉我他是否真的像别人在信中说的那样真正恢复了健康,还有他伤口的位置,还有,他是否乖乖地接受了治疗。
  显然,我和责骂和怀疑的态度冤枉了沙威里奇。我请求他的原谅,但是那老头儿已经伤透了心。
  “看我现在,里外不是人,没好结果,”他连声说道,“我忠于我的主人,却没得到什么好处!一会儿当老狗,一会儿当猪倌,一会儿又是让你受伤的大罪人!不对!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个该死的法国佬,是他教会你舞刀弄枪的,就好像这些能帮你赶走坏人似的。还非要聘请一个法国老师,花了很多冤枉钱!”
  但是,那个主动向我父亲汇报我与别人决斗的人,到底是谁呢?看样子,这个人和我有仇。而伊凡·库兹米奇始终没有认为向我父亲汇报我的决斗是他应该做的事。我一直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人是谁,并且感到非常迷惑。最后,我怀疑是希瓦卜林,他是唯一一位能因为告密而得到好处的人,因为告了密,我就很有可能被调离白山要塞,从而使我远离司令一家,和他家断了关系。我一定要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她。
  她正站在台阶上等着我。
  “怎么啦?脸色这么白!”她一看见我就说。
  “我们完了!”我把我父亲的回信递给了她,读了信,她也变了脸色,用颤抖的双手把信退还给我,说:“看来,我没那个命……你父母不同意我嫁给你。那就顺其自然吧,一切都让上帝来安排吧!上帝比我们更清楚我们需要什么。没有办法,彼得·安德列伊奇!祝你以后能找到幸福……”
  “不行!”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大叫起来,“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准备面对一切挑战,走!咱俩一起跪在你父母的脚下,他们是善良的人,不是狠毒傲慢的人……他们一定会祝福我们的,咱们现在就结婚……而我父母那边,我坚信,我父母慢慢会同意的,我母亲一定会站在咱们这边,父亲也会原谅我的……”
  “不!彼得·安德列伊奇!如果得不到你父母的祝福,我是不会嫁给你的,得不到他们的祝福,你也得不到幸福。我们听从上帝的意愿吧!将来一定会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当你的未婚妻——上帝会保佑你们的,我也为你们祝……”还没说完,她就放声哭了出来,立刻离开了。我想跟着她走进屋子里去,但是我想,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转身回了家。
  我坐在屋子里,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突然,沙威里奇走了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你看!少爷!”他递给我一张字条,“你看,是不是我向老爷告的密,是不是我成心挑拨你们父子的关系。”
  我接过字纸,原来是沙威里奇写给我父亲的回信,信是这样写的:
  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老爷,我大恩大德的主人:
  您的恩谕我已经收到了,知道您生我这个奴才的气了。你责备我没有认真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骂我不知羞耻。但我可不是一条老狗,我是您忠诚的奴仆,我尽职尽责地听从主人您的命令,为您尽忠,如今,我已是满头白发了。我之所以没向您汇报彼得·安德列伊奇的和别人决斗并且受伤的事,只是不想让您担心。当我知道主母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吓病了的时候,我一直为她的健康做祈祷。彼得·安德列伊奇受伤的地方在胸前,右肩下面的肋骨处,大约有一俄寸半那么深。他始终在司令家养伤,是我们一起把他从河岸边抬回去的。给少爷看病的是当地的一个理发师,名叫斯捷潘·巴拉蒙诺夫。现在,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谢天谢地!现在除了说他很好以外,没有别的可以向您汇报了。对了,我听说上司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他在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家里,得到了亲生儿子一样的待遇。现在他已经受到了惩罚,您就不要再过多地责备他了。您在信中说,要把我弄去放猪,这就完全听您的了。我向您表示深深的敬意!
  你的忠诚奴仆
  阿尔西普·沙威里耶夫
  读着他写的信,我好几次差点笑出声来。我没有心情给父亲回信,如果只是为了安慰母亲,我觉得有沙威里奇这一封信就足够了。
  从那以后,我的处境发生了变化。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很少与我见面,也不和我说话,好像是在躲着我。在我眼里,司令的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吸引我的了。我渐渐学会了一个人闷坐在家里。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开始还为这事不停地埋怨我,但发现我很固执,也就不再打扰我了。我只是在有军务需要的时候,才会去见伊凡·库兹米奇。我和希瓦卜林也很少见面了,我也不想看到他,因为我发觉他似乎对我深藏着巨大的敌意,这一点足以证明我对他的怀疑。
  我发觉我越来越忍受我现在的生活了。我一直处于孤独的状态,整天无所事事,经常陷入忧愁和焦虑之中。我心中的爱火在孤独中不断地燃烧着,变得越来越无法忍受了。我也不再对读书和文学感兴趣了,我真的很担心我会发疯,或是一直这样堕落下去。但是,我身边突然发生了很多改变我一生的重大事件,当时,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强烈而又有益的震撼。
第66章 普加乔夫叛乱 (1)
  你们,我年轻的弟兄们,你们听好了!
  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马上要讲话了!
  ——民歌
  首先,在我讲述我亲身经历的奇异事件之前,我必须简单地说一下,1773年年底,奥伦堡省的局势。
  奥伦堡省是一个广阔又富裕的省份,那里住着很多半开化的民族,就在不久以前,这些民族才归顺于俄国君主。他们经常起来造反,不习惯法治社会和文明的生活,他们天性无常,并且极其残忍,正是这些原因,俄国政府不得不对他们采取密切的监视,迫使他们归顺。在危险的地方修建起来要塞,在要塞里驻扎的军队的大多是哥萨克,他们在很多年前居住在亚伊克河两岸,可以称得上是那里的原始居民。亚伊克哥萨克的职责虽然是维持当地的治安,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自己却变成了暴动的危险居民。1772年,在他们的主要城市里,就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暴乱。暴乱的起因是由于少将特劳宾贝尔格给自己的部下施以严厉的措施,最后导致特劳宾贝尔格惨遭暗杀,哥萨克自作主张,改变了管理体制,最后,只能采取发射霰弹和酷刑的措施才能把反叛镇压下去。
  这件事就发生在我去白山要塞之前的一段时间,但是现在,反叛已经平息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当地政府坦率地相信了狡猾的暴动者的忏悔,事实上,他们心里已经埋下了怀恨的种子,只要一有机会,又会开始暴乱。
  好了,现在我来继续讲我的故事。
  一天夜里(这是1773年10月初的某一天),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听着屋外怒吼的秋风,透过窗子,我看到月亮周围奔跑的乌云。这时,司令派了个人来叫我。我穿上衣服就和他去了。在司令家,我看到希瓦卜林、伊凡·伊格纳季奇以及哥萨克军士,但是没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司令和我打了招呼,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他关上了房门,请大家坐下,只有哥萨克军士还站在门边。司令从兜里拿出了一张公文,严肃地对我们说:“各位军官!这里有份重要的情报,请大家听一听,将军是怎样命令我们的。”他戴上眼镜,认真地读道:
  白山要塞司令米龙诺夫上尉:
  绝密
  兹通报与您,顿河哥萨克、分裂派教徒叶米里扬·普加乔夫者,胆大包天,越狱潜逃,盗取皇帝彼得三世之名义,纠集起一大群暴徒,于亚伊克河西岸的村庄发起反叛,现已占领并破坏了多处要塞,四处烧杀劫掠,作恶多端,犯下了滔天大罪。为此,请上尉先生接到本命令后,立刻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抵御该伙叛贼的恶行与僭逆,倘若该逆贼胆敢进攻上尉所管辖之要地,则应全力歼之。切记!
  “采取必要的措施!”司令摘下了眼镜说,把公文件折好后,继续说,“你听听,说得太轻巧了,哪有那么容易啊!那帮土匪,人多势众,但是咱们都加起来才有一百三十个人,这可不包括哥萨克,他们是肯定靠不住的,当然,这话并不是在说你,马克西梅奇!(军士微微笑了一下)。但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先生们!你们要严肃对待,轮流站岗放哨并在晚上巡逻。一旦有敌人向我们进攻,就立刻关紧要塞大门,还要立刻带兵出去与敌人作战。马克西梅奇!你的责任就是对哥萨克们进行密切的监视。再检查一下大炮,好好擦一擦。最重要的是对这个消息要保密,千万不能让要塞里的其他人事先知道。
  下达了这些命令以后,伊凡·库兹米奇就让我们离开了。我和希瓦卜林一起走,我们一边走,一边讨论即将发生的事情。
  “你觉得这件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我问他。
  “那谁知道啊!走一步说一步吧!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什么都推测不出来。但是,如果他们……”说到这儿,他摆出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若无其事地哼起了法国小调。
  虽然我们每个人都尽量不谈这件事,以免泄露情报,但是,关于普加乔夫反叛的消息还是在我们要塞里传开了。伊凡·库兹米奇虽然和自己的老伴相处得很好,但他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军事情报泄露给她的。当他收到将军下达的密令之后,他想出了一个巧妙的计策支走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说是神父盖拉西姆好像从奥伦堡省带回来了一条惊人的消息,而且是非常神秘的。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听完立刻去神父家串门了,伊凡·库兹米奇又提议让她带上玛莎一起去,省得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事做。
  就这样,伊凡·库兹米奇就成了家里的主人,他立刻把我们召集过来,并把巴拉莎锁在了库房里,防止她偷听。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在神父家没听到任何新鲜的消息,失望地回家了。她又不知从哪打听到,她不在家里的这段时间,伊凡·库兹米奇召集一些人开了个小会,竟然还把巴拉莎锁在了库房里。她一猜就知道被丈夫骗了,于是立刻对伊凡·库兹米奇进行了审问。但是,伊凡·库兹米奇早就准备好了对策。他表现得非常自如,一一回答了老伴的所有审问,并且理直气壮地说:“你听我说,老太婆!咱们家女仆想用干草烧炉子,那还得了啊!那样会引起火灾的!于是,我定了一个严格的命令,以后咱们禁止用干草烧炉子,只能用干木柴和枯树枝。”
  “那为什么要把巴拉莎锁在库房里呢?”司令夫人追问道,“为什么让那可怜的丫头在库房里待着,一直等到我们回来呢?”
  伊凡·库兹米奇楞了一下,他事先没准备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小声嘟囔着,含含糊糊地敷衍了过去。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看穿了他的诡计。但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消息来,因此也就不再多问了,然后把话题转到了腌黄瓜上,因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掌握了种腌黄瓜的特殊方法。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一直想着丈夫的秘密,整宿没有合眼,她怎么也不明白,这老头子到底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事呢?
  第二天,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做完祷告回来,正好看见伊凡·伊格纳季奇在打扫大炮,从里面掏出来了一大堆破布、石子、木屑、骨头,还有小孩玩耍时塞进去的各种玩具。
  “他们准备这些打仗用的工具要干什么呢?”司令夫人思量着,“难道是想防备吉尔吉斯人的进攻吗?但是,伊凡·库兹米奇没有必要连这种小事都瞒着我啊?”于是,在好奇心的折磨下,她叫来了伊凡·伊格纳季奇,想从他嘴里打探出一些秘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先是和他聊家常,听起来与想要问的问题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边摇头边说:“上帝啊!你快看,这是什么消息啊!出了什么事呢?”
  “唉,夫人!”伊凡·伊格纳季奇说,“上帝仁慈!我们的兵力已经够充足了,火药也备了很多,大炮都擦好了,我们也许能击退普加乔夫,上帝是不会让坏人得逞的!”
  “普加乔夫是什么人啊?”老夫人问道。
  伊凡·伊格纳季奇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于是立刻闭上嘴。但是,已经太晚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迫使他说出他们的秘密,并且向他保证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坚守诺言,没有把这个信息告诉除神父夫人以外的任何人,她也是迫不得已,因为神父太太经常在草原上放牛,很有可能被叛贼掠走。
  没过多长时间,大家就开始私下里议论普加乔夫了。传闻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司令派军士深入各个村子打探消息,两天后,军士回来报告了,说看到离我们白山要塞六十俄里处的草原上有很多篝火,向巴什基尔人打听了一下,据说有一支不知从哪儿过来的队伍正朝他们进攻,另外,他也没有说出什么确切的重要情报,因为他不敢继续向前走了。
  我们要塞里的哥萨克中,开始发动骚乱了。他们聚集在大街小巷,私下里讨论着一些事情,一看到骑兵和驻防军过来,就马上散开。叛贼已经派了密探深入到了他们中间。当时,有一位皈依正教的名叫尤莱的卡尔美克人请求见我们司令,并向他报告了一个重要情报。尤莱报告说,那个哥萨克军士汇报的情况全是假的,他回到要塞后和他的同伙说,他曾经去了暴徒那里,看见了他们的首领,那位首领让他亲吻了自己的手,还和他谈了很长时间。司令听了立刻把这样哥萨克军士关了起来,让尤莱代替他的职位。哥萨克们得知了个消息,公开表示出极大的不满,并大声抱怨,而奉司令之命执行任务的伊凡·伊格纳季奇亲耳听到那些哥萨克说:“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只驻防军耗子!”要塞司令想在当天就提审这位犯人,但军士早就逃跑了,很显然,一定是他的同伙帮他逃跑的。
  一个新的情况发生了,这使要塞司令心里更加不安了。一个拿着造反通知的巴什基尔人被抓起来了,司令想借此机会再给军官开一次会,因此,他又想找一个正当的借口支走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但是,伊凡·库兹米奇是个老实人,心眼太少了,脑袋一时反映不过来,他除了了上次想到的借口以外,再也想不出别的新借口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你听我说,”他干咳了两声,继续说,“我听说盖拉西姆神父又从城里打听到了……”
第67章 普加乔夫叛乱 (2)
  “别胡扯了!伊凡·库兹米奇!”还没听他说完,老夫人就打断他的话,“你一定是想再开个会吧,又想找借口把我支开,好让你们继续讨论叶米里扬·普加乔夫的事,这次你可骗不了我了,休想!”
  伊凡·库兹米奇被她的这番话震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哟,我的老太婆!”他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么,你也得留下来开会,我们当着你的面开会也没什么障碍了。”
  “嗯!这就对了!老头子!”她调皮地说,“跟我耍小聪明,你还差得远呢。行了!去把你的军官叫来开会吧!”
  我们又聚在了司令家,伊凡·库兹米奇当着老夫人的面,宣读了普加乔夫给我们的通知。这通知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哥萨克代笔的。土匪首领宣称他要马上朝我们的要塞发起进攻,号召所有的哥萨克和士兵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并且劝告我们司令不要反抗,否则格杀勿论。这张通知的语言很粗鲁,但是语气很强烈,因此,可能会对一些老百姓起到恐吓作用。
  “这个大骗子!”司令夫人气愤地说,“他竟然敢这样威胁我们!难道还让我们敞开大门双手欢迎他们吗,是想让我们放下军旗,向他们投降吗?这群畜生!他难道没听说过我们已经从军四十多年了吗?上帝啊!什么场面我们没见过,难道世界上还有向叛贼投降的司令吗?”
  “当然没有了,”伊凡·库兹米奇说,“但是我听说,那些强盗已经攻陷了很多要塞了。”
  “看样子,他们是人多力量大啊!”希瓦卜林补充了一句。
  “好!我们现在就来看一看他们到有多厉害!”司令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去把库房的钥匙拿来,伊凡·伊格纳季奇!去把那个巴什基尔人带上来,让尤莱去拿一根皮鞭。”
  “等一等!伊凡·库兹米奇!”司令夫人站起来说,“我们把玛莎带到别的屋去吧,要不该吓着她了。说真的,我也不想看到严刑拷打,你们审问吧!”
  早在古代,审讯逼供的方式就已经深深根植在法典中了,以至于废除禁用刑讯逼供的命令一直没有起作用。大家都明白,罪犯的证辞是对于揭露其罪行是最重要的——但是这种想法一点根据都没有,甚至还与现在健全的法制体系完全相反,因为,如果被告不承认自己有罪,这根本无法证明他无罪,那么,如果被告承认了自己有罪,同样也无法证明他是有罪的。直到现在,我还偶尔能听到一些老法官不满于取消过去野蛮的习惯呢。即使是在今天,无论是法官还是犯人,都不会怀疑刑讯的重要性。因此,我们谁也没有对司令的这道命令感到吃惊。伊凡·伊格纳季奇把那个巴什基尔人押了上来(仓库的钥匙交给了司令的夫人保管),几分钟以后,犯人已经被带到了前厅,司令吩咐军官把他带进去。
  巴什基尔人艰难地跨过门槛(因为他当时带着脚镣),他摘下头上的高帽子,站在门边。我看了他一眼,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想,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他。他看起来有七十多岁,没有鼻子、没有耳朵,一根头发都没有,在应该长胡须的地方长的却是几根花白毛发。他个子矮矮的,人瘦得皮包骨头,但一双小眼睛就像火花一样,不停地闪烁。
  “嘿!”司令说,他从他的外表就认出了他就是1741年的暴动受刑者中的一个,“看来,你是一只狡猾的老狼了,以前就掉进过我们的陷阱里。看样子,你造反已经不止一次了,怪不得你的狗头剃得这么秃。过来!靠近点儿,老实交待,是谁派你来我们要塞的?”
  巴什基尔抬头望着司令,一句话都不说,就好像根本听不懂一样。
  “你怎么不说话?”伊凡·库兹米奇说,难道你根本听不懂俄国话吗?尤莱!用你们的话再问他一遍,是谁派他来我们要塞的?”
  尤莱用鞑靼语翻译了一遍伊凡·库兹米奇的问题,但这位巴什基尔人同样默不作声地抬眼望着他。
  “雅克西①!”司令说,“在我们这儿,不怕装傻的。弟兄们!把他那可笑的条纹袍子给我扒下来,使劲抽他的后背,尤莱,使劲抽!”
  说完,两个老兵立刻动手扒他的长袍,把那位苦命的巴什基尔人吓坏了,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他无奈地朝四面张望,就像是一只被小孩儿抓住的小怪物。其中一个老兵抓起了他的两只手,把他架了起来,尤莱挥动着手里的皮鞭,使劲抽打他的后背。这时,巴什基尔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模糊地听见了他求饶的声音,他摇了摇头,张开嘴,嘴里没有舌头,只能看见半截舌根。
  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件恐怖的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现在的时代里,而现在我又存活到了亚历山大皇帝统治下的仁政时代,我就会情不自禁地为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友爱原则的散播感到震惊。年轻人!如果现在我这个笔记本落到了你们手里,那么,请你们一定要记住,通过改善现有习俗而进行的改革,才是最有效、最稳定的改革。
  大家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大吃了一惊。“喂!”司令说,“看样子,我们从他口里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了。尤莱!把他押回仓库里去吧!先生们!我们还是再重新讨论吧。”
  于是,我们开始研究目前的形势。这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突然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看起来很紧张。
  “你这是怎么了?”司令迷惑地问。
  “先生们,坏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回答,“今天早上,下湖要塞失守了。盖拉西姆神父家的一个仆人从那里跑过来说的,他亲眼看到了下湖要塞被攻破的场面,要塞司令和当地所有的军官都被杀死了。所有的士兵都被他们俘虏了,那伙强盗马上就要到咱们这儿了!”
  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令我非常吃惊。下湖要塞的司令是一个温和而又文静的年轻人,我以前就认识他了。两个月前,他曾经带着他年轻的妻子从奥伦堡出发,来到过这里,还去过伊凡·库兹米奇家。下湖要塞离我们这儿大约有二十五俄里路,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普加乔夫袭击。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运便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快停止跳动了。
  “伊凡·库兹米奇!您听我说,”我真诚地对司令说,“我们的职责就是要誓死保卫要塞,这点毋庸置疑,但是,我们还要考虑到这里的妇女们的安全。请求您把她们安全送到奥伦堡,如果这条路还可以通过的话,要不然,您就把他们送到匪徒在短时间内打不到的安全地带。
  伊凡·库兹米奇扭头对他老伴说:“老太婆,你听我说!我们要把你送到远一点的安全的地方,等我们把叛匪打跑后,再接你们回来,行吗?”
  “唉,废话!”司令夫人说,“有炮弹飞不到的要塞吗?白山要塞就不安全了吗?上帝啊!咱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二十二年了,早就与巴什基尔人和吉尔吉斯人交过手了,没准咱们也能躲过普加乔夫呢!”
  “那好吧,老太婆!既然你相信咱们的要塞,那你就留下来吧。但是,我们的玛莎怎么办?如果我们能够抵抗匪徒或是有救兵来帮忙,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唉!如果叛匪攻破了我们的要塞,怎么办啊?”
  “嗯!如果那样……”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停住了,面色惨白。
  “不!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接过去说,他看得出,他的话起到了作用,这还是人生第一次,“玛莎不能留在这儿,必须把她送到奥伦堡,送到她教母那儿去。那里有足够多的士兵和大炮,城墙又是大石头堆砌的,我劝你最好和她一起去虽然你是个一老太太,但如果要塞被攻破了,我看你也未必能撑得住!“
  “行了!”司令夫人说,“就这样吧!我们把玛莎送过去。要是想把我送走,绝对不可能。说不去就不去!我这么大岁数了,不想和你分开,为什么还要到外乡去找一座孤坟!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死也要死在一起。
  “嗯,听起来有道理!那好吧!别耽误了,咱们马上去帮玛莎收拾行李,把她送走,明天一早就出发,虽然咱们人手不够,我还是要派几个士兵去送她,但是玛莎在哪儿呢?”
  “在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司令夫人说,“她一听说下湖要塞失守的消息,就觉得心里堵得慌,特别难受,我怕她病倒了。我的上帝啊!我们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立刻去帮女儿收拾行李了。我们在司令家继续讨论战略,但我已经不能再参与进去了,因为我什么都听不进去。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晚饭前回来了,他面色惨白,两只眼睛都哭红了。我们在一起吃饭,一句话都没说,比平时吃得更快了。
  与司令一家人道别后,我们就各回各家了。但是,我故意把佩剑落在司令家,以便有借口回去取,我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一个人在家。果然不出所料,她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迎接我,把佩剑交到了我手上。
  “再见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热泪盈眶地对我说,“他们要把送我到奥伦堡安全的地方去。祝您健康、幸福,或许上帝会作美,让我们有机会再见面。万一我们不能……”说到这儿,她便失声痛哭了起来。我拥抱着她。
  “再见了,我的天使!”我说,“别了!我的爱人!不管发生了什么,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最后的一丝牵挂和祈祷都会落在你身上!”
  玛莎已经泣不成声了,紧紧依偎在我的怀里。
  我热烈地吻了她,然后迅速离开了房间。
  ①雅克西:鞑靼话,“好”的意思。
第68章 猛攻 (1)
  首领啊,我的首领!
  从军抗战的首领!
  他当兵抗战三十又三载啊,
  我的那位小首领!
  唉!他没有得到厚禄,
  没有过上幸福的日子,
  没有赢得高官爵位,
  更没有得到赞赏。
  只得到,两根大木桩,
  只得到,一根槭木棒,
  只得到,一圈丝绞索。
  ——民歌
  那天,我整宿没有合眼,衣服也没脱。我计划着等天一亮就去要塞的大门口,因为那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会从那里路过。我想和她最后再道个别。我发现内心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与前段时间的沮丧相比,现在已经不那么难受了。朦胧而又甜蜜的希望、危险而又焦急的等待以及崇高的荣誉感,这一切都与离别的情感夹杂在一起了。不知不觉中,一个晚上就过去了。我刚要出门,房门就被推开了,一名士兵进来向我报告,说在我们地盘的那些哥萨克昨天夜里擅自离开了,并且把尤莱也偷偷带走了,而现在,在我们要塞周围,正有一大批不明来历的骑兵在巡行。于是,我立刻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现在不可能离开的事了,这更令我惊恐。我匆匆向他交待了几句,然后立即跑到司令家去了。
  当时,天已经亮了,我迅速跑在大街上,正当这时,突然听到有个人在后面叫我,我停了下来。
  “你去哪儿啊?”伊凡·伊格纳季奇跑过来说,“伊凡·库兹米奇现在在城墙那儿,派我来找你,普加乔夫来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离开了吗?”我担心地问。
  “没走成啊!去奥伦堡的路已经被拦住了,我们的要塞已经被围起来了。形势不妙啊!彼得·安德列伊奇!”
  我们到了城墙上面,那里是一片天然的高地,然后用木栅栏当成屏障。要塞的所有居民都聚集在了这里。驻防军威武地持枪站立着,昨天夜里,士兵已经把大炮摆在了那里。司令在屈指可数的队伍前面徘徊,眼前的危险令他无比激动。就在不远处的草原上,有二十多个人骑着马,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哥萨克,但他们当中也有巴什基尔人,只要看到猞猁皮帽和箭囊就知道了。
  司令检查了一遍我们的队伍,严厉地给士兵训话:“兄弟们!我们今天誓死也要保卫我们的女皇,我们要向全世界证明,我们才是真正英勇无畏的、忠心耿耿的好汉!士兵们高声应答,表示自己的忠心。希瓦卜林站在我旁边,紧紧着盯着敌人的军队。草原上那些骑马人,一看到要塞里有些动静,就集中在一起,像是在商量着什么。司令下达一道命令,让伊凡·伊格纳季奇把炮口瞄准那一群人,自己燃起引线,放了一炮。炮弹嗞嗞地响着,飞过了他们的头顶,射远了,一个也没打着。那些骑马人立刻散开逃跑了,消失在远方。草原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这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来到了城墙上,身边还跟着玛莎,因为她不想离开自己的母亲。
  “什么情况?”司令夫人说,“仗打得怎样了?敌人在哪儿呢?”
  “就在前面啊!”伊凡·库兹米奇说,“感谢上帝,一切都很顺利。怎么样?玛莎,你害怕吗?”
  “我不害怕,爸爸!”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说,“一个人在家待着更可怕。”这时,她看了我一眼,羞涩地笑了笑。我紧紧握住剑柄,想起了是她昨天把这把剑交给我的,好像它的使命就是保卫自己心爱的姑娘。此时,我的心非常激动,我把自己想象成为她的骑士。我迫不及待地想证明自己就是她值得信赖一生的人,因此,我正焦急地等待这重要时刻。
  正在这时,距离我们要塞半俄里的一个山包后面,又出现了一大群新的骑马人,紧接着,草原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骑着大车朝我们奔了过来,个个都佩带着矛盾和弓箭。其中有一个骑着白马穿着大红袍的人,手里提着一把出了鞘的佩刀,这个人就是普加乔夫。他停住了脚步,大家围在他身边,都在等待他下达命令,这时,有四个人以最快的速度骑马飞奔到我们要塞前面,我们一眼就认出他们了,他们正是我们的叛徒,其中一个人拿着一张纸,高举在头上,另一个人的矛尖上是尤莱的头,用力甩了一下,人头就扔到了栅栏里面,正好落在司令脚下,此时,叛徒们大声喊道:“大家别开枪!都站出来,到皇帝陛下这边来。
  “看我怎么揍你!”伊凡·库兹米奇喊道,“兄弟们!开火!”我们的士兵勇敢地放了一排扫射。那位举着书信的哥萨克晃了一下,跌下马倒在了地上。其他三人全都迅速撤离。我看了一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已经被尤莱那血淋淋的头颅吓呆了,也被轰隆隆的枪声震聋了,就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样。
  司令把士兵叫了过来,派他前去把那个被打死的哥萨克手中的字条取过来,士兵按照司令吩咐,牵回了那匹马,并把信交给了司令。伊凡·库兹米奇默读了一遍,一气之下把它撕成了碎片。此时,叛匪们显然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忽然,子弹在我们耳边飞了起来,有几支利箭已经射到了我们周围的土地上和木栅栏上。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说,“这儿没有你们女人的事,赶快把玛莎带走!瞧,她都快被吓死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早已被呼啸的子弹声吓呆了,她遥望着远处的草原,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大批人马,气势汹汹。然后,她对丈夫说:“伊凡·库兹米奇!一切听天由命,快把祝福送给玛莎吧!玛莎,快到爸爸身边去!”
  玛莎面色惨白,浑身直打哆嗦,她走到伊凡·库兹米奇面前,跪在地上,叩头头。司令在她胸前划了三次十字,然后把她扶了起来,亲吻了她,用梗塞的声音说:“好,我亲爱的玛莎!祝你幸福。向上帝祈祷吧!他不会丢下你的,如果你找到一个爱你的人,上帝一定会赐予你恩爱与和谐,要像我和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一样,幸福地活着。好了,再见了,玛莎!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快带她离开。(玛莎一下子扑了过去,抱住父亲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
  “我们也吻别吧!”司令夫人哭着对他说,“再见了,我的伊凡·库兹米奇!如果我曾经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请你原谅!”
  “再见了,再见了,老太婆!”司令拥抱着老伴,沮丧地说:“好了,就这样吧,你们快走吧!回家去!如果有时间,就给玛莎穿一件长裙。”
  司令夫人带着玛莎离开了,我目送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回过脸冲我点了点头。这时,伊凡·库兹米奇转过身,面对着我们,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敌人身上,叛匪们骑着马,聚成一团,紧紧地围着他们的首领,突然,不知怎么地,他们全都下了马。
  “现在,咱们一定要顶住,”司令坚强地说,“他们这是要向我们进攻了……”
第69章 猛攻 (2)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一阵巨大的尖叫声和吆喝声,叛匪们疯狂地朝我们的要塞跑了过来。我们给大炮装好了霰弹,司令命令士兵,等敌人跑到最近的距离时再突然放炮.。霰弹正好落在了人群的中央,叛匪们朝两边散开了,全都向后退,此时,只剩下首领一人冲在前面……他挥舞着锋利的军刀,听起来像是在给自己的手下壮胆……尖叫声和吆喝声停了一会儿,紧接着,又开始爆发了。
  “弟兄们!听我说!”司令说,“把大门打开,用力击鼓!弟兄们!前进,冲啊!跟我来!”
  司令、伊凡·伊格纳季奇和我,立刻冲到城墙外面,但是,被这种场面吓傻了的驻防军士兵们谁也没有动弹。“弟兄们!你们为什么还站在那里?”伊凡·库兹米奇大声喊道:“死就死了!怕什么,拿出军人的样子来!此时,叛匪们疯狂地冲上来了,攻进了我们的要塞。鼓声停止了,士兵们丢下了手里的枪,我一下子被撞倒了,但我又坚强地站了起来,又被那些叛匪们挤进了要塞。当时,司令的头部已经受伤了,被一大群暴徒围了起来,他们让他交出钥匙。我想冲过去帮忙,但是被几个强悍的哥萨克按在了地上,并用一根绳子紧紧地捆了起来,恐吓道:“一会儿有你好受的,竟然敢反抗皇帝!”我们被叛匪沿街拖着走,居民们都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面包和盐。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突然,人群中有个人大叫道:“皇帝正在广场上等着处理这些俘虏,并且接受你们的宣誓。”人民听后纷纷涌向广场,我们也就被赶到了那里。
  普加乔夫坐在司令家的一张圈椅上,身上穿着一件镶了金边的大红色哥萨克长袍。带着金穗的貂皮高帽扣在他头上,整齐地压着他的眉毛,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忽然,我发现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此时,哥萨克的首领们围在他身边。盖拉西姆神父一脸惨白,吓得浑身直发抖,他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十字架,他的样子就像是在为某个即将被判处死刑的人默默地祈祷。此时,广场上已经架起了很多绞刑架。当我们靠近绞刑架时,一些巴什基尔人赶走了围观的群众,押着我们去见普加乔夫。钟声停止了,广场上死一样的寂静。
  “你们谁是要塞司令?”冒牌皇帝问道。
  这时,人群中站出来一个我们的士兵,指着伊凡·库兹米奇。普加乔夫严肃地盯着他,对他说:“你为什么冒死公然反抗我,反抗你的皇帝?”
  当时,司令已经身负重伤,没了说话的力气,他使出了全身的最后一点力量勇敢地回答说:“告诉你!你根本不是我的皇帝,你是假冒的,你是叛贼!”
  普加乔夫面目狰狞,一挥手里的白手绢,几个哥萨克就抓起了老司令,把他拖到了绞刑架旁。绞刑架的一根横梁上,坐着一位残疾的巴什基尔人,手里拿着一根沉甸甸的绞索,他就是昨天夜里我们审讯的那个人。一分钟过后,可怜的伊凡·库兹米奇已经被他吊在半空中了。这时,他们又把伊凡·伊格纳季奇押到了普加乔夫面前。
  “请宣誓吧!”普加乔夫说,“对彼得·费多洛维奇①宣誓,表示忠心!”
  “不,你根本不是我的皇帝,”伊凡·伊格纳季奇肯定地说,重复了司令刚才说的话,“你这条狗腿,你就是叛贼,是假冒的皇帝!”
  普加乔夫又挥了一下白手帕,这位善良的中尉先生就便被吊在在他的老长官旁边了。
  现在,轮到我了。我勇敢地盯着普加乔夫,打算把我的那两位勇猛的同伴的话再重复一遍。正在这时,最令我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在叛徒的头目中,我突然看到了希瓦卜林。他把头发剃成了一个圆圈,身上穿着一件哥萨克长袍,走到普加乔夫旁边,在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普加乔夫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严厉地说:“吊死他!”。此时,绞索已经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默默地祈祷着,虔诚地向上帝忏悔我之前的所有罪过,祈求上帝可以拯救所有我爱的人。然后,我被叛匪拖到了绞刑架下面。
  “不用害怕!不用害怕!”那些刽子手不停地对我念叨着,我感觉,他们也许是是真心地给我打气。突然,听到一声喊叫:“快住手!该死的!等一下!……”刽子手立刻放下了绳索。我抬头一看,沙威里奇正跪在普加乔夫的脚下,“我亲爱的爹啊!”他痛苦地说,“吊死了我家少爷又能给您带来什么好处呢?求求您,放了他吧!我们会给您一笔丰厚的赎金的如果您想杀一儆百,那么,就把我这个糟老头子吊死吧!”
  普加乔夫朝刽子手打了个手势,他们便摘下了绞索,放了我,他们对我说:“你得到了我们的主的饶恕。”此时,我不敢说,我因为自己的获救了而兴奋,但是,我也不会说,我因为获救而失望。当时的我,多种情感夹杂在了一起。我又被带到了冒牌皇帝面前,他们把我按在地上,我跪在他面前,普加乔夫伸出了他布满青筋的手,“吻皇帝的手!吻皇帝的手!”周围的人朝我大声喊。但是,我绝对忍受不了这种侮辱,宁肯接受最残忍的酷刑。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站在后面,捅了我一下,轻声对我说,“别犟了!我的少爷,那算个啥呀?吐口唾沫,再去吻那个坏……(呸!)再去吻他的手吧!”我没有动弹。普加乔夫放下了手,冷冷地笑了一声说:“看样子,你的少爷都乐糊涂了,把他扶起来吧!”就这样,我被叛匪扶了起来,我自由了。我开始在一旁观看这场恐怖喜剧的表演。
  居民们开始宣誓,他们按顺序走到前面,亲吻一下十字架,然后真诚地向冒牌皇帝行礼。驻防军士兵们也站在那里,连里的裁缝们用他们的钝剪刀为他们剪掉辫子。他们抖掉身上的碎发,走到前面亲吻普加乔夫的手,就可以得到赦免,并收留他们入伙。这些仪式举行了三个多小时。最后,普加乔夫从围椅上站了起来,从台阶上走下来,哥萨克的小首领们一下子围了过去,牵过来一匹装有高贵的鞍子的白马。两名哥萨克把他扶上了马,他对盖拉西姆神父说,要去他家里吃中午饭。正在这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叫喊,几个土匪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拉到了台阶上,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一丝未挂,有个暴徒已经穿上了她的长马甲,其他人有的抬箱子,有的拿被子,衣服、茶碗以及所有生活用品都被掠夺走了。
  “老爷们啊!”可怜的老夫人喊道,“就让我的灵魂得到一些安宁吧!我亲爱的老爷子!把我带到伊凡·库兹米奇那儿去吧!”忽然,她抬头看见了她的老伴,已经被吊在了半空中。样子就像一个吸血鬼!她疯狂地怒吼了起来,“你们居然敢这样对他!我的亲人啊,伊凡·库兹米奇!你是一个勇敢的首领,普鲁士的军刀没有伤害过你,土耳其的枪弹也没有碰到过你,可惜你没有在勇敢的搏斗中牺牲,却白白地死在这帮土匪手中!”
  “让这个老巫婆闭嘴,不要再叫了!”普加乔夫怒斥道。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的哥萨克一挥刀,砍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一头倒在台阶上,就这样死了。
  普加乔夫骑着马离开了,民众也跟着他,在后面奔走。
  ①彼得·费多洛维奇:彼得三世,普加乔夫冒充的就是这个已经去世了的沙皇。
第70章 不速之客 (1)
  不速之客要比鞑靼人坏。
  ——谚语
  广场上已经没人了,只有我,依然站在那里不动,我无法把我的思想完全理顺,一系列的恐怖印象填满了我的脑袋,我变傻了。
  我最担心的就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还不知道她的情况怎么样,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有没有藏起来?那个藏身之处安全吗?……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走进了司令家……屋子里已经空了,桌椅、箱子全都被砸烂了,瓷器也被摔得粉碎,整个屋子被洗劫一空。我走到了玛莎的闺房,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我看见她的床被土匪们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柜也被打破了,屋里的东西全都被搬走了。一盏小灯还在神龛中发出微弱的光茫。窗框间悬挂着一面完美无损的镜子……此时,这间闺房的主人去了哪里呢?一个恐怖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我想像她已经陷入了土匪的魔掌……当时,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痛……我失声痛哭了,大声呼唤我心爱的姑娘的名字……正在这时,我听到一阵微弱的响声,一个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的女人从衣柜后面走了出来,原来是司令家的女仆巴拉莎,。
  “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她说,她双手一拍,“这是什么年代啊!太恐怖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哪呢?”我焦急地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姐还活着,她就藏在阿库琳娜·潘菲诺夫娜家。”
  “难道是在神父夫人家里吗?”我惊恐地大叫了起来,“我的天啊!普加乔夫正在去他家的路上呢……”
  我一下子冲出房间,迅速赶往神父家,脑袋全都被即将发生的恐怖事情占据着。那里传来了一阵阵吆喝声、歌声和笑声……普加乔夫正在和他的同伙饮酒作乐。巴拉莎在后面也跟着跑来了。我派她偷偷地把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请出来。一分钟后,神父夫人就来到了门厅,她站我的面前,手里拿了一只空酒壶。
  “求您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告诉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下落?”我焦急地问她。
  “她正躺在我的床上,在隔板后面。唉!彼得·安德列伊奇!玛莎差点被强盗迫害啊!谢天谢地,一切平安无事!那帮土匪刚坐下吃饭,忽然,那可怜的姑娘就睡醒了,哼哼了起来。这下可把我吓坏了。他们听到了声音,就问:‘谁在那儿叹气呢,老太婆?’我真诚地对那帮土匪鞠了一躬,说:‘那是我的侄女,皇帝陛下!她生病了,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了。’‘你的侄女年轻吗?’‘嗯,很年轻,皇上。’‘那把你的侄女带过来,让我看看吧,老太婆!’当时,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说:‘请!皇上!只是我那姑娘身子太弱,不能起床出来见您。’‘哦,那没关系!我自己过去看就行。
  ’结果那该死的土匪果真走到了隔板后面!他掀开帘子,用鹰一样的眼神向床上看了一眼。但幸好没有事……感谢上帝!信不信由你,我和我家老头子都已经准备去送死了。幸好她没认出他来。我崇高的上帝啊!我们真的等到了这一天!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伊凡·库兹米奇实在是太可怜!可又有谁会想到呢?……还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和伊凡·伊格纳季奇!害死了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为什么他们又放了你呢?你看希瓦卜林和亚历克赛·伊凡内奇,他们把头发剃成一个圆圈,现在正在我们家和他们一起畅饮呢!这些投机的家伙,没什么可解释的了!当我说到我侄女生病了的时候,你猜他们怎么着,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好象要给我的心捅上一刀似的。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出卖她,还真得感谢他们啊!”
  这时,传来了一阵客人们喝醉了的喊叫声,盖拉西姆正在召唤她给客人添酒,她只能去招呼客人了。“你快回家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她深情地对我说,“我现在没有时间照顾您了,那帮土匪正喝得烂醉,万一落到了哪个醉鬼的手里,那就惨了!再见吧!彼得·安德列伊奇!一切顺其自然吧!上帝会给我们留下一条路的。”
  神父夫人走了,我的心情也可以稍微平静一下了,返回家中。当我再次路过广场时,发现几个巴什基尔人正在绞架下面忙碌着,他们正在给吊死的人脱下脚上的靴子。我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因为我知道干涉他是也是徒劳的。匪徒们正在我们的要塞里乱蹿,打劫军官们的居所。到处都可以听到烂醉如泥叛匪们的吆喝声。我回到家中,沙威里奇正站在门口迎接我。
  “谢天谢地!”他一看见我便大声叫了起来,“我还担心你又被强盗抓走呢!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信吗?咱家的东西全都被那帮不要脸的家伙抢光了,衣服、床单、瓷器、日用品,全都被他们抢走了。太惨了!感谢上帝,还好他们把你放了!但是,我的少爷!你认来那个首领了吗?”
  “没认出来啊!他是谁?”
  “你怎么了少爷?难道你真的忘了那个在客栈里骗走了你的兔皮袄的酒鬼了吗?”那件兔皮棉袄还是崭新的呢,那家伙穿在身上连线都给绷开了!”
  我听了非常震惊了,的确,普加乔夫长得很像我的那位向导。我肯定普加乔夫就是他,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知道了他放我的原因。人的一生真的是太离奇了,我不得不为之感到震惊:我送给流浪汉一件兔皮棉袄,他居然可以从绞架下还我一条性命,而那个在客栈里游荡的酒鬼现在却可以围攻整个白山要塞,并且能够降服整个帝国!
  “你要吃点什么东西吗?”沙威里奇问,这是他的老习惯,“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我去外面找点吧,给你弄点吃的回来。”
  现在,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于是,我全力思考着。我到底该怎么办?要继续留在这个被土匪占领的要塞里吗?或是追随着他们,加入到他们的团队里,这无疑是一个军人的耻辱。我的使命要求我立刻在国家遇到危险的紧急关头尽全力效忠于祖国……但是,强烈的爱情却死死地抓住了我,迫使我无法离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当她的守护人和忠诚的卫士。虽然,我已经预感到现在的形势会很快发生变化,但我一想到她的处境非常危险,就会情不自禁地打起哆嗦来。
  这时,一名哥萨克走了进来,一下子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是奉命通知我的,说伟大的皇帝陛下要见我。“他在哪儿呢?”我问道,做好准备听他服从命令。
  “在要塞司令家。吃过午饭,我们就去老爷的澡堂子洗澡了,现在正在休息呢。不管怎么说,皇帝可都是一个大人物啊!他一顿中午饭就吃了两只烤猪崽,洗澡时,他不停地要求加火,烫得塔拉斯·库罗奇金都洗不了了,把桦树枝笤帚①交给了福马·彼克巴耶夫,自己到一旁用冷水不停地浇自己。别提了!他的言谈举止都与其他人不同……在澡堂子里,听说有人看见他胸口上有皇帝的印记,一边是一只双头老鹰,有一枚五戈比铜钱那么大,另一边则是他的头像。”我没心思驳倒这个哥萨克的言论,因为那是徒劳的,于是,我和他一起到了司令家。一路上,我想象着与普加乔夫见面时的情景,仔细思考,这次的见面将会怎样结束。我想,读者一定能猜到,我当时的心情并不是非常冷静的。
  当我们走到司令家时,太阳刚刚下山。绞架上挂着一些尸体,黑漆漆地,恐怖极了。司令夫人的尸体还抛在台阶上,两个哥萨克正在那里站岗。把我带来的那个哥萨克进去禀报一声,说我来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带我去一间小屋子里,那里正好是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昨天晚上依依不舍道别的地方。
  刚一进屋,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派不同的景象。桌子上铺了干净的桌布,摆满了精致的酒壶和杯子,普加乔夫和十几个哥萨克首领围坐在桌旁。
第71章 不速之客 (2)
  他们的头上全都戴着高皮帽,身穿五颜六色的哥萨克式长袍,一个个喝得烂醉,满脸通红,眼睛闪着火光,在他们当中,并没有看到刚刚叛变的希瓦卜林和那个士兵。
  “啊!大人!”普加乔夫一见到我就兴奋地说,“欢迎,向你表示敬意!我给你留了个座位子,请赏光坐下!”
  他的手下们挤紧了一些,给我腾出了一个位子。我一语不发,默默地坐了下来。紧挨着我的是一个体型匀称、模样俊俏的年轻的哥萨克,他给我斟了一杯普通的烧酒,我一口都没喝,我带着一颗好奇心观察着这伙人。普加乔夫坐在桌子的首席座位上,两只胳膊搭在桌面上,一只巨大的手托着长满了大黑胡子的下巴。他五官端正,样子非常随和,没有一丝凶相,看了让人很舒服。他时不时地转向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有时叫他伯爵,有时又叫他季马菲伊奇,有时又恭敬地叫他大叔。这些人像同志一样互相对待,对自己的领导没有一丝奉承的意思。他们尽情地畅谈今天的进攻和胜利,以及以后的行动。每个人都大肆吹嘘,发表自己的看法,也勇敢地反驳普加乔夫的言论。就在这次古怪的军事会议上,他们最终决定了要向奥伦堡进军,这个行动是绝对勇敢的,但是差一点就获得不幸的成功。他们当时就宣布了要在明天进军的决定。
  “好了!我的兄弟们!”普加乔夫说,“让我们在睡觉前唱首歌吧!楚马可夫,唱!挨着我的那个人便放嗓门,高亢地唱起了慷慨而又悲凉的纤夫之歌,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唱:
  别再喧哗了,我那绿油油的橡树林!
  请不要打扰我的宁静,
  我正在思考呢!
  明天一早,我这位年轻的汉子就要去接受审讯了,
  那威严的法官就是沙皇。
  沙皇亲自把我问:
  请回答我!你这个农民的儿子,
  你是和谁一起抢劫又偷盗?
  你的同党到底还有多少人?
  我正教的沙皇啊,仁慈的君主啊!
  我全都告诉你,说出实情,
  我的同党嘛,共有四个人。
  第一个同伙就是黑夜,
  第二个是一把明亮的钢刀,
  第三个是一匹快马,他与我同生死,
  最后一个就是一张永远被绷紧的弓。
  那一支支锋利的箭,就是我的信使。
  仁慈的正教沙皇夸奖我说:
  好样的!你这个农民的儿子,真棒!
  你勇敢地当强盗,也勇敢地正面回答我。
  我的孩子!我一定要奖励你
  为了你这胆大包天的行动,
  在那旷野的高岗上,赐与你一座宫殿,
  那是两根高耸的柱子和一根横梁。
  听了这些注定要上被绞架绞死的人唱出的绞架民歌,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感受。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节奏悠扬,给原本动听的语句添上了一抹慷慨的感情色彩,这所有的一切融合在一起,给这首民歌赋予了惊心动魄的诗一般的魔力,深深地震撼了我。
  这些客人又干了一大杯,站了起来,分别与普加乔夫道别。我想和他们一起出去,但普加乔夫拦住了我,对我说:“坐下!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我坐在他对面,双方都沉默了几分钟。普加乔夫的双眼盯着我的脸,左眼还经常眯成一条缝,露出了狡诈而又滑稽的神情。最后,他笑了笑,那笑容是多么地天真无邪。我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也笑了起来。
  “怎么样,我的大人?”他对我说,“你坦白说,当我的手下把绞索套在你脖子的时候,你一定快要吓死了吧?要不是你那仆人出来为你求情,我想你早就被吊在绞架的横梁上了。当时,我一眼就看出那个老东西了。嘿,阁下!那个把你带进大车店的人就是我们伟大的君主,你一定没想到吧?
  这时,他摆出出一副高傲的神秘的架势。他接着说:“你在我面前犯下了很大的罪过,但是,我可以饶了你,因为你曾经救过我,当我狼狈地逃避在后面追我的敌人时,你曾经帮且过我,所以我可以饶了你。走着瞧吧!等我恢复了我的整个帝国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赏赐你,你愿意为我效忠吗?”
  看着这个骗子样子,听了他的问题和他那目中无人的口气,实在是太可笑了,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他问我,皱起眉头,“难道你不相信我就是当今的君主吗?直接回答我,不要撒谎!”
  听了这话,我不知怎么回答好了。如果让我承认这个流浪汉就是我的皇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觉得这有损一个军人的形象。但是,如果我当面叫他大骗子,又一定会惹来杀身之祸;更何况,当我被敌人拖到绞架下面时,我曾想过在最气愤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敌人绞死,但是现在,如果我再想那么做,简直就是太鲁莽了。我迟疑了一会儿,普加乔夫一脸阴沉地看着我,等我回答他的问题。
  最终,军人的责任战胜了人性的弱点(直到现在,我还为那一刻的行为而感到自豪呢!),我回答他说:“请你听好了,我要说出我的真心话。你想想,我能叫你君主吗?你是个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说的是不是假话。”
  “那么,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把你的观点说出来。”
  “鬼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不管你是谁,你都在和人们开着一个极其危险的玩笑。”
  普加乔夫立刻瞥了我一眼,问道:“也就是说,你不相信我就是当今的沙皇彼得·费多洛维奇吗?”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好吧!那么一个勇敢的人就不会取得成功吗?你看,古代的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②,最后不是也当了皇帝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随你怎么想吧!反正你不能离开我,其他的事你不用管!谁有本事,谁就当君主。只要你答应为我效忠,我一定封你做大公爵、大元帅,你看怎么样?”
  “不!”我坚定地回答,“我生下来就是一个贵族,我曾在伟大的女皇面前宣过誓,所以,我是不会为你效忠的。如果你真为我好,想为我做些什么,那就让我回到奥伦堡去吧!”
  普加乔夫想了想,说道:“如果我今天放了你,也可以,但是至少要答应不反抗我!如何?”
  “我怎么会答应你这个请求呢?你明知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如果长官命令我去反抗你,我只能从命,没有其他选择。现在你当上了首长,你不是也要求你的手下一定要服从你的命令吗?当长官需要我做事的时候,我就不听,成何体统?现在,我的命握在你手里,你要是放了我,我就会感激你一辈子,你要是杀了我,一定会遭到上帝的审判。这些就是我对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真诚的回答使普加乔夫大吃一惊。“那就这样吧!”他说,在我肩膀使劲锤了一下。“放了就是放了,饶了就是饶了,天南海北任你去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最后请你明天来和我告别,好了,去睡觉吧!我也困了。”
  我走出了房间,走在大街上。寂静的黑夜,显得十分凄凉。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整个广场和绞架,要塞里一切都显得十分压抑。只有小酒馆的灯火还在闪烁着,远处传来了醉鬼的呼喊声。我抬头望了望神父的屋子,护窗板和大门已经关上了。看来,那间屋子里应该没有什么声音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子,沙威里奇正在为我的失踪而发愁,当他听说我重新获得自由的消息时,兴奋的样子简直无法形容。“感谢上帝啊!”他边说边在胸前划十字,“等天一亮,咱们就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我给你做了些吃的,你吃一点吧!我的少爷!吃完就去睡觉,不要有任何烦恼,就像在基督的怀抱中一样,一觉睡到大天亮。”
  听了沙威里奇的这番话,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丰盛的晚餐,身心疲惫地躺在了光秃秃的地板上,昏昏睡去了。
  桦树枝笤帚:俄国澡堂里用桦树枝笤帚洗掉身上的油污。
  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于1604年冒充已经去世了的皇子季米特里,率兵作乱,实际上是波兰贵族的一个傀儡。他曾经占领莫斯科,短时间内做了沙皇,后来被推翻,身败名裂。
第72章 别离
  美丽的姑娘哟,和你的相识,
  使我的心坎甜如蜜;
  悲伤的忧愁哟,和你的告别,
  使我心里多惨凄。
  就像是与灵魂在告别。
  ——赫拉斯可夫①
  大清早,一阵咚咚的鼓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了。我穿上衣服,来到了集合地,那里已经被普加乔夫的士兵包围了,就在绞架附近。绞架上还吊着昨天被处决的那几个人。哥萨克骑着马,士兵们肩上扛着长枪,一面面旌旗迎风招展,地上摆了几尊大炮,我还能认出我们的那尊大炮。当时,所有的居民全都聚集在了那里,恭敬地等着冒充的皇帝出来。司令屋子的台阶下面,一位哥萨克牵来了一匹白色的吉尔吉斯骏马。我用眼睛不停地寻找司令夫人的尸体。发现她被人悄悄地挪到了一旁,用草席盖上了。
  终于,普加乔夫出现在大门口。群众摘下头上的帽子,普加乔夫站在台阶上,真诚地向人们表示致意。一个首领给了他一个装有铜币的口袋,他把铜币撒了出去。百姓兴奋地冲到前面去捡,这样一来,肯定会有人受伤。普加乔夫被他的几个同党前后簇拥着,希瓦卜林就在他们中间。我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他只能在我的眼神中看到鄙视,因此,他也故意露出仇恨与滑稽的表情。普加乔夫立刻发现了我,朝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过去。
  “你听我说,”他对我说道,“你现在赶紧去奥伦堡吧!告诉省长和全体将军,让他们在一周以后迎接我。你要尽力劝告他们,让他们对我惟命是从,像忠臣一样迎接我,否则,他们休想逃脱我的刑法。好了,先生!你走吧!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他扭过头面对群众,一手指着希瓦卜林,大声说道:“我的孩子们!他就是你们的新长官,从今以后,一切都要服从他的安排,他要在这里保卫你们,保卫这这要塞,还要对我负责!”
  听了这番话,我吓了一跳。希瓦卜林要当这里的要塞长官,那么,我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定会被他霸占!天啊!她该怎么办啊!普加乔夫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士兵牵来了一匹马,还没等哥萨克上去搀扶,他就一个箭步上了马。
  正在这时,沙威里奇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只见他走到普加乔夫面前,递给他一张字条。我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普加乔夫高傲地问道。
  “你看一下,自然就会明白了。”沙威里奇回答。
  普加乔夫接过字条看了一会儿,显露一脸严肃的表情。
  “你的字怎么这么乱!”他终于说,“我的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我的秘书在哪儿呢?”
  一位身穿军服的年轻人飞快地跑到普加乔夫面前。
  “大声念出来!”普加乔夫说。
  我特别好奇,迫切地想要知道我的仆人会和普加乔夫说什么事情。秘书开始逐字逐句地大声念道:
  “两件长袍,一件是细棉布制成的,一件是丝质条纹的,值六卢布。”
  “这是什么意思?”普加乔夫皱着眉头问。
  “请让他继续念。”沙威里奇从容地回答。
  “一件细呢子绿色军服,七卢布;一条白色呢裤,五卢布;十二件带扣子的荷兰亚麻布衬衫,十卢布;一套茶具,外加食品匣子,两个半卢布……”
  “一派胡言!”普加乔夫打断了他,“食品匣子和带扣子的衬衫与我有什么关系?
  沙威里奇严肃地干咳了一声,解释说:“大人!这些是我家主人丢失物品的清单,被你的那些恶棍……”
  “你说谁是恶棍?”普加乔夫凶狠地问道。
  “是我不对,说漏了嘴,”沙威里奇回答,“不是恶棍,他们是你的兄弟,但是你的兄弟连偷带抢,拿走了我们的东西,请您别生气,马还有失蹄的时候呢!请让他把字条念完。
  “接着念!普加乔夫气呼呼地喊道。
  秘书继续念:“一床印花布被单和塔夫绸被面,四卢布;一件大红绒面的裘皮大衣,四十卢布。另外,还有一件我们在客栈送给君主的兔皮袄,四卢布。”
  “搞什么烂玩意!”普加乔夫气得两眼冒金星,狂吼了一声。
  说真的,当时我真为我那可怜的仆人捏了一把冷汗。他当时还想再多说几句,但是被普加乔夫打断了:“你居然敢和我扯这种芝麻烂事!”他愤怒地吼道,一把从秘书手里夺下那张字条,对准沙威里奇的脸,狠狠地摔了过去。“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不就是拿了你一点东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老东西!你的义务就是为这些弟兄们永远向上帝祈祷,因为你和你家少爷没有像那些叛徒一样被他们绞死……还什么兔皮袄!我就给你一件兔皮袄!我现在就下令让他们剥你一张老皮做件皮袄!你信吗?”
  “您随便,”沙威里奇勇敢地回答,“我是一个奴仆,我的责任就是要对我家主人的财产负责。”
  看样子,普加乔夫有一些原谅他的意思。他调头离开了,没再多说一句话。希瓦卜林和首领们跟在他后面,土匪们也按顺序离开了要塞。人民一起走上前,欢送普加乔夫。只有我和沙威里奇两个人还站在广场上,沙威里奇手里还攥着那张清单,样子极其难过。
  他发现我和普加乔夫的关系很融洽,就想趁机把东西要回来,但是最终没有成功。我还骂了他一顿,因为他这种为主人尽忠的做法帮了倒忙。骂完他,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还有心思笑,我的老爷!”他痛苦地说道,“等到我们再要添置这些物品的时候,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我匆忙赶到了神父家,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神父夫人一见到我就告诉了我一个不好的消息。昨天晚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突然发了高烧。她现在还躺在床上,说着胡话。神父夫人把我带到了她的房间。我悄悄地走到她床边,她的脸色难看得令我大吃一惊。得了重病的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在那里陪了她很长时间,神父和他善良的夫人好像在一旁不停地安慰我,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恐怖的想法不停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个陷入暴徒中的可怜的孤女啊,她的处境是多么地悲惨,而我又爱莫能助。一想到这些,我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希瓦卜林!一想到恐怖的希瓦卜林,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痛苦。普加乔夫任命他当要塞司令,而这位不幸的姑娘不就正好落入他的魔掌了吗,必然会成为他发泄的对象,他一手遮天,为所欲为。我该如何对付他呢?如何帮助我的玛莎呢?如何从这个恶棍的魔掌中把她解救出来呢?我只有一个办法了:我决定立刻前往奥伦堡,尽最大的可能促使他们帮助我们解放白山要塞。我和神父以及他的夫人道了别,把那个我眼中的妻子交给了他们。我托起玛莎的手,深情地吻了她,眼泪不停地往外涌。
  “再见了!”神父夫人说,“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也许等到太平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请不要忘记我们,记得常写信。我们可怜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现在只有你一个能安慰她、保护她的亲人了。”
  我离开了神父家,来到了广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绞架,深深地向它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白山要塞,前往奥伦堡,沙威里奇在后面紧紧地跟在我。
  我边走边想,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我回头一看,有个哥萨克从要塞的方向骑着马朝我们跑了过来,还抓着一匹巴什基尔马的缰绳,他在很远的地方就朝我打手势。我停了下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他是我们的一个士兵。他到我面前,下了马,把手里的另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我,真诚地说道:“大人!我们的首领要把这匹马赏给您,还有刚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这件羊皮大衣(马鞍上捆着一件羊皮袄)。还有,”说到这儿,他已经口齿不清了,“他还要赏赐给您……半卢布银币……但是,我刚才丢在路上了,请您原谅。”
  沙威里奇斜着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然后气愤地对他喊道:“丢在路上了?那你怀里是什么东西在叮当响啊?你这个没良心的!”
  “我怀里有叮当响的声音吗?”士兵不慌不忙地反问了一句,“老爷子,上帝可以作证!那个响声是马笼头上的铜片碰出来的,哪儿有半卢布的银币啊?”
  “行了!”我打断了他们的争吵,“麻烦替我向派你来的那位大人表示感谢,你在回去的路上再找找那枚银币,要是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
  “哦,谢谢您,我的大人!”他回答,调转马头,“我会为你向上帝祈祷!”
  说完,他便迅速返回,一只手插进衣兜,很快就消失了。
  我穿上了送来的皮大衣,骑上骏马,沙威里奇就坐在后面,说道:“你看,我的小少爷!我对那个大骗子的请求不是白费力气吧!那个土匪一定是感到羞愧了。虽然这匹巴什基尔的长腿劣马和羊皮大衣值不了多少钱,还顶不上那帮土匪抢走咱们的东西的一半,但是,终归这些东西用得上,从那恶狗身上能拔下一撮毛也是好的。”
  ①赫拉斯可夫:(1733-1807)俄国著名诗人。这里的诗句引自他的诗作《别离》。
第73章 围城 (1)
  占领了牧场和高山,
  他像一只在空中盘旋的苍鹰,
  居高临下。
  下令在营地后面埋下伏兵,
  暗藏无数大炮,
  攻城之战将要在今夜打响。
  ——赫拉斯可夫①
  当我们快到达奥伦堡的时候,看到了一群剃光了头、带着脚镣的囚犯,他们的脸上都有罪犯的烙印。他们在许多残疾的边防军的监督下,辛苦地做工事。有的人从壕沟里运走的泥土,有的挖土。水泥工匠站在土城上搬砖头、修城墙。城门口处的卫兵把我们拦住了,说是要检查我们的身份证,一名中士听说我们是从白山要塞来的,便立刻把我们带到了将军的家。
  我们在花园中看到了将军,当时他正在检查苹果树,秋风刮走了所有的树叶。他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花匠共同协作,给树干裹上抵御风寒的草席。他一脸安详,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情。他欢迎我们来到他的领地,向我问了一些我亲身经历的恐怖事件。我悉数告诉了他,花匠老人一边修剪枯枝,一边认真地听我讲述。
  “我可怜的米龙诺夫!”当我讲完这段悲惨的故事以后,他深深地感叹道,“太可惜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军官啊!米龙诺娃夫人是一位多么善良的女人啊,她腌的蘑菇味道非常好!上尉的女儿玛莎现在怎么样了?”
  “她还留在白山要塞,由神父一家帮忙照顾。”我回答说。
  “唉!”将军叹了口气说,“这样可不行,很不妥。不论什么情况,都别想指望那帮土匪会按纪律行事。这可怜的姑娘怎么办啊?”
  我说:“白山要塞离这里很近,也许,将军大人,您要是迅速调兵去解救那里的居民……”
  将军摇摇头,表示否定,觉得我的方法不妥。“再等等,看看情况,”他说,“我们必须好好计划一下。以后再请你过来喝茶,今天我这里要开一个军事会议,你可以在会上向我们汇报一下普加乔夫这条恶狗和他的军队的所作所为和现状。现在,你去休息一下吧!”
  我走到了将军分给我的房间,沙威里奇早就在那儿收拾屋子了,当时,我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在会上的汇报。读者一定能猜到,这个会议既然对我的命运有着非常大的影响,我一定不会迟到的。我准时到达了将军家。
  在将军家中,我遇到了一位当地的大官员,好像是一名海关关长。他满面红光,体型胖胖的,已经很老了,身穿一件锦缎长袍。他询问我一些被他称为教亲的伊凡·库兹米奇被普加乔夫绞死的具体经过。他时不时地打断我的描述,突然问出一些奇怪的问题,发表一些悲伤的议论。从他的言行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天生具有敏锐观察力的聪明人。
  这时,被邀请来开会的人全都到齐了。这些人当中,除了将军以外,其他人都不是军人。大家围着桌子座下了,仆人给每个人都倒满了茶。将军详细地为大家讲述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到了现在,先生们!”他继续说,“我们必须做出决定,应该采取哪种策略打败土匪:是进攻还是防守?两种方法都有各自的优缺点。进攻则可以速战速决,防守则保险一些……好!请在座的各位按照法定的流程发表各自的意见,也就是说,从最小的官阶开始说。准尉先生!”他看着我说:“请您第一个发表意见。”
  我站起身来,用简短的语言描述了一下普加乔夫和他手下那帮土匪的状况,并且十分肯定地说,那个冒充的皇帝是无力抵挡我们的军队的。
  在场官员的表情告诉了我,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意见,他们认为,这些言论只不过是年轻人的鲁莽与逞能罢了。大家议论纷纷,我清晰地听到有人小声说:“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将军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我说:“准尉先生!所有的军事会议上,第一个发言的总是会主张进攻的,这都快成一条规律了。”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下面,我们继续听取各位的意见。六品文官先生!请您说一下您的宝贵意见。”
  那位身穿锦缎长袍的老人迅速喝下第三杯茶水,对将军说:“我的大人!我觉得我们应当不攻也不守。”
  “那怎么能行呢,六品文官先生?”迷惑的将军反问道:“不攻,便守,没有其他的用兵之计了。”
  “大人!我们采用收买的策略。”
  “啊?嘿嘿!您的意见真是高啊,把收买当成一种策略,虽然可行,我们就采纳您的意见,用七十个卢布,高额悬赏,买下那条恶狗的脑袋,出一百个……我们可以从秘密经费中……”
  “等到那时,”税务局长插话说,“如果那帮土匪不把他们的首领带上手铐和脚镣献给我们,那么,我就是一头纯正的吉尔吉斯大公羊,就不是六品文官了。”
  “我们还是再考虑一下这个策略吧!”将军说,“但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采取军事上的必要措施的。先生们!请按法定程序发表你们的意见吧。”
  大家的观点全都与我的相反。官员们一致认为军队靠不住,取得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说什么我们一定要谨慎行事这类的话语。他们都认为,用大炮在前面作掩护,躲到城墙后面才是必胜的策略,比所有的士兵暴露在广阔的平原去撞大运要理智得多。
  最后,将军听完了所有人的意见后,抖掉了烟斗里的灰,对大家说:“各位!我应该说明一下,我个人是完全赞成准尉先生的观点的,因为他的高见是以正确的战术为基础的,几乎所有进攻的策略都要比防守的策略优越得多。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开始装烟斗。此时,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我骄傲地看着在座的其他人,他们却在私底下交谈,所有的不满和不安全都挂在了脸上。
  “但是,各位先生!”将军装完烟斗,深深地叹了口气,吐出一口浓烈的白烟,继续说道:“我不敢一个人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因为我受命于当今的女皇陛下,对这里有坚守阵地的重大责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我同意在座各位大多数人的意见,现在,我决定,我们采取最理智、最安全的策略,即坚守城池,等待围攻,依靠炮兵的力量,如果有可能,再加上短暂的突袭,彻底打败敌人。
  这回,轮到那些大官们嘲笑我了。会议结束后,我无法令自己不认为这位尊敬的将军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我为此而感到惋惜,他居然放弃自己的观点,向那些一点没有做战经验的外行意见屈服。
  开完这次重要的军事会议后,过了几天,我们就得到了一个消息,普加乔夫果然说到做到,开始向奥伦堡进攻了。我站在城墙上,眺望普加乔夫的队伍。我发现,他们的力量从我上次亲眼看到他们进攻以来,已经增加了足足有十倍之多。他们还增加了炮兵队,这些是普加乔夫在攻陷了几座小型要塞以后缴获来的。我忽然想起了军事会议上的重要决定,已经预料到了我们将要很长一段时间都困守在奥伦堡的城里,我按奈不住内心的悲痛,差点流下眼泪。
第74章 围城 (2)
  我不想在这里描述奥伦堡之围,因为那属于历史学科,并不属于我的家庭纪事。在这里,我只简单地说几句。这次围攻,由于我们这里考虑得不够周全,导致所有居民遭到了敌人的攻击,他们忍饥挨饿,经历了各种苦难。我想,你们一定能猜到,当时奥伦堡的生活绝对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一切都由上帝安排;物价迅速增长,大家不停地抱怨;炮弹凶猛地落在城内,落进人家的院子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即使是普加乔夫的进攻也不会令百姓感到紧张了。
  当时,我非常烦闷。时间一天一天地流走,我收不到白山要塞寄来的信,所有的道路都被切断了。我无法忍受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分离。我没有任何方法得知她现在的情况,生死都不确定,一想到这些我就心痛。能消愁我苦恼的唯一办法就是驾一匹快马出城,和敌人打游击。幸好普加乔夫送给我一匹好马,感谢她的好意,我和它一起分享我那可怜的食物,我每天骑着它冲到城外,与普加乔夫的骑兵们互相厮杀。
  由于敌人吃得饱,喝得足,马匹又养得好,因此,在这种交锋中,他们一直占优势。奥伦堡的精疲力尽的骑兵根本无法战胜他们。我们的士兵饥肠辘辘,没什么经验,偶尔也会到城外去和敌人交战,根本无法取胜。但是,厚厚的积雪妨碍了他们迅速而又有效地反抗敌军分散的骑兵。大炮在城墙上面没有规则地乱放了一地,但是,如果想把这些大炮拖到城外,又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马匹非常瘦弱,经常会陷在雪地里无法前进。我们这边的军事力量就是这样的。现在的一切,都是奥伦堡的大官员提出的谨慎而又明智的上上策。
  有一次,我们居然幸运地打退了敌方的一支人口众多的军队,我们在后面穷追不舍,我骑马追上了一名没跟上队伍的哥萨克。我刚要举起手中的土耳其军刀朝他的脖子砍下去,他却忽然摘下帽子,大声喊道:“您好啊!彼得·安德列伊奇!上帝保佑!”
  我被这句话震住了,一眼就认出了他,原本这个人就是我们的士兵,看到她,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你好啊!马克西梅奇!”我激动地对他说,“你离开白山要塞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时间,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昨天刚从那里出来的,我有一封信要给您。”
  “什么信,在哪儿呢?”我激动地说。
  “在我衣兜里。”马克西梅奇边说边把手插进怀里,“我答应了巴拉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把这封信亲手交到您手上。”说完,他递给我一张折好了的字条,然后立刻策马离开。我打开信,战战兢兢地默读了下面的内容:
  上帝忽然夺走了我双亲。从今往后,在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一个亲人了,也没有能保护我的人了。我只能请求您了,因为我知道,您一直都希望我过得好,并且您是一个乐于帮助他人的人。我向上帝祈祷,希望这封信一定要送到您的手中,马克西梅奇答应我一定会把信送到您手中。巴拉莎在马克西梅奇那里听说,他曾经好几次从远处看见您在城门外打游击战,说您根本不管死活,也不替那些为您默默祈祷的人着想。我生病了,卧在床上很长时间。当我恢复健康以后,那个顶替了我父亲位子的、管辖这里的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就威胁盖拉西姆神父,让他把我交给他,逼我和他成亲。
  我现在住在我原来的家,他派人密切监视我的行动。他说,他曾经救过我,因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曾经对普加乔夫谎称我是她的侄女时,他没有揭穿我。但是,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嫁给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这样的人。他对我非常残忍,还威胁我,如果我不同意,他就把我交给那帮土匪,到那时,我就得和莉莎维塔·哈尔洛娃②的下场一样了。我求他给我三天的时间,让我好好考虑考虑,三天以后,如果还不同意嫁给他,那他就要对我不客气了,绝不心慈手软。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只有您现在能保护我了,请您速来拯救我这个可怜的孤女吧!请您一定要得到将军的允许,带着全体指挥官速来这里相救,如果有可能的话,请您也亲自来一趟。
  忠于您的可怜孤女
  玛利亚·米龙诺娃
  读完了这封信,我简直要疯掉了。我使劲抽打我那匹可怜的马,火速飞向城里。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想尽所有能解救她的办法,但是没有一个最好的策略。进了城,我直接去了将军家,迅速来到了他的宅子。
  当时,将军正在他的办公室徘徊,嘴里叨着烟斗。一看见我,他站住了。也许是被我的脸色吓到了,他热情地询问我火速前来的原因。
  “将军!”我对他说,“我这次特地跑来求您,把您视为我的亲生父亲,求您,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不要拒绝我的请求,因为这件事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
  “什么事,我的孩子?”将军吃惊地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你尽管开口!”
  “大人!请您允许我带上一个连的士兵和五十名哥萨克,去白山要塞铲除土匪。”
  将军听了这话,凝望着我,他也许认为我是在抽疯(估计这种想法没有错)。
  “怎么了?想去白山要塞铲除土匪吗?”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打赢的,”我急切地回答说,“只求您允许我去。”
  “绝对不行!小伙子!”他摇了摇头说,“我们距离那里很远,敌人很容易就能切断你们和交通干线的联系,到时候,你们就会进退两难,再彻底击垮你们的队伍。交通干线一旦被敌人切断……”
  我一听他又想和我说军事理论,我便害怕了,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米龙诺夫司令的女儿,”我对他说,“今天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她向我们请求救援,因为希瓦卜林苦苦逼她,三天之内要嫁给他。”
  “真的吗?有这等事?唉!希瓦卜林是个地地道道的大骗子,早晚有一天他会落入我的掌心,到时候我要在24小时内审判他,然后拉到城墙上给他毙了!但是现在,还得再忍一忍……”
  “忍一忍?”我急得大叫了起来,“可是他马上就要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了啊!……”
  “哦!”将军说,“那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先让她暂时当一下希瓦卜林的老婆,至少他现在可以保护她,等以后我们把他给枪毙了,上帝啊,到时候,我们再给她找个优秀的男人,那个俊俏的小寡妇一定不会守空闺的,我的意思是说,小寡妇要比大姑娘更容易找丈夫。”
  “我宁可死了,也不会让她嫁给希瓦卜林!”我发疯似的冲将军喊。
  “哦!”老将军说,“现在我可明白了,原来你是爱上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如果这样,那就得另当别论了。唉,可怜的年轻人啊!但是,我还是不能允许你带走一个连的士兵和五十名哥萨克,因为那种远征是愚蠢的、不明智的,我绝对不能贸然承担这个责任。”
  我低下头,感到彻底绝望了。突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正像小说家经常说的那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引自赫拉斯可夫的长篇诗作《俄罗斯颂》(1779)。
  莉莎维塔·哈尔洛娃:下湖要塞司令的妻子,貌美如花,被俘后,得到普加乔夫的宠幸,不久被普加乔夫的左右处死。
第75章 叛匪的村庄 (1)
  狮子虽然本性凶狠,但当时它已吃饱。
  “你为何要光临我的洞巢?”
  它温和地问道。
  ——苏马罗可夫①
  我离开了将军的家,迅速回到自己的住所。沙威里奇刚一见到我,就象往常一样,没完没了地劝我:“我的小少爷!你总是爱和那帮烂土匪算账,这是您应该干的事吗?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那就太不值了!如果和土耳其人或是瑞典人作战,倒是可以接受,但你现在要和这帮人斗,说出来都觉得丢人!”
  我打断了他的话,问道:“我现在还剩下多少钱了?”
  “好多呢!有的是!”他洋洋自得地说,“那帮土匪翻遍了咱们所有的箱子,但是还是没有找到我藏好了的钱币。”他边说边从袋子里拽出一条长长的针织袋,里面全都是银币。
  “行,沙威里奇!”我对他说,“给我一半行吗,剩下的全都归你了。我要去一趟白山要塞。”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善良的沙威里奇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难道你连上帝都不怕了吗?现在,所有的道路都被那帮土匪堵死了,你怎么走啊?又能去哪儿呢?就算你不顾自己的死活,可也得想想你那可怜的父母啊!你要去哪儿?做什么?你再稍微等几天吧!等我们的援兵一到,把那帮土匪抓走,到了那个时候,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是,我已下定决心,绝对不会改变坚强的意志。
  “你不用再多费口舌了,”我对我的仆人说,“我一定要去,必须得走,你不要替我难过,沙威里奇!上帝保佑,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你要记住,你不要总是怪自己,千万不要不舍得花钱,需要什么尽管去买,不要嫌贵,我把这些钱送给你,如果三天以后,我还没有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少爷?”沙威里奇打断了我,“要我放您一个人出去,门儿都没有!如果您非要去,就算您骑马,我走路,我也要跟着你,绝对不能放您一个人去不管不顾,如果没有您,我一个人待在这个石头城里还有什么用啊?难道是我抽疯吗?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的少爷!我是绝对不能离开您的!”
  我知道,再和他争论是毫无用处的,于是,我让要他去收拾行装,一起上路。过了三十分钟,我便骑上马离开了,沙威里奇也骑了一匹瘦弱的瘸腿马,是围城时的一位好心居民没要一分钱送给他的,因为那个人家实在是没有口粮喂养它了。我们一起走到城门口,哨兵让我们通过了,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奥伦堡。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们的路要经过贝尔达村,那里是普加乔夫的驻扎地。眼前的笔直的大道已经被积雪覆盖住了,但是,广阔的雪原上随处可见奔驰的马匹留下的痕迹。我抽打着马匹,迅速前进,沙威里奇很难追上我,远远地落在后面,不停地喊道:“慢点,少爷!求您了,上帝保佑!您慢点吧,我这匹老马追不上你那匹长腿骏马,着什么急啊?您又不是去喝喜酒,这不是在往刀口上撞吗,我们眼看就要……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别害我了!……我的上帝啊!我家少爷快要完蛋了!”
  一会儿,我就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贝尔达村的灯火了。我们走进了大峡谷,这里是这个村庄的一道天然屏障。沙威里奇跟在后面,不停地抱怨。我本希望可以顺利地绕过村子,但是,朦胧中站在我面前五位壮汉,手里拿着棍棒,他们是普加乔夫驻扎地的前沿哨兵,让我们停下来。
  我不知道他们的口令,想侥幸偷偷地绕过去。但他们迅速把我围起来了,其中的一个人抓住了我的马笼头。我迅速从刀鞘中抽出军刀,砍在了他的脑袋上,他的厚皮帽救了他,他站在那里晃了几下,松开了马笼头。其他四个人吓得立刻逃跑了,我趁机使劲鞭打我的马,飞奔而去。
  渐黑的深夜原本可以使我摆脱所有的危险,但当我突然回头看时,沙威里奇却没在后面跟着我,我那倒霉的仆人骑着那匹瘸腿马是绝对不可能摆脱那几名强盗的,这可怎么办啊?我在原地等了他一会儿,他还没有出现,我敢肯定他被土匪抓走了,于是,我调转马头,回去救他。
  我迅速向峡谷前进,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见了喧哗声,还听到了沙威里奇的叫喊音。我赶了过去,又回到刚才阻拦我的那几个土匪中间。沙威里奇就在那里,他们把他拽了下来,正要把他捆起来。他们一看见我,非常兴奋,大声喊着朝我扑了过来,他们一下子就把我从马上拖了一来。其中的一个人好像是他们的首领,对我们宣布,要马上押解我们到皇上那里。他还补充说道:“看我们的皇上不给你们点颜色的,立刻把你们绞死,或是等到明天早上。”我一点都没有反抗,沙威里奇也跟我一样,任他们摆布。几个哨兵就洋洋自得地押着我去了。
  穿过大峡谷,我们走进了村庄,当时,灯火通明,到处是喧嚣声和吆喝声。我看见大街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但是,朦胧的夜色中没有人发现我是一名奥伦堡的军官。我们被哨兵直接带到了一座位于十字路口处的农家宅子里。门口摆放了几只盛满了酒的大木桶以及两门大炮。
  “这里就是皇宫。”一个农民对我说,“我们现在就去通报一声。”说完,他就走了进去。
  我瞥了一眼沙威里奇,这位可怜老人正在胸前不停地划十字,默默地祈祷着。我等了很长时间。终于,那个农民走出来了,严肃地对我说:“进去吧!我们的皇上让把你们押进去。”
  我走进了宅子,也就是那位农民所谓的皇宫。屋子里点燃了两枝蜡烛,墙上贴满了金黄的壁纸。但是,桌椅、洗脸盆、行巾、屋角处的灶台、搁碗筷的柜子,这些都是最普通的农家物件。普加乔夫庄重地坐在一尊圣像下面,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皮帽子,双手叉在腰间。他后面站了几位得力助手,显得极其恭敬。看样子,这个抓来了一个奥伦堡军官的信息挑起了这帮土匪的好奇心,于是,他们摆出严肃的姿态来面对我,想要痛快地处置我这个罪犯。普加乔夫一眼就认出我来了,马上把原本威武的姿态收了起来。
  “啊,原来是你啊!”他兴奋地说,“这是什么意思?上帝怎么又把你送到我这儿来了?”
  “我是要去办一点私事,从这儿路过,但是你的人却把我拦住了。”
  “哦?什么私事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普加乔夫认为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和他说自己的私事,于是让他的助手先出去一会儿。大家都听了他的话,只有两个人还站在那里。
  “没关系,你就大胆说吧!,就当他们不存在。”普加乔夫说,“你放心,我没有什么事是会瞒着他们的。”
  我低着头,瞥了他们一眼,他们就是假皇帝的两个心腹。其中一位是老态龙钟的驼背老头,下巴上有一大把花白胡子,除了身上的斜挎在灰色长袍上的一条蓝色绶带以外,再也没有什么显眼的地方了。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另一个人,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肩宽体胖,看起来四十五岁左右。一大把浓密的大红胡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灰眼睛,大大的鼻头看不到鼻孔,显眼地立在脸中间,额头和脸颊上长满了红色的斑点,这一切使他那张硕大的麻脸上显露出一种无法言语的神情。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衬衫和一条吉尔吉斯式的长袍以及哥萨克的大肥灯笼裤。我后来才知道,第一位心腹是逃跑了的班长别洛波罗多夫②。第二位就是阿方纳西·索柯洛夫③(绰号“爆竹”),他是个流放犯,曾经三次从西伯利亚的矿山逃跑。虽然当时我心里非常焦急,但我所处的环境激起了我丰富的想象力。但是,普加乔夫打断了我的思绪,热情地问道:“说吧!你离开奥伦堡,去干什么私事?”
  此时,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意,上帝第二次把我带到了普加乔夫面前,这便给我创造了实施我的计划的完美机会。我决定趁此良机,没有时间仔细考虑,我便回答普加乔夫说:我要去白山要塞挽救一个孤女,她现在正在受人欺侮。”
  普加乔夫眼睛一亮,“我的手下居然有人胆敢欺凌一名孤女!”他提高嗓门大声喊道,“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别想逃过老子的手掌心!说,那个人是谁?”
  “是希瓦卜林。”我回答说,“他抓走了神父家中的一位生了病的姑娘,那位姑娘你也见过,现在逼她在三天内嫁给他。”
  “好啊!我要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个希瓦卜林。”普加乔夫气愤地说,“必须让他知道,在我的手下,去欺压一个百姓,有什么好下场!简直无法无天了,我一定要吊死他!”
  “请允许我插一句嘴,”那个“爆竹”用沙哑的嗓子说,“你匆匆下令委任希瓦卜林当白山要塞的司令,现在又要匆匆下令吊死他,你任命了一个贵族当哥萨克的首领,已经得罪了哥萨克,现在又听信谗言要杀了他,肯定会吓跑所有贵族的。”
  “贵族根本不可怜,不需要我们的同情!”挎着蓝绶带的老头说,“杀了希瓦卜林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你最好仔细审问一下这位奥伦堡军官,他来这里做什么?如果他不视您为皇上,那么,他凭什么向您申冤呢?如果他承认了您就是皇上,那他为什么直到今天还在奥伦堡城里,与你的敌人站在统一战线呢?要不先把他送到刑讯室去审审吧,把那儿的火烧得旺一些,我觉得,这位年轻的少爷是奥伦堡的首领派来的密探。”
  听了这话,我觉得这个老家伙的言论没有任何漏洞。一想到我居然会落进了这种人的手里,我就感到后背冒凉气。普加乔夫看出了我内心的慌乱。
  “怎么样,少爷?”他使了个眼色对我说,“听起来,我的这位大元帅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普加乔夫这种幽默的口吻给了我很大的勇气。我平静了下来,慢慢地回答说,我现在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他有权任意处置我。
  “好!痛快!”普加乔夫说,“那你告诉我,现在你们那儿的情况如何?”
  “上帝保佑!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好?”普加乔夫反问道,“你们的老百姓快要饿死了!”假皇帝说的的确是实情,但我必须信守誓言,于是撒谎说:“那些都是谣言,奥伦堡城里的储备非常充足。”
第76章 叛匪的村庄 (2)
  “你听!”老头抓住了我的话柄,进一步逼问,“他居然敢当面撒谎,所有逃出来的难民都说奥伦堡正在闹饥荒,并且瘟疫盛行,那里有的人还吃死人,能有死人吃就算是运气好的了。但是这位少爷偏说那里储备充足。皇帝,如果你想吊死希瓦卜林,那么,也必须把这个人一起吊死,并且放在同一个绞刑架上,省得他们争风吃醋!”
  这该死的老头的言论动摇了普加乔夫。幸好“爆竹”出面反驳他。
  “行了吧,纳乌梅奇!”他对那个老人说,“你整天就知道杀人,装什么好汉?你的心是什么样的啊。你自己都快进棺材了,还要害死别人,你还嫌你欠下的血债少吗?”
  “你可真会卖乖啊!”别洛波罗多夫立刻反驳道,“你会真这么慈悲的心肠?”
  “是的,我是有罪,”他说,“这只手(说到这里,他攥紧了铁骨般的拳头,撂起袖子,露出满是黑毛的宽肩膀),我这只手的确杀过很多人,流了很多基督信徒的血,但我杀的全都是我的仇人,不是客人。老子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在大道上、密林中,并不是在什么屋子里的火炉边,我杀人,用的是斧子和铁锤,从来不用女人那样的谗言杀人。”
  老头儿转过身去,嘟囔了一句:“烂鼻孔犯人!……”
  “你小声嘀咕什么?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爆竹”大声吼道,“看我不撕破你的鼻子!你等着!上帝开恩,早晚有一天也让你的鼻子闻闻火钳的味道……你小心着点儿,别惹我扯掉你的胡子!
  “我的两位大元帅!”普加乔夫严肃地说道,“你们俩别吵了!如果奥伦堡的那群恶棍能在同一个绞刑架下面断气,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如果我们的公狗互相撕咬起来,那可就糟了。行了!你们讲和吧!”
  “爆竹”和别洛波罗多夫都不说话了,恐怖地对视着。我感到必须找一个岔开话题的机会,否则结果会对我非常不利。于是,我满面笑容,对普加乔夫说:“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向你表示感谢了,幸亏你送我一匹马和一件皮大衣,要不然我就没有机会进城了,肯定会冻死在半路上。”
  这招果然有效,普加乔夫立刻兴奋了起来,挤眉弄眼地对我说:“有借有还嘛!你老实告诉我,被希瓦卜林欺侮的那个姑娘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她是我的未婚妻啊!”我回答说,我觉得当时的气氛很和谐,就没有再隐瞒。
  “你的未婚妻?普加乔夫大声嚷道:“为什么不早说啊?好!我给你们办喜事,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顿!”说完,他扭头对别洛波罗多夫说:“你听好了,大元帅!我和这位少爷是老朋友了,我们坐下来一起吃晚饭吧,人在早晨要比晚上清醒,到底怎么处理,明天再说吧!”
  我原本想谢绝他的邀请,但是没有办法,两位年轻的哥萨克姑娘和房东的女儿已经动手给我们的桌子铺好了台布,端上来了新鲜的面包和汤,还有几瓶葡萄酒和啤酒。就这样,我第二次和普加乔夫以及他那恐怖的助手们共进晚餐了。
  我被迫成了这次酒宴的目睹者,一直到深夜,最后,桌上的人都喝醉了,普加乔夫无精打彩地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手下们站了起来,示意我离开他。我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了。“爆竹”让卫兵把我带到审讯室里,沙威里奇也在那儿,卫兵把我俩反锁在了屋里。我的仆人目睹了一切之后,魂都快吓飞了,因此一句话也没和我说。他躺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停地唉声叹气,最后,终于睡着了。而我心里有万种思绪,整宿没有合眼。
  第二天清晨,普加乔夫派人带我去见他。他的大门口停放着一辆三匹鞑靼马拉的豪华雪橇,街上聚集了一大群人,我在前厅里碰见了普加乔夫,他穿着一身旅行装,穿了一件皮大衣,头戴一顶吉尔吉斯式的高皮帽。昨天晚上的那几位助手恭敬地跟在他后面,和昨天晚上我看到的神情完全不一样。普加乔夫兴奋地和我打招呼,并且邀请我和他一起坐在雪橇上,我们坐了进去。
  “向白山要塞出发!”普加乔夫对站在一旁准备赶车的鞑靼人说。我的心咚咚直跳,马儿立刻跑了起来,铃铛哗哗直响,雪橇疾驰在路上……
  “等一等!等一等!”一个熟悉的声音冲我们大喊,我抬头一看,沙威里奇迎面跑了过来。普加乔夫让车夫停了下来。“彼得·安德烈伊奇,我的少爷!”我的仆人喊道,“别把我扔下不管!别把我扔在这帮土……”
  “哟!老东西!”普加乔夫说,“我们又见面了啊!好吧,坐到驾台上去吧!”
  “谢谢,我的皇上!谢谢,我亲爱的老爷子!”沙威里奇爬上驾台,激动地说,“上帝保佑您能长命百岁,因为你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我会一辈子为您向上帝祈祷,我保证,我再也不提那件兔皮棉袄了。”
  那件兔皮棉袄一定会把普加乔夫惹毛的。幸好,这位假皇帝没听见,要不就是假装不理睬这个不恰当的提示。马儿飞快地跑了起来,路边的百姓肃穆地行脱帽礼。普加乔夫也对他们点头致敬。一会儿,我们便驶出了村庄,在平滑的大道上疾驰着。
  我想,你一定能猜到我当时的感受。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和那个我心爱的姑娘见面了,我原以为我会永远失去她。我想象着我们见面时的美好情景……我也想着坐我身旁的普加乔夫,我的命完全被他掌握着,由于一段古怪的缘份,我和他产生了神秘的关系。我回忆起了他滥杀无辜、嗜血成性的事迹,但是现在,他居然为我挺身而出,帮我解救我心爱的姑娘。当时,普加乔夫还不知道,这位姑娘就是白山要塞上尉的女儿,我担心满怀仇恨的希瓦卜林会向普加乔夫揭发她的身世,也许普加乔夫会通过其他的方式了解实情……如果那样的话,我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会怎么办呢?我打了一个寒颤,连发根都竖起来了……
  突然,普加乔夫打断我的思绪,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少爷?“
  “怎么会没有什么可想的呢?”我说,“我是一个军官,也是一个贵族,昨天还和你为敌,今日就和你坐在同一辆雪橇上赶路,而我一生的幸福全都掌握在你手里了。”
  “怎么?”普加乔夫追问道,“难道你害怕了?”
  我回答道:“我既然被你赦免过一次,从今往后,我不但希望得到你的原谅,甚至还希望你能帮助我。”
  “你说对了,上帝开恩,你这次真说对了!”假皇帝兴奋地说,“你看,我的手下全都斜着眼睛看你,那位老头儿今天还坚持说你是奥伦堡的密探,说是要审问你,把你绞死,但我没同意。”他压低了嗓子说,不让沙威里奇和那个鞑靼人听见,“我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杯酒和兔皮棉袄,你看,这足以证明我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老魔头吧!”
  这时,我想起了攻占白山要塞的场面,但当时觉得没有必要和他辩论,于是什么都没说。
  “奥伦堡的人是怎么谈论我的?”普加乔夫停了一会儿,继续问我。
  “他们说你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不用说,你已经出名了。”
  普加乔夫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神情。
  “太对了!”他兴奋地说,“我所向披靡,奥伦堡的人都知道尤泽耶瓦战役④吗?当时,我打死了你们那儿的四十个大将军,俘虏了四支军队。你觉得,普鲁士国王有能力和我斗吗?”
  这个土匪开始吹嘘起来,我听了觉得特别好笑。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我问他,“你觉得你能打败费里德里希⑤吗?”
  “打败费多尔·费多洛维奇⑥吗?没问题!我连你们的那批将军都打败了,而他又被你们打败了。直到今天,我就没打过一次败仗。走着瞧吧,我还会攻打莫斯科的!”
  “你想攻打莫斯科?”
  假皇帝想了想,低声对我说:“上帝才知道啊!我的路窄得很,身不由己的事情很多,我手下的人全都自作聪明,他们都是盗贼,我必须时刻提防着,只要我打一次败仗,他们肯定会把我的脑袋献出去,给自己捞回一条狗命。”
  “说得太对了!”我对他说,“现在还有时间,干嘛不趁早甩开他们,去乞求女皇陛下的宽恕呢?”
  普加乔夫苦苦地笑了笑。
  “不行啊!”他无奈地回答说,“现在去忏悔已经晚了,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既然做了,就要坚持到最后,也许真的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不是也曾经在莫斯科也当过皇帝吗!”
  “那他下场怎么样,你知道吗?他被人们顺着窗户扔了出去,剁成了肉泥,烧成了灰,装在炮筒里,一炮轰了出去!”
  “你听我说!”普加乔夫豪迈地感慨道,“我给你讲个故事,是我在很小时候,一个卡尔美克老太太给我讲的。有一天,一只老鹰问乌鸦:‘乌鸦!为什么你能活到三百岁,而我最多只能活到三十三岁呢?’乌鸦回答说:‘亲爱的老鹰!那是因为你喝的是鲜血,而我吃的却是腐尸。’老鹰想了想,继续问道:‘那我也改吃腐尸试试看。’‘好!’老鹰和乌鸦一起飞走了,它们看见一匹死马,于是飞下去落在了死马身上。乌鸦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夸是人间美味。老鹰也啄了一口,吃了几口后,老鹰拍拍翅膀,对乌鸦说:‘不行!老兄!吃三百年的腐肉,还不如一次喝饱鲜血呢,到时候再听上帝的安排吧!’你觉得这个卡尔美克的故事怎么样?是不是有很深的寓意呢?”
  我回答说:“很有意思,但是,在我看来,我认为烧杀抢劫就像是在吃腐肉。”
  听了这话,普加乔夫楞住了,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于是,我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这时,鞑靼人唱起了悲伤的歌曲,旋律凄凉惆怅。沙威里奇坐在驾台上直打瞌睡。我们的雪橇在寒冬平坦的大道上疾驰……
  突然,我看见亚伊克河陡峭的河岸上的一个小村子,周围被栅栏围着,还有一座小钟楼——又过了一刻钟,我们驶进了白山要塞。
  苏马罗可夫:(1717-1777),俄国古典主义戏剧家。此诗句为普希金模仿苏马罗可夫的《寓言》自编出来的。
  别洛波罗多夫:(?-1774),普加乔夫的一位亲信,是攻占喀山的功臣,1774年于莫斯科被处以死刑。
  阿方纳西·索柯洛夫:(1714-1774),普加乔夫的一位亲信,出身农奴家庭,曾经三次越狱,后于奥伦堡被判罚终身苦役,1773年,受奥伦堡当局之命去普加乔夫军中策反,他反而被普加乔夫收买,屡立战功,1774年于莫斯科被处以死刑。
  尤泽耶瓦战役:尤泽耶瓦是距离奥伦堡一百二十俄里处的一个村庄,1773年普加乔夫在那里打败了沙皇政府派去救援的奥伦堡军队。
  费多洛维奇:此处似指费里德里希二世(1712-1786),1740年成为普鲁士霍亨索伦王朝的国王。
  费多尔·费多洛维奇:是费里德里希的不准确的俄国叫法。
第77章 孤女
  就像园子里的苹果树呀,
  砍掉了树梢又拔掉了枝丫,
  就像我们可怜的公爵小姐呀!
  她死了爹,又没有了妈,
  谁还会来将她来打扮,
  谁还会来将祝福赐予她。
  ——婚礼歌
  我们的马车驶到了司令家的台阶前,当地的百姓一听到普加乔夫的铃铛声,便三五成群地跟在我们的马车后面跑。希瓦卜林走出屋子,前来迎接这位假皇帝。他穿了一身哥萨克的服装,留了一大把胡子。这个虚伪的叛徒搀扶着普加乔夫下了马车,毕恭毕敬地表达自己的忠心和喜悦之情。当他看到我时,流露出了慌乱的神情,但他马上镇静了下来,向我伸出友好的手,说道:“你也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了吗?早就该这样!”我扭过头不理他,什么都没说。
  我们一起走进了那间早已熟悉的屋子,已故司令的军官证书依然挂在墙上,勾起了我许多痛苦的回忆,我心里难过极了。普加乔夫坐在一张沙发上,而那沙发正好是伊凡·库兹米奇经常打磕睡的地方,那时,他老婆没完没了的唠叨就像是催眠术。希瓦卜林亲自给普加乔夫倒了一杯烧酒。普加乔夫喝下去后,一手指着我,对他说:“你也给这位少爷倒一杯吧!”希瓦卜林乖乖地把托盘端到我面前。但我又一次把头一歪,没有理他。他一下子慌了手脚,他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如此精明的他一定看出普加乔夫对他的不满了。他紧张地站在普加乔夫面前,而看我则是用怀疑的表情。普加乔夫问了一些要塞的情况,又问了问敌人的动静,不一会儿,突然问道:“告诉我,兄弟!你把一个什么样的姑娘押起来了?把她带过来,让我看看。”
  希瓦卜林吓得脸色惨白,像个活死人。
  “我的皇上!”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亲爱的陛下!她根本没有被关押……她生病了……现在就躺在她的房间里。”
  “那好,带我去看看吧。”假皇帝边说边站起身来,没有任何借口阻拦了,希瓦卜林只能带着普加乔夫去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紧紧地跟在后面。
  走到楼梯处,希瓦卜林停住了,他对普加乔夫说:“皇上!您可以随便命令我,但是,请您别让一些不相干的人进我妻子的卧室。
  听了这话,我气得直哆嗦。
  “你的意思是说你结婚了?”我质问希瓦卜林,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别生气!”普加乔夫对我说,“我来管这事,但是你,”他扭头对希瓦卜林说:“千万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别跟我兜圈子,不管是不是你妻子,我想带谁去看,就带谁去!大人!请跟我进来!”
  走到了玛莎闺房的门口,希瓦卜林又停住了,结结巴巴地说:“我的皇上!我必须要向您事先说明,她正在发高烧,已经烧三天了,整天说胡话。”
  “把门打开!”普加乔夫严厉地说。
  希瓦卜林在衣兜里翻了半天,说没带钥匙。普加乔夫抬腿用力一踹,门锁就坏了,门被打开了,我们一起走了进去。
  一看到玛莎,我就愣住了,她穿着一身破旧的农家姑娘穿的裙子,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面色惨白,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她面前摆了一罐水,上面有一块面包。她一看见我就浑身颤抖,大声叫了起来,我完全忘记了我当时的姿态。
  普加乔夫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希瓦卜林,冷笑道:“你设计的这间病房倒是挺新颖的嘛!”说完,他走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面前,温柔地对她说:“告诉我,我的宝贝儿!你的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丈夫?”她反问道,“他根本不是我丈夫,我永远不会嫁给他的!如果没有人来这里救我,我宁肯去死!也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普加乔夫狠狠地瞪了希瓦卜林一眼。
  “你竟然敢骗我”他气愤地说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你知道我要怎样处置你吗?”
  希瓦卜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时,我非常鄙视他,这种鄙视远远超越了仇恨和愤怒之情,看着这个贵族趴在这个哥萨克逃犯的脚下,我感到恶心极了。
  终于,普加乔夫心软了,对希瓦卜林说:“我就饶了你一次,但你要记住,下次要是再犯这种错误,我连这次一起和你算账!”
  说完,他转过身,态度极其温和地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说:“出去吧!我美丽的姑娘!我赋予你自由,我就是这里的皇帝。”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看了他一眼,一下子猜到了这个人就是杀死她亲生父母的凶手。她抬起双手,遮住了脸庞,一下子晕倒了,我朝他扑了过去。但就在这时,我的老相识巴拉莎突然跑了进来,她立刻上前搀扶小姐。普加乔夫走出了这间闺房,我们三个一起下楼到了客厅。
  “怎么样,先生?”普加乔夫洋洋自得地说道,“咱们挽救了一位美丽的小姑娘!你觉得我们要不要把神父请过来,让他给自己的侄女办婚事?要是有可能,我来做主婚人,让希瓦卜林做伴郎,咱们一起痛快地喝一顿,吃一顿,——然后一关房门!”
  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听了普加乔夫的建议可把希瓦卜林气坏了。
  “皇上!”他疯狂地大声喊道:“我有罪,我骗了您,但是,格里尼约夫也把您骗了,那个姑娘根本不是神父的亲侄女,她是这个要塞攻破后,被绞死的伊凡·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
  普加乔夫快气炸了,用火一样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迷惑地问我。
  “希瓦卜林说的是全都是事实。”我坚强地回答。
  “可是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点啊!”普加乔夫说,脸色沉了下来。
  “请你想一想,”我回答说,“我怎么能当着你手下的面说上尉的女儿还活着呢?他们一定会活活地把她吃掉的,什么都救不了她,她一定会丧命的。”
  “这倒是,”普加乔夫笑着说,“我手下的那些酒鬼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可怜的孤女的,神父夫人骗了他们,这样做也挺好的。”
  “请你听我说,”我趁他心情好的时候接着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你,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上帝可以作证,我非常愿意用我的生命来回报你现在为我做的所有事情,只希望你别让我去做有一些有损于我的人格和基督徒良心的事情,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是我的大恩人。请你将好事做到底,放了我,让我带着这位可怜的孤女离开吧,走上帝给我们安排的路吧!不管你将来在什么地方,不管你过得怎么样,我一定会为你向上帝祈祷,拯救你那有着罪恶的灵魂……”
  看样子,普加乔夫那严厉的内心已经被我这番话打动了。
  “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他说,“既然放了就放了,绝不反悔,这是我一贯的作风,带着你心爱的姑娘离开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幸福地在一起的。”
  他立刻命令希瓦卜林,给我发一张通行证,可以自由通过他管辖内的所有关卡。希瓦卜林彻底绝望了,他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普加乔夫去视察整个要塞了,希瓦卜林在后面陪着她。我借口说收拾一下行李,准备上路,便留在屋里。
  我跑到了玛莎的闺房里。门关着,我敲了一下。
  “谁呀?”巴拉莎问。
  我回了话。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用柔美的声音冲门外喊道:“你等一下,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正在换衣服,你去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吧!我随后就到。”
  我听了她的话,转身去了盖拉西姆神父家。神父和神父夫人跑到外面迎接我,因为沙威里奇已经事先把事情告诉了他们。
  “您好啊!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神父夫人高兴地说。“上帝保佑,我们又能见面了!您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们可是天天挂念着您呢啊!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这个可怜的姑娘,您不在她身边,她可是吃尽了苦头啊!……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和普加乔夫有这么好的交情呢?他为什么没绞死你呢?上帝保佑,这还要感谢这个土匪……”
  “行啦,老太婆!”神父打断了她,“别把你知道的事全都胡说八道地搬出来,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啊!少说两句。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快请进,您能来真是给寒舍添光啊!好久都没看见您了!”
  神父夫人把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款待我,并且不停地唠叨。她给我讲了希瓦卜林怎样逼着他们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交出去的,又讲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是怎样痛苦地跟着他走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是怎样通过她的仆人巴拉莎和他们保持联系的(巴拉莎可是一个机灵鬼,她有办法让士兵们听她的话),她又是怎样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出谋划策写一封信给我的,等等这类事,神父夫人不停地唠叨。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我便用只言片语描述了我这段时间的经历。当神父和他夫人一听到普加乔夫已经知道我们骗他的时候,立刻在胸前不停地划十字。“上帝保佑啊!”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说,“求上帝尽快赶走这片乌云吧!唉!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什么都没说,真是个坏人啊!”
  这时,门被推开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了进来,她那苍白的脸颊上带着一丝微笑,她换下了那件破旧的连衣裙,穿上了过去的衣服,简直漂亮极了,又朴素又大方。
  我一把抓起她的手,很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我俩凝视着对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都在保持沉默。两位主人立刻觉得他们在这里有些碍眼,于是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抛开世间所有的烦恼,尽情地聊着说不完的甜言蜜语。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给我讲了自从白山要塞被攻陷后,她遭遇的所有事情,描述了她的悲惨处境和无赖的希瓦卜林给她带来的痛苦。我和她一起回忆昔日幸福美好的时光……我俩都流下了深情的泪水……
  最后,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她,把她一个人留在由希瓦卜林管辖的白山要塞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去正在被围困的奥伦堡,那里的百姓正在经受巨大的苦难,也是不可能的。现在,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劝她去我父母的村庄,和他们一起生活。开始她有些犹豫,因为她知道我严厉的父亲不接受她,这点令她非常担心。我努力劝服了她,因为我知道,收留一个为国家献出宝贵生命的军人的女儿,我父亲一定不会拒绝的,因为他觉得这是他的使命和荣幸。
  “亲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最后我说,“我把你看成我的妻子了,所有不幸的灾难把我们紧紧地联结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再把我们拆开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乖乖地听我说完了这一切,没有半点羞涩的姿态和虚伪的推托。因为在她心里,已经认定了她的命运从此要和我的命运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了。但她一再强调,只有在得到我父母的允许之后,她才能嫁给我。我同意了她的建议,我俩疯狂地、深情地亲吻了,我俩的所有计划,就这样决定了。
  一小时以后,士兵给我送来了一张通行证,上面有普加乔夫潦草的签名,这个士兵还带来了口信,让我去他那儿一趟。我去了,当我见到他时,他正准备离开。当我和他——这位除了我一人以外,其他人视他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和令人所有人都敬畏的大人物——道别时,心里顿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为什么要隐瞒实情呢?此时,我打心底里同情他,真心希望把他从他手下的那帮土匪的包围中拽出来,趁我现在还有机会,救他一命。希瓦卜林和百姓们紧紧地围在我们周围,妨碍了我内心的所有思绪。
  我和他友好地道了别。普加乔夫发现了人群中的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坚起一根手指头,好像是在吓唬她,还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然后坐进了马车,吩咐车夫向贝尔达村出发。马车启动了,他又一次伸出脑袋,对我大声喊道:“再见了,少爷!也许咱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后来,我们果真又相遇了,但是,那是一个怎样的场合啊!……
  普加乔夫回去了。我站在那里很久,凝望着这片白茫茫的草原,他乘坐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远方。百姓也都回家了,希瓦卜林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回到了神父家,收拾好了所有行李。我一刻都不想再耽误了。我把行李全都装进了司令的一辆破旧马车里。车夫很快就准备好了马车。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还要去和埋在教堂后面的坟墓告别,那是司令和司令夫人的墓地。我原本想陪她一起去,但她要我留下,她想一个人去。几分钟以后,她回来了,脸上还挂着泪珠,眼泪不停地往外涌。马车开到大门口,神父和他夫人站在台阶上送我们。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还有巴拉莎一起坐在车上,沙威里奇坐在驾台上。
  “再见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的宝贝!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勇敢的雄鹰!”神父夫人说,“一路顺风!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俩幸福的!”我们的马车启动了,透过司令家的窗户,我看见希瓦卜林站在那里,他的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仇恨的恐怖神色。我不想在一个输给我的仇人面前耍威风,于是扭过头不看他。终于,我们走出了要塞的大门,永远离开了白山要塞。
第78章 拘铺
  “请别生气,少爷!我这是在执行公务,
  我必须马上把您送进牢房。”
  “那好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但我想事先把这桩公案说清楚。”
  ——克尼亚什宁①
  今天早上,我还在思念着我心爱的姑娘,为她担惊受怕,而现在,她竟然意外地和我依偎在一起,这太离奇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像一场春梦。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马路,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看样子,她还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因为我们的心实在是太累了。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来到了一个仍然被普加乔夫统治的要塞。我们要在这里换马,马车很快就装备好了,一个被普加乔夫授命为司令的长满大胡子的哥萨克手忙脚乱地为我们服务,显得极其殷勤,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幸好有我们车夫的饶舌,他们还以为我是皇帝的宠臣呢。
  我们继续向前走,夜幕慢慢降临了。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小镇,根据那个大胡子司令说,这里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正想和普加乔夫会师。站岗的哨兵把我们拦住了,问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车夫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是皇帝的教亲和他夫人。”忽然,一大群骠骑兵把我们团团围了起来,不停地骂着难听的话。“滚下来!你个鬼教亲!”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班长冲我叫大声喊,“看我不给你好看的!还有你太太!”
  我跳下马车,要求士兵带我前去见他们的长官。士兵们一看到我是一位穿着军服的军官,立刻停止了谩骂。班长要带我去见少校,沙威里奇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我,小声自言自语道:“你当皇帝的教亲有什么用啊!刚跳出一个火坑,立刻又掉进了开水锅……上帝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马车缓缓地跟在后面。
  过了五分钟,我们走到一间亮堂堂的宅子跟前。班长吩咐卫兵在外面看着我,他进去通报少校。不大一会儿,他就出来告诉我,说少校没时间接见我,还命令把我拘捕起来,关在牢里,但是可以把我的太太带进去。
  “什么意思?”我近乎疯狂地大叫起来,“他疯了是吗?”
  “不太清楚,大人!”班长回答说,“我们少校大人只命令我把您送到拘留所里去,再把太太带到他那里去。就这样,我的大人!”
  我冲上了台阶,士兵没拦住我,于是我就冲进了屋子。当时,六七个骠骑兵正在那里玩牌,少校正好做庄。我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他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就是前段时间在辛比尔斯克赢走我很多钱的那个人。看到他,我感到多么惊讶啊!
  “真是太巧了!”我大声喊道,“伊凡·伊凡内奇!真的是你啊?”
  “哎哟!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怎么是你?是哪阵风把你吹进来的?你从哪儿过来的?欢迎欢迎!我的老弟,想不想再和我玩玩牌?”
  “不玩了!我想请你最好给我找个房间。”
  “你要房间干什么?住在我这里不就行了。”
  “不行啊,我不是我一个人来的。”
  “哦,那就把你的同伴也叫来吧!”
  “不是同伴,我还带了……个太太。”
  “太太?你从哪儿弄来的?哟!我的小老弟!”(说到这儿,他吹了一声口哨,听起来十分幽默,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而我却感到很尴尬。)
  “那好吧!”佐林继续说,“就这样吧,我给你个房间,真是太可惜了!……要不然,咱们还像以前大喝一顿……嘿,勤务兵!快把普加乔夫的教亲夫人带进来,让我看看!别让她生气?告诉她,不用害怕,我是个好人,绝对不会欺负她,只能让他高兴。”
  “你是什么意思啊?”我对佐林说,“什么叫普加乔夫的教亲夫人?她是为国家献出生命的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我刚把她从土匪那里搭救出来,现在正想送她到我父亲的村庄去,就让她住在那儿。”
  “这么说,刚才我手下报告说抓了个人,原来就是你呀!多有得罪,请原谅,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会儿再都告诉你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让那个可怜的孤女静一静吧,你的手下可把他给吓坏了。”
  佐林立刻下达了命令,他走到门外,亲自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道了歉,并且说是一场误会,然后又吩咐班长把她请到当地一家最好的旅馆去了,而我,就在他那儿过夜了。
  我们饱饱地吃了顿晚饭,等到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就把我这段时间的惊险奇遇告诉了他。佐林认真地听我讲,当我说完后,他摇了摇头,说道:
  “我的老弟!所有的一切都挺好的,只有一点不太好:真是活见鬼了,你为什么非要结婚呢?我是一个正直的军官,不想看你被欺骗。你要相信我,结婚可是一件傻事!整天围在老婆屁股后面团团转,在家抱孩子,有必要吗?哎,让结婚见鬼去吧!你听我说,明天就和那个上尉的女儿分手。通往辛比尔斯克的所有道路都被我扫干净了,路上肯定安全。明天你就把她打发到你父母的村庄去,你就留在我管辖的军队里吧。奥伦堡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也别去了,万一你不幸再次落到那帮土匪手里,可就别再想脱身了。就这么办吧,我敢保证,你迷恋他的痴情劲儿很快就会消失的,一切都会顺心如意,多好哇!”
  虽然我不完全赞成他的观点,但我觉得,我身为一个军人,我的使命就是要留在女皇陛下统治的军队里,所以我决定,听从佐林的劝告,把我心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送到我父亲那儿去,而我就留在他这儿。
  沙威里奇上前帮我脱衣服。我对他说,要他准备明天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送走。他不同意:“什么意思,我的少爷?难道我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吗?谁来伺候你?我怎么向你父母交待啊?”
  我太了解沙威里奇的倔脾气了,只能好言相劝,用真诚的话才能说服他。
  “我的老朋友,阿尔希卜·沙威里奇!”我深情地对他说,“你就不要拒绝我了,帮我做些善事吧!我在这儿根本不需要人伺候,但是,这么长的旅途,如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没有你的照顾,我一定会不踏实的。你伺候她,也就是在伺候我,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一有机会,我就会和她结婚。”
  沙威里奇双手用力一拍,露出吃惊的神色。
  “结婚?”他反问道,“你刚多大啊,就想着结婚?你父亲会怎么说?你母亲会怎么想啊?”
  “他们会同意的。”我坚定地回答,“等他们完全了解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以后,就一定会同意我和她结婚的,这还得指望你啊!我父母信任你,你就替我在他们面前说几句好话吧!求求你了,好吗?”
  这老头儿果然被我感动了。
  “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他无奈地回答,“你想结婚,虽然年龄有些小,但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确是个好姑娘,错过了她也是罪过啊。要不这次就依了你吧!我护送您心爱的天使回家,再向你父母汇报一声,娶一个这么好的姑娘是不需要嫁妆的。”
  我再三感谢了沙威里奇,当天夜里,就和佐林睡在一起了。我心里非常激动,有着说不完的话,于是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刚开始,佐林还有激情和我聊天,但是,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基本上不说话了,断断续续地,最后,他用打鼾声来回答我的问话了。我只能闭嘴,一会儿,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她,她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于是马上同意了。佐林的军队在同一天也要出发,离开这个小村庄,一刻都不能延误。于是,我立刻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道了别,把她交给了沙威里奇,又请她帮我给我的父母带一封信。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再见了!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她压低子嗓子说,“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直到我走进坟墓,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围站着一大群人,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表达内心的情感。她终于离开了,我带着沉痛的心情回到了佐林身边,一句话都不想说。佐林想逗我开心,我也想让自己的心情舒畅一些,我们在一起痛快地狂欢了一天,晚上,我们就出发了。
  记得当时是二月下旬,那个给作战带来无数困难的寒冬已经过去了,我们的大将们已经做好了并肩做战的准备。普加乔夫的队伍还陷在奥伦堡周围。同时,我们的队伍正悄悄地向他们靠拢,各路军队从四个方向步步逼近叛贼的驻扎地。我们每到一个村庄,那里的村民就会马上归顺,叛贼的军队就会吓得望风而逃。这一切情况都预示着战争即将顺利地结束。
  不久,哥里岑公爵就在塔吉谢沃要塞周围打退了普加乔夫的军队,赶走了他的队伍。从表面上看,解除了奥伦堡的围攻好像是给了叛贼决定性的一击,但是,正在这时,佐林接到命令,铲除巴什基尔人的军队,但是还没等佐林赶到,他们就已经散伙了。春水泛滥了,把我们困在了鞑靼人的一个村庄。小河开始涨水了,道路也变得难以通行。我们无事可做,于是自已安慰自己,估计我们跟那些叛贼和蛮族的无聊战争很快就会顺利结束的。
  但是,普加乔夫依然在逃,他又出现在西伯利亚的矿区了,他在那里又组织起了一帮新的土匪,又开始大肆烧杀掠夺。我们又听到了他获胜的消息,我们得知,西伯利亚的所有要塞已经被他攻破了,没过多久,又听到喀山已经失守了,假皇帝正在向莫斯科大举进攻。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大将军们开始还幻想着可恶的叛贼会被彻底击跨,现在却又慌了神。佐林接到了皇帝要他强行渡过伏尔加河的圣旨②。
  我不想在这里描写我们的行军和战争的结束,只简单地提一下,我们的灾难已经到了极限。我们行军路过被叛贼洗劫一空的村庄,那些灾民们费了很大力气藏起来的可怜的食物又不得不被我们掠走。各地的行政机关也都瘫痪了,地主们全都躲在森林里,一群又一群的土匪到处掠夺。各个部除的首领随心所欲地惩罚和赦免自己的人。这片烽火辽源的景象的确是惨不忍睹的……只求上帝行行好,别再让人们看到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残酷之极的俄罗斯式的暴动了!
  普加乔夫逃跑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米赫尔松在后面紧紧地追击。没过多久,我们就听说他被彻底打败了。后来,佐林收到了假皇帝已经被抓入大牢的通知,并要求他在原地待命。
  后来,战争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去看望我的父母亲了!一想到很快就可以抱着他们,一想到我又能见到不知道现在什么样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就异常兴奋。我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得跳了起来。佐林耸了耸肩,笑着说:“不,你一定会倒大霉的!等你一结婚,你就完蛋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被蒙上了一种奇怪的感情,把我内心的喜悦都给冲走了。一想起那个浑身沾满了鲜血的坏人,即将被皇上斩首,我就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叶米里扬啊,我的叶米里扬!”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思考着,“你为什么没有在战争中被刺刀刺死,或是被炮弹击中呢?那才是你最好的结果啊!”我能做些什么呢?一想到这个人,我就会想到他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曾经帮助过我,并帮我从无耻的希瓦卜林的魔掌中救出我心爱的姑娘。”
  佐林给我放了假,再过几天,我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我将再次见到我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忽然,一场出乎意料的风暴降临到了我头上。
  就在我准备回家的那天,就在我准备出发的那一刻,佐林来到我的房间,手里拿着一纸公文,看起来好像有很多心事。我的心就像被刀捅了一样难受,我感到莫名地害惶。他先让勤务兵出去,然后严肃地对我说,有一桩案子与我有关。
  “这是怎么回事?”我焦急地问道。
  “是一件很不愉快的小事。”他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公文,“你看看吧,我刚收到的。”
  我接过那张纸一看,原来是一张发给各个驻地首领的密令,命令他们无论在哪里,都要立即把我逮捕起来,解押在喀山,交给普加乔夫一案的审核委员会。
  我差点没拿住公文。“我也没办法啊!”佐林无奈地说,“我的职责就是服从皇帝的命令,看样子,你和普加乔夫的那段亲密的行程是让政府知道了,我真心地希望这桩案子不会给你带来什么不良后果,让你在委员会面前能洗清罪名。不要生气,走吧!”
  人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怕被审问。但是,一想到原本那段温馨的重逢又要被拖延下去,也许要往后推迟好几个月,我感到了恐惧。
  马车已经套好了,佐林友好地与我告别。我被押在车上,由两名骠骑兵举着军刀坐在旁边押送,就这样,我走上了大路。
  此处的诗句为普希金模仿克尼亚什宁的喜剧体裁而编写的。
  此处后面另有一个章节,在小说发表时被删除,后常以《被删去的一章》为题。这一章是普希金本人删去的,现在仍保留在他的手稿中(俄文版原注)。
第79章 审判 (1)
  世间的流言,
  海面的波浪。
  ——俄罗斯谚语
  我相信,我犯的错顶多就是未经允许,擅自离开奥伦堡。我有很多理由为自己辩解,因为只身一人去城外打游击不但没有被首领禁止过,反而得到了许多鼓励。我也许被指控犯有太过鲁莽的罪行,但并不是违反军令。但是,我曾经与普加乔夫的密切而又友好的来往很有可能被许多目堵过的百姓当成证词,但至少会有重大嫌疑。一路上,我全神贯注地考虑着我即将面临的审讯,周密地计划着我的回答,最后,我决定向审讯员说出实情,觉得这是一个最为简单、最可靠的解释方法。
  我们很快就到了喀山,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满目疮痍。街道两边的宅子全都倒了,现在是一堆堆烧焦了的木炭,一面面被火熏得发黑的、没了屋顶和门窗的秃墙,这就是普加乔夫的杰作!我被带到了大火后,城里唯一幸存的要塞中,骠骑兵把我交给了一个正在值班的小士兵。他让铁匠给我戴上了脚镣,钉得非常紧。然后把我关进了大牢,牢房是一间又小又黑的窄屋子,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和一扇被铁栅栏封上的小窗户。
  这种接待我的方式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洗清罪名的勇气和希望。我采用了一种所有苦恼的人在自宽自解时用的办法,我心平气和地倒在地上睡去了,根本不在乎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第二天,大牢的看守员把我叫醒了,宣布说今天就是我的审讯日。两名士兵双手押着我,穿过了一条长走廊,很快就到了司令办公的屋子,我们在前厅停下,让我一个人进去了。
  这里是非常宽敞的办公室厅堂,桌子上摆满了文件,旁边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位是个老将军,表情极其严肃,另一位是个年轻的近卫军上尉,看起来二十八岁左右,相貌非常惹人喜欢,行为举止也显得灵活随便。窗户旁边的另一张桌子旁坐了一个书记员,耳朵上夹着一根白色的鹅毛笔,当时,他正爬在桌子上,准备为我录口供。
  审讯刚一开始,就问我的姓名和军衔等级。大将军问我的父亲是不是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我做了肯定的回答,他严厉地喝斥道:“太可惜了!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我压着心中的怒火,镇静地回答道:“不管指控我犯了多重的罪,我都是清白的,我一定会用事实为自己洗脱罪名。”看样子,我的这番话令他很不高兴,他皱起眉头对我:“年轻人,你的口才倒是挺好的!但是,我们也见过比你还能说的。”
  这时,那个年轻的上尉问我:“你是在何时出于何种原因为普加乔夫效忠的?授他之命做过什么?你们合起来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气愤地答道:“我是一名军官,出身于贵族,绝对不会为普加乔夫这种人效力的,也不会听从他任何命令。”
  “那么为什么只有你一位出身于贵族的军官没被他绞死,与此同时,你的那些同伴没都没有逃过一劫呢?为什么只有你一位出身于贵族的军官和那些叛贼一起饮酒作乐,还会送你贵重的礼物、皮大衣、马匹和银币呢?你们为什么会有这么令人难以捉摸的友情呢?如果你没有叛变,或是表现出懦弱,你们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交情呢?这点,你怎么解释?”
  近卫军上尉的这番话令我感到极大的侮辱,我带着激动的情绪要为自己澄清。我向他们描述了我是如何在风雪交加的草原结识普加乔夫的,又是怎样在白山要塞失守后他认出了我并放了我的。我说:“假皇帝的确送给我皮大衣和马匹了,我接受了,一点都没有感到内疚。但是,我曾经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白山要塞。”最后,我还提到了奥伦堡的将军,说他可以作证,证明我在奥伦堡被普加乔夫围困时,我对国家的忠诚。
  表情严肃的老头儿伸手从桌子上打开了一封已经拆开了的信,认真地读道:
  “阁下询问关于准尉格里尼约夫的行为,据说此人曾经加入此次叛乱,并与叛贼首领相勾结,确实有违军法,与其誓言相悖。今特奉告:该准尉先生格里尼约夫自从去年即1773年10月至今年2月14日在我处奥伦堡服军役,2月14日离开我城。据一些归顺匪徒传称,该准尉曾经在普加乔夫统治的村庄逗留数日,并与匪首并肩前往白山要塞,谈到他的行为,我可以……”
  读到这儿,他停住了,严厉地对说:“你现在还有什么可以辩护的吗?”
  我原本想像刚才那样继续辩护,开诚布公地说明我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关系。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我说出了她的姓名,那么,审查委员会一定会传她来这里接受审讯的。一想到她纯洁的名字要和那帮土匪的诽谤纠缠在一起,一想到必然会让她来对质——这个恐怖的想法惊醒了我,我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得要命,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一开始,两位法官还有心思听我的辩护,好像是对我多少有一些点好感,但是,一看到我紧张的表情,便开始与我反目成仇了。近卫军上尉让我和主要检举人当面对质,将军立刻下令带来了昨天的犯人,我立刻转身看着大门,等待着那个检举我的人进来。几分钟过后,门外传来了脚镣哗啦哗啦地响声,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人,是希瓦卜林!他外貌变化如此之大,令我非常震惊。他瘦骨嶙峋,面色惨白,以前乌黑的头发全都变白了,一把大胡子蓬松地垂了下来。
  他的声音很低沉,但语气却非常坚决,他重复了一遍对我的指控“他就是被普加乔夫派往奥伦堡的密探,整天出城孤军奋战就是为了汇报城里的情况。”最后,他居然还说我向假皇帝臣服,跟着他在各个要塞巡视,并且使用浑身解术陷害已经归顺朝廷的旧同伴,以便使自己能够在假皇帝面前得到赏励。
  我冷静地听完了他的指控,总算有一点让我不太失望:这下无赖没提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她曾经坚决地拒绝过他,怕提到这个人会有损于自己的颜面,也可能是因为他内心还有一些情感,这才使我保持沉默——但是,不管怎样,他都没有提到白山要塞上尉的女儿的名字。我的态度更加坚决了,因此,当审讯官问我是否有证据反驳希瓦卜林的指控时,我回答道:“我坚持自己开始的辩词,没有其他的要解释了。”将军命令士兵把我俩一起押下去,我和希瓦卜林一起走了出来。我冷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他猥琐地笑了笑,抓起脚镣,加快脚步,超过了我。我再次被关进了大牢,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被提审过。
  下面,我要给读者讲的事情,并不是我亲眼看到的,但是都是我听说过很多次的,以至于一些小细节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因此,就好像是我亲眼目堵的一样。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我家得到了我父母热情地的接待,这就是老一辈人身上特有的风格。他们认为,有机会收养一名上尉的可怜的孤女,上帝对他们的恩惠。没过多长时间,我父母就深深地喜欢上她了,因为当他们了解了她以后,没有任何理由不喜欢她。在我父亲看来,我的爱情已经不再是小孩的胡闹了,而我母亲最希望的就是彼德鲁沙和这位漂亮的上尉的女儿结婚。当我被逮捕的消息传到家中时,我父母全都为之感到震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给我父母讲了我和普加乔夫的那段离奇故事,她讲得太动人了,以至于我父母听了,不但没有为我担心,反而还被她逗得捧腹大笑。我父亲不愿意相信,我是一个与叛贼合伙,共同推翻朝廷并消灭贵族的无耻暴乱,他严肃地审问了我的仆人。沙威里奇如实地说出了我在叶米里扬·普加乔夫那儿做客的事情,而那个土匪也经常热情地招待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向我父亲发誓,说他从来没有听说我做过什么叛变的事情。这下,我父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焦急地等待我被无罪释放的好消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内心感到极其不安,但她始终保持沉默,因为她天生办事谨慎。
  几周以后……我父亲忽然收到我家的一个亲戚e公爵从彼得堡发过来的一封信。他告诉我父亲我当时的情况。开头寒暄了几句之后,他写道:“非常不幸,关于我和叛匪一起暴乱的嫌疑,已经得到了确凿的证据,原本应该叛处死刑杀一儆百,但是女皇陛下考虑到您的功劳和高龄,决定宽大处理,判处您有罪的儿子终身流放在西伯利亚偏远的地方,以此来代替残酷的死刑。”
  这个从天而降的打击差点让我父亲背过气儿去,父亲丧失了一贯的理智,他经常通过刺耳的抱怨发泄出憋在心里很长时间的痛苦。“什么?”他失去理智地连声喝斥道,“我的儿子怎么可能与了普加乔夫一起发动暴乱!开明的上帝啊!我居然能活到今天!女皇陛下开恩,不判处我儿死刑!难道这样,我就能活得舒服了吗?死刑并不可怕,我的祖父就被绞死在红场的断头台上,但是他把一颗纯正的良心传给了他的子孙,我父亲与沃伦斯基和赫鲁晓夫①在一起遇难。而一个堂堂的贵族竟然会去违反自己的誓言,与强盗、逃亡犯互相勾结!……这真是我们家族的奇耻大辱啊!……”
  我母亲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如此地气愤,他绝望的神情把她吓坏了,不敢当在他面哭诉,反而想尽一切办法给他加油打气,说一些绯闻不能全都听信,说世人的言论是靠不住的,但我父亲并没有得到一丝安慰,仍然陷入绝望中。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承受的痛苦比任何人都要重。她一直坚信,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证明自己是无罪的,她猜到了事实真相,并且认为她就是给我带来不幸的根源。她偷偷地流下泪水,不让任何人看见,暗自伤心,同时又在考虑着拯救我的最佳办法。
  一天晚上,我父亲又坐在沙发上查看他的《宫廷年鉴》,但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因此,这次的阅读并没有使他产生以往的效果。他哼着老式进行曲,母亲坐在一旁打毛衣,一语不发,眼泪时不时地掉在毛衣上。坐在一旁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忽然对他们说,现在的情况紧急,她不得不去一趟彼得堡,想要一些路费。我母亲听了这话更是难过。“你为什么要去彼得堡啊?”她问,“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难道你也想离开我们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耐心地解释说,她的未来全靠这次去彼得堡了,她要凭借以身殉国的上尉的女儿的身分,去请求所有有权势者的帮助和保护。
  我父亲低下了头,凡是能让他想到自己儿子是嫌疑犯的话,他都无法忍受,就像是眼中钉、肉中刺。
  “你去吧,小姑娘!”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上帝慈悲,保佑你看上的是个好人,可不是一个有卑鄙的叛徒。”说完,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第80章 审判 (2)
  屋里只剩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和我母亲了,她俩面对面坐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把自己的一部分计划讲给我母亲听,我母亲潸然泪下,紧紧地抱着她,在胸前划着十字,祈祷上帝能保佑这个办法能成功,她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准备好了行李。几天后,她就离开家,向彼得堡出发了,她的女仆巴拉莎和我忠心的管教沙威里奇也和她一起来了。一想到这个倔老头儿能勉强答应离开我后,还能照顾我心爱的姑娘,多少也给了我一些安慰。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安全抵达了索菲亚②,她在一家驿站里听说,行宫当时就在皇村里,于是决定留下来。她租下了隔板后面的一间小屋子。站长夫人马上和她聊了起来,说自己就是皇宫里的锅炉工的侄女,又给她讲了很多宫廷生活的秘密。驿站长夫人还告诉她女皇陛下一般在早上几点起床,几点喝咖啡,几点去外面散步,会有哪些大臣在后面陪伴,昨天,女皇都说了什么,晚上又见了谁——总之,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这些话都能写成一本厚厚的历史书了,并且对后代有着相当高的价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极其配合地认真听他讲,她们一起去花园散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给她讲了所有林荫道和小桥的变迁。等散完步,她们一起返回驿站,大家都很愉快。
  第二天清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穿好了衣服,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花园里。那里的早晨很美,温暖的阳光照在菩提树梢上,透过一片金黄,秋日的晨风令人心旷神怡,宽广的湖面泛起层层波纹,倒映出灿烂的朝霞。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一群白天鹅从岸边的芦苇丛里懒洋洋地游出来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散步,就在前段时间,那里才建好一座纪念碑,用来纪念彼得·亚历山大洛维奇·鲁缅采夫③伯爵刚刚取得的胜利。
  正在这时,突然跑过来一只英国的白色哈巴狗,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您别害怕,不咬人!”一位夫人站在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面前,她坐在这座纪念碑对面的一张长椅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坐在长椅的另一端。那个老夫人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偷偷地瞟了夫人几眼。她头戴一顶睡帽,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袍,外面套了一个马甲。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她那盈润的面庞散发出容光,让人看起来非常舒服,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和嘴角上稍露出来的笑意透着一股难以描绘的美感,这位高贵的夫人终于打破了沉默。
  “您好像不是本地人吧?”她问道。
  “嗯,不是,夫人!我是昨天刚从外省过来的。”
  “您是和家人一起来的吗?”
  “不是的!我是一个人过来的。”
  “一个人?可是你看起来还很小啊!”
  “我失去了我的双亲。”
  “那您来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办吧?”
  “是啊,夫人!我来这里是想向女皇帮我一件事。”
  “您是一个孤女?看来,您是来控告被人诬陷和欺负人的事吧?“
  “不是的,夫人!我就是想求女皇陛下能够开恩,宽恕我的朋友,并不是来控告什么人的。”
  “哦,请问,那您是什么人啊?”
  “我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
  “米龙诺夫上尉?难道是奥伦堡的一个要塞司令吗?”
  “正是,我的夫人!”
  看样子,那位夫人是被感动了。
  “如果我干涉你的事情,”她用更加温和的声音说,“请您原谅,但是,我是宫里人,您有什么请求,可以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得上忙呢。”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了起来,恭敬地向那位夫人道了谢。这位陌生太太身上流露出来的任何事物都赢得了她的好感,得到了她的信任。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她接过来纸条,心里默读着。
  刚开始,她读得非常认真,脸上还流露出同情之色,但是,不知为什么,她脸色突然一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仔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分钟前还平静的脸一下子就成严肃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
  “您是想为格里尼约夫请求宽恕,是吗?”那位夫人用冷谈的语气说道,“我们的女皇绝对不会饶了他的,他与匪首互相勾结,并不是因年幼而鲁莽行事,而是因为他的确做了卑鄙的事情,是个地地道道的坏人。”
  “啊!冤枉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大声嚷道。
  “怎么会冤枉呢!”夫人涨红了脸,反问道。
  “冤枉!真的是冤枉!那些可不是事实啊,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您:格里尼约夫是为了我才一人去承担所有的罪名的,是为了我才背上黑锅的,他没有在庭审员面前努力为自己辩护,只是因为他不想把我也一同牵连进去。”于是,她带着一颗激动心给那位太太讲了读者早在前面就知道了的所有事情。
  那位夫人仔细听了她的话,“您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夫人问。她一听说她住在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家中,便露出了笑容,和蔼地对她说:“哦!好的,我知道了!再见了!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和我见面的事情。我希望,您的这封信很快就能得到回复。”
  谈完后,她站了起来,朝一条绿油油的小道走了过去,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怀揣着希望,兴奋地回到了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客栈。
  驿站长夫人责怪她不应该在秋天的早晨去外面散步,她说这不利于年轻姑娘的健康成长。热心的夫人端来了茶炊,她正准备喝茶,刚要开口畅谈她所了解的宫廷的事情,突然,一辆从皇宫驶出来的马车开到了驿站门前,一位宫廷卫兵进来宣旨:“女皇陛下宣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进宫面见,不得延误。”
  这道圣旨可把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吓坏了,立刻手忙脚乱地张罗了起来。
  “坏了!我的上帝!”她大叫起来,“陛下现在召您进宫!她是怎么会知道你来这里的事呢?您这么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知道如何去面见女皇呢?我看啊,您进宫后都得不会走路了!……要不这样吧,我陪您一起去,至少我还可以给你带路啊!你穿这身旅行的连衣裙进宫可不太合适,要不然我派人去接生婆那借几件黄色的滚圆式长袍吧?”
  宫廷侍卫说:“女皇陛下只召见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个人进宫,穿什么都可以,穿现在的这件衣服就行。”
  无奈之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只能马上坐进马车,跟着宫廷侍卫,带着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祝福和忠告进宫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已经预感到了,我俩的命运即将被宣布结果了,她忐忑不安,心脏猛烈地跳动,都快窒息了。几分钟过后,马车就驶到了皇宫门口。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浑身颤抖,缓慢地走上了台阶。两扇庄严的宫门敞开着,她走过一间间豪华的屋子,在宫廷侍卫的带领下。终于,他走到了两扇紧闭着的大门前。一个侍卫交代说,他得先进去通报一声,就让她一个人站在门外等候。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尊贵的女皇,心里就非常害怕,强忍着站在原地不动。一分钟后,房门被打开了,她走进了女皇陛下的化妆室。
  当时,女皇陛下正坐在梳妆台前,几名女仆围在她身边,恭敬地让出一条路,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女皇身边。女皇热情地和她打了招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位女皇就是她在清晨散步时,和她真诚交谈过的那位夫人。女皇让她靠近坐坐,面带笑容地对她说:“我很高兴,我能履行我今天早上的诺言,并且答应一定会满足您的请求。您和我说的那件事情,已经办好了。我相信您的爱人是清白的。这里还有一封信,麻烦您一定要交给您未来的公公。”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伸出颤抖的手,哭哭啼啼地接过信,一下子跪在女皇脚下。女皇把她扶了起来,吻了她一下。女皇又和她畅谈了起来:“我知道,您现在身无分文了,但我有义务对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负责,您不要担心,我要为您分担痛苦,我有责任帮您重建家业。”
  女皇慈祥地安慰了这位可怜的孤女后,就让她离开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返回了客栈。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正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她回来,问了她很多在宫里的事情。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应付地回答了几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虽然对她的健忘感到不满,但一想到这个外省人多少会带一些羞涩,因此也就原谅她了。同一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还没来得及游览一下彼得堡的风光,就匆匆返回乡下去了……
  到这里,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的手稿就结束了。从他家族的传闻中听说,1774年底,女皇下令将他释放。普加乔夫被判处死刑时,他也在场。当时,普加乔夫已经发现了人群中的他,还不停地冲他点头示意,一分钟以后,普加乔夫的头就被砍下来了,血淋淋地展示给所有百姓。没过多长时间,彼得·安德列伊奇就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了婚,他们的后代在辛比尔斯克省幸福地活着。在距离××城三十俄里的一个村子,归十个大地主所有。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至今还挂着叶卡杰琳娜二世的亲笔信,平平整整地裱在一个玻璃框里。这封信就是女皇陛下写给彼得·安德列伊奇父亲的,在信中,女皇宣布他的儿子无罪释放,并夸奖米龙诺夫大尉的女儿的天姿聪颖、温柔娴淑、心地善良。我们是从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约夫的一个孙子那里得到的她的手稿,他知道我们当时正在撰写他祖父曾经描写的那个时代的优秀著作。我们在得到了他亲属的允许之后,决定单独发表这部手稿,并在每一个章节的开头加上相应的题词,又冒昧地改了几个人的名字。
  阿尔杰利·彼得洛维奇·沃伦斯基(1689-1740),俄国贵族政客,彼得大帝统治时代担任国家的外交和行政工作,安娜女皇统治时代,企图为国家的体制做一些行之有效的改革,在一场宫廷斗争失败后被处死。赫鲁晓夫是他的朋友,与他同时被杀。
  索菲亚:彼得堡附近的一个小镇。
  彼得·亚历山大洛维奇·鲁缅采夫(1725-1796),俄罗斯元帅。此处指的胜利是1770年他击退土耳其军队后,占领了整个莱茵河下游,1774年与土耳其签订了俄土和约。
  附录:被删去的一章①
第81章 审判 (3)
  我们向伏尔加河岸处步步逼近,我们的团进入了××村,并在那里宿营。村长告诉我,河对岸的所有村庄都开始造反了,普加乔夫率领一大拨土匪在那里烧杀抢夺。听到这个噩耗后,我非常不安。我们在第二天早晨才能到达河对岸,心里十分着急。我父亲生活的村庄离伏尔加河对岸只有短短的三十俄里。我只能问一下有没有船夫,这儿的农民全都是渔夫,河上还漂着很多小船。我找到了格里尼约夫,把我的计划讲给他听。“你一定要小心。”他对我说,“你只身一人前往是很危险的,还是等到明天早晨吧!我们第一批渡河,再派五十名骠骑兵陪你,去你父母家里做客,这样安全些”。
  我仍坚持我的计划,小船已经准备好了,我跟着两位船夫上了船。他们撑开船,慢慢地划起桨来。
  天空晴朗,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没有一丝秋风。伏尔加河静静地流着。小船左右摇晃着,迅速地划过黑漆漆的波浪。我展开了丰富的想象力,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们的小船划到了河中央。突然,两个船夫小声低语起来。
  “怎么了?”我惊恐地问道。
  “不知道啊,鬼才知道呢!”其中一个船夫说,他凝望着一个方向。
  我也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只见夜幕中有一个东西沿着伏尔加河向下漂过来。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让船夫停下来,等它靠近,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时,月亮被厚厚的云朵遮住了,那个顺流而下的东西也变得模糊了。它离我们已经很近了,可我还是辨别不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两个船夫说道,“说是船帆吧,又不是船帆,说是栀杆也不像栀杆……”
  忽然,月亮从云朵里钻了出来,把眼前一切照亮了,浮现出来的景象极其可怕。是一副绞刑架,正朝我们这个方向漂过来,它被紧紧地钉在木筏上,上面的横梁上吊着三个死尸。看到这些,我疯狂的好奇心开始激荡,真想亲眼看看那三个被绞死的人是什么样的。
  船夫按我的吩咐用船浆钩住了木筏,我们的小船和木筏撞在一起。我跳到木筏上面,站在两根恐怖的柱子中间,在月光的照耀下,我清晰地看到,死者的脸已经变了形,其中一位是上了年纪的楚瓦什人,另一个人是俄罗斯的农民,长了一副魁梧的身材,二十多岁的样子。当我看到第三个人时,吓了我一跳,我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是万卡!我可怜的万卡啊!他一时糊涂,投靠了普加乔夫。”他们三个人的脑袋上面各钉着一块黑色木牌,上面写着几个白色的大字:土匪和叛贼的下场。
  两个船夫默默地看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手里抓着船浆,钩着木筏,耐心地等着我。我返回到我们的小船上,木筏继续沿着河流向下漂。那凄凉的绞架还在不停地摇晃着,朦胧中依稀可见。最后,它终于消失在了远方。我们的小船靠在高高的、陡峭的岸边……
  我慷慨地付了船费,其中一个船夫带我去找村长,这个小村庄就在渡口附近。我和他一起走进了一间小茅屋。村长一听说我要一匹马,态度就非常恶劣,但是带我来这里的人小声和他说了一句,我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然后,他的态度就转变了,变得非常热情。不一会儿,就准备好了三套马车。我坐了上去,让车夫把我带来我父母的村庄。
  我们的马车在大道上疾驰着,路过安静的村庄。我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在路上被阻拦。因为我在伏尔加河上发现的那个绞刑架就能证明这一带肯定有普加乔夫的人,同时也证明了我们的政府正在加大力度清剿。我身上不但带着普加乔夫给的通行证,还有格里尼约夫上校的一个手令,两件物品足以保证我顺利通过。但是,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天亮时,我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小河和枞树林了。我家的田地就在这后面,车夫使劲抽打着马,半个小时以后,我就驶入了便进了××村。
  老爷的宅子就在村庄的另一头,我们的马匹以最快的速度向目的地前进。突然,车夫拉往了马缰。
  “怎么了?”我急忙问道。
  “前方有岗兵,少爷!”车夫回答道,他用力勒住奔跑的骏马。
  果然,我发现前方有一些障碍以及一个手里拿着粗木棍的哨兵。那个农民走了过来,摘下头上的帽子,问我有没有通行证。
  “什么意思?弄这么多障碍做什么?你在这放哨是想看着谁啊?”我问农夫。
  “年轻人!我们开始暴动了。”他挠着脑袋对我说。
  “谁是你们的头儿,他在哪儿呢?”
  “我们的头儿嘛,在哪儿?”那个农夫重复了一遍说,“我们头就在谷仓里。”
  “咦?怎么会在谷仓里呢?”
  “因为我们村里的秘书长安德留沙下达了一道命令,把他们给铐起来,并把他们押送到皇帝那儿去!”
  “天啊!快把障碍给我搬走,你这个蠢货!还杵在那里干什么?”
  哨兵迟疑了一会儿。我跳下车,当即给他就是一个耳光(我是有罪的)。自己亲自动手挪开了路障。那个农夫楞住了,傻傻地看着我。我回到车上,吩咐车夫继续向老爷家前进。谷仓就在院子里,谷仓的大门死死地锁着,门外同样站了两个手持粗木棍的农夫。我们的马车一直驶到他们跟前。我跳下车,朝他们走过去。“把门打开!”我大声命令他们。也许是我的模样很恐怖,他们吓得扔下手中的木棍,立刻逃跑了。我原本想撬开锁,砸烂大门,但门却是用橡木制成的,那把大锁怎么也撬不开。正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体型均匀的年轻农民从一间仆人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脸高傲的表情,问我为什么敢冒死来这儿胡闹。
  “秘书长安德留沙在哪儿呢?让他出来见我!”我冲他大声嚷道
  “我就是安德列·阿方纳西耶维奇,可不叫安德留沙。”他双手叉着腰,傲慢地说道,“你想干什么?”
  我二话没说,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拖到谷仓门口,命令他给我开门。他原本想反抗,但是严父般的惩罚对他起了作用。他立刻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谷仓大门。我一脚跨进门槛,冲到里面。屋里黑漆漆地,只有顶部一个狭小的天窗透过来一道细微的光亮。昏暗中,我看见我父母坐在一个角落里,他们的双手绑了起来,还被扣上了脚镣。两位老人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因为我离开了他们三年,这段时间的军旅生活使我的模样变了很多,他们差点没把我认出来。我母亲深深叹了口气,眼泪直往外涌。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既熟悉又甜蜜的声音。“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真的是你吗?”我一下子愣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同样也被绑了起来。
  我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双痛苦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我立刻用军刀割断了他们手上的绳索。
  “你好啊!彼得鲁沙!”父亲紧紧地抱着我说,“上帝慈悲,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
  “亲爱的彼得鲁沙!好孩子!”母亲激动地说,“上帝真的把你给带来了!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正想立刻带他们出去,但是,刚走到门口,我就发现门被锁上了。
  “安德留沙!”我大声叫道,“把门打开!”
  “开门,不可能!”秘书长在门外面回答,“你也乖乖地待在里面吧!看你还敢在这里耍威风,居然还敢揪皇帝手下的衣领,看我这次怎么教训你!”
  我开始仔细察看谷仓,想找个地方逃走。
  “别浪费力气了。”父亲对我说,“我盖的谷仓是绝对不会给盗贼留条道随便进出的。”
  我的出现使母亲高兴了半天,但是现在又重新陷入了绝望,因为他发现我现在也无能为力,要和全家人一起在这里等死。但是,我和我的双亲以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起,就大大增加了我的信心。我身上挎着一把军刀,还有两支手枪,我还可以挡得住围攻。格里尼约夫应该会在傍晚时分过来搭救我们。我把所的有安排告诉了父母,这下,母亲放心了。我们便完全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
  “好,彼得!”我父亲说,“你淘气淘够了吧,我是生过你的气,但过去了,我们不再提了,我希望,从今往后,你能改正缺点,不再继续放任了。我知道,你在服役期间表现得非常好,是个正直的军官。太谢谢你了,你大大地安慰了我这个糟老头,如果你这次有功救了我,那我将用我的余生加倍偿还你,让你幸福地活着。”
  我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亲吻了他的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由于看到我和他们在一起,而表现得十分开心,我看着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幸福和安宁。
  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我们都听到了门外发出异样的喧嚣声和叫喊声。
  “怎么回事?”父亲问道,“难道是你的那位上校前来搭救了吗?”
  “绝对不可能。”我回答说,“他不会在白天来的。”
  此时,外面的喧嚣声更大了,警钟响起来了,院里冲进来了一些骑着马的人。谷仓顶部的那个小窗户外面露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原来是我的仆人沙威里奇,他用可怜的语调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阿芙多齐娅·华西里耶夫娜!我的彼德·安德列伊奇少爷!亲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小姐!现在不好了,强盗们进村了!彼得·安德列伊奇!你知道是谁是这帮土匪的首领吗?是希瓦卜林和亚历克赛·伊凡内奇!”一听到这个令人生厌的名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双手一拍,然后就楞住了。
  “你听着!”我对沙威里奇说,“你立刻派一个人骑马人到××渡口,去那里迎接骠骑兵团,转告上校,就说我们在这里的处境非常危险。”
  “可是派谁去呢,少爷?那些年轻人都开始暴动了,马也都被他们抢光了。哎呀!不好了,他们已经闯到院子里来了,——马上就要到谷仓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些人说话的声音。我默默地朝母亲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打了个手势,让她们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然后,我抽出军刀,站在门后,紧贴着墙根。父亲手里拿着两支手枪,扣上了扳机,站在我旁边。听到了开锁的声音,门被推开了,秘书长把脑袋探进来往里看。我一刀了砍下去,他倒在地上,堵住了门口。同时,父亲也朝门外开了一枪。把我们包围起来的土匪开始破口大骂,一步一步往后退。我把受了伤的秘书长拖到门口,关上了大门,用里面链子把门锁上了。院子里的人全都拿着武器,我一眼就发现了希瓦卜林。
  “不要害怕!”我对屋里的两个女人说,“我们还有希望,而您,我亲爱的父亲!请不要再开枪了,我们要省下最后的几发子弹。”
  母亲在默默地祈祷。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在她旁边,身上散发出一股天使般的安详,等待着上帝为她安排的命运。从门外传来了土匪的叫骂声,我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要是有谁敢第一个闯进来,我一定会砍掉他的头。忽然,外面的土匪安静了。希瓦卜林在叫我的名字。
  “我就在里面,你想干什么?”
  “快投降吧,布拉宁!反抗是没有用的,就可怜可怜你那年迈的双亲吧!反抗到底也救不了你自己,我早晚能控制住你的!”
  “好!那就试试看!你这个老贼!”
第82章 审判 (4)
  “我才不会傻乎乎地往里冲呢,也不想糟蹋我手下的命,我只要下令放火烧了这谷仓,你们就完蛋了,看你这个白山要塞的唐吉诃德先生还有什么花招儿!我现在先去吃饭了,暂时不会拿你怎么着,你好好想一想吧!再见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不会再请求你的原谅。也许,你和你英勇的骑士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是不会感到寂寞吧!”
  希瓦卜林带着几名士兵走了,留下几个人在外面看守谷仓。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各想各的心事,也不敢交流意见。我想到了这个残忍的希瓦卜林所能做出的所有坏事。我根本没考虑到我自己。在这里,我要说句真心话,在我心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要比我父母的命更重要,更加使我担心。我深知,母亲的口碑一向很好,得到了当地农民和家奴的爱戴,而我的父亲,虽然是个严厉的人,但他为人正直,深深体味到手下人的生活艰辛,因此也会得到人们的拥护。这次的暴动,是他们一时糊涂,走向了歧途,绝对没有发泄仇恨的想法,也许会得到宽容。但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运又将如何呢?那个好色无耻的恶人会怎样对待她呢?我不敢想这个恐怖的结果,并在心里暗暗下了狠心,如果她再次落入那个恶人手里,我就一刀把她杀了,请上帝原谅我吧!
  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村里响起了土匪喝醉了的歌声。看守着谷仓的士兵听了非常羡慕,于是就拿我们出气,开始大骂起来,威胁说要打死我们。终于,院子里又发出很大的动静,我们又听到了希瓦卜林的叫骂声。
  “怎么样?你们考虑好了吗?愿意投降了吗?”希瓦希林冲里面大声喊道。
  我们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希瓦卜林让士兵搬一些干草来。又过了几分钟,火苗开始烧了起来,照亮了整个原本黑漆漆的谷仓,浓浓的黑烟从门缝往里钻。正在这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了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小声说:
  “够了,我的彼德·安德列伊奇少爷!不要为我一个人而牺牲了你们一家,让我一个人出去吧!希瓦卜林一定会听我的话的。”
  “这怎么行!”我气愤地说,“你知道你出去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
  “我一定不会被他侮辱的,”她冷静地答道,“但是,我很有可能救出我的恩人和他的家人,因为你们一家宽容地收留了我这个可怜的孤女。再见,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再见,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你们对我要比恩人亲得多啊,对我恩重如山!祝福我吧!也请你原谅,我的彼德·安德列伊奇少爷!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说到这儿,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了,双手捂着脸……看到此情此景,我几乎要疯掉了。母亲也在不停地哭。
  “别再胡说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父亲严厉地说,“我们谁也不让你一个人去强盗那儿的!你坐下来,不要再说了,我们要死就死在一起。听!外面在喊什么?”
  “到底投不投降?”希瓦卜林大声喊道,“你们还没看清形势吗?再过几分钟,你们就要被活活烧死在里面啦。”
  “我们坚决不投降!你这个无耻的强盗!”我父亲坚定地回答道。
  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在如此激动的时候显得格外精神,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两条白白的眉毛下面,一双大眼睛威严地发着光。他转过身,大声说道:
  “我们现在冲出去!”
  他一脚踹开门,大火苗乎乎地往谷仓里钻,燃到了长有干藓苔的木梁。父亲朝门外开了两枪,迅速向前迈了一步,跃过了门槛,大声喊道:“都跟我过来!”我抓起了母亲和玛莎的手,迅速走到了门外。希瓦卜林横躺在门槛边,他刚才被我父亲的枪击中了。面对我们突如其来的攻击,那群土匪可吓坏了,几秒后,他们重新鼓起勇气,又向我们进攻过来。我使劲用刀乱砍了几下,但是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块砖头,正好砸在我胸口上。我立刻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希瓦卜林正坐在沾满了血的草地上,我们全家人就在他面前。我被几个士兵挟着肩膀,一群农夫、哥萨克以及巴什基尔人紧紧地围在我们旁边。希瓦卜林面色惨白,他用一只手按在受了伤的肋部,脸上露出痛苦和邪恶的表情。他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瞥了我一眼,用虚弱而又断续的声音对我说:
  “把他绞死……还有他的家人……除了她……”
  说完,那帮土匪立刻上前靠拢过来,叫喊着把我们拖到了大门口。但是,他们不知怎地,突然把我们扔在地上,四处逃跑了。格里尼约夫骑着一匹快马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连的骠骑兵,每个人手里都举着锋利的军刀。
  叛匪们吓得四处逃命,骠骑兵在后面紧追,砍死了很多人,把剩下的当成俘虏带走了。格里尼约夫跳下马,向我的双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又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幸好我赶到了,总算没晚,”他对我们说,“哈!这位就是您的未婚妻吧?”说到这儿,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脸涨得通红。父亲走到他面前,再三向他表示感谢,“请赏光,到寒舍休息一下吧。”我父亲对他说,然后把他们带到了屋子里。
  当我们从希瓦卜林身边经过的时候,格里尼约夫停下了。“这位是谁?”他看了一眼受伤的希瓦卜林,不解地问,“他就是土匪的首领。”父亲用一位老军人的英勇气度回答了他,“上帝保佑,我用这只老手狠狠地惩罚了这个年轻的混蛋,替我儿子报了血仇。”
  “他就是希瓦卜林。”我对格里尼约夫说。
  “他是希瓦卜林!我太高兴了。我的骠骑兵,快把他抬过去!让军医给他包扎一下伤口,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他,然后尽快把他送到喀山军机委员会去,他是其中一个主犯,所以他的口供非常重要。”
  希瓦卜林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疲惫的眼睛,从他的脸上,除了能看到肉体上的疼痛以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几名骠骑兵把他抬到斗篷上,兜走了。
  我们一起走到屋里,我颤抖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屋里的一切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一切都没变,和原来一样。希瓦卜林没让手下抢劫这间屋子,虽然他是一个卑鄙的小人,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保持了对贪婪之心的厌恶。我们家的奴仆们出现在前厅,他们没有去参加暴动,并且真心替我们的获救而感到欣慰。沙威里奇一脸洋洋自得。要知道,就是他在土匪们在围攻谷仓的紧急关头时溜进了马厩,那里拴着一匹希瓦卜林的马,他偷偷地把马牵了出去,趁着一阵骚乱,神不知鬼不觉地奔到了渡口,他恰好遇见了正在伏尔加河岸休息的一个骠骑兵军团。格里尼约夫一听说我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立刻命令骠骑兵团迅速前来搭救——感谢上帝,他们终于及时赶到了。
  格里尼约夫坚持要把秘书长的脑袋挂在酒店前的竿子上,示众几个小时。
  骠骑兵们追捕逃跑的土匪回来了,还活捉了几个。立刻把他们关进了刚才关着我们的谷仓。
  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我的双亲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我也整宿没有合眼了,这时,我软软地往床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格里尼约夫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晚上,我们全都聚在客厅的茶炊旁,兴奋地谈着已经过去了的危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正忙着给我们倒茶,我坐在她旁边,一直盯着她。我的父母好像也在一旁偷偷地看我俩暧昧的样子。直到今天,这天晚上的情景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非常幸福,达到了幸福的顶峰!在人们短暂的一生中,这种幸福的感觉还能有多少回呢?
  第二天,我父亲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一大帮农民已经来到了我家的大院,向我父亲请罪来了。父亲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他一出现,那帮农民全都跪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傻孩子们?”他问道,“你们怎么会去造反呢!”
  “老爷,我们有罪啊!”他们一齐答道。
  “没错,你们是有罪,你们这么折腾一番,得到什么好处了吗?上帝保佑,我又能见到我的儿子彼得·安德列伊奇了,我很高兴,就饶了你们吧。行了!俗话说得好:‘好剑不砍悔过之人’,你们当然有罪,上帝慈悲,现在天气好,到了割草的时候了。可是看看你们这些蠢货,这三天都干了些什么?村长!让他们都去割草吧!你得认真点,赤发魔头!在伊林节②以前,要把所有的干草都堆成垛。行了,你们干活去吧!”
  农民们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干活去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希瓦卜林受的伤并不严重,不会致命。他被士兵押往喀山,我透过窗户看着他上了车。我们对视着,他低下了头,我也赶紧离开了窗户,因为我不想在仇人的不幸和屈辱面前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样子。
  格里尼约夫率领着士兵要继续前进,我决定和他一起走,尽管我还想多在家住几天。在出发的头一天,我来到父母面前,按那个时代的规矩,我应该跪在双亲的脚下,请求他们同意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婚事,并赐予我们祝福,我父母激动地把我扶了起来,脸上挂着喜悦的泪水,向我宣布他们同意了。然后,我再把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带到二老面前,赐予了我们真挚的祝福……至于我当时的感受,不用多说了。有谁处在我当时的境地,不用说就会明白了。如果有人还没经历过这些,我只能深表惋惜,并且奉劝这位先生尽快找个中意的对象,并乞求父母的祝福。
  第二天,所有官兵集合。格里尼约夫和我的家人道了别。我们每个人都坚信,这场痛苦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并且在一个月以后,我就可以作幸福的新郎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和我道了别,并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我接吻。我坐在马上,沙威里奇还跟在我后面,要与我同行。然后,我们便出发了。
  我一直凝望着那个离我越来越远的乡村小屋,一种阴冷的预感再次袭上了心头。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我耳旁低声说:你的厄运还没有完全结束呢!当时,我心中又掀起了新的暴风雨。
  我不打算在这里讲述我们的行军过程与普加乔夫战争的结束。一路上,我们路过很多小村庄,没有一个村子幸免,全都被普加乔夫的手下洗劫一空,而我们又不得不掠走灾民们费了很大力气藏起来的可怜的食物。
  村民们不知道该服从谁的领导,因为各地的行政机构都已经瘫痪了。地主们全都躲进森林。一股又一股的土匪到处横行。各个小分军的首领都按着自己的方式随意处置自己的手下,这片烽火辽源的景像的确很恐怖……只求上帝开恩,别让活着的人看到这些没有意义的、冷酷无情的俄罗斯式的暴动吧!那些想在国内煽风点火,发动一些必然失败的变革家们,不是因为年幼无知,就是完全不了解我国百姓,要不然就是冷血之人,用别人的命开玩笑,也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回事。
  普加乔夫逃跑了,伊·伊·米赫里逊在后面紧追。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得到消息,说那个假皇帝已经被捕了。同时,格里尼约夫也收到了一个命令,让他立刻停止进一步的行动。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无比兴奋,但是,不知为什么,心中的喜悦被一股奇特的感觉像个阴影一样蒙住了。
  这一章没有收录在《上尉的女儿》的正文中,但依然保留在普希金的手稿中。在这一章中,人物的名字与正文有所不同,格里尼约夫叫布拉宁,佐林又叫做格里尼约夫(俄文版原注)。
  伊林节:俄国正教派圣伊利亚的节日,在旧历的七月二十日,古代民间把这个节叫做“雷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