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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迈诺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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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迈诺克_安妮·赖斯
前 言
甚么是上帝无所计划
好好睡,
好好流泪,
好好进入最深处
一如往常尽其所能。
回到水中,
推挤冲撞和隐约闪光。
上帝对思想无所计划
进化如此
是的。是的,
告诉祂咱们的
桶子已然满载
而祂可以
下地狱去
——史坦莱斯92.1.24
献祭
对于无价值
它与有价值相抗
如同荷马的野猪
从击打这条道路还有
牠的白色长牙
穿透人体
如同长茎劈啪爆响
依然是无价值的
我献祭予我父这个创伤
——史坦莱斯93.10.6
以伯维勒街二重唱
男人穿着黑皮革
买只老鼠喂食他的巨蟒
未曾仔细注意
任何老鼠都行
当从宠物店返回的路上
我看见一个男人在旅馆修车厂
向一团冰里的天鹅苦苦哀求
带着链锯
——史坦莱斯94.1.30
前言
我是黎斯特。你知道我是谁?那么请跳过这个章节。对于那些从未见过我的人而言,我希望他们第一眼就能对我留下好印象。
注意:这就是你们永远的英雄,一个金发碧眼,六呎高盎格鲁萨克逊男性的完美典范,你们所见过最强壮的吸血鬼其中之一。我的獠牙太小,难以引起注意,除非我令它们如此;但它们相当锐利,而且我没办法忍受数小时不去啜饮人类的鲜血。
当然,我并不是真的这么需要血。隔多长时间我才必须吸血,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试过。
我强壮得令人骇异。我可以飞向空中,我可以听到城市另一端甚至整个地球人们的交谈。我可以读心。我可以施咒迷人。
我是不朽的。打从公元1789年起,我已几近永生的境地。
我是独一无二的吗?绝对不然。在这个世界上有二十位吸血鬼是我认得的。其中半数我十分熟悉;再其中半数则为我所爱。
还有大概上两百个流浪汉和陌生人我一无所识,却或多或少听过他们。另外还有成千的神秘不朽者假扮成人类在四处漫游。
男人,女人,孩子──任何人类都可以变成吸血鬼。一切都取决于一位吸血鬼的意愿,愿不愿意引领你进入幽冥,吸取你大部份的血液,再让你将这些已经和他/她的血混合过的血吸回来。实际上并不是这么简单,但假如你存活下来,你就可以永远不死。当你还年轻时,你会饥渴不堪,或许必须整夜杀戮。等你活到千年之久,你将能看得很远听得很广,就算当初你成为鬼类时还是个孩子亦然。你会因为抗拒不了诱惑而去啜饮杀戮,不论你是否再也不需要这么做。
假如你再活得更久,那么,谁知道?你会变得更坚韧,更白皙,甚至更骇人。你将会知道太多的苦痛,而陷入急遽转变的循环,一下残酷一下悲悯,一下意识明晰一下狂乱盲目。你可能会发疯。然后清醒。然后又忘记你自己是谁。
我自己则是兼具年轻鬼和老鬼的特质。虽然仅只两百多岁,我却已经因为数个不同的缘由而继承了古代大老们的力量。我具有现代化的感受性,却也有完全贵族式的无瑕品味。我确确实实知道自己是谁。我富有、俊美。我可以在镜子里望见自己的倒影,商店橱窗也是一样。我既爱唱歌也爱舞蹈。
我有甚么办法?我热爱任何一切。
想想。这是不是已经足够让你想要阅读我的故事?也许你已经读过了我众多的吸血鬼故事?
这里有一点要注意:我是不是一个吸血鬼无关宏旨。它并非故事的重心。它只是一个被赋予我的特质,和我那天真无邪的微笑,柔和、低沉、带着法国腔的嗓音,漫步街头时的优雅是相同的。它不过是个包装。不论如何,发生在这个故事中的一切同样能够发生在人类身上。事实上,它的确曾经发生在人类身上,并且仍然会再度发生。
我们都拥有灵魂,你,还有我都不例外。我们都想体验事物,我们分享同一个地球,丰饶、翠绿,也充满险恶。我们都不知道何谓死去,无论相较之下我们吸血鬼算不算得上死了。可以确定的是,假如我们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写这些而你也不会来看这本书了。
在我们一同进入这个故事时,真正重要的是,我曾经寻求令自己成为这个世界英雄的目标。我让自己维持道德上的复杂性,精神上的坚韧,美学观点的中肯──一个具有辉煌洞见和内在冲突的生物,一个有某些东西想跟你说的家伙。
所以当你阅读这个故事,请为了这些理由而读──为了黎斯特再度开口,为了他的惊骇不已,为了他拼命寻求教训,寻求价值,寻求存在的理由,他想要了解自己的故事也想让你了解它,并且他现在正在说的乃是一个非常好的故事。
如果这样还不够,去读些别的吧。
如果够了,就请继续看下去。在桎梏之下,对着我的朋友和速记员,我口授下这些文字。且听我娓娓道来。不要打断我。
第一章
我看着他从前门走进来。高大,体格壮健,棕黑色的头发和双眼,肌肤则是完全黝黑,因为当我把他变成吸血鬼的时候它便是黑的。他走得稍嫌过快,但基本上仍然属于人类的步调。我深爱的戴维。
我站在楼梯上。这座富丽堂皇的楼梯,是属于那种庄严、造作、充满艳红和金黄色彩的富丽堂皇老式旅馆楼梯。我的受害者而不是我选了这家旅馆。我的受害者正在和他的女儿絮叼个没完。看上这个受害者是因为我读取他的心思,他总是和女儿在纽约帕特里克街对面的大教堂见面。只不过是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
戴维立刻瞥见了我──一个无精打彩,金发碧眼的长发青年,脸和肌肤都是古铜色,眼前架着一副罗兰紫太阳眼镜,头发梳理得人模人样,穿着一套布鲁斯克兄弟双排扣套装。
我看见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知道我的虚荣,或许他也知道,在二十世纪九0年代初期,意大利风席卷整个市面,带来了一堆丑陋、恼人、笨重、没有形的服装,一个男人能够自其中选出最性感最华丽的外衣,就是精工剪裁的海军蓝布鲁斯克兄弟套装。
此外,一头蓬乱的飘扬长发加上精工讲究的衣着永远是个诱人的组合。还有甚么比我更好的例子?
我并不是要对衣服喋喋不休!别管它。我不过是对自己这身亮眼打扮并且充满华丽对比的样子感到自豪──这是一幅长发、穿着无懈可击、拥有帝王般风采的憔悴男人靠着扶手占据了阶梯一角的画面。
他立刻走向我。他的微笑就像外头的深冬,人们在结冰的街道上溜行滑走,落入水沟里的白雪变得发脏发臭。他的脸孔具有那种微妙的超自然微光,它可以让我察觉,让我爱,让我细细玩赏,最终可以亲吻。
我们一块走上铺着绒毡的台阶。
有那么片刻,我痛恨他比我高出两吋。但我是如此高兴见到他,如此高兴能够靠近他。这个地方很温暖,阴暗,宽阔,这是那种人家不会随便没事盯着你瞧的地方之一。
「你来了,」我说。「我本来以为你不会。」
「我当然会来,」他斥责道。从这张黝黑脸孔突然柔声迸出的熟悉英国口音令我一如往常地吓了一跳。这是一个活在年轻躯体中的老人,不久前才被我缔造成一位吸血鬼,是我族中最具力量者的其中一员。
「你想做甚么?」他说道,不让旁人能够听见。「阿曼德告诉我你在呼唤我。玛赫特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喔,答案是我的第一个问题。」我想吻他,突然间我极短暂而且优雅地举起我的手臂,好让他有机会能够逃离,如果他想的话。当我紧抱他时他热情的响应令我体会到数个月以来不曾感受的快乐。
也许这个快乐是打从我离开他和刘易斯之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的。我们三个曾经一起在某些不知名的丛林里,直到我们彼此同意分开。这是一年前的事情。
「你的第一个问题?」他非常仔细地瞪着我看,也许是在打量我,用一切吸血鬼所能办到的技巧评估他创造者情感和心智的状态,因为一个吸血鬼没有办法读取他创造者的心思,就和创造者也无法读取雏儿的心思是相同的。
我们分别站立,以超自然的禀赋满怀着沉重忧郁,或者说得更恰当一点,是满怀着情绪,没办法交流心灵,所以或许还是得寻求那个最简单也最好的方法──把想说的付诸言辞。
「我的第一个问题,」我开始回答、解释,「很简单:你都到哪去了,你有没有找到其它人,他们有没有试图伤害你?你知道这些全都是废话──当我缔造你的时候就等于是破坏了法则,等等等的。」
「这些全都是废话,」他模仿我至今依然留存的法语腔调,它现在是混合了某些十分明显的美国口音。「甚么废话?」
「来吧,」我说。「我们到酒吧那边去聊。显然没人对你做过甚么。我不认为他们能够或者想要这么做,否则他们就是在冒险。如果我认为你有危险,我就不会让你离开进入这个世界。」
他微笑着。他的眼眸有一瞬间充满金色的光芒。
「这些你不是已经在我们分开之前和我讲过大慨有二十五遍了?」
我们找到一张固定在墙上的小桌。这个地方处于半满状态,一个最完美的状态。我们看起来像甚么样子?一对亟欲寻找人类男伴或女伴的年轻男子?管他的,反正我不在乎。
「没有人伤害我,」他说,「也没人对我表示过一丝一毫的兴趣。」
某个人在弹钢琴。我认为对一个旅馆的酒吧来说它听起来相当柔和。是艾瑞克.萨提的某支曲子。多幸运呀。
「这条领带,」他说着倾身向前,白色的牙齿闪现,当然,獠牙是完全隐藏起来的。「这个,这块绕在你脖子上面的绸缎,它不是布鲁斯克兄弟的!」他对我轻柔、揶揄地一笑。「瞧你!还有这双翼形尖顶鞋(恶注1)!我的老天哪。你到底发生甚么事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酒吧侍者在小桌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咕哝着一些不用听也能够想见的废话,因为兴奋还有周围的噪音,他说了些甚么根本没进我的耳朵里。
「我要一些热的东西,」戴维说道,而我丝毫不觉得惊讶。「你知道,甜酒或是别的,只要是热的都行。」
我点了点头向那个冷淡的侍者比了个肯定的手势表示我也要一样的。
吸血鬼总是点热的饮料。他们不会去喝它,但是他们可以感觉它的热度,可以闻它,那是一种相当不错的感觉。
戴维再一次地望着我。或者该说存在这副熟悉躯壳中的戴维正在望我。因为对我而言,戴维永远是那个我曾经认识曾经钟爱的长者。同样的,这副健美、容光焕发、偷来的躯体,已经慢慢被他的表情态度和神采固定住了外形。
亲爱的读者,在被我缔造成吸血鬼之前,戴维曾经换过身体。不过它和这个故事没有关系。
「有个甚么东西又在跟踪你了?」他问。「这是阿曼德告诉我的。还有洁曦。」
「你是在哪里见到他们的?」
「阿曼德吗?」他问。「那完全是个意外。我在巴黎看到他,当时他正走在街上。他是我第一个见到的人。」
「他没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举动?」
「他干嘛这样做?你为什么呼唤我?谁在跟踪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你曾经和玛赫特在一起。」
他坐了回去,摇着头。「黎斯特,我读到了数个世纪以来从未有活人见过的手稿;我曾经把我的手放在黏土板上……」
「戴维,永远的学者。」我说。「被泰拉玛斯卡教育成一位完美的吸血鬼,虽然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你变成了甚么。」
「哦,但是你一定了解的。玛赫特把我带到她保存那些珍藏的地方,你知道那代表你能够把写满了楔形文字的黏土板捧在自己手上。还有玛赫特她本人,我可能再过好几世纪都没办法再见到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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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1:“翼形尖顶鞋”,原文是“thewing-tipshoes”——我想种鞋这应该有个专门的名字?…但是恶灵毫无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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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赫特是一位他真正必须要感到畏惧的人物。我想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我对玛赫特的记忆并不包含威吓,仅止于她乃是存活数千年之久的古老生物,古老到每样姿态表情都像是液状的大理石,她柔和的声音就像是从人类的滔滔言辞之中萃取抽离出来的馏液。
「如果你得到了她的祝福,那再好没有,」我微微叹息着说道。我怀疑自己还想不想要再看到她,我既不期待也无意愿。
「我也见到了我深爱的洁曦,」戴维说。
「噢,当然,我早该想到。」
「我去寻找我深爱的洁曦,我到处呼唤她,就和你传送呼唤我的讯息是同样的方法。」
洁曦。苍白,小鸟般的骨架,红发。生于二十世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巫。他所认识的洁曦曾是个人类;他现在认识的洁曦则已是非人。过去,在那个叫泰拉玛斯卡的机构里洁曦是他的学生。现在,他和洁曦拥有相同,或者至少可以说是相近的吸血鬼美貌以及力量。这我真的不晓得。
洁曦是玛赫特喂养的雏儿。玛赫特是首代血族之一,生于人类还未开始记载历史,又或者他们曾经这么做过却鲜为后人所知的年代。我们现在的始祖,现任的天谴者之后,便是玛赫特和她那再也不能说话的哑巴姐妹,玛凯。
我从没见过由玛赫特那样老的长者喂养的雏儿。在上次见到她的时候,洁曦看起来就像是个明显充满无以计数力量的容器。洁曦一定有她自己的故事可以说,她自己的年代记和冒险事迹。
我倾注给戴维的血液混合了比玛赫特更为古老的血统。是的,来自阿可奇的血,来自大老马瑞斯,当然也有我自己血液的力量,如同我们全都知道的,这力量远超过人所能测量。
所以他和洁曦是一对辉煌的伙伴。当她看见自己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师穿了一副年轻男子的肉体的时候,她是怎么想的?
我感到嫉妒,充满失落。我真想把戴维从那些从那些苍白富有弹性的生物身边拉开。她们把他带到那远在海洋另一端,深入地底的圣殿,在那里她们的宝藏可以世代免于灾祸和战争损伤。我的心中浮现出好几个异国地名,但我一时想不起他们去的地方究竟是哪里。这两个红发女子,一老一少。她们在日常生活之中认可了戴维的存在。
有个微弱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使我回头一望。然后我平静下来,对我表现出来的不安感到有一点窘。我把注意力放在我的受害者身上集中片刻。
我的受害者仍然在旅馆餐厅里,离我们很近,和他的漂亮女儿坐在一起。今晚他不会逃出我的掌握,这点我相当确定。
我叹口气,不再去注意他。我已经跟踪他好几个月了。他非常有趣,但他和这一切无关。也许也不尽然?我可能今晚就杀了他,只是我很怀疑。在观察过他的女儿之后,我知道我这位受害者有多爱她,我决定等她回家以后再动手。我的意思是说,干嘛要对一个年轻女孩这么残忍呢?而且他是多么爱她呀。此刻,他正在说服她收下一件礼物,这是他最近发现的某样东西,在他眼里这玩意相当美妙。然而,我却没有在他或是她的心中看到这件礼物的影像。
这个受害者是很好的跟踪对象──生活奢华,贪婪,有时候善良,一直都很风趣。
我把注意力转回戴维。为什么这位高大魁梧的不朽者会离开我奔向他所爱的洁曦,成为玛赫特的学徒?为什么我对这些长者们再无任何崇敬?我想要甚么,是对天国的爱吗?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此刻是不是正有某种东西想要得到我?我是不是正在逃离它?
戴维很有礼貌地等待我再度望向他。我这么做了,可是我没说话。我依然沉默。因为他是这么有礼貌的一个人,所以尽管我透过紫色的镜片像个怀着不祥秘密的人似地瞪着他看,他也当没这回事似地慢慢开口。
「没人企图伤害我,」他重复了一遍,用他那种平稳可爱的英国腔,「没人质疑你缔造我,他们全都用敬重亲切的态度待我,不过当然每个人都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逃过肉体窃贼这一劫的,他们想要第一手详情。我想你不晓得你有多令他们惊慌失措,他们有多爱你。」
这还真是一个令人窝心的对比啊。对于我上一次的冒险来说。就是它使得我们在一起,使得我将戴维缔造成了我族一员。在那次的冒险中他对我所向往的天国可没有一丝一毫的赞同。
「他们爱我是吧?」他们指的是其它的吸血鬼们,世界各地所残存下来的幽冥一族。「我只知道他们从不曾试图帮助我。」我想起那个被击败的肉体窃贼。
如果没有戴维的帮助,我不可能在那场战斗之中获胜。我想象不出比那更糟的事情。不过我确实是不想再想起我那群美丽卓越的吸血鬼同胞还有他们曾经是如何地对我冷眼旁观袖手不理。
肉体窃贼自己已经下地狱去了。而那副肉体则是坐在我对面问着问题,里头装着戴维的灵魂。
「好吧,我很高兴听到他们还有一点点担心我。」我说。「但重点是,我又被跟踪了。这一次可不是个知道怎样有计划地观察我还有如何窃取别人身体的狡猾人类。我被追猎了!」
他打量着我,不过并不像是努力想要了解我话里的暗示那般充满怀疑的打量。
「被追猎,」他覆述道,思索着。
「绝对没错。」我点头。「戴维,我很害怕。我真的害怕。假如我告诉你我认为那个正在追猎我的东西是甚么,你一定会笑。」
「是吗?」
侍者放下我们的热饮,它散发出来的雾气着实宜人。萨提的钢琴曲非常轻柔。生命是如此美好,即使对我这么一个狗娘养的怪物亦然。某件事忽然掠过我心头。
两天前晚上,就在同一个酒吧里,我听到我的受害者对他女儿说,「你知道,我就为了像现在这样的一切而出卖了我的灵魂。」
那时我在两码之外,远超过人类听力所能及的范围,但我却可以听到我的受害者嘴唇里吐出来的每个字,而我被他的女儿迷住了。多拉,这是她的名字。她是我那古怪、有趣、迷人的受害者的真爱,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女儿。
我发觉戴维正在看我。
「我只是刚好想到那个将我带至此地的受害者,」我说。「还有他的女儿。他们今晚不会出去。外面风雪太大,他会带她回他们的套房,她可以鸟瞰帕特里克街的高楼大厦。你知道的,我想让我的受害者留在视线之内。」
「老天,你一次爱上两个人类?」
「不是,才不是。这只是一种新的狩猎方式。这个男人很特别,他有种火焰般的特质。我爱慕他。本来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想杀他,可是他一直让我觉得很惊奇。我跟踪他已经有半年了。」
我的注意力一闪回到他们身上。是的,他们正要上楼,一如我的预料。他们刚从餐厅离开。即使是对多拉而言,今晚的天气也太过恶劣,虽然她很想到教堂去为她的父亲祈祷,并请求他也留在这里和她一起祈祷。某个记忆在他们之间流转着,在他们的思绪和片断话语之间流转。当多拉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的受害者第一次把她带到那座大教堂去。
他甚么也不信。她却是某种教派的领导者。希欧多拉。她在电视上向观众宣讲真正价值的重要和灵魂的滋养。而她的父亲?噢,在我听不下去之前我会先杀了他,或是最后因为多拉的缘故而放弃这个衣冠楚楚的猎物。
我回神望向戴维。他急切地看我,肩膀靠着漆成暗色的墙壁。在这样的光线下没人会晓得他不是人类。即使是我族一员亦可能看错。至于我,我看起来大概像是一位疯狂的摇滚巨星,想吸引全世界的注意,好让他们慢慢把我碾成齑粉置诸死地。
「这个受害者和此事无关,」我说。「下次我再把一切告诉你。只不过是因为我跟踪他到这里所以我们才会来这家旅馆。你知道我的游戏,我的狩猎。我和玛赫特一样不再那么需要血,但我没办法忍受不去喝血这个念头。」
「那你的新游戏又是怎么回事?」他用那种英式的礼貌说道。
「你知道,我现在很少去找那些愚蠢邪恶的人啦,杀人凶手啦,不像去找那些世故狡诈的罪犯一样多,就是那种和伊亚歌(恶注2)拥有相同心理的人。这家伙是个毒贩。极度古怪,有才干,还是艺术品收藏家。他爱赏别人子弹,爱在一星期之内由此地卖出古柯碱再由彼地卖出海洛英赚进数十亿。他也爱他的女儿。而她,她却拥有一个专门在电视上传道的教派。」
「你真的是很迷恋这些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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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2:“iago”,如果恶灵没搞错的话,这应该是莎剧“奥塞罗”里那个阴谋陷害奥塞罗的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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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就是现在,从我肩膀上方看过去。你看到那两个在过道上朝电梯方向走的人没有?」
「看到了。」他凝视着他们。可能他们刚好就停在那里不动。我可以感觉到,听到,嗅到他们,但除非我转过头去否则我无法知道他们精确的位置。但他们的确是在那里,那个拥有阴沉微笑的男人和他那脸孔苍白,热切、天真的小女儿,她是个二十五岁孩子似的女人,假如我没有估算错误的话。
「我见过那个男人的脸,」戴维说。「他是个大人物。国际性的。他们一直都在想办法起诉他。他曾经发动一场成功的特别暗杀计划。那是在哪里?」
「巴哈马群岛。」
「老天,你在哪碰见他的?你是在某个地方亲自看到他本人的吗?就像在海滩上找到一个贝壳那样,你懂我的意思。还是说你是从报纸啦或杂志上知道他的?」
「你认不认识那个女孩?没人晓得他们是父女。」
「不,我不认得她。我应该吗?她这么可爱,这么甜美。你不会向她下手,对吧?」
我对他这个充满绅士派头的,对我的侮辱感到好笑。我怀疑戴维在吸血之前是不是会先向他的受害者请求许可,或者至少会为每个人将自己做一番适当的介绍。我对他杀戮的习惯一无所知,也不晓得他多常猎食。不过我是把他缔造得够强壮,这意味着他毋须夜夜猎血。这是他被赋予的祝福。
「这个女孩在电视上吟咏基督,」我说。「她的教会未来将会在纽奥良某座古老的女修道院建立本部。她现在住在那里。她在法国区的一个工作室里录制节目。我想她的节目是由来自阿拉巴马的海底缆线播送的。」
「你爱上她了。」
「才不,我只是想杀掉她父亲。她的节目有种异常的魅力。她用传道人那种诉诸大众感官令它们完全运作的方式宣讲教义。我们不是全都害怕那一类人的出现?她像个宁芙女神(恶注3),或者说像个神庙处女祭司般地起舞,我想我还应该说,像个六翼天使(恶注4)般地歌唱,邀请所有的观众一起加入她。信仰和狂喜,完美的搀和。而所有必须的善行都是被赞扬的。」
「我懂了,」他说。「这让你在猎食她父亲的时候感到更刺激是吗?顺带一提,她父亲是个引人注目的男人,似乎也没经过乔装改扮,你确定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电梯门开了,我的受害者和他女儿将一个楼层接一个楼层地升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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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3:(希腊神话)有时也翻成仙女、妖精等。
恶注4:即色列芬,是位阶最高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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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想,他都可以在这里悄悄地来去自如。他有很多保镳。她是自己一个人和他单独见面,我想他们是靠行动电话联系。他是个计算机业和古柯碱巨子,而她是他所有秘密交易中保护最周密的一桩。他的随扈散布在走道上,只要有人在附近窥探,她就会先从餐厅离开。他在这方面是个专家。五个州对他发出缉捕令,他却能出现在大西洋城重量级拳赛的观众席上,正对着摄影机。他们永远抓不到他。但我会抓到他,我这个吸血鬼正等着杀他。他看起来是不是很美?」
「现在让我来把一切搞清楚,」戴维说。「某样东西正在追猎你,而它和你这个受害者,嗯,和这个毒贩或者任何人或者这个女孩都没关系。它跟踪你,让你害怕,却不足以使你停止狩猎这个正要进电梯的黑皮肤男人?」
我点头,但接着我自己也开始有点怀疑。不,这一切不可能有关联。
更何况,这件打从骨子里令我感到心慌的事始于我见到这个受害者之前。我首次「遇见」那个追猎者是在里约热内卢,就发生在我离开戴维和刘易斯返回里约热内卢狩猎的不久之后。
我在纽奥良偶然看上我的受害者。他路经此地一时兴起跑去见了他女儿多拉二十分钟;他们在法国区的一家小酒吧见面,我刚好从那里经过看到他像火焰般地灿然发亮,还有她雪白的面容和大而慈悲的眼睛,轰地一声!我注定对他们饥渴无已。
「一切与他无关,」我说。「我被追猎这件事在比那更早的几个月之前就已经发生。他不晓得我在跟踪他。我并没有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立刻了解到我被某样东西跟踪了,某样……」
「某样甚么?到底是甚么?」
「看看他们父女俩,简直就像是我的迷你电影(恶注5)。他是这样的复杂,邪恶。」
「所以你告诉我,到底谁在追猎你?是某种东西或某个人或者……?」
「我正要开始说。我的受害者,他害死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为毒品堕落,成千的人因它而死。而这个女孩,这女孩当然不是那种宣称自己可以制造奇迹、把手放在糖尿病患身上就可以把他们治好的白痴低能儿。」
「黎斯特,你心不在焉。你出了甚么问题?为什么你会害怕?为什么你不杀了那个受害者让这件事情结束?」
「你会回到洁曦和玛赫特身边,对不对?」我突然问。一种无助的感觉降落在我身上。「你想在那些黏土板和滚动条堆里钻研个两百年,注视玛赫特那对发痛的蓝眼,听她的声音,我知道的。她是不是一直还选蓝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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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5:原文是miniseries,翻成“迷你电影”,老实说是乱猜的b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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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赫特曾经瞎掉──双眼损坏殆尽──在她成为鬼族之后的时候。她从受害者身上取下眼球自己戴上,直到它们再也无法看见,吸血鬼的血液再也无法支撑它们为止。这是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个特征──大理石雕般的女王拥有一双充血的眼睛。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去扭断某个吸血鬼雏儿的脖子然后窃取他们的眼睛?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是对于我族的一种道义?还是那根本不可行?或许她有她的顾忌,它们就和她自己一样地坚定不移。一个古老到能够记忆当摩西和汉摩拉比法典都尚未出现的年代的女子。当这世上还只有法老行过死亡之谷的年代……
「黎斯特,」戴维说。「注意听我说。你必须告诉我你在谈的究竟是甚么。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爽快承认自己的恐惧。你说你害怕。先别管我,先别管那个受害者和他女儿。到底怎么回事,我的朋友?谁在跟踪你?」
「我想先问你一些问题。」
「不。告诉我到底发生甚么事。你有危险,对不对?至少你认为你有。你传送呼唤我的讯息把我叫来这里。那还真是个厚脸皮的请求。」
「那是阿曼德用的字眼吗,『厚脸皮的请求』?我恨他!」
戴维一径微笑着用双手比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你才不恨阿曼德,你自己知道。」
「要不要打赌?」
他用严厉非难的表情看着我。这大概是被英式学校教育出来的样子吧。
「好啦,」我说。「我告诉你。首先,我必须让你回想某一件事。我们的某一段对话。那是在你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在你喀特斯沃德住处最后一次的谈话,那时候你还是一位迷人而且上了年纪的绅士,正因为绝望而逐渐凋零──」
「我记得,」他很有耐心地说。「那是在你进入沙漠之前。」
「不对,是在那之后,在我知道我没那么容易死,全身灼伤回你那儿去的时候。你照料我。然后你开始谈你自己,你的一生。你说你在战前曾有过一次经历,在巴黎的咖啡馆。记得吗?你知道我在说甚么吧?」
「我知道。我告诉你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一个景象。」
「没错。就是似乎有某些结构裂开了片刻,让你见到了过去从来没见过的某种物体。」
他微笑着。「你是第一个那样说的人。你说那是某种结构正好裂开,而我意外穿越了那道裂隙。可不论当时还是现在我依旧认为那只不过是个幻象。五十年过去了,我对那件事的记忆,我的记忆模糊得令人讶异。」
「喔,那是可以预见的。当你身为吸血鬼的时候,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都会一直生动鲜明历历如绘,然而你身为人类时的一切细节却会迅速消失,特别是那些需要用到感官记忆的事物,你会发现自己一直纳闷──酒的味道到底像甚么?」
他示意我别再说下去。我让他难受了。我并非有意如此。
我拿起我的饮料,品味它的芬芳。它是某种热的圣诞调酒,我想他们在英国大约是叫它wassail。我放下杯子。我的双手和脸仍旧是黑的。自从我在沙漠中历经那段奋力飞向太阳的短暂尝试之后它们便是黑的。它对我混迹人群很有帮助。多讽刺啊。它也让我的手对热度更敏感了些。
一阵愉悦的涟漪流遍全身。温热!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可以从任何事物里得到满足!我没办法欺骗自己,欺骗像我这样的一个感官主义者,一个可以对着旅馆走道的地毯图案大笑好几小时的人。
我又再度意识到他正在看我。
他似乎已经让自己冷静,已经第一千次地原谅了我,原谅我把他的灵魂塞进了一个吸血鬼的身体而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完完全全违反他的意志。忽然间他几乎是仁慈地看着我,彷佛他想教我安心。
我的确是安心了下来。
「在那家咖啡馆里,你听见有两个人正在交谈,」我把话题带回多年以前的那个景象。「那时候你是个年轻人。它的发生是渐进式的。但你明白他们其实不是『真的』在那个地方,这两个人感觉像人类,但你却无法里解甚至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用何种语言在交谈。」
他点头。「没错。更精确地说,那听起来像是上帝和魔鬼正在进行对话。」
我也点头。「去年在丛林里,当我离开你的时候,你说我毋须担忧,你已不再探寻你曾经在巴黎那家咖啡馆所见到的上帝和魔鬼。你说你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在泰拉玛斯卡寻找诸如此类的东西,而这一次你将过不同的人生。」
「没错,我是这么说的,」他欣然同意。「那个景象已经变得黯淡,比我把它告诉你的那时候要来得黯淡。不过我仍旧记得它,我仍旧相信自己当时的确是看到听见了甚么,我也对自己永远不可能知道它是甚么的事实泰然处之了。」
「你已经把泰拉玛斯卡的上帝和恶魔丢到一边去了,就和你承诺的一样。」
「应该说是把泰拉玛斯卡的恶魔丢到一边去了,」他说。「我可不认为像泰拉玛斯卡这样的灵异研究机构曾经对上帝有过一丝一毫兴趣。」
我承认这些对话听起来都不陌生。我们都曾经关注过泰拉玛斯卡。这个热心的机构所有的学者当中只有一位知道前会长戴维.泰柏特的真相。此人名叫阿伦.莱特那,已经过世。戴维对此十分伤心,他失去了一位晓得他现在身份的人类好友,失去了一位人类的知音,就像当初他也曾经是我的人类知音一样。
他想把所有的线索都拼凑起来。
「所以你也见过一个景象?」他问。「那就是让你害怕的东西?」
我摇头。「没那么清楚。但这个东西的确是在追猎我,有时候它会让我在瞬间见到某些影像。我多半是听到它。有时候我会听到它用正常的声音和另一个人对话,在街上听到它的脚步声跟在我后面,然后我开始头晕。真的,我被它吓着了。当它现身的时候我通常会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人跌坐在水沟边,像个普通的醉汉。然后一星期过去,没事。然后我又开始听到断断续续的对话……」
「它的内容是甚么?」
「没办法整理出一个脉络。我常常在还没意识到以前就听见它们了。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知道那个声音是从某个其它场所传来的,而不单单只是隔壁房间的某个人类。但就我所知,这说不定可以用自然现象来做解释,某种电子电讯现象的解释。」
「我了解。」
「但是,我听到的对话片断很像两个人正在交谈,其中一个人──那个正在追猎我的东西──说,『噢,不,他很完美,这不是报复,你怎么会认为我只是想报复?』」我突然间停了下来,耸耸肩。「你知道,这是对话的中途。」
「所以,」他说道,「你觉得是那个东西让你听到一部分的对话……就和当年我在咖啡馆见到那景象时的感觉相同。」
「完全正确。它在折磨我。另外有一次,就在两天前,当时我身在纽奥良;我正在窥伺我那受害者的女儿,多拉。她住在我先前提过的女修道院里。它是1880年建造的修院,多年无人居住,遭过劫掠,所以建得像一座砖造城堡。而这个像只小麻雀般的女孩,这个可爱的小女人住在那儿一点都不害怕,完完全全单独一个人。她在那栋建筑物里走来走去,简直像是所向无敌。
不论如何,我跑到那里去,进到修院的庭院里──你知道,那个时代的建筑有主屋,两个长厢房,和内部的庭院。」
「典型的十九世纪晚期砖造建筑。」
「没错。然后我就透过窗户看着那个小女孩走过漆黑的长廊。她拿着一支手电筒,对自己唱歌,就是她那些赞美诗的其中一首。它们听起来兼具中古和现代的风格。」
「我想那是所谓的『新世代』音乐,」戴维说。
「的确,是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个女孩的节目隶属于全基督教派(恶注6)的电视广播网。她的节目很老套。相信基督,你就能得救。她会歌唱舞蹈引领人们进入天堂,尤其是女人。显然,或者说至少她们将可以为大家指引道路。」
「继续你的故事。你说你看着她……」
「我看着她,然后想说她真的是很有勇气。最后她回到她的房间;她住在这栋建筑四座塔的其中一座里;我听见她锁上所有的锁。接着我就想,没有多少人类会愿意在这栋乌七抹黑的建筑物里四处徘徊,何况这地方还不是很清静。」
「甚么意思?」
「有一些鬼魂啦,或者说精灵,你们在泰拉玛斯卡是怎么叫的?」
「精灵,」他说。
「总之,这栋房子里聚集了一些精灵,但是它们没有吓到这个女孩。她太有勇气太强壮了。
但吸血鬼黎斯特可不一样,他正在窥伺她,正在外面的庭院里,而他听到自己的耳边有声音,彷佛有两个人正在他右边的肩膀上说话,其中一个人,不是跟踪我的那个,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不行,在相同的光线下我看不见他。』我不停地转来转去,试图找出这个东西在哪里,用我的心灵和精神逼近它,引诱它,然后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而且,戴维,你知道,精灵们,那些麻烦的鬼魂……我可以感觉到它们在修院里游荡……我不认为它们知道那个东西是甚么,不认为它们知道那个在我耳边讲话的东西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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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6:“ecumenicalreligiousnetwork”,ecumenical表示全基督教的、以统一所有基督教派为目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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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斯特,你那不朽的心神好像有些迷乱,」他说。「不不,我相信你,不过,让我们来回溯一下。为啥你会跑去跟踪那个女孩?」
「我只是想见她。我的受害者正在忧虑──忧虑他到底是甚么样的人,他到底都做了些甚么,忧虑当局对他知道多少。他害怕自己最终将被起诉,媒体会争相报导,令她蒙羞。不过,重点是他永远不会被起诉。我会先杀了他。」
「你的确是会。这样一来她的教派就能保住,不是吗?你很快就会杀了他,我说得没错吧?」
「我绝对不会伤害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能促使我这样做。」我沉默了片刻。
「你确定自己不是坠入爱河了?你似乎对她意乱情迷。」
我回忆着。不久前我才爱上一位人类女子,一位修女。她的名字是葛丽卿。我令她陷入了疯狂。戴维知道整个故事。我曾经将它写下;我也写了戴维的故事,让他们进入了小说虚构的世界。他知道这些。
「我永远不会向多拉揭露自己,就像我对葛丽卿所做的那样。我已经学到了教训。我只关心要如何杀掉她父亲才能让她的伤痛减到最低并且获得最大利益。她知道她父亲是怎样的人,但我不确定她对他所有恶行的每一笔帐全都有接受的心理准备。」
「这样啊。可是你还在玩游戏。」
「因为我必须做点甚么事让自己分心不去想那个跟踪我的东西,否则我会疯掉!」
「嘘,冷静点……你是怎么了?我的老天,你看起来真的是很慌乱。」
「那还用讲,」我喃喃地说。
「对那个东西多解释一些。告诉我更多对话。」
「没甚么好说的。它们在争论。争论关于我的事。戴维,那听起来像是上帝和魔鬼正在争论关于我的事情。」
我抒了一口气。我的心口发疼。它跳得太快了,对一个吸血鬼的心脏来说还真是项惊人成就。我倚着墙壁,让视线遍及整个酒吧──大部分都是中年人,小姐们穿着老式的毛皮大衣,秃头的男人在喝了够多酒之后变得喧哗、无忧无虑,几乎年轻了起来。
演奏钢琴的人换了一支曲子。我想那大概是百老汇某支非常受欢迎的曲子。它很悲伤,甜美。一个老女人随着音乐的旋律缓缓摆动,轻启嫣红的嘴唇无声念出歌词,就好像对着烟轻吐气息一样。她属于那个抽烟抽得凶的世代,现在毫无疑问是已经戒了。她的皮肤皱得像蜥蝪。但她是无害而美丽的生物。他们全都是无害而美丽的生物。
而我的受害者?我听到他在楼上。他仍然在和他的女儿说话。她难道连他的一件礼物也不肯收下?那似乎是一幅画。
他可以为他的女儿搬来一座山,我的受害者,但她却不想要他的礼物,她也不会拯救他的灵魂。
我发觉自己正在怀疑帕特里克街的教堂会开到几点。她极想到那里去。她一如往常地拒绝了他的钱。这些钱「不干净」,她这样告诉他。「罗杰,我缺的是你的灵魂而不是钱。我不能拿你的钱用在我的教会上!这些钱是犯罪得来的,是肮脏钱。」
外头下着雪。钢琴声变得急促迫切。是安德鲁洛依韦伯最好的作品,我想。是歌剧魅影。
走道上又传来那个声音。我蓦然从椅子上转身由肩膀上方望过去,再回头看戴维。我想我又听到它了,脚步声,荡着回音的脚步声,凝重恐怖的脚步声。我的确听到它了。我知道我在发抖。但是它消失,不见了。再也没有声音传入我耳中。
我看着戴维。
「黎斯特,你好像又被吓到了,对不对?」他非常同情地问。
「戴维,我想魔鬼很快就要来找我了。我想我大概快下地狱了。」
他没说话。毕竟,他能说甚么?对这样的话题一个吸血鬼能够向另外一个吸血鬼说甚么?假如阿曼德,这个比我老三百岁比我邪恶许多的吸血鬼告诉我魔鬼很快就要来找他了,我会说甚么?我会嘲笑他。我会开一些残忍的玩笑,说那是他应得的奖赏,在下面他将会碰到很多咱们的同类,然后提出一种专门用在吸血鬼身上的刑罚,远比用在那些下地狱人类身上的更糟。我又开始发抖。
「仁慈的上帝,」我低声说道。
「你说你看过它?」
「没看到全貌。我是……在某个地方看到它的,那不重要。我想大概是在纽约吧,没错,那次我也是在这里和他──」
「和你的受害者。」
「没错,我在跟踪他。他到市中心一家画廊谈了几桩交易,事实上他是个走私者。他特别喜欢美丽的东西,古代的东西,就跟你一样,戴维。等我杀了他之后也许我会带一样他的珍藏送给你。」
戴维没说甚么。不过我看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个主意。从一个我预定要杀却还没动手的人身上窃取贵重物品。
「古书啦,十字架啦,珠宝啦,遗物啦,这些是他买卖的对象。他对搜购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欧洲散佚的艺术品相当着迷,你知道,像是被掠夺的天使、圣徒雕像之类。他的收藏全部存放在他住处东边楼上的一幢公寓里。那是他最大的秘密。我想他贩卖毒品其实是为了这个。某个人有他想要的东西。我不晓得。我读取他的心思可是我又厌倦了。他很邪恶,他的古物通通没啥魔力,而我很快就要下地狱去了。」
「没那么快,」他说。「那个追猎者。你说你看到了一些东西。到底是甚么?」
我陷入沉默。那一刻我惊怖莫名。我甚至没有对自己重述过那一次的体验。但我必须继续。我将戴维唤来此地寻求帮助。我必须解释。
「我们在外面,在第五大道上;他──我的受害者──坐在车子里朝住宅区驶去,我知道那个方向,那是通往他存放收藏品的秘密公寓。
而我是步行,以人类的方式步行。我在一家旅馆前停住,走进去看花。你知道,这些旅馆里永远都能够找到花。当你受够了计算冬天到底还剩多少时日的时候,你可以进旅馆去寻找那些盛放的花束,那些几乎可以将人淹没的百合花海。」
「对,」他说道,轻柔而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我在走道上。我看着巨大的花束。我想要……想要,喔,想献上一些祭物,彷佛这是一座教堂……想献给制作这把花束的人之类的,然后我想到我自己,也许我该杀了那个受害者,然后……戴维,我发誓那真的就这么发生了──
地面消失了。旅馆消失了。我不在任何地方也完全没有着地,然而我的四周却围绕着人,他们在哀嚎,喋喋不休,尖叫哭喊,还有笑,没错,他们真的在笑,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还有光线,戴维,光线眩目刺眼。没有黑暗,没有老掉牙的地狱火焰。我朝四方伸展,却不是伸展我的手臂。我根本找不到我的手臂。我伸出身上的一切,每一个分支,每一条纤维,试着碰触甚么东西,获得平衡,然后我意识到我正站在天地之间,那个物体就在我面前,它的阴影笼罩着我。我简直没有办法形容。它太可怕了,我真的没见有过比它更糟的东西!光线在它身后闪耀,它立于我和光之间,它有一张脸,幽暗的脸,极度地幽暗,当我看着它的时候我完全失去了控制,我一定在咆哮。然而我却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在现实世界中发出了声响。
等到我苏醒的时候,我仍旧在那里,在走道上,一切都很平常,而我彷佛已经在那另外一个空间里度过了许多年,所有的记忆碎片都从我身上溜走,从我身上飞逝,快得让我抓不住任何思绪,任何完整的情景和任何的痕迹。
所有我能记得的就是我刚刚告诉你的。我站在那里。我注视着花朵。走道上无人注意我。我假装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我仍然不断尝试记忆,不断追逐这些碎片,捕捉一小片一小段的对话,或是任何的威胁或是描述,而我也不断很清楚地看见那个丑陋幽暗的物体就在我眼前,真的就是那种一个人想把自己逼到失去理智的时候会幻想出来的魔鬼。我不断看见那张脸,而且……」
「而且?」
「……我又第二度见到了他。」
我发觉自己正在用侍者给我的小毛巾擦拭额头。侍者来过第二遍,是戴维叫来的。然后他倾身靠向我。
「你认为你见到了魔鬼。」
「没有其它东西会让我感到害怕,戴维。」我说。「我们都知道这点。现存的吸血鬼没有任何一位会令我感到害怕,那些最古老、最聪明、最残酷的,都不会,甚至玛赫特也不例外。而除了我们之外我还晓得其余的甚么超自然?精灵,捣蛋鬼,脑袋不清楚的幽魂,我们全都知道而且可以了解……那些你用坎多布雷巫法召唤出来的玩意。」
「没错,」他说。
「那真的就是祂,戴维。」
他微笑着,并非无情冷漠的微笑。「对你而言是如此,黎斯特,」他轻柔、魅惑地揶揄着我,「对你而言,祂必须要是魔鬼才行。」
我们都笑了。虽然我认为作家会把这称做是毫无欢乐可言的笑。我继续说下去。
「第二次是在纽奥良。我在我住所的附近,皇家大道上的那幢公寓。我只是在走路。然后我开始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就好像有人故意跟踪我而且还让我知道一样。该死!我自己也对人类做过这种事,那真是充满恶意。上帝!为什么我会被创造出来!接着是第三次,这个物体更接近了,相同的戏码,庞大、如同巨塔一般的物体矗立在我面前。而且还有翅膀,戴维。也许它本身就有翅膀抑或是我在我的恐惧之中赋与了它有翼的形象。它是一个有翅膀的物体,丑陋可怖,再来是最后一次,我攫住了那个影像,久到我终于受不了而逃离,戴维,就像个懦夫似的溃败而去。然后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我又到了那个熟悉的所在,我真的就出现在那里,那里的一切还是那个样子。没有一根毛发在它应该在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对劲。」
「当它那样出现的时候它有没有跟你说过话?」
「没有,完全没有。它试着逼疯我。它试着想要……想叫我去做某件事,大概吧。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戴维,你并不知道上帝和魔鬼为什么会让你见到祂们。」
「这会不会和你正在跟踪的受害者有关?也许是某个东西或某个人不想让你杀他。」
「这太荒谬了,戴维。想想这个世界今晚所受的苦。想想东欧的死者,想想圣地(恶注7)之上的战争,想想这个城市正在发生的一切。你认为上帝和魔鬼会对一个男人判罪吗?而我们的族类,我们这个族类已经持续了无数个世纪在捕杀那些或虚弱或迷人或倒霉的人类,甚么时候魔鬼出来干涉过我们,干涉刘易斯,阿曼德,马瑞斯,或是我们其中任何一员?噢,要召唤祂尊贵无匹的降临和垂知是多么的容易啊,哪怕仅只一次!」
「你想获得祂的垂知吗?」他非常认真地问。
我停下来,思索着,然后摇头。「这应该是可以解释的。我实在很厌恶自己的恐惧!也许这就是疯狂。也许地狱就是这个样子。你发疯了,然后所有你能想象出来的恶魔就会全部出现跑来把你抓走。」
「黎斯特,你说它是邪恶的吗?」
我本来想回答,却住了口。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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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7:圣地,即巴勒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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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它丑陋可怖,你描述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还有光线。那它邪不邪恶?你可曾感受到邪恶?」
「这个嘛,事实上,没有。我的感觉和我听到那些片断对话时相同,是一种真诚,或者说真诚和决心,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戴维,关于这个物体的事,这个正在追猎我的物体──它拥有永不歇止的心灵和永不餍足的性情。」
「甚么?」
「永不歇止的心灵,」我强调,「和永不餍足的性情,」我是脱口而出。但我知道我是在引述这些话。我从某个地方引述了这些话,却没有任何印象。也许是来自某些诗句?
「这是甚么意思?」他很有耐心地问。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些。我甚至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浮现这些字句。但那是事实。祂的确拥有永不歇止的心灵和永不餍足的性情。祂不是活人。祂不是人类!」
「『一个永不歇止的心灵,』」戴维覆述我的话,「『和永不餍足的性情。』」
「没错,那就是祂,好吧,应该说就是这个物体,这个像男性的东西。不,等等,我不晓得它是不是男性;我的意思是说……因为我并不晓得它的性别……它显然不是女性,就我们的标准来看它显然不是女性,因为它看起来……就是像男的。」
「我了解。」
「你一定认为我疯了,对不对?你一定希望是这样,对吧?」
「我当然不希望。」
「你应该这么希望才对,」我说。「因为假如这个物体不是存在我的脑袋里而是真的存在外界,它说不定接着就会找上你。」
这令他明显陷入了沉思,思绪飘向了远处,然后他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出乎我的意料。
「但是祂不想要我,不是吗?祂也不想要其它人。祂想要的是你。」
我感到垂头丧气。我是很骄傲,我也是个自大狂;我爱吸引别人注意;我要光荣;我要上帝和魔鬼都来捉拿我。我要,我要,我要,我要。
「我可不是在谴责你,」他说,「我只是说这个东西应该不会对别人造成威胁。在过去的几百年间,没有其它人……没有其它我们所知的任何人提到过这样的一个东西。事实上,你在你的文章和书里很明确地指出没有任何吸血鬼曾经见过魔鬼,不是吗?」
我耸了耸肩承认这个事实。刘易斯,我心爱的弟子和雏儿,曾经横跨整个世界去寻找吸血鬼的「长老」,而阿曼德踏步向前对他伸开双臂告诉他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甚么上帝或者魔鬼。而我,在比那更早的半世纪之前,也曾经进行过寻找「长老」的旅程,而马瑞斯,这位缔造于罗马时代的吸血鬼,也告诉我相同的事。没有上帝,没有魔鬼。
我仍然坐着,一边意识到自己可笑的不适感,觉得这个地方令人窒息啦,香味不是真的香味,室内没有百合花,外头一定变得很冷,而我一直要等到黎明时分才会被迫想起休息的事,夜还很长,我没办法让戴维理解这一切,我可能失去他……而这个东西可能会来找我,这个东西可能再找上我。
「你会待在我附近吗?」我真痛恨自己说这样的话。
「我会留在你身边,如果它想带走你,我会试着抓住你。」
「真的?」
「没错,」他说。
「为什么?」
「别这么傻,」他说。「听着,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家咖啡馆看到了甚么。我的一生中不曾再看见或听过像那样的东西。你知道的,我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过你。我到巴西去,学到了坎多布雷的秘法。那一夜当你……当你来找我的时候我曾经试着召唤精灵。」
「它们是来了。它们太弱帮不上甚么忙。」
「没错,但是……我的重点是甚么?我的重点很简单,我爱你,我们之间的连结是其它人从来没有过的。刘易斯崇拜你,他视你为某种黑暗的神祇,却又声称自己因为你缔造了他所以恨你。阿曼德嫉妒你,他暗中监探你的程度远超过你的想象。」
「我听得见阿曼德也看得到阿曼德而我根本就不会理他。」我说。
「马瑞斯,他不原谅你没有成为他的弟子。我想你也知道这一点,他不原谅你没有成为他的门徒,也不相信历史是一连串的救赎。」
「省省吧。那是他相信的。喔,但是他气我的是比那严重得多的事情。当我唤醒母后和父王的时候你还不是我们的一员。你不在那里。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
「我知道那件事全部的经过。你忘了你写的书。我几乎是在你写下那本书并让它流入人类世界的同时立刻就读到了它。」
我涩然一笑。「说不定魔鬼也看过我的书呢。」我说。再一次地,我对自己的恐惧深恶痛绝。它令我狂怒。
「但重点是,」他说,「我会留在你身边。」他的目光朝下望着桌子,漫无目的地飘动,就和当初他还是人类时常会做的一样,那时候我还能读他的心而他却能抗拒我将我屏除在外头。如今那里只剩下一个很单纯的障壁,我再也无法感受到他的思绪。
「我饿了,」我低语。
「去狩猎啊。」
我摇头。「当我准备好的时候,我就会杀了那个受害者。只要多拉离开纽约。她很快就会回到她那古老的修道院。她知道这个杂种注定被毁灭。当我这么做了之后她就会这么想,他众多的敌人之一找上了他,他的邪恶得到了报应,非常非常圣经化,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在野性花园之中漫游的杀手族类,一个吸血鬼正在寻找丰润多汁的人类,而她的父亲刚好吸住了我的视线,然后一切就此了结。只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你打算折磨这个男人吗?」
「戴维,你真教我震惊。这是一个多不礼貌的问题啊。」
「你会吗?」他更加羞怯,更加恳切地问。
「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是想」我微笑了。现在他应该够明白了。不必任何人来告诉他有关啜饮鲜血,啜饮灵魂,啜饮记忆,啜饮心灵,啜饮心脏。我不会认识这些卑劣可怜的人类,直到我抓住他们,让他们靠在我胸前,撕开他们体内唯一能够称得上是纯净的血管。噢,太多的思绪,太多的记忆,太多的忿怒。
「我会留在你身边,」他说。「你在此地有没有可供住宿的房间?」
「没有合适的。去找一个来吧,找一个靠近靠近大教堂的房间。」
「为什么?」
「这个嘛,戴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如果魔鬼开始在第五大道上沿路追我,我就会跑进帕特里克街的大教堂,跑向圣餐台,跪在受过祝福的圣体前乞求上帝原谅我,不要把我沉到火河里面去。」
「我看你真的差不多快疯了。」
「没有,才没有呢。看着我。我能够绑好我的鞋带。看到没?还有我的领带。我会留心,你知道,让它全部在脖子上系好,塞到衬衫里面去等等的,而不会像是个在脖子上围了一大条餐巾的精神病患。我也会让自己看起来和人类一样僵硬迟缓。你可以去找些房间来吗?」
他点头。
「有一栋玻璃帷幕大厦,就在附近某个地方,大教堂旁边。一栋怪物似的建筑。」
「奥林匹克大厦。」
「没错。你能不能去那里订几个房间?事实上我是有人类的经纪人可以处理这一类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像个白痴似的哭哭啼啼,还要叫你去办这些可耻的事情」
「我会去办的。今天可能已经太晚,不过我可以明天晚上进行。我会把房间登记在戴维.泰柏特名下。」
「我的衣服。有一些放在这家旅馆里,在伊萨克.拉谬名下登记的房间里。只有一两箱,还有一些外套。现在真的已经是冬天了,对吧?」我给了他房间的钥匙。这真是可耻。好像拿他当奴隶使唤一样。说不定他真的会改变心意用伦费(恶注8)这个名字来订我们的新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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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8:一开始,我还觉得黎斯特说这句话好像没啥意义。一直等到足足十秒钟过去我才开始大笑起来。“renfield”,“伦费尔德”,八成就是那个在德古拉故事里被德古拉搞成精神错乱、当成奴隶一样蹂躏的律师伦费哦?后来去把电影vcd翻出来对照角色名单上的名字,果然没错。可怜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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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处理一切。从明天起我们就会拥有一个皇宫似的活动据点了。我会看着钥匙留在柜台上等你来拿。不过,你打算要干嘛呢?」
我在等待。我倾听着那个受害者。还是在跟多拉说话。多拉明早就会离开。
我朝上指了一指。「我会去宰掉那个杂种,我会在明天日落后那一刻动手,假如说我够快就能够把他找出来的话。那时多拉已经走了。噢,我好饿。我真希望她能搭午夜的班机离开这里。多拉,多拉。」
「你真的是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对不对?」
「没错。找个机会到电视上看看她,你就会了解。她的才能相当特殊,她的讲授具有一种危险的情绪支配力。」
「她真的非常有天赋?」
「她拥有一切。非常白晢的肌肤,短短的黑发,跃动、纤长然而形状优美的腿,她的舞蹈是如此狂放,双臂猛然飞甩,会令人想到疾旋回转的伊斯兰托钵僧(恶注9),或是沉浸在他们的圆满状态中的神秘主义者,当她讲道的时候,听来精确地说并非是谦卑,而是充满了神奇美好和极度的仁慈亲切。」
「我想也是。」
「唔,你知道,信仰并非永恒。我的意思是说她不会怒吼着像是末日审判的到来啦或是你若不贡献她一张支票魔鬼就会跑来把你抓走之类的。」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了解你指的是甚么。」
「不,你并不了解。我爱她,没错,但是我很快就会把她彻底遗忘。只不过是这世上是有一些十分具说服力的言论,精巧美妙,她真的相信这些;她认为基督真的曾经在这世上行走,她认为那的确发生过。」
「而那个正在跟踪你的东西,和你选上这个受害者,选上她的父亲真的没有任何关联?」
「这个嘛,有一个方法可以确认,」我说。
「甚么方法?」
「今天晚上就去杀掉那个狗娘养的。也许我会在他离开她之后动手。我的受害者不会留在这里和她在一起。他深怕自己会为她带来危险。他从来不和她待在同一家旅馆里。他在此地有三幢不同的公寓。我很意外他这次居然会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我会和你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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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9:“dervish”,“回教托钵僧”不要问我甚么是回教托钵僧也不要问我他们为什么会“旋转”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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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外面去吧,我必须了结这个家伙。我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我需要向你倾吐,想要你和我在一起,古老的人类的需求,但我不需要你在我身边。我知道你非常口渴。我不必读你的心就可以感觉到。你是饿着肚子来这里的,你不想让我失望。去游历游历这座城市吧。」我微笑着。「你从来没在纽约狩猎过,对不对?」
他摇着头表示的确没有。他的目光变了。是因为饥饿的缘故。它令他表情呆滞,像是一条狗闻到了发情母狗身上的气味。我们都拥有相同的表情,野兽般的表情,但我们可不像野兽那样善良,可不是吗?我们之间的任何一员都是如此。
我站起身。「在奥林匹克大厦订的房间,」我说,「你可不可以让它们能够俯瞰帕特里克街的教堂,不要太高的楼层,尽可能低一些,这样才能比较靠近教堂的尖塔。」
「你那卓越的超自然神智真的是有些不清了。」
「才没有呢。现在我要进入外面的雪地。我听见他在楼上。他打算离开她,他正在吻她,纯洁而充满爱意的吻。他的座车正在前头徘徊。他将会前往位于住宅区他存放古物的秘密所在。他认为他的敌人以及政府全都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或者相信那里不过是他一个朋友开的破烂商店。但是我知道那个地方。我也知道这些宝藏对他有甚么意义。如果他到那里去,我会跟踪他时间不多了,戴维。」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不安过,」他说。「我想告诉你,愿上帝与你同在。」
我笑了。我倾身在他的额上飞快一吻,快得让任何见到的人都不会认为我吻了他,然后咽下自己的恐惧,瞬息而过的恐惧,我离开了他。
在高高的楼上的房间里,多拉正在哭泣。她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雪哭泣。她后悔自己拒绝了他送给她的礼物。如果仅仅只是她把自己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玻璃,为她的父亲祈祷。
我越过街道。雪的感觉很棒。但接着我又是一个怪物了。
我站在帕特里克街大教堂的后面,看着我那英俊的受害者走了出来,匆匆穿越飞雪,缩着肩膀,钻进他那昂贵的黑色轿车后座。我听见他说出来的地址很靠近那个破烂商店,他存放珍藏的公寓。好吧,他会在那里单独待上一会儿。为什么不去动手呢,黎斯特?
为什么不让魔鬼带走你?不要迟疑!拒绝在恐惧中迈入地狱。去就对了。
他带着一种隐约的算计向她施加压力,这件新礼物可以向大众展示。他所有的古物都可以。它们能为教会带来财富。
她开始哭泣。这一切都是在旅馆中发生的,当时戴维和我在离他们数码外的酒吧里。
「而说到那些正在计划逮捕我的杂种,有些东西是有合法凭证的,我并未隐藏。你要告诉我你不会收下那些东西?你要让陌生人拿走它们?」
「赃物,爹地,」她哭泣着。「它们是不洁的。它们被玷污了。」
他真的搞不懂自己的女儿。从孩提时代开始他似乎就已经是个贼了。纽奥良。贫穷与优雅相混合、风格奇特的出租公寓,他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一位老上尉经营着一家古董店。这一切全部掠过他心头。老上尉拥有那栋公寓前面的房间。而他,我的受害者,每天早上上学前会为老上尉送早餐盘去。出租公寓,外送服务,优雅的老人,圣查尔斯大道。这是当这个男人会在傍晚时分坐在穿廊上,而那些老女人也会戴着帽子做相同事情的日子。我再也感受不到的白昼时光。
全是空想。不,多拉不会喜欢这样东西。忽然间,他也同样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了。他有一种很难向别人解释的标准。他开始在心里和那送雕像来的艺品商进行一段辩论。「它很美,没错,但是它太巴洛克了!它缺乏我一向偏爱的扭曲元素。」
我泛起微笑。我爱这家伙的心思。血的味道闻起来很棒。我深吸一口气,令自己回归成一个全然的掠食者。慢慢来吧,黎斯特,你已等待数月,不要仓促行事。他是这样的一个怪物。他曾经射穿别人的脑袋,用刀杀人。曾经有一次在一家小杂货店里,他完全无动于衷地射杀了自己的敌人和店主的妻子。那女人挡住了他的路。而他冷酷地走了出去。那是早先在纽约的时期,在迈阿密和南美之前。但是他记得那桩谋杀,所以我也知情。
他想起好多件各式各样的死亡,所以我也就想起它们。
他端详着雕像蹄形的脚,那个天使,魔鬼,恶魔。我意识到雕像的翅膀碰到了天花板。我可以感觉到假如让自己失控,颤栗会再度传来。但再一次地我回到了坚实的地面。并没有任何从其它空间来的东西。
现在他脱下外套,只穿衬衫站着。那就够多了。我可以看见他脖子上的血肉,当然,因为他敞开着领口。我可以看见他耳下那块特别美丽的地方,那块人类颈背间的特殊地带和他耳翼的轮廓,它们是这么的具有男性美。
见鬼,脖子的特殊含义不是我发明的。每个人都晓得那代表甚么意思。他可以激起我愉悦的感受,但那是在心灵方面,真的。去他的亚洲人美貌以及一切,还有那令他光芒四射的虚华外表。是因为心灵,这个心灵牢牢地锁定住这尊雕像,而有那么仁慈的一瞬间,它抛开了所有关于多拉的思绪。
他伸手挟起另一盏发烫的小卤素灯,将灯光照向恶魔的翅膀,那对我看得最清楚的翅膀,我也看见了那一份他正在思索的完美性,巴洛克式样最偏爱的细节;不,他没收集过这类物品。他喜欢扭曲怪诞的风格,而这尊雕像只是正好很怪诞。天哪,它真是恐怖。它的头发粗野蓬乱,面带一副也许是威廉.贝克所描绘出来的怒容,圆睁的巨大双眼彷佛憎恶似地瞪着他。
「贝克,没错!」他突然说,转过身。「贝克。这尊该死的雕像看起来就像贝克的画。」
我意识到他正凝视着我。我不小心投射出自己的思想,而且还带着明显的企图。当意识衔接而上时我感到一阵颤栗。他看到我了。他可能看到了我的眼镜,反光,或者我的头发。
我非常缓慢地踏步向前,双手放在身侧,我不希望他那么老套地去掏枪。不过他没有掏枪。他只是看着我,或许是被过度接近的明亮光线弄花了双眼。卤素灯将天使翅膀的阴影投射在天花板上。我向前靠得更近。
他完全没开口。他在害怕。或者我不如说,他在警戒。也许程度比警戒更多一些。他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和人交手。有个人完全逮住了他!要掏枪已经太迟,诸如此类的。他不是真的对我感到恐惧。
天杀的他搞不好不晓得我不是人类。
我迅速来到他面前,用双手捧住他的脸。他开始流汗、发抖,这很正常。但接着他伸手扯下我的眼镜,让它落到地上。
「噢,这最后一刻实在太令人高兴了,」我低语,「如此地接近你!」
他说不出话来。没有任何人类在被我攫住时能发出除了祈祷外的任何声音,而他没有祈祷。他直直看入我的眼睛,十分缓慢地打量着我,不敢移动,他的脸仍然牢牢被我捧在冰冷的手中。冰冷的手,他知道。不是人类。
这真是奇怪的反应!当然,过去我不是没被认出来过,但伴随而来的永远是祷告、疯狂、某种垂死前的绝望挣扎。每块大陆的人类都一样。即使是相信「诺斯非拉图」(恶注10)的古老欧洲,在我还没把牙齿戳进去前他们往往就已经开始尖叫祷告了。
但这是甚么?他瞪着我看。多么荒唐愚蠢的勇气!
「准备以你活着的相同方式来迎接死亡?」我低语。
一道思绪如电流般窜过他。多拉。他开始剧烈颤抖,抓住我的双手,意识到它们的触感如同石头,然后他开始痉挛,彷佛试着要让自己放松,让自己面无表情。他对我发出嘘声。
某种神秘难解的怜悯情绪笼罩住我。别这样折磨他。他知道太多,了解太多。天哪,你监视了他好几个月,你不必延长这个酷刑。但话说回来,甚么时候你才能找到另一个像这样的猎物来杀!
唔,饥饿压倒了正义感。我先让额头贴住他颈项,把手移到他脑后,让他碰到我的头发,听他吸气的声音,然后我开始啜饮。
我拥有了他。我拥有了他的情感,他和老上尉在前屋里,街车由外疾驶而过。他对老上尉说,「如果你再向我暴露,要我碰它,我就永远不会再靠近你。」而老上尉发誓他再也不会那么做。老上尉带他去看电影,到蒙特里恩酒店吃晚餐,在飞往亚特兰大的班机上发誓再也不那么做,「只要让我在你身边,孩子,让我靠近你,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我发誓。」他的母亲在门前喝酒,梳自己的头发。「我知道你们的游戏,你跟那个老头,我知道你们在干嘛。他买那些衣服给你穿?你以为我不晓得。」然后是泰瑞脸孔正中央的弹孔,一个金发女孩侧过身倒向地面。第十五件谋杀,那就是你,泰瑞。他和多拉在卡车上。而多拉知道。多拉只有六岁,但是她知道,知道他射杀了她的母亲,泰瑞。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半个字。泰瑞的尸体在一个塑料袋里。老天,塑料袋。然后他说,「妈咪走了。」多拉甚至没有问。她才六岁,她知道。泰瑞尖叫着,「你以为你可以把女儿从我身边带走,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以为你可以带走我的孩子,我今晚就要和杰克一起带她离开!」磅,你挂了,甜心,我对你忍无可忍。倒在地上的是一个漂亮可爱样子很普通的女孩,浑圆苍白粉红色的指甲,嘴唇看来永远格外鲜润,头发扎成一束。粉红色的小东西,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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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9:nosferatu,“诺斯非拉图”,罗马尼亚语的吸血鬼、不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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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多拉开着夜车。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半个字。
你对我做了甚么!你杀了我!你在夺取我的血液、而非灵魂,你这个小偷,你这个天杀的你究竟是甚么东西?
「你在跟我说话?」我抬起头,血从我唇边滴下。老天爷,他在跟我说话!我再次咬下去,这一次我扭断了他的脖子,但他没有停止。
没错,就是你,你是甚么?为什么,这些血是为了什么?告诉我,该死的你下地狱去吧!该死的你!
我压碎他手臂的骨骼,扭脱了他肩膀的关节,最后一滴我所能得到的血是在我的舌头上,我把舌头伸入他的伤口吸吮,给我,给我,给我吧
但你是甚么?你叫甚么名字?上帝在上,你到底是谁?
他死了。我丢下他倒退一步。他在跟我说话!在我杀他的时候跟我说话!问我是谁?还极力保持清醒?
第二章
翻译:goblin
我先他一步抵达了那栋位于上东区的房子。我跟踪他去过那里好几次。我知道他例行的路线。他雇用的人分别住在楼上和楼下,不过我不认为他们知道他是谁。这可不是一个吸血鬼会有的安排。在这两层公寓中间的就是他那一长排的房间,都市住宅的第二层,闩住的铁栅栏让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座监狱,而他可以由后面的入口进出。
他从不在这个地方前面下车。他会在麦迪逊大道下车,穿越街区深入巷弄前往他的后门。或者有时候他会在第五大道下车。他会走两条路线,附近也有一些土地房产是属于他的。但是没有人──没有他任何一个手下──知道这个地方。
我甚至不清楚他的女儿多拉是不是晓得这里。数个月以来,我监视他、舔舐着我的嘴唇玩味着他的生命,而他从没带她去过那里。我也从未在多拉心中撷取到明确的影像。
但是多拉知道他的收藏。过去,她曾经收下他的古物。有一些散放在纽奥良那座空荡荡的修道院里。在我去窥探她的那一夜我的确有隐约瞥见一两样这些美丽的东西。此刻我的受害者仍在哀叹她拒绝了他最后的这件礼物。这是一件真正神圣的东西,或者说他是这么认为的。
要进这幢公寓对我而言是够简单的。
这里实在很难称做是一幢公寓,虽然它的确附了一套小小的卫浴。肮脏的不毛之地,因为无人使用而变得肮脏。每个房间都塞满人体塑像、雕像、铜像,乍看之下非常像是垃圾却都毫无疑问隐藏着难以计数的价值。
身处其中,藏身在后侧的一个小房间里令我觉得奇异。因为过去除了透过窗户朝里面望之外我就没再做过别的。这里很冷。等他来了之后就会产生热度和光线,再单纯不过了。
我感觉到他还在半路上,陷在麦迪逊大道拥挤的车潮里。我开始四处探索。
立时,一尊硕大的大理石天使像吓了我一跳。我从一扇门走进去,几乎一头撞上它。它是一尊经常伫立在教堂门内的天使像,会用半扇贝壳献祭神圣的水。我在欧洲和纽奥良都见过这样的天使像。
它很巨大,它无情的侧面轮廓盲目瞪视着阴影。从走廊下方,光线由那条通往第五大道的繁忙小街远远传了上来。纽约经常会有的车喇叭声穿透墙壁而过。
这个天使摆出一副彷佛刚从天而降捧着他那神圣的水钵献祭的姿态。我轻轻拍了一下他弯曲的膝盖,绕着他行走。我不喜欢他。我可以闻到羊皮纸,草纸,还有各种金属的气味。对面的房间似乎满是俄国肖像画。墙上挂满各式各样肖像画,走廊的光为眼神忧伤的圣母和怒目而视的基督洒上了一层光晕。
我走向下一个房间。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我可以辨识出西班牙的风格,那看起来和意大利的巴洛克风颇为相似。这是非常早期的作品,确实非常罕见──基督的造型比例可笑拙劣,然而却在虫蛀的十字架上遭受十分相称的惨况。
这时我才发觉一个明显的事实。这里全部是宗教艺术品。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宗教的。不过要解释起来可能也很容易,仔细想想,这些艺术品都是上个世纪末之前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那时候大部分的艺术品都是宗教性的。
这个地方全然缺乏生气。
事实上,这儿有杀虫剂的臭味。当然了,他让这里到处浸满杀虫剂好保存他的木雕,他必须要这样做。我听不见嗅不到老鼠的踪迹,也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生物。楼下那层公寓是空的,但却有一架小小的收音机在浴室里喋喋不休地报着新闻。
要忽略这个小小的噪音很容易。楼上则是有几个人类,但他们都是老人,我撷取到一个久坐不动的男人的影像,他的头上戴着耳机,随着某种难解的德国音乐旋律款摆,是华格纳,注定被毁灭的恋人们悲叹着「可恨的黎明」,或是某种沉重反复、明显荒谬至极的异教音乐(恶注9)。要命的调子。另外还有一个人,但这个女人太无力、太微不足道了。我只撷取到一个影像,她似乎正在缝纫或是正在编织。
我对这些毫不关心好让自己心神凝聚。我在这栋公寓里很安全,他马上就会到达,让他血液中的香气充斥这些房间,而我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在喝干每一滴血之前扭断他该死的脖子。没错,就是今夜。
多拉不可能在明天回去之前发现这件事。谁会晓得我把他的尸体丢在这里?
我走进客厅。客厅还算干净;这是他用来休憩,阅读,研究,玩赏他那些玩意的房间。有张巨型长沙发,搭配好几个靠垫,铁架架起来的卤素灯如此精致、明亮、时髦,看来恍若机灵狡狯,蛰伏在桌上地板上,有时则是在纸箱顶端伺机而动的昆虫。
水晶烟灰缸里满是烟蒂。这证明他重视安全胜于清洁,我也看见散放的玻璃杯里覆盖一层很久以前就干涸的液体,如同斑驳的漆。
薄而肮脏的窗帘挂在窗户上,使得光线混浊,教人难以忍受。
即使是这个房间也塞满圣徒雕像──一尊庸俗而情绪化的圣安东尼在臂弯里抱着圆胖的小基督;巨大、淡漠遥远,显然有拉丁美洲血统的圣母。还有一座黑色花岗岩制,形似天使的恐怖物体,即使以我的眼睛也很难在昏暗中细细审视,说它像天使还不如说比较类似美索不达米亚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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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9:"荒谬至极的异教音乐"大概是指如"尼贝龙根的指环"等一系列以北欧神话做为背景的歌剧吧。安莱斯好像不太喜欢华格纳?恶灵却很喜欢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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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这尊花岗岩怪物令我一阵战栗。它很像是不,应该说是它的翅膀让我想起了那个我曾经一瞥而见的生物,那个我认为正在跟踪我的东西。
但是在这里我并没听到脚步声。此地的结构没有任何裂隙。它只不过是一尊花岗岩雕,如此而已,一件骇人的装饰品,也许是来自某座充满地狱与天堂意象的恐怖教堂。
桌上摆着一大堆书。噢,他真的很爱书。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有最精美的书,由上好皮纸制成而且非常古老等等的,但也有现代的书,哲学性宗教性、现代趋势、当代十分受欢迎的战争特派员回亿录,甚至还有少数诗集。
穆希.伊雷德,好几卷宗教史,也许是多拉送的礼物。一本崭新的「上帝的历史」,是一个叫凯伦.阿姆斯特朗的女人所写。另外还有一些关于生命的意义──「了解当下」,布莱恩.阿普利亚德着。又大又笨重的书,但是很有趣,对我来说多少是如此。这些书曾经被翻阅过。是的,这些书里有他的气味,浓厚的气味,不是多拉的气味。
他在这里消磨的时间比我知道的更多。
我扫视阴影,扫视这些物品,让空气充塞我的鼻腔。没错,他的确常来这里,旁边还会跟着一个人,而这个人这个人死在这里了!先前我从没意识到这点,这个杀人犯毒贩曾经在这栋寓所里爱过一个年轻的男人,关于这个事件的思绪并非全然是一团混乱。我撷取到一个一闪而逝糟透了的思绪,情绪比影像还要多,我发觉自己在这突如其来的重击之下变得全然虚弱。这场死亡是不久之前发生的。
我曾经好几次在我的受害者下手宰掉他朋友的时候放过他,从没阻止过他,只会让他继续。而接着他就会如此灿然发亮!
现在他爬上了后面的阶梯,公寓内部的秘密楼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的手放在外套里的枪柄上,十足的好莱坞风格,尽管他看起来应该是不具甚么预知的能力。但是当然,也许很多古柯碱贩子都是有怪癖的吧。
他来到后面的入口,看见被我打开的门。一阵暴怒。我溜进那座慑人的花岗岩雕对面的角落,退到两尊蒙尘的圣徒之间。这里没有足够的光线可以让他立刻看见我。他必须打开一盏小卤素灯才行。它们是舞台的聚光灯。
他聆听着感觉着。他痛恨竟然有人破门而入;他全身散发危险气息,决意独自一探究竟;他的心里有个想法。不,不可能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地方,他下了判断。一定是某个混帐小偷,天杀的,这些字眼随着他对这件意外事故的暴怒连串而来。
他掏出手枪,开始穿越房间,那些我浏览过的房间。我听到灯被打开,看见走廊上的闪光。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
天晓得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是空的?我的意思是说,任何人都可能躲在里面。我知道这里是空的,但他怎么能那么确定?但这也许就是他能够存活到现在的原因。他正是创造性和轻率的综合体。
最令人兴奋的一刻终于来临。他认定这里除了自己之外再无旁人。
他步入客厅的门,背对长廊,缓缓扫视整个房间,当然,他看不见我。接着他将自己那支九厘米大手枪塞回枪套,又缓缓脱下自己的手套。
这里的光线足够让我注意到他身上一切令我喜爱的特征。
柔软的黑发,亚洲人的脸庞,你无法清楚分辨究竟是印度人,日本人,还是吉普赛人;甚至也有可能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狡狯的黑眼睛,引人注目完美匀称的骨架──这是他少数遗传到女儿多拉身上的其中一个特征。多拉肌肤白晢。她母亲的肤色一定像牛奶一样洁白。而他则是我最喜爱的沉黯浅咖啡色。
忽然间有某样东西使他非常不安。他转身背对我,双眼很明显地锁定在某个引起他警觉的物体之上。跟我可没关系。我并没碰任何东西。他的惊慌在我和他的心灵之间猛然筑起一道墙。他处于完全警戒状态,这表示他的思考是不连贯的。
他的身材高大,背脊挺直,外套很长,他的鞋子是那种永远会占据英国鞋店店面的沙维尔.劳手工制鞋。他踏了一步,离我更远,我立刻从一堆混乱的影像中了解到是那尊黑色花岗岩雕引起他的惊愕。
完全显而易见。他不知道那是甚么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彷佛某个人就躲在那玩意附近,然后环顾、扫视整个客厅,再次拔出手枪。
各种可能性十分井然有序掠过他心头。他知道某个艺品商可能蠢到把东西送来却忘记锁门,但这个艺品商在送货前都会先通知他。
而这样东西?美索不达米亚?亚述雕像?一阵冲动骤然而起,他忘记了所有现实事务,伸出手去碰触那尊岩雕。老天,他爱这玩意。他爱这样东西而他的行为实在是很愚蠢。
我的意思是说,这里可能有他的敌人在。但话说回来,一个匪徒或一个联邦探员又怎么可能把像这样的一件礼物带进来?
无论如何,他被这件作品迷住了。我仍然没办法清楚看见它。假如我拿掉紫色的眼镜也许会大有帮助。但我不想妄动。我想看,想看他对这样陌生物品的爱恋。我可以感觉到他对这座雕像毫不退让的欲望,想拥有它,想把它保存在这里这样的欲望正是他首先吸引我的地方。
他的心思全都在这座雕像上了,精细的刻工,它属于近代而非古代,显然因为也许是十七世纪艺术表现形式的缘故,而以肉身呈现的堕落天使。
堕落天使。除了没有踮起脚上前去亲它之外他甚么都做了。他抬起左手,让手滑遍那张花岗岩脸孔和花岗岩发丝。该死!我看不见它!这样的黑暗他怎么能忍受?雕像刚好被他挡住,而我在二十呎外,塞在两尊圣徒之间,视野极度不良。
最后,他转身打开一盏卤素灯。这东西看起来像掠食的螳螂。他移动细长的黑色铁杆让光束照在雕像脸上。现在我可以看到他们的轮廓都是这么的美!
他微微发出饱含渴望的声音。这真是独特!艺品商无关紧要了,敞开的后门被原谅了,可能会有的危险被抛到脑后。他再次把枪插回枪套,就像从来都没想到过它一样。他真的踮起了脚尖上前,试图从每一个角度来观看这尊令人毛骨悚然的雕像。带着羽毛的翅膀。现在我看得见了。不是爬虫的翅膀,而是羽翼。而那张脸,古典,刚健,鼻梁修长,那下巴然而这轮廓之中带有一种残酷。而且为什么这尊雕像是黑色的?也许它只不过是圣米凯尔正要将魔鬼推入地狱,忿怒,正气凛然。不对,这头头发太茂密了,纠结成一团。盔甲,护胸,接着当然我见到了最显著的证据。它有山羊的腿和蹄。魔鬼。
一阵颤栗再度传来。很像是我见过的那个东西。但这太愚蠢了,何况我并没感觉到那个追猎者在我附近。别搞错,我甚至不是真的害怕。那只不过是一阵颤抖,如此罢了。
我保持全然静止。现在慢慢来,我这么想着。好好计划一下,你已经捕获你的受害者,而这尊雕像只不过是个让剧情更加丰富的巧合。他把另一盏卤素灯的灯光打在雕像上。他端详着它的模样几乎是情欲的。我微笑了。这同样也是我端详他的方式──带着情欲端详这四十七岁、拥有年轻人的健康和罪犯沉着的男人。他一无所惧地退后,忘记了各式各样危机,凝视这件新得到的物品。它是从哪里来的?从谁那里来?他没付过天杀的半毛钱。只可能是多拉。不,多拉不会喜欢这样东西。多拉,多拉,她今晚拒绝了他的礼物,伤了他的心。
他整个心情都变了。他不愿意再想到多拉和多拉所说的一切──他必须放弃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绝不会拿一分钱用在教派上,她没有办法不爱他,而如果他进了法庭她会很痛苦,她不想要那副面纱。
甚么面纱?他说那不过是件赝品,但却是他长久以来所见过最好的一件。我蓦然和他一部分热烈的记忆衔接而上,某样挂在远方墙壁上的东西,一小幅装了框的纺织品,画着基督面像。面纱。印着基督圣容的面纱。
就在一小时前他对多拉说,「它属于十三世纪,它是这么的美,多拉,为了对天国的爱,拿去吧。如果我不能把这些东西留给你,多拉」
所以基督面像就是他珍贵的礼物?
「我不会拿的,爹地,我告诉你。我不会拿。」
他带着一种隐约的算计向她施加压力,这件新礼物可以向大众展示。他所有的古物都可以。它们能为教会带来财富。
她开始哭泣。这一切都是在旅馆中发生的,当时戴维和我在离他们数码外的酒吧里。
「而说到那些正在计划逮捕我的杂种,有些东西是有合法凭证的,我并未隐藏。你要告诉我你不会收下这些东西?你要让陌生人拿走它们?」
「赃物,爹地,」她哭泣着。「它们是不洁的。它们被玷污了。」
他真的搞不懂自己的女儿。从孩提时代起他似乎就已经是个贼了。纽奥良。贫穷与优雅相混合、风格奇特的出租公寓,他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一位老上尉经营着一家古董店。这一切全部掠过他心头。老上尉拥有那栋公寓前面的房间。而他,我的受害者,每天早上上学前会为老上尉送早餐盘去。出租公寓,外送服务,优雅的老人,圣查尔斯大道。这是当这个男人会在傍晚时分坐在穿廊上,而那些老女人也会戴着帽子做相同事情的日子。我再也感受不到的白昼时光。
全是空想。不,多拉不会喜欢这样东西。忽然间,他也同样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了。他有一种很难向别人解释的标准。他开始在心里和那送雕像来的艺品商进行一段辩论。「它很美,没错,但是它太巴洛克了!它缺乏我一向偏爱的扭曲元素。」
我泛起微笑。我爱这家伙的心思。血的味道闻起来很棒。我深吸一口气,令自己回归成一个全然的掠食者。慢慢来,黎斯特,你已等待数月,不要仓促行事。他是这样的一个怪物。他曾经射穿别人的脑袋,用刀杀人。曾经有一次在一家小杂货店里,他完全无动于衷地射杀了自己的敌人和店主的妻子。那女人挡住了他的路。而他冷酷地走了出去。那是早先在纽约的时期,在迈阿密和南美之前。但是他记得那桩谋杀,所以我也知情。
他想起好多件各式各样的死亡,所以我也就想起它们。
他端详着雕像蹄形的脚,那个天使,魔鬼,恶魔。我意识到雕像的翅膀碰到了天花板。我可以感觉到假如让自己失控,颤栗会再度传来。但再一次我回到了坚实的地面。并没有任何从其它空间来的东西。
现在他脱下外套,只穿衬衫站着。那就够多了。我可以看见他脖子上的血肉,当然,因为他敞开着领口。我可以看见他耳下那块特别美丽的地方,那块人类颈背间的特殊地带和他耳翼的轮廓,它们是这么具有男性美。
见鬼,脖子的特殊含义不是我发明的。每个人都晓得那代表甚么意思。他可以激起我愉悦的感受,但仅止于心灵方面,真的。去他的亚洲人美貌以及一切,还有那令他光芒四射的虚华外表。是因为心灵,这个心灵牢牢地锁定住这尊雕像,而有那么仁慈的一瞬间,它抛开了所有关于多拉的思绪。
他伸手挟起另一盏发烫的小卤素灯,将灯光照向恶魔的翅膀,那对我看得最清楚的翅膀,我也看见了那一份他正在思索的完美性,巴洛克式样最偏爱的细节;不,他没收集过这类物品。他喜欢扭曲怪诞的风格,而这尊雕像只是正好很怪诞。天哪,它真是恐怖。它的头发粗野蓬乱,面带一副也许是威廉.贝克所描绘出来的怒容,圆睁的巨大双眼彷佛憎恶似地瞪着他。
「贝克,没错!」他突然说,转过身。「贝克。这尊该死的雕像看起来就像贝克的画。」
我意识到他正凝视着我。我不小心投射出自己的思想,而且还带着明显的企图。当意识衔接而上时我感到一阵颤栗。他看到我了。他可能看到我的眼镜,反光,或者我的头发。
我非常缓慢地踏步向前,双手放在身侧,我不希望他那么老套地去掏枪。不过他没有掏枪。他只是看着我,或许是被过度接近的明亮光线弄花了眼睛。卤素灯将天使翅膀的阴影投射在天花板上。我向前靠得更近。
他完全没开口。他在害怕。或者我不如说,他在警戒。也许程度比警戒更多一些。他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和人交手。有个人完全逮住了他!要掏枪已经太迟,诸如此类的。他不是真的对我感到恐惧。
天杀的他搞不好不晓得我不是人类。
我迅速来到他面前,用双手捧住他的脸。他开始流汗、发抖,这很正常。但接着他伸手扯下我的眼镜,让它落到地上。
「噢,这最后一刻实在令人高兴,」我低语,「如此地接近你!」
他说不出话来。没有任何人类在被我攫住时能发出除了祈祷外的任何声音,而他没有祈祷。他直直看入我的眼睛,十分缓慢地打量着我,不敢移动,他的脸仍牢牢被我捧在冰冷的手中。冰冷的手,他知道。不是人类。
这真是奇怪的反应!当然,过去我不是没被认出来过,但伴随而来的永远是祷告、疯狂、某种垂死前的绝望挣扎。每块大陆的人类都一样。即使是相信「诺斯非拉图」(恶注10)的古老欧洲,在我还没把牙齿戳进去前他们往往就已经开始尖叫祷告了。
但这是甚么?他瞪着我看。多么荒唐愚蠢的勇气!
「准备以你活着的相同方式来迎接死亡?」我低语。
一道思绪如电流般窜过他。多拉。他开始剧烈颤抖,抓住我的双手,意识到它们的触感如同石头,然后他开始痉挛,彷佛试着要让自己放松,让自己面无表情。他对我发出嘘声。
某种神秘难解的怜悯情绪笼罩住我。别这样折磨他。他知道太多,了解太多。天哪,你监视了他好几个月,你不必延长这个酷刑。但话说回来,甚么时候你才能找到另一个像这样的猎物来杀!
唔,饥饿压倒了正义感。我先让额头贴住他颈项,手移到他脑后,让他碰到我的头发,听他吸气的声音,然后我开始啜饮。
我拥有了他。我拥有了他的情感,他和老上尉在前屋里,街车由外疾驶而过。他对老上尉说,「如果你再向我暴露,要我碰它,我永远不会再靠近你。」而老上尉发誓他再也不会那么做。老上尉带他去看电影,到蒙特里恩酒店吃晚餐,在飞往亚特兰大的班机上发誓再也不那么做,「只要让我在你身边,孩子,让我靠近你,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我发誓。」他的母亲在门前喝酒,梳自己的头发。「我知道你们的游戏,你跟那个老头,我知道你们在干嘛。他买那些衣服给你穿?你以为我不晓得。」然后是泰瑞脸孔正中央的弹孔,一个金发女孩侧过身倒向地面。第十五件谋杀,那就是你,泰瑞。他和多拉在卡车上。而多拉知道。多拉只有六岁,但是她知道,知道他射杀了她的母亲,泰瑞。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半个字。泰瑞的尸体在一个塑料袋里。老天,塑料袋。然后他说,「妈咪走了。」多拉甚至没有问。她才六岁,她知道。泰瑞尖叫着,「你以为你可以把女儿从我身边带走,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以为你可以带走我的孩子,我今晚就要和杰克一起带她离开!」磅,你挂了,甜心。我对你忍无可忍。倒在地上的是一个漂亮可爱样子很普通的女孩,浑圆苍白粉红色的指甲,嘴唇看来永远格外鲜润,头发扎成一束。粉红色的小东西,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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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10:nosferatu,"诺斯非拉图",罗马尼亚语的吸血鬼、不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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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多拉开着夜车。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半个字。
你对我做了甚么!你杀了我!你在夺取我的血液、而非灵魂,你这个小偷,你这个天杀的你究竟是甚么东西?
「你在跟我说话?」我抬起头,血从我唇边滴下。老天爷,他在跟我说话!我再次咬下去,这一次我扭断了他的脖子,但他没有停止。
没错,就是你,你是甚么?为什么,这些血是为了什么?告诉我,该死的你下地狱去吧!该死的你!
我压碎他手臂的骨骼,扭脱了他肩膀的关节,最后一滴我所能得到的血是在我的舌头上,我把舌头伸入他的伤口吸吮,给我,给我,给我吧
但你是甚么?你叫甚么名字?上帝在上,你到底是谁?
他死了。我丢下他倒退一步。他在跟我说话!在我杀他的时候跟我说话!问我是谁?还极力保持清醒?
「噢,你真是令人充满惊奇,」我低语。我试着厘清脑袋。血液温暖我充满我。我让它留在嘴里。我想抱他起来,撕开他的手腕,喝下任何残留的东西,但那太丑陋了,而事实是,我没有再碰他一次的欲望!我咽下那些血,让舌头滑过齿间,品尝这最后一口,他和多拉在卡车上,多拉六岁大,妈咪死了,头部中枪,现在开始永远会和爹地在一起。
「那是第十五件谋杀!」他大声对我说。我的确听到他的声音。「你是谁?」
「你这个杂种在跟我说话!」我俯视他,血正从我的指尖淌下,最后流向我的腿;我闭起眼,想着,为此而活,仅仅为此而活,为了这样的味道、这样的感受;接着他所说的话回到我的脑海,在一间花俏酒吧里他对多拉所说,「我就为了像现在这样的一切而出卖了我的灵魂。」
「噢,看在上帝份上,死吧,天杀的!」我说。我希望血沸腾不止,但我受够他了,六个月对吸血鬼和人类之间的一场爱来说实在是已经够了!我抬起头。
那个黑色物体不再是尊雕像。它活了起来。它打量着我。它活生生地呼吸,在狂暴而闪闪发光的黑色怒容下望我,俯视我。
「不,这不是真的,」我大声说。我试着让自己进入深沉的冷静状态,置身于危险当中时我总是如此。不是真的。
我慢条斯理地用手肘撞撞地板上的尸体,只是为了确定我人还在那里,我没有疯,恐惧自己即将陷入迷乱,不过那没发生,接着我开始尖叫。
我像小孩一样地尖叫。
然后我跑出那里。
我飞奔而出,远离走廊,从后门冲进无尽的夜色。
我跑上屋顶,筋疲力竭地溜进一条窄巷,靠向砖墙。不,那不可能是真的。那也许是我的受害者最后投射出的一些影像;他从死境中投射那些影像,一种甜美的报复。让那尊雕像看起来像活的,那巨大的黑翼物体,山羊蹄
「没错,」我说。我擦拭嘴唇。我躺在肮脏的雪上。巷子里有其它人类。别来烦我们,我也不会去烦你们。我又一次擦拭嘴唇。「没错,报复,为他所钟爱的那一切,」我大声自言自语,「为他在那里所拥有的一切报复。他对我投射那个影像,他知道我是甚么,知道如何」
除此之外,追猎我的那个东西也从不会如此平静,如此凝然,彷佛映像。它总是胀大,升起,如同浓厚的烟雾,还有声音──那不过是尊站在那里的雕像罢了。
我爬起来,向自己发怒,为逃跑而狂怒,为错过了整场杀戮中最后的这点小把戏而狂怒。我气到想要回去,踢他的尸体踹那尊雕像,那尊雕像无疑会在它主人的脑袋完蛋并且彻底失去意识之后瞬间回复成花岗岩。
断折的手臂,肩膀。我把他搞成了一个血坑,他会召唤出那个东西也不是没有道理。
而多拉会听到这些。断折的手臂,肩膀。断折的脖子。
我步上第五大道,走入风中。
我把手塞进羊毛衫的口袋,这样的穿著在冰雪寒风中显然是太过单薄,十分不恰当,而我走了又走。「好啊,该死的,你知道我是甚么,而有那么一下子,你让那尊雕像看起来像活的。」
我停步凝止不动,越过车潮注视着中央公园内覆盖着雪的阴暗树林。
「如果这一切都有关联,那就来吧。」我不是对着他,或那尊雕像,而是对着那个追猎者说。我只是拒绝害怕。我狂乱不安。
戴维在哪里?在某个地方狩猎吗?狩猎就像他还是活人时最喜欢在印度丛林里做的,狩猎。我将他缔造成永远必须补杀自己同胞的猎手。
我做了决定。
我要马上回公寓,我会看着那尊该死的雕像,为了自己而看,确认它不具生命,然后我要为多拉做我应该做的──处理掉她父亲的尸体。
返回公寓,重新爬上后面那座漆黑的窄梯,只花了我一点点时间。我竭力克制自己的恐惧,愚蠢的暴怒,屈辱和颤抖,以及一股奇特的兴奋感──未知事物一向会引起我这种感觉。
他生鲜的死尸的臭味。被浪费的血的臭味。
我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其它东西。我走进一个小房间,那一度是个常常被使用的厨房,里头仍然存放我那受害者死去爱人整理家务时遗留下来的物品。没错,我要的东西就在水槽水管下方,人类总爱把它放在那里──一盒绿色的塑料垃圾袋,正适合装他的残骸。
我忽然想起他也是用这样一个袋子丢弃他妻子泰瑞的尸体。我在痛饮他的血时看到了它,闻到了它。喔,真见鬼。所以是他给了我这个主意。
附近有几把刀,虽然不能拿来做外科手术或用于雕刻,但也够了。我拿了最大的一把,刀刃是碳钢材质,然后走进客厅,刻意摆出毫不迟疑的姿态,转身,注视那尊巨大的雕像。
卤素灯依然闪耀;刺目,将光束沉重地打入阴暗的骚乱之中。
雕像;山羊蹄天使。
你是白痴,黎斯特。
我走向它,站在它面前,冷冷地审视细节。可能不是十七世纪。可能是当代作品,手工雕刻的,没错,但它具有一种属于当代的圆熟,这张脸的确表现出威廉.贝克式的肃穆──邪恶,怒容满面,拥有贝克式圣徒与罪人之眼的山羊蹄生物,满怀圣洁一如满怀愤慨。
突然间我想要它,想拥有它,用某种方式把它弄到我纽奥良的房子里当纪念品,好让我以全然的畏惧跪伏于它脚边。它冰冷而庄严地矗立在我面前。接着我意识到,如果我不对这些古物做出处置,它们就会失落。当他的死被发现的同时,它们全部会被查封,这就是他向多拉强调的,他真正的财富,将落入陌生人之手。
而多拉转过身以细瘦的背脊向他并且哭泣,像个被伤痛、恐惧及最糟糕的挫折耗尽力气的孤儿,没办法安慰她最爱的人。
我朝下望。我站在他破碎的尸体前,他仍然显得血肉生鲜,残破不堪,为肮脏的鼠辈所杀。黑色的头发非常柔软、凌乱,眼睛半开。由我不经意的殴击和挤压所造成伤口渗出的微量血水,将他白色的衬衫染成了邪恶的粉红。他的躯干和腿形成骇人的角度。我扭断了他的脖子,也扭断了他的脊骨。
喔,我得把他弄出这里,把他处理掉,这样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晓得。没人会晓得他死了;调查员不会去烦多拉,不会令她的生活陷入愁云惨雾。然后我再来考虑这些古物,也许我会偷偷把它们运到多拉那里去。
我从他的口袋里取出证件。全是假的,没一样有他的真名。
他真正的名字是罗杰。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名字,但只有多拉叫过他罗杰。他和别人交易时都是使用异国风格的化名,具有怪异的中古式发音。护照上的名字是斐特烈.瓦金。这让我觉得好笑。斐特烈瓦金。
我收起所有的证件,放进自己口袋,打算等下全部毁掉。
我开始用刀作业。我切下他的双手,为它们的优雅和精心修饰过的指甲感到惊奇。他非常自恋,的确。至于他的头,我是用砍的,与其说运用了技巧,还不如说是透过蛮力硬把刀子压进肌腱和骨头里的。我懒得阖上他的眼睛。死者的凝视丝毫不具诱人之处,真的。它毫无生气。他的嘴柔软不带情绪,脸颊因为死亡而平缓。这是常见情形。我把这些──头,还有手──分别装进两个绿色袋子,接着我折迭他的躯干,勉勉强强塞进第三个袋子。
血在地毯上到处都是,我发觉只有一层染血,地板上铺了好几层地毯,全都是廉价商店的劣等货色。不过重点是,尸体马上就会上路。它腐败的臭味不会引来楼上和楼下的人类,没人会晓得他变成甚么样子这对多拉来说最好,当然,比看见一张我所制造景象的生动照片要来得好。
我向那个天使,或说恶魔,或者说带了一头乱发、美丽双唇和圆睁巨眼不管是甚么东西的不悦脸孔望了最后一眼。接着,我像圣诞老公公一样地扛起那三个袋子,出门去把罗杰一块又一块地料理掉。
那并不是甚么太大的问题。
我拖着脚步穿越冰封而空荡荡的黑暗街道和住宅区,我只有一小时的时间可以考虑,寻找那些荒凉杂乱的工地,垃圾堆,秽物污物堆积之处,不可能有人再去翻再去清里的地点。
在高速公路陆桥下方,我将他的手埋葬进一个巨大的垃圾堆,附近有几个人类游荡,他们带着毛毯和点燃于锡罐中的微弱灯火,完全没注意我在干什么。我将被塑料包裹住的手埋入渣屑极深处,没人会想到再去挖它们出来。我走向那些人类,他们几乎连头也没抬。我拿了几张钞票丢向灯火。风差点吹走这些钱。然后有一只手,当然,是活人的手,其中一个流浪汉的手迅速伸进火光中,抓住了那些钞票,将它们拉回寒风吹拂的黑暗之中。
「谢啦,兄弟。」
「赞美主。」我说。
我到更远的地方以相同方式弃置他的头。后门的垃圾收集柜。一家餐厅的潮湿废弃物。恶臭熏人。我没有向那颗头望最后一眼。它令我羞窘。它不是战利品。我从来没将人头当成战利品一样保存过。这种想法似乎很可悲。我不喜欢它透过塑料所传来的冷硬感觉。如果乞丐发现了它,他们不会去报警。更何况,乞丐早已经在这里弄到过他们的蕃茄莴苣通心粉与法国面包皮。餐厅好几小时前就关门了。这些垃圾都结了冰;当我把他的头塞进污秽深处时它们发出嘎扎作响和铿锵碰撞的声音。
我返回市区,仍然走着,仍然在肩膀上扛着最后一个袋子,他惨不忍睹的胸膛手臂和腿。我沿着第五大道而行,经过沉睡的多拉所在的旅馆,经过圣帕特里克大教堂,走了又走,经过那些花俏商店。凡人匆匆穿行过雨篷底下的走廊;驾驶者在他们笨重而缓慢的轿车上忿怒地猛按喇叭。
我走了又走。我踢溅着泥泞而我痛恨自己。对于能够嗅到他的气味我也一样痛恨。但就某一方面来说,饮血是这么一件神圣的事,它就是需要这样的后续余波以及洗涤。
其它人──阿曼德,马瑞斯,我所有的不朽者同胞,爱人,朋友,敌人──总是诅咒我从不「处理残骸」。好吧,这一次黎斯特做了好吸血鬼。他亲自做了清理工作。
我在几乎走到格林威治村时发现了另一个完美地点,一间巨大仓库,看来已被废弃,它的上方楼层布满漂亮闪耀的玻璃窗碎片。里面有各式各样破烂,聚集成一大堆。我可以闻到血肉腐败的味道。某个人好几星期前死在这里。是因为寒冷才没有让这个味道传进人类的鼻子。也或许是没人在意。
我向前更深入走进那洞穴般的房间──挥发性气体,金属,还有红砖的气味。房间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和金字塔陵墓一样庞大的垃圾山。一辆卡车停在它旁边,近得让人感到危险,引擎仍然是热的。但是这里并没有任何活人。
极重的血肉腐败味自庞大的垃圾堆中四溢透出,我由味道估计起码有三具死尸。说不定更多。这个味道令我极度作呕,所以我没花太多时间仔细审视情况。
「好啦,我的朋友,我总算把你全埋进坟墓了,」我说。我压挤袋子,将它深深塞进破瓶破罐烂水果皮,成堆成迭的卡纸木头及废物之间。我差点引起山崩。事实上是发生了一两次小震动,接着这座难看的金字塔又安静地自动恢复成形。唯一的声音是老鼠的声音。一个啤酒瓶滚到了地上,远离这座陵墓数呎远,微微闪光,沉默而孤独。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打量着那辆卡车;破旧,没有牌照,引擎温热,有人类不久前驾驶过的气味。我何必理会他们在这里干嘛?事实是他们由那扇金属大门来去进出,完全没注意到,或者是偶尔会在这个埋骨堆上添加更多东西。应该是没注意到。谁会把车停在自己杀害的受害者旁边?
但是在所有人口稠密的现代大都会里,我指的是那些第一流城市,世界级的邪恶巢窟──纽约,东京,香港──你往往可以发现最怪异的人类行为模式。我早已为犯罪的多面向性所蛊惑。因此我被带向他。
罗杰。再见,罗杰。
我再一次走出去。雪开始停了。这里荒冷而惨黯。一块裸露的床垫躺在街角,雪盖住了它。路灯坏了。我不太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我往河的方向走,来到岛的最尽头,我看见一座非常古老的教堂,可回溯至荷兰统领曼哈顿时期教堂的其中一座,一小块被栅栏围起来的墓地连接着它,墓碑上记载着1704甚至是1692这样令人敬畏的数字。
它是歌德式建筑中的珍宝,圣帕特里克大教堂荣光的一小部份体现,也许还更加繁复神秘,它的细节以及结构,它在大城市的温顺无奇与不毛之中的坚定凝立,全令它成为受欢迎的景象。
我坐在教堂的阶梯上,喜爱那断裂拱门的切割面,想沉浸于那神圣的石材背后的黑暗。
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那个追猎者不在附近,今晚的行动并未引来另一个世界的访客,或恐怖的脚步声,那尊巨大花岗岩雕并不具生命,而罗杰的证件依然在我的口袋里,这会多给多拉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在她心灵的平静为她父亲的失踪所扰乱之前,而她永远不会知道事情经过的细节。
冒险结束的感觉很棒。我感到好多了,远比和戴维谈话的那时候来得好太多。现在就回去,看着那尊怪物似的花岗岩雕,会是件再完美不过的事。
唯一的问题是罗杰的恶臭紧紧纠缠着我。罗杰。他是从何时开始成为「受害者」的?我现在称呼为他罗杰。这是不是爱的象征?多拉叫他罗杰,爹地,罗吉(恶注11),爸爸。「亲爱的,我是罗吉,」他从伊斯坦堡打电话给她,「你能不能和我在佛罗里达见面,只要一天就好。我必须和你谈」
我掏出那些伪造的证件。风又急又冷,不过不再有雪,雪在地面上变得坚硬。没有凡人能像这样坐在这里,坐在教堂大门既浅又高的断裂拱形之间,但是我喜欢。
我望着那些假护照。彻头彻尾一整套假数据,其中一些我看不太懂。有份埃及签证。他一定是从那里走私过来!而瓦金这个名字再次令我泛起微笑,因为这是一个连小孩听到都会笑的名字。瓦金、布利肯和纳德(恶注12)。不就是那首诗吗?
将它们全部撕成粉碎是件非常简单的事,让它们四散飞进夜色,飞过这一小片坟场上矗立的小墓碑。好一阵烟尘。它像一道灰烬飘过,彷佛他已被火葬,最后的赞词已被诵出。
我觉得疲倦,充溢着血液,十分饱足,如今我对自己向戴维倾诉的那时候表现得如此害怕感到愚蠢。戴维一定认为我是白痴。但我究竟搞清楚了哪些事?那个追猎我的东西并非特意在护卫罗杰,也就是我的受害者,或是和罗杰没有关联,这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那不代表追猎者已经离去。
那只表示追猎者会依自己选择的时刻行动,或许和我做了甚么并无关联。
我赞叹着这座小教堂。它在曼哈顿下区其它的建筑物之间显得多么无价,繁丽,而又不协调。它是这样一份浓厚的哥德风,与古老以及现代的混合,除去这样的混合之外,这座怪异的城市里没有甚么是真正不协调的。附近的路标上写着华尔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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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11:罗吉(roge)是罗杰(roger)的昵称,事实上多拉在第一章就已经使用过这个昵称,但当时为了避免混淆,一律都翻罗杰
恶注12:瓦金、布利肯和纳德,原文是wynken,blinken,andnod,是一首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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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在华尔街路底?我靠向石壁,闭上自己的眼睛。明晚我会和戴维会合。而多拉又如何呢?多拉是否在大教堂对面的旅馆里,如同天使一般地在床上沉睡?假如我在整场冒险结束之前,秘密谨慎而绝望地向床上的多拉偷望最后一眼,我会原谅自己吗?够了。
最好把关于那个小女孩的念头赶出脑海;忘记那个在空荡荡纽奥良修道院里,穿越巨大黑暗长廊,手握电子火炬的身影,勇敢的多拉。这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爱上的凡人女子。不,忘记它吧。忘记它,黎斯特,你听见了没?
当你开始以诸如整体生命蓝图、属于一存在的一个氛围、或是完整人格之类的观点开始思考的时候,这个世界就会充满潜在的受害者。也许我该南下返回迈阿密,如果说戴维能够和我一起走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可以长谈。
当然他会非常为难,我明明叫他到奥林匹克大厦订房间,现在却又准备跑到南方。但接着我们大概就会跑到南方。
我十分强烈地意识到,假如我现在听到那些脚步声,如果我感觉到那个追猎者,那么明天晚上我将会在戴维的怀抱里颤抖。追猎者不在乎我去哪里。追猎者是真实的。
黑色翅膀,某种蓄积着黑暗的意识,浓厚的烟雾,还有光。不要仔细去想。你一整个晚上已经想了够多恐怖的事,不是吗?
甚么时候我才能找到另一个像罗杰一样的人类?何时我才能见到另一道如此闪耀的光辉?而整个过程里那个狗娘养的都在跟我说话,在意识不清之中和我说话!和我说话!还想办法用某种精神冲击力把那个雕像弄得跟活的一样,去他的。我摇着我的头。是我造成的吗?我做了甚么以前没做过的事?
我跟踪罗杰好几个月,我爱他如此之多,所以我在杀他的时候向他诵念着某种无声的十四行诗?不。我只是啜饮他,爱着他,将他带入我。于我之中的罗杰。
一辆车子缓缓驶过黑暗而来,在我身旁停下。这些人类想知道我是不是需要帮助。我摇了摇手,转身,横越那一小片坟场,在墓碑之间穿行,越过一座又一座坟墓,朝远离格林威治村的方向而去,速度快到他们可能根本没看见我离开。
想象一下。他们见到一个金发年轻男人,穿着双排扣海军蓝上衣,脖子上围了一条眩眼的领带,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坐在这座古怪小教堂的阶梯上。然后这个人不见了。我大笑出声,我爱那沿着砖墙冉冉上升的笑声。现在我靠近了音乐,手挽手走着的人群,人类的声音,和食物烹煮的气味。那大概是一群年轻人,他们身强力壮,觉得严寒的冬天也可以充满乐趣。
寒冷开始影响到我。几乎和人类一样难受。我想进到室内。
第三章
翻译:goblin
我只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我看见一扇旋转门,推开它进入一处厅堂,我想这大概是家餐厅。接着我发现自己坐上了吧台。这正是我想要的,它的位置只有半满,光线阴暗,十分温暖,圆形柜台中央的瓶瓶罐罐闪烁着微光。一些用餐的客人发出宜人喧哗声,由敞开的厢房门后传进来。
我把手肘搁到吧台上,脚跟勾住黄铜横杆,坐在椅子上发抖,听着人类交谈,听着无意义的声音,听着吧台上那无可避免、散漫而乏味的言辞;接着我一低头,太阳眼镜不见了──该死,我丢了紫色太阳眼镜!──没错,这里很舒适很阴暗,非常非常阴暗,一股深夜的倦怠感笼罩住每样东西,这是不是某种俱乐部?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要饮料吗,先生?」一张无精打采的傲慢脸孔出现。
我叫了矿泉水。他一放下玻璃杯我就把手指浸到里面洗了起来。他离开了。没注意我用这些水进行起洗礼。其他顾客散坐在桌旁,在黑暗之中一个女人在遥远的角落里哭着,另一个男人粗鲁地说她很有吸引力。才怪。没人发出抗议。
我用餐巾和水擦拭我的嘴。
「再来一点水,」我说。我推开那个脏杯子。他慢条斯理回应了我的要求;年轻的血,温吞的个性,毫无企图心的人生;随后他浮游而去。
我听见附近有微弱的笑声在我右侧的男人,大约离我两张椅子,我进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了,非常年轻,毫无气味。真的没散发半点气味,实在非常奇怪。
在困惑中我转过头注视他。
「是不是又想跑了呢?」他低声说道。那是我的受害者。
那是罗杰,坐在椅子上的罗杰。
他既没破碎没有断折也没有死。他的头和手都很完整。他不在那里。他只不过像是出现在那里,看起来很实体化,很安静,他向我微笑,令我毛骨悚然。
「怎么了,黎斯特?」他问,我听了这个声音六个月,它令我如此深爱。「这几个世纪来难道没有任何人回来纠缠过你吗?」
我没说话。他不在那里。不,不在那里。他是物质,但并非与其他任何物体相同的物质。这是大卫的用词。是不同的结构。我仿佛被冻结住了。这算是凄惨的保守形容。我因为疑惑和狂怒而浑身僵硬。
他起身,移到靠近我的位子上。他变得更明显,细节更加具体。现在我可以补捉到一个来自他的声音,活生生的,有机体的声音,但确实不是人类的呼吸声。
「再过几分钟我会变得更有力量,说不定可以要根烟或者来杯酒甚么的,」他说。
他伸手抓起外套,一件他最喜欢的外套,不是我杀他时穿的那一件,而是在巴黎订作的另外一件。他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小打火机,让它窜起危险的蓝色液态瓦斯火焰。
他注视着我。黑色的鬈发梳理过,双眼清澈。英俊的罗杰。他的声音就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国际化,听不出血缘,只知道是纽奥良出生──周游过世界。没有英国式的一丝不茍,也没有南方式的耐心。他的音调精确而急促。
「我相当认真,」他说。「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受害者回来纠缠过你吗?」
「没有,」我说。
「你真是让人惊奇。你真的连一分钟也没办法忍受自己的恐惧,对不对?」
「对。」
他现在显得完全实体化。我对别人是不是能够看见他没有概念。一点概念也没有,但我猜可以。我能看到他白色袖口的钮扣,以及颈背上一闪而逝、色调柔和,被美丽发丝遮住的白色领口。我也可以看到他的睫毛,它们总是格外的长。
侍者回来了,在我面前放下一杯水,他没有望我一眼。这小子太粗野了,除了证实我人还在纽约之外,从他身上我无法获知任何线索。
「你是怎么办到的?」我问。
「和其他鬼魂没有两样,」他说。「我死了。我死了超过一个半小时,我必须和你谈谈!我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待多久,不知道甚么时候我会开始天晓得,你必须听我说。」
「为什么?」我质疑道。
「别这么可恶,」他低声说,仿佛真受到了伤害的样子。「你谋杀了我。」
「那你呢?那些被你杀掉的人,朵拉的母亲?她有没有回来为你办过听证会?」
「噢,我知道、我知道!」他说。显然他十分震惊。「你晓得朵拉!天国的神啊,把我的灵魂带下地狱吧,但是别让他伤害朵拉!」
「少荒唐了。我不会伤害朵拉。我找上的是你。我跟着你横跨世界。要不是因为尊重朵拉,我早就已经宰了你。」
侍者再次出现。这令我的同伴泛起一个最惑人的微笑。他直视着那个小鬼。
「是的,亲爱的男孩,让我看看,如果我没错得太离谱,最流行的饮料是波本酒。我是在南方长大的,你们有甚么?不,我会告诉你我要甚么,孩子,来点南方安逸(恶注14)吧。」他的笑容既私密又愉悦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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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离开了,而罗杰将忿怒的双眼转向我。「你必须听我说,不管你是见鬼的甚么东西,吸血鬼也好,邪灵或恶魔也好,我都不在乎。你不能伤害我的女儿。」
「我不想伤害她。我永远不会伤害她。继续下你的地狱去,你会好过一点。再见。」
「你这自鸣得意狗娘养的东西。你认为我本来可能还会有几年好活?」他的脸渗出细小的汗珠,发丝在室内微微地自然飘动。
「那根本一点都不值得我关心!」我说。「你是非常值得期待的一餐。」
「你的确达到了虚张声势的效果,对吧?」他酸溜溜地说。「但你只不过是想装出一副肤浅的样子。」
「噢,你不这么认为是吗?试试看啊。你会发现我『如同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恶注15)。』」
这使得他迟疑。
这也使我迟疑。这些字眼来自哪里?为什么它们会像这样从我舌头上冒出来?我不可能会用这种比喻!
他测知了一切,包括我的心神不宁和明显的自我怀疑。不晓得这是如何表现出来的?我是否像凡人一样消沉,有些垂头丧气,或者仅仅只是看起来很迷惘?
侍者把饮料给了他。他试探性地将手指绕上去,举起杯子,一面操控,一面将杯子凑到唇边尝了一口,充满了惊异和感激,接着又突然充满恐惧,他几乎烟消云散。幻象差点崩解。
但他凝聚了。这完全是刚刚那个被我杀掉劈成好几块,埋在曼哈顿各处的人;凝视他令我感到一阵生理上的恶心。我意识到一个事实,仅仅是因为他正在与我交谈,才拯救了我,使我免于痛苦。当大卫还是活人的时候,他对与我交谈这件事发表过甚么看法?他不会杀害吸血鬼,因为吸血鬼能够和他交谈?而这个天杀的鬼魂正在和我交谈。
「我必须和你谈谈朵拉,」他说。
「我告诉过你了,我永远不会伤害她,还有任何爱她的人,」我说。「听着,你到底在这里干嘛!当你出现的时候,你甚至不晓得我认识朵拉!你要和我谈她的事?」
「有深度,我被一个有深度的人谋害了,多幸运啊,此人确实热烈赞赏我的死亡,可不是吗?」他喝下更多散发出香甜气味的南方安逸。「你知道,这是珍妮丝.贾普林最爱的酒。」他指的是那个我曾经也喜爱过的已故歌手。「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出于好奇才听我说话。但请你听我说。让我告诉你有关朵拉和我的事情。我要你真正了解我是谁,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我要你照顾朵拉,另外,还有那栋公寓里的一样东西,我要你」
「画框里那幅维若妮卡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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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注15:"如同鸣的锣、响的钹一般",出自新约圣经歌林多书,意指忿怒而无意义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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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是废物。我的意思是说,当然,它有四百年历史,但只要你有足够的钱,相同的维若妮卡面纱十分常见。你真的把我那幢公寓全部看遍了,对不对?」
「为什么你想把那幅面纱送给朵拉?」我问。
这句话适时让他冷静了下来。「你听见我们的交谈?」
「无数次了。」
他猜度着衡量着。他看来是全然理智的,那张亚洲人的黝黑脸孔,除了诚意和极度的关切之外,没有显示出其他情绪。
「你叫我『照顾朵拉』?」我问道。「那就是你的要求?照顾她?还有另外那个提议,为什么见鬼的你要告诉我你的人生故事!你搞错了为你做死后审判的对象!我才不管你是甚么样的人。那幢公寓里的玩意,为什么一个鬼会去在乎那些东西?」
我讲的并不全是真心话。我说得太刻薄了,这点我们都清楚。他当然在乎他的珍藏。然而是因为朵拉才使得他重返人世。
现在他的发色变得更黑,外套质感更加鲜明,我可以看见丝和喀什米尔羊毛所形成的波纹。我也可以看见他精心修剪过,优雅而磨光的指甲。这是被我扔进垃圾堆的同一双手!而这些细节在上一刻可都还没这么清晰可见。
「基督耶稣,」我喃喃地说。
他笑了。「你比我还要害怕嘛。」
「你到底在哪里?」
「你在说甚么?」他问。「我坐在你旁边。我们在一家格林威治村酒吧里。你说我在哪里是甚么意思?至于我的尸体,你把它一块一块扔在甚么地方了,你和我一样清楚。」
「这就是你缠上我的原因。」
「绝对不是。尸体怎么了根本无关紧要。当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它了。这些你全知道!」
「不,不,我是指,你现在处于甚么样的空间中,是何种空间,你在哪里,当你死亡时看见了甚么甚么」
他摇了摇头,露出极为悲伤的微笑。
「你知道一切答案。我不知道我在何处。然而,是有某种东西等着我。这点我十分肯定。某种东西正等着我。也许只不过是毁灭,或黑暗吧。不过它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它不可能永远等下去,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晓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获准来到你身边,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纯粹的意志体、又或者我还拥有多少时间能以这种型态存在!可是我跟着你来了。我跟你出公寓,又回去,随尸体离开,最后到达这里,而我必须和你谈。我会想尽办法和你说话,否则不会走。」
「某种东西正等着你,」我低声说。这真是可怕,简单而又直接。「那么,在我们聊完天之后,如果你没有毁灭,你会到哪里去?」
他摇头,凝视着中央架上的酒瓶,泛滥成灾的光影、色彩和标签。
「真令人厌烦,」他不悦地说道。「闭上你的嘴。」
这实在很刺激。闭嘴。他叫我闭嘴。
「我不能照顾你的女儿,」我说。
「你甚么意思?」他怒目注视我,接着啜了一口饮料,打手势要侍者再来一杯。
「你会喝醉吗?」我问。
「我不认为会。你必须照顾她。这一切全都会公诸于世,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敌人会杀害她,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我的孩子。你不晓得一直以来我是多么小心,也不晓得她有多轻率,多相信神的眷顾。然后是政府,政府的走狗,我的一切、我的古董、还有我的书!」
我出神了。整整三秒钟,我忘记他是一个鬼魂。肉眼没有为我提供任何证据。完全没有。但他不具半点气味,发出来的微弱声息也和真实的肺与心脏毫无关联。
「好吧,让我讲得直接一点,」他说。「我为她感到害怕。她必须安然渡过丑闻;必须有足够的时间让我的敌人忘记她。他们大都不晓得她的存在,但既然你知道了,其中很可能也会有人晓得。」
「没必要担心。我又不是人类。」
「你必须保护她。」
「我没办法做这种事。不行。」
「黎斯特,你会听我的吗?」
「我不会听的。我要你走。」
「我知道你确实是这么想。」
「听着,我从来就不想杀你,我很抱歉。那是个错误,我应该挑一个」我的手在发抖。稍后这一切听起来将会非常吸引人,但此刻我乞求着每一个人的上帝,让一切停止,全部停止。
「你知道我在哪里出生的,对不对?」他问。「你知道圣查尔斯大道靠近杰克森广场那个街区。」
我点头。「那栋出租公寓,」我说。「别把你的人生故事告诉我,这根本没道理。更何况,它也已经结束了。你在生前有过机会像别人一样把它写下来。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
「我想告诉你一切具有甚么价值,看着我!看着我,拜托,试着理解我,爱我,为朵拉而爱我!我恳求你。」
我不必看他的表情,就能了解那深切的苦痛,和想要保护的冲动。天底下还有甚么事会比看着我们的孩子、爱人、亲近的的人受苦一样令人痛苦?朵拉,小小的朵拉在空荡荡的修道院里走着,在电视萤幕上,双臂飞甩,歌唱着。
我一定在喘气。我不晓得。也许在颤抖。好一阵子我无法厘清思绪,不过这和超自然事物无关,是因为痛苦,因为意识到他在此处,看得见摸得着,正向我祈求某件事,跨越了生死界限,勉力维持着这短暂的型态,要求我对他做出一个承诺。
「你是爱我的,」他低语。他显得沉静而惑人,超乎谄媚,超乎我。
「激情,」我也低语。「是因为你的激情。」
「对,我知道,我受宠若惊。我不是在街上被卡车撞了,也不是被枪手射杀了。是你杀了我!你也许是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
「甚么当中最好的?」
「不论你如何称呼自己,你不是人。但也算是人。你从我体内吸出血液,吸入自己体内,现在这些血让你生气蓬勃。你肯定不是独一无二。」他望着别处。「吸血鬼,」他说。「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在纽奥良的家里见过鬼。」
「每一个纽奥良人都见过鬼。」
他不禁笑了,极为短促安静的笑。「我晓得,」他说,「可是我真的见过,在别的地方也见过。不过我从来不相信上帝、魔鬼、天使、吸血鬼、狼人或类似的事物;那些可以影响命运、可以令看似混沌无序的宇宙法则改变的事物。」
「现在你相信上帝了吗?」
「不。我有种不确定的感觉,只要我能以此型态存在,我就可以维持定形──如同所有我曾经偶然瞥见过的鬼魂──然后我会消失,毁灭。等着我的东西就像一道光。等着我的正是湮灭。它并不是个人。它之所以给人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我的心志为它所屏弃,执着于尘世容不下其他东西。你认为呢?」
「不管它是甚么样子,都令我害怕。」我不会把追猎者告诉他,不会问起那尊雕像的事。现在我知道了,雕像仿佛活了起来,并非他的杰作。当时他已经死亡,已经上升离体。
「令你害怕?」他语气谦卑地问。「你不会碰上的。你会让它发生在别人身上。让我谈谈朵拉吧。」
「她很美。我会我会试着照顾她的。」
「不,你可以做得更多。她需要一个奇迹。」
「奇迹?」
「听着,你是活生生的,但不论你是甚么,你都不是人类。你可以为朵拉制造奇迹,是不是?对拥有你这样能力的生物来说绝对不成问题!」
「你是指某种假神迹?」
「不然还会是甚么?如果没有奇迹,她就无法拯救世界,她清楚这点。你办得到的!」
「你还是被尘世牢牢束缚着,在这里纠缠我,做如此低俗的提议!」我说。「你真是无可救药。你死了。但你仍然是个骗子,罪犯。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你要我为朵拉制造假奇观?你认为朵拉想这样吗?」
显然,他很惊愕。这是极重的侮辱。
他放下杯子,端坐着,显得沉着而冷静,环视着酒吧。他仪容尊贵,样子大概年轻了十岁。我想任何人变成鬼魂时都会希望以美丽的外表出现吧。很自然的事。我感到自己那无可避免的宿命迷恋加深了,我的受害者,这位绅士,你的血在我的体内!
他回过头。
「你是对的,」他极度苦恼地低语。「你完全正确。我不能和你做这种协定,为她假造奇迹。这很荒谬,她的确会痛恨这种事。」
「现在你讲起话来像是thegratefuldead。」我说。
他微微轻蔑地一笑,接着阴郁地说,「黎斯特,你必须照顾她一阵子。」
我没有回答,而他温和地重申:
「只要一阵子,直到报导停止,恐惧结束;直到她恢复信心,再次成为完整的朵拉,重回自己的生活。她有过自己的生活。她不能因为我而受到伤害,黎斯特。不能因为我。这不公平。」
「公平?」
「叫我的名字,」他说。「看着我。」
我看着他。这真是无比痛苦。他模样悲惨。我不知道人类的表情也可以如此悲惨,我真的不晓得。
「我叫罗杰,」他说道。他变得更年轻,仿佛他的心回到了过去;又或者只是变得更纯真,仿佛这些打算赖着不走的死人也有权利忆起自己的纯真。
「我知道你的名字,」我说。「我知道你的一切,罗杰。鬼魂罗杰。你从不让老上尉碰你;只让他爱慕你,教育你,带你出去,买漂亮的东西给你,而你却没上床回报过他。」
我说出当我在啜饮他的血时见到的影像,但并非出于恶意。我只是在质疑,我们都是多么差劲,都说了多少谎言。
他没有开口。
我的思绪难以扼止。是悲哀使得我盲目;是因为我对他、对别人、还有曾经被我伤害过的生物所做的事,是多么苦涩而丑陋可怖。
朵拉的讯息是甚么?我们如何能够得救?这是不是同一首古老的赞美诗?
他注视我。他年轻,肩负着任务,一个外貌堂皇的生命。罗杰。
「好吧,」他用柔和而耐心的声调说道,「我没有和老上尉睡过,你说得没错,但他从来就不真的想要我那么做,你明白吗,事情不是那样,他太老了。你不知道事情究竟是如何。你可能知道我的罪恶感,但你不知道后来我多后悔没那么做,多后悔没让老上尉晓得。这并不是我走上歧途的原因。不是的。这也不是你所想象的诈欺或者一场大骗局。我爱他展现给我的一切,他也爱我。他可能因为我的缘故而多活了两三年。瓦金.德.王尔德。我们都爱王尔德。事情本来会不同的。你知道,当老上尉过世的时候我和他在一起。我从没离开过房间。当我爱的人需要我的时候,我是很忠实的。」
「是啊,你也和你老婆泰瑞在一起的嘛,可不是吗?」这么说很残忍,但我是脱口而出,眼前再次浮现她被射杀时的脸孔。「你可以忘掉我讲的话,」我说。「我很抱歉。到底谁是瓦金.德.王尔德?」
我觉得十分悲惨。「亲爱的上帝,你在这里纠缠我,」我说。「而我骨子里其实是个懦夫!懦夫。为什么你要说这个奇怪的名字?我不想知道。不,别告诉我──我受够了。我要走。你可以继续留在这个酒吧里作祟,直到末日审判到来。去找正直之士和你谈话。」
「听我说,」他说道,「你爱我。你选上了我。我只想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而已。」
「我会尽可能照顾朵拉,做点甚么设法帮助她。我会留意那些古物,把它们弄到安全的地方,为朵拉保管它们,直到朵拉认为自己可以接受它们为止。」
「对!」
「好了,那就让我走。」
「我并没留住你,」他说。
是的,我的确爱他,想看着他,希望他告诉我一切,每一个小细节!我伸出手碰触他的手。不是活人。不是人类的血肉。然而却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某种灼热而令人兴奋的东西。
他只是微笑。
他伸过右手覆上我的右腕,将它拉近。我感到他的发丝轻触我的额头,拂过我的肌肤,只是一小绺发丝。黑色的大眼凝视着我。
「听我说,」他又重复一遍。无声的呼吸。
「好的」
他开始以低沉急促的音调向我述说。他开始把故事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