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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笑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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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笑小说_东野圭吾
跟踪狂入门
1“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华子突然向我发出分手宣言,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我们面对面坐在表参道的一家露天咖啡店里,我正喝着冰镇咖啡。“咦?”我拿开吸管,困惑地眨着眼睛,“你说的分手,是什么意思?”或许是觉得我在故意装糊涂,华子不耐烦地丢掉芒果汁的吸管,我正想她是不是要直接拿起杯子喝,她已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你还真叫人发急。分手的意思当然就是分手,我和你分道扬镳,再不相干。走出这家店,我们就各奔东西。懂了没有?”“等等,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丢脸,我还是禁不住惊惶失措起来。邻桌的两个女孩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一直好奇地盯着这边看。
“对你来说或许很突然,但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突然。总之一句话,我不想再继续现在这种关系了,我已经厌倦了。”华子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几乎要踢翻旁边的桌椅,她就这样离开了咖啡店。我完全摸不清状况,愕然呆在原地,甚至想不起来去追她。无数疑问在我头脑里盘旋。过了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走出咖啡店。背后传来其他客人的窃笑。我在表参道上四处转悠,但是哪里都找不到华子。我放弃了努力,回家了。再怎么苦思冥想,我还是一头雾水。至少到昨天为止,我和华子之间应该都没有任何问题。昨天晚上我们还煲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粥,今天的约会一直到走进那家店都很开心,她看起来也很愉快。于是我又想,该不会是进了咖啡店之后,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可是我完全想不起来。我们在那家店总共也只待了短短十几分钟。
我怎么想都想不透,那天晚上,我决定给她打个电话,弄清楚她的本意。但没等电话接通,我又自己挂断了。想到她当时相当激动的模样,我觉得今晚还是别去打扰她为妙。躺在脏脏的房间里,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污迹,那块污迹的形状很像华子的侧脸。我的华子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当时我们都在汉堡店工作,不知不觉就亲近起来,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关系,不知不觉就成了稳定的情侣。或许最确切的形容就是,谁也没有刻意去做什么,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一起了。我现在在设计事务所工作,华子白天上专门学校,晚上则在小酒吧做兼职。她说她希望成为自由作家,但有多少实现的可能性,我完全看不出来。总之,我计划着再过一两年就和她结婚。这个意思我也向她透露了,她虽然没有欣然同意,但也没有否定的表示,我便开始存钱作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这件事发生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突如其来地提出分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2从突然提出分手算起,正好过了一周的那天晚上,华子打来了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后,她带着质问的口气说:“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啊?你问什么打算……”“上周日发生了什么事,你难道不记得了?”“什么事……你是说约会时候的事吗?”“是啊。你被我甩了不是吗?你该不会想说,你还不知道吧?”华子听起来老大不高兴,声音像连珠炮一般,冲击着我的耳膜。“怎么可能不知道,你都说得那么清楚了。”“那你很受打击吧?”“当然了,这么突然。”“既然这样,”她听来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没有任何行动?”“没有任何行动的意思是……”“我是说过去这一周,你什么都没有做吧?”“是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嘛……”这样说着,我暗地点头,明白了她发怒的理由。这一周来我一直没有打电话,觉得适当冷却一段时间比较好。但她好像对此很不满意。果然还是在等我联络呀——想到这里,我放下了心。“我是在等你情绪冷静下来。不过看样子,你也后悔自己说了傻话了。”我的口气变得从容了一些。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应该是那时你心情不好,顺口说出言不由衷的话来了吧?但是主动道歉又觉得难为情,所以一直等我打电话过来——”“开什么玩笑!”我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我才没有后悔。且不说我,你呢?就这么被我甩了也没关系?你就没想过做点努力吗?”“我想过啊。所以我打算找个适当的时候和你谈谈……”话才说到中间,就听到她频频咂舌。“你还是没搞清楚状况呢。我不想跟你说什么话,不是都已经分手了吗?”“所以说啊,为什么突然提出分手?”“唉,真被你急死了。”华子不满地说,“我就是烦你这种地方。你到底怎么看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想分手?还是不想分手?”“喜、喜欢啊。不想分手。”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这种时候,你应该做出一些举动吧?”“应该做的举动?我刚才也说了,想找你谈谈啊……还是说,你想要我送你什么礼物?”“你白痴啊。一个女人把男人甩了,还会再接受他的礼物?”“那……”我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抓着头,“我实在想不出来了。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我可没有希望你做什么。准确说,那不是我希望你做的事,而是你应该做的事,如果你爱我的话。”华子的话让我的思绪乱成一团,头也痛起来了。“要做什么、怎么做,我完全不知道啊。拜托别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吧。”如此恳求后,话筒里传来一股猛烈的气息吹过的声音,听起来是她叹了口气。“跟你说话真费神,所以说你不够格啊。没办法,我就特别告诉你吧。你听好,男人如果被心爱的女人甩了,只会去做一件事,那就是变身成跟踪狂。”“啊?那是什么?”“你没听说过吗?跟踪狂。跟、踪、狂。”“你说的跟踪狂……就是那个跟踪狂?”“没错。自己的爱不被接受时,男人就会变成跟踪狂,这还用说吗?”“等一下。就是说我要跟踪你喽?”“是啊。”“别说这种荒唐话了,我怎么可能做得了跟踪狂。”“为什么?”“要说为什么啊……”我的头又渐渐痛起来了。“你看过电视吧?电视上经常会播放跟踪狂的专题节目,里面的那些跟踪狂众口一词,都宣称自己是打心里爱着她才会这样做的,别人无权干涉。也就是说,这是一种爱情的表现。”“是这样吗?”“你不愿意?”“总觉得提不起劲啊。”“是嘛。那你并不怎么喜欢我了?分手也无所谓是吧?”“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既然连跟踪狂也不愿意做,说明对我的爱情撑死了也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罢了。拜拜。”“啊,等等……”电话挂断了。3第二天,我从公司下班后,就前往华子打工的小酒吧。走进店里,正看到她像往常一样,穿着日式短衫替客人点餐。我找了个空位坐下。过了一会儿,华子似乎发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重重皱起眉头,走到我旁边。“嘿。”我开口招呼她。她没好气地把毛巾放到桌上。“你来干嘛?”“干嘛……做跟踪狂啊。”“跟踪狂?”“是啊。昨晚通话后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按照你的要求试试看。所以我就来找你啰。跟踪狂就是这样的吧?只要对喜欢的人纠缠不休就好了。”
听了我的话,华子显得很扫兴。“跟踪狂可是很阴沉,很鬼鬼祟祟的。真正的跟踪狂只会躲在隐蔽的地方暗暗偷看,哪会像你这样,大大咧咧地吆喝什么‘嘿’。”“咦,是这样吗?”“也不会堂堂正正地跟到店里来。在我下班离开之前,会一直等在电线杆背后之类的地方。你要是真有诚意,就再好好学学吧。”“不好意思。”我不由得低下头去。可是,为什么我要道歉?“你喝完一杯啤酒就走吧,这里不是跟踪狂能来的地方。”华子说完,迅速转身走开。没办法,我只好按她说的,喝了一杯啤酒就离开了酒吧。但是附近没有合适的电线杆,我于是走进对面的咖啡店。幸好这家咖啡店提供漫画消遣,我一边看着漫画《大饭桶》,时不时瞄一眼窗外。十一点过后不久,华子从店里出来了。我也走出咖啡店,跟在她身后。虽然要追的话很快就能追上,我还是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一路尾随着她。但华子突然停下脚步,朝我回过头。“你这也太近了一点吧?”“会吗?可是离得太远,会跟丢啊。”“这就麻烦你自己想办法了。”“还得想办法啊……”我心想,真是难办。“还有,”她又说,“你之前都待在哪里,做些什么?”“我在等你啊。”“你是待在对面的咖啡店吧?”“对。不找个合适的地方,等好几个小时很无聊的……”听我这样说,华子双手叉腰,连连摇头,好像我很不可救药。“看漫画之余,顺便当当跟踪狂吗?你可真会享受啊。”“不,不是那样的。”“跟踪狂都是极端执着的人,像这种人怎么会觉得无聊?你既然要当跟踪狂,就拿出点诚意来让我看看吧。吊儿郎当的话我可不原谅。”说完,她回过身,快步往前走。因为她说五米太近了,我只好把距离拉长到十米,继续跟在她后面。她不时回过头察看我的情形。我们搭上同一辆电车,在同一站下车,步向同一个方向。
终于华子住的公寓快到了,那是栋女性专用的公寓。华子打开自动门,进入公寓。她最后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躲在电线杆后面,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她的房间在三楼。我站在马路上往上望,确认她房间的窗子亮起了灯光。过了一会儿,窗帘也微微动了一下,看来她也在看我这边。这下总算可以交差了。这样想着,我迈步往回走。但刚走了十英尺,手机就响了。“喂?”“你要去哪?”是华子的声音。“去哪……回家啊已经没事了吧?”“你在说什么啊,重要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啊?还有事啊?”“当然了。跟踪狂确认对方回家后,就会马上打电话过去,通过这种手段让对方知道,自己一直在盯着她。”“是吗,原来还有这一手啊。”“知道了就乖乖去做。”她自顾自说完,挂了电话。真拿她没办法。我折回老地方,用手机打电话到她房间。响了三声后,她接起电话。“喂?”“是我。”“什么事?”她的声音跟刚才截然不同,平板得没有一点起伏。“什么事啊……不是你叫我打电话的吗?”“没事我就挂了。”说完,她当真挂了电话。这算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她叫我要打电话,我才打过去的呀。我心想,算了,再次打算离开。但手机又响了。“你去哪?”这次华子的声音明显很生气。“我刚才打了电话,可是被你挂断了……”“才被挂了一次你就收手,有你这样的吗?跟踪狂应该不屈不饶地打上好多次吧?”“啊?”“我收线了。你别什么都要人费心点拨好不好?”我拿着手机,满腹不解,但还是再次打电话到她房间。电话响了好几声后,传出录音电话的留言:“我现在外出,有事请——”“什么呀,怎么变成录音电话了?”我对着话筒说。华子应该可以从电话的扬声器那里听到我的声音。“既然你不肯接电话,我也没法子。那我挂了,明天再给你打电话。”我决定结束通话,但就在食指即将按下按键的时候,传来华子的声音:“笨死了!”“哇!吓了我一跳。你干嘛不接电话?”“接到变态电话后,一般人都会把电话转成录音状态吧?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这么干脆就举手投降。”“那要怎么做?”“你要说话给我听,自己唱独角戏就行了。”“唱独角戏啊……可是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我又不是说单口相声的,一个人自说自话,实在太难了。”“你可以说说我的事,比如今天我有哪些行动,最近的生活是什么样,这样就可以。听到的人一定会想,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觉得很可怕,这就是你要达到的效果。”“喔。”“你懂了吧,那就再来一遍。”我照她的要求,再次打电话过去。这次依然是录音电话,我吸了口气:“你今天应该是先去专门学校,然后去打工,十一点后从店里下班,十二点五分左右到家。我说完了。”这回总该没问题了吧?我正这样想着,还没挂上电话,华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零分。”“什么?”“我说你得分为零。你这算什么啊?简直像小孩子写的画图日记一样简单。你就不能说点其他更有效果的?”“就算你这么说,这种程度也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总还有别的事吧?像我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昨天在房间里做了些什么。”“那些我怎么可能知道啊?”“为什么不知道?你可是个跟踪狂。跟踪狂就得无所不知。”“这也太乱来了。”“哪里乱来?总之从明天起,你这个跟踪狂要做得更像样一点。知道了?”她一口气说完,挂了电话。4第二天,我利用公司的弹性工作制,比平时提前两小时下了班。然后我来到华子就读的专门学校门口,她一出来,我就保持着十米的距离跟在后面。她当然也发现了我,证据就是,她不时会回头瞥上一眼。如果直接去打工的酒吧倒也轻松,但华子频频节外生枝,一路上不是去逛书店,就是去时装店流连,或者逛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得找个方便监视店门口的地方,一直等到她出来。好不容易到了华子打工的小酒吧,已经接近晚上七点了。我想起昨天的教训,没有进咖啡店,而是在二十米开外的邮局旁边等她。我一边等,一边把她之前的行动记到便条纸上,记完笔记后也不敢离开,一直盯着小酒吧的门口。真是无聊死了,脚也隐隐作痛。我很想买本杂志来消磨时间,但万一被华子看到,只会更加麻烦。我旁边是家药店,店老板见我一待好几个小时不走,打量我的眼神似乎觉得我很可疑。
到了和昨晚差不多的时间,华子终于出来了。这个时候我早已筋疲力尽,但还得继续跟踪她。我和昨天一样,一直跟她到公寓前,等她的房间亮了灯之后,打电话过去。“喂?”“是我。”“什么事?”她的反应和昨晚一样。但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回答得和昨晚一样,那就会重蹈覆辙。“我有事要向你报告。”“报告?”“你今天下午五点多离开学校,之后在车站前的书店里买了杂志,又走进时装店,在连衣裙和短裙专柜逛来逛去,最后什么也没买就出来了。还不止这些,我还知道你在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买了睫毛膏,看了长筒袜、钱包、皮包,最后终于到了打工的小酒吧。怎样,我说的没错吧?”我边看笔记边说。“还是不行啊。”华子沉默了几秒,叹着气说:“这种程度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昨晚我吃了剩下的披萨外卖,从昨天开始来了生理期,这些你都没有提到。”“生理期?”“这个都没有调查到,我真是无话可说。”“那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啊,又不能跟你洗手间。”华子听后,再度沉默片刻,深深叹了口气。“你记不记得今天是星期几?”“星期几?星期二吧。不对,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现在应该是星期三。”“星期二呢,”她说“是回收可燃垃圾的日子,星期二、星期四、星期六都是。星期日则是回收不可燃垃圾的日子。”“是嘛。但这和垃圾有什么关系?”“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没反应过来?今天早上我也丢了垃圾出去,只要打开一看就会发现很多信息,像我吃的东西,生理期什么的。”“啊?”我惊得往后一仰,“你要我去翻腾垃圾袋?”“不是翻腾,是调查。”“还不是一回事。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调查垃圾是跟踪狂的天职。”华子不容分说地一口断定。5隔天早晨醒来时,我觉得头沉沉的,应该是着了点凉。拿体温计一量,果然发烧了。看来是因为晚上蹲点得太久了,不慎感了冒。我给公司同事打了电话,告诉他我要请假,然后吃了药,重又钻进被子里。今天跟踪大业也要暂停一天了。我一觉睡到傍晚,身体总算舒服了一些,但又开始打喷嚏,鼻涕止不住地流。真是难受啊,我心里嘀咕。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涌起不妙的预感。“你今天一天都干嘛去了?”不出所料,华子的声音相当恼火。我向她解释说,我是得了感冒。“小小感冒算什么?你到底把跟踪狂当成什么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就能做好的事情。你居然会得上感冒,本身就说明你心情太放松了吧?”华子说得气势汹汹。“对不起。”我只得老实道歉。“真拿你没辙。好吧,今晚你就不用打电话了,不过明天可不行。”“我知道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恢复体力,从明天起我会继续努力的。”本以为这样说会讨得她的欢心,没想到又激怒了她。
什么梦话呢?你还有空好好休息啊?”“啊?为什么?”“你忘了昨晚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今天星期三,所以,明天就是星期四了。”“哦……”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事了。翻腾垃圾,不、是调查垃圾。“我想起来了。那我明天一清早就起床,去你那里调查垃圾。”“你说的一清早,是什么时候?”“七八点吧。”“是嘛。你觉得这样合适?”“不行吗?”“你非要这个时间去也随你,不过你一定会后悔的。”“为什么?”“因为我想这个时候已经有好几袋垃圾丢出来了。我们这栋公寓住的都是单身女性,很多人前一天晚上就会把垃圾丢出来,你怎么知道那里面哪一袋是我丢的?”我握着话筒,哑口无言。她说得确实没错。我的心情顿时一片灰暗。“不过,随你的便了。”她冷冷地说。结果我还是深夜就出发了。我的鼻子仍然在痒,为此我往衣兜里塞了好些手纸。垃圾场在华子公寓的背面,不远处停了一辆轻型货车,看来可以在货车后面监视动静。我躲在货车的阴影里,时不时撸一把鼻涕,等着她出现。才十一月的天气,夜晚的冷风却越来越让人觉得已经是冬天了。虽然华子这样说,实际上并没有人冒冒失失地前一天晚上就丢垃圾出来。我抱着膝盖,揉着惺忪睡眼苦苦等待。下次得把收音机或者随身听带过来,我心想。快到早上六点,开始露出曙光时,有人提着垃圾袋出现了。那是个穿着灰色套装的女人,不是华子。她应该有三十多岁了,身材胖得夸张,脸盘也很大。她的发型看来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大脸盘,但是一点都不适合她。放下垃圾袋后,她朝周围看了一眼就离开了。第二个出现的是华子。她穿着一身粉色卫衣,打扮得很了不得。我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但一看到那醒目的粉色,霎时就清醒过来了。我站起身,确认华子是不是已经离开。坐了太长时间,膝盖都僵硬了。我走到华子的垃圾袋旁边,一边留心周围的动静,一边打开袋口。
才一打开,食物残渣的气味便直冲鼻孔,虽然拜感冒之赐鼻子不灵,我还是差点仰天跌倒。袋子里有看似白兰瓜的皮。就在这时,公寓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我顾不得扎上袋口,慌忙逃离。出现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漂亮女性,身材苗条,个子很高,留的长发看起来非常合适,细长的眼睛也令人印象深刻。她一眼也没看我,放下垃圾袋就离开了。我松了口气,回到原地,继续察看华子的垃圾袋。除了食物残渣,里面还扔有撕碎的纸片和杂志,一想到要全部调查,我的心情就变得很沉重。背后有脚步走响起。我吃惊地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男人正走过来。他的眼神十分严肃,我以为他是要来警告我,但他却对我毫不理会,只顾跑到刚才漂亮女生丢下的垃圾袋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再套上手术用的薄橡胶手套,手法熟练地打开垃圾袋。或许是发现我呆呆地盯着他,他也朝我看过来。“怎么了?”他诧异地问我。“没什么,请问……你也是跟踪狂吗?”“对。”他大大方方地点头,“你是第一次来?”“是啊,所以说,还不知道窍门。”“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哦哟,这是白兰瓜的皮啊。”他探头瞧了我这边的垃圾袋一眼,露出口罩外的眼睛眯了起来,“味道真冲。其他还有炖鲫鱼和螃蟹壳。”“真是败给她了。”“这个借你。”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副口罩和手术用手套,“为防万一,我平常总是多带一套备用。”“太谢谢你了,这可帮了我大忙。”我把这两样宝贝装备到身上,作业总算容易了一些。他伸手翻了翻自己这边的垃圾袋,拿出一样东西,是张淡粉色的纸。“这是大吉馒头的衬纸,车站前的日式点心店有卖。她特别喜欢吃这个,虽说我经常提醒她,吃太多了会发胖的。嗬,还吃了三个啊?这样可不行。”“也不一定都是她一个人吃的吧?”听我这样说,他摇了摇头。“她从公司下班回来后,在日式点心店买了馒头以后,就一直是一个人待着了,不会有人来拜访她的。我看多半是昨晚跟闺中密友们煲电话粥,一边讲一边吃了好几个。”他的口气充满自信,让我从心里佩服。跟踪狂就得做到像他这样吧?这时,又有一个女人拿着垃圾袋过来。她个子娇小,但是相当迷人。我本想逃走,但旁边的男人却丝毫不动,仍然默默地忙着作业。女人看起来也不在意我们的存在,砰地一声丢下垃圾袋就走了。紧接着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男人,向我们打了声招呼。“早上好。”旁边的男人也回以寒暄,“今天你那边的垃圾好像很少呢。”“她之前回老家了,昨天才回来。”后来的男人回答,“咦,这位是新来的吗?”他看着我问。这个男人应该也是跟踪狂。“幸会。”我说。“幸会幸会。不知你是跟踪哪一户的女性……”“三零五号室的。”我说出华子的房间号。“哦,那个穿得很时髦的女孩啊,难怪了。”男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气,对这个公寓很熟悉,应该也是个老鸟了。说话间,又有一个女人拿着垃圾袋过来,她的态度生硬,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岩石,眼睛和嘴也很像岩石的裂缝,可是穿的衣服却是少女的调调。她看到我们,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放下垃圾袋离开了。“她住四零二号室,”后来的男人嘀咕,“怎么偏把垃圾放在那里。”“放在这地方,简直像是故意妨碍我们工作似的。”旁边的男人把岩石女丢下的垃圾袋移开,和最早出现的胖女人的垃圾袋为伍。之后也不断有住在公寓的女性来丢垃圾,其中好几个垃圾袋有跟踪狂跟进,而没人理会的则堆在一边。我按照两位跟踪狂前辈的指点,调查着华子的垃圾。调查完离开垃圾场之前,我朝跟踪狂们不屑一顾的那座垃圾山看了一眼。那些垃圾看起来透着莫名的寂寞。
钟情喷雾
1午休前的屋顶平台上,隆司作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搏。他的眼前是庶务科的亚由美,是他把她叫到这里来的。隆司盯着亚由美的嘴唇。就在几十秒前,他向亚由美提出交往的请求,亚由美的表情并不太惊讶,可能早就从他的态度有所察觉,而把她叫到这个地方,要说什么事大体也心里有数了。虽然不惊讶,亚由美也没有露出喜色,低头不语,似在沉思。稍后,她抬起头,说出的台词对隆司而言不啻悲剧,虽然他也料到了几分。那台词是抱歉。我不讨厌川岛先生,但说到交往啊,做恋人啊,总觉得有点勉强,没有那种感觉。就像现在这样,做关系融洽的同事不是也很好嘛。可是那先作为朋友交往如何?隆司不死心地说。亚由美笑了。我们现在不就是朋友吗?大家一起出去玩玩什么的,完全ok。好了,我回去啦。说着,她迅速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
不久,钟声响起,宣告午休开始。隆司兀自呆站在屋顶平台上,怔怔听着钟响。回到公司时,一个人也不在,大概都出去吃饭了。他坐到自己位子上,桌上的电脑依然开着,处于联网状态,画面上显示出健康食品的检索结果。隆司叹了口气,打算关掉电脑的电源。正要行动时,却蓦然改变了主意,在检索栏里输入以下文字。希望有异性缘隆司很清楚,即便检索这个词也无济于事,但此刻的他,极想找个地方将这种心情一吐为快。既然无法向别人倾诉,在网上发泄一下也好啊。检索开始了。几秒钟后,画面上显示出检索结果。理所当然地,全是主页上某人的日记啦,bbs上的闲扯淡啦,怎想都是招摇撞骗的幸运商品宣传之类,没有能疗治他伤心的内容。这也难怪,隆司心想。广受女孩子欢迎,乃是全世界男性的梦想,可是偏偏无计可施,只能在日记和bbs上发发牢骚,解决的办法也唯有祈求老天照应。为什么自己总是扮演好人的角色呢?隆司思忖着。他自认外表还过得去,对女孩子也有心温柔相待,但只要一提出交往的请求,铁定碰壁。至今为止的人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是我哪里有问题吗?想到这里,他不觉已两眼含泪。正心不在焉地瞄着检索结果,他的眼光突然在一个地方定住了。那里写有如下内容。有的男性尽管性格长相都不坏,却无论怎么努力都被发好人卡。他为何不受异性青睐?为何总被人说让我们一直做朋友吧?敝研究所致力于研究这一问题,最终得出一个答案隆司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却格外在意。令他心有戚戚焉的是这句:为什么总被人说让我们一直做朋友吧?这正是困扰了他多年的疑问。隆司决定浏览一下那个主页。出现在整个画面上的,是人类爱正常化研究所这一标题。他心想愈来愈古怪了,一边点击了所长寄语一栏,出现以下文章。恋爱究为何物?人为何会喜欢他人?这些问题的答案意外地简单,一言以蔽之,是为了人类的昌盛。一个人为谁倾心时,实际上是在寻求某种看不见的事物。那不是精神性的存在,可以用科学清楚加以说明。也就是说,若连那种事物也能掌控自如,便有可能俘获意中人的心。如果您正在为此烦恼,务请惠临敝研究所。地址是隆司对着电脑低吟。感觉好像颇有点道理,但该不会到头来还是幸运商品那一套吧?这样的疑惑挥之不去,不过他还是记下了研究所的地址,就在他住的公寓附近。2那是一间比隆司的住处更老旧脏污的公寓,门旁贴着张用马克笔写的人类爱正常化研究所纸条。隆司正暗忖是不是该掉头而去时,门开了,出现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是客人啊。老人说。请进。那个,我是不报出姓名也无妨。你全身都散发出好人的气息。好人的气息?隆司心头火起。不,我并不是那么好人属性别死要面子了。
你倒也不是一看就难以消受的丑男,大概属于老是被人说做朋友的话还可以的类型吧。隆司惊得当场往后一仰:你看出来了?怎会看不出来,你以为我研究这门学问多少年了?总之先进来吧。隆司依照老人的催促迈进房间。看到房间里的情形,他吃了一惊。巨大的桌子上搁着各种各样的实验器材和药品,周围摆放着复杂的电子机器。你怎么知道这里的?老人问。喔,那个,我从主页上看到的。听隆司这么回答,老人瞪大了眼睛。哎呀,你是看了那个来的啊?连那玩意你都信,看来你可真是万般无奈了。谈不上无奈只是觉得很有趣离家也近。不用撇清啦。我在主页上没透露具体的研究内容,为的就是把纯粹出于好奇凑过来的人排除在外。果然如我所料,遇到你这样出色的人材。那个,好人的气息是怎么回事?唔,我这就解释给你听。老人清了清嗓子。你知道mhc吗?不知道。用日语来说就是主要组织相容性遗传因子复合体,由蛋白质构成,存在于白血球中。这种mhc说它如指纹般因人而异,绝无雷同也不为过,但也存在相似的情况。讲到这里你明白吗?明白。实际上mhc表现出对疾病的免疫力特质,因此若是mhc类型不同的男女结婚,彼此的免疫力便能相辅相成,生下拥有优异生存本能的孩子。反之,mhc相似的恋人结婚的话,孩子的免疫力则提升不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隆司茫然不知,摇了摇头。谁都希望有优秀的后代传承血缘,这是人的本能。正因如此,才会被拥有与自己不同类型mhc的异性所吸引。这是经由实验证明了的事实。倘若你对谁动了心,也希望得到对方垂青的话,最好拥有与对方不同类型的mhc。话是这么说,但mhc的差别是怎样看出的呢?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老人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大鼻子。
根据某种气味可以辨别。但那与通常的气味不同,即便刻意去闻也感觉不到。不过,若用我发明的机器来分析,就能知道对方mhc的特性。
老人轻拍了一下旁边的显示器。老实说我在门前安装了传感器,对在房间外停留的人进行mhc检测,现在画面上显示的就是你的分析结果。显示器上出现一条线,没有什么起伏,几近平坦。这样就能发现什么吗?几乎是一条直线对吧?没错。这条线体现的是mhc的特性。如果特性丰富多彩,线条就会有剧烈的起伏,反之则很平坦。从检测结果看,你的mhc特性很贫乏。这也就是说对对方而言,你没有结合的价值,因为与你结婚,孩子不能获得新的免疫能力。怎么会这样隆司哭丧着脸。不能想个办法吗?所以说要设法解决这个问题啊。
首先需要分析你意中人的mhc,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弄到粘附有她汗液的物品,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了。老人拍着胸口保证。3一周后的一个白天,隆司站在公司茶水间门外,里面就是亚由美。他做了个深呼吸,悄悄从怀里取出某个东西。那是个小型的喷雾容器,昨天从那位老博士那里拿到的。你偷拿来的她的手帕,我已经作了mhc分析,这容器里装的液体能散发出与她截然不同的mhc,你把它喷到身上,她应该就会对你动心了。隆司将信将疑,但怎么也说不出不想尝试的话。况且因为液体还在研究阶段,博士是免费提供给他,就算没效果也不亏。隆司往两腋咻咻地喷雾,液体没有一点气味。亚由美从茶水间出来了。看到隆司,她咦了一声,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好啊。他说。你好。可能因为前几天的告白,亚由美还是显得有些不自在。那个,今晚一起吃个饭怎样?当然,这纯粹是朋友立场的邀请。吃饭?还有别人吗?没有,就我们两人。就两个人?那可有点亚由美刚说到这里,隆司朝她走近一步。
博士叮嘱过他,最好尽量接近对方,以便让她感受到mhc。隆司才一走近,亚由美一直绷着的表情便如冰雪融化般和缓了。是啊,偶尔两个人一起吃个饭也不错。那下了班联络吧。好、好的。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可以。亚由美开始爽快地报出自己的手机号码,这是此前执意不肯告诉他的。隆司往自己的电话上登录时,心里雀跃不已。这天隆司觉得挨到五点简直漫长得不得了。下班铃声一响,他马上给亚由美打电话,约在附近的咖啡馆见面。来到咖啡馆时,亚由美已经到了。她对隆司笑脸相迎,但隆司坐下的刹那,她的表情开始阴沉起来。我说川岛先生,今天还是算了吧。咦?为什么?来这里之前,我也兴高采烈,但实际一接触,怎么也没有期待约会的心情。真不好意思,不过隆司心里发急,看样子药力开始失效了。等、等一下。他站起身,朝洗手间走去。
一避开她的视线,他便急忙拿出那个喷雾,再次往两腋咻咻喷去,然后返回座位。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是说希望今天的晚餐就算了说到这里,亚由美的表情突然变了,刚刚还很凌厉的眼神柔和起来。虽然这样想过,但毕竟已经约好了,我也想进一步了解川岛先生,还是走吧。我们去哪里?你喜欢的地方就好。说着,隆司暗暗舒了口气。这天的约会成了隆司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事情。这个且不说,他还是第一次约会如此圆满。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围绕着准备好的话题谈得十分热烈,亚由美向他投来心荡神驰的眼波。当然,这都是拜药水之赐。证据就是,每次效力一过,她的态度就随之一变。川岛先生让你破费了,不过两人单独吃饭就到此为止吧。我啊,终究还是没法把你当成特别的异性这种台词一旦出口,就是亮起红灯。隆司急忙离开座位,喷洒药水。回到座位上时,她又和悦起来。对不起,我怎么会说出那种话呢,明明在一起开心得很。刚才的话就忘了它吧。没关系,我一点也没往心里去。话是这样说,隆司的背上都被冷汗湿透了。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好几次,每到这时隆司就喷上药水,为此药水越剩越少。在最后进的那家酒吧里,他开始提心吊胆,生怕她会恢复清醒。本来他甚至梦想进展顺利的话,邀她去宾馆,至此也不得不放弃。第二天,隆司造访了研究室,肯定了药的效果,又拜托博士这次用更大的容器装药水。这样啊。可是按理说药效应该不会那么快就过去才对博士歪着头思索。但她确实改变了态度。要是还用上回那点药水,以后也肯定不够维持到宾馆的。那还真叫人同情。好吧,这次用个大号的喷雾容器装药水。博士拿出一个容器,有杀虫剂的喷罐那么大。看到那容器,隆司感到十拿九稳,股间早早便亢奋起来。下一个周六,隆司的第二次约会来临。在咖啡馆碰头后,两人前往亚由美想去的公园。天气很热,哪怕坐着不动也会出汗。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药效很快就会减弱。排队等坐过山车时,隆司也频频取出喷罐喷洒。我说,你为什么老是用止汗喷雾呢?亚由美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提出疑问。因为喷雾容器体积很大,又是放在包里随身携带,自然遮掩不住。这个啊,因为我容易出汗嘛。说着,隆司还是咻咻地往腋下喷去。唔。不过一闻到那个味道,总觉得心情也变得愉快了。是吗?嗯,感觉很陶醉。亚由美伸手挽住他胳膊。隆司心醉神迷,股间也径自昂扬起来。然而十五分钟过后,她的态度就逐渐改变,隆司正想着她会不会突然把胳膊抽离,就听她声音严肃地这般说道:我们还是一直做朋友比较好,这么不咸不淡地约会也没什么意思。等一下,再考虑考虑吧。隆司一往腋下喷药,她的态度便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说得也是,还是应该深思熟虑,毕竟我这么喜欢你啊。可能是心理作用,隆司感觉药效的维持时间在渐渐变短。从公园出来,隆司急忙邀她吃饭,而后小快步去了酒吧,待她已经微醺时,隆司下定决心邀她去宾馆试试。
开口之前,他喷了比平常略多的药水。亚由美两颊微微泛起红晕,点了点头。进了宾馆房间后,她提出想去洗个淋浴。隆司很想趁药力还管用时一亲芳泽,但又没道理不答应,只能怀着祈祷的心情叮嘱:你快点出来哦。在外等候的时候,他也一个劲儿地往身上喷药水。亚由美总算出来了。她身上裹着毛巾,浴后的皮肤染上了桃色,看在隆司眼里,顿时血脉贲张,就想扑将过去。别忙,你也要去洗个澡。哎?我就算了吧。这可是我们值得纪念的一夜,彼此先好好洗干净身体吧。你好像汗出得不少呢。既然说到出汗的份上,也就不能对她的话听而不闻了。隆司很勉强地进了浴室。一旦洗了淋浴,煞费苦心喷上的药水就会冲得一干二净,可若是身上没有肥皂的味道,她恐怕也会起疑心。边流眼泪边洗完淋浴后,隆司决定重新喷上药水。不料才喷了一丁点,喷嘴就开始冷酷地发出噗嗞噗嗞的声音。哎呀,饶了我吧尽管这样想着,药水还是无情地喷光了。他匆忙走出浴室,亚由美已经钻进被窝,他挨着亚由美身边躺下。把灯关了。她小声说。隆司唔了一声,点点头,关了床头灯,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药水的效力能维持到雨散云收。亚由美,我爱你。他说出此前未曾出口的台词,因为他心急如焚,感到必须尽早行动。谢谢。黑暗中传来亚由美的声音。我也亚由美隆司转过身,朝她伸出手去。手触到了一个柔软的所在,那一定是她的肩膀。隆司用力揽到身边,呼吸骤然急促:我我对不起。下一个瞬间,亚由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今晚我说什么也没有那种心情。我是刚刚才下决心的下次吧。亚由美利落地换上衣服,抛下目瞪口呆做声不得的隆司,离开了房间。几秒钟后,隆司才发觉自己拥过来的是枕头。5调查的结果,发现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博士语气平淡地说。说到底,就是你的mhc太过强力了。什么意思?利用药水可以吸引对方,但那也是有限度的。像你这样散发出强劲mhc的情况,用药也没法蒙混过关。就算大量使用药水,用得过多对方也会产生耐药性。很遗憾,那药水早晚会完全失效的。那该怎么办才好?隆司拼命追问,博士却只是摇头。
没办法。算啦,已经约会了好几次,也不错了。少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隆司揪住了博士的衣领。好、好、好难受。就算你那样说了,你的mhc过分强力,我也没法可想。把药水给我,剩下的药水全部给我!可以是可以,不过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药水失效只是个时间问题。那也无所谓。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定要想出个办法。我是觉得放手比较好啦。博士从橱柜底下拿出一个两公升装的塑料瓶。全部都在这里了。隆司双手捧起塑料瓶。再度喃喃低语,一定要想出个办法。6看到隆司,亚由美睁大了眼睛:怎么这副打扮?说来话长。隆司回答。果然很怪吧?唔,那倒也不至于她吞吞吐吐地说。隆司身穿西装,却背了个帆布背包。包里面不用说,装着那个塑料瓶,再通过软管把瓶里的药水流注到腋下。他觉得追不到手都是因为间歇性喷雾,因而苦思恶想,想出这个办法。我借了辆车,一起去兜兜风吧。听他这一说,亚由美神情欣然地抱起了胳膊。我向朋友炫耀说,交了很帅的男朋友。坐在副驾驶座上,亚由美带着几分羞涩说。咦,男朋友那是谁啊?什么嘛,你明明心里有数的。她拧了下隆司的膝盖。嘚嗨嗨嗨嗨。隆司顿时扭捏起来。这是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滋味,和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约会,如同恋人般相处简直像在做梦。但事实上,这的确类似梦境。他对自己如是说。药水一旦用光,亚由美的爱意也就到头。
即便药水还有,早晚也会归于无效。兜完风,两人在餐厅用了饭,之后去打保龄球。隆司投球时也照样背着帆布背包,亚由美对此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太追根究底。她看来很幸福,隆司则更不用说,满心幸福。出了保龄球馆,隆司步向港口。两人在长椅上坐下,从这里能眺望到夜色下的大海。好棒的一天,太开心了。亚由美说。我也是。这么说着,隆司的心情陷入了绝望。他发觉腋下已不再湿润,药水终于用完了。能与你邂逅,我感觉非常幸福。听到她的话,隆司深受感动,同时也坚定了某种决心。有件事我一定要向你坦白。他说。什么事?亚由美不安似地眨着眼睛。实际上隆司咽了口唾沫,开始把至今为止的事和盘托出。从不可思议的老博士那里拿到药水,利用那种药水迷住她,等等等等。最后从帆布背包里取出已经空荡荡的塑料瓶给她看。本以为她会大吃一惊,再不就是冲他发火,亚由美却哑然失笑。我喜欢你是因为药的缘故?哪可能有这种事。川岛先生,你在逗我吧?不,是真的。你会喜欢我,全是拜药水之赐。
现在药水的效力已经过去,所以我希望在最后时刻向你坦白。开玩笑的吧?我是认真的。要真是玩笑该多好啊。隆司不觉流下泪来。亚由美的神色严肃起来,大概是从他的样子察觉出不像在开玩笑。这是真的吗?嗯他垂下了头。亚由美用力摇头。我不信。不,你说的可能是实情,但要说我一直以来的心情是因为药水的效力,我绝不认同。因为,我明明是那样爱你啊。亚由美隆司凝视着她。一开始可能是药水的作用,但如今我这份心意绝非虚假。
我喜欢你,相信我。望着她真挚的眼光,隆司涌起无法形容的喜悦。若是不利用药水她也爱自己的话,简直是无上的幸福。隆司伸手扳过她的肩,用力将她拥向自己这边,凝望着她的唇,将自己的嘴唇缓缓挨近。我喜欢你。她说。嗯,谢谢。隆司将唇再挨近几分。我对你的感情永不会变,今后也一直如此。我也是。今后也一直一直,亚由美续道: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哎?我们的友情毫无水分,让我们永远做朋友吧。她点着头说。7与亚由美分手后,隆司恍恍惚惚地前往博士的公寓。纵然只是短暂的镜花水月,毕竟是博士赐给了他这段幸福时光,为此他准备去向博士致谢。从博士的屋子里漏出怪异的动静。
仔细听时,那是博士的声音,不知有什么乐事,他在快活地哼歌。隆司推开门,只见博士手持一瓶日本酒,一个人兴高采烈,自得其乐。哎呀,是你啊。怎么啦,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总之先来干一杯吧,喝点庆功酒!博士语气奇异,眼里也已醉意朦胧。有什么好事吗?好事之类欠奉,不过我终于成功了,制造出了大受欢迎的商品。是什么?那个钟情喷雾吗?博士听了猛摇手。比起那玩意,我想到了更能商品化的东西。你看看这个。
博士指着电脑画面,上面正显示着那个人类爱正常化研究所的主页,主页上追加了如下的宣传语:好消息!您正在为老公或男友花心而烦恼吗?现在划时代的药物已经问世,名字就叫好人喷雾!只消向老公或男友身上咻地喷一下,他就摇身一变成为任何女人都会发好人卡的男人,花心的担忧从此一扫而空。如果您希望获得试用品这是什么?隆司问博士。就是主页上说明的那样啊。派送试用品后,反响热烈,今天一天的订单多到吓人,这下我可从贫困生活里解放出来了。这个好人喷雾,难不成是猜对了!博士说。是用你的mhc制造的。你的好人程度威力惊人,因此我便尝试反过来研发商品。哎呀,你可真了得,至今我也算见过形形色色好人属性的男人,像你这样的绝无仅有。你很了不起,好人气息的性质与众不同。今后也请继续被甩,进一步锤炼好人的气息吧。加油啊隆司,加油啊,好人之王!好人万岁!好人万事如意!好人长存隆司把博士打倒在地。
过去的人
1
拆开收到的信件,热海圭介兴奋得攥紧了拳头。信里是一张邀请函,邀请他参加炙英社文学三奖的颁奖仪式。
“啊,终于来了。”热海禁不住喃喃自语。
热海在电脑前盘腿坐下,仔细地又看了一遍邀请函的内容。没错,确实是邀请函,连酒店的地图都附在上面,还是家很高级的酒店。会费看来也不用交,可以免费享用一顿高级酒店的大餐。
炙英社文学三奖是出版社炙英社主办的三项文学奖的总称,包括从现有作家作品中选出的虎马文学奖,从公开征集的作品中选出的炙英新人奖,以及颁给在文学界成就众所公认人物的炙英功劳奖。
其中炙英新人奖原名小说炙英新人奖,今年才改成现在的名字,列入炙英社文学三奖之中。这一奖项由文艺杂志《小说炙英》主办,面向社会征集作品,因此对于想成为通俗作家的人来说,不啻为侪身文坛的捷径。
热海圭介是小说炙英新人奖去年的获奖者,获奖作品是名为《击铁之诗》的硬汉小说。借着获奖的机会,他辞去了公司的工作,现在已是一名专职作家。但这一年来,只出版了一本《击铁之诗》的单行本。平时他靠给月刊杂志写点短篇小说什么的赚点钱,但生活绝对谈不上优裕。他很想早点出版第二部小说,也已经把长篇小说的原稿交给了炙英社的责任编辑,但还没有任何消息。
热海正心焦着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时,这张邀请函翩然而至。
我也已经有资格收到邀请函了啊——这是热海的坦率感想。
文坛有时会举行派对,这是热海早就知道的。不单是炙英社文学三奖,还有几个文学奖也会举办兼作颁奖仪式的派对。但热海至今还未获邀参加过这种派对,因为到去年为止的小说炙英新人奖没有举办过颁奖仪式,当时他只是应炙英社之邀,与评审委员一道去吃了顿中华料理而已。
此外,作家组织也会举行诸如联谊会的活动,但这些组织热海一个都还没有加入。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加入,也没有人邀请他参加。
热海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去文坛派对见识一下,那是个怎样繁华的世界呢,他不禁浮想联翩。
如今,他终于能去到那心向神往的所在了。他获得了邀请。热海感到别人终于承认自己是个够分量的作家了。
热海重新读了一遍邀请函。炙英社文学三奖颁奖仪式——这该具有何等重大的影响力啊。他觉得自己最好新做一套西装,头发也得去美发店打理一下。
话说回来——热海盯着邀请函上写的获奖作品心想,这家伙还真走运。一年之隔,就能享受这么盛大的派对。
他嫉妒的是炙英新人奖的获奖者。只晚一年获奖而已,待遇比起他当时的中华料理店聚餐可谓天壤之别。
获奖者名叫唐伞忏悔,很可笑的一个笔名,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来。获奖作品的题目叫《虚无僧侦探早非》(注:虚无僧指日本禅宗支派普化宗的僧徒,头戴深草笠,吹尺八云游四海),究竟是什么内容,热海完全无法想象。
热海心想,在参加派对前,得搞清楚这是部什么样的作品。恐怕十有八九是业余之作,毛病多多。他准备在会场见面时,给作者提上一两点意见。
2
《小说炙英》编辑部的小堺肇心急如焚。再有三十分钟颁奖仪式就要开始了,新人奖的获奖者却还迟迟没到。
他正在酒店大堂焦急地等待,突然听到有人招呼:“小堺先生!”声音是从休息区那边传来的。
小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人在朝他挥手,那人身穿浅蓝色西装搭配粉色衬衫,打一条大红领带,笑容满面地望着他。
那是谁啊,小堺暗忖。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小堺心想,此人说不定是个重要人物,忘了只怕说不过去。当下他露出亲切的笑容走到近旁。
“您来啦,那个……好久不见了啊。”不管怎样先寒暄了再说,跟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上。这一招旨在让对方也回一张名片。
对方看了看他的名片,笑了起来。
“怎么,没换部门嘛。这样的名片我已经有一张了。”
糟了,以前就交换过名片吗?
接着对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名片盒。
“其实我也刚印了名片,这值得纪念的第一张就送给小堺先生吧。”
“那真是太感谢了。”
小堺暗呼走运,收下名片。名片上印着“作家热海圭介”,这下他总算想起来了。此人是个新人作家,写过两三篇短篇小说,全都平平无奇。
小堺心里叫苦,撞到麻烦角色了啊。
“您今天怎么会在这里?是有事商洽还是别的什么事?”
热海讶异地皱起眉头。
“是你们邀请我来参加派对的啊。”
“噢,是这样吗?”
连这种程度的新人都寄了邀请函啊,小堺暗想。这样派对的预算应该会超支了。
“我来得早了点,在这里喝杯咖啡,你也来坐坐吧?”热海说。
小堺摆出遗憾的表情。
“心领了,不过我还得去准备会场。”
“这样啊。”
“抱歉,回见吧。”小堺匆忙从热海前离开。
他那里可不是个善地,小堺心想。别说自己根本没有闲工夫喝咖啡,就算有,也不想和他打交道。到时候肯定得由自己付咖啡钱,况且自己也没打算约他写稿。
小堺看了看刚才收到的名片。竟然有人在名片上印上作家这个头衔,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不经意地看了眼背面,小堺顿时瞪大眼睛。那里印着如下内容:
曾获第七届小说炙英新人奖(现?炙英新人奖[炙英社文学三奖之一])
获奖作品《击铁之诗》(炙英社出版)
这下小堺恍然大悟,明白热海受到邀请的原因了。热海是去年小说炙英新人奖获奖者这回事,他原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3
颁奖仪式的开始比预定时间晚了约十分钟左右。首先是虎马文学奖的颁奖,由评审委员报告评选经过,随后获奖者发表获奖感言。继虎马文学奖之后是炙英新人奖的颁奖,先由一位评审委员上台致辞,他是个主要写推理小说的畅销作家。
“嗯——获奖作品《虚无僧侦探早非》确实是部颇富争议之作,我们评审委员阅读时也深受刺激。但评选会对这部小说的获奖没有任何争议,从一开始就全体一致,我想是因为有如此才华横溢的作家横空出世,令我们深感欣喜。至于获奖作品的内容,由于是部争议作品,无法作任何透露,还请各位亲自阅读,享受小说中那特别的世界。”
然后是获奖者发表感言。名为唐伞忏悔的作家出现在台上,那是个瘦瘦的青年,身穿灰色西装,一张脸白白的。因为他的名字很怪异,热海本来一心期待会出现怎样一个怪人,没想到竟如此普通,不由得十分扫兴。
他的致辞也寻常之极,罗列的都是诸如“这次获奖非常感谢”,“拙作竟获得如此重要的奖项,不禁惶恐地觉得真的可以吗”这种陈词滥调。
端着在会场入口领到的兑酒的酒杯,热海暗忖,这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原本心怀警惕,担心如果这位新人作家个性强烈,今后可能成为自己的劲敌,但既然是如此平庸的一个人,应该写不出什么杰作,不必放在眼里。
就连获奖作品也很糟糕,热海想。读过《小说炙英》上刊登的获奖作品,他简直无法置评。不,与其说无法置评,不如说几乎看不懂到底在写些什么。是不是推理小说也搞不清楚,结局也理解不了。
正因如此,他对这部小说能够获奖感到不可思议。但听了刚才评审委员报告的评选经过,他觉得多少能理解获奖的原因了。说白了,就是作品的天马行空对了评审委员的胃口。至于情节、主题、文笔等等,在这种情况下就被列为次要的考虑了。
昙花一现而已,热海下了结论。一开始别人可能觉得这样的作品很有趣,但当一个作家不可能一直只靠天马行空这一手。热海预料他早晚会销声匿迹,不由得放了心。获奖者写的不是厚重细腻、气势宏大的硬汉小说,这真是太好了,他松了口气。
颁奖仪式结束后,直接转为立餐形式的派对。有人马上聚在摆放的料理旁,有人转来转去寻找朋友,著名作家的周遭早已围上了一圈编辑。
热海环视着周围。今晚的派对应该有很多炙英社以外的出版界人士参加,虽然他几乎都不认识,但他觉得对方有可能知道自己,因为月刊杂志的目录页上好几次登了他的大头照。
他隔着西装确认了内口袋里名片的触感。这盒名片就是为了今天这个场合印制的,只要亮出名片,随后遇到的来宾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获邀参加了。照热海的预想,他们应该还会投来艳羡和尊敬的眼神,可能会向自己索取签名,也可能有人要求合影留念,如果是出版界人士,说不定会借这个机会约自己写稿。
自己应该是很引人注目的,这一点他颇有自信。他的服装就是以醒目为优先考量而选定的。文坛派对上云集了个性十足的作家,他认为要想在其中引人注目,服装也必须别具一格。在进入会场前,他还特意戴上了墨镜,为的就是这样看起来比较有冷硬派作家的味道。
热海圭介在此——他很想向周围大声宣告。去年新人奖的获奖者就在这里哦。比今年的获奖者更有个性,已经出版了一部单行本的职业作家就在这里哦。你们没发现吗?我是热海圭介哦,《击铁之诗》的作者——
热海正在东张西望,突然定了下来。他瞄到的照例又是小堺的身影。不,准确说来,是他旁边的青年,今年的获奖者唐伞忏悔。
热海大踏步迈向那边。
4
哇啊,麻烦来了。小堺扫兴地想。他发现热海圭介正朝自己走过来,却又不能视而不见,再怎么说,人家毕竟是去年的获奖者。
唐伞忏悔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这个年轻人本是今晚这华丽舞台的主角,但他身上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霸气,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怎能写出那样一部杰作。
刚才总编青田领着唐伞各处走动,把他介绍给关系亲密的作家,现在刚向畅销作家介绍完,停下脚步考虑下一个去找谁,就在这时被热海眼尖看到了。
热海笑眯眯地走到他们旁边。
“哎呀,刚才准备会场辛苦啦。”他首先向小堺挥挥手。
“匆匆失陪真是不好意思。”小堺低头致意后,在神情讶然的青田耳边悄声说:“他是去年新人奖的获奖者。”
“啊,幸会。”总编急忙堆出笑容,“谢谢你在百忙之中赏光。给热海老师介绍一下,他是这次新人奖的获奖者唐伞先生,唐伞忏悔。”接着转向唐伞:“呃,这位是去年小说炙英新人奖的获奖者热海……”
“热海圭介先生。”小堺急忙接口。
“你好。”唐伞向热海点点头,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我拜读了你的获奖作品。”热海说,“写得很棒。”
“谢谢。”
“真没想到有人会写出那样的世界,这就是所谓的天马行空的小说吧。那个世界观真令人意外。”
“哈啊……”
“不过文笔今后会慢慢纯熟的,不必过于担心。问题是,那个世界观是不是任何领域都能适用。推理小说还是需要具备整合性,或者说合理性。另外我觉得角色的刻画也很重要。”
唐伞沉默地望着小堺,大概是对热海的话感到不可理解。
也难怪他,小堺想。唐伞的获奖作品是这样一种结构,乍看感觉是个荒谬的故事,但最后的最后却表现出无懈可击的合理性。小说之所以能获奖,与这种精妙的逻辑,以及支撑起这种逻辑的文笔密不可分。唐伞心里只怕在想,这个前辈作家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热海并没注意到唐伞的反应,口若悬河地尽说些不得要领的话。小堺只得从旁硬生生插嘴。
“前辈作家的话果然令人受益良多。热海先生,唐伞先生还是个新人,今后还请多多提点。”
“嗯,如果有什么意见,我会告诉他的。”
“那真是感谢不尽。”说完小堺在唐伞背上推了一下,拉他躲开了热海。
“唉,真是服了他了。”总编青田苦笑道,“想不到他竟会冒出那种奇谈怪论。他是叫热海圭介吗,获奖作品是什么?”
“击铁……我想想。”小堺看了一眼之前收到的名片背面,“是《击铁之诗》。”
“是这样啊。那个标题我也有点印象,写的什么内容?”
“唔……是什么内容呢,我觉得像是硬汉小说。”
“是嘛。不过无所谓,反正都是过去的人了。”
5
晚上晚上八点出头,派对已经宣告结束,人们纷纷从会场离去。有的作家带着编辑前呼后拥地去六本木或银座玩乐,去参加获奖者庆祝酒会续摊的人看来也不少。
热海圭介一直站在会场出入口旁边,等着会不会有谁主动向他搭讪,或者寥寥几个朋友刚好从这里路过。
然而谁都对他不屑一顾,就好象那里根本没人似的,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走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热海暗忖。虽然当初获奖时没有举行过如此盛大的颁奖仪式,但怎么说自己也是获奖者啊,获奖感言也刊登在《小说炙英》上,还同时登出了自己的彩页。
我出版了单行本,也发表过短篇小说,为什么还是没人理会?为什么谁也没注意到我——
派对会场上有一个摄影师,应该是炙英社请来的,他围着作家不断拍照,尤其对今年的获奖者特别拍了好几张。热海刻意从他身旁走过,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摄影师就好象没看见一样。
到头来自己还是被当成新人看待啊,热海这样解释。原来除了获奖当时被另眼相看,出道两年的新人还是享受不了作家待遇,还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获得承认啊。
热海正要死心离开会场,突然看到一个男人,那是炙英社出版部的总编,名叫神田。他的单行本《击铁之诗》就是神田负责出版的。
“神田先生!”热海叫住他。
埋头走路的神田闻声抬头,看到热海,瞬间流露出困惑的神情,而后啊了一声,开口了。
“热海先生,你也来了啊?”
“是啊,当然了,因为我是去年的获奖者。”
“去年的获奖者?请问,你获的是什么奖呢?”
“当然是小说炙英新人奖了。”
“是吗?”神田拿出一本记事本,翻开查看。记事本里密密麻麻,不知写了些什么。“没错,获奖作品是《击铁之诗》。这是我们社办的新人奖啊。”
“你的记事本上记的是什么?”
“你是问这个吗?这是各种新人奖的获奖作品一览表。不这样记下来,马上就忘掉了。”神田把打开的页面亮给热海看。
一看那一页,热海差点头晕眼花。那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确实是新人文学奖的获奖作品。
“这是迄今为止的全部记录吗?真厉害。”
听热海这一说,神田摇头。
“全部记录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只是去年一年的份。”
“咦?一年?怎么会……”
“是真的。这都还不是全部,如果把全国举办的各种小型文学奖也包括进去的话,大约有四百个左右。”
“四百……”
“也就是说,每年有四百位新人奖获奖者诞生。这么多我怎么也记不住,所以就这样记在记事本上了。”神田微微一笑,合上记事本。“咦?热海先生,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
6
“让您久等啦。”
看到迟迟才出现的小堺,青田一脸不满地扭曲了脸。
“你在磨蹭什么啊?其他人都已经往唐伞续摊的会场去了,让评审委员等太久可不合适。”
“对不起,我是被寒川老师逮住了。”
“寒川?那个人也来了吗?”
“是啊,我本来也没注意到,正要走时被他叫住了,他问我续摊的会场在哪里。”
青田咂舌:“你告诉他了?”
“总不能不说吧。”
唔——总编低吟起来。
“看迹象他是想在续摊后也一直跟着我们,大概打的是让我们陪他去银座一带的算盘吧。伤脑筋,他的自我感觉还是跟当年畅销时那么良好,一点变化都没有。”
“那个文学奖,寒川先生也已经连续五年落选了啊。”
“前几年正是他的巅峰期,如果当时能获奖,之后的情形可能就完全不同了。但结果还是没得上,那个人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连他这样活跃在第一线的人,如今也已成了过去的人了吗?”
“差不多吧。如今各家出版社都对他敬而远之,我们出版部的神田本来跟他交情是最好的,最近听说也在躲着他了。”
“那我们也不能招惹霉运上身。”
“这还用说。从续摊的会场离开时,你要看准寒川起身去上洗手间的时候行动,趁那个空隙溜出酒店。明白了?”
“明白。”
“还有顺便说一下,对西阵老师和雨生先生的接待也适可而止就行了。”
“咦,那两个人也不行了吗?”
“根据业务部的报告,那两人虽被视为畅销作家,但依照电脑分析,他们现阶段的人气只能再保持个两年左右。而在未来的两年里,他们并没有在我们社出书的计划,就算殷勤接待,也很可能徒劳无功。”
“再过两年,那两个人也会成为过去的人吗?”小堺抱起胳膊,心想这真是个严酷的世界。“嗳,唐伞人呢?”
“他上洗手间去了。喔,还有一件事。”青田迅速扫了遍四周,确认没人在看这边后,从怀里掏出手机。“藤原奈奈子刚才发了邮件过来,说原稿已经写好了,看来是想马上给我们看看。”
“哎?就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奈奈?”小堺也不由得抬高了声音。
藤原奈奈子是去年新人奖的候选人之一,只是最终未能折桂。她年轻漂亮,小说写得也还过得去,对炙英社来说,是个无论如何都想力捧的人材。这一年来,炙英社一直在背后支持她,现在原稿已经完成,遗憾的是来不及投稿应征今年的新人奖,但明年很可能会安排她获奖。
“真是期待啊,我们一定能把她打造成文坛上的明星。”
“是啊。明年的评审委员全部都是男性,如果事先给他们看看她的照片,应该会对获奖大有助力。喂,小堺,接下来你恐怕就忙了,首先得阅读她的原稿,提出修改意见,因为她写的肯定还是那种甜得发腻的小说。”
“我知道了。今后一年我会全力以赴推出唐伞的新作,同时也尽量抽出时间关顾藤原奈奈子的作品。”
小堺说得干劲十足,但青田却似乎并不满意。他沉默不语,仿佛在思索什么,而后说道:“唐伞的新作随便打理下就可以了,不用那么花费力气。最重要的是奈奈,你要对藤原奈奈子投入全力。”
“咦,可是《虚无僧侦探早非》是部杰作啊。”
“我当然知道那是杰作。但你觉得那种杰作能连续写出来吗?下一部不管写什么题材,与处女作一比都会相形见绌,然后遭到书评攻击,这一来作者本人也陷入苦恼,一苦恼就更写不出来,如此恶性循环。错不了的。”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现在不管怎样先拼命卖《虚无僧侦探早非》,往后的事就不必费神去想了,你就当那是唐伞忏悔一生唯一的作品好了。”
“唯一的作品……可是颁奖仪式才刚刚结束啊!”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青田板起脸来,“颁奖仪式一结束,他就已经是过去的人了。”
线香花火
1
墙上的时钟分针微微一动,指向傍晚七点三分。几乎与此同时,电话铃声响起。一直瞪着时钟的热海圭介望向灰色电话机,咽了一口唾沫。
终于来电话了——
这回应该是那个电话没错了。今天来了好几个不相干的电话,有兜售楼盘的,也有推销保险的,但这次应该是炙英社打来的电话,一个决定命运的电话。
热海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电话还在响,坦白说,他有点怕接电话。至今他已不知听过几次“我们深表遗憾”这种通知落选的话了,不管经历了多少次,听到那句话的刹那,涌起的绝望感都难以消受。
心跳比平常快了一倍,跳动的幅度也似乎剧烈了一倍,从颈动脉涌出的血液的鼓动,一直传到鼓膜。
但不接电话是不行的。如果不早点接起来,对方或许会以为没人在家,就此挂掉电话,那一来他只会比现在更心浮气躁。
热海握住话筒,慢慢拿起来。他闭上眼睛,将话筒拿到耳边。
“你好,我是热海……”一开口声音就变了调,随后更嘶哑起来,连咽口唾沫的功夫都没有。
“您好。”响起一个男性的声音:“我是炙英社的工作人员,您是热海圭介先生吧?”
“对,我是。”
果然是炙英社的电话。怦怦。怦怦怦怦。
对方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恭喜您!小说炙英新人奖的评审会刚刚结束,评定的获奖作品是您的《击铁之诗》。”
“哎?”
热血冲上头顶,在零点一秒内又涌往全身。
“真真真……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恭喜您了!”
热海的身体开始发抖。他已经无法故作镇定了,拿着话筒来回踱步,另一只空着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握拳,掌心沁出汗水。这是在做梦吗?这种梦他已经做过好几次了,但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我获奖了吗,终于成为作家了吗——
“那,恕我冒昧,获奖作品在下月出版的《小说炙英》上刊登的事,没有什么问题吧?”
“是的,没有任何问题。”
热海更加飘飘然。我的小说将刊登在杂志上,我写的文字将会变成铅字——
“刊登获奖作品时,按照预定也会同时登出作者的获奖感言,您可以写一篇二百字左右的吗?”
“我马上就写,没问题,写多少字都行。”
“那能麻烦您在这周三左右写好吗?邮寄或传真过来都可以。”
“好的。”
这么快就有工作上门了。才一获奖,立刻就有人请他写文章。
炙英社的编辑自我介绍说姓小堺。小堺向热海详细说明今后的预定后,留下电话和传真号码,挂了电话。
热海发了好一阵呆。梦寐以求的获奖,真正到来时反而很难产生真实感,简直叫人着急。
不管怎样先报喜再说——
热海再度拿起话筒。需要通知这个喜讯的亲友,不到十个手指就能数过来了。
2
哎呀呀。
挂了电话,小堺肇开始抽烟,吐出烟雾的同时,长出了口气。半年一度的小说炙英新人奖评选工作总算结束了。
“给获奖者打电话了吗?”总编青田问。
“打过了。”
“对了,那个获奖者叫什么名字?”青田拿起放在小堺桌上的资料,上面记载有小说炙英新人奖最终候选作品的情节梗概和作家简历。“哦,是叫热海圭介。私立太平大学文学系毕业,就职于一家办公器材制造商……好平淡的经历,没一点有趣特别的地方。年龄三十三岁,照片呢?”
“在这里。”
看到小堺递过来的照片,青田皱起眉头。
“怎么,就是这个家伙?一点也不起眼嘛。写的作品那么冷硬派,亏我还期待说是不是长得一副冷酷模样,结果竟然长着娃娃脸,有点胖胖的,感觉就像个银行职员。”
“我倒觉得不像银行职员,而是像个推销员。”
“是吗?不过这么一来,叫人也没兴趣刊登他的彩页了。说他像个推销员吧,恐怕连自己都推销不出去,完全没有卖点啊。”青田把热海的照片放回桌上,“获奖作品叫什么来着,击铁之……”
“《击铁之诗》。”
“对,那部作品也毫无亮点可言。”
“是啊。”小堺同意。这是他的真心话。“相当晦暗的作品呢。”
“文笔也不敢恭维。”
“竟然还有‘就着纯波本威士忌大口吞下火鸡三明治’这种描写。”
“想不到都这年头了,还有人写这种类型的硬汉小说,吓了我一跳。不过也难讲,说不定评审委员还就喜欢这种厚着脸皮写出来的调调。”青田抚着没刮的拉碴胡子说,“我本来是希望那个年轻女作家得奖的,她叫什么名字?我想想。”
“是藤原奈奈子吧。作品是《flowerflower》。”
“对对,就是奈奈。她可真棒,长得算得上漂亮,身材也够辣。”青田随手从小堺桌上拿起一张照片,不用说,那是藤原奈奈子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照,只拍了上半身,就算这样,青田似乎也有本事看出她的身材。
“可是她的作品是最先落选的呀。”
评审委员大都把藤原奈奈子的作品批评得一无是处,认为她的小说文笔幼稚,充满自恋的味道。小堺也记得自己才一拜读就败下阵来。除了文笔不佳,小说情节也云里雾里。
“应该事先给评审委员们看看奈奈的玉照,那样男评审委员的感想恐怕就不同了。”青田还有点不死心的样子,但一看手表,立刻表情大变,“喔,不说了,我差不多得走了。”
总编拿起外衣。他是要去银座接待各位评审委员。
“我准备给赤尾先生打个电话。”
“哦,是嘛。那替我向他说一声,改日一起吃个饭。那个连载的事也委婉地提一提,不经常吹吹风的话,他转眼就忘了。”
“好的,我知道了。”
总编走后,小堺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又抽了根烟,然后拿起电话。他是要给畅销作家赤尾膳太郎打电话,之前已经约过赤尾写篇短篇小说,但如果不打电话确认,只怕会被忘个一干二净。
时钟指向晚上将近八点,这个夜晚平平淡淡,与往常毫无区别。
3
“干杯!”
好几只酒杯碰在一起,因为势头太猛,有一只酒杯里的啤酒泡沫都溢了出来,那是热海的杯子。热海像要撮住溢出的泡沫般急急喝着啤酒,一口气喝下约三分之二,然后把酒杯搁在餐桌上。
朋友们一起鼓掌向他祝贺。
“谢谢大家。”热海低头致意。
“得奖真是太好了。”一进公司就是好朋友的光本说,“以前你就说过想成为小说家,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我也替你高兴。”
热海也回想起了那时的事情。
“过去每次对人提到想成为小说家,别人几乎都说作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当上的,觉得我是痴心妄想,只有光本对我说,你一定会成功的。”
“我不是在宽慰他,而是真心这么想。因为热海从以前开始想法就不同流俗,对事物的见解也独具一格,所以我认为他一定能实现梦想。”光本的口气似乎是在向大家解释。
“嗯,我明白我明白。过去热海对我谈到他的作家梦时,我也吃了一惊。这就是你所说的,他和我们普通人的想法不同是吧。所以说,有些人注定能成为作家,因为他们天生就拥有独到的见解。”旁边的同事松原美代子强调。
这是一家热海他们下班后经常光顾的小酒吧,今晚几个同时进公司的同事为他开了个庆祝派对。
“话说回来,热海竟然成了作家啊,该怎么说呢,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名叫伊势的同事说道,“这样说虽有点不太好,不过他平时在公司里可真是一点也不起眼。”
“这正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啊,所谓真人不露相,不是吗?”光本反驳道,“所以他在文学这一重要领域一鸣惊人,与平庸之辈完全两样。”
“说得没错。我们写两三页的报告书都绞尽脑汁,热海却有本事写出小说,我真是刮目相看了。”伊势举杯向热海敬酒。
“你的小说刊登在哪里?”光本问热海。
“登在《小说炙英》这本杂志上。”
听了热海的回答,周遭的同事发出一阵感叹。
“真厉害啊。”
“名副其实的作家了。”
“真没想到我们身边竟会出现这等人物。”
大家都争着给热海的酒杯里倒上啤酒。
“今后别人都该称呼你大师了。”松原美代子的眼光心荡神驰起来。
“拜托千万不要那样叫,我哪够得上大师的资格。”说完,热海喝起啤酒,刚才那声“大师”在他心里不断回响。大师啊——
“公司这边你打算怎么办?”伊势问道。一听这个问题,众人都停下话头,望向热海。看来每个人都很关心这件事。
“这个嘛,我正在反复考虑。”热海字斟句酌地说,“我想暂时还是工作和写作兼顾。”
“准备脚踩两只船吗?”
“算是吧。”
“好棒啊!”伊势羡慕地大声说,“很多人守着一份工作还战战兢兢生怕被裁员,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身兼二职,果然有本事的人就是了得。”
“可是工作一旦忙碌起来,要兼顾会不会颇有难度?”光本显出担心的神色。
“是啊。我现在正着手写第二本小说,感觉要是时间能再充裕些就好了。我不想因为时间紧迫而导致作品质量下降,那不是职业作家所为。”
众人听了,都一脸憧憬的表情点头。
“我说,你早晚会向直本奖发起冲击吧?”松原美代子提到的这个奖是日本最重要的文学奖。
“过一阵吧。”热海轻描淡写地承认,“不过我不会为了得奖而写作,只会写自己想写的题材。从这个意义上,我对出版社也必须有所选择。我不想跟硬给自己贴上某种风格标签的地方打交道,不过,炙英社我打算暂且合作看看,第二部小说先就投给他们吧。”
“呵,期待啊。”
“热海大师,”伊势递出活页记事本和圆珠笔,“不好意思,能不能给我在这里签个名?”
“咦,签名?”
“是啊,可以吗?”
“签名是可以啦。”
“啊,我也要!”其他人也纷纷离席凑过来。
“哎呀,我也想要签名!”
派对转眼间变成了签名会。
4
内线电话响了,来电话的是前台,要小堺出来一下,说是有位叫热海的客人来访。
“热海?谁啊?”小堺疑惑地问,“他是说来找我吗?”
“是的,他说找《小说炙英》的小堺编辑……”
小堺拿出记事本,翻到今天的那一页,上面乱七八糟地记着今天的工作安排,其中有一行凌乱的字迹:“热海先生(新人奖)16点左右”。
这下小堺想起来了。他曾拜托新人奖作者热海校对样稿,本来传真过来就行了,热海却说要送到炙英社来。
小堺对前台说了声马上过去,然后离开座位,走到总编青田那里。
“热海来了,你要和他见个面吗?”小堺问。
青田皱起眉头。他的眉毛很浓,眉间也杂毛丛生,看来就像连成了一整根。“热海?他是谁啊?”
“新人奖的获奖者。”
“哦。”青田顿时兴味索然,“我就不去了。”
“这样啊。”
“话说回来,赤尾那边情况如何?”
“还没有交稿。刚才我给他打了电话,但没人在家,是电话留言。”
“真是输给他了。”青田搔搔头,“今晚你一定要想法逮住他。”
“知道了。”说完,小堺从总编的办公桌前离开。
现在小堺满脑子想的都是赤尾膳太郎原稿的事。正如他所担心的,约定的交稿日已经过了,赤尾的原稿却一张也没送来。这位赤尾先生是个超级忙碌的畅销作家,小堺也压根就没指望能按时收到他的短篇小说,但拖到现在时间也太紧迫了,如果今天拿不到至少将近一半的原稿,接下来形势会相当严峻。
小堺走到大厅,看到一个穿着西装,有点发胖的男人等在那里。之前虽然看过热海的照片,但实际见面今天还是第一次。简单的寒暄过后,两人面对面坐下。
“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您是把校样拿过来了吗?”
“是的,就是这个。”热海珍而重之地抱着一个公事包,他从公事包里面拿出一叠复印纸。
小堺当下草草浏览了一遍。新人奖的获奖作品通常都尽量按投稿时的原貌直接刊登,校样只是单纯校对一下文字上的错漏而已。
“好的。谢谢您专程送过来。”小堺说完就欠身准备站起。
“请问,”热海突然开口了,“小说的插画怎样了?”
“插画吗?您说的‘怎样’意思是?”
“我是想知道由哪位来画。”
“哦,那是……”小堺打开记事本,“由丸金大吉这位画家来画。”
热海听了,表情不满地扭曲了。
“是由这个人来画吗?我对他不太有印象呢,在画家中他不算是拔尖的人才,我觉得影山寅次的画风很适合我的小说。”
“喔,是吗?”
“能不能请影山先生来画?”热海平静地说道。
小堺吃了一惊,打量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哎呀,这个有点……”
“办不到是吗?”
“丸金先生的画已经交稿了。”
“是这样啊。”热海不满地撅起嘴唇,“我原本希望能和我商量一下再决定人选。”
“非常抱歉。”
小堺正想起身作别,热海突然说了声“啊,还有一件事”,又把他拉回座位上。“我把这个带来了。”热海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
“这是什么?”
“获奖后写出的第一部作品。”
“咦?”
“所以说是新作。”
“这么快就写出来了吗?”
“稿子以前就写好了,现在是重新修改了一下。《击铁之诗》的主角这回将以香港为舞台展开战斗。”
“是这样啊。”小堺往牛皮纸袋里瞄了一眼,里面至少装了一百张文字处理机打印出的纸张,换算成原稿用纸的话,应该不少于三百张。“页数相当多呢。”
“如果一次性刊登有困难,连载也可以的。”热海往椅背上一靠,架起腿来。
“我明白了。等我拿回编辑部研究看看。”
“麻烦你了。哦还有,这次希望由影山寅次来画插画。”
“噢,届时我们会考虑的。”
小堺刚回到办公室的座位,同事就招呼他:“小堺,赤尾先生的电话。”
“喔!来了来了!”他冲向电话。刚才从热海那里收到的校样随手搁在桌上,牛皮纸袋则塞在脚边的纸箱里,纸箱的侧面用马克笔标着“其他送来的原稿(无发表计划)”。
5
看到书店里摆上了《小说炙英》10月号,封面登出标题《小说炙英新人奖公布》时,热海霎时感到晕眩。当然,这是喜悦的晕眩。
热海心想,啊,终于,我终于实现登上日本文坛的梦想了。他颤抖着手拿起一本《小说炙英》,想翻到目录页看看,手指却几乎不听使唤。
好容易翻开目录页,热海迅速浏览了一遍,找到了——
《小说炙英新人奖公布获奖作品为热海圭介的〈击铁之诗〉》
热海把这行字看了又看,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按捺住笑意,把放在那里的《小说炙英》杂志全部抱到手上。
书店的女店员朝他投来讶异的眼神,像是很奇怪怎会有人一下子买五本同样的小说杂志。
“呃,其实,”热海一边说一边打开目录页,“这位新人奖获奖者就是我。这里有照片,一看就知道了。”
女店员对比了杂志上的照片和他的长相,微微点头。“确实是。”
“是吧,不会有错的。”
“真了不起,竟然拿到了新人奖。”
“哪里,你过奖啦。”
可能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旁边的顾客纷纷开始打量热海。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但被众人瞩目的感觉的确很愉快。
那天晚上,按照众亲戚的提议,在热海的父母家为他开了个庆祝会。饭桌摆放成コ字形,热海坐在上座,年迈的父母分坐两旁。做父母的之前一直不赞成儿子写小说,但这时看来也满心欢喜。
“哎呀,做梦也没想到犬子竟然成了作家。这人啊,多活些年头偶尔还是能碰到喜事的。”父亲有了些酒意,说话的语调变得怪怪的,脸因为酒意和兴奋涨得通红。
“以前你总说担心圭介,这下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作家可是很了不起的呢。”叔父也一派和颜悦色。
热海拿出刚刚发售的《小说炙英》,大家依次传阅着刊登有新人奖公布消息的那一页。
“真厉害。评审委员都是这么有名的作家,这一获奖可是身价百倍了。”
“圭介,你的小说能出书吗?”伯母问道,“比如单行本啊,文库本啊,有很多类型的吧?”
“是啊。”热海向伯母点点头,“我那篇《击铁之诗》是短篇小说,光这一篇不可能出书,不过第二部小说我已经写好了,我想可以两部合在一起出书。”
“喔,是这样啊。”
“第二部小说也是登在这本杂志上吗?”父亲问。
“嗯。不过第二部篇幅比较长些,有可能分期连载,编辑部说会考虑的。”
“这么快就写出下一部作品,出版社方面应该很高兴吧?”
“也许吧。因为很多作家处女作很出色,随后就江郎才尽了。”
“你不会的,你从以前就很擅长创造有趣的故事嘛。”父亲露出好好先生的愉悦表情。
“既然是获得新人奖的小说,出书应该会大卖吧?”堂兄稍稍压低声音说道,“大概能卖多少本?”
“不知道呢。”热海摆出一副对这个问题不甚关心的表情,把一盅酒一气喝干。“详情我不清楚,不过我听说,像推理小说的井户川团步奖什么的,获奖作品能卖个十万本。”
“十万本吗?那个大概叫版税什么的收入,作家好像一般能拿到书价的百分之十,如果出的书定价二千元,那就是……”堂兄抱起胳膊沉思片刻,不由得瞪大眼睛,嘴也大张开来。“二千万元?有二千万元入账?”
“喔!”席上一阵轰动。
“好家伙,这岂不是一下子发了大财吗?”叔父狂叫起来,“真好啊大哥,这一来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养老了。”
“哪里,要是有那么顺利就好了。”说着,父亲眯起了眼睛。
母亲则在旁边捂着眼角,喜极而泣。
“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喜事,不枉我辛苦把这孩子养育成人。”
或许是被她的眼泪所感染,几位伯母也纷纷掏出了手帕。
“你可以放心了,妈妈。”热海对母亲说,“今后我来照顾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他的话愈发惹得大家拭泪不止。
晚上十点过后,聚会结束。叔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于是热海决定把他送回家门口。叔父家离热海的父母家约有二百公尺,虽然有他女儿里美陪他一道回去,但他已醉得不省人事,只靠一个女孩子搀扶不住。
“圭介,给你添麻烦了。”回去的路上,里美向热海道歉。
“没什么。倒是里美你可真不容易。”热海边扶着叔父边说。
“也没有,我已经习惯了,觉得还好。”
里美比热海小五岁,母亲很早就过世,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她迟迟未嫁听说也是因为放不下父亲。
“话说回来,圭介你可真了得,竟然成为作家了。”
“还算过得去而已。”
“你已经成了明星了,往后一定还会更加了不起,名声越来越响,也会在电视上出场,成为我们无法企及的存在。”
“不会有那种事。”热海口气坚定地说,“我就是我,即使成了作家,享了大名,也决不会忘记大家的。”
“是吗?我啊,总觉得有点害怕,怕圭介会变得判若两人。”
“我不会改变的,我们一言为定。”
“真的?”
“真的。”
热海停下脚步。里美也站定了,两人凝视着对方。
就在这时,叔父清醒过来了。“咦?这是在哪?没酒喝了?”
“爸爸你真是的……”
“叔叔,今晚的聚会已经结束了哦。”热海再次扶着叔叔往前走。里美望着他,嫣然一笑。
6
“热海,你过来一下。”课长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板着脸看某份文件,这时似乎下定了决心唤热海过来。
热海正在自己位子上推敲小说的构思,冷淡地回了声“是”后,他站到课长办公桌前。“什么事?”
“我说你啊,最近的业绩很糟糕哦。别在公司发呆了,去跑跑外勤怎样?”
“我今天有份报告书必须整理出来。”
“报告书?你看起来可不像在忙这个事啊。”
“我正在归纳思路。”
“如果还只是在构想的话,一边拜访客户一边考虑也可以吧。你得提高点工作效率,有效率地工作。别忘了连你心不在焉的时候,公司也是照付薪水的。——你那是什么眼神,有什么不满吗?”课长透过金边眼镜抬头盯着热海。
“没有。”热海摇了摇头。他改变了想法,觉得在这儿跟这种人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知道了就快点去。你在这磨磨蹭蹭的功夫,足够你拜访一个客户了。”课长连连摆手,动作活像在赶苍蝇。
同事们似乎在窥看这边的动静,热海在这片眼光中离开了营业所。他坐上平常跑业务用的轻便客货两用汽车,发动引擎,粗暴地开车出发。
热海心想,为什么我必须被那个人颐指气使?为什么我必须挨那样的痛骂?我啊,我可是获得了新人奖的职业作家。
他是在嫉妒——热海得出结论。一直瞧不起的部下突然赢得他梦想不到的崇高地位,他焦躁了,混乱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对,一定是这样。要说无能,那个人才是呢。
路上比往常更加拥堵,热海不耐烦地咂着嘴,无意中往路旁一看,那里有家小小的书店,一个年轻女性正站在文艺书架前浏览。
他不由得想像起自己的书摆放在书架上的样子,在心里幻想大家伸手拿起那本书的情景。那真是令人振奋颤栗的一幕,之前他不知梦想过多少次,但如今已不再是虚幻的梦境,而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只要小说大卖,就能到手两千万、三千万——
他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薪水。被那种愚蠢上司怒斥,对客户点头哈腰,才只拿到那么一点钱。这样看来,或许还是辞去工作,专注创作比较好。
这是他最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辞职创作的想法十分诱人,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热海驾车抵达了客户公司,一走进事务所,社长就勃然变色,站起身来。
“喂,我跟你说,那个机器不行啊,又坏掉了。到底是怎么搞的?”
“咦?是这样吗?”
“什么‘是这样吗’,都因为你说是最新型的机器我才买的,结果关键时刻掉链子,活都没法干了。刚才我向你们公司打听了一下,据说那机器不光我一家,其他客户也有投诉。”社长满脸通红,唾沫横飞。
热海很想说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但还是忍住了,道歉说:“那可真是对不起。”
“这是你推销给我们的,你得负责想办法,今天一定要解决。”
热海答应了一声,和公司联系,不料答复是售后服务人员已经全部出动,今天无法前去修理。
热海将交涉结果告诉了社长,社长愈发大怒。
“就是说我们得往后排?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是不是?总之,就因为你是个蠢材才会落得这样,快想个办法出来!”
“你说蠢材……”
“既然是蠢材当然就叫你蠢材。自从由你负责我们公司,就没碰到过一件好事。听说你在营业所业绩也是垫底,不是吗?像你这个样子可不成。”
“……总之我再和售后服务部联络一下看看。”
“那你快打电话。不想出办法别打算回去。”
热海往公司拨着电话,同时在心里重复着社长刚才说的话。蠢材?我?小说炙英新人奖获奖作家的我?
公司售后服务部的电话接通了,热海再度进行交涉,但事情并无转机。接电话的负责人大概很忙,口气也不客气起来。
“安抚客户应该是你们的工作吧?这点问题你们自己想想办法,要是客户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种活连个木偶人也干得了。”
木偶人?——热海正想反唇相讥,对方已经收了线。
“怎样?”背后的社长问道,“有什么办法没有?”
“这个嘛……”
“还是不行吗?”
“是啊。”
“混帐!”社长把旁边的桌子一脚踹飞。桌上的烟灰缸应声而落,正砸在热海脚上,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就算这样社长也不解气,骂人的话滔滔不绝。什么没本事啊,不顶用啊,窝囊废啊。
热海的心里开了个小洞,迅即扩大开来,有热热的东西涌入。
“让你这种人来跑业务根本就是个错误。不,应该说竟然有公司肯雇你,本身就够奇怪的。你这种人啊,你这种人啊……喂,你要去哪?”
无视社长的怒斥,热海离开了客户的事务所,再度坐上汽车。
几分钟后,手机响了,是课长打来的。
“喂,你丢下客户不管,自己上哪了?”课长的声音怒气冲冲。
“我在车上。”热海回答。
“车上?你到底想干嘛?”
“没什么。”
“你说什么……”对于部下出乎意料的反应,课长一时张口结舌。
“且不说这个,课长,我另外有事要说。”热海淡淡说道,“很重要的事。”
7
包括小堺在内,《小说炙英》的编辑们无不头大如斗。下月号的杂志即将出版,但因为有位著名作家临阵脱逃,原稿数量怎样都不够填满杂志版面。
“真是投降了。如果差个二三十页也就罢了,这下差了将近一百页啊!”青田低吟起来。“小堺,你手上有没有原稿?送上门的稿件啊,新人的稿件啊,这种有没有?”
“有倒是有的。”小堺低头翻看着脚边的纸板箱。
“喔,这个怎样?看起来页数很够嘛。要是超过一百页,分个两三次连载也是可以的。名字叫《独狼之旅》?还真是冷硬。这是谁的作品?”
“热海的,热海圭介。”
“热海?谁啊这是?”
听小堺答说是新人奖的获奖者,青田点点头。
“是那个乏善可陈的人写的小说啊。想不到已经写出第二部了,你感觉如何?”
“不行。”小堺干脆地说,“情节平淡无奇,登场人物毫无个性,文笔也是老样子,不敢恭维。说白了,就是业余水准的小说。”
“果然是这样啊。我也觉得那人不行,根本没有作家的禀赋。”
小堺把《独狼之旅》的原稿直接丢到旁边的垃圾箱。“出版部好像也没打算出版他的获奖作品。”
这时,电话响了。离电话最近的青田拿起话筒:“您好,这里是《小说炙英》。”
对方似乎报出了姓名,青田听后露出讶异的表情。
“热海先生?呃,不知您是哪里的热海先生?”
小堺朝垃圾箱指指,青田不由得张大了嘴,会意地点点头。
“喔,喔,是那位热海先生啊。您好您好,那会儿多蒙关照啊。我是总编青田。您之后情况如何……”青田一直在笑容满面地说话,但下一刹那,他的表情冻结了。“咦,您说什么?”他大声叫了起来。
编辑们全都朝他看去。
“那可不太合适啊。热海先生,最好重新考虑一下……咦?已经交了辞呈?怎么会……没什么,只是那样未免……”
青田的脸色眼看着苍白起来。
编辑们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蹑手蹑脚地开始离场。
绑架天国
1
船满太郎一落座,便来回打量着另外两人,而后说:“当初那么多老朋友,到头来只剩下我们几个了啊。”
“没办法呐,人生就是这样。”钱箱大吉一脸索然地回应,“我本来还以为今年聚不成了,不过你也没有通知说中止,想想三个人也还可以玩一把,我就过来了。毕竟这里举行的麻将大会可是一年一度的赏心乐事。”
“我也曾经犹豫过,但想到万一以后又有谁过世,这个聚会就真要划上句号了,所以决定今年还是照样聚一聚。况且听说在关西,三人麻将才是主流。”
“我倒没玩过三人麻将。”
“没关系,我也就老早以前玩过那么一回。一玩起来,很快就熟悉了。”
“福富,你呢?”钱箱问一直沉默不语的福富丰作。
“咦,你说什么?”福富仿佛刚回过神来,七十五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瞪圆了眼睛骨碌直转。
“原来你都没在听啊?发什么呆呢?”
“不好意思,我是在想金印的事。”福富感慨地说,“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那么硬朗,谁想到竟会突发脑梗塞,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金印也有八十多了。到了这个岁数,就是活一年赚一年啦。”宝船说,“话说回来,我们也快喽。”
“我们也差不多得做好辞世的心理准备了呢。”福富叹了口气。钱箱却冷笑了一声。
“哪有心理准备这种事!大限一到就闭眼,就这么简单。我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留恋了。”
“嗯,我也没有留恋。”宝船同意,“想做的事情几乎都做了,最近无聊得要死,整天都在发愁剩下的时间该怎么打发,钱又该怎么花。”
“福富,你有没有什么还没做的事情?”
“这个嘛,还没做的事情倒是没有,”福富搔搔头上稀薄的白发,“不过如果现在就死了,有一件事我会耿耿于怀。”
“哦?什么事?”宝船颇感兴趣地探出身子,“都到这把年纪了,仍然有放不下的牵绊,真是羡慕啊。”
“哪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福富干咳了一声,“就是我那孙子,有些……”
“你是五年前才抱上孙子的吧。”钱箱年纪虽大,记性却很好。“这第一个孙子来得确实太晚。我们的孙子里,年龄最大的已经上大学了,早就谈不上疼爱牵挂了,而你正是最疼孙子的时候。”
“是啊。”福富迟疑着说,“老实说,我都没有好好陪孙子玩过,就是这一点让我很遗憾。”
“那陪他玩不就行了?”宝船的表情仿佛在说,这点无聊小事也值得烦恼?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却办不到。”福富丰作眉毛蹙成了八字形。据他说,由于女儿女婿热衷于教育,孙子刚刚五岁就送去上私立学校,还替他请了家庭教师,一天到晚忙着学习,害得福富连好好陪孙子的时间都没有。
“原来是这样。那你发发脾气就可以了啊,跟他们说,偶尔也该让小孩放松放松。”
听了宝船的话,福富有气无力地摇头。
“不行的。我女儿就跟她过世的妈妈一个样,能言善辩,只要我一开口,她就指手画脚、像打机关枪一样振振有词,说什么为了他将来能顺利继承福富财阀,必须从现在开始就精心教育,否则错过时机,后悔莫及。被她这么一轰炸,我头都痛了,只能举手投降。”
“你女婿怎么说?”
“他是什么都听我女儿的。”
“那他跟你还真像,都是乖乖听太座的话。这是你们家的传统吗?”钱箱哈哈大笑。
“我明白你的苦衷了。很想帮你想点办法,不过要是由我们出面去劝说,好像也不太合适。”宝船歪着头说。
“硬把他带到别的地方怎么样?比如去外国待个两三周什么的,只要能玩得痛快就行。”钱箱说,“或者也可以租条游艇,那种能容纳三十人左右,而且是新近购置的游艇,载上佣人,爷孙俩周游世界,这样也挺好。”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一想到过后铁定要被女儿臭骂……”福富的表情可怜兮兮的。
“你可以瞒着女儿,偷偷把孙子拐走啊。”
“笨蛋,那岂不成了绑架了?”
“果然行不通吗?”钱箱发出豪爽的大笑。
“等等,说不定这倒是个好主意。”宝船一本正经地说,“那就去绑架好了。”
“连你也来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说的。如果做成绑架的假象,你就不会挨女儿臭骂了。而且还可以冒充绑架犯通知家里小孩平安无事,比起突然失踪生死不明,这样至少小孩的下落家人是清楚的,你女儿一家应对起来也比较容易。嗯嗯,好主意,行得通,有趣有趣。”
“听起来确实很有趣。”
“等等等……等一下,”福富慌乱地交替看着两个朋友,“干这种勾当,万一惊动了警察怎么办?”
钱箱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警察算什么,你们只管闭上嘴,看我略施手段吧。”
“你们是认真的?”
“认真的。”说完,宝船抱起胳膊:“这可是个绝妙的消遣。刚才我还说想做的事都做了,但仔细想想,绑架倒还没干过。很好,现在就来干一票。”
“我也参加。”钱箱一拍手掌:“我也没少干过坏事,不过绑架还是头一遭。应该还有交接赎金的戏码吧?不错不错,我都跃跃欲试了,嘿嘿。”
“福老哥,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陪孙子玩乐了,应该没有异议了吧?”
“是啊。”福富沉思了好久,终于抬起头来,“不过我怕给健太留下恐怖的回忆。”
“你的孙子是叫健太?不要紧,我们拐走他的时候会避免让他受到惊吓。至于绑架期间嘛,就找个可以尽情游玩的地方隐蔽起来。你看哪里合适?”宝船向钱箱讨主意。
“这里恐怕不行。”钱箱扫视着室内说。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悬挂着巨大的枝形吊灯,墙上装饰着国内外著名画家的作品,面积足有一百平米,家具也清一色都是最高级的。
“这里不适合小孩子。毕竟我们出资建造这栋别墅,为的是举行一年一度的麻将大会。”
“我想到一个好地方了。有家游乐园因为经营陷入困境,正在出售,那里面的游乐项目倒还有点意思,就把它买下来吧。园里也有住宿设施,不妨就住在里面。”
“让健太住那么冷清的地方?”福富流露出了不满。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一定改装得富丽堂皇。”
“那就这样,决定了。”
宝船说完,钱箱也表示“我赞成”,福富虽然有些不安,还是点了点头。
2
每天司机接送福富政子的独生子,也是福富财阀的年幼继承人上下学时,福富政子总是尽可能地一同前往。坐在凯迪拉克的后座上,一边浏览工作上的资料,一边往返于家和幼儿园之间,是她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乘车前往金满馆幼儿园,顺便在车上阅读预定建设的休闲乐园的计划书。接到健太后,车再掉头向家开去。
“今天学什么了?”政子问儿子。
“学了法国的用餐礼仪。”
“哦,那掌握了吗?”
“嗯。”
“不要说‘嗯’,要说‘是’”。
“是……”
“正好今天的家教是法语老师,回头让他检查一下你今天学到的知识。”
就在母子俩聊天的时候,凯迪拉克已经开到了回家必经的一条隧道前。车驶进隧道的瞬间,前方出口突然变得漆黑一片。
“呀!”司机赶忙猛踩刹车。
政子和健太同时向前扑倒。
“怎么回事?”她责问司机。
“对不起,出口好像封闭了。”
“出口吗?居然有这种蠢事?”
“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掉头吧。”
司机答应了一声,开始操纵凯迪拉克掉头。就在这时,咣地一响,入口也关闭了。
健太“啊”地惊呼了一声。
“健太你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政子歇斯底里地大叫。
话音刚落,只听咻咻声响,从周遭喷出白色的气体。政子再次大吃一惊,但这回她甚至来不及出声。没等她发出尖叫,已经失去了意识。
3
“不是讲好了不用粗暴手段吗?”福富丰作鼓着嘴抗议。
“那种程度总是免不了的啊。毕竟人没有受伤,那种催眠气体也没有副作用。”宝船满太郎答道。
“司机和政子怎样了?”
“我已经指示过部下,把两人连同凯迪拉克一起用拖车送到福富家附近,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可能已经醒过来了。”钱箱大吉看了一眼闪耀着黄金色的手表说。
“证据销毁了吧?”宝船问钱箱。
“放心。拖车的痕迹和隧道两端通知车辆绕道行驶的告示都清理了。”
“拖车有没有被人目击到?”
“这个难免。怎么说也是那么一个庞然大物啊。”钱箱思索了片刻,说道:“那就把它送到废料厂偷偷处理掉吧。”
“总之,第一阶段的计划顺利达成。”说完,宝船看着坐立不安的福富苦笑:“要是急着跟宝贝孙子见面的话,现在就过去怎样?”
“那倒不急……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个嘛,既然人已经拐来了,下一步应该就是索要赎金了吧?”
“对对,没错没错。”钱箱也随声附和。
“索要赎金?”
“那当然了。哪有绑架犯不要赎金的?”宝船说完,笑嘻嘻地看着福富说:“不用担心,钱会还给福老哥的。”
“哪里话,让你这么费心费力,钱就不必提了……不过你打算开个什么数?”
“说到赎金这个问题,因为听说有市场公定价,我想就按那个标准来好了。”
“那是多少钱?”钱箱问。
“根据我的调查,像这种事件,一般会索要一亿元。”
“原来是一亿啊。”钱箱点头,“果然是要这个数。”
“一亿……”福富低吟,“如果是一亿,那就说不起不还也无所谓了。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我说,”宝船显得很惊讶地问:“你们说的那个一亿,到底是什么货币单位?”
“咦,不是美元吗?”钱箱说。
“不是吧?应该是马克吧?”
“呃,说起来我也觉得岂有此理,不过实际上,单位是元。”
“元?你说的元,难道是日元?”钱箱瞪大了眼睛,福富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对。”
“怎么可能!”钱箱大声说,“这么说才区区一亿元?赎金哦!”
“是啊。”
“开玩笑吧?这可是拿来交换人命的啊!”
“而且是健太的命。”福富的声音里带着怒火,“难道健太的命就只值一亿元?一亿元够买什么?早些时候的话,也就是一个高尔夫球场的会员权,或者勉勉强强买一间廉价公寓罢了。这怎么能和健太的命相提并论!天底下哪有这种笑话!这跟到粗点心店买颗糖球有什么两样!”他说得唾沫横飞。
“宝船,一亿元是太掉价了,难怪福富生气。可能确实有人用这么便宜的价钱换一条人命,但我们也不一定非要有样学样。我看还是五十亿、一百亿比较说得过去吧?”
“就这也还是便宜了。”福富还在赌气。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样就会很难办了。”宝船说,“为了确保我们是绑架案的幕后策划者这个秘密不致败露,还是尽量不超出社会常识比较好。既然赎金的行情就是一亿,我们也只能照此办理。”
听了宝船的话,福富脸色大变:“宝船老弟,你说这话头脑还清醒吧?”
“金额什么的这种时候就别计较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尽量伪装得像一椿平凡的绑架案。”
“等等。难道世上那些绑架犯不辞辛苦拐走小孩,就是为了这么一点零头?”钱箱用手指抵着太阳穴问。
“没错。”
“哎呀,”钱箱直摇头,“那不是白痴吗?要是把那份胆量和智慧用到其他事情上,轻轻松松就赚到一亿了。”
“那些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们是搞不懂的。”
“唔。”钱箱低吟。
“哦还有,”宝船看着福富说,“这种零花钱程度的赎金,你女儿女婿应该不会报警吧?”
“那当然了。要是舍不得一亿元而报警,就会失去宝贝儿子了。”
“那就这么办吧。一亿元又不占多大地方,交割赎金的时候乐得轻松。福老哥,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你只管陪健太玩个够。这样可好?”
“好吧。为我的事,让你们这么费心,本来不该再有什么不满……可是才一亿?健太才值一亿……我实在接受不了。”
“这个问题你就想开点吧。那么决定了,赎金一个亿。下一步就是打电话了。”
“在这之前,我们先来观察下福富家的动静吧?”钱箱提议。
“有道理,那就来看看。”
宝船伸手按下餐桌底下的一个开关,房间的一块墙壁立刻低响着移了开去,原处出现巨大的画面。
“这里能看到我家的情况?”福富问两人。
“我们事先在前后两家安了摄像机。”宝船说。
“那两家的人呢?”
“都正在海外旅游呢。”钱箱笑着说,“我们设计了电话猜谜节目,猜对了就可以去海外旅游。现在两家人应该正在爱琴海上乘船观光吧。”
宝船又按下另外一个开关,画面上映出福富家的宅邸。这座宅邸是纯粹的日式风格,周围环绕着白色的围墙,巨大的正门此刻大开着,几台巡逻车正依次开进去。
“怎么,警察已经来了?”钱箱吃惊地说。
“糟了,我们迟了一步吗?”宝船伸手拍头,他梳了个大背头,不过其实是假发。“看来是我们联络晚了,他们已经早早报了警。”
“怎么办?”福富不安地问。
“我给县警本部长(注:日本地方警察机关称警察本部,本部长是警察本部的最高长官,相当于省公安厅厅长)打个电话,”钱箱掏出手机:“就说是我们闹着玩的,叫他不要插手。”
“等等,别打电话。”
“县警本部长不管用?那警察厅长官(注:警察厅是日本警察的中央行政机关,警察厅长官相当于公安部部长)呢?那个小毛孩对我是言听计从的。”
“难得干一票绑架,就不要给警方施加压力了,那一来会很无趣。反正都这样了,不如彻底地投入一回。”
“原来如此,你是说和警察一较高低?”钱箱一面收起手机,一面舔舔嘴唇:“果然有趣。”
“倒要看看能不能平安夺得一亿元,这比打麻将可好玩多了。”
“我也参加。福富你呢?”
“只要能有时间和健太玩个痛快,我不介意。”
“那就这么办。接下来该打电话了,钱老哥,那玩意准备好了没有?”
“当然准备好了。”
说着,钱箱操作起自己前方的开关,随后餐桌中央徐徐打开,电脑的显示器、键盘和一部电话冒了出来。
福富惊得往后一仰:“这是什么?”
钱箱微微一笑:“是从美国中央情报局前间谍手里买来的玩具。用这个打电话,可以彻底改变声音,听起来完全判若两人,而且可以任意利用全世界的网络,就算警察追踪电话方位也是白费力气。”
“嗬,真厉害。”
“好,马上来打电话吧。”
宝船说完,钱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一声,开始用满是皱纹的手指敲起键盘。
4
福富家的宅邸里,辖区警署的署长自不必说,县警本部自本部长以下,刑事部长、搜查一课课长等也都火速赶到。他们一致认为,从事发时的情况来看,福富健太无疑是被人绑架了。犯人之所以绑走一个小孩,看来目的一定是勒索赎金。
仿佛是为了证实这一推测,就在宅邸内所有电话、传真机都安装了追踪设备不久,犯人便打来了电话,而且居然胆大包天地打到警察首脑云集的会客室。
福富政子神色紧张地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福富家。”
“唷,你好。”这是对方的第一句话,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透过监听器,周围的人也都同时听到了。探出身子严阵以待的警官们顿时泄了气,对方的口气悠闲自在,他们认为应该不是犯人。不料对方第二句话就说:“我是绑架犯。”
所有人都跳了起来。
“那、那个,你说你是绑架犯?”政子结结巴巴地问。
“说是绑架犯当然就是绑架犯。我就是绑架了府上宝贝儿子的人。”
“你在哪里?健太到底在哪里?请把他还给我!”
“当然会还给你。不过要是这么轻巧就还回去,当初就犯不着绑架了。我这边当然会要求一些回报。”
“你要多少钱?要出多少钱才肯还给我?”
“别这么心急嘛。讨价还价的时候这么露骨地提出金额,会被人抓住弱点的。”犯人的口气还是不慌不忙:“这次我特别优惠,一个亿,怎么样?”
“一亿……”政子咽了口唾沫。
听了两人的通话,县警本部长野田紧抿着嘴唇。他心想,不出所料,犯人果然是为了索要高额赎金。听到一亿元这个数字,连一家之主的福富政子看起来也很为难。
紧接着,政子开口询问。
“请问,单位是法郎还是人民币?”
野田瞪大了眼睛。其他的警官也都一脸惊异地盯着政子。
犯人回应说:“哈哈哈,果然你会这样想啊,我猜也是。不过既不是法郎也不是人民币,当然也不是马克。”
“是吗?那果然是美元了。”说完,她咬着嘴唇:“我知道了,我会设法去筹。”
野田目瞪口呆。一亿美元大约相当于一百亿元。
“为了心爱的儿子,拿出这个数也是理所当然的。”犯人平静地说。从追踪电话的角度考虑,通话时间愈长,愈是正中下怀。“不过这次我要的不是美元,当然也不是盾(注:荷兰货币单位)或巴波亚(注:巴拿马货币单位),就是元。府上只需要准备一亿元就行了。”
“一亿元?其他还要什么?”
“没有了,就是一亿元。准备好这笔钱,等我下一步指示,明白了?”
“那个,”政子说,“一亿元的话,我马上就能备齐。”说完,她伸手捂住送话口,小声吩咐忧心忡忡的丈夫良夫:“老公,你到金库取一亿元出来。”
“喔,好好。”良夫像被弹到一样站起来,离开了会客室。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说:“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只要翻翻抽屉,把零钱凑一凑,一亿元就有了。不过我也有很多安排,所以要稍等一会。下次再联络吧。”
“等一下,请让我听听健太的声音。”
“原来如此,你是想听听声音啊。不过他刚好不在这里,下次打电话时会让你听的。”
“怎么这样啊……”
“不好意思,我也有好些事情做得不够老到。那就这样吧。”对方挂了电话。
政子放下话筒后,差不多过了十秒钟,刑事部长才回过神来开口了。
“喂,赶快倒带,准备分析声音。”
“是!”部下急忙操作起磁带录音机。
“太太,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您耳熟吗?”搜查一课课长问。政子却没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空中的一点。
这时良夫回来了。
“我把一亿元拿过来了。”他把一个装着成捆钞票的半透明垃圾袋放在大理石材质的四方桌上。
政子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一眼垃圾袋,那张脸迅即扭曲得宛如女鬼,牙齿咬得咯吱直响,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良夫两手抱头,蜷成一团。
“这算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在超过五十疊(注:日本的面积计量单位,1畳约180cm×90cm=1.62㎡)的会客室回响。“一亿元?就为了这微不足道的一亿元,绑走我的宝贝健太?世界上居然有这种荒唐事!一亿元,这算什么?一匹劣马也不止这个数。一亿元,才一亿元。”她捶胸顿足地说:“如果就为了这点钱,哪里用得着绑走健太,只要来这里张张口,不就给他了?”
听了政子的话,在场的好几个刑警都想开口说什么,但慑于女主人的气势汹汹,都又低下了头。
“野田部长,”政子走到县警本部长面前,“竟然有匪徒为了区区一点零头,绑架福富家的继承人,足以证明治安的败坏程度。就是为了挽回警方的声誉,也绝对要把这个犯人逮捕归案。”
“是是,这是当然。”野田站起身,挺得笔直地大声表态。
这时电话又响了,不过是搜查人员专用的电话。一个年轻刑警拿起话筒,边听边做笔记,然后望着几位上司说:“追踪电话的结果出来了。”
野田的表情豁然开朗:“从哪打来的?”
“呃……”刑警搔搔头,说:“好像是从雅温得。”
“雅温得?这是哪?”
“是喀麦隆共和国的首都。”
“什么?”
5
福富丰作和孙子健太一起骑着旋转木马。这里的旋转木马是两层建筑,全世界都少见。此外还有巨大的过山车和摩天轮,钱箱把最顶尖的豪华设施都集中到了这家游乐园。
旋转木马停止了转动,音乐声响起。
“健太,再骑一次吧?”
“不用了,我骑够了。”
“是嘛。那下一个玩什么?”
“我有点累了。”
“怎么,已经累了啊。还没有玩多久呢。”
福富和健太一起坐上停在旁边的电动汽车。汽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气动画主角模样的绚丽人偶,福富向人偶说:“去餐厅。”
车子静静地开动了。藉由语音识别系统和模糊控制技术,人偶可以按照人的指令驾驶自如。
“我真是吓了一跳。醒过来时,竟然是在这么棒的游乐园里,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到了餐厅,健太一边吃着特制的儿童餐一边说。餐厅里从男女服务生直到大厨,人人都戴着面具,为的是不让健太记住长相。
“哈哈哈。不得已动了粗,抱歉啊。不过你心里有数的吧,这件事一定要保密。”
“嗯,我知道。那我就跟妈妈说,我一直呆在不知什么地方的狭小屋子里。”
“很好,你真聪明。”
“我会遵守约定的。”说完,健太问:“爷爷,我什么时候念书?”
“念书?”
“是啊,因为,”健太看了看细腕上戴的手表,“快到念书的时间了。”
“不用了,在这里你就忘掉念书的事吧,彻底玩个痛快。”
“是嘛。”不知为什么,健太的表情却很忧郁。
戴着猴子面具的二人组朝他们走来,不用说,是宝船和钱箱。“呀,猴子爷爷!”健太指着两人说。
“小朋友,玩过瘾了没有?”戴着大猩猩面具的钱箱问。
“嗯。”
“怎么回事,没什么精神啊。”戴着猩猩面具的宝船说,“身体不舒服吗?”他转向福富。
“他正在担心不念书行不行呢。真可怜,他还这么小啊。”福富叹息。
“小朋友,那种事用不着担心喔。”大猩猩伸手摸摸健太的头。
“嗯。可是,朋友们都克制着想玩的冲动,就我一个人在这玩,这样好吗?”
听了健太的话,三个老人对视了一眼。多年的老朋友了,立刻知道了彼此的想法。
宝船猩猩问少年:“那把你那些朋友也送到这里来好不好?”
正在吃布丁的健太抬起头,两眼放光:“真的?”
“真的。那样你们就能一块玩了。”
“太好了!”健太喜形于色。来这儿之后,他还是第一次露出笑脸。
钱箱大猩猩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记事本。
“那么,把你朋友的名字告诉我吧。”
“好。嗯……首先是月见君,然后是……”健太弯起手指一个个数来。
6
县警本部长野田坐在福富家的会客室里,双臂环抱在胸前。离健太被绑架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犯人还没有再来电话联络。
“那个混帐犯人,到底在忙活什么?明明说过要给我们听听健太声音的。”会客室里沉默得令人难堪,他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福富政子坐在他旁边,眼神锐利得像魔鬼刑警,狠狠地瞪着电话。
突然,搜查一课课长冲了进来:“本部长,不好了,又发生绑架事件了!”
“你说什么?”野田盯着眉头紧锁的部下:“说详细一点!”
“首先是邻镇一户姓月山的人家长男被绑架了,听说小孩五岁。”
“咦,是月山家的一郎吗?”政子脱口而出。
“您认识他?”野田问。
“他和健太上的是同一家幼儿园,还是同班同学。”
“这是偶然吧。”说完,野田困惑地问搜查一课课长:“你刚才的说法很古怪,‘首先是邻镇’,那个“首先”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别的事件?”
课长搔了搔头说:“是的,实际上还有一起绑架事件……”
“什么?”
“这起事件发生的地点稍远一点,不过也是在县内。一户姓火村的人家女儿被绑走了,这个小孩也是五岁。”
“哦,那是火村亚矢。”政子说:“也是健太的同班同学。”
“怎么回事?”野田低吟着说,“这两个孩子确实是被绑架了吗?不是单纯的下落不明?”
“确实是被绑架了,因为犯人给孩子家里打过电话。”
“他怎么说?”
“这就是怪异的地方了。据说犯人在电话里表示,详情去问福富家。”
“这样看来,是同一个犯人作案了。赎金方面呢?”
“犯人只字未提。”
“搞什么?那小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福富政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抓起话筒:“这里是福富家。”
“嘿,是我,绑架犯。”还是和上次同样的声音,不慌不忙地报出身份。“按照约定,让你听听令郎的声音。”
“快让我听听!快点!”
隔了几秒,电话里传来少年的声音:“喂,是我。”
“健太,是健太吧?我是妈妈呀,你听得出来吧?”
“嗯,听得出来。”
“你现在在哪?那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一醒过来,我就已经在这里了。”
“那是个什么地方?”
“是个黑乎乎的小屋子。”
“唉呀,好可怜。精神还好吗?没有哪里受伤吧?”
“嗯,没有。”
“吃过饭了吗?”
“吃过儿童餐了,挺好吃的。啊,等一下,人家说只能讲到这里了。”
“喂,健太!”
听电话那边的动静,话筒已经从健太换到犯人手里,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如何,他好得很吧?”
“是还好……且不说这个,你什么时候把健太还给我?”
“当然要等顺利完成交易以后。”
“一亿元我已经准备好了,请尽快交易吧。”
“不用这么忙。难得健太君的朋友也来了,还是慢慢进行吧。”
“什么?”政子不由得提高了声音,“绑架月山、火村家孩子的人,果然也是你?”
“没错。不过挨个给小孩父母打电话太麻烦了,所以我一概专找府上交涉。不介意吧?”
“那倒没问题,但你为什么要绑架好几个人?如果想要大笔赎金,健太一个人就可以满足你啊。”
男人在电话另一端匿笑:“可不止是‘几个人’那么小意思,你早晚会明白的。”
“咦?”
“算了,总之我有我的理由。野田县警本部长应该在你那里吧?方便的话,让他来接个电话。”
“噢,好的。”政子诧异地把话筒递给野田。突然被犯人指名,野田一脸困惑。
“我是野田。”为了不被犯人小看,野田开口就是充满威严的声音。
“呵,辛苦啦。这可够你忙的吧。”
“是啊。”野田差点就想说“多谢关心”,话到嘴边赶紧打住。犯人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男人,但那独特的语气他总觉得仿佛在哪接触过,不知不觉险些冒出谄媚的态度。
野田干咳了一声:“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你也用不着这么装腔作势嘛。”
“哪里装腔作势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太嚣张了吧!明明就是个绑架犯。”
“呵呵。”电话那端传来低低的笑声:“是你自己架子摆得太足吧。如果对我的态度有意见,大可不必交易。”
听到这里,福富政子惊慌地连连摇头。野田只得压下怒火。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那就说来听听。”
“是啊。拜托你一件事:准备二十台巡逻车,让它们停在福富邸内待命,明白了?”
“二十台巡逻车?干嘛用的?”
“交易的时候需要。具体会发生什么事就敬请期待吧。”
“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尽量动作快。稍后我再来电话联络,就这样。”
“慢着!”野田急忙说,但电话已经挂断了。野田回头望向部下:“这次通话了这么久,总该有个像样的追踪结果了吧?”
“应该是这样。”
说话间电话响了,部下马上接起。
“喂,追踪结果出来了?喔,喔,什么?”部下的表情古怪地僵住了。“我知道了……”他开始做笔记,但表情还是很失望。
“从哪打来的?”等部下挂断电话,野田立即发问。
“是这样,”部下边看笔记边说,“犯人似乎是侵入各国电脑,再利用先进的网络传送功能打出电话。根据报告,刚才的电话是来自德黑兰。”
“德黑兰?上一次是喀麦隆,这次又是德黑兰。那之前的踪迹查不到吗?”
“不,最近追踪技术也有了进步,能够追查到电话是从哪里传送过来。”
“那不是很好?”
“追查结果显示,从德黑兰打出的电话是从圣多明哥,也就是多米尼加共和国的首都传送过去的。圣多明哥之前是刚果的布拉柴维尔,布拉柴维尔之前是苏里南共和国的都帕拉马里博。很遗憾,到这已经是追踪技术所能探查到的极限了。”
“知道了,算了。”野田摇摇手,“放弃追踪吧。对了,”他转向政子:“关于赎金方面,有点事希望和您商量一下。”
“什么事?”
“犯人看来除了健太,还绑架了其他人,我想他一定会分别索要赎金。不过其他的家庭可能没有能力像府上这样,轻而易举地立刻预备好一亿元,为了迅速应对犯人的要求,可否助这些家庭一臂之力?”
“我明白了。那其他人的赎金就由我们先垫付。”福田政子爽快地回答。而后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不,不必垫付,全部都由我们来负担吧。”
“全部?”野田吃惊地问。
“对。条件就是,”说着,政子锐利的视线投向县警本部长:“警方向媒体公布这一事件时,要把我们负担的金额全部算做健太一个人的赎金。”
“原来如此。那其他孩子的赎金就变成零了。”
“不行吗?”
“不不,我看没什么不可以。您的意思我了解了,我尽力而为。”
野田暗想,像福富政子这种等级的有钱人,连儿子的赎金也非得追求排场不可。“那么,到底要准备多少钱呢?如果是一人一亿的话……”
“是啊,听犯人的口气,不止绑架了两三个,可能需要准备五六亿吧。”
“如果是五六亿,金库里应该就有。对吧?”说完,政子回头问存在感像影子一样稀薄的丈夫。
“是啊。我过去看看。”
福富良夫刚刚站起,好几个刑警争先恐后地冲了进来。
“糟了!又有绑架事件发生,两个人被绑走了。”
“我这边也是,一个男孩被绑架了。”
“我这边有三人同时被绑架。”
“什么?”野田顿时红了眼:“这下总共……”他屈指一数:“有九个人?”
这时又有别的刑警冲进来,他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异口同声地向野田报告同样的内容。
7
“好了,我的工作已经大功告成了。”打完电话,宝船开口说,“钱老哥你呢?”
“我也已经万事俱备。按照计划,今天夜里所有地域都将布置完毕。”钱箱看着电脑画面回答。画面上显示出一幅地图,地图上有几个小点在闪烁不定。
“终于要交割赎金了。”福富说,“但愿一切顺利。”
“我们出手,哪有不顺利的道理?”宝船自信满满地回应,“对吧,钱老哥?”
“就是。宝船的脑筋再加上我的技术,绝对是无往而不利。”
“更何况还有我们三个人的财力。”
“我知道,可是小说和电视剧里常说,绑架案里难度最高的就是交割赎金这个环节。”福富依然忐忑不安。
“但反过来说,这也是最有戏剧性、最富趣味的环节,最能展现出绑架犯的身手。假如没有这个环节,就像跑了气的啤酒一样,一点都不刺激。”
宝船说完,钱箱也诡谲地笑了:“我现在就在期待明天的好戏了,嘿嘿嘿。”
“好了,我们去看看那些孩子的情况吧。”
宝船站起身,钱箱和福富也嗨哟一声站起,像之前那样各自戴上猴子面具。这次连福富也戴了个黑猩猩面具,因为不能被健太之外的孩子看到长相。他已经私下叮嘱过健太,黑猩猩的真实身份就是爷爷这件事,绝不能透露给其他孩子知道,同时又向孩子们解释说,我们是受各位爸爸妈妈之托,接你们来这个游乐园寄住两三天。
三位老人分别戴猩猩、大猩猩和黑猩猩面具离开建筑物,走进游乐园,然后坐上米老鼠驾驶的电动汽车,在游乐园里兜了一圈。
“哦,看到了看到了!”钱箱大猩猩指着前方说。
只见长椅上并排坐着三个男孩,全都在无所事事地发呆。
老人们把车停到他们面前。
“怎么了小朋友?怎么不玩呢?”钱箱开口搭腔。
三个男孩面面相觑,谁也不做声。
“不喜欢游乐园吗?”钱箱又问。
坐在右边的男孩子摇了摇头。
“那就是喜欢了?”
这回三个人都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去玩呢?这里有各种游乐设施,去玩玩看好不好?”
三个人再次面面相觑,沉默不语。最后中间那个男孩客气地开口了:“请问,我们应该去玩什么呢?”
“玩什么?喜欢玩什么就玩什么啊,这还用想吗?我看旋转木马就不错。”
“好,那就去玩旋转木马。”中间的男孩站了起来,两边的男孩也跟着站起。
“不玩旋转木马也没关系,那种转个不停的咖啡杯也很有趣。”
钱箱话音刚落,正要迈步的三个人又停了下来。
“那就去玩咖啡杯。”刚才那个男孩说,三个人转而朝咖啡杯走去。
“喂,等一下。”钱箱叫住他们,“不用我说什么你们就玩什么,你们自己想玩的是哪个?”
被钱箱一问,三个男孩再次互相看了看,跟着哭丧起脸来。
“咦,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啊?”钱箱慌了手脚。
“我懂了,好了好了别哭了。”宝船从旁开口,“这样吧,你们先坐咖啡杯,然后坐旋转木马,其他游乐设施按照五十音顺序依次去玩,可以吗?”
不可思议的是,三个男孩马上不哭了,用力点了点头,迈着坚实的脚步走向咖啡杯。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钱箱目送着他们嘟囔。
“他们是等待指示族。”宝船说,“因为从小就受到教育,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遵照父母和老师的指示,结果变成没有指示就什么都不会做。”
“那不就跟近来的上班族没两样吗?”钱箱说。
“原因是同样的。只不过小孩入学考试难的问题日益低龄化,症状也出现得更早罢了。”
“唉,日本快没救了。”
听了两人的话,福富觉得无法漠然视之。孙子健太来到这儿后也一直念念不忘学习,那种执着不就像近来上班族罹患的工作狂症状吗?
老人们继续乘车漫游,观察其他孩子的情况。有一个女孩担心弄脏了衣服被妈妈责骂,别说上车去玩,连坐在长椅上都不敢,一直站在一个角落。还有一个男孩虽然热切地望着过山车,却说什么也不肯自己去坐。老人们问他为什么不坐时,他回答“因为我不太会玩”。显然他已经被一种强迫观念框住了,认为任何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必须做得漂亮。
“怎么搞的,这些小孩一点都没有小孩的天性。”一圈转下来,钱箱叹着气说,“简直就像是从身心俱疲的中年人变来的一样。”
“是这个社会有问题。”宝船吐出一句话,“这么小的孩子就得整天埋头学习,能有什么好结果?他们的父母丝毫没有发现,其实这些孩子早在被我们绑架之前,就已经被绑架了——被学历社会这个妖怪。”
8
隔天早晨,一台台巡逻车鱼贯开进福富邸的大门。这是野田调来的,其中有几台同时担任现金运输车的保卫工作。现金运输车里堆着二十亿元,换句话说,包括福富健太在内,被绑架的孩子人数正好是二十人。这是健太所在幼儿园班级的总人数。
除了健太,其他十九个孩子的父母也都集中在福富邸,此外福富家所有的亲戚,福富财阀相关企业的社长、董事、监事,以及著名的文化界人士也都汇聚一堂。由于会客室局促不堪,福富家便将举行宴会用的大厅挪作待客的地方,所有人都在大厅里静候消息。话虽如此,其实在犯人来电话联络之前,什么事也做不了,大家都很无聊。政子一向不允许有慢待客人的事情发生,见状觉得不能听之任之,当下火速请来交响乐团,开始演奏一场小型音乐会。又因为可能有客人已经饿了,特地从名闻遐迩的餐馆招来大厨,奉上立餐形式的菜肴供客人随意享用,整个变成了一场宴会。
“今天为了犬子健太的绑架事件,各方人士汇聚而来,我们非常感谢。”政子开始致辞,“有大家的全力支持,相信健太一定会平安获救。我们已经按照犯人的要求,准备好了健太的二十亿元赎金。”说到金额时,她似乎微微挺起了胸膛,声音也抬高了少许。会场的客人发出一阵惊叹。
其他被绑架孩子的家长也都在场,但他们听了政子的发言,并没有表示异议。既然政子帮他们全额负担了赎金,此时自然也没话好说。
“接下来,有请一位今天即将大显身手的嘉宾作简短致辞,他就是守护我们治安的野田县警本部长。”
野田正满心烦恼地看着客人们的模样,突然被政子点名,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个,我就算了吧。”
“有什么关系,就让我们听听你的决心吧。”
最后野田还是不得不站到了台上。
“我是县警本部的野田,今天我们一定会千方百计将可恨的犯人逮捕归案,决不辜负大家的期待。”
野田说完,众人纷纷欢呼:“太好了!”“日本第一!”“本部长万岁!”
野田流着冷汗走下台,部下冲了过来:“本部长,收到犯人寄来的包裹!”
“什么?你确定?”
“应该不会错。”
“你怎么知道是犯人寄来的?打开看了?”
“还没有,不过一看就知道了。为防万一,我们把包裹运到了后院。”他所说的“万一”,是指包裹里可能藏有炸弹。
“很好。”野田向福富政子通报了情况,两人一起步向后院。
来到后院一看,那里堆了许多瓦楞纸箱,数一数共有二十个。
“这些全都是犯人寄来的?”
“是的。”
野田首先看了一眼寄件人栏,那里只写了两个字——“犯人”。原来如此,的确一眼就能看出是犯人寄来的。
按照野田的指示,拆弹小组采取远程操作的手法,小心翼翼地开启一个纸箱,其他人则远远围观。没多久箱子打开了,但并未发生爆炸。箱子里装的是天线锅和看似通信装置的设备。
“这是什么?”野田看着箱里的东西,困惑地歪着头。随后他又将其他的箱子全部打开来看,里面装的东西一般无二,只是天线锅上分别刻着一到二十的号码。
就在这时,福富家的男仆跑了过来。
“有本部长的电话。”
“谁打来的?”
“呃……”男仆搔搔脸颊,“对方说是犯人。”
野田冲了出去。
他走到会客室,拿起话筒:“我是野田。”
“包裹已经送到了吧。你打开看了没有?”
“打开了。那究竟是什么玩意?”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个卫星电话而已,利用通信卫星工作。里面附有说明书,好好看一看,应该就会用了。天线锅安装到车顶上。”
犯人的口气依然大剌剌地,野田压着火气问:“你到底是要我们怎么做?”
“首先,把准备好的赎金分装到二十台巡逻车上。”
“那就是每台装一亿元了?”
“哟,你们准备了二十亿?”
“不对吗?应该是一人一亿吧?”
“原来如此,这样也好。装好赎金后,再把卫星电话配备到巡逻车上,电源接上汽车的点烟器插孔。另外,天线锅上刻有号码,你注意到了吧?”
“嗯。”
“我就直接把每辆车上的天线锅号码当作车的代号了,这一点你交代给各车的警察知道。还有,你坐一号车,因为你是负责人,没你在场说不定会有不便。”
“可以,反正我本来也打算坐车。”
“你倒挺知趣的,不错,不错。我会通过无线电给你们指示,二十台卫星电话的频率全都不同,你们要先搞清楚了。”
“你就是为了这个特意准备了卫星电话?”
“没错,不行吗?等下你们要稍微跑点远路,我担心你们的无线通讯和手机收不到信号。”
他究竟要把我们支使到哪里?野田暗自惊讶。
“等你们做好以上的准备工作,下午六点前,警察要坐上巡逻车,确保随时可以出发。好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你什么时候把孩子还回来?”
“那要等交易完成了再说。那么,六点再联系。”
和犯人通完话后,野田向部下发出指示,之后立刻与搜查一课课长等人展开研判。
“犯人要求把赎金分装到二十台巡逻车上,究竟目的何在?”野田率先提出疑问。
“或许他是觉得二十亿元由一台车来运目标太大了?”一名刑警说。
“就算这样,一台车运一亿元,未免也太浪费了吧?”搜查一课课长反驳。
“我还是觉得,犯人意在给搜查制造混乱。从警戒的角度来看,二十台车也太多了。”
“说得有理。”野田赞同,“换句话说,犯人期待的是分配到每台车上的警力减少?”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也不知道犯人会要求我们去到多远的地方,先向邻县警方请求协助吧。另外火速备齐二十个手机,分发给各巡逻车上的人员,免得路上失散。”
终于,六点到了。
“野田君在吗?”野田正坐在一号车的副驾驶座上等待,卫星电话的喇叭里传出了声音。
野田拿起话筒:“我在这里。”
“好,那就出发吧。先沿公路南下,然后上东名高速,按照限速在下行线行驶。”“要开到哪里?”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总之现在出发。”
通话切断了。野田无奈,指示所有巡逻车一齐出发。
9
墙上的大型屏幕显示出一幅地图,上面有二十个小点在移动,每个小点旁分别标注着从一到二十的数字。
“马上就到分岔口了。”钱箱说。画面上的二十个小点,现在正整整齐齐地排成一队,由东往西在高速路上行驶。“差不多该下达指示了吧?”
“是啊。”宝船拿起话筒:“野田君,你好。”
“我是野田。”从监视器传出一个愤愤的声音。钱箱一脸忍俊不禁。
“到下一个高速公路出口,一号车到十号车下高速,十一号车到二十号车继续沿高速公路行驶,明白了?”
“为什么要分成两队?”
“这个你自己好生琢磨吧。总之,照我说的去做。”
“知道了。下一个出口一号车到十号车下高速,这样就可以了吧?”
“你就这样吩咐部下。”
“一号车到十号车下高速后该如何行动?”
“一下高速,很快就是一个t字路口,在那里右转,照直往前开。”说完宝船切断通讯,看了看地图,“下一个分岔口是在三十分钟以后。”
一号车在指定的出口下了高速,依照犯人指示在t字路口右转,二号车到十号车也紧随其后,车队后面还跟着巡逻车、厢型货车、警用摩托等警备用车。即便在高速公路上,这种诡异的车队也令其他司机胆怯,到了普通公路愈发显得异样,行人纷纷伸长了脖子朝巡逻车的前方张望,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混帐犯人果然是要把我们分割开来。”野田恨恨地说。由于车队分成了两路,警备用车也不得不随之分成两半。
突然手机响了,野田立刻接起,是十一号车上的搜查一课课长打来的。
“刚才犯人来了指示。”
“怎么说?”
“他说到下一个出口,十一号车到十五号车先下高速,再重新进入上行线,返回来时的道路。”
“什么?又要分散?”
“该如何行动?”
“没办法,你就照他的要求做吧,警备车队也分成两队。”
“了解。”
挂了电话,野田不禁呻吟,犯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卫星电话里传出声音:“喂,野田君,是我。”
“又来干嘛?”野田怒吼。
“呵呵,你好像火大得很呀。趁早别给我摆这种臭脸,小子。”
“啰嗦!你那是什么口气!少狗眼看人低了!”
“稍安毋躁,你们眼前马上就是通往富士五湖【注】的道路,上那条路,一直开到河口湖,从那里上中央道。听明白了没有?”
“然后呢?”
“到时再联系,拜拜。”对方径自收线。
野田等人的车队驶入中央道后,立刻又接到犯人指示。
“到了大月交汇处,一号车到五号车走下行线,其他车走上行线。”
“慢着,最终的目的地在哪?”
“你就算知道了也没用,所以也别惦记了,只管照我的话开就是。”犯人三言两语说完,不等野田回话便结束通讯。
“可恶,根本就是牵着我们的鼻子走。”野田咬牙切齿地说,但事到如今,也只有依犯人指示行事了。
不久到了大月交汇处,野田等五台巡逻车走下行线,其他车走上行线,警备车队也再次减半。
“犯人是想利用这种手段削弱警备力量,这样下去如何得了?”野田拿起手机,给十一号车上的搜查一课课长打电话。
“这里是十一号车。”课长的声音响起。
“我是野田,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们现在正在首都高速上行驶,马上就要分成两路了。”
“分成两路?怎么个分法?”
“十一号车到十三号车经由练马上关越道,十四号车和十五号车则上东北道。”
“警备方面呢?”
“老实说,很薄弱。”搜查一课课长的声音有些无奈。
“立刻和经过地的警方联络,请求支援。”
“是。”
“你把我的指示转达给其他几台巡逻车。照现在这样下去,只怕会被一台一台分散得七零八落。”
和搜查一课课长通完话,野田又和其他车队联络。十六号车到二十号车正在东名高速上西行,目前还没有分散。但一过名古屋,就有好几个分岔口,届时一定会被分开。
刚刚全部联络完毕,挂断电话,卫星电话就传出犯人的声音,好像正等着这一刻。
“马上就到冈谷交汇处了,你们继续向西行驶,至于四号车和五号车,我会指示他们开往松本方向。”
“把我们分得这么散,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这样你也得东奔西跑接收赎金,不是很不方便吗?”
“多谢体贴,不过我们不需要跑腿,只有你们才要到处跑。再见。”
【注】富士山周边位于山梨县境内的五个湖泊的总称,包括河口湖、山中湖、西湖、本栖湖、精进湖。
10
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宝船满太郎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才这个时候就开始犯困了,想当年,喝酒喝到天亮也若无其事。”
“你过去可是公认的夜游之王,如今也年岁不饶人了?”钱箱窃笑着说,“不过,还得再撑一会。”
“嗯,我知道。他们大都已经接近我们指定的位置了。”宝船看着墙上的画面说。
二十个小点此刻已星散在本州各地,最西端到了冈山县,最北端到了岩手县,这两台巡逻车应该都已远离市区,深入山中。不,不止这两台,其他十八台的情形想必也都差不多。
“把他们支使到那种荒郊野岭,真的没问题吗?”福富忧心忡忡地问。
“你看着好了,等下我就要对各台巡逻车逐一发号施令。不过要讲二十遍,倒也不轻松。”宝船接通卫星电话的电源。
野田不耐烦地望着前方的黑暗。他乘坐的一号车正行驶在石川县和歧阜县的交界处,周围森林环抱,又是深更半夜,现在自己一行正驶往何处,野田和担任司机的警察都心里没底。
卫星电话里传出声音:“哎呀,你们辛苦了。”
听到犯人悠哉的声音,野田顿觉一阵杀意,这都是被困倦和疲累激出来的。
“你到底要我们去哪?”野田厉声质问。
“快了快了。你们放慢速度开上一公里,然后向右转,有条小路,沿小路开过去,路的尽头有一座古庙,庙里放着一个大瓦楞纸箱,你们拿出箱子,把它打开,里面有下一步的指示。那么,路上小心。”
“赎金呢?”野田追问,但对方已经切断了通讯。
没办法,野田只得将犯人的指示转告司机。往前开了一会,果然出现一条犯人所说的小路,巡逻车便开了过去。
没多久路到尽头,那里有一座看起来坍塌在即的古庙。野田下了巡逻车,活动一下筋骨,朝古庙走去。
推开庙门,里面果然有一个瓦楞纸箱。两个司机把箱子搬到庙外的平地上,打开箱盖。箱里装着一叠看似红色塑胶薄膜的东西,还有一个黑色方盒,盒上有盖,盖上有张字条,内容如下:
“打开黑色盒子,把五百万元放进去,合上盖后,按下盒侧的开关,然后从瓦楞纸箱前退开。就这样。”
“只要五百万,真奇怪。”警察说,“都已经专程运来一亿元了。”
“总之先照犯人的话去做吧。”
野田从巡逻车里取来赎金,将一百万元一捆的钞票放进盒里。盒子不大不小,刚好能装下五捆钞票。
合上盖后,野田再次端详了一番方盒,按下盒侧的开关。
才一按下,瓦楞纸箱里的塑胶薄膜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出来,野田大惊失色,当场跌坐在地。
仔细一看,破箱而出的塑胶薄膜,其实是充进了气体的热气球。热气球迅速膨胀开来,转眼间直径已达两米,悠然飘向空中,显然里面充的是氮气。热气球的下方吊着那个黑色方盒,众目睽睽之下,装有五百万元的黑盒愈升愈高。
“快追!”野田下达命令后,坐进巡逻车里。
但司机在发动引擎时就很清楚,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热气球升得很高,已经融入了夜色中。
“不行,看不到!”司机抬头望着空中,发出绝望的叫声。
野田急忙给其他人打电话,但不知是因为地处山中,还是部下所在的地方有问题,手机一直打不通。
“赶快开到市区!”野田吩咐司机。
由于一路都是复杂的山道,要想离开这里,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电话能打通了,野田首先联络上了搜查一课课长。
“对不起,被犯人得手了!”搜查一课课长的声音有如悲鸣,“我们现在奥利根一带,大约一小时前,热气球带走了五百万元。”
11
“今天,全国好几个地方有人目击到不明飞行物,据目击者描绘,该不明飞行物是呈红色、蓝色等鲜艳色彩的球体,飞行高度相当高。此外,在歧阜县的田间还发现一个坠落的粉色气球。目前警方尚未对上述事件发表任何看法。”
热气球从野田等人眼前飞走后,已经过去了十来个小时。为了搜集热气球相关情报,搜查本部忙得人仰马翻。
“实在搞不懂。”搜查一课课长无力地摇头。昨夜的奔波让他疲累不堪,眼圈都黑了。“虽然找到了几个坠落的气球,但全然没有现金的影子,也排除了有人偷偷把现金拿走的可能。看来我们找到的并不是昨晚看到的热气球。”
“这是障眼法。”野田恍然拍桌,“犯人怕我们追查到气球的去向,故意放出几个冒牌气球来混淆视听,真是老奸巨猾。”
“自卫队也已协助我们展开搜索,但终究没能找到飞行中的热气球。”
这也难怪,野田心想。天空何其辽阔,要想找到直径至多两米的热气球,绝非易事。
“自卫队表示,从气流情况来判断,热气球很可能在今天黎明前飘向了太平洋方向。”
“这个推论的前提是热气球失去动力吧?”
搜查员中有人报告说,热气球飞起时他曾用手电筒探照,发现黑色方盒的下方弹出折叠式小型推进器。很明显,犯人在利用某种方法操纵热气球。
“卫星电话的来源查明了吗?”野田问。
“现在正在询问全国的制造业者,其中钱箱电产集团也生产这种卫星电话,但他们说完全想不到线索。”
“问制造商恐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野田点头,“不过还是先围绕这条线进行搜查吧,毕竟这是目前唯一的物证。”
“明白。”搜查一课课长满脸倦容地回答。
在游乐园里住到第三天,孩子们的表情终于活泼起来。他们开始自己拿主意去玩,不再畏首畏尾地害怕失败,秩序也逐渐建立起来,还有人担当起组织者的角色。总之一句话,恢复了儿童应有的天性。
“真好,真好,小孩子就应该这样才对。你看他们那表情,生气勃勃的。”戴着猩猩面具的宝船在巨大的沙池边转悠,看着玩耍的孩子们感叹。
“但他们好像开始想家了,昨晚由香里就在抽抽噎噎地哭鼻子。”福富说。
“这也是孩子气的表现,没什么不好。本来撒娇就是小孩的拿手好戏。”钱箱说。
健太正忙着在沙池里挖坑道,想让玩具汽车从坑道里穿过,他忽地停下手,仰望着天空说:“呀,热气球!”
他这一叫,其他的孩子也都纷纷抬头望天。
“啊,真的!”
“是红色的热气球!”
“朝这边飞过来了!”
三位老人也望着天空。红色的热气球准确地朝他们飘来,其他蓝色热气球紧随其后。
钱箱取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比预想的要早,看来气流状况很理想。”
“你究竟用的是什么妙计?”福富钦佩地问。
“没那么神奇,只是从这里发出信号,把热气球吸引过来而已。比较费心思的是怎样减轻电池的重量,不过同时搭配太阳能电池也就解决了。”
“太了不起了。这个热气球的主意是钱老弟想出来的?”
“算是吧。我在战时曾经负责设计过热气球炸弹,这回刚好派上用场。”
“那种炸弹的设计要求是落到美国领土上吧?”宝船问。
“没错。与飘洋过海相比,从本土飞个几十公里到岛上着陆,简直是小菜一碟。”
不久,西边的天空陆续出现五颜六色的热气球,热气球缓缓降低高度,朝游乐园落下。
“好了,大家快去捡吧!”福富出声招呼孩子们,他们很有干劲地跑了过去。
在孩子们的帮忙下,二十个热气球全部顺利回收。每个热气球上都携带着五百万元的钞票,二十个热气球加起来正好是一亿元。
现在就只剩下把孩子们送回去这件事了。还是与绑架的时候同样,利用特殊的催眠气体让他们睡着。
“你们都累了吧?在这个房间好好睡一觉,醒过来时,就会回到自己家里了。”福富向孩子们说。
“以后还会再带我们来这里玩吧?”一个男孩躺在床上问。
“嗯,一定会的。”
“大家回到家里后,第一件事想做什么?”戴着大猩猩面具的钱箱问。
孩子们思索了片刻,异口同声地回答:“念书。”
三个戴着猴子面具的老人闻言,闭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东野圭吾《又一次助跑》(金句:苦节三十年!)
译者按:《黑笑小说》前四篇都是写文坛的事情,主题全部围绕着“评选”、“获奖”,看来东野的怨念真的很深哪,笑。
小说本身已经够有趣,但如果知道了东野本人的经历一定更有趣。东野自1985年以《放学后》出道,二十年间先后四次入围直木奖均铩羽而归,直到2006年,终于以《嫌疑犯x的献身》摘得桂冠。至于获奖感言则是:“落选之后猛灌烧酒,和大家说着评选委员的坏话,玩着普通人玩不了的有趣游戏……今天获胜了感觉真不错,这样的记忆一去不复返了。”^^
在《黑笑小说》的解说里也有透露,东野本人曾经自爆:“出道二十年,十四年都是滞销作家”,看来,这四篇里描绘的种种心态,多少也有点夫子自道的成分在内?
再说句题外话,《黑笑小说》写于2005年,还没得上奖先把作家、编辑、评选委员众生相抖了个痛快,东野果然很勇猛(拇指)
本篇金句:苦节三十年!(大笑)
炙英社的神田到达酒吧式餐厅“sunrise”时,正好是下午五点。向店员报出姓名后,店员将他引到店里一个单间。说是单间,面积相当大,可容十人左右聚会。
理所当然地,还没有一个人来。神田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坐下,掏出香烟,点上火,抽完一根看看手表,才过了两分钟。
(果然没必要定在五点聚会啊)
神田这样想着,把烟灰掸到烟灰缸里。他向相关人士提议“五点左右聚会吧”的时候,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但最后决定听从神田的安排。
(定在五点半就好了)
神田料想其他人可能会来得更晚。因为评选会是在五点开始,要过很久才会公布结果。况且至今为止,这一奖项的评选从未在一小时内结束。
(也罢)
神田架起腿来。事实上他也想一个人静一静。他想起快离开出版社的时候,妻子打来的电话。
“来电话了,说还是没考上,现在要办补习学校的手续了。”
妻子的声音低沉忧郁,令神田心情也怏怏不乐。
今天是儿子大学录取结果公布的日子,迄今为止他考过的大学悉数落榜,今天公布的大学是最后的城堡了。可是听说连那所大学也没录取,事到如今,只能做浪人(注:指没考上大学,又找不到职业的高中毕业生)了。
(多花钱且不说,一想到今后一年都得饱尝这种郁闷心情,神田就愁肠百结。儿子的怄气模样,老婆的神经质,烦死了。)
他正要点上第二根烟时,门开了,进来的是《小说炙英》编辑部的鹤桥。
“咦,神田兄,就你一个人在?”
“是啊,果然定在五点太早了些。”
“所以我就说嘛。”鹤桥带笑在神田对面坐下,四下张望。“嗯,让寒川坐哪儿好?”
“那中间的位子就可以吧。”
“喔,说得是。”
鹤桥用指尖咚咚地敲着餐桌,还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说,”神田开口道:“你前天去拜访花本老师了?”
“是啊。”
“老师对今天评奖的事透了什么口风没有?”
“这个嘛……”鹤桥搔搔头:“毕竟还是没有任何明确的表示,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他略微提到了望月,说他已经是第三次入围了,应该很想得奖吧。”
“那是什么意思啊,他要推荐望月?”
“不是吗?寒川已经是第五次入围了,可他连一个字也没提及呢。”
“那么花本老师果然是要推荐望月了?”神田皱起眉头。
“花本老师欣赏他那种创作风格吧。”
“也是。”神田猛抽烟。“根据文福社的情报,鞠野老师好像决定推荐乃木坂。”
“啊,不出所料。”鹤桥点头。“上次的评选只有鞠野老师一个人推荐乃木坂,听说他对自己的意见未获通过耿耿于怀。”
“所以我看他这次不会让步。”神田叹了口气,再次看看手表,已经五点十五分了。
“来点啤酒吧?”
“好啊。”神田同意。
(切,倒霉,为什么我非得待在这儿不可?)鹤桥隐藏着内心的某种不满,喝着啤酒。(本来应该是我和乃木坂一起等待奖项公布的,毕竟我一直都是她的责任编辑啊。虽说我也负责寒川,但才刚刚接手,我自己可是一张原稿也没从他那里接到过,跟他打交道时间最长的就数总编了,尽管如此,那胡子老爹却说——)
总编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我去乃木坂那里,就烦你去寒川那里了。当然,要是寒川获奖,我马上赶到。”
(说什么“如果寒川获奖”啊)鹤桥暗暗咂嘴。(明明清楚那种可能性渺茫得很。他就是企图把好去处抢到手。那个胡子老爹一直到做上总编,根本一次都没见过乃木坂。可恶!)
“那个,”神田小声向他说。“万一得奖没戏了,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就是这之后啊。在这吃过饭之后去哪?”
“银座?”
“唔,那去就‘睫’那里如何?”神田提出文坛人士常去的那家酒吧的名字。
“不错呀,就拜托你了。”
“嗯。说起来,也该轮到寒川得奖了。”神田脸色阴沉地盯着空中。
(完全就是要落选的迹象好不好?)鹤桥扫兴地想。(这下出书的责任编辑也没盼头了。切,倒霉,真羡慕去乃木坂那里的家伙啊。)
这时,门开了,又一个人进来了,是金潮书店的广冈。
“两位好。”广冈扬起一只手招呼,在神田旁边坐下。“寒川还没来?”
“是啊。我想他差不多也该到了。”神田看了看手表。
“今天的评选可能会延长些时间。”广冈说。
“是吗?”
“嗯。因为评论都说这次是三足鼎立的格局,难分轩桎。”
“三足是乃木坂和望月,还有……”
“寒川。其他人的作品这回大概没希望。”
“今年该寒川交运了吧?”神田带着些许期待的语调问。
“我也这么觉得。再怎么说,已经是第五次入围了。”
“唔。”神田抱着胳膊低吟一声,然后重新看向广冈。“万一落选,我想在这儿用点便饭后,就去‘睫’那里,你看怎样?”
“好呀,以前落选的时候也是这么办。”
“广冈兄也一道去吧?”
“噢,好。”广冈点头。
(鬼才要一道去!)与说的话相反,广冈在心里斩钉截铁说道。(以前寒川大叔落选的时候,我可惨了,吧啦吧啦吧啦吧啦,抱怨个没完没了。哪怕抱怨到天边去,已经出来的结果也改变不了呀。说评选委员的坏话也就罢了,最后还把怒火的矛头指向我,用那种絮絮叨叨的口气说什么:“我说广冈君,这种颁奖应该存在特有的潜规则吧?这方面你有好好把握吗?”简直只差没说你们没事先游说各方可不行。开什么玩笑,就凭编辑之辈的游说,怎可能打动个个都是顽固人士的评选委员?说到底,不过是落选时推卸责任的一种手段罢了。虽然有点对不住神田,这次恭听牢骚的任务就交给他吧。本来寒川这次入围小说的编辑也就是他嘛)
“听鹤桥说,花本老师好像是推荐望月。鞠野老师可能是推荐乃木坂,那么问题是其他的评选委员。”神田咕哝说。“狭间老师喜欢时代小说,但这次的入围作品里没有时代小说,如此一来,他会推荐谁?”
“对狭间老师来说,这次谁都无所谓吧?”广冈笑嘻嘻地说。“硬要说的话,就是乃木坂了。只有他的作品不是推理小说。”
“狭间老师讨厌推理小说?”
“也讨厌科幻小说,有电脑出场的情报小说也不大中意,一门心思地迷恋时代小说。因此这次入围作品没有时代小说他很不高兴。我正在忖度他是会说谁得奖都无所谓呢,还是会说没有作品有资格获奖呢。”
“狭间老师也指望不上了呀。”神田搔搔头。“夏井老师怎样?”
“如果有人会推荐寒川的话,那就是夏井老师了。”广冈马上说。“因为夏井老师身为文坛的泰山北斗,却对青年作家燃烧着强烈的竞争意识,对会冲击他读者群的作品,观点就变得十分刻薄。而在这方面,寒川已经不年轻了,作品风格也与他迥异,不会成为他的竞争对手。”
“但他也不会积极推荐吧?”
“唔,谁知道呢。”
“接下来是平泉老师。”神田歪着头。“他可难说得很,每次评选会口风都变化无常,一会说趣味性是小说的首要条件,一会又说只有趣味性是不够的……”
“说起来,”鹤桥从一旁插口:“前些日子的聚会上,平泉老师称赞了望月的作品呢。”
“咦,当真?”神田睁大眼睛。“他怎么说?”
“说望月的小说在趣味性和令人感触良多的韵味上都恰如其分,平衡感把握得很好。”
“那是什么意思嘛。哎?那平泉老师决定推荐望月了?”神田弯起手指,动作像在数着什么。“这么说来,望月和乃木坂各拥两票,寒川成了第三候选。”
“不过,我们在这儿算计得票数也没用吧。”
“到底还是不行吗。”神田皱起眉头。“他这次的作品我本来是有自信的。”
“结果还没揭晓呢,我不会放弃的。我真心希望寒川能折桂。”
“寒川下一本小说是你们社出版吧?”
“是啊,所以如果他获了奖,我们也会兴高采烈的。”
(这次寒川落选就好了)广冈心想。(何必让炙英社占便宜。如果这次寒川获奖,下一本由我们出版的作品却没获奖,那就麻烦了。这次落选吧!落选吧!)
“我也从心底希望他获奖。”广冈说着,喝起了送上的啤酒。
这时寒川心五郎慢吞吞地走进来了,穿着西装,头发看来刚去理发店打理过。三个编辑马上站起身。
“哎呀,你们好你们好,特意赶来辛苦了。怎么,连广冈君也来了?”作家含笑说着,在中间的位子上落座。
“那当然了,今天这种日子嘛。”广冈讨好地笑:“今天老师也难得穿了西装呢。”
“哎?喔,是吗,很难得吗?不过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啦,只是觉得偶尔穿成这样也不错。”作家显得有点意外。
(这人还是老样子,一眼就看得透)广冈心想。(这会儿就惦记开记者招待会太早了吧,他就是这种地方叫人郁闷)
“非常合身哦。”广冈说。
鹤桥招来店员,吩咐开始上菜。
(果然不该穿西装吗)寒川窥探着几个编辑的表情暗忖。(说不定一下就看穿我打算着获奖的心思了。这样说来,我平时跟这些人一起的时候恐怕从没穿过西装。失败)
“大家不是都很忙吗?”寒川环视着三人。
“哪里,唯有今天,什么样的工作都要搁到一边。”广冈说。
“听说扁桃社的驹井君待会也要过来。”神田加上一句。
“哦,扁桃社啊。”
(怎么,就来个普通编辑啊)寒川抚着下巴。(部长不来吗?总编又是怎么回事,以前见面的时候,明明说过期待你获奖之类的话。难道他是去望月或乃木坂那里了?)
菜上桌了。神田说着“先干杯吧”,举起啤酒杯,其他人也依样举杯。寒川也略微举起啤酒杯,一口喝干,而后重新观察三个编辑的表情。
(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呢?是确实觉得我会获奖而来到这里,还是虽然想着横竖没戏,但碍于情面,不得已才过来?)
“照我的预计,”寒川悠闲地靠着椅背,架起腿来:“望月是最有力的候选人,能与他抗衡的是乃木坂。”
“哎?是这样吗?”神田显得很吃惊。
“是啊,因为像这种评选,往往不是根据优点加分,而是根据缺点减分,望月君这次的作品,好像不大有人指摘缺点,而乃木坂不管怎样有鞠野老师赏识,鞠野老师一定会千方百计推荐她的吧。”
“听老师这样说,形势不妙啊。”神田苦笑。“关键是老师的作品怎样?”
“我不行的。”寒川笑着摇头。“我已经入围过好几次,奖项的评选是怎么回事,基本上心里有数了,所以不知不觉忘了自己也是入围者,客观分析起来。这也算是个癖好吧。”
“哪里话,我们都是因为相信老师会获奖才聚在这里的。”
“好啦,好啦,总之,我来这里是准备开个慰问会的。大家尽管随意,随意。”寒川一口气喝下半杯啤酒。
(他说相信我会获奖)寒川反复回味着神田的话。(这是他的真心话吗?他不像个信口开河的人,和谁说话都很慎重。那么他对我说相信我会获奖,莫非有什么根据?我……我……有获奖希望吗?)
“唉,真盼着这件事早点完。”寒川叹了口气。“我自己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吃不消周围人的念叨。实际上我稀里糊涂的差点忘了今天就是评选会,还是太太提醒我才想起来的。交稿期限快到了,很多麻烦事。”
“是啊,确实是这样。”广冈点了两三下头。
(说什么自己不行)广冈给寒川的杯子倒上啤酒。(明明其实想得奖想得要命。老老实实说想得奖不就好了,装哪门子的腔呀。不过也好,既然摆出这种姿态,今天就算落选,也不会唠叨个没完了。即便我说先走一步,也不会硬留住我不放了吧。不管怎样,结果一公布,我就得马上采取下一步行动。最有希望的候选人大概还数望月,他现在正在银座的宾馆等消息,我得尽量赶上记者招待会才行)
门被猛地推开,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朝门望去,进来的是扁桃社的驹井。“哎呀,不好意思来迟啦。”
“怎么,是你啊。”广冈语气透着不耐烦。“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事务局有电话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驹井点头哈腰地道歉,一边在椅子上坐下。“啊,结果还没公布?”
“嗯,我看差不多快了。”神田再次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六点了。”
“但不是还没出结果吗?”广冈说。“一般都是将近七点时公布,如果发生争论,也有可能拖到快八点。”
“是啊。不过拖到那时候,不就来不及上nhk的新闻了?”
“不然,以往也有过来不及上新闻的情况。”
“算了,这个无关紧要啦。”寒川爽朗地说。“别琢磨奖项的事了,来吃饭喝酒,轻松一下吧!”
编辑们齐声称是,而后动起筷子。
(现在评选委员们正在争论些什么呢?)寒川一边把什么菜送进嘴里,一边想道。吃的什么他浑然不觉,啤酒也毫没喝出味道。(倘若发生争议,评选委员的意见很可能会分成两派,那么也有两部作品同时获奖的可能性。如此一来,我说不定也意外有望,由望月和我,或者乃木坂和我共同获奖。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文学奖本来就是出乎意料的东西)寒川自觉心跳越来越快,掌心也渗出汗水。(就是,我得奖也不足为奇。评选委员反复无常,谁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倘若情况如我所料,我就是愉快的获奖者了,明天的报纸上也会登出我的名字)
“不知老师有几分自信呢?”驹井问。
“欸,自信?”
“获奖的自信啊。老师觉得有多少胜算?”
“这个问题和刚才一样没有意义。不管我多自信满满,也没任何用处吧。所以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坦白说,获奖与否都不重要,因为我并不是为了获奖才写小说的。”
“没错没错。”神田重重点头。“老师的作品首先考虑的是令读者获得乐趣,这一点读者是最了解的。”
“确实,常有读者寄慕名信来这样说。”
“那,老师真的对今天的评选兴趣不大吗?”驹井问。
“还好吧。当然,如果得奖,我也会欣然接受。”说着,寒川大笑。
(无关痛痒)驹井忖道。(这位获奖也好,落选也好,都跟我毫无关系。奖金我又不会分到一毛钱。我只是不得不帮忙今晚聚会的转场,还有其他种种麻烦事罢了。今晚不管闹到多晚恐怕都得奉陪,真腻味。说到谁能获奖,他落选了才好呢。)
“我这一周一直向神龛拜祝,希望老师务必能获奖。”驹井握起拳头,热情说道。
“拜神龛说起来是旧式的做法了,你不是还很年轻嘛。”寒川笑着说。
(想得奖)作家内心暗暗念叨。(无论如何都想得奖。一旦得奖,小说的销路就完全不同了。书店里会摆满我的书,寒川心五郎的名字一跃成为重量级人物,信用卡也能轻松申请到,电视台说不定也会请我做节目,听到寒川心五郎这个名字,别人也不会再傻笑着说“哎呀,抱歉,没听说过呢”,也能争口气给那些认定我是滞销作家的亲戚看看了。想得奖。这已经是第五次入围了,差不多也该我得奖了吧。说什么都想得奖。一定要得奖)
“其他人肯定在忐忑不安地等着消息吧。”寒川取出香烟,不慌不忙地衔上一根。
鹤桥马上用打火机替他点上火。
“其他人……是说望月吗?”
“对,另外还有乃木坂。她应该也觉得自己这次有望获奖。”
“这样吗。不过乃木坂说过,这次该是寒川老师得奖了吧。”
“那是社交辞令罢了。她知道你是我的责任编辑,才会那样客气一番。”
(当真?乃木坂当真这样说过?会说这种话,想必有某种理由吧?莫非她从谁那里得到情报说我的形势有利?哎,到底是怎么回事?)作家夹着香烟的指头禁不住颤抖起来。
(当然是社交辞令了)鹤桥在心里嗤笑。
“我看不是那样,乃木坂老师还说看了您的作品很受感动。”
“是吗,那是恭维话吧。”寒川急急地吸了口烟。
(乃木坂倒也有招人喜欢的地方嘛。不对,搞不好是她认为自己的作品更胜一筹,才会这样优哉游哉地说客气话。没错,一定是这样。有什么了不起,那个狂妄的小姑娘)
(我没去乃木坂那里,她该不会生气吧?)鹤桥很在意这件事。(不知道总编有没有替我好好解释,说鹤桥本来很想和乃木坂老师一起等候,但不能不去寒川老师那里什么的。不然乃木坂获奖时,我岂不是不好赶过去见面。啊,可恶!就不能早点决定呀,反正不是乃木坂就是望月。待在这种地方,一点意思也没有)
门开了,身穿黑衣的店员探头进来。
“请问神田先生在吗?”
“我是。”神田稍扬起手。
“有您的电话。”
一听这句话,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神田离开后,众人依然沉默不语。最后是作家打破了沉默。
“啊哈哈哈哈。”他大笑。“看来我是料中了,这次也是个安慰奖。要是真的获奖了,应该是找本人听电话。”
“哪里,我看也不一定。”广冈说得这一句,后面就接不下去了。(确实是那样没错)他想道。(就我的亲身经历,一次也没有打电话给编辑通知作家获奖的情况。他没戏了)
“没什么啦,”寒川用异样热切的声音说:“不管怎样,今天要好好喝一场,难得都聚在一起。鹤桥君,来喝一杯!”
“啊,谢谢。”见作家伸出啤酒瓶,鹤桥连忙拿起杯子对着瓶口。
(他果然没指望了呀,那获奖的是谁?要是望月倒不必着忙,要是乃木坂,非得设法赶过去不可)鹤桥心不在焉地喝着寒川给他倒上的啤酒。
“那么,获奖的是谁呢?”寒川说。“是望月君还是乃木坂?我们来赌一个看看怎样?”作家脸上禁不住直抽筋,僵硬地装出奇妙的笑容。
(可恶,可恶,可恶,我又落选了吗。为什么不是我得奖?我哪里不配得奖了?我啊,我啊,可是在这行打拼了三十年了,按理总比最近才初出茅庐的家伙写得有深度。为什么得不到认同?评选委员都不理解我。)
“不要紧,就算这次落选了,下次也会有希望的。”广冈说。“就用给我们出版社写的小说来竞争奖项吧,下回绝对没问题。”
“不行啊,我不是说了么,我是得不了这个奖的。”
“哎,不要这么说嘛。”
(问题在于落选的原因)广冈搓着手思索。(连续五次落选,说明寒川这个作家写的作品可能根本不入现今评选委员的法眼。倘若如此,就需要重新考量了。不管他再努力几次,也只能落得同样结局。望月和乃木坂不知是谁获奖,即使落选的那位,与眼前这位落选作家相比,今后获奖的可能性也高得多,我应该先去烧烧冷灶才是上策)
“失陪一下。”驹井离开座位。他是去上洗手间,但同时也另有目的。
(受不了,在里面都喘不过气了)从房间出来,他用力做了次深呼吸。(简直就像在灵前守夜。寒川老师表面还在逞强,其实一看就知道他的沮丧劲儿。这么郁闷的地方要早点走人才是,找个什么理由溜掉呢?不过听说他落选,倒是松了口气)
洗手间旁边是电话机,神田就站在那里接电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作家一边心想得表现开朗,一边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是我落选,我的那部作品为什么得不到应有的评价?)他的额上开始淌下黏汗。
(我懂了。是那些评选委员嫉妒我的才能。对,一定是这样。他们怀有危机感,唯恐我的名字和作品一旦广为流传,就会抢走自己的读者。他们恐惧寒川心五郎。他们一心只顾着恐惧了。何等心胸狭窄的家伙啊!那些人真卑劣)他感到头脑发热,手脚却出奇地冰冷。
(获奖的是谁啊,快点跟我说了吧)鹤桥坐不住了,恨不得马上起身离席。(是乃木坂吗?如果是她,我得火速赶去道贺才行)
(这位大叔恐怕已经不中用了)广冈望着作家红得异样的面孔想道。(回顾一下过去,他第一次入围的作品是写得最好的,之后作品的水准便慢慢下滑了。这次能入围,大概也是因为出版小说的炙英社就是奖项赞助者的缘故。他也有把岁数了,只怕指望不大)
门咣地一声开了,驹井冲了进来。
“老师、老师、老师!”驹井一把抱住寒川。
“怎么了?”
“恭喜老师!恭喜!”
“恭喜……哎,难道是?”
“对,您获奖了,恭喜!”
“咦!”寒川双眼大睁。
“消息确实吗?”广冈问。
“确实,因为神田边听电话边做了个胜利手势。”
喔!广冈和鹤桥同时叫出来。
“祝贺老师!”鹤桥抓住寒川的右手。
“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了,我就说我相信老师。”广冈握住寒川的左手。
“我……获奖了……”作家站起身。
(获奖了!终于获奖了!这不是梦。我获奖了。苦节三十年,终于……终于……终于……我……我……我……获奖了……获奖了……获奖了)
“不好了,老师!”
“寒川老师!”
“怎么办?”
“振作一点!”
“糟了!”
“呀——”
“脉搏、脉搏、脉搏——”
(哎呀,太好了)接完电话,神田准备返回房间。(补录合格实在幸运。这一来就免于当浪人了,老婆的神经质大概也会略微好转些。不过亏她竟然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哦,想起来了,是我出门前留了便条呀。)
他在房间前停下脚步。房里人声吵嚷,似乎慌乱得厉害,难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正要推开房门,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您是神田先生吧?”
回头一看,站着一个黑衣店员。
“是我。”神田说。
“有您的电话,是新日本小说家协会打来的。”
(总算来电话了)他回过身,再度步向电话机。
——完
苦涩的蜜月
飞机朝火奴鲁鲁飞去。
“蜜月旅行吗?”隔着通道从邻座向我攀谈的,是位气质高雅的老人。
“是的。”我回答。
他眯起白眉下的双眼。“真好!旅行还是要趁年轻。”
我点点头,然后转向尚美。她正在看书,但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嘴角露出浅笑。
到达火奴鲁鲁机场,领了行李箱后,我带着尚美走向租车的柜台。30分钟后,我们就坐着小型美国车出发了。
我们选此地作为蜜月旅行的地点,那是因为我俩都不想过于铺张。不能铺张的理由有好几个。
一是自己再婚。我现年34岁,妻子在3年前死于交通事故。
另一个理由是我和前妻所生的女儿最近也刚死,实在缺乏想沉醉在幸福中的心情。
我并未向尚美完全坦白。不愿举行盛大的婚礼,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
到旅馆已是午后。
吃完午饭,办理好登记手续后,尚美就穿着花纹泳装下海了。
从海滩回旅馆,等电梯时,有人招呼。回头一看,后面站着一同搭机的老夫妇。
“两位也住在这里吗?”我有些惊讶的问。
“是的。随便到市内观光。”
他们的房间和我们同一层。这让老人非常高兴。
回到房间,淋浴后,尚美在我的手臂里发出缓缓的沉睡声。
一会儿,尚美就发出有规律的酣睡声,我在她身旁坐下,两手静静地伸向她的脖子。
我的指尖碰触到她那细白柔嫩的肌肤。然后就那样静止不动。尚美微微睁开双眼。她似乎无法立即明了现状,但不久就以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了?”她的声音微微的颤抖,而当我指尖稍加点压力时,那张脸上更布满了恐惧的色彩。
“回答我!”我以自己都悚然的低沉声音说:“宏子是不是你害死的?”
宏子是我死去女儿的名字。因为她母亲早逝,所以可说是由我一手拉扯大的。已经4岁了。
圣诞前夕的早晨,我们一如往常地吃早饭。那是个点着暖炉但身体还会颤抖的寒冷早上。
“宏子,快点吃!”
“我不要,我想睡觉。”
“喂,可不能睡着哦!你要去姑妈家的!”
这么说完后,我站起来关了石油暖炉。上班途中得把宏子寄放在姊姊家。
此时我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暖炉油桶上的指数,看来煤油快用完了。
拉着宏子的手,走出起居室,我让她待在走道上后先下楼去。车子停在地下室。
坐进车子里时,我发现忘了一样东西。当天的工作需要一卷卡式录音带。
我下了车,就那样走了出去。约在走路只需几分钟的地方,有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那里应该会有卡式录音带。
当我准备付钱而等在出纳柜台前时,突然有人从后面猛击我的头。我想也不想地当场蹲下,等恢复意识时我已经在担架上了。然后,救护车把我送到距离最近的医院。
伤势并不严重,但治疗后还是照了x光。我担心留在家里的宏子,本想打个电话,但此时警官来了,说想问我话,他们有例行要办的手续。简单地叙述事情后,警官说:合伙作案的两个抢了钱后,在逃跑途中被逮捕了。
和警官分手后,我打电话到姊姊家。
“我有事拜托,你去我家看看宏子的情形好吗?放她一人在家,她一定很不安。”
挂了电话,我暂时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x光片出来了。果然没有什么特殊的问题。
离开医院前,我又打电话回家。令人惊讶的是,接电话的不是姊姊而是尚美。
“伸彦,不好了!宏子她……”他呼吸紊乱,以要哭的声音说道。
“宏子发生什么事了?”我大声问。
“宏子倒在地上,因此……情况危急。”
“倒在地上?为什么?”
“好像是一氧化碳中毒。似乎是暖炉的火不完全燃烧的关系。”
“暖炉?”
不可能的!我想。出门前,我确实熄火了。
回到家时,大家都聚集在客厅里。姊姊和尚美在啜泣,而医师则表情阴沉地静坐不动。房间中躺着宏子。我跌落在榻榻米上,从棉被上抱起爱女,无意识地从喉咙里喊出仿佛是远处狗吠的惨叫声。
我试想着宏子的行动:过了好久父亲都不回来,所以就回起居室点暖炉,虽然我一直不让她接近火,但她已经4岁了,大概也能记住父亲平日的动作,便自己点了暖炉吧!然而,她没想到要让空气流通。先前因为即将出门,所以我把窗户都关起来了。暖炉开始不完全燃烧也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想到这里,我产生一个小疑问:早上,看那暖炉的煤油桶的指数时,几乎近于零,但现在容量近半满。是谁装的呢?然而,尚美和姊姊都没提起这件事。
事情过了十天后,我从住在我家后面的家庭主妇那里听到一件怪事。她说:那天早晨她看见尚美从后门提了桶煤油进去。
我觉得胸中一阵骚动。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又为什么要对那件事保持沉默?在意外发生前,尚美即已经到我家了吗?
无法理解的事情还有一件:我家的起居室和厨房是相连的,其间用百叶窗帘分隔。意外发生时尚美曾证言那百叶窗帘是关着的。但这项证言令我觉得奇怪,因为我不记得那天早晨关了百叶窗帘,也无法想象是宏子关的。
然而,窗帘不关就不合道理。因为从点暖炉的时间及房间的宽度考虑,若开着窗帘就不会构成死亡意外了,这是专家们的意见。
和尚美结婚,最大的问题就是宏子。
很不可思议地,宏子不管怎么样都不愿亲近尚美,始终把她当成“陌生女人”看待。
对尚美的疑惑持续膨胀,已经转为确信了。但不曾想过向警方投诉,我准备以自己的双手让真相大白。如果是尚美杀了宏子,我也只有用自己的双手杀了尚美。
“回答我!”两手握着尚美的脖子,我问:“是你杀了宏子吗?”
尚美以悲伤的眼睛凝视着我,却不开口。
“为暖炉加油的是你吧!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却依然保持沉默,我不明白她有什么连藉口都说不出来的理由。
“为什么不回答?你沉默是因为不能否认杀了宏子吗?”
她轻轻摇摇头,微张着嘴唇。
“蜜月旅行……原本该、该是幸福的。”
“如果不是你做的,我们马上就可以继续蜜月,现在你快说真话。”
尚美不回答地闭上了眼睛,说:“如果要杀我,你就杀吧!”
“那么,果然……”
我咽了口口水,加强指尖的力量。
傍晚,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站在门外的,是那位老人。
“要来一点吗?虽然太阳还没下山。”他手握白兰地酒瓶,一双眼睛眨了眨。找不着巧妙的拒绝理由,我只好让他进屋。
“咦,你太太呢?”环顾房间后,他问。
“出去一会,买东西吧!”我伪装平静,但不自然的口吻连自己也很清楚。
“我可以问件事吗?”我放下酒杯看着老人。“你是否曾想过要杀死……尊夫人?”
老人似乎一点不惊讶,他慢慢地将酒杯放回桌上,然后凝视着斜上方好一会儿后,才将视线转回我脸上,开口说:“有,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相处也有50年了。”
“看不出来。您俩好像很好。”
“是吗?但不管是多么要好的夫妻也会有危机。不就因为彼此相爱,所以心情互相纠结、束缚。”
“心情纠结……”
“为对方着想所采取的行动,却不被对方理解,而造成齿轮逆转。逆转的齿轮很难再转回原来。因为那样做就会伤到对方。”
“齿轮……如果是单纯的误会,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我在心里接着说:我们的情况不同。如果尚美没杀宏子,那为何不辩解?
老人仿佛读出我的心事般地说:“是不是误会,要解开才会知道。”
我吃了一惊,“话虽如此,但也有永远都无法判定的例子。像还不能判定就不得不下结论的情形。”
老人无声地笑了。“不能判定时就要信任她。不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太笨了。”说着,他站起来。“我该告退了。”
我送老人到门口,他回过头来。
“只想到对方的行为,往往无法解开误会。一定要好好通盘考虑才是。”
我在意老人的一席话:不能只想到对方的行为。
数分钟后,我奔出房间,跑过走廊,猛敲老夫妇的房门。老人迎我进门。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我呻吟的说道。“害死宏子的人是我吧?”
尚美泪流满面。
“白天我们发现她倒在树林里。”老太太举起尚美的手,她的手腕处包着纱布。我察觉到她曾打算自杀的事实。
昨夜我扼着尚美的脖子,但半途放弃了。不是因为我相信她,而是杀人太恐怖。
“不杀我了?”
中止行动的我,反被尚美问道。
今天一大早,尚美就独自出去了。能被老夫妇发现,真是幸运。
“对不起!”我朝尚美低下头去。“我不认为你会原谅我。但至少请告诉我,是你关了车子的引擎的吗?”
她点点头。“嗯,是我关的。”
“果真如此。而你为了掩饰才把暖炉……”我闭上眼睛,下面的话已语不成声。
全都是我的错。因为那天早晨我发动引擎就出门了,其理由现在能明确地回想起。那天早晨异常地寒冷,我想先热了引擎再出门较好。然后,我中途决定出去买卡式录音带。
但却碰上了那桩突发事件,造成我的迟归。那时车子排放的废气沿着楼梯充斥在家里的走道上。而当时宏子大概又在走道上打瞌睡!那孩子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我能轻易的想象尚美进入家门时的样子:宏子已经在汽车废气里昏倒了,觉察到事态严重的尚美,决定为我掩饰过失。因此,加了灯油到暖炉里,制造出不完全燃烧为其中毒身亡主因的现场。
窗帘一事,也是如此。为了不暴露她的伪饰,进而作伪证。
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注意到是自己害死了宏子,却怀疑一心一意包庇自己的尚美。不,不仅如此,我还打算杀了她。
膝下突然软弱无力,我跌坐在地上。
“我说不出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因为我不愿见到你痛苦的样子。”
“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至少在昨天晚上。”
再生魔术女
婴儿里着白色的贴身衣服熟睡。望着那泛现桃红色的脸颊,根岸峰彦联想起水蜜桃。
“好可爱!简直就像是小天使呢!啊,我高兴得都快疯狂了,彷佛像作梦一般。”根岸阳子以不熟练的动作边抱着婴儿,边欣喜如狂的说。
婴儿的容貌远超过她期待的漂亮,似更令她雀跃。
“请你好好学习育婴知识吧!因为婴儿一定也会感到不安,不知道新妈妈要怎样照顾自己的。”中尾章代迷着眼望着阳子的动作,静静说。
“是的,那当然,我会以健康抚养这孩子为优先的。”阳子坚定的说。
中尾章代苦笑。“不,大完全投入也不行,以后的日子可还很长呢!”
“是的,你太兴奋、急躁,反而对婴儿不好。”峰彦也说。
“可是……”阳子的视线回到婴儿身上,有一种无法忍住要露出笑意的感觉,又抬起脸,望着中尾章代,显得稍微不安,问:“那么,今天还需要办理什么样的手续吗?”
一见即知她希望尽快把婴儿带回家。
“是的,还有一些问题……不过若是你先生能够留下来,太太你先回去也没关系。”中尾章代说完,望向峰彦。
阳子眼拌里灿着辉彩,望着峰岸。
峰彦不可能违抗她的期待,不得已却又不能形诸于色,说:“那么我就留下来,你先回家好了,何况,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是吗?那,很抱歉,我就先失陪了。”迸说,阳子迸抱紧婴儿站起身来,一副再也待不下去的样子。
“啊,很危险呢!别让婴儿掉了。”
“我知道哩!怎么可能会做出让婴儿死掉的事,嗯?”当然最后的“嗯”是对熟睡的婴儿讲的。
峰彦和中尾草代一起目送私家司机驾驶宾士轿车载着阳子和婴儿离去。
阳子好像热中于抱住婴儿,只是回头朝两人点了一下头而已。
“太太似乎很喜欢那个婴儿呢!”回到房内,在刚才那张沙发坐下后,中尾章代说。
这里是她家!
“我也很喜欢的。坦白说,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向你致谢才好。”峰彦再度向章代道谢。
中尾章代摇摇头,说:“只要你们能喜欢,那就……”她戴着金迸眼镜的视线自峰彦身上移开,注视斜下方。
峰彦不只一次见到这位削瘦的中年妇人经常露出像这样耽溺于沈思的表情,他漠然想像,会做这样的事,或许是因对婴儿有着某种晦暗的过去。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她正在思索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孩子之年轻母亲的事吧!
峰彦讨厌对方说一些有关育婴之事。更要紧的是,他觉得和中尾章代单独交谈有一股沉重的感觉。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觉得对方似有着生理上难以接近的感徒,尤其是镜片后面闪动辉彩、似能识穿自己内心的眼眸,见了就令他不知所措。
只不过,他当然不曾表现出来。这位替无法生儿育女的夫妻找到养子的女性,等于是自己的恩人,或许今后也会继续交往吧!
谤岸夫妻约莫在半年前认识中尾章代,是直接接到她寄来的信。信上说她自己虽生在这个世间,却由于各种原因而未被亲生父母抚养长大,所以才决定专门介绍可怜的婴儿给有爱心者当养子,现在因听说他们想要找养子,何不交给她负责?
虽然内容透露着可疑,但是阳子仍表现出强烈的关心,试着去见中尾章代,了解详细情形。当时,夫妻俩也是到这里来。
中尾章代说,婴儿们的母亲大多是十几岁,由于没有正确的知识而发生性行为,结果怀孕了,却在独自苦恼中丧失妊振中绝的时机。又说,像这样的少女,时下的日本有很多,为了救助这些少女,也为了保住她们生下的小生命,她才会做这种事。
还有,有时候也曾在国外帮婴儿寻找养父母,因为这样的话,生下婴儿的少女就不曾往户籍上留有任何痕迹。
听过中尾章代的说明后,根岸夫妻就委托她帮忙。毕竟在这之前的经验已让他们深刻了解,想凭自己之力找到养子是何等困难。
半年后,中尾章代通知说找到男婴。
“坦白说,事情比我想像中来得顺利,令我深感惊讶。”为了逃避太漫长的沉默,峰彦说。“因为我曾听说,和我们有相同苦恼的夫妻很多,就算想要养子也必须排队等待。”
中尾章代的视线回到峰彦脸上。“当然,等待婴儿的夫妻们还有很多,可是,这次我是特别先通知你们。”
她在镜片后的乌黑眼睁闪动光芒。
“谢谢你。”峰彦一面道谢,一面在想:该准备多少谢礼给眼前这位女性呢?
虽说做这种事是没有酬劳,但总不至于不期待获得谢礼吧!而正因为知道自己的经济情况,预料到可能有相当的金额,才会“特别”的先通知自己!
“你说有一些问题是?”他双手在膝上搓着,问。不过,心里又觉得对方不可能现在就提起谢礼之事。
中尾章代坐正身体、挺直腰,说:“其实,有件事我希望再确认一次。”
“你的意思是?”
“关于成为婴儿的双亲之条件。”她说。“我曾经列举过五项,你还记得吗?就是能疼爱婴儿、有经济余裕、家庭和谐、夫妻皆健在,以及最后一项。”
“是夫妻俩皆无犯罪前科,对吧?”回答之后,峰彦有股不祥的预感,是因对方刻意诬自己说出最后一项。他按着间:“那又如何?”
“这些条件都没有问题吗?”
“是的,当然没问题,我可以发誓。”峰彦肯定的回答。
中尾章代颔首,似表示“没问题”,之后,按着说:“如果未能符合条件,虽然很遗憾,却也只有中止抚养关系,把婴儿带回。”
“我明白。这么说,为了查核我们是否能好好照顾婴儿,在办理正式认养手续之前,是有一段试验期间了?不过,期限到什么时候?何时才能正式认养呢?”
“这得看你们了,如果快的话,也有一天就可得到结论的。”
“哦,一天吗?”虽然内心怀疑在这样短期间内能够了解什么,不过转念一想,这是专家之言,应该不曾错。峰彦浮现笑容,说:“这么说,我必须努力让自己能够合格喽!对了,只是这样吗?”
“不,主题才刚开始呢!”中尾章代凝视峰彦。
一瞬,锐利的眼神令峰彦心跳加促。
但,紧接的瞬间,她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根岸先生,你们夫妻俩为了不孕之事,曾经上过医院吧?”
“是的,好几次。”峰彦回答。“为了检查出原因,我们找过各种医师诊断。”
“查出原因了吗?”
“是的,问题出在内人身上,好像是卵巢功能先天性具有缺陷,不过详细情形我不明白。”
诊断结果出来时,峰彦一面安慰沮丧的阳子,一面感到安心了,因为不会再被阳子的父母认为自己无能!
入赘根岸家七年,为了无法生育子女,不知道何等抬不起头呢!他自己并未特别想要有子女,可是却非常清楚自己的责任就是替根岸家延缤香火。
谤岸家招赘女婿的条件就是健康且生殖机能正常,所以即使是并非特别优秀的他,也因为在宴会上被迟迟未婚的董事长千金看上其英俊外表,而能够幸运的攀龙附凤。
“没办法以医学方法解决吗?譬如利用体外受精之类?”中尾章代问。
峰彦摇头。“曾经检讨过,但是并未尝试,一方面是成功率很低,另一方面是内人害怕。”
“成功率低是事实,不过若和以前相比,技术上已经相当进步了。”
“哦,是吗?”边回答,峰彦想起了中尾章代平时是在医院工作,而且是妇产科,之所以会做这种义工性质的事,也是与其职业有关联。
“由于体外受精技术的进步,很多夫妻都能拥有幸福,当然,问题也随着增加……臂如代理孕母。”
“代理孕母?啊,我常常听说。”
“在日本仍很难想像会真正实行,可是在国外,有很多年轻女性愿意当代理孕母。”
“原来如此。”峰彦嘴里回答,心中却困惑不已,不知话题究竟会朝什么方向进展。
中尾章代并不像要提出什么问题要求的样子,难道和目前这个话题有关联?
“另外,精液冷冻保存技术也开发成功了,希望拥有孩子的女性,只要有心,即使不和男性发生性行为也可以怀孕。”中尾章代似未发现峰彦的不耐烦,仍旧淡淡的叙述。
“时代已经改变了。”峰彦也只好颔首,说。
“如果我稍微年轻一点……”中尾章代俯首,但马上又抬起脸,凝视峰彦。“说不定我也会采用这类方法哩!尽避已经不想要结婚,却仍希望有孩子……因为,我一直是独自生活。”
“是吗……”峰彦虽觉得对方的话很奇怪,不过又不像在开玩笑。“你没有家人?”
“是的,双亲很久以前就去世,这房子就是他们留下的。”中尾章代环顾四周一圈后视线再度回到峰彦脸上。“其实我有一个妹妹,小我十岁的妹妹。”
“她去哪里?”尽避并无多大兴趣,峰彦仍只好顺着话题,问。
她静静的回答:“死了,在七年前。”
“啊,对不起。”峰彦在内心咋舌,在这种日子里谈忌讳的过去好像有所不祥。
他从西装口袋掏出香烟,正打算转个话题时,中尾章代却先开口了。
“我妹妹是被人杀害的,在杉并区的公寓家中。”
“什么……”
“被勒杀,用她的丝巾。”
“丝巾……”峰彦勉强挟住差点自指缝间掉落的香菸,心想:怎么可能!
对方应该不是在讲那女人的事吧!那女人叫神崎由美,后来知道由美是假名字,不过神崎应该是真实的姓氏。
他觉得腋下冒出冷汗,不住寻思:但是,七年前,杉并的公寓家中、丝巾,岂非完全符合?
“很可怜呢!”中尾章代的声音微微便咽了。“双亲早逝,因此高校毕业后就外出就职,由于打算终有一天自己做生意,于是拚命的存钱,不久,连晚上都在兼职。我劝她别辛苦而把身体搞坏了,她却丝毫不听。同我炫耀自己的积蓄金额是她的乐事之一,却……”
“凶手被逮捕了吗?”峰彦问。
她摇头。“没有!虽然警方一直继续不断的调查,却始终没有着落。”
“这……”峰彦想用打火机点着香烟,但是动作僵硬,到第三次才点着。“是抢劫杀人或什么?”
“警方是如此推测。”中尾章代把桌上的烟灰缸推向他,回答:“因为房内被翻找得一团糟,珠宝和存款簿都不见了,而且玄关门锁上,靠阳台的窗户打开,凶手很可能是自阳台潜入吧!妹妹的房间是在二楼,但是只要沿着一楼阳台栏仟,很容易就可以爬上去。”
“那实在太可怜了。”峰彦极力抑制声音的颤抖。毕竟,状况太相似了,没错,这女人讲的一定就是“那桩事件”!
“妹妹被强暴了。”她像在叙述般静静说着。“凶手的精液残留在妹妹体内,而那也是警方能得到的最重要线索。”
“哦……”峰彦吸一口烟,吐出烟雾。他很清楚自己呼吸急促。
无法认为纯属偶然,也不能认为这女人的妹妹很偶然是神崎由美,绝对是有计划的,一开始,这女人就是抱着某种目的接近自己。
镑种各样的念头在峰彦的脑海中如漩涡般涌现,但是却无法整理,只是更加混乱。
“承办的刑事先生表示,凶手最初可能并非为了窃盗,而是为了强奸的目的才潜入。”中尾章代说。“那是很炽热的夜晚,妹妹的房间并末开冷气。刑事先生表示,妹妹很可能是开着窗户睡觉吧!凶手见到窗户敞开,所以决定强奸,也付诸实行,可是想到事情宣扬开就糟了,才会将妹妹勒死后,抢夺财物后逃走。”
不错,那是炽热的夜晚!
峰彦脑海中浮现满是汗珠的神崎由美不,神崎弓子的脸孔。对方以空洞的眼昨凝视着他,说:我绝对不曾离贻d你……
“这么说……”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凶手是那天晚上偶然经过公寓前的男性了?算是一种临时起意逞凶?”
“警方似乎也这样认为。当然,不是所有人皆一样,譬如承办的刑事先生就说,凶手很可能有某种根据,知道那儿住着年轻少女。”
“原来如此。但,不管如何,应该不曾是熟识之人行凶吧!”
“警方也是同样的见解。”中尾章代扶正眼镜,镜片反射日光灯光。“但,我不这样认为。”
“哦,为什么?”峰彦吸了一口烟。
“简单的说,是身为姊姊的灵感。”
“灵感?”
“事实上,是我发现体的。那一天的翌日,我们预定前往新鸿祭坟,由于是盂兰盆节的返乡尖峰时期,预料一路上会塞车,所以打算一大早就出发,因此我开车至妹妹住处接她,抵达时刻是清晨五时左右。”
“那一夜,弓子是曾这么说过我明天要和姊姊一起去新鸿。”
没错,她是说和姊姊一起!
“我按门铃,但是不管按多少次都无人应答,感到很奇怪,就用妹妹给我的钥匙开门。门一打开,我就注意到房内的异状,等见到床上的妹妹的样子时,我差点晕倒。”中尾章代面无表情的说,但是,轻轻交握于膝盖上的手指开始微微颐抖。“由于情绪激动和过度悲伤,我连打电话报瞥都忘了,只是大哭大叫。可是,这么哀伤之间,我仍有着某种确信,确信妹妹是被亲密的男人所杀害。”
停顿一下,中尾章代继续说着。
“妹妹身上散发出香水味。那天,妹妹没有上班,应该一直待在家里,而,除了上班,妹妹很少擦香水。”
香水……
峰彦记得弓子身上的香水味道。与他见面时,弓子身上总是散发出同样的香气,或许那天晚上也是相同,只不过,他并未特别意识到。
“但是……”他轻咳一声,声音沙哑了。“只凭这样就下论断岂非很危险吗?也有可能忽然心血来潮,那天晚上就寝前擦香水,对不?”
“刑事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但,我无法同意。我拜托刑事先生调查和妹妹交往的男性,刑事先生表示会调查妹妹的交友关系,而且也真的这么做了,以妹妹上班的地点为中心,彻底查访。只是,始终未能发现和妹妹有特殊关系的男性,也许,是隐藏得巧妙吧!”
“一定不是隐藏巧妙,而是自始就没有那种男人存在。”
但,峰彦尚未说完,中尾章代已开始摇头了。
“不管天气多么炽热,妹妹绝对不曾敞开窗户睡觉。就算没有冷气机,还是有电风扇的。一定是凶手自玄关入内,妹妹迎接对方……当时,妹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杀,很可能还笑容满面的迎向对方。”
晚安,你来晚了哩!抱歉,突然找你出来,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是的,一定要在今晚。我方才在电话中也讲过了吧?明天一大早我要和姊姊一起回新鸿去祭坟。
我希望在回故乡之前把事情谈清楚……喝啤酒吗?不喝?啊,是吗其实今天晚上也不能让你睡在这里的,那么我去冲泡咖啡……
峰彦回想起弓子,边迎接自己进入,边说的每一句话。或许,她当时的确满面笑容,因为每次见面时,她总是想要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可是,玄关门锁上,阳台窗户敞开,不是吗?”
“那种东西很容易伪装的,若是和妹妹有特殊关系的男人,应该持有钥匙。”中尾章代当场回答。
她的推测完全正确,峰彦的确持有钥匙。为了布置成窃盗杀人,他打开通往阳台的窗户,自己却从玄关门逃走,当然,又把门锁上,钥匙则在第二天丢弃于附近的灌溉水渠。
“房内被翻找得乱糟糟,而且偷走财物,全部是为了伪装。”中尾章代穷追不舍的说。
那一夜的情景在峰彦脑海里苏醒了。边抵抗想尽快离去的冲动念头,他边尽可能的予以布置伪装撕破弓子的内衣裤和衬衣,强调被潜入者强暴;穿上鞋子到处走动,故意拉开所有的抽屉,表示不知道贵重物品藏放何处;最后,更用布块将可能触摸过的地方全部擦拭干净。
“房间内是否有什么能让你感觉到男人存在之物呢?尝如牙刷或刮胡膏之类?”
这些东西峰彦在当时应该已经完全收拾干净,他放在那里的生活必需品本来就不多。
“没有。不过,妹妹的过去中却留下那种痕迹。”
“过去?”
“在那不久之前,妹妹曾做过妊振中绝手术。”
峰彦沈默不语了。
那是他的孩子!被告知怀孕的事实时,他有一种被暗中摆了一道的感觉,因为他相信弓子所说的“不要紧”之语,经常未戴保险套。
要说服坚持想生下孩子的弓子,并带她去堕胎,不知道花费多少苦心,最后甚至还说谎,表示反正终究会和她结婚,何必急于生下孩子!
他很后悔,当时就应该想办法和弓子分手才对,却因为她吵闹不休,才持续交往,结果闹得不可收拾。
“假定是那样,对方那男性也不见得仍继续和她交往吧?也许她被杀害时彼此已经分手。”他说。
“不,仍在交往。”中尾章代低声说。“而且,妹妹可能打算第二天告诉我这件事。”
“什么事?”
“决定回新鸿时,她对我说“出发前说不定我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呢”。当时我并未放在心上,所以事件发生后也一直没有想起来。
“但,后来仔细回想,可以认为那是暗示结婚之事。那一夜,妹妹很可能是找来那个男人,打算正式决定结婚事宜,她相信对方也爱自己,会与自己结婚。”
说到这儿,中尾章代停顿一下,胸口上下起伏,似在调匀呼吸。
之后,她凝视峰彦,继续说:“可是,那男人并不爱妹妹,根本从未想过结婚的念头,所以当妹妹突然提出这件事时,应该非常狼狈吧!”
峰彦忍不住想吞一口唾液,但,嘴巴里却没有水分。非常狼狈?的确没错!当时
缠绵过后,弓子说:“我希望决定今后之事。”
“今后之事?”峰彦问。
“我有了积蓄,觉得应该要安定下来了。事宜上,姊姊明天一大早会来接我,我打算把你的事告诉她,可以吧?”
对峰彦而言,事情实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但是,”他对中尾章代说。“就算真的如你所言,也不见得就是那男人杀害令妹吧?只为了被迫结婚……”
“我也是这么认为。”中尾章代领首。“可是,如果那男人另有必须结婚的对象呢?尤其,当这门亲事代表他获得人生胜利的关键时,妹妹岂非就等于是妨碍者?”
峰彦眠着嘴唇,瞪视中尾章代,他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中尾章代轻轻呼出一口气。“坦白说,我之所以会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完全是在知道某位男性的存在以后。”
“某位男性……”
“就是在最近。我整理妹妹的遗物时,找到一本有关姓名学的书,我若无其事的翻阅时,在书页余白发现写有姓名,而且是很奇妙的姓名,名字是妹妹的没错,姓氏却不同。妹妹的名字是弓子,而,书页录自上的姓名则是本乡弓子。”
峰彦感受到一股双腿发软的冲击,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血色消失了,指尖有如冻僵般冰冷,头晕耳鸣,身体不住颤抖。
“我认为对方那男人应该姓本乡,所以妹妹才会阅读姓名学的书,想知道婚后变成这个姓名时,运势会如何。或许,当时她心中溢满美好的梦……”中尾章代的眼睛开始充血。“我找寻符合这个姓氏的人物,但是并未告诉警方,因为已经过了那么久,我认为警方不可能会积极调查。何况,像这点线索,也无法当作杀人证据。”
中尾草代血红的眼胖盯视峰彦。
“不久,我查到一位男性了,亦即,妹妹上班的店里时常有一位姓本乡的男人前往。该人物目前是其中坚企业董事长入赘的女婿,改姓根岸,于七年前结婚。
“七年前……妹妹也是七年前被杀害。那是偶然吗?认为该人物为了得到梦想中的地位而杀害妹妹,会太不切实际吗?”
“但,我仍委托多家徵信社彻底调查根岸这个人的一切,包括学历、出生地、兴趣、嗜好、女性关系等等。在阅读那些调查报告之间,我想起妹妹和我聊天时所提到的几段印象深刻的对话。”
“当时妹妹曾说过想去看看的地方乃是该男人的故乡;而妹妹在某日突然表示关心的爵士乐演奏家,则是该男人最欣赏的音乐界人士;另外,其他还有更多符合之点。所以,我判断这男人不可能与妹妹毫无关系!”
“更具决定性的是,这男人的血型为ab型,与凶手留下的精液一致。”
峰彦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全身直冒冷汗。
“证据……”他勉强挤出声音。“证据只有这个吗?也就是,只有血型?只凭这一点,……还是不能认定就是凶手吧!”
“或许警方没办法逮捕。”中尾章代领首。“可是,再过几年,我想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的。”
“再过几年?这话怎么说?”
“二年前,我想到某种实验。”说着,中尾章代的嘴唇奇妙扭曲。
当峰彦明白那是正在微笑时,他感到一阵恶寒。
中尾章代继缤说:“当然我还完全不清楚凶手的形迹,却认为非想个办法不可,而采用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
“就是凶手的精腋。”她若无其事的说。“发现妹妹的体时,我采集了凶手的精液。对警方而言,那是唯一的线索,但是对我也一样,所以找想保有自己需要的一部分,我相信,只要保存精液,就算无法马上逮捕凶手,终有一天绝对会有所帮助。我任职的医院有冷冻保存精液的设备,我利用其保存,以备来日之用。”
“精液……”峰彦在心中喃喃自语:那是无法回收之物,但,要那种东西做什么?“那又如何?”
“无法由精液剖析出凶手,不过却能制造出凶手的后代。”
“什么!”峰彦的声调提高八度。
“使用离心分离器,可以筛选出x和y的精虫,这样所生下的男孩,应该会酷似凶手,对不?若和七年前在妹妹四周的男性们相比较,谁是父亲将可一目了然了。”
“怎么可能!”峰彦不停摇头。“不可能有这种事的。”
中尾章代微侧着头。“我不明白你为何会说不可能。刚才我已说过,能用冷冻保存的精液让女性怀孕,以及目前有许多女性愿意搪任代理孕母对吧?再说,在我们医院里,我也有办法在极秘密之下进行这件事。”
“但是、但是……”峰彦额头沁出汗珠,他却未擦拭的瞪视中尾章代。“以那种方式出生的婴儿,又要如何抚养?”
“愿意认养婴儿的夫妻多得很,这点你们应该最清楚吧?”
峰彦一下子发不出声音了,双手握拳。
“只要能平安抚养长大,我就可以达成找出凶手的目的了。虽然这项计到需要极有耐心等待,不过在当时我找不到其他方法,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但是,找到代理孕母,让她怀孕数个月后,我却找到姓根岸的人物,这只能说是非常讽刺的结果。”
峰彦呼吸急促,喉咙发出咻咻的声音,他心中充塞某种不祥的念头。
“难道那孩子就是……”
“根据徵信社的调查报告,我知道根岸夫妻想要收养孩子,当时,我脑海里灵光一闪,立刻试着接近根岸夫妻。我曾经结过婚,和妹妹不同姓,所以根岸并未发觉。”
“你……你……”峰彦剧喘的指着中尾章代,指尖不住发抖。“你疯了!”
“不久,代理孕母生下婴儿,是凶手的孩子,而我把那孩子还给凶手了。
“我打电话至根岸家,他们夫妻很高兴的来了,表示要领养那孩子。根岸阳子从现在起要抚养杀人凶手的孩子,抚安她丈夫以前杀人时留下的精液所制造出的孩子。”
“别开玩笑了。”峰彦站起身来,但,脚步踉跄地走向门外,然后回头望着中尾章代,大叫:“我不是什么凶手,我没有杀人,那个孩子我会还给你。”
中尾章代凝视对方,站起,踏前一步。
同一时间,峰彦后退一步。
中尾章代以含有诅咒的声音,说:“那么,你就告诉你太太吧!也许会有一些做太太的不希望抚养杀人凶手的孩子。不过,她对你不曾产生任何怀疑吗?在送回孩子之间,不会设法求证孩子和你的父子关系吗?只要利用清b代医学,应该能接近百分之百的查出。”
峰彦下意识的双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剧烈的头痛阵阵袭向他。
“如果你是凶手,”中尾章代按着说。“抚养那孩子正好,毕竟那是你自己的孩子,你一定会疼爱。而,当孩子成长,愈来愈酷似你时,不知道那是你的养子之人可能会说“和令尊长得一模一样呢。”
“可是,如果知道的人会如何1?你太太会怎么想呢?也许你可以设法掩饰,譬如说“在一起共同生活,当然长相会酷似”可是,能够掩饰至什么时候呢?”
“别说了!”峰彦大叫。“别再说了。”
“不管多少年,你会这样继续痛苦下去,永远没有结束之日。因为,那是你的儿子,而且你太太非常喜欢那孩子!”
峰彦发出野兽般的叫声,同时冲出门外,跑向走廊,来到马路上,摇摇晃晃走着。
是那女人不好,是弓子不好!我对她说抱歉,把我忘了吧!但是,她在那一瞬间,本来撒娇的表情大变,大叫说“什么意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会跟我在一起吗?所以,我才会忍耐的拿掉孩子,你……不曾是骗我吧?不,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快坦白告诉我……啊,这么说,那个谣传是真的啦?你打算和某个没人要的立事长千金结婚……哇!那是真的?哇……我果然被骗了!”
又哭又闹的弓子抓住峰彦的身体,紧抱住他。他想拉开却拉不动。
“我不会离开的,死也不曾离开你。如果你打算抛弃我,我一定把全部情形都张扬出去,还告诉那个老处女的董事长千金!”
“别乱来,快放开我。”
“不,我不放。到了明天一早,姊姊就会来,我要让她看见我们这样相互拥抱,然后向姊姊介绍说,这个人就是我的恋人,姊姊你看,我是如此幸福呢!”
等到回过神来,峰彦已拿着丝巾勒紧弓子的颈项。在不自觉中,他用力勒紧,叫着:“死吧!你去死吧!”
“是那女人不好,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峰彦拦了计程车回家,全身还是不停颤抖。
“怎么啦?你的脸色很难看呢!”司机问。
但是,峰彦没有回答。
回到家,他进入客厅。阳子抱着婴儿走近。
“怎么这么慢?你到底在干么?婴儿醒了呢!从刚刚就一直等着呢!宝宝,你看,是爸爸呢!”
婴儿望着峰彦灿笑。
读着根岸峰彦自杀的报逍,中尾章代内心有着复杂的感受。
她并非期待这种程度的结果,而是认为才刚开始要折磨对方,把婴儿送给峰彦只不过是一种布局而已。她很惊讶自己要复仇的对象之意志力居然出乎意料的薄弱,更为妹妹被这样的男人所杀害而遗憾。
“没办法哩!也只好将就算了!”中尾章代朝着桌上的照片说。
照片上是满面笑容的弓子。
章代开始准备出门,目的是参加守灵夜,顺便把婴儿带回。
由于峰彦死亡,已经不符合“双亲都健在”的条件了。本来,即使峰彦没死,中尾章代也打算终有一天会把婴儿带回,而且已下定决心自己抚养。
婴儿是其高校女学生和男人一夕姻缘所生的孩子,和峰彦毫无关系。
无能药
1
因为立田说有事和我商量,回公司路上,我顺道去了他的研究室。立田在大学药学系当助教,我们是高中同学,不知为何彼此很觉投缘,直到年过四十的今天,仍然时有往来。
来到大学的研究室,立田像往常那样穿着白大褂在等我。
“特意把你找来,不好意思。”立田看着我说。
“没什么啦,倒是你想跟我商量什么?要是钱的事,你还是另找高明吧。”
“不是钱的问题,不过,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是。但你放心,我不是想问你借钱,我是想借你的智慧。”
“智慧?”
“你瞧瞧这个。”
说着,立田把一个小瓶子搁到我面前。瓶里装着粉色类似药片的东西。
“这什么玩意?看起来像是药。”我拿起瓶子端详。
“就是药。不,能不能称得上药现在还拿不准,总之,是我最近研制出来的东西。我保证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全世界再没别人能制造出来。”
我凝视着淡然述说的立田。
“说是制造出了全世界独一份的东西,可你好像并不怎么兴高采烈嘛。这玩意到底有什么作用?”
听我这样一问,他皱起眉头,盯着我手里的瓶子。
“这个嘛,该说它有什么作用才好呢?”
“喂喂,连这个都没搞清楚,不是吹什么全世界独一份,划时代意义的时候吧?你耍我开心呀?”我放下瓶子,心想莫非他根本就没什么正经事要商量。
“我不是开玩笑,就因为搞不清楚它能派什么用场,我才找你来的。就算故弄玄虚,也是没法子。那我就说结论吧:它是一种作用于男性下半身的物质。”
“下半身?你是说那话儿?”我顿时来了兴趣,探出身子。
“就是那话儿。”立田面无表情地答道。
“是吗,原来如此。”我一拍膝盖,但马上又怀疑起来。“不过,要是与那话儿有关的药,已经有相当棒的药物研制出来,时常听说托那些药物的福,治好了性无能,挽救了夫妻关系的事。听你的意思,你研制的并不是那种药?”
“不是。”立田摇头。“勉强要说的话,效果正好与它相反。”
“相反?”
“对。吃了这玩意的话——”立田伸手指向瓶子。“就硬不起来了。”
“哎?”
“根据实验结果,只要吃下一片,二十四小时内面对任何情况都勃起不能,再精壮的男人也别想有丁点动静。它就是这么一种物质。”
“等一下。”我朝他伸出双手示意:“问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问题?”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这玩意不是阳痿的治疗药物,而是导致阳痿的药物。”
立田点头。
“你没听错。看来我表达得很清楚了,这是阳痿的诱发剂,我们研究人员叫它无能药。你要不要吃一片看看?”
“免了。”我摇摇手。“你是为了什么目的鼓捣出这玩意?”
“我并不是有意制造出来的,是无心插柳的产物。原本我是打算制造强力生发剂来着。”
我点点头,打量着他的脑袋。才刚过四十,脑袋上已经相当荒凉了。
“是吗,是这么回事啊。吃了这个就会阳痿,作为补偿,会长出又浓又密的头发。”
不料立田却摇了摇头。
“长不出来。对生发没有任何效果,纯粹只会导致阳痿。”
“这样啊……”我抱起胳膊,盯着他看。“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你说。”
“这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
“问题就在这里。”立田探出身子,目光炯炯地向我看来。“我正是希望你帮我想想,这种东西到底能派什么用场。”
2
我在广告代理店当广告设计员,因此什么东西都卖,为了把东西卖出去什么手段都用。不管什么样的手段,只要不被指责为夸大广告就没问题——不,少许指责的话我压根不当回事。
但就算英明神武如我,对立田的这个要求也不禁挠头。
“专利已经申请好了,临床试验的结果也很好,目前还没有发现副作用。伤脑筋的是,找不到愿意签合同的制药公司。他们都讥笑说,即便这种药推出市场,谁会来买啊。”
听了他的话,我在心里点头,确实是那样吧。
当天,我对立田说好歹琢磨看看,便和他分手了。
回到家里,我试着和妻子聊了聊无能药的事,本以为她会不容分说地指责这种药简直毫无用处,她的反应却与我想象的有些不同。
“咦,有这种药呀,很好玩嘛。”
“好玩?”
“是啊。像那种强奸犯,不把他们收监,而是强制一辈子持续服用这种药就好了,一定比死还惨。”
“原来如此。”我钦佩地想,女人的想法果然与男人两样。
“我觉得还有其他很多用处。”
“比如说?”
“一时倒想不起,不过你可以征求意见看看。”
“对啊,还有这一手。”
第二天,我用公司的电脑在互联网的bbs上留言说,有谁想要会引起阳痿的药,请给我发邮件。我本以为应该不会有回信,谁知马上收到一封邮件,吓了一跳。
“我是个二十来岁的男性,长得很丑,还不善和人打交道,如果有这种药,务请介绍给我。我想我将来没可能交上女朋友,恐怕也没机会做爱,尽管如此,小弟弟却精神十足,每次自慰时,都深感空虚。反正都这样了,干脆阳痿算了。我希望如此一来,便可以一心思索人生的真谛,静静了此一生。”
邮件的内容如此灰暗,再次吓了我一跳。这想法何等消极啊!这种人绝对不能给他无能药。自慰时感到空虚什么的,根本是个男人都会有这种感受。况且,哪有不勃起了就会领悟人生真谛这种事。
又收到一封邮件,内容如下。
“如果有这种药的话给我一份。很快就到圣诞节了,有很多人在期待和女朋友共渡一个销魂之夜吧,我要给这种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吃上一片,哦呵呵呵。”
我关了电脑。马上就有邮件发过来,说明都是二十四小时泡电脑的网虫一族,给出正常答案的希望不大。
“你在忙什么?”旁边的玉冈向我搭话。他时常和我搭档工作,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我跟他说了无能药的事,玉冈一听,眼神大变。
“那个药能不能给我一点?”
“咦,你要用?”
“不是我要用,是要给我儿子用。”
据玉冈的说法,他那上中学三年级的儿子一味沉迷于自慰,对复习应考不大起劲。
“内人从儿子的房间里找到了大量的色情书,警告他未免又于心不忍,正发愁该如何是好呢。我想别的时候且不谈,今后学习的时候还是不勃起比较好。”
我觉得玉冈的话不无道理。我们当年做考生的时候,也是为了逃避学习而致力于自慰。
我把从立田那弄来的无能药给了他三片,叮嘱他反馈效果。
两天后,玉冈一脸郁闷地来到我这里。
“那个不行啊,起了反效果。”
“不管用吗?”
“不是,我哄儿子说是维生素片让他吃下去,药看来很有效验,可是却事与愿违。”
“怎么了?”
“自慰好像确实不自慰了,可老是磨磨蹭蹭地,一点学习的心思都没有。看样子他是为了转换心情才自慰的。”
“原来如此,倒也可以理解。”
“是啊。我也想起来一个理论,据说年轻的时候不妨适度自慰。我不会再让他吃那种药了。”
“也好。看来,那种药果然没用场啊。”
“那倒未必,也有人对它感兴趣呢。”
根据玉冈的说明,此人是我们一家客户公司的社长夫人。昨天在晚会会场碰到她时,玉冈随口向她提起无能药的事情。
“本来是当笑话讲的,但她似乎异常关切,说是不拘多少钱都买。”
“当真?”
“反正已经和她约好今天见面,你也一道去吧?”
不用说,我们当下一起步向约定碰面的地点。
3
那位社长夫人我也很熟悉。就在前不久,她还在银座当女招待,与年近七十的社长相差四十岁以上。得知两人结婚的消息时,谁都认为她是冲着财产去的。
“明人不说暗话,我结婚图的就是财产。”和我们一见面,年轻夫人便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浓艳的化妆和暴露的服装也都是老样子。
是吗,是这样啊。我们只得随声附和。
“因为听说他那方面已经不中用了,我觉得若是那样也还合算。谁想到老头子最近开始跑起医院。现在不是有很多治疗阳痿的药物吗,好像只要开处方就能搞到。要是老头子吃了那种药就糟了,我就得陪他上床。”
“可是,你们是夫妇啊。”玉冈委婉地说。
夫人不悦地吊起眼梢。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都说了我是冲着财产结婚的吧?根本就没有陪老头子风流的心情。要是他那把岁数还精神起来,我就倒霉了。所以我才要跟你买那种药。废话少说,把药给我吧。钱我拿给你。”说着,夫人从香奈儿皮包里取出厚厚一叠钞票。
我把带来的药全部给她后便告辞了。我和玉冈面面相觑,苦笑不已。
“真叫人吃惊啊,无能药竟然有这种用途。女人好可怕。”玉冈的声音里混杂着钦佩和畏惧。
“原本以为对妻子来说,丈夫不中用了乃是个重大问题,没想到也有例外。我又长见识了。”
“但这属于极端的例外,只有为钱结婚的女人才会有这种需要吧。”
“是啊。不管怎么说,正派的妻子是不可能想要无能药的。”
但这种想法一回家就烟消云散。妻子一看到我便说:“老公,把无能药给我。”
“怎么啦,突然想要这个?”
“有重大事件发生,无论如何必须用到这个药。这是为了助她一臂之力。”
客厅里坐着一位女性,妻子介绍说是她的朋友,名字好像叫早纪子。
“早纪子的先生啊,看来在外面有女人,经常借口有应酬,很晚才回家,实际上是去和情人幽会。对方是个比她先生小二十岁的小姑娘。你有何感想?”
我刚刚才见过为了财产,与比自己大四十岁的老人家结婚的女人,听到这种事一点也不觉惊讶,但我还是附和说:“那可够受的。”
“早纪子说,她虽向先生提议不如离婚算了,但毕竟已有了孩子,不希望家庭离散,所以她来找我商量,怎么想个办法,让先生和那情人分手。”
“抱歉打扰府上了。”早纪子歉然地低下头去。
“哪里,没什么啦……不过,为什么需要那个药?”我问妻子。
“你反应真慢。当然是看准老公要去偷欢的时候,把药悄悄给他吃下,这么一来,你想后果会怎样?”
“会怎样……那就勃起不能了吧……喔,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
“好主意吧?那样老公就没法和年轻情人翻云覆雨了。一次两次还可以推脱说今天累了,次次如此,可就打趣不出来了。要不了多久,对方铁定会想,这阳痿大叔搞什么嘛,和他一刀两断了。”
“……的确是条妙计。”
我同时心想,也是条毒计。
“懂了吧?那就把无能药拿来。”妻子伸出手。
“等等。我手边的已经全部卖完了,明天我再跟立田拿点,不过恐怕不可能是免费的……”
“请问那种药价格多少?”早纪子抬起头望着我。“多少钱能卖给我?”
“这个啊,我要和药的制造者商量后才能决定……”
早纪子的眼神十分认真。看到她的眼神,我感到这是个新的商机。
4
“为老公花心而烦恼女性的喜讯!
划时代的花心防止药问世了!不论多么棘手的关系,只消与本公司接洽,立即为您解决!
无能药研究所”
我和立田在酒吧里举杯庆祝。
“找你商量真是找对了。不愧是广告设计员,我都想不到竟然这么有赚头。”
“不过我也没料到反响这么热烈。总之赶紧大量生产吧。”
“我知道,但实验室的制造量有个限度,得找有大量生产能力的机构火速制造才行。”
“务必快快制造出来,资金的事不用担心。”我拍着胸口。
把无能药用在防止男性花心上,这一定位效果正如所料,刚在互联网上打出广告,订单就蜂拥而至。立田那边好像也有制药公司主动前来咨询。
“听说我妻子那个朋友的阳痿作战也已大功告成,顺利把老公抢了回来。不过与其说是抢了回来,不如说是老公被情人抛弃了。”
据妻子说,早纪子的先生已经彻底安分了,现在每天早早就回家。
“可是一旦无能药名声在外,做丈夫的早晚会知道,那不就会提防着不吃这种药吗?这一来,太太们就得琢磨偷偷给丈夫下药的方法,也很麻烦啊。”立田说。
“话不是那么说,事实正好相反。”
以早纪子为例,先生有饭局要晚回家时,出门前会让他服下无能药,但听说并不是设法瞒骗,而是坦坦荡荡地说着“这是无能药”递给他。
“做丈夫的不可能拒绝,因为按理在外面不需要勃起。能够拒绝的情况只有一个。”我竖起食指:“那就是丈夫说‘今晚想和你亲热’的时候。”
“原来如此。”立田猛点头。“也就是说,只要拒绝,当晚就必须和妻子温存一番。”
“就是这么回事。无能药可说是操控丈夫勃起的魔法药。”
“所以订单纷至沓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们再度干杯。
5
然而喜悦转瞬即逝。从某个时期起,订单开始锐减,但我觉得不是无能药本身有什么问题。
“搞不懂啊。无能药的效果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要防止丈夫的花心,照理只有持续购买才对……”立田也是一头雾水。
“有类似产品推出吗?”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但没有情报表明有类似产品贩售。签约的制药公司也感到不可思议,推迟了生产计划。”
“真是古怪。总之再分析看看。”
我去公司找玉冈商议,听我谈到无能药滞销,他露出意外的表情。
“咦,是这样吗?我周遭着实听到不少为了防止男友或丈夫花心,使用无能药的事呢。这个且不说,”他压低声音:“连我太太也买了。”
我吃惊地回瞪住他。“真的?”
“我真是输给她了。”玉冈苦着脸。“因为去单间浴室(注:提供性服务的洗浴场所,日本风俗业的一种)的事败露了,现在只要去接待客户,早上一定让我吃无能药。你那朋友还真是炮制了个麻烦药物,托它的福,客户惬意享受洗浴的时候,我只能悲惨地靠喝茶看漫画打发时间。”
我心想那确实可怜,但现在不是同情他的时候。连我身边都有无能药的用户,可见无能药的需求量应该并没有下滑,既然如此,为什么订单会减少呢?
我满心烦恼地离开了公司。这种日子需要调节下心情,我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对方立即接起电话。
“喂,你好。”传来桃子可爱的声音。
“是我。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
定下见面地点后,我挂了电话。桃子是在六本木上班的酒吧小姐,她本来是个没名气的模特儿,但单靠那份工作无法维持生计,便在酒吧做兼职。因为在某个广告工作中用她当过模特儿,之后关系就日渐亲密。
与桃子碰了头,我们一起步向餐馆。一边吃着意大利料理,一边和她谈起无能药的事情,她也知道那种药的存在。
“因为那种药,我的好几个小姊妹都被解除了情人契约。大叔们老实起来固然好,但为此困扰的人也很多呢。”
“你是说站在情人的立场上,男人变本分了是个很要命的问题?”
“是啊,无力风流的大叔是不需要情人的。”
“原来如此。”
看样子无能药在我们始料未及的方面,对男女之间的关系造成了种种影响。如此一来,订单的减少就更显得不可思议了。
“你没事吧?太太没要你吃无能药?”
“我没问题,因为我瞒得滴水不漏。”我微微一笑,喝了口葡萄酒。
吃完饭,我们像往常那样去桃子的公寓。她的房间是个单间,但相当宽敞。
我正等着她洗完澡出来,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我慌忙走到阳台上接听。
“喂,是我。”
“啊,老公,今天早上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你今天早上喝了咖啡吧?”
“喝了,怎么了?”
“那个咖啡啊,”妻子顿了一下,然后说道:“里面掺了无能药。”
“咦?”我的手机差点掉下来。“掺了无能药……怎么会做这种事……”
“因为我担心你嘛。你可没保证过绝不花心吧?”
“说说说……说什么傻话啊,我怎么可能拈花惹草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不是起了什么疑心,只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想你今天一整天都勃起不了了,不过尽管放心,并不是得了阳痿。”
“是是……是吗。说起来,我今天完全没那种兴趣呢,忙得团团转,连想都没想过。”
“好了,我就是跟你说这件事。”妻子自顾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呆站在阳台,视线不觉向自己的下腹部望去。
走进房间时,桃子刚从浴室里出来,丰满的身体上只裹着浴巾。要在往常,光是看到她这撩人模样,我就会情欲勃发。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桃子朝我凑过身来。
可我的下半身毫无变化,丁点动静都没有。
“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我说。
“咦,怎么回事?”
“突然想起有事要办,下次见吧。”说着,我匆忙离开了房间。
我在公寓前叫了计程车。坐在车上,我禁不住叹了口气。
至今为止我一直在向别人介绍无能药,自己却从没服过。事到临头才知道,效果还真是立竿见影。这样一来,就没法在外偷欢了。
话说回来,妻子是什么时候搞到无能药的?要购买必须通过网上下单,她应该不会用电脑才对。还是说,是早纪子给她的?
我正百思不解时,手机又响了。这回是立田打来的。
“我知道无能药订单减少的原因了。”他说。
“什么原因?”
“答案在网上一个名叫‘节约生活’的网站里。那儿这样写道:‘如今热议的无能药,其实不需要买那么多。只消一开始给先生吃真正的无能药,过些日子把面粉揉成团,用食用红上色,骗说是无能药给先生服下,也能收到同样的效果。各位不妨试试看。’怎样,明白了吧?”
“什么?这么说,是主妇们炮制了假无能药?”
“看来是这样。也就是说,让丈夫误以为自己服了无能药,从而阻碍男性的勃起功能。利用的是所谓的安慰剂效应。”
我不禁低吟起来。就算是为了节约,可是竟然想得出那种招数——
“除了造假药,主妇们还发明了种种花样翻新的办法,其中最厉害的一种,甚至不需要花费半点时间金钱。那个办法就是,在丈夫饮食过后,告诉他刚才的食物里下了无能药。如此而已。”
“咦?”
“那样故弄玄虚,效果几何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对无能药而言情况危急。因为药的名字和效果广为人知,反而使无能药本身没了用处,这可太讽刺了。我现在就去和制药公司的人商讨对策。”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挂断电话后,我再次望向自己的股间。
可恶,妻子刚才的电话一定就像立田所说的,是打着无能药的名堂来吓唬我。她察觉了我的花心,看准绝妙的时机打来电话。
我想吩咐司机调头返回,既然实际上没吃无能药,就可以和桃子好好享受一个夜晚了。
但正要出声,我又咽了回去。
是真的吗?妻子的台词真的只是在虚张声势,实际上我并没吃无能药吗?
万一确实吃了就糟了,那会在桃子面前酿成奇耻大辱。倘若床上表现拙劣,只怕会被她厌烦。
我避开司机眼光,悄悄抚摸股间。要是能勃起的话就没问题了。
然而我那话儿依然蔫头耷脑,连一点勃起的苗头都感觉不到。越是心焦地想设法勃起,股间越是使不上劲。我想起以前曾听说,阳痿患者之所以患病,大都源于万一勃起不了该怎么办的强迫观念。
我把手从股间拿开。事到如今,到底是药的效力还是安慰剂的效应我已经一片茫然,但有件事是明摆着的:还是放弃今晚和桃子缠绵的打算比较好。
我再次深深叹了口气。立田刚才说,故弄玄虚的效果有几分不得而知,但要我说的话,效果绝大。
男人真是种脆弱的生物啊。
请勿弃物
1
打完高尔夫回来,车从御殿场驶入东名高速。
“那要怎么办?”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春美将罐装咖啡拿离唇边。
“一想到该怎么办,就觉得很棘手。”斋藤和久依然望着前方,咂了下嘴。
“太太也知道了我的存在吧?”
听到春美这句话,和久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
“就是因为知道才提出离婚的啦。”
“是嘛。就这么离婚的话会怎样?你什么也捞不到?”
“那当然了。责任在我这边,搞不好还会问我要赡养费。话说回来,我没那笔钱,她应该是最清楚的。”
“唔。”春美又喝了一口咖啡:“离婚的话我是很高兴啦,不过听你说太太的财产一点都弄不到,真是不甘心。”
“不是什么不甘心的问题,说白了,我会一无所有,因为是她的公司雇用我的。”
连这台车也是她的东西——斋藤轻拍了下沃尔沃的方向盘嘀咕道。
“那样一来,我能拿到的钱也是零了。”
“那还用说,我是身无分文的。”
“真要命。”
“所以我才那样说啊。”斋藤依然望着前方,右手横伸出来,从春美手上抢过罐装咖啡一口喝光。已经变得微温的美味液体滑溜地淌进喉咙。
“总得想个办法。她可能也在着手准备离婚了,在那之前,得想个妙计出来。”
他斜眼瞧着春美。“你也会帮忙吧?”
听他这样说,春美的神色有点为难,犹豫地答说:“只要我力所能及,做什么都行。”
“真的吗?这话可别忘了。”说着,斋藤把空咖啡罐轻快地丢到窗外。
2
深泽伸一意识到是前面的车子丢了什么东西出来,是那之后不久的事情。
握着方向盘的深泽伸一身旁一声钝响,与此同时,田村真智子“啊”地惊叫起来。
深泽瞟了眼旁边,吃了一惊:真智子捂着左眼。
“痛啊,好痛、好痛啊!”她开始哭叫。深泽慌忙在路边停下车。
“怎么了?”
“不知道,痛、好痛,救救我伸一,救救我!”
真智子仍然捂着左眼,深泽想把她的手挪开,又放弃了,他看到她的指间渗出鲜血。
“我们马上去医院!”深泽发动了汽车。
深泽在下一个高速公路出入口下了高速,在加油站问了医院的位置,疾驰而去。加油站的店员看到副驾驶座上真智子的情形,大吃一惊。
终于看到了医院。遗憾的是医院不大,医生一看真智子的伤势,马上联系当地的大学医院,于是深泽再次载上真智子,驶往几公里外的大学医院。其间可能因为过分的剧痛,真智子一言不发。
由于事先有联系过,真智子立即被送进治疗室。护士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深泽自己也一头雾水。
等着真智子治疗的时候,深泽想起必须和真智子位于静冈的家联系,走到公用电话那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好,拿着话筒发愣。
他刚刚才和真智子的父母道过別。
深泽今天是去真智子家里正式求婚。
真智子的父母以前就赞成两人交往,此时与其说感到寂寞,毋宁说带着放心感答允了深泽的求婚。母亲自始至终笑容满面,父亲则早早说起了孩子的事。
“女儿还不懂人情世故,拜托你照顾了。”刚才分别时,真智子的母亲这样说。
真智子则不服气地回说:“不要说我像个孩子啦。我一次也没让父母担心过吧?”但母亲仍然笑眯眯地送别了她。
——没让父母担心过吗?
深泽心想,说不定这是最令人担心的事了。他深呼吸了一次,拿起话筒。
结束了不好受的联络后,深泽离开医院,走向停车场。他要调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接电话的真智子母亲也一个劲地追问这个问题,但他充其量也只能回答说,好像她的眼睛被什么打中了。
深泽打开副驾驶座边的车门,环视着里面,立刻发现脚底下扔着一个东西。
是空咖啡罐。
这显然不是两人喝过的东西。深泽和真智子都不爱喝罐装咖啡。
那样说来——深泽想起了事故发生前的情形。在前面开的那辆车不是扔了什么东西出来吗?一定就是这个空罐子没错了。
“可恶!”
深泽一股怒气直往上冲,伸手就想把空罐子扔掉,但刚要碰到,又缩回了手。这是重要的物证。随便留下指纹只怕不妥。深泽环视着车内,找到了一个掉下来的塑料袋,小心地不留下自己的指纹,把空罐子装进了塑料袋里。
——但这是哪个家伙干的?
深泽的职业是摄影记者,主要在户外活动,拍摄植物和野鸟,为此他经常去各地的旅游景点和野营地,总是被丢弃的空罐子的数量惊到。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受害。
深泽回到医院,再次站在公用电话前给当地警署打电话。但接听的负责人听到一半就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不归他们管辖,发生事故的地点属于附近的警署。深泽询问那儿的电话号码,对方显然很不耐烦地告诉了他。
深泽按照给的电话号码找到了交通课,但这里也让他失望了。负责人听完他的话,开口说出漫不经心的感想:“很多啊。”
“很多?”
“是说从窗口丢空罐子的家伙。到底长的什么神经啊?”
“那……我该怎么办呢?在这等着可以吗?”
负责人就好象闲聊一样答复受害者的申诉,让深泽感到有点焦躁。
“唔,是啊。”负责人仍然说得含含糊糊:“只凭你提供的情况,很难锁定对方的车,即使找到了,要是对方咬定自己没丢过空罐子,也只能就此了结。”
深泽沉默了。最后负责人又说:“老实说今天发生了好几次事故,我们有点忙,能不能麻烦你来我们这边?因为我们要制作个大致的调查书。”
这一刹那深泽心想,算了,指望警察是没用的。他们只对被害者和加害者一清二楚的事件感兴趣。就算有人因为丢弃的空罐子受了伤,他们也觉得最好自认倒霉了事。
负责人正如他所说的,用“大致”的口气问了他的住所和姓名,深泽也就大致地回答了他。但他已经无心去警署,并且明白就算自己不去,警察也不可能来询问。
深泽粗暴地搁下话筒,回到治疗室,刚好真智子被运了出来,她的半边脸上一层层缠着白色的绷带。
“你是送她来的人吗?”
看似主治医生的人向深泽打招呼,医生年约四十左右,身材瘦削。深泽答说“是”之后,医生把他叫到走廊一角。
“伤口比想象的要深。到底是什么打中了眼睛?”
“是这个。”
深泽举起拿在手上的咖啡罐。
“高速公路上,从前面扔过来的。”
“哎呀……”医生皱起眉头,摇了两三次头。“经常有从窗口扔东西的混蛋,但在高速公路上丢东西,我也没怎么见过。”
“医生,她的眼睛怎样了?”
医生突然移开了视线,然后又看回他。这时深泽察觉到,好像治不好了。
“因为伤得很深,”医生说:“一般来说视力没有恢复的希望了。”
“……是这样吗。”
深泽盯着塑料袋里的空罐子,心想反正不打算向警察提出控诉,不如干脆一脚踩扁算了。但他还是忍耐住了,随即考虑起该怎样向马上就到的真智子父母解释。
3
“开玩笑的吧?”春美凝视着瞪着眼睛的斋藤。但他摇了摇头。
“很遗憾,现在已经没有开玩笑的余地了。不快点想办法就来不及了。”
“可是,杀人什么的……”
春美咬着自己的拇指,身体微微颤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吗?杀人那种事……别干吧。”
“那,和我分手?”
斋藤从床上坐起。“我和你分开,向她下跪恳求的话,说不定她也会放弃离婚的打算。”
“不行。”春美抱住斋藤的身体。“我不要和你分手,只有这件事绝对不行。”
“是吧?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一旦我被她扫地出门,这间公寓的租金也会支付不起,你也不愿意这样吧?”
斋藤离开她的身体,拿起放在枕边的香烟,叼起一根点上,灰白色的烟摇曳着飘向天花板。
春美仍然伏在床上默不作声,但过了一会,慢慢仰起头看他。
“被抓到怎么办?”
“哪会被抓到!”斋藤说。“我已经想好了妙计。”
“怎么做?”
“事先制造不在场证明。当然,是伪造的不在场证明。”
斋藤拿过烟灰缸,砰地把烟灰掸落在里面。“为此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说过一定会帮忙,没忘吧?”
“没忘啦……”
“不是什么难事。你要做的只是开一下车。”
“开车?”
“对,开我的沃尔沃就好。”
斋藤穿上内衣起床,从电话台上拿起便笺和圆珠笔。“事实上下周我和太太要去位于山中湖的别墅。有一个恶趣味的聚会,别墅的朋友一年一次聚到一起,确认大家的繁华景象。所以唯有那一天,我们也要扮演恩爱夫妻的角色。”
说着,他在便笺的上方写下“山中湖斋藤和久昌枝”。昌枝是斋藤妻子的名字。
“另一方面,你乘坐电车,悄悄离开东京。目的地当然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傍晚前到达就行了。”
他写下“东京春美”。
“乘电车?开车不行吗?”
“对,不能开车。”
斋藤断然说道。“因为开车很惹眼。万一被人注意到,苦心安排的诡计就断送了。听好,你一到我们的别墅,就悄悄躲到沃尔沃的行李箱里。钥匙我事先给你,别墅的后门也帮你打开。”
“行李箱?我不要躲在那里。”春美在床上扭着身体。“好像给关起来似的,我讨厌那样。要是出不来怎么办?”
“有我在不要紧。总之听我说完。傍晚过后,我会陪太太出去购物,当然不是真的去购物。一进入无人的深山,我就乘隙杀掉她。这里且当它是x地点,把尸体放在这个地方后,我打开行李箱,你爬出来,马上穿上太太的衣服。除了上衣和外套外,再戴上眼镜和帽子。你和我太太身量差不多,乍一看想必认不出来。你装扮好后,坐到驾驶座上,我坐到副驾驶座,开车返回原来的别墅。那时分旁边的院子里应该开始了露天烧烤餐会,就把车停在那前面。”
“停在大家前面?别人不会发现我是乔装改扮吗?”
“不用担心。说是亲密朋友,也就是一年见一次的程度,那时外面天色大概已经暗下来了,况且人又是坐在车上,肯定不可能认得那么清楚。”
那就好……然后呢?”
“我一个人在那里下车,你再次开车,返回来时的路上,我向附近的人说太太好像有东西忘买了,然后你开车去x地点。”
“去尸体那里?一个人去?”
春美现在好像快要哭出来了。斋藤在烟灰缸里碾熄烟头。
“你稍微忍耐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一到那里,你就把借来的上衣眼镜什么的还回尸体身上。”
“不行,我做不到。”
春美带着绝望的表情激烈摇头。
“可以的。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就当是为了我,拜托了。”
“可是……帽子和眼镜还罢了,衣服不行。我在书上看过,尸体经过一段时间会变僵硬。”
“那就把上衣脱下来丢在车上,这样能办到吧?”斋藤坚持说,但春美仍然愁眉苦脸。
“晚上跟尸体单独在一起,好可怕,肯定会吓得动弹不得。”
“做得到的,你是一旦情况紧急就能办到的女人。”
斋藤抓着她的肩膀来回轻晃,她看似难过地回望着斋藤。
“之后要怎么做?”
“再次躲在行李箱里。”
“又要躲到行李箱里啊……”
春美皱起眉头。
“那时我开始吵嚷,说出去购物的太太还没回来。然后大家一起去寻找,我也搭上某个人的车前往x地点,看到沃尔沃的同时,也就发现了尸体。我拜托一道去的人联系警察,等对方的影子看不到了,我就把沃尔沃开到附近的车站,从行李箱里把你放出来,你装作若无其事地坐电车回东京就行了。”
“然后你呢?”
“当然是回到现场。假如有谁先来了,我就说因为想联系亲戚,去找公共电话了。”
“如此一来,”春美舔了舔嘴唇:“事情就变成太太独自去买东西,路上被人袭击,而那时你正和别墅里的朋友们一起享受露天烧烤餐会,拥有不在场证明。”
“就是这么回事。”斋藤坐在床边,抚着春美的头发。
“可是我没有不在场证明,万一警察怀疑到我,要怎样说才能脱身?”
“警察不会怀疑你的。”斋藤乐观地说。“现在知道你我关系的只有我太太而已,她又心高气傲,想必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就算她死了,也不会立刻怀疑到你。不过事件发生后,我们最好暂时不要见面。另外还有一点,我杀死她时,会选择一般认为女人的力气不可能办到的方法,就算警察知道了你的存在,也不会怀疑到你。”
听了她的解释,春美并没有改变忧心忡忡的表情,斋藤也知道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实际上我还有一个想法。”
他再次开口了。“为慎重起见,替你也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
“我的不在场证明?要怎么做?”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诡计,是使用电话。我先给你的店里打电话,问春美小姐在不在,对方当然会说,你今天休息,我就挂掉电话。”
“然后?”
“接着你用手机给店里打电话,不用说你当时是在别墅那里,但要装出从自己家里打电话的口气。你说刚才接到一个奇怪男人的电话,不知店里接到没有。店里的人自然会说,接到了。你就用明显很厌烦的声音说些被一根筋的男人纠缠不休,很要命之类的话,然后挂断电话。这样一来,别人就会认为你当时是在自己家里。也就是说,不在场证明成立了。”
春美沉思了一会儿,大概是在心里消化斋藤的话,而后犹犹豫豫地嘀咕说:“能顺利进行吗?”
斋藤钻进被子里,抱住她的肩膀。“会顺利的,我保证。”
“可是……好可怕啊。”她仍然在微微颤抖。
4
车型是沃尔沃,而且应该是从御殿场上的东名高速——这是深泽伸一对当时前面跑的那辆车唯一的记忆。车的颜色好像是白色的。
除此之外别无任何线索。只凭这点情报想找出伤害真智子眼睛的犯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要是再多点线索就好了。
走在去往田村真智子家的路上,深泽叹了口气。真智子在事故发生两天后出院,现在在家静养。
本来深泽预定明天去看望她,但昨晚真智子的母亲打来电话,问能不能稍微早点过来。
“她心情很急躁,拿我和她爸爸撒气。我想要是见到你的话,也许会比较冷静些。”
听了母亲的诉说,深泽心想,这也难怪。尽管还有一只眼睛无恙,但不可能有人突然被夺走了视力还平心静气吧。况且真智子是发型设计师,对这份职业来说视力极为重要。
田村家热情招待了深泽。缠在真智子左眼上的绷带令人心痛,但一看到他,真智子也显得很高兴。她说日常生活上毫无不便。
“听说再有一周就可以拆下绷带了。不过眼睛好像还是看不见。”
真智子甚至略微露出笑容,仿佛一吐为快地说道。她是藉由这种做法来防止自己陷入悲伤不能自拔吧。正因为了解这一点,深泽更加不知说什么好。
“喂,去我的房间吧!”
真智子拉起他的手。她的房间在二楼。“妈妈你不要进来哦。两个年轻人谈话才开心。”
“好好,不打扰你们。”真智子的母亲笑着回答,然后朝深泽轻轻点点头。
一走进自己的房间,她就抱住了深泽。虽然有点吃惊,但深泽也伸手回抱住她。
“不会嫌弃我吗?”她问。“我的一只眼睛看不见了,你不会嫌弃我吗?”
“别说傻话了。我又不是和你的左眼订的婚。”
听深泽这么说,真智子啜泣起来,眼泪濡湿了他的衬衫。
“痛。”左眼虽然没有了视力,但还是会流出眼泪吧。她按住左眼上的绷带。
“不要紧吧?”
“嗯,不要紧,别担心。”
真智子微微一笑,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塑料袋,袋里装着那个空咖啡罐。
“伸一,生气有时也有好处哦。一看到你放在这里的空罐子,悲伤就烟消云散了。”
“我本来还以为对你的精神健康不太好呢。”
真智子还在病房的时候,他刚把这个空罐子拿给她看,她就无论如何都坚持要自己留着。
“我说……不能设法找到犯人吗?”真智子看着塑料袋里的罐子说。
“我也在考虑这件事,可怎么都想不出好办法。而且我们与警察不一样,没有调查的方法。”
“要是肇事逃逸的话,警察就会热心了吧。果然被害者不死不行吗?”
“不是那样的,我想是因为肇事逃逸的情况,搜查有成果的可能性比较高。现场会留下痕迹,车身也会有伤,要推断出犯人并不太难。相比起来,这次的事件搜查的成功率显然很低,所以从一开始就不热心。”
“就是说辛辛苦苦也立不了功?”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深泽耸耸肩。“连警察都这样想,我们要找出犯人恐怕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能死心了吗……”
“不,我还不想死心。”深泽明确说道。“我知道那是辆白色的沃尔沃,正琢磨着得从这一点上想个办法出来。”
“白色的沃尔沃……啊。”真智子呆呆地凝视着空中。“说不定是我看错了,不过,那辆车的后车窗那里好像放着煤气瓶。喏,就是以前去野营时,你带去用在煤气灯上的液化气瓶。”
“煤气瓶?真的吗?”
“我就说我也没有把握嘛。不过我想我是在事故发生前,从前面车上模模糊糊看到的。当时我还想他们是不是去野营啊,因为那东西看上去很像液化气瓶。”
“唔。”深泽明白真智子说的是什么东西了。就是煤气灯用的燃料,绿色平底筒型的液化气瓶。
“可是会有人把那种东西放在车后架上吗?还是开沃尔沃的人。”
“不清楚啊,果然是我看错了吧。”
真智子无力地垂下头。看到她这个样子,深泽开始想好好利用她好不容易想起来的记忆。
“那辆车是从御殿场驶上东名高速,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从富士五湖【注】开过来的。”他说。“所以可以认为他们是野营回来,那样的话,大概就会备有煤气瓶这种户外用品了。”
“富士……肯定是这样。”真智子拍手说道。但表情立刻黯淡下来:“可是只凭这个不可能找到的,周末去富士山的人太多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对方要是别墅一族的话,可能还会出现。”
“别墅?啊,原来如此。虽然沃尔沃不是什么高级得吓人的车,但开沃尔沃的人,也有可能拥有别墅。”
“好!”深泽重重点头。“从明天起我就去调查富士山周围的别墅看看。说不定会出现奇迹,发现那辆肇事的白色沃尔沃。”
“好像碰运气一样……但要是找到了白色的沃尔沃,怎样查明那是犯人的车呢?”
“是啊。”深泽想了一下答道:“那种事到时再琢磨吧。”
5
周六中午,斋藤和久开着沃尔沃从家里出发。妻子昌枝坐在副驾驶座,她把汽车电话切断:“这一来就完成了一项工作,今天预定不接电话。”说着,她微微一笑。
“因为去年突然被人叫走,匆匆忙忙的吧。”
“就是啊。难得的聚会也糟蹋了。”
昌枝继承了父亲的公司,经营着好几家商厦,而且她不是单纯的第二代,天生性格要强,不断取得成就。她和斋藤是恋爱结婚,但在工作上完全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斋藤踩下刹车时,传来什么东西掉到后座上的声音。昌枝扭过身捡起来,拿给斋藤看:“什么啊这是?”那是个绿色的平底罐。
“喔,这个啊。是以前在加油站,说是什么纪念品送给我的。大概是车蜡吧。”
“是嘛,送这种不值钱的东西。”说着,她把绿色的罐子抛到后座上。
六点多两人抵达了山中湖别墅。别墅外观上是加拿大风格的原木小屋,但里面则是高级宾馆的感觉。
斋藤搬运行李时,昌枝早去向附近别墅的朋友们寒暄去了。等她的影子看不到了,斋藤拿起别墅电话的话筒,按下他让春美携带的手机号码。响了两声后,电话接通了。
“是我。”传来春美的声音。
“你现在在哪?”
“你的别墅附近。”
“你来这路上,没被别人看到吧?”
“没看到。”
“很好。”斋藤看了看手表,六点半。“那就按照预定行事,你做好准备。”
挂断电话后,斋藤再次按下电话号码。这次是春美工作的酒吧的号码。很快有人接电话,是个女人声音。
“春美在不在?”斋藤刻意用粗鲁的语气问,眼前仿佛看到了对方的表情变化。
“她今天休息。您是哪位?”
“我是谁都没所谓,倒是春美真个不在么?你不是在隐瞒吧?”
“没隐瞒。你到底是谁?说怪话的话我可要报警了。”
斋藤没有回答,粗暴地挂上了话筒。一边暗喜自己演得不错,一边再次给春美打电话。
“我打过电话了,接下来该你打。打完电话,就按照我们商量好的躲到行李箱里。”
“真的会很快让我出来吧?”
“那当然,相信我好了。”
挂断电话,斋藤出了别墅。停车场因为在建筑背面,从外面看不到。
“哎呀,你好。今年也请多关照啊。”隔壁别墅的主人看到斋藤,向他打招呼。
6
深泽伸一从河口湖步向山中湖。虽说是有工作要拍这一带的照片,但他全围着别墅转,则有工作之外的理由。
——话说回来,也是意料中事。
深泽眺望着停在停车场的一辆车嘀咕道。今天怎么也找不到白色的沃尔沃,到现在为止一台也没看到。
自从与真智子约定后,深泽一发现白色沃尔沃就拍下照片。拍的时候他想,说不定犯人就在这其中。
深泽走进山中湖附近的咖啡馆。这是栋好像出现在绘本中的白色建筑,店里不出所料,只有一个年轻女孩子。深泽在一角坐下,点了杯咖啡。
——也不是说找到白色沃尔沃就能怎样。
深泽从包里拿出塑料袋,盯着里面的空罐子叹了口气。从一开始他就没当真以为能找出犯人,只是考虑到真智子的心情,不能一无行动地就此死心。
昨天他和真智子见了面。她又稍稍恢复了些精神。
“我被爸爸训了。”说着,她吐了吐舌头。“爸爸说既成事实是改变不了的,不能老是纠缠那样的事情不放。”
真智子的父亲是个木工,为人古板,对人对己要求都很严格。
“他说给你也添了麻烦,你也有工作要做,为这事耗费时间,不能安心工作。”
“说得真刺耳。”深泽苦笑。
“不过我也这么想。所以啊,明天就结束吧。”
真智子目光真挚地向他看来。“什么都不做的话过后也许会后悔,不过我心情已经平静多了,所以最后再找一次,然后就到此为止吧,我也努力忘怀这件事。”
“这样好吗?”
“没问题。因为就像爸爸说的,已经是既成事实了。”
她递出那个咖啡罐。“明天把这个找地方丢了吧。这个放在那里,我总是念念不忘。”
“好的。”深泽收下了空罐子。
——看来差不多该想想把它丢在哪里好了。
深泽看着塑料袋里的罐子,一边啜着淡咖啡。
7
露天烧烤餐会的准备差不多就绪了。平素的成员们聚在一起,话题的中心总是昌枝,她就是这种性格,非如此不能满意。
斋藤瞄了眼手表,向昌枝说:“我去买点东西。”
“哎呀,有什么忘买了?”
“酒呀。忘买波旁威士忌了。”
“那顺便再买点葡萄酒吧,总觉得好像不够的样子。”
“ok。”
斋藤绕到别墅背面,走到车旁,打开了行李箱。按照预定,春美已经躲在里面了。
“啊,太好了。”
或许是心里没底,一看到他,春美就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里面又黑,又冷得厉害,还得再进去一次吗?”
“你再稍微忍耐一下。我太太马上就要来了,你乖乖在里面。”
春美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斋藤没有理会,关上了行李箱。
等了约一分钟,他坐上车,发动了引擎。车缓缓开出了停车场,从别墅前经过时,他向参加露天烧烤餐会的朋友挥手示意。
地点已经决定了,就在万一发出声音也不虞他人听见的森林里。下手应该并不难,毕竟春美做梦也没想到被杀的人是自己。
斋藤心想,虽然她有点可怜,但这也叫不得己。本来纯粹抱着玩乐的心态交往而已,都是认真起来的一方不好。以前自己提出分手时,爽快答应不就没事了。就因为她宁愿把至今的事全部向太太揭穿也不肯分手,他才得出结论:只有杀她一途。
好个蠢女人。
就因为愚蠢,像这次这样的计策也轻易上钩。
“脑子笨的家伙还是死了的好。”斋藤歪着嘴唇嘀咕。
按照预定抵达了目的地,周围全是树木环抱。斋藤停下车,戴上手套,来到车外。
行李箱打开了。春美坐起上半身,怯生生地四下张望。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感觉到她在害怕。
“结束了?”她问。意思大概是杀掉了昌枝没有。斋藤摇头。
“还没有,现在开始。”
“现在开始?”
“就是说,现在开始杀。”
而后,他的手掐上了春美的脖子。
【注】富士山周边位于山梨县境内的五个湖泊的总称。五湖分别是河口湖、山中湖、西湖、本栖湖、精进湖。
8
深泽刚刚步入高级别墅区,就见旁边的别墅里开出一辆白色的沃尔沃。深泽急忙想拍照,但车子一眨眼就开走了。
与至今遇到白色沃尔沃时的感觉不同,这一刹那,深泽有种奇妙的感觉。他直觉感到,可能就是这辆车。
——不会吧,不过,或许……
深泽望着车子开出的地方。那里聚集了几名看来像是别墅主人的人士,在院子里开始派对。几个人都是三十来岁到四十四五岁左右。
深泽在别墅周围漫步。停车场在别墅背面,现在里面没有车,这样看来,刚才那辆沃尔沃或许之前就停在这里。
别墅周围围着铁丝网,但有个看似后门的入口,也没上锁。深泽决定进去看看。
由于停车场带有屋顶,可以用百叶窗隔绝起来。确实是这样比较好吧,深泽也曾听说有反感别墅族的家伙夜里拿车消遣的事。
停车场里很宽敞,似乎是兼作库房。墙边放着几个置物架,收着绳子和帐篷,还有折叠式的郊游桌。
——好像没有煤气瓶呀。
深泽正这么想着,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你在干什么?”深泽一惊,一只手拿着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空罐子从里面滚了出来。
回过头时,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小个子女人正瞪着他。
“啊,抱歉,其实我从事这份工作。”
深泽拿出名片。“这栋建筑太漂亮了,希望能容我拍张照片。”
女人只瞥了名片一眼,马上又还给他。
“很遗憾,满足不了你的要求。我对拍照这种事不感兴趣。”
“这样啊。”
“没别的事的话可否离开?”
“好的,不过之前有件事想问,上周六你也来这里了吗?”
“上周六?”
女人诧异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来这里。怎么了?”
“不,没什么。失礼了。”
“喂,等一下。”
这回是女人叫住他。“你有东西忘了。”
她把深泽掉在地上的塑料袋拾还给他。深泽环视着停车场,空罐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怎么了?”
“喔,没事。那么告辞了。”
深泽快步从后门出来。这样就行了,他想。
——空罐子也消失了。
真智子也会理解自己的,深泽心想。
9
周日晚上,斋藤和昌枝一起回到了家里。到家时也是斋藤一个人搬运行李,昌枝嚷着累死了累死了,忙不迭地躺到沙发上。
“我去把托博接回来。”
托博是他们养的狗的名字,旅行时寄放在朋友家里。
“嗯,拜托了。”昌枝用迷迷糊糊的声音答道。
斋藤驱车前往春美的公寓,行李箱里放着她的尸体。从别墅离开时,行李全堆在后座上,但无意自己搬运行李的昌枝没有任何怀疑之意。
晚上九点多,斋藤到达了春美的公寓。
斋藤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停车场最里面停着一辆派美,那是春美的车,斋藤把车停在派美旁边,戴上手套,下了车。
斋藤绕到沃尔沃后面,吸了口气,打开行李箱。春美躺在里面,保持着昨晚被扔进去时的姿势,并没有散发出可怕的异味。或许就像春美说的,行李箱里意外的寒冷。
尸体睁着眼睛。斋藤避开那双眼睛不看,从她包里拿出钥匙,打开派美的车门,然后把尸体从行李箱里拖出来,让她躺在派美的后部座席上。
斋藤把车钥匙放回春美的包里,确认没有任何疏忽后,锁上车门。
——好了,谁也没有看到。
斋藤迅速坐进沃尔沃,气势十足地发动了引擎。
10
发现尸体是在十月三十日星期一。发现者是租用中井春美旁边停车位的银行职员。似乎是早上准备上班时,他无意朝旁边的车看了一眼,发现了尸体。年轻的银行职员像是第一次看到尸体,警察询问证言时,他还苍白着脸。
警方立刻开始走访公寓的居民,但无法确定尸体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不过,春美的车是从周五晚上就一直停在那里,这一点看来基本确实。
死者没有被窃,也没有暴行的痕迹。搜查当局认为,很可能是因怨恨杀人。
侦查过程中,一个刑警获得了耐人寻味的情报,情报提供者是春美工作酒吧的妈妈桑。
“周六下午六点多,有个奇怪的男人打来电话,问春美在不在。我说她今天休息,那人也不说自己名字就哐当挂了电话。之后春美很快来了电话,问有没有怪里怪气的男人给店里打电话,我说有啊,她就叹了口气。听起来她好像是从自己房间里打来的电话,说被人纠缠不休真要命。”
“她没说是什么样的男人吗?”
“没说。好像是不想说起,我想如果真的为难的话,会坦率说出来吧。”
这个情报让搜查有了一个方向,就是寻找与春美有关系的男人。以前的男人,有某种关系的男人,都依次成为嫌疑对象。
斋藤和久的名字浮出水面,是在案发的第四天。因为以前春美的朋友称赞她的洋服时,她说漏了嘴,透露是一个从事洋服相关工作的客人送给自己的。经过调查,符合条件的只有斋藤。又调查了春美的房间,陆续找出与斋藤妻子经营的商厦内出售的同样种类的洋服。
两名搜查员立即去找斋藤,分别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金田刑警和辖区的田所刑警。
与两位刑警对峙的斋藤听到中井春美的名字时,立刻显出想不起来的表情,听到酒吧的名字后,“啊”地轻拍了下手。
“是她呀。我在店里跟她聊过一两次。她被杀了?哎,真叫人吃惊啊。”
金田刑警问到有没有送给春美洋服时,斋藤以意外的表情否定说,连交往也没有过,不可能送她礼物。
“那么上周六到周日你是在哪里?”金田刑警问。春美的死亡推定时间范围是从周六中午到周日早上。
“不在场证明吗?”斋藤胸有成竹地一笑,供述说那天去了山中湖的别墅,证人就是附近别墅的朋友们。
“因为几乎一直和大家在一起,随便问谁大概都能知道。”
口气自信满满。
两名刑警回到搜查本部后,本部长问起对斋藤和久的印象,两人异口同声,认为他非常可疑。
金田、田所两位刑警于这周六造访了山中湖,因为他们听说上周六与斋藤夫妻进行了露天烧烤餐会的山下夫妻这周也会再来。山下夫妻好像住在静冈市,每月来别墅两次。
接受刑警问话的山下夫妻显得很困惑,但作出的证言与斋藤和久的供述内容几乎相同。
“嗯,是的。约六点多见到他们,之后一直和我们在一起。那天气氛很热烈呢,烧烤结束后,还在斋藤家的别墅里闹腾到凌晨两点左右,害得我宿醉得很厉害。”
看来很和善的丈夫眯着眼睛说。
“斋藤先生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譬如说,担着心事的样子?”田所问。但山下只是歪着头说:“不清楚啊,想不起来了。”
“确实一直都在一起吗?有没有那么一会儿,只有斋藤先生一个人不在?”为慎重起见,金田问道。
山下抱着胳膊沉吟着,而后抬起头:“这么说来,只有一次他不在。”
“在餐会正式开始前一会儿,约六点半左右,他说去买酒,开车出去了。”
“一个人吗?”
“是的。我记得大概三十分钟或四十分钟后回来了。”
“三四十分钟啊。”
刑警们又问了周日的情况后,向山下道谢告别。
“三十分钟的话,也有可能杀害了春美,放在行李箱里吧。”田所说。金田也点头。
“只要接下来能找到春美来到这里的可靠证据。”
搜查本部得出结论,春美的恋人基本可以认定为斋藤。根据是至今为止,春美向店里请假的日子与斋藤在外过夜的日子完全一致,而且春美拥有的饰物中,也有判断为斋藤所购之物。
搜查会议上的意见认为,尽管如此,斋藤看来并不打算和有钱太太离婚,可能最后两人为了分手闹别扭,斋藤起意杀死春美。
问题在于不在场证明。
根据酒吧妈妈桑的证言,周六傍晚,春美在自己家里。而另一方面,那时斋藤在山中湖。如此一来,他不可能作案。
但年轻搜查员中有人提出颇值得玩味的见解,即春美给酒吧打电话时,人可能在山中湖附近。年轻刑警的推理认为,那奇怪男人的电话无疑是斋藤打的,他可能对春美有所嘱咐,让春美打了那个不真实的电话。
假如当天春美来了山中湖,斋藤作案便成为可能。大概斋藤杀害春美后,将尸体藏在车子的行李箱里,翌日回东京时,顺便将尸体运回,抛到春美的公寓。这一来不在场证明就成立了。
事实上昨天另外的搜查员去找了斋藤,对他说希望看一下沃尔沃的行李箱。据说斋藤显得很亲切,但行李箱里明显留有最近打扫过的痕迹。
因此,对斋藤的怀疑愈发加深了。
金田和田所带着春美的照片去山中湖周边的餐馆和小卖店打听,但没有人见过她。
“没办法,先回去吧。”金田望着落日说。
“遗憾啊,是斋藤把春美巧妙地藏起来了吗?”
“唔,到底藏在哪里呢?”
金田停下脚步。“杀死春美后,尸体一定是放在行李箱里搬运的没错。如此说来,春美活着的时候说不定也是藏在车子附近。”
“别墅的停车场吗?”田所打了个响指。
“去看看!”
两人与东京联络后,获得了进入别墅停车场的许可,迈进停车场里。停车场在别墅的背面。
“藏在这里也未尝不可能。”
“哦,可这不是在太太眼皮底下吗?”
两人拼命寻找类似春美留下的痕迹。虽然找到了好几个掉落的烟蒂,但两人知道春美不抽烟。
“找不到呢。”
“唔……咦,这个是?”
金田从郊游桌底下捡起一个空咖啡罐。
“很可疑啊。”金田说。“别的地方且不说,这别墅里可是一尘不染得让我佩服,一点垃圾也没漏下。但这个空罐子却漫不经心地丢在这里,是怎么回事?而且这罐子也不是很旧。”
“躲在这里时,春美喝的吗?”田所声音紧张地说。金田用力点了点头。
“横竖没线索,不如碰碰运气。我们把这个带回去,要是能检出春美的指纹就太好了。”
11
“六月六日不错,是个黄道吉日。”看着日历的深泽说。真智子却摇头。
“不行,这天在外国不是太吉利的日子。还是五月吧,五月二十九日或三十日,这两天不错。”
“不知道有没有空的会场?”
“去找找看好了。”
真智子把开水倒进小茶壶里,稍等了一会,再倒进两个茶杯。但茶没能倒进茶杯里,洒到了桌子上。
“哎呀,糟了!”
她慌忙拿来抹布擦拭桌子。
“对不起,弄湿了吗?”
“喔,没事。”
真智子手里拿着抹布,低下了头。
“因为只有一只眼睛,距离感混乱了。像这个样子,能做伸一的太太吗?”
“习惯了就好了。不是已经说好不再提这个事了吗?”
为了改变话题,深泽打开电视开关。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节目,新闻播报员解说是抓到了杀人犯。据说是一个有着有钱太太的丈夫杀死了情人。
“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他有什么不满意?”真智子好似确实感到不可思议地说。
“这事跟我们没关系。”
说着,深泽换了频道。
灰姑娘白夜行
1
“喂,我的礼服下摆还绽着线?不是叫你好好缝上吗?你发的什么呆啊!”
长女的尖叫声在回响。尽管是常有的事了,院子里劈柴的佣人还是吓了一跳,从窗子往屋里偷瞧。
“对不起姐姐,我马上去缝!”小女儿灰姑娘拼命道歉。对佣人来说,已经是看到腻的情景了。
“算了,我穿别的去。你简直一点用场都没有。”长女怒气冲冲地想要脱下礼服,但因为肥胖的身体原本就是硬塞进紧窄的礼服里,这时怎么也拉不下拉链,到底“哧”地一声,礼服撕裂了。
“呜!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才落得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
“灰姑娘,我的鞋子擦了吧?”灰姑娘的继母问。“没擦的话可饶不了你。”
“擦了,母亲大人。”
“呀,我没有配礼服的项链。怎么办?”次女开始嚷起来。“对了灰姑娘,你有条不错的,把那个拿来。”
“哎?可那是亡母的遗物……”
“罗嗦!叫你拿你就快点拿来!”
“可是……”
“少顶嘴了!”继母和两个继姊同声威吓。灰姑娘眼里泛出泪光,但还是小声答应了声“是”,走出屋子。
佣人离开窗子,摇头叹息。一如往常的争吵让他很泄气。
老爷也不知怎么搞的,选来选去偏偏选了那种女人做后妻。佣人不可思议地想。长得难看,心肠又坏,这还不算,还有两个恶劣的拖油瓶。要说这桩婚姻的好处,也就是经济上稍微宽裕些了。那女人是有名的高利贷者,据说身家丰厚。
不过这财产方面的理由很重要吧,佣人想像着。灰姑娘的父亲是个贵族,但可以说毫无财力,一直以来好像全靠啃祖上的老本,可是渐渐地积蓄也见了底,陷入连土地和房产也不得不卖掉的境地。
正在这时,那名叫丹德拉的坏心眼女人出现了。丹德拉是个暴发户,并非名门闺秀出身,对此她颇有自卑感,所以看上了灰姑娘的父亲。总之,她想得到贵族头衔。
但灰姑娘成了这桩婚姻的牺牲品。来到这个家的继母和两个姐姐,因为灰姑娘是靠自己给饭吃,完全把她当下女使唤。而灰姑娘似乎唯恐触怒了她们让父亲作难,一直默默忍耐。这种状况做父亲的不可能毫无察觉,但形同傀儡的他一旦和老婆离婚,就会谋生乏术,因此一句话也不曾出言干涉,对灰姑娘的苦恼佯作视而不见。
继母与两个姐姐身着毫不合称的华丽服装,坐上马车出门去了。看样子今晚又有某处开派对。不用说,灰姑娘看家。
灰姑娘目送她们离开,佣人从背后向她招呼:“小姐。”
灰姑娘回过头,望着他微微一笑。
“劈完柴了?辛苦啦,来喝点茶吧?”
“茶就算了,且不说那个,小姐你为什么要对那几个家伙惟命是从呢?你才是这个家的正式继承人啊,应该跟老爷说说,训她们一顿。”
听佣人这样说,灰姑娘一瞬显出悲哀的神色,但随即恢复笑意。
“我不想让父亲为难。你也什么都不要和父亲说哦。对了,今晚能不能也劳你看家?”
“没问题。你又要去打工?”
“是啊,我也得稍微挣点钱呢。”
“唉,要是老爷也干点工作的话,小姐你也不用这么操劳了。”
“不要说这种话啦。”
被灰姑娘用温柔的语调严厉告诫,佣人讷讷地无话可说了。他深知灰姑娘其实是个内心极为坚强的女孩子。
2
这是家高级服饰店,礼服与饰品自不必说,一切装饰品都在经营之列,最近甚至开始出租豪华马车。也就是所谓的贵族御用店。
晚上八点三十分,露麦罗转悠到店后。她刚敲了下后门,门就无声地打开了。
灰姑娘在里面等她。
“辛苦你了。谢谢你啊。”
听了灰姑娘的话,露麦罗摇摇头。
“该我道谢才对,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能帮到你就好。”
在灰姑娘催促下,露麦罗走进屋里。那是店里的仓库兼裁缝室,店里出售的礼服之类全是在这里制作的,店面摆设不完的商品也在这里保管。话虽如此,这里并不是个华丽的所在,因为商品都捆包起来,无由观赏。屋子里到处是裁缝工作后丢下的碎布头和零部件,说凌乱脏污也不为过。
而露麦罗的工作就是把这里打扫干净。
“给,这是上个月的薪水。”
从灰姑娘手里接过薪水袋,露麦罗流下泪来。
“灰姑娘,我该说什么才好……”
“为什么要哭呢?活是你干的,拿报酬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一来也能给生病的妈妈买药了。”
露麦罗点点头。她还想再说感谢的话,但知道灰姑娘不会喜欢听,因而沉默不语。
这份工作本来是灰姑娘的,但她知道露麦罗因为没工作陷于窘境后,便偷偷把工作让给了她。说起来也是瞒着店老板。露麦罗的母亲有病在身,而且流言四播,说是恶性的传染病,害得女儿连一个愿意雇用她的地方都找不到。
表面上店里雇的是灰姑娘,实际上干活的是露麦罗,店里给付的薪水也通过灰姑娘到了露麦罗手上。多亏如此,露麦罗才能养活母亲。
“那么我十二点前回来,这里就拜托你了。”
“嗯,包在我身上。你今晚也要去送货吗?”
“是啊。因为客人说无论如何都想今晚就看到。”灰姑娘抱着服装盒说。第一时间去向店里的客户展示新商品,这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时不时的也会从仓库里牵出马车前往。
之所以十二点前要赶回,是因为之后警卫人员会过来。因此届时露麦罗必须从这离开,灰姑娘必须回来。
灰姑娘手里抱着服装盒,道声回见便出门了。
3
这条街上住着众多贵族和财界人士,他们每天举办舞会或派对,规模大小皆有。人们大多只去固定的场所,但也有人喜欢周游各处。这类人归根结底,是为了寻求淑女才在好几处会场来回游弋。
在这群派对迷中,有个女人成了最近的话题。
那女人在各处的舞会和派对出没,每次都穿着最高级的礼服,佩戴最高级的饰物,展现优美的舞姿,俘获诸多男宾的心后,便不知消失在了何方。男士们称她为假面之女,因为明明不是假面舞会,她也总是戴着遮住眼睛的面具。尽管如此,她必定是个卓尔不群的美女,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怀疑。
假面之女今晚也出现在某处舞会。不用说,那些男宾都围着她身边打转,想法设法要和她共舞一曲。
“喂,你看她腰部的曲线,要是能得到那样的女人,对男人而言大概是无上的享受吧。”年轻贵族悄声向友人说。
“还是死心算了,她好像只和真正的贵族或富豪共舞,我们就算去邀请她,也只会落得被干脆拒绝的下场。”
“那我们这种贫穷的贵族只能含着指头眼巴巴望着了?也太郁闷了。话说回来,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清楚呢。有传言说是王室的亲戚,又说是外国的公主,但都是毫无根据的臆测。不过,她肯定不是泛泛之辈,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出现,都是一身超高级的行头。今天戴的戒指你看到没?那号钻石,我见都没见过。”
“总而言之,一看到她,就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渺小的角色——哎呀,有新的嘉宾来了。”年轻贵族朝入口处一望,立刻一脸厌烦之色。“受不了,来了三只小猪【注】。”
“三只小猪?那是什么?”
“就是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婆子和她两个女儿。因为和贵族结了婚,总算能如愿以偿出入这种场合,但怎么打扮都不伦不类,连看的人都替她们难为情。”
望着那边的年轻贵族皱着眉头。
“哦,那帮家伙啊。虽然挥金如土,却毫无华丽的感觉,十足暴发户品味。喔,假面之女退场了。”
“她大概是不想和三只小猪在一个地方跳舞吧。哟,假面之女一走,男宾们也纷纷开始回去了。”
“我们也回去吧。在这发呆下去,小心得奉陪小猪们跳舞。”
两个年轻贵族快步走向出口。
4
丹德拉和两个女儿一起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一进房间,长女就把包扔了出去。
“啊,可恶!今天这个舞会算什么呀,那个假面女人一回去,男宾们也都走了。失礼也要有个限度!”
“母亲,下回我也要戴面具去。那样一来,说不定就像那女人一样受男人奉承了。”
丹德拉没有回应次女的提议,因为她觉得那也是徒劳。就算戴了面具,也藏不住肥胖的身体和脚。
“灰姑娘!喂,灰姑娘,你在哪?”丹德拉叫。
门开了,穿着简陋衣服的继女出现了。“您回来啦,母亲大人。姐姐们也回来了。”
“不是什么回不回来,夜宵怎么样了?舞会后肚子饿得很,你准备了什么吃的没有?”
“啊……对不起,那我现在去做三明治。”
“少给我磨蹭,赶快去做。”丹德拉把礼服脱下丢到一边,穿着内衣在椅子上坐下,开始抽烟。“且不提那女人,你们听说了城堡舞会的事没有?”
“听说了。说是王子要选妃对吧?”长女两眼放光。
“这是个再难得不过的机会。只要你们中任何一个中选,早晚就是王后了,我就是王后的母亲,与捞到整个国家没两样。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把王子勾引到手。”
“母亲,我会努力的!”次女两手在胸前紧紧握拳。
打量着女儿们的模样,丹德拉绷起了脸。照这个德性,再怎么努力只怕也不会被王子选上,她想。
“你们两个,从明天起就给我跑美容院。到舞会之前最少要比现在减上十公斤……不,二十公斤!”
“哎?这办不到呀!”长女顿时哭丧着脸。“哪怕减个两公斤也行啊。”
“别傻了,那样赢不了王子的爱情!”
灰姑娘将盛着三明治的碟子搁在托盘上端过来了。
“母亲大人,刚才您说的是真的吗?王子要在下次的舞会上选择新娘……”
“与你无关。”丹德拉斩钉截铁地冷冷说道。她用同样的气势使劲打开次女伸向碟子的手。“你干嘛?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你们俩马上给我减肥,而且是最强力的绝食减肥。到舞会那天为止,除水之外一概不准进口。听明白没有?”
什么——两个女儿吓得直往后仰。
“那这个三明治呢?”长女问。
“当然是我来吃,还用问。喂,灰姑娘,你发什么呆,光吃三明治会噎嗓子,快给我拿点喝的过来。”
“好,马上就来。”灰姑娘跑进厨房。
丹德拉狼吞虎咽地吃着三明治,两个女儿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盯着。
【注】三只小猪为著名的寓言故事,主角为猪妈妈和三只小猪。
5
灰姑娘来到贝特罗的住处。贝特罗是个鞋匠,与灰姑娘的亡母有亲戚关系。
“咦,你说什么?做一双玻璃鞋?”贝特罗睁大眼睛。以前灰姑娘也曾托他做鞋,但指定以玻璃为材料却是头一遭。
“对,我说什么都想要一双玻璃鞋。鞋匠虽然多的是,但有本事做这种鞋的,只有贝特罗大叔你了,是吧?”
被一个美丽姑娘这么称赞,谁都会高兴起来,贝特罗也不例外。
“那倒不是吹的,还没什么鞋我做不出来。不过,你为什么想要玻璃鞋呢?”
听贝特罗这样一问,灰姑娘睁大了秀丽的眼睛。
“以前,大叔曾经这样对我说过:灰姑娘,你的脚真是小巧美丽,这世上谁也不可能穿得了你的鞋。可是实际上,只要死命硬塞,就没有穿不了的鞋。连我那两个姐姐,也能把大脚用力塞进我的鞋里。不过脱下后,鞋就变形到认不出原来模样了。所以大叔,我想要一双全世界只有我能穿得了的鞋。那双鞋要与我的脚天衣无缝,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穿上。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就得用不会变形的材料吧?所以我觉得玻璃不错。”
贝特罗明白了她的想法。确实,皮鞋或布鞋有伸缩余地,木鞋也很容易就能改动。
“是这么回事啊,我懂了。那好,我来做做看。”
“谢谢你,大叔。我最喜欢你了!”灰姑娘吻了一下贝特罗的脸颊。
贝特罗有点害羞地开始取她的脚样。
6
城堡里举办舞会的日子到来了。
王子兴趣缺缺地开始打扮,大镜子里映出他不悦的神情。
坦白说,他还不想结婚。他很享受和各种女人交往的单身生活,觉得一旦结婚就会被束缚住自由。
但王子的父母,也就是国王和王后整日念叨,好像一心想让花心的儿子安定下来。
“王子,舞会开始了,请移步会场吧。”侍从前来禀报。
“切,麻烦死了。”王子懒懒地站起身。
会场里汇集了从全国精心选拔的少女,她们翩翩起舞,那情景宛如花圃群芳,摇曳生姿。
“哼,看来倒还都是美女嘛。”王子略一扫视,在台上预备的椅子上坐下。
只凭美貌是打动不了我的,王子暗忖。还得具备别的魅力。最重要的条件是,要能令自己渴望拥有她,能令自己怦然心动。
王子眺望着那些少女,蓦地睁大眼睛,向旁边的侍从开口了:“喂,那是谁?”
“啊?您是说哪位姑娘?”侍从问道,心想莫非王子已早早看上某个少女。
“那边那两个,是在柱子旁边吧,也不跳舞,狼吞虎咽猛吃东西的胖女二人组。”
“噢,那是……”侍从看着参加者的名单。“那是丹德拉夫人的两个女儿。”
“轰出去!”
侍从答应而去,吩咐卫兵把那两个胖女带出会场。
“哎?为什么只有我们得离开?”
“再让我吃一口蛋糕嘛!”
王子目送两人被轰走,叹了口气,重新环视着场内。不久,他的视线在一个地方停住了。那里有个少女,与其他那些少女全然不同。
王子像方才一样,向侍从询问少女的来历,侍从看着名单,不解地歪着头。
“名单上只写着‘假面之女’,来历不详。”
“假面之女啊。”
她的确戴着面具,但她看来与其他少女迥异,却不单纯是戴着面具的缘故。从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吸引了王子。
王子命侍从将少女召到自己这里。
在所有人惊异的眼光中,王子开始与假面之女跳舞。她的舞技也很娴熟。
“我希望再多了解你一些,我们去别的房间吧。”王子在她耳边低语。
另外的房间里安置了一张床。
所谓“希望了解你”,含义就是想和你欢爱。假面之女也没有抵抗,脱下衣服,但依然戴着面具。
“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你的脸?”王子问。
“因为王子大人对美貌已经看腻了吧?看不到脸也没什么关系啊。”假面之女答道。
王子心想,说的也是,便决定开始做爱。他改变了想法,觉得和戴面具的女人做爱也不坏。
不过王子的游刃有余也就到此为止了。一开始做爱,他就完全陷于被动。假面之女的技巧是那样高妙,连阅女无数的王子,也从未尝过这种飘飘欲仙的滋味。
王子只觉如在梦中,第五次射完精时,从某处传来了钟声。
假面之女从床上跳起来。“糟了,十二点了!”
“时间还早啊。”
“不能多留了,再见,达令。你的技术还可以。”说着,她在王子脸上吻了一下,利落地穿上礼服,风一般出了房间。
王子恍惚了片刻,随即突然想起什么,起了床。
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连少女的身份都不知道。他急忙穿上衣服,离开房间,找到侍从问:“假面之女呢?”
“刚才坐马车回去了。”
王子沮丧地回到房间。他认定那才是最棒的女人,自己在寻找的女人。可是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也无从寻觅。
这时,垂头丧气的王子看到了一个线索。不用说,是玻璃鞋。
7
找到灰姑娘没有花太多时间。名为新娘探索队的士兵们拿着玻璃鞋,挨家挨户走访有妙龄少女的家庭。
因为知道只要能穿上这双鞋就能成为王子的新娘,很多少女千方百计拼命想要穿上,但谁都穿不进去。
丹德拉的两个女儿甚至给脚抽了脂,结果还是穿不进。
然后终于轮到了灰姑娘。最初人家不肯给她试穿,但她坚持要穿来看看,结果天衣无缝。
关于这件事,她这样说道——
“我的确是假面之女,但因为真正的我如此寒酸,不愿让王子殿下失望,所以没有报出身份。”
她的坦白令丹德拉和两个姐姐大吃一惊。但最吃惊的莫过于父亲米摩莱尔。他无法相信女儿会身着华服,乘坐马车出现在舞会上,因为他深知她没有那么多钱。
“这个嘛,说了你也不会信的。”灰姑娘事先说明。她说出的缘由的确令人难以置信。
根据灰姑娘的说法,一切竟然是请魔法使准备的。礼服也好饰物也好都是由魔法变出来,至于马车,原本是南瓜和老鼠。
米摩莱尔心想,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但也只能相信了。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既然十二点一到魔法就会失效,必须匆匆离开,为什么玻璃鞋没有消失呢?
米摩莱尔问起这一点时,灰姑娘总是用含糊的回答敷衍过去。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这样想着,米摩莱尔望向女儿披着婚纱的身影。
今天灰姑娘与王子的婚礼即将开始,灰姑娘看来比平时更加美丽动人。
婚礼上云集了全国各地的贵族和财界人士,堪称这世上最豪华的结婚仪式。
但新娘的家人只有米摩莱尔一位,继母丹德拉和继姊都没有出席。因为米摩莱尔已和丹德拉离了婚,这是灰姑娘向他建议的。
“她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给点钱让她们走人吧,父亲。”
米摩莱尔如言而行,丹德拉虽不情愿,但遭到来自王室的压力后,马上放弃了抵抗。
对米摩莱尔来说,能与丹德拉离婚乃是一大快事。本来他对与丹德拉再婚就不起劲,知道这女人心肠很坏,也看到她那两个女儿欺负灰姑娘。
尽管如此他仍然和丹德拉再婚,是由于灰姑娘的劝说。
“父亲,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钱。如果觉得和一个女人结婚有抵触情绪,那就只当是和她的钱结婚好了。和丹德拉结婚的话,生计就不用犯愁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抓住机会给她们看看。”
“可是那三个人一定会欺侮你的,我不想让你过得不开心。”
听米摩莱尔这样说,灰姑娘微微一笑,如此答道。
“那不算什么。我早晚会成为传奇的女主角,而女主角总要有一两个悲剧才合称嘛。”
婚礼终于开始了。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王子与灰姑娘交换婚姻的誓言。米摩莱尔一边鼓掌,一边凝视着这样的情景。
灰姑娘将脸转向民众,唇边泛起微笑。米摩莱尔思索着那微笑的意味。
(完)
无能药
1
因为立田说有事和我商量,回公司路上,我顺道去了他的研究室。立田在大学药学系当助教,我们是高中同学,不知为何彼此很觉投缘,直到年过四十的今天,仍然时有往来。
来到大学的研究室,立田像往常那样穿着白大褂在等我。
“特意把你找来,不好意思。”立田看着我说。
“没什么啦,倒是你想跟我商量什么?要是钱的事,你还是另找高明吧。”
“不是钱的问题,不过,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是。但你放心,我不是想问你借钱,我是想借你的智慧。”
“智慧?”
“你瞧瞧这个。”
说着,立田把一个小瓶子搁到我面前。瓶里装着粉色类似药片的东西。
“这什么玩意?看起来像是药。”我拿起瓶子端详。
“就是药。不,能不能称得上药现在还拿不准,总之,是我最近研制出来的东西。我保证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全世界再没别人能制造出来。”
我凝视着淡然述说的立田。
“说是制造出了全世界独一份的东西,可你好像并不怎么兴高采烈嘛。这玩意到底有什么作用?”
听我这样一问,他皱起眉头,盯着我手里的瓶子。
“这个嘛,该说它有什么作用才好呢?”
“喂喂,连这个都没搞清楚,不是吹什么全世界独一份,划时代意义的时候吧?你耍我开心呀?”我放下瓶子,心想莫非他根本就没什么正经事要商量。
“我不是开玩笑,就因为搞不清楚它能派什么用场,我才找你来的。就算故弄玄虚,也是没法子。那我就说结论吧:它是一种作用于男性下半身的物质。”
“下半身?你是说那话儿?”我顿时来了兴趣,探出身子。
“就是那话儿。”立田面无表情地答道。
“是吗,原来如此。”我一拍膝盖,但马上又怀疑起来。“不过,要是与那话儿有关的药,已经有相当棒的药物研制出来,时常听说托那些药物的福,治好了性无能,挽救了夫妻关系的事。听你的意思,你研制的并不是那种药?”
“不是。”立田摇头。“勉强要说的话,效果正好与它相反。”
“相反?”
“对。吃了这玩意的话——”立田伸手指向瓶子。“就硬不起来了。”
“哎?”
“根据实验结果,只要吃下一片,二十四小时内面对任何情况都勃起不能,再精壮的男人也别想有丁点动静。它就是这么一种物质。”
“等一下。”我朝他伸出双手示意:“问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问题?”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这玩意不是阳痿的治疗药物,而是导致阳痿的药物。”
立田点头。
“你没听错。看来我表达得很清楚了,这是阳痿的诱发剂,我们研究人员叫它无能药。你要不要吃一片看看?”
“免了。”我摇摇手。“你是为了什么目的鼓捣出这玩意?”
“我并不是有意制造出来的,是无心插柳的产物。原本我是打算制造强力生发剂来着。”
我点点头,打量着他的脑袋。才刚过四十,脑袋上已经相当荒凉了。
“是吗,是这么回事啊。吃了这个就会阳痿,作为补偿,会长出又浓又密的头发。”
不料立田却摇了摇头。
“长不出来。对生发没有任何效果,纯粹只会导致阳痿。”
“这样啊……”我抱起胳膊,盯着他看。“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你说。”
“这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
“问题就在这里。”立田探出身子,目光炯炯地向我看来。“我正是希望你帮我想想,这种东西到底能派什么用场。”
2
我在广告代理店当广告设计员,因此什么东西都卖,为了把东西卖出去什么手段都用。不管什么样的手段,只要不被指责为夸大广告就没问题——不,少许指责的话我压根不当回事。
但就算英明神武如我,对立田的这个要求也不禁挠头。
“专利已经申请好了,临床试验的结果也很好,目前还没有发现副作用。伤脑筋的是,找不到愿意签合同的制药公司。他们都讥笑说,即便这种药推出市场,谁会来买啊。”
听了他的话,我在心里点头,确实是那样吧。
当天,我对立田说好歹琢磨看看,便和他分手了。
回到家里,我试着和妻子聊了聊无能药的事,本以为她会不容分说地指责这种药简直毫无用处,她的反应却与我想象的有些不同。
“咦,有这种药呀,很好玩嘛。”
“好玩?”
“是啊。像那种强奸犯,不把他们收监,而是强制一辈子持续服用这种药就好了,一定比死还惨。”
“原来如此。”我钦佩地想,女人的想法果然与男人两样。
“我觉得还有其他很多用处。”
“比如说?”
“一时倒想不起,不过你可以征求意见看看。”
“对啊,还有这一手。”
第二天,我用公司的电脑在互联网的bbs上留言说,有谁想要会引起阳痿的药,请给我发邮件。我本以为应该不会有回信,谁知马上收到一封邮件,吓了一跳。
“我是个二十来岁的男性,长得很丑,还不善和人打交道,如果有这种药,务请介绍给我。我想我将来没可能交上女朋友,恐怕也没机会做爱,尽管如此,小弟弟却精神十足,每次自慰时,都深感空虚。反正都这样了,干脆阳痿算了。我希望如此一来,便可以一心思索人生的真谛,静静了此一生。”
邮件的内容如此灰暗,再次吓了我一跳。这想法何等消极啊!这种人绝对不能给他无能药。自慰时感到空虚什么的,根本是个男人都会有这种感受。况且,哪有不勃起了就会领悟人生真谛这种事。
又收到一封邮件,内容如下。
“如果有这种药的话给我一份。很快就到圣诞节了,有很多人在期待和女朋友共渡一个销魂之夜吧,我要给这种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吃上一片,哦呵呵呵。”
我关了电脑。马上就有邮件发过来,说明都是二十四小时泡电脑的网虫一族,给出正常答案的希望不大。
“你在忙什么?”旁边的玉冈向我搭话。他时常和我搭档工作,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我跟他说了无能药的事,玉冈一听,眼神大变。
“那个药能不能给我一点?”
“咦,你要用?”
“不是我要用,是要给我儿子用。”
据玉冈的说法,他那上中学三年级的儿子一味沉迷于自慰,对复习应考不大起劲。
“内人从儿子的房间里找到了大量的色情书,警告他未免又于心不忍,正发愁该如何是好呢。我想别的时候且不谈,今后学习的时候还是不勃起比较好。”
我觉得玉冈的话不无道理。我们当年做考生的时候,也是为了逃避学习而致力于自慰。
我把从立田那弄来的无能药给了他三片,叮嘱他反馈效果。
两天后,玉冈一脸郁闷地来到我这里。
“那个不行啊,起了反效果。”
“不管用吗?”
“不是,我哄儿子说是维生素片让他吃下去,药看来很有效验,可是却事与愿违。”
“怎么了?”
“自慰好像确实不自慰了,可老是磨磨蹭蹭地,一点学习的心思都没有。看样子他是为了转换心情才自慰的。”
“原来如此,倒也可以理解。”
“是啊。我也想起来一个理论,据说年轻的时候不妨适度自慰。我不会再让他吃那种药了。”
“也好。看来,那种药果然没用场啊。”
“那倒未必,也有人对它感兴趣呢。”
根据玉冈的说明,此人是我们一家客户公司的社长夫人。昨天在晚会会场碰到她时,玉冈随口向她提起无能药的事情。
“本来是当笑话讲的,但她似乎异常关切,说是不拘多少钱都买。”
“当真?”
“反正已经和她约好今天见面,你也一道去吧?”
不用说,我们当下一起步向约定碰面的地点。
3
那位社长夫人我也很熟悉。就在前不久,她还在银座当女招待,与年近七十的社长相差四十岁以上。得知两人结婚的消息时,谁都认为她是冲着财产去的。
“明人不说暗话,我结婚图的就是财产。”和我们一见面,年轻夫人便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浓艳的化妆和暴露的服装也都是老样子。
是吗,是这样啊。我们只得随声附和。
“因为听说他那方面已经不中用了,我觉得若是那样也还合算。谁想到老头子最近开始跑起医院。现在不是有很多治疗阳痿的药物吗,好像只要开处方就能搞到。要是老头子吃了那种药就糟了,我就得陪他上床。”
“可是,你们是夫妇啊。”玉冈委婉地说。
夫人不悦地吊起眼梢。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都说了我是冲着财产结婚的吧?根本就没有陪老头子风流的心情。要是他那把岁数还精神起来,我就倒霉了。所以我才要跟你买那种药。废话少说,把药给我吧。钱我拿给你。”说着,夫人从香奈儿皮包里取出厚厚一叠钞票。
我把带来的药全部给她后便告辞了。我和玉冈面面相觑,苦笑不已。
“真叫人吃惊啊,无能药竟然有这种用途。女人好可怕。”玉冈的声音里混杂着钦佩和畏惧。
“原本以为对妻子来说,丈夫不中用了乃是个重大问题,没想到也有例外。我又长见识了。”
“但这属于极端的例外,只有为钱结婚的女人才会有这种需要吧。”
“是啊。不管怎么说,正派的妻子是不可能想要无能药的。”
但这种想法一回家就烟消云散。妻子一看到我便说:“老公,把无能药给我。”
“怎么啦,突然想要这个?”
“有重大事件发生,无论如何必须用到这个药。这是为了助她一臂之力。”
客厅里坐着一位女性,妻子介绍说是她的朋友,名字好像叫早纪子。
“早纪子的先生啊,看来在外面有女人,经常借口有应酬,很晚才回家,实际上是去和情人幽会。对方是个比她先生小二十岁的小姑娘。你有何感想?”
我刚刚才见过为了财产,与比自己大四十岁的老人家结婚的女人,听到这种事一点也不觉惊讶,但我还是附和说:“那可够受的。”
“早纪子说,她虽向先生提议不如离婚算了,但毕竟已有了孩子,不希望家庭离散,所以她来找我商量,怎么想个办法,让先生和那情人分手。”
“抱歉打扰府上了。”早纪子歉然地低下头去。
“哪里,没什么啦……不过,为什么需要那个药?”我问妻子。
“你反应真慢。当然是看准老公要去偷欢的时候,把药悄悄给他吃下,这么一来,你想后果会怎样?”
“会怎样……那就勃起不能了吧……喔,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
“好主意吧?那样老公就没法和年轻情人翻云覆雨了。一次两次还可以推脱说今天累了,次次如此,可就打趣不出来了。要不了多久,对方铁定会想,这阳痿大叔搞什么嘛,和他一刀两断了。”
“……的确是条妙计。”
我同时心想,也是条毒计。
“懂了吧?那就把无能药拿来。”妻子伸出手。
“等等。我手边的已经全部卖完了,明天我再跟立田拿点,不过恐怕不可能是免费的……”
“请问那种药价格多少?”早纪子抬起头望着我。“多少钱能卖给我?”
“这个啊,我要和药的制造者商量后才能决定……”
早纪子的眼神十分认真。看到她的眼神,我感到这是个新的商机。
4
“为老公花心而烦恼女性的喜讯!
划时代的花心防止药问世了!不论多么棘手的关系,只消与本公司接洽,立即为您解决!
无能药研究所”
我和立田在酒吧里举杯庆祝。
“找你商量真是找对了。不愧是广告设计员,我都想不到竟然这么有赚头。”
“不过我也没料到反响这么热烈。总之赶紧大量生产吧。”
“我知道,但实验室的制造量有个限度,得找有大量生产能力的机构火速制造才行。”
“务必快快制造出来,资金的事不用担心。”我拍着胸口。
把无能药用在防止男性花心上,这一定位效果正如所料,刚在互联网上打出广告,订单就蜂拥而至。立田那边好像也有制药公司主动前来咨询。
“听说我妻子那个朋友的阳痿作战也已大功告成,顺利把老公抢了回来。不过与其说是抢了回来,不如说是老公被情人抛弃了。”
据妻子说,早纪子的先生已经彻底安分了,现在每天早早就回家。
“可是一旦无能药名声在外,做丈夫的早晚会知道,那不就会提防着不吃这种药吗?这一来,太太们就得琢磨偷偷给丈夫下药的方法,也很麻烦啊。”立田说。
“话不是那么说,事实正好相反。”
以早纪子为例,先生有饭局要晚回家时,出门前会让他服下无能药,但听说并不是设法瞒骗,而是坦坦荡荡地说着“这是无能药”递给他。
“做丈夫的不可能拒绝,因为按理在外面不需要勃起。能够拒绝的情况只有一个。”我竖起食指:“那就是丈夫说‘今晚想和你亲热’的时候。”
“原来如此。”立田猛点头。“也就是说,只要拒绝,当晚就必须和妻子温存一番。”
“就是这么回事。无能药可说是操控丈夫勃起的魔法药。”
“所以订单纷至沓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们再度干杯。
5
然而喜悦转瞬即逝。从某个时期起,订单开始锐减,但我觉得不是无能药本身有什么问题。
“搞不懂啊。无能药的效果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要防止丈夫的花心,照理只有持续购买才对……”立田也是一头雾水。
“有类似产品推出吗?”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但没有情报表明有类似产品贩售。签约的制药公司也感到不可思议,推迟了生产计划。”
“真是古怪。总之再分析看看。”
我去公司找玉冈商议,听我谈到无能药滞销,他露出意外的表情。
“咦,是这样吗?我周遭着实听到不少为了防止男友或丈夫花心,使用无能药的事呢。这个且不说,”他压低声音:“连我太太也买了。”
我吃惊地回瞪住他。“真的?”
“我真是输给她了。”玉冈苦着脸。“因为去单间浴室(注:提供性服务的洗浴场所,日本风俗业的一种)的事败露了,现在只要去接待客户,早上一定让我吃无能药。你那朋友还真是炮制了个麻烦药物,托它的福,客户惬意享受洗浴的时候,我只能悲惨地靠喝茶看漫画打发时间。”
我心想那确实可怜,但现在不是同情他的时候。连我身边都有无能药的用户,可见无能药的需求量应该并没有下滑,既然如此,为什么订单会减少呢?
我满心烦恼地离开了公司。这种日子需要调节下心情,我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对方立即接起电话。
“喂,你好。”传来桃子可爱的声音。
“是我。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
定下见面地点后,我挂了电话。桃子是在六本木上班的酒吧小姐,她本来是个没名气的模特儿,但单靠那份工作无法维持生计,便在酒吧做兼职。因为在某个广告工作中用她当过模特儿,之后关系就日渐亲密。
与桃子碰了头,我们一起步向餐馆。一边吃着意大利料理,一边和她谈起无能药的事情,她也知道那种药的存在。
“因为那种药,我的好几个小姊妹都被解除了情人契约。大叔们老实起来固然好,但为此困扰的人也很多呢。”
“你是说站在情人的立场上,男人变本分了是个很要命的问题?”
“是啊,无力风流的大叔是不需要情人的。”
“原来如此。”
看样子无能药在我们始料未及的方面,对男女之间的关系造成了种种影响。如此一来,订单的减少就更显得不可思议了。
“你没事吧?太太没要你吃无能药?”
“我没问题,因为我瞒得滴水不漏。”我微微一笑,喝了口葡萄酒。
吃完饭,我们像往常那样去桃子的公寓。她的房间是个单间,但相当宽敞。
我正等着她洗完澡出来,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我慌忙走到阳台上接听。
“喂,是我。”
“啊,老公,今天早上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你今天早上喝了咖啡吧?”
“喝了,怎么了?”
“那个咖啡啊,”妻子顿了一下,然后说道:“里面掺了无能药。”
“咦?”我的手机差点掉下来。“掺了无能药……怎么会做这种事……”
“因为我担心你嘛。你可没保证过绝不花心吧?”
“说说说……说什么傻话啊,我怎么可能拈花惹草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不是起了什么疑心,只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想你今天一整天都勃起不了了,不过尽管放心,并不是得了阳痿。”
“是是……是吗。说起来,我今天完全没那种兴趣呢,忙得团团转,连想都没想过。”
“好了,我就是跟你说这件事。”妻子自顾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呆站在阳台,视线不觉向自己的下腹部望去。
走进房间时,桃子刚从浴室里出来,丰满的身体上只裹着浴巾。要在往常,光是看到她这撩人模样,我就会情欲勃发。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桃子朝我凑过身来。
可我的下半身毫无变化,丁点动静都没有。
“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我说。
“咦,怎么回事?”
“突然想起有事要办,下次见吧。”说着,我匆忙离开了房间。
我在公寓前叫了计程车。坐在车上,我禁不住叹了口气。
至今为止我一直在向别人介绍无能药,自己却从没服过。事到临头才知道,效果还真是立竿见影。这样一来,就没法在外偷欢了。
话说回来,妻子是什么时候搞到无能药的?要购买必须通过网上下单,她应该不会用电脑才对。还是说,是早纪子给她的?
我正百思不解时,手机又响了。这回是立田打来的。
“我知道无能药订单减少的原因了。”他说。
“什么原因?”
“答案在网上一个名叫‘节约生活’的网站里。那儿这样写道:‘如今热议的无能药,其实不需要买那么多。只消一开始给先生吃真正的无能药,过些日子把面粉揉成团,用食用红上色,骗说是无能药给先生服下,也能收到同样的效果。各位不妨试试看。’怎样,明白了吧?”
“什么?这么说,是主妇们炮制了假无能药?”
“看来是这样。也就是说,让丈夫误以为自己服了无能药,从而阻碍男性的勃起功能。利用的是所谓的安慰剂效应。”
我不禁低吟起来。就算是为了节约,可是竟然想得出那种招数——
“除了造假药,主妇们还发明了种种花样翻新的办法,其中最厉害的一种,甚至不需要花费半点时间金钱。那个办法就是,在丈夫饮食过后,告诉他刚才的食物里下了无能药。如此而已。”
“咦?”
“那样故弄玄虚,效果几何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对无能药而言情况危急。因为药的名字和效果广为人知,反而使无能药本身没了用处,这可太讽刺了。我现在就去和制药公司的人商讨对策。”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挂断电话后,我再次望向自己的股间。
可恶,妻子刚才的电话一定就像立田所说的,是打着无能药的名堂来吓唬我。她察觉了我的花心,看准绝妙的时机打来电话。
我想吩咐司机调头返回,既然实际上没吃无能药,就可以和桃子好好享受一个夜晚了。
但正要出声,我又咽了回去。
是真的吗?妻子的台词真的只是在虚张声势,实际上我并没吃无能药吗?
万一确实吃了就糟了,那会在桃子面前酿成奇耻大辱。倘若床上表现拙劣,只怕会被她厌烦。
我避开司机眼光,悄悄抚摸股间。要是能勃起的话就没问题了。
然而我那话儿依然蔫头耷脑,连一点勃起的苗头都感觉不到。越是心焦地想设法勃起,股间越是使不上劲。我想起以前曾听说,阳痿患者之所以患病,大都源于万一勃起不了该怎么办的强迫观念。
我把手从股间拿开。事到如今,到底是药的效力还是安慰剂的效应我已经一片茫然,但有件事是明摆着的:还是放弃今晚和桃子缠绵的打算比较好。
我再次深深叹了口气。立田刚才说,故弄玄虚的效果有几分不得而知,但要我说的话,效果绝大。
男人真是种脆弱的生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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