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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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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_大仲马 2

回答她这一番话的是一阵最坚决可怕的眨眼,他所表示的那种情感几乎已近于憎恨。
“不是,”公证人说道,“那么大概是给您儿子维尔福先生的了?”
“不。”老人回答。
两位公证人都惊愕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此时维尔福和他的妻子都面红耳赤,前者是由于羞,后者由于恨。
“那么,我们大家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说,“您好象对我们谁都不爱啦。”老人的目光急速地从维尔福转到他的妻子,然后带着一种无恨钟爱的表情停留在瓦朗蒂娜身上。“哦,”她说道,“假如您爱我的话,爷爷,就在现在这个时候请用您的行动来证明吧。您对我很了解,您知道我从未想过您的财产,而且,他们说我继承我母亲的财产以后就已经很富有了——甚至太富有了。请您解释一下吧。”
诺瓦蒂埃把那聪慧的目光盯住了瓦朗蒂娜的手。
“我的手?”她说道。
“是的。”
“她的手!”每个人都大声叫道。
“噢,诸位!你们看,这一切都是在白费心思,我父亲的脑筋实在是有问题了。”维尔福说道。
“啊!”瓦朗蒂娜突然大声说道,“我懂啦!你的意思是指我的婚事,是吗,亲爱的爷爷?”
“是的,是的,是的。”那老人表示,并高兴地向瓦朗蒂娜投去一个感谢的目光,感谢她猜出了他的意思。
“您为这桩婚事生我们大家的气,是不是?”
“是的。”
“真的,这太荒唐了。”维尔福说道。
“原谅我,阁下,”公证人答道,“依我看,正巧相反,诺瓦蒂埃先生的意思很清楚,我可以很容易地把他脑子里的那些想法串起来。”
“您不愿意我嫁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是吗?”瓦朗蒂娜说。
“我不愿意。”她祖父的目光说。
“所以您才不把遗产留给您的孙女儿,”公证人又说,“就是因为她结了一门违背您心愿的亲事,是不是?”
“是的。”
“所以要不是为了这门亲事,她本来是可以做您的继承人的是吧?”
“是的。”
房间里顿时雅雀无声。两位公证人凑在一起商量着,瓦朗蒂娜紧扭着双手,带着感激的微笑望着她的祖父;维尔福则烦恼地咬着嘴唇;维尔福夫人则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不自觉地现出得意神态。
“可是,”维尔福首先打破沉寂说道,“我认为那桩婚事的好与坏,我是最好的判断者。我是唯一有权可以决定我女儿婚事的人。我想要她嫁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她就一定要嫁给他!”
瓦朗蒂娜哭着倒在了一张椅子上。
“先生,”公证人说,“假如维尔福小姐仍然决定要嫁给弗兰兹先生,您准备如何处置您的财产呢?”
老人不回答。
“您肯定要用某种方式来处置它罗?”
“是的。”
“是传给您家里的某一个人吗?”
“不是。”
“那么,您是预备把它专用在慈善事业上吗?”公证人追问。
“是的。”
“但是,”公证人说,“您知道吗,法律是不允许一个儿子的继承权全部被剥夺的?”
“是的。”
“那么,您准备只送掉法律允许您转让的那部分财产吗?”
诺瓦蒂埃没回答。
“您仍然是希望把全部都送掉吗?”
“是的。”
“但在您去世以后,那份遗嘱会引起争论的。”
“不。”
“家父是了解我的,”维尔福说道,“他很清楚我会神圣地去实现他的希望。我是死了心的了。这九十万法郎应当脱离这个家,随便让哪家医院去发财好了,我决不愿向一个老人的怪想法让步。我当根据我的良心行事。”
说完了这一番话,维尔福就和他的妻子走出了房间,让他的父亲称心如意地去处理他自己的事情。那份遗嘱当天就立好了,公证人把证人找来,经老人认可,当众把它封好,交给了家庭律师狄思康先生保管。
第六十章 急报
维尔福先生夫妇回去后,知道基督山伯爵已在客厅里等候他们了。伯爵来访的时候,他们正在诺瓦蒂埃的房间里,仆人就领他到客厅等候。维尔福夫人很兴奋,不便马上见客,所以就回她的卧室休息去了,检察官比较能自制,所以立刻就到客厅里去了。但不管他抑制感情的功夫多么老练,不管他是如何想竭力控制他脸部的表情,他额头上仍布满了阴云,所以当伯爵笑容可掬地向他迎上来的时候,看到他如此阴沉和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
“啊哟!”基督山在一番寒暄过后说道,“您怎么啦,维尔福先生?我来的那个时候,您正在那儿起草极重要的公诉书吗?”
维尔福竭力地装出一个微笑。“不,伯爵阁下,”他答道,“在此案中,我是唯一的牺牲者。我被打败了,而攻击我的是恶运、固执和愚蠢。”
“您指的是什么事呀?”基督山以一种装得很巧妙的关切的口吻说道。“您真的遭遇到什么很大的不幸吗?”
“噢,伯爵阁下,”维尔福苦笑着说,“我只不过损失了一笔钱而已——不值一提的事。”
“不错,”基督山说,“象您这样家境富裕,明智博达的人,损失一点钱是无关痛痒的。”
“使我烦恼的倒不全是因为金钱的损失,”维尔福说,“尽管,说起来,九十万法郎倒也是很值得遗憾一下的,但我更恼恨的是这种命运、机遇,或不论你怎样称之为的那种力量,它破坏了我的希望和我的财产,而且也许还会摧毁我孩子的前途,而这一切都是由一个陷入第二次儿童时期的老人所造成的。”
“您说什么!”伯爵说,“九十万法郎?这个数目的确是值得令人遗憾的,即使对一位哲学家来说。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是谁造成的?”
“家父,我已经跟您谈起过他了。”
“诺瓦蒂埃先生!我好象记得您告诉我说,他已经全身瘫痪,已全身都不能动了?”
“是的,他的确是已全身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是,您知道,他还有思想和意志。我刚离开他不到五分钟,他现在正忙着在两位公证人面前立他的遗嘱呢。”
“要做到这一点,他不是一定得说话吗?”
“他有更好的办法——他可以使人家懂得他的意思。”
“那怎么可能呢?”
“用他的那双眼睛。您也看得出,那双眼睛还是很有生气的,甚至仍有足以致人死地力量。”
“亲爱的,”维尔福夫人这时刚刚走进来,就说,“也许你把灾祸太夸大了吧。”
“早上好,夫人!”伯爵鞠躬说道。
维尔福夫人以最殷勤的微笑接受了他的敬意。
“维尔福先生所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基督山问道,“那种不可思议的不幸——”
“不可思议这几个字说得太对了!”检查官耸耸肩插进来说,“那纯粹是一个老头子的怪念头。”
“难道没有办法能使他取消他的决定吗?”
“有的,”维尔福夫人说,“这件事仍完全掌握在我丈夫的手里,那份遗嘱现在对瓦朗蒂娜是不利的,但他有力量可以使其对她有利。”
伯爵觉察到维尔福夫妇已开始在转弯抹角的说话了,就显示出一副对他们的谈话并不注意的样子,假装在看爱德华,而爱德华此时正在恶作剧地把一些墨水倒进鸟的水盂里。
“亲爱的,”维尔福对他妻子说道,“你知道,我一向不习惯在家里玩弄家长特权,我也从不认为天命可以由我点一点头就能决定了的。可是,在我的家里,我的意愿必须受到尊重,我酝酿了这么多年的一个计划,不应该毁在一个老人的愚蠢和一个孩子的怪念头里。你也知道,伊皮奈男爵是我的朋友,我们跟他的儿子联婚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你说瓦朗蒂娜是不是和他串通的?”维尔福夫人说,“她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假如我们刚才所见到的那一切只是他们在实现一项早就商量好了的计划,那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夫人,”维尔福说,“相信我好了,一笔九十万法郎的财产可不是就这样轻易地被放弃的。”
“可她甚至连放弃世界都舍得呀,一年前,她不是自己提出要进修道院的吗?”
“不管怎样,”维尔说,“一定要促成这门亲事,我主意已定。”
“不顾你父亲的反对吗?”维尔福夫人挑选了一个新的进攻点,说道,“那是后果很严重的事呀!”
基督山假装并没在听他们的谈话,但实际上却字字都听进了耳朵里。
“夫人,”维尔福回答,“说句老实话,我一向很尊重我的父亲,一方面是出于天性,一方面是敬重他高尚的道德。父亲这一名义在两种意义上是神圣的,即他赋予了我们以生命,但同时又是我们应该服从的主人,因此应该受到尊重。但现在,由于他恨那个父亲,竟迁怒到了儿子身上,在这种状况下,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老人的智力,如果我按照他的怪念头去行事,那就未免太可笑了。我当依旧敬重诺瓦蒂埃先生。他虽使我遭受了金钱上的损失,但我当毫无怨言地忍受,可我一定要坚持我的决定,社会上将来总会明了事非的。所以我要把女儿嫁给弗兰兹·伊皮奈男爵,因为我认为这门亲事对她很合适,总之,是因为我高兴把女儿赐给谁就可以赐给谁。”
“什么!”伯爵说道。在讲这番话的过程中,维尔福常常把目光投向他,以求得他的赞许。“什么!您说诺瓦蒂埃先生不立维尔福小姐做他的继承人,就是因为她要嫁给弗兰兹·伊皮奈男爵吗?”
“是的,阁下,就是为这个原因。”维尔福耸耸肩说道。
“至少表面上是这个原因。”维尔福夫人说。
“是真正的原因,夫人,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了解我父亲的为人。”
“这就不可思议了,”那年轻的夫人说。“但我倒很想知道,伊皮奈先生有什么不好,竟会使你父亲讨厌他?”
“我想我认识弗兰兹·伊皮奈男爵先生,”伯爵说,“他不是由查理王十世封为伊皮奈男爵的奎斯奈尔将军的儿子吗?”
“就是他。”维尔福说道。
“哦,依我看,他倒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呀。”
“本来就是嘛,所以我相信诺瓦蒂埃先生只是想找个借口来阻止他孙女儿结婚罢了。老年人对于他们自己所喜爱的事物,总很自私的。”
“但是,”基督山说,“您是否知道这种憎恨是从何而来的吗?”
“啊,真是!谁知道呢?”
“也许那是某种政治上的分歧造成的吧?”
“家父和伊皮奈男爵都是大风暴时代的人物,但我对于那个时代只见识了最后几天。”维尔福说道。
“令尊不是一个拿破仑党吗?”基督山问,“我好象记得您这样对我说过。”
“家父是个十足的雅各宾派,”维尔福说,他的情绪不自觉地脱离了审慎含蓄的范围。“拿破仑曾在他身上披上了一件上议院议员的长袍,但那只不过改变了他老人家的外表而已,他的内心丝毫没变。当家父蓄谋某个计划的时候,他倒不是在为皇帝着想,而是为了要打击波旁王朝。因为诺瓦蒂埃先生有这么一种特点——他从来不作任何无法实现的乌托邦式的计划,而总是力争其可能性,他依据山岳党那种可怕的原则来使那些可能的事得以实现,山岳党做起事来是从不畏缩的。”
“嗯,”基督山说,“我也有同感,诺瓦蒂埃和伊皮奈先生的个人恩怨是出于政治原因。伊皮奈将军虽曾在拿破仑手下干过,但他不是仍保存着保皇党人的思想吗?尽管大家认为他是忠于皇帝的,但他不是有一天晚上在离开拿破仑党分子集会的时候被人暗杀了吗?”
“维尔福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表情望着伯爵。
“怎么,是我弄错了吗?”基督山问。
“不,阁下,事实正如您所说的,”维尔福夫人说道,“维尔福先生正是为了防止死灰复燃,才想到要用爱的纽带把这两个冤家对头的孩子联合在一起的。”
“这真是个崇高仁慈的念头,”基督山说,“全世界的人都应该赞美这种思想。瓦朗蒂娜·维尔福小姐成为弗兰兹·伊皮奈夫人实在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维尔福打了一个寒颤。他望着基督山,象是要从他脸上读懂他刚才那番话的真实含意似的。但伯爵完全击败了检察官那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不让对方在他习惯性的微笑底下发现任何东西。
“瓦朗蒂娜失去了她祖父的遗产,虽然这事严重,”维尔福说,“但我并不认为那桩婚事会因此而受挫。我不相信伊皮奈先生会计较这点金钱上的损失。那笔钱是牺牲了,可我将克守自己的诺言,他将来就会知道,我这个人也许比那笔钱更有价值一些。而且,他知道瓦朗蒂娜有了她母亲留下的那份财产本来已很富有了。她的外祖父母圣·梅朗先生和夫人又很钟爱她,他们的财产将来十拿九稳地也是由她来继承的。”
“瓦朗蒂娜这样爱护诺瓦蒂埃先生,其实她的外祖父母倒也应该值得这样爱护,”维尔福夫人说,“他们一个月之内就要到巴黎来了。瓦朗蒂娜在经过了这番羞辱之后,实在犯不上再继续把她自己当半个死人似的和诺瓦蒂埃先生捆在一起了。”
伯爵听了这番自私心受伤和野心失败的话,感到很满意。
“可依我看,”他说——“在讲下面这几句话以前,我必须先请求您的原谅——假如诺瓦蒂埃先生是因为瓦朗蒂娜小姐要嫁给一个他所厌恶的人的儿子而取消了她的继承权的话,那么他不该以同样的理由怪罪那可爱的爱德华吧。”
“对呀,”维尔福夫人用一种无法形容的音调说道,“这难道不是很不公正——可耻地不公正吗?可怜的爱德华也象瓦朗蒂娜一样是诺瓦蒂埃先生的孙子,可是假如她不嫁给弗兰兹先生,诺瓦蒂埃先生就会把他的钱全都留给她,再说,尽管爱德华是这一家族传宗接代的人,可是瓦朗蒂娜即使得不到她祖父的遗产,她还是比他富有三倍。”
这一下突击成功了,伯爵听了,没再多说什么。
“伯爵阁下,”维尔福说,“以我们家庭的不幸来这样款待您实在太不应该了。不错,我家的财产要送给慈善机关了,家父要毫无理由地剥夺我的法定继承权。但我依然很满意,因为我知道,我的行为是合情合理的。我以前曾答应过伊皮奈先生可以从这笔钱获取利息,我仍然要兑现这句话,哪怕我因此而把自己弄得穷困到了极点。”
“但是,”维尔福夫人又把话头拉回到她脑子里不断转着的一个念头上来了,“我们可以把这不幸的事告诉伊皮奈先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自动解除他和维尔福小姐的婚约,那也许会更好一些的。”
“啊,那样可就太糟了!”维尔福说。
“太糟了!”基督山说。
“当然喽,”维尔福说,语气缓和了下来。“一桩婚事,谈妥以后再破裂,对女方的名誉总是不利的。而且,我本很希望消除先前的那些的谣言,这样一来,它就立刻又会活跃起来的。不,不行。假如伊皮奈先生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他想得到维尔福小姐的心只能比以前更坚决——除非他被欲望所左右,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同意维尔福先生的看法,”基督山目光盯住维尔福夫人说道,“假如交情上讲我有资格给他忠告的话,我会劝他把这件事立刻办妥的,使它绝无反悔的余地,因为我听说伊皮奈先生就要回来了。我敢保证,假如这件事成功了,维尔福先生的名誉一定会大振的。”
检察官站起身来,很高兴听到这个建议,可他的妻子却微微有点变色。“嗯,我正是这样想的,我一定接受象您这样的一位顾问的指导,”他伸手给基督山说道。“所以对于今天所发生的这事我们只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了。我们的原先的计划不变。”
“阁下,”伯爵说道,“这个世界虽不公平,但对您如此意志坚决一定会很高兴的。您的朋友将为您感到骄傲的。而伊皮奈先生,即使维尔福小姐嫁过去的时候一点嫁妆都没有——当然不会是那样的——他也会很高兴的,因为他知道从此进入了一个能不惜牺牲信守诺言的家庭。”说完这几句话,伯爵就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了。
“您要走了吗,伯爵阁下?”维尔福夫人问。
“很抱歉,我必须得走了,夫人,我此来的目的只是为要提醒你们星期六的那个约会。”
“您怕我们会忘了是吗?”
“您太好了,夫人,可维尔福先生常常有这么多紧急的事要办。”
“我丈夫已经答应过了,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您知道,凡是他说过的话,即使在百失而无一得的时候,也从不肯失信的。况且现在他是百得而无一失,那当然会更坚守诺言了。”
“您是在香榭丽舍大道的府上请客吗?”
“不,”基督山说道,“所以您更得赏脸才行,因为是在乡下请客。”
“在乡下?”
“是的。”
“在哪儿?离巴黎很近吗?”
“非常近,出城只一哩半路——在欧特伊。”
“在欧特伊?”维尔福说道。“不错,夫人曾告诉过我您住在欧特伊,因为她就是在府上的门前得救的。您住在欧特伊的哪个地方?”
“芳丹街。”
“芳丹街?”维尔福呼吸有点急促地大声说道,“几号门牌?”
“二十八号。”
“呀!”维尔福大声说道,“那么说,圣·梅朗先生的房子就是您买下的了?”
“它原属于圣·梅朗先生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维尔福夫人答道,“您信不信,伯爵阁下——”
“信什么?”
“您觉得那所房子很迷人,是不是?”
“我觉得它很可爱。”
“嗯,我丈夫却从不愿意到那里去住。”
“真的!”基督山答道,“那就是您的偏见了,阁下,那对我可是不利的。”
“我不喜欢欧特伊那个地方,阁下。”检察官竭力控制住他自己说道。
“我希望您的成见不至于影响到我和您聚会吧,阁下。”基督山说道。
“不,伯爵阁下,我希望,我向您保证,我会尽力想法去的。”维尔福结结巴巴地说道。
“噢,”基督山说道,“我不是听任何借口的。星期六,六点钟,我等着您,假如您不来,我就会以为,唉,我怎么能这样想呢?我会认为这座二十年没人住的房子一定曾有过某种阴森可怕的传说。”
“我会来的,伯爵阁下,我一定来!”维尔福急忙说道。
“谢谢您,”基督山说道,“现在勿请你们谅解,我要告辞了。”
“啊,对了,伯爵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您刚才说非走不可,我想,您大概会告诉我们是什么原因吧,只是后来讲到了别的事,才把您的话打断了。”
“老实说,夫人,”基督山说道,”我自己也弄不清我究竟敢不敢把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告诉您。”
“哧!告诉我吧,没什么关系的。”
“哦,那么,我要去——我本来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看一件有时候我会对它沉思默想几个钟头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
“一所急报站。现在我已经泄露这个秘密啦。”
“一所急报站!”维尔福夫人重复道。
“是的,一所急报站!我常常在小丘顶上看到它。在阳光下,它那黑色的手臂伸向四面八方,总使人联想到那是一只甲虫的脚爪。实话告诉你们,我每次注视它的时候,总不免要有很多感触,因为我总在心里想:在急报线的一端,有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他靠一种万能的意志力,使那些古怪的信号划破长空,把他的意思传达到九百哩外坐在另张桌子前面的人。我幻想着在那由灰色的云或蓝色的天空所衬扎的背景上,可以看得到那些破空前进的怪信号。于是我又联想到天神、地灵、鬼仙——总之,想到了种种玄妙神秘的力量——直到我自己对这种胡思乱想的念头也放声大笑起来。我从不想去对这些有黑色长脚爪的大昆虫作较近的观察,因为我老是害怕会在它那石头翅膀底下碰到一个极其严肃、极其迂阔、脑子里装满了科学、玄奥和魔法,充当守护神的小人。可是有一天,有人对我说,每一所急报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一个年俸仅一千二百法郎的可怜虫,他成天地,不象天文学家那种研究天象,也不象渔翁那样凝视水波,甚至连观望四周田野的权利都没有,而只是注视着离他十四五哩远的另一个人。所以我就产生了好奇心,想去仔细看看这种活着的蛹,去观察一下它是怎样从它的茧壳底下扯动这一条丝或那一条丝来和其他的蛹联络。”
“所以您要到那儿去一次?”
“是的。”
“您要去参观哪一个急报站,是内政部的,还是天文台的?”
“噢,不!我对这事倒情愿不知道的好,要是到那儿去,就会有人强迫我来了解它,把他们自己都不了解的东西勉强解释给我听。不,真的!我希望完整地保存我那个有关昆虫的幻想。我只要去见一见那些一知半解、跟我自己差不多的人就行了。所以我不去参观内政部或天文台的急报站。我所要找的,是旷野上的一个站房,在那儿我可以找到一个蛰伏在他的窝的老实人。”
“您真是一位奇人。”维尔福说道。
“您觉得我去研究哪一条线好呢?”
“现在最忙碌的那一条线吧。”
“您是指西班牙线吗?”
“是的,您要不要弄一封给部长的介绍信,让他们解释给您听?”
“不必了,”基督山说道,“因为,我刚才已经告诉过您了,我并不想了解它。一旦我了解了它,我印象中急报这两个字就不复存在了,它将只是一种自甲地到乙地的秘密信号通信法而已,可我却很想保全我对那只黑脚爪大蜘蛛的全部崇敬。”
“那么,去吧,因为两小时以内,天就要黑了,您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糟糕!您说得我着急起来啦!哪一个站房最近?”
“到巴荣纳去的那条路上的那个吗?”
“是的,是到巴荣纳去的那条路上的那个。”
“夏蒂荣的那一站最近。”
“再过去夏蒂荣的那一站呢?”
“我想就是蒙得雷塔的了。”
“谢谢您。再会。星期六我会把我的观察告诉你们的。”
伯爵在门口遇到了那两位公证人,他们刚刚完成那件剥夺瓦朗蒂娜继承权的工作,自以为已经干成了一件一定可以提高他们声望的大事。
第六十一章 帮园艺家摆脱睡鼠
基督山伯爵驱车出了恩弗城栅,踏上了去奥尔良的大路,但并不象他所说的在当天傍晚,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当经过黎纳斯村的时候,他并没有在那些不起眼的急报站前停下来,而是径直达到蒙得雷塔。蒙得雷塔,大家都知道,就在蒙得雷平原的最高点上。伯爵在山脚下下了车,开始沿着一条约莫十八寸宽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山。一到山顶,他就发觉自己被一道篱笆挡住了,篱笆上挂满了绿色的果实和红色白色的花朵。
基督山找了一下篱笆上的门,不久就找到了。那是一扇小木门,用柳条做的铰链,用一根绳子和一枚钉子做的搭扣。
伯爵不一会儿搞清了它的机关,门开了。他于是发觉自己已站在了一个约莫二十尺长、十二尺宽的小花园里,花园的这一面是篱笆,上面挖出一个门,另一面就是那座爬满了常春藤和点缀着野花的古塔。看它这种满脸皱纹、盛装艳抹的样子,真象是一位等候她的孙儿女来向她拜寿的老太太,然而,假如象古谚语所说隔墙有耳的话,它能讲出好几件可怕的悲剧,这恐怕是谁都想得到的。花园里有一条红色的石子铺成的小径,两旁夹着已经生长了很多年的茂密的黄杨树,其色彩和风格,要是让我们当代的绘画大师德拉克络斯看了心里一定会很喜欢的。这条小径成字形,所以在一个只有二十尺长的花园里,它弯弯曲曲地形成了一条六十尺的走道。白花女神弗洛雪林要是看到了这块小小的园地,准会满面含笑的。准会觉得在这里受到了旷世未有的崇敬。的确,在那花坛中的那二十株玫瑰花上,没有一只苍蝇停在上面。那些繁生在潮湿的土壤里专门毁坏植物的绿色昆虫,在这里却一只都看不到。可是这并非说花园里的土就不潮湿。那泥土黑得象煤炭一样,树上枝叶茂密,这一切都说明土壤的确是很润湿的;而且,要是天然的湿度不够的话,还可以立刻用人工的方法来弥补,这就得感谢那只埋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的大水缸了。水缸边上驻着一只青蛙和一只癞蛤蟆,青蛙和癞蛤蟆是天生合不来的,它们当然永远地呆在这只浴盆的两面。小径上看不到一根杂草,花坛里也没有。这位园丁虽然还未露面,但他经营这片小园地的一番苦心已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了,即使一位细心的太太也不会这样小心地来浇灌她的天竺葵、仙人掌和踯躅草的。基督山把门关上,把绳子扣回到铁钉上,然后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眼。
“这位急报员,”他说道,“一定雇有园丁,不然的话,他本人肯定就是一位热心的园艺家。”突然他在一辆满装树叶的羊角车后面踩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本来是伛偻着的,被他一踩,就站了起来,于是基督山发觉他面前已站着一个年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刚才正在摘草莓,并把摘下的草莓都放在葡萄叶上。他有十二张萄萄叶和差不多同数的草莓,但由于站起来的时候太突然了,草莓从他的手上滚了下去。
“你在采果子吗,先生?”基督山微笑着说道。
“很抱歉,先生,”那人把他的手举到鸭舌帽的边上,答道。“我没在上面,你知道,但我也是刚刚下来的。”
“我不打扰你了,朋友,”伯爵说,“继续采你的草莓吧,假如的确还有些没采完的话。”
“我还有十个没采下来,”那人说道,“因为这儿已经有十一个了,我一共有二十一个,比去年多了五个。这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今年春天很暖和,而草莓要天热才长得好,先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去年虽然只有十六个,而今年,你看,已经摘了十一个了——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啊,少了三个!它们昨天晚上还在这儿的,先生。我确信它们是在这儿的——我数过的呀。肯定是西蒙大娘的儿子把它们偷去了。我今天早晨看到他在这儿溜来溜去的。啊,那个小混蛋!在花园里偷东西!他倒不怕吃官司。”
“这事是挺严重,”基督山说道,“但你也应考虑到罪犯的年轻和口味。”
“当然喽,”那园艺家说道,“但它仍然使我不高兴呀。先生,我再道歉一次,我耽搁你了,您大概是一位长官吧?”他胆怯地瞟了一眼伯爵的蓝色上装。
“请放心吧,我的朋友,”伯爵带笑说道,他可以随意把他的笑容变成可怕或慈祥的样子,而这一次他脸上笑容是后者那种表情。“我不是什么视察官,而是一个旅客,是出于好奇心才到这儿来的。我已经开始后悔来参观了,因为这恐怕要浪费你的时间的。”
“啊!”我的时间是不值钱的。”那人带着一个凄苦的微笑回答道。“可是,它是属于政府的,我也不应该浪费它,但收过信号后,我就可以休息一个钟头了。”(说到这里,他望了一眼日规,在这个蒙得雷花园里一切都齐备,连日规都有),还有十分钟,我的草莓已经熟了,再过一天——且慢,先生,你认为睡鼠吃草莓吗?”
“哦,我想不会吧,”基督山郑重地回答说,“睡鼠,先生,是我们的坏邻居,但我们可不象罗马人那样把它们浸在蜜糖里吃。”
“什么!罗马人吃这种东西吗?”那位园艺家说道,“他们吃睡鼠?”
“彼特尼乌斯[彼特尼乌斯,生于公元一世纪,罗马作家,写有《讽刺集》一书,记述罗马一世纪时的生活。——译注]的书上是这样写的。”伯爵说道。
“真的!它们不见得好吃吧,尽管人们常说,‘肥得象一只睡鼠’这句话。也难怪它们肥,白天整天睡觉,到了晚上才醒来,然后通夜地吃。听我说!去年我的树上结了四只杏子,它们偷去了一个。结了一只油桃,只有一只——嗯,先生,它们就爬到墙上去吃掉了半只,那可是一只非常好的油桃,我从来没吃到过比它更好的了。”
“你吃了吗?”
“吃了剩下的那半只,您知道,味道鲜美极了,先生。啊,那些先生们是从来不会捡坏东西吃的,就象西蒙大娘的儿子一样,他从不吃那些坏草莓。但明年呀,”那位园艺家继续说道,“我是要小心提防,不让这种事再发生,当草莓快要成熟的时候,即使要我通宵坐着看守他们我也干。”
基督山看够了。每个人的心里都热爱着某样东西,正如每一种果子里都有一种毛虫一样,这个急报员所热爱的是园艺业。他开始来摘掉那些使葡萄被遮住,而享受不到阳光的叶子,所以才博得了那位园艺家的欢心。
“您是到这儿来看发急报的吗,先生?”他问。
“是的,假如不违反规定的话。”
“噢,不,”那园艺家说道,“根本没什么规定不许人看,况且看看也没什么危险,因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
“我听人说,”伯爵说道,“你们对于自己所传达的信号也并不是都懂的。”
“当然喽,先生,我最高兴的就是这一点。”那个人微笑着说。
“你为什么最高兴这一点呢?”
“因为那样我就没责任了。我只是一架机器而已,只要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别的就一概都不用管了。”
“难道我是遇到了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吗?”基督山心里自问道,“那会把我的计划弄糟的。”
“先生,”那位园艺家瞟了一眼日规说道,“十分钟快过去了,我得回去干我的活了。请您和我一起上去好吗?”
“我跟着你。”
基督山走进了这座塔。塔分上下三层,最底下的一层储藏园艺工具,如铲子、水壶、钉耙什么的,都一一挂在墙上;全部家具都在这儿了。第二层是普通房间。说得更确切些,就是那人睡觉的地方;房间里有几件可怜的家具——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一只陶瓷水壶;天花板上挂着一些干瘪的草本植物,伯爵认出那是干胡豆,其中有不知是哪位好人保留下来的种子,上面贴着标签,贴得非常认真仔细,好象他曾在植物研究所里当过植物学大师似的。
“要学会急报术得花很长时间吗,先生?”基督山问。
“学会它用不了多久,只是工作很单调,令人厌烦极了。”
“薪水是多少?”
“一千法郎,先生。”
“太少了。”
“是的,但你也看到了,我们是供给住处的。”
基督山望着房间。“希望他不要十分依恋他这个住处才好!”他心里默想着。
他们走上了三楼。这里就是急报房了。基督山交替地观看着那架机器上的两只铁把子。“有趣极了,”他说道,但天长日久,你对这种生活一定会觉得非常厌烦吧。”
“是的。最初要不断地望着,直望得我脖子都酸了,但过了一年之后,我倒也习惯了,而且我们也有消遣和放假的时候。”
“放假?”
“是的。”
“什么时候?”
“大雾天的时候。”
“啊,一点不错。”
“那实在是我的假日,我就到花园里去,下种,拔草,剪枝,整天灭虫。”
“你在这儿有多久了?”
“十年加五年,我已经做了十五年的机器人了。”
“你现在”
“五十五岁喽。”
“你必须服务多久才能享受养老金?”
“噢,先生,得二十五年才行。”
“养老金是多少?”
“一百艾居。”
“可怜的人类!”基督山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先生?”那人问道。
“我说有趣极了。”
“什么东西有趣?”
“你指给我看的一切都很有趣。你对于这些信号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一点都不懂。”
“你从未想过去弄懂它们的意思吗?”
“不。我何必要去懂呢?”
“但有几个信号是特地发给你的吗?”
“当然罗。”
“那些信号你懂不懂?”
“那是千篇一律的。”
“它们的意思是”
“‘无新消息’、‘可休息一小时’、或是‘明天’。”
“这倒非常简单,”伯爵说道,“看!你的通讯员是不是在那儿向你发信号了?”
“啊,是的,谢谢你,先生。”
“他在说什么——你懂不懂?”
“懂的,他在问我准备好了没有。”
“你的回答呢?”
“发一个信号,告诉我右边的通讯员我已经准备好了,同时,这也是在通知我左边的通讯员,叫他也准备好。”
“妙极了。”伯爵说道。
“你瞧着吧,”那人骄傲地说道,“五分钟之内,他就要说话了。”
“那么,我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基督山对他自己说道,“我还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呢。亲爱的先生,你能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先生!”
“你很喜欢园艺工作?”
“喜欢极了。”
“假如放弃这块二十尺长的草坪,给你一个两亩大的园子,你会高兴吗?”
“先生,我可以把它造成一座人间乐园的。”
“只靠一千法郎,你的生活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够艰难的了,但还能活下去。”
“是的,但你只有一个很可怜的花园!”
“不错,这个花园不大。”
“而且,非但不大,还到处都有偷吃一切东西的睡鼠。”
“啊!它们可真是我的灾星。”
“告诉我,当你右边的那位通讯员在发报的时候,假如你碰巧转了一下头——”
“那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就会发生什么事?”
“我就无法转达那信号了。”
“于是?”
“因疏忽而不能转达,我将被罚款。”
“罚多少?”
“一百法郎。”
“一下子去了你收入的十分之一,真够受的!”
“啊!”那个人说道。
“你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基督山说道。
“有一次的,先生,那次我正在给一棵玫瑰花接枝。”
“嗯,假如你把它改变一下,用别的信号来代替呢?”
“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就会被革职,失去我的养老金的。”
“是三百法郎吗?”
“是的,一百艾居,先生,所以你看,我是不愿意去干那种事的。”
“一下子给你十五年的工资你也不干吗?嘿,这可是值得想一想的呀,呃?”
“给我一万五千法郎?”
“是呀。”
“先生,您吓坏我啦。”
“这算不了什么。”
“先生,您在诱惑我。”
“一点不错,一万五千法郎,你懂吗?”
“先生,现在让我来看看我右边的通讯员吧!”
“恰恰相反,别去看他,来看看这个吧。”
“这是什么?”
“什么!难道你不认识这些小纸片吗?”
“钞票!”
“一点儿不错,一共十五张。”
“这是谁的?”
“是你的,假如你愿意的话。”
“我的!”那个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大声说道。
“是的,你的——你自己的财产。”
“先生,我右边的通讯员在发信号啦。”
“让他去发好啦。”
“先生,你可害苦了我了,我会被罚款的呀。”
“那只会使你损失一百法郎,你瞧,收了我的钞票以后对你还是很有利的。”
“先生,我右边的通讯员在重发他的信号了,他不耐烦啦。”
“别去管他,收下吧。”说着伯爵就把那叠钞票塞到了那个人的手里。“这还没完,”他说道,“你不能只靠一万五千法郎生活。”
“我仍然可以保留我的工作的。”
“不,你的工作肯定要失去的,因为你得改变一下那个通讯员发来的信号。”
“噢,先生,您想干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
“先生,除非你强迫我——”
“我准备很有效地强迫你,”基督山从他的口袋里又抽出一叠钞票来。“这儿还有一万法郎,”他说道,“加上已经在你口袋里的那一万五千,一共是二万五了。你可以用五千法郎买一块两亩大的地和一所漂亮的小房子;余下的两万可以使你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利息。”
“一座两亩地大的花园?”
“一年还有一千法郎。”
“啊,天哪!”
“喂,拿着吧!”基督山把钞票硬塞到他的手里。
“我得做什么事呢?”
“事情并不很难。”
“但是什么事呢?”
“把这些信号发出去。”基督山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上面已写好了三组信号,还有数目字标明发送的次序。
“喏,你看,这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是的,但是——”
“完成这件事以后,油桃以及其他的一切你便都可以有了。”
这一突然的进攻成功了,那个人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滚下了一连串黄豆般大的汗珠,他把伯爵交给他的那三组信号接连发了出去,根本不顾那右边的通讯员在那儿是多么得惊奇,后者由于不知道其中的变化,还以为这位园艺家发疯了呢。至于左边的那个通讯员,他如实地转达了那些同样的信号。于是那些信号就忠实地传向了内政部长。
“你现在发财了。”基督山说道。
“是的,”那个人回答说,“但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呵!”
“听着,我的朋友,”基督山说道。“我不希望你产生丝毫的后悔之意,所以,相信我吧,我可以向你发誓,你这样做不损害任何人,你只是执行了天意而已。”
“那人望着钞票,把它们抚摸了一阵,数了一遍;他的脸色由白转红。然后他向他的房间里冲去,想去喝一杯水,但还没等跑到水壶那个地方,他就晕倒在他的干豆枝堆里了。
五分钟之后,这封新的急报送到了部长的手里,德布雷吩咐套车,急忙赶到了腾格拉尔府上。
“你丈夫有没有西班牙公债?”他问男爵夫人。
“我想有的吧。的确!他有六百万呢。”
“他必须卖掉它,不管是什么价钱。”
“为什么?”
“因为卡罗斯已经从布尔日逃了出来,回西班牙了。”
“你怎么知道的?”
德布雷耸了耸肩。“竟想到来问我怎么知道那个消息的!”他说道。
男爵夫人不再问什么了。她急忙奔到她丈夫那儿,后者则立刻赶到了他的代理人那儿,吩咐他不管什么价钱赶快卖掉。大家一看到腾格拉尔抛出,西班牙公债西班牙公债就立刻下跌了。腾格拉尔虽蚀掉了五十万法郎,但他却把他的西班牙证券全部都脱手了。当天晚上,《消息报》上登出了这样一段新闻:“急报站讯:被监禁在布尔日的国王卡罗斯已逃脱,现已越过加塔洛尼亚边境回到了西班牙。巴塞罗那人民群起拥戴。”
那天晚上,大家别的什么都不谈,只谈论腾格拉尔有先见之明,因为他把他的证券全卖掉了,又谈到了他的运气,因为在这样一个打击之下,他只蚀掉了五十万法郎。那些没有把证券卖掉或收购腾格拉尔的公债的人,认为自己已经破产了,因而过了一个极不愉快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警世报》上登出了下面这段消息:“《消息报》昨日所登有关卡罗斯逃脱,巴塞罗那叛变的消息毫无根据。国王卡罗斯并未离开布尔日,半岛仍处一片升平气象中。此项错误,系由于雾中急报信号误传所致。
于是西班牙公债立刻飞涨了起来,其上涨的幅度是下跌的两倍。把蚀掉的本钱和错过的赚头加起来,腾格拉尔一下子损失了一百万。
“好!”基督山对莫雷尔说道,当这个暴跌暴涨的怪新闻传来的时候,后者正在他的家里。“我刚才有了一个新发现,可以用二万五千法郎去买到我愿意付十万的东西。”
“你发现了什么?”莫雷尔问道。
“我刚刚发现了一种把一个怕睡鼠吃他的桃子的园艺家拯救出来的方法。”
第六十二章 幽灵
欧特伊村那座房子的外表,乍一看,并不见得怎么富丽堂皇,它使人想不到这会是那奢华的基督山伯爵的别墅。但这种朴素的情调是颇符合房子主人的心意的,他曾明明白白地吩咐过,不许外表有任何改变,这一点,只要一看房子的内部,谁都会立刻明白的。的确,大门一开,情景就改变了。
贝尔图乔先生充分显示了他在陈设布置方面的风趣和办事的果断迅速。从前安顿公爵在一夜之间就把整条大马路上的树木全部砍掉了,因此而惹恼了路易十四;贝尔图乔先生则在三天之内把一座完全光秃秃的前庭种满了白杨树和丫枝纵横的大枫树,使浓荫覆盖着房子的前前后后;房子前面通常都是半掩在杂草里的石子路,但这儿却伸展着一条青草铺成的走道,这条青草小道还是那天早晨才铺成的呢,草上的水珠还在闪闪发光呢。对其它的一切,伯爵也都有过明确的吩咐;他亲自画了一个图样给贝尔图乔,上面标明了每一棵树的地点以及那条代替石子路的青草走道长度和宽度。所以这座房子已完全变了样。连贝尔图乔都说他几乎认不出它了,它的四周已被树木所围绕了。管家本来想把花园也修整一番,但伯爵已明确地关照过,花园里的东西碰都不许碰一下,所以贝尔图乔只得把气力用到了别的上面,候见室里、楼梯上和壁炉架上到处都堆满了花。还有一点是最能显出主人学识渊博、指挥有方、理家办事得力的,就是:这座闲置了二十年的房子,在头一天晚上还是这样凄冷阴森,充满了令人闻之作呕的气味,几乎使人觉得好象嗅到了那陈年的气息,但在第二天,它却换上了一副生气勃勃的面孔,散发出了房子主人所喜爱的芳香,透露出使他心满意足的光线。当伯爵到来的时候,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书和武器;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在他心爱的绘画上;他所宠爱的狗会摇头摆尾地在前厅欢迎他;小鸟们那悦耳的歌声也使他非常高兴;于是,这座从长眠中醒来的房子,就象森林里睡美人所在的宫殿般顿时活跃了起来,鸟儿歌唱,花儿盛开,就象那些我们曾流连过很久,当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以致把我们灵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所房子里一样,仆人们也高高兴兴地在前庭穿来穿去的;有些是在厨房里干活的,他们飘然地滑下前一天才修好的楼梯,就好象在这座房子里已住了一辈子似的;有些是车房里干活的,那儿有一箱箱编了号的马车备用,看起来就象是已在那儿至少安放了五十年似的,在马厩里,马夫在同马说着话,他们的态度比许多仆人对待他们的主人还要恭敬得多,而马则用嘶鸣来回答。
书房里有将近二千册书,分别排在房间的两边。一边完全是近代的传奇小说,甚至前一天刚出版的新书也可以在这一排金色和红色封面所组成的庄严的行列中找到。书房对面是温室,里面摆满了盛开着奇花异草的瓷花盆;在这间色香奇妙的花房中央,有一张弹子台,弹球还在绒布上,显然刚刚有人玩过的。只有一个房间贝尔图乔没有改动。这个房间位于二楼左边的角上,前面有一座宽大的楼梯,后面还有一座暗梯可以上下,仆人们每当经过这个房间时都不免要好奇,而贝尔图乔往往产生恐怖感。五点整,伯爵来到了欧特伊别墅,他后面跟着阿里,贝尔图乔带着不耐烦和不安的心情在期待着他的到来,他希望能得到几声赞许,但同时又恐怕遭到斥责。基督山在前庭下了车,到花园里去绕了一圈,又在屋子里到处走了一遍,一句话也没说,脸上既未显示出赞许,也没显示出不悦的神色。他的卧室就在那个关闭着的房间的对面,他一踏进卧室,就指着他初次来看房子时就已注意到的那张花梨木小桌子的抽屉说道:“那个地方至少可以用来放我的手套。”
“大人想把它打开来看一下吗?”贝尔图乔高兴地说道,“您可以在里面找到一副手套的。”
在其他各种家具里,伯爵都找到了他所要找一切——嗅瓶、雪茄、珍玩。“很好!”他说道。于是贝尔图乔就喜不自禁地退了出去。伯爵对于他周围所有人的影响就是这样的强大。
六点整,大门口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是那位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他是骑着米狄亚来的。基督山含笑在门口等候他。
“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第一个到,”莫雷尔大声说,“我是有意要比别人早一分钟到您这儿的。尤利和埃曼纽埃尔托我向您有意万分地道歉。啊,这儿可真漂亮!但请告诉我,伯爵,您有人照料我的马吗?”
“放心好了,亲爱的马西米兰,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我的意思是它得蹓跶一下。噢,您没看到它跑得有多快,就象一阵风!”
“我能想象得出来。毕竟是一匹值五千法郎的马哪!”基督山用慈父对儿子说话的口吻说道。
“您有点懊悔了吧?”莫雷尔问道,并豪爽地大笑起来。
“我?当然不!”伯爵回答说。“不,假如那匹马不好,我倒是要懊悔的。”
“好得很呢,夏多·勒诺先生和德布雷先生骑的都是部长的阿拉伯马,夏多·勒诺先生还是法国最好的骑手之一呢,可我把他们都抛在后面了。他们的脚跟后面紧随着腾格拉尔夫人的马,而她总是以每小时十八哩的速度疾驰的。”
“那么说他们就跟在您的后面吗?”基督山问。
“瞧!他们来啦!”这时,只见两匹鼻子里喷着气的马拉着一辆马车,由两位骑在马上的绅士陪伴着,驰到了那敞开着的大门口。马车一直赶到台阶前面才停住,后面是那两位骑在马上的绅士。德布雷脚一点地,便站在了车门前面,他伸手给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便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她扶手时的态度有点异样,这一点只有基督山才觉察得到的。真的,什么也逃不过伯爵的眼睛。他注意到一张小纸条从腾格拉尔夫人的手里塞进了部长秘书手里,塞得极其熟练,证明这个动作是常做的。腾格拉尔夫人的后面出来了那位银行家,只见他的脸色很苍白,好象他不是从马车里出来而是从坟墓里出来的似的。腾格拉尔夫人向四周急速并探询地望了一眼。只有基督山一个人能看懂这一个眼的意义。她在用她的眼光拥抱前庭、廊柱和房子的正面;然后,压制住内心微微的激动,不让脸色变白,以免被人识破,她走上了台阶,对莫雷尔说道:“阁下,假如您是我的朋友的话,我想问问您愿不愿意把您的那匹马卖给我。”
莫雷尔极为难地微笑了一下,转向基督山,象是祈求他来解救自己似的。伯爵直到懂得了他的意思。“啊,夫人!”他说道,“您干嘛来向我提这个要求?”
“向您提,阁下,”男爵夫人答道,那是没必要的,因为一定会得到的。假如莫雷尔先生也是这样的话——”
“不幸得很,”伯爵答道,“莫雷尔先生是不能放弃他那匹马的,因为马的去留和他的名誉密切相关,这事我是见证人。”
“怎么会呢?”
“他跟人打了赌,说要在六个月之内驯服米狄亚。您现在懂了吧,假如他在那个期限以前把它卖了,他不仅要损失那笔赌注,而且人家还会说他胆小,一个勇敢的骑兵队长是决不能忍受这一点的,即使是为了满足一个美丽的女子的愿望。当然,我也认为满足一个美丽的女子的愿望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义务之一。”
“您知道我的处境了吧,夫人。”莫雷尔说道,并感激地向伯爵微微一笑。
“要我说,”腾格拉尔说道,脸上虽勉强带着微笑,但仍掩饰不了他语气的粗鲁,“你的马已够多的了。”
腾格拉尔夫人以往是极少肯轻易放过这种话的,但使那些青年人惊奇的是:这次她竟假装没听见,什么也没说。基督山看到她一反常态,竟能忍气吞声,就微笑了一下,指给她看两只硕大无比的瓷瓶,瓷瓶上布满了精细的海生植物,那显然不是人工加上去的。男爵夫人很是惊奇。“咦,”她说道,您可以把杜伊勒里宫的栗子树都种在那里啦!这么大的瓷瓶是怎么造出来的?”
“啊,夫人!”基督山答道,“对这个问题我们是无法回答您的,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只会造些小摆饰和玻璃麻纱。这是古物,是用水土之精华构成的。”
“怎么?这是哪个朝代的事呢?”
“我也不晓得。只听说,中国有个皇帝造了一座窑,在这座窖里烧制出了十二只这样的瓷瓶。其中有两只因为火力太猛而破裂了,其余十只全被沉到了两百丈深的海底里,海是了解人们对她的要求的,因为就用海草掩盖了它们,用珊瑚环绕着它们,用贝壳来粘附着它们,这十只瓷瓶就在那几乎深不可达的海底世界里躺了两百年。后来,由于一场革命革掉了那个想作这种试验的皇帝,只剩下一些文件可以证明瓷瓶的制造以及把它们沉入了海底这回事。过了两百年,人们找到了那些文件,于是就想到要去把那些瓷瓶捞起来。他们特地派人潜入那个沉瓶的海底里去寻找,但十只之中只剩下了三只,其余的则都被海浪冲破了。我很喜欢这些瓷瓶,因为或许曾有狰狞可怕的妖怪的目光凝视过它们,而无数小鱼也曾睡在那里面以逃避天敌的追捕。”
这时,腾格拉尔对这些奇古怪的事不感兴趣,正机械地在那儿把一棵桔子树上盛开着的花一朵一朵地扯下来。扯完了桔子花,他又去撕仙人掌,但这东西可不象桔子树那么容易扯,所以他被厉害地刺了一下。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抹了抹眼睛,象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似的。
“阁下,”基督山对他说道,“我不敢向您推荐我的画,因为您有很多珍品,但这儿有几幅还是值得看一下的,两幅荷比马的,一幅保罗·保特的,一幅是米里斯的,两幅琪拉特的,一幅拉斐尔的,一幅范代克的,一幅朱巴兰的,还有两、三幅是穆里罗斯的。”
“慢来!”德布雷说道,“荷比马的这幅画我认得。”
“啊,真的!”
“是的,有人曾把它卖给博物馆。”
“我相信博物馆里是没有这幅的吧?”基督山说道。
“没有,他们不肯买。”
“为什么?”夏多·勒诺问。
“你别装得不知道了,因为政府没有钱呀。”
“啊,对不起!”夏多·勒诺说,“最近八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听到这种话,可我到现在还是不懂。”
“你慢慢就会懂的。”德布雷。
“我看不见得。”夏多·勒诺回答。
“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到!”巴浦斯汀在通报。
系着一条刚从裁缝手里接过来的黑缎子领巾,灰色的胡须,一对金鱼眼,一套挂着三个勋章和五个十字奖章的少校制服,这些的确都显示出了一个老军人的派头。这就是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我们已经结识过的那位慈父的仪表。紧靠在他旁边,从头到脚穿着一身新的,满面笑容的,是我们也认识的那位孝子——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三个青年人本来在一起谈话。两位新客一进来,他们的目光就从那父亲瞟到了儿子,然后很自然地停在了后者的身上,并开始对他议论起来。
“卡瓦尔康蒂!”德布雷说。
“好响亮的名字!”莫雷尔说。
“是的,”夏多·勒诺说,”德布雷答道,“这套衣服剪裁得很合体,而且也很新。”
“我觉得糟就糟在这一点上。那位先生看来象是平生第一次穿好衣服似的。”
“这两位先生是谁?”腾格拉尔问基督山。
“没听到吗——卡瓦尔康蒂。”
“可那只告诉了他们的姓。”
“啊,不错!您不了解意大利贵族,卡瓦尔康蒂这一家族是亲王的后裔。”
“他们有钱吗?”
“多极了。”
“他们干些什么呢?”
“他们花钱,把钱都花光。我好象记得,前天他们告诉过我,说有些事情要跟您接洽。今天我实在是为了您才请他们来的。我一会儿给你们介绍一下。”
“可他们的法语倒说得非常纯正呀。”腾格拉尔说。
“那年轻人是在南部的某个大学里受过教育的。可能在马赛吧,我相,要不然也是在那附近某个地方。您一会儿就知道了,他可是很热情的。”
“对什么热情?”腾格拉尔夫人问。
“对法国的太太小姐们,夫人。他决心要在巴黎娶一位太太。”
“这个念头想得倒美!”腾格拉尔耸耸肩说道。
“腾格拉尔夫人瞟了她丈夫一眼,在别的时候,这种目光无疑是一场风波的预兆,但她又一次克制住了自己。
“男爵今天看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基督山对她说道,“他们要推荐他入内阁了吗?”
“还没有吧,我想。他多半是因为在证券交易所里搞投机输了钱的缘故。”
“维尔福先生偕夫人到!”巴浦斯汀喊道。
“那两个人进来了。维尔福先生虽极力自制着,但他的神色明显地很不自然,当基督山和他握手的时候,他觉得那只手有点颤抖。“的确,只有女人才知道怎么装模作样。”他自己心里说,同时瞟了一眼腾格拉尔夫人,腾格拉尔夫人此时正在对检察官微笑,然后他拥抱了一下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儿,伯爵看到贝尔图乔踏进了隔壁房间里(在这之前,贝尔图乔始终都在另外几个房间里忙碌着)。伯爵走到他跟前。
“你有什么事,贝尔图乔先生?”他说。
“大人还没讲明有几位客人呢。”
“啊,不错!”
“要用几副刀叉?”
“你自己数吧。”
“所有的人都到了吗,大人?”
“是的。”
贝尔图乔从半开着的门里瞧进去。伯爵有意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天哪!”只见他惊叫道。
“什么事?”伯爵问道。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哪一个?”
“那个穿白衣服,戴那么多钻石的,那个白皮肤的。”
“腾格拉尔夫人?”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她,大人,就是她!”
“是谁呀?”
“花园里的那个女人。她就是那个孕妇,那个一边散步、一边等候”贝尔图乔呆立在那半开着的门口,瞪着眼,头发直竖了起来。
“等候谁?”
“贝尔图乔没有回答,只是用麦克白斯指着班柯[麦克白斯和班柯都是英国戏剧家莎士比的悲剧《麦克白斯》里的人物。——译注]时的那种姿势指了指维尔福。“噢,噢!”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什么?”谁呀?”
“他!”
“他!维尔福先生,那位检察官?我当然看得见他。”
“那么我没杀死他!”
“真的,我看你快要发疯啦,好贝尔图乔。”伯爵说道。
“那么说他没死!”
“没有,你现在分明看到了他并没死。你的同胞们刺人总是刺在第六和第七条肋骨之间,你当时一定刺得不是太高就是太低了,而这些吃法律饭的人,他们都很命大。当然,也许你告诉我的那些话根本就不是事实,而是你想象中的一幕幻景或是幻想出来的一场梦。当你满怀着复仇的念头去睡觉时,那些念头重重地压住了你的胸口,于是你就做了一场恶梦,仅此而已。不,镇定一点,算算看:维尔福先生夫妇,两个。加上腾格拉尔先生夫妇,四个。再加上夏多·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莫雷尔先生,七个。还有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八个。”
“八个!”贝尔图乔跟着说。
“别忙!你急着想走开,可忘了我的一位贵宾啦。往左面靠过去一点。喏!瞧一下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就是穿黑色上装的那位青年人,他现在转过身来了。”
这一次,要不是基督山用目光阻止了他,贝尔图乔一定会大声惊叫起来的。“贝尼代托!”他喃喃地说道:“天数啊!”
“六点半刚才敲过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严厉地说道,“曾吩咐过这个时候开宴的,我可不愿意多等。”于是他回到了他的客人那儿,贝尔图乔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勉强回到了餐厅里。五分钟过后,客厅的门大开,贝尔图乔象尚蒂伊的瓦代尔[瓦代尔是贡德公爵的管家,一次,公爵在尚蒂伊宴请路易十四,他因为未能将鲜海鱼及时送上,感到羞愧而鼓足最后的勇气拔剑自刎。——译注]一样,鼓足最后的勇气说道:“禀告伯爵阁下,酒席准备好了。”
基督山伯爵把他的胳膊伸给了维尔福夫人。“维尔福先生,”他说,“请您引导腾格拉尔男爵夫人好吗?”
维尔福从命,于是他们转到了餐厅里。
第六十三章 晚宴
来宾们一踏进餐厅,大家显然都有某种感触。每个人都在心里自问,究竟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把他们带到这座房子里来的;可是,尽管他们惊奇,甚至不安,他们却依旧觉得不愿意离开。考虑到伯爵的社会关系,他那种怪癖孤独的地位,以及他那惊人的,几乎难以令人置信的财产,男人们似乎应该对他有所警惕,而女人们则似乎应该觉得不适宜于走进一座没有女主人出来招待她们的房子,但这些男人和女人们都突破了审慎和传统的心里防线;好奇心不可抗拒地占了上风。
就连卡瓦尔康蒂和他的儿子(前者古板,后者轻浮,两个人也都不明白这次受邀请的用意)也和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些人有着同样的感触。腾格拉尔夫人呢。当维尔福在伯爵的敦促之下把他的胳膊伸给她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而维尔福,当他感觉到男爵夫人的手挽上他自己的胳膊的时候,也觉得浑身有点不自在,自己的眼光也有点不安。这一切都没逃过伯爵的眼睛;仅以所接触的这些人物来讲,这个场面在一个旁观者眼里已经是够有趣的了。维尔福先生的右边是腾格拉尔夫人,他的左边是莫雷尔。伯爵坐在维尔福夫人和腾格拉尔之间,德布雷坐在卡瓦尔康蒂父子之间;夏多·勒诺则坐在维尔福夫人和莫雷尔之间。
席面上摆设得极其丰盛,基督山完全清除了巴黎式的情调,与其说他要喂饱他的客人,倒不如说他想喂饱了他们的好奇心更确切一些。他推出的是一桌东方式的酒席,而这种东方式的酒席也只有在阿拉伯童话故事里才会有。中国碟子和日本瓷盘里堆满着世界各地的四季鲜果。大银盆里盛着硕大无比的鱼;各种珍禽的身上依旧还保留着它们最鲜艳夺目的羽毛,外加各种美酒,有爱琴海出产的,小亚细亚出产的,好望角出产的,都装在奇形怪状的闪闪发光的瓶子里,似乎更增加了酒的香甜纯美。这一切,就象阿辟古斯[阿辟古斯是古代罗马奥古斯都时代的美食家。——译注]招待他宾客时一样,一齐罗列在了这些巴黎人的面前。他们知道:花一千路易来请十个人吃一顿原也是可能的,但那就得象喀丽奥伯德拉那样吃珍珠或象梅迪契那样喝金水才行。基督山注意到了大家那惊愕的表情,就戏谑地笑谈起来。“诸位先生,他说,“你们大概也承认,当一个人有了相当程度的财产以后,奢侈生活就成了必需的了。而太太们想必也承认当一个人,有了相当优越的地位以后,他的理想也才会越高。现在,站在这一种立场上来推测,什么东西才能称其为奇妙呢?那就是我们无法了解的东西。而什么东西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呢?就是我们无法得到的东西,嗯,研究我无法了解的事物,得到无法得到的东西,这就是我生活的目标。我是用两种工具来达到我的希望的——我的意志和我的金钱。我所追求的目标和诸位的有所不同,譬如您,腾格拉尔先生,希望修建一条新的铁路线,而您,维尔福先生,希望判处一个犯人死刑,您,德布雷先生,希望平定一个王国,您,夏多·勒诺先生,希望取悦一个女人,而您,莫雷尔,希望驯服一匹没有哪个人敢骑的马。尽管我们所追求的目标不同,但我追求我的目标的兴趣,却并不亚于你们。譬如说,请看这两条鱼吧。这一条从圣·彼得堡一百五十哩以外的地方买来的,那一条是在那不勒斯十五哩以内的地方买来的。现在看到它们摆在同一张桌子上,不很有趣吗?”
“这是两条什么鱼?”腾格拉尔问。
“夏多·勒诺先生曾在俄罗斯住过,想必他可以告诉您这条鱼的名字的。”基督山回答,“卡瓦尔康蒂少校是意大利人,想必他可以告诉您那一条的名字。”
“这一条,我想,是小蝶鲛。”夏多·勒诺说道。”
“而那一条,”卡瓦尔康蒂说,“假如我没认错的话,是蓝鳗。”
“正是。现在,腾格拉尔先生,问问这两位先生它们是从哪儿捉到的吧。”
“小蝶鲛,”夏多·勒诺说,“只有在伏尔加河里才找得到。”
“我知道,”卡瓦尔康蒂说,“只有富莎乐湖里才出产这么大的蓝鳗。”
“对,一条是从伏尔加河里打来的,一条是从富莎乐湖里捉来的,一点都不差。”
“不可能的!”来宾们齐声喊道。
“嗯,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在这里,”基督山说道。“我就象尼罗王——一个‘不可能’的追求者,而你们现在觉得有趣也正因为如此。这种鱼,大概实际上并不比鲈鱼更好吃,但你们却好象觉得它很鲜美,那是因为你们觉得是不可能得到它的,而它却意想不到地在席上出现了。”
“您是怎么把这些鱼运到法国来的呢?”
“噢,那再容易不过了。把鱼分装在木桶里运。这只桶里装些河草,另一只桶里装些湖苹,然后把这些桶再装在一辆特制的大车上。这样,那小蝶鲛就活了十二天,蓝鳗活了八天。当我的厨子抓它们的时候,它们还活蹦乱跳的,他就用牛奶闷死了小蝶鲛,用酒醉死了蓝鳗,您不相信吧,腾格拉尔先生!”
“是有点怀疑。”腾格拉尔傻呼呼的笑着回答。
“巴浦斯汀,”伯爵吩咐道,“去把鱼拿来。就是养在桶里的那些活的小蝶鲛和蓝鳗。”腾格拉尔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其余的来宾也都紧握着双手。只见四个仆人扛着两只水面上浮着藻类植物的木桶走了进来,每只木桶里悠然地游着一条与席上同样的鱼。
“可为什么每样两条呢?”腾格拉尔问。
“只因为一条也许会死的。”基督山漫不经心地回答。
“您真是位奇人,”腾格拉尔说,“哲学家也许又可以振振有词地说了,有钱是一件可庆幸之事。”
“还得有脑筋。”腾格拉尔夫人加上了一句。
“噢,可别给我加上那种荣誉,夫人。这种事在罗马人眼里是很普通的。普林尼[普林尼(六二—一一三),罗马作家——译注]的书上曾说过,他们常常派奴隶头顶着活鱼从奥斯蒂亚运到罗马,他们把那种鱼叫作‘墨露斯’,从他的描写上来判断,大概就是鲷鱼。他们认为吃活鲷鱼也是一种奢侈。看着鲷鱼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因为它临死的时候,在被送进厨房以后,它会变三四次颜色,象彩虹似地依次变换。它的痛苦倒成了它的特点,假如它活着的时候没人注意,死后就不会那么了不起了。”
“是的,”德布雷说道,“可毕竟奥斯蒂亚距罗马才只有几哩路呀。”
“不错。”基督山说,“但我们距鲁古碌斯已有一千八百年了,假如我们不能比他更先进一步,那么做现代人还有什么好处呢?”
两个姓卡瓦尔康蒂几乎同时都睁大了眼睛,但他们还算知趣,没说什么话。
“这一切都是极不平凡的,”夏多·勒诺说,“而我最佩服的一点,我承认,就是他们竟能如此迅速地执行您的命令。您的这座房子不是五六天以前才买的吗?”
“是没几天时间。”
“我相信在这一个星期里,它已经大变了个样。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它另外还应该有一个入口,前面庭院里原是空无一物的,除了一条石子路之外,可今天我们却看到了一条美丽的青草走道,两旁的树木看起来就象是已长了一百年似的。”
“为什么不呢?我喜欢青草和树荫。”基督山说道。
“是的,”维尔福夫人说,“以前大门是朝着街的。我神奇地脱险的那天,您把我带进来的时候,我记得还是那样的。”
“是的,夫人,”基督山说,“但我想换一个进口,以便从大门口一望出去就可以看见布洛涅大道。”
“仅四天的工夫!”莫雷尔说,“这真可谓太不平凡了!”
“的确,”夏多·勒诺说,“把一座老宅子改造成了一座新房子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这座房子以前很旧,很阴沉可怖。我记得前两三年以前,当圣·梅朗先生登报出售的时候,我曾代家母前来看过。
“对·梅朗先生!”维尔福夫人说,“那么在您买这座房子以前,它是属于圣·梅朗先生的了?”
“好象是吧。”基督山回答。
“什么!‘好象’?难道您还不知道卖主是谁吗?”
“不,的确不知道,这笔交易是由我的管家全权代我办理的。”
“这座房子至少已有十年没人住过了,”夏多·勒诺说,“它外表看上去实在有点死气沉沉的,百叶窗总是都关着,门总锁着,庭园里长满了野草。真的,假如这座房子的房主不是检察官的岳父的话,人家或许会以为这里曾发生过某件可怕的罪案哩。”
到现在为止,维尔福对放在他前面的那三四杯珍奇美酒一点也没尝过,这时,他拿起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基督山暂时让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真奇怪,我初次踏进这座房子的时候,也曾有过那种感觉,它看起来是这样阴森森的,要不是我的管家已代我买了下来,我是决不会要它的。也许那家伙收受了中间人的贿赂。”
“也许是吧,”维尔福挣扎着说道,并极力想做出一点微笑来。“但请相信我,那件贿赂案跟我可毫无关系,这座房子也可以说是瓦朗蒂娜嫁妆的一部分的,圣·梅朗先生很想把它卖掉,因为再过一两年如果还不住人的话,它就会倒塌的。”
这次可轮到莫雷尔的脸色变白了。
“尤其是有这样一个房间,”基督山又说道,“它表面上看上去很平凡,挂着红缎子的窗帷,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得那个房间很有趣。”
“怎么会呢?德布雷说,“怎么有趣?”
“我们能把出于本能的感觉解释清楚吗?”基督山说,“我们在有些地方好象能呼吸到抑郁的气息,难道不是这样吗?可为什么?我们又讲不出来。只有某种持续不断的回忆或某个念头把你带回到了另一个时代,另一些方,而那多半或许和我们当时当地的情景并无什么关系。在那个房间里,总有某种什么强有力的东西使我联想到甘奇侯爵夫人[甘奇侯爵(一六三五—一六六七),法国贵族,被其丈夫的两个兄弟所谋杀。——译注]或德丝狄摩娜[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里女主人公,被她的丈夫奥赛罗掐死。——译注]的房间。慢来!既然我们已经吃完了,还是由我来领着你们去看一下吧,看过以后我们就到花园里去喝咖啡,吃完了饭,应该去走走看看的。”
基督山以一种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客人们。维尔福夫人站起身来,基督山也站了起来,其余的人也象他们那样做了。
维尔福和腾格拉尔夫人则象脚下生了根似的在他们的座椅上犹豫了一会儿,他们互相以冷淡呆滞的眼光询问着对方。
“你听到了没有?”腾格拉尔夫人似乎在说。
“我们必须去。”维尔福好象在回答,然后伸手让她挽着。
其他的人都已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分散到了各处。为他们觉得这次参观不会仅限于这一个房间的,他们同时一定也可以参观其他的地方,借此机会看一看基督山是如何把他的房子变成一座宫殿的。每个人都从那几扇打开着的门那儿出去了。基督山等着那留下来的两位,当他们也从他身边走出去的时候,他便微笑着把自己排在了这个行列的最后。维尔福和腾格拉尔夫人当然并不明白伯爵那个微笑的含义,假如他们明白的话,一定会觉得比去参观那个他们就要走进去的房间更可怕。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大多数房间的布置充满了东方情调,椅垫和靠背长椅代替了床,各色各样的烟管代替了家具。客厅里琳琅满目地挂着古代大画师们最珍贵的杰作;女宾休息室里挂满了中国的刺绣品,色彩玄妙,花样怪诞,质地极其名贵。最后,他们走进了那个著名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乍看起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只不过别的房间都已重新装饰过,而这里的一切却依然照旧,而且日光虽已消逝,房间里却还没有点灯。这两点已足够使人感到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了。
“噢!”维尔福夫人喊道,“真可怕!”
腾格拉尔夫人勉强说了句什么,但没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大家观察的结果,一致认为这个房间的确象一个不祥之地。
“难道不是吗?”基督山问道。“请看那张笨重的大床,挂着那顶阴气沉沉、血色的帐子!还有那两张因受潮已褪了色的粉笔人物画像,他们那苍白的嘴唇和那凝视着一切的眼睛不是象在说‘我们看到了’吗?”
维尔福的脸色煞白,腾格拉尔夫人则倒在一张壁炉旁边的长凳上。
“噢!”维尔福夫人微笑着说道,“您可真够大胆的了!也许那件罪案就发生在这张凳子上呢!”
腾格拉尔夫人闻听这句话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哦,”基督山说,“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呢。”
“还有什么?”德布雷问到,他也已注意到了腾格拉尔夫人那种不安的神态。“啊!还有什么?”腾格拉尔也问道,“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说已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您说吧,卡瓦尔康蒂先生?”
“啊!他说道,“我们在比萨,有乌哥里诺塔[乌哥里诺塔是意大利比萨的暴君,被其敌人禁囚于塔内与儿孙们一起饿死了。——译注],在弗拉拉,有达沙囚房[达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诗人,住在弗拉拉,曾两次发疯遭囚禁。——译注],在里米尼,有弗兰茜丝卡和保罗的房间[弗兰茜丝卡是十三世纪意大利有名的美人,保罗是她的情人,两人都被她的丈夫所杀。——译注]。”
“是啊,可你们却没有这种小楼梯吧,”基督山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一扇掩在帷幕后面的门。“请过来看看吧,然后再把你们的感想告诉我。”
“多难看的一座螺旋形楼梯。”夏多·勒诺带笑说道。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喝了奇奥斯酒才产生了这种悲怆的气氛,但这屋子里一切在我看来都象是阴惨惨的。”德布雷说道。
自从听到提及瓦朗蒂娜的嫁妆以后,莫雷尔就始终满面愁容地没再说过一句话。
“我曾经做过幻想,”基督山说道,“是否以前曾有过一个奥赛罗似的人物,在一个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一步步地走下这座楼梯,手里抱着一个尸体,想在黑夜里把它埋掉,这样,即使瞒不过上帝的眼睛,至少希望能瞒过人的耳目,不知你们是否有同感?”
腾格拉尔夫人一下子半晕倒在维尔福的臂弯里,维尔福本人也不得不靠在墙壁上,以支撑着他自己。
“啊,夫人!”德布雷惊叫道,“您怎么啦?您脸色多苍白呀!”
“怎么样?这很简单,”维尔福夫人说道,“基督山先生在给我们讲恐怖故事,无疑是想吓死我们。”
“是啊,”维尔福说道,“真的,伯爵,您把太太们都吓坏了。”
“怎么了?”德布雷用耳语问腾格拉尔夫人。
“没什么,”她勉强回答说。“我想出去透透空气!没别的。”
“我陪您到花园里去好不好?”德布雷一边说着,一边就向暗梯那边走去。
“不,不!”她急忙说道,“我情愿呆在这儿。”
“您真的吓坏了吗,夫人?”基督山说。
“噢,不,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只不过您讲得绘声绘色的,把您想象中的情景讲述得太象真的了。”
“啊,是的!”基督山微笑着说,“这些都只是我想象中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能想象成这是一个贞节的良家妇女的房间,这张挂红帐子的床,是送子娘娘访问过的床,而那座神秘的楼梯,是为了避免打扰她们母子的睡眠,供医生和护士上下使用的,或者是供那做父亲的来抱睡着了的孩子使用的?”
“听到这一幅可喜的画面,腾格拉尔夫人非但没有镇定下来,反而呻吟了一声,然后就昏了过去。
“腾格拉尔夫人一定是病了,”维尔福说道,“还是送她回到她的马车里去吧。”
“噢!我忘带我的嗅瓶啦!”基督山说道。
“我这儿有。”维尔福夫人说,她拿出一只瓶子来递给了基督山,瓶子里满满地装着伯爵给爱德华尝过的那种红色药水。
“啊!”基督山说着就从她的手里把药瓶接了过来。
“是的,”她说道,“我遵从您的忠告已经试过了。”
“成功了没有?”
“我想是成功的。”
腾格拉尔夫人已被扶到了隔壁的房间里。基督山把那种红色药水滴了极小的一滴到她的嘴唇上,她便恢复知觉了。
“啊!”她大声说道,“多可怕的一个梦啊!”
维尔福捏了一下她的手,让她明白这并非是一个梦。有人去找腾格拉尔先生了,因他对于这种诗意的想象不感兴趣,所以早已到花园里去和卡瓦尔康蒂少校谈论从里窝那到佛罗伦萨的修建铁路的计划去了。基督山似乎很有些失望。他挽起腾格拉尔夫人的手臂,引导她到了花园里,发觉腾格拉尔正在和那两个姓卡瓦尔康蒂的一同喝咖啡。“夫人,”他说道,“我真的吓坏了您吗?”
“噢,没有,阁下,”她回答,“但您知道,由于我们每个人的情绪变化有所不同,所以事物对我们所产生的印象也就不同了。”
维尔福勉强笑了一声。“有时候,您知道,”他说,“只要一个念头或一个想象就足够了。”
“噢,”基督山说道,“信不信由你们,但我是确信这间屋子里曾发生过一件罪案的。”
“小心哪!”维尔福夫人说道,“检察官可在这儿呢。”
“啊!”基督山答道,“既然如此,我就乘便在他面前提出我的起诉好了。”
“您的起诉!”维尔福说道。
“是的,而且还有证据。”
“噢,这真有趣极了,”德布雷说,“假如真的发生过罪案,我们不妨来调查一下。”
“的确是发生过罪案的,”基督山说道。“这边来,诸位,来,维尔福先生,因为要起诉就得在有关当局的面前起诉才能奏效。”于是他挽住维尔福的手臂,同时仍挽着腾格拉尔夫人,拖着检察官向那棵处在荫影最深处的梧桐树走过去。其他的来宾都跟在后面。“喏,”基督山说,“这里,就在这个地方(他用脚顿了顿地面),我因为想给这些老树增添一点新鲜活力,就叫人把这儿的泥土挖起来,加些新土进去。呃,他的挖土的时候发现了一只木箱子,说得确切些,是一只包了铁皮的木箱子,箱子里有一具初生不久的婴儿的尸骨。”
基督山直觉得腾格拉尔夫人的手臂在发僵,而维尔福的则在发抖。
“一个初生不久的婴儿!”雷布雷说道,“见鬼!我看这事倒真的严重起来啦!”
“唉,”夏多·勒诺说,“我刚才没说错吧。我说:房屋也象人一样的,有灵魂,有面孔,而人们的外表就是其内心的表现。这座房子之所以阴森可怖,就是因为它看了令人难过,而它之所以看了令人难过,就是因为它包藏着一件罪案。”
“谁说这是一件罪案?”维尔福挣扎起最后一点力气问道。
“什么!把一个孩子活埋在花园里难道还不算犯罪吗?”基督山大声说道。“请问,您把这样一种行为叫做什么呢?”
“谁说是活埋的?”
“假如是死的,干嘛要埋在这儿呢?这个花园从未当坟地用过呀。”
“杀害婴儿在法国要算是什么罪?”卡瓦尔康蒂少校无意地问道。
“噢,杀头。”腾格拉尔说道。
“啊,真的!”卡瓦尔康蒂说。
“我想是的吧。我说得对吗,维尔福先生?”基督山问。
“是的,伯爵。”维尔福回答,但他此时的声音简直不象是人声了。
基督山看到那两个人对于他所精心准备的这个场面都已再也忍受不了,也就不再穷追下去了,于是便说:“来吧,诸位,去喝点咖啡吧,我们好象把它给忘啦。”于是他又引着来宾们回到了草地上的桌子旁边。
“伯爵,”腾格拉尔夫人说道,“说来真是难为情,可您那些吓人的故事说得我难受极了,所以我必须请求您允许我坐下来。”于是她倒入了一张椅子里。
基督山鞠了一躬,走到了维尔福夫人面前。“我想腾格拉尔夫人大概又需要用一下您那只瓶子了。”他说道。
在维尔福夫人还没走到她朋友的身边以前,检察官已乘机对腾格拉尔夫人耳语了一句:“我必须和您谈一次。”
“什么时候?”
“明天。”
“在哪儿?”
“请到我的办室里来,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一定去。”这时,维尔福夫人过来了。“谢谢,亲爱的,”
腾格拉尔夫人说,并极力想装出一个笑容。“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觉得好多了。”
第六十四章 乞丐
夜渐渐地深了。维尔福夫人提出要回巴黎去了,这正是腾格拉尔夫人所不敢提出的,尽管她感到在这儿很不安。维尔福先生听到他的妻子提出这个要求,就首先告辞了。他请腾格拉尔夫人乘他的马车回去,以便他妻子可以一路上照顾他。而腾格拉尔先生,他却正在兴致勃勃地和卡瓦尔康蒂先生谈话,并未注意到经过的种种情形。
基督山去向维尔福夫人要嗅瓶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维尔福凑近了腾格拉尔夫人的身边,并已猜到了他向她说了些什么,尽管讲那些话时声音很低,甚至低得连腾格拉尔夫人本人都很难听清。他并没表示反对他们的安排,就让莫雷尔、夏多·勒诺和德布雷骑马回去,而让两位太太坐维尔福先生的马车走。腾格拉尔愈来愈喜欢上了卡瓦尔康蒂少校,已邀请他和自己同车回去。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发现他的双轮车已等在了门口。他的马夫,从各方面看来都非常象英国式漫画上的人物,此时他正踮起脚使劲拉住一匹铁灰色的高头大马。安德烈在席间一直很少讲话。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深怕自己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会说出一些荒诞可笑的话来,所以只是睁大着他那一双也多少带有些恐惧的眼睛望着检察官。后来腾格拉尔缠上了他,那位银行家看到这位少校是那样的盛气凌人,而他的儿子却是这样的谦虚有礼,再想到伯爵对他们的态度是那样的,就认定他遇到的是一位带儿子到巴黎来增加阅历的大富翁。他带着说不出的喜悦注视着少校小手指上戴着的那只大钻戒;至于少校,他原本就是一个凡事小心谨慎的人,因怕他的钞票遭遇到什么不测,所以立刻把它变成了值钱东西。
晚餐以后,腾格拉尔以谈生意为借口,顺便问到了他们父子的生活状况。这父子俩事先已经知道他们的四万八千法郎和每年的五万法郎都要从腾格拉尔手里得到,所以他们对这位银行家的感激唯恐表示的不充分,叫他们去和他的仆人握手,他们也会十分愿意的。有一件事哪怕腾格拉尔对卡瓦尔康蒂更增添了敬意——或者说是崇拜。后者由于信守贺拉斯那句“处万变而不惊”的格言,所以除了说最大的蓝鳗是哪个湖里的产物以证明他的学识之外,便不再多说一句话,默默地吃完了他面前的那份菜。腾格拉尔由此认为这桌宴席虽然奢侈,但对于卡瓦尔康蒂来说却如同家常便饭。他在卢卡的时候,多半也常吃从瑞士运来的鳟鱼和从英国运来的龙虾,就象伯爵吃由富莎乐湖来的蓝鳗和伏尔加河来的小蝶鲛一样;所以他极热情地接受了卡瓦尔康蒂的这几句话:“明天,阁下,我当登门拜访,和您谈一下有关业务方面的事情。”
“而我,阁下,”腾格拉尔说,“将不胜愉快地恭候您的光临。”说到这里,他就请卡瓦尔康蒂坐他的马车回太子旅馆去,假如他认为不和他的儿子一同回去没什么不方便的话。对这一点,卡瓦尔康蒂说,他的儿子已到了相当独立的年龄,他有自己的马车,来的时候就不是一同来的,各自分别回去也没什么。于是少校就坐到了腾格拉尔的身旁,后者则对于少校的处理经济事务愈来愈感兴趣了,他允许他的儿子每年可以花五万法郎。单从这一点上讲,他就可能有五六十万里弗的财产。
至于安德烈,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就开始训斥起他的马夫来,因为马夫没把那辆双轮马车赶到台阶前面,而是等在了大门口,使他不得不走过去三十步。马夫忍气吞声地听着他的辱骂,左手抓住那匹不耐烦的马的嚼环,右手把缰绳递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接过缰绳,然后他那擦得油亮的皮靴轻轻地踩到了踏级上。就在这当儿,忽然有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青年回过头来,还以为是腾格拉尔或基督山忘了什么事,现在才想起来,特地赶来告诉他的呢。但前面这个人既不是腾格拉尔也不是基督山,而是一个陌生人,那在太阳底下晒得黝黑的肤色,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红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嘴角上因带着笑,所以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象豺狼一般尖利的牙齿。他那灰色的头上缠着一条红手帕,身上披着破烂龌龊的衣服,四肢粗壮,那骨,象一具骷髅身上似的,走起路来会喀喇喀喇地发响似的,安德烈刚开始只看到了那只放在他肩上的手,那只手就象是巨人的手一般。究竟是那青年人借着车灯的光已认出了那张脸呢,还是他只不过被那种可怕的样子吓了一跳,这一点,我们无法确认,我们只能把事实讲出来,只见他打了一个寒颤,突然退后了一步。“你找我干吗?”他问道。
“对不起,朋友,假如我打扰了你的话,“那个缠红手帕的人说,“但我想跟你谈谈。”
“你无权在晚上讨钱。”马夫说,并摆出了一个阻挡的姿势以使其主人摆脱这个讨厌的怪客。
“我可不是要钱的,亲爱的。”陌生人对那仆人说,他的目光里带着强烈的讽刺,脸上却是一副可怕的微笑,把后者吓得直往后退。“我只想跟你的主人讲几句话,他在半个月以前曾让我去办过一件事。”
“喂,”安德烈说。他强作镇定,不使他的仆人看出他的心慌,“您想干什么?快说,朋友。”
那人低声说道,“我希望——我希望你能让我省点劲,免得我步行回巴黎。我累极了,又没有象你这样吃过一顿丰富的晚餐,我简直有点支持不住啦。”
那青年听到对方提出这种奇怪的要求,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告诉我,”他说,“你究竟要干什么?”
“哦,我想要你请我坐在你这辆漂亮的马车里,带我一起回去。”安德烈脸色发白,但没说什么。“是的,”那个人把手插进口袋里,满脸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望着那个青年人说。“我脑子里有了这么个怪念头,你懂吗,贝尼代托先生?”
一听到这个名字,那青年显然怔了一下,他急忙走过去对马夫说道:“这人说得不错,我的确曾让他去办过一件事,他必须把结果告诉我。你先走回去吧,进城以后雇个马车回去好了,免得回旅馆太晚了。”马夫惊奇地走了。
“至少让我先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再谈吧。”安德烈说。
“噢!这个,我可以带你到一个绝妙的地方去。”那缠手帕的人说道。于是他扯住马嚼环,把双轮马车领到了一个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目睹他们这次会谈的地方。
“别以为我真的想坐你这辆漂亮的马车,”他说,“噢,不,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累了,此外我还有点小事要和你谈一谈。”
“来,上来吧!”那青年说道。
可惜这一幕没发生在白天,要不然你就能看到这个流氓是如何重重地往弹簧座垫上一倒,坐到了那年轻高雅的车主身边,这可是个难得看见的情景。安德烈赶着车向林外走去,一路上始终没和他的同伴讲一句话,后者则嘴角挂着满意地微笑,象是很高兴自己能坐上这样舒服的一辆车子。一经过了欧特伊的最后一座房子,安德烈就回头望了一眼,以确定再没有人能看到或听到他,于是他勒住马,双臂交叉在胸前,对那个人说道:“现在说吧,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的安宁?”
“但你,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怎么骗你了?”
“怎么——这还要问吗?当我们在瓦尔湖分手的时候,你告诉我说,你要经皮埃蒙特到托斯卡纳去,但你没去那里,却到巴黎来了。”
“这与你有何相干呢?”
“何相干,恰恰相反,我以为这样一来,我的目的倒可以实现了。”
“哦,”安德烈说,“你想在我身上搞投机吗?”
“你用的词多妙啊!”
“我警告你,卡德鲁斯先生,你打错算盘啦。”
“哟,哟,别生气,我的孩子。你知道得很清楚,生气的结果总是很糟糕,都怪运气不好,我才会产生妒忌。我原以为你是在皮埃蒙特或托斯卡纳当向导混饭吃的,我真心真意地可怜你,就象可怜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知道,我总是把你叫做我的孩子的。”
“嘿,嘿,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别忙!耐心点呀!”
“我够耐心了,说下去吧。”
“当我突然看见你经过城门口,带着一个马夫,坐着双轮马车,穿着崭新的漂亮衣服时。我就猜你一定是发现了一个矿,不然就是做了一个证券经纪人。”
“那么,你承认自己妒忌了,是不是?”
“不,我很高兴——高兴得想来跟你道喜,但因为穿着不十分得体,所以我就挑了个机会,免得连累你。”
“是的,你很会挑机会!”安德烈大声说道,“你当着我仆人的面来跟我讲话。”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孩子?我什么时候能抓住你,就什么时候来跟你讲话。你除有一匹跑得很快的马,又有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自然滑溜得象条黄鳝一样,假如我今天晚上错过了你,我或许不会再有第二个机会啦。”
“我又没把自己藏起来。”
“可你的运气好,我真希望我也能这么说。但我必须把自己藏起来,而且我还怕你不认得我——好在你还认得,”卡德鲁斯带着一种不悦的微笑又加上了一句。“你太客气了。”
“说吧,”安德烈说,“你想干什么?”
“这样对我说话可不太客气呀,贝尼代托,老朋友,这样可不好啊。小心点儿,不然我也许会给你找点小麻烦的。”
这一恐吓立刻压服了青年人的火气。他让马小跑起来。
“你不该用刚才那种口吻对一个老朋友讲话,卡德鲁斯。你是个马赛人,我是——”
“这么说,你现在知道你是哪儿人了?”
“不,可是别忘了我是在科西嘉长大的。你年老固执,可我是年轻顽强的。在我俩之间,恐吓是没有用的,凡事应该和和气气地来解决才好,命运之神关照我,却讨厌你,难道是我的错吗?”
“那么,命运之神都在关照你喽?难道你的双轮马车,你的马夫,你的衣服,不都是租来的吗?不是?那就好!”卡德鲁斯说道,眼睛露出贪婪的目光。
“噢!你来找我之前早就了解得很清楚啦。”安德烈说道,愈来愈情绪激动了。“倘若我也象你一样头上缠块手帕,背上披些烂布,脚上穿双破鞋子,你就不会认我了。”
“你错看我了,我的孩子。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你,什么也不能再阻止我穿得象别人一样整齐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向是心肠好。假如你有两件衣服,你肯定会分一件给我的。从前,当你饿肚子的时候,我可是常常把我的汤和豆子分给你的。”
“不错。”安德烈。
“你那时吃得可不少呀!现在还是那样吗?”
“噢,是的。”安德烈回答,然后大笑起来。
“你刚才从里面出来的那座房子是某个亲王府吧。你怎么会到亲王家里来吃饭呢?”
“他不是什么亲王,是个伯爵。”
“一个伯爵,一个很有钱的伯爵吧,呃?”
“是的,但你最好还是别去跟他说什么话,他也许会很不耐烦的。”
“噢,放心好了!我对你的伯爵才不想打什么主意呢,你只管留着自己享用好了。但是,“卡德鲁斯又装出他以前那种令人看了极不舒服的微笑说,“你得付出点儿代价才行,你懂吗?”
“好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如果一个月能有一百法郎——”
“嗯?”
“我就可以生活——”
“靠一百法郎!”
“是很苦,这你也知道,但有了——”
“有了——?”
“有了一百五十法郎,我就可以很快乐了。”
“这是两百。”安德烈说道,他摸出十个路易放到卡德鲁斯的手里。
“好!”卡德鲁斯说。
“每月一号去找我的管家,你可以拿到相同数目的钱。”
“喏,你又瞧不起我了。”
“怎么了?”
“你要我去跟仆人们打交道,不,告诉你,我只和大人来往。”
“好吧,就这样吧。那么,每月一号,到我这儿来拿吧,只要我有进账,你的钱是缺不了的。”
“我一直都说你是个好心人,托天之福,你现在交了这样的好运。把一切都讲给我听听吧。”
“你干嘛要知道呢?”卡瓦尔康蒂问。
“什么!你还是不信任我吗?”
“不,嗯,我找到我父亲了。”
“什么!是你亲生父亲吗?”
“当然喽,只要他给我钱用——”
“你就可以尊敬他,相信他——就应该这样。他叫什么名字?”
“卡瓦尔康蒂少校。”
“他喜欢你吗?”
“只要我表面上能顺从他的心愿。”
“你父亲是谁帮你找到的?”
“基督山伯爵。”
“就是刚才你从他家里出来的那个人?”
“是的。”
“既然他能找到有钱的主人,我希望你跟他讲讲,给我也想法找一个给别人当爷爷的位子怎么样。”
“嗯,我可以替你去问问他。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我?”
“是的,你。”
“你真是心眼太好了,还为我操心。”卡德鲁斯说。
“既然你这么关心我,现在也该轮到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了。”
“啊,没错!哦,我要在一座上等的房子里租个房间,穿上体面的衣服,每天刮胡子,到咖啡馆去读读报纸。晚上,我还要上戏院去,我要装成一个退休的面包师。这就是我的希望。”
“噢,假如你只想按这个计划行事,而且安安稳稳地去做,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你这样认为吗,布苏亚先生?那么你呢,你将变成什么呢——一个法国贵族?”
“啊!”安德烈说道,“谁知道呢?”
“卡瓦尔康蒂少校或许已经是了,但不幸的是爵位承袭制已经被取消了。”
“别耍花招儿了,卡德鲁斯!你想要的东西现在已经得到了,我们也已经互相谅解了,你快下车去吧。”
“决不,我的好朋友。”
“什么!决不?”
“咦,你也不为我想一想,我头上缠着这么块手帕,脚上简直可说没穿什么鞋子,又没有什么证件,可口袋里却有十个金拿破仑,且不说这十块金洋将来派什么用场,现在就不只要值两百法郎,我这个样子在城门口一定会被抓起来的呀!那时,为了证明我自己,我就不得不说出那些钱是你给我的。这样,他们就要去调查,于是就会发觉我没有获得许可就离开了土伦,那样我就又要被带回到地中海岸边。到那时我便又成了一○六号犯人,我那退休面包师的梦可就化为泡影了!不,不,我的孩子,我情愿还是留在首都享享福的好。”
安德烈脸上立刻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的确,正如他所自夸的,卡瓦尔康蒂少校的公子爷可不是个好惹的人。他一边把身子挺了一下,一边向四周急速地瞟了一眼,手好象若无其事似地插进了口袋里,他打开了一把袖珍手枪的保险机,卡德鲁斯的眼神始终也没有离开过他这位同伴,此时他也就把手伸到了背后,慢慢地抽出了一把他总是带在身边以备急需的西班牙匕首。由此可见,这两位可敬的朋友的确是互相很了解对方的。安德烈的手又没事似从口装里拿了出来,抬上来摸了一下他的红胡须,玩弄了好长一会儿。“好心的卡德鲁斯!”他说道,“那样你将多快乐呀!”
“我尽力找快乐就是了。”杜加桥客栈的老板说道,把他的小刀子悄悄地缩回了衣袖里。
“嗯,那么,我们进巴黎城里去吧。可你通过城门时怎么才能不引起怀疑呢?依我看,你这样比步行更危险呀。”
“等一下,”卡德鲁斯说,“我们来想个办法。”说着他便拿起马夫忘在车里的那件高领大短挂,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摘下卡瓦尔康蒂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最后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象一个由他的主人自己驱车的仆人。
“我说,”安德烈说,“难道就这样要我光着脑袋吗?”
“哧!”卡德鲁斯说道,“今天风这么大,你的帽子权当被风吹掉了。”
“那么,”安德烈说,“我们走完这段路吧。”
“不让你走了?”卡德鲁斯说,“我希望不是我。”
“嘘!”安德烈说道。
他们顺利地通过了城门。安德烈在第一道十字路口停住了马,卡德鲁斯跳了下去。
“喂!”安德烈说,“我仆人的衣服和我的帽子呢?”
“啊!”卡德鲁斯说,“你该不会希望我得伤风感冒吧?”
“可我怎么办呢?”
“你!噢,你还年轻,可我却开始变老罗。再见,贝尼代托。”
说完他便消失在一条小巷子里。
“唉!”安德烈叹了一口气说道,“在这个世界上人不可能总是快活的呀!”
第六十五章 夫妇间的一幕
三个青年人在路易十五广场分了手。莫雷尔顺林荫大道走,夏多·勒诺走革命路,而德布雷则向码头那个方面走去。
莫雷尔和夏多·勒诺很可能是到“炉边叙天伦之乐”去了,就如同他们在议院演讲台上措辞华丽的演说词中或黎希留路戏院里编写的工整的剧本中所说的那样;德布雷则不然。他到了罗浮门以后,就向左转,疾步穿越卡罗莎尔广场,穿过录克街,转入了密可德里路,这样就和维尔福先生乘坐的那辆马车同时到达了腾格拉尔先生的门前。男爵夫人所乘的马车因为要先送维尔福先生夫妇到圣·奥诺路然后才能送她回家,所以并不比他到得早。德布雷显出很熟悉这里的一切的样子先走进了那座房子的前庭,把缰绳扔给了一个仆人,然后回到车门旁边来接腾格拉尔夫人,伸手引她到了她的房间里去。等大门关上了,前庭里只剩下德布雷和男爵夫人两个人的时候,他问道:“你怎么啦,爱米娜?伯爵是讲了一个故事,说得更确切些,是个离奇故事,你为什么竟会那么激动呢?”
“因为我今天晚上的情绪本来就不好,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道。
“不,爱米娜,”德布雷回答,“你这么说无法使我相信。因为你刚到伯爵家的时候情绪很好。当然罗,腾格拉尔先生是有点令人不太愉快,但我知道你一向是不大理会他的坏脾气的。一定有人冒犯了你。告诉我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来冒犯你的。”
“你搞错了,吕西安,我向你保证,”腾格拉尔夫人回答,“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今天的确脾气很坏,但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腾格拉尔夫人显然是在经受着一种女人们常常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神经刺激,不然,就如德布雷所猜测到的,在她那种激动的情绪背后一定有某种不愿意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
他很了解女人们情绪反复无常的特点,所以也就不再追问,只等待一个更适当的机会,或是再问她,或是听她主动加以解释。男爵夫人在她的房间门口遇到了她的心腹侍女康尼丽姑娘。“小姐在干什么?”她问。
“她练习了一晚上,后来上床睡觉去了。”康尼丽姑娘回答。
“可是我好象听到她在弹钢琴的声音。”
“那是罗茜·亚密莱小姐,小姐上床以后她还在弹琴。”
“嗯,”腾格拉尔夫人说,“来给我卸妆。”
她们走进了卧室。德布雷正躺在一张大睡椅上,腾格拉尔夫人带着康尼丽姑娘走进了她的更衣室。
“我亲爱的德布雷先生,”腾格拉尔夫人在门帘后面说,“您老是抱怨,说欧热妮一句话都不跟您谈。”
“夫人,”吕西安说到,他正在玩弄着一条小狗,这条狗认得他,正在享受他的爱抚,“讲这种抱怨话的可不仅仅我一个人。我好象记得听到马尔塞夫也说过,他简直无法从他未婚妻的嘴里引出一个字来。”
“真的,”腾格拉尔夫人说,“但我想,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改变的,您会看到她走进您的办公室来。”
“我的办公室?”
“我的意思是指部长的。”
“来干什么?”
“来请求国立剧院给她一张聘书。真的,我从没看见过谁象她那样迷恋音乐。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成了个这样子真是太荒唐了。”
德布雷笑了笑。“嗯,”他说,“假如您和男爵同意的话,让她来好了,我们可以设法给她一张聘书,只是象她那样的天才,我们所给予的这点报酬真是太可怜的。”
“你去吧,康尼丽,”腾格拉尔夫人说,“我这儿不需要你了。”
康尼丽遵命走了出去。一会儿,腾格拉尔夫人穿着一件色彩艳丽、宽松肥大的睡衣走了出来,坐到德布雷的身边。然后,她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开始抚弄起那只长毛大耳朵的小狗来。吕西安默默地望她了一会儿。“来,爱米娜,”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说道,“坦白地告诉我吧,你心里正为一件事而烦恼,对不对?”
“没什么,”男爵夫人回答。但她给憋得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了,她站起身来,走到一面大镜子面前。“我今天晚上的样子很可怕是吗?”她说。
德布雷带笑站起身来,正要用行动来回答这句话时,门突然开了。出现的是腾格拉尔先生,德布雷急忙又坐了下来。
听到开门的声音,腾格拉尔夫人转过头来,带着一种她根本不掩饰的惊愕的神情望着她的丈夫。
“晚安,夫人!”那银行家说,“晚安,德布雷先生!”
男爵夫人还以为他丈夫是为白天他所说的那些刻薄的话道歉的。于是便故作一副严肃不高兴的样子,并不搭理他,却转向德布雷。“谈点儿东西给我听,德布雷先生。”她说。
德布雷对于这次来访本来就略微感到有点不安,但看到男爵夫人如此镇定自若他也就恢复了常态,拿起了一本中间夹着一把云母嵌金的小刀的书来。
“请原谅,”银行家说,“这样你会很疲劳的,夫人。时间也不早了,已经十一点钟了,德布雷先生住的地方离这儿也挺远的。”
德布雷怔住了。这倒并非因为腾格拉尔说话时的语气有什么惊人之处,他的声音很平静温和,但在那种平静和温和之中,却显示出某种不同寻常的坚决,象是表明今晚上一定要违背一下他妻子的意思似的。男爵夫人也感到很惊奇,并从目光中流露了出来,这种目光本来肯定会在她丈夫身上发生作用的,但腾格拉尔却故意装作全神贯注地在晚报上寻找公债的收盘价格,所以这次射到他身上的那种目光对他毫不起作用。
“吕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说,“我向您保证,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今天晚上我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对您讲,您得通宵听我讲,即使您站着打瞌睡我也不管。”
“我悉听您的吩咐,夫人。”吕西安静静地回答。
“我亲爱的德布雷,”银行家说,“别自讨苦吃了,通夜不睡去听腾格拉尔夫人的那些傻话,您明天白天不是照样可以听到的吗,今天晚上,假如您允许的话,我要和我妻子讨论一点儿正事。”
这一次打击瞄准得这样准确,如同当头一棒,以致吕西安和男爵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以询问的目光互相对望了一眼,象是要寻求对方的帮助来进行反击一样。但他们的对手毕竟是一家之主,他那种不可抗拒的意志占了上风,做丈夫的这次胜利了。
“别以为我在赶您走,我亲爱的德布雷,”腾格拉尔继续说道,“噢,不!我决不是这个意思!但有一件意外的事使我不得不要求我妻子和我略微谈一下,我是很少提出这样的要求的,相信您不会认为我有什么恶意吧。”
德布雷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行了个礼,就向外走去,慌忙中竟撞到了门框上,就象《阿达丽》[法国作家拉辛的著名悲剧。——译注]剧中的拿当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当他身后的房门关上以后,他说,“我们常常嘲笑这些当丈夫的,但他们却很容易占我们的上风。”
吕西安走后,腾格拉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合上那本打开着的书,装出一副极生气的样子,开始玩弄那只哈叭狗;但那小东西因为对他并不象对德布雷那样喜欢,想咬他,腾格拉尔就抓住它的后颈把它扔到了靠对面墙的一张睡椅上。那小东西在被扔的过程中嗥叫了一声,但一到那椅子上之后,它就蜷缩到椅垫后面,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了,它被这种不寻常的待遇吓呆了。
“你知不知道,阁下,”男爵夫人说,“你在进步了?往常你只是粗鲁,而今天晚上你简直是残忍。”
“那是因为我今天的脾气比往常坏。”腾格拉尔回答。
爱米娜极端轻蔑地望着那银行家。这种目光若在平常早就激怒了骄傲的腾格拉尔,但今天晚上他却并不理会。
“你脾气很坏跟我有什么关系?”男爵夫人说,她丈夫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惹恼她。“这与我有何相干?你的坏脾气,带到你的银行里去吧。那儿有着你花钱雇来的职员,去向他们发泄好啦。”
“夫人,”腾格拉尔答道,“你的忠告是错误的,所以我无法遵从。我的银行就是我的财源之流,我可不愿意阻滞它的流动或扰乱它的平静。我的职员都是替我挣钱的忠实职员,假如以他们为我所赚的钱来评估他们,我给他们的报酬还嫌太低呢,所以我不会对他们生气的。我所生气的,是那些吃我的饭、骑我的马、又败坏我的家产的人。”
“请问那些败坏你的家产的人是谁?我请你说明白点儿,阁下。”
“噢,你放心好了!我并非在打哑谜,你一会儿就会明白我的意思。败坏我家产的人就是那些在一个钟头里面挖去我七十万法郎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阁下。”男爵夫人说道,并极办想掩饰她因激动而变了的音调和涨红了的脸。
“恰恰相反,你懂得非常清楚,”腾格拉尔说,“假如你非要说不懂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刚刚在西班牙公债上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原来是这样,”男爵夫人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认为这个损失应该由我来负责?”
“难道不是吗?”
“你觉得你损失了七十万法郎是我的过错?”
“反正不是我的。”
“我最后一次告诉你,阁下,”男爵夫人厉声说道,“你决不要再跟我提到钱这个字。这个字我在我父母家里或在我前夫家里可从来没听到过。”
“噢!这点我相信,因为他们根本一分钱都不值。”
“我很庆幸自己没染上那种俗气,没学会那种从早到晚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的银行惯用语。那种丁丁当当、把钱数了又数的声音简直听得我烦死了。我知道只有一种声音比那个还讨厌,就是你讲话的声音。”
“真的!”腾格拉尔说道。“哦,这倒使我奇怪了,因为我原以为你对我的业务是很感兴趣的!”
“我!是让你脑子里有这种念头的?”
“你自己!”
“啊!真的!”
“一点不假。”
“我倒很想知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啊,说来很简单!二月里,是你首先告诉我海地公债的消息的。你说自己做梦看到一艘船驶进了阿弗尔港。这艘船带来了一个消息,据说我们认为毫无希望的一种公债快要还本了。我认为你的梦是很有预感的,所以就立刻尽力买了许多海地公债,结果赚了四十万法郎,其中的十万如实地给了你。那笔钱你想怎么化就怎么花。完全由你自由支配。三月里,发生了铁路承建权的问题。三家公司请求承建,每家提出了同量的保证。你告诉我说,你的本能——尽管你假装对于投机买卖一无所知,但我却以为正巧相反,我觉得你的本能在某些事情上发挥得很充分——嗯,你告诉我说,你的本能使你相信应该把那个承建权交给名为南方公司的那一家。我收购了三分之二那家公司的股票;正如你所预见的,那种股票的价格突然涨了三倍,我因而赚了一百万法朗,从那一百万里拿了二十五万给你做了私房钱。这二十五万法郎你都怎样花掉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讲到正题上来?”男爵夫人大声说道,愤怒、烦躁使得她浑身发抖。
“耐心一点,夫人!我就要讲到了。”
“那就运气了!”
“四月里,你到部长家里去吃饭时,听到了一段有关西班牙事件的机密谈话——驱逐卡罗斯先生。我买了一些西班牙公债。驱逐事件果真发生了。那天正值查理五世重登宝座,我赚了六十万法郎。这六十万当中,你拿了五万艾居。那些钱是你的,你可以随意处置,我并不过问,但你今年收到了五十万里弗,这毕竟是真的。”
“嗯,阁下,后来还有什么?”
“啊,是的,还有什么?嗯,后来,事情就全弄糟了。”
“真的,你讲话的态度——”
“它足以表达我的意思,我只求能做到这一点就够了。嗯,三天以后,你和德布雷先生谈论政治问题,你好象觉得他向你透露了点儿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西班牙去了的口信。于是我把我的公债全部卖掉了。消息一传开,股市顿时发生了混乱,我不是卖而简直是在奉送。第二天,报上登出那个消息是假的,就因这个假消息,我一下子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既然我把我赚的钱分给了你四分之一,我想你也应该负担我四分之一的损失。七十万法郎的四分之一是十七万五千法郎。”
“你的话简直荒唐极了,我不懂为什么要把德布雷先生也扯进这件事里。”
“因为假如你拿不出我所要的那十七万五千法郎,你就得去向你的朋友借,而德布雷先生是你的朋友之一。”
“真不要脸!”男爵夫人大声说道。
“噢!我们不要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上演一幕文明剧了,好不好夫人,不然我就不得不告诉你,我看到德布雷在这儿笑嘻嘻地接受今年你数给他的那五十万里弗,并且还对他说,他发明了一种连最精明的赌客也从没发现过的赌博——赢的时候不必出本钱,输了又不必拿钱出去。”
男爵夫人发火了。“混蛋!”她喊道,“你敢对我说你不知道你现在已在指责我什么吗?”
“我并没有说我知道,我也没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叫你仔细想一想,自从我们中止夫妇关系以来,最近四年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怎么样,究竟是否始终一致。我们分开以后不久,你忽然心血来潮,要那个在意大利戏院初次登台就一炮打响大红大紫起来的男中音歌手来指导你研究音乐,当时,我也正想和那个在英国非常著名的的女舞蹈家去学习跳舞。为了你和我各自的学习,我付出了十万法郎的代价。我并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们必须使家里保持太平,而十万法郎使一位贵妇人和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得到适当的音乐教育和跳舞的知识并不算太多。嗯,不久你就厌倦了唱歌,然后异想天开地想去和部长的秘书研究外交。我让你研究。你知道——只要你自己掏腰包付学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今天,我发觉你在掏我的腰包了,你的学习生活也许要我每月付出七十万法郎的代价。就此为止吧,夫人!因为不能再为这种事情再继续发展下去了。除非那位外交家能免费授课,那样的话我还可以容忍他,否则,他就别想再踏进我的家门——你懂了吗,夫人?”
“噢,这太过分了,阁下,”爱米娜哽咽着大声说道,“你真是庸俗极了。”
“可是,”腾格拉尔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也并不高明,你自动地服从了‘嫁鸡随鸡’的格言。”
“这简直是在侮辱我!”
“你说得不错。让我们先来看一下事实,冷静而理智地分析一下吧。我从没有干涉过你的事,除非是为了你好,希望你也能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待我。你说你对我的钱袋毫无兴趣,那样最好。你自己的钱袋也随便你去怎样处理,但别想来填塞或挖空我的。而且,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政治诡计,该不是部长因为恼恨我居于反对派的地位,妒忌我获得普遍的同情,因此勾结了德布雷先生来想使我破产吧?”
“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谁从来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一封假急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先后两封急报的消息竟截然相反!这是在故意捉弄我,我敢确信。”
“阁下,”男爵夫人低声下气地说道,“你好象不知道那个雇员已被革了职,他们甚至还要判他的罪,已经发出了逮捕他的命令。要不是他事先逃走了,本来就被抓住了,而他的逃走就可以证明他不是发了疯,便是他已自知有罪。这是一次误会。”
“是啊,这次误会使傻瓜们大笑,使部长一夜睡不着觉,使部长的秘书涂黑了几张纸,但却使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但是,阁下,”爱米娜突然说道,“假如,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德布雷先生造成的,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却要来对我讲!你要怪罪男人,却为什么只冲女人来?”
“难道是我熟悉德布雷先生吗?是我想要认识他?是我要他来给什么忠告的吗?是我相信他的那套鬼话的吗?是我想搞投机的吗?不,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不是我。”
“可是,在我看来,你既然以前得到过好处——”
腾格拉尔耸了耸肩。“要是玩过几次阴谋而没有被巴黎人当作谈资就以天才而自命不凡,这种女人真是蠢货!”他大声说道。“要知道,即使你能把自己不规矩的行为瞒过你的丈夫,那也只是耍小聪明而已,全世界有一半的女人都会耍小聪明。因为一般来说,做丈夫的不愿意正视这一点。但我却不然。我是正视它的,而且始终正视它。你自以为能言善辩,坚信你瞒过了我。可是,在过去这十六年间,你或许曾瞒掉过一点儿,但你的一举一动、你的过失,没有一次曾逃过我的眼睛。结果怎么样?结果,感谢我假装糊涂,凡是你的朋友,从维尔福先生到德布雷先生,没有哪一个不在我面前发抖。没有哪一个不把我当作一家之主,我唯一的要求,也只是希望你能尊重那个头衔,老实说,他们中没有哪一个敢象我今天谈论他们那样来谈论我。我可以容忍你使人觉得我可恨,但我决不许你使人觉得我可笑,而最重要的是,我绝不让你使我倾家荡产。”
男爵夫人本来还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但一听到提及维尔福的名字,她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象一只弹簧似的跳了起来,伸直了双手,象是要赶走一个鬼怪似的。她向她的丈夫逼近了两三步,象是要把他现在还不知道的那个秘密一下子揭穿似的,这样免得他再费事一步步地实施那令人讨厌的计划,因为他每次有所计划,总是不一下子展示出来的。“维尔福先生!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前夫奈刚尼先生,因为他既不是位哲学家又不是位银行家,或许既是位哲学家又是位银行家,在离开了九个月之后,发觉你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当他看到自己的对手是一位检察官,同他斗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时,就忧愤交集地死去了。我很残忍。我不但容忍了这种事,而且还以此自夸,这是我在商业上成功的原因。他为什么不杀了你而杀了他自己呢?因为他没有钱。我的生命属于我的金钱。德布雷先生使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让他对那笔损失也分担一份,我们就一切照旧。否则的话,就让他为那十七万五千里弗而宣告破产,并且象所有宣告破产的人一样不再露面。我承认,当他的消息准确的时候,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当他的消息不准确的时候,则世界上比他好的人,要找五十个也有。”
腾格拉尔夫人脚下象生了根似地钉在了她所站的那个地方,但她终于竭力挣扎起来接受这个最后的打击。她倒在一张椅子上,想起了维尔福,想起那顿晚餐的情形,想到最近这几天来使她这平静的家变成众口交议的对象的那一连串不幸事件。腾格拉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虽然她极力装出要晕倒的样子。他不再多说一个字,顺手把卧室的门带上,回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当腾格拉尔夫人从那种半昏迷的状况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象是做了一场恶梦。
第六十六章 婚姻计划
这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在德布雷上办公室去的途中照例来拜访腾格拉尔夫人的那个时间,他的双人马车并没有在前庭出现。约莫十二点半时,腾格拉尔夫人吩咐备车出去。腾格拉尔躲在一张窗帷后面,注视着他预料之中的那次出门。他吩咐仆人,腾格拉尔夫人一回家马上来通知他,但她到两点钟也没回来。于是他吩咐套马,驱车到下议院,在发言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从十二点到两点,他一直呆在他的书房里,拆开一封封的信件,堆叠起一个个的数字,心里愈来愈觉得愁闷。他接待了一些客人,其中有卡瓦尔康蒂少校。少校还是象他往常一样地古板和严谨,他分秒不差地正巧在前一天晚上所约定的那个时间来访,来和那位银行家了结他的事务。腾格拉尔在开会的时候显得异常激动,比往常更猛烈地攻击内政部,然后,当离开下议院钻进马车的时候,他告诉车夫驱车到香榭丽舍大道二十号。
基督山在家,但他正在和一个客人谈话,请腾格拉尔在客厅里等一会儿。在等候的期间,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长衣的神甫,那个人无疑比他更熟悉主人,他没有等,只是鞠了一躬,就继续向里面的房间走去。一分钟之后,神甫进去的那扇门又打开,基督山出来了。“对不起,”他说,“我亲爱的男爵,我的朋友布沙尼神甫,或许您刚才看见他经过了这里,他刚到巴黎。由于好久不见了,所以同他多聊了一会儿,劳您久等了。希望您能理解这个借口。”
“没什么,”腾格拉尔说,“是我的错,我选错了拜访的时间,我自愿告退。”
“请一定不要走,相反,请坐。您怎么啦?您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我很为你担心!因为当一个资本家发愁的时候,正如一颗彗星的出现一样,它预示着世界上某种灾难要发生了。”
“这几天来我交了恶运,”腾格拉尔说,“我老是只听到坏消息。”
“啊,真的!”基督山说,“您在证券交易所里又栽了一个跟头吗?”
“不,那方面我至少还可以得到一点补偿。我现在的麻烦是由的里雅斯特的一家银行倒闭引起来的。”
“真的!”您所指的那家倒闭的银行难道就是雅格布·曼弗里那家吗?”
“一点不错。您想想看,这位先生和我不知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每年往来的数额达八九十万。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或拖延过日期——付款象一位王公大人一样爽快。嗯,我给他垫付了一百万,而现在我那位好先生雅格布·曼弗里却延期付款了!”
“真的?”
“这种倒霉的事是闻所未闻的。我向他支取六十万里弗,我的票子没能兑成现金,被退了回来。此外,我手里还有他所出的四十万法郎的汇票,这个月月底到期,由他的巴黎特派员承兑的。今天是三十日。我派人到他那里去兑现,一看,那位特派员竟然不见了!这件事,再加上那西班牙事件给我的打击,使我这个月月底的光景够瞧的了。”
“那么您真的在那个西班牙事件里损失了很多吗?”
“是的,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咦,您怎么会走错这一步的呢——象你这样的一个老狐狸精?”
“噢,那全是我太太的错。她做梦看见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了西班牙,她相信了。她说,这是一种磁性现象。当她梦见一件必将发生的事的时候,她就通知我。在这种信念上,我允许她去做投机生意。她有她的银行和她的证券经纪人,她投机,输了钱。当然,她投机的钱是她自己的,不是我的,可是,您也知道,当七十万法郎离开太太的荷包时,丈夫总是知道的。难道您没听见人说起过这事吗?哼,这事已闹得没人不知道了!”
“是的,我听人说起过,但详细情形却不了解。对于证券交易所里的事,谁都不会比我懵懂的了。”
“那么您不做投机生意吗?”
“我?我光是管理我的收入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哪还有心思投机呢?除了我的管家之外,我还不得不雇一个管账的和一个小伙计,至于这桩西班牙事情,我想,卡罗斯先生回来的那个故事,男爵夫人并非完全是做梦看见的吧。报纸上也谈到过这件事,不是吗?”
“那么您相信报纸吗?”
“我?一点都不相信,不过我认为那忠实的《消息报》是个例外,它所公布的都是真消息——急报局的消息。”
“对了,我就是这一点弄不明白,”腾格拉尔答道,“卡罗斯先生回来的消息的确是急报局的消息。”
“那么,”基督山说道,“这个月您差不多损失了一百七十万法郎!”
“老实说,不是差不多,我的的确确损失了那么多。”
“糟糕!”基督山同情地说,“这对于一位三等富翁来说可是一个很厉害的打击。”
“三等富翁,”腾格拉尔说,觉得有点受辱,“您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罗,”基督山又说,“我把富翁分成三等——头等,二等,三等。凡是手中有宝藏,在法国、奥地利和英国这种国家里拥有矿产、田地、不动产,而且这种宝藏和财产的总数约为一万万左右的,我把他们叫作头等富翁。凡是制造业或股份公司的大股东,负有某重任的总督,小国王公,年收入达一百五十万法郎,总资产在五千万左右的,就把他们叫作二等富翁。最后,凡是资产分散在各种企业上的小股东,靠他的意志或机遇赚钱,经受不起银行倒闭的,经受不起时局急变的,财产的增减单纯靠搞投机,受自然规律中大鱼吃小鱼定律的支配,虚实资本总共约莫在一千五百万左右的,我称他们为三等富翁。我想您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最后一种吧?”
“糟就糟在这儿!是的!”腾格拉尔回答。
“那么,象这样再过六个月,”基督山平静地说道,“一个三等富翁就要绝望了。”
“噢,”腾格拉尔说道,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您讲得时间多快啊!”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这七个月吧,”基督山还是用同样平静的口吻继续说道,“告诉我,您有没有想过:一百七十万的七倍几乎就是一千二百万这一点?没有?嗯,你是对的,因为假如您这样反省一下的话,您就决不会把您的本钱拿出来冒险了,因为本钱对于投机家来说,正如文明人的皮肉一样。我们都穿衣服,有些人的衣服比别人的华丽。——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但当一个人死了以后,他就只剩下了皮肉。同样的,当退出商场的时候,您最多也不过只剩下了五六百万的真本钱,因为三等富翁的实际资产决不会超过他表面上看上去的四分之一。这就象铁路上的火车头一样,由于四周有煤烟和蒸气包围着它的体积,才显得特别庞大。嗯,在您那五六百万真本钱里面,您刚刚已经损失了差不多两百万,那一定会使您的信用和虚产也相应地减少,按我的比喻来看,您的皮肉已经裂开在流血了。要是再照这样再重复三四次,就会致你于死地的。啊!您必须对它注意才行,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您需要不需要钱?要不要我借些给您?”
“您这位计算家的话真令人丧气,”腾格拉尔大声说道,竭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并以种种乐观的念头来支撑着他自己。“我同时还有成功的投机买卖可以赚钱,我可以增加营养来弥补大出血的损失。我在西班牙打了个败仗,我在的里雅斯特吃了次亏,但我的海军会在印度捕获到大商船,我的墨西哥先遣队会发现矿藏。”
“好极了!好极了!但伤口依然在那儿,一受损失便会旧病复发。”
“不会的!因为我只做十拿十稳的交易,”腾格拉尔用江湖医生吹法螺的那种廉价的雄辩回答说。“要弄倒我,必须有三个政府垮台才行。”
“喂,这种事也是有过的呀!”
“那必须是泥土里长不出庄稼来!”
“请记住七年丰收七年灾荒的那个故事吧。”
“那必须是大海突然枯干,象法老王的时代那样。但现在的大海还多得很,而且即使遇到那样的不测,还可以把船只改成车辆的。”
“那就好了!我向您道喜,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基督山说。“我看是我弄错了,你应该列为二等富翁才对。”
“我想我或许可以得到那种荣誉,”腾格拉尔说着,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使基督山联想到画家们在画废墟的时候常常喜欢连带涂上去的那种病态的月亮。“既然我们谈到生意上来了,”他又说,很高兴得到一个转变话题的机会,“请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对待卡瓦尔康蒂先生?”
“给他钱呀,假如他给你的票据看来可靠的话。”
“可靠极了!他今天早晨亲自拿来了一张四万法郎的支票,是布沙尼神甫开给您,经您签字以后转给我的。那是一张凭票即付的支票,我当即把四万法郎的钞票数给了他。”
基督山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可。
“还有,”腾格拉尔又说道,“他为他的儿子在我的银行里开了一个户头。”
“我可以问问他允许那个青年人用多少钱吗?”
“一个月五千法郎。”
“一年六万法郎。我预料到了卡瓦尔康蒂是一个吝啬的人。五千法郎一个月叫一个青年人怎么生活呢?”
“您知道,要是那个青年人想多要几千的话”
“千万别透支给他,那老的可是决不肯认账的。您不了解这些意大利富翁的脾气,他们是十足的守财奴。那封委托书是哪家银行开出来的?”
“哦,是福济银行开的,那是佛罗伦萨信用最好的一家。”
“我并非在说您会吃倒账,但我得提醒您,您得严守委托收上的条款。”
“那么您不信任卡瓦尔康蒂吗?”
“我?噢,只要他签一个字,我给他垫付六百万都不成问题。我只是指我们刚才所提到的二等富翁而言。”
“尽管很有钱,他却是那么的平淡朴实!我始终认为他只不过是个少校而已。”
“您实在是恭维他了,因为的确如您所说的,他没什么风度。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象是年老潦倒的中尉。但意大利人都是这样的,当他们不是象东方的圣人那样大放光芒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就象犹太老头子。”
“那个青年人比较好一点。”腾格拉尔说道。
“是的,或许有点神经质,但大体上来讲,他似乎很完美。我有点为他担心。”
“为什么?”
“因为据说,您在我家里和他见面的那一天,他还是初次踏入社交界。他以前出门旅行,总是跟着一位非常严厉的家庭教师,而且从没到过巴黎。”
“这些意大利贵族都是在本阶级里互相通婚的,是吗?”腾格拉尔随随便便地问道,“他们喜欢门当户对地联姻。”
“当然罗,一般说来这样的,但卡瓦尔康蒂是个别具卓见的人,他凡事都与别人不同。我以为他是带儿子到法国来选媳妇的。”
“您这样想吗?”
“我确信如此。”
“您听人提到过他的财产吗?”
“老是听人谈到那方面的事,只是有些人说他有几百万,而有些人则说,他连一个大子儿都不趁。”
“您怎么看呢?”
“我不应该来影响您,因为那只是我个人的感想。”
“那么,您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是,这些边关大将,这些节度使。要知道卡瓦尔康蒂曾统领过大军,坐镇过几个省。他们的百万家财都藏在秘密角落里,只把这种秘密传给他的长子,长子再同样的一代代传下去,证据就是他们都干黄枯瘪,象共和国的金币一样,真是愈看愈象。”
“当然罗,”腾格拉尔说,“另外一个证据就是他们连一寸土地的产权都没有。”
“或少可以说极少,除了他在卢卡的那座大厦以外,我就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别的地产。”
“啊!他有一座大夏吗?”腾格拉尔笑嘻嘻地说,“哦,那倒也很值几个钱的。”
“是的,更妙的是,他把它租给了财政部长,而他自己则住在一所很简单的房子里。哦!我以前已经对您说过了,我觉得那个好人是非常吝啬的!”
“好了,别替他吹嘘了。”
“我简直可以说并不认识他。我记得,我一生之中曾见过他三次。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布沙尼神甫和他自己告诉我的。神甫今天早晨跟我谈到了卡瓦尔康蒂代他儿子所定的计划,还说卡瓦尔康蒂不想让他的财产再湮没在意大利了,那是个死地方,他很想找到办法到法国或英国来把他那几百万翻几个翻。请记得,虽然我极其信任布沙尼神甫,但对于这个消息的真假我是不能负责的。”
“没关系,谢谢您给我介绍顾客。他给我的顾客名单增光不少。当我把卡瓦尔康蒂的身份解释给我的出纳听的时候,他也很引以为荣。慢来——顺便问您一个问题——当他那种人给他的儿子娶亲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要分一点财产给他们呢?”
“噢,那得看情形而定。我认识一位意大利亲王,富有得象一座金矿似的,是托斯卡纳最高贵的贵族之一。假如他儿子的婚姻符合他的心愿,他就给他们几百万,假如他们的婚姻是他所不赞成的,他每月只给他们三十个艾居。要是安德烈的婚姻能符合他父亲的心愿,他或许会给他一百万、两百万,或是三百万。譬如说,那是一位银行家的女儿,他就可以在他亲家翁的银行里投资得点好处。又假如,那个未来的媳妇不中他的意——那就再见吧。卡瓦尔康蒂老头就会拿起钥匙,们他的小银库牢牢地锁上,于是安德烈先生就不得不象巴黎的那些纨绔子弟一样,靠玩纸牌和掷骰子来过活了。”
“啊!那个小伙子会找到一个巴伐利亚或秘鲁的公主的,他要的是极其有钱的名门贵族。”
“不,阿尔卑斯山那边的这些大贵族们是常常和平民通婚的,象朱庇特那样,他们喜欢跨族联姻。但是,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您问了这么多的问题,难道您想跟安德烈联姻吗?”
“说老实话!”腾格拉尔说,“这桩投机生意看来倒不坏,而您也知道我是个投机家。”
“我想您该不是指腾格拉尔小姐吧。您不会希望看到那可怜的安德烈被阿尔贝割断喉咙吧?”
“阿尔贝!”腾格拉尔耸耸肩说道,“啊,是的,我想,他对于这件事是不怎么在乎的。”
“可他不是已经跟令爱订婚了吗?”
“当然,马尔塞夫先生和我曾谈过这件婚事,但马尔塞夫夫人和阿尔贝——”
“您该不会说那不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儿吧?”
“的确,我想腾格拉尔小姐并不比马尔塞夫先生逊色。”
“腾格拉尔小姐的财产将来不会少,那是毫无疑问的,尤其是假如急报局不再出什么岔子的话。”
“噢!我并非仅指她的财产,但请告诉我——”
“什么?”
“您请客为什么不邀请马尔塞夫一家呢?”
“我请了的,但他推托说马尔塞夫夫人必须到迪埃普去呼吸海滨的新鲜空气,因此不能来。”
“是的,是的,”腾格拉尔说着大笑起来,“那对她是大有好处的。”
“为什么?”
“因为那是她青年时代所呼吸的空气。”基督山假装没有注意到这句震颤他的心弦的话,让它滑了过去。
“但是,假如说阿尔贝不如腾格拉尔小姐有钱,”伯爵说,“您总得承认他们的门第很不错的吧?”
“他的门第是不错,但我的也并不差。”
“当然罗,您的姓很普遍,而且您也有爵位,但您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不知道: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一家有五世纪历史的贵族总比一家只有二十年历史的贵族说起来名声响得多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腾格拉尔带着一个他自以为是的讽刺的微笑说道,“我情愿要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而不要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
“可是,我倒并非认为马尔塞夫不如卡瓦尔康蒂。”
“马尔塞夫!慢来,我亲爱的伯爵,”腾格拉尔说,“您也是个聪明人,是不是?”
“我自己是这样想的。”
“您懂得家谱学?”
“略微懂一点。”
“噢,瞧瞧我的纹章,它比马尔塞夫更有价值。”
“怎么会呢?”
“因为,虽然我不是一位世袭的男爵,但至少我千真万确是姓腾格拉尔。”
“嗯,那又怎么样?”
“而他的姓却不是马尔塞夫。”
“怎么——不是马尔塞夫?”
“一点边儿都没沾。”
“噢,请说明白一点儿!”
“我这个男爵是人家封的,所以我货真价实的是个男爵。而他是自己对自己叫的伯爵,所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伯爵。”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听我说,我亲爱的伯爵,马尔塞夫是我的朋友,说得更确切些,是我过去三十年来的老相识。你知道,我在竭力争取我的名誉和地位,可是我从来没忘记过我的出身。”
“这是一种非常谦逊或者说非常骄矜的风度。”基督山说。
“嗯,我当公司职员的时候,马尔塞夫还只是个渔夫。”
“他那时叫——”
“弗尔南多。”
“只是弗尔南多?”
“弗尔南多·蒙台哥。”
“您确信没弄错?”
“我觉得应该不会错!因为我从他手里买过很多的鱼,所以知道他的姓名。”
“那么您为什么想到要把令爱给他儿子呢?”
“因为弗尔南多和腾格拉尔两个人都是暴发户,都后来成了贵族,都发了财,所以大家都差不多,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人提到他,却从来没谈到过我。”
“什么事?”
“哦,没什么!”
“啊,是的!您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了一件关于弗尔南多·蒙台哥这个人的事来了。我是在希腊听说的。”
“那事是不是和阿里总督有关?”
“一点不错。”
“这是一个迷,”腾格拉尔说,“我承认我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来查明它的真相。”
“假如您真想这么做,那是很容易的。”
“怎么会呢?”
“您在希腊大概有来往的银行吧?”
“当然有。”
“亚尼纳呢?”
“到处都有。”
“那就好办了,写一封信给您在亚尼纳的来往银行,问问他们在阿里·铁贝林蒙难的时候,一个名叫弗尔南多·蒙台哥的法国人曾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
“您说得不错,”腾格拉尔一下子站起来说道,“我今天就写。”
“写吧。”
“我一定写。”
“假如您听到有什么的确极其不名誉的事情——”
“我会来告诉您的。”
“谢谢。”
腾格拉尔急步走出了房间,一下跳进了他的马车。
第六十七章 检察官的办公室
我们暂且撇开驱马疾驰回家的那位银行家不谈,来跟踪一下腾格拉尔夫人的晨游。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腾格拉尔夫人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吩咐套车备马,要出门。她驱车顺着圣·日尔曼路折入了玛柴林街,在奈夫巷口下了车,穿过了那条小巷。她的穿着非常朴素,很象是一个喜欢早晨出门的普通女子。她在琪尼茄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驱车到哈莱路去。一坐进车厢里,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极厚的黑色面纱,绑在她的草帽上。然后她戴上帽子,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发觉所能看到的只有她那雪白的皮肤和那一对明亮的眼睛,心里觉得很高兴。那辆出租马车穿过了奈夫大道,从道芬广场转入了哈莱路。车门一打开,车费便已到了车夫手里,腾格拉尔夫人轻捷地踏上楼梯,不久便到了高等法院的大厅里。
那天早晨有一件大案子要开庭审理,法院里有许多忙忙碌碌的人。人们极少去注意女人,所以腾格拉尔夫人穿过大厅的时候,并没人惹起多大的注意。维尔福先生的候见室里挤着一大堆人,但腾格拉尔夫人却连姓名也不必通报。她一出现,接待员便立刻起身向她迎上来,问她是不是检察官约见的那个人,她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于是他就领她从一条秘密甬道走进了维尔福先生的办公室。那位法官正坐在一张圈椅里,背对着门,正在那儿写什么东西。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声“请进,夫人,”然后又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都没有动;但一到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以后,他就立刻跳起身来,闩上门,拉上窗帘,检查一下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当他确定决不会有人看到或听到时,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谢谢,夫人——谢谢您准时到来。”他递了一张椅子给腾格拉尔夫人,她接受了,因为她的心此时跳得非常厉害,几乎快要窒息了。
“夫人,”检察官把椅子转过来半圈,使自己和腾格拉尔夫人面对面,“夫人,我有很久没有享受到和您单独叙谈的愉快了,而我们这次相见,却是要作一番痛苦的谈话,我很感抱歉。”
“可是,阁下,您看,你一约我,我就来了,尽管对于这次谈话,我肯定比您要痛苦得多。”
维尔福苦笑了一下。“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他说道,他这时倒象是在朗诵他心里的念头,而不象在对他的同伴讲话,“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我们的种种举动都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留下了它们的痕迹——有伤心,有欢乐!那么,古人说得没错:我们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脚步都象在一片沙上爬行的昆虫一样——都留下了痕迹!唉!有很多人,在那条路上留下的痕迹是眼泪滴成的呵。”
“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您可以想象得出我现在的心情,是吗?那么,别让我受这种折磨了吧,我求求您了!当我望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想到,曾有多少罪人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离开这儿,而当我望着我现在所坐的这张椅子的时候,我又想到有多少人曾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站在它的前面——噢!我必须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使自己相信我并不是一个罪恶的女人,而您也不是一个气势汹汹的法官。”
维尔福低头叹了一口气。“而我,”他说,“我觉得我不是坐在法官的审判席上,而是坐在犯人的凳子上。”
“您?”腾格拉尔夫人惊愕地说道。
“是的,我。”
“我想,阁下,你未免律己太严,把情形夸大了吧,”腾格拉尔夫人那双美丽的眼睛一时间闪烁了一下。”您刚才所说的那种道路,凡是热情的青年,都是曾经历过的。当我们沉溺在热情里的时候,除了快乐,总会觉得有些懊丧,福音书上曾为此举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例子,以改邪归正末安慰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所以,我可以说,每当回忆起我们年轻时代的那些荒唐行为时,有时候,我想上帝已经宽恕了那些事了,因为我们所遭受的种种痛苦即使不能使我们免罪,但或许也可以赎罪的。但您——你们男人,社会人士是从来不会责怪你们的,愈多受非议愈能抬高你们的身份——您为什么要为那种事愁苦呢?”
“夫人,”维尔福答道,“您知道我不是伪君子,或至少我从不毫无理由地自己骗自己。假如说我的额头上杀气太重的话,那是因为那上面凝聚着许多不幸;假如说我的心已经僵化,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经得住所遭受的打击。我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在我订婚的那天晚上,当我们大家围坐在马赛高碌路侯爵府的桌子旁边时,我并不是这样的。但从那时起,我周围和内心的一切都改变了,我已习惯于抵抗困难,已习惯于在斗争中打垮那些有意或无意、自动或被动来挡住我的路的人。照一般的情形来说,凡是我们所最热切希望得到的东西,也就是旁人最热切希望阻止我们获得或阻止我们抢夺的东西。因此,人类的过失,在未犯之前,总觉得自己有很正当的理由,是必需这么做的,于是,在一时的兴奋、迷乱或恐惧之下,过错铸成了。而在出了错以后,我们才看到它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我们本来可以用某种很正当的手段的,但那种手段我们事先却一点都看不到,只有事后却似乎觉得很简单容易,于是我们就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那样做呢?’女人却恰恰相反,女人很少吃后悔药——因为事情并不是由你们决定的,你们的不幸通常都是别人加到你们身上来的,而你们的过失也几乎总是别人造成的。”
“可是无论如何,阁下,您大概可以承认,”腾格拉尔夫人答道,“即使那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昨天晚上我也已经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惩罚。”
“可怜的女人!”维尔福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这的确不是您所能受得了的,因为您已经受到两次严重的打击了。可是——”
“怎么?”
“嗯,我必须告诉您。鼓起您的全部勇气,因为您还没有走完那条路。”
“天哪!腾格拉尔夫人惊惶地大声叫道,“还有什么呢?”
“您只是回顾过去,过去的确是坏极了。嗯,可是您不得不为将来画一幅更可怕的画面,或许会更惨!”
男爵夫人知道维尔福一向克己镇定,但目前这种激动的情绪使她感到非常惊怕,她张开嘴想大声呼喊,但那个喊声刚一升到她的喉咙里便又哽住了。
“这件可怕的往事是怎么被唤醒的?”维尔福大声说道,“它本来已被埋葬在我们内心的深处,现在它怎么又象一个幽灵似的从坟墓里逃了出来,重新来拜访我们,吓白了我们的面颊,羞红了我们的额头?”
“唉!”爱米娜说,“毫无疑问只是碰巧而已!”
“碰巧!”维尔福答道,“不,不,夫人,世界上根本没有碰巧这种东西!”
“噢,有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碰巧发生的吗?难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买了那座房子?难道他不是碰巧去挖那个花园?难道不是碰巧在那棵树底下挖出了那个不幸的孩子的尸体?——我那可怜的无辜的孩子,我甚至连吻都没吻过他。为了他,我流过多少眼泪啊!啊,当伯爵提到他在花丛底下挖到我那宝贝的残骸的时候,我的心都跟着他去了。”
“哦,不,夫人!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个可怕的消息,”维尔福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道。“不,花丛底下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那儿根本没有什么孩子的尸体。不,您不必再为此哭泣了,您也不必唉声叹气了,您该发抖才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腾格拉尔夫人问道,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的意思是:基督山先生在树丛底下挖掘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什么骸骨或箱子,因为那儿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
“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腾格拉尔夫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盯着维尔福。“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她又说了一遍,象是要用自己的声音抓住这句话,深怕它逃走似的。
“没有!”维尔福把脸埋在双手里,说道,“没有!根本什么都没有!”
“那么您没把那可怜的孩子埋在那个地方了,阁下?您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喂,请说呀!”
“我把它埋在了那个地方!您听我说,您听完以后就会可怜我的,因为二十年来,我始终一个人忍受着这份煎熬,丝毫没有让您来分担,但现在我不得不讲出来了。”
“我的上帝,您真的吓坏我啦!快点讲吧,我想听。”
“您还记得那个悲惨的晚上吧,您在那个挂红缎窗帘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则怀着和您同样激动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您的分娩。孩子生下来了,交给了我,他不会动,不会哭,也不会呼吸,我们以为他死了。”腾格拉尔夫人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象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维尔福急忙止住了她,紧握着她的双手,象是在请求她注意倾听似的。“我们以为他死了,”他重复说道。“我就拿了一只箱子暂且代替棺材,把他放到了里面,我下楼到了花园里,挖了一个洞,匆匆地埋了那只箱子。我刚把土盖上,那个科西嘉人的胳膊便向我伸了过来,我看到一个影子猛地跳出来,同时看到亮光一闪。我便只觉得一阵疼痛,我想喊叫,但一股冰一般的寒颤穿过我的血管,窒息了我的声音,我昏死了过去,我以为自己已经被杀死了。当我恢复知觉以后,我一丝半气地拖着自己爬到了楼梯脚下,您尽管自己已累得精疲力尽,但仍在那儿接我。我永远忘不了您那种崇高的勇气。我们不得不对那次可怕的灾祸保持缄默。您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在您的护士的照料下回到了您的家里。我的受伤算是一场决斗的结果。尽管我们本来也知道这个秘密很难保守,但我们还是保守住了。我被带回到凡尔赛,和死神挣扎了三个月。最后,我似乎到了生命的边缘,我被送到南部去了。四个人把我从巴黎抬到了夏龙,每天只走十八里路。维尔福夫人坐着马车跟在担架后面。到了夏龙以后,我就乘船从索恩河转入罗纳河,顺流漂到阿尔,到了阿尔,我又被放到担架上,继续向马赛前进。我养了六个月的伤才痊愈。我始终没有听人说起过您,我也不敢向人打听您的消息。当我回到巴黎的时候,我才打听到,您,奈刚尼先生的未亡人,已经嫁给腾格拉尔先生了。
“自从我恢复知觉以后,我心里所想的?始终只有一样东西——即是那孩子的尸体。他每天晚上在我的梦中出现,从地底下爬起来,气势汹汹地盘旋在坟墓的上空。我一回到巴黎,就立刻去打听。自从我们离开以后,那座房子还没有住过人,但它刚租了出去,租期是九年。我找到那个租户。我假装说我不愿意我岳父母的房子落到外人手里。我请他们转让出来。他们提出要六千法郎。就是要一万两我也得给,我是带着钱去的。我叫那租户在退租契约上签了字,获得了那张我非常需要的东西以后,我就马上疾驰到了欧特伊。自从我离开以后,还没有一个人踏进过那座房子。那时是下午五点钟,我上楼走进那个挂红色窗帘的房间,等待着天黑。那时,我一年来在精神上受极大痛苦的种种念头都同时钻上心来。那个科西嘉人,他曾发誓要向我为亲复仇,他曾从尼姆跟踪我到了巴黎,他曾躲在花园里,他曾袭击了我,曾看到过我掘那个坟,曾看到过我埋那个孩子,他或许会去打听您是什么人——不,他或许甚至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将来有一天,难道他不会以此要挟来敲诈您吗?当他发觉我并没有被他刺死的时候,这不是他最方便的报复方法吗?所以,最最重复的事情,是我应该不惜冒任何危险来把过去的一切痕迹都抹掉。我应该抹掉一切能看到的形迹,在我的脑海里,这一切所留下的记忆太真实了。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要取消那租约;并来到这里在房间里等待着。夜晚来临了,我一直等到深夜。我没在那个房间里点灯。当风吹得那些门窗哗啦作响的时候,我发抖了,我随时都准备会在门背后发现一个躲藏着的人。我似乎处处都听到您在我身后的床上呻吟,我不敢回头去看。我的心跳异常的猛烈,以致我竟怕我的伤口会爆裂开来。终于,所有的这些声音都一一沉寂了下去。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怕的了,没有人会看到或听到我,于是我决定下楼到花园里去。
“听着,爱米娜!我认为自己的勇气并不比一般人差,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把开楼梯门的小钥匙。我们以前是怎么珍视那把小钥匙,您还曾希望把它拴在一只金戒指上呢。当我打开那扇门,看到苍白的月光泄到那座象鬼怪似的螺旋形楼梯上的时候,我一下子靠到了墙上,几乎失声大叫起来。我似乎快要发疯了。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我唯一无法克服的就是我的双腿不停地在发抖。我紧紧地抓住了栏杆,只要我一松手,就会摔下去。我走到下面门口。在这扇门外,有一把铲子靠在墙上,我拿了它向树丛走去。我带着一盏遮光灯笼。到了草坪中央,我把它点了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走。
“当时是十一月底。花园里已毫无生气,树木只剩了一些长条枝子,石子路上的枯叶在我的脚下索索作响。我害怕极了,当我走近树丛的时候,我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手枪来给自己壮胆。我好象觉得时时都能在树枝丛中看到那个科西嘉人的影子。我提着遮光灯笼去检查树丛,树丛里什么也没有。我四下里看了看,的确只有我一个人。猫头鹰在凄厉地啼叫着,象是在召唤黑夜里的游魂,除了它的哀诉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来扰乱这里的寂静了。我把灯笼挂在一条树枝上,我注意到这正是我一年前掘洞的地方。经过一个夏天的时间,草已长得非常茂密了,秋天到了,也没人去除掉它。可是,有一块地方的草比较稀疏,这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显然就是我以前挖掘的地方。我开始工作起来。我期待了一年的时刻终于到了。我非常用力地工作,怀着急切的希望,使劲地一铲一铲地掘下去,以为我的铲子会碰到某种东西。但是没有,我什么也没找到,虽然我所掘的洞比以前大了两倍。我以为自己弄错了地点。我转回身来,望着树丛,极力回忆当时的各种情形。一阵尖厉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无叶的树枝,汗从我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我记得被刺的时候我正在往洞里填泥土。我一面踩,一面扶着一棵假乌木树。我的身后有一块供散步时休息用的假山石。在倒下去的时候,我的手松开了树,曾碰到了那块冰凉的石头。我看到右面是那棵树,身后仍旧是那块石头。我站到以前那个位置上,故意倒下去试一试。我爬起来,重新开始挖掘,并扩大了那个洞,可是我依旧什么也没找到,什么都没有。那只箱子不见了!”
“那只箱子不见了!”腾格拉尔夫人低声惊叫道,吓得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别以为这样一次就算完了,”维尔福继续说。“不,我把整个树丛都搜索了一遍。我想,那个刺客看到这只箱子,或许以为那是一箱宝物,想把它偷走。在发觉了真象以后,就另外掘了一个洞把它埋了起来,但树丛里什么也没有。于是我突然想到,他不会这样小心,只是把它抛在一个角落里去了。如果是这样,我必须等到天亮以后才能去找。于是我又回到了房间里去等候。”
“天哪!”
“天亮的时候,我又下去了。我首先去看了一下那个树丛。希望能找到一些在黑暗中疏忽过去的痕迹。我挖了一片二十呎见方、两呎多深的地面。一个工人一天都干不完的工作,我在一小时内就完成了。但我什么也没找到——绝对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根据那只箱子被抛在某个角落里的假定,开始去搜寻。要是果真抛在某个角落里,大概就在那条通小门去的路上,但仍然毫无结果。我带着一颗爆裂的心回到了树丛里,现在我对树丛已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了。”
“噢,”腾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这已足以使您发疯了!”
“我当时也曾这样希望,”维尔福说,“但我并不那么走运。总之,当我的精力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就说:‘那人为什么要把死尸偷走呢?’”
“您曾说,”腾格拉尔夫人答道,“他需要把他当作一种证据,不是吗?”
“啊不,夫人,那是没法做到。尸体是不能保存一年的,只要把他拿给法官看过,证据就成立了。但那种事并没有发生。”
“那么又怎么样了呢?”爱米娜浑身索索地发着抖问道。
“我们要遇到一件更可怕、更致命、更令人惊惶的事情了!那孩子当初也许还活着,是那个刺客救了他!”
腾格拉尔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抓住了维尔福的双手。“我的孩子是活着的!”她说,“您活埋了我的孩子,阁下!您没有确定我的孩子是否真的死了,就把他埋了!啊——”
腾格拉尔夫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威胁的表情挺立在检察官前面,检察官的双手依旧被握在她那软弱的手掌里。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这样猜想,我也可以猜想别的情形。”维尔福回答,眼睛呆瞪瞪的,说明那强有力的头脑已到了绝望和疯狂的边缘了。
“啊,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大声说道。
她又一下子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嘴啜泣起来。
维尔福竭力恢复了他的理智,他觉得要转变当前这场母性风波,就必须以他自己所感到的恐怖来启发腾格拉尔夫人,他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们完啦。这个孩子是活着的,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活着的。那个人因此而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对我们说他挖掘出一个孩子的尸体,而实际上那个孩子是根本不可能挖掘到的,所以,掌握我们秘密的那个人就是他。”
“天哪!天哪!”腾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道。
维尔福声含糊的呻吟了一声。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呢?”那激动的母亲追问。
“您不知道我曾经是怎样地找过他!”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回答。“您不知道我在那些无法入睡的长夜里曾怎样地呼唤他!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富甲王侯,以便从一百万人里去买到一百万个秘密,希望在其中找到我所需要的消息!后来,有一天,当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铲子的时候,我又再三自问,究竟那个科西嘉人把那孩子怎么样了。一个孩子会连累一个亡命者的,或许他觉察到他还活着,就把他抛到河里去了。”
“嗯,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肯定在那儿!”
“我急忙赶到了医院,深知那天晚上,即九月二十日的晚上,的确曾有人送了一个孩子到那儿,他是裹在一张特意对半撕开的麻纱餐巾里送去的,在那一半餐巾上,有半个男爵的纹章和一个H字。”
“对呀!”腾格拉尔夫人喊道,“我的餐巾上都有这种标记。奈刚尼先生是一个男爵,而我的名字叫爱米娜。感谢上帝!我的孩子没死!”
“没有,他没死。”
“您告诉了我这么好的消息,不怕把我乐死吗,阁下?他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
维尔福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呢?”他说道,“假如我知道的话,您难道以为我还会象一个作家或小说家那样,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详详细细地描述给您听吗?唉,不,我不知道,大概六个月以后,一个女人带着另外那半块餐巾来要求把孩子领回去。这个女人所讲的情形一点都不错,于是他们就让她领了回去。”
“您应该去探访那个女人,您应该去跟踪追寻她。”
“您以为我当时在干什么,夫人?我假装说要调查一桩案子,发动了所有最机警的密探和干员去搜索她。他们跟踪她到了夏龙,但到了夏龙以后,就失踪了。”
“他们没能找到她?”
“是的,再也没找到。”
腾格拉尔夫人在听这一番追述的时候,时而叹息,时而流泪,时而惊呼。“这就完了吗?”她说,“您就到那一步为止了吗?”
“不,不!”维尔福说,“我从来没停止过搜索和探问。可是,最近两三年来,我略微松懈了一点。但现在我应当更坚决勇猛地来重新调查。您不久就会看到我的成功,因为现在驱使我的已不再是良心,而是恐惧。”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回答说,“基督山伯爵是不可能知道的,否则他就不会来和我们交往了。”
“噢,人心难测啊”维尔福说,“因为人的恶超过了上帝的善。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人对我们讲话时的那种眼光?”
“没有。”
“但您总仔细观察过他吧?”
“那当然罗。他很古怪,但仅此而已。我注意到一点,就是他放在我们面前那些珍馐美味,他自己一点都不尝一下,他总是吃另外一个碟子里的东西。”
“是的,是的!”维尔福说,“我也注意到了那一点,假如我当时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一切,我就什么都不会吃的,我会以为他想毒死我们。”
“您知道您猜错了。”
“是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但相信我吧,那人还有别的阴谋。就为了这个,我才要求见您一面,跟您谈一谈,并提醒您要小心提防每一个人,尤其要防着他。告诉我,”维尔福的目光极坚定地盯住她,大声问道,“您是否曾向别人泄漏过我们的关系?”
“没有,从来没有。”
“您懂我的意思吗?”维尔福恳切地说,“当我说别人的时候,请恕我急不择言,我的意思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人。”
“是的,是的,很明白,”男爵夫人面红耳赤地说,“从来没有,我向您发誓。”
“您有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在晚上记录下来的那种习惯?您有日记本?”
“没有,唉!我的生活毫无意义。我希望自己能忘掉它。”
“您说不说梦话?”
“我睡觉的时候象个小孩子一样,您不记得了吗?”男爵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而维尔福却脸色变白了。
“这倒是真的。”他说道,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难于听到。
“怎么?”男爵夫人说。
“嗯,我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维尔福回答。“从现在起,一个星期之内,我就可以弄清楚这位基督山先生到底是谁,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他要对我们说他在花园里挖到孩子的尸体。”
维尔福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要是伯爵听到了,一定会打个寒颤的。他吻了一下男爵夫人不太情愿地伸给他的那只手,恭恭敬敬地领她到门口。腾格拉尔夫人另外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了巷口,在那条小巷的另一端找到了自己的马车,她的车夫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座位上等她。
第六十八章 夏季舞会
就在腾格拉尔夫人去见检察官那天,一辆旅行马车驶进了海尔达路,穿过了二十七号大门,在园子里停了下来。不一会儿,车门打开,马尔塞夫夫人扶着她儿子的肩膀下车。阿尔贝不久就离开了她,吩咐套马,在打扮了一番之后,就驱车到了香榭丽舍大道,基督山的家里。伯爵带着他那种习惯性的微笑出来迎接他。说来奇怪,伯爵这个人,似乎谁都无法进一步和他密切关系。凡是想和他结成所谓‘知己’的人,会遇到一重无法逾越的障碍。马尔塞夫本来是张开着双臂向他奔过去的,但一到跟前,他的心就冷了,尽管对方的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他却只敢伸出一只手去。基督山以他那不变的习惯,把那只手冷淡地握了一下。
“唉!”阿尔贝说,“我来啦,亲爱的伯爵。”
“欢迎你回来!”
“我是一个钟头以前才到的。”
“是从迪埃普来的吗?”
“不,从的黎港来。”
“啊,真的!”
“我第一个就来拜访您了。”
“您真太好了。”基督山用一种完全无所谓的口吻说道。
“唉!情况怎么样?”
“您不该向一个客居他乡的外国人打听消息。”
“我知道,但所谓的打听消息,我的意思是您有没有为我办了什么事?”
“您曾委托过我办什么事吗?”基督山装出一种很不安的样子说。
“嘿,嘿!”阿尔贝说,“别假装不知道了。人家说,人隔两地,情通一脉——嗯,在的黎港的时候,我曾感到一阵触电似的麻木。您不是为我办了一些什么事,便是在想念我。”
“可能吧,”基督山说,“我的确曾想念过您,但我必须承认,那股电流虽然或许是我发出去的,但我自己却并不知道。”
“真的!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简单,腾格拉尔先生到我这里来吃了一次饭。”
“这我知道,正是为了避免遇到他,家母和我才离开巴黎的。”
“但同席的还有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
“您那位意大利王子吗?”
“别那么夸大,安德烈先生还在自称子爵呢。”
“他自称,您说?”
“是的,他自称。”
“那么他不是个子爵喽?”
“哦!我怎么知道?他这样自称,我当然也就这样称呼他,人人也都这样称呼他。”
“您这个人真是怪!还有什么?您说腾格拉尔先生在这儿吃过饭?”
“是的。”
“还有您那位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
“还有卡瓦尔康蒂子爵,他的侯爵父亲,腾格拉尔夫人,维尔福先生夫妇——难得的贵宾——德布雷,马西米兰·莫雷尔,还有谁,等一等——啊!夏多·勒诺先生。”
“他们提到过我吗?”
“丝毫没有。”
“那真糟。”
“为什么?我好象记得您是希望他们忘记您的?”
“假如他们没有提到过我,我便可以确定他们曾想到我,我很失望。”
“只要那些想念您的人里面没有腾格拉尔小姐,对您又有什么影响呢?不错,她或许在家里想念您。”
“那我倒不怕,假如她的确想念我的话,那也只是象我对她一样的想念而已。”
“心心相印!那么你们是互相讨厌罗?”伯爵说。
“听我说!”马尔塞夫说。“假如腾格拉尔小姐能不使我受殉道者的痛苦,不必经过我们两家的正式婚姻手续来报答我的情谊,那对我可就再好不过了。一句话,腾格拉尔小姐可以做个可爱的情妇,但做太太,糟透了!”
“您就是这样看待您那位未来的太太的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说得更残酷些,这是真的,至少是实情。可是这个梦是无法实现的,因为腾格拉尔小姐必定要作我的太太的。也就是说,一定会和我住在一起。在离我十步路之内对我唱歌、作曲或玩乐器的。我想起来就怕。我们可以抛弃一个情妇,但对于一位太太,老天爷!那就是一回事了。那是永久性的。不管她在身边或在远处,总是永久的东西。一想到腾格拉尔小姐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即使大家隔得远远的那也够可怕的。”
“您真难讨好,子爵。”
“是的,因为我希望能实现不可能的事情。”
“什么事?”
“找到一位象家母那样的妻子。”
基督山的脸色顿时变白了,他望着阿尔贝,手里在玩弄着那支华丽的手枪。
“那么令尊很幸福罗?”他说道。
“您知道我对家母的看法,伯爵。您看看她,还很美丽,很有活力,象以前一样。要是别的当儿子的陪他的母亲到的黎港去住四天,他肯定会觉得枯燥,厌烦,但我陪了她四天,却比陪伴玛琵仙后[民间传说中的仙女,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有详细描写。——译注]或狄达尼亚仙后[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中人物。——译注]更满意,更宁静,更——我可以这样说吗?——富于诗意。”
“那真是十全十美到了极点,您会使人人都发誓要过独身生活啦。”
“正是为这个原因,”马尔塞夫又说,“由于知道世界上确有十全十美的女子,所以我才并不急于娶腾格拉尔小姐。您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东西,当我们得到它的时候,它的价值就会增加?在珠宝店的橱窗里闪闪发光的钻石,当它到了我们自己手里的时候,光彩就更灿烂了,但假如我们不得不承认还有更好的,却依旧保留着较次点的,您知不知道那会让人多么痛苦?”
“真是欲海无边哪!”伯爵喃喃地说道。
“所以,假如欧热妮小姐能理解人只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她有几百万,而我连几十万都没有,那我就高兴了。”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
“我曾经想到过一个计划,”阿尔贝继续说,“凡是怪癖的东西,弗兰兹都喜欢。我想设法使他爱上腾格拉尔小姐,但尽管写了四封最具诱惑力的信,他都仍一成不变地回答:‘我的怪癖虽大,但她却不能使我破坏我的诺言。’”
“这就是我所谓的那真诚的友谊,您自己不愿意娶的人,却拿来推荐给别人。”
阿尔贝微笑了一下。“顺便告诉您一下,”他又说,“弗兰兹就要来了。但您对那个消息是会感兴趣的。您不喜欢他是吗?”
“我!”基督山说,“我亲爱的子爵,您怎么会想到我不喜欢弗兰兹先生呢?我喜欢每一个人。”
“您把我也包括在这‘每一个人’面里了吗?谢谢!”
“请不要误会,”基督山说,“我爱每一个人就象上帝要我们爱我们的邻居那样。那是基督教意义上的爱,但我也有少数几个极其痛恨的人。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弗兰兹·伊皮奈先生吧。您说他就要回来了?”
“是的,是维尔福先生召他回来的,维尔福先生显然是急于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正如腾格拉尔先生想看到欧热妮小姐早日出阁一样。有一个长大了的女儿在家里,做父亲的一定非常为难,不把她们弄走,他们就象是会发烧一样,每分钟脉搏要跳九十下。”
“但伊皮奈先生不象您,他耐心地承受了他的不幸。”
“岂止如此,他谈起那件事来时很严肃,正襟危坐,好象在谈论他自己的家里人似的。而且,他极其尊敬维尔福先生夫妇。”
“他们是值得尊敬的,是不是?”
“我相信是的。维尔福先生总是被人看作是一个严厉但却公正的人。”
“那么,”基督山说,“总算有一个人不象那个可怜的腾格拉尔那样受您责难了。”
“或许那是因为我不必被迫娶他女儿的缘故吧。”阿尔贝回答,大笑起来。
“真的,我亲爱的先生,”基督山说,“您太自负了。”
“我自负?”
“是的,抽一支雪茄吧。”
“很愿意。我怎么自负呢?”
“咦,因为您在这儿拼命为自己辩护,要避免腾格拉尔小姐。但让事情去自然发展吧,或许首先撤退的并不是您。”
“什么!”阿尔贝瞪着眼睛说道。
“毫无疑问,子爵阁下,他们是不会强迫您就范的。来吧,正正经经地说吧,您不想废除你们的婚约?”
“假若能够,我愿意为此付出十万法郎。”
“那么您可以大大地高兴一番。腾格拉尔先生愿意出双倍于那个数目的钱来达到这一目的。”
“难道我真的这样幸福吗?”阿尔贝说,他的脸上依旧浮过了一片几乎难以觉察的阴云。“但是,我亲爱的伯爵,腾格拉尔先生有理由这样做吧?”
“啊!您的骄傲和自私的心里显露出来啦。您可以用一把斧头去攻击别人的自尊心,但假如您自己的自尊心被一根小针刺了一下,您就畏缩了起来。”
“不是的,但依我看,腾格拉尔先生似乎——”
“应该喜欢您,是不是,嗯?他的鉴赏能力不高,他好象喜欢另外一个人。”
“是谁?”
“我也不知道,您自己去研究和判断吧。”
“谢谢您,我懂了。听着:家母——不,不是家母,我弄错了——家父准备要开一次舞会。”
“在这个季节开舞会?”
“夏季跳舞会是很时兴的。”
“即使不然,只要一经伯爵夫人提侣,就会时兴起来的。”
“您说得不错。您知道,这是清一色的舞会——凡是七月里留在巴黎的人,一定是真正的巴黎人。您可不可以代我们邀请两位卡瓦尔康蒂先生?”
“哪天举行?”
“星期六。”
“老卡瓦尔康蒂到那时就已经走了。”
“但他的儿子还在这儿。您可不可以邀请一下小卡瓦尔康蒂先生?”
“我不熟悉他,子爵。”
“您不熟悉他?”
“不,我是在几天前才和他初次见面的,对于他的事不论从哪方面讲我都没有把握。”
“但您请他到您的家里来吃过饭的?”
“那是另一回事,他是一位好心肠的神甫介绍给我的,神甫或许受骗了。你直接去请他吧,别让我代替你去邀请了,假如他将来娶了腾格拉尔小姐,您就会说是我搞的阴谋,要来和我决斗的。再说,我自己也可能不去。”
“不去哪儿?”
“你们的舞会。”
“您为什么不去?”
“只有一个理由,因为您还没有邀请我。”
“但我是特地为那项使命才来的呀。”
“您太赏脸了,但我或许会因事受阻的。”
“假如我告诉您一件事情,您就会排除一切障碍屈驾光临了。”
“告诉我什么事。”
“家母恳请您去。”
“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基督山吃了一惊。
“啊,伯爵,”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马尔塞夫夫人跟我说得很坦白,假如您没有那种我刚才提到过的远地交感的感触,那一定是您身体里根本没有这种神经,因为在过去的这四天里,我们除了你没谈论到任何别人。”
“你们在谈论我?多谢厚爱!”
“是的,那是您的特权,您是一个活的话题。”
“那么,在令堂眼中,我也是一个问题吗?我还以为她很理智,不会有这种幻想呢。”
“我亲爱的伯爵,您是每一个的问题——家母的,也是别人的,很多人研究你,但没有得出结论,您依旧还是一个谜,所以您尽管放心好了。家母老是问,您怎么这样年轻。我相信,G伯爵夫人虽然把您比做罗思文勋爵,而家母却把您看作了卡略斯特洛[卡略斯特洛(一七四三—一七九五),意大利著名骗子,后被判终身监禁。——译注]或圣日尔曼伯爵[圣日尔曼伯爵(一七八四卒),法国冒险家,为法王路易十五从事各种政治阴谋活动。——译注]。您一有机会就可以证实她的看法,这在您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您有前者的点金石和后者的智慧。”
“我谢谢您的提醒,”伯爵说,“我尽力去应付来自各方面的对我的揣测就是了。”
“那么,星期六您来?”
“来的,既然马尔塞夫夫人邀请我。”
“您太赏脸了。”
“腾格拉尔先生去不去?”
“家父已经邀请他了。我们当设法去劝请那位大法官维尔福先生也来,但他可能会使我们失望的。”
“俗话说,‘永远不要失望。’”
“您跳舞吗,伯爵?”
“跳舞?”
“是的,您。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跳舞对于未满四十岁的人来说真是最合适不过了。不,我是不跳舞的,但我喜欢看别人跳。马尔塞夫夫人跳舞吗?”
“从没跳过,您可以和她聊聊天,她非常希望能和您谈一谈。”
“真的!”
“是的,的确是真的,我向您保证,您是她唯一曾显示过那种好奇心的人。”
阿尔贝起身拿起了他的帽子,伯爵陪他到了门口。“我有一件事很后悔。”走到台阶前,他止住阿尔贝说道。
“行,什么事?”
“我跟您讲到腾格拉尔的时候,有点失礼了。”
“恰恰相反,关于他,永远用同样的态度跟我讲好了。”
“那好!这我就放心了。顺便问一句,您认为伊皮奈先生何时候能到?”
“最迟五六天可到。”
“他什么时候结婚?”
“圣·梅朗先生夫妇一到,就立刻结婚。”
“带他来见我。尽管您说我不喜欢他,但我向您保证,我倒是高兴能见见他。”
“遵命,爵爷。”
“再会。”
“星期六再会,届时我一定恭候您,希望不会落空。”
“好的,我一定来。”
伯爵目送着阿尔贝上了车,阿尔贝连连向他挥手道别。当他踏上他的轻便四轮马车以后,基督山转过身来,看到了贝尔图乔。“有什么消息?”他问。
“她到法院去了一次。”管家回答。
“在那儿停留了多久?”
“一个半钟头。”
“她有没有回家?”
“直接回家去了。”
“好,我亲爱的贝尔图乔,”伯爵说,“我现在劝你去寻找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诺曼底的那处小产业。”
贝尔图乔鞠了一躬,他所得到的这个命令正中他的下怀,所以他当天晚上就出发了。”
第六十九章 调查
维尔福先生信守着他对腾格拉尔夫人许下的诺言,极力去调查基督山伯爵究竟是怎样发现欧特伊别墅的历史的。他在当天就写信给了波维里先生(波维里先生已经从典狱长了升到了警务部的大臣),向他索要他所需要的情报;后者请求给他两天的时间去进行调查,届时大概就可以把所需的情报提供给他了。第二天晚上,维尔福先生收到下面这张条子:“基督山伯爵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威玛勋爵,是一个有钱的外国人,行踪不定,目前在巴黎;另一个是布沙尼神甫,是一个在东方广行善事、颇得该地人士称誉的意大利教士。”
维尔福先生回信吩咐严密调查这两个人的一切情况。他的命令很快被执行了,第二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份详细的报告:“神甫到巴黎已经一个月,住在圣·苏尔莫斯教堂后面的一座租来的小房子里,有上下两层,每层有两个房间。接下的两个房间中的一间是餐厅,房子有桌子一张,椅子数把,胡桃木碗柜一只;另一间是镶着壁板的客厅,并无壁饰、地毯或时钟。神甫显然只购置纯对必需的用具。神甫很喜欢楼上的那个起坐间,里面堆满神学书和经典,一个月来,他常常埋头在书堆里,所以那个房间倒不象是起居室,而象是一间书房。他的仆人先要从一个门洞里望一望访客,如果来者绝不认识或不喜欢,就回答说神甫不在巴黎——这个答复能使大多数人满意,因为大家都知道神甫是一位大旅行家。而且,不论是否在家,不论在巴黎或开罗,神甫总留下一些东西施舍给来访的人,那个仆人就用他主人的名义从门洞里把东西分散给人。书房旁边另外那个房间是寝室。全部家具只有一张没有帐子的床、四把圈椅和一只铺黄色天鹅绒厚垫的睡帽。
威玛勋爵住在圣·乔琪街。他是一个英国旅行家,在旅行中花掉的钱特别多。他的房子和家具都是租的,白天只在那里逗留几个钟头,而且极少在那儿过夜。他有一个怪脾气,就是从来不说一句法国话,却能写纯正的法文。”
在检察官得到这些详细情况的第二天,有个人驱车到费洛街的拐角处下车,走去敲一扇深绿色的门,要见布沙尼神甫。
“不在家,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仆人回答说。
“这个答复不能使我满意,”来客答道,“因为对于派我来的那个人,是没有人会说自己不在家的,还是请你劳神去告诉布沙尼神甫——”
“我已经告诉你他不在家啦!”仆人又说。
“那么,当他回来的时候,把这张名片和这封盖过封印的信交给他。他今天晚上八点钟在不在家?”
“当然在的。除非他在工作,那他也就和出门一样了。”
“那我今晚八点再来。”来客说完,就走了。
果然到了指定时间,那个人还是乘着那辆马车来了,但这一次马车并不停在费洛街的街尾,而是停在那扇绿门前面。
他一敲门,门就开了他走了进去。根据仆人对他的恭敬殷勤的态度上,他看出那封信已产生了预期的效果。“神甫在家吗?”他问。
“是的,他在书房里工作,他在恭候您,先生。”听差回答。来客走上一座很陡的楼梯,迎面看到神甫坐在桌子前面。
桌子上有一盏灯,灯罩很大,把灯光都集中在桌面上,使得房间里其余部分相当黑暗,他看见神甫穿着一件和尚长袍,头上戴着中世纪学者所用的那种头巾。“幸会,幸会,阁下就是布沙尼神甫吗?”来客问。
“是的,阁下,”神甫回答,“而您就是那位以前做过典狱长,现任警察总监波维里先生派来的使者吗?”
“一点不错,阁下。”
“身负巴黎保安重任的一位使者?”
“是的,阁下。”来客犹像了一下,脸也有些红了。
神甫把眼镜架好,这副大眼镜不但遮住两眼,并且连他的颧骨也遮住了,他又重新坐下来,并示意来客也就座。“我悉听您的吩咐,阁下。”神甫带着很明显的意大利口音说。
“我所负的使命,阁下,”来客一字一顿地说,“不论是对完成这项使命的,还是对作为这项使命的对象,都是机密的。”
神甫鞠了一躬。“您的正直,”来客继续说,“总监是早有耳闻的,现在,他作为法官,希望要从您这儿了解一点有关社会治安的情况。为了了解这些情况,他委托我来见您。希望不要碍于友谊或人情而不会使您掩饰事实的真相。”
“阁下,只要您所了解的情况不至于给我带来良心上的不安就行。我是一个教士,阁下,譬如说,人们在忏悔的时候所讲出来的秘密,那就必须由我保留由上帝裁判,而不是保留给人类的法庭。
“您别担心,神甫阁下,我们会尊重您的良心安宁。”
这个时候,神甫把靠近自己那一边的灯罩压得更低一些,另外那一边就翘了起来,使来客的脸被照亮了,而他自己则仍在暗处。
“对不起,神甫阁下,”警察总监的使者说,“灯光太刺眼了。”
神甫把灯罩压低,“现在,阁下,”他说,“我在恭听了,请说吧!”
“我来直截了当地说。您认识基督山伯爵先生吗?”
“我想您是指柴康先生吧?”
“柴康!这么说他不叫基督山?”
“基督山是一个地名,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座岩礁的名字,不是一个姓。”
“好吧,既然基督山先生和柴康先生是一个人,我们就不必在字面上争论了。”
“绝对是一个人。”
“我们就来谈谈柴康先生吧。”
“好吧。”
“我刚才问您认不认识他?”
“我和他很熟。”
“他是谁?”
“一个有钱的马耳他造船商的儿子。”
“我知道,报告上也这么说。但是,您知道,警务部对空泛的报告不会满意的。
“但是,”神甫温和地微笑着答道,“当报告与事实相符的时候,谁都必须相信——别人得相信,警务部也得相信。”
“但您能确信这一点吗?”
“您是什么意思?”
“阁下,我对于您的诚实并无丝毫怀疑,我只是问您,您对于这一点能不能确定?”
“我认识他的父亲柴康先生。”
“啊,啊!”
“小时候,我常常和他的儿子在船坞里玩耍。”
“但他这个伯爵的头衔是哪儿得来的?”
“您知道那是可以买到的。”
“在意大利?”
“到处都行。”
“而他的财产,据一般人说,简直是无限——”
“哦,关于这一点,”神甫说,“‘无限’用得很恰当。”
“您以为他有多少财产?”
“每年十五万至二十万里弗左右的利息。”
“这也在情理之中,”来客说,“我听说他有三四百万呢!”
“每年二千万里弗收益金就得四百万本。”
“但我听说他每年有四百万的利息收入。”
“哦,那是不可信的。”
“您知道那个基督山岛?”
“当然,凡是从巴勒莫、那不勒斯或罗马经海道来的法国人,都知道这个岛,因为他们都必须从岛的附近经过,看得到它。”
“据说那是一个迷人的地方。”
“那是一座岩山。”
“伯爵为什么要买一座岩山呢?”
“为了要做一个伯爵。在意大利,如果想当伯爵,就必须有一处采地。”
“您想必听到过柴康先生青年时代的冒险经历吧?”
“那位父亲?”
“不,他的儿子。”
“这我知道得不确切,那个时期我没有看到我那青年朋友。”
“他去从军了吗?”
“我好象记得他当过兵。”
“加入哪一军种?”
“海军。”
“您作为神甫,他向您忏悔过吗?”
“不,先生,我想他是一个路德教徒。”
“一个路德教徒?”
“我说我想如此,我没有肯定,而且,我以为法国是有信仰自由的。”
“当然,我们现在所调查的不是他的信仰,而他的行动。我代表警察总监请求您把您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我。”
“大家认为他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基于他对东方基督教徒所做的杰出贡献,教皇曾封他为基督爵士——这种荣誉一向是只赐给亲王的。他还有五六种尊贵的勋章,都是东方诸国国王报答他种种贡献的纪念品。”
“他戴不戴那些勋章?”
“不戴,但他很以此为荣。他说过他喜欢的是给人类的造福者的褒奖,而不是给人类的破坏者犒赏。”
“那么他是个教友派信徒了?”
“一点不错,他是教友派信徒,只是他从不穿那种古怪的衣服而已。”
“他有没有朋友?”
“有,凡是认识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但有没有仇人呢?”
“只有一个。”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威玛勋爵。”
“他在哪儿?”
“他现在巴黎。”
“他能不能给我一些消息?”
“他可以提供给您重要的消息,他曾在印度和柴康相处过一段日子”
“您知道他住哪儿?”
“大概在安顿大马路那一带,但街名和门牌号码我都不知道。”
“您跟那个英国人关系不好,是吗?”
“我爱柴康,他恨柴康,所以我们关系不太好。”
“您是否以为基督山伯爵在这次访问巴黎以前,从没有到过法国?”
“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打保票。不,阁下,他从来没有到过这儿,因为半年以前,他还向我打听过法国的情况。”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巴黎,我就介绍卡瓦尔康蒂先生去见他。”
“安德烈吗?”
“不,是他的父亲,巴陀米奥。”
“阁下,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了。我凭人格、人道和宗教名义,要求您坦白地回答我。”
“请问吧,阁下。”
“您知不知道基督山先生在欧特伊买房子是什么目的?”
“当然知道,他告诉过我。”
“是什么目的,阁下?”
“他要办一所精神病院,象庇沙尼男爵在巴勒莫所办的那所一样。您知不知道那所精神病院?”
“我听说过。”
“那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机构。”说完了这句话,神甫就鞠了一躬,表示他要继续做他的研究工作了。来客不知是懂得神甫的意思,还是他再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他站起身来,神甫送他到门口。
“您是一位大慈善家,”来客说,“虽然人家都说您很有钱,但我愿意冒昧地捐献一些东西,请您代我施舍给穷人。您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捐款?”
“谢谢您,阁下,我在世上只有一件事情看得特别重,就是,我所施舍的必须完全出于我自己的经济来源。”
“但是——”
“我的决心是无法改变的,但您只要自己去找,总是找得到的,唉!您可以施舍的对象太多啦。”神甫一面开门,一面又鞠了一躬,来客也鞠躬告辞。那马车又出发了,这一次,它驶到至·乔琪街,停在五号门前,那就是威玛勋爵所住的地方。来客曾写信给威玛勋爵,约定在十点钟的时候前来拜访。
警察总监的使者到的时候是十点差十分,仆人告诉他说,威玛勋爵还没回家,但他为人极守时间,十点钟一定会回来的。
来客在客厅等着,客厅里的布置象其他一切连家具出租的客厅一样。没有特别的地方,一只壁炉,壁炉架上放着两只新式的瓷花瓶:一架挂钟,挂钟顶上连着一具张弓待发的恋爱神童像;一面两边都刻花的屏风一边刻的是荷马盲行图,另一边是贝利赛行乞图;灰色的糊壁纸;用黑色饰边的红色窗帘。这就是威玛勋爵的客厅。房间里点着几盏灯,但毛玻璃的灯罩光线看起来很微弱,象是考虑到警察总监的密使受不了强烈的光线而特意安排的,十分钟以后,挂钟开始敲十点钟,敲到第五下,门开了,威玛勋爵出现在门口。他的个子略高于中等身材,长着暗红色的稀疏的髭须,脸色很白,金黄色的头发已有些灰白。他的衣服完全显示出英国人的特征——就是:一件一八一一年式的高领蓝色上装,上面钉着镀金的纽扣;一件羊毛背心;一条紫花布的裤子,裤脚管比平常的短三吋,但有吊带扣在鞋底上,所以也不会滑到膝头上去。他一进来,就用英语说:“阁下,您知道我是不说法语的。”
“我知道您不喜欢用我国的语言谈话。”密使回答。
“但您可以说法语,”威玛勋爵答道,“因为我虽然不讲这种语言,但我听得懂。”
“而我,”来客改口用英语回答,“我也懂得一些英语,可以用英语谈话。您不必感觉不便。”
“噢!”威玛勋爵用那种只有道地的大不列颠人民才能懂得的腔调说。
密使拿出他的介绍信后,威玛勋爵带着英国人那种冷淡的态度把它看了一遍,看完以后,他仍用英语说,“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于是就开始提问。那些问题和问布沙尼神甫的差不多。但因为威玛勋爵是伯爵的仇人,所以他的答案不象神甫那样谨慎,答得随便而直率。他谈了基督山青年时代的情况,他说伯爵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在印度一个小王国的军队里服役和英国人作战;威玛就是在那儿第一次和他相见并第一次和他发生战斗。在那场战争里,柴康成了俘虏,被押解到英国,关在一艘囚犯船里,在途中他潜水逃走了。此后他就开始到处旅行,到处决斗,到处闹桃色事件。希腊发生内乱的时候,他在希腊军队里服役。那次服役期间,他在塞萨利山上发现了一个银矿,但他的口风很紧,把这件事瞒过了每一个人。纳瓦里诺战役结束后,希腊政府局面稳定,他向国王奥图要求那个区域的开矿权,国王就给了他。他因此成了巨富。据威玛勋爵的意见,他每年的收入达一两百万之多,但那种财产是不稳定的,一旦银矿枯竭,他的好运也就到头了。
“那么,”来客说,“您知道他到法国来的目的吗?”
“他是来作铁路投机的,”威玛勋爵说,“他是一个老练的药物学家,也是一个同样出色的物理学家,他发明一种新的电报技术,他正在寻门路,想推广他这的新发现哩。”
“他每年花多少钱?”总监的密使问。
“不过五六十万法郎,”威玛勋爵说,“他是一个守财奴。”
英国人之所以这么说显然由于仇恨他的缘故,因为他在别的方面无可指责伯爵,就骂他吝啬。
“您知不知道他在欧特伊所买的那座房子?”
“当然知道。”
“您知道些什么?”
“您想知道他为什么买那所房子吗?”
“是的。”
“伯爵是一个投机家,他将来一定会因为那些乌托邦式的实验弄得自己倾家荡产。他认为在他所买的那座房子附近,有一道象巴尼里斯、罗春和卡德斯那样的温泉。他想把他的房子改成德国人所说的那种‘寄宿疗养院’。他已经把整个花园挖了两三遍,想找到温泉的泉源,但没有成功,所以他不久就会把邻近的房子都买下来。我讨厌他,我希望他的铁路、他的电报技术、他的寻觅温泉会弄得他倾家荡产,我正在等着看他失败,不久他一定会失败的。”
“为什么这么恨他?”
“在英国的时候,他勾引我一个朋友的太太。”
“您为什么不向他报仇呢?”
“我已经和他决斗过三次了,”英国人说,“第一次用手枪,第二次用剑,第三次用双手长剑。”
“那几次决斗的结果如何??
“第一次,他打断了我的胳膊。第二次,他刺伤了我的胸部。第三次,他给我留下了这个伤疤。”英国人翻开他的衬衫领子,露出一处伤疤,疤痕还是鲜红的,证明这是一个新伤。
“所以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但是,”那位密使说,“据我看来,您似乎不能杀死他呀。”
“噢!”英国人说,“我天天都在练习打靶,每隔一天,格里塞要到我家里来一次。”
来客想打听的事情已完了,说得更确切些,那个英国人所知道的事情似乎尽止于此了。警察总监的使者站起身来告退,向威玛勋爵鞠了一躬,威玛勋爵也按英国人的礼数硬梆梆地还他一礼。当他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的时候,他就回到卧室里,一手扯掉他那浅黄色的头发、他那暗红色的髭须、他的假下巴和他的伤疤,重新露出基督山伯爵那种乌黑的头发和洁白的牙齿。至于回到维尔福先生家里去的那个人,也并不是警察总监的密使,而是维尔福先生本人。检察官虽然并没有打听到真正令他满意的消息,但他已安心不少,自从去欧特伊赴宴以来,他第一次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第七十章 舞会
这几天正是七月里最炎热的日子,马尔塞夫伯爵如期在星期六举行舞会。晚上十点钟。在伯爵府的花园里,高大的树木清晰地衬托着缀满金色星星的天空。今天象要下暴雨的样子,天空上现在还浮荡着一层薄雾。楼下的大厅里传出华尔兹和极乐舞的乐曲,百叶窗的窗缝里透出灿烂的灯光。这时,花园里有十来个仆人在那儿准备晚餐,他们刚刚接到主妇的命令,因为天气好转。已决定晚餐在草坪上的天幕下举行,那缀满星星的美丽的蓝空已使草坪占了决定的优势。花园里挂满了彩色的灯笼,这是按照意大利的风俗布置的,席面上布满了蜡烛和鲜花,这种排场世界各国豪华的席面上处处都一样,不必多讲。
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吩咐过仆人以后,又回到屋里去,这时宾客们陆续到来,吸引他们来的多半不是由于伯爵的地位显赫,而是由于伯爵夫人优雅风度,因为由于美塞苔丝的高雅的情趣,他们一定可以在她的宴会上找到一些值得叙述,甚至值得模仿的布置方法。腾格拉尔夫人本来不想到马尔塞夫夫人那儿去,因为前面说过的那几件事使她心神不宁,但那天早晨,她的马车碰巧在路上和维尔福先生的马车相遇。两部马车很自然地并拢来,他说:“马尔塞夫夫人家的舞会您去不去?”
“不想去,”腾格拉尔夫人回答,“我的身体太不舒服。”
“您错了,”维尔福意味深长地回答,“您应该在那儿露面,这是很重要的。”
“那么我就去。”说完两部马车就分道而驶了。
所以腾格拉尔夫人这会儿也来了。她不但长得美,而且周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宝气;她从一扇门走进客厅,美塞苔丝正好也从另一扇门出现在客厅,伯爵夫人当即派阿尔贝去迎接腾格拉尔夫人。他迎上前去,对男爵夫人的打扮讲了几句恰如其分的恭维话,然后让她挽住他的胳膊引她入座。阿尔贝向四下里望望。
“您在找我的女儿,是不是?”男爵夫人含笑说。
“我承认是的,”阿尔贝回答。“难道您竟忍心没有带她来吗?”
“别着急。她遇到了维尔福小姐,她们两个就走在一起了。瞧,她们来了,两个都穿着白衣服,一个捧着一束山茶花,一个捧着一束毋忘我花。哎,怎么”
“这回您找什么?”
“基督山伯爵今天晚上来不来?”
“十七个了!”阿尔贝答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伯爵似乎是一团烈火,”子爵微笑着回答,“你是第十七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伯爵有多走红,我可真得祝贺他”
“您对每一个人都是象对我这样回答的吗?”
“啊!真是的,我还没有回答您。请放心,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大人物。我们的运气够好的。”
“昨晚您去歌剧院了吗?”
“没有。”
“他也在那儿。”
“啊,真的!那位怪人有没有什么惊人之举?”
“他能没有惊人之举吗?”昨天演的是《瘸腿魔鬼》
[法国作家勒萨日(一六八八—一七四七)的作品,这里可能指根据原作改编的舞剧。——译注],伊丽莎跳舞的时候,那位希腊公主看得出了神。伊丽莎跳完舞以后,他把一只珍贵的戒指绑在一束花球上,抛给那个可爱的舞星,那个舞星为了表示珍视这件礼物,在第三幕的时候,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出场,向伯爵致意。那位希腊公主呢?她来不来?”
“不来,可能使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家里的地位没人知道。”
“行了,让我留在这儿吧,去陪维尔福夫人吧,她很想跟您谈话呢。”
阿尔贝对腾格拉尔夫人鞠了一躬,向维尔福夫人走过去。
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张开嘴巴刚要说话。“我敢跟你打赌,”阿尔贝打断她说,“我知道您要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
“如果我猜对了,您承不承认?”
“承认。”
“用人格担保?”
“用人格担保。”
“您要问我基督山伯爵到了没有,或者会不会来。”
“一点也不对。我现在想的不是他。我要问您有没有接到弗兰兹先生的什么消息?”
“有的,昨天收到了一封信。”
“他信里说些什么?” ”他发封信时正启程回来。”
“好,现在,告诉我伯爵会不会来。”
“伯爵会来的,不会使您失望。”
“您知道他除了基督山以外还有一个名字吗?”
“不,我不知道。”
“基督山是一个岛的名字,他有一个族姓。”
“我从来没听说过。”
“好,那么,我比您消息灵通了,他姓柴康。”
“有可能。”
“他是马耳他人。”
“也可能的。”
“他是一个船主的儿子。”
“真的,您应该把这些事情大声宣布出来,您就可以大出风头了。”
“他在印度服过兵役,在塞萨利发现了一个银矿,到巴黎来是想在欧特伊村建立一所温泉疗养院。”
“哦!马尔塞夫说,“我敢断言,这实在是新闻!允许我讲给别人听吗?”
“可以,但不要一下子捅出去,每次只讲一件事情,别说是我告诉您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偶然发现的秘密。”
“谁发现的。”
“警务部。”
“那么这些消息的来源——”
“是昨天晚上从总监那里听来的。您当然也明白,巴黎对于这样不寻常的豪华人物总是有戒备的,所以警务部去调查了一下。”
“好!现在手续齐备,可以借口伯爵太有钱,把他当作流民抓起来了。”
“可不是,如果调查到的情况不是那么对他有利的话,这种事情无疑是会发生的。”
“可怜的伯爵!他知道自己处境这么危险吗?”
“我想不知道吧。”
“那么应该发发慈悲心去通知他。他来的时候,我一定这样做。”
这时,一个眼睛明亮、头发乌黑、髭须光润的英俊年轻人过来向维尔福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阿尔贝和他握握手。“夫人,”阿尔贝说,“允许我向您介绍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是我们最出色、最勇敢的军官之一。”
“我在欧特伊基督山伯爵的家里已经有幸见过这位先生了。”维尔福夫人回答,带着不用掩饰的冷淡态度转身离去。
这句话语,尤其是说这句话的那种口气,使可怜的莫雷尔的心揪紧了。可是有一种补偿正在等候他。他转过身来,正巧看到一张美丽白皙的面孔,上面那一对蓝色的大眼睛正注视着他,那对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她把手里的那一束毋忘我花慢慢地举到她唇边。
莫雷尔对这种无声的问候心领神会,他也望着她,把他手帕举到嘴唇上。他们象两尊活的雕像,已佇立大厅两端,默默地互相凝视着,一时忘掉了他们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但在他们那种大理石似的外表底下,他们的心却在剧烈地狂跳。
即使他们再多望很多时候,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可是基督山伯爵进来了。我们已经说过,伯爵不论在哪儿出现,他总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那并不是因为他的衣着,他的衣服简单朴素,剪裁也没有什么新奇怪诞的地方;更不是因为那件纯白的背心;也不是因为那条衬托出一双有模有样的脚的裤子——吸引旁人注意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他那苍白的肤色和他那漆黑的卷发,他安详清纯的脸容;是那一双深邃、表情抑郁的眼睛;是那一张轮廓清楚、这样易于表达高度轻蔑表情的嘴巴。比他更漂亮的人或许还有很多,谁也不会有他这么富有表现力,如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伯爵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其含义,因为他有常作有益思索的习惯,所以无关紧要的动作,也会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无比的精明和刚强。
可是,巴黎社会的社交界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如果除此以外他没有一笔巨大的财产染上神秘色彩,这一切或许还是不能赢得他们的注意。
这时,他在无数好奇的眼光的注视之下,一面和熟人略作招呼,一面向马尔塞夫夫人走过去,马尔塞夫夫人正站在摆着几只花瓶的壁炉架子前面,已经从一面与门相对的镜子里看见他进来,已经准备好和他相见。伯爵向她鞠躬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开朗的微笑向他转过身来。她以为伯爵会和她讲话,而伯爵,也以为她会和自己说话,但两人都没有开口。于是,在鞠躬之后,基督山就迈步向阿尔贝迎过去,阿尔贝正张着双臂向他走来。
“您见过我母亲了吗?”阿尔贝问。
“见过了,”伯爵回答,“但我还没有见过令尊。”
“瞧,他就在那面,正在和那群社会名流谈论政治呢。”
“是吗?”基督山说,“那么,那面的那些先生都是社会名流。我倒没有想到。他们是哪一类方面的?您知道社会名流也有各种各样的。”
“首先,是一位学者就是那位瘦高个儿,他在罗马附近发现一种蜥蜴,那种蜥蜴的脊椎骨比普通的多一节,他立刻把他的发现在科学院提出。对那件事一直有人持异议,但他取得了胜利。那节脊椎骨在学术界引起了轰动了,而那位先生,他本来只是荣誉军团的一个骑士,就此晋封为军官。”
“哦,”基督山说,“据我看,这个十字章是该给的,我想,要是他再找到一节脊椎骨的话,他们就会封他做司令官了吧?”
“极有可能。”阿尔贝说。
“那个穿蓝底绣绿花礼服的人是谁?他怎么竟想出穿这样一件怪衣服?”
“噢,那件衣服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是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共和政府委托大画家大卫[大卫(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法国著名画家,同情法国大革命。——译注]给法兰西科学院院士设计的一种制服。”
“真的吗!”基督山说,“那么这位先生是一位科学院院士吗?”
“他在一星期前刚被推举为一位学者。”
“他的特殊才能是什么?”
“他的才能我相信他能够用小针戳兔子的头,他能让母鸡吃茜草,他能够用鲸须挑出狗的脊髓。”
“为了这些成绩,他成为科学院的院士了吗?”
“不,是法兰西学院的院士。”
“但法兰四学院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要告诉您了。看来似乎是因为——”
“一定因为他的实验大大地促进了科学的发展罗?”
“不,是因为他的书法非常挺秀。”
“这句话要是被那些让他用针戳过的兔子,那些骨头被他用茜草染成红色的鸡以及那些被他挑过脊髓的狗听到,它们一定要伤心死了。”
阿尔贝大笑起来。
“那一位呢?”伯爵问。
“哪一位?”
“是的,第三位。”
“啊!穿暗蓝色衣服的那位?”
“对。”
“他是伯爵的一个同僚,前一阵子极力反对贵族院的议员穿制服,他是自由主义派报纸的死对头,但因为他在制服问题上所做的抨击朝廷的高尚行动,自由派报纸大大为他捧场,这使他们言归于好,而且据说就要派他做大使了。”
“他是凭什么资格入贵族院的?”
“他曾编过两三部喜剧,在《世纪》报上写过四五篇文章,为部长大人当选捧了五六次场。”
“说得妙,子爵!”基督山微笑着说,“您是一位很有趣的导游。现在请您帮我一个忙,可不可以?”
“什么事?”
“别介绍我认识这几位先生,如果他们有这个意思,请您为我挡驾。”
这时,伯爵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身来,原来是腾格拉尔。“啊!是您,男爵!”
“您为什么要称呼我男爵呢?”腾格拉尔说,“您知道我对于我的头衔并不重视。我不象您,子爵,您很看重爵位是不是?”
“当然罗,”阿尔贝回答,“我要是没有了头衔,就一无所有了,而您,既使放弃男爵的头衔,却依旧不失为百万富翁。”
“不幸的是,”基督山说,“百万富翁这个头衔可不象男爵、法国贵族或科学院院士那样可以终身保持的,譬如说,法兰克福的百万富翁,法波银行的大股东法郎克和波尔曼,最近就宣告破产了。”
“真的吗?”腾格拉尔说,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不会有错,我是今天傍晚才得到的消息,我有一百万存在他们银行,但及时得到警告,在一个月以前就提出来了。”
“啊,我的上帝!”腾格拉尔喊道,“他们开了一张二十万法郎的汇票给我!”
“您可得小心一点,他们的签字只剩百分之五的信用了。”
“是的,但太迟啦,”腾格拉尔说,“我看到签字的票据就照付了。”
“得!”基督山说,“又是二十万法郎,加上以前“嘘!别提这些事情,”腾格拉尔说,然后,他向基督山凑近一步,又说,“尤其是在小卡瓦尔康蒂先生面前。”说完以后,他微笑了一下,转身向他所指的那个年轻人走去。
阿尔贝离开伯爵去和他的母亲说话,腾格拉尔也已去和小卡瓦尔康蒂谈天,暂时只剩下基督山独自一个。这当儿,大厅里非常热。仆人托着摆满冷饮品的茶盘在人群里穿梭往来。
基督山不时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但当仆人把盘子端到他面前来的时候,他却退后一步,不吃解热的东西。马尔塞夫夫人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基督山,她看到他什么都没有吃过,甚至还注意到了他往后退的那个动作。
“阿尔贝,”她问道,“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事,母亲?”
“我们请伯爵来赴宴,他从来没有接受过。”
“是的,但他在我那儿吃过午饭,真的,那次他还是初次在巴黎社交界露面呢。”
“但你的家并不是马尔塞夫先生的家,”美塞苔丝喃喃说,“他来这儿以后,我一直在观察他。”
“是吗?”
“是的,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伯爵的饮食是很节制的。”
美塞苔丝抑郁地微笑了一下。“你再过去,”她说,“等下一次托盘送来的时候,务必请他吃些东西。”
“为什么,母亲?”
“听我的话,阿尔贝。”美塞苔丝说。
阿尔贝拿起他母亲的手吻了一下,踱到伯爵身边。又有一只摆满冷饮品的盘子送了来,她看到阿尔贝想劝伯爵吃些东西,但他却坚决地拒绝了。阿尔贝回到母亲那儿,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是吧,”她说,“你看到他拒绝了吗!”
“是的,但您何必因此难过呢?”
“你知道,阿尔贝,女人的心是很奇怪的,我喜欢看到伯爵在我的家里吃些东西,即使一粒石榴也好。也许他不习惯法国的饮食,喜欢吃别的东西吧。”
“哦,不会的。在意大利的时候,我看他是什么都吃的,显然他今天晚上不想吃东西。”
“也许是”伯爵夫人说,“他是在热带过惯了的,他可能不象我们这样怕热。”
“我想不见得,因为他刚才还向我诉苦说,他感到热得几乎要窒息了,还问我为什么不把百叶窗也象玻璃那样打开。”
“可不是,”美塞苔丝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以试试他是否故意不肯吃东西。”于是她离开大厅。一分钟以后,百叶窗全部打开了,透过那些垂下素馨花和女萎草的窗口,可以看到点缀着各色灯笼的花园和摆列在帐幕底下的宴席。跳舞的,玩牌的,谈话的所有的客人都发出了欢快的喊声。每一个人都欢欢喜喜地享受着微风。这时,美塞苔丝重新出现,她的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但神色很镇定。她一直向以她丈夫为中心的那群人走过去。“别把这几位先生拖在这儿,伯爵,”
她说,“我想,他们大概都愿意到花园里透透气,太闷了,他们不是在玩牌。”
“啊,”一个风流的老将军说,“我们不愿意单独到花园里去。”
“那么,”美塞苔丝说,“我来领路。”她转向基督山,又说,“伯爵,您可以陪我去走走吗?”
对于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伯爵几乎踉跄了一下,他看了看美塞苔丝。那一瞥的时间实际上极其短暂,但伯爵夫人却觉得似乎有一世纪那么久。他把他的胳膊递给伯爵夫人。她挽起他的胳膊,或者说得确切些,只是用她那只纤细的小手轻轻触着它,于是他们一同走下那两旁列着踯躅花和山茶花的踏级。在他们的后面,二十多个人高声谈笑着从另外一扇小门里涌进花园。
第七十一章 面包和盐
马尔塞夫夫人由基督山陪着,来到枝叶交错形成的拱廓。
两旁都是菩提树,这条路是通到一间温室去的。
“大厅里太热了,是不是,伯爵?”她问。
“是的,夫人,您想得真周到,把门和百叶窗都打开。”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伯爵感到美塞苔丝的手在颤抖。“但您,”他继续说,“穿着那样单薄的衣服,只披一条纱巾,或许会有点冷吧?”
“您知道我要带您去哪儿吗?”伯爵夫人说,并不回答基督山的问题。
“不知道,夫人,”基督山回答,“但您知道我并没有拒绝。”
“我们是到温室里去,您瞧,那间温室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伯爵看了看美塞苔丝,象要问她什么话,但她只是默默地向前走,于是基督山也不开口了。他们走到那间结满了美丽的果子的温室里。这时虽是七月里,但却依旧在靠工人控制温度来代替太阳热量来使果子成熟。伯爵夫人放开基督山的手臂,摘下一串紫葡萄。“瞧,伯爵,”她微笑着说,那种微笑那么凄然,让人几乎觉得她的眼眶里已盛满了泪水——
“瞧,我知道我们的法国葡萄没法和你们西西里或塞浦路斯的相比,但您大概可以原谅我们北方的阳光不足吧!”
伯爵鞠了一躬,往后退了一步。
“您拒绝吗?”美塞苔丝的声音发颤。
“请原谅我,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
葡萄从美塞苔丝的手里落到地上,他叹了一口气。邻近架梯上垂着一只美丽的桃子,也是用人工的热度焙熟的。”美塞苔丝走过去,摘下那只果子。“那么,吃了这只桃子吧。”她说。
伯爵还是不接受。
“什么,又拒绝!”她的声音凄婉,似乎在竭力抑制哭泣。
“真的,您太让我痛苦了。”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那只桃子,象葡萄一样,也落到地上。
“伯爵,”美塞苔丝用悲哀恳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阿拉伯有一种动人的风俗,凡是在一个屋顶底下一同吃过面包和盐的人,就成了永久的朋友。”
“我知道的,夫人,”伯爵回答,“但我们是在法国,不是在阿拉伯。而在法国,永久的友谊就象分享面包和盐那种风俗一样的罕见。”
“但是,”伯爵夫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基督山,两手痉挛地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得好象都喘不过气来似的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伯爵的脸苍白得象死人的一样,浑身的血好象都冲进他的心,然后又向上涌,把他的两颊染得通红;他只觉得自己泪眼模糊,象要晕眩一样。“当然,我们是朋友,”他答道。
“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呢?”
这个答复与美塞苔丝所希望的回答相差太远了,她转过身去,发出一声听来象呻吟似的叹息。“谢谢您,”说完,他们又开始向前走。“阁下,”在他们默默地走了大约十分钟以后,伯爵夫人突然喊道,“您真的见过很多的东西,旅行到过很远的地方,受过很深的痛苦吗?”
“我受过很深的痛苦,夫人。”基督山回答。
“但您现在很快乐了?”
“当然,”伯爵答道,“因为没有人听到我叹息的声音。”
“您目前的快乐是否已软化了您的心呢?”
“我目前的快乐相等于我过去的痛苦。”伯爵说。
“您没有结婚吗?”伯爵夫人问道。
“我结婚!”基督山打了一个寒颤,喊道。“那是谁告诉您的?”
“谁都没有告诉我,但有人在戏院里见您常和一位年轻可爱的姑娘在一起。”
“她是我在君士坦丁堡买来的一个女奴,夫人——是王族的一位公主。我把她认作我的义女,因为她在世界上再没有亲人了。”
“那么您是独自一人生活。”
“我过着独身生活。”
“您没有女儿,儿子,父亲?”
“一个都没有。”
“您怎么能这样生活?一个亲人都没有?
“那不是我的错,夫人。在马耳他的时候,我爱过一个年轻姑娘。当我快要和她结婚的时候,燃起了战火。我以为她很爱我,会等我,即使我死了,也会忠守着我的坟墓。但当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这种事情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本是不足为奇的,也许我的心比旁人软弱,换了别人也许不会像我这样痛苦,这就是我的恋爱经历。”
伯爵夫人停住脚步,象是只是为了喘一口气。“是的,”她说,“而您,在您的心里依旧保存这段爱情——人是一生只能恋爱一次的,您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过她?”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我从来没有回到她所住的那个地方。”
“在马耳他?”
“是的,在马耳他。”
“那么,她现在还在马耳他?”
“我想是的。”
“她使您所受的种种痛苦,您宽恕她了吗?”
“是的,我饶恕了她。”
“但不只是她,那么您依旧还恨使您和她分离的那些人吗?”伯爵夫人手里还有一小串葡萄,散发了香味。这时她就站在基督山的面前。“吃一点吧。”她说。
“夫人,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基督山回答,好象这个问题以前并没有提到过似的。
伯爵夫人用一种绝望的姿势,把葡萄抛进最近的树丛里。
“真是铁石心肠。”她轻声说。基督山毫不动情,好象这种责备并不是说他似的。
这时,阿尔贝奔了进来。“母亲!”他喊道,发生不幸的事啦!”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伯爵夫人问道,象是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似的。“你说是不幸的事?哦,当然是不幸的事了。”
“维尔福先生来了。”
“怎么了?”
“他来找他的太太和女儿。”
“为什么?”
“因为圣·梅朗夫人刚到巴黎,带来了圣·梅朗先生去世的噩耗,他是离开马赛不久就死的。维尔福夫人正在兴头上,也许没有听清那件祸事,或也许不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但瓦朗蒂娜小姐一听到话头,又注意到她父亲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就全部猜到了。那个打击对她象是晴天霹雳一般,她当场昏了过去。”
“圣·梅朗先生是维尔福小姐的什么人?”伯爵问。
“是她的外祖父。他是来催促她和弗兰兹结婚的。”
“啊。真的吗?”
“嗯,”阿尔贝说,“弗兰兹现在没人催他了,为什么圣·梅朗先生不也是腾格拉尔小姐的外祖父呢?”
“阿尔贝!阿尔贝!”马尔塞夫夫人用一种温和的责备口气说,“你在说什么呀?啊,伯爵,他非常敬重您,请告诉他,他不该这么说话。”于是她向前走了两三步。
基督山用非常奇怪的眼光望着她,他的脸上有一种恍恍惚惚但又充满爱慕的表情。她不由停住了脚步。然后她又上来搀住他的手,同时抓起她儿子的手,把那两只手合在一起。
“我们是朋友,是不是?”她问。
“噢,夫人,我不敢自称为您的朋友,但我始终是您最恭敬的仆人。”
伯爵夫人心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走了。她还没有走上十步,伯爵就看见她用手帕擦眼泪。
“家母跟您谈得有点不愉快吗?”阿尔贝惊讶地问。
“正巧相反,”伯爵答道,“您没听到她说我们是朋友吗?”
他们回到大厅里,瓦朗蒂娜和维尔福先生夫妇刚离开,不用说,莫雷尔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第七十三章 诺言
那人果然是马西米兰·莫雷尔。自从前一天起。他一直愁肠百结。凭着情人们所特有的本能,在侯爵去世和圣·梅朗夫人回来以后,他预料到维尔福先生的家里准会发生那种与他对瓦朗蒂娜的爱情利害攸关的事情。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他的预感的确变成了现实。使他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地来到栗子树下铁门前的,也不再仅仅是一种不安的感觉。瓦朗蒂娜并不知道莫雷尔在等她,以前是他不会这个时候来的,所以她到花园里来,纯粹是一种巧合,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种心灵感应的奇迹。一听见莫雷尔喊她,她就向门口跑去。
“这个时候来了?”她说。
“是的,我可怜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答道,“我带来了坏消息并且准备再听到坏消息的。”
“这么说,这实在是座不吉利的宅子了!”瓦朗蒂娜说,“说吧,马西米兰,虽然现在这些悲痛也已经让人受不了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说,“好好听着,我求求你,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很严肃的。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为你办婚事。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瓦朗蒂娜说,“对你,我什么都不必隐瞒。我的婚事今天早上他们就谈到了,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以为她可以帮助我的,但她不但赞成这门亲事,而且希望赶快办成,他们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签订婚约。”
年轻人痛苦地长叹了一声,悲哀地凝望着姑娘。“唉!”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太可怕了,听自己所爱的女人平静地说出:‘你行刑的时间已经定了,几小时以后就要执行。但这无关紧要必须如此,我不愿意插身其间来阻止它。’啊,既然如你所说的,一切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就可以了结,在他到后的第二天,婚书就要签订,你就将属于他那么你明天就和伊皮奈先生订婚吧。因为今天早晨他已经来到巴黎了。”
瓦朗蒂娜喊了一声。
“一小时以前,我在基督山家里,”莫雷尔说,“我们正在聊天,他谈论你家里所遭到的不幸,我谈论你的伤心,那时一辆马车辚辚地驶进前庭。在那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预感’存在,但现在我却不能不相信了,瓦朗蒂娜。听到那辆马车的声音,我就打了一个寒颤,接着我就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觉得我当时就象死囚听到监斩官的脚步声一样。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阿尔贝·马尔塞夫,我还在心里极力对自己说预感是错误的、但他的后面又进来一个年轻人,伯爵喊道:‘啊!弗兰兹·伊皮奈男爵阁下!’的时候,我集中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勇气来支撑自己。或许我的脸色是惨白的,也许我在发抖,但我确信我的嘴唇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五分钟以后我就告辞了,在那五分钟里面,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我感到自己彻底垮了!”
“可怜的马西米兰!”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瓦朗蒂娜,现在已经到了你答复我的时间了。要记住,生与死都由你决定。你打算怎么办?”
瓦朗蒂娜低垂下头,她悲痛欲绝,方寸大乱。
“听着!”莫雷尔说,“目前的情况非常严重已经迫在眉睫,这种情况你当然不会是第一次考虑到。现在不是悲哀的时候,那些喜欢慢慢地用痛苦来消磨时间、用吞咽泪水来打发日子的人,才肯干这种事。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在人世间逆来顺受,上帝无疑的会在天上补偿他们。但在那些有抗争意识的人,他们就决不会浪费一刻宝贵的时间,他会立即对命运之神的打击予以还击。你是否预备和我们的厄运抗争?告诉我吧,瓦朗蒂娜,我就是为问你这话而来的。”
瓦朗蒂娜浑身颤抖,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凝视着莫雷尔。去和她的父亲、她的外祖母以及她的整个家庭作对,对于这种念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你说什么,马西梅朗?”瓦朗蒂娜问道。“你所谓奋斗是什么意思?哦,这是亵渎神灵的呀!什么!让我违背我父亲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意愿不可能的!”
莫雷尔吓了一跳。“你高贵的心地,不会不了解我,你对我了解得非常清楚,而我眼看着你忍受了这么久,亲爱的马西米兰。不!我要用我的全部力量来和我自己奋斗,象你所说的那样饮干我的眼泪。要让我父亲伤心,让临终的外婆在离开人世前不得安宁,绝对不行!”
“您说得很有道理。”莫雷尔冷漠地说。
“上帝呀!你怎么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瓦朗蒂娜愠怒地说。
“是用一个崇拜你的人的口气来对你说话,小姐。”
“小姐!”马西米兰喊道,“小姐!噢,自私自利的人呀!你看到我的处境是绝望的,却假装不理解我。”
“您错了,我十分了解您。您不愿意反抗维尔福先生;您不愿意让侯爵夫人伤心;明天您就要签订婚约,把自己交给您的丈夫。”
“上帝啊!你告诉我,不然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别来问我,小姐。这种事情叫我判断是很不公正的,我的自私心会使我变得盲目的。”莫雷尔回答,他那种沙哑的声音和攥紧的拳头证明他已愈来愈愤怒了。
“如果我愿意接受你的建议,莫雷尔,那么你以为我应该怎么办呢?回答我。不要只对我说‘你错了’,你必须给我出个主意呀。”
“你说这句话是很认真的吗,瓦朗蒂娜,你真的要我给你出主意?”
“当然罗,亲爱的马西米兰,如果你的建议可行,我就照你说的做,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是始终不渝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扳开了一块的门上一块松动的木板,说,“把你的手伸给我,证明你宽恕了我刚才发脾气。我的心里乱极了,在过去的一小时里各种失去理智的念头。在我的头脑里打转。如果你拒绝了我的建议”
“你建议我怎么做呢?”瓦朗蒂娜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
“我是自由的,”马西米兰答道,“养得起你。我发誓在我吻你的额头以前使你成为我合法的妻子。”
“你的话让我听了要发抖!”那个年轻姑娘说。
“跟我走吧!”莫雷尔说,“我带你到我的妹妹那儿,她也配得上做你的妹妹。我们乘船到阿尔及利亚,到英国,到美国去,如你愿意的话,我们到乡下去住,等到我们的朋友们为我们说情,你家里人回心转意以后再回到巴黎来也可以。”
瓦朗蒂娜摇摇头。“我怕,马西米兰,”她说,“这是个发疯的主意,如果我不断然阻止你,我就比你更疯了。不可能的,莫雷尔,不可能的!”
“那么你愿意对命运之神屈服,甚至连反抗都不想了!”莫雷尔神情黯淡地说。
“是的——哪怕我是因此死去!”
“好吧,瓦朗蒂娜,”马西米兰说,“我再讲一遍,你说得对。是我疯了,而你向我证明了热情可以使最理智的头脑变得盲目。而你能够丝毫不受热情的影响而理智地思考,为这我谢谢你。那么事情就是这样定了明天,你就要无可挽回地接受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把你们连结在一起的不仅仅只签订婚约那种用来增加喜剧效力的演戏似的仪式,而是你自己的意愿,是不是?”
“你又在把我向绝望的深渊里推,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你又在用刀子剜我的心了!如果你的妹妹听从了这样的一个计划?告诉我,你会怎么办?”
“小姐,”莫雷尔苦笑着说,“我是自私自利的,您已经这样说过的了。而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不去想别人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做,而只考虑我自己准备怎么做。我只想我和您认识已整整一年了。从我初次看见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一切快乐和希望都寄托在一种可能性上,希望我能赢得您的爱情。有一天,您承认您是受我的。从那一天起,我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拥有您,我把这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现在,我不再想了。我只是说,命运之神已转过身来攻击我。我以为可以赢得天堂,但我输了。这在一个赌徒这是平凡的日常事情,他不但可以把他所有的东西输掉,而且也可把他本来没有的东西输掉。”
莫雷尔的态度十分平静。瓦朗蒂娜用她那一对敏锐的大眼睛望着他,竭力不让莫雷尔发现在她心里挣扎着的悲痛。
“但是,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打算问您告别了,小姐,上帝听到我说的话,明白我的心,我请他作证,证明我的确希望您过得宁静,快乐,充实,使您不会再有时间想到我。”
“哦!”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别了,瓦朗蒂娜,别了!”莫雷尔鞠了一躬说。
“你到哪儿去?”那姑娘一面喊,一面从铁门的缺口里伸出手来,抓住马西米兰的衣服,根据自己的激动的情绪,她知道莫雷尔的平静态度不是真的——“你到哪儿去?”
“我要去走一条路,避免再给您的家庭增加麻烦,我要给一切忠诚专一的男子作一个榜样,让他们知道当处于我这种境地的时候,应该怎样做。”
“在你离开以前,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马西米兰。”
“年轻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说呀!说呀!”瓦朗蒂娜说,“我求求你。”
“您的决定改变了吗,瓦朗蒂娜!”
“那是不能改变的,不幸的人呵!你知道那是一定不能改变的!”姑娘喊道。
“那么告别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拼命摇那扇门,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而当莫雷尔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把两只手都从缺口里伸出来,双手使劲地转动她的手臂。“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她说。“你到哪儿去?”
“哦,别担心!”马西米兰站在离铁门几步以外说,“这是我自己命运寒涩,我并不想叫别人为此来负责。要是换了别人,他或许会威胁你去找弗兰兹先生,向他挑衅,和他决斗,那都是丧失理智的行为。弗兰兹先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今天早晨他第一次见到我,也许他已经忘记他曾见过我这回事了。当你们两家准备联姻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对弗兰兹先生并无敌意,我可以答应您,惩罚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落到谁的身上呢,那么——我吗?”
“你,瓦朗蒂娜?哦!天地不容!女人是不可侵犯的,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神圣的。”
“那么,落到你自己身上吗,不幸的人呵——你吗?”
“唯一有罪的人是我,不是吗?”马西米兰回答。
“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马西米兰,回来吧,我求求你!”
他走近来,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脸色苍白,别人大概会以为他还是象往常那样快乐呢。“听着,我亲爱的,我崇拜的瓦朗蒂娜,”他用他那种和谐而悦耳的声音说,“象我们这样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人,也无愧于上帝的人,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心,象读一本书一样。我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我不是悲剧的主人公。我既不模仿曼弗雷特,也不模仿安东尼。虽然我不曾明言,不曾发誓,而我早已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你。你要离开我,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再说一遍,你是对的。但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我的生命。你离开我,瓦朗蒂娜,在世界上我就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了。我的妹妹已幸福地结了婚,她的丈夫只是我法律上的兄弟,也就是一个和我只有社会关系的人。所以,没有人再需要我了。我打算这样做:我要等到你真正结婚的时候,因为我不愿意错过那种意想不到的机会,说不定弗兰兹先生会在那以前死掉。当你向圣坛走过去的时候,或许会有一个霹雳打在他头上。在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能够死里逃生,奇迹也就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所以,我要等到最后一刻,当我苦难的命运已经确定,无法挽回,毫无希望的时候,我就写一封密信给我的妹夫,另外写一封给警察总监,把我的打算通知他们,然后,在一个树林的拐角上,在一个深谷的悬崖边,或者在一条河的堤岸旁,我就坚决地,正如我是法国最正直的人的儿子那样坚决地了结我的生命。”
瓦朗蒂娜浑身痉挛地发抖。她那两只握住铁门的手松了下来,她的胳膊垂了下来,两大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年轻人凄楚而决绝地站在她的前面。
“哦!可怜可怜我吧,”她说,“你说你是会是要活下去的,可不是吗?”
“不!我凭人格担保,”马西米兰说,“但那不会影响到你。你尽了你的责任,你可以安心了。”
瓦朗蒂娜跪到地上,他的手紧紧地按在心头,她感到自己的心要碎了。“马西米兰!”她说,“马西米兰,我的朋友,我在人间的兄长,我天上的真正的丈夫,我求求你,象我一样忍辱负重地活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结合在一起的。”
“别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又说。
“我的上帝,”瓦朗蒂娜脸上呈现出一种崇高卓绝的表情把双手举向天空,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我曾祈求、恳请、哀告,上帝不理我的祈求、我的哀恳或我的眼泪。好吧,”她抹掉她的眼泪变得很坚决地继续说,“我不愿意悔恨地死去,我情愿羞愧而死。你可以活下去,马西米兰,我永远只属于你,几点钟?什么时候?是不是马上就走?说吧,命令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莫雷尔本来已经走出几步,这时又转过身来,他的面孔因高兴而变得发白,把双手从铁门的缺口向瓦朗蒂娜伸过去。
“瓦朗蒂娜,”他说,“亲爱的瓦朗蒂娜,你不必这样说还是让我去死吧。我怎么能强迫你呢?如果我们彼此相爱的话。你只是出于仁慈才吩咐我活下来,是吗?那么我情愿还是死了的好。”
“真的,”瓦朗蒂娜喃喃说,“如果他不关心我,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关心我呢?除了他以外,谁在我伤心的时候来安慰过我呢?我这颗出血的心能在谁的怀里得到安息呢?他,他,永远是他!是的,你说得对,马西米兰,我愿意跟你去,我愿意离开父母,我愿意放弃一切。哦,我这忘恩负义的人啊,”
瓦朗蒂娜哽咽着喊道,“我愿意放弃一切,甚至我那亲爱的老祖父,哦,我忘了他了。”
“不,”马西米兰说,“你不会和他分离的。你说诺瓦蒂埃先生喜欢我。在你出走以前,把一切都告诉他,如果他同意,那就是上帝同意了你的决定。我们一结婚,立刻就把他接来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时,他不是有一个孩子,而是有两个了。你告诉过我你如何和他讲话以及他如何回答你,我很快地就可以用那种语言和他交流,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证,我们的前方不是绝望,而是快乐。”
“哦!瞧,马西米兰,瞧你对我有多重要!你几乎使我相信你了,可是你说的本来都是疯话,因为我的父亲会咒骂我。他是铁石心肠决不会宽恕我。现在听我说,马西米兰,如果凭我的计谋、我的哀恳或者由于意外事件——总之,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拖延这件婚事,你愿不愿等待?”
“愿意的,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这事决不能让婚事成为事实,即使你被带到一位法官或一位教士前面,你也一定拒绝。”
“世界上对我最神圣的一个人是我的母亲,我凭她的名义向你发誓。”
“那么,我们等待吧。”莫雷尔说。
“是的,我们等待吧,”瓦朗蒂娜回答这几个字使她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世界上有许多许多事情,可以拯救我们这种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瓦朗蒂娜,”莫雷尔说,“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只是如果他们不理你的恳求,如果你的父亲和圣·梅朗夫人坚持在明天就叫弗兰兹先生来签订婚约——”
“那时我会坚守我的诺言,莫雷尔。”
“你不去签约。”
“来找你,咱们一起逃走。但从现在起直到那时,我们不要去冒险,违反上帝的旨意,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们没有被人发觉,这是奇迹,是天意,如果我们被人撞见,如果被人知道我们是这样会面的,我们就毫无办法了。”
“你说得对,瓦朗蒂娜。可是我怎么知道。”
“到公证人狄思康先生那儿去打听消息好了。”
“我认识他。”
“我也会想办法告诉你,等我的消息吧。马西米兰,我也象你一样的讨厌这桩婚事啊!”
“谢谢你,我心爱的瓦朗蒂娜,谢谢你,这就够了。我一旦知道要签婚约,就赶到这个地方来。我可以帮助你很容易地翻过这道墙头,门口就有马车等着我们,我陪你到我的妹妹家里。我们先在那儿住下来,或者暂时隐居,要不仍旧参加社交活动,都随你的心意,我们要用我们的力量来反抗压迫,我们不会象绵羊似的俯首贴耳地被人处死,只用哀叫来求饶了。”
“好吧,”瓦朗蒂娜说。“我也要对你说一句:马西米兰,我相信你会把事情做得好好的。”
“哦!”
“怎么样!你对你妻子满意了吗?”姑娘伤心地问。
“我心爱的瓦朗蒂娜,如果只说一声‘是’那太少了。”
“但还是说吧。”
瓦朗蒂娜走过一点,把她的嘴唇几乎凑到铁门上,几乎碰到莫雷尔的嘴唇,因为莫雷尔的脸紧紧地贴在又冷又硬的铁栅的那一边的。
“再见,那么再见。”瓦朗蒂娜说。硬起心肠就走。
“你会写信给我?”
“是的。”
“谢谢,谢谢,亲爱的妻子,再见!”莫雷尔抛出一个纯洁的飞吻,瓦朗蒂娜飞也似地顺着来时的路跑回去。莫雷尔一直听到她的衣服磨擦树枝的声音,和小径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然后才带着一种说不尽感激的微笑抬起头来,感谢上帝允许他这样的被爱,然后他也走了。年轻人回到家里,等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第三天早晨十点钟左右,正当他要出门去拜访公证人狄思康先生的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小简,他知道这是瓦朗蒂娜寄来的,虽然他以前并没有看见过她的笔迹。那封信的内容如下:“眼泪、请求、祈祷,都没有用处,昨天,我到圣费里浦教堂去呆了两小时,在那两小时里面,我从灵魂的深处向上帝祈祷。天也象人一样的顽固,签订婚约的仪式已定在今晚九点钟举行。我只能遵守一项诺言,只有一颗心可以给人。那项诺言是为你而守的,那颗心是你的。那么,今天晚上,九点一刻,在后门口见。你的未婚妻瓦朗蒂娜·维尔福又——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愈来愈糟了。昨天,她的发烧使她近于发昏;今天,她的发昏又使她近于发疯。莫雷尔,你会好好对待我,使我忘记这样狠心地抛下她,是不是?今天晚上签订婚约,我想他们是瞒着诺瓦蒂埃爷爷的。”
莫雷尔虽然接到了瓦朗蒂娜的信,但还不能使他满意。他去找那位公证人,公证人向他证实了那一切。然后他又去拜访基督山,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弗兰兹曾到伯爵这儿来过,告诉他关于举行仪式的那件事,维尔福夫人也曾写信给伯爵,请他原谅不能邀请他去参加典礼。圣·梅朗先生的死以及圣·梅朗夫人目前的健康状况势将使那场聚会蒙上一层惨淡的气氛,她不愿意伯爵分担他们的悲哀,她只希望他享受快乐。
弗兰兹曾在昨天去谒见圣·梅朗夫人,她起身接见他,在那次会见以后,她不得不又回到床上。莫雷尔的焦急不会逃过伯爵的眼睛,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所以基督山对他比往常更亲热,的确,他的态度是这样的慈爱,以致莫雷尔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想到他对瓦朗蒂娜所许的诺言,他又忍住了。那天他把瓦朗蒂娜的信读了几十遍,这是她给他第一封信,但这是在什么情形之下写的信啊,他每读一遍,便重申他的誓言,发誓要使她幸福。一个能作这样勇敢的决定的年轻姑娘,她是多么伟大呀!她为他牺牲了一切,她是多么值得他爱呀!的确,她应该是他第一个最崇拜的对象!她是一位皇后,他带着无法形容的激动心情,同时又是一个妻子,不论怎么感谢她和爱她,都是不够的。想到瓦朗蒂娜走到他的面前来的情景,她会对他说:“我来了,马西米兰,带我走吧,”他把一切都安排好:苜蓿田里藏着两把梯子,一辆轻便马车也已准备好等在那儿,马西米兰亲自驾车,不带仆人,不点灯,到第一条街的拐角上,他们再把灯点起来,因为过分谨慎会吸引警察的注意。有时,他会禁不住打一个寒颤,他以前只握过她的手,只吻过她的手指尖,他想到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就得保护瓦朗蒂娜从墙头上下来,她将浑身颤抖但毫不抗拒地倒入他的怀抱里。
下午,他感到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只想一个人呆着。他的血在沸腾,即使简单的问题,一声朋友的招呼,也会惹他心烦。他干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但他的眼睛虽然在一行一行地移动,却不知道书的内容;最后他把书本抛开,又坐下来考虑他的计划,把梯子和墙的距离再计算一下。时间终于逼近了。凡是一个深陷在爱情里的人,是决不肯让他的钟表安安稳稳地向前走的。莫雷尔把他的钟表折腾得够呛,以致在六点钟的时候,钟表的指针就指到八点半上了。于是他对自己说,“是出发的时候了,签约的时间定在九点钟,但瓦朗蒂娜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莫雷尔离开了密斯雷路,而当他踏进那片苜蓿田时,圣费里浦教堂的大钟正敲八点。马和轻便马车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后面,那是莫雷尔常常等待瓦朗蒂娜的地方。夜幕渐渐降临了,花园里树叶的颜色逐渐转暗。于是莫雷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到铁门缺口处,他的心怦怦直跳,从铁门的小缺口望进去。一个人都看不到。时钟敲八点半了;莫雷尔又在等待中度过了半个钟头,还是来回张望,从缺口上张望也越来越频繁。花园谛听脚步声。从树丛中望过去,可以隐隐约约地辨别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然是黑沉沉的,压根没有举行签订婚约这样一件大事。莫雷尔望一望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点一刻上;但不久那只他已经听到敲过两三遍的大时钟校正了他的表时差,那只钟才敲九点半。已经比瓦朗蒂娜自己说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头了。对那个年轻人来说时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分分秒秒的滴嗒声,都象是铅锤似的敲击在他的心上。树叶的最轻微的沙沙声,微风吹过的声音,都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使他的额头冒出一阵冷汗,他抖索索地放稳梯子,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先把一只脚踏在第一级上。在这希望和恐惧的交替中,时钟敲打十点了。“如果没有意外,”马西米兰说,“签订一次婚约是不可能费这样长的时间的。我已经考虑过各种可能性,计算过全部仪式所需要的时间,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激动地在铁门边踱来踱去,时而把他那火烧般的头抵在冰凉的铁栅上。瓦朗蒂娜在签约以后昏过去了,还是逃走时让人找回去了。这是年轻人所能设想的仅有的两种解释,每种解释都那么令人沮丧。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大脑中。说不定瓦朗蒂娜在逃出来的时候精力支持不住,已昏倒在那条小路上了。“哦!假如真是那样,”他一边喊,一边爬到梯子顶上,“我就失去她了,而且那只能怪我自己。”把这个念头吹进他心里的那个精灵并没有离开他,而且固执地在他的耳边嗡嗡地讲个不停,以致过了一会儿,经过推测变成了无可质疑的事实。他的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黑暗里搜索,似乎看到有一样东西躺在那阴暗的路上。他冒险喊了一声,他似乎听到随风吹来一声模糊的呻吟。最后,十点半的钟声又敲响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太阳穴猛烈地跳动着,他的眼睛渐渐模糊。他把一条腿跨过墙头,一会儿,已跳到那一边。现在他已经在维尔福的家里了,是翻墙过来的。那会发生什么后果呢?可是,他没有仔细想下去,他没有退回去。他贴着墙脚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越过一条小路钻进树丛里。一会儿,他穿过树林,清晰地看见了那座屋子。根据喜庆节日的惯例,屋子的每一个窗口里都应该灯烛辉煌,但他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莫雷尔确信了一件事情,那时一片云遮住微弱的月光,而那座房屋似乎也笼罩在一片云雾里。一盏灯光不时急速地在楼下的三个窗口间移动。这三个窗口属于圣·梅朗夫人的房间的。另外还有一盏灯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张红色的窗帷后面,那是维尔福夫人的卧室。这一切莫雷尔都知道。为了可以时时刻刻在想象中跟随瓦朗蒂娜,他要她把整个屋子的情形描述了许多次,他虽然没有看见过,却了解得很清楚。
整幢房子的这种黑暗和静寂比瓦朗蒂娜不来更使莫雷尔感到恐慌不安。他神志昏乱,痛苦得几乎发疯了。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去和瓦朗蒂娜见一次面,以便确定他所恐惧的那种不幸是否是真的。莫雷尔是到树丛的边上正想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花园的时候,忽然远远传来一个声音,虽然隔得远,但因为是顺风,他听得很清楚。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就退了回来,把自己已经伸出树丛的半个身子完全藏起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来者是瓦朗蒂娜,他就在她经过的时候喊住她,如果有人陪着她,他虽然不能说话了,但他还可以看见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如果来者是外人,他就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也许可以借此得到一点消息,解开这个截至目前为止还不可理解的谜。
月亮从那片遮住它的云后面逃出来,莫雷尔看见维尔福出现在阶沿前身后跟着一个黑衣服的绅士。他们走下台阶,向树丛这边走过来,莫雷尔很快认出另外那位绅士是阿夫里尼医生。看到他们正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他机械地向后退,直到他发觉树丛中央的一棵无花果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在那儿,很快那两位绅士也停住了脚步。
“啊,我亲爱的医生,”检察官说,“这是上帝在惩罚我的宅子啊!多可怕的猝死啊!真象一个晴天霹雳!您别来安慰我!唉!这样的伤心事,是无法安慰的。这个心头的创伤是太深了!她死了!她死了!”
青年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齿在格格地发抖。维尔福自称受了天罚,那么,那座屋子谁死了呢?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说,他的声音使那个年轻人更感恐怖,“我领您到这儿来不是来安慰您的,正巧相反。”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慌地问。
“我的意思是,在刚才发生的那场不幸后面,也许还有一场更大的不幸。”
“哦!我的上帝!”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喃喃地说。
“您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我的朋友?”
“是的,没有别人。但您为什么到要防范得这样周到呢?”
“因为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要告诉您,”医生说。“我们坐下谈吧。”
维尔福坐了下来,说得更准确些,是倒在了长凳上。医生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莫雷尔一手按住自己的头,另外一只手压住胸口,深恐他的心跳被他们听到。
“死了!死了!”他在心里反复地说,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说吧,医生!我听着呢,”维尔福说,“让打击降临吧!我已经准备接受打击了!”
“圣·梅朗夫人的年龄当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很康健。”
十分钟来,莫雷尔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是愁坏的,”维尔福说:“是的,是愁坏的,医生!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后”
“那不是忧愁的结果,我亲爱的维尔福,”医生说,“忧愁可以使人死亡,这种事情也很少发生,它决不可能在一天一小时,甚至十分钟之内把人杀死。”
维尔福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来垂着的头抬起来,惊愕地望着医生。
“病人最后那一次发作的时候您在不在场?”阿夫里尼先生问。
“在的,”检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离开的。”
“您有没有注意到将圣·梅朗夫人致死的那种病症发作时的症状?”
“我注意到的。圣·梅朗夫人接连发作了三次,每次间隔几分钟,一次比一次厉害。当您到达的时候,圣·梅朗夫人已经喘气喘了几分钟了。第一次她开始痉挛,我以为那只是一种神经质的痉挛,但当我看到她从床上蹦起来,她的四肢和脖子似乎已经发僵的时候,我才真正慌了。那时,我从您的脸色上知道事情实际情况比我所想要更可怕。这一次发作过去了,我竭力想看看您的眼神,但没有办到。您抓住她的手在摸她的脉搏,您还没有转过头,第二次发作又来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可怕,那种神经质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嘴巴歪扭,颜色发紫。”
“第三次发作她就咽气了。”
“在第一次发作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那是急性痉挛的病症,您证实了我的意见。”
“是的,那是当着众人的面,”医生答道,“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哦,上帝听!您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一样的。”
维尔福从凳子上惊跳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默默地一动都不动。莫雷尔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听着,”医生说,“我知道我所说的话的份量,我也知道我是在对谁说话。”
“您对我说话是把我当作一位法官呢,还是一个朋友?”维尔福问。
“朋友,目前,我只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这样相似,如果要我用发誓来肯定我现在所说的话,我也要犹豫一下,所以我再对您说一遍,我不是在对一位法官说话,而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我对那个朋友说:在那发病的三刻钟里,我仔细观察着圣·梅朗夫人的痉挛抽搐、最后致死的症候,我知道她是被毒药毒死的,而且还能够说出那种杀死她的毒药的名称。”
“阁下!阁下!”
“病症很明显,您看到没有?嗜睡阵阵发性的精神亢奋,神经麻痹。圣·梅朗夫人是服用大量的番木鳖或马钱素,或许是错拿而让她服用的。”
维尔福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噢,这是不可能的!”他说,“我一定是在做梦!”从您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您,我亲爱的医生,您或许是错了。”
“我当然也可能错,但是——”
“但是?”
“但是我想并不是这样。”
“可怜可怜我吧,医生!近来我遇到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看过圣·梅朗夫人没有?”
“没有。”
“有没有到药房里去买别的没有经我检查过的药?”
“没有。”
“圣·梅朗夫人有没有什么仇人?”
“据我所知是没有。”
“有没有人能因为她的死而得到好处?”
“没有,的确没有!我的上帝,没有,的确没有!她唯一的继承人是我的女儿只有瓦朗蒂娜一个人。噢,如果我想到这样的念头,我就要把自己刺死,来惩罚我的心意让这样的念头存留了片刻。”
“我亲爱的朋友,”阿夫里尼先生说,“我并没有控告任何人,我说那只是一种意外,您知道一种误会。但不论是意外或误会,事实摆在那儿,事实告诉我的良心,而且要我大声告诉您:您得调查这件事。”
“调查谁?怎么调查?调查什么?”
“那个老仆人巴罗斯会不会弄错事情,把准备给他主人服的药拿给圣·梅朗夫人吗?”
“家父服的药?”
“是的。”
“但准备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的药怎么会拿给圣·梅朗夫人呢?”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您知道,毒药对于某些疾病来说是良药,疯瘫便是其中之一。譬如说,为了恢复诺瓦蒂埃先生活动和说话的能力,我曾尝试过种种药物,后来我决定尝试最后的一种方法,我已经给他服了三个月的番木鳖。在最近那服药里,我为他开了六厘克番木鳖精。这种份量,对于诺瓦蒂埃先生的身体毫无不良影响,而且他也渐渐服惯了但却足够杀死另外一个人了。”
“我亲爱的医生,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和圣·梅朗夫人的房间是隔开的,而巴罗斯根本没有踏进过我岳母的卧室。总之,医生,虽然我知道您是世界上医术最高、医德最好的医生,虽然在任何情况之下,您的话在我都是如同阳光一般明亮的指路明灯,医生,虽然我那样信任您,可是我禁不住起想那句格言:‘凡人皆有错。’”
“听着,维尔福,”医生说,“我的同行之中,您还能不能找到一个象我这样信得过的人?”
“您为什么要问我那句话?您想做什么?”
“去请他来,我把我所看见的那一切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们俩一起进行尸体解剖。”
“你们可以找到残留的毒药吗?
“不,不是毒药。我并没有说我们能办到那一点,但我们可以确定神经系统的兴奋状态。我们可以发现明显的、无可争辩的特征,我们将对您说:亲爱的维尔福,如果这件事情是因疏忽而起的,注意您的仆人;如果是仇恨造成的,注意您的仇敌。”
“您这是什么建议,阿夫里尼?”维尔福神情沮丧地说。
“只要另外再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就必须得请法院来验尸了。而在我的家里发生验尸案,这不可能的!但是,”检察官不安地望着医生,继续说,“如果您希望验尸,如果您坚持要验尸,那就照办好了。的确,也许我应该来协助调查,我的地位使我有这种义务。但是,医生,您看我已经愁成这个样子了。我的家里已经发生过这么多的伤心事,我怎么能再带进这么多的谣言来呢?还要因此出乖露丑。我的太太和我的女儿真会痛不欲生的!医生,您知道,我做了二十五年检察官做到这样的职位——是不会不结下一些仇敌的。我的仇敌多极了。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对我的仇敌无疑会高兴得跳起来,等于打了一次胜仗,而我却得满面蒙羞。医生,原谅我这些世俗的念头!如果您是一位教士,我就不敢那样对你说了,但您是一个人,您懂得人情。医生,医生,就算是您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吧。”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答道,“救人类是医生最重要的责任。如果医学上还有可以救活圣·梅朗夫人的方法,我就得救活她,但她已经死了。我要考虑的就应该是活着的人。让我们把这个可怕的秘密埋在我们心的最深处吧。如果有人怀疑到这件事情,我愿意让人把它归罪于我的疏忽。目前,阁下,您得注意,得仔细注意——因为那种恶事或许不会就此停止。当您找到那个嫌疑犯的时候,如果您找到了他,我就要对您说,您是一位法官,您尽了法官的本分!”
“我谢谢您,医生,”维尔福说,高兴得无法形容,“我从来没有有过比您更好的朋友。”象是深怕阿夫里尼医生会收回他的诺言,他急忙催着他回到屋子里去了。
他们走后,莫雷尔从树丛里走出来,月光泻到他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简直象是一个鬼。“上帝用明显而可怕的方法成全了我,”他说。“但瓦朗蒂娜,可怜的姑娘!她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么多的悲伤呢?”
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交替地望着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和那三个挂白色窗帷的窗口。在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里,灯光不见了;无疑,维尔福夫人刚把灯吹熄,只有一盏夜灯把它那暗淡的光洒在窗帷上。转角上的那三个窗口却恰恰相反,他看到其中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壁炉架上的一支蜡烛把它一部分惨白的光射到外面来,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他好象听到了低泣的声音。
他一向非常勇敢,但现在,在爱情与恐惧这两种人类最强烈的激情的夹击之下,他已处于骚乱和亢奋状态到甚至产生了迷信的幻觉了。虽然他这样藏在树从中,瓦朗蒂娜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但他觉得听到窗口的那个人影在呼唤他。他的混乱思想告诉他如此,炽热的心在重复。双重的错误变成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现实。年轻人在那种不可理解的热情的驱动之下,他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冒着被人看到的危险,冒着吓坏瓦朗蒂娜的危险,冒着被青年姑娘发现时失声惊叫的危险,他三步两步跨过那片被月光染成白色的花圃,穿过房子前面的那排桔子树,跑到台阶前面,推开那扇毫无抗拒的门。瓦朗蒂娜没有看到他,她正抬头看着天上,正在那儿注视一片在空中寂然滑动的银云。那片云的样子象一个升上天去的人,在她那兴奋的头脑里,她觉得这就是她外祖母的灵魂。这当儿,莫雷尔已越过前厅,走上楼梯,楼梯上铺着地毯,所以他的脚步声不会被人听见,而且,他意气激扬,即使维尔福先生出现,他也不怕。要是他遇到他,他已经下定决心,他要上去向他承认一切,恳求他原谅并且承认他和他女儿之间的爱。莫雷尔已经疯了。幸亏他没有遇到任何人。瓦朗蒂娜曾把房子里的情形象他描述过,他这时尤其觉得那种描述对他的作用之大。他安全地到达了楼梯顶上,在那儿停了一停,而正当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一阵啜泣声为他引导了方向。他转过身来,看见一扇门微微开着,他可以从门缝里看到灯光的反映听到哭泣的声音。他推开门走进去。在房间里,在一张齐头盖没的白床底下,轮廊明显地躺着那具尸体。
莫雷尔因为碰巧听到了那次秘密谈话,所以那具尸体对他特别触目。瓦朗蒂娜跪在床边,她的头埋在安乐椅的椅垫里,双手紧紧地按在头顶上,她浑身颤抖地啜泣着。那扇窗还是开着的,但她已从窗边回来,正在祈祷,她的声音即使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感动的;她讲得很急促,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说些什么——因为悲哀几乎使她窒息了。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里透进来,使灯光更显苍白,使这个凄凉的景象更显阴森。莫雷尔受不了这种情景,他并不是一个特别虔诚,易动感情的人,但瓦朗蒂娜在他的面前扭着双手受苦哭泣,他却无法忍受的。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喊她,于是,瓦朗蒂娜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向他转过身来。瓦朗蒂娜发觉他的时候丝毫没有表示出惊奇的神色。一颗负着重忧的心对于较弱的情绪是不能感受的。莫雷尔向她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一指床上的尸体,表示这是她所以不能赴约的原因,然后又开始啜泣起来。一时间,那个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敢说话。他们不敢打破死神所布下的沉寂,最后还是瓦朗蒂娜先开口。
“我的朋友,”她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唉!你是受欢迎的,如果这座屋子的门不是死神为你打开的话。”
“瓦朗蒂娜,”莫雷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八点半钟就开始等了,始终不见你,我很担心,就翻过墙头,从花园里进来,忽然听人谈到那件不幸的事情——”
“听到谁谈话?”瓦朗蒂娜问道。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医生和维尔福先生的谈话又都涌上他的心头,他好象觉得能够透过床单看到尸体的直挺挺的手、那僵硬的脖子和那发紫的嘴唇。“听到仆人谈话,”他说,“我都知道了。”
“但你到这儿来是会把我们毁了,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语气间并没有恐惧,她也没有生气。
“宽恕我,”莫雷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那么我走了。”
“不,”瓦朗蒂娜说,“他们会看见你的,别走!”
“如果有人到这儿来呢?”
“姑娘摇摇头。“没有人来的,”她说,“别害怕,那就是我们的保护神。”她指指尸体。
“但伊皮奈先生怎么样了呢?”莫雷尔回答。
“弗兰兹先生来签约的时候,我那亲爱的外祖母刚好断气。”
“哦!”莫雷尔带着一种自私的欣喜感说。因为他以为这件丧事会使那件婚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但更增加我忧虑的,”姑娘说,象是对这种自私的欣喜感必须立刻加以惩罚似的,“是这位又可怜又可爱的外婆,在她临终的床上,她还要求那件婚事尽可能地赶快举行。我的上帝!她本来想保护我,可是她事实上也在逼迫我!”
“听!”莫雷尔说。
走廊里和楼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我的父亲,他刚从书房里出来。”瓦朗蒂娜说。
“送医生出去。”莫雷尔接上去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医生?”瓦朗蒂娜惊奇地问。
“我这么猜。”莫雷尔说。
瓦朗蒂娜望着年轻人。他们听到街门关上的声音;然后维尔福先生又把花园门锁上,回到楼上。他在前厅里停了停,象是决定究竟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呢还是到圣·梅朗夫人的房间里来。莫雷尔躲在一扇门背后。瓦朗蒂娜还是一动没有动,忧愁似乎使她忘了恐惧。最终维尔福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现在,”瓦朗蒂娜说,“前门和花园门都关了,你出不去了。”莫雷尔惊愕地望着她。“现在只有一条路是安全的,”她说,“就是从我祖父的房间穿出去。”她站起身来,又说。“来。”
“哪儿去?”玛西梅朗问。
“到我祖父的房间里去。”
“我到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去?”
“是的。”
“你真的是这个意思吗,瓦朗蒂娜?”
“我早就想过了。他是我在这家里的唯一的朋友,我们都需要他的帮助,来吧。”
“小心,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有点不敢遵从姑娘的主意。“我知道我错了,我到这儿来简直是疯子的行为。你确信你比我理智清楚吗?”
“是的,”瓦朗蒂娜说,“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离开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是得守她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死人本身就是神圣的。”
“是的,”瓦朗蒂娜说,“而且,那也只要很短的时间。”于是她越过走廊,领着莫雷尔走下一座很窄的楼梯向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走去,莫雷尔蹑手蹑脚跟在她的后面。他们在房门口遇到了那个老仆人。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她先进去。
诺瓦蒂埃正坐在他的椅子里,在谛听每一个轻微的声音,眼睛注视着门口;他看到瓦朗蒂娜,眼睛里顿时闪出了亮光。
姑娘的脸上带着一种严肃庄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惊,他那眼光里立刻露出询问的神色。
“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急急地说,“您知道,可怜的外祖母已经在一个钟头以前死了,现在除了您以外,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她无限的爱怜。
“那么我应该把我的忧虑和我的希望都向您吐露,是不是?”
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瓦朗蒂娜牵着马西米兰的手进来。“那么,仔细看看这位先生。”老人用略带惊奇的眼神盯住莫雷尔。“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她说,“就是马赛那个商人的儿子,您一定听说过的吧。”
“是的。”老人回答。
“他们家的名誉是无可指责的,而马西米兰大概还要加以发扬光大,因为他虽然还只有三十岁,却已经做到一个上尉,而且还是荣誉团的军官。”
老人表示记得他。
“啊,爷爷,”瓦朗蒂娜跪在他的面前,指着马西米兰说,“我爱他,而且只愿意属于他,要是强迫我嫁给另外一个人,我情愿毁灭我自己。”
从那老人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头脑里的许多纷乱的念头。
“您是喜欢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的吧。是吗,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
“我们是您的孩子,您会保护我们反对我父亲的意志对吧?”
诺瓦蒂埃把目光落到莫雷尔身上,象是说:“那得看情况了。”
马西米兰懂得他的意思。“小姐,”他说,“你在你外祖母房间里还有一项神圣的义务得去完成,你可不可以让我跟诺瓦蒂埃先生谈几分钟?”
“对了。”老人的眼光说。然后他又忧虑地望着瓦朗蒂娜。
“您怕他不懂您的意思吗,亲爱的爷爷?”
“他能懂,我们常常谈到您,所以他完全知道我是怎样和您谈话的。”然后她带着一个微笑转向马西米兰,那个微笑虽然笼罩着一层忧郁的阴影,却依旧可爱,“凡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她说。
瓦朗蒂娜站起来,搬了一把椅子给莫雷尔,要求巴罗斯不要放任何人进来,温柔地拥抱了祖父一下,告别了莫雷尔,然后她就走了。为了向诺瓦蒂埃证明他的确获得瓦朗蒂娜的信任和知道他们的全部秘密,莫雷尔拿起字典、一支笔、一张纸,把它们都放在一张点着灯的桌子上。
“首先,”莫雷尔说,“阁下,允许我告诉您我是谁,我多么爱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样为她打算的。”
诺瓦蒂埃表示他愿意听。这幕情景真动人——这个外表上似乎已经无用的老人却成了这对年轻、漂亮而强壮的情人的唯一的保护人、支持者和仲裁者。他那种极其高贵严肃的表情使莫雷尔很感到敬畏。于是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叙述他们的往事。叙述他如何认识瓦朗蒂娜,如何爱上她,以及瓦朗蒂娜如何在她的孤独和不幸之中接受了他的爱。他把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和他的财产状况都告诉他,并且时时探询那个老人的眼光,而那个眼光总是回答:“很好,说下去。”
“现在,”当莫雷尔结束前一部分的陈述时说,“现在我已经把我们恋爱的经过以及我的打算都告诉您了,我能不能再把我们的计划对您说?”
“可以。”老人表示。
“我们决定的办法是这样的,后门口有一辆轻便马车等在那儿,我预备带瓦朗蒂娜到我的妹妹家里,和她结婚,然后以恭敬的态度等待维尔福先生的宽恕。”
“不。”诺瓦蒂埃说。
“我们一定不能这样做?”
“不能。”
“您不赞成我们的计划?”
“不赞成。”
“另外还有一个办法。”莫雷尔说。
老人的眼光问道:“什么办法?”
“我要去,”马西米兰继续说,“我要去找到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我要向他说明一切。”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在询问。
“您想知道我准备怎么做,是不是?”
“是的。”
“我要去找到他,我要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之间的关系讲给他听。如果他是一个聪明高尚的人,他就会自动放弃婚约来证明这一点,那么,他就可以获得我至死不渝的感激和敬爱;如果在我向他证明他在强夺我的妻子,证明瓦朗蒂娜爱我,而且不会再爱其他任何人以后,他拒绝放弃,不论是由于势利心或是由于自尊心,就要和他决斗,在让他优先的条件下,然后我就杀死他,不然就让他杀死我。如果我胜利了,我就娶了瓦朗蒂娜,如果我被杀死,我也确信瓦朗蒂娜一定不会嫁给他。”
诺瓦蒂埃带着无法形容的愉快情绪注视着这张高贵而诚恳的脸,在这张脸上,忠实地显示着他语气间的种种情绪。可是,当莫雷尔的话讲完的时候,他接连闭了几次眼睛,这就是等于说“不”。
“不?”莫雷尔说,“您对于这第二个计划,也象对第一个一样的不赞成吗?”
“是的。”老人表示。
“但是那可怎么办呢,阁下?”莫雷尔问道。“圣·梅朗夫人临终时最后的要求,是不要耽搁那件婚事。难道我只能让事情听其自然吗?”
诺瓦蒂埃没有动。
“我懂了,”莫雷尔说,“我还得等待。”
“是的。”
“但拖下去是会把我们拖垮的,阁下,”年青人回答。“瓦朗蒂娜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她会被迫屈服。我到这儿来也几乎是一个奇迹,简直很难再得到这样好的机会。相信我,办法是我对您讲过的那两种,恕我狂妄,请告诉我您觉得哪一种好。您赞不赞成瓦朗蒂娜小姐把她自己托付给我?”
“不。”
“您赞成我去找伊皮奈先生吗?”
“不。”
“但是,上帝哪!我们盼望上帝会帮助我们,但究竟谁能得到这种帮助呢?”
老人用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谈谈天,他就会这样微笑。这个老雅各宾党徒的头脑里,总有点无神论的思想。
“靠机会吗?”莫雷尔又问。
“不。”
“靠您?”
“是的。”
“您完全懂得我吗,阁下?恕我太着急了,因为我的生命就悬在您的答复上。您可以帮助我们?”
“是的。”
“您相信一定能够吗?”
“是的。”
回答的目光是这样的坚决,至少他的意志是无可怀疑的了,虽然他的力量或许还得考虑。
“哦,一千次感谢您,但是,除非一个奇迹恢复了您讲话和行动能力。否则,您困住在这张圈椅上,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您怎么能阻止这件婚事呢?”
一个微笑使那老人的脸变得神采奕奕。这是在一张肌肉无法动的脸用眼睛来表现奇特的微笑。
“那么我必须等待罗?”那个青年人问。
“是的。”
“但那婚约呢?”
那同样的微笑又出现在老人脸上。
“您向我保证它不会签订吗?”
“是的。”诺瓦蒂埃说。
“那么甚至连婚约都不会签订了!”莫雷尔喊道。“噢,对不起,阁下?当一个人听到一个大喜讯的时候,是有权利表示怀疑的婚约不会签订?”
“不会。”老人表示。
虽然有了这种保证,莫雷尔却依旧有点怀疑。一个瘫痪的老人作出这种许诺,实在有点令人无法相信,这或许并不是他意志力强盛的表现而是他脑力衰弱的结果。傻子因为知道自己痴呆,答应办到非他的力量所能及的事情,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气力弱小的人常常自夸能举重担,胆小的人自夸能打败巨人,穷人老是说他曾花掉多少财宝,最低贱的佃农,当他自吹自擂的时候,也会自称为宇宙大神。不知道诺瓦蒂埃究竟是因为懂得那个青年人的疑心呢,还是因为他还尚未十分相信他已顺从他的意见,他始终坚定地望着他。
“您有什么意思,阁下?”莫雷尔问道——“希望我重新向您申明一遍,说我愿意平心静气地等待吗?”
诺瓦蒂埃的眼光依旧坚定地盯着他,象是说单是申明还不够,那个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手上。
“要我向您发誓吗,阁下?”马西米兰就这样问。
“是的。”老人用同样庄严的态度表示。
莫雷尔看出老人极其看重那个誓言。他举起一只手。“我凭我的人格向您发誓,”他说,“关于去找伊皮奈先生的那件事情,我一定等待您的决定。”
“很好!”老人的眼睛说。
“现在,”莫雷尔说,“您是要吩咐我告退了吗?”
“是的。”
“我不再去见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尔表示他愿意服从。“但是,”他说,“首先,阁下,您允不允许您的孙女婿,象刚才您的孙女儿那样吻您一下?”
诺瓦蒂埃的表情他不会误解的。那个青年人在老人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吻在瓦朗蒂娜刚过吻过的那个地方。然后他向老人鞠一躬,告退出去。他在门外找到巴罗斯。瓦朗蒂娜刚才吩咐过他在门外等候莫雷尔。他把莫雷尔沿一条黑弄堂,领他走到一扇通向花园的小门口。莫雷尔很快就找到他进来的地点,他攀着树枝爬上墙顶,借助梯子的帮助,一会儿就已经到了那片苗蓿田里,他的轻便马车依旧等在那儿。他跳上马车。虽然喜怒哀乐的各种情感搅得他十分疲倦,但他心里却舒坦多了。午夜时分他回到密斯雷路,回到卧室一头倒在床上,就象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样睡着了。
第七十四章 维尔福家族之墓
两天以后,早晨十点钟的光景,维尔福先生的门前聚集着很大的一群人。一长列丧车和私家马车从圣·奥诺路一直伸展到庇比尼路。在诸多马车里,有一辆车子的样式非常古怪,看来象是从外地来的。那是一种带蓬的大车,车身是黑色的,是最先来参加送葬的车子之一。有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据打听的结果,原来真是巧合得出奇:圣·梅朗侯爵的遗体就在这辆车子里,人们最初以为只来为一个人送丧,现在却要跟在两具尸体后面走了。圣·梅朗侯爵是国王路易十八和查理王十世最忠实的大臣之一,他的朋友很多;这些,再加上应维尔福的社会声望而来的一批人,就成了很大的一群。
当局得到通知,准许两件丧事同时举行,第二辆柩车装饰得极其华丽,车一驶到维尔福先生门口,里面的那口棺材就搬进那辆柩车里。维尔福先生早就在拉雪兹神父墓地选好了家墓,准备安葬他的家属,这两具遗体就葬在那儿。可怜的蕾妮早已等在那儿,十年的分别以后,现在她又可以和她的父母相聚在一起了。巴黎人永远是好奇的,看见大出丧老是很爱激动,他们带着宗教的虔敬,目送着那壮观的行列陪伴着这两个老贵族到他们最后的安息地去。两个以最忠实可靠、最坚守传统习惯和信仰最坚定著称的老贵族。在一辆丧车里,波尚、阿尔贝和夏多·勒诺在谈论侯爵夫人的猝死。
“去年我还在马赛见过圣·梅朗夫人,”夏多·勒诺说,“我还以为她可以活到一百岁呢,因为她身体极好,头脑很活跃,身子骨也很棒,她有多大年龄了?”
“弗兰兹告诉我,”阿尔贝答道,“她有七十岁了。她不是死于年老衰弱而是愁死的,侯爵的死她非常悲痛,自从侯爵死后,她的理智似乎始终没有完全恢复过。”
“但她是生什么病死的呢?”波尚问道。
“据说是脑充血,也许是中风,那两种病症差不多的,是不是?”
“差不多。”
“中风是不大可能,”波尚说,“我曾见过圣·梅朗夫人一两次,身材很矮很瘦,是一个神经质而不是多血质的人。象圣·梅朗夫人这样的体质,不可能因悲哀过度而中风的。”
“总而言之,”阿尔贝说,“不论杀死她的是疾病还是医生,维尔福先生,说得确切些,我们的朋友弗兰兹,是要继承一笔很可观的遗产,我相信他因此每年可以增加八万里弗的收入。”
“等到那个老雅各宾党徒诺瓦蒂埃去世的时候,他的财产还可以再加一倍。”
“那真是一个意志顽强的老爷爷,”波尚说——“就象贺拉斯说的‘意志坚强的人’。我想,他一定和死神有协定,要看到所有的子女落葬。他很象一七九三年的那个老国民议会议员,这人在一八一四年对拿破仑说:‘您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您的帝国一是棵年轻的花草,由于生长得太快,所以茎子特别脆弱。请把共和国作为一个支柱,让我们养好了气力再回到战场上去,我保证您可以拥有五十万军队,再来一次马伦戈大捷和第二次的奥斯特利茨战役。观念是会绝灭的,陛下,它们有时会打一个嗑睡,但在完全睡醒以后,比睡着以前更强劲有力。”
“在他看来,”阿尔贝说,“观念和人似乎是一样的东西。有一件事情我不理解——弗兰兹·伊皮奈怎么能守着一位不能和他的妻子分离的太岳父?日子可怎么过?但弗兰兹在哪儿?”
“在最前面的那辆车子里,跟维尔福先生在一起,维尔福先生已经把他当作家庭的一员了。”
在所有的车子里,人们的谈话几乎都是一样的。这两个人死得这样突然,而且这样迅速地接连到来,所以每一个人都很奇怪,但谁都没有怀疑过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黑夜里告诉维尔福先生的那种可怕的秘密,更没有人想过,大约一小时他们到达了坟场。天气温和而晦暗,很适宜于举行葬礼。
在那一群向家墓拥过去的人堆里,夏多·勒诺认出了莫雷尔,他是独自乘着一辆轻便马车来的。他的脸色很苍白,正在无言地沿着那条两旁水松夹持的小径走着,“你在这儿!”夏多·勒诺挽住那青年上尉的胳膊说。“你是维尔福的朋友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在他的家里碰到过你呢?”
“我并不认识维尔福先生,”莫雷尔答道,“但我认识圣·梅朗夫人。”
这时,阿尔贝和弗兰兹上来了。“时间和地点实在并不适宜于作介绍,”阿尔贝说,“但我们不是迷信的人。莫雷尔先生,允许我给您介绍弗兰兹·伊皮奈先生。他是一位有趣的旅伴,我曾和他一同周游过意大利。我亲爱的弗兰兹,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当我不认识你的时候,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很快你就会知道,凡是我要说到友爱、机智、和蔼的时候,都会提及他的名字。”
莫雷尔犹豫了一会儿。对方是他暗中的仇敌,如果他用热情的态度向他招呼,这未免太虚伪了;但他又想起他的诺言和眼前的形势,他勉强掩饰住他的情绪,向弗兰兹鞠了一躬。
“维尔福小姐很悲伤吧,是不是?”德布雷问弗兰兹说。
“悲伤极了,”他答道,“今天早晨她的脸色非常的苍白,我简直认不出她了。”
这几句表面上很简单的话刺痛了莫雷尔的心。那么这个人见过瓦朗蒂娜,而且还和她说过话!这位高傲的年轻军官用了他的全部意志力才阻止了破坏自己的诺言。他挽起夏多·勒诺的胳膊向坟墓走去,送丧的人已经把那两具棺材抬进墓室里面去了。
“这个‘住处’很富丽堂皇,”波尚望着那座大坟说,“这是一座冬夏兼宜的宫殿。将来,到适当的时候,你也是要进去的,我亲爱的伊皮奈,因为你不久就要成为那个家庭的一员了。而我,象一个哲学家,喜欢有一间小小的乡下房子,在那些树底下盖一间茅庐,我不愿意在我自己的身体上面压上这么许多大石头。临死的时候,我要把伏尔泰写给庇隆[庇隆(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国诗人和剧作家。——译注]的那句话,‘到乡下去吧,一了百了。’说给我周围的人听。不过别去考虑这些,弗兰兹,横竖继承财产的是你的太太。”
“波尚,”弗兰兹说,“你这个人真叫人受不了。政治使你对一切都采取嘲笑的态度,而操纵这些事务的人都有什么都不相信的习惯。当你有幸和普通人在一起,并且有幸能暂时离开政治的时候,设法去找回你那颗友爱的心吧,你在到众议院或贵族院去的时候,大概把它和你的手杖一同丢什么地方了。”
“哦!我的上帝!”波尚说,“生命是什么?是在通向死神的候见室里短暂的停留。”
“我讨厌波尚。”阿尔贝说,说着就拉着弗兰兹走开了,让波尚去和德布雷讲完他那篇看破红尘的议论。
维尔福的家墓由白色的大理石筑成,是一座正方形的建筑物,高约二十呎,内部是隔开的,分别属于圣·梅朗和维尔福两个家庭,每一间都有一扇门同外面相通。有些人家的坟墓象是那种下等的五斗柜,墓穴象抽屉似的堆叠着。每一隔墓穴的前面刻上几行字,活象是一张铭牌。但维尔福的家墓却不然,从那青铜的墓门里望进去,先看见一间肃穆的前厅,墓室和前庭之间还隔了一堵墙,一扇门通入维尔福家的墓穴,一扇门通圣·梅朗家的墓穴。在那里面,他们可以尽情宣泄悲哀,即使有无聊的游客到拉雪兹神父墓地来举行野餐,即使情人们来这儿幽会,也不会打扰他们。
两具棺材抬进了右边的墓室,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抬架上,只有维尔福、弗兰兹和少数几个近亲进入那个墓穴。
宗教的仪式都已在墓前举行,而且也没有举行什么演讲,所以送葬的人群很快就散了开;夏多·勒诺、阿尔贝和莫雷尔走一条路,德布雷和波尚走另外一条路。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在坟场门口等着莫雷尔借口逗留了一会儿,他看到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一同走进一辆马车,心里就觉得他们将进行一场密谈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在回巴黎去的道路上而虽然与夏多·勒诺和阿尔贝同坐在一车马车里,但他们一路谈了些什么他却不知道。
当弗兰兹快向维尔福先生告辞的时候,维尔福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随便您什么时候都可以,阁下。”弗兰兹回答。
“愈早愈好。”
“我悉听您吩咐,阁下。我们一起回去好吗?”
“如果那不会扰乱您的计划的话。”
“绝对不会。”
于是这一对未来的翁婿就跨进同一辆马车,莫雷尔看着他们经过,心里非常烦燥、这种烦躁是有理由的。维尔福和弗兰兹回到圣·奥诺路。检察官不去看他的妻子和女儿,急急地走进他的书房,让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伊皮奈先生,”他说,“允许我提醒你,虽然乍一看也许会觉得现在这个时间选择得非常不合适,但我们是应该服从死者的旨意。圣·梅朗夫人在她的灵床上所表示的旨意,就是,瓦朗蒂娜的婚事不要耽搁。您知道,死者的一切事务都已办理得井井有条,在她的遗嘱里,她把圣·梅朗家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瓦朗蒂娜;律师昨天把那些文件给我看过了,我们可以凭此详详细细地草拟婚约。公证人就是圣·奥诺路波伏广场的狄思康先生。”
“阁下,”伊皮奈先生答道,“瓦朗蒂娜小姐现在正非常悲痛,也许她还没有想到出嫁的事情,真的,我担心——”
“瓦朗蒂娜最愉快的事情,”维尔福先生插进来说,“莫过于完成她外婆的遗训,那方面不会有什么阻碍,我向您保证。”
“既然如此,”弗兰兹答道,“我这一方面也不会有什么阻碍,时间尽可以随您安排,这件事情我已经答应过,我很高兴能履行我自己的诺言。”
“那么,”维尔福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婚约本来在三天以前就可以签订。不用再等了,我们今天就可以签订婚约。
“但现在是在服丧期呀!”弗兰兹迟疑地说。
“请放心,”维尔福回答。“舍下对于礼制决不会疏忽。在那三个月服丧期里,维尔福小姐可以到圣·梅朗去,住在她的庄园里,我说‘她的庄园’,因为那处产业已经属于她了。
在一个星期之内,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可以在那儿成婚,我们不铺张,也不请客。圣·梅朗夫人希望她的外孙女儿在那里结婚。婚礼完毕以后,阁下,您就可以回到巴黎来,而您的妻子则由她的继母陪她一同度过她的服丧期。”
“就按您的意见吧,阁下。”弗兰兹说。
“那么,”维尔福先生答道,“请稍候,半小时以后,瓦朗蒂娜就可以到客厅里来。我派人去请狄思康先生,我们在分手以前先把婚约读一遍,签字以后,今天晚上维尔福夫人就陪瓦朗蒂娜到她的庄园去,我们在一星期之内去那儿,给你们完婚。”
“阁下,”弗兰兹说,“我有一点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阿尔贝·马尔塞夫和莱罗尔·夏多·勒诺能参加这次的签约仪式,您知道他们是我的证人。”
“半个钟头的时间已尽够通知他们了,您亲自去找他们还是派人去?”
“我愿意自己走一趟,阁下。”
“那么我希望您在半小时内回来,男爵,瓦朗蒂娜那时也可以准备好了。”
弗兰兹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房门刚关上,维尔福先生就派人去叫瓦朗蒂娜,要她在半小时内到客厅去,他希望公证人、伊皮奈先生和他的证人也能在那个时间以内赶到。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全家,维尔福夫人不肯相信,瓦朗蒂娜犹如遭了雷击,她回下张望寻找救兵。她本来想下楼去找她的祖父,但她在楼梯上遇到维尔福先生,维尔福挽住她的胳膊,把领她到客厅里去。在候见室里,瓦朗蒂娜遇到巴罗斯,她绝望地望着那个老仆人。一会儿,维尔福夫人带着小爱德华进客厅来了。她显然也分尝了家庭的悲哀,她的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她坐下来,把爱德华抱在膝头上,不时痉挛地把这个孩子紧抱在她的胸前,似乎她的整个生命都已集中在儿子身上了。不久,他们听到有两辆马车驶进前庭。一辆是公证人的,一辆则载着弗兰兹和他的朋友。这会儿,人都到齐了,瓦朗蒂娜的脸色苍白,浅蓝色太阳穴上的青筋隐约可见,不仅环绕了她的眼圈,而且延伸到了她的脸颊,弗兰兹也深深被感动了。夏多·勒诺和阿尔贝互相惊愕地望着对方;刚才结束的葬礼似乎并不比快要开始的这一场更凄惨。维尔福夫人坐在一幅天鹅绒帷幕的阴影里,而且因为她一直俯身朝向坐在膝上的孩子,所以从她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她在想什么。维尔福先生跟平常一样,毫不动容。
公证人按照惯例,把文件摆在桌子上,在一张圈椅里坐下来,举起他的单眼镜,转向弗兰兹。“您是不是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他问道,尽管他知道而且知道得十分清楚。
“是的,阁下。”弗兰兹回答。
公证人欠了欠身。“那么,阁下,我应维尔福先生的请求,得通知您一声:您和维尔福小姐的婚事,改变了诺瓦蒂埃先生对他孙女儿的情感,已把他本来预备遗赠给她的财产进行了让与。但我有必要补充,现在既已全部赠让,所以那份遗嘱在法律上可以宣判无效。”
“是的,”维尔福说,“但我要提醒伊皮奈先生,在我在世的期间,家父的遗嘱是不能更改。因为我的地位绝对不容许招惹一丝谗谤。”
“阁下,”弗兰兹说,“这样的一个问题竟当着瓦朗蒂娜小姐的面提出,我深表遗憾,我从来没有问过她的财产数目,而且不论她的财产多少,总要比我的多。我以能和维尔福先生联姻为幸,我所寻求的只是幸福。”
瓦朗蒂娜暗地里很感谢他,两滴眼泪无声地滚下她的脸颊。
“而且,阁下,”维尔福对他的未来女婿说,“您除了在这方面受了一部分损失以外,这一份出人意料的遗嘱对您个人并没什么恶意,这完全是诺瓦蒂埃先生脑力不济的缘故。他所不高兴的,并不是因为瓦朗蒂娜小姐要嫁给您,而是因为她要嫁人,不论她嫁给哪一个人,他都会同样伤心的。老年人是自私的,阁下,维尔福小姐一向是诺瓦蒂埃先生忠实的侣伴,当她成为伊皮奈男爵夫人的时候,就不能再时时陪他了。家父的处境很不幸,由于他的脑力不济,理解力贫乏,所以许多事情我们无法和他谈,我确信在目前这个时候,虽然诺瓦蒂埃先生知道他的孙女快要结婚,但她一定把他未来孙女婿的名字都忘记了。”
维尔福先生说完这篇话,弗兰兹鞠了一躬,但他的话还没有出口,房门忽然打开,巴罗斯出现了。“诸位,”他说,他的语气异常坚决,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象是一个仆人在对他的主人说话——“诸位,诺瓦蒂埃先生希望立刻和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谈一次话。”他也象公证人一样,为避免找错了人,把入选的新郎的全部头衔都背了出来。
维尔福吃了一惊,维尔福夫人让她的儿子从他的膝头上溜下来。瓦朗蒂娜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哑口无言,象是一尊石像。阿尔贝和夏多·勒诺互相对望着,比第一次更惊愕。
公证人也呆望着维尔福。
“这是不可能的,”检察官说,“这个时候伊皮奈男爵不能离开客厅。”
“我的主人诺瓦蒂埃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希望和弗兰兹·伊皮奈先生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巴罗斯用同样坚决的语气回答。
“那么,诺瓦蒂埃爷爷现在能够讲话啦。”爱德华说,还是象往常那样肆无忌惮。可是,就连维尔福夫人听到他这句话都没有笑一下,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杂乱无章,客厅里的气氛变得异常严肃。
“对诺瓦蒂埃先生说,”维尔福说,“他的要求无法满足。”
“那么诺瓦蒂埃先生向这几位先生宣布,”巴罗斯说,“他要叫人抬他到客厅里来。”
大家惊讶到了极点。维尔福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瓦朗蒂娜本能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心里在感谢上帝。
“你去看一看,瓦朗蒂娜,”维尔福先生说,“去看看你的祖父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瓦朗蒂娜急忙向门口走去。但维尔福先生忽然又改变主意。
“等一下!”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原谅我,阁下,”弗兰兹说,“据我看,既然诺瓦蒂埃先生派人来找我,就应该由我满足他的要求。而且,我还没有拜见过他,我很高兴能向他表达我的敬意。”
“阁下,”维尔福说,态度显然很不安,“请不必劳驾。”
“宽恕我,阁下,”弗兰兹用一种坚决的口气说。“我很想向诺瓦蒂埃先生证明,他对我的反感是大错特错的,而且不论他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决心要用我恳挚的情意来打消它,所以我不愿意丧失这个解释的机会。”他不理会维尔福的话,站起来跟着瓦朗蒂娜走了出去;瓦朗蒂娜飞也似地跑下楼梯,高兴得象一个落海的水手发现了一块可以攀附的岩石一样。
维尔福先生跟在他们的后面。夏多·勒诺和马尔塞夫又一次交换眼光,愈来愈感到莫名其妙了。
第七十五章 会议纪要
诺瓦蒂埃身穿黑衣服,坐在他的圈椅里准备接见他们。当他期待着的三个人进来以后,他看看门,他的跟班就立刻把门关上。
瓦朗蒂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记住,”维尔福对她耳语说,“如果诺瓦蒂埃先生想推迟你的婚事,我不许你弄清楚他的意思。”
瓦朗蒂娜红了红脸,但没有说什么。维尔福走近到诺瓦蒂埃跟前。“您要求见见弗兰兹·伊皮奈先生,”他说,“现在他来了。我们都希望他来拜见您一次,我相信在这次拜见以后,您就会理解您反对瓦朗蒂娜的婚事多么没有根据。”
诺瓦蒂埃只用目光作回答,他那种目光使维尔福的血液立时冷却下来。他用他的眼睛向瓦朗蒂娜给了一个示意,要她走过去。幸而她和她的祖父向来是谈得开的,所以没过多久她就明白了他要的东西是一把钥匙。然后他的眼光落到放在两个窗口之间的一只小柜子的抽屉上。她打开那抽屉,找到一把钥匙。她知这就是他所要的东西,她接下又去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转到一张旧写字台上,这只写字台早已为人忽视,以为里面不过藏着一些无用的文件。
“要我打开写字台吗?”瓦朗蒂娜问。
“是的。”老人说。
“开抽屉?”
“对。”
“边上的那些吗?”
“不。”
“中间的那个?”
“是的。”
瓦朗蒂娜打开抽屉,拿出一卷文件。“您要的是这个吗?”
她问。
“不。”
她把其他所有文件都一样一样拿出来,直到抽屉都拿空了。“抽屉全都空了。”她说。
诺瓦蒂埃的眼光盯到字典上。
“好的,我懂了,爷爷。”那青年女郎说。
她一个一个字母的指着找。指到S这个字母上,老人就止住她。她翻开字典,一直到“暗隔”这个字。
“啊!抽屉里有暗隔吗?”瓦朗蒂娜说。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有谁知道这事?”
诺瓦蒂埃望着仆人出去的那扇门。
“巴罗斯?”她说。
“是的。”
“我去把他叫来吗?”
“是的。”
瓦朗蒂娜到门口去叫巴罗斯。维尔福看得不耐烦极了,汗珠从他的前额滚下来,弗兰兹呆在一边。那个仆人来了。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祖父叫我打开写字台的那个抽屉,里面有一层暗隔,你知道怎么打开它,请你弄开好吗?”
巴罗斯望着那个老人。
“听她的。”诺瓦蒂埃聪明的眼光说。
巴罗斯在一暗扭上按动了一下,抽屉的假底脱落了下来,他们见到里面有一卷用黑线缠着的文件。
“您要的是这样东西吗,老爷?”巴罗斯问。
“是的。”
“让我把这些文件交给维尔福先生?”
“不。”
“给瓦朗蒂娜小姐?”
“不。”
“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
“是的。”
弗兰兹很是吃惊,他向前了一步。“给我,阁下?”他说。
“是的。”
弗兰兹从巴罗斯的手里把文件接过来,眼光落到包皮纸上,念道:我过世之后,把这包东西交给杜兰特将军,再由杜兰特将军传给他的儿子,嘱其妥善保存,为其中藏有一份最最重要的文件。”
“噢,阁下,”弗兰兹问道,“您想让我怎么处理这卷文件呢?”
“肯定是要您原封不动地保管起来。”检察官说。
“不!”诺瓦蒂埃急切地说。
“您想让他把它念一遍吗?”瓦朗蒂娜说。
“是的。”老人回答。
“您懂了吗,男爵阁下,家祖父希望您把这卷文件念一遍。”瓦朗蒂娜说。
“那么我们就坐下来吧,”维尔福不耐烦地说,“这可要花一些时间。”
“坐。”老人的眼光说。
维尔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但瓦朗蒂娜仍然站在她祖父旁边,弗兰兹站在他前面。“念吧,”老人的眼睛说。弗兰兹撕开封套,在无比深沉的静寂中,念道:“摘自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圣·杰克司街拿破仑党俱乐部会议录。”
弗兰兹顿了一顿。“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他说,“这是家父被害的日子。”
瓦朗蒂娜和维尔福都一时哑口无言,只有老人的目光似乎明明白白地说道:“往下念。”
“可是,”他说:“家父是在离开这个俱乐部以后才失踪的。”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说:“念呀。”
他又继续念道:署名证人炮兵中校路易士·杰克·波尔贝、陆军准将艾蒂安·杜香比及森林水利部长克劳特·李卡波声明:二月四日,接到厄尔巴岛送来的一封函件,向拿破仑党俱乐部推荐弗莱文·奎斯奈尔将军,略谓自一八○四年到一八一四年间,将军始终在圣上麾下服务,路易十八最近虽封他为男爵,并赐以伊皮奈采邑一处,但据说他仍旧对拿破仑皇朝忠心不二。因此有了一张条子送给了奎斯奈尔将军,邀他出席第二天(五日)的会议。条子上没有明写开会地点的街名及门牌号码,也没有署名,只是通知将军,要他在九点钟的时候作好准备开会,有人自会来拜访他。历次的会议都在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午夜。九点钟的时候,俱乐部主席亲自前去拜访,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主席告知他,这次邀请他赴会,有一个条件,就是他绝不能知道开会的地点,他的眼睛得蒙起来,保证绝不扯开绑带。奎斯奈尔将军接受了这个条件,并以人格担保绝不想去知道他们所经的路线。将军的马车已经备好,但主席告诉他不能用那辆车子,因为如果车夫可以睁大眼睛认他所经过的街道,那么蒙住主人的眼睛就是多余了。‘那么得怎么办才好呢?’将军问。‘我的马车在这儿,’主席说。‘那么,您却这样信任您的仆人,甚至可以把一个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交托给他吗?’‘我们的车夫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主席说,‘给我们驾车的是一位国务顾问呢。’‘那么我们还有一个危险,’将军大笑着说,‘可能翻车。’我们认为这种玩笑的态度证明将军出席这次会议绝无被迫的嫌疑,而是他自愿前往的。他们坐进马车以后,主席向将军提醒他做的誓言,要把眼睛蒙起来,他并不加以反对。路上,主席看见将军好象有移动那条手帕的念头,就提醒他的誓言。‘没错。’将军说。马车在一条通往圣·杰克司街去的小弄前面停住。将军扶着主席的胳臂下了车,他不清楚主席的身分,还以为他不过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他们穿过那条小弄,上了二楼,走进会议厅。讨论已经开始。会员们由于知道那天晚上要介绍一个新会员,所以全体出席。到了屋子中间,他们请将军解开他的手帕,他立刻照办。直到现在,这个社交团体他才知道它的存在,但他却在这个团里见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所以他好象很显得惊讶。他们询问他的政治见解,他只是回答说,那封厄尔巴岛来的信应该已经告知他们了——”
弗兰兹中断他自己朗读,说:“家父是一个保皇党,他们毫无必要询问他的政见,这个大家都知道。”
“我敬重令尊也正因为这一点,我亲爱的弗兰兹先生。”维尔福说,“观点相同的人很容易成为朋友。”
“念呀。”老人的眼光继续说。
弗兰兹继续念道:“于是主席就让他说得更明确一点,但奎斯奈尔先生回答说,他希望先知道他们要他做些什么事情。于是他们就把厄尔巴岛来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他,那封信将他推荐给俱乐部,认为他也许可以加强他们党的利益。其中有一段讲到波拿巴的返回,并且说另有一封更详细的信托埃及王号带回来,那艘船属于马赛船商莫雷尔,船长对圣上十分忠心。在这期间,这位他们把他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如兄弟一样带来的将军,始终隐约现出厌恶不满的态度。当那封信读完的时候,他依然紧皱着眉头,默默地一言不发。‘唉,’主席问道,‘您对于这封信有什么话要说吗,将军?’‘我说,我在不久以前刚刚宣誓效忠路易十八,现在要我为了废皇来破坏自己的誓言,那未免太唐突了。’这个答复再明显不过了,他的政见已经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余地。‘将军’,主席说,‘我们不承认有国王路易十八,也不承认有一位废皇,只承认被暴力和叛逆驱逐出他的法兰西帝国的圣上陛下。’‘原谅我,诸位’,将军说,‘你们或许可以不承认路易十八,但是我却承认,因为他封我做了男爵和元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能获得这两项殊荣,归功于他的荣归法国。’‘阁下,’主席用一种严肃不过的口吻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您说话得小心点儿,您的话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在您的事情上,厄尔巴岛上的人是给骗了,而且我们也给骗了。我们对您的这番交往,证明我们很信任您,而且以为您拥有着一种足可以使您留光的政见。现在我们发觉我们错了。一个衔头和一次晋级已使您忠于我们想要推翻的那个政府。我们并不强迫您帮我们什么——我们绝不勉强拉人参加我们中间来,但我们要强迫您作光明正大的行为,即使您本意不情愿那么做。’您所谓光明正大的行为,就是知道了你们的阴谋而不把它泄漏出去,但我认为这样做,就成了你们的同谋犯。您看,我可比您坦诚。’”
“啊,我的父亲!”弗兰兹又中断下来说。“我现在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谋害他了。”
瓦朗蒂娜情不自禁地朝那个青年人瞥了一眼,那个青年的脸上正洋溢着热情的孝思,看上去十分可爱。维尔福在他的背后走过来走过去。诺瓦蒂埃注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仍保持着他那种凛然威严的神气。弗兰兹的目光又回落到原稿上,继续念道:“‘阁下,’主席说,‘您参加这次集会,是我们请来的,不是强迫你来的。我们建议您蒙住眼睛,您接受了。您在答应这两个要求的时候,心里很清楚:我们并不愿意保留路易十八的王位,不然,我们就用不着这样小心以躲避警务部的监视了。您戴着一个假面具来这里发现了我们的秘密,然后又把那个假面具撕下来,要毁掉信任您的那些人,如果我们让您那么去做,那未免太宽大无边了。不行,不行,您必须首先起誓,究竟您是效忠于现在当政的那个短命国王,还是效忠于皇帝陛下。’‘我是一个保皇党,’将军答道,‘我曾宣誓尽忠于路易十八,我决心信守这个誓言。’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场骚动;有几个会员显然已经开始用什么办法来让将军后悔他自己的鲁莽。主席又站了起来,在恢复了肃静以后,说:‘阁下,您是一个严肃智慧的人,决不会不明白我们眼前这种状况的后果,您的诚实已经告诉我们应该向您提出什么条件。所以,您必须以您的人格发誓,绝不泄漏您所听到的一切。’将军用手握着剑柄,喊道:‘如果你们要讲人格,首先就不要破坏人格的基本条件,不要用暴力来强求任何东西。’‘而您,阁下,’主席很镇定地说,他的镇定比将军的愤怒更加可怕、‘不要用手动您的剑,我忠告您。’将军略感不安地向四周环顾:他并不让步,而汇集了他的全部力量。‘我不发誓。’他说。‘那么您必须死。’主席平静地回答。伊皮奈先生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又一次环顾四周;有几个俱乐部的会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在大氅底下摸他们的武器。‘将军,’主席说,‘您不用慌。这里的人都是有人格的,我们在采取不得已的极端手段以前,先要尽量说服您;但您说过,这儿的人都是叛徒,您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您必须把它交给我们。’这几句话之后,是一片意义深长的寂静,因为将军并没有答复。‘把门关上。’主席对守门的人说。这句话跟着的还是死一样的静寂。之后将军往前跨几步,竭力控制他自己的情感。‘我有一个儿子,’他说,在我发觉只身处在一群暗杀者中间的时候,我必须为他考虑。’‘将军,’大会的主人用一种高贵的神情说,‘一个人可以侮辱五十个人,是弱者的特权。但他使用这种特权是不妥当的。听从我的忠告,起誓吧,不要再侮辱。’将军的锐气又给主席的威仪挫败了,他迟疑了一下儿,然后走到主席台前。‘用什么形式?’他说。‘我想这样:“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于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晚上九时至十时间所闻的一切,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如违此誓,甘愿身死。”’将军神经质地打了一个寒颤,好象大为感动,一时说不出话;然后他克制住那种很明显表露出来的厌恶感,道出那个他所要立的誓言,但他的声音如此之低,简直难以听清。大多数会员都坚持要他清清楚楚地重复一遍,他也照办了。‘现在可以允许我退席了吗?”他说。主席站起身来,指派三个会员陪着他,先是蒙上将军的眼睛,然后和他一起走进马车。那三名会员之中,其中一个就是为他们赶车到那儿去的车夫。‘您要我们送您到什么地方?’主席问。‘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不再见到你们就行。伊皮奈先生回答。‘请您放明白点,阁下,’主席答道,“您现在不是在会场里了,现在大家都各人是各人,不要侮辱他们,否则您要后果自负。’但伊皮奈先生不听这些话,继续说:‘你们在你们的马车里还是跟在你们的会场里一样勇敢,因为你们还是四对一。’主席喊住马车。他们这时已到奥米斯码头,那儿有石级通到河边。‘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停车?’伊皮奈问。‘因为,阁下,’主席说,‘您侮辱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在没有得到体面的补偿以前,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又想进行暗杀吗?’将军耸耸肩说。‘别嚷,阁下,您是希望我把您看作一个懦夫,而用弱者的身分当挡箭牌吗。您只身一人,对付您的也只一个人。您身上有一把剑,我的手杖里也有一把。您没人作证;这几位先生中有一位可以听您吩咐。现在,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摘掉您的蒙眼带吧。’将军把他眼睛上的手帕扯下来。‘我终于可以看清我的对手是谁了。’他说。他们打开车门,四个人都走了出来。”
弗兰兹再一次停下来,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父亲死时的详细情形直到那时为止仍然还是一个谜,现在让这个做儿子的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地把它大声念出来,的确产生使人感到一种动人心魄的气氛。瓦朗蒂娜紧攥着她的双手,象是在祈祷。诺瓦蒂埃带着一极其轻视和高傲的神情看着维尔福。弗兰兹继续念道:“前面我们说过,那天是二月五日。三天以来,天气却非常寒冷,石级上结着一层冰。将军身材高大结实,主席把有栏杆的那一边让给他,以便他可以扶栏走下去。两个证人跟在后面。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从石级到河边的这一段路面上盖满了雪和霜。其中一个证人到附近的一艘煤船上去借了一盏灯笼,他们在灯光下检验武器。主席的那把剑很简单,就象他所说的,就是套在他手杖里的那一把;他的剑比将军的短五叶,而且没有护手把。将军建议拿两把剑来抽签,但主席说,他是挑战一方,而且在他挑战的时候,本来想每人都用他自己的武器。两个证人却极力要求抽签,但主席命令他们不要多说话。灯笼放到地上,两方敌手站好步位,决斗便告开始。灯光令两把剑看起来象是闪耀电光的,至千人,他们几乎看不清楚,黑暗实在太浓了。伊皮奈将军原被公认为陆军中最好的剑手之一,但他在攻击的时候由于让对方逼得太紧,所以没能刺中他的目标,而跌了一交。证人们以为他死了,但他的对手知道自己的剑没有刺中他,便伸手扶他起来。这种情形非但没有让将军平静下来,反倒激怒了他,他向他的敌手冲过去。但他的对手一剑都不曾虚击。将军三次中剑,三次倒退;他觉得自己给逼得太被动,就再一次采取攻势。击到第三剑时,他又跌倒了。他们以为他又是象一次那样滑倒的。证人们见到他倒下不动,就走过去想扶他起来,但去抱他身体的那一位证人觉得他的手上粘到一种温热潮湿的东西——那是血。将军本来几乎已给昏死过去,这时又苏醒过来。‘啊!’他说,‘他们派了一个剑术大师来和我决斗。’主席并不作声,走近那个提灯笼的证人,撩起他的衣袖,把他手臂上受的两处伤亮给他看;然后解开他的上装,打开背心的纽扣,露出身侧受到的第三处剑伤。可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五分钟后,伊皮奈将军死了。”
弗兰兹读到最后这几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哽咽,他们几乎听不清楚念了些什么,于是他顿了顿,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好象要驱散掉一片云;静寂一会儿以后,他继续念道:“主席将剑插进他的手杖,转身走下石级;一道血迹顺着他的脚步滴到白雪上。他刚走上石级顶,忽然听到河水里发出一阵沉重的浅水声,那是扔将军的尸体所发出来的声音,证人们验实他确已死亡,就把他抛入河中。所以,将军是在一场高尚的决斗中被杀死而不是被冷箭所暗杀。为证明这一点,我们签署这宗文件,以明真相,深恐将来传闻失实,这幕可怕的场面里的参与者可能会被诬蔑为蓄意谋杀或者别的不名誉的行为。
波尔贝杜香比李卡波”
弗兰兹读完这宗可怕的文件,瓦朗蒂娜感动得脸色发白,擅去了一滴眼泪,维尔福浑身发抖,它缩在一个角落里,以哀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意志坚强的老人。“阁下,”伊皮奈对诺瓦蒂埃说,“这卷文件上的证人都是很有名望的人士,既然您对于这些情况知道得这么详细,既然您好象很关心我——虽然直到目前为止,您带给我的只有悲痛——请不要拒绝满足我唯一的要求,请告诉我那个俱乐部的主席的名字,我起码也应该知道杀死我可怜父亲的到底是谁。”
维尔福不知所措地去摸门把手,瓦朗蒂娜往后倒退了几步,她比谁都更早地料想到她祖父的答案,因为她常常看见他的右臂上有两块疤痕。
“小姐,”弗兰兹转向瓦朗蒂娜说,“您和我一块儿找出来究竟是谁让我两岁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孤儿。”
瓦朗蒂娜仍然无言以答,一动也不动。
“拉倒吧,阁下!”维尔福说,“这幕可怕的场面别再没完没了。那个名字是有意隐蔽掉的。家父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主席究竟何人,即便知道,他也没有告诉您,字典里可没有专用名词。”
“噢,我真痛苦呀!”弗兰兹喊道,“我所以还有勇气读到底,就是希望起码可以知道是谁杀死我父亲的!阁下!阁下!”
他朝诺瓦蒂埃喊道,“看在上帝面上,想想办法!想一个办法来让我知道吧!”
“是的。”诺瓦蒂埃回答。
“噢,小姐!小姐!”弗兰兹喊道,“您的祖父说他能够说出——那个人。帮帮我!帮帮我的忙!”
诺瓦蒂埃看着那本字典。弗兰兹浑身神经质地颤抖,拿过字典,把字母一个接一个背下去,一直背到M。背到那个字母,老人示意说:“是的。”
“M,”弗兰兹说。那个青年人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移,但诺瓦蒂埃对每一个字作出一个否定的表示。瓦朗蒂娜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双手里。最后,弗兰兹指到“我”那个字。
“是的。”老人示意说。
“你?”弗兰兹喊道,他的头发一下子竖起来,“你,诺瓦蒂埃先生?——是你把我父亲杀死的?”
“是的。”诺瓦蒂埃用威严的目光盯住那个青年答道。
弗兰兹瘫软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维尔福打开门溜之大吉了,因为他的脑子里产生起了一个念头,竟想消灭那老人心里残留的一点生命。
第七十六章 小卡瓦尔康蒂的进展
此时,老卡瓦尔康蒂先生已经回来,不是回到奥地利皇帝陛下的军队里去服役,而是回到卢卡的澡堂的赌桌上,因为他过去就是那儿最坚定的顾客之一。他这次出门旅行,把用威严的态度扮演一个父亲所得的报酬花得一干二净。他离开的时候,他把所有的证明文件都交给安德烈先生,证实后者的确是巴陀罗术奥侯爵和奥丽伐·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儿子。巴黎社交界本来就非常愿意接纳外国人,而且并不按照他们的实际身份对待他们,而是以他们所希望有的身份对待他们,所以安德烈先生现在已很顺利地打进了社交界。而且,一个青年人在巴黎所需要的条件是什么呢?只要他的法语过得去,只要他的仪表堂堂,只要他是一个技巧很高的赌客,并且用现款付赌账,那就足够了。这些条件对外国人和法国人其实并没有区别。所以,在两个星期之内,安德烈已获得了一个非常称心的地位。他人称子爵阁下,据说他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益;大家还常常说他父有一笔巨大的财富埋藏在塞拉维柴的采石场里。至于最后这一点,人们最初谈起的时候还没有把它真当回事,但后来有一位学者宣称他曾见过那些采石场,他的话给那个当时多少还有点不确实的话题增加了很大的确实性,为它披上了一层真实的外衣。
这就是我们向读者们介绍过的当时巴黎社交界的情形。
有天傍晚,基督山去拜访腾格拉尔先生。腾格拉尔出去了;但男爵夫人请伯爵进去,他就接受了欧特伊的那次晚餐以后和后来接着发生的那些事件发生以来,腾格拉尔夫人每次听仆人过来通报基督山的名字,总不免要神经质地打个寒颤。如果他不来,那种痛苦的心情就变得非常紧张:如果他来了,则他那高贵的相貌、那明亮的眼睛、那和蔼的态度以及他那殷勤关切的态度,不久就驱散了腾格拉尔夫人所有不安的情绪。
在男爵夫人看来,一个态度如此亲善可爱的人不可能对她心存不测。而且,即使是心术最不正的人,也只有在和她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才会起坏心,否则,谁都不会平白地想起来害人。当基督山踏进那间我们向读者们介绍过一次的女主人会客室的时候,欧热妮小姐正在那儿和卡瓦尔康蒂先生一起欣赏几幅图画,他们看过以后,就传给男爵夫人看。伯爵的拜访不一会儿就产生了跟往常一样的效果;仆人来通报的时候,男爵夫人虽然略微有一点手足无措。但她还是笑着接待了伯爵。而后者只看了一眼就把整个情景尽收眼底。
男爵夫人斜靠在一张鸳鸯椅上,欧热妮坐在她身边,卡瓦尔康蒂则站着。卡瓦尔康蒂一身黑衣,象歌德诗歌里的主人公那样,穿着黑色皮鞋和镂花的白丝袜,一只很好看的雪白的手插在他那浅色的头发里,头发中间有一颗钻石闪闪放光,那是因为基督山虽曾好言相劝,但这位好虚荣的青年人却仍禁不住要在他的小手指上戴上一只钻戒。除了这个动作以外,他还时时向腾格拉尔小姐投送秋波和乞怜的叹息。腾格拉尔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冷淡、漂亮和好讽刺,那种眼光和那种叹息,没有一次不经过她的眼睛和耳朵;但那种眼光和叹息可以说是落到了文艺女神密娜伐的盾牌上面——那副盾牌,据某些哲学家考证,好几次保护了希腊女诗人萨弗的胸膛。欧热妮冷淡地向伯爵鞠了一躬,寒喧之后,立刻借故逃到她的书斋里,不一会儿,那儿就有两个欢快的声音随着钢琴的旋律嘹亮地唱起歌来。基督山以此知道腾格拉尔小姐不愿意陪伴他和卡瓦尔康蒂先生而情愿和她的音乐教师罗茜·亚密莱小姐待在一起。
此时,伯爵一面和腾格拉尔夫人说着话,装出显然对说话十分感到兴趣的样子,一面却特别注意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那种怀念的神情,那种倾听他不敢进门的屋子里传来的音乐的样子,以及他那种倾慕的态度。银行家不久就回来了。他的目光是毫无疑问的落到基督山身上,而后就轮到安德烈。至于他的妻子,他用一些丈夫对妻子的那种仪礼向她鞠了一躬,即那种仪礼是未婚的男子们绝不能理解的,除非将来有关夫妻生活出版一部面面俱到的法典。
“小姐们没请您去和她们一起弹琴吗?”腾格拉尔对安德烈说。
“唉!没有,阁下。”安德烈叹了口气回答,这声叹息比前面几次更明显了。腾格拉尔立刻朝那扇门走去,把门打开。
两位青年小姐并排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她们在互相伴奏,每人用一只手——她们很喜欢这样练习,而且已经配合得极其娴熟。从打开着的门口望进去,亚密莱小姐和欧热妮构成了一幅德国人非常喜欢的画面。她多少有几分姿色,非常文雅——身材还算不错,只是偏瘦了一点,大绺鬈发垂到她的脖子上(那脖子有点太长了,好象庇鲁杰诺所雕塑的某些仙女一样),眼睛懒散无神。据说她的胸部很健康,将来有一天,会象《克里蒙的小提琴》[《克里蒙的小提琴》是德国音乐家兼小说家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的小说,安东妮是小说的女主人公。——译注]中的安东妮那样死在歌唱上。
基督山向这间圣殿迅速又好奇地瞥了一眼;他以前曾听到过许多有关亚密莱小姐的话题,但目睹她,这还是第一次。
“噢!”银行家对他的女儿说,“把我们都冷落到一边了吗?”于是他就领着那个青年人走进书斋里去,并且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安德烈进去以后,那扇门成了个半掩的状态,所以从伯爵或男爵夫人坐着的地方望过去,他们什么也看到见;但因为有银行家陪着安德烈,腾格拉尔夫人也就不去注意他们了。
不久伯爵就听到安德烈的声音,在钢琴的伴奏下,高唱一首科西嘉民歌。听到这个歌声,伯爵微笑起来,这使他忘记安德烈,想起贝尼代托,腾格拉尔夫人则向基督山夸奖她丈夫的坚强意志,因为那天早晨他刚刚因为梅朗的商务受挫而损失了三四十万法郎。这种夸奖确实是应得的,因为要不是伯爵从男爵夫人的口里听到这回事,或雇用用他那种洞察一切的方式去打听,单从男爵的脸上,他也不会怀疑到这一点。“哼!”基督山想道,“他开始隐瞒他的损失了,一个月以前,他大吹大擂,”于是他大声说,“噢,夫人,腾格拉尔先生非常能干,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证券交易所里把所有的损失都捞回来的。”
“我看您也有一个错误的念头,跟很多人一样。”腾格拉尔夫人说。
“什么念头?”基督山说。
“就是以为腾格拉尔先生做的是投机生意,而实际上他从来都没做过。”
“不错,夫人,我记得德布雷先生告诉我——等一下,他怎么啦?我有三四天没看见他了。”
“我也没看见他,”腾格拉尔夫人十分镇定自若地说,“可您那句话还没有说完。”
“什么话?”
“德布雷先生告诉您——”
“啊,是的,他告诉我说,投机上的失败,您是牺牲品。”
“我向来非常欢喜玩那一套,我承认,”腾格拉尔夫人说,“但我现在不玩了。”
“那么您就不对,夫人。命运是个确定的。如果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有福气成了一位银行家的太太,那么不论我对丈夫的好运多么信任——因为在投机生意上,您知道,完全是运气好坏的问题——嗯,我是说不论我对丈夫的运气多么放心,我还是要弄一笔和他没有关系的财产,即使得瞒着他让旁人经手,也在所不惜。”
腾格拉尔夫人虽然尽力自制,仍不禁脸红了一下。
“哦,”基督山好象是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种惶惑的表情说,“我听说昨天那不勒斯公债一个劲儿往上涨。”
“我没买那种公债,我从来没有买过那种公债,我们是不是在金钱上谈得实在太多啦,伯爵。我们象是两个证券投机商了。您有没有听说过命运之神在如何迫害可怜的维尔福一家人?”
“什么事情?”伯爵说,显得茫然不知所措。
“圣·梅朗侯爵到巴黎来的时候,上路没有几天就死了,侯爵夫人到巴黎以后,没过几天也死了。您知道吗?”
“是的,”基督山说,“我听说过这件事。但是,正如克劳狄斯对哈姆雷特所说的,‘这是一条自然法则,他们的父母死在他们的前头,他们哀悼他们的逝世,将来他们也要死在他们儿女的前头,于是又要轮到他们的儿女来哀悼他们了。’?
“但事情不光这些呢。”
“不光这些!”
“不,他们的女儿本来要嫁给——”
“弗兰兹·伊皮奈先生。难道婚约解除了吗?”
“昨天早晨,看来,弗兰兹已经谢绝了这种荣尚。”
“真的,知不知道理由?”
“不知道。”
“真奇怪!这接二连三的不幸,维尔福先生怎么受得了呢?”
“他还是照常——象一个哲学家一样。”
这时腾格拉尔一个人回来了。
“哎!”男爵夫人说,“你把卡瓦尔康蒂先生丢给你的女儿了吗?”
“还有亚密莱小姐呢,”银行家说,那么你还以为她不是人吗?”然后他转身对基督山说,“卡瓦尔康蒂王子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对不对?可他真的是一位王子吗?”
“我没有责任答复您,”基督山说。“他们介绍我认识他父亲的时候,据说是一位侯爵,那么他应该是一个伯爵。但我想他似乎并不非得要那个头衔。”
“为什么?”银行家说。“如果他是一位王子,他就不应该不维持他的身份。每一个人都应该维护自己的权利,我不欢喜有什么人否认他的出身。”
“噢!您是一个十足民主派。”基督山微笑着说。
“可你看不出来你自己个儿的问题吗?”男爵夫人说,“如果,碰巧,马尔塞夫先生来了,他就会知道卡瓦尔康蒂先生在那个房间里,而他尽管是欧热妮的未婚夫,却从来没让他进去过。”
“碰巧这两个字你说得恰当,”银行家说道,“因为他很少到这儿来,如果真的来了,那才叫是碰巧呢。”
“可要是他来了,见到那个青年跟你的女儿在一起,他会不乐意呀。”
“他!你错啦。阿尔贝先生可不会赏我们这个脸,为他的未婚妻吃醋,他爱她还到不了那个程度呢。而且,他不乐意我也不在乎。”
“可是,按我们现在这种情况——”
“对,你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吗?在他母亲的舞会上,他只跟欧热妮跳了一次,而卡瓦尔康蒂先生却跳了三次,他压根儿不在乎。”
仆人通报马尔塞夫子爵来访。男爵夫人急忙站起来,想走到书斋里去,腾格拉尔拉住她。“别去!”他说。他吃惊地望着他。基督山好象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形。阿尔贝进来了,他打扮得非常漂亮,看起来很快活。他很有礼貌地对男爵夫人鞠了一躬,对腾格拉尔如熟人一般地鞠一躬,对基督山则很亲热地鞠一躬。然后又转向男爵夫人说:“我可以问问腾格拉尔小姐好吗?”
“她很好,”腾格拉尔连忙回答,“她现在正在她的小客厅里和卡瓦尔康蒂先生练习唱歌。”
阿尔贝保持着他那种平静和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也许心里气恼,但他知道基督山的眼光正盯着他。“卡瓦尔康蒂先生是一个很好的男中音,”他说,“而欧热妮小姐则是一个很棒的女高音,而且钢琴又弹得象泰尔堡[泰尔堡(一八一二—一八七一),瑞士著名钢琴家。——译注]一样妙。他们合唱起来一定是很好听的。”
“他们两个配起来非常妙。”腾格拉尔说。
这句话粗俗得都使腾格拉尔夫人面红耳赤,阿尔贝却好象没有注意到。
“我也算得上是一位音乐师,”那位青年说,“起码,我的老师常常这么对我说。可说来奇怪,我的嗓子跟谁都配不上来,尤其配不上女高音。”
腾格拉尔微笑了一下,好象是说,那没关系。然后,显然他很想取得他的效果,就说:“王子和我的女儿昨天大受赞赏。您没有来参加吧,马尔塞夫先生?”
“什么王子?”阿尔贝问。
“卡瓦尔康蒂王子呀。”腾格拉尔说,他坚持要这样称呼那个青年。
“对不起,”阿尔贝说,“我可不知道他是一位王子。那么昨天卡瓦尔康蒂王子和欧热妮小姐合唱了吗?不用说,那肯定很好听。很遗憾我没有到场。但我没法接受您的邀请,因为我已经答应陪着家母去参加夏多·勒诺伯爵夫人主持的德国音乐会。”这样,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马尔塞夫又说,“我可以去向腾格拉尔小姐问好吗?”好象这件事以前从未有过似的。
“等一会儿,”银行家拦住那青年说,“您听到那支好听的小曲了吗?嗒嗒好听得很。等一下,让他们唱完再说吧!好!棒!棒哇!”银行家热烈地喝彩着。
“确实是,”阿尔贝说,“棒得很,没有谁比卡瓦尔康蒂王子更理解他祖国的歌曲了,‘王子’是您称呼的,对不对?可即使他现在还不是,将来也很轻易做上的。这种事情在意大利不算稀奇。我们再说说那两位可爱的音乐家吧,您得款待我们一次,腾格拉尔先生。别告诉他们来了一个陌生客人,让他们再唱一首歌。听歌应该在一小段距离以外才有意思,不让人看见,也不要看见人,这样就不会打扰歌唱者,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他的灵感全部释放出来,让他的心灵无拘无束地任意驰骋。”
阿尔贝这种毫不上心的态度令腾格拉尔十分气恼。他把基督山拉到一边。“您觉着我们那位情人如何?”他说。
“他看上去很冷淡!但您的话已经说出口的了。”
“是的,当然喽,我答应把我的女儿嫁给一个爱她的男子,而不是给一个不爱她的人。即使阿尔贝跟卡瓦尔康蒂一样有钱,我也不会那么高兴地看到他娶她,他太傲慢了。”
“噢!”基督山说,“也许是我的偏爱让我盲目,但我可以向您保证,马尔塞夫先生是个很可爱的青年,他一定会使小姐很幸福,而且他迟早都会有点造就——他父亲的地位很不错。”
“哼!”腾格拉尔说。
“那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指的是过去——过去那种贫贱的出身。”
“但一个父亲过去的生活影响不了他的儿子。”
“那倒是真的。”
“来,别固执了,一个月以前,您很希望结成这门亲事。您了解我——我难过的要命。您是在我的家里遇到那个小卡瓦尔康蒂的,关于他,我再向您说一遍,我可什么一无所知。”
“但我可知道几分。”
“您了解过了吗?”
“那还须得了解吗?对方是怎么样的人物,不是一眼就可以知道的吗?第一,他很有钱。”
“这一点我可不能确定。”
“但您对他负责的呀。”
“负责五万里弗——小意思。”
“他受过出色的教育。”
“哼!”这次可是基督山这样说了。
“他是一个音乐家。”
“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音乐家。”
“我说,伯爵,您对那个青年人可不公平。”
“嗯,我承认这件事让我很不高兴,您和马尔塞夫一家人的关系已经那么长了,我真不愿意看到他这样来插在中间。”
腾格拉尔大笑起来。“您真象是个清教徒,”他说,“那种事情可是天天都有的。”
“但您不应该就这么毁约,马尔塞夫一家人都巴望结成这门亲事呢。”
“真的?”
“当然。”
“那么让他们来把话说明白吧,您可以给他父亲个暗示,您跟那家人的关系既然这么密切。”
“我?您是从哪儿看出来这一点的?”
“他们的舞会上就够明显的啦。嘿,伯爵夫人,那位瞧不起人的美塞苔丝,那位傲慢的迦太罗尼亚人,她不是还挽住您的胳膊带您到花园的幽径去散了半个钟头的步吗?但她平常即使对最老的老朋友也是不轻易张口的。您愿不愿意负责去跟那位当父亲的说一说?”
“再愿意不过了,如果您希望的话。”
“不过这一次得把事情明确地敲定。如果他要我的女儿,让他把日期定下来,把他的条件公布出来——总之,我们或者互相谅解,或者干脆吵一架。您明白吧——不要再拖延。”
“是的,阁下,这个事情我代您留心就是了。”
“我并不是说很心甘情愿地在等待他,但我确实也在等待他。您知道,一个银行家必须忠实于他的诺言。”于是腾格拉尔就跟半小时前卡瓦尔康蒂先生那样叹了一口气。
“好!棒!棒哇!”马尔塞夫模仿这位银行家的样子喝彩,因为此时正一曲终了。
腾格拉尔开始怀疑地望着马尔塞夫,这时忽然有一个人过来向他低语了几句话。“我就回来,”银行家对基督山说,“等一下我。我也许有一件事情要对您说。”
男爵夫人趁她丈夫出去的功夫,推开她女儿的书斋门。安德烈先生本来和欧热妮小姐一起坐在钢琴前,这时就象只弹簧一样地惊跳起来。阿尔贝微笑着向腾格拉尔小姐鞠了一躬,而小姐则不慌不乱,用她往常那种冷淡的态度还了他一礼。卡瓦尔康蒂显然十分狼狈;他向马尔塞夫鞠躬,马尔塞夫则努力以最不礼貌的神情对待他。然后阿尔贝就开始称赞腾格拉尔小姐的歌喉,而且说,他听了刚才她唱的歌之后,他很后悔昨天晚上没能来参加。
卡瓦尔康蒂觉着一个人站在一旁很尴尬,就转过身去和基督山讲话。
“来,”腾格拉尔夫人说,“别再唱歌和讲好听的话了,我们去喝茶吧。”
“来吧,罗茜。”腾格拉尔小姐对她的朋友说。
他们走进隔壁客厅里。茶已备好。他们按照英国人的规矩,加好糖,把茶匙放在他们的杯子里,正要开始要喝的功夫,门又开了,腾格拉尔显然十分激动地走进来。尤其是基督山注意到了他的这种神色,就用目光请银行家解释。“我派到希腊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腾格拉尔说。
“哦!哦!”伯爵说,“原来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出去了。”
“是的。”
“国王奥图还好吗?”阿尔贝以最轻松的口气问道。
腾格拉尔并不作答,只是又向他投去一个狐疑的目光;基督山转过头去,掩饰住他脸上同情的表情,但那种表情一转眼就过去了。
“我们一块儿回去好不好?”阿尔贝对伯爵说。
“只要您愿意。”伯爵回答。
阿尔贝弄不懂银行家的那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就转身去问基督山,说:“您见到他看我的那个样子吗?”基督山当然明白得十分清楚。
“当然,”伯爵说,“但您认为他的目光里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吗?”
“我确实这么想,他说的希腊来的消息是指什么?”
“我怎么能告诉您呢?”
“因为我以为您在那个国家派了情报员。”
基督山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
“别说了,”阿尔贝说,“他来了。我去恭维恭维腾格拉尔小姐的首饰,叫她父亲跟您说话。”
“如果您一定要恭维她,最好还是恭维她的嗓子吧。”基督山说。
“不,那是人人都会说的。”
“我亲爱的子爵,您未免鲁莽得太可怕啦。”
阿尔贝含笑向欧热妮走过去。这当儿,腾格拉尔把嘴巴凑到基督山的耳朵上。“您的忠告太好了,”他说,“在‘弗尔南多’和‘亚尼纳’那两个名字后面,果然包含着一段可怕的历史。”
“真的!”基督山说。
“是的,我可以告诉您一切,但把那个年轻人带走吧。他在这儿我有点受不了。”
“他和我一起走。还要我叫他的父亲来看您吗?”
“现在更有必要了。”
“好极了。”伯爵向阿尔贝示意了一下;他们向夫人和小姐鞠躬告辞——阿尔贝对于腾格拉尔小姐那种冷淡的态度毫不在乎,基督山又给了腾格拉尔夫人一番忠告,暗示她一位银行家的太太应该对前途如何慎重打算。卡瓦尔康蒂先生恢复了他刚开始的状态。
第七十七章 海黛
伯爵的马刚驶到街道的拐角上,阿尔贝突然转身向伯爵放声大笑起来——的确,他笑得声音如此之大,好象是故意做作出来的。“喂!”他说,“叫查理九世[查理九世(一五五○—一五七四),法国国王,一五七二年以圣·巴索罗谬日,即八月二十四日。对新教徒进行大屠杀。——译注]在圣·巴索罗谬日进行大屠杀以后,曾向凯塞琳·梅迪契问过一句话,我现在也要用那句话来问问您:‘我那个小角色扮演得怎么样?’”
“您指的是哪件事?”基督山问。
“指在腾格拉尔先生家里对付我那位对手的样子。”
“什么对手?”
“嘿,问得太好了!什么对手?咦,您的被保护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呀。”
“啊!请您别开玩笑,子爵,安德烈先生并不归我保护。起码,在他和腾格拉尔先生的关系上没有这种情况。”
“如果那个青年人真的在这个方面要您帮助的时候,您不帮他,就得让他怨了。可所幸对手是我,他可以不必作那种请求。”
“什么!您认为他在准备求婚吗?”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对腾格拉尔小姐讲话时那种情意浓浓的眼光和矫揉造作的语气完全暴露了他的心意。他显然想向那骄傲的欧热妮求婚。”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们喜欢您。”
“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亲爱的伯爵,刚好相反,我是前后遭夹击。”
“前后遭夹击?”
“没错,欧热妮小姐难得和我搭个腔,而她的密友亚密莱小姐就根本不跟我说话。”
“可她的父亲非常敬重您。”基督山说。
“他!噢,不!他在我的心头上扎了不知多少刀——我承认那不过是演悲剧时所用的武器,它不会刺伤人,刀尖会缩回到刀柄里去,可他却相信那是能致人命的真家伙呢。”
“妒忌就是爱情。”
“不错,可我并不妒忌。”
“他恰恰在妒忌。”
“妒忌谁——妒忌德布雷吗?”
“不,妒忌您。”
“妒忌我?我们可以打个赌,用不了一个星期,我就要被拒之门外了。”
“您错了,我亲爱的子爵。”
“请证明。”
“您希望我给您证明吗?”
“是的。”
“好!我现在受托要竭力设法使马尔塞夫伯爵去和男爵把事情确定地安排一下。”
“谁委托您的。”
“男爵本人。”
“噢!”阿尔贝极尽谄谀地说,“您当然不愿意干这种差使了,我亲爱的伯爵?”
“我当然要干,阿尔贝,因为我已经答应了。”
“唉!”阿尔贝叹了口气说,“看来您是下决心要我结婚了。”
“我下决心要设法不论在什么事情上都和每一个人保持友好的关系,”基督山说。“但说到德布雷,我最近怎么没有在男爵的家里看到他呢?”
“吵了一次架。”
“什么,跟男爵夫人?”
“不,跟男爵。”
“难道他觉察到什么了吗?”
“啊!这句话问得倒挺幽默!”
“您以为他起了疑心吗?”基督山很天真地问。
“您是从哪儿来的,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
“从刚果来的,如果您想问这个问题的话。”
“一定比刚果还要远得多。”
“可我怎么知道巴黎人做丈夫的作风呢?”
“噢,我亲爱的伯爵,天下的丈夫大概处处都是一样,不管哪个国家的丈夫都可以作全人类的好标本。”
“那么腾格拉尔和德布雷之间有什么可争吵的呢?他们好象很能互相了解。”基督山用同样的天真口气说。
“啊!您现在想来打听阿塞丝的秘仪[阿塞丝是埃及神话里的蕃殖女神,参加女神的秘仪,据说可以窥测人们的隐私并预知未来,但只有忠实的信徒才能参加此种秘仪。——译注]了,可惜我不是当事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成为那一家的一名成员的时候,您可以拿这个问题去问他。”
马车停住了。“我们到了,”基督山说。“现在才十点半,进去坐坐吧。”
“十分愿意。”
“我的马车可以送您回去。”
“不,谢谢您,我吩咐叫我的车子跟着来的。”
“哦,到了,”基督山一面说,一面从马车里出来。他们进了屋。客厅里已烛台高照;他们走进去。“给我们煮些茶来,巴浦斯汀。”伯爵说,巴浦斯汀不等客人回答,转身就走,两秒钟之内,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只放得整整齐齐的茶盘,象是我们在童话里读到的从地底下蹦出来的食物一样。
“真的,我亲爱的伯爵,”马尔塞夫说,“我崇拜您的倒不是您有钱——因为也许有人比您更加富有,也不仅是您的智慧——因为博马舍也许跟您差不多——而是在于您的仆人服侍您的那种方式,不用多说话,一会儿,甚至一秒钟,立刻可以办到。好象在您拉铃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猜到您想要什么了,而且凡是您可能想要的东西,都随时准备妥当了似的。”
“您这段话也许是真的,他们知道我的习惯。譬如说,我举个例子给您,您在喝茶的时候喜欢干什么?”
“嗯,我非常喜欢抽烟。”
基督山在铜锣上敲了一下。没出一秒钟,一扇暗门打开了,阿里拿着两支长烟筒进来、烟筒上已装好了上等的土耳其烟丝。
“真是神了!”阿尔贝说。
“噢,没什么,这其实非常简单,”基督山回答。“阿里知道我平常在喝茶或喝咖啡的时候总要抽烟,他知道我吩咐备茶,他也知道我带您一起回家。我招呼他的时候,他知道我为什么要招呼他,而且由于他的国家都用烟筒待客,所以他拿了两支长烟筒来而不是只拿一支。”
“您的解释当然很在理,不过确实也只有您——啊!那是什么声音呀!”马尔塞夫于是把他的头歪向门口,里面传出一种吉他般的声音。
“说实话,我亲爱的子爵,您今天晚上是命中注定是要听音乐的,您刚才从腾格拉尔小姐的钢琴那儿逃开,又遭到海黛的月琴的攻击。”
“海黛!好可爱的一个名字!那么,除了在拜伦的诗里以外,世界上真有女人叫海黛这个名字的吗?”
“当然有。海黛这个名字在法国很不多见,但在阿尔巴尼亚和伊皮鲁斯却普通得很。这种名字就象你们称为纯洁·谦恭·天真·腾格拉尔小姐,那么印在结婚请帖上该有多好呀!”
“轻点儿,”伯爵说,“别这么大声,海黛也许会听到的。”
“您觉着她会不高兴吗?”
“不,当然不。”伯爵以一种倨傲的表情说。
“那么,她为人非常和善了,是不是?”阿尔贝说。
“那不叫和善,而是她的本分,一个奴隶不能拂逆她的主人。”
“喏,您现在自己又开起玩笑来了。现在还有奴隶吗?”
“当然喽,因为海黛就是我的奴隶。”
“真的,伯爵,您的所作所为都跟别人不一样。基督山伯爵阁下的奴隶!咦,这在法国倒是一种爵位了。据您花钱的标准来算,这个职位起码得值十万艾居一年。”
“十万艾居!那个可怜的姑娘本来不止那个价钱。她出生在珠宝堆,《一千零一夜》里记载的那些财宝和她所拥有的一比,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那么她一定是一位公主了?”
“您猜对了,而且是她祖国最显赫的公主之一。”
“我原也这么想。可这么显赫的一位公主怎么会变成一个奴隶呢?”
“达翁苏斯[古代叙拉古的达翁苏斯王之子,失位后,流亡于可林斯,成为该地的学校教师。——译注]这个暴君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学教师呢?那是战神的安排,我亲爱的子爵——是造化捉弄人的结果。”
“她的姓名是需要保密吗?”
“对别人要保密,对您却用不着,我亲爱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您不会张扬出去——您愿不愿意?——如果您答应不张扬出去——”
“噢!我用人格担保。”
“您知道亚尼纳总督的身世吗?”
“阿里·铁贝林吗?当然喽,家父就是在他手下服役的时候起家的呀。”
“不错,我倒忘记那回事了。”
“嗯!海黛是阿里·铁贝林的什么人?”
“就是他的女儿。”
“什么?阿里总督的女儿?”
“阿坦克总督和美人凡瑟丽姬的女儿。”
“给您作奴隶?”
“是的,当然是的。”
“但她怎么会落得这个样子呢?”
“嗯,有一天我经过君士坦丁堡市场把她买下来的。”
“真神了!我亲爱的伯爵,谁跟您在一起,谁就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梦了。现在,我也许可以提出一个轻率莽撞的要求,但是——”
“请说。”
“但是既然您和海黛一起外出过,有几次甚至带她上过戏院——”
“怎么?”
“我想我也许可以冒昧地请您赏我个脸。”
“您什么都可以向我要求。”
“好,那么,我亲爱的伯爵,介绍我见见您的公主好吗?”
“可以照办。但有两个条件。”
“我马上接受。”
“第一是您绝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我允许过您和她会面。”
“好极了,”阿尔贝举起一只手说,“我发誓绝不告诉人。”
“第二是您绝不能告诉她,说令尊曾经在她父亲手下服役过。”
“这一点我也可以发誓。”
“这就行了,子爵,您会记住这两个誓言的,对不对?我知道您是一个很讲信用的人。”
伯爵又敲了一下铜锣。阿里又进来了。“告诉海黛,”他说,“我马上就去和她一起喝咖啡,告诉她,我希望她允许我介绍我的一位朋友和她见面。”阿里鞠躬退出。
“现在,请小心,”伯爵说,“提问题别太直接,我亲爱的马尔塞夫。如果您想知道什么事情,告诉我,我去问她。”
“行。”
阿里第三次进屋,掀开那张掩着门的幕,向他的主人和阿尔贝示意他们可以进去。
“我们进去吧。”基督山说。
阿尔贝用手理了理他的头发,卷卷他的胡子,对自己的仪表觉着满意了之后,就跟着伯爵走进那个房间;伯爵则在进屋前已重新戴上他的帽子和手套。阿里象一个前卫似的驻守在门外;门口由三个法国侍女在梅多的指挥下把守着。海黛在她那一套房间的第一个屋子里等候她的客人,这是她的客厅。她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露出冷静和期待的神情,因为除了基督山以外,这是她第一次跟男人见面。她坐在房间一隅的一张沙发上,按照东方人的习惯,交叉着两腿,舒舒服服地象一只小鸟躺在窠里一样,这窠用的是东方最华贵的镶花绸缎搭构成的。她的身边放着那只她刚才抚弄过的乐器;那种仪态,以及那种环境,让她显得可爱非常。一见到基督山,她就站起身来,用她所特有的那种爱和顺从的微笑迎接他。基督山朝她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她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上。
阿尔贝仍然站在门口,被那种罕见的美迷住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在法国,这种美是无法想象的。
“您带来的是什么人?”那位年轻女郎用现代希腊语问基督山,“是兄弟,朋友,生疏的相识,还是仇敌?”
“一位朋友。”基督山也用相同语言说。
“他叫什么名字?”
“阿尔贝子爵。就是我在罗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那个人。”
“您想让我用哪一种语言和他说话?”
基督山转向阿尔贝。“您懂现代希腊语吗?”他问。
“唉!不懂,”阿尔贝说,“古代希腊语也不懂,我亲爱的伯爵。荷马和柏拉图的学生之中,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懒惰,甚至都可以说更可鄙的了。”
“那么,”海黛说,她说这话显然她很明白基督山和阿尔贝之间在说什么——“那么我说法语或意大利语吧,如果老爷不反对的话。”
基督山想了一想。“你说意大利语吧,”他说。然后,又转身对阿尔贝说“可惜您不懂古代或现代希腊语,这两种语言海黛都讲得非常流利。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得不用意大利话和您交谈了,这大概会让您对她产生一种错觉。”伯爵向海黛作了一个示意“阁下,”她对马尔塞夫说,“您既然是我主人的朋友,当然对您再欢迎不过了。”这句话是用典型的托斯卡纳土语说出的,而且带着那种柔和的罗马口音,令但丁的语言听起来跟荷马的语言一样明快悦耳。然后,她又转向阿里,吩咐他把咖啡和烟筒拿来;在阿里离开房间去执行他的年轻主妇吩咐的时候,她示意请阿尔贝走近一些。基督山和马尔塞夫把他们的椅子拖到一张小茶几前面,茶几上放着曲谱、图画和花瓶。这时阿里拿着咖啡和长烟筒进来了;至于巴浦斯汀先生,这个地方是禁止他进来的。阿尔贝不肯接受那个黑奴递给他的那支烟筒。
“噢,接着吧,接着吧!”伯爵说。“海黛差不多也跟巴黎人一样文明,她讨厌雪茄的气味,而东方的烟草是一种香料,您知道。”
阿里退出房间。咖啡杯都已备好,而且还有一只灰缸,是为阿尔贝特设的。基督山和海黛便按照阿拉伯人的方式喝起阿拉伯饮料,也就是不加糖。海黛用她那纤纤细手端起瓷杯,带着天真的愉快举到她的嘴边,象个小孩子吃到喝到某种她喜欢的东西似的。这时两个女人每人端着一只茶盘进来,茶盘里放着冰块和果子露,他们把茶盘放在两只特制的小桌子上。
“我亲爱的主人,还有您,夫人,”阿尔贝用意大利语说,请别见怪我这副傻头傻脑的样子。我简直是糊涂了。我身处巴黎市中心,就在刚才,我还听到公共马车的哗哗声和卖柠檬水的小贩铃铛的响声,可这会儿我觉得我如同突然被送到了东方——并不是我见到过的东方,而是我在梦中想象出来的东方。噢,夫人,如果我能说希腊语,那么您的谈话,加上我身边这种仙境般的环境,就可以让我度过终生永不忘记的一夜了。”
“我可以用意大利语和您谈话,阁下,”海黛平静地说,“如果您喜欢东方,我可以尽量让您在这儿找到东方的气息。”
“我跟她谈些什么呢?”阿尔贝小声对基督山说。
“随便什么都行。您可以跟她谈她的祖国和她幼时的回忆,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谈谈罗马、那不勒斯或佛罗伦萨。”
“噢!”阿尔贝说,“跟一个希腊人谈巴黎人的话题未免太没意思了,我还是跟她谈谈东方的情况吧。”
“那么请谈吧,您要谈的这个话题,最合她的口味不过了。”
阿尔贝转向海黛。“您几岁的时候离开希腊的,夫人?”他问。
“我离开希腊的时候只有五岁。”海黛回答。
“您还有点关于您的祖国的记忆吗?”
“在我闭上眼睛冥想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切,灵魂跟肉体一样也有它的视觉器官;肉眼看到的东西有时会遗忘,而灵魂见过的东西则是永远牢记的。”
“您对于往事的回忆能追溯到多久呢?”
“我刚能走路的时候,我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凡瑟丽姬,那就是‘忠贞’的意思,”这位年轻女郎自豪地昂起头说——“我的母亲,携着我的手,先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倒进钱袋里,戴上面纱,然后出去为囚犯募捐,一路走,一路说,‘谁施舍钱给穷人,就等于还债给主,’在我们的钱袋装满的时候,我们就回到宫里,对我父亲只字不提,派人送到修道院,发放给囚犯。”
“您那时候几岁?”
“我那时三岁。”海黛说。
“那么您在三岁的时候,就把当时那么多事情记住了吗?”
阿尔贝说。
“都记得。”
“伯爵,”阿尔贝小声对基督山说,“请允许夫人把她的身世给我讲一些听,您不许我向她提起家父的名字,可也许她在追忆往事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提到他,如果我们的姓能从两片这么美丽的嘴唇里说出来,您绝对想象不到我会多么的高兴。”
基督山转向海黛,脸上以一种提醒她格外小心的表情,用希腊语说:“把你父亲的遭遇告诉我们,但不要说出那个出卖你们的人的名字,也不要讲他出卖你们的经过。”
“您在跟她说什么?”马尔塞夫小声说。
“我又提醒了她一次,说您是一位朋友,对您她不必隐讳什么事情。”
“那么,”阿尔贝说,“为了囚犯的福利而作这种虔敬的巡礼是您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了,其次又是什么呢?”
“噢,回忆起这些就好象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我记得我坐在一个湖边无花果树的树荫下,颤动的枝叶,倒映在水里,象是照在一面镜子上似的。在一棵最古老和枝叶最茂盛的大树下面,坐着我父亲,斜靠在枕垫上,我的母亲坐在他的脚边,而淘气的我则玩弄着他那飘垂到胸前的白胡须,或者挂在他腰带上的那把镶着钻石的弯刀和刀柄。不时有个阿尔巴尼亚人走到他跟前来,对他说些什么,我对那些事情并不留意,而他总是用相同的口吻回答一个‘杀’字或‘赦’字。”
“这不是在演戏,也不是在讲小说,”阿尔贝说,“可我却从一个年轻姑娘的嘴里听到这些事情,实在是奇妙极了。您的眼睛既然习惯了那种神奇的景象,那么您对于法国的印象又怎么样呢?”
“我觉着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海黛说,“而我所看到的法国是它的本来面目,因为我是用一个成年女子的眼睛来看它的。而我的祖国,我却只能从我那幼稚的记忆里所产生的印象来判断它,好象它老是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氛围中,有时灿烂辉煌,有时阴森惨淡,那得看我的眼睛望的是我那美丽的故乡、还是我受苦遭难的地方了。”
“这么年轻!您对于痛苦,难道除了知道它的概念以外,就已经可以知道它的含义了吗?”阿尔贝说,无法自制地接受了庸俗的见解。
海黛把她的眼睛转向基督山,伯爵几乎难以觉察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讲下去。”
“幼年时的记忆,在脑子里的印象是最深刻的,除了我刚才向您说到的那件往事以外,我幼时的回忆就都是伤心的了。”
“说吧,请说吧,夫人!”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倾听您述说。”
海黛抑郁地微笑了一下,回答了他这句话。“那么您希望我继续叙述我其他那些往事吗?”她说。
“我恳求您这么做。”阿尔贝回答。
“那好!我刚刚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让我的母亲惊醒了。我们那时住在亚尼纳的宫殿里。她把我从睡床上抓起来,我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见到她哭,我就跟着大哭起来。‘别出声,孩子!’她说。在其他时候,不管妈妈怎样疼爱或恐吓,我总是要任着一股孩子气哭个够,把我的悲伤或者怒气发泄完了才肯罢休。但这一次,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如此强烈的恐怖感,以致我立刻就不哭了。她抱着我急忙地走开。我到那时才看到我们正从一座宽大的楼梯往下走。在我们的前面,是我母亲的所有佣人,背着箱子、包裹、首饰、珠宝和成袋子的金币,都仓皇着从那座楼梯上奔下去。跟在女人的后面来了一队二十个卫兵,都拿着长枪和手枪,穿着希腊建国以来你们在法国早就知道的那种服装。您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不幸的事情了,”海黛摇摇头,仅仅回想到那幕情景,她的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在这一大队的奴隶和妇女之中,只有一半还是清醒的——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因为我自己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楼梯的墙壁上东一个西一个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松枝火把跳动的火光里跃动着,好象一直跳到上面那个穹形的屋顶。
“‘快!’走廊一头儿有一个声音说。这个声音让每一个人都对它低下了头,就象风吹过一片平原,使田里的麦子都低下头来一样,至于我,我听到了这个声音也发起抖来。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亲自殿后,身上穿着华丽的长袍,手里握着你们皇帝送给他的那支马枪。他用手扶着他心爱宠臣西立姆的肩膀,赶着我们这些人在他前面走,象一个牧童赶着他那散乱的羊群一样。我父亲是欧洲大名鼎鼎的人物,”海黛昂着头说,“大家都知道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土耳其人一看见他就要发抖。”
这几句话的语气简直自豪和庄严得无以形容,阿尔贝听了不知为何竟吓了一跳;他仿佛觉着在海黛那一对明亮的眼睛里,有某种非常阴森可怖的表情;阿里·铁贝林那次惨死在欧洲曾经轰动一时,而她此时象是一个招魂的女巫,把那个血淋淋的鬼魂又呼唤了出来。
“没有多长时间,海黛说,“我们就不再往前去,发觉已经走到一个湖边。我的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她气喘喘的胸怀里。不远处,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正焦急地环顾。湖岸上有四阶大理石的台级通到水边,台级下面有一只小船浮在水面上。从我们站着的地方望过去,我可以看见湖的中央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那就是我们要去的那个水寨。这个水寨在我看来好象相当远,也许是因为晚上天黑,什么东西都看不太清楚。我们踏上那只小船。我记得很清楚,桨打在水里,一点声啊都没有,在我侧身去寻找原因的时候,我才看到桨上包着我们的卫兵的腰带。除了船夫以外,船上只有女人、我的父亲、母亲、西立姆和我。卫兵仍然留在湖边,准备掩护我们撤退。他们跪在大理石台阶最下面的那一级上,以便遇到追击的时候,可以把另外三级当作防御工事。我们的船顺风飞驰。‘船怎么会走得这么快呢?’我问母亲。‘嘘!别出声,孩子!我们在逃命哪。’我不明白我的父亲干吗要逃呢?——他可是万能的,以前总是别人逃避他,他经常说:‘他们恨我,可是他们也怕我!’“但这次确确实实是我的父亲在逃亡了。我听说,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说到这里,海黛向基督山瞥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叙述这一段的过程中,基督山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这位年轻女郎于是又继续往下讲,但讲得很慢,象是一个讲历史的人存心捏造或讳饰一部分事实似的。
“夫人,”阿尔贝说,他对这一段追述非常留心,“您刚才讲到,亚尼纳城的守军,因为长期作战,疲惫不堪——”
“已经有意和土耳其皇帝派来捉拿我父亲的那位高乞特将军讲条件。那个时候,阿里·铁贝林派了一个他非常信任的法国军官去见苏丹,然后决定撤退到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个避难的寨子里去。
“这位法国军官,”阿尔贝问道,“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夫人?”
基督山迅速地和这位年轻女郎交换了一次眼色,这个动作阿尔贝一点没有觉察到。
“不,”她说,“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但如果想起来的话,我就会告诉您。”
阿尔贝几乎都要把他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但基督山缓慢地举起一个手指,做出不满的表示;那位青年想起自己的诺言,就默不吱声了。
“我们当时就朝这个水寨划过去。我们力所能及看到的,不过是一座二层楼的建筑,墙上雕着阿拉伯式的花纹,露台一半浸在湖水里。但在地面的下边,还有一个又深又大的地窟,我的母亲、我还有女仆们都被领到那儿。这里藏着六万只布袋和两百只木桶,布袋里有二千五百万金洋,木桶里装着三万磅火药。
“在这些木桶旁边,站着我父亲的宠臣西立姆,也就是我刚才跟您说起过的那个人。他的任务是昼夜看守一支枪,枪尖上拴着一支燃烧的火绳,他已接到命令,只要我父亲发出一个信号,他就把一切都炸掉——水寨、卫兵、女人、金洋和阿里·铁贝林本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奴隶们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所以整天整夜不住地祈祷、哀号和呻吟。对于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年轻军人的那种苍白的肤色和阴郁的眼光。不管将来死神什么时候召唤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我相信他的神态一定跟西立姆的一样。我无法跟您说我们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在那个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时间到底意味着什么。有的时候,当然这种机会很少,我父亲会过来把我的母亲和我叫到露台上去,每当那时我很高兴,因为在那个阴气沉沉的洞窟里,除了奴隶们哭丧着的脸和西立姆的火枪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的父亲坐在一个大洞前面,目光凝视遥远的地平线,聚精会神地仔细观察湖面上的每一个黑点,我母亲靠在他身边,头枕着他的肩胛,而我就在他的脚边玩耍,带着天真的好奇心眺望着巍然屹立在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那白皑皑、棱角分明、从蔚蓝的湖面上高高耸起来的亚尼纳堡,以及那一大片黯黑青翠、从远处看以为是附着在岩石上的苔藓、实际上却是高大的枞树和桃金娘。
“有一天早晨,我父亲派人来叫我们过去,我们看到他很平静,但脸色却比往常更加苍白。‘勇敢一点,凡瑟丽姬,’他说,‘皇帝的御书今天到了,我的命运就要决定了,假如我能得到完全赦免,我们就可以体面地回亚尼纳去,如果情况不利,我们必须在今天晚上逃走。’‘但如果我们的敌人不允许我们逃走呢?’我母亲说。‘噢!这一点你放心好了,’阿里·铁贝林微笑着说,‘西立姆和他的火枪会给他们的。他们很愿意看见我死,可他们不愿意和我一起死。’“这些安慰的话不是从我父亲的心里说出来的,母亲听后只是叹气。她给他调配他常饮的冰水,因为自从来到水寨以后,他就接连发高烧。她用香油涂抹他的白胡须,为他点燃长烟筒,他有时会连续几小时拿着烟筒抽个不停,静静地望着烟圈冉冉上升,变成螺旋形的云雾,慢慢和周围的空气混合在一起。忽然间,他做出一个非常突然的动作,吓了我一跳。然后,他一面仍用眼睛盯住开始吸引他注意的那个目标,一面叫人把望远镜拿给他。我母亲把望远镜递给他,她这么做的时候,她脸色看上去比她所向的大理石柱更洁白。我看见我父亲的手在发抖。‘一只船!——两只!三只!’父亲低声地说,‘四只!’于是他站起身来,抓起他的武器。准备好了他的手枪。‘凡瑟丽姬,’他对我的母亲说,‘决定命运的时候快要到了。半小时之内,我们就可以知道皇帝的答复了。把海黛带到洞里去。’‘我不想离开您,老爷,’凡瑟丽姬说,‘如果您死,我就和您一块儿死。’‘到西立姆那儿去!’父亲喊道。‘别了,老爷!’母亲顺从地轻声说,她向他鞠躬告别,象是看见了死神已经来临一样;‘把凡瑟丽姬拉走!’我的父亲对他的卫兵说。
“至于我,大家在混乱之中把我给忘了。我向阿里·铁贝林跑过去。他看见我向他张着两臂,就伏下身来,用他的嘴巴在我的前额上亲了一下。噢,那一吻我记得多么清楚呀!那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吻,我觉得到现在我额头上好象还是温暖的。下洞的时候,我们从栅栏的格子里辨别出有几只船愈来愈清楚地进入我们的视野。最初它们看起来象是小黑点,现在它们就象是在水面上飞掠的鸟儿。就在这个时候,在水寨里,在我父亲的脚下,已派上了二十个卫兵,躲在一个墙角里,用焦急的目光望着那些船的到来。他们都拿着镶银的长枪,还有大量的弹药盒散放在地面上。我的父亲看一看他的表,然后极度痛苦地来回走动。在父亲给了我最后一吻以后,映入我眼帘的便是这样的一幕情景。母亲和我穿过通到地窟去的那条阴暗的狭道。西立姆仍然把守着他的岗位,我们往里进的时候,他朝我们忧郁地笑了一下。我们从洞窟里把我们的坐垫拿来,坐在西立姆的身边。大难临头的时候,彼此信赖的朋友们总是紧紧地互相靠在一起。我那时年龄虽小,却很明白大祸已在眼前。”
关于亚尼纳总督临终时的情形,阿尔贝常常听人谈起过——不是从他父亲那儿听来的,因为他父亲从来不谈这回事。
至于他的死,他曾读过几篇不同的记载,而这位年轻女郎的声音和表情赋予了这一段历史以新的生命;那种生动的语气和抑郁的表情使他既感到可爱又感到可怕。而对海黛来说这些可怕的回忆似乎暂时已把她压垮了,因为她已不再讲述,她的头斜靠在手上,如同一朵美丽的鲜花在暴风雨的打击下垂了下来一样;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朝前望着;她的脑子里似乎正在幻想宾特斯山葱绿的山巅和亚尼纳湖蔚蓝的湖水,在她的幻想中,亚尼纳湖犹如一面魔镜,她刚才所描绘的那一幅恐怖的画面仿佛清清楚楚地从那里面倒映了出来。基督山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关切和怜悯看着她。
“往下说吧,亲爱的。”伯爵用现代希腊语说。
海黛突然抬起了头,象基督山那响亮的声音把她从梦中唤醒了一般,于是她继续讲了下去。“当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外面的天空虽然十分美丽,可我们在洞里却被粘郁的阴气和黑暗包裹着。里面只有一点孤零零的火光,看上去象是嵌在黑夜天空上的一颗星——那便是西立姆的火枪。我母亲是一个基督徒,她祷告起来。西立姆不时地重复这样一句神圣的话:‘上帝是伟大的!’可是我的母亲却依然抱着一些希望。在她下来的时候,她好象觉得看到了那个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国军官,我父亲对那个法国军官非常信任,因为他知道,凡是法国皇帝手下的军人,肯定都是心地高贵、十分义气的。她向楼梯走近几步,听了一会儿。‘他们过来了,’她说,‘也许他们带给我们的是和平和自由吧!’‘您怕什么,凡瑟丽姬?’西立姆用一种非常温和同时又非常骄傲的口吻说。‘如果他们不给我们送来和平,我们就送给他们战争。如果他们不送来生命,我们就送给他们死亡。’于是他便挥动他的长枪,使枪上的火绳燃得更炽烈,他那副神情简直就象是古希腊的酒神达俄尼苏斯。可我,在那时只是个小孩子,却被这种大无畏的勇气吓坏了,我觉得那种样子又凶又蠢,我恐惧地倒退了几步,想躲开空中和火光中游荡着的可怕的死神。
“我母亲也有同感,因为我觉察到了她在颤抖。‘妈,妈,’我说,‘我们快死了吗?’听我说这句话,奴隶们就赶紧忙着做他们的祈祷。‘我的孩子,凡瑟丽姬说,‘愿上帝永远不让那个你今天这么害怕的死神靠近你!’然后,她又小声问西立姆,问他的主人吩咐他做什么。‘如果他派人拿着他的匕首来见我,那就说明皇帝的来意不善,我点燃火药。如果他派人拿着他的戒指来,则刚好相反,说明皇帝已经赦免了他,我就熄灭火绳,不去碰那些火药。’‘我的朋友,’母亲说,‘如果你的主人的命令下来的时候,他派人拿来的是匕首,不要让我们遭受那种可怕的惨死吧,求你发发慈悲,就用那把匕首杀死我们,你答应不答应?’‘可以的,凡瑟丽姬。’西立姆平静地回答。
“我们突然听到外面喊声阵起。我们仔细倾听——那是喜悦的喊声。我们的卫兵部在欢呼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那个法国军官的名字。显然他已带来了皇帝的圣旨,而且这个圣旨是吉祥的。”
“您不记得那个法国人的名字了吗?”马尔塞夫说。他很想帮叙述者回忆一下,但基督山向他作了一个示意,请他不要再说话。
“我记不得了,”海黛说,于是继续往下讲,“喧闹的声音愈来愈响,脚步声愈来愈近。通到洞里的那座楼梯上,有一个人正走下来。西立姆准备好了他的枪。不一会儿,在洞口阴暗的微光里——外面只有这么一点点光照进这个阴暗的洞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你是谁?’西立姆喝道。‘不管你是谁,我命令你不准再往前一步。’‘皇帝万岁!’那个人影说。‘他完全赦免了阿里总督,不但饶了他的性命,而且还赐还了他的财产。’我的母亲发出一声欢叫,紧紧把我抱在她的怀里。‘不要出去!’西立姆看见她要出去,就说,‘你知道我还没有收到那只戒指。’‘你说的对。’我的母亲说。于是她就跪下来,同时把我举向天空,象是希望在为我向上帝祈祷的时候,我好和他挨得更近一些。”
海黛又一次中断她的讲述,她的情绪十分激动,以致于她那苍白的额头上渗出大滴的汗珠;她好象已经窒息得发不出声音来,她的喉咙和嘴唇变得极其焦干枯燥。基督山倒了一点冰水给她,用温和而同时也带有一点命令的口吻说:“坚强一点。”海黛擦干她的眼泪,继续讲道:“这个时候,由于我们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已经认出总督派来的那人——他是一位友人。西立姆也认出了他。但那位勇敢的年轻人知道一种责任——就是服从。‘是谁派你来的?’他对他说。‘是我们的主人阿里·铁贝林派我来的。’‘如果你是阿里本人派来的,’西立姆喊道,‘你知道你应该有什么东西交给我吗?’‘知道’那位使者说,‘我带来了他的戒指。’说着,他就一手高举过头,亮出那个信物,但相隔得太远了,光线又不足,西立姆从站着的那个地方看过去,辨认不出对方给他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看不清楚你手里是什么东西,’西立姆说。‘那么,走过来吧,’那个人说,‘要不然,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走到你那儿来也可以。’‘这两个建议我都不赞成,’那年轻军人回答,‘把我要看的东西放到有光线的地方,然后你退出去,我过去察看。’‘这样也好。’那个人说。他把那件信物先是放在西立姆指定的地方,然后退了出去。
“噢,我们的心是跳得多么厉害呀!因为放在那儿的好象真的是一只戒指。可那是不是我父亲的戒指呢?西立姆手里仍然握着那支燃烧着的火绳,向洞口走去,在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下捡起那件信物。‘很好!’他看了一下那件信物,说‘这是我主公的戒指!’于是他把火绳抛到地上,用脚踩灭了它。那位使者发出一声欢呼,连连拍掌。这个信号一发出,便突然出现了四个高乞特将军手下的士兵,西立姆倒了下去,身上被戳了五个洞。每一个人都各自捅了他一刀。他们简直陶醉在他们的暴行里了,他们先是在洞窟里四处搜索,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火种,然后,虽然他们的脸色依然很苍白,恐惧的神色尚未消退,他们却开始把装着金洋的布袋踢来踢去玩耍起来。这时,我母亲把我抱在她的怀里,轻捷地穿越过许许多多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的转角曲径,找到一座通往水寨的暗梯。水寨里的情境混乱得可怕极了。楼下的房间里挤满了高乞特的兵。也就是说,都是我们的敌人。正在我母亲要推开一扇小门的当儿,我们忽然听到总督愤怒的洪亮的声音。母亲把眼睛凑到板壁缝上,我也很幸运地找到一个小孔,使我把房间里经过的情形得以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有几个人拿着一份印有金字的东西站在我父亲的前面。‘你们要怎样?’我父亲对他们说。‘我们要把陛下的圣意告诉你,’他们之中有一个说,‘你见到这份圣旨了吗?’‘我见到了的。’我父亲说。‘好,你自己念吧,他要你的头。’“我父亲发出一阵大笑,那种笑声比威胁更可怕,而笑声未尽,我们就听到两下手枪的响声,这枪声是他发出来的,两个人立刻被打死。卫兵们本来伏在我父亲的身下,这时也跳起来开火,房间里顿时硝烟弥漫。而同时,对方也开了火,子弹呼呼地穿过我们四周的板壁。噢,总督,我的父亲,在那个时刻看上去是多么高贵呀,他手握弯刀,在弹雨中英勇砍杀,面孔让他敌人的火药熏得乌黑!他把他们吓得那么厉害,甚至在那个时候,他们一见到他也还要转身逃命!‘西立姆!西立姆!’他喊道,‘守火使者,履行你的责任呀!’‘西立姆死了!’一个好象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声音答道:‘你完啦,阿里!’同时,我们听到一阵猛烈的爆击声,我父亲四周的地板都打穿了,土耳其兵从楼下透过地板往上开枪,三四个卫兵倒了下去,尸体上浑身是伤。
“我父亲怒吼起来,他把手指插进子弹打穿的洞里,揭起一整块地板。然而从这个缺口里,马上就射上来二十多发枪弹。冲上来的烟火象是从一座火山的喷火口里冲出来的一样,但立刻就被上面来的天幕吞没了。在这种种可怕的混乱和骇人的叫喊声中,传来了两声清晰可怕的枪声,接着又传来两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尖叫。我吓呆了,这两颗子弹使我父亲受了重伤,这个可怕的喊声就是他发出来的。可是,他依然站着,紧紧地抓住一扇窗。我母亲想撞开那扇门,以便和他死到一起,但是门从里面扣住了。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卫兵,痛苦地抽搐着,有两三个只受些轻伤,正试图从窗口跳出去逃命。在这危急的关头,整个地板突然塌陷了。我父亲弯下一条腿,就在这个时候,二十只手一齐向他伸过来,拿有长刀、手枪、匕首,二十个人同时攻击一个人,我父亲于是就在这些恶鬼发射出来的一阵烟火中倒下了,正象是地狱在他的脚下裂开了一样。我觉得自己在往地上倒下去,而我的母亲已昏倒了。”
海黛的手臂无力地垂到身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同时盼望着伯爵,象是在问他是否已对她的听从命令感到满意。
基督山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用希腊语对她说:“镇定一点,我的好孩子,上帝是会惩罚那些叛徒的,想想这个,你就会坚强起来了。”
“这个故事真可怕,伯爵,”阿尔贝说,他被海黛惨白的脸色吓坏了,“我现在真怪我自己不该提出这么一个残酷的要求。”
“噢,没什么!”基督山说,然后,他用手抚摩着那位年轻女郎的头,继续说:“海黛是非常坚强的,她有时候甚至都以叙述她的不幸来获得安慰。”
“因为,我的老爷,”海黛热切地说,“我的痛苦使我想到了您对我的恩典。”
阿尔贝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还没有讲到他最想知道的那些部分上,就是:她怎么成为了伯爵的奴隶。海黛看到两位听者的脸上都有着同样的希望,就叹了一口气,“我母亲恢复知觉的时候,我们已被带到了那位土耳其将军的面前。‘杀了我吧!’她说,‘但请不要污辱阿里的遗孤。’“‘这种话用不着跟我说。’高乞特说。
“跟谁说呢,那么?’“‘跟你们的新主人说。’“‘他是谁?在哪儿?’“‘他就在这儿。’“于是高乞特就指出一个人,而他就是那个对我父亲的死负罪最大的人。”海黛用一种含蓄的愤怒的口吻说。
“那么,”阿尔贝说,“您就成了这个人的财产了吗?”
“不,”海黛答道,“他不敢收留我们,于是我们就被卖给了一个君士坦丁堡的奴隶贩子。我们穿过希腊,半死不活地到达了土耳其的都城。城门口围着一群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让我们过去,但突然间,我母亲的眼光看到了那件吸引他们注意的东西,她发出一声尖叫,倒在地上,指着挂在城门口的一个人头,在那个人头下面,写着这样几个字——‘此乃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头颅。’“我痛哭起来,我想把我的母亲扶起来,可她已经死了!我被带到了奴隶市场上,被一个有钱的阿美尼亚人买去。他请了教师教育我,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他把我卖给马穆德苏丹。”
“我就是从他手里把她买来的,”基督山说,“至于代价,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阿尔贝,就是那块跟我装大麻精的盒子配对的翡翠。”
“噢!您真好,您太伟大了,我的老爷!”海黛说,拿起伯爵的手吻了一下,“我能够归属这样一位主人,真是万幸极了。”
所见所闻的这一切简直让阿尔贝糊涂了。“嗨,把您的咖啡喝完吧,”基督山说,“这一段历史已经过去了。”
第七十八章 亚尼纳来的消息
如果瓦朗蒂娜能看到弗兰兹离开诺瓦蒂埃先生房间时的那种的脚步和神色,她甚至也会对他产生怜悯。维尔福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回到他自己的书房,大约过了两小时,他收到下面的这封信:“今晨的那一番揭露以后,诺瓦蒂埃·维尔福先生一定已经看出了:他的家庭和弗兰兹·伊皮奈先生的家庭联姻是不可能的了。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感到维尔福先生好像早已经知道今天早晨所讲的那件事,但毕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么一种宣布,弗兰兹先生深表震惊。”
而这时谁要是看见这位法官大人,见到他被搞得垂头丧气的模样,他就会相信维尔福没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结局;的确,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父亲竟会坦白或冒失到讲出这么一段历史来。说句公道话,维尔福一直相信奎斯奈尔将军或伊皮奈男爵——这两种称呼都有人用,那个说话的人愿意称呼他的家名或者称呼他的爵衔而定——是被人暗杀掉的而不是在一场公平的决斗中被对手杀死的;因为诺瓦蒂埃先生不论做什么事情上都从来不顾及儿子的意见,那件事他从来没有向维尔福说明过。这封措词严厉的信对维尔福的自尊心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因为在此之前,写这封信的人从来都是如此之温文尔雅。
维尔福刚回到他的书房,他的妻子就进来了。弗兰兹在诺瓦蒂埃先生召见之后的不辞而别使每一个人都非常吃惊,维尔福夫人一个人和公证人以见证人在一起,她此时愈来愈觉着迷惑不解。她再也忍受不了,便起身离开,说她要去问问理由。维尔福先生对这件事只是说诺瓦蒂埃先生向伊皮奈先生和他作了一番解释,瓦朗蒂娜和弗兰兹的婚姻即将因此破裂了。用这件理由去向那些等着她回去的人汇报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所以她只说诺瓦蒂埃先生在开始商讨的时候突然昏了过去,签约仪式要推迟几天才能举行。这个消息虽然是编造的,但是紧跟着那两件同样的不幸事件之后宣布出来的,显然把听的人惊呆了,他们一言不发地告退了,此时此刻,瓦朗蒂娜真是又惊又喜,她拥抱着那个衰弱的老人,感谢他这么一下子就解除了那条她以前一直认为无法摆脱的枷锁,然后请求让她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休息一下;诺瓦蒂埃表示他可以答应她的要求。但瓦朗蒂娜一但获得自由,却并没有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她转进一条走廊里,打开走廊一头的一扇小门,马上就到了花园里。在这种种接连来到的怪事发生的过程中,瓦朗蒂娜的脑子里老是存有一个极为不安的念头。她感觉莫雷尔随时都能带着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子出现,来阻止婚约的签订,象《拉马摩尔的新娘》[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司各特的历史小说。——译注]一书中的莱文斯乌德爵士一样。瓦朗蒂娜此时的确也应该到后门口去一下了。马西米兰看到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一起离开了坟场,就已经料到了他们的心境。他跟着伊皮奈先生,见他进去,出来,然后又带着阿尔贝和夏多·勒诺进去。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他急忙赶到他的菜园里去等候消息——因为瓦朗蒂娜一有脱身的机会,一定就会赶来见他。他的料想没有错,他从木板缝里瞧见那位年轻女郎摆脱了往常那种小心严严的样子,风风火火向他奔来。马西米兰一见到她,就完全放了心;而她说出第一句话又使他的心喜悦得猛跳起来。
“我们得救啦!”瓦朗蒂娜说。
“得救啦!”莫雷尔随声说,他想象不到竟能有这样的快乐。“谁救我们?”
“我的祖父。噢,莫雷尔!爱他吧,是他给了我们这种种好运!”
莫雷尔发誓要用全部的灵魂去爱他。他做这个誓言毫不勉强,因为他此时觉着爱诺瓦蒂埃超过了朋友和父亲——他把他崇拜得如同一位天神。
“不过告诉我,瓦朗蒂娜,这事是怎么弄成的呢?他用的是什么奇特的方法呢?”
瓦朗蒂娜正想把一切经过讲出来,但忽然又意识到,如果那么做,就必须泄露一个可怕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不但牵连到别人,而且也牵涉到她的祖父,于是她就说:“这件事我将来可以源源本本地跟你说。”
“可那得什么时候呢?”
“在我成为你的妻子以后。”
话题现在已转到莫雷尔最喜欢的这一方面了,在这时他愿意接受所有的让步;他觉得他所得知的这些消息已足以让自己满意了。一天能听到这么多的消息已不算少了。可是,在瓦朗蒂娜没有答应他第二天傍晚再和他见面以前,他还是不肯离开。瓦朗蒂娜答应丁莫雷尔向她提出的一切要求了,一小时以前,如果有人对她说她可以不嫁给弗兰兹,实在感到难以相信,但现在如果有人向她说她可以和马西米兰结婚,她自然就不会那么觉着相信了。
在刚才描写过的那场会见进行的过程中,维尔福夫人已去拜访过了诺瓦蒂埃先生。老人象往常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用严厉和厌恶的神情看着她。
“阁下,”她说,“瓦朗蒂娜的婚事已经无可挽回了,我跟您说这个是多余的,因为破裂就发生在这儿。
诺瓦蒂埃依然毫不动色。
“但我可以跟您说一件事情,这件事儿我想您也许还不知道。就是,对于这门亲事,我从来都是反对的,最初而谈这项婚约的时候,根本没有得到过我的同意或赞许。”
诺瓦蒂埃用一种希望对方解释的目光望着他的儿媳妇。
“我知道您非常讨厌这门亲事,现在它已经完结了,我来向您提出一个维尔福先生或瓦朗蒂娜不好提出的请求。”
诺瓦蒂埃的眼光问那个请求是什么。
“我要求您,阁下,”维尔福夫人继续说,“因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有资格这么做,因为只有我在这件事情上毫无私人的利害关系——我要求您赐回,不是您的爱,因为那是她始终享有着的,而是您的财产给您的孙女儿。”
诺瓦蒂埃的眼光里露出一种不信任的表情。他显然想了解这个请求的动机,但并没有成功。
“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我可以希望您符合我的要求吗?”
诺瓦蒂埃表示可以。
“那么,阁下,”维尔福夫人又说,“我就告退了,我此时很感激,也很快活。”她向诺瓦蒂埃先生鞠躬告退。
第二天,诺瓦蒂埃先生派人去请公证人:把以前的那张遗嘱销毁,重新另立一份,在那份遗嘱里,他把他的全部财产都遗赠给了瓦朗蒂娜,条件是她永远不能离开他。于是大家都传说:维尔福小姐本来就是圣·梅朗侯爵夫妇的继承人,现在又获得了她祖父的欢心,将来每年可以得到一笔三十万里弗的收入。
与维尔福先生家里解除婚约的同时,基督山已去拜访过一次马尔塞夫伯爵;然后,马尔塞夫伯爵为了表示他对腾格拉尔的尊敬,他穿上了中将制服,挂上了他的全部勋章,这样打扮好以后,就吩咐人备上他最健壮的马匹,赶到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正核算他的月帐,如果有人想在他高兴的时候去找他,现在恰好不是最好的时机。一看到他的老朋友,腾格拉尔就做出他那种庄重的神气,四平八稳地在他的安乐椅里摆好架子。马尔塞夫平时十分骄矜拘执,这一次却面带笑容,以殷勤的态度向银行家问候;由于确信他的提议对方一定肯接受,他就省去一切外交辞令,开门见山地说起下文。
“嗯,男爵,”他说,“我总算来了,自从我们的计划议定以后,已经过去相当多的时间了,可那些计划到现在还没有实行呢。”
马尔塞夫以为对方那种冷淡的态度是因为他自己不开口造成的,而现在他说了这句话,银行家的面孔一定会放松起来;然而恰好相反,让他大感惊奇的是,那张面孔竟然更加严肃无情了。
“您指的是哪一件事情,伯爵阁下?”腾格拉尔说,好象他一直没猜出将军话里的含义似的。
“啊!”马尔塞夫说,“看来您是一个很讲究形式的人,我亲爱的先生,您提醒我不应该免除古板的仪式。我请您原谅,但因为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又是我生平第一次打算给他娶亲,所以我还是个学徒的生手,好吧,我愿意加以改进。”于是马尔塞夫带着一个勉强的微笑站起身来,向腾格拉尔深深地鞠躬,说:“男爵阁下,我很荣幸地为我儿子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来向您请求与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结亲。”
然而腾格拉尔不仅不象马尔塞夫所期望的那样以热情的态度来接受这次求婚,反而眉头紧皱,仍然让伯爵站着,不请他落座,说:“伯爵阁下,在我给您一个答复以前,这件事情必须得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马尔塞夫说,愈加感到惊愕了,“自从我们一开始谈起这桩婚事以来,已经有八个年头了,在这八年时间里,您难道考虑得还不够吗?”
“伯爵阁下,”银行家说,“有些事情我们原以为是决定了,但每天发生的事使我们不得不随机应变。”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男爵阁下。”马尔塞夫说。
“我的意思是,阁下——在最近这两星期里,发生了一些我料想不到的事情——”
“请原谅,”马尔塞夫说,“但我们是在演戏吗?”
“演戏?”
“是的,因为很象在演戏,我们把话说得更直截了当点儿吧,尽量互相了解对方的意思。”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您见过基督山先生了,是不是?”
“我常常见到他,”腾格拉尔挺直了身子说。“他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
“在您和他最近谈话的时候,您说,我对这件婚事的态度不够坚决,好象把它淡忘了。”
“我确实这么说过。”
“好吧,我现在来了。您看,我既没有淡忘,也没有不坚决的意思,因为我现在来提醒您的诺言了。”
腾格拉尔不作答。
“难道您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马尔塞夫又说,“或者您是想让我再三向您恳求,以我的屈辱来取乐吗?”
腾格拉尔觉得谈话继续这样进行下去,与他就不再有利了,于是就改变口吻,对马尔塞夫说:“伯爵阁下,您有权对我的含蓄表示吃惊——这一点我承认——而我向您保证,我用这种态度对待您,于我也觉得十分别扭。但相信我,在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实在也是由于万不得已。”
“这些话都听上去空空洞洞的,我亲爱的先生,”马尔塞夫说。“这些话也许可以让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感到满足,但马尔塞夫伯爵却并不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他以这样的身份去拜访另外一个人,要求对方履行诺言的时候,如果这个人不能履行他自己的诺言,那么他起码应该提出一个充分的理由。”
腾格拉尔是一个懦夫,但他在表面上却不愿意显得如此;马尔塞夫刚才使用的那种口吻把他惹怒了。“我的举动并不是没有充分的理由。”他答道。
“您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我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但却不好明说。”
“总而言之,您一定要明白,我对于你的沉默不会感到满意,但至少有一点显而易见的——就是您不想和我的家庭联姻。”
“不,阁下,”腾格拉尔说,“我只是想推迟我的决定而已。”
“而您真的这么自以为是,以为我竟可以随着您反复无常,低三下四地等您回心转意吗?”
“那么,伯爵阁下,如果您不愿意等待的话,我们就只好就算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些事情好了。”
伯爵的脾气本来就傲慢急躁,为了阻止自己爆发出怒气,他紧紧把嘴唇咬住,直到咬出血,可是,他明白在目前这种状态下,遭嘲笑的一定是他,所以他本来已向客厅门口跨出了几步,但一转念,又回来。一片阴云掠过他的额头,抹去了脑门上的怒气,剩下一种淡淡的不安的痕迹。“我亲爱的腾格拉尔,”他说,“我们相识已经很多年了,所以我们应该互相尊重对方的脾气。您应该向我说明一下,我也应该知道我的儿子为什么失去了您的欢心,这本来是很公平的。”
“那并不是因为对子爵本人有什么恶感,我能告诉您的仅此而已,阁下。”腾格拉尔回答,他一看到马尔塞夫软下来了一点,就马上又恢复了他那种傲慢的态度。
“那么您对谁产生了恶感呢?”马尔塞夫脸色发白,音调都变了。
伯爵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瞒过银行家的眼睛;他用比以前更加坚定的眼神盯住对方,说:“您最好还是不要勉强我说得更明白吧。”
伯爵气得浑身颤抖,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狂怒,说:“我有权要您必须向我解释清楚。是不是马尔塞夫夫人不讨你喜欢?是不是您觉得我的财产不够,是不是因为我的政见和您不一致?”
“绝不是那一类的事,阁下,”腾格拉尔答道,“如果是那样,那就只能怪我自己了,因为这些事情在一开始讨论婚约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不要再追究原因了吧。我真感到很惭愧,让您这样作严格的自我检讨。我们暂且先不提这件事,采取中和的办法——就是,放一放再说,不算破裂也不算成约,用不着忙。我的女儿才十七岁,令郎才二十一岁。在我们等待的过程中,时间自然会促使事情不断地发展。晚上看东西只觉得一片黑暗模糊,但在晨光中看却就太清楚了。有的时候,一天之间,最残酷的诽谤会突然从天而降。”
“诽谤,这是您说的吗,阁下?”马尔塞夫脸色顿时灰白,喊道。“难道有人敢造我谣?”
“伯爵阁下,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认为最好是不要做什么解释。”
“那么,阁下,我就耐心地忍受遭您拒绝的屈辱吗?”
“这件事在我更是痛苦,阁下——是的,我比您感到更加痛苦,因为别人都知道我要跟您高攀,而一次婚约的破裂,女方所受的损害总比男方要大。”
“行了,阁下,”马尔塞夫说,“这件事情我们不必再说了。”
于是他气冲冲地紧抓着他的手套走出房间。
腾格拉尔注意到:在这次谈话的过程中,马尔塞夫自始至终不敢问是不是因为他自己,腾格拉尔才放弃他的诺言。
那天晚上,腾格拉尔和几位朋友商量了很长时间;卡瓦尔康蒂先生则在客厅里陪着太太小姐,他最后一个离开那位银行家的家。
第二天早晨,腾格拉尔一醒过来就找来报纸。报纸拿来了。他把其他三四份放在一边,拿起《大公报》,也就是波尚主编的那份报。他急忙忙地撕掉封套,慌慌张张地打开那份报纸,不屑一顾地掀过“巴黎大事”版,翻到杂项消息栏,带着一个恶毒的微笑把目光停驻在一段以“亚尼纳通讯”开始的消息上。“好极了!”腾格拉尔在看完那一段消息后说,“这儿有一小段关于弗尔南多上校的文字,这一段文字,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可以省掉我一番劲儿,免得再跟马尔塞夫伯爵来解释了。”
与此同时——就是说,在早晨九点钟,阿尔贝·马尔塞夫穿上一套笔挺的黑制服,激动地来到香榭丽舍大道去拜访基督山,但当他草草地问伯爵在不在家的时候,门房告诉他说,大人已经在半小时前出去了。
“他带没带巴浦斯汀去?”
“没有,子爵阁下。”
“那么,叫他来,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门房去找那位贴身跟班,一会儿就跟他一起回来了。
“我的好朋友,”阿尔贝说,“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很想从你这儿知道你的主人是不是真出去了。”
“他真的出去了,阁下。”巴浦斯汀答道。
“出去了?既使对我也是这样说?”
“我知道主人一向十分高兴地见到子爵阁下,”巴浦斯汀说,“所以我绝不会把您当作普通客人看待。”
“你说得对,我现在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想见见他。你说他是不是要很久才能回来?”
“不,我想不会,因为他吩咐在十点钟给他备好早餐。”
“好吧,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转一转,十点钟的时候再回来。在这个期间,如果伯爵阁下回来了,你请他不要再出去,等着见我,行不行?”
“我一定代为转达,阁下。”巴浦斯汀说。
阿尔贝把他的马车留在伯爵门口,准备徒步去转圈儿。当他经过浮维斯巷的时候,他好象看到伯爵的马停在高塞射击房的门口,他走过去,认出了那个车夫。“伯爵阁下在里面射击吗?”马尔塞夫说。
“是的,先生。”车夫回答。
他正说着,阿尔贝听到两三下手枪响声。他往里面走,遇到一位射击房里的侍者。“对不起,子爵阁下,”那个孩子说,“您等一下好不好?”
“为什么,菲力?”阿尔贝问。他是那儿的老顾客,不明白为什么这次要阻止他进去。
“因为现在房子里的那位先生不愿意有人打扰他,他从来不在外人面前练枪的。”
“连你也不许去吗?那么谁给他上子弹?”
“他的仆人。”
“一个努力比亚人吗?”
“一个黑人。”
“那么,是他了。”
“你认识这位先生的吗?”
“是的,我就是来找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噢!那又是一回事了。我马上去告诉他,说您来了。”于是菲力在他自己好奇心的驱动下走进射击房,没过一会儿后,基督山出现在门槛上了。
“我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请原谅我跟踪您到了这里,我必须先跟您说,这种失礼的行为不是您仆人的过错,只怪我自己。我到您府上,他们告诉我说,您出去了,但十点钟回来吃早餐。我打算散步散到十点钟,不想,看见了您的车马。”
“您刚才说这一通,让我倒希望你是准备来和我一起吃早餐的。”
“不,谢谢您,我现在想的不是早餐,而是别的事情。那顿饭我们也许可以迟一些,等心情更恶劣了再吃。”
“您在说些什么错话呀?”
“我今天要跟人决斗。”
“您?为什么?”
“我要去跟人决斗——”
“好了,我明白。可为什么事吵起来的呢?决斗的原因多得很,您知道。”
“我决斗是为了名誉。”
“哎呀!那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了。”
“严重得我来请求您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
“做我的陪证人。”
“这是件非寻常的事情,我们不要在这儿说了,回家以后再说吧。阿里,给我拿一点水来。”
伯爵卷起袖子,走进那间专供练习射击的先生们练习完后洗手的小耳房里。
“请进,子爵阁下,”菲力小声说,“我给您看一件滑稽事儿。”马尔塞夫进去,见到墙上钉着的不是普通的靶子,而是几张纸牌。阿尔贝远看以为那是一整套的纸牌,因为他可以从A数到十。
“啊!啊!”阿尔贝说,“我看您是在准备玩纸牌了。”
“不,”伯爵说,“我是在制造一套纸牌。”
“怎么回事?”阿尔贝说。
“您看到的那些牌实际上都是A和二,但我的枪弹把它们变成三、五、七、八、九和十。”
阿尔贝走近去看。果然,纸牌上子弹穿过的地方极其准确,行次的距离都符合规定。马尔塞夫朝靶子走过去的时候,半路上又拾到两三只燕子,它们是被伯爵打死的,因为它们鲁莽地飞进伯爵的手枪射程。
“哎呀!”马尔塞夫说。
“您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一面用阿里递来的毛巾擦手,一面说。“我总得在空闲的时间找些事儿做做呀。过来吧,我等着您呢。”
于是他们一起走进基督山的双轮马车。几分钟后,那辆马车就把他们拉到三十号门口。基督山领着阿尔贝到他的书斋里,指着一个位子让他坐下,他自己也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现在我们平心静气地把事情来说一说吧,”他说。
“您也看得出,我是相当平心静气的了。”阿尔贝说。
“您想跟谁决斗?”
“波尚。”
“你们不是朋友吗?”
“当然喽,决斗的对手总是朋友。”
“我想你们这次发生争吵总有原因的吧?”
“当然有!”
“他把您怎么了?”
“昨天晚上,他的报纸上——还是等一等,您自己去看吧。”于是阿尔贝把那份报纸递给伯爵。伯爵念道:“亚尼纳通讯:我们现在听说到一件至今大家还不知道,或者至少还没有公布过的事实。防护本市的城堡,是被阿里·铁贝林总督非常信任的法国军官弗尔南多出卖给土耳其人的。”
“嗯,”基督山说,“这段消息有什么值得你恼怒的呢?”
“有什么值得我恼怒的吗?”
“是啊,亚尼纳的城堡被一个法国军官出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这关系到家父马尔塞夫伯爵,因为弗尔南多是他的教名。”
“令尊在阿坦克总督手下干过吗?”
“是的,也就是说,他曾为希腊的独立而战,而这种诽谤就是因此而起的。”
“噢,我亲爱的子爵,您说话得理智一些!”
“我并不想不理智。”
“那么请告诉我,弗尔南多军官和马尔塞夫伯爵是两个名称的一个人,这件事在法国有谁能知道呢?亚尼纳是在一八二二或一八二三被攻陷的,现在还有谁会注意到它呢?”
“那正可说明这种伎俩的恶毒。他们让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然后把大家早已忘记的事情突然又重新翻了出来,以此作为诽谤材料来玷污我们的好名声。我继承着家父的姓,我不愿意这个姓被耻辱所玷污。我要去找波尚,这个消息是在他的报纸上出现的,我一定要他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声明更正。”
“波尚是绝不肯更正的。”
“那么我们就决斗。”
“不,你们不会决斗的,因为他会告诉您——而且这也非常实在的——在希腊陆军里,名叫弗尔南多的军官或许有五十个之多。”
“但我们还是要决斗。我要洗刷家父名誉上的污点。家父是一个那么勇敢的军人,他的历史是那么的辉煌——”
“哦,嗯,他会说:‘我们保证这个弗尔南多不是那位人人皆知的马尔塞夫伯爵,虽然他也有过这个教名。’”
“除非完全更正,我绝不能表示罢休。”
“您准备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叫他这么做吗?”
“是的。”
“您错了。”
“我想您的话的意思就是要拒绝我的要求,不肯相助了?”
“您知道我对决斗的看法是什么,不知道您还记得不记得,我们在罗马的时候,把我对于那件事的看法跟您说过。”
“可是,我亲爱的伯爵,我觉得今天早晨您做的那件事,跟您抱的那种观念根本不相符合。”
“因为,我的大好人,您知道一个人决不能偏激得太厉害。如果和傻瓜们在一起,那就必须学会做一些傻事。有一天,也许会有一个非常暴躁的家伙来找到我。他跟我或许也象您和波尚那样并没有真正值得吵架的理由,但他也会逼着我操心一件无聊的小事,他会叫他的陪证人来见我,或者是在一个公众场所侮辱我——噢,那我就只好杀死那个浅薄的家伙。”
“那么您承认是可以决斗的了?”
“当然。”
“好吧,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反对我决斗呢?”
“我并没有说您不决斗,我只是说,决斗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在没有进行细致考虑以前,是不应该去做的。”
“他在侮辱家父以前,可没有进行什么考虑。”
“如果这是他疏忽造成的错误,而且自己也这么承认,您就应该善罢甘休了。”
“啊,我亲爱的伯爵,您未免太宽容了。”
“而您也太计较了。如果,比方说,我说这句话别生气——”
“嗯!”
“如果那段消息确实是真的呢?”
“一个儿子不应该承认这样一个有损自己父亲名誉的假设。”
“噢!天哪!我们这个时代需要承认的事情实在太多啦!”
“那完全是时代的错误。”
“可您准备实施改革吗?”
“是的,如果和我有关系的话。”
“嗯!您真刚强,我的好人!”
“我知道我确实刚强。”
“您不想听好的忠告吗?”
“朋友的忠告当然要听。”
“您认为我够不够得上那个称呼呢?”
“当然够得上。”
“嗯,那么,在带着证人到波尚那儿去以前,对这件事情可以再去了解了解。”
“跟谁去了解?”
“跟海黛,比方说。”
“咦,何必要把一个女人扯到这里面呢,她对这件事情能发挥什么作用?”
“比方说,她可以向你保证,说令尊对于总督的失败和死亡毫无关系。或者,如果正巧他的确牵连到了里面,这件不幸的事情也——”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亲爱的伯爵,我绝不能承认这么一个假设。”
“那么,您也拒绝这个了解内情的方法了?”
“我坚决予以拒绝。”
“那么我再要给您一个忠告。”
“说吧,但希望这是最后的一个了。”
“也许您不愿意听吧?”
“恰恰相反,我要请你说出来。”
“在您到波尚那儿去的时候,不要带着证人,自个儿去见他。”
“那可是违背惯例呵。”
“您的情况本来就和一般情况不同。”
“您为什么要我自个儿去呢?”
“因为那样,这件事情就可以由您和波尚私下解决。”
“请再说得清楚一些。”
“可以。如果您要波尚更正消息,您起码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心甘情愿地那么去做——只要他愿意更正。您在这方面,最后结果也一样。如果他拒绝那么做,到那时再找两个外人知道您的秘密也还不迟。”
“他们不是什么外人,而是朋友。”
“啊,但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仇敌——波尚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您劝我。”
“我劝您得谨慎。”
“那么您劝我一个人去找波尚。”
“对,而且我可以告诉您理由。在您希望一个人的自尊心向您让步的时候,您在表面上至少必须做出不想伤害它的样子。”
“我相信您是对的。”
“啊!这就再好不过了。”
“那么我就一个人去。”
“好吧,但您能干脆不去就更好。”
“那我做不到。”
“那么去吧,这起码总比您刚开始的想法好一点。”
“但如果不管我多么谨慎,而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决斗的话,您愿不愿做我的陪证人?”
“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郑重地答道,“您一定也看出来了,在今天以前,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在什么地点,我始终都听您的吩咐。但您刚才要求的那件事,我就爱莫能助了。”
“为什么?”
“不说也许您将来会明白。眼下,我要求您原谅我暂时保密不说。”
“好吧,那么我就去邀弗兰兹和夏多·勒诺。他们办这种事情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了。”
“那么就这样吧。”
“但如果我真的要决斗的话,您肯定不会反对教我一两手射击或剑术的喽?”
“那个,也绝对不可能。”
“您这个人可真古怪!您什么事情都不想插手。”
“您说得很对——这是我处世的原则。”
“那么,这件事情我们不谈了。再会,伯爵。”
马尔塞夫拿起他的帽子,离开了那个房间。他在门口找到他的双轮马车,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马上赶车到波尚家里去。波尚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阴暗的房间,看上去处处都是灰尘,从没人记得的年代起,报馆编辑的办公室就是这么个样子。仆人通报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来访。波尚要他再重说一遍,但还是有点不相信,他喊道:“请进!”阿尔贝进来了。波尚见他的朋友跳过和踩踏着散乱堆放在房间里的报纸走进来,就发出了一声叫喊。“咦!咦!我亲爱的阿尔贝!”他把手伸给那个青年说。“你这是怎么啦?是发疯了还是就想来和我一起吃顿早餐的呢?想办法找个地方坐吧,那盆天竺葵的旁边有张椅子,房间里就这么张椅子了,让我不忘记世界上除了纸张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波尚,”阿尔贝说,“我是来找你的报纸说说话来的。”
“你,马尔塞夫?你有什么事情要找它说话?”
“我希望那里面的一段话要予以更正。”
“你指的是哪一段言论?但坐下再说吗。”
“谢谢你。”阿尔贝说,冷淡而机械地鞠了一躬。
“现在请你把那段话的意思解释一下吧,它为什么会让你不高兴?”
“那段话影响了我家里一个人的名誉。”
“哪一段消息?”波尚非常惊奇地说。“你肯定搞错了。”
“就是亚尼纳寄给你的那篇通讯。”
“亚尼纳寄来的?”
“是的,你好象真的一点儿不知道我那件事似的。”
“我以人格担保!倍铁斯蒂,把昨天的报纸给我。”波尚喊道。
“这儿有,我带来了一份。”阿尔贝回答说。
波尚接过那份报纸,轻声念道:“亚尼纳通讯,”
“你看,这段新闻多么叫人着恼。”波尚读完以后,马尔塞夫说。
“那么这上面说的那个军官是你的一个什么亲戚吗?”这位总编辑问。
“对。”阿尔贝说,脸羞得通红。
“那么,您打算要我怎样办呢?”波尚温和地说。
“我亲爱的波尚,我希望你更正这个消息。”
波尚用着十分亲切的神态望着阿尔贝。“我说,”他说,“这件事情,需要好好地谈一谈,更正一段消息。向来都是一件非常要紧的事,你知道。坐下吧,我把它再念一遍。”
阿尔贝重新坐了下来,而波尚比第一次更加仔细地把他朋友所谴责的那几行消息又看了一遍。
“嗯,”阿尔贝以坚定的口气说,“你看,你的报纸侮辱了我家里的一个人,我坚决要求予以更正。”
“你——坚决?”
“是的,我坚决。”
“请允许我提醒你,你可不是议员,我亲爱的子爵。”
“我也不想做议员,”那位青年站起身来说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下决心要更正昨天这则消息。你了解我已经很长时间了,”阿尔贝见波尚轻蔑地昂起他的头,就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以前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和我的关系相当密切,应该知道我在这一点上一定要坚持到底。”
“如果我以前是你的朋友,马尔塞夫,你现在这种说话的样子几乎都让我记不起我以前曾经荣幸地享有过那种称呼,但请你等一等,我们都不要发火,起码现在是不要发火。你的态度太急躁烦恼,告诉我,这个弗尔南多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父亲,”阿尔贝说,“弗尔南多·蒙台哥先生,马尔塞夫伯爵,他是一位老军人,身经二十次大战,而他们却要用臭沟里的烂泥来抹煞他那些光荣的伤痕。”
“是你的父亲吗?”波尚说,“那就不是一回事了。我现在可以理解你这么气愤的原因了,我亲爱的阿尔贝,我再来念一遍。”于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第三次再读那则消息。
“但报纸上没有哪一个地方说明这个弗尔南多就是你的父亲呀。”
“没有,但这种关系别人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所以我坚持要更正这则消息。”
听到“我坚持要”这几个字,波尚抬起他的眼睛坚定地望着阿尔贝的脸,然后他的眼光又渐渐低垂下去,沉吟了一会儿。
“你可以更正这段消息的吧,你答应不答应,波尚?”阿尔贝说,他火气愈来愈大了,但尽力克制着。
“可以。”波尚答道。
“立刻吗?”阿尔贝说。
“在我证实了这个消息不确实之后。”
“什么?”
“这件事情很需要调查一下,而我要进行调查。”
“但那又何必调查呢。阁下?”阿尔贝怒不可遏地说。“假如你不相信那是我的父亲,那么请你立刻声明。如果你相信是他,那么请说明你的理由。”
波尚脸上露出一个他所特有的微笑,这种微笑可以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之下传达出他心里各种不同的情感。“阁下,”他用那种微笑望着阿尔贝答道,“如果你是到我这儿来寻找某种满足,你应该直接说出来,不必和我进行这种没意义的谈话。我已经耐心地听了半个钟头了。你这次到我这里来难道是我叫你来的吗?”
“是的,如果你不答应更正那些有损名誉的诽谤之言。”
“等一下。请你不要吓唬人,弗尔南多·蒙台哥先生,马尔塞夫子爵!我从来不准许我的敌人向我进行恐吓,更不愿意我的朋友对我使用这种态度。你坚持要我更正这则关于弗尔南多上校的消息——但我可以以人格向你担保,这则新闻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你还是要坚持吗?”
“是的,我坚持要求更正!”阿尔贝说,由于他兴奋得有些过度,脑子已经开始有点糊涂了。
“如果我拒绝更正,你就要和我决斗,是不是?”波尚用平静的口气说。
“是的!”阿尔贝提高他的声音说。
“好吧,”波尚说,“我的答复如下,我亲爱的先生。那则消息不是我刊登的,我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但你所采取的行径已让我对这则消息产生了注意力,它或者要更正,或者要证实,都有待进行足够的调查以后才能决定。”
“阁下,”阿尔贝站起来说,“我看来要荣幸地请我的陪证人来这儿见你,请你费神和他们商量决定相会的地点和我们要供用的武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我亲爱的先生。”
“那么今天晚上,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者最晚明天早晨,我们再见。”
“不,不!什么时间适当那得由我来决定。我有权决定先决条件,因为我是受挑战的一方——但在我看来,那个时候还没有到。我知道你的剑术很纯熟,而我的剑术只是马虎过得去。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射击手——那方面我们水平差不多相当。我知道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决斗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儿,因为你很勇敢,而我也很勇敢。我不愿意无缘无故杀死你或者我自己被你杀死。现在要该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反复向你阐明,而且用我的人格向你担保,对你攻击我的这件事情我压根一无所知。我还可以向你申明,除了你以外,谁都不可能认为弗尔南多那个名字就是马尔塞夫伯爵。在我作了这样的声明以后,你是否还坚持要我更正,而且如果我不更正,就要和我决出生死?”
“我不改变我原来的决心。”
“那么好,我亲爱的先生,现在我同意和你拼个死活。但我需要三个星期的准备时间,到时间来临的时候,我就会来对你说:‘那个消息是不正确的,我同意更正’,或是,‘那个消息是确实的’。然后,我就立即从剑鞘里抽出剑、或从匣子里拔出手枪,两者随便。”
“三个星期!”阿尔贝叫道,“当我蒙受着羞辱的时候,三个星期相当于三个世纪了。”
“要是你还是我的朋友,我就会说:‘耐心一点吧,我的朋友。’但你自己要与我为仇,所以我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阁下?’”
“好吧,那就三个星期吧,”马尔塞夫说,“但请记住,三个星期结束的时候,不许再拖延或者推托,以此避免——”
“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波尚也站起身来说,“在三个星期之内——那就是说,二十一天之内——我不会把你摔到窗口外面去,而在那个时间还没有过去以前,你也没有权利来打破我的脑袋。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所以约定的时间是在九月二十一,在那个时间还没有到来之前——我现在要给你一个体面的忠告——我们不要狂叫乱嚷,象那两条绑在对面屋柱上的狗一样。”
说完这番话,波尚就冷冷地向阿尔贝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了他的印刷间。阿尔贝把他的怒气发泄到一堆报纸上,用自己的手杖把它们打得满屋子乱飞;经过一番发泄以后,他走了,——但在离开以前,他还朝印刷间的门口走过去几次,好象是很想进去似的。
阿尔贝用上劲儿鞭打着他的马,正如刚才杖打那些给他带来烦恼的无辜的报纸一样;在他经过林荫大道的时候,他看见莫雷尔睁着大眼,步伐匆匆地走过。他正往中国澡堂前面走,看来象是从圣·马丁门那个方向来,要向玛德伦大道去。“啊,”马尔塞夫说,“那边儿倒有一个快活的人!”阿尔贝的观察是对的。
第七十九章 柠檬水
莫雷尔的确非常快活。诺瓦蒂埃先生刚才差人去叫他,为了急于想知道这次来叫他的原因,他匆忙得连车子都顾上不叫,对他自己的两条腿比马的四条腿居然更加信任。他以迅猛直前的速度从密斯雷路出发,朝着圣·奥诺路前进。莫雷尔是以一个运动健将的步速行进的,那位可怜的巴罗斯气喘嘘嘘地跟在他的后面。莫雷尔才三十一岁,而巴罗斯却已经六十岁了;莫雷尔陶醉在爱情里,巴罗斯则忍受着酷热的煎熬。这两个人在年龄和兴趣上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他们就象是一个三角形的两条边——在底上互不搭界而在顶部重合。
那个顶部就是诺瓦蒂埃先生,他请莫雷尔立刻来看他——这个命令莫雷尔毫不含糊地做到了,可却大大地苦了巴罗斯。到那儿的时候,莫雷尔气不长嘘,因为爱神借给了他翅膀;而早把爱情忘记得一干二净的巴罗斯却累得浑身大汗。
那个老仆人领着莫雷尔从一扇小门里进去,书斋的门关上以后,不多会儿就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这就等于是宣告瓦朗蒂娜到来了。她穿上深颜色的丧服显得美丽非凡,莫雷尔望着她的时候心里感到无比喜悦,觉得即使她的祖父不同他谈话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他们听到老人的那把安乐椅已顺着地板上滚动过来,不一会儿他就来到房间里了。莫雷尔热情地向他道谢,感激他及时中止那桩婚事,把瓦朗蒂娜和他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诺瓦蒂埃用一种慈祥的眼光接受了他的感谢。于是莫雷尔就朝那年轻女郎投过去一个征询的目光,想知道现在又有什么新的恩典要赐予他。瓦朗蒂娜的座位稍微离开他们一段距离,她正在小心奕奕地等待非她不可的说话时机。诺瓦蒂埃用他的眼光盯住她。“我可以把您跟我说的那些话讲出来吗?”瓦朗蒂娜问,诺瓦蒂埃仍然望着他。
“那么,您想让我把您跟我说的那些话讲出来吗?”她又问。
“是的。“诺瓦蒂埃示意。
“莫雷尔先生,”瓦朗蒂娜对那个凝神屏气倾听着的年轻人说,“我的祖父诺瓦蒂埃先生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说,那是他三天以前告诉我的。现在他把你请来,就是要我把那些话转达给你听。现在,我就开始转达了。而既然他选中我做他的传话人,我当然就要忠于他的信托,绝不把他的意思改变一个字。”
“噢,我正非常耐心地听着呢,”那位青年说道,“请你说吧!”
瓦朗蒂娜低垂下她的眼睛,这在莫雷尔看来是一个好征兆,因为他明白只有快乐才能使瓦朗蒂娜这样情不自禁。“我祖父准备离开这儿了,”她说,“巴罗斯正在给他寻找合适的房子。”
“不过你,小姐,”莫雷尔说——“你和诺瓦蒂埃先生的幸福是不能割裂的——”
“我?”瓦朗蒂娜打断他的话头说,“我不会离开我的祖父,这我们早就商量好了。我和他住在一起。现在,维尔福先生必须得对这个打算表示同意或拒绝。如果他同意,我就马上离开。如果他拒绝,我就得等到我成年以后再走,那就得再等十个月左右,然后我就自由了,我可以拥有一笔个人支配财产,而——”
“而——?”莫雷尔问道。
“而经我祖父的允许,我就可以兑现我对你出的诺言了。”
瓦朗蒂娜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是那么样的低,如果不是莫雷尔在全神贯注倾听的话,他恐怕就听不清了。
“我把你的意思说清楚了吗,爷爷?”瓦朗蒂娜对诺瓦蒂埃说。
“是的。”老人表示。
“一旦到了我祖父的家里,莫雷尔先生就可以到我那位敬爱的保护人那儿去看我,如果我们依然感到我们所设想的婚姻可以保证我们将来能幸福,那么,我希望莫雷尔先生到那时亲自来向我求婚。不过,唉!我听人说,当人的愿望受到妨碍的时候,他们的心会由此炽热起来,而在得到保障的时候,心就变得冷淡了。”
“噢!”莫雷尔喊道,他多么想扑过身去跪在诺瓦蒂埃面前,就象跪在上帝面前一样,他希望跪在瓦朗蒂娜面前,就象跪在一位天使面前一样,说,“我今生行了什么善,竟让我享受这样的福份呢?”
“现在,那个时候之前,”这位年轻女郎用镇定矜持的口气继续说,“我们得尊重礼俗。凡是不希望最终把我们拆开的朋友,我们都得听取他们的意见。总之,我还是说那句老话,因为这句老话可以最好地表达我的意思——我们得等待。”
“我发誓不惜一切代价接受这句话的约束,阁下,”莫雷尔说,“我不但愿意接受,而且很高兴地接受。”
“所以,”瓦朗蒂娜调侃地望着马西米兰继续说道,“不要再做轻率的举动,不要再提出头脑发热的计划,因为从今天起,我觉着自己一定将会光荣而幸福地成为你的一部分,你当然不想连累她的名誉的喽?”
莫雷尔把自己手按在心上。诺瓦蒂埃用无限慈爱的目光望着这对情人。巴罗斯是一个有资格了解一切经过的特权人物,他这时还留在房间里,一面擦拭着他那光秃的脑门上的汗珠,一面朝那对年轻人微笑。
“你看来热得很呀,我的好巴罗斯!”瓦朗蒂娜说。
“啊!我刚才跑得太快了,小姐。不过我必须说一句公道话,莫雷尔先生比我跑得还要快呢。”
诺瓦蒂埃让他们注意到一只茶盘,盘上面放着一大樽柠檬水和一只杯子。那只玻璃樽几乎都装满了,诺瓦蒂埃先生只是喝了一点点。
“来,巴罗斯,”那位年轻女郎说,“喝点儿柠檬水吧,我看你很想痛饮一番呢。”
“小姐,”巴罗斯说,“我真的口渴死了,既然您这么好心请我喝,我当然绝不反对喝上一杯祝您康健。”
“那么,拿去喝吧,马上回来呀。”
巴罗斯端着茶盘走了出去,他在匆忙中忘了关门,他们见他一跨出房门就立刻把一仰将瓦朗蒂娜给他斟满的那一杯柠檬水喝个净光。
瓦朗蒂娜和莫雷尔正在诺瓦蒂埃面前脉脉含情的互送秋波之时,忽然听到门铃响了。这说明来客人了。瓦朗蒂娜看了一看她的表。
“十二点多了,”她说,“而今天是星期六。我敢说那一定是医生,爷爷。”
诺瓦蒂埃表示他相信她说得不错。
“他会到这儿来的,莫雷尔先生最好还是走吧。您说是不是,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
“巴罗斯!”瓦朗蒂娜喊道,“巴罗斯!”
“来了,小姐。”他回答。
“巴罗斯会给你开门的,”瓦朗蒂娜对莫雷尔说。“现在,请牢记一点,军官阁下,对我的祖父指令你不要有任何轻举妄动,以免影响我们的幸福。”
“我已经答应他等待了,”莫雷尔答道,“我一定等待。”
这时巴罗斯进来了。
“谁拉的铃?”瓦朗蒂娜问道。
“阿夫里尼医生。”巴罗斯说,他步履踉跄,象是要倒下来似的。
“怎么啦,巴罗斯?”瓦朗蒂娜说。
那位老人没有答话,只是用失神呆滞的眼光望着他的主人,他,那痉挛的手则紧紧地抓住一件家具,以防止自己跌倒。
“咦,他要摔倒啦!”莫雷尔叫道。
巴罗斯的身体愈抖愈厉害,他的面貌几乎已经全部变形,肌肉一个劲儿地抽搐,预示一场极其严重的神经错乱马上来临。诺瓦蒂埃看到巴罗斯成了这种可怜的样子,他的目光里就流露出人之心所可能产生的种种悲哀和怜悯的情愫。巴罗斯向他的主人走近了几步。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怎么啦?”他说。“我难受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啦!我的脑子里象是有千支火箭在乱窜!噢,别碰我,别碰我呵!”
这时,他的眼珠已凶暴地凸出来;他的头向后仰,身体的其他部分开始僵硬起来。
瓦朗蒂娜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莫雷尔上前抱住了她,好象要保护她抵御什么不可测的危险似的。“阿夫里尼先生!阿夫里尼先生!”她用窒息的声音喊道。“救命哪!救命哪!”
巴罗斯转了一个身,竭力踉跄地挣扎了几步,然后倒在了诺瓦蒂埃的脚下,一只手搭在那个废人的膝头上,喊道:“我的主人呀!我的好主人呀!”
就在此刻,维尔福先生由于听到了这片喧闹声,来到了房间。莫雷尔放开了几乎快要昏过去的瓦朗蒂娜,退到房间最里边的一个角落里,躲在一张帷幕后面。他的脸色苍白象是突然见到自己面前窜出一条赤练蛇一样,他那错愕的光依然凝望着那个不幸的受难者。
诺瓦蒂埃焦急恐怖到极点,只恨自己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去帮助他的老家人;他从来不把巴罗斯看作是一个仆人,而把他当作一位朋友对待。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胀,眼睛周围的肌肉猛烈地抽搐;从这些迹象上,可以看出在那活跃有力的大脑和那麻痹无助的肉体之间,正在进行着可怕的争斗。巴罗斯这时面部痉挛,眼睛充血,仰头躺在地上,两手敲打地板,两腿已变得非常僵硬,不象是自己在弯曲而象是折断了一样。他的嘴巴旁边绕着一层淡淡的白沫,呼吸得十分艰难痛苦。
维尔福吓呆了,对眼前的这个情景不知所措地凝视了一会儿。他没有看见莫雷尔。当他这么哑然凝视的过程中,他的脸渐渐他白,头发好象直竖了起来,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他跳到门口,大声喊道:“医生!医生!来呀,来呀!”
“夫人,夫人!”瓦朗蒂娜奔上楼去叫他的后母,向她喊道,快来,快!把您的嗅瓶拿来!”
“出了什么事?”维尔福夫人用一种做作的口气说。
“噢!来!来呀!”
“可医生在哪儿呀?”维尔福喊道,“他上哪儿去啦?”
维尔福夫人此时从容不迫地走下楼,她一手握着一条手帕,象是准备抹脸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瓶英国嗅盐。她走进房间来的时候,第一眼先扫向诺瓦蒂埃,诺瓦蒂埃的脸上虽然表露出这种情况下必然会生发的情绪,可仍然可以看出他不保持着往常的健康;她的第二眼才扫向那个将死的人。她的脸色立时苍白起来,眼光又从那位仆人身上返回到他的主人身上。
“看在上帝份儿上,夫人,”维尔福说,“告诉我医生在哪儿?他刚才还在你那儿。你看这象是中风,如果能够给他放血,大概他还有救。”
“他最近吃过什么东西吗?”维尔福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她丈夫的问题,这样反问。
“夫人,”瓦朗蒂娜答道,“他连早餐都没有吃。祖父派他去干了一件事,他跑得太快,回来只喝了一杯柠檬水。”
“啊?”维尔福夫人说,“他为什么不喝葡萄酒呢?柠檬水对他是很不利呀。”
“爷爷的那樽柠檬水就在他的身边,可怜的巴罗斯当时口渴极了,只要是喝的东西,他都欢迎。”
维尔福夫人吃了一惊。诺瓦蒂埃用一种查询的眼光望着她。“他真倒霉。”她说。
“夫人,”维尔福先生说,我问你阿夫里尼先生在哪儿?看上帝面上,快告诉我!”
“他在爱德华那儿,爱德华也不大舒服。”维尔福夫人这次无法再避而不答。
维尔福亲自走上楼去叫他。
“这个你拿着吧。”维尔福夫人说,把她的嗅瓶交给瓦朗蒂娜。“他们肯定会给他放血,所以我得走了,因为我见不得血。”于是她跟在丈夫的后面上楼去了。
莫雷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当时的情形十分混乱不堪,所以他躲在那里并没有让人发觉。
“你赶快走,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我会派人来找你的。走吧。”
莫雷尔看了一看诺瓦蒂埃,征求他同意。老人的神志依然十分清醒,他作了一个示意,表示他应该这么做。那位青年吻了一下瓦朗蒂娜的手,然后从后楼梯走出那座房子。在他离开房间的同时,维尔福先生和医生从对面的一个门口走了进来。巴罗斯这会儿已有了恢复知觉的迹象;危险好象已经过去了。他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撑起了身子。阿夫里尼和维尔福扶他躺到一张睡榻上。
“您需要什么东西,医生?”维尔福问。
“拿一些水和酒精给我。你家里有吗?”
“有。”
“派人去买一些松节油和吐酒石来。”
维尔福立刻派了一个人去买。
“现在请大家出去。”
“我也必须出去吗?”瓦朗蒂娜怯生生地问。
“是的,小姐,你更要出去。”医生冒失地回答。
瓦朗蒂娜吃惊地望着阿夫里尼先生,然后在她祖父的前额上吻了一下,走出房间。她一出去,医生就带着一种阴沉的神气把门关上。
“看!看呀!医生,”维尔福说,“他苏醒过来了,看来,他不要紧了。”
阿夫里尼先生的回答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你自己觉着怎么样,巴罗斯?”他问道。
“好一点了,先生。”
“你喝一些酒精和水,好不好?”
“我试试吧,但别碰我。”
“为什么?”
“我觉得如果只要您用您的手指尖来碰我一下,毛病就要复发了。”
“喝吧。”
巴罗斯接过那只杯子,把它端到他那已经发紫的嘴唇上,喝了一半。
“你觉得哪儿难受?”医生问。
“浑身都难受,我觉得全身都在痉挛。”
“你有没有觉得眼睛前面象是冒火花的样子?”
“对。”
“耳朵里呜响?”
“响得可怕极了。”
“你最开始是什么时候感觉到的?”
“就刚才。”
“突然发生的吗?”
“是的,象是一阵晴天霹雳。”
“昨天或前天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没有。”
“没有昏睡的感觉吗?”
“没有。”
“你今天吃了些什么东西?”
“我什么也没有吃,就喝了一杯我主人的柠檬水。”于是巴罗斯把他的眼光转向诺瓦蒂埃,诺瓦蒂埃虽然坐在他的圈椅里一动都不能动,而且却注视着这幕可怕的情景,一个字甚至一个动作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你喝的柠檬水在哪儿?”医生急切地问。
“在楼下的玻璃樽里。”
“楼下的什么地方?”
“厨房里。”
“要我去把它拿来吗,医生?”维尔福问道。
“不,您留在这儿,想办法让巴罗斯把这一杯酒精和水喝完。我自己去拿那樽柠檬水。”
阿夫里尼急忙跑到门口,飞也似奔下后楼梯,情急之中差一点撞倒维尔福夫人,因为维尔福夫人也正要往厨房里去。
她惊喊了一声,阿夫里尼没有留意她。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跳下最后的四级楼梯,冲进厨房里,见那只玻璃樽还在茶盘上,樽里还剩下四分之一的柠檬水。他象老鹰扑小鸡似的蹿上去抓住它,然后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回他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里。维尔福夫人正慢慢腾腾地走回到她楼上的房间里去。
“你说的就是这只玻璃樽吗?”阿夫里尼问道。
“是的,医生。”
“你喝的就是这些柠檬水吗?”
“我想是的。”
“是什么味道?”
“有一点苦味。”
医生倒了几滴柠檬水在他的手心里,吮在嘴巴里含了一会儿,好象一个在品酒一样,然后又把嘴里的东西吐进壁炉里。
“肯定就是这种东西,”他说,“您也喝了一些吧,诺瓦蒂埃先生?”
“是的。”
“您也觉着有苦味吗?”
“是的。”
“噢,医生!”巴罗斯喊道,“病又要发作了!我的上帝!主呀,可怜可怜我吧!”
医生飞奔到他的病人跟前。“吐酒石,维尔福,看买来了没有?”
维尔福跳进走廊里,大喊:“吐酒石,吐酒石!买来了没有呀?”
没有一个人回答。阴森森的恐怖笼罩着整个屋子。
“如果我有办法可以扩张他的肺部,”阿夫里尼望着四周说,“也许我可以能除他的窒息。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噢,先生,”巴罗斯喊道,“您就让我这么死了吗,不救教我吗?噢,我要死啦!我的上帝!我要死啦!”
“拿支笔!拿支笔!”医生说。桌子上本来就放着一支笔,他竭力设法把它插进病人的嘴里去,可病人此时正在痉挛大发,牙关咬得非常紧,那支笔插不进去。这次发作比第一次更猛烈,他从睡榻上滚到地上,痛苦地在地上扭来扭去,医生知道已是毫无办法,就只管他痉挛,他走到诺瓦蒂埃面前,低声地说,“您自己觉得怎么样?很好吗?”
“是的。”
“您是不是觉得胸部没有以前那么紧,腹部舒适轻松,嗯?”
“是的。”
“那么您觉得差不多就象服下我每个星期日给您吃的药以后的状况差不多吗?”
“是的。”
“您的柠檬汁是巴罗斯给您调制的吗?”
“是的。”
“刚才是您要他喝的吗?”
“不。”
“是维尔福先生吗?”
“不。”
“夫人?”
“不。”
“那么是您的孙女儿了,是不是?”
“是的。”
巴罗斯发出一声呻吟,接着又嘘出一口气,仿佛他的牙床骨已经裂开了;这两种声音又把阿夫里尼先生的吸引了过去,他离开诺瓦蒂埃先生,回到病人那儿。“巴罗斯,”他说,“你能说话吗?”巴罗斯喃喃地说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尽管试试看,我的大好人。”阿夫里尼说。巴罗斯重新张开他那充血的眼睛。
“柠檬水是谁调制的?”
“我。”
“你一调好就端到你主人这儿来了吗?”
“没有。”
“那么,其中一段时间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对,我把它放在食器室里,因为有人把我叫走了。”
“那么是谁把它拿到这个房间里来的呢?”
“瓦朗蒂娜小姐。”
阿夫里尼用手敲打自己的前额。“仁慈的天主哪!”他低声地说。
“医生!医生!”巴罗斯喊道,他觉得毛病又要发作了。
“难道他们就拿不来吐酒石了吗?”医生问道。
“这儿有一杯已经调好的。”维尔福走进房来,说。
“谁调制的?”
“跟我一起来的那个药剂师。”
“喝吧。”医生对巴罗斯说。
“不可能喝了,医生。太晚啦。我的喉咙都塞住了!我快断气了!噢,我的心呀!噢,我的头!噢,太痛苦了!我还得这么样痛苦很长时间吗?”
“不,不,朋友,”医生回答说,“你马上就不会痛苦了。”
“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个不幸的人说。“我的上帝,发发慈悲吧!”于是巴罗斯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象遭了雷击一样的向后倒了下去。阿夫里尼用手摸摸他的心脏,把那只杯子凑到他的嘴巴上。
“怎么样?”维尔福说。
“到厨房里再去给我拿些堇菜汁来。”
维尔福立刻就走了。
“别怕,诺瓦蒂埃先生,”阿夫里尼说,“我带病人到隔壁房间里去给他放血,这种手术看上去非常可怕。”
于是他搂起巴罗斯,把他拖到隔壁房间里;但是他马上又回来拿那瓶剩余的柠檬水。诺瓦蒂埃闭紧他的右眼。“您要见瓦朗蒂娜,对不对?我告诉他们去找她来见您。”
维尔福回来了,阿夫里尼在走廊里碰到他,“哎!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问道。
“到这儿来。”阿夫里尼说。于是他带他到巴罗斯躺着的那个房间里。
“他还在发作吗?”检察官说。
“他死了。”
维尔福后退了几步,攥紧双手,用发自内心的哀痛的情绪喊道:“死了,死得这样突然!”
“是的,非常突然,不是吗?”医生说。“但这个应该不会让你吃惊的,圣·梅朗先生夫妇也是这样突然死的。您家里的人都死得非常突然,维尔福先生。”
“什么!”那位法官用狼狈而恐怖的声音喊道,“您又想到那个可怕的念头了吗?”
“我一直没有忘记,阁下,我一直没有忘记,”阿夫里尼严肃地说,“因为它从来都没有从我的脑子失掉过,您可以相信我这一次不会是弄错了,请您好好地听着我下面的话,维尔福先生。”这位法官痉挛地抖动起来。“有一种毒药可以杀死人而基本不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我对于这种毒药知道得很清楚。我曾研究它各种分量所产生上来的各种效果。我在那可怜的巴罗斯和圣·梅朗夫人的病症上识别出了这种毒药的药效。有一种方法可以察觉出它的存在。它可以使被酸素变红的蓝色试纸恢复它的本色,它可以使堇菜汁变成绿色。我们没有蓝色试纸,但是,听!他们拿堇菜汁来了。”
医生没有说错,走廊里传出脚步声。阿夫里尼先生打开门,从女仆的手里接过一杯约有两三匙羹的菜汁,然后他又小心地把门关上。“看着!”他对检察官说,检察官的心这时是跳得如此剧烈,几乎可以听到它的响声了,“这只杯子里是堇菜汁,而这只玻璃樽里装的是诺瓦蒂埃先生和巴罗斯喝剩的柠檬水,如果柠檬水是无毒的,这种菜汁就能保持它原来的颜色,而如果柠檬水里掺有毒药,菜汁就会变成绿色。看好了!”
医生于是慢慢地把玻璃樽里的柠檬水往杯子里滴了几滴,杯底里立刻就形成一层薄薄的云彩状的沉淀物;这种沉淀物最初呈现蓝色,然后它由翡翠色变成猫眼石色,从猫眼石色变成绿宝石色。变到这种颜色,它就不再变动了。实验的结果已是没有什么好再怀疑的了。
“这位不幸的巴罗斯是被‘依那脱司’毒死的。”阿夫里尼说,“我不管在上帝还是人的面前都要坚持这项断言。”
维尔福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双手,张大他那一对憔悴的眼睛,瘫软无力地倒在一张椅子里。
第八十章 控诉
没有多久阿夫里尼先生就让那个法官苏醒了过来,他看上去好象是那回屋里的第二具尸体。
“噢,死神已来到我的家里了!”维尔福喊道。
“还是说罪神吧!”医生答道。
“阿夫里尼先生,”维尔福喊道,“我无法跟您说我此时的各种感触——恐怖、忧愁、疯狂。”
“是的,”阿夫里尼先生用一种郑重平静的口气说,“但我觉着现在是该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我认为现在是阻止这种死亡的时候了。我既然知道了这些秘密,就希望看到有人要为死去的人和社会报仇雪恨。”
维尔福用忧郁的目光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在我家里!”他无力地说,“在我家里!”
“我说,法官,”阿夫里尼先生说,“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您是法律的喉舌,牺牲您一己的私利来为您的职守增光吧。”
“您把我吓坏了,医生!您说的是要牺牲吗?”
“我是这么说的。”
“那么您怀疑到谁了吗?”
“我没有怀疑谁。死神一个劲儿地敲您的门,它进来了,它在徘徊了,它倒不是盲目乱走,而是仔细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地巡逻过去的。哼!我跟踪着它的路线,找出了它行进的踪迹,我采用古人聪明的办法,摸索我的途径,因为我对你们家的友谊和对您的尊敬好象是一条双折的绑带蒙住了我的眼睛,嗯——”
“噢!说吧,说吧,医生,我有勇气听的。”
“嗯,先生,在您的房子里,在您的家里,也许也出现了一个每个世纪都产生过一次的那种可怕的现象。罗迦丝泰和爱格丽琵娜[公元一世纪时,罗马皇后爱格丽琵娜借罗迦丝泰之助毒死当皇帝的叔父,以便使其前夫之子尼罗继位。——译注]生在同一时辰只是一个例外,这证明天意决定要使那罪恶万端的罗马帝国整个儿变成废墟。布伦霍德和弗丽蒂贡第[布伦霍德是六世纪时欧洲古国奥斯达拉西亚王后,其妹嫁给纽斯特亚王契尔帕里克。契尔帕里克在情妇弗丽蒂贡第挑唆下杀了妻子,布伦霍德为其妹报仇,唆使丈夫向契尔帕里克发动战争。契尔帕里克战败,但布伦霍德的丈夫也被弗丽蒂贡第派人暗杀。——译注]是文化在它婴儿时代痛苦挣扎的产物,那时人类正在学习控制思想,所以即使从黑暗世界里派来的使者也会受欢迎。这些女人都是,或曾经是很美丽的。她们的额头上曾经开过纯洁的花朵,而在您家里的那个嫌疑犯的额头上,现在也正盛开着那种同样的花。”
维尔福惊叫了一声,紧扭着自己的双手,以一种恳求的神气望着医生。而后者毫不怜悯地继续说下去:“法学上有一句格言:‘从唯利是图的人身上去找嫌疑犯。’”
“医生,”维尔福喊道,“唉,医生!司法界因为这句话上过多少次当呀!我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这件罪恶——”
“那么,您承认罪恶是存在的罗?”
“是的,它的确是存在着的,我看得太清楚了。但我相信它只针对我一个人,而不是去世的那几位。在这一切古怪的祸事以后,我深恐自己还要受到一次袭击。”
“噢,人哪!”阿夫里尼愤愤地说道,“一切动物中最自负、最自私的动物呀,他相信地球只为他一个人而旋转,太阳只为他一个人而照耀,而死神也只打击他一个人——等于一只蚂蚁站在一片草尖上诅咒上帝!那些人难道就白白地失去了他们的生命吗?”圣·梅朗先生,圣·梅朗夫人,诺瓦蒂埃先生。”
“怎么,诺瓦蒂埃先生?”
“是的,您以为这次是存心要害那个可怜的仆人的吗?不,不,他就象莎士比亚剧本里的波罗纽斯[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里被误杀的老臣——译注]只是一个替死鬼而已。柠檬水本来是准备给诺瓦蒂埃喝的,从逻辑上讲,喝柠檬水的应该是诺瓦蒂埃。别人喝了它纯属偶然,虽然死了的是巴罗斯,但本来预备害死的却是诺瓦蒂埃。”
“为什么家父喝了竟没有死呢?”
“其原因我已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花园里对您讲过了。因为他的身体已受惯了那种毒药。谁都不知道,甚至那个暗杀者也不知道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我曾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用木鳖精治疗他的瘫痪病。而那个暗杀者只知道,他是从经验中确信木鳖精是一种剧烈的毒药。”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维尔福扭着双手喃喃地说。
“让我们来看一下那个罪犯是如何杀人的吧:他最先杀死了圣·梅朗先生——”
“噢,医生!”
“我敢发誓的确如此。以我所听到的来说,他的病症和我亲眼看到的那两次病症简直太相似了。”维尔福停止了争辩,呻吟了一声。“他最先杀死了圣·梅朗先生,”医生重复说,“然后圣·梅朗夫人,这样就可以继承两笔财产。”
维尔福抹了一把前额上的汗珠。
“留心听着。”
“唉!”维尔福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一个字也没漏掉呀。”
“诺瓦蒂埃先生,”阿夫里尼先生继续用同样无情的口吻说道,“诺瓦蒂埃先生曾立过一张不利于您,不利于您的家庭的遗嘱。他要把他的财产去资助穷人。诺瓦蒂埃先生被饶赦了,因为他身上已没什么可指望的了。但当他一旦销毁了他的第一张遗嘱,又立了第二张的时候,为了怕他再改变主意,他就遭了暗算。遗嘱是前天才修改的,我相信。您也看得出,时间安排得很紧凑。”
“噢,发发慈悲吧,阿夫里尼先生!”
“没什么可发慈悲的,阁下!医生在世界上有一项神圣使命,为了履行那使命,他得从生命的来源开始探索到神秘的死亡。当罪恶发生的时候,上帝一定极为震怒,但假如他掉头不管的话,那么医生就应该把那个罪人带到法庭上去。”
“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阁下!”维尔福轻声地说道。
“您看,是您自己先把她提出来的,是您,她的父亲。”
“可怜可怜瓦朗蒂娜吧!听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情愿归罪于我自己!瓦朗蒂娜!她有着一颗钻石的心,她就象一枝纯洁的水仙!”
“没什么可以可怜的,检察官阁下。这桩罪恶已经明显了。寄给圣·梅朗先生的一切药品都是小姐亲自包扎的,而圣·梅朗先生死了。圣·梅朗夫人所用的冷饮也都是维尔福小姐调制的,圣·梅朗夫人也死了。诺瓦蒂埃先生每天早晨所喝的柠檬水,虽然是巴罗斯调制的,但他却临时被支走了,由维尔福小姐接手端了上去,诺瓦蒂埃先生之幸免一死,只是一个奇迹。维尔福小姐就是嫌疑犯!她就是罪犯!检察官阁下,我要告发维尔福小姐,尽您的职责吧。”
“医生,我不再坚持了。我不再为自己辩护了。我相信您,但请您发发慈悲,饶了我的性命,饶了我的名誉吧!”
“维尔福先生,”医生愈来愈激愤地答道,“我常常顾及愚蠢的人情。假如令爱只犯了一次罪,而我又看到她在预谋第二次犯罪,我会说:‘警告她,惩罚她,让她到一家修道院里在哭泣和祈祷中度过她的余生吧。’假如她犯了两次罪,我就会说:‘维尔福先生,这儿有一种那个罪犯不认识的毒药,它象思想一样敏捷,象闪电一样迅速,象霹雳一样厉害。给她吃这种毒药吧,把她的灵魂交给上帝吧,救您的名誉和您的性命,因为她的目标就是您。我能想象得到她会带着她那种虚伪的微笑和她那种甜蜜的劝告走近您的枕边。维尔福先生,假如您不先下手,您就要遭殃啦!’假如她只杀死了两个,我就会那样说。但是她已经目击了三次死亡,已经蓄意谋杀了三个人,已经接近过三个尸体啦!把那个罪犯送上断头台吧!送上断头台吧!您不是说要保全您的名誉吗?照我说的去做吧,不朽的名誉在等待您了!”
维尔福跪了下来。“听我说,”他说道,我承认自己不如您那样坚强,或是,说得更确切些,假如这次连累的不是我的女儿瓦朗蒂娜而是您的女儿梅蒂兰,您的决心也就会不那么坚强了。”医生的脸色顿时变白了。“医生,每个女人的儿子天生就是为了受苦和等死而来的,我情愿受苦,情愿等死。”
“小心啊!”阿夫里尼先生说,“它或许是慢慢地来的。在袭击了您的父亲以后,您就会看到它来袭击您的太太,或您的儿子了。”
维尔福紧紧地拉住医生的胳膊,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听着!”他太声说道,“可怜我,帮帮我吧!不,我女儿是无罪的。假如您把我们父女两个拖到法庭上去,我还是要说:‘不,我女儿是无罪的,我家里没出什么罪案。我不承认我家里有一名罪犯,因为当罪犯走进一座房子的时候,它就象死神一样,是不会独自来的。’听着!要是我被人谋害了,那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呢?您是我的朋友吗?您是人吗?您有良心吗?不,您只是一个医生!嗯,我告诉您,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拖到法庭上去,我不愿意把她交给刽子手!这种念头单是想一想就足以杀死我——足以逼得我象疯子似的用我的指甲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如果您猜错了呢,医生!假如那不是我女儿呢!假如有一天,我会惨白得象一个鬼似的来对您说:‘刽子手!您杀了我的女儿!’那时又怎么办呢?听着!假如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阿夫里尼先生,我是个基督徒,我也要自杀的。”
“好吧,”医生在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等着看吧。”维尔福呆瞪瞪地望着他,象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只是,”阿夫里尼先生用一种缓慢庄严的口吻继续说,“假如您家里再有人生了病,假如您感到自己已受到了袭击,不要再来找我,因为我不会再来了。我同意为您保守这可怕的秘密,但我不愿意在我的良心上再增加羞愧和悔恨,象您的家里增加罪恶和痛苦一样。”
“那么您不管我了吗,医生?”
“是的,因为我不能再跟着您往前走了,我只能在断头台的脚下止步。再走近一步就会使这一幕可怕的悲剧宣告结束。告别了。”
“我求求您,医生!”
“我的心绪已被这种种恐怖的现象给搅乱了,我觉得您这间屋子很阴沉很可怕。告别了,阁下。”
“再说一句话,只一句话,医生。我的处境本来已够可怕的了,经您这么一揭露,就更恐怖了。您撇下我走了,但这个可怜的老仆人死得这样突然,我怎么去对外人解释呢?”
“不错,”阿夫里尼先生说,“送我出去吧。”
医生先走了出去,维尔福先生跟在他后面;一群吓呆了的仆人聚集在走廊的楼梯口处,这是医生的必经之路。“阁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声音很响,使大家都能听得到,“可怜的巴罗斯近来的生活太平静了,他以前老是跟着他的主人车马劳顿地在欧洲东奔西走,而近来则始终只在那圈椅旁边侍候,这种单调的生活害死了他。他的血液太浓了,他的身体太胖了,他的脖子又短又粗,他这次是中风,我来得太迟了。顺便告诉您,”他压低了声音道,“注意把那杯堇菜汁倒在炉灰里。”
医生并没和维尔福握手,也没再多说一句话,就这样在全家人的哀泣和悲叹声中走了出去。当天晚上,维尔福的全体仆人聚集在厨房里,商量了很久,最后出来告诉维尔福夫人,说他们都要走了。任何恳求和增加工钱的提议也留不住他们了;不管你怎么说,他们一个劲地说:“我们是非走不可了,因为死神已经进了这座房子了。”他们终于全都走了,同时还表示他们很舍不得离开这样好的主人和主妇,尤其是瓦朗蒂娜小姐,这样好心、这样仁慈、这样温和。当他们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维尔福望着瓦朗蒂娜。她已成了一个泪人儿。
然后一件怪事发生了:在这一片哭泣声中,他也望了维尔福夫人一眼,他好象看见她那两片削薄的嘴唇上掠过了一个阴险的微笑,就象是在一个乌云四起的天空上从两片云中间倏地掠过的流星一般。
第八十一章 一位退休的面包师
就在马尔塞夫伯爵受了腾格拉尔的冷遇、含羞带怒地离开银行家的府邸的那天晚上,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带着鬈曲的头发、式样美观的胡须以及松紧合宜的白手套,走进了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爵府的前庭。他在客厅里坐了还不到十分钟,就把腾格拉尔拉到一边,拖他到了一个凸出的窗口前面。他先说了一篇机巧的序言,说自从他那高贵的父亲离开以后,他是多么的想念和挂虑他;然后他就向那位银行家道谢,说他一家人待他真是太好了,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侄子一样看待;然后,他承认地的热情已找到了一个归宿,而那个归宿点便是腾格拉尔小姐。腾格拉尔极其注意地倾听着,最近这几天来,他一直期待着这一番表白,现在终于听到了,他的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芒,和听马尔塞夫讲话时那种低头沉思的神气成了鲜明的对比。但他还不愿意立刻就答应那个青年的要求,表面上略微犹像了一下。“您现在考虑结婚不是太年轻一点儿了吗,安德烈先生。”
“不,的确不,阁下,”卡瓦尔康蒂先生答道,“在意大利,贵族一般都很早就结婚。这是一种很合理的风俗。人生是这样易于变幻,当快乐来到我们前面的时候,我们应该及时地抓住它。”
“嗯,阁下,”腾格拉尔说,“您的建议使我很感光荣,假如我太太和女儿也同意的话,那些初步的手续由谁来办理呢?我想,这样重要的一次商谈,应该由双方的父亲出面才好。”
“阁下,家父是一个极有先见之明和非常审慎的人。他正想到我或许愿意在法国成家立业,所以在他离开的时候,把那些证明我身分的文件都留交给了我,并且还留下一封信,说假如我的选择符合他的心愿,就答应从我结婚的那天起,可以让我每年有十五万里弗的收入。这笔款子,我估计,约占家父每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我,”腾格拉尔说,“我早已准备给我的女儿五十万法郎作嫁妆,而且,她还是我的独生女儿。”
“嗯,”安德烈说,“您看,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假如腾格拉尔男爵夫人和欧热妮小姐不拒绝我的求婚的话。我们每年就可以有十七万五千里弗任意支配。要是我能劝动侯爵把我的本金给我,这当然不见得能实现,但还是可能的,我们就把这两三百万交给您,而这两三百万一旦到了一个老手的手里,至少可以赚到一个一分利。”
“我给别人的利息从不超过四厘,普通的只有三厘半,但对我的女婿,我可以给五厘,我们大家可以分享赢利。”
“好极了,岳父大人,”卡瓦尔康蒂说,这句话暴露了他那下贱的本性,他虽极力想巧用贵族的派头掩饰那种本性,但有时却仍不免要流露出来。他立刻校正自己说道,“原谅我,阁下。您看,单是希望就已使我快要发疯了,假如希望真的实现了,我还不知要成什么样了呢!”
“但是,”腾格拉尔说,他并没发觉这番最初毫不涉及金钱的谈话,变成了一场商业谈判,“在你的财产当中,有一部分令尊无疑是不能拒绝您的罗?”
“哪一笔?”青年问。
“就是您从令堂那儿继承来的那一笔。”
“是的,的确。我从家母奥丽伐·高塞奈黎那儿继承了一笔财产。
“那笔财产有多少?”
“说老实话,阁下,”安德烈说,“我向您保证,我从没去想过,但据我猜测,那笔财产至少肯定有两百万。”
腾格拉尔喜不自胜,犹如守财奴找到了一笔失踪的财宝,或沉船的海员在精疲力尽的时候忽然感觉脚踏到实地了一样。
“嗯,阁下,”安德烈说,毕恭毕敬地向银行家鞠了一躬,“我可以希望吗?”
“安德烈先生,”腾格拉尔说,“您不但可以希望,而且或许可以认为这件事情已是确定无疑的了,假如您这方面没什么阻碍的话。只是,”他若有所思地又加上了一句话,“您的保护人基督山先生这次怎么不来代您提亲呢?”
安德烈略微涨红了脸。“我刚从伯爵那儿来,阁下,”他说,“他无疑是个很风趣的人,但他有些念头却古怪得难以想象。他对我估计得很高,他甚至告诉我说,他绝对相信家父不会仅仅让我收用利息,而会把那笔本金也给我的。他答应为我设法办到这一点。但他又说,他从不代人提亲,将来也决不做这种事。但是,我必须为他说句公道话,他说道,假如他生平对自己的这种态度曾表示过遗憾的话,那么就是这一次了,因为他认为这桩婚姻将来一定会很美满的。而且,他还告诉我,尽管他不公开出面,但假如您有什么问题去问他,他一定会答复您的。”
“啊!好极了!”
“现在,”安德烈带着他那种最可爱的微笑说道,“我跟岳父谈过了,我必须还得跟银行家来谈一谈。”
“您有什么事要跟他谈?”腾格拉尔也微笑着说道。
“就是后天我就可以从您这儿提取四千法郎了。伯爵怕我的经常收入不够下个月的开支,给了我一张两万法郎的支票。您看,这上面有他的签字,您可以接受吗?”
“这样的支票,”腾格拉尔说,“就是一百万票面的我也很乐于接受,”他把那张支票塞进了口袋里。“您定个时间吧,明天什么时候要,我的出纳将带着一张两万四千法郎的支票来拜访您。”
“那么,十点钟吧,假如您方便的话。我希望能早一点,因为明天我要到乡下去。”
“很好,十点钟。您还住在太子旅馆吗?”
“是的。”
那位银行家的确很守时,第二天早晨,正当那个年轻人要出门的时候,那两万四千法郎就交到了他的手里,于是他就出门去了,留下了两百法郎给卡德鲁斯。他这次出门主要是为躲避这个危险的敌人的,所以尽可能地在外逗留到很晚才回来。但他刚从马车里跨出来,门房就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来见他了。“先生,”他说,“那个人已经来过了。”
“什么人?”安德烈态度很随便地说,表面上似乎已经把他时刻害怕着的那个人给忘了。
“就是大人给了他那一小笔养老金的那个人。”
“哦!”安德烈说,“我父亲的老乡。嗯,你把我留给他的那两百法郎交给他了吧?”
“是的,大人。”安德烈曾表示过希望人家这样称呼他,“但是,”门房继续说道,“他不肯拿。”
安德烈的脸色顿时变白了;由于天黑,所以别人没注意到那一点。“什么!他不肯拿?”他用一种略带焦急的口吻问道。
“不,他想见见大人,我告诉他说您出门去了。他坚持说要见您,但最后似乎相信了我的话,就交了这封信给我,这封信是他随身带来的,本来已经封好口的了。”
“给我,”安德烈说。于是他借着车灯的光拆开了那封信:“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明天早晨九点钟,我等你来。”
安德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那封信,看是否曾被人拆开过,是否被人偷看过里面的内容:但这封信的封口非常缜密,假如有人想偷看,则必须撕破封口,可封口却原封未动。“好极了,”他说,“可怜!他真是一个老好人。”他丢下门房,让他去细细地咀嚼这几句话,后者被弄得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这主仆二人究竟哪一个更值得钦佩。“赶快卸马,上来见我,”安德烈对他的马夫说。这个青年几步跳进了他的房间,立刻烧掉了卡德鲁斯的信。刚一完事,仆人就进来了。“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庇利。”他说。
“我很荣幸,大人。”
“你昨天做了一套新制服?”
“是的,大人。”
“我今晚上要跟一位漂亮的小姐约会,我不想让人知道。把你那套制服借给我用一下,你的证件也拿来,假如需要的话,我就可以在一家客栈里过夜了。”庇利遵命照办。五分钟之后,安德烈就全身化装妥当,离开了旅馆,叫了一辆双轮马车,吩咐车夫驶往洛基旅馆。第二天早晨,他象离开太子旅馆那样毫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那家小客栈,穿过圣·安多尼路,顺着林荫大道走到密尼蒙旦街,在左边第三座房子门口停了下来,当时门房正巧不在,他四下里看了一下,想找个人问一下。
“你找谁呀,我的好小伙子?”对面卖苹果的女人问。
“找派里登先生,我的胖大妈。”安德烈回答。
“是那个退休的面包师吗?”卖苹果的女人问。
“一点不错。”
“他住在院子尽头左边的四层楼上。”
安德烈顺着她的指示去找。在四楼的房间门外,他找到了一只兔子脚掌,铃声立刻急促地响起来,由此显然可见他拉这只脚掌的时候脾气坏极了。一会儿之后,卡德鲁斯的脸在门上的小洞里出现了。“啊,你很守时。”他一边说,一边拔开了门闩。
“当然!”安德烈说,他走了进去,使劲把帽子一摔,但没摔到椅子上,那顶硬边的制服帽在地板上骨碌碌地转了一个圈。
“喂,喂,我的小家伙,别生气呀。瞧,我很挂念你呢。看看我们这顿丰盛的早餐吧。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安德烈的确嗅到了饭菜的香味,他对于这种气味倒并非不欢迎,因为他实在饿极了,他所闻到的,是下等乡下厨房里所特有的那种马肉和大蒜的混合味;此外,还有红烧鱼的香味,而最强烈的,则是那刺鼻的茴香味。这些气味是从两只炉子上的两只盖着的菜碟和一只放在铁炉上的一只锅里散发出来的。在隔壁房间里,安德烈看到有一张相当干净的桌子,上面摆着两副餐具,两瓶酒,一瓶的封口是绿色的,一瓶的封口是黄色的,一只玻璃杯里装着很多白兰地,一只瓦盆里巧妙地堆叠着几种水果,水果底下垫着一叶椰菜。
“你觉得如何,我的小家伙?”卡德鲁斯说。“呀,味道很好,你知道我是一个烧菜的好手。还记得你以前常常舔手指头的那回事吗?凡是我能烧的菜,你都尝过,我想你对它们大概很喜欢的吧。”卡德鲁斯一边说,一边继续剥洋葱。
“但是,”安德烈发火了,“哼!假如你这次打扰我的目的只是要我来和你吃一顿早餐,那真是活见鬼了!”
“我的孩子,”卡德鲁斯咬文嚼字地说,“我们可以边吃边谈嘛。喏,又忘恩负义啦!你不高兴见见一位老朋友吗?我可是高兴得直流眼泪啦。”
他的确正在流眼泪,但究竟那是高兴的结果还是洋葱对邦杜加客栈老店主的泪腺起了作用,很难说。
“闭上你的嘴吧,伪君子!”安德烈说,“你爱我?”
“是的,我真的爱你,说假话就天诛地灭!我知道这是我的弱点,”卡德鲁斯说,“但是我自己无法克制。”
“可是那却并没有阻止你把我叫来,跟我玩鬼把戏。”
“喏!”卡德鲁斯说,把他那把很长的小刀在围裙上抹了几下,“要不是我喜欢你,你以为我会忍受你赐给我的这种可怜的生活吗?你且想想看。你身上穿的是你仆人的衣服。由此可知你雇着一个仆人。而我则没有仆人,我不得不自己烧饭。你瞧不起我烧的菜,因为你可以在巴黎酒家或太子旅馆的餐厅里吃饭。嗯,我也可以雇个仆人。我也可以有一辆轻便马车,我也可以爱到哪儿吃饭就在哪儿去吃饭,但我为什么不这样呢?因为我不愿意使我的小贝尼代托不高兴。来!我这番话你总得承认是对的吧,嗯!”说这篇话的时候,他目光中的含义是决不难懂的。
“嗯!”安德烈说,“就算承认你是爱我的,但你为什么要我来和你吃早餐呢?”
“就是为了能见见你呀,我的小家伙。”
“我们一切都商量好了的嘛,又何必再见我呢?”
“咦!好朋友,”卡德鲁斯说,“立遗嘱难道竟没有附言吗?你主要是来吃早餐的,不是吗?嗯,请坐吧,我们先来吃这些鲱鱼,还有新鲜的奶油,你看,我把它放在葡萄叶子上,就是为了要讨你喜欢,你这混蛋。啊,是的!你在观察我的房间,看我这四张蹩脚椅子,看我这三个法郎一张的画片。但你还想能看到什么好东西呢?这里可不是太子旅馆。”
“喏!你愈来愈不知满足了,你又不快乐啦。你本来只想扮演一个退休的面包师的。”
卡德鲁斯叹了一口气。
“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你已经看到你的梦想实现啦。”
“我只能说那仍只是一个梦想。我可怜的贝尼代托,一个退休的面包师是很有钱的,他可以拿年金。”
“嗯,你也可以拿年金呀。”
“我有吗?”
“是的,因为我已经把你那两百法郎带来了。”
卡德鲁斯耸了耸他的肩。“象这样勉强向人讨钱用,实在太丢脸了,”他说,“一笔不稳定的收入不久或许就会断绝的。你看,我不得不省吃俭用,以防你的倒运。唉,我的朋友,命运是变化无常的,这是那个——那个军队里的教士说的话。我知道你的运气很好,你这混蛋,你就要娶腾格拉尔的女儿了。”
“什么!腾格拉尔!”
“是的,当然是的!难道要我一定得说腾格拉尔男爵吗?老实告诉你,贝尼代托伯爵,他是我的老朋友。假如他的记忆力不那么糟的话,他应该来请我去喝你的喜酒。因为他曾参加了我的婚礼。是的,是的,参加了我的!当然!他以前可不象现在这样骄傲,他那时只是那好心肠的莫雷尔先生手下的一个小职员。我跟他和马尔塞夫伯爵曾一起吃过好多次饭。所以你看,我也有一些体面的关系,要是我把那种关系略加发展,我们或许还能在同一个客厅里见面哪。”
“哼,您的妒忌心现在简直使你异想天开了,卡德鲁斯。”
“异想天开也很不错呀,我的贝尼代托,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或许有一天我会穿上象样的衣服,走到他们家的大门口,说:‘请开门!’但现在,我们且坐下来吃东西吧。”
卡德鲁斯自作榜样,胃口极好地吃起那顿早餐来,每端一样菜到他的客人面前,就称赞一番。后者似乎屈服了;他拔开了酒瓶塞子,割了一大块鱼以及大蒜和肥肉。“啊,伙伴!”
卡德鲁斯说,“你同你的老东家慢慢地和好起来了吧!”
“是的,的确。”安德烈回答,他那年轻强健的胃口暂时压倒了其他的一切。
“那么你很喜欢这些菜了,乖儿子?”
“很喜欢,我奇怪一个人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还要抱怨说生活太苦。”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卡德鲁斯说,“我虽然快乐,但脑子里却老放不下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就是:我是靠朋友过活的——我,我一向都是自己养活自己的。”
“你不必为这点不安,我还养得起一个人。”
“不,真的,信不信由你,每到一个月的月底,我心里就懊丧极了。”
“善良的卡德鲁斯!”
“以至昨天我不肯接受那两百法郎。”
“是的,你想跟我说说话。但告诉我,你真的很悔恨吗?”
“真的很悔恨,而且,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念头。”
安德烈不禁打了个寒颤;卡德鲁斯每起一个念头,他总是要打寒颤的。
“这真痛苦。你看可不是吗?老是要等到每个月的月底。”
“噢!”安德烈决定严密注意他的同伴,就以哲学家的口吻说,“人生不就是在等待中过去的吗?举个例子来说,我的情形难道比你好吗?嗯,我很耐心地等待着,可不是吗?”
“是的,因为你所等待的不只是区区两百法郎,而是五六千,或许一万,一万二千,因为你是个狡猾的家伙。过去,你老是藏着一个小钱袋,想瞒过你这可怜的朋友卡德鲁斯。幸亏这个朋友有一个很灵敏的鼻子。”
“你又来噜苏了,谈来谈去总是谈过去的事情!你拿那种事来打扰我有什么用呢?”
“啊!你才二十一岁,可以忘记过去。可我我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我不得不想念那些往事。但我们且回到正经事上来吧。”
“好的。”
“我想说,假如我处于你的位置——”
“怎么样?”
“我就得设法实现——”
“你想实现什么?”
“我会以买农场为借口,要求预支六个月的钱,有了六个月的收入,我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嗯,嗯,”安德烈说,“那个念头倒不坏。”
“我的好朋友,”卡德鲁斯说,“吃了我的面包,就接受了我的忠告吧。不论从肉体或精神上讲,你都决不会吃亏的。”
“但是,”安德烈说,“你为什么不按你给我的忠告去做呢?你为什么不预支六个月或甚至一年的收入,然后隐退到布鲁塞尔去呢?你不必装退休的面包师,你可以装成一个破产者,那也很不错呀。”
“只有一千二百法郎,你叫我怎么退休呢?”
“啊,卡德鲁斯,”安德烈说,“你多贪心呀!一个月以前,你还在饥饿中挣扎。”
“胃口是愈吃愈大的呀,”卡德鲁斯说,他狞笑了一下,象猴子大笑或老虎咆哮时那样露出了他的牙齿。“而且,”他用那些又大又白的牙齿咬下了一大块面包,又说道,“我想出了一个计划。”安德烈对卡德鲁斯的计划比好的念头更害怕,念头只是胚胎,计划却是现实了。
“让我来看看你的计划吧,我敢说那一定很不错。”
“为什么不呢?我们离开那个——那个地方的计划是谁想出来的,嗯?不是我吗?我相信那个计划就很不错。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这儿了。”
“我并没有说你从来不曾想出过一个好计划,”安德烈回答,“但且让我们来看看你现在的这个计划吧。”
“嗯,”卡德鲁斯说,“你能不花一个子儿就使我得到一万五千法郎吗?不,一万五千还不够,要是少了三万法郎,我就无法再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不,”安德烈不感兴趣地答道,“不,我不能。”
“我想你大概还没弄懂我的意思,”卡德鲁斯平心静气地回答说,“我是说你自己不必掏一个子儿。”
“你要我去偷去抢,把我的好运——我们两个人的好运——就此断送掉,让我们两个人再被拖进那个地方去吗?”
“我倒一点儿不在乎,”卡德鲁斯说,“即使再被捉去也无所谓,我是一个孤零零的可怜虫,有时候很怀念我那些老同伴。我可不象你,你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只指望永远不再见到他们。”
安德烈这次不仅打了一个寒颤,而且脸色都变苍白了。
“得了,卡德鲁斯,别说废话了!”他说。
“你不要急,我的小贝尼代托,我并不要你帮我去弄那五万法郎,而只要你给我说明一些情形,我自能设法。”
“那么,我来看看吧!我来给你考虑考虑!”安德烈说。
“目前,你可以把我的月薪提高到五百法郎吧,我的小家伙?我有个想法,很想雇一个管家。”
“好吧,就给你五百法郎,”安德烈说,“但在我这方面,这已经是非常为难的了,我可怜的卡德鲁斯。你利用——”
“嘿!”卡德鲁斯说,“你的身边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哪。”
或许有人会说安德烈正期待他的同伴说这句话,因为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但那种光立刻就消失了。
“不错,”他答道,“我的保护人待我非常亲切。”
“可爱的保护人!”卡德鲁斯说。“他每月给你多少钱?”
“五千法郎。”
“你给我五百,他给你五千!真是的,只有私生子才能交到这样的好运。五千法郎一个月!那么多钱你可怎么用呢?”
“噢,那很快就会花光的,所以我象你一样,也需要一笔本金。”
“一笔本金!是的,我懂,人人都望有一笔本金呀。”
“嗯!我可以弄到一笔。”
“谁给你呢?是你那位王爷吗?”
“是的,我那位王爷。”
“但你必须等一下罗?”卡德鲁斯问。
“等到他死的时候。”
“等到你那位王爷死的时候?”
“是的。”
“为什么呢?”
“因为他在遗嘱里写明遗赠给我一笔钱。”
“真的?”
“以人格担保。”
“给你多少?”
“五十万。”
“就这么个数目!够少的啦!”
“但事实如此。”
“不,不可能的!”
“你是我的朋友吗,卡德鲁斯?”
“当然是的,是生死之交。”
“那么,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要记住——”
“啊,当然罗!绝不泄漏。”
“嗯!我想——”
安德烈住了嘴,四下里望了一下。
“你在想什么?别怕,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想我已经发现了我的父亲。”
“你的真父亲?”
“是的。”
“不是老卡瓦尔康蒂?”
“不,因为他已经走了,而是你所说的真的。”
“而那个父亲就是——”
“嗯,卡德鲁斯,就是基督山。”
“什么!”
“是的,你也明白,一切都很明白。看来他不能公开承认我。所以他通过卡瓦尔康蒂先生来达到那个目的,他为这件事给了他五万法郎。”
“五万法郎做你的父亲!只要一半我就干了,有两万,有一万五千,我也肯干的。你为什么不想见我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这件事我事先怎么知道?我们还在那个地方的时候就一切都安排好了。”
“啊,这倒也是!而你说,在他的遗嘱里——”
“留给了我五十万里弗。”
“你能确定吗?”
“他给我看过的。事情还不仅止于此,遗嘱里还有一笔附言。”
“可能的。”
“在那笔附录里,他承认了我。”
“噢,善良的父亲!勇敢的父亲!万分忠实的父亲呀!”卡德鲁斯一边说,一边把一只菜碟抛到空中,又用双手将它接住。
“现在你自己说吧,我有没有瞒你什么事?”
“没有,依我来看,你对我的信任也为你增光不少,你那位富甲王侯的父亲是很有钱、非常有钱的罗?”
“是的,那倒是事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财产究竟有多少。”
“竟有这种事?”
“我看那是够明显的了。我常常呆在他的家里。有一天,银行里的一个职员用一只和你的菜碟差不多大小的文书夹给他带来了五万法郎。昨天,我银行里的人又给他带来了十六法郎的金洋。”
卡德鲁斯吃惊极了。在他听来,这个青年人的话简直象金属那样响亮;他好象已听到了金路易玎玲当啷的声音。“你能走进那座房子?”他直率地喊道。
“只要我高兴,随时都能进去。”
卡德鲁斯想了一会儿。他脑了里正在转一个重要的念头,这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然后他突然大声说道:“我多想去看看呀!那一定很美吧!”
“是的,的确,美极了。”安德烈说。
“他不是住在香榭丽舍大道吗?”
“是的,门牌三十号。”
“啊!“卡德鲁斯说,“三十号。”
“是的,一座很漂亮的孤立的房子,正面有前庭,后面有花园,你一定认得的。”
“可能的,但我所关心的并不是它的外表,而是它的内部。里面的家具一定美丽极了!”
“你见过土伊勒里宫没有?”
“没有。”
“嗯,它胜过了那座王宫。”
“安德烈,不知那位好心肠的基督山先生要什么时候才能扔下一个钱袋来?”
“噢!不必等他扔下一个钱袋来,”安德烈说,“那座房子里的钱就象果园里的果子一样多。”
“你应该找个时候带我到那儿去一次。”
“我怎么能这样呢?以什么借口呢?”
“你说得不错,但你已经使我流口水。当然罗,我一定要去看看,我可以想出一个办法的。”
“别说废话了,卡德鲁斯!”
“我可以装成一个擦地板工人,找上门去。”
“所有的房间都是铺地毯的。”
“嗯,那么,我只能在想象中看看那一切来聊以自慰了。”
“那再好不过了,相信我吧。”
“它究竟是个什么样?至少也得给我一个印象呀。”
“我怎么形容呢?”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那房子大不大?”
“中等。”
“位置如何?”
“真的,我得要支笔、墨水和纸来画幅图了。”
“这儿都有,”卡德鲁斯连忙说。他从一只旧写字台里拿出了一张白纸、笔和墨水。“喏,”他说,“都给我画在这张纸上吧,我的孩子。”
安德烈带着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拿起笔,开始画起来。
“那座房子,我已经说过,前后都有庭园,是这个样子的,你懂了吗?”安德烈把花园、房屋和前庭都画了出来。
“墙头很高吗?”
“最多不过八到十呎。”
“真谨慎呀。”卡德鲁斯说。
“前庭里有子树盆景、草地和花丛。”
“没有铁丝网吗?”
“没有。”
“马厩呢?”
“在大门的两侧,就在这个地方。”安德烈继续画他的草图。
“我们来看看楼下的情形吧。”卡德鲁斯说。
“楼下那一层是餐厅、两间客厅、弹子房,大厅里有一座楼梯,后面有一座小楼梯。”
“窗子呢?”
“窗户也华丽得很,很漂亮,很大,我相信象你这样身材的人,从每个窗眼里钻进去是不成问题的。”
“有了这么大的窗户,他们干吗还要装楼梯呢?”
“阔人家里是什么都有的。”
“百叶窗呢?”
“有的,但却从来不用。基督山伯爵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甚至爱在夜里看天空。”
“仆人们住在什么地方呢?”
“噢,他们自己有一座房子。右边这儿有一间小小的车房,里面有梯子。嗯!那间车房楼上就是仆人的房间,里面有拉铃,可以和正屋里的房间通消息。”
“啊,见鬼!你说有拉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噢,没什么。我只是说,装那些拉铃要花很大一笔钱,而它们的用途我倒也很想知道。”
“以前晚上有一只狗在园子里巡逻,但它已被带到欧特伊别墅去了。就是你去过的那个地方,你知道的。”
“是的。”
“我昨天还对他说:‘你太大意了,伯爵阁下,因为当您带着您的仆人到欧特伊去的时候,这座房子就空着的。’‘嗯,’他说,‘那又怎么样?’‘那样,您总有一天就会被人偷去东西的。’”
“他怎么回答?”
“他说:‘即使有人来偷我,我又何必在意呢?’”
“安德烈,他的写字台是有机关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的,那机关能捉贼和发警报。我听人说,上次的博览会上就有那东西。”
“他只有一个桃花心木的写字台,钥匙老是插在抽屉上。”
“他没有失窃过吗?”
“没有,他的仆人都对他很忠心。”
“那写字台里应该有点钱的吧?”
“或许有。谁都不知道那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那写字台在什么地方?”
“在二楼。”
“把二楼也给我画个图看看,就象你画楼下的那张一样,我的孩子。”
“那非常简单。”安德烈拿起笔来。“二楼上,你看,这是候见室和客厅,客厅的右面,一间藏书室和一间书房,左面,一间卧室和一间更衣室。那只值得注意的写字台就在更衣室里。”
“更衣室里有窗子吗?”
“有两个窗口,一个在这儿,一个在那儿。”安德烈在那个房间里画上了两个窗口;在他的草图上,更衣室是屋角上的一个小方块,旁边是一个长方形,那是卧室。
卡德鲁斯露出了一副沉思的样子。“他常常到欧特伊去吗?”他问道。
“每星期去两三次。举例来说,明天他就要到那儿去过一天一夜。”
“你能肯定吗?”
“他已请我到那儿去吃饭。”
“这种生活倒很不错,”卡德鲁斯说,“城里有一座房子,乡下有一座房子。”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
“你去那儿吃饭吗?”
“大概去的。”
“你到那儿去吃饭,你住在那儿吗?”
“只要我高兴,我在那儿就等于在自己家里一样。”
卡德鲁斯望着那个年轻人,象是要从他的心底里探出真情来似的。安德烈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雪茄烟盒子,拿了一支雪茄,静静地点上,开始抽起烟来。“你那五百法郎什么时候要?”他对卡德鲁斯说。
“现在就要,假如你有的话。”
安德烈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二十五个金路易来。
“是金货吗?”卡德鲁斯说,“不,谢谢你。”
“噢!你瞧不起它。”
“恰恰相反,我很尊重它,但不愿意要它。”
“你可以去兑换的呀,傻瓜,金市可以多兑五个铜板。”
“一点不错。而那个兑钱的人就会跟随着你的朋友卡德鲁斯,拉住他,问他哪个农夫会用金币付地租。别说废话了,我的好人,给银币吧,圆圆的,上面有人头像的那种。五法郎的银币是谁都有的。”
“但你以为我身边会带着五百法郎的银洋吗?那样我得雇一个挑夫了。”
“嗯,留在你的门房那儿吧,他很靠得住。我自己去拿好了。”
“今天?”
“不,明天,今天我没有时间。”
“好吧,明天我到欧特伊去的时候留交给门房好了。”
“一定拿得到吗?”
“当然。”
“因为我要借它的力来雇一个管家。”
“得了!完了吗?哼!你不再来折磨我了吗?”
“决不了。”卡德鲁斯的脸色已变得这样阴沉,安德烈很怕他又会来一个变化。他加倍装出愉快和随便的神气。
“你多快活呀!”卡德鲁斯说,“人家会说你已经得到你那笔产业了呢。”
“没有呢,可惜得很。但当我得到的时候——”
“怎么?”
“我会记得老朋友的——我不再多说了。”
“是的,因为你的记忆力是这样的强。”
“你要怎么样?我还以为你要敲我的竹杠呢。”
“我?真是异想天开!我,我要再给你一个很好的忠告。”
“什么忠告?”
“留下你手上的那只钻戒。我们都会被它连累的。你这种傻劲会把你和我都搅得身败名裂。”
“怎么会呢?”安德烈说。
“怎么会?你身上穿着制服,你把自己化装成一个仆人,可是却在你的手指上戴着一只价值四五千法郎的钻戒。”
“啊唷,你估计得真正确,你为什么不去做拍卖商呢?”
“我对于钻石还知道一点,我自己也曾有过。”
“你尽管吹牛吧。”安德烈说:卡德鲁斯恐怕安德烈听到这个新的苛求会动怒,但安德烈却并没有动怒,反而平心静气地把那只戒指除了下来。卡德鲁斯非常仔细地察看那只戒指,安德烈知道他在检查棱角究竟全不全。
“这是一只假钻石。”卡德鲁斯说。
“喏,喏,又来开玩笑了吗?”安德烈答道。
“别生气,我们可以试一试。”卡德鲁斯走到窗前,用钻石去划玻璃,发觉的确能划破。
“老天爷!”卡德鲁斯一面说,一面把钻戒戴到他的小手指上;“我错了。但那些做贼的珠宝商模仿得这样维妙维肖,以致盗贼不再冒险去珠宝店偷盗了,这对扒手手段的发展是一种妨碍。”
“你现在可完了吗?”安德烈说。“你还要什么东西?——要不要我的背心或我的证书?反正你现在已经做开头了,尽管请便吧。”
“不,归根结蒂,你是一个好同伴。我不耽搁你了,我当自己设法来治疗我的野心。”
“但小心哪,你怕接受金洋,当心在卖钻戒的时候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我不卖的,别怕。”
“至少在后天以前不要卖掉。”那青年人想。
“幸运的乖儿子呀!”卡德鲁斯说,“你要去找你的仆人、你的马、你的车子和你的未婚妻去了吧!”
“是的。”安德烈说。
“好吧,我希望你在和我的朋友腾格拉尔的女儿结婚的那天,能送我一样漂亮的结婚礼物。”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那是你脑袋里的一个幻想。”
“她有多少财产?”
“但我告诉你——”
“一百万吗?”
安德烈耸耸他的肩。
“就算是一百万吧,”卡德鲁斯说,“不管你得到多少,永远比不上我祝愿你获得的数目。”
“谢谢你。”青年人说。
“噢,我真的全心全意希望你发财!”卡德鲁斯带着他那种嘶哑的笑声说。“且慢,我来给你开门。”
“不必劳驾了。”
“不,要的。”
“为什么?”
“因为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一种我认为很值得采取的预防手段——一把经过葛司柏·卡德鲁斯设计改良过的保险锁,当你成为一个资本家的时候,我可以给你照样造一把。”
“谢谢你,”安德烈说,“我在一星期以前通知你好了。”
他们分手了。卡德鲁斯站在楼梯口上,不但目送安德烈走下三重楼梯,而且还目送他穿过天井。然后他急忙回来,小心地关上他的房门,象一个聪明的建筑师似的开始研究安德烈留给他的那个图样。
“可爱的贝尼代托,”他说,“我想他不会不高兴继承他的财产,当他摸到他那五十万法郎的时候,他总不至于把那个使他提前拿到那笔款子的人当作他最坏的朋友吧。”
第八十二章 夜盗
在我们所叙述的那一场谈话发生后的第二天,基督山伯爵带着阿里和几个随从到欧特伊去,他还带了几匹马同去,想到那儿去确定它们的品质。他这次出门安德烈事先并不知道,甚至伯爵自己在前一天也不曾想到;他这次到欧特伊去是贝尔图乔促成的,因为他刚从诺曼底回来,带来了房子和单桅船的消息。房子已经买妥了,那艘单桅船是在一星期以前到的,现在已下锚在一条小溪里,船上的六个船员已办妥一切必需的手续,随时都可以出海。伯爵对贝尔图乔的热心办事称赞了几句,吩咐他随时准备好突然起程,因为他在法国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了。
“现在,”他说,“我或许需要在一夜之间就从巴黎跑到的黎港,路上随时准备好八匹快马,可以使我在十小时之内走完一百五十哩路程。”
“太人已经表示过那种希望了,”贝尔图乔说,“那些马已经准备好了,都是我亲自去买、亲自去派定地点的。我所选的都是最合宜的地点,就是,在普通没有人驻足的小村子里。”
“那很好,”基督山说,“我要在这儿住一两天,你根据这一点去布置吧。”
贝尔图乔正要离开房间去作必要的吩咐的时候,巴浦斯汀开门进来了;他拿着一只银盘,银盘上放着一封信。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伯爵看到他那种风尘仆仆的样子,就问道。“我想,我并没有派人去叫你吧?”
巴浦斯汀并不回答,走到伯爵面前,呈上那封信。“是紧要的急信。”他说。伯爵拆开信,读道:“兹通知基督山先生:今天晚上有人要到他香榭丽舍大道的家里去,想在更衣室的写字台里窃取某些文件。伯爵素以勇敢闻名,大可不必请警察局帮忙,警察局的干涉或许会严重地影响到送这封忠告信的人。伯爵只要躲在寝室的门窗后面,或隐藏在更衣室里,就足以亲自保护他的财产。过多的侍从或明显的防范会阻止那个恶棍的企图;而基督山先生就会因此丧失发现一个敌人的机会。写这封警告信给伯爵的人是碰巧探听到这个企图的,假如这第一次的企图失败,将来再发生同样的企图的时候,他就不能再来警告了。”
伯爵的初念以为是贼党的一个诡计——是一套大骗法,要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一个较小的危险上去,以便使遭受一个更大的危险。他原想不顾他那位匿名朋友的劝告——或许正因为那个劝告——要把那封信送到警察总监那儿去,但转念一想,那或许真是一个只有他自己能认识的仇人,假如真是如此,那末还是他独自对付为妙。我们知道伯爵是怎样一个人;他的脑子里充满着坚强大胆的意志,他自称天下无不可能的事情,单凭那种魄力,就足以证明他和常人不同,这些都是毋庸我们再说的了。根据他过去的生活,根据他那种无所畏惧的决心,伯爵在他以往所经历的种种斗争里获得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好斗的精神,有时他斗争的对象是自然,那就是上帝,有时他斗争的对象是世界,那可以说就是魔鬼。
“他们不是要我的文件,”基督山说,“他们是想来杀死我。他们不是窃贼,而是刺客。我不愿意让警察总监来干涉我的私事。我很有钱,这件事情大可不必去占掉他那部门里的一部分预算经费。”巴浦斯汀交了信以后就退出房间,伯爵又把他叫回来。“你回到巴黎去,”他说,“把那儿的仆人都找来。我要全家的人都到欧特伊来。”
“但那座房子里一个人都不留吗,大人?”巴浦斯汀问。
“不,留下门房。”
“大人记得门房离正屋是很远的。”
“嗯!”
“假如有人去偷东西,他一点都不会听到声音。”
“谁去偷?”
“贼。”
“你是一个傻瓜,巴浦斯汀先生!贼或许会到房子里去偷东西,但那种事情却还不如有人不服从我那样可恼。”巴浦斯汀鞠了一躬。
“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伯爵说。“把你的同伴都带到这儿来,全体都来。但一切东西都依旧照常,只是把楼下的百叶窗关了。”
“二楼的呢?”
“你知道这是从来不关的。去吧!”
伯爵表示他想独自进餐,只要阿里一个侍候他。他照常以从容不迫的态度吃了饭,然后向阿里做了一个手势,叫他跟随他:他从边门出去,走到布洛涅大道,好象无意似地踏上到巴黎去的路,在黄昏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到了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对面。他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门房的卧室里点着一盏昏黄的孤灯,而正如巴浦斯汀所说的,门房和正室之间还相隔着四十步距离。基督山靠在一棵树上,用他那绝少错漏的眼光搜索马路,审察往来的行人,仔细探望邻近的街道,看有没有人躲在那儿。这样过了十分钟,他相信并没有人在注意他。他急忙带着阿里趋向侧门,轻捷地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挨身进去,从仆人的楼梯走上他的寝室;他不曾掀动一张窗帷,所以甚至连门房都绝未怀疑到屋主已经回来,他始终还以为是一座空屋。
一到他的寝室里,伯爵就示意叫阿里止步;然后他走进更衣室里,详细检查了一番。一切都照常——那张宝贵的写字台仍在原位,钥匙依旧插在抽屉上。他把抽屉结结实实地锁上,拿了钥匙,回到寝室门口,除掉门上的搭扣,走进寝室里。这当儿,阿里已准备好伯爵需要的武器,——就是,一支短柄的马枪和一对单铳手枪一样容易瞄准的双铳手枪。有了这样的武装,伯爵手里就已掌握着五个人的性命。那时约莫是九点半钟光景。伯爵和阿里匆匆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杯西班牙葡萄酒;然后基督山移开一块可移动的嵌板,由此注视隔壁房间里的情形。手枪和马枪就在他的身边,阿里站在他的附近,手里握着一把那种自十字军以来从未改变过式样的阿拉伯小斧头。从和更衣室平行的寝室的窗口里望出去,伯爵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夜色非常浓黑;可是阿里和伯爵,前者由于他那野性的本质,后者无疑的得感谢他长期的狱中生活,却依旧能在黑暗中辨别出树枝的微动。门房里的那盏小灯早已熄灭了。假如真的有人要来袭击的话,那末,他们应该从下面的楼梯上来,而不会从窗口里进来。据基督山的意见,那些匪徒所要的是他的性命,而不是他的金钱。他们攻击的目标将是他的寝室,他们必须从后面的楼梯上来,或是从更衣室的窗口里进来。他让阿里守住通楼梯的那个门口,自己则继续注视更衣室。
残废军人疗养院的时钟敲打十一点三刻了;西风带来了三下凄凉的、颤抖的钟声。当最后一下钟声消逝的时候,伯爵好象觉得听到更衣室那方面发出一下轻微的响声。这是第一下响声,说得更准确些,这是一下刻划东西的声音,接着就来了第二下、第三下;当第四下响声发出的时候,伯爵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只坚定而熟练的手正在用一颗钻石刻划一格玻璃窗的四边。伯爵觉得他的心跳得更急促了。凡是事先知道要遭遇危险的人,当危险真正临头的时候,他们的心还是会猛跳,他们的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这就是梦境与现实以及计划与实行之间的大区别。但基督山却只作了一个手势通知阿里,阿里懂得危险是在从更衣室那方面过来,就向他的主人挨近一点。基督山急于想确定他敌人的人数和实力。
发出响声的那个窗口正和伯爵望入更衣室的那个洞口相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那个洞口;他在黑暗中辨别出一个人影。然后有一格玻璃变成不透明的了。象是在外面粘上了一张纸似的;接着,那一方块玻璃格啦地响了一声,但并没有掉下来。一只手臂从窗洞里伸进来找搭扣。一秒钟以后,整个窗子转开来了,外面进来了一个人。他只有一个人。
“那个混蛋真大胆!”伯爵低声地说。
那当儿,阿里轻轻地在他的肩胛上拍了一下。他转过去来,阿里指一指寝室向街的那个窗口。基督山向那个窗口跨近三步,他知道他这个忠仆的目光非常敏锐。的确,他又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正从门影里走出来,爬到矮墙顶上,似乎想探望里面的情形。“好!”他说,“有两个人,一个动手,一个望风。”他向阿里做了一个手势,要他监视街上的那个人。
自己则回来注意更衣室里的那一个。
那个划玻璃的人已经进来了,正伸着两臂在那儿摸索。最后,他似乎把房间里的情形摸熟了。房间里有两扇门,他把那两房门都闩上。
当他走近通寝室的那扇门的时候,基督山以为他会进来,就举起一支手枪;但他只听到门闩滑动的声音。这只是一种预防手段。那位午夜的访客因为不知道伯爵已把搭扣除掉,以为自己现在已很安全,就泰然自若地开始起来。他从口袋里摸了一样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伯爵看不清楚,只见他把那样东西放在一张茶几上,然后笔直地立到写字台前面,去摸抽屉的锁,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钥匙竟没有在那儿。但那个划玻璃的是一个心思很周到的人,他带着各种应急的用具。伯爵不久就听到一人串钥匙的声音,就是铜匠老是放在身边准备开各种锁的那种钥匙串,这个玩意儿窃贼们称之为“夜莺”,那无疑是因为开锁的时候它会唱出玎玲当啷的夜曲的缘故。“啊,啊!”基督山带着一个失望的微笑低声说:“他原来只是一个贼!”
但那个人在黑暗里却找不到合适的钥匙。他拿起放茶几上的那样东西,按一按机钮,立刻就有一片仅可辨物的青白色的光反映到那个人的手和脸上。“啊唷!”基督山吃惊地退后一步说,“这是——”
阿里举起他的斧头。
“不要动,”基督山低声说,“放下你的斧头,我们不必用武器。”然后他用更低的声音又说了句话,因为伯爵刚才那声惊呼虽然很轻,却已惊动了那个人,他迅速地翻出窗外,恢复了以前划玻璃时的状态。伯爵刚才所说的话是一个命令:因为阿里立刻无声地走出去,拿回来一件黑色的长袍和一顶三色帽。这当儿,基督山已经急急地脱掉他的外套、背心和衬衫,露出一件闪闪发光的柔软的钢丝背心;这种钢丝背心国王路易十六也曾穿过,只是路易十六并没有因为穿钢丝背心而保全性命,因为他最初只怕有人用匕首刺他的胸口,而结果却是他脑袋上被人砍了一斧头。这件钢丝背心不久就被掩没在一件长大的法衣底下了,他的头发也已被教士的假发所掩盖,再加上那顶三角帽,伯爵就立刻变成了一位神甫。
那个人听不到别的声音,就又耸起身来,当基督山快要化装完毕的时候,他已直趋到写字台前面,写字台上的锁开始在他那夜莺的探试之下格啦格啦地响起来。
“干得好!”伯爵低声说,他无疑很信任锁上的某种秘密机关,相信那个撬锁的人虽然聪明,恐怕也未必能知道他有这种设备——“干得好!你还得有几分钟的工作呢。”于是他走到窗边。坐在矮墙上的那个人已经下去了,依旧在街上走来走去;但真够奇怪,他毫不顾忌从香榭丽舍大道或圣·奥诺路过来的行人。他似乎全神贯注地在想象伯爵屋里的情形;他唯一的目标似乎在思辨更衣室里的每一个动作。
基督山突然拍一拍自己的前额,他的嘴唇上掠过一个微笑,然后把阿里拖到身边,对他耳语说:“留在这儿,躲在黑暗里,不论你听到什么声音,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进来,也不要露面,除非我叫你。”阿里鞠了一躬,表示他已听懂,而且愿意服从。基督山于是从衣柜里拿出一支点燃着的小蜡烛,当那个窃贼正在全神贯注地拨弄他的锁的时候,他静悄悄地推开门,小心不使烛光直接照到他的脸上。那扇门是开得这样静寂,以致那个窃贼竟一点都没有听到声音,但使他惊诧的是:房间里忽然亮起来了。他转过身来。
“晚安,亲爱的卡德鲁斯先生!”基督山说,“你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干什么?”
“布沙尼神甫!”卡德鲁斯惊喊道。他不知道这个怪人是怎么进来的,因为他已经把两扇门都闩住了,他手上的那中钥匙无力地落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惊呆了。伯爵走过去站在卡德鲁斯和窗口之间,这样就切断了窃贼唯一的退路,“布沙尼神甫!”卡德鲁斯又说,用他那呆瞪瞪的眼光盯住伯爵。
“是的,当然罗,正是布沙尼神甫,因为我们自从上次见面以来,至少已有十年左右了。”
布沙尼这种镇定、讽刺和大胆的态度使卡德鲁斯踉跄地倒退了几步。“神甫,神甫!”他喃喃地说,他的两手紧紧握成拳头,牙齿格格地发抖。
“你是要来偷基督山伯爵吗?”假神甫又说。
“神甫阁下,”卡德鲁斯惶恐地说,他想回到窗口那儿去,但窗口已被伯爵无情地挡住,——“神甫阁下,我不知道——
相信我——我向您起誓——”
“玻璃窗划破了一格,”伯爵又说,“一盏夜光灯,一串假钥匙,写字台的抽屉被撬开了一半——这已经是够明显的啦——”
卡德鲁斯急得直喘气,他四面观望,想找一个角落躲进去——找一条路逃走。
“算了,”伯爵继续说,“我看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一个暗杀犯。”
“神甫阁下,既然你一切都知道,你就一定知道那件事不是我干的,而是卡康脱人干的,那已经在法庭上证实过的了,因此我只被判罪到苦工船上去做苦工。”
“那末,既然你已从那儿回来,你大概已经服刑期满了吧?”
“不,神甫阁下,我是被一个人救出来的。”
“那个人倒对社会做了一件很大的功德。”
“啊,”卡德鲁斯说,“我曾答应——”
“而你破坏了你的诺言!”基督山打断他的话说。
“唉,是的!”卡德鲁斯非常不安地说。
“旧病复发!而那种毛病,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是会把你带到格里维广场[巴黎处决死刑犯的地方。——译注]去的。那就槽了,那就糟了!劣性难改!这是我国的一句俗语。”
“神甫阁下,我是被迫——”
“每一个犯人都是那样说的。”
“因为穷——”
“哼!”布沙尼轻蔑地说,“贫穷可以迫使一个人乞求施舍,或迫使他到一家面包店门口去偷一块面包,但却不会迫使他到有人住的房子里去撬开一张写字台。再说,当珠宝商蒋尼斯向你买我给你的那只钻戒的时候,你刚刚拿到四万五千法郎,便立刻又杀死他,要把钻戒和钱同时到手,那也是为了穷吗?”
“饶了我吧,神甫阁下!”卡德鲁斯说,“你救过我一次命,再救我一次吧!”
“这种话并不十分动听。”
“你只有一个人呢,还是另外有兵埋伏在那儿准备捉我,神甫阁下?”
“我只有一个人,”神甫说,“我可以再可怜你一次,让你逃走,不惜让我自己将来再后悔心肠太软——只要你对我说实话。”
“啊,神甫阁下,”卡德鲁斯紧握着双手喊道,并向基督山挨近来一些,“我的确该说你是我的救主!”
“你说有一个人把你从苦工船上救出来?”
“是的,这是真的,神甫阁下。”
“救你的那个人是谁?”
“一个英国人。”
“他叫什么名字?”
“威玛勋爵。”
“我认识他的,所以我将来可以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说谎。”
“神甫阁下,我告诉你的都是实话。”
“那末是这个英国人保护了你?”
“不,不是保护了我,而是保护了一个年轻的科西嘉人——和我拴在一条铁链上的同伴。”
“这个年青的科西嘉人叫什么名字?”
“贝尼代托。”
“那是一个教名。”
“他再没有别的名字了。他是一个弃儿。”
“那么这个青年人和你一同逃走了?”
“是的。”
“怎么逃的?”
“我们在土伦附近的圣·曼德里工厂做工。你是知道那地方的吧?”
“是的,我知道。”
“嗯,在午睡的时间,就是在中午十二点到一点钟之间——”
“苦工船上的奴隶在吃过午饭以后竟还能打一次瞌睡!我们实在应该多可怜可怜那些穷人了!”神甫说。
“不,”卡德鲁斯说,“一个人不能永远做工呀,一个人不是一条狗!”
“还是可怜狗好!”基督山说。
“当其余那些人在睡觉的时候,我们走远一点,用那个英国人给我们的锉刀断我们的脚镣,然后游水逃走。”
“这个贝尼代托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不,真的我们在耶尔就分手了。”为了加重这句话的语气,卡德鲁斯又向神甫走近了一步,神甫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原来的地方,态度很镇定,目光中带着询问的神色。
“你撒谎!”布沙尼神甫用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的口吻说。
“神甫阁下!”
“你撒谎!这个人依旧是你的朋友,你或许还在利用他作你的同党。”
“噢,神甫阁下!”
“自从你离开十伦以来,你是靠什么过生活的?回答我!”
“我能得到什么就吃什么。”
“你撒谎!”神甫第三次说这句话,口吻比前更威严了。
卡德鲁斯吓得呆呆地望着伯爵。
“你是靠他给你的钱过活的。”
“是的,不错,”卡德鲁斯说。“贝尼代托已变成一个大贵族的儿子了。”
“他怎么能变成一个大贵族的儿子的呢?”
“他本来就是他的儿子。”
“那个大贵族叫什么名字?”
“基督山伯爵,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房子的主人翁。”
“贝尼代托是伯爵的儿子!”基督山答道,这次可得轮到他表示惊奇了。
“嗯!我相信是的,因为伯爵给他找了一个假父亲,因为伯爵每月给他四千法郎,并且在他的遗嘱里留给他五十万法郎。”
“哦,哦!”假神甫说,他开始懂得了。“那个青年人目前叫什么名字呢?”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那么,就是我的朋友基督山伯爵曾在家里招待过他,快要和腾格拉尔小姐结婚的那个青年人了?”
“一点不错。”
“你这个混蛋!——你,你知道他过去那种可耻的生活,你竟隐忍不言吗?”
“我何必要拦阻一个伙伴的好事呢?”卡德鲁斯说。
“你说得对,应该去通知腾格拉尔先生的不是你,而是我。”
“别那么做,神甫阁下。”
“为什么不?”
“因为你会把我们两个都弄垮的。”
“而你以为,为了救你们这样的恶棍,我竟能纵容你们的阴谋——做你们的帮凶吗?”
“神甫阁下。”卡德鲁斯说,又挨近来一些。
“我要把一切都揭露出来。”
“向谁揭露?”
“腾格拉尔先生。”
“天哪!”卡德鲁斯一面喊,一面从他的背心里拔出一把张开的小刀,向伯爵的胸口刺去,“你什么都揭露不了啦,神甫阁下。”
使卡德鲁斯万分惊奇的是:那把小刀非但没有刺进伯爵的胸口,而且反而折断刀锋倒弹了回来。这当儿,伯爵用他的左手抓住那暗杀者的手腕,用力一扭,那把小刀就从他那僵硬的手指间掉了下来。卡德鲁斯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但伯爵不管他怎么叫,继续扭那匪徒的手腕,直到他的手臂脱节,跪下来,又仰跌到地板上。伯爵于是用一只脚踏住他的头,说:“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阻止我不踏破你的脑袋,你这混蛋!”
“啊,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卡德鲁斯喊道。
伯爵收回他的脚。“起来!”他说。
卡德鲁斯爬起身来。“噢,你的腕力多大呀,神甫阁下!”他说,一面拍打着他那条被那肉钳得青紫斑斑的手臂——“多大的腕力呀!”
“住口!上帝给我力量来制服象你这样的野兽。我是在代上帝行道——记住吧,畜生!我现在饶赦你,还是为了他。”
“噢!”卡德鲁斯痛苦地呻吟着说。
“拿了这支笔和这张纸,我讲你写。”
“我不会写字,神甫阁下。”
“你撒谎!快拿了这支笔,写!”
卡德鲁斯慑于神甫的威严,坐下来写道:“先生——现在蒙你优礼接待,并且快要和令媛结婚的那个人,是和我一同从土伦苦工船里逃出来的重犯,他是五十九号,我是五十八号。他名叫贝尼代托,但他却不知道他的真姓名,因为他始终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签名!”伯爵继续说。
“你这不是要断送我的性命吗?”
“傻瓜,假如我要断送你的性命,我就会把你拖到最近的警察局去。而且,这封信一发出去,你多半就可以不再有所恐惧了。所以,签名吧!”
卡德鲁斯签了名。
“地址是,‘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男爵府,腾格拉尔先生。’”
卡德鲁斯写上地址。神甫接过那张信笺。”现在,”他说,“够了,去吧!”
“走哪一条路出去?”
“你来时的那条路。”
“你要我从那个窗口出去吗?”
“你进来的时候就很方便呀。”
“噢!你已经想定一个打击我的计划了吧,神甫阁下。”
“呆子!我能有什么计划?”
“那末,为什么不让我从大门出去呢?”
“吵醒门房有什么好处?”
“神甫阁下,告诉我,你不希望我死吧?”
“我以上帝的意志作我的希望。”
“但你发一个誓,决不在我下去的时候打我。”
“懦怯的傻瓜!”
“预备拿我怎么样?”
“我问你我能拿你怎么样?我曾尝试想把你造成一个快乐的人,而我却把你造成了一个暗杀者。”
“神甫阁下,”卡德鲁斯说,’再来尝试一次,再试我一试吧!”
“可以的,”伯爵说。“听着!你知道我是一个克守诺言的人?”
“是的。”卡德鲁斯说。
“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
“除了你以外,我还怕什么呢?”
“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就离开巴黎,离开法国,不论你在什么地方,只要你规规矩矩地做人,我就会派人送你一笔小小的养老金——因为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那么——”
“那么?”卡德鲁斯打了一个寒颤。
“那么我就相信上帝已宽恕你,而我也可以宽恕你了。”
“说老实话,”卡德鲁斯结结巴巴地说,“你简直要吓死我啦!”
“快去吧!”伯爵指着窗口说。
卡德鲁斯虽然得了这一番保证,却依旧并不十分放心,他两腿跨出窗外,站在梯子上。
“快下去,”神甫交叉着两臂说。卡德鲁斯知道不必再怕他了,就开始下去。于是伯爵把那支小蜡烛移到窗前,使香榭丽舍大道上可以看到有一个人在从窗口里翻出来,一个人则拿着一支蜡烛给他照亮。
“你这是干什么,神甫阁下?要是有巡警经过可怎么好呢?”于是他吹熄蜡烛,然后下去;直到他的脚踏到地面的时候他才放心了。
基督山回到他的寝室里,急速地从花园望到街道;他先看卡德罗斯走到花园的墙脚下,把他的梯子靠在墙是,靠梯子的地点和进来的时候不同。然后伯爵向街上望去,看见那个似乎在等待的人向同一的方向奔过来,躲在卡德鲁斯就要翻出去的那个墙角里。卡德鲁斯慢慢地爬上梯子,从墙头上望出去,看街道是否静寂。他看不见人,也听不到人声。残废军人疗养院的时钟敲了一下。于是卡德鲁斯骑在墙头上,把梯子抽起来,把它靠在墙外;然后他开始下去,或说得更准确些,是跨着梯子的两条直柱滑下去,这个动作他做得很安闲自在,证明他是多么的练习有素。但一开始滑下去,他就无法中途停止了。虽然他在滑到一半的时候看见有一个人从阴影里出来,却也毫无办法;虽然他在滑到下面的时候看见有一条手臂举起来,却也毫无办法。在他还无法保卫自己以前,那条手臂就已非常猛烈地打击到他的背上,他放开梯子,喊出一声“救命哪!杀人呀!”当他这样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他的对手抓住他的头发,在他的胸部又刺了一刀。这一次,卡德鲁斯虽然竭力想叫喊,但他却只能发出一声呻吟;鲜血从他的三处伤口里津津地流出来,他全身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凶手看到他已不能叫喊,就拉住他的头发,扳起他的头;他双眼紧闭,嘴巴歪在一边。凶手以为他已经死了,就放开他的头,溜走了。卡德鲁斯觉得凶手已经离开,就用手肘撑起身体,以一种垂死的声音竭力大喊:’杀人啦!我要死啦!救命呀,神甫阁上!救命呀!”
这种凄惨的呼吁刺破了黑暗。通后楼梯的门开了,接着,花园的侧门也开了;阿里和他的主人拿着蜡烛来到出事的地点。
第八十三章 上帝的手
卡德鲁斯继续悲惨地喊道:“神甫阁下,救命呀!救命呀!”
“怎么一回事呀?”基督山问道。
“救命呀!”卡德鲁斯喊道,“我被人害死啦!”
“我们在这儿,勇敢一点!”
“呀,完啦!你们来得太迟喽,你们是来给我送终罢了。刺得多厉害呀!好多血呀!”他昏了过去。
阿里和他的主人把那个受伤的人找到一个房间里,基督山示意阿里给他脱衣服,他发现三处可怕的伤口。“我的上帝!”他叹道,“您的报应多少是来得迟了一点了,但那只是为了可以报应得更有力。”阿里望着他的主人,等待新的指示。
“立刻领检察官维尔福先生到这儿来,他住在圣·奥诺路。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叫醒门房,派他去请一位医生来。”阿里遵命而去,房间里只剩下了神甫和卡德鲁斯,后者还没有醒过来。
当那恶人又张开了他的眼睛的时候,伯爵正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望着他,他的嘴巴在微动,象是在做祷告。“医生哟,神甫阁下,找一个医生来哟!”卡德鲁斯说。
“我已经派人去请了。”神甫回答。
“我知道他不能救我的命,但他或许可以使我多活一会儿,让我有时间告发他。”
“告发谁?”
“告发杀我的凶手。”
“你认不认识他?”
“认识,他是贝尼代托。”
“那个年青的科西嘉人?”
“就是他。”
“你的同伙?”
“是的。他给我这座房子的图样,无疑是希望我杀死伯爵,以便让他继承他的财产,或者伯爵杀死我,免得我阻碍他。他埋伏在墙角里,暗杀我。”
“我也已经派人去请检察官了。”
“他来不及赶到的了,我觉得我的生命已在很快地衰退下去了。”
“等一等!”基督山说。他离开房间,不到五分钟,拿着一只小药瓶回来。
那个垂死的人的眼睛不断地盯住那扇门,他希望救兵会从那扇门里进来。“赶快,神甫阁下!赶快!我又要昏啦!”
基督山走过去,把小瓶里的药水滴了三四滴到他那发紫的嘴唇上。卡德鲁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噢!”他说,“真是救命良药,多一点,多一点!”
“再多两滴就会杀死你了。”神甫回答。
“噢,只要来一个人,让我向他告发那个恶棍就好了!”
“要不要我给你写口供?你只要签一个字就行了。”
“好的,好的。”卡德鲁斯说。想到死后能够复仇,他的眼睛顿时焕发起来。基督山写道:我是被科西嘉人贝尼代托害死的,他是土伦苦工船上五十九号囚犯,是我一条锁链上的同伴。”
“快!快!”卡德鲁斯说:“不然我就不能签字了。”
基督山把笔递给卡德鲁斯,卡德鲁斯集中他的全部精力签了字,倒回到床上,说:“其余的由你口述吧,神甫阁下,你可以说,他自称为安德烈·卡瓦尔康蒂。他住在太子旅馆里。噢,我要死啦!”他又昏了过去。神甫使他嗅小瓶里的药水,于是他又张开眼睛。复仇的希望并没有舍弃他。
“啊,你会把我所说的一切都讲出来的吧,你肯不肯,神甫阁下?”
“是的,而且还要讲得更多。”
“你还要讲些什么?”
“我要说,这座房子的图样无疑是他给你的,希望伯爵杀死你。我还要说,他写了一封信给伯爵,把你的企图通知他,伯爵不在,我读了那封信,于是坐在这儿等候你。”
“他会杀头的吧,会不会?”卡德鲁斯说。“答应我那一点吧,让我抱着那个希望死——那可以使我容易死些。”
“我要说,”伯爵继续说,“他始终跟踪着你,监视着你,当他看到你从房子里出去的时候,就奔到墙角里去躲起来。”
“那一切你都看到的吗?”
“想一想我的话:‘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我就相信上帝已宽恕了你,而我也可以宽恕你了。’”
“而你却不警告我一声!”卡德鲁斯用手肘撑起身体喊道。
“你知道我一离开这座房子就要被人杀死,而你却不警告我!”
“不,因为我看上帝是假手贝尼代托在执行他的法律,我觉得违反天意是亵渎神圣的。”
“上帝的法律!别提了吧,神甫阁下。假如上帝是公正的,你知道有许多该受惩罚的人现在却依旧逍遥法外。”
“耐心一点吧!”神甫说,他说这句话的口吻使那个垂死的人打了一个寒颤。“耐心一点!”
卡德鲁斯惊愕地望着他。
“而且,”神甫说,“上帝是慈悲普赐的,他也曾对你慈悲过,他最初是一位慈父,后来才变成一位法官。”
“那么你相信上帝罗?”
“即使我命穷福薄,截至目前为止还不相信他,”基督山说,“但看到你这种情形,我也必须相信了。”
卡德鲁斯举起他那紧捏的双拳,伸向天空。
“听着,”神甫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虚悬在伤者的头上,象是要命令他相信似的。“你在你的灵床上还拒绝相信上帝,而上帝却曾为你做过许多事情:他给你康健、精力、正当的职业、甚至朋友——这种生活,凡是良心平稳、不作非分之想的人,的确是可以很满足的了。他很少赏赐这么多的恩惠给人,而你非但不想好好利用这些天恩,却反而自甘怠惰酗酒,在一次酩酊大醉中断送了你一个最好的朋友。”
“救命呀!”卡德鲁斯喊道,“我要的是一位医生,不是一个教士。或许我所受的不是致命伤,或许我还不会死,或许他们还能救我的命。”
“你的伤是太致命了,要不是我给你滴了三滴药水,你现在早就死了。所以,听着吧。”
“啊!”卡德鲁斯低声地说,“你这个神甫多古怪!你非但不安慰垂死的人,反而要逼他们绝望。”
“听着,”神甫继续说道。“当你出卖你的朋友的时候,上帝并不立刻惩罚你,而只给你一个警告。你被贫穷所迫,你半辈子贪望富贵,却不以正当的手段去寻求。你以借口生活所迫想去犯罪。那时,上帝为你创造了一个奇迹,借我的手送给了你一笔财产。对你来说,那已是非常可观的了,因为你从未有过什么财产。但当你获得了那笔意想不到的,闻所未闻的意外之财的时候,你又觉得不够了。你想要再增加一倍,用什么办法呢?杀人!你成功了。那时,上帝夺掉了你的财产,把你带到了法庭上。”
“起念杀那个犹太人的不是我,”卡德鲁斯说,“是卡康脱女人。”
“是的,”基督山说,“所以上帝——我不能说他执法公正无私,因为按理他应该把你处死,——但上帝慈悲为怀,饶了你的性命。”
“哼!把我送到苦工船上去终身做苦工,多慈悲呀!”
“你当时却以为那是慈悲的呀,你这该死的混蛋!你那懦怯的心一望到死就发抖,听到宣判终身监禁,就高兴得狂跳起来。因为象苦工船上所有的奴隶一样,你说:‘那扇门是通到苦工船上去的,不是诵到坟墓里去的。’你说对了,因为那扇通到苦工船上去的门对你实在有利。一个英国人碰巧去访问土伦,他发誓要拯救两个受罪的人,而他选择了你和你的同伴。你又得到了一笔财产——金钱和安宁又回到了你的身边。你,你本来命中注定了要终生过囚徒生活的。又可以过常人那种生活了。那时,贱人呀!——那时你又第三次去触怒了上帝。你那时的财产甚至比以前更多了,而你却说:‘我还不够。’你又第三次毫无理由,丝毫不能原谅地又犯了罪。这次上帝厌倦了,他惩罚了你。”
卡德鲁斯的呼吸渐渐地微弱了。“给我喝点儿水!”他说道,“我口渴极了,我浑身象火烧一样!”基督山给了他一杯水。“可是贝尼代托那个混蛋,”卡德鲁斯交回了玻璃杯,说道,“他却可以逃脱了!”
“我告诉你吧,谁都逃不了。贝尼代托也要受惩罚的。”
“那么你也得受惩罚,因为你没有尽到你当教士的责任,你应该阻止贝尼代托,不让他来杀我。”
“我?”伯爵微笑着说道,他那种微笑把那个垂死的人吓呆了——“你的刀尖刚才不是才折断在保护我胸膛的钢丝背心上吗!可是,假如我发觉你低首下心,自知悔悟,我或许会阻止贝尼代托,不让你被杀。但我发觉你依旧傲慢凶悍,所以我就让你落在上帝的手里。”
“我不相信有上帝,”卡德鲁斯咆哮道,“你自己也不相信。你撒谎!你撒谎!”
“住口!”神甫说道,“你要把你血管里的最后一滴血都挤出来了。什么!现在处死你的正是上帝,而你竟然还不相信他的存在,是吗?他要你作一次祷告,说一句话,掉一滴眼泪,这样上帝就可以宽恕你,难道你还不肯相信他吗?上帝本来可以使凶手的匕首在一霎时内就了结你的生命的,但他却给了你这一刻钟的时间,让你有时间可以忏悔。所以,想一想吧,贱人,忏悔吧。”
“不,”卡德鲁斯说,“不,我不忏悔。天地间根本没有上帝,没有神,有的只是命运。”
“天地间有一位神,有上帝,”基督山说。“其证据就是:你躺在这儿,绝望地否认着他,而我却站在你面前,富有,快乐,安全,并恳求上帝宽恕你,因为你虽竭力想不相信他,但你在心里却依旧是相信他的。”
“那么,你是谁呢?”卡德鲁斯用他垂死的眼睛盯住伯爵问道。
“仔细看看我!”基督山说道,把灯光移近了他的脸。
“嗯,神甫,布沙尼神甫。”
伯爵脱掉了那改变他相貌的假发,垂下了他那漆黑的头发,使他那苍白的脸顿时英俊了许多。
“噢!”卡德鲁斯大吃了一惊,说道,“要不是那一头黑发,我就要说你就是那个英国人威玛勋爵啦。”
“我既不是布沙尼神甫,也不是威玛勋爵,”基督山说。
“再想想看,想得更远一些,在你早年的记忆里搜索一下。”伯爵的话里有一股魔力,使那可怜虫的极衰弱的神志又再度恢复了过来。
“不错,”他说,我想我从前见过你,也认识你。”
“对,卡德鲁斯,你见过我,我们曾经相识。”
“那么你是谁呢?你既然认识我,怎么还能让我去死呢?”
“因为已没有办法再救你了。你受的是致命伤。假如还有可能救你的命,我就会认为这是上帝对你另一次发慈悲,我也一定努力救你。我以我父亲的坟墓起誓!”
“以你父亲的坟墓起誓!”卡德鲁斯说道,这时正是回光返照,他半撑起身子,想更清楚地看看那个发誓的人,因为他所发的誓言是所有人都认为神圣不可亵渎的。“你到底是谁?”
伯爵已注意到对方离死已很近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就走近了那个垂死的人,脸上露出了镇静而忧郁的神色,弯下腰去轻声说道:“我是——我是——”他那几乎是闭着的嘴里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声音是那么低,仿佛连伯爵自己也怕听见似的。卡德鲁斯本来已撑起了身子跪着,伸出了一只胳膊,听到那名字又把身子缩了回来。他攥紧了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两手伸向天空,喊道:“哦,上帝!我的上帝!原谅我刚才否认了您!您的确是存在的。您确实是人类的在天之父,也是人间的审判官。我的上帝。接受我吧,我的主啊!”他紧闭双眼,发出了最后一声呻吟和最后一个叹息,就倒了下去。此时伤口已不再流血了,他已经死了。
“一个!”伯爵神秘地说话,两眼盯着那尸体,这具尸体由于死得很惨,所以其形状特别可怕。十分钟后,医生和检察官都来了。一个由门房领着,另一个由阿里陪同着。接待他们的是布沙尼神甫,当时他正在尸体旁边做祷告呢。
第八十四章 波尚
歹徒潜入伯爵府企图行窃这回事,是在此后的两星期内成了全巴黎的谈话中心。那个人在临死的时候曾签署了一份自白书,指控暗杀他的人是贝尼代托。警察局曾下令严紧搜查凶手。指控德罗斯的小刀、隐显灯、钥匙串和衣服都保藏在档案库里,只有他的背心找不到,尸体则已用车送到尸体陈列所里。伯爵每逢向人提及此事时,每次都说那次意外事件是他在阿都尔别墅的时候发生的,那天碰巧有位布沙尼神甫要求在他的家里过夜,在他的图书馆里查找几本珍贵的书籍,对这件事情他也是从布沙尼神甫那儿听来的。只有贝尔图乔一听人提到贝尼代托的名字就脸色发白,但谁都没有去注意他这种变化。维尔福因为曾被叫去为那件罪案作证,所以接受了这件案子,并以他处理一切刑事罪案时的热忱做着预审前准备工作。
三个星期过去了,虽竭尽全力搜索仍未有成果,由于腾格拉尔小姐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的婚期日渐接近,那次行窃的企图以及窃贼被他的同伴所杀的事几乎被人遗忘。
婚期已宣布,青年人也已在那位银行家的府上被视作未来女婿。子爵曾写了几封信去征求他父亲卡瓦尔康蒂老先生的意见,老先生复信说他非常赞成这件婚事,但同时也感到遗憾,因为他那时不能离开巴马但,他同意拿出那笔每年可以产生十五万里弗利息的本金。这三百万本金,他已同意交给腾格拉尔去投资。有些人把那位银行家的近况告诉那青年人,说他这位未来岳父近来连遭损失;但那青年人不把金钱看在眼里,毫不理会这种种暗示,也从不向男爵提及那些话。男爵崇拜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却并不这样。由于天生憎恶结婚,她接受了安德烈的追求以求摆脱马尔塞夫;但当安德烈步步紧逼时,她不免也向他流露出一种明显的憎恶。男爵或许也觉察到她那种态度,但他认为这只是他女儿的怪僻,假装不知道。
波尚要求宽延的时间快到了。马尔塞夫现在已觉察到伯爵劝他息事宁人那个忠告的价值。谁都不曾留心关于将军的那则消息,谁也不会认出那个出卖亚尼纳城的法国军官就是贵族院里那个高贵的伯爵。但是阿尔贝并不觉得他所受的侮辱已减轻,几乎使他感到愤怒的消息显然是一种故意的侮辱。
此外,波尚结束上次会谈时的态度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痛苦的回忆。所以他的头脑里依旧存着决斗的念头,并希望瞒住这次决斗的真原因,甚至瞒过他的陪证人。
波尚自阿尔贝去拜访他以后,便再没有人见到过他,阿尔贝每次向人问到他时,人家总是回答他已旅行去了,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但是他究竟到哪儿去,谁都不知道。直到一天早晨,阿尔贝的贴身跟班唤醒他,回报波尚来访。阿尔贝擦擦眼睛,吩咐仆人让波尚在楼下的小吸烟室里稍候,他很快地穿好衣服,走下楼去。他发现波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看到他,波尚就停住了脚步。
“阁下,您不等我今天到您府上去拜访,就先到我这儿来,看来是个好兆头,”阿尔贝说。“告诉我,究竟我应该和你握手,说,‘波尚,承认你曾经伤害我,恢复咱们的友谊’呢,还是我只要请你选择武器就够了?”
“阿尔贝,”波尚带着一种使阿尔贝惶恐不安的忧郁神色说,“让我们先坐下来再谈吧。”
“阁下,我倒宁愿在坐下来之前先知道你的答复。”
“阿尔贝,”那新闻记者说,“客观环境使我难于作那个答复。”
“我可以使你容易答复,方法是再重复一遍那个问题,‘你愿不愿意?”
“马尔塞夫,当问题牵涉到法国贵族马尔塞夫中将伯爵的名誉、地位和生命的时候,仅仅回答是或否是不够的。”
“那到底应该怎样办呢?”
“就是照我的方法办,阿尔贝,我这样想:金钱、时间和疲劳,和一个家庭的名誉和利益来相比,是不值一提的。‘大概如此’这几个字还不够有力,只有确凿事实才能决定是否应该和一个朋友作一场致命的决斗。如果我把我的剑或手枪里的子弹对准一个三年来曾与我交往密切的朋友,我至少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应该问心无愧去与他决斗,而当一个人必须用他自己的武器救自己生命的时候,是需要那种心理准备的。”
“唉,”马尔塞夫不耐烦地说。“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就是:我刚从亚尼纳回来。”
“从亚尼纳来?”
“是的。”
“不可能的?”
“这是我的护照,检查一下上面的签署吧,——日内瓦、米兰、威尼斯、的里雅斯特、德尔维纳和亚尼纳。你总该信任一个共和国、一个王国和一个帝国的警察局吧?”
阿尔贝把他的眼光落到护照上,然后又惊愕地抬起头来望着波尚。“你到亚尼纳去过了?”他说。
“阿尔贝,假若你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外国人,一个象三四个月前来寻求赔礼道歉而被我杀掉的那个英国人那样头脑简单的贵族,我就不会找这种麻烦了,但我认为你应该重视这一切。我去就花一个星期的时间,回来一个星期,隔离检疫花了四天,在那儿逗留四十八小时,加起来正是三星期。我昨天晚上刚回来,而现在就在这儿了。”
“不要再多罗嗦了!究竟你要多久才能告诉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呢?”
“因为,说真话,阿尔贝——”
“你吞吞吐吐!”
“是的,我怕。”
“你怕承认你的记者欺骗了你?噢!丢开你的骄傲吧,波尚!承认了吧,波尚,别让你的勇敢让人怀疑。”
“哦,不是那么回事,”那记者吞吞吐吐地说,“正巧相反——”阿尔贝的脸色变苍白起来,他竭力想说话,但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的朋友,”波尚用最恳切的口气说,“我很高兴能向你道歉,但是,唉!——”
“但是什么?”
“那段消息是正确的,我的朋友。”
“什么!那个法国军官——”
“是的。”
“那个弗尔南多?”
“是的。”
“那个卖城叛主的奸徒是——”
“宽恕我,我的朋友,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阿尔贝狂怒地向波尚冲过去,但波尚并不准备伸手反抗,只是用一种温和的目光制止了他。“别忙!我的朋友,’他一面说,一面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张文件来,“证据在这儿。”
阿尔贝打开那张文件,那是亚尼纳四个德高望重的一份证明书,证明弗尔南多·蒙台哥在阿里·铁贝林手下服务的时候曾为两百万钱财去卖城投降。那四个名人的签字是经领事鉴定过的。阿尔贝脚步踉跄,四肢无力地跌落在一张椅子里。这是不能再怀疑的事实了,——家庭名誉全完了。短时间痛苦的沉默以后,他心口反涨了,眼泪禁不住直流起来。波尚怀着深深的同情怜悯注视着这悲痛欲绝的青年,走到他的身边。“阿尔贝,”他说,“你了解我了吧,是吗?我想亲眼看到一切,亲自判断一切,希望所得的结果能有利于你的父亲,希望我能为他主持公道。但相反的,事实证明那个被阿里总督提拔到督军职位的弗尔南多·蒙台哥不是别人,而正是弗尔南多·马尔塞夫伯爵,于是,想到我们那份真挚的友情,就赶快来见你了。”
阿尔贝仍旧躺在椅子上,用双手遮住他的眼睛,象是要阻止光线照到他身上似的。
“我赶到你这儿来,”波尚继续说,“告诉你,阿尔贝,在这个变动的年代里,一个父亲的过错是不能转移到他孩子身上的。我们是在战争时期中长大的,而凡是经过这次战争,很少能不在他军人的制服或法官的长袍上沾染到一些不名誉的污迹或血。现在我有了这些证据,阿尔贝,现在我已拥有了你的秘密,没有哪一个人再能强迫决斗,因为你的良心将遣责你,使你感到自己象是一个罪人,我却能给你你不再能向我要求的事。你愿意我所独有的这些证据,这些证明,书吗?你愿意这个可怕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吗?相信我,我决不对别人讲,说吧,阿尔贝,我的朋友,你愿意吗?”
阿尔贝扑上去抱住波尚的脖子。“啊,多么高贵的心地呵!”他喊道。
“拿了吧。”波尚说,他把那些文件递给阿尔贝。
阿尔贝用一只颤抖的手抓过来,把它们撕得粉碎。他浑身发抖,恐怕撕碎的一小片将来再出现到他面前,他走到那支老是燃着准备点雪茄的蜡烛前面,把每一片碎纸都烧掉。
“亲爱的好朋友!”他一面烧那些文件,一面轻轻地说。
“忘掉这一切就象忘掉一个恶梦吧,”波尚说,“让它象那变黑的纸张上的最后的火花那样消失,象那从无声的灰烬上发出来的青烟那样飘散吧。”
“是的,是的,”阿尔贝说,“只让永恒的友谊存在吧,我向我的救主答应那种友谊将在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保存下去,并使我永远记得:我的生命和名誉都出于你的恩赐!因为,假如这件事被别人知道,噢!波尚呀,我就得毁灭我自己,或是——不,我可怜的母亲!我不能让她受这个致命的打击——我就得逃离我祖国了。”
“可怜的阿尔贝!”波尚说。
但这种突如其来和毫无意义的欢乐不久就离开了那个青年人,接着来的,是更大的忧伤。
“嗯,波尚,”阿尔贝说,“听我说,波尚!我的父亲白璧无瑕般的声誉曾令我对他尊敬、信任和自豪,现在顷刻间要我抛弃这些感情,我是办不到的。噢,波尚,波尚呀!我现在该怎样对待我的父亲呢?我应该不接受他的拥抱,不让他吻我的额头,不与他握手吗?我是一个最痛苦的人了。啊,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呀!”阿尔贝用满含热泪的双眼凝视着他母亲的画像说,“假如你知道了这回事,你将会多么痛苦啊!”
“来,”波尚拉住他的双手说,“勇敢一点,我的朋友。”
“但登在报纸上的那一条消息是怎样来的呢?在这一切的后面,显然有着一个不可知的冤家,一个不可见的敌人。”
“所以你更应该早作准备,阿尔贝。你的脸上不要露出什么来,把你的悲哀全隐藏在心里,象暴风雨发作时才让人猜透这致命的秘密,去吧。”
“看来,你以为这一切还不曾完结吗?”阿尔贝惊恐地说。
“不是我以为,我的朋友,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顺便问你一句——”
“什么?”阿尔贝说,他看波尚有点犹豫。
“你快要和腾格拉尔小姐结婚了吗?”
“你为什么现在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婚约的失败或成功,是与我们此刻所关注的事情有关的。”
“怎么会呢?”阿尔贝说,他脸涨得通红,“你以为腾格拉尔先生——”
“我只问你的婚约是否还有效?请不要猜想我的话所没有的意思,不要太看重我的话。”
“不,”阿尔贝说,“那个婚约已吹了。”
“好!”波尚说。然后,看到那青年人又快要变得抑郁起来,便说,“我们出去吧,阿尔贝,乘着轻便马车或骑马到树林里去兜一圈,可以调整一下你的情绪。我们回来再吃早餐,然后你去干你的事,我去干我的。”
“同意,”阿尔贝说,“让我们散步去吧。我想,略微走动一下对我很有好处。”
两位朋友走到马路上。当走到玛德伦大道时,波尚说,“既然我们出来了,就去拜访基督山先生吧,他最能振奋人的情绪,因为他从不追根问底,在我看来,那些不追根问底的人最能给人以安慰。”
“我也认为如此,”阿尔贝说,“我爱他,我们去拜访他吧。”
第八十五章 旅行
基督山看见那两个青年人一同走来,便发出一声欣喜的喊叫。“呀,呀”他说,“我希望一切都已过去,都已澄清,妥当了结了吧。”
“是的,”波尚说,“那种荒谬的报导已经不存在了。要是再有那种消息,我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谈它吧。”
“阿尔贝会告诉您,”伯爵答道,“我也曾这样劝过他。瞧,”
他又说,“我正在忙这件最可厌的早晨工作。”
“那是什么?”阿尔贝说,“显然是在整理你的文件吧。”
“我的文件,感谢上帝,不!我的文件早已被整理得十分清楚了,因为我一张都没有。这是卡瓦尔康蒂先生的。”
“卡瓦尔康蒂先生的?”波尚问道。
“是的,你不知道这是伯爵所引荐的一位青年吗?”马尔塞夫说。
“我们大家不要误会,”基督山答道,“我没有引荐任何人,当然更没有介绍卡瓦尔康蒂先生。”
“而他,”阿尔贝带着一个勉强的微笑继续说,“正要把我取而代之,与腾格拉尔小姐结婚?”基督山说。“您,一位新闻记者,大名鼎鼎的人物!这是全巴黎的谈话资料啦。”
“而您,伯爵,是您促成的吗?”波尚问。
“我?快别那样说,新闻记者阁下,别散布那个消息。我促成的!不,你难道不知我的为人!正巧相反,我曾尽我的全力反对那件婚事。”
“啊!我懂了,”波尚说,“是为了我们的朋友阿尔贝。”
“为了我?”阿尔贝说,“噢,不,真的!伯爵将为我主持公道,因为我一向在求他解除我的婚约,现在解决了,我很快乐。伯爵假装这一切不是他干的,是要我不要感谢他,就算如此吧,——我将象古人那样给一位不知名的神建立一个祭坛。”
“听着,”基督山说,“这件事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那岳父和那青年人和我都不十分投机,只有欧热妮小姐,——她对婚姻问题似乎毫无兴趣,——她,看到我无意劝她放弃她那宝贵的自由,才对我保持着一点好感。”
“你不是说这件婚事快要举行了吗?”
“哦,是的,我说的话不能有什么效用。我并不了解那青年人。据说他的出身很好,很有钱,但在我看来,这都是传闻罢了。我曾几次三番把这一点告诉腾格拉尔先生,直到我自己都听厌了,但他还是迷着他那位卢卡人。我甚至告诉他一种我认为非常严重的事实:那个青年人大概曾被他的保姆掉过包,或是被波希米亚人拐去过,或是被他的家庭教师丢失过,究竟属于哪一类,我也不十分知道,但我的确知道他的父亲曾有十年以上不曾见过他的面。他在那十年里面究竟做了些什么,上帝知道。嗯,那一切话也都没有用。他们要把我写信给少校,要求证明文件,现在证明文件也在这儿了。把这些文件送出去,我就象彼拉多[《圣经》传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罢。”——译注]一样,洗手不管了。”
“亚密莱小姐对你说了些什么话?”波尚问道,“你抢走了她的学生。”
“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要到意大利去了。腾格拉尔夫人要求我写几封介绍信给意大利歌剧团,我写了张便笺给梵尔剧院的董事,因为我曾有恩于他。怎么啦,阿尔贝?您看来无精打采,难道您真正爱着欧热妮小姐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阿尔贝带着一种忧愁的微笑说。
“但是,”基督山继续说,“您不象往常那样有精神。来,有什么事?说说看!”
“我头疼。”阿尔贝说。
“唉,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说,“我有一种万试万灵的药方向您推荐,——每当我有烦恼的时候,吃了这种药没有不成功的。”
“是什么?”
“真的?我现在也非常烦恼,要离开家去散散心。我们一同去好吗?”
“你烦恼,伯爵?”波尚说,“为什么事?”
“你把事情看得非常轻松,我倒很愿意看到在您府上也有一件诉讼案准备办理!”
“什么诉讼案?”
“就是维尔福先生在准备的那一件,他要提出公诉控告我那位可爱的刺客,——看上去象是监狱里逃出来的一个匪徒。”
“不错,”波尚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回事。这个卡德鲁斯是谁?”
“看来是一个乡下人。维尔福先生在马赛的时候曾听说过他,腾格拉尔也记得曾见过他。因此,检察官阁下对这件事非常关心,警察总监也极感兴趣。我当然非常感激,这一切但由于这种关切,他们把巴黎附近所有的窃贼都押到我这儿来。要辨认其中有无杀害卡德鲁斯的凶手。假如这样继续下去,不出三个月,法国的每一个窃贼和刺客都会把我家里的情形弄得了如指掌了。所以我决定离开他们,逃避到世界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很高兴您能陪我一同去了,子爵。”
“非常高兴。”
“那就这样决定了?”
“是的,但到哪儿去?”
“我已经告诉您了,——到那空气清新,到那每一种声音都使人很平静,到那不论天性如何骄傲的人都会感到自己渺小和卑微的地方去。我喜欢那种虚怀若谷的情调,——尽管我曾象奥古斯都那样被人称为宇宙的主宰。”
“但你究竟要到哪儿去?”
“到海上去,子爵,到海上去。你知道我是一个水手。当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我便是在老海神的怀抱和那养丽的安费德丽蒂[希腊神话中海神之妻。——译注]的胸怀里长大的。我曾在老海神的绿色的袍子和后者的蔚兰的衣衫上嬉游,我爱海,把海当作我的情人,假如我长时间见不到她,便会感到苦恼。”
“我们去吧,伯爵。”
“到海上去?”
“是的。”
“您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接受了。”
“好吧,子爵,今天晚上,我的院子里将有一辆用四匹驿马拉的旅行马车,那辆车子很好,人可以在里面象躺在床上一样休息。波尚先生,它可以容纳四个人,您能陪我们一起去吗?”
“谢谢你,我刚从海上回来。”
“什么?您到海上去过了?”
“是的,我刚才到波罗米群岛去巡游了一番。”
“那有什么关系?跟我们一起去吧。”阿尔贝说。
“不,亲爱的马尔塞夫,你知道我只有对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才会托绝。而且,”他又低声说,“我现在应该留在巴黎注意报纸,这是很重要的。”
“啊!你是一个好朋友,一个最最好的朋友,”阿尔贝说,“是的,你说得对,多留些神吧,细心注意着,波尚,设法查出究竟是哪一个敌人透露这个消息的。”
阿尔贝与波尚分手了,他们分手时那紧紧的最后一握表达了他们在外人面前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意思。
“波尚是一个可敬的人,”那新闻记者走后,基督山说,“是不,阿尔贝?”
“是的,而且是一个真诚的朋友,我非常爱他。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虽然无所谓,但我们究竟是到哪儿去呢?”
“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们到诺曼底去。”
“很有趣,我们能完全隐居人群吗?——没有社交、没有邻居吗?”
“我们的伴侣将是供驰骋的马、供打猎的狗和一艘渔船。”
“正合我的意思,我要把这通知家母,,再回到你这儿来。”
“但您能被允许到诺曼底去吗?”
“我喜欢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
“是的,我知道您可以单独出门,因为有一次我在意大利遇到您——但陪伴那神秘的基督山同去呢?”
“你忘啦,伯爵,我常常告诉你,家母对你非常关切。”
“弗朗斯瓦一世[弗朗斯瓦一世(一四九四—一五四七),法国一五一五至一五四七年的国王。——译注]说,‘女人是易变的,’莎士比亚说,‘女人象是大海里的一个浪。’他们两位是一个伟大的国王,一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们二人都是应该知道女人的。”
“是的,那是一般的女人,但家母不同于一般的女人,她是一个好女人。”
“我的意思是:家母不轻易对人表现出关切,但一旦称赞了一个人,那便永不改变的了。”
“啊,真的,”基督山说,叹息了一声,“而您以为她真的对我那样关心,并不是对我完全漠不关心吗?”
“听着!我已经说过了,但是再说一遍,就是:你一定是一个非常神奇,非常卓越的人。”
“哦!”
“是的,因为家母对您的关切完全是出于同情,而不是出于好奇心。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没有谈论过别人。”
“而她在竭力劝您不要信任我这个曼弗雷特是不是?”
“正巧相反,她说:‘马尔塞夫,我想伯爵是一个生性高贵的人,尽力获得他的喜欢吧。’”
基督山转过眼去,叹了一口气。“啊,真的?”他说。
“在我看来,”阿尔贝说,“她非但不会反对我的旅行,而且将热心地赞成,因为这是与她每天叮嘱我的话相符的。”
“那好,下午五点钟再会。请遵守时间,我们在夜里十二点钟或一点钟可以到了。”
“到达的黎港吗?”
“是的,或是在的黎港附近。”
“但我们能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一百四十四哩的路吗?”
“容易得很。”基督山说。
“你一定是一个奇迹创造者,不用多久,你不但将超过火车,——超过火车并不难,尤其是在法国,——而且甚至将超过急报了。”
“子爵,既然我们要在七八个钟头以后才能起程,务请遵守时间。”
“别怕,我除了准备以外没有别的事情了。”
阿尔贝走了。基督山和阿尔贝点头道别的时候他还是面含微笑的,这时他陷入了沉思。然后,象是要驱散他这种恍惚状态似的,手抹一抹他的额头,拉了两下铃,贝尔图乔进来了。“贝尔图乔,”他说,“我本来说明天或后天到诺曼底去,但现在我准备今天就去。你在五点钟以前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去准备。派一个人去通知第一站的马夫。马尔塞夫先生陪我一起去。去吧。”
贝尔图乔遵命行事,派了一个跑差赶到蓬图瓦兹去传达旅行马车要求在六点钟到达的。蓬图瓦兹站另派一个专差去通知第二站,在六小时之内,路上的各处驿站都已准备好了。
在起程以前,伯爵到海黛的房间里去,把他要出门的消息告诉她,托她照顾一切。
阿尔贝很守时间。这次旅行最初似乎很乏味,但不久就由于速度的影响而有趣起来。马尔塞夫想不到跑得如此之快。
“你们的驿马每小时只走六哩,”基督山说,“而且还有那荒谬的法律,规定非经前车旅客的允许后车不能超过,这样一个不中用的或坏脾气的旅客就阻挠一个生性活跃的旅客,在这样的限制之下,的确是寸步难行了。我用我自己的马夫和马逃避这种恼人的状况,不是吗,阿里?”
伯爵伸头到窗外打了一个唿哨,那几匹马看来象是插上了翅膀。马车带着一种雷鸣似的喧闹声滚过街道;每一个人都转过头来注视这颗飞快而过而又耀目的流星。阿里面带微笑,连连吹着唿哨,用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缰绳,驰马奔腾,马的美丽鬃毛在迎风飘着。阿里这个沙漠之子这时最得意了,在他所掀起的阵阵尘雾中,他那黝黑的面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使人想到风沙之精和飓风之神。
“我到现在才知道由于速度而产生的快感,”马尔塞夫说,他额头上最后的一片阴霾也消失了。“但这些马你是怎么弄来的呢?是专门驯养的吗?”
“一点不错,”伯爵说。“六年以前,我在匈牙利买进一匹以快速闻名的种马,——价钱多少我不知道,是贝尔图乔付钱买的。我们今天晚上用的三十二匹马都是它的后裔,它们都是全身漆黑,只有前额上有一颗白星。”
“真神妙!但是,伯爵,你要这些马来做什么用呢?”
“您看见啦,我用它们来旅行。”
“但你也不是总旅行呀。”
“当我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贝尔图乔会把它们卖掉的,他预计可以卖到三四万法郎。”
“欧洲的国王没有哪一个有那么多的钱来买。”
“那末他可以卖给一个东方的大君,那个大君用他所有的钱来把它们买去,然后再回去敲榨他的人民,重新装满他的钱箱。”
“伯爵,我可以向你提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除了你以外,贝尔图乔一定也是欧洲最有钱的人了。”
“你错了,子爵,我相信假如您搜遍贝尔图乔的口袋,您不会找到十个铜板。”
“那这样他一定是一个奇迹了。我亲爱的伯爵,假如你再告诉我这样神奇的事情,我就真的要不相信了。”
“我从不讲神话,阿尔贝,告诉我,一个管家为什么要在他的主人身上揩油?”
“我想,那是因为他的天性如此,天生爱揩油。”
“您错啦,那是因为他有妻子和家庭,而他本人和他的家人都有难以满足的欲望。同时他也不能确定是否可以永远保持他的职位,希望能给自己找条后路。现在,贝尔图乔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孤苦伶仃独自一个,他可以任意动用我的财产。他确信他决不会离开他的职务。”
“为什么?”
“因为我决不能再找到一个更好的人。”
“你把假定当作既定,讲来讲去依旧是讲的可能性。”
“噢,决不,我讲的是必然性。在你可以对他们操生死大权的仆人之中,他是最好的了。”
“你对贝尔图乔有那种权力吗?”
“有。”伯爵冷冷地回答。
有些字句可以象一扇铁门似的截断一次谈话,伯爵的“有”便是这一类的字句。全部旅程以相等的速度完成,分成八段的那三十二匹马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了一百四十四哩路。
他们在午夜来到一个美丽的花园门前。看门人已经起身了,开着大门在等候,因为最后一站的马夫已来通知过他。清晨两点半钟,马尔塞夫被领进他的房间里,洗澡水和晚餐都已准备好了。站在马车后面的那个仆人侍候他;同来的巴浦斯订则侍候伯爵坐在马车前面。阿尔贝洗了澡,用了膳,然后上床。整夜,他是在苍凉的潮声中合眼。早晨起来,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走到一个小小阳台上;他的前面是海,是那浩瀚无垠一望无际的大海,在他的后面,是一个环绕在小树林里的美丽花园。在一条小溪里,停着一艘两舷狭而帆樯高耸的独船,桅顶上挂着一面旗,旗上绣有基督山的微章,那微章的图案是:在一片天蓝色的海上有一座金山,微章上部还有一个十字架,这显然是象征“基督山”这个名字,上帝使这座山变得比金山更值钱,同时它也象征着耶稣蒙难的髑髅地,红十字表示被耶稣的神圣的血所染红的十字架,或是象征着这个人的神秘的往事里的一段受苦和再生的经历。独桅船的四周停着几艘附近村庄里渔夫们的渔船,象是卑微的臣仆在等候他们女王的吩咐。这儿,象基督山逗留一两天的任何地点一样,一切都安排得舒适,日子过得很惬意。
阿尔贝在他的小厅里找到两支枪,和其他一些打猎的工具。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藏着英国人——英国人使用的种种巧妙的渔具,他们都是好渔夫,因为耐心——所以还不曾劝服因循度日的法国渔夫采用。时间就在打猎捕鱼中过去了,基督山的成绩非常突出,他们在林园里射死了一打野雉,在小溪里捉到同样多的鳟鱼,在一个可以俯瞰大海的阁楼里进餐,在书斋里用茶。
到第三天傍晚,阿尔贝因为连日奔波,十分疲倦,躺在窗口附近的一张圈椅里睡觉,伯爵对那些运动只当作游戏,正在设计一个图纸,准备在他的家里造一间温室。这时,大路上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使阿尔贝抬起头来。他紧张地在院子里看到了他自己的贴身跟班,他并没有吩咐他跟来,恐惧使基督山感到不便。
“弗劳兰丁来了!”他跳起来喊道。“是我的母亲病了吗?”
他急急忙忙向门口奔去。基督山注视着他,他看到他走近那跟班,跟班从口袋里抽出一密封的小包,里面是一张报纸和一封信。“这是谁送来的?”他急切地说。
“波尚先生。”弗劳兰丁回答。
“是他派你来的吗?”
“是,先生,他派人把我叫到他的家里去,给我旅费,弄到一匹马,叫我答应不见你不停下来。我在十五小时之内赶到了这里。”
阿尔贝哆哆嗦嗦地拆开那封信,才读了几行,他就发出一声惊喊,浑身颤抖地抓住那份报纸张。突然地,他的眼睛变得黯然无神了,他的腿软了下去,要不是弗劳兰丁扶住他,他就要跌在地上了。
“可怜的青年人,”基督山低声说,“俗话说,父亲的罪将连累到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子孙,这句话看来是确实的了。”
这时,阿尔贝已经醒过来,他把落在汗溶溶前额上的头发甩回去,继续阅读,然后双手把信和报纸压成一团,说:“弗劳兰丁,你的马还能立刻回去吗?”
“你离开的时候家里情形怎么样?”
“一切都很安静,但我从波尚先生那儿回去的时候,我发觉夫人在流泪。她派人叫我去,问您几时回来。我告诉她说,我要来找您了,是波尚先生差我来的,她最初想阻止我,但想了一会儿以后,她说:‘是的,去吧,弗劳兰丁,让他回来吧。’”
“是的,我的母亲,”阿尔贝说,“我就回去了,叫那不要脸的混蛋等着瞧吧!但我必须先去告辞一声——”
他回到刚才离开基督山的那个房间。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人了,在五分钟的时间里已他有了一个可怕的变化。他出去的时候一切如常,回来却带来了一种颤抖声音,一种狂乱的神色,一种气势汹汹的目光和一种踉跄的脚步。“伯爵,”他说,“我感谢你的盛情款待,也很乐意能多享受些,但我现在必须回到巴黎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一件很不幸的事,在我看来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别问我,我求求你;请您借给我一匹马。”
“我的马厩任您选用,子爵,但骑马回去会累跨您的。乘驿车或骄车吧。”
“不,那会耽误我的时间,而且我需要经受您怕我累跨的那种疲劳,它对我很有好处。”
阿尔贝走了几步,象一个中了一颗枪弹的似地一仰身,倒入房门一张附近的椅子里。基督山并没有看到他这第二次虚脱,他正站在窗口喊:“阿里,给马尔塞夫先生备一匹马!他急着要走!”
这几句话振作了阿尔贝的精神,他跑出房间,伯爵跟在后面。“谢谢你!”他跃上马背,喊道。“你也赶快回来,弗劳兰丁。路上换马还需要说什么话吗?”
“只要您从所骑的马背上跳下来,便立刻会有另外一匹马备好了。”
阿尔贝迟疑了一会儿。“你也许会以为我这次告辞奇特而愚蠢,”但“你不知道报纸上几行字会使一个人陷入绝望。好吧,”他把那张报纸摔下来给他,又说,“念一念吧,但等我走了以后才念,免得你看见我气得发疯。”
当伯爵拾起那张报纸的时候,阿尔贝用马刺踢了他的马肚子一下,马象一支箭似地疾驰而去。伯爵带着一种无限怜悯感情望着他,当人影完全消先的时候,他读道:——
“三星期前,《大公报》曾讽示亚尼纳总督阿里手下服务的法国军官以亚尼纳堡拱手让敌,并出卖他的恩主给土耳其人的消息;那个法国军官当时确自称为弗尔南多,但此后他已在他的教名上加了一个贵族的衔头和一个姓氏。他现在自称为马尔塞夫伯爵,并在贵族院里占着一个座位。”
这个被波尚大度地掩盖起来的可怕的秘密,就这样又象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似的出现了;在阿尔贝起程到诺曼底去的两天以后,竟有人残酷地去通知另一家报馆,发表了这几行几乎可使阿尔贝发疯的消息。
第八十六章 审问
早晨八点钟,阿尔贝象一个霹雳似的落到波尚的门前。仆人早已受到吩咐,领他到他主人的寝室里,主人正在洗澡。
“怎么样?”阿尔贝说。
“怎么样?我可怜的朋友,?波尚答道,“我正在等待你。”
“我一到就过来了。不用告诉我,波尚,我相信你是守信义讲交情的,决不会向任何人谈及那件事,——不会的,我的朋友。而且,你派人来找我,就是你关心我的一个最好的证明。所以,不要浪费时间了,告诉我吧,你能不能猜到这个可怕的打击是从哪儿来的?”
“我可以立刻用两个字告诉你。”
“但先把这个可耻阴谋的一切细节讲给我听吧。”
波尚于是向那被羞辱和痛苦折磨着的青年开始叙述下面这些事实:两天以前,那则消息在另一家报纸——并不是在《大公报》上——出现,而更严重的是,那家报纸是大家都知道的政府机关报。波尚读到那段新闻的时候正在用早膳,他立刻派人叫了一辆轻便马车,不等吃完早餐,就赶到报馆去。
波尚的主张虽然与那家报纸的编辑正好相反,可是他们倒是亲密的朋友,这原是常有的事。那位编辑正在津津有味地读报上一篇论甜菜问题文章,那篇文章大概是他自己写的。
“啊,真好!”波尚说,“既然你手里拿着报纸,我的朋友,我就不必告诉你我这次拜访的原因。”
“难道你也关心食糖问题了吗?”那家政府报纸的编辑问道。
“不,”波尚回答,“对这个问题,我完全是个外行,我所关心的是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
“什么问题?”
“那篇关于马尔塞夫的文章。”
“真的!那不是一件怪事吗?”
“我认为你冒着很大的危险,因为很有可能被控为破坏名誉罪。”
“决不会的,我们除了那则消息以外,还同时拿到一切必需的证据,我们确信马尔塞夫先生不会向我们抗议。此外,把那些不值得享受国家所赐尊荣的奸恶歹徒揭露出来,也算是报效祖国。”
波尚犹如五雷轰顶,“那末,是谁来这样正式地通知你的呢?”他问道。“这件事情是我的报纸先发动的,但由于证据不足,不得不停止刊载,其实对揭露马尔塞夫先生这件事,更感兴趣的应该是我们,因为他是法国贵族院的一个议员,而我们是反对派。”
“噢!这是非常简单的,那则诽谤消息不是我们去找来的,而是它自己上门来的。昨天一个从从亚尼纳来的人,带来了那些可怕的东西,当我们对于发表那篇告发性的文章表示犹豫时,他对我们说,假如我们拒绝,那篇文章就会在别家报纸上出现。”
波尚知道除了忍气吞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就离开报馆派人去找马尔塞夫。但他却不能把下面这些事情通知阿尔贝,因为这些事情是信差离开以后才发生的:那天,一向冷清的贵族院里也显出了很大的骚动。每一个人都比往常到得早,纷纷谈论着这不祥的事情,因为这件事会使大众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们这个显赫机构里的一个最著名的议员。有些人在细读那则消息,有些人在发表议论,追述附和这种攻击的往事。伯爵与他的同僚们并不融洽。象一切暴发户一样,他以前经常装出一种过份的骄傲以维持他的地位。老贵族嘲笑他;才智之士排斥他;德高望重的人本能地厌恶他。伯爵陷入了祭坛上的牺牲品似的惨境。一旦被上帝的手指为牺牲品,每一个人便都要攻击他了。
只有马尔塞夫伯爵不知道当日所发生的事情。他没有看到那份登载诽谤消息的报纸,以写信和骑马度过了早晨的时光。所以他在往常的时间到达议会,仍带着一种骄横的神色和傲慢的态度:他下车,经过走廊,进入议院,并没有注意到听差的迟疑和他同僚的冷淡。会议在他到达半小时前就已经开始了。虽然伯爵的神态和举止都未改变,——我们已经说过,他对于当日的事情毫不知情,——但在旁人看来,他的态度和举止似乎比往常更显得傲慢不逊;他的出席被视作对议会的一种挑衅,以致全体议员都为议院的尊严受到侮辱而深感愤怒;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失礼;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有些人则认为是一种侮辱。整个议院虽然都急于想开始辩论;但象往常一样,谁都不愿意担起为难的责任。
最后,一个令人尊敬的议员,马尔塞夫的知名敌人,带着庄严的神色跨上讲台。这表示预期的时间已经到了,议院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马尔塞夫不知道这个一向并不如此受重视的演讲者会受到这样重视的原因。发言者宣称他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报告,要求全场一致注意,伯爵对这一段开场白并未予以特别注意;但当听到亚尼纳和弗尔南多上校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变得那令人可怕地苍白,以致每一个议员都打了一个寒颤,所有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精神上的创伤就有这种特性,——它可以被掩盖起来,但却决不会收口;它是永远痛苦的,被触及就会流血,永远鲜血淋漓地留在心头。
他的演说在鸦雀无声的会场里进行下去,只偶尔被一阵阵叹息声所打断,当他继续讲下去时,全场又肃静下来,他讲到他为这件事感到不安,查明这件案子,任务相当艰巨。他之所以要引起一场私人问题的辩论,是为了要保全马尔塞夫先生的个人名誉和整个议院的名誉。他的结论是要求立即进行一次审查,以使谣传尽快被挫败,不令其散布出去,借此恢复马尔塞夫先生在舆论界所长期建立的地位。
这个意想不到的横祸是这样的打倒了马尔塞夫,以致当他带着一种迷惑不解的表情环顾全场的时候,他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种胆怯的表情既可以看做是无辜者过分受惊,也可以说是自愧有罪者的表现,这种态度为他赢得了一部分同情,——因为真正宽厚仁义的人当见到他们敌人的不幸超过他们仇恨的范围时,总是会发生同情的。主席把这件事付诸表决,结果决定应该进行审查。主席问伯爵需要多少时间来准备他的辩护。马尔塞夫发现在经受这个可怕的打击以后居然还活着,他的勇气便恢复了。“诸位勋爵,”他答说,“对于这由敌人暗中指使的攻击,是不能靠时间来反击的,我必须立刻用一个霹雳来答复那曾暂时使我吓了一跳的闪电。噢!我不但能辩护,而且将流近我最后的一滴血,向我高贵的同僚们证明我无愧于与他们为伍!”这番话使人产生了一种对被告有利的印象。“所以,我要求审查应该尽可能赶快举行,我应当把一切必需的资料提供给院方参考。”
“您指定哪一天?”主席问。
“从今天起,我悉听院方处置。”伯爵回答。
主席摇了摇铃。“是否全体同意今天就举行审查?”
“同意!”全场一致回答。
议院选出了一个十二人委员会来审查马尔塞夫所提出的证据。审查委员会决定当天晚上八点在小组会议室里开会:如果有必要继续,每天晚上在同样时间开会。马尔塞夫要求退席,他得去搜集那些他早就准备着以便应付这种风波的证据,他的机警使他预料到这种风暴的可能性。
波尚把我们现在所叙述的这一切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那阿尔贝听;他的叙述当然更比我们富于生气,因为当时事件正在演变中,而现在则已事过境迁。阿尔贝浑身都在颤抖着,有时抱着希望,有时愤怒,有时又羞愧,——因为凭他对波尚的信任,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有罪的;而他自问,既然他是有罪的,他又如何能证明他的无辜。波尚迟疑着不再叙述下去。
“以后呢?”阿尔贝问。
“以后?我的朋友,你给了我一件痛苦的工作了。你一定要全部知道吗?”
“绝对要,与其从别人的嘴里知道,还不如从你的嘴里知道的好。”
“那末,请你做好精神准备,因为这是需要勇气的时候了。”
阿尔贝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额头,象是在证明自己的精力,象一个人在准备防卫他生命的时候试一试他的盾和弯一弯他的剑一样。他以为自己很强壮,因为他把自己的激动情绪误认作力量了。“讲下去。”他说。
“那天晚上,”波尚继续说,“全巴黎在等待消息。许多人说,只有你的父亲出面才能使指控不攻自破,许多人说他不会出席,有些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亲眼看见他动身到布鲁塞尔去了,也有人到警察局去查问他有没有去领护照。我认识一个年轻的贵族,他也是审查委员之一,我竭力恳求他给我一个旁听的机会。他在七点钟的时候来找我,在趁开会的人还没来,要求一个听差把我藏在一间边厢里。我躲在一根圆柱后面,希望能全部目击这一切。八点正,大家都已到齐了,马尔塞夫先生在时钟敲到最后一下的时候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些文件,看上去脸色平静,脚步坚定,衣服漂亮而不浮华。根据老军人的习惯,他的上装一直扣到颈下。他的出场产生了一个良好的效果。审查委员会是由中立人士组成的,其中有几个上前来与他握手。”
阿尔贝在听这些事情的时候,觉得他的心快要爆炸了,但在他的忧伤之中混杂着感情。他很愿意能拥抱一下那些在他父亲的名誉受到这样一些攻击的时候还能给他这种敬意的人。
“这时,一个听差拿了一封信来交给主席。‘您可以发言了,马尔塞夫先生,’主席一面说,一面拆开那封信,于是伯爵开始为自己辩护起来。我敢向你保证,阿尔贝,他的辩护是最雄辩和最有技巧的。拿出文件证明亚尼纳总督到最后一刻是对他全部信任的,因为他曾要派他去和土耳其皇帝作一次生死攸关的谈判。他拿出那只戒指,这是阿里总督的权威的像征,他常常用这只戒指来作为他的信物,阿里总督给他这只戒指的用意,就是为了当他回来的时候,不论日夜,不论任何时间,可以凭此直接去见他,甚至到他的寝室去见他。不幸的是,他说,那次谈判失败了,而当他回来保卫他的恩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是,’伯爵说,‘阿里总督对我是这样的信任,甚至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还把他的宠妾和他的女儿托我照顾。’”
阿尔贝听到这几句话,不觉吃了一惊。他想起海黛的身世来了,他还记得她讲述那个使者和那只戒指时所说的话,以及她被出卖和变成一个奴隶的经过。“这一段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呢?”阿尔贝急切地问。
“我承认这段话感动了我,也的确感动了全体委员,”波尚说。“这时,主席漫不经心地阅读那封送来的信,开头那几行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那几行读了读,然后眼睛盯住马尔塞夫先生。‘伯爵阁下,’他说,‘您说亚尼纳总督曾把他的妻女托付给了你照顾?’‘是的,阁下,’马尔塞夫答道,‘但在那件事情上,象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样,不幸总追赶着我,当我回去的时候,凡瑟丽姬和她的女儿海黛已失踪了。’‘你认识她们吗?’‘我和总督的密切关系以及他对我的忠诚的无限信任使我见过她们二十多次。’‘您知道她们后来的下落吗?’‘是的,阁下,我听说她们已很忧伤,或许是沦为贫穷的牺牲品。我并不富有,我的生命经常在危险中。我不能去寻找她们,这是我非常遗憾的。’主席让人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头。‘诸位,’他说,‘你们已听到马尔塞夫伯爵阁下的解释了。伯爵阁下,您能提供出证人来证实您所说的话吗?’‘唉!不能,阁下,’伯爵答道,总督周围的人物,或是朝廷里认识我的人,不是过世就是走散了。我相信,在我的同胞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经历了那场可怕的战争还依旧活着。我只有阿里·铁贝林的信件,现在已经呈交在您面前了,随那只作为信物的戒指,也在这儿了。最后,我所能提供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在一次匿名的攻击以后,并没有一个证人可以站出来否定我是一个正直和诚实的人以及一个纯洁的军人。全场发出一阵低低赞许声。这时,阿尔贝,假如再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只要经过最后一次表决,你的父亲便可以胜利了。但主席又说:‘诸位,还有您,伯爵阁下,我想,你们大概不会反对听取一个自称为非常重要的证人的证词。这个证人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而在听了伯爵刚才的一番话以后,我们知道他是为证明我们这位同僚是无辜而来的。这封刚才收到的信就是关于那件事的。我们是否应该把它读一读呢,还是应该把它搁在一边,只当没有那回事?’马尔塞夫先生的脸色变得苍白了,抓住文件的那只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委员会决定听一听那封信的内容,伯爵默不出声,装出沉思的样子。主席读道:‘主席阁下:我能向审查委员会提供非常确实的资料来证实马尔塞夫中将伯爵在伊皮鲁斯和马其顿的行为。’主席顿了一顿,伯爵的脸更苍白了。主席望了一眼他的听众们。‘念下去。’四面八方都是这样说。主席继续道:‘阿里总督临终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亲眼看到他临终时的情形,我知道凡瑟丽姬和海黛的结果。我可以悉听委员会的吩咐,甚至要求赐我作证的光荣。当这封信交到您手里的时候,我已在外厅等候了。’“‘这个证人,或说得更准确些,这个敌人究竟是谁呢?’伯爵问道,他的语气明显地改变了。‘我们就要知道的,阁下,’主席答道,‘委员会愿意听这位证人的陈述吗?’‘要听,要听。’他们都同时说。主席把听差叫来,问他:‘外厅里有没有人!’‘有的,先生。’‘是什么人?’‘一个女人,有一个仆人陪着。’每一个人都面面相觑。‘领那个女人来。’主席说。五分钟以后,听差又出现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门口,包括我,”波尚说,“也跟大家一样的期望和焦急。在听差的后面,走进来一位遮着一张大面纱的女人。那张面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但从她的身材和她身上的香气判断,她显然是一个年轻而高雅的女人。主席要求她揭开面纱,到那时,大家才看到她穿着希腊人的装束,而且极其美丽。”
“啊!”阿尔贝说,“这是她。”
“她?谁?”
“海黛。”
“谁告诉你的?”
“唉!我知道了。说下去吧,波尚。你看得出我很镇定坚强,我们一定很快就可以知道真相的。”
“马尔塞夫先生惊奇而恐怖地望着这个女人。”波尚继续说。“她说出来的话将要关系他的生或死了。全体委员觉得这个插曲是这样的离奇,以致他们现在把伯爵的安危问题看作了次要的事情。主席亲自端了一把椅子给那青年女子,但她并没有坐下。至于伯爵,他早已经跌倒在他的椅子里了,显然他的两腿已经支持不住了。
“‘夫人,’主席说,‘您自称能向委员会提供关于亚尼纳事件的资料,并声称您是亲眼目击那些事件的证人。’‘我的确是的!’那陌生女子用一种甜蜜而抑郁的口气和那种专门属于东方人的悦耳的声音说。‘请允许我说,您那时一定还非常年幼吧。’我那时才四岁,但因为那些事情和我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没有一件事情会逃出我的记忆。’‘那些事情跟您是怎样的关系呢?你是谁,怎么会对那些事情有这样深刻的印象呢?’‘那些事情关系着我父亲的生死,’她答道。‘我是海黛,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和他的爱妻凡瑟丽姬的女儿。’“交杂着骄傲和谦逊的红晕顿时涨满了那位青年女子的两颊,再加上她那明亮的眼睛和她那充满尊严的一段话,在全场上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影响。至于伯爵,即使一个霹雳打在他的脚下和深裂开在他的面前,也不能使他更惶惑了。‘夫人,’是主席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说道,‘允许我提出一个问题,——这是最后的一个问题了:您能证明您现在所说的这一番话的真实性吗?’‘我能的,阁下,’海黛说,从她的面纱底下摸出一只异香扑鼻的小包来,‘这儿是我的出生证明书,是我父亲亲笔写并且由他的高级官吏签署的,还有我的受洗证书,因为我的父亲同意我可以信我母亲的宗教。这张受洗证上有马其顿和伊皮鲁斯大主教的签署。最后——而这无疑地是最主要的——,还有那个法国军官把我和我的母亲卖给亚美尼亚奴隶商艾尔考柏的卖身文契,那个法国军官在他与土耳其政府的无耻的交易中,竟把他恩主的妻子和女儿作为他的一部分战利品,把她们卖了,得到四十万法郎。’全场在一种可怕的寂静中倾听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谴责,伯爵的两颊泛出青白色,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海黛依旧很镇定,但这宁静却比别人的愤怒更可怕,她把那张用阿拉伯文写的卖身契交给主席。在这些证件之中,有些大概是用阿拉伯文、罗马文或土耳其文写的,因为议院的译员已被传唤了上去。有一个议员曾在伟大的埃及战争中研究过阿拉伯语,在他的监视之下,那译员高声读道:
“我,艾尔考柏,一个奴隶商人,皇帝陛下的纳妃使者,承认代皇帝陛下从自由贵族基督山伯爵手里收到一颗价值二千袋钱中的绿宝石,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幼年基督徒奴隶的赎金。这个奴隶名叫海黛,是故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勋爵及其宠妾凡瑟丽姬的女儿。她是七年以前和她的母亲一起卖给我的,但她的母亲在到达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即已去世。原售是一个代阿里·铁贝林总督手下服务的法国上校,名叫弗尔南多·蒙台哥。上述的交易由我代表皇帝陛下付出一千袋钱币。本约已经皇帝陛下批准,地点君士坦丁堡,时间回教纪元一二四七年——签字艾尔考柏。‘此约应办齐一切批准手续,应由售主备盖皇帝御玺。’“在那奴隶贩子的签字旁边,的确有土耳其大皇帝的御玺的印记。这个文件读完以后,会议室内接着就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里。伯爵完全楞住了。他那象是下意识地盯住海黛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一团火与血。‘夫人,’主席说,‘我们能向基督山伯爵去调查一下吗?我相信他现在也在巴黎吧。’‘阁下,’海黛答道,‘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伯爵在三天以前已到诺曼底去了。’那样是谁建议采取这个步骤的呢?——当然罗,对于您这个步骤本庭深表感谢,而且,对于您的身世和您的不幸遭遇来说,这原是十分自然的。’‘阁下,’海黛回答,‘这个步骤是我的自尊心和我的悲哀促使我采取的。相信上帝宽恕我,虽然我是一个基督徒,但我却老是想为我那英名显赫的父亲复仇。自从我来到法国,并且知道那叛徒住在巴黎以来,我就时时小心地注意着。我隐居在我那高贵的保护人家里,但这是我自愿的。我喜欢静居和寂寞,因为我能靠我的思想和我对过去的日子的回忆生活。基督山伯爵象慈父般地对我爱护备至,我对于外界的事情无所不知,虽然我是在我的卧室里观看这一切。比方说,我看每一种报纸、每一种期刊和每一个新歌剧。就在这样注视旁人生活的时候,我知道了今天早晨贵族院里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于是我就写了那封信。’‘那末,’主席说,‘基督山伯爵对于您现在的行为毫不知情的吗?’‘他完全不知道,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他会不赞成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但今天是我感到最高兴的一天,’那女郎用那火热的眼睛凝视着天空,继续说,‘今天,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来为我的父亲复仇了!’”
“在这期间,伯爵没有出过一次声,说过一句话。他的同僚们望着他,对他那被一个女人的芬芳的气息所打破的好景感到有些怜悯。他脸上那种阴险的皱纹勾勒出了他的痛苦。‘马尔塞夫阁下,’主席说,‘你认识这位太太吗?她是不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女儿?’‘不,’马尔塞夫说,他挣扎着站起来,‘这是一个卑鄙的阴谋,是我的敌人设计出来的。’海黛本来用眼睛盯住门口,象是在期待着一个人进来似的,这时急忙转过头来,看到伯爵站在那儿,便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你不认识我?’她说。‘哼,幸亏我还认识你!你是弗尔南多·蒙台哥,那个指挥我那高贵父亲部下军队的法国军官!是你出卖了亚尼纳堡!是你受命到君士坦相堡去和土耳其皇帝谈判关系到你恩主的生死问题而带回来一个假造的赦免状!是你骗取总督戒指去获得了守火者西立姆的信任!是你刺杀了西立姆!是你把我们,我的母亲和我,出卖给奴隶贩子艾尔考柏!凶手!凶手!凶手!你的额头上还沾着你主子的血呢。看,诸位,大家看!’“这些话产生了巨大的说服力,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伯爵的额头上。他自己竟也用手去抹了一抹,好象自己也觉得阿里的血依旧还粘在上面似的。‘您确实认定马尔塞夫先生就是那个军官弗尔南多·蒙台哥吗?’‘我确实认得!’海黛喊道。‘噢,我的母亲呀!曾经告诉我说:“你本来是自由的,你有一个疼爱你的爹爹,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皇后。仔细看清楚那个人。是他使你变成了一个奴隶,是他把你父亲的头颅挑在枪尖上,是他出卖了我们,是他把我们交给那个奴隶贩子!仔细看看他的右手,那只手上有一个大伤疤,假如你忘记了他的面貌,你一看那只手就可以认识他,奴隶贩子艾尔考柏的金洋便是一块一块地落到那只带有伤疤的手里!“我认不认识他?啊!现在让他说说看,他怎么能说不认识我!’每一个字都象一把匕首似的插入马尔塞夫的心,每一个字都推毁他的一部分精力。当她说出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他急忙把他的手藏在胸怀里(他的手上的确有一个大伤疤),满脸绝望地跌回到他的座位上,这情景改变了全场对伯爵的意见。‘马尔塞夫伯爵阁下,’主席说,‘您就难道被压倒了吗?答辩吧。本庭大公无私,并且具有最高的权力,就象上帝的法庭一样,本庭决不能使你横受敌人的践踏而不给您一个反抗的机会。要不要再继续进行调查?要不要派两位议员到亚尼纳去?说呀!’马尔塞夫不回答。于是全体议员都带着一种惊恐的表情面面相觑。他们知道伯爵的脾气暴戾强横。必须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才能剥夺他反抗的勇气。他们以为这个沉默象是一次暴风雨的前兆,预示将接着出现一个霹雳似的惊醒。‘唉’主席问道,‘您决定怎么样?’‘我没有话回答。’伯爵站起来低声说。‘那末,阿里·铁贝林的女儿所说的都是实情吗?’主席说。‘看来,她是一个有利的证人,甚至使您不敢再说“无罪”吗?您真的犯了所控的那些罪吗?’伯爵环顾四周,他那种万般绝望的表情就是老虎看了也会心软,但却不能感动他的法官。于是,他抬头看天花板,但立刻又收回那种眼光,象是怕那屋顶裂开,使他痛苦地看到那被称为天庭的另一个法庭和那名叫上帝的另一位法官似的。于是,他以急促的动作撕开那件似乎要使他快要窒息的上衣,象一个可悲的疯子似的冲出房间。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一阵,然后他的马车隆隆地响起急速离开的声音。‘诸位,’当房间里恢复肃静的时候,主席说,‘马尔塞夫伯爵阁下是犯了叛逆罪和暴行迫害罪吗?’‘是的。’审查委员会的全体委员异口同声地回答。
“海黛一直等候到结束。当她听到宣判的时候,她并未露出十分高兴或怜悯的表情,然后,她用面纱遮住面孔,庄严地向委员们鞠了一躬,迈着象女神般庄严的步伐离开了会场。”
第八十七章 挑衅
“这时,”波尚继续说,“我趁着沉静和黑暗离开会议厅,因此没人看见我。那个放我进来的听差在房门口等我,他领我穿过走廊,到达一个通凡琪拉路的暗门。我是带着一种悲喜交加的情绪离开的。原谅我,阿尔贝,悲是为了你,喜是喜那个高贵的姑娘竟能这样为她的父母复仇。是的,阿尔贝,不论那次揭发的消息出自谁的手,是从哪儿来的,我要说:虽然它是从一个敌人那儿来的,但那个敌人一定是充当了上帝的使者。”
阿尔贝用两手抱着他的头,他抬起他那羞得通红的、流满泪水的脸,一直抓住波尚的手臂。“我的朋友,”他说,“我的生命结束了。我不能心平气和地对你说,‘这是上帝的报应’,我必须去找出是谁在用这种手段迫害我,而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不是他杀死我,或是我杀死他。我要依赖你的友谊来帮助我来完成这件事,波尚,假如你对我的蔑视还不曾驱走我们之间友谊的话。”
“蔑视,我的朋友!这件不幸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不,幸亏儿子要为父亲的行为负责充满公正的偏见时代已经过去了。回顾一下你的生活,阿尔贝,你的生活还仅仅只是开始,每一个黎明都都会给你的生涯带来更纯洁的希望。不,阿尔贝,接受我的忠告吧。你又年轻而又富有,离开法国吧。在这寻求刺激和时时改变口味的伟大的巴比伦,一切不久就会被忘记的。你在三四年以后娶一位俄国公主当作新娘带回来,谁都不会把昨天所发生的事情看作比十六年前所发生的事情更严重了。”
“谢谢你,我亲爱的波尚,谢谢你那想使我放弃这种念头的好意,但我是不能这样做的。我已经把我的打算告诉你了,假如有可能的话,好,也可以说那就是我的决心。你知道,以我跟这件事情的关系而论,我不能采取与你一样的态度。在你看来纯粹是天意的事情,在我看来却远没有那样简单。我觉得上帝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也幸亏是这样,因为只有这样,我这一个月来所忍受的痛苦,才能不以那摸不到看不见的惩恶天使为对象,而可以向一个既摸得到又看得见的人去寻求报复。现在,我再说一遍,波尚,我愿意回到人和物质的世界,而假如你还象你说的我们还是朋友的话,就帮助我来找出那只击出拳的手吧!
“这样也好,”波尚说,“假如你一定要拉我回到现实,我就屈服了,假如你一定要查出你的敌人,我就来帮助你,这件事情对我的名誉几乎也一样有同样相连的关系。”
“嗯,那好,你知道,波尚,我们立刻开始搜索吧。每一瞬间的拖迟在我来说都象很长的时间。那个诽谤者到现在还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或许希望他可以不受惩罚。但是,以我的名誉提保,假如他那样想的话,他就在欺骗他自己了。”
“好吧,听我说,马尔塞夫。”
“啊,波尚,我看你已经明白这一点了,你恢复了我的生命。”
“我并没有说事情真是那样,但它至少是黑夜中的一道光芒,沿着这道光芒,我们或许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
“告诉我吧,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嗯,我把我从亚尼纳回来的时候设想对您说的那件事告诉你。”
“说吧。”
“我到了那里,当然先到当地的大银行家那儿去调查。一开始,甚至我还没有提及你父亲的名字,他就说:‘啊,我猜道你为什么来的了。’‘怎么猜到的呢?’‘因为两星期以前,也有人来问我这同样的问题。’‘谁?’‘巴黎的一个银行家,我的业务伙伴。’他的名字是——’‘腾格拉尔。’”
“他!”阿尔贝喊道,“是的,他的确早就对我的父亲嫉恨得不得了。他常以平民自居,不甘心看到马尔塞夫伯爵被任为贵族院的议员,而这次婚姻又是毫无理由破裂的,——对了,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理由。”
“去调查一下,阿尔贝,但不要无缘无故地发火。调查一下,假如是真的话——”
“噢,是的,假如是真的,”那青年人喊道,“他就要偿还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
“要小心,马尔塞夫,他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
“我尊敬他的年龄就象他尊敬我的家庭一样。假如他恨我的父亲,他为什么不打死我父亲呢?噢,他是怕跟一个人当面作对的。”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阿尔贝,我只是要跟你说不要感情用事,要慎重一些。”
“噢,不用怕,而且,你要陪我去的,波尚。严肃的事情应该当着证人来做的。今天,假如腾格拉尔先生是有罪的,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嘿!波尚,我将以一次庄严的葬礼来维护我的名誉。”
“既然你已下了这样的决心,阿尔贝,那就应该立刻去执行。你想立即到腾格拉尔先生那儿去吗?我们走吧。”
他们派人去叫一辆轻便马车。一进那家银行家的院子,他们便看到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四轮马车和他的仆人在门口。
“啊,太好了!很好,”阿尔贝用一种阴郁的口吻说。“假如腾格拉尔先生不和我决斗,我就杀死他的女婿,他应该是愿意决斗的,——一个卡瓦尔康蒂!”
仆人通知说阿尔贝来访,但那位银行家想起昨天的事情,吩咐仆人关门。可惜已经太迟了,阿尔贝跟着那听差进来了,听到他这样吩咐仆人,便硬推开门,径自闯入那位银行家的书房里,波尚跟在他的后面。
“阁下,”那银行家喊道,“难道我没有权力在我的家里拒绝不想接见的人了吗?你看来是忘乎所以了。”
“不,阁下,”阿尔贝冷冷地说,“在这种状况下,如果不是由于懦怯,——这是我给你的托词,——一个人就不能拒绝接见某些人。”
“那末,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呢,阁下?”
“我要求,”阿尔贝一面说,一面走近他,似乎并未注意到那背着壁炉站着的卡瓦尔康蒂,——“我要求让我们在一个没有人来打扰的地方交谈十分钟,我对你只有这一点要求,仇人相遇,必定是一死一生。”
腾格拉尔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卡瓦尔康蒂向前动了一步,阿尔贝就转向他。“还有你,”他说,“假如你高兴的话,你也来吧,子爵阁下,你也有资格这样,因为你几乎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了,只要有人愿意接受这种约会,多约几个也无妨。”
卡瓦尔康蒂带着一种愕然的神情望着腾格拉尔,腾格拉尔竭力振作了一下,站起来走到那两个青年人的中间。阿尔贝对安德烈的攻击使他有了一种不同的立场,他希望这次拜访别有缘故,不是他最初所假定的那个原因。
“老实说,阁下,”他对阿尔贝说,“假如你因为我喜欢而陪你,所以到这儿来找这位先生吵架,我就要把这件事情交给检察官去处理。”
“你弄错了,阁下,”马尔塞夫带着一个阴郁的微笑说,“这与婚事毫无关系,我所以要对卡瓦尔康蒂先生那样说,是因为他刚才似乎要来干涉我们的企图。在一方面,你说对了,我今天准备要跟每一个人吵架,但你有优先权,腾格拉尔先生。”
“阁下,”腾格拉尔回答,愤怒和恐惧使他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我警告你,当我遇到一只疯狗的时候,我会杀了它,但我决不认为自己犯了罪,而是认为我为社会做了一件好事。假如你发了疯,要来咬我,我就要毫不留情地杀死你。难道你父亲的受辱是我的过错?”
“是的,你这坏蛋!”马尔塞夫喊道,“是你的过错。”
腾格拉尔后退了一步。“我的错!”他说,“你一定疯了!我怎么知道希腊的历史?我到那些国家去旅行了吗?是我劝告你的父亲出卖亚尼纳堡,背叛——”
“住口!”阿尔贝用一种窒息的声音说。“不,你并没有直接揭露这件事情,并没有直接来伤害我们,但这件事情是你暗中唆使的。”
“我?”
“是的,你!那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咦,我想报纸已经告诉你了,当然是从亚尼纳来的!”
“谁写信到亚尼纳去的?”
“写信到亚尼纳?”
“是的。是谁写信去打听关于我父亲的消息的?”
“我想谁都可以写信到亚尼纳去的吧。”
“但只有一个人写了那封信!”
“只有一个人?”
“是的,而那个人就是你!”
“我当然要写。没错,我觉得,当自己的女儿快要嫁给一个青年人的时候,应该去打听一下他的家庭。这不但是一种权利,而且是我的一种责任。”
“你写那封信的时候,阁下,是已经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回答的。”
“我!真的,我可以保证,”腾格拉尔用一种信任而且放心的神情喊道,这也许并不完全是吓出来的,而多半是因为他对那个可怜的青年真正感到了关切,“我庄严地向你保证,我本来决想不到要写信到亚尼纳去。我怎知道阿里总督的遭难呢,——我知道吗?”
“那肯定是有人煽动你写的了?”
“是的”
“那个人是谁?说说呀”
“啊!这事很简单。我谈到你父亲的过去。我说,他的财产由来还不大清楚。那个人就问我,你父亲的财产是哪儿弄来的?我回答说:在希腊呗。他就对我说:‘好呀!写信到亚尼纳去就是了。’”
“劝你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别人,就是你的朋友基督山伯爵。”
“基督山伯爵叫你写信到亚尼纳去的?”
“是的,于是我就写了,假如你高兴的话我可以把回信给你看。”
阿尔贝和波尚对望了一眼。“阁下,”波尚说,“你似乎在指责伯爵,而你知道伯爵此刻不在巴黎,无法为他自己辩护。”
“我没有指责任何人,阁下,”腾格拉尔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即使在伯爵面前。”
“伯爵知道回信的内容吗?
“知道,我给他看过回信。”
“他知道我父亲的教名叫弗尔南多,姓蒙台哥吗?”
“知道,我早就告诉他了。除此以外,我所做的每件事情,任何人处于我的处境,都会这么做的,甚至比我做得更多一些。在我收到回信的第二天,你父亲在基督山的怂勇下,正式来为你提亲,我坚决地拒绝了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我没有必要去揭他的老底,马尔塞夫先生露脸还是丢脸,管我什么事?我既不会因此多赚些钱,也不会因此少赚些。”
阿尔贝觉得自己连额头都涨红了,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腾格拉尔卑鄙地为自己辩解,但说话的神气却不象在为自己辩解,好象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当然他的吐露真情并不是由于良心发现而多半是由于害怕的缘故。但马尔塞夫不是要证实腾格拉尔和基督山谁的罪大;而是要寻求一个肯答复侮辱的人,一个肯和自己决斗的人,而腾格拉尔显然是不肯决斗的。这时那些被遗忘或当初并未留意的事情都在他的记忆中呈现出来了。基督山既然买了阿里总督的女儿,当然知道一切;知道了一切,他才劝腾格拉尔写信到亚尼纳去,完全是有预谋的。他知道了回信的内容,所以顺从阿尔贝的愿望,介绍他会见海黛,又有意使谈话转移到阿里之死,不去反对海黛讲述这个故事(但当他用罗马语对那个青年女郎说话的时候,无疑地曾警告了她,叫她不要指明马尔塞夫的父亲)。而且,他不是还要求马尔塞夫不要在海黛的面前提及他父亲的名字吗?最后,当他得知决定性的打击就要到临的时候,他就带阿尔贝去了诺曼底。这一切无疑都经过精心安排好的。,那么基督山也是他父亲的敌人之一了。阿尔贝把波尚拉到一边,把这些想法告诉了他。
“你说得有理,”,波尚说,“腾格拉尔先生在这件事情上只是做得鲁莽俗气一些,而这位基督山先生,你倒是应该要求他解释清楚。”
阿尔贝转过身来。“阁下,”他对腾格拉尔说,“我得证实你的推诿是否成立,我现在就去问基督山伯爵。”他向那位银行家鞠了一躬,和波尚一同向外走,丝毫不在意卡瓦尔康蒂。
腾格拉尔一直陪他到门口,他在门口又向阿尔贝申明他对马尔塞夫伯爵并无个人恩怨,并不想去得罪他。
第八十八章 侮辱
在那位银行家的门口,波尚让马尔塞夫停一下。“听着,”他说,“刚才我已对你说过,你必须要求基督山先生解释清楚。”
“总的,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等一等,马尔塞夫,在见他以前,你必须先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考虑这么做的严重性。”
“这比到腾格拉尔先生那儿去更严重吗?”
“是的,腾格拉尔先生是一个爱钱的人,而那些爱钱的人,你知道,考虑到危险太大是不轻易与一人决斗的。而这一位却相反,他是一位绅士。你难道不怕他接受你的挑战,与你决斗吗?”
“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怕遇不到一个肯与我决斗的人。”
“噢,你放心,”波尚说,“他肯定决斗的。我只怕他太厉害了,你敌不过他。”
“我的朋友,”马尔塞夫微笑着说,“为我的父亲而死在决斗场是我所希望的。那样,我们就都得救了。”
“你的母亲会伤心死的。”
“我可怜的母亲!”阿尔贝揉了揉眼睛,“我知道她会的,但这样总比羞死好。”
“你下定决心了吗,阿尔贝?”
“是的。”
“我们能在家里找到他吗?”
“他说比我晚几个钟头回来的,他现在应该是在家了。”
他们登上马车向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驶去。波尚想一个人进去,但阿尔贝说,这次的情况与平时不一样,他不必严格遵守决斗的规则。年轻人完全处于一种神圣的动机,波尚只能顺从他的心意,他同意和马尔塞夫一同进去。阿尔贝从大门口跑到台阶上。巴浦斯汀在门口接着他。伯爵刚回家,现在正在洗澡,不让任何人进去。
“洗完澡干什么?”马尔塞夫问道。
“主人要去吃饭。”
“吃完饭呢?”
“他要睡一个钟头。”
“然后呢?”
“他要到歌剧院去。”
“你能确定吗?”阿尔贝问。
“十分确定,伯爵曾吩咐八点正为他准备好马。”
“好极了,”阿尔贝回答,“我就想知道这些情况。”
然后,他转身对波尚说,“要是您有什么事情要去办理,波尚,赶快就去办它。要是你今天晚上有约会,请把它改到明天。我要你陪我到剧院去,假如可能的话,把夏多·勒诺也带来。”
波尚在阿尔贝同意以后就离开了他,答应在七点刻的时候去拜访他。回家以后,阿尔贝通知弗兰士、德布雷和莫雷尔,希望今天晚上能在剧院里看见他们。然后他又去见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自从昨天开始,就不愿见任何人,独自躺在她的卧室里。阿尔贝发现她躺在床上,这次公开的羞辱把她完全压倒了。阿尔贝的出现使她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她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忍不住抽泣起来;但她的眼泪也不能减少她的痛苦。阿尔贝默默地站在母亲的床边。从那苍白的脸色和紧皱的眉头上,可以看出他复仇的心愿已渐渐消除了。“我亲爱的母亲,”他说,“你知道马尔塞夫先生有什么敌人吗?”
美塞苔丝非常吃惊,她注意到她的儿子并没有说“我的父亲”。“我的儿子,”她说,“象伯爵这样有显赫地位的人总是暗中有许多仇敌的。那些明目张胆的仇敌并不是最危险的。”
“是的,我知道的,所以来请求你的判断。你思维敏捷,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因为,比如说,在我们家举行舞会的那天晚上,你就注意到基督山先生根本没有吃我们家的一点东西。”
美塞苔丝用她那颤抖的手支撑起身体。“基督山先生!”她惊讶地喊道,“他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你知道,妈,基督山先生可说完全是一个东方人,而根据东方人的习惯,不在他们仇敌家里吃一点东西、喝一口水便可以保住他复仇的全部自由。”
“你是说基督山先生是我们的仇敌吗?”美塞苔丝问道,脸色变得比她身上的那张床单更苍白。“谁告诉你的?你疯啦,阿尔贝!基督山先生一直对我们彬彬有礼。基督山先生也救了你的命,是你自己把他推荐给我们的呀。噢,我求求你,我的儿子,假如你有这种想法,赶快抛开它,我告诉你——不,我请求你和他保持你们之间的友谊。”
“妈,”那阿尔贝回答,“你要我向那个人妥协,难道有特殊原因的吗?”
“我?”美塞苔丝说,她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但很快又变得苍白起来。
“是的,一定有的,而那个理由是,”阿尔贝说,——
“是不是——就是怕这个人会伤害我们?”
美塞苔丝打了一个寒颤,用考察的眼光盯住他的儿子。
“你说的话离奇古怪,”她对阿尔贝说,好象怀着某种古怪成见似的。伯爵有什么事使你不高兴呀?三天以前,你还他一同在诺曼底,仅仅三天以前,我们还把他当成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阿尔贝的嘴边掠过一个自嘲的微笑,美塞苔丝看见了,她凭着一个女人和一个母亲的双重直觉,她预知了一切,但她是一个审慎和坚强的人,她把她的悲哀和恐惧深深地掩藏起来。阿尔贝默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伯爵夫人重新说:“你来问我健康怎么样,我坦白说我很不舒服。你留在这儿陪我一会吧。我不愿意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妈,”那青年说,“你知道我很高兴陪你,但有一件很要紧的重大事情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一晚上。”
“好吧。”美塞苔丝说道,叹了一口气,“去吧,阿尔贝,我不愿意你成为一个孝顺的奴隶。”
阿尔贝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向母亲鞠了一躬,就离开了她。
他刚把门关上,美塞苔丝便去召来一个心腹人,吩咐晚上跟着阿尔贝出去,并把他所看到的立刻回来报告她。然后她按铃让她的侍婢进来,支撑起虚弱的身子,把自己梳妆好,准备随时应付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个仆人的差事并不难做。阿尔贝回到他的寝室里,象往常一样仔细地打扮齐整。七点五十分,波尚来了,他已见过夏多·勒诺,夏答应他在开幕以前到达剧院。两人进阿尔贝的双座四轮马车里,阿尔贝没有丝毫隐瞒,便喊道:“到歌剧院去。”他在焦躁不安的情绪中在开幕前到达了剧院。
夏多·勒诺已经到了,波尚已经把全部事情通知过他,他无需阿尔贝向他解释。儿子为父亲复仇的行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夏多·勒诺并不劝阻他,只是重申了他一定会把他作为永远的朋友。
德布雷还没有来,但阿尔贝知道他很少错过一场戏的。阿尔贝在剧院里到处闲荡,直到幕拉开。他希望在外厅或楼梯上能遇到基督山。铃声召他回座,他与夏多·勒诺和波尚一同走进剧院。但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两根廊柱之间的那个包厢,可是在第一幕演出时候,那个包厢的门始终紧紧地关闭着。最后,当阿尔贝差不多是第一百次望他的手表时,也就是第二幕开始的时候,门开了,基督山穿着一套黑衣服走了进来,站到包厢前面的栏杆上,向大厅环视。莫雷尔跟在他的后面,用眼光去寻找他的妹妹和妹夫。他不久就发现他们在另一个包厢里,向他们点头示意。
伯爵在环顾正厅的时候遇到一张苍白的面孔和一双气势汹汹的眼睛,而且那一对眼睛显然引起他的注意。他认出那是阿尔贝。看到他这样愤怒和失常,还是认为最好不去看他。
他不露声色地坐下,拿出他的望远镜,向别处观望。他表面上虽然并没有去注意阿尔贝,但实际上阿尔贝却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当第二幕的帷幕落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他和他的两个朋友离了正厅前座然后又看见他的头在包厢后面经过,伯爵就知道那逐渐接近的风暴将要落到他身上来了。这时,他正在和莫雷尔高高兴地聊天,但他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应付可能发生的一切。门开了,基督山转过头去,他看到阿尔贝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波尚和夏多·勒诺。
“唉,”他喊道,他的口令是那样的慈爱殷勤,显然与一般人的普通招呼不同,“我的骑士到达目的地啦。晚安,马尔塞夫先生。”这个人很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脸上露出十分亲热的神情,莫雷尔到达时才想起子爵给他的那封信,那封信里并没有说任何理由,只是要求他到剧院来,但他知道有一件可怕的事情要将发生。
“阁下,我们不是到这儿来听你这些虚伪的客套话的,也不是来跟你谈什么友谊的,”阿尔贝说,“我们是来解释的,伯爵阁下。”那青年的颤抖声音象是从咬紧的牙齿里传出来的一样。
“在剧院里作解释?”伯爵说,那镇定的声音和洞察一切的目光证明他始终保持着自制力。“我对于巴黎人的习惯知道得很少,但我想在这种地方是不适宜提出这种要求的。”
“可是,假如有些把他们自己关在家里,”阿尔贝说,“只因为他在洗澡、吃饭或睡觉就不能见客,我们就只能在哪儿碰到他就在哪儿向他提出些问题。”
“我不是很难找的呀,阁下,因为,假如我的记忆力还不算太坏的话,昨天您还在我的家里。”
“昨天,我是在你的家里,阁下,”阿尔贝说,“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阿尔贝已提高他们的谈话嗓们,这样近的包厢和休息室的人都可以听得到。所以已经有许多人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一声争吵吸引过来了。
“您是从哪儿来的,阁下?”基督山说,脸上毫无表情。
“您看来已完全丧失理智啦。”
“只要我懂得你是一个不义的家伙,阁下,而且还要你明白。我要报复,我就够清醒了。”阿尔贝狂怒地说。
“我不懂得您的意思,阁下,”基督山回答,“就算我知道你的意思,您的声音太大。这儿是我的地方,这里只有我有权利可以比旁人讲得高。请您出去,阁下!”基督山以威严的神态指着门。
“啊,我要你离开,离开你的地方!”基督山以威严的神态指着门。
“啊,我要你离开,离开你的地方!”阿尔贝一面回答,一面把他的手套在他那痉挛的手掌里捏成一团,基督山完全看见这了这一切。
“好了,好了!”基督山平静地说,“我看您要跟我打架,但我要奉劝你一句,您不要忘记。挑衅是一个坏习惯。况且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有效的,马尔塞夫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看到这场争吵,旁观音之中发出了一阵阵惊异的低语声。从昨天以来他们整天都在谈论马尔塞夫。阿尔贝立刻明白了这个暗示的意思,他正要把他的手套向伯爵脸上摔过去,莫雷尔及时快速地捉住他的手,波尚和夏多·勒诺也恐怕这种局面越出决斗挑衅的界限,一齐挡住他。但基督山并没有起身,只是从椅背上转过身来,从阿尔贝的捏紧的手里拿出了那只潮湿团绉的手套。“阁下,”他用一种庄严的口气说,“就算您的手套已经扔了,我用它裹好一颗子弹送给您。现在离开我的包厢,不然我就要我的仆人来赶你到门外去了。”
阿尔贝退了出去,他的神色迷乱,眼睛冒火,几乎丧失了理智,摩莱关上门。基督山又拿起他的望远镜,象是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似的;他有一颗铜做的心和大理石雕成的脸。
莫雷尔耳语说:“您对他做过什么事情?”
“我?没有什么,至少对他个人没有什么。”基督山说。
“但这一切叫那个年青人感到愤怒。”
“那件事跟您有关系吗?”
“他父亲的叛逆罪是海黛去告诉贵族院的。”
“真的?”莫雷尔说。“我听人说过,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在这个包厢里见到过的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希腊奴隶说是阿里总督的女儿。”
“这一切完全是真的。”
“看来,”莫雷尔说,“我懂了,刚才这场争吵是有预谋的。”
“怎么会呢?”
“是的,阿尔贝写信要求我到歌剧院来,无疑是要我做一个看见他侮辱您的见证人。”
“大概是的。”基督山泰然自若地说。
“但您预备怎样反击他呢?”
“对谁?”
“阿尔贝。”
“我准备对阿尔贝怎么样?马西米兰,就象我现在握住您的手一样确定无疑,在明天早晨十点钟以前,我一定会杀死他。”莫雷尔把基督山的手捧在自己的两手之间,他打了一个寒颤,觉得那只手是那样的冰冷和坚定。
“啊,伯爵,”他说,“他的父亲是那样的爱他!”
“别再向我提起那个人!”基督山说,这是他第一次发火,“我要使他痛苦。”
莫雷尔在惊愕之下让伯爵那只手抽出去。“伯爵!伯爵!”他说。
“亲爱的马西米兰,”伯爵打断他的话说,“听杜普里兹[杜普里兹(一八○六—一八九六),法国歌剧演员。——译注]吧。”
莫雷尔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只好不哼声了。阿尔贝吵完退出时,拉起的那道舞台帷幕,不一会便又降落了下来。
这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基督山说,他的声音仍然象平常一样的平静,波尚立刻出现了。“晚安,波尚先生,”基督山说好,象是今天晚上看见那位新闻记者似的,“请坐。”
波尚鞠了一躬坐下。“阁下,”他说,“你刚才已经看到我是陪马尔塞夫先生的。”
“那就是说,”基督山面带微笑说,“你们大概还是一块用餐的。波尚先生,我很高兴看到您比他稳重一些。
“阁下,”波尚说,“我承认阿尔贝不应该向您发这样大的火,但道歉了以后,你懂得,伯爵阁下,我只是代表我本人道歉的,我还要说: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不会拒绝跟我解释一下你和亚尼纳的关系。再者,还有那位年轻的希腊姑娘,我还要说几句话。”
基督山示意请他住口。“喏,”他微笑着说,“我的全部希望已经破灭了。”
“怎么会呢?”波尚说。
“您当然希望我是一个非常怪僻的人物。照您看来,我是一个勒拉,一个曼弗雷特,一个罗思文勋爵。然后,当大家都这样认为时,您却破坏了我的形象,又要把我塑造成一个普通人了。您要把我拉回到现实中去,最后,您竟要求我作出什么解释!真的,波尚先生,这也太可笑啦。”
“可是,”波尚傲慢地答道,“有的时候,当正义的命令——”
“波尚先生,”这个怪人打断他的话说,“基督山伯爵只是接受基督山伯爵的命令的。所以,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波尚先生,而且我总会做得很好的。”
“阁下,”波尚答道,“正义之士得到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答复。信义是需要有个保证的。”
“阁下,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基督山不动声色但却气势汹汹地回答,“我们两人的血管里都有我们愿意抛洒的热血,——那就是我们相互的保证。就这样去告诉子爵吧,明天早晨十点钟以前,我就可以看到他的血究竟是什么颜色了。”
“看来我只好安排你们决斗的手续就是了。”波尚说。
“对于这我是无所谓的,阁下,”基督山说,“以这种小事在剧院里来打扰我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在法国,人们用剑或手枪决斗。在殖民地,用马枪决斗。在阿拉伯,用匕首决斗。告诉你的委托人,虽然我是忍受侮辱的一方,为了保持我的怪僻,我允许他选择武器,而且可以不经讨论,毫无异议地接受,你听清楚了吗?什么都行,甚至用抽签的办法也可以,虽然它是愚蠢和可笑的,然而,对于我却是没有什么,我一定可以取胜。”
“当然罗,”基督山微微耸一耸肩膀说。“不然我就不会和马尔塞夫先生决斗。我要杀死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要今天晚是写一张字笺送到我家里来,让我知道决斗的武器和时间就行了,我不愿意花太多的时间等待。”
“那末,是用手枪,八点钟,在万森树林。”波尚神情狼狈地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一个傲慢的自大者还是一个超人。
“好极了,阁下,”基督山说,“现在一切都已解决了,请让我看一剧吧,并且请您告诉你的朋友阿尔贝,今天晚上请他不要再来了,他这种粗鲁野蛮的行为只会伤害他自己。让他回家先养精蓄锐吧。”波尚惊愕地离开了包厢。“现在,”基督山转过去对莫雷尔说,“可以指望你当我们的证人,是吗?”
“当然啊,”莫雷尔说,“愿意听从你的吩咐,伯爵,可是——”
“可是什么?”
“我想我应该知道真正的原因。”
“那是说,您拒绝我了?”
“不。”
“真正的原因吗?莫雷尔,阿尔贝本人也是盲目地在干,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只有上帝和我知道。但我可以向您保证,莫雷尔,上帝不仅知道原因,而且是站在我们这一边。”
“那就够了,”莫雷尔说,“谁是您的第二个陪证人?”
“莫雷尔,除了您和您的妹夫艾曼纽以外,我在巴黎所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可以享受这种光荣。您以为艾曼纽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我可以替他答应您,伯爵。”
“好,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了。明天早晨,七点钟,你们一块到我这儿来,好不好?”
“我们一定来。”
“嘘!开幕了。听!这个歌剧我尽可能听一个字都不让它漏过的,《威廉·退尔》这支曲子真是太美妙!”
第八十九章 夜
基督山先生按照他往常的习惯,一直等到本普里兹唱完了他那曲最有名的《随我来》,才起身离开。莫雷尔在门口等他与他告别,并再一次向他保证,说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一定和艾曼纽一同来。于是伯爵面带着微笑稳步地跨进车厢,五分钟以后回到家里。一进家门,他说说:“阿里,把我那对象牙十字的手枪拿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凡是认识而且了解他的人,是决不会误解他脸上那种表情的。
阿里把枪拿来交给他的主人,带着当一个人快要把他的生命托付给一小片铁和铅的时候那种关切的神情仔细地检查他的武器。这只手枪,是基督山特地定制的用它在房间里练习打靶用的。轻轻一推,弹丸便会飞出枪膛,而隔壁房间里谁也不会猜到伯爵正在如打靶家听说的那样练过。”当他正把一支枪拿在手里,瞄准那只作为靶子用的小铁盆的时候,书房的门开了,巴浦斯汀走了进来。还没等他说话,伯爵就看见门口——门没有关——有一个头罩面纱的女人站在巴浦斯汀的后面。那女人看见伯爵手里握着枪,桌上放着剑,便冲了进来。巴浦斯汀望着他的主人,伯爵示意他一下,他便退出房间,随手把门关上。“您是谁,夫人?”伯爵对那个蒙面的女人说。
来客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确定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便紧合双手,弯下身体,象是跪下来似的,用一种绝望的口气说:“爱德蒙,请你不要杀死我的儿子!”
伯爵退了一步,轻轻地喊了一声,手枪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您刚才说的是什么,马尔塞夫夫人?”他说。
“你的名字!”她喊道,把她的面纱撩到到脑后面,——
“你的名字,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忘记这个名字。爱德蒙,现在来见你的不是马尔塞夫夫人,而是美塞苔丝。”
“美塞苔丝还活着,伯爵,而且她还记得你,因为她刚见你就认出了你,甚至在还没有你的时候,她就从你的声音——从你说话的声音——认出了你,爱德蒙,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步步紧跟着你,注视着你,而她不用问就知道是谁给了马尔塞夫先生现在所受的打击。”
“夫人,你的意思是指弗尔南多吧,”基督山以苦涩讥讽口气回答,“既然我们在回忆当年的名字,我们就把它们全都回忆起来吧。”
当基督山说到弗尔南多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十分憎恨的表情,这使美塞苔丝觉得有一股恐怖的寒流流进她全身骨骼。“你瞧,爱德蒙,我并没有弄错,我有理由说,“饶了我的儿子吧。’”
“谁告诉您,夫人,说我恨您的儿子?”
“谁都没有告诉我,但一个母亲是有一种双重直觉的。我已经猜出了,今天晚上,我跟踪他到剧院里,看到了一切。”
“假如您看到了一切,夫人,您就会知道弗尔南多的儿子当众羞辱了我。”基督山用十分平静的口气说。
“噢,发发慈悲吧!”
“您看到,要不是我的朋友摩莱拦住了他,他可能已经把他的手套摔到我的脸上来了。”
“听我说,我的儿子也已猜出你是谁,他把他父亲的不幸全怪罪到你身上来了。”
“夫人,你弄错了,那不是一种不幸。而是一种惩罚,不是我在惩罚马尔塞夫先生,而是上帝在惩罚他。”
“而为什么你要代表上帝呢?”美塞苔丝喊道,“当上帝已经忘记这一切,你为什么还记着呢?亚尼纳和它的总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爱德蒙?弗尔南多·蒙台哥出卖阿里·铁贝林,这些让你有什么损失吗?”
“不错,夫人,”基督山答道,“这一切都是那法国军官和凡瑟丽姬的女儿之间的事情。这一切和我毫无关系,您说不错。如果我曾经发誓要为我自己复仇的话,则我的复仇对象绝不是那个法国军官,也不是马尔塞夫伯爵,而是迦太兰人美塞苔丝的丈夫渔人弗尔南多。”
“啊,伯爵,”伯爵夫人喊道,“恶运让我犯下的这桩过错是该得到这可怕的报复的!因我是有罪的人,爱德蒙,假如你必须向人报告的话,就应该向我报复,因为我不够坚强,不能忍受寂寞和孤独。”
“但是,”基督山叹了口气说“为什么我会离开您?您为什么会孤独呢?”
“因为你被捕了,爱德蒙,因为你成了一个囚徒。”
“为什么我会被捕?为什么我会变成一个囚徒呢?”
“我不知道。”美塞苔丝说。
“您确实不知道,夫人,至少,我希望您不知道。但我现在可以告诉您。我之所以被捕和变成一个囚徒,是因为在我要和您结婚的前一天,在里瑟夫酒家的凉棚下面,一个名叫腾格拉尔的人写了这封信,而那个打渔的弗尔南多亲手把它投入了邮筒。”
基督山走到一张写字台前面,打开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纸张已失去原来的色泽,墨水也已变成铁锈色;他把这张文件拿给美塞苔丝。这就是腾格拉尔写给检察官的那封信,是基督山装扮成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理人,付给波维里先生二十万法郎,那一天从爱德蒙·唐太斯的档案里抽出来的。美塞苔丝惊恐万分地读下去:“‘阁下,——敝人系拥护王室及教地之人士,兹报告检察官,有爱德蒙·唐太斯其人,系法老号之人副,今晨从士麦拿经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停靠费拉约港。此人受缪拉之命送信给叛贼,并受逆贼命令送信给巴黎拿破仑党委员会。犯罪证据在将其逮捕时即可获得,假始信不在其身上,则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其法老号之船舱内。’”
“噢,我的上帝!”美塞苔丝说,用手抹一抹她大汗淋漓的额头。“这封信——”
“这是我用二十万法郎买来的,夫人,”基督山说,“但这只是小意思,我今天就可以在您面前证明我是无辜的。”
“这封信的结果怎么样?”
“你知道得很清楚,夫人,就是我被捕了,但您不知道那次我在监狱呆了多久。您不知道十四年来,我始终在离您一哩以内的地方,伊夫堡的一间黑牢里。您不知道,这十四年中,我每天都要重述一遍我的誓言,我要复仇,可是我不知您已经嫁给了了诬告我的弗尔南多,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饿死了!”
“公正的上帝!”美塞苔丝浑身发抖地喊道。
“当我在狱里呆了十四年以后,在我离开牢房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两个消息,而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为了美塞苔丝的生和我父亲的死,我发誓一定要向弗尔南多复仇,我现在就是在为我自己复仇。”
“您确定这一切都是可怜的弗尔南多干的吗?”
“夫人,我确实知道他干了那些事情。而且,他还干过更见不得人的事,他身为法国公民,却去投靠英国人。他的祖籍是西班牙人,他竟会参加攻打西班牙人的战争。受恩于阿里,他竟会出卖和杀害了阿里。跟这些丑事相比,您刚才所读的那封信算什么?这是一个情人的圈套,利用这种圈套,他与那个人结婚。那个女人或许可以宽恕,但是本来娶她的那个情人却不容忍这一切。好吧!法国人并没有向那个叛徒复仇,西班牙人也没有枪毙那个叛徒,已经死了的阿里也没有惩罚那个叛徒。但是我,被出卖、被杀害、被埋葬的我,也早已受上帝慈悲把我从坟墓里救出来惩罚那个人。上帝派我来就是复仇,而我现在来了。”
那可怜的女人把头一下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她的腿实在支持不住了。
但妻子的尊严阻止了她充当情人和母亲的冲动。当伯爵跑上去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的额头几乎要触到地毯了。然后,她坐在一张椅子里,望着基督山先生那刚毅的脸,在那张脸上,悲痛和忌恨的表情仍然显得很可怕。
“让我不去毁灭这个家伙!”他低声地说,“上帝把我从死境里救出来,就是要我来惩罚他们,而我竟不服从上帝的指令!不可能,夫人,这决不可能的!”
“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说,她换了一种方式,“当我称唤你爱德蒙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称我美塞苔丝呢?”
“美塞苔丝!”基督山把那个名字重复一遍,“美塞苔丝,嗯,是的,你说得对,好个名字依旧还有它的魅力,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声音地叫出这个名字。噢,美塞苔丝!我曾在满怀惆怅的悲叹声中,在伤心的呻吟声中,绝望的呼喊你的名字。在寒风刺骨的冬天,我曾蜷伏在黑牢的草堆里呼喊它。当酷暑难当时,我曾在监狱的石板上滚来滚去地呼喊它。美塞苔丝,我必须要为自己复仇,因为我受了十四年苦,——十四年中,我哭泣过,我诅咒过,现在我告诉你,美塞苔丝,我必须要为我自己复仇了!”
因为他曾热烈地爱过她,他深怕自己会被她的恳求软化,就回忆起他当时受苦的情形来帮助自己坚定仇恨。“那末就为你自己复仇吧,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哭道。“你应该让你的报复落到罪人的头上——你去报复他,报复我,但不要报复我的儿子!”
“圣经上写道,”基督山答道,“父亲的罪将会落到他们第三第四代儿女身上。上帝在他的预言里都说了这些话,我为什么要比上帝更仁慈呢?”
“因为上帝拥有时间和永恒,——人却无法拥有这两样东西。”
基督山发出一声呻吟似的长叹,双手抓紧了他的头发。
“爱德蒙,”美塞苔丝向伯爵伸出双手,继续说,“自从认识你开始,我就喜欢你的名字,并时常想起你。爱德蒙,我的朋友,不要打碎我心里时刻保持着的那个高贵而又美好的形象。爱德蒙,假如你听到过我向上帝诉说的种种祈祷,那就好了,我那时多么希望你还活着,但我想你一定已经死了!是的,死了,唉!我想你的身体早已被埋在一座阴森森的塔底,我以为你的尸体已被扔落到狱卒死尸的一个洞底下。于是我哭了!爱德蒙,除了祈祷和哭泣外,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听着,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部做着同样的梦。我听说你企图逃跑,听说你冒充另外一个犯人,听说你钻进包尸体布袋里,听说你在伊夫堡的顶上活生生地被人扔下去,听说你撞到岩石上时发出惨叫声,这惨叫声向埋葬者证明了死尸已被代替,他们又变成了害你的人。哦,爱德蒙,我向你发誓,凭我现在恳求你饶恕我的儿子的生命发誓,——爱德蒙,这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看到有人在一岩山顶上晃悠一个不可名状的东西。在这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被一种可怕的喊声叫醒,醒来时浑身颤抖冰冷。爱德蒙,——噢,相信我!——尽管我有罪,噢,是的,我也受了那么多的痛苦!”
“你可曾尝过你父亲在你离开时死去的滋味吗?”基督山把双手插进头发里,喊道,“你可曾见过你所爱的女人嫁给你的情敌而你自己却在不见天日的一间黑牢里奄奄待毙吗?”
“没有,”美塞苔丝说,“但我看见我所爱的那个人将要杀死我的儿子了。”
美塞苔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是那样的痛苦不堪,她用十分无望的口气说,以至基督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哭泣起来。狮子终于被驯服了;复仇者终于被征服了。“你要求我做什么呢?”他说,“你儿子的生命吗?现在,他可以活下去了!”
美塞苔丝发出一声惊奇的欢叫,这一声喊叫使基督山禁不住热泪盈眶;但这些眼泪很快就消了,因为上帝或许已派了一个天使来把它们收了去,——在上帝的眼睛里,这种眼泪是比古西拉和奥费亚[古代盛产金子、象牙和珍珠的地方。——译注]两地最圆润的珍珠更宝贵。
“噢!”她说,一边抓住伯爵的手,按到她的嘴唇上,“噢,谢谢你,谢谢你,爱德蒙!现在你真是我梦中的你了,真是始终所爱的你了。噢!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
“那太好了,”基督山答道,“因为爱德蒙不会让你爱久了。死者就回到坟墓中,幽灵就要回到黑暗里。”
“你说什么,爱德蒙?”
“我说,既然你命令我死,美塞苔丝,我就只有死了。”
“死!那是谁说的?谁说你要死?你这种念头是从哪儿来的?”
“你想,在歌剧院里当着全体观众的面,当着你的朋友和你儿子的那些朋友面前我受到公开的侮辱,——受到一个小孩子的挑战,他会把我的宽恕大度当作胜利,——你想,我怎么还有脸面再活下去呢?美塞苔丝,除了你以外,我最爱的便是我自己、我的尊严和使我超越其他人的那种力量,那种力量就是我的生命。你用一个字就推毁了它,我当然要死了。”
“但是,爱德蒙,既然你宽恕了他,那场决斗就不会举行了吗?”
“要举行的,”基督山用十分重的口气说,“但流到地上的血不会是你儿子的而是我的了。”
美塞苔丝失声惊叫一声,向基督山冲过来,但突然停住了脚步。“爱德蒙,”她说,“我们的头上都有上帝,既然你还活着,既然我又见到了你,我就真心诚意地相信你。在等待他的帮助时,我相信你的话。你说我的儿子可以活下去,是不是?”
“是的,夫人,他可以活下去。”基督山说,他很惊讶美塞苔丝竟能那样冷静地接受了他为她所作的这种视死如归的牺牲。
美塞苔丝把她的手伸给伯爵。“爱德蒙,”她说,当她望着他的时候,已经热泪盈眶。“爱德蒙,你是多么高贵呀,你刚才所作的举动是那么的高尚,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你仍然给予同情,这是多崇高呀!唉!我老了,变老的倒不是年月而是忧伤。现在,我不能再以一个微笑或一个眼光使我的爱德蒙想起他曾花过那么多时间默默凝视的美塞苔丝了。啊,相信我,爱德蒙,告诉你,我受了多少痛苦。我再说一遍,当一个觉得生命中没有一件愉快的事值得回忆,也没有一点希望时,这该有多么伤心,但这也证明了世间的一切尚未了结。不,一切还未了结,我从心里现在存在的情感里就知道这一点。噢!我再说一遍,爱德蒙,你刚才宽恕的行动多高尚,多么伟大崇高!”
“你这么说,美塞苔丝,要是你知道了我为你所作的牺牲有多大,你又该怎样说呢?假若那至高无上的主,在创造了世界,澄清了一切以后,恐怕一位天使会因为我们凡人的罪恶而流泪,因此会停止他的创世工作,假若在一切都已准备齐全,一切都已成形,一切都已欣欣向荣以后,当他正在欣赏他的工作的时候,上帝熄灭了太阳,一脚把世界又赐入到永远的黑暗里,只有在那时,你对于我此时所丧失的是什么,或许可以有一个了解,不,不,即使那时你还是无法体会到这一切。”
美塞苔丝带着一种惊愕、崇拜和感激的神情望着伯爵。基督山把他的脸紧埋在他那双滚烫的双手里,好象他的脑子已不能受这样沉重的思想负担。
“爱德蒙,”美塞苔丝说,“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伯爵的脸上露出痛苦的微笑。“爱德蒙,”她继续说,“你将来或许可以知道,假如我的脸已变得苍白,我的眼已变得迟钝,我的美丽已经消逝,总之,假如美塞苔丝在外貌上已经和她以前不再相象,——你将来会知道,她的心依旧象以前一样。那末,再会了,爱德蒙。我对上天不再有所求了。我又见到了你,已经发觉你还是象以前那样的高贵和伟大。再会了,爱德蒙,再会了,而且谢谢你!”
但伯爵并不回答。复仇变成了泡影,使他陷入一种痛苦难受的恍惚状态中去,在他还没有从这种恍惚状态中醒来,美塞苔丝已打开书房的门出去了,当马车载着马尔塞夫夫人在香榭丽舍大道上驶去的时候,残废军人院钟敲响了半夜一点的钟声;钟声使基督山抬起头来。“我多么傻呀,”他说,“在我决心要为自己复仇的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心摘下来呢!”
第九十章 决斗
美塞苔丝离开基督山先生以后,一种凄凉的阴影笼罩了一切。在他的身体和在他的内心,一切的思想全都停滞了,他那强有力的头脑和他的身体都已在极端的疲倦以后隐入了微睡状态。“什么!”当灯油和蜡烛都将燃烧的时候,仆人们在外厅里等得不耐烦了,他对他自己说,——“什么!这座我准备了这么久,那小心和辛苦地建立起来的大厦,竟这样被手指一点,说一句话,一口气,就毁于一旦吗?呃,什么!这个身躯,这个我曾为它费了那么多心机,这样引以自豪,在伊夫堡的黑牢里一文不值而现在我已经把它造成这样伟大的身躯,明天就要变成一堆泥土了吗?唉!我所惋惜的不是肉体的死亡。生命的毁灭使一切都可得到安息,这不正是每一个不幸的人所祈求的吗?肉体的安息不是我所长久盼望的,当法利亚在我的黑牢里出现的时候,我不是也想用痛苦的绝食方法来达到那种目的吗?死只是向安息跨进一步,那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不,生命的终结并不可怕,而是我这样辛辛苦苦长年累月设计出来的计划就这样毁了。我原以为上帝是赞成这些计划的,现在看来实际上他是反对的了!上帝不同意这些计划完成。这个负担,这个几乎象一个世界一样沉重的负担,我曾肩负了,并且以为能负到终点,但实际上它是太沉重了,使我不得不在半路上把它放了下来。噢!十四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希望把我造成了一个上帝的信徒,难道我现在又要再成为听凭命运摆布的人?而这一切——这一切都只因为那颗我自以为已经死掉的心其实只是麻木而已,因为它已醒过来又开始跳动,因为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胸膛里跳动所激起的痛苦使我屈从了!可是,”伯爵继续说,他对于美塞苔丝所接受的明天他将为她而忍受那场残酷决斗的恶运感到苦恼,——“可是,一个心地如此高贵的女人,是不可能这样自私地在我身强力壮的时候就让我这样死的呀,母爱,或有母性的疯狂决不会使她走到这一地步!有些美德在过分夸大以后便变成了罪恶。不,她一定已经想好了某种动人的场面,她会插身到我们中间来阻止我们的决斗,而在这时看来是非常崇高的举动,决斗场上便会变得荒诞可笑。”想这一切时,自尊的红晕浮上了伯爵的脸。“荒诞可笑,”他又说,“而那种耻笑将落到我的身上。我将被人耻笑!不,我还是死了的好!”
伯爵以为他在答应美塞苔丝饶恕她儿子的时候已经判了自己的死刑,而这种厄运被他自己夸大地那么可怕!这样的自怨自艾终于使伯爵大声喊叫起来:“蠢!蠢!蠢!竟慷慨到把自己的身体作为那个青年打靶的目标。他决不会相信我的死只是一种自杀;可是,为了我的荣誉,这当然不是虚荣,而是一种正当的自尊心,我必须让全世界知道,我是自愿放弃了那只已经高举起来准备反击的手,用那只本来准备反击旁人的强有力的手来打击我自己。这是必须的,这是应该的!”
他抓起一支笔,从书桌的一只秘密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来,现在他又附加了很多东西,清清楚楚地解释他死的原因。“噢,我的上帝!”他抬头向天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光荣,也为了您的光荣。十年来,我一向把自己看作复仇的天使。而寻些坏蛋,象马尔塞夫、腾格拉尔、维尔福这种人,不要让他们以为他们的敌人已没有复仇的机会。相反,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受罚是上帝的意思,我现在的决定只是延期执行而已。他们虽然在这个世界里逃避了惩罚,但惩罚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他们,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当他正在被这些伤心可怕的幻景煎熬的时候,晨曦染白了窗上的玻璃,照亮了他手下的那张淡蓝色的纸。突然,一种轻微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听来象是一声窒息的叹息声。他转过头来,向四周环视,看不见人。但那种声音又清晰地传来,使他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站起身来,静悄悄地打开客厅的门,看见海黛坐在一把椅子上,两手垂下,她那美丽的头无力地向后仰着。她本来是站在门口,准备在伯爵出来的时候见他一面,但因为守等了这么长时间,也那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开门的响声并没有把她惊醒,基督山带着一种充满爱怜的目光凝视她。“她记得她有一个儿子,”他说,“而我却忘记了我有一个女儿。”
于是,他伤心地摇摇头,“可怜的海黛!”他说,”她想见我,想和我说话,她提心某种事情要发生,已经猜到了明天某种事情要发生。噢!我不能就这样和她告别,我不能不把她托给一个人就这样死掉。”他又回到他的座位上,接下去写道:
“我把两千万遗赠给我的旧东家马赛船商比埃尔·莫雷尔的儿子驻阿尔及利亚骑兵队长马西米兰·莫雷尔,他可以将其中的一部分转赠给他的妹妹尤莉和妹夫艾曼纽,如果他不认为这种财产的增加会减少他们的快乐的话。这两千万财产藏在我基督山的岩窟里,伯都西奥知道那个岩窟的秘密。如果他还没有心上人的话,他可以和亚尼纳总督阿里的女儿海黛结婚,这样,他就实现了我最后的希望了。海黛是我用一个父亲的爱来抚养她的,而她也象一个女儿一样的爱我。这份遗书已写明海黛继承我其余的财产,——包括我在英国、奥地利与荷兰的土地和资金,以及我各处大夏别墅里的家具;这笔财产,除了那两千万和赠给我仆人的遗产以外,依旧还值六千万。”
正当他写完最后一行的时候,他身后的一声尖叫把他吓了一跳,笔吓得松手掉了下去。“海黛,”他说,“你都看到了吗?”
原来海黛早已被照到脸上的曙光唤醒,起身走到伯爵身后,但伯爵并没有听到地毯上那轻微的脚步声。“噢,我的大人,”她说,“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写这种东西呢?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财产全部遗赠给我呢?难道你要离开我了吗?”
“我要去旅行一次,好孩子,”基督山带着一种忧郁、充满无限温情地神色说,“如果我遭到任何的不幸——”伯爵停下来。
“什么?”那青年女郎用一种庄严的语气问,伯爵以前从未见过她用这种口气,这使他吃了一惊。
“嗯,假如我遇到了任何的不幸,”基督山答道,“我希望我的女儿幸福。”
海黛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你想到死了吗,大人?”她说。
“那么,如果你死了,”她说,“把你的财产遗赠给别人吧。”
他把这份遗嘱撕成四片,抛到房子中央。然后,接着精疲力尽了,跌倒在地板上,但这一次不是睡了过去,而是昏了过去。伯爵俯下身去,把她抱起来;望着那个纯净而苍白的面孔,那一双可爱的闭拢的眼睛,那个窈窕的、一动不动的、外表上似乎毫无生气的身体,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她对他的爱并不是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的爱。
“唉!”他万分沮丧地喃喃地说,“那末,我本来也许可以得到的。”于是他把海黛抱到她的房间里,吩咐她的待女照顾她,再回到他的书房里;这一次他立刻把门关上,然后把那撕毁的遗嘱重新抄写一遍。当他快要抄完的时候,他听到前院里驶进一辆马车。基督山走到窗口,看见马西米兰和艾曼纽走下车来。“好!”他说,“时间到了。”于是他用三颗火漆封住他的遗嘱。过了一会儿了,他听到客厅里有声音了,就走过去亲自打开门。
莫雷尔已等在客厅里了,他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二十分钟。“我或许来得太早了,伯爵,”他说,“但我坦率地承认,我整夜未眠,我家里的人也都和我一样。我要看到您精力充沛,才能放下心。”
基督山无法不被感动;但他并不伸手给那青年,却是去拥抱他。“莫雷尔,”他说,“今天是一个快乐的日子,能得到象你这样一个人真挚的爱。早安,艾曼纽,那末你们和我一起去吗,马西米兰?”
“你还怀疑吗?”那青年队长说。
“但假如是我错了呢?”
“在昨天那场挑衅中,我始终注视着你,昨天晚上我整夜地回想你那种坚定的表情,于是我对自己说,正义一定是在你这边的,不然,你是不会那样镇静。”
“但是,莫雷尔,阿尔贝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们只是相识而已,伯爵。”
“你不是初次见到我的那一天见到他的吗?”
“是的,不错,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已记不得了。”
“谢谢你,莫雷尔。”然后按了一下门铃,“喂,”他对进来的阿里说,“把这个拿去送给我的律师。这是我的遗嘱,莫雷尔。我死了以后,打开看。”
“什么!”莫雷尔说,“你死?”
“是的,我不是应该先准备好吗?亲爱的朋友?你昨天离开我以后又去做些什么呢?”
“我到托多尼俱乐部去,那儿,正如我所预料那样,我找到了波尚和夏多·勒诺。我向你坦白承认我是去找他们的。”
“为什么,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听我说,伯爵,这件事很严重,而且无法避免的。”
“你还怀疑什么呢?”
“不,那次挑战是在大庭广众这下进行的,现在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谈论这件事了。”
“怎么样?”
“嗯,我希望换一种武器,用长剑代替手枪,手枪是不长眼睛的。”
“他们同意了吗?”基督山急切地问,他的心里怀着一种令人无法觉察的希望之光。
“没有,因为你的剑术是太好了。”
“啊!是谁出卖了我?”
“那个被你击败的剑术教师。”
“而你失败了。”
“他们断然拒绝。”
“莫雷尔,”伯爵说,“从来没有见过我打枪吧?”
“从来没有。”
“嗯,我们还有时间,瞧。”基督山拿起那支美塞苔丝进来时握在手里的手枪,把每一张梅花爱司钉在靶板上,他接连开了四枪打掉了梅花的四边。
每射一枪,莫雷尔的脸就苍白一次。他察看基督山用来造成这种神妙奇术的弹丸比绿豆还小。“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他说,“看,艾曼纽。”然后,他转过去对基督山说,“伯爵,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不要杀死阿尔贝!他有一个可怜母亲。”
“你说得对,”基督山说,“而我却没有。”说这句话的口气使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受挑衅的一方,伯爵。”
“当然,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你将先开枪。”
“我先开枪?”
“噢!这是我极力要求得来的:我们对他们的让步已经够多了,他们应该在那一点上对我们让步了。”
“相隔几步?”
“二十步。”
一个可怕的微笑掠过伯爵的嘴唇。“莫雷尔,”他说,“不要忘记你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看来,阿尔贝唯一能逃命的机会,就只有在你临时情绪激动的情况下了。”
“我会激动?”基督山说。
“或许是出于你的宽容,我的朋友,你是非常杰出的一位射手,我或许想说一句对旁人说就显得荒谬可笑的话。”
“什么话?”
“打断他的手臂,打伤他,但不要打死他。”
“我可以告诉你,莫雷尔,”伯爵说,“你不必向我恳求饶恕马尔塞夫先生的生命,他一定可以保全生命,可以平安地和他的两位朋友回去,而我——”
“而你?”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将被扛回家来。”
“不,不。”马西米兰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就象我对您说的,亲爱的莫雷尔,马尔塞夫先生会杀死我的。”
莫雷尔迷惑不解地望着伯爵。“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伯爵?”
“象布鲁特斯在菲利普之战的前夜一样,我看见了一个鬼。”
“而那个鬼——”
“他告诉我,莫雷尔,说我已经活得太长久了。”
马西米兰和艾曼纽面面相觑。基督山拿出他的表来看了一下。“我们去吧,”他说,“七点五分了,我们约定的时间是八点钟。”
一马车已等在门口。基督山和他的两个朋友跨进车厢。他在经过走廊时停了一下,听了一下门内的声音;马西米兰和艾曼纽已经向前走了几步,他们好象听到了他的叹息声,象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一种无声哭泣。
八点正,他们驶到约会的地点。“我们到了,”莫雷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而且是我们先到。”
“请主人原谅,”跟着他主人同来的巴浦斯汀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怖神色说,“我好象看见那边树林底下有一辆马车。”
“可不是,”艾曼纽说,“我也看到好象也有两个青年人,他们显然是在等人。”
基督山轻快地跳下车子,伸手扶下艾曼纽和马西米兰。马西米兰把伯爵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啊,太好了,”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一个面临生死决斗的人,他的手依旧还是这样的坚定。”
基督山拉了莫雷尔一下,不是把他拉到旁边,而是把他拉到他妹夫后边一两步的地方。“马西米兰,”他说,“你有心上人了吗?”莫雷尔惊奇地望着基督山。“我并不是要打听你的私事,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回答吧,——我只有这么一个请求。”
“我爱着一位年轻姑娘,伯爵。”
“你很爱她吗?”
“甚于爱我的生命。”
“又一个希望成了泡影!”伯爵说。然后,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海黛!”他轻声地说道。
“老实说,伯爵,假如我不是这样熟悉你,真会以为您没有那么勇敢呢?”
“我叹息是因为我想到我要离开一个人。来,莫雷尔,难道一个军人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吗?生命吗?我曾在生与死之间生活了二十年,生死对我有什么关系?所以,不要惊慌,莫雷尔,假如这是一种软弱的话,这种软弱也只是向你一个人泄露了。我知道世界是一个客厅,我们必须客客气气地退出,——那是说,鞠躬退出,这样才算体面。”
“本来就是如此。你可把你的武器带来了吗?”
“我?何必呢?我希望那几位先生把武器带来。”
“我去问一下。”莫雷尔说。
“去问吧,但不要去请求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不用担心。”
莫雷尔朝波尚和夏多·勒诺走过去,他们看见莫雷尔走来,便上前迎了过去。三位青年客客气气地(即使不是殷勤地)鞠了一躬。
“原谅我,二位,”莫雷尔说,“我怎么没有看见马尔塞夫先生。”
“他今天早晨派人来告诉我们,”夏多·勒诺答道,“说到这儿来和我们相会。”
“啊!”莫雷尔说。
波尚掏出他的表。“才八点过五分,”他对莫雷尔说,“还不算太晚。”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莫雷尔回答。
“啊,”夏多·勒诺插话说,“有一辆马车驶过来啦。”
这时,一辆马车正从大路上向他们所在的这块空地上疾驰而来。
“二位,”莫雷尔说,“你们一定带着手枪罗。基督山先生已经放弃了使用他的武器的权利。”
“我们预料到伯爵一定会这样客气,”波尚说,“我带来了几支手枪,这都是我八九天以前买的,本来也以为要用它们来做同样的事。它们还是新的,还没有用过。要不要试一试?”
“哦,波尚先生,”莫雷尔鞠了一躬说,“既然你已经向我保证马尔塞夫先生没有碰过这些武器,我相信你说话是算数的。”
“二位,”夏多·勒诺说,在“那辆马车里的不是马尔塞夫,——我敢保证,那是弗兰兹和德布雷!”他们所指出的那两个青年正朝这边走过来。“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的,二位?”夏多·勒诺一面说,一面与他们逐一握手。
“因为,”德布雷说,“阿尔贝今天早晨派人请我们来的。”
波尚和夏多·勒诺诧异地对望了一下。
“我想我懂得他的意思。”莫雷尔说。
“什么意思?”
“昨天下午我接到马尔塞夫先生的一封信,请我到歌剧院去。”
“我也收到。”德布雷说。
“我也收到过。”弗兰士说。
“我们也收到过。”波尚和夏多·勒诺也说。
“但是希望你们目睹那场挑衅以后,现在又希望你们来观看这场。”
“一点不错,”那几个青年说,“一定是这么回事。”
“但怎么回事,他自己怎么还没有来,”夏多·勒诺说,”
阿尔贝已经晚了十分钟了。”
“喏,他来啦,”波尚说,“那个骑马疾驰而来的就是,后面跟着一个仆人。”
“多粗心!”夏尔·勒诺说,“我那样叮嘱关照他以后,竟还骑着马来决斗。”
“而且,”波尚说,“戴着大领圈,穿上一件敞胸上装和白背心。他为什么不干脆在胸上做一个记号呢?——那不是更简单啦。”
这时,阿尔贝已经驶到距离那五个青年十步以内的地方。
他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他的仆人,向他们走来。他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他一夜没有睡过觉。在他的脸上布满一种忧郁庄重的阴影,这种哀情在他脸上是不多见的。“诸位,”
他说,“谢谢你们接受了我的要求,我也非常感激你们给予我们这种友谊。”当马尔塞夫走近时候,莫雷尔已往后退去,但仍站在不远的地方。“还有您,莫雷尔先生,我也感谢您。来吧,朋友是不嫌多的。”
“阁下,”马西米兰说,“您或许不明白,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证人吧?”
“我冒然不敢确定,但也已经猜想到了。那就更好,这里可尊敬的人愈多,我就愈满意。”
“莫雷尔先生,”夏多·勒诺说,“请你去通知基督山伯爵先生好吗?说马尔塞夫先生已经到了,我们在等候他的吩咐。”
莫雷尔走出去去告诉伯爵先生。同时,波尚从马车里取出装手枪的盒来。
“等一下,诸位!”阿尔贝说,“我有两句话要对基督山伯爵说。”
“私下里说吗?”莫雷尔问。
“不,阁下,当着大家的面说。”
阿尔贝的证人们都惊奇地面面相觑;弗兰兹和德布雷低声低声交谈了几句话;莫雷尔很喜欢这个意料之外的小插曲,便走去找伯爵,伯爵正和艾曼纽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散步。
“他找我去做什么?”基督山说。
“噢!”基督山说,“我相信他不会再有新的花样去激怒上帝吧!”
“我看他没有这种意思。”莫雷尔说。
伯爵由马西米兰和艾曼纽陪着走了过去;他那平静而充满从容的脸与阿尔贝那张愁容满面的脸构成一个鲜明的对照;阿尔贝这时也已走了过来,后面跟着那四个青年。
当他们相距三步远的时候,阿尔贝和伯爵都停下来。
“来吧,诸位,”阿尔贝说,“我希望你们不要漏听我现在有幸向基督山伯爵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这番话或许你们听来会感到很奇怪,但只要有人愿意,你们必须讲给他们听。”
“请说,阁下。”伯爵说。
“阁下。”阿尔贝说,他的声音最初有些颤抖,但很快就要安定下来,“我以前责备你不应该揭现马尔塞夫先生在伊皮奈的行为,因为在我认为,不论他有什么罪,你是没有任何权利去惩罚他的,但后来我才知道你有那种权利。使我这样认为的,不是弗尔南多·蒙台哥出卖阿里总督这件事,而是渔夫弗尔南多出卖您,这件事以及那次出卖所引起的那种种加在你身上的痛苦。所以我说,而且我公开宣布,您有权利向我父复仇,而我,他的儿子,现在感谢您没有用更狠毒的手段。”
即使打一个霹雳,也不会有人想到出现这种场面,也没有比阿尔贝的宣布更使他们惊诧的事了。至于基督山,他的眼眼慢慢地望着天空,脸上露出无限感激的表情。他在罗马强盗中间已听说过阿尔贝那暴烈的脾气,所以很惊奇他会突然这样忍辱负重。他在其中看到了美塞苔丝的影响,这时,他这才明白昨天晚上她那高贵的心为什么没有反对他的牺牲,因为她早料到那是决不会发生的。
“现在,阁下,”阿尔贝说,“假使您以为我的歉意已经够了,就请您把手伸给我。我认为一个人象您这样没有过错,但一旦有了过错能坦白承认,或许这种美德只可以用我一个人身上。我只是一个好人,而您却比任何人都好。只有一个天使能让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免于死亡,那个天使是从天上来的,她即使不能使我们成为朋友(那一点,唉!命中注定是不可能的了),至少可以使我们互相尊重些。”
基督山的眼睛湿润了,嘴微微张出,伸出一只手给阿尔贝,阿尔贝带着一种类似敬畏的神情把它握了一下。“诸位,”
他说,“基督山先生已经接受了我的道歉,昨天我的举动很鲁莽,鲁莽之中总是很容易做错事情的。我做错了事情,但现在我的过错已经弥补了。我的良心要求我这样做的,我希望外界不要称我是一个懦夫。但如果每个人都对我有了错误的认识,”他挺起胸膛,象是在向朋友和仇敌同时挑战似的,“我也愿意纠正他们的。”
“那末,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呢?”波尚问夏多·勒诺,“我们在这里觉得尴尬极了。”
“的确,阿尔贝刚才的举动不是十分可鄙,就是十分高尚。”
夏多·勒诺回答。
“这是什么事?”德布雷对弗兰士说。“基督山伯爵损坏马尔塞夫先生的名誉,而他的儿子竟认为那是应该的!要是我的家庭里也发生过十次亚尼纳事件,我认为自己只有一种义务,那就是——决斗十次。”
再看基督山,他的头低着,两臂软弱无力垂着。在二十四年回忆的重压之下,他没有想到阿尔贝、波尚、夏多·勒诺,或那群人里面的任何一个;但他想了那个勇敢的女人;那个女人曾来乞求他放过她儿子,他用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她,而她现在则又以吐露一个家庭秘密来拯救了他。这个青年人心里的那片孝心可能因此就全部毁灭了,作为代价。
“上帝还是有的!”他轻声地说,“今天我才相信我是上帝的使者了!”
第九十一章 母与子
基督山伯爵带着一个抑郁而庄重的微笑向那五个青年鞠了一躬,和马西米兰、艾曼纽跨进他的马车走了。决斗场上只剩下了阿尔贝、波尚、夏多·勒诺。阿尔贝望着他的两位朋友,但他的眼光里决没有懦弱的神情,看来只象是在征求他们对他刚才那种举动的意见。
“真的,我亲爱的朋友,”波尚首先说,不知道他究竟是受到了怎样的感动,或是因为装腔作势,“请允许我向你道贺,对于这样一件非常难理解的事情,这确是一个想象不到的结果。”
阿尔贝默不出声,仍沉溺在思索里。夏多·勒诺只是用他那根富于弹性的手杖拍打他的皮靴。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以手,他说:“我们走吧?”
“走吧,”波尚回答,“只是先允许我向马尔塞夫先生祝贺一下,他今天做了一件这样宽宏大量,这样富于骑士精神和这样罕见的举动!”
“哦,是的。”夏多·勒诺说。
“能够有这样的自制能力真是难得!”波尚又说。
“当然罗,要是我,我就办不到啦。”夏多·勒诺用十分明显的冷淡的神气。
“二位,”阿尔贝插进来说,“我想你们大概不明白基督山先生曾与我之间发生过一桩非常严肃的事情。”
“可能的,可能的,”波尚立即说,“但无论如何哪一个傻瓜都不能明白你的英雄气概的,而你迟早就会发觉自己不得不费尽全身心向他们解释。作为一个朋友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到那不勒斯、海牙或圣·彼得堡去,——到那些宁静的地方,那些比我们急性的巴黎人对于名誉攸关的问题比我们看得理智。静静地、隐姓埋名地在那儿住下来,这样,几年以后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法国来了。我说得对吗,夏多·勒诺先生?”
“那正是我的意思,”那位绅士说,“在这样严肃的决斗象今天这样无结果散伙以后,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谢谢你们二位,”阿尔贝带着一种淡淡的微笑答道,“我将听从你们的劝告,——倒并不是因为你们给了这个劝告,而是因为我已经下决心要离开法国。我感谢你们二位帮助了我做我的陪证人。这是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上,因为你们虽然说了那些话,但我却只记得这一点。”
夏多·勒诺和波尚对望了一眼,他们两个人得到了相同的印象:马尔塞夫刚才表示感谢的口气是那样的坚决,假如谈话再继续下去,只会使大家更加为难。”
“告辞了,阿尔贝。”波尚突然说,同时漫不精心把手给那个青年,但阿尔贝看来象还没有摆脱他的恍惚状态似的,并未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
“告辞了。”夏多·勒诺说,他的左手握着那根小手杖,用右手打了一个手势。
阿尔贝用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句“再见”,但他的眼光却更明显;那种眼光是一首诗,包含着抑制的愤怒、傲慢的轻视和宽容的庄重。他的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马车里以后,他依旧抑郁地,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随后,猛然解下他的仆人绑在小树上的那匹马,一跃到马背上,朝向巴黎那个方向疾驰而去。一刻钟后,他回到了海尔达路的那座大夏。当他下马的时候,他好象从伯爵卧室的窗帘后面看到了他父亲那张苍白的脸。阿尔贝叹了一声叹息转过头去,走进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向那些童年时代曾给他带来生活安逸和快乐的种种华丽奢侈的东西最后望了一眼;他望望那些图画,图画上的人似乎在微笑,图画上的风景似乎色彩更明亮了。他从镜框里拿出他母亲的画像,把它卷了起来,只留下那只镶金边的空框子。然后,他整理一下他的那些漂亮的土耳其武器,那些精致的英国枪,那些日本瓷器,那些银盖的玻璃杯,以及那些刻有“费乞里斯”或“巴埃”[费乞里斯(一八○七—一八五二),法国雕塑家。——译注]等名字的铜器艺术品;他仔细看了一下衣柜,把钥匙都插在框门里;打开一只书桌抽屉,把他身上所有的零用钱,把珠宝箱里的千百种珍奇的古玩品都仍到里面,然后他到了一张详细的财产目录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吩咐他的仆人不许进来,但当他开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仆人却仍走了进来。“什么事?”马尔塞夫用一种伤心比恼怒更重的语气说。
“原谅我,少爷,”仆人说道,“你不许我来打扰您,但马尔塞夫伯爵派人来叫我了。”
“那又怎么样呢?”阿尔贝说。
“我去见他以前,希望先来见一下您。”
“为什么?”
“因为伯爵可能已经知道我今天早晨陪着您去决斗的。”
“有可能吧。”阿尔贝说。
“既然他派人来叫我,肯定是要问我事情的全部经过。我该怎么回答呢?”
“实话实说。”
“那么我就说决斗没有举行吗?”
“你说我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快去吧。”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阿尔贝继续列的财产目录单。当他完成这件工作的时候,园子里响了马蹄声,车轮滚动声音震动了他的窗户。这种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口,看见他的父亲正坐着马车出去。伯爵走后,大门还未关闭,阿尔贝便朝他母亲的房间走去;没有人告诉他的母亲,他便一直走到她的卧室里去;他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痛苦地发觉他所看见的一切同他想的一样。这两个人心灵是相通的,美塞苔丝在房间里所做的事情正如阿尔贝在他的房间里所做的一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手饰、衣服、珠宝、衣料、金钱,一切都已整齐的放在抽屉里,——伯爵夫人正在仔细地汇集钥匙。阿尔贝看见这一切,他懂得这种种准备的意思,于是大声喊道:“妈!”便上去抱住她的脖子。要是当时一位画家能画出这两张脸上的表情,他一定能画出一幅出色的画。阿尔贝自己下这种强有力的决心时并不可怕,但看到他母亲也这样做时他却慌了。“你在干什么?”他问。
“你在干什么?”她回答。
“噢,妈妈!”阿尔贝喊道,他激动得已经讲不出话来了,“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和我下同样的决心,因为我这次来,是来和家告别,而且——而且来向你告别的!
“我也要走了,”美塞苔丝答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会陪我的。”
“妈,”阿尔贝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去准备承担我的命运。从此以后,我必须过一种没有爵位和财产的生活。在开始这种艰苦生活之前,在我还没有赚到钱以前,我必须向朋友借钱来度日。所以,我亲爱的妈妈呀,我现在要去向弗兰兹借一小笔款子来应付目前的需要了。”
“你,我可怜的孩子,竟然要忍受贫穷和饥饿!噢,别那样说,这会使我改变决心的。”
“但却改变不了我的,妈,”阿尔贝回答。“我年轻力壮,我相信我也很勇敢。自昨天起,我已明白了意志的力量。唉!亲爱的妈,有人受过那样的苦,但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而且从苍天所赐给他们的废墟上,从上帝所给他们的希望的碎片上重新建立了他们的功名利禄!我见过了那种事情,妈,从这时候起,我已经和过去割断了一切关系,并且决不接受过去的任何东西,——甚至我的姓,因为你懂得——是不是?——你的儿子是不能承受着旁人姓的。”
“阿尔贝,我的孩子,”美塞苔丝说,“假如我心再坚强些,我也是要给你这劝告的。但因为我的声音太微弱的时候,你的良知已替我把它说了出来,那末就按照你的意思办。你有朋友,阿尔贝,现在暂时割断和他的关系。但不要绝望,你的生命还长有一颗纯洁的心,的确需要一个纯洁无瑕的姓。接受我父亲的姓吧,那个姓是希里拉。我相信,我的阿尔贝,不论你将来从事什么工作,你不久一定会使那个姓氏大放光芒的。那时,我的孩子,让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会使你在世界上变得更加光辉,假如事与愿违,那么至少让我保存着这些希望吧,因为我就只剩这点盼头了,可现在——当我跨出这座房子的门的时候,坟墓已经打开了。”
“我当照着你的愿望做,我亲爱的妈妈,”阿尔贝说,“是的,我跟你有同样的希望,上苍的愤怒不会追逐我们的,——你是这样的纯洁,而我又是这样无辜。但既然我们的决心已下定了,就让我们赶快行动吧。马尔塞夫先生已在半小时前出去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免费口舌。”
“我准备好了,我的孩子。”美塞苔丝说。
阿尔贝立刻跑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载着他们离开了他们的家,他记得圣父街上有一所备有家具的小房子要出租,那儿虽不太好,但还可以过得去,他准备带伯爵夫人到那儿去住。当马车在门口停下,阿尔贝正下车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交给他一封信。阿尔贝认识那个送信的人。“是伯爵送来的。”伯都西奥说。阿尔贝接过那封信,拆开它,读了一遍,然后四处去寻找伯都西奥,但他已经走了。他含着眼泪,胸膛激动得回到美塞苔丝那儿,一言不发地把那封信交给她。美塞苔丝念道:——
“阿尔贝,——在向你表明我已发觉你的计划的时候,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的用心。你是自由的,你离开伯爵的家,带你的母亲离开你的家;但且想一想,阿尔贝,你欠她的恩惠,不是你的可怜的高贵的心所能偿付得了的。你尽管去奋斗,去忍受一切艰难,但不要使她遭受到你那一切贫穷;因为今天落到她身上的那种不幸的阴影,她本来也是不应该遭受的,而上帝决不肯让一个无辜者为罪人受苦的。我知道你们俩就要一文不取地离开海尔达路。不要想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知道了,——那就够了。现在,听我说,阿尔贝。二十四年前,我骄傲而快乐地回到我的故乡。我有一个未婚妻,阿尔贝,一个我崇拜的可爱的姑娘;而我给我的未婚妻带来了辛辛苦苦储积起来的一百五十块金路易。这笔钱是给她的。我特地把这笔钱留给她;只因为我知道大海是变化莫测的,我把我们的宝藏埋在马赛的米兰巷我父亲所住的那座房子的小花园里。你的母亲,阿尔贝,很熟悉那座房子的。不久以前,我路过马赛,去看看那座老房子,它唤起了我许多许多痛苦的回忆;晚上,我带了一把铲子到花园上我埋宝藏的那个地方挖出当时种植的那棵美丽的无花果树。唉,阿尔贝,这笔钱,我以前是准备用来带给所崇拜的那个女人的安乐和宁静用的,现在,由于一种特别可悲的机会,它可以仍用来做同样的用途。噢,我本来是可以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几百万的,但现在我却只给了她那一片自从我被人从我所爱的人身边拉走时留给我那可怜的家屋底下的黑面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这番用意!阿尔贝,你是一个心地宽厚的人,但也许会被骄傲或怨恨所蒙蔽,你会拒绝我,你会另向别人去要求我有权提供的那种帮助,那我就要说,有个人的父亲是受你的父亲的迫害在饥饿和恐怖而死的,而你竟拒绝接受他向你的母亲提供生活费,这样,你未免太不够仁慈了。”
阿尔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母亲在读完这封信以后决定。美塞苔丝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抬头望天。
“我接受了,”她说,“他有权利作这样的赠与,我应当带着它进修道院去!”她把那封信藏在怀里,挽起儿子的手臂,跨着一种或许她自己都想不到能这样坚定的步伐走下车去。
第九十二章 自杀
这时,基督山也已经和艾曼纽、马西米兰一起回到了巴黎城里。他们的归程是愉快的。艾曼纽并不掩饰他看到和平代替战争时的喜悦,并公开承认他同意博爱主义的主张。莫雷尔坐在马车的一角里,让他的妹夫尽力去表达他的喜悦,他的内心虽然也是同样的快乐,但那种快乐却只表现在神色上。
车到土伦城栅口,他们遇到了贝尔图乔,他呆立不动地等候在那儿,象一个站岗的哨兵似的。基督山把头伸到车厢外,低声和他交谈了几句话,那位管家就不见了。
“伯爵阁下,”当他们到达皇家广场尽头的时候,艾曼纽说,“在我家门口让我下来吧,免得我的太太再为我和你担忧。”
“要是我们来庆祝胜利不显得滑稽的话,”莫雷尔说,“我一定会请伯爵到我们家去的,但是伯爵现在肯定也有一颗战栗的心等待别人去安慰。所以我们还是暂时离开我们的朋友,让他赶快回家去吧。”
“等一等,”基督山说,“不要让我同时失掉两个朋友。艾曼纽,你回去看你那可爱的太太吧,并尽量代我向她致意,而你,莫雷尔,请你务必陪我到香榭丽舍大街。”
“太好了,”马西米兰说,“我正好在那一带有件事要办理。”
“要我们等你吃早餐吗?”艾曼纽问。
“不用了,”马西米兰回答。门关了,马车继续前进。“看我给你带来了多好的运气!”当莫雷尔独自和伯爵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你不这样想吗?”
“是的,”基督山说,“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
“那是奇迹!”莫雷尔继续说。
“什么事?”基督山问。
“刚才所发生的那件事。”
“是的,”伯爵说,“你说得对,那是奇迹。”
“因为阿尔贝是个勇敢的人。”莫雷尔又说。
“非常勇敢,“基督山说,“我曾见过,他在匕首悬在头顶心的当口却安然睡觉。”
“我知道他曾经和人决斗过两次,”马西米兰说,“你怎么能使他取消今天早晨的决斗呢?”
“可能得归功于你呢。”基督山带笑回笑。
“幸而阿尔贝不是在军队里的士兵。”莫雷尔说。
“为什么?”
“有决斗场上向敌人道歉!”那青年队长摇摇头说。
“来,”伯爵温和地说,“不要存着一般人的偏见,莫雷尔!你难道不懂吗?我知道阿尔贝是勇敢的,他就不可能是一个懦夫,一定有某种特殊理由才使他做出今早晨的事情,向他这种行为实在是更勇敢的。”
“当然罗,当然罗,”莫雷尔说,“但我要象西班牙人那样说,他今天不如昨天那样勇敢。”
“和我一同吃早餐,好吗,莫雷尔?”伯爵换了话题说。
“不,我在十点钟必须离开你。”
“那肯定是有人约你吃早餐吗?”伯爵说。莫雷尔微笑一下,摇摇头。
“但你总得有一个地方吃早餐呀。”
“要是我不饿呢?”那青年人说。
“哦!”伯爵说,“我知道只有两样东西会破坏你的胃口:忧愁,——但我看你非常高兴,可见不是因为忧愁,——和爱。现在,在听了你今天早晨告诉我的心事以后,我相信——”
“嗯,伯爵,”莫雷尔愉快地答道,“我不否认。”
“你还没有把这件事讲给我听呢,马西米兰!”伯爵说,从他的口吻里可以看出他多么愿意能知道这个秘密。
“今天早晨我对你说过了,我有一颗心,不是吗,伯爵?”
基督山听他这样说,也没说什么,只把他的手伸给莫雷尔。
“嗯!既然那颗心已不再跟你一同在万森树林了,它就是到别处,而我必须去找到它。”
“去吧,”伯爵从容地说,“去吧,亲爱的朋友,但请答应我,假如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别忘了我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些影响。我很乐意用那种权力来造福那些我所爱的人。而我爱你,莫雷尔。”
“我会记得的,”那青年人说,“象自私的孩子当需要帮助的时候记得他们的父母一样。当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伯爵,而那个时候很快就会来的。”
“嗯,我记住了你的话。那末,再会了。”
“再见。”
他们已经到达香榭丽舍大街了。基督山伯爵打开车门,莫雷尔跳到阶沿上,贝尔图乔已在阶沿上等他了。莫雷尔走进玛里尼街便不见了,基督山便急忙去见贝尔图乔。
“怎么样?”他问。
“她就要离开她的家了。”那位管家说。
“她儿子呢?”
“弗劳兰丁,就是他的随从,认为他也一样要走的。”
“到这儿来,”基督山带贝尔图乔到他的书房里,写了我们上面看见的那封信,把它交给这个管家。“去,”他急切地说。“顺便通知海黛说我回来了。”
“我来啦。”海黛说,她一听见马车的声音就马上奔下楼来,看到伯爵平安归来,她的脸上露出喜悦的光芒。贝尔图乔退出。在焦虑不耐地等待了这么久以后,海黛一见他就表达了一个女儿找到她心爱的父亲和一个情妇看见她钟爱的情人时的全部喜悦。基督山心里的喜悦虽然没有这样明显地表达出来,但也不弱于她。在忍受过长期的痛苦以后,好比雨露落在久旱的土地;心和土地都会吸收那甜美的甘露,但是在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
基督山开始想,他长时间不敢相信的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有两个美塞苔丝,——或许这是真的了,他或许还能得到幸福。当他那洋溢着幸福的眼睛正在急切地探索海黛那一对润湿眼睛里的所表达的意思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伯爵皱了一下眉头。
“马尔塞夫先生来访!”巴浦斯汀说,象是只要他说出那个名字就得请伯爵的原谅似的。果然,伯爵的脸上露出了光彩。“是哪一个,”他问道,子爵还是伯爵?”
“伯爵。”
“噢!”海黛喊道,“这件事还不曾完结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结束,我心爱的孩子,”基督山握住海黛的双手说,“我只知道你不需再害怕了。”
“但这就是那奸恶的——”
“那个人是不能伤害我的,海黛,”基督山说,“可怕的只是他的儿子。”
“你决不会知道我忍受过多大的痛苦,老爷。”海黛说。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我凭我父亲的坟墓发誓!”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海黛的头上说,“海黛,假若有任何不幸的事情发生的话,那种不幸是决不会落到你头上的。”
“我相信你,大人,象上帝在对我说话一样。”那青年女郎说,并把她的额头凑给伯爵。
基督山在这个纯洁而美丽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一吻使两颗心同时跳动起来,一颗是剧烈地跳,一颗是沉着地跳。
“噢!”他低声地说,“看来上帝又允许我恋爱了吗?”他一面领那个美丽的希腊人向一座暗梯走,一面对巴浦斯汀说,“请马尔塞夫先生到客厅里吧。”
这次拜访基督山或许事先早已经预料到了,但对我们的读者来说就未必如此了,所以我们必须先来解释一下。前文说过,美塞苔丝也象阿尔贝那样曾列了一张财产目录表,当她在整理她的珠宝、锁上她的抽屉、收集她的钥匙、把一切都井井有条地留下的时候,她不曾发现有一个苍白而阴险的面孔在通往走廊的那道玻璃门上窥视。马尔塞夫夫人没有看见那个人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但那个人却已经看见和听到了房间里发生一切。那个脸色苍白的人从那道玻璃门走到伯爵的卧室里,用一只痉挛的手拉开朝向院子的那个窗口的窗帘。他在那儿站立了十分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的声音。对于他来说,那十分钟是非常难捱的。
而就在那个时候,从约会地回来的阿尔贝发现他父亲在一道窗帘后面等他归来。伯爵的眼睛张大了;他知道阿尔贝曾毫不留情地侮辱过基督山,而不论在全世界哪一个国家里,这样的一次侮辱必然会引起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阿尔贝安全回来了;那末基督山伯爵一定遭受报复了。
他那忧郁的脸上掠过一丝说不出的快乐,犹如太阳消失在云彩中,进入坟墓前的最后一丝光亮。但我们已经说过,他等了很长时间,始终不见他的儿子到他的房间里来向他叙述胜利的经过。他很懂得他的儿子在为他父亲的名誉去复仇以前为什么不先来见他;但现在复仇已经成功了,他的儿子怎么还不投到他的怀里来呢?
那时,伯爵既然不见阿尔贝来,便派人去找他的仆人来。
我们应该还记得,阿尔贝曾吩咐他的仆人不必向伯爵隐瞒任何事情。十分钟以后,马尔塞夫将军身穿黑衣黑裤,系着军人的领结,戴着黑手套,出现到台阶上。显然事先他已经有过吩咐,此时,当他走到台阶的最后一级的时候,从车房里已驶出一辆车子在等着他。跟班把将军那件裹着两把剑的军人大衣扔进车子里,关上车门坐到车夫的旁边。车夫弯下身来等候他主人的吩咐。
“香榭丽舍大街,”将军说,“基督山伯爵府。快!”
马飞快地疾驰起来,五分钟以后,它们已来到伯爵的门口。马尔塞夫先生自己打开车门;当马车还未停妥的时候,他就象一个年轻人似的跳到阶沿上,按了铃,和他的仆人一同进门。
一会儿以后,巴浦斯汀向基督山通报马尔塞夫伯爵来访,基督山伯爵一面送走海黛,一面吩咐请马尔塞夫伯爵到客厅里等候他。将军在客厅里来回踱着的时候,一转身使发现基督山已站在门口。
“哦!是马尔塞夫先生,”基督山语气平静地说,“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没错,是我,”伯爵说,由于他的嘴唇抽搐得厉害,所以没法清楚地吐出声音来。
“可以让我知道为什么这么早有幸看见马尔塞夫先生的原因吗?”
“你今天早晨不是和我的儿子决斗过了?”将军问。
“您知道那件事了吗?”伯爵回答。
“我还知道,我的儿子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和你决斗,并且要豁出性命来。”
“可不是大人,他有极充分的理由。但您看,他虽然有那样充分的理由,他却并没有杀死我,甚至不曾和我决斗。”
“可是他认为他的父亲蒙受耻辱——使全家受奇耻大辱。”
“不错,阁下,”基督山带着他那种可怕的镇定神色说,“这是一个次要的原因,却不是主要的原因。”
“那么,一定是你向他道歉,或是作了某种解释了?”
“我没有向他作任何解释,道歉的是他而不是我。”
“但你以为这是什么原因呢?”
“大概是他认为有一个人比我的罪更大。”
“那个人是谁?”
“他的父亲。”
“或许是吧,”伯爵脸色苍白地说,“但你知道,有罪的人是不愿意让人相信他是有罪的。”
“我知道,我已预料到这个时候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料到我的儿子是一个懦夫!”伯爵喊道。
“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决不是一个懦夫!”基督山说。
“一个手里握着一把剑的人看到他的仇敌就站在眼前而竟不决斗,就是一个懦夫!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我可以当面告诉他。”
“阁下,”基督山冷冷回答,“我想不到您这么早到这儿来向我叙述家庭琐事的。回去跟阿尔贝先生讲吧,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回答您。”
“哦,不,不,”将军面带微笑说,但那个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你说得对!我是来告你:我也把你当做我的仇敌!我来告诉你:我本能地憎恨你!我好象早就认识你,而且早就恨你。总之,既然我的儿子不肯与你决斗,那就只有我与你来决斗了。你的意见如何,阁下?”
“当然。我告诉您,说我预料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当然指您光临这件事。”
“那就好了,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我是始终准备着的,阁下。”
“你要知道,我们要决斗到底,直到我们之中死了一个才停止”将军狂怒地咬牙切齿地说。
“直到我们之中死了一个才停止。”基督山复说了一遍这句话,轻轻地点点头。
“那末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们不需要见证人。”
“真的,”基督山说,“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我们已是老相识了。”
“正相反,”伯爵说,“我们之间非常生疏。”
“哼!”基督山仍用那种让人猜不透的冷淡口气说,“让我们来算算看。您不就是那个在滑铁卢开战之前开小差逃走的小弗尔南多吗?您不就是那个在西班牙充当法军的向导和间谍的弗尔南多中尉吗?而这些个弗尔南多联合起来,不就变成了法国贵族院议员马尔塞夫中将了吗?”
“噢,”将军象是被一块热铁烙了一下似的狂喊道,“混蛋!当你要杀死我的时候,竟还要数数我的耻辱!不,我并没有说你不清楚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恶鬼,你看透过去的黑暗,那些往事,我不知道你凭借着哪一种火炬的光,读遍了我每一页生活史,但我的耻辱比起你用华丽的外衣掩盖着的耻辱或许更可敬一些。不,不,我知道你认识我,但我却不清楚你这个裹披着金银珠宝的冒险家。你在巴黎自称为基督山伯爵,在意大利自称为水手辛巴德,在马耳他我不知道你又自称什么。但在你千百个名字中,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真名字,我们决斗的时候,当我把我的剑插进你的心窝的时候,我可以用那个名字来呼唤你。”
基督山伯爵的脸苍白了;他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火焰。他跑到他卧室的一间更衣室里,不到一分钟,就撕下他的领结、上装、背心,穿上一件短褂和戴上一顶水手帽,水手帽底下露出他那又长又黑的头发。他就这样回来,把双手叉在胸前,带着仇深似海的表情气势汹汹地向将军走过去。将军最初不懂他为什么忽然不见,但当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全身发起抖来,他的腿软了下去,他步步后退,直到找到一张桌子支撑住身体才停住。
“弗尔南多!”伯爵大声说,“在我千百个名字之中,我只要告诉你一个就可以把你压倒的!你现在已经猜到了,或说得更贴切些,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吗?因为我虽然经历过种种忧虑和痛苦,但我今天让你看到了一个因为复仇的愉快又变得年轻了的面孔,这个面孔,自从你娶了我的未婚妻美塞苔丝后,一定是常常梦见的!”
将军张开双手,头向后仰着,目光凝滞,默不作声地盯着这个可怕的显身;然后,他往后退靠在墙上,紧紧地贴着墙壁溜到门口,一面往后退出门口,一面发出一阵悲凉、哀伤、凄厉的叫喊:“爱德蒙·唐太斯!”然后,带着丝毫不象人声的悲叫,他踉踉跄跄地奔向门廊,踉跄般越过庭院,跌入他贴身男仆的怀抱里,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回家!回家!”
新鲜的空气和在仆人面前显露自己软弱的那种羞耻感恢复了他的一部分知觉;但那段路程太短了,当他快要到家的时候,他的全部痛苦又重新回来了。他在离家一小段路的地方下车。
那座房子的前门大开着,一辆出租马车停在前院中央,——在这样高贵的一座大厦里面,这是一种罕见的现象。伯爵恐怖地望着这个情景,但他不敢向别人询问,只是向他自己的房间跑过去。两个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急忙躲到一个小间里来避开他们。来者是美塞苔丝,正扶着她儿子的臂膀离开这座院子。他们经过那个人的身边,将军躲在门帘后面,几乎感觉到美塞苔丝的衣服擦过他的身体,和他儿子讲话时的那股热气,这时阿尔贝正巧在这时说:“勇敢一点,妈!来,这已不是我们的家了!”语声渐渐沉寂,脚步声愈去愈远。将军直挺起身子,紧紧地抓住门帘;从一个同时被他的妻子和儿子所抛弃的父亲的胸膛里,发出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啜泣。不久,他就听到马车铁门的关闭声,车夫的吆喝声,然后,那辆笨重车子的滚动震得窗户都动起来。他跑到他的卧室里,想再看一眼他在这个世界上所爱的一切;但马车继续向前走动,美塞苔丝或阿尔贝的脸都没有在车窗上出现,他们都没有向那座被抛弃的房子和向那个被抛弃的丈夫和父亲投送最后一个告别和留恋的目光,——也许就是宽恕的目光。正当那辆马车的车轮走过门口的时候,从屋子里发出一响枪声,从一扇被震破的窗口里,冒出了一缕暗淡的轻烟。
第九十三章 瓦朗蒂娜
我们很容易推测到莫雷尔所说的事情以及他将要去见的人。离开基督山伯爵以后,他慢慢地向维尔福的家里走去;我们说“慢慢地”,因为他有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去走五百多步路,但他刚才之所以急于要离开基督山,是因为他希望要独自思索一会儿。他对于自己的时间知道得很清楚,——现在正是瓦朗蒂娜伺候诺瓦蒂埃用早餐的时候,而这种孝顺的行为当然不愿被人打扰的。诺瓦蒂埃和瓦朗蒂娜允许他每星期去两次,他现在正是利用那份权利。他到了,瓦朗蒂娜正在等着他。她不安地,几乎狂乱地抓住他的手,领他去见她的祖父。
这种几乎近于狂乱的不安是由马尔塞夫事件引起的;歌剧院里的那件事大家都已知道。维尔福家里的人谁都不会怀疑那件事情将引起一场决斗。瓦朗蒂娜凭着她那女性的直觉,猜到莫雷尔将做基督山的陪证人;而由于那青年的勇敢和他对伯爵的友谊,她恐怕他不会当个证人,袖手旁观。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瓦朗蒂娜如何急切地问决斗的详细情形以及莫雷尔如何向她解释那一切,当瓦朗蒂娜知道这件事情得到这样一个意外可喜的结果时,莫雷尔从他爱人的眼睛里看一种无法形容的欢喜。
“现在,”瓦朗蒂娜示意请莫雷尔坐在她祖父的旁边,她自己也在祖父面前的小矮凳上坐下来,说,——“现在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情吧。你知道,马西米兰,爷爷有一阵了,曾经打算离开这座房子,与维尔福先生分开住。”
“是的,”马西米兰说,“我记得那个计划,而且当时非常赞同那个计划。”
“嗯,”瓦朗蒂娜说,“你现在又可以赞成了,因为爷爷又想到那个计划啦。”
“好得很!”马西米兰说。
“你可知道爷爷要离开这座房子的理由吗?”瓦朗蒂娜说。
诺瓦蒂埃望着瓦朗蒂娜,意思是叫她不要说出来,但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的表情,她的眼光,她的微笑,一切都为了莫雷尔。
“噢!不论诺瓦蒂埃先生是什么原因搬出去,”莫雷尔答道,“我相信一定是很有道理的。”
“非常有道理!”瓦朗蒂娜说。“他的理由是圣·奥诺路的空气对我很适宜。”
“说实话!”莫雷尔说,“那一点,诺瓦蒂埃先生或应该是对的,我发现两个星期以来你的身体变坏了。”
“对,有点不好,这是真的,”瓦朗蒂娜说。“爷爷现在已成了我的私人医生了,我非常信任他,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那末你真的病了?”莫雷尔关心地问。
“哦,那不能说是病,我只是觉得周身不舒服。我没有食欲,我的胃象是在翻腾,象要消化什么食物似的。”
诺瓦蒂埃对瓦朗蒂娜所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漏过。
“你用什么方法来治疗这种怪病呢?”
“非常简单,”瓦朗蒂娜说,“我每天早晨吃一匙羹给我祖父吃的那种药。我说一匙羹,——是说我开始的时候吃一匙羹,现在我吃四匙羹了。爷爷说那是一种万灵药。”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但她显然很忧郁和痛苦。
沉醉在爱情中的马西米兰默默地注视着她。她非常美丽,但她往常苍白的脸色现在更苍白了;她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而她的双手,本来象珍珠那样白的,现在则象陈年的白蜡那样有点泛黄了。马西米兰把眼光从瓦朗蒂娜移到诺瓦蒂埃身上。他正带着一种非常关切的神色望着他的青年女郎,他也象莫雷尔一样看出了这种病态的证状,这种病症虽然非常轻微,但却逃不过祖父和爱人的眼睛。
“但是,”莫雷尔说,“我想这种药,就是你现在吃四匙羹的那种药,本来是开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用的吧?”
“我知道它非常苦,”瓦朗蒂娜说,“苦得我以后不论喝什么东西似乎都带有这种苦涩。”诺瓦蒂埃疑问地望着他的孙女儿。“是的,爷爷,”瓦朗蒂娜说,“的确是这样。刚才,在我到你这来以前,我喝了一杯糖水,我只喝了一半,因为它似乎太苦了。”
诺瓦蒂埃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示意他想说话。瓦朗蒂娜站起来去拿字典。诺瓦蒂埃带着显而易见的神色注视着她。
的确,血冲到那青年女郎的头部来了;她的两颊开始发红。
“噢!”她喊道,但还是很高兴,“这就怪了!一道亮光!是太阳照到我的眼睛了吗?”她靠在窗口。
“没有太阳。”莫雷尔说,诺瓦蒂埃的表情要比瓦朗蒂娜的身体不舒服更使他更惊慌。他向她奔过去。
瓦朗蒂娜那青年女郎微笑了一下。“放心吧!”她对诺瓦蒂埃说。“别惊慌,马西米兰,没有什么,已经过去了。听!
我听到前院里有马车的声音。”她打开诺瓦蒂埃的房门,走到走廊的窗口前,又急忙转回来。“是的,”她说,“是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来拜访我们了。告别了!我必须赶快去,因为她们会派人到这儿来找我的,我不要说,再见。陪着爷爷,马西米兰,我答应你,不去留她们。”
莫雷尔目送她离开房间,他听她走上那座通到维尔福夫人的房间和她的房间去的小楼梯。她一走,诺瓦蒂埃便向莫雷尔作了一个要那本字典的表示。莫雷尔遵命,他在瓦朗蒂娜的指导之下,已很快地学会如何懂得那老人的意思。他虽然已经熟练,但因为要背诵字母,要把每一个字从字典里找来,所以花了十分钟才把老人的思想译成这几个字:“把瓦朗蒂娜房间里的那杯水和玻璃瓶拿来给我看一看。”
莫雷尔立刻按铃招呼进那个接替巴罗斯的仆人,按照诺瓦蒂埃的意思作了那个吩咐。仆人不久就回来了。玻璃瓶和玻璃杯都已完全空了。诺瓦蒂埃表示他想说话。“玻璃杯和玻璃瓶怎么会空?”他问,“瓦朗蒂娜说她只喝了一半。”这个新问题的翻译又花了五分钟。
“我不知道,”仆人说,“但婢女在瓦朗蒂娜小姐的房间里。或许是她倒空的。”
“去问她。”莫雷尔说,这一次,他从诺瓦蒂埃的眼光读懂了他的思想了。
仆人出去,但几乎马上就回来。“瓦朗蒂娜小姐到维尔福夫人那儿去的时候经过卧房,”他说,“经过的时候,因为口渴,她喝干了那杯糖水。至于玻璃瓶,爱德华先生把它倒给他的鸭子做池塘了。”诺瓦蒂埃抬头望天,象是一个赌徒在孤注一掷时的表情一样。从那时起,老人的眼睛便始终盯住门口,不再移动。
瓦朗蒂娜所接见的的确是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已被领进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因为维尔福夫人说要在那儿接见她们。那就是瓦朗蒂娜为什么会经过她房间的缘故。她的房间和她继母的房间同在一排上,中间就隔着爱德华的房间。腾格拉尔夫人母女进入客厅的时候,脸上带着要报告一个正式消息的那种神气。在上流社会中,察颜观色是每一个人的本领,维尔福夫人便也用庄严的神色来接待。这个时候,瓦朗蒂娜进来了,那种庄严的仪式便又扮演了一遍。
“我亲爱的朋友,”当那两位青年姑娘在握手的时候,男爵夫人说,“我带欧热妮来向你宣布一个消息:我的女儿与卡瓦尔康蒂王子的婚期快要到了。”
腾格拉尔保持着“王子”的衔头。那位平民化的银行家觉得这个衔头比“子爵”更顺口。
“允许我先衷心地祝贺你,”维尔福夫人答道。“卡瓦尔康蒂王子阁下看来是一个性情高雅的青年人。”
“听着,”男爵夫人微笑着说,“从朋友的立场来讲,我就要说,这位王子在外表上似乎还看不出他的未来。他带有一点外国人的风度,法国人一见就认得出他是意大利或德国贵族。但是,他的本性非常仁厚,资质十分敏慧,腾格拉尔先生曾向我说过,他的财产真是‘壮观’——那可是他的话。”
“那末,”欧热妮一面翻看维尔福夫人的纪念册,一面说,“再加一句吧,妈,说你对那个青年人存着很大的希望。”
“不用我问,”维尔福夫人说,“你不是也抱有同样的希望吗?”
“我!”欧热妮仍以她往常那果断恣肆的口气答道。“噢,丝毫没有,夫人!我的天性不愿意把自己拴在家庭琐事或应付任何一个男子,而希望成为一名艺术家,求得心灵、身体和思想的自由。”
欧热妮说这些话的口气是那样的坚决,以致瓦朗蒂娜的脸红了起来。那个胆怯的姑娘不能了解这种好象不属于女性的强硬的个性。
“但是,”欧热妮继续说,“既然不论是否我愿意都得结婚,我就应该感谢上帝解除了我与阿尔贝先生的婚约,要不是他的干涉,我今天或许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的妻子了。”
“不错,”男爵夫人直率地说,这种率直的口气在平民的谈话中是常见的,在贵妇人之间的谈话中有时也是可以见到的——“一点不错,要不是马尔塞夫犹豫不决,我的女儿就嫁给阿尔贝先生啦。将军自以为很有把握,他甚至来胁迫腾格拉尔先生。我们幸免了一劫。”
“但是,”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说,“难道父亲的一切耻辱都要转移到儿子身上的吗?在我看来,将军的叛逆罪与阿尔贝先生是完全没有关的呀。”
“原谅我,”欧热妮深恶痛绝地说,“阿尔贝先生应该逃脱不了那种羞耻。听说昨天在歌剧院里向基督山先生挑战以后,今天他在决斗场上道歉了。”
“不可能的!”维尔福夫人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腾格拉尔夫人用象刚才同样直率口气说,“这是事实!我是听德布雷先生说的,今天道歉的时候他也在场。”
瓦朗蒂娜也知道事实的全部真相,但她并不回答。她只记得莫雷尔还在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等候她。由于内心在这样踌躇思索,瓦朗蒂娜暂时没有参加他们谈话。刚才她们所说的话,她实在没有听清楚;突然地,腾格拉尔夫人的手抓住她的臂膀,把她从精神恍惚状态中摇醒过来。
“怎么了?”他说,腾格拉尔夫人的手把她吓了一跳,象是触了电一样。
“我亲爱的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说,“你一定病了。”
“我?”瓦朗蒂娜姑娘说,一面用手摸一摸她那滚烫的额头。“是的,到对面镜子里去看看你自己吧。你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一分钟要变三四次。”
“是的,”欧热妮喊道,“你的脸色非常苍白!”
“噢,不用着慌!我这样已经好几天了。”
她虽然不善外交辞令,但也知道这是一个离开的机会;而且,维尔福夫人也来帮她忙了。“休息去吧,瓦朗蒂娜,”她说,“你真的病了,她们会体谅你的。去喝一杯清水,它可以恢复你的精神。”
瓦朗蒂娜吻了一下欧热妮,向腾格拉尔夫人深深鞠了一躬,走出房间;腾格拉尔夫人这时已站起身来告辞。
“那可怜的孩子!”瓦朗蒂娜去后,维尔福夫人说,“她使我非常不安,我恐怕她要生一场大病了。”
这时,瓦朗蒂娜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已走过爱德华的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到达那座小楼梯口。她走下楼梯,当还只有三级楼梯未走完的时候,她已经听到莫雷尔的声音,但突然地,她眼前一阵发黑,她的脚摇摇晃晃地踩不到踏级,她的手无力握住栏杆,她撞到墙上。莫雷尔跑到门口,打开门,发现瓦朗蒂娜躺在地板上。他一把抱起她来,把她放到一张椅子里。瓦朗蒂娜张开了她的眼睛。
“噢,我多笨哪!”她解释说,“我认不得路啦。我忘了还有三级才到地。”
“你跌伤了吗?”莫雷尔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她看到了诺瓦蒂埃眼睛里那种使人害怕的表情。“你放心吧,亲爱的爷爷,”她说,并极力想微笑。“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又头晕了!”莫雷尔搓着双手说。“噢,要注意呀,瓦朗蒂娜,我求求你。”
“不,”瓦朗蒂娜说,——“不,我告诉你那一切都已过去了,没有什么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欧热妮在一星期内要结婚了,三天之后,就要有一场盛大的宴会,一个订婚宴会。我们都被邀了,我父亲、维尔福夫人和我,——至少我猜想是如此。”
“那末,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准备我们自己的事情呢?噢,瓦朗蒂娜,你,你的爷爷这样听你话,设法使他回答说‘快了’吧。”
“而你,”瓦朗蒂娜说,“要靠我来督促爷爷,唤醒他的记忆吗?”
“是的,”莫雷尔喊道,“要快!在你还不完全属于我的时候,瓦朗蒂娜,我老是以为我不久就会失掉你。”
“噢!”瓦朗蒂娜带着一个痉挛的动作答道,“噢,真的,马西米兰,你太胆小了,不配做军官,因为,他们说,一个军人是从不知道害怕的呀。哈!哈!哈!”
她爆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大笑声;她的手臂僵硬地抽搐;她的头仰在椅背上,接着她就一动不动了。那冻结在诺瓦蒂埃嘴唇上恐怖的喊叫似乎从他的眼睛里发了出来。莫雷尔懂得那种眼光的意思;他知道必须找人来帮助。他猛烈地拉铃,在瓦朗蒂娜小姐房间里的女婢和那个代替巴罗斯的男仆同时奔进来。瓦朗蒂娜那苍白,冷冰冰地缺少生气的脸,使他们不必听什么话,就已感到弥漫在那座房子里的恐怖气氛,于是就飞奔到走廊里去呼救。腾格拉尔夫人和欧热妮那时正在出来,她们听见了慌乱的原因。
“我对你们说过了的!”维尔福夫人喊道。“可怜的孩子!”
第九十四章 吐露真情
这时,维尔福先生的声音从他的书斋里传出来说:“出了什么事情呀?”莫雷尔连忙向诺瓦蒂埃的目光征求意见;诺瓦蒂埃先生已恢复他的自制力,他用目光向他指示以前在类似的情况下他曾躲避过的那间耳房。他刚拿起帽子气息喘喘地奔跑进那间耳房,那位检察官的脚步声已在走廊里响起了,维尔福跑进房来,向瓦朗蒂娜奔去,把她抱在怀里。“叫医生!叫医生!请阿夫里尼先生!”维尔福喊道,“不要了,我亲自去请。”
说着,他冲出房门,莫雷尔则同时从另外一扇门冲了进来。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起了圣·梅朗夫人去世那一夜医生与维尔福的那一段谈话:这些病症与巴罗斯临死前是一样的,虽然在程度上没有那么可怕。同时,基督山的声音似乎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他在两小时前曾说过“不论你需要什么,莫雷尔,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有很大的力量。”想到这儿,已经冲出门去,从那儿折向香榭丽舍大道。
这时,维尔福先生已乘着一辆出租的轻便马车赶到了阿夫里尼先生的门前,他把门铃拉得特别响,以致使门房吓了一跳。维尔福一句话都不说,直向楼上奔去。门房认识他,也没拦他,只是对他喊道:“在书斋里,检察官先生,他在书斋里!”维尔福推开——或是,说得更贴切些,撞开——书斋的门冲了进去。
“啊!”医生说,“是您?”
“是的,”维尔福说,顺手关上房门,“是我,现在轮到我来问您这儿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医生,我的家受到上天的惩罚啦!”
“什么!”后者说,他表面上虽然很冷淡,但内心却很激动,“您家里又有一个人病倒了吗?”
“是的,医生。”维尔福用一只痉挛的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喊道,“是的!”
阿夫里尼的眼光象是在说,“我早就告诉你这些是要来的。”然后他慢慢地说出这些话,“您家里现在要死的是谁?是哪一个新的牺牲者又要到上帝面前去控告您软弱无能了?”
维尔福的心里爆发出一阵悲哀的呜咽,他走近医生,抓住他的胳膊。“瓦朗蒂娜!”他说,“这一次轮到瓦朗蒂娜了!”
“您的女儿!”阿夫里尼无限悲哀而惊奇地喊道。
“您瞧,您完全看到了啦,”那法官喃喃地说,“去看看她吧,在她临死的床边,去请求她宽恕你对她的怀疑吧。”
“您每一次来找我,”医生说,“总是太迟了,可是,我还是去的。我们赶快吧,阁下,对付仇敌是不能浪费时间的。”
“噢,这一次,医生,你不会再责备我软弱无能了。这一次,如果让我知道谁是凶犯,我会惩罚的。”
“我们先去设法挽救那个牺牲者吧,将来再去想为她复仇的事情,”阿夫里尼说,“来吧。”
维尔福来的那辆轻便马车载着他们疾驰而去,这时,莫雷尔正在敲基督山的门。
伯爵在书房里,正在用匆忙的目光快速地看见贝尔图乔匆匆地拿进来的一封信。听到两小时前离开他的莫雷尔又来见他,伯爵便立即抬起头来。莫雷尔,象伯爵一样,在那两小时之内显然曾受过不少考验,因为他是带着笑容离开他,现在却带着一张痛苦的面孔回来。伯爵跑过去迎接他。“怎么啦,马西米兰?”他问道,“你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得很。”
莫雷尔一下子跌坐在一张椅子上。“是的,”他说,“我来得很匆忙,我要跟你说一说。”
“你家里的人都好吗??伯爵亲切慈爱地问,他的诚恳任何人都能看出来。
“谢谢你,伯爵,谢谢你,”那青年说,他觉得难以启口,“是的,我家里的每一个都很好。”
“那就好了,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吧?”伯爵焦急地问道。
“是的,”莫雷尔说,“不错,我刚才离开一座死神将进去的房子,奔到你这儿来。”
“那末你是从马尔塞夫先生家里来的吗?”基督山问道。
“不,”莫雷尔说,“他家里有人死了吗?”
“将军刚才自杀了。”基督山非常冷淡地回答。
“噢,多可怕的命运啊!”马西米兰喊道。
“对伯爵夫人或阿尔贝却是认为,”基督山说,“一个死掉的父亲或丈夫比一个使他们受辱的好,——血洗清了他们身上耻辱。”
“可怜的伯爵夫人!”马西米兰说,“我非常可怜她,——这样高贵的女人。”
“也可怜一下阿尔贝吧,马西米兰,因为,相信我,他不愧是伯爵夫人的儿子。让我们回到你的身上来吧,你匆匆地赶到我这儿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那是说,我象一个疯子一样,认为你能帮助我做一件只有上帝才能帮助我的事情。”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情。”基督山答道。
“噢!”莫雷尔说,“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把这个秘密泄漏给别人听。但厄运在逼迫着我,情势逼迫着我非说不可——”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以为我爱你吗?”基督山亲热地握住那青年的手说。
“噢,你鼓励了我!而这里有一样东西告诉我,”他用手按在心上说,“我对你应该没有秘密。”
“你说得对,莫雷尔,上帝在对你的心说话,而你的心在转告你。告诉我它说了些什么话。”
“伯爵,你可以让我派巴浦斯汀去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吗?那个人也是你认识的。”
“我随意听你的吩咐,我的仆人也一样。”
“噢,假如我听不到她好转的消息,我就不活了。”
“要我叫巴浦斯汀来吗?”
“不,我亲自去跟他说。”
莫雷尔去叫巴浦斯汀,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巴浦斯汀匆匆地走了。
“嗯,你派他去了吗?”基督山看见莫雷尔回来,关切地问。
“是的,现在我可以比较安心一些了。”
“你知道我在等着呢。”基督山微笑说。
“是的,我来告诉你。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花园里。一丛树木藏住了我,谁都没有注意我在那儿。有两个人走到我附近,——允许我暂时不说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谈话声,可是,他们所说的事情我非常关切,所以他们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漏过。”
“莫雷尔,假如我可以从你苍白的脸色和颤抖不止的身体来判断的话,我敢说这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噢,是的,非常悲惨,我的朋友!在这座花园的房子里,刚才死了一个人。我窃听他们谈话的那两个人,一个是那座房子的主人,一个是医生。前者正在向后者诉说他的忧心和恐惧,因为在一个月内,这已是死神第二次进入那座房子了。”
“啊,啊!”基督山急切地望着那个青年说,并用一个难以觉察的动作转动了一下他的椅子,这样,他自己可以坐在阴暗的光线里,而马西米兰则全部沐浴在阳光里。
“是的,”莫雷尔继续说,“死神在一个月内连续两次进入了那座房子。”
“那医生怎么回答呢?”基督山问。
“他回答说——他回答说,那种死决不是一种自然的死亡,而全都归罪于——”
“归罪于什么?”
“归罪于毒药。”
“真的吗?”基督山说,轻轻咳嗽了一声,这种咳嗽可以在情绪极其激动的时候帮助他掩饰脸上的红涨或苍白,或是掩饰他听对方说话时的关注神情。
“是的,我亲爱的伯爵,我听到的。那医生还说,假如再有人这样死掉,他就一定要投诉法律了。”基督山听话时态度非常镇定,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嗯!”马西米兰说,“死神第三次又来了那座房子的主人或医生都没哼一声。死神现在又在快作第四次降临了。伯爵,我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我究竟应该怎样办呢?”
“我亲爱的朋友,”基督山说,“你看来是在讲述一个我们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故事。我知道你窃听谈话的那座房子,或至少我知道有一座非常类似的房子,——在那座房子里,有一个花园、一个主人、一个医生和三次意想不到的突然死亡。嗯,我不曾窃听到任何秘密谈话,可是我心里象你一样清楚,我并不感到良心上有什么不安。不,这不关我的事。你说,一位绝灭天使似乎已把那座房子当作毁灭的对象。嗯!谁说你的假定不是事实?不要再去注意那些理所当然发生的事情。假如来到那座房子的不是上帝的绝灭天使而是他的正义之神,马西米兰,你装作没有听见这一切,让正义之神去行动吧。”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伯爵的语气中带着某种哀伤,庄严和可怕的气氛。“而且,”他继续说,他的口气突然改变,使人难以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在说说,——“而且,谁说它会再来呢?”
“它已经又来啦,伯爵!”莫雷尔喊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赶来见你的原因。”
“嗯!你希望我怎么做呢?难道你希望我,譬如,把这个消息去通知检察官吗?”
基督山说最后这几个字意味深长,莫雷尔站起来喊道:“你知道我所说的是谁,不是吗,伯爵?”
“知道得十分清楚,我的好朋友,我可以举出那些人的姓名来向你保证我知道这些。有一天晚上你走进维尔福先生的花园,而根据你的叙述,我猜定那是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你听到维尔福先生和阿夫里尼先生谈论圣·梅朗先生和侯爵夫人的死。阿夫里尼先生说,他相信他们两人都是中毒才死的,而你这个注重名誉的人,就从此日夜门心自问,究竟应不应该揭露这个秘密、或隐讳这个秘密。我们现在已不是在中世纪了,亲爱的朋友,现在已不再有宗教秘密法庭或良心裁判所。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呢?正如斯特恩[斯特恩(一七一三—一七六八),英国小说家。——译注]所说的:‘良心呵,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亲爱的,假如良心睡着,就让它继续睡下去,假如良心醒着,就让它醒着难受一会儿吧。为了上帝的爱,安安静静地生活吧,他并不想来打扰你的生活!”
莫雷尔的脸上露出一种可怕的痛苦的神情,他抓住基督山的手。“可是现在它又来了。”
“吓!”伯爵说,他非常惊讶于莫雷尔这种坚持的态度,他不懂这是为了什么,只是更急切地望着他,“让它再来吧。那是一个阿特拉斯族[希腊神话中受到天罚,自相残杀的一族人。——译注]的家庭,上帝已判了他们的罪,他们必须承受他们的惩罚。他们都将象孩子们用纸牌搭成的东西,被创造者轻轻地一吹就一个一个地跌倒,即使他们有两百个之多。三个月以前,是圣·梅朗先生,两个月以前圣·梅朗夫人,不久以前,是巴罗斯,今天,是那年老的诺瓦蒂埃或年轻的瓦朗蒂娜了。”
“你知道了吗?”莫雷尔喊道,基督山已使他陷于极度的恐怖中,——“你什么都知道了,却什么都不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基督山耸耸肩答道。“我可认识那些人吗?我何必损失了这个去救那个呢?哼,不,因为我对害人的人和牺牲者之间,我没有偏爱。”
“可是,”莫雷尔悲哀地喊道,——“我爱她呀!”
“你爱——谁?”基督山喊道,跳起来抓住莫雷尔举向天空的那两只手。
“我舍命不顾一切地爱她——我疯狂地爱她——我愿意用自己生命的血去替她的一滴眼泪——我爱瓦朗蒂娜·维尔福,就是他们现在正在谋害的那个人!你懂得我的话吗?我爱她,替我去问上帝,我怎样才能挽救她?”
基督山发出一声只有那些听到过一只受伤的狮子的吼声的人才能想象得出的喊叫。“不幸的人哪!”他喊道,这一次轮到他来搓自己的双手了,“你爱瓦朗蒂娜!——爱那个该死的家族的女儿!”莫雷尔从来不曾见过他有这样的表情;他从来不曾遇过这样可怕的眼光;即使在战场上,在阿尔及利亚激烈搏斗的夜间,当枪弹在他四周交织着的时候,他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恐怖。他们惊惶地往后退了几步。
至于基督山,在一阵激动以后,他的眼睛闪了一会儿,象是内心的闪光照花了眼。一会儿,他已这样有力地约束住自己;他那猛烈地起伏的胸膛平息了下去,象是乌云过去后那汹涌的波涛受了阳光和蔼的照射一样。这种沉默挣扎和自制大约持续了二十秒钟;然后,伯爵抬起他那苍白的脸。“瞧。”
他说,“我亲爱的朋友,上帝在惩罚那些最粗心和无情的人,惩罚他们漠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恐怖的情景。我,一个无情而好奇的旁观者。我,曾冷眼注视着这场悲剧的发生。我,在秘密的保护之下(有钱有势就容易保持秘密),象一个恶作剧的天使那样嘲笑着人们所犯的罪恶,——我也被那条我注视着它行动的赤练蛇咬伤了,而且现在正在咬我的心口上!”
莫雷尔呻吟着。
“来,来,”伯爵继续说,“怨艾是没有用的!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坚强一点,不要失掉希望,因为有我在这儿,我可以为你设法。”
莫雷尔伤心地摇摇头。
“我告诉你不要放开希望。你懂得我的意思?”基督山大声说。“要记得:我从来不撒谎,也从不受人欺骗。现在是十一点钟,马西米兰,感谢上帝让你在中午来而不是在晚上或明天早晨来!听着,莫雷尔!现在是中午,假如瓦朗蒂娜现在没有死,她就不会死的了。”
“怎么会呢?”莫雷尔喊道,“我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呀!”
基督山用双手捧住他头。在那个沉甸甸地装满秘密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光明天使或黑暗之神对那个冤仇难解而同时又宽宏大量的头脑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呢?那只有上帝知道了。
基督山再一次抬头来,这一次,他的脸平静得象刚睡醒的小孩子一样。“马西米兰,”他说,“回家去吧。我命令你不要乱动,不要采取任何方法,不要让你的脸上流露一丝忧愁。我会把消息给你的。去吧!”
“噢,伯爵,你那种镇定的态度吓坏了我。难道你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吗?难道你是超人吗?难道你是一位天使?难道你是上帝吗?”那个从不在危险面前发抖的青年,在基督山带着一个慈爱的忧郁的微笑望着他,使马西米兰觉得眼泪充满了自己的眼眶。
“我能够为你做许多事情,我的朋友,”伯爵答道。“去吧,必须独自好好想一会儿。”
基督山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特别的控制力,莫雷尔不想再说些什么。他紧紧地握了握伯爵的手走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待巴浦斯汀,他正从梅狄侬路跑过来。
这时,维尔福和阿夫里尼已经赶回家来了。他们到家的时候,瓦朗蒂娜还没有苏醒过来;医生正十分仔细地检查这个虚弱的病人。维尔福密切地注视着他的脸和嘴唇,等待检查的结果。诺瓦蒂埃的脸甚至比那瓦朗蒂娜更苍白,他也是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比维尔福更急于想知道医生的决断。终于,阿夫里尼终于慢吞吞地说出这几个字:“她居然还活着!”
“居然?”医生说,“我再说一遍,她竟然还活着,而这使我感到很惊奇。”
“她得救了吗?”她的父亲的问。
“是的,只要她还活着就行了。”
这时,阿夫里尼的眼光接触到了诺梯埃的眼光,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喜悦和包含着很深的涵义,这些全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他把瓦朗蒂娜放回到椅子上,她的嘴唇是那样苍白无色,简直与她的面孔一样灰白。然后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诺瓦蒂埃,诺瓦蒂埃似乎已预料到他所做的一切。
“阁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请您去叫瓦朗蒂娜小姐的婢女来。”
维尔福亲自去找她,阿夫里尼走到诺瓦蒂埃面前。“您有话要告诉我吗?”他问。
老人意味深长的眨一眨他的眼睛。我们应该记得,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表示肯定动作。
“私下说吗?”
“是的。”
“嗯,我陪您谈一会儿。”这时维尔福回来了,后面跟着那个贴身婢女,婢女的后面是维尔福夫人。
“这可怜的孩子怎样啦?她离开我房间的时候就说有点不舒服,但我以为那是无关紧要的。”维尔福夫人含着眼泪,带着一种亲生母亲对女儿那种怜爱的表情走近瓦朗蒂娜,拿起她的一只手,阿夫里尼继续望着诺瓦蒂埃;他看到那老人的两眼瞪得滚圆,面颊变得通白而颤抖,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滴。
“啊!”他说,不由自主地顺着诺瓦蒂埃的眼光望过去,而诺瓦蒂埃的眼光正紧紧盯住维尔福夫人,维尔福再三地说,“让这可怜的孩子躺在床上比较好些,芬妮,我们抬她到床上去。”
阿夫里尼先生觉到那个建议给了他一个单独跟诺瓦梯埃密谈的一个机会,便表示那是最好的办法;但他吩咐,除了他的命令,禁止给她吃喝任何东西。
她们抬着瓦朗蒂娜走了;她已经醒过来,但却还不能行动或说话,这次发作把她周身的骨都抖松了。可是她还能给她的祖父一个目光。阿夫里尼跟着病人出去,开了一张药方,吩咐维尔福乘一辆轻便马车亲自到药剂师那儿去取药,亲自拿来,他在他女儿的卧室里等他。然后,又重新吩咐一遍不准给瓦朗蒂娜吃喝任何东西以后,他又回到诺瓦蒂埃的房间里,小心地关上房门,确定没以有人在窃听,便说:“嗯,您对于您孙女儿的病,知道一点了吧?”
“是的。”老人说。
“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我问,你必须回答我。”
诺瓦蒂埃做了一个愿意回答的表示。
“您预料到瓦朗蒂娜会遭到这种意外的打击吗?”
“是的。”
阿夫里尼想了一会;然后走近到诺瓦蒂埃面前。“请原谅我下面所说的话,”他说,“但在目前这种形下,任何一点迹象都不应该轻视。您可曾看到可怜的巴罗斯去世的情形吗?”
抬起眼睛望着上天。
“您知道他死的原因吗?”阿夫里尼把手搭在诺瓦蒂埃的肩上问。“是的。”老人回答。
“您以为他是自然死亡的吗?”
在诺瓦蒂埃僵硬的嘴唇上,有一种难以辨察的微笑。
“那末您以为巴罗斯是被毒死的?”
“是的。”
“您以为他服下的毒药本来是预备给他吃的吗?”
“不。”
“您以为现在想害死瓦朗蒂娜的那个人,就是无意之间毒死巴罗斯的那个人吗?”
“是的。”
“那末她也要死吗?”阿夫里尼用他那尖锐的回目光盯住诺瓦蒂埃问。他等待着在老人身上所产生反应。
“不!”他带着一种即使最聪明的推测者见了也会感到迷惑的得意神情回答。
“那末您还抱着希望?”阿夫里尼惊奇地说。
“是的。”
“您希望什么呢?”老人用他的眼光表示他无法回答。“啊,是了,不错!”阿夫里尼慢慢地说。然后,他转过去对诺瓦蒂埃说,“您希望那凶手就此歇手不干?”
“不。”
“那末您指望毒药在瓦朗蒂娜身上不能发生效果吗?”
“是的。”
“您当然也知道,”阿里夫里尼说,“这一次是有人故意要毒死她的。”
老人表示他对这一点并无异义。
“那末您怎么能希望瓦朗蒂娜可以逃脱呢?”
诺瓦蒂埃把他的眼光紧紧地盯着一个地方。阿夫里尼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发觉他的眼光盯在他每天早晨服用的那只药瓶上。“啊,啊!”阿夫里尼说,突然有了一个念头,“难道您已经——”
诺瓦蒂埃不等他讲完就说:“是的。”
“要她能经受住这种毒药吗?”
“是的。”
“而您的方法是让她逐渐适应——”
“是的,是的,是的。”诺瓦蒂埃说,很高兴对方能懂得他的意思。
“的确,您听我讲过:我给您的药里含有木鳖精的吧?”
“是的。”
“她逐渐适应了那种毒药,您希望她可以产生抵抗同类毒药的能力?”
诺瓦蒂埃接着露出惊喜的神情。
“您成功了!”阿夫里尼喊道。“没有那些预防措施,瓦朗蒂娜在我赶来以前早就死掉了。那毒药如果份量非常重,但她只是昏厥过去而已。这一次,看来瓦朗蒂娜是不会死的了。”
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充满了老人的眼睛。他带着一种无限感激的神情抬头望天。这个时候,维尔福回来了。“喏,医生,”他说,“您派我去买的东西买回来了。”
“这是当着您的面配制的吗?”
“是的。”检察官回答。
“它一直没有离开过您的手吗?”
“没有。”
阿夫里尼接过药瓶,把几滴药水滴在他的手掌心里,尝了一下。“嗯,”他说,“我们到瓦朗蒂娜那儿去吧,我要去吩咐每一个人该干的事情,而您,维尔福先生,您亲自监督他们不要违背我的命令。”
当阿夫里尼在维尔福的陪伴下回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去的时候,一位神情严肃、语气平和而果断的意大利神父租下了维尔福先生隔壁的那座房子。谁都不知道房子里的三个房客会在两小时内搬走;不过这一阵有人传说,那座房子的根基不稳固,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但是,这种随时倒塌的危险却并没有阻止那位新房客在当天五点钟左右带着他最简单的家具搬进来。那位新房客签了一张三年、六年或九年的租约,并按照房子主人的规矩,预付了六个月房租。这位新房客,我们已经说过,是一个意大利神父,自称为琪亚柯摩·布沙尼先生。他很快就找来了工匠;当天晚上,街上的行人惊奇地看见木匠和泥水匠在匆匆地修理危房的墙基。
第九十五章 父与女
我们在前一章 里曾提到腾格拉尔夫人到维尔福夫人那儿正式公布了欧热妮·腾格拉尔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婚期。这个公布表示,看上去似乎表明,一切跟这件事有关系的人都似乎同意了这件事,但在作这个决定以前,还曾发生过一幕我们的读者不十分清楚的场面。我们要求读者们回到马尔塞夫伯爵自杀的那天早晨,走进腾格拉尔男爵引以自豪的那间华丽的镀金的客厅。在那间客厅里,约莫在早晨十点钟的时候,银行家在那儿踱来踱去;他已踱了大约很长一段时间,脸上露出深思而惶恐不安的神情,注意着每一扇门,倾听着每一个声音。他终于耐不住了,吩咐他的仆人。“依脱尼,”
他说,“去看看为什么欧热妮小姐要我在客厅里等她而又叫我等这么久。”
发了一阵脾气以后,男爵心里觉得平静了。腾格拉尔小姐那天早晨曾要求见她的父亲一次,并指定客厅作为会见的地方。这个奇怪的做法并没有使那位银行家感到惊奇,他立刻遵从他女儿的意愿,先到客厅等候。依脱尼不久就回来交差了。“小姐的婢女告诉我,”他说,“小姐快要梳妆完毕了,一会儿就来。”
腾格拉尔点点头,表示他很满意。对外界和对他的仆人,腾格拉尔象是一位好好先生又象是一位软弱的父亲。这是他在这幕喜剧里所扮演的角色之一;这个角色对他很合适,正如在古代的戏剧中,有些父亲的假面具,右嘴唇是向上翘的,带笑的,而左嘴唇是向下垂的,假装哭泣的。我们得赶快声明一句,在内心,那副笑嘴笑脸常常消失而露出那副死板的面孔来的;所以我们经常见不到那个宽厚大度的人而只见到那残酷的丈夫和专制的父亲。“那傻丫头既然想和我说话,为什么不到我的书房里来呢?而她为什么要和我谈话呢?”
正当他把这个恼人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转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客厅门开了,欧热妮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缎子衣服,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戴着手套,象是得到意大利歌剧院去看戏的。
“噢,欧热妮,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为什么不到舒服的书房里去而要到这庄严的客厅里来?”
“您说得对,阁下,”欧热妮说,并示意请她的父亲坐下来,“因为您提出了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可以包括在我们下面的全部谈话中去。两个这问题我都要回答,而我却违反常规,先来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比较简单。阁下,我之所以选择客厅作为我们见面的地点,是为了要避免一位银行家的书房里的那种令人不快乐的印象所产生的影响。那些烫金的账簿,那些象堡垒的大门那样锁得严严的抽屉,那些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成堆的票据,以及那些从英国、荷兰、西班牙、印度、中国和秘鲁寄来的一叠叠的信件,通常会对一个父亲的头脑产生一种奇怪的影响,使他忘记世界上还有比社会地位和他来往银行的建议更应关切和更神圣的事情。所以我选择了庄严的客厅,在这里,在这些华丽的镜框里,您可以看到您、我和我母亲的微笑的画像,以及各种各样的田园风光和牧场景色,我很重视外界影响的力量。或许,尤其是在跟您见面的时候,这也许是一种错误,但如果我没有一点幻想的话,我就不成其为艺术家啦。”
“好极了,”腾格拉尔回答,他极其冷静地听着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演讲,但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他虽然尽心在倾听,但象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样,只是在从旁人的话里寻找他适合自己的话题。
“看来,第二点已经向你说明白了,”欧热妮说,她说话时不慌不忙,她的神态和语气里都带着那种男性的自恃。“或许差不多说明白了,因为您看来已满意那一番解释。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谈第一点吧?您问我为什么要求作这次谈话,我可以用一句话来答复您,阁下,——我不愿意跟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结婚。”
腾格拉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猛然受到这么一个打击,他不由得同时把他的手臂和眼睛都抬起来。
“是的,真的,阁下,”欧热妮依旧很平静地说。“我看出您很惊奇。因为当这件小事在准备的时候,我丝毫没有表示反对,——不错,我老是在等机会反对那些不征求我意见的人和使我讨厌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太倔强专横。但这一次,我的安静和消极并不是因为在等待机会,它出自于另外一个原因,它来源于一种希望,象是一个驯服孝顺的女儿在学习服从。”说到这里,那青年姑娘发紫的嘴唇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怎么样?”腾格拉尔问。
“嗯,阁下,”欧热妮继续说,“我已经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了,现在时间已经到了,而我发觉,虽然我作了种种努力,但要我作更进一步的服从是不可能的。”
“但是,”腾格拉尔说,他的才智太差了,被这种经过了深思熟虑和意志的残忍逻辑吓了,“你这次拒绝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呢,欧热妮,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呀?”
“原因?”那青年姑娘答道。“嗯!并不是为了这个人比别的人人更丑、更笨或更令人讨厌。不,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从外貌上讲,甚至可以算是一个长得不错的人。也不是为了他能感动我的心,——那只是一个女学生的理由,我认为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我实在没有爱过一个人,阁下,您知道的,不是吗?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应该给我的生活加上一个永久的拖累。一位哲学家不是说过‘不要去寻求你不需要的东西’,而另一位哲人不是也说‘以你本身的一切为满足’吗?这两句格言我是从拉丁文和希腊文里学来的。前一句,我相信,是费陀[费陀是公元前五世纪希腊言家。——译注]说的,后一句,是庇阿斯[庇阿斯是公元前六世纪希腊所谓七贤之一。——译注]说的。嗯,我亲爱的爹爹,在生活的舟里——因为生活就意味着一次次希望的沉舟——我把一切无用的拖累都扔到海里,只是如此而已。我靠着自己的意志活下来,自愿完全过独身生活,这样就可以完全保持自由。”
“不幸的孩子!不幸的孩子!”腾格拉尔嘟囔着说,脸色显得苍白起来,因为他根据长期的经验,他知道他突然地遭到的障碍是这样的结实。
“不幸!”欧热妮答道,“阁下,您说是不幸吗?决不是的,那种叹息在我看似乎是装出来的。正巧相反,我很幸福。我问您,我现在还缺少什么?人家都说我长得很美,那可以帮助我受到盛情的款待。我喜欢得到欢迎的接待,因为当旁人用笑脸相迎的时候,我周围的人就显得没有那样丑了。我颇有一点智慧,并且还相当敏感,这总可以使我把一般人生活里所能找到的优点全部纳入到我自己的生活里,——象猴子打碎胡桃壳吃其中的肉一样。我很富有,因为您是法国第一流的富翁,我是您的独生女儿。而您不会顽固到象圣·马丁和拉加蒂剧院舞台上的父亲一样,不会因为他们的女儿生不出外孙女儿就剥夺她的继承权。况且,根据继承法,您也不能剥夺我的继承权,至少不能剥夺我的全部继承权,——我之所以要特别提出这一点,因为这也是一种强迫我嫁人的力量。所以,我美丽,又聪明,又有钱,而象喜剧里所说的那样,又有几分天才,——那就是幸福了呀,阁下,您为什么要说我是不幸的呢?”
腾格拉尔看到他女儿那种笑容满面,傲慢得几乎到了狂妄的语气,于也忍不住心中的一股怒气。但是,那股怒气只是从一声叹息里发泄了出来。在他女儿询问的凝视之下,面对着那两条带有疑问表情的美丽的黑眉毛,他小心地转过头去,立刻用谨慎的铁腕平静了自己。“真的,我的女儿呀,”他带着一个微笑答道,“你所说的一切都对,只有一样事情是不对的,我暂时先不告诉你那是什么,让你自己慢慢去发现它。”
欧热妮望着腾格拉尔,很惊奇她那引以自傲的那些优点竟没有一项被反驳。
“我的女儿呀,”那位银行家继续说,“你已经把你一个决心不嫁人的姑娘的感想,完全解释给我听,现在应该由我来告诉你:象我这样一个执意要让他的女儿嫁人的父亲,究竟是为了什么。”
欧热妮鞠了一躬,但她的神态不象是一驯服的女儿,而象是一个随时准备辩论的对手。
“我的女儿呀,”腾格拉尔继续说,“当一个父亲要他的女儿选择一个丈夫的时候,他希望她嫁人,总是有道理的。有些人正是因为热衷于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事情,——想抱外孙女儿。
“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可不是因为这个,家庭之乐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诱惑力。这一点,对象你这样的一个女儿,我不妨承认,因为你有哲学家的风度,足可以理解我的淡漠,不会把它视作一种罪名。”
“好极了,”欧热妮说,“我们坦白讲吧,阁下,——我很喜欢坦白。”
“嗯!”腾格拉尔说,“当情势需要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可以采取你的办法,虽然这并不是我一贯的作风。我之所以要劝你结婚,并不是为了你的缘故,,因为至少在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你赞成坦白,我希望在你可以满足了。我之所以要催促你赶快结婚,是为了我的商业。”欧热妮显出不安的神情。“的确是这样,我可以保证,但你一定不要恼怒,因为这是你自己要我讲出来的。对象你这样的一个艺术家,我不愿意作详细的数字解释,你甚至怕走进我的书房,恐怕染上反诗意的印象和感触。但就在那间银行家的书房里,就在你昨天心甘情愿地走进来向我讨那每月数千法郎零用钱的地方,你必须知道,我亲爱的小姐,可以学到许多事情,甚至学到对一个不愿结婚的姑娘也有用的事情。譬如说,在那儿,——不怕你怀疑,我在客厅里也可以这样告诉你,——一个人就可以学到:一位银行家的信用,就是他的肉体生命和道德生命。信用于他来说,正如呼吸对于他的身体一样。基督山先生有一次曾在这一点上对我讲过这一番话,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在那儿,一个人可以学到:当信用消失的时候,肉体就没有生命了。这就是那位有幸做一个女艺术家之父的银行家不久就必须要遭遇到的情形。”
但欧热妮在这个打击之下并没有显得垂头丧气。反而挺直了她的身体。“破产了!”她说。
“你说对了,我的女儿,这两个字用得很恰当,”腾格拉尔说,他用手紧紧捂住自己胸口,但他那严酷的脸上却依旧带着一个机智但却没有心肝的人的微笑。“破产!是的,正是这句话。”
“啊!”欧热妮说。
“是的,破产啦!现在,这个正如悲剧诗人所说的,‘充满着恐怖的秘密已经揭露了’。现在,我的女儿哪,既在这也会影响到你,且让我来告诉你:你或许能够免除这场不幸。”
“噢,”欧热妮喊道,“阁下,假如您以为你所宣布的破产会使我悲哀我自己的命运的话,您就是一位蹩脚相士了。我破产!那对我无足轻重?我不是还有我的天才吗?我难道不能象巴斯达[巴斯达(一七四五—一八一九),意大利高音歌剧演员。——译注]、马里邦[马里邦(一八○八—一八三六),法国高音歌剧演员。——译注]和格里契[格里契(一八一一—一八六九),意大利高音歌剧演员。——译注]那样,凭我自己的能力去获得您永远不会给我的一切吗?当您一年给我那可怜的一万二千法郎零用钱的时候,你总是用不高兴的脸色,还要责备我浪费,那时,我自己一年就可以赚十万或十五万里弗,拿到那笔钱,我不必感激旁人,只要感激自己就行了,而且那些钱还会伴随着喝采、欢呼和鲜花一同来。假如我没有那种天才,——您的微笑使我知道您很怀疑我的才能,——我不是还有我所热爱的独立吗?我认为独立比财宝更可贵,在我看来,它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不,我并不为我自己担忧,——我总是可以有办法活下去的。我的书,我的笔,我的钢琴,永远是属于我的,而且那些东西都不值钱,即使失去了,我也可以再看得到。您或许认为我会为腾格拉尔夫人担心。您又在欺骗自己,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知道母亲对于威胁您的那场大难早已有所准备,那场大难也会影响到她。她很会照顾她自己的财产,——至少,我希望如此,——而她并没有因为照顾我而分了心,因为,感谢上帝,她借口我喜欢自由,一切完全由我自己作主。噢,不,阁下,我从小的时候,就经常受着不幸的威胁,我对于我周围的一切是看得太多、懂得太多了。从我能记事的那天起,我就不曾被任何人所爱,——那本来可以说很不幸!这样我自然也就谁也不爱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您知道我的处世哲学了吧。”
“那好,”腾格拉尔说,他气的脸色发青,但那种气愤却不是因为父爱受了儿女反叛才有的,——“那末,小姐,你坚持要决心加速我的破产了吗?”
“您的破产?我加快您的破产?您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您的意思。”
“那样还好,我还有一线希望,听着。”
“我全神贯注地在听。”欧热妮说,同时紧紧注视着他的父亲,这使父亲很难承受她那有力的凝视。
“卡瓦尔康蒂先生快和你结婚了,”腾格拉尔继续说,“他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我。那笔财产约有三百万。”
“这可是可观的数目!”欧热妮极其蔑视地说,玩弄着她的手套。
“你以为我会要你们的那三百万,”腾格拉尔说,“不要害怕。这笔钱现在至少可以得到一分利息。我从另外一位银行家,——我的同行,——那儿得到一条铁路的承股权,而铁路是目前唯一立刻发财的事业,目前巴黎人投资于铁路,就象以前投资于野猫横行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土地一样能发大财。根据我的估算,目前能拥有一条铁路的百万分之一的股权,正如以前在俄亥俄河两岸拥有一亩处女地一样。这是一种抵押投资——你看,这可是一种进步了,因为你所投资的钱至少可以换到十磅、十五磅、二十磅或一百磅铁。嗯,在一星期之内,必须买进四百万股票,这四百万,我答应给你一分或一分二的利息。”
“但阁下,看来您也记得很清楚,当我前天来见您的时候,”欧热妮答道,“我看到您进帐,——进帐这两个字说得不错吧?五百五十万。您甚至把那两张支票拿给我看,并且很惊奇这样贵重的一张支票并没有象闪电一样照花我的眼睛。”
“是的,但那五百五十万不是我的,而只是一种信任我的证据。我这个平民化的银行家的头衔使我获得了医院的信任,那五百五十万是属于医院的。在以前,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动用那笔款子,但我近来接连遭受损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信誉已经开始动摇了。那笔存款随时都有可能来提取,假如我拿它来充另外的用途,我就会给自己带来一次可耻的倒闭。相信我,我并不厌恶倒闭,但那必须是使人发财的倒闭而不是使人破产的倒闭。现在,要是你能与卡瓦尔康蒂先生结婚,而我碰到了那三百万,或者只要旁人以为我拿到那三百万,我的信誉便恢复了,而我的财产,虽然在过去一两个月内被大块大块地吞吸掉,以使我的前途有了很大的障碍,那时便可以重新建立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听得十分明白。你把我抵押了三百万,不是吗?”
“数目越大,你便越有面子。这是可以使你想到你自己的身价。”
“谢谢您。还有一句话,阁下,您能不能答应我:你可以用卡瓦尔康蒂先生即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您的那个消息,而不去碰那笔款子?这不是我自私,而是一件处理问题的办法。我很愿意帮助您重振您的财产,但我却不愿意在造成他人破产的计划中做一个从犯。”
“但我告诉过您啦,”腾格拉尔喊道,“有了这三百万”
“阁下,您认为,如果不动用那三百万,能摆脱你的困境吗?”
“我希望如此,假如这件婚事能顺利举行的吧,或许会恢复我的信用。”
“您能够答应我签订婚约后就给那五十万法郎嫁资付给卡瓦尔康蒂先生吗?”
“他从市长公署回来就可以收到那笔钱。”
“太好了!”
“还有什么?你还要什么?”
“我希望知道:在我签字以后,您是否可以让我的行动完全自由?”
“绝对自由!”
“那末,好极了,阁下,我愿意嫁给卡瓦尔康蒂先生了。”
“但你有什么计划?”
“啊,那是我的秘密。假如在知道了您的秘密以后,我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您,那我对您还能有什么优势呢?”
腾格拉尔咬一咬自己的嘴唇。“那末,”他说,“你愿意去向亲戚朋友作必不可少的拜访吗?——那是绝对免不了的呀!”
“是的。”欧热妮回答。
“并且在三天以内签订婚约?”
“是的。”
“那末,这回轮到我来说‘好极了’啦!”腾格拉尔把他女儿的手紧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这太奇怪了,——那做父亲的不敢说“谢谢你,我的孩子”,那做女儿的则不向她的父亲露出一点微笑。
“会谈结束了吗?”欧热妮站起身来问。
腾格拉尔表示他已无话可说了。五分钟以后,钢琴声在亚密莱小姐的手指下又响起来,接着腾格拉尔小姐的歌声也传了出来。一曲唱罢,依脱尼走进来,向欧热妮通报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男爵夫人已经在等她一同去访客。我们已在维尔福家里见到她们母女俩;那是第一个接受她们拜访的人家。
第九十六章 婚约
在我们上文讲述过的那幕场面发生后的三天,——也就是说,在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和被那位银行家坚持称为王子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将要和腾格拉尔签订婚约的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一阵清新的微风吹过了基督山伯爵屋前的小花园,伯爵正准备出去,他的马在焦躁不安地踢着地面,车夫在控制着马,他已经在他的座位上等了一刻钟了。正当这时,我们所熟悉的那辆漂亮的轻便马车已经来到了大门口。
那打扮得十分整齐,高兴得象快要去娶一位公主为妻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走下车来。他照常用熟悉的口气问一问伯爵是否在家,然后轻捷地蹿上二楼,在楼梯顶上遇到了伯爵。伯爵一看见那青年就停住了脚步。至于安德烈,他正在往前冲,当他一旦往前冲的时候,是什么都挡不住他的。“啊,早安,我亲爱的伯爵。”他说。
“啊,安德烈先生!”伯爵用他那种半带戏弄的口气说,“您好吗?”
“好得很,这是您可以看得出来的,我有许多许多事情得跟您谈。您是刚回来?”
“我正要出去,阁下。”
“那末,为了不耽误您的时间,我可以跟您一起去,我坐在您的车子里,叫汤姆驾着我的轻便马车并排跟着。”
“不,”伯爵说,脸上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轻蔑的微笑,因为他并不想让人看见他和这个青年人在一起,——“不,我情愿在这儿跟您谈,我亲爱的安德烈先生。我们在屋子里谈话会更好些,这儿没有车夫来窃听我们的谈话。”
伯爵回到二楼的一间小客厅里,坐下来,跷起腿,示意那个青年人也坐下来。安德烈拿出他最高兴的态度。“您知道,我亲爱的伯爵,”他说,“我今天晚上要订婚了。九点钟在我岳父家里签约。”
“呀!真的?”基督山说。
“什么!您把它当作新闻吗?腾格拉尔先生难道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您吗?”
“噢,告诉我了,”伯爵说,“我昨天收到他的一封信,但我没有记清具体的时间。”
“可能的,我的岳父大概以为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了。”
“嗯,”基督山说,“您很幸运,卡瓦尔康蒂先生,这是一个最门当户对的婚姻了,再说,腾格拉尔小姐又很漂亮。”
“是的,她的确很漂亮。”卡瓦尔康蒂用谦虚的口气说。
“尤其是,她非常有钱,——至少,我相信是如此。”基督山说。
“非常有钱,您以为是吗?”那青年回答。
“当然罗,据说腾格拉尔先生至少隐瞒了他的一半财产。”
“而他自己说有一千五百万至二千万。”安德烈说,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火花。
“而且,”基督山又说,“他很快又要开始一种新的投机事业了,这种副业在英美已很流行,但在法国却还很新奇。”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所指的是什么,是铁路,对不对?他已获得了铁路的承股权。”
“一点不错,大家都相信他在那件事情上可以赚到一千万。”
“一千万?您这样想吗?真是太有意思了。”卡瓦尔康蒂说,他被这些无懈可击的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
“而且,”基督山继续说,“他的全部财产将来都要归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腾格拉尔小姐是一位独生女儿。再说,您自己的财产,令尊告诉我的,几乎也和您的未婚妻一样多。现在先把钱的事稍为搁一搁吧。您知道吗,安德烈先生,我以为您这件事情办得巧妙。”
“至少还不算太坏,”那青年说,“我天生是一个外交家。”
“嗯,您一定要成为一位外交家,外交辞令,您知道,不是学得的,——它是一种本能。这么说,您的心已被征服了吗?”
“真的,我想是的。”安德烈模仿法兰西戏院里杜郎特或梵丽丽回答阿尔西斯提回时那种腔调说道。
“她也有些喜欢您吗?”
“我想是的,”安德烈带着一个得意的微笑说,“因为我已经被她接受了。但我不能忘记很重要的一点。”
“那是什么?”
“就是我曾得到过奇怪的帮助。”
“瞎说。”
“真是的。”
“是环境帮助了您!”
“不,是您。”
“我?决不是的,王子,”基督山说,并故意加重说了那个头衔,“我对您有什么帮助?单凭您的名望,您的社会地位和您的品貌,就已经足够了吗?”
“不,”安德烈说,——“不,您那样说是没有用的,伯爵。我一直认为我的名望、我的社会地位和我的学问不及您的一分帮助。”
“您完全弄错了,阁下,”基督山冷冷地说,他从青年的那种无赖态度上知道了他话里的意思,“您是在我了解了令尊的权利和财产情况以后才获得我的保护。我从来不曾见过您或您那显赫的父亲。归根结蒂究竟是谁使我有幸认识你们的呢?是我的两个好朋友,威玛勋爵和布沙尼神甫。究竟我为什么要成为您的——不是担保人,而是——保护人呢?那是因为令尊的名望,因为令尊在意大利无人不知,十分受人尊崇。从您个人来说,我可并不认识您。”这种平静的口气和十分安祥的态度使安德烈知道他这时已遭遇到一只比自己更有力的手,并且知道从那只手的压力下逃出来是不容易的。
“噢,那么家父真的有一笔非常大的财产吗,伯爵?”
“看来是如此,阁下。”基督山回答。
“您知道家父答应我的结婚费用是否到了吗?”
“令尊已通知过我。”
“但那三百万现款呢?”
“那三百万大概已经在路上了。”
“那么我真能得到它吗?”
“吓!”伯爵说,“我想您还不至于这么缺钱用吧。”
安德烈是这样的惊奇,好一会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他从迷糊状中醒来,说:“现在,阁下,我对您只有一项请求了,那件事,即使您不愿意,也一定能谅解我的。”
“请说。”基督山说。
“因为我的好运,我已经结识了许多知名的人士,同时,至少在目前,还有着一群朋友。但是,既然我要在巴黎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就应该有一个鼎鼎大名的人来主持。如果父亲不在场,就应该有一位有地位的人领我到圣坛[欧洲风俗:在教堂里结婚,新郎新娘须在圣坛前受神父祝福。——译注]前面。现在家父看来是不能来巴黎了,是吗?”
“他年岁已老,浑身满是伤疤,他说,每一次旅行都使他痛苦难捱。”
“我明白。嗯,所以我来请您给我一个面子。”
“什么请求?”
“哦,就是代替他的位置。”
“啊,我亲爱的先生!什么!在我有幸跟您作过那么多的接触以后,您竟还这样不明白我的为人,竟然来要求我做这样的一种事情?要我借五十万给您,老实说,虽然这样的借款是非常少见,但您也未必会让我如此为难。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您,在参与世事方面,——尤其是伦理道德方面的事情,——基督山伯爵从未参预忌讳的事,说得更明白一点,这是东方人的迷信。我在开罗士麦拿、君士坦丁堡都有藏娇的迷宫,可是我为人主持过一次婚礼吗?——绝对没有!”
“那么您拒绝我了?”
“坚决拒绝,即使您是我的儿子或我的兄弟,我也会同样拒绝您。”
“那我该么办呢?”安德烈失望地说。
“您自己刚才不是说,您的朋友多得很。”
“不错,但介绍我到腾格拉尔先生家里去的却是您。”
“决不是的!让我们来回忆一下那个事实。您在我家里的一次宴会席上遇见他,您自己到他家里去拜访,那是一件与我毫无关系的事情。”
“是的,关于我的婚姻,却是您促成的。”
“我!丝毫不是,您记得的。请回忆一下当您要我为您去做媒的时候,我对您说了些什么。噢,我是决不会去为别人促成婚事的,我亲爱的王子,这是我坚定不移的原则。”
安德烈咬了咬他的嘴唇。“但至少,”他说,“您总会去参加的吧。”
“全巴黎的人都去吗?”
“噢,当然罗。”
“嗯,我跟全巴黎的人一样,我也会去的。”伯爵说。
“您会在婚约上签名吗?”
“我看这一点没什么值得反对的,我还不至于忌讳到那种程度。”
“好吧,既然您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只能凭您给我的这点就满足了。但还有两个字,伯爵。”
“是什么?”
“忠告。”
“请小心,忠告比效劳更坏。”
“但您可以给我这个忠告而不会连累您自己。”
“告诉我那是什么。”
“我太太的财产有五十万里弗吗?”
“那是腾格拉尔先生亲自告诉我的数目。”
“我应该收下这笔款子呢,还是让它留在公证人的手里?”
“这种事情通常总是按一定的惯例来办理的:在签订婚约的时候,你们男女双方的律师约好一个聚会的时间,或在第二天,或在第三天。然后,他们交换嫁资和聘金,各给一张收据。然后,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们把钱转到你们的名下,因为那时你是一家之主了。”
“我这样问,是因为,”安德烈带着某种不加掩饰的不安说,“我好象听我的岳父说,他准备把我们的财产全投资在您刚才说过的那种赚钱的铁路事业上。”
“嗯,”基督山答道,“每一个人都说那种投资可以使你的财产在十二月之内翻三倍。腾格拉尔男爵是一位好岳父,而且挺会算计的。”
“嗯,那好,”安德烈说,“一切都好,只是您的拒绝使我很伤心。”
“您只能把这点归罪于在某种情况下的非常自然的清规戒律。”
“嗯,”安德烈说,“就说这些吧,那么今天晚上,九点钟。”
“到时再见。”
安德烈抓起伯爵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跳进他的轻便马车里很快就驶远了。当握手的时候,基督山曾想抗拒,他的嘴唇苍白起来,但却仍保持着他那彬彬有礼的微笑。
在九点以前的那四五个钟头里,安德烈乘着马车到处拜访,想结交那些曾在他岳父那儿会过的富豪们做朋友,把腾格拉尔快要开始投资的铁路股票的惊人利润向他们夸耀了一番。当晚八点半,那大客厅,与客厅相连的走廊,还有楼下的另外三间客厅里,都挤满了香气扑鼻的人群。这些人并不是为交情而来,而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欲望吸引来的,是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事物。一位院士曾说:上流社会的宴会等于是名花的汇集,它会吸引轻浮的蝴蝶、饥饿的贪婪的蜜蜂和嗡嗡营营的雄蜂。
各个房间里当然都灯火辉煌。墙壁镀金的嵌线上密密地排着灯火;那些除了夸富以外别无用处的家具大放光彩。欧热妮小姐的穿饰文雅朴素,穿看一件合身的白绸长袍。她唯一的装饰品是一朵半插在她那乌玉般黑的头发里的白玫瑰,并无任何一颗珠宝。她的打扮虽然显得纯洁高尚,她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与之相反的傲慢神气。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腾格拉尔夫人正在与德布雷、波尚和夏多·勒诺闲谈。德布雷被邀请来参加这次盛大的典礼,但象每一个人一样,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特权。腾格拉尔先生正被包围在一群财政部官员和与财政部有关的人士中间,正在向他们解释一种新的税收原则,等到将来当形势迫使政府不得不邀他入部参与大计的时候再来实施。安德烈的手臂上挽着一个歌剧里那种洋味十足的花花公子,装出一种很随便的神气——但多少有点尴尬——向他解释将来的计划,描述凭着他那每年十七万五千里弗的收入,他将怎样向巴黎的时髦上层社会介绍新的奢侈品。
人群拥来拥去,象是一道由蓝宝石、红宝石、翡翠、猫眼石和金刚石组成的涡流一样。象平常一样,年龄最老的女人打扮得最华丽,而最丑的女人最引人注目。假如当时有一颗美丽水仙花,或一朵甜的玫瑰,你得仔细搜索才能找到,因为她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或者藏在一个戴面巾的母亲或戴孔雀毛帽子的姑母后面的。
在这喧哗笑闹的人群中,随时可以听到司仪的声音,通报一位金融巨头、军界要员或文学名士的姓名;那时,各个人群里便会随着那个姓名的喊声发一阵轻微的骚动。虽然你有权利可以在这儿激起人海的波浪,但多数人却只得到了漠视的一瞥或轻蔑的一笑!当金面大时钟上的时针指到九点,当机械的钟锤敲打了九下的时候,司仪报出了基督山伯爵的名字,象触了电一样,全场的人都把他们的视线转向了门口。基督山伯爵穿着黑衣服,象他往常一样的简单朴素。他唯一的装饰虽是一条极其精致的金链,挂在他白背心上让人难以觉察。伯爵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客厅一端的腾格拉尔夫人,在客厅另一端的腾格拉尔先生,以及在他对面的欧热妮。他首先向男爵夫人走过去,男爵夫人这时正与维尔福夫人聊天(维尔福夫人是独自来的,因为瓦朗蒂娜依旧还不能走动);然后,他从男爵夫人那儿一直走到——人群中间早已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欧热妮那儿,用非常急速而含蓄的话语向她道贺,使这位骄傲的女艺术家也不得不表示惊奇。亚密莱小姐就站在她的身边,她感谢伯爵这样慨然答应她给意大利剧院写封介绍信,并表示她立刻就要用到那封介绍信。离开了这些女太太们以后,基督山走近了腾格拉尔,因为腾格拉尔已向他迎上来。
完成了这三项社交义务以后,基督山停下来,用充满自信的目光环顾四周,象是在说:“我已完成了我的责任,现在让旁人去完成他们的责任吧。”安德烈本来在隔壁房间里,这时也已感觉到基督山的到达所引起的骚动,起来向伯爵致意。
他发现伯爵已被大家包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盼望与他讲话,这是一个不轻易说话而每次说话必有份量的人能经常遇到的事情。这时,双方的律师到了,他们把拟定好了的文件放在那张签字用的桌子上;那是一张描金的桌子,四条桌腿雕成狮爪形,桌面上铺着绣金的天鹅绒台毯。律师之中有一位坐下来,其余的都站着。他们快要宣读那份来参加这个典礼的半数巴黎人都要签字的婚约了。大家都在为自己找一个好的位置,太太小姐们围成一个圆圈,先生们则采取比较远的位置,评论着安德烈的紧张不安,腾格拉尔先生的全神贯注、欧热妮的从容自若以及男爵夫人在处理整个大厅这类重要事情时的雍容大度而又敏捷的态度。
读婚约的时候四处鸦雀无声。但婚约一读完,那几间客厅里便更加喧闹起来;那即将属于未婚夫妇的几百万巨款,那些放在一个大房间里的礼物以及那位未来新娘的钻石,到处都充满了羡慕的声音。在青年男子的脸上,腾格拉尔小姐的可爱又增加了几倍,她光彩夺目。至于太太小姐们,不用说,她们当然嫉妒那几百万,但心里却以为她们自己的美丽可以不用金钱点缀。安德烈被他的朋友包围了起来,在一片道喜和赞美声中,他开始相信他的梦想已变成现实,简直飘飘然了。律师庄严地拿起笔,举过的头顶,说:“诸位,婚约开始签字了。”
按照仪式,第一个签字的是男爵;然后是老卡瓦尔康蒂先生的代表签字;然后是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之后,才是婚约上的所谓未婚夫妇。男爵接过笔来签了字,然后代表也签了字。男爵夫人扶着维尔福夫人的膀子走近来。“亲爱的,”她一面说,一面接过笔来,“这太令人恼火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为了上次基督山伯爵几乎险遭不测的那件谋杀案和偷窃案,竟使我们不能让维尔福先生来这儿观礼。”
“真的!”腾格拉尔说,他的口气象是在说,“哼,我根本不在乎!”
“啊!”基督山走近来说,“我怕这件事情是我无意中造成的。”
“什么!您,伯爵?”腾格拉尔夫人一面说,一面签字,“假如是您,可得小心,我可永远不能宽恕您的呀。”安德烈竖起他的耳朵。
“但那不是我的错,我应当努力来向您证明。”
每一个都在留心听着,平时极少说话的基督山快要说话了。
“您记得,”伯爵在一片寂静中开口说,“想来偷东西的那个刻毒的恶棍是死在我家里的,据当时推测,他是在企图离开我家里的时候被他的同谋犯刺死的。”
“是的。”腾格拉尔说。
“嗯,为了检查他的伤口,他的衣服被脱了下来,扔在一个角落里,后来由法院方面的警官把它捡了回去,但他们却漏下了他的一件背心。”
安德烈脸色变得发白,向门口走过去;他看见天上忽然上升起了一朵乌云,似乎预示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嗯!这件背心今天被我发现了,上面满是血迹,心口处有一个洞。”太太小姐失声尖叫起来,有两三个装出要晕倒的样子。“仆人拿那件背心给我看。准都猜不出那块弄脏的破东西是什么,只有我猜想到它是那个死者的背心。我的仆人在检查这阴森可怕的遗物的时候,摸到口袋里有一张纸,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封写给您的信,男爵。”
“给我的!”腾格拉尔喊道。
“是的,的确写给您的,那封信虽然沾满了血迹,但我却从血迹底下辨认出您的名字。”基督山在一片惊讶声中回答道。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恐惧不安地望着她的丈夫问道,“那件事怎么会阻止维尔福先生——”
“非常简单,夫人,”基督山答道,“那件背心和那封信都是确凿的证据。所以我就把它们都送到检察官那儿去了。您知道,我亲爱的男爵,遇到案件,依法办理是最妥当的了,那也许是一种攻击您的阴谋。”
安德烈两眼直直望着基督山,偷偷溜进了隔壁的那间客厅里。
“可能的,”腾格拉尔说,“这个被杀的人不是一个苦役犯吗?”
“是的,”伯爵答道,“是一个名叫卡德鲁斯的凶犯。”
腾格拉尔脸色微微变得苍白;安德烈离开第二间客厅,溜进候见室里。
“请继续签字吧,”基督山说,“我看我的故事让大家都惊呆啦,我向您、男爵夫人和腾格拉尔小姐表示歉意。”
男爵夫人这时已签过字,把笔交回给律师。“卡瓦尔康蒂王子!”后者说,“卡瓦尔康蒂王子,您在哪儿呀?”
“安德烈!安德烈!”有几个青年人连连喊道,他们已够亲密到能称呼他的教名了。
“去叫王子来!通知他现在已经轮到他签字了!”腾格拉尔大声对一个司仪说。
就在这时,大客厅里的宾客们忽然惊惶地向后退去,象是一个吓人的妖怪闯进屋来要吞食某一个人似的。他们的后退、惊惶和喊叫是有理由的。一个军官在客厅的每一个门口派了两个兵看守,他自己则跟在一个胸佩绶带的警官后面,向腾格拉尔走过来。腾格拉尔以为他们的对象就是他(有些人的良心是永远不安的),在他的宾客面前展露出一个恐怖的面孔。“什么事,阁下?”基督山迎上去问那个警官。
“诸位,”那位法官不回答伯爵,问道,“你们之中哪一位叫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房间里到处可以听到惊慌的喊叫声。他们四处搜寻,他们互相探问。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究竟是什么人呀?”腾格拉尔在极度惊愕中问。
“是从土伦监狱里逃出来的苦役犯。”
“他犯了什么罪?”
“他被控,”那执事官用他冷漠的声音说,“杀害了那个名叫卡德鲁斯的人。那个人当初是跟他一条链上的同伴,被告在他从基督山伯爵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杀害了他。”
基督山向四周急速地瞥视了一眼。安德烈已经不见了。
第九十七章 去比利时
那些让人意料不到出现的士兵以及士兵出现后的那一条宣布,腾格拉尔先生的客厅里变得混乱起来;几分钟以后,大家急急忙忙地逃出那座大厦,象是宾客群中发生了瘟疫或霍乱一样。在几分钟之内,每一道门口,每一阶楼梯上,每一个出口,都挤满了急急忙忙退出来的人;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一般的安慰是没有用的,因此一个人在遇到灾难时会使他的最好的朋友们感到非常苦恼。在那位银行家的大厦里,只留下了在关得紧紧的书房里与军官谈话的腾格拉尔,躲在她那间我们已经熟悉的卧室里被吓坏了的腾格拉尔夫人,以及那带着傲慢的神态和鄙视的面孔,随同她永远都陪伴的同伴罗茜·亚密莱小姐退回到她房间里去的欧热妮。至于那些多得数不清的仆人们那天晚上比往常特别多(因为临时加了一部分从巴黎咖啡馆借来的厨师和侍者),他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大厅里、厨房里或他们自己的房间里,他们自以为受了很大侮辱,把一腔怒气都发泄在他们的主人身上,再也不去想到他们的义务和地位,他们的工作自然也已经是不再需要的了。在这些利害关系不同而同样气愤的人之中,只有两个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两个人便是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和罗茜·亚密莱小姐。
我们上文已谈到,腾格拉尔小姐离开的时候带着傲慢的神态、鄙视的眼光以及象一位发怒的女皇的那种表情,后面跟着那位比她自己更苍白和更激动的同伴。到了她的房间里以后,欧热妮闩上房门,而罗茜则坐在一张椅子上。
“啊,多可怕的一件事!”那青年音乐家说,“谁会去怀疑?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竟是一个凶手——一个监狱里逃出来的苦役犯——一个囚徒!”
欧热妮撇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看来,我是命中注定了的,”她说,“我逃过了马尔塞夫而却落在卡瓦尔康蒂的手里。”
“噢,别把那两个人混为一谈,欧热妮。”
“住嘴!那两个人都是无耻的,我很高兴我现在能够认清他们的真面目。”
“我们怎么办呢?”罗茜问。
“我们怎么办吗?”
“是的。”
“咦,还是我们三天以前就准备好的办法,——走。”
“什么!即使现在不要你结婚了,你还是要——”
“听着,罗茜!我厌恶上流社会的这种生活,事事要规规矩矩,受人批评,受人牵制,象我们的乐谱一样。我始终希望,盼望和渴慕的是,自由独立,只依靠自己,这才是艺术家的生活。再留在这儿!为了什么?让他们在一个月以后再拿我嫁人吗?而且,嫁给谁呢?一定是德布雷先生,他的有一阵子说起过此事。不,罗茜,不!今天晚上发生的意外可以作我的借口。上帝把这个借口给我,而且来得正是时候!”
“你是多么的坚强和勇敢呀!”那柔弱白皮肤的女郎对她的同伴说。
“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来,罗茜,让我们来谈谈我们自己的事情吧。驿车——”
“幸亏三天前就买好了。”
“你可曾说好我们上车的地点吗?”
“说过了。”
“我们的护照呢?”
“在这儿!”
于是,欧热妮带着她往常那种自信的态度,打开一张纸念道:“莱翁·亚密莱先生,二十岁;艺术家;黑发黑眼;旅伴,妹一人。”
“太妙了!这张护照你是怎么搞到的?”
“当我去求基督山伯爵向罗马和那不勒斯剧院经理安一封介绍信的时候,我表示一个女人出门旅行很不方便。他十分明白我们意思,便负责给我弄到一张男人护照。我接到这张护照两天以后,用我自己手又写上了‘旅伴,妹一人。’”
“好,”欧热妮高兴地说,“那末我们只要收拾好行李就行了。我们取消在结婚之夜起程的计划,改在订婚之夜起程,——其差别只是如此而已。”
“你想清楚呀,欧热妮!”
“噢,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已听厌了月终的报表以及西班牙公债和海地公债的起落。而代替那一些的,罗茜,——你懂吗?——却是清新空气,自由,婉转的鸟声,伦巴第的平原,威尼斯的运河,罗马的宫殿,那不勒斯的海湾。我们还有多少钱,罗茜?”
她的同伴从一只嵌花的写字台里拿出一只小皮夹,把皮夹里的钱数了一数,一共有二十三张。
“二万三千法郎。”她说。
“而珠宝钻石至少也值这么多,”欧热妮说。“我们很有钱哪。有了四万五千法郎,我们可以过两年象公主一般的生活。如果只是想舒服一点,便可以过四年。但在六个月之内——你靠你的乐器,我靠我的歌喉——我们便可以把我们的钱增加一倍了。来,你保管钱,我保管珠宝箱。假如我们之中不幸有一个人丢失了她的财宝,那还有另外一个的可用。来,收拾提包,我们赶快吧,收拾提包!”
“等一下!”罗茜说,走到通腾格拉尔夫人房间的门前去听了一下。
“你怕什么?”
“怕我们让人发觉。”
“门已经关上了。”
“说不定有人会叫我们开的呀。”
“让他们去叫吧。但我们却决不开。”
“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丈夫,欧热妮!”于是那两个青年姑娘开始把她们认为她们需要的东西都装进一只旅行提包里。
“现在,”欧热妮说,“我换衣服,你锁上那只提包。”
罗茜用尽她所有的气力压那只提包的盖子。“我不行,”她说,“我气力不够,你来关吧。”
“啊,你说得对!”欧热妮笑着说。“我忘记了我是大力士,而你却只是白面女皇!”于是那青年女郎膝盖顶在提包盖上,把提包的箱盖盖好,而亚密莱小姐则把锁插到锁臼里。
这些做好以后,欧热妮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一个衣橱,从衣橱里取出一件用紫绸做成的旅行棉披风。“喏,”她说,“你看,我一切都想好了,有了这件披风,你就不会挨冻了。”
“但你呢?”
“噢,我是从来不怕冷的,你知道!而且,穿了这些男人的衣服——”
“你在这儿穿吗?”
“当然。”
“来得及吗?”
“不用担心,你这胆小鬼!全体仆人现在都忙着讨论那件大事。况且,你想想看,按照常规我本应该多么伤心,关紧房门又算是什么奇怪呢?你说!”
“不错,那倒是真的,这就使我安心了。”
“来,帮帮我的忙。”
她从取出已经披在亚密莱小姐肩头上的那件披风的衣橱抽屉里,又拿出一套男人的衣服来,从领结到皮靴一应俱全,又拿出一只口袋,里面全是必需的东西,没有一件多余的。然后她穿上皮靴和裤子,打好领结,扣好背心,穿上一件非常适合她身材的上装。从她打扮的速度上来看,可以推测到她扮演异性已不是第一次了。
“噢,好极了!真的好极了!”罗茜以赞美的目光望着她说,“但是,那一头美丽的黑发,那些使所有的太太小姐们都发出嫉妒叹息的漂亮的辫子,可能全部装在我眼前的这一顶男人的帽子底下吗?”
“你瞧着吧,”欧热妮说。她左手抓住那头浓密的头发,——她那细长的手指几乎不能把它们全部抓住,——右手拿起一把长剪刀,不久,剪刀在秀发上喀嚓一声,那青年姑娘把身体向后一仰,以免玷污她的上装,那一头浓密美丽的头发便都落到她的脚下。然后,她把前刘海剪掉,在她那象黑檀木一样漆黑的的眼睛里,非但没有遗憾的表情,反而更显得炯炯有神。
“噢,那漂亮的头发!”亚密莱小姐遗憾地说。
“我这样不是更好吗?”欧热妮喊道,一面抚弄那些零碎的鬈发。她的样子现在已很象男人,“你觉得我这样不漂亮吗?”
“噢,你很漂亮——永远是漂亮的!”罗茜喊道。“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到布鲁塞尔去,假如你同意的话,这是出境最近的一条路。我们可以到布鲁塞尔,次日,埃克斯·拉夏佩勒,然后沿莱茵河到达斯特拉斯堡。我们将横穿瑞士,经圣·哥塔进入意大利。你看行吗?
“行。”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真的,你这副样子真叫人羡慕!人家认为你带着我私奔呢。”
“哦,真的!那他们就说对了。”
“噢!我快要挨骂了,欧热妮!”于是,这两个都以为自己一定是非常悲哀的青年女郎—一个是为了她自己,一个是为了她的朋友——都大笑起来。她们整理了一下准备逃走时所留下的每一丝痕迹;然后,吹熄她们的灯,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和伸长脖子,这两个逃跑者打开一间更衣室的门,从一道侧梯走到前院里。欧热妮走在前头,用一只手拉着提包的一端,后面的亚密莱小姐则用双手拉着提包的另一端。前院里空无一人;这时正是十二点钟。门房还没有上床。欧热妮轻轻地走过去,看到那个老头儿正在他那个小房间的一张圈椅里酣睡。她回到罗茜那儿,提起那只放在地上的旅行提包,两人顺着墙根走到门廊下。
欧热妮把罗茜藏在门廊的一个角落里,这样,假如那门房碰巧醒来,他也只能看见一个人。然后,她走到那盏照亮前庭的灯光底下,一面拍打窗门,一面压低了声音喊:“开门!”
正如欧热妮所想象的,门房爬起来,甚至走前几步想看看究竟是谁要出去,但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用他的马鞭不耐烦地拍击着他的皮靴,他赶快把门打开了。罗茜象一条蛇似的从门里溜出去轻快地向前跳了几步。欧热妮接着也出来了,她表面上很镇定,但是她的心要比往常跳得快一点。这时正巧有一个脚夫经过,她们便把那只提包交给他,告诉他提到维克多路三十六号,然后这两个青年女郎就跟在他的后面走。脚夫的出现使罗茜的心安定下来。至于欧热妮,她坚强得象一个犹蒂丝[古代用计杀死敌将、解救危城的一个犹太女人,事见《圣经》。——译注]或一个狄丽拉[《圣经》中大力女子。——译注]一样。她们到达约好的地点。欧热妮吩咐脚夫放下提包,给了他一些钱打发他走开,然后拍打那座房子的百叶窗住着洗衣服的小妇人,她曾在事先得到通知,所以还不曾上床睡觉。她出来打开门。
“大姐,”欧热妮说,“叫那看门人把旅行马车从车房里拉出来,再叫他到旅馆里去租驿马。这五个法郎作他的酬劳。”
“真的,”罗茜说,“我真佩服你,我简直要说敬重你啦。”
那洗衣女露出惊奇的神色,但因为说好她可以拿到二十个路易,所以并不说话。
不到一刻钟,那看门人带着马夫和马车回来了,马夫立刻把马套到马车上,而看门人则用一条绳子绑住那只提包。
“护照在这儿,马夫说,“我们到哪儿去,先生?”
“到枫丹白露,欧热妮用一种近似男性的声音回答。
“你说什么?”罗茜说。
“我是故意这么说,”欧热妮说,“我们虽然给了这个女人二十路易,但她或许为了四十路易而出卖我们。我们不久就要改变方向的。”她们跳进那辆布置得可以睡觉的四轮马车里,几乎没碰踏板。
“你永远是对的。”罗茜说,一面坐到她朋友的旁边。
一刻钟以后马夫已拐上正道,扬鞭通过了圣·马丁城栅的城门。
“啊!”罗茜说,“我们已经走出巴黎了。”
“是的,我亲爱的,这次逃跑干得漂亮极了。”欧热妮回答。
“是的,不曾用暴力。”罗茜说。
“即使用暴力也完全值得。”欧热妮回答。这些话渐渐消失在辘辘的车轮滚动声里。腾格拉尔先生永远失去了他的女儿。
第九十八章 钟瓶旅馆
现在我们暂且不谈腾格拉尔小姐和她的朋友如何驱车奔赴布鲁塞尔,回过头来叙述那在飞黄腾达途中意想不到地遭受了严重打击的可怜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安德烈先生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非常机智聪明的青年。我们上文提到:他一听风声不妙,就渐渐挨向门口,穿过两三个房间,溜之大吉了。但我们已经记忆提到一件事情,而那件事情是决不应该漏掉的;就是:在他所穿过的一个房间里,放着那位未来新娘的嫁妆,——包括一盒盒的钻石、克什米尔羊毛披巾、威尼斯花边、英国面纱,还有其他提到它们的名字就会使青年姑娘们的满心欢喜地狂跳起来的诱人的东西。在经过这个房间的时候,安德烈不但证明他自己机智聪明,而且也证明了他的深谋远虑,因为他不客气地偷了一些最贵重的首饰。得到了这一些俘获品以后,安德烈便怀着一颗较轻松的心跳出窗口,准备溜出宪兵之手。高大得象一个古代的武士,强健得象一个斯巴达人的他,无头无绪地在街上走了一刻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快离开他知道一定会遭逮捕的那个地方。穿过蒙勃兰克路以后,凭着每个窃贼避开城栅的本能,他发觉自己已到了拉法叶特路的尽头,他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这个地方很寂静。一边是那空旷的圣·拉柴荒原,另一边,是那黑沉沉的巴黎。“我完蛋了吗?”他喊道,“不,假如我能比我的敌人跑得更快就能得救,我就不会完。我的安全现在只是一个速度快慢问题而已。“这个时候,他看见有一辆单人马车停在波尼丽街口。车夫懒洋洋地吸着烟,似乎想把车子驶回到对面的圣·但尼街口去,他显然是经常停在那儿的。
“喂,朋友!”贝尼代托说。
“怎么样,先生?”那车夫问。
“你的马跑累了吗?”
“跑累了?噢,是的,够疲倦的啦!今天这个好日子——
一点好买卖都不曾做过!四个倒霉的乘客,二十几个铜板,合起来一共只有七个法郎,这就是今天的全部收入,而我却得付给车行老板十个法郎。”
“你可愿意再加上二十个法郎?在你已经有的七个法郎上面吗?”
“那当然好,先生,二十个法郎可不是个小数目呀。告诉我怎样才能得到它。”
“假如你的马不疲劳,那是一件非常容易做到的事情。”
“我告诉你,它跑起来象一阵风,只要你告诉我到哪儿去就得啦。”
“去罗浮。”
“啊,我知道的!那出苦杏仁酒的地方。”
“一点不错,我只希望追上我的一个朋友,我跟他说好明天一同到塞凡尔镇去打猎。我们约定他的一辆轻便马车在这儿等到我十一点半。现在十二点了,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先走了。”
“大概是的。”
“噢,你愿意帮助我追上他吗?”
“那是我最乐意的事啦。”
“要是在我们到达布尔歇的时候你还不曾追上他,我给你二十法郎,假如到罗浮还追不上,就付给三十。”
“而假如我们追上了他呢?”
“四十。”安德烈犹豫了一会儿,但随即想起不应该这样许诺。
“那好吧!”那个人说,“进来吧,我们走。”
安德烈坐进单人马车,车子便急速地走过圣·但尼街,顺着圣·马丁街越过城栅,进入了那无穷尽的旷野。他们一直不曾追上那位幻想中的朋友,可是安德烈常常向路上的行人和尚未关门的小客栈,打听是否有一辆由栗色马所拖的绿色轻便马车经过;因为到倍斯湾去的路上有许多轻便马车,而十分之九的轻便马车又是绿色的,所以他随时都可以打听到消息。每一个人都刚看见那样的一辆马车驶过去;就在前面五百步,二百步,一百步;最后他们终于追上它了,但不是他的那位朋友的。有一次,单人马车越过一辆由两匹马拉着正在疾驰的四轮马车。“啊!”卡瓦尔康蒂心里对他自己说,“要是我有了那辆四轮马车,那两匹善奔跑的快马,尤其是,那辆马车上的人所带的护照,那就太好啦!”于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辆双人马车里载着腾格拉尔小姐和亚密莱小姐。
“快!快!”安德烈说,“我们不久一定能赶上他了。”于是那匹自离开城门以来不曾减缓速度的可怜的马,就继续拚命地往前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罗浮。
“当然罗,”安德烈说,“我是追不上我的朋友了,但这样会把你的马累死的,所以我们还是停下来吧。这是三十法郎,我到红马旅馆去住夜,明天再搭便车前去。晚安,朋友。”
于是安德烈把六枚五法郎的银币放到那个人的手里,轻快地跳到路上。那车夫欢天喜地拿了那笔钱,往回走去。安德烈假装向红马旅馆走去;但他只在旅馆门外站了一会儿,等到车轮的声音渐渐走远了,马车的影子渐渐消失的时候,他便立刻上路,急匆匆的步行了六里路程。他休息了一会儿;这就是他说过要去的塞凡尔镇附近了。安德烈这次的休息并不是因为疲倦,而是要仔细想一想,采取一个计划做一个规定。
他不能利用马车,乘马车或租马必须要有护照。他也不能留在瓦兹区,这是法国藏身最困难和防卫最严密的省份之一,象安德烈这样的一位犯罪专家,知道要在这一带隐匿起来是非常困难的。他在一座土墙旁边坐下来,把他的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地思考了一会。十分钟以后,他抬起头来;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了。他从地下抓起一把碎土,抹在他当时从候见室里取下来穿在晚礼服外的那件外套上,走进塞凡尔镇,用力拍打镇上那间唯一的小客栈的门。“我的朋友,”安德烈说,“我从蒙芳丹来,到森里斯去,我那匹可悲的马折断了腿,摔了我一跤。我必须在今夜到达贡比涅,不然就会使我家里人非常担心。你能租一匹马给我吗?”
一个客栈老板总是有一匹马出租的,但是马的好坏就不敢说了。塞凡尔镇的那位老板赶快把那管马厩的小伙计来,吩咐给他把那匹“追风马”加鞍子;然后他喊醒他那七岁的儿子,吩咐他与这位先生合骑那匹马,到了目的地把马骑回来。
安德烈给那个客栈老板十法郎,当他从口袋里掏钱的时候,他丢下了一张名片。那张名片是他在巴黎咖啡馆认识的一位朋友的,所以安德烈离开以后,客栈老板拾起名片一看,便认为他把他的马租给了家住圣·多米尼克街二十五号的马伦伯爵,因为名片上印着这个名字和地址。追风马并不是一匹跑得很快的马,但它却走得很均匀而不停歇;三个半钟头以后,安德烈走完了到贡比涅的二十七哩路,四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公共驿车的终点。贡比涅有一家很豪华的旅馆,凡是曾经到过那儿的人大概都记得很清楚。安德烈从巴黎骑马出游的时候常常在那儿停留,当然记得钟瓶旅馆。他一转身,在路灯的光线,看见了那家旅馆的招牌,便掏出他身边所有的零钱,打发走了那个孩子,然后开始去敲门。他想得很仔细:现在还有三四个钟头的时间,最好是能有一次甜蜜的睡眠和一顿丰盛的晚餐来消除自己的疲劳。一个侍者出来开门。
“我的朋友,”安德烈说,“我在圣·波耳斯用了晚餐,希望搭一辆午夜经过的便车,结果象一个傻瓜似地迷了路,在森林里走了四个钟头。给我弄一间面朝院子的精致的小房间,给我送一只冻鸡和一瓶波尔多酒来。”
侍者毫不疑心,安德烈说话的神情从容自若,他的嘴里含着一支雪茄,双手插在套袋里,衣服高雅,下巴光滑,皮靴雪亮,他看来只是一个在外面呆得非常晚的人而已。当侍者为他收拾房间的时候,旅馆老板娘起来了,安德烈拿出他最可爱的微笑,问他是否能住在第三号房间,因为他上次来贡比涅也是住在那个房间里。不巧的是,第三号房间已有一个青年男客和他的妹妹住上了。安德烈很失望的样子,但旅馆老板娘向他保证,现在为他准备的那个第七号房间,里面布置与第三号房间一样,他就又高兴起来了,便一面在壁炉旁边烤暖他的脚,一面与老板娘闲聊尚蒂伊最近赛马的情况,一直等到侍者来告诉他们房间准备就绪。
安德烈称赞钟瓶旅馆那些向院子的房间漂亮,不是没有原因的,原来钟瓶旅馆的门口象歌剧院一样,有三重门廊,两旁的廊柱上缠着一些素馨花和铁线莲,看上去是一个最美丽的进口。鸡非常新鲜,酒是陈年老酿,壁炉的火熊熊燃烧,安德烈惊奇地发觉他自己的胃口竟然象未遇意外事故时同样好。吃完后他就上床,而且立刻就进入了梦乡,这本来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的情形,即使他们在满心悔恨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们本来认为安德烈应该感到悔恨,但他却不这样认为。
他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安全的计划:他在天亮以前醒来,很快地付清了账单,离开旅馆,进入森林,然后,借口要画画,他花钱受到一个农民的友好接待,给自己弄到一套伐木者的衣服,一把斧头,脱掉身上的狮子皮,打扮成伐木者的装束;然后,他用泥土涂满双手,用一把铅梳弄脏他的头发,用他的一个老同行传授他的方法把他的皮肤染成褐色,白天睡觉,晚上行路,只在必要的时候才到有人的地方去买一块面包吃,在森林里穿来穿去,一直到达最近的边境。一旦越过了国界,安德烈便准备把他的钻石换成钱;加上他一直藏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那十张钞票,他还可以有五万里弗左右,这样,他乐观地认为他的状况已并不十分悲惨了。而且,他认为腾格拉尔为了面子,一定会阻止那件丑事的张扬。这些理由,再加上疲倦,竟使安德烈睡得非常香甜。为了要早醒,他不曾关百叶窗,但他小心地闩好房门,并把那柄他永不离身的尖利的小刀放在桌子上。早晨七点钟左右,一缕温暖而又耀眼的阳光照到安德烈的脸上,唤醒了他。凡是条理清晰的头脑里,晚上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和早晨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总是相同的。安德烈还不曾睁开眼睛,他昨晚的念头便浮上他的脑海里来,并且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你睡得太久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到窗口。一个宪兵正在院子里踱步。在一个良心上没有任何内疚的人,宪兵也是世界上最让人心理发怵的东西,那黄蓝白的三色制服,实在是非常值得惊惶的。
“那个宪兵为什么在那儿呢?”安德烈自言自语地说。但立刻,——读者们无疑地也会对他这样说——他又理智地对他自己说,“在一家旅馆里看见一个宪兵是不值得惊奇的。我不要吓慌,赶紧穿好衣服再说吧!”于是那青年人便很快地穿起衣服来;他在巴黎过豪华生活的那几个月中,他的仆人给他脱衣服也没有自己现在穿衣服这样快。“好!”安德烈一面穿衣服,一面说。“等到他离开,我就可以溜了。”安德烈现在已穿上皮靴、打好领结,他一面这样说,一面轻轻地走到窗口,第二次掀起麻纱窗帘。不但第一个宪兵依旧站在那儿,他现在发觉第二个穿黄蓝白三色制服的人站在楼梯脚下,——他下楼唯一的柴梯,——而第三个宪兵则骑着马,手里握着火枪,象一个哨兵似的站在大门口的街上,而钟瓶旅馆又只有这样一个出口。这第三个宪兵的出现肯定有特殊的原因的,因为他的前面有一群好奇的闲荡汉,紧紧地阻塞了旅馆的进口。“糟糕!他们找我!”这是安德烈的第一个念头。他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他焦急地向四面观望。他的房间,象这一层楼所有的房间一样,只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门,从那道门出去是谁都看得见的。“我完啦!”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的确,一个象安德烈犯那样罪的人,一次被捕就是等于终生的监禁、审判和处死,——而且毫不被人同情或早晚被处死。他痉挛地把他的头在自己的双手里埋了一会儿,在那一刹那间,他几乎吓得发疯;不久,从那混乱不清的脑子里和杂乱的思想里闪出了一线希望,他变白的嘴唇和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他向四面一看,在壁炉架上看见了他所搜索的目标;那是笔、墨水和纸。他勉强镇定下来,把笔在墨水里蘸了一蘸,在一张纸上写了下面这几行字:“我没有钱付账,但我并非是一个不忠实的人;我留下这只十倍于房钱饭钱的夹针作抵押品。我在天刚亮时就逃走了,因为这会使我很难堪。”
于是他从领结上除下别针,放在那张纸上。等这一切办完以后,他不让房门继续紧闭,走过去拔开门闩,甚至把门拉成半开半掩的样子,象是他已离开房间,忘记关门似的;他抹掉地板上的足迹,熟练地溜进壁炉烟囱,开始顺着空烟囱往上爬;烟囱是他逃走的唯一机会了。与此同时,安德烈所注意到的那第一个宪兵已跟着警察局的执事官走上楼来,第二个宪兵仍守着楼梯,第三个宪兵仍守在大门口。
安德烈这次受追捕,背景是这样的:天一亮,紧急急报发向四面八方;各区的地方当局几乎立刻就以最大的努力来捕捉谋杀卡德鲁斯的凶手。贡比涅是一个警卫森严的市镇,有众多地方行政官吏、宪兵和警察;所以急报一到,他们便立即开始活动,而钟瓶旅馆是镇上的第一家大旅馆,他们自然要先到这来调查。而且,据在钟瓶旅馆隔壁市政府门口站岗的哨兵的报告,知道当天晚上那家旅馆住了几个旅客。那个在早晨六点钟下班的哨兵甚至还记得,正当他在四点零几分上班的时候,有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小孩子合骑着一匹马到来。
那个青年在打发了那孩子骑马走以后,就去敲钟瓶旅馆的门,旅馆开门让他进去,然后又关上门。于是疑点便落到了那个这样夜深出门的青年人身上。
那个青年不是别人,就是安德烈。所以,警察局的执事官和那宪兵——他是团长——便朝安德烈的房间走来。他们发觉房门半开半掩。“噢,噢!”宪兵团长说,他是一个老狐狸,对罪犯的这套把戏称得上是见多识广,“开着门可是一个坏兆头!我情愿发现门关得紧紧的。”的确,桌子上的那张小纸条和夹针证实,或者不妨说,应验了他那句话的正确性。我们说应验,是因为那位宪兵团长经验丰富,决不肯只见到一件证据就深信不疑。他四面张望,翻一翻床,掀动帐帏,打开柜门,最后,在壁炉前面站停下来。安德烈曾小心不在炉灰里留下脚迹,但这是一个出口,而在那种情形下,每一个出口都需要严格检查,宪兵团长派人去拿一些麦杆来,把它塞满壁炉,然后点着火。火毕毕剥剥地烧起来,一股浓黑的烟柱沿着烟囱往上窜;但烟囱里却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有犯人掉下来。事实上:那宪兵虽很有经验,但自小就与社会作战的安德烈,其经验却也同样丰富;他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场火攻,所以已爬到屋顶上,蜷缩在烟囱旁边。他现在认为自己已得救,因为他听到那宪兵团长大声对那两个宪兵喊道:“他不在这里啦!”但他小心地探出头看一下,他发觉宪兵在听到这个宣布以后非但没有退走,反而显得更警惕了。现在轮到他来向四周观望了。他的右边是市政府,一座十六世纪的大厦。任何人都可以从楼顶的窗口望下来,仔细察看下面屋顶上的每一个角落;而安德烈看见随时会有一个宪兵的头颅从那些窗口里探出来。要是一旦被发觉,他知道他就完了,因为屋顶上的一场追逐是不能幸免的;所以他决定下去,但不是从他上来时的烟囱下去,而是从通到另一个房间的烟囱下去。他四面环顾,找到一个不冒烟的烟囱,爬到那儿以后,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到那烟囱口里了。在这同时,市政府楼顶的一扇小窗猛烈地被推开,宪兵团长的头露了出来。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象是那座建筑物上的石雕装饰品一样,然后,就听得一声失望的长叹,他就不见了。那镇定和庄严得象代表法律一样的宪兵团长穿过人群,并不理会落到他身上来的种种询问的目光,重新走入钟瓶旅馆。
“怎么样?”那两个宪兵问。
“嗯,孩子们,”团长说,“那逃犯一定是今天一早就逃走了。但我们将派人到通维莱科特雷和诺永的路上去追赶他,并且加紧搜索森林,我们一定能捉到他。”
这位可敬的官员刚才用宪兵团长所特有的一阵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说完这番话,就听得一声长长的惊叫,伴随着猛烈的铃声,传到旅馆的院子里。
“啊,那是什么声音?”宪兵团长喊道。
“似乎是有一位旅客等得不耐烦了,”老板说。“哪一个房间拉铃?”
“三号。”
“快跑去,侍者!”
这时,喊叫和铃声又响起来。
“啊,啊!”宪兵团长阻止那仆人,说,“拉铃的那个人看来不仅仅要一个侍者,我们带一个宪兵去。第三号房间里住的是谁?”
“昨天晚上到的一个小伙子,是乘马车来的,带着他的妹妹,他要了一个双铺房间。”这时铃声第三次响起来,听起来焦急万分。
“跟我来,警长先生!”宪兵团长说,“紧跟着我。”
“等一等,”老板说,“第三号房间有两道楼梯,一道内梯,一道外梯。”
“好!”宪兵团长说。“我负责内楼。枪里装好子弹了吗?”
“装好了,团长。”
“呣,你们把守外梯,假如他想逃跑,就开枪打他。据急报上所说的,他一定是一个危险的犯人。”
宪兵团长的安排在人群里激起了一片喧哗声,而他就和警察局的先生在这一片喧哗声中走上楼梯去了。
刚才的情形是这样的:安德烈非常熟练地下落到烟囱三分之二的地方,那时,他的脚一滑,虽然他两手仍旧抱住烟囱,他带着比他所原来想到的更大的速度和声音落到房间里。
假若那房间是空的,本来还无所谓,但不幸房间里却住着人。
那种响声惊醒了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女人,她们把眼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一眼,看见了一个男人。这两个女人之中的一个,皮肤白皙的那一个,发出了令人恐怖的尖叫;另外那一个则抢住那条位铃的绳带,用尽全力猛拉。我们可以看出,安德烈是被不幸所包围住了。
“发发慈悲吧,”他脸色苍白,迷惑地喊道,根本不曾看清是在向谁说话,——“发发慈悲吧,不要喊人!救救我!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安德烈!竟会是他!”她们当中的一个喊道。
“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亚密莱小姐一面喊,一面从她同伴的手里夺过绳带,更猛烈拉铃。
“救救我,有人追我!”安德烈合拢双手说。“可怜可怜,发发慈悲吧,不要把我交给警方!”
“太迟啦,他们来了。”欧热妮说。
“嗯,把我藏起来,你们可以说,你们无缘无故地惊惶。你们可以引开他们视线,救救我的命!”
那两位小姐紧紧地挨一起,用床单紧紧地裹住她们的身体,不理会这种恳求;种种嫌恶的念头在她们的脑子里缠绕。
“好!这样吧,”欧热妮终于说,“从你来的那条路回去吧,我不会说出你的事情,你这卑鄙的坏蛋。”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楼梯顶上的一个声音喊道,“他在这儿!我看见他啦!”
原来那宪兵团长把他的眼睛放在钥匙孔上,已看见安德烈站在那儿苦苦哀求,枪托猛烈的一击震开了锁,接连又两下打垮了门闩,那扇打破了的门倒了下来。安德烈奔到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前,打开门想冲出去。两个宪兵端着火枪站在那儿,他们把枪端平了对准他。安德烈顿时站住,身体微微后仰,脸色苍白,手里紧紧地捏住那把无用的小刀。
“赶快逃呀!”亚密莱小姐喊道,她的恐惧感渐渐消失,又开始发起慈悲心,“逃呀!”
“不然就自杀!”欧热妮说,她的口气象是在吩咐竞技场上胜利的武士了结他那被征服的对手一样。
安德烈打了一个寒颤,带着一个轻蔑的微笑望着欧热妮,显然可以看出他那腐败头脑无法懂得这种崇高的荣誉感。“自杀!”他抛下他的小刀喊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还说为什么,”腾格拉尔小姐回答道,“你会象穷凶极恶的犯人那样被判处死刑的。”
“哼!”卡瓦尔康蒂交叉起两臂说,“一个人总是有朋友的帮助呀!”
宪兵团长手里握着剑向他走过来。
“来,来,”安德烈说,“把你的剑插回到鞘里吧,勇敢的人,我既然已自甘屈服,又何必这样剑拔弩张呢。”于是他伸出双手等待上铐。两位姑娘恐怖地望着这种可怕的一切,——那凡夫俗子已剥掉他的皮层,露出监狱里犯人的真面目。安德烈转向她们,带着一种无礼的微笑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令尊吗,腾格拉尔小姐?因为我多半还是要回到巴黎去的。”
欧热妮双手挡住自己面孔。“噢,噢!”安德烈说,“何必难为情呢,即使你真的跟踪我,我对你的印象也不会太坏。我不是几乎做了你的丈夫了吗?”
安德烈带着这种嘲弄走出去了,留下那两个姑娘去承受她们所受的侮辱和看热闹的群众的评论。一小时以后,她们都穿戴着女子的衣服跨进她们的四轮马车。旅馆曾关门来挡住闲人的眼光;但当大门重开的时候,她们却只好从两排带着发光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好奇的旁观者之中挤出去。欧热妮关上百叶窗,她虽然看不见,她却还能听得些什么,群众的讥诮声依旧还能钻到马车里来。“噢!为什么世界不是一片旷野呢?”她一面这样悲叹,一面倒入亚密莱小姐的怀里,她这时眼睛里所露出的怒火,正如尼罗王希望罗马世界有一条颈子,他一击就能把它斩断。第二天,她们车子在希鲁塞尔法兰达旅馆的门口停下。当天晚上,安德烈被拘禁在卫兵室里。
第九十九章 法律
我们已看到腾格拉尔小姐和亚密莱小姐怎样从容不迫地完成她们的改装和逃亡的;因为当时每一个人都忙于他或她自己的事情,无暇去顾及别人。我们且让那位银行家面对着倒闭的幽灵,带着流满汗珠的脸去处理那些代表他的债务的巨额数字,而来跟踪男爵夫人。男爵夫人那时似乎已被她所受的那个打击所打倒了,不久她便去找她的老顾问吕西安·德布雷去了。她原来指望这桩婚事可以使她摆脱监护的责任,因为对于一个个性象欧热妮这样的一位姑娘,她的监护工作让人感到很头疼的;而且,要维持一个家庭的融洽,家庭里必须要有默契的谅解,一个母亲必师继续不断地在智慧和品德方面做一个典范,才会被她的女儿喜欢,但腾格拉尔夫人却害怕欧热妮的明察和亚密莱小姐给她女儿出的点子。她常常觉察到她的女儿带着鄙夷的目光看德布雷,——那种目光似乎表明她知道她的母亲与那位部长的私人秘书之间种种神秘的暧昧关系和金钱关系。但男爵夫人如果能再作敏锐和深刻的分析,她就会知道:事实正巧相反,欧热妮所以厌恶德布雷,决不是因为他是引起她父母失和与家庭流言的,而只是因为她象柏拉图一样,把他归类为一种无羽毛的两脚动物。
可惜的是,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事物,因为他们无法与旁人得到同样的见解;而从腾格拉尔夫人的观点上讲,她非常遗憾欧热妮的婚变,不但是因为那是一对好姻缘,看起来可以使她的孩子幸福,而且也因为这件婚姻可以使她得到自由。所以她赶快到德布雷寓所去。
但德布雷,象其他的巴黎人一样,在目击了那幕签约场上和那幕场面上所发生的丑事以后,早已赶回到他的俱乐部里,在那儿和几个人闲谈那件大事;在这个号称世界京都的城市里,这件事情已成了大部分人士闲谈的话题。当腾格拉尔夫人穿着黑衣服,戴着长面纱,不管德布雷的跟班再三声明他的主人不在家,仍径自走上楼梯,向德布雷的房间走去,德布雷正忙着在反驳一位朋友的建议;那位朋友劝他,在发生了刚才那可怕的一切以后,作为那个家庭的朋友,应该把腾格拉尔小姐和她的两百万娶过来。德布雷为自己辩护时的神情,象是一个极力想使自己被对方说服的人一样,因为那个念头常常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但想起欧热妮那种傲慢不逊的性格,他便又采取了完全抗拒的态度,声称那件婚事从各方面看都是不可能的,但自己仍在偷偷地转那个坏念头,这一切,据所有的道德专家说,甚至最可敬和头脑最纯洁的人也是难免的,因为那种坏念头藏在他灵魂的深处,象魔鬼撒旦藏在十字架后面一样。喝茶、玩牌以及在讨论那件事情时愈来愈有趣的谈话,一直延续到早晨一点钟。
这会儿,腾格拉尔夫人戴着面纱,焦急地等在那绿色的小房间里,等候德布雷归来。她坐在两瓶鲜花之间,这些花是她早晨派人送来的,而我们必须承认,德布雷非常小心地亲自给花加水和插瓶,所以在那个可怜的女人看来,他的不在已得到了原谅。到十一点四十分,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回家去了。某一阶层的女人有一点上很象那些正在谈恋爱的轻佻的女工,——她们极少在十二点钟以后回家。男爵夫人回到那座大厦去的时候,象欧热妮离开那座大厦时那样的小心;她轻轻地走到楼上,带着一颗痛楚的心走进她的房间。那个房间,我们知道,是在欧热妮的隔壁。她是那样害怕引起流言,从心底里坚信——可怜的女人,至少在那一点上,她是值得尊敬的——她女儿的无辜和她对家庭的一往情深,她在欧热妮的门口听了一会;然后,听到没有声音,她想进去,但门从里面闩住了的。腾格拉尔夫人认为晚上那场可怕的刺激已把她搞得精疲力尽,她已上床睡觉了。她把婢女叫来。
“欧热妮小姐,”那婢女答道,“和亚密莱小姐一同回到她的房间里。她们一同用茶,然后就吩咐我离开,说她们再没有事要我做了。”
从那时起,那个婢女就在楼下,同每一个人一样,她以为那两位小姐现在正在她们自己的房间里。所以腾格拉尔夫人毫不怀疑地上床;虽然躺在床上,她的脑子却依旧在想事情。随着思绪愈来愈清晰,签订婚约时发生的那件事情也就愈来愈大了。这不仅是一件丑闻。而且是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这已经不仅是一种羞辱,而且是一场声名扫地的侮辱。然后,男爵夫人又想起:当可怜的美塞苔丝因她的丈夫和儿子受到同样的严重的打击时,她并没有对她表示同情。
“欧热妮,”她对她自己说,“她是完了,但是我们也完了。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出去,我们将羞于见人,因为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别人的嘲笑会造成不可医治的痛苦和创伤。幸而上帝赋与欧热妮那种常常使我感到可怕的奇怪的性格!”于是她充满感激的目光望着天空,那儿,神秘的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即使你有了一次过错,不,甚至做了一件罪恶,有时也能得到祝福。然后,她那飘忽不定的思想,又落到卡瓦尔康蒂身上。“那个安德烈是一个坏蛋、一个强盗、一个凶手,可是从他的神态上看,他曾受过相当好的教育,虽然或许他所受的教育并不完全。从外表上看,他似乎有庞大的财产,是名门贵族的子弟。”
她怎样才能摆脱让人无法忍受的困境?她该向谁去求援,帮助她脱离这个痛苦的境地呢?她曾带着一个女人求助于她所爱的男子的那种冲动去见德布雷,但德布雷只能给她一些忠告;她必须向一个比他更坚强的救援。男爵夫人于是想到维尔福先生。使她的家庭遭受这次不幸的,是维尔福呀。可是,不,仔细想一想,那位检察官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那位忠于他的职责的法官,那位忠心的朋友,粗鲁而坚决地在溃疡的地方割了一刀;他不是刽子手,而是外科医生,他是要保全腾格拉尔的名誉,割断那种妨碍他声誊的关系,免得那个罪犯做他们的女婿。腾格拉尔的朋友维尔福既然这样做,便谁都不会怀疑那位银行家曾经知道或帮助安德烈的任何阴谋。所以,仔细一想,男爵夫人觉得维尔福的举动似乎是以他们利益为出发点的。但检察官的铁面无私也应该到此为止了;她明天去见他,假如她不能使他放弃法官的职责,她至少可以要求尽量从宽办理。她将用陈旧的回忆,使他想起那些有罪的但却是甜蜜的日子来答应她的恳求。维尔福先生搁下这宗案子,或者至少他将把他的警戒转移到另一个方向,让安德烈逃走,事后以一张通缉令了案。想到这些以后,她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她起床以后,并不按铃唤她的婢女,也不让人知道她的来去,只是穿上昨天夜晚那套简单的服装,然后跑下楼梯,离开大厦,走到普罗旺斯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来到了维尔福先生的家里。最近一个月来,这座遭天诅咒的府邸始终呈现着阴郁的外表,象是一家收容着瘟疫病人的传染病院一样。有些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只是偶然开一下百叶窗,透一道气。或许你可以看到在窗口露出一个仆人的惊惶的脸孔,但那扇窗立刻又关拢了,象是一块墓碑关闭了一座坟墓一样;邻居们相互窃窃私语说:“莫非我们今天又会看见一辆运棺材的车子离开检察官的家吗?”
腾格拉尔夫人一看到那座房子凄凉的外表,便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她从那辆出租马车上走下来,浑身颤抖地走近大门,拉了门铃。门铃发出一种迟钝重浊的声音,象是它也已经感受到抑郁的气氛似的。她接连拉了三次门铃,门房才出来开门,但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刚刚够说话声从中通过。他看见一位太太,一位高雅时髦的太太,可是那扇门却依旧裂开条缝。
“你不预备开门吗?”男爵夫人说。
“夫人,首先得问您是谁?”
“我是谁?应该知道的很清楚。”
“我们现在谁也不认识了,夫人。”
“我看您一定疯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
“您从哪儿来的?”
“噢!这太过份了!”
“夫人,我是遵命办事。请您原谅——请通报您的名字?”
“腾格拉尔男爵夫人,你见过我二十次啦。”
“可能吧,夫人。请问,你有什么事?”
“噢,瞧您真奇怪!我要告诉维尔福先生,他的手下人也太放肆了。”
“夫人,这不是放肆,也不是无礼,除非有阿夫里尼先生的命令,或有事跟检察官商量,否则都不能进门。”
“好吧!我是有事跟检察官商量。”
“是要紧的事情吗?”
“你自己想想吧,不然我现在早就又回到我的马车里去啦。够了,这是我的名片。拿它去通报你的主人吧。”
“夫人等我回来吗?”
“是的,去吧。”
那门房关上门,让腾格拉尔夫人站在街上。她并没有等多久;一会儿,门便开了一条较大的缝让她进去,她进去以后便又关上门。门房一面用眼睛看她,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哨子,他们一进前院,他便吹起哨子来。仆人们应声在门廊下出现。
“请夫人原谅这位正直的人,”他一面说,一面给男爵夫人引路,“他接受过严格的命令,维尔福先生也让我转告夫人,他这种做法实在是出于不得已。”
前院里有一个供货商人,他也是经过同样的手续才进来的,现在有人正在检查他带的货物,男爵夫人走上台阶,她觉得自己强烈地感染到周围这种惨淡气氛;她跟那仆人到达了法官的书房里。腾格拉尔夫人一心想着这次访问的目的,但这些人们对她的态度是这样的不恭敬,她开始抱怨起来;然而当维尔福抬起他那被悲哀压低的头,带着那样一个惨淡的微笑望着她,她那到嘴边的怨气又压了下去。“请原谅我的仆人这种惊惶失措的样子,”他说,“他们因为受到猜疑,所以就特别多疑了。”
腾格拉尔夫人常常在社交场中听人说到法官家里的恐怖气氛,但在她不曾亲眼目睹以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种恐怖气氛竟然达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么说,您也不快乐吗?”她说。
“是的,夫人。”法官回答。
“那么您是同情我的?”
“由衷地同情,夫人。”
“那您知道我是为什么到这儿来了吗?”
“您希望跟我谈一谈您所遇到的可怕事情,不是吗?”
“是的,阁下,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应该说那是不幸。”
“不幸!”男爵夫人喊道。
“唉!夫人,”检察官镇定地说,“我认为只有无法挽回的事情才是灾难。”
“您以为这件事情能被人遗忘吗?”
“任何事情都可能被人遗忘,夫人,”维尔福说,“令爱不久又会结婚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反正就在一星期之内。我想您不会为令爱失去未婚夫表示遗憾吧。”
腾格拉尔夫人望着维尔福,她觉得这种态度是对她的侮辱。“谁说我见到了一位朋友?”她气愤地反问道。
“是的,夫人。”维尔福说,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那苍白的脸红了一红。他刚才的话使他想起自己与男爵夫人过去的事情。
“嗯,那么热情一点吧,亲爱的维尔福,”男爵夫人说。
“不要用法官的态度对我说话,用一位朋友的态度说话,当我痛苦的时候,不要对我说我应该快乐。”
维尔福鞠了一躬。“最近几个月我染上了一种坏习惯,”他说,“每当我听到有人提到灾难的时候,我便想起我自己,我便情不自禁地要作出一个对比。我觉得,以我的灾难来比较,您的只是一件不幸。与我的境况相比,您的境况还是令人羡慕的。我知道这使您很不高兴,让我们换一个话题吧。你刚才说,夫人——”
“我是来问您,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骗子?”
“骗子!”维尔福重复道,“夫人,您看来是把某些事情轻描淡写而又把某些事情夸大其辞了。骗子!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说得更准确些,贝尼代托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暗杀犯。”
“阁下,我不否认您的改正更确切,但您对那个家伙处置得愈严厉,我的家庭蒙受的损失就愈厉害。啊,暂时忘掉他吧,不要去追捕他,让他逃走吧。”
“您来晚了,夫人,通辑令已经发出了。”
“哦,要是抓住了他?——您认为他们能抓到他吗?”
“我希望能够。”
“假如他们抓到了他,我知道监狱里有逃走的机会,您肯让他关在监狱里吗?”
检察官摇摇头。
“至少把他关到我女儿结婚以后再说吧。”
“不行,夫人,法院要按司法程序办事。”
“什么!甚至对我也不行!”男爵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反问。
“对所有的人都一样,甚至包括我在内。”维尔福答道。
“啊!”男爵夫人轻轻喊了一声,但并没有表示她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维尔福望着她。极力想看透男爵夫人的心思“是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他说,“您指的是外界散布的那些可怕的流言蜚语,三个月来我家里的那些人不明不白死去,还有瓦朗蒂娜奇迹般地幸免于难。”
“我没有想到那个。”腾格拉尔夫人急忙回答。
“不,您想了,夫人,您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您不能不那样想,您也许在心里说:‘你既然这样铁面无私地办理罪案,为什么有的罪犯却逍遥法外?’”男爵夫人的脸色发白。“您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夫人?”
“嗯,我承认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让我来回答您吧。”维尔福把他的圈椅向腾格拉尔夫人的椅子挪过一些;然后,他两手支在桌子上,用一种比往常更暗哑的声音说,“是有犯罪未受惩罚,这是因为我还不知道罪犯是谁,我怕会错罚了无辜的人,一旦罪犯被发现,”说到这里,维尔福把他的手伸向他桌子对面的一个十字架,“一旦他们被发现,我面对上帝发誓,夫人,不论他们是谁,都得去死!现在,夫人,您要求我宽恕那个坏蛋吗?”
“但是,阁下,您能确定他是象别人所说的那样罪行严重吗?”
“听着,这儿是他的档案:‘贝尼代托,十六岁时因伪造钞票罪被判处苦役五年。后来,您看,——最初是越狱逃跑,然后又杀人。”
“这个可怜虫是谁?”
“谁知道?一个流浪汉,一个科西嘉人。”
“没有亲属来认他吗?”
“没有人认他,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把他从卢卡带来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一样是个流氓,也许就是他的同谋。”
男爵夫人双手合拢。“维尔福!”她用最温柔最甜蜜的音调叫道。
“算了吧,夫人,”维尔福用一种坚定得近乎于冷酷的声音回答道,——“算了吧,别再为一个罪犯向我求情了!我是什么人?我就是法律。法律可能有眼睛来看您的愁容吗?法律可能有耳朵来听您那甜蜜的声音吗?法律能回忆您竭力唤醒的那些柔情蜜意的往事吗?不,夫人,法律只知道命令,而当命令发出的时候,那就是无情的打击。您会告诉我,说我是一个有生命的人,不是一部法典,——是一个人,不是一部书。看看我,夫人,看看我的周围。人类象兄弟般待我吗?他们爱我吗?他们宽容过我吗?可有任何人曾以您现在向我要求的那种仁爱来对待我吗?不,夫人,他们打击我,只有无情的打击我!您用那种迷人的眼光盯着我,使我惭愧?就让我惭愧吧,为您所知道的我的过失——甚至其他更多的过失。尽管我自己也有罪,尽管我的罪也许比旁人更深重,但我却永不停止地去撕破我的伪装,找出他们的弱点。我始终在揭发他们,我可以进一步说,——当我发现那些人类的弱点或邪恶的证据时,我感到高兴,感到胜利,因为我每次判处一个犯人,我就似乎得到了一个活的证据,证明我不是比别人更坏些。唉,唉,唉!整个世界都充满邪恶。所以让我们来打击邪恶吧!”维尔福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狂怒万分,以使他的话听来非常雄辩有力。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说,她决心要做一次最后的努力,“这个青年人虽然是一个杀人犯,但他却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呀。”
“那就更糟,或是,说得更贴切些,那就更妙,这是上帝的安排,这样就不会有谁为了他哭泣。”
“但这是蹂躏弱者的行为呀,阁下。”
“杀人的弱者!”
“他的坏名声会影响我的家庭。”
“死亡不也在影响我的家庭吗?”
“噢,阁下,”男爵夫人喊道,“您对旁人毫无怜悯心!嗯,那末,我告诉您,旁人也不会怜悯您的!”
“让它去吧!”维尔福把双手举向天空说。
“至少,拖延到下一次大审的时候再审判他吧,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可以冲淡人们的记忆。”
“不,夫人,”维尔福说,“预审准备已经做好了。现在还有五天时间,其实五天已超过我的要求。您不知道我也是在盼着冲淡记忆吗?当我夜以继日地工作的时候,我便忘记了一切的往事,那时我体验到死者所感到的那种快乐,它比痛苦总还是要好一点。”
“但是,阁下,他已逃走了,让他逃走吧,——行动不利是一个可以原谅的过失。”
“我告诉您那已经太迟了,今天一早就用急报发出通辑令,这个时候——”
“老爷,”跟班走进房间里来说,“内政部的一个龙骑兵送来了这封信。”
维尔福抢过那封信,心急地拆开它。腾格拉尔夫人吓得直打哆嗦。维尔福则高兴地跳起来。“捉住了!”他喊道。“在贡比涅捉住他了。成功了!”
腾格拉尔夫人脸色苍白,浑身冰冷地站起身来。“告辞了,阁下!”她说。
“再会,夫人!”检察官一面回答,一面愉快送她出门。然后,他回到桌子前面,用右手拍着那封信说:“妙,我已经有了一件伪造钞票案,三件抢劫案和两件纵火案。我只缺一件谋杀案,现在它来了。这次开庭一定会大获成功。”
第一○○章 显身
正如检察官告诉腾格拉尔夫人的,瓦朗蒂娜还未复原。她疲惫虚弱,对她来说躺在床上跟坐牢没什么两样。可是,从维尔福夫人的口里,她听到了前面所说的种种怪事,——欧热妮的出走,安德烈·卡瓦尔康蒂(或说得准确些,贝尼代托)的被捕,以及他的被指控犯了谋杀罪。瓦朗蒂娜是这样的虚弱,听到这些事情并没有在她的身上产生她在健康状况正常时同样的效果。的确,她的脑子里出现的只是一些空洞的念头;她的眼前是一些混乱的形象和奇怪的幻景。在白天,瓦朗蒂娜的神智还相当清醒,诺瓦梯埃叫人把他搬到他孙女儿的房间里来,经常陪伴着她,象慈父般地对待她。维尔福从法院回来以后,也常常来和他的父亲和女儿消磨一两个钟头。六点钟,维尔福回到他的书斋里;八点钟,阿夫里尼先生,亲自把瓦朗蒂娜夜里服用的药水拿来,诺瓦梯埃先生才被带走。一个由医生选定的护士,一直守候到十点钟或十一点钟,直到瓦朗蒂娜睡熟以后才离开。当她离开时,把瓦朗蒂娜的房门钥匙交给维尔福先生。这样,除了经过维尔福夫人和爱德华的房间,便谁都无法到达病房了。莫雷尔每天早晨来拜访诺瓦梯埃,来打听瓦朗蒂娜的消息,奇怪的是,他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安心了。首先,瓦朗蒂娜虽然依旧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但她已天天好转;其次,当他在半昏迷状态中冲到基督山家里去的时候,伯爵告诉他,假如她两小时内不死,就可以得救?现在,四天过去了,而瓦朗蒂娜依旧还活着。
瓦朗蒂娜睡着的时候——更准确地说是在她醒来后的那种半醒半睡状态中——她仍然处于亢奋状态;那时,夜深人静,壁炉架上那盏乳白色灯罩射出了昏暗的光线,在这寂静和昏暗中,她看见那些影子在病床上空一一走过,用它们颤抖的翅膀煽动寒热。首先,她好象看见她的继母来威胁她,然而,莫雷尔张着两臂向她迎上来;有的时候,象基督山伯爵这样生客也会来拜望她;在这种迷糊状态中,连家具都会移动。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钟左右,那时,一阵深沉的睡意征服了那青年姑娘,于是她一直睡到早晨才醒来。
在瓦朗蒂娜知道欧热妮出走和贝尼代托被捕的那天晚上,维尔福和阿夫里尼出去以后,她的思想纷歧迷乱地彷徨着,她时而想想她自己的处境,时而想想她刚才听到的那些事情。当十一点已敲过时。护士把医生所准备的饮料放在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锁上房门,在厨房里吓得浑身哆嗦,一些可怕的故事印在她的记忆里;那些故事,在最近三个月来是检察官家里谈话的主题。
这时,在那间这样小心地锁住病人的房间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护士离开已六十分钟了;那每夜必来的寒冷袭击瓦朗蒂娜又快一个小时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那些幻景和虚象,那盏孤灯射出无数的光线,每一条光线都在她那混乱的幻想变成某种奇特的形状,突然地,在那摇动的灯光下,瓦朗蒂娜好象看见壁炉旁边凹进去的那扇通她书房的门慢慢地开了,但她却听不到门链转动的声音。平时瓦朗蒂娜会抓住悬在床头的丝带,拉铃叫人,但现在,什么都不会让她吃惊。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所见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她确信:一到早晨,夜间所见的一切便会消失地无影无踪,它们会随着曙光的出现而消失。门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她看惯了这种幻象,所以并不害怕,只是睁大眼睛希望能认出是莫雷尔。那个人影继续向床边走过来。她象在仔细谛听。这时,一道灯光映在那个午夜访客的脸上。
“不是他!”她喃喃地说,于是她想着这个幻觉会象往常一样消失或改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而且能感到它跳得很厉害,她记得驱散这种幻象的最好的良法是喝一口药水,那种用来减轻她发烧的饮料可以刺激她的脑子,使她暂时减少一些痛苦。所以瓦朗蒂娜就伸手去拿那只玻璃杯,但她的手臂刚伸出床外,那幻觉中的人影就急步向她走过来,而且跟她离得这样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手的压力。这一次,这种幻景不同于瓦朗蒂娜以前所经验的一切;她开始相信自己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手上感到的那一按,显然不想让她把手伸出去,她慢慢地把手缩回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人影;那个人影看来对她没有任何恶意,倒像是来保护她的,他拿起那只玻璃杯,凑到灯光旁边,举起杯子看了一下里面的液体,这还不够,那个人,——更确切地说,那个幽灵。因为他的脚步是这样的轻,根本听不到声音,——
从玻璃杯里倒出一匙羹来,喝了下去。瓦朗蒂娜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她以为眼前这一切会突然消失,出现另一幅图景;但这个人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走到她的前面,用一种诚恳的声音说:“现在,喝吧!”
瓦朗蒂娜浑身哆嗦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幻象用一个活人的声音对她说话,她张嘴要喊。那个人用手指掩住了她的嘴唇。“基督山伯爵!”她喃喃地说。
瓦朗蒂娜对于这一切的真实性显然不再有丝毫怀疑;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气后,抖得几乎不能拉毯子裹紧身体。基督山在这时出现,而且是透过墙壁走进她的房间,对神志恍惚的瓦朗蒂娜来说,更是难以置信。
“别喊,也不要怕,”伯爵说,“即使在心里也别疑惑或不安。瓦朗蒂娜,站在你面前的是个人,不是幻景,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最慈爱的父亲和最可敬的朋友。”
瓦朗蒂娜不知该如何。这种声音证明向她说话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惊惶万状,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她眼睛里的表情似乎在问,“既然你是光明磊落的,现在怎么会在这儿呢?”
聪明的伯爵完全明白青年女郎脑子里在想什么。“听我说,”他说,“或者不如说看看我吧,看看我苍白的脸,看看我这因疲倦而发红的眼睛。这一对眼睛已经整整四天不曾合拢了,在这四天夜里我一直守在你身边,为马西米兰保护你的安全。”
瓦朗蒂娜感到脸颊因兴奋而红晕;伯爵刚才提到了马西米兰这个名字驱散了她因为基督山的出现所引起的全部恐惧。“马西米兰!”她重复道,她觉得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多么亲切啊?”
——“马西米兰!那么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
“是的,她告诉了我一切。他说,你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我答应他你会活下去。”
“你答应过他我会活下去?”
“是的。”
“但是,阁下,你刚才说到守夜和保护,那么,你是一位医生吗?”
“是的,而且是上天此刻能派来照顾你的最好的医生,相信我吧。”
“你说你一直守护着我?”瓦朗蒂娜不安地说,“你以前在哪儿呢?我没有看见你呀。”
伯爵伸手指着书房。“我躲在那扇门后面,”他说,“那个房间与隔壁的房子相连,我已经租下那座房子。”
瓦朗蒂娜把眼光移开,带着骄傲的冲动和轻微的恐惧喊道:“阁下,你擅自闯入人家是有罪的,你所说的保护倒象是一种侮辱。”
“瓦朗蒂娜,”他答道,“我虽然一直在守护着你,但我所注意的是看你的人、你吃的食物、用的饮料,当我觉得那种饮料似乎对你有危险的时候,我就进来,象现在这样进来,用饮料代替那杯毒药,我的饮料不会产生旁人所预期的死亡,而且可以使生命在你的血管里循环不息。”
“毒药!死!”瓦朗蒂娜喊道,她以为自己又在发高热,产生了错觉,“你说什么,阁下?”
“嘘,我的孩子!”基督山说着用手指掩住她的嘴唇。“我是说了‘毒药’和‘死’。喝一点吧。”伯爵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瓶子,把瓶子里红色的液体倒几滴到玻璃杯里。“喝了这个,今天晚上不要再喝别的东西。”
瓦朗蒂娜伸去拿杯子;但她的手刚碰到那只杯子,便因害怕而缩回来。基督山端起那只杯子,自己喝掉一半,然后把它递给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把剩下的一半喝了下去。
“噢,是的!”她喊道,“我尝得出这种味道,这几天晚上都是喝的这个,它使我的神智清醒。似乎减轻了头痛。谢谢你,阁下,谢谢你!”
“这就是你活着的原因,瓦朗蒂娜,”伯爵说。“可我,我是如何活的?噢,我熬过了多少痛苦难耐的时间呵!当我看见那致命的毒药倒进你的杯子里,当我浑身颤抖地想,万一我来不及把它倒掉就被你喝下去的时候,我忍受是怎样的痛苦呀!”
“阁下,”瓦朗蒂娜恐怖地说,“当你看见那致命的毒药倒进我的杯子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痛苦,如果你看见了这种情形,想必你也看见那个倒毒药的人了?”
“是的。”
瓦朗蒂娜撑起身来,用绣花被掩住她那雪白的胸膛,胸膛发烧时所出的冷汗,现在又加上了冷汗。“你看见那个人了?”那青年女郎再问一遍。
“是的!”伯爵又说。
“你告诉了我一件可怕的事情,阁下。那件事情是太可怕了。什么!想在我父亲家里——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床上——想害死我?噢,请出去吧,阁下!你在蛊惑我!你亵渎了神灵!这是不可能的,不会有这种事的。”
“你是这只手要打击的第一个人吗?你没看见圣·梅朗先生,圣·梅朗夫人,巴罗斯都倒了下去吗?如果诺瓦梯埃先生在最近这三年来不继续服药,中和了那毒药的效力,他不是也已成了一个牺牲者了吗?”
“噢,天哪!”瓦朗蒂娜说,“最近几个月来,爷爷要我喝他的药水,就是为了那个理由吗?”
“那些药水是不是带一点儿苦味,象干皮那种味道?”
“噢,天哪,是的!”
“那么一切都清楚了,“基督山说。“他也知有一个人在下毒,——或许他还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帮助你,帮助他心爱的孩子抵抗毒药,由于你已开始有那种习惯,所以毒药丧失了一部分效力。你在四天以前中了致死的毒药,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喝这种药水的缘故,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那么下毒药的凶手是谁呢?”
“你从来没看见有人在晚上走进你的房间吗?”
“噢,有的!我每天晚上都看见人影经过我的身边,走进来,然后又消失了,我认为那是我发烧时所见的幻象,真的,当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又神志不清或是在做梦。”
“那你不知道是谁要谋害你,是吗?”
“不,”瓦朗蒂娜说,“谁会希望我死呢?”
“那么,你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基督山说,并侧耳倾听。
“你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说,惊恐地向四周望去。
“你今天晚上并没有发烧,你现在神志是完全清醒的,午夜的钟声已经在敲了,那凶手就要出现了。”
“噢,天!”瓦朗蒂娜一面说,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午夜的钟声迟缓而抑郁地敲打着;那铜锤的每一击似乎都敲打着那青年女郎的心。
“瓦朗蒂娜,”伯爵说,“用你全部的力量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出一点声音,假装睡着,那么你就可以看见了。”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我好象听到有声音,”她说,“您快离开吧!”她说。
“呆会儿见,”伯爵回答,就蹑手蹑脚向书房门口走过去,看着他脸上带着的微笑,瓦朗蒂娜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在关门以前,他又回过头来说:“不要动,不要出声,让他们以为你睡着了,否则,也许我还来不及帮你,你就被杀死了。”说完了这个可怕的叮嘱以后,伯爵便消失在门后了,门随即悄悄地关上了。
第一○一章 赤练蛇
瓦朗蒂娜房间里只剩一个人了。两只比圣·罗尔教堂略慢的钟在远处敲出了午夜的钟声;而后,除了偶尔有马车驶过的声音外,四周一片寂静。瓦朗蒂娜一直注意着她房间里的那只时钟。那只钟是有秒针的,她开始数秒针的走动,她发现秒针的摆动比自己的心跳要慢得多。可是她不禁疑惑;从不伤害别人的瓦朗蒂娜,谁会希望她死。为什么希望她死呢?
出于什么目的呢?她做了什么事情惹下了这样一个仇敌?她当然睡不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的脑子里盘旋——就是,有一个人企图来谋杀她,而那个人又要来了。如果这个人对毒药失去信心,象基督山所说的那样干脆用刀子,那可怎么办呢!如果伯爵来不及来救她,那可怎么办呢?如果她就要接近生命尽头,假如她永远也见不到莫雷尔,那怎么办呢!想到这儿,瓦朗蒂娜吓得脸色苍白,直出冷汗,几乎要拉铃求援了。但她好象在门背后看到了伯爵发亮的眼光,——这双眼睛已印在她的记忆里,想到他,她便感到那样的羞愧,不禁默默地自问,如果她冒冒失失地作了傻事,如何报答对伯爵的感激之情呢?二十分钟,极长的二十分钟,便这样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了十分钟,时钟终于敲打半点了。这时,书房门上传来轻微的指甲敲打声通知瓦朗蒂娜,告诉她伯爵仍在警惕着,并通知她同样警惕。果然,在对面,也就是在爱德华的房间那面,瓦朗蒂娜似乎听到了地板上有震动的声音,她侧起耳朵,屏住呼吸,憋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门柄转动了,门被慢慢地拉开来了。瓦朗蒂娜本来是用手支起身子的,这时急忙倒到床上,把一条手臂遮在眼睛上;然后她惊慌战栗地等待着,她的心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揪着。
有一个人走到床前。拉开帐子。瓦朗蒂娜竭力控制住自己,发出均匀的呼吸,好象睡得很平稳。“瓦朗蒂娜!”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姑娘心底打了一个寒颤,但没有作声。“瓦朗蒂娜!”那个声音重复说。依然是寂静;瓦朗蒂娜拿打定主意决不醒来。随后一切归于寂静,但瓦朗蒂娜听到一种轻微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那是液体倒入她刚喝空的玻璃杯子的声音,她壮着胆子睁开眼睛,从手臂底下望过去。她看见一个穿白睡衣的女人把一只瓶子里的液体倒入杯子里。在这一瞬间,瓦朗蒂娜也许呼吸急促了些,动弹一下,因为那个女人不安地停住手,朝病床俯下身来,确认瓦朗蒂娜是否睡着了。
那是维尔福夫人!
瓦朗蒂娜认出继母后,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连她的床也震动了一下。维尔福夫人立即闪身退到墙边,隔着帐子,警觉地留心瓦朗蒂娜最轻微的动作。瓦朗蒂娜想起了基督山那可怕的叮嘱;她看到那只不握瓶子的手里握着一把又长又尖的刀子在闪闪发光,她聚集起全部的力量,拼命想合上眼睛;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平时固然非常容易完成,这时却变得几乎不可能了,强烈的好奇心在驱使她张开眼睛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听瓦朗蒂娜呼吸均匀,周围一片寂静,维尔福夫人便放心地重新从帐子后面伸出手,继续把瓶子里的东西倒到杯子里。然后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瓦朗蒂娜也没听见她已离开房间。她只看见那只手臂缩了回去,——洁白浑圆,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美貌的女人的手臂,而那只手臂却在倾注着死亡。
尽管维尔福夫人只在房间里逗留了一分来钟,在这时间里,要讲清瓦朗蒂娜体验到的感触是不可能的。书房门上的敲打声把那青年女郎从近乎麻木的痴呆状态中醒了过来。她吃力地抬起头来。那扇门又无声地打开,基督山伯爵出现了。
“怎么样,”他说,“你还怀疑吗?”
“噢,我的上帝!”年青的姑娘喃喃地说。
“你看见了吗?”
“天哪!”
“你认清了吗?”
瓦朗蒂娜呻吟了一声。“噢,是的!”她说,“我看见了,但我无法相信!”
“那么,你情愿死,而且情愿马西米兰也死吗?”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青年姑娘重复地叹道,她几乎要神经错乱了,“难道我不能离开这个家,我不能逃走吗?”
“瓦朗蒂娜,那只对你下毒的手,将跟着你到任何地方,你的仆人将受金钱的笼络,死神将以各种形式降临到你身上。即使你喝泉水,吃树上摘下来的果子,都可能有危险。”
“你不是说过,祖父的预防措施已中和了毒药的药性吗?”
“是的,那只能应付一种毒药,毒药是可以改换的,或是增加份量。”他拿起那只杯子,用嘴唇抿了一下。“瞧,她已经这样做了,”他说,“不再用木鳖精而用那可汀了!我可以从溶解它的酒精味上辨出它的存在。如果你把维尔福夫人倒在你杯子里的东西,喝下去,那末,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你已经完啦!”
“但是,”青年女郎喊道,“她为什么要害死我呢?”
“为什么?难道你竟这样仁慈,这样善良,这样没有防人之心,到现在还不明白吗,瓦朗蒂娜?”
“不,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但是你有钱呀,瓦朗蒂娜。你每年有二十万法郎的收入,而你妨碍了她的儿子享受那二十万。”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的财产又不是她的。那是我的外公外婆留给我的呀。”
“当然罗,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圣·梅朗先生夫妇才会去世,正是为了这个原因,诺瓦梯埃先生在立你做他的继承人的当天就成为谋害的对象,现在轮到你死了,——这样的话,你的父亲会继承你的财产,而你的弟弟,作为独子,将从你父亲的手里继承到那笔财产。”
“爱德华!可怜的孩子!她犯的罪都是为了他吗?”
“啊!那么你总算明白?”
“愿上天的报应不要落在他的身上!”
“瓦朗蒂娜,你是一个天使!”
“但为什么她最后不再去害祖父呢?”
“因为你死以后,除非剥夺你弟弟的继承权,否则那笔财产自然会转移到他的手上,所以她觉得对你的祖父下毒手已没有必要了。”
“这个可怕的计谋竟是一个女人想出来的!”
“你记不记得在比鲁沙波士蒂旅馆的凉棚,有一个身穿棕色大衣的人,你的继母曾问他‘托弗娜毒水’?嗯,从那个时候起,那个恶毒的计划就渐渐地在她的脑子里酝酿成熟了。”
“啊,那么,真的,阁下,”那温柔的姑娘满面泪痕地说,“那么我是注定要死的了!”
“不,瓦朗蒂娜,我已识破了他们的阴谋,你的敌人已被识破了,我们已知道她。你可以活下去,瓦朗蒂娜,——你可以幸福地活下去,并且使一颗高贵的心得到幸福,但要得到这一切,你必须完全相信我。”
“请吩咐吧,阁下,我该怎么做?”
“你必须不加思索地照我所说的去做。”
“噢!上帝为我作证,”瓦朗蒂娜喊道,“如果我只是一个人,我情愿让自己去死。”
“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甚至连你的父亲也不能相信。”
“我的父亲与这个可怕的阴谋毫不相干,是吗,阁下?”瓦朗蒂娜把双手合在一起问。
“没有,可是,你的父亲,一个在法院里办惯了起诉状的人,应该知道这些死亡不是自然发生的。本来应该是他守在你身边,应该由他站在我这个位置,应该由他来倒空那只杯子,应该由他来对付那个凶手。魔鬼对魔鬼嘛!”他低声地说了最后这一句话。
“阁下,”瓦朗蒂娜说,“我会尽力活下去,我的祖父和马西米兰。”他们深爱着我,他们的生命悬在我身上。
“我会照顾他们,象我照顾你一样。”
“好吧,阁下,我听你的吩咐,”她又压低声音说,“噢,天哪!我会出什么事呢?”
“不管出什么事,瓦朗蒂娜,都不要怕,如果你醒来的时候自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是不要怕,——即使你发现自己躺在坟墓里或棺材里。那时你得提醒自己,‘此时此刻,一位朋友,一个父亲为我——马西米兰的幸福而活着的父亲,正在守护着我!”
“唉!唉!多么可怕的情景呀!”
“瓦朗蒂娜,你愿意揭发你继母的阴谋吗?”
“我情愿死一百次,噢,是的,情愿死!”
“不,你不会死的,你肯答应我,不管遇见什么事情形,你决不抱怨都抱有希望吗?”
“我会想到马西米兰!”
“你是我喜爱的好孩子,瓦朗蒂娜!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你,而我一定会救出你的!”
瓦朗蒂娜害怕之极合拢双手,她觉得这是求上帝赐她勇气的时候了,于是她开始祈祷;当她在这样断断续续地祈祷的时候,她忘记了她那雪白的肩头只有她的长头发遮盖着,忘记了可以从她睡衣的花边缝里看见她的那令人怦然心跳的胸脯。
基督山轻轻地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手臂上,把天鹅绒的毯子拉来盖到她的颈部,带着爱的笑容说:“我的孩子,相信我对你的真情,象你相信上帝的仁慈和马西米兰的爱情一样。”
然后他从背心口袋里摸出那只翡翠小盒子,揭开金盖,从里面取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的药丸放在她的手里。瓦朗蒂娜拿了那粒药丸,神情专注地望着伯爵。在她这位勇敢的保护人脸上,有一种神圣庄严和权威的光芒。她的眼光向他询问。
“是的。”他说。
瓦朗蒂娜把药丸放进嘴里,咽了下去。
“现在,我亲爱的孩子,暂时再会了。我要睡一会儿,因为你已经得救了。”
“去吧,”瓦朗蒂娜说,“不论遇到什么事情,我答应你决不害怕。”
基督山凝视着青年姑娘看了一会儿,看她在药丸作用下,渐渐入睡。然后他拿起那只杯子,把大部分液体倒在壁炉里,让人以为是瓦朗蒂娜喝掉的,再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他向瓦朗蒂娜投去一个告别的眼光,瓦朗蒂娜象一个躺在上帝脚下的纯洁天使那样放心地睡着了。伯爵随即也消失了。
第一○二章 瓦朗蒂娜
壁炉架上的那盏灯依旧点燃着,但已燃尽了那浮在水面上的最后几滴油;灯被映成了淡红色,火焰在熄灭前突然明亮起来,射出最后的摇曳的光;这种光,虽然是没有生命的,却常被人用来比拟人类在临死前那一阵最后的挣扎。一缕昏暗凄惨的光笼罩着那青年姑娘身上的被罩和她周围的帐子。
街上的一切嘈杂声都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这时,通向爱德华卧室的房门打开了,在门对面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我们以前见过的面孔;那是维尔福夫人的面孔,她来观察那药水是否奏效。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在那个房间里,现在只剩了灯花的毕剥声,她来到桌前,看瓦朗蒂娜是否已将药水喝下。杯子里还有一些药水。维尔福夫人把它倒在炉灰里,并把炉灰拌了几拌,使它更容易吸收液体;然后她仔细涮干净那只玻璃杯,用手帕抹干它,把它放回到桌子上。
如果有人在那时把目光穿透房间,使人看到维尔福夫人带着犹豫的神色走近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瓦朗蒂娜。惨淡的光线,死一般的寂静,深夜所能引起的一切可怕的东西,而尤其是她自己的良心,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夜的氛围;她害怕去看她自己的成绩。但她终于鼓起勇气,拉开帐子,俯到枕头上,瞧着瓦朗蒂娜。她已没有了呼吸;那半开半闭的牙齿间已不再有气息通过;那雪白嘴唇已停止了颤动;那一对眼睛似乎浮在浅蓝色的雾气里,又长又黑的头发散在那蜡白的脸颊上。维尔福夫人凝视着这个静止的但依旧动人的面孔;然后她壮起胆子揭开被,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胸膛上。胸膛冷冰冰地没有动静。她感觉到的是自己手指上的脉搏,她颤栗地收回她的手。一只手臂垂出在床外,——那样一只美丽的手臂,自肩到至腕似乎都是由一个雕刻家雕刻出来的;但前臂似乎因为痉挛而略微有点变形,而那只精致纤细的手,则伸着僵硬的手指搁在床架上。手指甲已经发青。维尔福夫人不再怀疑——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她已经完成了她最后一件可怕的工作。
在房间里已没有别的事情做了,下毒者偷偷地退出去,象是怕听到她自己的脚步声似的;但当她出去的时候,她依旧拉着帐子,死者的形象对她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灯花又毕剥地爆了一下;那个声音把维尔福夫人吓了一跳,她打了一个寒颤,离开帐子。灯熄灭了,整个房间陷入可怕的黑暗里,时钟那时恰巧敲打四点半。下毒者顿时惊惶起来,摸索到门口,满怀着恐惧回到她的房间。可怕的黑暗持续了两个钟头以后;一片淡白的光从百叶窗里爬进来,终于照亮了房间里一切。大约在这个时候,楼梯上响起了护士的咳嗽声,她手里拿着一只杯子走进房来。在一位父亲或一个情人,第一眼就足以决定一切,——瓦朗蒂娜已死;但在护士看来,她只象是睡着了。“好!”她走到桌子前面说,“她已经喝了一部分药水,杯子里已只剩三分之一了。”
她走到壁炉前面生起了火,虽然她刚刚起床,但她想在瓦朗蒂娜睡醒前再打一个瞌睡。时钟敲打八点的声音惊醒了她。她惊奇她的病人竟睡得这样熟,令她吃惊的是她看见那只手臂依旧还垂在床外,她向瓦朗蒂娜走过去,这时才注意到那失血的嘴唇。她想把那只手臂放回到床上,但那只手臂僵硬的,决瞒不过一个护士。她大叫一声,然后奔到门口,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你嚷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楼梯脚下问,这正是他每天来看病的时间。
“怎么啦?”维尔福从他的房间里冲出来问。“医生,你听见她喊救命吗?”
“是的,是的,我听见了,我们赶快上去吧!是在瓦朗蒂娜的房间里。”
医生和那父亲还没有赶到,二楼上的仆人们已跑进瓦朗蒂娜房间,看到瓦朗蒂娜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们一齐举手向天,象遭了雷击似地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
“去叫维尔福夫人!去喊醒维尔福夫人!”检察官站在房门口喊,似乎不敢进去。但仆人们并没有理会他的命令,全都站在那儿看着阿夫里尼先生,阿夫里尼已跑到瓦朗蒂娜的床边,然后抱起她。“什么!这一个,也!”他低声地说,让她从他的手臂里落了下去。“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您什么时候才厌倦呢?”
维尔福冲进房间里。“您说什么,医生?”他举手向天大声问道。
“我说瓦朗蒂娜死了!”阿夫里尼用一种庄严的声音回答。
维尔福先生踉跄地摔倒了,把他的头埋在瓦朗蒂娜的床上。听到医生的绝叫和那父亲的哭喊,仆人们喃喃地祈祷着离开了。只听见他们脚步声奔下楼梯,穿过长廊,冲入前庭,他们都已逃离这座受天诅咒的房子。这时,维尔福夫人披着睡衣掀开门帘,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象是在问房间里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竭力想流出几滴眼泪。突然,她伸着两臂向那张桌子跳了一步。她看见阿夫里尼正检查那只她确信在晚上已经倒空的杯子。杯子里还有三分之一药水,和她倒在炉灰里的一样多。即使瓦朗蒂娜的灵魂出现在那维尔福夫人的面前,她也不会感到那样害怕。药水的颜色与她倒在杯子里被瓦朗蒂娜喝掉的一模一样;这种毒药瞒不过阿夫里尼先生的眼睛。这一定是上帝创造的奇迹,尽管她非常小心,还是留下了证据来揭穿她的罪行。
维尔福夫人象一尊恐怖女神似的钉在地上,维尔福把头埋在床上,这时阿夫里尼为了更清楚地检查杯子里的东西,走到窗前,用手指尖伸进去蘸了一滴来尝。“啊!”大声说道,“不再是木鳖精了,我来看看杯子里到底是什么!”于是他跑到瓦朗蒂娜房间里一只药橱前面,从一只银盒里取出一小瓶硝酸,滴了几滴到那液体里,液体便立刻变成血红色。“啊!”
阿夫里尼喊道,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喜悦(象一位法官揭破实情时的恐怖和一位学生解决了一个问题时的喜悦。)维尔福夫人再也受不了了;她的眼前最初是火花乱迸,后来变成一片漆黑;她踉踉跄跄地走向门口,然后就不见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身体跌倒在地板上的声音,但没有人注意它。护士正在注意化学分析,维尔福沉浸在悲哀里。只有阿夫里尼用他的目光跟随着维尔福夫人,注意到她仓皇地退出去。他拉开爱德华房门口的门帘,向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望,看见她晕倒在地板上。“去帮助维尔福夫人,”他对护士说,“维尔福夫人病了。”
“但维尔福小姐——”护士犹豫地说。
“维尔福小姐不需要帮助了,”阿夫里尼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维尔福悲痛地喃喃道,在他那铁石一样的心里,悲痛是一种新奇的感觉,所以他的悲痛比一般人更令人心碎。
“你说她死了吗?”忽然一个声音喊道,“谁说瓦朗蒂娜死了?”
两个人回过头去,看见莫雷尔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地站在门口。事情是这样的:莫雷尔按照往常的时间来到通诺瓦梯埃先生房间的小门口。与往常不同的是,门是开着的;由于没有拉铃的必要,他就走了进去。他在厅里等了一会儿,想叫一个仆人来带他去见诺瓦梯埃先生;他喊了一声,但没有人回答,因为房子里仆人都逃走了。莫雷尔心里没有特别感到不安的理由,基督山已答应他瓦朗蒂娜不死,而直到目前为止,他始终是履行了他的诺言的。伯爵每天晚上给他消息,那些消息在第二天早晨就被诺瓦梯埃证实。可是,这种出奇的寂静使他感到很奇怪,他第二次第三次再叫人,还是没有人答应。于是他决定上楼去。诺瓦梯埃的房门也象其他的房门那样大开着。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那老人照常坐在他的圈椅里;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表示着一种内心的恐惧,那种表情从他苍白的脸色上得到了证实。
“您好吗,阁下?”莫雷尔问,心里感到了某种恐惧。
“好!”老人闭上眼睛回答,但他的脸上却显出更大的不安。
“您在想心事,阁下,”莫雷尔又说,“您要什么东西吧,要我去叫一个仆人吗?”
“是的。”诺瓦梯埃回答。
莫雷尔就拉铃,虽然他几乎拉断绳带,却依旧没有人来。
他回过头去看诺瓦梯埃;他脸色苍白,痛苦的表情与时俱增。
“噢!”莫雷尔喊道,“为什么没有人来?这屋子里有人病了吗?”
诺瓦梯埃的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迸射出来。
“出什么事啦?您吓坏我啦。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出事啦?”
“是的,是的,。”诺瓦梯埃表示。
马西米兰想说话,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踉跄了一下,靠在壁板上。然后他抬手指一指门口。
“是的,是的,”老人继续表示。马西米兰一步并两步冲上那座小楼梯,而诺瓦梯埃的眼睛似乎在对他喊:“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眨眼,年轻人已穿过几个房间,到达瓦朗蒂娜的房门口。门是大开着的。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一声啜泣。他象是透过一层云雾看见一个黑色人影跪在地上,头埋在一大片白色的帐帏里。一阵可怕的恐惧使他站在那儿时,他听见一个声音:“瓦朗蒂娜已经死了!而另一个声音象回声似的重复着:“死了!死了!”
第一○三章 马西米兰
维尔福站起身来,被人撞见他这样痛哭流涕,他感到有点难为情。二十五年的法官生涯已使他丧失了一部分人性。他的眼光最恍惚不定,最后盯在莫雷尔身上。“你是谁,阁下,”
他问道,“你不知道一座受死神打击的房子,外人是不能这样随便进来的吗?出去,阁下,出去吧!”
但莫雷尔依旧一动都不动;他的眼光离不开那张零乱的床和躺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姑娘惨白的面孔。
“出去!你没听见吗?”维尔福说,阿夫里尼则走过来领莫雷尔出去。马西米兰疑惑地把那个尸体看了一会儿,然后用眼光慢慢地向房间四周扫射了一遍,最后把眼光落在那两个男人身上;他张开嘴巴想说话,虽然他的脑子里有许多排遣不开的念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走了出去了,他神志昏迷,使维尔福和阿夫里尼暂时记忆当前最关切的那件事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光,象是在说:“他疯了!”
可是不到五分钟时间,楼梯在一种特别的重压下呻吟起来。他们看见莫雷尔以超人的力量抱住那只坐着诺瓦梯埃的圈椅,把老人抬上楼来。上楼以后,他把圈椅放到地板上,迅速地把它推进瓦朗蒂娜的房间。这一切都是在几乎疯狂的亢奋状态下完成的,那青年的气力这时好象比平时大了十倍。但最让人感到吃惊的还是诺瓦梯埃,莫雷尔推近床前,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心里所想的一切,他的眼睛弥补了其他各种器官的不足。他苍白的脸和那因激动而发红的眼睛在维尔福看来象是一个可怕的幽灵。每一次他与父亲接触的时候,便总要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
“看他们干了些什么事!”莫雷尔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指着瓦朗蒂娜喊道。
维尔福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这个青年人,他认不出他是谁,可是他却叫诺瓦梯埃爷爷。这时,那老人的整个思想似乎都从他的眼睛里反映出来;他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脖子上的血管涨了起来;他的脸和太阳穴变成了青紫色,象是他患了癔症似的。他内心极度激动,只差一声惊叫,而那声惊叫声是从他的毛孔里发出的——因此才比无声更可怕。阿夫里尼迅速向老人冲过去,给他喝了一种强烈的兴奋剂。
“阁下!”莫雷尔抓住瘫痪老人那只潮湿的手大声道,“他们问我是谁,说我没有权利到这儿来!噢,您是知道的,请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吧!”那青年已经泣不成声了。
“请告诉他们,”莫雷尔用嘶哑的声音说,——“告诉他们我是她的未婚夫。告诉他们她是我心爱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爱人。告诉他们呀——噢!告诉他们那具尸体是属于我的!”
那年轻人手指痉挛着,忽然力不能支似地跪倒在床前,阿夫里尼不忍再看这令人悲痛的情景,转过身去;维尔福也不忍心再要求他解释,他好象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走到年轻人身边向他伸出一只手,因为凡是爱我们所哀悼的人,总是有这股磁力的。但莫雷尔没有看见这一切;他抓住瓦朗蒂娜那只冰冷的手,他欲哭无泪,呻吟着用牙齿咬着床单。此时,只能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叹息声和祈祷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中的是诺瓦梯埃那呼噜呼噜的喘息声,每一声喘息似乎都可能随时会使老人的生命戛然中止。最后,这几个人之中最能自持的维尔福说话了。“阁下,”他对马西米兰说,“你说你爱瓦朗蒂娜,你和她订有婚约。我作为她的父亲却不知道这一切,我看出你对她的心是真挚的,所以我宽恕你,但是你所爱的人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与人世间已最后的告别了,阁下,把那只你希望得到的手再在你自己的手里握一次,然后永远与她分别了吧。瓦朗蒂娜现在只需要神父来为她祝福了。”
“你错了,阁下,”莫雷尔站起身来大声道,他的心里感到他从未经历过的剧痛,——“你错了,瓦朗蒂娜虽然已经死了,她不但要一位神父,更需要一个为她报仇的人。维尔福先生,请你派人去请神父,我来为瓦朗蒂娜报仇。”
“你是什么意思,阁下?”维尔福不安地问。莫雷尔的话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我是说,阁下,你有双重身份,做为父亲你已经伤心够了,作为检察官请你开始履行责任吧。”
诺瓦梯埃的眼睛亮了一下,阿夫里尼先生走到老人身边来。
“诸位,”莫雷尔说,所有在场的人的表情都没逃过他的眼睛,“我明白我所说的话,你们也同样明白,——瓦朗蒂娜是被人害死的!”
维尔福垂下头去,诺瓦梯埃用目光表示同意阿夫里尼的意见。
莫雷尔继续说,“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一个人,即使一个普通的人忽然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也一定会调查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更不用说瓦朗蒂娜这样一个年轻、美丽、可爱的姑娘。检察官阁下,”莫雷尔愈说愈激动,“不能手软。找向你揭发了罪行,你去寻找凶手吧!”
那年轻人用仇深似海的眼睛看着维尔福,维尔福则把求助的眼光从诺瓦梯埃转到阿夫里尼。看到医生和他父亲的眼睛里都没有同情,又转象马西米兰那样坚决的表情。老人用目光表示说:“是的!”阿夫里尼说:“一定的!”
“阁下,”维尔福说,那三个人的决定和他自己的情感纠缠在一起,——“阁下,想必是你弄错了,这儿不会有人犯罪。命运在打击我,上帝在磨炼我。这些事情的发生的确可怕,但并不是有人在杀人。”
诺瓦梯埃的眼睛里象要冒出火来,阿夫里尼刚要说话,莫雷尔伸出手臂,阻止了他。“我告诉这儿仍然有人在杀人!”莫雷尔说,他的声音低沉悲愤。“我告诉你,这是最近四个月来第四个惨遭毒手的牺牲者了。我告诉你,那凶手在四天以前就想用毒药害死瓦朗蒂娜,只是由于诺瓦梯埃先生早有防备,凶手才没有得逞。我告诉你,凶手换了一种毒药,也许是加大了药量,这一次,让它得呈了。提醒你,这些事情你比我更清楚,因为这位先生作为医生和朋友曾事先警告过你。”
“噢,你胡说八道,阁下!”维尔福大声嚷道,竭力想从他已经陷入的被动局面逃脱出来。
“我胡说?”莫雷尔说,“嗯,那么,我请阿夫里尼先生主持公道。问问他,阁下,问他是否记得,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这座房子的花园里,他说了一些什么话。你以为花园里当时只有你们两个人,你把圣·梅朗夫人的惨死,象刚才那样归纠于命运,归罪于上帝,你由于推脱责任造成了瓦朗蒂娜的被杀。”维尔福和阿夫里尼交换了一下眼光。
“是的,是的,”莫雷尔继续说,你一定还记得,你自以为没有旁人听见你们的谈话但那些话被我听到了。当然,维尔福先生漠视他亲戚的被害以后,我应该向当局去告发他,如果那样,可爱的瓦朗蒂娜就不会死!现在我要为你报仇。谁都看得明白。如果你的父亲再不理会,瓦朗蒂娜,那么我——我向你发誓——我就要去寻杀害你的凶手。”莫雷尔那强壮的身体几乎要爆炸了,这一次,好象连上帝也同情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了,莫雷尔如骨梗在喉,继而嚎啕大哭;不听话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他大哭着扑倒在瓦朗蒂娜的床边。
这时,阿夫里尼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同意莫雷尔先生的意见,要求公正地处罚罪犯,一想到我懦怯的怂恿一个凶手,我心里非常难过。”
“噢,仁慈的上帝呀!”维尔福沮丧地说道。他被他们悲愤而又坚决的态度征服了。
莫雷尔抬起头来,发现老人的眼睛闪着不自然的光辉,便说:“等一等,诺瓦梯埃先生想说话。”
“是的。”诺瓦梯埃用眼睛示意说,因为他所有的功能集中到了眼睛上。所以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怕。
“您知道那个凶手吗?”莫雷尔问他。
“是的。”诺瓦梯埃表示说。
“而您要告诉我们吗?”那年轻人喊道,“听着,阿夫里尼先生!听着!”
诺瓦梯埃带着一种抑郁的微笑看着那不幸的莫雷尔,——眼睛里这种慈祥的微笑曾给瓦朗蒂娜带来多少欢乐啊!使莫雷尔的注意力随着他自己的眼光转向门口。
“您要我离开吗?”莫雷尔伤心地问。
“是的。”诺瓦梯埃表示。
“唉,唉,阁下,可怜可怜我吧!”
老人的眼睛还是看着门口。
“我还可以回来是吧?”莫雷尔问。
“是的。”
“就我一个人出去吗?”
“不。”
“我该把谁带走呢,——检察官先生吗?
“不。”
“医生?”
“是的。”
“您要和维尔福先生谈话?”
“是的。”
“他能懂得您的意思吗?”
“是的。”
“噢!”维尔福说,调查工作可以在私下进行了,——
“噢,放心吧,我能够懂得家父的意思的。”
阿夫里尼扶住那年轻人的胳膊,领他走出房间。这时,整幢房子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一刻钟以后,他们听见踉跄的脚步声,维尔福出现在阿夫里尼和莫雷尔痛苦等待着的房间门口。他们一个在沉思,一个因为痛苦几乎透不过气来,“你们可以来了。”他说,他们回到诺瓦梯埃那儿。莫雷尔注意到维尔福脸色青白;大滴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滚下;他的手里的一支笔已经捏碎了。“二位,”他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你们用人格向我提保:决不把这个可怕的秘密泄露出去,两个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我恳求你们——”维尔福继续说。
“但是,”莫雷尔说,“那个罪犯——那个杀人犯——那个凶手呢?”
“请放心,阁下,正义会得到伸张的,”维尔福说。“家父已经告诉了我那个杀人犯是谁,家父也象你一样渴望报仇,但他也象我一样请求你们保守这个秘密。是吗,父亲?”
“是的。”诺瓦梯埃坚决地表示。莫雷尔不禁发出一声恐怖和怀疑的叫声。
“噢,阁下!”维尔福抓住马西米兰的手臂说,“家父是个很坚强的人,他提出了这个要求,那是因为他知道,而且确信瓦朗蒂娜的仇一定能报。是这样吗,父亲?”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维尔福继续说,“父亲是了解我的,我已向他发过誓。放心吧,二位,在三天之内,司法机关所需的时间更短,我要向谋杀我孩子的人报仇。我报仇的手段会让最最勇敢的人看了也会发抖。”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咬牙切齿,紧握住老人那只没有感觉的手。
“这个诺言会履行吗,诺瓦梯埃先生?”莫雷尔问,阿夫里尼也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他。
“是的。”诺瓦梯埃带着一种凶狠的惬意表情回答。
“那么请发誓吧,”维尔福把莫雷尔和阿夫里尼的手拉在一起说,“你们发誓要保全我家的名誉,让我来为我的孩子报仇。”
阿夫里尼把头撇转在一边,极不情愿地说“是”;但莫雷尔挣脱他的手,冲到床前,在瓦朗蒂娜那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就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急匆匆地离开了。
前面已经说过,所有的仆人都跑光了。所以维尔福先生不得不要求阿夫里尼先生主持丧事的一切事宜,在一个大城市里办丧事是件麻烦事,尤其是在这种暧昧的情况下死了人。
不管别人怎么安慰劝说,诺瓦梯埃先生还是不肯离开他的孙女儿,他的眼泪默默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这种无言的痛苦和沉默的绝望。让人目不忍睹。维尔福回到书房里,阿夫里尼去找市政府专门负责验尸医生,那位医生因其负责验尸,所以被人称为“死医生”。一刻钟以后,阿夫里尼先生带着“死医生”回来了。发现大门是关着的,由于门房和仆人们已经逃走,维尔福只能亲自出来开门。但他走到楼梯顶上就停下了,他没有勇气再进那个房间。所以两位医生走进瓦朗蒂娜的房间。诺瓦梯埃仍坐在床前,象死者一样的苍白、沉默寂然无声。“死医生”漠不动情地走到床前,揭开盖在死者身上的床单,稍微掰了掰姑娘的嘴唇。
“唉,”阿夫里尼说,“她真的死啦,可怜的孩子!你可以走了。”
“是的”医生简洁地回答,放手把床单又盖在姑娘身上。
诺瓦梯埃发出一种呼噜呼噜喘息声,老人的眼睛闪闪发光,阿夫里尼明白他希望再看一看他的孩子。他走到床前,趁“死医生”把他那接触过死人的嘴唇的手浸在漂白液里的时候,他揭开床单,他揭开床单’看到那个宁静而苍白,象一个睡着的天使那样的面孔。老人眼睛里滚下眼泪,表示了他对医生的感谢。“死医生”那时已把他的验尸报告放在桌子角上;他的任务完成后,阿夫里尼便陪他出去。维尔福在他的书斋门口遇见他们。他对医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转向阿夫里尼说:“现在请个神父吧?”
“您想特地去指定一位神父来为瓦朗蒂娜祈祷吗?”阿夫里尼问。
“不,”维尔福说,“就近找一位好了。”
“近处有一位善良的意大利长老,”“死医生”说,“他就在您的隔壁。我顺便请他过来好吗?”
“阿夫里尼,”维尔福说,那就麻烦您陪这位先生一起去。
把大门钥匙带上这样您进出就方便。您带那位神父来,我领他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去。”
“您希望见见他吗?”
“我只希望独自呆一会儿,请原谅我,一位神父是懂得这种悲伤的,尤其一位父亲失去女儿的悲伤。”维尔福先生把钥匙交交给阿夫里尼,向那位“死医生”道了别,就回到他的书房里,开始工作了。”对于某些人来说,工作是医治悲伤的良药。
当两位医生走到街上的时候,他们注意到一个穿法衣的人站在隔壁的房门口。“这就是我所说的那位长老。”医生对阿夫里尼说。
阿夫里尼上前去同那位神父打招呼。“阁下,”他说,“您愿意为一个刚失去女儿的不幸的父亲尽一次伟大的义务吗?他就是维尔福先生,那位检察官。”
“啊!”神父的意大利口音很重,“是的,我听说那座房子里死了人。”
“我正要去自荐,阁下,”那神父说,“克尽职守原是我们的职责。”
“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我知道的,阁下,从那座房子里逃出来的仆人告诉我了,我知道她叫瓦朗蒂娜,我已经为她祈祷过了。”
“谢谢您,阁下,”阿夫里尼说,“既然您已开始您那神圣的职责就请继续下去吧。请去坐在死者的身边,他们全家人都会感激您的。”
“我这就去,阁下,谁的祈祷也不会比我的更虔诚。”
阿夫里尼搀住那神父的手,没有去见维尔福,径自走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那个房间没有任何变动,殡仪馆的人要到傍晚才来收尸。当长老进去的时候,诺瓦梯埃异样的眼光望着他的眼睛;认为他已从神父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特殊的表示,他要继续留在房间里。阿夫里尼请神父照顾那死者和老人,长老答应尽力为瓦朗蒂娜祈祷并照看诺瓦梯埃。为了他在履行这种神圣的使命时不受人打扰,阿夫里尼离去,神父就闩房门,而且把通向维尔福夫人房间的房门也闩了。
第一○四章 腾格拉尔的签字
第二天是个阴霾多云的日子。殡仪馆的人在昨夜执行完了他们的任务,把尸体裹在一块包尸布里,尽管有人说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但包尸布却要最后证明他们生前所享受的奢侈。这块包尸布是瓦朗蒂娜在半月以前刚买的一块质地极好的麻布衣料。那天晚上,收尸的人把诺梯瓦埃从瓦朗蒂娜的房间搬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要他离开他的孩子并没怎么费事。布沙尼长老一直守候到天亮,然后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径自离开了。阿夫里尼是早晨八点钟左右回来的。他在到诺瓦梯埃房间去的路上遇到维尔福,他们去看老人睡得如何。令他们惊奇的是老人在一张大圈椅里,睡得正香,他面色平静,脸带微笑。
“瞧,”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上帝知道如此来抚慰人的悲伤。有谁能说诺瓦梯埃先生不爱他的孩子?可是他照样睡着了。”
“是的,您说得很对,”维尔福神色惊奇地回答说,“他真的睡着了!这真奇怪,因为以前最轻微的骚扰就会使他整夜睡不着。”
“悲哀使他麻木了。”阿夫里尼回答,他们深思着回到检察官的书房。
“看,我没有睡过,”维尔福指着他那张根本没动过的床说,“悲哀并没有使我麻木。我有两夜没有睡了,看看我的书桌。我在这两天两夜里面写了很多东西。我写满了那些纸,已写好了控告凶手贝尼代托的起诉状。噢,工作!工作!工作是我的热情,让我愉快,让我喜悦!工作减轻我的悲伤!”他用痉挛的手握住阿夫里尼的手。
“您现在需要我帮忙吗?”阿夫里尼问。
“不,”维尔福说,请你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回来,到十二点,那——那——噢,天哪!我那可怜的,可怜的孩子!”检察官的铁石心肠也变软了,他抬起头向上望着呻吟起来。
“您想到客厅里去接待来客吗?”
“不,我的一个堂弟代我担任了这种伤心的职责。我要工作,医生,当我工作的时候,我就忘掉一切悲伤了。”的确,医生一离开书房,维尔福便又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
阿夫里尼在大门口恰好遇见维尔福的堂弟,此人在我们的故事里正如在他这个家族一样,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是那生来就供人差遣的角色。他很守时,穿着黑衣服,手臂上缠着黑纱,带着一副根据情况需要而随时可以变化的面孔去见他的堂兄。到十二点钟,丧车驶进铺着石板的院子圣·奥诺路上挤满了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对节日有钱人家的丧事就如同节日一样感兴趣,他们象去看一次大出丧同看一位公爵小姐的婚礼一样热烈。客厅被人挤满了,我们的几位老朋友都已经来到,先前是德布雷、夏多·勒诺和波尚,然后是当时司法界、文学界和军界的领袖人物;因为维尔福先生是巴黎社会中的第一流人物,——这,一部分是由于他的社会地位,但更重要的,还是由于他个人才干的力量。
他那位堂弟站在门口接待宾客,他无动于衷,并没有象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个爱人那样哀伤或者勉强挤出几滴眼泪。
这使宾客们感到很轻松,那些相识的人便组成了小团体。其中有一个小团体是由德布雷、夏多·勒诺和波尚组成的。
“可怜的姑娘!”德布雷说,象其他来宾一样,他也对这位年轻姑娘的死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可怜的姑娘,这样年轻,这样有钱,这样漂亮!夏多·勒诺,当我们——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呀?三个星期,也许最多一个月以前吧——我们不是在这儿参加那次并没有签订成功的婚约仪式的吗?那时你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吗?”
“的确想不到。”夏多·勒诺说。
“你认识她吗?”
“我在马尔塞夫夫人家里见过她一两次,不过我觉得她很可爱,当时她有点儿抑郁。她的继母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
“她去陪伴接待我们的那位先生的太太去了。”
“他是谁?”
“哪一位?”
“那个接待我们的人。他是议员吗?”
“噢,不,那些议员我每天都见过,”波尚说,“他的面孔我却不认识。”
“这件丧事有没有登报?”
“报纸上提及过,但文章不是我写的。真的,我不知道维尔福先生看了那篇文章是否会很高兴,因为它说,如果那接连四次死亡事件不是发生在检察官的家里,他对这件事情就感到有特别大的兴趣了。”
“可是,”夏多·勒诺说,“为家母看病的阿夫里尼医生却说维尔福情绪非常沮丧。你在找谁呀,德布雷?”
“我在找基督山伯爵。”德布雷道。
“我的银行家?他的银行家是腾格拉尔,是不是?”夏多·勒诺问德布雷。
“我相信是的,”那秘书带着略微有些尴尬地回答。“但这儿不仅只少基督山一个人,我也没有看见莫雷尔。”
“莫雷尔!他们认识他吗?”夏多·勒诺问。
“我记得别人只给他介绍过维尔福夫人。”
“可是,他是应该这儿来的呀,”德布雷说。“今天晚上我们谈论些什么?谈论这件到事件,这是今天的新闻。但是,不要再说了,我们的司法部长来了。他一定得对那个哭哭啼啼的堂弟说几句话。”于是那三个青年赶紧揍过去听。
波尚说的是实话。在他来参加丧礼的途中,他曾遇见过基督山,后者正在朝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先生的府上那个方向驶去。那银行家看见伯爵的马车驶进前院,带着一个伤心但又殷勤的微笑出来迎接他。“噢,”他把手伸给基督山说,“我想您是来向我表示同情吧,因为不幸确实已三番五次光临我们家了。当我看见您的时候,我正在问我自己:究竟我是否伤害了那可怜的马尔塞夫一家人,假若我曾那样希望,那么谚语所说的‘凡希望旁人遭遇不幸者,他自己必也遭遇不幸’那句话就说对了。唉!我以人格保证,不!我决没有希望马尔塞夫遭祸。他有一点儿骄傲,但那或许是因为,象我一样,他也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可是每个人都是有缺点。啊!请看,伯爵,请看看我们这一代的人,——我们这一代人今年都非常倒霉。举例来说,看看那清正严谨的检察官所遭遇的怪事,他虽然刚失去了他的女儿,而事实上他的全家几乎都已经死光了,马尔塞夫已经身败名裂自杀身亡,而我因受贝尼代托的耻辱,而受尽人家的奚落。”
“还有什么?”伯爵问。
“唉!您不知道吗?”
“又有什么新的不幸发生了?”
“我的女儿——”
“腾格拉尔小姐怎样啦?”
“欧热妮已离开我们了!”
“天哪!你在说什么呀?”
“是实话,我亲爱的伯爵。噢,您没有妻子儿女是多幸福哪!”
“您真的这样想吗?”
“我的确这样想。”
“那末腾格拉尔小姐——”
“她无法容忍那坏蛋对我们的羞辱,她要求我允许她去旅行。”
“她已经走了吗?”
“前天晚上走的。”
“与腾格拉尔夫人一起去的吗?”
“不,与一位朋友。可是,我们就怕再也见不到欧热妮了,因为她的骄傲是不允许她再回法国的。”
“可是,男爵呀,”基督山说,“家庭里发生的伤心事,或是其他任何的烦恼,只会压倒那些只有他们的儿女可作为唯一宝物的穷人,但对一位百万富翁,那些痛苦确是可以忍受的。哲学家说得好:金钱可以减轻许多苦恼。这种观点,凡是实事求是的人一直是认为正确的,假如您认为这是灵丹妙药,您应该是非常满足的了,——您是金融界的国王,是一切权力的中心!”
腾格拉尔斜眼望着他,看他说话的态度是否在取笑他。
“是的,”他答道,“假如财富能使人得到慰藉的话,我是理应得到安慰的了,我很有钱嘛。”
“富有极了,我亲爱的男爵,您的财产象金字塔,——您要想毁掉它都不可能,即使可能您也不愿意!”
腾格拉尔对伯爵这种好心的打趣微笑了一下。“我一下想起来了,”他说,“当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签署五张小小的凭单。我已经签了两张,您能允许我把其余那几张也签好吗?”
“请签吧,我亲爱的男爵,请签吧。”
房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一段时间里,只听见那位银行家嗖嗖的签票声,基督山刚在细看天花板上镀金的图案。
“那是西班牙支票、海地支票或那不勒斯支票吗?”基督山问。
“都不是,”腾格拉尔微笑着说,“那是当场现付的法兰西银行凭单。噢,”他又说,“伯爵,假如我可以称为金融界的国王的话,您自己应该称为金融界皇帝了,但是,象这样的每张价值一百万的支票,您见得很多吗?”
伯爵接过那非常骄傲地递给他的腾格拉尔的那些纸片,读道:
“总经理台鉴,——请在本人存款名下按票面额付一百万正,——腾格拉尔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说,“五百万!啊,您简直是一个克罗苏斯[克罗苏斯,六世纪时里地的国王,以富有闻名。——译注]啦!”
“我平时做生意也是这样的!”腾格拉尔说。
“那好极了,”伯爵说,“尤其是,我相信,这是能付现钱的吧。”
“的确是的。”腾格拉尔说。
“有这种信用可不赖,真的,只有在法国才有这样的事情。五张小卡片就等于五百万!不亲眼见到谁也不能相信。”
“难道您怀疑它吗?”
“不。”
“您的口气里好象还有一些怀疑的成份,等一下,我要使您完全相信。跟我的职员到银行里去,您就会看见他留下这些纸片,带着同等面额的现款了。”
“不必了!”基督山一面说,一面收起那五张支票,“这样就不必了,这种事情是这样的稀奇,我要亲自去体验一下。我预定在您这儿提六百万。我已经提用了九十万法郎,所以您还得支付我五百一十万法郎,就给我这五张纸片吧,只要有您的签字我就相信了,这是一张我想用的六百万的收条。这张纸条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因为我今天急需钱用。”于是基督山一手把支票放进他的口袋里,一手把收据递给腾格拉尔。即使一个霹雳落到那位银行家的脚前,他也未必会这样惊恐万状了。
“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您的意思是现在要提钱吗?对不起,对不起!但这笔钱是我欠医院的,——是我答应在今天早晨付出的一笔存款。”
“噢,嗯,那好!”基督山说,“并不是一定要这几张支票,换一种方式付钱给我吧。我拿这几张支票是因为好奇,希望我可以对人家说:腾格拉尔银行不用准备就可以当时付给我五百万。那一定会使人家惊奇。这几张支票还给你,另外开几张给我吧。”他把那五张纸片递给腾格拉尔,银行家急忙伸手来抓,象是一只秃头鹰隔着铁笼子伸出利爪来要抓回从它那儿失去的食物一样。但他突然停住手,竭力控制住他自己,然后,在他那失态的面孔上渐渐露出了微笑。
“当然罗,”他说,“您的收条就是钱。”
“噢,是的。假如您在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就会象您刚才那样不必太麻烦地付款给你。”
“原谅我,伯爵,原谅我。”
“那我现在可以收下这笔钱了?”
“是的,”腾格拉尔说,一边揉着流下来的汗珠,“是的,收下吧,收是吧。”
基督山把那几张支票重新放回到他的口袋里,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情,象是在说:“好好,想一想,假如您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不,”腾格拉尔说,“不。绝对不,收了我签的支票吧。您知道,银行家办事最讲究形式的人。我本来是准备把这笔钱付给医院的,所以我一时头脑糊涂,认为假如不用这几张支票来付钱,就象被抢了钱似的!——就好象这块钱没有那块钱好似的!原谅我。”然后他开始高声笑起来,但那种笑声总掩饰不了他的心慌。
“我当然可以原谅您,”基督山宽宏大量地说,“那我收起来了。”于是他把支票放进他的皮夹里。
“还有一笔十万法郎的款子没有结清。”腾格拉尔说。
“噢,小事一桩!”基督山说,“差额大概是那个数目,但不必付了,我们两清了。”
“伯爵,”腾格拉尔说,“您此话当真吗?”
“我是从来不和银行家开玩笑的,”基督山用冷冰冰的口气说,他老是用这种态度来止住他人的鲁莽,然后他转向了门口,而在这时,跟班进来通报说:“慈善医院主任波维里先生来到。”
“哎呀!”基督山说,“我来得正好,刚好拿到您的支票,不然他们就要和我争执了。”
腾格拉尔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赶紧跟伯爵告别。基督山与站在候见室里的波维里先生交换了礼节性鞠躬,伯爵离开以后,波维里先生便立刻被引入腾格拉尔的房里。伯爵注意到那位出纳主任的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他那种十分严肃的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他在门口登上他的马车,立刻向银行驶去。
这时,腾格拉尔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走上去迎接那位出纳主任。不用说,他的脸上当然挂着一个殷勤的微笑。“早安,债主,”他说,“因为我敢打赌,这次来拜访我的一定是一位债主。”
“您说对了,男爵,”波维里问先生答话,“医院派我来见您。寡妇、孤儿委托我到您这儿来问那五百万捐款。”
“大家说孤儿是应该怜悯的,”腾格拉尔说,借开玩笑来延长时间。“可怜的孩子!”
“我是以他们的名义来见您的,”波维里先生说,“您收到我昨天的信了吗?”
“收到了。”
“今天把收据带来了。”
“我亲爱的波维里先生,我不得不请您的寡妇和孤儿等待二十四小时,因为基督山先生,就是您刚才看见离开的那位先生——您一定看见他了吧,我想?”
“是的,嗯?”
“嗯,基督山先生刚才把他们的五百万带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伯爵曾在我这儿开了一个无限提款户头,——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介绍来的,他刚才来从我这儿立刻提到五百万,我就开了一张银行支票给他。我的资金都存在银行里,而您也应该明白,假如我在一天之内提出一千万,总经理就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如果能分两天提,”腾格拉尔微笑着说,“那就不同了。”
“哦,”波维里用一种不信任的口气说,“那位刚才离开的先生已经提去了五百万!他还对我鞠躬,象是我认识他似的。”
“虽然您不认识他,或许他认识您,基督山先生的社交非常广泛。”
“五百万!”
“这是他的收据。请您要圣多马[圣多马,宗教传说他是十二“圣徒”之一,曾怀疑耶稣复活。后人将他比喻多疑的人。——译注]一样,验看一下吧。”
波维里先生接过腾格拉尔递给他的那张纸条,读说:“兹收到腾格拉尔男爵伍百壹拾万法郎正,此款可随时向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支取。”
“的确是真的!”波维里说。
“您一定知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吗?”
“是的,我曾经与它有过二十万法郎的交易,但此后就没有再听人提到过它。”
“那是欧洲最有信誉的银行之一。”腾格拉尔说,把那张收据漫不经心抛在他的写字台上。
“而他光在您的手里就有五百万!看来,这位基督山伯爵是一位富豪了!”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他有三封无限提款的委托书,——一封给我,一封给罗斯希尔德,一封给拉费德。而您看,”他漫不经心地又说,“他把优惠权给了我,并且留下十万法郎给我做手续费用。”
波维里先生用十分钦佩的神情。“我一定去拜访他,求他捐一点款给我们。”
“他每月慈善捐款总在两万以上。”
“真叫人佩服!我当把马尔塞夫夫人和她儿子的事例讲给他听。”
“什么事例?”
“他们把全部财产捐给了医院。”
“什么财产?”
“他们自己的,——已故的马尔塞夫将军给他们留下的全部财产。”
“为了什么原因?”
“因为他们不愿意接受通过犯罪得来的钱。”
“那么他们靠什么生活呢?”
“母亲隐居在乡下,儿子去参军。”
“嗯,我已经必须承认,这些都是造孽钱。”
“我昨天把他们的赠契登记好了。”
“他们有多少?”
“噢,不太多!大约一百二三十万法郎左右。来谈论我们的那笔款吧。”
“当然罗,”腾格拉尔用轻松的口气说。“那末,您急于要这笔钱吗?”
“是的,因为我们明天要查点帐目了。”
“明天,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不过明天还早点吧?几点钟开始查点?”
“两点钟。”
“十二点钟送去。”腾格拉尔微笑着说。
波维里先生不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拿起那只公文夹。
“现在我想起来了,您可以有更好的办法。”腾格拉尔说。
“怎么说?”
“基督山先生的收据等于是钱,您拿它到罗斯希尔德或拉费德的银行里去,他们立刻可以给您兑现。”
“什么,在罗马付款的单据都能兑现。”
“当然罗,只收您付千分之五或千分之六的利息就得了。”
那位出纳主任吓得倒退一步。“不!”他说,“我情愿还是等到明天的。亏您想得出!”
“我以为,”腾格拉尔卤莽地说,“要填补呢?”
“啊!”那出纳主任说。
“假如真是那样的话,也就是他做点牺牲了。”
“感谢上帝,不!”波维里先生说。
“那么您愿意等到明天吗,我亲爱的出纳主任?”
“是的,但不会再失约了吗?”
“啊!您在开玩笑!明天十二点派人来,我先通知银行。”
“我亲自来取好了。”
“那敢情好,那样我就可以有幸跟您见一面了。”他们握了握手。
“顺便问问,”波维里先生说,“我到这儿来的路上遇见那可怜的维尔福小姐送葬,您不去送丧吗?”
“不,”那银行家说,“自从发生贝尼代托的事件以后,我似乎成了人家的笑柄,所以我不出头露面!”
“您弄错了。那件事情怎么能怪您呢?”
“听着:当一个人有了象我这样没受过玷污的名誉的时候,他总是有点敏感的。”
“每一个人都会同情您,阁下,尤其同情腾格拉尔小姐!”
“可怜的欧热妮!”腾格拉尔说,“您知道她要进修道院吗?”
“唉!这件事很不幸,但却是真的。发生事情以后的第二天,她就带着一个她所认识的修女离开了巴黎。她们已到意大利或西班牙去寻找一座教规非常正格的修道院去了。”
“噢!真可怕!”波维里先生带着这种表示同情的叹息声出去了。腾格拉尔便做了一个极富有表情的姿态,喊道,傻瓜!”只有看过弗列德里克扮演罗伯·马克[《罗伯·马克》是一八三四年前后在巴黎流行的一个喜剧。——译注]的人才能想象出这个姿势是什么意思。然后,一面把基督山的收据放进一只小皮夹里,一面又说,“好吧,十二点钟的时候来吧,那时我早就离开了。”他把房门上闩落锁,把他所有的抽屉,凑了大约莫五万法郎的钞票,烧了一些文件,其余的让它堆在那儿,然后开始写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腾格拉尔男爵夫人启。”
“我今天晚上亲自去放在她的桌子上,”他低声地说。最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护照,说,“好!有效期还有两个月哩。”
第一○五章 公墓
波维里先生确实曾在路上遇到过送瓦朗蒂娜去最后归宿的行列。天空阴霾多云。一阵寒风吹过,树枝上残剩的黄叶,被吹得散落在那塞满马路的人群中间。维尔福先生是一个十足的巴黎人,他认为只有拉雪兹神父墓地才配得上接受一个巴黎家庭成员的遗体,只有在那儿,死者的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所以他在那儿买下了一块永久性墓地,很快那坟地被他的家属占据了。墓碑的下面刻着“圣·米兰维尔福家族”,因为这是可怜的丽妮——瓦朗蒂娜的母亲——临终时最后的愿望。所以那庄严的送殡行列就从圣·奥诺路出发向拉雪兹神父墓地前进。队伍横越过巴黎市区以后,穿过寺院路,然后离开郊外的马路,到达坟场。打头的是三十辆丧车,五十多辆私家马车跟在后面,在马车后面,跟着五百多个步行的人。最后这一群人都是青年男女,瓦朗蒂娜的死对他们无疑是晴天霹雳;天气虽然阴沉寒冷,仍不能阻止人送那美丽、纯洁、可爱、在这如花之年夭折的姑娘。离开巴黎市区时候,突然一辆由四匹马拉的车疾驶而来,马车里的人是基督山。伯爵从车子里出来,混在步行的人群里。夏多·勒诺看见他,便立刻从自己四轮马车上下来,去和他走在一起。波尚也离开他所乘的那辆轻便马车走过来。伯爵在人丛里仔细地看来看去,他显然在找人。“莫雷尔在哪儿?”他问道,“你们谁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在丧家吊唁时就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夏多·勒诺说,“因为我们中间没有见过他。”
伯爵一声不吭,但继续向四下里瞧着。送殡行列到达坟场了。基督山那敏锐的目光突然向树丛里望去,不一会他焦急不安的神情消失了,因为他看见一个人影在紫杉树间闪过,并认出那个人影就是他要找的人。
在这个豪华的大都市里的丧葬情形,人家想必都知道。黑压压的人群分散地站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那围绕墓碑的篱笆竹偶尔的折断声打破寂静,然后神父用抑郁而单调的声调诵经,其中还不时杂着一声女人发出来的啜泣声。基督山注意到的那个人影迅速绕到亚比拉和哀绿伊丝[指法国神学家亚比拉(一○七九—一一四二)和他所恋爱的少女哀绿伊丝。——译注]的坟墓后面,到柩车的马头旁边,与死者的几个仆人一同到达指定的墓穴跟前。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墓穴上。基督山却只注意那个人影。伯爵有两次走出行列,为的是看清他所关切的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在衣服底下藏着武器。当殡葬行列停下的时候,可以看清那个人是莫雷尔。黑色礼服的纽扣一直扣到颔下。他脸色苍白,痉挛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帽子,站到一块可以看清坟墓的高地上,斜靠在一棵树上,看着入穴的每一个细节。一切进行正常。某些不易动情的人象往常一样发表一些演讲——有的对逝者的夭折,表示同情,有的就父亲的伤心侃侃而谈;有些自以为非常聪明的人还说,这个青年女郎曾几次向她的父亲求情,求他宽恕那些即将受法律惩处的罪犯;这样一直讲到他们耗尽他们那些丰美的词藻为止。
基督山什么也没有听,什么也没有看见,或是,说得准确些,他只注意莫雷尔,莫雷尔那种镇定的态度他那些知道他心事的人看着都忍不住异常担心。
“看,”波尚指一指莫雷尔,对德布雷说,“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的脸色真苍白呀!”夏多·勒诺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受凉了!”德布雷说。
“决不是的,”夏多·勒诺慢慢地说,“我想他是心里一定非常难受。他一向是非常多愁善感的。”
“唉!”德布雷说,“你说过他不认识维尔福小姐呀!怎么会为她伤心呢?”
“不错,可是,我记得他曾在马尔塞夫夫人家里和维尔福小姐跳过三次舞。您还记得那次舞会吗,伯爵?您在那次跳舞会上那样引人注目。”
“不,我记不得了,”基督山回答,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正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莫雷尔,莫雷尔好象激动得呼吸都停止了。“演讲完了,再会,诸位,”伯爵说。他转身走了,但没有人看见他到哪儿去了。葬礼结束了,来宾们纷纷回巴黎去。夏多·勒诺四寻找莫雷尔,当他在寻找伯爵的时候,莫雷尔已经挪了地方,夏多·勒诺再回头已不见了莫雷尔,便去追上德布雷和波尚。
基督山躲在一座大坟后面等着莫雷尔;莫雷尔走近那座刚建好但已被旁观者和工匠所遗弃的坟墓。他神情茫然地向四周环顾,当他的目光离开基督山所躲藏的那个圆形墓地,基督山已走到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年青人却仍没有发现他。年轻人在墓前跪了下来。伯爵走到莫雷尔身后,伸长脖子,他膝盖弯曲,象是随时都会扑到莫雷尔身上去的,莫雷尔低着头,直到头接触到石板,然后双手抓住栅栏,他喃喃说道:“噢,瓦朗蒂娜哪!”
这几个字使伯爵的心都碎了,他走上去,扶住那青年人的肩头,说:“是你,亲爱的朋友,我正在找你。”
基督山本来以为莫雷尔一看到他会痛哭流涕,会对他大发雷霆,但他错了,莫雷尔回过头来,很平静的对他说:“你看见了我在祈祷。”
伯爵用疑惑的眼光把那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他似乎比较放心了。“要我用车子送你回巴黎吗?”他问。
“不,谢谢你。”
“你要干什么吗?”
“让我祈祷。”
伯爵并不反对,他只躲到一边,注视着莫雷尔的一举一动。莫雷尔终于站起来,拂去膝头的灰尘,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上回巴黎的路。他顺着罗琪里路慢慢向回走。伯爵不乘马车,在他的身后约一百步左右步行尾随着他。马西米兰穿过运河,沿着林荫大道折回了密斯雷路。莫雷尔到家五分钟以后,伯爵便赶到了。尤莉站在花园的进口,全神贯注地看园丁为一棵孟加拉玫瑰接枝。“啊,基督山伯爵!”她喊道。他每次来访问密斯雷路的时候,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都会这么欢喜他。
“马西米兰刚才回来,是吗,夫人?”伯爵问道。
“是的,我好象看见他进去的,要不要去叫艾曼纽来呀。”
“对不起,夫人,我必须马上到马西米兰的房间里去,”基督山答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那么请吧。”她微笑着说,目送他消失在楼梯口。基督山奔上通到马西米兰房间去的楼梯;到了楼梯顶以后,他留神倾听,但没有任何动静。跟许多独家住的老屋一样,这儿的房门上装着玻璃格子。房门闩着,马西米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玻璃格后面遮着红色的门帘。无法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什么,伯爵脸都红了,象伯爵这样一个有铁石一般心肠的人是不容易动情的。“我怎么办呢?”他不安地自语。他想了一会儿。“我拉铃吗?不,铃声只会使马西米兰实行他的行动,那时铃声就会由另一种声音来回答。”他浑身发抖,他情急智生,用手臂撞碎了一格玻璃,随后他拨开门帘,看见莫雷尔伏在书桌上写东西,听到玻璃格破碎的声音,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一千个对不起!”伯爵说,“没有什么,只是我滑了一下,我的手肘不小心拦破了一格玻璃。既然玻璃打破了,来你的房间里对你讲吧。你不必惊惶!”伯爵从那打破的玻璃格里伸进手来,打开了那房门。
莫雷尔神情不快地向基督山迎上来,但他不是来迎接他,而是要阻止他进来。
“嘿!”基督山擦着自己的手肘说,“这是你仆人的过错,把你的楼梯擦得这样滑,就象走在玻璃上一样。”
“你碰伤了吗,阁下?”莫雷尔冷冷地问。
“我想没有。你在写什么呀?你在写文章吗?”
“我?”
“你的手指上染着墨水。”
“啊,不错,我在写东西。我虽然是一个军人,有的时候却喜欢动动笔。”
基督山走进房间里,马西米兰无法阻止他了,但他跟在伯爵身后。
“你在写文章吗?”基督山又用目光逼视着对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莫雷尔说。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下。“你的手枪怎么放在写字台上?”基督山指着书桌上的手枪说。
“我就要出门去旅行了。”莫雷尔答道。
“我的朋友!”基督山用一种非常友好口吻喊道。
“阁下!”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马西米兰,不要作匆忙的决定,我求求你。”
“我作匆忙的决定?”莫雷尔耸耸肩说,“出门去旅行一次有什么奇怪呢?”
“马西米兰,”伯爵说,“让我们放下我们的假面具。你不要再用那种假镇定来骗我,我也不用再对你装出儿戏式的关怀。你当然明白我刚才撞破玻窗,打扰一位朋友,我这所以这么做,正是因为我怀着极度的不安,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怀着一种可怕的确信。莫雷尔,你想自杀!”
“伯爵!”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告诉你,你是想自杀,”伯爵继续说,“这就是证据。”
他走到写字台前,把莫雷尔遮住的那张纸拿开,把那封信拿在手里。
莫雷尔冲上来抢那封信,但基督山看出他会这么做,用他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你看,你想自杀,”伯爵说,“你已经把这念头写在纸上了。”
“好吧!”莫雷尔说,他的表情又从疯狂的激动变为平静,——“好吧,即使我想用这支手枪自杀,谁能阻止我?谁敢阻止我?当我说,我生命的全部希望已熄灭,我的心已经死了。我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周围的一切都让我伤心,地球已变成灰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伤害我,当我说,让我死是慈悲,假如我活下去,我就会因丧失理智而发疯,阁下,告诉我,——当听了这一番话以后,谁还会对我说‘你错了’。还有谁会来尝试阻止我去死呢!告诉我,阁下,难道你有那种勇气吗?”
“是的,莫雷尔,”基督山说,他的态度非常坚定,与那年轻人激动异常,成为一个明显的对照,——“是的,我要那样做。”
“你!”莫雷尔愤怒地喊道,——“你,当我还可以救她,或者可以看着她死在我怀里的时候,你来欺骗我,用空洞的诺言来鼓励和安慰我。你,你假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扮演上帝,却不能救一个年轻的姑娘!啊!说老实话,阁下,如果你不是让我看了觉得可怕的话,我简直会觉得你很可怜!”
“莫雷尔!”
“你叫我放下假面具,我不改变主意,请放心吧!当你在她的坟前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回答了你,那是因为我的心软了,你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让你进来。既然你得寸进尺,既然你到我这个作为坟墓用的房间里来激怒我,我已经受尽人间痛苦以后,你又为我设计出一种新的苦刑,——那么假装做我的恩人的基督山伯爵呀,人间天使的基督山伯爵呀,你可以满意了,你目睹一位朋友的死吧。”说着,莫雷尔狂笑着扑过去拿那支手枪。
基督山脸色惨白,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用手压住手枪,对狂疯的人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你不能自杀。”
“你还想阻止我,”莫雷尔回答,挣扎着要摆脱伯爵的手,但象第一次一样,他的挣扎徒劳无用。
“那么你认为你是谁,竟敢用这种暴虐的态度对待自由而理智的人?”
“我是谁?”基督山重复道,“听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权利可以对你说:‘莫雷尔,你父亲的儿子不应该死在今天。’”基督山两臂交叉,神情庄严地向那年轻人迎上去,他看上去是那么崇高那么神圣,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在这种近乎神圣的威严面前屈服了,他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要提到我的父亲?”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为什么要把他和今天的事情混在一起!”
“因为当你的父亲象你今天这样要自杀的时候,阻止了他的,就是我。送钱袋给你的妹妹,送埃及王号给老莫雷尔先生的,就是我。因为我就是那个当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把你抱在膝头上玩的爱德蒙·唐太斯。”
莫雷尔由于震惊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一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叫一声俯伏到基督山脚下。然后,他又立刻爬起来,冲向房门,在楼梯顶上放开嗓子大喊:“尤莉,尤莉!艾曼纽!艾曼纽!”
基督山想出来,但马西米兰住门不让伯爵出来,宁死也不肯放松门柄。尤莉、艾曼纽和那个仆人听到马西米兰的喊声,便惊怕失措地奔上来。莫雷尔拉着他们的手,把门推开,用一种呜咽声音喊道:“跪下,跪下!他是我们的恩人!是我们父亲的救命恩人,他是——”
他本来还想说出“爱德蒙·唐太斯”这个名字,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尤莉扑到伯爵的怀抱里;艾曼纽热情地拥抱他;莫雷尔又跪下来,用他的额头碰地板。那时,那个意志坚强的人觉得他的心膨胀起来;喉部似乎有一道火焰冲上眼睛;他低下头哭泣起来。一时间,房间里只听见继续啜泣声,尤莉激动异常,她冲出房间,奔到楼下,跑进客厅,揭开水晶罩,取出米兰巷她的恩人送给他的那只钱袋。
这时,艾曼纽用哽咽的声音对伯爵说:“噢,伯爵,您怎么能这样忍心呢?您常听我们谈起我们的恩人,常常看见我们这样感激他,崇拜他,您怎么忍心对我们隐瞒真相呢?噢,这对我们是太残酷了,而且——我敢这样说吗?——对您自己也太残酷了!”
“听着,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因为你虽然不知道,实际上却已经和我做了十一年的朋友,——这个秘密的泄露,是由于一件你不知道的大事引出来的。上帝作证,我本来希望终生保留这个秘密,但你的内兄玛西米兰用过火的语言逼我讲了出来,他现在一定后悔当时的举动。”他转过头去看着莫雷尔,莫雷尔仍跪在地上,但已把头伏在一张圈椅里,他便含有深意地握一握艾曼纽的手,又低声说,“留心他。”
“为什么?”艾曼纽惊奇地问。
“我不能明说,但留心他。”
艾曼纽向房间里看了看,看见手枪放在桌子上;他的眼光停留在了它上面,他用手指了一指。基督山点了点头。艾曼纽走过去拿手枪。
“随它放在那儿好了,”基督山说。他向莫雷尔走过去,抓住他的手,那年轻人的心在极度的激动以后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尤莉跑回来了,双手捧着那只丝带织成的钱袋,欢喜的泪珠一串串地滚下她的两颊。
“这是纪念品,”她说,“我不会因为认识了我们的恩人就减少对它的珍视!”
“我的孩子,”基督山的脸红了,“允许我拿回那只钱袋吧。你们现在既然已经认识我,我只希望你们心里时时能想起我就行了。”
“噢,”尤莉把钱袋紧紧地搂在怀里说,“不,不,我求求您,不要把它带走,因为在某一日子,您要离开我们的,是吗?”
“你猜对了,夫人,”基督山微笑着答道,“在一星期之内,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因为在这里,许多应惩罚的人过着快乐的生活,而我的父亲却在饥愁交迫中去世。”
当他说要离开的时候,伯爵看看莫雷尔,他发现“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这几个字并不能把他从麻木状态中唤醒。他知道必须用另一种方法来帮他的朋友抑制悲哀,便握住艾曼纽和尤莉的手,用一个只有父亲能有的温和而威严的口吻说:“我的好朋友,让我单独和马西米兰呆一会。”
尤莉看到基督山不留意那只钱袋,她可以带走她那宝贵的纪念物了,便拉她的丈夫到门口。“我们离开他们吧。”她说。
房间里只剩下伯爵和莫雷尔了,莫雷尔仍象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来,”基督山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说,“你总算又变成男子汉了,马西米兰?”
“是的,因为我又开始痛苦了。”
伯爵皱了皱眉头,犹豫说。“马西米兰,马西米兰,”他说,“你心里的念头不是一个基督徒所应有的。”
“噢,不必怕,我的朋友,”莫雷尔说,他抬起头来,向伯爵露出一个伤心的微笑,“我不想自杀了。”
“那么你用不着手枪,也用不着绝望了。”
“用不着了,要治愈我的悲哀,有一种比子弹或小刀更好的办法。”
“可怜的人,那是什么?”
“我的悲哀会使我死去!”
“我的朋友,”基督山同样忧郁的说,“听我说。以前有一天,我跟你现在一样绝望,我下过象你一样的决心,想自杀,以前有一天,你的父亲在同样绝望的时候,也希望自杀。假如当你的父亲举起手枪准备自杀的时候,当我在监狱里三天不曾吃东西的时候,有人来对他或对我说:“活下去,将来有一天,你会快乐,会赞美生活的!’——不论那些话是谁说的,我们听了总觉得不可思议而且感到难以相信的痛苦,可是,当你父亲在拥抱你的时候,他曾多少次赞美生活呀!我自己也曾多少次——”
“啊!”莫雷尔打断伯爵的话叹道,“你只丧失了你的自由,家父只丧失了他的财产,但是我——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看看我,莫雷尔,”基督山庄严地说,这种庄严的态度使他看来是这样的伟大,证人没法不信服他,——“看看我,我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我的情绪并不狂热,可是我却眼看着你在痛苦——你,马西米兰,我是把你当作我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的。嗯,这不是在告诉你:悲哀也象生活一样,总是伴随着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吗?现在,假如我求你活下去的话,莫雷尔,那是因为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保全你的生命的。”
“那青年说,“噢,天哪!你在说什么呀,伯爵?留点神,或许你从来没有恋爱过!”
“孩子!”伯爵回答。
“我是指象我这样的恋爱。你看,我成年以后,就是一个军人。我到二十九岁没有恋爱过,在那以前,我所体验的情感没有一种称为爱情。嗯,在二十九岁的时候,我遇见了瓦朗蒂娜,我爱上了她,在两年的期间内,我从她的身上看见了为妻为女的一切美德,就象写在纸上一样,伯爵,拥有了瓦朗镑娜将是一种无限的、空前的幸福,——一种在世界上太大、太完整、太超凡的幸福。既然这个世界不允许我得到这个幸福,伯爵,失掉了瓦朗蒂娜,世界所留给我的就只有绝望和凄凉了。”
“我告诉你,要抱有希望。”伯爵说。
“那么,我再说一遍:留点神,因为你想得说服我,假如你成功了,我便会失去理智,因为要劝服我,除非使我想信我还能再得到瓦朗蒂娜。”
伯爵微笑了一下。
“我的朋友,我的父亲,”莫雷尔兴奋地喊道:“我第三次再声明:留点神,因为你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你在说话以前先想好,因为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复活了。留点神,因为你是在让我相信那些神乎其神的事。如果你吩咐我掘起那埋葬睚鲁[传说耶稣使他的女儿复活。——译注]之女的墓石,我就会去做。假如你指示我方向,吩咐我象圣徒那样在大海的波浪上行走,我也会服从你,留神哪,什么都会服从你的。”
“要抱有希望吧,我的朋友。”伯爵仍旧说。
“啊,”莫雷尔说,情绪顿时兴奋的高峰跌回到绝望的深谷——“啊,你在逗我,象那些善良而自私的母亲用甜言蜜语哄她们的孩子一样,因为孩子的哭喊使她们感到烦恼。不,我的朋友,我要你留神是不对的。不用怕,我将把我的痛苦埋在我心灵的深处,我会让它成为秘密,甚至连你不必怜悯我。别了,我的朋友,别了!”
“正相反,”伯爵说.“从此刻起,你必须得和我住在一起,——你一定不能离开我,在一星期之内,我们就要离开法国了。”
“仍然要我抱有希望吗?”
“我告诉你应该抱有希望,因为我知道一种方法可以医治你。”
“伯爵,如果可能的话,你这样只能使我比以前更伤心了。你以为这只是一种普通的打击,你可以用一种普通的方法——改换环境——来医好它。”于是莫雷尔以鄙夷不屑的怀疑摇摇头。
“我还能说什么呢?”基督山问道。“我对于我的方法很有信心,求你允许我来试一试。”
“伯爵,你只会使我痛苦拖得更长。”
“那么”伯爵说,“你的心就那么脆弱,甚至连给我一个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吗?来!你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力有多大?你可知道他掌握着多少权力?你可知道他多少信心可以从上帝那儿获得奇迹?上帝说,人有信仰,可以移山。嗯,等一等吧,那个奇迹抱有希望,不然——不然,小心哪,莫雷尔,否则要说你忘恩负义了。”
“可怜可怜我吧,伯爵!”
“我对你是这样的同情,马西米兰,请听我说,如果我不能在一个月以内医好你,则到那一天,到那个时候,注意我的话,莫雷尔,我就把手枪放在你的面前,另外再给你一杯最厉害的意大利毒药——一种比杀死瓦朗蒂娜的毒药更有效更迅速的毒药。”
“你答应我了?”
“是的,因为我是一个男子汉,因为正如我所告诉你的,也曾想过死。真的,自从不幸离开我以后,我时常想到长眠的快乐。”
“但你一定能答应我这一点吗?”莫雷尔陶醉地说。
“我不但答应,而且可以发誓!”基督山伸出一只手说。
“那么,凭你的人格担保,在一个月之内,假如我还不能得到安慰,我自由处理我的生命,而不论我怎样做,你都不会说我忘恩负义了?”
“一个月,十年前的这个时间和日期是神圣的,马西米兰。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今天是九月五日,十年前的今天,你的父亲想死,是我救他的命。”
莫雷尔抓住伯爵的手吻了一下,伯爵任他这样做,他觉得这是他应该得到的。“一个月期满的时候,”基督山继续说,“你将在我们那时所坐的桌子前面看到一支手枪,你可以愉快的去死,但是,你必须答应我这一个月内决不自杀。”
“噢!我也发誓。”
基督山把那年轻人紧紧地搂在怀里。“现在,”他说,“过了今天,你就来和我住在一起。你可以住海黛的房间,至少可以由个儿子来代替我的女儿了。
“海黛?”莫雷尔说,“她怎么了?”
“她昨天晚上走了。”
“离开你吗?”
“因为她要去等着我。所以,你准备一下,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找我。现在陪我走出去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
马西米兰低下头,象一个孩子或圣徒似的照他的吩咐做了。
第一○六章 财产分享
阿尔贝和马尔塞夫夫人在圣·日尔曼选定了一家旅馆,楼上还有一间小套房,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租下了这个小套间。
门房从来不曾见过,因为在冬天,他的下巴用一条大红围巾围着。马车夫在寒冷的夜晚才用,而在夏天,每当他走近门口的时候,总是在擤鼻涕。可是:这位先生并没有被监视,据说他是一个地位很高的人,不允许遭受无礼的干涉的,他的微服秘行是受人尊敬的。他来旅馆的时间是固定的,虽然偶或略有迟早。一般地说,不论冬夏,他约莫在四点钟的时候到他的房间里来,但从不在这儿过夜。在冬天,到三点半钟的时候,管理这个小房间的仆人便来生起炉火;在夏天,那个仆人便把冰块端上去。到四点钟,那位神秘的人物便来了。
二十分钟以后,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一个身穿黑衣服或深蓝衣服的贵妇人从车子里下来,象一个幽灵似的经过门房,悄悄地奔上楼梯。从来没有人问她去找谁。所以她的脸,象那位绅士的脸一样,两个门房也完全不知道。在整个巴黎,大概也只有这两个能这样谨慎识礼的门房,她走到二楼就停下。
然后,她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轻轻叩门,她进去以后,门又紧紧地关住。至于他们在房里干什么没人知道。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也象进来的时候同样小心。那贵妇人先出去,出去的时候也总是戴着面纱,她跨上马车,不是消失在街的这一头,就是消失街的那一头,约莫二十分钟后,那位绅士也把脸埋在围巾里离去。
在基督山拜访腾格拉尔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出丧的那一天,那神秘的房客在早晨十点钟进来了。几乎同时而不是象往常那样间隔一段时间以后,来了一辆马车,那戴面纱的贵妇人匆匆地从车子上下来奔上楼去。门开了,但在它还没有关以前,那贵妇人就喊了一声道:“噢,吕西安!我的朋友!”门房这才第一次知道那房客的名字是叫吕西安,可是,因为他是一个模范门房,他决定这件事情连老婆都不告诉。
“嗯,什么事,亲爱的?”他的名字被那贵妇人在仓猝中泄漏出来的那位绅士说,“告诉我,什么事?”
“噢,吕西安!我能依靠你吗?”
“当然罗,你是知道的。但是出什么事了呀?你今天早晨的那张便条把我完全弄糊涂了。你写的那样仓促,字迹那样潦草,——快说出来,好让我放心,要不索性吓我一跳。”
“吕西安,出大事了!”那贵妇人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吕西安说,“腾格拉尔先生昨天晚上出走了!”
“出走了,腾格拉尔先生出走了!他到哪儿去了呢?”
“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那么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吗?”
“想必是吧!昨天晚上十点钟,他乘马车到了卡兰登城门,那儿有一辆驿车在等着他,他带着贴身仆人上了车,对他自己的车夫说是到枫丹白露去。”
“那么你刚才怎么说——”
“等一等,他留了一封信给我。”
“一封信?”
“是的,你念吧。”于是男爵夫人从她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交给德布雷。
德布雷然后开始读信沉思了一会儿,象是在猜测那封信的内容,又象是在考虑,不论那封信的内容如何,也想先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做。几分钟后他无疑已拿定了主意,那封使男爵夫人心神不定的信是这样的:
“我忠实的夫人:”
德布雷毫不思索地住口,望一望男爵夫人,男爵夫人羞得连眼睛都红了。“念吧。”她说。狄布雷继续念道: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失去你的丈夫了!噢!
你不必惊慌,只是象你失去女儿一样;失去他,我的意思是,我正在三四十条从法国出境的大路上。我这样做应该向你解释,你是一个能完全理解这种解释的女人,我现在就说给你听,所以,请看仔细:今天,有人来向我这儿提取五百万的款项,那笔提款支付了,紧接着又有一个人来向我提取一笔同样数目的款项,我请来人明天来取,我今天出走就是为了逃避明天,明天是太不好受了。你能理解是吗,夫人?”我说你能理解的原因是,因为你对于我的财务是象我自己一样熟悉的。甚至我以为你更清楚,因为在我那从前还非常可观的财产中,其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而你则不然,夫人,我肯定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女人生来就有万无一失的本能,——她们甚至能用自己发明代数公式来解释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我,只懂得我自己的数字,只要有一天这些数字欺骗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是否奇怪我的失败来得这样迅速吗?我的金条突然融化烧掉,你可曾觉得有点迷乱吗?我承认我只见了火,但愿你能从灰堆中找到一点金子。我带着这个宽慰的念头离开了你,我审慎的夫人,我虽然离开了你,但良心上却并无任何遗弃你的内疚。你有朋友,和那我已经提及过的灰烬,而尤其重要的是我急于归还给你的自由。关于这个,夫人,我必须再写几句解释一下。以前,当我以为你还能增进我们家庭的收益和女儿的幸福的时候,我达观地闭上眼睛,然而你却把那个家庭变成一片废墟,我也不愿意做另一个人发财的垫脚石了。当我要娶你的时候,你很有钱,但却不受人尊重。原谅我的直率,但既然涉及到你我之间的事,我看我似乎并不需要闪烁其辞。
我增加了我们的财产,十五年来,它持续不断地增加,直到意想不到的灾祸从天而降,以坦白地说,关于这场灾祸,我没有任何过错。你,夫人,你只求增加你自己的财产,你已经成功了。所以,我在离开你的时候,仍让你处于我娶你时的境况,——有钱,但却不受人尊重。别了!从今天起,我也准备要为自己而努力了。你为我做出了榜样,我会照着这个榜样去做的。
你忠诚的丈夫,——腾格拉尔男爵。”
当德布雷读这封长信的时候,男爵夫人始终看着他,他虽然竭力控制自己,却仍禁不住变了一两次脸色。读完信以后,他把信叠好,恢复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样?”腾格拉尔夫人焦急地问,她的焦急心情是容易理解的。
“怎么样?夫人?”德布雷机械地反问。
“这封信你有什么想法?”
“噢,简单得很,夫人,我想腾格拉尔先生走时是有所猜疑的。”
“当然罗,但你要说的,就这一句话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德布雷冷冰冰地说。
“他走了,——走了,永远不回来了!”
“噢,夫人!别那样想!”
“我对你说他是决不回来的了。我知道他的个性,凡是对他自己有利的,他是不会改变的。如果我对他还有用,他会带我一起走的。他把我丢在巴黎,那是因为扔下我对他达到自己的目的有利。所以,他一个人走了,我是永远得自由了。”
腾格拉尔夫人用祈求的表情最后说。
德布雷并不回答,使她仍处于那种焦急的询问态度。
“怎么?”她终于说,“你不回答我?”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我正要问你我该怎么办,”男爵夫人心情紧张地说。
“啊!那么你希望从我这儿得到忠告?”
“是的,我的确希望你给我忠告。”腾格拉尔夫人急切地说。
“那末,假如你希望我给您忠告,”那青年冷淡地说,“我就建议你去旅行。”
“去旅行!”她吃惊地说。
“当然罗,正如腾格拉尔先生说的,你很有钱,而且是自由的。按我的意见,腾格拉尔小姐婚约的二次破裂,腾格拉尔先生失踪在这双重不幸发生以后,离开巴黎是很有必需的。你必须使外界相信你被遗弃了,而且贫苦无依。一个破产者的妻子如果保持着奢华的外表,人家是无法原谅的。你只须在巴黎逗留两星期,让外界知道你被遗弃了。把这次被遗弃的经过讲给你的朋友听,她们很快就会把消息散布出去。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留下你的首饰,放弃你法定的继承权,每一个人都会赞美你,称赞你洁身自好。他们知道你被遗弃了,会以为你很穷苦,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真实经济状况,而且我很愿意把我的账目交给你,做你忠实的合伙人。”
男爵夫人吓呆了脸色苍白,一动都不动地站着,她听这一番话时的恐惧心情,与德布雷说话时的那种漠不关心的镇定形成截然的对比。“遗弃!”她复述德布雷的话说,“啊,是的,我的确被遗弃了!你说得对,阁下,谁都无法怀疑我的处境。”这个堕入情网的骄傲女人用这几句话来答复德布雷。
“但你还有钱,非常有钱,”德布雷一面说,一面从他的皮夹里拿出几张纸来,铺在桌子上。腾格拉尔夫人并不看他,——她竭力抑制自己的心跳和那就要涌放出来的眼泪。
最终,还是自尊心获得胜利;即使她没有完全控制住她激动的心情,至少她没让掉下来眼泪。
“夫人,”德布雷说,“自从我们合作以来,六个月了。你提供了十万法郎的本钱。我们的合伙是四月开始的。五月,我们开始经营,在一个月中赚了四十五六法郎。六月,利润达九十万。七月,我们又增加了一百七十万法郎。你知道,就是做西班牙公债的那个月。八月,我们在月初亏损三十万法郎,但到十三号便已赚回来。现在,在我们的帐上,——一共赚了二百四十万法郎,——那就是说,我们每人一百二十万。现在,夫人,”德布雷用象一个股票掮客一样一本正经地说,“另外还有八万法郎,是这笔钱的利息。”
“但是,”男爵夫人说,“我没想到你拿钱出去入利息。”
“请原谅,夫人,”德布雷冷冷地说,“我这样做是得到过你的允许的,所以,除了你提供的十万法郎以外,你还可以分到四万利息,加起来,你的部份一共是一百三十四法郎。嗯,夫人,为了安全起见,我前天已经把你的钱从银行提出来了。你瞧,两天的时间不算长,如果我迟迟不算账,等人找上门来,我就被人怀疑了。你的钱在那儿,一半现金,一半是支票。我说‘那儿’是因为我的家里不够安全,律师也不够可靠,房地产预订契约,尤其是,你没有权利保存属于你丈夫的任何东西,所以我把这笔钱属于你的全部财产——放在那只衣柜里面的一只钱箱里,为了可靠起见,我亲自把它锁进去。现在,夫人,”德布雷打开衣柜,拿出钱箱打开,继续说,——“现在,夫人,这是八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你看,象是一本装订好的画册:此外,还有一笔二万五千法郎的股息,余数,大概还有十一万法郎[原著计算错误。——译注],这是一张开给我的银行家的支票,他,是会照数付给你的,你大可放心。”
腾格拉尔夫人机械地接受了支票股息和那堆钞票。这笔庞大的财产在桌子上所占的位置并不多。腾格拉尔夫人欲哭无泪、情绪激动,她把钞票放进她钱袋里,把股息和支票夹入笔记本里,然后,她脸色苍白,一声不响地站着,等待一句安慰话。但她等了一个空。
“现在,夫人,”德布雷说,“你有了一笔很可观的财产,一笔能使你每年获益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收入,对于一个一年内不能在这儿立足的女人来说,够大的了。你以后可以随心所欲,而且,若果发觉你的收入不够用的话,夫人,看过去的面上,你可用我的,我很愿意把我的全部所有都给你,当然是借给你。”
“谢谢你,阁下,谢谢你,”男爵夫人答道,“你知道,你刚才付给我的那些钱,对于一个准备退隐的可怜女人来说,已经太多了。”
德布雷一时感到有点儿惊愕,但很快恢复了常态,他鞠了一躬,神色之间象是在说,——
“那随便你,夫人。”
在此之前,腾格拉尔夫人或许还抱着某种希望,但当她看到德布雷那漫不经心的表情,那种姑妄听之的目光,以及那种意味深长的沉默的时候,她昂起头,既不发怒也不发抖,但也毫不犹豫地走出房门,甚至不屑向他告别。
“唔!”德布雷在她离开以后说,“这些计划很妙呀!她可以呆在家里读读小说,她虽然不再能在证券交易所投机,但却还可以在纸牌上投机。”
然后,他拿起帐簿,小心地把他刚才付掉的款项一笔笔划去。“我还有一百零六万,”他说。“维尔福小姐死了多可惜呀!她各方面都配得上我的胃口,我本来可以娶她的。”是他平心静气地等腾格拉尔夫人离开二十分钟以后他才离开那座房子。在这期间,他全神贯注地计算数字,把他的表放在一边。
勒萨日剧中那个魔鬼的角色阿斯摩狄思[勒萨日所作剧本《瘸脚魔鬼》中的人物,魔鬼阿斯狄思。——译注]——如果勒萨日没有把他写进自己的作品里,其他想象力丰富的作家也会创造出他来的——如果在德布雷算帐的时候,揭开圣·日尔曼路那座小房子的屋顶,就会看到一幕奇特的情景。在德布雷和腾格拉尔夫人平分二百五十万的那个房间的隔壁房间里,住着两个熟人,他们在我们以前所讲的事情里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而且我们以后还要很关切地讲述他们两个人。那个房间里住着美塞苔丝和阿尔贝。最近几天来,美塞苔丝改变了许多,——这并不是因为她现在穿着平淡朴素的服装,以致我们认不出她了,即使有她有钱的时候,她也从不作华丽的打扮,也并不是由于她穷困潦倒以致无法掩饰穷苦的外貌。不,美塞苔丝的改变是她的眼睛不再发光了,她也不再微笑了,她那以前富于机智的流利的谈吐现在听不见了,她常欲言又止。使她的精神崩溃的,不是贫穷,她并不缺乏勇气忍受贫穷的,美塞苔丝从她以前优越的地位降低到她现在的这种境况,象是一个人从一个灯壁辉煌的宫殿进入一片无边的黑暗,——美塞苔丝象是一位皇后从她的宫殿跌到一间茅舍里,她只能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她不能习惯那种放在桌子上的泥碗,也不能习惯用下等草褥来代替床铺。她那个美丽的迦太兰人和高贵的伯爵夫人失掉好高傲的目光和动人的微笑,她在周围所见的,只有穷苦。房东在墙上糊了灰色的纸张,地板上不易显示出来,没有地毯,房中的家具引人注目让人没法把目光从硬充阔气的寒酸相上引开,看惯了精美高雅的东西的眼睛看了这些永远不会感到舒服。
马尔塞夫夫人自从离开宅邸后,就住在这儿,周围的寂静使她感到郁闷,可是,看到阿尔贝注意着她的脸色想了解她的情绪,她勉强在自己的嘴唇上露出一种单调的微笑,这种微笑没有一丝暖意,与她以前眼睛里光彩四射的样子截然不同。好象是没有温暖的亮光。阿尔贝也忧心忡忡,过去奢侈的习惯使他与目前的情况极不协调。如果他不戴手套出去,他的一双手便显得太白了,如果他想徒步在街上走,他的皮靴似乎太亮了。可是,这两个高贵而聪明的人,在母子之爱的联系之下,得到了无言的谅解,他们不用象朋友之间那样先得经过初步的尝试阶段才能达到开诚相见。开诚坦白在这种情况下是非常重要的。阿尔贝至少不会对他的母亲说:“妈,我们没有钱了。”他至少不会用这种话来使她难过。以前美塞苔丝从不知道穷苦是怎么回事,她在年轻时代常常谈到贫穷,但在“需要”和“必需”这两个同义同之间,她不清楚什么区别。住在迦太兰村的时候,美塞苔丝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也多得很,但好些东西是她从不缺的。只要鱼网不破,他们就能捕鱼;而只要他们的鱼能卖钱,他们就能买线织新网。
那时候,她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爱人,那时她只须照顾自己。
她经济状况虽然不是太好,但她还可以尽量宽裕地应付自己的一份开销;现在她手头一无所有,却有两份开销得应付。
冬天临近。在那个寒冷的房间里,美塞苔丝没有生火,她以前最喜欢享受炉火的温暖,从大厅到寝室都暖烘烘的。现在她甚至连一朵小花都没有,她以前的房间象是一间培植珍贵花卉的温室。她还有儿子。直到那时,一种责任感激起的兴奋支持着他们。兴奋象热情一样,有时会使我们忘记好多难题。一旦兴奋平静下来,他们不得不从梦境回到现实,在说尽了理想以后,必须谈论到实际。
“妈!”腾格拉尔夫人下楼梯的时候,阿尔贝喊道,“如果感兴趣,我们来算一算我们还有多少钱好吗,我需要一笔钱来实施我的计划。”
“钱!什么都没有!”美塞苔丝苦笑道。
“不,妈,三千法郎。我有一个主意,可以凭三千法郎过上愉快的生活。”
“孩子!”美塞苔丝叹息道。
“唉,亲爱的妈呀!”那年轻人说,“可惜过去我花了你太多的钱,而不知道钱的重要。这三千法郎是一个大数目,我要用它创建一个充满安宁的神奇的前途。”
“可以这么说,我亲爱的孩子,但你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三千法郎吗?”美塞苔丝红着脸说。
“我想是的,”阿尔贝用坚决的口气答道。“我们可以接受,因为我们缺钱用,你知道,这零钱就埋在马赛米兰巷一所小房子的花园里。有两百法郎,我们可以到达马赛了。”
“凭两百法郎?你这么想,阿尔贝。”
“噢,至于那一点,我已向公共驿车站和轮船公司调查过了,我已经算好了。你可以乘双人驿车到厦龙,你瞧,妈,我待你象一位皇后一样,这笔车费是三十五法郎。”
阿尔贝于是拿起一支笔写了起来:双人驿车三十五法郎从夏龙到里昂,坐轮船六法郎从里昂到阿维尼翁,仍坐轮船十六法郎从阿维尼翁到马赛七法郎沿余零用五十法郎…总计一百一十四法郎“一百二十吧,”阿尔贝笑着说。“你看,我算得很宽裕了,是不是,妈?”
“你呢,我可怜的孩子?”
“我!你没看见我为自己留了八十法郎吗?一个青年是不需要奢侈的,而且,我知道出门是怎么一回事。”
“可那是乘着私人驿车,带着仆人。”
“随便怎样都行,妈。”
“嗯,就算是这样吧。但这两百法郎呢?”
“这不是?而且另外还多两百。青,我把我的表卖了一百法郎,把表链和坠子卖了三百法郎。多幸运,那些小玩意比表还值钱。这些都是多余的东西!现在,我们很有钱了,因为,你旅途只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你却可以带着两百五十法郎上路。”
“但我们还欠这间房子的租金呢!”
“三十法郎,从我的一百五十法郎偿付好了,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费。你看,我是绰绰有余的了,还有呢。你说这怎么样,妈?”
于是阿尔贝摸出一本嵌金搭扣的小笔记本,——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心爱的东西,也许是那些常常来敲他那扇小门的神秘的蒙面女郎送给他的订情信物,——阿尔贝从这本笔记本里抽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是什么?”美塞苔丝问。
“一千法郎,妈。噢,这是真的。”
“你从哪儿得来的?”
“听我说,妈,别激动。”阿尔贝站起来,他母亲的两鳃上各吻了一下,然后站在那儿望着她。“妈,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的美!”年轻人怀着深挚的母子情激动地说,“你的确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美丽最高贵的女人了!”
“好孩子!”美塞苔丝说,她竭力抑制不让眼泪掉下来,但终于还是失败了。
“真的,只要看到你忍受痛苦,我对你的爱就变成崇拜了。”
“我有了儿子就不会痛苦,”美塞苔丝说,“只要我还有他,我是不会感到痛苦的。”
“啊!是这样的。”阿尔贝说,现在开始考验了。你知道我们必须实行的协议吗,妈?”
“我们有什么协议?”
“有的,我们的协议是:你去住在马赛,而我则动身到非洲去,在那儿,我将不用已经抛弃的那个姓,而用我现在这个姓氏。”美塞苔丝叹了一口气。“嗯,妈呀!我昨天已经去应征加入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联队了,”那青年说到这里,便低垂眼睛,感到有点难为情,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种自卑的伟大。“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有权利卖掉它。我昨天去顶替了一个人的位置。我想不到自己那么值钱,”那青年人竭力想微笑,,”整整两千法郎。”
“那么,这一千法郎——”美塞苔丝浑身打寒颤说。
“是那笔款子的一半,妈,其余的在一年之内付清。”
美塞苔丝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抬头向天,一直被抑制着的眼泪,现在涌了出来。
“用血换来的代价。”她难过地说。
“是的,如果我战死的话,”阿尔贝笑着说,“但我向你保证,妈,我有坚强的意志要保护我的身体,我求生的意志从来还没有象现在这样坚强。”
“仁慈的上帝啊!”
“而且,妈,为什么你一定以为我会战死?拉摩利萨可曾被杀吗?姜茄尼可曾被杀吗?皮杜[以上三人均为当时侵略阿尔及利亚等非洲土地的法国将军。——译注]可曾被杀吗?莫雷尔,我们认识的,可曾被杀吗?想想看,妈,当你看到我穿着一套镶花制服回来的时候,你将多么高兴呀!我要说:我觉得前途乐观得很,我选择那个联队只是为了名誉。”
美塞苔丝竭力想笑,结果却是叹了一口气。这个神圣的母亲觉得她不应该只让儿子肩负重担。
“嗯!现在你懂了吧,妈!”阿尔贝继续说,“我们有四千多法郎供你花。这笔钱,至少供你生活两年。”
“你是这样想的吗?”美塞苔丝说。
这句话说出来是这样的悲伤,阿尔贝理解母亲的心思。他的心在猛跳,他抓住母亲的手,温柔地说:“是的,你会活下去的!”
“我会活下去!那么你离开我了吗,阿尔贝?”
“妈,我必须去的,”阿尔贝用一种坚定而平静的声音说,“你很爱我!所以不愿意看见我无所事事在你的身边闲荡,而且,我已经签了约了。”
“你可以按你自己的意愿行事,我的孩子,而我——我将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那不是我的意志,妈,是我的理智——。我们难道不是两个绝望的人吗?生命对你有什么意义?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生命对我有什么意义?没有了你,也无可留恋了,相信我,要不是为了你,早在我怀疑我的父亲,抛夺他的姓氏的那一天,我就不会再活了。如果你答应我继续保持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如果你允许我照顾你未来的生活,你就可以使我的力量增加一倍。那时,我就去见阿尔及利亚总督,他有一颗仁慈的心,而且是一个道地的军人。我将把我悲惨的身世告诉他。我将要求他照顾我,如果他能克守诺言,对我发生了兴趣,那么在六个月之内,若果我不死,我就是一个军官了。如果我成了军官,你的幸福就确定了,因为那时我就有够两个人用的钱了,尤其是,我们将有一个足以引以为自豪的姓氏,因为那是我们自己的姓氏了。如果我被杀了,那么,妈呀,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死了,而我们的不幸也就可以结束了。”
“很好,”美塞苔丝说,眼里露出高贵而动人的神色。“你说得对,我的宝贝,向那些注意我们的行动的人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但我们不要去想那种可怕结果,”那青年说,“我向你保证:我们是说得更切确些,我们将来是快乐的。你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而同时又是乐天安命的女人,我要改掉坏习惯,希望能不动情感。一旦到了部队里,我就会有钱,一旦住进唐太斯先生的房子,你就会得到安宁。让我们奋斗吧,我求求你——让我们用奋斗去寻找快乐吧。”
“是的,让我们奋斗吧,因为你是应该活下去的,而且是应该得到快乐的,阿尔贝。”
“那么我们的财产分割就这么定了,妈,”那青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出发了,我按我们商定的办法去给你定位子。”
“你呢,我亲爱的孩子?”
“我在这儿再住几天,我们必须使自己习惯于分别。我要去弄几封介绍信,还要打听一些关于非洲的消息。我到马赛再去见你。”
“那么,就这样吧!我们走吧。”美塞苔丝一面说,一面披上围巾,她只带出来这一条围巾,它是一条珍贵的黑色的克什米尔羊毛围巾。阿尔贝匆匆忙忙地收集好他的文件,付清他欠房东的三十法郎,伸手臂扶着他的母亲,走下楼梯。恰好有一个人走在他的前面,这个人听到绸衣服的窸窣声,恰好转过头来。“德布雷!”阿尔贝轻声地说。
“是你,马尔塞夫,”大臣秘书站在楼梯上答道。好奇心战胜了他那想掩饰真面目的愿望,而且,他已被马尔塞夫认出来了。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那个青年,他的不幸曾在巴黎轰动一时,这的确是够新奇的。
“马尔塞夫!”德布雷说。然后,在昏暗的光线里注意到马尔塞夫夫人那依旧还很美的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纱,他便带着一个微笑说,“原谅我!我走了,阿尔贝。”
阿尔贝明白他的意思。“妈,”他转过去对美塞苔丝说,“这位是德布雷先生,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曾经是我们的朋友。”
“怎么说曾经呢?”德布雷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说,德布雷先生,是因为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应该是没有朋友的了。我感谢你还能认出我。”
德布雷走上来热情地和对方握手。“相信我,亲爱的阿尔贝,”他尽量用友好热情的口吻说,“——相信我,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如果我能够为你效劳的话,我可以听从你的吩咐。”
“谢谢你,阁下,”阿尔贝微笑着说,“我们虽遭不幸,却还过得去。我们要离开巴黎了,在我们付清车费以后,我们还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布雷的脸都红了,他的钱袋里装着一百万呢,他虽然不善于想象,但他不禁联想到:就在一会儿以前这座房子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应该遭受耻辱的,但在她的披风底下带着一百五十万还觉得穷,另一个是遭受了不公平的的打击,但她却在忍受她的不幸,虽然身边只有几个钱,却还觉得很富足。这种对比使他以前的那种殷勤的态度,实例所说明的哲理使他迷惑了。他含糊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奔下楼梯。那天,部里的职员,他的下属都成了他的出气筒。但当天晚上,他成了一座座落在玛德伦大道上的漂亮的房子的主人。并且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入。
第二天,正当德布雷在签署房契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下午五点钟左右,——马尔塞夫夫人满怀热情地拥抱了儿子,跨进公共驿车,车门随后关上了。这时,在拉费德银行一扇拱形小窗口后面,躲着一个人。他看见美茜丝走进驿车,看见驿车开走看见阿尔贝回去,这时他举起手,按在他那布满疑云的额头上。“唉!我从这些可怜的无辜者手中夺来的幸福!”怎样才能把幸福还给他们呢?上帝帮助我吧!”
第一○七章 狮穴
在福斯监狱里,有一个专门关押危险而凶横的犯人牢区,圣·伯纳院,但犯人们按他们的行动称为“狮穴”,那大概是因为里面的罪犯常用牙齿去咬铁栅,甚至有时也咬看守的缘故。这是一个监狱里面的监狱。墙壁比别处的要厚一倍。铁棚每天都由狱座小心地加以检查,这些狱卒是特选出来的,从他们魁伟的身体和冷酷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善于用恐怖和机警来统治囚徒的。这牢区的院子四面都是极高的墙头,太阳只有在当空的那一刻才能照到院子里,象是太阳也不愿意多看这一群精神和肉体的怪物似的。在铺着石板的院子里,从早到晚踱着一群脸色苍白、忧虑满面、外貌凶残正在遭受法律惩罚的人,象是许多憧憬未来的幽灵一样。
在那吸收并保留了一些阳光余热的墙脚下,可以看见两三个囚犯蜷缩着在聊天——但更常见的是一个人蹲在那儿——眼睛望着铁门,那扇门有时也打开,从这悲惨的人群里唤一个出去,或是又抛进一个社会的渣滓来。
圣·伯纳院有专门的会见室,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两道笔直的栅栏,栅栏之间相距三尺,以防止探监的人和犯人握手或递东西给犯人。这是一个阴森、潮湿,甚至是令人恐怖的地方,尤其是想到这两道铁栅之间那种可怕的谈话的时候。可是,这个地方虽然可怕,但在那些数着时间过日子的人看来,却象是一个天堂,他们一旦离开狮穴,大多被送到圣·杰克司城栅[巴黎枪决死刑犯的地方。——译注]或苦工船或狱中隔离室去。
在这部分牢区里,散发着寒冷的潮气,一个年轻人双手插在口袋里走来走去。这已引起了狮穴成员很大的好奇心。他身上的衣服如果是没有被撕破,从剪裁来看他应该是一位高雅的绅士,那套衣服并不算旧,在年轻人的小心的整理之下,撕破的那一部分不久便恢复了它原有的光泽,使人一看就知道那衣服的质地很不错。他同样爱护身上那件白葛布衬衫。自从他入狱以来,衬衫的颜色已改变了很多,他用一块角上绣着一顶皇冠的手帕角把他的皮靴擦亮。狮穴里的几个囚犯对这个人的修饰表示了很大的兴趣。
“瞧!王子在打扮他自己了。”一个囚犯说。
“他天生长得非常漂亮,”另一个贼说,“假如他有一把梳子和一些发蜡,他就要把那些戴白手套的先生们比下去了。”
“他的上衣好象是新的,他的皮靴真亮。我们有了这样体面的伙伴,真是增光不少,那些宪兵们不要脸。嫉妒得撕烂这样好的衣服!”
“他象是一个重要人物,”另一个说,“他穿着体面的衣服。”在这种恶意的赞美下,年轻人向侧门走过去,侧门上靠着一个看守。
“先生,”他说,“借二十法郎给我,很快就还给你,你跟我交往是没有危险的。我亲戚的钱,一百万一百万地计算,比你一个子一个子地计算都多呢。我求求你,借二十法郎给我,让我去买一件睡衣,一天到晚穿着上装和皮靴真让人受不了,而且,先生,这件上装怎么配穿在卡瓦尔康蒂王子身上呀!”
看守转过身去,耸了耸肩。他对于这种任何人听了都会发笑的话毫无反应,这种话他听得太多了,——实际上,他所听到的,都是这样的话。
“好,”安德烈说,“你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我会让你丢掉饭碗的。”
那看守转过身来,爆发出一阵大笑。那时,囚犯们已走过来。把他俩围在中间。
“我告诉你,”安德烈继续说,“有了二十法郎,我就可以弄到一件上装和一个房间,我就可以接见我天天盼望的贵客了。”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囚犯们说,“谁都看得出他是一个上等人。”
“嗯,那末,你们借二十法郎给他吧,”看守换了一个肩膀靠在侧门上说,“你们当然不会拒绝一个伙伴的请求的。”
“我不是这些人的伙伴,”那年轻人骄傲地说,“你没有权利这样侮辱我。”
囚犯们互相望了一眼,口里发出不满的嘟囔,一场暴风雨已在这贵族派头的囚犯头上聚集起来了,这场暴风雨不是他的话惹起的,而是那看守的态度造成的。看守因为确信事态闹大时他可以使它平息下来,所以听任事态发展,以便使那个喋喋不休的家伙挨顿教训,而且,这也可以供他作一种消遣。盗贼们已经逼近安德烈了,有些囚犯嘴里喊到“破鞋子!破鞋子!”——那是一种残酷的刑罚,方法是用一只钉掌的破鞋来殴打侮辱同伴,另外一些囚犯建议用“钉包”,——
那又是他们的一种消遣,方法是用一块手帕包住沙泥、石子和他们身边所有的半便士的铜板,用它来敲打那倒霉者的头和肩,有些人则说:“让我们用马鞭子把那位漂亮先生抽一顿!”
安德烈转过身去,对他们眨眨眼睛,用舌头鼓起面颊,噘起嘴唇,发出一种声音。这种举动在盗贼间抵得上一百句话。
这是卡德罗斯教他的暗号。他立刻被认为是自己人了,手帕包被摔掉了,铁掌鞋回到了领头者的脚上。有人说,这位先生说得对,他有权利随心所欲地打扮,他们决不妨碍旁人的自由。骚乱平息下去了。看守对于这种场面简直是惊诧,他开始搜查安德烈的身体,认为狮穴里的囚犯突然变得这样了驯服,靠他个人目光的威慑是办不到的,而是有别的理由。安德烈虽然抗议,但并不抗拒。突然,侧门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贝尼代托!”
“有人叫我。”安德烈说。看守只好放手。
“到会见室去!”同一个声音说。
“你看,有人来看我了。啊,我亲爱的先生,您瞧着吧,对待一个卡瓦尔康蒂究竟是不能象对一个普通人一样的!”
于是安德烈象幽灵似的溜过天井,冲出栅门,让他的伙伴们和那看守沉浸在惊讶里。
对于这次被召到会见室里安德烈本人并不象旁人那样惊奇。因为,自从跨进福斯监狱,那善于心计的青年便保持着坚忍的沉默,不象旁人那样到处写信向人求援。“显然的,”他对自己说,“有一个强有力的人保护着我,所有的一切都向我证明了这一点,——突如其来的好运气,种种困难轻而易举地被克服了,一个即兴而来的父亲和一个送上门来的光辉的姓氏,黄金雨点般地落到我身上,我几乎要结上一门显赫的亲事。命中注定的一场波折和我那保护人的一时疏忽使我落到这个地步,但我绝不会永远如此。当我堕入深渊的时候,那个人又会伸出手来把我救出去的!我无须冒险采取卤莽的行动。如果卤莽行动,也会使我的保护人疏远我。他有两种办法可以把我从这种困境里解救出来,——他可以用贿赂的方法为我设计一次神秘的出逃,要不,他就用黄金收买我的法官。我暂且不说话,也不作任何举动,直到我确信他已完全抛弃我的时候,那时——”
安德烈已经拟定了一个相当狡猾的计划。那不幸的年轻人勇于进攻,防守时也厉害。他一生下来就与监狱为伍,匮乏的生活他都经受过,可是,渐渐地,他的天性显露出来了,他忍受不了污秽、饥饿和褴褛的生活。正当他处在这种度日如年的境况中的时候,有人来看了。安德烈觉得他的心因欢喜而狂跳着。检察官不会来得这样早,狱医不会来得这样迟,所以,这一定是他所盼望的人来了。
到了会见室栅栏后面以后,安德烈惊奇地张大了眼睛,他看见的贝尔图乔先生那张阴郁而精明的脸,后者这时也带着戚然的目光凝视那铁栅,那闩住的门以及那在对面栅栏后面晃动的人影。
“啊!”安德烈大为感动地说。
“早安,贝尼代托。”贝尔图乔用深沉的声音说。
“你!你!”那青年惊慌地四下张望。
“你不认识我了吗,可怜的孩子?”
“轻一点!轻一点!”安德烈说,他知道墙壁另一边会有人听的,“看在上帝的面上,别说得那么响!”
“你希望和我单独谈,是吗?”贝尔图乔说。
“噢,是的!”
“很好!”于是贝尔图乔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向那个站在侧门窗外的看守招呼了一下。
“看!”他说。
“那是什么?”安德烈问道。
“一道让你搬到一个单间里去和我谈话的命令。”
“噢!”安德烈喊道,他高兴得跳了起来。然后他心里思忖道,“还是那位无名的保护人做的,他没有忘记我。他要保密,所以要找个单间谈话。我明白,——贝尔图乔是我的保护人派来的。”
看守和一位上司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铁门,领安德烈到二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房间的墙上照例刷着石灰,但在一个犯人看来,它已经够漂亮了,虽然它里面的全部家当只包括一只火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贝尔图乔坐在椅子上,安德烈把他自己往床上一躺,看守退了出去。
“现在,”那位管家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你呢?”安德烈说。
“你先说。”
“噢,不!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因为你是来找我的。”
“好,就算是吧!你不断地在作恶,你抢劫,你杀人。”
“哼!如果你带我到这个房间里来只是想告诉我这些的话,你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这种事情我都知道。但有些事情我还不知道。如果你高兴,谈谈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吧。谁派你来的?”
“喏,喏,你太着急了吧,贝尼代托先生?”
“是的,但我说了问题的关键!废话少说。是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监狱里呢?”
“不久以前,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认出你,看见你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神气活现地骑在马上。”
“噢,香榭丽舍大道!啊,啊!我们是搅在一起啦。香榭丽大道!来,谈一谈我的父亲吧!”
“那么,我是谁呢?”
“你吗,阁下?你是我的养父。但我想,让我在四五个月里面花掉十万法郎,不是你吧。我那在意大利的绅士父亲,不是你给我制造出来的吧,我进入社交界,到阿都尔去赴宴,——我现在觉得还好象在与巴黎上层的那些人物一起吃东西,那些人物中有一位检察官,可惜我没有借那个机会与他多多接触——他该不是你介绍给我的吧,现在,我的秘密泄露,大概是你不肯花一两百万来保我出去吧?说话呀,我尊敬的科西嘉人,说呀!”
“你要我说什么?”
“我来提醒你。你刚才提到香榭丽舍大道,我可敬的养父!”
“怎么样?”
“嗯,在香榭丽舍大道,一位非常有钱的绅士就住在那儿。”
“你到他家里去偷过东西,杀过人,是不是?”
“我想是的。”
“是基督山伯爵?”
“你说对了。嗯,我是不是要冲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象演员们在舞台所做的那样大哭‘爹爹,爹爹’呢?”
“我们不要开玩笑,”贝尔图乔严肃地说,“这个名字不随便可以说的,你不要太放肆了。”
“噢!”安德烈说,贝尔图乔那种庄严的态度使他有点害怕,“为什么不?”
“因为叫那个名字的人是蒙天主厚爱,是不会有你这样一个混蛋的儿子!”
“噢,这句话真好听!”
“假如你不小心,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后面呢!”
“吓唬我,我不怕的,我要说——”
“你以为你的对手是一个象你一样的胆小鬼吗?”贝尔图乔说。
他的语气平静坚定,以致安德烈的心都发抖了。“你以为你的对手是监狱里的败类,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吗?贝尼代托,你已经落入一只可怕的手里了,有一只手准备来救你,你应该好自为之!别去玩弄那些鬼花样,假如你要阻扰它的行动,它必定会对你严惩的。”
“我的父亲——我要知道谁是我的父亲!”那固执的年轻人说,“假如我一定要死,我就死好了,但我要知道这件事情。
我不怕出丑。我应该拥有什么财产,什么名誉?你们这些大人物拥有家财万贯,但碰到丑闻总是要损失惨重。来,告诉我究竟谁是我的父亲?”
“我就是来告诉你的。”
“啊!”贝尼代托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
正当这时,门开了,狱卒对贝尔图乔说:“对不起,先生,检察官等着要查犯人了。”
“那末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安德烈对那可敬的管家说,“那该死的捣蛋鬼!”
“我明天再来。”贝尔图乔说。
“好!宪兵,我会听从你们的吩咐。啊,好先生,务必请你给我留下几个钱放在门房里,让他们为我买几样急需的物品。”
“我会给的。”贝尔图乔回答。
安德烈向他伸手来,贝尔图乔依旧把手插在口袋里,把口袋里的几块钱弄得丁丁当当发响。“正是我所需要的,”安德烈说,他想笑,但却被贝尔图乔那种出奇的镇静慑服了。
“我不上当?”他一面低声说着,一面跨进那被称为“杂拌篮”的长方形的铁栅车里。“不要紧,我们等着瞧吧!那么,明天见。”他转过去对贝尔图乔说。
“明天见。”那管家回答说。
第一○八章 法官
我们记得,布沙尼长老和诺瓦蒂埃曾留在瓦朗蒂姆的房间里,为那年轻女郎守过灵。也许是长老的劝戒,也许是由于他那种温文慈爱的态度,也许是由于他那种富于说服力的劝戒,总之,诺瓦蒂埃勇气恢复了,因为自从他与神父谈过话以后,他那绝望心情已变为一种宁静的听天由命态度,了解他的人,无不感到惊奇。
自从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维尔福先生没有去看过他的父亲。整幢房子都变了样。他用了一个新仆人班,诺瓦蒂埃也换了一个新的仆人。侍候维尔福夫人的两个女佣也是新来的。事实上,从门房到车夫,全都是新来的仆人,而自从那座受天诅咒的房子里的主人添了这几个新人以后,他们本来冷淡的关系就冷淡得近乎疏远了。
法庭再过两三天就要开庭,维尔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以一种狂热的心情准备控告谋害卡德罗斯的凶手材料。这件案子,象其他一切有关基督山伯爵的案子,已轰动了巴黎。证据当然并不确凿,主要证据是监狱里的逃犯所留下的几个字,他有可能因旧恨宿怨,借此来诬告他的同伴。但检察官已下定决心。他确信贝尼代托是有罪的,他想从那种克服困难的胜利中获得一种自私的喜悦来温暖他那冰冷的心。
维尔福希望把这件谋杀案排为大审中的第一件案子,他不断地工作,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不得不更严密地隐藏自己,以躲避那无数向他来讨听证的人,可怜的瓦朗蒂娜去世只有几天,笼罩这座屋子的阴郁还这样浓重,这位父亲是严肃地尽自己的责任,这也是他在悲痛中找到的唯一消遣,任何人看到这种情景也会感动的。
维尔福和他的父亲只见过一次,那是在贝尔图乔第二次访问贝尼代托,贝尼代托知道他父亲的名字的第二天。那位法官疲惫不堪地走进花园,由于他心中已经由于怨恨而下了决定,他象塔根王[罗马的第五朝国王。——译注]截断最高的罂粟花一样,用他的手杖敲断走道两边玫瑰树上垂死的长枝,这些丫枝在以前虽然开出灿烂的花朵,但现在则似乎已象幽灵一样。他以同样的步伐和同样的态度来回地在一条走道上踱步了。他偶尔回头向屋子里望去,因为他听到了儿子喧闹的嘻笑声,他的儿子每逢星期天便从学校里回来,到星期二再离开他的母亲回学校。当维尔福向屋子里望去的时候,正巧看见诺瓦蒂埃先生坐在一扇打开着的窗子后面,在享受落日的余辉。傍晚的太阳还能产生一些暖意,照射在那盘绕在阳台四周的爬墙类植物的枯萎的花上和红色的叶子上。
老人在看什么,维尔福看不清楚。但他的目光充满着仇恨、残酷和暴躁,维尔福急忙转出他所走的那条小路去看他父亲。他看见:在一大丛几乎落光了叶子的菩提树下,维尔福夫人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本书,她不时停止阅读,向她的儿子微笑一下,或是把他顽皮地从客厅里抛出来的皮球投回去。维尔福的脸色苍白,他明白老人的意思。诺瓦蒂埃继续望维尔福夫人,突然间,老人的眼光从那妻子转移到丈夫的身上用他那一对气势汹汹的眼睛来攻击维尔福。那种眼光虽然已改变了目标和含义,却毫未减少那种威胁的表情。维尔福夫人没想到诺瓦蒂埃会如此恨她,这时她正拿住她儿子的球,向他表示要吻他。爱德华恳求了好一会儿,因为他认为母亲的一吻或许还抵偿不了他取得这一吻的麻烦,但是,他终于答应母亲了,他翻过窗口,穿过一丛金盏草和延命菊,汗流满面地向母亲奔过来。维尔福夫人抹掉他脸上的汗,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让他一手拿着球,一手拿着糖果跑回去。
维尔福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吸引着,象蛇慑服的小鸟一样,不由自主向屋子走过去。当他向屋子走过去的时候,诺瓦蒂埃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他,他眼睛里的怒火象要喷射出来,维尔福觉得那一对眼睛中的怒火已穿透到他心灵的深处。这种急切的目光中所表示的是一种深刻的遣责和一种可怕的威胁。然后,诺瓦蒂埃抬起头望着天,象是在提醒他的儿子,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好,阁下,”维尔福在下面答道,——
“好吧,请再忍耐一天,我说话是算数的。”诺瓦蒂埃听了这几句话似乎平静了,他的眼睛漠然地转到另一个方向。维尔福用力解开那件似乎要窒息他的大衣纽扣,用他那只毫无血色的手按在额上,走进他的书房。夜冷而静;全家人都休息了,只有维尔福一直工作到早晨五点钟,他又重新审阅检察官昨天晚上所录的最后的预审口供,编纂证人的阵述词,终于结束了那份他生平最雄辩有力和最周到的起诉书。
第二天是星期一,是法庭开庭审判日子。早晨的天气阴沉得很,维尔福看见昏暗的灰白色的光线照到他用红墨水写成起诉书上……他只在蜡烛垂熄的时候睡了一会儿。烛火毕剥声唤醒了他,他发觉他的手指象浸在血里一样潮湿和青紫。他打开窗户,天边上横贯着一条桔红的晨露,把那在黑暗里显出轮廓的白杨横截为二。在栗子树后面的苜宿园里,一只百灵鸟冲向天空,传来清脆的晨歌。润湿的空气向维尔福迎面扑来,他的记忆又清晰起来。“今天,”他有力地说,——
“今天,只要是有罪的地方,那个握着法律之刀的人就必需打击一切罪犯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他昨天傍晚看见诺瓦蒂埃的那个窗口。窗帘垂下,可是,他父亲的样子在他的脑子里是这样的清晰,以致他对那关着的窗户说道,好象它依旧开着,而且依旧还可以看见那愤怒的老人似的。“是的,”
他低声说,——“是的,放心吧。”
他的头垂到胸前,就这么垂着头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然后他倒在一张沙发上,他整夜未睡,现在他想休息一下。他的四肢,因为工作的疲劳,破晓的寒意,使他四肢僵硬。渐渐地,大家都醒来了,维尔福从他的书斋里相继听到了那组成一个家庭生活的声音,——门的开关声,维尔福夫人召唤侍女的铃声,夹杂着孩子起床时和往常一样的欢呼声。维尔福也拉铃,他的仆人给他拿来了报纸和一杯巧克力。
“你拿给我的是什么?”他说。
“一杯巧克力。”
“我并没有要。是谁这样关心我的?”
“是夫人,先生。她说您在今天审理那件谋杀案上要说许多话,您应该吃些东西来保证您的精力。”于是那跟班就把杯子放在离沙发最近的那张桌子上,桌子上堆满了文件——,然后离开房间。
维尔福带着的神情阴郁地向那杯子望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神经质地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他的样子让人感到他希望那种饮料会致他于死地,他是在用死推脱他应该履行一种比死更难过的责任。然后他站起来,带着一个令人发怵的微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那杯巧克力并不是毒药,维尔福先生喝了以后并没有不良反应。该进午餐了,但在餐桌前维尔福先生没有让仆人走进他的书房。
“维尔福夫人想提醒您一声,先生,”他说,“十一点钟已经敲过了,法院是在十二点钟开庭。”
“嗯!”维尔福说,“还有呢?”
“维尔福夫人换好衣服,作好了准备,问一下是否要她陪您去,先生?”
“到哪儿去?”
“到法院去。”
“去干什么?”
“夫人说,她很希望能去旁听。”
“哼!”维尔福用一种让仆人感到吃惊的口气说,“她想去旁听?”
仆人往后退了一步说:“先生,如果您希望一个人去,我就去告诉夫人。”
维尔福沉默片刻,用手指按着他那苍白的脸颊。“告诉夫人,”他终于答道,“我有话要跟她说,请她在她房间里等我。”
“是,先生。”
“然后就回来给我穿衣服、刮脸。”
“马上就来,先生。”
仆人出去以后,很快赶了回来,给他的主人刮了脸,服侍他穿上庄严的黑色的衣服。当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就说:“夫人说,希望先生穿好衣服以后就过去。”
“我这就去。”于是,维尔福带着文件,手里拿着帽子,向他妻子的房间走去。到房门口,他停了一会儿,用手按了按他那潮湿的苍白的额头。然后他走进房间,维尔福夫人正坐在一张长榻上,正在那儿不耐烦地翻阅几张报纸和一些被小爱德华他母亲还未读完以前就撕破了的小册子。她穿着出门的衣服,她的帽子放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手上戴着手套。
“啊!你来了,阁下,”她用她那种很自然很平静的声音说,“你的脸色不太好!你又整夜没睡?你为什么不下来用午餐呢?嗯,你带我去呢,还是让我在家里看着爱德华?”
维尔福夫人问了许多问题,想得到一个答复,但对于她所提出的问题,维尔福先生冷淡得象一尊石像一样。
“爱德华!”维尔福用一种威严的语气对孩子说,“到客厅里去玩,我的宝贝。我要和你妈妈谈话。”
维尔福夫人看到那张冷酷的面孔、那种坚决的口气以及那种奇怪的开场白,不禁打了个寒颤。爱德华抬起头来,看看他的母亲,发觉她并没有认可父亲的命令,便开始割他那些小铅笔头。
“爱德华!”维尔福喊道,他的口气严厉异常,把孩子吓了一跳,“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去!”那孩子不习惯被这样的对待,站起身来,面无血色,——但很难说是因为愤怒或是由于害怕。他的父亲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胳膀,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去,”他说,“去吧,我的孩子。”
爱德华跑了出去。等那孩子一出去维尔福关上门,上了门闩。
“噢,天哪!”那青年女人说,竭力想猜出她丈夫心里想些什么,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但那个微笑却不能软化维尔福冷冰冰的面孔。“出什么事啊?”
“夫人,你平时用的毒药放在哪儿?”那法官站在他妻子与房中间,单刀直入地说。
维尔福夫人这时的感觉,想必就是百灵鸟看到鹞鹰在它的头顶上盘旋时的感觉。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她的脸色由白变成死灰色。“阁下,”她说,“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第一阵恐怖的激发中,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而在第二阵更强烈的恐怖中,她又倒回到沙发上。
“我问你,”维尔福继续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气说,“你用来害死我的岳父圣·梅朗先生、我的岳母圣·梅朗夫人、巴罗斯以及我的女儿瓦朗蒂娜的那种毒药,藏在什么地方?”
“啊,阁下,”维尔福夫人双手合在胸前喊道,“你在说什么呀?”
“我不是要你问话,而是要你回答。”
“回答丈夫呢还是回答法官?”维尔福夫人结结巴巴地问。
“是回答法官,是回答法官,夫人!”
那个女人惨白的脸色,痛苦的表情,以及她那种全身颤抖的情形,实在令人可怕。“啊,阁下!”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阁下。”她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你没有回答,夫人!”那可怕的审问者喊道。然后他露出一个比发怒时更恐怖的微笑说,“那么好,你并不否认!”她不由得全身一震。”而且你无法否认!”维尔福又说,向她伸出一只手,象是要凭法院的名义去捉她似的。“你以卑鄙的手段完成了那几次罪恶的行动,但你只能骗过那些为爱情而盲目了的人。自从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家里住着一个杀人犯。阿夫里尼先生提醒了我。巴罗斯死后(上帝宽恕我)我疑心过一个天使一样的人!——即使家里没有杀人犯,我的心里也总是存着疑心的。但自从瓦朗蒂娜死后,我脑子里一切不确定的疑念都排除了,不但是我,夫人,而且旁人也是如此。所以,你的罪,有两个人知道,有许多人怀疑,不久便要公开了,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你已经不再是对丈夫说话而是在对法官说话了。”
那年轻女人把她的脸埋在手里。“噢,阁下!”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求求你不要被表面现象迷惑。”
“那末,你是一个懦夫吗?”维尔福用一种鄙视的口气大声说。“我注意到:杀人犯都是懦夫。不过,你也是一个懦夫吗?——,你杀死了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姑娘的而且还有勇气面对他们的死。”
“阁下!阁下!”
“你能是一个懦夫吗?”维尔福愈来愈激动地继续说,——“你,你能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四个人临死时痛苦的时间,你,你曾经熟练而成功地策划你那恶毒的计划调配你的毒药。你把一切事情计算得这样清楚,那么,难道你忘了考虑一件事情,——当你的罪行被揭发的时候,你将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吗?噢,这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藏起了一些最有效、最可靠、最致命的毒药,好使你逃脱那等待着你的惩罚。你这样做了是吧,我至少希望如此。”
维尔福夫人紧握着双手,跪了下来。
“我明白,”他说,——“你认罪了,但对法官认罪,在不得不认罪的时候认罪,是不能减轻惩罚的!”
“惩罚!”维尔福夫人喊道,——“惩罚,阁下!那句话你说了两遍啦!”
“当然罗。你以为因为你犯了四次罪就可以逃脱吗?你以为因为你的丈夫是检察官,法律就会对你例外吗?不,夫人,不!断头台等待着罪犯,不论她是谁,除非,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下毒犯事先早有准备,为她自己也留下了最致命的毒药。”
维尔福夫人发出一声疯狂喊叫,一种可怕的无法控制的恐怖的脸都变了形。
“噢!不用担心断头台,夫人,”那法官说,“我不会让你名声扫地的,因为那也会使我自己名声扫地。不!假如你懂得我的意思,你就知道你不会死在断头台上。”
“不!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那不幸的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她完全被弄糊涂了。
“我的意思是:首都首席检察官的妻子不会以她的耻辱去玷污一个清白无瑕的姓氏,她不会同时让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落到声名狼藉的地步。
“不会的,噢,不会的!”
“嗯,夫人,这将对你一个值得赞美的行动,我向你表示感谢。”
“你感谢我,为了什么?”
“为了你刚才所说的那句话。”
“我说了什么话?噢,我吓昏了头了!我什么都不懂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头发散乱,口带白沫地站起来。
“夫人,我进房来的时候问你:‘夫人,你常用的那种毒药放在什么地方?’你已经答复那个问题。”
维尔福夫人双臂举向天空,然后痉挛地把两手握在一起。
“不,不!”她呼叫着,——“不,你不能希望看到那个!”
“我所希望的,夫人,是你不应该在断头台上送命。你懂吗?”维尔福问。
“噢,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阁下!”
“我所要求的,是伸张正义。我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惩恶扬善,夫人,”他眼中冒火。“任何其他女人,即使她是皇后,我也要把她交给刽子手,但对你,我已经心存慈悲了。对你,夫人,你没有保留几滴那种最可靠、最致命、最见效的毒药吗?”
“噢,饶了我吧,阁下!留我一条命吧!”
“你是一个杀人犯!”
“看上帝的面上!”
“不!”
“看你我相爱的份上!”
“不,不行!”
“看我们孩子的面上!啊,为了我们的孩子,留我一条命吧!”
“不!不!不!我告诉你,假如我允许你活下去的话,有一天,你或许会象杀死那几个人一样杀死我的孩子。!”
“我!——我杀死我的孩子!”那迷惑的母亲向维尔福冲过去说,“我杀死我的!哈!哈!哈!”在一阵可怕的魔鬼般的狂笑中结束了她那句话,那种笑声最后变成了嘶哑的啜泣声。
维尔福夫人双膝跪下。维尔福走到她身边。“记住,夫人,”
他说,“如果在我回来的时候,正义还没有伸张,我就要亲自来宣布你的罪行,亲自来逮捕你!”
她喘息着,听他说着,完全糊涂了,只有她的眼睛还显示她是个活物,那一对眼睛里还蕴蓄着一团可怕的火焰。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维尔福说,“我要去法庭要求判一个杀人犯的死刑。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还活着,那你今天晚上就要去睡在拘留所里了。”
维尔福夫人呻吟了一声,全身瘫痪了似的倒在了地毯上。
检察官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缓慢地说:“永别了,夫人!”
“那一声“永别了”象刽子手的刀刺到维尔福夫人身上一样。她昏了过去。检察官锁住房门走出去。
第一○九章 开庭
法院里以及一般人口头所说的贝尼代托的案件已经轰动了整个巴黎。由于他时常出现于巴黎咖啡馆、安顿大马路和布洛涅大道上,所以在他短暂的显赫的日子里。这个假卡瓦尔康蒂已结交了一大批相识。报纸上曾报道他狱中的生活和冒充上流绅士时的经历;凡是认识卡瓦尔康蒂王子的人,对他的命运都有一种抑遏不住的好奇心,他们都决定不惜任何代价设法去旁听对贝尼代托案件审判。在许多人眼中,贝尼代托即使不是法律的一个牺牲品,至少也是法律的一个过失。
他的父亲卡瓦尔康蒂先生曾在巴黎露过面,大家认为他会再来保护这个闻名遐迩的儿子。好些人知道他到基督山伯爵家里时穿的是绿底绣黑青蛙的外套,他们对他那种庄严的姿态和绅士风度曾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的确,只要不张口说话,不计算数字,他扮演一个老贵族实在很出色。至于被告本人,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他非常和蔼、漂亮豪爽,以致认为他可能是一次阴谋的牺牲品,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拥有财富常常会引起别人的暗中怨恨和嫉妒。所以,人人都想到法院里去,——有些是去看热闹,有些是去评头论足。从早晨七点钟起,铁门外便已排起了长队,在开庭前一小时,法庭里便已挤满了那些获得特许证的每逢到审判某一件特殊案子的日子,在法官进来以前,有时甚至在法官进来以后,法庭象一个客厅一样,许多互相认识的人打招呼、谈话,而他们中间隔着太多的律师、旁观者和宪兵的时候,他们就用暗号来互相交流。
这是一个夏季过后的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维尔福先生早晨所看见的那些云层都已象耍魔术似地消失了,这是九月里最温和最灿烂的一天。
波尚正在向四周张望,他是无冕国王,每一个地方都有他的宝座。他看见了夏多·勒诺和德布雷,德布雷这时刚劝服坐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副警长和他们交换座位。那可敬的副警长,认识部长的秘书和这位新的财主,便答应特别照顾这两位旁听者,允许当他们去同波尚打招呼的时候为他们保留座位。
“嗯!”波尚说,“我们就要看见我们的朋友啦!”
“是的,的确!”德布雷答道。“那可敬的王子!那个意大利王子真是见鬼!”
“他是但丁给他写过家谱,在《神曲》里有案可查呀。”
“该上绞刑架的贵族!”夏多·勒诺冷冷地说。
“他会判死刑吗?”德布雷问波尚。
“亲爱的,我认为那个问题是应该我们来问你呐,这种消息你比我们灵通得多。你昨天晚上在部长的家里见到审判长了吗?”
“见到了。”
“他怎么说?”
“说出来会使你们大吃一惊。”
“噢,赶快告诉我吧,那么!我有好久都不曾听到惊人的事情了。”
“嗯,他告诉我说:贝尼代托被人认为是一条狡猾的蛇、一个机警的巨人,实际上他只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下等流氓,他的脑子结构在死后是不值得加以分析的。”
“什么!”波尚说,“他扮演王子扮得非常妙呀。”
“在你看来是这样,你厌恶那些倒霉的亲王,总是很高兴能在他们身上发现过错,但在我则不然,我凭本能就能辨别一位绅士,能象一只研究家谱学的猎犬那样嗅出一个贵族家庭的气息。”
“那么你从来都不相信他有头衔罗?”
“相信!相信亲王头衔,但不相信他有王子的风度。”
“错啊,”德布雷说,“可是,我向你保证,他跟许多人交往得非常好,我曾在部长的家里遇到过他。”
“啊,是的!”夏多·勒诺说。“你认为部长就能懂得王子的风度吗!”
“你刚才说的话很妙,夏多·勒诺。”波尚大笑着说。
“但是,”德布雷对波尚说,如果说我与审判长谈过话,你大概就与检察官谈过话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最近这一星期来,维尔福先生家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家庭伤心事,还有他女儿奇怪的死去。”
“奇怪!你是什么意思,波尚?”
“噢,行了!别装样了,难道部长家里发生的这一切你毫无知觉吗?”波尚说,一面把单眼镜搁到他的眼睛上,竭边想使它不掉下来。
“我亲爱的阁下,”夏多·勒诺说,“允许我告诉你:对于摆弄单片眼镜,你懂得还不及德布雷的一半呢。教他一教,德布雷。”
“看,”波尚说,“我不会弄错的呀。”
“出什么事了?”
“是她!”
“她?她是谁呀?”
“他们说她已离开巴黎了呀。”
“欧热妮小姐?”夏多·勒诺说,“她回来了吗?”
“不,是她的母亲。”
“腾格拉尔夫人?胡说!不可能的,”夏多·勒诺说,”她女儿出走才十天,她丈夫破产才三天,她就到外面来了。”
德布雷略微红了红脸,顺着波尚所指的方向望去。“噢,”
他说,“那只是一位戴面纱的贵妇人,一位外国公主,——或许是卡瓦尔康蒂的母亲。但你刚才在谈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波尚。”
“我?”
“是的,你在告诉我们关于瓦朗蒂娜奇特的死。”
“啊,是的,不错。但维尔福夫人怎么不在这儿呢?”
“可怜又可爱的女人!”德布雷说,“她无疑是正忙着为医院提炼药水,或为她自己和她的朋友配制美容剂。你们可知道她每年在这种娱乐上要花掉两三千银币吗?我很高兴看见她,因为我非常喜欢她。”
“我却非常讨厌她。”夏多·勒诺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爱?我们为什么会恨?我是天生讨厌她的。”
“说得更准确些,是出于本能。”
“或许如此。但还是回到你所说的话题上来吧,波尚。”
“好!”波尚答道,“诸位,你们想不想知道维尔福家为什么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
“多才好呢。”夏多·勒诺说。
“亲爱的,你可以在圣西门的书里找到那句话。”
“但事情发生在维尔福先生的家里,所以,我们还是回到事情本身上来吧。”
“对!”德布雷说,“你承认我一直都在注意着那座房子,最近三个月来,那儿始终挂着黑纱,前天,夫人还对我说起那座房子与瓦朗蒂娜的关系呢。”
“夫人是谁?”夏多·勒诺问道。
“当然是部长的太太罗!”
“噢,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拜访过部长,让王子们去做那种事情。”
“真的,以前你只是漂亮,现在你变得光彩照人了,伯爵,可怜可怜我们吧,不然你就象另外一个朱庇特,把我们都烧死啦。”
“我不再说话了!”夏多·勒诺说,“真见鬼,别挑剔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吧。”
“来,让们来听完你的故事吧,波尚,我告诉你,夫人前天还问到我这件事情。开导我一下吧,让我去告诉她一些消息。”
“嗯,诸位,维尔福先生家里的人之所以死得那样多,是因为那座屋子里有一个杀人犯!”
那两个年轻人都打了一个寒颤,因为这种念头他们已不止想到过一次了。
“那个杀人犯是谁呢?”他们同声问。
“爱德华!”
听者所爆发出来的一阵大笑丝毫末使那个说话的人,感到窘迫,他继续说:“是的,诸位,是爱德华,他在杀人的技术方面可称得上是一个老手。”
“你在开玩笑。”
“决不。我昨天雇用了一个刚从维尔福先生家逃出来的仆人。我准备明天就打发他走了,他的饭量是这样的大,他要补充他在那座屋子里吓得不敢进食的损失。嗯!听我说。”
“我们在听着呢。”
“看来很可能是那可爱的孩子弄到了一只装着某种药水的瓶子,他随时用它来对付他所不喜欢的那些人。最初是圣·梅朗夫人让他厌恶,所以他就把他的药倒出了三滴,——三滴就是够让她丧命了。然后是那勇敢的巴罗斯,诺瓦蒂埃爷爷的老仆人,他不免要触犯那可爱的孩子,这是你们知道的。那可爱的孩子也给了他三滴药。然后就轮到那可怜的瓦朗蒂娜了,她并没有得罪他,但是他嫉妒她,他同样给她倒了三滴药精,而她象其他的人一样,走向了末日。”
“咦,你讲给我们听的是一个什么鬼故事呀?”夏多·勒诺说。
“是的,”波尚说,“属于另一个世界上故事,是不是?”
“荒谬绝伦。”德布雷说。
“啊!”波尚说,“你怀疑我?嗯,你可以去问我的仆人,或说得更确切些,去问那个明天就不再是我的仆人的那个人,那座屋子里的人都那样说。”
“而这种药水呢?它在什么地方?它是什么东西?”
“那孩子把它藏起来了。”
“但他在哪儿找到的呢?”
“在他母亲的实验室里。”
“那么,是他的母亲把毒药放在实验室里的吗?”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你简直象一个检察官在审问犯人似的。我只是复述我所听到的话而已。我让你们自己去打听,此外我就无能为力了。那个可怜的家伙前一阵吓得不敢吃东西。”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不,亲爱的,这并没有什么无法理解的,你看见去年黎希街的那个孩子吗?他乘他哥哥姊姊睡着的时候把一枚针戳到他们的耳朵里,弄死了他们,他只是觉得这样好玩。我们的后一代非常早熟的!”
“来,波尚,”夏多·勒诺说,“我可以打赌,你讲给我们听的这个故事,实际上你自己压根都不相信,是不是!”我没有看见基督山伯爵,他为什么不来?”
“他是不爱凑热闹的,”德布雷说,“而且,他在这儿露面不大适当,因为他刚让卡瓦尔康蒂敲去了一笔钱,卡瓦尔康蒂大概是拿着假造的介绍信去见他,骗走了他十万法郎。”
“且慢,夏多·勒诺先生,”波尚说,“莫雷尔出什么事了?”
“真的!我拜访过他三次,一次都没有见到他。可是,他的妹妹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安的样子,她对我说,虽然她也有两三天没有见到他了,但她确信他很好。”
“啊,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基督山伯爵不能在法庭上露面了!”波尚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是这幕戏里的一个演员。”
“那么,难道是他暗杀了谁吗?”德布雷问。
“不,正巧相反,他是他们想暗杀的目标。你们知道:卡德鲁斯先生是在离开他家的时候被他的朋友贝尼代托杀死的。你们知道:那件曾轰动一时的背心是在伯爵的家里找到的,里面藏着那封阻止签订婚约的信。你们见过那件背心吗?血迹斑斑的,在那张桌子上,充作物证。”
“啊,好极了!”
“嘘,诸位,法官来了,让我们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吧。”
法庭里响起一阵骚动声,那位副警长向他的两个被保护人用力地招呼了一声“喂!”司仪出现了,他用博马舍时代以来干他这一职业的人所特具的尖锐的声音喊道:“开庭了,诸位!”
第一一○章 起诉书
法官在一片肃静中入座,陪审员也纷纷坐下,维尔福先生是大家注意的目标,甚至可以说是大家崇拜的对象,他坐在圈椅里,平静的目光四周环顾一下。每一个人都惊奇地望着那张严肃冷峻的面孔,私人的悲伤并不能从他脸上表现出来,大家看到一个人竟不为人类的喜怒哀乐所动,不禁产生一种恐怖感。
“审判长说,“带被告。”
听到这几个字,大家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贝尼代托就要进来的那扇门。门开了,被告随即出现了。在场的人都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使人心脏停止跳动或使人脸色苍白的那种激动的情绪。他的两只手位置放得很优美,一只手按着帽子,一只手放在背心的开口处,手指没有丝毫的抖动,他的目光平静,甚至是明亮的。走进法庭以后,目光在法官和陪审人员扫过,然后让他的目光停留在审判长和检察官的身上。安德烈的旁边坐着他的律师,因为安德烈自己并未请律师,他的律师是由法院指定的,他似乎认为这是无关重要的小事,毋须为此请律师。那个律师是一个浅黄色头发的青年,他要比被告激动一百倍。
审判长宣布读起诉书,那份起诉书占用了很长时间,在那个时间,大家的注意力几乎都在安德烈的身上,安德烈以斯巴达人那种不在乎的神气漠视着众人的注意。维尔福的话比任何时候都简洁雄辩。他有声有色地描绘了犯罪的始末:犯人以前的经历,他的变化,从童年起他所犯的罪,这一切,检察官都是竭尽心力才写出来的。单凭这一份起诉书不用等到宣判,大家就认为贝尼代托已经完蛋了。安德烈听着维尔福起诉书中接连提出来的罪名。维尔福先生不时地看他一眼,无疑他在向犯人实施他惯用的心理攻势,但他虽然不时地逼视那被告,却始终都没能使他低头,起诉书终于读完了。
“被告,”审判长说,“你的姓名?”
安德烈站起来。“原谅我,审判长阁下,”他用清晰的声音说,“我看您是采用了普通的审判程序,用那种程序,我将无法遵从。我要求——而且不久就可以证明我的要求是正当的——开一个例外。我恳求您允许我在回答的时候遵从一种不同的程序,愿意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
审判长惊奇地看了看陪审官,陪审官则去看检察官。整个法庭因为惊奇而鸦雀无声,但安德烈依旧不动声色。
“你的年龄?”审判长说,“这个问题你肯回答吗?”
“这个问题象其他的问题一样,愿意回答,审判长阁下,但却要到适当的时候才答复。”
“你的年龄?”审判长重复那个问题。
“我二十一岁,说得确切一些,过几天就要满二十一岁了,因为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生的。”
维尔福先生正在忙于记录,听到这个日期,抬起头来。
“你是在哪儿出生的?”审判长继续问。
“在巴黎附近的阿都尔。”
维尔福先生第二次抬起头来,望着贝尼代托,象是看到了墨杜萨的头似的,他的脸上变得毫无血色。贝尼代托,则用上好的白葛布手帕潇洒地抹一抹他的嘴唇。
“你的职业?”
“最初我制造假币,”安德烈平静地答道,“然后又偷东西,最近我杀了人。”
法庭里爆发出愤怒的骚动声。法官们也呆住了,陪审员现出厌恶的表情,想不到一个体面人物竟会如此厚颜无耻。维尔福先生用手按住额头,他的额头最初发白,然后转红,以至于最后热得烫手。然后他突然起来,神情恍惚地四周环顾,他想透一透气。
“你丢什么东西了吗,检察官阁下?”贝尼代托带着他和蔼可亲的微笑问。维尔福先生并不回答,跌倒在椅子里。
“现在,被告,你肯讲出你的姓名了吗?”审判长说。“你历数自己的罪名时那种残酷神态,你认罪时的那种骄傲,——不论从法律上讲或从道义上讲,法院方面都将对你进行严厉惩罚,这大概就是你延迟宣布你的姓名的原因吧,你是想把你的姓名作为你引以为自豪的高潮。”
“真妙,审判长阁下,我的心思您全看透了,贝尼代托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和最礼貌的态度说。“这的确就是我要求您把审问程序改变一下的原因。”
人们的惊愕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被告的态度已不再有欺诈或浮夸的样子。情绪激动的人们预感到必然会从黑暗深处爆发雷声。
“嗯!”审判长说,“你的姓名?”
“我无法把我的姓告诉您,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但我知道我父亲的姓名,我可以把那个姓告诉您。”
一阵痛苦的晕眩使维尔福看不见东西。大滴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他颤抖的手抓住稿纸,“那么,说出你父亲的名字来。”审判长说。
偌大的法庭里鸦鹊无声,每一个人都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我的父亲是检察官。”安德烈平静地回答。
“检察官?”审判长说,他楞住了,并没有注意到维尔福先生脸上惊慌的神情,“检察官?”
“是的,假如你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他叫维尔福。”
人们的激动情绪被抑制了这么久,现在象雷鸣似地从每一个人的胸膛里爆发出来了,法官无意去制止众人的骚动。人们对面无表情的贝尼代托喊叫、辱骂、讥诮、舞臂挥拳,法警跑来跑去,——这是每一次骚动时必有的现象,这一切继续了五分钟,法官和宪警才使法庭恢复了肃静。在这阵骚乱中,只听到那审判长喊道:“被告,你要戏弄法庭吗?你要在这世风日下的时代,独创一帜,胆敢在你的同胞面前创立一个藐视法庭的先例?”
有几个人围住那几乎已瘫倒在椅子里的维尔福先生,劝慰他,鼓励他,对他表示关切和同情。法庭里的一切又井然有序,只有一个地方还有一群人在那儿骚动。据说有一位太太昏了过去,他们给她闻了嗅盐,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在骚动期间,安德烈始终微笑着看大家,然后,他一只手扶着被告席的橡木栏杆,做出个优美的姿势,说:“诸位,上帝是不允许我侮辱法庭并在这可敬的法庭上造成徒然的骚乱的。他们问我的年龄,我说了。他们问我的出生地,我答复了。他们问我的姓名,我讲不出来,因为我的父母遗弃了我。我讲不出我自己的姓名,因为我根本没有姓名,我却知道我父亲的姓名。现在,我再说一遍,我父亲是维尔福先生,我很愿意来证明这一点是正确的。
那个年轻人的态度有让人无法质疑的东西,一种信心和一种真挚骚动平静下来了。立刻,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检察官,检察官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一具刚遭雷劈的尸体。
“诸位!”安德烈说,他以他的声音和态度使得全场鸦雀无声,“我对于刚才所说的话,应该向你们出示证据并解释清楚。
“但是,”审判长恼怒地说,“在预审的时候,你自称是贝尼代托,说你自己是一个孤儿,并声称你的原藉是科西嘉。”
“那是我随便说说的,目的是为了使我有机会发布刚才那个事实,不然的话,就一定会有人阻止我。我现在再说一遍,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在阿都尔降生的,我是检察官维尔福先生的儿子。我可以告诉你们详细的情节。我降生的地点是芳丹街二十八号,在一个挂着红色窗帷的房间里。我的父亲抱起我,对我的母亲说我是已经死了,把我包在一块绣有一个‘H’字和一个‘N’字样的襁褓里,抱我到后花园,在那儿活埋了我。”
法庭里的人不禁都打起寒颤,他们看见那犯人的越说越自信,而维尔福先生却越来越惊惶。
“但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审判长问。
“让我来告诉您,审判长阁下。有一个人曾发誓要向我的父亲报仇,他早就在寻找杀死他的机会,那天晚上,他偷偷地爬进我父亲埋我的那个花园。躲在树丛后面,他看见我的父亲把一样东西埋在地里,就在这个时候上去刺了他一刀,然后他以为里面藏着宝贝。所以他开地面,却发觉我还活着。那个人把我抱到育婴堂里,在那儿,我被编为五十七号。三个月以后,他的嫂嫂从洛格里亚诺赶到巴黎来,声称我是她的儿了,把我带走了。所以,我虽然生在巴黎,却是在科西嘉长大的。”
法庭里一片静寂,这时,外面的人或许会以为法庭里没有人,因为当时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说下去!”审判长说。
“当然罗,”贝尼代托继续说,“抚养我的那些人都很爱我,我本来可以和那些人过很快乐的生活,但我那邪恶的本性超过了我继母灌输在我心里的美德。我愈变愈坏,直到犯罪。有一天,当我在诅咒上帝把我造得这样恶劣,给我注定这样一个不幸命运的时候,我的继父对我说:‘不要亵渎神灵,倒霉的孩子!因为上帝在赐你生命的时候并无恶意。罪孽是你父亲造成的,他连累你生遭孽报,死入地狱。’从那以后,我不再诅咒上帝,而是诅咒我的父亲。因为这个我才说了那些让你们遣责的话,为了这,我才使法庭上充满了恐怖。如果这一番话加重了我的罪名,那么请惩罚我;如果你们相信,自从我落地的那天起,我的命运就悲惨、痛苦和伤心,那么请宽恕我。”
“但你的母亲呢?”审判长问道。
“我的母亲以为我死了,她是无罪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
正当那时曾经昏厥过一次的那个贵妇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接着是一阵啜泣,那个贵妇人现在陷入一种剧烈的歇斯底里状态了。当他被扶出法庭的时候,遮住她的面孔的那张厚面纱掉了下来,腾格拉尔夫人的真面目露出来了。维尔福虽然精神恍惚,耳聋脑胀,却还是认出了她,他站了起来。
“证据!证据呢!”审判长说,“要记得:这种话是必须要有最清楚的证据来证实的。”
“证据?”贝尼代托大笑着说,“您要证据吗?”
“是的。”
“嗯,那么,先请先看看维尔福先生,然后再来向我要证据。”
每一个人都转过去看检察官,检察官无法忍受那么多人的目光只盯在他一个人身上。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法庭中心,头发散乱,脸上布满被指甲抓出的血痕。全场响起一阵持续颇久的低语声。
“父亲,”贝尼代托说,“他们问我要证据。你希望我给他们吗。”
“不,不,”维尔福先生用一种嘶哑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必了!”
“怎么不必呢?”审判长喊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无法和这种落到我身上来的致命的重压抗争,诸位。——我是落到一个复仇之神的手里了!无须证据,这个年轻人说的话都是真的。”
全场被一种象预示某种恶劣的自然现象那样阴森凄惨的沉寂弥漫着,大家都惊慌地寒颤着。
“什么!维尔福先生,”审判长喊道,“你难道昏了头吗?什么!你的理智还在吗?你的头脑显然是被一个奇特、可怕、意想不到的污蔑弄糊涂了。来,恢复你的理智吧。”
检察官低下头,他的牙齿象一个大发寒热的人那样格格地打抖,可是他的脸色却象死人一般毫无血色。
“我没有丧失理智,阁下,”他说,“你可以看得出:失常的只是我的肉体。那个年轻人所指控我的罪,我全部承认,从现在起,我悉听下任检察官对我的处置。”
当他用一种嘶哑窒息的声音说完这几句话后,他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走去,一个法警机械地打开了那扇门。全场的人都因吃惊而哑口无言,这次开庭审判使半月来轰动巴黎社会的那一连串可怕的事情达到了最高峰。
“噢,”波尚说,“现在谁会说这幕戏演得不自然?”
“噢!”夏多·勒诺说,“我情愿象马尔塞夫先生那样用手枪结束他的生命,那总比这场灾祸来得舒服点。”
“那么他犯了杀人罪了。”波尚说。
“以前我还想娶他的女儿呢!”德布雷说,“幸亏她死了,可怜的姑娘!”
“诸位,审问暂停,”审判长说,“本案延期到下次开庭办理。案情当另委法官重新审查。”
至于安德烈,他仍然很平静,而且比以前更让人感兴趣了,他在法警的护送下离开法庭,法警们也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一些敬意。
“嗯,你觉得这件事情怎么样,我的好汉?”德布雷问那副警长,并把一块金路易塞到他的手里。
“可能酌情减刑。”他回答。
第一一一章 抵罪
维尔福先生看见稠密的人群在他的前面闪开着一条路。
极度的惨痛会使别人产生一种敬畏,即使在历史中最不幸的时期,群众第一个反应总是对一场大难中的受苦者表示同情。
有许多人会在一场动乱中被杀死,但罪犯在接受审判时,却极少受到侮辱。所以维尔福安全地从法院里的旁听者和军警面前走过。他虽然已认罪,有他的悲哀作保护。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是用理智来判断,而是凭本能行事;在这样的情况下,最伟大的人就是那种最富有感情和最自然的人。大家把他们的表情当作一种完美的语言,而且有理由以此为满足,尤其是当那种语言符合实际情况的时候。维尔福离开法院时的那种恍惚迷离的状态是难于形容的。一种极度的亢奋,每一条神经都紧张,每一条血管都鼓起来,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似乎都受着痛苦的宰割,这使他的痛苦增加了一千倍。他凭着习惯走出法庭,他抛开他法官的长袍,——并不是因为理应如此,而是因为他的肩膀不胜重压,象是披着一件饱含痛苦的尼苏斯的衬衫一样[尼苏斯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因诱拐大力士赫克里斯之妻被赫克里斯以毒箭射死。赫之妻遵尼苏斯的遗言,把丈夫的衬衣用这怪物的血浸过,赫克里斯穿上后因此中毒,苦恼不堪,卒致自杀。——译注]。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道宾路,看见他的马车,停在那里,亲自打开车门,摇醒那瞌睡的车夫,然后摔倒在车座上,停在那里,他向圣·奥诺路指了一指,马车便开始行驶了。他这场灾祸好象全部重量似乎都压在他的头上。那种重量把他压垮了。他并没有看到后果,也没有考虑,他只能直觉地感到它们的重压。他不能象一个惯于杀人的冷酷的凶手那样理智地分析他的处境。他灵魂的深处想到了上帝,——“上帝呀!”他呆呆地说,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上帝呀!上帝呀!”在这将临的灾祸后面,他看见上帝。马车急速地行驶着。在车垫上不停地晃动着的维尔福觉察背后有一样东西顶住他。他伸手去拿开那样东西,那原来是维尔福夫人在车子里的一把扇子。这把扇子象黑暗中的闪电那样唤起他的回忆,——他想起了他的妻子。
“噢!”他喊道,象是一块烧红的铁在烙他的心一样。在过去这一小时内,他只想到他自己的罪恶。现在,另一个可怕的东西突然呈现在头脑里。他的妻子!他曾以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的身份对待她,他曾宣判她死刑,而她,受着悔恨恐怖的煎熬,受着他义正词严的雄辩所激起的羞耻心的煎熬。
她,一个无力抵抗法律的可怜的弱女子,——她这时也许正在那儿准备死!自从她被宣判有罪以来,已过去一个钟头了。
在这个时候,她无疑地正在回忆她所犯的种种罪行,她也许正在要求饶恕她的罪行,或许她在写信给他丈夫,求她那道德高尚的丈夫饶恕她,维尔福又惨痛和绝望地呻吟了一声。
“啊!”他叹道,“那个女人只是因为跟我结合才会变成罪犯!我身上带着犯罪的细菌,她只是受了传染,象传染到伤寒、霍乱和瘟疫一样!可是,我却惩罚她!我竟敢对她说:‘忏悔吧,死吧!’噢,不!不!她可以活下去。她可以跟我。我们可以逃走,离开法国,逃到世界的尽头。我对她提到断头台!万能的上帝!我怎么竟敢对她说那句话!噢,断头台也在等着我呢!是的,我们将远走高飞,我将向她承认一切,我将天天告诉她,我也犯罪!噢,真是老虎和赤练蛇的结合!噢,真配做我的妻子!她一定不能死,我的耻辱也许会减轻她的内疚。”于是维尔福猛力打开车厢前面的窗口。“快点!快点!”
他喊道,他喊叫时的口吻使那车夫感到象触了电一样。马被赶得惊恐万分,飞一般地跑回家去。
“是的,是的,”在途中,维尔福反复念叨,“是的,那个女人不能死,应该让她忏悔,抚养我的儿子,我那可怜的孩子,在我不幸的家里,除了那生命力特别顽强的老人以外,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爱这孩子,她是为他才变成一个罪人的。一个母亲只要还爱她的孩子,她的心就不会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会忏悔的。谁都不会知道她犯过罪,那些罪恶是在我的家里发生的,虽然现在大家已经怀疑,但过些时候就会忘记,如果还有仇人记得,唉,上帝来惩罚我吧!我再多加两三重罪也没什么关系?我的妻子可以带着孩子和珠宝逃走。她可以活下去,也许还可以活得很幸福,因为她把爱都倾注在孩子身上,我的心就可以好受一些了。”于是检察官觉得他的呼吸也比较畅通了。
马车在宅邸院子里停住。维尔福从车子里出来,他看出仆人们都很惊奇他回来得这样早。除此之外他在他们的脸上再看不出别的表情。没有人跟他说话,象往常一样他们站在一边让他过去。当他经过诺瓦蒂埃先生房间时,他从那半开着的门里看见了两个人影,但他不想知道是谁在拜访他的父亲,他匆匆地继续向前走。
“啊,没事”,当他走上通向妻子房间去的楼梯时,他说,“没事一切都是老样子。”他随手关拢楼梯口的门。“不能让人来打扰我们,”他想,“我必须毫不顾忌地告诉她,在她面前认罪,把一切都告诉她”。他走到门口,握住那水晶门柄,门却自行打开了。“门没关!”他自言自语地说,“很好。”他走进爱德华睡觉的那个小房间,孩子白天到学校去上学,晚上和母亲住在一起。他忙向房间里看了看。“不在这儿,”他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冲到门口,门关着。他站在那儿浑身打哆嗦。“爱萝绮丝!”他喊道。他好象听到家具移动的声音。“爱萝绮丝!”他再喊。
“是谁?”他要找的女人问道。他觉得那个声音比往常微弱得多。
“开门!”维尔福喊道,“开门,是我。”
不管他的怎样请求,不管他的口气让人听上去多么痛苦,门却依旧关着。维尔福一脚把门踹开。在门口里面,维尔福夫人直挺挺地站着,她的脸色苍白,五官收缩。恐怖地望着他。“爱萝绮丝!爱萝绮丝!”他说,“你怎么啦?说呀!”
那年轻女子向他伸出一只僵硬而苍白的手。我按你的要求做了,阁下!”她声音嘶哑,喉咙好象随时都可能被撕裂。
“你还要怎样呢?”说着她摔倒在地板上。
维尔福奔过去抓住她的手,痉挛的那只手里握着一只金盖子的水晶瓶。维尔福夫人自杀了。维尔福吓疯了,他退回到门口,两眼盯住那尸体。“我的儿子呢!”他突然喊道,“我的儿子在哪儿?爱德华!爱德华!”他冲出房间,疯狂地喊着,“爱德华!爱德华!”他的声音不胜悲恸,仆人们听到喊声都跑了上来。
“我的儿子在哪儿?”维尔福问道,“带他离开这座房子,不要让他看见——”
“爱德华少爷不在楼下,先生。”仆人答道。
“那么他可能在花园里玩,去看看。”
“不,先生,夫人在半小时前派人来找他,他到夫人的房间里去了,以后就没有下楼来过。”
维尔福的额头上直冒冷汗,他的双腿发抖,各种不祥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乱转。“在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他喃喃地说,妻子的房间,在里面他不能来看不幸的妻子的尸体。要喊爱德华,他一定会在那变成坟墓的房间里造成回音。似乎不应该说话打破坟墓的宁静。维尔福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麻木了。“爱德华!”他口吃地说,“爱德华!”没有回音。如果他到母亲的房间里没有再出来,他又会可能在哪儿呢?他踮着脚走过去。维尔福夫人的尸体横躺在门口,爱德华一定在房间里面。那个尸体似乎在看守房门,眼睛瞪着,脸上分明带着一种可怕的、神秘的、讥讽的微笑。从那打开着的门向里过去,可以看见一架直立钢琴和一张蓝缎的睡榻。维尔福向前走了两三步,看见他的孩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发出一声欢喜的喊叫,好象透入那绝望黑暗的深渊。他只要跨过那尸体,走进房间,抱起他的孩子,带他远走高飞就行了。
维尔福已不再是那个精明近于深谋远虑的上层人物了,现在他是一只受伤将死的老虎,他的牙齿已被最后的痛苦磨碎了。他不怕现实,他只怕鬼。他跨过尸体,好象那是能把他吞噬的一只火炉。他把那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搂着他,摇他,喊他,但那孩子并不回答。他嘴唇去亲那孩子的脸颊,孩子是冰冷惨白的。他感到他的四肢僵硬,他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心脏已不再跳动了,孩子死了。一张叠着的纸从爱德华的胸口上落下来。维尔福如同五雷轰顶,双腿一软跪下来,孩子从他麻木的手上滑下来,滚到他母亲的身边。维尔福拾起那张纸,那是妻子的笔迹,他迫不急待地看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一个好母亲,为了我儿子不惜让自己变成一个罪人。一个好母亲是不能和她的儿子分离的。”
维尔福无法相信他的眼睛,无法相信他的理智。他向孩子的尸体爬过去,象一只母狮看着它死掉的小狮子一样。悲痛欲绝地喊道,“上帝啊!”他说,“上帝永在啊!”那两具死尸吓坏了他,他不能忍受两具尸体来填充寂静。直到那时,他被一中绝望和悲痛支持着。悲痛力大无比,而绝望使他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现在,他站起来,但他的头低着,悲哀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甩了甩那被冷汗润湿的头发,决定去找他的父亲,他从没对任何人表示过怜悯,但现在他要找一个人来听他诉苦,他要找一个来听他哭泣。他走下楼梯,走进诺瓦蒂埃的房间。那老人正用他所能够表现出的最亲热的表情在倾听布沙尼神甫说话,布沙尼神甫仍象往常一样冷淡平静。维尔福一看见那长老,便把手按在前额上。他记得他曾在阿都尔那次晚宴后去拜访过他,也记得长老曾在瓦朗蒂娜去世的那天到这座房子里来过。“你在这儿,阁下!”他叹道,“你怎么总是伴随死神一起来呢?”
布沙尼转过身来,看着检察官变了形的脸和他眼睛里那种野蛮的凶光,他知道开庭的那出戏已经收场了,但他当然不知道发生了别的事情。“我以前曾来为你的女儿祈祷过。”他答道。
“但你今天来做什么?”
“我来告诉你:你的债已经偿还得够了,从此刻起,我将祈祷上帝象我一样的宽恕你。”
“上帝呀!”维尔福神情慌张的喊道,“你不是布沙尼神甫!”
“是的,我不是,”长老拉掉他的头发,摇一遥头,他的黑发披散到他那英俊的面孔两旁。
“你是基督山伯爵!”检察官带着惊呆的神情喊道。
“你说得并不全对,检察官阁下,再仔细想一想。”
“你是在马赛第一次听到我的声音的,在二十三年以前,你与圣·梅朗小姐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好好想一想吧。”
“你不是布沙尼?你不是基督山?你就是那个躲在幕后与我不共戴天的死对头!我在马赛的时候一定得罪过你。哦,该我倒霉!”
“是的,你说得对,”伯爵把双手交叉在宽阔的胸前,说,“想想吧,仔细想想吧!”
“但我怎样得罪了你?”维尔福喊道,他的脑子正在那既非幻梦也非现实的境地徘徊在理智和疯狂之间,——“我怎样得罪了你?告诉我吧!说呀!”
“你是谁,那么你是谁?”
“我是被你埋在伊夫堡黑牢里的一个可怜的人的阴魂。那个阴魂终于已从他的坟墓里爬了出来,上帝赐他一个基督山的面具,给他许多金珠宝贝,使你直到今天才能认出他。”
“啊!我认出你了!我认出你了!”检察官喊道,“你是——”
“我是爱德蒙·唐太斯!”
“你是爱德蒙·唐太斯!”维尔福抓住伯爵的手腕喊道,“那么到这儿来。”于是他拉着基督山往楼上走。伯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的心里也料到发生了某种新的灾难。
“看吧,爱德蒙·唐太斯!”他指着他妻子和孩子的尸体说,“看!你的仇报了吗?”
基督山看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把报复的权利用得过了头,他已没有权利说“上帝助我,上帝与我同在。那句话了。他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表情扑到那孩子的尸体上,拨开他的眼睛,摸一摸他的脉搏,然后抱着他冲进瓦朗蒂娜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我的孩子!”维尔福喊道,“他抢走了我的孩子!噢,你这坏蛋,你不得好死!”他想去追基督山,但象是在做梦一样,他的脚一步也动不得。他拚命睁大眼睛,眼珠象是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似的。指甲扎进了胸膛上,被血染红了;他太阳穴上的血管胀得象要爆裂开来似的,他头脑发热。几分钟,他已经没有了理智,接着,他大叫一声,爆发出一阵大笑,冲下楼梯去了。
一刻钟以后,瓦朗蒂娜的房间门开了,基督山走出来。他的眼光迟钝,脸上毫无血色,他那表情一向宁静高贵的脸由于悲哀而神色大变,他的臂弯里抱着那个已经无法起死回生的孩子。他单腿跪下,虔敬地把他放在他母亲的旁边,然后他走出房间在楼梯上遇到一个仆人,“维尔福先生在哪儿?”他问仆人。
那个仆人没吭声,指了指花园。基督山走下楼梯,向仆人所指的那个方向走过去,看见维尔福被他的仆人围在中间,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正在疯狂地挖着泥土。“这儿没有!”
他喊道。于是他再向前面走几步,重新再挖。
基督山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阁下,你的确失去了一个儿子,但是——”
维尔福打断他的话,他听不懂,也根本听不到。“噢,我会找到他的!”他喊道,“你们都哄我,说他不在这儿,我会找到他的,一定得找下去!”
基督山恐慌地往后退去。“噢!”他说,“他疯啦!”象是怕那座受天诅咒的房子的墙壁会突然倒塌似的,他跑到街上,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权利做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噢,够啦,——够啦,”他喊道,“快去把最后的一个救出来吧。”
一回到家,他就遇到莫雷尔正象一个幽灵似的在他的客厅里来回徘徊。“准备一下吧,马西米兰。”伯爵带着微笑说,“我们明天离开巴黎。”
“你在这儿没有别的事要干?”莫雷尔问。
“没有了,”基督山答道,“上帝宽恕我,也许我已经做得太过分了!”
第一一二章 离开
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成了整个巴黎谈论的话题。艾曼纽和他的妻子,这时就在他们密斯雷路的小房子里颇感兴趣地谈论那些事件。他们在把马尔塞夫、腾格拉尔和维尔福那三件接连而来的灾难作对比。去拜访他们的马西米兰没精打彩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木然地坐在一旁。
“真的,”尤莉说,“我们简直要这样想了,艾曼纽,这些人,在富有、快乐的时候,却忘记了有一个凶神在他们的头上盘旋,而那凶神,象贝洛音话里那些奸恶的小妖精一样,因为没有被邀请去参加婚礼或受洗典礼,不肯受忽视,突然出来为他自己复仇了。”
“意想不到的灾难!”艾曼纽说,他想到了马尔塞夫和腾格拉尔。
“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呀!”尤莉说,他想到了瓦朗蒂娜,但凭着一个女人的知觉,她没有在她哥哥的面前提起她。
“如果是上帝在惩罚他们的话,”艾曼纽说,“那是因为至高无上的上帝发现他们过去的生活里找不到值得减轻他们的痛苦的事情,那是因为他们命中注定要受到惩罚的。”
“你这个判断是不是下得卤莽了一点,艾曼纽?”尤莉说。
“当我的父亲拿着手枪想自杀的时候,假如那时有人说,‘这个人是理应受苦的。’那个人岂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是的,但上帝没有让我们的父亲去死呀,正如他不许亚伯拉罕献出他的儿子一样。上帝对那位老人,象对我们一样,派了一位天使来捉住了死神的翅膀。”
艾曼纽刚说出这几句话,铃声响了,——这是门房的信号,表示有客人来访。接着,房门打开了,基督山伯爵出现在门口。那对青年夫妇发出一声欢呼,马西米兰抬起头,但立刻又垂了下去。
“马西米兰,”伯爵说,象是并未注意到自己的来访在主人身上引起的不同反应似的,“我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莫雷尔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象是刚从一场梦里醒来。
“是的,”基督山说,“不是说定由我带着你一起走的吗?你做好准备起程的了吗?”
“我准备好了,”马西米兰说,“我是特地来向他们告别的。”
“您到哪儿去,伯爵?”尤莉问道。
“首先到马赛,夫人。”
“到马赛去!”那对青年夫妇喊道。
“是的,我要带你们的哥哥一起去。”
“噢,伯爵!”尤莉说,“你可以医好他的抑郁症吗?
莫雷尔转过脸去,掩饰他狼狈的表情。
“那么你们觉得他并不快乐吗?”伯爵说。
“是的,”那年轻女子答道,“我很担心,他会不会认为我们的家庭是一个没有乐趣的家庭?”
“我没有改变他的。”伯爵答道。
“我马上可以陪你去,阁下。”马西米兰说。“别了,我的朋友们!艾曼纽!尤莉!别了!”
“怎么,别了?”尤莉喊道,“你难道就这样离开我们,不作任何准备,连护照都没有?”
“时间拖长只会增加分离的悲痛,”基督山说,“一切必需的东西马西米兰毫无疑问都已经准备好了,——至少,我这样提醒过他。”
“我有护照了,箱子也收拾好了。”莫雷尔用他的那种宁静而哀伤的口气说。
“好!”基督山微笑着说,“由此可见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做事就是利索。”
“您这就要走了,马上就离开了吗?”尤莉说,“您就不能多呆一天,哪怕再多呆一个钟头啊!”
“我的车子在门口等着,夫人,我必须在五天之内赶到罗马。”
“马西米兰也到罗马去吗?”艾曼纽喊道。
“他带我去哪儿我就到哪儿去,”莫雷尔带着忧郁的笑容,“在此后这一个月内,我是属于他的。”
“噢,天哪,他的话说得多么奇怪,伯爵。”尤莉说。
“马西米兰陪着我去,”伯爵用他那种慈爱的和最有说服力的语气说,“所以你们不必为你们的哥哥担心。”
“别了,我亲爱的妹妹,别了,艾曼纽!”莫雷尔又说。
“看他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尤莉说。“噢,马西米兰,马西米兰,你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事。”
“嗯!”基督山说,“不久你们将看到他高高兴兴,脸带笑容地回来。”
马西米兰向伯爵轻蔑地、几乎是愤怒的看了一眼。
“我们出发吧。”基督山说。
“在您离开我们以前,伯爵,”尤莉说,“许我们向您表示,将来有一天——”
“夫人,”伯爵打断她的话,把她的双手合在他自己的手里,说,“你所能讲的话,决抵不上我在你的眼睛里所读到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作为传奇小说里的恩人我本该不辞而别的,可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一个软弱的有虚荣心的人,也喜欢我的同类给我温柔、慈爱和感激的眼光。现在我要走了,请允许我自负地对你们说,别忘记我,我的朋友们,因为你们大概永远再也见不到我了。”
“永远见不到你!”艾曼纽喊道,两滴大泪珠则滚下顺着尤莉的脸颊滚下来,——永远也见不到你!那么,离开我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天使了。这位天使到人世间来做了好事以后,便又要回到天上去了。”
“别那么说,”基督山急忙答道,——“别那么说,我的朋友们。天使是不会做错事情的。天使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他们的力量胜过命运。不,艾曼纽,我只是一个人,你的赞扬不当,你的话是亵渎神明的。”于是他吻了吻尤莉的手,尤莉扑到他的怀里,他伸出手握了握艾曼纽的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和平幸福的家庭。他向马西米兰作了手势,驯服地跟他出来,他脸色漠然毫无丧情。瓦朗蒂娜逝世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子。
“请让我哥哥恢复安宁和快乐。”尤莉低声对基督山说。伯爵捏一捏她的手,算是回答,象十一年以前他在莫雷尔的书斋门前楼梯口上握她的手时一模一样。
“那么,你还信得过水手辛巴德吗?”他微笑着问道。
“噢,是的!”
“噢,那么,放心安睡,一切托付给上帝好了。”
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马车已等在门口。四匹强壮的马在不耐烦地蹬踏着地面,在台阶前,站着那满头大汗的阿里,他显然刚赶了大路回来。
“噢,”伯爵用阿拉伯语问道,“你到那位老人家那里去过了吗?”
阿里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你按照我的吩咐,让他看了那封信?”
“他怎么说?说得更准确些,他说什么?”
阿里走到光线下面,使他的主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脸,模仿诺瓦蒂埃说“对”时的面部表情,闭拢双眼。
“很好!他答应了,”基督山说,“我们走吧。”
他话音刚落,车子便开动了,马蹄在石板路上溅起夹着尘埃的火花。马西米兰一言不发,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半小时以后,车子突然停住了,原来伯爵把那条从车子里通出去绑在阿里手指上的丝带拉了一下。那个努比亚人立刻下来,打开车门。这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他们已到达维儿殊山的山顶上,从山上望出去,巴黎象是一片黑色的海,上面闪烁着磷光,象那些银光闪烁的海浪一样,——但这些浪头闪烁比那些海洋里翻腾不息的波浪更喧闹、更激奋、更多变、更凶猛、也更贪婪。这些浪头永远吐着白沫、永不停息的。伯爵独自立在那儿,他挥挥手,车子又向前走了几步。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沉思了一会儿,他的脑子象一座熔炉,曾铸造出种种激动世界的念头。当他那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为热心的宗教家、唯物主义者所同样注意的现代巴比伦的时候,他低垂着头,合拢手,象做祈祷似地说道:“伟大的城市呀,自从我第一次闯进你的大门到现在,还不到半年。我这次到这里来,其中的原因,我只向天主透露过,只有他才有力量看穿我的心思。只有上帝知道:我离开你的时候,既没有带走骄傲也没有带走仇恨,但却带走了遗憾。只有上帝知道:他所交给我的权力,我并没有用来满足我的私欲或作任何无意义的举动。噢,伟大的城市呀!在你那跳动的胸膛里,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象一个耐心的矿工一样,我在你的体内挖掘,铲除了其中的祸害。现在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使命结束了,现在你不能再给我痛苦或欢乐了。别了,巴黎!别了!”
他的目光象一个夜间的精灵一样在那广大的平原上留连着,他把手放在额头上走进马车,关上车门,车子便在一阵尘沙和响声中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了。
车行了六哩路,没有人说一句话。莫雷尔在梦想,基督山则一直望着他。
“莫雷尔,”伯爵终于对他说,“你后悔跟我来吗?”
“不,伯爵,但离开巴黎——”
“如果我以为巴黎会让你快乐,莫雷尔,我就会把你留在那儿的。”
“瓦朗蒂娜安息在巴黎,离开巴黎就象是第二次再失去她一样。”
“马西米兰,”伯爵说,“我们失去的朋友不是安息在大地的胸膛里而是深深地埋在我们的心底。上帝是这样安排的,他们永远陪伴着我们。我就有这样两个朋友——一个给了我这个身体,一个给了我智慧。他们的精神活在我的身上。我每当有疑问的时候就与他们商量,如果我做了什么好事的话,我就归功于他们的忠告。听听你心里的声音吧,莫雷尔。你问问它,究竟你是否应该继续给我看一个忧郁的面孔。”
“我的朋友,”马西米兰说,“我心里的声音非常悲哀,我只听到不幸。”
“这是神经衰弱的缘故,一切东西看上去都象是隔着一层黑纱似的。灵魂有它自己的视线,你的灵魂被遮住了,所以你看到的未来是黑暗险恶的。”
“或许真是那样。”马西米兰说,他又回到梦思的状态中。
伯爵的无限本领使旅程完成得惊人地迅速,在他们所经的路上,市镇象影子似的向后飞去,那被初秋的风的吹得左右摇摆的树木,巨人般地向他们疯狂地迎面冲来,但一冲到面前便又急速地后退。第二天早上,他们到达夏龙,那儿,伯爵的汽船已在等待他们。马车立刻被拉上甲板,两位旅客也立即登船。那艘汽船是特造的快艇,它那两只划水轮象翅膀一样,船象鸟儿似的在水面上滑行。莫雷尔感到了这种在空中急速穿过的快感,风吹起他前额的头发,似乎暂时驱散了那凝聚在他额头上的愁云。两位旅客与巴黎之间距离愈来愈远,伯爵的身上也愈呈现出一种超乎人类所能有的宁静的气氛,象是一个流亡多年的人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似的。不久,马赛进入眼帘了,——那充满着生命活力的马赛,那繁衍着泰尔和迦太兰族后裔的马赛,那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精力充沛的马赛。一看到那圆塔、圣·尼古拉堡和那砖块砌成的码头,记忆便搅动了他们的内心,当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在这些地方玩耍过。他们怀着同样的心绪踏上卡尼般丽街。
一艘大船正在升帆待发,准备开赴阿尔及尔,船上洋溢着一片起程前常有的那种匆忙喧闹。乘客和他们的亲友们群集在码头上,朋友们互相亲切而伤心地告别,有的哭泣,有的诉说着告别的话,形成了一种令人感动的场面,即使那些每天看到同样情形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但这却不能使马西米兰从他那奔腾的思潮里唤醒过来。
“这儿,”他无力地扶着基督山手臂说,——“就在这个地方,我的父亲曾站着看埃及王号进港,就在这个地方,你救了他。脱离了死境和耻辱的父亲扑入我的怀里。我现在还觉得我的脸上沾着他那温热的眼泪,但那时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流泪,许多旁观的人也都哭了。”
基督山温和地微笑着说:“我那时站在那个地方,”他指着一个街角。当他说话的时候,就在他所指的那个方向,传来一声痛苦伤心的呻吟,一个女人正在向即将起锚的船上的一个旅客挥手。要不是莫雷尔的眼光这时的注意力集中在船上,他一定会注意到基督山看见那个女人时那种激动的情绪。
“噢,天哪!”莫雷尔喊道,“我没有弄错!那个在挥帽子的青年人,那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是阿尔贝·马尔塞夫!”
“是的,”基督山说,“我也认出他了。”
“怎么会呢?你在看着他对面的方向呀。”
伯爵微笑了一下,当他不想回答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微笑的,他把眼光回到那蒙面的女人身上,那女人不久便消失在街角上。伯爵回过头来对他的朋友说:“亲爱的马西米兰,你在这儿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我得到我父亲的坟上去一趟。”莫雷尔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
“那么去吧,在那儿等我,我很快来找你。”
“那么你现在要离开我了?”
“是的,我也要去访问一个人。”
莫雷尔把手放在伯爵伸过来的手里,然后低垂着头悲伤地离开伯爵,向城东走去。基督山仍站在老地方,一直等到马西米兰走出他的视线,然后他慢慢地向梅朗巷走过去,去找一所小房子,那所小房子,想必读者们已对它相当熟悉了。
它坐落在无事的马赛人最爱到这儿来散步的大道的后面,一棵极大的葡萄树的年老发黑的枝条伏在那被南方灼热的太阳晒得发黄的墙上。两级被鞋底磨光的石头台阶通向由三块木板所拼成的门,那扇门,从来没上过油漆,早已露出裂缝,只在每年夏季到来的时候才因潮湿合成一块。这座房子外表虽然很破,但却有它美丽动人的地方。它和老唐太斯以前住在这儿的时候并没有两样,但老人只住阁楼,而伯爵现在则已把整幢房子都交给美塞苔丝掌管。
伯爵看见郁郁不欢地离开码头的那个女人走进这座房子,她刚走进去,关上门,基督山便在街角上出现,所以他几乎刚看见她便又失去了她的踪迹。那磨损的石阶是他的老相识,他比谁都清楚,用一枚大头钉就要以拨开里面的插销来打开那扇风雨剥蚀的门。他进去的时候不敲门也没有任何其他表示,好象他是主人的亲密的朋友或房东一样。在一条砖块铺成的甬道尽头有一个小花园浴在阳光里,在这个小花园里,美塞苔丝曾根据伯爵的指示找到他二十四年以前埋下的那笔钱。站在门口的阶沿上就可以看见花园里的树木。伯爵在踏进那座房子的时候听见一声好象啜泣一样的叹息;他循望过去,那儿,在一个素馨木架成的凉棚底下,在浓密的枝叶和紫色的细长花朵的下面,他看见美塞苔丝正在垂头哭泣。她已揭起面纱,她的脸埋在手里,独对苍天之际,她自由地发泄着在她儿子面前抑制了这么久的叹息和眼泪。基督山向前走了几步,小石子在他的脚底下发出的声音使美塞苔丝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她惊恐地大叫。
“夫人,”伯爵说,“我已经没有办法使你快乐了,但我还可以给你安慰,你肯把我当朋友看待,并接受我的安慰吗?”
“我的确薄命,”美塞苔丝答道。——“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他已经离我远去了!”
“他有一颗高贵的心,夫人,”伯爵答道,“他做得很对。他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对他的国家有所贡献,有人贡献他们的天才,有人贡献他们的勤勉,有人献出了他们的血,有人献出了他们的才智,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如果他留在你的身边,他的生命一定会变得毫无意义,他将无法分担你的忧虑。与厄运抗争,他将增加他的精力并提高他的名誉,把逆境变为顺境。让他去为你们创造美好的未来吧。因为我敢向你保证他会得到细心的照料的。”
“噢!”那可怜的女人悲戚地摇摇头,“你所说的那种顺境,我从心坎里祈祷上帝赐给他,但我不能享受了。我已万念俱灰,我觉得坟墓已离我不远了。你是个好心人,伯爵,把我带回我曾经快乐过的地方。人是应该死在他曾经有过快乐的那个地方的。”
“唉!”基督山说,“你的话让我心痛,尤其是你有理由恨我,——你的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或的。但你为什么要怜悯我呢?你使我更难堪,如果——”
“恨你,责备你,——你?爱德蒙?憎恨责备那个饶恕我儿子的生命的人?你本来发誓,要毁灭马尔塞夫先生非常引以自傲的那个儿子,但您没有那么做。”
伯爵看着美塞苔丝,她站起身,向他伸出双手。
“噢,看着我!”她带着一种非常哀戚的神情继续说,“我的眼睛已没有光彩了,以前,我到这儿来,向那在他父亲所住的阁楼窗口等待我的爱德蒙·唐太斯微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岁月随着痛苦流逝。在那些日子与现在之间造成了一道深渊。咒你,爱德蒙!恨你,我的朋友!不,我应责备的是我自己,我所恨的是我自己!噢,我这可怜的人哪!”
她紧握着双手,抬头向天喊道。“我受了怎样的罚呀!——那让天使快乐的三个因素,我曾一度拥有虔敬、纯洁和爱——而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可怜虫,居然怀疑上帝的仁慈了!”
基督山走过去,默默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不,”她轻轻地抽回那只手说,——“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你饶恕了我,但在遭你报复的那些人之中,我是罪孽最深的人。他们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贪欲,或是出于私爱,但我却下贱,缺乏勇气,竟违背自己的判断行事。不,不要握我的手,爱德蒙,你想说一些亲切的话,我看得出的,但别说了。留给别人吧,我是不配再接受那种话的了。瞧,”
她抬起头,让他看到她的脸,“瞧,不幸已使我白了头,我曾流过那样多的眼泪,没有了光彩,我的额头出现了皱纹。你,爱德蒙,却恰恰相反,你依旧还年轻、漂亮、威风,那是因为你从未怀疑过上帝的仁慈,上帝支持你经过了历次风险。”
当美塞苔丝说话的时候,泪珠成串成串地滚下她的脸颊。
记忆使她的痛苦更清晰,那可怜的女人的心碎了。基督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但她觉得那是一个没有温情的吻,象是他在吻一个圣女的大理石像的手一样。“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的,”她继续说,“一次过失就会失去终生的幸福。我相信你已经死了,本来也该去死?我在心里为你哀悼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只是使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看来象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婆而已。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认出你,而我却只能救我的儿子一个人呢?我也应该拯救那个虽然有罪但却已被我接受为丈夫的那个人?可是我却听任他去死!我说什么呀?噢,仁慈的上帝!他的死不是我促成的吗?因为我因循麻木,瞧不起他,不愿意记得他是为了我的缘故才犯下变节叛卖的罪行。我陪我的儿子来了这儿,有什么用呢?既然我现在又失去了他,让他独自去受非洲恶毒的气候。噢,我告诉你,我曾是个下贱懦怯的女人,我背弃我的爱情,象所有背叛教义的人一样,我把不幸带给了我周围的人!”
“不,美塞苔丝,”基督山说,“不,你把自己说得太坏了。你是一位高尚纯洁的女性,是你的悲痛软化了我的心。可是,我只是一个使者,指使我的是一位看不见的恼怒的上帝,他无意使我那已经开始的惩罚半途而废。我以那位过去十年来我每天俯伏在他脚上的上帝作证,我本来愿意为你牺牲我的生命,和那与我的生命不可分割的种种计划。但是,——我可以很自傲地说,美塞苔丝——上帝需要我,为了上帝活下来了。请审视我的过去与现在,并猜测将来,然后再说我究竟是否只是神的工具。不幸、痛苦、被人遗弃、受人迫害,这一切构成了我青年时代的苦难。然后,突然地,从囚禁、孤独、痛苦中,重新获得了光明和自由,拥有了一大笔闻所未闻的财产,假如那时我不明白是上帝要我用那笔财产来执行他伟大的计划,我一定是瞎了眼睛了。从那时起,我就把这笔财产看成上帝的神圣托付。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再想过那种即使象你这样可怜的女人有时也能享到甜蜜生命的。这不曾得到一小时的安静,——一次都没有。我觉得自己象是一片要去烧毁那些命中注定该毁灭的城市的火云,被驱赶着在天空中飞行。象那些富于冒险精神的船长要去进行某种充满危险的航程一样,我作了种种准备,在枪膛里装上子弹,拟定各种进攻和防守的方案,我用最剧烈的运动锻炼我的身体,用最痛苦考验磨炼我的灵魂。我训练手臂使它习惯于杀人,训练我的眼睛习惯于看人受折磨,训练我的嘴巴对最可怖的情景微笑。我的本性虽然善良、坦率和宽大,但我却能变成了狡猾、奸诈、有仇必报,——或说得更确切一些,变得象命运一样的冷酷无情。然后我踏上展现在我面前的征途。我克服了种种障碍,达到我的目标,那些企图挡住我道路的人却遭了殃!”
“够了!”美塞苔丝说,“够了,爱德蒙!相信我,只有那个一开始就认识你的是了解你的,即使她曾挡住你的路,即使你曾把她象一块脆玻璃那样踩得粉碎,可是,爱德蒙,可是她依旧还是崇拜你!象我与过去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一样,你与其他的人之间,也存在着一道深渊。我可以担白地告诉你,把我心目中你和其他男子比较,这是使我痛苦的主要原因。不,世界上再没有象你那样可敬和善良的人了,现在让我们告别吧,爱德蒙,让我们分手吧。”
“在我离开你以前,美塞苔丝,你没有任何要求了吗?”伯爵说。
“我在这个世上存有一个希望,爱德蒙,——希望我儿子能够幸福。”
“请祈祷上帝保佑他,我可以努力让他幸福。”
“谢谢,谢谢,爱德蒙!”
“但对你自己难道毫无所求吗,美塞苔丝?”
“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我象是生活在两座坟墓之间。一座是爱德蒙·唐太斯的,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失去他的。我爱他。这句话从我这褪色的嘴唇上说出来并不动听,但它是我心里珍藏的一个宝贵记忆,即使用世界上一切的东西来交换,我也不愿意失去它。另外那座坟墓是死在爱德蒙手里的那个人的,我并不惋惜他死,但我必须为死者祈祷。”
“你的儿子会幸福的,夫人。”伯爵说。
“那么我还能够得到一些安慰了。”
“但你准备怎么样呢?”
“说我在这儿能象以前的美塞苔丝那样凭劳动换取面包,那当然不是真话,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除了祈祷以外,已经不能再做别的事情了。但是,我也没有必要工作,你埋下的那一笔钱,我已经找到了,那笔钱已足够维持我的生活。关于我的谣言大概会很多,猜测我的职业,谈论我的生活态度,只要有上帝作证,那没有了什么关系。”
“美塞苔丝,”伯爵说,“我说这句话并不是来责备你,但你放弃马尔塞夫先生的全部财产是一种不必要的牺牲。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理应是属于你的,那是精心操持那个家应得的。我不能接受,爱德蒙。我的儿子不答应的。我知道你要向我建议什么。”
“一切当然应该得到阿尔贝·马尔塞夫的完全认可。”我将亲自去征询他的意见。如果他愿意接受我的建议,你会反对吗?”
“你很清楚,爱德蒙,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理智的人了,没有了意志,已经不能决定了。我已被那冲到我头上来的惊涛骇浪弄糊涂了,我已变得听天由命、听任上帝的摆布,象是大鹰扑下的燕子一样。我活着,只是因为我命中注定还不应该死。假如上帝来援救我,我是肯接受的。”
“啊,夫人,”基督山说,“我们不是这样崇拜上帝的。上帝的本意是要我们了解他,辩明他的真意,为了这个原因,他给了我们自由意志的。”
“噢!”美塞苔丝喊道,“别对我说那句话!难道我应该相信上帝给了我自由的意志,我能用它来把我自己从绝望中解救出来吗?”
基督山低下头,在她那样沉痛的悲哀面前不禁有点畏缩。
“你不愿意和我说一声再见吗?”他问道,并向她伸出手。
“当然,我要对你说再见,”美塞苔丝说,并庄严地指着天。“我对你说这两个字,就是向你表示:我还怀着希望。”于是,美塞苔丝用她那颤抖的手和伯爵的手握了握以后,便冲上楼去。
基督山慢慢地离开那所房子,向码头走去。美塞苔丝虽然坐在以前老唐太斯所住的那个房间的小窗前面,却并没有看到他离开了。她正在极目了望大海上那艘载着她儿子的船,但她却仍不由自主地用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爱德蒙!爱德蒙!爱德蒙!”
第一一三章 往事
伯爵心情悲伤地离开那座他和美塞苔丝分手的小屋,或许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自从小爱德华去世以来,基督山的心情发生了大变化。当他经过一条艰苦漫长的道路达到复仇的高峰以后,他在高峰的那一边看到了怀疑的深谷。尤其是,他与美塞苔丝刚才的那一番谈话在他心里唤醒了的许多许多的回忆,他觉得他有必要与那些回忆搏斗。象伯爵这样性格刚毅的人是不会长期沉浸在这种抑郁状态里的。那种抑郁状态或许可以刺激普通的头脑,促使它们产生一些新思想,但对于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是有害的。他想,既然他现在几乎到了责备自己的地步,那么他以前的策划一定有错误了。
“我不能这样自欺,”他说,“我没有把以前看清楚,为什么!”他继续说,“难道在过去的十年内,我走的道路是错误的吗?难道我预计的竟是一个错误的结果?难道一小时的时间就足以向一位建筑师证明:他那寄托着全部希望的工程,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却是违反上帝旨意的吗?我不能接受这种想法,它会使我发疯的。我现在之所以不满意,是因为我对于往事没有一个清楚的了解。象我们所经过的地方一样,我们走得愈远,它便愈模糊。我的情况象是一个在梦里受伤的人,虽然感觉到受了伤,但却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受的伤。那么,来吧,你这个获得再生的人,你这个豪侈的阔佬,你这个醒来的梦游者,你这个万能的幻想家,你这个无敌的百万富翁!再来回忆一下你过去那种饥饿痛苦的生活吧。再去访问一下那逼迫你、或不幸引导你、或绝望接受人的地方吧。在现在这面基督山想认出唐太斯的镜子里,看到的是钻石、黄金和华丽的服饰。藏起你的钻石,埋掉你的黄金,遮住你华丽的服饰,变富为穷,自由人变为罪犯,由一个重生的人变回到尸体上吧!”
基督山一面这样沉思默想,一面顺着凯塞立街走。二十四年以前,他在夜里被一言不发的宪兵押走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街。那些房子,今天虽充满欢乐富有生气,那天晚上却黑乎乎、静悄悄的,门户紧闭着。”可是,它们还是以前的那些房子,”基督山对自己说,“只是现在不是黑夜而是大白天,是太阳照亮了这个地方,让它看来使人这样高兴。”
他顺着圣·洛朗街向码头走过去,走到灯塔那儿,这是他登船的地方。一艘装着条纹布篷的游艇正巧经过这里。基督山向船老板招呼了一下,船老板便立刻带着一个船夫和希望做一笔好生意时那种急切的心情向他划拢来。
天气好极了,正宜于出游。鲜红的、光芒四射的太阳正在向水里沉下去,渐渐被水吞没。海面光滑得象玻璃一样,只是偶尔被一条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跳出海面来寻求安全的鱼暂时扰乱了它的宁静;从地平线远望,那些船象海鸥一样白,那样姿态优美,可以看见回到马地古去的渔艇和开赴科西嘉或西班牙的商船。
但虽然睛朗的天气有美丽的船只,和那笼罩着一切的金色的光芒,紧裹在大氅里的基督山却只想到那次可怕的航程。
过去的一切都一一在他的记忆里复活了。迦太兰村那盏孤独的灯光;初见伊夫堡猛然觉悟到他们要带他到那儿去时的那种感觉,当他想逃走时与宪兵的那一场挣扎;马枪枪口触到他额头时那种冷冰冰的感觉,——这一切都在他眼前成了生动而可怕的现实。象那些被夏天的炎热所蒸干、但在多雨的秋天又渐渐贮积起流水的小溪一样,伯爵也觉得他的心里渐渐地充满了以前几乎压毁爱德蒙·唐太斯的那种痛苦。他再也看不见那晴朗的天空,那美丽的船只,那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迷人的景色:天空中似乎布满乌云,庞大的伊夫堡象是一个死鬼的幽灵。当他们抵岸的时候,伯爵不由自主地退到船尾,船夫不得不用迫切催促的口气说:“先生,我们到岸啦。”
基督山记得: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块礁石上,他曾被士兵凶暴地拖上去,用刺刀顶着他的腰走上那个斜坡。当初唐太斯眼前漫长的路程;现在基督山却觉得它非常短。每一桨都唤醒了许多记忆,往事象海的泡沫一样浮升了起来。
自从七月革命以来,伊夫堡里便不再关犯人。这儿现在只住着一队缉私队。一个看守在门口站着,等待引导访客去参观这个恐怖的遗迹。伯爵虽然知道这些事实,但当他走进那个拱形的门廊,走上那座黑洞洞的楼梯,向导应他的要求领他到黑牢里去的时候,他的脸色还是变成了惨白色,他的心里在一阵阵发冷。他问旧时的狱卒还有没有留下来的;但他们不是退休,就是转业去做另外的行当了。带他参观的那个向导是一八三○年来的。向导把他带到了当年他自己的那间黑牢。他又看见了那从那狭窗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他又看见了当年放床的那个地方。但那张床早已搬走了,床后的墙脚下有几块新的石头,这是以前法利亚长老所掘的那条地道的出口,基督山感到他的四肢发抖,他拉过一个木凳坐了下来。
“除了毒死米拉波[米拉波伯爵(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政治家,在伊夫堡被他的政敌用毒药毒死。——译注]的故事以外,在这座监狱里还发生过什么故事没有啊?”伯爵问道,“这些阴森可怕的地方竟关押过我们的同类,简直不可思议,关于这些房间可有什么传说吗?”
“有的,先生,狱卒安多尼对我讲过一个关于这间黑牢的故事。”
基督山打了一个哆嗦,安多尼就是看管他的狱卒。他几乎已经忘掉他的名和长相了,但一听到他的名字,他便想起了他,——他那满是络腮胡子的脸,棕色的短褂和钥匙串。伯爵似乎现在还能听到那种玎玲当啷的响声,他回过头去,在那条被火把映得更显阴森的地道里,他好象又见到了那个狱卒。
“您想听那个故事吗,先生?”
“是的,讲吧。”基督山说,用把手压在胸膛上,按着怦怦直跳的心,他觉得怕听自己的往事。
“这间黑牢,”向导说,“以前曾住过一个非常可怕的犯人,可怕的是因为他富于心计。当时堡里还关着另外一个人;但那个人并不坏,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疯长老。”
“啊,真的?是疯子吗?”基督山说,“他为什么会疯?”
“他老是说,谁放他出去,他就给谁几百万块钱。”
基督山抬头向上望,但看不见天空,在他和苍穹之间,隔着一道石墙。他想,在得到法利亚的宝藏的那些人的眼睛和宝库之间,也有一道厚厚的墙啊。
“犯人可以互相见面的吗?”他问道。
“噢,不,先生,这是被明文禁止的,但他们逃过了看守的监视,在两个黑牢之间挖一条地道。”
“这条地道是谁挖的呢?”
“噢,那一定是那个年轻人干的,当然罗,他身体强壮,而长老则已年老衰弱。而且,他疯疯癫癫的,决想不出这个办法。”
“睁眼的瞎子!”伯爵低声说道。
“但是,不管它吧,那个年轻人挖了一条地道,至于如何挖的,用什么工具挖的,谁都不知道,但他总算是挖成了,那边还有新砌的石头为证明。您看见了吗?”
“啊,是的,我看见了。”伯爵说,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嘶哑了。
“结果是:两个人相互可以来往了,他们来往了多久,谁都不知道。有一天,那长老生病死了。您猜那年轻人怎么做的?”
“怎么做的?”
“他搬走那具尸体,把它放在自己的床上,使它面向墙壁;然后他走进长老的黑牢里,把进口塞住,钻进装尸体的那只布袋里。您想到过这样的计策吗?”
基督山闭上眼睛,似乎又体验到冰冷的粗布碰到他面孔时的万种感触。那导游继续讲道:“他的计划是这样的:他以为他们是把死人埋在伊夫堡,认为他们不会给犯人买棺材,所以可以用他的肩胛顶开泥土。但不幸的是伊夫堡规定。他们从不埋葬死人,只是给死人脚上绑上一颗很重的铁球,然后把它抛到海里。结果是:那个年轻人从悬岩顶上被抛了下去。第二天,床上发现了长老的尸体,真相大白了,抛尸体的那两个人说出了他们当时曾听到尖声的喊叫,但尸体一沉到水里,那喊声便听不到了。”
伯爵呼吸困难,大滴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滚下来,他的心被痛苦填满了。“不,”他喃喃地说道,“我所感到的怀疑动摇只是健忘的结果,现在,伤口又被撕裂开了,心里又渴望着报复了。而那个犯人,”伯爵提高了嗓门说,“此后听到他的消息吗?”
“噢,没有,当然没有。您知道,下面这两种情形他必定得遭遇一种,——他不是平跌下去便是竖跌下去,如果从五十尺的高度平跌下去,他立刻会摔死,如果竖跌下去,则脚上的铁球就会拉他到海底,他就永远留在那儿了,可怜的人!”
“那么你怜悯他吗?”伯爵说。
“我当然怜悯他,虽然他也是自作孽。”
“你是什么意思?”
“据说他本来是一个海军军官,因为参加拿破仑党才坐牢的。”
“的确!”伯爵重又自言自语道,“你是死里逃生的!那可怜的水手只活在讲述他故事的那些人记忆里。他那可怕的经历被人当作故事在屋角里传述着,当向导讲到他从空中被大海吞噬的时候,便使人颤栗发抖。”随后伯爵提高了声音又说,“你可知道他的名字吗?”
“噢,只知道是三十四号。”
“噢,维尔福,维尔福!”伯爵轻轻地说,“当你无法入眠的时候,我的灵魂一定常常使你想到这件事情!”
“您还想看什么吗,先生?”向导说。
“是的,如果你可以领我去看一下那可怜的长老房间的话。”
“啊!二十七号。”
“是的,二十七号。”伯爵复述一遍向导的话,他似乎听到长老的声音隔着墙壁在说。
“来,先生。”
“等一等,”基督山说,“我想再看一看这个房间。”
“好的,”向导说,“我碰巧忘了带这个房间的钥匙。”
“再回去拿吧。”
“我把火把留给您,先生。”
“不,带走吧,我能够在黑暗里看东西。”
“咦,您就象那三十四号一样。他们说,他是那样习惯于黑暗,竟能在他的黑牢最黑暗的角落里看出一枚针。”
“他需要十年时间才能练就那种功夫。”伯爵心里这样自语。
向导拿着火把走了,伯爵说得很对。在几秒钟以后,他对一切都看得象在白天看时一样的清晰。他向四周看看,完全看清了他曾呆过的黑牢。
“是的,”他说,“那是我常坐的石头,那墙上是我的肩膀留下的印记,那是我以头撞壁时所留下的痕迹。噢,那些数字!我记得清楚呀!这是我有一天用它来计算我父亲和美塞苔丝的年龄的,想知道当我出去的时候,父亲是否还活着,美塞苔丝是不是依然年轻,那次计算以后,我曾有过短暂的希望。我却没有计算到饥饿和背叛!”于是伯爵发出一声苦笑。
他在幻想中看到了他父亲的丧事和美塞苔丝的婚礼。在黑牢的另一面墙上,他看出一片刻划的痕迹,绿色的墙上依旧还可以看出那些白字。那些字是这样的,“噢,上帝呀,”他念道,“保留我的记忆吧!”
“噢,是的!”他喊道,“那是我临终时的祈祷,我那时不再祈求自由,而祈求记忆。我怕自己会发疯,忘了一切。噢,上帝呀,您保全了我的记忆!我感谢您!我感谢您!”
这当儿,墙上映出火把的光,向导走过来了。基督山向他迎上去。
“跟我来,先生。”向导说,他不上楼梯,领着伯爵从一条地道走到另一间黑牢的门口。到了那儿,另一些纪念又冲到伯爵脑子里。他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长老画在墙上、用来计算时间的子午线,然后他又看到那可怜的长老死时所躺的那张破床。这些东西不但没有激起伯爵在他自己的牢里的那种悲哀,反而使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柔和的感激的心情,他的眼睛里禁不注流下泪来。
“疯长老就曾关在那儿的,先生,这是那年轻人进来的地方,”向导指着那仍未填塞的洞口。“根据那块石头的外表,”
他继续说,“一位有学问的专家考证出那两个犯人大概已经互相往来了十年。可怜的人!那十年时间一定很难过的。”
唐太斯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金路易,交给那个虽不认识他但却已两次对他表示同情的向导。向导接过来,心里以为那只几块银币,但火把的火使他看清了它们的真实价值。“先生,”他说,“您弄错啦,您给我的是金洋。”
“我知道。”
向导吃惊地望着伯爵。“先生,”他喊道,简直无法相信他的好运,“您的慷慨我无法理解!”
“噢,非常简单,我的好人,我也曾当过水手,你的故事在我听来比别人更感动。”
“那么,先生,既然您这样慷慨,我也应该送你一样东西。”
“你有什么东西送给我,我的朋友?贝壳吗?麦杆纺织的东西吗?谢谢你!”
“不,先生。不是那些,——是一样和这个故事有关的东西。”
“真的?”伯爵急切地问道,“是什么?”
“听我说,”向导说,“我想,‘在一个犯人住了十五年的牢房里,总是留有一些东西的。’所以我就开始敲墙壁。”
“呀!”基督山喊道,想起了长老藏东西的那两个地方。
“找了一些时候以后,我发觉床头和壁炉底下听来象是空的。”
“是的,”伯爵说,“是的。”
“我翻开石板,找到了——”
“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您怎么知道的?”向导惊奇地问道。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这样猜测,因为牢房里所发现的大多是那一类的东西。”
“是的,先生,是一条绳梯和一些工具。”
“你还留着吗?”
“不,先生,我把它卖给游客了,他们认为那是件很稀奇的东西,但我还留着一件东西。”
“是什么?”伯爵着急地问。
“象是一本书,写在布条子上的。”
“去把它拿来,我的好人,可能那是我感兴趣的东西,你放心好了。”
“我这就去拿,先生。”那向导出去了。
伯爵于是在那张死神使它变成了一座祭台的床前跪下来。“噢,我的再生之父呀!”他叹道,“您给了我自由、知识和财富,您,象天上的神一样,能分辨善恶,——如果死人和那些活人之间还能互相沟通的话,如果人死后的灵魂还能重访我们曾经生活和受苦的地方——那么,高贵的心呀!崇高的灵魂呀!那么,我求求您,为着您给我的父爱,为着我对您的服从,赐我一些征兆,赐我一些启示吧!除去我心中剩余的怀疑吧,那种怀疑如果不变成满足,也会变成悔恨的。”
伯爵低下头,两手合在一起。
“拿来了,先生。”背后传来向导的声音。
基督山打了一个寒颤,站起身来。向导递给他一卷布片,那些布片是法利亚长老的知识宝藏,这是法利亚长老论建立意太利统一王国的那篇文章的原稿。伯爵急忙拿过来,他的眼光落到题铭上,他读道,“主说:‘你将拔掉龙的牙齿,将狮子踩在你的脚下。’”
“啊!”他喊道,“这就是回答。谢谢您,我的父亲,谢谢您!”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夹着十张一千法郎钞票的小皮夹。“喏,”他说,“这个皮夹送给你。”
“送给我?”
“是的,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等我走了以后才能打开来看,”于是,把他刚才找到的那卷布条藏在怀里——在他看来,它比最值钱的珠宝还更珍贵——他跑出地道,跳上船,喊道:“回马赛!”然后,他回头用眼睛盯住那座阴森森的牢狱。“该死,”他喊道,“那些关我到那座痛苦的监狱里去的人!该死,那些忘记我曾在那里的人!”
当他经过迦太兰村的时候,伯爵把头埋在大衣里,轻声呼唤一个女人的名字。他两次消除了疑虑。他用一种温柔的几乎近于爱恋的声音所呼唤的那个名字,是海黛。
上岸以后,伯爵向坟地走去,他相信在那儿一定可以找到莫雷尔。十年以前,他也曾虔敬地去找一座坟墓,但他枉费了一番心思。他带着千百万钱财回法国来的他,却没找到他那饿死的父亲的坟墓。老莫雷尔的确在那个地方插过一个十字架,但十字架早已倒了,掘坟的人已经把它烧毁,象他们的坟场里所有腐朽的木头十字架一样。而那可敬的商人就比较幸运了。他是在他儿女的怀抱里去世的;他们把他埋在先他两年逝世的妻子身边。两块大理石上分别刻着他们的名字,竖在一片小坟地的两边,四周围着栏杆,种着四棵柏树。
莫雷尔正靠在一棵柏树上,两眼直盯着坟墓。他悲痛欲绝,几乎失去了知觉。
“马西米兰,”伯爵说,“你不应该看坟墓,而应该看那儿。”他以手指天。
“死者是无所不在的,”莫雷尔说,“我们离开巴黎的时候,你是这样告诉过我吗?”
“马西米兰,”伯爵说,“你在途中要求我让你在马赛住几天。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我什么都不想,伯爵,我只是想,我在这里可以比别处少一点儿痛苦。
“那也好,因为我必须得离开你了,但我还带着你的诺言呢,是不是?”
“啊,伯爵,我会忘了它的。”
“不,你不会忘记的,你要莫雷尔,因为你是一个讲信用的人,因为你曾经发过誓,而且你要重发一遍誓。”
“噢,伯爵,可怜可怜我吧!我是这样不幸。”
“我知道有一个人比你更不幸,莫雷尔。”
“不可能的!”
“唉!”基督山说,“这是我们人类的可怜的骄傲,每一个人都以为他自己比那在他身旁哭泣呻吟的人更痛苦。”
“一个人丧失了他在世界上一切所爱所希望的东西,谁还会比他更痛苦?”
“听着,莫雷尔,注意听。我认识一个人,他也象你一样,曾把他全部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他很年轻,有一个他所爱的老父,一个他的所恋慕的未婚妻。他们快要结婚了,但那时,命中一场使我们几乎要怀疑上帝公正的波折,夺去了他的爱人,夺去了他所梦想的未来,他被关了一间黑牢里。”
“啊!”莫雷尔说,:黑牢里的人迟早是可以出来的。”
“他在那儿住了十四年,莫雷尔。”伯爵把手放在那青年的肩头上说。
马西米兰打了一个寒颤。“十四年?”他自言自语地说。
“十四年!”伯爵重复说,“在那个期间,他有过许多绝望的时候。也象你一样,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想要自杀。”
“是吗?”莫雷尔问道。
“是的,在他绝望到顶点的时候,上帝显灵了,——因为上帝已不再创造奇迹了。在一开始,他大概并没有在那个人身上显示出无穷的仁慈,因为蒙着泪水的眼睛看不清东西,最后,他接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神奇地离开了那座死牢,变成为有钱有势的人。他首先去找他的父亲,但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也死了。”莫雷尔说。
“是的,但你的父亲是在你的怀抱里去世的,他有钱,受人尊敬,享受过快乐,享足了天年。他的父亲却死在穷苦、绝望、怀疑之中。当他的儿子在十年以后来找他的坟墓时候,他的坟墓无法辩认了,没有一个人能说,那儿躺着你深爱的父亲!”
“上帝啊!”莫雷尔叹道。
“所以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人,莫雷尔,因为他甚至连他父亲的坟墓都找不到了!”
“但他至少还有他所爱的那个女人。”
“你错了,莫雷尔,那个女人——”
“她死了吗?”
“比那更糟——她忘情负义,嫁给一个迫害她未婚夫的人了。所以,你看,莫雷尔,他是一个比你更不幸的情人。”
“他得到上帝的安慰了吗?”
“上帝至少给了他安宁。”
“他还希望再得到快乐吗?”
“他一直在追求着马西米兰。”
年轻人把头垂到他的胸前。“你牢记我的诺言吧,”他沉思了一下,把手伸向基督山说,“只是记得——”
“十月五日,莫雷尔,我在基督山岛上等你。在四日那天,一艘游艇会在巴斯蒂亚港等你,船名叫欧罗斯号。你把你的名字告诉船长,他就会带你来见我了。就这样约定了,是不是?”
“说定了,伯爵,我会照你的话做的,但你记得住十月五日——”
“孩子!”伯爵答道,“你不知道一个男子汉的承诺意味着什么!我对你讲过二十遍啦,假如你想在那一天死,我可以帮你的忙。莫雷尔,再见了!”
“你要离开我了吗?”
“是的,我在意大利有事情要办。我让你自己在这儿和不幸奋斗,独自和上帝派来迎他的选民的神鹰搏斗。甘密蒂的故事[希腊神话:甘密蒂是弗烈琪亚地方一个美丽而孤苦伶仃的牧羊童子,有一天,宇宙大神经过,看出他是一个可造之材,便激太阳神化为神鹰,飞到牧场上,把它抓到奥林匹斯山,叫他充当众神的司酒童子。——译注]不是一个神话,马西米兰,它是一个比喻。”
“你什么时候走?”
“立刻就走,汽船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一个钟头以后,我就离开你很远啦。你可以陪我到港口去吗,马西米兰?”
“我悉听你的吩咐,伯爵。”
莫雷尔把伯爵送到港口,黑色的烟囱里已经冒出象鹅绒似的白色水蒸气。汽船不久就开航了,一小时后,正如伯爵所说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消失在地平线上,与夜雾融在一起,分辩不清。
第一一四章 庇皮诺
在那艘汽船消失在摩琴岬后面的同时,一个人乘着驿车从佛罗伦萨赶往罗马的人,经过阿瓜本特小镇。他的驿车赶得相当快,但还没有快到会令人发生怀疑的程度。这人穿着一件外套,确切地说,是一件紧身长外套,穿了这种衣服旅行是不十分舒服的,但它却把鲜明灿烂的荣誉团军官的缎带显示出来,他外套下面的上装上佩着一枚勋章,这两个标志以及他对车夫讲话时的口音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法国人。另外还有一点可以证明他是来自这个世界语言[这时指法语当时流行于欧洲各国。——译注]的国家的,就是,他只知道乐谱上用作术语的那几个意大利字,象费加罗老说“goddam”[法国最流行的外国字之一;十五世纪时,法国人叫英国人为goddam。——译注]一样,这些字能代替特殊语言的一切奥妙。
当马车上坡的时候,他就对车夫大喊“Allegro”[意大利语,音乐术语:“急调,加快!”——译注]当他下坡的时候,他就喊“Moderato!”[意大利语,音乐术语:“不疾不徐,稍慢!”——译注]凡是走过那条路的人,都知道佛罗伦萨经阿瓜本特到罗马,途中有许多的上坡和下坡!这两个字使听话的人感到极其有趣。车到勒斯多塔,罗马业已在望,一般旅客到这里总会表露出强烈的好奇心,站起来去看那最先闯入眼帘的圣·彼得教堂的圆顶,但这位旅客却没有这种好奇心。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皮夹,从皮夹里抽出一张折成两叠的纸片,用一种恭敬的态度把它察看了一遍以后,说:“好!它还在我身边呢。”
马车从波波罗门进城。向左转,在爱斯巴旅馆门口停下来。我们的老相识派里尼老板恭恭敬敬地在门口迎接那位旅客。那位旅客下车,吩咐给他预备一顿丰盛的午餐,然后便打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地址。当然一问就知道了,因为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罗马最有名的银行之一,它就在圣·彼得教堂附近的银行街上。罗马,象在其他各地一样,来一辆驿车是一件大事。十几个年轻的闲汉,示脚露肘,一手叉腰,一手有模有样地放到后脑勺上,凝视着那旅客、驿车和马;此外还有五十个左右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他们是从教皇统治下的各省来的,因为教皇重征人头税,要从圣·安琪罗桥抽水灌入梯伯河[梯伯河经意大利中部诸省,该河比海平面高出二百四十四尺。——译注],所以无力纳税的人民只能让他们的孩子流浪出来乞讨为生。但罗马的闲汉和流民比巴黎的幸运,他们懂得各国语言,尤其是法语,他们听到那旅客吩咐要一个房间,一顿午餐,后来又打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地址。结果是:当那位客带着一个向导离开旅馆的时候,一个闲汉离开他的同伴,象巴黎警局的密探那样巧妙地跟着那旅客,未被那旅客发现,也未被向导注意。
那个法国人是急于要到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去,以致他也不等驾马,只是留话给车夫,叫车夫驾好马以后追上来,或到银行门口去等他。他比马车先到银行。那法国人走进银行把向导留在外厅里,向导便立刻和两三个职业闲汉拉起话来。
在罗马的银行、教堂、废墟、博物馆和剧院门口,总是有这些职业闲汉在那儿的,跟踪法国人的那个家伙也走进银行。那法国人敲一敲内门,走进第一个房间,跟踪他的闲汉也这样做。
“经理先生在吗?”那旅客问道。
坐在第一张写字台前的一个重要职员打了一个手势,一个仆役便站起身来。“您是哪一位?”那仆役问。
“腾格拉尔男爵。”
“请跟我来!”那个人说。
一扇门开了,那仆役和男爵都消失到门里面。那个跟腾格拉尔来的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以后的五分钟内,那职员继续写字,凳子上的那个人也保持着沉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然后,当那职员停笔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向四下看一看,确定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便说:“啊,啊!你来啦,庇皮诺!”
“是的。”回答很简单。
“你认为这个人有值得探听的事情吗?”
“我没有多少事情要打听,因为我们已经得到情报了。”
“那么你知道他到这儿干什么来的罗?”
“当然,他是来提款的,但我不知道数目。”
“你不久就可以知道的了,我的朋友。”
“好极了,你大概还是象前次那样,给我错误的消息。”
“你是什么意思?你指哪一个人?是不久以前从这儿拿走三万艾居的那个英国人吗?”
“不,他真的有三万艾居,我们找到了。我是指那个俄国王子,你说他有三万里弗,而我们却只找到两万四千。”
“你一定搜得不仔细。”
“是罗吉·万帕亲自搜查的。”
“如果那样,他大概是还了债——”
“一个俄国人还肯还债!”
“——不然就是花掉了一部分。”
“那倒是可能的。”
“一定是的,你必须让我去听一听,不然,那个法国人在我还知道数目以前就要办完手续了。”
庇皮诺点点头,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串念珠来,开始低声地祈祷,而那职员则走进了腾格拉尔和仆役进去的那间房子十分钟以后,那职员满面光彩地回来了。
“怎么样?”庇皮诺问他的朋友。
“小心,小心!数目很大。”
“五六百万,是不是?”
“是的,你知道那数目了吗?”
“记在基督山伯爵大人的账上?”
“你认识伯爵吗?”
“那笔钱,他们给他开立户头,任他在罗马、威尼斯和维也纳提取?”
“正是如此!”那职员喊道,“你怎么打听得这样清楚呢?”
“我告诉过你,我们是事先就得到情报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问我呢?”
“我要确定我有没有认错了人。”
“是的,的确是他!五百万,——一笔很可观的数目,是吗,庇皮诺?”
“是的。”
“嘘!我们的人来啦!”
那职员抓起他的笔,庇皮诺抓起他的念珠。门开的时候,一个在写字,一个在祈祷。腾格拉尔满面喜色,银行经理一直陪他到门口。庇皮诺跟着腾格拉尔出去。约定马车等在门口。导游拉开车门,他们很能干,什么事情可以派到他的用场。腾格拉尔跳进车子。动作轻捷得象个小伙子,导游关上车门,跳上去坐在车夫旁边。庇皮诺跳上车坐在车厢外的后座上。
“大人是要到圣·彼得教堂去吗?”导游问道。
“去做什么呀?”
“当然是去观光啦!”
“我不是到罗马来观光的,”腾格拉尔大声说,然后,他又带着一个贪婪的微笑轻轻地说,“我是来取钱的!”于是他拍一拍他的皮夹,皮夹里刚才已装进一份信用卡。
“那么大人是到——”
“到旅馆去。”
“到派时尼旅馆去!”导游对车夫说,马车疾驶而去。十分钟后,男爵回到他的房间,庇皮诺则在旅馆门外的长凳上坐下来,他与本章开始时提及的那些闲汉中的一个,咬耳说了几句话,那个闲汉便立刻顺着通到朱庇特殿的那条路飞一般地跑去。腾格拉尔觉得疲乏而满足,睡意很浓,他上了床,把他的皮夹塞在枕头底下。庇皮诺闲得无事,便和闲汉们玩骰子,输了三个艾居,为了安慰自己,喝了一瓶奥维多酒。
腾格拉尔虽然睡得很早,但第二天早晨却醒得很迟,他有五六夜没有睡好了。有时甚至根本没有睡觉时间。他美美地吃了早餐,然后,正如他所说的,因为对这“不朽之城”的美景并不关心,便吩咐车夫在中午给他备好马车。但腾格拉尔可没有计算到警察局的手续会如此麻烦,驿站站长又是如此的懒惰。驿马到两点钟才来,去代领护照的向导直到三点钟才到。而备好的马车在派里尼老板的门口早吸引了一群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之中当然有不少职业闲汉。男爵得意洋洋地穿过这些看热闹的人,有不少为了想得些赏钱,那些闲汉便齐声唤他“大人。”在那以前,腾格拉尔一向以被称为男爵自满。大人这个称呼使他有点受宠若惊,便撒了十几个铜板给那群人,那群人为了再多得十几个铜板,立刻改称他为“殿下”。
“走哪一条路?”车夫用意大利语问。
“去安科纳省的那条路。”男爵回答。
派里尼老板翻译了这一问一答,马便疾驶而去。腾格拉尔准备先到威尼斯,在那儿提出一部分钱,然后赴维也纳,休息几天以后,他准备在维也纳住下来,因为他听说那是一个可以寻欢作乐的好地方。
他离开罗马不到十哩路,天色便晴起来了。腾格拉尔没想到起程会这么晚,要不是这样,他宁愿在罗马多留一夜的。
他伸出头去,问车夫要多久才能到达一个市镇。
车夫用意大利语回答,“NonCapisco”[意大利语:“听不懂。——译注]腾格拉尔点一点头,意思是说:“好极了。”
马车继续向前走。“我到第一个驿站就停车。”腾格拉尔心想。昨天晚上,他美美地睡了一宿,他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种舒适惬意的余味。他现在舒舒服服地躺在一辆华丽的英国马车里,身下有双重弹簧座垫,由四匹好马拉着车子疾驶。他知道离前面的驿站只有二十哩路了。一个这样幸运地破产的银行家,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腾格拉尔想到了他那在巴黎的太太,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又想起了和亚密莱小姐一同出门的女儿,大约又过了十分钟,他的债权人以及他将来如何花他们的钱十分钟以后,他没有东西可想了,便闭上眼睛睡了。时而,一下比较猛烈的颠簸使他睁开眼睛,于是他感觉得到车子依旧载着他在依稀相似的罗马郊外急速地前进,沿途布满着残存的高架引水桥[罗马水道是罗马著名的古代建筑,最早的筑于公元前三世纪,一般都是用巨石和砖砌成的引水渠道。——译注],远看象化为花岗石的巨人挡住他们的去路。但这天晚上天气很冷,天空阴暗,而且下着雨,一个旅客坐在温暖的车厢里,在比问一个只会回答“Napisco”的车夫要舒服得多。腾格拉尔继续睡觉,心想反正到达驿站的时候他一定会醒来的。
马车停了。腾格拉尔以为他们到达了那盼望以久的地点。
他张开眼睛向窗外望出去,以为他已到了一个市镇或至少到了一个村庄里,但他看见的却是一座象废墟一样的东西,有三四个人象幽灵似的在那儿走来走去。腾格拉尔等了一会儿,心想车夫既已赶完他那一段路,一定会来向他要钱,他就可以借那个机会向新车夫问话。但马已经解辔了,另外几匹马换了上去,可是却始终没有人来向他要钱。腾格拉尔惊奇地推开车门;但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推回来,车子又开始行驶了。男爵目瞪口呆,完全醒了。“喂!”他对车夫说,“喂,miocaro[意大利语:亲爱的。——译注]!”这两个意大利字,男爵也是在听他的女儿和卡瓦尔康蒂对唱时学来的;但miocaro并没有带来回答。腾格拉尔于是把窗打开。
“喂,我的朋友,”他把头伸到窗外说,“我们是到哪儿去呀?”
“Dentrolatesta!”[意大利语:“头缩进去!”——译注]一个庄严而专横的声音喊着并伴随着一个恫吓的手势。
腾格拉尔明白了,Dentrolatesta的意思是“把头缩回去!”由此可见他的意大利语进步神速。他服从了,但心里却七上八下,而且那种不安与时俱增。他的脑子不再象开始旅行时那样无忧无虑、他的脑子里现在已充满了种种念头。这些念头无疑使他情绪激动、头脑清醒。但后来由于紧张过分又糊涂了。在我们未曾惊慌的时候,我们对外界的一切看得很清楚,当我们惊慌的时候,外界的一切在我们眼中都有了双重意义,而当我们已经吓慌了的时候,我们除了麻烦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腾格拉尔看见一个披着披风的人骑着马在车子的右边疾驰。“宪兵!”他喊道。“难道当局已把我的情形发急报给教皇当局了?”他决定要解除这个疑团。“你们带我到哪儿去?”他问道。
“Dentrolatesta!”以前那个声音又气势汹汹的回答。
腾格拉尔朝车厢左边,转过身去,他看见右边也有一个人骑着马在疾驰。“一定是的了!”腾格拉尔说,额头上直冒出汗来,“我准是被捕了。”于是他便往背垫上一靠,但这一次可不是睡觉而是动脑筋了。不久,月亮升起来了。他看见了那庞大的引水渠架,就是他以前看见过的那些花岗石的鬼怪;只是以前它们在他的右边,而现在则已在他的左边。他知道他们已掉转车头。正在把他带回到罗马去。“噢,倒霉!”
他喊道,“他们一定已弄到了我的引渡权。”马车继续快驰。一小时就在这样的担惊受怕中过去了,他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点都在提醒这个逃亡者他们是在走回头路。终于,他看见一片黑压庄的庞然大物,看来马车一定会撞在那个东西上;但车子一转弯,那个庞然大物便已落在后面了,那原来是环绕在罗马四周的一个城垒。
“噢,噢!”腾格拉尔喊道,“我们不是回罗马,那么,并不是法院派人来追我,我仁慈的上帝!”另外一个念头浮上他的脑海,“但如果他们竟是——”
他的头发竖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些在巴黎很少有人相信的关于罗马强盗的有趣的故事。他想起了阿尔贝·马尔塞夫在与欧热妮小姐的婚约未破裂前讲述的那一番冒险。“他们或许是强盗!”他自言自语地说。正当那时,车子驶上了一条比碎石路更硬的路面。腾格拉尔大着胆子向路的两边望了一望,看见两边都是一式的纪念碑,马尔塞夫那场冒险的种种细节在他的头脑里面盘桓着,他确信自己已被带上了阿匹爱氏路上,在一块象山谷似的地方,他看见有一个圆形凹陷的建筑物。那是卡拉卡勒竞技场。车子右边那个骑马的人一声令下马车便停住了。同时,车子左侧的门打开了。
“Scendi!”[意大利语:“跟着来。”——译注]一个命令式的声音喊道。腾格拉尔本能地下车,他虽然不会说意大利语,他却已经懂得这个字。半死不活的男爵向四周看了一看。除车夫以外的四个人把他围了起来。
“Diqua,”[意大利语:“下来!”——译注]其中有一个人一面说,一面带头走下一条离开阿匹爱氏路的岔道。腾格拉尔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身后,并不反抗,无须回头,另外那三个人一定跟在他的后面。可是,他似乎觉得每隔一段的距离就站着一个人,象哨兵似的。
这样走了大约十分钟,在这期间,腾格拉尔没有和他前面的人说一句话,最后,他发现自己已在一座小丘和一丛长得很高的杂草之间;三个人默默地站成一个三角形,而他是那个三角形的中心。他想说话但他的舌头却不听使唤。
“Avanti!”[意大利语:向前走。”——译注]是那个严厉和专横的声音说。
这一次,腾格拉尔更明白了,他不但听懂了话,而且也领会了动作的含义,因为他身后的那个人非常粗鲁地把他一推,他差点撞到在前面带路的那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庇皮诺,他扎进杂草丛中,沿着一条只有蜥蜴或黄鼠狼才认为是一条大道的小径向前走去。在一块小树掩遮下的岩石前面他停了下来,那块岩石半开半掩,刚好可容一个人钻进去,那个小伙子一转身便象童话里的妖精似地不见了。腾格拉尔后面的那个人吩咐他也照样做。现在他已经毫不怀疑了,他已经落入罗马强盗手里。腾格拉尔象是一个身临险境进退维谷,却又被恐惧激起了勇气的人那样,他执行了命令,象庇皮诺那样钻了进去。尽管他的肚子给他带来了很多不便。
他闭上眼睛。直到他的脚触到地面的时候,才张开眼来。里面的路很宽,但却很黑。庇皮诺划火点燃了一支火把,他现在已到了自己的地方,不再怕被人认出了。另外那两个人也紧随着腾格拉尔下来,做他的后卫。腾格拉尔一停步,他们就推着他向前走。他们顺着一条平缓的下坡路走到一处阴森可怖的十字路口。墙上挖着一格格装棺材的墓穴,衬托着白石的墙头,就象是骷髅上黑洞洞的大眼睛一样。
一个哨兵把他的步枪拍的一声转到左手。“谁?”他喊道。
“自己人,自己人!”庇皮诺说,“队长在哪儿?”
“在那边!”哨兵用手向背后面一指;那儿的一个大厅象是岩石挖出来的,大厅里的灯光透过拱形的大门廊照入隧道。
“好买卖,队长,好买卖!”庇皮诺用意大利语说,他抓住腾格拉尔的衣领,拖着他向门洞走,拖他穿过门洞进入大厅,看来队长就在那里。
“是这个人吗?”队长问道,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读普罗塔克的《亚历山大传》。
“是的,队长,就是他。”
“好极了,让我看看他。”
听到这一声很不客气的命令,庇皮诺便把火把举起来直逼到腾格拉尔的脸上,腾格拉尔吓得忙向后退,以免烧焦眼睫毛。他脸色苍白满是惊恐之色。
“这个人累了,”队长说,带他上床去睡吧。”
“上帝,”腾格拉尔暗暗地说,“他所说的床大概是墙壁空洞里的棺材,而我所能享受的睡眠,大概就是由那在黑影里闪闪发光的匕首所造成的长眠了。”
就是当年阿尔贝·马尔塞夫发现他在读《凯撒历史回忆录》的那个人,这位腾格拉尔发现他在研究《亚历山大传》的首领的话,他的话惊醒了他的同伴,他们从大厅四角用枯叶或狼皮铺成的床上坐起来。那位银行家发出一声呻吟,跟着领他的人向前走,他既未恳求也未哀叫。因为他已经没有精力、意志、没有感觉;不论他们领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就会乖乖地跟着走。最后他发觉自己已到了一座楼梯脚下,他机械地抬起腿,向上走了五六步。一扇矮门在他的面前打开了,他低下头,以免撞伤额角,走进一个用岩石挖成的小地室。这回地窖虽然未加粉饰,却很清洁,虽然深埋在地下,却很干燥。地窖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干草做的床,上面铺着羊皮。腾格拉尔一看见那张床,眼睛顿时发光了,他认为那是一种安全的象征。“噢,赞美上帝!”他说,这是一张真的床!”
“Ecco!”[意大利语:“到了!”——译注]那向导说,他把腾格拉尔往地窖里一推,随手把门关上。
门闩格拉一响,腾格拉尔变成一个俘虏了。而且,即使没有门闩,他也不可能从这警卫森严的圣·西伯斯坦陵墓里逃出去。至于这群强盗的首领,我们的读者一定已认出那是鼎鼎大名的罗吉·万帕。腾格拉尔也认出了他;当阿尔贝·马尔塞夫在巴黎讲到这个强盗的时候,腾格拉尔不相信他的存在,但现在,他不但认出他,而且也认出了这个曾关过阿尔贝的地窖,这个地方大概是特地留给外客用的。这些记忆给腾格拉尔带来了几分欢喜,使他的心情平静了些。那些强盗既然不想立刻结果他的性命,那么他认为他们根本不想杀他。他们捉他来的目的是为了要钱,既然他身边只带着几块金路易,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放他出去,他记得马尔塞夫的赎款好象是四千艾居。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比马尔塞夫重要很多,他把自己的赎款定为八千艾居。八千艾居相当于四万八千里弗;而他现在却有五百零五万法郎在身边。凭着这笔款子,他一定可以使自己恢复自由。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绑票的赎款有高达五百零五万法郎的,所以,他相信自己不必破费很多钱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他躺到床上,在翻了两三次身以后,便象罗吉·万帕所读的那本书中的主角那样宁静地睡着了。
第一一五章 罗吉·万帕的菜单
除了腾格拉尔所害怕的那种睡眠以外,我们每一次睡觉总是要醒过来的。他醒了。对于一个睡惯了绸床单,看惯了天鹅绒的壁帏和嗅惯了檀香香味的巴黎人,在一个石灰岩的石洞里醒来自然象是一个不快意的梦境。但在这种情形之下,一眨眼的时间已足够使最强烈的怀疑变成确定无疑的事实。
“是的,”他对自己说,“我是落在阿尔贝·马尔塞夫所说的那批强盗手里了。”他的第一个动作是作一次深呼吸,以确认自己究竟是否受伤。这种方法他是从《堂吉诃德传》里学来的,他生平并非仅仅读过这一本书,但仅有这一本书他还保留着一些印象。
“不,”他大声说,“他们并没有杀死我或打伤我,但他们或许已抢去了我的东西!”于是他双手赶紧去摸口袋里,他找到了那只装着五百零五万法郎支付券的小皮夹。“奇怪的强盗!”他自语道,“他们没有拿走我的钱袋和皮夹。正如我昨天晚上所说的,他们是要我付赎款。啊!我的表还在这儿!让我来看看现在几点了。”腾格拉尔的表是钟表名匠勃里古的杰作,昨天晚上他小心的包着藏起来,现在时针正指在五点半上。假如没有这只表,腾格拉尔就无法知道白天还是黑夜,因为光是不能射到这间地窖里来的。他应该要求和强盗谈判呢,还是耐心地等待他们来提出?后面这个办法似乎更妥当,所以他就等着。他一直等待到十二点钟。在这期间,他的门口有一个哨兵始终在守着。八点钟的时候,哨兵换了一次班。腾格拉尔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去看一看看守他的那个人。
他注意到把有几缕灯光从那扇拼得不甚严密的门板缝中透进来。他把眼睛凑到一条门缝上,正巧看见那个强盗在饮白兰地酒,那种酒,因为装在一只皮囊里,所以发出一种使腾格拉尔嗅了极不愉快的气味。“啐!”他喊了一声,退回到地窖最远的那个角落里。
十二点的时候,又有一个强盗来换班,腾格拉尔想看一看这个新的看守人,便又走近门去。他是一个身材魁伟、肌肉发达的强盗,大眼睛,厚嘴唇,塌鼻子,他的红头发象蛇似的披散在肩上。“啊,上帝呀,”腾格拉尔喊道,“这个家伙象是一个吃人的妖怪,但是,我太老了,啃起来太硬,吃起来也没有味道。”由此可见,腾格拉尔还有足够的精力来开玩笑。正在那时,象是要证明他不是一个吃人的妖怪似的,那人从他的干粮袋里取出一些黑面包、黄油和大蒜,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见鬼,”腾格拉尔从门缝里注视着强盗的那顿午餐说,——“见鬼,我真不懂人怎么能吃那样的脏东西!”于是他退回去坐在床上,那羊皮又使他想起了刚才的那种酒味。
但自然的规律是无法违背的,对于一个饥饿的胃,即使最粗糙的食物也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腾格拉尔当时觉得他自己的胃里没有资源了,渐渐地,在他看来那个人似乎没有那样丑了,面包也没有那样黑了,黄油也比较新鲜了。甚至庸俗的大蒜——令人讨厌的野蛮人的食物也使他想起了以前当他吩咐厨子准备鸡汤时连带端上来的精美的小菜。他站起身,敲一敲门,那强盗抬起头来。腾格拉尔知道他已听见,便再连续敲门。“Checosa?”[意大利语:“干什么?——译注]这强盗问。
“来,来,”腾格拉尔用手指敲着门说,“我想,这个时候也应该弄点东西来给我吃了吧!”
但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听不懂他的话,是因为他没有接到过如何对待腾格拉尔的营养问题的命令,那看守并不回答,只是继续吃他的黑面包。腾格拉尔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了伤,他不再想和这个丑恶的家伙打交道,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搁,不再吭声。
又过了四个钟头,另一个强盗来换班。腾格拉尔的胃这时痛得象有什么东西在啮咬似的,他慢慢地站起来,再把他的眼睛凑在门缝上,认出了他那个聪明的向导的脸。这个人的确是庇皮诺,他正在准备以最舒服的方式来担任这项看守工作。他面对门坐着,两腿之间放着一只瓦盆,瓦盆里装的是咸肉煮豌豆,瓦盆旁边还有一小筐韦莱特里葡萄和一瓶奥维多酒。庇皮诺显然是一个对饮食讲究的人。看到这种情景腾格拉尔顿时口水直流。’好吧,”他心想,“我来看看他是否比那一个好说话!”于是他轻轻地敲敲门。
“来了!”庇皮诺喊道,他时常在派里尼老板的旅馆里进出,完全懂得法国人的习惯。
腾格拉尔立刻认出他就是那个在路上恶狠狠地对他吆喝”
“把头缩进去!”的那个人。但现在不是报复的时候,所以他装出最亲热的态度,带着一个和蔼的微笑说:“对不起,阁下,他们难道不准备给我吃东西吗?”
“大人可是有点饿了?”
“有点儿!不饿才怪呢,我有二十四小时没有吃东西啦!”
腾格拉尔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提高了声音说,“是的,阁下,我肚子饿了,——非常饿了!”
“那么大人希望——”
“马上就有东西吃,如果可能的话。”
“那是最容易的事情了,”庇皮诺说,“我们这儿要吃什么有什么,但当然得付钱,象在所有诚实的基督徒之间一样。”
“当然罗!”腾格拉尔喊道,“可是按理说,那些抓人的人至少应该喂饱他们的俘虏。”
“啊,大人!”庇皮诺答道,“我们这儿可没有这种规矩。”
“这个理由实在不充分,”腾格拉尔说,他觉得他的监守者很和善可亲,“可是,这样我也满意了。好吧,,拿一点东西给我吃吧。”
“马上就拿来。大人喜欢吃什么?”于是庇皮诺便把他的瓦盆放在地上,让咸肉煮豌豆的香味直冲进腾格拉尔的鼻孔里。“请吩咐吧!”
“你们这儿有厨房吗?”
“厨房?当然有,”我们这儿完整得很!”
“厨师呢?”
“都是一流的!”
“嗯,鸡、鱼、野禽,什么都行,我都吃的。”
“只替大人欢喜。您要一只鸡吧,我想?”
“好吧,一只鸡。”
庇皮诺转过身去喊道:“给大人拿一只鸡来!”
他这句话的回声还在甬道里回荡未绝,一个英俊、和蔼、赤膊的年轻人便出现了,他头顶着一只银盘走过来,并不用手去抹,银盘里盛着一只鸡。
“我几乎要相信自己是在巴黎咖啡馆里啦!”腾格拉尔自言自语地说。
“来了,大人!”庇皮诺一面说,一面从那小强盗的头上取下鸡,把它放在地窖里一张蛀得满是斑孔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再加上一条长凳和那张羊皮床,便是地窖里的全部家当了。腾格拉尔又要刀和叉。“喏,大人,”庇皮诺一面说,一面给他一把钝口的小刀和一只黄杨木做的餐叉。腾格拉尔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准备切那只鸡。
“原谅我,大人,”庇皮诺把手按在那银行家的眉头上说,“这儿的人是先付款后吃饭的。您这样会使他们不高兴,可是——”
“啊,啊!”腾格拉尔心想,“这就不象巴黎了,——我刚才倒没有想到他们会敲我的竹杠!但我慷慨一些吧。听说意大利的东西便宜,一只鸡在罗马大概值十二个铜板。拿去吧。”
说着他朝地下抛了一块金路易。
庇皮诺拾起那块金路易。腾格拉尔刚要割那只鸡。“等一等,大人,”庇皮诺起身来说,“你还欠我一些钱呢。”
“我说他们会敲我竹杠的,”腾格拉尔心想,但也决定要对这种敲诈逆来顺受,便说,“来,你说我在这只鸡上还欠你多少钱?”
“大人付了我一块路易的定洋。”
“一块路易吃一只鸡还算是定洋!”
“当然罗,大人现在还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九块路易!”
腾格拉尔张大眼睛听这个大笑话。’啊!奇怪,”他吃惊地说,“奇怪!”
于是他又准备去切那只鸡,但庇皮诺用他的左手抓住腾格拉尔的右手,他的右手则伸到腾格拉司的面前。“拿来。”他说。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腾格拉尔说。
“我们是从来不开玩笑的,大人。”庇皮诺说,严肃得象一个教友派教徒一样。
“什么,一只鸡要卖十万法郎?”
“大人,您无法想象在这种该死的地洞里养鸡是多么的困难。”
“算了吧,算了吧,”腾格拉尔说,“这种玩笑真是滑稽,有趣,我的肚子实在饿极了,所以还是让我吃吧。喏,再拿一块路易给你。”
“那么只欠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了。”庇皮诺还是用那种口气说,“我们耐心地等你付清。
“噢!那个,”腾格拉尔对于他这样非常气愤,“那个,你是决不会成功的。去见鬼吧!你不知道你的对手是谁!”
庇皮诺一挥手,那青年强盗便急忙搬开那盘鸡。腾格拉尔往他的羊皮床上一躺,而庇皮诺则关上门,重新开始吃他的咸肉豆。腾格拉尔虽然看不见庇皮诺的吃相,但吃东西的咀嚼声显然说明了他在吃东西,而且吃得颇有滋味,象那些没有教养的人一样。腾格拉尔觉得他的胃似乎穿了底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否还能再填满它,可是他居然又熬了半个钟头,那半个钟头象一世纪那样的悠久。他再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来,阁下,”他说,“别让我再挨饿了,告诉我吧,他们究竟要我怎么样。”
“不,大人,应该说你要我们怎么样。请您吩咐,我们马上可以照办。”
“那么马上开门。”
庇皮诺遵命。
“哼!我要吃东西!——要吃东西你听到了吗?”
“你饿了吗?”
“算了吧。你知道的。”
“大人喜欢吃什么东西呢?”
“既然这个鬼地方的鸡这样贵,就给我来一块干面包吧。”
“面包?好极了。喂,听着!拿点面包来!”他喊道。
小强盗拿来一小块面包。
“多少钱?”腾格拉尔问。
“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庇皮诺说,“您已经预付过两路易了。”
“什么!十万法郎一块面包?”
“十万法郎。”庇皮诺重复一遍。
“一只鸡你要我十万法郎呀!”
“我们这儿不是按菜论钱而是每餐有定价的。不论您吃多吃少,不论您吃十碟或一碟,价钱总是一样的。”
“什么!还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吗?我的好人哪,这可是太蠢,太荒谬啦!你还是干脆告诉我吧,究竟你们是不是饿死我。”
“不,上帝哪,不,大人,除非是您想自杀。我们这儿是付钱就可以吃东西。”
“你叫我拿什么来付呢,畜生?”腾格拉尔怒道。“你以为我会在口袋里带着十万法郎出门吗?”
“大人的口袋里有五百零五万法郎,十万法郎一只的鸡可以吃五十只半。”
腾格拉尔打了一个寒颤。他现在明白了,他先前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来,”他说,“假如我付给你十万法郎,你就说话算数,肯让我安安稳稳地吃了吗?”
“当然罗。”庇皮诺说。
“我怎么付钱呢?”
“噢,那是最容易的了,您在罗马银行街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里开有户头,开一张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支票给我,我们自然会托我们的往来银行去代收的。”
腾格拉尔觉得他还是顺从他的好,所以他就接过庇皮诺给他的笔、墨水和纸、写了支票,签了字。“喏,”他说,——
“这是一张凭票即付的支票。”
“这是您的鸡。”
腾格拉尔一面吃鸡,一面叹气,这只用十万法郎的代价换来的鸡简直瘦极了。庇皮诺仔细地把支票看了看,就把它放进口袋里,然后继续吃他的豆。
第一一六章 宽恕
第二天,腾格拉尔又饿了,那间黑牢的空气不知为什么会让人这么开胃。那囚徒本来打算他这天不必再破费,因为,象任何一个会打经济算盘的人一样,他在地窖的角落里藏起了半只鸡和一块面包。但刚吃完东西,他就觉得口渴了,那可是在他的意料这外的。但他一直坚持到他的舌头粘在上颚上,然后,他再也不能坚持下去了,他大喊起来。守卫的打开门,那是一张新面孔。他觉得还是与他的相识做交易比较好一些,便要他去叫庇皮诺。
“我来啦,大人,”庇皮诺带着急切的表情说,腾格拉尔认为这种急切的表情对他有利的。“您要什么?”
“要一些喝的东西。”
“大人知道罗马附近的酒可是贵得很哪。”
“那么给我水吧。”腾格拉尔喊道,极力想避开那个打击。
“哦,水甚至比酒更珍贵,今年的天气是这样的旱。”
“得了,”腾格拉尔说,“看来我们又要兜那个老圈子啦。”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希望把这件事情当作一次玩笑,但他额角上却已经汗涔涔地了。“来,我的朋友,”看到他的话并没有在庇皮诺身上引起什么反应,他又说,“你不会拒绝给我一杯酒的吧?”
“我已经告诉过大人了,”庇皮诺严肃地答道,“我们是不零卖的。”
“嗯,那么,给我一瓶最便宜的吧。”
“都是一样的价钱。”
“要多少?”
“两万五千法郎一瓶。”
“说吧,”腾格拉尔用痛苦的口吻喊道,“就说你们要敲诈得我一文不名,那比这样零零碎碎的宰割我还更痛快些。”
“没准儿这正是头儿的意思。”
“头儿!他是谁?”
“就是前天带您去见的那个人。”
“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
“让我见见他。”
“当然可以。”
一会儿,罗吉·万帕便出现在腾格拉尔的面前了。
“阁下,你就是带我到这儿来的那些人的首领吗?”
“是的,大人。”
“你要我付多少赎金?”
“哦,说实话,就是您带在身边的那五百万。”
腾格拉尔的心里感到一阵可怕的剧痛。“以前我虽有大笔的财产,”他说,“现在却只剩下这一笔钱了。如果你把这笔钱都拿走,就同时拿了我的命吧。”
“我们不准备使您流血。”
“谁给你们下的命令?”
“我们所服从的那个人。”
“那么你也服从那个人的吗?”
“是的,是一位首领。”
“我听说,你就是首领,但另有一个人是我的首领。”
“而那位首领,——他可是也听谁指挥的吗?”
“是的。”
“他听谁的指挥?”
“上帝。”
腾格拉尔想了一会儿。“我不懂你的意思。”他说。
“有可能。”
“是你的首领要你这样对待我的吗?”
“是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的钱包都要被掏空了呀。”
“大概会的。”
“好,”腾格拉尔说,“给你一百万怎么样?”
“不行。”
“两百万呢?三百万?四百万?来,四百万哪?条件是你放我走。”
“值五百万的东西您为什么只给我四百万呢?银行家阁下,您这么杀价我买在不懂。”
“都拿去吧,那么统统都拿去吧,我告诉你,连我也杀了吧!”
“好了,好好,别生气。这样会刺激你的血液循环,使血液循环的加速,这样会产生一个每天需要一百万才满足的胃口。您还是经济一点儿吧。”
“但到我没有钱付给你们的时候,又怎么样呢?”腾格拉尔绝望地问。
“那时您必须挨饿。”
“挨饿?”腾格拉尔说,他的脸色发白起来。
“大概会的。”万帕冷冷地回答。
“但你不是说你不想杀死我的吗?”
“是的。”
“可是你怎么又想让我饿死?”
“那是另一回事了。”
“那么,你们这些混蛋!”腾格拉尔喊道,“我决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我情愿马上就死!你们可以拷打我、虐待我、杀死我,但你们再也得不到我的签字了!”
“悉听尊便。”万帕说着就离开了地窖。
腾格拉尔狂怒地把自己往羊皮床上一搁。这些家伙是些什么人呢?那个躲在幕后的首领是谁呢?为什么旁人都可以出了赎金就释放,惟有他却不能这么办呢?噢,是的,这些残酷的敌人既然用这无法理解的手段来迫害他,那么,迅速的突然的死去,可算是一种报复他们的好方法。死?在腾格拉尔的一生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带着恐惧和希望的矛盾想到死。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毫不留情的幽灵身上,这个幽灵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中,而且随着每次的心跳一遍遍地说道:“你要死了!”
腾格拉尔象一头被围捕的野兽。野兽在被追逐的时候,最初是飞逃,然后是绝望,最后,凭着绝望所刺激出来的力量,有时也能绝处逢生。腾格拉尔寻思着逃脱的方法,但四壁都是实心岩石,地窖惟一的出口处有一个人坐在那儿看书,那个人的后面还不断地有带枪的人经过。他那不签字的决心持续了两天,两天以后,他出了一百万买食物。他们送来一顿丰美的晚餐,拿走一百万法郎的支票。
从这时起,那不幸的囚犯干脆听天由命了。他已受了这样多的痛苦,他决定不让自己再受苦,什么要求他都肯答应了,在他象有钱的时候那样大吃大喝地享受了十二天以后,他算一算账,发觉他只剩下五万法郎了。于是这个囚犯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反应。为了保住剩下的五万法郎。他宁愿再去受饥饿的折磨也不肯放弃那笔钱。有一线濒于疯狂的希望在他眼前闪烁。早就把上帝抛在脑后的他,这时又想起了上帝。上帝有时会创造奇迹的,教皇的巡官或许会发现这个该死的洞窟,把他释放出去,那时他就还可以用剩下五万法郎,保证他此后不致挨饿。他祈祷上帝让他保存这笔钱,他一面祈祷一面哭泣。三天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三天里面,即使他的心里并没有想到上帝,但他的嘴巴上总老是挂着上帝的名字。有时他神志昏迷,好象看见一个老人躺在一张破床上,那个老人也已饿得奄奄一息了。
到第四天,他已饿得不成人形而是一具活尸了。他捡完了以前进餐时掉在地上的每一颗面包屑,开始嚼起干草来了。
然后他恳求庇皮诺,象恳求一个守护神似的向他讨东西吃,他出一千法郎向他换一小块面包。但庇皮诺不理他。到第五天,他挣扎着摸到地窖的门口。
“你难道不是一个基督徒吗?”他支撑着起来说:“你们忍心看着一个在上帝面前与你同是兄弟的人死去吗?我的朋友,我当年的朋友呀!”他喃喃地说,脸贴到地上。然后他绝望地站起来,喊道,“首领!首领!”
“我在这儿,”万帕立刻出现,说,“您想要什么?”
“把我最后的一个金币拿去吧!”腾格拉尔递出他的皮夹,结结巴巴地说,“让我住在这个洞里吧。我不再要自由了,我只要求让我活下去!”
“那么您真的感到痛苦了?”
“哦,是的,是的,我痛苦极了!”
“可是,还有人比您受过更大的痛苦。”
“我不相信。”
“有的,想想那些活活饿死的人。”
腾格拉尔想到了他在昏迷状态时所见的那个躺在床上呻吟的老人。他以额撞地,也呻吟起来。“是的,”他说,“虽有人比我痛苦,但他们至少是殉道而死的。”
“你忏悔了吗?”一个庄严低沉的声音问道。腾格拉尔听了吓得头发根都直竖起来。他睁大衰弱的眼睛竭力想看清眼前的东西,在那强盗的后面,他看见一个人裹着披风站在石柱的影阴里。
“我忏悔什么呢?”腾格拉尔结结巴巴地说。
“忏悔你所做过的坏事。”那个声音说。
“噢,是的!我忏悔了!我忏悔了!”腾格拉尔说,他用他那瘦削的拳头捶着他的胸膛。
“那么我宽恕你。”那人说着就摔下他的披风,走到亮光里。
“基督山伯爵!”腾格拉尔说,饥饿和痛苦使他的脸色苍白,恐惧更使他面如土色了。
“你弄错了,我不是基督山伯爵!”
“那末你是谁呢?”
“我就是那个被你诬陷、出卖和污蔑的人。我的未婚妻被你害得过着屈辱的生活。我横遭你的践踏,被你作为升官发财的垫脚石,我的父亲被你害得活活饿死,——我本来也想让你死于饥饿。可是我宽恕了你,因为我也需要宽恕。我就是爱德蒙·唐太斯。”
腾格拉尔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起来吧,”伯爵说,“你的生命是安全的。你的那两个同伴可没有你这样幸运,一个疯了,一个死了。留着剩下的那五万法郎吧,我送给你了。你从医院里骗来的那五百万,已经送回给他们了。现在你可以好好地吃一顿。今天晚上你是我的客人。万帕,这个人吃饱以后,就把他放了。”
伯爵离开的时候腾格拉尔仍然倒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只看见一个人影在甬道里消失了,甬道两旁的强盗都对他鞠躬。万帕遵照伯爵的指示,款待了腾格拉尔一顿,让他享受意大利最好的酒和美食,然后,用他的马车带他离开,把他放在路上,他靠着一棵树干。在树下呆了一整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天亮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条小溪附近;他口渴了,踉踉跄跄地走到小溪边。当他俯下身来饮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头发已完全白了。
第一一七章 十月五日
傍晚六点钟左右;乳白色的晕雾笼罩到蔚蓝的海面上;透过这片晕雾,秋天的太阳把它那金色的光芒撒在蔚蓝的海面上,白天的炎热已渐渐消退了,微风拂过海面,象是大自然午睡醒来后呼出的气息一样;一阵爽神的微风吹拂着地中海的海岸,把夹杂着清新的海的气息的花草香味到处播送。
在这片从直布罗陀到达达尼尔,从突尼斯到威尼斯的浩瀚无垠的大海上,一艘整洁、漂亮、轻捷的游艇正在黄昏的轻雾中穿行。犹如一只迎风展翅的天鹅,平稳地在水面上滑行。它迅速而优美地在它的后面留下一道发光的水痕。渐渐地,太阳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了:但象是要证实神话家的幻想似的,尚未收尽的余辉象火焰一般跳动在每一个波浪的浪尖上,似乎告诉人们海神安费德丽蒂把火神拥在怀抱里,她虽然竭力要把她的爱人掩藏在她那蔚蓝的大毯子底下,却始终掩饰不住。海面上的风虽然还不够吹乱一个少女头上的鬈发,但那艘游艇却行进得非常快。船头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肤色浅黑的男子,他大睁着的眼睛看着他们渐渐接近的一片乌压压的陆地,那块陆地矗立在万顷波涛之中,象是一顶硕大无朋的迦太兰人的圆锥形的帽子。
“这就是基督山岛吗?”这位旅客用一种低沉的充满抑郁的声音问道。这艘游艇看上去是按照他的吩咐行驶的。
“是的,大人,”船长说,“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那旅客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声音把这句话复述了遍。然后他又低声说,“是的,就是那个港口。”于是他又带着一个比流泪更伤心的微笑再陷入一连串的思索里。几分钟以后,只见岛上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一声枪响几乎同时传到游艇上。
“大人,”船长说,“岛上发信号了,您要亲自回答吗?”
“什么信号?”
船长向这座岛指了一指,岛边升起一缕渐渐向上扩大的轻烟。
“啊,是的,”他说,象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拿给我。”
船长给他一支实弹的马枪;旅客把它慢慢地举起来,向空放了一枪。十分钟以后,水手收起帆,在离小港口外五百尺的地方抛下锚。小艇已经放到水上,艇里有四个船夫和一个舵手。那旅客走下小艇,小艇的船尾上铺着一块蓝色的毡毯供他坐垫,但他并没有坐下来,却兀自把手叉在胸前。船夫们等待着,他们的桨半举在水面外,象是海鸟在晾干它们的翅膀似的。
“走吧,”那旅客说。八条桨一齐插入水里,没有溅起一滴水花,小船迅速地向前滑去。一会儿,他们已到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小港里;船底触到沙滩不动了。
“大人请骑在这两个人的肩头上让他们送您上岸去。”那青年作了一个不在乎的姿势答复这种邀请,自己跨到水里,水齐及他的腰。
“啊,大人!”舵手轻声地说,“您不应该这样的,主人会责怪我们的。”
那青年继续跟着前面的水手向前走。走了大约三十步以后,他们登上陆地了。那青年在干硬的地面上蹬了蹬脚使劲向四下里望着,他想找一个人为他引路,因为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正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一只手落到他的肩头上,同时有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您好,马西米兰!你很守时,谢谢你!”
“啊!是你吗,伯爵?”那青年人用一种几乎可说很欢喜的声音说,双手紧紧地握住基督山的手。
“是的,你瞧,我也象你一样的守约。但你身上还在滴水,我亲爱的朋友,我得象凯丽普索对德勒马克[典出荷马名著《奥德赛》:凯丽普索是住在奥癸其亚岛上的女神,德勒马克船破落海,被救起,收留在她的岛上。——译注]所说的那样对你说,你得换换衣服了。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住处,你在那儿,不久就会忘掉疲劳和寒冷了。”
基督山发现那年轻人又转过身去,象在等什么人。莫雷尔很奇怪那些带他来的人竟一言不发,不要报酬就走了。原来他们已经在回到游艇上去了,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划桨声。
“啊,对了,”伯爵说,“你在找那些水手吗?”
“是的,我还没付给他们钱,他们就走了。”
“别去管这事了,马西米兰,”基督山微笑着说,“我曾和航海业中的人约定:凡是到我的岛上来的旅客,一切费用都不收。用文明国家的说法,我与他们之间是有‘协定’的。”
马西米兰惊讶地望着伯爵。“伯爵”,他说,“你跟在巴黎时不一样了。”
“为什么呢?”
“在这儿,你笑了。”
伯爵的脸色又变得阴郁起来。”你说得很对,马西米兰,你提醒我回到现实中,”他说,“我很高兴再看见你,可忘记了所有的快乐都是过眼云烟。”
“噢,不,不,伯爵!”马西米兰抓住伯爵的双手喊道,“请笑吧。你应该快乐,你应该幸福,应该用你的谈笑自若的态度来证明:生命只有在这些受苦的人才是一个累赘。噢,你是多么善良,多么仁慈呀!你是为了鼓励我才装出高兴的样子。”
“你错了,莫雷尔,我刚才是真的很高兴。”
“那么你是忘了,那样也好。”
“为什么这么说?”
“是的,正如古罗马的斗士在走进角斗场以前对罗马皇帝所说的那样,我也要对你说:去赴死的人来向你致敬了。’”
“你的痛苦还没有减轻吗?”伯爵带着一种奇特的神色问道。
“哦!”莫雷尔的眼光中充满苦涩,“你难道真的以为我能够吗?”
“请听我说,”伯爵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能把我看作一个普通人,看作一个只会喋喋不休地说些废话的人。当我问你是否感到痛苦已减轻的时候,我是作为一个能洞悉人的心底秘密的人的资格来对你说的。嗯,莫雷尔,让我们一同来深入你的心灵,来对它作一番探索吧,难道使你身躯象受伤狮子一样跳动的痛苦仍然那么强烈?难道你仍然渴望到坟墓里去熄灭你的痛苦吗?难道那种迫使你舍生求死的悔恨依然存在吗?难道是勇气耗尽,烦恼要把希望之光抑止?难道你丧失记忆使你不能哭泣了?噢,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把一切都托付给上帝的话,——那么,马西米兰,你是已经得到上帝的宽慰,别再抱怨了。”
“伯爵,”莫雷尔用坚定而平静的口气说,“且听我说,我的肉体虽然还在人间,但我的思想却已升到天上。我之所以到你这儿来,是因为希望自己死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世界上的确还有几个我所爱的人。我爱我的妹妹,我爱她的丈夫。但我需要有人对我张开坚定的臂膀,在我临终的时候能微笑地对着我。我的妹妹会满脸泪痕地昏过去,我会因为她的痛苦而痛苦。艾曼纽会阻止我的行动,还会嚷得全家人都知道,只有你,伯爵,你不是凡人,如果你没有肉体的话,我会把你称为神的,你甚至可以温和亲切地把我领到死神的门口,是不是?”
“我的朋友,”伯爵说,“我还有一点疑虑——你是不是因为太软弱了,才这么以炫耀自己的痛苦来作为自己的骄傲?”
“不,真的,我很平静,”莫雷尔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给伯爵,“我的脉搏既不比平时快也不比平时慢。不,我只觉得我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没法再往前走了。你要我等待,要我希望,您知道您让我付了多大的代价吗?你这位不幸的智者。我已经等了一个月,这就是说,我被痛苦折磨了一个月!我希望过(人是一种可怜的动物)我希望过——希望什么?我说不出来,——一件神奇的事情,一件荒唐的事情,一件奇迹。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是什么,上帝把希望的那种念头和我们的理智掺杂在一起。是的,我等待过,是的,我希望过,伯爵,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刻钟里,你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你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了我的心,——因为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向我证明我没有希望了。噢,伯爵!请让我宁静地、愉快地走进死神的怀抱里吧!”莫雷尔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伯爵看了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我的朋友,”莫雷尔继续说,“你把十月五日作为最后的期限,今天是十月五日了。”他掏出怀表。’现在是九点钟,我还有三小时。”
“那好吧,”伯爵说,“请跟我来。”
莫雷尔机械地跟着伯爵走,不知不觉之中,他们走进了一个岩洞。他感到脚下铺着地毯,一扇门开了,馥郁的香气包围了他,一片灿烂的灯光照花了他的眼睛。莫雷尔停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他怕他所见的一切会软化他的意志。基督山轻轻地拉了他一把。他说,“古代的罗马人被他们的皇帝尼罗王判处死刑的时候,他们就在堆满着鲜花的桌子前面坐下来,吸着玫瑰和紫堇花的香气从容赴死,我们何不学学那些罗马人,象他们那样来消磨剩下的三小时呢?”
莫雷尔微笑了一下。“随便你好了,”他说,“总归是要死,是忘却,是休息,是生命的超脱,也是痛苦的超脱。”他坐下来,基督山坐在他的对面。他们是在我们以前所描写过的那间神奇的餐厅里,在那儿,石像头上所顶的篮子里,永远盛满着水果和鲜花。
莫雷尔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大概什么都没有看见。“让我们象男子汉那样地谈一谈吧。”他望着伯爵说。
“请说吧!”伯爵答道。
“伯爵!”莫雷尔说,“在你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知识,你给我的印象,好象是从一个比我们这个世界进步的世界里过来的。”
“你说的话有点道理,”伯爵带着那种使他非常英俊的忧郁的微笑说,“我是从一个名叫痛苦的星球上下来的。”
“你对我说的一切,我都相信,甚至不去追问它的含意。所以,你要我活下去,我就活下来了,你要求我要抱有希望,我几乎也抱有希望了。所以伯爵我把你当作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我冒昧地问一句了,死是不是痛苦的?”
基督山带着无法形容的怜爱望着莫雷尔。“是的,”他说,——“是的,当然很痛苦,你用暴力把那执着地求生的躯壳毁掉,那当然非常痛苦。如果你用一把匕首插进你的肉里,如果你把在窗口乱窜的子弹射进你那略受震动就会痛苦万分的大脑,你当然会痛苦,你会在一种可憎的方式下抛弃生命,痛苦绝望的代价比这样昂贵的安息要好得多。”
“是的,”莫雷尔说,“我明白,死和生一样,也有它痛苦和快乐的秘密。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你说得很对,马西米兰。死,按照我们处理它的方法的好坏,可以成为一个朋友象护士轻轻地拍我们入睡一样,也可以成为一个敌人,象一个粗暴地把灵魂从肉体里拖出来的敌人一样,将来有一天,当人类再生活上上千年,当人类能够控制大自然的一切毁灭性的力量来造福人类的时候,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当人类已发现死的秘密的时候,那时,死亡就会象睡在心爱的人的怀抱里一样甜蜜而愉快。
“如果你想死的时候,你是会这样地去死的,是不是,伯爵?”
“是的。”
莫雷尔伸出他的手。“现在我明白了。”他说,“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要带我到大海中的这个孤岛、到这个地下宫殿来的原因了,那是因为你爱我,是不是,伯爵?因为你爱我极深,所以让我甜蜜、愉快地死去,感不到任何痛苦,而且允许握着你的双手,呼唤着瓦朗蒂娜的名字,慢慢死去。”
“是的,你猜对了,莫雷尔,”伯爵说,“那确是我的本意。”
“谢谢!想到明天我就可以不再痛苦,我的心里感到很甜蜜。”
“那么你什么都不挂念了?”
“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甚至对我也不牵挂吗?”伯爵非常动情地问道。
莫雷尔那对明亮的眼睛暂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不寻常的光泽,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
“什么!”伯爵说,’难道当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所挂念的时候,你还想死吗?”
“哦,我求求你!”莫雷尔用低沉的虚弱的声音喊道,“别再说了,伯爵,别再延长我的痛苦了!”
伯爵以为他要死的决心动摇了,这种信念使他在伊夫堡一度已经被克服的可怕的怀疑又复活了。“我正在极力要使这个人快乐,”他想道,“我要让他快乐,以此来补偿我给他带来的痛苦,现在,万一我算错了呢,万一这个人的不幸还不够重,还不配享受我即将给他的幸福呢?偏偏只有在让他幸福以后我才能忘记我给他带来的痛苦。”我该怎么办,于是他大声说,“听着,莫雷尔,我看你的确很痛苦,但你依旧相信上帝,大概是不愿意以灵魂解脱来冒险的[按基督教教义,人的生命是上帝赋予的,人没有权利可以消灭自己的生命。所以自杀的人灵魂不能得到解脱。——译注]。”
莫雷尔戚然地笑了一下。“伯爵,”他说,“我不会多愁善感地做样子,我的灵魂早已不属于我了。”
“马西米兰,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我一向把你当作我儿子。为了救我的儿子,我连生命都能牺牲,更何况财产呢。”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想结束生命,是因为你不懂得拥有一笔大财产可以取得一切享乐。莫雷尔,我的财产差不多有一亿,我把它都给你。有了这样的一笔财产,你就可以无往而不利,任凭自己。你有雄心吗?每一种事业你都可以干。任凭自己去干吧!不要紧——只要活下去。”
“伯爵,你已经答应过我的了,”莫雷尔冷冷地说,他掏出怀表说,“已经十一点半了。”
“莫雷尔,你忍心在我的家里,让我亲眼看着你去死吗?”
“那么请让我走吧,”马西米兰说,“不然,我就要以为你爱我,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了。”说着他站起身来。
“很好,”基督山说,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光彩,“你执意要死。是的,正如你自己所说的,你的确痛苦万分,只有奇迹才能治愈你的痛苦。坐下,莫雷尔,再等一会儿。”
莫雷尔照他说的做了。伯爵站起身来,用一只悬在他的金链上的钥匙打开一只碗柜,从碗柜里取出一只雕镶得很精致的银质小箱子,箱子的四个角雕镂着四个仰面弯着身子的女人,象征着要飞上天堂去的天使。他把这只银箱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只小小的金匣,一按暗纽,匣盖便自动开启了。匣里装着一种稠腻的胶冻,因为匣上装饰着金子、翡翠、红宝石和蓝宝石,映得匣里五彩缤纷,所以看不清这种胶冻的颜色。伯爵用一只镀金的银匙把这种东西舀了一小匙递给莫雷尔,并用坚定的目光盯住他。这时可以看出那种东西是淡绿色的。
“就是你要的东西,”他说,“也就是我答应给你的东西。”
“我从我的心坎里感谢你。”年轻人从伯爵手里接过那只银匙说。
基督山另外又拿了一只银匙浸到金匣里。
“你要干什么,我的朋友?”莫雷尔抓住他地手问道。
“莫雷尔,”他微笑着说,“愿上帝宽恕我!我也象你一样的厌倦了生命,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
“慢来!”那青年人说。“你,这个世界上有你爱的别人,别人也爱着你,你是有信心和希望的。哦,别跟我一样,在你,这是一种罪。永别了,我的高尚而慷慨的朋友,永别了,我会把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去告诉瓦朗蒂娜。”
于是,他一面按住伯爵的手,一面慢慢地,但却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基督山给他的那种神秘的东西。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哑巴阿里小心地拿来烟管和咖啡以后便退了出去。渐渐地,石像手里的那几盏灯渐渐地变暗了,莫雷尔觉得房间里的香气似乎也没有以前那样强烈了。基督山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看着他,莫雷尔只看见伯爵那一对发光的眼睛。一阵巨大的忧伤向年轻人袭来,他的手渐渐放松,房间里的东西渐渐丧失了它们的形状和色彩,昏昏沉沉地,他似乎看见墙上出现了门和门帘。
“朋友,”他喊道,“我觉得我是在死了,谢谢!”他努力想伸出他的手,但那只手却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身边。这时,他似乎觉得基督山在那儿微笑,不是看透他心里的秘密时那种奇怪可怕的微笑,而是象一位父亲对一个婴孩的那种慈爱的微笑。同时,伯爵在他的眼睛里变得高大起来,几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倍,呈现在红色的帷幕上,他那乌黑的头发掠到后面,他巍巍然地站在那儿,象是一位将在末日审判时惩办恶人的天使一样。莫雷尔软弱无力地倒在圈椅里,一种惬意的麻木感渗入到每一条血管理,他的脑子里呈现出变幻莫测的念头,象是万花筒里的图案一样。他软弱无力地、失去了对外界事物的知觉。他似乎已进入临死以前那种漠然的昏迷状态里了。他希望再紧握一次伯爵的手,但他的手却丝毫不能动弹。他希望同伯爵作最后的告别,但他的舌头笨拙地堵住了他的喉咙,象是一尊雕像嘴巴里的石块一样。他那倦息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可是,从他的垂下的眼睑里望出去,他依稀看见一个人影移动,尽管他觉得周围一片昏暗,他还是认出了这个人影是伯爵,他刚去打开了一扇门。
隔壁的房间说得更准确些,是一座神奇的宫殿,立刻有一片灿烂的灯光射进莫雷尔所在大厅的门口。她脸色苍白,带着甜蜜的微笑,象是一位赶走复仇天使的慈爱天使一样,“莫非是天国的大门已经为我打开了吗?”那个垂死的人想道,“那位天使真象是我失去的那位姑娘啊,”基督山向那青年女子示意到莫雷尔奄奄待毙的那张圈椅旁边来。她合拢双手,脸上带着一个微笑向他走过去。
“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莫雷尔从灵魂的深处喊道,但他的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已集中到内心的激情上去了他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瓦朗蒂娜向他冲过去,他的嘴唇还在翕动。
“他在喊你,”伯爵说,——“你把你的命运寄托在他的身上,死神却想把你们拆开。幸亏我在那儿。我战胜了死神。瓦朗蒂娜,从此以后,你们在人世间永远再不分离了,因为他为了找你已经勇敢地经过死亡了。要是没有我,你们都已死了,我使你们两个重新团圆。愿上帝把我所救的两条性命记在我的账上”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的冲动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唇上吻着。
“哦,再谢谢我吧!”伯爵说,“请你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是我恢复了你们的幸福,你不知道我多么需要能确信这一点啊!”
“哦,是的,是的,我真心诚意地感谢你!”瓦朗蒂娜说,“假如你怀疑我这种感激的诚意,那么去找海黛吧!去问问我那亲爱的姐姐海黛吧,自从我们离开法国以来,她就一直和我在讲你,让我耐心地等待今天这个幸福的日子。”
“那么,你爱海黛!”基督山用一种抑制不住的的激动的情绪问。
“哦,是的!我一心一意地爱她。”
“哦,那么!听着,瓦朗蒂娜,”伯爵说,“我想求你做件事。”
“我?天哪,我能有这样的殊荣吗?”
“是的,你刚才称呼海黛叫姐姐。让她真的做你的姐姐吧,瓦朗蒂娜,把你对我的全部感激都给他。请和莫雷尔好好保护她,因为,“伯爵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了,,“从此以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伯爵身后的一个声音复述说。“为什么呢?”
基督山转过身去,海黛脸色苍白而冷峻不动地站在那儿,带着一种惊讶奇怪的表情望着伯爵。
“因为明天,海黛,你就自由了,可以在社会上取得你应有的地位,你是位公主。你是一位王子的女儿!我要把你父亲的财富和名誉都还给你。”
海黛的脸色更惨白,她把她那两只洁白的手举向天空,含着泪用嘶哑的声音喊道:“那么你要离开我了,大人?”
“海黛!海黛!你还年轻,你很美,忘掉我的名字,去过幸福的生活吧!”
“很好,”海黛说,“你的命令是应该服从的大人。我将忘掉你的名字,去过幸福的生活。”她向后退一步,准备离去。
“哦,天呀!”瓦朗蒂娜喊道,她这时已靠在莫雷尔的身旁,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你难道看不见她的脸色是多么的苍白吗?你看不见她有多么痛苦吗?”
海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表情答道:“你为什么希望他明白我是否痛苦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隶,他有权力看不到这些的。”
伯爵听着这拨动他最隐秘的心弦的声音,当他的目光与姑娘的目光相对他感到自己承受不住那耀眼的光芒了。“哦,上帝,”他喊道,“你让我在心里隐约想过的事情难道是真的?海黛,你真的觉得留在我身边很幸福吗?”
“我还年轻,”海黛温柔地答道,“我爱这个你给我安排得这样甜蜜的生活,我不想去死。”
“那么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离开你,海黛——”
“是的,我就会死,大人。”
“那么你爱我吗?”
“噢,瓦朗蒂娜!他问我是否爱他。瓦朗蒂娜,告诉他你是否爱马西米兰。”
伯爵觉得他的心在胀大,在狂跳,他张开两臂,海黛高叫一声,扑进他怀里。“噢,是的!”她喊道,“我爱你!我爱你象人家爱一位父亲、兄弟和丈夫一样!我爱你,就象爱生命,爱上帝一样。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崇高的人。”
“那么,愿一切都如你所希望的,我的天使呀,上帝激励我与敌人奋斗,给了我胜利又不肯让我以苦修生活来结束我的胜利,我曾想惩罚我自己,但上帝宽恕了我!那么爱我吧,海黛!有谁知道呢?也许你的爱会使我忘记那一切该忘记的事情。”
“你是什么意思,大人?”
“我的意思是:你的一句话比二十年漫长的经验给了我更多的启示,这个世界里我只有你了,海黛。因为你,我又将重新开始生活,有了你,我就又可以感受痛苦和幸福了。”
“你听到他说的话吗,瓦朗蒂娜?”海黛喊道,“他说,有了我他又可以感到痛苦——可我,为了他是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的。”
伯爵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难道我已发现了真理了吗?”他说,“但不论这究竟是补偿或是惩罚,总之,我接受了我的命运。来吧,海黛,来吧!”于是他搂住那姑娘的腰,和瓦朗蒂娜握了握手,便走开了。
又过了大约一小时内,瓦朗蒂娜焦急地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莫雷尔,终于,她觉得他的心跳动了,他的嘴里吐出一丝微弱的气息,这气息宣布生命又回到年轻人的肌体里了。不含任何表情的,然后渐渐恢复视觉了,随着视觉的恢复,烦恼又来了。“哦”,他绝望地喊道,“伯爵骗了我,我还活着。”
于是他伸手到桌子上,抓起一把小刀。
“亲爱的!”瓦朗蒂娜带着可爱的微笑喊道,“醒一醒看看我呀。”
莫雷尔发出一声大叫,他如痴如狂充满疑惑、象是看到了天堂的景象,感到头晕目眩似的跪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在天色破晓的时候,瓦朗蒂娜和莫雷尔手挽着手的海边散步,瓦朗蒂娜把一切都告诉了莫雷尔。最后,以及怎么奇迹般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如何揭露那桩罪行,将她救活,而别人则都认为她死了。
他们刚才是发现了岩洞的门开着,从洞门里出来的,此刻最后的几颗夜星依旧在那淡青色的晨空上烁烁地发光。这时莫雷尔看见一个人站在岩石堆中,那个人象在等待他们招呼,他把那个人指给瓦朗蒂娜看。
“啊!那是贾可布,”她说、“是游船的船长。”于是她招手叫他走过来。
“你有事和我们说话吗?莫雷尔问道。
“伯爵有一封信要给你们。”
“伯爵的信?”他们俩都惊异地说。
“是的,请看吧。”
莫雷尔拆开信念道:——
“我亲爱的马西米兰,——岛边为你们停着一只小帆船。贾可布会带你们到里窝去,那里诺瓦蒂埃先生正在等着他的孙女儿,他希望在他领他的孙女到圣坛前去以前,能先为你们祝福,我的朋友,这个洞里的一切,我在香榭丽舍大道的房子,以及我在黎港的别墅,都是爱德蒙·唐太斯送给莫雷尔船主的儿子的结婚礼物。也请维尔福小姐接受其中的一半,因为,她的父亲现在已成了一个疯子,她的弟弟已在九月间和他的母亲一同去世,我想请她把她从她父亲和她弟弟那儿继承来的那笔财产捐赠给穷人。莫雷尔,告诉那位你将终生眷顾的天使,请她时时为一个人祈祷,那个人,象撒旦一样,一度曾自以为可与上帝匹敌;但现在,他已带着基督徒的自卑承认只有上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穷的智慧。或许那些祈祷可以减轻他心里所感到的内疚。至于你,莫雷尔,我对你说一句知心话。世界上既无所谓快乐或也无所谓痛苦;只有一种状况与另一种状况的比较,如此而已。只有体验过不幸的人才能体会最大的快乐。莫雷尔,我们必须体验过死的痛苦,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
所以,我心爱的孩子们,享受生命的快乐吧!永远不要忘记,直至上帝揭露人的未来图景的那一天以前,人类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你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爱德蒙·唐太斯。”
看了这封信,瓦朗蒂娜才知道她父亲的疯和她弟弟的死,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从胸膛里发出一声悲痛的叹息,悄无声息但也同样令人心碎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下来,她的幸福是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的。
莫雷尔不安地向四周张望。“但是,”他说,“伯爵太慷慨啦,哪怕我只有微薄的财产,瓦朗蒂娜也会很满足的。伯爵在哪儿,朋友?领我去见他。”
贾可布伸手指着远方的地平线。
“你是什么意思?”瓦朗蒂娜问道,“伯爵在哪儿?海黛在哪儿?”
“瞧!”贾可布说。
两个年轻人的眼睛向水手所指的地方望去,在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他们看见一小片白色的帆,小得象海鸟的翅膀。
“他走了!”莫雷尔说,“他走了!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父亲!”
“他走了!”瓦朗蒂娜也低声地说,“别了,我的朋友!别了,我的姐姐!”
“有谁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再见到他呢?”莫雷尔含着眼泪说。
“我的朋友,”瓦朗蒂娜答道,“伯爵刚才不是告诉我们了吗?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