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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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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陈良廷等 A译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1·
      目  录

前言 ??????????????? 陈良廷译  1
出版者序 ????????????? 陈良廷译  1
第一部 首辑四十九篇
"首辑四十九篇"序????????? 良廷陈译  2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 鹿 金译  4
世界之都 ????????????? 翟象俊译 50
乞力马扎罗的雪 ?????????? 汤永宽译 68
桥边的老人???????????? 宗 白译 103
在密执安北部??????????? 王圣珊译 107
在士麦那码头上 ?????????? 陈良廷译 114
印第安人营地 ??????????? 玉 澄译 119
医生夫妇 ????????????? 陈良廷译 127
了却一段情 ???????????? 陈良廷译 135
三天大风 ????????????? 刘文澜译 142
拳击家 ?????????????? 陈良廷译 158
小小说 ?????????????? 刘文澜译 172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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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之家 ????????????? 杨九声译 177
革命党人 ????????????? 刘文澜译 189
艾略特夫妇 ???????????? 孙 梁译 193
雨里的猫 ????????????? 曹 庸译 199
禁捕季节 ????????????? 刘文澜译 205
越野滑雪 ????????????? 陈良廷译 215
我的老头儿 ???????????? 刘文澜译 225
大双心河 (第一部) ???????? 吴 劳译 243
大双心河 (第二部) ???????? 吴 劳译 257
没有被斗败的人 ?????????? 文 光译 272
在异乡 ?????????????? 宗 白译 314
白象似的群山 ??????????? 翟象俊译 321
杀人者 ?????????????? 曹 庸译 329
祖国对你说什么? ????????? 陈良廷译 344
五万元 ?????????????? 鹿 金译 358
简单的调查 ???????????? 陈良廷译 393
十个印第安人 ??????????? 刘文澜译 397
美国太太的金丝雀 ????????? 陈良廷译 405
阿尔卑斯山牧歌 ?????????? 曹 庸译 411
追车比赛 ????????????? 陈良廷译 420
今天是星期五 ??????????? 陈良廷译 421
陈腐的故事 ???????????? 陈良廷译 433
我躺下 ?????????????? 陈良廷译 437
暴风劫 ?????????????? 陈良廷译 447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 曹 庸译 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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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光 ????????????? 陈良廷译 461
先生们,祝你们快乐 ???????? 陈良廷译 471
大转变 ?????????????? 陈良廷译 428
你们决不会这样 ?????????? 蔡 慧译 484
一个同性恋者的母亲 ???????? 陈良廷译 502
读者来信 ????????????? 刘文澜译 508
向瑞士致敬 ???????????? 刘文澜译 511
等了一整天 ???????????? 刘文澜译 529
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 ????? 陈良廷译 534
怀俄明葡萄酒 ??????????? 刘文澜译 546
赌徒、修女和收音机 ???????? 鹿 金译 566
两代父子 ????????????? 蔡 慧译 592

附 录
三下枪声 ????????????? 陈良廷译 608
印第安人搬走了 ?????????? 陈良廷译 612
过密西西比河 ??????????? 陈良廷译 615
上岸前夕 ????????????? 陈良廷译 618
新婚之日 ????????????? 陈良廷译 626
论写作 ?????????????? 吴 劳译 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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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前  言
1940年,爸爸和玛蒂①
    约翰·海明威
    帕特里克·海明威
    格雷戈里·海明威

刚租下"观景庄"(FincaVigía)
做家,一住就是二十年,一直住到死。当初南边还有一片真
正的田野。这片田野如今不再存在了。这倒不是毁于中产阶
级地产开发商之手,象契诃夫笔下的樱桃园② 那样,在波多
黎各或没发生过卡斯特罗革命的古巴,那可能就是这命运。而
这片田野是毁于穷人人口和简陋窝棚的惊人增长,这已成了

① 玛蒂是海明威于1940年娶的第三个妻子,作家玛莎·盖尔霍恩,他们曾
    于1941年双双来中国内地采访抗日战争新闻,1945年离婚。
② 契诃夫(1860-1904):俄国作家,作品以短篇小说闻名于世,剧本也很
    突出,《樱桃园》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写女地主朗涅夫斯卡亚和她的哥哥
    戈耶夫挥霍无度,只得把庄园拍卖抵债,商人陆伯兴买下庄园,打算砍
    掉樱桃树,将土地出租造别墅。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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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大安的列斯群岛地区① 的一大特色,无论那儿的政治
信仰如何。
  小时候,在玛蒂为我们安顿的小屋里,我们大清早醒来
躺在床上,时常倾听南边那片田野上的北美鹑婉转的鸣声。
  这片田野覆盖着灌木丛,沿着流贯其间的河道畔,长着
高高的火焰树,每到晚间,野生珍珠鸡常来这里栖息。它们
在树丛里走动和扒食时,常常互相呼叫,保持联系,到了结
束在树丛里的一天觅食时,便突然一哄而跑,退回栖息的树
木。
  灌木丛长的是非洲一种矮小的刺槐,据克里奥尔人 ②说,
这种刺槐的种子最初是混在黑奴的脚趾缝里带到岛上来的。
珍珠鸡也是从非洲来的。它们根本不象西班牙移居者带来的
其他家禽那样真正驯服,有些竟逃走了,在雨季的热带气候
下繁殖成长,正如爸爸讲给我们听的那样,有些黑奴从南美
沿海沉没的奴隶船上逃出来,由于人多,加上文化和语言原
封不动,所以才能象过去在非洲时那样,一起在荒野里生活
到现在。
  Vigía 一字在西班牙语中意思是远景或景色。庄园住宅
造在山上,俯瞰哈瓦那和北面的沿海平原,一览无遗。北面
这片景色毫无非洲特色,连美洲殖民地特色都没有。这是克
① 大安的列斯群岛:指西印度群岛中安的列斯群岛中部的岛群,包括古巴、
  海地、波多黎各和牙卖加等岛。
② 克里奥尔人:西印度群岛及南美各地的西班牙和法国移民的后裔,一般
  为黑白混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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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奥尔人那种岛屿景色,温斯洛·霍默① 笔下热带题材的水
彩画中这种景色是常见的:王棕、蓝天,还有小片的白色积
云,在低层东北贸易风② 的上面不断变化形状和大小。
  暮夏,赤道无风带随着太阳北移,午后暑气达到高峰,经
常有声势浩大的雷雨,暂时缓解一下闷热,在南面内陆形成
的丘巴斯科风暴③ 向北推移出海。
  有几年夏天,总有一两场飓风把岛上穷人的简陋窝棚夷
为平地。这一来风灾难民就给当地行政部门增添新的压力,本
来这里已是压力重重,够紧张的了,一重是市政供水短缺,一
重是耸人听闻地报道美国军人喝醉酒,在何塞·马蒂④ 雕像
上撒尿这类触犯民族尊严事件所引起的,已见端倪的公愤,还
有一重始终是糖价问题。
  每逢夏天,闪电必定照样频频击中屋子,我们小时候在
当地,有一回爸爸正在听电话,竟给闪电猛击倒地,整个人
和整个屋子在电击光球⑤ 的蓝光里闪闪发亮,从此我们在雷
雨时就没一个敢打电话了。
  在"观景庄"的早年岁月里,爸爸似乎根本没写什么小

① 温斯洛·霍默(1836-1910):美国画家,以表现海景著称,主要作品有
    油画《生命线》,水彩画《新鲜空气》等。
② 贸易风是赤道两边的低层大气中经常吹向赤道的热带风,北半球吹东北
    风,南半球吹东南风,风向很少改变,又称信风。
③ 丘巴斯科风暴:中美洲西海岸雨季常见的风暴。
④ 何塞·马蒂 (1853-1895):古巴诗人、作家,古巴独立革命的先驱。
⑤ 电击光球:闪电时桅顶、尖塔、飞机翼梢等高处出现的电光,西方称为
    "圣埃尔莫电光",据传是公元三世纪的意大利殉道者,地中海水手尊为
    守护神的圣埃尔莫主教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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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当然,他写了不少信,在一封信中他说该轮到他休息了。
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
  玛蒂倒似乎对西班牙内战最后一段时期,他们俩一起在
马德里度过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生活保持不泯的兴趣,还动笔
写作呢。她和爸爸在下面游泳池畔的沙地网球场上多次对打
过网球,还经常同哈瓦那回力球场里一批巴斯克地区① 的职
业回力球球员朋友在那儿赛网球。其中一个人是现代少女称
之为"狠客" ② 的,玛蒂不免跟他调调情,爸爸说起他的情敌,
这种人哪,在网球场上是他的手下败将,他偶尔靠打转球、发
搓球、吊高球这种最起码的刁钻打法就可以把对方那种不可
一世而不加控制的实力挫败了。
  驾驶大副格雷戈里奥·富恩特斯常年停泊在科吉马小渔
港备用的"比拉尔"号到深海捕鱼,在塞罗的卡萨多莱斯俱
乐部打活靶,到哈瓦那的佛罗里蒂塔喝酒,购买刊载详细描
绘远在欧洲的战事情况图片的《伦敦新闻画报》,这些对我们
来说都是莫大的乐趣。
  爸爸对玛蒂引用了屠格涅夫一句话:"别人的心灵是幽暗
的森林。"她借用半句话作为她当时刚完成的小说的书名。对
那种事爸爸一向精通。
  虽然"观景庄"版全集中汇编了那些早已众所周知的、
1938年出版的爸爸第一部完整的短篇小说集中发表的全部
① 巴斯克:西班牙历史地理区,位于北部,北临比斯开湾,东北邻法国,包
  括阿拉瓦、吉普斯夸、比斯开与纳瓦拉四省。
② "狠客"(Hunk):美国俚语,指富有魅力,体格健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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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但是对读者来说,这部文集令人感兴趣的无疑在他住
到"观景庄"后所写的或才问世的作品。
1987年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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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 版 者 序

             小查尔斯·斯克里布纳

早已有必要出一部最新版的欧内斯特·海明威短篇小说
全集了。这类书迄今仅有1938年出版的一本收了首辑四十九
篇短篇小说的选集,里面还一并收了他的剧本《第五纵队》。
当时正是海明威写作的多产时期,有若干根据他在古巴和西
班牙生活经历写成的小说刊登在杂志上,可是来不及选进
"首辑四十九篇"里了。
  1939年,海明威已经在考虑出版一本足以与早期著作
《在我们的时代里》、《没有女人的男人》和《赢家一无所得》
相媲美的短篇小说新选集了。2月7日,他从基韦斯特① 的
住宅,写信给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的责任编辑马克斯韦尔·
① 基韦斯特:美国最南端岛屿,在佛罗里达半岛南端以南96公里的海面
  上。1928年,海明威返美后十年间多数时间在该岛居住。当地故居已对
  外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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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金斯,建议出这么一本集子。当时他已完成五篇小说:《检
举》、《蝴蝶和坦克》、《决战前夜》、《他们都是不朽的》和本
集中首次发表的《有人影的远景》。第六篇小说《山梁下》则
将于不久刊登在1939年3月的《四海一家》杂志上。
后来,海明威出那本新书的计划并未实现。他曾表示要
写三篇"很长的"小说以充实这本集子 (两篇写西班牙内战
的战事,一篇写古巴渔夫,同一条箭鱼周旋了四天四夜,到
头来那条箭鱼却给一群鲨鱼吃掉了)。不过海明威一旦投入长
篇小说的写作-- 未几那部长篇小说命名为《丧钟为谁鸣》出
版了-- 其他写作计划便全都搁开了。我们只能推测他放弃
了那两篇战争小说的写作,不过很可能原来要涉及的内容都
写进那部长篇小说里了。至于古巴渔夫的故事,他在十三年
后才终于回到这个题材上,把它加以发挥,改头换面,写进
了著名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
海明威的早期短篇小说中有不少以密执安州北部为背
景,他家在瓦隆湖畔有一所小别墅,他小时候和青年时代在
那里度过暑天。他在那里结识的那伙朋友,包括住在附近的
印第安人,无疑都写进各篇短篇小说里了,可能有些插曲至
少有部分事实根据。海明威力求生动而精确地表达印象深切
的重大尖锐时刻,表达那种不妨恰如其分地称为"对事物真
谛的顿悟"的经历。身后发表的遗著《度夏的人们》和名为
《最后一方清净地》的片断都出自这一时期。
后期的短篇小说也以美国为背景,讲的是海明威做了丈
夫和父亲,甚或病人的感受。人物角色和主题变化就如同作
者本人生活那样丰富多彩。题材中的一个特殊来源是他二、三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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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代在基韦斯特的生活。他驾驶自己的渔船"栋梁"号在
海上的遭遇,加上他的广阔交游,就构成他几篇杰作的灵感。
两篇写亨利·摩根的短篇小说《过海记》(载1934年5月号
《四海一家》杂志)和《买卖人的归来》(载1936年2月号
《老爷》杂志),都从这一时期汲取灵感,最后都一并写进长
篇小说《有钱人和没钱人》中了,不过,按照初次发表时那
样,分开来读,倒也恰当,而且饶有兴味。
海明威一定是文学史上最有洞察力的旅行家之一,他的
短篇小说从整体看来,描述了人间百态。1918年,他应聘作
为美国战地服务队的队员,在意大利执行救护任务。这是他
首次横渡大西洋,当时只有十八岁。他到达米兰那天,一个
军火工厂爆炸。他和小分队中其他志愿人员奉命前去搜集死
者残骸。才过了三个月,他双腿受了重伤,住进了米兰美国
红十字会医院,随之接受门诊治疗。这些战时经历,包括他
遇到的人物,为他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长篇小说《永别了,武
器》提供不少细节。这些经历还激发他写出五篇短篇小说杰
作。
二十年代,他几度重访意大利,有时作为专业记者,有
时纯为游览。他那篇写跟一个朋友开车跑遍墨索里尼时期的
意大利的短篇小说《祖国对你说什么?》成功地表达极权主义
统治的酷劣气氛。
在1922年到1924年期间,海明威几度去瑞士为《多伦
多星报》搜集资料,他的课题包括经济状况和其他实际问题,
但是也有瑞士冬季运动的描述,如双连雪橇、滑雪和险象丛
生的雪橇赛。正如在其他领域中一样,海明威在发掘可以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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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为旅游热点的胜地和游乐项目方面,也走在他同侪前面。同
时,他还积累了不少短篇小说的构思,题材有诙谐的,有严
肃的,也有专写死亡的。
  1923年,海明威从当时居住的法国到马德里去游览,在
美国朋友的陪伴下,首次观看斗牛。从第一头公牛冲进场中
那时起,他就深为折服,离场后竟成为终身斗牛迷。对他来
说,眼看一个人同一头狂野的公牛相斗,与其说是体育运动,
不如说是悲剧。斗牛的技巧和惯例,徒步斗牛士必备的本领
和勇气,以及公牛的凶猛暴烈,都令他着了迷。不久他就成
为公认的斗牛知识专家,并就此题材写了一部著名的论著:
《午后惨死》。有若干短篇小说也以斗牛为题材。
后来,海明威竟爱上了西班牙的一切-- 它的文化,它
的风景,它的艺术宝藏,以及它的人民。1936年7月的最后
一个星期,西班牙内战爆发,那时他是一个坚定的拥护共和
国政府派,协同为他们的事业提供援助,以北美报业联盟记
者的身份,从马德里报道这场战争。他根据内战期间在西班
牙的全部经历,除了写出长篇小说《丧钟为谁鸣》和剧本
《第五纵队》之外,还写了七篇短篇小说。
  1933年,他妻子宝莲的有钱叔叔格斯·佩弗提出资助海
明威到非洲进行游猎。他完全被这个前景迷住了,还作了没
完没了的准备工作,包括邀请一批朋友同行,并为此行选购
合适的武器和其他装备。
这次游猎虽只持续了十星期,但他所见一切事物都在他
脑海中留下不可泯灭的印象。也许由于他满腔热情和兴趣的
缘故,他恢复了几乎毫不失真地记录事物细节的童稚能力。他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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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遇到著名白种猎人菲利普·珀西瓦尔,顿时对他那份
冷静而有时狡黠的行家风范佩服之至。游猎结束后,海明威
脑海里充满了对写作具有无比价值的形象、事件和人物研究。
此行收获就是写出非虚构小说《非洲的青山》,以及几篇精彩
的短篇小说。这些作品包括《一个非洲故事》(1986年5月发
表的遗著长篇小说《伊甸园》里,又把这故事穿插进另一个
故事中),还有《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和《乞
力马扎罗的雪》。
尽管在巴黎的岁月对海明威发展成为作家起了明显的重
大作用,然而他的短篇小说中以巴黎为背景的却寥寥无几。他
自己也明白那点事实,在《不固定的圣节》的序言里,他不
无惆怅地提到他本来也许可以写的题材,有些也许可以写成
短篇小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海明威充任战地记者,报道诺曼
底登陆和巴黎解放的消息。他似乎还召集过一批随德军撤退
的军外侦察员。这期间他所写的短篇小说中虚构成份和非虚
构成份的比例协调,也许从未确定,包括先前未曾发表的
《岔路口感伤记》在内。
海明威生命将近结束前,还为一个朋友的孩子写了两篇
寓言《好狮子》和《忠贞的公牛》,1951年发表于《假日》杂
志,本书予以转载。他还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过两篇短
篇小说,《得了条明眼狗》和《人情世故》(都刊登于1957年
12月20日的那一期上)。
在全集的后部,我们编集了七篇以前未曾发表的小说作
品。其中四篇是完整的短篇小说,另外三篇是尚未出版、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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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中的片断。
  总的说来,这部"观景庄"版收有二十一篇短篇小说,都
未收在"首辑四十九篇"内。这部全集以海明威在古巴的圣
佛朗西斯科·德·保拉的住所命名。他在晚年二十年中,断
断续续住在"观景庄"里。"观景庄"在他心目中深为可贵,
以此命名的全集汇编了他一生著作中更其可贵的主要部分似
乎还恰当吧。

                        陈良廷译

第 一 部
首辑四十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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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首辑四十九篇"序

                  海明威
  头四篇小说是我新近写成的。其余各篇按原来发表次序
排列。
  我写的头一篇小说是《在密执安北部》,1921年写于巴
黎。末了一篇是《桥边的老人》,1938年4月从巴塞罗那通过
电报发稿。
  我在马德里,除了写了《第五纵队》外,还写了《杀人
者》、《今天是星期五》、《十个印第安人》、《太阳照常升起》的
部分篇章,以及《有钱人和没钱人》的开头三分之一章节。马
德里向来是个写作的好地方。巴黎也是。在凉快的月份里,佛
罗里达州的基韦斯特也是;还有蒙大拿州库克城附近的牧场;
堪萨斯城;芝加哥;多伦多和古巴的哈瓦那也都是。
  其他有些地方不太好,不过也许是我们在当地的时候自
己不太好吧。
  本书有许多类小说。希望你会找到一些你喜欢的。通读
全书,除了那几篇已略负盛名而蒙学校教师收入小说选集,令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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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不得不买来上小说课的之外,以及那几篇你一看到就不
免隐隐感到难堪,不知自己是否真正写过,或者是否也许在
某处听到过的之外,我最喜欢的几篇作品是《弗朗西斯·麦
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在异乡》、《白象似的群山》、《你们
决不会这样》、《乞力马扎罗的雪》、《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和
一篇没有别人喜欢的、叫《世上的光》的小说。其他几篇也
喜欢。因为假如你不喜欢这些作品,你就不会发表。
在去你要去的地方,做你要做的事情,看你要看的东西
这些过程中,你写作的工具变钝了,失去锋芒了。不过,我
倒情愿工具弯曲变钝,好让自己知道我得把它再加以磨砺,敲
打得象个样儿,锤炼锤炼,明白自己还有东西可写,而决不
愿工具闪闪发亮,却无话可说,也不愿工具光滑顺溜,却束
之高阁,闲置不用。
现在需要再磨砺一下了。我愿意活得长命些,容我再写
三部长篇小说和二十五篇短篇小说。我知道有些故事好极了。

1938年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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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现在是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全坐在就餐帐篷的双层绿帆
布帐顶下,装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你要酸橙汁呢,还是柠檬汽水?"麦康伯问。
"我要一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罗伯特·威尔逊告诉
他。
"我也要一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我需要喝点儿酒,"麦
康伯的妻子说。
"我想这玩意儿正合适,"麦康伯同意地说。"告诉他调三
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
  侍候吃饭的那个仆人已经开始在调了,从帆布冷藏袋里
掏出一个个酒瓶,风吹进覆盖着帐篷的树林,瓶子在风中滴
滴答答地淌水。
"我得给他们多少?"麦康伯问。
"顶多一英镑,"威尔逊告诉他,"你用不着惯坏他们。"
"头人会分配吗?"
"那当然啦。"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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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朗西斯·麦康伯在半个钟头以前,从营地的边缘被厨
子啦、侍候的仆人们啦、剥野兽皮的啦、搬运工人们啦,用
胳膊和肩膀得意扬扬地抬到他的帐篷跟前。扛枪的人没有参
加这场游行。土著的仆人们在他的帐篷门前把他放下来;他
一一同他们握手,接受他们的祝贺,随后走进帐篷,坐在床
上,直到他的妻子进来。她走进来,没有同他说话;他马上
走到外面,在旅行用的洗脸盆里洗了脸和手,接着走进就餐
帐篷,坐在吹着一阵阵微风的树荫下一张舒适的帆布椅子上。
"你打到了一头狮子,"罗伯特·威尔逊说,"而且还是一
头呱呱叫的狮子。"
  麦康伯太太迅速看了威尔逊一眼。她是一位相貌极漂亮、
保养得极好的美人儿,凭着她的美貌和社会地位,五年以前,
她用几张相片为一种她从来不用的美容品做广告,得到了五
千元酬谢。她嫁给弗朗西斯·麦康伯十一年了。
"那是一头好狮子,对不?"麦康伯说。这会儿他的妻子
看着他。她看着这两个男人,好象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似
的。
  这一个,叫威尔逊,是个打猎的白人 ①,她知道她以前确

① 这里所说的猎人,是指以奉陪有钱人打猎为职业的人。欧美有一些有钱
    人喜欢到非洲去打猎,他们以猎得狮子、犀牛、野牛等大动物为荣。但
    是打猎具有相当大的危险性,那些有钱人大都既不熟悉野兽出没的场
    所,枪法又不高明,不得不雇用人来陪他们打猎。那些陪打的猎人都是
    长期生活在非洲当地的白人,枪法高明。他们可以代主顾组织打猎队,安
    排生活,让主顾看到希望猎取的野兽,也可以代为猎取,在必要时,甚
    至保卫他们的主顾的生命,但是收费昂贵。

?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实不认识他。他差不多是中等身材,头发黄里泛红,胡子拉
碴,脸色很红,有一双神情极冷淡的蓝眼睛,眼角上布着微
细的白皱纹,他微笑的时候,这些皱纹就有趣地变深了。现
在他在向她微笑;她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那件宽大的短
上衣覆盖着的溜肩膀上,那件短上衣没有左胸袋,在那个地
方做了四个带圈,带圈里插着四颗大子弹;她的眼光接着移
到他棕色的双手上、旧长裤上、很脏的皮靴上,重新回到他
的红脸上。她注意到他那张被阳光烤红了的脸上有一圈白色
的纹儿,那是他的斯坦逊毡帽① 留下的痕迹,现在这顶帽子
就挂在帐篷支柱的一个木钉上。
"唔,为打到狮子干杯吧,"罗伯特·威尔逊说。他又向
她微笑;她没有一丝笑意,古怪地望着她的丈夫。
  弗朗西斯·麦康伯个子很高,要是你不计较他骨架的长
短,他算得上身材匀称,皮肤黑黪黪,头发剪得象一个桨手
那样短,嘴唇相当薄;他被人认为长得漂亮。他穿着同威尔
逊一样的打猎的服装,不过他的是崭新的;他三十五岁,身
体非常健康,精通场地球类运动 ②,也钓到过许多大鱼,刚才
当着很多人的面,显露出他原来是个胆小鬼。
"为打到狮子干杯,"他说,"我得永远感谢你刚才干的那
件事情才对。"
  玛格丽特,他的妻子,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回到威尔
逊身上。
① 美国西部牛仔戴的一种阔边高顶毡帽。
② 指网球、篮球、手球之类运动。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咱们别谈那头狮子,"她说。
?7·
  威尔逊打量着她,没有流露出一丝笑意;现在她倒向他
微笑了。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日子,"她说,"哪怕是中午待在帆布
帐篷里,你不是也应该戴着帽子吗?你知道,你告诉过我,"
"是可以戴帽子。"
"你知道,你有一张很红的脸,威尔逊先生,"她告诉他,
又微笑起来。
"喝酒的缘故,"威尔逊说。
"我看不见得,"她说,"弗朗西斯喝得挺厉害,可是他的
脸从来不红。"
"今天红啦,"麦康伯试着说笑话。
"没有,"玛格丽特说,"今天是我的脸红啦。可是威尔逊
先生的脸是一直红的。"
"准是血统关系,"威尔逊说,"嗨,你不见得喜欢拿我的
美貌做话题吧,对不?"
"我只不过刚开始提了一下。"
"咱们不谈这个,"威尔逊说。
"谈话也变得这么困难了,"玛格丽特说。
"别傻头傻脑,玛戈 ①,"她的丈夫说。
"没什么困难,"威尔逊说,"打到了一头呱呱叫的狮子。"
  玛戈望着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看到她快要哭了。这种
情况威尔逊发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害怕。麦康伯已经不
① 玛戈是玛格丽特的爱称。

?8·

害怕了。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唉,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
她一边说,一边向她自己的帐篷走去。她没有发出哭声,但
是在她穿着的那件玫瑰红的防晒衬衫下,她的肩膀在索索发
抖。
"女人动不动就使性子,"威尔逊对高个子说,"闹不出什
么名堂来的。神经紧张,加上这样那样的事情。"
"没什么,"麦康伯说,"我怕我得为这件事忍受到咽气那
一天了。"
"废话。咱们来点烈酒,"威尔逊说,"把什么都忘掉。反
正也没出什么事情。"
"咱们可以试试,"麦康伯说,"可是我不会忘掉你为我干
的事情。"
"没什么,"威尔逊说,"别尽说废话。"
  他们坐在那儿树荫里,营房就安扎在几棵枝叶繁茂的刺
槐树底下,树林后面是一座地面上尽是圆石的悬崖,还有一
片一直伸展到一条小河旁的草地,河底尽是圆石,河对岸就
是森林,他们喝着冰得非常可口的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仆
人们在安排餐桌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眼光互相避免接触。威
尔逊心里雪亮,那帮仆人现在全知道了,当他看到那个侍候
麦康伯的仆人一边把盆子放在桌上,一边用古怪的眼光望他
的主人的时候,他就用斯瓦希里语① 声色俱厉地责备他。那
个仆人脸色一变,转过身去。
① 非洲桑给巴尔和附近海岸的信仰伊斯兰教的班图族人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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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他在说什么?"麦康伯问。
?9·
  "没什么,告诉他手脚麻利点,要不,我会让他狠狠地挨
十五下。"
  "挨什么呢?鞭打吗?"
  "这样做完全不合法,"威尔逊说,"扣他们的工钱倒是允
许的。"
  "你可仍然鞭打他们吗?"
  "啊,可不是。他们要是决定去控告的话,就免不了要闹
出一场风波。可是他们从来不去。他们情愿挨揍,不愿扣钱。"
  "多奇怪!"麦康伯说。
  "说真的,一点也不奇怪,"威尔逊说,"你愿意挑哪一件?
被人用桦树条狠狠揍一顿呢,还是拿不到工钱?"
他话一出口,顿时感到有点窘,没有等麦康伯回答,就
接着说:"咱们全都天天在挨揍,你知道,不是在这个方面,
就是在另一方面。"
越说越不象话了。"我的老天啊,"他想,"我成了一个外
交家啦,对不?"
  "是啊,咱们在挨揍,"麦康伯说,眼光仍然没有望他,
"我对那件狮子的事非常难受。不应该再传出去了。我的意思
是说,别让任何人听到这件事了,好不?"
  "你的意思是说,我会不会在马撒加俱乐部里谈这件事
吗?"威尔逊现在冷冷地望着他。他没有料到麦康伯会这么说。
他原来不但是个该死的胆小鬼,而且是个该死的下流胚,威
尔逊想。直到今天,我还相当喜欢他哪。但谁能摸得透一个
美国佬呢?

? 01 ·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不会的,"威尔逊说,"我是一个职业猎人。我们从来不
谈论主顾。这件事你尽可以放心。不过,由你来要求我们别
谈论,这是不象话的。"
他现在打定主意了,闹翻要自在得多。那么他可以独自
个儿吃饭,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他们归他们吃。他在
出去打猎的时候才遇到他们,只有非常正式的接触-- 法国
人管这叫什么来着?崇高的敬意-- 这样做比不得不应付这
种无聊的感情纠纷要自在得多。他要侮辱他,干脆就此闹翻。
那么,他就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他仍然可以喝他们的
威士忌嘛。这是表示打猎的主顾和陪打的猎人关系不好的一
句习惯语。你偶然遇到另一个白种猎人,问他:"情况怎么样
啊?"如果他回答:"啊,我仍然在喝他们的威士忌,"那么你
就知道情况准是糟糕透顶了。
  "对不起,"麦康伯说,抬起那张美国人的脸望着威尔逊,
那张脸到了中年还会是孩儿脸;威尔逊注意到他水手似的短
发、俊俏的眼睛,不过眼光有点儿躲躲闪闪,端正的鼻子、薄
嘴唇和漂亮的下巴。"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许多事情我不懂
得。"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威尔逊想。他已经完全准备马上
同他干脆闹翻,但是这个死乞白赖的家伙侮辱了他后又在向
他赔礼道歉啦。他又试了一下。"别担心我会谈出去,"他说,
"我得混饭吃哪。你知道,在非洲没有一个女人打不中狮子;
没有一个白种男人逃跑。"
  "我象一只兔子似的逃跑,"麦康伯说。
唉,遇到一个这么说话的男人,还有什么办法呢,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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逊想不出主意了。
? 11 ·
威尔逊用他那双机关枪手的没有表情的蓝眼睛望着麦康
伯;麦康伯用微笑回答他。如果你没有注意到他的自尊心受
到损伤以后眼睛里是什么表情,他的微笑倒是可爱的。
  "也许我能在野牛上找补回来,"他说,"咱们下一回去猎
野牛,好不?"
  "你要是喜欢的话,明天早晨就去也行,"威尔逊告诉他。
也许他刚才错啦。这样想当然是一个应付的办法。对于一个
美国人,你压根儿拿不准他的任何事情。他又完全同情麦康
伯了。要是你能忘掉这个早晨,那就好啦。不过,你当然是
忘不了的罗。这个早晨简直糟透了。
  "你的太太来了,"他说。她正在从她的帐篷那儿走过来,
看上去精神抖擞、兴高采烈,非常可爱。她有一张典型的鹅
蛋脸,典型得你以为她是个蠢货。但是她不蠢,威尔逊想,不,
不蠢。
  "漂亮的红脸威尔逊先生,你好啊。弗朗西斯,你感到好
点儿吗,我的宝贝?"
  "啊,好多啦,"麦康伯说。
  "我把这件事完全撇开了,"她一边说,一边坐到桌子旁,
"弗朗西斯会不会打狮子,那有什么关系呢?那不是他的行当。
那是威尔逊先生的行当。威尔逊先生打猎的本领真叫人忘不
了。你什么都打吧,对不?"
  "啊,什么都打,"威尔逊说,"确实是什么都打。"她们
是世界上最冷酷的,他想;最冷酷,最狠心、最掠夺成性和
最迷人的;她们变得冷酷以后,她们的男人就得软下来,要

? 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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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就会精神崩溃。难道她们挑中的都是由她们控制的人
吗?她们在结婚的年纪,不可能懂得这么多啊,他想。他一
想到自己从前已经有过同美国女人打交道的经历,就感到高
兴,因为这一个是很迷人的哪。
"我们明天早晨要去打野牛,"威尔逊告诉她。
"我也去,"她说。
"算了,你别去啦。"
"啊,不成,我要去。我可以去吗,弗朗西斯?"
"干吗不待在营房里?"
"说什么也不成,"她说,"我再怎么也不愿意错过今天这
种场面。"
  她刚才离开的时候,威尔逊在想,她刚才离开去哭的时
候,看上去好象是一个顶顶好的女人。她看上去好象懂情理,
识好歹,为他和她自己感到痛心,而且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
回事。她去了二十分钟,现在回来了,原来是去涂上了一层
美国女人那种狠心的油彩。她们是最该死的女人。确实是最
该死的。
"我们明天为你另外表演一场,"弗朗西斯·麦康伯说。
"你别去吧,"威尔逊说。
"你这话说得很不对头,"她告诉他,"我多么想看到你再
表演啊。今天早晨,你真可爱。这是说,如果把野兽的脑袋
打得稀巴烂是可爱的话。"
"吃午饭啦,"威尔逊说,"你挺高兴,对不?"
"干吗要不高兴呢?我不是到这儿来找烦闷的啊。"
"唔,过得也不烦闷吧,"威尔逊说。他能够看到河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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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
那些圆石和河对面长着树的高高的岸;他记起了今天早晨。
"啊,一点也不烦闷,"她说,"真有趣。还有明天。你不
知道我多么盼明天啊。"
"他在给你上旋角羚羊肉,"威尔逊说。
"它们是跳起来象兔子、模样儿象母牛的那种大玩意儿,
对不?"
"我想你说的就是它们,"威尔逊说。
"味儿真鲜,"麦康伯说。
"是你打到的吗,弗朗西斯?"她问。
"是的。"
"它们没有危险性,对不?"
"除非它们扑到你身上,"威尔逊告诉她。
"我真高兴。"
"干吗不把那股泼妇劲儿收敛一点儿,玛戈,"麦康伯一
边说,一边在叉着羚羊肉片的弧形叉上加一点儿土豆泥啦、肉
汁啦,还有胡萝卜啦。
"我想我办得到,"她说,"因为你把话说得这么漂亮。"
"今儿晚上,咱们要喝香槟酒,庆祝打到这头狮子,"威
尔逊说,"中午喝太热了一点儿。"
"啊,狮子,"玛戈说,"我已经把它忘啦!"
  原来,罗伯特·威尔逊暗自想着,她在作弄他,是不?要
不然,你以为她想要演一场好戏吗?一个女人发现了她的丈
夫是个该死的胆小鬼,会干出什么举动来呢?她狠心得没命,
但是她们全都狠心。她们控制一切,那还用说;要控制嘛,人
有时候就不得不狠心。不过,我对她们那套毒辣的手段已经

? 41 ·

看够啦。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再来点羚羊肉,"他有礼貌地对她说。
  那天下午,时间已经不早了,威尔逊和麦康伯带着那个
开汽车的土人和两个扛枪的人,坐汽车出去。麦康伯太太待
在营房里。这会儿出去太热啦,她说,明天一大早她跟他们
一起去。汽车出发的时候,威尔逊看到她站在一棵大树底下,
穿着淡玫瑰红的卡其衫,她那副模样儿说她长得美,倒不如
说她漂亮更恰当,她的黑头发从脑门上向后梳,挽成一个髻,
低低的垂在颈窝上,她的脸色滋润,他想,就象她在英国似
的。她在向他们挥手,这当儿,汽车一路穿过野草长得很高
的洼地,拐一个弯,穿过树林,开进一座座长着果树的小山
中间。
  他们在果树丛中找到一群羚羊,就从汽车上下来,他们
轻手蹑脚地走近一只老公羊,它那一对长角叉得很开;足足
隔开两百码,麦康伯开了非常值得夸赞的一枪,把那只公羊
撂倒了,吓得那群羚羊发疯似的逃跑,它们蜷着腿一跳就跳
得老远,互相从别的羚羊背上跳过去,象是在水上飘似的,简
直叫人不能相信,只有在梦中,人有时候才这么跳。
"这一枪打得好,"威尔逊说,"它们是很小的目标。"
"羚羊的脑袋值得要吗 ①?"麦康伯问。
"极名贵,"威尔逊告诉他。"你枪法这样准,就不用愁有
什么麻烦啦。"
① 打猎者打到狮虎等野兽后,喜欢剥下整张的皮保存;如打到羚羊,野牛
  等,则仅仅剥取头皮,制成标本,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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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咱们赶明儿找得到野牛吗?"
? 51 ·
"好机会有的是。它们一大清早出来吃东西;要是运气好,
咱们可能在原野上碰到它们。"
"我想要摆脱那件狮子的事情,"麦康伯说,"让你的妻子
看到你干出这样的事来,可不怎么愉快。"
  我倒是认为,更不愉快的是不管妻子看没看到,居然干
出了这样的事情,或是干了这种事情还要谈,威尔逊想。但
是他说:"我再也不会去想这件事啦。不管是谁,头一回遇到
狮子,都可能心慌的。这件事完全结束了。"
  但是,那天夜晚,在篝火旁吃罢晚饭,上床以前又喝了
一杯威士忌苏打,弗朗西斯·麦康伯躺在罩着蚊帐的帆布床
上,留神听着夜晚的闹声的时候,这件事还没有完全结束。它
既没有完全结束,也不是正在开始。它同发生的时候一样确
实存在着,不但没有磨灭,有些部分反而更突出了;他感到
害臊死了。但是比害臊更厉害的是,他心里感到寒冷、空洞
的恐惧。这种恐惧仍然存在着,象一个冷冰冰、粘糊糊的空
洞,占有了一切空间,把他的信心从身体里完全排挤出去了,
这叫他感到难受。这件事现在仍然同他在一起。
  这种情况是昨天夜晚开始的,那时候他醒过来,听到河
上游不知什么地方有狮子的吼叫。吼声深沉,结尾有点象咕
噜咕噜的咳嗽声,听上去好象它就在帐篷外面;弗朗西斯·
麦康伯夜晚醒来,听到这声音,他感到害怕。他能够听到他
妻子的平静的呼吸,她睡着了。他没有人可以告诉,他感到
害怕,也没有人同他一起害怕;他独自个儿躺着,不知道索
马里有一句成语;一个勇敢的人总是被狮子吓三次;他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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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看到它的脚印的时候,他第一次听到它的吼叫的时候和他
第一次面对着它的时候。后来,在太阳出来以前,他们正在
就餐帐篷里就着马灯的亮光吃早饭,那头狮子又吼了;弗朗
西斯以为它就在营房边上。
"听起来象头老家伙,"罗伯特·威尔逊说,从他的鲱鱼
和咖啡上抬起眼睛来,"听它咳嗽似的声音。"
"它离得很近吗?"
"在河上游约摸有一英里。"
"咱们会见到它吗?"
"咱们会去瞧一瞧。"
"它的吼叫声传得这么远吗?它听起来好象就在帐篷里。"
"声音传得可远哪,"罗伯特·威尔逊说,"它的吼叫传得
这么远,是叫人奇怪。但愿那是一头适合去猎杀的畜生。那
帮手下人说,这儿附近有一头挺大的家伙呢。"
"要是我开枪,我应该打它哪儿,"麦康伯问,"才能把它
打得动不了?"
"打它两个肩膀中间,"威尔逊说,"打它的脖子,要是打
得准的话。往它的骨头打。把它撂倒。"
"我希望我能够瞄得准,"麦康伯说。
"你的枪法很好,"威尔逊告诉他。"要掌握时间。要瞄得
准。头一颗中打的子弹是最重要的。"
"多少距离呢?"
"说不上。倒不如说距离多少得由狮子来决定。千万别开
枪,除非它走得相当近,你已经能瞄准它。"
"不到一百码吗?"麦康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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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逊很快望了他一眼。
? 71 ·
"一百码差不多啦。也许不得不在比这个距离更近一点儿
的地方对付它。可千万别在大大超过这个距离的地方没有把
握就开枪。一百码是个适当的距离。这样,你想要打它哪儿,
就能打它哪儿。你的太太来了。"
"你们好,"她说,"咱们去找那头狮子吗?"
"等你用罢了早饭,"威尔逊说,"你感到怎么样?"
"挺好啊,"她说,"我很兴奋。"
"我正要去照看一下,是不是样样都已经准备好,"威尔
逊走开去。他一走,狮子又吼了。
"吵吵嚷嚷的家伙,"威尔逊说,"我们会叫你吼不成的。"
"怎么啦,弗朗西斯?"他的妻子问他。
"没什么,"麦康伯说。
"得了,别瞒我,"她说,"你干吗心烦?"
"没什么,"他说。
"告诉我,"她望着他。"你感到不好受吗?"
"是那该死的吼叫声,"他说道,"它吵了整整一宿,你知
道。"
"你干吗不叫醒我,"她说,"我倒喜欢听这声音。"
"我得去干掉那该死的畜生啊,"麦康伯可怜巴巴地说。
"唔,你上这儿来,就是为了干这个,是不?"
"可不是。不过我神经紧张。一听到这畜生吼,我的神经
就紧张。"
"那么,好吧,照威尔逊说的去办,干掉它,叫它吼不成。"
"话是不错,亲爱的,"弗朗西斯·麦康伯说,"听听倒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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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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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害怕吧,对不?"
"当然不怕。可是我听它吼了整整一宿,感到神经紧张。"
"你会利索地干掉它,"她说,"我知道你会的。我巴不得
马上看到它哪。"
"你吃罢早饭,咱们就出发。"
"天还没亮哪,"她说,"这是个不恰当的时刻。"
  就在这时候,那头狮子吼出一声发自胸腔深处的悲叹,一
下子变成了喉音,越来越高的振动性好象叫空气也震动了,最
后是一声叹息和发自胸腔深处的、沉重的咕噜。
"它听上去好象就在这儿,"麦康伯的妻子说。
"我的老天,"麦康伯说,"我讨厌这该死的叫声。"
"给人印象很深。"
"印象很深。简直可怕。"
  这时候,罗伯特·威尔逊带着他那支短短的、式样难看、
枪口大得吓人的,505吉布斯走来,咧开了嘴在笑。
"来吧,"他说,"你的扛枪人把你那支斯普林菲尔德和那
支大枪都带上了。样样都在汽车里了。你有实心弹吗?"
"有。"
"我准备好了,"麦康伯太太说。
"一定要阻止它乱吼乱叫,"威尔逊说,"你坐在前面。太
太不妨跟我一起坐在后面。"
  他们上了汽车,在刚亮起来的灰蒙蒙的晨光中,穿过树
林,向河上游驶去。麦康伯拉开枪栓,看一看他的金属铸的
子弹,推上枪栓,给来复枪上了保险。他看到他的手在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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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伸进口袋去摸一摸那里的子弹,又用手指头摸摸他短上
衣胸前带圈里的子弹。他向那辆没有门的、车身象个盒子的
汽车的后座转过脸去,威尔逊同麦康伯太太就坐在那里,他
们两人都兴奋地咧开了嘴在笑,接着威尔逊向前探着身子,低
声说:
"瞧,鸟儿都飞下去了。这就是说,那头老家伙已经离开
了被它咬死的那只野兽。"
  麦康伯可以看到,在小河的对岸,树梢的上空,有的秃
鹫在盘旋,有的一下子垂直降落。
"它可能会到这一带来喝水,"威尔逊低声说,"在它去睡
以前。留神注意着。"
  他们开车沿着高高的小河岸慢腾腾向前驶去,小河在这
一带把它的尽是圆石的河床冲得很深;他们的汽车在那些大
树中间弯弯曲曲地穿进穿出。麦康伯正望着对岸,他突然感
到威尔逊抓住他的胳膊。汽车停住。
"它在那儿,"麦康伯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在前面右方。
下车去,把它打来。它是一头呱呱叫的狮子"
  麦康伯现在看到了那头狮子。它几乎侧身站着,抬起着
的那颗大脑袋在向他们扭过来。向他们迎面吹来的清晨的微
风,吹动了它深色的鬃毛;这头狮子看上去身体巨大,在灰
蒙蒙的晨光中,站在岸边高地上,显出一个侧影,它的肩膀
浑厚,圆桶似的庞大的身子显得油光水滑。
"它离开多远?"麦康伯一边问,一边举起枪。
"约摸七十五码。下车去,把它打来。
"干吗不让我在这儿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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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能在汽车上开枪打它们,"他听到威尔逊在他耳边
说"下车去。它不会整天待在那儿。"
  麦康伯从前座边的半圆形的缺口里跨出来,站在踏级上,
然后跨到地面上。那头狮子仍然站着,威武而沉着地向它的
眼睛只能侧面看到的那个东西望过来,这东西模样儿象一头
特别大的犀牛。没有人味儿吹到它那儿去;它望着这东西,大
脑袋一会儿向这面转一点儿,一会儿向那面转一点儿。接着,
它望着这东西,并不害怕,但是有这样一个东西面对着它,在
走下河岸去喝水以前,它感到犹豫;它看到一个人影儿从那
个东西中出来,就扭过它那颗沉重的大脑袋,大摇大摆地向
长着树的地方走去,这当儿,只听到砰的一声,它感到一颗.
30-06-220谷 ① 的实心子弹打进它的胁腹,打穿了它的胃,
使它突然感到火烧似的疼痛,胃里直想呕吐。它迈开大步,沉
重地小跑起来,由于肚子受了重伤,身子有点摇晃,它穿过
树丛,向高高的野草丛和隐蔽的所在跑去;紧接着,又是砰
的一响,从它身旁擦过,撕裂了空气。接着,又是砰的一响,
它感到子弹打中了它的下肋,而且一直穿进去,嘴里突然涌
出热呼呼的、尽是泡沫的血;它飞似的向高高的野草丛跑去,
它可以蹲在那儿,不被人看到,让他们带着那砰砰会响的东
西走近,只要一够得上,它就可以向带着那个东西的人扑过
去,把他逮住。
  麦康伯跨下汽车的时候,倒没有想到狮子会有什么感觉。
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在嗦嗦发抖,他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两
① 谷是英美最小的重量单位,等于六四·八毫克。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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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腿几乎挪不动了。他的大腿僵直了,但是他感觉得到肌肉
在颤动。他举起来复枪,瞄准狮子的脑袋和肩膀连接的地方,
扳动枪机。尽管他扳得自己感到手指头都要弄破了,但是一
点声音也没有。接着,他才想到上着保险,于是放下枪,拉
开保险,直僵僵地向前迈了一步;现在那头狮子看到他的侧
影从汽车的侧影里呈现出来,转过身去,迈开大步走开去了;
麦康伯开枪的时候,他听到砰的一响,这就是说,子弹打中
了;但是狮子还在跑。麦康伯再开一枪;人人看到那颗子弹
在小跑的狮子前面场起一阵尘土。他记起了枪口向下瞄准目
标,又开了一枪,他们都听到子弹打中了;那头狮子飞似的
跑起来,在他推上枪栓以前,钻进了高高的野草丛。
  麦康伯站在那儿,胃里感到难受,他握着斯普林菲尔德
枪的双手仍然准备着射击,在哆嗦发抖;他的妻子和罗伯特
?威尔逊站在他身旁。在他旁边的还有两个扛枪的人,在用
瓦卡姆巴语① 说话。
"我打中了它,"麦康伯说,"我打中它两枪。"
"你打中了它的胃,还打中了它前身的什么地方,"威尔
逊不起劲地说。两个扛枪人脸色显得非常阴沉。他们现在一
声不吭了。
"你原可能打死它的,"威尔逊接着说,"咱们得待一会儿,
才能进去把它找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得等它不行了,才能顺着它的血迹一路走去找到
① 瓦卡姆巴语:东非班图人的一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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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啊,"麦康伯说。
"它是一头呱呱叫的狮子,"威尔逊高兴地说,"可是它跑
进了一个糟糕的地方。"
"干吗糟糕呢?"
"你要走到它身旁才能够看到它。"
"啊,"麦康伯说。
"走吧,"威尔逊说,"你太太可以坐在汽车里。咱们去看
一看血迹。"
"待在这儿,玛戈,"麦康伯对他的妻子说。他的嘴很干,
说话都感到困难。
"为什么?"
"威尔逊说的。"
"我们去看一下,"威尔逊说,"你待在这儿。你在这儿甚
至可以看得更清楚。"
"好吧。"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对驾驶员说话。他点点头,说:"是,
先生。"
  接着,他们从陡峭的岸上走下去,穿过小河,在圆石上
弯弯曲曲地往上走,走到对岸,一路拉住突出的树根往上爬,
直到他们找到麦康伯开头一枪、那头狮子逃跑的地方。扛枪
的人用草茎指出长着矮矮的青草的地面上深红的血迹,血迹
一直伸展到沿河岸的树林里去。
"咱们怎么办?"麦康伯问。
"没有别的办法,"威尔逊说,"咱们没法把汽车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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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太陡。咱们只得等它变得僵硬一点,然后你跟我一起进
去看一看它。"
"咱们不能放火烧草吗?"麦康伯问。
"草太青。"
"咱们不能派赶野兽的人去吗?"
  威尔逊带着估量的眼光向他望着。"咱们当然能够罗,"他
说,"可是这有点象叫人去送命。你瞧,咱们明知道这头狮子
是受了伤的。你可以去撵一头没受伤的狮子-- 它一听到闹
声,就会往前跑-- 可是一头受了伤的狮子就会扑上来。你
看不到它,除非你走到了它的身旁。它会煞平地趴着,把自
己隐蔽在一个地方,你会认为那儿连一只兔子也藏不了哪。你
怎么能派那些手下人到那儿去冒这种险呢。准有人会受伤。"
"那么,扛枪的人呢?"
"啊,他们要跟咱俩一起去。这是他们的份内事。你瞧,
他们订的合同上写明着要干这件事。可是他们看上去不太高
兴,是不?"
"我可不愿到那儿去,"麦康伯说。他自己还不觉得,话
已经说出口了。
"我也不愿去,"威尔逊非常干脆地说,"可是真的没有别
的办法嘛。"接着,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向麦康伯看了一眼,
突然发现他在嗦嗦发抖,脸上还露出一副可怜相。
"当然啦,你不一定进去,"他说"你知道,雇我来就是
干这种事的。所以我的价钱这么贵
"你是说,你独自个儿进去吗?把它撂在那儿难道就不行
吗?"

?2
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罗伯特·威尔逊的整个工作就是考虑狮子和有关狮子的
问题;他一直没有想到麦康伯有什么不对头,只是注意到这
个人有点心惊肉跳,他突然感到好象自己在旅馆里开错了一
扇房门,看到了一件丑事似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把它撂下难道不行吗?"
"你是说,咱们装作没有打中它吗?"
"不。只是撇下别去管它。"
"这不行。"
"干吗不行?"
"第一,它得受痛苦。第二,别人也许会碰到它。"
"我明白了。"
"不过你不一定跟它打交道。"
"我倒喜欢跟它打交道,"麦康伯说,"我就是有点儿心慌,
你知道。"
"咱俩进去,我走在头里,"威尔逊说,"让康戈 ① 佬跟着。
你待在我后面,靠边一点儿。碰巧咱们会听到它吼叫。咱们
要是看到的话,两个人就一起开枪。什么也不用担心。我会
给你撑腰的。事实上,你知道,也许你不去的好。也许不去
好得多。干吗你不过河去跟你太太待在一起,让我去了结这
件事?"
"不,我要去。"
"好吧,"威尔逊说,"不过,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就别去。
① 非洲班图族的一支,住在下刚果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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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是我的份内事了,你知道。"
"我要去,"麦康伯说。
  他们坐在一棵树底下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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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回去,跟你太太说一声吗?咱们反正得等一会儿,"
威尔逊问。
"不要。"
"那么,我走回去,告诉她耐心点儿。"
"行,"麦康伯说。他坐在那里,胳肢窝里在出汗,他嘴
干,胃里感到空洞洞的,想要找到勇气去告诉威尔逊,别同
他一起去干掉那头狮子。他没法知道,威尔逊在发火,因为
他没有早一点儿注意到他的处境,所以才打发他回到他的妻
子那儿去。他坐在那里,威尔逊来了。"我把你的大枪带来了,"
他说,"拿着,咱们已经让它等了一段时间了,我想。走吧。"
  麦康伯接过那支大枪;威尔逊说:
"走在我后面,约摸偏右五码,我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
接着他用斯瓦希里语同那两个扛枪的人说话,他们脸色阴郁。
"咱们走吧,"他说。
"我能喝一点水吗?"麦康伯问。威尔逊同那个皮带上挂
着一个水壶、年纪大一点儿的扛枪的人说了几句,那个人解
下水壶,拧开盖子,递给麦康伯,他接过去,发觉水壶好象
是真沉啊,那个毡制的水壶套在他手里多么毛茸茸和粗糙啊。
他举起水壶喝水,望着前面高高的野草丛和草丛后面的平顶
的树丛。一阵微风向他们吹来,野草在风中轻轻摇动。他向
那个扛枪的人望一望;他看得出扛枪的人也在经受恐惧的痛
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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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草丛里三十五码地方,那头大狮子煞平地趴在地面上。
他的耳朵向后;它的唯一的动作是微微地上下摇动它那条长
着黑毛的长尾巴。它一到这个隐蔽的所在,就准备拚一个你
死我活了;打穿它圆滚滚的肚子的那一处枪伤使它不好受;穿
透它肺的那一处枪伤使它每呼吸一次,嘴里就冒出稀薄的、有
泡沫的血,它越来越衰弱了。它的两胁湿漉漉、热呼呼;苍
蝇停在实心子弹在它褐色的皮毛上打开的小窟窿上;它那双
黄色的大眼睛带着仇恨眯成一条缝,向前望着,只有在它呼
吸的时候感到痛苦,才眨巴一下;它的爪子刨进松软的干土。
它全身疼痛、难受、充满仇恨,它全身残余的体力都调动起
来了,完全集中着准备发动突然袭击。它能够听到那几个人
在说话;它等着,积聚全身力量准备着,只等那些人走进野
草丛,就拚命一扑。它听着他们说话,它那条尾巴变硬起来,
上下摇动;他们一走进野草丛边缘,它就发出一声咳嗽似的
咕噜,猛扑上去。
  康戈人,那个上了年纪的扛枪的人,在领头查看血迹;威
尔逊注意着野草丛中的任何动静,他那支大枪准备着;另一
个扛枪的人眼睛向前望,留神听着;麦康伯靠近威尔逊,他
那支来复枪准备着射击;他们刚跨进野草丛,麦康伯就听到
被血哽住的咳嗽似的咕噜,看到野草丛里有东西呼的扑出来。
接下来,他知道,他逃啦;发疯似的慌慌张张逃到空地上,向
小河边逃去。
  他听到威尔逊的大来复枪卡-拉-轰!接着又是一声响
得震耳的卡拉轰!他转过身去,看到了那头狮子,现在它那
副模样儿才可怕哪,半个脑袋几乎没有了,向站在高高的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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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丛边缘的威尔逊慢腾腾地爬过去;那个红脸汉呢,推上他
那支难看的短枪的枪栓,仔细瞄准着,接着枪口里又发出一
下震耳的卡拉轰,那只拖着沉重、庞大的黄身子慢腾腾在爬
的狮子僵硬了,那颗巨大的、残缺不全的脑袋向前倒了下去;
麦康伯独自个儿站在他刚才逃跑的空地上,拿着一支装满了
子弹的来复枪;两个黑人和一个白人轻蔑地回头看他,他知
道狮子死了。他向威尔逊走去,他的高个儿好象对他也是一
种赤裸裸的谴责,威尔逊望着他,说:
"要照相吗?"
"不要,"他说。
  他们一共才说了这两句话,直走到汽车前。接着,威尔
逊说:
"一头呱呱叫的狮子。手下人会把它的皮剥下来。咱们还
是待在这儿荫凉的地方好。"
  麦康伯的妻子没有望他,他也没有望她;他坐在后面的
座位上她的身旁;威尔逊呢,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有一次,他
伸出手去,握住他妻子的一只手,眼睛没有向她望;她把手
从他的手心里抽了出来。望着河对岸扛枪的人在剥狮子皮的
地方,他可以发现,她是看得到事情的全部经过的。他们坐
在那儿,他的妻子向前凑出去,把手放在威尔逊的肩膀上。他
扭过头来,她从低矮的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亲了亲他的嘴。
"唷,啊呀,"威尔逊说,他那张天然的红脸更红了。
"罗伯特·威尔逊先生,"她说,"美丽的红脸儿罗伯特·
威尔逊先生。"
  接着她又在麦康伯身旁坐下来,扭头望着对岸狮子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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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方,它的两条前腿朝天伸着,皮已经剥掉了,露出雪白
的肌肉和腱子瓣儿,还有鼓起来的白肚子,黑人们在刮掉皮
上的肉。扛枪的人终于带着又湿又沉的狮子皮走来,在上车
以前把皮卷好,爬上了车以后把皮拉上来,汽车开了。没人
说一句话,他们一路回转营房。
这就是狮子的故事。麦康伯并不知道,那头狮子在发动
突然袭击前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它在袭击的时候,一颗
初速每小时两百英里的.505子弹以难以置信的猛击打在它
的嘴上,它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后来,它挨了第二下非
常厉害的打击,后半身已经被打坏,还向那个发出砰砰的爆
炸声、把它毁了的东西爬去,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
它这么做。威尔逊倒是知道一点儿,他只用一句话来表达:
"呱呱叫的狮子。"但是麦康伯也不知道,威尔逊对这些事有
什么感觉。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有什么感觉,只知道她同他
闹翻了。
他的妻子以前也同他闹翻过,但是从来没有闹得不可收
拾。他挺有钱,而且还会更有钱;他知道,即使现在她也不
会离开他的。这是他真正知道的几件事情中的一件。他知道
这件事,知道摩托车-- 这是最早的事-- 知道汽车,知道
打野鸭,知道钓鱼,鳟鱼啊、鲑鱼啊、大海鱼啊,知道书上
的性爱故事,许多书,太多的书,知道所有的球场运动,知
道狗,不怎么知道马,知道紧紧抓着他的钱不放,知道他那
个圈子里的人干的大多数事情,还知道他的妻子不会离开他。
他的妻子一直是一位大美人儿,她在非洲仍然是一位大美人
儿,但是在美国,如果她想离开他,过更阔气的日子,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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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大美人却再也不够大了;她知道这个情况,他也知道。她
已经错过了离开他的机会,他知道。如果他同女人打交道比
较有办法,她也许会开始担心,怕他另外去娶一个美丽的妻
子;但是她对他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压根儿用不着为这事担
心。再说,他宽宏大量,如果说,这不是他的致命的弱点,那
么,似乎就是他最大的优点了。
  总的说来,他们被认为是一对比较幸福的夫妻,他们就
是属于尽管经常谣传要散伙、但是从来没有实现的那一类夫
妻;正象有一个社交生活专栏的作者所写的,不是仅仅为了
要给他们的非常受人羡慕和始终经得起考验的爱情添上一层
惊险色彩,他们才深入到被称为最黑暗的非洲的那一部分地
方来打猎,这是一片黑暗的大陆,直等到马丁·约翰逊① 夫
妇才在许多银幕上把它放映出来。他们在那里猎取狮子啦、野
牛啦、象啦,还给自然史博物馆收集标本。同一个专栏作者
过去至少有三次报道过,他们濒于分离,他们也确实是这样。
但是他们总是言归于好。他们有健全的结合基础。玛戈长得
太漂亮了,麦康伯舍不得同她离婚;麦康伯太有钱了,玛戈
也不愿离开他。
  弗朗西斯·麦康伯不去想那头狮子以后,睡着过一会儿,
醒了一阵,接着又睡着了,现在约摸清晨三点钟,他在梦中
① 马丁·约翰逊(
         MartinElmerJohnson,1884-1937):美国电影摄制者,
  专在非洲拍摄原始生活;他为美国自然史博物馆拍摄了大量反映即将消
  失的非洲原始生活的影片。他的妻子奥莎·海伦(OsaHelen)同他一起
  工作,并且在他去世以后,继续这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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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被那头脑袋血淋淋、站在他面前的狮子吓醒,心怦怦地
乱跳,留神听着;他发觉他的妻子不在帐篷里另一张帆布床
上。他躺着,醒了两个钟头,放不开这件事。
  两个钟头以后,他的妻子走进帐篷,撩起蚊帐,舒适地
爬上床。
"你上哪儿去了?"麦康伯在黑暗中问。
"唷,"她说,"你醒了吗?"
"你上哪儿去了?"
"我刚才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你干的好事,真该死。"
"你要我说什么呢,亲爱的?"
"你上哪儿去了?"
"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这倒是这种事的一件新鲜名称。你是一条骚母狗。"
"唔,你是一个胆小鬼。"
"就算是吧,"他说,"又怎么样呢?"
"拿我来说,没什么。可是请别跟我说话,亲爱的,因为
我很困。"
"你认为,我什么都会忍受。"
"我知道你会的,亲人儿。"
"嘿,我受不了。"
"亲爱的,请别跟我说话吧。我困得很哪。"
"不能再干这种事啦。你答应过不干了。"
"唔,现在又干了,"她柔情蜜意地说。
"你说过,咱们要是这次出来旅行的话,绝不会有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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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你答应过。"
"不错,亲爱的。我是这么说过的。不过,这次旅行在昨
天给毁了。咱们不必去谈它吧,好不?"
"你只要有机可乘,真是一刻也不等啊,对不?"
"请别跟我说啦。我很困,亲爱的。"
"我要说。"
"那么,别缠我,因为我快要睡着了。"接着,她确实睡
着了。
  天还没亮,他们三个人全坐在桌子旁吃早饭了;弗朗西
斯·麦康伯发现,在他憎恨的许多人当中,他最最憎恨的是
罗伯特·威尔逊。
"睡得好吗?"威尔逊一边在烟斗里装烟丝,一边用喉音
问。
"你睡得好吗?"
"好极啦,"这个白种猎人告诉他。
  你这畜生,麦康伯想,你这神气活现的畜生。
  原来她进去的时候把他闹醒了,威尔逊想,用没有表情
的、冷静的眼光望着他们两人。唔,他干吗不让他的妻子待
在她应该待的地方呢?他把我当什么玩意儿,一个该死的石
膏圣徒像吗?谁叫他不让她待在她应该待的地方呢。这是他
自己的过错。
"你认为咱们找得到野牛吗?"玛戈一边问,一边用手推
开一盆杏儿。
"碰巧能遇上,"威尔逊说,对她微笑,"你干吗不待在营
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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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干哪,"她告诉他。
"干吗不吩咐她待在营房里?"威尔逊对麦康伯说。
"你吩咐她,"麦康伯冷冷地说。
"咱们不要什么吩咐,"玛戈转过脸去,非常高兴地对麦
康伯说,"也不要傻头傻脑,弗朗西斯。"
"你做好出发的准备了吗?"麦康伯问。
"随时都行,"威尔逊告诉他,"你要你太太去吗?"
"我要不要有什么不一样吗?"
  真糟糕,罗伯特·威尔逊想。真是一团糟。唉,事情总
是会闹成这个样。到头来,事情总是会闹成这个样。
"没什么不一样,"他说。
"你能肯定,你不喜欢跟她一起待在营房里,让我出去打
野牛吗?"麦康伯问。
"这不成,"威尔逊说,"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胡说。"
"我没胡说。我感到厌恶。"
"厌恶,这不是个好词儿。"
"弗朗西斯,请你说话尽可能通情达理点,行不?"他的
妻子说。
"我说话真他妈的太通情达理啦,"麦康伯说,"你吃过这
么脏的东西吗?"
"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头吗?"威尔逊沉着地问。
"也不比别的更不对头。"
"我会叫你安心的,小伙子,"威尔逊非常沉着地说,"桌
子旁侍候吃饭的仆人有一个懂一点儿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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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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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尔逊站起来,一边抽烟斗,一边踱过去,用斯瓦希里
语对一个站着等他的扛枪的人说话。麦康伯和他的妻子坐在
桌子旁。他盯着看他的咖啡杯。
"你要是大吵大闹,我就离开你,亲爱的,"玛戈沉着地
说。
"不,你不会。"
"你不妨试一试,就会知道。"
"你不会离开我。"
"对,"她说,"我不会离开你,可你得规矩点。"
"我规矩点?说得真妙。我规矩点。"
"可不是。你规矩点。"
"你干吗不试着叫你自己规矩点?"
"我试了这么久啦。好久好久啦。"
"我讨厌那个红脸畜生,"麦康伯说,"我一看见他的人影
儿就恼火。"
"他真的很可爱。"
"啊,别说啦,"麦康伯几乎嚷叫起来。这当儿,汽车开
过来了,停在就餐帐篷前;驾驶员和两个扛枪的人下车。威
尔逊走过来,望着坐在桌旁的那一对夫妻。
"去打猎吗?"他问。
"去,"麦康伯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去。"
"带一件毛线衣比较好,汽车一开会凉的,"威尔逊说。
"我会穿上皮上衣,"玛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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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仆人取来了,"威尔逊告诉她。他上车,坐在驾驶
员身旁;弗朗西斯·麦康伯和他的妻子一声不吭,坐在后面
的座位上。
  但愿这个蠢货没想到在背后把我的脑袋打烂,威尔逊暗
自想着。女人在打猎队里真是麻烦。
  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汽车吱吱嘎嘎地向下开,从一个尽
是卵石的浅滩上渡过河,接着往上开,盘上陡岸,威尔逊上
一天就吩咐在那里开出一条路,所以他们可以开到对岸这个
象猎苑似的长着树的、地形起伏的地方来。
  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威尔逊想。露水很重;汽车轮在野
草和矮树丛上滚过去的时候,他能够闻到碾碎了的蕨薇的气
味。这象是马鞭草的气味;汽车开过这片人迹不到的、猎苑
似的地方,他喜欢这种清晨的露水气味、碾碎了的蕨薇气味
和在清晨的雾中显得黑?q?q的树干。他现在不再去想后面座
位上的那两口子,在想野牛了。他找的野牛白天待在尽是泥
浆的沼泽里,在那里是不可能打到的,但是在夜晚它们在这
一带的空地上找东西吃;他要是能够用汽车把它们同沼泽隔
开,麦康伯就有一个好机会在空旷的地方打到它们。他不愿
意同麦康伯一起在树荫稠密的隐蔽的地方打野牛。他压根儿
不愿意同麦康伯一起打野牛或者别的野兽,但是他是一个职
业猎人,他这一辈子已经同一些难得遇到的人一起打过猎了。
如果今天他们打到了野牛,那么就只差犀牛了;这样,这个
可怜的家伙就会结束他的危险的游戏,事情就可能好办了。他
不会再跟那个女人有什么交道;麦康伯呢,也会把这件事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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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看样子,他以前一定经受过许多回这种事情。可怜的家
伙。他一定有办法忘掉它。唉,这是这个可怜的孱头自己的
该死的过错。
  他,罗伯特·威尔逊,带着一张双人帆布床来到打猎队,
用来应付他可能碰到的艳遇。他从前陪过一些顾客打猎,那
是一些生活放荡、花天酒地的不同国籍的人,那一伙中的女
人如果不同这个白种猎人在一张帆布床上睡过觉,就感到她
们花的钱不值得。他同她们分手以后,就瞧不起她们,尽管
她们当中有几个他当时还算喜欢,不过他是靠这种人过活的:
只要他们雇了他,他们的标准就是他的标准。
  在一切方面,他们就是他的标准,不过枪法却不在内。对
于打猎,他有他自己的标准;他们要是不遵守这些标准,尽
可以另外雇人去陪他们打猎。他也知道,他们全都因为他的
这种态度才尊重他。不过,这个麦康伯是个古怪的家伙。他
不怪才有鬼哪。再说,他的妻子。唔,这个妻子。是啊,这
个妻子。嗯,这个妻子。得了,他已经把这一切全撇开了。他
扫了他们一眼。麦康伯坐着,绷起了脸,一副气冲冲的模样。
玛戈呢,向他微笑着。她今天看上去好象更年轻、更天真、更
娇嫩,不象平时那样显露出一种做作的美。她心里在想什么,
那只有天知道,威尔逊想。昨天夜晚,她说话不多。一想到
这件事,看见她就高兴。
  汽车爬上一个坦坡,一路穿过树林,随后开进一片长着
野草的、象草原似的空地,沿着空地边缘,在树荫下开着,驾
驶员放慢速度,威尔逊仔细地察看这片草原和它最远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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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吩咐停车,用双筒望远镜观察这片空地。接着他向驾驶员
示意继续开车,汽车慢腾腾地开起来,驾驶员避开一个个疣
猪洞,绕过一座座蚁山 ①。接着,越过空地望去,威尔逊突然
转过脸来,说:
"我的老天,它们在那儿哪!"
  汽车迅速向前,威尔逊用说得很快的斯瓦希里语在对驾
驶员说话,麦康伯向他指的地方望过去,看到三条庞大的黑
野兽,又长又笨重,几乎是圆柱形的模样,就象是黑的大油
槽车,在飞快地穿过开阔的草原的另一头的边缘。它们飞快
地跑着,脖子是直僵僵的,身子也是直僵僵的;它们伸出了
脑袋飞奔的时候,他可以看到它们的脑袋上那一对向上翘的、
宽阔的黑犄角;脑袋一动也不动。
"那是三头老公牛,"威尔逊说,"咱们得切断它们的去路,
不让它们跑进沼泽。"
  汽车用一小时四十五英里的速度疯狂地穿过空地;麦康
伯留神看着,野牛越来越大了,他终于看清楚一头庞大的公
牛,它那灰色的、没有毛的、长满痂癣的躯体,它的脖子是
肩膀的一部分,还有闪闪发亮的黑犄角,它跑在其他两头后
面一点,它们迈着固定不变的、向前冲的步子,排成一列跑
去;接着,汽车摇晃了一下,好象跳过一条路似的,他们快
要赶上了;他可以看到那条公牛的庞大的向前冲的身子和它
那稀稀拉拉地长着毛的牛皮上的尘土、宽阔的犄角的突出部
分和鼻孔很大的鼻子;他正要举起来复枪,威尔逊嚷叫起来:

① 蚁山:非洲的蚂蚁能借一段枯树桩作柴架,用土粒堆起几丈高的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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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在车上,你这蠢货!"他并不害怕,只是恨威尔逊;这当
儿,刹车已经扳上,汽车还在滑动,吱吱嘎嘎地向一旁斜过
去,还没有停稳;威尔逊从一边下车,他从另一边下车;他
的脚踩在好象在移动的地面上,他打了个趔趄;接着,他向
那条正在跑的野牛开枪,听到一颗颗子弹砰砰地打进它身子
的声音,对着那条正在用不变的姿态逃跑的野牛把枪膛里的
子弹全都打光了,最后记起了要从前面它的肩膀中间打进去;
他正在笨手笨脚地装子弹,看到那条野牛倒下去了。它跪在
地上,那颗大脑袋往后仰着;看到另外两条野牛仍然在飞快
地奔跑,他向带头的那条开了一枪,打中了它。他又开了一
枪,没打中,只听到卡拉轰的一响,威尔逊开枪了,接着他
看到那条带头的野牛向前倒了下来,鼻子碰到地面上。
  "把另一条撂倒,"威尔逊说。"嗨,你快开枪啊!"
但是那条野牛用不变的步子飞快地跑着,他没有打中,子
弹扬起一阵尘土;威尔逊也没有打中,尘土象云雾似的升起
来;接着威尔逊嚷叫:"来吧,它太远啦!"说罢,抓着他的
胳膊;他们又上了汽车,麦康伯和威尔逊站在汽车两边的踏
级上,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摇摇晃晃地飞驶,逼近那条用固
定不变的步子、脖子直僵僵、一直向前冲的飞跑的野牛。
他们赶到了它后面,麦康伯在装子弹,把子弹壳卸到地
上,不料卡住了枪,他排除了故障;这当儿,眼看他们要赶
上那条野牛了,威尔逊喊叫;"停车。"虽然已经刹车,汽车
还在滑动,差一点翻倒;麦康伯从车上跳下来,总算站住了
脚;他猛地一推枪栓,尽可能向前瞄准那条飞跑着的、身子
圆滚滚的野牛的黑色的背,开了一枪,又瞄准开了一枪,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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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枪,又是一枪,子弹颗颗都打中了,但是他看不出对那
条野牛有什么影响。接着,威尔逊开枪了,声音响得几乎震
聋他的耳朵,他可以看到那条野牛脚步摇晃了。麦康伯仔细
瞄准,又开了一枪;接着,它倒下来,跪在地上。
"行,"威尔逊说,"干得好,一共三条。"
  麦康伯象喝醉了酒那样兴高采烈。
"你开了几枪?"他问。
"只有三枪,"威尔逊说,"你打死了第一条公牛。最大那
条。我帮你干掉那两条。害怕它们可能逃进隐蔽的地方。是
你打死它们的。我不过帮补了一点儿罢了。你打得真棒。"
"咱们上汽车吧,"麦康伯说,"我要喝点酒。"
"先把那头公牛干掉,"威尔逊告诉他。那条牛跪在地上,
愤怒地扭动它的脑袋,他们走近它的时候,它瞪着那双洼下
去的小眼睛,狂怒地大声吼叫。
"留神,别让它站起来,"威尔逊说。接着,他又说:"站
在侧面,打它的脖子,就是耳朵后面那个部位。"
  麦康伯仔细瞄准它那巨大的、被狂怒折磨得扭动的脖子
的正中心,开了一枪。枪声一响,脑袋就搭拉下来。
"打得好,"威尔逊说,"打中了脊骨。它们长得挺好看,
对不?"
"咱们去喝点酒,"麦康伯说。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感到
这么痛快过。
  麦康伯的妻子坐在汽车里,脸色煞白。"你干得真出色,
亲爱的,"她对麦康伯说,"汽车开得真惊险。"
"颠得厉害吗?"威尔逊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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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吓人,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惊吓。"
"咱们都来喝点酒,"麦康伯说。
"那敢情好,"威尔逊说,"先给你太太喝。"她接过扁酒
瓶喝了一口纯威士忌,咽下去的时候,打了个冷战。她把瓶
递给麦康伯,他随手递给了威尔逊。
"真是刺激得吓人,"她说,"它折腾得我头痛得都要裂开
了。可是我不知道你们可以从汽车上向它们开枪。"
"没有人从汽车上开枪,"威尔逊冷静地说。
"我是说,坐着汽车撵它们。"
"这不合规矩,"威尔逊说,"可是咱们这么撵的时候,我
倒是认为符合运动道德的。坐车越过旷野上的一切窟窿和别
的碍手碍脚的东西打猎比步行冒的风险更大一点儿。咱们每
一次开枪的时候,野牛要是想向咱们进攻也成嘛。每一次都
给它机会。可是别跟任何人提这件事。这是不合法的,要是
你想要闹清楚的话。"
"依我看,这好象很不公道,"玛戈说,"坐着汽车去撵那
些走投无路的大牲口。"
"是吗?"威尔逊说。
"要是他们在内罗毕① 听到这种情况,会出什么事?"
"第一,我的执照会被吊销。第二,闹得挺不愉快,"威
尔逊说,举起扁酒瓶喝了一口,"我就会失业。"
"真的吗?"
"是真的。"
① 内罗毕:原英国东非殖民地,现是已独立的肯尼亚的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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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麦康伯说,这一天他头一回微笑,"她现在抓住你
一个把柄啦。"
  "你的口才倒真帅,弗朗西斯,"玛戈·麦康伯说。威尔
逊望着他们两个人。如果一个下流胚娶了一个骚母狗似的女
人,他在想,他们生的孩子该有多下贱?他嘴里说的却是,
"咱们丢了一个扛枪的人。你们注意到了吗?"
  "我的天,没有啊,"麦康伯说。
  "他来了,"威尔逊说,"他没出乱子。他准是在咱们离开
头一条牛的地方摔下去的。"
那个中年的扛枪的人一瘸一颠地走近他们,他戴着编织
的便帽,穿着卡其短上衣、短裤和橡胶凉鞋,脸色阴沉,神
情可怕。他走近来,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嚷着说话;他们
全都看到那个白种猎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他说什么来着?"玛戈问。
  "他说头一条牛站起来,走进灌木丛去了,"威尔逊说,声
音里没有一点表情。
  "啊,"麦康伯轻描淡写地说。
  "这么说,就要象狮子的事情那样了,"玛戈充满着企望
说。
  "跟狮子的事情一丁点儿也不象,"威尔逊告诉她,"你还
要喝一点吗,麦康伯?"
  "好吧,谢谢,"麦康伯说。他料想自己重新会有关于狮
子那样的感觉,想不到却没有。他这一辈子头一回完全没有
恐惧的感觉。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明显地感到兴致勃勃。
  "咱们去看一看第二条公牛,"威尔逊说,"我会通知驾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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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把车停在树荫下的。"
"你们去干什么?"玛格丽特·麦康伯问。
"去看野牛,"威尔逊说。
"我也去。"
"走吧。"
? 14 ·
  他们三人走到第二条野牛躺着的空地上,它显得黑黪黪,
身躯庞大,脑袋搭拉在野草上,一对大犄角叉得很开。
"这条野牛的脑袋很好,"威尔逊说,"两支角中间最大的
距离约摸有五十英寸。"
  麦康伯高兴地望着它。
"它难看死了,"玛戈说,"咱们不能到树荫底下去吗?"
"当然可以,"威尔逊说。"瞧,"他对麦康伯说,用手指
着,"看到那片灌木丛了吗?"
"看到了。"
"这就是头一条牛走进去的地方。扛枪的人说,他摔下来
的时候,那条牛躺着。他看到咱们拚命地撵,那两条牛飞快
地跑。他抬眼一看,那条牛站起来了,对他望着。扛枪的人
吓得没命地逃;那条牛慢腾腾地走进了灌木丛。"
"咱们现在能进去撵它吗?"麦康伯热切地问。
  威尔逊用估量的眼光望着他。这不是个奇怪的家伙才有
鬼哪,威尔逊想。昨天,他吓坏了;今天,他成了一个天不
怕、地不怕的人。
"不成,咱们得让它再待一会儿。"
"让咱们到树荫底下去吧,好吗?"玛戈说。她脸色苍白,
神情憔悴。

? 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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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走到一棵孤零零的、枝叶伸展得很开的树底下;汽
车就停在那里,他们全上了车。
"也许它死在那儿了,"威尔逊说,"过一会儿,咱们去瞧
瞧。"
  麦康伯感到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抑制不住的和莫
名其妙的快活。
"我的老天,那是一场追猎,"他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
的感觉。那不是很精采吗,玛戈?"
"我讨厌它。"
"为什么呢?"
"我讨厌它,"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厌恶它。"
"你知道,我想不管是什么玩意儿,我再也不怕了,"麦
康伯对威尔逊说。"咱们一看到野牛,就开始撵它,我的心里
就起了变化。好象是堤坝决口啦。十足的刺激。"
"胆子也变大了,"威尔逊说,"什么奇怪的变化人们都会
发生。"
  麦康伯的脸上闪闪发亮。"你知道,我发生了变化,"他
说,"我感到完全不一样。"
  他的妻子一句话也不说,神情古怪地盯着他看。她紧靠
在座位上;麦康伯呢,探出身子坐着,在同威尔逊谈话;威
尔逊斜靠在座位背上,扭过头来同他说。
"你知道,我想再试一下,打一头狮子,"麦康伯说,"我
现在真的不怕它们了。说到头来,它们能把你怎么样呢?"
"说得对,"威尔逊说,"人最狠就是能要你的命。这是怎
么样说的呢?是莎士比亚说的。说得太好啦。不知道我还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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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不。啊,说得太好啦。有一个时期,我经常对自己引用
这几句。咱们不妨听一听。'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在乎;人只
能死一回;咱们都欠上帝一条命;不管怎么样,反正今年死
了的明年就不会再死。' ① 说得真精采,呃?"
  他说出了支撑他生命的看法,感到很窘,但是他以前也
看到过男子长大成人,这总是叫他感动。这跟他们的二十一
岁生日可毫不相干。
  靠一次偶然的、奇怪的打猎,一次没有机会事前担心的、
手忙脚乱的突然行动,麦康伯终于长大成人了,但是不管发
生了什么变化,反正毫无疑问,变化已经发生了。且瞧瞧现
在这个家伙,威尔逊想。事实是,他们有些人在很长的时间
里一直是孩子,威尔逊想,有时候,他们一辈子都是。年纪
到了五十岁,他们仍然是孩子气的人。地道的孩子气的美国
人。奇怪得要命的人。但是现在他喜欢这个麦康伯了。奇怪
得要命的家伙。也许他不会再当忘八啦。嘿,这可是一件好
得要命的事情。好得要命的事情。这家伙可能害怕了一辈子。
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但是现在都过去了。刚才是没有时间
去害怕野牛。就是这么回事,加上还在发火。汽车也起了作
用。汽车消除了拘束的气氛。现在变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
的人啦。他在战争中也看到过同样的情形。比丧失童贞变化
更大。害怕一下子消失了,象动手术割除的。别的东西长出
来,代替了它。这是做一个男人的主要东西。有了这东西,他
就变成了一个男人。女人也知道这种情况。做男人的压根儿
① 此数行引自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 (下篇)》第三幕第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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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也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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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麦康伯缩在座位的角落里,望着他们两个人。
威尔逊没有变化。她看着威尔逊,他就象她昨天看到他的时
候一模一样,当时她头一回发现他的本领有多大。但是她现
在看到了弗朗西斯·麦康伯身上发生了变化。
  "你对将要去干的事情感到快活吗?"麦康伯问,仍然在
津津乐道他宝贵的新发现。
  "你不应该提到它,"威尔逊说,盯着另一个人的脸看,
"倒不如说,你感到心慌,这样要时髦得多。请你注意,你还
会心慌的,还要慌好多回哪。"
  "可是你对将要采取的行动有一种快活的感觉吗?"
  "有的,"威尔逊说,"说得对。可别翻来复去地把这说个
没完。谈得太多就变成扯淡。不管什么事情,你要是唠唠叨
叨地讲个没完没了的话,就不会有乐趣。"
  "你们俩说的全是废话,"玛戈说,"你们只是坐着汽车去
撵了几条走投无路的野兽,说起话来就象英雄好汉啦。"
  "对不起,"威尔逊说,"我空话说得太多了。"她已经在
担心这种情况了,他想。
  "要是你不懂得我们在谈什么,你干吗还要插嘴呢?"麦
康伯问他的妻子。
  "你变得勇敢得很,突然变得勇敢得很,"他的妻子轻蔑
地说,但是她的轻蔑是没有把握的。她非常害怕一件事情。麦
康伯哈哈大笑,这是非常自然的衷心大笑。"你知道我变了,"
他说,"我真的变了。"
  "是不是迟了一点呢?"玛戈沉痛地说。因为过去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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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她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的;现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弄成这个
样子不是一个人的过错。
  "对我来说,一点儿不迟,"麦康伯说。
玛戈默不作声,靠在座位的角落里。
  "你认为咱们已经让它待了足够的时间了吗?"麦康伯愉
快地问威尔逊。
  "咱们可以去瞧一下了,"威尔逊说,"你还有实心子弹剩
下吗?"
  "扛枪的人有一些。"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叫了一声,那个正在给一条野牛的
脑袋剥皮的、上了年纪的扛枪人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
实心子弹,走过来递给麦康伯,他在那支枪的子弹仓里装满
了子弹,把剩下的放进口袋。
  "你还是用斯普林菲尔德射击的好,"威尔逊说,"你用惯
了。咱们把曼利切留在汽车上,给你太太。你的扛枪人带着
你那支大枪。我用这支该死的火铳。现在我来给你谈一谈野
牛。"他把这些话留到最后才说,因为他不想使麦康伯担心。
"野牛跑来的时候,总是脑袋抬得老高,笔直地冲过来。它长
犄角的突出部分保护着它的脑子,那是打不进的。子弹只能
从它的鼻子里直接打进去。另外,子弹就只能从它的胸脯打
进去,或者你要是在侧面的话,打它的脖子或者肩膀中间。它
们被打中一次以后,要干掉它们可挺费事。别异想天开地试
什么花点子。向最有把握的部位开枪。他们已经把那题牛脑
袋的皮剥下来了。咱们出发吧,好不?"
他招呼那两个扛枪的人,他们擦擦手,走过来,那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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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比较大的人上了车。
"我只带康戈佬,"威尔逊说,"另一个留在这儿赶鸟儿。"
  汽车慢腾腾地穿过这片空地,向那个小岛似的灌木丛开
去,那是一片长满簇叶的狭长地带,沿着穿过洼地的干涸了
的河道伸展开去;麦康伯一路上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他的嘴又干了,不过这是兴奋,不是害怕。
"它就是从这儿进去的,"威尔逊说,接着用斯瓦希里语
对扛枪的人说,"去找血迹。"
  汽车刚才同那片灌木丛是平行的。麦康伯、威尔逊和那
个扛枪的人下了车。麦康伯回头一看,只看到他的妻子身旁
摆着一支来复枪,在望他。他向她挥挥手,她没有挥手回答。
  往前走,灌木丛里的树叶长得密密匝匝;地面是干的。那
个中年的扛枪的人热得浑身直淌汗;威尔逊把他的帽子压到
眼睛上;他的红脖子就在麦康伯的前面。那个扛枪的人突然
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说了几句,向前跑去。
"它已经死在那儿啦,"威尔逊说,"干得好,"接着他转
过身子,一把抓住麦康伯的手,他们一边握手,一边互相望
着,咧开嘴笑了,就在这当儿,那个扛枪的人发疯似的叫起
来;他们看到他斜着身子从灌木丛里跑出来,快得象一只蟹,
接着那条公牛出来了,伸出着鼻子,紧闭着嘴,鲜血淋淋,巨
大的脑袋笔直向前,一下子猛冲过来!它望着他们,那双洼
下去的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威尔逊在前面,跪在地上开枪,
麦康伯呢,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枪声,因为威尔逊那支枪的
响声太大了,只看到那长犄角的突出部分爆发出板瓦似的碎
片,野牛脑袋向后一仰,他瞄准很大的鼻子眼又开了一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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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双犄角又猛的晃了一下,碎片飞出来;他现在看不到威
尔逊了;那条野牛的庞大的身子眼看就要扑到他身上,他仔
细瞄准着,又开了一枪;他的来复枪差不多同那颗伸出了鼻
子冲上来的牛脑袋一样高低了;他看得见那双恶狠狠的小眼
睛;接着那颗脑袋开始搭拉下来;他感到突然有一道白热的、
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的闪电在他的头脑里爆炸;这就是他的一
切感觉。
  刚才威尔逊低下身子从侧面瞄准野牛的肩膀中间开枪。
麦康伯直挺挺地站着向它的鼻子开枪,每一次都偏高一点,打
中了沉重的犄角,象打中了板瓦屋顶似的飞出许多碎片和碎
末;汽车上的麦康伯太太呢,眼看野牛的犄角马上就要冲到
麦康伯的身上,就用那支6.5口径的曼利切向那条野牛开了
一枪,谁知道却打中了她丈夫的颅底骨上面约摸两英寸高、稍
微偏向一边的地方。
  现在弗朗西斯·麦康伯躺着,脸朝下,离那条野牛侧躺
着的地方不到两码;他的妻子跪在他身前,她身旁是威尔逊。
"我不会去给他翻身的,"威尔逊说。
  这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哭着。
"我会回到汽车里来的,"威尔逊说,"那支来复枪在哪
儿?"
  她摇摇头,她的脸已经变了样。那个扛枪的人捡起那支
来复枪。
"摆在老地方,"威尔逊说。接着,他又说:"去把阿布杜
拉找来,让他亲眼看一看出事的现场。"
  他跪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盖在弗朗西斯·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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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伯那颗躺着的、头发剪得象水手一样短的脑袋上。血渗进
干燥的松土。
  威尔逊站起来,看到侧躺着的野牛,它的四条腿伸得笔
直,它那长着稀稀拉拉的毛的肚子上爬满了扁虱。"一条呱呱
叫的野牛,"他不由自主地估量起来,"两支角中间最大的距
离足足有五十英寸长,或者还出头一点儿。出头一点儿哪。"
他把驾驶员叫来,吩咐他给尸体盖上一张毯子,守在它旁边。
接着,他走到汽车跟前,那个女人坐在汽车的角落里哭。
"干得真漂亮,"他用平淡的声调说,"他早晚也要离开你
的。"
"别说啦,"她说。
"当然罗,这是无心的,"他说,"我知道。"
"别说啦,"她说。
"别担心嘛,"他说,"免不了会有一连串不愉快的事情,
不过我会照一些相片,在验尸的时候,这些相片会是非常有
用的。还有两个扛枪的人和驾驶员作证。你完全可以脱掉干
系。"
"别说啦,"她说。
"还有多少事要料理啊,"他说,"我不得不派一辆卡车到
湖边去发电报,要一架飞机来把咱们三个人全接到内罗毕去。
你干吗不下毒呢?在英国她们是这么干的。"
"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那个女人嚷叫起来。
  威尔逊用他那双没有表情的蓝眼睛望着她。
"我的工作现在算是结束了,"他说,"我刚才有一点火。
我原来已经开始喜欢你的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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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请别说啦,"她说,"请,请别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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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比较好,"威尔逊说,"说一声请,要好得多。现在
我不说啦。"

                        鹿 金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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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 界 之 都

名叫"帕科"的男孩儿,马德里多的是。这个名字是
"弗朗西斯科"的爱称。马德里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有个做
父亲的来到马德里,在《自由报》的寻人栏中刊登了一则启
事说:"帕科,星期二中午到蒙塔尼亚饭店来见我。往事一概
不咎。爸爸。"结果,应召而来的青年竟有八百人之多,最后
只得召来一中队的骑警才把他们赶散。但是,在卢阿卡寄宿
公寓里当餐室侍者的这个帕科,却既没有父亲原谅他,也没
有做过什么错事需要父亲原谅。他有两个姐姐在卢阿卡做女
侍,她们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她们跟这家寄宿公寓原先的一
个女侍是同乡,那个女侍干活勤快,为人又诚实,因而就给
她的村子和同村的人都赢得了好名声。两个姐姐出盘缠让弟
弟乘长途汽车来到马德里,并且替他弄到这份当侍者学徒的
活儿。他来自埃斯特雷马杜拉① 的一个村庄,那里的情况还
处于原始状态,真叫人难以相信,食物匮乏,生活中的舒适
① 埃斯特雷马杜拉:西班牙中西部一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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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根本谈不上。从他有记忆的日子起,他就在拚命地干活。
  他是个身材结实的小伙子,头发漆黑,有点儿鬈曲,一
口洁白的牙齿,皮肤细腻,连姐姐们也羡慕不已;脸上还经
常挂着一丝开朗的微笑。他手脚灵快,活儿干得挺出色,也
很爱他的姐姐,她们看上去很标致,很世故。他喜欢马德里:
这仍然是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方;他也喜欢他的工作,穿
着干干净净的亚麻布衬衫和夜礼服在明亮的灯光下干活儿,
厨房里吃的东西又很丰盛,这工作似乎充满了瑰丽的浪漫色
彩。
  住在卢阿卡,并在餐室就餐的还有另外八到十二个人,但
是在帕科的眼里-- 他是三个侍者中最年轻的一个-- 实际
存在的就只有那些斗牛士。
  二流的剑刺手① 住在这家公寓里,因为圣赫罗尼莫路地
段很好,伙食精美,膳宿费用又便宜。对于一个斗牛士来说,
即使不显得阔气,至少得显得体面些,因为在西班牙,人们
最最重视的美德就是体面和尊严,勇敢倒还在其次。斗牛士
们总住在卢阿卡,直到他们花光了最后几块比塞塔。从来没
听说过有哪个斗牛士搬出卢阿卡,住进了一家更高级或者更
豪华的旅馆,因为二流斗牛士从来不会成为一流斗牛士;可
是从卢阿卡潦倒下去却十分迅速,因为凡是能挣点钱的人,都

① 斗牛士一般可分为三种,"剑刺手"是斗牛队里的主要斗牛士,是唯一可
    以用剑刺杀公牛的人;"骑马长矛手"骑在马上,于斗牛开始时,用带有
    钢尖的长矛刺牛,将其激怒;"短枪手"手持成双的短枪,将其插入已被
    激怒的牛之肩部和颈部。每个斗牛队通常由一名剑刺手,两名骑马长矛
    手和三名短枪手组成,以剑刺手为首,其他五人须服从他的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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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住在这里;客人不提出,帐单是从不会拿给他的,除非
经营这家膳宿公寓的那个女人知道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
步。
  眼下,正有三名正式的剑刺手住在卢阿卡公寓,此外还
住着两名很好的骑马长矛手和一名出色的短枪手。对于家在
塞维利亚 ①,春季要住在马德里的骑马长矛手和短枪手来说,
住进卢阿卡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但是他们收入不错,工作固
定,雇用他们的剑刺手在即将到来的斗牛季节中全签订了大
量合同,所以这三位副手每一个挣的钱都有可能比那三个剑
刺手中的任何一个为多。说到那三个剑刺手,有一个生了病,
却想装得没病似的;另一个是新兴的角色,没红几天便成了
过眼烟云;而第三个则是个胆小鬼。
  这个胆小鬼曾一度勇猛非凡,技艺高强,到斗牛季节他
第一次作为正式剑刺手出场时,小肚子就被牛角狠狠地戳了
一下,负了重伤,从此便成了胆小鬼,不过仍然保留着走红
时的许多豪爽的派头。他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不管有人逗他,
没人逗他,他总是笑口常开。当年得意的日子,他挺喜欢恶
作剧,但现在已经不再来这一套了。大概没有心思了吧。这
位剑刺手有着一张聪明的、非常坦率的面孔,举止很有派头。
  生病的那位剑刺手处处留神,从不显出生病的样子,餐
桌上摆出来的菜他都特别细心地每一样都吃上一点。他有许
许多多手帕,总自己动手在房间里洗。近来,他更卖起自己
的斗牛服来了。圣诞节前他卖掉了一套,价钱十分便宜,到
① 塞维利亚:西班牙西南部一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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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又卖掉了一套。这都是很值钱的服装,一
直保存得很好,如今他身边只剩下一套了。生病以前,他曾
是一个大有希望,甚至是轰动一时的斗牛士。尽管他自己不
识字,却收集了一些剪报,上面说,他在马德里的首场斗牛
中表现得比贝尔蒙特① 还要出色。现在他总是独自一人在一
张小桌旁进餐,很少抬一抬头。
  那位曾经昙花一现的剑刺手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很有
气派。他也是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就餐,脸上难得有一
丝笑意,更不用说哈哈大笑了。他来自瓦利阿多里德 ②,那里
的人都是不苟言笑的。他可是个有才能的剑刺手,但是他还
没有仗着自己临危不惧、镇静自若的长处赢得公众喜爱时,他
的风格就已经过时了,海报上披露出他的大名再不能把观众
吸引到斗牛场去了。他当年的新奇之处在于他身材矮小,连
公牛的肩隆也看不到;但身材矮小的斗牛士并不就只他一个,
他始终没有能给公众留下持久的印象。
  至于那两位骑马长矛手,一个是花白头发的瘦子,长着
一副秃鹫般的面孔,体格虽不健壮,胳膊和腿却象铁打的一
般,裤子下面总是穿一双牧牛人穿的长筒靴,每天晚上总要
喝上过多的酒,色迷迷地盯着公寓里的随便哪个女人。另一
位则生着一张古铜色的面孔,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容貌英
俊,两手大得特别,头发象印第安人那样乌黑。这两位都是
了不起的骑马长矛手,不过大家都说第一位因为耽于酒色,技
① 贝尔蒙特:生于1892年,为西班牙著名斗牛士。
② 瓦利阿多里德:西班牙北部一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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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已经大不如前,而第二个据说又过于任性,动不动就跟人
吵架,所以跟任何剑刺手共事,顶多只一个斗牛季节。
  那个短枪手是个中年人,头发已经斑白,可是尽管上了
岁数,却仍然象猫一般敏捷;他坐在餐桌旁边,看上去很象
一个生财有道的商人。对今年这个斗牛季节说来,他的腿脚
还很利落,到了上场的时候,他的聪明才智和丰富经验还足
以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愁没人正式雇用他。所不同的
是:到他脚底下不够敏捷时他就会惊慌失措,而如今不管在
场内场外他都胸有成竹,镇静自若。
  这天晚上,大家都已离开了餐室,只剩下那位长着秃鹫
面孔、喝了过多酒的骑马长矛手,逢年过节在西班牙集市上
拍卖表的那位脸上带有胎记、同样也喝了过多的酒的商人;另
外还有两个加利西亚① 来的教士,他们坐在墙犄角的一张桌
子旁,酒即使喝得不算过多,肯定也已经不少。在当时,酒
是包括在卢阿卡的膳宿费用中的,而侍者又刚新拿来几瓶巴
耳德佩尼亚斯② 红葡萄酒,先送到拍卖商的桌上,再送给骑
马长矛手,最后又送去给两个教士。
  三名侍者站在餐室的一头。这里的规矩是:侍者要等他
们所负责的餐桌上的客人全部走光以后才能下班。但负责两
个教士那张餐桌的侍者预先约好要去参加一个无政府工团主
义者的集会,帕科事先已答应帮他照料那张餐桌。
  楼上,那个生病的剑刺手正独自一人伏在床上。那位不
① 加利西亚:西班牙西北部一沿海省份。
② 巴耳德佩尼亚斯:西班牙中南部一村庄,盛产红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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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引人注目的剑刺手正坐在那里望着窗外,准备出去上咖啡
馆坐会儿。那位胆小鬼剑刺手则把帕科的一个姐姐关在自己
的房间里,想要让她干什么事儿,可她却嘻嘻笑着不肯答应。
剑刺手于是说:"来啊,野姑娘。"
"不,"帕科的姐姐说。"我干吗要来?"
"行个好吧。"
"你吃饱了,现在又要拿我当甜点心。"
"只来一回。这又有什么害处呢?"
"别碰我。别碰我,我告诉你。"
"这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儿罢了。"
"我告诉你,别碰我。"
  在下面餐室里,那个个子最高的侍者这时已经误了开会
的时间,他说:"瞧瞧这些黑猪喝酒的样子。"
"话不能这么说,"第二个侍者说。"他们都是些体面的顾
客,酒又喝得不算太多。"
"我看我这种说法很恰当,"高个子侍者说。"西班牙有两
个大祸害,公牛和教士。"
"当然不是说个别的公牛和个别的教士罗,"第二个侍者
说。
"当然是,"高个子侍者说。"只有通过个别的人,你才能
向整个阶级发动进攻。必须杀死个别的公牛和个别的教士。把
他们统统杀光。然后才不会再有新的出来。"
"留着这些话到会上去说吧,"第二个侍者说。
"瞧瞧马德里的野蛮劲吧,"高个子侍者说。"现在已经十
一点半了,这些家伙还在大吃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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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十点钟才开始吃的,"第二个侍者说。"而且菜又
很多,这你也知道。那种酒又很便宜,他们都付了钱,再说,
这酒也不凶。"
  "有你这样的傻瓜,工人们怎么能团结一致呢?"高个子
侍者问。
  "听我说,"第二个侍者说,他是个五十岁的人了。"我已
经干了一辈子的活啦。下半辈子也一定要干活。我对干活毫
无怨言。干活是正常的。"
  "是呀,可没有活干就要命了。"
  "我一直在干活,"年纪较大的侍者说。"去开会吧。用不
着待在这里了。"
  "你真是个好同志,"高个子侍者说。"不过你缺乏思想。"
  "Mejorsimefaltaesoqueelotro,"年纪较大的侍者说
(意思是没有思想总比没有活儿干好点儿)。"去开会吧。"
帕科一直没有吭声。他还不懂得政治,但是每次听高个
子待者讲到必须杀死教士和宪警时,他总感到一阵心情激动。
在他看来,高个子侍者就代表着革命,而革命也是富于浪漫
色彩的。他本人倒很想成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个革命
者,有一个象现在这样的固定工作,同时,还是一个斗牛士。
  "开会去吧,伊格纳西奥,"他说。"你的工作我来照应。"
  "我们俩来照应,"年纪较大的侍者说。
  "一个人就足够了,"帕科说。"去开会吧。"
  "Pues,mevoy," ① 高个子侍者说。"多谢多谢。"

   ① 原文为西班牙语,意思是"那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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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在楼上,帕科的姐姐已经摆脱了那个剑刺手的拥
抱,那副熟练的程度不亚于一个摔交运动员摆脱对手的擒拿
那样。她现在发起火来,说:"你们这些饿狼般的家伙。一个
不够格的斗牛士,胆小如鼠。要是你对女人有这么多本事,就
把它用到斗牛场上去吧。"
  "你这种说话的腔调就象个婊子。"
  "婊子也是女人,可我不是婊子。"
  "可也快了。"
  "反正不会由你第一个来糟践。"
  "离开我出房去吧,"剑刺手说。这时候,他因为遭到拒
绝,碰了一鼻子灰,又感到心寒胆怯起来了。
  "离开你?什么东西没有离开你呢?"帕科的姐姐说。"你
不要我帮你把床铺铺好吗?老板花钱雇我来就是干这个的。"
  "离开我,"剑刺手说。那张英俊开朗的脸紧蹙起来,那
样子象是在哭泣。"你这婊子。你这个小臭婊子。"
  "剑刺手,"她说,顺手把门关上。"我的剑刺手。"
在房间里,剑刺手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的脸仍然那样
紧蹙着。在斗牛场上,每当他这样时,他总是强作笑脸,把
坐在第一排的观众吓上一大跳,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竟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大声说。"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还没有忘记自己得意的日子,那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情。
他还没有忘记五月里那个炎热的下午,他身上披着那件沉重
的、盘着金丝花的斗牛服,那时候他在斗牛场上的嗓音象在
咖啡馆里一样从容,一样响亮。他记得当他动手去刺杀公牛
时,牛角正低下来,他握紧宝剑,剑锋斜着朝下,对准牛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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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膀的顶端,只看见两只宽大的、可以撞倒木栅、尖端已经裂
开的牛角,上面是一片布满尘土、长着短毛的黝黑色的肉峰,
那时他曾经吁了一口气;他记得剑扎进去时就象扎进一堆硬
黄油一样容易,他用手掌推着剑柄,左臂低低地伸过去,左
肩朝前,全身的重量全压到了左腿上,接着忽地一下身体的
重量又不在他的腿上了。说时迟,那时快,身体的重量竟落
到了他的小肚子上,公牛抬起头来,一只牛角戳进了他的小
肚子,他给牛角戳住,转了两下,才由别人把他救下来。所
以现在,当他难得有机会动手去刺杀公牛时,他已经不敢正
眼盯着牛角了。一个婊子又怎么知道他每次斗牛之前思想上
要经历一番什么样的斗争呢?这帮人经历过些什么场面,居
然敢来嘲笑他?她们都是些婊子,自己知道会干出些什么勾
当来。
  在楼下餐室里,那个骑马长矛手坐在那里,打量着那两
个教士。餐室里要是有女人,他便直眉瞪眼瞅着她们。要是
没有女人,他就很有兴趣地盯着一个外国人,uninglés ①,但
这当儿既没有女人又没有外国人,他只好傲慢无礼而又自得
其乐地盯着那两个教士。正当他这样盯着教士看的时候,脸
上带有胎记的拍卖商站起身来,折好餐巾,走了出去,把他
要来的最后一瓶葡萄酒剩下了一大半。倘若他在卢阿卡的帐
目早已付清的话,他准会把这瓶酒全部喝光的。
  两个教士并没有回看这个骑马长矛手。一个教士说:"我
来到这里等着见他已经有十天了。我整天坐在接待室里,可
① 原文为西班雅语,意思是"一个英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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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不肯见我。"
"有什么办法可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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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办法也没有。能有什么办法呢?咱们这种身份的人
是没法抗拒权贵的。"
"我来了两个星期了,也是一事无成。我等着,他们就是
不肯见我。"
"咱们都是从被人遗弃的乡下来的。等钱花光后,咱们就
可以回去了。"
"再回到被人遗弃的乡下去。马德里对加利西亚有什么好
关心的呢?咱们那儿是个穷省份。"
"咱们的巴西略兄弟所干的事是可以理解的。"
"但我对巴西略·阿尔瓦雷斯是否诚实还缺乏真正的信
心。"
"人到了马德里就学会懂事了。马德里扼杀了西班牙的生
机。"
"只要他们肯接见一下,哪怕是拒绝你的要求也好啊。"
"不会的。干等着吧,就是要让你等得焦头烂额,精疲力
竭。"
"好吧,咱们就等着瞧吧。只要别人能等,我也就能等。"
  正在这时,那个花白头发秃鹫面孔的骑马长矛手站起身,
走过来站在教士们的餐桌旁,面带微笑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
"一位斗牛士,"一个教士对另一个说。
"而且是个出色的,"骑马长矛手说,然后便走出了餐室。
他身穿灰色茄克衫、紧身马裤,腰身很漂亮,双腿呈弓形,足
登一双牧牛人的高跟皮靴。当他一边微笑着,一边相当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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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大踏步走出去的时候,这双皮靴在地板上发出卡嗒卡嗒的
声响。他生活在一个安排得当的职业小天地里,在这个天地
里,他日子过得挺乐和,夜夜陶醉在纵酒狂欢之中,什么也
不放在眼里。此刻,他点起一支雪茄,在门厅里把帽子歪戴
在头上,便出门向咖啡馆去了。
  两个教士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成了餐室里最后的两个人,
于是便紧跟着那位骑马长矛手也离开了。现在餐室里除了帕
科和那个中年侍者外,已经空无一人。他俩收拾好餐桌,把
酒瓶拿进了厨房。
  洗盘子的小伙子待在厨房里。他比帕科大三岁,为人玩
世不恭,尖酸刻薄。
"来,拿过去,"中年的侍者说。他倒了一杯巴耳德佩尼
亚斯红葡萄酒,递给他。
"有好喝的为什么不喝?"小伙子把酒杯接了过去。
"Tu ①,帕科?"年纪较大的侍者问。
"谢谢你,"帕科说。他们三个人都喝了。
"我要走了,"中年的侍者说。
"晚安,"帕科和那个小伙子对他说。
  他走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俩了。帕科拿起一个教士用过
的餐巾,两脚站定,笔直地立着,然后放低餐巾,顺势低下
头去,把双臂一挥,模仿斗牛士从从容容摆动披风的那种架
势。他转过身来,右脚稍稍向前移动了一下,又做了一个摆
动披风的动作,对着假想的公牛占据到了一个较为有利的地
① 原文为西班牙语,意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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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接着又做了一个摆动披风的动作,这一次动作徐缓、恰
到好处、十分边式,然后他把餐巾收回到腰部,脚步不动,身
子一闪,躲过了公牛。
  那个洗盘子的名叫恩里克,他用挑剔的目光嘲笑地望着
帕科。
"公牛怎么样?"他说。
"非常勇猛,"帕科说。"你瞧。"
  他挺直瘦长的身子,又做了四个无懈可击的摆动披风的
动作,身段干净利落,边式优美。
"公牛呢?"恩里克问,他背靠洗碗槽站着,手里拿着酒
杯,腰上系着围裙。
"劲头还很足,"帕科说。
"你真叫我恶心,"恩里克说。
"为什么?"
"瞧我的。"
  恩里克脱下围裙,逗引着假想中的公牛,做了四个漂亮
的、吉卜赛式的挥动披风的慢动作,最后把围裙的一端放开,
用手成弧形地一摆,掠过从身边冲过的公牛的鼻子,再绕到
了自己的腰上。
"瞧瞧我这一手,"他说。"可我却在洗盘子。"
"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害怕,"恩里克说。"Miedo ①. 你在斗牛场上面对
着真的公牛时,也会同样害怕。"
① 原文为西班牙语,意谓"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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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帕科说。"我不会害怕。"
"Leche ①!" 恩里克说。"每个人都害怕。不过斗牛士能够
抑制住自己心头的害怕,所以他才能撩拨公牛。我参加过一
次业余斗牛,结果怕得要死,只好逃走。每个人都认为那很
有趣。到时候你也会害怕的。如果不是因为害怕,那西班牙
所有擦皮鞋的早就都成了斗牛士了。你,一个乡下小伙子,准
会比我怕得还要厉害。"
"不会,"帕科说。
  他在想象中,曾经斗过好多次牛了。好多次,他都看到
了牛角,看到了湿漉漉的牛嘴,看到牛耳朵在抽动,接着,当
他披风一挥时,就看到牛把头一低,猛冲过来,蹄子啪啪作
响,激怒的公牛擦身而过。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动披风时,公
牛便一次又一次地猛冲过来,最后他做了一个潇洒的闪身动
作,使公牛兜过来绕过去。然后他大摇大摆地走开去,短上
衣的金花上粘着公牛擦身而过时碰下来的牛毛;公牛呆若木
鸡地站在那里,象中了催眠术那样,观众中欢声四起。不,他
才不会害怕呢。别人是会害怕的,但他不会。他知道自己不
会害怕的。即使他曾经感到害怕,他知道自己好歹能够应付
的。他有信心。"我不会害怕,"他说。
  恩里克又说了一遍:"Leche。"
  他接着说道,"咱们要不要试试看?"
"怎么个试法呢?"
"听我说,"恩里克说。"你只想到牛,可你并没有想到牛
① 原文为西语牙语,意为"奶水",俚语作"去你的"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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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牛的气力很大,牛角划起人来象小刀子一样锋利,戳起
人来象刺刀一样快,杀起人来象棍棒一样凶狠。瞧,"他说着
打开桌子的一只抽屉,取出两把切肉刀。"我把这两把刀绑在
椅子腿上,再把椅子举在头的前面给你扮演公牛。刀子就算
牛角。如果你做得出刚才那些动作,那才算你真有本事。"
"把你的围裙借给我,"帕科说。"咱们到餐室里去试试。"
"不,"恩里克说,他突然变得不那么刻薄了。"别试吧,
帕科。"
"要试,"帕科说。"我不怕。"
"等你看见刀子过来,你就会怕了。"
"咱们等着瞧吧,"帕科说。"把围裙给我。"
  恩里克用两块油迹斑斑的餐巾缚住刀身的中央,打了个
结,把这两把刀身沉重、刀锋跟剃刀一样犀利的切肉刀牢牢
缚在椅子的腿上。这时候,那两个女侍,也就是帕科的两个
姐姐,正在去电影院的路上。她们要去看葛利塔·嘉宝主演
的《安娜·克里斯蒂》 ①。至于那两个教士,一个正穿着内衣
坐在那里读祈祷书,另一个则穿着睡衣在念玫瑰经。除了生
病的那位以外,所有的斗牛士晚间都到了福尔诺斯咖啡馆;那
位身材魁梧、深色头发的骑马长矛手正在打弹子,那位矮小、
严肃的剑刺手正同那位中年的短枪手和其他几个一本正经的
工人挤坐在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摆着一杯牛奶咖啡。
① 嘉宝:著名女影星,1906年生于瑞典,后去美国拍过许多电影。《安娜·
  克里斯蒂》系根据美国著名剧作家奥尼尔(1888-1953)所作同名剧本
  改编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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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喜欢喝酒、头发花白的骑马长矛手坐在那里,面前
摆着一杯卡扎拉斯白兰地,乐滋滋地盯着另一张桌子,因为
那位早已泄了气的剑刺手正跟另一名已经抛弃了剑重作短枪
手的剑刺手和两名形容憔悴的妓女坐在那边。
  拍卖商站在街道拐角地方跟朋友谈天。高个子侍者正在
无政府工团主义者的会议上等候机会发言。中年侍者坐在阿
尔瓦雷斯咖啡馆的平台上喝着一小杯啤酒。卢阿卡的女老板
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她仰面躺着,两腿夹着垫枕;她
身个儿又大又胖,为人随和,诚实而清白,笃信宗教,丈夫
死了二十年,她每天都想念他,为他祈祷。那个生病的剑刺
手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伏在床上,嘴巴顶着一块手
帕。
  再说,在空荡荡的餐室里,恩里克用餐巾把切肉刀缚在
椅腿上,打好了最后一个结,然后把椅子举起来。他把缚上
刀子的两条椅腿朝前,又把椅子高举过头,头的两边各有一
把刀子,笔直朝前。
"这椅子很重,"他说。"听我说,帕科。这事儿很危险。
别来了吧。"他在出汗。
  帕科面对他站着,把围裙展开,拇指朝上,食指朝下,两
手各捏着围裙的一边,把它展开来逗引"公牛"的注意。
"笔直冲过来吧,"他说。"象公牛那样转过身。想冲多少
次就冲多少次。"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挥披风呢?"恩里克问。"最
好是斗三个回合以后,中间来个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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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帕科说。"对着我来吧。嘿,torito ①!来吧,小公
牛!"
  恩里克低下头朝他冲了过来,帕科就在刀子前面把围裙
挥舞着,刀子从他的肚子前面刺过去。对他来说,这掠过去
的刀子就是真正的牛角,角尖白生生的,犀利而光滑;当恩
里克从他身边冲过去后重又转过身子向他再冲来时,这正是
公牛那热乎乎的、两边血迹斑斑的硕大身躯砰砰砰地冲过去,
又象猫一般敏捷地转过身来,在他缓缓地挥动披风时再次向
他冲来。接着,公牛又一转身冲了过来。当他盯视着来势凶
猛的刀尖时,他把左脚向前多迈出了两英寸,刀子没有擦身
过去,而是象插进酒囊那样一下子就插进了他的小肚子。从
突然插进去的坚硬的钢刀上面和周围,涌出了滚热的鲜血。恩
里克大声喊道:"啊呀!唉!块让我拔出来!快让我拔出来!"
帕科朝前扑倒在椅子上,手里仍然拿着那件当披风用的围裙,
恩里克连连拉着椅子,这时刀子连连在他、在他的小肚子,在
帕科的小肚子里转动。
  现在刀子抽出来了,他坐在地板上一摊越来越大的、热
乎乎的血泊里。
"把餐巾遮在上面。快捂住!"恩里克说。"紧紧捂住。我
这就去请医生。你必须捂住不让血出来。"
"应该预备一只橡皮杯子的,"帕科说。他曾经看见那种
杯子在斗牛场上用过。
"我笔直地冲过来,"恩里克哭着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

① 原文为西班牙语,意为"小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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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多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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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担心,"帕科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去把医生
找来吧。"
  在斗牛场上,他们是把你抬起来,扛着跑到手术室去的。
如果你还没有到那里,股动脉里的血就流光了,那么他们就
把教士请来。
"去通知那两个教士中的随便哪一位,"帕科说,一边把
餐巾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肚子。他简直没法相信这事儿已经落
到了自己的头上。
  但这话恩里克并没有听到,他正沿着圣杰罗尼莫赛马场
向通宵服务的急救站跑去。帕科独自一人,先坐起身,后来
又把身子蜷作一团,终于摔倒在地板上,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离开自己,就象拔掉浴缸里的塞子以
后,缸里的脏水很快流光一样。他害怕起来,觉得头发晕。他
想作一次忏悔。他记得它是怎么开头的:"我的上帝啊,我因
为触犯了您而感到由衷的悔恨,您真值得我敬爱,我决心
??"他虽然说得很快,但还没等他说完,他已经觉得昏昏
沉沉,支撑不住,于是脸朝下伏到地板上,很快就死了。股
动脉一经割断,血液总是一下子便流光,那速度简直叫人难
以相信。
  当急救站的医生由一名警察 (他紧紧抓住恩里克的一只
手臂)陪同走上楼梯时,帕科的两个姐姐还在大马路的电影
院里。她们对嘉宝演的这部电影大为失望。过去她们惯于看
到这位大明星扮演的角色活动在豪华奢侈、富丽堂皇的场面
中,而在这部影片中她却生活得那样凄惨、卑微。观众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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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欢这部影片,他们吹口哨,跺脚,来表示抗议。旅馆里
所有其他的客人几乎都在做着帕科出事儿时他们正做的事
情,只有那两个教士因为已经祈祷完毕,正在准备睡觉;那
个头发花白的骑马长矛手已经把酒移过去,跟那两个面容憔
悴的妓女坐在一张桌子上。过了一会,他便跟她们中间的一
个走出了咖啡馆。这个妓女刚才喝的酒一直是那个失去了勇
气的剑刺手付钱买来的。
  对于这些事儿里的随便哪一件,帕科这个小伙子永远不
会知道了,对于这些人第二天和以后的日子要做些什么,也
是这样。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怎样生活下去,怎样结束一
生。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结束了一生。正象西班牙
有句谚语所说的那样,他是"充满着幻想"死去的。在他短
促的一生中,他还没有时间经历幻想的破灭,甚至到临死之
前也没有来得及把忏悔做完。
  他甚至连对嘉宝演的那部电影表示失望的时间也没有,
这部电影使整个马德里的观众失望了一个星期。

                        翟象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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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力马扎罗的雪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
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 ①的
"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
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
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奇怪的是它一点也不痛,"他说。"你知道,开始的时候
它就是这样。"
  "真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可我感到非常抱歉,这股气味准叫你受不了
啦。"
  "别这么说!请你别这么说。"
  "你瞧那些鸟儿,"他说。"到底是这儿的风景,还是我这
股气味吸引了它们?"
① 马塞人 (Masai
):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一种游牧狩猎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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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在一棵含羞草树的浓荫里,他
越过树荫向那片阳光炫目的平原上望去,那儿有三只硕大的
鸟讨厌地蜷伏着,天空中还有十几只在展翅翱翔,当它们掠
过时,投下了迅疾移动的影子。
"从卡车抛锚那天起,它们就在那儿盘旋了,"他说。"今
天是它们第一次落到地上来。我起先还很仔细地观察过它们
飞翔的姿态,心想一旦我写一篇短篇小说的时候,也许会用
得上它们。现在想想真可笑。"
"我希望你别写这些,"她说。
"我只是说说罢了,"他说,"我要是说着话儿,就会感到
轻松得多。可是我不想让你心烦。"
"你知道这不会让我心烦,"她说,"我是因为没法出点儿
力,才搞得这么焦灼的。我想在飞机来到以前,咱们不妨尽
可能轻松一点儿。"
"或者直等到飞机根本不来的时候。"
"请你告诉我能做些什么吧。总有一些事是我能干的。"
"你可以把我这条腿锯下来,这样就可以不让它蔓延开去
了,不过,我怀疑这样恐怕也不成。也许你可以把我打死。你
现在是个好射手啦。我教过你打枪,不是吗?"
"请你别这么说。我能给你读点什么吗?"
"读什么呢?"
"咱们书包里不论哪本咱们没有读过的书都行。"
"我可听不进啦,"他说,"只有谈话最轻松了。咱们来吵
嘴吧,吵吵嘴时间就过得快。"
"我不吵嘴。我从来就不想吵嘴。咱们再不要吵嘴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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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咱们心里有多烦躁。说不定今天他们会乘另外一辆卡车回
来的。也说不定飞机会来到的。"
"我不想动了,"男人说,"现在转移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
除非使你心里轻松一些。"
"这是懦弱的表现。"
"你就不能让一个男人尽可能死得轻松一点儿,非得把他
痛骂一顿不可吗?你辱骂我有什么用处呢?"
"你不会死的。"
"别傻啦。我现在就快死了。不信你问问那些个杂种。"他
朝那三只讨厌的大鸟蹲伏的地方望去,它们光秃秃的头缩在
耸起的羽毛里。第四只掠飞而下,它快步飞奔,接着,蹒跚
地缓步向那几只走去。
"每个营地都有这些鸟儿。你从来没有注意罢了。要是你
不自暴自弃,你就不会死。"
"你这是从哪儿读到的?你这个大傻瓜。"
"你不妨想想还有别人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这可一向是我的行当哩。"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接着越过那片灼热而炫目的平原,
眺望灌木丛的边缘。在黄色的平原上,有几只野羊显得又小
又白,在远处,他看见一群斑马,映衬着葱绿的灌木丛,显
得白花花的。这是一个舒适宜人的营地,大树遮荫,背倚山
岭,有清洌的水。附近有一个几乎已经干涸的水穴,每当清
晨时分,沙松鸡就在那儿飞翔。
"你要不要我给你读点什么?"她问道。她坐在帆布床边
的一张帆布椅上。"有一阵微风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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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谢谢你。"
"也许卡车会来的。"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卡车来不来。"
"我可是在乎。"
"你在乎的东西多着哩,我可不在乎。"
"并不很多,哈里。"
"喝点酒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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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对你是有害的。在布莱克出版的书里说,一滴酒都
不能喝。你不应该喝酒啦。"
"莫洛!"他唤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苏打来。"
"是,先生。"
"你不应该喝酒,"她说。"我说你自暴自弃,就是这个意
思。书上说酒对你是有害的。我就知道酒对你是有害的。"
"不,"他说。"酒对我有好处。"
  现在一切就这样完了,他想。现在他再没有机会来了结
这一切了。一切就这样在为喝一杯酒这种小事争吵中了结了。
自从他的右腿开始生坏疽以来,他就不觉得痛,随着疼痛的
消失,恐惧也消失了,他现在感到的只是一种强烈的厌倦和
愤怒:这居然就是结局。至于这个结局现在正在来临,他倒
并不感到多大奇怪。多少年来它就一直萦绕着他;但是现在
它本身并不说明任何意义。真奇怪,只要你厌倦够了,就能
这样轻而易举地达到这个结局。
  现在他再也不能把原来打算留到将来写作的题材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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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本想等到自己有足够的了解以后才动笔,这样可以写
得好一些。唔,他也不用在试着写这些东西的时候遭遇失败
了。也许你永远不能把这些东西写出来,这就是你为什么一
再延宕,迟迟没有动笔的缘故。得了,现在,他永远不会知
道了。
"我但愿咱们压根儿没上这儿来,"女人说。她咬着嘴唇
望着他手里举着的酒杯。"在巴黎你决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你
一向说你喜欢巴黎。咱们本来可以待在巴黎或者上任何别的
地方去。不管哪儿我都愿意去。我说过你要上哪儿我都愿意
去。要是你想打猎,咱们本来可以上匈牙利去,而且会很舒
服的。"
"你有的是该死的钱,"他说。
"这么说是不公平的,"她说。"那一向是你的,就跟是我
的一样。我撇下了一切,不管上哪儿,只要你想去我就去,你
想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我真希望咱们压根儿没上这儿来。"
"你说过你喜欢这儿。"
"我是说过的,那时你平安无事。可现在我恨这儿。我不
明白干吗非得让你的腿出岔儿。咱们到底干了什么,要让咱
们遇到这样的事?"
"我想我干的事情就是,开头我把腿擦破了,忘了给抹上
碘酒,随后又根本没有去注意它,因为我是从不感染的。后
来等它严重了,别的抗菌剂又都用完了,可能就因为用了药
性很弱的石炭酸溶液,使微血管麻痹了,于是开始生坏疽了。"
他望着她,"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
"我不是指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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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咱们雇了一个高明的技工,而不是那个半瓶子醋的
吉库尤人① 司机,他也许就会检查机油,而决不会把卡车的
轴承烧毁啦。"
"我不是指这个。"
"要是你没有离开你自己的人-- 你那些该死的威斯特
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②
--"
的老相识-- 偏偏捡上了我
"不,我是爱上了你。你这么说,是不公平的。我现在也
爱你。我永远爱你。你爱我吗?"
"不,"男人说。"我不这么想。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哈里,你在说些什么?你昏了头啦。"
"没有,我已经没有头可以发昏了。"
"你别喝酒啦,"她说。"亲爱的,我求求你别喝酒啦。只
要咱们能办到的事,咱们就得尽力去干。"
"你去干吧,"他说。"我可是已经累啦。"

    现在,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的卡拉加奇③ 的一座
  火车站,他正背着背包站在那里,现在正是辛普伦-奥
  连特列车的前灯划破了黑暗,当时在撤退以后他正准备
  离开色雷斯 ④。这是他准备留待将来写的一段情景,还有
① 吉库尤人:非洲班图人的一支。
② 这三个地方都在美国。
③ 卡拉加奇:土耳其西北部,位于欧洲部分的一城市。
④ 色雷斯:爱琴海北岸的一个地区,分属希腊、土耳其和保加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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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一段情节:早晨吃早餐的时候,眺望着窗外保加利
亚群山的积雪,南森的女秘书问那个老头儿,山上是不
是雪,老头儿望着窗外说,不,那不是雪。这会儿还不
到下雪的时候哩。于是那个女秘书把老头儿的话重复讲
给其他几个姑娘听,不,你们看。那不是雪,她们都说,
那不是雪,咱们都看错了。可是等他提出交换居民,把
她们送往山里去的时候,那年冬天她们脚下一步步踩着
前进的正是积雪,直到她们死去。
  那年圣诞节在高厄塔耳山,雪也下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年他们住在伐木人的屋子里,那口正方形的大瓷灶占
了半间屋子,他们睡在装着山毛榉树叶的垫子上,这时
那个逃兵跑进屋来,两只脚在雪地里冻得鲜血直流。他
说宪兵就在他后面紧紧追赶,于是他们给他穿上了羊毛
袜子,并且缠住宪兵闲扯,直到雪花盖没了逃兵的足迹。
  在希伦兹,圣诞节那天,雪是那么晶莹闪耀,你从
酒吧间望出去,刺得你的眼睛发痛,你看见每个人都从
教堂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他们肩上背着沉重的滑雪板,就
是从那儿走上松林覆盖的陡峭的群山旁的那条给雪橇磨
得光溜溜的、尿黄色的河滨大路的,他们那次大滑雪,就
是从那儿一直滑到"梅德纳尔之家"上面那道冰川的大
斜坡的,那雪看来平滑得象糕饼上的糖霜,轻柔得象粉
末似的,他记得那次阒无声息的滑行,速度之快,使你
仿佛象一只飞鸟从天而降。
  他们在"梅德纳尔之家"被大雪封了一个星期,在
暴风雪期间,他们挨着灯光,在烟雾弥漫中玩牌,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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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输得越多,赌注也跟着越下越大。最后他输得精光,
把什么东西都输光了,把滑雪学校的钱和那一季的全部
收益都输光了,接着把他的资金也输光了。他能看到伦
特先生那长长的鼻子,捡起了牌,接着翻开牌说,"不看。"
那时候总是赌博。天不下雪,你赌博,雪下得太多,你
又是赌博。他想起他这一生消磨在赌博里的时间。
可是关于这些,他连一行字都没有写;还有那个凛
冽而晴朗的圣诞节,平原那边显出了群山,那天加德纳
飞过防线去轰炸那列运送奥地利军官去休假的火车,当
军官们四散奔跑的时候,他用机枪扫射他们。他记得后
来加德纳走进食堂,开始谈起这件事。大家听他讲了以
后,鸦雀无声,接着有个人说,"你这个该死的杀人坏种。"
关于这件事,他也一行字都没有写。
他们杀死的那些奥地利人,就是不久前跟他一起滑
雪的奥地利人,不,不是那些奥地利人。汉斯,那年一
整年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是一直住在"国王-猎
人客店"里的,他们一起到那家锯木厂上面那个小山谷
去猎兔的时候,他们还谈起那次在帕苏比奥① 的战斗和
向波蒂卡和阿萨洛纳的进攻,这些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写。
关于孟特科尔诺,西特科蒙姆,阿尔西陀 ②,他也一个字

① 帕苏比奥:意大利东北部一山峰。
② 从波蒂卡到阿尔西陀,这些都是意大利地名。有些地名作者的拼法有错
  误,如孟特科尔诺 (MonteCorno),正确的译音应为蒙特科尔维诺
(MonteCorvino),阿 尔 西 陀 (Arsiedo) 正 确 的 译 音 是 阿 尔 西 洛
(Arsi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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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没有写。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在福拉尔贝格① 和阿尔贝格② 他住过几个冬天?住
  过四个冬天,于是他记起那个卖狐狸的人,当时他们到
  了布卢登茨 ③,那回是去买礼物,他记起甘醇的樱桃酒特
  有的樱桃核味儿,记起在那结了冰的象粉一般的雪地上
  的快速滑行,你一面唱着"嗨!嗬!罗利说!"一面滑过
  最后一段坡道,笔直向那险峻的陡坡飞冲而下,接着转
  了三个弯滑到果园,从果园出来又越过那道沟渠,登上
  客店后面那条滑溜溜的大路。你敲松缚带,踢下滑雪板,
  把它们靠在客店外面的木墙上,灯光从窗里照射出来,屋
  子里,在烟雾缭绕、冒着新醅的酒香的温暖中,人们正
  在拉着手风琴。

"在巴黎咱们住在哪儿?"他问女人,女人正坐在他身边
一只帆布椅里,现在,在非洲。
"在克里昂。这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我知道是那儿?"
"咱们始终住在那儿。"
"不,并不是始终住在那儿。"
"咱们在那儿住过,在圣日耳曼区的亨利四世大楼也住
过。你说过你爱那个地方。"
① 福拉尔贝格:奥地利西部一州。
② 阿尔贝格:奥地利西部蒂罗尔州的一乡村。该地以滑雪著称。
③ 布卢登茨:奥地利福拉尔贝格州一区,游览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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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堆粪,"哈里说。"而我就是一只爬在粪堆上咯咯
叫的公鸡。"
"要是你一定得离开人间的话,"她说,"是不是你非得把
你没法带走的都砍尽杀绝不可呢?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不是
非得把什么东西都带走不可?你是不是一定要把你的马,你
的妻子都杀死,把你的鞍子和你的盔甲都烧掉呢?"
"对,"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
马和我的盔甲。"
"你别这么说。"
"好吧。我不说了。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
"现在这么说,已经有点儿晚啦。"
"那好吧,我就继续来伤害你。这样有趣多啦。我真正喜
欢跟你一起干的唯一的一件事,我现在不能干了。"
"不,这可不是实话。你喜欢干的事情多得很,而且只要
是你喜欢干的,我也都干过。"
"啊,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别那么夸耀啦,行吗?"
  他望着她,看见她在哭了。
"你听我说,"他说。"你以为我这么说有趣吗?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想,这是想用毁灭一切来让自己活着。
咱们刚开始谈话的时候,我还是好好的。我并没有意思要这
样开场,可是现在我蠢得象个老傻瓜似的,对你狠心也真狠
到了家。亲爱的,我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我爱你,真的。
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象爱你这样爱过任何别的女人。"
  他不知不觉地说出了他平时用来谋生糊口的那套说惯了
的谎话。

? 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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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我挺好。"
"你这个坏娘们,"他说。"你这个有钱的坏娘们。这是诗。
现在我满身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别说了。哈里,为什么你现在一定要变得这样恶狠狠
的?"
"任何东西我都不愿留下来,"男人说。"我不愿意有什么
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

  现在已是傍晚,他睡熟了一会。夕阳已隐没在山后。平
原上一片阴影,一些小动物正在营地近旁吃食;它们的头很
快地一起一落,摆动着尾巴,他看着它们现在正从灌木丛那
边跑掉了。那几只大鸟不再在地上等着了。它们都沉重地栖
息在一棵树上。它们还有很多。他那个随身侍候的男仆正站
在床边。
"太太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要什么吗?"
"不要什么。"
  她打猎去了,想搞一点兽肉,她知道他喜欢看打猎,有
心跑得远远的,这样她就不会惊扰这一小片平原而让他看到
她在打猎了。她总是那么体贴周到,他想。只要是她知道的
或是读到过的,或是她听人讲过的,她都考虑得很周到。
  这不是她的过错,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完了。一
个女人怎么能知道你说的话,都不是真心实意呢?怎么能知
道你说的话,不过是出于习惯,而且只是为了贪图舒服呢?自
从他对自己说的话不再当真以后,他靠谎话跟女人相处,比
他过去对她们说真心话更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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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7 ·
  他撒谎并不都是因为他没有真话可说。他曾经享有过生
命,他的生命已经完结,接着他又跟一些不同的人,而且有
更多的钱,在从前那些最好的地方,以及另外一些新的地方
重新活了下来。
  你不让自己思想,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这样一副好内
脏,因此你没有那样垮下来,他们大部分都垮下来了,而你
却没有垮掉,你抱定一种态度,既然现在你再也不能干了,你
就毫不关心你经常干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里,你说你要
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钱的人;你说你实在并不属于他们
这一类,而只是他们那个国度里的一个间谍;你说你会离开
这个国度,并且写这个国度,而且是第一次由一个熟悉这个
国度的人来写它。可是他永远不会写了,因为每天什么都不
写,贪图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视的角色,就磨钝了他的才能,
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他不干工
作的时候,那些他现在认识的人都感到惬意得多。非洲是在
他一生幸运的时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他所以上这儿来,为
的是要从头开始。他们这次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适来非洲作狩
猎旅行的。没有艰苦,但也没有奢华,他曾想这样他就能重
新进行训练。这样或许他就能够把他心灵上的脂肪去掉,象
一个拳击手,为了消耗体内的脂肪,到山里去干活和训练一
样。
  她曾经喜欢这次狩猎旅行来着。她说过他爱这次狩猎旅
行。凡是激动人心的事情,能因此变换一下环境,能结识新
的人,看到愉快的事物,她都喜爱。他也曾经感到工作的意
志力重新恢复的幻觉。现在如果就这样了结,他知道事实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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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如此,他不必变得象一条蛇那样,因为背脊给打断了就啃
咬自己。这不是她的过错。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的女人。如
果他以谎言为生,他就应该试着以谎言而死。他听到山那边
传来一声枪响。
  她的枪打得挺好,这个善良的,这个有钱的娘们,这个
他的才能的体贴的守护人和破坏者。废话,是他自己毁了自
己的才能。他为什么要嗔怪这个女人,就因为她好好地供养
了他?他虽然有才能,但是因为弃而不用,因为出卖了自己,
也出卖了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磨钝了敏锐的
感觉,因为懒散,因为怠惰,因为势利,因为傲慢和偏见,因
为其他种种缘故,他毁灭了自己的才能。这算是什么?一张
旧书目录卡?到底什么是他的才能?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
没有充分利用它,而是利用它做交易。他从来不是用他的才
能去做些什么,而总是用它来决定他能做些什么。他决意不
靠钢笔或铅笔谋生,而靠别的东西谋生。说来也怪,是不是?
每当他爱上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为什么这另一个女人总是要
比前一个女人更有钱?可是当他不再真心恋爱的时候,当他
只是撒谎的时候,就象现在对这个女人那样,她比所有他爱
过的女人更有钱,她有的是钱,她有过丈夫,孩子,她找过
情人,但是她不满意那些情人,她倾心地爱他,把他当作一
位作家,当作一个男子汉,当作一个伴侣,当作一份引为骄
傲的财产来爱他-- 说来也怪,当他根本不爱她,而且对她
撒谎的时候,为了报答她为他花费的钱,他所能给予她的,居
然比他过去真心恋爱的时候还多。
  咱们干什么,都是注定了的,他想。不管你是干什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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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的,这就是你的才能所在。他的一生都是出卖生命力,不
管是以这种形式或者那种形式。而当你并不十分钟情的时候,
你越是看重金钱。他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他决不会写这些了,
现在也不会写了。不,他不会写了,尽管这是很值得一写的
东西。
  现在她走近来了,穿过那片空地向营地走过来了。她穿
着马裤,擎着她的来复枪,两个男仆扛着一只野羊跟在她后
面走来。她仍然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他想,她的身躯也很
动人,她对床第之乐很有才能,也很有领会,她并不美,但
是他喜欢她的脸庞,她读过大量的书,她喜欢骑马和打枪,当
然,她酒喝得太多。她还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的时候,丈
夫就死了,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里,她把心都放在两个刚长
大的孩子身上,孩子却并不需要她,她在他们身边,他们就
感到不自在,她还专心致志地养马,读书和喝酒。她喜欢在
黄昏吃晚饭前读书,一面阅读一面喝威士忌苏打。到吃晚饭
的时候,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晚饭桌旁再喝上一瓶甜酒,
往往就醉得足够使她昏昏欲睡了。
  这是她在有情人以前的情况。在有了那些情人以后,她
就不再喝那么多的酒了,因为她不必喝醉了酒去睡觉了。但
是情人使她感到厌烦。她嫁过一个丈夫,他从没有使她厌烦,
而这些人却使她感到厌烦透了。
  接着,她的一个孩子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去了,事件过
去以后,她不再需要情人了,酒也不再是麻醉剂了,她必须
建立另一种生活。突然间,孤身独处吓得她心惊胆战。但是
她要跟一个她所尊敬的人在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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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发生得很简单。她喜欢他写的东西,她一向羡慕他
过的那种生活。她认为他正是干了他自己想干的事情。她为
了获得他而采取的种种步骤,以及她最后爱上了他的那种方
式,都是一个正常过程的组成部分,在这个过程中她给自己
建立起一个新生活,而他则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
  他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是为了换取安全,也是为了换
取安逸,除此以外,还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要什么,她
就会给他买什么。这他是知道的。她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
人。他跟任何人一样,愿意立刻和她同床共枕;特别是她,因
为她更有钱,因为她很有风趣,很有欣赏力,而且因为她从
不大吵大闹。可是现在她重新建立的这个生活行将结束了,因
为两个星期以前,一根荆棘刺破了他的膝盖,而他没有给伤
口涂上碘酒,当时他们挨近去,想拍下一群羚羊的照片,这
群羚羊站立着,扬起了头窥视着,一面用鼻子嗅着空气,耳
朵向两边张开着,只等一声响动就准备奔入丛林。他没有能
拍下羚羊的照片,它们已跑掉了。
  现在她到这儿来了。
  他在帆布床上转过头来看她,"你好,"他说。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诉他。"它能给你做一碗好汤喝,
我还让他们捣一些土豆泥拌奶粉。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
"这该有多好?你知道,我就想过你也许会好起来的。我
离开的时候,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个好觉。你跑得远吗?"
"我没有跑远,就在山后面。我一枪打中了这只野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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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得挺出色,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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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打枪。我已经爱上非洲了。说真的,要是你平安无
事,这可是我玩得最痛快的一次了。你不知道跟你一起射猎
是多么有趣。我已经爱上这个地方了。"
"我也爱这个地方。"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到你觉得好多了,那有多么了不起。
刚才你难受得那样,我简直受不了。你再不要那样跟我说话
了,好吗?你答应我吗?"
"不会了,"他说。"我记不起我说了些什么了。"
"你不一定要把我给毁掉,是吗?我不过是个中年妇女,
可是我爱你,你要干什么,我都愿意干。我已经给毁了两三
次啦。你不会再把我给毁掉吧,是吗?"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毁几次,"他说。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毁灭。咱们就是给安排了这样毁灭
的。明天飞机就会来啦。"
"你怎么知道明天会来?"
"我有把握。飞机一定要来的。仆人已经把木柴都准备好
了,还准备了生浓烟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那儿
足够让飞机着陆,咱们在空地两头准备好两堆浓烟。"
"你凭什么认为飞机明天会来呢?"
"我有把握它准定会来。现在它已经耽误了。这样,到了
城里,他们就会把你的腿治好,然后咱们就可以搞点儿毁灭,
而不是那种讨厌的谈话。"
"咱们喝点酒好吗?太阳落山啦。"
"你想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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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喝一杯。"
"咱们就一起喝一杯吧。莫洛,去拿两杯威士忌苏打来!"
她唤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诉她。
"等我洗过澡再穿??"
  他们喝着酒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在这暮色苍茫没法
瞄准打枪的时刻,一只鬣狗穿过那片空地往山那边跑去了。
"那个杂种每天晚上都跑过那儿,"男人说。"两个星期以
来,每晚都是这样。"
"每天晚上发出那种声音来的就是它。尽管这是一种讨厌
的野兽,可我不在乎。"
  他们一起喝着酒,没有痛的感觉,只是因为一直躺着不
能翻身而感到不适,两个仆人生起了一堆篝火,光影在帐篷
上跳跃,他感到自己对这种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怀有的那种默
认的心情,现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确实对他非常好。今天下
午他对她太狠心了,也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好女人,确实是
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就在这当儿,他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
  这个念头象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
样的冲击;而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令人奇怪的是,
那只鬣狗却沿着这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
了。
"干什么,哈里?"她问他。
"没有什么,"他说。"你最好挪到那一边去坐。坐到上风
那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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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洛给你换药了没有?"
"换过了。我刚敷上硼酸膏。"
"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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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进去洗澡了,"她说。"我马上就会出来的。我跟你
一起吃晚饭,然后把帆布床抬进去。"
  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咱们结束吵嘴,是做对啦。他
跟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而他跟他爱上的那些女人
却吵得很厉害,最后由于吵嘴的腐蚀作用,总是毁了他们共
同怀有的感情:他爱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这样就把一切
全都耗尽了。

    他想起那次他孤零零地在君士坦丁堡① 的情景,从
  巴黎出走之前,他吵了一场。那一阵他夜夜宿娼,而事
  后他仍然无法排遣寂寞,相反更加感到难忍的寂寞,于
  是他给她,他那第一个情妇,那个离开了他的女人写了
  一封信,告诉她,他是怎样始终割不断对她的思恋??
  怎样有次在摄政院外面他以为看到了她,为了追上她,他
  跑得头昏眼花,心里直想吐,他会在林荫大道跟踪一个
  外表有点象她的女人,可就是不敢看清楚不是她,生怕
  就此失去了她在他心里引起的感情。他跟不少女人睡过,
  可是她们每个人又是怎样只能使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
① 君士坦丁堡:现名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最大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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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决不介意她干了些什么,因为他知道他摆脱不掉对
她的爱恋。他在夜总会冷静而清醒地写了这封信,寄到
纽约去,央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务所去。这样
似乎比较稳当。那天晚上他非常想念她,他觉得心里空
荡荡的直想吐,他在街头踯躅,一直溜过塔克辛姆,碰
到了一个女郎,带她一起去吃晚饭。后来他到了一个地
方,同她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于是丢下了她,搞上
了一个风骚的亚美尼亚女郎,她把肚子贴着他的身子摆
动,擦得肚子都几乎要烫坏了。他跟一个少尉衔的英国
炮手吵了一架,就把她从炮手手里带走了。那个炮手把
他叫到外面去,于是他们在暗地里,在大街的圆石地面
上打了起来。他朝他的下巴颏狠狠地揍了两拳,可是他
并没有倒下,这一下他知道他免不了要有一场厮打了。那
个炮手先打中了他的身子,接着又打中他的眼角。他又
一次挥动左手,击中了那个炮手,炮手向他扑过来,抓
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了他的袖子,他往他的耳朵后面狠
狠揍了两拳,接着在他把他推开的时候,又用右手把他
击倒在地。炮手倒下的时候,头先磕在地上,于是他带
着女郎跑掉了,因为他们听见宪兵来了。他们乘上一辆
出租汽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① 驶向雷米利希萨,兜
了一圈,在凛冽的寒夜回到城里睡觉,她给人的感觉就
① 博斯普鲁斯海峡:位于土耳其欧亚两个部分之间。君士坦丁堡即在该海
  峡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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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她的外貌一样,过于成熟了,但是柔滑如脂,象玫瑰
花瓣,象糖浆似的,肚子光滑,胸脯高耸,也不需要在
她的臀部下垫个枕头,在她醒来以前,他就离开了她,在
第一线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显得粗俗极了,他带着一
只打得发青的眼圈来到彼拉宫,手里提着那件上衣,因
为袖子已经没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离君士坦丁堡动身到安纳托利
亚① 去,后来他回忆那次旅行,整天穿行在种着罂粟花
的田野里,那里的人们种植罂粟花提炼鸦片,这使你感
到多么新奇,最后-- 不管朝哪个方向走仿佛都不对似
的-- 到了他们曾经跟那些刚从君士坦丁堡来的军官一
起发动进攻的地方,那些军官啥也不董,大炮都打到部
队里去了,那个英国观察员哭得象个小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着白色的芭蕾
舞裙子和向上想起的有绒球的鞋子。土耳其人象波浪般
地不断涌来,他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在奔跑着,军
官们朝他们打枪,接着军官们自己也逃跑了,他同那个
英国观察员也跑了,跑得他肺都发痛了,嘴里尽是那股
铜腥味,他们在岩石后面停下来休息,土耳其人还在波
浪般地涌来。后来他看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事情,后
来他还看到比这些更糟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到巴黎
的时候,这些他都不能谈,即使提起这些他都受不了。他
① 安纳托利亚:土耳其的亚洲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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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咖啡馆的时候,里面有那位美国诗人,面前一大堆
碟子,土豆般的脸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个名叫特
里斯坦·采拉① 的罗马尼亚人讲达达运动。特里斯坦·
采拉老是戴着单眼镜,老是闹头痛;接着,当他回到公
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爱他的妻子了,吵架
已经过去了,气恼也过去了,他很高兴自己又回到家里,
事务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这样,一天早晨,那
封答复他写的那封信的回信托在一只盘子里送进来了,
当他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他浑身发冷,想把那封信塞
在另一封信下面。可是他的妻子说:"亲爱的,那封信是
谁寄来的?"于是那件刚开场的事就此了结。
  他想起他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时的欢乐和争吵。
她们总是挑选最妙的场合跟他吵嘴。为什么她们总是在
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跟他吵嘴呢?关于这些,他一点也
没有写过,因为起先是他绝不想伤害她们任何一个人的
感情,后来看起来好象即使不写这些,要写的东西就已
经够多了。但是他始终认为最后他还是会写的。要写的
东西太多了。他目睹过世界的变化;不仅是那些事件而
已;尽管他也曾目睹过许多事件,观察过人们,但是他
目睹过更微妙的变化,而且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刻又是
怎样表现的。他自己就曾经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他观
① 特里斯坦·采拉(1896-1963):诗人、散文家、编辑,出生于罗马尼亚,
  长期在巴黎从事文学活动,达达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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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过这种变化,写这种变化,正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
  他再也不会写了。

"你觉得怎样啦?"她说。现在她洗过澡从帐篷里出来了。
"没有什么。"
"这会儿就给你吃晚饭好吗?"他看见莫洛在她后面拿着
折叠桌,另一个仆人拿着菜盘子。
"我要写东西,"他说。
"你应该喝点肉汤恢复体力。"
"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他说,"我用不着恢复什么体力
啦。"
"请你别那么夸张,哈里,"她说。
"你干吗不用你的鼻子闻一闻?我都已经烂了半截啦,现
在烂到大腿上了。我干吗还要跟肉汤开玩笑?莫洛,拿威士
忌苏打来。"
"请你喝肉汤吧,"她温柔地说。
"好吧。"
  肉汤太烫了。他只好把肉汤倒在杯子里,等凉得可以喝
了,才把肉汤喝下去,一口也没有哽住过。
"你是一个好女人,"他说,"你不用关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张在《激励》和《城市与乡村》上人人皆知,
人人都爱的脸庞望着他,那张脸因为酗酒狂饮而稍有逊色,因
为贪恋床第之乐而稍有逊色,可是《城市与乡村》从未展示
过她那美丽的胸部,她那有用的大腿,她那轻柔地爱抚你的
纤小的手,当他望着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动人的微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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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他感到死神又来临了。这回没有冲击。它是一股气,象一阵
使烛光摇曳,使火焰腾起的微风。
"待会儿他们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生一堆篝
火。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帐篷里去睡了。不值得搬动了。今
天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不会下雨。"
  那么,你就这样死了,在你听不见的悄声低语中死去了。
好吧,这样就再也不会吵嘴了。这一点他可以保证。这个他
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经验,他现在不会去破坏它了。但是他也
可能会破坏。你已经把什么都毁啦。但是也许他不会。
"你能听写吗?"
"我没有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没有时间了,当然,尽管好象经过了压缩,只要你能处
理得当,你只消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写进去。

    在湖畔,一座山上,有一所圆木构筑的房子,缝隙
  都用灰泥嵌成白色。门边的柱子上挂着一只铃,这是召
  唤人们进去吃饭用的。房子后面是田野,田野后面是森
  林。一排伦巴底白杨树从房子一直伸展到码头。另一排
  白杨树沿着这一带迤逦而去。森林的边缘有一条通向山
  峦的小路,他曾经在这条小路上采摘过黑莓。后来,那
  所圆木房子烧坍了,在壁炉上面的鹿脚架上挂着的猎枪
  都烧掉了,枪筒和枪托跟融化在弹夹里的铅弹也都一起
  烧坏了,搁在那一堆灰上-- 那堆灰原是给那只做肥皂
  的大铁锅熬碱水用的,你问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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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你知道那些猎枪仍旧是他的,他从此也再没有买别
的猎枪了。他也再不打猎了。现在在原来的地方用木料
重新盖了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从门廊上你可以看见
白杨树和那边的湖光山色;可是再也没有猎枪了。从前
挂在圆木房子墙上的鹿脚上的猎枪筒,搁在那堆灰上,再
也没有人去碰过。
  战后,我们在黑森林 ① 里,租了一条钓鲑鱼的小溪,
有两条路可以跑到那儿去。一条是从特里贝格走下山谷,
然后烧着那条覆盖在林荫 (靠近那条白色的路)下的山
路走上一条山坡小道,穿山越岭,经过许多矗立着高大
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农场,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
地方。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开始钓鱼。
  另一条路是陡直地爬上树林边沿,然后翻过山巅,穿
过松林,接着走出林子来到一片草地边沿,下山越过这
片草地到那座桥边。小溪边是一溜桦树,小溪并不宽阔,
而是窄小、清澈而湍急,在桦树根边冲出了一个个小潭。
在特里贝格的客店里,店主人这一季生意兴隆。这是使
人非常快活的事,我们都是亲密的朋友。第二年通货膨
胀,店主人前一年赚的钱,还不够买进经营客店必需的
物品,于是他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这些,但是你无法口授那个城堡护墙广场,
那里卖花人在大街上给他们的花卉染色,颜料淌得路面
上到处都是,公共汽车都从那儿出发,老头儿和女人们
① 黑森林:德国西南部山区,在巴登- 符腾堡州,著名的游览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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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酿制的低劣的白兰地,喝得醉醺醺
的;小孩子们在寒风凛冽中淌着鼻涕;汗臭和贫穷的气
味,"业余者咖啡馆"里的醉态,还有"风笛"跳舞厅的
妓女们,她们就住在舞厅楼上。那个看门女人在她的小
屋里款待那个共和国自卫队员,一张椅上放着共和国自
卫队员的那顶插着马鬃的帽子。门厅那边还有家住户,她
的丈夫是个自行车赛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开《机
动车》报看到他在第一次参加盛大的巴黎环城比赛中名
列第三时,她是多么高兴。她涨红了脸,大声笑了出来,
接着跑到楼上,手里拿着那张淡黄色的体育报哭了起来。
他,哈里,有一次凌晨要乘飞机出门,经营"风笛"跳
舞厅的女人的丈夫驾了一辆出租汽车来敲门唤他起身,
动身前他们两个人在酒吧间的锌桌边喝了一杯白葡萄
酒。那时,他熟悉那个地区的邻居,因为他们都很穷。
  在城堡护墙广场附近有两种人:酒徒和运动员。酒
徒以酗酒打发贫困,而运动员则在锻炼中忘却贫困。他
们是巴黎公社的后裔,因此,对于他们来说,懂得他们
的政治并不难。他们知道是谁打死了他们的父老兄弟和
亲属朋友的,当凡尔赛的军队开进巴黎,继公社之后而
占领了这座城市,任何人,只要是他们摸到手上有茧的,
或者戴着便帽的,或者带有任何其他标志说明他是一个
劳动者的,一律格杀勿论。就是在这样的贫困之中,就
是在这个地区里,街对面是一家马肉铺和一家酿酒合作
社,他开始了他此后的写作生涯。巴黎再没有他这样热
爱的地区了,那蔓生的树木,那白色的灰泥墙,下面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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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圆形广场上的长长的绿色公共汽
车,那路面上淌着染花的紫色颜料,那从山上向塞纳河
急转直下的莱蒙昂红衣主教大街,还有那另一条狭窄然
而热闹的莫菲塔德路。那条通向万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
条他经常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大街,那是那个地区唯一的
一条铺上沥青的大街,车胎驶过,感到光溜平滑,街道
两边尽是高耸而狭小的房子,还有那家高耸的下等客店,
保尔·魏尔伦① 就死在这里。在他们住的公寓里,只有
两间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顶楼上有一间房间,每月他
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这里写作,从这间房间,他
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和烟囱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峦。
  你从那幢公寓却只能看到那个经营木柴和煤炭的人
的店铺,他也卖酒,卖低劣的甜酒。马肉铺子外面挂着
金黄色的马头,在马肉铺的橱窗里挂着金黄色和红色的
马肉,那涂着绿色油漆的合作社,他们就在那儿买酒喝;
醇美而便宜的甜酒。其余就是灰泥的墙壁和邻居们的窗
子。夜里,有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在那种典型的法国式
的酩酊大醉 (人们向你宣传,要你相信根本不存在这样
的大醉)中呻吟着,那些邻居会打开窗子,接着是一阵
喃喃的低语。
"警察上哪儿去了?总是在你不需要警察的时候,这
个家伙就出现了。他准是跟哪个看门女人在睡觉啦。去
找警察。"等到不知是谁从窗口泼下一桶水,呻吟声才停
① 保尔·魏尔伦 (1844-1896):法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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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止了。"倒下来的是什么?水。啊,这可是聪明的办法。"
  于是窗子都关上了。玛丽,他的女仆,抗议一天八小时
  的工作制说,"要是一个丈夫干到六点钟,他在回家的路
  上就只能喝得稍微有点醉意,花钱也不会太多。可要是
  他活儿只干到五点钟,那他每天晚上都会喝得烂醉,你
  也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受这份缩短工时的罪的是工人
  的老婆。"

"你要再喝点儿肉汤吗?"女人现在问他。
"不要了,多谢你。味道好极了。"
"再喝一点儿吧。"
"我想喝威士忌苏打。"
"酒对你可没有好处。"
"是啊,酒对我有害。柯尔·波特① 写过这些歌词,还作
了曲子。这种知识正使你在生我的气。"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喝酒的。"
"啊,是的,不过因为酒是对我有害的。"
  等她走开了,他想,我就会得到我所要求的一切。不是
我所要求的一切,而只是我所有的一切。嗳,他累啦。太累
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准是
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
在人行道上行驶。
① 柯尔·波特 (1893-1964):美国作曲家和抒情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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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他从来没有写过巴黎。没有写过他喜爱的那个
巴黎。可是其余那些他从来没有写过的东西又是如何呢?
  大牧场和那银灰色的山艾灌木丛,灌溉渠里湍急而
清澈的流水和那浓绿的苜蓿又是如何呢?那条羊肠小道
蜿蜒而上向山里伸展,而牛群在夏天胆小得象麋鹿一样。
那吆喝声和持续不断的喧嘈声,那一群行动缓慢的庞然
大物,当你在秋天把它们赶下山来的时候,扬起了一片
尘土。群山后面,嶙峋的山峰在暮霭中清晰地显现,在
月光下骑马沿着那条小道下山,山谷那边一片皎洁。他
记得,当你穿过森林下山时,在黑暗中你看不见路,只
能抓住马尾巴摸索前进,这些都是他想写的故事。
  还有那个打杂的傻小子,那次留下他一个人在牧场,
并且告诉他别让任何人来偷干草,从福克斯来的那个老
坏蛋,经过牧场停下来想搞点饲料,傻小子过去给他干
活的时候,老家伙曾经揍过他。孩子不让他拿,老头儿
说他要再给他一顿狠揍。当他想闯进牲口栏去的时候,孩
子从厨房里拿来了来复枪,把老头儿打死了,于是等他
们回到牧场的时候,老头儿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在牲口
栏里冻得直僵僵的,狗已经把他吃掉了一部分。但是你
把残留的尸体用毯子包起来,捆在一架雪橇上,让那个
孩子帮你拖着,你们两个穿着滑雪板,带着尸体赶路,然
后滑行六十英里,把孩子解到城里去。他还不知道人家
会逮捕他呢。他满以为自己尽了责任,你是他的朋友,他
准会得到报酬呢。他是帮着把这个老家伙拖进城来的,这
样谁都能知道这个老家伙一向有多坏,他又是怎样想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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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料,饲料可不是他的啊,等到行政司法官给孩子戴上
手铐时,孩子简直不能相信。于是他放声哭了出来。这
是他留着准备将来写的一个故事。从那儿,他至少知道
二十个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个都没有写。为什么?

  "你去告诉他们,那是为什么,"他说。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不为什么。"
她自从有了他,现在酒喝得不那么多了。可要是他活着,
他决不会写她。这一点现在他知道了。他也决不写她们任何
一个。有钱的人都是愚蠢的,他们就知道酗酒,或者整天玩
巴加门 ①。他们是愚蠢的,而且唠唠叨叨叫人厌烦。他想起可
怜的朱利安和他对有钱人怀着的那种罗曼蒂克的敬畏之感,
记得他有一次怎样动手写一篇短篇小说,他开头这样写道:
"豪门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经对朱利安说,是啊,他
们比咱们有钱。可是对朱利安来说,这并不是一句幽默的话。
他认为他们是一种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类,等到他发现他们
并非如此,他就毁了,正好象任何其他事物把他毁了一样 ②。
他一向鄙视那些毁了的人。你根本没有必要去喜欢这一
套,因为你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情都骗不过他,他想,
① 一种双方各有15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
② 这一段,作者所说的朱利安,系指美国小说家S.菲茨吉拉德-- 据威
  廉·奥康纳编《七个现代美国小说家》中,恰尔斯·夏因写的《S.菲茨
  吉拉德》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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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什么都伤害不了他,如果他不在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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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现在要是死,他也不在意。他一向害怕的一点是
痛。他跟任何人一样忍得住痛,除非痛的时间太长,痛得他
精疲力竭,可是这儿却有一种什么东西曾经痛得他无法忍受,
但就在他感觉到有这么一种东西在撕裂他的时候,痛却已经
停止了。

    他记得在很久以前,投弹军官威廉逊那天晚上钻过
  铁丝网爬回阵地的时候,给一名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一
  枚手榴弹打中了,他尖声叫着,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
  是个胖子,尽管喜欢炫耀自己,有时叫人难以相信,却
  很勇敢,也是一个好军官。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铁丝网里
  给打中了,一道闪光突然把他照亮了,他的肠子淌了出
  来,钩在铁丝网上,所以当他们把他抬进来的时候,当
  时他还活着,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肠子割断。打死我,哈
  里。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有一回他们曾经对凡是
  上帝给你带来的你都能忍受这句话争论过,有人的理论
  是,经过一段时间,痛会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终忘不了
  威廉逊和那个晚上。在威廉逊身上痛苦并没有消失,直
  到他把自己一直留着准备自己用的吗啡片都给他吃下以
  后,也没有立刻止痛。

  可是,现在他感觉到的痛苦却非常轻松,如果就这样下
去而不变得更糟的话,那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了。不
过他想,要是能有更好的同伴在一起,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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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了一下他想要的同伴。
  不,他想,你干什么事情,总是干得太久,也干得太晚
了,你不可能指望人家还在那儿。人家全走啦。已经酒阑席
散,现在只留下你和女主人啦。
  我对死越来越感到厌倦,就跟我对其他一切东西都感到
厌倦一样,他想。
"真使人厌倦,"他禁不住说出声来。
"你说什么,亲爱的?"
"你干什么事情都干得太久了。"
  他瞅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和篝火之间。她靠坐在椅子里,火
光在她那线条动人的脸上照耀着,他看得出她困了。他听见
那只鬣狗就在那一圈火光外发出一声嗥叫。
"我一直在写东西,"他说,"我累啦。"
"你想你能睡得着吗?"
"一定能睡着。为什么你还不去睡?"
"我喜欢跟你一起坐在这里。"
"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他问她。
"没有。只是我有点困啦。"
"我可是感觉到了。"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死神又一次临近了。
"你知道,我唯一没有失去的东西,只有好奇心了,"他
对她说。
"你从来没有失去什么东西。你是我所知道的一个最完美
的人了。"
"天哪,"他说。"女人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啦。你根据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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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这样说?是直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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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正是这个时候死神来了,死神的头靠在帆布床的脚
上,他闻得出它的呼吸。
"你可千万别相信死神是镰刀和骷髅,"他告诉她。"它很
可能是两个从从容容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或
者是象鬣狗一样有一只大鼻子。"
  现在死神已经挨到他的身上来了,可是它已不再具有任
何形状了。它只是占有空间。
"告诉它走开。"
  它没有走,相反挨得更近了。
"你呼哧呼哧地净喘气,"他对它说,"你这个臭杂种。"
  它还是在向他一步步挨近,现在他不能对它说话了,当
它发现他不能说话的时候,又向他挨近了一点,现在他想默
默地把它赶走,但是它爬到他的身上来了,这样,它的重量
就全压到他的胸口了,它趴在那儿,他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
来,他听见女人说,"先生睡着了,把床轻轻地抬起来,抬到
帐篷里去吧。"
  他不能开口告诉她把它赶走,现在它更沉重地趴在他的
身上,这样他气也透不过来了,但是当他们抬起帆布床的时
候,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重压从他胸前消失了。
  现在已是早晨,已是早晨好一会儿了,他听见了飞机声。
飞机显得很小,接着飞了一大圈,两个男仆跑出来用汽油点
燃了火,堆上野草,这样在平地两端就冒起了两股浓烟,晨
风把浓烟吹向帐篷,飞机又绕了两圈,这次是低飞了,接着
往下滑翔,拉平,平稳地着陆了,老康普顿穿着宽大的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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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身穿一件花呢茄克,头上戴着一顶棕色毡帽,朝着他走来。
"怎么回事啊,老伙计?"康普顿说。
"腿坏了,"他告诉他。"你要吃点儿早饭吗?"
"谢谢。我只要喝点茶就行啦,你知道这是一架'天社
蛾',我没有能搞到那架'夫人'。只能坐一个人。你的卡车
正在路上。"
  海伦把康普顿拉到旁边去,正在给他说着什么话。康普
顿显得更兴高采烈地走回来。
"我们得马上把你抬进飞机去,"他说。"我还要回来接你
太太。现在我怕我得在阿鲁沙① 停一下加油。咱们最好马上
就走。"
"喝点茶怎么样?"
"你知道,我实在并不想喝。"
  两个男仆抬起了帆布床,绕着那些绿色的帐篷兜了一圈,
然后沿着岩石往了走到那片平地上,走过那两股浓烟-- 现
在正亮晃晃地燃烧着,风吹旺了火,野草都烧光了-- 来到
那架小飞机前。好不容易把他抬进飞机,一进飞机他就躺在
皮椅子里,那条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顿的座位旁边。康普顿
发动了马达,便上了飞机。他向海伦和两个男仆扬手告别,马
达的咔哒声变成惯常熟悉的吼声,他们摇摇摆摆地打着转儿,
康普顿留神着着那些野猪的洞穴,飞机在两堆火光之间的平
地上怒吼着,颠簸着,随着最后一次颠簸,起飞了,而他看
见他们都站在下面扬手,山边的那个帐篷现在显得扁扁的,平
① 阿鲁沙:坦桑尼亚一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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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展开着,一簇簇的树林,那片灌木丛也显得扁扁的,那一
条条野兽出没的小道,现在似乎都平坦坦地通向那些干涸的
水穴,有一处新发现的水,这是他过去从来不知道的。斑马,
现在只看到它们那圆圆的隆起的背脊了。大羚羊象长手指头
那么大,它们越过平原时,仿佛是大头的黑点在地上爬行,现
在当飞机的影子向它们逼近时,都四散奔跑了,它们现在显
得更小了,动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驰了。你极目望去,现在平
原是一片灰黄色,前面是老康普顿的花呢茄克的背影和那顶
棕色的毡帽。接着他们飞过了第一批群山,大羚羊正往山上
跑去,接着他们又飞越高峻的山岭,陡峭的深谷里斜生着浓
绿的森林,还有那生长着茁壮的竹林的山坡,接着又是一大
片茂密的森林,他们又飞过森林,穿越一座座尖峰和山谷。山
岭渐渐低斜,接着又是一片平原,现在天热起来了,大地显
出一片紫棕色,飞机热哄哄地颠簸着,康普顿回过头来看看
他在飞行中情况怎样。接着前面又是黑压压的崇山峻岭。
  接着,他们不是往阿鲁沙方向飞,而是转向左方,很显
然,他揣想他们的燃料足够了,往下看,他见到一片象筛子
里筛落下来的粉红色的云,正掠过大地,从空中看去,却象
是突然出现的暴风雪的第一阵飞雷,他知道那是蝗虫从南方
飞来了。接着他们爬高,似乎他们是往东方飞,接着天色晦
暗,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仿佛象穿过一道瀑
布似的,接着他们穿出水帘,康普顿转过头来,咧嘴笑着,一
面用手指着,于是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象整个世界
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
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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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正是这个当儿,鬣狗在夜里停止了呜咽,开始发出一种
奇怪的几乎象人那样的哭声。女人听到了这种声音,在床上
不安地反侧着。她并没有醒。在梦里她正在长岛的家里,这
是她女儿第一次参加社交的前夜。似乎她的父亲也在场,他
显得很粗暴。接着鬣狗的大声哭叫把她吵醒了,一时她不知
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很害怕。接着她拿起手电照着另一张帆
布床,哈里睡着以后,他们把床抬进来了。在蚊帐的木条下,
他的身躯隐约可见,但是他似乎把那条腿伸出来了,在帆布
床沿耷拉着,敷着药的纱布都掉落了下来,她不忍再看这副
景象。
"莫洛,"她喊道,"莫洛!莫洛!"
  接着她说:"哈里,哈里!"接着她提高了嗓子,"哈里!
请你醒醒,啊,哈里!"
  没有回答,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帐篷外,鬣狗还在发出那种奇怪的叫声,她就是给那种
叫声惊醒的。但是因为她的心在怦怦跳着,她听不见鬣狗的
哭叫声了。

                        汤永宽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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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 边 的 老 人

  一个戴钢丝边眼镜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尽是尘土。河
上搭着一座浮桥,大车、卡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涌过
桥去。骡车从桥边蹒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扳着轮辐在帮
着推车。卡车嘎嘎地驶上斜坡就开远了,把一切抛在后面,而
农夫们还在齐到脚踝的尘土中踯躅着。但那个老人却坐在那
里,一动也不动。他太累,走不动了。
  我的任务是过桥去侦察对岸的桥头堡,查明敌人究竟推
进到了什么地点。完成任务后,我又从桥上回到原处。这时
车辆已经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可是那个老人还在原处。
"你从哪儿来?"我问他。
"从圣卡洛斯来,"他说着,露出笑容。
  那是他的故乡,提到它,老人便高兴起来,微笑了。
"那时我在看管动物,"他对我解释。
"噢,"我说,并没有完全听懂。
"唔,"他又说,"你知道,我待在那儿照料动物。我是最
后一个离开圣卡洛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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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上去既不象牧羊的,也不象管牛的。我瞧着他满是
灰尘的黑衣服、尽是尘土的灰色面孔,以及那副钢丝边眼镜,
问道,"什么动物?"
"各种各样,"他摇着头说,"唉,只得把它们撇下了。"
  我凝视着浮桥,眺望充满非洲色彩的埃布罗河① 三角洲
地区,寻思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看到敌人,同时一直倾听着,期
待第一阵响声,它将是一个信号,表示那神秘莫测的遭遇战
即将爆发,而老人始终坐在那里。
"什么动物?"我又问道。
"一共三种,"他说,"两只山羊,一只猫,还有四对鸽子。"
"你只得撇下它们了?"我问。
"是啊。怕那些大炮呀。那个上尉叫我走,他说炮火不饶
人哪。"
"你没家?"我问,边注视着浮桥的另一头,那儿最后几
辆大车正匆忙地驶下河边的斜坡。
"没家,"老人说,"只有刚才讲过的那些动物。猫,当然
不要紧。猫会照顾自己的,可是,另外几只东西怎么办呢?我
简直不敢想。"
"你的政治态度怎样?"我问。
"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说,"我七十六岁了。我已经走了
十二公里,我想我现在再也走不动了。"
"这儿可不是久留之地,"我说,"如果你勉强还走得动,
① 埃布罗河:西班牙境内最长的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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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通向托尔托萨① 的岔路上有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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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待一会,然后再走,"他说,"卡车往哪儿开?"
"巴塞罗那 ②,"我告诉他。
"那边我没有熟人,"他说,"不过我非常感谢你。再次非
常感谢你。"
  他疲惫不堪地茫然瞅着我,过了一会又开口,为了要别
人分担他的忧虑,"猫是不要紧的,我拿得稳。不用为它担心。
可是,另外几只呢,你说它们会怎么样?"
"噢,它们大概挨得过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我边说边注视着远处的河岸,那里已经看不见
大车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们怎么办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为要
开炮了。"
"鸽笼没锁上吧?"我问。
"没有。"
"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嗯,当然会飞。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罢,"他说。
"要是你歇够了,我得走了,"我催他。"站起来,走走看。"
"谢谢你,"他说着撑起来,摇晃了几步,向后一仰,终
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
"那时我在照看动物,"他木然地说,可不再是对着我讲
① 托尔托萨:西班牙塔拉戈纳省城市。
② 巴塞罗那:西班牙最大的港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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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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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在照看动物。"
  对他毫无办法。那天是复活节的礼拜天,法西斯正在向
埃布罗挺进。可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法西斯飞机没能起
飞。这一点,再加上猫会照顾自己,或许就是这位老人仅有
的幸运吧。

                        宗 白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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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密 执 安 北 部

  吉姆·吉尔摩是从加拿大到霍顿斯湾来的。他从霍顿老
汉手中买下了那爿铁匠铺。吉姆又矮又黑,胡子很多,手很
大。他是个打马蹄掌的好手,可即使他系上皮围裙,看上去
也不大象个铁匠。他住在铁匠铺的楼上,而在迪·吉·史密
斯家搭伙。
  莉芝·科茨是给史密斯家干活的。史密斯太太是个块头
很大、长得挺干净相的女人。她说莉芝·科茨是她所见过的
最整洁的女仆。莉芝的腿长得挺美,她老是系着干干净净的
方格花布围裙。吉姆还注意到她脑后的头发也总是整整齐齐
的。他喜欢她的面孔,因为她的面孔是那么快快活活的,可
是他从没把她放在心上。
  莉芝非常喜欢吉姆。她喜欢他从铺子走过来的样子,并
且常常跑到厨房门口守着看他从大路上走过来。她喜欢他胡
子的样子。她喜欢他微笑时露出那么洁白的牙齿。她很喜欢
他的模样并不象个铁匠。她喜欢迪·吉·史密斯和史密斯太
太那么喜欢他。有一天,他在屋外的澡盆里洗澡,她发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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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喜欢他手臂上的毛那么黑,而手臂上没被太阳晒到的部位
又那么白。喜欢这些,使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霍顿斯湾小镇,不过是在博伊恩城和夏勒伏瓦之间大路
上的五家人家:有家百货店兼邮局(有一个高大的假门面,一
辆马车或许就是套系在前面的),还有史密斯家、斯特劳家、
狄尔华绥家、霍顿家和梵霍逊家。这些人家都在一大片榆树
丛林之中,那条路沙土很多。沿着大路的左右两边都有耕地
和树林。往大路上去,一边是卫理公会教堂,另一个方向往
大路下去是镇办学校。铁匠铺漆成红色,面对着学校。
  陡直的沙土路穿过树林从山上向下通到港湾。从史密斯
家的后门朝外望出去,视线可以穿过那一片直伸到湖滨的树
林,还可以看过港湾那边去。春、夏季里景色美极了,港湾
蓝里透亮,从夏勒伏瓦和密执安湖有风吹来时湖上常泛起白
浪来。从史密斯家的后门,莉芝看得到矿砂船由湖里开出来,
驶向博伊恩城。她看着这些船的时候,它们象是根本不动似
的,可要是她进屋去擦干几只盆子然后再出来的时候,它们
就已经驶出老远,看不到了。
  莉芝现在一直在想着吉姆·吉尔摩。他似乎并不很注意
她。他对迪·吉·史密斯谈到那爿铺子,谈到共和党,也谈
到詹姆斯·吉·布莱恩 ①。晚上他就着前面屋子里的灯光看
看《托莱多② 喉舌报》和《大急流报》,或是拿着篝灯和迪·
吉·史密斯一起出去,在海湾里叉鱼。秋天,他就和史密斯
① 詹姆斯·吉·布莱恩 (1830-1893):美国政治家。
② 托莱多 (Toledo):美国港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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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9·
还有查利·怀曼驾着马车,带着帐篷、食物、斧头、各人的
枪和两只狗,到梵德比尔特那边的松树平原去猎鹿。在他们
出发前,莉芝和史密斯太太为他们做吃的,一直要做四天。莉
芝想要做些特别的东西让吉姆带去,可后来还是没有,因为
她不敢向史密斯太太要鸡蛋和面粉,而要是她自己去买呢,又
怕在做的时候被史密所太太当场发觉。史密斯太太倒没什么,
可是莉芝就是不敢呀。
  在吉姆去猎鹿旅行的整个时候,莉芝一直都想着他。他
不在的时候真不好过哇。她老是想着他,睡觉也不香,可是
她发觉,想着他,倒也挺有趣的。要是她能忘乎所以,就可
好过些了。在他们要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她根本睡不着,她
以为没睡着,是因为在梦里没睡着和真的睡不着全都搞混到
一起了。她看到马车在路上驶过来时感觉着不得劲,心里有
种难过的味道。她等不及看见吉姆了,似乎吉姆一来,一切
都会好了。马车在外面那棵大榆树下停住了,史密斯太太和
莉芝跑了出去。所有的男人胡须都长了,而马车后面则有三
头鹿,它们纤细的腿从车厢边上硬邦邦地挺了出来。史密斯
太太吻了迪·吉,他也紧紧拥抱了她。吉姆说了声"喂,莉
芝",还咧嘴笑了笑。莉芝原不知道吉姆回来的时候会发生什
么事情,可是她料想准会有什么事儿的。然而,并没有什么
事发生。男人们才回家,就是这么回事儿。吉姆把鹿上面的
粗麻布袋拉掉,莉芝就看着它们。有一头是只大雄鹿,从马
车上拿下来可是又硬又僵。
"是你打的么,吉姆?"莉芝问道。
"是呀。难道不棒吗"吉姆把它放上肩,扛到熏肉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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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查利·怀曼留下来在史密斯家吃晚饭。时间太晚了,
不能回到夏勒伏瓦去了。男人们洗干净了在前面房间里等吃
晚饭。
"那只瓦罐里难道没有什么东西剩着吗,吉米?"迪·吉
?史密斯问道。于是吉姆出去到停在粮仓里的马车上把男人
们带着去打猎的威士忌酒罐子拿进来。那是一只四加仑的罐
子,罐底里还有不少的酒晃荡着。吉姆在回屋子的路上喝了
一大口。要把这样的罐子举起来喝里面的东西是很难的。有
一些威士忌在他衬衫前襟淌了下来。吉姆拿着罐子进来时,那
两个男人都笑了。迪·吉·史密斯叫人拿玻璃杯,莉芝就拿
来了。迪·吉倒出了三大杯。
"嗨,为你干杯,迪·吉,"查利·怀曼说道。
"为那该死的大雄鹿干杯,吉米,"迪·吉说道。
"为我们失而复得的干杯,迪·吉,"吉姆说罢就喝掉了
他的酒。
"对男人来说味道很好。"
"这年头,对付让你烦恼的事情,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
了。"
"再来一杯好么,伙计们?"
"祝您身体健康,迪·吉。"
"一切顺利,伙计们。"
"明年如意。"
  吉姆开始感到心满意足了。他喜欢威士忌的味道和感觉。
他为回来有舒服的床、热腾腾的食物和铺子而感到高兴。他
又喝了一杯。男人们进来吃晚饭时欢天喜地的,然而举止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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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莉芝放好食物后也坐在桌边和这家人一起吃饭。这是一
顿很好的晚餐。男人们认真地吃东西。晚餐后他们又到前面
的屋子里去了,莉芝则和史密斯太太一起收拾。然后史密斯
太太上楼去了,不久,史密斯出来了,也上楼去了。吉姆和
查利还在前面的屋子里。莉芝正在厨房里挨着火炉坐着,假
装在看书,却在想着吉姆。她还不想上床去睡,因为她知道
吉姆就会出来的。她要在他出来的时候看看他,这样她就能
带着他的神态上床了。
  她正苦苦地想着他,于是他就出来了。他两眼闪光,头
发有一点儿乱。莉芝低头看书。吉姆过来走到她的椅背后,在
那儿站住了。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然后他用双臂抱住了她。
在他的双手下,她感到乳房胀实丰满,乳头坚挺。莉芝吓坏
了,还没有人触摸过她呢。可是她想道,"他还是到我这儿来
了。他真的来了。"
  她绷着不动,因为她吓坏了,不知道除此之外该怎么办。
然后,吉姆把她紧紧抱着靠在椅子上,吻了她。这是一种如
此厉害、揪心和痛苦的感觉,以至于她以为自己会受不了的
呢。她感到吉姆就在椅子后面而她却受不了。随后她内部有
什么东西咔嗒敲了一下,这感觉就变得温暖些,柔和些了。吉
姆把她紧紧地抱着靠在椅子上,而现在她也需要这样了。于
是吉姆悄声说,"来散步吧。"
  莉芝从厨房墙壁的钉子上拿下了上装,他们走出门去。吉
姆用手臂搂着她,每回走不了几步,他们就要停下来互相紧
紧拥抱一下,并且吉姆就要吻吻她。没有月亮,他们在齐踝
深的沙土路上穿过树木朝港湾上的码头和仓库走去。木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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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水轻微地拍打着,港湾过去是一片漆黑。天虽冷,可是莉
芝因为有吉姆在一起,还浑身发热呢。他们在仓库的遮雨棚
里坐了下来,吉姆把莉芝拉过来贴近他。她害怕得很。吉姆
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衣服并且抚摸遍了她的胸部,而另一只
手则在她膝上。她吓坏了,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出什么事来
呢,可是她紧紧偎依着他。接着,那只在她膝上觉得是那么
大的手挪开了,在她大腿上放着,并且在移动。
"别??,吉姆,"莉芝说道。吉姆的手又向上摸去。
"你不可以,吉姆。你不可以的呀。"无论吉姆还是吉姆
的大手都没理她。
  地板很硬。吉姆把她的衣服掀了起来,并且正要对她干
什么事哩。她很害怕,可是她需要它。她得接受它,但是它
又让她害怕。
"你不可以干这样的事,吉姆。你不可以的呀。"
"我一定要,我就是要。你知道我们一定要。"
"不,我们还没有,吉姆。我们一定不能。哦,这是不对
的呀。你不能呀。那东西太大,让人太痛了。哦,吉姆。吉
姆,哦。"
  码头的铁杉木板又硬又冷又粗糙,而吉姆的身子又是那
么重,他已伤害了她。莉芝推了推他,她被压得这么难受。吉
姆睡着了。他不会再动了。她从他身下挣扎出来,坐了起来,
把裙子和上装拉拉直,并且想要把头发弄弄好。吉姆嘴巴有
点儿张开,在睡觉。莉芝俯身过去在他脸颊上吻了吻。他还
是睡得很熟。她把他的头抬起一点来,摇了摇。他把脑袋转
了过去,咽了口口水。莉芝哭了起来。她走到码头边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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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3·
下向水看去。港湾上正有薄雾升起。她又冷又悲,一切都象
是完了。她走回到吉姆躺着的地方,再一次使劲摇了摇他,看
他到底醒不醒。她哭着。
"吉姆,"她说:"吉姆。醒醒啊,吉姆。"
  吉姆动了动,把身子蜷得更紧了。莉芝把上装脱了下来,
俯身过去拿上装给他盖上。她把上装小心谨慎、干净利落地
在他四周掖好。然后她穿过码头,走上陡直的沙土路回去睡
觉。冷雾由港湾上穿过树林正升起来呐。

                        王圣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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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士麦那 码头上

  奇怪的是她们每天晚上到了半夜就乱叫乱嚷,他说。我
不知道她们干吗偏在那个时刻叫嚷。我们停在港口,她们都
在码头上,到了半夜,她们就叫嚷了起来。我们常打开探照
灯照她们,止住她们。那一招总是很管用。我们用探照灯对
她们上上下下扫射了两三遍,她们就不叫了。我一度是码头
上值班的高级军官,有个土耳其军官怒气冲天,向我走来,因
为我们有个水手大大地侮辱了他。于是我跟他说,一定要把
那个家伙押上船去,狠狠加以惩罚。我请他把那个人指认出
来。于是他指出一个副炮手,其实这老兄最不会惹是生非了。
说是他一再受到大大的侮辱;话是通过一个翻译跟我说的。我
真想象不出这个副炮手怎么会懂得那么多土耳其话可以侮辱
人。我就把他叫过来说,"只是防你跟任何土耳其军官说话罢
了。"
① 士麦那:古城名,今称伊兹密尔,是小亚细亚西部港口,曾被希腊占领,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为土耳其收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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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跟他们任何人说过话,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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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完全相信,"我说,"不过你最好还是上船去,今天
就别再上岸来了。"
  于是我跟那土耳其人说,这人给押上船去了,一定要严
加惩处。啊,一定要严惩不贷。他听了感到满意极了。我们
是好朋友呢。
  最糟糕的是那些带着死孩子的女人,他说。你没法叫那
些女人扔下死孩子不管。她们的孩子都死了六天啦,就是不
肯扔下。你拿这一点办法也没有。临了只好把她们押走。最
离奇的是有个老大娘。我把这事告诉一个医生,他说我在瞎
说。我们正把她们赶出码头,总得把死尸清理掉啊。这个老
婆子就躺在一副担架上。他们说,"请你看一看她好吗,长官?"
于是我看了她一眼,就在这当口,她死了,身子完全僵硬了。
她两腿伸直,下半身全挺直了,直僵僵的。正跟隔夜就死掉
了似的。她彻底死了,完全僵硬了。我把这事告诉一个医学
界的家伙,他跟我说这不可能。
  大家全都在码头上,根本不象有地震啊这种事。因为大
家根本不知道土耳其人的情况。大家根本不知道土耳其佬会
干出什么事来。你还记得他们命令我们进港不准再开走吗?那
天早晨进港时我很紧张。他有好多门大炮,可以把我们轰得
片甲不留。我们紧挨着码头开来,正打算进港,抛下前锚和
后锚,然后炮轰城里的土耳其营地。他们本来可能把我们从
海面上肃清,但我们本来也可以把这城干脆轰光。我们进港
时他们只是对我们开了几下空炮。凯末尔① 作出决定,把那

① 凯末尔 (1881-1938):土耳其将军,于1923-1938年任第一任总统。

? 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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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土耳其司令开革了。罪名是越权啊什么的。他有点狂妄自
大。这就可能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你总记得那海港吧。海港里四处都漂浮着不少好东西。我
生平只此一回碰上这种事。所以就梦见东西了。你对带着孩
子的女人并不在意,你对带着死孩子的女人也一样并不在意。
她们带着孩子可没什么不好。奇怪的是少数孩子怎么死掉的。
只用什么东西把孩子盖住就不去管它了。她们总是挑货舱里
最阴暗的角落带孩子。她们一离开码头就百事不管了。
  希腊人也真是够厉害的家伙。他们撤退时,驮载牲口都
没法带走,所以他们干脆就打断牲口的前腿,把它们全抛进
浅水里。所有断了前腿的骡子都给推进浅水里了。这简直是
妙事一桩。哎呀,真是绝妙绝妙。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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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7·
第 一 章B

大家都喝醉了。整个炮兵连都带着醉意一路摸黑行进。我
们正开到香巴尼 ①去。中尉老是把马骑到田野里,还对它说,
"我醉了,说真个的,我的老朋友 ②。哦,我烂醉了。"我们通
宵都一路摸黑行进,副官老是骑着马走在我的行军灶边,嘴
里说,"你得把火灭了。这危险。会给人看到的。"我们离前
线有五十公里路,可是副官却担心我行军灶里的火。在那条
路上行军真有趣。那时我正当着炊事班长。

陈良廷译

?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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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从下一页的《印第安人营地》到《没有被斗败的人》这16篇于1925年
以《在我们的时代里》为题出单行本,每篇前分别附有1924年出版的同
名速写集的15篇短文及一篇《跋》,该速写集的英文书名为"inour
    time",根据当时的时髦做法,三个英文词的首字母没有用大写。
  ① 香巴尼:法国东北部一地区,旧译香槟,以产葡萄酒著名,通称香槟酒。
  ② 原文是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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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
印 第 安 人 营 地

  又一条划船拉上了湖岸。两个印第安人站在湖边等待着。
  尼克和他的父亲跨进了船梢,两个印第安人把船推下水
去,其中一个跳上船去划桨。乔治大叔坐在营船的尾部。那
年轻的一个把营船推下了水,随即跳进去给乔治大叔划船。
  两条船在黑暗中划出去。在浓雾里,尼克听到远远地在
前面传来另一条船的桨架的声响。两个印第安人一桨接一桨,
不停地划着,掀起了一阵阵水波。尼克躺倒下去,偎在父亲
的胳膊里。湖面上很冷。给他们划船的那个印第安人使出了
大劲,但是另一条船在雾里始终划在前面,而且越来越赶到
前面去了。
"上哪儿去呀,爸爸?"尼克问道。
"上那边印第安人营地去。有一位印第安妇女病势很重。"
"噢,"尼克应道。
  划到海湾的对岸,他们发现那另一条船已靠岸了。乔治
大叔正在黑暗中抽雪茄烟。那年轻的印第安人把船推上了沙
滩。乔治大叔给两个印第安人每人一支雪茄烟。

? 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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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从沙滩走上去,穿过一片露水浸湿的草坪,跟着那
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走,他手里拿一盏提灯。接着他们进入了
林子,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去,小道的尽头就是一条伐木的
大路。这条路向小山那边折去,到了这里就明亮得多,因为
两旁的树木都已砍掉了。年轻的印第安人立停了,吹灭了提
灯,他们一起沿着伐木大路往前走去。
  他们绕过了一道弯,有一只狗汪汪地叫着,奔出来。前
面,从剥树皮的印第安人住的棚屋里,有灯光透出来,又有
几只狗向他们扑过来了。两个印第安人把这几只狗都打发回
棚屋去。最靠近路边的棚屋有灯光从窗口透射出来。一个老
婆子提着灯站在门口。
  屋里,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她正在生
孩子,已经两天了,孩子还生不下来。营里的老年妇女都来
帮助她、照应她。男人们跑到了路上,直跑到再听不见她叫
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来抽烟。尼克,还有两个印第安人,
跟着他爸爸和乔治大叔走进棚屋时,她正好又尖声直叫起来。
她躺在双层床的下铺,盖着被子,肚子鼓得高高的。她的头
侧向一边。上铺躺着她的丈夫。三天以前,他把自己的腿给
砍伤了,是斧头砍的,伤势很不轻。他正在抽板烟,屋子里
一股烟味。
  尼克的父亲叫人放些水在炉子上烧,在烧水时,他就跟
尼克说话。
"这位太太快生孩子了,尼克,"他说。
"我知道,"尼克说。
"你并不知道,"父亲说。"听我说吧。她现在正在忍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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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1·
叫阵痛。婴孩要生下来,她要把婴孩生下来。她全身肌肉都
在用劲要把婴孩生下来。方才她大声直叫就是这么回事。"
"我明白了,"尼克说道。
  正在这时候,产妇又叫了起来。
"噢,爸爸,你不能给她吃点什么,好让她不这么直叫吗?"
尼克问道。
"不行,我没有带麻药,"他的父亲说道。"不过让她去叫
吧,没关系。我听不见,反正她叫不叫没关系。"
  那做丈夫的在上铺翻了个身面向着墙壁。
  厨房间里那个妇女向大夫做了个手势,表示水热了。尼
克的父亲走进厨房,把大壶里的水倒了一半光景在盆里。然
后他解开手帕,拿出一点药来放在壶里剩下的水里。
"这半壶水要烧开,"他说着,就用营里带来的肥皂在一
盆热水里把手洗擦了一番。尼克望着父亲的满是肥皂的双手
互相擦了又擦。他父亲一面小心地把双手洗得干干净净,一
面说道:
"你瞧,尼克,按理说,小孩出生时头先出来,但有时却
并不这样。不是头先出来。那就要给大家添不少麻烦了。说
不定我要给这位女士动手术呢。等会儿就可以知道了。"
  大夫认为自己的一双手已经洗干净了,于是他进去准备
接生了。
"把被子掀开好吗,乔治?"他说。"我最好不碰它。"
  过一会儿,他要动手术了。乔治大叔和三个印第安男人
按住了产妇,不让她动。她咬了乔治大叔的手臂,乔治大叔
说:"该死的臭婆娘!"那个给乔治大叔划船的年轻的印第安

?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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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听了就笑他。尼克给他父亲端着盆,手术做了好长一段时
间。
  他父亲拎起了孩子,拍拍他,让他透过气来,然后把他
递给了那个老妇人。
"瞧,是个男孩,尼克,"他说道。"做个实习大夫,你觉
得怎么样?"
  尼克说,"还行。"他把头转过去,不敢看他父亲在干什
么。
"好吧,这就可以啦,"他父亲说着,把什么东西放进了
盆里。
  尼克看也不去看一下。
"现在,"他父亲说,"要缝上几针,看不看随便你,尼克。
我要把切开的口子缝起来。"
  尼克没有看。他的好奇心早就没有了。
  他父亲做完手术,站起身来。乔治大叔和那三个印第安
男人也站立起来。尼克把盆端到厨房去。
  乔治大叔看看自己的手臂。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想起什
么,笑了起来。
"我要在你那伤口上放些过氧化物,乔治,"大夫说。
  他弯下腰去看看印第安产妇,这会儿她安静下来了,她
眼睛紧闭,脸色灰白。孩子怎么样,她不知道-- 她什么都
不知道。
"一清早我就回去,"大夫站起身来说。"到中午时分会有
护士从圣依格那斯来,我们需要些什么东西她都会带来。"
  这当儿,他的劲头来了,喜欢说话了,就象一场比赛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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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运动员在更衣室里的那股得意劲儿。
? 213·
"这个手术真可以上医药杂志了,乔治,"他说。"用一把
大折刀做剖腹产手术,再用九英尺长的细肠线缝起来。"
  乔治大叔靠墙站着,看着自己的手臂。
"噢,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没错的。"他说道。
"该去看看那个洋洋得意的爸爸了。在这些小事情上做爸
爸的往往最痛苦,"大夫说。"我得说,他倒是真能沉得住气。"
  他把蒙着那个印第安人的头的毯子揭开来。他这么往上
一揭,手湿漉漉的。他踏着下铺的床边,一只手提着灯,往
上铺一看,只见那印第安人脸朝墙躺着。他的脖子贴两个耳
根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冒,使躺在床铺上的尸体全汪
在血泊里。
  他的头枕在左臂上。一把剃刀打开着,锋口朝上,掉在
毯子上。
"快把尼克带出棚屋去,乔治,"大夫说。
  其实用不到多此一举了。尼克正好在厨房门口,把上铺
看得清清楚楚,那时他父亲正一手提着灯,一手把那个印第
安人的脑袋轻轻推过去。
  父子两个沿着伐木道走回湖边的时候,天刚刚有点亮。
"这次我真不该带你来,尼克,"父亲说,他做了手术后
的那种得意的劲儿全没了。"真是糟透了-- 拖你来从头看到
底。"
"女人生孩子都得受这么大罪吗?"尼克问道。
"不,这是很少、很少见的例外。"
"他干吗要自杀呀,爸爸?"

? 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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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出,尼克。他这人受不了一点什么的,我猜想。"
'自杀的男人有很多吗,爸爸?"
"不太多,尼克。"
"女人呢,多不多?"
"难得有。"
"有没有呢?"
"噢,有的。有时候也有。"
"爸爸?"
"是呀。"
"乔治大叔上哪儿去呀?"
"他会来的,没关系。"
"死,难不难?爸爸?"
"不,我想死是很容易的吧。尼克。要看情况。"
  他们上了船,坐了下来,尼克在船梢,他父亲划桨。太
阳正从山那边升起来。一条鲈鱼跳出水面,在水面上弄出一
个水圈。尼克把手伸进水里,让手跟船一起在水里滑过去。清
早,真是冷飕飕的,水里倒是很温暖。
  清早,在湖面上,尼克坐在船梢,他父亲划着船,他满
有把握地相信他永远不会死。

                        玉 澄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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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5·
第 二 章

  泥滩对面亚得里亚堡①上空,伊斯兰教寺院的尖塔矗立
在雨中。沿着喀拉迦奇公路,三十英里地都挤满了牛车。水
牛和黄牛在泥地里拖着车。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只见运
载他们所有东西的牛车。老头儿和老大娘,浑身透湿,一路
走一路不断赶着牛。发黄的马里查河 ②滚滚流过,几乎漫到桥
边。牛车在桥上挤得水泄不通,还有骆驼出没在其间。这支
队伍一路上由希腊骑兵带领着。妇女儿童蹲在牛车里,跟床
垫、镜子、缝纫机和包袱挤在一起。有个在生孩子的女人,旁
边有个年轻姑娘一边拿着一条毯子盖住她,一边在哭。瞧着
这恶心的一幕真吓人。撤退时一路上都下着雨。

                        陈良廷译

? 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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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亚得里亚堡:古城名,现为土耳其埃迪尔内。地处巴尔干通向伊斯坦布
  尔和爱琴岛铁路的交点,具有战略意义。
② 马里查河:在巴尔干半岛东南部,源出保加利亚里拉山,全长476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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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7·
      医 生 夫 妇

  迪克·博尔顿从印第安营地来替尼克的父亲锯木材。他
随带儿子埃迪和另一个叫比利·泰布肖的印第安人。他们走
出林子,从后门进来,埃迪扛着长长的横锯。他走路时锯子
就在肩上啪嗒啪嗒发出乐声。比利·泰布肖带着两把活动大
铁钩 ①。迪克挟着三把斧子。
  他转身关上院门。那三个径自走在他头里,直奔湖岸而
去,木头就掩埋在岸边沙滩里。
  这些木头原是"魔法"号轮船拖运到湖边工厂里来,从
大筏堰② 口漂失的。木头漂流到沙滩上来,要是没碰上什么
事,"魔法"号上的水手迟早会乘一条划子,顺着湖岸划来,
找到木头,用带环的铁钉钉住每根木头的端头,然后把木头
拖到湖面上,做一个新的筏堰。不过伐木工兴许不会来找木
① 一端装有活动钩的木杆,用来钩住木头使其翻转。
② 横栏于河面上或港口的大铁链,或一大批浮木,用来防止由水上拖运来
  的木头漂走。

? 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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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因为区区几根木头犯不着出动水手来捞取。要是没人来
捞,这些木头就会泡足水,在沙滩里烂掉。
  尼克的父亲一直以为总会这么着,才雇了印第安人从营
地来替他用横锯锯断木头,再用楔子把木头劈开做木材和敞
口壁炉用的柴禾。迪克·博尔顿绕过小屋,向湖边走去。有
四大根山毛榉木头几乎掩埋在沙滩里。埃迪将锯子一个把手
挂在一棵树的树叉上。迪克在小小的码头上把三把斧子放下。
迪克是个混血儿,湖边一带不少庄稼人都认为他其实是个白
人。他很懒,不过一干起活来,还是一把好手。他从口袋里
掏出一块嚼烟来,嚼了一口,就用奥杰布华① 语对埃迪和比
利·泰布肖说话。
  他们用活动铁钩扎进一根木头,使劲转动,想把木头从
沙滩里松开。他们把浑身力量都压在铁钩杆上。木头在沙滩
里松动了。迪克·博尔顿对尼克的父亲回过头来。
"我说啊,医生,"他说,"你偷了好大一批木材啊。"
"别那么说,迪克,"医生说,"这是冲上岸来的木头。"
  埃迪和比利·泰布肖把木头从湿沙里摇出来,滚到水里
去。
"把木头放在水里,"迪克·博尔顿大喝一声道。
"你干吗这样?"医生问道。
"洗一洗。把沙土洗掉才好锯呢。我倒要看看这木头是谁
的,"迪克说。
  木头就在湖水里漂荡。迪克和比利·泰布肖身子靠着活
① 奥杰布华:居住在北美苏必利湖地方的一支印第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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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9·
动铁钩,在日头底下直淌汗。迪克跪在沙地里,瞧着木头顶
端上过秤人的锤印。
"原来是怀特-麦克纳利的,"他说着站起身,掸掉裤膝
上的沙土。
  医生很不安。
"那你最好别锯了,迪克,"他不耐烦地说。
"别发火啊,医生,"迪克说。"别发火。我可不管你偷谁
的。这不关我的事。"
"你要是认为木头是偷来的,就让它去,带着你的工具回
营地去吧,"医生说。他的脸红了。
"别急啊,医生,"迪克说。他把烟草汁唾在木头上,烟
草汁一滑,滑在水里冲淡了。"你我都清楚这是偷来的。跟我
不相干。"
"得了。你要是认为木头是偷来的,那就拿着家伙滚吧。"
"喂喂,医生--"
"拿着家伙滚吧。"
"听我说,医生。"
"你要是再叫我一声医生,我就敲断你的狗牙,叫你咽下
去。"
"啊,不,谅你不敢,医生。"
  迪克·博尔顿瞧着医生。迪克是个大个儿。他知道自己
个儿多大。他乐意打架。他高兴。埃迪和比利·泰布肖身子
靠在活动铁钩上面,瞧着医生。医生嚼着下唇的胡子,瞧着
迪克·博尔顿。然后他转身就朝山上小屋走去。他们看他背
影就知道他多火了。他们全都目送他上山,走进小屋里去。

? 31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迪克说了一句奥杰布华语,埃迪笑了,可是比利·泰布
肖神色非常严肃。他不懂英语,但吵架时他一直在卖力干活。
他身子肥胖,只有几根胡子,像个中国佬。他操起两把活动
铁钩。迪克捡起斧子,埃迪从树上摘下锯子。他们动身了,走
过小屋,走出后门,进了树林。迪克让院门开着。比利·泰
布肖回身把门拴住。他们穿过树林走掉了。
  医生在小屋里,坐在房里床上,看见大书桌旁地板上有
一堆医学杂志。这些杂志还包着没拆封。他一看就火了。
"你不是回来工作吧,亲爱的?"医生太太房里拉上百叶
窗,她正躺着,顺口问道。
"不!"
"出什么事了?"
"我跟迪克·博尔顿吵了一架。"
"哦,"太太说。"但愿你没动肝火,亨利。"
"没,"医生说。
"记住,克己的人胜过克城的人 ①,"他太太说。她是个基
督教科学派 ②。她的《圣经》,她那本《科学与健康》和《季
刊》就放在暗洞洞的房里床边桌上。
  她丈夫不答腔。这会儿他正坐在床上,擦着猎枪。他推
上装满沉甸甸、黄澄澄子弹的弹夹,再抽了出来,子弹都撒
① 典出《圣经·旧约全书·箴言》第16章第32节,引文据新译本《圣
  经》,此句强调有自制能力之重要。
② 基督教科学派是玛丽·贝克·埃迪于1866年首创的一种医疗方法,将
  基督教与科学相结合,以精神力量战胜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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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1·
在床上。
"亨利,"他太太喊道。停顿了片刻。"亨利!"
"嗯,"医生说。
"你没说过什么惹博尔顿生气的话吧?"
"没有,"医生说。
"那有什么烦心的事,亲爱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跟我说说,亨利。请你别瞒住我什么事。究竟烦什么?"
"说起来,我治好迪克老婆的肺炎,他欠了我一大笔钱,
我想他存心吵上一架,这样就用不着干活来抵债了。"
  他太太不作声。医生用一块破布仔细擦着枪。他把子弹
推回去,顶住弹夹的弹簧。他把枪搁在膝上坐着。他很喜欢
这支枪。一会儿他听到太太在暗洞洞的房里的说话声。
"亲爱的,我倒认为,我真的认为,谁也不会真的做出那
种事。"
"是吗?"医生说。
"是的。我真的不信哪个人会存心做出那种事。"
  医生站起身,把猎枪放在镜台后面的墙角里。
"你出去吗,亲爱的?"他太太说。
"我想去走走,"医生说。
"亲爱的,你要是看见尼克,请你跟他说妈妈要找他,行
吗?"他太太说。
  医生出去,走到门廊上。顺手砰的关上身后的纱门。关
上门时他听见太太倒抽口气。
"对不起,"他在拉上百叶窗的窗户外说。

?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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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儿,亲爱的,"她说。
  他冒着暑热,走出院门,沿着小径,走进铁杉树林子里。
甚至在这么个大热天里,林子里也是荫凉的。他看见尼克背
靠一棵树坐着在看书。
"你妈要你去看看她,"医生说。
"我要跟你一起去,"尼克说。
  他父亲低头看着他。
"行啊。那就快走吧,"他父亲说。"把书给我。我把它放
在口袋里。"
"我知道黑松鼠在哪儿了,爹,"尼克说。
"好吧,"他父亲说。"咱们就到那儿去吧。"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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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3·
第 三 章

  我们在蒙斯①一个花园里。小布克利带着他的巡逻队从
河对面过来。我看到的头一个德国兵爬到花园围墙上面。我
们等到他一条腿跨过墙,就对他开枪乱打一阵。他身上有好
多装备,神色惊讶万分,掉进了花园。后来又有三个翻过墙
来。我们开枪打他们。他们全都落得这么个下场。

                        陈良廷译

? 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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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蒙斯:比利时西南城市,邻近比、法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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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5·
      了 却 一 段 情

  早先霍顿斯湾是座木材业城市。住在城里的人没一个听
不见湖边木材厂里大锯子的声音。后来有一年再也没有木头
可做木材了。运木材的双桅帆船一艘艘开进湖湾,把原来堆
放在场地上那些厂里锯好的木材装上船。全部木材堆都搬走
了。大厂房里凡是能搬动的机械都搬出来,由原先在厂里干
过活的工人搬上其中一艘双桅帆船。那艘双桅帆船出了湖湾,
驶向开阔的湖面,装载着两把大锯子、往旋转圆锯口里抛木
料的滑车,还把全部滚轴、轮子、皮带和铁器都堆在一船木
材上。露天货舱盖着帆布,系得紧紧的,船帆鼓满了风,驶
进开阔的湖面,船上装载着一切曾把工厂弄得像座工厂,把
霍顿斯湾弄得像座城市的东西。
  一座座平房工棚、食堂、公司找房、工厂办公室和大厂
房都空无一人,留在湖湾岸边草地上遍地锯木屑堆里。
  十年以后,尼克和玛乔丽沿岸划着船来,这里除了厂基
那断裂的白灰石露出在沼泽地的二茬草木之外,工厂已荡然

? 31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无存。他们正沿着航道岸边用轮转线钓鱼 ①,那边的水底已从
浅沙滩陡地下降为十二英尺的深水处。他们正一路划到准备
投放夜钓丝② 钓虹鳟鱼的岬角。
"那就是咱们老厂的废墟,尼克,"玛乔丽说。
  尼克一边划着船,一边看着绿树丛里的白石。
"就在这儿,"他说。
"你还记得当初这是个工厂的情景吗?"玛乔丽问。
"我当然记得,"尼克说。
"看上去更象座城堡,"玛乔丽说。
  尼克一言不发。他们沿岸划着,划得看不见工厂了。尼
克才抄近路穿过湖湾。
"鱼儿没咬钩,"他说。
"是啊,"玛乔丽说。他们钓鱼时,她始终一心扑在钓鱼
竿上,即使嘴里说话时也这样。她就爱钓鱼。她爱跟尼克一
起钓鱼。
  靠近船边,有条大蹲鱼跃出了水面。尼克使劲划单桨,好
让小船转身,远远在船尾后飞速移动的鱼饵就会掠过鳟鱼觅
食的地方。鳟鱼背露出水面的时候,鲦鱼跳得正欢。跳得水
面浪花四溅,象一梭枪弹射进水里似的。另一条鳟鱼破水而
出,在小船另一边觅食。
"在吃呢,"玛乔丽说。
"可是鱼儿不会上钩,"尼克说。
① 指在缓行的船尾后拖着钓丝钓鱼。
② 夜钓丝是连同安下钓饵的鱼钩留在水中过夜的钓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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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7·
  他把船划了一圈,让拖着的钓丝掠过这两条觅食的鳟鱼,
然后把船径直朝岬角划去。等到船靠岸,玛乔丽才收线。
  他们把船拖上湖滩,尼克拎起一桶活鲈鱼。鲈鱼在水桶
里游。尼克双手抓了三条,去头去皮,玛乔丽双手还在桶里
摸鱼,终于抓住一条,去头去皮。尼克瞧着她手里的鱼。
"你不用把腹鳍去掉,"他说。"去掉鳍做鱼饵固然也行,
不过最好留着鳍。"
  他把鱼钩穿进每条去掉皮的鲈鱼尾。每根钓竿的蚊钩上
都挂着两个钩子。于是玛乔丽把船划到航道的岸对面,一边
用牙齿咬住钓丝,两眼朝尼克望去,尼克正站在岸边,拿着
钓竿,让卷轴里的钓丝放出来。
"差不多行了,"他喊道。
"要我放下钓丝吗?"玛乔丽手里拿着钓丝,回他一声道。
"当然,放吧。"玛乔丽把钓丝放到船外,眼望着鱼饵沉
入水中。
  她把船划过来,用同样的方法放下第二根钓丝。每一回
尼克都把一大块冲来的木头放在钓竿柄上压压严实,再用一
小块木片斜支着钓竿。他收起松弛的钓丝,把钓丝绷紧,让
鱼饵落在航道水底沙土上,再在卷轴上安好闸。要是鳟鱼在
水底觅食,咬了鱼饵,就会拖动它,猛一下子从卷轴里抽出
钓丝,卷轴上了闸就会发出鸣响。
  玛乔丽把船朝岬角那边划过去一段,免得妨碍钓丝。她
使劲划桨,船靠了沙滩。船尾激起一阵小浪花。玛乔丽下了
船,尼克把船拖上了岸。
"怎么啦,尼克?"玛乔丽问。

? 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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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尼克说,一边拿了木头生堆火。
  他们用冲上岸来的木头生了火。玛乔丽上船取了条毯子。
夜风把烟吹向岬角,玛乔丽就把毯子铺在火堆和湖之间。
  玛乔丽背向火,坐在毯子上,等着尼克。他过来了,在
她身边毯子上坐下。他们背后是岬角密密麻麻的二茬树木,前
面是霍顿斯河的湾口。天色还没完全黑。火光一直照到水面。
他们都看得见两根钢钓竿斜支在黑黝黝的水面上。火光在卷
轴上闪闪发亮。
  玛乔丽打开饭篮。
"我不想吃,"尼克说。
"快来吃吧,尼克。"
"好吧。"
  他们默默吃着,眼睁睁看着两根钓竿和水面上的火光。
"今晚会有月亮,"尼克说。他望着湖湾对面的山丘,山
丘在天色的衬托下渐渐轮廓鲜明了。他知道月亮在山那边升
起来了。
"我知道了,"玛乔丽兴高采烈地说。
"你什么都知道,"尼克说。
"哎呀,尼克,请别说啦,请别那样!"
"我没法不说,"尼克说。"你的确这样。你什么都知道。
毛病就出在这儿。你知道自己的确这样。"
  玛乔丽一言不发。
"我什么都教过你了。你知道自己的确这样。不管怎么说,
你有什么不知道的?"
"哎呀,住口,"玛乔丽说。"月亮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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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9·
  他们坐在毯子上,谁也不挨谁,眼望着月亮出来。
"你不用胡说,"玛乔丽说。"究竟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不,我不知道。"
"得了吧,说出来。"
  尼克看着月亮从山丘上面升起。
"没劲儿了。"
  他不敢看着玛乔丽。过会儿才看着她。她背朝他,坐在
那儿。他看着她背影。"没劲儿了。一点劲儿也没。"
  她一言不发。他径自说下去。"我感到心里万念俱灰。我
不知道,玛吉 ①。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看着她的背影。
"爱情也没劲儿?"玛乔丽说。
"是啊,"尼克说。玛乔丽站起身。尼克坐着,双手蒙头。
"我去划船,"玛乔丽对他叫道。"你可以绕着岬角走回
去。"
"行,"尼克说。"我来帮你把船推下河去。"
"你不用忙了,"她说。她趁着月光上了水上的船。尼克
回来,在火边躺下,拿毯子蒙住脸。他听得见玛乔丽在水上
划着船。
  他躺了老半天。他听到比尔在林子里四下走动,走到空
地里,这时他还躺着。他感到比尔走近火边。比尔也没碰他。
① 玛吉是玛乔丽的爱称。

? 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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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吗?"比尔说。
"走了,"尼克躺着说,脸扑在毯子上。
"吵了一场?"
"没,没吵过架。"
"你觉得怎么样?"
"唉,走开吧,比尔!走开一会儿。"
比尔在饭篮里挑了一份三明治就走过去看钓竿了。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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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1·
第 四 章

  天气热得要命。我们在桥面上堵起一个天造地设的路障。
简直妙极了。用的是屋子正门一扇旧的大铁栅。铁栅重得很,
抬也抬不动,还可以往外开枪,他们就只好爬过来。真是绝
了。他们想方设法越过路障,我们就在四十码外的地方向他
们乱开枪。他们硬冲,军官单独出动,发动攻势。这路障真
是绝妙天险。他们的军官非常出色。我们听到侧翼失守时,吓
得没命,只好败退。

                        陈良廷译

? 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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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天 大 风

  尼克拐进穿过果园那条路时,雨停了。果子都摘了,秋
风吹过光秃秃的果树。路边枯黄的野草里有只瓦格纳苹果,给
雨水淋得透亮,尼克停步捡起了苹果。他把苹果放进厚呢短
大衣的口袋里。
  那条路出了果园,直达山顶。山顶有小屋,门廊空荡荡
的,烟囱里冒着烟。屋后是车库,鸡棚,二茬树象堵树篱,挨
着后面的林子。他放眼望去,上空的树给风刮得远远倒向一
边。今年秋天还是头一遭刮大风呢。
  尼克走过果园上面那块空地时,小屋的门打开了,比尔
出来了。他站在门廊上往外看。
"哎呀,威米奇,"他说。
"嗨,比尔,"尼克说着走上台阶。
  他们站在一起,眺望着原野对面,俯视着果园、路那边、
低处田野和突出湖面那岬角的林子那边。大风正直扫湖面。他
们看得见十里岬沿岸的浪花。
"在刮风呢,"尼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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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刮要连刮三天呢,"比尔说。
"你爹在吗?"尼克说。
"不在。他拿着枪出去了。进来吧。"
?13
4 ·
  尼克进了屋。壁炉里生着堆熊熊烈火。风刮得炉火呼啦
啦响。比尔关上门。
"喝一杯?"他说。
  他到厨房里,拿来两个玻璃杯和一壶水。尼克伸手到壁
炉架上去拿瓶威士忌。
"行吗?"他说。
"行,"比尔说。
  他们坐在火堆前,喝着兑水的爱尔兰威士忌。
"有股冲鼻的烟味,"尼克说,两眼透过玻璃杯看着火。
"是泥炭,"比尔说。
"酒里不会放泥炭的,"尼克说。
"那没什么关系,"比尔说。
"你见过泥炭吗?"尼克问。
"没,"比尔说。
"我也没,"尼克说。
  他伸出腿,搁在炉边,鞋子在火堆前冒起水汽来了。
"最好把你的鞋脱了,"比尔说。
"我没穿袜子。"
"把鞋脱了,烤烤干,我去给你找找看,"比尔说。他上
阁楼去了,尼克听见头顶上有他的走动声。楼上房间敞开,就
在屋顶下,比尔父子和他,尼克,有时就在楼上睡觉。后面
是一间梳妆室。他们把床铺往后挪到雨淋不到的地方,上面

? 414·

盖着橡皮毯。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比尔拿了一双厚羊毛袜下来。
"天晚了,不穿袜子不能到处走动,"他说。
"我真不愿再穿上,"尼克说。他套上袜子,又倒在椅子
里,把腿搁在炉火前的屏风上。
"你要把屏风搁坏了,"比尔说。尼克把两腿一翘,搁到
炉边。
"有什么好看的吗?"他问。
"只有报纸。"
"卡斯队① 打得怎么样?"
"一天连续两场比赛都输给巨人队 ②。"
"他们应当稳赢的。"
"这两场球是白送的,"比尔说。"只要麦克劳 ③ 在球队俱
乐部联合会中能收买每一个球员,那就没什么问题。"
"他不能把大家全买通啊,"尼克说。
"凡是他用得着的人,他都买通了,"比尔说。"不行的话,
他就弄得大家都不满,只好同他做买卖。"
"比如海尼·齐姆,"尼克附和道。
"那个笨蛋对他可大有好处呢。"
  比尔站起身。
① 卡斯队指美国圣路易市的卡迪纳尔棒球队。
② 巨人队是美国纽约市的棒球队。
③ 指美国球星约翰·麦克劳 (1875-1934),1902-1932年担任巨人队教
  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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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5·
  "他能得分,"尼克提出道。炉火的热气把他腿烤热了。
  "他也是个出色的外野手,"比尔说。"不过他也输过球。"
  "说不定是麦克劳要他输的,"尼克提出道。
  "说不定,"比尔附和说。
  "事情背后往往大有文章,"尼克说。
  "那当然。不过咱们虽然隔得那么远,内幕消息倒不少。"
  "就象你虽然没有看见赛马,照样大有选马眼力。"
  "一点不错。"
比尔伸手去拿威士忌酒瓶。他的大手伸出老远去斟酒,把
威士忌倒在尼克端在手里的酒杯里。
  "兑多少水?"
  "照旧。"
他在尼克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坐下。
  "秋风一起真不坏吧?"尼克说。
  "是不赖。"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尼克说。
  "城里会不会闹翻了天?"比尔说。
  "我就喜欢看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 ①,"尼克说。
  "得了,如今锦标赛总是在纽约或费城举行,"比尔说。
"对咱们一点好处都没有。"
  "不知卡斯队会不会夺标?"
① 指美国两大职业棒球协会中胜队之间的年度冠军棒球决赛,定于每年秋
  季举行,为轰动全国甚至全世界的体坛大事,所以比尔说起秋天就想到
  城里会闹翻天。

? 41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这辈子休想看到了,"比尔说。
"哎呀,他们要气疯了,"尼克说。
"你还记得他们碰到火车出事之前那回的情况吗?"
"当然!"尼克想起来说。
  比尔伸出手去拿那本扣在窗下桌上的书,刚才他到门口
时顺手就放在那儿了。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书,背靠
着尼克的椅子。
"你在看什么书?"
"《理查德·菲弗里尔》 ①。"
"我对这书可不感兴趣。"
"这本书不错,"比尔说。"不是坏书,威米奇。"
"你还有什么我没看过的书?"尼克问。
"你看过《森林情侣》 ② 吗?"
"看过。就是那本书里写他们每晚上床,都在两人中间放
把出鞘的剑。"
"是本好书,威米奇。"
"是本不赖的书。我始终搞不懂这把剑有什么用处。这把
剑得一直剑锋朝上,因为翻倒的话,你就滚得过去,也不会
出什么事。"
"这是象征,"比尔说。
① 全名为《理查德·菲弗里尔的磨难》,是英国作家乔治·梅瑞狄斯
(1828-1909)于185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
② 这是英国作家莫里斯·休利特(1861-1923)最著名的长篇小说,写一
  则中世纪的浪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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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尼克说,"可这不符合实际。"
"你看过《坚忍不拔》吗?"
? 417·
"好书,"尼克说。"倒是本真实的书。那书里写他老爹一
直在找他。你还有沃尔波尔① 的作品吗?"
"《黑森林》,"比尔说。"写俄国的。"
"他对俄国懂得什么啊?"尼克问。
"我不知道。那些家伙可说不清。也许他小时候在那儿。
他有不少有关俄国的内幕消息呢。"
"我倒想见见他,"尼克说。
"我倒想见见切斯特顿 ②,"比尔说。
"我真希望他眼下就在这儿,"尼克说。"咱们明天就可以
带他上夏勒伏瓦去钓鱼了。"
"不知他想不想去钓鱼,"比尔说。
"当然去,"尼克说。"他一定是钓鱼老手。你还记得《短
暂的客栈》 ③ 吗?"

    "'天使下凡尘,
    赐你一杯羹,
    受宠先谢恩,
    倒进污水盆。'"

① 指休·沃尔波尔 (1884-1941),英国作家,著有小说多部。《坚忍不
    拔》(1913)、《黑森林》(1916)都是他的主要作品。
② 指吉尔伯特·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作家,著有诗集《白马谣》、
    《黑骑士》,小说《布朗神父的纯朴》、《布朗神父的丑行》等。
③ 《短暂的客栈》是切斯特顿1914年出版的小说,诗句引自小说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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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不错,"尼克说。"我看他这人比沃尔波尔强。"
"哦,没错儿,他是强一些,"比尔说。
"不过沃尔波尔写文章比他强。"
"我不知道,"尼克说。"切斯特顿是个文豪。"
"沃尔波尔也是个文豪,"比尔坚持道。
"但愿他们两个都在这儿,"尼克说。"咱们明天就可以带
他们到夏勒伏瓦去钓鱼了。"
"咱们来个一醉方休吧,"比尔说。
"行啊。"尼克附和道。
"我老子才不管呢,"比尔说。
"真的吗?"尼克说。
"我有数,"比尔说。
"我现在就有点醉了,"尼克说。
"你没醉,"比尔说。
  他从地板上站起身,伸手去拿那瓶威士忌。尼克将酒杯
伸过来。比尔斟酒时,他两眼直盯着。
  比尔在杯里斟了半杯威士忌。
"自己兑水,"他说,"只有一小杯了。"
"还有吗?"尼克问。
"酒可多的是,可爹只肯让我喝已经启封的。"
"那当然,"尼克说。
"他说喝新启封的酒会成为酒鬼,"比尔解释说。
"一点不错,"尼克说。他听了印象很深。他以前倒从没
想到这点。他一向总是认为只有独自喝闷酒才会成为酒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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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怎么样?"他肃然起敬问。
"他挺好,"比尔说。"有时有点儿胡来。"
? 419·
"他人倒是不坏,"尼克说。他从壶里往自己杯里加水。水
慢慢就同酒混在一起了。酒多水少。
"他人确实不坏,"比尔说。
"我老子也不错,"尼克说。
"对极了,"比尔说。
"他说自己一生滴酒不沾,"尼克说,仿佛在发表一项科
学事实似的。
"说起来,他是个大夫呢。我老子是个画家。那可不一样。"
"他错失不少良机,"尼克忧伤地说。
"这倒难说,"比尔说。"万事有失必有所得。"
"他说自己错失不少良机,"尼克直说道。
"说起来,爹也有一段日子很倒霉,"比尔说。
"全都彼此彼此,"尼克说。
  他们坐着,一边望着炉火里边,一边想着这深刻的真理。
"我到后门廊去拿块柴火,"尼克说。他望着炉火里边时
注意到火快熄灭了。同时他也希望表示一下自己酒量大,头
脑还管用。尽管他父亲一生滴酒不沾,但是比尔自己还没醉
就休想灌醉他。
"拿块大的山毛榉木头来,"比尔说。他也存心摆出一副
头脑还管用的样子。
  尼克拿了柴火,穿过厨房进屋来,走过时把一个锅子从
厨房桌上碰翻了。他放下柴火,捡起锅子。锅里有浸在水中
的杏干。他仔细把杏干一一从地板上捡起来,有几颗已经滚

? 51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到炉灶下面了,他把杏干放回锅里。他从桌边桶里取些水来
泡在杏干上。他感到自己十分得意。他的头脑完全管用呢。
  他搬了柴火进来,比尔起身离座,帮他把柴火放进炉火
里。
"那块柴真不赖,"尼克说。
"我一直留着等天气坏才用,"比尔说。"这样一大块柴好
烧整整一夜呢。"
"到了早晨烧剩木炭又好生火了,"尼克说。
"对啊,"比尔附和道。他们的谈话水平可高呢。
"咱们再喝一杯,"尼克说。
"我想柜子里还有一瓶已经启封的,"比尔说。
  他在墙角柜前跪下,取出一瓶廉价烈酒。
"这是苏格兰威士忌,"他说。
"我会多兑些水,"尼克说,他又出去,走到厨房里。他
用勺子从桶里舀出阴凉的泉水,灌满水壶,回起居室时,走
过饭厅里一面镜子,照了照。他的脸看上去真怪,他对着镜
中的脸笑笑,镜中的脸也咧嘴回他一笑。他对着那脸眨眨眼
睛就往前走了。这不是他的脸,不过这没多大关系。
  比尔斟了酒。
"这一大杯真够呛的,"尼克说。
"咱们才不当一回事呢,威米奇,"比尔说。
"咱们为什么干杯?"尼克举杯问。
"咱们为钓鱼干杯吧,"比尔说。
"好极了,"尼克说,"诸位先生,我提议为钓鱼干杯。"
"就为钓鱼,"比尔说。"到处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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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尼克说,"咱们就为钓鱼干杯。"
"这比棒球强,"比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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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扯不上一块,"尼克说。"咱们怎么扯上棒球来了?"
"错了,"比尔说,"棒球是大老粗玩的。"
  他们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现在咱们为切斯特顿干杯。"
"还有沃尔波尔呢,"尼克插嘴说。
  尼克斟酒。比尔倒水。他们相对一看。大家感觉良好。
"诸位先生,"比尔说,"我提议为切斯特顿和沃尔波尔干
杯。"
"说得对,诸位先生,"尼克说。
  他们干了杯。比尔把杯子斟满。他们在炉火前两张大椅
子里坐下。
"你非常聪明,威米奇,"比尔说。
"你什么意思?"尼克问。
"同玛吉那档子事吹了 ①,"比尔说。
"我想是吧,"尼克说。
"只有这么办了。要是你没吹,这会儿你就要回家去干活,
想法攒足钱结婚。"
  尼克一言不发。
"男人一旦结婚就彻底完蛋,"比尔继续说。"他什么都没
有了。一无所有。屁也没有。他玩儿完了。你见过结了婚的
男人。"
① 此事参见《了却一段情》,两篇小说可以说是姐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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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克一言不发。
"你一看他们就知道,"比尔说。"他们都有这种结过婚的
傻样儿。他们玩儿完了。"
"那当然,"尼克说。
"吹了兴许很可惜,"比尔说。"不过你这人总是爱上别的
人就没事了。爱上她们可没什么,就是别让她们毁了你啊。"
"是,"尼克说。
"要是你娶了她啊,那就得娶她一家子。别忘了还有她母
亲和她嫁的那家伙。"
  尼克点点头。
"想想看,一天到晚只见他们围着屋子转,星期天还得上
他们家去吃饭,还要请他们来吃饭,听她母亲老是叫玛吉去
做什么,怎么做。"
  尼克默默坐着。
"你既然脱了身,那可太好了,"比尔说。"现在她可以嫁
给象她自己那样的人,成个家,开开心心过日子了。油跟水
不能掺和在一起,那种事也不能掺和在一起,正如我不能娶
为斯特拉顿家干活的艾达一样。艾达大概也很想这样。"
  尼克一言不发。酒意全消,任他逍遥自在。比尔不在那
儿。他不坐在炉火前,明天也不跟比尔和他爹去钓鱼啊什么
的。他并不醉。这都过去了。他只知道自己从前有过玛乔丽,
又失去了她。她走了,他打发她走的。那是关键。他没准儿
再也见不到她了。大概永远不会见到她了。一切全过去了,全
完了。
"咱们再喝一杯,"尼克说。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比尔斟酒,尼克泼了一点水进去。
? 513·
"要是你走了那条路,那咱们现在就不会在这儿了,"比
尔说。
  这话倒不错。他原来的计划是回家去找份活儿。然后计
划整个冬天都留在夏勒伏瓦,这样就可以亲近玛吉。现在他
可不知自己打算做什么了。
"大概咱们明天连鱼也钓不成了,"比尔说。"你那一着走
得对,没错儿。"
"我是没法子,"尼克说。
"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行,"比尔说。
"忽然一下子,一切都结束了,"尼克说。"我不知道这是
什么道理。我没法子。正象眼下连刮三天大风,把树叶全都
刮光一样。"
"得了,都结束了。不必多说了,"比尔说。
"这是我的错,"尼克说。
"是谁的错都没关系,"比尔说。
"不,我认为不是这样,"尼克说。
  玛乔丽走了,大概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那才是大
事。他跟她谈过他们一起到意大利去,两个人该有多开心。谈
过他们一起要去的地方。如今全过去了。
"只要这事了结了,那就万事大吉,"比尔说。"说真的,
威米奇,这事拖下去我还真担心呢。你做得对。我听说她母
亲气得要命。她告诉好多人说你们订了婚。"
"我们没订婚,"尼克说。
"都在传说你们订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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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没法说了,"尼克说。"我们没订婚。"
"你们原来不是打算结婚吗?"比尔问。
"是啊。可我们没有订婚,"尼克说。
"那有什么区别?"比尔象法官似的问。
"我不知道。总有区别吧。"
"我看不出来,"比尔说。
"那好,"尼克说。"咱们喝个醉吧。"
"那好,"比尔说。"咱们就喝它个真正大醉。"
"咱们喝醉了就去游泳,"尼克说。
  他一口气喝干。
"我对她深感内疚,可我有什么法子呢?"他说。"你也知
道她母亲那德行!"
"她真厉害,"比尔说。
"忽然一下子全了结了,"尼克说。"我不该谈起这事。"
"不是你谈起的,"比尔说。"是我谈起的,现在我不谈了。
咱们再也不会谈起这事了。你不该想起这事。一想又会陷进
去了。"
  尼克原来并没有想到过这事。这事似乎早成定局了。那
只是个想法而已。想想倒让他感到好受些。
"当然,"他说。"总是有那种危险的。"
  他现在感到高兴了。决没有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他星期
六晚上可以进城了。今天是星期四。
"总有一个机会的,"他说。
"你可得自己留神,"比尔说。
"我自己会留神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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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到高兴了。什么事都没有完结。什么都没有失去过。
星期六他要进城去。他的心情轻松些了,跟比尔没开头提起
这事的时候那样。总有一条出路的。
"咱们拿枪到岬角那儿找你爹去吧,"尼克说。
"好吧。"
  比尔从墙壁架上取下两支猎枪。他打开子弹匣。尼克穿
上厚呢短大衣和鞋子。他的鞋烤得硬邦邦的。他还醉醺醺的,
可是头脑清楚。
"你感觉怎么样?"尼克问。
"不赖。我只是刚有点儿醉意罢了。"比尔正扣上毛衣的
钮扣。
"喝醉了也没好处。"
"是啊,咱们该上户外去。"
  他们走出门。正在刮大风。
"刮风天鸟儿会躲在草地里,"尼克说。
  他们朝山下果园走去。
"我今天早上看见一只山鹬,"比尔说。
"也许咱们会惊动它,"尼克说。
"这么大的风没法开枪,"比尔说。
  到了外边,玛吉那档子事再也没那么惨了。那事甚至没
什么了不得。大风把一切都那样刮跑了。
"风是一直从大湖那边刮来的,"尼克说。
  他们顶着风听到一声枪响。
"是爹,"比尔说。"他在沼泽地。"
"咱们就顺那条路穿下去吧,"尼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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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咱们就穿过下面草地,看看是不是会惊起什么,"比尔
说。
"好吧,"尼克说。
  现在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了。大风把它从他头脑里刮走了。
  他照旧可以在星期六晚上经常进城去。幸亏有备无患啊。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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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7·
第 五 章

  早晨六点半,他们对着一所医院的围墙,枪毙了六个内
阁大臣。院子里有一汪汪的水。院子的铺道上有湿漉漉的枯
叶。雨下得很大。医院所有的百叶窗都钉死了。一个大臣生
伤寒。两个士兵押着他下楼,走进雨里,他们想法把他靠墙
按住,他却就势在一个水塘里坐了下来。另外五个很安静,靠
墙站着。临了军官对士兵说,硬让他站住也没用。他们开第
一排枪时,他就脑袋搭拉在膝盖上,在水塘里坐着。

                       陈良廷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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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拳 击 家

  尼克一骨碌站起身。居然一点没事。他抬头望着路轨,目
送末节货车拐过弯,开得看不见灯光。路轨两边都是水,落
叶松全浸在水中。
  他摸摸膝盖。裤子划破了,皮肤也擦破了。两手都擦伤
了,指甲里都嵌着沙子和煤碴。他走到路轨另一边,沿着小
坡来到水边洗洗手。他在凉水里仔细洗着,把指甲里的污垢
洗净。他蹲了下来,洗洗膝盖。
  这个扳闸工真是混帐东西。他早晚总有一天要找到那家
伙。叫那家伙再领教领教他的厉害。那家伙的办法好妙啊。
"来啊,小子,"那家伙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上
当了。这玩笑开得实在够呛。下回他们休想再这样骗他。
"来啊,小子,我给你看样东西。"正说着訇的一下,他
双手双膝就磕在路轨旁边了。
  尼克揉揉眼睛。肿起了一个大疙瘩。眼圈准保发青了,已
经感到痛了。扳闸工那个混帐小子!
  他用手指摸摸眼睛上的肿块。哦,还好,只不过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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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9·
圈发青罢了。他总共就受这么点伤。这代价还算便宜。他希
望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可是水里照不出来。天又黑,又是前
不巴村后不着店的。他在裤子上擦擦手,站起身来,爬上路
堤,走到铁轨上来。
  他顺着路轨走去。道碴铺得匀整,走道倒也方便,枕木
间铺满黄沙和小石子,路面结实。平滑的路基象条穿越水洼
地的堤道通向前。尼克一路向前走着。他得找个落脚点才好。
  刚才货车减速开往沃尔顿交叉站外面的调车场时,尼克
就吊到了车上。天刚擦黑,尼克搭的这列货车才开过卡尔卡
斯卡。这会儿他一定快到曼斯洛纳了。要在水洼地走三四英
里。他就继续踩在枕木间的道碴上,顺着路轨一直走去,水
洼地在升起的薄雾里朦朦胧胧。他眼睛又痛,肚子又饿,他
不停走着,一直走了好几英里。路轨两旁的水洼地还是一个
样。
  前面有座桥。尼克过了桥,靴子踩在铁桥上发出空洞的
声音。桥下流水在枕木的缝隙间显得黑糊糊的。尼克踢着一
枚松落的道钉,道钉就此滚到水里去了。桥外是群山,耸立
在路轨两旁,黑咕隆咚的。在路轨那头,尼克看见有堆火。
  他顺着路轨小心地向火堆走去。这堆火在路轨的一侧,铁
道路堤下面。他只看到了火光。路轨穿过一条开凿出来的山
路,火光亮处出现一片空地,给树林子遮住了。尼克小心顺
着路堤下来,走进树林,穿过树木向火堆走去。这是个山毛
榉林子,他穿过林间时,鞋底把掉在地上的坚果踩得嘎吱嘎
吱响。火堆就在林边,这会儿很明亮。有个人坐在火堆旁。尼
克在树后等着,眼睁睁瞧着。看上去只有一个人。他坐在那

? 61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儿,双手捧着脑袋,望着火。尼克一步跨了出来,走进火光。
  坐着的那人盯着火。尼克走近他身旁,他还是一动不动。
"喂!"尼克说道。
  那人抬眼看看。
"你哪儿弄来个黑眼圈?"他问道。
"一个扳闸工揍了我一拳。"
"从直达货车上下来吗?"
"不错。"
"我瞧见那孬种来着。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前他刚路过这
儿。他在车皮顶上走着,一边甩着胳膊,一边唱歌。"那人说。
"这个孬种!"
"他揍你准保感到很舒服,"那人正色道。
"我早晚要揍他一顿。"
"多咱等他经过,对他扔石头就得了,"那人劝道。
"我要找他算帐。"
"你是条硬汉子吧?"
"不是,"尼克答道。
"你们这些小伙子全都是硬汉。"
"不硬不行啊,"尼克说道。
"我就是这么说来着。"
  那人瞧着尼克,笑了。在火光下尼克看到他的脸变了相。
鼻子是塌下去的,眼睛成了两条细缝,两片嘴唇奇形怪状。尼
克没有一下子把这些全看清,他只是看到这人的脸庞长得怪,
又毁了形。就象个大花脸。在火光下神色同死尸一样。
"你不喜欢我这副嘴脸吗?"那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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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不好意思了。
"哪儿的话,"他说。
"瞧!"那人脱了帽。
? 611·
  他只有一个耳朵,牢牢贴在脑袋半边。另一个耳朵只剩
下个耳根。
"看见过这样的长相吗?"
"没见过,"尼克说道。他看了有点恶心。
"我受得了。难道你以为我受不了,小伙子?"那人说道。
"没的事!"
"他们的拳头落在我身上都开了花,可谁也伤不了我,"那
小个儿说道。
  他瞧着尼克。"坐下,"他说道。"想要吃吗?"
"别麻烦了,"尼克说道。"我要上城里去。"
"听着!叫我阿德好了,"那人说道。
"好!"
"听着。我这人不大对劲,"那小个儿说道。
"怎么啦?"
"我是疯子。"
  他戴上帽。尼克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你很正常嘛?"他说道。
"不,我不好。我是疯子。呃,你发过疯吗?"
"没。你怎会发疯的?"尼克说道。
"我不知道,"阿德说。"你一旦得了疯病自己是不知道的。
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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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阿德·弗朗西斯。"
"不骗人?"
"你不信?"
"信。"
  尼克知道这管保错不了。
"你知道我怎么打败他们的吗?"
"不知道,"尼克说道。
"我心脏跳得慢。一分钟只跳四十下。按按脉。"
  尼克拿不定主意。
"来啊,"那小个儿抓住了他的手。"抓住我手腕子。手指
按在脉上。"
  这小个儿的手腕很粗,骨头上的肌肉鼓鼓的。尼克指尖
下感到他脉搏跳动很慢。
"有表吗?"
"没。"
"我也没。没个表真不方便,"阿德说道。
  尼克放下他的手腕子。
"听着。再按一下脉。你数脉搏,我数到六十,"阿德·
弗朗西斯说道。
  尼克指尖摸到缓慢有力的搏动就开始数了。他听到这小
个儿大声慢慢数着,一,二,三,四,五??
"六十,"阿德数完了。"正好一分钟。你听出是几下?"
"四十下,"尼克说道。
"一点不错,就是跳不快,"阿德高高兴兴说。
  有个人顺着铁道路堤下来,穿过空地走到火堆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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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柏格斯!"阿德说道。
? 613·
"喂!"柏格斯应道。这是个黑人的声音。瞧他走路的样
子尼克就知道他是个黑人。他正弯着腰在烤火,背对他们站
着。他不由直起身子。
"这是我老朋友柏格斯,他也疯了,"阿德说道。
"幸会,幸会。你打哪儿来?"柏格斯说道。
"芝加哥,"尼克说道。
"那城市好哇。我还没请教你大名呐,"那黑人说。
"亚当斯。尼克·亚当斯。"
"他说他从没发过疯,柏格斯,"阿德说道。
"他运气好,"黑人说。他在火堆旁打开一包东西。
"柏格斯,咱们多咱才吃饭?"那个职业拳击家问道。
"马上就吃。"
"尼克,你饿吗?"
"饿坏了。"
"听到吗,柏格斯?"
"你们说的话我大半都听到。"
"我问你的不是这话。"
"嗳。我听到这位先生说的话了。"
  他正往一个平底锅里搁着火腿片。锅烫了,油嗞嗞直响,
柏格斯弯下黑人天生的两条长腿,蹲在火边,翻弄火腿,在
锅里打了几个鸡蛋,不时翻着面,让蛋浸着热油,免得煎糊
了。
"亚当斯先生,请你把那袋子里的面包切几片下来吧,"柏
格斯从火边回过头来说道。

? 614·

 "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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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克把手伸进袋子里,掏出一只面包。他切了六片。阿
德眼巴巴看着他,探过身去。
"尼克,把你的刀子给我,"他说道。
"别,别给。亚当斯先生,攥住刀子,"黑人说道。
  那个职业拳击家坐着不动了。
"亚当斯先生,请你把面包给我,行吗?"柏格斯要求道。
尼克就把面包递给他。
"你喜欢面包蘸火腿油吗?"黑人问道。
"那还用说!"
"咱们还是等会儿再说吧。最好等到快吃完了。给!"
  黑人捡起一片火腿,搁在一片面包上,上面再盖个煎蛋。
"请你把三明治夹好,给弗朗西斯先生吧。"
  阿德接过三明治,张口就吃。
"留神别让鸡蛋淌下,"黑人警告了一声。"这个给你,亚
当斯先生。剩下的归我。"
  尼克咬了一口三明治。黑人挨着阿德坐在他对面。热呼
呼的火腿煎蛋味道真美。
"亚当斯先生真饿了,"黑人说道。那小个儿不吱声,尼
克对他慕名已久,知道他是过去的拳击冠军。打从黑人说起
刀子的事他还没开过口呢。
"我给你来一片蘸热火腿油的面包好吗?"柏格斯说道。
"多谢,多谢。"
  那小个儿白人瞧着尼克。
"阿道夫·弗朗西斯先生,你也来点吗?"柏格斯从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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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取出面包给他道。
  阿德不答他的碴,兀自瞧着尼克。
"弗朗西斯先生?"黑人柔声说。
  阿德不答他的碴,兀自瞧着尼克。
? 615·
"我跟你说话来着,弗朗西斯先生,"黑人柔声说。
  阿德一个劲地瞧着尼克。他拉下了帽檐,罩住了眼睛。尼
克感到紧张不安。
"你怎么胆敢这样?"他从压低的帽檐下厉声喝问尼克道。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来着?你这个神气活现的杂种。人
家没请你,你自己找上门来了,还吃了人家的东西,人家问
你借刀子,你倒神气啦。"
  他狠狠瞪着尼克,脸色煞白,眼睛给帽檐罩得差点看不
出来。
"你倒真是个怪人。到底是谁请你上这儿来多管闲事的?"
"没人。"
"你说得对极了,没人请你来。也没人请你呆在这儿。你
上这儿来,当着我面神气活现的,抽我的雪茄,喝我的酒,说
话神气活现。你当我们能容忍你到什么地步?"
  尼克一声不吭。阿德站起身来。
"老实跟你说,你这个胆小的芝加哥杂种。小心你的脑袋
就要开花啦。你听明白了?"
  尼克退后一步。小个儿慢慢向他步步紧逼,拖着脚步走
向前去,左脚迈出一步,右脚就紧跟上去。
"揍我啊。试试看,敢揍吗?"他晃着脑袋。
"我不想揍你。"

? 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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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休想就这样脱身。回头就叫你挨顿打,明白吗?来啊,
先对我打一拳。"
  "别胡闹了!"尼克说道。
  "行啊,你这个杂种。"
小个儿两眼望着尼克的脚。刚才他离开火堆的时候,黑
人就一直跟着他,这会儿趁他低头望着,黑人稳住身子,照
着他后脑勺啪的一下。他扑倒在地,柏格斯赶紧把裹着布的
棍子扔在草地上。小个儿躺着,脸埋在草堆里。黑人抱起他,
把他抱到火边。他耷拉着脑袋,脸色怕人,眼睛睁着。柏格
斯轻轻把他放下。
  "亚当斯先生,请你把桶里的水给我弄来。恐怕我下手重
了点儿,"他说道。
黑人用手往他脸上泼水,又轻轻拉他耳朵。他眼睛才闭
上。
柏格斯站起身来。
  "他没事了。用不着操心。真对不起,亚当斯先生,"他
说道。
  "没关系。"尼克低头望着小个儿。他看见草地上的棍子,
顺手捡了起来。棍子有个柔韧的把儿,抓在手上倒是得心应
手。这是拿旧的黑皮革做的,重的一头裹着手绢。
  "这是鲸骨把儿。如今没人再做这玩意儿了,"黑人笑道。
"我不知道你自卫的能耐怎么样,不管怎么着,我不希望你把
他打伤,或是打中他要害,也不希望他打伤你。"
黑人又笑了。
  "你自己倒把他打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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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7·
"我知道怎么办。他一点都记不得的。每当他这样发作,
我总是只好给他来一下,叫他换换脑筋。"
  尼克兀自低头望着躺在地上的那小个儿,在火光中只见
他闭着眼。柏格斯往火里添了些柴禾。
"亚当斯先生,你不必再为他操心啦。他这模样我以前见
得多了。"
"他怎会发疯的?"尼克问道。
"噢,原因可多着呐,"黑人在火边答道。"亚当斯先生,
来杯咖啡怎么样?"
  他递给尼克一杯咖啡,又把刚才给那个昏迷不醒的人铺
在脑袋下的衣服捋捋平。
"一则,他挨打的次数太多啦。不过挨打只是使他变得头
脑有些简单罢了,"黑人呷着咖啡道。"再则,当时他妹妹是
他经纪人,人家在报纸上老是登载什么哥哥啊,妹妹啊这一
套,还有她多爱她哥哥,他多爱他妹妹啊什么的,后来他们
就在纽约结了婚,这下子就惹出不少麻烦来了。"
"这事我倒记得。"
"可不。其实他们哪里是什么兄妹啊,根本没影的事,可
是就有不少人横竖都看不顺眼,他们纷纷嘀嘀咕咕的,有一
天,她就此出走,一去不回了。"
  他喝了咖啡,用淡红色的掌心抹抹嘴。
"他就这样发疯了。亚当斯先生,你要不要再来点咖啡?"
"不了,谢谢。"
"我见过她几回,"黑人接着说道。"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看上去简直跟他象双胞胎。要不是他的脸给揍扁了,他也不

? 618·

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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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说了。看来故事讲完了。
"你在哪儿认识他的?"尼克问道。
"我在牢里认识他的。打她出走以后,他老是揍人,人家
就把他关进牢里。我因为砍伤一个人也坐了牢,"黑人说道。
  他笑了笑,低声说下去:
"我一见他就喜欢上了,我出了牢,就去看望他。他偏要
拿我当疯子,我不在乎。我愿意陪着他,我喜欢见见世面,我
再也用不着去偷了。我希望过个体面人的生活。"
"那你们都干些什么来着?"尼克问道。
"噢,什么也不干。就是到处流浪。他可有钱呐。"
"他准保挣了不少钱吧。"
"可不。不过,他的钱全花光了。要不就是全给人夺走了。
她给他寄钱呢。"
  他拨旺火堆。
"她这个女人真是好极了。"他说。"看上去简直跟他象双
胞胎。"
  黑人对这个躺着直喘大气的小个儿细细看着。他一头金
发披散在脑门上。那张被打得变相的脸看上去象孩子那样恬
静。
"亚当斯先生,我随时都可以马上叫醒他。不在意的话请
你还是趁早走吧。倒不是我不想好好招待你,实在是怕他见
到你又惊动了。我又不愿意敲他脑袋,可是碰到他犯病,也
只好这么办。我只有尽量别让他见人。亚当斯先生,你不介
意吧?得了,别谢我,亚当斯先生。我早就该叫你对他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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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9·
了,不过他看上去还喜欢你,我心想这下可太平了呢。你沿
着路轨走两英里就看到城了。人家都管它叫曼斯洛纳。再见
吧。我真想留你过夜,可是实在办不到。你要不要带着点火
腿面包?不要?你最好带一份三明治吧。"黑人这一番话说得
彬彬有礼,声音低沉、柔和。
"好。那么再见吧,亚当斯先生。再见,一路顺风!"
  尼克离开火堆走了,穿过空地走到铁道路轨上去。一走
出火堆范围,他就竖起耳朵听着。只听得黑人低沉柔和的嗓
门在说话,就是听不出说些什么。后来又听得小个儿说:"柏
格斯,我脑袋好痛啊。"
"弗朗西斯先生,回头就会好的。你只消喝上这么一杯热
咖啡就好了,"黑人的声音在劝慰道。
  尼克爬上路堤,走上路轨。没想到手里还拿着一份三明
治,就放进了口袋。趁着路轨没拐进山间,他站在逐渐高起
的斜坡上回头望着,还看得见空地上那片火光。

                        陈良廷译

? 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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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人家把尼克拖到教堂墙根来躲避街上的机枪火力,他就
背靠墙坐着。两腿别扭地伸出来。他脊椎中了弹。满脸冒汗,
全是污垢。太阳照着他脸。天很热。里纳尔迪,脸朝下,仆
倒在墙根,背部宽阔,装备乱七八糟,撒了一地。尼克直望
着前方,眼睛也耀花了。对面屋子那堵粉红色的墙脱离屋顶,
塌了下来,一张铁床架歪七歪八,冲着街心倒挂着。两个奥
地利人的尸体躺在屋荫下的瓦砾堆里。那边街头还有死尸。城
里的情况有所进展。事情好转了。担架手随时可到。尼克小
心地掉过头来,瞧着里纳尔迪。"听着 ①,里纳尔迪。听着。你
我两个单独讲和了。"里纳尔迪躺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呼吸
困难。"爱国的人不讲和。"尼克小心地掉过头去,吃力地笑
着。里纳尔迪真是个叫人扫兴的说话对象。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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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1·
① 原文是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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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小 说

  在帕多瓦①,一个炎热的傍晚,他们把他抬到屋顶上去,
让他可以凭眺全城的顶层。天上有飞燕。过了片刻天黑了,探
照灯亮了。另外的人下去了,随身带走了酒瓶。他和卢芝听
得见他们在下面阳台上。卢芝坐在床上。在炎热的夜晚,她
倒凉快。
  卢芝坚持做了三个月夜班。人家乐得让她做。人家给他
动手术,她替他准备了手术台,人家都在讲是朋友还是灌肠
剂 ② 的笑话。他虽上了麻药,还硬挺着,免得在失去知觉、多
嘴多舌的时刻说漏了嘴。他用了拐杖以后,自己就常去量体
温,免得卢芝起床。医院里的病人寥寥无几,他们都知道这
事。他们都喜欢卢芝。他顺着过道走回来,一路上想着卢芝
跟他同床。
① 帕多瓦:意大利北部城市,东距威尼斯35公里。
② 英文中灌肠剂enema同敌人enemy仅差一个字母,发音含糊容易混淆而
  闹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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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3·
  他回到前线去之前,他们到大教堂里去祈祷。教堂里暗
沉沉,静悄悄,还有别人在祈祷。他们想要结婚,可是来不
及请教堂公布结婚预告了,而且两个人都没有出生证。他们
感到两人好象结了婚似的,不过他们要大家都知道这事,要
让事情办成,这样就不怕它吹了。
  卢芝写过好多信给他,他到停战以后才收到。一束十五
封,寄到前线来。他根据日期分好,一一从头看到尾。信上
写的都是医院的事,写她多么爱他,没有他,她真没法过下
去。还写她夜里多么想念他。
  停战后,他们俩商定他该回国找份差使,两人就可以结
婚了。等到他有了份好差使,可以到纽约去接她了,她就回
国。不用说,他不得喝酒,他也不用去看望在美国国内的朋
友或任何人。只有找份差使,然后结婚。在帕多瓦开往米兰
的列车上,他们为了她不愿立刻回国吵了架。在米兰车站上,
他们不得不告别的时候,虽然吻别了,但是还没吵完。他对
这样告别感到难过。
  他在热那亚乘船去美国。卢芝回到波尔多恩① 去开家医
院。那里偏僻多雨,有一营冲锋队驻扎在城里,冬天就生活
在这个泥泞多雨的小城里,营部少校向卢芝求爱,她从前根
本不认识意大利人;最后,她就写信到美国,说他们之间过
去那档子事只是少男少女的玩意儿。她真抱歉,她知道他大
概不能谅解,不过总有一天会原谅她,而且感激她的,完全
没想到的是,她竟预定在明年春天里结婚。她一如既往地爱
① 波尔多恩:意大利东北部城市,在乌迪内市西南。

? 71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他,不过她现在明白过去无非只是少男少女之间的爱罢了。她
希望他前程远大,对他完全有信心。她知道这样做最好。
  到了春天,少校并没跟她结婚,其他任何时候都没跟她
结婚。卢芝寄到芝加哥去的信也从没回信。不多久,他乘出
租汽车,开过林肯公园时,在闹市区一家百货店的售货女郎
身上染到了淋病。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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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5·
第 七 章

  在福萨尔塔①,炮火把战壕轰得土崩瓦解时,他卧倒在地
冒着汗,做着祈祷,耶稣基督啊,救我出去吧。亲爱的耶稣,
救我出去吧。请求请求基督行行好吧。只要您救我一命,您
说什么我都干。我相信您,我要告诉世上每一个人,您是唯
一至关重要的。请求请求亲爱的耶稣行行好吧。炮火向前线
深入轰击。我们去挖战壕,早上太阳出来了,天气又热又闷,
令人舒畅,一片恬静。第二天晚上,回到梅斯特雷,在罗莎
别墅里,他没跟那个同他上楼的姑娘说起耶稣的事。他从没
跟任何人说起过。

                        陈良廷译

? 71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① 福萨尔塔:意大利中部小城,近博洛尼亚 (-译波伦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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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7·
             C
士 兵 之 家

克莱勃斯在堪萨斯州一所卫理会学院读书时上了前线。
有一张照片照的就是他和团契的弟兄们,大家都戴着一模一
样的高领。他在1917年入伍参加了海军陆战队,直到1919年
夏天第二师从莱茵河撤回来才回到美国。
有一张照片是他和另一名军士同两个德国姑娘在莱茵河
畔照的。克莱勃斯和那个军士穿的军服都绷在身上显得太紧。
德国姑娘长得也不漂亮。莱茵河在照片上根本就看不出来。
克莱勃斯回到俄克拉何马家乡小镇的时候,向凯旋英雄
致敬的热潮已经过去了。他回来得实在太晚了。镇上应征入

 C "士兵之家"原为本世纪初在美国某些小城镇上存在的优抚性机构,供参加
过内战甚或美西战争而又孤鳏无依的退伍及残废老兵居住。这些老兵平日
默默无闻,遇到重大节日则穿上旧日军服,佩戴全副勋章,以示荣耀。实
际上他们已成为象征爱国精神的活古董。象克莱勃斯这样参加过第一次世
界大战归来的老兵,时代变了,思想也变了,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一代人。海
明威选取这一个名字为题目,以此对比完全不同的两代老兵,这本身就含
有讽刺意味。-- 译者附记

? 71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伍的男人,归来时都受到过热烈欢迎。那时着实喧闹过一阵。
而现在则产生了反作用。人们似乎认为,战争过去这么久了
克莱勃斯才回来,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克莱勃斯参加过贝鲁森林、苏瓦松、香巴尼、圣米耶尔
和阿尔贡战役, ① 起初他根本不想谈起这场战争。后来他想
谈,可是没有人愿意听他的。他的家乡对于有关战争暴行的
故事听到得太多了,真实的情况反而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克
莱勃斯发现,要人家肯听,他就得撒谎,他这样做了两次以
后,连他自己对战争也产生了反感,不愿意再去谈它了。因
为撒了谎,战争中他亲身经历过的每一件事,现在都使他感
到厌烦。过去那些时刻,那些每想起来都会使他感到宁静而
清醒的日日夜夜,在那些遥远的日子里,他本来也可以象有
些人那样不那么干,而他却做了一件事情,做了一件一个男
子汉自然而然理应做的事情。但是现在连这些时刻也丧失了
它们的宁静可贵的性质,随后连它们本身也在记忆中模糊消
失了。
  他撒的那些谎话其实毫不足奇。只不过是把别人看到、听
到,或别人做的事归到了自己身上,或者把一些士兵都熟知
的无稽之谈说成是事实。他的谎话甚至在弹子房里也引不起
什么轰动。他的熟人都详详细细地听说过在阿尔贡森林里发
现有德国女人被铁链锁在机关枪上,而没有一个德国机枪手
被铁链锁上,他们对这些传闻无法理解,或者由于他们的爱
国心,对此也不感兴趣,他讲的故事,他们丝毫不觉得新鲜。
① 这五处都是法国地名,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发生激战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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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9·
  这种说假话、荒唐夸张所引起的感受,使克莱勃斯觉得
恶心。有一次他在舞会上偶然碰到了一个真正当过兵的人,两
人在更衣室里谈了几分钟,使他又产生了一个老兵与别的士
兵在一起时常常会感到的那种随便而坦率的情态,他明白自
己一直处于病态的十分恐惧的心情中。这样,他就丧失了一
切。
  这时正当晚夏,他每天起得很晚,起床后步行到市区去
图书馆借一本书,回家吃中饭,在前廊看书直到他感到腻烦
为止,然后步行穿过市区,到荫凉的弹子房去,消磨一天中
最热的几小时。他喜欢打弹子。
  晚上,他练练单簧管,去市区散散步,看看书,然后上
床睡觉。他在他的两个妹妹心目中仍然是个英雄。他妈妈甚
至会把早饭端到床上给他吃,要是他想这样的话,他在床上
时妈妈常到他房里来,要他把打仗的情况讲给她听。不过她
的注意力总不集中。他父亲则什么意见都不表示。
  克莱勃斯参军以前,家里的汽车是从来不许他驾驶的。他
父亲经营地产生意,汽车向来是他专用的,因为有时需要把
顾客带到乡间,让他们亲自去看一看买卖的农场。汽车总是
停在第一国家银行大楼外面,他父亲的办事处就在大楼二层。
现在,战争结束了,还是这辆车。
  镇上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姑娘们都长大了。不过她们生
活的天地挺复杂,既有已经确定的各种联合,又存在着变化
不定的敌意,这使克莱勃斯觉得他缺乏精力和勇气闯进她们
的天地里去。不过他喜欢看她们。漂亮的姑娘真不少。大多
数都剪短头发。他离开家的时候,只有小姑娘或者赶时髦的

? 81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姑娘才留那样的短发。她们都穿着毛衣和荷兰式圆领衬衫。这
是种流行式样。他喜欢站在前廊看着她们在街对面走过。他
喜欢看她们在树荫下走路的身影。他喜欢她们露在毛衣外的
荷兰式圆领。他喜欢她们穿的丝袜和平底皮鞋。他喜欢她们
蓬松的短发和她们走路的样子。
  不过,在市区她们对他的吸引力并不特别强烈。他在希
腊人开的冷饮室里碰到她们时并不太喜欢她们。他其实并不
需要这些姑娘本身。她们太复杂了。他所要的是另外一种什
么东西。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需要个女朋友,不过他又不想为
了交女朋友而多费精神。要是能找上个女朋友也不错,他也
会很高兴的,不过他不愿意为了找女朋友而费很多时间。他
也不想为此而卷进去伤脑筋,去勾心斗角。要是非搞什么追
求不可,他不干。他不愿意再撒谎。太不值得了。
  他不想承担后果。他再不想承担什么后果了。他只希望
毫无干系地生活着。再说,他也并不真需要女朋友。军队生
活早已使他懂得这一点:装出一副好象非找个女朋友不可的
姿态那本是没有什么要不得。差不多人人都那么干。不过其
实这并不是真的。你并不需要一个女朋友。真滑稽,一个家
伙先胡吹一通他根本看不上姑娘们,说他从来不想她们,她
们连碰碰他都休想。另一个家伙又吹他没有姑娘简直过不下
去,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她们,没有女人根本睡不着觉。
  这些都是撒谎。两种说法都是撒谎。你根本就不需要一
个姑娘,除非你想要女人。这一点是他在军队里学会的。迟
早你会弄到一个姑娘的,只要你成熟了,就总会弄到一个的。
用不着多去想它。迟早会来临的。他在军队里学会了这一套。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811·
  这会儿要是有个姑娘来找他而又用不着多说话,他是会
喜欢有这样一个女朋友的。可是回家来这里一切都太复杂了。
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把这一切都搞清楚。也不值得那么干。同
法国姑娘和德国姑娘交朋友就是那样。用不到说那许多话。你
会不了几句法语和德语,也用不着多说。挺简单就交了朋友。
他想念法国,接着又想念起德国来。总的说来他更喜欢德国。
他本来并不想离开德国。他并不想回家来。不过他还是回来
了。现在他就坐在前廊里。
  他喜欢街对面走过的姑娘们。她们的相貌比法国姑娘或
德国姑娘更令他喜欢。不过她们生活的天地和他的天地不一
样。要是找上她们中间一个倒不错。不过不值得费那么大劲。
她们都那么时髦。他喜欢这种时髦。看了真叫人动心。不过
他不想去受那份谈话谈个没了的罪。他还不到非找个女朋友
就受不了的程度。不过他喜欢看她们。不值得。不是现在事
情正在逐渐好转起来的时候。
  他坐在前廊里读一本描写这次战争的书。这是本历史书,
他正在读着他亲身参加过的所有的战役。在读过的所有书里
头数这一本最有趣了。他希望书里附上更多地图。他满怀兴
趣期望将来会出版附有详细地图的确实好的战史书,那时他
一定要把这些书都读遍。现在他才真正开始了解这场战争。他
是个好样儿的战士。对于一个好战士来说,事情是大不一样
的。
  他回家大约一个月之后,有一天早晨,妈妈走进他房间
坐在他床上。她把围裙拉拉平。
"昨晚上我和你爸爸谈了一谈,哈罗德,"她说,"他愿意

? 81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让你晚上把汽车开出去。"
"是吗?"克莱勃斯说,他还没有完全睡醒。"把汽车开出
去?是吗?"
"对。你爸爸已经考虑好久了,他觉得晚上无论什么时候
你需要的话都可以把车开出去,不过昨晚上我们才谈了这件
事。"
"我敢打赌是你要他这么办的,"克莱勃斯说。
"不,是你爸爸提出来我们才商量的。"
"是吗,我敢打赌是你要他这么办的,"克莱勃斯从床上
坐起来。
"你下楼来吃早饭吗,哈罗德?"母亲问。
"我穿上衣服就下来,"克莱勃斯说。
  妈妈走出了房间。他在洗脸时可以听到她在楼下煎什么
来着。
  他刮完脸,穿好衣服下楼去吃早饭。吃早饭的时候他的
妹妹走进来,手里拿着邮件。
"喂,哈尔,"她说。"你这个瞌睡虫。你还起来干嘛?"
  克莱勃斯看看她。他喜欢她。他最喜欢这个妹妹。
"报纸拿来了?"他问。
  她把《堪萨斯星报》递给他。他揭开报纸的牛皮纸,翻
到体育版,把《星报》打开,折了折,靠水壶竖起来,用饭
碟挡稳,这样他就可以边吃边看。
"哈罗德,"妈妈站在厨房门口,"哈罗德,请你别把报纸
弄脏了。弄脏了你爸爸就没法再看了。"
"我不会弄脏的,"克莱勃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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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妹妹在桌子旁坐下来看着他读报。
? 813·
"今天下午我们学校又要赛室内垒球了,"她说。"我当投
手。"
"好啊,"克莱勃斯说,"胳臂有劲儿吗?"
"我投得比好多男同学都好。我跟他们都说是你教我的。
别的女同学都不怎么样。"
"是吗?"克莱勃斯说。
"我跟大家说你是我的男朋友。你不是我的男朋友吗,哈
尔?"
"你说呢?"
"难道就因为是哥哥就不能是男朋友了?"
"我不知道。"
"你准知道。哈尔,要是我长大了,你也愿意的话,你能
做我的男朋友吗?"
"行。你现在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我真的是你女朋友吗?"
"真的。"
"你爱我吗?"
"?H,呃嗯。"
"你永远爱我吗?"
"当然。"
"你来看我打室内垒球好吗?"
"也许来。"
"噢,哈尔,你并不真爱我。要是你爱我的话,你一定会
愿意来看我打室内垒球啦。"

? 81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克莱勃斯的妈妈从厨房里走到餐厅。她手里端着两个盘
子,一个盛着两个煎蛋和几片脆炸咸肉,另一个盛着荞麦面
饼。
"你出去会儿,海伦,"她说,"我有话要跟哈罗德说。"她
把煎蛋和咸肉放在他面前,又拿了罐枫糖浆给他涂荞麦面饼
吃。然后向着克莱勃斯在桌子对面坐下。
"你把报纸放下一会儿吧,哈罗德,"她说。
  克莱勃斯把报纸拿下,折好。
"你决定好了打算干什么吗,哈罗德?"妈妈摘下眼镜,边
说。
"还没有,"克莱勃斯回答。
"你不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吗?"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
尖酸挖苦的意思。她看起来很忧虑。
"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克莱勃斯说。
"上帝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工作,"妈妈说。"在他的王国里
不会有闲人的。"
"我不在他的王国里,"克莱勃斯说。
"我们大家都在他的王国里。"
  克莱勃斯象平常那样,感到有点尴尬而生气。
"我多为你担心哪,哈罗德,"妈妈继续说下去。"我知道
你一定受过很多不好的影响。我知道男人受不起引诱。我听
你亲爱的外公、我自己的爸爸对我们讲过关于内战的许多事
儿,我懂那些。我一直在为你祈祷。我整天地为你祈祷,哈
罗德。"
  克莱勃斯望着盘子里咸肉上正在凝冻起来的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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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5·
"你爸爸也在担心,"妈妈继续往下说。"他认为你已经丧
失了雄心大志,缺乏明确的生活目标。查莱·西蒙斯年纪跟
你一般大,有一份好工作而且就要结婚了。小伙子们一个个
都安顿下来了,大家都决心要干出点名堂来;你可以看得出,
象查莱·西蒙斯那样的小伙子总有一天会成为我们镇上的光
荣。"
  克莱勃斯没有答话。
"别那个样子,哈罗德,"妈妈说。"你知道我们都很爱你,
为了你好我得把你的处境告诉你。你爸爸不想干涉你的自由。
他觉得应该让你可以使用汽车。要是你想开了汽车把哪个好
姑娘带出去玩玩,我们只会感到很高兴。我们愿意你快活。不
过你得定下心来找个工作,哈罗德。你爸爸并不在乎你开始
干什么工作。正象他说的,什么样儿的工作都值得尊重。但
是你总得从哪里开始干点什么。今天早晨他让我跟你谈谈,待
会儿你可以顺路到他办事处去一趟看看他。"
"就这些?"克莱勃斯说。
"是的。你难道不爱你妈妈吗,亲爱的孩子?"
"不,"克莱勃斯说。
  妈妈隔着桌子看着他。她眼睛里闪着泪花,开始哭了起
来。
"我什么人也不爱,"克莱勃斯说。
  这么说有什么好处呢。他没法告诉她,也没法使她明白。
讲了这样的话只是做了桩蠢事。只不过使她伤心。他走到桌
子对面抓住她的胳臂。她正用双手掩着脸在哭。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只是对有些事情生气。我

? 816·

不是说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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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还继续哭。克莱勃斯用手臂搂着她的肩膀。
"难道你不能相信我吗,妈妈?"
  妈妈摇摇头。
"请你,妈妈,请你,请你相信我。"
"好吧,"妈妈哽咽着说。她抬起头,望着他。"我相信你,
哈罗德。"
  克莱勃斯吻了吻她的头发。她把脸抬起来向着他。
"我是你妈妈,"她说。"你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我把你贴
着心抱着。"
  克莱勃斯感到心里不好受,隐隐约约有点恶心。
"我知道,妈妈,"他说。"为了你,我要做个好孩子。"
"你愿意和我一起跪下来祈祷吗,哈罗德?"妈妈问。
  他们一起在餐桌旁跪下,克莱勃斯的妈妈先祷告。
"现在你来祈祷,哈罗德。"
"我不会,"克莱勃斯说。
"试试吧,哈罗德。"
"我不会。"
"你要我替你祈祷吗?"
"好的。"
  于是妈妈替他祷告上帝,然后他们站起来,克莱勃斯吻
了吻他母亲,走出了屋子。他这样做是为了免得他们生活复
杂化。然而,这样做并没有触动他的心。他为妈妈感到难过,
她使他撒了谎。他要去堪萨斯城找个工作,而她也就会安心
了。也许在他走之前还得再经历一场哭笑。他不想上他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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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7·
的办事处去。这件事他不想践约。他愿意生活过得顺顺利利。
以前生活过得就是这样。唉,现在这样的生活完结了。不过
他还要到学校的操场去,去看看海伦玩室内垒球赛。

                        杨九声译

? 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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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凌晨两点,两个匈牙利人闯进第十五街和大马路一家烟
铺里去。德雷维兹和博伊尔从第十五街警察所开了一辆福特
车赶来。两个匈牙利人把货车倒出一条小巷。博伊尔一枪把
一个从货车座上撩倒,还把货车车厢里一个也干掉了。德雷
维兹一看,两个都死了,不由吓坏了。真见鬼,吉米,他说,
你不该这样干。没准儿会惹出不少麻烦。
  -- 他们是坏蛋吧?博伊尔说。他们是意大利佬吧?到
底是谁打算找麻烦啊?
  -- 说不定这一回没事儿,德雷维兹说,不过你崩了他
们的时候怎么知道他们是意大利佬呢?
  意大利佬嘛,博伊尔说,我隔开一英里地就认得出意大
利佬了。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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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9·
      革 命 党 人

  1919年,他坐火车在意大利旅行,从党部里拿了一块油
布,上面用擦不掉笔迹的铅笔写着字,说现有在布达佩斯受
过白匪不少折磨的同志一名,请求同志们多方援助。他用这
来代替火车票。他非常腼腆,十分年轻,列车人员把他当皮
球似的踢来踢去。他没钱,人家让他在铁路食堂的柜台后面
吃饭。
  他喜欢意大利。他说,意大利是个美丽的国家。人民都
很亲切。他到过许多城市,走过不少路,看到过许多画。他
买了乔托 ①、马萨丘② 和皮埃罗·德拉·弗朗切斯卡③ 的复
① 乔托(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人物
  造型有立体感,注意空间效果,构图重点突出。
② 马萨丘 (1401-1428):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画家乔凡尼的外
  号,创作宗教题材世俗化的人物画。
③ 弗朗切斯卡(1420-1492):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安布利亚画派画家,创
  作造型结实、色彩纯净、气势庄严的壁画。

? 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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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品,把画包在一本《先锋》杂志里。他不喜欢曼特尼亚 ①。
  他在波伦亚② 报到,我就把他一路带到罗马涅③ 去,因
为我必须到那里去看一个人。我们两人一路顺风。这时正是
九月初,乡村景色宜人。他是马扎尔人 ④,是个很好的小伙子,
非常腼腆。霍尔蒂⑤ 的手下对他干了些坏事。他很少提到这
事。尽管匈牙利如此,他还是信奉世界革命。
"意大利的运动进展怎么样?"他问。
"糟得很,"我说。
"不过会好转的",他说。"你们这里样样具备。意大利是
人人都深信不疑的国家。这里必将是一切的起点。"
  我什么话都没说。
  他在波伦亚跟我们告别,乘上到米兰转奥斯塔 ⑥的列车,
再徒步走过关口,进入瑞士。我跟他说起米兰的曼特尼亚画
派。他非常腼腆,说声"不",他不喜欢曼特尼亚。我给他写
了在米兰找什么地方去吃饭,还写了同志们的地址。他很感
激我,但他一颗心早已只想着走过关口了。趁天气还好,他

① 曼特尼亚(1431-150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巴社亚画派画家,注重学
    习古罗马雕塑造型,开创仰视透视法天顶画装饰画风。
② 波伦亚:意大利北部城市,艾米利亚- 罗马涅区首府。
③ 罗马涅:意大利历史地区,在意大利北部,东临亚得里亚海,现包括在
    艾米利亚- 罗马涅区内。
④ 马扎尔人是匈牙利主要民族。
⑤ 霍尔蒂(1868-1957):匈牙利王国摄政(1920-1944),1919年任匈牙
    利"国民军"总司令,镇压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
⑥ 奥斯塔:意大利西北部城市,在阿尔卑斯山谷地中,是通往法国与瑞士
    的枢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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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1·
急着想走过关口呢。他爱秋天的山。据最近消息,他在西昂①
附近,被瑞士人关进监牢里了。

                        刘文澜译
① 西昂:瑞士西南部城市,瓦莱州首府,盛产名酒。

? 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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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第一个剑刺手的右手给牛角顶穿了,观众轰他下场。第
二个剑刺手滑倒了,公牛挑破他的肚子,他一手紧紧揪住牛
角,另一手紧紧按住那受伤的部位,公牛咣的一下把他撞到
板壁上,牛角拔了出来,他就躺在沙地上,随即像喝得烂醉
似的站起身,想要狠狠捶打抬走他的人,大声叫着要他的剑,
可是晕倒了。那小子出场了,他得杀死五头牛,因为一场至
多只有三个剑刺手出场,斗到最后一头牛,他已经累得没法
把剑刺进去了。他简直连胳膊都抬不起了。他试了五回,观
众悄没声儿,因为这是头出色的公牛,看来不是他赢就是公
牛赢,后来他终于把牛刺死了。他在沙地上坐了下来,呕吐
起来,人家拿条披风遮住他,这时观众高声喊叫,往斗牛场
里扔东西。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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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3·
      艾 略 特 夫 妇

  艾略特夫妇力求有一个孩子。只要太太受得住,他俩便
经常努力尝试。结婚后他们在波士顿试过,现在旅游时在船
上也不放松。但在船上并不经常努力,因为艾略特太太晕船
晕得挺厉害。她晕船了,而当她晕船时,就象南方女人那样
呕吐,没法收拾。出生于美国南部的女人就是这样。跟所有
的南方女人一样,艾略特太太一晕船便垮掉,这是由于夜里
都开船、早晨又起得太早之故。船上许多乘客以为她是艾略
特的母亲。知道他俩是夫妻的人则认为她将怀孕了。实际上
她已四十岁。这回刚开始旅游,她一下子就见老了。
  以前,她看上去可年轻得多。事实上,艾略特娶她时,她
嫩得出奇。艾略特是在她服务的茶室里结识她的,交往了好
久,有一天晚上吻了她,于是经过几个星期的求爱,这才跟
她结婚的。
  当时,休伯特·艾略特在哈佛当研究生,攻法学。他是
诗人,每年收入将近一万元。他写诗,很长,一挥而就。那
时他二十五岁,跟艾略特夫人结婚之前从未跟女人同过床。他

? 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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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保持童身,这样能将纯洁的心灵和身体给予妻子,而他对
未来妻子也有着同样的期望。他自个儿说是"过正直的生
活"。他在初次吻太太以前,曾和各式各样的姑娘谈情说爱,
总是或迟或早向她们透露,自己是个童男子。不料这些姑娘
几乎都对他冷淡了。另一方面,这些姑娘明明知道有些汉子
乌七八糟,却愿意跟他们订婚以至结合,这使他愕然,甚至
觉得不堪。有一回,他试图提醒一个相识的少女:他几乎有
真凭实据,可以证明她的心上人在大学时是个下流胚。结果
却讨了个没趣。
艾略特太太名叫科妮莉亚,她却要他叫她加鲁蒂娜,这
是她在南方娘家的小名。婚后,他把科妮莉亚带到家中时,他
的母亲哭了。不过,她得悉他俩将到国外去定居后,又破涕
为笑;兴高采烈。
他告诉妻子,自己为了她而保持童贞,科妮莉亚便称他
"亲爱的宝贝",还把他搂得格外紧。科妮莉亚也是纯洁的。她
说,"再亲亲我,就象那样。"
休伯特对她解释,他会那样接吻是因为听到一个家伙闲
聊时,讲过这种道儿。他对这新鲜玩艺儿很醉心,所以两人
尽力琢磨。有时,他俩亲吻了好久之后,科妮莉亚要他再说
一遍:他是为了她而守身如玉的。这一誓言总是使她心花怒
放。
起先,休伯特并不想同科妮莉亚结婚。他从未把她看作
对象。她只是他的一个知心朋友而已。但有一天,在茶室里,
她的女伴在店堂内张罗,他俩则待在后面的小间里跳舞,由
留声机播放的音乐伴奏。那时她抬起头,凝视着他,于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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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5·
吻了她。他简直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刻决心要结婚的。反正
他俩成了亲。
  新婚之夜是在波士顿一家旅馆里度过的。两人都感到索
然无味,科妮莉亚终于入睡了。休伯特却睡不着,几次踅出
房门,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身上披着崭新的猎人牌浴衣,那
是特地为了蜜月旅行而买的。他在来回蹀躞时,看到各个房
间门外放着一双双鞋子,大小不一。这景象使他不禁怦怦心
跳,赶紧跑回自己房中,可是科妮莉亚睡得那么熟。他不想
叫醒她,一会儿定下心来,也安稳地睡了。
  翌日,夫妇俩探望了他的母亲,过一天就搭船去欧洲了。
在船上试图怀个孩子是有可能的,而且这是他俩梦寐以求的,
但科妮莉亚不能经常尝试。他们在瑟堡 ① 上岸,然后到巴黎。
他俩在巴黎也试图怀上孩子。接着决定到第戎② 去,因为那
儿的大学开暑期班,并且有不少同船的乘客都去了。可是在
第戎,他们却感到无聊。幸而休伯特可以写诗,大量的诗;科
妮莉亚则为他打字。那些诗全都很长。他又很严格,绝不允
许打错,要是有一个差错,就要她把整整一页重打。她哭过
好几次。离开第戎之前,他俩仍然几次三番试着怀孩子。
  他们回到巴黎,同船的旅伴也大都回来了。他们已经对
第戎感到厌倦,况且无论如何,现在他们可以夸口说,离开
哈佛或哥伦比亚或华柏希③ 之后,曾在科多尔区的第戎大学
① 法国西北部港市。
② 法国东部城市。
③ 以上为美国三所大学名;最后一所在俄亥俄州,原为该州河流名。

? 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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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修过。许多同伴本来想到朗格道克、蒙贝里埃或贝比尼翁①
去,如果那里有大学的话。可是这些地方都太远了。第戎离
巴黎只有四个半小时的路程,而且火车上还有餐车。
  回到巴黎后,他们时常三三两两坐在圆顶咖啡馆里,不
上街道对面的罗东德咖啡馆去,因为那儿外国人太多。几天
后,艾略特夫妇在纽约《先驱报》 ② 广告栏中看到,在都兰③
有一所古堡改建的别墅出租,便把它租下了。这时艾略特已
结交了一批朋友,他们都很欣赏他的诗。艾略特太太还说服
他,邀请以前她在某室里的女伴从波士顿来作客。那位女友
到达后,艾略特太太高兴多了,两人感慨了好一阵。女朋友
比科妮莉亚大几岁,也出身于南方古老的世家。她常叫科妮
莉亚"心肝"。
  他们三人,再加上艾略特的几个朋友(他们叫他休皮 ④),
一同到都兰的别墅去。他们发现都兰很象堪萨斯 ⑤,也是平
原,天气炎热。这时艾略特已写了那么多诗,可以刊印诗集
了。他要在波士顿出版,已经把支票寄给出版商,签订了合
同。
  不久,那些伙伴又络绎回巴黎去了,因为他们发觉都兰
并不象初次看到的那样美妙。不到几天,所有的朋友都交上
① 以上三处为法国城市。
② 美国报纸,在巴黎出版,全称《国际先驱论坛报》。
③ 法国地名。
④ 休伯特的昵称。
⑤ 美国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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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另一个有钱的未婚的青年诗人,并跟他到特鲁维尔① 附近
的海滨胜地去。他们在那里都非常称心。
  艾略特继续待在都兰的别墅里,因为租期要到秋天才满。
在一间灼热的大卧室里,他和太太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大床上,
竭力想有个孩子。那时,艾略特太太正在学打字的指法,但
她发现,这种方法虽然能加快速度,却更容易打错。实际上,
这时所有的诗稿都由女朋友打了。她打得利索,效率高,而
且看来很乐意。此时,艾略特常爱喝白葡萄酒,独自住在另
一间房中。他熬夜,写好多诗,早晨显得精疲力竭。太太和
女友同睡一只中世纪的大床。她俩抱住了哭过好几回。晚上,
三人坐在花园里一株法国梧桐树下,一起吃饭。热乎乎的风
吹来,艾略特呷着白葡萄酒,太太和女朋友谈天,各自得其
所哉。

                        孙 梁译
① 法国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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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他们接连使劲抽打白马的腿,白马用膝盖撑起身子。长
矛手把马镫绕直,勒住马,顺势上了马。白马的内脏蓝蓝的
一团挂了下来,慢步跑时前后晃动,几个助手用鞭子从后面
抽打马腿。白马痉挛地沿着围栏慢步跑。一下子僵住不走了,
一个助手拖住马笼头,牵着它往前走。长矛手用靴刺踢马,俯
身向前,抖动长矛,向公牛扎去。白马两条前腿间的鲜血顿
时汩汩喷出。白马紧张不安地颤动了。公牛想冲上来又拿不
定主意。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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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9·
      雨 里 的 猫

  旅馆里,留宿的美国客人只有两个。他们打房间里出出
进进,经过楼梯时,一路上碰到的人他们都不认识。他们的
房间就在面海的二楼。房间还面对公园和战争纪念碑。公园
里有大棕榈树,绿色的长椅。天气好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
一个带着画架的艺术家。艺术家们都喜欢棕榈树那种长势,喜
欢面对着公园和海的旅馆的那种鲜艳的色彩。意大利人老远
赶来望着战争纪念碑。纪念碑是用青铜铸成的,在雨里闪闪
发光。天正在下雨。雨水打棕榈树滴下来。石子路上有一潭
潭的积水。海水夹着雨滚滚地冲了过来,又顺着海滩滑回去,
再过一会儿,又夹着雨滚滚地冲过来。停在战争纪念碑旁边
广场上的汽车都开走了。广场对面,一个侍者站在餐馆门口
望着空荡荡的广场。
  那个美国太太站在窗边眺望,外边,就在他们的窗子底
下,一只猫蜷缩在一张水淋淌滴的绿色桌子下面。那只猫拼
命要把身子缩紧,不让雨水滴着。
"我要下去捉那只小猫,"美国太太说。

? 02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我去捉,"她丈夫从床上说。
"不,我去捉。外边那只可怜的小猫想躲在桌子底下,不
让淋湿。"
  做丈夫的继续在看书,他枕着垫得高高的两只枕头,躺
在床脚那儿。
"别淋湿了,"他说。
  太太下楼去,她走出办公室时,旅馆主人站起来,向她
哈哈腰。主人的写字台就在办公室那一头。他是个老头,个
子很高。
"下雨啦 ①,"太太说。她喜欢这个旅馆老板。
"是,是,太太,坏天气。天气很不好。"
  他站在昏暗的房间那一头的写字台后面。这个太太喜欢
他。她喜欢他听到任何怨言时那种非常认真的态度。她喜欢
他那庄严的态度。她喜欢他愿意为她效劳的态度。她喜欢他
那觉得自己是个旅馆老板的态度。她喜欢他那张上了年纪而
迟钝的脸和那一双大手。
  她一面觉得喜欢他,一面打开了门,向外张望。雨下得
更大了。有个披着橡皮披肩的人正穿过空荡荡的广场,向餐
馆走去。那只猫大概就在这附近右边。也许她可以沿着屋檐
底下走去。正当她站在门口时,在她背后有一顶伞张开来。原
来是那个照料他们房间的侍女。
"一定不能让你淋湿,"她面呈笑容,操意大利语说。自
然是那个旅馆老板差她来的。
① 用仿宋字体排印的对话,原文是意大利文,下同。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021·
  她由侍女撑着伞遮住她,沿着石子路走到他们的窗底下。
桌子就在那儿,在雨里给淋成鲜绿色,可是,那只猫不见了。
她突然感到大失所望。那个侍女抬头望着她。
"您丢了什么东西啦,太太?"
"有一只猫,"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猫?"
"是,猫。"
"猫?"侍女哈哈一笑。"在雨里的一只猫?"
"是呀,"她说,"在这桌子底下。"接着,"啊,我多么想
要它。我要那只小猫。"
  她说英语的时候,侍女的脸顿时绷紧起来。
"来,太太,"她说,"我们必须回到里面去,你要淋湿了。"
"我想是这样,"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她们沿着石子路走回去,进了门。侍女呆在外面,把伞
收拢。美国太太经过办公室时,老板在写字台那边向她哈哈
腰。太太心里感到有点儿无聊和尴尬。这个老板使她觉得自
己十分无聊,同时又确实很了不起。她刹那间觉得自己极其
了不起。她登上楼梯。她打开房门。乔治在床上看书。
"猫捉到啦?"他放下书本,问道。
"跑啦。"
"会跑到哪里去,"他说,不看书了,好休息一下眼睛。
  她在床上坐下。
"我太想要那只猫了,"她说。"我不知道我干吗那么要那
只猫。我要那只可怜的小猫。做一只呆在雨里的可怜的小猫,
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儿。"

? 02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乔治又在看书了。
  她走过去,坐在梳妆台镜子前,拿着手镜照照自己。她
端详一下自己的侧影,先看看这一边,又看看另一边。接着,
她又端详一下后脑勺和脖子。
"要是我把头发留起来,你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吗?"她
问道,又看看自己的侧影。
  乔治抬起头来,看她的颈窝,象个男孩子那样,头发剪
得很短。
"我喜欢这样子。"
"我可对它很厌腻了,"她说。"样子象个男孩子,叫我很
厌腻了。"
  乔治在床上换个姿势。打从她开始说话到如今,他眼睛
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你真漂亮极了,"他说。
  她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走到窗边,向外张望。天逐渐
见黑了。
"我要把我的头发往后扎得又紧又光滑,在后脑勺扎个大
结儿,可以让我摸摸,"她说。"我真要有一只小猫来坐在我
膝头上,我一抚摩它,它就呜呜叫起来。"
"是吗?"乔治在床上说。
"我还要用自己的银器来吃饭,我要点上蜡烛。我还要现
在是春天,我要对着镜子梳头,我要一只小猫,我要几件新
衣服。"
"啊,住口,找点东西来看看吧,"乔治说。他又在看书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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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3·
树。

只猫。要是我不能有长头发,也不能有任何有趣的东西,我
总可以有只猫吧。"
  乔治不在听她说话。他在看书。他妻子望着窗外,广场
上已经上灯了。
  有人在敲门。
"请进,"乔治说。他从书本上抬起眼来。
  那个侍女站在门口,她紧抱着一只大玳瑁猫,卜笃放了
下来。
"对不起,"她说,"老板要我把这只猫送来给太太。"

                        曹 庸译
他妻子往窗外望。这会儿,天很黑了,雨仍在打着棕榈

"总之,我要一只猫,"她说,"我要一只猫,我现在要一

? 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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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一 章

  观众一直高声叫喊,还向场内扔面包块,后来又扔座垫
和皮酒囊,一边还不断吹口哨,大叫大嚷。那头公牛终于受
不了那么厉害的扎刺,筋疲力尽,不由屈膝躺下,有个斗牛
队的人就扑在牛颈上用短剑把牛刺死。观众越过围栏,跑来
围住徒步斗牛的,两个人揪住他不放,有个人剪掉他的短辫
子就在手里挥舞着,一个小伙子夺过辫子,拿了就跑开了。后
来,我在咖啡馆里看见他。他个子很矮小,一张脸晒黑了,喝
得烂醉,他说,这种事以前也有过。我的确不是一个够格的
斗牛士。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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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5·
      禁 捕 季 节

  佩多齐替旅馆花园铲土,挣了四个里拉,他用来喝个烂
醉。他看见那位年轻先生从小径走过来,神秘地跟他说话。这
位年轻先生说自己还没吃过饭,不过准备一吃好午饭马上就
走。四十分钟,至多一个小时。
  在桥边的酒店里,人家又赊卖三瓶白兰地给他,因为他
信心十足,对午后的差使又十分诡秘。那天风大,太阳从云
层后面露出来,一会儿又隐没了,下起麻花小雨来了。真是
钓鳟鱼的好日子。
  这位年轻先生走出旅馆,问他钓竿的事。要不要他太太
带着钓竿跟来?"好啊,"佩多齐说,"让她跟咱们去吧。"年
轻先生回到旅馆里去,跟他妻子说了。他和佩多齐沿路走去。
他肩上背着一只背包。佩多齐看见他妻子同他一样年轻,穿
着登山靴,戴着蓝色贝雷帽,出了门跟他们一路走来,还带

? 02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着钓竿,拆开来,一手拿一截。佩多齐不喜欢她拉在后面。
"小姐 ①,"他对年轻先生眨眨眼叫道,"上这儿来,跟我们一
起走吧,太太 ②,上这儿来。咱们一块儿走吧。"佩多齐要他
们三个一齐沿着科蒂那的街走。
那位太太拉在后面,老大不高兴地跟着。"小姐 ③,"佩多
齐温柔地叫道,"上这儿来跟我们一起吧。"年轻先生回头看
着,大声说了句什么。太太才不再拉在后面,走了上来。
他们走过城里的大街,佩多齐一路上碰到谁都别有用心
地打招呼。"你好,阿图罗 ④!"一边触触帽檐。那个银行职员
在法西斯咖啡馆的门口瞪着他。人们三五成群,站在店铺门
前瞪着他们三个。他们走过新旅馆工地时,那些外套上沾满
石粉,正忙着打地基的工人都抬眼看看。没人跟他们说话,也
没人跟他们打招呼,只有城里的叫化子,又瘦又老,胡子拉
碴,在他们路过时向他们脱帽行礼。
佩多齐站在一家铺子前,铺子橱窗里摆满瓶酒,他从旧
军服里面一个口袋里掏出空酒瓶。"来点喝的,给太太买点马
沙拉 ⑤,来点,来点喝的。"他用酒瓶做着手势。好一个钓鱼
天。"马沙拉,你喜欢马沙拉吗,太太 ⑥?来点儿马沙拉?"
那位太太绷着脸站着。"你只好凑他的兴了,"她说,"他
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懂。他喝醉了吧?"
年轻先生看来不在听佩多齐说话。他在想,佩多齐到底
①②③④⑥ 原文是意大利语。
⑤ 马沙拉:意大利西西里岛产的白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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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7·
怎么会说起马沙拉的?那种酒是马克斯·比尔博姆 ①喝的啊。
  "钱 ②,"佩多齐一把揪住年轻先生的衣袖,临了说,"里
拉。"他笑了,虽然嘴里不愿强调钱字,但是有必要让这位年
轻先生掏出钱来。
年轻先生拿出钱包,给了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佩多齐
踏上台阶,走到这家国内外名酒专卖店的门口。店门上着锁。
  "这家店要到两点钟才开门呢,"有个过路人嘲笑说。佩
多齐走下台阶。他感到伤心。没关系,他说,咱们可以到康
科迪亚去买。
他们三个并肩一路走到康科迪亚去。康科迪亚的门廊上
堆着生锈的大雪橇,年轻先生在店门口说,"你要什么?③"佩
多齐把那张折成几叠的十里拉钞票交给他。"没什么,"他说,
"什么都行。"他不好意思了。"马沙拉也好。我不知道。马沙
拉?"
这对年轻夫妇进了康科迪亚店门,门就关上了。"三杯马
沙拉,"年轻先生对小吃柜台后面的姑娘说。"你是说要两杯
吧?"她问。"不,"他说,"一杯给个老头 ④。""哦,"她说,
"一个老头,"说着大笑,顺手放下酒瓶。她把三份泥浆似的
饮料倒进三个玻璃杯里。那位太太坐在挂报绳下面一张桌子
边。年轻先生把一杯马沙拉端到她面前。"你最好把这喝了

   ① 马克斯·比尔博姆(1872-1956):英国散文家,剧评家,漫画家,曾侨
     居意大利二十年左右。
   ② 原文是德语。
   ③ 原文是德语。
   ④ 原文是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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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他说,"不定喝了会好受些。"她坐着,瞧着杯子。这位
年轻先生走到门外,拿了一杯想给佩多齐,可是看不见他人
影。
  "不知他上哪儿去了,"他拿着那杯酒,回进小吃室里说。
  "他要一夸特酒,"太太说。
  "一夸特要多少钱?"年轻先生问那姑娘。
  "白的吗?一里拉。"
  "不,马沙拉。把这两杯也倒进去,"他说,一边把自己
这杯和倒给佩多齐那杯都交给她。她用个漏斗量满一夸特酒。
"弄个瓶子带着走,"年轻先生说。
她去找个瓶子。她真觉得好笑极了。
  "真抱歉,让你心里这么不好受,小不点儿,"他说。"真
抱歉,刚才吃饭时我那样说话。同样的事,咱们俩看问题的
角度就是不同。"
  "没什么关系,"她说。"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太冷了吧?"他问。"你能再穿上件毛衣就好了。"
  "我穿上三件毛衣了。"
那姑娘拿了个细长的棕色酒瓶进来,把马沙拉倒了进去。
年轻先生又付了五里拉。他们出了门。那姑娘觉得好笑。佩
多齐正在背风那头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钓竿。
  "快走,"他说,"我来拿钓竿。人家看见钓竿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人会找咱们麻烦的。科蒂那① 没人会找我麻烦。我认

   ① 科蒂那- 丹比佐:意大利东北部小城,为国际冬季运动胜地,居民讲丹
比佐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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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村政府里的人。我当过兵。这城里的人个个都喜欢我。我
卖青蛙。要是禁止钓鱼怎么办?没什么事。没事。没麻烦。说
真的,大鳟鱼。好多好多呢。"
  他们下山朝河那边走去。城市落在他们后面了。太阳隐
没了,又下起小雨了。"瞧,"他们路过一所房子,佩多齐指
指门口一个姑娘说。"我的女儿。"
"他的医生 ①,"那位太太说,"他有必要指给咱们看他的
医生吗?"
"他说是他的女儿,"年轻先生说。
  佩多齐手一指,那姑娘就进屋了。
  他们下了山,走过田野,然后拐弯沿着沙滩走。佩多齐
拚命挤眉弄眼,自作聪明地咭咭呱呱说着话。他们三个并肩
走路时,那位太太屏住气,迎风走着。他有一回还用手拐儿
捅捅她肋骨。他有时候用丹比佐方言说话,有时候用蒂罗尔②
人的德国方言说话。他拿不准这对年轻夫妇最听得懂哪种话,
所以他两种话都说。不过听到那位先生连声说是 ③,佩多齐就
决定完全说蒂罗尔话了。那位年轻先生和太太什么都听不懂。
"城里人个个都看见咱们拿着钓竿走过。咱们现在大概给
禁捕警察钉上了。咱们别惹上这麻烦就好了。这个混帐的老
糊涂也喝得烂醉。"
"你当然没这份胆量干脆回去,"那位太太说。"你当然只
① 在英语中女儿
daughter和医生doctor发音相似。
② 蒂罗尔:奥地利西南部地区,在意大利北部,大部分为阿尔卑斯山地。
③ 原文是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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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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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吗不回去啊?回去啊,小不点儿。"
"我要跟你在一起。要是你坐牢,倒不如两个人一起坐
呢。"
  他们陡然朝下折向河滩,佩多齐站着,他的上衣迎风飘
动,他对着河指手划脚。河水混浊泛黄。右边有个垃圾堆。
"用意大利话跟我说,"年轻先生说。
"半小时。至少半小时 ①。"
"他说至少还要走半个小时。回去吧,小不点儿。不管怎
么说,在这风口里,你会受凉的。今天天气坏,反正咱们也
找不到什么乐趣。"
"那好吧,"她说着就爬上草滩了。
  佩多齐在山下河畔,但等她翻过山脊,走得几乎看不见
人影,他才注意到她不在了。"太太 ②!"他大声叫道。"太太!
小姐 ③!你别走。"
  她继续翻过山脊。
"她走了!"佩多齐说。他吃了一惊。
  他解下扣住几截钓鱼竿的橡皮圈,动手把钓竿连接起来。
"你不是说还要走半小时吗?"
"哦,是啊。再走半小时固然好。这儿也好。"
"真的?"
"当然。这儿好,那儿也好。"
① 原文是意大利语。
②③ 原文是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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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年轻先生在河滩上坐下,连接起一支钓竿,安上了
卷轴,把钓丝穿过导线。他感到不自在,生怕鱼场看守或民
防团随时会从城里跑到河滩来。他看得见城里的房屋和矗立
在山丘边上的钟楼。他打开蚊钩轴箱。佩多齐弯着腰,把扁
平粗硬的拇指和食指抠进去,再把弄湿的蚊钩绕住。
"你有铅子儿吗?"
"没有。"
"你一定要有一些铅子儿。"佩多齐激动了。"你一定要有
铅子儿 ①。铅子儿。一点铅子儿。就放在这儿,就放在钓钩上,
不然你的鱼饵就会浮到水面上来了。你一定要有这个。只要
一点铅子儿。"
"那你带来了吗?"
"没。"他绝望地仔细翻看了一下口袋,把里面的军装口
袋夹里的布屑也找了个遍。"我一点儿也没有。咱们一定要有
铅子儿。"
"那咱们钓不成鱼了,"这位年轻先生说,一边拆开钓竿,
把钓丝从导线里抽回。"咱们弄点铅子儿,明天再钓吧。"
"不过,听我说,亲爱的 ②,你一实要有铅子儿。钓丝才
会平浮在水面上。"佩多齐的好机会眼看成为泡影了。"你一
定要有铅子儿。一点儿就够了。你的钓鱼家伙倒是崭新的,就
是没有铅子儿。我原来倒可以带点儿来的。你还说你样样都
有呢。"
  这位年轻先生瞧着给融雪染污的河水。"我知道,"他说,
①② 原文是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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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咱们明天搞点儿铅子儿再钓吧。"
  "告诉我,明天早上什么时候?"
  "七点。"
太阳出来了。天气暖和晴朗。这位年轻先生感到松了口
气。他不再违法了。他坐在河滩上,从口袋里掏出那瓶马沙
拉,递给佩多齐。佩多齐又递回来。年轻先生喝了几口,又
递给佩多齐。佩多齐再次递回来。"喝吧,"他说,"喝吧。这
是你的马沙拉。"年轻先生喝了几口又把瓶交给他。佩多齐一
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喝。他急匆匆拿过酒瓶就倒转瓶口,喝
酒时脖颈儿褶皱上的白发随风飘拂,两眼直盯着那个细长的
酒瓶的底。他全喝了。喝酒时,太阳照着。天气真好。说到
头来,今天真是个好天。好极了。
  "听着,亲爱的 ①!早上七点。"他叫这位年轻先生亲爱的
有好几回了,一点事儿都没有。马沙拉真是好酒。他眼睛闪
闪发亮。这样的好日子就在眼前。明天早上七点就开头了。
他们动身上山朝城里走了。年轻先生径自走在头里。他
走到半山腰了。佩多齐向他大声喊道。
  "听我说,亲爱的,你能帮个忙,给我五里拉吗?"
  "今天用吗?"年轻先生皱皱眉问。
  "不,不是今天。今天给我明天用。我要备齐东西明天用,
买硬面包啊、萨拉米香肠啊,还有奶酪,咱们大家吃的好东
西。你啊,我啊,还有你太太。钓鱼用的鱼饵,用鲦鱼,不
光用蚯蚓了。也许我还可以买些马沙拉。全部费用五里拉。帮
① 原文是意大利语。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个忙,给五里拉。"
? 123·
  这位年轻先生仔细看看钱包,掏出一张两里拉和两张一
里拉的钞票。
"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佩多齐说,那口气俨若卡
尔顿俱乐部一个会员正从另一个会员手里接过一份《晨邮
报》。这才是生活呐。他对旅馆花园的活儿厌倦了,再也不愿
拿着粪耙把冰冻的粪肥堆耙碎了。生活才开个头呢。
"那就到七点钟吧,亲爱的!"他拍拍这位年轻先生的背
说。"七点正。"
"我也许不去了,"年轻先生把钱包放回口袋里说。
"什么,"佩多齐说,"我会弄到鲦鱼的,先生。萨拉米香
肠,样样都全。你啊,我啊,还有你太太。就咱们三个。"
"我也许不去了,"年轻先生说,"十之八九不去了。我会
托旅馆老板留话的。"

                        刘文澜译

?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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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二 章

  如果这一幕恰正近在你眼前,你就能看见维略塔对着公
牛咆哮咒骂,公牛朝他冲上来时,他就象棵受到大风袭击的
橡树,稳稳往后转了个身,两腿紧紧靠拢,拖着红巾,红巾
下的剑也随着弧线划过。于是他咒骂公牛,对着公牛挥动红
巾,公牛冲上来他就两腿稳稳的往后转个身,红巾划道弧线,
每回转身,全场观众都大喊大叫。
  他动手杀牛的时候也完全如此迅捷。公牛在前面恨恨地
直盯着他。他从红巾褶层里抽出剑来,以同样的动作打量着
对方,叫着公牛,公牛啊!公牛啊!公牛冲上来,维略塔冲
上去,一下子就搅成一团。维略塔跟公牛搅成了一团,但转
眼就结束了。维略塔站得笔直,血红的剑柄黯然矗出在公牛
的两肩之间。维略塔对着观众举起手来,公牛咆哮如雷,血
流如注,直盯着维略塔,四腿软了下来。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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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1 ·
      越 野 滑 雪

  缆车又颠了一下就停了。开不过去啦,大雪给风刮得严
严实实地积在车道上。冲刷高山裸露表层的狂风把面上的雪
刮成一层坚硬的雪壳。尼克正在行李车厢里给滑雪板上蜡,他
把靴子塞进靴尖铁夹里,牢牢扣住夹子。他从车厢边跳下,跳
在硬邦邦的雪壳上,来一个弹跳旋转就蹲下身子,撑着滑雪
杖,一溜烟滑下山坡。
  乔治在下面白雪上时起时落,转眼就落得不见人影了。尼
克顺着陡起陡伏的山坡滑下去时,这股冲势加上猛然下滑,把
他弄得浑然忘却一切,只觉得身子有一股飞翔、下坠的奇妙
感。他挺起身,稍稍来个上滑姿势,一下子他又往下滑,往
下滑,冲下最后一个陡峭的长坡,越滑越快,越滑越快,积
雪似乎从他脚下纷纷掉落。他一边蹲下身子,几乎坐到滑雪
板上,一边尽量把重心放低,只见飞雪犹如沙暴,扑面而来,
他知道速度太猛了。但他稳住了。他决不失手摔下来。随即
一团被大风刮进坑里的柔软的雪把他绊倒了,滑雪板磕磕绊
绊,他接连翻了几个筋斗就动弹不得了,觉得活象只挨了枪

? 12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子的兔子,两腿交叉,滑雪板朝天翘起,鼻子耳朵里都是雪。
  乔治站在坡下稍远的地方,噼噼啪啪的掸去风衣上的雪。
"你的姿势真美妙,尼克,"他对尼克大声叫道。"那堆烂
糟糟的雪真该死。把我也这样绊了一交。"
"在峡谷滑雪不知什么生味儿?"尼克仰天躺着,乱踢滑
雪板,挣扎站起来。
"你得靠左滑。因为谷底有堵栅栏,所以飞速冲下去得来
个大旋身 ①。"
"等等再说吧,咱们一起去滑。"
"不,你赶快先去吧。我想看你滑下峡谷。"
  尼克·亚当斯赶过了乔治,宽阔的背部和金黄的头发上
还隐隐有点雪,他的滑雪板开始先侧滑,再一下子猛冲下去,
把晶莹的雪糁儿擦得嘶嘶响,随着他在起伏不定的峡谷里时
上时下,看起来象浮上来又沉下去。他坚持靠左滑,末了,正
当他冲向栅栏时,就紧紧并拢双膝,象拧紧螺旋似的旋转身
子,滑雪板向右来个急转弯,扬起滚滚白雪,然后才慢慢减
速,跟山坡和铁丝栅栏平行滑驶。
  他抬头看看山上。乔治正屈膝,用外旋身② 姿势滑下山
来;一条腿在前面弯着,另一条腿在后面拖着;滑雪板象虫
子的细腿那样荡着,杖尖触到地面,掀起阵阵白雪,最后,他
① 滑雪时大旋身用以掉转下坡方向,在高速滑行时通常靠改变身体前倾重
  量,滑雪板平行转弯刹住。
② 外旋身是滑雪中一种姿势,外档滑雪板在前。内转弯时逐步扩大角度,然
  后顺势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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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7·
一腿下跪,一腿拖随,整个身子就来个漂亮的右转弯绕了过
来,蹲着滑行,双腿一前一后,飞快移动,身子探出,防止
旋转,两支滑雪杖象两个光点,把弧线衬托得更突出,一切
都笼罩在漫天飞舞的白雪中。
"我就怕大转身,"乔治说,"雪太深了。你做的姿势真美
妙。"
"我的腿也做不来外旋身,"尼克说。
  尼克用滑雪板把铁丝栅栏最高一股铁丝压低了,乔治就
滑了过去。尼克跟他来到大路上。他们沿路屈膝滑行,冲进
一片松林。路面结着光亮的冰层,给拖运木料的骡马队弄脏
了,染得一片橙红,一片烟黄的。两个人一直沿着路边那片
雪地滑行。大路陡的往下倾斜通往小河,然后又笔直上坡。他
们在林子里看得见一长排饱经风吹雨打,屋檐低矮的房子。从
林子里看,这房子泛黄了。走近一看,窗框漆成绿色。油漆
在剥落。尼克用一支滑雪杖把滑雪板的夹子敲松,踢掉滑雪
板。
"咱们还是随身带着滑雪板上去好,"他说。
  他扛着滑雪板,爬上陡峭的山路,边爬边把靴跟的铁钉
扎进冰封的立脚点。他听见乔治紧跟在后,一边喘息,一边
跺掉靴跟上的雪。他们把滑雪板堆放在客栈墙边,相互掸掉
各人裤子上的雪,把靴子蹬蹬干净才走进去。
  客栈里黑古隆咚的。一只大瓷炉在屋角亮着火光。天花
板低矮。屋子四边酒渍斑斑的暗黑色桌子后面都摆着光溜溜
的长椅。两个瑞士人坐在炉边,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喝着两
杯混浊的新酒。尼克和乔治脱去茄克衫,在炉子另一边靠墙

? 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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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隔壁房里的歌声停了,一个围着蓝围裙的姑娘走出门
来看看他们想要什么。
"一瓶西昂① 酒,"尼克说,"行不行,吉奇 ②?"
"行啊,"乔治说。"你对酒比我内行。我什么酒都爱喝。"
  那姑娘出去了。
"没一项玩意儿真正比得上滑雪的吧,"尼克说。"你滑了
老长一段路头一回歇下来的时候就有这么个感觉。"
"嘿,"乔治说。"真是妙不可言"
  那姑娘拿酒进来,他们开来开去打不开瓶塞。最后还是
尼克打开了。那姑娘出去,他们听见她在隔壁房里唱德语歌。
"酒里那些瓶塞渣子没关系,"尼克说。
"不知她有没有糕点。"
"咱们问问看。"
  那姑娘进屋,尼克看见她围裙鼓鼓地遮着大肚子。不知
她先头进来时我怎么没看见,他心想。
"你唱什么?"他问她。
"歌剧,德国歌剧。"她不愿谈论这话题。"你们要吃的话,
我们有苹果馅奶酪卷。"
"她不大客气啊,是不?"乔治说。
"啊,算了。她不认识咱们,没准儿当咱们拿她唱歌开玩
笑呢。她大概是从讲德语的地区来的,呆在这里脾气躁,后
来没结婚肚子里就有了孩子,她脾气才躁了。"
① 西昂是瑞士西南部城市,瓦莱州首府,盛产名酒。
② 吉奇是乔治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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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她没结婚?"
? 129·
"没戒指啊。见鬼,这一带的姑娘都是弄大了肚子才结婚
的。"
  门开了,一帮子从大路那头来的伐木工人进了屋,在屋
里把靴子上的雪跺掉,身上直冒水汽。女招待给这帮人送来
了三升新酒,他们分坐两桌,抽着烟,不作声,脱了帽,有
的背靠着墙,有的趴在桌上。屋外,运木雪橇的马偶尔一仰
脖子,铃铛就清脆地丁丁当当响。
  乔治和尼克都高高兴兴。他们两人合得来。他们知道回
去还有一大段路程呢。
"你几时得回学校去?"尼克问。
"今晚,"乔治答。"我得赶十点四十分从蒙特罗 ① 开出的
车。"
"我真希望你能留下,明天咱们就能去滑雪了。"
"我得上学啊,"乔治说。"哎呀,尼克,难道你不希望咱
们能在一起闲逛吗?带上滑雪板,乘上火车,到哪儿滑个痛
快,滑好上路,找客栈投宿,再一直穿过奥伯兰 ②,直奔瓦莱 ③,
跑遍恩加丁 ④,随身背包里只带修理工具和替换内衣和睡衣,
学校啊什么的,统统管他妈的。"
"对,就那样走遍施瓦兹瓦德 ⑤。哎呀,好地方啊。"

① 蒙特罗:瑞士日内瓦湖东北岸的疗养胜地。
② 奥伯兰:瑞士地名,属伯尔尼州。
③ 瓦莱:瑞士州名,首府西昂,有许多山峰,为疗养胜地。
④ 恩加丁:瑞士旅游胜地,在英河上游。
⑤ 施瓦兹瓦德:即黑森林山,在德国西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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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就是你今年夏天钓鱼的地方吧?"
"是啊。"
  他们吃着苹果馅奶酪卷,喝光了剩酒。
  乔治仰身靠着墙,闭上眼。
"喝了酒我总是这样感觉,"他说。
"感觉不好?"尼克问。
"不。感觉好,只是怪。"
"我明白,"尼克说。
"当然,"乔治说。
"咱们再来一瓶好吗?"尼克问。
"我不喝了,"乔治说。
  他们坐在那儿,尼克双肘撑在桌上,乔治往墙上颓然一
靠。
"海伦快生孩子了吧?"乔治说,身子离开墙凑到桌上。
"是啊。"
"几时?"
"明年夏末。"
"你高兴吗?"
"是啊。眼前。"
"你打算回美国去吗?"
"八成要回去吧。"
"你想要回去吗?"
"不。"
"海伦呢?"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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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默默坐着。他瞧瞧空酒瓶和空酒杯。
"真要命不是?"他说。
"不。还说不上,"尼克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尼克说。
"你们今后在美国要一块儿滑雪吗?"乔治说。
"我不知道,"尼克说。
"山不多,"乔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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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尼克说,"岩石太多。树木也太多,而且都太远。"
"是啊,"乔治说,"加利福尼亚就是这样。"
"是啊,"尼克说,"我到过的地方处处都这样。"
"是啊,"乔治说,"都是这样。"
  瑞士人站起身,付了帐,走出去了。
"咱们是瑞士人就好了,"乔治说。
"他们都有大脖子的毛病,"尼克说。
"我不信,"乔治说。
"我也不信,"尼克说。
  两人哈哈大笑。
"也许咱们再也没机会滑雪了,尼克,"乔治说。
"咱们一定得滑,"尼克说,"要是不能滑就没意义了。"
"咱们要去滑,没错儿,"乔治说。
"咱们一定得滑,"尼克附和说。
"希望咱们能就此说定了,"乔治说。
  尼克站起身,他把风衣扣紧。他朝乔治弯下身子,拿起
靠墙放着的两支滑雪杖。他把一支滑雪杖戳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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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说定了没什么好处,"他说。
  他们开了门出去了。天气很冷。雪结得硬邦邦。大路一
直从山上通到松林里。
  他们把刚才搁在客栈墙跟前的滑雪板拿起来。尼克戴上
手套。乔治已经扛看滑雪板上路了。这下子他们可要一起跑
回家了。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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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3·
第 十 三 章

  我听到沿街传来鼓声,接着传来横笛声和风笛声,不一
会儿他们都绕过街角来了,大家跳着舞。街上挤满了人。马
埃拉看见了他,随后我也看见了他。大家停止奏乐,蹲下身
子,他也猫起腰,跟大伙儿一起蹲在街上,等到大家重新奏
乐,他就一骨碌跳起身,跟大伙儿一起沿街跳舞。他准是喝
醉了。
  你去找他,马埃拉说,他恨我。
  我就去了,追上他们,趁他蹲下去等音乐声起时一把揪
住他,我说,快来吧,路易斯。看在老天份上,你下半天还
要斗牛呢。他不听我说话,他一个劲儿地在听音乐声起呢。
  我说,别胡闹了,路易斯。快回到旅馆里去吧。
  这时音乐声又重新响起来了,他一骨碌跳起身,从我手
里扭脱,跳起舞来了。我揪住他胳膊,他挣脱了,说,啊呀,
别缠住我。你又不是我老子。
  我回到旅馆去,马埃拉在阳台上张望,看看我是不是把
他带回来了。他看见我就回进房去,下楼来,一副嫌恶相。

? 22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得了,我说,说到头来,他只不过是个墨西哥大老粗罢
了。
  是啊,马埃拉说,那他抓住牛角后谁来杀牛啊?
  我看,只有咱们了,我说。
  是啊,只有咱们了,马埃拉说。咱们来杀那蛮子的牛,那
醉鬼的牛,那寥寥舞迷的牛。是啊,咱们来杀牛。咱们来杀
牛,没错儿。是啊,是啊,是啊。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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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5·
我 的 老 头 儿

  我想,现在看上去,我老头儿生来是个胖子的料儿了,你
到处可以看见他那种平平常常、圆圆滚滚的小胖子,不过他
当然从来没胖到那个程度,就是最近才有点儿嫌胖罢了,而
且这也不能怪他不好,他只参加参加跳障赛,那时还负担得
起不少重量。我还记得他在两件运动衫外再套一件橡皮衫,外
面再套一件大汗衫,拉了我在晌午前火热的太阳下陪他一起
跑步那模样。说不定在大清早四点钟他就会从托里诺 ①赶来,
再乘了一辆出租汽车赶去赛马训练场,立即找一匹赛马试骑
一回,这时万物都披着露水,太阳还刚开始出来,我帮他脱
掉靴子,他穿上一双橡皮底帆布鞋和这么多运动衫,我们就
开始了。
"快,孩子,"他说,一边在骑师更衣室门前来回踏步,忙
个不停,"咱们赶快行动。"
  于是我们骑着马在内场缓步兜了一圈,说不定是有他在
① 托里诺:即都灵,意大利西北部城市。

? 22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前面带路,跑得还不错,然后拐弯出了大门,沿着圣西罗通
往这儿的许多路中的一条路跑去,那些路两旁都种着树。我
们上路时,我已跑在他前头,我可以骑得相当好,我回头看
看,只见他就在我后面慢悠悠骑着,过了一小会儿,我再回
头看看,他已开始冒汗了。他浑身大汗,只是眼睛盯着我后
背,一路紧紧跟着,可是他一瞧见我在看他,就咧开嘴笑着
说,"出了不少汗吗?"老头儿咧开嘴一笑,谁见了都禁不住
咧开嘴笑的。我们一直朝高山跑去,于是老头儿就大叫一声,
"嗨,乔!"我回头一看,他已坐在一棵树下,拿着一条围在
腰部的毛巾擦着脖子周围的汗水。
我就此回来,坐在他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在
太阳底下跳起绳来,脸上汗水直冒,绳子啪嗒、啪嗒、啪嗒、
啪嗒地挥着,他就在扬起的白色尘土里跳着绳,太阳越来越
热,他在路上一小块地方越跳越费劲。哎呀,看老头儿跳绳
也是一大乐趣呢。他可以呼喇呼喇地跳得飞快,也可以懒洋
洋地跳得很慢,跳出花式来。哎呀,你真应该看看意大利佬
有时瞧着我们的样子,他们赶着白色大公牛拉的车一路走进
城,路过时就瞧着我们。他们那眼光的确象把老头儿当疯子
似的。他把绳子挥得呼喇呼喇响,他们都突然一动不动地停
住,看着他,然后对公牛吆喝一声,用赶牛棒捅一下,就又
上路了。
我坐观他在火热的太阳底下锻炼,心里着实疼他呢。他
的确挺逗,但他锻炼得如此卖力,跳完绳后总是照例刷的一
下把脸上象水一样直淌的汗水挥掉,然后把绳子扔在树上,走
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往树上一靠,用毛巾和一件运动衫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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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7·
着脖子。
"准保减轻,乔,"他说着就往后一靠,闭上眼,深深长
长地吸着气,"不比你小时候了。"于是他站起身,还没歇个
凉快,我们又一路慢慢骑回赛马训练场了。那就是减轻体重
的法子。他老是担心。大多数骑师差不多都是想要在赛前量
体重时减轻就能减轻。一个骑师每骑一回就轻掉一公斤左右,
可是老头儿多少是戒了酒的,他不这么奔命,体重减不下来。
  我记得有一回在圣西罗,一个为布佐尼赛马的骑师,小
个子意大利佬里戈利,从练马场这边出来,走到酒柜前去喝
点冷饮;他刚做完赛前体重检查,用鞭子轻轻敲敲靴子,老
头儿也刚做完体重检查,挟着马鞍出来,脸色通红,面容疲
倦,个儿大得身上的赛马绸服都嫌小。他站在那儿瞧着年轻
的里戈利站起身,走到外边酒柜前,神态冷静,一脸稚气,我
就说,"怎么啦,爹?"因为我还以为兴许是里戈利撞上他啊
什么的,他只是瞧着里戈利,说了句,"唉,去他的,"就继
续往更衣室走去了。
  说起来,如果我们住在米兰,而在米兰和托里诺赛马的
话,也许就太平无事了,因为要说有容易赛马的跑马场的话,
就数这两个地方了,在参加了一场意大利佬认为是活见鬼的
障碍赛马之后,老头儿在获胜赛马的马厩里下马时说,"乔,
真是太容易了。"我有一回问过他。"这个跑马场本身就适宜
于跑马。要你费神的是马的步法,步法一乱跳越障碍就危险
了,乔。这里不训练什么步法,其实障碍也并不难跳越。不
过出毛病的往往是马的步法,不是障碍。"
  圣西罗是我所见到的最出色的跑马场,可是老头儿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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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生活过得连牛马也不如。每隔一夜都要乘趟火车,来往奔
走于米拉菲奥尔和圣西罗之间,一周里几乎天天都在路上跑。
  我对马也很着迷。每当赛马出场,顺着跑道走到起跑标,
真是妙不可言。骑师紧挽缰绳,或许松开一下,让它们蹓一
下蹄,那姿势可以说优美绝妙。赛马一来到出发栅,我更是
紧张得不得了。尤其在圣西罗,有那么一大片绿油油的内场,
远处还有群山,胖乎乎的意大利起跑发号员拿着根大鞭子,骑
师抚弄着赛马,这时出发栅啪的打开,那股铃声响了起来,赛
马就都纷纷出发了,然后开始拉成一长串。你总知道一群赛
马出发那情景吧。如果你带了副望远镜高高在看台上,就只
见这些马向前猛冲,接着那股铃声响了起来,响个没完没了,
于是这些马在弯道处飞掠而过。对我来说什么也比不上这个
精彩了。
  谁知有一天,在更衣室里,老头儿换上逛街穿的衣服时
竟说,"这些事一点都不是开玩笑,乔。在巴黎人家总是把那
群老弱赛马宰杀掉,剥取马皮和马蹄。"那天他刚赢得了商业
性大赛奖,兰托纳象拔瓶塞似的一溜烟冲出场外百来公尺。
  我们在商业性大赛之后就立即不干,离开意大利了。老
头儿和霍尔布鲁克,还有一个不断用手绢儿擦汗的头戴草帽
的意大利肥佬,在风雨街廊① 里争论。他们都说法语,他们
两个都钉着老头儿谈什么事。最后他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只
是坐在那儿瞧着霍尔布鲁克,那两个还不断钉着他,先是这
个人说,接着那个人说,那意大利肥佬还老是插霍尔布鲁克
① 商店区装有顶篷和玻璃窗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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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嘴。
  "乔,你出去给我买一份《运动员报》好不好?"老头儿
说,说着给了我两个索尔多 ①,眼睛仍盯着霍尔布鲁克不放。
我就此从风雨街廊里出来,走到对过斯卡拉② 前面,买
了一份报又回来,站在不远的地方,因为我不想插嘴,老头
儿正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咖啡,径自用匙搅来搅
去,霍尔布鲁克和意大利肥佬正站着,意大利肥佬一边擦着
脸,一边摇着头。我走上前去,老头儿只当那两个人没站在
那儿似的,只管说,"要份冷饮吗,乔?"霍尔布鲁克低头看
着老头儿,字斟句酌,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个狗娘养的,"说
着就和意大利肥佬穿过餐桌出去老头儿坐在那儿,对我略带
几分笑意,可是他的脸色却煞白,看样子病得够呛,我心里
害怕,感到不舒服,因为我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不明白怎么
有人竟可以骂老头儿是狗娘养的而一走了之。老头儿打开
《运动员报》,研究了一会儿让步赛马,然后说,"在这世界上
你有不少事都得逆来顺受,乔。"三天后,我们在特纳赛马训
练场前把一只行李箱和一只手提箱装不下的东西统统都拍卖
了,之后就乘上都灵列车,离开米兰,一去不回,直奔巴黎。
大清早,我们就开进巴黎一个又长又脏的车站,老头儿
告诉我说是里昂车站。巴黎是个仅次于米兰的大城市。看上
去好象在米兰,人人都有地方去,所有的电车都有地方跑,没
有什么混乱,可是巴黎却混乱不堪,他们根本不整顿。不过
① 索尔多:意大利钱币,二十索尔多合一里拉。
② 斯卡拉:世界著名歌剧院,1778年建于意大利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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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我倒喜欢上巴黎了,反正,有几分喜欢吧,比方
说,它有世界上最好的跑马场。看上去似乎靠赛马维持一切
运转,至于唯一能指望的事倒是公共汽车每天都会出车,开
到所跑的路线上,笔直穿过一切,在路线上跑。我根本没有
真正好好认识巴黎,因为我只是每星期跟老头儿离开梅松来
巴黎一两回而已,他总是跟梅松一帮子人坐在歌剧院那边的
和平咖啡馆里,我想,那里大概是巴黎最繁忙的地方之一吧。
不过,说起来,巴黎这么大的城市竟然没有一个风雨街廊,这
不是很滑稽吗?
  且说,我们住到郊外的梅松-拉斐特 ①去,除了香蒂伊②
那帮人之外,几乎大家都住在当地一个梅耶太太经营的公寓
里。梅松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妙住处。这镇子虽然并不怎么
样,可是有个湖,还有一个绝妙的森林,我们几个小伙子,常
去森林里玩上一整天,老头儿给我做了一个弹弓,我们拿了
弹弓可打到不少野物呢,不过最好的是一只喜鹊。有一天,小
迪克·阿特金森用弹弓打到一只兔子,我们把它放在树下,大
家都围坐着,迪克抽了几支烟,忽然一下子兔子跳了起来,赶
快逃进树丛里,我们追来追去就是找不到。哎呀,我们在梅
松玩得可开心呢。梅耶太太经常在早上就给我吃午饭,因为
我要出去一整天呢。我很快就尝会了法语,法语容易学。
  我们一搬到梅松,老头儿就写信给米兰要执照,他一直
① 梅松-拉斐特:法国巴黎西北部的一个小镇,位于圣日耳曼森林和塞纳
  河之间。
② 香蒂伊:法国巴黎东北部小城,以赛马场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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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心吊胆,等到执照寄来才放下心来。他经常跟那帮人在梅
松的巴黎咖啡馆里闲坐,战前,他在巴黎当骑师时认识的家
伙,有不少都住在梅松,他们都有不少时间可以闲坐,就是
说,因为到了早上九点钟,骑师在赛马训练场的工作就都做
完了。清晨五点半钟,他们就要把第一批赛马牵出来遛遛,八
点钟,再把第二批马牵出来遛遛。那确实是要起得早,睡得
也早。如果骑师也为别人赛马,他就不能贪杯,他要是个小
伙子的话,教练对他就一直严密注意,他要不是个小伙子的
话,他就得自己一直留神。因此,骑师不工作的话,就跟一
帮人在巴黎咖啡馆里闲坐,他们一坐可以坐上两三个小时,面
前放着味美思酒和塞尔兹矿泉水之类的饮料,他们谈天说地,
打台球,这儿倒有些象个俱乐部,或是米兰的风雨街廊。只
是未必真象风雨街廊,因为在那儿大家一向都是顺道走过弯
一弯,而且大家都是围桌而坐。
  且说,老头儿顺利拿到了执照。他们二话不说就把执照
直接寄给他,他参加过两三回赛马。在亚眠 ①,内地那类地方,
不过他似乎没受什么聘用。大家都喜欢他,只要上午我一走
进咖啡馆,总是看见有人陪他喝酒,因为老头儿并不象1904
年圣路易 ② 举行世界博览会时那些参加赛马挣得了第一块美
元的大多数骑师那样吝啬。老头儿跟乔治·伯恩斯开玩笑时
就常说这话。不过看来大家都尽量不给老头儿赛马机会。
  我们天天从梅松开着车,跑到凡是举行赛马的地方,那
① 亚眠:法国北部城市,位于索姆河畔,南距巴黎116公里。
② 圣路易:美国密苏里州东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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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最有趣的事了。那年夏天,参赛的马从多维尔① 回来,我
很高兴。即使这意味着我再也不能到林子里去闲逛了,因为
我们后来就开车到昂恩② 和特伦布莱③ 或圣克卢④ 去,在教
练和骑师的看台上观看这些马。我准是跟那帮人一起出去时
学会赛马经的,其乐趣就是天天都去。
  我记得有一次到圣克卢去。那里有场二十万法郎的大奖
赛,有七匹马参赛,克扎是一大热门。我跟老头儿一起顺便
到练马场去看看参赛的马,那么棒的马你还从没见过呢。这
匹克扎是一头高大的黄马,看上去只懂得跑。我从没见过这
么棒的马。这匹马低着头,正给带着绕场转一圈,它跑过我
眼前,我心里就觉得空落落,它真帅。从没一匹如此神气、生
来善跑的瘦马。这匹马跑过练马场时,四脚落地恰到好处,沉
着谨慎,行动从容,好像心中有数该怎么跑似的,既不颠动,
也不竖起后腿来发威,眼睛一股煞气,象你所看见的那些身
上注射过兴奋剂准备出售的劣等赛马那样。人群挤得密密麻
麻,我再也看不见这匹马,只看见它跑过时的腿和一些黄毛,
老头儿开始挤过人群,我跟着他走到后面树丛间骑师的更衣
室那儿,那儿也有一大群人围着,不过门口那个戴圆顶礼帽
的人冲老头儿点点头,我们就进了门,大家都闲坐着,有的
在换衣服,把衬衫从头上套下身去,穿上靴子,闻上去一股
① 多维尔:法国北部旅游胜地,面临英吉利海峡。
② 昂恩:法国北部旅游胜地,靠近比利时西部。
③ 特伦布莱:法国北部旅游胜地。
④ 圣克卢:法国北部,巴黎郊区,在塞纳河,以跑马场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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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辣辣、汗津津和搽剂的味儿,门外人群在往里张望。
  老头儿走过去,在正穿上裤子的乔治·加德纳身边坐下
说,"乔治,有什么内部消息?"用的声调稀松平常,因为瞎
猜没什么用处,乔治要么能告诉他,要么不能。
"它跑不了头马,"乔治慢条斯理说,一边弯下腰来,扣
上马裤的扣子。
"谁跑头马?"老头儿凑过身子,免得人家听见。
"柯克平,"乔治说,"它跑头马的话,就免得我滚蛋。"
  老头儿用平常的嗓门跟乔治说了句什么话,乔治说,"千
万别把赌注押在我跟你说的什么上面,"象开玩笑似的,我们
就此匆匆出去,挤过往里张望的人群,径自走到一百法郎的
投注机那里。可我知道必有什么大事发生,因为乔治正是克
扎的骑师。他顺便拿了一张印着起码价的黄色的赌注赔率表,
克扎的赔率只是五赔十,塞非西杜特的赔率是三赔一,表上
排行第五的这匹柯克平是八赔一 ①。老头儿在柯克平身上押
了五千法郎赌它跑头马,再押一千法郎赌它跑二马 ②,我们绕
到大看台后面,上了楼梯,找到座位观看马赛。
  我们给挤得动弹不了,开头有个穿长大衣的人,头戴一
顶灰色的高帽子,手执一根折拢的鞭子出场,接着参赛马驮
① 按赛马场常规,一般彩金越高的马中奖的机会越少。据本文所述,如果
  在克扎身上押十法郎,中奖的彩金只有五法郎;在柯克平身上押一法郎,
  中奖的彩金就有八法郎,因为柯克平跑头马、二马的机会远比克扎小得
  多。
② 跑第一的马通称"头马",买中头马者称"独赢";跑第二的马通称"二
  马",又称"位置",买中者都可得奖,金额视总投注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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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骑师一一出场,每匹马边都有一个马童牵着笼头,一路走
去,后面跟着那老家伙。那匹高大的黄马克扎打头阵。乍看
之下,这匹马并不很高大,待等你看到它四腿的长度,体型
的整个模样,步伐的姿势才知道。天哪,我从未见过这么棒
的马。那个头戴灰色高帽子的老家伙象马戏团的班主似的一
路走来,乔治·加德纳正骑着那匹马,慢慢走在那老家伙后
面。克扎后面,在阳光下平平稳稳一路过来的是一匹好看的
黑马,马头英俊神气,汤米·阿奇博尔德骑着它;黑马后面
一连串有五匹马,全都列队慢慢走过大看台和出入口。老头
儿说那匹黑马就是柯克平,我仔仔细细看了一下,它的确是
匹好看的马,不过哪儿比得上克扎啊。
  克扎走过时,大家都对它欢呼,它真是一匹神气的骏马。
马队绕到赛马场的另一边,经过观众站立的草坪,然后回到
赛马场的这一头,那个马戏团班主吩咐马童把参赛马一一放
掉,让它们可以在看台边飞奔而过,顺着跑道到起跑标,让
观众大家都可以好好看看它们。锣声响时,这些马根本不在
起跑标上,你可以看见它们都在内场那一边,象许多小玩具
马似的,成群迈出轻快而有节奏的步伐出发。我从望远镜里
观看它们,克扎远远跑在后面,一匹栗色马领着头儿。它们
一路疾驰而去,绕过来,蹄声通通而过,跑过我们面前时,克
扎就在后面,这匹柯克平倒一路领先,跑得四平八稳。哎呀,
这些马跑过你面前时可真要命,你还得目送它们跑远,越来
越小,越来越小,在弯道处挤成一团,绕过弯来,又向直线
跑道冲,你看了真想咒天骂地,越骂越凶。末了它们终于跑
最后一圈了,这匹柯克平遥遥领先,跑进直线跑道。观众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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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神色不对头,失望地低声说"克扎",接着那些马通通通地
跑近直线跑道,这时马群中有什么进入我的望远镜视野,象
是一道有个马头的黄色闪电,大家顿时疯狂似的大声喊着
"克扎"。克扎跑得比我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东西还快,赶上了
柯克平,任何黑马在骑师用刺棒拚命痛打下能跑多快,柯克
平就跑多快,刹那间,两匹马恰好并驾齐驱,可是克扎连续
几乎大跳跃,跑得加倍快,而且领先一头-- 不过它们是在
经过决胜终点时正好并驾齐驱,名次亮出来时第一名是二号
马,那就是说柯克平得了头马。
我心里感到战栗,不对劲,于是我们随着大家一起挤下
楼去,站在标着兑付柯克平彩金的牌子前。说真的,在看赛
马时我竟忘了老头儿在柯克平身上押了多少钱呢。我真恨不
得克扎跑第一。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知道我们买中了头
马,倒不由得意了。
  "爹,这场赛马真是盖了帽儿吧?"我对他说。
他后脑勺上戴着高顶礼帽,有点儿怪模怪样地瞧着我。
"乔治·加德纳是个盖了帽儿的骑师,没错儿,"他说。"一定
要有一个了不起的骑师才勒得住克扎那匹马,不让它跑头
马。"
我当然一直知道这事有蹊跷。可是老头儿这样把那事说
穿了,倒真把我的兴奋劲儿都败尽了,从此我对这一门再也
没有那股兴奋劲儿了,当他们在牌子上标出名次,兑付彩金
的铃声响起,我们看见柯克平的赔率是押上十法郎得六十七
个半法郎彩金,甚至这时我还是提不起劲儿来。四下人们都
在说,"可怜的克扎!可怜的克扎!"我听了心想,我要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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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师就好了,那就能替下那狗娘养的,骑上那匹马比赛。把
乔治·加德纳看成狗娘养的倒真有趣,因为我一向喜欢他,而
且他还让我们买中头马,可我看,他就是这么个人,没错儿。
  那场赛马之后,老头儿有了一大笔钱,他就开始经常上
巴黎去。如果特伦布莱有赛马,人家开车回梅松去时,他就
要求顺便在城里让他下车,他跟我坐在和平咖啡馆前,看着
人来人往。坐在那儿真有趣。路过的人川流不息,各种各样
的家伙上来要向你兜售东西,我就爱跟老头儿坐在那儿。那
是我们感到其乐无穷的时候。有人上来兜售有趣的兔子,你
一捏一个球,兔子就会跳,他们一上来,老头儿就会跟他们
开玩笑。他会说法语,说得象英语一样好,所有那些家伙都
认识他,因为骑师总是一看就认出来了-- 当时我们老是坐
在同一张桌子边,他们看见我们在那儿也习惯了。有些家伙
兜售征婚广告报纸,有些姑娘兜售橡皮蛋,你一捏就会从蛋
里钻出一只鸡来,还有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路过兜售巴黎明信
片,见人就拿给人家看,当然,谁也不买,于是他又回来,拿
出那叠明信片的反面给人看,原来都是内容淫秽的明信片,于
是不少人就会乖乖掏腰包买下。
  哎呀,我还记得经常路过的那些有趣的人。吃晚饭时刻,
姑娘就来找人带她们去吃饭,她们跟老头儿说话,他用法语
开她们玩笑,她们拍拍我的头就走了。有一回有个美国女人
带着她小女儿坐在我们邻桌,母女俩都在吃冷饮,我不断看
着那姑娘,她长得好看极了,我对她笑,她对我笑,但是事
情也仅此而已,因为我天天都在盼她们母女,我想出种种办
法,打算跟她说话,就是不知我能不能认识她,她母亲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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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带她去奥图或特伦布莱,可是母女俩从此一个都没见到
过。我想,不管怎样,这不会有什么用,因为回顾一下,我
记得我想出跟她说话的最好办法至多只是说,"请原谅,也许
我今天可以在昂恩帮你买中头马。"然而,说到头来,她会当
我是个赛马情报员,不会认为我真的想帮她买中头马。
  我们父子俩坐在和平咖啡馆里,我们同那招待大有交情,
因为老头儿喝威士忌,一杯要五法郎,清点小碟结帐时就意
味着有一笔不小的小费。我从没见过老头儿喝得这么多,不
过他如今根本不当骑师了,何况他说喝威士忌还可以减轻体
重。不过我注意到他体重仍然有增无减,没错儿。他离开梅
松那帮子老伙伴,似乎就喜欢跟我在林荫道上闲坐。不过他
每天都在喝酒这方面花钱。自从上回赛马以后,他总感到有
些伤心,好象那天输了似的,直到我们坐到常坐的桌边,他
喝了第一杯威士忌才好受。
  他总是看《巴黎体育报》,总是朝我打量一下说,"你女
朋友呢,乔?"我把那天坐在我们邻桌的姑娘那事讲给他听了,
他就总拿这话来开我的玩笑。我一听就脸红,可我喜欢他拿
她来开我的玩笑。这话让我听了心里挺好受。"眼睛可得盯住
她,乔,"他总说,"她会回来的。"
  他问我一些事,有些事我说了他就笑。于是他就开始讲
起往事来,讲到在埃及赛马的事,讲到我母亲没死那时在圣
莫里兹冰上赛马的事,讲到大战期间,法国南部的一般赛马,
没有奖金,没有赌注,没有观众啊什么的,只是保持纯种马
的繁殖而已。一般赛马的骑师都拚命赶着马跑。哎呀,我可
以听老头儿讲上个把钟头,尤其是在他喝了两三杯之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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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跟我讲他小时候在肯塔基打浣熊的事,以及美国老早一切
没出毛病之前的好时光。他总说,"乔,等咱们赢到一大笔奖
金,你就可以回美国去上学。"
"既然美国一切都出毛病,那我干吗还回去上学?"我问
他。
"那是两码事,"他总说,说着就叫招待过来,付清酒帐,
我们就雇了辆出租汽车到拉扎尔车站,乘火车到梅松去。
  有一天在奥图,参加了一次障碍赛马的胜马拍卖后,老
头儿花了三万法郎买下头马。他要这匹马就得出高一点的价,
不过赛马训练场终于把马脱了手,老头儿一星期内就拿到了
这匹马的执照和马主的色彩标帜。哎呀,老头儿成了马主,我
心里甭提多得意了。他跟查尔斯·德雷克安顿好马厩的空位,
准备到巴黎去,重新开始练习跑马和出汗减重,我和他就是
整个赛马训练班子。我们这匹马名叫吉尔福德,是爱尔兰种,
一匹能跳越障碍的可爱良马。老头儿想亲自训练,驾御,倒
是笔好投资。我对一切都感到得意,我认为吉尔福德是匹同
克扎不相上下的好马。它是一匹颇具实力,能跳越障碍的好
马,一匹栗色马,平地赛马时如果你要它跑快,它的速度可
惊人呢,而且还是一匹好看的马。
  哎呀,我真喜欢它。老头儿第一回骑上它,它就在两千
五百公尺跳栏赛中跑了个第三,老头儿下了马,在前三名的
单间马房里,浑身大汗,心花怒放,径自进去称体重了。我
真替他感到骄傲,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得前三名似的。不瞒你
说,碰到一个家伙好久不骑马,真叫人难以相信他曾经骑过
马。如今,整个事情都不同了,因为在米兰那时,即使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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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对老头儿也似乎毫无关系,他即使获胜也不感到兴奋啊
什么的,可如今不同了,赛前我简直睡不着觉,我知道老头
儿也很兴奋,尽管他不露声色。亲自骑马参赛事情可大不相
同呢。
  老头儿第二回骑吉尔福德参赛是在一个下雨的星期天,
地点在奥图,参加的是马拉奖四千五百公尺障碍赛。吉尔福
德一出场,我就拿出老头儿买给我看他们的新望远镜在看台
上直折腾。他们在跑马场远头那边出发,起跑屏障那儿出了
点乱子。有匹戴着眼罩的马在大闹,竖起后腿,有一回还冲
破起跑屏障,不过我看得见老头儿穿着有我们标帜的黑茄克,
上面有个白十字,戴着顶黑帽子,骑在吉尔福德背上,用手
拍拍它。于是他们一跳就跑了,跑到树后看不见了,锣声拚
命响个不停,投注站的窗口格喇喇地拉下了。天哪,我真激
动,我不敢看着他们,可我却把望远镜定在他们从树丛后面
跑出来的地方,后来他们都出来了,穿旧黑茄克的跑在第三
位,他们象群鸟似的轻轻掠过障碍。于是他们又跑得不见影
儿,接着又蹄声通通地出来,下了山坡,全都跑得优雅、轻
快而从容,成串地稳稳跳过栅栏,又齐齐整整从我们面前跑
过。他们挤成一串,跑得那么稳,看上去好象你能从他们背
上走过去似的。随即马肚擦着高大的双排树篱一跃而过,有
什么东西摔倒了。我看不出是哪匹马,可是一会儿这匹马就
站起来,任意飞跑了,赛场上,仍是挤成一串,掠过长长的
左弯道,进入直线跑道。他们跳过石墙,争先恐后地顺着跑
道直奔看台面前那大水沟。我看见他们来了,就对着跑过的
老头儿欢呼,他正领先一个马身,身手矫捷,再跑开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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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正争着跳过大水沟呢。他们先成群跳过水沟的大树篱,接
着发生一场意外,两匹马被拉到旁边,脱离现场,继续跑下
去的三匹马都挤在一起。我看来看去看不到老头儿在哪儿。一
匹马自己用膝盖撑起身,骑师抓紧笼头,上了马,继续猛冲
争取二马的奖金。另一匹马也自己起来,跑开了,扭着头,马
缰挂在一边,径自飞跑着,骑师跌跌冲冲走到靠栅栏的跑道
一边。接着吉尔福德滚到一边,甩下老头儿,径自站起身,晃
着右前蹄,靠三条腿跑起来,老头儿精疲力竭,仰天躺在草
地上,满头鲜血。我奔下看台,闯进人堆里,跑到栏杆边,一
个警察抓住我不放,两个魁梧的担架手出场去抬老头儿,我
看见在跑马场另一边有三匹马一连串跑出树丛,跳过障碍。
  他们把老头儿抬进来时,他已死了,同时有一个医生用
一样东西插在两耳上,在听他心跳,我听见跑道那头一声枪
响,意味着他们把吉尔福德打死了。他们把担架抬进医院病
房时,我在老头儿身边躺下,紧紧抓住担架,哭啊哭的,他
脸色那么白,就此去了,死得那么惨,我不禁感到如果老头
儿死了,也许他们就用不着打死吉尔福德了。它的蹄子会好
起来的。我不知道。我多么爱老头儿啊。
  这时来了两个家伙,其中一个拍拍我的后背,就走过去
瞧着老头儿,再从铺上拉开一条被单,盖在老头儿身上,另
一个用法语打电话给他们叫辆救护车来把他送到梅松去。我
禁不住大哭特哭,哭得有些缓不过气来,乔治·加德纳进来,
在我身边的地板上坐下,搂住我说,"来吧,乔,老弟。站起
来,咱们要出去等救护车了。"
  我同乔治出去,走到大门口,我竭力想止住哭,乔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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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绢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人群走出大门时,我们稍为往
后站几步,我们等候人群走出大门时,有两个家伙在我们附
近站着不走,其中一个在点着一叠同注分彩的马票,他说,
"得了,巴特勒捞到他那份好处,没错儿。"
另一个家伙说,"我才不管他捞不捞到呢,那个坏蛋。他
靠玩弄手段捞到钱。"
  "我也说他玩弄了手段,"另一个家伙说着,把那叠马票
一撕为二。
乔治·加德纳瞧着我,瞧瞧我是不是听见了,我当然听
见了,他说,"别听那些懒鬼胡说。你老头儿是个大好人。"
可我说不上来。好象他们一说开了头就绝不轻易把人放
过。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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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四 章

  马埃拉躺着一动不动,脑袋枕着双臂,脸埋在沙地里。他
身上在流血,只感到暖烘烘,黏乎乎。每回牛角抵上来他都
感到。有时公牛只是用头顶撞他。有一回牛角一直顶穿他,他
就感到牛角顶进沙地里了。有人拖住牛尾巴。他们对着牛咒
骂,还当着牛脸挥舞披风。这时牛才走了。有几个人扶起马
埃拉,扶着他一起奔向围栏,奔出环绕大看台底下走道的大
门,奔到医务室去。他们把马埃拉放到一张小床上,有一个
人就出去叫医生。另外几个人在四下站着。医生原来在畜栏
里替长矛手的马缝合创口,一听说就一路奔过来。他不得不
歇下先洗手。上头大看台的观众不断大叫大喊。马埃拉感到
眼前什么东西都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随即又越来越小,越
来越小。接着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后来又越来越小,越
来越小。再后来什么东西都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就象人家
加速放映影片。于是他死了。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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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 双 心 河 B (第一部)

  火车顺着轨道继续驶去,绕过树木被烧的小丘中的一座,
失去了踪影。尼克在行李员从行李车门内扔出的那捆帐篷和
铺盖上坐下来。这里已没有镇子,什么也没有,只有铁轨和
火烧过的土地。沿着森奈镇唯一的街道曾有十三家酒馆,现
在已经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广厦旅馆的屋基撅出在地面上。基
石被火烧得破碎而迸裂了。森奈镇就剩下这些了。连土地的
表层也给烧毁了。
  尼克望着被火烧毁的那截山坡,原指望能看到该镇的那
些房屋散布在上面,然后他顺着铁路轨道走到河上的桥边。河
还在那里。河水在桥墩的圆木桩上激起旋涡。尼克俯视着由
于河底的卵石而呈褐色的清澈的河水,观看鳟鱼抖动着鳍在
激流中稳住身子。他看着看着,它们倏的拐弯,变换了位置,
结果又在急水中稳定下来。尼克对它们看了好半晌。
  他看它们把鼻子探进激流,稳定了身子,这许多在飞速
流动的深水中的鳟鱼显得稍微有些变形,因为他是穿过水潭
那凸透镜般的水面一直望到深处的,水潭表面的流水拍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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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住去路的圆木桩组成的桥墩上,滑溜地激起波浪。⒇① 水潭
底部藏着大鳟鱼。尼克起初没有看到它们。后来他才看见它
们在潭底,这些大鳟鱼指望在潭底的砾石层上稳住身子,正
处在流水激起的一股股象游移不定的迷雾般的砾石和沙子
中。
  尼克从桥上俯视水潭。这是个大热天。一只翠鸟朝上游
飞去。尼克好久没有观望过小溪,没有见过鳟鱼了。它们叫
人非常满意。随着那翠鸟在水面上的影子朝上游掠去,一条
大鳟鱼朝上游窜去,构成一道长长的弧线,不过仅仅是它在
水中的身影勾勒出了这道弧线,跟着它跃出水面,被阳光照
着,这就失去了身影,跟着,它穿过水面回到水里,它的身
影仿佛随着水流一路漂去,毫无阻碍地直漂到它在桥底下常
待的地方,在那里绷紧着身子,脸冲着流水。
⒇ 这是海明威于1924年初重访巴黎后写的九个短篇小说中的末篇,也是
  最长的一篇,写尼克在参加大战后,身心受到损伤,回到密执安州北部
  少年时代常去的钓鱼之地。通篇详细描述宿营及垂钓的经过,没有提到
  战争创伤。作者是有意这样写的。后来在回忆录《不固定的圣节》中
"饥饿是有益的磨练"一节中写道:"该故事写的是战后还乡的事,但全
  篇中没有一字提到战争。"
① 海明威写本篇时沉浸在得心应手的创作热情中。在《不固定的圣节》那
  一节中同样的地方,他写道:"我坐在(丁香园咖啡馆的)一角,午后的
  阳光越过我的肩头照进来:我在笔记本上写着。??等我停了笔,我还
  是不想离开那条河,在那里我能看到水潭里的鳟鱼,水潭表面的流水拍
  打在阻住去路的圆木桩组成的桥墩上,滑溜地激起波浪。??到了明天
  早晨,这条河还会出现,我必须写它和那一带地方和一切行将发生的事。
  日子还长,每天都可以这样写作。别的事都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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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鳟鱼的动作,尼克的心抽紧了。过去的感受全部兜
上了心头。
  他转身朝下游望去。河流一路伸展开去,卵石打底,有
些浅滩和大漂石,在它流到一处峭壁脚下拐弯的地方,有个
深水潭。
  尼克踩着一根根枕木回头走,走到铁轨边一堆灰烬前,那
儿放着他的包裹。他很愉快。他把包裹上的挽带绕绕好,抽
抽紧背带,把包裹挎上背去,两臂穿进背带圈,前额顶在宽
阔的背物带上,减少一些把肩膀朝后拉的分量。然而包裹还
是太沉。实在太沉。他一手拿着皮制钓竿袋,身子朝前冲,使
包裹的分量压在肩膀的上部,就撇下那处在热空气中的已焚
毁的镇子,顺着和铁轨平行的大路走,然后在两旁各有一座
被火烧焦的高山的小丘边拐弯,走上直通内地的大路。他顺
着这条路走,感到沉重的包裹勒在肩上的痛楚。大路不断地
上坡。登山真是艰苦的事儿。尼克肌肉发痛,天气又热,但
他感到愉快。他感到已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不需要思索,不
需要写作,不需要干其他的事了。全都抛在脑后了。
  自从他下了火车。行李员把他的包裹从敞开的车门内扔
出以来,情况就不同了。森奈镇被焚毁了,那一带土地被烧
遍了,换了模样,可是这没有关系。不可能什么都被烧毁的。
他明白这一点。他顺着大路步行,在阳光里冒着汗,一路爬
坡,准备跨过那道把铁路和一片松树覆盖的平原分隔开的山
脉。
  大路一直往前,偶尔有段下坡路,但始终是在向高处攀
登。尼克继续朝上走。大路和那被火烧过的山坡平行伸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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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程,终于到了山顶。尼克倒身靠在一截树桩上,从背带圈
中溜出身子。他面前,极目所见,就是那片松树覆盖的平原。
被焚烧的土地到左面的山脉前为止了。前面,平原上撅起一
个个小岛似的黝黑的松林。左面远方是那道河流。尼克用目
光顺着它望去,看见河水在阳光中闪烁。
  他前面只有这片松树覆盖的平原了,直到远方的那抹青
山,它标志着苏必利尔湖① 边的高地。他简直看不大清楚这
抹青山,隔着平原上的一片热浪,它显得又模糊又遥远。如
果他过分地定睛望着,它就不见了。可若是随便一望,这抹
高地上的远山就明明在那儿。
  尼克背靠着烧焦的树桩坐下,抽起香烟来。他的包裹搁
在这树桩上,随时可以套上背脊,它的正面有一个被他的背
部压出的凹处。尼克坐着抽烟,眺望着山野。他用不着把地
图掏出来。他根据河流的位置,知道自己正在什么地方。
  他抽着烟,两腿伸展在前面,看到一只蚱蜢正沿着地面
爬,爬上他的羊毛短袜。这只蚱蜢是黑色的。他刚才顺着大
路走,一路登山,曾惊动了尘土里的不少蚱蜢。它们全是黑
色的。它们不是那种大蚱蜢,起飞时会从黑色的翅鞘中伸出
黄黑两色或红黑两色的翅膀来呼呼地振动。这些仅仅是一般
的蚱蜢,不过颜色都是烟灰般黑的。尼克一路走时,曾经感
到纳闷,但并没有好好地思量过它们。此刻,他打量着这只
① 美国东北部的密执安州处于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的五大湖地带。该州北
  部为一东西向的大半岛,北面以苏必利尔湖与加拿大为界,南面为密执
  安湖及休伦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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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用它那分成四爿的嘴唇啃着他羊毛袜上的毛线的黑蚱
蜢,认识到它们是因为生活在这片被烧遍的土地上才全都变
成黑色的。他看出这场火灾该是在上一年发生的,但是这些
蚱蜢如今已都变成黑色的了。他想,不知道它们能保持这样
子多久。
  他小心地伸下手去,抓住了这只蚱蜢的翅膀。他把它翻
过身来,让它所有的腿儿在空中划动,看它的有环节的肚皮。
看啊,这肚皮也是黑色的,而它的背脊和脑袋却是灰暗的,闪
着虹彩。
"继续飞吧,蚱蜢,"尼克说,第一次出声说话了。"飞到
别处去吧。"
  他把蚱蜢抛向空中,看它飞到大路对面一个已烧成炭的
树桩上。
  尼克站起身来。他倒身靠着竖放在树桩上的包裹,把两
臂穿进背带圈。他挎起包裹站在山顶上,目光越过山野,眺
望远方的河流,然后撇开大路,走下山坡。脚下的坡地很好
走。下坡两百码的地方,火烧的范围到此为止了。接着得穿
过一片高齐脚踝的香蕨木,还有一簇簇短叶松;好长一片时
常有起有伏的山野,脚下是沙地,四下又是一片生气了。
  尼克凭太阳定他的方向。他知道要走到河边的什么地方,
就继续穿过这松树覆盖的平原走,登上小山包,一看前面还
有其他小山包,有时候,从一个小山包顶上望见右方或左方
有密密层层的一大片松树。他折下几小枝石南似的香蕨木,插
在包裹的带子下。它们被磨碎了,他一路走一路闻着这香味。
  他跨过这高低不平、没有树荫的平原,感到疲乏,很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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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随时都可以朝左手拐弯,走到河边。至多一英里地。可
是他只顾朝北走,要在一天的步行中尽可能到达河的更上游。
  尼克走着走着,有一段时间望得见一个耸立在他正在跨
越的丘陵地上的大松林。他走下坡去,随后慢慢地上坡走到
桥头,转身朝松林走去。
  在这片松林中没有矮灌木丛。树身一直朝上长,或者彼
此倾斜。树身笔直,呈棕褐色,没有枝丫。枝丫在高高的树
顶。有些交缠在一起,在褐色的林地上投射下浓密的阴影。树
林四周有一道空地。它是褐色的,尼克踩在上面,觉得软绵
绵的。这是松针累积而成的,一直伸展到树顶那些枝丫的宽
度以外。树长高了,枝丫移到了高处,把这道它们曾用影子
遮盖过的空地让给阳光来普照了。在这道林地延长地带的边
缘,香蕨木地带线条分明地开始了。
  尼克卸下包裹,在树荫中躺下。他朝天躺着,抬眼望着
松树的高处。他伸展在地上,脖子、背脊和腰部都觉得舒坦。
背部贴在地上,感到很惬意。他抬眼穿过枝丫,望望天空,然
后闭上眼睛。他张开眼睛,又抬眼望着。在高处的枝丫间刮
着风。他又闭上眼睛,就此入睡了。
  尼克醒过来,觉得身子僵硬、麻痹。太阳差不多下山了。
他的包裹很沉,背在背上,带子勒得很痛。他背着包裹弯下
身子,拎起皮钓竿袋,从松林出发,跨过香蕨木洼地,朝河
走去。他知道路程不会超过一英里。
  他走下一道布满树桩的山坡,走上一片草场。草场边流
着那条河。尼克很高兴走到了河边。他穿过草场朝上游走去。
他走着走着,裤腿被露水弄得湿透了。炎热的白天一过,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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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就很快凝成,很浓很浓。河流没有一丝声响。它流得又急
又平稳。尼克走完草场,还没登上一片他打算在上面宿营的
高地,就朝下游望去,看鳟鱼跃出水面。它们是跳起来捕食
日落后河道对面沼地上飞来的虫子的。鳟鱼跳出水面捕捉它
们。尼克穿过河边这一小段草场时,鳟鱼就在高高地跃出水
面了。他此刻朝下游望去时,虫子大概都栖息在水面上了,因
为一路朝下游都有鳟鱼在一个劲地捕食。他一直望到这一长
截河道的尽头,只见鳟鱼都在跳跃,在水面上弄出不少圆形
水纹,好象在开始下雨了。
  地势越来越高了,上有树木,下有沙地,直到高得可以
俯瞰草场、那截河道和沼地。尼克放下包裹和钓竿袋,寻找
一块平坦的地方。他饿得慌,但是要先搭了帐篷才做饭。在
两棵短叶松之间,土地很平坦。他从包裹里拿出斧子,砍掉
两个撅出的根条。这一来弄平了一块大得可供睡觉的地方。他
伸手摩平沙地,把所有的香蕨木连根拔掉。他的双手被香蕨
木弄得很好闻。他摩平拔掉了香蕨水的泥土。他不希望铺上
毯子后底下有什么隆起的东西。等他摩平了泥土,他打开三
条毯子。他把一条对折起来,铺在地上。另外两条摊在上面。
  他用斧子从一个树桩上劈下一爿闪亮的松木,把它劈成
些用来固定帐篷的木钉。他要做得又长又坚实,可以牢牢地
敲进地面。帐篷从包裹里取出了,摊在地上,使这靠在一棵
短叶松上的包裹看来小得多了。尼克把那根用作帐篷横梁的
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棵松树的树身上,握着另一端把帐篷从地
上拉起来,系在另一棵松树上。帐篷从这绳子上挂下来,象
晒衣绳上晾着的大帆布片儿。尼克把他砍下的一根树干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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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帆布的后部,然后把四边用木钉固定在地上,搭成一座
帐篷。他用木钉把四边绷得紧紧的,用斧子平坦的一面把它
们深深地敲进地面,直到绳圈被埋进泥里,帆布帐篷绷得象
铜鼓一般紧。
  在帐篷的开口处,尼克安上一块薄纱来挡蚊子。他拿了
包裹中的一些东西,从这挡蚊布下爬进帐篷,把东西放在帆
布帐篷斜面下的床头。在帐篷里,天光通过棕色帆布渗透进
来。有一股好闻的帆布气味。已经带有一些神秘而象家的气
氛了。尼克爬进帐篷时,心里很快活。这一整天,他也并不
是始终不快的。然而这下子情况不同了。现在事情办好了。这
是要办的事。现在办好了。这次旅行很辛苦。他十分疲乏。这
事情办好了。他搭好了野营。他安顿了下来。什么东西都不
会来侵犯他。这是个扎营的好地方。他就在这儿,在这个好
地方。他正在自己搭起的家里。眼下他饿了。
  他从纱布下爬出来。外面相当黑了。帐篷里倒亮些。
  尼克走到包裹前,用手指从包裹底部一纸包钉子中掏出
一枚长钉。他紧紧捏住了,用斧子平坦的一面把它轻轻地敲
进一棵松树。他把包裹挂在这钉子上。他带的用品全在这包
裹里。它们现在离开了地面,受到保护了。
  尼克觉得饿。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饿过。他开了一
听黄豆猪肉和一听意大利式实心面条,倒在平底煎锅内。
"既然我愿意把这牢什子带来,我就有权利来吃它,"尼
克说。他的声音在这越来越黑的林子里听上去很怪。他不再
说话了。
  他用斧子从一个树桩上砍下几大片松木,生了一堆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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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上,他安上一个铁丝烤架,用皮靴跟把它的四条腿敲进地
面。尼克把煎锅搁在烤架上,就在火焰的上面。他更饿了。豆
子和面条热了。尼克把它们搅和在一起。它们开始沸腾了,使
一些小气泡困难地冒到面上来。有一股好闻的味儿。尼克拿
出一瓶番茄酱,切了四片面包。这会儿小气泡冒得快些了。尼
克在火边坐下来,从火上端起煎锅。他把锅中大约一半的食
物倒在白铁盘子里。食物在盘子里慢慢地扩散。尼克知道还
太烫。他倒了些番茄酱在上面。他知道豆子和面条还是太烫。
他望望火,然后望望帐篷,他可不想烫坏了舌头,把这番享
受全破坏掉。多少年来,他从没好好享受过煎香蕉,因为始
终等不及让它冷却了才吃。他的舌头非常敏感。他饿得慌。他
看见河对面的沼地在几乎断黑的夜色中升起一片薄雾。他再
望了一眼帐篷。一切都好。他从盘子里吃了满满一匙。
  其 (基)督啊,"尼克说。"也 (耶)稣其 (基)督啊,"
他高兴地说。他把一盘东西吃完了才想起面包。尼克把第二
盘和面包一起吃了,把盘子抹得亮光光的。自从在圣伊格内
斯① 一家车站食堂喝了杯咖啡、吃了客火腿三明治以来,他
还没吃过东西。这是段非常美好的经历。他曾经这样饿过,但
当时没法满足食欲。他原可以随他高兴,几小时前就扎营的。
这条河边多的是宿营的好地点。不过这样才美啊。
  尼克在烤架下面塞进两大片松木。火头窜上来了。他刚
才忘了舀煮咖啡用的水。他从包裹里取出一只折叠式帆布提
① 位于密执安州北部那大半岛的东南端,处于密执安湖和休伦湖之间的狭
  窄水道的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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桶,一路下山,跨过草场的边缘,来到河边。对岸给蒙在一
片白雾中。他在岸边跪下,把帆布提桶浸在河里,觉得草又
湿又冷。提桶鼓起了,被流水着力地拖动着。水冷得象冰。尼
克把提桶漂洗了一下,装满了水拎到宿营地。离开了河流,水
不那么冷了。
  尼克又敲进一枚大钉,把装满水的提桶挂在上面。他把
咖啡壶舀了半壶水,又加了一些木片在烤架下的火上,然后
放上咖啡壶。他不记得自己是用什么方法煮咖啡的了。他只
记得曾为此跟霍普金斯争辩过,但是不记得自己到底赞成用
哪种方法了。他决定让咖啡煮沸。他想起来了,这正是霍普
金斯的办法。他过去跟霍普金斯什么事情都要争论。他等咖
啡煮沸的当儿,开了一小听糖水杏子。他喜欢开听子。他把
听中的杏子全倒在一只白铁杯里。他注视着火上的咖啡,喝
着杏子的甜汁,起先小心地喝,免得溢出杯来,然后若有所
思地喝着,吮吸着杏子,然后咽下肚去。它们比新鲜杏子好
吃。
  他望着望着,咖啡煮开了。壶盖被项起来,咖啡和渣子
从壶边淌下来。尼克把壶从烤架上取下。这是霍普金斯的胜
利。他把糖放在刚才吃杏子用的空杯子里,倒了一些咖啡在
里面,让它冷却。咖啡壶太烫,不好倒,他就用他的帽子来
包住壶柄。他根本不想让帽子浸在壶里。反正倒第一杯时不
能这样。应该一直到底采用霍普金斯的办法。霍普① 应该得
到尊重。他是个十分认真的咖啡爱好者。他是尼克认识的最
① 霍普金斯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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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认真的人。不是庄重,是认真。这是好久以前的事。霍普
金斯讲起话来嘴唇不动。他当年打马球来着。他在得克萨斯
州赚到了几百万元。他当初借了车钱上芝加哥,那时电报来
了,说他的第一口大油井出油了。他原可以拍电报去要求汇
钱的,但这样就太慢了。他们管霍普的女朋友叫金发维纳斯。
霍普不在意,因为她并不真正是他的女朋友。霍普金斯十分
自负地说过,谁也不能拿他的真正的女朋友开玩笑。他是有
理的。电报来到时,霍普金斯已经走了。他在黑河边。过了
八天,电报才送到他手里。霍普金斯把他的二二口径的科尔
特牌自动手枪送给了尼克。他把照相机送给比尔。这是作为
对他的永久纪念的。他们打算下一个夏天再一起去钓鱼。这
个吸毒鬼① 发了财。他要买一条游艇,大家一起沿着苏必利
尔湖的北岸航行。他容易冲动,但很认真。他们彼此说了再
见,大家都感到不是滋味。这次旅行给打消了。他们没有再
见过霍普金斯。这是好久以前在黑河边发生的事。
  尼克喝了咖啡,这按照霍普金斯的方式意的咖啡。这咖
啡很苦。尼克笑了。这样来结束这段故事倒很好。他的思想
活动起来了。他知道可以把这思路掐断,因为他相当累了。他
泼掉壶中的咖啡,把壶抖抖,让咖啡渣掉在火里。他点上一
支香烟,走进帐篷。他脱掉鞋子和长裤,坐在毯子上,把鞋
子卷在长裤中当枕头,钻进毯子下。
  穿过帐篷的开口处,他注视着火堆的光,这时夜风正朝
① 原文为
HopHead,按hophead为美国俚语,意为"吸毒鬼",作者故意
把它分开写成两个字,并把首字母大写,看上去象是霍普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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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在吹。夜很宁静。沼地寂静无声。尼克在毯子下舒适地
伸展身子。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尼克坐起身,划了
一根火柴。蚊子躲有他头顶的帆布帐篷上。尼克把火柴刷的
朝上伸到它身上。蚊子在火中发出嘶的一声,叫人听来满意。
火柴熄了。尼克又盖上毯子躺下来。他翻身侧睡,闭上眼睛。
他昏昏欲睡。他觉得睡意来了。他在毯子下蜷起身子,就入
睡了。

                        吴 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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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十 五 章

清晨六点钟,他们在县监狱的走廊里,把山姆·卡迪尼
亚吊死。走廊又高又狭,两边是一层层的牢房。所有的牢房
都关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押进牢来听候处决的。五个判处绞
刑的人都关在五个高层的牢房里。三个听候处决的是黑人。他
们非常害怕。有一个白人双手蒙头,坐在小床上。另一个白
人拿毯子蒙头蒙脑,直挺挺躺在小床上。
他们出了牢房,走过墙上一扇门,上了绞刑架。一起有
七个人,包括两个牧师。他们押着山姆·卡迪尼亚。从清晨
四点钟以来,他就一直这样。
他们把他两腿捆在一起,两个看守扶着他,两个牧师悄
声跟他说话。"我的儿子啊,拿出男子汉气概来,"一个牧师
说。他们走向山姆·卡迪尼亚,拿套子罩他的脑袋,他顿时
屁滚尿流。两个一直扶住他的看守撂下他。他们都感到恶心。
"要不要来张椅子啊?"一个看守问道。"最好来一张。"一个
戴常礼帽的人说。
绞刑架的踏板很重,是橡木和钢制成的,靠滚珠轴承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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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当大家都退到踏板后面时,撇下给紧紧捆住的山姆·卡
迪尼亚,坐在那儿,年纪轻的一个牧师跪在椅子边,就在滑
板掉下的一刹那前,那牧师匆匆退后,跳下绞刑台。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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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双 心 河 (第二部)

  早上,太阳出来了,帐篷里开始热起来。尼克从张在帐
篷开口处的蚊帐纱下爬出来,观看晨光。他爬出来时,摸到
小草湿漉漉的。他手里拿着长裤和鞋子。太阳刚从小山后爬
上来。面前是草场、河流和沼地。河对面沼地边的绿草地上
长者些白桦树。
  河水在清晨显得清澈,滑溜地飞速流着。下游约莫两百
码的地方,有三根圆木横搁在流水上,从这岸一直到彼岸。它
们使被拦住在后面的河水又平又深。尼克看着的当儿,有只
水貂从圆木上跨过河去,钻进沼地。尼克很兴奋。他被这清
晨和河流弄得很兴奋。他心情实在太慌忙,不想吃早饭,但
他知道必须吃。他生了一小堆火,放上咖啡壶。
  水在壶中煮着,他拿了一只空瓶,从高地边下坡走到草
场上。草场被露水弄湿了,尼克想趁太阳尚未把草晒干前捉
些蚱蜢当鱼饵。他找到了许许多多好蚱蜢。它们躲在草茎下
面。有时候它们依附在草茎上。它们很冷,被露水弄湿了,要
等太阳晒热了身子才能蹦跳。尼克把它们捡起来,专门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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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大小的褐色蚱蜢,放在瓶子里。他把一根圆木翻过来,就
在它一边的底下有几百只蚱蜢。那是个蚱蜢的寓所。尼克把
约莫五十只中等大小的褐色蚱蜢放在瓶子里。他一只只捡起
时,其他的蚱蜢给阳光晒热了,开始跳走。它们边跳边飞。它
们先飞了一段路,就栖息下来,保持了僵直的姿势,仿佛死
去了。
  尼克知道,等他吃罢早饭,它们就会和平时一般活跃。如
果草上没有露水,他得花上一整天工夫才能抓到一满瓶好蚱
蜢,而且用他的帽子猛扑上去,免不了会压死好多。他在河
里洗了手。跑近河边使他兴奋。然后他走到帐篷前。蚱蜢已
经在草丛间僵直地蹦跳了。瓶子给阳光晒热了,它们在里面
一起蹦着。尼克塞上一截松枝,当作瓶塞。它正好塞住了瓶
口,这样蚱蜢没法跳出来,同时有足够的空气流通。
  他曾把圆木翻回原处,知道每天早晨可以在那儿抓到蚱
蜢。
  尼克把装满了蹦跳着的蚱蜢的瓶子放在一棵松树的树身
前。他迅速地用水和着一些荞麦面,搅得很均匀,用量是一
杯面加一杯水。他放了一把咖啡在壶里,从罐子里舀出一块
牛油,轻轻放在滚烫的煎锅里,弄得毕剥作响。他把荞麦糊
滑溜地倒进这冒烟的煎锅。它象岩浆般扩散开来,牛油清脆
地卜卜发响。荞麦饼的四周变得硬起来,然后发黄,然后发
脆。表面上慢慢起泡,出现气孔。尼克拿一片干净的松木插
进这饼子被烤成棕色的底面。他把煎锅朝横里一甩,饼子就
脱离了锅面。我不想用锅子把它翻身,他想。他把这干净木
片直插在整个饼子的下面,把它翻了一个身。它在锅面上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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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作响。
  烤好了饼,尼克在煎锅上重新涂上牛油。他把剩下的面
糊全倒上去。又做成了一块大煎饼,还有一块小一点儿的。
  尼克吃了一块大煎饼和那块小一点儿的,上面涂了苹果
酱。他把第三块饼也涂上了苹果酱,对折了两次,用油纸包
好,塞在衬衫口袋里。他把那瓶苹果酱放回在包裹内,切了
做两块三明治的面包。
  他从包裹里找出一只大球葱。他把它一切为二,剥去有
光泽的外皮。然后他把半只切成一片片,做成了球葱三明治。
他把它们用油纸包好,放进卡其衬衫的另一只口袋,扣上钮
扣。他把煎锅翻转,搁在烤架上,把加了炼乳而变甜的黄褐
色咖啡喝了,然后收拾起宿营的家什。这是个很好的宿营地。
  尼克从皮钓竿袋中取出他的假蝇钓竿,把一节节连接起
来,把钓竿袋塞进帐篷。他装上卷轴,把钓丝穿过系线环。在
穿的时候,他不得不用两手轮流地握住钓丝,要不然它会靠
自身的重量往回溜去。这是根很粗的双股钓丝。尼克好久前
花八块钱买来的。它做得很粗,为了可以在空中朝后甩,再
笔直而有分量地朝前甩,这样才能把简直没有分量的蝇饵甩
进水里。尼克打开放接钩绳的铝匣。接钩绳卷起了嵌在湿漉
漉的法兰绒衬垫之间。尼克是在朝圣伊格内斯开的火车上,用
饮用水冷却器里的水把衬垫弄湿的。这些嵌在湿衬垫之间的
羊肠接钩绳变得柔软了,尼克解开一根,用一圈细线把它扎
在粗钓丝的末梢上。他在接钩绳的另一端安上一个钓钩。这
是个小钓钩,很细,富有弹性。
  尼克是把钓竿横在膝上坐着,从钓钩匣中取出这个钓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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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他把钩丝拉紧,试试那个结打得牢不牢,试试钓竿的弹
性。他感到很惬意。他小心从事,不让钓钩钩住他的手指。
  他拔脚朝小河走去,握着钓竿,脖子上挂着那瓶蚱蜢,那
是用一根皮带打了个活结系在瓶颈上的。他的抄网挂在腰带
的一个钩子上。他肩上搭着只很长的面粉袋,每只角上挽了
个结。用绳子挂在肩上。面粉袋拍击着他的大腿。
  身上挂着这么些家什,尼克感到走路有些不便,但是象
个行家,感到乐滋滋的。那瓶蚱蜢撞击着他的胸膛。他衬衫
口袋里塞满了午餐的吃食和放假蝇的小匣,饱鼓鼓地顶在他
身上。
  他跨进小河。他打了一个冷战。他的裤腿紧贴在腿儿上。
他感到鞋底踩在砂砾上。冷水使他连连打冷战。
  河水奔流,吮吸着他的腿儿。他跨进去的地方,水没到
膝盖以上。他顺着流水嗐水而行。砂砾在他鞋底擦过。他低
头看看在每条腿下打旋的流水,倒转玻璃瓶,打算捉一只蚱
蜢。
  第一只蚱蜢从瓶口一跃,跳到水里。它被在尼克右腿边
打旋的水吸了下去,在下游过去一点儿的地方冒出水面。它
飞快地漂去,腿儿踢动着。它倏的转了一圈,打破了平滑的
水面,就不见了。一条鳟鱼把它吞下了。
  另一只蚱蜢从瓶口探出头来。它的触须抖动着。它正把
两只前脚伸出瓶来,准备跳跃。尼克一把抓住它的头,捏着
它,把细钓钩穿过它的下巴,一直刺透咽喉直到它肚子最下
部的那几个环节。蚱蜢用前脚攥住了钓钩,朝它吐烟草般的
汁液。尼克把蚱蜢抛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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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手握着钓竿,他顺着蚱蜢在流水中的拉力放出钓丝。他
用左手从卷轴上解开钓丝,让它没阻挡地溜出去。他还看得
见那蚱蜢在流水的细小波浪中。后来就不见了。
  钓丝抽动了一下。尼克把这绷紧的钓丝往回拉。这是第
一次上钩的东西。他把这时正在弹跳的钓竿横在流水上,用
左手回收钓丝。钓竿被急速地一次次拉弯,那条鳟鱼逆着水
流冲击着。尼克知道这是条小东西。他把钓竿一直朝上拉到
空中。鱼拉得钓竿朝前弯曲。
  他看见鳟鱼在水中用头和身子猛烈地抽动着,来对抗在
河水中不时移动着的钓丝。
  尼克用左手握住钓丝,把正在疲乏地逆着流水撞击的鳟
鱼拉到水面上。它的背部斑斑驳驳,颜色象透过清澈的水望
见的水底砂砾,它的胁腹在阳光中闪亮。尼克用右胳臂挟住
了钓竿,弯下身子,把右手伸进流水。他用湿漉漉的右手抓
住了始终在扭动的鳟鱼,解下它嘴里的倒钩,然后把它抛回
河里。
  它摇晃不定地停在流水中,然后掉到河底一块石头边。尼
克伸手到水里去摸它,胳臂一直浸到齐手拐儿。鳟鱼一动不
动地待在流动的河水中,躺在河底砂砾上的一块石头边。尼
克的手指一碰到它,感到它在水下又滑又凉,它就溜走了,溜
到了河底另一边的阴影里。
  它没问题,尼克想。它不过是疲乏罢了。
  他刚才先弄湿了手才去摸那鳟鱼,这样才不致抹掉那一
薄层覆盖在鱼身上的黏液。如果用干手去摸鳟鱼,那摊被弄
掉黏液的地方就会被一种白色真菌所感染。好多年前,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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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到人头济济的小溪边钓鱼,前前后后都是用假蝇钓鱼的人,
他曾一再看到身上长满毛茸茸的白色真菌的死鳟鱼,被水冲
到石头边,或者肚子朝天,浮在水潭里。尼克不喜欢跟别人
在河边一起钓鱼。除非同你自己是一伙中的,他们总使人扫
兴。
  他朝下游涉水前进,流水没过他的膝盖,他穿过在小河
上那几根圆木上游的五十码浅水。他没有在钓钩上重新安上
鱼饵,一边嗐水,一边把钓钩握在手里。他明知道在浅水里
可以钓到小鳟鱼,但他不想要。一天的这个时候,浅水里根
本没有大鳟鱼。
  这时冷冷的河水陡的深得没上了他的大腿。前面就是被
圆木拦住的平坦的水面。水又平坦又乌黑;左面是那片草场
的下缘;右面是沼地。
  尼克在流水中把身子向后仰,从瓶里取出一只蚱蜢。他
把蚱蜢穿上钓钩,为了求得好运,朝它唾了一口。跟着他从
卷轴上拉出几码钓丝,把蚱蜢抛在面前湍急、乌黑的水面上。
蚱蜢朝圆木漂去,接着钓丝的分量把这钓饵拉到了水面下。尼
克右手握住钓竿,从手指间放出钓丝。
  钓丝给拉出了一大截。尼克猛拉了一下钓丝,钓竿动荡
起来,出现了险象,几乎弯成了九十度,钓丝绷紧了,露出
在水面上,绷紧了,给沉重、危险而持续地扯紧了。如果拉
力越来越大,接钩绳就会断裂,尼克感到这时刻快到来了,就
放松了钓丝。
  钓丝飞速地朝外溜,卷轴上的棘轮吱吱的响。太快了。尼
克没法控制这钓丝,它飞速地往外溜,随着钓丝朝外滑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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轴的声音越发尖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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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轴的轴心露出来了,尼克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在
没上大腿的冰冷的水里朝后仰着身子,用左手使劲卡住了卷
轴。把大拇指伸进这卷轴的外壳,真不对劲儿。
  随着他用力一揿,钓丝陡的给拉得硬邦邦的,于是在圆
木的另一边,一条大鳟鱼高高地跳出水来。等它一跳起来,尼
克就把钓竿的末梢朝下一沉。随着他放低末梢来减少紧张程
度,他感到拉力最大的时刻来到了;绷得太紧啦。当然,那
段接钩绳断了。当钓丝完全失去了弹性,离开了水面,变得
硬邦邦的时候,这种感觉是错不了的。跟着它变得松弛了。
  尼克嘴里发干,心情消沉,把钓丝收绕在卷轴上。他从
没见过这样大的鳟鱼,分量很沉,力气大得拉不住,再说,它
跳起来时露出的个头多大啊。它看上去象鲑鱼般宽阔。
  尼克的手发着抖。他慢慢地收绕着钓丝。刺激性实在太
大了。他依稀感到有点恶心,好象还是坐下来的好。
  接钩绳在系钓钩的地方断了。尼克把它握在手里。他想
到那条鳟鱼在河底某处地方,正在砂砾上稳住了身子,在天
光达不到的深处,那些圆木的下面,嘴里叼着钓钩。尼克知
道这鳟鱼的牙齿会咬断钓钩上的那段系线。钓钩本身会嵌进
它的颌部。他可以打赌,这鳟鱼一定气昏了。凡是这样大小
的鱼都会气昏。这是条鳟鱼啊。它给牢牢地钓住啦。象石头
般牢固。它逃走以前,拉上去就象拉着一块石头。上帝啊,这
是条大鱼。上帝啊,它是我听说过的最大的鱼了。
  尼克攀登到草场上,站住了,水从他裤腿上和鞋子里淌
下来,他的鞋子格喳格喳地响。他走到圆木边坐下来。他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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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想急于思考眼下的感受。
  他把脚趾在鞋中的水里扭动着,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
烟。他点上了烟,把火柴扔在圆木下湍急的流水中。火柴在
急流中旋转着,一条小鳟鱼冒出水面来啄它。尼克哈哈大笑。
他要抽完这支烟再说。
  他坐在圆木上,抽着烟,在阳光里晒干裤腿,太阳晒得
他背脊很暖和,前面的河边浅滩钻进树林,弯弯曲曲地进入
树林,望着这些浅滩,闪闪发亮的阳光,被水冲得很光滑的
大石块,河边的雪松和白桦树,被阳光晒暖的圆木,光滑可
坐,没有树皮,摸上去很古老;失望的感觉慢慢儿从他心头
消失了。这种失望之感是在使他肩膀发痛的刺激袭来之后猛
地出现的,现在慢慢儿消失了。眼下没问题了。钓竿平搁在
圆木上,尼克在接钩绳上重新系上一个钓钩,把那截羊肠抽
紧,使它缩成一个硬结。
  他穿上钓饵,然后捡起钓竿,走到圆木的另一端,准备
跨进水中,那儿水并不太深。圆木的下面和另一面是一个深
水潭。尼克绕过沼地附近的浅滩,一直走到浅水河床上。
  左面,草场尽头而树林开始的地方,有棵给连根拔了起
来的大榆树。它是在一场暴风雨中倒下的,是朝树林倒下的,
树根上凝结着泥土,根株之间长着草,象是河边的一段坚实
的岸。河水直冲刷到这棵给拔起的树边。尼克从站着的地方,
可以看见流水在浅水河床上冲出的一道道深槽,就象车辙一
样。他站着的地方铺满了卵石,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也铺满了
卵石,还有不少漂石;在河流在树根边拐弯的地方,河床是
泥灰岩的,而在深水下那一道道槽之间,有绿色的水藻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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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摇摆。
  尼克把钓竿甩到肩后,再朝前甩,钓丝就朝前一弯,把
蚱蜢投在一道深槽的水藻间。一条鳟鱼咬住了饵,尼克把它
钓住了。
  尼克把钓竿远远地伸向被拔起的树,在流水里泼溅着朝
后退,那鳟鱼上下颠簸着,钓竿灵活地一次次朝下弯,他一
步步地把鳟鱼从水藻间安全地拉到开阔的湖面上。握住了逆
着流水上下灵活晃动的钓竿,尼克把鳟鱼往回拉。他性急慌
忙地拉着,不过总是有成效,这有弹性的钓竿顺从着这一次
次的猛拉,有时候在水里弹跳着,但是始终在把鱼往回拉。尼
克一面猛拉,一面轻巧地朝下游走。他把钓竿举到头顶上,让
鳟鱼悬在抄网上面,然后抬起网来。
  鳟鱼沉甸甸地竖在抄网中,网眼间露出了斑驳的背部和
银色的胁腹。尼克把它从钓钩上解下来;厚实的胁腹很容易
握得住,大下腭突出着,他让这喘息着的鱼滑落到从他肩上
直垂到水里的长布袋中。
  尼克逆着水流张开布袋,它灌满了水,很沉。他把它提
起来,让底部留在水里,于是水从布袋的两边流出来。在它
的底部,那条大鳟鱼在水里活动着。
  尼克朝下游走去。挂在他面前的布袋沉甸甸地浸在水里,
拉扯着他的肩膀。
  天气越来越热了,太阳热辣辣地晒在他的脖颈上。
  尼克钓到了一条好鳟鱼。他可不想钓到很多鳟鱼。这里
的河道又浅又宽。两岸都长着树木。在午前的阳光中,左岸
的树木在流水上投射下很短的阴影。尼克知道每摊阴影中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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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鳟鱼。等到下午,太阳朝群山移去后,鳟鱼会待在河道另
一边的荫凉的阴影中。
  最最大的鱼会待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在黑河上你是总能
钓到大鱼的。等太阳下了山,它们全都游到外面激流中去。太
阳下山前使河水射出一片耀眼的反光,就在此时,你可能在
激流中的任何地方使一条大鳟鱼上钩。但是那时简直无法钓
鱼,水面耀眼得就象阳光下的一面镜子。当然啦,你可以到
上游去钓,可是在黑河或这条河那样的河道上,你不得不逆
水吃力地走,而在水深的地方,水会朝你身上直涌。这样大
的激流,到上游去钓鱼可并不有趣。
  尼克穿过这片浅滩一路朝前走,留意着沿岸可有深水潭。
紧靠河边长着一棵山毛榉,所以它的枝桠直垂到河水里。河
水回流到树叶下面。这种地方总是有鳟鱼的。
  尼克不大想在那个水潭中垂钓。他肯定知道钓钩会让枝
桠钩住。
  水潭看来相当深。他投下蚱蜢,让流水把它送到水下,朝
后直送到伸出在水面上的树枝下面。钓丝绷紧了,尼克猛地
一拉。鳟鱼着力地折腾着,在树叶和枝桠之间半露出在水面
上。钓丝给钩住了。尼克使劲一拉,鳟鱼脱钩了。他把钓钩
卷收回来,握在手里,朝河的下游走去。
  前面,紧靠着左岸,有一根大圆木。尼克看出它是空心
的;它朝着上游,流水滑溜地灌进去,仅仅在它的两边有一
小片涟漪。水越来越深了。空心圆木的顶面是灰色和干燥的。
它部分在阴影里。
  尼克拔出装蚱蜢的瓶子的瓶塞,有一只蚱蜢附着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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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它捡起,穿在钓钩上,然后甩出去。他把钓竿远远地伸
出去,这一来,这只在水面上的蚱蜢就漂到流进空心圆木的
那股水流中去了。尼克把钓竿放低,蚱蜢漂进去了。钓钩给
重重地咬住了。尼克甩动钓竿来对抗这股拉力。他感到好象
钩住了圆木本身,只是有一点不同,钓竿上有着在弹跳的感
觉。
  他竭力强迫这鱼进入水流中。它沉甸甸地顺从了。
  钓丝松弛下来,尼克以为这鳟鱼逃掉了。随后他看见了
它,很近,正在水流中,摇晃着脑袋,想甩掉钓钩。它的嘴
给钳住了。它正在清澈的水流中使劲挣脱钓钩。
  尼克用左手把钓丝绕成一圈圈往回收,挥起钓竿使钓丝
绷紧,想法把鳟鱼朝那抄网拉,可是它好象跑了,看不见了,
钓丝上下抖动着。尼克逆着流水跟它搏斗,让它随着钓竿的
弹跳在水中砰砰地撞击着。他把钓竿移到左手,朝上游缓缓
地拉那鳟鱼,把它提起在空中,让它在钓竿下挣扎着,然后
把它朝下放进抄网。他从水里提起抄网,它沉重地待在滴着
水的网里,弯成个半圆形,他把它从钓钩上解下来,轻轻放
进布袋。
  他张开袋口,低头看这两条大鳟鱼鲜龙活跳地待在袋中
的水里。
  尼克穿过越来越深的河水,嗐水走到那根空心圆木前。他
从头上褪下布袋,底部从水里给提上来时,鳟鱼拍打着,他
接着把布袋挂在身上,让鳟鱼深深地待在水里。然后他爬上
圆木,坐下了,水从他裤腿和皮靴上淌到河里。他搁下钓竿,
把身子移到圆木背阴的那一端,从口袋里拿出三明治。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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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浸在冷水内。流水把一些面包屑带走了。他吃掉了三
明治,拿帽子舀满了水来喝,水从他喝的地方的旁边溢出来。
  坐在阴影里的圆木上,很是凉快。他掏出一支香烟,划
了一根火柴要点。火柴掉在灰色的圆木上,烧出一小道凹痕。
尼克探身到圆木的一边,找到一块坚硬的地方,划着了火柴。
他坐着抽烟,注视着河流。
  前面的河道变得窄了,伸进一片沼地。河水变得又平又
深,沼地里长着雪松,看上去很严实,它们的树干靠拢在一
起,枝桠密密层层。要步行穿过这样一片沼地是不可能的。枝
桠长得真低啊。你简直得平伏在地上才能挪动身子。你没法
在树枝之间硬冲过去。这该是为什么住在沼地里的动物都生
来就在地上爬行的原因吧,尼克想。
  他想,但愿自己带了些书报来。他很想读些东西。他不
想继续向前走进沼地。他朝河的下游望去。一棵大雪松斜跨
着河面,从这岸一直到彼岸。再过去,河道流进了沼地。
  尼克不想眼下就走进沼地。两面腋窝下的水越来越深了,
他不主张涉这深水前进,走到钓到了大鳟鱼也没法拿上岸的
地方。在沼地里,两岸光秃秃的,巨大的雪松在头顶上会聚
在一起,阳光照不进来,只有一些斑驳的光点;在湍急的深
水里,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钓鱼会是可悲的。在沼地里钓
鱼,是桩可悲的冒险行动。尼克不想这样干。他今天不想再
朝下游走了。
  他掏出折刀,打开了插在圆木上。跟着他提起布袋,伸
手进去,拿出一条鳟鱼。它在他手里鲜龙活跳的,很难握住,
但他捏住了近尾巴的地方,朝圆木啪的打去。鳟鱼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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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动了。尼克把它搁在圆木上的阴影里,用同样方法甩断
了另一条鱼的脖子。他把它们并排放在圆木上。它们是很好
的鳟鱼。
  尼克把它们开膛,从肛门一直剖开到下腭。全部内脏、鱼
鳃和舌头被整个儿取出了。两条都是雄的;灰白色的长条生
殖腺,又光滑又洁净。全部内脏又洁净又完整地被挖出来了。
尼克把这下脚抛在岸上,让水貂来觅食。
  他把鳟鱼在河水中洗干净。他把它们背脊朝上放在水中,
它们看上去很象是活鱼。它们的血色尚未消失。他洗净了双
手,在圆木上擦干。他然后把鳟鱼摊在铺在圆木上的布袋上,
把它们卷在里面,扎好,放进抄网。他的折刀还竖立着,刀
刃插进了圆木。他把它在木头上擦干净,放进口袋。
  尼克在圆木上站起身,攥着钓竿,把沉甸甸的抄网挂在
肩上,然后跨进水里,泼溅着水朝岸边走。他爬上河岸,穿
进树林,朝高地走去。他在回宿营地去。他回头望望。河流
在林子里隐约可见。往后到沼地去钓鱼的日子多着呢。

                        吴 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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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王在花园里干活。他看见我似乎很高兴。我们走遍了
花园。这位是王后,他说。她正在修剪一个玫瑰花丛。哎,你
好啊,她说。我们在一棵大树下的桌子边坐下,国王吩咐下
人端上威士忌苏打水。不管怎样,我们有的是好酒,他说。他
告诉我,革命委员会不准他走出王宫庭园。我相信,帕拉斯
蒂拉斯 ①是个非常好的人,他说,不过这人实在很难相处。我
觉得他做得完全正确,尽管他枪毙了那些人。如果克伦斯基②
枪毙的人少一些,情况可能完全不同。当然这种事的关键是
决不要开枪自杀!
  真是太妙了。我们谈了老半天。他跟所有的希腊人一样,
想要到美国去。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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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帕拉斯蒂拉斯 (1883-1953):希腊政治家,曾几度出任希腊首相。
② 克伦斯基(1881-1970):俄国资产阶级临时政府总理(1917年)。十月
  革命后,逃往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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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被斗败的人

  曼纽尔·加西亚上楼到堂米盖尔·雷塔纳的办公室去。
他放下手提箱,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曼纽尔站在过道上,
觉得房间里面有人。他是隔着门感觉到的。
"雷塔纳,"他一边说,一边倾听着。
  没有人回答。
  他在里面,没错,曼纽尔想。
"雷塔纳,"他说,他砰砰地敲着门。
"谁?"办公室里面有人问。
"我,曼诺洛,"曼纽尔说。
"你有什么事?"那声音说。
"我要找工作,"曼纽尔说。
  门上有样什么东西咯咯响了几下,门给打开了。曼纽尔
拿着手提箱走了进去。
  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房间那一头的一张办公桌后面。在
他头的上方,有一个公牛的头,是由马德里动物标本剥制者
剥制的;墙上有几幅装在镜框里的照片和斗牛的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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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个子男人坐在那儿看着曼纽尔。
"我还以为它们送了你的命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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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纽尔用指关节敲着办公桌。小个子男人坐在那儿隔着
办公桌看着他。
"今年你斗过几次牛?"雷塔纳问。
"一次,"他回答。
"就是那一次?"小个子男人问。
"就那么一次。"
"我在报上看到了,"雷塔纳说。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看
着曼纽尔。
  曼纽尔抬头望了望那公牛标本。他以前常常看到它。他
对它有着一种他们家特有的兴趣。大约九年以前,这条牛挑
死了他的哥哥,兄弟中很有前途的那一个。曼纽尔还记得那
一天。公牛头的盾形橡木座上有一块铜牌。曼纽尔不认识上
面的字,可是他想象那准是纪念他哥哥的。嘿,他真是一个
好小子。
  那牌子上写着:"贝拉瓜公爵的公牛'蝴蝶',曾九次受
到七匹马上的矛刺,于1909年4月27日挑死见习斗牛士①
安东尼奥·加尔西亚。"
  雷塔纳看见他在望着那公牛头的标本。
"公爵给我送来供星期天用的那批准会出丑,"他说。"腿
全都不好。人们在咖啡馆里是怎么议论那些牛的?"
① 原文
Novillero,为西班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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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曼纽尔说。"我刚到。"
"对,"雷塔纳说。"你还带着提包呢。"
  他一边望着曼纽尔,一边在那张大办公桌后面往后靠着。
"坐下,"他说。"把帽子脱下。"
  曼纽尔坐了下来;脱下帽子,他的脸变了样。他显得苍
白,他的短辫子① 从后面往前别在头顶上,这样,戴上帽子
别人就看不出来。这给了他一副古怪的样子。
"你脸色不好,"雷塔纳说。
"我刚从医院里出来,"曼纽尔说。
"我听说他们把你的腿锯了,"雷塔纳说。
"没有,"曼纽尔说。"腿好好的。"
  雷塔纳在桌子那边俯身向前,把一只木制香烟盒朝曼纽
尔推来。
"抽支烟,"他说。
"谢谢。"
  曼纽尔点了一支。
"抽烟吗?"他一边把火柴递给雷塔纳一边说。
"不,"雷塔纳摇摇手,"我从来不抽烟。"
  雷塔纳看着他抽烟。
"你干吗不找个职业,干点活儿,"他说。
"我不想干活儿,"曼纽尔说。"我是个斗牛士。"
"再也没有哪个可以算得上斗牛士了,"雷塔纳说。
① 斗牛士都有一根短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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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斗牛士嘛,"曼纽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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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在场上的时候才是个斗牛士,"雷塔纳说。
  曼纽尔笑了。
  雷塔纳坐着,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曼纽尔。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把你安排在晚场,"雷塔纳建议。
"什么时候?"曼纽尔问。
"明天晚上。"
"我可不想去给哪个斗牛士当替身,"曼纽尔说。他们都
是那样给挑死的。萨尔瓦多就是那样死的。他用指关节叩着
桌子。
"我只有这个了,"雷塔纳说。
"你干吗不把我安排在下个星期呢?"曼纽尔建议。
"你卖不了座,"雷塔纳说,"人们要看的是李特里、鲁比
托和拉·托雷。这些小伙子都是好样的。"
"他们会来看我把牛干掉的。"曼纽尔满怀着希望说。
"不,人们不会来的。他们再也不知道你是谁了。"
"我体质还很强呢,"曼纽尔说。
"我给你安排在明天晚上,"雷塔纳说。"你可以和年轻的
埃尔南德斯搭配,在查洛特① 以后杀两条新牛。"
"谁的新牛?"曼纽尔问。
"我不知道。总是他们那牛栏里的牛吧。兽医在白天不会
通过的那些。"
① 查洛特 (
      Charlot):马戏团式的斗牛表演,模仿查理·卓别林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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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喜欢做人家的替身,"曼纽尔说。
"接受不接受,随你便,"雷塔纳说。他往前俯下身子看
文件去了。他不再感兴趣。曼纽尔刚才的求情有些叫他动心,
因为他一时回忆起了从前的日子,现在那种情绪消失了。他
倒是想让曼纽尔替代拉里塔,因为他可以便宜地雇下他。他
也可以便宜地雇下另外一些人。不过,他想帮他一下。他还
是给了他这个机会。现在得由他决定了。
"给我多少?"曼纽尔问。他心里还是有些想拒绝接受。不
过他知道没法拒绝。
"二百五十比塞塔,"雷塔纳说,他原来考虑给五百,可
是一开口却说了二百五十。
"你给比里亚尔塔七千呢,"曼纽尔说。
"你又不是比里亚尔塔,"雷塔纳说。
"这我知道,"曼纽尔说。
"他卖座,曼诺洛,"雷塔纳解释说。
"那当然,"曼纽尔说。他站了起来。"给我三百吧,雷塔
纳。"
"好吧,"雷塔纳同意了。他把手伸进抽屉去拿一张纸。
"我能现在先拿五十吗?"曼纽尔问。
"当然可以,"雷塔纳说。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五十比塞
塔的钞票来,把它平摊在桌子上。
  曼纽尔拿起钞票,放进口袋里。
"斗牛助手怎么安排?"他问。
"有那些一直在晚上给我干活儿的小伙子们,"雷塔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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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还不错。"
  "长矛手 ①"长矛手人手不多,"雷塔纳承认。
  "我可得要有一个好的长矛手才行啊,"曼纽尔说。
  "那你去找吧,"雷塔纳说。"你去把他找来。"
  "总不能从这里出钱啊,"曼纽尔说。"我可不从六十个杜
洛② 里拿出钱来付哪个斗牛助手。"
雷塔纳没有作声,只是隔着大办公桌望着曼纽尔。
  "你知道,我一定得有一个好的长矛手,"曼纽尔说。
雷塔纳没有作声,只是远远地望着曼纽尔。
  "这不成,"曼纽尔说。
雷塔纳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靠在椅背上,远远地
凝望着他。
  "正式的长矛手有的是,"他说。
  "我知道,"曼纽尔说,"我知道你那些正式的长矛手。"
雷塔纳没有一点笑容。曼纽尔知道事情到此结束了。
  "我只是想做到两边力量相当而已,"曼纽尔分辩说,"我
既然出场,那我就要求能把牛扎中。只要一个好的长矛手就
行了。"
他这是在跟一个不再听他说话的人讲话。
  "你要是需要额外的东西,"雷塔纳说,"那你就自己去找。
① 斗二、三龄的新牛时,因新牛年青力强,需要长矛手(
                          picador)出场。长
  矛手骑在马上,用带三角钢尖的长矛(pica)刺伤牛的颈背部,消耗其体
  力。呢?"曼纽尔问。
② 杜洛 (duro):西班牙的一种银币,一杜洛合五比塞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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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儿外面就有一批正式的斗牛助手。你爱带多少自己的长矛
手你就带多少。滑稽斗牛十点半结束。"
"好吧,"曼纽尔说。"要是你认为这样好的话。"
"就这样,"雷塔纳说。
"明天晚上再见,"曼纽尔说。
"我会到场的,"雷塔纳说。
  曼纽尔拿起他的手提箱,走了出去。
"把门关上,"雷塔纳喊道。
  曼纽尔回过头来看看。雷塔纳正俯身坐着在看一些文件。
曼纽尔卡嗒一声把门带上了。
  他走下楼梯,出了门,来到炎热明亮的大街上。街上很
热,照在白色建筑物上的阳光突然强烈地刺进他的眼睛。他
沿着有阴影的一边走下陡峭的街坡向"太阳门"走去。阴影
叫人感到象流水那样纯净和凉爽。他穿过横街的时候,热气
突然袭来。在从他旁边经过的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间,曼纽尔
没有看到一个熟人。
  就在"太阳门"前面,他转身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里静悄悄的。少数几个人坐在靠墙的桌子边。有
一张桌子上,四个人正在玩牌。绝大多数人背靠墙坐在那儿
吸烟,他们前面的桌子上,放着空空的咖啡杯和玻璃酒杯。曼
纽尔穿过这间长长的房间,走进后面的一间小房间。有一个
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跟前睡着了。曼纽尔在其中一张桌
子边坐下。
  一个侍者走了进来,站在曼纽尔的桌边。
"你看到过舒里托吗?"曼纽尔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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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饭前他来过,"侍者回答。"他五点以前不会回来。"
"给我一点咖啡和牛奶,再来一杯普通的酒,"曼纽尔说。
  侍者回到这间屋里,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大的
玻璃咖啡杯和一只玻璃酒杯。他左手拿着一瓶白兰地。他胳
臂一转,就把这些东西都放到了桌上。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孩
子从两个亮闪闪的长把壶里把咖啡和牛奶倒进玻璃杯。
  曼纽尔脱下小帽,侍者注意到他那向前别在头上的小辫
子。他一边把白兰地酒倒进曼纽尔的咖啡旁边的小玻璃杯里,
一边向送咖啡的孩子眨了眨眼。送咖啡的孩子好奇地望着曼
纽尔的苍白的脸。
"您在这儿斗牛?"侍者问,一面盖上瓶塞。
"是啊,"曼纽尔说,"在明天。"
  侍者站在那儿,手握酒瓶靠在大腿上。
"您在查理·卓别林班里吗?"他问。
  送咖啡的孩子感到很窘,往别处看着。
"不,在普通班里。"
"我还以为他们安排恰维斯和埃尔南德斯搭配呢,"侍者
说。
"不。我是跟另外一个人。"
"谁?恰维斯还是埃尔南德斯?"
"我想是埃尔南德斯。"
"恰维斯怎么啦?"
"他受伤了。"
"你打哪儿听到的?"
"雷塔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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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路易埃,"侍者向隔壁房间喊道,"恰维斯让牛挑了。"
  曼纽尔撕了包装纸,把方糖投进咖啡里。他搅动了一下,
把咖啡喝了,又甜又热,让他的空空的肚子里感到暖暖的。他
喝完了白兰地。
"再给我来一杯,"他对侍者说。
  侍者揭下瓶盖,斟了满满一玻璃杯,溢到茶托里的也有
一杯那么多。另一个侍者来到桌子跟前。送咖啡的孩子已经
走开了。
"恰维斯伤得厉害吗?"第二个侍者问曼纽尔。
"我不清楚,"曼纽尔说,"雷塔纳没说起。"
"他管那么多啊,"一个高个儿的侍者说。曼纽尔以前没
有看见过他。他准是刚走过来。
"在这个城里你要是搭上了雷塔纳的关系,那你就走运
了,"高个儿侍者说,"你要是搭不上他的关系,那你还不如
走出去自杀吧。"
"你说对了,"又走进来的一个侍者说。"你可是说对了。"
"不错,我说对了,"高个儿侍者说。"说到那个家伙啊,
我知道我并没在胡扯。"
"瞧他是怎么对待比里亚尔塔的,"第一个侍者说。
"事情还不止如此,"那高个儿侍者说。"瞧他怎么对待马
西亚尔·拉朗达的。瞧他怎么对待纳西翁那尔① 的。"

① 马西亚尔·拉朗达(
MarcialLalanda,1903-):西班牙著名斗牛士。纳
    西翁那尔 (Nacoal):西班牙著名斗牛士理卡多·安略 (RicardoAnlló
    1891- )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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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对了,孩子,"矮个儿侍者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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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纽尔看着他们站在他桌子跟前议论。他喝完第二杯白
兰地。他们把他忘了。他们对他并不感兴趣。
"瞧瞧那一帮子笨蛋,"高个儿侍者接着往下说。"你见到
过这个纳西翁那尔第二① 吗?"
"我在上星期天不是见到他吗?"第一个侍者说。
"他是条长颈鹿,"那矮个儿侍者说。
"我怎么跟你说来着?"高个儿侍者说。"那些人都是雷塔
纳手下的。"
"喂,再给我来一杯,"曼纽尔说。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他
已经把侍者泼到茶托里的酒倒进玻璃杯里喝完了。
  那第一个侍者机械地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于是三个人
就边谈边走出屋子。
  在远远的屋角里的那个人还在睡觉,吸气的时候发出轻
轻的鼾声,他的头仰靠在墙上。
  曼纽尔喝了白兰地,自己也觉得瞌睡了。这会儿走出去
到城里,天太热了。再说,又没有什么事可干。他想去看望
舒里托。他想就趁等着的时候睡一会儿吧。他踢了踢他的手
提箱,肯定一下它确实还在桌肚里。也许把它放在靠墙的座
位底下更好些吧。他俯下身子把手提箱推到座位底下。接着
他伏在桌子上睡觉了。
① 纳西翁那尔第二(
          Nacional Ⅱ):西班牙著名斗牛士胡安·安略(Juan
   An- ó
,1898-1925)的绰号。胡安是理卡多之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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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睡醒的时候,有一个人坐在他桌子对面。那是一个
大个儿,深棕色的脸,活象一个印第安人。他已经在那儿坐
了一些时候了。他挥手叫侍者走开,坐着在看报纸,时不时
地低头望望正把头搁在桌子上睡觉的曼纽尔。他看报认真,一
边看,嘴唇一边动着念出字来。看累了,他就望望曼纽尔。他
沉沉地坐在椅子里,他的科尔多瓦① 帽子歪向前面。
  曼纽尔坐了起来,看着他。
"你好,舒里托,"他说。
"你好,老弟,"那个大个儿说。
"我睡着了。"曼纽尔用拳头的背面擦了擦前额。
"我是想你可能睡着了。"
"你过得好吗?"
"好。你过得怎么样?"
"不太好。"
  两人都沉默了。长矛手舒里托打量了一下曼纽尔那张苍
白的脸。曼纽尔往下看那长矛手的那双大手把报纸对折起来,
塞进他的口袋里。
"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铁手,"曼纽尔说。
"铁手"是舒里托的外号。他没有一次听到这个外号不想
起他那双大手。他不好意思地把双手伸到桌子上。
"咱们喝一杯吧,"他说。
"当然,"曼纽尔说。
① 西班牙的一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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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者来了又去,去了再来。他走出屋子,回过头来看看
这两个坐在桌子边的人。
"怎么回事,曼诺洛?"舒里托放下他的玻璃杯。
"明天晚上你能不能为我扎两条牛?"曼纽尔一边问,一
边抬头望望桌子对面的舒里托。
"不行,"舒里托说。"我现在不扎牛啦。"
  曼纽尔垂眼望着他自己的玻璃酒杯。他已经料到了那个
回答,现在果然听到了。嗯,他听到了。
"我很抱歉,曼诺洛,可是我现在不扎牛啦。"舒里托望
了望自己的双手。
"没关系,"曼纽尔说。
"我太老了,"舒里托说。
"我只是问问你罢了,"曼纽尔说。
"是明天夜场吧?"
"对。我想我只要有一个好的长矛手,我一定能获胜。"
"给你多少?"
"三百比塞塔。"
"我扎牛还拿得多一点呢。"
"我知道,"曼纽尔说。"我并没有任何权利请求你。"
"你干吗还干这一行?"舒里托问。"你干吗不把你的辫子
剪掉,曼诺洛?"
"我不知道,"曼纽尔说。
"你也差不多跟我一样老了,"舒里托说。
"我不知道,"曼纽尔说,"我不得不干啊。要是我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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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做到力量相当那就好了,我要的只是这个。我不得不坚
持干下去啊,铁手。"
"不,你不一定要这样干法。"
"不,我非得这样干下去不可。我也曾经试过,不干这一
行。"
"我知道你怎么感受。可这样是不对的。你应当脱离这一
行,别再干了。"
"我办不到。何况,我近来很好。"
  舒里托端详着他的脸。
"你住过医院。"
"可是在我受伤以前我是干得挺出色的。"
  舒里托没说什么。他把茶托侧过来,把里面的科涅克白
兰地酒倒进他的玻璃酒杯。
"报上说他们从没看到比这更好的绝技,"曼纽尔说。
  舒里托望着他。
"我知道我一旦干起来,会干得很好的,"曼纽尔说。
"你太老了,"长矛手说。
"不,"曼纽尔说。"你比我还大上十岁呢。"
"我情况不一样。"
"我还不太老,"曼纽尔说。
  他们默默地坐在那儿,曼纽尔望着长矛手的脸。
"我受伤以前干得很出色,"曼纽尔开口说。
"你应该来看我斗牛的,铁手,"曼纽尔带有责备的口气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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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来看你,"舒里托说。"看你斗牛叫我神经紧张。"
"你近来没看我斗过牛。"
"我看你斗牛看得够多了。"
  舒里托望着曼纽尔,避开他的眼光。
"你应该退出这一行了,曼诺洛。"
"我不能,"曼纽尔说。"我现在会干得挺好的,真的。"
  舒里托俯身向前,把手放在桌子上。
"你听着。我就给你扎牛吧,要是你明天夜里干得不好,
那你就离开。懂吗?你可以做到吗?"
"当然可以。"
  舒里托背向后靠,放心了。
"你得退出这一行,"他说。"别胡闹了。你得剪掉这根辫
子。"
"我并不是非退出不可啊,"曼纽尔说。"你看我吧。我体
质还强着呢。"
  舒里托站了起来。他感到争论得累了。
"你非得退出不可,"他说。"我要亲自给你剪掉辫子。"
"不,你剪不了,"曼纽尔说。"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舒里托叫侍者。
"走吧,"舒里托说。"上旅馆去。"
  曼纽尔从座位底下拿出手提箱。他很高兴,他知道舒里
托会给他扎牛。他是还活着的最好的长矛手。现在一切都好
办了。
"上旅馆去,咱们要吃点儿东西,"舒里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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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纽尔站在马场上,正等待查理·卓别林班里的人下场。
舒里托站在他旁边。他们站的地方很暗。那通向斗牛场的高
高的门紧闭着。在上面,他听到一阵叫嚷,接着又听到一阵
大笑。随后就寂静下来了。曼纽尔爱闻马场这儿马厩的气味。
这种气味在黑暗中闻起来挺不错。斗牛场里响起了另外一阵
吼叫,接着是一片喝彩声,好一阵的喝彩,持续不断。
"你见过这些家伙吗?"舒里托问道,在黑暗中他高大的
身材隐约可见地站在曼纽尔的身边。
"没见过,"曼纽尔说。
"他们可真滑稽,"舒里托说。他在暗处独自微笑着。
  通向斗牛场的高大严实的双扇门给打开了,曼纽尔看到
斗牛场处在弧光灯强光的照射下,周围则是漆黑漆黑的高高
升起的观众席。两个穿得象流浪汉似的男人边跑边鞠躬,跟
在后面的那个穿着旅馆侍者制服的人俯身拾起扔在沙地里的
帽子和手杖,把它们扔回黑暗中。
  马场上的电灯亮起来了。
"我骑上马,你把大伙儿召集拢来,"舒里托说。
  从他们身后传来了骡子的丁丁当当的铃声。几头骡子来
到斗牛场上,是和死牛拴在一起,拖走死牛的。
  斗牛助手们刚才在围栏和座位之间的通道上看了滑稽斗
牛,这会儿走回来,在马场的灯光下簇拥在一起站着谈话。一
个穿着银色和桔红色衣服的、俊俏的小伙子来到曼纽尔跟前,
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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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埃尔南德斯,"他伸出手来说。
曼纽尔和他握了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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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我们斗的是十足的大象,"小伙子高兴地说。
"它们都是有角的大家伙,"曼纽尔同意地说。
"你抽了最坏的签 ①,"小伙子说。
"没关系,"曼纽尔说。"牛越大,给穷人们吃的肉越多。"
"那一个你打哪儿找来的?"埃尔南德斯咧嘴笑着说。
"那是一个老伙伴,"曼纽尔说。"把你的斗牛助手排好,
我看看我有哪些人。"
"你有的这些小伙子都不错,"埃尔南德斯说。他非常高
兴。他已经在夜场斗过两次牛了,在马德里开始有了一批捧
他的人。他很开心,几分钟以后斗牛就要开始了。
"长矛手都在哪儿?"曼纽尔问。
"他们都在后面畜栏里争着要骑好看的马呢,"埃尔南德
斯咧开嘴笑着说。
  几条骡子从门口冲进来,鞭子啪啪地抽打着,铃铛发出
刺耳的响声,小公牛在沙地上犁出了一条凹痕。
  公牛刚拖过去,他们就列队,准备入场。②
① 场面大的正式斗牛,由三个剑手(
matadores)斗六条牛。三个剑手按年
  资出场,1号人斗1、4号牛,2号人斗2、5号牛,3号人斗3、6号牛。
② 举行斗牛的入场式,一般由监督骑马带领斗牛士入场,由马场走到主席
  台下面。排列顺序是:监督(alguacillos),剑手(matadores),剑手的助
  手(subalternos),短枪手(banderilleros),长矛手(picadores),长矛手
  的助手 (monosabios)和骡子 (mulill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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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纽尔和埃尔南德斯站在前面。斗牛队的那些年轻小伙
子都站在后面,他们的沉重的披风① 叠起来搭在他们的胳臂
上。在背后,四个长矛手骑在马上,在半明半暗的畜栏里手
里笔直握着钢尖长矛。
"雷塔纳真怪,他不让我们有足够的亮光来看看马,"一
个长矛手说。
"他知道,如果我们不把这些精瘦的老马看得太清楚,我
们就会高兴些,"另一个长矛手回答。
"我骑的这个东西只能勉勉强强让我离开地面,"那头一
个长矛手说。
",它们总算都是马。"
"当然,它们总算都是马。"
  他们在黑暗中骑在皮包骨头的马上议论着。
  舒里托一句话也没有说。他骑着这些马中间唯一比较坚
实的一匹。他已经试过它,在畜栏里把它转来转去,他拉马
嚼子、踢马刺,它都有反应。他拉掉它右眼上的布带,割断
齐耳根把耳朵捆紧的绳子。那是一匹强壮的好马,四条腿站
得稳稳的。他所需要的正是这个。他打算在整场斗牛中都骑
着它。他骑上马,在黑暗中坐在填得鼓鼓的大马鞍上等着入
场,从那以后他已经一直在脑子里想着在整场斗牛中扎牛的
情景。其余几个长矛手在他两边继续聊天。他没听到他们在
① 斗牛士入场时用的披风,十分讲究,绣着金丝,缀着珠宝,所以比较重。
  正式斗牛前,斗牛士换用较轻的红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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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什么。
  两个剑手一起站在他们的三个杂役前面,他们的披风都
一个式样地叠起来搭在他们的左臂上。曼纽尔在想着他背后
的三个小伙子。他们三个都是马德里人,象埃尔南德斯一样,
是约莫十九岁光景的小伙子。其中有一个吉卜赛人,神情严
肃,沉着,脸黑黑的。他喜欢这人的模样。他转过身去。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问吉卜赛人。
"富恩台斯,"吉卜赛人说。
"这个名字好,"曼纽尔说。
  那吉卜赛人露出牙齿笑了笑。
"公牛一出场,你就迎上去,逗它跑一阵子,"曼纽尔说。
"行,"那吉卜赛人说。他脸很严肃。他开始考虑他该怎
么干。
"开始了,"曼纽尔对埃尔南德斯说。
"好。咱们走吧。"
  他们入场了,在弧光灯照耀下,穿过铺沙的斗牛场。他
们高高昂起的头随着音乐的节奏一摇一晃,右手自由地摆动
着。斗牛队尾随着出来,长矛手骑马跟在后面,再后面是斗
牛场的杂役和丁丁当当的骡子。他们穿过斗牛场的时候,人
们为埃尔南德斯喝彩。他们威风凛凛、大摇大摆地迈步向前,
眼睛笔直望着前面。
  他们走到主席① 面前,鞠了一躬,队伍就散开,各就各
位。斗牛士走到围栏那儿,放下沉重的披风,换上轻的斗牛

① 主席(
       president):一般由省长提任,或由省长指定专人,指挥整个过程,
    有懂行的人在旁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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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风。骡子出去了 ①。长矛手们绕着场子跃马奔驰,其中两个
从他们进来的那扇门里出去了。杂役把地上的沙扫平。
  雷塔纳的一个代理人给曼纽尔倒了一杯水,曼纽尔把水
喝了。那人是做他的管事和给他拿剑的。埃尔南德斯刚跟自
己的管事谈完话走过来。
"你很受欢迎,孩子,"曼纽尔向他祝贺。
"他们都喜欢我,"埃尔南德斯高兴地说。
"入场式怎么样?"曼纽尔问雷塔纳派来的人。
"象一场婚礼似的,"那个拿剑的人说。"很好。你出场就
跟何塞里托② 和贝尔蒙特③ 一模一样。"
  舒里托骑着马打旁边走过,就象一座巨大的骑马人的雕
像。他掉转马头,让它朝着斗牛场远远那一头的牛栏,牛将
从那儿出场。待在弧光灯下,感觉很奇怪。为了多挣钱,他
一般都是在午后灼热的骄阳下扎牛。他不喜欢象在弧光灯下
扎牛这类的玩艺儿。他巴望快点开始。
  曼纽尔走到他跟前。
"扎它,铁手,"他说。"给我煞一煞它的威风。"
"我会扎的,老弟,"舒里托往沙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
要叫它跳出斗牛场。"
"要用全身力量扎它,铁手,"曼纽尔说。

① 骡子是准备在结束时拖走死牛的。
② 何塞里托 (Joselito)系何塞 (José
                    )的爱称。这里指著名斗牛士何塞·
    戈麦斯·奥尔泰加 (JoséGomezOrtega,1895-1920)。他又名加里托
    (Gallito)。
③ 即著名斗士胡安·贝尔蒙特 (JuanBelmonte,1892-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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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用全身力量扎它的,"舒里托说。"它怎么还不出
来?"
  "现在它过来了,"曼纽尔说。
舒里托坐在马背上,脚套在盒式马镜里,他那两条穿着
鹿皮护甲的粗壮的腿,紧紧把马夹住,左手挽着缰绳,右手
握着长矛,他的阔边帽给拉到眼睛上面,挡开灯光,他注视
着远处牛栏的门。马耳朵在抖动。舒里托用左手轻轻拍了拍
马。
牛栏的那扇红门打开了,舒里托隔着斗牛场朝那空空的
过道目不转睛地望了一会儿。接着,那条公牛一下子猛冲出
来。它来到灯光底下的时候,四条腿滑了一下,随后就狂奔
着冲过来,轻捷地飞跑着,除了在冲过来的时候它宽阔的鼻
孔呼呼出气的声音以外没发出一点声响。从黑暗的畜栏里出
来,自在了,它很高兴。
  《先驱报》的那个后备斗牛评论员坐在第一排位子上,微
微感到厌烦,向前俯着身子,在膝前的水泥墙上草草地写道:
"冈巴涅罗,黑种,42号,以每小时九十英里的速度气吁吁地
出场??"
曼纽尔背靠着围栏,望着那条公牛,他一挥手,吉卜赛
人就拖着披风跑了出来。那条公牛,低下头,翘起尾巴,转
过身,狂奔着朝披风猛冲。吉卜赛人时左时右地跑着,当他
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公牛看到了他,就撇下披风,朝人冲
过去。吉卜赛人飞跑着,就在公牛把牛角撞到围栏的红板壁
上时,他从板壁上一跃而过。公牛用角抵了两次,都是盲目
地抵进了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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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先驱报》的评论员点了一支香烟,把火柴扔到牛身上,
然后在他的笔记本上写道:"个儿很大,牛角粗壮,足以让用
现钱买票的观众满意。冈巴涅罗似乎想切入斗牛士的地区。"
公牛猛撞板壁的时候,曼纽尔迈步走到硬沙地上。他从
眼角里瞥见舒里托骑着一匹白马,在围栏附近,场地圆周左
边大约四分之一的地方。曼纽尔把披风紧靠胸前举着,一手
提着一个褶层,对公牛大喊:"嘿!嘿!"公牛转过身,似乎
把身子在板壁上猛抵一下,借这股势头急冲过来,直冲进披
风。这时曼纽尔随着公牛这一下猛冲,往旁边跨了一步,脚
跟一转,把披风在牛角前急转着挥了过去。这一次挥动停下
的时候,他又面对着这头公牛,以同样的姿势把披风紧靠胸
前举着,公牛再次冲来时,他又脚跟一转。他每一次挥动,人
们就发出一阵呼喊。
他一连四次向牛挥动,把披风举得象滚滚的巨浪,每一
次都把牛逗得转过身再向他冲来。第五次挥动结束以后,他
把披风放在他臀部,转动脚跟,披风象芭蕾舞演员的裙子似
地挥动着,逗得公牛象腰带一样绕着他打转。他闪开一步,让
公牛面对着骑在白马上的舒里托。公牛走上前去,稳稳地站
住。马朝着公牛,耳朵向前伸着,嘴唇在发抖,舒里托的帽
子遮在眼睛上面,他俯身向前,夹在腋下的长矛前后伸出,一
半向下,形成一个锐角,三角铁矛尖直指公牛。
  《先驱报》后备评论员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牛,写道,
"老将曼诺洛设计了一组观众喜爱的绝招,以酷似贝尔蒙特的
风格结束,博得了老观众的喝采。现在我们进入骑马扎牛的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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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 ①。"
  舒里托骑在马上,衡量着公牛和矛尖之间的距离。就在
他看着的时候,公牛鼓起全身的劲儿冲过去,眼睛盯着马的
前胸。它刚低下头去挑马,舒里托就把矛尖扎进公牛肩上隆
起的那块肌肉里,用全身力量把长矛往下扎,同时用左手一
拉,让白马腾空,马的前蹄踢蹬着。他一边把马往右一转,一
边把牛往下面推,使牛角从马肚子下面平安地穿过去,马哆
嗦着重又四脚着地。公牛朝埃尔南德斯用来逗它的披风冲过
去的时候,尾巴擦过马的胸膛。
  埃尔南德斯斜着朝另一个长矛手奔过去,用披风把公牛
引出来带走。他把披风一挥,把牛镇住了,让它正好面对着
马和骑在马上的人,他自己便退了回来。公牛一看见马就冲
过去。长矛手用长矛扎牛,长矛顺着牛背滑过去。由于牛一
冲,马吓得跳了起来,长矛手已经从马鞍上跌出了一半,再
加上一枪没扎中,便抬起右腿,跌到了左边,马隔在他和牛
中间。马给牛角挑了起来挑伤了,牛角抵进了它的身子,它
砰地一声倒下,长矛手用靴子把马蹬开,脱出身来,躺在地
上,等人家把他抱起来拖走后再站起来。
① 斗牛的全过程分三个阶段(
              tercios)。第一阶段,由长矛手三次刺牛颈牛
  背。其间由剑手用红披风把牛从马前引开。第二阶段,由短枪手往牛颈
  牛背插短枪,从牛身侧插、从牛背插和迎面插。第三阶段,限十五分钟,
  十分、十三分、十五分各敲一次钟。由剑手左手持红旗、右手持剑引牛
  往返奔冲,在十五分钟内要刺死牛。主席根据其表现决定赏一只牛耳、两
  只牛耳或两只牛耳及牛尾 (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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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曼纽尔听任公牛去抵那匹倒下的马。他不必着急,长矛
手的命保住了。再说,让那样一个长矛手担心,是有好处的。
下一次他就可以持久一些。这些长矛手太糟了!他隔着沙地
望着舒里托。舒里托在围栏附近,他的马直僵僵地站着,在
等待。
"嘿!"他对牛叫喊,"来吧!"他两只手举起披风,要引
起公牛注意。公牛撇下马朝披风冲来,曼纽尔斜着奔跑,让
披风完全摊开,举在手里。他停止脚步,脚跟一转,引得公
牛来个急转弯,正好对着舒里托。
"冈巴涅罗挑死了一匹劣马,却两次被长矛扎中,埃尔南
德斯和曼诺洛把牛引开,"《先驱报》评论员写道。"它向马镫
冲去,显然它对马并不爱惜。老将舒里托用长矛又显示了当
年的勇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绝技??"
"好啊!好啊!"坐在他旁边的那人大声叫道。叫声给淹
没在一片吼声中,他拍拍评论员的背。评论员抬头一看,只
见舒里托就站在他下面,骑在马上,整个身子向外扑出去,长
矛夹在腋下,倾斜着,形成一个锐角。他几乎可以说是握住
了矛尖,用全身力量往下扎,使公牛不能走近,公牛又推又
抵,想用角去挑马,舒里托把身子向外扑出去,在牛上面,抵
住牛,借着那股压力,慢慢地把马转了个身,所以最后马还
是脱身了。舒里托觉得马脱身了,牛可以过去了,于是就放
松了用来死死抵住公牛的钢矛。牛从矛下挣脱出来的时候,三
角钢矛尖把它隆起的肩肉撕裂了。公牛一下子看见埃尔南德
斯的披风就在嘴前,便莽撞地朝披风冲去,那小伙子把它引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到了空旷的斗牛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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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里托坐在那儿拍着他的马,看着公牛在明亮的灯光下
朝埃尔南德斯正在挥动着逗它的披风冲去,这时候,人们大
声喊叫起来。
"你看见那条牛吗?"他对曼纽尔说。
"那是个奇迹,"曼纽尔说。
"那一次我扎中了它,"舒里托说。"瞧它现在。"
  在披风急转一下过去以后,公牛一滑,跪了下来。它马
上又站了起来,可是在沙地那一头的曼纽尔和舒里托却远远
地看见血涌出来闪出亮光,在公牛的黑色肩膀的衬托下显得
很光滑。
"那一次我扎中了它,"舒里托说。
"它是条好牛,"曼纽尔说。
"要是让我再扎一下,我就把它干掉了,"舒里托说。
"要让我们干下一场了,"曼纽尔说。
"瞧它现在,"舒里托说。
"我得上那儿去了,"曼纽尔说,开始朝场子的那一头跑
去。那儿几个长矛手的助手正拉着马缰绳把一匹马牵到公牛
那儿去。他们列队用棍子什么的使劲抽打着马腿,想把它赶
到公牛跟前。公牛站在那儿,低着头,蹄子抓扒着,还下不
定决心冲出去。
  舒里托坐在马上,骑马慢步走到那儿,绷着脸看着,没
一个细节逃过他的眼睛。
  最后公牛往前冲了,牵马的人朝围栏那儿逃去,长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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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扎得太后,公牛冲到了马的身子底下,把马挑了起来,摔
在自己的背上。
  舒里托在一旁看着。穿着红衬衫的助手们 ①,跑过去把长
矛手拖出来。现在长矛手站在那儿,一边咒骂一边活动自己
的两条胳膊。曼纽尔和埃尔南德斯拿着披风等着。那条庞大
的黑牛背上顶了匹马,马蹄耷拉下来晃动着,马缰绳给缠在
牛角上。黑牛背着一匹马,短短的腿踉踉跄跄地走着,接着
就弓起脖子,又是顶、又是抵、又是冲,要把马甩掉,马滑
了下来。于是公牛就朝曼纽尔拉开了逗它的披风猛冲过来。
  曼纽尔感到公牛的动作慢了下来。它血淌得很多。半边
身子上淌下的血闪闪发亮。
  曼纽尔又拿披风逗它。它睁大眼睛,样子可怕地盯着披
风冲了过来。曼纽尔往旁边跨了一步,举起双臂,在公牛前
面绷紧披风,来了一下绝招。
  现在他面对着公牛。对,它的头垂下去一点儿。它把头
垂得再低一点。那是舒里托的功劳。
  曼纽尔猎猎地抖动披风;公牛冲过来了;他又往旁边跨
了一步,又来了个绝招,把披风转了过去。他想,它抵得可
真准啊。它已经冲够了,所以这会儿只是看着。它这会儿正
在搜索。它眼睛盯着我。可我还是要一直用披风逗它。
  他朝公牛抖动披风;公牛冲了过来;他往旁边跨了一步。
这一次近得可怕。我可不想那么靠近它。
① 长矛手的助手 (
         mono)穿红衣是为了引牛冲向长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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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牛打他身边冲过去的时候,披风从牛背上掠过,边上
让血沾湿了。
  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曼纽尔脸朝着公牛,牛以前每次冲过来都跟着他一起转
身,他用双手举着披风逗牛。牛朝他看着。眼睛注视着,角
笔直伸向前面,公牛朝他看着,注视着。
"嘿!"曼纽尔喊了声"牛!"身子往后一仰,把披风向前
一挥。牛过来了。他往旁边跨了一步,在背后挥动披风,脚
跟一转,牛就跟着披风打转,接着牛就什么也不能干了,让
这一招镇住了,由披风控制着。曼纽尔用一只手在它鼻子下
挥动披风,表示牛已经镇住,便走开了。
  没有人喝采。
  曼纽尔穿过沙地朝围栏走去,这时候舒里托骑马走出场
地。在曼纽尔斗牛的时候,已经吹过喇叭表示要换到插短枪
的一场了。他没有察觉。长矛手的助手们给两匹死马盖上帆
布,在它们周围撒上木屑。
  曼纽尔来到围栏跟前喝水。雷塔纳派来的那个人递给他
一个沉甸甸的素烧瓷大口壶。
  高个子吉卜赛人富恩台斯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对短枪,
把两支枪并在一起拿着,细细的红杆儿,象鱼钩似的枪头露
在外面。他望了望曼纽尔。
"上场吧,"曼纽尔说。
  吉卜赛人快步跑上场。曼纽尔放下水壶,望着。他用手
帕擦了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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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驱报》的评论员伸手去拿放在双脚中间的热呼呼的香
槟酒,喝了一口,结束了他的这一段文章。
"-- 上了年纪的曼诺洛表演了一组庸俗的挥动披风以
后,没有博得喝采,我们进入了第三地区。"
  公牛孤零零地站在场地中央,仍然给镇住了,一动不动。
脊梁挺直,个子高高的富恩台斯傲慢地朝牛走去,两臂伸着,
一手拿着一根细细的红杆儿,用手指握着,尖头笔直指向前
面。富恩台斯往前走去。在他后面的一边,有一个杂役拿着
件披风。公牛看看他,不再愣住。
  它眼睛注视着富恩台斯。他现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
身子往后一仰,呼唤着牛。富恩台斯转动两根短枪,钢枪尖
上的闪光引起了公牛的注意。
  它翘起尾巴向前猛冲。
  它眼睛盯着那人,笔直冲过来。富恩台斯一动不动地站
住,身子往后仰着,短枪尖指向前面。公牛低下头来挑他,富
恩台斯便身子往后一仰,两臂并拢了举起来,两手也碰在一
起,两把短枪成了两条下垂的红线,他俯身把枪尖扎进牛的
肩膀,把整个身子俯在牛角上面,支着笔直的枪杆两腿并拢
转了个身,身子弯向一边让公牛冲过去。
"好啊!"人们喊道。
  公牛狂野地用角挑着,象条鳟鱼似地蹦跳,四个蹄子都
离开了地。它蹦跳的时候,短枪的红杆儿晃动着。
  曼纽尔站在围栏那儿,注意到牛总是往右边挑。
"叫他把下一对枪扎在右边,"他对跑去给富恩台斯送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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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短枪的那个小伙子说。
  一只重重的手放在他肩上。那是舒里托。
"你觉得怎么样,老弟?"他问。
  曼纽尔注视着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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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里托俯身靠着围栏,全身力量压在胳臂上。曼纽尔朝
他转过头去。
"你干得好,"舒里托说。
  曼纽尔摇摇头。在下一场以前,他没事可干,吉卜赛人
用短枪扎得很好。公牛在下一场朝他冲来时会处在很好的状
态。它是一条好牛。到现在为止,斗得都还轻松,他所担心
的是最后用剑把牛扎死。他倒也并不是真的担心。这件事他
甚至想都没想过。可是站在那儿,他却深深感到焦虑。他望
望那条牛,计划着他怎样搏斗,怎样用红巾斗倒公牛,把它
制服。
  吉卜赛人再次出场,朝公牛走去,象个在舞厅里跳舞的
人,用竞走的步伐气势汹汹地走过去,短枪的红杆儿随着他
的步伐一上一下地动着。公牛注视着他,现在不发呆了,在
搜索他,但是却在等他走近,以便很有把握地冲到他那儿,用
角抵他。
  富恩台斯正在往前走,牛冲了过来。牛冲来的时候,富
恩台斯跑过四分之一圆周,趁牛往回跑经过他身边,突然停
下,向前一转,踮起脚,两臂笔直伸出去,正好在牛抵他没
抵着的时候,把短枪笔直扎进了巨大结实的肩胛肉里。
  观众看到这里都疯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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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伙子在夜场不会斗多久了,"雷塔纳派来的那个人
对舒里托说。
"他真不错,"舒里托说。
"瞧他现在。"
  他们望着。
  富恩台斯背靠围栏站着。斗牛队里有两个人在他后面,拿
着披风准备在板壁上面抖动来分散牛的注意力。
  公牛伸着舌头,身子一起一伏的,正注视着吉卜赛人。它
想这下可逮住他了。就将他抵在红板上。只消冲很短一段路
就行了。牛注视着他。
  吉卜赛人身子往后仰,缩回双臂,短枪直指公牛。他唤
了牛一声,一只脚跺了一下。公牛起了疑心。它要抵这个人。
不要再在肩膀上挨扎。
  富恩台斯又往公牛逼近一点。身子往后仰。又唤了一声。
观众当中有人大声发出了一个警告。
"他真妈的走得太近了,"舒里托说。
"瞧他,"雷塔纳的那个人说。
  富恩台斯身子往后仰着用短枪逗牛,接着就一跃而起,双
脚离开了地面。正在他跳起来的时候,公牛翘起尾巴朝他冲
来。富恩台斯脚尖着地,双臂平伸,整个身子扑向前面,一
边转身躲开牛的右角,一边把两支短枪直插下去。
  牛砰的一声撞上围栏,它抵人没抵着,却看到了抖动的
披风。
  吉卜赛人一边沿着围栏朝曼纽尔跑来,一边接受着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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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喝采。他的背心有一处没有及时躲开牛角尖,给捅破了。他
为此感到高兴,把它指给观众看。他绕场跑了一圈。舒里托
看见他走过去,还微笑着指指背心。他也对他微笑。
  另外有个人把最后一对短枪插上牛肩。没有人注意他。
  雷塔纳的人把一根棍子塞进红巾的布里面,把布在棍子
上折好,从围栏上递给曼纽尔。他从皮剑鞘里拔出一把剑,握
着皮剑鞘,从板壁上递给曼纽尔。曼纽尔握住红剑柄把剑抽
出来,软软的剑鞘掉到了地上。
  他望了望舒里托。那大个儿看见他在冒汗。
"这下你可以把它干掉了,老弟,"舒里托说。
  曼纽尔点点头。
"它现在的状况很好,"舒里托说。
"正象你希望的,"雷塔纳的那个人叫他放心。
  曼纽尔点点头。
  上面,喇叭手在屋顶底下吹最后一场的喇叭。曼纽尔横
过场地走到一些黑?q?q的包厢下面,主席准是坐在其中一个
包厢里。
《先驱报》后备斗牛评论员坐在前排位子上,喝了一大口
热呼呼的香槟酒。他断定不值得写一篇特写,准备回办公室
以后再把这场斗牛的报道写完。不管怎样,这场斗牛算得了
什么呢?只不过是夜场罢了。即使他错过了什么,他也可以
从晨报中摘一些出来。他又喝了一口香槟酒。十二点钟,他
在马克西姆饭店还有个约会。不管怎样,这些斗牛士又都是
些什么家伙呢?是些小孩子和叫化子。一群叫化子。他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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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簿放进口袋,向曼纽尔望望。曼纽尔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场
地上,挥着帽子朝黑?q?q的观众席高处他看不见的一个包厢
行礼。公牛在场地上默默地站着,什么也不看。
"主席先生,我向您,向世界上最聪明、最慷慨的马德里
公众,献上这一条公牛,"这是曼纽尔说的话。那是俗套话。
他从头到尾讲了。对夜场来说,讲得未免太长了一点儿。
  他朝暗处鞠了躬,挺直身子,把帽子往肩后一抛,左手
拿着红巾,右手握着剑,朝公牛走去。
  曼纽尔朝公牛走去。公牛看着他;它的眼睛很敏锐。曼
纽尔看到几把短枪在它左肩上挂下来,还看到舒里托的长矛
扎的口子里不停地淌出来的鲜血。他看到牛蹄的姿势。他一
边左手握巾右手握剑朝它走去,一边盯着牛蹄子。牛不收拢
蹄子是不可能往前冲的。现在它正呆呆地四个蹄子分开站着。
  曼纽尔一边注视着它的蹄子,一边朝它走去。这没什么。
他干得了。他一定得设法叫牛低下头来,那样,他就可以从
牛角中间伸过去,把牛杀死。他没考虑剑,也没考虑杀牛。他
一次只考虑一件事。不过,即将来临的事却使他烦恼。他一
边往前走一边注视着牛蹄,接连地看见牛的眼睛,牛的潮湿
的嘴,分得很开、往前伸着的牛角。公牛的眼睛周围有淡淡
的一圈。牛眼睛盯着曼纽尔。它感觉到,它就要把这个白脸
的小东西干掉了。
  曼纽尔现在一动不动地站着,用剑把红巾的布挑开,剑
头刺进红布,握在左手的剑把红法兰绒象船帆似地挑开,曼
纽尔看到牛角的尖儿。有一个角在围栏上撞得裂开了。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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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角却象豪猪的刺一样尖。曼纽尔在挑开红巾的时候还看到
牛角的白色底部让血染红了。他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眼睛
一直没离开牛蹄。公牛目不转睛地望着曼纽尔。
  它现在采取守势,曼纽尔想。它正在积聚力量。我得逗
得它脱离这种状态,把头低下来。要一直叫它把头低下来。舒
里托一度曾经斗得它低下了头,可是它又抬起头了。我一旦
惹得它走动,它准会流血,这样它就会低下头来。
  他拿着红巾,左手握着剑,把那条红巾在牛面前展开,他
呼唤着牛。
  牛看看他。
  他凶狠地往后一仰,摇晃着展开的红法兰绒。
  公牛看到了红巾。在弧光灯下,那条红巾鲜红鲜红的。公
牛把蹄子并拢了。
  它冲了过来。呼!牛冲来的时候,曼纽尔转了个身,举
起红巾,让红巾从牛角上过去,从头掠过宽阔的牛背一直到
尾巴。公牛这一次冲得四脚腾空。曼纽尔没有动。
  这一下结束的时候,公牛象条转过墙角的猫似地转了个
身,把脸朝着曼纽尔。
  它又采取攻势了。它的那种迟钝的状态消失了。曼纽尔
看到又有鲜血亮闪闪地从黑色的肩膀淌下来,顺着牛腿往下
滴。他把剑从红巾上拔出来,握在右手。左手把红巾握得低
低的,他偏向左边。唤了一声牛。牛腿并拢了,牛眼睛盯着
红巾。牛冲了过来,曼纽尔想。哟!
  他见牛冲过来,便顺势一转,把红巾在公牛前面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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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脚站稳,剑跟着那曲线,在弧光灯下闪出一点亮光。
  这一下自然挥巾① 刚结束,牛再一次冲了过来,曼纽尔
提起红巾作了一次胸前挥巾 ②。公牛稳稳地在提起的红巾下
从他胸前冲过去。曼纽尔把头往后一仰,躲开卡嗒卡嗒响着
的短枪杆。公牛从他旁边经过,它那发烫的黑身体擦过了他
的胸膛。
  该死的,太近了,曼纽尔想。俯在围栏上的舒里托对吉
卜赛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吉卜赛人拿着件披风朝曼纽尔快步
跑来。舒里托把帽子拉得很低,从场地那头望着曼纽尔。
  曼纽尔又面对着公牛,红巾低低地握在左边。公牛一看
见红巾就低下了头。
"要是贝尔蒙特来这么一招,人们肯定会发狂,"雷塔纳
的手下说。
  舒里托没接口。他正注视着站在场地中央的曼纽尔。
"老板打哪儿找来这么个家伙?"雷塔纳的手下问道。
"从医院里,"舒里托说。
"他该死的马上又要去那儿了,"雷塔纳的手下说。
  舒里托转过脸去看着他。
"敲敲这个 ③,"他指着围栏说。
① 自然挥巾(
       pasenatural):剑手左手持巾,右手垂直持剑。剑头朝下,靠
  近右腿,身体略向左倾,让牛从左侧冲过。
② 胸前挥巾 (pasedepecho):剑手高举披风,从外伸向身边,引牛冲来,
  让牛角从胸前擦过。
③ 一种迷信,说了不吉利的话,要敲敲木板,免得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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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开玩笑啊,老兄,"雷塔纳的手下说。
"敲敲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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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塔纳的手下向前俯下身子在围栏上敲了三次。
"瞧这场搏斗吧,"舒里托说。
  在场地中央,弧光灯下,曼纽尔面对着公牛跪着,当他
双手举起红巾的时候,公牛又翘着尾巴冲过来了。
  曼纽尔一转身躲开了,当牛再次冲过来的时候,把红巾
绕着自己挥了半圈,把牛也逗得跪了下来。
"嗬,那家伙还是个了不起的斗牛士呢,"雷塔纳的手下
说。
"不,他不是,"舒里托说。
  曼纽尔站起身来,左手拿着红巾,右手握着剑,接受了
从黑?q?q的观众席上发出的喝彩声。
  公牛不再跪着,却弓起身子,站在那儿等待,头低低地
耷拉着。
  舒里托对斗牛队里另外两个小伙子说了些什么,他们跑
到场上,拿了披风站在曼纽尔背后。现在他背后有了四个人
了。
  自从他第一次拿着红巾出场,埃尔南德斯就跟着他。富
恩台斯站在那儿注视着,把披风紧靠身子拿着。他身材高高
的,很悠闲地站着,用懒洋洋的眼神观看着。现在这两个人
走了过来。埃尔南德斯叫他们一人一边站着。曼纽尔独自一
人面对着公牛。
  曼纽尔挥手叫拿披风的人往后退。他们小心翼翼地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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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步,只见他脸色发白,直冒着汗。
难道他们连应该后退都不知道吗?在牛已经镇住,可以
把它干掉的时候,还要用披风来引牛注意吗?没这类事就已
经够他心烦的了。
牛站着,四脚分开,望着红巾。曼纽尔用左手挥巾。公
牛眼睛盯着红巾看。沉重的身体由脚支撑着。它的头垂下了,
但不算太低。
曼纽尔朝它提起红巾。公牛还是不动。只是用眼睛注视
着。
它象铅铸似的,曼纽尔想。它宽阔而壮实。它骨架很好。
它会经受得住的。
他用斗牛的术语想着。有时候他头脑在想事,心里却并
不出现那特定的术语,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头脑在想事,这
是他的本能和他的知识在自动地起作用,他的脑子在慢慢地
用言语的形式表达着、想着。关于公牛的那一套他全都懂。他
用不着去想。他只消做那该做的事就行了。他的眼睛注意着
一切,他的身体作出必要的反应,不用思考。他要是动脑筋
想,那他就要完蛋了。
如今,他面对着公牛,同时意识到许多事情。牛角就在
那儿,一个裂开,另一个又尖又光滑,他得侧着身子朝左边
那个角又快又准地逼近,放下红巾,叫牛跟着红巾下去,然
后在牛角上面扑过去,把剑扎进象一个五比塞塔硬币那么大
的一小块地方。那地方就在脖子后面,两块隆起的肩胛之间。
他必须做所有这一切,然后必须从两个牛角中间缩回身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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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必须做所有这一切,但是他唯一的念头是以这几个字
表现出来:"又快又准。"
"又快又准,"他一边挥动红巾,一边想。又快又准。又
快又准,他把剑从红巾上抽出来,侧身朝着裂开的那个牛角,
放低红巾让它横在他身前,使自己握着剑的右手齐他的眼睛,
这就形成了一个十字形,然后踮起脚,顺着下垂的剑锋瞄准
牛肩中间那块隆起的地方。
  他又快又准地扑到牛身上。
  一下冲撞,他感到自己腾空了。他腾起来到了牛身上的
时候,把剑往下扎,剑从他手里飞了出去。他摔到地上,牛
俯身在他上面。曼纽尔躺在地上,用他穿着便鞋的双脚踢着
牛的嘴和鼻子。踢着,踢着,牛在寻他,有时太兴奋看不见
他了,有时用头撞他,有时用角抵着沙地。曼纽尔象一个使
球不落地的人似地踢着,叫公牛没法很准地用角抵他。
  曼纽尔感到背上有风,那是别人在挥动披风引牛,后来
牛走开了,从他身上一跃而过。它的肚子闪过去的时候,只
见一片黑暗。牛甚至没踩在他身上。
  曼纽尔站了起来,捡起红巾。富恩台斯把剑递给他。剑
碰到肩胛骨的地方弯了。曼纽尔把它放在膝头上扳扳直,朝
公牛跑去。公牛现在站在一匹死马旁边。他一边跑,腋下外
衣破裂的地方啪哒啪哒地飘动着。
"引它离开那儿,"曼纽尔对吉卜赛人大声嚷道。公牛闻
到死马的血腥味儿,用角把盖在上面的帆布抵破了。它朝富
恩台斯的披风冲去,帆布挂在裂开的牛角上,逗得观众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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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它来到场子上,摇着头要把帆布甩掉。埃尔南德斯从
他后面跑过来,抓住帆布的一角,轻巧地把它从牛角上拉掉。
  公牛追着帆布,刚冲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它又采取守
势。曼纽尔拿着剑和红巾,朝它走去。曼纽尔在它面前挥动
红巾。公牛就是不冲。
  曼纽尔侧身朝着公牛,顺着下垂的剑锋瞄准地方。公牛
一动不动,仿佛站在那儿死掉了,再也不能向前冲似的。
  曼纽尔踮起脚尖,顺着钢剑瞄准,猛扎下去。
  又是一下冲撞,他只觉得自己给猛的一下顶了回来,重
重地摔倒在沙地上。这次可没机会踢了。牛在他上面。曼纽
尔躺在那儿,象死了似的,头伏在胳臂上,牛在抵他。抵他
的背,抵他那埋在沙土里的脸。他感觉到牛角戳进他交叉着
的胳臂中间的沙土里。牛抵着他的腰。他把脸埋进沙土里。牛
角抵穿他的一个袖子,牛把袖子扯了下来。曼纽尔给挑了起
来甩掉了,牛便去追披风。
  曼纽尔爬起身,找到剑和红巾,用拇指试了试剑头,跑
到围栏那儿去换一把剑。
  雷塔纳的那个手下从围栏边沿上面把剑递给他。
"把脸擦干净,"他说。
  曼纽尔又朝牛跑过去,用手帕擦着被血染污的脸。他没
看见舒里托。舒里托在哪儿呢?
  斗牛队已经从牛那儿走开,拿着披风等着。牛站在那儿,
在一场搏斗以后,又变得迟钝和发呆了。
  曼纽尔拿着红巾朝它走去。他停住脚步,挥动红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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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反应。他在牛嘴跟前把红巾从右到左,从左到右地摆动。
牛用眼睛盯着红巾,身子跟着红巾转动,可是它不冲。它在
等曼纽尔。
  曼纽尔着急了。除了走过去,没别的办法。又快又准。他
侧着身子挨近公牛,把红巾横在身前,猛地一扑。他把剑扎
下去的时候,身子往左一闪避开牛角。公牛打他身边冲过去,
剑飞到了空中,在弧光灯下闪闪发光,带着红把儿掉在了沙
地上。
  曼纽尔跑过去,捡起剑。剑折弯了,他把它放在膝头上
扳扳直。
  他朝牛奔过去。这会儿牛又给镇住了。他从手里拿着披
风站在那儿的埃尔南德斯面前经过。
"它全身都是骨头,"那小伙子鼓励他说。
  曼纽尔点点头,一边擦擦脸。他把血污的手帕放进口袋。
  公牛就在那儿。它现在离围栏很近。该死的牛。也许它
真的全身都是骨头。也许没什么地方可以让剑扎进去。真倒
霉,没地方!他偏要扎进去让他们瞧瞧。
  他挥动着红巾试了试,公牛不动。曼纽尔象剁肉似地把
红巾在公牛面前一前一后地挥动着。还是一动不动。
  他收起红巾,拔出剑,侧身往牛身上扎下去。他感到他
把剑插进去的时候,剑弯了,他用全身力量压在上面,剑飞
到了空中,翻了个身掉进观众当中。剑弹出去的时候,曼纽
尔身子一闪,躲开了牛角。
  黑地里扔来的第一批座垫没打中他。接着,有一个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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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他那血污的脸朝观众看看。座垫纷纷扔下来,散落
在沙地上。有人从附近扔来一个空的香槟酒瓶。它打在曼纽
尔的脚上。他站在那儿望着扔东西来的暗处。接着从空中呼
地一声飞来一样东西,擦过他身边,曼纽尔俯身把它捡起来。
那是他的剑。他把剑放在膝头上扳扳直,然后拿着它向观众
挥了挥。
"谢谢你们,"他说,"谢谢你们。"
  呸,这些讨厌的杂种!讨厌的杂种!呸,可恶的、讨厌
的杂种!他跑的时候,脚底下给一个座垫绊了一下。
  公牛就在那儿。跟以前一样。好吧,你这讨厌的、可恶
的杂种!
  曼纽尔把红巾在公牛的黑嘴跟前挥动着。
  牛一动不动。
  你不动!好!他跨前一步把杆子的尖头塞进公牛的潮湿
的嘴。
  他往回跳的时候,公牛扑到他身上,他在一个座垫上绊
了一下,就在这时候,他感到牛角抵进了他的身子,抵进了
他的腰部。他双手抓住牛角,象骑马似地往后退,紧紧抓住
那个地方。牛把他甩开,他脱身了。他就一动不动地躺着。这
没关系。牛走开了。
  他站起身来,咳着嗽,感到好象粉身碎骨,死掉了似的。
这些讨厌的杂种!
"把剑给我,"他大声叫道,"把那东西给我。"
  富恩台斯拿着红巾和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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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南德斯用胳臂搂着他。
? 131·
"上医务所去吧,老兄,"他说。"别做他妈的傻瓜了。"
"走开,"曼纽尔说。"该死的,给我走开。"
  他挣脱了身子。埃尔南德斯耸耸肩膀。曼纽尔朝公牛奔
去。
  公牛站在那儿,庞大而且站得很稳。
  好吧,你这杂种!曼纽尔把剑从红巾中抽出来,用同样
的动作瞄准,扑到牛身上去。他觉得剑一路扎下去。一直扎
到齐护圈。四个手指和他的拇指都伸进了牛的身子,鲜血热
呼呼地涌到他的指关节上,他扑在牛身上。
  他伏在牛身上的时候,牛踉踉跄跄似乎要倒下;接着他
站到了地上。他望着,公牛先是慢慢地向一边倒翻在地;接
着突然就四脚朝天了。
  然后他向观众挥手,他的手刚给牛血暖得热呼呼的。
  好吧,你们这些杂种!他要说些什么,可是他咳起嗽来。
又热又闷。他低头望望红巾。他得过去向主席行礼。该死的
主席!他坐了下来,望着什么。那是公牛。它四脚朝天,粗
大的舌头伸了出来。肚子上和腿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爬。毛稀
的地方有东西在爬。死牛。让牛见鬼去吧!让这一切都见鬼
去吧!他挣扎着站起来,又开始咳嗽了。他再坐下来,咳着
嗽。有人过来,扶他站直。
  他们抬着他,穿过场子到医务所去,带着他跑过沙地,骡
子进来的时候,他们在门口给堵住了,然后拐进黑黑的过道。
把他抬上楼梯的时候,人们不满地咕哝着,最后他们把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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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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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和两个穿白衣服的人正等着他。他们把他放在手术
台上,给他剪开衬衣。曼纽尔觉得很疲乏。他整个胸腔感到
发烧。他咳起嗽来,他们把一样东西放在他嘴跟前。人人都
十分忙碌。
  一道电灯光照着他的眼睛。他把眼睛闭上了。
  他听到有人踏看很重的脚步上楼来。然后他就听不见了。
然后听见远远的声音。那是观众发出的声音。是啊,得有人
杀死他的另一条牛。他们已经把他的衬衣完全剪开了。医生
朝他笑笑。雷塔纳在那儿。
"你好,雷塔纳!"曼纽尔说。他听不见他的声音。
  雷塔纳朝他笑笑,对他说了些什么。曼纽尔听不见。
  舒里托站在手术台旁边,俯身看着医生在工作的地方。他
还穿着长矛手的衣服,没戴帽子。
  舒里托对他说了些什么。曼纽尔听不见。
  舒里托正在跟雷塔纳说话。一个穿白衣服的人笑了笑,把
一把剪刀递给雷塔纳。雷塔纳把它交给舒里托。舒里托对曼
纽尔说了些什么。他听不见。
  让这手术台见鬼去吧!他以前在许多手术台上躺过。他
不会死。要死的话,会有一个神父在场。
  舒里托对他说了些什么。举着剪刀。
  对了,他们要剪掉他的辫子。他们要剪掉他的小辫子。
  曼纽尔在手术台上坐了起来。医生气愤地往后退了一步。
有人抓住他,扶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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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干这样的事,铁手,"他说。
舒里托的声音他突然听见了,听清楚了。
"好吧,"舒里托说。"我不剪。我是开玩笑。"
? 133·
"我干得好,"曼纽尔说。"我只是不走运罢了。"
  曼纽尔又躺了下来。他们在他脸上放了一样什么东西。那
东西很熟悉。他深深地吸着。他感到很疲乏。他非常、非常
疲乏。他们把那东西从他脸上拿开。
"我干得好,"曼纽尔有气无力地说。"我干得出色。"
  雷塔纳朝舒里托看看,朝门口走去。
"我留在这儿陪他,"舒里托说。
  雷塔纳耸耸肩膀。
  曼纽尔张开眼睛,望望舒里托。
"我不是干得好吗,铁手?"他问,要舒里托表示同意。
"当然,"舒里托说。"你干得出色。"
  医生的助手把个圆锥形的东西罩在曼纽尔脸上,他深深
地吸着。舒里托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

                        文 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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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在 异 乡

  秋天,战争不断进行着,但我们再也不去打杖了。米兰①
的深秋冷飕飕的,天黑得很早。转眼间华灯初上,沿街看看
橱窗很惬意。店门外挂着许多野味:雪花洒在狐狸的卷毛上,
寒风吹起蓬松的尾巴;掏空内脏的僵硬的鹿沉甸甸地吊着;一
串串小鸟在风中飘摇,羽毛翻舞着。这是一个很冷的秋天,风
从山岗上吹来。
  每天下午,我们都上医院去。薄暮时分穿过市区,有三
条通往医院的路。两条沿着运河,可是太长,所以人们总是
走过横跨运河的桥,到医院去。河上有三座桥,都可以走,随
你挑选。其中一座上面有个卖炒栗子的女人。站在她的炭火
前周身暖和,炒栗子放在口袋里,好一会都是热乎乎的。医
院很古老,也很幽美。一进大门就是个庭院,穿过去,对面
又有一扇门,出去就到医院了。葬礼的仪式时常从院子里开
① 米兰:意大利西北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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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老医院对面有几幢新造的砖砌房屋。每天下午,我们在
那里相聚,坐在将为我们治好病的手术椅里,大家彬彬有礼,
互相关心地问是什么病。
  医生走到我的手术椅旁说:"战前,你最喜欢什么?玩球
吗?"
"不错,踢足球,"我说。
"好,"他说,"你会重新踢足球的,肯定比以前踢得更好。"
  我的膝关节有病,从膝盖到踝节之间的小腿僵直,没有
腿肚子似的。医疗器能使膝关节弯曲得象骑三轮自行车那样
灵活。可是眼下还不能弯,医疗器转到膝关节时便倾斜,不
灵了。医生说:"一切都会顺利的。小伙子,你是个幸运儿。
你会重新踢足球的,象个锦标选手。"
  旁边的手术椅中坐着一位少校。他的一只手小得象个娃
娃的手。上下翻动的牵引带夹着那只小手,拍打着僵硬的手
指。轮到检查他时,少校对我眨眨眼,一面问医生:"我也能
重新踢足球吗,主任大夫?"他的剑术非常高超,战前是意大
利最优秀的剑术家。
  医生回到后面的诊所里,拿来一张照片,上面拍着一只
萎缩的手,几乎同少校的一样小,那是整形之前照的,经过
治疗后就显得大一点了。少校用一只好手拿着照片,十分仔
细地瞧着,问道:"是枪伤吗?"
"工伤,"医生回答。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少校说着便把照片递还给医生。
"你该有信心了吧?"

? 13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不,"少校答道。
  每天,还有三个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到医院来。他们
都是米兰人。一个想当律师,一个要做画家,另一个立志当
兵。有时,一天的疗程完毕,我们一起步行回去,到斯卡拉①
隔壁的柯华咖啡馆去。因为四人结伴同行,就敢于抄捷径,经
过共产党人聚居区。那里的人恨我们这些军官。我们走过时。
一家酒店里有人喊叫:"Abassogliufficiali!" ② 另外有个年
轻人,有时跟我们同路,凑成五个伙伴。那时,他的鼻子毁
了,有待于整形,脸上暂时蒙着一块黑丝绢。他从军校径直
上前线,一小时后便负了伤。大夫们给他整了形,可是,因
为他出身于一个非常古老的世家,医生怎么也没法使他的鼻
子端正。他到过南美洲,在一家银行里工作。那是很久以前
的事了。我们谁都不知道战事将如何发展,只知道仗还在打,
一直在打,不过,我们再也不用上前线了。
  我们都佩着同样的勋章,除了脸上包着黑丝绢的小伙子;
他在前线待得不长,所以没有得到勋章。那个想当律师、脸
色苍白的高个子得了三枚勋章,而我们各自只有一枚,因为
他是意大利突击队上尉,在前线待过好久,九死一生,故而
有些超然物外。其实,我们都有些超脱。除了每天下午在医
院里相遇外,没什么更深的交情了。然而,每当我们穿过城
里的"禁区",到柯华咖啡馆去时,或在黑夜中并肩而行,酒
① 斯卡拉:米兰著名的歌剧院。
② 意大利语:"打倒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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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7·
店里灯光闪烁、歌声不绝之际,或者,当人行道上男男女女
熙来攘往,我们不得不推开众人,挤到街上去的时候,便感
到由于某种类似的遭遇而息息相通,这是那些讨厌我们的人
无法理解的。
  我们几个都很熟悉柯华咖啡馆,那儿富丽,温暖,灯光
不太眩目,每天总有一段时间人声鼎沸,烟雾弥漫。姑娘们
经常坐在桌边,壁架上摆着几份有插图的报纸。柯华的姑娘
们很有爱国心。我发现,在意大利最爱国的是咖啡馆的姑娘
-- 我想,她们现在还是爱国的。
  起初,因为我佩着勋章,那些伙伴对我颇有礼貌,问我是
怎样获得勋章的。我便拿出奖状给他们看,上面尽是些冠冕堂
皇的词语,诸如"FRATELLANZA","ABNEGAZIONE",①
等等。但是,透过这些辞令,可以看出真正的涵意:我的受
奖仅仅由于我是个美国人。打那以后,伙伴们对我的态度有
点变了。尽管跟外人相比,我还是他们的朋友。不错,我是
他们的朋友。然而,自从看过奖状上的评语后,他们不再把
我当成知心人了,因为经历不同,他们是历尽艰险才得到勋
章的。诚然,我负了伤,可大伙儿明白,战时负伤只是偶然
不幸而已。不过,我从未感到受奖有愧。有时,在黄昏时分,
喝得醉醺醺以后,我会想象自己也经历过伙伴们为得到勋章
而干的一切。可是,在秋风飒飒的夜晚,路边店门都关上了,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街上踽踽而行,尽量挨着街灯走,这时便
① 意大利语:意为"友爱","克己"。

? 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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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自己决不可能冒过那种险,我是多么怕死啊!时常,夜
间独自躺在床上,想到死就害怕,担心重返前线后的光景如
何。
  然而,佩勋章的三个却象三只勇猛的猎鹰。虽然从未打
过猎的人可能把我也看作兀鹰,但我不是。这一点,他们三
个很清楚,于是跟我分道扬镳了。不过,那个在前线第一天
就挂彩的小伙子同我仍是好朋友,因为他现在根本不会明白
他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了。我喜欢他,因为我想他也不会变
成鹰的。这一来,别人也决不会把他看作知己的。
  至于那位少校,杰出的剑术家,他可不相信人是勇敢的。
每当我们坐在手术椅中,他总要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意大利
语法。不过,他却夸奖我口语流畅。我们轻松自如地用意大
利语闲聊。有一天,我对他说,意大利语一学就通,说起来
挺容易,我不太有兴趣了。"喂,不错,"少校说,"那你为什
么不研究一下语法呢?"于是他就教我语法。不久,我感到意
大利文完全变了样,以致当我脑子里语法概念模糊时,不敢
同他交谈了。
  我可以肯定,少校不相信机械治疗,可他总是按时上医
院,从不错过一天。在一段时间内,我们谁都不信这玩艺儿。
有一天,少校甚至说,这些东西全是胡闹。那时,那种医疗
器刚问世,我们正好去做试验品。这真是白痴想出的花样,他
说,"纸上谈兵,跟任何理论一样。"当我学不好意大利语法
时,他骂我是个丢人的大笨蛋,并且说,他自己也是个傻瓜,
煞费心思来教我。少校长得矮小,却笔挺地坐在手术椅中,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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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9·
右手伸入机器,让牵引带夹着手指翻动,眼睛直盯着墙壁。
"要是战争结束了,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你打算干些
什么?"少校问我,"注意,语法要正确!"
"回美国。"
"结婚了吗?"
"没有,但很想。"
"你太蠢了。"他看上去很恼火。"一个男人决不能结婚。"
"为什么,少校先生?"
"别叫我少校先生。"
"为什么男人不应该结婚?"
"不该,就是不该,"他怒气冲冲地说。"即便一个人注定
要失去一切,至少不该使自己落到要失掉那一切的地步。他
不该使自己陷入那种境地。他应当去找不会丧失的东西。"
  他说着,眼睛直瞪着前面,显得非常恼怒、痛苦。
"可为什么一定会失掉呢?"
"肯定会失掉,"他望着墙壁说,然后,低下头看着整形
器,吱吱咯咯地把小手从牵引带里抽出来,在大腿上狠狠拍
几下。"肯定会失掉,"他几乎大吼了,"别跟我争辩!"接着
他对看管机器的护理员叫道:"来,把这该死的东西关掉!"
  他回到另一间诊室去接受光疗和按摩了。一会儿,我听
见他向医生请求借用电话,后来,门关上了。他重新回到这
间房间时,我正坐在另一只手术椅中。他披着斗篷,戴着帽
子,径直朝我坐的地方走来,把一条胳膊搁在我的肩上。
"真对不起,"他说,一面用那只好手拍拍我的肩膀,"刚

? 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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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我太失礼了。我妻子刚去世。请原谅。"
"噢??"我惋惜地说,"非常遗憾。"
  他站在那儿,咬着下嘴唇。"忘掉痛苦,"他说,"难哪!"
  他的目光越过我,望着窗外。接着他哭了。"我简直忘不
掉悲痛,"他边说边哽咽着。然后他失声痛哭,又抬起头,茫
然呆视着,咬紧嘴唇,泪流满面,接着,挺起腰,带着军人
的姿态,迈过一排排手术椅,昂然而去。
  医生告诉我,少校的妻子很年轻,死于肺炎;少校直到
残废不能再打仗后,才同她结婚。她只病了几天。谁也没料
到她会死的。她过世后三天内,少校没上医院。之后,当他
照常来就诊时,军服的袖子上多了一块黑纱。那时,医院的
墙上已经挂起镶着大镜框的照片,拍着各种病例在治疗前后
的不同形状。在少校坐的手术椅的对面墙上,挂着三张照片,
都是类似他的病例,但已整形,完全是正常的手了。我不知
道医生打哪儿弄来这些照片的。我一向以为,我们这些人是
第一批来试验医疗器的。不过,少校对那些照片却很淡漠,他
只是向着窗外,凝望着。

                        宗 白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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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象 似 的 群 山

  埃布罗河① 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这一
边,白地一片,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中间。紧
靠着车站的一边,是一幢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一串
串竹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酒吧间敞开着的门口挡苍蝇。那个
美国人和那个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幢房屋外面阴凉处的一
张桌子旁边。天气非常热,巴塞罗那② 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
钟才能到站。列车在这个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
开往马德里。
"咱们喝点什么呢?"姑娘问。她已经脱掉帽子,把它放
在桌子上。
"天热得很,"男人说。
"咱们喝啤酒吧。"
① 埃布罗河(
theEbro):流经西班牙北部,注入地中海,全长约756公里。
② 巴塞罗那 (Barcelona):西班牙最大的商港,位于东北部地中海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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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scervezas," ① 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
"大杯的?"一个女人在门口问。
"对。两大杯。"
  那女人端来两大杯啤酒和两只毡杯垫。她把杯垫和啤酒
杯一一放在桌子上。看看那男的,又看看那姑娘。姑娘正在
眺望远处群山的轮廓。山在阳光下是白色的,而乡野则是灰
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
"它们看上去象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你是不会见过。"
"我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见过,并
不说明什么问题。"
  姑娘看看珠帘子。"他们在上面画了东西的,"她说。"那
上面写的什么?"
"AnisdelToro ②。是一种饮料。"
"咱们能尝尝吗?"
  男人朝着珠帘子喊了一声"喂"。那女人从酒吧间走了出
来。
"一共是四雷阿尔 ③。"
"给我们再来两杯人AnisdelToro。"
"掺水吗?"

① 西班牙语:意为"来两杯啤酒"。
② 西班牙语:茴香酒。
③ 雷阿尔 (
        real):旧时西班牙和拉丁美洲国家通用的一种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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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掺水吗?"
"我不知道,"姑娘说。"掺了水好喝吗?"
"好喝。"
"你们要掺水吗?"女人问。
"好,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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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酒甜丝丝的就象甘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
"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象甘草。特别是
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象艾酒一样。"
"喔,别说了。"
"是你先说起来的,"姑娘说。"我刚才倒觉得挺有趣。我
刚才挺开心。"
"好吧,咱们就想法开心开心吧。"
"行啊。我刚才就在想法。我说这些山看上去象一群白象。
这比喻难道不妙?"
"妙。"
"我还提出尝尝这种没喝过的饮料。咱们不就做了这么点
儿事吗-- 看看风景,尝尝没喝过的饮料?"
"我想是的。"
  姑娘又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些山美极了,"她说。"看上去并不真象一群白象。我
刚才只是说,透过树木看去,山表面的颜色是白的。"
"咱们要不要再喝一杯?"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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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风把珠帘吹得拂到了桌子。
"这啤酒凉丝丝的,味儿挺不错,"男人说。
"味道好极了,"姑娘说。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吉格,"男人说。"甚至
算不上一个手术。"
  姑娘注视着桌腿下的地面。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吉格。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
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
  姑娘没有作声。
"我陪你去,而且一直呆在你身边。他们只要注入空气,
然后就一切都正常了。"
"那以后咱们怎么办?"
"以后咱们就好了,就象从前那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使我们烦心的就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儿,使我们一直
不开心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儿。"
  姑娘看着珠帘子,伸手抓起两串珠子。
"那你以为咱们今后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再没有什么烦恼
事了。"
"我知道咱们会幸福的。你不必害怕。我认识许多人,都
做过这种手术。"
"我也认识许多人做过这种手术,"姑娘说。"手术以后他
们都照样过得很开心。"
"好吧,"男人说,"如果你不想做,你不必勉强。如果你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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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做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这种手术是很便当
的。"
"你真的希望我做吗?"
"我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但如果你本人不是真心想
做,我也绝不勉强。"
"如果我去做了,你会高兴、事情又会象从前那样、你会
爱我-- 是吗?"
"我现在就爱着你。你也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去做了,那么倘使我说某某东西象
一群白象,就又会和和顺顺的,你又会喜欢了?"
"我会非常喜欢的。其实我现在就喜欢听你这么说,只是
心思集中不到那上面去。心烦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你
是知道的。"
"如果我去做手术,你就再不会心烦了?"
"我不会为这事儿烦心的,因为手术非常便当。"
"那我就决定去做。因为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不过,我可在乎。"
"啊,是的。但我对自己却毫不在乎。我要去做手术,完
了以后就会万事如意了。"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愿让你去做手术。"
  姑娘站起身来,走到车站的尽头。铁路对面,在那一边,
埃布罗河两岸是农田和树木。远处,在河的那一边,便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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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的山峦。一片云影掠过粮田;透过树木,她看到了大河。
"我们本来可以尽情欣赏这一切,"她说。"我们本来可以
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但一天又一天过去,我们越来
越不可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到处去逛逛。"
"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不,不是。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失去它了。"
"但他们还没有把它拿走呵。"
"咱们等着瞧吧。"
"回到阴凉处来吧,"他说。"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姑娘说。"我只知道事实。"
"我不希望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或者对我不利的事,"她说。"我知道。咱们再来杯啤酒
好吗?"
"好的。但你必须明白--"
"我明白,"姑娘说。"咱们别再谈了好不好?"
  他们在桌边坐下。姑娘望着对面干涸的河谷和群山,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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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则看着姑娘和桌子。
? 237·
"你必须明白,"他说,"如果你不想做手术,我并不硬要
你去做。我甘心情愿承受到底,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
"难道这对你不重要吗?咱们总可以对付着过下去吧。"
"对我当然也重要。但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一个。随
便什么别的人我都不要。再说,我知道手术是非常便当的。"
"你当然知道它是非常便当的。"
"随你怎么说好了,但我的的确确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你现在能为我做点事儿么?"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
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
  他没吭声,只是望着车站那边靠墙堆着的旅行包。包上
贴着他们曾过夜的所有旅馆的标签。
"但我并不希望你去做手术,"他说,"做不做对我完全一
样。"
"你再说我可要尖声叫了。"
  那女人端着两杯啤酒撩开珠帘走了出来,把酒放在湿漉
漉的杯垫上。"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她说。
"她说什么?"姑娘问。
"她说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
  姑娘对那女人愉快地一笑,表示感谢。
"我还是去把旅行包放到车站那边去吧,"男人说。姑娘
对他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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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放好了马上回来,咱们一起把啤酒喝光。"
  他拎起两只沉重的旅行包,绕过车站把它们送到另一条
路轨处。他顺着铁轨朝火车开来的方向望去,但是看不见火
车。他走回来的时候,穿过酒吧间,看见候车的人们都在喝
酒。他在柜台上喝了一杯茴香酒,同时打量着周围的人。他
们都在宁安毋躁地等候着列车到来。他撩开珠帘子走了出来。
她正坐在桌子旁边,对他投来一个微笑。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问。
"我觉得好极了,"她说。"我又没有什么毛病罗。我觉得
好极了。"

                        翟象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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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9·
杀 人 者

  亨利那家供应快餐的小饭馆的门一开,就进来了两个人。
他们挨着柜台坐下。
"你们要吃什么?"乔治问他们。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人说。"你要吃什么,艾尔?"
"我不知道,"艾尔说。"我不知道我要吃什么。"
  外边,天快断黑了。街灯光打窗外漏进来。坐在柜台边
那两个人在看菜单。尼克·亚当斯打柜台另一端瞅着他们。刚
才他们两人进来的时候,尼克正在同乔治谈天。
"我要一客烤猪里脊加苹果酱和马铃薯泥,"头一个人说。
"烤猪里脊还没准备好。"
"那你干吗把它写上菜单呢?"
"那是晚餐的菜,"乔治解释说,"六点钟有得吃。"
  乔治瞄一眼挂在柜台后面墙上的那只钟。
"五点啦。"
"钟面上是五点二十分,"第二个人说。

? 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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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快二十分钟。"
"浑蛋钟,"头一个人说。"那么,你们有些什么吃的?"
"我可以供应你们随便哪一种三明治,"乔治说。"你们可
以要火腿蛋,熏肉蛋,肝加熏肉,或者牛排。"
"给我来客炸仔鸡饼,配上青豆,奶油生菜和马铃薯泥。"
"那是晚餐的菜。"
"我们要的,样样都是晚餐的菜,是吗?你们就是这么做
生意的。"
"我可以供应你们火腿蛋,熏肉蛋,肝--"
"我要火腿蛋,"那个叫做艾尔的人说。他戴顶常礼帽,穿
一件横排钮扣的黑大衣。他那张脸又小又白,绷紧着嘴,围
一条丝围巾,戴着手套。
"给我熏肉蛋,"另一个人说。他身材同艾尔差不多。他
们的面孔不一样,穿得却象是一对双胞胎。两人都穿着绷得
紧紧的大衣。他们坐在那儿,身子前倾,胳膊肘搁在柜台上。
"有啥可喝的?"艾尔问道。
"啤酒,葡萄酒,姜汁酒,"乔治说。
"我是说你有啥好喝的?"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
"这是个买卖私货的城市,"另一个人说。"人们管它叫什
么来着?"
"山高皇帝远-- 管勿着。"
"可听到这说法吗?"艾尔问他的朋友。
"没有,"那个朋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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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儿晚上干什么?"艾尔问道。
? 331·
"人们来吃晚饭,"他的朋友说,"人们全都到这里来吃正
餐。"
"对,"乔治说。
"你也认为对吗?"艾尔问乔治。
"当然。"
"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小伙子,可不是吗?"
"当然,"乔治说。
"唔,你不是,"另一个小个子说,"他是吗,艾尔?"
"他是个哑子,"艾尔说。他转身向尼克说。"你叫什么名
字?"
"亚当斯。"
"又是个聪明小伙子,"艾尔说,"难道他不是个聪明小伙
子吗,麦克斯?"
"这个城尽是些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
  乔治把两盆东西放在柜台上,一盆是火腿蛋,另一盆是
熏肉蛋。他又放下两碟装着炸马铃薯的添菜,然后关上通向
厨房那扇便门。
"哪一盆是你的?"他问艾尔。
"你不记得吗?"
"火腿蛋。"
"真是个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他探身向前拿了火腿
蛋。两个人都戴着手套吃饭。乔治在一旁瞅着他们吃。
"你在看什么?"麦克斯望着乔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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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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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蛋,你是在看我。"
"也许这小伙子是闹看玩的,麦克斯,"艾尔说。
  乔治哈哈一笑。
"你不用笑,"麦克斯对他说。"你根本就不用笑,懂吗?"
"懂,懂,"乔治说。
"他认为懂了,"麦克斯对艾尔说,"他认为懂了。好样的。"
"啊,他是个思想家,"艾尔说。他们继续在吃。
"柜台那头那个聪明小伙子叫什么名字?"艾尔问麦克斯。
"嗨,聪明小伙子,"麦克斯对尼克说,"你同你那个朋友
一起到柜台另一边去。"
"什么意思?"尼克说。
"没啥意思。"
"你还是过去吧,聪明小伙子,"艾尔说。尼克走到柜台
后面去。
"什么意思?"乔治问道。
"别管闲事,"艾尔说。"谁在厨房里头?"
"一个黑鬼。"
"黑鬼是干什么的?"
"那个黑鬼是厨子。"
"要他进来。"
"什么意思?"
"要他进来。"
"你们以为你们是在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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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3·
  "我们在哪儿,我们最清楚不过,"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
说,"我们看来象傻瓜蛋吗?"
  "你说傻话,"艾尔对他说。"你干吗要同这小子争辩?听
着,"他对乔治说,"要那个黑鬼出来,到这里来。"
  "你们打算要怎么对待他?"
  "没事儿。聪明小伙子,你想一想。我们会怎么对待一个
黑鬼?"
乔治打开通向后边厨房的小门。"萨姆,"他叫道,"进来
一会儿。"
通向厨房那扇门一开,那个黑鬼进来了。"什么事?"他
问道。柜台边那两个人朝他一看。
  "好,黑鬼。你就站在那儿,"艾尔说。
那个黑鬼萨姆,没有解掉围单就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坐
在柜台边那两个人看。"是,先生,"他说。艾尔从凳子上下
来。
  "我同这黑鬼和聪明小伙子一起回到厨房里去,"他说。
"回厨房里去,黑鬼。你同他一起走,聪明小伙子。"那个小
个子走在尼克和厨子萨姆后面,回到厨房里去。他随手关上
门。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则和乔治隔着柜台面对面坐在那儿。
他眼睛并不看着乔治,而是对着镶在柜台后面那排镜子看。亨
利这家快餐小饭馆是由一间酒吧改装起来的。
  "唔,聪明小伙子,"麦克斯一边说,一边眼睛望着镜子,
"你为什么不开开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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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艾尔,"麦克斯高声说,"聪明小伙子要知道究竟是
怎么回事。"
  "你干吗不告诉他?"艾尔的声音打厨房里传来。
  "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觉得怎样?"
麦克斯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镜子。
  "我说不上来。"
  "嗨,艾尔,聪明小伙子说他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了,行,"艾尔从厨房里说。他用一只番茄汁瓶
子把那个小洞口撑开,这个小洞洞是用来递盆子进厨房的。
"听着,聪明小伙子,"他打厨房里对乔治说。"站过去点,站
到卖酒柜台那边去。你往左边移一移,麦克斯。"他象个摄影
师在准备拍团体照那样。
  "同我谈谈呀,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以为将要发
生什么事情啦?"
乔治一言不发。
  "我来告诉你,"麦克斯说。"我们准备杀一个瑞典佬。你
可认识一个大个子瑞典佬,叫做奥利·安德烈森的?"
  "认识。"
  "他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吃晚饭,可不是吗?"
  "他有时候到这儿来。"
  "他是在六点钟到这儿来的,可不是吗?"
  "如果他来的话,是这时间。"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335·
"我们全都知道,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谈点别的事
儿吧。去看过电影吗?"
"偶尔去一趟。"
"你应该多去看看电影。对象你这样一个聪明小伙子说
来,看电影真快活。"
"你们干吗要杀奥利·安德烈森?他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
地方?"
"他从来没有机会对我们怎样过。他连见也从来没有见到
过我们。"
"他只是要和我们见一次面,"艾尔从厨房里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他呢?"乔治问道。
"我们是替一个朋友杀他的。只是受一个朋友之托,聪明
小伙子。"
"住口,"艾尔从厨房里说。"你他妈的话太多了。"
"唔,我得教聪明小伙子乐一乐。可不是吗,聪明小伙子?"
"你他妈的话太多啦,"艾尔说。"这个黑鬼和我这个聪明
小伙子就会自得其乐。我把他们捆得象修道院里一对女朋友
那样。"
"我还以为你真是在修道院里呢。"
"你懂个屁。"
"你是在一个清静的修道院里,你就是待在那儿。"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
"如果有什么人进来,你就对他们说,厨子出去啦,如果
他们还是赖着不走,你就告诉他们,你可以进去亲自烧给他

? 33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们吃。懂吗,聪明小伙子?"
"懂,"乔治说,"那么,过后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呢?"
"那得看情况喽,"麦克斯说。"这是你们一时间决不会知
道的许多事情之一。"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六点一刻。临街那扇门开开来了。一
个市内电车司机进来。
"喂,乔治,"他说。"有晚饭吃吗?"
"萨姆出去啦,"乔治说。"他大约要半个钟头才回来。"
"那我还是上别的地方去吧,"那个司机说。乔治看看时
钟。六点二十分。
"真是个呱呱叫的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真是个地
道的小绅士。"
"他知道我会要他的脑袋瓜子,"艾尔从厨房里说。
"不,"麦克斯说。"不是这么回事。聪明小伙子呱呱叫。
他是个呱呱叫的小伙子。我喜欢他。"
  到了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乔治说:"他不会来了。"
  这期间,小饭馆里已经来过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要
买一客"袋装"的火腿蛋三明治随手带走,乔治曾到厨房里
去一会儿,为他准备。他在厨房里看到把常礼帽戴在后脑勺
的艾尔坐在便门旁边一只凳子上,一支锯断了的散弹枪枪口
搁在架子上。尼克和那厨子背靠背待在角落里,嘴里各塞着
一条毛巾。乔治做好了三明治,用油纸包好,放进一只纸袋
里,拿了进来,那人付了钱后就走。
"聪明小伙子样样事情都会做,"麦克斯说。"他能烧能煮,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337·
样样都行。你一定会使一个姑娘变成个贤妻良母,聪明小伙
子。"
"是吗?"乔治说。"你们那个朋友奥利·安德烈森不打算
来了。"
"我们再等他十分钟,"麦克斯说。
  麦克斯看看镜子,又看看时钟。钟面是七点钟,接着是
七点零五分。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我们还是走吧。他不来了。"
"还是再等他五分钟吧,"艾尔打厨房里说。
  到了五分钟的时候,有个人进来,乔治说,厨子生病了。
"那你干吗不另找一个厨子?"那人问道。"你不是在开快
餐小饭馆吗?"他走了出去。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
"这两个聪明小伙子和这个黑鬼怎么样啦?"
"他们没问题。"
"是吗?"
"当然。咱们这就好啦。"
"我不喜欢这玩意儿,"艾尔说。"不干脆。你话太多了。"
"啊,有啥道理,"麦克斯说。"我们总得乐一乐嘛,可不
是吗?"
"总之,你话太多了,"艾尔说。他打厨房里出来。那支
锯掉了枪筒的散弹枪在他那件太紧的大衣腰部显得有点鼓鼓
囊囊的。他用套着手套的手把上衣拉拉挺。
"再见,聪明小伙子,"他对乔治说,"你运气大大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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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这倒是实话,"麦克斯说。"你应该去赌赌赛马,聪明小
伙子。"
  他们俩走出门去。乔治透过窗门瞅着他们从弧光灯下面
走过去,穿过大街。他们穿着那么包紧的大衣,戴着常礼帽,
样子真象两个耍杂技的。乔治回身穿过转门,走进厨房,为
尼克和那个厨子解绑。
"我可再也不要这玩意儿了,"厨子萨姆说。"我可再也不
要这玩意儿了。"
  尼克站了起来,他以前嘴里从来没有塞进过毛巾。
"哼,"他说,"啥个道理?"他正想把这事情用豪言壮语
打发了。
"他们打算杀死奥利·安德烈森,"乔治说。"他们准备趁
他进来吃饭的时候,把他枪杀了。"
"奥利·安德烈森?"
"当然。"
  那个厨子用两只拇指摸摸嘴角。
"他们都走啦?"他问道。
"走啦,"乔治说。"他们这会儿都走啦。"
"我可不喜欢这事儿,"那个厨子说。"我可完全不喜欢这
事儿。"
"你听好,"乔治对尼克说,"你最好还是去看一下奥利·
安德烈森吧。"
"行。"
"你对这事情还是一点也别去插手为好,"厨子萨姆说,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你最好还是别卷进去。"
  "如果你不想去,就别去,"乔治说。
? 339·
"同这种事情搅在一起,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那个厨
子说,"你别卷进去。"
"我去看他,"尼克对乔治说。"他住在哪儿?"
  那个厨子转身就走。
"小孩子也总会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说。
"他住在赫希的小公寓里,"乔治对尼克说。
"我上他那儿去。"
  外面的弧光灯黑过光秃秃的树枝。尼克沿着车轨向街上
走去,在另一支弧光灯下拐弯,向一条小街走去。走到街上
的第三幢房子就是赫希的小公寓。尼克走上两个踏级,揿一
揿铃。一个妇女来开门。
"奥利·安德烈森住在这儿吗?"
"你要看他吗?"
"是呀,如果他在的话。"
  尼克跟着那妇女登上楼梯,又折回到走廊的尽头。她敲
敲门。
"谁呀?"
"有人要看你,安德烈森先生,"那个妇女说。
"我是尼克·亚当斯。"
"进来。"
  尼克打开门,走进房里。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
他本来是个重量级职业拳击家,他个子长,床太短。他头枕

? 43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着两只枕头。他并没有朝尼克看。
"怎么啦?"他问道。
"我在亨利小饭铺那儿,"尼克说,"有两个人进来,把我
和那个厨子捆了起来,他们说准备杀死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有点儿傻里傻气。奥利·安德
烈森一言不发。
"他们把我们弄到了厨房里,"尼克继续说下去。"他们打
算趁你走进去吃饭的时候,打死你。"
  奥利·安德烈森望着墙壁,什么也不说。
"乔治认为还是让我来把这番情况告诉你。"
"这种事情,叫我有什么办法,"奥利·安德烈森说。
"我来说给你听,他们是啥个样子。"
"我不想知道他们是啥个样子,"奥利·安德烈森说。他
望着墙壁。"谢谢你来告诉我这番情况。"
"没什么,没什么。"
  尼克望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大汉。
"你要我去警察局跑一趟吗?"
"不,"奥利·安德烈森说。"去了也没什么用。"
"没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是呀,没啥好帮的。"
"那也许只是一种恐吓吧。"
"不,那不光光是恐吓。"
  奥利·安德烈森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唯一的事情是,"他向着墙壁说。"我就是不能拿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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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一下。我整天躺在这儿。"
"你不能离开这个城吗?"
? 431·
  "不能,"奥利·安德烈森说。"这样奔来赶去,我已经跑
够了。"
他望着墙壁。
  "现在没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想个办法,把这事情了结掉吗?"
  "不,我已经叫人家不高兴啦。"他用同样平板的声音说。
"没有什么办法。再过一会,我会打定主意出去一下。"
  "我还是回去看看乔治,"尼克说。
  "再见,"奥利·安德烈森说,他眼睛并没有朝尼克那边
看,"感谢你跑来一趟。"
尼克出去了。他关门时,看到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
床上,眼睛望着墙壁。
  "他整天待在房里,"女房东在楼下说。"我想他身体不大
舒服。我跟他说:'奥利·安德烈森先生,象这样秋高气爽的
日子,你应该出去散散步。'可是,他不喜欢这样做。"
  "他不想出去。"
  "他身体不大舒服,真叫人难过,"那妇女说,"他是个极
好的人。他是吃拳击饭的,你知道。"
  "我知道。"
  "你除了从他脸上的样子看得出以外,你是决不会知道
的,"那个妇女说。他们就站在临街的门廊里谈话。"他实在
真和气。"

? 43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好吧,晚安,赫希太太,"尼克说。
"我不是赫希太太,"那妇女说。"这地方是她的。我不过
是替她照看房子。我是贝尔太太。"
"啊,晚安,贝尔太太,"尼克说。
"晚安,"那妇女说。
  尼克打暗黑的大街走到弧光灯下面的拐角处,然后沿着
车轨走到亨利那家小饭馆。乔治在里头,在柜台后面。
"你看到奥利啦?"
"看到了,"尼克说。"他在屋子里,他不愿意出去。"
  那个厨子一听到尼克的声音,就打开厨房那扇门。
"这种话我连听也不要听,"他说道,又把门关上了。
"你可把情况都告诉他了吗?"乔治问道。
"当然。我告诉他了,可是,他什么情况都知道了。"
"他打算怎么办?"
"他什么打算也没有。"
"他们要杀他呀。"
"我想是这样。"
"他一定是在芝加哥搅上了什么事情。"
"我也这样想,"尼克说。
"这真是糟糕的事情。"
"这是桩可怕的事情,"尼克说。
  他们不再说什么。乔治伸手到下面取了一条毛巾,揩揩
柜台。
"我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尼克说。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出卖了什么人。因此他们要杀死他。"
"我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尼克说。
? 433·
"好呀,"乔治说,"这是一桩值得干的好事情。"
"他这样等在屋子里,同时知道自己眼看就要碰上什么事
情,我可真不忍心想象这事。这太他妈的可怕了。"
"唔,"乔治说,"你还是别想这事情为好。"

                        曹 庸译

? 43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C
祖国对你说什么?

山路路面坚硬平坦,清早时刻还没尘土飞扬。下面是长
着橡树和栗树的丘陵,山下远方是大海。另一边是雪山。
我们从山路开过林区下山。路边堆着一袋袋木炭,我们
在树丛间看见烧炭人的小屋。这天是星期天,路面蜿蜒起伏,
山路地势高,路面不断往下倾斜,穿过一个个灌木林带,穿
过一个个村庄。
一个个村子外面都有一片片葡萄地。遍地棕色,葡萄藤
又粗又密。房屋都是白的,街上的男人穿着盛装,在玩滚木
球。有些屋墙边种种梨树,枝桠分叉,挨着粉墙。梨树喷洒
过杀虫药,屋墙给喷雾沾上一层金属粉的青绿色。村子周围
都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开垦地,种着葡萄,还有树木。
离斯培西亚① 二十公里的山上一个村子里,广场上有一
群人,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只手提箱,走到汽车前,要求我们

 C 原文是意大利语。
① 斯培西亚:意大利西北部港市,海军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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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他到斯培西亚去。
? 435·
"车上只有两个座位,都坐满了,"我说。我们这辆车是
老式福特小轿车。
"我就搭在门外好了 ①。"
"你会不舒服的。"
"没关系。我必须到斯培西亚去。"
"咱们要带上他吗?"我问盖伊。
"看来他走定了,"盖伊说。那年轻人把一件行李递进车
窗里。
"照应一下,"他说。两个人把他的手提箱捆在车后我们
的手提箱上面。他跟大伙儿一一握手,说对一个法西斯党员、
一个象他这样经常出门的人来说不会不舒服的,说着就爬上
车子左侧的踏脚板,右臂伸进敞开的车窗,钩住车身。
"你可以开了,"他说。人群向他招手。他空着的手也向
大家招招。
"他说什么?"盖伊问我。
"说咱们可以开了。"
"他倒真好啊!"盖伊说。
  这条路顺河而去。河对面是高山。太阳把草上的霜都晒
干了。天气晴朗而寒冷,凉风吹进敞开的挡风玻璃。
"你看他在车外味道怎么样?"盖伊抬眼看着路面。他那
边的视线给我们这位乘客挡住了。这年轻人活象船头雕饰似
① 老式汽车车门外有踏脚板可以站立。

? 43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的矗出车侧。他竖起了衣领,压低了帽檐,看上去鼻子在风
中受冻了。
"也许他快受不了啦,"盖伊说。"那边正好是个不中用的
轮胎。"
"啊,要是我们轮胎放炮他就会离开咱们的,"我说。"他
不愿弄脏行装。"
"那好,我不管他,"盖伊说-- "只是怕碰到车子拐弯
他那样探出身子。"
  树林过了;路同河分道,上坡了;引擎的水箱开锅了;年
轻人看看蒸汽和锈水,神色恼怒疑虑;盖伊两脚踩着高速档
的加速器踏板,弄得引擎嘎嘎响,上啊上啊,来来回回折腾,
上去了,终于稳住了。嘎嘎声也停了,刚安静下来,水箱里
又咕嘟咕嘟冒泡了。我们就在斯培西亚和大海上方最后一段
路的高处。下坡路都是急转弯,几乎没有大转弯。每回拐弯,
我们这位乘客身子就吊在车外,差点把头重脚轻的车子拽得
翻车。
"你没法叫他别这样,"我跟盖伊说。"这是自卫本能意
识。"
"十足的意大利意识。"
"十十足足的意大利意识。"
  我们绕着弯下山,开过积得厚厚的尘土,橄榄树上也积
着尘土。斯培西亚就在山下,沿海扩展开去。城外道路变得
平坦了。我们这位乘客把头伸进车窗。
"我要停车。"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停车,"我跟盖伊说。
? 437·
我们在路边慢慢减速。年轻人下了车,走到车后,解开
手提箱。
  "我在这儿下车,你们就不会因载客惹上麻烦了。"他说,
"我的包。"
我把包递给他。他伸手去掏兜儿。
  "我该给你们多少?"
  "一个子儿也不要。"
  "干吗不要?"
  "我不知道,"我说。
  "那谢谢了,"年轻人说,从前在意大利,碰到人家递给
你一份时刻表,或是向你指路,一般都说"谢谢你",或"多
谢你了",或"万分感谢你",他却不这样说。他只是泛泛道
"谢",盖伊发动车子时,他还多疑地盯着我们。我对他挥挥
手。他架子太大,不屑答理。我们就继续开到斯培西亚去了。
  "这个年轻人在意大利要走的路可长着呢,"我跟盖伊说。
  "得了吧,"盖伊说,"他跟咱们走了二十公里啦。"

          斯培西亚就餐记

我们开进斯培西亚找个地方吃饭。街道宽阔,房屋轩敞,
都是黄的。我们顺着电车轨道开进市中心。屋墙上都刷着墨
索里尼瞪着眼珠的画像,还有手写的Vivas ① 这字,两个黑漆
的V 字墨迹沿墙一路往下滴。小路通往海港。天气晴朗,人

   ① 意大利语: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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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们全出来过星期日。铺石路面洒过水,尘土地面上一片片湿
迹。我们紧靠着街沿开车,避开电车。
"咱们到那儿简单吃一顿吧,"盖伊说。
  我们在两家饭店的招牌对面停车。我们站在街对面,我
正在买报。两家饭店并排挨着。有一家店门口站着个女人冲
我们笑着,我们就过了马路进去。
  里面黑沉沉,店堂后面一张桌旁坐着三个姑娘和一个老
太婆。我们对面一张桌旁坐着一个水手。他坐在那儿不吃不
喝。再往后一张桌子有个穿套蓝衣服的青年在写字。他的头
发晶光油亮,衣冠楚楚,仪表堂堂。
  亮光照进门口,照进橱窗,那儿有个玻璃柜,里面陈列
着蔬菜、水果、牛排和猪排。一个姑娘上来清我们点菜,另
一个姑娘就站在门口。我们注意到她的家常便服里什么也不
穿。我们看菜单时请我们点菜的那姑娘就伸出胳臂搂住盖伊
的脖子。店里一共有三个姑娘,大家轮流去站在门口。店堂
后面桌旁那个老太婆跟她们说话,她们才重新坐下陪着她。
  店堂里面只有通到厨房里的一道门。门口挂着门帘。请
我们点菜的那姑娘端了通心面从厨房里进来。她把通心面放
在桌上,还带来一瓶红酒,然后在桌边坐下。
"得,"我跟盖伊说,"你要找个地方简单吃一顿。"
"这事不简单了。复杂了。"
"你们说什么?"那姑娘问。"你们是德国人吗?"
"南德人,"我说,"南德人是和善可亲的人。"
"不明白,"她说。
"这地方究竟怎么搞的?"盖伊问。"我非得让她胳臂搂住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439·
我膀子不可吗?"
"那可不,"我说,"墨索里尼不是取缔妓院了吗?这是家
饭店。"
  那姑娘穿件连衣裙。她探过身去靠着桌子,双手抱胸,面
带笑容。她半边脸的笑容好看,半边脸的笑容不好看,她就
把半边好看的笑容冲着我们。不知怎的,正如温热的蜡会变
得柔润一样,她半边鼻子也变得柔润了,那半边好看的笑容
也就魅力倍增。话虽这么说,她的鼻子看上去并不象温热的
蜡,而是非常冷峻、坚定,只是略见柔润而已。"你喜欢我吗?"
她问盖伊。
"他很喜欢你,"我说。"可是他说不来意大利话。"
"我会说德国话 ①,"她说,一边捋捋盖伊的头发。
"用你的本国话跟这女人说说吧,盖伊。"
"你们从哪儿来?"女人问。
"波茨坦。"
"你们现在要在这里呆一会儿吗?"
"在斯培西亚这块宝地吗?"我问。
"跟她说咱们一定得走,"盖伊说。"跟她说咱们病重,身
边又没钱。"
"我朋友生性厌恶女人,"我说,"是个厌恶女人的老派德
国人。"
"跟他说我爱他。"
  我跟他说了。
① 原文是德语。

? 53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闭上你的嘴,咱们离开这儿好不好?"盖伊说。这女人
另一条胳臂也搂住他脖子了。"跟他说他是我的,"她说。我
跟他说了。
"你让咱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你们吵架了,"女人说。"你们并不互爱。"
"我们是德国人,"我自傲地说,"老派的南德人。"
"跟他说他是个俊小子,"女人说。盖伊三十八岁了,对
自己被当成一个法国的流动推销员倒也有几分得意。"你是个
俊小子,"我说。
"谁说的?"盖伊问,"你还是她?"
"她说的。我只是你的翻译罢了。你要我陪你出门不是做
你的翻译吗?"
"她说的就好了,"盖伊说,"我就没想要非得在这儿跟你
也分手。"
"真没想到。斯培西亚是个好地方。"
"斯培西亚,"女人说。"你们在谈斯培西亚。"
"好地方啊,"我说。
"这是我家乡,"她说。"斯培西亚是我老家,意大利是我
祖国。"
"她说意大利是她祖国。"
"跟她说看来意大利是她祖国,"盖伊说。
"你们有什么甜食?"我问。
"水果,"她说。"我们有香蕉。"
"香蕉倒不错,"盖伊说。"香蕉有皮。"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哦,他吃香蕉,"女人说。她搂住盖伊。
"她说什么?"他把脸转开说。
"她很高兴,因为你吃香蕉。"
"跟她说我不吃香蕉。"
"先生说他不吃香蕉。"
"哦,"女人扫兴地说,"他不吃香蕉。"
"跟她说我每天早上洗个凉水澡,"盖伊说。
"先生每天早上洗个凉水澡。"
"不明白,"女人说。
? 531·
  我们对面那个活道具般的水手一动也不动。这地方的人
谁也不去注意他。
"我们要结帐了,"我说。
"啊呀,别。你们一定得留下。"
"听我说,"仪表堂堂的青年在他写字的餐桌边说,"让他
们走吧。这两个人一文不值。"
  女人拉住我手。"你不留下?你不叫他留下?"
"我们得走了,"我说。"我们得到比萨 ① 去,办得到的话,
今晚到翡冷翠② 去。我们到夜里就可以在那里玩乐了。现在
是白天。白天我们必须赶路。"
"呆一小会儿也好嘛。"
"白天必须赶路。"
① 比萨:意大利西北部古城,以斜塔闻名于世。
② 翡冷翠:即意大利中部城市佛罗伦萨。

? 53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听我说,"仪表堂堂的青年说。"别跟这两个多费口舌了。
老实说,他们一文不值,我有数。"
  "来帐单,"我说。她从老太婆那儿拿来了帐单就回去,坐
在桌边。另一个姑娘从厨房里出来。她径直走过店堂,站在
门口。
  "别跟这两个多费口舌了,"仪表堂堂的青年厌烦地说。
"来吃吧。他们一文不值。"
我们付了帐,站起身。那几个姑娘,老太婆和仪表堂堂
的青年一起坐在桌边。活道具般的水手双手蒙住头坐着。我
们吃饭时始终没人跟他说话。那姑娘把老太婆算给她的找头
送给我们,又回到桌边自己的座位上去。我们在桌上留下小
费就出去了。我们坐在汽车里,准备发动时,那姑娘出来,站
在门口。我们开车了,我对她招招手。她没招手,只是站在
那儿目送我们。

雨  后

我们开过热那亚郊区时雨下大了,尽管我们跟在电车和
卡车后面开得很慢,泥浆还是溅到人行道上,所以行人看见
我们开来都走进门口去。在热那亚市郊工业区竞技场码头,有
一条双车道的宽阔大街,我们顺着街心开车,免得泥浆溅在
下班回家的人们身上。我们左边就是地中海。大海奔腾,海
浪飞溅,海风把浪花吹到车上。我们开进意大利时,路过一
条原来宽阔多石而干涸的河床,现在滚滚浊水一直漫到两岸。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533·
褐色的河水搅混了海水,海浪碎成浪花时才变淡变清,黄褐
色的水透着亮,被大风刮开的浪头冲过了马路。
  一辆大汽车飞驶而过,溅起一片泥浆水,溅到我们的挡
风玻璃和引擎的水箱上。自动挡风玻璃清洗器来回摆动,在
玻璃上抹上薄薄一层。我们停了车,在塞斯特里饭店吃饭。饭
店里没有暖气,我们没脱衣帽。我们透过橱窗看得见外面的
汽车。车身溅满泥浆,就停在几条拖上岸不让海浪冲到的小
船边。在这家饭店里,你还看得见自己呼出来的热气。
  意大利通心面味道很好,酒倒有股明矾味,我们在酒里
搀了水。后来跑堂的端来了牛排和炸土豆。饭店远头坐着一
男一女。男的是中年人,女的还年轻,穿身黑衣服。吃饭时
她一直在湿冷的空气中呼出热气。男人看着热气,摇摇头。他
们光吃不说话,男人在餐桌下拉着她一只手。她长得好看,两
人似乎很伤心。他们随身带了一个旅行包。
  我们带着报纸,我对盖伊大声念着上海战斗的报道。饭
后,他留下跟跑堂的打听一个饭店里并不存在的地方,我用
一块抹布擦净了档风玻璃、车灯和执照牌。盖伊回到车上来,
我们就把车倒出去,发动引擎。跑堂的带了他走过马路,走
进一幢旧屋子。屋子里的人起了疑心,跑堂的跟盖伊留下让
人家看看什么东西都没偷走。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我不是个修水管的,他们
就以为我偷什么东西了,"盖伊说。
  我们开到城外一个海岬,海风袭击了汽车,差点把车子
刮翻。

? 53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幸亏风是从海上刮来的,"盖伊说。
"说起来,"我说,"海风就是在这一带什么地方把雪莱①
刮到海里淹死的。"
"那是在靠近维亚瑞吉奥 ② 的地方,"盖伊说。"你还记得
咱们到这地方的目的吗?"
"记得,"我说,"可是咱们没达到啊。"
"咱们今晚可没戏唱了。"
"咱们能开过文蒂米格利亚③ 就好了。"
"咱们瞧着办吧。我不喜欢在这海岸上开夜车。"这时正
是刚过午后不久,太阳出来了。下面,大海蓝湛湛的,挟着
白帽浪滚滚流向萨沃纳 ④。后面,岬角外,褐色的河水和蓝色
的海水汇合在一起。在我们前方,一艘远洋货轮正向海岸驶
来。
"你还看得见热那亚吗?"盖伊问。
"啊,看得见。"
"开到下一个大海岬就遮掉看不见了。"
"咱们暂时还可以看见它好一阵子。我还看得见它外面的
波托菲诺海岬⑤ 呢。"
  我们终于看不见热那亚了。我们开出来时,我回头看看,
① 雪莱(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客死意大利。主要作品有长诗
《伊斯兰起义》,抒情诗《西风颂》、《云雀》等。
② 维亚瑞吉奥:意大利北部渔业中心,沿第勒尼安海,雪莱淹死后葬此。
③ 文蒂米格利亚:意大利西北部城市。
④ 萨沃纳:意大利西北部港市。
⑤ 波托菲诺海岬:地中海上一个渔港,意大利西北部利古里亚区的小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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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5·
只见大海;下面,海湾里,海滨停满了渔船;上面,山坡上,
一个城镇,海岸线远处又有几个海岬。
  "现在看不见了,"我对盖伊说。
  "哦,现在早就看不见了。"
  "可是咱们没找到出路前还不能肯定。"
有一块路标,上面有个S形弯道的图标和注意环岬弯道
的字样。这条路环绕着海岬,海风刮进挡风玻璃的裂缝。海
岬下面,海边有一片平地,海风把泥浆吹干了,车轮开过扬
起一阵尘土。在平坦的路上,车子经过一个骑自行车的法西
斯分子,他背上枪套里有一把沉甸甸的左轮手枪。他霸住路
中心骑车,我们开到外档来让他。我们开过时他抬头看看我
们。前面有个铁路闸口,我们朝闸口开去,闸门刚下来。
我们等开闸时,那法西斯分子骑车赶上了。火车开过了,
盖伊发动引擎。
  "等一等,"骑自行车那人在我们汽车后面大喝一声说。
"你们的牌照脏了。"
我掏出一块抹布。吃午饭时牌照已经擦过了。
  "你看得清了,"我说。
  "你这么认为吗?"
  "看啊。"
  "我看不清。脏了。"
我用抹布擦了擦。
  "怎么样?"
  "二十五里拉。"
  "什么?"我说。"你看得清了。只是路上这么样才弄脏的。"

? 53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你不喜欢意大利的道路?"
"路脏。"
"五十里拉。"他朝路上啐了一口。"你车子脏,你人也脏。"
"好吧。开张收条给我,签上你名字。"
  他掏出一本收据簿,一式两份,中间还打眼,一份交给
罚款人,另一份填好留作存根。不过罚款单上填什么,下面
可没有复写副本留底。
"给我五十里拉。"
  他用擦不掉笔迹的铅笔写了字就撕下条子,把条子交给
我。我看了一下。
"这是一张二十五里拉的收据。"
"搞错了,"他说着就把二十五里拉的收据换成五十里拉
的。
"还有另一份。在你留底那份填上五十。"
  他赔了一副甜甜的意大利笑容,在存根上写了些字,捏
在手里,我看不见。
"趁你牌照没弄脏,走吧,"他说。
  天黑后我们开了两个小时,当晚在蒙托内① 住宿。那里
看上去舒适可爱,干净利落。我们从文蒂米格利亚,开到比
萨和佛罗伦萨,过了罗马涅 ②,开到里米尼 ③,回来开过弗

① 蒙托内:意大利北部城市,濒临蒙托内河。
② 罗马涅:意大利历史地区,在意大利北部,东临亚得里亚海,现包括在
    艾米利亚- 罗马涅区内。
③ 里米尼:意大利北部城市,位于圣马力诺东北的马雷基亚河。
④ 弗利:意大利北部城市,位于亚平宁山脉东北麓,临蒙托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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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 ④,伊莫拉 ①,博洛尼亚 ②,帕尔马 ③,皮亚琴察④ 和热那
亚,又开到文蒂米格利亚。整个路程只走了十天。当然,在
这么短促的旅途中,我们没有机会看看当地或老百姓的情况
怎么样。

                        陈良廷译
① 伊莫拉:意大利北部城市,罗马古城。
② 博洛尼亚:一译波伦亚,意大利北部城市,艾米利亚- 罗马涅区首府。
③ 帕尔马:意大利北部城市,位于波河平原南侧。
④ 皮亚琴察:意大利北部城市,位于波河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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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五 万 元

"你的情况怎么样,杰克?"我问他。
"你看到过那个沃尔科特吗?"他说。
"只是在健身房里。"
"唔,"杰克说,"跟那个小伙子较量,我需要好运气。"
"他不能打败你,杰克,"士兵说。
"我多希望他不能啊。"
"他不能用几下鸟枪子弹似的拳头打败你。"
"鸟枪子弹似的拳头倒问题不大,"杰克说,"我一点也不
在乎鸟枪子弹。"
"他看上去不难被打败,"我说。
"当然啦,"杰克说,"他不会坚持得长久的。他不会象你
跟我那样坚持下去的,杰里。不过,眼下他竞技状态挺好。"
"你会用左手拳把他揍死。"
"也许,"杰克说,"当然,我有机会。"
"象对付小孩刘易斯那样对付他。"
"小孩刘易斯,"杰克说,"那个臭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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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人,杰克·布伦南,士兵巴特利特和我在汉利的
店里。有两个妓女坐在我们旁边一张桌子旁。她们在喝酒。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臭犹太人?"其中一个妓女说,"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臭犹太人,你这个爱尔兰大草包?"
  "当然啦,"杰克说,"说得对。"
  "臭犹太人,"那个妓女继续说,"他们老是谈到臭犹太人,
这些大个子的爱尔兰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臭犹太人?"
  "得了。咱们离开这儿吧。"
  "臭犹太人,"那个妓女继续说。"谁看到你买过一杯酒?
你老婆每天早晨都把你的口袋缝起来。这帮爱尔兰人和他们
的臭犹太人!特德·刘易斯也能狠狠地揍你。"
  "当然啦,"杰克说,"你也白白赔送许多东西,对不?"
我们走出去。这就是杰克。他想要说什么,他就能说他
想要说的。
杰克已经离开了家,开始待在泽西的戴尼·霍根的健身
场训练。在那儿很好,但是杰克不怎么喜欢。他不喜欢同他
的妻子和孩子们分开,他大多数时间动不动就恼火,发牢骚。
他喜欢我,我们一起处得很好;他喜欢霍根,但是过不了多
久,士兵巴特利特开始叫他腻烦了。如果在营地上一个爱开
玩笑的人的笑话变得有点叫人讨厌,那他就会变成叫人受不
了的人。士兵一直拿杰克开玩笑,几乎是时时刻刻拿他开玩
笑。玩笑开得不怎么有趣,也不很好,开始把杰克惹恼了。反
正总是这一类笑话。杰克会停止举重和打沙袋,戴上拳击手
套。
  "你要干活吗?"他对士兵说。

? 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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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罗。你要我怎么干活?"士兵会问。"要我象沃尔科
特那样狠狠地对付你吗?要我把你揍倒几回吗?"
"说得对,"杰克会说。不过,他一点也不喜欢。
  一天早晨,我们走在外面公路上。我们已经走得相当远,
眼下在走回去。我们一起快跑三分钟,走一分钟,然后再快
跑三分钟。杰克根本不是你会称作短跑冲刺能手的那号人。如
果他在拳击场上非迅速转动不可,他会这样做的,但是他在
公路上就绝不会跑得太快的。我们一路走,士兵一直在拿他
开玩笑。我们登上通往健身场住房的小山。
"唔,"杰克说,"你还是回城去好,士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是回城待在那儿好。"
"怎么啦?"
"我听到你说话就感到讨厌。"
"是吗?"士兵说。
"是的,"杰克说。
"等沃尔科特打败了你,你看到什么滑稽的东西都会感到
讨厌。"
"当然啦,"杰克说,"也许我会。可我知道我讨厌你。"
  当天早晨,士兵就去乘进城的火车。我送他上车。他非
常恼火。
"我只是跟他开开玩笑,"他说。我们等在月台上。"他不
能这么对我说话,杰里。"
"他神经紧张又很暴躁,"我说,"他是个好人,士兵。"
"他妈的,他好个屁。他哪会儿是个他妈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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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我说,"再见,士兵。"
火车来了。他带着提包上车。
? 631·
"再见,杰里,"他说。"比赛以前,你会在城里吗?"
"恐怕不去城里了。"
"到时候再见。"
  他走进车厢,售票员大摇大摆地上车,火车开走了。我
搭运货车回健身场。杰克在走廊上给他妻子写信。邮件已经
来过了;我拿着报纸,到走廊的另一头去坐下来看报。霍根
从门里出来,走到我跟前。
"他跟士兵闹翻了吗?"
"没有闹翻,"我说,"他只是叫他回城去"
"我知道早晚免不了要有这种事情,"霍根说。"他从来没
有喜欢士兵过。"
"是啊。他喜欢的人不多。"
"他是一个相当冷淡的人,"霍根说。
"唔,他对我倒一直挺好。"
"对我也好,"霍根说。"他没有对我发过脾气。不过,他
是个冷淡的人。"
  霍根穿过纱门,走进屋去;我坐在走廊上看报。秋天刚
开始;泽西的这一片乡区处在小山间,地势较高,是个好地
方;我把报纸从头至尾看过以后,坐在那里望着这个乡区和
下面树林旁的公路,公路上车辆来往,扬起一阵阵尘土。这
是一个气候很好、风景非常漂亮的乡区。霍根走到门前,我
说:"喂,霍根,你这儿有什么可以打猎的吗?"
"没有,"霍根说,"只有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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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看报吗?"我对霍根说。
"有什么新闻?"
"桑德昨天骑赢了三场。"
"昨儿晚上我已经从电话上听得了。"
"你密切注意着他们吧,霍根?"我问。
"啊,我跟他们保持联系,"霍根说。
"杰克怎么样?"我说,"他仍然在赌赛马吗?"
"他?"霍根说,"你能看到他赌赛马吗?"
  就在这当儿,杰克从角落里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他
穿着厚运动衫,旧裤子和拳击鞋。
"有邮票吗,霍根?"他问。
"把信给我,"霍根说,"我给你寄出去。"
"喂,杰克,"我说,"你以前不是常赌赛马吗?"
"当然啦。"
"我知道你从前是玩的。我知道我从前常在'羊头赛马
场'看到你。"
"你干吗不玩了呢?"霍根问。
"输钱。"
  杰克坐在走廊上我的身旁。他靠在一根柱子上,他在阳
光下闭上眼睛。
"要椅子吗?"霍根问。
"不要,"杰克说,"这样挺好。"
"天气真好,"我说,"在乡下真是好得很。"
"我可巴不得跟老婆一起待在城里。"
"唔,你只要再待一个礼拜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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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杰克说,"是这样。"
我们坐在走廊上。霍根在里面办公室里。
"你认为我的情况怎么样?"杰克问我。
? 633·
"唔,你还说不准,"我说。"你还有一个礼拜可以用来恢
复竞技状态哪。"
"别敷衍我。"
"唔,"我说,"你情况不好。"
"我睡不着觉,"杰克说。
"你在一两天内会好起来的。"
"不行,"杰克说,"我得了失眠症。"
"你有什么心事?"
"我惦记老婆。"
"叫她来就是。"
"不行。我上了年纪了,这样做不行。"
"咱们要先走一段长路,然后你才拐回来,这样就能使你
感到很累。"
"累!"杰克说,"我一直感到累。"
  他一个礼拜来一直是这个样子。他会晚上睡不着觉,早
晨起来就会有一种感觉,你知道,就是当你握不紧你的手的
时候,就会有的那种感觉。
"他不行了,差劲得象救济院里的饼,"霍根说,"他压根
儿不行了。"
"我从没有看过沃尔科特比赛,"我说。
"他会把他揍死,"霍根说,"他会把他一扯两半。"
"唔,"我说,"谁也免不了有一天会遇到这种情况的。"

? 63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不过,不象这样,"霍根说。"他们会认为他压根儿没训
练过。叫健身场丢丑。"
"你听到记者们怎么谈论他?"
"我哪会听不到啊!他们说他糟糕透了。他们说他们不应
该让他比赛。"
"唔,"我说,"他们老是讲得不对,是不?"
"是啊,"霍根说,"可是这一回他们讲得对。"
"他们到底懂什么谁行还是不行?"
"唔,"霍根说,"他们可不是傻瓜。"
"他们干的好事就是在托莱多惹得威拉德 ①恼火。那个拉
德纳 ②,他现在多聪明,问问他,他在托莱多批评威拉德不行
的那回事吧。"
"啊,他当时没有在场,"霍根说,"他只写大比赛。"
"我才不管他们是些什么人,"我说,"他们到底懂什么?
他们可以写文章,不过他们到底懂什么?"
"你不认为杰克的竞技状态很好吧,是不?"霍根问。
"对。他完了。他需要的就是让科贝特③ 批评他不行,使
他横下心打赢一杨,从此洗手不干。"
① 威拉德(
Jesswillard,1883-1968):美国重量级拳击手,曾获得美国冠
  军。
② 拉德纳(RingLardner,1885-1933):美国短篇小说家。他曾经先后在
  芝加哥、圣路易斯和纽约当过记者,写过不少获得大量观众的关于体育
  的文章。
③ 科贝特 (Corbett):可能是指詹姆斯·科贝特 (JamesCorbett,1866-
1933),美国重量级拳击师,曾获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 (1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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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科贝特会批评他不行的,"霍根说。
"当然啦,他会批评他不行的。"
? 635·
那天晚上,杰克又一点也没有睡着。第二天早晨是比赛
前的最后一天。吃罢早饭,我们又来到走廊上。
  "你睡不着的时候,杰克,你想些什么?"我说。
  "啊,我担心,"杰克说,"我担心我在布朗克斯置的产业。
我担心我在佛罗里达置的产业。我担心孩子们。我担心老婆。
有时候,我想到比赛。我想到那个臭犹太人特德·刘易斯,我
感到恼火。我有一点股票,我为股票担心。我他妈的还有什
么没有想到呢?"
  "唔,"我说,"明天夜晚就会过去了。"
  "当然啦,"杰克说,"这始终解决问题,对不?只要事情
一过,一切都解决了,我想。当然啦。"
他整天感到恼火。我们什么也不干。杰克只是转悠一下
松弛松弛。他练习同假想的对手打了几圈。他连这种练习看
上去也干不好。他跳了一会绳。他出不了汗。
  "他还是什么也不干好,"霍根说。我们站着看他跳绳。
"他再怎么也不出汗吗?"
  "他出不了汗。"
  "你想他有没有肺病?他在体重方面从来没有麻烦,对
不?"
  "没有,他没有肺病。他只是身子里什么也没有了。"
  "他应该出汗,"霍根说。
杰克跳着绳过来。他在我们面前上下跳,前后跳,每跳
三次交叉一下胳膊。

? 63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唔,"他说,"你们两个唠叨的家伙在谈什么?"
"我认为你不应该再训练了,"霍根说,"你会累坏的。"
"那不是会糟糕透顶吗?"杰克一边说,一边在地板上跳
过去,把绳子甩得啪啪响。
  那天下午,约翰·科林斯在健身场露面。杰克在上面自
己的房间里;约翰从一辆城里开来的汽车里走出来。他有两
个朋友跟他在一起。汽车一停,他们全下车。
"杰克在哪儿?"约翰问我。
"在上面他的房间里,躺着。"
"躺着?"
"是啊,"我说。
"他怎么样?"
  我望着同约翰一起来的那两个人。
"他们是他的朋友,"约翰说。
"他情况很不好,"我说。
"他怎么啦?"
"他睡不着。"
"见鬼,"约翰说,"那个爱尔兰人从来没有睡得着过。"
"他情况不行,"我说。
"见鬼,"约翰说,"他从来没有行过。我跟他打了十年交
道,他仍然还不行哪。"
  那两个跟他一起来的人哈哈大笑。
"我跟你介绍一下,摩根先生和斯坦菲尔特先生,"约翰
说。"这是多伊尔先生。他在训练杰克。"
"看到你们很高兴,"我说。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637·
"咱们上去看看那个小伙子,"那个叫摩根的说。
"咱们去看看他,"斯坦菲尔特说。
  我们全都上楼去。
"霍根在哪儿?"约翰问。
"他在那所空洞洞的大房子里,跟他的两个顾客在一起,"
我说。
"现在他这儿有许多人吗?"约翰问。
"只有两个。"
"很安静吧,是不?"摩根说。
"是的,"我说,"很安静。"
  我们来到了杰克的房门前。约翰敲敲门。没有人回答。
"也许他睡着了,"我说。
"他大白天干吗睡大觉?"
  约翰转动门把手,我们都走进房间去。杰克躺在床上,睡
着了。他趴着,脸埋在枕头里。两条胳膊搂着枕头。
"嗨,杰克!"约翰对他说。
  杰克的脑袋在枕头上移动了一下。"杰克!"约翰弯下身
去,凑近他说。杰克只是把脸在枕头里埋得更深些。约翰碰
碰他的肩膀。杰克坐起来,望着我们。他没有刮脸,穿着一
件旧的运动衫。
"天啊!你干吗不让我睡觉?"他对约翰说。
"别恼火,"约翰说,"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
"啊,不是,"杰克说,"当然不是啦。"
"你认识摩根和斯坦菲尔特,"约翰说。
"看到你们很高兴,"杰克说。

? 63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你觉得怎么样,杰克?"摩根问他。
"很好,"杰克说。"我会觉得怎么样呢?"
"你看上去很好,"斯坦菲尔特说。
"是啊,是挺好嘛,"杰克说。"喂,"他对约翰说,"你是
我的经理人。你拿很大的一份。记者们在外面的时候,你干
吗不出来!你要杰里和我跟他们谈吗?"
"我安排刘在费城比赛,"约翰说。
"那到底跟我有什么相干?"杰克说,"你是我的经理人。
你拿很大的一份,对不?你不是为我在费城挣钱,对不?我
应该要你去应付的时候,你干吗不来?"
"霍根在这儿。"
"霍根,"杰克说,"霍根跟我一样是个哑巴。"
"士兵巴特利特原来在这儿陪你训练了一阵,对不,"斯
坦菲尔特说,为了改变话题。
"是的,他原来在这里,"杰克说,"他原来确实在这儿。"
"喂,杰里,"约翰对我说。"麻烦你去找一找霍根,告诉
他约摸半个钟头以后我们在这儿跟他见面,好不?"
"当然啦,"我说。
"他干吗不能待在这儿?"杰克说,"待在这儿,杰里。"
  摩根和斯坦菲尔特互相望着。
"安静点,杰克,"约翰对他说。
"我还是去找霍根好,"我说。
"好吧,要是你愿意去的话,"杰克说,"不过,这儿可没
有人要打发你走开。"
"我去找霍根,"我说。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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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根在外面那所空洞洞的大房子里的健身房里。他跟两
个住在健身场上的戴着拳击手套的顾客在一起。他们都不敢
打对方,因为怕对方赶回来打他。
"行了,"霍根看到我走进去,就说,"你们可以别互相残
杀了。两位先生去洗个淋浴,布鲁斯会给你们按摩的。"
  他们从长方形的绳圈里爬出来,霍根走到我跟前。
"约翰·科林斯带着两个朋友来看杰克,"我说。
"我看到他们从汽车里出来的。"
"跟约翰一起来的那两个家伙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你们所说的聪明人,"霍根说。"你认识他们两个
吗?"
"不认识,"我说。
"那是幸运的斯坦菲尔特和刘·摩根。他们开着一个赌
场 ①。"
"我离开好久了,"我说。
"当然啦,"霍根说,"那个幸运的斯坦菲尔特是个大骗
子。"
"我听到过他的名字,"我说。
"他是个非常精明的家伙,"霍根说,"他们是两个弄虚作
假的人。"
① 赌场,原文是"
         poolroom",指收赛马、拳击比赛等赌注的赌场。赌客将
  赌注押在比赛的某一个拳击师或某一匹马上,如该人或该马获胜,即可
  赢钱。如某人或某马在大多数赌客的心目中获胜机会最大,而另一些赌
  客认为可能出"冷门",那么输赢就下是一比一,而是一比几。

? 73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唔,"我说,"他们要半个钟头以后跟咱们见面。"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要等半个钟头以后才愿意跟咱们见
面?"
"说得对。"
"那就到办公室里去,"霍根说,"让那些弄虚作假的人见
鬼去吧。"
  过了约摸三十分钟光景,霍根和我上楼去。我们敲敲杰
克的房门。他们在房间里谈话。
"等一下,"有人说。
"活见鬼,"霍根说,"哪会儿你们要见我,我在下面办公
室里。"
  我们听到开门锁的声音。斯坦菲尔特开了门。
"进来,霍根,"他说,"咱们来喝一杯。"
"唔,"霍根说,"这倒不错。"
  我们走进去。杰克坐在床上。约翰和摩根坐在一对椅子
上。斯坦菲尔特站着。
"你们是一伙非常神秘的家伙,"霍根说。
"你好,戴尼,"约翰说。
"你好,戴尼,"摩根一边说,一边同他握手。
  杰克什么也不说。他只是坐在床上。他不同其他人在一
起。
  他是完全孤独的。他穿着一套旧的蓝运动衫裤和拳击鞋。
他需要刮一个脸。斯坦菲尔特和摩根是讲究服装的人。约翰
也是个相当讲究服装的人。杰克坐在那儿,看上去就象个结
实的爱尔兰人。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731·
  斯坦菲尔特拿出一瓶酒来,霍根去拿了几个玻璃杯来。人
人都喝酒。"杰克和我喝了一杯;其他的人继续喝,每人喝了
两三杯。
"还是留点你们回去的时候在汽车上喝好,"霍根说。
"你别担心。我们多的是,"摩根说。
  杰克喝了一杯,就再也不喝了。他站起来,望着他们。摩
根坐到杰克刚才坐的床上。
"来一杯,杰克,"约翰一边说,一边把酒瓶和杯子递给
他。
"不喝了,"杰克说,"我从来不喜欢参加那些下葬前的守
夜 ①。"
  他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杰克没有笑。
  他们离开的时候,心情都很好。他们走进汽车的时候,杰
克站在走廊上。他们向他挥手。
"再见,"杰克说。
  我们吃晚饭。在餐桌旁,除了"请你递给我这个,好不?"
或者"请你递给我那个,好不?"以外,杰克从头至尾一句话
也没有说。那两个住在健身场上的顾客跟我们同桌吃饭。他
们是很好的人。吃罢晚饭,我们来到走廊上。天黑得很早。
"喜欢散散步吗,杰里?"杰克问。
"当然啦,"我说。
  我们穿上外套出发。走到大路上这段路就相当长;沿着
① 爱尔兰人在死人下葬前有守夜喝酒的风俗。杰克明天要举行拳击比赛。
  这时那些人在他卧房里饮酒,使他想起那个风俗。

? 73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大路我们走了约摸一英里半。汽车不停地来往;我们不得不
躲到一边去,让它们开过。杰克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我们
为了让一辆大卡车,走进灌木丛,杰克才说:"见鬼的散步,
回霍根那儿去吧。"
  我们从一条翻越小山、穿过田野的小路,走回霍根那儿
去。我们能够看到小山顶上那所房子的灯光。我们走到房子
前,只见霍根站在门口。
"散步得挺痛快吧?"霍根说。
"啊,好极了,"杰克说,"嗨,霍根,你有什么酒吗?"
"当然啦,"霍根说,"有什么打算?"
"送一点到房间里来,"杰克说,"今天夜晚我要睡一觉。"
"你倒成了医生,"霍根说。
"到楼上房间里来,杰里,"杰克说。
  楼上,杰克坐在床上,双手捧着脑袋。
"这算得上生活吗?"杰克说。
  霍根拿来一夸特白酒和两个酒杯。
"要点姜汁啤酒吗?"
"你认为我要干什么,害病吗?"
"我只是问问你,"霍根说。
"来一杯?"杰克说。
"不,谢谢,"霍根说。他走出去。
"你怎么样,杰里?"
"我陪你喝一杯,"我说。
  杰克倒了两杯。"嘿,"他说,"我要慢条斯理地喝。"
"兑点水,"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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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杰克说,"我想这样好一点。"
? 733·
  我们喝掉了杯子里的酒,一句话也没有说。杰克开始给
我倒第二杯。
"别倒了,"我说,"我够了。"
"好吧,"杰克说。他给自己又倒了许多,兑上水。他情
绪好一点了。
"今天下午,这儿来了一伙人,"他说,"他们一点也不肯
冒险,那两个家伙。"
  过了一会儿,"唔,"他说,"他们是对的。冒险到底有什
么好处呢?"
"你再来一杯吗,杰里?"他说,"来,跟我一起喝一杯。"
"我不想喝了,杰克,"我说,"我觉得很舒服。"
"再喝一杯,"杰克说。他喝得软绵绵了。
"好吧,"我说。
  杰克给我倒了一杯,给他自己倒了一大杯。
"你知道,"他说,"我非常爱喝酒,要不是我干了拳击这
一行的话,我会喝得很凶。"
"当然啦,"我说。
"你知道,"他说,"我为了拳击,损失不小。"
"你挣了许多钱。"
"当然啦,这正是我追求的。你知道,我损失不小,杰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唔,"他说,"譬如说,跟老婆分开。经常离开家。对我
那几个女孩子并没什么好处。'你爸爸是谁?'社交界的小伙
子中总有几个会问她们。'我爸爸是杰克·布伦南。'这对她

? 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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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废话,"我说,"最重要的差别是她们有没有钱。"
"唔,"杰克说,"我确实为她们挣了不少钱。"
  他又倒了一杯。瓶里快要空了。
"兑点水,"我说。杰克兑了一点水。
"你知道,"他说,"你没法想象我多么惦记我的老婆。"
"当然啦。"
"你没法想象。你没法想象这是什么滋味。"
"在乡下应该比在城里好些。"
"现在对我来说,"杰克说,"我人在哪儿,这没有一点差
别。你没法想象这是什么滋味。"
"再来一杯。"
"我喝醉了吧?我说话挺可笑吧?"
"你挺正常。"
"你没法想象这是什么滋味。没有人想象得出这是什么滋
味。"
"除了老婆,"我说。
"她知道,"杰克说,"她确实知道。她知道。你可以肯定
她知道。"
"兑点水,"我说。
"杰里,"杰克说,"你没法想象这变成什么滋味。"
  他喝得大醉。他呆呆地望着我。他的眼光有点太呆滞了。
"你会睡得很好,"我说。
"嗨,杰里,"杰克说,"你想弄点钱吗?在沃尔科特身上
弄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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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5·
"真的?"
"嗨,杰里,"杰克放下酒杯。"我现在没有醉意吧,你瞧?
你知道我在他身上下了多少赌注?五万元。"
"钱可真不少。"
"五万元,"杰克说,"两比一。我会到手二万五千元。在
他身上弄点钱,杰里。"
"这听起来可不坏,"我说。
"我怎么能打败他呢?"杰克说,"这可不是欺骗。我怎么
能打败他呢?干吗不在这里面弄点钱呢?"
"兑点水,"我说。
"我打罢这一场就完了,"杰克说,"我从此不干了。我得
挨一顿打。干吗我不应该在这里面弄点钱呢?"
"当然啦。"
"我有一个礼拜睡不着,"杰克说,"整个夜晚,我躺在那
里醒着,担心自己给打得屁滚尿流。我睡不着,杰里。你想
象不出,你睡不着的时候,那是什么滋味。"
"当然啦。"
"我睡不着。就是这么回事。我就是睡不着。这些年来,
你既然一直睡不着,那你当心自己的身子又有什么用处呢?"
"真糟糕。"
"你想象不出,杰里,睡不着觉那是什么滋味。"
"兑点水,"我说。
  唔,约摸十一点,杰克醉倒了,我把他扶到床上。他不
能一直不睡觉,最后就落得这个模样。我帮他脱去衣服,盖
上被子。

? 73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你会睡得很好,杰克,"我说。
"当然啦,"杰克说,"现在我会睡着了。"
"晚安,杰克,"我说。
"明天见,杰里,"杰克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啊,废话,"我说。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杰克说,"我唯一的朋友。"
"睡吧,"我说。
"我会睡着的,"杰克说。
  霍根坐在楼下办公室里桌子旁看报。他抬起头来。"唔,
你让你的男朋友睡着了吗?"他问。
"他醉倒了。"
"对他来说,这比睡不着好,"霍根说。
"当然啦。"
"不过,你得花费多少口舌跟那帮体育记者说明这个情
况,"霍根说。
"唔,我要去睡了,"我说。
"明天见,"霍根说。
  早晨八点钟光景我下楼去吃了点早饭。霍根同他的两个
顾客在那所空洞洞的大房子里练习。我走过去看他们。
"一!二!三!四!"霍根在为他们计数。"你好,杰里,"
他说,"杰克起身了吗?"
"还没有。他仍然睡着哪。"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收拾行李,准备进城。约摸九点
半光景,我听到隔壁房间里杰克起身的声音。当我听到他下
楼去的时候,我跟着他下楼。杰克坐在早餐桌旁。霍根已经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进来,站在桌旁。
"你觉得怎么样,杰克?"我问他。
"不怎么坏。"
"睡得好吗?"霍根问。
? 737·
"我睡得很熟,"杰克说,"我当时舌头不听使唤,头倒不
觉得难受。"
"好啊,"霍根说,"这是好白酒。"
"开在账单上,"杰克说。
"你要什么时候进城?"霍根问。
"午饭前,"杰克说,"十一点的火车。"
"坐下,杰里,"杰克说。霍根走出去。
  我坐在桌子旁。杰克在吃一个葡萄柚。他吃到一颗核就
吐在匙子里,然后倒在盘子上。
"我想昨天夜晚我喝得大醉了,"他开始说。
"你喝了点白酒。"
"我想我说了不少蠢话。"
"你没有乱讲。"
"霍根在哪儿?"他问。他把葡萄柚吃完了。
"他在前面办公室里。"
"我关于比赛打赌的事讲了些什么?"杰克问。他拿着匙
子,随手拨弄着葡萄柚的皮。
  女仆端来一盆火腿蛋,把葡萄柚拿走了。
"给我再来杯牛奶,"杰克对她说。她走出去。
"你说你在沃尔科特身上下了五万块,"我说。
"这话不假,"杰克说。

? 73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这是一大笔钱。"
"我对这件事感到不怎么好受,"杰克说。
"可能会出什么事情。"
"不会,"杰克说,"他一心想当冠军。他们会跟他谈妥的。"
"你不能拿得这么稳。"
"不会错的,他想要当冠军。这对他来说值许多钱。"
"五万块是一大笔钱,"我说。
"这是买卖,"杰克说,"我赢不了。你知道,我再怎么也
赢不了。"
"你只要在场子里,你就有机会。"
"不行,"杰克说,"我完了。这只是买卖。"
"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杰克说,"睡那么一觉正是我需要的。
"你可能打得很好。"
"我会给他们看一场精采表演,"杰克说。
  吃罢早饭,杰克给他的妻子打长途电话。他在电话间里
讲话。
"这是他上这儿来以后第一回给她打电话,"霍根说。
"他天天给她写信。"
"当然啦,"霍根说,"一封信只花两分钱。"
  霍根同我们说了再见;布鲁斯,那个黑人按摩员,用货
车送我们上车站。
"再见,布伦南先生,"布鲁斯在火车跟前说,"我当然希
望你揍得他屁滚尿流。"
"再见,"杰克说。他给布鲁斯两块钱。布鲁斯为他干了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739·
许多活儿。他看上去有点失望。杰克看到我望着布鲁斯手里
的两块钱。
"账全都付过了,"他说,"霍根已经向我收过按摩费。"
  在进城的火车上,杰克不说话。他坐在座位角落里,望
着窗外,车票插在他帽子上那圈丝带里。有一次,他转过脸
来对我说话。
"我告诉了我的老婆,我今天夜晚会在谢尔比旅馆租一个
房间,"他说,"就在公园附近的拐角上。我明天早晨可以回
家去。"
"这是个好主意,"我说。"你的老婆看过你比赛吗,杰克?"
"没有,"杰克说,"她从来没有看过我比赛。"
  我想,要是他在比赛结束以后不想回家,那他一定估计
到自己会狠狠地挨一顿揍。在城里,我们坐出租汽车到谢尔
比去。一个侍者走出来,接过我们的提包;我们走进去,走
到登记房间的办公桌前。
"房租要多少?"杰克问。
"我们只有双人房间,"那个职员说,"你花十元钱就能租
一个很好的双人房间。"
"那太不上算了。"
"那你就租一个七元钱的双人房间。"
"有浴室吗?"
"当然有。"
"你还是跟我一起住一宿好,杰里,"杰克说。
"啊,"我说,"我会去睡在我内弟家里。"
"我并不是为你花这笔钱的,"杰克说,"我只是要我的钱

? 830·

花得值得。"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请登记一下,好不?"那个职员说。他望着登记簿。"二
百三十八号房间,布伦南先生。"
  我们乘电梯上楼。这是一个很好的大房间,有两张床,有
一扇门通向一个浴室。
"这儿挺好,"杰克说。
  领我们上来的那个侍者拉开窗帘,把我们的提包拿进来。
杰克一动也不动,我就给了侍者一个两毛五分的硬币。我们
洗了脸;杰克说我们还是出去好,去吃点东西。
  我们在杰米·汉利的馆子里吃午饭。那儿有许多小伙子。
当我们差不多吃到一半的时候,约翰走进来,同我们坐在一
起。约翰话说得不多。
"你的体重怎么样,杰克?"约翰问他。杰克正在吃一份
丰盛的午餐。
"我穿着衣服称也行,"杰克说。他从来用不着为减轻体
重操心。他是一个天生的次中量级拳击手;他从来没有变胖
过。他在霍根那里体重已经下降。
"只有这一件事你从来用不着担心,"约翰说。
"就是这一件事,"杰克说。
  吃罢午饭,我们走到公园里去称体重。两个比赛的对手
在三点钟不得超过一百四十七磅。杰克围着一条毛巾站在磅
秤上。秤杆没有移动。沃尔科特刚称过,站在那里,身旁围
了许多人。
"让我瞧瞧你有多重,杰克,"弗里曼,沃尔科特的经理
人说。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831·
  "好啊,那么叫他称一下,"杰克把头向沃尔科特猛的一
扭。
  "把毛巾拿掉,"弗里曼说。
  "你看看多重?"杰克问那个管磅秤的人。
  "一百四十三磅,"那个称体重的胖子说。
  "你的体重减轻不少,杰克,"弗里曼说。
  "称他,"杰克说。
沃尔科特走过来。他长着一头金发,宽阔的肩膀和胳膊
棒得象重量级拳击手。他的大腿倒不太粗壮。杰克站着比他
高半个头
  "你好,杰克,"他说。他的脸上尽是瘢疤。
  "你好,"杰克说,"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沃尔科特说。他拿掉围在腰里的毛巾,站在磅
秤上。他的肩膀和脊背是你看到过的最宽阔的。
  "一百四十六磅十二盎斯。"
沃尔科特跨下磅秤,咧开了嘴对杰克笑。
  "唔,"约翰对他说,"杰克让你约摸四磅。"
  "我进来的时候,还不止这些呢,小伙子,"沃尔科特说,
"我现在要去吃东西啦。"
我们回出去,杰克在穿衣服。"他是个长相挺结实的家
伙,"杰克对我说。
  "他看上去好象给人揍过许多回。"
  "啊,是啊,"杰克说,"他是不难打败的。"
  "你们上哪儿去?"杰克穿上衣服以后,约翰问。
  "回旅馆,"杰克说。"你什么都要关心吗?"

? 83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是啊,"约翰说,"一切都得关心。"
"我去躺一会儿,"杰克说。
"我在六点三刻光景来找你们,咱们一起去吃东西。"
"好吧。"
  一回到旅馆里,杰克就脱掉皮鞋和上衣,躺了一会儿。我
写了一封信。我看了两次,杰克没有睡着。他躺着一动也不
动,但是每过一会儿,他的眼睛总是要睁一下。最后,他坐
起来。
"玩一会儿克里贝奇① 怎么样,杰里?"他说。
"当然啦,"我说。
  他走到他的手提箱跟前,拿出纸牌和记分板。我们玩着
克里贝奇;他赢了我三块钱。约翰敲敲门,走进来。
"玩一会儿克里贝奇怎么样,约翰?"杰克问他。
  约翰把帽子放在桌子上。帽子全湿了。他的上衣也湿了。
"下雨了吗?"杰克问。
"简直象倒下来,"约翰说,"我坐的出租汽车给来往的车
辆堵住了,动不了,我下了车走来的。"
"来吧,玩一会儿克里贝奇,"杰克说。
"你应该去吃东西了。"
"不,"杰克说,"我还不想吃东西。"
  他们接着又玩了约摸半个钟头克里贝奇,杰克赢了他一
块五毛钱。
"唔,我想咱们得去吃东西了,"杰克说。他走到窗前,向
① 一种纸牌戏,二人,三人,四人都能玩,用木板记分。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833·
外望去。
"还在下雨吗?"
"在下。"
"咱们在旅馆里吃吧,"约翰说。
"也行,"杰克说,"我跟你再玩一次,看谁付饭账。"
  过了不久,杰克站起来,说:"你付饭钱,约翰。"接着
我们都下楼去,在大厅里吃饭。
  吃罢饭,我们上楼来;杰克又同约翰玩克里贝奇,赢了
他两块五毛钱。杰克感到很高兴。约翰随身带来一个提包,包
里都是他的东西。杰克脱下衬衫和硬领,穿上一件针织运动
衫和一件厚运动衫,免得自己出来时着凉,接着他把拳击服
和一件浴衣放在提包里。
"你都准备好了吗?"约翰问他,"我去打电话,通知他们
叫一辆出租汽车来。"
  很快电话铃响起来,他们说出租汽车已经来了。
  我们乘电梯下楼,穿过门厅走出去,坐上出租汽车,汽
车向公园开去。雨下得很大,但是外面街上有许多人。公园
门票已经卖完了。我们一路向更衣室走去,我看到挤满了人。
看上去走到拳击场的长方形绳圈旁足足有半英里。一片黑暗。
只有绳圈上面有灯光。
"下了这场雨,他们没有设法把这场比赛安排在棒球场,
真是件好事情,"约翰说。
"来的人真不少,"杰克说。
"这场比赛吸引来的人公园里还容纳不了。"

? 83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你说不准天气好不好,"杰克说。
约翰走到更衣室门口,探进头去。杰克穿着他那件浴衣
坐在那儿,交叉着两条胳膊,望着地板。约翰带着两个照料
杰克比赛的人。他们从他的肩膀上望进去。杰克抬起头来。
  "他进场了吗?"他问。
  "他刚下去,"约翰说。
我们开始走下去。沃尔科特刚走进绳圈。观众向他热烈
鼓掌。他从两根绳索中间爬进去,接着把两个拳头合在一起,
微笑着对观众摇摇拳头,先是向绳圈的一边,然后向另一边,
接着坐下来。杰克穿过观众走下去的时候,受到热情的欢迎。
杰克是爱尔兰人,而爱尔兰人总是受到非常热情的欢迎。一
个爱尔兰人在纽约不象一个犹太人或者意大利人那样吸引
人,但是总是受到热情欢迎。杰克爬上去,弯下身子从两根
绳索中间钻进去。沃尔科特从他的角落里走过来,把下面的
绳索压低,让杰克钻进去。观众想这真是奇迹。沃尔科特把
一只手放在杰克的肩膀上。他们在那儿站了一秒钟。
  "嘿,你就要成为一个出风头的冠军了,"杰克对他说。
"把你那只讨厌的手从我肩膀上拿开。"
  "打起精神来干,"沃尔科特说。
这对观众来说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两个小伙子在比赛以
前是多么客气啊。他们都希望对方幸运。
杰克在包扎手的时候,索利·弗里曼走到我们这边角落
里来,而约翰却走到沃尔科特的那边角落里去。杰克把他的
大拇指从绷带的裂口里伸出来,随即把他的手包得又整齐又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平滑。我在他的手腕和指关节上用胶布绕两圈。
"嗨,"弗里曼说,"你哪儿去弄来这些胶布?"
? 835·
"摸摸看,"杰克说,"是软的,对不?别象个乡巴佬。"
  杰克包扎另一只手的时候,弗里曼一直站在那儿;一个
照料杰克比赛的小伙子把拳击手套递过来;我给杰克戴上,缚
紧。
"喂,弗里曼,"杰克说,"那个沃尔科特是哪儿人?"
"我不知道,"索利说,"他有点象丹麦人。"
"他是波希米亚人,"那个递手套的年轻人说。
  裁判员叫他们到绳圈中央来。杰克走过去。沃尔科特微
笑着走出来。他们对面相遇了,裁判员把两条胳膊放在他们
两人的肩膀上。
"喂,但愿你走红,"杰克对沃尔科特说。
"打起精神来干。"
"你干吗管自己叫'沃尔科特'?"杰克说。"你不知道他
是个黑人吗?"
"听着--"裁判员说,他向他们宣布那些老规则。沃尔
科特打断他一次。他抓住杰克的胳膊,说:"他这样抓住我的
时候,我能打他吗?"
"别把手放在我身上,"杰克说,"这不是拍电影。"
  他们回到各自的角落里。我给杰克脱掉浴衣;他趴在绳
索上弯了一两次膝关节,把他的拳击鞋在松香里摩擦。铃声
响了,杰克很快地转过身子走出去。沃尔科特向他走来;他
们的拳击手套碰了一下;沃尔科特双手刚放下,杰克倏地举

? 83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起左手在他脸上揍了两下。谁也及不上杰克的拳法好。沃尔
科特在追他,一直把下巴抵在胸口向前冲。他是个打钩拳①
的,手摆得很低。他只知道贴近了打。但是每一次他贴近来,
杰克的左手拳就揍在他脸上,就象那只左手是有自动装置似
的。杰克只要一举起左手,它就揍在沃尔科特的脸上。有三
四次,杰克右手发拳,但是沃尔科特总是让他打在肩膀上或
者使他打得太高,打在头上。他同所有那些钩拳手一样。他
只怕另一个同类型的拳击手。凡是你能伤害他的地方,他都
保护好。他不在乎脸上挨到左手拳。
  打了四个回合以后,杰克把他揍得鲜血直流;他的脸全
给打破了,但是每一次沃尔科特贴近杰克,他打得很重,他
刚好在杰克的肋骨底下两面打出了两个很大的红斑。每一次
他贴近的时候,杰克把他逼住,接着腾出一只手,用上击拳
揍他,但是沃尔科特一腾出双手,就揍在杰克的身子上,声
音响得外面街上都听得到。他是个拳头很重的狠手。
  这样又打了三个回合。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一直在
较量。在回合中间,我们也尽力给杰克按摩。他看上去脸色
很不好,但是他在绳圈里从来不拼命地干。他不拼命地移动,
而他的左手拳简直象是有自动装置似的。它好象同沃尔科特
的脸连在一起,而杰克每一次只是不得不这样做。杰克在贴
近的时候,一直是冷静的,他不浪费一点精力。他也完全掌
握贴近的时候使用的那一套本领,能使出许多招式。当他们
在我们的角落里的时候,我看到他把沃尔科特逼住,腾出右

① 钩拳:拳击中的一种打法,臂肘弯着不动,用短促的挥动发的拳。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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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弯起来,发出一下上击拳。拳击手套的后部打中了沃尔
科特的鼻子。沃尔科特血淌得很厉害,他把鼻子贴在杰克的
肩膀上,为了也要给杰克来一下。杰克突然把肩膀稍微一抬,
撞了一下他的鼻子,接着垂下右手,又照样给了他一下。
  沃尔科特恼火得要命。这时候他们已经较量过五个回合,
他恨透了杰克,杰克可不恼火;换句话说,他不比过去哪一
次更恼火。他从前一定时常使跟他比赛的人憎恨拳击,这就
是他为什么很恨小伙子刘易斯的原因。他从来没有能使这小
伙子发火。小伙子刘易斯总是约摸有三种杰克不会的新花招。
杰克只要身子结实,在比赛场上始终象教堂一样安全。他当
然一直在狠狠地揍沃尔科特。有趣的是,杰克看上去好象是
一个大方的第一流的拳击手。这是因为他也掌握所有那些招
式。
  第七个回合以后,杰克说:"我的左手感到重了。"
  从这时起,他开始挨打了。起先,这种情况还看不出。但
是,不再是他控制比赛,而是沃尔科特控制了;不再是始终
安全了,现在他遭到了麻烦。他现在不能用左手避免挨打了。
看上去好象同刚才仍然一样,只是现在沃尔科特的猛击不再
落空,而是一下下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子挨了一顿痛打。
"第几个回合了?"杰克问。
"第十一个。"
"我撑不住了,"杰克说,"我的两条腿不行了。"
  沃尔科特揍了他好久。这就象一个垒球的接手击球,发
出砰砰的响声。从这时起,沃尔科特开始狠狠地揍。他一定
是个拳头很重的狠手。杰克现在只是处处招架。看不出他挨

? 83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到了痛打。在回合中间,我给他按摩腿。腿上的肌肉一直在
我按摩的手下抖动。他脸色难看得要命。
"打得怎么样?"他转过脸去问约翰,他的脸全部肿起来
了。
"他控制着局面。"
"我想我撑得住,"杰克说,"我不想让这个波希米亚混蛋
把我打垮。"
  情况就象他自己所预料的那样。他知道他自己打不败沃
尔科特。他的身子不结实了。不过,他不要紧。他的钱也不
要紧。现在他高兴怎么结束这场比赛都成。他不愿意被打倒。
  铃声响了,我们把他推出去。他慢腾腾地走过去。沃尔
科特马上追过来。杰克用左手拳揍在他的脸上;沃尔科特挨
了一下,在杰克的胳膊下逼进来,开始揍杰克的身子。杰克
想要把他逼住,这就象想要抓住一个圆锯。杰克突然倒退,他
的右手拳没有打中。沃尔科特猛的给了他一下左钩拳,杰克
摔倒了。他摔倒的时候手和膝盖着地;他望着我们。裁判员
开始报数。杰克看看我们,摇摇头。到了八,约翰向他做了
个手势。由于观众的闹声,你什么也听不到。杰克站起来。裁
判员在报数的时候,用一条胳膊拦住沃尔科特。
  杰克一站起来,沃尔科特就向他走去。
"小心,吉米,"我听到索利·弗里曼对他大叫。
  沃尔科特走到杰克跟前,望着他。杰克伸出左手去打他。
沃尔科特只是摇摇头。他把杰克逼得背靠绳圈,打量着他,接
着用左钩拳很轻地打杰克的半边脑袋,然后使出全身力气用
右手猛击杰克的身子,而且尽可能打得低。他一定打在他腰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839·
带下面五英寸的地方 ①。我想杰克的眼睛会从他的头上掉下
来了。他的眼睛突得很出。他的嘴张开了。
  裁判员抓住沃尔科特。杰克走上前去。如果他倒下去,五
万块钱就没有了。他走着,好象他的五脏六腑都要掉出来似
的。
"并没有击低 ②,"他说,"这是意外。"
  观众大嚷大叫,所以你什么也听不到。
"我很好,"杰克说。他们就在我们面前。裁判员望望约
翰,接着他摇摇头。
"来啊,你这个波兰杂种,"杰克对沃尔科特说。
  约翰趴在绳圈上。他拿着一条毛巾准备插手干涉。杰克
就站在离开绳圈只有一点远的地方。他向前走了一步。我看
到汗水从他脸上冒出来,就象有人在挤他的脸似的,有一大
滴汗珠从他鼻子上掉下来。
"来打啊,"杰克对沃尔科特说。
  裁判员看看约翰,向沃尔科特挥挥手。
"去吧,你这楞小子,"他说。
  沃尔科特走过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压根儿没有想
到杰克受得了这一下。杰克用左手拳打他的脸。场子里不断
地响起大叫大嚷,闹得翻了天。他们就在我们面前。沃尔科
特打中他两次。杰克的脸是我看到过的最糟的脸-- 瞧那副
① 拳击比赛规定腰带以下的部位是不准打的。如果比赛的一方打了对方腰
  带以下的部位,即被判犯规和输去这场比赛。
② 原文low,拳击用语,即指击中腰带以下部位的一击。

? 93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模样!他浑身象要散开来似的,只是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而他脸上的神情完全说明了这种情形。他一直想着和硬熬着
他被打伤的疼痛。
  接着他开始狠狠地揍了。他的脸色一直非常难看。他用
低贴在身旁的双手,向沃尔科特挥舞过去,开始狠狠地揍了。
沃尔科特遮拦。杰克拼命地向沃尔科特的脑袋打击。接着他
猛的发出左手拳,打中了沃尔科特的腹股沟,紧跟着他的右
手拳砰地打在沃尔科特打中他的地方。大大低于腰带。沃尔
科特倒下去,抓住自己,扭曲着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裁判员抓住杰克,把他朝他那个角落推。约翰跳进绳圈。
全场响着一片不停的嚷叫声。裁判员在同评判员们谈话;后
来,报告员拿着传声筒走进绳圈,说:"沃尔科特被犯规打中。"
  裁判员在同约翰谈话,他说:"我有什么办法?杰克不愿
意接受被犯规打中。接着他昏头昏脑,犯规打了他。"
"反正他输了,"约翰说。
  杰克坐在椅子上。我给他脱掉拳击手套;他两只手按着
痛处熬着。他有了支撑以后,脸色倒不太难看了。
"去说一声对不起,"约翰凑在他耳朵旁说,"这样好看
些。"
  杰克站起来,他的脸上尽是汗水。我把浴衣披在他的身
上;他一只手伸在浴衣下按着痛处,在绳圈里走过去。他们
已经把沃尔科特扶起来;他们在照料他。沃尔科特那个角落
里有许多人。没有一个人同杰克说话。他弯下身子凑近沃尔
科特。
"对不起,"杰克说,"我不是有意犯规打你的。"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931·
  沃尔科特什么也没有说。他看上去脸色太糟糕了。
"唔,你现在是冠军了,"杰克对他说,"我希望你感到非
常高兴。"
"别跟这小伙子说话,"索利·弗里曼说。
"喂,索利,"杰克说,"对不起,我犯规打了你的小伙子。"
  弗里曼只是对他望望。
  杰克迈着他可笑的一瘸一点的步子走到他的角落里;我
们帮他穿过绳索下来,穿过记者席,走到过道上。许多人想
要打杰克的脊背。他穿着浴衣在这帮气势汹汹的观众中间穿
过,来到更衣室。沃尔科特打赢是大多数人预料到的。公园
里的人都把赌注押在这个结果上。
  我们一走进更衣室,杰克就躺下去,闭上眼睛。
"咱们得回旅馆,去请一个医生,"约翰说。
"我身子里都给打伤了,"杰克说。
"我感到非常抱歉,杰克,"约翰说。
"没什么,"杰克说。
  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
"他们一定设法安排了一个巧妙的双重骗局 ①,"约翰说。
"你的朋友摩根和斯坦菲尔特,"杰克说,"你交的好朋
① 双重骗局是拳击界的黑话,指比赛前双方讲定了胜负,而在比赛时一方
  却违背约定。摩根和斯坦菲尔特预先同杰克约定,让杰克打输,所以杰
  克把巨额赌注押在沃尔科特打赢上。他们又通知沃尔科特犯规,这样杰
  克就会被判打赢,但是杰克将输去他那笔五万元的赌注。杰克忍住剧烈
  的痛苦,不接受沃尔科特的犯规,而他自己犯规打倒了沃尔科特,就这
  样他输掉了这场比赛,却赢得了两万五千元,破坏了一个双重骗局。

? 932·

友。"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他躺在那里,现在眼睛睁开了。他的脸上仍然露出难看
的扭曲的表情。
"真有趣,事情牵涉到那么多钱的时候,你的思路会变得
那么敏捷,"杰克说。
"你是个好样的家伙,"约翰说。
"哪儿的话,"杰克说。"这没什么。"

                        鹿 金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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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33·
简 单 的 调 查

  屋外,雪堆高于窗户。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小屋松木板
墙上的地图上面。太阳高高的,亮光从雪堆顶上照进屋来。沿
着小屋空旷的一边挖了一条战壕,每当晴天,太阳照在墙上,
热气反射在雪堆上,战壕拓得更宽了。已是三月下旬。少校
坐在靠墙一张桌旁。他的副官坐在另一张桌旁。
  少校双眼周围有两个白圈,那是戴了雪地眼镜,使脸上
这部位才没受到雪地阳光的损伤。脸上其他部位都晒伤了,晒
黑了,然后由于晒黑而晒伤了。他的鼻子也肿了,长过水疱
的地方露出脱落的表皮。他处理文件的时候,一边伸出左手
指头在油盏里蘸着,然后把油抹遍脸部,用指尖非常轻柔地
摩着。他非常仔细地在油盏边把手指沥干,所以手指上只有
薄薄一层油,他摩了前额和两颊,又非常细致地以指缝摩鼻
子。摩完了,他就站起身,拿了油盏,走进他睡觉的小房间
里去。"我要睡一会儿,"他对副官说。在那支部队里,副官
不是委任的军官。"你把这办完。"

? 93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是,少校大人 ①,"副官答道。他往椅背一靠,打个呵欠。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平装本书,打开来,放在桌上,点上烟
斗。他趴在桌上看书,抽着烟。接着他合上书,把书放回衣
袋里。他的案头工作太多了,办也办不完。他要办完才能看
书。屋外,太阳落到山背后了,屋子墙上没有亮光了。一个
士兵进来,把砍得长短不一的松枝放进炉里。"轻点儿,皮宁,"
副官跟他说。"少校在睡觉。"
  皮宁是少校的勤务兵,是个黑脸小子,他仔细地把松柴
放进炉里,弄弄好,关上门,又走到后屋去了。副官继续忙
他的文件。
"托纳尼,"少校叫道。
"少校大人?"
"叫皮宁来见我。"
"皮宁!"副官叫道。皮宁进屋。"少校要找你,"副官说。
  皮宁走过小屋正房,朝少校的房门走去。他在半开半掩
的门上敲敲。"少校大人?"
"进来,"副官听见少校说,"关上门。"
  少校在房里躺在铺上。皮宁站在铺旁。少校的脑袋枕在
帆布背包上,背包里塞满替换衣服权充枕头使用。那张晒伤
了、涂着油的长脸看着皮宁。两手搁在毯子上。
"你十九岁了?"他问。
"是的,少校大人。"
① 原文是意大利语。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你有没有恋爱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少校大人?"
"跟个姑娘-- 谈恋爱?"
"我有过几个姑娘。"
? 935·
"我不是向这个。我问你有没有跟个姑娘-- 谈过恋爱?"
"谈过,少校大人。"
"你现在还爱她?你不给她写信。你的信我全看过了。"
"我爱她的,"皮宁说,"不过我没给她写信。"
"这点你肯定吗?"
"我肯定。"
"托纳尼,"少校用同样的声调说,"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隔壁房里没有答腔。
"他听不见,"少校说。"你十分肯定自己爱着一个姑娘。"
"我肯定。"
"那,"少校赶快看了他一眼,"你没变坏?"
"我不懂你说变坏是什么意思。"
"好吧,"少校说。"你用不着自以为了不起。"
  皮宁看着地板。少校对着他那张晒黑的脸上上下下打量
一番,又看看他双手。这才脸无笑容地接下去说,"你并非真
要--"少校顿住话头。皮宁看着地板。"你最大的心愿并非
真正--"皮宁看着地板。少校又把脑袋枕到背包上,笑了
笑。他真正放心了:部队里的生活太复杂了。"你是个好小子,"
他说。"你是个好小子,皮宁。可是别自以为了不起,小心别
让人家来要你命。"
  皮宁一动不动站在铺旁。

? 93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别害怕,"少校说。他两手交叉,搁在毯子上。"我不会
碰你。你愿意可以回部队里去。不过你最好留下来当我勤务
兵。送命的机会小一些。"
"你还有什么吩咐,少校大人?"
"没了,"少校说。"走吧,有什么事要办就去办。出去时
让门开着。"
  皮宁让门开着就出去了,副官抬眼看着。他尴尬地走过
正房出去。皮宁涨红着脸,跟刚才抱着柴禾进屋时动作不一
样。副官目送着他,笑了。皮宁又抱了些柴禾进屋。少校躺
在铺上,望着挂在墙壁钉子上自己那顶遮着布的钢盔和雪地
眼镜,听见他在地板上走过的脚步声。这小鬼,不知他是不
是对我说了谎,他心下想。

                        陈良廷译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937·
十 个 印 第 安 人

  有一年过了独立纪念日,尼克同乔·加纳一家子坐了大
篷车,很晚才从镇上赶回家来,一路上碰到九个喝醉的印第
安人。他记得有九个,因为乔·加纳在暮色中赶车时勒住了
马,跳到路中,把一个印第安人拖出车辙。那印第安人脸朝
下,趴在沙地上睡着了。乔把他拖到矮树丛里就回到车厢上。
"光从镇子边到这里,"乔说,"算起来一共碰到九个人
了。"
"那些印第安人哪,"加纳太太说。
  尼克跟加纳家两个小子坐在后座上。他从后座上往外看
看乔拖到路边的那个印第安人。
"这人是比利·泰布肖吗?"卡尔问。
"不是。"
"看他的裤子,怪象比利的。"
"所有的印第安人都穿一模一样的裤子。"
"我根本没看见他,"弗兰克说。"我一样东西也没看见,

? 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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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已经跳到路上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他在打蛇呢。"
"我看,今晚不少印第安人都打蛇呢,"乔·加纳说。
"那些印第安人哪,"加纳太太说。
  他们一路赶着车。从公路干道上拐入上山的坡道。马拉
车爬坡很费劲,小伙子们就下车步行。路面全是沙土。尼克
从校舍旁的小山顶回头看看,只见皮托斯基的灯火闪闪,隔
着小特拉弗斯湾,对岸斯普林斯港也是灯火闪闪。他们又爬
上大篷车。
"他们应当在那段路面上铺些石子才是,"乔·加纳说。大
篷车沿着林间那条路跑着。乔和太太紧靠着坐在前座。尼克
坐在两个小伙子当中。那条路出了林子,进入一片空地。
"爸就是在这儿压死臭鼬的。"
"还要往前呢。"
"在哪儿都一样,"乔头也不回地说,"在这儿压死臭鼬跟
在那儿压死臭鼬还不都是一码事?"
"昨晚我看见两只臭鼬,"尼克说。
"哪儿?"
"湖那边。它们正沿着湖滨寻找死鱼呢。"
"没准儿是浣熊吧,"卡尔说。
"是臭鼬。我想,我总认得出臭鼬吧。"
"你应当认得出,"卡尔说,"你有个印第安女朋友嘛。"
"别那样说话,卡尔,"加纳太太说。
"唉,闻上去都一个味呢。"
  乔·加纳哈哈大笑了。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939·
"你别笑了,乔,"加纳太太说。"我决不准卡尔那样说话。"
"你有没有印第安女朋友啊,尼基 ①?"乔问。
"没有。"
"他有的,爸,"弗兰克说。"他的女朋友是普罗登斯·米
切尔。"
"她不是的。"
"他天天都去看她。"
"我没。"尼克坐在暗处里,夹在两个小伙子中间,听人
家拿普罗登斯·米切尔打趣,心里感到大大高兴。"她不是我
女朋友,"他说。
"听他说的,"卡尔说。"我天天都看见他们在一块儿。"
"卡尔找不到女朋友,"他母亲说。"连个印第安妞儿都没
有。"
  卡尔一声不吭。
"卡尔碰到姑娘就不行了,"弗兰克说。
"你闭嘴。"
"你这样满好,卡尔,"乔·加纳说。"女朋友对男人可没
一点好处,瞧你爸。"
"是啊,你就会这么说,"大篷车一颠,加纳太太顺势挨
紧乔·"得了,你一生有过不少女朋友啦。"
"我敢打赌,爸决不会有印第安女朋友。"
"你可别这么想,"乔说。"你最好还是留神看着普罗迪 ②,
① 尼基是尼克的爱称。
② 普罗迪是普罗登斯的昵称。

? 040·

尼克。"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他妻子同他说了句悄悄话,他哈哈大笑。
"你在笑什么啊?"弗兰克问。
"你可别说,加纳,"他妻子警告说。乔又笑了。
"尼克尽管跟普罗登斯做朋友好了,"乔·加纳说,"我就
娶了个好姑娘。"
"那才象话,"加纳太太说。
  马在沙地里费劲地拉着车。乔在黑暗中伸出手扬扬鞭子。
"走啊,好好拉车。明天你得拉更重的车呢。"
  大篷车一路颠簸不停,跑下长坡。到了农舍,大家都下
了车。加纳太太打开门,到了屋里,手里拿着盏灯出来。卡
尔和尼克把大篷车后面的货物卸下来。弗兰克坐在前座上,把
车赶回牲口棚,归置好马。尼克走到台阶上,打开厨房门,加
纳太太正在生炉子。她正往木柴上倒煤油,不由回过头来。
"再见,加纳太太,"尼克说。"谢谢你们让我搭车。"
"哎,什么话,尼基。"
"我玩得很痛快。"
"我们欢迎你来。你不留下吃饭吗?"
"我还是走吧。我想爹大概在等着我呢。"
"好吧,那就请便。请你把卡尔叫来好吗?"
"好。"
"明天见,尼基。"
"明天见,加纳太太。"
  尼克走出院子就直奔牲口棚。乔和弗兰克正在挤奶。
"明天见,"尼克说。"我玩得痛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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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1·
"明天见,尼克,"乔·加纳大声说。"你不留下吃饭吗?"
"对,我不能留下了。请你转告卡尔,他妈妈叫他去。"
"好,明天见。尼基。"
  尼克光着脚,在牲口棚下面草地间那条小路上走着。小
路溜滑,光脚沾到露水凉丝丝的。他在草地尽头那边爬过篱
笆,穿过一条峡谷,脚在沼泽泥浆里泡湿了,接着他就攀越
过干燥的山毛榉树林,终于看见自己小屋里的灯光。他翻过
篱笆,绕到前门廊上。他从窗口看见父亲正坐在桌前大灯光
下看书。尼克开门进屋。
"嘿,尼基,"父亲说。"今天玩得开心吗?"
"我玩得痛快极了,爹。今年独立纪念日真带劲。"
"你饿了吧?"
"可不。"
"你的鞋呢?"
"我把鞋落在加纳家的大篷车上了。"
"快到厨房里来。"
  尼克的父亲拿着灯走在头里。他站住揭开冰箱盖。尼克
径自走进厨房。他父亲端来一个盘子,里面盛了一块冻鸡,再
拿来一壶牛奶,把这些都放在他桌上,再放下灯。
"还有些馅饼,"他说,"够了吗?"
"妙极了。"
  他父亲在铺着油布的饭桌前一张椅子上坐下,厨房墙壁
上就此映出他的巨大身影。
"球赛哪队赢了?"
"皮托斯基队。五比三。"

? 04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他父亲坐着看他吃,提着壶替他在杯里倒牛奶。尼克喝
了奶,在餐巾上擦擦嘴。他父亲伸手到搁板上拿馅饼。他给
尼克切了一大块。原来是越橘馅饼。
"你干了些什么来着,爹?"
"我早上去钓鱼。"
"你钓到了什么?"
"只有鲈鱼。"
  他父亲坐着看尼克吃饼。
"你今天下午干了些什么?"尼克问。
"我在印第安人营地附近散散步。"
"你看见过什么人吗?"
"印第安人全在镇上喝得烂醉。"
"你一个人也没见到?"
"我看见你朋友普罗迪了。"
"她在哪儿?"
"她跟弗兰克·沃希伯恩在林子里。我撞见他们。他们在
一块儿好一阵子了。"
  他父亲没看着他。
"他们在干什么?"
"我没停下来细看。"
"跟我说说他们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父亲说。"我只听见他们在拚命扭动。"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
"我看见他们了。"
"我还以为你说没看见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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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对了,我看见他们了。"
"是谁跟她在一块儿啊?"尼克问。
"弗兰克·沃希伯恩。"
"他们可-- 他们可--"
"他们可什么啊?"
"他们可开心?"
"我想总开心吧。"
? 043·
  他父亲起身离开桌边,走出厨房纱门。他回来一看,只
见尼克眼巴巴看着盘子。原来他刚才在哭呢。
"再吃些?"他父亲拿起刀来切馅饼。
"不了,"尼克说。
"你最好再吃一块。"
"不了,我一点也不要了。"
  他父亲收拾了饭桌。
"他们在树林里什么地方?"尼克问。
"在营地后面。"尼克看着盘子。他父亲又说,"你最好去
睡睡吧,尼克。"
"好。"
  尼克进了房,脱了衣服,上了床。他听见父亲在起居室
里走来走去。尼克躺在床上把脸蒙在枕头里。
"我的心都碎了,"他想。"如果我这么难受,我的心一定
碎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父亲吹灭了灯,走进自己房里。他
听见外面树林间刮起一阵风,感到这阵风凉飕飕地透过纱窗
吹进屋来。他把脸蒙在枕头里躺了老半天,过了一会儿就忘

? 04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了去想普罗登斯,终于睡着了。半夜醒来,听到屋外铁杉树
林间的风声,湖里湖水的拍岸声,他又入睡了。早上,风大
了,湖水高涨,漫到湖滨,他醒来老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心碎
了。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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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5·
     美国太太的金丝雀

  火车飞驶过一长排红石头房子,房子有个花园,四棵茂
密的棕榈树,树荫下有桌子。另一边是大海。接着有一条路
堑穿过红石和泥土间,大海就只是偶尔跃入眼帘了,而且远
在下面,紧靠岩礁。
"我在巴勒莫 ①买下它的,我们在岸上的时间只有一个小
时,那天是星期天早上。这人要求付美元,我就给了他一块
半美元。它唱得可好听呢。"美国太太说。
  火车上好热,卧铺车厢里好热。窗子敞开也没有风吹进
来。美国太太把百叶窗拉下,就此再也看不见大海了,连偶
尔也看不见了。另一边是玻璃,外面是过道,对面是一扇开
着的窗,窗外是灰不溜秋的树木,一条精光溜滑的路,一片
片平展展的葡萄田,后面有玄武石丘陵。
  许多高高的烟囱冒着烟-- 火车开进马赛,减低速度,沿
着一条铁轨,穿越许多条其他铁轨,进了站。火车在马赛站
① 巴勒莫:意大利西西里首府,位于西西里岛西北部。

? 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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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靠二十五分钟,美国太太买了一份《每日邮报》、半瓶埃维
矿泉水。她沿着站台走了一小段路,不过她紧挨着火车踏级
那一面,因为在戛纳 ①,火车停靠十二分钟,没发出开车信号
就开了,她好容易才及时上了车。美国太太耳朵有点背,她
生怕发出了开车信号自己听不见。
  火车离开了马赛站,不但调车场和工厂的烟都落在后面,
回头一看,连马赛城和背靠石头丘陵的海港,以及水面上的
夕阳余辉都落在后面。天快黑时,火车开过田野一所着火的
农舍。沿路停着一排汽车,农舍里搬出来的被褥衣物都摊在
田野上。许多人在观看火烧房子。天黑后,火车到了阿维尼
翁 ②。旅客上上下下。准备回巴黎的法国人在报摊上买当天的
法国报纸。站台上有黑人士兵。他们穿着棕色军装,个子高
大,紧挨着电灯光下,脸庞照得亮堂堂。他们的脸很黑,个
子高得没法逼视。火车离开阿维尼翁站,黑人还站在那儿。有
个矮小的白人中士跟他们在一起。
  卧铺车厢里,乘务员把壁间三张床铺拉下来,铺开准备
让旅客睡觉。夜里,美国太太躺着,睡不着觉,因为火车是
快车,开得很快,她就怕夜里的车速快。美国太太的床靠着
窗。从巴勒莫买来的金丝雀,笼子上盖着块布,挂在去洗手
间的过道上通风处。车厢外亮着盏蓝灯,火车通宵开得飞快,
美国太太醒着,等待撞车。
  早上,火车开近巴黎了,美国太太从洗手间里出来,尽
① 戛纳:法国东南部港市,旅游胜地。
② 阿维尼翁:法国南部沃克吕兹省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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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7·
管没睡,气色还是很好,一看就是个半老的美国妇女,她拿
下鸟笼上的布,把笼子挂在阳光下,就回到餐车里去用早餐。
她再回到卧铺车厢时,床铺已经推回壁间,弄成座位,在敞
开的窗子照进来的阳光里,金丝雀在抖动羽毛,火车离巴黎
更近了。
  "它爱太阳,"美国太太说。"它一会儿就要唱了。"
金丝雀抖动羽毛,啄啄毛。"我一向爱鸟,"美国太太说。
"我把它带给我的小女儿。瞧-- 它在唱了。"
金丝雀吱吱喳喳唱了,竖起喉间的羽毛,接着凑下嘴又
啄羽毛了。火车开过一条河,开过一片精心护养的森林。火
车开过许多巴黎郊外的城镇。镇上都有电车,迎面只见墙上
有贝佳妮、杜博涅和潘诺等名酒的大幅广告画。看来火车开
过这一切时似乎是在早餐前。我有好几分钟没听那个美国太
太同我妻子说话。
  "你丈夫也是美国人吧?"那位太太问。
  "是的,"我妻子说。"我们俩都是美国人。"
  "我还以为你们是英国人呢。"
  "哦,不是。"
  "也许因为我用背带① 的缘故,"我说。我原想开口说吊
带 ②,后来为了保持我的英国特色,才改了口说背带。美国太
太没听见。她耳朵真是背极了;她看人家嘴唇动来辨别说话
的意义,我没朝她看。我望着窗外呢。她径自同我妻子说话。
①② 英国男子长裤上常系用背带 (
 penders)。
braces),此字在美国称为吊带 (su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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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我很高兴你们是美国人。美国男人都是好丈夫,"美国
太太说着。"不瞒你说,所以我们才离开大陆。我女儿在沃韦①
爱上一个男人。"她停了一下。"他们疯狂地爱上了。"她又停
了一下。"我当然把她带走了。"
"她断念了没有?"我妻子问。
"我看没有,"美国太太说,"她根本不吃也不睡。我想尽
办法,可是她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对世事不闻不问。我
不能把她嫁给外国人啊。"她顿了一下。"有个人,是个很好
的朋友,有一回告诉我,'外国人做不了美国姑娘的好丈夫。'"
"对,"我妻子说,"我看做不了。"
  美国太太称赞我妻子的旅装,原来这位美国太太二十年
来也是一直在圣昂诺路这家裁缝店买衣服的。店里有她的身
架尺寸,有个熟悉她,知道她口味的店员替她挑选衣服,寄
到美国去。衣服寄到纽约她所在住宅区附近的邮局,关税一
点也不算高,因为邮局当场打开来看,式样总是很朴素,没
有金边,也没有装饰品,看不出衣服是贵重服装。现在的店
员名叫泰雷兹,从前一个叫阿梅莉。二十年来一共就只用过
这两个。裁缝也始终是一个。可是,价钱倒上涨了。不过,外
汇兑换还是相等。现在店里也有她女儿的身架尺寸了。她成
人了,现在尺寸不大有变化的可能了。
  火车这会儿进入巴黎了。防御工事都夷为平地了,不过
野草还没长出来。铁轨上停着许多节车厢-- 棕色木头的餐
车、棕色木头的卧铺车,要是那列车还在当晚五点钟发车的
① 沃韦:瑞士西部城镇,在日内瓦湖东岸,洛桑和蒙特勒之间。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049·
话,这些车厢就都要拉到意大利去;这些车厢上都标着巴黎
-罗马,还有定时来往市区和郊区间的车皮,车顶上安着座
位,座位上和车顶上都是人,过去如此,现在还是如此。火
车经过粉墙和许多房屋的窗子。早餐什么都没得吃。
"美国人做丈夫最好,"美国太太跟我妻子说。我正往下
拿行李包。"美国男人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嫁的人。"
"你离开沃韦有多久了?"我妻子问。
"到今年秋天就两年了。不瞒你说,我就是把金丝雀带去
给她的。"
"你女儿爱上的人是瑞士人吗?"
"是的,"美国太太说。"他出身沃韦一个很好的门第。他
就要当工程师了。他们在沃韦相遇。他们经常一起散步走远
路。"
"我熟悉沃韦,"我妻子说。"我们在那儿度过蜜月。"
"真的吗?那一定很美。当然,她爱上他,我也没意见。"
"那是个很可爱的地方,"我妻子说。
"是啊,"美国太太说,"可不是吗?你们住在哪儿?"
"我们住在三冠饭店,"我妻子说。
"那是家高级的老饭店,"美国太太说。
"是啊,"我妻子说。"我们租了间很讲究的房间,秋天里
这地方真可爱。"
"你们秋天在那儿?"
"是的,"我妻子说。
  火车开过三节出事的车皮。车皮都四分五裂了,车顶也
凹了进去。

? 14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瞧,"我说,"出过事了。"
美国太太瞧了瞧,看见最后一节车。"我整夜就担心出这
事,"她说。"我往往有可怕的预感。我今后夜里决不乘坐快
车了。一定还有别班开得不这么快的舒服火车。"
这时火车开进里昂车站的暗处,停下了,乘务员走到窗
口前。我从窗口递下行李包,我们下车来到暗沉沉的站台上,
美国太太就找了科克斯旅行社 ①三个人员中的一个,那人说,
"等一下,太太,我要查一下你的姓名。"
乘务员提看一只箱子,堆在行李上,我妻子跟美国太太
告了别,我也跟她告了别,科克斯旅行社的人在一叠打字纸
中的一页上找到她的姓名,又把那叠纸放回口袋里了。
我们跟随提着箱子的乘务员走到火车旁的一长溜水泥站
台上。站台尽头有扇门,一个人收了车票。
我们回到巴黎去办理分居手续。

陈良廷译
① 科克斯旅行社是世界著名旅行社,全称为托马斯·科克斯旅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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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1·
阿尔卑斯山牧歌

  哪怕是一清早就下山,走进山谷也很热。太阳把我们随
身带着的滑雪屐上的积雪融化了,把木头也晒干了。春天来
到了山谷,但是,太阳十分热。我们沿着大道来到加耳都尔,
随身带着滑雪屐和帆布背包。我们经过教堂墓地时,那儿刚
刚举行过一场葬礼。一个神甫从教堂墓地出来,经过我们身
旁,我对他说"感谢主" ①。神甫哈一哈腰。
"奇怪,神甫总是不跟人说话,"约翰说。
"你以为他会说'感谢主'吧。"
"他们从来不答腔,"约翰说。
  我们在路上停了下来,瞅着教堂司事在铲新土。一个农
民站在墓穴旁边,他有一部黑黑的络腮胡子,脚登高统皮靴。
教堂司事歇一歇,伸伸腰。那个穿高统靴的农民把教堂司事
手里的铲子拿了过来,继续把土填进墓穴-- 象在菜园里泼
洒肥料那样,把土泼得很均匀。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五月早晨,
① 原文为德文,译文用仿宋字体表示,下同。

? 14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这桩填墓穴的事儿,看来好象是不真实的。我简直不能想象
会有什么人死亡。
"你倒想想看,象今天这样的日子,竟然会有人入土,"我
对约翰说。
"我不喜欢这档子事。"
"唔,"我说,"我们才不要这么做。"
  我们继续沿大道走去,经过镇上许多房屋,到客店去。我
们已经在西耳夫雷塔滑了一个月的雪,这会儿能够下山,来
到山谷,真是不错。在西耳夫雷塔滑雪固然很好,可是,那
是春天滑雪,雪只在清晨和黄昏才顶事。其余的时间,雪都
让太阳给糟蹋了。我们两人都对太阳感到厌烦了。你没法逃
开太阳。唯一的阴影就是岩石和一间茅舍投下的,茅舍就在
冰川旁边,靠一块岩石的庇护造了起来。可是,在这阴凉的
地方,汗水却在你的衬衣裤里冻结了。你不戴上墨镜,就无
法坐到茅舍外面去。面孔晒得黧黑本来是件乐事,无奈太阳
一直令人觉得十分疲累。你不能在太阳底下休息。能够离开
雪,下山来,我真快活。春天上西耳夫雷塔山,时间太迟了。
我对滑雪也有点儿感到厌烦了。我们呆得时间太长了。我嘴
里还有我们一直在喝的雪水的一股味道,那是茅舍的铅皮屋
顶上融化的雪水。这股味道也是我对于滑雪的感受的一个组
成部分。我真高兴,除了滑雪,还有其他一些事情。我很高
兴,能够下山,能够离开高山上那种反常的春天天气,置身
在山谷里这种五月早晨的天气中。
  客店老板坐在门廊那儿,他的坐椅向后翘起,抵着墙壁。
厨师坐在他身旁。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滑雪,嗨!"客店老板说。
? 143·
"嗨!"我们说着,把滑雪屐倚在墙根,拿下我们的帆布
背包。
"山上怎样啦?"客店老板问道。
"很好。太阳稍嫌多了一点。"
"是呀。今年这时候太阳太多了。"
  厨师仍是坐在椅子里。客店老板陪我们进去,打开他的
办公室,取出我们的邮件。有一捆信和一些报纸。
"来点啤酒吧,"约翰说。
"行。我们到里头去喝。"
  客店老板拿来两瓶酒,我们边喝酒边看信。
"最好再来些啤酒,"约翰说。这回送酒来的是个姑娘。她
脸呈笑容,打开瓶盖。
"许多信,"她说。
"是呀,许多。"
"恭喜,恭喜,"她说着,拿了空瓶出去。
"我已经忘记啤酒是啥味道了。"
"我没有忘记,"约翰说。"在山上茅舍里,我总是大想特
想啤酒。"
"唔,"我说,"这会儿我们终究喝到啦。"
"任何事情都决不应该干得时间太长。"
"是呀。我们在山上呆得时间太长了。"
"真他妈的太长了,"约翰说。"把事情干得时间太长,没
有好处。"

? 14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太阳打敞开的窗户进来,透过啤酒瓶,照在桌上。瓶子
里都还有一半酒。瓶子里的啤酒上都有一些浮沫,沫子不很
多,因为天气还十分冷。你把啤酒倒进高脚杯子里,沫子就
浮上来。我打敞开的窗户望出去,看着白色的大道。道旁的
树木都满是尘埃,远处是碧绿的田野和一条小溪。溪边一溜
树木,还有一个利用水力的磨坊。通过磨坊的空旷的一边,我
看到一根长长的木头,一把锯子不断地在木头里上下起落。似
乎没有人在旁边照料。四只老鸦在绿野里走来走去。一只老
鸦蹲在树上监视着。在门廊外面,厨师离开他的坐椅,经过
门厅,走进后面的厨房。里边,阳光透过空玻璃杯,落在桌
上。约翰头靠在双臂上,身子往前冲。
  透过窗户,我看到两个人走上门前的踏级。他们走进饮
酒室。一个是脚登高统靴、长着络腮胡子的农民。另一个是
教堂司事。他们在窗下的桌边坐下。那个姑娘进来,站在他
们的桌边。那个农民好象并不朝她看。他双手放在桌上,坐
在那儿。他穿着一套旧军服。肘腕上有补丁。
"怎么样啦?"教堂司事问道。那个农民却一理不理。
"你喝什么?"
"烧酒,"农民说。
"再来四分之一升红葡萄酒,"教堂司事对那个姑娘说。
  姑娘取来了酒,农民把烧酒喝了。他望着窗外。教堂司
事瞅着他。约翰已经把头完全靠在桌上。他睡着了。
  客店老板进来,跑到那只桌子那儿去。他用方言说话,教
堂司事也用方言回答。那个农民望着窗外。客店老板走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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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农民站了起来。他打皮夹子里取出一张折叠的一万克
罗宁① 的钞票,把它打开来。那个姑娘走上去。
"一起算?"她问道。
"一起算,"他说。
"葡萄酒我来会钞,"教堂司事说。
"一起算,"那个农民又对姑娘再说一遍。她把手探进她
的围单口袋,拿出许多硬币来,数出了找头。农民走出门去。
等他一走,客店老板又进来同教堂司事谈话。他在桌旁坐下,
他们用方言谈话。教堂司事显得很有趣。客店老板则一派厌
恶的神情。教堂司事打桌旁站了起来。他是个留着一撮小胡
子的小个儿。他探身伸出窗外,望着大道。
"他进去啦,"他说。
"到'狮子'去啦?"
"是。"
  他们又谈了一阵子话,接着,客店老板向我们桌子这边
走来。客店老板是高个子的老头儿。他看着约翰睡着了。
"他很累。"
"是呀,我们起得早。"
"你们要马上吃东西吗?"
"随便,"我说。"有什么吃的?"
"你要什么有什么。那姑娘会拿菜单卡来。"
  姑娘拿来了菜单。约翰醒了。菜单是用墨水写在卡片上,
然后把卡片嵌在一块木板上。

① 德国货币,一克罗宁约等于四个半马克。

? 14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菜单来了,"我对约翰说。他看看菜单,人还是瞌±g懵
懂的。
  "你同我们来喝一杯好吗?"我问客店老板。他坐下来。
"那些个农民真不是人,"客店老板说。
  "我们进镇来的时候,看到那个农民在举行葬礼。"
  "那是他妻子入土。"
  "啊。"
  "他不是人。所有这些农民都不是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简直不会相信。你简直不会相信刚才那个人是怎么一
种情况。"
  "你说说看。"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客店老板对教堂司事说。"弗朗兹,
你过来。"教堂司事来了,手里拿着他那小瓶酒和酒杯。
  "这两位先生是刚从威斯巴登茅舍下来的,"客店老板说。
我们握握手。
  "你要喝什么?"我问道。
  "什么也不要,"弗朗兹晃晃手指头。
  "再来四分之一升怎样?"
  "行呀。"
  "你懂得方言吗?"客店老板问。
  "不懂。"
  "究竟是怎么回事?"约翰问道。
  "他就要把我们进镇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在填墓穴的农
民的情况告诉我们。"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不过,我听不懂,"约翰说。"说得太快了。"
? 147·
  "那个农民,"客店老板说,"今天送他的妻子来入土。她
是去年十一月里死的。"
  "十二月,"教堂司事说。
  "这没多大关系。那么,她是去年十二月死的,他报告过
村社。"
  "十二月十八日,"教堂司事说。
  "总之,雪不化,他就不能送她来入土。"
  "他住在巴兹瑙那边,"教堂司事说,"不过,他属于这个
教区。"
  "他根本就不能送她出来?"我问道。
  "是呀。得等到雪融化了,他才能从他住的地方坐雪橇来。
所以他今天送她来入土,神甫看了看她的脸,不肯掩埋她。你
接下去讲吧,"他对教堂司事说。"说德国话,别说方言。"
  "神甫觉得很稀奇,"教堂司事说。"给村社的报告是说她
因心脏病死的。我们也知道她患心脏病。她有时候会在教堂
里昏厥了。她已经好久没上教堂了。她没有力气爬山。神甫
揭开毯子,看了她的脸,就问奥耳兹,'你老婆病得很厉害吧?'
'不,'奥耳兹说。'我回到家,她已经横在床上死了。'
  "神甫又看了她一下。他并不喜欢看她。
  "'她脸上怎么弄成那个样子?'
  "'我不知道,'奥耳兹说。
  "'你还是去弄弄清楚吧,'神甫一边说,一边又把毯子
盖上去。奥耳兹什么也没说。神甫望望他。奥耳兹也望望神
甫。'你要知道吗?'

? 14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我一定要知道,'神甫说。"
"精彩的地方就在这儿,"客店老板说,"你听着。弗朗兹,
往下说吧。"
"'唔,'奥耳兹说,'她死的时候,我报告过村社,我把
她放在柴间里,搁在一块大木头上面。后来我要用那块大木
头,她已经绷绷硬了,我便把她挨着墙竖起来。她嘴巴张开,
每逢我晚上走进柴间去劈那块大木头时,我就把灯笼挂在她
嘴上。"
"'你干吗要那样做?'神甫问道。
"'我不知道,'奥耳兹说。
"'你那样挂过许多回啦?'
"'每当我晚上到柴间去干活时都挂过。'
"'这真是大错待错的事,'神甫说。'你爱你的妻子吗?'
"'对,我爱她,"奥耳兹说。'我真爱她。'"
"你全都明白了吧?"客店老板问道。"你对他妻子的情况
都明白了吧?"
"知道了。"
"吃东西了,好吗?"约翰说。
"你点菜吧,"我说。"你认为这是真的吗?"我问客店老
板。
"当然是真的,"他说。"这些个农民真不是人。"
"他这会儿到哪里去啦?"
"他到我的同行'狮子'那儿去喝酒了。"
"他不愿意跟我一起喝酒,"教堂司事说。
"打从他知道他妻子的情况以后,他就不愿意同我一起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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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客店老板说。
"喂,"约翰说,"吃东西了,好吗?"
"好,好,"我说。
? 149·
曹 庸译

? 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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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 车 比 赛

  威廉·坎贝尔从匹茨堡① 那时起,就一直跟着一个杂耍
班子投入追车比赛了。在追车比赛中,赛车手之间隔开相等
的距离相继出发,骑着自行车比赛。他们骑得很快,因为比
赛往往只限于短程,如果骑得慢,另一个保持车速的赛车手
就会把出发时彼此相等的差距拉平。一个赛车手只要被人赶
上超过,就得退出比赛,下车离开跑道。如果比赛中没人被
赶上,距离拉得最长的就是优胜者。在大多数追车比赛中,如
果只有两个赛车手的话,其中一个跑不到六英里就被追上了。
杂耍班子在堪萨斯城② 就赶上了威廉·坎贝尔。
  威廉·坎贝尔原来希望在杂耍班子到达太平洋沿岸前略
略领先于他们。只要他作为打头阵的人,领先到达,就付给
他钱。但当杂耍班子赶上他时,他已经睡觉了。杂耍班子经
① 匹茨堡:美国东北部重要工业城市,宾夕法尼亚州西部俄亥俄河的港口。
② 堪萨斯城:美国密苏里州西北部工商业城市,位于密苏里河岸,同河西
  堪萨斯州的萨堪斯城以及东边一些城市合并为大堪萨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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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1·
理走进他房里时,他就睡在床上,经理走后,他打定主意索
性赖在床上了。堪萨斯城很冷,他不忙着出去。他不喜欢堪
萨斯城。他伸手到床下拿了瓶酒喝。喝了肚子好受些。杂耍
班子经理特纳先生刚才不肯喝。
  威廉·坎贝尔同特纳先生的会见本来就有点儿怪。特纳
先生敲了门。坎贝尔说:"进来!"特纳先生进屋,看见一张
椅子上放着衣服,一只敞开的手提箱,床边一张椅子上搁着
一瓶酒,有个人盖着被蒙头蒙脸躺在床上。
"坎贝尔先生,"特纳先生说。
"你不能解雇我,"威廉·坎贝尔在被窝里说。被窝里暖
和,一片雪白,密不通风。"你不能因为我下了车就解雇我。"
"你醉了,"特纳先生说。
"嗯,对,"威廉·坎贝尔直接贴着被单说话,嘴唇挨到
被单布料子。
"你是个糊涂虫,"特纳先生说。他关掉电灯。电灯通宵
都亮着。眼下是上午十点了。"你是个酒糊涂。你几时进城的?"
"我昨晚进城的,"威廉·坎贝尔贴着被单说。他发现自
己喜欢隔着被单说话。"你隔着被单说过话没有?"
"别逗了。你并不逗。"
"我不是在逗。我只是隔着被单说话。"
"你是隔着被单说话,没错。"
"你可以走了,特纳先生,"坎贝尔说。"我不再为你工作
了。"
"这你反正知道了。"
"我知道的事多着呢,"威廉·坎贝尔说。他拉下被单,瞧

? 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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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特纳先生。"我知道的事多得很,所以根本不屑看你。你想
要听听我知道的事吗?"
  "不要。"
  "好,"威廉·坎贝尔说。"因为我其实什么事都不知道。
我只是说说罢了。"他又拉上被单蒙住脸。"我喜欢在被单下
说话,"他说。特纳先生站在他床边。他是个中年人,大肚子,
秃脑瓜,他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你应当在这里歇一阵子,比
利 ①,治疗一下,"他说。"如果你想要治疗,我会去安排的。"
  "我不要治疗,"威廉·坎贝尔说。"我根本不要治疗。我
完全过得快快活活。我一辈子都过得快快活活的。"
  "你这样有多久了?"
  "什么话啊!"威廉·坎贝尔隔着被单呼吸。
  "你喝醉有多久了,比利?"
  "难道我没做好我的工作吗?"
  "哪儿呀。我只是问你喝醉有多久了,比利。"
  "我不知道。可是我的狼回来了,"他用舌头舔舔被单。
"我的狼回来一星期了。"
  "见你的鬼。"
  "哦,是的。我的宝贝狼。我每次喝酒它都走到屋外。它
受不了酒精味儿。可怜的小家伙。"他在被单上用舌头划圈儿。
"它是头可爱的狼。就象一贯那样。"威廉·坎贝尔闭上眼,深
深吸口气。
① 比利是威廉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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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3·
"你得治疗一下,比利,"特纳先生说。"你不会反对基利①
的。效果不坏。"
"基利,"威廉·坎贝尔说。"离开伦敦不远啊 ②。"他闭上
眼,又睁开眼,眼睫贴着被单眨巴眨巴。"我就爱被单,"他
说。他瞧着特纳先生。
"听着,你当我喝醉了。"
"你是喝醉了。"
"不,我没醉。"
"你喝醉了,你还得了震颤性谵妄症。"
"不,"威廉·坎贝尔把被单裹住脑袋。"宝贝被单,"他
说。他轻轻贴着被单呼吸。"漂亮的被单,你爱我吧,被单?
这都包括在房租里了。就跟在日本一样。不,"他说。"听着,
比利,亲爱的滑头比利,我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跟你讲。我
没喝醉。我乍看起来胡话连篇。"
"不,"特纳先生说。
"瞧一瞧,"威廉·坎贝尔在被单下拉起睡衣的右袖,然
后伸出右前臂。"瞧这。"前臂上,从手腕到肘拐儿,在深蓝
色的小孔周围都是蓝色的小圈。小圈几乎一个挨着一个。"那
是新鲜玩意儿,"威廉·坎贝尔说。"我现在偶尔喝一点儿,把
那狼赶出屋外。"
"他们有治疗这病的办法,""滑头比利"特纳说。
① 基利在此处指基利疗法,是美国著名医生莱斯利·基利(1832-1900)在
1879年起致力研究并推广的一种专治吸毒与酒精中毒患者的疗法。
② 威廉·坎贝尔把基利误作地名,所以说离开伦敦不远。

? 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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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威廉·坎贝尔说,"他们什么病的治疗办法都没
有。"
"你不能就此这样罢休,比利,"特纳说。他坐在床上。
"小心我的被单,"威廉·坎贝尔说。
"你这样的年龄可不能就此罢休,因为走投无路就此老往
身子里注满那玩意儿。"
"有明文禁止。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不,我意思是说你得斗到底。"
  比利·坎贝尔用嘴唇和舌头亲亲被单。"宝贝被单,"他
说。"我可以吻这被单,同时还能透过被单看外面。"
"别再胡扯被单了。你不能光是迷上那玩意儿,比利。"
  威廉·坎贝尔闭上眼。他开始感到有点儿恶心了。他知
道在用某种办法把它压下去之前,要是没有什么可以缓解的,
那么这股恶心就会不断加剧。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建议特
纳先生喝一杯。特纳先生谢绝了。威廉·坎贝尔就从酒瓶里
倒一杯喝下去。这是个临时措施。特纳先生眼巴巴看着他。特
纳先生在这间屋里待的时间比原定的长多了。他有好多事要
做;虽然他日常同吸毒的人打交道,可是他对毒品深恶痛绝,
他很喜欢威廉·坎贝尔;他不想扔下对方。他为威廉感到难
受,觉得治疗一下有好处。他知道堪萨斯城治疗条件好。可
是他不得不走了。他站起身。
"听着,比利,"威廉·坎贝尔说,"我要告诉你些事儿。
你叫做'滑头比利'。因为你会滑。我只叫比利。因为我根本
不会滑。我不会滑,比利。我不会滑。只是卡住了。我每试
一回,总是卡住。"他闭上眼睛。"我不会滑,比利。如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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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滑可真要命。"
"是啊,""滑头比列"特纳说。
"什么是啊?"威廉·坎贝尔瞧着他。
"你那么说啊。"
? 245·
"不,"威廉·坎贝尔说。"我没说。这一定搞错了。"
"你刚才说滑。"
"不。不会谈到滑的。不过,听着,比利,我告诉你一个
秘密。别离开被单,比利。避开女人,避开马,还有,还有
--"他停一下"-- 鹰,比利。如果你爱马,就会得到马
--,如果你爱鹰,就会得到鹰--"他停下了,把脑袋蒙
在被单下。
"我得走了,""滑头比利"特纳说。
"如果你爱女人,就会得到梅毒,"威廉·坎贝尔说,"如
果你爱马--"
"是啊,这你说过了。"
"说过什么?"
"说马和鹰。"
"嗯,是的。如果你爱被单。"他隔着被单呼出气,鼻子
在被单上摩着。"我不知道被单的事,"他说,"我只是刚开始
爱上被单。"
"我得走了,"特纳先生说。"我的事多着呢。"
"那好吧,"威廉·坎贝尔说。"大家都得走。"
"我还是走的好。"
"好,你走吧。"
"你没事吧,比利?"

? 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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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快活过。"
"你真没事吧?"
"我很好。你走吧。我要在这里躺一会儿。到中午光景我
就起来。"
  但等中午特纳先生来到威廉·坎贝尔屋里,威廉·坎贝
尔还在睡,特纳先生这人知道人生什么事最宝贵,就没吵醒
他。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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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今 天 是 星 期 五

晚上十一点,三个罗马士兵在一家酒馆里,四壁放着酒
桶。木酒柜后面是一个希伯来卖酒的。三个罗马士兵都有点
醉意。

罗马士兵甲 你要尝尝红酒吗?
士兵乙 不,我不要尝。
士兵甲 你最好尝尝。
士兵乙 那好,乔治,咱们就来一巡红酒吧。
希伯来卖酒的 爷们,酒来了。你们准满意。〔他放下陶
壶,酒是他从酒桶里打起来灌满的。〕好酒啊。
士兵甲 你自己喝一口吧。 〔他朝靠着酒桶的罗马士兵丙
转过身去。〕你怎么啦?
士兵丙 我肚子痛。

 C 据《圣经·斜约全书·路加福音》第02章记载,耶稣被钉十字架那天是星
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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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兵乙 你一直在喝水。
  士兵甲 尝点儿红酒吧。
  士兵丙 我喝不来这劳什子。喝了肚子就泛酸。
  士兵甲 你出来太久了。
  士兵丙 见鬼,真想不到。
  士兵甲 喂,乔治,你能不能给这位爷们来点什么治治
他肚子?
  希伯来卖酒的 我这里就有。
〔士兵丙尝尝卖酒的替他兑好的酒。〕
  士兵丙 嗨,你这里面放些什么,骆驼粪吗?
  卖酒的 你把这喝下去,老总。喝了准好。
  士兵丙 唉,我难受极了。
  士兵甲 碰碰运气吧。上回乔治就把我治好过。
  卖酒的 你状况不妙,老总。我知道治肚子的办法。
〔士兵丙一口气把酒喝下。〕
  士兵丙 耶稣基督啊。〔他做了个鬼脸。〕
  士兵乙 白白担心一场。
  士兵甲 啊呀,真想不到。他今天在那儿竟好好的。
  士兵乙 他干吗不从十字架上走下来呢?
  士兵甲 他不愿从十字架上走下来呗。他不是这种人。
  士兵乙 我倒要看看有哪个家伙不愿从十字架上走下来
的。
  士兵甲 见你的鬼,你对这啥也不懂。问问乔治吧。他
愿意从十字架上走下来吗,乔治?
  卖酒的 说真的,爷们,当时我不在场。这种事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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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都没兴趣。
士兵乙 听我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这里有,其他
不少地方都有。多会儿你让我看看有谁不愿意从十字架上走
下来的,到时候-- 我是说,到时候-- 我就爬上去陪他。
士兵甲 我看他今天在那儿竟好好的。
士兵丙 他没事儿。
士兵乙 你们这些家伙不明白我说些什么。我不是说他
是好是赖。我是说,到时候。他们动手钉他的那会儿,要是
有人能阻止的话,也没一个会阻止的。
士兵甲 你听不明白吗,乔治?
卖酒的 对,我对此一点儿都没兴趣,老总。
士兵甲 我真想不到他竟这么着。
士兵丙 我看不入眼的是把人钉上去。要知道,那一定
叫人相当难受。
士兵乙 他们开头把人吊起的时候,倒不是怎么难受。
〔他两掌做了个吊起来的手势。〕重量勒紧他那时候,也就是
他送命的时候。
士兵丙 有些人可相当难受。
士兵甲 我没见过这种人吗?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说真
的,他今天在那儿竟好好的。
  〔士兵乙冲着卖酒的笑笑。〕
士兵乙 你是个地道的老古板,好家伙。
士兵甲 可不,继续跟他开玩笑吧。不过,我跟你说话
时得听好。他今天在那儿竟好好的呢。
士兵乙 再来点酒怎么样?

? 34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卖酒的眼巴巴望着。士兵丙正耷拉着脑袋坐着。他气色
不好。〕
  士兵丙 我不要了。
  士兵乙 就来两杯吧,乔治。
〔卖酒的端出一壶酒,比刚才那壶小些。他身子趴在木酒
柜上。〕
  士兵甲 你看见他的妞儿① 吗?
  士兵乙 我不是就站在她身边吗?
  士兵甲 她真好看。
  士兵乙 我在他认识她之前就认识她了。 〔他对卖酒的眨
眨眼。〕
  士兵甲 我在城里常见到她。
  士兵乙 她身上常有不少钱。他从来没给她带来过坏运
气。
  士兵甲 哎,他不走运。不过我看他今天在那儿竟好好
的。
  士兵乙 他那帮人怎么样了?
  士兵甲 啊呀,他们都没影了。只有跟随他的几个女
人 ②。
  士兵乙 他们真是一帮胆小鬼。他们看见他上了十字架

① 指麦大拉的马利亚,一个弃邪归正的妓女。(见《圣经·新约全书·路加
    福音》第7章第36-50节。)
② 耶稣被押解到刑场的途中,有不少妇女从加利利一路跟随耶稣去照顾
    他。其中有麦大拉的马利亚等人。(见《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
    27章到第28章,《马可福音》第15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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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吓得不愿沾边儿了。
  士兵甲 几个女人倒是紧跟他。
  士兵乙 可不,她们紧跟他。
  士兵甲 你看见我用旧矛悄悄刺进他身子吗?
? 341·
  士兵乙 你干了这种事总有一天要惹上麻烦的。
  士兵甲 这是我为他所能做的最起码的事。说真的,他
今天在那儿看上去竟好好的呢。
  卖酒的 爷们,要知道我得关门了。
  士兵甲 我们还要再喝一巡呢。
  士兵乙 有什么用?这劳什子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快,
走吧。
  士兵甲 再喝一巡。
  士兵丙 〔起身离开酒桶。〕不,快走。走吧。我今晚难
受死了。
  士兵甲 就再喝一巡。
  士兵乙 不,快走。我们要走了。明天见,乔治。记在
帐上。
  卖酒的 明天见,爷们。〔他看来有点担忧。〕你不能先
付一点儿吗,老总?
  士兵乙 去你的,乔治!星期三才是发饷日。
  卖酒的 行咧,老总。明天见,爷们。
〔三个罗马士兵走出门,上了街。〕
〔在外面街上。〕
  士兵乙 乔治跟他们大伙儿一样都是犹太佬。
  士兵甲 哦,乔治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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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士兵乙 今晚在你眼里人人都是好人。
士兵丙 快走,咱们到营房里去吧。我今晚难受死了。
士兵乙 你出来太久了。
士兵丙 不,不是这么回事。我难受死了。
士兵乙 你出来太久了。就是这么回事。
〔幕下〕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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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3·
陈 腐 的 故 事

  他就这样慢悠悠儿吐出核来,吃了一个橘子。屋外,雪
正转雨。屋内,电炉似乎没热气,他站起身,离开写字台,在
炉边坐下。多舒服啊。毕竟,这才是生活呢。
  他伸出手去再拿一个橘子。远在巴黎,马斯卡特在第二
回合就把丹尼·弗罗许揍扁了。再远在美索不达米亚 ①,下了
二十一英尺的雪。在地球的另一头,遥远的澳大利亚,英国
的板球手力保优势。内容具有浪漫色彩。
  他看到,文学艺术的资助人发掘了《论坛》。这是本指导
读物,哲理性很深刻的读物,少数爱思索的人的朋友,得奖
短篇小说-- 其作者会写出我们明天的畅销作品吗?
  你将欣赏到这些温馨、朴实的美国故事,空旷的牧场、拥
挤的住房或安乐的家庭里真实生活的点点滴滴,篇篇都隐含
着健康的幽默情趣。
① 美索不达米亚:小亚细亚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两河的中下游地区,为人
  类最古的文化摇篮之一,现为伊拉克国土。

? 34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我一定要看看这些作品,他心想。
  他继续看下去。我们的子孙后代-- 他们将会怎么样?他
们将是什么样的人?一定要找出新方法来为我们寻求在这世
界上的生存空间。这必须诉诸战争才办得到吗?用和平方式
能不能办到呢?
  难道我们都得移居到加拿大去吗?
  我们最深刻的信念-- 将受到科学的扰乱吗?我们的文
明-- 比旧制度的更低一等吗?
  另一方面,在遥远的、湿淋淋的尤卡坦丛林① 里,响着
砍伐橡胶树的丁丁斧声。
  我们需要大人物吗-- 还是需要他们有文化教养?请看
乔伊斯 ②。请看柯立芝总统 ③。我们的大学生立志成为什么明
星啊?请看杰克·布里顿 ④。亨利·范戴克博士 ⑤。我们能把
两者调和一下吗?再看看扬·斯特里布林 ⑥。
  我们的女儿一辈如果必须自己进行探测将会怎么样呢?
南茜·霍桑就不得不亲自探测人生海洋的深浅。她勇敢而理
智地面对每个十八岁的姑娘碰到的难题。
① 尤卡坦:中美洲北部尤卡坦半岛,南部为热带森林。
② 指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名著《尤利西斯》脍
  炙人口。
③ 柯立芝 (1872-1933):美国第33任总统 (1923-1929)。
④ 即约翰·布里顿 (1771-1857):英国古文物研究者。
⑤ 亨利·范戴克(1852-1933):美国牧师,教育家,作家,曾任普林斯顿
  大学英国文学系教授。
⑥ 扬·斯特里布林 (1881-1965):美国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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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本绝妙的小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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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吗?请看圣女贞德① 的事例。萧伯
纳② 的事例。贝茜·罗斯③ 的事例。
  想想1925年这些事例吧-- 清教徒历史上有过有伤风
化的一页吗?波卡洪塔斯④ 有两面性吗?她有第四围⑤ 吗?
  现代绘画-- 以及诗歌-- 算不算艺术?又算又不算。请
看毕加索 ⑥。
  流浪汉有没有行为准则?让你的头脑大胆想象吧。
  本刊篇篇都有浪漫色彩。《论坛》的一批作者充满幽默和
机智,句句都说在点子上。不过他们并不企图自作聪明,决
不喋喋不休。
  让你的精神受到新思想的鼓舞,不同凡响的浪漫色彩的
陶醉,过一过这种充实的精神生活吧。他放下了这本小册子。
  另一方面,曼努埃尔·加尔西亚·马埃拉⑦ 在特里安纳

① 圣女贞德(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唤起法国民众奋起反抗英国,
    后被烧死。
② 萧伯纳 (1856-1950):英国剧作家,小说家及社会改革家,曾写剧本
    《圣女贞德》。
③ 贝茜·罗斯 (1752-1836):美国传说中设计缝制第一面美国国旗的妇
    女。
④ 波卡洪塔斯(1595-1617):印第安人首领帕哈顿的女儿,传说中嫁给英
    国人约翰·罗尔夫,促进印第安人同英国统治者媾和。
⑤ 女性的胸、腰、臀的尺寸称为三围。
⑥ 毕加索 (1881-1973):侨居法国的著名西班牙画家及雕塑家。
⑦ 曼努埃尔·加尔西亚·马埃拉:西班牙著名斗牛士,参见《没有被斗败
    的人》。

? 34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自己屋内一间黑沉沉的房里,直挺挺躺在床上,因得了肺炎,
肺里积水,每只肺上都插着导管。安达卢西亚① 的所有报纸
都为他的去世出了特刊,几天来大家早就预料他要死了。男
人和孩子买了他的彩色全身像来纪念他,看着这些平版印刷
画,记忆中他的形象反而淡忘了。斗牛士对他去世都大大松
了口气,因为他在斗牛场上总是表演了他们偶尔才表演得了
的绝技。他们都冒雨送着他的灵柩出殡,有一百四十七名斗
牛士送他到墓地去,他们把他安葬在何塞利托② 的墓旁。葬
礼后,人人都坐在咖啡馆里避雨,卖掉了不少马埃拉的彩色
像,人们把画像卷好,插在兜里。

                        陈良廷译
① 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南部地区,南临大西洋、地中海。
② 何塞利托 (1895-1920):西班牙著名斗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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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7·
             C
我 躺 下

那天夜间,我们躺在房间地板上,我听着蚕在吃桑叶。蚕
就养在桑叶架上,整夜你都听得见蚕在吃桑叶,还有蚕粪在
桑叶间掉落的声音。我本人并不想要睡觉,因为长期来我一
直知道如果我在暗处闭上眼,忘乎所以,我的灵魂就会出窍。
自从夜间挨了炸以来,我那样已经好久了,只感到灵魂出了
窍,走掉了再回来。我尽量不去想这事,可是从此每到夜间,
就在我快要睡着那时刻,灵魂就开始出窍了。我只有花好大
的功夫才制止得了。尽管如今我深信灵魂决不会真的出窍了,
然而那年夏天,我是不愿做这实验的。
我躺着睡不着的时候自有种种消遣的方法。我脑子里会
想到小时候一直去钓鳟鱼的一条小河,我还会在心里想象出
我仔仔细细沿河一路钓鱼的情景;凡是大木头底下,凡是河
畔的每个湾口,深潭和清澈的浅滩,我都一一钓个明白,有

 C 引自《圣经·旧约全书·诗篇》第3篇第5节《晨祷》,全句为:"我躺下
酣睡,我睡醒起来,主都在扶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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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时钓到鳟鱼,有时钓不到。晌午我就不钓鱼,吃午饭了;有
时在小河对过一根木头上吃;有时在高坡的一棵树下吃,我
一向吃得很慢,边吃边看着身子下面的河流。我的鱼饵往往
用光,因为我出发时总是只在一个香烟罐里带上十条蚯蚓。每
当我用光了,就得再找些蚯蚓,在雪松遮住太阳的河坡上有
时很难挖,坡上没有草,只有光秃秃的湿土,我常常找不到
蚯蚓。虽然我总是找到一些当鱼饵的,可是有一回我在沼泽
地就偏偏找不到鱼饵,只好把钓到的一条鳟鱼切碎当鱼饵。
  有时我在沼泽草地里,草丛间,羊齿植物下找到些虫子,
就用来当鱼饵。其中有甲虫,有腿如草茎的虫子,有躲在旧
烂木头里的金龟子幼虫,白色金龟子幼虫长着瘦削的棕色脑
袋,钓钩上挂不住,一到凉水里就不见影儿了;有藏在木头
底下的扁虱,有时我在木头底下找到蚯蚓,可一掀开木头,蚯
蚓就溜到地里去了。有一回我用过一根旧木头底下的蝾螈当
鱼饵。这条蝾螈很小,轻巧灵活,颜色可爱。纤小的脚竭力
想抓住钓钩,打这一回以后,我虽常找到蝾螈,但我再也没
用过。我也不用蟋蟀当鱼饵,就因为蟋蟀在钓钩上老蹦跳。
  有时小河流经一片空旷的草地,我在干燥的草丛里会逮
到蚱蜢,就用来当鱼饵,有时我逮到蚱蜢就会扔到河里去,看
着蚱蜢随波逐流,一会儿在水里游,一会儿在水面上打转,待
到一条鳟鱼跃起它才不见影踪。有时,夜间我会在四五条河
上钓鱼;尽量先到源头开始钓,然后顺流而下,一路钓下去。
碰到钓得太快,时间还没过完,我就会在这条河上再钓一遍,
先从小河流入大湖处开始,再溯流而上,想法把顺流时漏钓
的鳟鱼一一钓上。有几个晚上我脑子里也编造几条河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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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条非常带劲儿,就象醒着做梦一般。那些河流有几条我至
今还记得,以为自己在那里钓过鱼,而且跟我真正认得的河
流搅混了。我给这些河流一一起上名字,有时乘火车到那儿
去,有时还徒步走上好几英里路到那儿去呢。
  不过有几天夜间我没法钓鱼,在那几天夜间我完全清醒,
就反复祈祷,想法为我所有认识的人祈祷。如果你尽量回想
你所有认识的人的话,这样的祈祷就要花好多时间。你要回
溯到你记得最早的事-- 对我来说,记得起来的是我出世的
那个屋子顶楼,还有从其中一根椽子上吊下的一个铁皮匣,里
面放着我父母的结婚蛋糕,在顶楼里还有我父亲小时候收集
的一瓶蛇和其他动物标本,都浸泡在酒精里,酒精在瓶里蒸
发掉了,有些蛇和动物标本都露出背来,发了白-- 如果你
想得那么远,自然记得一大批人了。如果你为他们个个人都
做祈祷,为每个人念上一句"万福马利亚"和一句"天父",
就要花上好长时间,闹到头来天亮了,如果你是在一个白天
能睡觉的地方,就能睡上一觉了。
  在那些夜晚,我总尽量回想自己经历过的事,先从我去
打仗之前开始,一件件事情回想过去。我发现自己只能回想
到我祖父住房的那个顶楼。于是我再从这里开始照此思路想
下去,想到我打仗为止。
  我记得,祖父死后我们就搬出那幢住房,搬到母亲设计
建造的新住房。有许多搬不走的东西都在后院里烧毁,记得
顶楼上那些瓶子扔进火堆里,受了热爆裂了,烧着酒精,火
焰窜上了。还记得那些蛇标本在后院火堆里焚烧。不过后院
里没人,只有东西。我连烧东西的是什么人都不记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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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再一直想下去,想到什么人才不想,并为他们祈祷。
  新住房的事我就记得母亲经常大扫除,把屋子收拾得干
干净净。有一回父亲出门打猎,她就在地下室来个彻底大扫
除,把凡是不该留者的东西统统烧掉。等父亲回到家里,下
了轻便马车,拴上马,那堆火还在屋外路上烧着。我出去迎
接他。他把猎枪递给我,瞧着火堆。"怎么回事?"他问。
"亲爱的,我在地下室里大扫除呢,"母亲在门廊上说。她
站在那儿,对他笑脸相迎。父亲瞧着火堆,对着什么东西踢
了一脚。接着弯下腰,从灰烬里捡出什么东西"尼克,拿个
火拨来。"他跟我说。我到地下室拿来了一个火拨,父亲就仔
仔细细地在灰烬里扒。他扒出了石斧,剥兽皮的石刀,做箭
头的工具,还有陶器和不少箭头。这些东西全烧焦了,残缺
了。父亲仔仔细细地把这些东西全扒出来,摊在路边草地上。
他那把装在皮套里的猎枪和狩猎袋也在草地上,刚才他下马
车时就扔在那儿了。
"把枪和袋子拿到屋里去,尼克,再给我一张纸,"他说。
这时母亲早已进了屋。我拿了猎枪,枪太沉,在我腿上磕磕
绊绊,另外还拿了两个狩猎袋,就朝屋里走了。"一回拿一件,"
父亲说。"别想一口气就拿得那么多。"我放下狩猎袋,把猎
枪先拿进屋去,还从父亲诊所那堆报纸里拿了一份。父亲就
把所有烧焦和残缺的石器摊在报纸上,然后包了起来。"最好
的箭头全都粉碎了,"他说。他拿了纸包走进屋里,我留在屋
外草地上守着两个狩猎袋。过了一会儿,我就把狩猎袋拿进
屋去。一想到这件事,只记得两个人,所以我就为他们俩祈
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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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有几天夜间,我连祷告词都忘了。我想来想去只
想到"在地上如同天上" ① 半句,于是只好从头想起,完全没
法记住。我只得承认自己记不得了,放弃做祈祷,试试想些
别的事。所以有几天夜间我就尽量回想世界上一切走兽的名
称,想完了再想飞禽,想完了再想鱼类,再想国名,城市名
和各种各样食品名,以及我所记得的芝加哥街名,等到我根
本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时我就光听着。我不记得有哪一夜
一点听不到什么声音。如果我能够有亮光就不怕睡觉了,因
为我知道只有碰到乌漆麻黑时我的灵魂才会出窍。所以,好
多天夜间我当然都躺在有亮光的地方,这样才入睡,因为我
几乎老是觉得累,经常很困。我相信好多回我都不知不觉就
睡着了-- 但是我有知有觉时从没入睡过,在这一夜,我就
听蚕吃桑叶了。夜间蚕吃桑叶你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就睁着
眼睛躺着,听蚕吃桑叶了。
  屋里另外只有一个人,他也醒着。我听他没睡着有好一
会儿了。他不能象我这样安安静静躺着,因为,也许,他没
有那么多睡不着的经验。我们都躺在垫着稻草的毯子上面,他
一动稻草就?O?O?@?@响,不过蚕倒不受我们弄出的声音惊动,
照样吃着。屋外,离前线七公里的后方虽然也有夜间的声响,
但是跟屋里暗处细小的声响不同。屋里另外那个人尽量安安
① 据《圣经·旧约全书·路加福音》旧译本第11章第2节,主训人的祷告
  全句为"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
  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而现行《圣经》英译本、中译本都无
"愿你的旨意??"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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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躺着。后来他又动了。我也动了,所以他知道我也醒着。
他在芝加哥住了十年。1914年他回家探亲时,他们把他当成
兵,拨给我做勤务兵,因为他会讲英语。我听见他在听,就
在毯子里又动了动。
"你睡不着吗,中尉先生?"他问。
"是啊。"
"我也睡不着。"
"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我睡不着。"
"你身体舒服吗?"
"当然。我没事。就是睡不着觉。"
"你想要聊一会儿吗?"我问。
"好哇。可在这鬼地方有什么好谈的呢?"
"这地方挺不错嘛,"我说。
"当然,"他说。"真是没说的。"
"跟我谈谈芝加哥的事吧,"我说。
"啊呀,"他说,"我都跟你谈过一回了。"
"跟我谈谈你结婚的经过吧。"
"这事我跟你谈过了。"
"星期一你收到的信是-- 她的吗?"
"当然。她一直给我写信。她那地方可赚大钱呢。"
"那你回去倒有个好去处了。"
"当然。她经营得不错。她赚了一大笔钱呢。"
"你看咱们谈话会把大家吵醒吗?"我问。
"不会。他们听不见。反正他们睡得象猪。我就不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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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太紧张。"
"悄声说吧,"我说。"要抽口烟吗?"
  我们熟练地在暗处抽烟。
"你烟抽得不多,中尉先生。"
"不多。我快要戒掉了。"
"说起来,"他说,"烟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我看你戒了烟
也就不想着抽了。你有没有听说过瞎子不抽烟是因为他看不
见香烟冒烟?"
"我不信。"
"我本人也觉得这全是扯淡,"他说。"我也是从别处听来
的。你也知道,听说总是听说。"
  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听着蚕在吃桑叶。
"你听见那些该死的蚕了?"他问。"你听得见它们在吃。"
"真有趣,"我说。
"我说,中尉先生,有什么心事让你睡不着吗?我从没见
过你睡觉。自从我跟了你以来,你夜里就没睡过。"
"我不知道,约翰,"我说。"今年开春以来,我健康状况
就一直不妙,一到夜里就让我心烦。"
"就跟我一样,"他说。"我本来就不该卷入这场战争。我
太紧张了。"
"也许会好转的。"
"我说,中尉先生,无论如何,你干吗也卷进这场战争啊?"
"我不知道,约翰。当时,我要吧。"
"要,"他说。"那理由太不象话了。"
"咱们不该大声说话,"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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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睡得象猪,"他说。"反正,他们也不懂英语。他们
屁也不董。等仗打完了,咱们回国,你打算干什么?"
"我要在报馆里找份工作。"
"在芝加哥?"
"没准。"
"你看过布里斯班 ①这家伙写的东西吗?我妻子把它剪下
来寄给我。"
"当然看过。"
"你跟他见过面吗?"
"不,可我看见过他。"
"我倒想会会那家伙。他是个好作家。我妻子看不懂英语
报纸,可她还象我在家时那样照旧订报,她把社论和体育版
剪下来寄给我。"
"你孩子怎么样?"
"孩子都很乖。有一个女儿现在念四年级了,不瞒你说,
中尉先生,要是我没孩子现在也不会当你的勤务兵了。那他
们就要把我一直留在前线了。"
"你有孩子,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孩子都很乖,可我要个儿子。三个女儿,
没有儿子。这件事真太遗憾了。"
"你干吗不想法睡一觉?"
"不,我现在睡不着。我现在毫无睡意,中尉先生。我说,
① 阿瑟·布里斯班(1864-1936),美国报纸编辑,曾任纽约《太阳报》记
  者。1918年在芝加哥《先驱报》当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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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担心你不睡觉。"
"没事儿,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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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看,你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不睡觉,真是。"
"我会睡的。一会儿就行了。"
"你一定要睡。一个人不睡觉挺不住啊。你犯什么愁吧?
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约翰,我想自己没有心事。"
"你应当结婚,中尉先生。结了婚就不会犯愁了。"
"我不知道。"
"你应当结婚。你干吗不挑个有很多钱的意大利好姑娘
呢?你要挑谁都能弄到手嘛。你又年轻,又得过几枚勋章,人
又帅。你还挂过两三次彩呢。"
"我的意大利话说不好。"
"你说得不错了。真见鬼,要说得来这种话干什么?你又
用不着跟她们说话。是跟她们结婚啊。"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
"你认识些姑娘吧?"
"当然认识。"
"那好,你就娶最有钱的一个。在这里,凭她们受的教养,
都可以做你的好妻子。"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
"不要考虑了,中尉先生。结婚吧。"
"行。"
"男人应当结婚。你决不会后悔的。人人都应当结婚。"
"行,"我说。"咱们想法睡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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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中尉先生。我再试试。可你别忘了我说的话。"
"我不会忘记,"我说。"现在咱们睡一会儿吧,约翰。"
"行,"他说。"希望你也睡,中尉先生。"
  我听见他在垫着稻草的毯子里翻身,后来就不出声了,我
听着他呼吸均匀。接着他就打起呼噜来了。我听他打了好一
阵子呼噜才不再听他,一心听着蚕在吃桑叶了。蚕不停吃着,
蚕粪在桑叶间掉落。我又有一件新鲜事好想了,我躺在暗处
睁大眼睛,回想一下我平生所认识的姑娘,她们会做什么类
型的妻子。这件事想想倒很有味儿,一时间钓鳟鱼的事也丢
光了,做祈祷的事也搁开了。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回到钓
鳟鱼的事上,因为我发现我能记住所有的河流,而且条条河
流都总有些新鲜事好想想,可是姑娘呢,我想了她们两三回
以后就印象模糊了,脑子里记不清了,终于都模模糊糊,变
成差不多一个模样,我索性一下子统统不去想她们了。不过
祈祷我还是不断在做,夜间我常常为约翰做祈祷,十月攻势
前,跟他同年入伍的士兵都调离了现役。他不在身边我倒很
高兴,因为他在的话就成了我一大心事。过了几个月,他到
米兰的医院来探望我,看见我依然没结婚大失所望,我知道
他要是得知我至今还不结婚会很难受。他回到美国去了,他
对结婚深信不疑,相信一结了婚就万事大吉了。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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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 风 劫

  其实并没为了什么事,没什么值得拔拳相见的事,后来
我们一下子就打起来了,我滑了一交,他把我按下,跪在我
胸膛上,双手扼住我,象是想要扼死我,我一直想从兜里掏
出刀子来,捅他一下好脱身。大家都喝得醉醺醺,不会从我
身上拉开他。他一边扼住我,一边把我脑袋往地板上撞,我
掏出刀子,将它打开;我在他胳臂上划了一刀,他放了我。如
果他要抓住我也抓不成了。于是他就地一滚,紧紧握住那条
胳臂,哭了起来,我说:
"你到底干吗要扼住我?"
  我差点杀了他。我一星期不能下咽。他把我喉咙扼得痛
极得了,我离开那里,那里有不少人跟他是一伙的,有些人
还出来追我,我拐了个弯,顺着码头走去,我遇到一个家伙,
他说街上有个人给杀了。我说,"谁杀了他?"他说,"我不知
道谁杀了他,不过他确实已经死了。"这时天黑了,街上都积
水,没有灯火,窗子都碎了,小船都漂到了镇上,树木也刮
断了,一切都给刮掉了,我找到一条小筏子,划去找回我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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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曼戈礁里面的小船,小船居然太平无事,只是灌满了水。我
就把水戽掉,再用水泵抽掉水,天上有月亮,不过云倒不少,
风暴仍然不小,我一路顺着风划;天亮时我已出了东港。
  老兄,那风暴真够厉害的。我是第一个把船开出去的,那
么大的水真从没见过。大水象碱水那样白,从东港滚滚涌到
西南礁,叫人连海岸都分不清。海滩中间给风刮出一大条沟。
树木都给刮掉了,一条沟从斜里穿过,里面的水雪白,水上
面样样都有;树枝啊、整棵树啊、死鸟啊,都漂浮着。岩礁
里面,世界上所有的鹈鹕和各种各样飞禽都有。它们一定是
知道暴风要来临了才躲到岩礁里面的。
  我在西南礁歇了一天,没人来追我。我是第一个开出船
的,我看见有根桅杆漂着,我知道一定有船翻了,就动身去
找。我找到出事的船,是条三桅纵帆船,我刚好看见船上桅
杆残柱露出水面。船沉在水里太深了,我什么也没从船里捞
出来。所以我继续寻找别的东西。我有这一切的优先权,我
知道不管有什么东西我都应当拿到手。我继续在那条三桅纵
帆船下沉地方的沙洲开来开去,什么东西都没找到,我继续
开了一大段路。我朝流沙滩那儿开去,可什么也没找到,我
又继续开。后来我看见吕蓓卡灯塔,我看见各种各样飞禽聚
集在什么东西上面,我朝前开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原来确实
有一大群鸟。
  我看得见一根象桅杆的东西矗出水面,等我开过去,那
些鸟都飞到空中,围着我不走。水面很清澈,露出一根桅杆
般的东西,我走近一看,水里黑糊糊一团,象有个长长的黑
影,我开过去,水里原来是一艘大客轮;就躺在水底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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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得了。我这条船就在它上面漂流而过。大客轮侧卧着,船
尾深深朝下。舷窗全都紧闭,我看得见窗玻璃在水底闪闪发
光,还有整个船身;我这辈子见到过最大的一艘船就躺在那
儿,我先顺着长里开一回,开过了再抛下锚,我原先把小筏
子搁在小船的前甲板上,这会儿就把它推下水中,就在飞鸟
簇拥下划了过去。
  我有一副水底观察镜,就是用来采海绵时戴的那一种,我
的手发抖,所以拿不大住。你顺着船身开过去就看得见所有
的舷窗全都紧闭。不过靠近水底的下面部位一定有什么地方
打开了,因为一直有一片片东西漂出来。你说不上这是什么
东西。只是碎片。鸟群争的就是这个。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多
鸟。它们全围着我狂叫。
  我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可以细细看看船身,它在水
底下看上去有一英里长。船就躺在一片洁白的沙滩上,照它
侧身躺着的样子看来,斜里露出水面的桅杆是一种前桅,或
是什么帆的滑车索具。船头在水下不深。我可以站在船头那
船名字母的上面,而脑袋正好露出水面。可是最近一个舷窗
也在十二英尺深的水下。我用鱼叉杆刚好够到,我想用鱼叉
杆打破舷窗,就是打不破。玻璃太结实了。所以我划回小船,
拿了一个扳钳,把扳锚捆在鱼叉杆头上,可我还是打不破。我
就在那儿透过水底观察镜往下观看那艘装有一切的大客轮,
我是头一个接近客轮的,可我进不去。这艘船里面一定有值
五百万美元的东西呢。
  我一想到这艘船值多少钱,不由颤抖了。在舷窗里是个
壁橱,我看得见有什么东西,就是隔着水底观察镜辨不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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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我拿着鱼叉杆派不上什么用处,我就脱掉衣服,站着,
深深吸了两口气,手里拿着扳钳,往下游去,潜到船尾那边,
我在舷窗边上还能坚持一会儿,看得见里边,里边有个女人,
头发披散开来在水中漂浮。我清清楚楚看见她在浮着,我用
扳钳两次猛击玻璃,耳边听见当当声,就是砸不开,我只得
上来。
  我紧紧抓住小筏子,缓过气来,就爬进小筏子,又深深
吸了两口气,再潜下水去。我往下游,手指紧紧抓住舷窗边,
抓住了再用扳钳尽力猛击玻璃。透过玻璃,我看得见那女人
在水中漂浮。她的头发原先是紧紧扎住的,现在全披散在水
中了。我看得见她一只手上的戒指。她恰好就靠近舷窗这边,
我两次砸玻璃,连砸都砸不裂。我上来时心里就想,我不到
万不得已决不轻易冒上水面换气。
  我又一次下水,我砸了玻璃,只是砸砸而已,等我上来
时鼻子正在流血,我站在船头上面,一双光脚踩在船名字母
上,正好露出脑袋,就地歇歇,然后游到小筏子那边,吃力
地爬进筏子,坐在那儿等待头痛消除,一面往水底观察镜里
面瞧,可是鼻血出得很厉害,我只好把水底观察镜冲洗一下。
于是我仰天躺在小筏子里,手放在鼻子下止血,我仰头躺着,
抬眼一看,只见上空四下有千千万万只鸟。
  鼻血止住后我再透过水底观察镜看看,于是划回小船,想
找样比扳钳更沉的东西,可是一件也找不到;连个捞海绵的
铁钩都没有。我又回去,海水始终一清见底,凡是漂在那片
白沙滩上的东西都能看见。我寻找鲨鱼,可是一条都找不到。
海水那么清澈,沙滩那么白净,你老远都该看得到鲨鱼。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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筏子上有个泊船用的多爪小铁锚,我割下锚来,跳下水,带
着锚往下沉。这锚一直把我往下拖,拖过了舷窗,我伸手去
抓,什么都没抓住,继续往下沉啊沉的,沿着曲线形的船身
滑下去。我只得放开锚。我听见砰的一下,等我再冒上水面
似乎已过了一年。小筏子没锚顺着潮水给冲掉了,我向小筏
子划过去,一边游,一边鼻血流到水里,我心里很高兴,幸
亏水里没鲨鱼;可是我累了。
  我头痛得快裂开了,我躺在小筏子上歇歇,然后又划回
去。快到下午了。我又带着扳钳下水,没什么用处。那把扳
钳太轻了。除非你有一把大铁锤,或者沉得能派用处的东西,
否则潜下水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又把扳钳捆在鱼叉杆上,
我从水底观察镜里看着,在舷窗玻璃上砰砰捶着,捶得扳钳
震脱了,我在观察镜里看得清清楚楚,扳钳沿着船身一路滑
下去,接着一下子滑开,沉到流沙里陷进去了。这下子我一
事无成了。扳钳没了,小铁锚也丢了,所以只好划回小船。我
太累了,没法把小筏子拉上小船,太阳已经很低了,鸟群也
全飞走,离开沉船了,我径自拖着小筏子往西南礁划去,鸟
群在我前后飞着。我累极了。
  那天晚上,刮起风暴来了,一连刮了一星期。你没法出
海到沉船那儿。他们从城里来,告诉我说被我划一刀的那家
伙除了胳臂之外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到城里,他们同我订了
五百美元的约。结果倒好,因为他们有几个人都是我朋友,发
誓带把斧子跟我去找,谁知等我们回到沉船那儿,希腊人早
已把船炸开,全都拿空了。他们用炸药炸开保险箱。没人知
道他们到手多少钱。这艘船上载着黄金,都给他们拿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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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们把船洗劫一空。我发现沉船,可我一个子儿都得不到。
  暴风确实很厉害。他们说暴风袭击时,这船就在哈瓦那
港口外,不能进港,要不船东们决不会让船长冒险开进港来;
他们说船长想要试一试,所以这船就只好冒着风暴开了,天
黑时这船正冒着风暴行驶,企图闯过吕蓓卡和托吐加斯之间
的海峡,这时撞上了流沙。也许船舵早给冲走了。也许他们
连舵都没掌。不过总之他们没法知道有流沙,他们撞上流沙
后,船长一定命令他们打开压舱层,这样船就可以稳住了。可
是这船撞上的是流沙,他们打开压舱层时,船尾先沉下去,然
后船舷尾端都陷进去了。船上有四百五十名乘客和船员,我
发现这船时,他们一定都在船上。船一撞上流沙,他们一定
立刻打开了压舱层,船身一压住,流沙就把船身吸下去了。后
来锅炉一定爆炸了,一定是这样才使那些碎片儿漂出来。可
是说来也怪,居然没有什么鲨鱼。一条鱼也没有。那片白净
的沙滩上有鱼的话,我看得见。
  可是现在倒有不少鱼了,是最大的一种石斑鱼。这艘船
现在大部分都沉下流沙里了,这些鱼,最大一种石斑鱼就生
活在船里。有的重三四百磅。几时我们倒要出海去打几条。在
沉船处可以看见吕蓓卡灯塔。现在上面设了个浮标。沉船就
在海湾边流沙底。这艘船只差一百码就能闯过来了;在昏天
黑地的风暴中这艘船没闯过来,雨势这么猛,他们看不见吕
蓓卡灯塔。当时他们不常遇到这种事。大客轮的船长不习惯
那样疾驶。他们有航道,他们告诉我说,他们安了一种罗盘
可以自动导航。他们碰上那阵风暴时,大概不知道自己在什
么地方,不过他们差点闯过去。话又说回来,他们也许丢失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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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舵。总之,一旦他们进了那海湾,那么一路开到墨西哥是
不会再撞上什么东西的。可是,在那场暴风雨里,他们一定
是撞上了什么东西,船长才命令他们打开压舱层的。在那种
暴风雨中,没人会在甲板上。人人都必定留在舱里。他们在
甲板上就没命了。舱里必定有几场大乱,因为你要知道这船
一头牢牢栽了进去。我看见那把扳钳沉进流沙里的。船撞上
去时,船长决不会知道是流沙,除非他熟悉这片海域。他只
知道不是遇上岩礁。他在船桥上一定全看见了。船一栽进去
他必定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就是不知道这船沉得多快。不
知道大副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你看他们是呆在船桥里执行任
务呢,还是在船桥外面?人们根本找不到任何尸体。一具也
没有。没浮尸。有救生圈的话他们可以漂浮一大段海面呢。他
们必定是在里面执行任务。得了,希腊人全都弄到手了。统
统拿走了。他们一定来得很快,没错儿。他们搜刮得一干二
净。鸟群先去,接着我去,然后是希腊人去,连鸟群从船上
得到的东西也比我得到的多。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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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时间很晚了,大家都离开餐馆,只有一个老人还坐在树
叶挡住灯光的阴影里。白天里,街上尽是尘埃,到得晚上,露
水压住了尘埃。这个老人喜欢坐得很晚,因为他是个聋子,现
在是夜里,十分寂静,他感觉得到跟白天的不同。呆在餐馆
里的两个侍者知道这老人有点儿醉了,他虽然是个好主顾,可
是,他们知道,如果他喝得太醉了,他会不付账就走,所以
他们一直在留神他。
"上个星期他想自杀,"一个侍者说。
"为什么?"
"他绝望啦。"
"干吗绝望?"
"没事儿。"
"你怎么知道是没事儿?"
"他有很多钱。"
  他们一起坐在紧靠着餐馆大门墙边的桌旁,眼睛望着平
台,那儿的桌子全都空无一人,只有那个老人坐在随风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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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拂的树叶的阴影里。有个少女和一个大兵走过大街。街灯
照在他那领章的铜号码上。那个少女没戴帽子,在他身旁匆
匆走着。
"警卫队会把他逮走,"一个侍者说。
"如果他到手了他要找的东西,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会儿还是从街上溜走为好。警卫队会找他麻烦,他
们五分钟前才经过这里。"
  那老人坐在阴影里,用杯子敲敲茶托。那个年纪比较轻
的侍者上他那儿去。
"你要什么?"
  老人朝他看了看。"再来杯白兰地,"他说。
"你会喝醉的,"侍者说。老人朝他看了一看。侍者走开
了。
"他会通宵呆在这里,"他对他的同事说。"我这会儿真想
睡。我从来没有在三点钟以前睡觉过。他应该在上星期就自
杀了。"
  侍者从餐馆里的柜台上拿了一瓶白兰地和另一个茶托,
大步走了出来,送到老人桌上。他放下茶托,把杯子倒满了
白兰地。
"你应该在上星期就自杀了,"他对那个聋子说。老人把
手指一晃。"再加一点,"他说。侍者又往杯子里倒酒,酒溢
了出来,顺着高脚杯的脚流进了一叠茶托的第一只茶托。"谢
谢你,"老人说。侍者把酒瓶拿回到餐馆去。他又同他的同事
坐在桌旁。
"他这会儿喝醉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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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他每天晚上都喝醉。"
"他干吗要自杀呀?"
"我怎么知道。"
"他上次是怎样自杀的?"
"他用绳子上吊。"
"谁把他放下来的?"
"他侄女。"
"干吗要把他放下来?"
"为他的灵魂担忧。"
"他有多少钱?"
"他有很多钱。"
"他准有八十岁喽。"
"不管怎样,我算准他有八十岁。"
"我真希望他回家去。我从来没有在三点钟以前睡觉过。
那是个什么样的睡觉时间呀?"
"他因为不喜欢睡觉所以才不睡觉。"
"他孤孤单单。我可不孤单。我有个老婆在床上等着我
呢。"
"他从前也有过老婆。"
"这会儿有老婆对他可没好处。"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有老婆也许会好些。"
"他侄女会照料他。"
"我知道。你刚才说是她把他放下来的。"
"我才不要活得那么老。老人邋里邋遢。"
"不一定都是这样。这个老人干干净净。他喝起酒来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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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答答往外漏。哪怕这会儿喝醉了。你瞧他。"
? 547·
"我才不想瞧他。我希望他回家去。他并不关心那些非干
活不可的人。"
  那老人从酒杯上抬起头来望望广场,又望望那两个侍者。
"再来杯白兰地,"他指着杯子说。那个着急的侍者跑了
过去。
"没啦,"他不顾什么句法地说,蠢汉在对醉汉或外国人
说话时就这么说法。"今晚上没啦。打烊啦。"
"再来一杯,"那老人说。
"不,没啦,"侍者一边拿块毛巾揩揩桌沿,一边摇摇头。
  老人站了起来,慢慢地数着茶托,打口袋里摸出一只装
硬币的皮夹子来,付了酒账,又放下半个比塞塔① 作小账。
  那个侍者瞅着他顺着大街走去,这个年纪很大的人走起
路来,虽然脚步不挺稳,却很有神气。
"你干吗不让他呆下来喝酒呢?"那个不着急的侍者问道。
他们这会儿正在拉下百叶窗。"还不到二点半呢。"
"我要回家睡觉了。"
"一个钟头算啥?"
"他无所谓,我可很在乎。"
"反正是一个钟头。"
"你说得就象那个老人一模一样。他可以买瓶酒回家去喝
嘛。"
"这可不一样。"
① 比塞塔:西班牙货币单位。

? 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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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呀,这是不一样的。"那个有老婆的侍者表示同意说。
他不希望做得不公道,他只是有点儿着急。
  "那么你呢?你不怕不到你通常的时间就回家吗?"
  "你想侮辱我吗?"
  "不,老兄,只是开开玩笑。"
  "不,"那个着急的侍者一边说,一边拉下了铁百叶窗后
站了起来。"我有信心。我完全有信心。"
  "你有青春,信心,又有工作,"那个年纪大些的侍者说,
"你什么都有了。"
  "那么,你缺少什么呢?"
  "除了工作,什么都缺。"
  "我有什么,你也都有了。"
  "不,我从来就没有信心,我也不年轻了。"
  "好啦,好啦,别乱弹琴了,把门锁上吧。"
  "我是属于那种喜欢在餐馆呆得很晚的人,"那个年纪大
些的侍者说。"我同情那种不想睡觉的人,同情那种夜里要有
亮光的人。"
  "我要回家睡觉去了。"
  "我们是不一样的,"那个年纪大些的侍者说。这会儿,他
穿好衣服要回家了。"这不光是个年轻和信心的问题,虽然青
春和信心都是十分美妙的。我每天晚上都很不愿意打烊,因
为可能有人要上餐馆。"
  "老兄,开通宵的酒店有的是。"
  "你不懂。这儿是个干净愉快的餐馆。十分明亮。而且这
会儿,灯光很亮,还有婆娑的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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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啦,"那个年轻的侍者说。
? 549·
"再见,"年纪大些的侍者说。他关了电灯,继续在自说
自话。亮固然要很亮,但也必须是个干净愉快的地方。你不
要听音乐。你肯定不要听音乐。你也不会神气地站在酒吧前
面,虽然这会儿那里应有尽有。他怕什么?他不是怕,也不
是发慌。他心里很有数,这是虚无缥缈。全是虚无缥缈,人
也是虚无缥缈的。人所需要的只是虚无缥缈和亮光以及干干
净净和井井有条。有些人生活于其中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可
是,他知道一切都是虚无缥缈 ① 的,一切都是为了虚无缥缈,
虚无缥缈,为了虚无缥缈。我们的虚无缥缈就在虚无缥缈中,
虚无缥缈是你的名字,你的王国也叫虚无缥缈,你将是虚无
缥缈中的虚无缥缈,因为原来就是虚无缥缈。给我们这个虚
无缥缈吧,我们日常的虚无缥缈,虚无缥缈是我们的,我们
的虚无缥缈,因为我们是虚无缥缈的,我们的虚无缥缈,我
们无不在虚无缥缈中,可是,把我们打虚无缥缈中拯救出来
吧;为了虚无缥缈。欢呼全是虚无缥缈的虚无缥缈,虚无缥
缈与汝同在。他含笑站在一个酒吧前,那儿有架闪光的蒸汽
压咖啡机。
"你要什么?"酒吧招待问道。
"虚无缥缈。"
"又是个神经病,"酒吧招待说过后,转过头去。
"来一小杯,"那个侍者说。
  酒吧招待倒了一杯给他。
① 用仿宋字体排印的中文,原文都是西班牙语。

? 64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灯很亮,也很愉快,只是这个酒吧没有擦得很光洁,"侍
者说。
  酒吧招待看看他,但是,没有答腔,夜深了,不便谈话。
"你要再来一小杯吗?"酒吧招待问道。
"不,谢谢你,"侍者说罢,走出去了。他不喜欢酒吧和
酒店。一个干净明亮的餐馆又是另一回事。现在他不再想什
么了,他要回家,到自己屋里去。他要去躺在床上,最后,天
亮了,他就要睡觉了。到头来,他对自己说,大概又只是失
眠。许多人一定都失眠。

                        曹 庸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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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1·
             C
世 上 的 光

酒保看见我们进门,抬眼望望,不由伸出手去把玻璃罩
子盖在两盆免费菜② 上面。
  "给我来杯啤酒,"我说。他放了一杯酒,用把刮铲把杯
子上面那一层泡沫顺手刮掉了,手里却握着杯子不放。我在
柜台上放下五分镍币,他才把啤酒往我这儿一塞。
  "你要什么?"他问汤姆道。
  "啤酒。"
他放了一杯酒,刮掉泡沫,看见了钱才把那杯酒推过来
给汤姆。
  "怎么啦?"汤姆问道。
酒保没答理他,径自朝我们脑袋上面看过去,冲着进门
的一个人说:"你要什么?"

 C 典出《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9章第5节,耶稣说:"我在世上的时候,
是世上的光。"
② 西方酒吧间在三、四十年代往往摆出所谓"免费菜"以招徕顾客。

? 64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黑麦酒,"那人说道。酒保摆出酒瓶和杯子,还有一杯
水。
  汤姆伸出手去揭开免费菜上面的玻璃罩。这是一盆腌猪
腿,盆里搁着一把象剪子似的木头家伙,头上有两个木叉,让
人叉肉。
"不成,"酒保说着就把玻璃罩重新盖在盆上。汤姆手里
还拿着木叉。"放回去,"酒保说道。
"不必多说了,"汤姆说。
  酒保在酒柜下伸出一只手来,眼睁睁看着我们俩。我在
酒柜上放了五毛钱,他才挺起身。
"你要什么?"他说。
"啤酒,"我说,他先揭开两个盆上的罩子再去放酒。
"你们店的混帐猪腿是臭的,"汤姆说着把一口东西全吐
在地上。酒保不言语。喝黑麦酒的那人付了帐,头也不回就
走了。
"你们自己才臭呐,你们这帮阿飞都是臭货,"酒保说道。
"他说咱们是阿飞,"汤米跟我说。
"听我说,咱们还是走吧,"我说道。
"你们这帮阿飞快给我滚蛋,"酒保说道。
"我说过我们要走,可不是你叫了我们才走,"我说道。
"回头我们还来,"汤米说道。
"最好你们不要来,"酒保对他说。
"教训他一下,让他明白自己的不是,"汤姆回过头来跟
我说。
"走吧,"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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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漆黑一团。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汤米说道。
"我不知道,咱们还是上车站去吧,"我说道。
? 643·
  我们从这一头进城,从那一头出城。城里一片皮革和鞣
树皮的臭味,还有一大堆一大堆的木屑发出的味儿。我们进
城时天刚黑,这时刻天又黑又冷,道上水坑都快结冰了。
  车站上有五个窑姐儿在等火车进站,还有六个白人,四
个印第安人。车站很挤,火炉烧得烫人,烟雾腾腾,一股混
浊的气味。我们进去时没人在讲话,票房的窗口关着。
"关上门,行不?"有人说。
  我看看说这话的是谁。原来是个白人。他穿着截短的长
裤,套着伐木工人的胶皮靴,花格子衬衫,跟另外几个一样
穿着,就是没戴帽,脸色发白,两手也发白,瘦瘦的。
"你到底关不关啊?"
"关,关,"我说着就把门关上。
"劳驾了,"他说道。另外有个人嘿嘿笑着。
"跟厨子开过玩笑吗?"他跟我说道。
"没。"
"你不妨跟这位开一下玩笑,他可喜欢呐。"他瞧着那个
叫厨子的。
  厨子眼光避开他,把嘴唇闭得紧紧的。
"他手上抹香油呢,"这人说道。"他死也不肯泡在洗碗水
里。瞧这双手多白。"
  有个窑姐儿放声大笑。我生平还是头一回看到个头这么
大的窑姐儿和娘们儿。她穿着一种会变色的绸子衣服。另外

? 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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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窑姐儿个头跟她差不离,不过这大个儿准有三百五十磅。
你瞧着她的时候还不信她是真的人呢。这三个身上都穿着会
变色的绸子衣服。她们并肩坐在长凳上。个头都特大。另外
两个窑姐儿模样就跟一般窑姐儿差不多,头发染成金黄色。
  "瞧他的手,"那人说着朝厨子那儿点点头。那窑姐儿又
笑了,笑得浑身颤动。
厨子回过头去,连忙冲着她说:"你这个一身肥肉的臭婆
娘。"
她兀自哈哈大笑,身子直打颤。
  "噢,我的天哪,"她说道。嗓子怪甜的。"噢,我的老天
哪。"
另外两个窑姐儿,一对大个儿,装得安安分分,非常文
静,仿佛没什么感觉似的,不过个头都很大,跟个头最大的
一个差不离。两个都足足超过两百五十磅。还有两个都一本
正经。
男人中除了厨子和说话的那个,还有两个伐木工人,一
个在听着,虽然感到有趣,却红着脸儿,另一个似乎打算说
些什么,还有两个瑞典人。两个印第安人坐在长凳那一端,另
一个靠墙站着。
打算说话的那个悄没声儿地跟我说:"包管象躺在干草堆
上。"
我听了不由大笑,把这话说给汤米听。
  "凭良心说,象那种地方我还从没见识过呢,"他说道。
"瞧这三个。"这时厨子开腔了:
  "你们哥儿俩多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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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九十六,他六十九,"汤米说。
? 645·
"嗬!嗬!嗬!"那大个儿窑姐儿笑得直打颤。她嗓门的
确甜。另外几个窑姐儿可没笑。
"噢,你嘴里没句正经话吗?我问你算是对你友好的呢。"
厨子说道。
"我们一个十七,一个十九,"我说道。
"你这是怎么啦?"汤姆冲我说。
"好了,好了。"
"你叫我艾丽斯好了,"大个儿窑姐儿说着身子又打着颤
了。
"这是你名字?"汤米问道。
"可不,"她说,"艾丽斯。对不?"她回过头来看着坐在
厨子身边的人。
"一点不错。叫艾丽斯。"
"这是你们另外取的那种名字,"厨子说道。
"这是我的真名字,"艾丽斯说道。
"另外几位姑娘叫什么啊?"汤姆问道。
"黑兹儿和埃塞尔,"艾丽斯说道。黑兹儿和埃塞尔微微
一笑。她们不大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一个金发娘们道。
"弗朗西丝,"她说。
"弗朗西丝什么?"
"弗朗西丝·威尔逊。你问这干吗?"
"你叫什么?"我问另一个道。
"噢,别放肆了!"她说。

? 64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他无非想跟咱们大伙交个朋友罢了。难道你不想交个朋
友吗?"头里说话的那人说道。
"不想。不跟你交朋友。"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们说道。
"她真是个泼辣货。一个地道的小泼妇,"那人说道。
  一个金发娘们瞧着另一个,摇摇头。
"讨厌的乡巴佬,"她说道。
  艾丽斯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浑身直打颤。
"有什么可笑的,"厨子说,"你们大伙都笑,可没什么可
笑的。你们两个小伙子,上哪儿去啊?"
"你自个儿上哪儿?"汤姆问他道。
"我要上凯迪拉克。你们去过那儿吗?我妹子住在那儿。"
厨子说道。
"他自己也是个妹子,"穿截短的长裤的那人说道。
"你别说这种话行不行?咱们不能说说正经话吗?"厨子
说道。
"凯迪拉克是史蒂夫·凯切尔的故乡,艾达·沃盖斯特也
是那儿的人。"害臊的那人说道。
"史蒂夫·凯切尔,"一个金发娘们尖声说道,仿佛这名
字象枪子儿似的打中了她。"他的亲老子开枪杀了他。咳,天
哪,亲老子。再也找不到史蒂夫·凯切尔这号人了。"
"他不是叫史坦利·凯切尔吗?"厨子问道。
"噢,少废话!你对史蒂夫了解个啥?史坦利。他才不叫
史坦利呢。史蒂夫·凯切尔是空前未有的大好人、美男子。我
从没见过象史蒂夫·凯切尔这么干净、这么纯洁、这么漂亮
的男人。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他行动象老虎,真是空前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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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大好人,花钱最豪爽,"金发娘们说道。
"你认识他吗?"一个男人问道。
? 647·
"我认识他吗?我认识他吗?我爱他吗?你问我这个吗?
我跟他可熟呢,就象你跟无名小鬼那样熟,我爱他,就象你
爱上帝那样深。史蒂夫·凯切尔哪,他是空前未有的大伟人、
大好人、正人君子、美男子,可他的亲老子竟把他当条狗似
的一枪打死。"
"你陪着他到沿岸各地去了吗?"
"没。在这以前我就认识他了。他是我唯一的心上人。"
  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们把这些事说得象演戏似的,人人
听了都对她肃然起敬,但艾丽斯又打着颤了。我坐在她身边
感觉得到。
"可惜你没嫁给他,"厨子说道。
"我不愿害他的前程。我不愿拖他后腿。他要的不是老婆。
唉,我的上帝呀,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呐!"头发染成金黄色
的娘们说道。
"这样看倒也不错。可杰克·约翰逊① 不是把他打倒了
吗?"厨子说道。
"这是耍诡计。那大个儿黑人偷打了一下冷拳。本来他已
经把杰克·约翰逊这大个儿黑王八打倒在地。那黑鬼碰巧才
得胜的,"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娘们说道。
  票房窗口开了,三个印第安人走到窗口。
"史蒂夫把他打倒了。他还冲着我笑呢,"染金头发的娘
① 杰克·约翰逊 (1878-1946):美国第一个重量级黑人拳王。

? 648·

们说道。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刚才你好象说过你没陪着他到沿岸各地去,"有人说道。
  "我就是为了这场拳赛才出门的。史蒂夫冲着我笑,那个
该死的黑狗崽子跳起身来,给他一下冷拳。按说这号黑杂种
一百个也敌不过史蒂夫。"
  "他是个拳击大王,"伐木工人说道。
  "他确实是个拳击大王。如今确实找不到他这样好的拳
手。他就象位神明,真的。那么纯洁,那么漂亮,就象头猛
虎或闪电那样出手迅速,干净利落,"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我在拳赛电影中看到过他,"汤姆说道。我们全都听得
很感动。艾丽斯浑身直打颤,我一瞧,只见她在哭。几个印
第安人已经走到月台上去了。
  "天底下哪个做丈夫的都抵不上他,"染金头发的娘们说。
"我们当着上帝的面结了婚,我顿时就成了他的人啦,往后一
辈子都是他的了,我整个儿都是他的。我不在乎我的身子。人
家可以糟蹋我的身子。可我的灵魂是史蒂夫·凯切尔的。天
呐,他真是条好汉。"
人人都感到不是味儿。叫人听了又伤心又不安。当下那
个还在打颤的艾丽斯开口说话了,嗓门低低的。"你闭着眼睛
说瞎话,你这辈子根本没跟史蒂夫·凯切尔睡过,你自己有
数。"
  "亏你说得出这种话来!"染金头发的娘们神气活现地说。
  "我说这话就因为这是事实。"艾丽斯说道。"这里只有我
一个人认识史蒂夫·凯切尔,我是从曼斯洛纳来的,在当地
认识了他,这是事实,你明明也知道这是事实,我要有半句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假话就叫天打死我。"
"叫天打死我也行,"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 649·
"这是千真万确的,千真万确的,这个你明明知道。不是
瞎编的,他跟我说的话我句句都清楚。"
"他说些什么来着?"染金头发的娘们得意洋洋说。
  艾丽斯哭得泪人儿似的,身子颤动得连话也说不出。"他
说:'你真是可爱的小宝贝,艾丽斯。'这就是他亲口说的。"
"这是鬼话,"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这是真话。他的确是这么说的,"艾丽斯说道。
"这是鬼话,"染金头发的娘们神气活现地说道。
"不,这是真的,千真万确,一点不假的。"
"史蒂夫决不会说出这话来。这不是他平素说的话,"染
金头发的娘们高高兴兴地说道。
"这是真的,"艾丽斯嗓门怪甜地说道。"随便你爱信不
信。"她不再哭了,总算平静了下来。
"史蒂夫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染金头发的娘们扬言说。
"他说了,"艾丽斯说着,露出了笑容。"记得当初他说这
话时,我确实象他说的那样,是个可爱的小宝贝,哪怕眼下
我还是比你强得多,你这个旧热水袋干得没有一滴水啦。"
"你休想侮辱我。你这个大脓包。我记性可好呢,"染金
头发的娘们说道。
"哼。你记得的事有哪一点是真的?要么记得你光腚和几
时吸上可卡因跟吗啡。其他什么事你都是从报上刚看来的。我
做人清白,这点你也知道,即使我个头大,男人还是喜欢我,
这点你也知道,我决不说假话,这点你也知道,"艾丽斯嗓门

? 74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甜得可爱地说道。
"你管我记得哪些事?反正我记得的净是些真事,美事,"
染金头发的娘们说道。
  艾丽斯瞧着她,再瞧着我们,她脸上忧伤的神情消失了,
她笑了一笑,一张脸蛋漂亮得真是少见。她有一张漂亮的脸
蛋,一身细嫩的皮肤,一条动人的嗓子,她真是好得没说的,
而且的确很友好。可是天呐,她个头真大。她的身个真有三
个娘们儿那样大。汤姆看见我正瞧着她就说:"快来,咱们走
吧。"
"再见,"艾丽斯说。她确实有条好嗓子。
"再见,"我说道。
"你们哥儿俩往哪条道走啊?"厨子问道。
"反正跟你走的不是一条道,"汤姆对他说道。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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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1·
先生们,祝你们快乐

  那时节差距跟如今可大不相同,泥土从如今已被削平的
丘陵上吹下来,堪萨斯城跟君士坦丁堡① 一模一样。说来你
也许不信。没人信。可这是真的。今天下午,天下着雪,黑
得早,在一个汽车商行的橱窗里,亮着灯,陈列着一辆赛车,
车身完全用白银抛光,引擎盖上印有DansArgent的字样。我
想这两个字的意思是银舞或跳银舞的人 ②,但心里对这两个
字的意思稍为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看见车也很高兴,对自己
懂得一门外文也很得意。我冒雪沿街走着。沃尔夫兄弟酒馆
在圣诞节和感恩节供应免费火鸡大菜,我从那里出来,朝市
立医院走去,医院坐落在俯临全城烟尘、建筑和街道的一座
高山上。医院的接待室里有两个救护队的外科大夫,费希尔
① 君士坦丁堡:土耳其港口城市伊士坦布尔的旧称,曾作奥斯曼帝国的首
  都,市容脏乱。
② 小说主人公把法文DansArgent(银制品)中的Dans与英文中发音相似
  的跳舞dance和跳舞的人dancer混淆了。

? 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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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和威尔科克斯医生,一个坐在桌前,另一个坐在靠墙一
张椅子里。
  费希尔医生是个瘦个子,长着沙金色头发,薄薄的嘴唇,
含着笑意的眼睛,赌徒的手。威尔科克斯医生是个矮个子,黑
皮肤,拿着一本附有索引的书,书名《青年医生顾问指南》,
这本书里列举的病例都可以查考,说明症状和疗法。书里还
有对照索引,凭诊断也可以查到症状。费希尔医生曾建议今
后再版应该再补进对照索引,那样如果凭疗法查考,就可以
查到病名和症状。"以便帮助记忆,"他说。
  威尔科克斯医生对这本书很敏感,可他离不开这本书。书
是软皮面的,正好放入上衣口袋,他是听了他一位教授的忠
告才买了这本书的,那位教授这么说过,"威尔科克斯,你没
有做医生的资格,我在职权范围内尽了一切努力阻止你获得
医生资格证书。既然你现在已经成为这项需要专门学问的行
业中的一员,我以人道主义的名义,奉劝你去买一本《青年
医生顾问指南》用用吧,威尔科克斯医生。学着用吧。"
  威尔科克斯医生一言不发,不过当天就买了这本皮面指
南手册。
"喂,霍勒斯,"我一走进那间接待室里,费希尔医生就
打了个招呼。室内一股怪味儿,有香烟味,有碘仿味,有石
炭酸味,还有热量过高的暖气管味。
"先生们,"我说。
"市场上有什么新闻没有?"费希尔医生问。他说起话来
装腔作势,过分夸张,我听起来倒是语气优雅。
"沃尔夫酒馆有免费火鸡,"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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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3·
"你吃过了?"
"吃得很丰盛。"
"许多同事都去了?"
"全体同仁。大家都去了。"
"圣诞佳节的欢乐气氛很浓?"
"不算太浓。"
"这位威尔科克斯医生也稍为吃过了,"费希尔医生说。威
尔科克斯医生抬眼看看他,再看看我。
"要喝一杯吗?"他问。
"不,谢谢,"我说。
"那好吧,"威尔科克斯医生说。
"霍勒斯,"费希尔医生说,"我叫你霍勒斯,你不在乎吧?"
"不在乎。"
"霍勒斯老弟。我们碰到个有趣透顶的病例。"
"可不,"威尔科克斯医生说。
"你认识昨天上这儿来的小伙子吗?"
"哪一个?"
"找我们做阉割手术的。"
"认识。"他进来那时我在场。他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他
进来时没戴帽,虽然又激动又害怕,决心倒大。他一头鬈发,
体格强壮,嘴唇凸出。
"你怎么啦,孩子?"威尔科克斯医生问他。
"我要做阉割手术,"那小伙子说。
"为什么?"费希尔医生问。
"我做了祷告,我尽了一切努力,可是一点也没用。"

? 744·

 "什么没用?"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那股要命的肉欲。"
"什么要命的肉欲?"
"我心里的那股子劲儿。我没法抑制那股子劲儿。我对此
做了一整夜祷告。"
"到底怎么回事?"费希尔医生问。
  小伙子告诉了他。"听我说,孩子,"费希尔医生说。"你
没什么毛病。你有那股子劲儿是理所当然的。你没什么毛病。"
"那是坏事,"小伙子说。"是玷污清白的罪过,是触犯上
帝和救世主的罪过。"
"不,"费希尔医生说。"这是天生自然的事。你有那股子
劲儿也是理所当然的,日后你还会认为自己非常幸运呢。"
"啊呀,你们不明白,"小伙子说。
"听我说,"费希尔医生说,他告诉小伙子某些知识。
"不。我不听。你不能叫我听你的。"
"请听我说,"费希尔医生说。
"你简直是个十足的大傻瓜,"威尔科克斯医生跟小伙子
说。
"那你们不肯做手术?"小伙子问。
"做什么手术?"
"替我阉割。"
"听我说,"费希尔医生说。"没人会替你阉割。你身上没
什么毛病。你身体很好,你千万别想这事了。如果你是信教
的,那就别忘了你所抱怨的不是罪恶,只是完成圣礼的途径
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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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5·
"我没法抑制,"小伙子说。"我做了一整夜祷告,我白天
也祷告。这是罪过,常犯的玷污清白罪。"
"咳,去你的--"威尔科克斯医生说。
"你这样说话我可不听你的,"小伙子神气十足地跟威尔
科克斯医生说。"请你做这手术行不行?"他问费希尔医生。
"不行,"费希尔医生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孩子。"
"把他撵出去,"威尔科克斯医生说。
"我会出去的,"小伙子说。"别碰我。我会出去的。"
  那是上一天五点钟光景的事。
"后来怎么样?"我问。
"今天凌晨一点钟,"费希尔医生说,"我们接纳了用剃刀
自伤的青年。"
"阉割?"
"不是,"费希尔医生说。"他不懂阉割是什么意思。"
"他会送命的,"威尔科克斯医生说。
"为什么?"
"失血呗。"
"这位好大夫,我的同事,威尔科克斯医生当班,他在他
的手册里竟找不到这种急救法。"
"你竟那样说话,真该死,"威尔科克斯医生说。
"我只是用最客气的方式说话,大夫,"费希尔医生说,一
边瞧瞧自己一双手,由于他愿意替人效劳,加上对联邦法令
不够尊重,这双手给他找来过麻烦。"这个霍勒斯可以替我作
证,我只是用最客气的方式说这事。这个年轻人做的是切除
呢,霍勒斯。"

? 74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得了,希望你别就此挖苦我,"威尔科克斯医生说。"用
不着挖苦我。"
"挖苦你,大夫,在我们的救世主的诞辰① 这一天挖苦
你?"
"我们的救世主 ②?你不是个犹太教徒吗?"威尔科克斯医
生说。
"我是犹太教徒。我虽犹太教徒。我老是把这点忘了。我
从来没给予应有的重视。承蒙你好心提醒我。你们的救世主。
对。你们的救世主,毫无疑问是你们的救世主-- 我还挖苦
圣枝主日 ③。"
"你太自作聪明了,"威尔科克斯医生说。
"诊断得确切极了,大夫。我一向太自作聪明。的确是太
自作聪明了。霍勒斯,要防止这点。你这人虽然没多大倾向
性,不过有时我看出一点儿苗头。可这个诊断多神啊-- 用
不着查书。"
"见你的鬼去吧,"威尔科克斯医生说。
"到时候会去的,大夫,"费希尔医生说。"到时候会去的。
如果真有那么个鬼地方的话,我一定会去看看的。我甚至已
① 救世主的诞辰指圣诞节,为基督教徒纪念耶稣基督诞生的节日,在12月
25日。
② 基督教始于公元一世纪,奉耶稣为救世主。犹太教为犹太人中间流行的
  宗教,奉耶和华为唯一的神,所以威尔科克斯对作为犹太教徒的费希尔
  称耶稣为"我们的救世主"表示异议。
③ 圣枝主日是纪念耶稣在受难前进入耶路撒冷的节日,在复活节前的星期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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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看到过一眼了。不过是偷看了一眼而已,真的。我几乎马
上就掉转头看别处了。霍勒斯,你知道这位好心的大夫把那
年轻人带进来时,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说,'唉,我请求过你
给我做这手术。我请求过你多少回给我做手术了。"
"而且,在圣诞节,"威尔科克斯医生说。
"这个节日的意义并不重要,"费希尔医生说。
"对你也许并不重要,"威尔科克斯医生说。
"你听到他说了吗,霍勒斯?"费希尔医生说。"你听到他
说了吗?这位大夫发现了我的弱点,可以说是我的致命伤,他
就趁机大大利用了。"
"你太自作聪明了,"威尔科克斯医生说。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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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转 变

"得了,"男人说。"怎么样?"
"不,"姑娘说,"我不能。"
"你意思是说你不肯。"
"我不能,"姑娘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意思是说你不肯。"
"好吧,"姑娘说。"你要怎样理解就怎样理解。"
"我并没有要怎样就怎样。要是这样倒好了。"
"你早就这样了,"姑娘说。
  天还早,酒馆里除了酒保和这对坐在屋角桌边的男女之
外,没有别人了。时当夏末,他们俩都晒得好黑,所以在巴
黎他们看上去很不调谐。姑娘穿一套粗花呢服装,一身金棕
色的皮肤光滑柔嫩,脑门上一头金发剪得短短的,长得很美。
男人瞧着她。
"我要杀了她,"他说。
"请别,"姑娘说。她有一双好细嫩的手,男人瞧着她的
手。这双手长得纤细,晒黑了,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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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要。我对天发誓一定要。"
"杀了她,你也不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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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陷进别的事吧?不会陷进别的困境吧?"
"看来不会,"姑娘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跟你说过了。"
"不,我是说真的。"
"我不知道,"他说。她瞧着他,伸出手去。"可怜的菲尔,"
她说。他瞧着她的手,可是他没用自己的手去碰它。
"不,谢谢,"他说。
"说声对不起也没什么用吗?"
"对。"
"跟你说明是怎么回事也没什么用?"
"我不愿听。"
"我非常爱你。"
"是啊,这点证实了。"
"你要是不明白,那我也没办法,"她说。
"我明白。麻烦就在这里。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她说。"这下事情当然更糟。"
"可不,"他瞧着她说。"我会永远明白的。整天整夜。尤
其是整夜。我会明白的。这你用不着担心。"
"对不起,"她说。
"如果是个男人--"
"别这么说。这决不是男人不男人的事。这你也清楚。你
不信赖我吗?"
"真好笑。"他说。"信赖你。真的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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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她说。"看来我只有这句话好说。不过既然咱
们相互了解,那也用不着假装不了解。"
"是啊,"他说。"我看是用不着。"
"如果你要我,我再回来。"
"不。我不要你。"
  于是两人一时都一言不发。
"你不相信我爱你吧?"姑娘问。
"别胡说,"男人说。
"你真的不相信我爱你?"
"你干吗不拿出证明来?"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过去从不要求我证明什么事。
那可不礼貌。"
"你真是个古怪的姑娘。"
"你不古怪。你是个好人,要我离开你,一走了之,真叫
我伤心--"
"你当然得走。"
"是啊,"她说。"我得走,这你知道。"
  他没说什么,她瞧着他,再伸出手去。酒保在酒柜那一
头。他的脸色煞白,上衣也是白的。他认识这两口子,认为
他们是一对年轻佳偶。他看到过好多对年轻佳偶分手,然后
再另外结了新偶,从不白头到老。他不是在想这件事,而是
在想一匹马。过半小时他就可以派人到对马路看看那匹马有
没有跑赢。
"你不能对我厚道些,让我去吗?"姑娘问。
"你想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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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顾客进了门,走到酒柜前。
"好咧,先生,"酒保记下他们点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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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原谅我吗?你知道这件事的话?"姑娘问。
"不。"
"你不想想咱们有过那段情份对相互了解总该有点关系
吧?"
"伤风败俗是面目非常可怕的妖魔,"青年辛酸地说,"下
句不是得什么什么的,就是但必需擦亮眼睛看看。下句还有
我们怎么怎么的,然后拥抱。"他记不得原句① 了。"我没法
引述了,"他说。
"别说伤风败俗了,"她说,"那样说很不礼貌。"
"堕落,"他说。
"詹姆斯,"一个顾客招呼酒保说,"你气色很好。"
"你自己气色也很好,"酒保说。
"詹姆斯老兄,"另一个顾客说,"你发胖了,詹姆斯。"
"我胖成这模样,难看死了,"酒保说。
"别忘了加进白兰地,詹姆斯,"第一个顾客说。
"忘不了,先生,"酒保说。"相信我。"
  酒柜边那两个顾客朝桌边那两个看过去,然后又回头看
看酒保。朝酒保这方向看顺眼。
"我还是希望你最好别用这字眼,"姑娘说。"没必要用这
样的字眼。"
① 他引述的是英国诗人蒲伯 (1688-1744)的诗句。原句应为"伤风败俗
  是面目极其狰狞的妖魔,必需深恐痛绝,但需擦亮眼睛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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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我怎么叫呢?"
"你用不着叫。用不着什么叫法。"
"就是这个叫法。"
"不,"她说,"咱们遇到各种各样的事都和解了。这你也
有体验。你都见惯了。"
"你不必再说了。"
"因为这点已说明一切了。"
"行了,"他说,"行了。"
"你意思完全不对。我知道。完全不对。可我会回来的。
告诉你,我要回来的。我马上就会回来。"
"不,你别回来。"
"我会回来的。"
"不,你别回来。别回到我这里。"
"走着瞧吧。"
"是啊,"他说。"糟就糟在这里。你大概会吧。"
"我当然会。"
"那走吧。"
"真的?"她信不过他,可是她的嗓音是愉快的。
"走吧,"他的嗓音自己听上去好怪。他正瞧着她,瞧着
她嘴巴翕动的样子,瞧着她颧骨的线条,瞧着她的眼睛,瞧
着她脑门上头发长的样子,瞧着她耳朵的轮廓,瞧着她的脖
子。
"未必当真吧。唉,你真太可爱了,"她说。"你对我太好
了。"
"等你回来后再把事情告诉我吧。"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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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都辨不出来了。她赶快瞧了他一眼。他渐渐定下心来。
"你要我走吗?"她一本正经地问。
"是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马上走。"他的嗓音变样了,
嘴巴很干。"现在就走,"他说。
  她站起身,很快走出去。她没回头看他。他目送她走掉。
他跟刚才吩咐她走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他从桌边站起身,
拿起两张帐单,走到酒柜边付帐。
"我变了个人啦,詹姆斯,"他对酒保说。"你瞧我完全变
了个人啦。"
"什么,先生?"詹姆斯说。
"伤风败俗,是很怪的事,詹姆斯,"黑皮肤的青年说。他
瞧着门外,瞧见她朝街那头走去。他照照镜子,瞧见自己确
实变了个样儿。酒柜前那两个顾客挪动一下让他。
"你说得对,先生,"詹姆斯说。
  那两个顾客再挪动一下,让他看个畅。那青年瞧着酒柜
后那面镜子里的自己。"我说我变了个人啦,詹姆斯,"他说。
瞧着镜子,他看见的果然不假。
"你气色很好,先生,"詹姆斯说。"你夏天一定过得很愉
快。"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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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决不会这样

  部队攻过了田野,在这低洼的公路和那一带农舍的前方
曾遭到过机枪火力的阻击,进了镇子可就没有再遇到抵抗,一
直攻到了河边。尼古拉斯·亚当斯骑了辆自行车顺着公路一
路过来 (碰到路面实在坎坷难行的地方就只好下车推着走),
根据地上遗尸的位置,他揣摩出了战斗的经过情景 ①。
  尸体有单个的,也有成堆的,茂密的野草里有,沿路也
有,口袋都给兜底翻了出来,身上叮满了苍蝇,无论单个的
还是成堆的,尸体的四周总是纸片狼藉。
  路旁的野草和庄稼地里还丢着许多物资,有的地方连公
路上都狼藉满地:看到有一个野外炊事场,那一定是仗打得
顺利的时候从后方运上来的;还有许多小牛皮盖的挎包,手
榴弹,钢盔,步枪,有时还看到有步枪枪托朝天,刺刀插在
泥土里-- 看来他们最后还在这里掘过好些壕沟;除了手榴
弹、钢盔、步枪,还有挖壕沟用的家伙,弹药箱,信号枪,散
① 这故事的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 (1918年),地点在意奥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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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一地的信号弹,药品箱,防毒面具,装防毒面具用的空筒,
一挺三脚架架得低低的机枪,机枪下一大堆空弹壳,子弹箱
里还露出了夹得满满的子弹带,加冷水用的水壶倒翻在地,水
都干了,后膛早已炸坏,机枪手东歪西倒,前后左右的野草
里,照例又是纸片狼藉。
  乱纸堆里有弥撒经;有印着合影照的明信片,照片里正
就是这个机枪组的成员,都红光满面,高高兴兴地站好了队,
好象一个足球队照个像准备登上大学年刊一样,如今他们都
歪歪扭扭的倒在野草里,浑身肿胀;还有印着宣传画的明信
片,画的是一个穿奥地利军装的士兵正把一个女人按倒在床
上,人物形象大有印象画派的味道,论画倒也画得满动人,只
是和现实情况完全不符,其实那些强奸妇女的都要把裙子掀
起来蒙住妇女的头,使她喊不出声来,有时候还有个同伙骑
在她的头上。这种煽动性的画片为数不少,显然都是在进攻
前不久发出来的。如今就跟那些弄得污黑的照相明信片一起
散得到处都是。此外,还有乡下照相馆里拍的乡下姑娘的小
相片,偶尔还有些儿童照,还有就是家信,家信之外还是家
信。总之,有尸体的地方就一定有大量乱纸,这次进攻留下
的遗迹也不例外。
  这些阵亡者才死未久,所以除了腰包以外,还无人过问。
尼克一路注意到,我方的阵亡将士 (至少在他心目中认为是
我方的阵亡将士)倒是少得有点出乎意料。他们的外套也给
解开了,口袋也给兜底翻过来了,根据他们的位置,还可以
看出这次进攻采用什么方式,什么战术。炎热的天气可是不
管你的国籍的,所以他们也都一样烤得浑身肿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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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上的奥军最后显然就是沿着这条低洼的公路设防死守
的,退下来的可说绝无仅有。街上总共只见三具尸体,看来
都是在逃跑的时候给打死的。镇上的房屋都给炮火打坏了,街
上尽是零零落落的墙粉屑、灰泥块,还有断梁,碎瓦,以及
许多弹坑,有的弹坑给芥子气熏得边上都发了黄。地下弹片
累累,瓦砾堆里到处可见开花弹的弹丸。镇上根本没有半个
人影。
  尼克·亚当斯自从离开福尔纳齐以来,还没有看到过一
个人。不过他沿着公路一路而来,经过树木茂盛的地带,曾
经看到公路左侧桑叶顶上腾起一阵阵热浪,这说明密匝匝的
桑叶后面分明有大炮隐蔽在那里,炮筒都给太阳晒得发烫了。
如今看见镇上竟空无一人,他感到意外,于是就穿镇而过,来
到紧靠河边、低于堤岸的那一段公路上。镇口有一片光秃秃
的空地,公路就从这里顺坡而下,在坡上他看到了平静的河
面,对岸曲折的矮堤,还有奥军战壕前垒起的泥土,都晒得
发白了。多时未见,这一带已是那么郁郁葱葱,绿得刺眼,尽
管如今已成了个历史性的地点,这一段浅浅的河可依旧是浅
浅的。
  部队部署在河的左岸。堤岸顶上有一排坑,坑里有些士
兵。尼克看到有的地方架着机枪,焰火信号弹也上了发射架。
堤坡上坑里的士兵则都在睡大觉。谁也没来向他查问口令。他
只管往前走,刚随着土堤拐了个弯,不防闪出来一个胡子拉
碴、眼皮红肿、满眼都是血丝的年轻少尉,拿手枪对住了他。
"你是什么人?"
  尼克告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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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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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克出示了通行证,证件上有他的照片,有他的姓名身
份,还盖上了第三集团军的大印。少尉一把抓在手里。
"放在我这儿吧。"
"那可不行,"尼克说。"证件得还给我,手枪快收起来。
放到枪套里去。"
"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呢?"
"证件上不写着吗?"
"万一证件是假的呢?这证件得交给我。"
"别胡闹啦,"尼克乐呵呵地说:"快带我去见你们连长
吧。"
"我得送你到营部去。"
"行啊,"尼克说。"嗳,你认识帕拉维契尼上尉吗?就是
那个留小胡子的高个子,以前当过建筑师,会说英国话的。"
"你认识他?"
"有点认识。"
"他指挥几连?"
"二连。"
"现在他是营长。"
"那可好,"尼克说。听说帕拉安然无恙,他心里觉得一
宽。"咱们到营部去吧。"
  刚才尼克出镜口的时候,右边一所破房子的上空爆炸过
三颗开花弹,此后就一直没有打过炮。可是这军官的脸色却
老象在挨排炮一样。不但脸色那样紧张,连声音听起来都不
大自然。他的手枪使尼克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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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快把枪收起来,"他说。"敌人跟你还隔着这么大一条河
呢。"
"我要真当你奸细的话,这就一枪毙了你啦,"少尉说。
"得啦,"尼克说。"咱们到营部去吧。"这个军官弄得他
非常不自在。
  营部设在一掩蔽部里,代营长帕拉维契尼上尉坐在桌子
后边,比从前更消瘦了,那英国气派也更足了。尼克一个敬
礼,他马上从桌子后边站了起来。
"好哇,"他说。"乍一看,简直认不出你了。你穿了这身
军装在干什么呀?"
"是他们叫我穿的。"
"见到你太高兴了,尼古洛。"
"真太高兴了。你面色不错呢。仗打得怎么样啊?"
"我们这场进攻战打得漂亮极了。真的,漂亮极了。我给
你讲讲,你来看。"
  他就在地图上比划着,讲了进攻的过程。
"我是从福尔纳齐来的,"尼克说。"一路上也看得出一些
情况。的确打得很不错。"
"了不起。实在了不起。你现在调在团部?"
"不。我的任务就是到处走走,让大家看看我这一身军
装。"
"有这样的怪事。"
"要是看到有这么一个身穿美军制服的人,大家就会相信
美国军队快要大批开到了。"
"可怎么让他们知道这是美国军队的制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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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告诉他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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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明白了,我明白了。那我就派一名班长给你带路,
陪你到各处部队里去转一转。"
"象个臭政客似的,"尼克说。
"你要是穿了便服,那就要引人注目多了。在这儿穿了便
服才真叫万众瞩目呢。"
"还要戴一顶洪堡帽,"尼克说。
"或者戴一顶毛茸茸的费陀拉① 也行。"
"照规矩呢,我口袋里应该装满了香烟啦,明信片啦这一
类的东西,"尼克说。"还应该背上一满袋巧克力。逢人分发,
捎带着慰问几句,还要拍拍背脊。可现在一没有香烟、明信
片,二没有巧克力。所以他们叫我随便走上一圈就行。"
"不过我相信你这一来对部队总是个很大的鼓励。"
"你可别那么想才好,"尼克说。"老实说我心里实在觉得
腻味透了。其实按我的一贯宗旨,我倒巴不得给你带一瓶白
兰地来。"
"按你的一贯宗旨,"帕拉说着,这才第一次笑了笑,露
出了发黄的牙齿。"这话真说得妙极了。你要不要喝点土白兰
地?"
"不喝了,谢谢,"尼克说。
"酒里没有乙醚呢。"
"我至今还觉得嘴里有股乙醚味儿。"尼克一下子全想起
① 费 陀拉,一种软呢浅顶帽,首次出现在法国戏剧家萨尔杜 (1831-
1908)的戏剧《费陀拉》(1888)中,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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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你知道,要不是那次一起坐卡车回来,在路上听你胡说
一气,我还根本不知道你喝醉了呢。"
"我每次进攻前都要灌个醉,"尼克说。
"我就受不了,"帕拉说。"我第一次打仗尝过这个滋味,
那是我生平打的第一仗,一喝醉反而觉得难过极了,到后来
又渴得要命。"
"这么说你用不到靠酒来帮忙。"
"可你打起仗来比我勇敢多了。"
"哪里哟,"尼克说。"我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还是喝醉
为好。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我可从来没有看见你喝醉过。"
"没见过?"尼克说。"会没见过?你难道不记得了,那天
晚上我们从梅斯特雷乘卡车到波托格朗台,路上我想要睡觉,
把自行车当作了毯子,打算拉过来齐胸盖好?"
"那可不是在火线上。"
"我这个人是好是孬,咱们也别谈了,"尼克说。"这个问
题我自己心里太清楚了,我都不愿意再想了。"
"那你还是先在这儿待会儿吧,"帕拉维契尼说。"要打盹
只管请便。这个洞子打几炮也还经得起。这会儿天还热,出
去走走还早。"
"我看反正也不忙。"
"你的身体真的好了吗?"
"满好。完全正常。"
"不,要实事求是说。"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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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完全正常。不过没有个灯睡不着觉。就是还有这么点
小毛病。"
"我早就说过你应该动个开颅手术。别看我不是个医生,
我看得可准了。"
"不过,医生认为还是让它自己吸收的好,那也只好如此。
怎么啦?难道你看我的神经不大正常?"
"哪里,绝对正常。"
"谁只要一旦给医生下了个神经失常的诊断,那就够你受
的,"尼克说。"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相信你了。"
"我说还是打个盹好,尼古洛,"帕拉维契尼说。"不过这
个地方跟我们以前见惯的营部可不能比。我们就等着转移呢。
这会儿天气还热,你不要出去-- 犯不上的。还是在床铺上
躺一会儿。"
"那我就躺一会儿吧,"尼克说。
  尼克躺在床铺上。他身上不大对劲,心里本来就很不痛
快,何况这都叫帕拉维契尼上尉一眼看出来了,所以越发感
到灰心丧气。这个地下掩蔽部可不及从前的那一个大,记得
当初他带的那一个排,都是1899年出生的士兵,刚上前线,
碰上进攻前的炮轰,在掩蔽部里吓得发起歇斯底里来,帕拉
命令他带他们每两人一批,出洞去走走,好叫他们明白不会
有什么危险,他呢,拿钢盔皮带紧紧的扣住了下巴,不让嘴
唇动一动。心里明知道这种毛病一发作就别想止得住。明知
道这种办法根本是胡说八道。-- 他要是哭闹个没完,那就
揍他个鼻子开花,看他还有心思哭闹。我倒想枪毙一个,可
现在来不及了。怕他们会愈闹愈凶。还是去揍他个鼻子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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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吧。进攻的时间改在五点二十分了。咱们只剩下四分钟了。还
有那一个窝囊废,也得把他揍个鼻子开花,揍完就屁股上一
脚把他踢出去。你看这样一来他们会去了吗?要是再不肯去,
就枪毙两个,把余下的人好歹都一起轰出去。班长,你要在
后面押队哪。你自己走在头里,后面没有一个人跟上来,那
有屁用。你自己走了,要把他们也带出去啊。真是胡闹一气。
好了。这就对了。于是他看了看表,才以平静的口气-- 才
以那种极有分量的平静的口气,说了声:"真是萨伏依人。"他
没有酒喝也只好去了,来不及弄酒喝了。地洞倒塌,洞子的
一头整个儿坍了,他自己的酒哪还找得到呢。一切都是由此
而起的。他没喝酒就往那山坡上去了,就只这一回他没有喝
醉就去了。回来以后,好象那做了医院的架空索道站就着了
火,过了四天,有些伤员就往后方撤了,也有一些却没撤,可
我们还是攻上去又退回来,退到山下-- 总是退到山下。嗬,
盖蓓·台里斯来了,奇怪,怎么满身都是羽毛啊。一年前你
还叫我好宝贝呢??哒哒哒??你还说你挺喜欢我呢??哒
哒哒??有羽毛也好,没羽毛也好,那可永远是我的好盖蓓,
我呢,我就叫哈利·皮尔塞,我们俩上山一到陡坡,总要从
右手里跳下出租汽车。他每天晚上总会梦见这么一座山,还
会梦见圣心堂 ①,晶莹透亮,象个肥皂泡一样。他的女朋友有
时跟他在一起,有时却跟别人作了伴,他也不明白是什么道
理,反正逢到她不在的夜晚,河水一定涨得异样的高,水面
也一定异样的平静。他总还梦见福萨尔塔镇外有一所黄漆矮
① 圣心堂:巴黎的一座教堂。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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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四周柳树环绕,旁边还有一间矮矮的马棚,屋前还有一
条运河。这个地方他到过千儿八百次了,可从来没见过有那
么一所屋子,但是现在每天一到夜里,这所矮屋就会象那座
山一样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只是见了这屋子他就害怕。那
好象比什么都重要,他每天晚上都会见到。他倒也巴不得每
天能看一看,只是他见了就要害怕,特别是有时见到屋前柳
下运河岸边还静静的停着一条船,那就怕得更厉害了。不过
那运河的河岸跟这里的河岸不一样。运河的河岸更加低平,倒
跟波托格朗台那一带差不多,记得当初他们就是在波托格朗
台看到那一批人,高高的举着步枪,在水里一步一挣扎,爬
上淹没的河滩而来,最后却都连人带枪纷纷倒在水里。那个
命令是谁下的?要不是脑子里乱得象一锅粥,他本来是可以
想得起来的。他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凡事总要看个周详,
弄个清楚,心里有了准谱,临事就可以应付自如,可是偏偏
这脑子会无缘无故说胡涂就胡涂,比如现在他就胡涂了--
他躺在营部的一张床铺上,帕拉当了个营长,他呢,却穿着
一套倒霉的美军制服。他仰起身来四下望望;只见大家都瞅
着他。帕拉出去了。他就又躺了下来。
  巴黎的一段经历论时间还要早些,对这一段事他倒不是
怎么害怕,就算偶尔有些害怕吧,那也无非是因为她跟着别
人走了,要不就是担心他们还会碰上早先照过面的车夫。他
所害怕的无非就是这些。对前线的事倒是一点也不怕。他的
眼前也不再出现前线的景象了,现在使他心惊胆战、怎么也
摆脱不开的,倒是那所长长的黄漆矮屋,以及那阔得异乎寻
常的河面。他今天又重来这里,到了河边,也去过了镇上,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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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看到并没有那么一所屋子。看到这里的河也并非如梦中那样。
那么他每天晚上去的到底是哪儿呢?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为
什么他一醒过来就要遍体冷汗,为了一所屋子、一间长长的
马棚、一条运河,竟会比受到炮轰还吓得厉害呢?
  他坐了起来,小心地把腿放下;这双腿伸直的时间一长,
就要发僵;看到副官、信号兵和门口的两个传令兵都盯着他,
他也盯了他们一眼,然后就把他那顶蒙着布罩的钢盔戴上。
"很抱歉,我没带巧克力来,也没带明信片和香烟,"他
说。"不过我还是穿着这身军装来了。"
"营长马上就回来了,"那副官说。在他们部队里副官不
过是个军士,不是个官。
"这身军装还不完全符合规格,"尼克对他们说。"不过也
可以让大家心里有个数。几百万美国大军不久就到。"
"你说美国人会派到我们这儿来?"那副官问。
"可不。这些美国人呀,个儿都有我两个那么大,身体健
壮,心地纯洁,晚上睡得着觉,从来没有受过伤,挨过炸,也
从来没有碰上过地洞倒塌,从来不知道害怕,也不爱喝酒,对
家乡的姑娘不会变心,多数从来没有长过虱子-- 都是些出
色的小伙子,回头你们就会看到的。"
"你是意大利人?"那副官问。
"不,美洲人。你们看这身军装。是斯帕诺里尼服装公司
特地裁制的,不过缝得还不完全合乎规格。"
"北美,还是南美?"
"北美,"尼克说。他觉得那股气又上来了。不行,得沉
住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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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会说意大利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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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有什么?难道我说意大利话不好吗?难道我连意大
利话都不可以说吗?"
"你得了意大利勋章呢。"
"不过拿到了些勋表和证书罢了。勋章是后来补发的。不
知是托人保管、人家走了呢,还是连同行李一起都遗失了。反
正那在米兰还买得到。要紧的是证书。你们也不要觉得不高
兴。你们在前线待久了,也会得几个勋章的。"
"我是厄立特里亚战役的老兵,"副官口气生硬地说。"我
在的黎波里打过仗 ①。"
"这真是幸会了,"尼克伸出手去。"那一仗一定打得挺苦
吧。我刚才就注意到你的勋表了。你也许还去过了卡索 ②吧?"
"我是最近才应征入伍参加这次战争的。本来论年纪我已
经超龄了。"
"我原先倒是适龄的,"尼克说。"可现在也退役了。"
"那你今天还来干什么呢?"
"我是来让大家看看这一身美军制服的,"尼克说。"挺有
意思的,可不是?领口是稍微紧了点,不过不消多久你们就
可以看到,穿这种军装的要来好几百万,象蝗虫那样一大片。
你们要知道,我们平日所说的蚱蜢-- 我们美国人平日所说
的蚱蜢,其实也就是蝗虫一类。真正的蚱蜢身个小,皮色绿,
① 指1911-1912年的意土战争。
② 卡索,即喀斯特,是伊斯的利亚半岛东北一高地。1917年在此发生过激
  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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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Q的劲头也没有那么大。不过你们千万不能弄错,我说的
是蝗虫,不是蝉-- 不是知了 ①。蝉会连续不断的发出一种独
特的叫声,可惜那种声音我现在一时记不起来了。怎么想也
想不起来了。刚刚要想起来,一下子又逃得无影无踪了。对
不起,请让我歇一口气。"
"去把营长找来,"副官对一个传令兵说。"你受过伤了,
我看得出来的,"他又回头对尼克说。
"受过好几处伤啦,"尼克说。"要是你们对伤疤有兴趣,
我倒有几个非常有趣的伤疤可以给你们看看,不过,我还是
喜欢谈谈蚱蜢。就是我们所说的蚱蜢,其实也就是蝗虫一类
啦。这种昆虫,在我的生命史上曾经起过不小的作用。说起
来你们也许会感到兴趣,你们不妨一边听我说,一边就看我
的军装。"
  副官对另一个传令兵做了个手势,那传令兵也出去了。
"好好的看着这套军装。要知道,这是斯帕诺里尼服装公
司裁制的。你们也请来看一看吧,"这句话尼克是冲着那几个
信号兵说的。"我真没有军衔,不骗你们。我们是归美国领事
管的。只管请看,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睁大了眼睛看也不
要紧。我这就来给你们讲美国的蝗虫。根据我们一向的经验,
有一种叫做'茶色中个儿'的,那最好了。浸在水里不容易
泡烂,鱼也最喜欢吃。还有一种个儿大些的,飞起来会发出
响声,很有点象响尾蛇甩响了尾巴似的,刺耳得很,翅膀的
色彩都很鲜艳,有一色鲜红的,有黄底黑条的,但是这种虫
① 在英文中,蝗虫和蝉是一个字 (
locust)。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947·
子翅膀着水就糊,做鱼饵嫌太烂,而'茶色中个儿'却肉头
肥,汁水足,又结实,尽管各位也许永远也不会跟这种玩意
儿打交道,不过假如可以冒昧推荐一下的话,我倒觉得这是
非常值得向各位推荐的。只是有一点我还应该着重说一下,就
是这种虫子你要是凭空手去捉,或者拿个网拍去扑,那是捉
上一辈子也不够你做一天鱼饵的。那种捉法简直是胡闹,是
白白的浪费时间。我再说一遍,各位,那种捉法是绝对行不
通的。正确的办法,是使用捕鱼用的拉网,或者拿普通的蚊
帐纱做一张网。假如我可以发表点意见的话 (说不定有一天
我真会提个建议呢),我认为军校里上轻武器课,应该把这个
办法也都教给每个青年军官。两个军官把这样长短的一张网
子对角拉好,或者也可以一人拿一头,躬着身子,一手捏住
网的上端,一手捏住网的下端,就这样迎着风快跑。蚱蜢顺
风飞来,一头扎在网上,就都兜住了,逃不掉了。这样不费
多少工夫就可以捕到好大一堆,所以依我说,每个军官都应
该随身带上一大块蚊帐纱,需要时就可以做上这么一只捕蚱
蜢的拉网。各位大概都听懂我的意思了吧。有什么问题吗?如
果对这一课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地方,请提出来。请只管提出
来。没有问题吗?那么临了我还想附带讲个意见。我要借用
那位伟大的军人兼绅士亨利·威尔逊爵士 ①的一句话:各位,
你们不做统治者,那就得被统治。让我再说一遍。各位,有
① 亨利·休士·威尔逊爵士(1864-1922):英国陆军将领,曾在海外殖民
  军队中任要职。后任陆军参谋学院院长。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任西线的英
  国派遣军参谋长。1918年任英军总参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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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一句话我想请你们记住。希望你们走出本讲堂的时候都能牢
牢的记在心上。各位,你们不做统治者-- 那就得被统治。我
的话完了,各位。再见。"
  他脱下了那蒙着布罩的钢盔,随即又重新戴上,一弯腰
从掩蔽部的矮门里走了出去。帕拉维契尼跟着那两个传令兵,
正从低洼的公路上远远的走来。阳光下热极了,尼克把钢盔
脱了下来。
"这里真应该搞个冷水设备,也好让人家把这劳什子用水
冲冲,"他说。"我就到河里去浸一浸吧。"他就举步往堤岸上
走"尼古洛,"帕拉维契尼喊道。"尼古洛,你到哪儿去呀?"
"其实去浸一浸也没多大意思,"尼克捧着钢盔,又从堤
岸上走了下来。"干也罢,湿也罢,反正戴着总是讨厌。难道
你们的钢盔就从来不脱?"
"从来不脱,"帕拉说。"我戴得都快变成秃顶啦。快进去
吧。"
  一到里边,帕拉就让他坐下。
"你也知道,这玩意儿根本屁用也没有,"尼克说。"我记
得我们刚拿到手的时候,戴在头上倒也胆子一壮,可后来脑
浆四溢的场面也见得多了。"
"尼古洛,"帕拉说,"我看你应该回去。依我看你要是没
有什么慰劳品的话,到前线来反而不好。在这里你也干不了
什么事。就算你有些东西可以发发吧,你要是到前边去一走,
弟兄们势必都要拥到一块儿,那不招来炮弹才怪呢。这可不
行。"
"我也知道这都是胡闹,"尼克说。"这本来也不是我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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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我听说我们的部队在这儿,就想趁此来看看你,看看我
的一些老相识。不然的话我也就到增宗或者圣唐那去了。我
真想再到圣唐那去看看那座桥呢。"
  "我不能让你毫无意义的在这里东走西走,"帕拉维契尼
上尉说。
  "好吧,"尼克说。他觉得那股气又上来了。
  "你能谅解我吧?"
  "当然,"尼克说。他极力想把气按下去。
  "这一类的行动是应当在晚上进行的。"
  "是啊,"尼克说。他觉得他已经按捺不住了。
  "你瞧,我现在是这里的营长了,"帕拉说。
  "这又有什么不该的呢?"尼克说。这一下可全爆发了。
"你不是能读书、会写字吗?"
  "对,"帕拉的口气挺温和。
  "可惜你手下的这个营人马少得也真可怜。等将来一旦兵
员补足了,他们还会叫你回去当你的连长。他们为什么不把
那些尸体埋一埋呢?我刚才算是领教过了。我实在不想再看
了。他们要不忙埋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没什么相干,不过早
些埋掉对你们可有好处。再这样下去你们都要受不了的。"
  "你把自行车停在哪儿啦?"
  "在末了一幢房子里。"
  "你看停在那儿妥当吗?"
  "不要紧,"尼克说。"我一会儿就去。"
  "你还是躺一会儿吧,尼古洛。"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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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合上了眼。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个大胡子端起步
枪瞄准了他,沉住了气,一扣枪机,一道白光,恍惚一个闷
棍打在身上,两膝一软跪了下去,一股又热又甜的东西顿时
堵住在喉咙口,呛得他都喷在石头上,身旁涌过千军万马--
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所黄墙长屋,旁边有一间矮马棚,屋
前的河阔得异样,也平静得异样。"天哪,"他说,"我还是走
吧。"
  他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帕拉,"他说。"现在天还不晚,我还是早些
骑车回去。回去看要是有什么慰劳品到了,今儿晚上我就给
你们送来。要是还没有,等哪天有了东西,天黑以后我就送
来。"
"这会儿还热得很呢,你骑车不行吧,"帕拉维契尼上尉
说。
"你用不到担心,"尼克说。"我这一阵子已经好多了。刚
才是有点不对劲,不过并不厉害。现在就是发作起来也比以
前轻多了。一发作我自己心里就有数,只要看说话一唠叨,那
就是毛病来了。"
"我派个传令兵送你。"
"不用了吧。我认识路的。"
"那么你就来,好吧?"
"一定。"
"我还是派--"
"别派了,"尼克说。"算是表示对我的信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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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那就Ciaou① 了。"
? 051·
"Ciaou,"尼克说。他就回身顺着低洼的公路向他放自行
车的地方走去。下午只要过了运河,公路上就是一派浓荫。在
那一带,两边的树木一点也没有受到炮火的破坏。也就是在
那一段路上,记得他们有一次行军路过,正好遇上第三萨伏
依骑兵团,举着长矛,踏雪奔驰而过。在凛冽的空气里战马
喷出的鼻息宛如一缕缕白烟。不,不是在那儿遇到的吧。那
么是在哪儿遇到的呢?
"还是赶快去找我那辆鬼车子吧,"尼克自言自语说。"可
别迷了路到不了福尔纳齐啊。"

                        蔡 慧译
① 意大利语:回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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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同性恋者的母亲

  他父亲去世时他还只是个毛头小伙子,他经理替他父亲
长期安葬了。就是说,这样他可以永久享用这块墓地的使用
权。不过他母亲去世时,他经理就想,他们彼此不可能永远
这么热乎。他们是一对儿;他一定是个搞同性恋的,你不也
知道,他当然是个搞同性恋的。所以经理就替她暂且安葬五
年。
  咳,等他从西班牙回到墨西哥就收到第一份通知。上面
说,五年到期了,要他办理续租他母亲墓地的事宜,这是第
一份通知。永久租用费只有二十美元。当时我管钱柜,我就
说让我来办理这件事吧,帕科。谁知他说不行,他要自己料
理。他会马上料理的。葬的是他母亲,他要亲自去办。
  后来过了一星期,他又收到第二份通知。我念给他听,我
说我还以为他已经料理了呢。
  没有,他说,他没有料理过。
"让我办吧,"我说,"钱就在钱柜里。"
  不行,他说。谁也不能支使他。等他抽出时间就会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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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办的。"反正总得花钱,早点花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好吧,"我说,"不过你一定要把这事料理了。"这时
他除了参加义赛外,订了一份合同,规定参加六场斗牛,每
场报酬四千比索。他光是在首都就挣了一万五千多美元。一
句话,他忙得不亦乐乎。
  又过了一星期,第三份通知来了,我念给他听。通知说
如果到下星期六他还不付钱,就要挖开他母亲的墓,把尸骨
扔在万人冢上。他说下午到城里去自己会去办的。
"干吗不让我来办呢?"我问他。
"我的事你别管,"他说。"这是我的事,我要自己来办。"
"那好,既然你这样认为就自己去办吧,"我说。
  虽然当时他身边总是带着一百多比索,他还是从钱柜里
取了钱,他说他会亲自去料理的。他带了钱出去,所以我当
然以为他已经把这事办好了。
  过了一星期,又来了通知,说他们发出最后警告,没有
收到回音,所以已经把他母亲的尸骨扔在万人冢上了。
"天啊,"我跟他说。"你说过你会去付钱,你从钱柜里取
了钱去付的,如今你母亲落得个什么下场啊?我的天哪,想
想看吧!万人冢上扔掉你亲生母亲。你干吗不让我去料理呢?
本来我收到第一份通知时就可以去付的。"
"不关你的事。这是我的母亲。"
"不错,是不关我的事,可这是你的事。听任人家对他母
亲如此作践,这种人身上还有什么人味啊?你真不配有母亲。"
"这是我母亲,"他说。"现在她跟我更亲了。现在我用不
着考虑她葬在一个地方,并为此伤心了。现在她就象飞鸟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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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在我周围的空气中。现在她可时刻跟我在一起了。"
  "天啊,"我说,"你究竟还有什么人味没有?你跟我说话
我都不希罕。"
  "她就在我周围,"他说。"现在我再也不会伤心了。"
那时,他在女人身上花了各种各样钱,想方设法装出人
模人样哄骗别人,不过稍为知道他一点底细的人都不会上当。
他欠了我六百比索,不肯还我。"你现在要钱干什么?"他说。
"你不信任我吗?咱们不是朋友吗?"
  "这不是朋友不朋友,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你不在的时候,
我拿自己的钱替你付帐,现在我需要讨还这笔钱,你有钱就
得还我。"
  "我没钱。"
  "你有钱,"我说。"就在钱柜里,你还我吧。"
  "我需要这笔钱派用场,"他说。"你不知道我需要钱去派
的种种用场。"
  "你在西班牙时我一直呆在这里,你委托我凡是碰到有什
么开支,屋里的全部开支都由我支付,你出门那阵子一个钱
儿都不寄来,我拿自己的钱付掉六百比索,现在我要钱用,你
还我吧。"
  "我不久就还你,"他说。"眼下我可急需钱用。"
  "派什么用场?"
  "我自己的事。"
  "你干吗不先还我一点?"
  "不行,"他说。"我太急需钱用了。可我会还你的。"
他在西班牙只斗过两场,他们那儿受不了他,他们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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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5·
就看穿他了,他做了七套斗牛时穿的新服装,他就是这种东
西:马马虎虎把这些服装打了包,结果回国途中有四套受海
水损坏,连穿都不能穿。
"我的天哪,"我跟他说,"你到西班牙去。你整个斗牛季
节都呆在那里,只斗了两场。你把带去的钱都花在做服装上,
做好又让海水糟蹋掉;弄得不能穿。那就是你过的斗牛季节,
如今你倒跟我说自己管自己的事。你干吗不把欠我的钱还清
让我走啊?"
"我要你留在这儿,"他说。"我会还你的。可是现在我需
要钱。"
"你急需钱来付墓地租金安葬你母亲吧?"我说。
"我母亲碰上这种事我倒很高兴,"他说。"你不能理解。"
"幸亏我不能理解,"我说。"你把欠我的钱还我吧,不然
我就自己从钱柜里拿了。"
"我要亲自保管钱柜了,"他说。
"不成,你不能,"我说。
  那天下午,他带了个小流氓来找我,这小流氓是他同乡,
身无分文。他说:"这位老乡回家缺钱花,因为他母亲病重。"
要明白这家伙只不过是个小流氓而已,他以前从没见过的一
个小人物,不过倒是他同乡,而他竟要在同乡面前充当慷慨
大度的斗牛士。
"从钱柜里给他五十比索,"他跟我说。
"你刚跟我说没钱还我,"我说。"现在你倒要给这小流氓
五十比索。"
"他是同乡,"他说,"他落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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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混蛋,"我说。我把钱柜的钥匙给他。"你自己拿吧。
我要上城里去了。"
"别发火,"他说。"我会付给你的。"
  我把车子开出来,上城里去了。这是他的车子,不过他
知道我开车比他高明。凡是他做的事我都能做得比他好,这
点他心中有数。他连写都不会写,念也不会念。我打算去找
个人,看看有什么办法让他还我钱。他走出来说,"我跟你一
起去,我打算还你钱。咱们是好朋友。用不着吵架。"
  我们驱车进城,我开的车。刚要进城城,他掏出二十比
索。
"钱在这里,"他说。
"你这没娘管教的混蛋,"我跟他说,还告诉他拿着这钱
会怎么着。"你给那小流氓五十比索,可你欠了我六百,倒还
我二十。我决不拿你一个子儿。你也知道拿着这钱会怎么着。"
  我兜里一个子儿都没有就下了车,不知当夜到哪儿去睡
觉。后来我同一个朋友出去把我的东西从他那儿拿走。从此
我再也不跟他说话,直到今年,有一天傍晚,我在马德里碰
见他跟三个朋友正一起走到格朗维亚的卡略电影院去。他向
我伸出手来。
"嗨,罗杰,老朋友,"他跟我说,"你怎么样啊?人家说
你在讲我坏话。你讲了种种冤枉我的坏话。"
"我只说你根本没有母亲,"我跟他说。这句话在西班牙
话里是最损人的。
"这话倒不错,"他说。"先母过世那时我还很年轻,看上
去我似乎根本没有母亲。这真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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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瞧,搞同性恋的就是这副德性。你碰不了他。什么都
碰不了他,什么都碰不了。他们在自己身上花钱,或者摆谱
儿,可是他们根本不出钱。想方设法叫人家出钱。我在格朗
维亚当着他三个朋友的面,当场跟他说了我对他的看法;可
这会儿我碰到他跟我说话竟象两人是朋友似的。这种人还有
什么人味啊?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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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 者 来 信

  她坐在卧室里的桌前,面前摊开一张报纸,只是停下来
看看窗外下雪,雪落到屋顶上就化了。她写了这封信,写得
从从容容,用不着划掉或重写。

  亲爱的医生:
    请允许我写信有要事向你请教-- 我要作出一个决
  定,不知谁最信得过,我又不敢问父母-- 所以只好求
  助于你-- 无非因为我用不着看见你,甚至还可以向你
  吐露心事。情况是这样的--1929年我嫁给一个美国现
  役军人,同年他奉命派往中国上海-- 住了三年-- 回
  到国内-- 两三个月前他退了伍-- 就到阿肯色州海伦
  那① 他母亲家。他写信叫我回家-- 我去了,发现他正
  在接受注射期间,我自然不免问他,才知他在治疗一种
① 海伦那:美国阿肯色州东部城市,滨临密西西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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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不 知 怎 么 拼 写 的 病, 不 过 这 字 发 音 象 是
"Sifilus ①" --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请你告诉
  我,我跟他重新一起过日子是否安全-- 自他从中国回
  来以后,我任何时候都没同他亲近。他向我保证,等这
  医生治完这一疗程,他就没事儿了-- 你看对不对--
  我经常听我父亲说,一个人一旦得了那种病,只有但求
  一死了之-- 我相信我父亲的话,可是我应该相信我丈
  夫。请你千万告诉我怎么办才好-- 我有一个女儿,是
  她父亲在中国时出生的--
    谢谢,万望指教。
1933年2月6日
弗吉尼亚州罗阿诺克②

写完签上名。

  也许他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她自言自语说。也许他能告
诉我。报上这张照片里他的模样象是知道该怎么办的。他看
上去挺聪明,一点不错。他每天都告诉人家该怎么办。他应
当知道的。凡是正确的我都要照办。可是这段时间多长啊。这
段时间真长啊。这段时间过得真长啊。天哪,这段时间过得
真长啊。我知道,人家派他上哪儿,他就得上哪儿,可我不
知道他干吗非得生这病。唉,我真希望他没得过这病。我不
① 原字应是
Syphilise(梅毒)。
② 罗阿诺克:美国弗吉尼亚州西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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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乎他干过什么勾当才得这病的。可我真希望他从没得过这
病。看上去他并不是非得这病不可的。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真希望他没得过任何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病不可。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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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1·
向 瑞 士 致 敬

第 一 部

      惠勒先生在蒙特勒① 掠影

  车站咖啡馆里又暖和又亮堂。一张张桌子的木头都擦得
亮光光的,桌上摆着一篮篮有光纸包装的椒盐脆饼 ②。椅子是
雕花的,座位虽旧,倒还舒服。墙上有一只雕花的木钟,店
堂尽头是一个酒柜。窗外正在下雪。
  车站的两个服务员坐在钟下的桌边,正喝着新酿的酒。另
一个服务员进来说辛普朗③ 方向来的东方快车④ 在圣莫里
① 蒙特勒:瑞士西部城市,在日内瓦湖东岸。
② 指一种纽结状椒盐脆饼,德国人常喜用以佐啤酒。
③ 辛普朗:中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山口,在瑞士和意大利交界处。
④ 东方快车是从法国巴黎经过中欧、巴尔干到伊斯坦布尔的快车的名称,
  自1883年经营到1977年止,以设备豪华,供应舒适著称。

? 15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斯① 误点一小时了。他出去了。女招待来到惠勒先生桌边。
"快车晚点一小时,先生,"她说。"我给你来杯咖啡好吗?"
"如果你认为咖啡不会让我睡不着的话。"
"好不好?"女招待问。
"给我来杯吧,"惠勒先生说。
"谢谢。"
  她从厨房端来咖啡,惠勒先生望着窗外,车站月台灯光
下雪花纷飞。
"除了英语,你还会说其他语言吗?"他问女招待。
"哦,会的,先生。我会说德语、法语和一些方言。"
"你要喝点什么吗?"
"哦,不行,先生。咖啡馆里是不准陪顾客一起喝的。"
"你不来支雪茄吗?"
"哦,不行,我不抽烟,先生。"
"那好,"惠勒先生说。他又眺望着窗外,喝着咖啡,还
点了支烟。
"小姐 ②,"他叫道。女招待过来了。
"你要什么,先生?"
"你,"他说。
"你不该跟我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
"那你也不该说这话。"
① 圣莫里斯:瑞士西南部小城,在罗恩河畔。
② 原文是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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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时间多争,"惠勒先生说。"火车还有四十分钟就到。
如果你跟我上楼去,我就给你一百法郎。"
"你不该说这种话,先生。我要叫服务员来跟你说话。"
"我不要服务员,"惠勒先生说。"也不要警察,也不要卖
香烟的那些小子。我要你。"
"要是你那么说话你就得出去。你不能待在这儿那么说
话。"
"那你干吗不走开?你走了我也就不会跟你说话了。"
  女招待走开了。惠勒先生注意看她是否去跟服务员说。她
没去。
"小姐 ①!"他叫道。女招待过来了。"请给我拿一瓶西昂
酒。"
"是,先生。"
  惠勒先生看着她出去随即拿着酒进来,再送到他桌上。他
看看钟。
"我会给你两百法郎,"他说。
"请别说这种事。"
"两百法郎是好大一笔钱了。"
"你不要说这种事!"女招待说。她英语都忘光了。惠勒
先生兴致勃勃地望着她。
"两百法郎。"
"你真可恶。"
"那你干吗不走开呢?要是你走开我就不会跟你说话了。"
① 原文是法语。

? 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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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招待离开桌子走到酒柜那边。惠勒先生喝着酒,暗自
笑了一阵子。
"小姐,"他叫道。女招待装做没听见。"小姐,"他又叫
了一声。女招待过来了。
"你要点什么吗?"
"很想要。我会给你三百法郎。"
"你真可恶。"
"三百瑞士法郎。"
  她走开了,惠勒先生望着她的背影。一个服务员开了门。
他就是负责惠勒先生行李的那个服务员。
"火车来了,先生,"他用法语说。惠勒先生站起身来。
"小姐,"他叫道。女招待朝桌子走来。"酒钱多少?"
"七法郎。"
  惠勒先生数了八法郎,留在桌上。他穿上外衣,跟着服
务员走向月台,外面正在下雪。
"再见,小姐,"他说。女招待看着他出去。他真讨厌,她
想,讨厌,可恶。出三百法郎做一件算不上什么的小事。那
种事我白白做过多少回了。而且这儿也没地方去。要是他有
头脑就会知道这儿没地方。没时间,也没地方可去。出三百
法郎做那种事。那些美国人是些什么人啊。
  惠勒先生站在水泥月台上自己的行李旁边,低头顺铁轨
朝穿过风雪迎面开来的火车的车前灯那儿望去。他心想这是
个惠而不费的消遣。实际上,除了晚餐,他只花七法郎买了
瓶酒,还有一法郎小费。给七十五生丁小费更好。如果给七
十五生丁小费,他这会儿心情会更好。一个瑞士法郎值五个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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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郎。惠勒先生要去巴黎。他在钱的方面很吝啬,而且不喜
欢女人。以前他到这车站来过,他知道楼上没地方可去。惠
勒先生从来不冒险。

第 二 部

约翰逊先生在沃韦① 谈离婚

  车站咖啡馆里又暖和又亮堂;一张张桌子都擦得亮光光
的,有些桌子上铺着红白条子的桌布;还有些桌子铺着蓝白
条子的桌布,所有桌子上都摆着一篮篮有光纸包装的椒盐脆
饼。椅子是雕花的,木头座位虽旧,倒还舒服。墙上有只钟,
店堂尽头是个镀锌的酒柜,窗外正在下雪。车站的两个服务
员坐在钟下的桌边,正喝着新酿的酒。
  另一个服务员进来说辛普朗方向来的东方快车在圣莫里
斯误点一小时了。女招待来到约翰逊先生桌边。
"快车晚点一小时,先生,"她说。"我给你来杯咖啡好吗?"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
"好不好?"女招待问。
"给我来杯吧。"
"谢谢。"
  她从厨房端来咖啡,约翰逊先生望着窗外,车站月台灯
光下雪花纷飞。
① 沃韦:瑞士西部地名,为旅游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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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除了英语,你还会说其他语言吗?"他问女招待。
"哦,会的,我会说德语、法语和一些方言。"
"你要喝点什么吗?"
"哦,不行,先生。咖啡馆里是不准陪顾客一起喝的。"
"来支雪茄?"
"哦,不行,先生,"她笑了。"我不抽烟,先生。"
"我也不抽,"约翰逊说,"抽烟是个坏习惯。"
  女招待走开了,约翰逊点了支烟,喝着咖啡。墙上的钟
是九点三刻。他的表快了一点。火车应该十点半到-- 晚点
一小时意味着要十一点半才到。约翰逊叫女招待。
"小姐 ①!"
"你要什么,先生?"
"你不想跟我玩玩吗?"约翰逊问。女招待脸红了。
"不,先生。"
"我不是指什么蛮干胡来的事。你不想凑几个人玩玩,看
看沃韦的夜生活吗?要是你愿意就带个女朋友来。"
"我得干活,"女招待说。"我在这儿上班。"
"我知道,"约翰逊说。"可是你不能找个替班吗?内战时
他们常那么做。"
"哦,不行,先生。我必须亲自在这儿上班。"
"你在哪儿学的英语?"
"在伯利兹学校里,先生。"
"跟我谈谈伯利兹学校,"约翰逊说。"伯利兹的大学生是
① 原文是西班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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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胡来的家伙吗?这么没完没了的搂脖子亲嘴好不好?学校
里有许多献殷勤的人吧?你碰到过斯各特·菲茨杰拉德①
吗?"
"请问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的大学时代是你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吧?去年
秋天伯利兹有什么球队啊?"
"你在开玩笑吧,先生?"
"只是小小的玩笑罢了,"约翰逊说。"你是个非常好的姑
娘。你不想跟我玩玩吗?"
"哦,不,先生,"女招待说。"你要我给你拿什么吗?"
"对,"约翰逊说。"你给我拿酒单来好吗?"
"好的,先生。"
  约翰逊拿着酒单走到三个服务员坐着的那张桌子边。他
们抬眼望着他。他们都是老头儿。
"你们喝酒吗 ②?"他问。有一个人点点头笑笑。
"喝,先生 ③。"
"你会说法语?"
"会,先生 ③。"
"我们喝什么呢?你们懂得香槟吗 ④?"
"不,先生 ⑤。"

① 斯 各特·菲茨杰拉德 (1896-1940):美国20年代著名作家,以描写
    "爵士时代"的作品著称,代表作为《了不起的盖茨比》。
②⑦ 原文是德语。
③③④⑤⑥⑨ 原文是法语。

? 15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她们应当懂的 ⑥,"约翰逊说。"小姐 ⑦,"他叫女招待。
"我们要喝香槟。"
  "你要哪一种香槟,先生?"
  "最好的,"约翰逊说,"哪一种最好呢 ⑧?"他问那些服务
员。
  "最好的 ⑨?"刚才首先说话的服务员问。
  "那当然。"
那服务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了看酒
单。手指在四种打印的酒名和价格上一一掠过。
  "运动员牌,"他说,"运动员牌最好。"
  "诸位,你们赞成吗?"约翰逊问那两个服务员。一个点
点头。另一个用法语说,"我本人不知道这些酒好不好,不过
我常听人说起运动员牌。这酒好。"
  "一瓶运动员牌,"约翰逊对女招待说。他看看酒牌上的
价钱:十一个瑞士法郎。"就来两瓶吧。"他又问那个提出喝
运动员牌的服务员,"我跟你们坐在一起,你不介意吧?"
  "坐下吧。请这边坐。"服务员对他笑笑。他折好眼镜,放
回眼镜匣里。"今天是先生的生日吗?"
  "不,"约翰逊说。"不是生日。我老婆决定跟我离婚了。"
  "行了,"服务员说,"最好别离。"另一个服务员摇摇头。
第三个服务员似乎有点聋。
  "这无疑是件寻常小事,"约翰逊说。"就象头一回去看牙
医生,或是女孩子头一回来月经,不过我一直很烦恼。"
⑧ 原文是法语夹英语。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159·
"这是可以理解的,"最老的服务员说。"我理解。"
"诸位没一个离婚的吧?"约翰逊问。这会儿他不再逗着
玩儿说话了,而是说着一口正宗法语,说了一会儿了。
"对,"那个点运动员牌香槟的服务员说。"这儿的人不大
离婚。离婚的先生有,但不多。"
"在我们这儿,"约翰逊说,"可不一样。事实上大家都离
婚。"
"那倒也是,"服务员证实说,"我在报上看到过。"
"我本人可有点儿落后了,"约翰逊说。"这是我第一次离
婚。我今年三十五岁了。"
"但你还年轻 ①,"服务员说。他对那两个解释道。"先生
只有三十五岁 ②。"那两个点点头。"他很年轻,"一个说。
"这真的是你第一次离婚?"服务员问。
"没错儿,"约翰逊说。"请把酒瓶开开,小姐 ③。"
"离婚很贵吧?"
"一万法郎。"
"瑞士法郎?"
"不,法国法郎。"
"哦,对。合两千瑞士法郎。反正不便宜。"
"是啊。"
"那么干吗要离婚呢?"
"对方要求离。"
"可干吗要求离呢?"
①②③ 原文是法语。

? 25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要嫁给别人呗。"
"可真蠢。"
"我同意你的话,"约翰逊说。女招待倒了四杯酒。大家
都举杯。
"为健康干杯,"约翰逊说。
"为健康干杯,先生 ①,"服务员说。另外两个说,"向你
致意 ②。"香槟味儿就象粉红色的甜苹果汁。
"在瑞士是不是有一种制度,规定回答总要用另一种语
言?"约翰逊问。
"不,"服务员说。"法语比较高雅。再说,法语是瑞士的
拉丁系语言。"
"可你会说德语啊!"
"是啊。我那地方的人都说德语。"
"我懂了,"约翰逊说。"而且你说你从来没离过婚。"
"对。离婚太贵了。再说我从来没结过婚。"
"啊,"约翰逊说。"那两位先生呢?"
"他们都结过婚。"
"你喜欢结婚吗?"约翰逊问一个服务员。
"什么?"
"你喜欢婚姻现状吗?"
"是啊。很正常 ②。"
"不错,"约翰逊说。"那你呢,先生 ②?"

①② 原文是法语。
②②③④⑤ 原文是法语。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很好 ③,"另一个服务员说。
"至于我呢 ④,"约翰逊说,"就不好了 ⑤。"
"先生要离婚了,"第一个服务员说。
"哦,"第二个服务员说。
"啊哈,"第三个服务员说。
? 251·
"得了,"约翰逊说,"这题目似乎谈得没味儿了。你们对
我的烦恼不感兴趣,"他对第一个服务员说。
"可也是,"服务员说。
"好吧,咱们谈谈别的。"
"随你便。"
"咱们可以谈什么呢?"
"你喜欢搞体育吗?"
"不,"约翰逊说。"可我老婆喜欢搞。"
"那你作什么消遣呢?"
"我是个作家。"
"那一行赚钱多吗?"
"不。不过往后你出了名就赚钱多了。"
"真有趣。"
"不,"约翰逊说,"并不有趣。对不起,诸位,我得离开
你们了。请你们把另一瓶也喝了好吗?"
"可是火车还有三刻钟才到呢。"
"我知道,"约翰逊说。女招待来了,他付了酒钱和饭钱。
"你要出去,先生?"她问。
"是啊,"约翰逊说,"只是去散一会儿步。我把行李留在
这儿。"

? 25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他围上围巾,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外面正下着大雪。他
回头朝窗内桌边坐着的三个服务员看看。女招待正把开好那
瓶里的剩酒倒进他们的杯子里。她把没开的那瓶拿回柜上。约
翰逊想,那样他们每人就可赚上三法郎吧。他转身沿着月台
走去。他本来以为在咖啡馆里谈谈这件事会冲淡些。可是这
事并没有冲淡,反而使他感到不愉快。
第 三 部

一个会员的儿子在特里太特

  特里太特车站咖啡馆未免太暖和了点儿;灯光明亮,一
张张桌子都擦得亮光光的。桌上摆着一篮篮有光纸包装的椒
盐脆饼,还有一块块硬纸板的啤酒杯垫,防止湿杯子在木头
上印出一圈圈水迹。椅子是雕花的,木头座位虽旧,倒很舒
服。墙上有只钟,店堂尽头有个酒柜。窗外正在下雪。钟下
有张桌子,有个老头儿坐着,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晚报。一
个服务员进来说,辛普朗方向开来的东方快车在圣莫里斯误
点一小时。女招待走到哈里斯先生桌边。哈里斯先生刚用完
晚餐。
"快车晚点一小时,先生。我给你来杯咖啡好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不好?"女招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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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哈里斯先生说。
"谢谢,先生,"女招待说。
? 253·
  她从厨房端来咖啡,哈里斯先生在咖啡里加了糖,用匙
把糖块碾得嘎吱嘎吱响,他望着窗外,车站月台灯光下雪花
纷飞。"除了英语,你还会说其他语言吗?"他问女招待。
"哦,会的,先生。我会说德语、法语和一些方言。"
"你最喜欢哪一种呢?"
"差不多都一样,先生。我说不出我更喜欢哪一种。"
"你要喝点什么,或者来杯咖啡好吗?"
"哦,不行,先生。咖啡馆里是不准陪顾客一起喝的。"
"你不来支雪茄吗?"
"哦,不行,我不抽烟,先生。"她笑了。
"我也不抽,"哈里斯说。"我不同意大卫·贝拉斯科 ①。"
"请问谁啊?"
"贝拉斯科。大卫·贝拉斯科。你总归认得出他的,因为
他把领子穿倒了。不过我不同意他。再说,他现在也死了。"
"先生,对不起,我可以走了吗?"女招待问。
"当然可以,"哈里斯说。他身子前倾坐着,望着窗外。店
堂那边的老头儿折好报纸。他看看哈里斯先生,随后端起咖
啡杯和碟子,走到哈里斯桌边。
"请原谅,打扰你了,"他用英语说。"但我刚想起你可能
① 大卫·贝拉斯科(1853-1931):美国剧作家和演员,在演出和舞台设计
  上有重要革新。

? 25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是全国地理协会会员吧。"
"请坐,"哈里斯说。这位先生坐下了。
"你愿意再来杯咖啡,或者来杯利口酒吗?"
"谢谢你,"这位先生说。
"愿意陪我喝杯樱桃酒吗?"
"也好。不过你一定得陪我喝。"
"不,我硬要你喝。"哈里斯叫女招待。老先生从外套里
面的口袋中取出一只皮夹。他取下一根宽橡皮筋,抽出几张
纸,挑了一张,递给哈里斯。
"这是我的会员证,"他说。"你认识美国的弗雷德里克·
杰·罗塞尔吗?"
"恐怕不认识。"
"我相信他是很有名的。"
"他是哪儿人?你知道他是美国什么地方的人吗?"
"当然是华盛顿人。学会总部不是设在那儿吗?"
"我相信是吧?"
"你相信是吧。你拿不准!"
"我出国已经很久了,"哈里斯说。
"那么说,你不是会员?"
"不是。可我父亲是。他是多年老会员了。"
"那他准会认识弗雷德里克·杰·罗塞尔。他是协会的一
位理事。你会注意到我就是由罗塞尔先生提名为会员的。"
"我很高兴。"
"可惜你不是会员。但你可以通过你父亲得到提名吗?"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255·
"我想可以吧,"哈里斯说。"我回去后一定办。"
"我也劝你去办,"这位先生说。"你当然看那份杂志①
啰?"
"那还用说。"
"你看过有北美动物群彩色插图的那一期吗?"
"看过。我是在巴黎看到的。"
"还有刊登阿拉斯加的火山全景那一期呢?"
"真是一大奇观。"
"我也非常欣赏乔治·希拉斯第三拍的野生动物照片。"
"拍得好极了。"
"请再说一遍好吗?"
"拍得真出色。希拉斯那家伙--"
"你叫他那家伙?"
"我们是老朋友,"哈里斯说。
"我明白了。原来你认识乔治·希拉斯第三。他一定很风
趣。"
"是啊。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风趣的。"
"那你认识乔治·希拉斯第二吗?他也很风趣吧!"
"哦,他可没那么风趣。"
"我还以为他非常风趣呢。"
"不瞒你说,说来可笑。他就是不大风趣。我常闹不清是
什么道理。"
① 指美国全国地理协会出版的刊物《全国地理杂志》,以插图精美著称,销
  路达三百几十万份。

? 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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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位先生说。"我还以为那一家子个个都风趣呢。"
"你还记得撒哈拉沙漠全景吗?"哈里斯问。
"撒哈拉沙漠?那差不多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对了。那是我父亲最喜爱的一期了。"
"他不喜欢比较新的几期吗?"
"大概喜欢吧。但他非常爱看撒哈拉全景。"
"好极了。但对我来说,图片的艺术价值远远超过它的科
学趣味。"
"真想不到,"哈里斯说。"大风刮起那一大片黄沙,还有
那个阿拉伯人和他的骆驼面向麦加跪着。"
"就我记得,那阿拉伯人是牵着骆驼站着的。"
"你记得完全对,"哈里斯说。"我是想起劳伦斯上校 ① 那
本书了。"
"我相信,劳伦斯的书写阿拉伯吧。"
"对极了,"哈里斯说。"是说起阿拉伯人,才让我想起来
的。"
"他一定是个非常风趣的年轻人。"
"我相信是这么回事。"
"你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吗?"
"他在皇家空军里。"
"他干吗干那行?"
① 指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1888-1935),英国军人、学者,以阿拉伯
  的劳伦斯闻名于世。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加入阿拉伯军队,从事间谍活动,
  一生富有传奇色彩。著有《七根智慧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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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7·
"他喜欢呗。"
"你知道他是不是全国地理协会会员?"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会员的。他正是他们要的那种人。
如果你认为他们愿意吸收他,我非常乐于提名推荐他。"
"我认为他们愿意吸收的。"
"我曾提名沃韦的一位科学家,还有洛桑我的一个同事,
他们俩都选上了。我相信如果我提名劳伦斯上校,他们会很
满意的。"
"这主意妙极了,"哈里斯说。"你常到这咖啡馆来吗?"
"我饭后到这儿来喝喝咖啡。"
"你在大学里工作?"
"我已经不工作了。"
"我只是在等火车,"哈里斯说。"我要去巴黎,再从勒阿
弗尔港① 乘船去美国。"
"我从来没去过美国。不过我很想去。也许我几时会去参
加协会的一次会议。我见到你父亲会很高兴的。"
"我深信他见到你也会很高兴,可惜他去年就死了。开枪
自杀,够怪的。"
"我真的很遗憾。我敢说他的去世对学术界和他家属都是
一个打击。"
"学术界对此倒完全接受得了。"
"这是我的名片,"哈里斯说。"他名字的缩写是E J..,不
① 勒阿弗尔港:法国北部港市。

? 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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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E.D.。我知道他准会乐于认识你。"
"那真是莫大的愉快。"这位先生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名片,
递给哈里斯,上面印着:
        美国华盛顿特区
        全国地理协会会员
        西格蒙德·怀尔哲学博士
"我会小心保存的,"哈里斯说。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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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9·
等 了 一 整 天

  我们还睡在床上的时候,他走进屋来关上窗户,我就看
出他象是病了。他浑身哆嗦,脸色煞白,走起路来慢吞吞,似
乎动一动都痛。
"怎么啦,沙茨?"
"我头痛。"
"你最好回到床上去。"
"不,没事儿。"
"你回床上去。等我穿好衣服就来看你。"
  可是等我下楼来,他已经穿好衣服,坐在火炉边,一看
就是个病得不轻,可怜巴巴的九岁男孩。我把手搁在他脑门
上,就知道他在发烧。
"你上楼去睡觉吧,"我说。"你病了。"
"我没事儿,"他说。
  医生来了,他给孩子量了量体温。
"几度?"我问他。
"一百零二度。"

? 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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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楼下,医生留下三种药,是三种不同颜色的药丸,还
吩咐了服用方法。一种是退热的,另一种是泻药,第三种是
控制酸的。他解释说,流感的病菌只能存在于酸性状态中。他
似乎对流感无所不知,还说只要体温不高过一百零四度就不
用担心。这是轻度流感,假如不并发肺炎就没有危险。
  回屋后我把孩子的体温记下来,还记下吃各种药丸的时
间。
"你要我念书给你听吗?"
"好吧,你要念就念吧,"孩子说。他脸色煞白,眼睛下
面有黑圈。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似乎超然物外。
  我大声念着霍华德·派尔的《海盗集》 ①;但我看得出他
不在听我念书。
"你感觉怎么样,沙茨?"我问他。
"到目前为止,还是老样子,"他说。
  我坐在他床脚边看书,等着到时候给他吃另一种药。本
来他睡觉是轻而易举的,但我抬眼一看,只见他正望着床脚,
神情十分古怪。
"你干吗不想法睡一会儿?要吃药我会叫醒你的。"
"我情愿醒着。"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要是你心烦就不用在这儿陪我,
爸爸。"
① 霍华德·派尔(1853-1911):美国作家、画家、插图家,为杂志工作多
  年,作品大多取材美国殖民地时期及内战时期史实及传说,除撰文外,并
  亲自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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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1·
"我没心烦。"
"不,我是说如果叫你心烦的话,就不用在这儿陪。"
  我以为他也许有点头晕,到了十一点我给他吃了医生开
的药丸后就到外面去了一会儿。
  那天天气晴朗寒冷,地面上盖着一层雨夹雪都结成冰了,
因此看上去所有光秃秃的树木,灌木,修剪过的灌木,全部
草地和空地上面都涂上层冰。我带了一条爱尔兰长毛小猎狗
顺那条路,沿着一条结冰的小溪散散步,但在光滑的路面上
站也好,走也好,都不容易,那条红毛狗跳一下滑倒了,我
也重重摔了两交,有一次我的枪都掉下来,在冰上滑掉了。
  一群鹌鹑躲在悬垂着灌木的高高土堤下,被我们惊起了,
它们从土堤顶上飞开时我打死了两只。有些鹌鹑栖息在树上,
但大多数都分散在一丛丛灌木林间,必须在长着灌木丛那结
冰的土墩上蹦?Q几下,它们才会惊起呢。你还在覆盖着冰的、
富有弹性的灌木丛中东倒西歪,想保持身体重心时,它们就
飞出来了,这时要打可真不容易,我打中了两只,五只没打
中,动身回来时,发现靠近屋子的地方也有一群鹌鹑,心里
很高兴,开心的是第二天还可以找到好多呢。
  到家后,家里人说孩子不让任何人上他屋里去。
"你们不能进来,"他说,"你们千万不能拿走我的东西。"
  我上楼去看他,发现他还是我离开他时那个姿势,脸色
煞白,不过由于发烧脸蛋绯红,象先前那样怔怔望着床脚。
  我给他量体温。
"几度?"
"好象是一百度,"我说。其实是一百零二度四分。

? 35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是一百零二度,"他说。
"谁说的?"
"医生说的。"
"你的体温还好,"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担心,"他说,"不过我没法不想。"
"别想了,"我说,"别急。"
"我不急,"他说着一直朝前看。显然他心里藏着什么事
情。
"把这药和水一起吞下去。"
"你看吃了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啦。"
  我坐下,打开那本《海盗集》,开始念了,但我看得出他
没在听,所以我就不念了。
"你看我几时会死?"他问。
"什么?"
"我还能活多久才死?"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啦?"
"哦,是的,我要死了。我听见他说一百零二度的。"
"发烧到一百零二度可死不了。你这么说可真傻。"
"我知道会死的。在法国学校时同学告诉过我,到了四十
四度你就活不成了。可我已经一百零二度了。"
  原来从早上九点钟起,他就一直在等死,都等了一整天
了。
"可怜的沙茨,"我说,"可怜的沙茨宝贝儿,这好比英里
和公里。你不会死的。那是两种体温表啊。那种表上三十七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度算正常。这种表要九十八度才算正常。"
"这话当真?"
? 353·
"绝对错不了,"我说,"好比英里和公里。你知道我们开
车时车速七十英里合多少公里吗?"
"哦,"他说。
  可他盯住床脚的眼光慢慢轻松了,他内心的紧张也终于
轻松了,第二天一点也不紧张了,为了一点小事,动不动就
哭了。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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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

我总觉得战争一直未被当作博物学家观察的一个领域。
我们有了已故的威·亨·哈得孙 ① 对巴塔哥尼亚 ② 的植物群
和动物群的生动而翔实的叙述,吉尔伯特·怀特大师③ 引人
入胜地写下了戴胜鸟对塞尔伯恩村 ④ 不定期而决非寻常的光
顾,斯坦利主教⑤ 给我们写下了一部虽然通俗却很宝贵的
《鸟类驯服史》。难道我们不能期望给读者提供一些有关死者
的合情合理,生动有趣的事实吗?但愿能吧。
① 威廉·亨利·哈得孙 (1841-1922):英国博物学家,散文家及小说家。
② 巴塔哥尼亚:南美洲地区,在阿根廷和智利南部。
③ 吉尔伯特·怀特(1740-1793):英国博物学家,牧师,所著《塞尔伯恩
  博物志及古迹》为英国第一部有关博物学的著作。
④ 塞尔伯恩村:英国罕布什尔一个村子,是吉尔伯特·怀特的故乡,该地
  不时有颜色鲜艳,长喙尖锐,冠呈扇形的戴胜鸟栖息。
⑤ 阿瑟·斯坦利(1815-1881):英国教士,作家,1864年为西敏寺大教堂
  主教,著有多部博物学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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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5·
  当年那个百折不挠的旅行家芒戈·派克 ① 途中一度昏倒
在广袤无垠的非洲沙漠里,精光赤条,单身一人,想想来日
屈指可数,看来没什么事好做,只好躺下等死,一种有特异
美的小青苔花映入他眼帘。他说,"虽然整棵花还没我一个手
指那么大,我端详着花根、花叶和花荚就不得不惊叹其微妙
之证明。难道上帝在这部分荒僻的世界里种植,灌溉,培育
成熟一种似乎微不足道的东西,对根据他自己形象创造出来
的生灵的处境和苦难竟会熟视无睹吗?当然不会。一想到这
些,就不容自己灰心绝望了;我跳起身,不顾饥饿和疲劳,勇
往直前,深信解脱在望;我没有失望。"
  诚如斯坦利主教所说,有意同样以惊叹和崇敬的态度研
究任何学科的博物学,必能增强那种信心、爱心和希望,这
些信心、爱心和希望也正是我们每一个人在穿越人生的荒野
途中所需要的呢。因此,让我们看看我们从死者上面可以得
到什么灵感吧。
  在战争中死者往往是人类中的男性,虽然这说法就畜类
而论并不正确,我就经常在马尸堆中看见母马。战争令人感
兴趣的一面就是只有在战争中博物学家才有观察死骡子的机
会。在二十年平民生涯的观察中,我从没看见过一头死骡子,
不免开始对这些牲口是否真正会死抱着怀疑态度了,我偶尔
也看见过自己当做死骡的牲口,可是凑近一看,结果总看到
原来是活骡,因为完全睡着了才看上去象死的。可是在战争
① 芒戈·派克(1771-1806):苏格兰著名非洲探险家。下文一段话引自他
  的著作《非洲腹地旅行记》。

? 35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中,这些牲口几乎同更普通而不耐劳的马一样送命。
  我看到的那些骡子多半死在山路一带,或者躺在陡峭的
斜坡脚下,那是人们为了不让道堵塞,把它们从坡上推下来
的。在死骡屡见不鲜的山里这种景象似乎倒也相称,比后来
在士麦那① 看到它们的遭遇更协调些,在士麦那,希腊人把
全部辎重牲口的腿都打断,再把它们从码头上推下浅水去淹
死。大批淹死在浅水里的断腿骡马需要一个戈雅② 来描绘它
们。虽然,真正说起来,也说不上需要一个戈雅,因为只有
一个戈雅,早已死了,而且即使这些牲口能开口的话,它们
会不会要求人家用绘画来表现它们的苦难还大大值得怀疑
呢。不过,如果它们会说话,十之八九会要求人家减轻它们
的痛苦吧。
  关于死者的性别问题,事实上是你见惯了死者都是男人,
所以见到死了一个女人就万分震惊。我第一次看见死者性别
颠倒是座落在意大利米兰近郊的一家军火厂爆炸之后。我们
乘坐卡车沿着白杨树荫遮盖的公路,赶到出事现场,公路两
边的壕沟里有不少细小的动物生态,可我无法观察清楚,因
为卡车扬起漫天尘土。一赶到原来的军火厂,我们有几个人
就奉命在那些不知什么原因并没爆炸的大堆军火四下巡逻,
其他人就奉命去扑灭已经蔓延到邻近田野草地的大火;灭火
任务完成后,我们就受命在附近和周围田野里搜寻尸体。我
① 参见《在士麦那码头上》一文。
② 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作品大多控诉侵略者的凶残,对欧洲
19世纪绘画有很大影响,以版画集《战争的灾难》闻名于世。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357·
们找到了大批尸体,抬到临时停尸所,必须承认,老实说,看
到这些死者男的少,女的多,我还真大为震惊呢。在当时,女
人还没开始剪短发,如欧美近来几年时兴的那样,而最令人
不安的事是看到死者留这种长发,也许因为这事最令人不习
惯吧,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是,死者中难得有不留长发的。我
记得我们彻彻底底搜寻全尸之后又搜集残骸。这些残骸有许
多都是从军火厂四周重重围着的铁丝篱上取下来的,还有一
些是从军火厂的残存部分上取下来的,我们捡到许多这种断
肢残体,无非充分证明烈性炸药无比强大的威力。不少残骸
还是在老远的田野里找到的呢,都是被自身体重抛得这么老
远。
  记得我们重返米兰的途中,我们有一两个人在讨论这场
事故,一致同意事故性质不现实,而且事实上竟没有人受伤,
的确大大减少了这场灾难的恐怖性,要不这种恐怖可能会大
得多呢。再说事实上事故来得如此直接,因此死者搬运和处
理起来还丝毫不感到不舒服,使之与平时战场上的经历大相
径庭。车子开过风景优美的伦巴第① 郊区,虽然一路尘土飞
扬,倒也赏心悦目,这也是对我们执行这项煞风景的任务的
一个补偿吧。在归途中,我们交换看法时,一致认为这场突
然发生的大火正好在我们赶到前迅速得到控制,没有波及看
上去堆积如山的未爆炸的军火,确实是一大幸事。我们还一
致认为四处收集残骸是件奇特的差使,按说人体理该顺着解
剖学的原理炸得一块一块,谁知在一颗烈性炸药炮弹的爆炸
① 伦巴第,意大利北部区名,近瑞士边境,首府米兰。

? 35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下,反而随着弹片任意四分五裂。
  为了达到观察的精确性,一个博物学家不妨把观察局限
于一段有限的阶段,我将首先把1918年6月,奥地利进攻意
大利以后作为一个阶段。在此阶段,死亡人数极大,意方被
迫撤退,后来又大举进攻以收复失地,这一来战后局面仍如
战前,只是死者变了样而已。死者没埋葬前,每天都多少有
些变样。白种人肤色的变化是从白变成黄,再变成黄绿,最
后变成黑色。如果在暑热下搁置过久,尸体就会变得类似煤
焦油色,尤其是皮开肉绽的部分,而且真有明显的煤焦油似
的虹彩。尸体一天比一天胀大,有时胀得太大了,军服也包
不住,胀鼓鼓的象是要绷裂开似的。个别人的腰围会胀到难
以置信的程度,脸部胀得皮肤绷紧,圆滚滚的象气球。除了
尸体逐渐胀胖之外,令人吃惊的是死者周围散布的纸片之多。
埋葬前,尸体最终的姿势全看军服上口袋的位置而定。在奥
地利军队里,那些口袋是开在马裤后面的,过了短短一阵子,
死者都必然脸朝下躺着,臀部两个口袋都给兜底翻了出来,口
袋里装的那些纸片就全都散布在草地上了。暑然,苍蝇,草
地上尸体所呈姿势,四散的纸片之多,这些都是留下的深刻
印象。大热天战场上的气味是回想不起来的。你能记得有过
这么一股气味,可是从此你没碰到什么事能叫你再想起这股
气味来。不象一个团队的气味,你在乘坐有轨电车时会突然
闻到,你会看看对面,看见把这股气味带给你的那人。不过
另外那股气味就象当初你在恋爱中的味儿一样完全消失了;
你只记得发生的事情,可是回想不起那股兴奋感。
  不知道那个百折不挠的芒戈·派克在大热天的战场上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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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什么恢复信心的景象。六月底,七月里,麦子里总有罂
粟花,还有叶茂的桑葚树,太阳透过重重树叶屏障,照在枪
杆子上,就看得见上面冒着热气;芥子毒气弹炸出的弹坑边
缘变成晶黄色,一般破房子都比挨过炮轰的房子要好看些,可
是旅行的人很少会舒畅地呼吸一下那个初夏的空气,有过芒
戈·派克从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造人这方面产生的那种想
法。
  你在死者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打得真够惨的,竟死得象畜
生。有的受了点轻伤,这点伤连兔子受了都不会送命。他们
受了点轻伤就象兔子有时中了三四粒似乎连皮肤都擦不破的
霰弹微粒那样送了命。另外一些人象猫那样死去;脑袋开了
花,脑子里有铁片,还活活躺了两天,象脑子里挨了颗枪子
的猫一样,蜷缩在煤箱里,等到你割下它们的脑袋后才死。也
许那时猫还死不了,据说猫有九条命呢,我也说不清,不过
大多数人死得象畜生一般,不象人。我从来没看见过一件所
谓自然死亡的事例,所以我就把这归罪于战争,正如那个百
折不挠的旅行家芒戈·派克一样,知道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事
例。而且总是少了点其他什么,后来我总算看到了一件。
  我见到过唯一一件自然死亡事例除了并不严重的失血之
外,是死于大流感① 的。得了这病就浑身黏液湿淋淋,憋住
气,要知道这种病人是怎么死的:临终纵有一身力气,还是
变成个小孩子,人去了,被单却象小孩尿布那样湿透,一大
① 指1917-1918年蔓延全世界的流行性感冒,是一种病毒性急性传染病,
  死者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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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黄浊的黏液瀑布似的流着,淌着。所以如今我倒要看看哪
位自诩的人道主义者 ①的死亡情况,因为一个象芒戈·派克
那样百折不挠的旅行家,或我,就是靠眼看这种文学流派的
成员真正死亡,观察他们体面下场而活着,而且还要活下去
看看。我作为一个博物学家,在沉思中不由想到虽然讲究体
统是一件大好事,可是如果人类继续繁衍下去的话,必然有
些事是不成体统的,因为传宗接代的姿势就是不成体统的,大
大不成体统的,我不由又想到这些人也许是,或曾经是:不
失体统同居生下的子女。可是不管他们如何出世,我倒希望
看到一小撮人的结局,思索一下寄生虫如何解决那个长期保
留的不育问题;因为他们奇特的小册子已荡然无存,他们的
一切肉欲都成为次要问题。
  虽然,在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中涉及这些自封的
公民也许是正当的,尽管在本著作发表的时候这种封号可能
一文不值,然而,这对你在大热天下所看见的原来的嘴巴上
有半品脱蛆虫在忙着的其他死者是不公正的,他们年纪轻轻
就死去并非自愿,他们也不办杂志,其中许多人无疑连一篇
评论文章也从来没看过。死者也并非老是碰到大热天,多半
时间是碰到下雨,他们时躺在雨水里,雨水就把他们冲洗干
净了,雨水还在他们入土的候把泥土化软,有时还接连不断
下着,把泥土变成泥浆,把尸体冲洗出来,你只得把尸体再
① 本文提到一个绝迹的现象万祈读者谅鉴,这条附注如同一切时尚附注一
  样,注明故事时代背景,不过因为其略具历史重要性,删去则破坏韵律,
  故保留之。-- 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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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下去。冬天在山里,你就得把尸体放在雪地里,等到开
春积雪化掉,再得由别人来掩埋。这些死者在山里的坟地是
很美的,山地战争是所有战争中最美的,其中一回,在一个
叫波科尔的地方,他们埋葬了一个头部给放冷枪的打穿的将
军。那些撰写书名叫《将军死于病床上》的作家错了,因为
这位将军就死在高踞山上的雪地战壕里,戴着一顶登山帽,帽
上插着一支鹰翎,正面的弹孔小得插不进小手指;后面的弹
孔却大得塞得进拳头,如果拳头小,你想要塞的话准塞得进,
雪地里有好多血。他是个极好的将军,在卡波雷托战役① 中
指挥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军团的冯贝尔将军就是这么一位好将
军,他是乘坐在参谋的汽车里,身先士卒,开进乌迪内② 市
时,遭意大利后卫部队打死的,如果我们要对这类事情讲究
什么精确性的话,那么所有这类书应改名为《将军通常死于
病床上》。
  有时在山里,设在靠山那边挨不到炮轰的包扎站外面的
死者,身上也下到了雪。他们都给抬到在地面封冻前就在山
坡上挖好的洞里。就是在这洞里,有个人的脑袋破得象摔得
粉碎的花盆,虽然脑袋由薄膜裹在一起,外面还精心扎着现
已浸湿发硬的绷带,但脑组织给里面一块碎钢片破坏了,他
躺了一天一夜,又躺了一天。担架手请医生进去看看他。他

① 卡波雷托战役:卡波雷托原为意大利边境城市,在伊松佐河畔,乌迪内
    东北。第一次世界大战时,1917年秋,冯贝尔将军率领新成立的德奥联
    军巴伐利亚阿尔库斯军团,大举进攻,企图吞并意大利东北,意军被迫
    于11月7日撤至皮阿维河。
② 乌迪内:意大利东北部城市,位于阿尔卑斯山脉南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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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每回去都看见他,甚至没朝他看都听到他在呼吸。医生的
眼睛通红,眼皮肿胀,给催泪瓦斯熏得几乎睁不开来。他看
了那人两回,一回在大白天里,一回用手电筒照。我意思是
说,用手电筒照一遍也会给戈雅留下一个深刻印象,医生第
二回看他才相信担架手说他还活着这话。
"你们要我拿这怎么办?"他问。
  他们提不出什么办法。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要求把他
抬出去跟重伤员安顿在一起。
"不。不。不!"正忙着的医生说。"怎么啦?你们怕他?"
"我们不愿意听到他跟死者留在洞里。"
"那就别听他好了。如果你们把他搬出来,又得马上把他
抬回去了。"
"我们不在乎,上尉大夫。"
"不行,"医生说。"不行。难道你们没听到我说不行吗?"
"你为什么不给他打一针大剂量吗啡?"一个在等候包轧
臂部伤处的炮兵军官问。
"你以为我的吗啡就只派这一个用处吗?你愿意我不用吗
啡就做手术吗?你有手枪,出去亲手把他打死啊。"
"他已经中了枪,"那军官说。"如果你们有些大夫中了枪,
你就另眼相待了。"
"多谢多谢,"医生对空挥舞一把镊子说。"千谢万谢。这
双眼睛怎么样了?"他用镊子指指眼睛。"你觉得怎么样?"
"催泪瓦斯。如果是催泪瓦斯就算走运了。"
"因为你离开前线,"医生说。"因为你跑到这儿来说要清
除你眼睛里的催泪瓦斯。你就把葱头揉进你眼睛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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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失常了。我对你的侮辱并不在意。你疯了。"
  担架手进来了。
"上尉大夫,"其中一个说。
"滚出去!"医生说。
  他们出去了。
"我要开枪打死这个可怜的家伙,"炮兵军官说。"我是个
讲人道的人。我决不让他受折磨。"
"那就打死他吧,"医生说。"打死他啊。承担责任。我要
写份报告。伤员被炮兵中尉在急救站打死。打死他啊。尽管
去打啊。"
"你不是人。"
"我的职责是治疗伤员,不是打死他们。打死人是炮兵军
官老爷干的勾当。"
"那你干吗不护理他?"
"我已经护理过了。凡是可以尽力做的我都尽力做到了。"
"你干吗不用缆车道把他送下山去?"
"你算老几,配来责问我?你是我上级军官吗?你是这个
包扎站的指挥官吗?请你回答。"
  炮兵中尉哑口无言。屋里其他人都是士兵,没有其他军
官在场。
"回答我啊,"医生用镊子钳起一个针头说。"给我个答复
啊。"
"操你,"炮兵军官说。
"好,"医生说,"好,这话你说了。很好,很好。咱们走
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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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兵中尉站起身,向他迎面走去。
"操你,"他说,"操你。操你妈。操你妹子??"
  医生把盛满碘酒的碟子朝他脸上扔去。中尉眼睛看不出
了,向他迎面走来,掏着手枪。医生赶快溜到他背后,把他
绊倒,他一倒在地板上,医生就对他踢了几脚,戴着橡皮手
套的手捡起那把枪。中尉坐在地板上,那只没受伤的好手捂
住眼睛。
"我要杀了你!"他说。"我眼睛一看得见就杀了你。"
"我是头儿,"医生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头儿,我就原谅
一切。你不能杀我,因为你的枪在我手里。中士!副官!副
官!"
"副官在缆车道那儿,"中士说。
"用酒精和水清洗这位军官的眼睛。他眼睛里沾到碘酒
了。拿个盆子让我洗手。我下一个就看这位军官。"
"不要你碰我。"
"紧紧抓住他。他有点精神错乱了。"
  一个担架手进来了。
"上尉大夫。"
"你要什么?"
"太平间里那人--"
"滚出去。"
"死了,上尉大夫。我还以为你听到了会高兴呢。"
"瞧,可怜的中尉?咱们白白争了一场。在战争时期咱们
白白争了一场。"
"操你,"炮兵中尉说。他眼睛仍然看不见。"你把我弄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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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没事,"医生说。"你眼睛回头就没事了。没事。白白争
论。"
"哎唷!哎唷!哎唷!"中尉突然尖声叫唤。"你把我眼睛
弄瞎了!你把我眼睛弄瞎了!"
"紧紧抓住他!"医生说。"他痛得厉害了。紧紧抓住他。"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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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 俄 明 葡 萄 酒

  怀俄明州的下午天气好热;群山在远处,你看得见山顶
上的积雪,但山峦没有阴影,山谷里的庄稼地一片金黄,路
上车来车往,尘土飞扬,镇子边的小木屋全都在太阳下曝晒
着。方丹家后面的门廊外有一棵树遮荫,我就坐在树荫下的
桌子边,方丹太太从地窖里拿来凉爽的啤酒。一辆汽车从大
路拐到小路上,停在屋子边。两个男人下了车,穿过大门走
了进来。我把酒瓶放在桌子底下。方丹太太站起身来。
"山姆在哪儿?"其中一人在纱门门口问道。
"他不在这儿。在矿上。"
"你有啤酒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了。那是最后一瓶了。全喝光了。"
"他在喝什么呀?"
"那是最后一瓶。全喝光了。"
"得了吧,给我们来点啤酒。你认识我的。"
"一点也没有了。那是最后一瓶。全喝光了。"
"行了,咱们上弄得到真正啤酒的地方去吧,"其中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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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他们就出去上车了。其中一人走路跌跌撞撞的。汽车
发动时晃动几下,在路上飞快地开走了。
"把啤酒放在桌上,"方丹太太说。"怎么回事,好了,没
事了。怎么回事?别放在地板上喝啊。"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说。
"他们喝醉了,"她说。"那才惹麻烦呢。回头他们上别处
去,说他们是在这儿喝的 ①。说不定他们连记也记不得了。"她
说法语,不过只是偶尔说说,而且还夹了好多英语单词和一
些英语句法结构。
"方丹上哪儿去了?"
"他在做葡萄酒 ②。哦,天哪。他真喜欢葡萄酒 ③。"
"可你喜欢啤酒。"
"是啊,我喜欢啤酒,但方丹,他真喜欢葡萄酒。"
  她是个身材丰满的老妇,肤色红润可爱,满头银发。她
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
是伦斯③ 人。
"你在哪儿吃的?"
"在旅馆里。"
"在这儿吃。他可不喜欢在旅馆或饭店吃。在这儿吃!"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再说旅馆里吃得也不错。"
"我从来不在旅馆吃饭。也许旅馆里吃得不错。我这辈子
① 在美国如果醉汉开车肇事,警方要追究他刚才喝过酒的酒店责任。
②③ 原文是法语。以下排仿宋体处原文均为法文。
③ 伦斯:法国北部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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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只上过一次饭店。你知道他们给我吃什么?他们给我
吃生猪肉!"
"真的?"
"我不骗你。是没煮过的猪肉。我儿子娶了个美国女人,
经常给他吃罐头豆子。 "
"他结婚多久了?"
"哦,我的天,我不知道。他老婆体重两百二十五磅。她
不干活。不煮饭。她给他吃罐头豆子。"
"那她干什么?"
"她老是看书。光是看书。她经常躺在床上看书。她已经
不能再生孩子。她太胖了。肚子里容不下孩子了。"
"她怎么啦?"
"她老是看书。他是个好小子。干活卖力。以前在矿上干
活,如今在牧场里干。他以前从没在牧场里干过。牧场主对
方丹说他从没见过牧场里有谁干活比他更卖力的。他干完活
回家,她竟没东西给他吃。"
"他干吗不离婚呢?"
"他没钱办离婚。再说,他很爱她。"
"她美吗?"
"他认为美。他把她带回家来的时候,我还当自己要死了
呢。他真是个好小子,干活始终卖力,从不到处乱跑,惹什
么祸。当时他出门到油田去干活,就带回来这个印第安女人,
那会儿体重就有一百八十五磅。"
"她是印第安人?"
"她是印第安人倒没什么。哦,天哪。她嘴里老是挂着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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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养的,该死的这种话。她不干活。"
"眼下她在哪儿?"
"看戏。"
"什么?"
"看戏。电影。她只会看书和看戏。"
"你还有啤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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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当然有啦。你今晚来我们这儿吃饭吧。"
"好吧。我应该带什么来呢?"
"什么也别带。一点也别带。也许方丹会弄到点葡萄酒。"

  那天晚上我到方丹家吃晚饭。我们在餐室里吃,桌上铺
着干净的桌布。我们尝了一下新酿的葡萄酒。酒味清淡可口,
还有葡萄的味儿。餐桌上有方丹和他太太,还有小儿子安德
烈。
"你今天干了些什么。"方丹问。他是个老头儿,矮小的
身躯给矿里的活儿拖累坏了,一部飘垂的灰白胡子,明亮的
眼睛,是圣艾蒂安① 附近的中部人。
"我埋头搞我的书呢。"
"你的书都没问题吧?"方丹太太问。
"他意思是说他象个作家那样写书。一本小说,"方丹解
释说。
"爸,我能去看戏吗?"安德烈问。
"当然,"方丹说。安德烈回过头来问我。
① 圣艾蒂安:一译圣太田,法国东南部城市,卢瓦尔省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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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有几岁?你看我这样子有十四岁吗?"他是个瘦
小子,但他的脸看上去有十六岁了。
"是啊。你这样子有十四岁了。"
"我到戏院时就这么样低头哈腰,拚命装得小一点。"他
嗓音很尖,又在变声。"要是我给他们一个两毛五的硬币,他
们就收下了,可我要是只给他们一毛五,他们照样也让我进
去。"
"那我就只给你一毛五了,"方丹说。
"不,给我一个两毛五的硬币,我会在路上把钱兑开的。"
"他看完戏马上就会回来, "方丹太太说。
"我一会儿就回来。"安德烈走出门去。晚上外面很凉快。
他让门开着,一阵凉风吹了进来。
"吃啊!"方丹太太说。"你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呢。"我已
经吃了两份鸡和法式炸土豆条,三个甜玉米,一些黄瓜片和
两份凉拌蔬菜。
"也许他要点儿蛋糕,"方丹说。
"我应该给他来点儿蛋糕,"方丹太太说。"吃点干酪。吃
点奶酪。你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呢。我应该弄点蛋糕来。美国
人就老爱吃蛋糕。"
"我吃了好多啦。"
"吃啊!你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呢。全吃下去。我们什么也
不剩。全吃光。"
"再来点儿凉拌蔬菜,"方丹说。
"我再去拿点儿啤酒来,"方丹太太说。"如果你整天在书
厂里干活,肚子会饿的。"

            "方丹说。他是个心细体贴的老
头,说话用俚语,对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在军队服役时的一些
流行歌曲也熟悉。"他自己写书,"他对太太解释说。
"你自己写书?"方丹太太问。
"有时写。"
"哦!"她说。"哦!你自己写书啊。哦!好极了。要是你
自己写书的话肚子会饿的。吃啊!我去找点啤酒。"
  我们听见她走在通向地窖的梯级上。方丹对我笑笑。他
对没有他那种经历和世故的人十分宽容。
  安德烈看完戏回来时我们还坐在厨房里讨论打猎。
"劳动节那天我们都到清水河去了,"方丹太太说。"哦,
天哪,你实在应该到那儿去去。我们大家坐卡车去的。大家
都坐卡车,我们星期天动身。坐的是查理的卡车。"
"我们吃啊,喝葡萄酒,啤酒,还有一个法国人带来一瓶
苦艾酒,"方丹说。"加利福尼亚一个法国人!"
"天哪,我们还唱歌。有个庄稼汉跑来看看怎么回事,我
们请他喝些酒,他跟我们待了一会儿。还来了几个意大利人,
他们也要跟我们一起玩。我们唱了一首关于意大利人的歌,他
们听不懂。他们不知道我们并不欢迎他们,我们同他们没什
么交道好打,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走了。"
"你们钓到几条鱼?"
"不多。我们去钓了一会儿鱼,可我们又回来唱歌。你知
道,我们唱了歌。"
"晚上,"方丹太太说,"女人都睡在卡车上。男人就围在
火边。晚上我听见方丹来再拿些酒,我就跟他说,天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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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了解你是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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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留些明天喝吧。明天可什么也没得喝的了,那时大家就
要后悔了。"
"但他们都喝了,"方丹说。"而且第二天他们一点也没有
剩。"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我们一本正经地钓鱼呗。"
"没错,都是好鳟鱼。哦,天哪。都一模一样。半磅一盎
司。"
"多大个儿?"
"半磅一盎司。吃起来正合适。都一样大小,半磅一盎司。"
"你觉得美国怎么样?"方丹问我。
"你也知道,美国是我的祖国,所以我爱美国。但吃得并
不很好。过去还行。但现在不行。"
"对,"方丹太太说。"吃得并不好。"她摇摇头。"而且,
波兰人吃得太多。我小时候我妈跟我说,'你吃得象波兰人一
样多。'我根本不明白波兰人是什么。但现在我明白美国人了。
波兰人吃得太多。再说,天哪,波兰人还爱吃咸的。"
"这地方打猎钓鱼倒不错,"我说。
"对。打猎和钓鱼最好。 "方丹说。"你喜欢什么枪?"
"十二口径的气枪。"
"气枪很好, "方丹点点头。
"我要自己一个人去打猎,"安德烈扯着小男孩的尖嗓门
说。
"你不能去,"方丹说。他回过头来跟我说了。
"你要知道,男孩子都是蛮子。他们都是蛮子。他们要互

         "安德烈说,嗓门又尖利又激动。
"你去不得,"方丹太太说。"你还太小。"
"我要一个人去, "安德烈尖声说。"我要打水老鼠。"
"水老鼠是什么?"
"你不知道水老鼠?你一定知道的。人家叫做麝鼠的。"
  安德烈从碗柜里拿出那支二十二口径的来复枪,双手在
灯光下握住枪。
         "方丹解释说。
去的。"
"我要一个人去。 "安德烈尖声说。他拚命朝枪筒一头看
着。"我要打水老鼠。我非常了解水老鼠。"
"把枪给我,"方丹说。他又对我解释。"他们都是蛮子,
他们要互相开枪打来打去的。"
  安德烈紧紧握住枪。
"看看倒可以。看看倒不妨,看看倒可以。"
"他就爱开枪, "方丹太太说。"但他还太小。"
  安德烈把那支二十二口径的来复枪放回碗柜里。
"等我长大了,我要打麝鼠,还要打野兔子,"他用英语
说。"有一回我跟爸爸出去,他开枪打一只野兔子,只打到一
点皮毛,我开了枪才打中了。"
"不错, "方丹点点头。"他打中一只野兔子。"
"不过是他先打中的,"安德烈说。"我要自个儿去,自个
儿打。明年我就能去打了。"他在一个角落里看了看,就坐下
来看书了。吃过晚饭,我们走进厨房去坐坐,我拿起这本书,
"他们都是蛮子,
"他们要互相开枪打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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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开枪打来打去的。"
"我要一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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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原来是本丛书-- 《弗兰克在炮舰上》。
  "他喜欢书,"方丹太太说。"不过这总比夜里跟别的孩子
乱跑,去偷东西强。"
  "书倒不是坏事,"方丹说。"先生也写书的。"
  "对,是这样,没错。但书太多就坏事了,"方丹太太说,
"这就是书的一个毛病。这就同教堂一样。教堂太多了。法国
只有天主教和新教,而且新教徒很少。但是这里到处是教堂。
我到这里来一看哪,我的天啊,这么多教堂干什么啊?"
  "一点不错,"方丹说。"教堂太多了。"
  "前几天,"方丹太太说。"有个法国小姑娘跟她母亲,方
丹的表妹来这里,她对我说,'美国不需要天主教徒。做个天
主教徒没好处。美国人不喜欢你做个天主教徒。这就同禁酒
法一样。'我跟她说,'你要做个什么?嗨,如果你是个天主
教徒的话,还是做个天主教徒好。'可她说,'不,在美国做
个天主教徒没好处。'可我认为如果你是个天主教徒的话,还
是做个天主教徒的好。改信别的教没好处。天哪,没好处。"
  "你在美国望弥撒?"
  "不。我在美国不望弥撒,只是难得去一回。可我还是个
天主教徒。改信别的教没好处。"
  "据说那个史密特是天主教徒。 "方丹说。
  "据说,但根本不知是不是,"方丹太太说, "我可不信史
密特是天主教徒。美国的天主教徒并不多。"
  "我们可是天主教徒,"我说。
  "可不是,但你住在法国啊,"方丹太太说。"我可不信那
个史密特是天主教徒。他在法国住过吗?"

            "方丹说。
"一点不错,"方丹太太说。"他们上教堂去,回家时一路
动刀子打架,礼拜天互相残杀一天。可是他们不是真正的天
主教徒。他们是波兰天主教徒。"
"所有的天主教徒都一样,"方丹说。"天主教徒都没两
样。"
"我不信史密特是天主教徒,"方丹太太说。"他要是天主
教徒那才怪呐。我呀,我可不信。"
"他是天主教徒,"我说。
"史密特是天主教徒,"方丹太太沉吟说。"我决不会相信,
天哪,他是天主教徒。"
          "方丹说,"先生渴了,我也渴了。
"好的,就去,"方丹太太在隔壁屋子里说。她下楼去了,
我们听见楼梯吱吱嘎嘎响。安德烈在角落里看书。我跟方丹
坐在桌边,他把最后一瓶啤酒倒进我们两个玻璃杯里,瓶底
里只剩下一点儿。
"这是打猎的好地方,"方丹说,"我很喜欢打鸭子。"
"不过在法国打猎也非常好, "我说。
"是啊,"方丹说。"我们那边野味很多。"
  方丹太太手里拿着几瓶啤酒从楼梯上来。"他是天主教
徒,"她说,"天哪,史密特是天主教徒。"
"你看他当得上总统吗?"方丹问。
"不,"我说。

  第二天下午我开车到方丹家去,穿过镇上的阴凉处,沿
"玛丽,去拿啤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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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人都是天主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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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尘土飞扬的路,拐到小路上,把车停在篱笆旁边。这一天
又很热。方丹太太来到后门口。她看上去真象圣诞老婆婆,干
干净净,脸色红润,头发雪白,走路摇摇摆摆。
"啊呀,你好,"她说。"天真热,天哪。"她进屋去拿啤
酒。我坐在后面的门廊里,透过纱窗和暑气下的叶丛,看着
远处的群山。从树丛间看得见道道沟痕的褐色群山,山上还
有三座山峰和一条积雪的冰川。山上的雪看上去很白很纯,不
象真的。方丹太太出来,把几瓶酒放在桌上。
"你看见外面什么了?"
"雪。"
"这雪很美。"
"你也来一杯。"
"行啊。"
  她在我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史密特,"她说,"要是
他当上总统,你看我们总不愁没有葡萄酒和啤酒吧?"
"没问题,"我说。"相信史密特好了。"
"他们逮捕方丹的时候,我们已经付了七百五十五块罚
金。警察抓了我们两回,政府抓了一回。我们挣到的钱,多
年来方丹在矿上干活挣到的钱,加上我给人洗衣服挣到的钱,
统统都付给他们了。他们把方丹关进监狱。他从来没有干过
坏事。"
"他是个好人,"我说。"这么做真造孽。"
"我们可没多收人家钱。葡萄酒卖一块钱一升。啤酒一毛
钱一瓶。我们从来不卖没酿好的啤酒。有好多地方刚酿好啤
酒马上就卖,喝过的人个个都头痛。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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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丹关进监狱,还拿了七百五十五块钱。"
"真可恶,"我说。"方丹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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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在做酒呗。如今他得留神看着别出岔子。"她笑了。
她再也不去想那笔钱了。 "你知道,他就爱葡萄酒。昨晚他带
了一点回来,刚才你喝的,还有一点点新酒。最新的。酒还
没酿好,可他喝了一点,今儿早上还放了一点在咖啡里。你
知道,放在咖啡里!他就爱葡萄酒!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他
那地方的人就是这样。我住在北方那儿,人家什么酒都不喝。
大家只喝啤酒。我们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家大酿酒厂。我小时
候可不喜欢那些货车上的啤酒花① 味儿,也不喜欢地里的啤
酒花味儿。我不喜欢啤酒花。不,天哪,一点也不喜欢。酿
酒厂老板对我和妹妹说,到啤酒厂去喝啤酒,喝过以后我们
就喜欢上啤酒花了。果然不错。后来我们就真的喜欢啤酒花
了。他吩咐他们给我们喝啤酒。喝了我们就喜欢上啤酒了。不
过方丹呀,他可喜欢葡萄酒呢。有一回他打死了一只野兔子,
他要我用酒做调味汁来烧兔子,用酒、黄油、蘑菇和葱一股
脑儿调制的黑调味汁来烧兔子。天哪,我真的做成了那种调
味汁,他全吃光了,还说,'调味汁比野兔子更好吃。'他那
地方的人就是这样。他吃了不少野物和葡萄酒。我呀,我倒
喜欢土豆,大腊肠,还有啤酒。啤酒不错。对健康大有好处。"
"是不错,"我说,"葡萄酒也不错。"
"你象方丹。不过这里有一点我始终弄不明白。我看你也
没弄明白过。美国人到这里来,在啤酒里搀威士忌。"
① 啤酒花是做啤酒的原料,可以使啤酒带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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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明白,"我说。
  "是的。天哪,是真的啊。还有一个女人呕在餐桌上。 "
  "怎么? "
  "真的。她呕在餐桌上。而且后来她还呕在鞋里。后来他
们回来了,说他们还要再来,下星期六要再请一回客,我说,
天哪,不行!他们回来时,我把门锁上了。"
  "他们喝醉了可坏呢。"
  "冬天里小伙子们去跳舞,他们坐了汽车开到这里,跟方
丹说,'嗨,山姆,卖给我们一瓶葡萄酒吧。'或者买了啤酒,
再从兜里掏出一瓶走私酒,搀在啤酒里喝下去。天哪,我平
生头一回看到这种事。在啤酒里搀威士忌。天哪,我真弄不
明白那种事!"
  "他们要吐一场,这样才知道自己喝醉了。"
  "有一回,一个家伙到这里来跟我说,要我替他们做一顿
丰盛的晚饭,还喝了一两瓶葡萄酒。他们的女朋友也来了,后
来他们就去跳舞了。我说,行啊。于是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
饭,可等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喝了不少啦。他们当下在葡萄
酒里搀上威士忌。哦,天哪。我跟方丹说, '这下要出毛病了!'
'是啊,'他说。后来这些姑娘都吐了,好端端的姑娘,身体
挺好的姑娘。她们就在桌上吐。方丹想方设法搀着她们,指
点她们上洗手间去好好吐一吐,可是那些家伙说不,她们在
桌上吐就行了。"
方丹进了屋。"他们再来的时候,我就锁上门。'不成,'
我说,'给我一百五十块也不成。'天哪,不成。"
  "这些人胡来的时候,用得上一句法国话,"方丹说。他

    "他拘泥地说,不大愿意使用这么厉害的字眼。"他
们就象猪。这个字眼很厉害,"他赔不是道,"可吐在桌上
--"他难受地摇摇头。
"猪,"我说。"他们就是-- 猪。混蛋。 "
  方丹不喜欢粗话。他很高兴说些别的。
"有些人很亲切,很通情达理,他们也来的,"他说,"要
塞里的军官,人都很好。好人啊。凡是到过法国的都想来喝
葡萄酒。他们确实喜欢酒。"
"有个男人,"方丹太太说,"老婆从不让他出来。所以他
就对她说他累了,上床去睡觉,等到她去看戏,他就径自上
这儿来,有时就穿着睡衣裤,外面套件上衣。'玛丽亚,看在
上帝份上,来点啤酒吧,'他说。他穿着睡衣裤,喝着啤酒,
喝完就回要塞去,趁老婆还没看完戏回家,先回到床上去。"
"这人古怪,"方丹说,"但真亲切。他是个好人。"
"天哪,不错,确实是个好人,"方丹太太说,"他老婆看
戏回家时他总是睡在床上。"
"我明天得出门了,"我说。"到乌鸦自然保护区去。猎捕
北美松鸡季节开始了,我们去凑凑热闹。"
"是吗?你临走前再到这儿来一趟。你再来一趟好不好?"
"一定来。"
"那时葡萄酒就做好了,"方丹说。"咱们一起来喝一瓶。"
"三瓶,"方丹太太说。
"我会来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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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那儿,热得神色苍老疲惫。
"怎么说?"
"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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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等你,"方丹说。
"明儿见,"我说。

  下午前半晌儿我们就巡猎回来了。那天早晨我们五点钟
起身。上一天我们刚痛痛快快打过猎,不过那天早晨我们一
只松鸡也没看见。我们乘坐敞篷汽车,觉得很热,就在路边
一棵树下停车,背着太阳吃午餐。太阳高挂,那块树荫很小。
我们吃三明治,还把三明治馅抹在饼干上吃,我们又渴又累,
等我们终于离开树荫,上了大路,回城里去时,心里都很高
兴。我们跟着一条草原犬鼠驶近城,还下车用手枪打草原犬
鼠。我们打中了两只,可是后来就不打了,因为没打中的子
弹擦过石块和泥土,嘘哩哩地飞过田野,飞到田野那边了,那
边沿河有几棵树,还有一所房子,我们生怕流弹飞向房子,惹
出麻烦。所以就继续开车,终于开到下坡路,朝镇外的房子
开去。开过草原我们就能看见群山了。那天山峦苍翠,高山
上的积雪象玻璃般闪亮。夏天快到头了,不过高山上还积不
起新雪,只有被太阳晒化的陈雪和冰,老远看去明晃晃地闪
亮。
  我们要来点儿凉的,要点儿阴凉的地方。我们给太阳晒
焦了,嘴唇给太阳和碱土烫起泡来。我们拐到小路上,到方
丹店里,把车停在屋外,走进屋去。餐室里边真凉快。只有
方丹太太一个人。
"只有两瓶啤酒了,"她说。"全喝光了。新酒还没酿好呢。"
  我给了她几只打到的鸟。"不坏,"她说。"行啊。谢谢。
不坏。"她走出去把鸟放在阴凉处。我们喝完啤酒我就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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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得走了,"我说。
  "你今晚再来行吗?方丹的酒就快酿好了。"
  "我们临走前会再来的。"
  "你要走?"
  "是啊。我们早上就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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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真太糟糕了。你今晚来啊。方丹的酒就要酿好
了。我们趁你没走先送送你。"
"我们临走前会来的。"
  谁知那天下午要发电报,要仔细检查汽车-- 一只轮胎
给石子划破了,需要热补-- 没有汽车,我只好徒步进城,办
理完必办的事才走得成。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已累得出不
了门。我们不想说外国话。我们只想趁早上床。
  我躺在床上,还没入睡,四下堆着准备打点的暑天用品,
窗子都开着,山风吹进窗来凉飕飕的,我心里想,没上方丹
那里去真不好意思-- 可是一会儿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我们
一早上都忙着打行李,结束暑期生活。我们吃了午饭,准备
两点钟上路。
"咱们一定得去向方丹夫妇告别,"我说。
"是啊,咱们一定得去。"
"恐怕昨晚他们等咱们去呢。"
"我想我们本该去的。"
"咱们去就好了。"
  我们跟旅馆接待员告了别,跟拉里和城里其他的朋友告
了别,然后就开车到方丹店里。方丹夫妇都在。他们见到我
们很高兴。方丹神色苍老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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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以为你们昨晚会来呢,"方丹太太说。"方丹备了
三瓶酒,你们不来,他就都喝光了。"
"我们只能呆一会儿,"我说。"我们只是来告别的。我们
原想昨晚来的。我们打算来,可是赶了路后太累了。"
"喝点酒吧,"方丹说。
"没酒了。你都喝光了。"
  方丹神色很不安。
"我去搞一点来,"他说。"我只去一会儿工夫。我昨晚把
酒都喝光了。我们原来是准备给你们喝的。"
"我知道你们累了。我说,'天哪,他们准是太累了,来
不了,'"方丹太太说。"去搞点酒来吧,方丹。"
"我开车送你去,"我说。
"行啊,"方丹说,"那样好快些。"
  我们一路开着车,开到一英里外拐上一条小路。
"你会喜欢那种酒的,"方丹说。"酿得很好。你今晚晚饭
可以喝这酒。"
  我们在一幢木板屋前停下车。方丹敲敲门。没人应。我
们绕到屋后去。后门也上着锁。后门四下都是空铁皮罐。我
们朝窗子里张望。里面没人。厨房又肮脏又邋遢,可是门窗
全都紧闭着。
"那狗娘养的。她到哪儿去了?"方丹说。他豁出去了。
"我知道哪儿搞得到一把钥匙,"他说。"你呆在这儿。"我
眼看着他沿路走到邻屋去,敲了门,同出来应门的女人说话,
最后总算回来了。他借到了钥匙。我们试试打开前门,又试
试后门,可是都打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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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狗娘养的,"方丹说。"不知她上哪儿去了。"
  从窗子里看进去,看得见放酒的地方。靠窗还闻得见屋
里的酒味。这味儿虽香,但有点难闻,象印第安人屋里的味
儿。忽然间方丹拿起一块松动的木板,在后门边挖起土来。
"我能进去,"他说。"狗娘养的。我能进去。"
  邻屋后院有个人正捣鼓着一辆旧福特车的一只前轮。
"你最好别进去,"我说。"那人会看见你的。他在看着呢。"
  方丹挺直身子。"咱们再试试这把钥匙,"他说。我们试
试转动钥匙,就是打不开。朝哪一边都只转动一半。
"咱们进不去,"我说。"咱们最好还是回去吧。"
"我要挖后门,"方丹提出道。
"不。我决不让你冒险。"
"我要挖。"
"不,"我说。"那人会看见的。这一来就会被当场抓住了。"
  我们出了院子走到汽车边,开回方丹家,顺道停下车还
了钥匙。方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英语咒骂。他语无伦次,
弄得没话好说了。我们进了屋。
"那狗娘养的!"他说。"我们拿不到酒。我亲自酿的酒。"
  方丹太太的满脸喜色顿时一扫而光。方丹双手抱头在角
落里坐下。
"我们一定得走了,"我说。"喝不喝酒无所谓。等我们走
了,你为我们喝就是了。"
"那疯婆子上哪儿去了?"方丹太太问。
"我不知道,"方丹说。"我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这下子
你们一口酒也喝不到就走了。"

? 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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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没关系,"我说。
"那不行,"方丹太太说。她摇摇头。
"我们得走了,"我说。"再见了,祝你们好运。我们过得
很愉快,谢谢你们了。"
  方丹摇摇头。他丢了面子。方丹太太满脸愁容。
"别为酒的事难受了,"我说。
"他要你喝他酿的酒,"方丹太太说。"你明年能再回来
吗?"
"不。不定要到后年。"
"你瞧瞧?"方丹对她说。
"再见,"我说。"别把酒的事放在心上。等我们走了,你
们为我们喝些就是了。"方丹摇摇头。他没笑。他倒霉的时候
自己有数。
"那狗娘养的,"方丹自言自语道。
"昨晚他原来有三瓶酒,"方丹太太说,想安慰他。他摇
摇头。
"再见,"他说。
  方丹太太双眼泪水汪汪。
"再见,"她说。她替方丹难受。
"再见,"我们说。我们都感到很难受。他们站在门口,我
们上了车,我发动马达。我们挥挥手。他们一起忧伤地站在
门廊上。方丹神色很苍老,方丹太太愁容满面。她跟我们挥
挥手,方丹进了屋。我们拐到大路上了。
"他们很难受。方丹难受死了。"
"咱们昨晚应当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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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咱们应当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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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开过城区,开到城外平坦的大路上,两边庄稼地里
一片残茬,右边远处是群山。看上去象西班牙,可这里是怀
俄明。
"我希望他们都交好运。"
"他们不会交好运,"我说,"史密特也不会当上总统。"
  混凝土路面到此为止。现在路面是铺石子的,我们离开
平地,开上两座山麓之间;山路蜿蜒而上。山土都是红的,长
着灰蒙蒙的一丛丛鼠尾草,随着路面升高,我们看得见小山
对面和山谷平原对面的山峦。群山越来越远了,看上去格外
象西班牙了。山路又蜿蜒向上了,前面路上有几只松鸡在尘
土里打滚。我们向松鸡开去,它们就飞走了,急速拍打翅膀,
然后轻快地成长长的斜线飞行,落在下面山坡上。
"这些松鸡真大,真可爱,比欧洲的松鸡大多了。"
"方丹说这是个打猎的好地方。"
"狩猎季节过去了呢?"
"那时他们都死掉了。"
"那小伙子不会死。"
"没什么证明他不会死。"
"咱们昨晚应当去的。"
"是啊,"我说。"咱们应当去的。"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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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修女和收音机

  他们在午夜前后被人送进来;整整一宿,顺着走廊人人
都听到那个俄国人的叫声。
"他给打在哪儿啦?"弗雷泽先生问夜班护士。
"在大腿上,我想。"
"另一个人怎么样?"
"啊,我怕他快要死了。"
"他给打在哪儿啦?"
"肚子上中了两枪。他们只找到一颗子弹。"
  他们都是种甜菜的工人,一个墨西哥人和一个俄国人;他
们坐在一家通宵营业的餐馆里喝咖啡,有一个人走进门来,向
那个墨西哥人开枪。墨西哥人倒在地板上,肚子上中了两枪,
俄国人爬到桌子底下去的时候,挨了一颗流弹,那本是对墨
西哥人射击的。报上是这么说的。
  墨西哥人对警察说,他不知道谁开枪打他。他认为是一
个偶然的事故。
"一个偶然的事故,他却向你开了八枪,打中你两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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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吗?"
"是的,先生,"那个墨西哥人说,他叫卡耶塔诺·鲁伊
斯。
"他向我开枪只是一件偶然的事故,那个混蛋,"他对那
个译员说。①
"他说什么?"那个警官问,望着床对面的译员。
"他说那是一个偶然的事故。"
"告诉他讲实话,他快要死了,"警官说。
"死不了,"卡耶塔诺说,"不过告诉他,我感到很难受,
不想多说。"
"他说,他讲的是实话,"译员说。接着,自信地对警官
说:"他不知道是谁开枪打伤他的。他们从他的背后开枪打
他。"
"是啊,"警官说,"这我知道,可子弹为什么都是从前面
打进去的呢?"
"也许他在胡扯,"译员说。
"听着,"警官说,他的手指头几乎在卡耶塔诺的鼻子前
摇晃,那个蜡黄的鼻子突出在死人样的脸上,眼睛却跟鹰眼
一样灵活。"我才不在乎谁开枪打你,不过我不得不把这件事
情调查清楚。你不要打伤你的那个人受到惩罚吗?把这话告
诉他,"他对译员说。
"他说把打伤你的人讲出来。"
"见鬼去吧,"卡耶塔诺说,他乏得很。
① 墨西哥人对译员是用西班牙语说的,所以下文警官问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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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压根儿没有看到那个人,"译员说,"我毫不含糊
地跟你说,他们从他背后开枪打他。"
"问他是谁打伤了那个俄国人。"
"可怜的俄国人,"卡耶塔诺说,"他趴在地板上,胳膊抱
着头。他们开枪打中他的时候,他就叫起来,一直叫到现在。
可怜的俄国人。"
"他说是个他不认识的人。也许就是那个开枪打中他的
人。"
"听着,"警官说,"这儿不是芝加哥。你不是一个黑社会
里的歹徒。你用不到象演电影似的。把打伤你的人讲出来,没
有错。人人都会讲出打伤他们的人。这么做,没有错。说不
准你不讲出那个人是谁,他可去开枪打伤别人哪。说不准他
去开枪打伤女人或是孩子。你不能让他干了这种事溜掉。你
跟他说,"他对弗雷泽先生说。"我不信任那个该死的译员。"
"我非常靠得住,"译员说。卡耶塔诺望着弗雷泽先生。
"听着,朋友,"弗雷泽先生说,"警察说,咱们不是在芝
加哥,而是在蒙大拿州的海利 ①。你不是强盗,也跟演电影毫
不相干。"
"我相信他的话,"卡耶塔诺轻轻地说,"我相信他的话。"
"揭发伤害自己的人并不丢脸。在这儿人人这么做,他说。
他说,要是那个人开枪打伤了你,又去打伤女人和孩子,那
怎么办?"
① 海利(
     Hailey):此处恐系作者笔误。海利不在蒙大拿州,而是毗邻蒙大
  拿州的爱达荷州的一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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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结过婚,"卡耶塔诺说。
"他是泛指任何女人、任何孩子。"
"那个人又不是疯子,"卡耶塔诺说。
"他说,你应该揭发他,"弗雷泽先生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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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卡耶塔诺说,"你是个高明的翻译。我能讲英
语,不过讲得很糟。我听可都听得懂。你的腿是怎么弄断的?"
"从马上摔下来。"
"运气多不好。我很难受。痛得厉害吗?"
"现在不厉害了。起初,痛得可厉害。"
"听着,朋友,"卡耶塔诺开始说,"我很虚弱。你会原谅
我的。再说,我很痛,痛得够受。很可能我会没命。请把这
个警察打发走,因为我乏得很。"他做出象要翻身侧睡的样子,
接着就不作声了。
"我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他;他说,告诉你他确实不
知道是谁开枪打伤他的,还说他虚弱得很,希望你以后再问
他,"弗雷泽先生说。
"他以后也许就死了。"
"这很可能。"
"所以我要现在问他。"
"我告诉过你,有人从他背后开枪打他,"那个译员说。
"啊,天知道,"警官说,把笔记本放进口袋。

  警官同译员站在外面走廊里弗雷泽先生的轮椅旁。
"我想你也认为有人从他背后开枪打伤他的吧?"
"是啊,"弗雷泽说,"有人从他背后开枪打伤他。你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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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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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恼火,"警官说,"我希望自己能讲西班牙话。"
"你干吗不学?"
"你用不着恼火。我问了那个墨西哥人许多问题,得不到
一点叫人高兴的东西。我要是能讲西班牙语,情况就会大不
一样。"
"你不用讲西班牙语,"那个译员说,"我是一个非常可靠
的译员。"
"啊,天知道,"警官说。"好吧,再见,我会来看你的。"
"谢谢。我总是在这儿。"
"我想你现在挺不错了。当时确实遇到了坏运气。运气坏
得很。"
"他的骨头既然已经接了起来,运气就变好了。"
"可不是,不过时间很长。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别让哪一个在背后朝你开枪。"
"说得对,"他说,"说得对。唔,你没有恼火,我真高兴。"
"再见,"弗雷泽先生说。

  弗雷泽有好久没有再看到卡耶塔诺,但是天天早晨赛西
莉亚修女带来他的消息。她说,他从来不叹一声苦,眼下情
况很糟。他害上腹膜炎;他们认为他活不长了。可怜的卡耶
塔诺,她说。他有一双这么美的手和一张这么漂亮的脸,而
且他从来不叹苦。眼下,伤口的气味真叫人受不了。他会用
一个手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微笑着摇摇头,她说。他讨厌
那股味儿。他感到很窘,赛西莉亚修女说。啊,他是个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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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病人啊。他老是微笑。他不愿去向神父忏悔,但是答应做
祷告;他被送进来以后,没有一个墨西哥人来看过他。那个
俄国人在本星期末要出院了。我一点也没法关心那个俄国人
的事情,赛西莉亚修女说。可怜的人,他也吃了苦。那是一
颗涂了油的、肮脏的子弹,伤口感染了,但是他叫得太凶了,
再说我一直喜欢坏人。那个卡耶塔诺,他是个坏人。啊,他
一定真的是个坏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长得这么匀称
和文雅,从来没有用手干过活儿。他不是个种甜菜的工人。我
知道他不是个种甜菜的工人。他的手很光滑,没有一点茧皮。
我知道他一定算得上是个坏人。我现在下楼去为他祈祷。可
怜的卡耶塔诺,他的伤势这么严重,他一声也不哼。他们干
吗非打伤他不可?啊,这个可怜的卡耶塔诺!我马上下楼去
为他祈祷。
  她马上下楼去为他祈祷了。

  在这所医院里,收音机的音响效果在黄昏以前一直不大
好。他们说,那是因为地下有许多矿石的关系,要不,就跟
那一座座高山有关,不过反正在外面开始天黑以前,它的效
果一直不好;但是整个夜晚,它的效果却好极了,而且一个
电台结束广播以后,你可以再向西捻,收听另一个电台。你
可以收到的最后一个电台是华盛顿州的西雅图 ①;由于时差
关系,他们在早晨四点停止广播,这时候,医院里是早晨五
① 华盛顿州:在美国的西部,太平洋旁。西雅图 (
                        Seattle)是该州的一个
  海港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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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点;而在六点钟你可以听到明尼阿波利斯① 那些早晨的演奏
狂烈的音乐。这也是由于时差关系;弗雷泽先生经常喜欢想
那些演奏者到播音室去的情形,想象他们一大早,天还没亮,
带着乐器从电车上下来,是一副什么模样。也许想得不对,他
们是把乐器放在他们演奏音乐的地方的,但是他一直想象他
们随身带着乐器。他从来没有到过明尼阿波利斯,而且认为
他可能永远不会到那里去了,但是他知道那座城市一大清早
是什么模样。
  从医院的窗口,你可以看到一片长着野苋的雪地,还有
一座光秃秃的土山。有一天早晨,医生要让弗雷泽先生看那
里雪地上有两只野鸡,把他的床拉到窗口去,铁床架上那盏
看书用的灯掉下来,正好打在弗雷泽先生的头上。现在这件
事听起来不怎么滑稽了,但是当时是非常滑稽的。人人望着
窗外;那个医生是个呱呱叫的医生,他一边指着野鸡,一边
把床拉到窗口去,接着象是在滑稽连环画上那样,弗雷泽先
生被那盏灯的铅底座打中头顶,昏过去了。这听起来正好同
治病救人截然相反,或者说,这正同医院里的人所做的事情
截然相反,所以人人认为很滑稽,是对弗雷泽先生和对那个
医生开了一个玩笑。样样事情在医院里都比较简单,连开玩
笑也是这样。
  如果把床掉一个头,从另一个窗口,你可以看到那座城
市,城市的上空有一片淡淡的烟雾,还有峰峦起伏的道森
① 明尼阿波利斯 (
         Minneapolis):美国一城市,在明尼苏达州。
② 道森山 (Dawson Mountains):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东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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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②,在冬雪覆盖下看上去象是真正的高山。既然事实证明坐
轮椅还太早,那就只能看这两个景致了。你要是住在医院里,
说真的,最好是卧床;因为从一间温度由你控制的房间里,有
充分的时间看两个景致,比从那些炎热的空房间里看几分钟
景致要好得多-- 尽管从那些空房间里可以看到许多景致
-- 何况你还得坐着轮椅在那些等着病人搬进来或者病人刚
搬走的空房间里进进出出。要是你在一个房间里待久了,不
管什么景致都有重大的价值,变得很重要,你不会去改变它,
连改变一个角度也不成。就象听收音机那样,有些东西你已
经喜欢了,你就高兴听,对那些新东西你就讨厌。那年冬天,
他们听到的最好的曲子是《唱一件简单的事情》、《歌女》和
《没有恶意的小小的谎话》。弗雷泽先生觉得,其他的曲子就
没有那么叫人满意。《女同学贝蒂》也是一支好曲子,但是那
些不可避免地传到弗雷泽先生脑子里去的、滑稽的模拟歌词,
总是越来越叫人讨厌,以致没有一个人会欣赏它,他终于不
听这支歌,重新收听橄榄球比赛。
约摸早晨九点钟,他们开始使用X 光机,这时候收音机
只能收听海利的广播,变得毫无用处。许多有收音机的海利
人抗议医院里的X 光机破坏了他们早晨的节目,但是从来没
有采取任何行动,尽管许多人认为医院偏要在人们听收音机
的时候使用X 光机,真是太不象话。
到了必须关收音机的时候,赛西莉亚修女走进来。
  "卡耶塔诺的情况怎么样,赛西莉亚嬷嬷?"弗雷泽先生
问。
  "啊,他的情况很糟糕。"

? 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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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志昏迷了吗?"
"倒还没有,可是我怕他快要死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为他担心;你知道吗,压根儿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所有的墨西哥人都不管,让他象一条狗那样死去。他们真可
怕。"
"你今天下午想上楼来听橄榄球比赛吗?"
"啊,不来了,"她说,"我会太激动的。我要待在教堂里
祈祷。"
"咱们应该可以听得很清楚,"弗雷泽先生说,"他们在太
平洋沿岸比赛;由于时差关系,比赛的时间在这儿已经相当
晚了,所以咱们能够听得很清楚。"
"啊,不成。我不能来听。上回世界垒球锦标赛差一点要
了我的命。运动员队① 击球的时候,我马上大声祈祷:'啊,
主啊,指引他们击球的眼光吧!啊,主啊,但愿他击中得分!
啊,主啊,但愿他有把握击中!'后来,他们在第三局跑到第
四垒,你记得吧,我简直受不了啦。'啊,主啊,但愿他把球
打出场地!啊,主啊,但愿他把球一下子打过围墙!'后来,
你知道该红雀队击球了,这简直可怕。'啊,主啊,但愿他们
看不见球!啊,主啊,让他们压根儿看不见球!啊,主啊,但
愿他们打空!'而这次比赛更事关重大了。是NOrteDame ②。

① 运动员队是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垒球队。红雀队是密苏里州圣路易斯的
    垒球队。
② 法语,意即圣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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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55·
圣母队。不成,我得待在教堂里。为圣母队祈祷。他们将要
为圣母比赛。我希望你哪一天为圣母写一点东西。你写得出
的。你知道自己写得出的,弗雷泽先生。"
"我不知道自己能写什么关于她的东西。大多数已经写出
来了,"弗雷泽先生说。"你不会喜欢我写作的那种方式的。她
也不会在意的。"
"你早晚会写出关于她的东西来,"赛西莉亚修女说,"我
知道你会的。你一定要写关于圣母的东西。"
"你还是上楼来听比赛好。"
"这我会受不了。不成,我得待在教堂里做我做得到的事
情。"
  那天下午,比赛约摸开始了五分钟光景,一个见习护士
走进房间,说:"赛西莉亚嬷嬷想要知道比赛进行得怎么样?"
"告诉她,他们已经有一次持球触底得分。"
  一转眼,那个见习护士又走进房间。
"告诉她,他们把对方打得手忙脚乱了,"弗雷泽先生说。
  过了一会,他按铃叫病房的值班护士。"麻烦你亲自下楼
到教堂里去一下,告诉赛西莉亚嬷嬷,或是托人转告她,在
第一个四分之一场比赛结束的时候,圣母队以十四比零领先,
这太好了。她可以停止祈祷了。"
  几分钟以后,赛西莉亚修女走进房间。她非常激动。"十
四比零是什么意思?我不懂这种比赛。在垒球比赛中,这是
稳赢的压倒优势。可我一点也不懂橄榄球。也许这算不了什
么。我马上下楼回到教堂里去祈祷,直到比赛结束。"
"他们已经把对方打败了,"弗雷泽说,"我向你保证。待

? 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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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儿,跟我一起听吧。"
"不。不。不。不。不。不。不,"她说,"我马上下楼到
教堂里去祈祷。"
  圣母队每次得分,弗雷泽就把消息托人传到楼下去,最
后,他托人转告比赛结果,这时天已经黑了好久。
"赛西莉亚嬷嬷怎么样?"
"她们都在教堂里,"她说。
  第二天早晨,赛西莉亚修女进来。她非常高兴,信心十
足。
"我知道他们不能够打败圣母队,"她说,"他们不能够。
卡耶塔诺也好一点了。他好得多了。他快要有人来看望他了。
他眼下还不能看到他们,可是他们快要来了,这会使他好受
一些,让他知道他还没有被自己人忘掉。我刚才下楼去,遇
到警察总局那个小伙子奥布赖恩,告诉他该找几个墨西哥人
来看看可怜的卡耶塔诺。他今天下午会叫几个来。那么,这
个可怜人会好受一些。老是这样没有一个人来看他,太恶劣
了。"
  当天下午约摸五点钟光景,三个墨西哥人走进房间来。
"能喝一杯吗?"个子最大的那一个问,他嘴唇很厚,人
相当胖。
"这还用说?"弗雷泽先生回答,"坐吧,各位先生。你们
都喝一点吗?"
"非常感谢,"大个子说。
"谢谢,"皮肤最黑、个子最小的那一个说。
"谢谢,我不喝,"那个瘦子说,"喝了头晕。"他拍拍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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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

"这是从'红人棚屋'买来的,"他说明。
? 757·
  护士拿来几个玻璃杯。"请把酒瓶递给他们,"弗雷泽说。

"'红人棚屋'的酒最好,"大个子说,"比'大栅栏'的
好得多。"
"这是明摆着的,"个子最小的那一个说,"价钱也比较
贵。"
"'红人棚屋'里的酒是名贵的,"大个子说。
"这收音机是几管的?"不喝酒的那一个问。
"七管。"
"真美,"他说,"这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弗雷泽先生说,"是租来的。"
"你们各位是卡耶塔诺的朋友吗?"
"不是,"大个子说,"我们是打伤他的那个人的朋友。"
"是警察叫我们上这儿来的,"个子最小的那一个说。
"我们有点小地位,"大个子说,"他和我,"指指那个不
喝酒的。"他也有点小地位,"指指黑皮肤的小个子。"警察告
诉我们得上这儿来-- 所以我们就来了。"
"你们来,我很高兴。"
"我们也高兴,"大个子说。
"你们再来一小杯吗?"
"那敢情好,"大个子说。
"承蒙你招待,"个子最小的那一个说。
"我不成,"那个瘦子说,"喝了头晕。"
"酒很好,"个子最小的那一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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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吗不试一点,"弗雷泽先生问那个瘦子。"不妨有点头
晕。"
"接下来会头痛,"瘦子说。
"你没法叫几个卡耶塔诺的朋友来看他吗?"弗雷泽问。
"他没有朋友。"
"人人都有朋友。"
"这个人,没有。"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牌手。"
"他纸牌玩得精明吗?"
"我认为是精明的。"
"从我这儿,"个子最小的那一个说,"他赢了一百八十块。
一百八十块就此无影无踪。"
"从我这儿,"瘦子说,"他赢了二百十一块。你想想这个
数目。"
"我从来没有跟他玩过纸牌,"那个胖子说。
"他一定很有钱,"弗雷泽先生提出看法。
"他比我们穷,"那个身材矮小的墨西哥人说,"除了身上
那件衬衫,他什么也没有。"
"那件衬衫现在也不值钱了,"弗雷泽先生说,"已经有了
窟窿。"
"确实是这样。"
"开枪打伤他的那个人是个牌手吗?"
"不是,他是个甜菜工人。他已经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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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想这件事吧,"个子最小的那一个说,"在这个城里,
原来数他吉他弹得最好。弹得最出色。"
"真遗憾。"
"确实是这样,"个子最大的那一个说,"他吉他弹得多精
采啊。"
"城里吉他弹得好的人没有了吗?"
"勉强能弹弹吉他的人也一个没有。"
"有一个人手风琴还拉得不坏,"瘦子说。
"还有几个玩玩各种乐器的人,"大个子说,"你喜欢音乐
吗?"
"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们哪一天晚上来演奏点音乐,好不?你想那个修女会
允许吗?她看上去挺和气。"
"只要卡耶塔诺能听到,我包管她会同意的。"
"她有一点疯疯癫癫吗?"瘦子问。
"谁?"
"那个修女。"
"一点也不,"弗雷泽先生说,"她是一个既聪明又有同情
心的好人。"
"我对一切教士、僧侣和修女都不信任,"瘦子说。
"他年轻的时候有过不幸的经历,"个子最小的那一个说。
"我当过神父的助手,"瘦子骄傲地说,"现在我什么都不
信。我也不去望弥撒。"
"为什么?去了要头晕吗?"
"不是,"瘦子说,"喝了酒,我才头晕。宗教是穷人的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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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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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大麻是穷人的鸦片,"弗雷泽说。
"你抽过鸦片吗?"大个子问。
"没有。"
"我也没有,"他说,"那玩意儿看起来就象是很坏的东西。
一抽上就甩不掉。是一种害人的东西。"
"就象宗教,"瘦子说。
"这个人,"身材最矮小的那个墨西哥人说,"激烈地反对
宗教。"
"有必要激烈地反对某一种东西,"弗雷泽先生有礼貌地
说。
"我尊重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尽管他们是无知的,"瘦
子说。
"说得好,"弗雷泽先生说。
"我们能给你带些什么来吗?"大个子墨西哥人说,"你缺
少什么?"
"我想买一点啤酒,要是有好啤酒的话。"
"我们会带啤酒来的。"
"临走前再来一小杯?"
"这敢情好。"
"让你破费了。"
"我不能喝。喝了头晕。接下来我会头痛,胃里也会不舒
服。"
"再见,各位先生。"
"再见,谢谢。"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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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走了,他吃罢晚饭,就听收音机,把收音机的声音
尽可能调低,然而低得仍然可以听到,而各地的电台终于按
照这个次序停止广播:丹佛、盐湖城、洛杉矶 ① 和西雅图。弗
雷泽先生从收音机里得不到丹佛的景象。他可以从《丹佛邮
报》上看到丹佛,从《落基山② 新闻》上校正他看到的景象。
凭着他听到的一些描述,他一点也想象不出盐湖城或者洛杉
矶是什么模样。他对盐湖城的唯一感觉是清洁而沉闷;至于
洛杉矶,他听说那里太多的大旅馆里有太多的舞厅,使他无
从想象那里的景象。他没法凭舞厅去想象。但是西雅图他终
于知道得挺清楚,出租汽车公司里停着白色大汽车 (每辆汽
车里都有收音机),他天天夜晚坐着出租汽车到加拿大境内的
那家小客店去,他在那里根据他们打电话点的音乐追随一个
个晚会的进程。他每天晚上,从二点钟起,生活在西雅图,听
着各种各样的人点的曲子,西雅图同明尼阿波利斯一样真实,
在明尼阿波利斯音乐演奏者天天一大早起床赶到广播室去。
弗雷泽先生越来越喜欢华盛顿州的西雅图。

  那三个墨西哥人来了,而且带来了啤酒,不过不是好啤
酒。弗雷泽先生会见了他们,但是他不想多说话。他们后来
① 丹佛(
Denver):美国科罗拉多州一城市。盐湖城(SaltLakeCity):美
  国犹他州一城市,位于大盐湖附近。洛杉矶(LosAngeles):美国加利福
  尼亚州一城市。
② 落基山(RockyMountains):北美洲最大的山脉,成北、中、南三部分,
  在美国境内穿过阿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科罗拉多州、犹他州、内华
  达州、怀俄明州、爱达荷州、蒙大拿州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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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他知道他们不会再来。他的神经已经变得会突然支撑
不住;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愿见人。经过了五个礼拜,他的
神经变得不行了;尽管他为神经能撑这么久感到高兴,然而
他已经知道试验的结果,就不愿被迫做一次同样的试验了。弗
雷泽先生早就做过这种事情了。只有一件事情对他是新鲜的,
就是听收音机。他整整一宿收听着,尽可能把声音调低,低
得刚能听到,他在学不动脑筋地收听。

  那天早晨约摸十点钟光景,赛西莉亚修女走进房间,带
来了信件。她很漂亮,弗雷泽先生喜欢看到她,听她讲话,但
是信件被认为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显得更重要。然而,信
上丝毫没有引起人兴趣的东西。
"你看上去好多了,"她说,"你不久就会出院的。"
"可不是,"弗雷泽先生说,"今天早晨,你看上去很快活。"
"啊,我是快活。今天早晨我感到自己好象可能会成为一
个圣徒。"
  弗雷泽一听这话,微微愣了一下。
"不错,"赛西莉亚修女接着说,"这就是我想要做到的。
当个圣徒。从我还是个小女孩子起,我就想成为圣徒。我是
个小女孩子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出家进修道院的话,就会
成为圣徒。这就是我想要做到的,这就是我认为非要做到不
可的。我指望自己会成为圣徒。我当初就完全拿得稳我会做
到的。一会儿以前,我认为自己已经成为圣徒了。我是多么
幸福啊,而这看来多么简单和容易。过去我早晨一醒来,就
指望自己会成为圣徒,可我不是。我从来没有变成圣徒。我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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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多么想望啊。我想要的就是成为圣徒。这就是我想要做到
的。今天早晨,我感到自己好象可能会成为圣徒了。啊,我
希望自己终于能做到。"
"你会成为圣徒的。人人都会得到他们想望的东西。这就
是他们老是告诉我的话。"
"我现在拿不准了。我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这件事情看起
来很简单。我知道自己会成为圣徒。等我发现一下子办不到
以后,我才认为需要有段时间。现在看来几乎是不可能了。"
"我认为,你是大有可能的。"
"你真的这么想吗?不行,我可不要别人给我打气。别给
我打气。我要成为圣徒。我多么想要成为圣徒。"
"你当然会成为圣徒的,"弗雷泽先生说。
"不见得,我可能成不了。不过,啊,我要是能成为圣徒,
那有多好!我会感到无比幸福。"
"三比一打赌,你会成为圣徒的!"
"不行,别给我打气。不过,啊,我要是能成为圣徒,那
有多好!我要是能成为圣徒,那有多好!"
"你的朋友卡耶塔诺怎么样?"
"他在好起来,可是瘫痪了。有一颗子弹打中了通向大腿
的大神经,他一条腿瘫痪了。他们等到他伤势好转,可以移
动的时候,才发现这个情况的。"
"也许神经会再生。"
"我一直在祈祷,但愿会再生,"赛西莉亚修女说,"你应
该见见他。"
"我不想见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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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你知道,你喜欢见他。他们会用轮椅把他送到这儿来
的。"
"好吧。"

  他们用轮椅把他送来,他身材瘦小,皮肤透明,黑头发
长得该理了,眼睛里充满笑意,微笑起来就露出坏牙。
"喂,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就象你看到的这样,"弗雷泽先生说。"你呢?"
"保全了性命,一条腿可瘫痪了。"
"真糟,"弗雷泽先生说,"不过神经是能够再生的,不但
能再生,而且能一样好。"
"他们也跟我这么讲。"
"痛得厉害吗?"
"现在不厉害了。有一段时间,我肚子里痛得没命。当时
我想,光是这么痛,就会把我痛死。"
  赛西莉亚修女快活地打量着他们。
"她告诉我,你从来不哼一声,"弗雷泽先生说。
"病房里人很多,"那个墨西哥人不以为然地说。"你痛得
厉害吗?"
"相当厉害。当然没有你那么糟。护士不在的时候,我叫
上一两个钟头。我叫一阵,感到舒服一些。我的神经现在不
行了。"
"你有收音机。我要是一个人有间房间,还有一个收音机
的话,就会整宿大叫大嚷。"
"我不信。"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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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会叫的。叫叫人舒服得多。可是跟这么许多人待
在一起,你不能这么做。"
"至少,"弗雷泽先生说,"你一双手还是好的。他们告诉
我,你是靠手吃饭的。"
"还靠脑袋,"他一边说,一边拍拍脑门,"不过脑袋的价
值及不上手。"
"你有三个同胞上这儿来过。"
"警察叫他们来看我的。"
"他们带来了一点啤酒。"
"可能很差。"
"是很差。"
"今天晚上,警察叫他们来演奏曲子给我听。"他哈哈大
笑起来,接着拍拍肚子。"我还不能笑。他们当音乐师可是糟
得要命。"
"那个开枪打伤你的人呢?"
"也是个蠢货。我赌纸牌赢了他三十八块。这根本不必杀
人嘛。"
"那三个人告诉我,你赢了许多钱。"
"可还是比别人穷。"
"怎么回事?"
"我是一个可怜的理想主义者。我是幻觉的受害者。"他
笑起来,接着咧开了嘴,拍拍肚子。"我是个职业赌徒,可是
我喜欢赌钱。真正地赌。小规模的赌博都是凭欺骗手段的。可
真正地赌博,你需要凭运气。我没有运气。"
"一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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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一直没有。我一点运气也没有。唉,就说不久前开枪打
伤我的那个混蛋吧。他会开枪吗?不会。第一枪他打空了。第
二枪打在一个可怜的俄国人身上。看起来我似乎运气还不坏。
结果呢?他在我肚子上打了两枪。他是一个幸运的人。我没
有运气。他要是踩着马镫,连马也踢不到。全凭运气。"
"我原以为他先打中你,后打中那个俄国人。"
"不对,先打中俄国人,后打中我。报上报道得不对。"
"你干吗不开枪打他?"
"我从来不带枪。我运气这么不好,要是带了枪,一年里
会被绞死十回。我是一个糟糕的牌手,就是这样。"他停了一
下,又接着说下去:"我弄到一笔钱,就赌;我一赌就输。有
一回我在骰子上输掉了三千块,还是扔不出六点。用的是好
骰子。还不止这么一回。"
"干吗还要赌呢?"
"要是我活得够长,运气会变的。到现在为止,我已经交
了十五年坏运了。要是我有一天交上好运,我就会发财。"他
咧开嘴笑了。"我是个好赌徒,我真的会享受发财的乐趣的。"
"你不管赌什么运气都不好吗?"
"不管赌什么,还有跟女人打交道,运气都不好。"他又
微笑了,露出坏牙。
"真的吗?"
"真的。"
"那有什么办法吗?"
"慢腾腾地继续干,等时来运转。"
"可是跟女人打交道呢?"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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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赌徒跟女人打交道是幸运的。做赌徒的思想太
集中了。还得在夜晚干。夜晚他是该跟女人待在一起的嘛。没
有一个在夜晚干活的人能跟一个女人始终保持关系,要是那
个女人有点身份的话。"
"你是一个哲学家。"
"不是的,伙计。是个小城市里的赌徒。到一个小城,接
着到另一个,又换一个,然后到一个大城市,然后又出发。"
"然后肚子上挨了两枪。"
"这可是第一回,"他说,"这可只有一回。"
"我跟你说话,让你累了吧?"弗雷泽先生提醒他。
"没有,"他说,"准是我让你累了。"
"那条腿怎么样?"
"那条腿我没有多大用处。有没有那条腿,我都行。反正
我会有办法流动的。"
"我真心地,而且全心全意地希望你交好运,"弗雷泽先
生说。
"我也同样希望你,"他说,"还希望你不痛。"
"当然不会一直痛下去。会停止的。这没什么大不了。"
"希望你很快就不痛。"
"我也同样希望你。"

  那天夜晚,墨西哥人在病房里演奏手风琴和其他乐器;一
片欢乐的气氛;闹洋洋的手风琴开合声、铃声、打击乐器声
和鼓声顺着走廊传来。在那个病房里,有一个飞车走壁的摩
托车驾驶员,他在一个灰尘蒙蒙的炎热的下午,在"午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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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艺场"表演的时候,当着大量观众的面从斜坡道上摔下来,摔
断了脊骨,等他的伤好得可以出院,今后只得改行,学做皮
革制品和藤椅了。还有一个木工,他是同脚手架一起摔倒的,
手腕和脚踝都摔断了。他象猫那样落到地上,但是没有猫的
弹力。他们能够把他的骨头都接好,使他能重新工作,但是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还有一个从农场来的小伙子,约摸十六
岁光景,他那条断腿接坏了,得重新弄断。还有卡耶塔诺·
鲁伊斯,一个小城市里的赌徒,一条腿瘫痪了。顺着走廊,弗
雷泽先生能够听到,警察叫来的那些墨西哥人演奏的音乐逗
得他们兴高采烈哈哈大笑的声音。那伙墨西哥人玩得挺愉快。
他们非常兴奋地进来看弗雷泽先生,想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
曲子要他们演奏;后来,他们主动在晚上又来演奏了两回。
  他们最后一回演奏的时候,弗雷泽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房
门开着,听着热闹而拙劣的音乐,忍不住思索起来。当他们
来问他希望听什么曲子的时候,他点了"柯卡拉恰" ①,这种
舞曲包含着许多人们喜欢得没命的轻快和活泼的曲调。他们
奏得热闹而有感情。在弗雷泽先生心目中这支曲子比大多数
这一类曲子好得多,但是效果是一样的。
  尽管情绪受到感染,弗雷泽先生继续在思索。他通常尽
一切可能避免思索,除非他在写作,但是现在他在思索那些
演奏音乐的人和那个瘦子说过的话。
  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他相信这话,那个阴郁的小饭馆掌
① "柯卡拉恰"(
Cucaracha):西班牙语,意为蟑螂,此处是指墨西哥的一种
  流行舞曲。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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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是啊,音乐是人民的鸦片。这位喝了酒会头晕的老兄可
没有想到。现在经济问题是人民的鸦片;在意大利和德国,这
种人民的鸦片同爱国主义这种人民的鸦片① 联系在一起。性
生活呢,是不是人民的鸦片?对有些人来说是的。对有些最
好的人来说是的。但是喝酒是人民最好的鸦片,啊,呱呱叫
的鸦片。尽管有些人情愿听收音机,另一种人民的鸦片,他
在采用的一种廉价的鸦片。赌博也得同这些算在一起,一种
人民的鸦片,最古老的一种,要是真的有什么人民的鸦片的
话。还有抱负,也是人民的鸦片,同这种抱负在一起的是对
任何一种新形式的统治产生的信念。你想要的是最低限度的
统治,始终是较少的统治。自由,这是我们所信仰的,眼下
是麦克法登② 的一本出版物的名字。我们信仰这玩意儿,尽
管他们还没有给它找到一个新名字。但是,什么是真正的自
由呢?什么是真正的、货真价实的人民的鸦片呢?他知道得
很清楚。它已经溜到他脑子里那个亮堂部分的角落附近,他
在黄昏喝了两三杯以后,它就在那里;他知道,它在那里
(当然它不是真的在那里)。那是什么?他知道得很清楚。那
是什么?当然喽,面包是人民的鸦片。他会记住这个吗?在
白天这会有什么意义呢?面包是人民的鸦片。
  "劳驾,"护士进来的时候,弗雷泽先生对她说,"请你去
① 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就是利用意大利和德国的经济萧条,煽动人民的沙文
  主义,而得以登台的。
② 麦克法登 (BernardMacFadden,1868-1945):美国出版商,他出版的
《自由》杂志销数很大,非常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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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把那个瘦小的墨西哥人找来,好不?"
"你喜欢这支曲子吗?"那个墨西哥人在门口说。
"很喜欢。"
"这是一支有历史意义的曲子,"那个墨西哥人说,"是支
真正的革命曲子。"
"请问,"弗雷泽先生说,"干吗不用麻醉剂就给人民动手
术?"
"我不懂。"
"干吗所有的人民的鸦片并不都是好的。你想要把人民怎
么样?"
"他们应该从无知中被拯救出来。"
"别胡扯。教育是一种人民的鸦片。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你受过一点教育嘛。"
"你不相信教育?"
"不信,"弗雷泽先生说,"知识嘛,我信。"
"我不同意你的意见。"
"有许多回,我乐于不同意自己的意见。"
"你下回还要听'柯卡拉恰'吗?"那个墨西哥人担心地
问。
"要听,"弗雷泽先生说,"下回再奏'柯卡拉恰'。它比
收音机好。"
  弗雷泽先生想,革命不是鸦片。革命是一种感情的净化,
是一种只能被暴政延长的欣喜。鸦片是用在革命前和革命后
的。他想得真好,有点太好了。
  一会儿以后,他们就会走了,他想,他们就会把"柯卡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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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恰"带走了。接着他就会喝一点烈酒,开收音机,你可以
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得很低,使得你自己刚能听到。

                        鹿 金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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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两 代 父 子

  城里大街的中心地段,有一块命令车辆绕道行驶的牌子,
可是车辆到此却都公然直穿而过;尼古拉斯·亚当斯心想那
大概是修路工程已经完工,所以也就只管顺着那空落落的砖
铺的大街往前驶去。星期天来往车辆稀少,红绿灯却变来换
去,弄得他还要停车,明年要是公家无力筹措这笔电费的话,
这些红绿灯也就要亮不起来了。再往前去,是两排浓荫大树,
这是标准的小城风光,假如你是当地人,常在树下散步,一
定会从心底里喜爱这些大树的;只是在外乡人看来总觉得枝
叶未免过于繁密,底下的房子不见天日,潮气太重。过了最
后一幢住宅,便是那高低起伏、笔直向前的公路,红土的路
堤修得平平整整,两旁都是第二代新长的幼树。这里虽不是
他的家乡,但是仲秋时节驱车行驶在这一带,看看远近景色,
也确实赏心悦目。棉花铃子早已摘完,垦地上已经翻种了一
片片玉米,有的地方还间种着一道道红高粱。一路来车子倒
也好开,儿子早已在身旁睡熟,一天的路程已经赶完,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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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夜的那个城市又是他熟悉的,所以尼克现在满有心思看看
玉米地里哪儿还种有黄豆,哪儿还种有豌豆,隔开多少树林
子有一片垦地,宅子和杂用小屋离田地和林子有多远。他一
路过去,心里还在琢磨在这儿打猎该如何下手。他每过一片
空地都要打量一下飞禽野鸟会在哪儿觅食,会在哪儿找窝,暗
暗估计到哪儿去找准能找到一大窝,鸟窜起来又会朝哪儿飞。
  要是打鹌鹑的话,一旦猎狗找到了鹌鹑,那你千万不能
去把鹌鹑逃回老窝的路给堵住,要不然鹌鹑哄的一窜而起,会
一股脑儿向你扑来,有的马上冲天直飞,有的从你耳边擦过,
呼的一声掠过你眼前时,那身影之大可是你从来也没有见过
的。要打的话只有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背过身子,等鹌鹑从
你肩头上飞过,在停住翅膀快要斜掠入林的将下未下之际,瞄
准开枪。这种打鹌鹑的窍门都是父亲教给他的,尼古拉斯·
亚当斯不禁又怀念起父亲来了。一想起父亲,首先出现在眼
前的总是那双眼睛。魁伟的身躯,敏捷的动作,宽阔的肩膀,
弯弯的鹰钩鼻子,那老好人式的下巴底下的一把胡子,这些
都还在其次-- 他最先想到的总是那双眼睛。两道眉毛摆好
阵势,在前面构成了一道屏障,眼睛就深深的嵌在头颅里,仿
佛是什么无比贵重的仪器,需得加以特殊的保护似的。父亲
眼睛尖,看得远,比起常人来都要胜过许多,这一点是父亲
的得天独厚之处。父亲的眼光之好,可以说不下于巨角野羊,
不下于雄鹰。
  当年他常常跟父亲一起站在湖边 (那时他自己的眼力也
还极好),父亲有时会对他说:"对岸升旗了。"尼克却怎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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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瞧不见旗子,更瞧不见旗杆。父亲接着又会说:"瞧,那是你
妹妹多萝西。旗子就是她升上去的,这会儿她走上码头来了。"
  尼克隔湖望去,看见了对面那林木蓊郁的一长溜儿湖岸,
那背后耸起的大树,那突出在里湖口的尖角地,那牧场一带
的光洁的山冈,那绿树掩映下的他们家的白色的小宅子,可
就是瞧不见旗杆,也瞧不见码头,看到的只是一弯湖岸,白
茫茫的浅滩。
"靠近尖角地那面的山坡上有一群羊,你看得见吗?"
"看见了。"
  他只看见青灰色的山上有一块淡淡的白斑。
"我还数得上来呢,"父亲说。
  父亲非常神经质,人只要有某一方面的官能超过了常人
的需要,那就难免会有这种毛病。而且他还很感情用事,感
情用事的人也往往总是这样,心肠虽狠,却常常受欺。此外,
他的倒霉事儿也挺多,这可不都是他自己招来的。人家做了
个圈套,他去稍稍帮了点忙,结果倒反而落在这个圈套里送
了命-- 其实在他生前他早就受够这帮子人形形色色的陷害
了。感情用事的人就是这样,老是要受到人家的陷害。尼克
现在还没法把父亲的事情写出来,那只能待之将来了,不过
眼前这片打鹌鹑的好地方,倒使他又想起了他小时候心目中
的父亲。那时有两件事他很感激父亲,这就是父亲教了他钓
鱼,教了他打猎。在这两件事上父亲的见解是颇为精到的,虽
然在有的问题上,比如在两性问题上,他的看法就没啥道理
了,不过尼克觉得幸亏有道理的是前者而没道理的是后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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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的第一把猎枪总得有个来路,或是有人给你,或是有人
帮你搞来让你使用,再说,要学打猎钓鱼也总得住在个有游
鱼、有鸟兽的地方啊;他今年三十八岁了,爱钓鱼、爱打猎
的劲头,至今还不下于当年第一次跟随父亲出猎的时候。他
这股热情从不曾有过丝毫的衰减,他真感激父亲培养起了他
这股热情。
  至于另一个问题,即父亲不在行的那个问题,那就不同
了,此事无需他求,一切都是生而有之,人人都是无师自通,
住在哪里也都是一个样。他记得很清楚,在这个问题上父亲
给过他的知识总共只有两条。一次他们一起出去打猎,尼克
在一棵青松上打中了一只红松鼠。松鼠着了伤,摔了下来,尼
克过去一把抓住,没想到那小东西竟把他的拇指球咬了个对
穿。
"这下流的小狗日的!"尼克一边骂一边就把松鼠的脑袋
啪的一声往树上砸去。"咬得我真够呛。"
  父亲看了一下说:"快用嘴吸吸,连血吐掉,回头到了家
里再涂点碘酊。"
"这小狗日的!"尼克又骂了一声。
"你可知道狗日的是什么意思?"父亲问他。
"一句平常的骂人话呗,"尼克说。
"狗日的这个意思就是说人跟畜生乱交。"
"人干吗要这样呢?"尼克说。
"我也不知道,"父亲说。"反正这种坏事伤天害理。"那
引起了尼克的胡思乱想,愈想愈觉得汗毛直竖,他一种种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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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生想过来,觉得全不逗人喜爱,好象都不可能。父亲传给他
的直截明白的性知识除此以外还有一桩。有一天早上,他看
到报上刊载一条消息,说是恩立科·卡罗索① 因犯诱奸罪②
已被逮捕。
"诱奸是怎么回事?"
"这是种最最伤天害理的坏事,"父亲回答说。尼克便只
好发挥他的想象,设想这位男高音名歌唱家见到一位女士,花
容月貌大似雪茄烟盒子里画上的安娜·海尔德 ③,于是就手
里拿了个捣土豆的家伙,对她做出了什么稀奇古怪、伤天害
理的事来。尼克尽管心里相当害怕,不过还是暗暗打定主意,
等自己年纪大了,至少也要这么来一下试试。
  在这方面父亲后来还补充了两点,一是手淫要引起眼睛
失明、精神错乱,甚至危及生命,而宿娼则要染上见不得人
的花柳病,二是要抱定宗旨,人家的事切不可去干预。不过
话说回来,父亲的眼睛之好,确实是尼克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尼克非常爱他,从小就非常爱他。可是现在前后经过都看到
了,他就是想起家运衰败前的那早年的岁月,心里也高兴不
起来了。要是能写出来的话,倒也可以排遣开了。许多事情
他一写出来,就都排遣开了。可是写这件事还为时过早。好
① 恩立科·卡罗索(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剧演员,纽约大都
  会歌剧院的"明星"。
② 原文 mashing,在土语中作"诱奸"解,在普通英语中则是"将(土豆)
  捣成泥"的意思,所以尼克有下面的联想。
③ 安娜·海尔德(1873-1918):出生在法国的女歌唱家、歌剧演员,长期
  在美国演出,以容貌美丽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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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人都还在世。所以他决定还是换点别的事情想想。父亲的
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他早已翻来复去想过多少回了。那殡
仪馆老板在父亲脸上怎么化的妆,他都还历历在目,其他的
种种光景也都记忆犹新,连遗下多少债务都还没有忘记。他
恭维了殡仪馆老板几句。那老板相当得意,一副沾沾自喜的
样子。其实父亲的最后遗容并不决定于殡仪馆老板的手艺。殡
仪馆老板不过是看见有什么破绽败笔,便妙笔一挥把缺陷弥
补了过去。父亲的相貌是长时期来在内外两方面因素的影响
下逐步形成的,特别是到最后三年,就完全定了型了。此事
说起来倒是很有意思,可是牵涉到在世的人太多,眼下还不
便写出来。
  至于那种年轻人的事儿,那尼克还是在印第安人营地后
面的青松林里自己开蒙的。他们的小宅子背后有一条小径,穿
过树林可以直抵牧场,从牧场再转上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穿
过林中空地,便到了印第安人的营地。他真巴不得还能光着
两只脚到那林间小径上去走上一回。小宅子背后也是片青松
林,一进林子便是遍地腐熟的松针,倒地的老树都成了堆堆
木屑,雷击劈开的长长的枝条儿象标枪一样挂在树梢。小溪
上架着根独木桥,你要是踩一个空,桥下等着你的便是黑糊
糊的淤泥。翻过一道栅栏,就出了树林子,这里阳光下的田
野小道就是硬硬的了,田野里只剩些草茬,有的地方长着些
小酸模草和天蕊花,左边有个泥水塘,那就是小溪的尽头,是
个水鸟觅食的所在。牧场的水上冷藏所就盖在这小溪里。牲
口棚下边有些新鲜的畜粪,另外还有一堆陈粪,顶上已经干
结。再翻过一道栅栏,走过了从牲口棚到牧场房子的又硬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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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的小道,就是一条烫脚的沙土大路,一直通到树林边,中
途又要跨过小溪,这回小溪上倒有一座桥,桥下一带长着些
香蒲,你晚上用鱼叉去捕鱼,就是用这种香蒲浸透了火油,点
着了做篝灯的。
  大路到了树林边就向左一拐,绕过林子上山而去,这时
就得另走一条宽阔的粘土碎石子路进入林子。上有树荫,路
踩上去是凉凉的,而且路也特别开阔,因为印第安人剥下的
青松皮得往外拖运。青松皮叠得整整齐齐,一长排一长排堆
在那儿,顶上另外再盖上树皮,看去真象房子一样。砍倒了
树剥去了皮,剩下那粗大的黄色的树身,就都扔在原处,任
其在树林子里枯烂,连树梢头的枝叶都不砍掉,也不烧掉。他
们要的就是树皮,剥下来好卖给波依恩城的皮厂;一等冬天
湖上封冻,就都拉到冰上,一直拖到对岸。所以树林就一年
稀似一年,那种光秃秃、火辣辣、不见绿荫、但见满地杂草
的林间空地,地盘却愈来愈大了。
  不过在当时那里的树林还挺茂密,而且都还是原始林,树
干都长到老高才分出枝丫来,你在林子里走,脚下尽是一片
褐色的松软的松针,干干净净,没有一些乱丛杂树,外边天
气再热,那里也是一片阴凉。那天他们三个就靠在一棵青松
的树干上,那树干之粗,超过了两张床的长度。微风在树顶
上拂过,漏下来斑驳荫凉的天光。比利说了:
"你还要特萝迪吗?"
"特萝迪你说呢?"
"嗯哈。"
"那咱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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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儿好。"
"可比利在??"
"那有什么。比利是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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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们三个就又坐在那里,静静的听,枝头高处有一
只黑松鼠,却看不见。他们就等着这小东西再叫一声,只要
它一叫,一竖尾巴,尼克看见哪儿有动静,就可以朝哪儿开
枪。他打一天猎,父亲只给他三发子弹,他那把猎枪是二十
号单筒枪,枪筒挺长。
"这王八蛋一动也不动,"比利说。
"你打一枪,尼盖。吓吓它。等它往外一逃,你就再来一
枪,"特萝迪说。她难得能说上这样几句连贯的话。
"我只有两发子弹了,"尼克说。
"这王八蛋,"比利说。
  他们就背靠大树坐在那儿,不作声了。尼克觉得肚子饿
了,心里却挺快活。
"埃迪说他总有一天晚上要跑来跟你妹妹多萝西睡上一
觉。"
"什么?"
"他是这么说的。"
  特萝迪点了点头。
"他就想来这一手,"她说。埃迪是他们的异母哥哥,今
年十七岁。
"要是埃迪·吉尔贝晚上敢来,胆敢来跟多萝西说一句
话,你们知道我要拿他怎么着?我就这样宰了他。"尼克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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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一扳,简直连瞄也不瞄,就是叭的一枪,把那个杂种小子
埃迪·吉尔贝不是脑袋上就是肚子上打了个巴掌大的窟窿。
"就这样。就这样宰了他。"
  "那就劝他别来,"特萝迪说。她把手伸进了尼克的口袋。
  "得劝他多小心点,"比利说。
  "他是个吹牛大王。"特萝迪的手在尼克的口袋里摸了个
遍。"可你也别杀他。杀了他要惹大祸的。"
  "我就要这样宰了他,"尼克说。埃迪·吉尔贝躺在地上,
胸口打了个大开膛。尼克还神气活现地踏上了一只脚。
  "我还要剥他的头皮,"他兴高采烈地说。
  "那不行,"特萝迪说。"那太恶心了。"
  "我要剥下他的头皮给他妈送去。"
  "他妈早就死了,"特萝迪说。"你可别杀他,尼盖。看在
我的份上,别杀他了。"
  "剥下了头皮以后,就把他扔给狗吃。"
比利可上了心事。"得劝他小心点,"他闷闷不乐地说。
  "叫狗把他撕得粉碎,"尼克说。他想起这个情景,得意
极了。把那个无赖杂种剥掉了头皮以后,他就站在一旁,看
那家伙被狗撕得粉碎,他连眉头都没皱一皱,正看着,忽然
一个踉跄往后倒去,靠在树上,脖子被紧紧勾住了-- 原来
是特萝迪搂住了他,搂得他气都透不过来了,一边还在那里
嚷嚷:"别杀他呀!别杀他呀!别杀他呀!别杀!别杀!别杀!
尼盖!尼盖!尼盖!"
  "你怎么啦?"
  "别杀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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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杀了他不可。"
"他是吹吹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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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尼盖说。"只要他不上门来,我就不杀他。快放
开我。"
"这就对了,"特萝迪说。"你现在有没有意思?我现在倒
觉得可以。"
"只要比利肯走开点儿。"尼克杀了埃迪·吉尔贝,后来
又饶他不死,自以为男子汉大丈夫不过如此。
"你走开点儿,比利。你怎么老是死缠在这儿。走吧走吧。"
"王八蛋,"比利骂了一声。"真把我烦死了。咱们到底算
来干啥?是来打猎还是怎么着?"
"你把枪拿去吧。还有一发子弹。"
"好吧。我管保打上一只又大又黑的。"
"一会儿我叫你,"尼克说。

  过了好大半天,比利还没有回来。
"你看我们会生个孩子出来吗?"特萝迪快活地盘起了她
那双黝黑的腿,挨挨擦擦地偎在尼克身边。尼克却不知有什
么心思牵挂在老远以外。
"不会吧,"他说。
"不会?不会才怪呢。"
  他们听见比利一声枪响。
"不知他打到了没有。"
"管他呢,"特萝迪说。
  比利从树行子里走过来了,枪挎在肩上,手里提着只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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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抓住了两只前脚。
"瞧,"他说。"比只猫还大。你们完啦?"
"你在哪儿打到的?"
"那边。看见它逃出来,就打着了。"
"该回家啦,"尼克说。
"还早哪,"特萝迪说。
"我得回去吃晚饭。"
"那好吧。"
"明天还打猎吗?"
"行。"
"松鼠你们就拿去吧。"
"好。"
"吃过晚饭还出来吗?"
"不了。"
"觉得没什么吧?"
"没什么。"
"那好。"
"在我脸上亲亲,"特萝迪说。
  这会儿尼克开着汽车行驶在公路上,天色快就要黑了来
了,他还一直在那里想父亲的事。一到黄昏,他可就不会再
想父亲了。每天一到黄昏,尼克就不许别人来打搅了,他要
是不能清清静静过上一晚;就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儿。他每年
一到秋天或者初春,就常常会怀念父亲,或是因为看见大草
原上飞来了小鹬,看见地里架起了玉米堆,或是因为看见了
一泓湖水,有时哪怕只要看见了一辆马车,或是因为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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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阵,听见了雁声,或是因为隐蔽在水塘边上打野鸭,想起
了有一次大雪纷飞,一头老鹰从空而降来抓布篷里的野鸭囮
子,拍了拍翅膀正要窜上天去,却不防让布篷勾住了爪子。他
只要走进荒芜的果园,踏上新耕的田地,到了树丛里,到了
小山上,他只要踩过满地黄叶,只要一劈柴,一提水,一走
过磨坊、榨房 ①、水坝,特别是只要一看见野外烧起了篝火,
父亲的影子总会猛一下子出现在他眼前。不过他住过的一些
城市,父亲却没有见识过。从十五岁起他就跟父亲完全分开
了。
  寒冬天气父亲胡须里结着霜花,一到热天却又汗出如浆。
他喜欢顶着太阳在地里干活,因为这本不是他的份内事,他
就是爱干些力气活儿-- 那尼克可就不爱。尼克热爱父亲,却
讨厌父亲身上的那股气味。一次父亲有一套衬衣缩得自己不
能再穿了,就叫他穿,他穿着觉得直恶心,就脱下来扔在小
溪里,上面用两块石头压住遮好,只说是弄丢了。父亲叫他
穿上的时候,他对父亲说过那有股味儿,可父亲说衣服才洗
过。衣服也确实是才洗过。尼克请他闻闻看,父亲生了气,拿
起来一闻,说满干净,满清香。等到尼克钓鱼回来,身上的
衬衣已经没了,说是给他弄丢了-- 就为撒了这个谎,结果
挨了一顿鞭子。
  事后,他就把猎枪上了子弹,扳起枪机,坐在小柴间里,
柴间的门开着,从门里可以看见父亲坐在门廊的纱窗下看报,
他心里想:"我一枪可以送他去见阎王。我打得死他。"到最
① 榨苹果汁的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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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他的气终于消了,可想起这把猎枪是父亲给的,还是觉得
有点恶心。于是他就摸黑走到印第安人的营地上,去散散这
股气味。家里只有一个人的气味他不讨厌,那就是妹妹。跟
别人他就压根儿避不接触。等到他抽上了香烟,他那个鼻子
可就不那么尖了。这倒是件好事。捕鸟猎犬的鼻子愈尖愈好,
可是人的鼻子太尖就未必有什么好。
  "爸爸,你小时候常常跟印第安人一块儿去打猎,你们是
怎么打的呀?"
  "这怎么说呢。"尼克倒吃了一惊。他没有注意到孩子已
经醒了。他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孩子。他已经进入了独自一人
的境界,其实这孩子却睁大了眼在他身边。也不知道孩子醒
了有多久了。"我们常常去打黑松鼠,一打就是一天,"他说。
"父亲一天只给我三发子弹,他说要这样才能把打猎的功夫学
精,小孩子拿了枪噼噼啪啪到处乱放,是学不到本领的。我
就跟一个叫比利·吉尔贝的小伙子,还有他的妹妹特萝迪,一
块儿去打。有一年夏天,我们差不多天天都去。"
  "真怪,印第安人也有叫这种名字的。"
  "可不,"尼克说。
  "跟我说说,他们是什么样儿的?"
  "他们是奥杰布华族人,"尼克说。"人都是挺好的。"
  "跟他们做伴,有趣儿吗?"
  "这怎么跟你说呢,"尼克·亚当斯说。难道能跟孩子说
就是她第一个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乐趣?难道能对孩子提起那
丰满黝黑的大腿,那平滑的肌肤,那结实的小小的奶子,那
搂得紧紧的胳臂,那活灵的舌尖,那迷离的双眼,那嘴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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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美妙的味儿?难道能讲随后的那种不安,那种亲热,那
种甜蜜,那种滋润,那种温存,那种体贴,那种刺激?能讲
那种无限圆满、无限完美的境界,那种没有穷尽的、永远没
有穷尽的、永远永远也不会有穷尽的境界?可是这些突然一
下子都结束了,眼看一只大鸟就象暮色苍茫中的猫头鹰一样
飞走了-- 只是树林子里还是一派天光,留下了许多松针还
粘在肚子上。真是刻骨难忘啊,以后你每到一个地方,只要
那儿住过印第安人,你就嗅得出他们留下过踪迹,空药瓶的
气味再浓,嗡嗡的苍蝇再多,也压不倒那种香草的气息,那
种烟火的气息,还有那另外一种新剥貂皮似的气息。即便听
到了挖苦印第安人的玩笑话,看到了苍老干枯的印第安老婆
子,这种感觉也不会改变。也不怕他们身上渐渐带上了一股
令人作呕的香味。也不管他们最后干上了什么营生。他们的
归宿如何并不重要。反正他们的结局全都是一样。当年还不
错。眼下可不行了。
  再拿打猎来说吧。打下一只飞鸟,跟打遍天上的飞鸟其
实还不是一回事?鸟儿虽然有形形色色,飞翔的姿态也各各
不同,可是打鸟的快乐是一样的,打头一只鸟好,打末一只
鸟又何尝不好。他能够懂得这一点,实在应该感谢父亲。
"你也许不会喜欢他们,"尼克对儿子说。"不过我觉得他
们是挺惹人喜爱的。"
"爷爷小时候也跟他们在一块儿住过,是吗?"
"是的。那时我也问过他印第安人是什么样儿的,他说印
第安人有好多是他的朋友。"
"我将来也可以去跟他们一块儿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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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就说不上了,"尼克说。"这是应该由你来决定的。"
"我到几岁上才可以拿到一把猎枪,独自个儿去打猎呀?"
"十二岁吧,如果到那时我看你做事小心的话。"
"我要是现在就有十二岁,该有多好啊。"
"反正那也快了。"
"我爷爷是什么样儿的?我对他已经没啥印象了,就还记
得那一年我从法国来,他送了一把气枪和一面美国国旗给我。
他是什么样儿的?"
"他这个人可怎么说呢?打猎的本领了不起,捕鱼的本领
也了不起,还有一双好眼睛。"
"比你还了不起吗?"
"他的枪法要比我强得多了,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打飞鸟的
神枪手。"
"我就不信他会比你还强。"
"喔,他可强着哩。他出手快,打得准。看他打猎,比看
谁打猎都过瘾。他对我的枪法是很不满意的。"
"咱们怎么从来也不到爷爷坟上去祷告祷告?"
"咱们的家乡不在这一带。离这儿远着哪。"
"在法国可就没有这样的事情。要是在法国咱们就可以
去。我想我总应该到爷爷坟上去祷告祷告。"
"改天去吧。"
"以后咱们可别住得那么远才好,要不,将来我到不了你
的坟上去祷告,那怎么行呢。"
"那以后再瞧着办吧。"
"你说咱们大家都葬在一个方便的地方行不行?咱们都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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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吧。葬在法国好。"
"我可不想葬在法国,"尼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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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总得在美国找个比较方便的地方。咱们就都葬在牧
场上,行不行?"
"这个主意倒不坏。"
"这样,我在去牧场的路上,也可以在爷爷坟前顺便停一
停,祷告一下。"
"你倒想得挺周到的。"
"唉,爷爷坟上连一次也没去过,我心上总觉得不大舒坦
啊。"
"咱们总要去一次的,"尼克说。"放心吧,咱们总要去一
次的。"

                        蔡 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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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录
             C
三 下 枪 声

尼克正在帐篷里脱衣服。他看见火光在帐幕上投下他父
亲和乔治叔叔的影子,不由感到好生不安和羞愧,尽快脱下
衣服,整整齐齐叠好。他感到羞愧的是因为脱衣服竟使他想
起上一晚的事。整天来他都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他父亲和叔叔吃过晚饭就走了,带着盏手提灯过湖去钓
鱼。他们撑开小船之前,他父亲吩咐他,他们不在时,万一
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他只要开三下枪,他们就会马上回来。尼
克从湖边穿过林子回到营地。他听得见暗处的船桨声。他父
亲在划桨,他叔叔坐在船尾拉饵钓鱼。他父亲把小船撑开时,

 C 下面这六篇有关尼克·亚当斯的短篇小说是《全集》本没有收进的,现根
据1972年斯克里布纳父子公司出版的《尼克·亚当斯故事集》(菲利普·
扬编选)加以补译。看文字的风格,它们和这"首辑四十九篇"显然是属
于同一个时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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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叔叔已经拿着钓竿预先坐好了。尼克留神听他们在湖面上
的动静,到再也听不见桨声才罢。
  尼克穿过林子走回去,路上倒害怕了起来。夜间他对林
子总不免有点害怕。他掀开帐篷门帘,脱了衣服,摸黑悄悄
钻进毯子里躺着。帐篷外的篝火烧剩一堆木炭了。尼克躺着
一动不动,想法入睡。到处都没动静。尼克感到只要自己听
得见一声狐狸叫,或是猫头鹰啼啊什么的,他就放心了。到
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明确的东西让他害怕过呢。可是眼下他却
大大害怕了起来。蓦地他怕死了。才两三个礼拜前,他们在
本地教堂里,刚唱过一首赞美诗,"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 ①。
他们唱这首赞美诗时尼克明白了自己总有一天必定会死。这
使他感到非常难受。这是他头一回明白自己迟早难逃一死。
  那天晚上,他坐在过道夜明灯下看《鲁滨孙漂流记》 ②,想
借此忘却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这一事实。保姆看见他在过道
上,吓唬他说要是他不去睡觉,就要去告诉他父亲了。他进
房去睡了,但等保姆一进房,他又出来,在过道夜明灯下看
书,看到天亮。
  昨晚他在帐篷里就有过同样的恐惧。他只是到了晚上才
有这种恐惧。开头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体会。但总是面临
着恐惧,而且一旦开了头,一下子就害怕起来了。他心里真
① "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是赞美诗《靠恩得救歌》中的第一句,原汉译本
  译为"有日银链将要折断",典出《圣经·传道书》第12章,按"银
  链"指的就是"生命线"。这首赞美诗是基督教丧葬追思等活动中所用。
② 《鲁滨孙漂流记》是英国作家笛福 (1660?-1731)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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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了,马上拿起枪,把枪口从帐篷前面伸出去,开了三枪。枪
杆朝他反冲得够呛。他听见枪子在林间摧枯拉朽,一掠而过。
他开了枪就放心了。
他躺下来等他父亲回来,他父亲和叔叔在湖对面还没吹
灭手提灯,他就已经睡着了。
  "那混小子,"他们往回划时,乔治叔叔说。"你干吗吩咐
他叫咱们回去啊?他没准儿是大惊小怪罢了。"
乔治叔叔是他父亲的弟弟,一个钓鱼迷。
  "啊,得了。他还小呢,"他父亲说。
  "凭什么要带他跟咱们一起到林子里来啊?"
  "我知道他胆子特小,"他父亲说,"可咱们在他那年龄胆
子都小。"
  "我真受不了他,"乔治说。"他鬼话特多。"
  "啊,得了,别提了。反正今后你钓鱼的机会多的是。"
他们走进帐篷,乔治叔叔拿手电筒照进尼克的眼睛。
  "怎么啦,尼基?"他父亲说。尼克在床上坐起身。
  "听上去既象狐狸,又象狼,就在帐篷四下转悠,"尼克
说。"有点儿象狐狸,但更象狼。"当天他刚从叔叔那儿学会
"既啊又啊"这词儿。
  "他没准儿听到了猫头鹰啼叫吧,"乔治叔叔说。
早上,他父亲看见两棵大椴树枝桠交叉,所以迎风摩擦
发声。
  "你看是这声响吗,尼克?"他父亲问。
  "兴许是吧,"尼克说。他不愿再想这事了。
  "今后你在林子里可不要害怕了,尼克。没一样伤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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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连闪电也伤不了?"尼克问。
"对,连闪电也伤不了。碰上大雷雨就到空地上去。躲在
山毛榉树下面也行。雷电绝对打不中。"
"绝对打不中?"尼克问。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给打中,"他父亲说。
"哎呀,听你说山毛榉树能行,我真高兴,"尼克说。
  这会儿他又在帐篷里脱衣服。虽然他没在看他们,可是
他觉察到帐幕上有两个人影。随即他听到小船给拖到湖滨,两
个人影没了。他听见父亲跟什么人在说话。
  接下来他父亲大喝一声道,"穿上衣服,尼克。"
  他赶快穿好衣服。他父亲进帐篷,在野营行李袋里翻来
找去。"穿上外衣,尼克。"他父亲说。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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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第安人搬走了

  皮托斯基路从培根爷爷的农场直通山上。农场在路终端。
可是,看上去这条路总象从农场开头,通往皮托斯基似的,一
路顺着树林边,直上陡峭多沙的长坡,进入林间不见了,长
坡地就是到此碰上一片阔叶树林突然中止的。
  这条路进了林子后就阴凉了,脚下沙地湿得发硬。路面
在林间山坡上上下下,两边都是浆果树和山毛榉树苗,不得
不定期修剪,免得枝桠完全挡住路面。到了夏天,印第安人
就沿路采集野莓子,带到山下小屋出售,红艳艳的野山莓叠
在桶里,沉甸甸的,都压碎了,上面盖着椴木叶保持阴凉;后
来卖黑莓,一桶一桶的,都结实鲜亮。印第安人带着货,穿
过林子到湖滨小屋来。根本听不见他们来的声息,他们就到
了,带着堆满野莓子的铁皮桶,站在厨房门口。有时尼克躺
在吊床上看书,闻到了印第安人进大门,走过木柴堆,绕过
了屋子。凡是印第安人都是一个味儿。印第安人都有这股甜
腻腻的气味。当初培根爷爷把湖岬畔的窝棚租给印第安人,他
们走后,他踏进窝棚,里面全是这股味儿,那时是他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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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到这味儿。从此培根爷爷再也不能把窝棚租给白人了,也
没印第安人来租过,因为住过这窝棚的印第安人在独立节那
天到皮托斯基去喝了个烂醉,回来时,躺在马奎特神父① 铁
路轨道上睡大觉,给半夜开过的火车压死了。那个印第安人
很高大,给尼克做过一把白蜡木桨。他单身在窝棚里住过,喝
了烈酒夜间独自在林间转。不少印第安人都是这样。
  印第安人没有一个发的。先前倒有过-- 置办农场的老
一辈印第安人,到了儿孙成群,人也老了,胖了。象住在霍
顿斯湾的西蒙·格林这种印第安人,有过一个大农场。可是
西蒙·格林死了,他的子女把农场卖了,分掉钱财,奔别处
去了。
  尼克记得西蒙·格林坐在霍顿斯湾铁匠铺面前一张椅子
上,顶着太阳直冒汗,里面正在给他的马钉蹄铁。尼克在棚
屋檐下铲起阴湿的泥土,用手指在土里挖虫子,只听得不断
传来锤铁的当当声。他把泥土筛进装虫子的罐头里,把刚才
铲过的地面再填满,拿铲子拍拍平。西蒙·格林在外面太阳
下,坐在椅子上。
"喂,尼克,"尼克一出来他就说。
"喂,格林先生。"
"去钓鱼?"
"是啊。"
① 指雅各·马奎特神父(1637-1975):法国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探险家,
  曾与佐里埃一同沿密西西比河航行,到过阿肯色河口,返航到密歇根湖,
  在印第安人居住区筹建过传教据点,修造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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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好热,"西蒙笑道。"跟你爹说今年秋天我们会有不少
鸟呢。"
  尼克一直走过铁匠铺后面那片田野,到屋里去拿钓鱼竿
和鱼篮。到小河去的路上,西蒙·格林坐着双轮马车沿路走
过。尼克正走进灌木林,西蒙没看见他。那是他最后一回看
到西蒙·格林。那年冬天西蒙就死了,第二年夏天他的农场
也卖掉了。除了农场他什么也没留下,他把一切都重新投进
农场里了。有一个儿子本想继续种田,可是另外两个儿子作
了主,把农场卖了。不料,到手的钱还不满想要的一半。
  格林那个本想继续种田的儿子埃迪,在春溪后面买了一
块地。另外两个儿子在佩尔斯顿买下一个赌场。他们亏了本
又把赌场卖了。印第安人就是这副样子。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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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密 西 西 比 河

  斯城列车停在一条岔道上,正好在密西西比河东岸,尼
克往外瞧着那条积了半英尺厚尘土的公路。眼前除了这条公
路和三两棵蒙着尘土变成灰色的树木之外,什么也没有。一
辆大车晃晃悠悠,顺着车辙走过,赶车的给弹簧座垫颠得垂
头歪脑,听任缰绳松弛地搭落在马背上。
  尼克瞧着大车,不知它上哪儿去,也不知赶车的是不是
住在密西西比河附近,是不是去钓过鱼。大车晃晃悠悠,在
路上走得不见踪影了,尼克不由想起在纽约举行的世界职业
棒球锦标赛。他想起在白短袜棒球场观看过的首场比赛中,哈
比·费尔奇那回本垒打 ①,斯利姆·索利身子一转,冲出老
远,膝盖差点挨到地面,白如流星的球对准中外垒的绿护栏
远远飞去,费尔奇正低着头,朝一垒那白色的方软垫拼命跑
去,球落在露天看台一小堆争来夺去的球迷当中,这时观众
① 本垒打:棒球手在打出一球后,安全从一垒跑一圈,回到本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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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一阵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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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车启动时,蒙着尘土的树木和褐色的路面开始后退,叫
卖书报的从过道上摇摇摆摆过来。
"有什么锦标赛的消息?"尼克问他。
"决赛中白短袜队① 获胜了,"卖书报的答道,说着在特
等客车的过道上一路走去,步子踉跄,倒也行走自如。尼克
听了他的回答感到一阵欣慰。白短袜队打败他们了。真令人
精神大振。尼克打开《星期六晚邮报》 ②,看了起来,偶尔往
窗外瞧瞧,想瞧一眼密西西比河。他心想,过密西西比河可
是件大事,倒要分秒必争看个痛快。
  窗外景色象流水一晃而过,只见一溜公路,电线杆,偶
有几栋屋子,还有平展的褐色田野。尼克原以为看得见密西
西比河的峭壁,谁知好容易等一条似乎望不到头的长沼流过
窗下,只看得见窗外机车头蜿蜒而出,开上一座长桥,桥面
俯临一大片褐色的泥浆水。这时尼克只看得见远处是荒山野
岭,近处是一溜平展的泥泞河堤。大河似乎浑然一体地往下
游移动,不是流动,而是象一座浑然一体的湖泊在移动,碰
到桥墩突出处才稍为打旋。尼克眼望着一片缓缓移动的褐色
水面,脑海里一一浮现马克·吐温 ③、哈克·费恩 ④、汤姆·
① 白短袜队是美国三十年代棒球界一支强队,代表芝加哥。
② 《星期六晚邮报》是美国一份大型通俗周刊。
③ 马克·吐温(1835-1910):美国作家,当过密西西比河上的船舵手,写
  过《在密西西比河上》。
④ 哈克·费恩是马克·吐温著名小说《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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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耶① 和拉萨尔② 这些名字。他欣然暗想,反正我见识过密
西西比河了。

                        陈良廷译
① 汤姆·索耶是马克·吐温著名小说《汤姆·索耶历险记》的主人公。
② 指罗贝尔·卡韦利埃·拉萨尔(1643-1687):法国探险家,曾沿密西西
  比河而下,直达出海口,并声称整个流域为法国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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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岸 前 夕

  尼克在一片漆黑的甲板上散步,走过坐在一排甲板躺椅
上的波兰军官。有人在弹曼陀林。里昂·乔治亚诺维奇把脚
伸出在暗处。
"嗨,尼克,"他说,"哪儿去?"
"不去哪儿。只是走走。"
"这儿坐。有张椅子。"
  尼克坐在空椅上,趁着海上的夜色,望着人来人往。六
月夜,天好热。尼克背靠着椅子。
"明天咱们就进港了,"里昂说。"我听无线电报务员说
的。"
"我听理发师说的,"尼克说。
  里昂哈哈笑了,用波兰话跟身边躺椅上那人说话。他探
身过去,对尼克一笑。
"他说不来英语,"里昂说。"他说是听盖比说的。"
"盖比在哪儿?"
"跟什么人在上面救生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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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林斯基在哪儿?"
"不定跟盖比在一起。"
"不,"尼克说,"她跟我说过她受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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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比是船上唯一的姑娘。她长着一头金发,总是披散着,
笑声爽朗,身材健美,只是有股臭味。她一个姑妈正送她回
巴黎投亲,开船以来,她姑妈就没离开房舱过。她父亲同法
国航运公司有点儿关系,所以她同船长共餐。
"她干吗不喜欢加林斯基?"里昂问。
"她说他看上去象海豚。"
  里昂又笑了。"快,"他说,"咱们去找他,跟他说说。"
  他们站起身,走到栏杆边。救生艇在高处晃晃荡荡,准
备放下了。船身倾斜,甲板歪向一边,救生艇也歪吊着,拼
命晃荡。海水轻柔地悄悄流动,水下大片大片磷光闪闪的海
藻翻滚、冒泡。
"船走得好快啊,"尼克俯视着水面说。
"咱们在比斯开湾 ① 里,"里昂说。"明天咱们该见到陆地
了。"
  他们在甲板上转悠,走下舷梯,又到船尾去看看磷光闪
闪的尾波,放眼望去,一路上象犁起的土地似的在翻滚。他
们上面是炮台,两个水手在炮边走来走去,衬着海水蒙蒙的
泛光,黑糊糊的。
"船正曲折行进,"里昂望着尾波说。
"一整天了。"
① 比斯开湾:在伊比利亚半岛和布列塔尼亚半岛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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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些船运送德国邮件,所以绝对不会被打沉。"
"不见得,"尼克说。"我不信。"
"我也不信。不过这想法不错。咱们去找加林斯基吧。"
  他们发现加林斯基在他的舱里,他拿着瓶干邑白兰地,正
用漱口杯喝着。
"嗨,安东。"
"嗨,尼克。嗨,里昂。来一口吧。"
"你跟他说,尼克。"
"听着,安东。我们替一位美人儿捎个信给你。"
"我知道你们那位美人儿。你去要那美人儿,上烟囱去跟
她鬼混吧。"
  他仰躺着,双脚顶着上铺的弹簧床垫,往上使劲。
"挑刺儿佬!"他大声喊道。"嗨,挑刺儿佬!醒醒,起来
喝酒吧。"
  上铺边上露出一张脸。圆滚滚的脸,戴了副钢边眼镜。
"我醉了,可别叫我喝酒。"
"下来喝吧,"加林斯基吼叫道。
"不,"上铺的人说。"把酒递上来给我。"
  他转过身去,又靠着墙了。
"他醉了两星期啦,"加林斯基说。
"对不起,"上铺的人说。"我才认识你十天,你这么说并
不正确。"
"难道你不是醉了两星期吗,挑刺儿佬?"尼克说。
"那当然,"挑刺儿佬面对墙壁说话。"可是加林斯基没权
利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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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林斯基用双脚顶得他上下晃动。
? 261·
"我把话收回,挑刺儿佬,"他说。"我看你没醉。"
"别逗了,"挑刺儿佬有气无力地说。
"你在干什么?安东!"里昂问。
"想我那个在尼亚加拉瀑布的女朋友呗。"
"得了,尼克,"里昂说。"咱们别管这只海豚了。"
"她跟你们说我是只海豚吗?"加林斯基问。"她对我说我
是只海豚。你们知道我用法语怎么跟她说来着?'盖比小姐,
你身上没一点儿叫我动心的。'喝一口吧,尼克。"
  他递过酒瓶,尼克喝了几口白兰地。
"里昂?"
"不。走吧,尼克。咱们离开他。"
"我半夜里跟大伙儿值班,"加林斯基说。
"别喝醉了,"尼克说。
"我从来没喝醉过。"
  挑刺儿佬在上铺嘀咕着什么。
"你说什么,挑刺儿佬?"
"我在请求上帝打他呢。"
"我从来没喝醉过,"加林斯基又说了一遍,斟了半杯干
邑白兰地。
"快,上帝啊,打他吧,"挑刺儿佬说。
"我从来没喝醉过。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
"来吧。上帝,动手吧。打他啊。"
"来吧,尼克。咱们走。"
  加林斯基把酒瓶递给尼克。他喝了一口就跟那高个子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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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佬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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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门外听见加林斯基的嗓门在叫。"我从来没喝醉
过。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我从来没说过谎。"
"打他啊,"传来挑刺儿佬的细嗓门。"别信他那一套鬼话,
上帝。打他啊。"
"他们倒是一对宝,"尼克说。
"这个挑刺儿佬呢?他打哪儿来的?"
"他在救护队里干过两年。人家打发他回国了。他给大学
开除了,现在他又回去了。"
"他喝得太多了。"
"他不顺心。"
"咱们去弄瓶葡萄酒,睡到救生艇里去。"
"快走。"
  他们在吸烟室的酒柜边歇脚,尼克买了一瓶红葡萄酒。里
昂站在酒柜边,一身军装,更见身材高大。吸烟室里有两场
大牌局。要不是这是在船上的最后一夜,尼克准会一起去玩
的。大家都在打牌,舷窗全都紧闭,还拉上百叶窗,弄得烟
雾腾腾,热浪滚滚,尼克瞧瞧里昂。"要打牌吗?"
"不。咱们还是边喝边聊吧。"
"那就来两瓶吧。"
  他们拿着两瓶酒,从热烘烘的吸烟室里出来,踏上甲板。
爬到外面吊艇架上时虽然尼克吓得不敢往下看水面,不过要
爬上一条救生艇去倒也不难。他们在艇里,系上救生圈,仰
天躺在坐板上,倒也逍遥自在。有一种置身于海天之间的感
觉。不象乘在大船里感到阵阵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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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挺不错,"尼克说。
"我每夜都睡在其中一条救生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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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怕发梦游症,"尼克说。他拔开瓶塞。"我睡在甲板
上。"
  他把酒瓶递给里昂。"这瓶留着吧,替我打开那一瓶,"波
兰佬说。
"你拿着,"尼克说。他拔开第二瓶的瓶塞,摸黑跟里昂
碰碰酒瓶。两人喝了。
"在法国就喝得到更好的酒,"里昂说。
"我可不会在法国。"
"我忘了。真希望咱们能一起当兵。"
"我一点也不中用了,"尼克说。他打小艇舷边往下瞧着
漆黑的水面。刚才他爬到船外吊艇架上已经吓坏了。
"不知我会不会害怕,"他说。
"不会,"里昂说。"我想不会。"
"看看所有那些飞机这一类玩意儿准好玩。"
"是啊,"里昂说。"我只要能调动,马上就去开飞机。"
"我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知道。"
"你可千万别想着心里害怕。"
"我没。我真的没。这我倒决不担心。因为刚才爬到外面
救生艇里,我才这么想。"
  里昂侧卧着,酒瓶竖直放在脑袋旁。
"咱们不必想着心里害怕,"他说。"咱们不是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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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刺儿佬害怕了,"尼克说。
"是啊。加林斯基跟我说过。"
"所以他才被遣送回去。所以才一直喝得醉醺醺。"
"他可不象咱们,"里昂说。"听着,尼克。你我都是有点
儿胆量的。"
"我知道。我也那样想。别人可能送命,可我不会。那点
我绝对相信。"
"对极了。咱们就是有那么股劲儿。"
"我想加入加拿大部队,可是人家不肯收我。"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他们都喝着酒。尼克仰天躺着,瞧着天上飘过烟囱里冒
的烟。天色亮起来了。不定月亮快出来了。
"你有过女朋友吗,里昂?"
"没。"
"一个也没有?"
"对。"
"我有一个,"尼克说。
"你跟她同居。"
"我们订了婚。"
"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
"我在窑子里跟女人睡过。"
  里昂喝了一通。衬着天色,只见黑糊糊的酒瓶在他嘴边
斜着移动。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那事我也干过。我不喜欢。我意
思是说,跟你心爱的人整夜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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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朋友本来就愿意跟我睡。"
"可不。她爱你的话就会跟你睡。"
"我们就快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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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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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 婚 之 日

  他刚才游过泳,走上山以后就在盆里洗脚。屋里热,德
奇和卢曼两个都站在一边,神色紧张。尼克从衣柜抽屉里拿
出一套干净内衣,干净袜子,新吊袜带,白衬衫和衣领,一
一穿上。他站在镜子前打领带。德奇和卢曼使他想起拳击赛
和橄榄球赛前的更衣室。他喜欢他们那副紧张相。他真想知
道要是自己临刑,他们是不是也这模样。八成是吧。万事都
是事到临头才能明白的。德奇去拿瓶塞起子,进屋打开酒瓶。
"好好来一口,德奇。"
"你先喝,斯坦。"
"不。有什么关系?尽管喝。"
  德奇足足喝了一大口。尼克嫌这一口喝得太多了。毕竟
只有这么一瓶威士忌呢。德奇把酒瓶递给他。他递给卢曼。卢
曼喝了一口,可没德奇喝得那么多。
"行了,斯坦老弟,"他把酒瓶递给尼克。
  尼克灌了两口。他爱喝威士忌。尼克穿上长裤。他根本
不在想什么。霍尼·比尔,阿特·梅耶和"酥油"都在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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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衣服。他们应当喝上一口酒。天哪,为什么只有一瓶酒呢?
  婚礼结束后,他们就上了约翰·科特斯基那辆福特车,开
过山路,到湖边去。尼克付给约翰·科特斯基五美元,科特
斯基帮他把行李袋搬到小船上去。他们俩跟科特斯基握握手,
于是福特车顺老路开回去了。久久还听得见车子声。尼克的
父亲在冰窖后面的李树丛里替他藏着船桨,可他找来找去找
不到,海伦在下面船里等着他。最后他总算找到了,就把桨
带到下面湖岸去。
  摸黑划过湖面路程倒很长。夜里又热又闷。两个人话都
不多。两三个人闹过了婚礼。快靠岸时尼克使劲划桨,飕的
把小船划到沙滩上。他停下船,海伦一步跨了出来。尼克吻
了她。她按他教过她的方式,火辣辣地回吻他,嘴唇微开,这
样两个人的舌头就可以舔来舔去。他们紧紧抱住,然后走到
小屋去。路又黑又长。尼克打开门,又回到小船上取来行李。
他点上灯,两人一起把屋子仔细看了一下。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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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论 写 作

天气越来越热了,太阳热辣辣地晒在他的脖颈上。
尼克钓到了一条好鳟鱼。他可不想钓到很多鳟鱼。这里
的河道又浅又宽。两岸都长着树木。在午前的阳光中,左岸
的树木在流水上投射下很短的阴影。尼克知道每摊阴影中都
有鳟鱼。他和比尔·史密斯② 有个炎热的日子在黑河边发现
了这一点。等到下午,太阳朝群山移去后,鳟鱼会待在河道

 C 这是海明威原来附加在《大双心河》文末的,也可说是另一个结尾,因为
它的开头三段和本书第一集中的三段重复(见本书第一集第257页第1行
至第15行)。1924年底把包括本篇在内的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送
美国出版商时,于最后时刻决定删去这最后九页,因为这段自传性的内心
独白把本文中所着意刻划的战争创伤的效果给破坏了。卡洛斯·贝克在
   《海明威生平故事》(1969)中写道:"这主要是一段尼克·亚当斯的内心独
白,充满了对他那些在密执安州的老朋友和在欧洲的新朋友的回忆。文中
还发表了一些对美学的见解。"(见原书132页)
② 即前文中提到过的比尔,指海明威早年在密执安州度夏时的至友之一,小
威廉·B·史密斯。海明威在这段结尾中完全把自己和尼克等同起来了。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另一边的荫凉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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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最大的鱼会待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在黑河上你是总能
钓到大鱼的。比尔和他曾经发现这一点。等太阳下了山,它
们全都游到外面激流中去。太阳下山前使河水射出一片耀眼
的反光,就在此时,你可能在激流中的任何地方使一条大鳟
鱼上钩。但是那时简直无法钓鱼,水面耀眼得就象阳光下的
一面镜子。当然啦,你可以到上游去钓,可是在黑河或这条
河那样的河道上,你不得不逆水吃力地走,而在水深的地方,
水会朝你身上直涌。到上游去钓鱼可并不有趣,尽管所有的
书本上都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所有的书本。他和比尔在过去的日子里看书看得可有劲
儿哪。这些书都是以一个虚假的前题做出发点的。就象猎狐
活动一样。比尔·伯德① 在巴黎的牙医生说过,甩假蝇钓鱼
时,你把自己的智力跟鱼的智力作较量。我一向是这样看的,
埃兹拉 ② 说。这话能引人发笑。能引人发笑的事儿多着呢。在
美国,人们以为斗牛是个笑柄。埃兹拉认为钓鱼是个笑柄。许
多人认为诗是个笑柄。英国人是个笑柄。
① 指美国新闻工作者威廉·伯德(1888-1963)。他于1920年创办联合新
  闻社,赴巴黎任驻法分社负责人。1922年4月,去意大利热那亚采访国
  际经济会议时结识海明威。他爱好用十八世纪的手工操作的印刷机亲自
  印刷珍本书籍,在巴黎办了一个三山出版社,于1924年3月出版海明威
  的速写集《在我们的时代里》。
② 指美国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1885-1973),海明威在巴黎开始写作
  生涯时的启蒙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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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还记得在潘普洛纳 ①,人家当我们是法国人,把我们从板
墙后推到场子里的公牛面前吗?比尔的牙医生从另一方面来
看待钓鱼,也同样的糟糕。这是说比尔·伯德。从前,比尔
是指比尔·史密斯。现在是指比尔·伯德。比尔·伯德眼下
正在巴黎。
  他结了婚 ②,就此失去了比尔·史密斯、奥德加、吉 ③ 和
过去的那一帮子。这是因为他们都是处男的关系吗?吉肯定
不是处男。不,他所以失去他们,是因为他用结婚的行动来
承认还有比钓鱼更重要的事儿。
  这是他一手培养的。他和比尔认识以前,比尔从没钓过
鱼。他们到处都打伙在一起。黑河、斯特金河、松树荒原 ④、
明尼苏达河上游,还有那么许多小河。关于钓鱼的事儿大都
是他和比尔一道发现的。他们在农场里干活,从六月到十月
① 在西班牙东北部,为古巴斯克王国的首都,有十五世纪的哥特式大教堂。
  每年7月初圣福明节期间,居民通宵狂欢,并举行斗牛赛。海明威于1923
  年和友人同去参加,迷恋上了斗牛赛。后来在《太阳照常升起》中详细
  描绘了1925年那次盛大的狂欢节及斗牛赛。
② 海明威和第一个妻子哈德莱·理查逊(在尼克·亚当斯的故事中名为海
  伦)于1921年9月结了婚,年底即赴巴黎定居,开始文学生涯,所以和
  早年那些钓鱼朋友就此疏远了。
③ 奥德加和吉分别为海明威称呼他早年游侣卡尔·埃德加和杰克·彭特
  科斯特的外号,后者是海明威中学时的同学。
④ 黑河和斯特金河分别在密执安州中部及北部。松树荒原在新泽西州东南
  部,面积达七千多平方公里,原为成片的松、柏、橡树林,直至十九世
  纪六十年代被砍伐殆尽,成为一片由砂质土地、沼地、溪流、灌木丛等
  组成的荒原,只有些零星的松林,故名。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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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并到树林里去远足。比尔每年春天总是辞去他的工作。
他也这样。埃兹拉认为钓鱼是个笑柄。
  比尔原谅了他在他们俩认识前的钓鱼活动。他原谅他曾
到过那么许多河上。他确实为它们感到骄傲。这就象一个姑
娘对其他姑娘的看法。如果她们是你过去搞的,那就无所谓。
可是你后来再搞就不同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失去他们的原因,他想。
  他们全都和钓鱼结了婚。埃兹拉把钓鱼看作笑柄。其他
人大都也这样想。他在和海伦结婚前就和钓鱼结了婚。确实
和它结了婚。这绝对不是笑柄。
  所以他失去了他们大伙儿。海伦认为是因为他们不喜欢
她。
  尼克在一块背阴的漂石上坐下来,把布袋垂在河里。河
水在漂石的两边打漩。背阴的地方很凉快。河边树木下,河
滩是沙质的。沙滩上有水貂的脚迹。
  他还是避开日头的好。漂石又干燥又凉快。他坐着,让
水从靴子里流出来,顺着漂石的一边往下淌。
  海伦认为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她。她当真这么想。乖乖,他
想起了自己当初对人们结婚总怀着恐惧。真是可笑。或许是
因为他一向跟上了年纪的不主张结婚的人来往才这样的。
  奥德加老是想跟凯特① 结婚。凯特说什么也不想跟人结
婚。她和奥德加老是为了这个吵嘴,可是奥德加不要别人,而
① 这是威廉("比尔")·
            B·史密斯妹妹凯瑟琳的爱称。她后来于1929年
  和美国小说家约翰·多斯·帕索斯结婚,于1947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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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凯特却什么人都不要。她只要求彼此做好朋友,奥德加也愿
意做好朋友,他们俩一直很苦恼,竭力做好朋友,并且争吵。
  这一套禁欲主义思想是夫人① 灌输给人的。吉跟克利夫
兰几家窑子的姑娘们来往,但他也有这种想法。尼克也有过
这种想法。这一套全是虚假的玩意。你让这种虚假的理想在
心里扎下根,你就要身体力行了。
  一切爱好全都放在钓鱼和过夏上了。
  他爱好钓鱼甚于一切。他爱好跟比尔在秋天里刨土豆,乘
汽车长途旅行,在海湾中钓鱼,炎热的日子里躺在吊床上看
书,在码头边游水,在查勒伏瓦和彼托斯基② 打棒球,在海
湾边生活,吃夫人做的饭菜,看到她和蔼地对待仆人们,在
餐厅中吃饭,眺望窗外长条田地和地岬对面的大湖,跟她交
谈,和比尔的老爹一起喝酒,离开农场出去钓鱼,光是闲着
无所事事。
  他爱好漫长的夏季。从前,每当八月一日来临,他想到
仅仅只有四个礼拜钓鳟鱼的季节就要过去时,总觉得不是味
儿。如今,他有时在梦里会有这种感觉。他会梦到夏季就快
过去,而他还没有钓过鱼。这使他在梦里觉得不是味儿,仿
佛在坐牢似的。
  瓦隆湖边的山丘,在湖上驾汽艇驶来时遇到的暴风雨,在

① 指圣路易市约瑟夫·威廉·查尔斯大夫的夫人,她是比尔和凯特的姑
    妈,在他们的母亲患肺结核于1899年去世后,把他们从小扶养成人。
② 海明威的父亲常带孩子们在密执安州中部的瓦隆湖畔的别墅中度夏,使
    海明威从小爱上了钓鱼。查勒伏瓦位于瓦隆湖西,滨密执安湖,彼托斯
    基在瓦隆潮东,滨小特拉弗斯湾,是那一带的两大城市。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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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上张着一把伞不让冲上船来的波浪弄湿火花塞,用唧筒
排出船内的积水,在大暴雨中驾着船沿湖滨送蔬菜,爬上浪
峰,溜下波谷,浪涛紧跟在后方,带着用油布盖住的伙食、邮
件和芝加哥报纸从大湖① 的南端北来,坐在这些东西上面不
让弄湿,浪大得无法登陆,在火堆前烤干身子,光着脚去取
牛奶时,风在铁杉的枝间刮着,脚下是湿漉漉的松针。天亮
时起床划船过湖,雨后徒步翻过山丘上霍顿斯溪去钓鱼。
  霍顿斯溪一向需要雨水。歇尔兹溪碰到下雨就不行了,泥
水奔流,泛滥起来,流到草地上。一条小溪这么样,打哪儿
去找鳟鱼啊?
  这就是有条公牛把他追得翻过板墙的地方,他弄丢了钱
包,钓钩全在里头呢。②
  要是他当初就象现在这样了解公牛就好了。马埃拉③ 和
阿尔加凡诺如今在哪儿?八月,巴伦西亚和桑坦德 ④ 的周日,
在圣塞瓦斯蒂安⑤ 的那几场糟糕的斗牛赛。桑切斯·梅希阿
斯杀了六头公牛。斗牛报纸上的那些词句自始至终老是浮现
在他脑中,弄得他到头来只得不再看报。用米乌拉公牛的斗

① 指密执安湖,芝加哥位于该湖的西南端。
② 海明威常趁到潘普洛纳看斗牛之便,和友人赴该城东北比利牛斯山脉南
    麓的布尔戈特小镇去钓鱼。
③ 海明威和许多著名的斗牛士交朋友,曼努埃尔·加尔西亚·马埃拉是他
    第一次去潘普洛纳时就结识的。他曾在速写"第十四章"中想象马埃拉
    在场上被公牛扎死的情景。
④ 巴伦西亚在西班牙东北部,滨地中海,桑坦德在西班牙北部,滨比斯开
    湾。
⑤ 位于西班牙北部,滨比斯开湾,为巴斯克地区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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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牛赛。尽管他的"自然挥巾" ① 动作做得缺点昭然若揭。安达
卢西亚② 的精华。"骗子"奇克林。胡安·特雷莫托。贝尔蒙
蒂·布埃尔凡怎么样?
  马埃拉的小弟弟如今也是个斗牛士了。事情就是这样发
展的。
  整整一年,他的内心世界全给斗牛占去了。钦克③ 看到
马被牛扎伤,脸色煞白,可怜巴巴。 ④ 唐⑤ 对这却无所谓,他
说。"于是我恍然大悟,我会爱上斗牛的。"这准是看马埃拉
时的事。马埃拉是他知道的最了不起的一个。 ⑥钦克也这样认
为。他在把公牛赶进牛栏时目光跟着他转。
① 斗牛的一种动作:斗牛士左手握着有柄红巾,引诱公牛朝他的身子冲过
  来,紧挨他的左侧擦过。
② 古地区名,包括今西班牙南部八个行省。
③ 海明威于1918年7月在米兰医院养伤时,结识爱尔兰军官埃里克·爱
  德华·多尔曼- 史密斯,成为终身好友。钦克是他的外号。他给海明威
  讲了不少大战中的经历,海明威后来写在小说中。1922年5月,海明威
  夫妇和钦克重访意大利,到了在大战中到过的那些地方。
④ 斗牛赛的第一阶段,由两名骑着马的长矛手把长矛扎公牛颈部隆起的肌
  肉,公牛被激,朝马冲击,常常把马挑伤,情景可怖,初看斗牛赛者往
  往受不住。
⑤ 指美国讽刺作家唐纳德·奥格登·斯图尔特(1894-1980)。他与海明威
  于1923年在巴黎相识,第二年7月第一次去潘普洛纳看斗牛。他后来进
  戏剧界,登台演出并写剧本,在好莱坞任电影编剧多年,1940年以《费
  城故事》获编剧金像奖。
⑥ 海明威在1926年写的短篇小说《陈腐的故事》中写马埃拉得了肺炎在特
  里安纳的家中死去,并且写到那次重大的葬礼,由一百四十七名斗牛士
  送他上坟场,把他葬在著名斗牛士何塞利托 (1895-1920)的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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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尼克,是马埃拉的朋友,所以马埃垃从他们在出入
口上方第一排座位上面的87号包厢对他们挥手,等海伦看到
了他,再挥挥手,而海伦很崇拜他,当时包厢里还有三名长
矛手,而所有其他长矛手正在包厢前面的场子里干他们的活
儿,他们抬眼望着,事前事后都挥挥手,于是他对海伦说,长
矛手们只替彼此干,这一点当然是事实罗。这正是他看到过
的最出色的长矛功夫,包厢里那三名头戴科尔多瓦帽的长矛
手,每看到长矛出色地扎中一次就点点头,其他的长矛手对
上面的那三位挥挥手,然后干他们的活儿。就象那些葡萄牙
长矛手上场的那一回,那名老长矛手把帽子丢进场子,自己
趴在板墙上观看那小伙子达·凡依加表演。这是他曾见过的
最伤心的场面。这就是那名胖长矛手想当的角色,当一名斗
牛场上的骑手。上帝啊,这小子达·凡依加骑马功夫多棒。这
才叫骑马功夫。拍成电影可不怎么样。
  电影把什么都给毁了。就象谈论什么好的事物一样。正
是这一点使战争成为不真实。话讲得太多了。
  不管谈论什么事儿都不好。不管写什么真实的事儿也都
不好。这一来总不免把它给破坏了。
  唯一多少有点优点的作品是你虚构出来的,你想象出来
的。这样使什么事物都变得逼真了。就象他写《我的老头
儿》 ① 时,他从没见过一名骑师摔死,但第二个礼拜,乔治·
帕弗雷芒就在跳那一个栏时摔死了,而情况果然如此。他曾
经写过的所有好作品都是他虚构的。没有一桩事曾真正发生
① 海明威在这里把自己和尼克完全等同起来了。

? 36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过。其他事倒发生过。说不定是更好的事吧。这正是家里人
无法理解的地方。他们以为全是根据经验写的。
  这就是乔伊斯的弱点。《尤利西斯》中的戴德勒斯就是乔
伊斯本人,所以他糟透了。乔伊斯对待他真太富有浪漫色彩
而理智了。他虚构了布卢姆这一人物,布卢姆真了不起。他
虚构了布卢姆太太。 ① 她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角色。
  这就是麦克② 的写作方式。麦克写得太接近生活了。你
必须领悟了生活,然后创作出你自己的人物。不过麦克是有
能耐的。
  尼克在他写的故事中从来不写他本人。他都是虚构的。当
然啦,他从没见过一个印第安妇女生孩子。这是使那个故事③
出色的原因。谁也不知道这底细。他曾在上卡拉加契的路上
看见过一个女人生孩子。 ④ 就是这么回事。
  他希望能始终这样写作。他有时候这样写。他想当个伟
大的作家。他肯定相信能当成。他从好多方面看出这一点。他
无论如何要当成。不过这是烦难的。
  如果你爱好这个世界,爱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爱好某
① 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 (1882-1941)的代表作,长篇小说《尤
  利西斯》(1922)主要写三个都柏林人在1904年6月16日那一天从早到
  晚的活动。
② 指美国诗人、作家罗伯特·孟席斯·麦克阿尔蒙 (1896-1956)。他于
1921年春到巴黎,于1923年创办出版公司,那年秋,出版海明威的第一
  部作品《三篇故事与十首诗》。
③ 指海明威的早期短篇小说《印第安人营地》。
④ 见海明威早年写的速写"第二章"。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367·
些人物,要当一个伟大的作家是烦难的。如果你爱好许许多
多地方,那么也是烦难的。那样的话,你就身体健康,心情
舒畅,过着愉快的日子,别的就都不在乎了。
  每当海伦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能工作得最出色。就靠
那么多的不满和摩擦。再说,还有些你不得不写作的时候。不
是出于良心。仅仅是两传导体间蠕动式的运动而已。再说,你
有时候感到不可能再写作了,可是隔了不久,你就知道早晚
你能再写出一个好故事来。
  这实在比什么都有趣儿。这才确实是你为什么写作的原
因。他过去从没体会到这一点。这不是出于良心。仅仅是因
为这是最大的乐趣。它比任何事都更有劲。然而要写得出色
真难死了。
  诀窍可真多啊。
  如果你用诀窍来写,那就容易了。人人都用诀窍来着。乔
伊斯想出了几百个新的诀窍。光凭它们是新的,并不使它们
更出色。它们全都会变成陈词滥调。
  他想望象塞尚绘画那样来写作。
  塞尚开始时什么诀窍都用到了。后来他打破了这一切,创
作出真崭实货的玩艺。这样做难得够呛。他是最伟大的一个。
永远是最伟大的。但没有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他,尼克,希
望写乡野,这样可以象塞尚在绘画方面那样永存于世。你必
须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来干。根本没有任何诀窍可言。谁也没
有这样写过乡野。他为此简直感到神圣。这是严肃得要命的
事儿。如果你为了它奋斗到底,你就能成功。如果你充分用
你的双眼来生活的话。

? 36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这是桩你没法谈论的事儿。他打算一直写作下去,直到
成功为止。也许永远不会成功,但是等他接近了目标,他是
会知道的。这是桩艰巨的工作。也许要他干上一辈子。
  写人物是很容易的。所有这一套时髦的玩艺是容易的。在
这个时代背景下,有那些顶天立地的原始派艺术家,如卡明
斯 ①,当他思想机敏的时候,写作就象是自动化的,《巨大的
房间》可不是这样,那是一部著作,伟大的作品之一。卡明
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写成的。
  还有别的作家吗?年轻的阿希② 有点能耐,可是你还说
不准。犹太人很快就退化。他们开始时都很好。麦克有点能
耐。唐·斯图尔特仅次于卡明斯,是最有能耐的。比如说他
笔下的哈多克夫妇 ③。也许林·拉德纳④ 也是如此。非常可
能。舍伍德 ⑤ 这样的老家伙。德莱塞这样的更老一点的家伙。

① 爱·埃·卡明斯(1894-1962)于1917年参加美国志愿救护车队赴法,
    因友人家信中有亲德文字受牵连而被关进法国集中营,1922年发表自传
    体小说《巨大的房间》,用超现实主义手法描述这几个月狱中生活的感
    受。后来成为在诗歌语言及形式上创新的著名现代派诗人。
② 指出生于波兰的著名犹太小说家肖伦·阿希(1880-1957)的长子内森
    (1902-1964),当时在巴黎的《大西洋彼岸评论》上发表了一些短篇小
    说。
③ 斯图尔特刚在1924年发表幽默小说《哈多克先生和夫人出国记》。
④ 美国讽刺作家林·拉德纳(1885-1933)善于用口语体写棒球运动员、理
    发师等社会上九流三教的小人物的故事,1916年以书信体小说《你是知
    道我的,艾尔》而成名。
⑤ 指美国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其代表作为描写俄亥俄州
    一假想小镇上形形色色人物的短篇集《小城畸人》(1919)。他开创了美
    国文学中的现代文体,海明威曾受其影响。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 369·
还有什么别的人吗?也许有些年轻的家伙。伟大的无名作家。
然而无名作家是从来没有的。
  他们追求的目标跟他追求的不同。
  他看得到塞尚的作品。格特鲁德·斯坦因① 家的那幅画
像。如果他画得对头,她是看得出来的。卢森堡宫② 的那两
幅好作品,他每天在伯恩海姆博物馆那展出借来展品的画展
上看到的那些。士兵们脱掉衣服准备游水,树木间的房屋,其
中一棵树后面有座屋子,不是胭脂红的那棵,而是另一棵胭
脂红的。男孩子的画像。塞尚也能画人物。然而这是比较容
易的,他用从乡间取得的经验来画人物。尼克也能够这样做。
人物是容易写的。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如果读起来很好,
人家就信得过你的话了。人家信得过乔伊斯。
  他确切知道塞尚会怎样来画这一段河流。上帝啊,要是
有他在这儿来画多好啊。他们死了,这真是糟透了。他们工
作了一辈子,然后上了年纪,死了。
  尼克看清了塞尚会怎样画这一段河流和沼地,站起身来,
朝下跨进河水。水很冷,是实际存在的。他嗐过流水,在这
幅画面上移动着。他在河边砂砾地上跪下,把手伸进盛鳟鱼
的布袋。它搁在流水里,就在他把它通过浅滩一路拖过来的
① 格特鲁德·斯坦因(1874-1946)于1902年起定居于巴黎,从事实验性
  写作,并提倡支持巴黎的先锋派艺术运动,收藏不少塞尚、毕加索等的
  作品。海明威第一次到巴黎后不久即参加她家的文艺沙龙,在写作上受
  到她的启发及影响。
② 在巴黎塞纳河左岸,巴黎大学文理学院的附近。当时常年展出大量当代
  美术家的作品。后来迁移至附近的一所建筑中,称为卢森堡博物馆。

? 46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上册
地方。这老伙计还活着。尼克打开布袋口,把鳟鱼放在浅水
里,看它越过浅滩游走,背脊露出在水面上,穿过石块之间
游向那深深的水流。
"它太大了,不好吃,"尼克说。"我到宿营地前面去钓两
条小的当晚饭。"
  他爬上河岸,把钓丝绕在卷轴上,动身穿过灌木丛。他
吃了一块三明治。他忙着赶路,钓竿很碍事。他不再思索。他
把一些想法存放在头脑里。他要赶回宿营地,动手干起来。
  他把钓竿紧挟在身边,穿过灌木丛。钓丝钩住了一根树
枝。尼克站住了,割断钓钩上的接钩绳,把钓丝卷好。他把
钓竿朝前伸着,现在穿过灌木丛可轻松了。
  他看见前方有只兔子,平躺在小道上。他站住了,心里
很不愿。兔子差一点断气了。兔子脑袋上叮着两只扁虱,每
只耳朵后面一只。它们是灰色的,吸饱了血,有一颗葡萄那
么大。尼克把它们摘下,它们的头小而硬,几对脚动弹着。他
把它们放在小道上,一脚踩下去。
  尼克拎起这钮扣般的眼睛呆滞无神的软绵绵的兔子,把
它放在小道边一丛香蕨木下。他放下时,感到它的心在跳。兔
子在树丛下静静地躺着。它也许会醒过来的,尼克想。也许
是当它蹲伏在草丛中时,扁虱叮上了它。也许是它在开阔地
上欢跳之后发生的。他说不准。
  他继续上坡顺着小道走向宿营地。他头脑里存放着一些
想法。

                        吴 劳译

海 明 威
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蔡 慧 A译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1·
       目  录

     第二部 "首辑四十九篇"后发表于
         书刊上的短篇小说    蔡 慧译
过海记?????????????????????? 2
买卖人的归来 ?????????????????? 57
检举 ?????????????????????? 76
蝴蝶和坦克 ??????????????????? 94
决战前夜???????????????????? 108
山梁下????????????????????? 153
他们都是不朽的????????????????? 170
好狮子????????????????????? 191
忠贞的公牛??????????????????? 196
得了条明眼狗?????????????????? 199
人情世故???????????????????? 208
度夏的人们??????????????????? 215
最后一方清净地????????????????? 230
一个非洲故事?????????????????? 310

?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第三部 早先未发表过的小说 蔡 慧译
搭火车记???????????????????? 328
卧车列车员??????????????????? 352
岔路口感伤记?????????????????? 367
有人影的远景?????????????????? 390
你总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点什么???????? 403
大陆来的大喜讯????????????????? 411
那片陌生的天地????????????????? 416
附录
 朱世达译
雇佣兵-- 故事一则??????????????? 507
十字路口-- 肖像选??????????????? 522
一个在爱河中的理想主义者的造像-- 故事一则??? 529
-q树树根的腱-- 故事一则???????????? 536
潜流-- 故事一则???????????????? 547

第 二 部

"首辑四十九篇"后发表
 于书刊上的短篇小说

蔡 慧 译

?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过 海 记

  送冰车还没有来给酒吧间送冰,流浪汉都还靠在大楼外
的墙上睡大觉,这哈瓦那一大清早的景象你见过没有?告诉
你,那一回我们从码头上出来,穿过广场到三藩珠咖啡馆去
喝杯咖啡,就见到广场上只有一个乞儿没在睡觉,正在供喝
水的喷嘴跟前接水喝。不过我们到咖啡馆里一坐下,发现那
三个人却早已在那里等我们了。
  一等我们坐定,其中一位就走了过来。
"怎么样?"他说。
"这事我办不到,"我对他说。"不是不肯帮你们的忙。我
昨儿晚上就对你们说过了,我办不到。"
"你自己开个价吧。"
"不是价不价的问题。我就是办不到。就是这么回事儿。"
  那另外两位也早已走了过来,三个人站在那里,都显得
很不高兴。他们人倒都是一表人物,帮不上他们这个忙,我
觉得真是遗憾。
"一千块一个怎么样?"其中一位英语讲得很流利的说。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3·
"别惹我恼火啦,"我对他说。"我不跟你们说瞎话,我真
的办不到。"
"等以后时局变了,好日子就有你过的。"
"这我知道。你的话我完全相信。可我就是办不到。"
"为什么?"
"我得靠这条船谋生哪。没了船,我也就断了生计。"
"有了钱再买一条好了。"
"坐了班房还买它干吗?"
  他们一定以为只要多费些口舌就准能把我说动,因为那
一位还是一个劲儿说下去。
"你可以到手三千块,这以后的好日子就有你过的啦。你
要知道,眼下这局面是长不了的。"
"听着,"我说。"这儿由谁当总统跟我不相干。反正我抱
定了宗旨:只要是会开口的,就别想搭我的船到美国去。"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会说出去?"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一位
说。他发了火了。
"我说的是,只要是会开口的就不许上。"
"你以为我们是lenguaslargas ①?"
"没那个意思。"
"你可明白什么叫lengualarga?"
"明白。意思就是舌头很长的人。"
"你可知道碰上这种人我们是怎么对付的?"
"不要对我这样凶嘛,"我说。"是你们来找我相商的。不
① 原文是西班牙语。

?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是我凑上来找你们的。"
"别多嘴,潘乔,"原先出面说话的那位对发怒的那位说。
"他说我们会说出去,"潘乔说。
"听着,"我说。"我对你们说了:只要是会开口的,就不
许上我的船。酒装在麻袋里不会开口。柳条筐里的酒坛子也
不会开口。不会开口的东西多得很。可人就是会开口。"
"唐山佬也会开口?"潘乔气鼓鼓地说。
"会开口,可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对他们说。
"这么说你不干?"
"还是昨儿晚上那句话:我办不到。"
"可你该不会说出去吧?"潘乔说。
  他是对一句话产生了误解,才这么气鼓鼓的。还有,心
里的想头落了空,我看也是他生气的原因之一。因此我干脆
就没有答理他。
"你该不是个lengualarga吧?"他又问,还是气鼓鼓的。
"听着,"我对他说。"大清老早的,不要这样凶嘛。我相
信你杀过许多人就是。可我今天连咖啡都还没有喝上呢。"
"这么说你是看准我杀过人了?"
"得了,"我说。"我才不管你呢。可你办事就不能别生那
么大的气吗?"
"我现在就是生气,"他说。"我还要杀了你呢。"
"唉,真是活见鬼,"我对他说。"你就少说两句好不好。"
"好了好了,潘乔,"那头一位说。然后又回过头来对我
说道:"我非常抱歉。我还是希望你能送我们去。"
"我也很抱歉。不过这事办不到。"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5·
  那三个人于是就准备走了,我看着他们走去。他们都是
些漂亮后生,衣着讲究,谁也没戴帽子,看上去都是些很有
钱的人。至少都是些开口就是钱的人吧。他们说的那种英语
也是只有一些有钱的古巴人才说的。
  这里边有两个看起来像是兄弟俩,另外还有一个就是潘
乔了,此人个子略微高些,不过模样儿也是一个样。也是细
挑身材,衣着讲究,头发梳得亮光光的。我看他的为人未必
会像他说话那么粗鄙。大概就是脾气相当急躁。
  就在他们出门向右一拐时,我看见有一辆关上了窗子的
汽车穿过广场迎着他们驶来。紧接着只听得一声响,一方玻
璃碎了,射进来一颗子弹,打在右边壁框里那个样酒柜内的
一排酒瓶上。我听见那枪还是一个劲儿的打,啪!啪!啪!靠
墙的一排酒瓶纷纷给击得粉碎。
  我赶快去躲在左边的卖酒柜台后面,从柜台边上探出头
来看得很清楚。汽车早已停下,汽车旁边有两个家伙趴下了
身子。其中一个拿着支汤姆生式冲锋枪,另外一个拿的是一
把锯短了的自动猎枪。那个拿汤姆生式冲锋枪的是个黑人。另
一个穿一件汽车司机的白工作服。
  三个后生里有一个摊开了手脚,面孔朝下,扑在人行道
上,就在打碎的大玻璃橱窗外边不远处。另外两个隐蔽在隔
壁丘纳德酒吧门前的一辆送冰车后面。丘纳德酒吧的门前停
着两辆这样的"热带啤酒"送冰车,拉车的马一匹已是连着
马具倒在地下,脚还在那里踢腾,另一匹则扬起了后蹄,在
拼命挣扎。
  一个后生在送冰车后尾的角上开枪还击,子弹都打在人

?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行道上飞了出去。那个开冲锋枪的黑人脸儿几乎都抠进了路
面,贴地向上给了送冰车尾部一梭子,果然撂倒了一个,那
人冲着人行道摔了下去,脑袋伸出在人行道的边儿上。他手
抱着头扑在那儿,汽车司机就拿猎枪对着他打,让黑人趁此
机会换上一盘子弹,但是枪法不准一枪未中。只见人行道上
一点一点尽是大号铅弹的印子,宛如银水四溅。
  那另一个后生拉着这中弹后生的腿,把他往送冰车后面
拖去,我看见那黑人把脸儿又压到了路面上,给了他们一梭
子。过了会儿我看见那潘乔老兄从送冰车后面转了出来,闪
在那还没有倒下的马后。他一迈腿离开了马的掩护,脸色白
得像条脏被单,手里拿着把大号鲁格尔手枪,另一只手也帮
着把枪稳稳把住,一下就把汽车司机打中了。他又一步步逼
过去,对那黑人连打了三枪,两枪从黑人头上飞了过去,一
枪又打低了。
  他却把个汽车轮胎打中了,因为我看见轮胎里的气喷出
来,在街上扬起了一股尘土。那黑人等他来到十英尺处,抬
起手里的冲锋枪一枪打中了他的肚子。那肯定是他枪膛里的
最后一颗子弹了,因为我看见他打了这一枪就把枪扔了。那
潘乔老兄费劲地一屁股坐下来,随即就朝前一头栽了下去。他
死死地抓着那把鲁格尔不放,还想撑起身来,可是他的头已
经抬不起来了,那黑人就乘机拿起司机身旁那支摔在车轮上
的猎枪,一枪把他的脑袋掀掉了半个。这黑炭可真够厉害的。
  我看见近旁有开了瓶的酒,管它是谁的拿过来就往喉咙
里灌,到今天我还说不上当时喝的是什么玩意儿。眼前的一
切,叫我看得心里不好受极了。我在柜台背后跑得飞快,穿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7·
过后面的厨房往外一溜。我老远的从广场的外沿绕过,对咖
啡馆门前迅速聚拢的人群连一眼都不去看,就进了码头大门,
来到码头上,上了船。
  那个包船的客人已经在船上等着了。我就把碰到的事情
对他说了。
"埃迪在哪儿?"这个叫约翰逊的包船人问我。
"枪一打起来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你看他会不会挨了枪子儿?"
"绝对不会。打进咖啡馆来的子弹都打在样酒柜上,那我
包你没错儿。那时候汽车正从他们背后开来。那第一个家伙
就是在这个当口给打死在玻璃橱窗跟前的。他们来的方向是
这样一个角度??"
"你看来好像挺肯定似的,"他说。
"我当时看着哪,"我对他说。
  这时候我一抬眼,看见埃迪从码头上来了,看上去似乎
比原先更高大、也更邋遢了。走起路来好像全身的关节都散
了架似的。
"他来了。"
  埃迪的脸色非常难看。他今天一大清早脸色就不大好看,
可现在简直难看透了。
"你在哪儿啦?"我问他。
"趴在地上。"
"你都看见了吗?"约翰逊问他。
"别提了,约翰逊先生,"埃迪对他说。"这事儿我一想起
来就直想吐。"

?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你还是来喝一杯吧,"约翰逊跟他说完,便回过头来问
我:"好啦,是不是该开船啦?"
"你决定吧。"
"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跟昨天差不多。也许还要好些。"
"那就出发吧。"
"好吧,鱼饵一到马上起锚。"
  我们这条漂亮游艇去湾流里钓鱼已经有三个星期了,除
了他事先预付过我一百块钱,让我付清领事费用、办好结关
手续、买上一些吃的、把汽油加足以外,我还没有见过他一
个子儿。船上应用的一切都由我提供,他则付三十五块钱一
天的包租费。他晚上睡在一家旅馆里,每天早上到船上来。这
桩包船生意是埃迪介绍给我的,所以我还得带上他,给他四
块钱一天。
"船得加油了,"我对约翰逊说。
"加吧。"
"那我就得支点儿钱了。"
"要多少?"
"两毛八一加仑。四十加仑总是少不了的。那就得花十一
块两毛。"
  他掏出十五块钱。
"多余的钱要不要给你买点啤酒和冰?"我问他。
"也好,"他说。"反正在我的欠帐里扣除就是了。"
  我心里想:让他赊三个星期的帐,时间是长了一点,不
过他既然付得起帐,晚一些付又有什么关系?按说是一个星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9·
期一付最妥当。可现在我却让他包一个月再问他拿钱。我虽
说有些失算,可是先让他包满一个月也好嘛。只是剩下了这
最后几天,看着他我有些不放心了,不过我也不便说什么,免
得惹他生我的气。只要他付得起帐,包得日子愈长就愈好。
"要不要来一瓶啤酒?"他打开了冰箱,问我。
"不用了,多谢。"
  就在这时,我们手下那个专弄鱼饵的黑人从码头上跑来
了,我就叫埃迪准备解缆起航。
  黑人带着鱼饵上了船,我们就解缆出发,出了港口。那
黑人一直埋着头在拿两条鲭鱼做饵:他先拿鱼钩插进鱼嘴,穿
腮而出,又从这边鱼腹刺进去,那边鱼腹扎出来,然后把鱼
嘴并拢系住在接钩绳上,把鱼钩也给系得牢牢的,一不能让
鱼钩脱落,二要使鱼饵能在水里平稳浮游,不致打转。
  他真是个名副其实的黑炭,人很机灵,却老阴着个脸,衬
衫里的脖子上挂着一串蓝色的伏都教念珠,头戴一顶旧草帽。
在船上他就爱做两件事:睡觉加看报。不过他装得一手好鱼
饵,而且手脚麻利。
"这样装鱼饵你就不会吗,船长?"约翰逊问我。
"会。"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个黑炭来干这活儿呢?"
"等大鱼成群来了,你就明白了,"我对他说。
"这话怎么说?"
"这黑人装起饵来比我快。"
"埃迪就干不了?"
"不行。"

? 01 ·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我总觉得这笔开销花得没有必要。"他给这个黑人一块
钱一天,那黑人就夜夜去跳伦巴。我看得出他这会儿就已经
觉得有点困了。
"这人可是少不了的,"我说。
  这时我们的船早已过了泊在茅屋村前的那批带有鱼舱的
鱼船,也已过了靠在莫洛堡附近专捕水底羊味鱼① 的那批小
艇,于是我就把船向海湾中的分水处驶去,看得见有一条深
色线的所在那就是了。埃迪把两只大诱饵② 放了出去,那黑
人的鱼饵也已装了三钓罕了。
  湾流已经快要漫到近岸水域了,船向分水处驶去时,看
得见湾流的水色是近乎紫红的,还不断卷起一个个旋涡。海
上吹起了微微的东风,我们惊起了不少飞鱼,个儿大的飞出
去时,看着真仿佛看林白③ 飞越大西洋的影片一样。
  那些大飞鱼的出现,是最好不过的迹象了。这时极目望
去,就可以看到有一小摊一小摊萎黄的果囊马尾藻,那说明
湾流主流已到,在前方还可以看到有飞鸟在那里乱啄成群的
小金枪鱼。金枪鱼跃出水面都看得见,不过那都是些小鱼,才
两三磅一条。
"现在就可以放竿了,"我对约翰逊说。
① 羊味鱼:产于西印度群岛及美国佛罗里达一带的一种食用鱼,因味如羊
  肉而得名。
② 所谓诱饵是拖在船尾的若干鱼饵,上无鱼钩,仅起引诱鱼类来追逐的作
  用。
③ 查尔斯·林白(1902-1974):美国飞行员。1927年5月20日他从纽约
  出发,经33小时30分飞抵巴黎,是世界上单身飞越大西洋的第一人。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 11 ·
  他束好腰带,系上保险绳,把那根装着哈代式绕线轮子
的大钓竿放下水去,绕线轮子上绕有三十六号线六百码。我
回头一望,见他的饵料好端端的拖在船后,随波上下,那两
个诱饵也时而入水,时而出水。看这速度大致正好,我就把
船向湾流里驶去。
"把钓竿把儿插在椅子上的插座里好了,"我对他说。"那
样把着钓竿就不觉得重了。线轮上的制动螺丝可别拧紧,这
样鱼上了钩你就可以由着它去使劲。要是拧上了的话,上钩
的鱼一使劲,就非把你甩到大海里去不可。"
  这番话我每天都得跟他说一遍,不过我倒也并不怕唠叨。
这帮包船钓鱼的客人,五十个里头只有一个才是懂得钓鱼门
道的。就是懂得些门道的吧,头脑也简单得很,总不肯用结
实些的线,线不牢碰到了大鱼哪能吃得住呢。
"这天色你看怎么样?"他问我。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对他说。今天准是个响晴天,错
不了。
  我让那黑人代我掌会儿舵,叫他就沿着这湾流的边缘向
正东行驶,自己便回到约翰逊那儿,见约翰逊正坐在那儿看
钓饵一路随波上下,向前漂游。
"要不要我再放一根钓竿出去?"我问他。
"不了,"他说。"我就喜欢这鱼儿得由我亲手钓住,亲自
经过搏斗,亲自捉到手。"
"好,"我说。"那你看要不要叫埃迪把钓竿放出去,要是
有鱼上钩,就叫他把钓竿给你,由你来亲自拉钩?"
"不要,"他说。"我看还是只放一根钓竿的好。"

? 21 ·

 "好吧。"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那黑人还是把船在朝外开,我一看,原来他发现在上流
的那个方向,前边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大片飞鱼。回头望去,
只见哈瓦那在阳光里好不壮观,此刻刚好有一艘船过了莫洛
堡出港而来。
"我看你今天鱼儿上钩有望,该可以搏斗一下了,约翰逊
先生,"我对他说。
"是时候了,"他说。"我们出海有几天了?"
"到今天正好三个星期。"
"三个星期才钓到鱼,也够长久的了。"
"这里的鱼很怪,"我告诉他说。"平时不见,来了才有。
但是不来则已,一来便是一大片。从来也没有断过线。这会
儿要是还不来的话,怕是从此就不会再来了。可月亮很好呀。
湾流的势头也不错,况且又吹起了好风。"
"我们刚来的时候倒还有些小鱼。"
"是啊,"我说。"我不告诉你了吗。小鱼少了,不来了,
就该大鱼登场了。"
"你们在游船上当船长的老是这一套。不是来早了,就是
来晚了,要不就是风向不对,或者月亮不好。可钱你们还是
照拿不误。"
"不过,"我对他说,"事情麻烦就麻烦在你们这些主儿往
往不是来早,就是来晚,再加风向也常常不对劲。好容易有
了个十全十美的好天,偏又兜揽不到一个主儿,出不了海。"
"可你看今天准是好天?"
"这个嘛,"我对他说,"今矢我这就已经够忙乎的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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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担保你今天也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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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就定下心来守着钓竿。埃迪到船头去躺下了。我可
是始终站在那儿,看船后有没有尾随的鱼儿出现。那黑人有
时会打起盹来,对他我也得看着点儿。没说的,他晚上一定
闹得够厉害的。
"请你给我拿一瓶啤酒好不好,船长?"约翰逊对我说。
"行,"我说。于是就从冰块底下替他挖出一瓶冰透了的。
"你不来一瓶?"他问。
"不了,"我说。"等晚上再喝。"
  我开了瓶子,正给他递过去,忽然看见有那么个褐色的
大家伙,身子比人的胳膊还长,头上像是挺着把长矛,高高
的窜出了水面,猛的向那做了饵料的鲭鱼扑来。看这大家伙
的身围,简直像一根没有锯开的大圆木。
"不要硬拉!"我高声叫道。
"鱼还没有上钩呢,"约翰逊说。
"那就等一等。"
  那大家伙是从深水里窜起来的,所以没有一下子咬住。我
知道它一定会回头再来。
"作好准备,它一咬住,你就把线儿松开。"
  这时我看见那大家伙伏在水下从背后追上来了。只见那
鱼鳍张得开开的,仿佛紫红的翅膀,褐色的身体上尽是一道
道紫红的条纹。那样子就像来了一条潜水艇,背顶上的鳍突
起在水外,一路划开水面,浪迹清楚可见。不一会儿它就来
到了饵料的背后,那长矛也出了水面,像是还甩了甩水。
"快送过去让它咬住,"我说。约翰逊按在绕线轮子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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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一松,轮子呼呼直转,那该死的马林鱼就一扭身沉了下去,
我看到它闪烁着一身灿灿的银光,侧向一个转身,就飞快地
朝海岸的方向游去。
"把螺丝拧紧点儿,"我说。"不用拧得很紧。"
  他就把制动螺丝拧了拧紧。
"别拧得太紧了,"我说。眼看钓鱼线愈来愈斜了,我才
又说:"快使劲拧紧,给它点厉害瞧瞧。得给它点厉害瞧瞧。
这家伙会不乱蹦才怪。"
  约翰逊把螺丝拧紧了,眼光又回到了钓竿上。
"快给它点厉害瞧瞧,"我对他说。"得给它点苦头吃。狠
狠揍它几下。"
  他狠命地揍,揍了还真不止几下呢,这时钓竿弯下来了,
绕线轮子吱吱直叫,嘭的一下,那大家伙窜出水面来了,朝
天一蹦蹦得好高,映着阳光银鳞闪闪,随即泼刺一声落到水
里,好似一匹马给推落悬崖一般。
"把螺丝松开,"我对他说。
"给它跑啦,"约翰逊说。
"会跑了才怪,"我对他说。"快快把螺丝松开。"
  我看到钓线荡了下来。那大家伙接着又是一蹦,这一蹦
可蹦到了船后,往出海的方向游去了。过了会儿工夫它又露
出了水面,把海水劈得白浪纷飞,我终于看清了,它的口腔
壁叫鱼钩钩住了。那一身条纹也越发显得鲜明了。真是条好
鱼,此刻看去是一派灿烂的银光,遍体紫红的条纹,身围简
直就有一根圆木那么粗。
"给它跑啦,"约翰逊说。看钓线并没有张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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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线,把它拉过来,"我说。"钩子分明钩得很牢嘛。开
足马力赶上去!"这是对那黑人嚷嚷的。
  于是一次、两次,那大家伙直撅撅像根桩子一样冒出了
水面,整个身子向我们直扑而来,每次一落到水里,就高高
的溅起一大片浪花。钓线渐渐紧了,我发现它又是在向海岸
的方向游去了,而且我看得出它正打算要转身改向。
"它想要逃跑了,"我说。"只要钩子没脱,我就跟着追上
去。螺丝不要拧紧。线只管放好了。"
  那要命的马林鱼改朝西北方向去了,凡是大家伙一般总
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可是朋友,别忘了它的身上还挂着个鱼
钩呢。它连蹦带游,一蹦就是老远,每次溅起的浪花真不亚
于海上飞驶的高速快艇。我们一路紧追,我一转过弯来以后,
便不让它超出船尾。这时已是我在亲自掌舵了,我嘴里还不
住向约翰逊嚷嚷,要他螺丝别拧紧,线要绕得快。冷不丁我
看见他的钓竿猛一弹,钓线顿时都松了劲。钓线在水里总是
弯弯的有股拉力,没有经验的话,钓线松了劲你是看不出来
的。可我就看得出来。
"给它逃跑啦,"我对他说。那大鱼还在往前蹦,一直蹦
到看不见。真是一条好鱼,没说的。
"我还觉得它在拉我的线呢,"约翰逊说。
"那是线本身的分量。"
"可我简直绕也绕不动。会不会它死了呢?"
"你看它,"我说。"还在那里蹦呢。"远远望去它已到了
半英里以外,依然蹦得水花冲天。
  我摸了摸他的制动螺丝。原来让他给拧得紧紧的。钓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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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也拉不出来。难怪要扯断了。
"我不是叫你别把螺丝拧紧吗?"
"可它一个劲儿把线往外拉。"
"往外拉又怎么啦?"
"所以我就只好拧紧了。"
"听我说,"我对他说道。"鱼儿一旦这样上了钩,你不放
线的话线准得给扯断。再牢的线也拉不住它们。它们要拉着
线跑,你就得放线。你就只能把螺丝松开。那些靠捕鱼吃饭
的渔民,用的是鱼叉绳呢,都还不见得一定拉得住。我们就
只能用船去追它们,等它们逃到筋疲力尽,拖垮为止。它们
逃到逃不动了便只好潜入海底,那时你把制动螺丝紧一紧,就
可以收线了。"
"这么说我这次要是不断线的话,就准能把鱼逮住咯?"
"很有可能。"
"那样的话它这会儿大概也支不住了吧?"
"它到底会怎么样这很难说。反正要等到它逃跑了,搏斗
才算开始。"
"好吧,我们就逮它一条,"他说。
"你得先把这钓线绕好,"我对他说。
  我们得鱼失鱼,却始终没有把埃迪闹醒。直到这时这位
埃迪老弟才回到了船尾。
"怎么回事?"他问。
  埃迪以前并不是个酒鬼,他原先倒是干船上活儿的一把
好手,可如今已是啥也不中用了。我对他瞧瞧:高高个子,双
颊凹陷,站在那儿,嘴唇松松下垂,眼角里还挂着白兮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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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屎,一头头发早已晒得光泽全无。我知道他一醒过来就犯
了酒瘾憋得难受。
"你还是喝瓶啤酒吧,"我对他说。他就从冰箱里取出一
瓶啤酒来喝了。
"哎呀,约翰逊先生,"他说,"我看还是让我把这个盹打
完了吧。多谢你的啤酒啊。"这埃迪可真有他的。钓得到鱼钓
不到鱼,在他看来根本无所谓。
  后来,到中午时分我们又钓上了一条,结果偏又给它挣
脱了。这家伙挣脱钩子的时候,看得见钩子反弹到空中,足
有三十英尺高。
"我这回又是哪儿干得不对啦?"约翰逊问。
"没有什么不对,"我说。"就是不巧给它挣脱了。"
"约翰逊先生,"又醒过来喝了瓶啤酒的埃迪说道,"约翰
逊先生,你的运气就是不好。不过说不定你在女人身上就有
好运气。约翰逊先生,今儿晚上咱们出去玩玩怎么样?"说完
就又回去躺下了。
  四点左右,我们正在逆流返航途中,船已快靠近海岸了,
湾流正急得像磨坊里水车的出水,太阳正直晒在我们的背上,
就在这时一条大得真让我开了眼界的黑黑的马林鱼撞到了约
翰逊的钩子上。早些时我们拿一只毛乌贼做饵,钓到了四条
那种小金枪鱼,那黑人就拿了一条做饵给他装在钩子上。拖
在水里虽说重了些,却能在船后溅起一大片水花。
  约翰逊把系在绕线轮子上的保险绳给解下了,以便能把
钓竿就搁在膝头上,因为老是用手把着,他胳膊都发酸了。由
于鱼饵重,拉力大,他的手老是要按住绕线的轮轴,按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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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因此他趁我没看着,就把制动螺丝偷偷拧紧了。我却
始终不知道他已经上紧了螺丝。我虽然觉得他那个样子把竿
不对头,却又想老是数落他也不好。再说,反正螺丝没拧紧,
钓线放得出去,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不过这样钓鱼总有些
吊儿郎当吧。
  当时是我在掌舵,船正沿着湾流的边缘,行驶到那老水
泥厂的对面。这儿一带已是十分近岸,而海水还是很深,往
往要卷起些旋涡之类,所以小鱼总是很多。就在这时我看见
海面上冲起了一股水花,好像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随即便
出现了一条黑马林鱼的长矛,眼睛,张大的下颌,终于整个
脑袋都探了出来,黑里夹着紫红。背顶上的鳍完全突起在水
面外,看去真有一艘大帆船那么高;镰刀尾巴整个儿出水一
甩,大家伙就猛的向那金枪鱼饵扑了上来。只见那长长的嘴
有棒球棒那么粗,朝上翘起;一口把鱼饵咬住时,简直就把
海水给劈成了两半。它浑身都是黑里夹着紫红,眼睛有一只
汤碗那么大。真是其大无比。我看称起来一千磅是准有的。
  我大声叫约翰逊放线,可是话都还没有出口,就看见约
翰逊像被塔吊吊了起来一样,屁股离了椅子,一下子腾起在
空中,那钓竿在他手里只攥了一秒钟,样子弯得像把弓,紧
接着就是钓竿柄一家伙打在他肚皮上,那上面的机件一股脑
儿掉进了大海。
  只怪他把制动螺丝拧紧了,鱼一冲上来,那股势头就把
他干脆从椅子里掀了起来,他哪里顶得住?结果钓竿柄压在
他的一条腿下,钓竿落在他的膝头上。如果保险绳还系在上
面的话,连他也得一起掉进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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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掉了引擎,又回到船尾。他肚皮上挨了钓竿柄一家
伙,这时还捧住了肚皮坐在那里。
  "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吧,"我说。
  "那是个什么家伙?"他问我。
  "黑马林鱼,"我说。
  "怎么会弄成这样?"
  "你先把帐算一算,"我说。"绕线轮子是我花了两百五十
块钱买来的。现在还不止这个价呢。钓鱼竿买来是四十五块。
还有三十六号线六百码不到些。"
就在这时候埃迪过来拍拍他的背。"约翰逊先生,"他说,
"你实在是运气不济。说真的,我活了一辈子,这种事以前倒
还从来没有见过。"
  "你这个酒鬼,给我少说两句吧,"我对他说。
  "约翰逊先生,"埃迪还是往下说,"我敢说那是我这辈子
见过的最最希罕的一件事了。"
  "碰到这种情况,不是我钓住了鱼而是鱼钓住了我,我该
怎么办呢?"约翰逊说。
  "你不是说喜欢亲自搏斗吗,这就得全靠你自己搏斗了,"
我对他说。我感到恼火透了。
  "这种鱼太大了,"约翰逊说。"哎呀,搏斗起来我只有吃
苦头的份儿。"
  "告诉你,"我说。"这么大的鱼,还会要了你的命呢。"
  "不是也有人能捕到吗?"
  "要会钓鱼的人才捕得到。可也别想得太美,他们照样要
吃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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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一张照片,有个姑娘就捕到了一条。"
"是有,"我说。"那叫静钓。鱼儿吞下了鱼饵,肚子都给
拉了出来,于是就浮到水面上,死了。我说的可是鱼儿给钩
住了嘴,一路拖在船后。"
"可这种鱼实在太大了,"约翰逊说。"要是钓起来没劲,
又何必要来呢?"
"就是这句话,约翰逊先生,"埃迪说。"要是钓起来没劲,
又何必要来呢?我跟你说,约翰逊先生,你这句话可是说到
点子上了。要是钓起来没劲-- 又何必要来呢?"
  我见了那条鱼,到此刻还心有余悸,再加丢了钓具,心
里很不痛快,所以对他们的话可实在听不下去。我叫那黑人
把船朝莫洛堡驶去。我跟他们不言不语,他们也就在那儿干
坐着,埃迪拿了瓶啤酒坐在一张椅子里,约翰逊手里也是一
瓶啤酒。
"船长,"过了会儿他对我说,"你给我来一杯威士忌,掺
上点水好吗?"
  我给了他一杯,没说什么,然后自己也来了杯不掺水的。
我心里在想:这个约翰逊钓了半个月的鱼 ①,终于钓上了这么
一条打鱼人一年也难得碰上一回的大鱼,他却把这么条大鱼
丢了,还丢了我那么多钓鱼用具,还出尽了洋相,如今倒还
坐在那儿自得其乐,跟个酒鬼一块儿喝酒。
  船靠上了码头,那黑人却站在那儿等着,我就说:"明天
怎么样?"
① 日期有差异,原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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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就算了吧,"约翰逊说。"这样钓鱼,我钓得胃口都
快倒了。"
"这黑人你打算付清工钱打发他走了?"
"我该他多少?"
"一块钱。乐意的话再给点小费。"
  约翰逊就给了那黑人一块钱,外加两个古巴硬币,两毛
钱一个的。
"这算什么?"那黑人把硬币冲我一亮,问我。
"赏你的小费,"我用西班牙语说。"你活儿干完了。这点
钱他赏给你。"
"明天就不要来了?"
"不要来了。"
  那黑人收拾好他用来系鱼饵的麻线球,拿起他的黑眼镜,
戴上草帽,连声再见也没说,就管自走了。他是个黑人,可
从来也不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结帐呢,约翰逊先生?"我问他。
"明儿早上我去银行,"约翰逊说。"就下午把帐结清了
吧。"
"你算过总共是几天吗?"
"十五天。"
"不对。连今天是十六天,两头再各加一天,总共是十八
天。还得赔偿今天钓竿、钓线和绕线轮子的损失。"
"钓鱼用具是你的事。"
"不能这么说。给你这样弄丢,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每天付给你租金的。所以这是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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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能这么说,"我说。"如果东西是给鱼儿弄坏的,责
任不在你,那是另一回事。现在是由于你的疏忽,才把全套
钓具都弄丢了。"
"是鱼儿从我手里把东西拖走的。"
"因为你把制动螺丝拧上了,而且又没把钓竿插在插座
里。"
"你没有权利要我赔偿。"
"如果你租了一辆汽车,把车子摔下了悬崖,请问你该不
该赔?"
"我要是人在车里就用不到赔,"约翰逊说。
"你这话说得可妙了,约翰逊先生,"埃迪说。"你明白那
个意思了吧,船长?他要是人在车里,他也就摔死了。所以
就用不到赔了。这话真妙极了。"
  我没有睬这个酒鬼。"钓竿、钓线、绕线轮子,总共得赔
两百九十五块钱,"我对约翰逊说。
"这个嘛,其实是没有道理的,"他说。"不过既然你是这
样的意见,那就大家相让点儿吧。"
"本来我至少也要你三百六十块。现在我钓线的钱就不问
你要了。这样的大鱼,再结实的线也未必是它的对手,所以
那不怪你。可惜眼下只有个酒鬼在这儿,不然谁都会来告诉
你,我这样对待你真说得上一声天公地道了。我知道这看起
来似乎是一大笔钱,不过我买那副钓鱼用具也费了这么一大
笔钱哪。再好的钓鱼用具你就没处买了,要不你能钓得这样
自在啊?"
"约翰逊先生,他说我是个酒鬼。也许他说对了。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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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告诉你,他这话没错。没错,而且在理,"埃迪对他说。
"我不来跟你争,"约翰逊最后说道。"我照付就是,尽管
你的说法我并不同意。这样我就付给你三十五块钱一天的租
金,总计十八天,外加两百九十五块。"
"你预付过我一百,"我对他说。"我把支付的费用也开一
张清单给你,没有吃完的东西我会作价扣除的。不过来回路
上的吃喝得由你支付。"
"这也不算过分,"约翰逊说。
"你听我说,约翰逊先生,"埃迪说。"你要是知道他们平
日向陌生客人要起价来有多狠,你就明白了,这岂止是不算
过分啊。你知道那叫什么?那叫破格优待。船长待你就像待
他的亲娘一样呢。"
"我明天去银行,下午来付钱。后天我就坐船走了。"
"你跟我们一块儿回去,省掉一张船票吧。"
"不了,"他说。"坐船去节省时间。"
"那也好,"我说。"来一杯怎么样?"
"好,"约翰逊说。"现在心里还对我有气吗?"
"哪儿的话呢,"我对他说。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坐在船尾,
一起喝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
  第二天我在汽艇上忙乎了一上午,给主机上了油,还有
这样那样的事反正够我忙的。中午我就在郊区一家华人餐馆
里吃了饭,在这种馆子里只要花上四毛钱就能饱饱地吃上一
顿了。然后我又去买了些东西,好带回国内,送给我的妻子
和三个女儿。不外是一些香水,几把扇子,还有两把高高的
发梳。买好以后,顺路拐进多诺万酒吧,喝了一瓶啤酒,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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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聊了几句,然后就步行回三藩码头,一路上又拐进三四
家小酒店坐了坐,来瓶啤酒喝。在丘纳德酒吧我请弗兰基喝
了两瓶,于是就开开心心回到了船上。回到船上,口袋里也
只剩下四毛钱了。弗兰基跟我一块儿上了船,我们于是就在
船上坐等约翰逊,我从冰箱里取出冰啤酒来,跟弗兰基又喝
了两瓶。
  埃迪一夜没有露面,白天也一天不见踪影,不过我知道
他早晚会来的,只要钱用完了马上就来。多诺万告诉我,说
昨天晚上埃迪跟约翰逊一起到他的酒吧里来坐过一阵,埃迪
还挂了帐买酒请他们喝呢。我们等着等着,我倒犯了疑了:约
翰逊别是不来了吧。我给码头上早就留过话:他要是来了,请
他们让他到船上来等我,可是他们说他没有来。不过我还是
假定他昨天晚上回旅馆晚了,说不定一觉睡到了中午才起来
呢。银行到三点半打烊。我们看到航班机都飞走了。到五点
半左右,我早已开心不起来了,心里倒是愈来愈焦急了。
  到了六点钟,我打发弗兰基上旅馆里去看看约翰逊在不
在。我到这时还以为他大概不是出去玩乐,就是还在旅馆里,
身体不舒服,起不了床了。我等着等着,等到很晚。可是心
里却愈来愈焦急了,因为他还欠我八百二十五块钱哩。
  弗兰基去了半个小时多一点才回来。我见他来时脚步匆
匆,一边还直摇头。
"他搭班机走了,"他说。
  好啊,原来如此。领事馆已经关门。我身边就剩了四毛
钱,此刻飞机却早已到了迈阿密。我连个电报都打不出去。好
个辣手的约翰逊先生,我算是认识你了。都怪我自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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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
  "算了,"我对弗兰基说,"我们还是去喝一瓶冰啤酒吧。
那还是约翰逊先生买的呢。"还剩下三瓶"热带啤酒"。
弗兰基也跟我一样不痛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会的,不
过看他的样子是真的很不痛快。就知一个劲儿的来拍我的背,
把头直摇。
局面就是这样摆在面前。我成了个穷光蛋了。五百三十
块钱的包船费泡了汤,价值三百五十多块的钓鱼用具丢了没
钱再买。我心想:经常在码头附近一带闲荡的那帮子家伙,里
边有几位听到了这个消息该有多高兴啊。那肯定会使一些
"海螺" ① 兴高采烈的。就在前一天,我本来只要答应把三个
外国人送到诸基列岛 ②,就有三千块钱可得,可是我却硬是拒
绝了。其实也不一定要送到诸基列岛,只要弄出这个国家,到
哪儿都行。
好,这一下我怎么办呢?我也不好贩一船酒回去,因为
贩酒得有本钱,再说现在贩酒也根本无利可图。自己家乡镇
上已是酒满为患,没有人要买了。可我要是两手空空的回国,
就得在那个镇上挨上一夏天的饿,那可怎么得了啊!何况我
还有个家得养活呢。出港手续费倒已经在入港时付清了。一
般都是预付给代理报关行的,入港出港手续都由他们代办。哎

   ① 西印度巴哈马群岛上土生土长的白人及其在佛罗里达南端一系列礁石
小岛上的后裔往往被叫做"海螺"。一说是因为当地盛产海螺,另一说是
因为他们爱吃海螺肉。
   ② "基"是礁石小岛的音译,所谓诸基列岛是佛罗里达诸基列岛的简称,即
佛罗里达南端的一系列礁石小岛,其中以基韦斯特最为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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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可我连加油的钱都还没呢。没说的,我这个霉算是倒定
了。好个辣手的约翰逊先生!
"我总得运点货回去呀,弗兰基,"我说。"我总得想法赚
俩钱呀。"
"我来想想看,"弗兰基说。弗兰基平时常在码头附近闲
荡,找点零活干干,他耳朵相当背,每晚喝酒总是过量。不
过要论朋友的义气、心地的善良,比他还好的人就没处找了。
我第一次把船开到这儿来就跟他认识了。那阵子他常常帮我
装货。后来我虽然添了设备,改成游艇,做起这招揽顾客来
古巴钓箭鱼的生意来,但是在码头附近、在咖啡馆酒吧间里,
我还是常常跟他见面的。他样子似乎有点傻,对人往往并不
答话,却报以一笑,不过那其实是因为他耳背的缘故。
"你什么都肯运?"弗兰基问。
"对,"我说。"我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都肯?"
"对。"
"我来想想法子看,"弗兰基说。"我上哪儿去找你呢?"
"我在佩拉 ①,"我说。"我总得吃饭哪。"
  在佩拉,只要花上两毛五就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顿。菜单
上的菜都是每道一毛,汤只消五分。我跟弗兰基一同走到咖
啡馆才分手,我拐了进去,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临走前还跟
我握了握手,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背。
① "佩拉"一词在西班牙语中是"珍珠"的意思。这里也就是指三藩珠咖啡
  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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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急,"他说。"我弗兰基计谋多,会办事,爱喝酒,没
有钱,可是够朋友。你别急。"
"再见,弗兰基,"我说。"老兄,你也别急。"
  我走进佩拉,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被子弹打碎的橱窗已
换上了一方新的玻璃,样酒柜也已全修好了。卖酒柜台上有
好些西班牙佬在喝酒,也有几个在吃饭。一张桌子上早已玩
起了多米诺骨牌。我要了一客黑豆汤、一客土豆炖牛肉,那
只花了一毛五。加上一瓶"喝脱伊"啤酒,总共两毛五。我
向招待问起那天枪击的事,他一句也不肯说。他们全都吓破
胆了。
  我吃完饭,往后一靠,抽上一支烟,心里烦躁得要命。就
在这时我看见弗兰基进门来了,背后还跟着个人。运"黄
货"!-- 我心里暗暗想道。原来是运"黄货"!
"这位是辛先生,"弗兰基说完,面露一笑。他果然办事
奇快,自己也很得意。
"你好,"辛先生说。
  辛先生可以说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最圆滑的一个"八面
光"了。他是个唐山佬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说起话来完
全像个英国人,身上穿一套白西装,配着绸衬衫、黑领带,头
上戴一顶值到一百二十五块大洋的巴拿马草帽。
"喝杯咖啡好吗?"他问我。
"可以陪你来一杯。"
"多谢,"辛先生说。"这儿没有外人吧?"
"要是这咖啡馆里的人都不算外人那就没有外人了,"我
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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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辛先生说。"你有一条船吧?"
"三十八英尺长,"我说。"一百匹马力,克尔麦思型。"
"啊,"辛先生说。"我还以为是条小帆船哩。"
"装两百六十五只货箱绰绰有余。"
"你愿意租给我吗?"
"你肯出什么价?"
"你自己用不到去。船长水手我自备。"
"不行,"我说。"船到哪儿我得跟着到哪儿。"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他转过脸去对弗兰基说:"请
你回避一会儿好吗?"弗兰基却是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冲他一笑。
"他耳背,"我说。"英语也懂得不多。"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你会说西班牙话。叫他过一
会儿再来。"
  我用大拇指对弗兰基做了个手势。他就站起来到卖酒柜
台那边去了。
"你不会说西班牙话吗?"我说。
"啊,会,"辛先生说。"请问你究竟碰到什么情况了,怎
么也会-- 怎么倒肯考虑??"
"我没钱了。"
"哦,是这样,"辛先生说。"船有什么欠帐吗?会不会有
人要求扣押抵债?"
"没有的事。"
"这就好,"辛先生说。"你的船上可以接纳多少我那可怜
的同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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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可以装多少人?"
"正是。"
"多远的路程?"
"一天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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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很难说,"我说。"没有行李的话装上十二三个人总
还可以。"
"他们不带行李。"
"你打算把他们运到哪儿呢?"
"这个由你决定好了,"辛先生说。
"你是说,把他们卸在哪儿由我决定?"
"你就装上他们,把船往托图加斯 ① 开,自有一条帆船会
来把他们接去的。"
"你听我说,"我说,"托图加斯的洛格海基岛上有座灯塔,
里面有个电台,那可是跟两头都有联系的。"
"是啊,"辛先生说。"自然谁也不会那么傻,把他们去卸
在那儿。"
"那又怎么样呢?"
"我刚才说了,你装上他们,把船往那儿开。你的事就是
运送他们这一程路。"
"这以后呢?"我说。
"你完全可以见机行事,把他们卸在哪儿合适就卸在哪
儿。"
"帆船会到托图加斯去接他们吗?"
① 全称应为德赖托图加斯,是佛罗里达最南端基韦斯特西北的十个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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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儿会呢,"辛先生说。"那也太傻了。"
"出多少钱一口?"
"五十块,"辛先生说。
"那不行。"
"七十五块成了吧?"
"你得多少钱一口?"
"哎,那跟这个不相干。你要知道,我所以能发出这些通
行证,牵涉的方面多得很,或者是不是可以说,关系复杂得
很。可不是到我为止的。"
"是啊,"我说。"何况我去干那档子事儿又是不需要付出
什么代价的。是不是?"
"你的意思我完全理解,"辛先生说。"那就一百块钱一个
好不好?"
"你听我说,"我说。"我干这个事要是给逮住了,你可知
道我得坐多少年的牢?"
"十年,"辛先生说。"至少十年。可这又怎么会弄到坐牢
呢,我亲爱的船长。你唯一的风险,就是把旅客弄上船。其
他一切,都可以由你看情况处理。"
"要是给你原船送回呢?"
"那也很简单。我可以对他们说是你不好,坏了我的事。
我可以退还一部分钱,把他们再运出去。他们还有不明白的
吗,走这条路出去可是不容易的。"
"我怎么样呢?"
"给领事馆捎个信儿我想我还是应该的。"
"哦,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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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
"船长,一千两百块在眼下可不算个小数目啦。"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
"你同意的话先付两百,人上了船再付一千。"
"我要是拿了这两百块一走了之呢?"
"那我自然也没办法,"他笑笑说。"不过我知道你是不会
做这种事的,船长。"
"两百块你带着没有?"
"当然带着。"
"放在盘子底下。"他照办了。"好,"我说。"我明儿早上
办好出港手续,天黑以后开船。那么我们在哪儿装货呢?"
"巴库拉瑙怎么样?"
"好吧。你那边都安排好了?"
"好了。"
"装货的事我们也得事先说好了,"我说。"你在岬角上亮
出信号:两个灯光,一上一下。我看见以后就把船开进港。你
们也坐一条船出来,货就从你的船上卸下直接装到我的船上。
你亲自来,把钱也带来。我不拿到钱一个也不让上船。"
"行,"他说。"你动手装货,先交一半,货全部装完,余
数一起付清。"
"好,"我说。"那也在理上。"
"这样就都说定啦?"
"该都说定了吧,"我说。"不带行李,不带武器。枪支,
刀子,包括剃刀,一概不许带。这一点也得讲清楚。"
"船长,"辛先生说。"你还信不过我吗?你难道还看不出
你我的利益是一致的?"

? 23 ·

 "你敢担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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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别这样难为我啦,"他说。"难道你还看不出你我的利
益是完全一致的?"
"好吧,"我对他说。"你们什么时候到那儿?"
"午夜以前。"
"好吧,"我说。"我想就这些了。"
"你要大票还是小票?"
"百元票好。"
  他站起身来,我看着他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弗兰基还
冲他一笑。没说的,这是个八面玲珑的唐山佬。好一个出色
的唐山佬。
  弗兰基来到了我的桌子上。"怎么样?"他说。
"你是在哪儿认识辛先生的?"
"他是运华工的,"弗兰基说。"做大生意的。"
"你认识他有多久了?"
"他来这儿有约莫两年了,"弗兰基说。"本来在他以前运
华工是另有个人的。这人叫人给打死了。"
"辛先生早晚也会让人打死的。"
"是啊,"弗兰基说。"怎么不会呢?他做的生意大着哪。"
"生意不小,"我说。
"大着哪,"弗兰基说。"华工运出去都是一去不来的。他
们只听别处的华工写信来说那边好得很。"
"那好嘛,"我说。
"这种华工都不识字哪。识字的都赚上大钱了。他们却连
吃的都没有。他们是吃大米的。这儿总共有几十万华工。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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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三个中国女人。"
"怎么?"
"政府不让来。"
"真是糟糕,"我说。
"你跟他生意做成了?"
"可能。"
? 33 ·
"做生意好,"弗兰基说。"比搞邪门儿强。赚的钱多。这
生意做起来大着哪。"
"喝瓶啤酒吧,"我对他说。
"你这该不着急了吧?"
"哪还会着急呢,"我说。"这生意大着啦。多谢你啊。"
"那好,"弗兰基说着拍了拍我的背。"我听了比什么都高
兴。我只要你快活就行。华工的生意不错吧,呃?"
"太好了。"
"我听了也高兴,"弗兰基说。他见问题已经顺利解决,开
心极了,我看他简直连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因此我就拍了
拍他的背。弗兰基是挺不错的。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抓住了报关行里的代办,要
他替我办好船的出港手续。他问我要船员名单,我对他说一
个也没有。
"你一个人过海吗,船长?"
"对。"
"你那个伙伴怎么啦?"
"他喝醉了,"我对他说。
"一个人过海挺危险的哪。"

? 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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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只有九十英里的路,"我说。"你以为船上带个醉汉
就不危险了吗?"

  我把船开到港口对岸的美孚油公司码头,把两个油舱都
加满了油。我这条船要是把油加足的话,足足可以装下将近
两百加仑。我本不愿意出两毛八一加仑的价钱在这儿加足,可
是我这条船此去哪里,心里都还没有底呢。
  我自从见到那个唐山佬,收下了那笔定金以后,心里就
一直为这桩买卖感到不安。晚上觉也唾不香了。我把船驶回
到三藩码头,见埃迪正在码头上等着我呢。
"喂,哈利,"他向我挥手招呼。我把船尾的缆绳扔给他,
他拴好以后,就跳上船来:看去个头更高了,那双睡眼更蒙
眬了,醉得也更厉害了。我一句话也不对他说。
"约翰逊那家伙就这样溜走了,你打算怎么办呢,哈利?"
他问我。"你听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你给我滚开点儿,"我对他说。"你让我看着就觉得恶
心。"
"老兄,为了这事我不也跟你一样觉得心里老大不痛快
吗?"
"你给我下船去,"我对他说。
  他却舒舒服服往椅子里一靠,两腿一伸。"听说我们今天
要过海了,"他说。"是啊,我看留在这儿也不顶什么事了。"
"你不去。"
"怎么回事,哈利?生我的气有什么意思呢?"
"没意思吗?你给我下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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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别发火嘛。"
? 53 ·
头。

"我船上不要你,"我对他说。"就是这么回事。"
"那也何必打我呢?"
"打了你你才相信。"
"可你让我怎么办呢?留在这儿挨饿?"
"挨饿?放屁!"我说。"你可以到渡船上去打工嘛。在船
上打工不就可以回国了吗?"
"你这样待我也太不讲公道了,"他说。
"你又对谁讲公道啦,你这个酒鬼?"我对他说。"连自己
的老娘你都会出卖呢。"
  我这话可没有说错。不过打了他我还是感到很后悔。打
了个酒鬼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说你也清楚。不过眼前既已摆
着这样的局面,我这船上可就不能再带上他了,想带也不能
再带了。
  他顺着码头走了,那样子着去就像至少已饿了三顿饭似
的。可是没走几步他又转了回来。
"让我带上几块钱怎么样,哈利?"
  我从唐山佬给的钞票里抽了一张五块的给他。
"我本来就知道你是挺够朋友的。哈利,你为什么不带上
我呢?"
"你是个晦气精。"
"你这是气话,"他说。"没关系,老伙计。往后你还会愿
我一拳揍在他脸上,他站了起来,后来终于离船上了码

"换了我就决不会这样对待你,哈利,"他说。

? 63 ·

意跟我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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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里有了钱,他脚下步子也快多了,不过即便如此,看
他走路还是真觉得恶心。瞧他那模样儿,就像全身的关节都
装反了似的。
  我就上了岸,到佩拉去跟报关行的代办碰头,他把证件
给了我,我还请他喝了一杯。我随即就在那里吃午饭,这时
弗兰基进来了。
"有个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着交给我一卷东西,像
是一根什么管子,外面用纸包着,还结上了一根红绳子。一
打开,看看像是一张照片,我想大概是码头上有谁给我的船
照了个相,于是就展开来看。
  好哇。真是张照片,拍的是近景,可上面赫然是个死黑
人的脑袋带胸膛,脖子打横里整个儿割断了,而后又精心缝
好,胸前还有张纸片,上面用西班牙文写着:"我们就是这样
对付lenguaslargas的。"
"是谁给你的?"我问弗兰基。
  他指了指一个常在码头上打杂的西班牙小伙子。小伙子
站在便餐柜台前,啤酒喝得都快有点醉了。
"请他过来。"
  小伙子过来了。他说那是在十一点钟左右由两个年轻人
交给他的。他们问他可认识我,他说认识。后来他就叫弗兰
基把东西交给我。他们还给了他一块钱,叫他一定要把东西
送到我手里。据他说,他们都是衣着很讲究的。
"这事不善,"弗兰基说。
"就是,"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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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以为你告诉警察了:出事的那天早上你正好跟那几
个小子在这儿碰头。"
"就是。"
"这事可不善,"弗兰基说。"你还是走了的好。"
"他们留下什么口信没有?"我问那西班牙小伙子。
"没有,"他说。"就叫把这交给你。"
"我现在是不得不走了,"我对弗兰基说。
"这事可不善,"弗兰基说。"真是不善。"
  我把报关行代办给我的一应证件卷成一卷,付了帐,出
了那咖啡馆,然后穿过广场,进了码头大门,直到过了仓库,
来到码头上,这才舒出了一大口气。那帮小子肯定盯上我了。
他们也太蠢了,我怎么会把他们对手的秘密泄露给人家呢。那
帮小子也跟潘乔一样。他们一受惊吓就直冒火,一冒火就要
杀人。
  我上得船去,把引擎先热起来。弗兰基站在码头上看着。
脸上始终挂着聋耳人的那种古怪的微笑。我就又回到他的跟
前。
"听着,"我说。"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卷进去,免得招来麻
烦。"
  他听不见我的话。我只好对他大声嚷嚷。
"我从来不做坏事,"弗兰基说。他解开了船的缆绳。
  弗兰基把船头的缆绳往船上一扔,我就向他挥挥手,把
船开出了泊位,顺着航道驶去。一艘英国货船正要出港,我
就从它的旁边超了过去。出了港,过了莫洛堡,我就把船头
转向正北,朝基韦斯特的方向驶去。我丢下了舵轮,去到船

? 8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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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把缆绳绕好,再回来把舵,哈瓦那先还展现在船尾,转
眼就给远远地抛在背后,迎来的是一脉青山。
  过了会儿莫洛堡看不到了,又过了会儿国家大旅馆也看
不到了,最后只剩了国会大厦的圆顶还依稀可见。跟我们出
海钓鱼的最后一天比起来,今天的水流不算急,风也只是些
微风。我看见有两只小帆船正向着哈瓦那的港口驶来,船是
从西边来的,所以我知道水流还是比较平缓的。
  我闭上开关,关了引擎。白白地浪费汽油没有意思。我
由着船儿漂流。等天黑以后,我反正望得见莫洛堡的灯光,就
是漂得远了些,考希马尔的灯光总该望得见吧,那时我再把
船驶向岸边,一直开到巴库拉瑙。要是按照这样的水流速度,
我估计到天黑船足可漂出十二英里远,正好到巴库拉瑙一带,
那时我该可以望见巴拉考阿的灯光了。
  关了引擎以后,我就爬上船头,向四下观望。茫茫中只
见到西边有两条小帆船在向港口驶来,老远的背后那白白的
是国会大厦的圆顶,矗立在大海的边缘。湾流里漂着一些果
囊马尾藻,有一些鸟儿在那里啄鱼,不过不多。我在舱顶上
坐了一阵,用心观望,可是除了有一些褐色的小鱼逐着马尾
藻浮游以外,就再也看不到别的鱼了。朋友,别听人家胡诌,
以为哈瓦那和基韦斯特之间的海不大。我这还只是在那片大
海的边缘呢。
  好一会儿我才又回到下面的舵手舱里,没想到埃迪竟在
那儿!
"怎么回事?这引擎怎么啦?"
"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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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没有把舱门关上呀?"
"哎,真见鬼!"我说。
? 93 ·
  你知道他玩了什么花样?原来他又溜了回来,悄悄钻进
了前舱门,在船舱里睡大觉呢。他还带来了两瓶酒。当时他
是一看到酒店,就快快买了酒到船上来了。我船开动的时候,
他醒过一下,可是随即又睡着了。我开到海湾里关了车,船
有点随浪摇晃,这才把他惊醒了过来。
"我知道你会带上我的,哈利,"他说。
"带你个屁,"我说。"船员名单上根本没有你的名字。我
倒真想叫你赶快往海里跳呢。"
"你真会说笑话,哈利,"他说。"我们这些'海螺'有了
难处应该拧成一股绳才对啊。"
"你呀,"我说,"就你这张嘴最坏。你头脑一发热,你这
张嘴还有谁敢相信?"
"我可是个好人,哈利。不信考验我好了,看看我这个人
有多好。"
"把两瓶酒拿来给我,"我对他说。不过这时我的心里却
另有所思。
  他把酒拿了出来,我拿起已经打开的一瓶喝了一口,把
两瓶酒一起拿去摆在舵轮旁。他还站在那里,我对他看看。我
心里很可怜他,也为自己免不了要这样对待他而感到难过。
唉,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他可真是个好人哪。
"这机器怎么啦,哈利?"
"没什么。"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你干吗老是这样瞅着我呀?"

? 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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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弟,"我对他说,心里真觉得可怜他,"你大祸临头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哈利?"
"我现在还说不上来,"我说。"到底是长是短,还理不清
楚。"
  我们在那儿坐了一阵,我真不想再跟他多说。一旦起了
这个念头,跟他说句话都觉得很难出口。后来我就下去把一
直藏在船舱里的一支气枪和一支三零三零 ① 温切斯特取了出
来,连着枪套挂在舱顶底下平时挂钓竿的那个所在,也就是
在舵轮的上方,我一伸手就拿得到。我一直把枪上足了油保
藏在短羊毛长枪套里。在船上,要防枪生锈只有用这种方法。
  我打开气枪上的气筒,拉了几下,然后重又关上,把一
颗子弹推上了膛。我把那支温切斯特枪也在枪膛里上好子弹,
并且把弹盒装满。我又从垫子底下抽出一把史密斯韦森点三
八特制手枪,那还是当年我在迈阿密当警察时用的,我拿来
擦过一遍,上好了油,然后上了子弹,佩在腰带上。
"怎么回事?"埃迪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对他说。
"要那么些该死的枪干什么?"
"这几把枪我是一向带在船上的,"我说。"有鸟儿来啄鱼
饵的话可以用来打鸟,诸基列岛一带常有鲨鱼出没,遇上了
也可以自卫。"
"真要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埃迪说。"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对他说。我坐在那儿,船一晃,我那支点
① 三零三零是一种口径为0.30英寸、弹药重30格令的来复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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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就往腿上啪的一撞。我对他看看。心里又琢磨开了:现
在干这一手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现在倒是很需要他呢。
  "我们要去办一件小事,"我就说。"约好要到巴库拉瑙。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办的。"
我不想过早告诉他,告诉了他他会愈想愈着急、愈想愈
害怕的,那时他就屁用也没有了。
  "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帮手了,哈利,"他说。"你用
我准没错儿。不管去干什么我都帮着你。"
我对他看看:高高个子,睡眼蒙眬,哆哆嗦嗦的。我什
么也没有说。
  "你听我说,哈利,你就让我喝一口好不好?"他求我。
"我不会喝得发酒疯的。"
我给他喝了一口,我们就坐在那儿等天黑。夕阳很美,还
有快意的微风,等落日完全下了山,我就发动引擎,把船缓
缓向陆地驶去。
到离岸约一英里处,船就在黑暗里停了下来。太阳一落
山,水流早已又加急了,我看那流向正是涨潮。我看得见远
在西边的莫洛堡灯塔的灯光,以及哈瓦那的一抹红晕,我们
对面的灯光则是林康和巴拉考阿两个灯塔。我就把船顶着水
流驶去,驶过了巴库拉瑙,几乎快到了考希马尔。然后我就
由着船顺流而漂。天已经相当黑了,可是船到哪儿我都认得
出来,决错不了。我的船上没有一点灯光。
  "这到底是要干啥呀,哈利?"埃迪问我。他又渐渐害怕
起来了。
  "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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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呀,"他说。"你真急死我了。"我看他简直快
要发酒疯了,他身子挨近我时,我只闻到一股口臭,臭得简
直跟秃鹰一样厉害。
"几点钟了?"
"我下去看看,"他说。回来说是九点半。
"肚子饿吗?"我问他。
"不饿,"他说。"你知道我就是没有吃的能耐,哈利。"
"那好,"我说。"你就喝一口吧。"
  等他喝过一口我再问他感觉如何,他说他这就觉得心里
痛快了。
"稍过一会儿我再给你喝两口,"我对他说。"我知道你不
喝酒就没有胆量,可船上酒又不多。所以你还是省着点喝。"
"告诉我到底怎么啦,"埃迪说。
"听着,"我就在黑地里对他说。"我们要去巴库拉瑙接十
二个唐山佬。一会儿我叫你来掌舵,你就来掌舵,我让你干
什么,你就干什么。我们把十二个唐山佬接上了船,就把他
们关在前面船舱里。现在你先上船头去把舱门从外面闩上。"
  他去了,衬着夜空我看见了他黑黑的身影。他一回来便
说:"哈利,现在可以让我喝一口了吗?"
"不行,"我说。"回头我得靠酒来壮你的胆量。不能让你
成个窝囊废。"
"我可是个好样的,哈利。你瞧着好了。"
"你是个酒鬼,"我说。"听着。回头有个唐山佬会把那十
二个人带来。他开头会先给我一笔钱。等他们都上了船,他
还会给我一笔钱。你见他第二次出手给钱了,你就开足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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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过船头往海上开去。你压根儿别理会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不
管这边发生什么事,你就管你把船一直开出去。明白了吗?"
"明白了。"
"一旦船开到了海上,要是有哪个唐山佬砸破船舱冲出来
了,或者从舱门里逃出来了,你就摘下那支气枪来打,他们
一出来你就把他们打回去。气枪你会使吗?"
"不会。你教给我好了。"
"教给你你也记不住。那把温切斯特你会使吗?"
"只要一扳枪机开枪就是。"
"对,"我说。"可别在船身上打出窟窿来啊。"
"你还是让我把酒喝了吧,"埃迪说。
"好吧。我给你喝一小口。"
  我事实上给他喝了一大口。我知道他现在喝下去不会喝
醉了,心里这样害怕,喝下去哪能醉得了呢。不过,每次喝
上一口,起的作用也只能维持短短的一刻儿工夫。这回埃迪
酒下了肚,说话的口气似乎挺快活的:"这么说我们要去运唐
山佬了。嗨,真个的,我不是常说的吗,我要是有一天落得
两手空空,我就去运华工。"
"可你以前难道就从来没有两手空空过?"我对他说。这
人还是挺有趣的。
  我又给他喝了三口,算是把他的胆量撑到了十点半。看
他是件有趣的事,看了他也就忘了想自己的心事了。我事先
倒没有考虑到还要等这么大的工夫。我就算计好天黑以后出
发,把船先开到海上好避人耳目,然后可以沿着海岸一路漂
流到考希马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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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点不到一些,我看到岬角上出现了两点灯光。我稍
等了一下,然后就把船缓缓驶去。巴库拉瑙是个小港湾,以
前那里有过一个装沙的大码头。还有一条小河,雨季里河水
上涨,冲开了河口的沙洲。到了冬天,北来的大风一吹,沙
都堆积起来,把河口堵死了。
  以前还有人驾了帆船溯河而上,把沿河出产的番石榴运
出来,当地一度还形成了一个小镇。可是飓风把小镇扫荡一
空,如今那里就只剩了一座房子,那是原来的棚屋被飓风刮
倒后一些西班牙佬在废墟上盖起来的,他们把这儿作为一个
俱乐部的会所,逢星期天就从哈瓦那来这儿游泳野餐。另外
还有一座房子是代管员的住宅,不过那离海滩就远了。
  在那一带的沿海,像这样的小地方都有一个政府委派的
代管员,不过我想那唐山佬肯定用的是自己的船,而且肯定
买通了关节。船进港湾时,我闻到了海葡萄① 的气息,还有
从陆地上飘来的那种灌木丛的芳香。
"到船头去,"我对埃迪说。
"尽量靠这边走就不会撞上什么了,"他说。"船往里开,
暗礁都在那边。"你瞧,他本来可是个挺不错的人。
"注意啦,"我说完,就把船开到港湾的里边,来到一个
估计他们能看得见的地方。要是没有浪花拍岸的话,这引擎
声他们也该听得见。我吃不准他们到底看见了我们没有,可
我又不想多等,因此我就把航行灯亮了一次,只亮了红绿两
色的,开了一下便关掉了。然后我又掉过船头,往港湾外开
① 这是长在当地沙滩上的一种植物,结出的浆果带蓝色,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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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4 ·
去,让船就停在港湾的口外,引擎并不熄火。很有些小小的
浪头在一阵阵打来。
  我叫埃迪:"快到我这儿来一下。"我让他喝了一大口。
"这玩意儿是不是先要用大拇指扳上扳机?"他悄悄问我。
他现在坐在驾驶座上了,我已经把挂在舱顶下的两只枪套都
打开了,枪柄拉出了半尺来长。
"对。"
"嘿,好家伙,"他说。
  真了不得,他酒一下肚就不一样,而且变得这样快。
  船就停在那儿,远处可见树丛里透出一丝灯光,这就是
那个政府代管员的住宅。我看到岬角上的那两点亮光低了下
去,其中一点在岬角上移动起来。另外一点准是被他们吹灭
了。
  不大一会儿工夫,我就看见小港湾里出来了一条船,迎
着我们而来,船上有个人在摇橹。我从他前一俯后一仰的身
影看得出那是在摇橹。我敢断定这把橹还很不小。我心里好
不高兴。既是摇橹,那就说明一个人就行。
  他们到了船边。
"晚安,船长,"辛先生说。
"到船梢来,并排靠拢,"我对他说。
  他对摇橹的人说了两句什么,可是摇橹不能倒退,因此
我就抓住船舷的上沿,把他那条船朝我船梢上拉过来。船上
有八个人。六个唐山佬,辛先生,加上那摇橹后生。我把那
条船朝我船梢上拉过来时,我是等着天灵盖上挨一家伙的,可
是天灵盖上倒太平无事。我就直起腰来,让辛先生抓住了船

? 64 ·

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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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看看钞票可是真货,"我说。
  他把钞票交给了我,我接过来拿到埃迪掌舵的地方,开
亮了罗经柜里的灯。我把钞票仔细看过,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就把灯关了。埃迪在那里直打哆嗦呢。
"你就自己拿来喝一口吧,"我说。我看见他拿过瓶子来
就往喉咙里灌。
  我又回到了船梢。
"行,"我说。"让这六个人上船。"
  浪尽管不大,那辛先生和摇橹的古巴人还是费了好大的
劲,才把自己的小船勉强稳住,免得碰撞。我听见辛先生说
了句唐山话,小船里的唐山佬就一齐向船梢上攀来。
"一个一个来,"我说。
  他又说了句什么,于是六名唐山佬才一个个依次爬上船
梢。他们高高矮矮大大小小都有。
"领他们去,"我对埃迪说。
"请跟我到这边来,各位,"埃迪说,嘿,我知道他这一
口喝得可是够瞧的。
"把船舱锁上,"一等他们都进了舱,我就说。
"明白,"埃迪说。
"我再去把下一批送来,"辛先生说道。
"去吧,"我对他说。
  我把他们的船往外一推,跟他一起的那个后生就摇着橹,
把船摇走了。
"听着,"我对埃迪说。"这酒你就不要再喝了。你现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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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量已经够大的啦。"
"行啊,老大,"埃迪说。
"你这是怎么啦?"
?4
7·
"我觉得这个挺好玩的,"埃迪说。"你说只要用大拇指这
么往后一推就行?"
"你这个讨厌的酒鬼,"我对他说。"把瓶子拿过来让我喝
一口。"
"瓶子空啦,"埃迪说。"对不起啊,老大。"
"听着。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一看见他给我钱,就把好舵
轮,加大马力开。"
"行啊,老大,"埃迪说。
  我探手上去,把另一瓶酒拿来,又取来开塞钻,拔出了
瓶塞。我喝了一大口,重又回到了船尾。那瓶酒又给拧紧了
塞子,藏在两只满盛着水的柳条筐水壶背后。
"辛先生来了,"我对埃迪说。
"明白,"埃迪说。
  小船向我们摇来了。
  他让小船靠上了我们的船梢,这回我让他们自己用手拢
住。辛先生抓住了我们装在船后的滚轮,我们捕到大鱼都是
拉到这滚轮上再拖上船的。
"让他们上船,"我说。"一个一个来。"
  又是六个各色各样的唐山佬,从船梢上了船。
"打开船舱,领他们去,"我对埃迪说。
"明白,"埃迪说。
"把船舱锁上。"

? 84 ·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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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他把着舵轮了。
"好啦,辛先生,"我说。"把余下的钞票拿来看看吧。"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了钱向我递过来。我伸过手去接,却
没有接他手里的钱,而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子,他身子往
前一冲,冲上了我们的船梢,我就又拿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脖
子。我感觉到船开动了,打起了螺旋桨出发了。虽说对付辛
先生还忙不过来,我还是看见了那古巴人一直手抓着船橹站
在小船船梢上,眼睁睁看着辛先生这样蹦跳扑腾。辛先生的
那个蹦跳扑腾,真比钩住在拉钩上的海豚还厉害。
  我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用足了力气往后扳,可是我扳
过头了,因为我感觉到他的胳膊折断了。他胳膊折断的时候
嘴里还发出了一个古怪却不大的声响,尽管脖子等等都叫我
给抓着,他还是向前冲来,在我肩上咬了一口。我呢,一感
觉到他胳膊断了,就把他的胳膊放开。这条胳膊对他已经起
不了作用了,我就用双手揪住他的脖子,朋友,那个辛先生
扑腾起来可简直像条鱼一样,真的,连那条断臂都在那儿直
晃荡,但我还是把他向前按倒,压得他扑通跪下了,我两个
大拇指深深地掐进了他的嘴窝后,他脖子里那些管管儿什么
的全让我给拗弯了,最后吧嗒一声扭断了。真的,是有吧嗒
一声的,听得可清楚了。
  他的身子瘫在我手里不动了,过了会儿我才把他放下。他
面孔朝天,一动不动的就横在船梢,身上依然穿得漂漂亮亮,
两脚直伸到舵手舱里,我于是就撇下他走了。
  我从舵手舱的地板上把散落的钞票一一捡起,拿来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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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4 ·
罗经柜上,点了数。然后我就接过舵轮,叫埃迪到船梢去找
找可有什么铁块没有,以前我们在斑礁区或岩底深水区捕水
底鱼时,不敢冒险直接把锚抛下,往往就拿这种铁块当锚使
用。
  "我啥也找不到呀,"他说。他是怕到辛先生那边去呢。
  "你来掌舵,"我说。"继续向外海开。"
下面船舱里有一些动静,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
我找到了两块合用的-- 那是我们在托图加斯的老煤码
头上弄来的铁块-- 我又找了些大号的钓鱼绳,把两个重重
的大家伙拴在辛先生的脚踝上。等我们的船开到了离岸约两
英里处,我就把他推下了海。拖到滚轮上一推,他就顺顺当
当地滑到海里去了。我连他的口袋都没去翻看。我真不想再
去摆弄他了。
他横在船梢时鼻子里嘴里流过些血,我就打了一桶水,从
船尾底下拿出板刷来把血迹擦得干干净净。为了打这桶水我
差点儿给摔到海里-- 船开得太快了。
  "开慢点,"我对埃迪说。
  "他要是浮起来怎么办?"埃迪说。
  "我把他扔到七百来英寻 ① 深的水下去了,"我说。"他要
一路往下沉,沉到那么深。七百英寻可深着哪,老弟。不到
产生气体抬他上浮他是不会往上浮的,何况在这段时间里还
有水流推他走,还有鱼儿来把他当点心。算了吧,"我说,
"辛先生是用不着你为他操心的了。"
① 合一千二百八十多米。

? 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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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有什么事跟他过不去?"埃迪问我。
"没什么,"我说。"这样好打交道的人,我这辈子还是第
一次遇到呢。不过我总觉得这里边有些不对头。"
"你干吗杀了他呢?"
"可以免得去害死另外十二个唐山佬,"我对他说。
"哈利,"他说,"你得让我喝一口了,我觉得肚子里的东
西全涌上来了。我见了他那颗散了架的脑袋就直恶心。"
  我就给他喝了一口。
"那帮唐山佬怎么办?"埃迪说。
"我要尽快放他们跑,"我对他说。"免得那么大的气味污
了我的船舱。"
"你打算把他们弄到哪儿去呢?"
"马上把他们送到个能靠岸的地方,"我对他说。
"船这就向陆地开?"
"对,"我说。"慢慢儿开过去。"
  船慢慢通过礁区向陆地驶去,驶到一处,看得见有隐隐
发亮的海滩。礁区的水还是相当深的,再往里水底就都是沙
砾地了,坡度也一路向上,直至岸边。
"到船头去向我报告水深。"
  他拿了一根鱼叉杆,不断探测水深情况,杆子一指就是
要我继续前进。后来他回来示意让我停下。我就把船倒退了
一下。
"现在大约是五英尺深。"
"我们得下锚了,"我说。"到时候万一来不及起锚的话,
砍断锚缆、把锚拉脱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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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
  埃迪把锚缆一点一点往外放,一直放到觉得绳子不再拉
紧了,这才把那一头给拴牢。这么一来,船尾的方向就正对
着陆地。
"你也知道,这里的水底可是沙砾地,"他说。
"船尾的水深有多少?"
"不超过五英尺。"
"你把来复枪拿好,"我说。"可要多加小心哪。"
"让我喝一口吧,"他说。他紧张极了。
  我给他喝了一口,自己就摘下了气枪。我开了锁,打开
舱门,说了声:"出来吧。"
  没有一点动静。
  后来有一个唐山佬探出头来,一见埃迪手拿长枪站在那
里,马上又缩了回去。
"出来吧。没有人会伤害你们的,"我说。
  还是没有动静。只听见一片嘁嘁喳喳声,说的都是唐山
话。
"嗨,出来出来!"埃迪说。我的天哪,我知道他准又去
喝过酒了。
"不许再喝酒了,"我对他说,"要不我就一枪送你下大
海。"
"快出来,"我这又对他们说,"不然我可要向你们船舱里
开枪啦。"
  我看见他们中间有个人朝门角里瞅了下,显然他看见了
陆地,因为他咭咭呱呱说开了。
"来吧,"我说,"不然我可要开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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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到底出来了。
  其实我告诉你说,真要把这样一帮唐山佬杀掉的话,不
是个全无心肝的人那是下不了手的,就是干起来肯定也是够
棘手的,更别提那个麻烦了。
  他们出来了,他们虽然个个都很害怕,而且一把枪都没
有,可究竟有十二个人哪。我端着气枪,步步倒退,一直退
到船尾。"下水里去吧,"我说。"不会没了你们的脑袋的。"
  没有人动一动。
"下去。"
  还是没有人动一动。
"你们这些吃了耗子肉的胆小的外洋佬,"埃迪说,"快下
水里去。"
"闭上你的嘴,醉鬼,"我对他喝一声。
"不会游水,"一个唐山佬说。
"用不到游水,"我说。"水不深。"
"快,下水里去,"埃迪说。
"你到船梢来,"我说。"你一只手拿枪,一只手拿鱼叉杆,
量给他们看看水就这么深。"
  他量给他们看了。
"用不到游水?"还是那个人问我。
"用不到。"
"真的?"
"真的。"
"这是在哪儿?"
"古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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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些该杀的骗子手呀,"他说着就走到船边上,先
还赖着不跳,一会儿才松手跳了下去。他脑袋沉到了水下,但
是随即又探了起来,下巴露出在水外。"该杀的骗子手呀,"他
还在嚷嚷。"该杀的骗子手呀。"
  这气疯疯的家伙,倒也够勇敢的。他用唐山话说了句什
么,其余的人也都到船梢纷纷跳下水去。
"好啦,"我对埃迪说。"起锚吧。"
  我们的船出海时,月亮升起来了,因此看得见那班唐山
佬都露出了个脑袋,在蹚水上岸。还看得见那隐隐发亮的海
滩,以及背后一带的小树丛。
  船过了礁区,来到海上,我回头看了一眼,见海滩和山
峦都显出轮廓来了。我于是就把船朝基韦斯特的方向驶去。
"你现在可以去睡个觉了,"我对埃迪说。"不,等等,先
到船舱里去把舷窗都打开,让气味散掉,再把碘酒给我拿来。"
"怎么回事?"他拿来了碘酒,问我。
"手指割破了。"
"要不要我来把舵?"
"去睡个觉吧,"我说。"回头我来叫你。"
  他就在舵手舱内、油箱上方的那张嵌壁床上躺了下来,才
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
  我用膝头顶住舵轮,脱开衬衫,看见了给辛先生咬一口
留下的痕迹。这一口咬得可真够狠的,我就在上面涂了些碘
酒,后来我坐在那儿掌舵时,心里就老是想着:给个唐山佬
咬一口不知会不会感染上些什么毒素?听机器运转得这样平
稳,海水哗哗地刷着船身,我悟过来了:啐,不会的,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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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一口不会感染上什么毒素的。像辛先生这样的人,一天大
概要刷上两三遍牙哩。好一个辛先生。作为一个生意人他实
在算不得精明。不过也可能他本来倒是个精明人。只是轻信
了我罢了。说真的,我实在猜不透他。
  好了,现在其他问题都很简单了,就还剩下一个埃迪了。
埃迪是个酒鬼,一来劲就都会说出去。我坐在那儿掌舵,对
他看看,心想:嗐,他这样活着,倒还不如死了强哩,他死
了我也可以不用担心了。我刚发现他在船上那阵子,本来是
拿定了主意非把他干掉不可的,可是后来一切进行得那么顺
利,我也就不忍心了。不过现在看他躺在那里,我心里又不
免一动。但是再一想:干这种事以后要后悔的,一干反倒把
好端端的事弄坏了,何苦呢?我这时又想起:船员名单中根
本没有他的名字,把他带到国内我还得付一笔罚款呢,我真
不知道留着他到底算是好呢还是算坏。
  好吧,这事反正还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考虑,我就只管开
我的船,时而还端起酒瓶来喝上一口。这酒还是他带上船来
的,瓶里已经所剩不多,我喝完以后,就打开自己还剩下的
仅有的一瓶。说真的,我觉得把舵挺带劲的,而且今晚又是
过海挺理想的夜晚。几次觉得这一趟出海真是倒够了霉,但
是结果终于证明了,这一趟出海出得才好着哩。
  天亮了,埃迪也醒了。他说他觉得难受极了。
"你代我把会儿舵吧,"我对他说。"我想去走走看看。"
  我重又来到船梢,浇些水把船梢冲冲。可是船梢早已没
一点脏迹了。我又用刷子把船边上擦了擦。我把枪退了子弹,
在舱里藏好。不过腰带上的枪我没有卸下。船舱里的空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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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 ·
派清新,十分可意,闻不到一点气味。只是右舷窗里进了一
点水,把一个床位打湿了,因此我就关上了舷窗。现在,世
上再也没有一个海关官员能喷出我这船上搭过唐山佬了。
  我看见在装行船执照的镜框下,那结关证就连网兜在那
儿挂着呢,那是我上船的时候匆匆搁在那儿的,我就去取出
来看了一遍。看完便赶紧来到舵手舱里。
"我问你,"我说。"你的名字怎么会上了船员名单的?"
"我遇见了报关行的代办,正好他要去领事馆,我就对他
说我也要同船去。"
"上帝真会照应酒鬼,"我对他说完,便取下了腰里的那
支点三八,拿到船舱里藏好。
  我在船舱里煮了一些咖啡,又上来掌舵。
"下面有咖啡,"我对他说。
"老兄,咖啡可帮不了我的忙啊。"见了他谁也不能不感
到可怜。他那个脸色可实在是难看。
  九点钟左右,我们就在正前方一带看到了桑德基的灯塔。
海湾里北上的油船我们早些时就已见到了。
"快要到了,"我对他说。"我也跟约翰逊一样,付给你四
块钱一天吧。"
"你昨儿晚上这一手得了多少?"他问我。
"才六百块,"我对他说。
  我不知道他信不信我的话。
"这里就没有我的一份?"
"我刚才说的那个数,就是你的一份了,"我对他说。"昨
儿晚上的事你要是说出去,别打量我会不知道,到那时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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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怪我要把你干掉了。"
"你知道我不是个爱在背后说闲话的人,哈利。"
"你是个酒鬼。可不管你喝酒喝得有多糊涂,只要你有一
句话说出去,看我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诚实可靠,"他说。"你这样对我说话可不该啊。"
"谁的嘴巴能有那么紧,能保证永远诚实可靠?"我对他
说。不过我对他已经不再担心了,因为他的话有谁会相信呢?
辛先生已经不会来告我了。那班唐山佬是不会来告我的。那
个摇船送他们出来的后生自然也不会。埃迪倒说不定迟早会
说出去,可是酒鬼的话有谁会相信呢?
  对了,这一切又有谁能拿得出半点证据?不然的话,人
家一看到船员名单里有他,风言风语肯定要多得多。我这确
实还是幸运的。我当然也可以说他掉在大海里了,可是那样
的话闲言闲语决少不了。埃迪也算他福星高照。真是福星高
照。
  后来我们的船就来到了湾流的边上,海水不再是蓝色的
了,而是淡淡的,带点儿绿了,朝陆地的方向望去,我就能
看见长礁和西干岩两处的标桩了,就能看见基韦斯特的无线
电天线杆了,还有那高高耸起在一大片低矮建筑之上的贝壳
大旅馆,那野外焚烧垃圾的滚滚浓烟。桑德基的灯塔如今已
近在眼前了,灯塔边上的船库和小码头也看得见了,我知道
如今还只剩下四十分钟的路程了,我感受到了归家的快乐,我
如今得了一大笔外快,可以好好的过一个夏天了。
"来喝口酒怎么样,埃迪?"我对他说。
"啊呀,哈利,"他说。"我就知道你是挺够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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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 卖 人 的 归 来

  他们是在夜间过海而来的,海上吹的是强劲的西北风。太
阳升起以后,他见到了一艘从海湾里南下的油船,寒气凛冽,
阳光当头一照,那油轮看去白晃晃的当空直立,真像大海上
耸起了一座高楼。他对那黑人说:"我们到底到了哪儿啦?"
  那黑人撑起身来一看。
"迈阿密的西边没有这种景象啊。"
"我们的船不是朝迈阿密的方向开的,这你又不是不知
道,"他对那黑人说。
"我的意思不过就是说,在佛罗里达诸基列岛是没有这样
的高楼的。"
"我们的行船方向是桑德基。"
"那这会儿也该看见了呀。就是看不见桑德基,美国沿海
的暗礁群也应该看见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那是一艘油船,不是高楼,又过了
不到一个钟点,他看见了桑德基的灯塔,直挺挺的,细细的,
一身褐色,矗立在海中,一点不差还是在那个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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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船上掌舵总得有信心,"他对那黑人说。
"我本来倒是信心很足,"那黑人说。"可是走过了这一趟
我已经信心缺缺了。"
"你的腿怎么样?"
"老是痛啊。"
"不要紧,"那人说。"只要当心别沾上脏,别让绷带掉了,
自会好的。"
  现在他就把船朝西开去,打算向沃曼基靠近,到岸边的
红树丛中去躲过一个白天,什么人也别见,就在这儿等着,到
时候该会有船来接他们的。
"你会好的,"他对那黑人说。
"谁知道哇,"那黑人说。"痛得可厉害了。"
"到了家我会好好替你治的,"他对他说。"你的枪伤不算
重。别担心。"
"我挨了枪了,"那黑人说。"以前我可从来没有挨过枪。
反正挨了枪就是倒了霉了。"
"你是吃了点惊吓罢了。"
"什么话呢。我挨了枪了。痛得可厉害了。一阵阵抽痛,
整整痛了一夜。"
  那黑人一直不断这样唧咕,他总忍不住想要解开绷带来
看看伤口。
"别去动,"掌舵的那人对他说。黑人躺在舵手舱里的地
板上,四下到处堆着一麻袋一麻袋的瓶酒,就像一只只火腿。
他是在麻袋堆里腾出个地方来躺下的。他只要一动,麻袋里
就会响起破瓶碎玻璃的声音,流出的酒酒气四溢。这酒也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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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5 ·
得满处都是。船现在是直向沃曼基驶去了。沃曼基如今已经
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痛啊,"黑人说。"痛得愈来愈厉害了。"
"我也很为你难过,韦斯利,"那人说。"可是我得掌舵。"
"你待个人还不如待条狗好呢,"黑人说。他渐渐没有好
声气了,不过那人还是很为他难过。
"我会想法照应你的,韦斯利,"他说。"你现在还是安静
点儿躺着。"
"你根本不管人家是死是活,"黑人说。"你简直没有一点
人性。"
"我会好好替你治的,"那人说。"你还是安静点儿躺着
吧。"
"你是治不好我的了,"黑人说。那个叫哈利的人这时不
言语了,因为他喜欢这个黑人,可眼下除了给他补一枪以外,
实在没有一点办法可想,他下不了这个手啊。那黑人只顾说
他的。
"他们一开枪,我们就赶快停下,不是挺好的吗?"
  那人没答腔。
"难道一个人的性命,还不如一船酒值钱?"
  那人只顾专心掌他的舵。
"我们只要赶紧停下,让他们把酒拿去,不就行了吗。"
"不行,"那人说。"酒和船没收了不算,人还得要坐班房。"
"坐班房我不怕,"那黑人说。"我就是不愿意挨枪子儿。"
  他渐渐吵得那人有点心烦了,那人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
"到底谁的枪伤厉害?"他问他。"是你伤得厉害,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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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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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是你的厉害,"那黑人说。"可我以前从来没有挨过枪
啊。我真没想到会挨枪子儿。我不是给雇来挨枪子儿的。我
也不愿意去挨枪子儿。"
"不要激动嘛,韦斯利,"那人对他说。"这种话说得再多
也帮不了你的忙。"
  这时他们已经快到沃曼基了。船已经进了岛外的暗礁群,
他把船开进航道时,水面上一派阳光,照耀得东西都很难看
清。那黑人八成儿是精神错乱了,要不就是因为受了伤,所
以就虔诚地祈求起上帝来了,总之他的嘴里一直叨叨个不停。
"他们为什么现在还要贩私酒呢?"他说。"禁酒法已经废
止了嘛。他们为什么还是非要干这样的买卖不可呢?他们为
什么不就用渡船把酒运进来呢?"
  掌舵的那人却目不转睛地瞅着航道。
"大家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做个正派人,正正派派地干个
老实营生呢?"
  尽管太阳耀眼,看不清岸上,那人还是看得出哪儿有来
自岸边的平静的涟漪,他就把船转了个向。他是单臂转动舵
轮,把这个弯拐过来的,这一下航道就开阔了,于是他就把
船缓缓靠到红树丛的边上。他打起了倒车,把两个离合器都
脱开了。
"下锚我抛下一只还可以,"他说。"可是要起锚我就没法
起了。"
"我是根本就动弹不得了,"黑人说。
"看你这光景确实是够呛的,"那人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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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
  他在十分艰苦的情况下,把小锚搬出来,再提起投下,不
过锚好歹算是抛下了。他放出了好长一段锚缆,船马上打了
个转,撞到了红树丛上,树枝都直戳到舵手舱里。他于是就
又下了甲板,回到舵手舱。心想:没错儿,舵手舱里果然弄
得一塌糊涂。
  昨天晚上他替黑人包扎了伤口,黑人也给他的胳膊上了
绷带,弄好以后他就一直在那里看着罗盘把舵,整整一夜没
有停过,到天亮时,只见黑人就躺在舵手舱当中的麻袋堆里,
可是那时他又要看海上,又要看罗盘,还要寻找桑德基的灯
塔,所以对面前的这一摊子始终没有细细看过一眼。如今一
看,这个烂摊子!
  那黑人抬起了腿,躺在满装瓶酒的麻袋堆当中。舵手舱
给打了八个弹孔,都裂开了好大的口子。挡风玻璃也打碎了。
他不知道有多少货色给打烂了,凡是那黑人的血没有淌到的
地方,就准有他自己的血迹。可是根据他此刻的感觉,最叫
人受不了的还数那酒气。酒气简直淹没了一切。如今船虽然
静静地停泊在红树丛下,他却依然感觉到脚下似乎有波涛在
汹涌,海湾里风高浪大,他们的船昨晚颠簸了整整一夜。
"我去煮一点咖啡,"他对那黑人说。"煮好咖啡我再来照
应你。"
"我不想喝咖啡。"
"我可想哩,"那人对他说。可是一到船舱里他就感到头
发晕,因此又来到了甲板上。
"算了,就不喝咖啡了,"他说。
"我要喝点水。"

? 26 ·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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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一个水壶里倒了一杯水给黑人。
"他们都开了枪了,你为什么还要一个劲儿逃呢?"
"他们干吗要开枪呢?"那人答道。
"我得找个医生看看,"那黑人对他说。
"医生能够做的我还有什么没有替你做到呢?"
"医生能治好我的伤。"
"等今儿晚上接应的船来了,你就有医生了。"
"我可不想就这样一直等到船来。"
"好吧,"那人说。"那我们先来把这些酒处理掉吧。"
  他就把酒往水里扔,可是凭他单手独臂那是够艰巨的。一
袋瓶酒虽说只有四十来磅重,可是他扔了才不多几袋,就又
感到头晕了。他在舵手舱里坐下,后来干脆躺下了。
"你这是自己不要命了,"那黑人说。
  那人头枕着麻袋,不作一声地躺在舵手舱里。
  舵手舱里有红树的枝桠伸进来,把影子撒在他身上。他
听得见树梢顶上的风声,抬眼朝高高的寒天望去,看得见那
北风推来的淡淡的褐云。
"风这么大,不会有人来了,"他心想。"他们料不到我们
会冒着这么大的风出来。"
"你看他们会来吗?"那黑人问。
"会来啊,"那人说。"为什么不来?"
"风太大了。"
"他们就等着我们来呢。"
"这么大的风,哪儿能呢。你何必还要拿假话来哄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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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这话几乎是嘴巴直对着麻袋说的。
"不要激动嘛,韦斯利,"那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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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说得轻巧,不要激动,"黑人又接下去说。"不要激
动。什么事不要激动?死得这么惨还不要激动?我还有条命
在这儿,你来呀。来把我往船外扔呀。"
"不要激动嘛,"那人还是和和气气地说。
"他们不会来了,"黑人说。"我知道他们不会来了。我冷
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这又痛又冷的,我实在受不
了啦。"
  那人坐起身来,只感觉到心窝儿里像掏空了,坐也坐不
稳。黑人目不转睛地看他晃荡着右臂,拿一个膝头抵着地往
上挺了挺,左手抓住右臂下吊着的手,把它给按在两个膝头
的中间,然后扶住船舷边上钉着的木板,使劲地站起身来。他
站在那儿,望着黑人,右手依然夹在两条大腿中间,心里在
想:什么叫做痛,他这才算真正尝到滋味了。
"我只要硬是挺住,不去想它,倒也不是痛得那么厉害
了,"他说。
"我给你用吊带绑起来吧,"黑人说。
"我这胳膊肘儿弯不过来了,"那人说。"就那样直僵僵的
动不得了。"
"我们怎么办呢?"
"扔酒啊,"那人对他说。"手够得到的,就提起来往船外
扔,你不能来一下吗,韦斯利?"
  那黑人刚挪了挪身子,想去抓住一个麻袋,却又哼了一
声,重新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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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痛得那么厉害,韦斯利?"
"哎呀,天哪,"那黑人说。
"一动反倒不是痛得那么厉害了,你就没有这种感觉?"
"我挨了枪了,"那黑人说。"我不能动了。我挨了枪老大
还要我去扔酒。"
"不要激动嘛。"
"你再说一句不要激动我可要发疯啦。"
"不要激动嘛,"那人还是口气平静地说。
  黑人吼叫一声,手在甲板上一阵乱摸,在舱口围板下摸
到了那块磨刀石,便抓了起来。
"我要杀了你,"他说。"我要挖出你的心肝。"
"就凭这么块磨刀石你能挖?"那人说。"不要激动嘛,韦
斯利。"
  黑人脸贴着麻袋哇哇直哭。那人依旧慢慢地提起一麻袋
一麻袋的瓶酒,往船外扔去。
  正在这样把酒往船外扔时,他听见了一阵引擎声,一看,
见有一条船绕过了小岛的端头,正沿着航道在向他们驶来。那
条船船身是白色的,舱面室漆成了浅黄色,有挡风玻璃。
"有船来了,"他说。"快来干吧,韦斯利。"
"我动不了。"
"从现在起我可要记你的帐啦,"那人说。"先前的事就不
跟你计较了。"
"你去记吧,"那黑人对他说。"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在心
上的。"
  那人还是用他那只好手提起一袋袋瓶酒来往船外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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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他干得可快了,干得脸上汗水直流,也根本顾不上去看看
顺着航道缓缓而来的那条船。
"翻过身去。"他一伸手抓住黑人头下的那个麻袋,手一
甩扔到了船外。黑人撑起身来看了看。
"他们来了,"他说。来船的方向几乎就直对着他们船的
船舷。
"是威利船长,"黑人说。"船上还有游客。"
  那条白船的船梢有两个穿法兰绒、戴白布帽的人坐在钓
鱼椅里,在那里钓鱼,另外有个身穿防风茄克衫、头戴毡帽
的老头在那里掌舵,船就在酒船所在的这片红树丛跟前开了
过去。
"你好啊,哈利?"船过的时候那老头招呼了一声。那个
叫哈利的人举起没坏的胳膊挥了挥作为回答。船开了过去,那
两个钓鱼人把目光向酒船投来,还对那老头说了些话。哈利
听不见他们讲的是什么。
"他开到口子上要掉过船头开回来的,"哈利对那黑人说。
他到船舱里拿来了一条毯子。"我来替你遮起来。"
"是快到你替我裹起来的时候了 ①。可这酒他们不会看不
到呀。我们怎么办呢?"
"威利可是个好人,"那人说。"他会去告诉镇上的人我们
在这儿。那两个钓鱼的家伙碍不了我们的事。他们何必要来
管我们的闲事呢?"
  他现在真有些惴惴不安了,他就在驾驶座上坐了下来,把
① 表示自己快到死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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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右臂紧紧地夹在两条大腿之间。他的膝头在发抖,这一抖,便
感觉到上臂的骨头断处擦得嘎嘎有声。他就把两个膝头分开,
拉出那条手臂,由它挂在一旁。就在他这样挂下了手臂坐在
那儿时,刚才那条船又顺着原航道回来,从他们跟前经过了。
坐在钓鱼椅里的两个人在那里说话。他们已经收起了钓竿,其
中一个在用望远镜对他们瞧。隔着这样的距离,他听不出他
们在说些什么。就是听得见,他又能怎么样呢?
  那条叫"南佛罗里达号"的包租游船,是因为礁区外风
浪太大,才到沃曼基的航道里来作钓鱼游的。船上的威利·
亚当斯船长当时心里在想:原来哈利昨儿晚上过海来了。这
小伙子倒真有cojones ①。那阵狂风他肯定碰上了。论船,他
那一条倒是经得起海上风浪的。可你说他的挡风玻璃怎么会
打碎了呢?换了我我才不会在昨儿那样的晚上过海呢。我才
不会到古巴去贩运私酒呢。酒现在都从马里埃尔运来了!进
进出出,自在得很。大概那里是根本不查不禁的吧。"你说什
么,老板?"
"那条船是条什么船?"坐在钓鱼椅里的两个人中有一个
问。
"那条船?"
"是啊,那条船。"
"喔,那是一条基韦斯特的船。"
"我问你的是,船是谁的?"
"这我也不知道啊,老板。"
① 西班牙语: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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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主是个打鱼人吗?"
"这个嘛,有人说他是。"
"什么意思?"
"他什么行业都干一点。"
"你不知道他姓什么吗?"
"不知道。"
"你不是叫他哈利吗?"
"我没呀。"
"我明明听见你叫他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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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利·亚当斯船长对跟他说话的这个人仔细看了一眼。
此人高高颧骨,薄薄嘴唇,脸儿有点胖鼓鼓的,灰眼睛眶得
好深,嘴角带着轻蔑的表情,帆布帽下射出两道目光正瞅着
他。威利·亚当斯船长哪里会知道,正是此人,在华盛顿许
许多多女人的眼里可是个招人心爱的美男子咧。
  "那一定是我乱叫的,"威利船长说。
  "你看看吧,那个人身上有伤,博士 ①,"那另一个人说着,
把望远镜递给了同伴。
  "我不用望远镜就看得出来,"被称为博士的那个人说。
"这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威利船长说。
  "哼,会让你知道的,"嘴角带着轻蔑表情的那个人说。
"把船头的号码抄下来。"
① 英文中"博士"跟"医生"是同一个词,所以下文威利船长以为他是医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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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抄下了,博士。"
"我们过去看看,"博士说。
"你这位博士是做医生的?"威利船长问。
"不是做医生的,"那个灰眼睛的人对他说。
"如果你不是个医生,那我就不开过去。"
"为什么?"
"他要是需要我们帮忙,他早就招呼我们了。他要是不需
要我们帮忙,我们也用不到管他的闲事。我们这里的人都抱
定了一个宗旨,就是莫管他人的闲事。"
"好吧。你不管你就甭管好了。那就把我们送到那条船上
去吧。"
  威利船长还是把船继续顺着航道驶去,那台双缸帕尔默
老是不停地噗噗乱响。
"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听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服从我的命令?"
"你到底算是什么人,这样神气活现?"威利船长问。
"是什么人这没关系。我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
"你到底算是什么人?"威利船长又问。
"好吧。可以告诉你,我是当今美国三个最重要的人物之
一。"
"那你又到基韦斯特干什么来了?"
  那另一个家伙探出了身子。"他就是×××,"他煞有介
事地说。
"我可从没听说过这么个人,"威利船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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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我会让你听说的,"那个叫博士的人说。"我会让你
们镇上人人都听说的-- 旮旯里小小的破镇一个,就是得连
根铲掉我也绝不会手软!"
"你真不简单,"威利船长说。"你怎么会这样重要的?"
"他是×××最亲密的朋友、最亲信的顾问,"那另一个
家伙说。
"胡扯,"威利船长说。"他要真是这么个人,又到基韦斯
特干什么来了?"
"他是来这儿休养的,"那个秘书说。"他就要出任×××
×了。"
"别说了,哈里斯,"那个叫博士的人说。"那就请你送我
们到那条船上去好不好?"他做出了笑脸说。他的笑脸就是专
为这样的场合用的。
"不行。"
"听着,你这个吃打鱼饭的白痴。小心我叫你吃不了兜着
走??"
"好啊,"威利船长说。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呢。"
"这对我来说都一样,"威利船长说。"你还不知道你这是
在哪儿呢。"
"那个人是个私酒贩子吧?"
"你看呢?"
"拿住了他说不定还有笔赏金可得呢。"
"我看不一定。"
"他犯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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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家大小,他得养家活口。我们这儿基韦斯特的人
替政府干活,一个星期才挣六块半钱,请问你们吃掉的又是
谁的血汗?"
"他身上有伤。这说明有人在追捕他。"
"就不能是他闹着玩儿,自己打了自己一枪?"
"这种挖苦话你给我少说。快到那条船上去是正经,让我
们把他连人带船一起扣下。"
"扣下来带到哪儿去?"
"基韦斯特。"
"你是当官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他是谁了吗,"那秘书说。
"好吧,"威利船长说。他使劲推动舵轮把手打了个转,把
船一拐弯,驶到航道的极边上,螺旋桨连沉泥都打了上来,飞
溅起一大片。
  他的船这就带着一片嘎嘎声,紧靠航道边向停泊在红树
丛下的那另一条船开去。
"你船上有枪没有?"那个叫博士的人问威利船长。
"没有。"
  那两个穿法兰绒的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正盯住了酒般
在那里看。
"这比钓鱼要有趣吧,博士?"那秘书说。
"钓鱼没意思,"博士说。"捕到了一条旗鱼又能怎么样呢?
吃又不能吃。不比这事,那才真叫有意思。能有机会亲身碰
到也算我有幸。那人已经受了伤,逃不掉了。海上风浪大得
很。他这号船肯定经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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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真叫只身擒贼了,"秘书以艳羡的口气说。
"还是赤手空拳呢,"博士说。
"不像联邦调查局的密探就老是胡来,"秘书说。
"埃德加·胡佛 ① 搞的宣传都是言过其实,"博士说。"我
觉得我们刘他恐怕也已经放任得够了。"说到这里他命令威利
船长:"并排靠上去。"
  威利船长却脱开了离合器,船就随水漂流了。
"嗨,"威利船长向那条船上喊道。"千万不要抬头啊。"
"怎么回事?"博士生气地说。
"你给我闭嘴,"威利船长说。"嗨,"他又向那条船上喊
起来。"听着!只管到镇上去,用不到担心。船就不用管了。
让他们弄去好了。把货扔掉了,到镇上去。我这船上有个家
伙,是华盛顿来的,八成儿是个眼线。不是密探,只是个眼
线。是官府什么机构的一个头头。他自己说是比总统还要重
要。他要跟你过不去。他说你是个贩私酒的。他抄下了你船
的号码。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所以不知道你是谁。要我认我
也认不出你??"
  船漂了开去。威利船长却只管他接着喊:"我不知道遇见
你的这个地方是哪儿。要我再来一趟我也认不得路。"
"明白,"酒船上也喊过来一声。
"我还要带这个官府的大人物去钓鱼,不到天黑不回,"威
利船长喊道。
"明白。"
① 当时的联邦调查局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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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爱钓鱼,"威利船长只顾嚷嚷,把嗓子都快喊破了。
"可这个王八蛋倒说钓到了鱼不能吃。"
  "多谢大哥,"传来了哈利的声音。
  "那个家伙是你的兄弟?"博士问道。他虽然脸涨得通红,
爱打听的脾气却依然不改。
  "不是,"威利船长说。"船上人隔船相喊通常都叫大哥
的。"
  "我们到基韦斯特去吧,"博士说,不过听他的口气已经
信心不足了。
  "不行啊,"威利船长说。"两位包我的船说好是包一天的。
我拿你们多少钱就得干多少事。你尽管骂我白痴,可我这船
还是要给你包足一天。"
  "这家伙是个老头了,"博士对他的秘书说。"我们要不要
跟他来硬的?"
  "我劝你别来这一套,"威利船长说。"小心我拿这个给你
劈头一家伙。"
他冲他们亮了亮打鲨鱼用的一节铁管。
  "两位干吗不把钓线放出去,乐得玩它个痛快呢?你先生
可不是来寻烦恼的。你是来休养的。你说旗鱼不能吃,可你
在这种水面不宽的地方哪里钓得到旗鱼呢。能钓到一条石斑
鱼已经算是走运了。"
  "你看怎么办?"博士问。
  "还是由他去吧。"秘书的眼睛对着铁管直瞅。
  "你的话还有一点说得不对,"威利船长又继续往下说。
"其实旗鱼的味道就跟马鲛鱼一样好吃。往年我们都卖给里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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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公司销到哈瓦那去,卖价跟马鲛鱼一样,一磅可以卖到一
毛。"
"哎,你就少啰嗦吧,"博士说。
"我还以为你既是官府的人,对这些事情总该会感到关心
吧。这些个吃的东西,涨价跌价可不是跟你们还有些牵连什
么的?不是吗?你们就专搞抬高价格什么的。把粮价抬高,把
肉价压低。鱼价嘛,倒向来是一个劲儿往下跌的。"
"你少啰嗦,"博士说。
  酒船上,哈利把最后一袋酒扔下了水。
"把鱼刀拿来,"他对那黑人说。
"鱼刀没有啦。"
  哈利一按自动起动器,把引擎发动了起来。他找到了轻
便斧,用左手拿着,一斧头砍下去,把锚缆斩断了。他心想:
沉水里去就沉水里去吧,回头来捞酒的时候,抓钩会抓得到
的。我把船开到加里森湾去,他们要弄走就让他们弄走吧。我
得去找个医生。我可不愿意连胳膊带船一起丢。这一船酒的
所值也抵得上船本身了。酒其实并没有打碎很多。碎了几瓶,
就酒气冲天了。
  他推上了左侧的离合器,船离开了红树丛,随着潮水转
过头来。引擎运转得很平稳。威利船长的船如今正朝着格兰
德河口的方向驶去,已经驶出两英里远了。哈利心想:现在
潮涨了,估计过礁湖没问题了。他推上了右边的离合器,加
大了油门,引擎立刻轰鸣起来。只觉得船头往上一翘,那还
青的红树就飞快地从旁边一掠而过,树根下的海水仿佛一下
子都给船吸了去。他心里在想:但愿这船别让他们弄走。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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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我的胳膊还能治好。在马里埃尔来来去去畅行无阻已经六
个月了,怎么想得到现在会忽然对我们开枪呢?古巴人就是
这样。某某人给某某人的钱不给了,结果害得我们就挨了枪。
对,古巴人就是这样的。
"嗨,韦斯利,"他说着回头对舵手舱里边望了一眼,那
黑人还蒙着毯子躺在那儿呢。"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了,小黑
子?"
"乖乖,"韦斯利说。"再难受也没有了。"
"回头老医生给你检查的时候,你还有得更难受呢,"哈
利对他说。
"你简直不是人,'那黑人说。"没有一点人的感情。"
  哈利心里却在想:那老威利可真是个好人。要论起好人
来,那老威利真算得上一个。当时我们实在应该一气赶到,不
应该等在那儿。等在那儿是失算了。我当时浑身无力,头晕
得厉害,脑袋瓜儿都不听使唤了。
  如今前方望得见那白色的贝壳大旅馆了,望得见无线电
天线杆和城里的建筑了。他还望见了特朗博码头的汽车轮渡,
他要绕过这个码头,向北去加里森湾。他想:那老威利真有
意思。骂得他们够呛。那两个狗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人?哎呀,
我这会儿真觉得难受死了。头晕得厉害。我们当时要是一气
赶到这儿就对了。要是不等在那儿就对了。
"哈利先生,"那黑人说,"真对不起,我没有能帮着你把
货往水里扔。"
"见你的鬼,"哈利说。"老黑挨了枪子儿就没有一个是有
屁用的。你这个老黑还算是不错的呢,韦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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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擎在轰鸣,船在破浪急驶,哗哗之声响成一片,但是
他更听见自己心中似乎有一个陌生而空洞的嗡嗡声。他出外
跑了一趟回得家来,总会感到心中有这样一种声音。他想:但
愿我这条胳膊能够治好。我还很需要这条胳膊使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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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检  举

  马德里当年的奇科特酒吧,是个跟白鹳夜总会① 差不多
的去处,只是那里并没有音乐助兴和新走红的歌星之类,又
有点像华尔道夫饭店② 的男士酒吧,只是男士酒吧不接待女
客。奇科特酒吧可是接待女客的,不过那可毕竟是个男人聚
会的地方,女客在那儿是没有地位可言的。酒吧老板叫佩德
罗·奇科特,酒吧要办得有特色老板总得有个性,他就具备
了这一条。他是个很出色的酒吧掌柜,总是和和气气,总是
乐呵呵的,而且为人颇有风趣。风趣这东西在时下早已是希
罕之物了,长久以来就已不大有人有了。风趣这东西可不能
跟演戏的本事混为一谈。奇科特有风趣,他的风趣不是假的、
不是装的。可是他又很朴实单纯,待人也极友好。他真比得
上巴黎里兹酒吧的那个侍者乔治,真是一样那么和蔼可亲,更
是一样那么绝顶能干-- 在眼前要找个合适的人来比比,大
① 三四十年代纽约的一家著名夜总会。
② 纽约的一家大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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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也就数乔治最过得硬了。所以他开的酒吧是相当不错的。
  当时马德里有钱的年轻人里那些讲究派头的都爱去一个
叫新潮夜总会的酒吧,而正派人则都去奇科特。奇科特的客
人里固然也有不少是我所看不惯的,正如白鹳夜总会里这样
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是在奇科特我却没有一次不是玩得高高
兴兴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那里可以不谈政治。有一些
酒吧咖啡馆,是专诚为谈政治而去的,但是奇科特酒吧里却
可以不谈政治。其他形形色色的话题当然还是谈得很多的,到
了晚上,城里最漂亮的女郎也会在那里露面,那里的确是开
始一天夜生活的好地方,我们常常都是先在那里坐坐,由此
而得以过上一个美妙的夜晚。
  再有,到那里去走走还可以了解了解谁在城里,要是不
在城里又是到哪里去了。如果是在夏天,城里一个熟人也没
有,你也尽可以坐在那里喝喝酒,因为那里的侍者都是很友
好的。
  这等于是一个俱乐部,可又用不到你付会费,在那里你
有时说不定还可以结识个姑娘。奇科特酒吧是西班牙最好的
酒吧,可以肯定无疑;是全世界最好的酒吧之一,我想也没
问题。我们这些常去坐坐的人,对这个酒吧都怀有很深的感
情。
  还有一点,就是那里的酒绝佳。如果你要的是马蒂尼 ①,
那里所用的金酒便是极品的金酒,再好的货色有钱也没处买
① 马蒂尼是一种鸡尾酒,以金酒 (杜松子酒)为主料,加苦艾酒等混合而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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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奇科特还有一种原桶威士忌,是地道的苏格兰产,比起
那种广告做得很大的所谓名牌酒来真不知要好多少倍,跟普
通的苏格兰威士忌就更不用比了。那会儿叛乱刚开始,奇科
特正在北方的圣塞瓦斯提安照看他开设在那儿的夏令酒吧。
那个酒吧他至今还开着,据说还是佛朗哥的地盘里最好的一
家酒吧呢。马德里的酒吧则由本店侍者代为经管,直至今天
还由他们管着,不过好酒早已都卖光了。
  奇科特的老顾客多半站在佛朗哥一边,不过也有一部分
是站在政府一边的。由于那个酒吧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地方,而
真正愉快的人又往往是最勇敢的,最勇敢的人照例又最早战
死沙场,所以奇科特酒吧的老顾客有很大一部分现下已经死
了。那原桶的威士忌卖完已有好几个月了,那纯黄金酒则是
在1938年5月喝得点滴不剩的。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好酒
可喝了,所以我想卢伊斯·德尔加多要是稍晚一些来到马德
里的话,他或许就不会上奇科特酒吧去,也就不至于会招来
那场祸事了。但是他在1937年11月里来到马德里的时候,奇
科特酒吧还有纯黄金酒卖,还有印度奎宁水卖。豁出性命去
买好酒喝,似乎还犯不上,所以他恐怕只是旧地重来,想进
去喝上一杯,如此而已。如果了解了他的为人,了解了这家
酒吧当年的情况,那么对这件事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那天大使馆里宰了一头牛,大使馆里的管门人打电话到
佛罗里达旅馆来,通知我们说他们留了十磅鲜牛肉给我们。就
在那样一个马德里的冬日的薄暮时分,我徒步走到大使馆去
领肉。大使馆的门外有两个带长枪的突击队员坐在椅子里,牛
肉就放在门房内候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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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门人说,这方牛肉倒是斩的好肉,可惜那头牛太瘦了。
我从厚呢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些炒葵花子和一些橡栗来请他
尝尝,两个人就在门房的外边,那大使馆的碎石子内车道上,
站着说了两句笑话。
  我把沉甸甸的肉在腋下一夹,穿过半个城走回家去。大
马路① 那头在落炮弹,我就拐进奇科特酒吧去避一避。店里
又挤又闹,我就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一张小桌子坐,背后是用
沙袋堵住的窗口,我把牛肉在旁边的板凳上一放,就坐在那
儿喝起金酒补汁② 来。我们到这个星期才发现原来店里还有
奎宁水卖。开仗以来店里还不曾有客人要过奎宁水,所以奎
宁水还是卖的叛乱爆发前的老价钱。此时晚报还没有出版,我
就向一个老婆子买了三份政党传单。每份是十分,我给了她
一个比塞塔,叫她不用找了。她说上帝一定会保佑我的。我
却不大相信,就只管看我的传单,喝我的金酒补汁。
  有个当初我早就认识的侍者走到我的桌子旁,对我说了
两句话。
"不会吧,"我说。"我不信。"
"是真的,"他说得斩钉截铁,手里盘子一摆,头一晃,指
的都是同一个方向。"现在且别看。喏,就在那边。"
"这不干我的事,"我对他说。
"也不干我的事。"
① 马德里的霍塞·安东尼奥林荫大道是商业区内的一条主干大道,人称大
  马路,呈西北-东南走向。
② 金酒掺奎宁水喝,通称金酒开胃汁,或金酒补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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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了,这时另外一个老婆子那里刚刚有晚报卖,我就
买了一份看起来。那个侍者没有认错人,果然是他。我们两
个对此人都非常熟悉。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这
个傻瓜!这个傻到了家的大傻瓜!
  就在这时候正好有个希腊同志过来在我的桌子边坐下。
他是第十五纵队的一个连长,一次飞机扔了颗炸弹,把他埋
在了土里,另外四个弟兄死了,他被送到后方医院里来观察
了一阵子,后来又给转送到一家疗养院什么的。
"你好吗,约翰?"我问他。"来尝尝这玩意儿。"
"这叫什么名堂,埃蒙兹先生?"
"叫金酒补汁。"
"这补汁是什么东西?"
"就是奎宁水。来尝尝看吧。"
"不瞒你说,我是不大喝酒的,不过既是奎宁呢,喝了倒
能治热病。我来喝一点试试看吧。"
"医生说你情况怎么样,约翰?"
"我用不到去看医生啦。我的身体全好了。就是觉得头脑
子里好像老是在嗡嗡叫。"
"你还是得去找医生看看,约翰。"
"我去看过啦。可跟他说不明白。他说我没有证明,不给
看。"
"我打个电话去说说,"我说。"医院里的人我认识。医生
是个德国人不是?"
"对,"约翰说。"是个德国人。英语说得不怎么好。"
  正在这时候那侍者过来了。他已是个上了年纪的人,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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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秃了,招待客人还完全是老派的规矩,并没有因为打了仗
而有所改变。他像有一肚子的烦恼。
"我有个儿子在前线,"他说。"另外一个儿子已经阵亡。
现在又碰上了这档子事。"
"这是你老兄的问题。"
"那你呢?我不是也已经告诉你了吗?"
"我是到这儿来喝上一杯餐前酒的。"
"我也不过是这儿的一名职工。你就指点指点我吧。"
"这是你老兄的问题,"我说。"我是不过问政治的。"
"你懂西班牙话吗,约翰?"我问那希腊同志。
"不懂,识不了几个字,不过希腊话、英国话、阿拉伯话
我全会说。以前阿拉伯话说得还挺不错哩。我问你,你可知
道我是怎么会给埋在土里的?"
"不知道呀。我只晓得你给活埋了。其他一概不知。"
  他脸儿黑黝黝的,挺中看,一双手可是乌黑的,说起话
来总是连挥带舞。他是岛民出身,一开口就会情绪激动。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你是知道的,我对打仗挺有经验。
以前我在希腊军队里也是当上尉的。我可是个优秀的军人。所
以,那会儿我们守在丰特斯-德-埃布罗的壕沟里,看见飞
来一架飞机,我就看得很仔细。我看这飞机飞到了头上,又
这样机身一侧打了个弯"(说着双手做了个飞机侧身打弯的样
子)"在空中老盯着我们看,我就说:'啊哈,是参谋总部派
来的。是来侦察的。马上就有很多飞机要来了。'
"我料得一点没错,果然又来了很多。于是我就索性站在
那儿观察。我观察得可仔细了。我仰起了头,把空中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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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指给连里的弟兄们看。来的是三架一批,共有两批。一
架在前,两架在后。一队三架飞过去了,我对弟兄们说:'看
见吗?这是一个编队飞过去了。'
"等后面的三架也飞了过去,我对弟兄们说:'这就好了,
没有事了,再用不着担心了。'那以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样一过就是两个星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个把月以前的事。事情是这样的:炸弹把我埋在土里的
时候,我的钢盔给推了下来,正好盖在脸上,所以我还有钢
盔里的这点空气可以呼吸,勉强支持到被人家挖出来,可那
时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我呼吸到的那点空气都是爆炸后产
生的硝烟,那倒弄得我病了好久。现在我好了,只是脑袋里
老是在响。这种酒叫什么名堂来着?"
"叫金酒补汁。所谓补汁就是施韦珀印度奎宁水。这家酒
吧在战前本来档次极高,当时一美元只换七个比塞塔,在这
里这种奎宁水就要卖到五个比塞塔。我们也是前不久才发现
他们还有奎宁水卖,而且还是老价钱不变。眼下也只剩一桶
了。"
"味道的确不错。告诉我,这个城市在战前是什么样子
的?"
"挺不错。跟现在也大致差不多,但是吃的东西丰富极
了。"
  那个侍者又过来了,他隔着桌子探出了身子。
"我要是不管能行吗?"他说。"我到底有这个责任啊。"
"假如你想管,你可以去打电话,拨这个号码。你记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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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他记了下来。"找匹佩听电话,"我说。
  "我跟他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那侍者说。"但是这事关
Causa ①。像这样一个人,对我们的事业肯定是有危险性的。"
  "店里其他的服务员难道都不认识他吗?"
  "我想是认识的。可是谁也没有吭声。他是个老主顾了。"
  "我也是个老主顾呢。"
  "那会不会他现在也站在我们一边了呢。"
  "没那事,"我说。"据我所知没那事。"
  "我以前可从来没有检举过一个人。"
  "那就要由你考虑了。也说不定会有别的服务员检举他
的。"
  "不会,只有那些老服务员才了解他的底细,老服务员是
不会检举人家的。"
  "再给我来一杯纯黄金酒,来些苦草汁,"我说。"奎宁水
瓶子里还有。"
  "他在说些什么呀?"约翰问。"我只听懂了一丁点儿。"
  "这店里来了个人,当年我们俩都跟这人认识。这人是个
打鸽子的好手,我时常在射猎场上见到他。他是一个法西斯
分子,不管他今天来这儿是什么原因,反正他现在来这儿是
非常愚蠢的。他这个人以前一向非常勇敢,也非常愚蠢。"
  "指给我看看是哪一个。"
  "那张桌子上跟飞行员在一起的就是。"
① 西班牙语:(正义)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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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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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脸儿晒得黑黑的,用帽子遮没了一只眼,这会儿正
在笑的那个。"
"他是个法西斯分子?"
"对。"
"我从丰特斯-德-埃布罗前线上下来以后,今天算是离
个法西斯分子最近了。这儿法西斯分子多吗?"
"有时还相当多。"
"他喝的也是跟你一样的酒,"约翰说。"我们喝这个酒,
会不会被人家当成是法西斯分子?我问你,你到过南美西海
岸的麦哲伦① 没有?"
"没有。"
"那个地方不错。只是掌 (章)鱼太多了。"
"什么太多了?"
"掌鱼。"他的音没有念准。"你知道,就是有八条手臂的
那个东西。"
"噢,"我说。"是章鱼。"
"对,掌鱼,"约翰说。"你瞧,我还是个潜水员呢。在那
个地方干活还真不错,挣的钱也不算少,可就是掌鱼太多了。"
"跟你捣乱了?"
"捣乱不捣乱我也说不准。在麦哲伦港我第一次下水就看
见了掌鱼。那家伙就这样一下子站了起来。"约翰手指撑着台
面,猛的把手往上一提,肩膀同时往上一耸,眉毛也同时往
① 即智利的彭塔阿雷纳斯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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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抬。"站起来比我个儿还高呢,还直瞪瞪盯着我的眼睛。
我赶紧拉绳让他们把我给吊上去。"
"那东西有多大,约翰?"
"要说得很肯定我也说不上,因为头盔上那个眼罩的镜片
看东西有点儿走样。不过看那头围总该有四英尺开外。而且
那东西站起身来就像踮着脚似的,对我是这个样子盯着看
的。"(做出一副盯着我看的样子。)"因此我一出水面,他们
给我一摘下头盔,我就说我再也不下去了。后来那雇我的老
板说了:'你这是怎么啦,约翰?你怕掌鱼,掌鱼对你更怕呢。'
我就顶了他一句:'笑话奇谈!'这个法西斯酒我们再来它一
杯怎么样?"
"行啊,"我说。
  我的眼睛却一直望着那边桌子上的那个人。他名叫卢伊
斯·德尔加多,以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1933年在圣塞瓦
斯提安打鸽子的时候。记得我还跟他一起高高地站在看台顶
上看射猎大赛的决赛来着。我们都下了赌注,我是下不起这
样大的赌注却愣下,他呢,我相信他一年也输不起这么多钱,
却还硬是加码押上,后来他付清了赌帐下看台时,我记得他
一副表情是多么高兴,装得好像付这笔赌帐是他莫大的荣幸
似的。后来我记得又跟他一起站在卖酒柜台前喝马蒂尼,我
当时觉得赌输了钱也就是送走了晦气,欣欣然有如释重负之
感,心里只是在想:他这一下输惨了,还不知他心疼得怎么
样呢。我近一个星期来一直枪法失灵,他倒是枪法奇准,几
乎是不可能打到的鸽子都会撞在他的枪口上,所以他经常自
己打枪跟人家打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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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掷银元赌输赢来不来?"他问。
"你真要跟我来?"
"对,如果你愿意的话。"
"赌多少?"
  他掏出一只钱夹,看了看里边,哈哈一笑。
"不管你说多少我都乐意奉陪,"他说。"不过我看这样吧:
我们就赌八千比塞塔好了。我这皮夹子里大概也总共就是这
个数目。"
  当时这个数目要值到近一千美元。
"好吧,"我说,刚才那份释然而安的心情一下子全消失
了,打赌例必引起的那种心虚之感又涌了上来。"谁做庄?"
"我来做庄。"
  我们把双手拢成杯状,里面各放上一枚五比塞塔的大银
元,颠了几下,然后各把银元压倒在左手的手背上,上面用
右手捂住。
"就看你的吧,是哪一面?"他说。
  我移开手掌,露出了大银元,朝天的赫然是阿方索十三
世① 的侧面头像,还是个娃娃的样子。
"是人头,"我说。
"把这些劳什子统统拿去吧,来,漂亮点儿,请我喝杯酒。"
他把钱夹都掏空了。"你大概不想买一支上等的珀迪枪吧?"
"我才不想买呢,"我说。"不过我说,卢伊斯,如果你眼
① 阿方索十三世(1886-1941):西班牙国王(1886-1931)。1902年亲政,
1931年王朝被推翻后流亡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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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手头不太方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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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着就把手里这一小叠叠得齐齐整整、纸张又亮又厚
的绿色一千比塞塔大钞推到他面前。
"别傻了,恩里克 ①,"他说。"我们这是打的赌,不是吗?"
"话是不错,不过我们是老相识了。"
"可还没有老到这一步。"
"好吧,"我说。"这事总该你说了算。那么你喝什么酒呢?"
"金酒补汁怎么样?你知道这种酒味道好极了。"
  于是我们就喝了杯金酒补汁,我弄得他光了屁股,心中
老大不安,不过赢了这笔钱,却又觉得开心非凡,这杯金酒
补汁的味道之好,在我这辈子里还不曾有过第二回。这种事
何必要说假话呢,又何必要装作赢了钱还不乐意呢。不过,卢
伊斯·德尔加多这家伙倒的确是个挺有风度的赌徒。
"依我看,输得起多少钱赌多少钱,那是不会有多大味道
的。你说呢,恩里克?"
"我说不上来。我是向来输不起的。"
"别傻了。你的钱多着哪。"
"没有的事,"我说。"不骗你。"
"得了,谁没有钱呢,"他说。"问题只是肯不肯卖,卖掉
点儿什么不就有钱了?"
"我没有多少钱。真的。"
"得了,别傻了。我认识的美国人没有一个不是有钱人。"
  我看他这话也确实说得没错。当年在里兹酒吧也好,在
① 恩里克是亨利的西班牙语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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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科特酒吧也好,他是碰不到没钱的美国人的。而今天他重
返奇科特,在这里碰到的美国人就都是他当年决不会碰到的
那种美国人了。唯有我是例外,我按说是不该来的。可是我
也真恨不得没来这儿,免得在这儿看见了他。
  不过话要说回来,他既然执意要干这样一件愚不可及的
事情,那可是他自己的事了。但是我望着前面的桌子,回想
起了当年,我却被他弄得心中不安起来,我还特别感到不安
的是:我把保安总部反间谍局的电话号码告诉那个侍者了。当
然,他本来只要在电话上问一声,也能把电话挂到保安总部。
但是我却给他指点了一条逮捕德尔加多的最便捷的捷径,而
眼前的情况又是样样过火,分外复杂,这里边牵涉到公道啦,
正义啦,本丢·彼拉多① 式的处治手段啦,还有想看看人家
在矛盾的感情冲突下如何举动的那种往往很见不得人的心理
啦。作家所以会成为这样富有魅力的朋友,靠的就正是这种
复杂的局面。
  那个侍者又过来了。
"你看怎么样?"他问道。
"要我去检举他我是绝对不干的,"我说。一个电话号码
闯了祸,现在我想为自己打退堂鼓了。"不过我毕竟是个外国
人,战争是你们的战争,问题也是你们的问题。"
"可你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那没错儿,也决不会变。不过检举老朋友,可不包括在
① 本丢·彼拉多:罗马帝国驻犹太的总督(《新约》上译作巡抚)。据《新
  约》记载,是他下令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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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边。"
"那我呢?"
"你的情况不一样。"
  我相信我这说的是实话,话说到这里也已经无话可说了,
不过我总觉得,这事我要是压根儿就没有听说,那该有多好
呢。
  我爱探究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举动,那可是很久以前
的事了,说来惭愧,我这种好奇的心理早已得到满足了。我
就转过脸来望着面前的约翰,不去看卢伊斯·德尔加多所在
的那张桌子。我知道他替法西斯当飞行员已有一年多了,可
眼前的他,却穿起了政府军的制服,在跟三个最近去法国受
训回来的年轻的政府军飞行员说着话儿。
  这些新来的小伙子谁也不会认识他,我真有点怀疑,不
知他会不会是想来偷一架飞机呀什么的。不管他这次来是什
么目的,反正他眼下到奇科特酒吧来是发了傻。
"你喝了感觉如何,约翰?"我问。
"感觉不坏,"约翰说。"真是好酒。喝了好像觉得有点儿
飘飘然。头里的嗡嗡声也叫得好些了。"
  那个侍者又过来了。他显得十分激动。
"我把他检举了,"他说。
"那好啊,"我说,"现在你的问题都解决了。"
"解决啦,"他自豪地说。"我把他检举了。他们这就要来
抓他了。"
"我们走吧,"我对约翰说。"这里就要有点麻烦事儿了。"
"那还是走吧,"约翰说。"麻烦事儿总是不断地来,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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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躲也躲不开。我们该付多少酒帐?"
"你不留下了?"那个侍者问。
"不了。"
"可电话号码是你告诉我的啊。"
"这号码我正好记得。在这城里住着,记得的电话号码就
太多啦。"
"可这是我的责任所在啊。"
"是啊。谁说不是呢?责任这东西是含糊不得的。"
"那我下一步呢?"
"哎,你刚才不是觉得心里就挺安生了吗?以后回想起来
你大概还会觉得心里挺安生的。说不定还会引以为荣呢。"
"你的包忘了带了,"那个侍者说。他把牛肉交给了我,牛
肉是包在两个大信封里的,《踢马刺》杂志就套着这种大信封
按期寄来,去堆在大使馆一间办公室内的那一大堆一大堆刊
物里。
"我很理解,"我对那个侍者说。"真的很理解。"
"他是个老主顾了,而且又是个好主顾。再说我以前也从
来没有检举过人家。我检举他可不是为了好玩。"
"我还有句话,可不是要挖苦你,也不是要伤你的心。你
可以对他说是我检举他的。因为政见不同,他现在反正已经
把我看成对头冤家了。他要是知道是你检举的话,他会恨你
的。"
"那不好。自己做事自己当。可你理解我吧?"
"理解,"我说。接着却又撒了个谎:"不但理解,而且赞
成。"在战争时期,无奈说个谎是很常有的事,既然不得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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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谎,这个谎就应该趁早说,而且应该尽量说得技巧些。
  我们握过了手,我就跟约翰出了店门。临出门时我回头
对卢伊斯·德尔加多所在的那张桌子上看了一眼。他的面前
又摆上了一杯金酒补汁,他刚刚说了句什么,逗得满桌子的
人都在哈哈大笑。他那张黑黝黝的脸上洋溢着极大的欢乐,一
双眼睛显出了猎手的精明,我心想:不知他这会儿又在冒充
什么角色了?
  他上奇科特酒吧是很傻,可他就是特意要干这样的事,为
的是日后回到了他的同伙那儿,就可以搬出来炫耀炫耀了。
  我们出了店门,刚要顺着大街走去,一辆保安总部的大
卡车开到奇科特酒吧的门前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来八个人。
六个端冲锋枪的在门外站起了岗。两个穿便衣的就向店里走
去。一个人要看我们的证件,我说了声"外国人",他就让我
们走了,说是没有我们的事。
  黑暗里顺着大马路走去,人行道上又多了大批碎玻璃,脚
下尽是炮轰过后遗下的瓦砾。空气里硝烟还未散去,街上到
处是高爆炸药的气息,石毁墙倒的气息。
"你哪儿去吃饭?"约翰问我。
"我给大伙儿领了些牛肉来,我们就在旅馆里煮吧。"
"我来煮,"约翰说。"我做菜还有两下。记得有一次我在
船上做菜??"
"这牛肉老得很呢,"我说。"牛倒还是刚宰的。"
"啊,没关系,"约翰说。"在战争时期吃老牛肉是最妙不
过的了。"
  黑暗里匆匆走过的都是刚从电影院出来的回家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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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轰不停止他们出不了电影院。
"那个法西斯分子怎么回事,怎么明知人家认识他,还要
到那个酒吧去?"
"他这是发了疯了。"
"那就是战争造成的不幸了,"约翰说。"弄得许许多多人
发了疯。"
"约翰呀,"我说,"我看你这句话说得还真有些道理。"
  回到旅馆,走过了为保护服务台而垒起的沙袋,进了门,
我就问服务员要钥匙,可是服务员说已经有两个同志上去了,
在房间里洗澡呢。他把钥匙给了他们了。
"你先上去吧,约翰,"我说。"我去打个电话。"
  我到电话间里,拨了我刚才给酒吧侍者的那个号码。
"喂,匹佩吗?"
  电 话 里 传 来 了 一 个 薄 嘴 唇 的 声 音。
Enrique?"①
"iQuétal
"我说,匹佩,你是不是在奇科特酒吧逮到了一个叫卢伊
斯·德尔多加的?"
"Sí,hombre,sí.Sinnovedad ② 没有碰到什么麻烦。"
"他没有知道那个侍者的事吧?"
"没有,hombre ③,没有。"
"那就别跟他说。就告诉他说是我检举他的,好不好?那
① 西班牙语:你好吗,恩里克?
② 西班牙语:是啊,老兄,是啊。顺当得很。
③ 西班牙语: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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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侍者的事千万别提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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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干什么呀?说不说都没有关系啦。他是个间谍。总
得给枪毙。犯了这号事情还会有活路吗?"
"我知道,"我说。"不过关系还是有一点的。"
"那就随你吧,hombre,那就随你吧。咱们什么时候碰
头?"
"明天你来吃午饭。我们这里有一点肉。"
"饭前还有威士忌。行啊,hombre,行啊。"
"Salud ①,匹佩,谢谢你啦。"
"Salud,恩里克。这算不了什么,Salud。"
  他的嗓音听起来挺陌生,像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味道,我
总觉得很听不惯,不过这会儿我上楼去的时候,心里却感到
舒服了许多。
  我们这些奇科特酒吧的老主顾对这个喝酒的去处似乎都
怀有一种感情。我知道卢伊斯·德尔加多也正是由于这个缘
故,才蠢到竟敢旧地重来。他本来也可以到别处去干他的勾
当。但是既然到了马德里,奇科特是不能不去的。那个侍者
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好主顾;我跟他,也算是老朋友了。人
生中有些小小的好事,只要能够办到无疑还是值得一做的。所
以,我很高兴我给保安总部的朋友匹佩打了这个电话,因为
卢伊斯·德尔加多是奇科特的老主顾了,我不希望他在临死
之前,会对那里的侍者改变了美好的印象,甚至充满了怨恨。
① 西班牙语: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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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 蝶 和 坦 克

  这天傍晚,我出了新闻检查处,步行回我所住的佛罗里
达旅馆去,当时天正下着雨。走了近一半路,觉得这雨实在
受不了,就拐进奇科特酒吧,打算速战速决喝一杯再走。自
从马德里成了围城以来,这是落炮弹的第二个冬天了,一切
都很短缺,包括烟草,连人的好脾气也不大有了,肚子里老
是觉得饿兮兮的,碰到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比方说坏天气吧,
常常会毫没来由地突然发起火来。我按说实在没有必要停下,
再过五条街我就到家了,可是一看见奇科特酒吧的门面,我
心里就想,还是进去喝一杯吧,喝了就走,再来这大马路上,
踩着这炮轰过后狼藉不堪的满街泥泞瓦砾,走完这六个街段
的路。
  酒店里只看见人。连卖酒柜台跟前也挤不过去,桌子边
更是没有一个空座。店堂里烟雾腾腾,满耳歌声,尽见穿军
装的人,只闻到一股着了雨的皮上装气味,柜台前面的人足
足围了三层,酒只能从人群的头上递出来。
  一个我认识的侍者替我从别处桌子旁找来了一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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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坐了下来,同桌有一个白白脸儿、喉结隆起的瘦个子德
国人,这人我认识,他是在新闻检查处工作的,还有两个人
我就不认识了。这张桌子在店堂中央,进得门来看时,位置
稍靠右边。
  因为歌声实在太大,所以说话是连自己也听不见的。我
要了金酒加安古斯图拉 ①,喝下去好解解雨的寒气。店堂里真
是塞足了人,人人都是兴高采烈,他们多半喝的是新酿的加
泰罗尼亚酒,喝得恐怕都有点乐过了头了。有两个不认识的
人来拍了拍我的背,同桌的那个姑娘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听
不见,只好说:"好!好!"
  我四下打量完,再来看面前的桌子上时,这才发现那个
姑娘长得可难看极了,真是难看极了。不过我一直要到侍者
过来,才弄清楚了原来她刚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要请我喝一
杯。跟她一起的那个男人论相貌本来不会给人很深刻的印象,
可是因为她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连同伴也一起叫人忘
不了。她的面孔属于那种刚强的脸型,并带有几分古风,她
的身材更像个驯狮师;跟她一起的那个小伙子看上去似乎应
该系一条校友领带② 才对。不过他却不是那样的打扮。他也
跟我们大家一样穿了件皮上装。只是他的皮上装并不湿,因
为他们早在下雨以前就来了。那女的也穿一件皮上装,这跟
她那副长相倒是很相称的。
  这时候我心里已经在暗暗后悔了:我实在不应该拐进奇
① 安古斯图拉是安古斯图拉树皮制剂,味苦,有滋补和解热作用。
② 指英国公学毕业生系的领带。被看作是守旧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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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特酒吧来,我要是径直回家该有多好呢,到了家就可以换
一身衣服,干干爽爽的,躺到床上,把脚一搁,舒舒坦坦喝
上一杯,哪里会像这样,眼睛老是得看着这一对年轻人,叫
我看得都腻透了。人生苦短,看丑女却度日如年,我坐在这
桌子边,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尽管是个作家,按说对形形色
色的人都应该深入探究、不厌其烦,但是对这一对我实在不
想再去打听了,也别管他们是不是夫妻,彼此到底看中了对
方的什么,他们的政见如何,男的是否略有家财,或者女的
是否略有家财,总之对他们的事一概不要去打听。我认定他
们准是在广播电台工作的。在马德里你见到有非军警人员而
相貌怪得出奇的,那必然是在广播电台工作的无疑。话总得
说两句吧,我就把嗓门提高到盖过了四周的噪音,问道:"两
位在广播电台工作?"
"是的,"那姑娘说。果然没错。是在广播电台工作的。
"同志,你好吗?"我又对那个德国人说。
"很好。你呢?"
"淋了一身雨呗,"我说,他脑袋一歪,笑了。
"你带着香烟没有?"他问。我把我的最后第二包香烟掏
出来递给他,他取了两支。那个相貌惹眼的姑娘也取了两支,
那个神气好像脖子里系着条校友领带的年轻人只取了一支。
"再来一支吧,"我大声说。
"不了,多谢,"他说,那个德国人却来接了过去。
"可以吗?"他笑笑问。
"没关系,"我说。其实却是很有关系的,那德国人也明
明知道。可是他见了香烟眼都红了,也就顾不得了。歌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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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也会平息片刻,有时还会像暴风雨那样出现一个间歇,所
以我们说的话大家都听得见。
  "你来这儿很久了吧?"那个相貌惹眼的姑娘问我。她把
"来"字说成了"篮子"的"篮"。
  "去去来来,"我说。
  "我们有些正经事需要商量,"那个德国人说。"我想找你
谈谈。什么时候能找个时间?"
  "我打电话来找你吧,"我说。这个德国人真是个十分古
怪的德国人,那些正派的德国人是没有一个喜欢他的。他平
日总有个错觉,以为自己钢琴弹得可以,不过你只要别让他
去碰钢琴,那他还不算讨厌,只是要注意两条,一是不能让
他喝酒,二是不能让他聊上,但是要不让他犯这两条,可就
谁也没有办法聊些小道消息是他最出色的拿手好戏了,不管
是马德里、巴伦西亚、巴塞罗那,还是其他的什么政治中心,
你只要说得出那儿有个某某人,他就总有有关此人的新闻,而
且一定是臭不可闻的新闻。
就在这时候歌声又大响而特响了,小道消息总不见得拉
直了嗓门说吧,所以今天下午在奇科特酒吧看来就只能在沉
闷中过了,我暗暗打定主意,等我按礼回请过一杯以后,我
就快快出门。
就在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有个穿咖啡色套装、白衬
衫黑领带、前额奇高、头发向后直梳的老百姓,原先就一直
在装小丑挨桌逗笑,这时又拿出一只喷雾器来向一个侍者喷
去。这一下可引起了哄堂大笑,唯有那个侍者气坏了。他当
时手里正托着个盘子,盘子里摆满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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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hayderecho,"那侍者说道。意思是:"你没有权利
这样做。"在西班牙,这是最直率也最强烈的抗议。
  那个手拿喷雾器的家伙见逗笑成功,大为得意。他似乎
一点也不知顾忌,忘了眼下早已进入了战争的第二个年头,忘
了这里是个围城,人人处于神经紧张状态,忘了店里连他在
内总共只有四个男人是老百姓的打扮。他反倒又向另一个侍
者喷了起来。
  我想找个地方去躲躲。这个侍者也气坏了,那个手拿喷
雾器的家伙却满不在乎地又对着他连喷了两次。也有些人照
样觉得很好笑,那相貌惹眼的姑娘也是内中的一个。可是这
个侍者却站住在那里,连连摇头。他的嘴唇都发抖了。此人
已经上了年纪,据我所知他在奇科特酒吧已经干了十年了。
"Nohayderecho,"他神情严肃地说。
  可是笑的人照样在笑,那个手拿喷雾器的家伙没有注意
到歌声早已轻了下去,这时又拿喷雾器对着一个侍者的脖颈
子喷起来。那个侍者捧住了盘子,转过身来。
"Nohayderecho,"他说。这回可不是抗议了,这回是谴
责了。我看见一张桌子上猛地站起三个穿军装的人来,向那
手拿喷雾器的家伙扑去,随即四个人就一阵风似的,一起冲
出了旋转门,只听见啪的一声,有人把那个玩喷雾器的家伙
打了一嘴巴。又有人捡起了那只喷雾器,随后往门外一扔。
  三个人回到了店里,神情显得严肃而凶悍,一副大义凛
然的样子。继而门又打了个转,进来了那个玩喷雾器的家伙。
他的头发披在眼上,脸上带着血迹,领带给拉在一边,衬衫
也给扯开了。他手里还是拿着那只喷雾器,圆睁双目,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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煞白,闯进店来,对着这一店的人,存心挑衅似的,瞄也不
瞄,就喷了个满堂开花。
我看见三个人里有一个猛地向他冲去,这人的脸我看清
了。随后又来了几个人上去帮着他,一起把那个手拿喷雾器
的家伙揪回来,拉到两张桌子的中间,进门来看的话那是在
店堂的左边。那个手拿喷雾器的家伙一路死命挣扎,只听见
一声枪响,我一把抓住那个相貌惹眼的姑娘,拉着她的胳膊
赶紧向厨房门冲去。
厨房门是关上了的,我用肩头使劲顶,还是顶不开。
  "就在这柜台角落里趴下吧,"我说。她却跪倒在那里。
  "趴下,"我说着把她硬是按下去。她简直气疯了。
店堂里是男人都掏出了枪来,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
那德国人,他卧倒在一张桌子的后面,还有一个就是那英国
公学毕业生模样的小伙子,他贴着墙站在一个角落里。靠墙
的一条长凳上站着三个女郎,金发的色调都深得过了头,近
发根处却露出了黑色,她们踮起了脚尖想看个清楚,还不断
尖着嗓子嚷嚷。
  "我不怕,"那个相貌惹眼的姑娘说。"这简直荒唐嘛。"
  "在酒吧间的斗殴中吃流弹可犯不上,"我说。"要是那个
'喷雾大王'有个把哥们儿在这儿的话,事情可能会闹得很大
呢。"
不过他显然没有哥们儿在这儿,因为人们渐渐都把枪收
起来了,有人把三个尖声嚷嚷的金发女郎抱了下来,枪声响
起时奔过去的人也都一个个退了回来,留下那个喷雾的家伙,
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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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没来谁也不许离开,"门口有人喊道。
  原来从街头巡逻队里来了两名拿长枪的警察,这时已经
站在门口了。这一条一宣布,我就看见有六个人好像橄榄球
队的队员悄悄商量完毕上来"列阵"一样,竟站起队来径自
向门外走去。其中三个就是最初把"喷雾大王"撵出去的那
三个人。有一个就是开枪把他打死的那家伙。他们从两个带
长枪的警察中间直穿而过,就像橄榄球赛里打了个漂亮的掩
护,挡住对方的两个防守队员迅速插过去一样。他们这里出
了门,那里一个警察就上来拿枪当门一拦,喊道:"谁也不准
离开。没有一个例外。"
"那几个人为什么就能走?有人走了,还扣住我们干什
么?"
"他们是机械士,得赶回机场去,"有人说。
"可既然有人走了,扣住别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大家得等保安部门来人。事情总得依据法律、按照手续
来办。"
"可既然有人走了,扣住别人还有什么意思呢,难道你们
连这一点也不明白?"
"谁也不准离开。大家都得等着。"
"真滑稽,"我对那个相貌惹眼的姑娘说。
"不,不是滑稽的事,简直令人发指。"
  我们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她正瞪大了眼,气愤地瞅着躺
在地下的"喷雾大王"。只见"喷雾大王"双臂张得开开的,
一条腿拱起在那儿。
"这可怜的人受伤了,我去救救他。怎么没有人去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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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照应照应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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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我的话我就不会去碰他,"我说。"这事可不能管
啊。"
  "可这简直是残忍。我受过护理训练,我去对他施行急
救。"
  "要是我的话我就不会去,"我说。"你也别靠近他。"
  "为什么?"看她的样子懊恼透了,简直有点歇斯底里了。
  "因为他人都死啦,"我说。
公安部门来了人,结果把大家扣了三个小时。他们先把
各人的手枪拿来用鼻子嗅嗅。凭这个办法,可以把新近开过
的枪查出来。嗅过了四十来把以后,他们似乎嗅腻了,嗅来
嗅去反正尽是打湿了的皮上装的味儿。然后他们就在"喷雾
大王"的遗体后边摆上一张桌子,坐在那里查看人们的证件。
"喷雾大王"横在地上,看去宛如一个是他而又不太像他的灰
色蜡像,脸是灰色的蜡脸,手也是灰色的蜡手。"喷雾大王"
的衬衫已经给撕开了,所以看得出他没有穿贴身内衣,他的
鞋子后跟也都快磨光了。他横在地上,看上去小得很,可怜
巴巴的。要走到那张桌子跟前就得从他的身上跨过去,桌子
后边坐着两个便衣警察,在那儿查验各人的身份证件。小两
口里那个男的由于过分紧张,证件几次三番找了又丢,丢了
又找。原来他随身带着张安全通行证,却放错了一个口袋,弄
得他好找,找到头上冒了汗方才找到。于是他就换了个口袋
放,这一下可又得浑身上下找了。他找得满头大汗,头发都
纷纷打鬈了,面孔涨得通红。看他现在的那副样子,似乎不
只应该系一条校友领带,而且还应该戴上一顶低年级学生戴

? 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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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种学童帽。以前只听说磨难催人老。可是你看,这个开
枪伤人事件倒使他看去像年轻了十来岁。
  就在我们这么干等着的时候,我对那个相貌惹眼的姑娘
说,我看这件事情倒是篇很好的小说材料,我改天要把它写
出来。那六个人排成一列单行冲出门去的情景,实在令人难
忘。她一听吃了一惊,说这我不能写,因为写出来是给西班
牙共和国的伟大事业抹黑。我说,我在西班牙待的时间长了,
当初在君主统治时期巴伦西亚一带开枪伤人的事件多得惊
人,在共和国成立前安达卢西亚人用一种名叫拿伐哈的大刀
互相砍杀就有几百年长的历史,在这战争时期如果我在奇科
特酒吧目睹了一件滑稽的枪杀事件,我当然可以拿来作为写
作的题材,就好比事情出在纽约、出在芝加哥、出在基韦斯
特、出在马赛一样。这跟政治没有什么关系。她还是说我不
应该写。说我不应该写的人恐怕也真不在少数。不过那德国
人倒觉得这个小说题材相当不错,我就把最后几支"骆驼
牌"都给了他。可不管怎么说吧,过了三个小时以后,公安
人员终于说我们可以走了。
  佛罗里达旅馆里那几位见我迟迟未归,早已有点着急了,
因为当时城里常落炮弹,步行回家的话到七点半酒吧打烊以
后还没到家,人家就要着急了。到了家我心里也一高兴,趁
大家一起在电炉上做晚饭的当儿,我说了这个故事,效果倒
挺不错的。
  后来,夜里雨停了,第二天早上一看,天朗气清,是个
寒冷的初冬日子,到十二点四十五分,我推开了奇科特酒吧
的旋转门,想在午饭之前先喝一点金酒补汁。这种时候店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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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3·
里顾客稀少,两个侍者同经理来到我的桌子跟前。脸上都是
笑眯眯的。
  "凶手逮住了没有啊?"我问。
  "别这么一大早就开玩笑啦,"经理说。"你看见他开枪了
吗?"
  "看见了,"我对他说。
  "我也看见了,"他说。"出事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他指
了指靠墙角的一张桌子。"他是把手枪直顶着那家伙的胸膛开
的。"
  "这儿的人一直给扣到什么时候?"
  "喔,扣到后半夜两点以后呢。"
  "一直到今天早上十一点才来把fiambre弄走。"这里用
的fiambre是个西班牙俚语,意思是尸体,跟菜单上的那个
"冻肉"就是一个词儿。
  "可其中的内情你还不知道呢,"经理说。
  "对。他还不知道呢,"一个侍者说。
  "这事实在稀奇,"另一个侍者说。"Muyraro ①."
  "而且令人遗憾哪,"经理说着,把头直摇。
  "是啊。不但离奇,而且令人遗憾,"侍者说。"实在令人
遗憾。"
  "跟我说说吧。"
  "这事实在稀奇,"经理说。
  "跟我说说吧。快,说说。"
① 西班牙语:稀奇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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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理隔着桌子探出了身子,十分机密的样子。
"你知道吗,"他说,"他那只喷雾器里装的可是科隆香水。
可怜的家伙。"
"所以他这也不算什么下流的恶作剧,明白啦?"侍者说。
"实际上他也只是为了逗个乐。按说谁也不应该生他的
气,"经理说。"可怜的家伙。"
"原来是这样,"我说。"原来他只是想给大家助个兴。"
"对呀,"经理说。"这实际上只是个不幸的误会。"
"那喷雾器后来怎么样了?"
"公安部门拿了去。送还给他的家属了。"
"我看他们是巴不得自己留着的,"我说。
"对,"经理说。"就是嘛。喷雾器平日也可以派派用场。"
"他是个什么人?"
"一个做家具的木匠。"
"结婚了?"
"结婚了,老婆今儿早上也跟公安人员一起来了。"
"她怎么说呢?"
"她在男人身旁扑通跪下,说道:'佩德罗,佩德罗,他
们这是把你怎么啦?是谁对你下的毒手啊?哎呀,佩德罗啊。'"
"后来公安人员见她控制不住自己,只好硬是把她拉开
了,"侍者说。
"看来那男人的肺不大好,"经理说。"保卫战刚开始的时
候他参加过战斗。据说他在山地里作战过,可是后来因为肺
不好,就没有留下。"
"这么说昨儿下午他是到热闹的场所来鼓鼓大家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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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我作出了这样的分析。
? 015·
"不是的,"经理说。"告诉你,事情真稀奇极了!一切的
一切都muyraro那我都是从公安人员那里听说的,其实只要
时间充裕些,他们办事还是非常能干的。他们详细讯问了他
干活那个工场的同志。他口袋里有工会证,所以工作单位一
查就知道了。昨天他买了喷雾器和aguadecolonia ①,准备去
参加一个婚礼,用这来开个玩笑。这个打算他事先也告诉过
别人。东西就是在我们街对面买的。香水瓶上有商标,上面
就有地址。香水瓶在我们盥洗室里找到了。他就是在那里灌
喷雾器的。买来以后,想必是因为天正好下雨了,所以他就
进我们的店里来了。"
"他几点进店我都记得,"一个侍者说。
"店里一片歌声,在欢乐的气氛中他也乐起来了。"
"岂止是乐起来了,"我说。"简直轻飘飘了。"
  经理继续发挥他一环紧扣一环的西班牙逻辑。
"也只有害肺病的人喝了酒,才会乐成这样,"他说。
"作为一个故事来听我可不大喜欢这样的情节,"我说。
"你听我说,"经理说,"这样稀奇的事情你哪儿找去?他
是敞开儿乐了,偏偏碰上战争却是严肃的,好比一只蝴蝶
??"
"哎,是非常像蝴蝶,"我说。"太像蝴蝶了。"
"我这可不是说笑话,"经理说。"你懂这意思啦?就好比
一只蝴蝶碰上了一辆坦克。"
① 西班牙语:科隆香水。

? 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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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事写篇小说出来。"
  我想起了那个玩喷雾器的家伙的一双灰色的蜡手、一张
灰色的蜡脸、那张得开开的双臂、那拱起的腿,说他像蝴蝶
的确稍有点像;可也不是太像。不过他看去却也不是很像个
人样。他倒是更使我联想起一只死麻雀。
"给我来一杯金酒加施韦珀奎宁水吧,"我说。
"你一定要写篇小说出来的哟,"经理说。"请吧。来,祝
你幸运。"
"也祝你幸运,"我说。"可你瞧,昨儿晚上有个英国姑娘
却对我说这事儿我不该写。说是写出来对伟大事业影响非常
恶劣。"
"胡扯些什么呀,"经理说。"这个题目是非常有意思、也
非常有价值的:得不到理解的欢乐之情,跟长期笼罩在这里
的严肃死板的空气发生了碰撞。依我看,这是我好长时间以
来见到过的最最稀奇、也最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了。你一定得
写写。"
"好吧,"我说。"一定写。他有子女没有?"
"没有,"他说。"我问过公安人员了。可你一定得写啊,
而且题目一定要用《蝴蝶和坦克》。"
"好吧,"我说。"一定写。不过这题目我不太喜欢。"
"这题目非常优美,"经理说。"大有纯文学的味道。"
"好吧,"我说。"一定这么办。就叫这个题目:《蝴蝶和
他说得得意万分。他这完全是在发挥地道的西班牙玄学

"本店请客,请你喝一杯,"他说。"请你一定要用这个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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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7·
坦克》。"
  早晨是那么晴好明快,店堂里空气清新,散发着一股打
扫洁净了的气息,我跟这位一向是老朋友的经理一起坐在那
儿,两人共同合作脱胎了这个作品,看他此刻真是得意万分,
我呷了一口金酒补汁,眼光转到了垒着沙袋的窗口外边,不
禁想起了那人的妻子曾跪在这里说过的话:"佩德罗,佩德罗
??是谁对你下的毒手啊?哎呀,佩德罗啊。"我于是就想:
公安人员即使查出了开枪的是谁,也永远不能告诉她了。

? 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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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 战 前 夜

  马德里有一座被炮弹打坏了的公寓,从公寓高处可以望
到那个所谓"村舍" ①,我们当时就是以这座公寓作为工作基
地的。战斗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进行。居高临下看得见战斗
的场面一直伸展到小山上,鼻子闻得到硝烟的气味,舌头上
沾着战场上飞来的尘沙,步枪声和自动步枪声更是如滚石下
坡一般在耳边响成一大片,时起时伏,中间还夹着劈劈啪啪
的各式枪声,以及我们背后排炮向外发射的接二连三的隆隆
巨响,巨响过后总少不了轰然一声,炮弹落地开花,冲天黄
尘滚滚而起。不过要拍好电影,这个距离总还嫌稍远了点。我
们也往前挪过,可是他们老是对着摄影机打冷枪,弄得你根
本没法拍下去。
  我们最贵重的东西就数那大的一架电影摄影机了,如果
摄影机打坏,我们也就玩儿完了。我们简直是在无处可拍的
① 所谓"村舍",在海明威的其他小说中有过一个说明,说原先是郊外的
"皇家猎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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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9·
情况下把影片拍出来的,所以这些拍好的影片加上摄影机,便
成了我们的宝贝。我们浪费不起胶卷,电影摄影机更得百般
小心保护。
  就在前一天,迎面打来的冷枪逼得我们退出了一个拍片
的好地方,我只好把小摄影机捧在肚子上,拼命压低了脑袋,
用胳膊肘支着地,一步一挪地爬回来,子弹呼呼地从我背上
掠过,打进了砖墙,四散飞溅的泥粉砖屑两次撒满了我的全
身。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们方面最猛烈的进攻总是在下午
发动的,那时太阳正好位于那帮法西斯的背后,摄影机镜头
上照到了阳光,便像日光反射信号器一样闪闪发亮,那帮摩
尔人① 就瞅准了闪光开火。他们在里夫人② 那儿见到过日光
反射信号器和军官的望远镜,满在行的,所以你如果愿意饱
尝一下冷枪滋味的话,只要无遮无蔽地拿起望远镜来望望就
行。而且他们的枪法可精着哩,所以弄得我整天紧张得唇干
舌燥的。
  一到下午我们就开进公寓。在这个地方拍影片还是不错
的;我们在阳台上用破旧的花格帘子草草做了个遮阳,摄影
机就可以安在下面。不过,还是我说的那句话:距离总还嫌
远了些。
  真要说太远那也不见得,有一些场面还是可以拍到的,比
① 摩尔人是八世纪初进入西班牙的柏柏尔人的后裔。佛朗哥曾招募了大批
  摩尔人充当叛军。
② 里夫人是柏柏尔人的一支。

? 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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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那松树遍布的山坡,那湖,那中了高爆榴弹后石屑四迸、粉
尘弥漫、看不清面目、依稀只见个轮廓的一幢幢石头农家房
子。轰炸机打头上嗡嗡飞过,这就又可以拍到小山顶上轰然
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和尘雾。不过,隔着这八百码到一千码
的距离,坦克看去到底只像些泥土色的小甲虫,口吐细细的
火光,在树林子里快快地爬,坦克后面的士兵都成了些小玩
具人,一会儿卧倒,一会儿猫着腰往前跑,一会儿又趴了下
去,有的还能起来往前跑,有的就没再挪动过一步,星星点
点的人影就这样布满了山坡,而坦克还是一个劲儿往前冲。尽
管如此,我们还是希望能拍出个战斗的轮廓来。我们已经拍
到了许多近景,运气好些的话今后还能拍到一些,如果我们
还能拍到一些可以体现战斗轮廓的场面,诸如突然的尘土冲
天,榴霰弹的空中开花,滚滚的硝烟尘雾中手榴弹爆炸的黄
光一闪、白花怒放等等,那么我们的任务就基本上可以完成
了。
  这样,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就把大摄影机搬下楼
去,拆下三脚架,把东西分作三堆,然后一次一个,带上东
西飞快穿过玫瑰树林荫路的那个烧得光光的转角,对面是旧
日蒙大拿兵营马厩的石墙,到石墙下就安全了。我们看到有
了这么个拍影片的好地方,个个兴致很高。但是要说距离还
不算太远,那就颇有点自己骗自己了。
  到了通往佛罗里达旅馆的坡道上,我就说:"来,一块儿
到奇科特酒吧去喝一杯。"
  可是他们有一架摄影机得修,还得换胶片,已经拍好的
胶片也得赶快密封,因此我就一个人去了。在西班牙是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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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找不到伴儿的,换换空气也好嘛。
? 111·
  在这四月的黄昏我顺着大马路朝奇科特酒吧举步走去
时,心情是满意的,只觉得又快活,又兴奋。我们干得很卖
力,我看干得成绩也不错。可是独自一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得
意的心情却全消失了。孤零零一个人,头脑冷静了下来,我
这才意识到我们离前线毕竟太远了,而且再傻的傻瓜也看得
出来:进攻是失败了。其实我也早就清楚得很,只是心里总
还抱着希望,情绪一乐观,往往就给蒙住了眼。但是此刻想
起了前线的那个光景,我明白了这简直就是索姆河之役① 的
重演,伤亡惨重啊。人民的军队终于发动进攻了,可是这样
的进攻法只会招来一个后果:毁灭了自己。此刻我把今天一
天看到的、听到的合在一起想想,觉得心里真不是滋味。
  在奇科特酒吧的一片烟雾喧嚣之中,我意识到进攻是失
败了;在人头挤挤的柜台跟前喝第一杯酒时,我这体会就更
强烈了。如果形势大好,只是个人的情绪欠佳,那喝上一杯
心情是会好起来的。可是如果形势实在糟糕,而个人倒一切
正常,那喝上一杯反而会把糟糕的局面看得愈加清楚。店堂
里这时早已挤得满满的,要端起酒杯来喝,还真得用胳膊肘
往外挤挤才行哩。我刚足足实实喝了一大口,就给谁撞了一
下,杯子里的威士忌苏打水都泼了出来。我火了,扭过头来
一看,那撞我的人倒笑了。
① 索姆河之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个重大战役。索姆河在法国,1916年
  法国的福煦将军为减轻凡尔登方面所受的压力,发动索姆河之战,遭受
  惨重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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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鱼儿脸,"他说。
"哈罗,你这头老山羊。"
"我们去找张桌子坐吧,"他说。"刚才撞了你一下,看你
的样子可是真火了。"
"你从哪儿来呀?"我问。他的皮上装又脏又油腻,两只
眼睛眍了进去,一脸胡子也真该刮刮了。他腰里佩着一把大
号的科尔特自动手枪,这枪据我所知以前有过三个枪主,跟
枪相配的子弹我们还一直在到处找呢。他个子很高,脸上黑
乎乎沾满了硝烟和油污。头上戴一顶皮防护帽,帽顶上由前
往后加垫了一条厚厚的皮做成个护顶,帽边上也都镶了厚厚
的皮。
"你从哪儿来呀?"
"从'村舍'来呗,"他故意拉着个念经般的调子说,这
是学的新奥尔良一家旅馆里的一个小听差,从前我们在一起
听到过这小听差就拉着那样的调子在大厅里传唤,至今我们
两个私下还常常学着这腔调逗笑。
  我看见一张桌子上有两个士兵和两个姑娘站起来走了,
我就说:"那边有桌子空了,我们上那边去坐吧。"
  我们就在店堂中央的这张桌子旁坐了,他举起酒杯来,我
倒看得呆了:他两手油污,两个大拇指的叉弯里黑得简直像
石墨,那是让机枪后部倒喷的烟气给熏黑的。拿着酒杯的手
在抖。
"你瞧我的两只手。"他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那只手
也在抖。"左右手彼此彼此,"他还是拉着那个滑稽的调子说。
随即口气就严肃了起来:"你上去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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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拍了影片。"
"拍得好吗?"
"不太好。"
"看见我们啦?"
"你们在哪儿?"
"在进攻农庄。今天下午三点二十五分。"
"啊,看见了。"
"满意吗?"
"哪儿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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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满意,"他说。"告诉你,这事压根儿就是荒唐透
顶。对那样的阵地,为什么要发动正面进攻呢?这到底是谁
的主意?"
"一个叫拉尔戈·卡瓦列罗① 的混蛋,"说这话的是一个
矮个子,戴着玻璃片厚厚的眼镜,我们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
在这张桌子旁坐着了。"人家给他副望远镜叫他看,他第一次
看望远镜就俨然成了个将军。这就是他的杰作。"
  我们都把眼睛盯住了这个说话的人。跟我一起的那个坦
克手阿尔·瓦格纳对我瞧瞧,还皱了皱眉-- 不过他的眉毛
已经烧掉了。那小个子对我们笑笑。
"同志,要是附近有人懂英语的话,你要给枪毙的,"阿
尔对他说。
"哪儿的话呢,"那小矮子说。"拉尔戈·卡瓦列罗才要给
① 拉尔戈·卡瓦列罗(1869-1946):西班牙劳工领袖,1936-1937年任总
  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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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毙呢。他应该枪毙。"
"喂,同志,"阿尔说。"你就小声点好不好?人家听见了
你的话,还当我们是跟你一起的呢。"
"我的话可不是胡说的,"那个眼镜片子好厚的矮个子说。
我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眼。他给人一种感觉:他的话的确不是
胡说的。
"话虽如此,可不是胡说的话说出来也不一定就合适,"我
说。"来一杯如何?"
"好啊,"他说。"不过跟你说说没关系。我了解你。你是
靠得住的。"
"我也不见得就那么靠得住,"我说。"再说这酒吧间到底
是个公共场所。"
"只有在酒吧间这样的公共场所才可以私下谈谈没关系。
我们在这儿说话谁也听不见。你是哪个部队的,同志?"
"我手里管着几辆坦克,从这儿走着去约有八分钟的路
程,"阿尔对他说。"我们今天的任务已经执行完毕,上半夜
我可以休息。"
"你怎么也不去洗个澡?"我说。
"正想去洗呢,"阿尔说。"就到你的房间里去洗吧。一会
儿出了酒吧就去。你有去油污的肥皂吗?"
"没有。"
"没有也不要紧,"他说。"我还省下了一点,在这口袋里
带着。"
  那眼镜片子厚厚的小个子目不转睛地瞅着阿尔。
"你是党员吗,同志?"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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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阿尔说。
"我知道这位亨利同志就不是,"小个子说。
? 115·
"那我就不敢信任他了,"阿尔说。"我对他本来就不信
任。"
"你这个混蛋,"我说。"打算走了吗?"
"还不打算,"阿尔说。"我很想再喝一杯呢。"
"我对亨利同志是非常了解的,"那小个子说。"我再说些
拉尔戈·卡瓦列罗的事情给你们听听。"
"一定得让我们听?"阿尔说。"别忘了我是人民军队的战
士。你不觉得那会瓦解我的斗志吗?"
"你不知道,他的脑袋瓜子膨胀得可厉害啦,如今都快成
为个狂人啦。他当了总理又兼陆军部长,谁也再别想跟他说
一句话。你知不知道?他本来倒是个正正直直的工会领袖,可
说介于已故的萨姆·龚帕斯① 和约翰·卢·刘易斯② 之间,
要不是阿拉基斯泰因这家伙找到了他,也就不会有那样的事
了。"
"说得慢点儿,"阿尔说,"我听都听不清楚。"
"啊呀,是阿拉基斯泰因找到了他!就是眼下在巴黎当大
使的那个阿拉基斯泰因!你知道就是这家伙把他捧起来的。他
称他西班牙的列宁,这一来那可怜的人就硬是要做西班牙的
① 即塞缪尔·龚帕斯(1850-1924):美国工会运动的保守领导人。曾任美
  国劳工联合会主席。
② 约翰·卢埃林·刘易斯(1880-1969):美国劳工领袖。产联主要创建人、
  首任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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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宁了,有人给他一副望远镜让他看看,他就自以为是克劳
塞维茨① 了。"
"这话你刚才说过了,"阿尔冷冷地说道。"你有什么根据
呢?"
"嗬,三天前他还在内阁会议上大谈其军事呢。那次会议
上讨论的就是我们今天采取的这个行动,赫苏·埃尔南德斯
其实也只是跟他开个玩笑,他问他战术和战略有什么区别。你
知道那老兄怎么说?"
"不知道,"阿尔说。我看得出这个新认识的同志惹得他
有点心烦了。
"他说,'所谓战术就是对敌人发动正面进攻。所谓战略
就是对敌人实行侧面包抄。'你看这多有意思?"
"你还是快走吧,同志,"阿尔说。"你呀,真是泄气透了。"
"可我们一定得把拉尔戈·卡瓦列罗赶下台,"那矮个子
同志说。"等他这场进攻一结束,我们得马上赶他下台。他干
下了这件蠢到了家的事,也只有完蛋的份儿了。"
"好吧,同志,"阿尔对他说。"可我明儿早上还得去参加
进攻战呢。"
"啊,你们还要去进攻?"
"你听我说,同志。你要胡扯些啥你只管跟我扯好了,因
为听你胡扯蛮有意思,反正我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是好是歹
我分得清楚。可你别跟我打听什么,因为那样你会招来麻烦
的。"
① 卡尔·克劳塞维茨 (1780-1831):德国著名军事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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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问你个人的事。又不是打听什么消息。"
"我们彼此都还不熟,还谈不上问什么个人的事,同志,"
阿尔说。"你何不请到旁的桌子上去坐坐,让亨利同志跟我说
会儿话呢?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Salud,同志,"那小个子说着便站起身来。"那就改天见
吧。"
"好,"阿尔说。"改天见。"
  我们看着他走到另一张桌子前。他表示了一下歉意,就
有几个士兵给他让出个位置,我们的眼光还没有收回来,看
见他就已经把话匣子打开了。那些士兵好像都很感兴趣。
"你看这小个子怎么样?"阿尔问。
"我弄不懂。"
"我也弄不懂,"阿尔说。"对这次进攻他无疑是有看法
的。"
  他喝了一口,伸出手来。"看见吗?现在不抖了。我也不
是个酒鬼了。我在进攻之前向来是不喝酒的。"
"今天怎么啦?"
"你不是看见了吗?你说这情况怎么样?"
"太可怕了。"
"就是这话。说得再确切也没有了。太可怕了。我看他现
在是战略、战术全用上了,因为我们的进攻是正面、两翼一
起上的。其他各路战线上情况怎么样?"
"杜兰攻下了新赛马场。就是那个hipódromo ① 啦。眼下

① 西班牙语:赛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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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就收缩在通入大学城的那个走廊地带上。北边我们越过
了科鲁尼阿路。从昨天早上起部队就被阻挡在阿吉拉尔山下。
今天早上的形势就是这样。听说杜兰的旅损失了一半以上。你
们那儿怎么样?"
"明天我们又要去攻打那些农家房子跟那个教堂了。目标
是人称'山中隐士'的山上那个教堂。山坡上挖了那么多的
沟沟,无论攻到哪儿都至少要三面受到机枪据点的扫射。那
儿的机枪据点全都是挖得深深的,而且还有很牢固的工事。我
们的炮太少,组织不起像样的炮火掩护把这些机枪火力压下
去,又没有重型野炮好把这些机枪阵地摧毁。那三座农家房
子里都有反坦克炮,教堂旁边还有个反坦克炮兵群。打起来
那才叫要命呢。"
"预定什么时候开始?"
"不要问我。那我不能告诉你。"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得拍电影,"我说。"拍了电影所
得的款子全部捐献去买救护车。我们在阿尔加达桥的反击战
中拍到了第十二旅。上星期在品格隆附近的进攻战中又把十
二旅拍了进去。在那一仗里拍到的几个坦克镜头是满不错
的。"
"那一仗坦克没打好,"阿尔说。
"我知道,"我说。"不过拍在电影里还是挺不错的。明天
怎么样?"
"早早出来等着就是了,"他说。"可也不要太早噢。"
"你现在感觉如何?"
"觉得累透了,"他说。"头也痛得厉害。不过比刚才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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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我们再喝一杯,喝完了就上你那里去洗个澡。"
"恐怕还是应该先吃饭。"
"我身上这么脏,怎么好去吃饭呢。你先去占个座儿,我
去洗个澡,回头再到大马路来找你。"
"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还是先去占个座儿,回头我再来找你。"他把头伏
在桌子上。"老兄,我的头真痛呵。都是让那老爷坦克的响声
给闹的。现在虽然声音是听不见了,可耳朵里还是一个劲儿
的响。"
"你为什么不去睡觉呢?"
"我不去。我宁可不睡,跟你在一起待会儿,等回去再睡
觉。我可不想平白多醒一次。"
"你该不会得了酒精中毒症吧?""不会,"他说。"我没病。
我跟你说,汉克 ①,我这个人是不喜欢胡说一气的,可我看我
明天要给打死了。"
  我拿手指尖在桌子上敲了三下 ②。
"这种感觉是谁都会有的。我就有过好多次了。"
"不一样,"他说。"我这个感觉可是平常没有的。要知道,
我们明天奉命去攻打那个目标,打得实在没有道理。我能不
能叫他们上去,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他们不肯去,又没办
法逼他们走。固然事后你可以枪毙他们,但是在那个当口儿
① 亨利的昵称。
② 这是西方人的一个古老的迷信,认为说了不吉利的话,只要摸摸木头或
  敲敲木头,就可避凶趋吉。

? 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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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他们不肯去就是不肯去。枪毙他们他们也不肯去。"
"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
"怎么不会呢。我们明天上去的步兵是精锐。他们是好歹
都会上的。跟头一天派去的那帮子胆小鬼可不一样。"
"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
"怎么不会呢,"他说。"才不会有好事呢。反正我尽我的
力量,能办到多好就要办到多好。叫他们出发这没问题,带
他们上去也行,只是难免要一个一个半途停下。可也说不定
他们到得了。我手下有三个靠得住的人。只要这几个可靠的
人里有一个没有一开始就给撂倒,那就好。"
"你这几个可靠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呢?"
"一个是芝加哥来的希腊大汉,这人刀山敢上,来时的勇
气丝毫不减。一个是马赛来的法国人,这人左肩还上着石膏,
有两个伤口还没收口,就要求从皇家旅馆的伤兵医院里出来
参加这次战斗了,身上都还绑着绷带呢,真不知道他是怎么
干得了的。我是说,这仗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的。看着他,再
硬的心肠也要心碎的。他原先是个开出租汽车的。"他顿了一
下。"我的话太多了。如果我话说得太多,你就赶快叫我住嘴。"
"还有第三个是什么人?"我说。
"第三个?我说过有第三个?"
"对。"
"啊,对了,"他说。"那就是我了。"
"那其他的人呢?"
"他们都是技工,可不是当兵的料。他们判断不了战场上
的形势。而且个个都很怕死。我也做过工作,想使他们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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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怕心,"他说。"可是每次只要一出战,他们的老毛病就
又发了。他们戴上坦克帽,在坦克旁边一站,看着倒也很像
个坦克手的样子。爬进坦克也还是很像个样子。可是只要顶
盖一放下,坦克里边实际上就等于没人。他们根本不好算坦
克兵。我们还没有时间训练新的坦克兵。"
  "你还打算去洗澡吗?"
  "我们再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他说。"这儿挺好的。"
  "想想也真滑稽,大街的尽头就是战场,要打仗就去,不
打仗就到这儿来。"
  "可来了还得去,"阿尔说。
  "要不要找个姑娘?佛罗里达旅馆里有两个美国姑娘,都
是新闻记者。或许有个把谈得来的也说不定哩。"
  "我不想陪着她们说话了。我累透了。"
  "角落里那张桌子上是两个休达① 来的摩尔姑娘。"
他朝她们那头看看。两个都是黑皮肤、浓头发。一个个
子大,一个个子小,看去却都很壮实、活泼,没什么说的。
  "算了吧,"阿尔说。"我明天看到的摩尔人还会少吗,今
儿晚上何苦还要找她们鬼混呢。"
  "姑娘有的是啊,"我说。"马诺丽塔就在佛罗里达旅馆。
跟她同居的保安部门那个家伙到巴伦西亚去了,她对他可
'忠实'哩,谁找她都行。"
  "我说,汉克,你到底要哄我干什么呀?"
  "想让你打起点精神来呗。"
① 摩洛哥北部港口,与直布罗陀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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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见识!"他说。"多一个人又顶得什么事?"
"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个人。"
"死我倒一点也不怕,"他说。"死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只
是这样去死死得犯不上。发动这次进攻是错误的,所以死得
实在犯不上。我现在开坦克很懂行了。如果有时间的话,我
还可以培养些优秀的坦克手出来。如果我们的坦克速度能稍
微快些,反坦克炮也拿它们没办法,哪里像现在,坦克的机
动性差,就尽吃反坦克炮的亏。不过我跟你说,汉克,坦克
可也并不像我们原先想象的那样厉害。你还记得吗,当初大
家不是都有个想法,认为只要有了坦克就万事大吉了吗?"
"坦克在瓜达拉哈拉还是发挥了威力的。"
"话是不错。可那时的坦克手都是老资格。都是军人。对
手又是意大利人。"
"可现在又怎么啦?"
"情况大不一样啦。那帮雇佣军签的合约期限是六个月。
他们多半是法国人。前五个月他们干得倒还很像个军人样,可
现在他们就只想保住性命,过了这最后一个月就回国去。他
们现在屁事也不顶了。俄国人是这里政府买进那批坦克时作
为示范人员派来的,那当然是没说的。可现在他们都在陆续
调回去了,说是要改派到中国去。新补充进来的西班牙人是
有好有坏的。要培养一个好的坦克手得花六个月工夫,那也
只能教他稍微懂些门道而已。要能判断形势、灵活发挥,还
得有才能才行。我们现在却只有六个星期的训练时间,而且
有才能的人又不是很多。"
"他们当飞行员还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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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当坦克手也应该是不错的。但是你一定得找干得了
这一行的人。这很有点像当牧师一样。一定要有这方面的才
能。特别是如今,对方已经有大批反坦克炮了。"
  奇科特酒吧的百叶窗已经拉下,此刻连门也锁上了。顾
客已经不能进店了。不过打烊还早,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勾留。
"我喜欢这个酒吧,"阿尔说。"这会儿店里就不是那么闹
哄哄了。还记得吗,那一年我在船上工作,在新奥尔良碰到
了你,我们一起走进蒙特利昂旅馆的酒吧去喝一杯,那个长
相活脱儿像圣塞巴斯蒂安 ① 的小伙子拉着念经一样的怪腔怪
调在喊名字找客人,我给了他一个两毛五的银角子,让他代
我找B.F.斯洛布先生 ②?"
"就是你说'从"村舍"来呗'的那个调子。"
"是啊,"他说。"这事我一想起来就要笑。"他又把话头
接着说下去:"你瞧,现在他们对坦克已经再也不怕了。谁都
不怕了。我们也不怕。不过坦克到底还是有用的。还真有用
呢。只是现在一碰上反坦克炮就压根儿经不起打。恐怕我还
是应该换个行当了。不,也不见得。坦克还是有用的。只是
照眼下的形势来看,当坦克手的一定要干得了这一行。眼下
要当个出色的坦克手,没有相当的政治素养是不行的。"
"你就是个出色的坦克手。"

① 圣塞巴斯蒂安:古罗马的卫队长,早期的基督教徒,因在军队中传播基
    督教,被皇帝下令绑在树上,乱箭射之而未死,后终被乱棍打死。被认
    为是射手的保护神、士兵的保护神。
② 阿 尔很可能是存心开玩笑。因为"B.F."有个意思是大傻瓜,"斯洛
    布"有个意思是饭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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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明天就换个行当,"他说。"我尽说些泄气透顶的
话,可是泄气话也应该可以说吧,只要别影响了人家就行。你
知道,我还是喜欢坦克的,问题是我们对坦克使用不当,因
为步兵还不大懂这档子事。他们就巴不得前进的时候有坦克
大爷在前边替他们掩护。那可不行。那样的话他们对坦克就
会产生依赖性,没有了坦克就一步也不能动弹。有时候连队
伍都不肯展开了。"
"我明白。"
"可是你瞧,如果你有真正懂行的坦克手,他们就会先冲
在前面,发挥机枪的火力,然后退到步兵的背后,向敌人的
炮兵阵地轰击,把敌人的大炮打哑,等到步兵发动进攻的时
候,再给步兵以火力掩护。另外有一部分坦克还可以发挥骑
兵的作用,把敌人的机枪据点迅速拔掉。坦克还可以跨越壕
沟,向纵深和壕沟两翼三面射击。坦克只有在合适的时候才
可以带领步兵冲锋,只有时机成熟了才可以掩护他们推进。"
"可眼下呢?"
"眼下呀,反正看明天你就知道了。因为我们的大炮少得
实在可怜,所以我们完全是被当作半机动装甲炮队来使用的。
一旦停止了运动,实际就成了轻型炮队,机动性没有了,还
有什么安全可言呢,敌人的反坦克炮正好拿你当靶子打。要
是不想呆着挨打,也只能充当铁甲开道车那样的角色,在步
兵的前头推进。到了最近,连这开道车还会不会往前开,这
车里的人还想不想往前开,都没有一点把握了。就是开到了
目的地,谁知道车子背后还有人没有呢。"
"现在你们一个旅有几辆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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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营是六辆。一个旅就是三十辆。大体上是这个数
目。"
"你这就跟我一块儿去洗个澡,洗完澡再一块儿去吃饭,
不好吗?"
"也好。可你千万不要为我操心,也别当我心里感到忧虑
什么的,因为我没什么可忧虑的。我不过是累了,很想找个
人说说。你也用不到拿话给我打气,因为我们那里有个政治
委员,我很明白自己在为什么而战斗,我没什么可忧虑的。我
就是希望凡事都要办得效率高一些,使用东西总要尽量多动
动脑子。"
"你凭什么认为我要拿话给你打气了?"
"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了。"
"其实我也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要找个姑娘,好让你别尽
说那些打死呀什么的泄气话。"
"得了,我今儿晚上是不想找什么姑娘了,泄气话嘛,我
也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只要别伤了人家就行。我的话伤了
你没有?"
"走吧,洗澡去吧,"我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气
泄光了也不干我事。"
"你看那小个子是个什么人,听他的口气好像挺了解情况
似的?"
"不知道,"我说。"我去打听打听。"
"他的话说得我心都沉了,"阿尔说。"好,我们走吧。"
  秃了顶的老侍者打开了奇科特酒吧的外大门,让我们出
了店堂来到街上。

? 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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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攻打得顺利吗,同志?"他在门口说。
"没问题,同志,"阿尔说。"打得很顺利。"
"我很高兴,"那侍者说。"我的孩子在一四五旅。你们见
到他们吗?"
"我是坦克部队的,"阿尔说。"这位同志是拍电影的。你
见到了一四五旅吗?"
"没有,"我说。
"他们在埃斯特雷马杜拉路那头,"老侍者说。"我的孩子
是营里机枪连的政委。他是我的小儿子。今年二十岁。"
"同志,你是哪个党的?"阿尔问他。
"我是无党派的,"那侍者说。"不过我的孩子是个共产党
员。"
"我也是,"阿尔说。"同志,反攻的成败还没有最后决定。
当前的困难是很大的。法西斯分子据守的阵地非常牢固。你
们在后方,也应该跟我们在前方一样坚定。我们即使在目前
还一时攻不下这些阵地,可也已经证明我们如今有了一支能
够发动进攻的军队,我们的军队将来会取得胜利的,你等着
看吧。"
"那埃斯特雷马杜拉路那边呢?"老侍者还是没有关门,又
继续问。"那边是不是非常危险?"
"没什么,"阿尔说。"那边很好。他在那儿,你只管放心
好了。"
"愿上帝保佑你,"那侍者说。"愿上帝卫护你、照应你。"
  来到了黑沉沉的街上,阿尔说道:"哎,他政治上有点糊
涂,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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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7·
"他可是个好人,"我说。"我认识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他看来是个好人,"阿尔说。"不过他的政治觉悟还有待
提高。"
  佛罗里达旅馆的房间里满是人。屋里放起了留声机,只
见四下一片烟雾腾腾,地上还有人在那里掷骰子。来洗澡的
同志接连不断,满屋子尽是一股烟气、肥皂气,还有脏军装
的味儿和浴间里散出来的水汽味儿。
  那个叫马诺丽塔的西班牙姑娘正坐在床上跟一个英国记
者说着话儿。她打扮得十分齐整、端庄,却又有点仿法国流
行式样的味道,神气显得非常快活,也非常稳重,两只冷静
的眼睛靠得很近。屋里也不算太闹,就是留声机聒耳。
"这是你的房间吧?"那英国记者说。
"服务台那儿是用我的名字登记的,"我说。"我有时候也
就在这儿睡觉。"
"可这威士忌是谁的呢?"他问。
"是我的,"马诺丽塔说。"那一瓶已经给大家喝完了,所
以我又买了一瓶。"
"你真会办事,姑娘,"我说。"这么说我总共欠你三瓶了。"
"两瓶,"她说。"还有一瓶算我送的。"
  桌子上,我的打字机旁边,一只打开一半的罐头里有好
大一方熟火腿,边上红白纹理分明。时不时就会有个同志探
起身来,拿小刀切上一片,然后又蹲下去掷他的骰子。我也
切了一片吃。
"下一个就轮到你洗了,"我对阿尔说。他一直在满屋子
打量。

? 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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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房间不赖,"他说。"这火腿是哪儿来的?"
"是我们向一支部队的intendencia ① 买的,"她说。"太棒
了,是不是?"
"这我们是说谁?"
"他和我,"说着她转过头去望了望那个英国记者。"你看
他不是挺有办法的吗?"
"马诺丽塔待人最厚道了,"那英国人说。"我们该没有打
搅你吧?"
"没事儿,"我说。"这床我回头恐怕要用,不过要用也还
得过好久呢。"
"那我们可以到我的房间里开晚会去,"马诺丽塔说。"你
该不会生气吧,亨利?"
"没有的事,"我说。"那几个掷骰子的同志都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马诺丽塔说。"他们是来洗澡的,后来就留
下掷起骰子来了。人倒都是挺不错的。我的坏消息你听说了
没有?"
"没有呀。"
"消息坏透了。我的未婚夫你该认识吧-- 他是公安部门
的,前些时到巴塞罗那去了?"
"认识,当然认识。"
  阿尔到浴间里去了。
"唉,他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给打死了。我在公安部门里又
没有个靠山,他答应给我弄的证件始终没有给我弄到,今天
① 西班牙语:军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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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我就要被逮捕了。"
"为什么?"
? 219·
"因为我没有证件,他们说,我老是跟你们这班人混在一
起,还老是跟部队里的人混在一起,所以很可能是个间谍。要
是我的未婚夫没有给打死的话,根本什么事也不会有。你肯
不肯帮帮我的忙?"
"当然,"我说。"你要是没有问题的话,也不会拿你怎么
样的。"
"我想我还是待在你这儿稳当些。"
"可你万一要是有什么问题,那不是要我好看吗?"
"我待在你这儿不行?"
"不行。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打电话给我好了。我从来
没有听见你向谁打听过什么涉及军事的问题。我相信你是个
好人。"
"我可真是个好人呀,"她这时背对着那英国人,探过身
来说。"你看我待在他那儿行吗?他不是个坏人吧?"
"我怎么知道?"我说。"我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你生气了,"她说。"这事就暂时先搁一搁吧,让我们大
家都快快活活的,一起去吃饭吧。"
  我走到那几个掷骰子的人跟前。
"你们打算去吃饭吗?"
"不去,同志,"那个手拿骰子的人头也没抬就说。"你要
来一块儿玩玩吗?"
"我要去吃饭了。"
"那我们留在这儿等你回来,"另一个一起掷骰子的人说。

? 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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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掷下去呀。我已经照你的数押了呀。"
  "你要是捞到了什么外快,可带了来玩玩呀。"
这房间里除了马诺丽塔以外,还有一个人我认识。他是
十二旅的,正在那里放留声机。他是个匈牙利人,是个忧伤
的匈牙利人,不是那种快快活活的匈牙利人。
  "Saludcamarade ①,"他说。"谢谢你的友好款待。"
  "你不掷骰子吗?"我问他。
  "我可没有那份闲钱,"他说。"他们是签了合约的飞行员。
是雇佣兵??他们要挣到一千块钱一个月。他们本来是在特
鲁埃尔前线的,如今都到这儿来了。"
  "他们怎么会上我这儿来的?"
  "他们中间有个人认识你。可是他后来有事到机场上去
了。是有辆汽车来接他去的,当时他们早已赌开了场了。"
  "欢迎你到我这儿来,"我说。"以后请随时来好了,用不
到客气。"
  "我来听听这几张新唱片,"他说。"不会打搅你吧?"
  "哪儿的话呢。没有关系。来喝一杯吧。"
  "还是来点儿火腿吧,"他说。
一个掷骰子的却探起身来管自切了一片火腿。
  "你有没有见到这个房间的主人叫亨利的?"他问我。
  "那就是我。"
  "啊,"他说。"对不起。想来一块儿玩玩吗?"
  "回头再奉陪,"我说。
① 西班牙语:敬礼,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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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他说。随即又含着一嘴的火腿嚷嚷:"嗨,你这
个焦油脚的混蛋 ①!你骰子掷出去一定要撞在墙上弹回来才
好算数哇。"
"那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啊,同志哎,"手拿骰子的那个人
说道。
  阿尔从浴间里出来了。看他周身都很干净了,只是眼圈
四周还留着些污迹。
"拿块毛巾擦一擦,"我说。
"擦什么呀?"
"你再到镜子前面去照一照嘛。"
"镜子上尽是水汽,"他说。"管它呢,我觉得蛮干净了。"
"我们吃饭去吧,"我说。"来吧,马诺丽塔。你们两个认
识吗?"
  我看她拿眼睛把阿尔上下一打量。
"你好,"马诺丽塔说。
"我说这主意不坏,"那英国人说。"我们就吃饭去吧。可
上哪儿去吃呢?"
"他们在掷骰子?"阿尔说。
"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
"没看见,"他说。"我只看见了火腿。"
"是在掷骰子。"
"你们去吃吧,"阿尔说。"我留在这儿。"
  我们跨出房门的时候,蹲在地上一共是六个人,阿尔·
① "焦油脚"是美国人给他们北卡罗来纳州人起的绰号。

?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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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格纳正探起了身子在切一片火腿。
"你是干什么的,同志?"我听见一个飞行员在问阿尔。
"坦克部队的。"
"坦克八成儿已经不顶用了吧,"那飞行员说。
"不好的消息多啦,"阿尔说。"你们手里那是什么?是骰
子吗?"
"要看看吗?"
"我不要看,"阿尔说。"我想来玩玩。"
  马诺丽塔,我,还有那高个儿英国人-- 我们三个人顺
着过道一路走去,发现人家都已上大马路的饭店去了。那匈
牙利人还留在我的房间里听新唱片。我已经饿透了,不过大
马路的饭店里饭菜是极蹩脚的。跟我一起拍电影的那两位早
已吃好,回去修那架损坏的摄影机去了。
  这家饭店开在地下室里,要进去得经过一个门警,穿过
厨房,再走下一道楼梯。里面一派喧闹。
  店里供应的是小米清汤、马肉炒黄米饭,餐后水果是橘
子。本来还有一种鹰嘴豆炒香肠供应,大家都说那味道难吃
透了,可是现在连这个菜也已经卖完。报纸记者都集中在一
张桌子上,其他的桌子上都满满地坐着军官和奇科特酒吧来
的姑娘,还有新闻检查人员,因为当时新闻检查机构就设在
大街对面的电话公司大楼里,此外便尽是些形形色色的陌生
市民了。
  这家饭店是一个无政府主义工团办的,店里卖的酒瓶子
上都贴有皇家酒窖的标签,标有入窖的日期。这些酒多半已
经年代极其久远,所以不是带有瓶塞味,就是已经完全走了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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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没有一点酒味了。喝酒总不能喝酒瓶上的标签吧,我连
退了三瓶一样不堪入口的坏酒,才算换到了一瓶勉强可喝的。
为此还吵了一架。
  这里的侍者根本不懂酒的名目,给你拿来什么是什么,你
只能自己碰运气。他们跟奇科特酒吧的侍者真有天壤之别。这
里的侍者都不讲礼数,都拿惯了超额的小费,他们经常备有
一些特色菜,如龙虾、子鸡之类,那是要另外卖高价的。可
是今天就连这些也早已在我们踏进店门之前都给人买光了,
所以我们只好要了清汤、米饭和橘子。我见了这家饭店就有
气,因为这里的侍者简直是一伙不择手段的奸商,在这里吃
饭,如果要上一客特菜的话,所花的钱简直不下于在纽约上
一趟"二十一点"或"可乐您" ①。
  这一瓶虽然马马虎虎还可以不算是坏酒,不过你喝得出
来那酒也快走味了,只是再去吵一架未免太不值得。正坐在
那儿喝着时,阿尔·瓦格纳来了。他朝店堂里四下一打量,看
见了我们,就走了过来。
"怎么啦?"我说。
"他们搞得我光了屁股。"
"才没有多少工夫呀。"
"跟这班家伙赌钱要得了多少工夫呢,"他说。"他们下的
注大啦。这儿有什么可吃的?"
  我叫来了一个侍者。
"时间太晚了,"那侍者说。"我们已经没有东西可供应
① 都是纽约的著名餐馆。

? 314·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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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同志是坦克部队的,"我说。"他打了一天的仗,明
天还要去打,可还没有吃过饭。"
"这我不能负责,"那侍者说。"时间太晚了。已经什么东
西也没有了。这位同志为什么不到部队里去吃呢?部队里吃
的东西才多啦。"
"是我请他吃饭的。"
"那你也应该先关照一声呀。现在已经太晚了。我们已经
没有东西供应了。"
"叫领班来。"
  侍者领班说大师傅已经回家,厨房已经熄火。他说完就
走。为了我们退换坏酒的事,他们心里可恼火了。
"算了吧,"阿尔说。"我们就上别处去吃吧。"
"都这个时候了,别处也没有地方可吃了。他们有东西的。
我只要去给领班说上几句好话,多给他几个钱就成。"
  我就去照此办理,那虎着脸儿的侍者端来了一盆冻肉片,
接着又是半只蛋黄酱龙虾,还有一客生菜小扁豆色拉。那是
侍者领班的私货,他留着或是带回家去,或是卖给迟来的顾
客。
"花了不少钱吧?"阿尔问。
"没有,"我撒了个谎。
"一定花了不少钱,"他说。"等我领到了饷,就还给你。"
"你现在挣多少?"
"还不知道。本来是十个比塞塔一天,可我当了军官,就
提了薪。不过我们都还没有领到,我也没有去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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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我叫那侍者。他过来了,为了刚才领班越过他
卖菜给阿尔,他还在那里生气。"请再来一瓶酒。"
"要哪一种?"
"随便哪一种,只要不是陈得变了颜色的就行。"
"反正都是一个样。"
  我用西班牙语骂了一句相当于"活见鬼"一类的话,一
会儿那侍者就拿来了一瓶1906年的穆通-罗特希尔德国酿。
我们刚才那一瓶红葡萄酒极糟,这一瓶却绝妙。
"哎呀,好酒好酒,"阿尔说。"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就给你拿来了这样的好酒?"
"没说什么呀。他完全是碰巧,从酒库里抽出了这么一瓶
好酒。"
"皇宫里出来的酒多半是不行的。"
"藏得太久了。这里的气候条件太糟,酒容易坏。"
"那个消息灵通的同志在那儿呢,"阿尔朝对面一张桌子
上一摆头。
  跟我们大谈其拉尔戈·卡瓦列罗的那个眼镜片子厚厚的
小个子,正在那里跟几个人说话,据我所知那几个人可都是
地位极高的大人物。
"我看他准是个大人物,"我说。
"人的地位一高,说话就没有一点顾忌了。不过他那些话
要是放到明天以后再说就好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明天去作
战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替他把酒满上。
"他的话听起来也相当有道理,"阿尔又接着说。"我一直

? 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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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翻来覆去想他的话。但是执行命令是我的天职。"
"别多想了,还是去睡会儿吧。"
"你要是能借我一千比塞塔,我倒想再去跟他们赌一场,"
阿尔说。"我应得的进款远不止这个数,我可以写个借条把饷
金押给你。"
"我不要你写借条。你领到了饷还给我就行。"
"我看我自己是领不了的了,"阿尔说。"我这话说得真有
些泄气,是不是?我也很明白赌博是醉生梦死的行为。可是
我只有这样把心思放在了骰子上,才能不去想明天。"
"你喜欢那个叫马诺丽塔的姑娘吗?她可喜欢你呢。"
"她一双眼睛活像条蛇。"
"她倒不是个邪路的女人。人很和气,心眼儿也不错。"
"我什么女人也不要。我只想再去跟他们掷骰子。"
  桌子的那一头,那个新认识的英国人用西班牙语说了些
什么,马诺丽塔听得哈哈大笑。这餐桌上的人多半已经走了。
"我们把酒喝完了就走吧,"阿尔说。"你不想一块儿掷骰
子玩玩?"
"你玩,我看看,"我说着就招呼侍者拿帐单来。
"你们上哪儿去呀?"桌子那头的马诺丽塔喊道。
"回旅馆去。"
"我们一会儿过来,"她说。"这个人可有趣呢。"
"她拿我捉弄得真够我受的,"那英国人说。"她尽挑我西
班牙话里的错儿。请问,
Ieche这个词的意思不就是牛奶吗?"
"那只是这个词的一种解释。"
"难道还有什么下流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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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是有的,"我说。
? 317·
"那西班牙话可真是太下流了,"他说。"好了,马诺丽塔,
别再拿我开心了。听见啦,别再拿我开心了。"
"我可没拿你开心啊,"马诺丽塔笑个不停。"你的心我可
连碰也没有碰啊。我是笑Ieche这个词有意思。"
"可这个词的意思是牛奶呀。你刚才不听见埃德温·亨利
都这么说了吗?"
  马诺丽塔一听又笑了起来,我们就站起来走了。
"这人真是个傻瓜蛋,"阿尔说。"看他这副傻劲儿,我真
差点儿忍不住想把那姑娘带走算了。"
"英国人谁猜得透呵,"我说。这样刻薄的话都说出来了,
我意识到我们的酒已经喝得太多了。外边街上,天冷起来了,
月光下大片大片的白云在高楼林立的宽广的大马路上空推
过。我们顺着人行道一路走去,水泥路面上有些白天新打出
来的弹坑,边痕清楚,石子碎片都还没有扫掉。一路上坡,向
着卡里奥广场走去,佛罗里达旅馆就矗立在广场上,相形之
下广场另一头的那一段缓坡就显得毫无气势了。宽阔的大马
路顺着那一段缓坡一直向前伸去,尽头处便是前沿阵地。
  旅馆门外的黑暗里有两个岗哨,我们过了岗哨,到了门
口,听得大马路那头的枪声密集了起来,就站住听了听,交
火声乒乒乓乓闹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
"要是再这么闹下去的话,我恐怕得去看看了,"阿尔一
边说一边还是用心听。
"没事儿,"我说。"反正是在老远的左方,估计在卡拉万
切尔一带。"

? 31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听起来好像就在'村舍'里。"
"一到晚上总是这样,声音都直传到这儿。常常要上当
的。"
"他们今儿晚上是不会向我们发动反击的,"阿尔说。"他
们占着那样有利的阵地,我们却是在那么条'河'里 ①,他们
才不会离开自己的阵地,把我们从那么条'河'里给赶出来
呢。"
"什么河?"
"该叫什么河,你还会不知道?"
"哦。是那么条'河'。"
"对了。'在河里又没桨'。"
"进里边来吧。这样的交火声用不着去听。天天晚上都是
这个样。"
  我们就进了旅馆,穿过大厅,走过服务台前,服务台上
那个值夜班的站起身来陪我们来到电梯间。他把个电钮按了
一下,电梯就下来了。电梯里有个男人,身上反穿着一件白
色的卷羊毛茄克衫,光秃秃的头皮微微发红,怒气冲冲的脸
也一样涨红了。他腋下夹的夹,手里拿的拿,总共带了六瓶
香槟。"混蛋,把电梯开到下面来干什么?"
"你在电梯里已经待了个把钟头了,"那值夜班的人说。
"我有什么办法,"穿羊毛茄克衫的那人说。然后冲着我
① "在河里"(亦作"在河里又没桨",见下文)是一句俗语,有"处境困
  难"、"毫无办法"或"动弹不得"之意。亨利一时没有领会,错误地从
  字面上去理解这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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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弗兰克在哪儿?"
"哪个弗兰克?"
? 319·
  "你还会不认识弗兰克吗,"他说。"来,帮我把这电梯开
一开。"
  "你喝醉了,"我对他说。"好了,别提了,让我们上楼去
吧。"
  "你也会喝醉的,"那个穿白色羊毛茄克衫的人说。"你也
会喝醉的,同志哎,同志哥哎。告诉我,弗兰克在哪儿?"
  "你看他在哪儿呢?"
  "在亨利那小子的房间里,那儿在掷骰子耍钱。"
  "跟我们一块儿走吧,"我说。"别胡弄那些按钮了。你就
是因为胡弄,所以电梯才老是动不了。"
  "我再大的飞机都开得来,"穿羊毛茄克衫的那人说。"这
架小乖乖的电梯我还会开不来?要不要我来作个特技表演?"
  "得了得了,"阿尔对他说。"你喝醉了。我们要跟他们掷
骰子去。"
  "你是什么人?看我拿原瓶的香槟酒来砸你。"
  "你敢!"阿尔说。"我倒要叫你清醒清醒,你这个酒鬼也
来冒充圣诞老人。"
  "酒鬼冒充圣诞老人!"那个秃顶的人说。"说我是酒鬼冒
充圣诞老人!看共和国就是这样来报答我的。"
电梯在我住的那一层楼上停下,我们顺着过道一路走去。
"分两瓶拿拿,"那个秃顶的人说。接着话头一转:"你知道我
是怎么会喝醉的吗?"
  "不知道。"

? 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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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我也不告诉你。不过告诉你你会吃一惊的。酒鬼
冒充圣诞老人!好,好,蛮好!你是干什么的,同志?"
"开坦克的。"
"你呢,同志?"
"拍电影的。"
"可我却是个酒鬼冒充圣诞老人。好,好,蛮好!我再说
一遍。好,好,蛮好!"
"你快去泡在酒里吧,"阿尔说。"你这个酒鬼也来冒充圣
诞老人!"
  到了我的房间门外了。那个穿白色羊毛茄克衫的人拿拇
指和食指捏住了阿尔的胳膊。
"你倒是有趣,同志,"他说。"你倒真是有趣。"
  我开了门。屋里烟雾腾腾,赌局依旧,真跟我们走时一
个样,只是桌上火腿已经一点不剩,瓶里的威士忌也已倒了
个精光。
"是阿秃来了,"一个掷骰子的人说。
"你们好吗,同志们?"阿秃连鞠躬带说。"你好?你好?
你好?"
  赌局一哄而散,大家都连珠炮一般纷纷向他提问。
"我已经报告上去啦,同志们,"阿秃说。"这里有点香槟
酒请大家喝。这件事呀,我现在觉得别的都无所谓,就是那
个场面精彩,才真叫有意思。"
"那时你的僚机都溜到哪儿去啦?"
"那可不能怪他们,"阿秃说。"当时我眼前的景象可吓人
了,我专心一意看得眼也不眨,压根儿就忘了我还有僚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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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1·
直到那群'菲亚特' ① 一齐向我冲来,有从头顶上擦过去的,
有从旁边掠过去的,有从肚子底下钻过去的,这时我才想起
了他们,我才发现我那架忠实的宝贝飞机已经没了尾巴。"
"哎呀,你当时可别喝醉了才好啊,"一个飞行员说。
"我当时没醉,现在倒是醉了,"阿秃说。"希望各位先生、
各位同志也陪着我喝个醉,因为我今儿晚上心里高兴,尽管
我刚才被一个无知的坦克手骂了,他骂我是酒鬼冒充圣诞老
人。"
"你当时没有糊涂就好,"另一个飞行员说。"你是怎么回
到机场的呢?"
"不要插嘴,听我说嘛,"阿秃神气十足地说。"我是坐十
二旅的指挥车② 回到机场的。我靠了我那顶忠实的降落伞落
到了地面,只怪我牙班西话③ 说不好,人家差点儿把我当成
了法西斯坏蛋。不过麻烦事儿后来总算都解决了,因为经我
好歹那么一说,他们终于相信了我的身份,我居然还受到了
少有的优待。哎呀呀,那架'容克'机起火的情景可惜你们
没有看见呢。那群'菲亚特'向我冲来的时候我就是在看这
档子事。哎呀呀,可惜我没法给你们描绘出来。"
"今天他在哈拉马上空击落了一架三引擎的'容克'机,
他队里的飞行员却扔下他跑了,他飞机给打了下来,人跳伞
逃了,"一个飞行员说。"你认识他的。他叫阿秃杰克逊。"
① 意大利制造的飞机。
② 指专供指挥官及参谋人员乘坐的车。
③ 舌头不听使唤,把"西班牙话"说成了"牙班西话"。

? 41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你是掉了多少高度才把伞打开的,阿秃?"另一个飞行
员问道。
"掉了足足六千英尺哪,我胸口下的横膈膜至今还像裂开
了似的,因为那会儿绷得可紧啦。我当时真担心我的身子会
断成两截呢。那群'菲亚特'少说总有十五架,我都得一架
架躲开。我只好尽量操纵降落伞,好歹得降落到河的右岸来。
飘啊飘的"飘了好半天,着地的时候摔得还真不轻。幸而风
向还顺。"
"弗兰克有事到阿尔卡拉去了,"另一个飞行员说。"我们
都在这儿掷骰子玩儿。天亮以前我们都得赶回阿尔卡拉去。"
"我可不想玩骰子,"阿秃说。"我只想喝香槟酒-- 就用
扔香烟屁股的那几只杯子喝。"
"我来洗吧,"阿尔说。
"为冒牌圣诞老人同志效劳啦,"阿秃说。"不,是为亲爱
的圣诞老人同志效劳啦。"
"得了得了,"阿尔说。他拿起杯子就到浴间里去了。
"他是坦克部队的?"有个飞行员问。
"是啊。一开仗就在坦克部队里了。"
"听人家说我们的坦克已经不顶用了,"一个飞行员说。
"你已经跟他说过一回了,"我说。"干吗不少说两句呢?
他打了一天仗啦。"
"我们谁不是打了一天呢。我其实只是想问问,难道我们
的坦克真的已经不顶用了?"
"已经不太顶用了。不过他还是不错的。"
"我看他也错不了。看上去就是个好样儿的。他们那边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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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3·
多少钱?"
"十个比塞塔一天,"我说。"现在他领中尉的饷了。"
"给西班牙人去当中尉?"
"对。"
"我看他肯定疯了。要不就是有政治色彩?"
"他有政治色彩。"
"哦,是这么回事,"他说。"那就怪不得了。嗨,阿秃,
你飞机没了尾巴,风压又是那么大,跳伞不容易,一定够你
受的吧?"
"可不是,同志,"阿秃说。
"你当时是怎么个感觉呢?"
"我当时脑子动得一刻儿也没有停过,同志。"
"阿秃,那架'容克'机里有几个人跳了伞?"
"四个,"阿秃说,"机组人员总共是六个。驾驶员肯定给
我打死了。我当时就注意到他马上停止了射击。还有个副驾
驶兼机枪手,我看十之八九也让我给撂倒了。证据是他也停
止了射击。不过这也可能是机枪太烫的缘故。反正只有四个
人跳了伞。要不要我把那个情景讲给你们听听?我讲起来包
你还满好听呢。"
  他这时已经在床上坐下了,手里端着一大杯香槟酒,红
红的脑袋红红的脸,都是汗晶晶的。
"怎么谁也不来跟我干杯呀?"阿秃问道。"还望同志们都
为我干一杯,干了杯我再把这绝顶吓人、也绝顶美妙的场面
讲给你们听。"
  我们都干了杯。

? 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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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说到哪儿啦?"阿秃问道。
"还说呢,我看你喝得都糊涂啦,"一个飞行员说。"还绝
顶吓人、绝顶美妙呢-- 别开玩笑啦,阿秃。也真怪了,我
们怎么都会来听你的。"
"我一定详详细细讲给你们听,"阿秃说。"不过我先得再
来一杯香槟。"我们为他干杯的时候他那一杯也早已一饮而
尽。
"他这样喝下去要醉倒的,"另一个飞行员说。"给他倒个
半杯吧。"
  阿秃一口就喝干了。
"我一定详详细细讲给你们听,"他说。"让我再喝点儿。"
"我说,阿秃,你别这样拼命喝好不好?有句话可得跟你
说清楚。你这几天是没有飞机可飞了,可我们明天还得上天,
这好玩是好玩,可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的报告已经上去啦,"阿秃说。"到了机场你们就能看
到我的报告了。机场上一定有一份的。"
"好了,阿秃,快别噜苏了。"
"我总会详详细细讲给你们听的,"阿秃说。他眼睛几次
闭上了又睁开,然后又冲着阿尔叫了声:"嗨,圣诞老人同志。"
这才又继续说:"我总会详详细细讲给你们听的。同志们,你
们只要听着就是了。"
  于是他就讲了。
"这真是新鲜极了,精彩极了,"阿秃说着,把杯子里的
香槟一口喝干。
"别再胡闹啦,阿秃,"一个飞行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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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5·
"我的感受真是深刻,"阿秃说。"真是绝顶深刻。深刻得
不能再深刻了。"
"我们回阿尔卡拉去吧,"一个飞行员说。"这个红皮脑袋
一时还清醒不过来呢。骰子还要不要掷下去?"
"他会清醒过来的,"另一个飞行员说。"他这不过是情绪
过于激动罢了。"
"你们在数落我是吗?"阿秃问道。"共和国就是这样报答
我的吗?"
"我说,圣诞老人,"阿尔说。"那到底是怎么个情景?"
"你也要来问我?"阿秃对他瞪大了眼睛。"连你也要来问
我?你难道从来没有上过火线吗,同志?"
"没有呢,"阿尔说。"我这眉毛可是刮脸的时候不小心给
灯火儿烧掉的。"
"耐心点儿嘛,同志,"阿秃说。"这个新鲜、精彩的场面
我会详详细细讲出来的。要知道,我不但是个飞行员,还是
个作家呢。"
  他说着还直点头,表示自己所说确实一点不假。
"他专给密西西比州默里迪安城的《百眼神报》写文章,"
一个飞行员说。"一直没有停过。人家又不能叫他别写。"
"我有当作家的天才,"阿秃说。"我有新颖独到的描写才
能。我有一份剪报,可惜已经丢了,那报上就说我有这种才
能。现在我可要开始详详细细讲啦。"
"好吧。你说到底是怎样的情景?"
"同志们,"阿秃说。"那情景可真是没法形容。"说着又
把酒杯伸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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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们说什么来着啦?"一个飞行员说。"他这糊涂病
一个月里好不了。永远也好不了了。"
"你呀,"阿秃说,"你这个小晦气精!好吧,我讲。当时
我的飞机侧身一转弯飞开了,我向下一望,可不,那家伙在
直冒烟了,不过还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航向,想往山的那边飞
去。那家伙高度跌落很快,我就拉起来爬到高空,再次向它
发动俯冲。那时我还有僚机掩护,只见那架敌机身子一歪,烟
冒得加倍厉害了,随后座舱门就打开了,里面望去真像座鼓
风炉的炉膛一样,跟着他们就开始跳伞了。我那时早已来了
个半滚,从下面迅速拉起飞开了,我回头向下望去,见他们
一个个从机舱里钻出来,穿过这鼓风炉的炉门,跳出去逃命,
降落伞一打开来,看去就像一朵朵奇大奇美的大喇叭花开了
花,那架敌机这时已成了一大团烈火,一个劲儿打转,真叫
人大开了眼界,四顶降落伞在天空中缓缓划过,那个壮观也
是天底下没有第二份的,后来一顶降落伞边上着了火,伞一
着火那人就很快掉下去了,我正看着他时,只觉得边上掠过
一连串子弹,紧跟着就来了'菲亚特',又是子弹又是'菲亚
特',一阵接着一阵。"
"你真不愧是个作家,"一个飞行员说。"你应该去给《空
战英雄》写文章。你可不可以爽爽快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啦?"
"行啊,"阿秃说。"我就告诉你。不过我不跟你说瞎话,
那可真是个奇观哪。我以前还从来没有打下过这么大的三引
擎'容克'机呢,我心里真高兴。"
"谁都高兴的,阿秃。可你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啦。"
"好啊,"阿秃说。"我再稍微喝点儿酒,就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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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发现他们的时候,你们自己是怎么个情况?"
"我们原来是V 形左梯队编队。一发现他们,我们就改为
梯状左梯队编队,开足了马力向他们冲去,一直冲到差点儿
撞上了他们,这才来一个横滚飞开了。我们另外还打伤了他
们三架。那帮'菲亚特'却一直躲在阳光里。等到我独自个
儿在那里溜野眼的时候,他们就扑过来了。"
"你的僚机都溜了吗?"
"不。那得怪我。我要紧看好看,他们都飞走了。看好看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队形呢。我想他们大概是重整了队形又往
前飞了。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再说我也累了。我当时可得
意呢。可现在我累了。"
"你是说困了吧。你醉糊涂了,困了。"
"我就是累了,"阿秃说。"处在我这样的境地,累,总还
是应该的吧。就算我是困了,也总不能说我不应该困吧。你
说呢,圣诞老人?"他对着阿尔说。
"对,"阿尔说。"困有什么不应该的呢。我自己就很困了。
骰子还掷下去吗?"
"我们得把他送到阿尔卡拉去,我们自己也得上那儿去报
到了,"一个飞行员说。"怎么啦?你输钱了?"
"输了一点。"
"你还想来一次翻翻本看是吗?"那飞行员问他。
"我赌一千,"阿尔说。
"我来奉陪,"那飞行员说。"你们那里钱挣得不多吧?"
"不多,"阿尔说。"我们钱挣得不多。"
  他把那张一千比塞塔的钞票往地上一放,拿起骰子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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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手心之间,咔嚓咔嚓摇了又摇,然后啪的一声扔在地上。
两个都是一点。
"要来的话可以再来,"那飞行员收起钞票,望着阿尔说。
"不来了,"阿尔说。他站了起来。
"缺钱花吗?"那飞行员问他。眼光里满含着好奇。
"用不着了,"阿尔说。
"我们得快些赶到阿尔卡拉去了,"那飞行员说。"改天晚
上我们还要来玩它一场。我们要把弗兰克跟另外一些弟兄都
一起拉来。我们可以好好玩它个痛快。要不要搭我们的便车
回去?"
"对。要搭车吗?"
"不用了,"阿尔说。"我走回去。反正大街尽头就是。"
"好吧,那我们要到阿尔卡拉去了。有人知道今儿晚上的
口令吗?"
"啊,汽车司机肯定知道。他天黑以前去过,肯定听说了。"
"来吧,阿秃。你这个醉得只想睡觉的酒鬼。"
"我才不是呢,"阿秃说。"我说不定还能当个人民军队的
王牌飞行员呢。"
"要当王牌飞行员得打下十架飞机-- 就算意大利飞机
也算。你才打下了一架呢,阿秃。"
"我打下的不是意大利飞机,"阿秃说。"是德国飞机。你
没有看见呢,当时机舱里烧得那个厉害啊。真是熊熊的一片
火海。"
"把他扶出去,"一个飞行员说。"他又在为密西西比州默
里迪安城的那家报纸写文章了。好啦,再见啦。多谢你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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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用你的房间。"
  他们一一握过手,就走了。我送他们到楼梯口。电梯已
经停驶,我就看着他们走下楼去。阿秃让人一边一个扶着,脑
袋慢悠悠一点一颠的,已经在打盹了。他此刻可真是只想睡
觉了。
  跟我一起拍电影的那两位还在他们的房间里修理那架坏
了的摄影机。那可是个细活,挺费眼力的。我问了声:"你们
看能修好吗?"那个高个子说:"行,准能修好。不修好也不
行啊。我现在发现有个部件裂开了。"
"来了什么客人?"另一个问。"我们一直在修理这架要命
的摄影机。"
"是些美国飞行员,"我说。"另外还有一个坦克手,以前
跟我认识的。"
"有趣吗?我来不了,真遗憾。"
"不错,"我说。"相当有趣。"
"你该去睡了。我们明天都得起早。早上起来没有精神可
不行啊。"
"这架摄影机还有多少要修?"
"瞧,又坏了。这种弹簧可真要命。"
"让他去修吧。我们好歹得修好了再睡。你明天几点钟来
叫我们?"
"五点钟怎么样?"
"好吧。天一亮就来叫好了。"
"明天见。"
"Salud!好好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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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alud,"我说。"我们明天还得再往前靠近点儿。"
  "对,"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得尽量靠近些。很好,
都想到一块儿了。"
回到房间里,见阿尔脸对着灯光,已经在大椅子里睡着
了。我拿条毯子替他盖上,他却醒了。
  "我要去了。"
  "就睡在这儿吧。我替你把闹钟拨好,到时候会叫醒你
的。"
  "万一闹钟出了毛病呢,"他说。"我还是去的好。我可不
能迟到哇。"
  "真遗憾,你输钱了。"
  "他们反正迟早总会弄得我光了屁股的,"他说。"这班家
伙掷骰子赌起钱来手段才叫毒呢。"
  "那最后一盘骰子是你掷的嘛。"
  "他们也有毒招呀,就是一直钉着你下注,叫你输光才完。
这班家伙也真叫人弄不懂。我看他们钱也不会挣得太多。一
个人要是为了钱而赌钱的话,我看他的钱就总是不够他赌
的。"
  "要我陪你走回去吗?"
  "不了,"他说着就站起身来,把他那把系着绶带的大号
科尔特枪扣好,那是他吃过了饭又来掷骰子的时候摘下的。
"不必了,我现在觉得很好了。我又能看到前途了。人只要能
看到前途就好。"
  "我倒很想去走走。"
  "别去了。好好睡一觉吧。我走了,战斗打响以前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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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足足睡上五个钟头。"
"这么早就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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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天还不亮,你们电影也拍不成。你还是多睡会儿
吧。"他从皮上装里取出一只信封,放在桌子上。"请你把这
些东西收好,给我在纽约的兄弟寄去。他的地址在信封的反
面写着。"
  "好。不过我看不会有寄去的必要。"
  "是啊,"他说。"暂时大概没有这个必要。不过里边有些
照片什么的,他们也许要留个纪念。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妻子。
要不要看看她的照片?"
他从口袋里取了出来。照片夹在他的身份证本子里。
照片上是一个浅黑肤色的漂亮姑娘,站在湖边的一只划
船旁。
  "那是在卡茨基尔山区① 照的,"阿尔说。"可不是,他的
妻子长得挺漂亮的。她是个犹太姑娘,一点不假,"他说。
"不说了吧,免得我再漏出些什么泄气话来。再见了,老弟。
放心吧。我不跟你说瞎话,我现在觉得很好了。今天下午出
来的时候我心里的确不大好过。"
  "让我陪你去走走。"
  "不用了。你回来还要经过西班牙广场,弄不好要碰上麻
烦的。那里的岗哨有的一到晚上就疑神疑鬼的。再见了。明
儿晚上我们再碰头。"
  "这样说才像句话。"
① 在纽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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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顶上的房间里,马诺丽塔跟那个英国人的声响很大。由
此可见她并没有被逮捕。
"对。这样说才像句话,"阿尔说。"不过,有时候不过上
三四个钟头还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这时已经把那顶加垫皮护顶的皮防护帽戴上了,所以
看去脸色黑沉沉的,我注意到他的眼下还有两个乌黑的眼圈。
"明儿晚上我们在奇科特酒吧碰头。"
"好的,"他说,却避开了我的眼光。"明儿晚上在奇科特
酒吧碰头。"
"几点呢?"
"得,话说到这儿就可以了,"他说。"明儿晚上在奇科特
酒吧碰头。几点就不一定要说定了。"说完便出去了。
  你要是不很了解他的为人,也没有见过他明天要去进攻
的那一带地方是怎么个地形,你一定会当他为什么事生了很
大的气。我看他内心有个角落也确是在生气,生了很大的气。
让人生气的事情多得很,自己要去白白牺牲便是其中的一条。
不过话得说回来,既然要去进攻,恐怕还是心中憋着那么股
气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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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梁 下

  尘土飞扬,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们唇干舌燥,鼻
子里黏满了灰沙,背着沉重的器材,从火线上撤了下来,退
到了那道长长的山梁上。山梁下是河,作为预备队的西班牙
军队就集结在那儿。
  我在浅壕里靠壁坐了下来,把肩膀和后脑往泥土上一靠,
如今到了这儿就连流弹也不用怕了,向下望去,河谷里的阵
势尽收眼底。这里有坦克预备队,坦克上都覆盖着油橄榄树
上砍下的树枝。左边是些指挥车,车身上都抹着泥巴、遮着
树枝。中间是一长行抬担架的人,过了山口蜿蜒下行,一直
来到山梁脚下的平地上,把伤员装上停在那儿的救护车。运
送给养的毛骡驮着一袋袋面包和一桶桶酒,军火队的毛骡一
溜儿由骡夫牵着,正不断往这山梁的口子里上来,提着空担
架的人也顺着小路随骡群缓缓往上走。
  右边,山梁弯曲处的下面,我看得见有个山洞口,旅参
谋部就设在这山洞内,通信电线从洞顶上通出来,翻过我们
头上的那道山梁蜿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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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皮衣、戴头盔的摩托兵骑着车从小道上一路颠簸而来,
碰到路实在太陡时,便推着车走,随后就把车往路边一放,徒
步走到山洞口,一头钻了进去。正当我看着时,从山洞里出
来了一个我认识的大个子匈牙利摩托手,只见他把一些文件
往公文皮包里一塞,便走到他的摩托车旁,把车子推到毛骡
和担架手的队伍里,紧行几步,腿一跨,便上了车,在一阵
摩托轰鸣声中翻越山梁而去,车子扬起了一阵猛烈的尘雾。
  山下的平地上救护车来来去去不绝,平地的那一头一行
青枝绿叶,表明是河的所在。那一带有一座红瓦大宅,还有
一个灰墙磨坊,大宅位于河的对岸,近旁的树丛里有我们炮
队开炮的闪光透出来。炮是正好朝我们这个方向打来的,三
英寸口径的家伙,总是两道闪光紧紧相连,随即是低沉而短
促的"嘣嘣"两响,接着便是炮弹挟着愈来愈响的呼啸朝我
们这个方向飞来,又越过我们的头顶继续向前飞去。我们还
是那个老问题:大炮奇缺。眼下要有四十门大炮方才够用,可
那儿总共只有四门,所以只好两门一放。这次进攻,早在我
们撤下来以前就已经失败了。
"你们是俄国人吗?"一个西班牙士兵问我。
"不,是美国人,"我说。"你有水吗?"
"有的,同志。"他递过一只猪皮囊来。这些预备队的士
兵,其实都只是顶着个兵的空名,是穿着军服才算个兵罢了。
这次进攻根本就没有打算使用他们,所以他们就乱糟糟地集
结在山梁下的这一线上,三五成群,吃吃喝喝,说说话儿,有
的干脆就呆呆地坐着枯等。这次的进攻任务,是由国际纵队
中的一个旅承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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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我们两个都喝了。水里有股沥青味儿,还有股猪鬃
味儿。
"还是喝酒好些,"那个士兵说。"我可以给你们弄酒去。"
"好。不过解渴还是水好。"
"打仗时的那个口渴最难受了。我们在这儿虽说是预备
队,可我照样也口渴得厉害。"
"那是害怕的缘故,"另一个士兵说。"口渴都是害怕引起
的。"
"不,"又一个士兵说。"害怕引起口渴,那错不了。可是
一到打仗的时候,心里即使不怕,也照样口渴得厉害。"
"打仗嘛,心里总是害怕的,"第一个士兵说。
"你才这样,"第二个士兵说。
"这是正常现象嘛,"第一个士兵说。
"你才这样。"
"闭上你的臭嘴,"第一个士兵说。"我这个人不过是实话
实说罢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四月天,风刮得很猛,上山口里来的毛
骡踩起了滚滚的尘雾,一头就是一大团,担架两头的两个人
也各自扬起一大股,被风一吹搅成一片,山下的平地上救护
车卷起的尘土更是一长串一长串的,随风飘散。
  我现在很有点信心了,我相信今天是不会给打死的了,因
为我们上午活儿干得不错,而且在进攻开始的阶段,我们曾
两次大难不死;这就使我壮了胆。第一次是在我们跟着坦克
前进的时候,我选了个地形,准备从这里拍摄进攻的场面。后
来我突然感到这里靠不住,我们就把摄影机往左挪了大约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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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码。临走时还用可说是最最原始的办法在那里做了个记号,
不到十分钟,我原先所在的地方就落了一颗六英寸口径的炮
弹,炸得那儿好像从来就没有来过个人一样。倒是地上清清
楚楚出现了好大一个弹坑。
  后来过了两个小时,一个新近从营里调到参谋部的波兰
军官自告奋勇要领我们去看波兰人刚攻克的阵地,不料一出
山坳,没了掩蔽,我们发现自己竟暴露在机枪的火力之下,我
们只得下巴紧贴着地,吸了两鼻孔的沙土,硬是从机枪火力
的底下爬了出来,而且悲哀的是我们发现当天波兰人非但没
有攻克半个阵地,反而又从出击点后退了一些。因此此刻我
躲在战壕里,就落得汗流浃背,又饥又渴,进攻时经受的种
种危险虽已过去,却在内心留下了一片空虚。
"你们真的不是俄国人?"一个士兵问。"今天这儿有俄国
人来。"
"是啊。不过我们不是俄国人。"
"你的脸相就像个俄国人。"
"没有的事,"我说。"你弄错了,同志。我的脸相虽然古
怪,却并不像个俄国人。"
"那他的脸相像个俄国人,"说着一指我那个正在摆弄摄
影机的同伴。
"也许有点像。可他也不是个俄国人。你是哪儿的人呢?"
"埃斯特雷马杜拉人,"他自豪地说。
"埃斯特雷马杜拉有俄国人吗?"我问。
"没有,"他回答的口气越发自豪了。"埃斯特雷马杜拉没
有俄国人,埃斯特雷马杜拉人也不到俄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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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你的政治观点?"
"我恨一切外国人,"他说。
"这个政治纲领未免太笼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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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恨的有摩尔人,英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
人,北美人,俄国人。"
"按你恨的程度排列?"
"对。不过我对俄国人恐怕应该说最恨了。"
"老弟,你的想法倒真是有趣,"我说。"你是信仰法西斯
的吗?"
"不信。我是个埃斯特雷马杜拉人,我就恨外国人。"
"他的想法怪得很,"另一个士兵说。"你不要太把他当真
了。比方说我吧,我就喜欢外国人。我是巴伦西亚人。请再
喝杯酒吧。"
  我伸手接过杯子,嘴里那头一杯酒还余味未尽呢。我瞅
了瞅这个埃斯特雷马杜拉人。他又高又瘦,面容憔悴,胡子
拉碴,两颊深陷,肩上披着条毛毯披肩,把身子一挺,气鼓
鼓站起身来。
"别把头伸起来,"我连忙对他说。"飞来的流弹还真不少
呢。"
"我才不怕流弹呢,我就是见外国人都恨,"他狠狠地说。
"流弹是用不到害怕,"我说,"不过既然是预备队,吃流
弹的事就应该尽量避免。可以避免而不去避免,这伤就受得
太没意思了。"
"我什么都不怕,"那个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
"算你的运气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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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倒不假,"手拿酒杯的那一位说。"他是不知道害怕
的。连aviones ① 都不怕。"
"他发疯了,"另一个士兵说。"飞机是大家都怕的。飞机
虽然杀不死多少人,可叫人好怕哟。"
"我是不怕的。我不怕飞机,我什么都不怕,"那埃斯特
雷马杜拉人说。"可凡是外国人我都恨。"
  从山口里走下来一个穿国际纵队制服的高个子,一边肩
头上斜披着一条毛毯,下面在腰里打了个结,他走在两个抬
担架的人旁边,似乎根本就没有理会自己都到了哪里。他把
头昂得高高的,那神气就像个梦游人。他中等年纪,没有带
枪,从我这儿看齐,也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我看他独自一人离开了战场,往山下走去。还没走到指
挥车那儿,他就向左一转弯,还是那么异样地高高昂起了头,
越过了山梁的后沿,走得看不见了。
  跟我搭档的那一位正忙着给手提摄影机换胶片,并没有
注意到他。
  一颗炮弹从山梁那边打来,只见在快到坦克预备队的地
方,一股尘土和着黑烟冲天而起。
  旅部所在的山洞口,有人往外探了探脑袋,随即又缩了
进去。我觉得这个地方倒似乎可以一去,不过进攻失败了,我
知道那里的人肯定都火冒三丈,我可不想去看他们的脸色。打
了胜仗的话,拍个电影他们也乐意。可打了败仗,谁都有气
没处出,弄得不好真会把你抓起来押送到后方去。
① 西班牙语: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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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大概就要向我们炮轰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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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轰不炮轰对我都一样,"那个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我
对这个埃斯特雷马杜拉人渐渐感到有点腻烦了。
  "你们还有酒剩吗?"我问。我还是觉得嘴干。
  "有啊,老兄。有的是呢,"那个态度友好的士兵说。这
人个小手大,身上脏得很,一脸的胡子茬儿跟他那板刷头的
头发都快差不多长了。"你看他们就要向我们炮轰了?"
  "按说大有可能,"我说。"不过,这场战争可是什么都难
说的。"
  "这场战争又怎么啦?"埃斯特雷马杜拉人气冲冲地问道。
"这场战争叫你看不顺眼了?"
  "你给我住口!"那个态度友好的士兵说。"这里是我带班,
这些同志是我们的客人。"
  "那就请他别说我们这场战争的坏话,"埃斯特雷马杜拉
人说。"外国人,可不能跑来说我们这场战争的坏话。"
  "你是哪个镇上的人,同志?"我问埃斯特雷马杜拉人。
  "巴达霍兹,"他说。"我是巴达霍兹人。我们巴达霍兹人
受尽了奸淫掳掠,先是来了英国人,后来又换了法国人,如
今是摩尔人。今天摩尔人干下的坏事,也不见得就比当年威
灵顿① 手下的英国兵厉害多少。大家去翻翻历史嘛。我的太
奶奶就是叫英国人给杀死的。我家的房子就是叫英国人给烧
掉的。"
① 威灵顿(1769-1852):英国统帅,并曾历任首相、外交大臣等职。1808
  至1815年间,曾带兵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同拿破仑的部队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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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遗憾,"我说。"可你为什么要恨北美人呢?"
"我的父亲当初被征去当兵,就是在古巴被北美人打死
的。"
"这我也很遗憾。相信我,是真的感到很遗憾。那你又为
什么要恨俄国人呢?"
"因为他们是暴政的代表,再说我也讨厌他们的脸相。你
的脸相就像个俄国人。"
"我们恐怕还是离开这儿的好,"我对我那个搭档说,他
是不懂西班牙话的。"看来我的脸相很像个俄国人,这快要招
来麻烦了。"
"我快要睡着了,"他说。"这儿睡觉挺不错的。你只要别
多嘴,就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这儿有位同志对我很看不顺眼。我看他大概是个无政府
主义分子。"
"那好,你只要提防着点,别叫他给打死就好。我可要睡
了。"
  就在这时,从山口里来了两个穿皮外套的人,一个又矮
又壮,一个中等身材,两个人都戴便帽,都是扁脸盘、高颧
骨,腰里都佩着驳壳毛瑟枪。他们朝着我们走来。
  那个儿较高的一个用法语跟我说话。他问:"你有没有见
到一个法国同志打这里经过?肩头上斜扎着一条毯子,像束
着武装带似的,年纪在四十五岁到五十岁模样。你有没有见
到这么个同志,从前线下来朝后方去了?"
"没有,"我说。"我没有见到过这么个同志。"
  他对我瞅了会儿,我注意到他的眼珠是黄里带灰的,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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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一眨也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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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啦,同志,"他说,那个法国话腔调很怪。随后
他就对同来的那个人讲了些什么,舌头转得飞快,所用的语
言我也听不懂。说完他们就走了,一直往山梁的最高处爬去。
下面几条山沟里的动静在那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那才真是俄国人的脸相呢,"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
"别响!"我说。我正在密切观察这两个穿皮外套的人。他
们冒着相当密集的火力,站在那儿仔细查看山梁下河这边的
那一片高高低低的地。
  突然两人中间有一个发现了要找的目标,用手一指。于
是两个人就像一对猎狗一样撒腿跑了起来,一个径直翻下山
梁,另一个向侧面包抄过去,像是要去截断什么人的去路似
的。那第二个人还没有下山梁顶,我就看见他拔出了手枪,枪
口对着前面一路奔去。
"你看着心里好受吗?"埃斯特雷马杜拉人问我。
"跟你一样不好受,"我说。
  我听见从里山梁顶的背后传来了毛瑟枪断断续续的枪
声。一连开了十多枪。一定是距离太远了,枪没打到。一阵
枪声过后,隔了片刻,又是一声枪响。
  那埃斯特雷马杜拉人气鼓鼓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我
想,要是炮轰开始了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些事了。可是炮轰偏
偏一直迟迟没有开始。
  那两个穿皮外套、戴便帽的人翻过山梁一起回来了,随
后他们又一起下坡来到山口,走下坡路膝屈腿弯,两腿动物
下陡坡总是少不了这副怪样的。他们刚要转入山口,正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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辆坦克呼噜噜、轰隆隆从山口里下来,他们就闪在一旁,让
坦克过去。
  那天坦克又吃了个败仗,如今从前线上撤了下来,过了
山梁,有了屏障,坦克都打开了炮塔,头戴皮防护帽的坦克
手都两眼向前直瞪,就像橄榄球员因为表现窝囊,给换下了
场一样。
  那两个穿皮外套的扁脸汉子为了给坦克让路,便闪在山
梁上,正好站在我们的旁边。
"你们要找的那个同志找到了没有?"我用法语问个儿较
高的一个。
"找到了,同志。谢谢你啦,"他说,目光把我从头到脚
一打量。
"他说什么?"那埃斯特雷马杜拉人问。
"他说他们要找的那个同志已经找到了,"我告诉他。那
埃斯特雷马杜拉人不响了。
  当天一上午我们就一直留在那法国中年汉子掉头而去的
这个地方。我们一直在这里蒙尘土,熏硝烟,听那一片喧闹,
伤的伤,死的死,怕死的暗暗怕死,有人有英勇的表现,也
有人有懦怯的流露,发动一场不可能成功的进攻是荒唐的,当
然免不了要失败。我们一直留在这片越过了就别想活命的沟
壕纵横的土地上。在这里你就得扑面卧倒,得拢起个土堆来
护住你的脑袋,得把下巴颏儿拼命往泥土里钻,一等命令下
来,就得上那个即使上得去也别想再活的要命山坡。
  我们一直跟这些趴在地下的人在一起,他们在等坦克而
坦克始终未到,却只听见头上炮弹大批呼啸而来,轰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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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片夹着土块四处横飞,有如掘开了个泥泉,泥流往外直喷,
枪声嘟嘟、弹飞嗖嗖,在当空交织成一片。我们知道他们等
在那里是怎么个感受。他们已经进到无可再进了。一旦命令
下来要继续前进,那就前进与活命不可得兼了。
  一上午我们就一直留在这里,留在那法国中年汉子掉头
不顾而去的这个地方。我很理解,一个人一旦看清了为一场
不可能成功的进攻而牺牲是蠢事-- 比如人在临死前就往往
眼清目明,所见正确,突然会看清问题,看清了这场进攻成
功无望,看清了这场进攻愚不可及,看清了这场进攻实质是
怎么回事-- 一旦看清了这些,他完全有可能干脆退下来,一
走了之,就像那个法国人一样。他之掉头而去,完全可能不
是出于怕死,而只是因为他看透了,是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他
不能不走,明白了除了一走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个法国人虽然退出了这场进攻,却依然保持着高度的
自尊。这他作为一个常人,我是理解他的。但是作为一个军
人,却自有一些监督作战的人不肯放过他了,于是,在这边
他刚刚摆脱了死亡的威胁,一翻过山梁,到了那边枪弹不到、
炮弹不来的地方,正向着河边走去呢,死亡的命运却马上落
到了他的头上。
"哼,这些家伙,"那埃斯特露马杜拉人冲那两个战地宪
兵一晃脑袋,对我嘀咕。
"这就是战争,"我说。"在战争中不能没有纪律。"
"为了服从这种纪律难道我们就死也应该?"
"可没有纪律大家谁也活不了。"
"纪律,有这样的纪律,也有不是这样的纪律,"埃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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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马杜拉人说。"你听我告诉你。二月里的时候,我们也正好
是在这个地方,那时法西斯发动了进攻。他们把我们赶出了
你们国际纵队今天想要夺取而夺不下来的那些山头。我们退
到了这儿,也就是在这道山梁上。国际纵队开上来,接管了
我们前面一带的防线。"
"这我知道,"我说。
"可有件事你是不知道的,"他气冲冲地只顾往下说。"当
时有个跟我同省的毛孩子,一打排炮他吓坏了,他就在自己
手上打了一枪,满想这样可以下火线,因为他害怕了。"
  在场的其他士兵这时也都听着了。有几个还点了点头。
"对这样的人,照例总是给他们包扎好了伤口,把他们马
上送回前线,"埃斯特雷马杜拉人又继续说道。"这是很对的。"
"是啊,"我说。"是应该这样。"
"是应该这样,"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可这毛孩子那一
枪打得太狠了,竟把骨头打了个粉碎,结果发生了感染,只
好把手截掉。"
  有几个士兵点了点头。
"说下去,把后面的经过全告诉他,"有一个说。
"这事其实还是少提为好,"剪板刷头、一脸胡子茬儿、自
称是带队官的那一位说。
"我可有责任告诉人家,"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
  那个带队官耸耸肩膀。"我对这事也不是没有意见的,"他
说。"那你就说下去吧。不过我是不想再听人提起了。"
"这毛孩子从二月里起,就一直留在山谷内的医院里,"埃
斯特雷马杜拉人说。"我们这儿有几位在医院里见到过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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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都说医院里的人很喜欢他,他也尽量做些独臂人能做的事
情。他始终没有给抓起来过。也从来没有人说过要把他怎么
样。"
  那个带队官一句话也没说,又给我递过来一杯酒。他们
全都在那儿听,就像一字不识的人听讲故事一般。
"昨天,直到黄昏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就要发动一场进攻
了。昨天,直到太阳下山以前我们还只当这一天就这样平平
常常过去了。没想到就在那时候,他们却把他从河边的平地
上顺着小道带到这山口来了。当时我们正在做晚饭,他们把
他带来了。总共只有四个人。一个是他毛孩子帕科,两个就
是你刚才见过的穿皮外套、戴便帽的那两个家伙,还有一个
是旅部的军官。我们看见他们四个人一起上山口来了,我们
看见帕科的手并没有给铐上,也并没有给绳捆索绑什么的。
"我们一见到他,全都拥了上去,大家说:'嗨,帕科。你
好吗,帕科?一切都好吗,帕科老弟,帕科你这个老小子?'
"他说了:'一切都好。一切都还不错,只除了这个'--
说着给我们看了看那条断臂。
"帕科说:'那是胆小鬼干的蠢事。我干得真后悔。不过
我只有一只手,也要做个有用的人。我要为我们的正义事业
尽我一只手的力量。'"
"对,"一个士兵插进来说。"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也听见
他说的。"
"我们都跟他说话,"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他也跟我们
说话。在打仗的时候,这种穿皮外套佩手枪的人一来,总不
是什么好兆头,就像来了背图囊、挂望远镜的人一样。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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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还只当他们是带他来看看的,我们没有到医院去过的
人能见到他也都很高兴,我说了,当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昨
天傍晚天气可是又晴朗又暖和的。"
  "这风是夜里才刮起来的,"一个士兵说。
  "后来,"埃斯特雷马杜拉人阴沉着脸色又继续往下说,
"他们中间的一个用西班牙话对那军官说:'是在什么地方?'
  "那军官就问了:'这个帕科是在什么地方受伤的?'"
  "当时是我回答他的,"那个带队的人说。"是我指给他看
的。就在你那个地方再往下一点。"
  "就在这儿,"一个士兵说着,朝那个地方一指。我也看
得出是那个地方。一眼就看得出是那个地方。
  "于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就拉着帕科的胳膊把他带到了那
个地方,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按住在那儿,那另一个就说起西
班牙话来。他的西班牙话说得错误百出。起初我们真忍不住
要笑出来,连帕科也觉得好笑了。那话我也不能全部听懂,不
过我懂那意思是说,对帕科必须严加惩处作为儆戒,以便能
使今后不再有自伤的事件发生,今后如果有人违犯都将照此
严惩不贷。
  "于是,他们就一个人抓着帕科的胳膊-- 帕科早已觉得
又惭愧又难过,一听把他说成这样,更是臊得什么似的--
另一个拔出手枪,没有对帕科说一句话,对准帕科的后脑就
是一枪。这以后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那些士兵都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一个士兵说。"那个地方你看得出来的。他
倒下的时候嘴巴就直对着那儿。你看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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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靠在这儿,也早就清清楚楚看出了那个地方。
  "对他搞得那么突然,也不让他有一点思想准备,"那个
带班的说,"真是残忍哪。"
  "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现在不但恨别国的外国人,
也恨俄国人,"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对外国人我们不能存
什么幻想。你是外国人的话,我只能对你抱歉。可是现在对
我来说,没有一个外国人能够例外。你跟我们一块儿吃过面
包喝过酒了。我想你现在也该走了。"
  "说话可不能这样,"那个带班的对埃斯特雷马杜拉人说。
"讲点礼节还是必要的。"
  "我看我们还是走吧,"我说。
  "你不生气吧?"那个带班的说。"你只管留在这个掩蔽部
里好了,随你待多久都没关系。你还觉得渴吗?要不要再来
点儿酒?"
  "多谢你了,"我说。"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我那样恨外国人你能理解吧?"埃斯特雷马杜拉人问我。
  "你那样恨外国人我很理解,"我说。
  "那好,"他说着就伸出手来。"握手我还是愿意的。对你
本人,我还是愿意祝你幸运。"
  "我也祝你幸运,"我说。"祝你本人幸运,也祝你作为一
个西班牙人能够幸运。"
我叫醒了拍电影的那一位,两个人就一起从山梁上下来,
向旅部走去。这时候坦克都已在陆续回来了,那响声之大,弄
得连自己说话都快听不见声音了。
  "刚才你一直在跟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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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他们说呢。"
"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没有?"
"有的是。"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回马德里去。"
"我们应该见见将军去。"
"对,"我说。"一定得见一见。"
  将军是憋着一腔的怒火。这次进攻上面只给了他一个旅
的兵力,要他发动突然袭击,一切都要在一夜之间部署完毕。
这样的任务,本来至少要一个师才执行得了。他实际只有三
个营可用,一个营得留着作预备队。那个法国坦克司令为了
壮壮胆子投入进攻,喝得醉醺醺的,结果醉过了头,行使不
了指挥的职能。等他醒了过来,也只有挨枪毙的份儿了。
  坦克部队没有及时开到,到最后根本就不肯向前移动了,
因此三个营里有两个没有能到达出击目标。还有一个倒是攻
下了目标,但是那样一来就形成了一个无法防守的突出部。一
定要说有什么切实的战果,那也只是抓住了几个俘虏,俘虏
都交给坦克部队往后方送,坦克兵却把他们杀了。将军战绩
拿不出来,倒是俘虏都给杀了。
"我有些什么可以写写的?"我问。
"可以写的都写在正式公报里了。你那只长颈瓶里还有威
士忌吗?"
"有。"
  他喝了一口,很舍不得似的舔了舔嘴唇。他当年在匈牙
利轻骑兵里当过上尉,后来在红军的骑兵游击队当队长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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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曾经在西伯利亚截获过一列车黄金,冒着零下四十度的
严寒,在那里守了整整一个冬天。我们是好朋友了,他是爱
喝威士忌的,眼下已经死了。
"你快走吧,"他说。"你有车吗?"
"有。"
"拍到影片了吗?"
"拍了些。都是坦克的。"
"坦克!"他恨恨地说。"那帮猪猡!怕死鬼!你得小心着
点,别把命给送了,"他说。"你是块作家的料。"
"我现在写不出来。"
"以后再写出来。以后你可以把一切都写出来。可别把命
送了。要紧的是,别把命送了。好了,你快走吧。"
  他的劝告他自己却没有能听从,因为两个月以后他就给
打死了。可是,那天最奇怪的一件事倒是我们给坦克拍的影
片冲洗出来竟是出奇的精彩。在银幕上看去,这些坦克一路
上山,勇不可当,好似一艘艘巨轮一样登上了山顶,在一片
隆隆声中,向着我们镜头里的那个胜利的假象直驶而去。
  那天要说有谁离胜利最近的话,那恐怕就应该数那个高
高地昂起了头退出战斗的法国人了。不过他的胜利也真是短
命得很,他下山梁才到半山坡上,就玩儿完了。我们顺着山
路下山去乘指挥车回马德里时,看见他摊开了手脚,倒在那
里的山梁坡上,身上还围着那方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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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不朽的

  那所房子刷的是玫瑰色的墙粉,因为潮湿,墙粉都剥落
了、褪色了。从阳台上望得见街道的尽头处是大海,很蓝很
蓝的大海。人行道上种的是月桂树,长得好高,把楼上的阳
台罩在一片浓荫之中,浓荫里一派清凉。阳台一角的一只柳
条笼里养着一只百舌鸟,鸟儿此刻没有在唱歌,连唧唧啁啁
的叫声都没有,因为有个二十八九岁年纪、长得又瘦又黑、下
眼睛发青、一脸胡子茬儿的年轻人,刚刚脱下了身上的套衫,
把鸟笼给罩住了。年轻人现在就微微掀起了嘴唇,站在那里
用心细听。有人想要开那上了锁、下了闩的前门呢。
  他听着,听到的是紧靠阳台的月桂树枝叶丛中吹过的风,
是街上开过的一辆出租车的喇叭声,是孩子们在一块空地上
玩儿的喧嚷。接着他听见前门的锁里又有了个钥匙转动的声
音,分明是锁打开了,闩上的门推不开,又把锁重新锁上了。
同时听见的还有个球棒击棒球声,伴着西班牙语的尖声叫喊,
那都是从空地上传来的。他站在那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再
听下去,这一回听见又有人想要开后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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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叫恩里克的年轻人就脱下了鞋子,小心放下,轻轻
踩着阳台的花砖走过去,到了看得见后门的地方,向下一望。
后门口没有人。他又悄悄回到前面,尽量缩着身子,向街上
望去。
  月桂树下,有个头戴狭边平顶草帽、上穿灰色羊驼呢上
装、下穿黑裤子的黑人正在人行道上走。恩里克观察了一下,
眼前并没有第二个人。他眼看耳听,在那儿站了好一会,然
后就把罩在鸟笼上的套衫取下来,穿在身上。
  他这一听,早已是满身大汗,如今在荫头里,叫凉快的
东北风一吹,身上倒觉得冷了。套衫里腋下挎着个皮枪套,皮
套上被汗水泡出了一圈圈白白的盐霜,套子里插着一支四五
口径的科尔特手枪,因为经常摩擦的缘故,腋窝下面点儿的
皮肤上给磨出了一个肿块。他当时就在靠墙的一张帆布床上
躺下了。耳朵还在那里用心听。
  鸟儿在笼子里又叫又跳,那年轻人抬头看了看。随即就
起来解开了搭钩,把笼子的门打开。鸟儿侧着脑袋朝开着的
笼门探了一下又缩回来,稍等又斜挺着尖嘴巴,把脑袋往前
一冲。
"来吧,"年轻人轻轻地说。"不骗你的。"
  他把手伸到笼子里,鸟儿往后直逃,贴在柳条上扑棱着
翅膀。
"你这个小傻瓜,"那年轻人说。他把手从笼子里抽了出
来。"我就把门开着。"
  他脸儿朝下扑在床上,双臂合拢枕在下巴底下,耳朵还
在那里用心听。他听见鸟儿飞出了笼子,后来又听见一棵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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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树上有了鸟儿的歌声。
"装成是空关的房子,却养上这么只鸟儿,可不是太蠢了
吗,"他心想。"蠢成了这样,会不招来这许多麻烦才怪了。自
己都这么糊涂,怎么好去怪别人呢?"
  空地上孩子们还在打棒球,这时候天气已经相当凉爽了。
年轻人解下了腋下的皮枪套,把那把大手枪取出来搁在腿边,
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月桂树的枝叶丛中透出了转角
上街灯的亮光。他爬起来走到前边,借着墙的掩护,躲在阴
影里把街上左右一打量。转角上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头戴狭
边平顶草帽的人。恩里克看不出他的上装和裤子是什么颜色
的,但是可以肯定那是个黑人。
  恩里克飞快赶到阳台的后面,但是那里除了隔壁两户人
家的后窗里有些灯光映在野草地上以外,四下便是一片黑暗
了。后面有多少人都可能。真的有这个可能,因为这可不比
下午了,他现在什么都听不真切了,隔壁第二户人家正开着
收音机呢。
  突然,传来了一声警报器的呼啸,照例是愈来愈响,年
轻人顿时觉得头皮上一阵有如针刺。这种针刺感来得突然,就
如难为情时哄的一阵感到脸红一样,感觉跟身上发痱子差不
多,去得可也一样突然。原来这警报器的呼啸声是收音机里
放出来的,是一则广告里的,紧接着便是播音员的声音:"盖
维世牙膏。品质最优,当世无敌,永保第一。"
  恩里克在黑暗里微微一笑。这会儿该有人来了。
  录音的商品广告里,警报器的呼啸声之后是个娃娃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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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播音员说玛尔塔-玛尔塔巧克力一到,娃娃马上破涕为
笑。然后是一声汽车喇叭,顾客要加油站给加绿色汽油。"用
不着跟我多说。我就要绿色汽油。绿色汽油经济实惠,同样
一加仑汽油可以多跑好几里路。最好的汽油!"
  这些广告,恩里克早就熟得都背得出来了。他去打了十
五个月的仗回来,这些广告还是一无变化;广播电台里想必
还是在使用当初的录音,那警报器的呼啸声还是照样叫他上
了当,害得他头皮上顿时这样有如针刺一般,好不难受,这
种针刺感无疑是意识到危险才有的反应,好比捕鸟的猎狗嗅
到新鲜的鹌鹑臭迹就会浑身绷紧一样。
  他这种针刺感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起初,遇上危险,心
中害怕,他只觉得肚子里发空。只觉得身子软弱得像发了烧
一样,只觉得浑身难以动弹,要往前挪动一下身子的话只觉
得两腿像麻木了一样僵硬。如今这种感觉都没有了,他该干
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爽爽利利的。有些勇敢的人就是这样,一
开始往往很容易害怕,但是后来就只剩下了这针刺一般的感
觉。他现在临到危险,就还剩下这么一个反应 (不算出汗这
一条,他知道这一条是永远免不了的),而且现在这种反应也
不过是起了个报警的作用,如此而已。
  他向那边的树下望去,那个戴草帽的人现已坐在人行道
边上了。恩里克正站在那儿窥望,忽然阳台的砖地上落下了
一颗石子。他在墙脚边找了一阵,没有找到。伸手到床下去
探了探,还是没有。正跪在那儿,又是一颗小石子落在砖地
上,弹起来滚到了阳台边上的角落里,蹦到了街上。恩里克
终于把前一颗石子捡到了。那是一颗普通的小卵石,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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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光滑,他就放进了口袋,走进屋里,下楼到后门去。
  他闪在门的一边,从枪套子里拔出那把科尔特枪来,沉
甸甸攥在右手里。
"胜利,"他很轻很轻地用西班牙话说,好像嘴巴很不屑
于说这两个字似的,随即光着脚板悄悄溜到了门的另一边。
"属于应该得到胜利的人,"门外有个人说。这回答暗号
的是个女声,话说得很快,嗓音带些颤抖。
  恩里克拔去了两道门闩,用左手开了门,右手依然紧握
着科尔特枪。
  门外乌黑一片里有个姑娘,提着只篮子。头上还裹着一
方头巾。
"你好,"他招呼过一声,就关了门,上了闩。黑暗里他
听得见她在喘气。他接过她的篮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恩里克,"她也唤了一声,他看不见她两眼都发出了光
芒,也看不见她脸上是怎么个表情。
"来,上楼去,"他说。"前面有人监视。你被他看见了没
有?"
"没有,"她说。"我是穿过空地过来的。"
"我领你去看。跟我到阳台上去。"
  恩里克提着篮子,他们一起上了楼。他把篮子在床边一
放,走到阳台口上一望。那个头戴狭边平顶草帽的黑人已经
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恩里克轻声说。
"原来怎么样?"那姑娘问,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也朝街
上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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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已经不在了。有些什么可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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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对不起,让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待了一天,"她说。
"真是莫名其妙,非得让我等天黑了再来。我是巴不得就来,
整整捱了一天。"
  "让我待在这儿本身就是莫名其妙。天还没亮他们就把我
从船上带来,丢在这所有人监视的房子里,只告诉我一个联
络的暗号,一点吃的东西也没给。我总不能拿暗号当饭吃吧。
反正这所房子有其他原因受到监视了,把我丢在这里实在是
不应该。还要叫我尝这种十足的古巴风味!可当年我们至少
饭还有得吃吧。你好吗,玛丽亚?"
她在黑暗里亲了亲他的嘴,亲得那么热烈。他感觉到她
丰满的嘴唇紧紧贴着自己的嘴唇,感觉到她的身子偎在自己
身上哆嗦,这时他背上的后腰处却起了一阵剧烈的刺痛。
  "哎哟!小心点儿。"
  "怎么啦?"
  "小心我的背上。"
  "背上怎么啦?受了伤啦?"
  "真应该让你看看,"他说。
  "现在就看好吗?"
  "回头再看吧。我们得先吃点东西,离开这儿。这儿是存
放什么东西的?"
  "东西多啦。四月失败以后留下的东西都存放在这儿。以
备将来再用。"
  "遥远的将来,"他说。"他们知道这儿受到监视了吗?"
  "肯定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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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些什么呢?"
"有一些原籍的步枪。还有成箱成箱的弹药。"
"应该在今天晚上就把东西全部转移出去。"他嘴里塞得
满满的。"我们得要做好几年的工作,才会再需要这些东西。"
"你喜欢这醋渍油炸鱼吗?"
"真好吃,来坐近点儿。"
  她挺起腰来偎在他怀里,一只手搁在他的腿上,一只手
抚着他的脖颈儿,边唤:"恩里克呀,我的恩里克呀。"
"碰我得小心哪,"他连吃带说。"我的背可碰不起。"
"你不打仗回来了,心里高兴吗?"
"这我还没有想过,"他说。
"恩里克,楚丘怎么样了?"
"牺牲在勒黎达① 了。"
"菲利佩呢?"
"牺牲了。也是在勒黎达。"
"那阿尔图罗呢?"
"牺牲在特鲁埃尔。"
"那维森特呢?"她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双手这时也
已经握在一起搁在他腿上了。
"牺牲了。是在塞拉达斯一仗中攻过公路的时候牺牲的。"
"维森特是我的兄弟啊。"她如今已是直僵僵独自坐着了,
手也从他身上抽回来了。
"我知道,"恩里克说。他还是吃他的。
① 勒黎达和下文的特鲁埃尔都是西班牙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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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啊。"
"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恩里克说。
"我一直不知道,他可是我的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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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抱歉,玛丽亚。我不应该这样直嘴快口的。"
"他牺牲了?你肯定他牺牲了?不会是传闻吧?"
"我可以告诉你:活着的只有罗赫略,巴西利奥,埃斯特
万,费洛,加上我五个人。其余的都牺牲了。"
"都牺牲了?"
"都牺牲了,"恩里克说。
"叫我怎么受得了呢,"玛丽亚说。"你想想,这叫我怎么
受得了呢?"
"这事多说也没有用。人都已经死了。"
"倒不单单因为维森特是我的兄弟。自己的兄弟牺牲我倒
还舍得。可他是党的优秀分子啊。"
"是的。他是党的优秀分子。"
"真不值得。把精华都毁于一旦。"
"不。值得的。"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这简直不像话嘛。"
"不。是值得的。"
  这时候她哭了,恩里克还是吃他的。"别哭,"他说。"当
前重要的是得考虑一下,我们该怎样工作,好顶他们的缺。"
"可他是我的兄弟啊。你还不理解吗?是我的兄弟啊。"
"我们大家都是兄弟。有的牺牲了,有的还活着。他们现
在派我们回国,好保存下一些力量。要不那真要弄得一丁点
儿都不剩了。不过工作我们还是得继续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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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怎么会都牺牲了呢?"
"我们编在一个突击师里。所有的人非死即伤。我们这几
个没死的人也都挂了彩。"
"维森特是怎么牺牲的?"
"他是在越过公路的时候,被右边一座农庄房子里的机枪
火力撂倒的。那座房子里的火力点把公路全封死了。"
"你当时也在那里?"
"在。我带领一连。我们在他的右侧。我们虽然还是把那
座房子拿了下来,可花了相当时间。那里的敌人有三挺机枪。
两挺在宅子里,一挺在马棚里。很难逼近。我们只好调一辆
坦克上去,朝窗子里开火,这才把最后一挺机枪打了下来。我
损失了八个弟兄。代价太大了。"
"那是在哪儿的事?"
"塞拉达斯。"
"这个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你不会听说的,"恩里克说。"这一仗没打胜。将来谁也
不会知道的。维森特和伊格纳晓就都是在那里牺牲的。"
"你说这种事值得吗?那样的人才,特地到外国去打败仗,
牺牲性命,这值得吗?"
"玛丽亚,说西班牙话的地方怎么好算是外国呢。只要是
为自由而死,死在哪里都一样。当然,我们应该尽量避免牺
牲,争取活下去。"
"可你想想,都牺牲了什么样的人才呵-- 到老远的地方
-- 又都打的是败仗。"
"他们不是特地去牺牲的。他们是去斗争的。牺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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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偶然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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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都是打的败仗。我的兄弟是打败仗牺牲的。楚丘是打
败仗牺牲的。伊格纳晓也是打败仗牺牲的。"
"这些都只是个局部。我们的任务,有些其实是办不到的。
也有不少虽然看似办不到,结果却完成了任务。可是,有时
候侧翼部队没有及时配合出击。有时候又缺少火炮。有时候
接受了任务却没有足够的兵力-- 比如在塞拉达斯就是这
样。由于这种种原因,就打了败仗。但是归根结底这可不是
什么失败。"
  她没有答茬儿,他也吃好了。
  这时树梢头的风已经很大,阳台上觉得冷了。他把碗碟
在篮子里放好,拿餐巾揩了揩嘴。他擦干净了手,伸过去搂
住了姑娘。姑娘在哭呢。
"别哭,玛丽亚,"他说。"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还
是正视现实吧。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有些什么事情要做。要做
的事情很多呢。"
  她没有吭声。借着街灯的光,他看得见她的脸色:两眼
直瞪瞪瞅着前方。
"我们的那一套空想主义必须收起。这个地方,就是那种
空想主义的一个典型例子。我们的恐怖主义行动必须停止。我
们的行动必须保证今后再也不重犯革命冒险主义的错误。"
  姑娘还是没有吭声,他望着她的脸,这多少个月来他一
直想着这张脸,除了工作以外要是还能想点儿什么的话,就
总是想着这张脸。
"你的话就像本本上说的,"她终于说了。"不像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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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他说。"我得到的教训就是这么几条。我就知
道这几条是当今的要务。对我来说那是最迫切的现实。"
"对我来说只有牺牲了许多同志才是最现实的事,"她说。
"我们向牺牲了的同志致敬。但是他们并不重要。"
"你这话又像是本本上说的了,"她生气地说。"你的心都
成了本本啦。"
"真对不起,玛丽亚。我还以为你会理解的。"
"我只理解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她说。
  他知道她这话并不符合实际,因为她没有看见他们牺牲,
他才是亲眼看见的:在哈拉马橄榄树林中的那一回遇上下雨,
在基霍尔纳给打得房塌屋倒的那一回是大热天,在特鲁埃尔
的那一回正飞着雪。不过他也知道她话里有责怪他的意思:维
森特死了,他却还活着。这使他忽然感到无限痛心-- 他一
直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原来还剩有这么个顺乎本能、通乎人情
的小小角落会感到这样悲痛呢。
"这里原先有只鸟儿,"他说。"有只百舌鸟养在笼子里。"
"是吗。"
"我把鸟儿放了。"
"你的心倒真好!"她挖苦地说。"战士都这么讲感情吗?"
"我是个好战士。"
"这我相信。你说起话来就像个好战士。我的兄弟是个什
么样的战士呢?"
"极好的战士。比我富有生气。我缺乏生气。这是个缺陷。"
"可你会做自我批评,你会像本本上那样说话。"
"我要是能生气勃勃的就好了,"他说。"我就是怎么也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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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
"富有生气的人都牺牲啦。"
"不,"他说。"巴西利奥就是很富有生气的。"
"那他也得牺牲,"她说。
"玛丽亚!别这样说话好不好。你说话有失败主义情绪。"
"你说话像本本,"她冲着他说。"请你别碰我。你的心是
冷的,我恨你。"
  他当下又感到一阵痛心,尽管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心是冷
的,以为除了疼痛什么也刺伤不了他的心了。他坐在床口上,
向前探出了身子。
"把我的套衫拉起来,"他说。
"我不拉。"
  他拉起套衫的后襟,弯下了身子。"玛丽亚,你看看吧,"
他说。"这可不是本本上的玩意儿。"
"我看不见,"她说。"我也不想看。"
"你摸摸我背上靠腰的地方。"
  他感觉到姑娘的指头摸到了他背上那个巨大的凹处,凹
进去好深啊,连个棒球都塞得进去呢,这是伤口留下的一个
奇形怪状的疤,当初伤口从这边腰窝直通到那边腰窝,手术
医生为了清创,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整个儿都伸了进去呢。他
感觉到姑娘摸到了疤上,他心里立刻一揪紧。可是接着却只
觉得被她搂得紧紧的,两片嘴唇亲了上来。先是陡的一痛,身
子有如落在白浪翻滚的大海中,一个既猛且高、亮得叫人眼
花的狂涛劈头打来,打得他完全没了顶,但是一亲到她的嘴
唇,却又无异在茫茫大海中遇上了一个小岛。那两片嘴唇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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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可是后来还是给淹没了,不过这时他的疼痛也消失了,
他发觉自己变成了独自坐着,身上汗水已经湿透,玛丽亚却
在一旁且哭且说:"啊呀,恩里克,原谅我吧。请原谅我吧。"
"那没什么,"恩里克说。"谈不上有什么要原谅的。不过
这都是本本上没有的。"
"经常痛吗?"
"不碰不撞就不痛。"
"那脊髓呢?"
"受了些小小的损伤。肾脏也伤着了点,不过问题不大。
弹片打这一头进去,从那一头出来。下边还有几处伤,腿上
也有。"
"恩里克,请原谅我。"
"谈不上有什么要原谅的。不过不能跟你好好亲热亲热,
真是扫兴,所以我也高兴不起来了,真是抱歉。"
"等你好了再好好亲热亲热吧。"
"对。"
"你会好的。"
"对。"
"我来照料你。"
"不,我来照料你。这么点伤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给
碰了撞了那个痛不好受。不过我也不怕。我们得赶快展开工
作。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存放在这儿的东西今天夜里就得
转移。得另找个新的地方,一要不受怀疑,二要东西放在那
儿不会坏。短时期内我们还不会需要这些东西。我们还得要
做很多很多工作,才能重新达到这一步。有很多同志还得受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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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训练。到那时这些子弹恐怕早就不能用了。这里的天气是
很会坏雷管的。可我们得赶快走了。我真是个傻瓜,在这儿
待了那么大工夫。是哪个傻瓜安排我到这儿来的,我倒要请
他向党委说说清楚。"
"我今天夜里就带你到党委去。他们还以为你今天躲在这
座房子里很安全呢。"
"叫我躲在这座房子里简直是胡闹。"
"我们这就走吧。"
"我们早就该走了。"
"跟我亲亲,恩里克。"
"可一定要十二万分小心才行,"他说。
  于是,他们就那样摸黑坐在床上,他是尽量小心翼翼,闭
上了眼睛,两人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他终于感受到了一
派幸福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突然有了到家之感而又不觉
得疼痛,他终于有了生还之感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得到
了被爱的愉快而还是不觉得疼痛。如今相爱已经不再感到空
虚,足见原先还是有其不踏实之处的,四片嘴唇在黑暗中贴
得紧紧的,那份自在真是幸福而体贴,虽然黑咕隆咚的,却
是那么温暖。他正处于这种黑沉沉一无疼痛的境界里,突然
一阵警报器的呼啸直刺耳膜,那种切肤之感真比得上人世间
最剧烈的疼痛。那是真正的警报器,不是收音机里放出来的。
还不止一只呢,是两只。是从街道两端分头而来的。
  他一扭头,马上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这归家之感总共
也没有享受多久。
"快出门穿空地过去,"他说。"快去。我在楼上射击,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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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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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走,"她说。"听我的,我留在这儿射击,他们会
只当你在屋里。"
"来,"他说,"我们一块儿走吧。这儿没有什么值得保护
的。这批东西反正都没用了。还是走吧。"
"我要留下,"她说。"我要保护你。"
  她伸手到他腋下,就要抽他枪套子里的手枪,他撩手给
了她一个耳光。"来吧。别做蠢丫头啦。快来!"
  他们这就赶紧下楼,他感觉到姑娘紧紧挨在他身边。他
打开了门,两个人一起跨出门口,来到屋外。他转身把门锁
上。"快跑,玛丽亚,"他说。"朝那个方向往空地上跑。跑呀!"
"我要跟你一块儿走。"
  他马上又给了她一巴掌。"快跑。一到那边就钻野草爬过
去。你原谅我,玛丽亚。可你千万得走。我往那一头去。快
跑呀,"他说。"你真混蛋!还不快跑!"
  他们同时钻进了野草里。他又跑了二十步,听得警报器
渐渐停止了呼啸,警车在屋前停了下来,他就赶快卧倒,往
前爬去。
  他沾了一脸野草的花粉,不断挣扎着往前爬,蒺藜草时
时扎得他两手两膝一阵阵刺痛,耳朵里听见有人直奔屋后而
去。他们把那座房子包围了。
  他不断往前爬,脑子里在拼命思索,疼痛都给丢在了脑
后。
"可为什么要拉警报器呢?"他心想。"为什么不再派一辆
车子来个兜屁股包抄呢?为什么不弄个聚光灯或探照灯来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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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空地照亮呢?古巴人嘛,"他又想。"他们会这么蠢,这
么张扬?他们一定只当房子里没有人。他们一定是专为查抄
那批东西而来的。可又为什么要拉警报器呢?"
  他听见背后的那帮人破门而入了。他们已经把那座房子
团团围住了。他听见就在房子近处有只哨子连吹了两个长声,
他还是不断挣扎着往前爬。
"这些笨蛋,"他心想。"不过那篮子碗碟现在一定已经被
他们发现了。这帮子家伙!也有这种查抄法!"
  他这时已经快到空地的尽头了,他知道这一下他就非得
起来冲过马路朝对面的房子奔去不可了。他倒已经摸索出了
一种不致引起疼痛的爬行方法。现在不管做什么动作,他差
不多都已有了适应的能力。就是突然的动作变化还免不了要
引起疼痛,所以他真不想站起来。
  在野草丛中他一膝顶地仰起身来,承受了疼痛的冲击,终
于挺住了,接着又招来了再一阵的疼痛:把另一只脚也一并
往上一提,好站起身来。
  他刚一迈腿向对街另一块空地后边的房子跑去,忽然咔
哒一声亮起了探照灯,把他罩住了。他正好完全暴露在那一
道光柱下,面对着灯光。两头都是黑暗,界线分明。
  原来另外还有一辆警车没有拉警报器,悄悄开来,守候
在空地后面的一个转角上,探照灯就是从这辆警车上打出来
的。
  光柱下恩里克那消瘦憔悴、轮廓分明的身影直起腰来,就
去从腋下的枪套里掏他那把大手枪,也正是在这一瞬间,隐
在黑暗里的那辆警车上几把冲锋枪一齐向他开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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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觉得像当胸挨了棍子,不过他能有感觉的也只有那
第一棍。随后的几棍就都空有其声了。
  他扑面栽倒在野草丛中,就在他倒下时,或者可以说就
在探照灯亮起到第一颗子弹打中他的那一刻儿工夫里,他心
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们可毕竟不是那么蠢的。恐怕
倒还真得好好对付他们哩。"
  要是他还来得及有第二个想法的话,那就是但愿另一头
的转角上没有警车。可是那另一头的转角上偏偏也有,车上
的探照灯此刻正在空地上搜索。巨大的光柱在玛丽亚姑娘藏
身的草丛上面扫过来扫过去。黑?q?q的警车上,几个机枪手
手把机枪,紧跟探照灯光来回转动着汤姆生枪那膛线密密的
丑恶却厉害的枪口。
  隐在黑暗里打探照灯的那辆警车背后,树影中站着一个
黑人。他戴一顶狭边平顶草帽,穿一件羊驼呢上装。衬衫里
面挂着一串蓝色的伏都教念珠。他悄悄站在那儿,看探照灯
来回搜索。
  探照灯在野草地上照个不停,草丛里姑娘直挺挺贴在地
上,下巴都抠进了泥里。她自听到那一阵枪声以后就没有再
动弹过一下。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顶着地面直跳。
"你看见她啦?"警车上有个人问。
"叫他们在草地那边搜,"前排座上的警官说。他就唤树
下的那个黑人:"Hola ①! 你到那座房子里去,叫他们成疏开
队形到野草地里去搜,朝我们这边搜过来。是总共只有两个
① 西班牙语: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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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吗?"
"是只有两个人,"那黑人轻声说道。"另外一个已经落在
我们手里了。"
"那就去说。"
"遵命,警官,"黑人说。
  他两手拿着草帽,就沿着草地的边缘向那座房子奔去。如
今那座房子上上下下的窗口里都已灯火通明了。
  姑娘趴在野草地里,双手抱住了头顶盖。"快帮我一把,
好歹让我挺过去,"她冲着草丛里说,可不是对谁说的,因为
那儿什么人也没有。一会儿她忽然暗暗哭了起来:"来救救我
吧,维森特。来救救我吧,菲利佩。来救救我吧,楚丘。来
救救我吧,阿尔图罗。快来救救我吧,恩里克。来救救我呀。"
  要是在过去的话她早就祈祷了,可是这一套她如今已经
不干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似乎缺少了些什么。
"要是我让他们逮住了,可要帮我一把,不能让我开口
啊,"她嘴贴着野草说。"可不能让我开口啊,恩里克。可千
万不能让我开口啊,维森特。"
  她听得见他们从背后的草丛里搜来了,就像打猎的哄赶
野兔子一样。他们散得很开,仿照散兵的阵式推进,手电光
在野草中乱晃。
"啊呀,恩里克,"她说,"来救救我吧。"
  她把抱住脑袋的手放了下来,攥紧了拳头摆在两边。"还
是这么办好,"她心想。"我要是一跑,他们准会开枪。倒还
是这样干脆。"
  她就慢慢站起身来,向警车直奔而去。探照灯劈头盖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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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落在她身上,她虽然在奔,眼睛却只见到了探照灯,眼前就
只有那一圈令人目眩的白光。她心想还是这个法子最好。
  她背后人声呐喊。但是没有人开枪。有个人猛力一把把
她抱住,她随即倒了下去。那人按住了她,她听得见那人在
直喘粗气。
  另外有个人两手往她腋下一夹,把她拉了起来。他们抓
住了她的双臂,把她向警车押去。他们并没有怎么难为她,只
是押着她一个劲儿朝警车走。
"住手!"她说。"住手!住手!"
"那是维森特·伊尔图维的姐姐,"那警官说。"这倒是个
有用的人。"
"已经审问过她了,"另一个人说。
"就是没有严加审问。"
"住手!"她说。"住手!住手!"她大声喊叫:"救救我呀,
维森特!救救我呀,救救我呀,恩里克!"
"他们都已经死啦,"有人说。"都救不了你啦。你别死心
眼儿了。"
"不,"她说。"他们会救我的。死了就是能救我。能,能,
就是能!我们牺牲了的同志就是能救我!"
"那你去看看恩里克吧,"那警官说。"看看他还能不能救
你。他就在那辆警车的后座里哪。"
"他这就已经向我伸出手来了,"玛丽亚姑娘说。"你们不
看见吗,他这就已经向我伸出手来了。谢谢你啊,恩里克。谢
谢你啊!"
"咱们走吧,"警官说。"这丫头疯了。留四个人看着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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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货,回头派一辆货车来运走。我们先把这个疯丫头带到局
里去。到了局里她会招的。"
"你休想,"玛丽亚抓住了他的衣袖说。"你们不看见吗,
大家都已经向我伸出手来了。"
"胡说,"警官说。"你疯了。"
"他们谁也不是白白牺牲的,"玛丽亚说。"大家都已经向
我伸出手来了。"
"过个把钟头再让他们来救你吧,"警官说。
"他们会来救我的,"玛丽亚说。"不劳你费心。现在就已
经有很多很多人向我伸出手来了。"
  她靠在车座的椅背上,坐在那儿简直一动也不动。她此
时的信心看去真是坚定得出奇。五百多年前在鲁昂镇的市场
上,有个跟她一般年纪的姑娘也是怀着这样一股信心的 ①。
  这一点玛丽亚可并没有想到。车上的人谁也没有想到。两
个姑娘一个叫贞,一个叫玛丽亚,她们也没有其他的共同之
处,只是在需要的时候胸中都突然涌起了这么一份坚定得出
奇的信心。可是此刻直挺挺端坐在车中、给弧光灯照得脸上
一片光亮的玛丽亚,却引得车上的那帮警察个个感到心中很
不自在。
  车子开动了,打头的那辆车上,坐在后座的警察都纷纷
① 指法国民族女英雄贞德(冉·达克,约1412-1431)。贞德于百年战争末
  期抗击英军,并予以重创,成为法国人民爱国斗争的旗帜。后为封建主
  出卖,在法国北部被俘。教会法庭秉承英人意旨,诬之为"文巫"。判以
  火刑。1431年5月30日牺牲。鲁昂在法国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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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把机枪重又装进了厚厚的帆布套,他们卸下枪托插进了斜兜,
把枪管连同把手柄装进了大盖袋,弹盒则装在小网袋里。
  那个戴平顶草帽的黑人从屋影里走出来,向第一辆车打
了个招呼。他一头钻进了前座,这样前排座上开车的旁边就
坐了两个人。四辆警车一转弯驶上了大路,顺着这条大路去
就是滨河大道,可以直通哈瓦那。
  挤在前排座上的那个黑人,把手伸进衬衫里,摸到了那
串蓝色的伏都教念珠。他手拉着念珠,坐着不作一声。他在
投靠哈瓦那警方当上眼线之前,本是个码头工。今天晚上干
了这趟差使,可以领到五十块钱。眼下在哈瓦那五十块钱可
不是个小数目,可是那黑人的心思已经不在钱上了。车子驶
上大堤上灯光明亮的车道时,他慢慢儿把头略略一偏,趁此
回眸一望,看见姑娘高高地昂起了头,脸上焕发出自豪的光
彩。
  黑人吃了一惊,把那串蓝色的伏都教念珠从头到尾拨了
一遍,死死抓住不放。可是念珠也平伏不了他心中的恐惧,因
为如今叫他不得安宁的,是一种更古老的魔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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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狮 子

  从前有一头狮子,跟别的许多狮子一起在非洲过日子。别
的狮子都是坏狮子,每天吃斑马,吃角马,吃各种各样的羚
羊。有时这些坏狮子还吃人。吃斯瓦希里人,吃恩布卢人,吃
万多罗博人,特别还喜欢吃印度商人。印度商人个个身体肥
壮,很对狮子的口味。
  可是,这头因为生性善良所以招得我们喜爱的狮子,背
上还长着翅膀。就因为它背上长着翅膀,所以别的狮子都要
拿它开心。
"看它背上还长着翅膀哩,"它们老爱这样说,说完大家
就都哈哈大笑。
"看它吃的是什么呀,"它们还往往这样说,因为好狮子
生性善良,只吃意大利面条和蒜味明虾。
  那些坏狮子说得哈哈大笑,又特意吃上一个印度商人。那
些母狮子则喝印度商人的血,舌头舐得哗哗直响,好像大猫
一般。只偶尔停下来对好狮子狞笑一阵,或者狂笑一阵,对
它的翅膀也要捎带咆哮上一通。它们都是很坏的狮子,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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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可歹毒了。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可是那好狮子却收拢了翅膀,蹲在那儿,客客气气地问,
它可不可以来一客内格罗尼或亚美利加诺 ①,它是一向不喝
印度商人的血,只喝这些东西的。一天,它们捕到了马萨伊
人的八头牲畜,它却坚决不吃,只吃了些意大利干制面条,喝
了杯波莫多罗 ②。
  这一来就惹得那些坏心眼儿的狮子大冒其火了,其中有
头母狮心眼儿最坏,它胡须上沾着印度商人的血,把脸就着
草地怎么擦也擦不掉,当下它就说:"你算是老几,自以为比
我们都要强上十倍?你是哪儿来的,你这头吃面条的狮子?你
到这儿到底干什么来了?"它对好狮子一阵咆哮,那些坏狮子
也都一齐怒吼,一点笑声都没了。
"我爸爸住在一个城里,站在钟楼底下,脚下有成千只鸽
子,都是它的臣民。这些鸽子一飞起来,哗啦啦响成一片,就
像一条奔腾的河流。我爸爸所在的那个城里,皇宫宝殿比整
个非洲还多。我爸爸的对面就有四尊大铜马,尊尊都是一足
腾空的姿势,因为它们都见我爸爸害怕。
"我爸爸的那个城里,人们都不是步行就是坐船,真马是
决不敢进城的,因为都怕我爸爸。"
"你爸爸是只魔头飞狮 ③,"那头坏母狮舔了舔胡须说。

① 这两个字看似"内格罗人"和"亚美利加人"的意思,实际上是两种混
    合酒的名称。
② 意为"金苹果",大概是一种酒的商标名。
③ 即格里芬,出自希腊神话。格里芬头、翼、前足似鹰,身、尾、后足似
    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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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3·
"你吹牛,"一头坏狮子说。"这样的城市是没有的。"
"拿一块印度商人肉给我,"另外有头很坏的狮子说。"这
马萨伊人的牲口刚宰,还不好吃。"
"你吹牛,不要脸,你这鹰头飞狮的崽子,"那头心眼儿
最坏的母狮说。"我倒不如咬死了你,把你连翅膀一块儿都给
吃了。"
  这可把好狮子吓坏了,因为它看见那头母狮瞪出了黄眼
睛,尾巴上下甩动,胡须上的血都凝成了块,它还闻到母狮
嘴里喷出一股好难闻的气味,因为母狮是从来不刷牙的。那
母狮的脚爪下还按着几块不新鲜的印度商人肉。
"别咬死我吧,"好狮子说。"我的爸爸是一头尊贵的狮子,
一向受大家敬重,我说的全都是事实。"
  就在这时那头坏母狮向它扑了过来。可是它一扑翅膀,飞
上了天,在那群坏狮子的头顶上打了个盘旋,那群坏狮子都
眼睁睁望着它狂吼。它朝下一看,心里想:"这帮狮子多野蛮
哪。"
  它又在它们头上打了个盘旋,这一来那群坏狮子就吼得
更凶了。它然后又突然来了个低飞,好看清那头坏母狮眼睛
里的表情。那头坏母狮用后腿一蹲站了起来,想要把它抓住,
可是爪子够不到它。它就说了声:"Adios ①,"因为它是一头
有文化修养的狮子,说得一口漂亮的西班牙话。"Aurevoir ②"
① 西班牙语:再见。
② 法语: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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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用典范的法语向大家大声呼喊。
  那群坏狮子都用非洲的狮子语大吼大叫。
  好狮子于是就打着盘旋,愈飞愈高,向威尼斯飞去。它
降落在威尼斯的广场上,大家见了它都挺高兴的。它飞起来
亲了亲爸爸的两颊,见那些铜马依然扬起了蹄子,见大教堂
真比肥皂泡还美。钟楼还在老地方,鸽子都回巢去准备夜宿
了。
"非洲怎么样?"它的爸爸问。
"野蛮得很呢,爸爸,"好狮子回答说。
"我们这儿现在有夜明灯了,"它的爸爸说。
"我看见了,"好狮子的答话完全是一副孝顺儿子的口吻。
"我的眼睛可有点受不了,"它的爸爸悄悄对它说。"你现
在上哪儿去,孩子?"
"上哈利的酒吧去,"好狮子说。
"代我向西普里阿尼问候,对他说我的帐我稍过几天就去
付清,"它的爸爸说。
"是,爸爸,"好狮子说完,就轻轻飞到地上,改用四足
走到哈利的酒吧。
  西普里阿尼酒吧里一切都还如旧。它的老朋友都在。可
是它去了非洲回来,自己倒有点不一样了。
"来杯内格罗尼吗,爵爷?"西普里阿尼先生问。
  可是好狮子是老远从非洲飞来的,在非洲待过它就不一
样了。
"你们有印度商人三明治吗?"他问西普里阿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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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不过我可以代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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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派人去办吧,可先给我来一杯马蒂尼,要绝干的 ①。"
它又补上一句:"要用戈登金酒做。"
"行,"西普里阿尼说。"一定照办。"
  狮子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这满店高尚的人们,意识到
自己又到了家乡,可也到底出外开过眼界了。它心里高兴极
了。
① 马蒂尼是以金酒为主料的混合酒,所谓"干"意即不含果味或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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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 贞 的 公 牛

  从前有一头公牛,名字不叫费迪南德①,它一点也不爱鲜
花。它就爱斗,跟同龄的牛斗,跟什么年龄的牛都斗,这是
一头拔尖儿的好牛。
  它的一对角像硬木头那么坚实,像豪猪刺那么尖利。一
斗起来,角根顶得生疼,它也毫不理会。它的颈背上隆起一
大团肉,在西班牙语中这叫"莫里略";一旦准备要斗,它这
团"莫里略"就突得像一座小山一样。它总是动不动就要斗,
它一身皮毛又黑又亮,一对眼睛十分明净。
  它一旦为了什么事要斗起来,那是绝对顶真的,就像有
些人吃饭、读书、做礼拜一样。它一斗就非要叫对方完蛋不
可,别的牛却也不怕它,因为它们都是良种牛,是不怕的。不
过它们也不想去惹它。更不想跟它斗。
  它并不横行霸道,也没有坏心服儿,可它就是爱斗,就
① 美国动画片大师瓦尔特·迪斯尼(旧译华德·狄斯耐)有一部脍炙人口
  的动画短片,名叫《公牛费迪南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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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人爱唱歌,巴不得做国王、当总统一样。它根本不去想。斗
是它的天职,是它的本分,是它的快乐。
  在高高的山石地上它斗。在栓皮槠树下、在河边丰茂的
草地上它也斗。它每天离了河边走十五英里地来到高高的山
石地上,有哪头牛胆敢对它看一眼,它就要找哪头牛斗。不
过它是从来不发火的。
  说它不发火其实也没说对,因为它心里还是冒起了一股
火的。只是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冒火,因为它不会想。它
是一头极优良的牛,它就爱斗。
  你猜它后来怎么样?它的主子 (假如这样的牛也有个主
子的话)知道这是一头了不起的好牛,不过又觉得很伤脑筋,
因为这牛老是跟别的牛斗,斗掉了他那么多的钱。一头牛本
来值到一千多块,跟这头好牛斗过以后,就只值两百块不到
了,有时还值不到这个数呢。
  它的主子是个好心人,他后来就决定不把这头牛送到斗
牛场上去挨杀,他要留下这头牛来在自己的牛群里普遍配种。
他挑中了这头牛做种牛。
  可是这头牛也真是头怪牛。第一次把它放到牧场上,跟
待配种的母牛相处在一起,它就看中了其中一头年轻俏丽的。
比起同群的母牛来,这头母牛体形更苗条,肌肉更发达,更
有光泽,也更可爱。既然不能斗,它于是就爱上了这头母牛,
对其他的母牛连看都不去看。它只想跟这头母牛在一起,对
其他的母牛根本不屑一顾。
  那养牛的牧场主本还希望这头牛会有所转变,会开点窍
儿,反正是不要再这样吧。可是这头牛就是死心眼儿,它就

? 91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是只爱自己所爱的那头母牛,不爱别的母牛。它只想跟这头
母牛在一起,对其他的母牛根本不屑一顾。
  因此牧场主就打发它跟另外五头公牛一起到斗牛场上去
挨杀。这头牛尽管对母牛忠贞不贰,斗起来可还是有两下的。
在场上它斗得果然出色,观众个个称羡,不过对它最佩服的
还数杀了它的那一位。杀了它的那一位行当上叫做剑手,到
斗完他的斗牛士紧身衣已是里外湿透了,嘴巴也干得厉害。
"Quetoromásbravo ①,"剑手把剑交给他的助手时,还
这么说来着。剑只能剑柄朝上拿着了,剑锋上还在滴血呢,一
滴滴都是这勇敢的公牛心脏里流出来的血。那牛如今已经什
么问题都一笔勾销了,这会儿正由四匹马给拖出斗牛场去呢。
"是啊。这就是比利亚马约侯爵的那头怪牛,就因为它对
母牛忠贞不贰,爵爷只能把它打发掉了,"那个无所不晓的助
手说。
"我们做人恐怕也都应该忠贞些才好,"那剑手说。
① 西班牙语:这头牛真是勇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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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9·
得 了 条 明 眼 狗

"我们后来又怎么样了呢?"他问她。她就都告诉了他。
"这段事我毫无印象。一点也记不得了。"
"游猎队临走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
"应该记得。不过这会儿却想不起。我只记得有好些女人
头顶水罐顺着小径到河滩上去打水,还记得有个伢子把一群
鹅赶到水里,赶了一次又一次。我记得鹅全是走得那么慢吞
吞的,老是刚一下去就又回了上来。当时的潮水涨得也真高,
河边的低地上是黄黄的一片,航道是从远处的岛前过的。风
吹个不停,没有苍蝇也没有蚊子。上面是屋顶,下面是水泥
地,屋顶是用支杆撑着的,所以整天透风。白天一直都很风
凉,晚上更是凉快。"
"你还记得吗,有一回正遇上低潮,有条大独桅船是侧着
船身驶进来的?"
"记得,我记得有这么条船,船上的人都上了岸,从河滩
上顺着小路走来,那群鹅见了他们害怕,女人也都见了他们
害怕。"

? 020·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就在那一天我们打到了许许多多鱼,可是因为风浪太
大,所以只好回来了。"
  "这我记得。"
  "你今天已经回想起不少了,"她说。"不要过于用心思
了。"
  "遗憾的是当时你没有能弄架飞机到桑给巴尔去,"他说。
"我们当时住在那片河滩上,其实顺着河滩再往里去,里边倒
是很适合飞机降落的。在那儿飞机降落、起飞,都没问题。"
  "桑给巴尔我们随时都可以去。你今天就不要太用心思去
回想了。要不要我找篇文章念给你听听?过期的《纽约客》杂
志里倒常常有些好文章是我们当时没有注意的。"
  "不,请别给我念,"他说。"就这么说话吧。谈谈当年的
好时光。"
  "要不要给你讲讲外边的情况?"
  "外边在下雨,"他说。"这我知道。"
  "雨下得很大呢,"她对他说。"这样的天气,游客是不会
出门的了。风也刮得挺猛的,我们还是下楼去烤烤火吧。"
  "也好。我对他们早已不感兴趣了。我只是想听听他们说
话。"
  "游客里有些人是够讨厌的,"她说。"不过也有些人比较
高雅。依我看,到托尔契罗① 来观光的游客其实应该说还是
最高雅的。"
  "这话也有些道理,"他说。"我倒没有想到过这一层。真
的,要不是高雅到十二分的游客,到这儿来实在也没有什么

   ① 意大利威尼斯湖中的一个小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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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1·
可看的。"
"要不要给你来一杯酒?"她说。"你知道这护理的工作我
是干不好的。我没有学过护士,也没有这份才能。不过调酒
我倒是会。"
"我们就喝一杯吧。"
"你喝什么酒?"
"什么酒都行,"他说。
"我先不告诉你。我到楼下去调。"
  他听见房门开了又关,听见她下楼的脚步声,心想:我
一定要让她出门去作一次旅游。我一定要想个巧法儿把这事
办到。找由头也得找个切合实际的。我是只能一辈子这样了,
我一定得想些办法,可千万不能因此而毁了她的一生,毁了
她的一切。这些时候来她倒是一直好好的,其实论她的体质
也不见得怎么样。说好也好得那么勉强。只是每天能保持没
有什么病痛,劲头是一点不粗的。
  他听见她上楼来了,他听得出她手里端着两杯酒跟刚才
空手下楼的脚步声是不一样的。她听见了窗玻璃上的雨声,闻
到了壁炉里烧山毛榉木柴的气息。她进房里来了,他就伸手
去接,手碰到酒杯握了拢来,还感觉到她来碰了杯。
"是我们来这儿以后最爱喝的那话儿,"她说。"堪培利①
配戈登金酒加冰块。"
"好极了,你不学那些姑娘,好好的一句话'加冰块'她
们不说,偏要说'埋几颗暗礁'。"
"我不会这么说,"她说。"我才不会这么说呢。我们都是

① 堪培利是一种意大利酒。

? 02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触过礁'的人啦。"
  "既然命运已经决定,再难挽回,那我们就要自己努力挺
住,"事情他都回想起来了。"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打什么时候
起忌讳那种话的?"
  "那是我弄到了那头狮子的时候。这头狮子雄壮不雄壮?
我真想再见见它。"
  "我也很想。"
  "啊,对不起。"
  "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打什么时候起忌讳那句话的?"
  "我刚才差点儿又说漏了嘴呢。"
  "你知道,"他对她说,"我们能够来到这儿也真是万幸。
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一切都还历历在目。这句成
语我倒还是第一次用,今后也要忌讳了。可当时的情景真是
太美了。我现在一听到雨声,眼前就能看见雨点纷纷打在石
子路上,纷纷打在运河里和湖面上,我知道刮怎样的风那树
便怎样弯,在怎样的天色下那教堂和塔楼便是怎样的光景。哪
儿还有对我更合适的地方呢。这儿真是再完美也没有了。我
们有很好的收音机,有很好的磁带录音机,我一定要写出以
前从来也写不出的好文章来。有了这录音机只要舍得花工夫,
字字句句都可以改到称心为止。我可以慢慢儿干,一字一句
只要嘴里这么一说,眼前也就都看见了。有什么不妥的话,倒
过来一听就可以听出来,我可以再重新来过,一直修改到称
心为止。亲爱的,这优点太多了,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喔,菲利普??"
  "嗐,"他说。"两眼一抹黑也不过就是这么两眼一抹黑。
这跟落在真正的黑暗里感觉不一样。我的心眼儿里看得可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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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3·
清楚的,我的脑子也在一天天好起来了,我能回想起过去的
事了,我还能充分发挥想象。你等着看吧。我今天的记忆力
不是有进步了吗?"
"你的记忆力一直在不断进步。你的身体也一天天强壮起
来了。"
"我身体很强壮,"他说。"我看你是不是可以??"
"可以怎么样?"
"可以出一趟门,换个环境,去休息一阵子。"
"你不需要我了吗?"
"我当然需要你啦,亲爱的。"
"那何必还要提让我出门的事呢?我知道我对你照应不
好,不过有些事别人干不了,我却干得了,而且我们彼此早
就相爱了。你是爱我的,这你自己也知道,还有谁能像我们
这样知心呢?"
"在黑咕隆咚中我们过得挺幸福的,"他说。
"在大白天我们过得也挺幸福的。"
"你知道,我倒很喜欢这么两眼一抹黑的。从某些方面来
说这倒要比本来好。"
"别把高调唱过了头,"她说。"何苦呢,装得这样胸怀有
多宽广似的。"
"你听这雨声,"他说。"这会儿潮情怎么样了?"
"退得很低了,再加给风一次,水位就更低了。连布拉诺①
都差不多可以走着去了。"
"这么说除了一个地方都不能走着去了,"他说。"鸟儿多

① 威尼斯附近的一个市镇,位于岛上。

? 024·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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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是海鸥和燕鸥。都栖息在沙洲浅滩上,风大,飞起
来吃不住。"
"没有水鸟吗?"
"有一些,遇上这样的大风、这样的潮位,平时不露头的
沙洲浅滩都露出水面来了,水鸟都在那儿踏着沙走呢。"
"你看会不会春天就要到了?"
"我也说不上,"她说。"不过看这样子无疑还不会。"
"你的酒喝完了吗?"
"快喝完了。你为什么自己不喝?"
"我要留着慢慢儿喝。"
"喝了吧,"她说。"那会儿你一点一滴都不能喝,不是难
受得要死吗?"
"不,我跟你说,"他说。"刚才你下楼去的时候,我心里
在琢磨这么回事儿:我觉得你可以到巴黎去,去过巴黎再去
伦敦,去看看各色人物,去痛快点儿玩玩,到你回来肯定已
是春天了,那时你就可以详详细细把一切都讲给我听。"
"不行,"她说。
"我看这样做还是比较明智的,"他说。"你知道,我们这
种伤脑筋的处境可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得学会调整自
己的生活节奏。再说我也不想把你给累垮了。你知道??"
"你说话别老是这么'你知道''你知道'的好不好?"
"你听明白了吗?这可是我们眼前的一件要紧事儿。至于
说话嘛,我注意学着点儿就是,一定不叫你听着生气。等你
回来一听,说不定还会让你喜欢得发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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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晚上怎么办?"
"晚上好办。"
? 025·
"我就知道你会说好办!你大概连睡觉也学会了吧。"
"我会学会的,"他对她说,这才喝下了半杯酒。"这也是
我计划的一部分。你知道我这计划有这样的妙处:你去好好
玩儿了,我的心也就安了。这样,我生平第一次心上无愧,自
然而然就睡得着了。我拿个枕头,代表我那颗无愧的心,我
抱着它,就会渐渐睡着的。万一要是醒来的话,我可以去想
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甜丝丝、美滋滋的想头。要不就想想自己
有些什么不好的地方,好好的下个决心改正。再不就想想过
去的事。你知道,我就希望你去痛痛快快玩儿??"
"请你不要再说'你知道'了。"
"我一定尽量注意不说。我已经把这三个字当成了禁忌,
只是一不留神,说漏嘴了。总之我不希望你就光是起一只明
眼狗① 的作用。"
"我才不是这么个人呢,你难道会不知道?再说,那也不
能叫明眼狗,该叫'明眼'导盲狗。"
"这我知道,"他对她说。"来坐在我身边,好吗?"
  她就过来挨着他坐在床上,两人都只听见紧密的雨点打
在玻璃窗上,他很想别用盲人那样的动作去抚摸她的头和她

① 美国新泽西州莫里斯敦有一所导盲犬训练所,招牌叫"明眼",意思是盲
    人有了导盲犬可以像明眼人一样。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把这种狗叫做
    "明眼"导盲犬 (seeing-eyedog),叫明眼狗 (seeing-eyeddog)便生
    出了歧义,因此下文要加以纠正。又:本文的题目故意用错误的说法:明
    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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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脸庞,可是不这样去抚的话,他又能怎样摸到她的脸
呢?他紧紧抱住了她,亲着她的头顶。他心想:我只能改天
再劝劝她了。我可千万不能胡来一气。她抚上去是那么可爱,
我太爱她了,我给她造成的损失太大了,我一定要学会好好
照应她,尽可能多多照应她。我只要想着她,只一心想着她,
事情总都会满意解决的。
"我再也不把'你知道''你知道'老是放在嘴上了,"他
对她说。"我们就以此作为个开头吧。"
  她摇了摇头,他感觉到她在哆嗦。
"你爱怎么说就只管怎么说吧,"说着她把他亲了亲。
"请不要哭,我的好姑娘,"他说。
"我可不能让你抱着个臭枕头睡觉,"她说。
"那好。就不抱臭枕头睡觉。"
  他心里暗暗命令自己:煞住!赶快煞住!
"哎,我跟你讲,"他说。"我们快下楼去,到炉边舒服的
老位子上一坐,一边吃午饭,一边让我细细说给你听,我要
说说你这猫儿有多好,我们这对猫儿有多幸福。"
"我们真是挺幸福的。"
"我们一切都会安排妥贴的。"
"我就是不想叫人给打发走。"
"怎么会有人把你打发走呢。"
  可是,扶着扶手小心翼翼一磴一探走下楼梯的时候,他
心里却在想:我得让她去,得尽快想个法儿让她去,可绝不
能伤了她的感情。因为,这事我办得是不大地道。的确不大
地道。可不这么办叫我还能怎么办呢?无法可想啊-- 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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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想。实在是无法可想。不过,且自走着瞧吧,也许慢慢儿
的你会摸出门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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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情 世 故

那盲人把酒馆里各台"吃角子老虎"机的声音都摸得熟
透了。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时日才把这些机器的声音听熟,不
过这时日是肯定短不了的,因为他总是只跑一家酒馆。但是
他常跑的镇子却有两个。来杰塞普镇的时候,他总要等天黑
透了,才离了下等公寓,一路走来。听见大路上有汽车来了,
便在路边一站,车灯照到了他,人家要么停下,让他搭个便
车,要么停也不停,在结冰的大路上管自扬长而去。那得看
车上人多人少,有无女客而定,因为那盲人身上的一股味儿
相当难闻,特别是在冬天。不过也总有人会停下来让他搭车,
因为他到底是个盲人啊。
大家都认识他,叫他"盲公",在那一带对一个盲人用这
样的称呼完全是友好的意思。他赖以谋生的那家酒馆店名叫
"向导"。贴邻也是一家酒馆,也一样附设有赌博设备和餐厅,
这家酒馆的字号叫"食指"。两家酒馆招牌都是借用的山名,
办得都还不错,卖酒的柜台都还大有古风,连赌博的设备也
两家大致相仿,只是在"向导"馆或许可以吃得称心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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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食指"馆有一道牛排却能盖过对方,送上桌来还会咝咝
作响呢。而且"食指"馆通宵营业,带做早市,从天亮起直
到上午十点喝酒一概不要钱。杰塞普总共只有这么两家酒馆,
按说本也不必要来这一套。不过他们却向来就是这样的规矩。
"盲公"所以会选中"向导"馆,可能是因为那儿一进店
门,"吃角子老虎"就在左手里靠墙一字儿排开,正对着卖酒
的柜台。因而对这儿的"吃角子老虎"他容易"掌握"情况,
不像"食指"馆,店堂大,空处多,"吃角子老虎"都分散在
各处。这天晚上外边冷得可以,他跨进店门的时候八字须上
挂着冰丝,两眼流出的黄水也冻成了小冰条,看他的脸色实
在有点不妙。连他身上的气味都给冻住了,不过那也只是一
会儿工夫的事,等店门一关上,他的气味也几乎马上就散发
开来了。我是一向不大忍心对他看的,不过这天还是对他仔
细看了一眼,因为我知道他总是搭便车来的,我真不明白他
怎么会给冻得这样狼狈。最后我就问了他:
"你是从哪儿走过来的,'盲公'?"
"威利·索耶车子开到铁路桥下就把我扔下了。后面再也
没有车子来,我就走着来了。"
"他为什么要叫你走呢?"有人问。
"说是我气味难闻。"
  有人在拉"吃角子老虎"的扳手了,"盲公"马上用心听
着那飞轮呼呼的转动声。结果没有得彩。"可有什么阔佬在
玩?"他问我说。
"你听不见吗?"
"还听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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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阔佬也没有,'盲公',今儿是星期三。"
"我知道今儿是星期几。今儿是星期几还用得着你来告诉
我?"
"盲公"顺着那一排"吃角子老虎"走过去,挨个儿在漏
斗下的底盘里掏了一下,看看可有人家拿漏的硬币。那自然
是不会有的,不过这是他照例的第一步行动。他回到卖酒的
柜台前,又来到了我们这儿,阿尔·钱尼想请他喝一杯。
"不喝了,""盲公"说。"七条路八条道的,我得小心点
儿哪。"
"怎么会有七条路八条道呢?"有人问他。"你还不是直通
通的路一条:出了酒馆就可以一路回到公寓。"
"我走过的路才多啦,""盲公"说。"不定什么时候我恐
怕还得动身,还要走这么七条路八条道的。"
  有人在"吃角子老虎"上得了彩,不过彩头不大。"盲
公"却还是走了过去。那台"吃角子老虎"吞吐的是两毛半
的硬币,在那里玩儿的是个年轻人,当下不大情愿地给了他
一枚。"盲公"摸了摸,才放进口袋。
"多谢,"他说。"管保你有去就有来。"
  那年轻人说:"但愿如此啦,"然后又在"老虎"口里按
下了一枚硬币,把扳手往下一拉。
  他又得了个彩,这一回得了还真不少,他抄起一大把硬
币,给了"盲公"一枚。
"谢谢,""盲公"说。"你运气不错啊。"
"今儿晚上我交好运了,"那个扳"吃角子老虎"的年轻
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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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交好运也就是我交好运,""盲公"说。那年轻人就又
继续扳下去,可是这以后他就没有再得过彩,"盲公"站在旁
边气味实在难闻,样子又极难看,最后那年轻人就歇手不干
了,来到了卖酒的柜台前。他实际上是让"盲公"给赶跑的,
可是"盲公"是没法知道的,因为年轻人并没有说什么,所
以"盲公"只是用手在"吃角子老虎"里又掏摸了一下,就
站在那儿,等有新来的酒客来赌了。
  轮盘桌上没有开张,骰子台上也没有开张,扑克牌桌上
只有几个管赌台的坐在那里互相打闹。虽说不是周末,这样
生意清淡的夜晚在镇上倒也是少见的,真是太不够刺激了。除
了卖酒的柜台,整个酒馆根本没有一点生意。独有这卖酒的
柜台还是个惬意的所在,其实在"盲公"进店以前这整个酒
馆本来也并不讨厌。可现在大家心里却都在暗暗盘算:还是
到隔壁"食指"馆去吧,要不就干脆拍拍屁股回家去。
"你想喝什么,汤姆?"掌柜的法兰克问我。"本店奉送你
一杯。"
"我打算要走了。"
"那喝了一杯再走吧。"
"那就老样子掺点水吧,"我说。弗兰克又问那年轻人喝
什么,那年轻人穿一身厚厚的俄勒冈都市装,戴一顶黑帽子,
胡子刮得光光的,脸上都生了冻疮了,他要的酒也一样。那
威士忌是老福雷斯特牌的。
  我向他点了点头,举一举杯,两个人就都慢慢儿喝。"盲
公"是在一排"吃角子老虎"的那一头。我想他心里大概也
有点儿数:要是人家看见他当门站着的话,恐怕就不会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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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了。不过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
"这人的眼睛怎么会瞎的?"年轻人问我。
"我倒也不晓得,"我对他说。
"他大概是打架打瞎的吧?"那陌生后生说完,还摇了摇
头。
"就是,"弗兰克说。"就是那回打了一架,从此连他说话
的嗓音都变得尖声尖气了。告诉他吧,汤姆。"
"这事我可没有听说过。"
"啊,对。你是不会听说的,"弗兰克说。"怎么会听说过
呢。那时你大概还没来这镇上哩。先生,那是一天晚上,也
跟今晚一样冷。或许还要更冷一些。那一架打得也挺干脆。怎
么开的头我没看见。反正后来他们就从'食指'馆的店门里
一路打了出来。一个是黑仔,也就是现在的'盲公',那另一
个小伙子叫威利·索耶,他们又是拳头揍,又是膝盖磕,抠
眼睛啦,牙齿咬啦,什么都干,我看见黑仔的一只眼睛挂下
来吊在面颊上。他们就是这样在结了冰的路上打,当时路上
高高地堆着积雪,我们和'食指'馆两家店门里的灯光照得
路上亮堂堂的。威利·索耶只顾抠那眼睛,背后有个叫霍利
斯·桑兹的还替他不断助威:'快咬下来!当颗葡萄一样咬下
来!'黑仔这时也咬住了威利·索耶的脸,好大一口,猛一使
劲,就咬下了一块,接着又是好大一口咬下去,两块肉都掉
在了冰上,威利·索耶为了要逼他松开嘴,只顾死死往他眼
窝里抠,后来只听见黑仔哇的一声惨叫,那个惨劲儿真是从
来也没有听到过。比杀猪还要吓人哪。"
"盲公"这时早已悄悄出现在我们的背后,我们闻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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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气味,都转过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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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颗葡萄一样咬下来,'"他尖着嗓门说,两眼直对着
我们,头在来回转动。"那是干掉我的左眼。他一声也不响,
又干掉了我的右眼。等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就把我狠狠地踩。
这他就干得不漂亮了。"说着在自己身上拍了拍。
"我那时还是蛮能打的,"他说。"可还没等我明白过来是
怎么回事,一只眼睛就已经让他干掉了。要不是他抠得碰巧,
有那么容易让他干掉?就这样,""盲公"的口气里并没有一
点怨恨的意思,"我打架的日子从此结束了。"
"给黑仔来一杯,"我对弗兰克说。
"我叫"盲公'呢,汤姆。这名字是我自己挣来的。你们
亲眼看见我怎么挣来的。咬断我眼睛的那人,也正就是今儿
晚上把我半路赶下汽车的那个家伙。我们始终没有和好过。"
"你把他打得怎么样呢?"那个陌生后生问。
"啊,你在这一带总会看见他的,""盲公"说。"你一见
他管保就认出来了。我先不说,让你见了吃一惊吧。"
"你还是别看见他的好,"我对那陌生后生说。
"你不知道,我所以时不时想见见他,这也就是一个原
因,""盲公"说。"我倒真希望能好好看他一眼。"
"他变成了什么模样你是知道的,"弗兰克对他说。"你有
一回走到他跟前把他的脸摸过的。"
"今儿晚上又摸了,""盲公"开心地说。"他赶我下车也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人一点也没有幽默感。我对他说,今
儿晚上天这么冷,他怎么也不穿暖和些,小心冻着了脸上的
肉。他根本听不懂我说的是句笑话。你们知道,威利·索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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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伙永远也懂不了人情世故。"
"黑仔,本店请你喝一杯,"弗兰克说。"我不能便车送你
回家了,因为我就住在近段。那你今儿晚上就睡在我这店堂
后面好了。"
"那就多谢你了,弗兰克。只是请你别叫我黑仔。我已经
不是黑仔了。我的名字叫'盲公'。"
"喝一杯吧,'盲公'。"
"好的,""盲公"说着,把手伸了出来,接过杯子,很准
确地冲着我们把酒杯一举。
"那个威利·索耶大概已经独自个儿回家了,"他说。"那
个威利·索耶也真是,连说句笑话逗个乐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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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1 ·
度 夏 的 人 们

  从霍顿斯湾镜去湖边的小石子路上,中途有一口清泉。水
是从埋在路边的一个瓦沟里冒起来的,漫过瓦沟边上的裂口
不断往外淌,一路穿过密密丛丛的薄荷,直流到沼泽地里。黑
咕隆咚中尼克把胳膊伸进泉水里,可是水冷得胳膊简直搁不
住。水底的泉眼里还有沙子喷出来,打在指头上觉得好像羽
毛轻轻拂过。尼克心想:我要是能全身都浸在里边该有多好
呢。那肯定是挺过瘾的。他缩回胳膊,就在路边坐下。今天
晚上是够热的。
  路的那头,林木丛中,看得见比恩家那一色全白的住宅,
屋下有脚桩支着,临水而立。他真不想到码头上去。大伙儿
都在那儿游泳呢。有奥德加钉在凯特身边,他就觉得没意思。
他看得见的,那汽车就在仓库旁边的路上停着呢。说明奥德
加和凯特在那儿。这个奥德加,两道目光只要朝凯特一瞟,看
那眼神就活像是一条煎熟了的鱼。奥德加难道真这么不晓事?
凯特是绝不会嫁给他的。凯特绝不会嫁给一个跟她"好"不
起来的人。这种人要是想来跟她"好"的话,她心里先就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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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无热情,只想脱身。奥德加倒是能打动她的,成其好
事该没问题。她该就不会恶心,不会一无热情、只想溜走了,
她会和谐地敞开心怀,舒展自在,乐乐意意。奥德加以为那
是爱情的力量起了作用,眼睛睁得好大,眼角胀得血红。这
一来她还怎么受得了?于是连碰都不叫他碰了。事情就全坏
在他的眼睛上。不过奥德加还是希望他们俩能跟以前一样做
朋友。在沙滩上玩儿。做做泥人。有时坐条小船一起作竟日
游。凯特总是只穿游泳衣。奥德加就老是拿眼去瞅。
  奥德加三十二岁,由于精索静脉曲张,动过两次手术。他
模样儿难看,大家都爱当希罕看。奥德加始终没能尝到那味
儿,在他看来这可比什么都要紧。因此每到夏天,他的心境
就一年坏似一年。也真是怪可怜的。奥德加为人还是挺不错
的。尼克觉得自己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待自己这么好的人。如
今呢,倒是尼克想要尝尝那味儿的话就尽可以尝尝了。尼克
想:这要是让奥德加知道了,他会气得自杀的。可他会怎么
个自杀法呢?尼克总觉得奥德加跟死似乎连不到一块儿。他
也许是根本不想干那活儿。不过人家都是那么干的。那可不
光是爱情的事。奥德加以为那只要有了爱情就行。其实上天
有眼,奥德加对她爱得难道还不够?这事就是要动心,对肉
体动心,而且开场还得有个过程,得多说好话,得冒些风险,
得体贴对方,可不能吓了人家,当取即取不必先问,总之动
心之外还得有一份温存,要让对方也动了心,感到幸福,何
妨用调笑来消除对方的害怕。这以后事情也就顺当了。那可
不是光凭爱情的。光凭爱情是叫人害怕的。比如他尼古拉斯
?亚当斯,就可以如愿以偿,因为他身上自有一种什么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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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力量也许是并不长久的。也许不定哪天他就会失去。要
是他能匀点儿给奥德加该有多好呢,要不,就是能说给奥德
加听听也好嘛。可也别忘了,对人不能无话不谈啊。对奥德
加尤其如此。不,不光是对奥德加。对谁都是这样,跑遍天
下都是这样。话说得太多,这向来是他最大的毛病。他就是
因为话说得太多,才坏了那么多事的。当然,对普林斯顿、耶
鲁和哈佛这些大学里的童男子,还是应该尽力相助的。为什
么一些州立大学里就没有一个童男子呢?也许男女同学是个
原因吧。他们有缘遇上了一心想要嫁人的姑娘,这些姑娘可
帮了他们的大忙,后来也就嫁给了他们。至于奥德加、哈维、
迈克以及其他许多这样的哥们,他们将来又会怎么样呢?这
他就不知道了。他到底还年纪轻、见得少。他只知他们是世
上最好的人。他们的结果怎么样,他怎么能知道!他懂事才
不过十来年,哪能像哈代和汉姆生① 写得出那么多呢。他可
没这本事。等他到了五十岁再看吧。
  他在黑咕隆咚中跪下,捧起泉水来喝了一大口。他觉得
精神一振。他相信自己将来准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他懂
事,这一点人家都比不上他。谁也比不上他。只是他懂的事
还不够多。将来可自会多起来的。这他有信心。好冷的水,激
得他眼睛都痛了。这一口水喝得太猛了。真像吃了冰淇淋一
样。喝水的时候鼻子没在水里总会有这种感觉的。还是游泳
去吧。胡思乱想没意思。一想就没有个完。他就顺着路走去,
① 哈代(1840-1928):英国作家,《德伯家的苔丝》的作者。汉姆生(1859-
1952):挪威作家,《大地的成长》的作者。

? 12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过了汽车和左手里的大仓库 (一到秋天这里就有大批苹果和
土豆装船运走),又过了皮恩家那漆成白色的住宅(大伙儿有
时就点起了提灯在宅子里的硬木地板上跳舞),一直走上码
头,来到了大伙儿游泳的地方。
  他们都在码头尽头处的水里游泳。尼克沿着那高架于水
面上的粗木条码头走去时,听见长长的跳板不服气似的迸出
了登登两响,接着是水里扑通一声。码头底下的木桩间顿时
一片水声激荡。他想:那一定是老"吉" ① 了。不想却是凯特,
像只海豹似的冒出了水面,攀着梯子上岸来了。
"是韦姆奇② 来了,"她朝大伙儿喊道。"一块儿来吧,韦
姆奇。可好玩儿着哪。"
"嗨,韦姆奇,"奥德加说。"老兄哎,真有劲极了。"
"韦姆奇在哪儿?"那是老"吉"的声音,他已经游得很
远了。
"韦姆奇这家伙是不会游泳的吧?"水面上飘过来比尔好
不深沉的男低音。
  尼克来了劲儿。人家冲你这么嚷嚷,还会不来劲吗。他
蹭掉了帆布鞋,撩起衬衫往头上一拉,三踹两踹脱掉了长裤。
光着脚板,感觉到码头的木板条上还沾着沙子。他飞快地跑
上软弯弯的跳板,脚趾头在跳板上一蹬,猛一使劲,就顺顺
溜溜到了深水里,入水下潜在他已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了。临
① "吉"是个外号,原意为印度液体奶油。
② 尼克的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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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前他深深地吸过一大口气,所以如今到了水里他就一个劲
儿往前洑,弓起了背,拖着直挺挺的脚。一会儿冒出了水面,
面孔朝下在水上漂浮了一阵,这才一翻身,睁开眼来。对游
泳他不感兴趣他只想跳水,只要扎到水里就行。
"怎么样,韦姆奇?"原来老"吉"就在他的背后。
"这才叫有劲呢,"尼克说。
  他吸了一大口气,两手抱住脚脖子,膝头弯在下巴下,缓
缓下沉到水里。水的上层是暖和的,可是一路往下去,很快
就变凉了,再下去便有点冷了。接近水底时简直就相当冷了。
尼克漂呀漂的慢慢漂到了水底。湖底是泥灰土的,他一伸腿,
使劲在湖底上一蹬,好上去换气,脚趾头触上那泥灰土却觉
得很不是味儿。乍一出水来到黑沉沉的夜色中,有一种异样
的感觉。尼克就浮在水面上歇了口气,有一脚没一脚的踩踩
水,觉得好不自在。奥德加和凯特两个人正在码头上说话呢。
"有的海里会发磷光,那种水里你去游过没有,卡尔?"
"没有。"奥德加只要一跟凯特说话,那声气就不自然。
  尼克心想:要是那样的话我们的身上可不是到处都可以
擦火柴了吗。他吸了一大口气,屈起膝头,两手紧紧一夹,就
沉了下去,这一回可没有闭上眼睛。他慢慢下沉,先还有点
偏,后来就一头笔直下去了。可是不行。天黑了水里什么也
看不见。刚才他第一次下水的时候闭着眼是干对了。也真稀
奇,人的反应就有这么灵!不过也不总都是那么灵的。这一
回他并没有一直沉到底,到中途他就打开身子往前游了,游
到上面的凉水层里,紧靠着湖面的暖水层。在水下潜泳就是

? 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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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有趣,照通常那样在水面上游便是那么乏味,这可不是
稀奇么。不过在大海的海面上游泳却又是有趣的。那是因为
海水浮力大的缘故。只是水里有股盐卤味,而且在海水里游
泳口渴得厉害。还是在淡水里游好些。就像今天,晚上天热,
这样游游水有多好呢。他上来换气,出水一看正好是在码头
边上的突出部分底下,于是就攀着梯子爬了上来。
  "哎,韦姆奇,来个跳水表演好不好?"凯特说。"跳一个
漂亮的。"他们正背靠着一个大木桩,一起坐在码头上。
  "跳一个不溅水花的,韦姆奇,"奥德加说。
  "好吧。"
尼克就水淋淋的走到跳板上,想了想这个跳水动作该怎
么做。奥德加和凯特看他站在跳板头上,夜色中只见一个黑
黑的身影,摆好了姿势一跃而下,那是他看海獭跳水看会了
的。在水里尼克一转身往上浮去,心想:哎,要是凯特能跟
我一起在这儿该有多好呢。他一下窜出了水面,觉得眼睛里、
耳朵里都是水。他一定是还没出水就透了气了。
  "太精彩了。简直太精彩了,"凯特在码头上喊道。
尼克攀着梯子上来了。
  "那两个家伙哪儿去了?"
  "都老远的游到湾里去了,"奥德加说。
尼克就挨着凯特和奥德加在码头上躺下。他听得见老
"吉"和比尔在远处的黑暗里划水。
  "你真是个顶呱呱的跳水运动员,韦姆奇,"凯特说着拿
脚触了触他的背。被她这么一触,尼克觉得浑身一抽。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哪儿的话呢,"他说。
"你跳得真叫绝了,韦姆奇,"奥德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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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呀,"尼克说。他在想他的心思,他在想是不是可
能带上个人一起伏在水下。踩着这湖底的沙子他能够屏上三
分钟的气,两个人还可以一起浮上去换口气再回下来,只要
懂得窍门要下去是很容易的。一次为了要露一手,他曾经在
水下喝过一瓶牛奶,还现剥现吃吃下过一只香蕉,不过想要
克服浮力留在水下总还得借重点儿外力,比如湖底要是有个
圆环,能让他用胳膊勾住,那就没问题了。哎哟,怎么行呢!
那样的姑娘先就没处找,一个姑娘家怎么干得了这个呢,她
会不灌一肚子的水才怪呢,是凯特的话准得给淹死,凯特根
本没有一点水下功夫,他真希望世上能有那样的姑娘,那样
的姑娘他也许能找到,不过更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像他这样
的水下功夫除了他还有谁有?哼,会游泳有什么,会游泳算
什么本事,这样的好水性除了他还有谁有?在伊万斯顿① 倒
有个家伙,屏气可以屏到六分钟,可是这人神经有毛病。尼
克真恨不得能做条鱼,不不,那有什么好。他自己笑了出来。
"什么事这样好笑,韦姆奇?"奥德加沙哑着嗓子说,要
表示跟凯特亲近他总是那样的声气。
"我真恨不得能做条鱼,"尼克说。
"亏你想得出来,"奥德加说。
"可不是,"尼克说。
① 芝加哥以北的一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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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蠢话了,韦姆奇,"凯特说。
"你不想做条鱼吗,布特斯坦?"他头枕着木板、脸背着
他们说。
"不想,"凯特说。"今儿晚上不想。"
  尼克把背紧紧顶住了她的脚。
"奥德加,要是让你变个动物的话你愿意变做什么?"尼
克说。
"变做约·皮·摩根 ①,"奥德加说。
"真有你的,奥德加,"凯特说。尼克感觉到奥德加是一
脸得意。
"我倒想变做韦姆奇,"凯特说。
"你即使变不了,做韦姆奇太太总还是可以的,"奥德加
说。
"韦姆奇不会有太太,"尼克说。他鼓了鼓背部的肌肉。凯
特伸出了两条腿,都抵在他背上,就像搁在火堆前的木头上
烤火似的。
"别把话说得太绝了,"奥德加说。
"我是铁了心的,"尼克说。"我要娶一条美人鱼。"
"那不就成了韦姆奇太太了吗,"凯特说。
"不,成不了,"尼克说。"我不会让她做我太太的。"
"你怎么能不让她做呢?"
"我就是不让她做。我量她也不敢。"

① 约翰·皮尔庞特·摩根(1837-1913):美国大金融家、铁路巨头。其子
    同名 (1867-1943),也是金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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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是不嫁人的,"凯特说。
"那我再称心也没有了,"尼克说。
"小心触犯了曼恩法 ①,"奥德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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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们不踏进四英里的领海范围就是,"尼克说。"吃
的东西可以让私酒贩子给弄来。你只要搞一套潜水服就可以
来看我们,奥德加。布特斯坦要是想来,你就带她一块儿来。
我们星期日下午总在家的。"
"我们明天干什么?"奥德加说,又沙哑着嗓子,是那种
表示跟凯特亲近的声气了。
"得了得了,不谈明天的事,"尼克说。"还是谈谈我的美
人鱼吧。"
"你的美人鱼已经谈够了。"
"那好,"尼克说。"你跟奥德加就谈你们的吧。我可要想
想她哩。"
"你好没正经,韦姆奇。没正没经的,惹人讨厌。"
"你瞎说,我才老实呢。"他于是就闭上了眼睛,说:"别
打搅我啊。我在想她呢。"
  他就躺在那儿想他的美人鱼,凯特的足背还顶在他背上,
她和奥德加在说他们的话。
  奥德加和凯特只管在说他们的话,不过他们的话他听不
清。他这时候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就躺在那儿,好不快活。
  比尔和老"吉"已经在前边上了岸,他们顺着湖滩走到
① 由美国国会议员曼恩(1856-1922)提出,并于1910年6月在美国国会
  获得通过的一项法案。法案规定各州之间禁止贩运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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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汽车的地方,把车子倒到了码头上。尼克就爬起来穿好衣
服。比尔和老"吉"坐在前座,因为游了这么长久,都很累
了。尼克跟凯特、奥德加就一起在后排坐。大家都把身子往
后一靠。比尔把车子呼地驶上了坡,拐到大路上。到了这公
路干线上,尼克就看得见前面车子的灯光了,每当自己的车
一上坡,灯光便消失了,于是成了两眼一抹黑,一会儿赶了
上去,灯光便又直眨眼了,到比尔超车而过的一刹那,眼前
便只觉得模糊一片。公路是跟湖岸并行的,地势很高。来自
沙勒瓦① 的大轿车,司机背后坐着俗不可耐的大阔佬,一辆
辆迎面而来,擦肩而过,他们的车子开得横冲直撞,连车头
灯都不减光。轰地一大串开过,好像铁路上的列车一样。比
尔打起了反光灯,灯光照亮了停在路边树下的汽车,弄得车
上的人躲闪不迭。比尔没有碰上一辆超车的,只是一次有辆
车子亮起了反光灯,在他们的脑后直晃,比尔便加快速度,把
那辆车甩下了。后来比尔减慢了车速,猛地拐上了一条黄沙
路,那黄沙路是穿过果园,通到园内的宅子里去的。汽车以
低速在果园里一路驶去。凯特把嘴凑在尼克的耳边。
"记住,过个把钟头,韦姆奇,"她说。尼克拿大腿朝她
腿上使劲顶了顶。汽车在果园高处的小山顶上绕了一圈,到
宅子前停下。
"姑妈睡了。我们得轻点儿,"凯特说。
"明天见,各位老兄,"比尔悄声说道。"我们明儿早上再
过来。"
① 沙勒瓦在密执安州北部,系一避暑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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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史密斯,"老"吉"也悄声说道。"明天见,布
特斯坦。"
"明天见,老'吉',"凯特说。
  奥德加眼下也住在这宅子里。
"明天见,各位老兄,"尼克说。"再见啦,摩根。"
"明天见,韦姆奇,"奥德加在门廊上说。
  尼克和老"吉"顺着道路走到果园里。尼克探起手来,从
一棵"公爵夫人" ① 的枝头摘下了一个苹果。苹果还青,不过
他还是咬了下去,吮出了酸酸的汁水吐了渣。
"你跟'飞鸟'今天游得够长久的,老'吉',"他说。
"也不算太长久,韦姆奇,"老"吉"答道。
  过了信箱,出了果园,他们来到了路面结实的州公路上。
在公路跨过小溪处,溪谷里弥漫着一片冷雾。尼克到桥上站
住了。
"走呀,韦姆奇,"老"吉"说。
"好吧,"尼克应了一声。
  他们顺着公路重又上了山坡,到教堂附近,公路就拐入
了一片小林子。一路所过的人家没有一家有灯光的。霍顿斯
湾镇已经入了睡乡。连一辆过路的汽车都没有。
"我还不想睡呢,"尼克说。
"要不要我陪你再走走?"
"不用了,老'吉'。别费事了。"
"好吧。"
① 苹果的一个品种,红纹,椭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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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跟你走到我家的'小宅子' ① 为止,"尼克说。他们
拨开搭钩,推开纱门,进了厨房。尼克打开冷藏柜,在里边
东找西找。
"要不要来一些,老'吉'?"他说。
"我来块馅饼,"老"吉"说。
"我也来一块,"尼克说。他从冰箱顶上取了张油纸,包
了几块油炸鸡和两块樱桃酱馅饼。
"我可要带着走的,"他说。老"吉"吃了馅饼,又从水
桶里满满地舀了一勺水喝了。
"老'吉'呀,你要看书的话,只管到我房里去拿好了,"
尼克说。老"吉"盯着尼克的那包点心直瞅。
"可别干蠢事啊,韦姆奇。"
"没事,老'吉'。"
"那好。只是千万别干蠢事啊,"老"吉"说。他开了纱
门,穿过草地到"小宅子"里去了。尼克关了灯也走了,随
手关好纱门,搭上钩子。点心外边又包了张报纸,他这就穿
过湿漉漉的草地,翻过栅栏,顺着大榆树下的路穿过小镇,过
了十字路口的最后一批"农村免费投递"信箱,来到了通沙
勒瓦的公路上。一过小溪,他就抄近路穿过一片旷野,到了
那头便紧靠地边,绕着果园的围栏走,走到一处就翻过栅栏,
一头钻进了林地。林地中央有四棵青松树挨得紧紧的长在一
起。地上软乎乎的尽是松针,一点露水也没有。这里的林木
从不大事砍伐,树下是一层覆被,踩上去又干燥又暖和,没
① 所谓"小宅子",即乡间的小型避暑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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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矮树乱丛。尼克把那包点心在一棵青松的树根旁放好,
就躺下来等。黑咕隆咚中他看见凯特从树林子里走来了,但
是他一动没动。凯特没有看见他,抱着两条毯子,半晌没走
一步。黑暗中看去,就像个孕妇挺着个奇大的肚子。尼克不
觉一愣。转而一想,倒也滑稽。
"喂,布特斯坦,"他一声招呼,凯特连毯子都掉了。
"哎哟,韦姆奇,你这个缺德的,看把我吓的。我还当你
没来呢。"
"布特斯坦亲爱的,"尼克说。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只
觉得她的身子都贴在自己身上了,那娇柔可爱的身子整个儿
都贴在自己身上了。她只顾紧紧偎在他胸前。
"我太爱你了,韦姆奇。"
"布特斯坦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尼克说。
  他们铺开了毯子,凯特把毯子抚抚平。
"拿这毯子来冒了好大的风险呵,"凯特说。
"我知道,"尼克说。"我们把衣服脱了吧。"
"喔,韦姆奇。"
"那样更有趣。"他们就坐在毯子上脱衣服。脱了衣服坐
在毯子上,尼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喜欢我不穿衣服吗,韦姆奇?"
"哎,我们快钻毯子里去吧,"尼克说。他们于是就躺在
毛糙的毯子里。贴上她冰凉的肌肤,他觉得浑身火热,他要
的就是这个,过了会儿就觉得挺惬意了。
"惬意吗?"
  凯特一个劲儿硬是逼着要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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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不是挺有趣的吗?"
"喔,韦姆奇。我喜欢的就是这样。我想要的就是这样。"
  他们就一起躺在毯子里。韦姆奇鼻子贴着她的脖子,把
头一路顺着往下移。
"你身上好一股清凉味儿,"他说。
  尼克又拼命吻她的背。凯特朝前低倒了头。
"这样有劲吗?"他问。
"我喜欢!喜欢!太喜欢了!喔,来吧,韦姆奇。求求你,
来吧。来吧,来吧。求求你,韦姆奇。求求你,我求求你,韦
姆奇。"
"这不来了吗,"尼克说。
  他忽然感觉到赤条条的身子碰上毯子很不好受。
"你嫌我不好吗,韦姆奇?"凯特说。
"不,你挺好的,"尼克说。他此刻脑子转得飞快,清醒
极了。看事情也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饿了,"他说。
"我们要是能在这儿睡到天亮该有多好啊。"凯特紧紧依
偎着他。
"那当然再好也没有了,"尼克说。"可是不行啊。你还得
回屋里去。"
"我不想去,"凯特说。
  尼克爬起身来,一阵微风吹在身上。他赶快穿起衬衫,穿
上了就觉得好了。他把裤子鞋子也穿上了。
"你得穿衣服了,斯塔特 ①,"他说。她却把毯子蒙住了头,

① 凯特的外号布特斯坦的变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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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管躺在那儿。
"等会儿嘛,"她说。尼克从青松树下拿来了点心,打开
包来。
"快,把衣服穿好,斯塔特,"他说。
"我不高兴,"凯特说。"我要在这儿睡到天亮。"她在毯
子里坐了起来。"把那堆衣服给我,韦姆奇。"
  尼克把衣服给了她。
"对,我想起来了,"凯特说。"我就是在这儿露天睡觉的
话,他们也只会当我是发了傻,带上毯子睡到外边来了,那
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在外边你睡不舒服的,"尼克说。
"不舒服我会进去的。"
"我们吃点东西吧,吃完我得走了,"尼克说。
"我得穿件衣服,"凯特说。
  他们就一起坐着吃油炸鸡,还各吃了一块樱桃酱馅饼。
  后来他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回到了"小宅子"里,他的
房间在楼上,他上楼走得小心翼翼,免得踩出声来。睡在床
上才惬意呢,被褥齐全,尽可以把手脚一摊,把头往枕头里
一埋。睡在床上才惬意呢,又舒服,又快活,明天要去钓鱼
了,他只要不忘记,睡前照例总还要作一次祈祷,为家人,为
自己(但愿自己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为凯特,为哥们儿,为
奥德加,还暗暗祝愿明天钓鱼能大丰收。可奥德加这可怜的
老兄,睡在那边"小宅子"里的这位可怜的老兄,他明天恐
怕钓不了鱼了,他今儿晚上恐怕是睡不着觉的了。可是那又
有什么办法呢,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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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最后一方清净地

  "尼基,"妹妹对他说,"听我说哪,尼基。"
  "我不想听。"
他只顾看着那口清泉,泉眼里水噗噗地往外直冒,水里
有小股小股的沙子跟着喷出来。泉边的小石子里插着一根带
杈的干树枝,上面挂着一只铁皮水杯。尼克·亚当斯瞧了瞧
水杯又看起泉水来,涌出的泉水汇成一道清澈的水流,在路
旁的小石子地上流去。
路的两头他都一眼看得见,他抬眼望了望山冈,又向下
看了看码头和湖上,湖湾对面是林木葱茏的尖角地,碎浪翻
白的湖岸外是开阔的湖面。他背靠着一棵大杉树,后面是一
片黑沉沉的杉林沼泽地。妹妹坐在旁边的青苔上,拿胳膊搂
着他的肩头。
  "他们在等你回家吃晚饭呢,"妹妹说。"一共来了两个人。

 B 这是海明威未完成的一篇短篇小说,原载于《尼克·亚当斯故事集》。--
原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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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坐一辆马车来的,他们问你上哪儿去了。"
"有谁告诉他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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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呀,就我一个人晓得。你钓到的鱼
多吗,尼基?"
"钓到二十六条。"
"都是大鱼吗?"
"给人家做菜正合适。"
"喔,尼基,你可别卖了呀。"
"那老板娘肯出我一块钱一磅,"尼克·亚当斯说。
  妹妹晒成了一身的褐色,她的眼睛又是深褐色的,头发
也是深褐色的,夹着晒得发了黄的一绺绺。兄妹俩相亲相爱,
别人根本不在话下。家里的其他成员在他们眼里都是"别
人"。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尼基,"妹妹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口
气。"他们说要拿你做个样子叫人家看看,说是要把你送教养
院呢。"
"他们只有一件事抓到了证据,"尼克说。"不过我看我还
是得暂时去避避风头。"
"我一块儿去好吗?"
"不行。我很抱歉,小妹。我们还有多少钱?"
"十四块六毛五。我都带来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没有。就说不见你回家他们就不走。"
"妈妈还得弄吃的招待他们,一定弄得头都疼了。"
"已经请他们吃过一顿午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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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
"就在纱窗阳台上坐着没事干。他们要向妈妈讨你的猎枪
看,可我刚才一见他们出现在栅栏前,把枪早藏在柴棚里了。"
"你料到他们要来?"
"是啊。你不也料到他们要来吗?"
"就是。这些混蛋!"
"我也觉得他们挺混蛋的,"妹妹说。"我都这么大了,还
不让我一块儿去吗?我把枪都藏好了。钱也都带来了。"
"带上你我不放心,"尼克·亚当斯对她说。"我连自己要
去哪儿,心中都还没一点数呢。"
"你怎么会没数呢。"
"我们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去,人家该更注目了。一个小伙
子一个小姑娘,多显眼哪。"
"我扮个男孩子好了,"她说。"反正我也一直很想做个男
孩子。我只要把头发剪短了,谁还看得出我是个姑娘家呢。"
"对,"尼克·亚当斯说。"这倒是真的。"
"我们还是得考虑得周到一些,"她说。"求求你了,尼克,
求求你了。我一块儿去可以帮你很多忙呢,再说没有了我你
会感到冷清清的。你说是不?"
"我现在一想起要离开你,就已经感到冷清清了。"
"你看这不是?再说这一走说不定就得几年。谁说得定呢?
带上我吧,尼基。求求你带上我吧。"她把他亲了亲,两条胳
膊紧紧搂住了他。尼克·亚当斯望着她,拼命想把自己的思
路理理清楚。事情难办哪。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论理我是不该带你去的。不过话要说回来,论理我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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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该闯这个祸,"他说。"好,我就带你去。不过,恐怕至
多只能带你两三天。"
"这没关系,"妹妹对他说。"什么时候你不要我了,我就
马上回家。要是你觉得我麻烦,觉得我讨厌,觉得我费钱,我
一定回家就是。"
"我们得好好合计一下,"尼克·亚当斯对她说。他瞧了
瞧路的两头,又抬眼望了望天,天空中飘浮着大团大团下午
的高层云,再看看尖角地外的湖上,湖上尽是一片片白色的
浪花。
"我得穿过树林子上尖角地那边的小旅馆去,把鲑鱼卖给
老板娘,"他对妹妹说。"这鱼是她定好了的,今天要做菜供
应夜市。眼下馆子里吃鲑鱼的比吃鸡的多。我也不知道是什
么道理。这些鲑鱼是挺不错的。我已经掏洗干净,用干酪包
布包好,所以准能保持新鲜,不会变味。我打算告诉她,本
地的猎监员跟我有些过不去,他们正在到处找我,我得到外
地去躲上一阵。我打算问她讨一只平底小锅,问她要一些盐
和胡椒粉,另外再要些咸肉,要些起酥油,要些玉米粉。我
还要问她讨一只布袋,好装东西,我还打算去弄些杏干、李
干,弄些茶叶,多带些火柴,再带把小斧头。不过毯子我只
能弄上一条。她会帮我忙的,因为卖鲑鱼犯法,买鲑鱼也一
样犯法。"
"我可以去弄条毯子,"妹妹说。"我就把枪裹在毯子里,
把你我的鹿皮鞋都带上,我再去换一条其他样式的工装裤,换
一件衬衫,把身上的换下来藏藏好,让他们以为我还是穿的
这身衣裤。还要带肥皂,梳子,剪刀,针线包,一本《洛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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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恩》 ①,一本《瑞士家庭鲁滨逊》 ②。"
"有点二二口径的子弹找到多少带多少,"尼克·亚当斯
正说着,话音忽然匆匆一转:"快过来!躲一躲!"他看见路
上来了一辆马车。
  他们就在杉树后面贴着软绵绵的青苔扑面趴下,听见了
沙土路上轻轻的马蹄得得,夹着细微的轮声咿哑。车上的人
谁也没说话,但是车过时尼克·亚当斯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气
味,还闻到了马的汗臭。他当他们会停下车来,到泉水跟前
饮饮马、喝点水什么的,所以急得一身是汗,直到车子往码
头的方向去远了,这才放了心。
"就是他们吧,小妹?"他问。
"没错,"她说。
"来,爬到后面去,"尼克·亚当斯说。他拖着他那袋鱼
爬到了后面的沼泽地里。这一带的沼泽地长满了青苔,却并
不泥泞。他这才站起身来,把口袋藏在一棵杉树的树干背后,
做个手势让妹妹再往里走。他们脚步轻得像鹿一样,钻进了
这片尽是杉树的沼泽地里。
"内中有一个我认识,"尼克·亚当斯说。"这王八蛋可是
个坏种。"
"他说他已经盯了你四年了。"
"我知道。"
① 英国小说家布莱克默 (1825-1900)所著的一部历史小说。
② 瑞士人魏斯(1781-1830)用德文写的一部小说,写一个家庭遭遇海难
  流落在荒岛上的故事。曾译成多种文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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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另外一个,穿一身青、脸皮颜色像烟草渣儿的大个子,
是从本州的南边来的。"
"好,"尼克说。"人都看到了,我还是快些走吧。你回家
不会出岔子吧?"
"不会。我抄近路翻山走,不走大路。晚上我在哪儿跟你
碰头,尼基?"
"我看你实在不应该去,小妹。"
"我一定得去。你不知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
可以留一张条子给妈妈,说我跟着你去了,说你会好好照应
我的。"
"好吧,"尼克·亚当斯说。"我就在遭过雷击的那棵大青
松旁边等你。从树林口一直往里走,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一棵
便是。你知道那棵树吗?抄近路去大路,总得过那棵树的。"
"那离我们家近得很呢。"
"我不想让你带着那么些东西跑太多的路。"
"我听你的就是。可你千万别去冒险啊。"
"我真恨不得手里有把枪,这就赶到树林边,趁那两个坏
蛋还在码头上,就把他们两个全崩了,再到老磨坊去弄块铁
芯来,用铁丝在他们身上一系,把他们沉到深水里去。"
"这以后呢,你又准备怎么样?"妹妹问。"他们可是上面
派来的。"
"那第一个王八蛋谁也没派他来。"
"可你打死了驼鹿,你还卖鲑鱼,他们在你小船上查到的
那许多东西都是你打死的。"
"打这种东西不算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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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想提起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那就是他们所掌握
的证据。
"我明白。可你总不能去杀人吧,我要跟着你去也就是为
了这个缘故。"
"我们不提这个。不过那两个王八蛋我真恨不得宰了他
们。"
"我明白,"她说。"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样。可我们总不能
去杀人呀,尼基。你就答应我不干,成吧?"
"不成。这么一说,给老板娘送鲑鱼去恐怕也不大保险
呢。"
"我给你送去。"
"不。太重了。我带着货色穿沼泽地,绕到旅馆后面的树
林子里。你径直去旅馆,看老板娘在不在,有没有情况。没
有情况的话,你就到树林子里来,我在那棵大椴树下等你。"
"穿沼泽地绕过去,路可远呢,尼基。"
"这样离教养院也远些。"
"我跟你一块儿穿沼泽地过去不行吗?到了那儿你先别进
去,让我去找她,回头等我出来,再跟你一块儿把货色送进
去。"
"好是好,"尼克说。"不过我倒希望你还是照我的办法
做。"
"为什么,尼基?"
"因为那样你也许可以在路上看见他们,那你就可以告诉
我他们去哪儿了。我在旅馆后边二茬林子里的大椴树下面等
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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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克在二茬林子里等了一个多钟头,妹妹还是没来。后
来总算来了,尼克见她那副亢奋的样子,知道她一定很累了。
"他们在我们家里呢,"她说。"就坐在纱窗阳台上喝威士
忌加姜汁汽水,马也卸了下来,牵进棚里去了。他们说他们
好歹一定得等你回家。是妈妈告诉他们,说你到小溪里钓鱼
去了。我看她这倒不是有意的。反正她总不见得是有意的吧。"
"帕卡德太太那边怎么样?"
"我在旅馆的厨房里见到她了,她问我有没有看见你,我
说没有。她说她在等你给她送鱼去,晚市等着用呢。她急死
了。你还是快送去吧。"
"好,"他说。"鱼还挺新鲜的。我换上了凤尾草给垫着。"
"我跟你一块儿去好吗?"
"行,"尼克说。
  那旅馆是一座长长的木头房子,有个阳台面向湖上。宽
阔的木头台阶向下直通到码头上,码头远远的直伸到湖中。台
阶两边有杉木白坯的栏杆,阳台周围也有杉木白坯的栏杆。阳
台上摆着杉木白坯的椅子,椅子里坐的都是些穿白衣服的中
年人。草坪上装有三根水管,水管里噗噗地冒着泉水,几条
小径直通到水管跟前。水味儿好像臭蛋,因为那是矿泉,尼
克兄妹过去常来这里喝水,只当是一种强身的锻炼。不过此
刻他们却是向旅馆背面的厨房而来,旅馆旁边有条小溪流入
湖中,小溪上有座木板桥,他们过了木板桥,就悄悄溜进了
厨房。
"把鱼洗一洗放在冰箱里好了,尼基,"帕卡德太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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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再来过秤。"
  "帕卡德太太,"尼克说。"我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
  "只管说吧,"她说。"你不看见我正忙着吗?"
  "不知你可不可以这就把钱给我。"
帕卡德太太围一条方格围裙,她是个相当大方的女人,容
貌也很美丽,不过此刻正忙得很,再说她厨房里的帮手也都
在。
  "你总不见得是想把鲑鱼卖给我吧。你不知道那是违法的
吗?"
  "我知道,"尼克说。"这鱼是我送给你的。我问你要的是
劈柴堆柴的工钱。"
  "我去取来,"她说。"在外屋里呢,得上那边去取。"
尼克兄妹就跟着她来到外边。到了由厨房去冷藏室的木
板通道上,她忽然站住了,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掏出个皮
夹子来。
  "你快离开这儿,"她慈祥地急忙忙说道。"得赶快离开这
儿。你需要多少钱?"
  "我该得十六块,"尼克说。
  "拿二十块去,"她对他说。"小妹妹可不能跟着受累啊。
让她回家去看着他们点儿,等你去远了就没她的事了。"
  "他们的事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她对他摇摇头。
  "卖鱼犯法,买鱼也一样犯法,也许罪名更大,"她说。
"你且到外乡去躲避一时,等风头过了再说。尼基,不管人家
怎么说你,你可终究还是个好孩子。情况真要是不好,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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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9·
以去找帕卡德。需要什么的话,夜里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是
很容易惊醒的。只要敲敲窗就行。"
"你今儿夜市该不会上鲑鱼了吧,帕卡德太太?你该不会
再上这道菜了吧?"
"不上了,"她说。"不过这鱼也不会浪费的。帕卡德一个
人就能吃上个六七条,我的朋友里这样能吃的也有的是。你
可要小心哪,尼基,等风头过了就好。去躲一躲吧。"
"小妹想跟我一块儿走。"
"你怎么能带她去呢,"帕卡德太太说。"你今儿夜里再来
一趟,我准备些东西给你带走。"
"能给我一只平底小锅吗?"
"你用得着的东西我都会给你准备下的。你用得着什么东
西帕卡德有数的。钱,我另外就不给你了,免得你招来麻烦。"
"我很想见见帕卡德先生,问他要一些东西。"
"只要你需要,他什么都会给你的。可你千万别到他店里
去找他。"
"我写个条子让小妹送去好了。"
"那你需要什么就随时写条子去,"帕卡德太太说。"你不
用担心。帕卡德会替你想主意的。"
"再见了,哈利大妈。"
"再见了,"她说着亲了亲他。他觉得她来亲他的时候身
上有股味道挺好闻的。厨房里烤面包的时候就是这么股味道。
帕卡德太太身上的那股味道跟她的厨房一个样,她的厨房里
总是挺好闻的。
"不用担心,也千万别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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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做坏事的。"
"那当然,"她说。"帕卡德总会给你想办法的。"

  兄妹俩后来又会合在自己家背后小山上的那片大青松林
子里。当时已是黄昏,太阳已经落到了湖那边的山后。
"东西都找齐了,"妹妹说。"打起包来这个包还挺大的咧,
尼基。"
"我知道。那两个人在干什么?"
"饱饱的吃了一顿晚饭,这会儿正坐在阳台上喝酒呢。两
个人在相对吹牛,尽夸自己有多聪明。"
"就眼前来看他们还算不得怎么聪明。"
"他们就打算叫你挨饿,饿到你受不了,"妹妹说。"说是
只消在树林子里待上个两三夜,你就得乖乖的回来。只要肚
子饿得两耳乱鸣,你就得乖乖的回来。"
"晚饭妈妈给他们吃了什么?"
"蹩脚透了,"妹妹说。
"好。"
"单子上的东西我都找齐了。妈妈偏头痛犯了,已经去睡
了。她还给爸爸写了封信。"
"你看了信没有?"
"没有。信在她房间里呢,跟明天要买的东西清单放在一
起。等明天一早发现家里东西都不见了,这清单她又得重新
开过了。"
"他们喝了多少酒?"
"大概喝了瓶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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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能在酒里放上点蒙汗药才痛快呢。"
? 421·
"你告诉我怎么个放法,我去放好了。直接加在酒瓶里
吗?"
"不。加在酒杯里。可我们没有蒙汗药。"
"药箱里会不会有?"
"不会。"
"我在酒瓶里加点拔力高 ① 好了。他们还有一瓶酒呢。要
不就加上点甘汞 ②。这我知道我们家有。"
"不好,"尼克说。"你等他们睡着了,就想法把那一瓶酒
倒半瓶给我。找只旧药瓶,倒在药瓶里。"
"我还是去看着他们点儿,"妹妹说。"哎呀,我们要是有
蒙汗药就好了。这种玩意儿我可连听都没听说过。"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太神的,"尼克对她说。"这是一种叫
水合氯醛的药。有些窑姐儿要打伐木工人口袋里钞票的主意,
常在酒里下这种药给他们喝。"
"这么说这种药有点邪门,"妹妹说。"不过我们恐怕还是
应该备一点,以防万一。"
"让我亲亲你,"做哥哥的说。"这也是以防万一。我们下
去看他们喝酒去吧。我倒想听听他们坐在我们的家里怎样说
三道四。"
"你答应我决不发火,也决不干坏事,好吗?"
"好。"
① 含鸦片的复方樟脑酊,作用为止痛、镇咳、止泻。
② 一种泻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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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要去伤害马。这事跟马不相干。"
"不去伤害马。"
"我们要是有蒙汗药就好了,"妹妹显示出一片忠诚。
"可我们就是没有,"尼克对她说。"我看在这波依恩城外
是哪儿也不会有的。"
  兄妹俩坐在柴棚里,在那儿观察纱窗阳台上据桌而坐的
那两个家伙的动静。月亮还没有出来,天色很黑,但是这两
个家伙背后是一派湖光,所以人的轮廓看得很清楚。这会儿
他们没在说话,却都探出了身子,俯在桌子上。随后尼克就
听见了冰桶里的冰块声。
"姜汁汽水没有了,"其中一个说。
"我说过这点姜汁汽水不够我们喝的,"那另一个说。"可
你却偏说够了够了。"
"去弄点水吧。厨房里提桶勺子都有。"
"我的酒够了。我要睡觉去了。"
"你不等那个娃娃了吗?"
"不等了。我要去睡会儿。你守着吧。"
"你看他今儿晚上会来吗?"
"难说。我要去睡会儿。你觉得困了就来叫醒我。"
"我一夜不睡也没关系,"那个本地的猎监员说。"为了要
抓晚上打猎捕鱼的,我守上一个通宵是家常便饭,连眼皮都
从来不合一下。"
"我也一样,"那个南边来的人说。"可我现在得去稍稍合
会儿眼了。"
  尼克兄妹俩看他进了门。妈妈对那两个家伙说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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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睡的话可以睡在起坐间隔壁的卧室里。尼克他们看见他擦
了根火柴。接着窗子里便又是一片漆黑了。再看那另一个猎
监员,先还在桌子前坐着,后来也盘起了胳膊,把头扑倒了。
一会儿连呼噜声都听见了。
"我们再等他会儿,看他当真睡熟了,再进去取东西,"尼
克说。
"你还是在栅栏外等着,"妹妹说。"我在屋里走动没关系。
万一他醒来,看见了你就不好了。"
"好吧,"尼克说。"我就先把这里的东西都拿走。好在东
西多半是在这里。"
"黑灯瞎火的,你能都找到吗?"
"没问题。猎枪在哪儿?"
"平搁在后棚顶高处的人字木上边。小心别掉下来,也别
碰倒了木柴,尼克。"
"放心好了。"

  从屋里出来,她就来到另一头的栅栏角上,尼克正在那
边一棵倒伏的大青松后面打他的包。这棵大青松上年夏天中
了雷击,同年秋天就在暴风雨中倒下了。此刻月亮刚刚从远
山背后露出脸来,月光透过树隙筛落下一大片,尼克打包尽
可看得清清楚楚。妹妹放下了手里的口袋,说:"他们睡得就
像死猪一样,尼基。"
"那就好。"
"南边来的那个也跟阳台上的这个一样打起呼噜来了。要
找的东西我想我都找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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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你的,小妹。"
"我给妈妈写了个条子,告诉她我跟你一块儿去了,也好
看着你点,免得你去闯祸,我要她谁也别告诉,还说你会好
好照应我的。我把条子塞在她的房门下面。她把房门锁上了。"
"唉,真见鬼!"尼克话一出口,就赶紧道歉:"对不起,
小妹。"
"这也不能怪你,反正我总不能来帮你的倒忙吧。"
"你真厉害。"
"我们这该可以痛快一下了吧?"
"行。"
"我把威士忌带来了,"她兴冲冲地说。"原来的酒瓶里我
还留了点儿。让他们都只猜是给对方喝掉的吧。反正他们那
儿还有一瓶呢。"
"你自己的毯子带了吗?"
"那还用说。"
"那我们还是走吧。"
"我来猜猜我们朝哪儿走:叫我猜中,一路顺风。别的倒
没啥,就是加上了我的毯子,这包更大了。枪我来背吧。"
"好吧。你穿了什么鞋子?"
"穿了鹿皮工作鞋。"
"带上什么书了?"
"《洛纳·杜恩》,《诱拐》 ①,还有《呼啸山庄》。"
"只有《诱拐》你还可以看看,别的都是大人看的。"
① 英国作家史蒂文生的一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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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纳·杜恩》才不是给大人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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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朗读好了,"尼克说。"朗读的话一本书可以多读
几天。不过,小妹呀,你这一来,事情就有点不好办了,所
以我们还是快走。那两个混蛋,别看他们一副蠢样,其实他
们才不会那么蠢呢。蠢事,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才干出来的。"
  尼克这时已经打好了包,收紧了背带,于是就往后一靠,
把鹿皮鞋穿上。他拿胳膊搂着妹妹:"你真的要去?"
"我非去不可,尼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别再婆婆妈妈
的拿不定主意了。我连条子都留下了。"
"好吧,"尼克说。"我们走吧。枪你先背着,背不动了就
交给我。"
"我都好了,只等出发了,"妹妹说。"我来帮你把包背起
来。"
"你连眼皮都没合过一下,可我们就得马上赶路,这你想
过吗?"
"我知道。趴在桌上打呼噜的那个家伙吹牛说他可以一夜
不睡,其实我才真可以一夜不睡呢。"
"说不定他原先倒也真有那个本事呢,"尼克说。"不过有
一点你一定得注意,那就是脚可千万不能出毛病。你的鹿皮
鞋挤脚吗?"
"不挤。我一个夏天一直光着脚板走路,脚板都练硬啦。"
"我也有一副铁脚板,"尼克说。"来,我们走吧。"
  他们就踩着满地软软的青松针出发了,这里的树木都长
得很高,大树之间没有什么小树丛。他们顺着山坡往上走去,
月亮在树梢间露出脸来,照出了兄妹俩的身影:尼克背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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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个包,妹妹背着点二二口径的长枪。到了小山顶上,他
们回过头去,看到了月光下的湖。清清楚楚,连那黑糊糊的
尖角地都看得见,尖角地后边就是对岸高高的山峦了。
"我们还是在这儿向湖告别了吧,"尼克·亚当斯说。
"再见了,湖呵,"小妹说。"我是永远爱你的。"
  他们下了山冈,越过连绵的旷野,穿过果园,翻过一道
栅栏,来到了一片麦茬累累的地里。穿过麦茬地时,向右边
望去,看见了山谷里的屠宰场和大谷仓,还看见了临湖另一
块高地上的那座农家老木屋。月光下只见一条钻天杨夹道的
长长的路,直通到湖边。
"在这个地上走你的脚痛吗,小妹?"尼克问。
"不痛,"妹妹说。
"我是因为要避开狗,所以才走这条路的,"尼克说。"那
些狗只要一明白来的是我们,马上就会不叫的。可是即使只
叫几声,也说不定就会让人听见。"
"我知道,"她说。"人家听见狗叫了几声又马上不叫,就
会知道来的是我们了。"
  向前望去,看得见在路的那边黑糊糊的有山峦隆起的轮
廓。走完了仅有的一片除过了茬的麦田,越过了通往水上冷
藏所的低洼小溪,顺着渐渐高起的地势穿过了又一片麦茬累
累的田地,面前便又是一道栅栏,栅栏外横着沙土大路,过
了大路就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了。
"等我爬了过去,我再来搀你一把,"尼克说。"我得先把
这条路好好看一下。"
  一到栅栏顶上,那绵延起伏的辽阔土地、那老家旁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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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压的树林、那月光下亮晶晶的湖面,就尽收眼底。过了会
儿,他这才回头察看起大路来。
"他们顺我们的来路追来是不可能的,这大路上沙土厚,
我看留下脚印也不大会引起注意,"他对妹妹说。"如果沙子
不太硌脚的话,我们就尽量靠路边走好了。"
"尼基,说实在的,我看他们都是没有多少脑子的,根本
不会想到要追。你只要看他们得了:就知道死等你回家,晚
饭还没吃就已经有几分醉了,后来就更别提了。"
"他们还是到码头去找过我的,"尼克说。"我不是正好在
那儿吗。要不是你先告诉了我,我早就给他们逮住了。"
"他们虽说没有多少脑子,可是听妈妈说你大概钓鱼去
了,他们当然也会想到你准是在那条大点的小溪上。我走了
以后,他们肯定去查过船了,看船一条不缺,当然就会想到
你准是在溪上钓鱼。谁不知道你钓鱼的地方一般总是在磨坊
和榨房① 的下游一带。他们就是考虑起问题来反应挺迟钝
的。"
"好,算你说得对,"尼克说。"可他们判断得还是差不离
的。"
  妹妹把枪托朝前从栅栏缝里递给了哥哥,然后自己也从
横档中间爬了过去。她挨着哥哥一起站在沙土路上,尼克手
按着她的头,轻轻抚摸。
"你累透了吧,小妹?"
"不,没什么。我太开心了,一点也不觉得累。"
① 榨苹果汁的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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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还不觉得太累,那你就沿着这边沙厚的路走。沙
上有他们马蹄踩出的窟窿,而且沙子又松又干,留下脚印也
不大看得出来。那边的路面硬,我走那边。"
"我在那边走也行。"
"不。我不能让你把脚擦破了。"
  顺着路向两湖之间的高地走去,一路都是上坡,时而也
有短短的几段下坡。路的两边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从
路边到林子之间也长满了灌木,尽是黑莓紫莓之类。朝前望
去,从树林子里看得见一个个山头,像一排锯齿。这时月亮
已快要下山了。
"觉得怎么样,小妹?"尼克问妹妹。
"有劲极了。尼基,你每次离家出走,都这么带劲吗?"
"哪儿呀。总觉得很寂寞。"
"怎么个寂寞法呀?"
"只觉得苦恼,憋闷。真不是滋味。"
"有我在一起,你看你还会觉得寂寞吗?"
"那不会。"
"你这回没有去找特萝迪 ①,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有些
不高兴了?"
"你干吗老是要提起她?"
"我也没有老是提起她呀。你大概老是在想她吧,所以总
以为我在说她。"
"你真是个精灵鬼,"尼克说。"我是因为你告诉了我她在
① 一个印第安姑娘,尼克的恋人。参见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说《两代父子》。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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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所以才想起了她。既然知道了她在哪儿,当然就要想
想也不知她这会儿在干些什么,反正总是这一类的事吧。"
  "我看我真不应该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应该来。"
  "唉,算了吧,"妹妹说。"我们这算什么呢,总不见得去
学人家的坏样吵架吧?我这就回去。你也不是少了我就不行。"
  "住口!"尼克说。
  "请你别这样训人,尼基。我回去,还是留下,反正由你
决定吧。你什么时候叫我回去我就回去。可我不想吵架。自
家亲人吵架的人家,我们见得还少么?"
  "就是,"尼克说。
  "我知道,你是叫我逼得没办法,才带我走的。可我也是
处处为你着想,只想替你避祸。不是吗,你没给他们逮住,还
不都是亏了我。"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高地上,在这里又望得见湖了,不
过从这里看去湖面似乎一下子变狭了,简直像条大河了。
  "到了这儿我们就得抄近路穿田野里过去了,"尼克说。
"到那边再走伐木古道。如果你要回去,该在这儿转身往回走
了。"
他卸下背包,拿到树林子深处一放,妹妹把枪也靠在背
包上。
  "坐下歇歇吧,小妹,"他说。"大家都累了。"
尼克头枕背包躺了下来,妹妹也在他身边躺下,把脑袋
靠在他肩头上。
  "我才不回去呢,尼基,除非你叫我走,"她说。"我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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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跟你吵架。答应我咱们决不吵架,好吗?"
"好,答应你。"
"我再也不提特萝迪了。"
"去她的特萝迪!"
"我要尽量帮着你,给你做个好伙伴。"
"你本来就是个好伙伴嘛。我有时心里烦躁,又加感到寂
寞,因此火气很大,你不会见怪吧?"
"哪儿的话呢。我们只要好好相互照应,找些乐儿,可以
过得快快活活的。"
"好。从现在起,就快快活活地过。"
"我本来就一直很快活嘛。"
"前面是一段相当难走的路,接着还有一段路更是难走到
极点,过了这两段路我们就到了。我们倒不如等天亮了再走
吧。你就睡好了,小妹。身上不觉得冷吗?"
"一点也不冷,尼基。我穿着套衫呢。"
  她挨着尼克蜷拢了身子,转眼就睡熟了。不一会儿尼克
也睡着了。他睡了两个钟头,曙光一露,就把他惊醒了。

  尼克在二茬林子里兜够了圈子,这才带着妹妹踏上了伐
木古道。
"我们可不能留下离了大路改走古道的足迹,"他对妹妹
说。
  古道上杂树丛生,他只好一再低头哈腰,免得撞上枝桠。
"真像个隧道,"妹妹说。
"走上一阵就开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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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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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没来过。我以前带你打猎,可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
的地方。"
"从这儿出去,是不是就到那个秘密点了?"
"不,小妹。这一路走下去,要经过几处乱木地,都是好
大一片,挺够呛的。我们去的地方是没人去的。"
  他们顺着古道一路走去,后来又拐上了另一条道儿,那
儿就更草木芜杂了。过了这条道儿才见一片空地。空地上有
一些烧荒后长出来的野草灌丛,还有几座伐木人住过的旧木
屋。小木屋都非常破旧了,有一些连屋顶都塌陷了。可是道
儿边上却有一泓清泉,兄妹俩就去喝了点水。太阳还没有升
起,走了一夜,这一大清早就觉得肚子空空、饿得直叫了。
"这儿四外一带原先都是青松林子,"尼克说。"当年砍伐
这里的青松树,只是为了要剥取树皮,树材他们可是从来不
要的。"①
"可这道儿又怎么啦?"
"他们一定是先从远处砍起,把树皮拖来堆在道旁,好拉
到林子外头去。这样一路砍过来,最后砍到了道儿边上,于
是又把树皮堆在这儿,再给拉出去。"
"要过了这一大片乱木地才能到那个秘密点?"
"是的。过了这片乱木地,再走上一程,又是一片乱木地,
过了那儿就是原始林了。"
① 这里的他们指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剥下了青松皮,卖给波依恩城的皮厂。
  海明威的其他作品中也提到过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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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么一大片林子全砍了,怎么又留着那么一片林子
没砍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那边的林子是有主的,不肯卖吧。靠
边上一带还是给偷伐了不少,少不了要向林主赔一笔采伐费。
不过林子的绝大部分都还没有动过,要进去连条勉强可走的
路都没有。"
"可人家为什么不打小溪里走呢?那条小溪总该有个来处
吧?"
  趁这会儿歇着,还没有动身去闯面前那片难闯的乱木地,
尼克倒也很想给妹妹讲讲其中的道理。
"是这么回事,小妹。那条小溪穿过了我们刚才走的那条
大路以后,要流过一个庄稼人的地。那个庄稼人把他的地都
围上了栅栏,作了牧场,有想在小溪里钓鱼的,他都要撵走。
所以到了他地界里的那座桥下,人家就再也过不去了。就是
有人想在他的屋后穿过牧场,那也总得在小溪上过,他就在
这一段小溪前特意放上一头公牛。这头牛可凶了,简直见了
谁都要来赶他跑。我从来也没见过有这样凶的牛,它就一直
守在那儿,总是那么杀气腾腾的,只等有人来好撒野。那庄
稼人的地盘是到此为止了,可往前又是一片杉林沼泽地,到
处都有深水窟窿,地形不熟的根本就过不去。即使是熟悉地
形的,走起来也够呛的。从那儿再往前就是那个秘密点了。我
们呢,是翻山走的,所以不免绕了点远路。过了那个秘密点,
前面的沼泽地那才真叫沼泽地呢。那简直是个绝地,谁也别
想过得去。好了,我们这就来走面前这段难走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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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走的路已经走过了,更难走的路也已经甩在背后了。尼
克一路里不知爬过了多少木头堆,高的比他的头还高,低的
也要齐他的腰。他总是先接过枪,放在木头堆顶上,然后把
妹妹一把拉上来,让她爬到那一头滑下去,要不就自己先下,
接过了枪,再搭把手让妹妹下来。碰到一堆堆的树枝乱丛,他
们不是从上面踩过,就是打旁边绕过,乱木地里热烘烘的,各
色杂草花粉扬扬,小姑娘头发上沾满了不算,还给呛得直打
喷嚏。
"这乱木地真要命,"她对尼克说。他们当时正坐在一根
剥去了皮的大原木上面休息,坐处是在剥皮人落斧砍树的那
头。去了皮的地方是灰溜溜的,其实那日益朽烂的木头整个
儿都是灰溜溜的,四外满地的高大树干没有不是灰溜溜的,枝
枝丛丛也没有不是灰溜溜的,只有野花野草长得一片茂盛。
"过了这一处前面就再没有乱木地了,"尼克说。
"真讨厌透了,"妹妹说。"还有那要命的野草,看去就像
种满了树的墓地没人看管,地上长了花一样。"
"你这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摸黑赶路了吧?"
"这一带摸黑过不了。"
"就是。不过从这一带过也不用怕后面会有人追来。到了
这儿,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他们出了烈日炎炎的乱木地,进入了绿荫如盖的大树老
林。乱木地一直延伸到了一道山梁的顶上,过了山梁顶不多
远,往前便尽是森林了。森林里地上是一层褐色的覆被,脚
踩上去有弹性,挺阴凉的。林下没有矮树灌丛,树都长到六
十英尺开外才分出枝桠来。林荫里真是凉快,尼克听得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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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树梢头渐渐起了微微的风声。一路走去,见不到一丝阳
光。尼克知道,不到中午时分阳光是绝对透不进那枝桠交错
的高高的树梢的。妹妹拉着他的手,紧靠着他走。
"我怕倒是不怕,尼基。不过到了这儿总觉得不大自在。"
"我也是,"尼克说。"每次都是这样。"
"这样的森林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到过。"
"这附近一带也就只剩下这么一片原始森林了。"
"我们要在这林子里走很久吗?"
"路相当长。"
"我要是一个人走的话非害怕不可。"
"我只觉得不大自在。怕倒一点也不怕。"
"这话我刚才就说了。"
"我知道。恐怕我们正是因为心里害怕,所以嘴上才这么
说吧。"
"不。我因为跟你在一起,所以一点也不怕。可我知道我
要是独自一人的话,就准得害怕。你以前有没有跟别人一起
来过这儿?"
"没有。都是一个人来的。"
"你不怕吗?"
"不怕。不过我总觉得不大自在。我想在教堂做礼拜该就
是这样的感觉吧。"
"尼基,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是不是也这样一派森严?"
"不会的。你不用担心。那儿是个愉快的地方。可眼前的
这种气氛你倒大可以好好玩味玩味,小妹。这种气氛对你可
有好处哩。过去的森林就都是这样的。这片森林恐怕也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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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还留下的最后一方清净地了。这儿是从来没有人来的。"
"我喜欢过去的年代。可是这样森严的气氛我可不大欣
赏。"
"也不是都这样一派森严的。不过青松林就是这样。"
"在这儿走真有劲。我本来总以为我们家后面的林子里就
够有劲的了。可哪里比得上这儿哟。尼基,你信不信上帝?你
要是不愿意回答,就不一定要回答我。"
"我可说不上。"
"好吧。你不一定要告诉我。可我晚上做祷告,你不会反
对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要是忘记了,我一定提醒你就
是。"
"谢谢你。因为我到了这样的森林里,觉得自己心里就只
想信奉上帝。"
"所以大教堂都造得有这样的气氛。"
"你从来没见过大教堂吧?"
"没见过。不过在书里看到过描写,想象得出来。这座森
林就是我们这儿最好的一座大教堂。"
"你看我们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以到欧洲去看看大教
堂?"
"当然行啦。不过我首先得摆脱眼前的麻烦,还得学会挣
俩钱儿。"
"你看你写文章能挣得了钱吗?"
"只要我写得出色。"
"你要是能写些比较轻快的作品,是不是倒就有可能会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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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成功呢?这不是我的意见,妈妈说你写的东西总是太忧伤。"
  "是《圣诞老人》杂志嫌我写的东西太忧伤,"尼克说。
"他们话是没这么说,可就是不喜欢我的作品。"
  "可《圣诞老人》是我们最喜爱的杂志啊。"
  "我知道,"尼克说。"可他们就已经嫌我太忧伤了。其实
我还根本不好算个大人呢。"
  "怎么才算个大人呢?结了婚就算个大人了?"
  "不这么算。反正,还不是个大人的话,要送便只能送教
养院。成了个大人,送监狱就够格了。"
  "这么说幸亏你还不算个大人。"
  "他们哪儿也别想送我去,"尼克说。"尽管我的作品写得
忧伤,我们可别再尽说忧伤的话了。"
  "我可没说你的作品写得忧伤啊。"
  "我知道。可人家都这么说呀。"
  "我们得快活点儿才好,尼基,"妹妹说。"到了这片森林
里,我们都变得没有一点笑脸了。"
  "我们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走出森林了,"尼克对她说。"那
时你就可以看到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了。你饿了吗,小妹?"
  "有点饿了。"
  "肯定饿透了,"尼克说。"我们吃两个苹果吧。"
走下一座坡面长长的小山,他们看到前面的树干之间出
现了阳光。到了森林的边缘,见四下都长起了白珠树以及一
些蔓虎刺,地上已是一派草木茂盛了。从树干之间望去,看
到有一片开阔的草地,顺着坡势一直伸展到水边的那一行白
桦树下。过了草地和那一行白桦树,再往下是绿得黑黝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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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杉林沼泽地,沼泽地外的远方是一带黛色的山峦。沼泽
地和山峦之间伸进来一弯湖水。不过他们在这儿是看不见的。
只是觉得中间间隔很大,这伸进来的一弯湖水准在那儿。
"这是泉水,"尼克指给妹妹看。"这垒起的石头就是我以
前露宿的地方。"
"尼基呀,这儿真是太美了,太美了,"妹妹说。"还能望
到湖,是吗?"
"是有个地方能望到湖。不过作住处还是这儿好。我去捡
些柴枝,一起来做早饭。"
"这几块耐火石可是好长久以前的东西了。"
"这儿住人本来就是好长久以前的事了,"尼克说。"这几
块耐火石还是印第安人的呢。"
"森林里一没有小径,二不见树上有白楂指路 ①,你怎么
会把路认得那么准呢?"
"你不看见三道山梁上都竖有指路杆吗?"
"没看见呀。"
"以后我指给你看。"
"是你竖在那儿的吗?"
"不。是早就有了的。"
"那你为什么早不指给我看呢?"
"这我倒也说不上,"尼克说。"大概我是只想显一手给你
看吧。"
① 森林中行路,常相隔一定距离在树上削去一块树皮,露出白楂,作为指
  路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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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基,在这儿他们永远也别想找到我们。"
"但愿如此,"尼克说。

  大约也就在尼克兄妹踏进第一片乱木地的时候,睡在他
们家纱窗阳台上的那个猎监员被阳光刺醒了。住宅坐落在临
湖高处的绿树掩映中,太阳从屋后开阔的山坡上探起头来,正
好直射在他的脸上。
  这个猎监员夜里起来去喝过水,从厨房里回来就干脆往
地上一躺,拿个椅垫来当了枕头。此刻醒来才知道自己竟是
睡在地上,于是连忙爬了起来。他原本是向右侧睡的,因为
他左边腋下挎了只手枪皮袋,里面插着一支点三八口径的史
密斯韦森转轮枪。如今脑子清醒了过来,他赶紧先摸了摸枪,
这才觉得阳光刺眼,便避过脸去,然后去到厨房里,从切菜
桌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喝。女佣人正在炉膛里生火,那
猎监员就对她说:"弄些早饭来吃,好不好?"
"早饭没有,"女佣人说。她是睡在宅后的小屋里的,半
个钟头前才来到厨房里。一进来看见猎监员躺在纱窗阳台的
地上,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已差不多只剩了空瓶,她先是吓了
一跳,心里只觉得反感。后来就禁不住忿忿然起来。
"早饭没有,你这是什么意思?"猎监员说,手里的勺子
还没有放下。
"就是没有早饭。"
"怎么会没有早饭?"
"没有东西吃呗。"
"那咖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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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也没有。"
"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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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也没有。没有咸肉,没有麦片,没有盐,没有胡椒粉,
没有咖啡,没有博登牌罐头奶油,没有珍妮大婶牌荞麦粉,什
么也没有。"
"你在胡扯些什么呀?昨天晚上吃的东西明明还很多嘛。"
"现在都没啦。准是让'五道眉儿' ① 给叼走啦。"
  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听见他们说话就起来了,这时已经
来到了厨房里。
"你早上好?"女佣人跟他打了个招呼。
  那个猎监员却没有答理,只顾对另一个猎监员说:"怎么
回事,埃文斯?"
"那小王八蛋昨天夜里来过了,拿走了好多吃的,足足有
一驮。"
"在我的厨房里不准骂人,"女佣人说。
"我们到外边去,"那个南边来的猎监员说。两个人一起
走到纱窗阳台上,随手关上了厨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南边来的人指了指那瓶"老格林河"。
一夸脱装的原瓶酒,剩下还不到四分之一了。"看你醉成了什
么样子!"
"我可没比你多喝呀。我一直打起了精神在桌子跟前坐着
呢??"
"坐在那里干什么?"
① 一种松鼠,即金花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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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亚当斯家的王八兔崽子露面呀。"
"少不了还喝了点酒。"
"我可没喝。后来到四点半左右,我起来到厨房里去喝了
点水,回来就在这门前躺下歇会儿。"
"要歇会儿为什么不可以躺在厨房的门前呢?"
"他要来的话,从这里看去更容易发现。"
"后来呢?"
"他八成儿是扒窗进来的,反正是溜进了厨房,把那么多
的东西装走了。"
"胡说!"
"那你倒是在干什么?"本地的猎监员问。
"跟你一样在睡觉。"
"这不结了!我们何必还要争吵呢。争吵能顶个屁。"
"你去叫那女佣人到阳台上来。"
  女佣人来到了阳台上,那个南边来的人对她说:"你去对
亚当斯太太说,我们有话要跟她讲。"
  女佣人没有应声,不过她还是到里宅去了,随手关上了
门。
"你把没开的、喝空的酒瓶子都收拾一下,"那个南边来
的人说。"这个瓶里还剩下一点酒,反正也派不了用场了。你
要不要喝一杯?"
"谢谢,我不喝了。我今天有事情得办。"
"那我来喝一杯,"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你已经喝得比我
多了。"
"你走了以后我可连一口都没有喝过,"本地的猎监员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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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肯罢休。
"你怎么老是这么胡说个没完?"
"我这可不是胡说。"
  那个南边来的人放下了酒瓶。见女佣人开门进来,又随
手关上了门,他就冲着女佣人说:"好吧。太太怎么说?"
"太太偏头痛又犯了,不能见你们。说你们既然有搜查证,
那要搜就请搜,搜完了就请走。"
"她儿子的事她怎么说?"
"她没看到过哥儿,哥儿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别的孩子呢?"
"到沙勒瓦做客人去了。"
"去谁家做客人?"
"不知道。太太也不知道。反正他们是跳舞去的,住在朋
友家要过了星期天才回来。"
"昨天在这儿转悠的那个孩子是谁?"
"昨天我没看见有孩子在这儿转悠呀。"
"明明有的。"
"也许是哪个小朋友来找这里的孩子玩儿的。也说不定是
哪个外地游客的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褐色头发,褐色眼睛。一脸雀
斑。皮肤晒得黑黝黝的。穿工装裤、男衬衫。光着脚板。"
"这倒说不准了,"女佣人说。"你说有十一二岁了?"
"呸,算了吧,"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从这种乡巴佬嘴里
问得出什么名堂!"
"你说我是乡巴佬,那他又算什么?"女佣人说着对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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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猎监员瞟了一眼。"埃文斯先生又算什么?他的孩子跟我还
是一所学校里念的书呢。"
"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埃文斯问她。"快说吧,苏珊。
你就是不说,我反正也查得出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叫苏珊的女佣人说。"眼下上这儿
来串门的简直什么样的人都有。我真觉得像是住在个大城市
里一样。"
"你该不是要自找麻烦吧,苏珊?"埃文斯说。
"这我哪儿能呢,先生。"
"我不跟你说笑话。"
"你自己呢,该也不是要自找麻烦吧?"苏珊问他。

  他们到马棚外套好了车,那个南边来的人说:"我们的事
办得不大顺当呢,是不是?"
"他这下子可以远走高飞了,"埃文斯说。"吃的都有了,
枪一定也拿到手了。不过他眼下还跑不出这一带。我准能逮
住他。你辨认足迹在行吗?"
"不行。说实在的我不行。你呢?"
"雪地里还行,"那另一个猎监员说得笑了起来。
"不过我们也不一定非得找到他的足迹不可。我们只要仔
细研究一下,算准了他去哪儿就行。"
"他带上了那么多的东西,不会到南边去的。去南边的话
只要稍微带上些吃的,到铁路线上就有火车可搭了。"
"我也说不准那柴棚里到底给拿走了些什么东西。不过厨
房里的东西他肯定拿走了一大堆。他出逃一定有个目的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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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去调查一下他平日都有哪些习惯,都有哪些朋友,常去什
么地方。沙勒瓦、佩托斯基、圣伊格内斯、席博伊根, ① 要堵
住他就到这几个地方去堵。你倒说说,你要是他的话你会去
哪儿呢?"
"我会去西北半岛。"
"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一带地方他以前都是去过的。
到渡口去抓他最方便了。否则很麻烦,从这儿到席博伊根地
域辽阔,在他又都是熟门熟路。"
"我们还是去看看帕卡德吧。今天不妨就去查看这一路。"
"他会搭东约旦-大特腊沃斯线② 的列车去吗?"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那就离他的家乡远了。估计他
多半会去熟悉的地方。"
  他们正打开栅栏门要出去,苏珊从屋里出来了。
"可以搭你们的车子上铺子里去吗?我得去采办些食品杂
货。"
"你怎么看得出我们要上铺子里去?"
"你们昨天不是在商量要去找帕卡德先生吗?"
"你买了东西怎么运回来呢?"
"我想搭个便车该没问题,少不了有人要出外旅行,或者
到湖边来玩儿的。今天是星期六啊。"
"好吧。上车吧,"本地的猎监员说。
① 沙勒瓦、佩托斯基、席博伊根,三地均在密执安西北半岛北端。圣伊格
  内斯则在半岛对岸,隔水相望。
② 东约旦在佩托斯基附近。大特腊沃斯湾则在西北半岛的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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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了,埃文斯先生,"苏珊说。
  到了杂货铺子兼邮局,埃文斯把牲口拴在马槽前,他跟
南边来的那个人没有就进店,他们站在那里商量了几句。
"这个苏珊讨厌透了,我真不想跟她说一句话。"
"就是。"
"帕卡德倒是个好人。在这一带像他这样人缘好的再找不
到第二个了。所以这买鲑鱼的事,你千万不能说成他有什么
不是。吓,是吓不倒他的,我们可不能招得他跟我们对立。"
"你看他会跟我们合作吗?"
"你要是态度不好就准得坏事。"
"我们去会会他吧。"
  这时苏珊早已进了铺子,她径直穿过店堂,走过玻璃陈
列柜,走过开了盖的货桶,走过成排的纸盒,走过满架的罐
头,却什么东西也没看在眼里,什么人也没看在眼里。她一
直走到里边的邮局,邮局里有许多专用信箱,有个领邮件、卖
邮票的窗口。见窗口关着,她就直往后屋走去。帕卡德先生
正用一把铁撬在那里开一箱货。他对苏珊瞧了一眼,微微一
笑。
"约翰先生,"女佣人的话说得快极了。"有两个猎监员到
店里来了,他们要抓尼克。尼克昨儿晚上走了,他的小妹妹
也跟他一起去了。这事你可千万别走漏风声。他妈妈也知道
了,他妈妈那头估计问题不大。她至少该不会说出去吧。"
"他把家里吃的东西都带走了是不是?"
"大半都带走了。"
"你需要些什么只管去挑,开张清单,回头我再跟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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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核对。"
"他们就快要进来啦。"
"你从后门出去,再打正门进来。我去招呼他们。"
  苏珊就绕过这长长的木板房,重又登上正门的台阶。这
一回她一踏进店门,就什么都看在眼里了。送篮子来的那几
个印第安人她认识,站在左边第一排玻璃陈列柜前看柜内钓
具的那两个印第安小伙子她也认识。旁边一只玻璃柜里摆的
是些什么成药她全有数,还知道常来买药的都是谁。一年夏
天她在这铺子里当过售货员,因此知道那些纸盒上铅笔写的
字母代号和数字表示的都是什么意思,鞋子、冬天用的罩靴、
羊毛袜子、手套、帽子、套衫,在这些纸盒里什么都有。她
知道这几个印第安人送来的篮子能卖多少钱,眼下时令已过,
篮子已经卖不起好价钱了。
"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把篮子送来呀,塔贝肖太太?"她
问。
"七月四日玩得一开心,就没顾上送来,"那印第安女人
笑着说。
"比利好吗?"苏珊问。
"我也不知道呢,苏珊。我已经有四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你干吗不把篮子拿到旅馆去,想法兜卖给那里的游客
呢?"苏珊说。
"那当然也可以,"塔贝肖太太说。"我去过一次了。"
"你应该天天拿去卖。"
"可路远着哪,"塔贝肖太太说。
  就在苏珊一边跟熟人说话儿,一边开单子替东家采购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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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时,那两个猎监员在店堂后边见到了约翰·帕卡德先生。
  约翰先生长着一对青灰色的眼睛,黑头发,黑色八字须,
看他的样子总叫人觉得好像这位先生是走错了地方,才撞进
了一家杂货店似的。年轻的时候他离开密执安北部出外,一
去就是十八年,他的模样儿根本不像个店老板,倒像个治安
官员,或者说像个豪爽的赌徒。他早年开过几家酒馆,经营
得满不错。可是后来这一带的林木采伐完了,他于是就买了
农田,依然留在当地。再后来本县行使地方自决权决定禁酒,
他又买下了这家铺子。当时他已经开了一家旅馆。可是他说,
一家旅馆而没有酒吧不成格局,所以那旅馆里他简直从来不
去。旅馆就由他太太经营。太太的劲头比先生还大,先生说
他可不愿意在这些顾客身上浪费时间,这些顾客有的是钱,想
去哪儿度假就尽可以去哪儿度假,可他们却偏要来住一家没
有酒吧的旅馆,在阳台上的摇椅里一坐,一晃一摇的打发光
阴。他把这些游客叫做"换茬的" ①,跟太太一谈起来,就要
拿他们挖苦上一顿,好在太太是极受自己先生的,先生再揶
揄她她也从不计较。
"你要叫他们'换茬的'你就叫吧,"太太一天晚上在枕
头边对他说。"我虽说有那么两下子,可世上却就唯独我这个
女人得服你的管教,不是吗?"
  太太欢迎这些游客,是因为游客里有些人带来了文化修
养的气息。先生说,太太爱文化修养就像伐木工最爱嚼"无
① 原文为
change of lifers,一语双关,既有"来换换生活情趣的人"之
- -
意,又有"处于更年期 (绝经期)的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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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牌"烟丝一样。其实,对太太的这种爱好他倒并无不敬之
意,因为太太自己就说过,她之爱文化修养正好比先生之爱
上等陈年威士忌,她还说来着:"帕卡德,文化修养不修养的,
你也不必去多操这份心。反正我是不会要求你这样那样的。可
我觉得有文化修养就是高。"
  先生说,她要欣赏文化修养就尽量去欣赏好了,天塌下
来他也不管,只要别叫他去参加肖托夸① 或什么成人进修班
就行。他以前参加过野营布道会,还参加过一个所谓"奋
兴"布道会,可是肖托夸他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他说,野营
布道会和"奋兴"布道会虽然都无聊得很,可至少还有人当
真给鼓动得来了劲,会后会有些男女相悦之事,尽管野营布
道会也罢,"奋兴"布道会也罢,他可从来没有见过会后有谁
肯付参会费的。他告诉尼克·亚当斯说,他太太每次参加过
著名传道师"吉卜赛人"史密斯② 那样的大人物主持的"奋
兴"布道大会以后,总要担心上一阵,就怕先生的灵魂不能
获救,将来难得永生,不过好在他帕卡德长得极像史密斯,所
以结果总能云消雾散,照旧心安理得。可是肖托夸这玩意儿
如何,他就心中没底了。约翰先生心想:文化修养大概总要
比宗教信仰斯文些吧。不过这按说是一个应该冷静对待的题
目,而人们对此却迷得如痴如狂。他看得出来,这可决不仅
① 流行于美国的一种类似暑期学校的文娱教育活动,常在野外举行,因始
  创于纽约的肖托夸而得名。
② "吉卜赛人"罗德尼·史密斯(1860-1947):英国的"奋兴派"传道师,
  吉卜赛人血统,曾多次周游世界到处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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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是一个赶时髦的问题。
"这玩意儿对人们确实有吸引力,"他这么告诉过尼克·
亚当斯。"性质想必有点近乎'摇喊'教派 ①,只是表现于思
想方面。这个问题你以后不妨研究一下,把看法说给我听听。
你既然要当个作家,就应该早些去熟悉一下。晚了就跟不上
形势了。"
  约翰先生喜欢尼克·亚当斯,说是因为他身上带有"原
罪"。尼克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不过听了却感到挺自豪的。
"你难免要干出些事情来,将来得为此而忏悔,小伙子,"
约翰先生当时对尼克这么说来着。"事情呢,倒可说是人世间
的一大美事。忏悔不忏悔,反正将来再去思想斗争吧。问题
是,这种事你总难免要干出来。"
"我可不想干坏事,"尼克当下说。
"我也不希望你去干坏事,"约翰先生说。"可是人活着总
会干出这样那样的事来。做人不可说假话,不可偷盗。可说
假话却又是人人难免的。那你就得凭眼光认定,对什么人决
不可说假话。"
"我就认定对你决不可说假话。"
"好。你不管碰到什么事,决不要对我说一句假话,我也
决不拿假话骗你。"
"我一定尽力做到,"尼克当时说。
"不是尽力做到,"约翰先生说。"是绝对要做到。"
"好吧,"尼克说。"我决不对你说假话。"
① 耶稣教中的一个派别,特点是在做礼拜时以叫喊和乱动来表示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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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有人说她在北边的苏河① 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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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姑娘长得挺美的,我一直很喜欢她,"约翰先生还说
来着。
"我也一样,"尼克说。
"想开些,不要太难受了。"
"我也由不得自己,"尼克说。"其实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她。
她生来就是那样的性子。我要是再碰到她,我想我还会跟她
好上的。"
"也许不会了吧。"
"恐怕还是会的。我只能尽量克制自己就是了。"

  约翰先生心里惦记着尼克,来到了店堂后边的柜台里,见
那两个人就在柜台跟前等着他。他站在那里把两个人上下一
打量,只觉得一个也看不顺眼。对那个本地人埃文斯他向来
没有好感,压根儿就看不起,可是看到南边来的那个家伙,他
更意识到这是个危险人物。这一点他还没有来得及加以研究
分析,而是单看那人的脸相:一副眼神莫测高深,嘴巴抿得
好紧,一般嚼烟草的人也用不到把嘴抿得这么紧啊。他的表
链上还串着一枚真品的驼鹿牙。这枚鹿牙确属精品,估计取
自一头五岁左右的雄鹿。好漂亮的鹿牙,约翰先生禁不住又
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此人上装里鼓出来的好大一块,那
① 苏河:即连接苏必利尔湖和休伦湖的苏圣马里运河(共有三条,两条在
  美国,一条在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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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腋下的手枪皮袋。
"这头雄鹿就是你用随身带着的那把大枪打死的吗?"约
翰先生问那个南边来的人。
  那个南边来的人大不以为然地瞅了瞅约翰先生。
"不,"他说。"那是我用一把温切斯特45-70型长枪在
怀俄明的开放区打的。"
"这么说你还会用长枪,挺了不起咧?"约翰先生说。他
探头朝柜台下望了望。"一双脚也不小。你出来追捕娃娃们,
也用得着这么大的枪?"
"你说'娃娃'还带个'们'字,什么意思?"那个南边
来的人说。他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我指的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娃娃。"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约翰先生发动了反击。不反击是不行的。"埃文斯带上了
什么枪去追捕那娃娃呢?他自己的孩子可是叫那娃娃揍过两
顿的。你一定带着大家伙吧,埃文斯。小心那娃娃也能揍你
一顿呢。"
"你为什么不把他交出来,让我们来试试看呢?"埃文斯
说。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杰克逊先生,"那个南边来
的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看到你这个混蛋我就要这样说,"约翰先生说。"你这个
八字脚走路的狗杂种。"
"你真要是有种用这种腔调说话,干吗还缩在柜台后边不
走出来呢?"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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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明白点,你是在跟合众国的邮政局长说话,"约翰先
生说。"你说什么话,除了粪团脸埃文斯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
给你作证啊。你大概也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叫他粪团脸吧。你
去好好想想。你是个吃侦探饭的嘛。"
  他现在高兴了。他击退了对方的进攻,打了个平手,他
已经多少年没有眼下这样的心情了,想当初他就是这样高兴,
哪里像后来,为了谋生得侍候游客吃饭睡觉,让他们坐了粗
木摇椅前一摇后一晃的,在旅馆前面的阳台上望湖景。
"你听着,八字脚,我想起你是谁了,全想起来了。你不
记得我了吗,摆八字脚的?"
  那个南边来的人直瞅着他,就是记不起来。
"我记得汤姆·霍恩被绞死 ①的那天,你就在夏延 ②,"约
翰先生索性给他当面抖了出来。"当时大老板答应给好处,就
有一帮子人出来诬陷他,那里边就有你。现在想起来了吧。就
在你帮着人家谋害汤姆的那时候,你可还记得那梅迪辛鲍③
的酒馆是谁开的?你人都老了还干这样的事,是不是根子就
在那里呢?你的记性难道真是这么不济?"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西部来到这儿的?"
"汤姆的案子结案两年以后。"
① 按汤姆·霍恩实有其人。他本来在骑兵部队当侦察兵,离开军队后给牧
  场干活,遭人陷害,终至被绞死。1979年华纳电影公司曾根据据说是他
  的自传拍成电影《汤姆·霍恩》放映。
② 怀俄明州的首府。
③ 怀俄明州的一个小镇,位于梅迪辛鲍河 (意译为魔弓河)畔,距夏延不
  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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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活见鬼。"
  "你还记得我们带上了行李临离开格雷布尔 ①时,我把那
枚鹿牙送给了你吗?"
  "记得。听我说,吉姆,这个娃娃我非逮住他不可。"
  "我的名字叫约翰,"约翰先生说。"叫约翰·帕卡德。来,
一起到后面喝一杯去。那一位先生你也得熟悉一下。他叫
'疙瘩脸'埃文斯。原来我们大家叫他'粪团脸'埃文斯。为
了照顾他的脸面我现在给他改了个名。"
  "约翰先生,"埃文斯先生说。"你友好一点,帮帮我们的
忙,好不好?"
  "我把你不好听的名字都改了,不是吗?"约翰先生说。
"请问两位老弟还要我帮你们什么忙?"
到了后屋,约翰先生从角落里货架下格取出一瓶酒,交
给南边来的那个人。
  "放开喉咙喝吧,八字脚,"他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
得喝两杯了。"
等他们每人一杯下了肚,约翰先生这才又问:"你们去抓
这个娃娃,为了什么呀?"
  "因为他违犯了渔猎法,"南边来的那个人说。
  "怎么个违犯法呢?"
  "上月十二号他打死了一头雄鹿。"
  "两个堂堂男子汉带枪追捕一个小孩子,原来就为小孩子
上月十二号打死了一头鹿,"约翰先生说。
① 怀俄明州北部的一个小镇,附近有格雷布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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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违法行为决不止这一件。"
"不过这一件你们掌握了证据。"
"差不离吧。"
"他还有什么样的违法行为呢?"
"多着哪。"
"可你们都没有掌握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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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没那么说,"埃文斯说。"但是这一件铁证如山。"
"日期是十二号?"
"对,"埃文斯说。
"你怎么也不向他提些问题,倒老让他牵着鼻子问你?"南
边来的那人提醒他的搭档说。约翰先生一听笑了起来。"别跟
他打搅,摆八字脚的,"他说。"我想让他那颗出色的脑袋好
好发挥作用。"
"你跟这孩子熟不熟?"南边来的那人问。
"相当熟。"
"跟他有过买卖上的往来吗?"
"他有时到我店里来买点东西。总是现款付清的。"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儿?"
"他在俄克拉何马有亲戚。"
"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埃文斯问。
"得了,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你这是在白白浪费
我们的时间。谢谢你的酒啊,吉姆。"
"是约翰,"约翰先生说。"你的名字呢,摆八字脚的?"
"波特。亨利·杰·波特。"
"摆八字脚的,你可千万不能向那孩子开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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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任务是去把他逮回来。"
  "你可一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走吧,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在这儿简直是白白
浪费时间。"
  "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开枪,"约翰先生把声音压得低
低地说。
  "听见啦,"南边来的那人说。
两个人穿过店堂,出了店门,牵过牲口套上轻便马车,驱
车走了。约翰先生眼送他们直向大路的那头驰去。赶车的是
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在跟他说什么话。
  "怎么叫亨利·杰·波特呢,"约翰先生心想。"我只记得
他的名字叫'摆八字脚的'什么。他的脚大,靴子都得定做。
大家都叫他八字脚。后来又变成了'摆八字脚的'。内斯特家
的那个小伙子被枪杀了,在现场附近的泉水旁边据说是他找
到了足迹,这才害得汤姆挨了绞。'摆八字脚的'。'摆八字脚
的'什么呢?也许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姓什么。可也总不见
得叫'摆八字脚的'八字脚吧。会不会叫'摆八字脚的'波
特呢?不,肯定不叫波特。"
  "对不起,我不能收你这些篮子,塔贝肖太太,"他说。
"你送来太晚了,现在已经不是时令了,这又不能留到明年再
卖。不过你要是能拿到旅馆里去耐着性子兜卖给游客,脱手
是没有问题的。"
  "你就买下来再拿到旅馆里去卖吧,"塔贝肖太太出了个
点子。
  "不。你直接兜卖给他们好销些,"约翰先生对她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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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得讨人喜欢。"
"那可都是陈年老帐了,"塔贝肖太太说。
"苏珊,我有话要跟你说,"约翰先生说。
  一到后屋,他就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们来抓尼基,想等他一回家就
好把他逮住。他的小妹妹去报了信,尼基知道家里有埋伏,就
趁他们醉得呼呼大睡的时候,拿了些吃的东西悄悄溜走了。他
带去的东西吃两个星期是不成问题的,枪他也带上了,小妹
也跟他一起去了。"
"小妹为什么要去?"
"我也不知道,约翰先生。我看她大概是想照应照应哥哥,
一方面也可以看着点儿,不让他干出什么坏事来。尼基的脾
气你是知道的。"
"你的老家就在埃文斯家附近。依你看尼克常去哪儿他心
里有没有底?"
"能打听的他都打听到了。至于他心里有没有底,我就不
知道了。"
"你看他们兄妹俩到哪儿去了呢?"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约翰先生。尼基去过的地方可多
了。"
"跟埃文斯一起的那个家伙可不是个东西。那可是个十足
的坏蛋。"
"这人不怎么精明嘛。"
"别看他样子不怎么样,其实这人可精了。他是酒喝多了,
才那么蔫不唧的。可其实这人才精哩,而且心坏。我以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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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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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没什么事,苏珊。有什么情况快来告诉我。"
"约翰先生,等我把货款结好了,请你复核一下。"
"你怎么回家呢?"
"我可以搭船到亨利家的码头,再从东家屋里划一条小船
出来,到码头上把东西接回去。约翰先生,他们打算拿尼基
怎么样啊?"
"我也正为这事担心呢。"
"听他们说,好像打算把他送教养院什么的。"
"他要是没打死那头鹿就好了。"
"他自己也后悔了。他告诉我他刚刚在书里看到,说是打
野兽只要枪开得准,子弹可以只擦伤点皮,而伤不了命。可
以只打昏过去,而伤不了命,所以尼基就很想试试。他说他
明知道这是干傻事,可是很想试试。于是他就打了那头鹿,结
果把鹿的脖子都打断了。他觉得难过极了。什么只擦伤不打
死,他觉得这种事他根本就不应该去试。"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把鹿肉挂在原先的水上冷藏所里,后来一定是让埃文
斯给发现了。反正是让人给拿走了。"
"又有谁会去报告埃文斯呢?"
"我想问题就出在埃文斯的那个儿子身上。这小子老是盯
尼克的梢。他跟在背后你却看不见他。很可能连尼克打死那
头鹿他都看见了。这小子可不是个东西,约翰先生。不过他
盯梢的本领真是没得说的。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在这屋里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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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那不可能,"约翰先生说。"不过躲在屋子外边偷听倒是
有可能的。"
"我看他准是追赶尼克去了,"那女佣人说。
"你听见他们在你东家屋里谈起过他吗?"
"一句话都没有提起过他,"苏珊说。
"埃文斯肯定把他留在家里干活儿。我看对这小子我们倒
暂且不必放在心上,就有什么事也得等那两个家伙回到埃文
斯家里才会有动静。"
"我今天下午划船过湖回家一趟,派个娃娃去探听一下埃
文斯家里有没有雇人来干活。有人的话,就表示他让那小子
出外去了。"
"那两个家伙年纪大了,干跟踪的事是不行了。"
"可那小子厉害得很呢,约翰先生,他对尼基的情况了解
得太清楚了,尼基常去哪儿他都有数。他会找到了兄妹俩,再
带大人去抓他们。"
"来,到邮局里面去谈,"约翰先生说。
  来到了那许多插信格子、专用信箱、大张大张摆得井井
有序的原封邮票,以及挂号登记簿、盖销邮戳、印台等等的
后面,领邮件的窗口一关,苏珊又感受到了当初在铺子里帮
工时坐进邮局的那份自豪。一到里边约翰先生就说:"依你看
他们到哪儿去了,苏珊?"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真的。我看不会走得太远的,要
不他就不会带小妹去。而且那一定是个极好的去处,要不他
也不会带小妹去。钓鲑鱼给旅馆做菜的事他们也知道了,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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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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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让那小子知道的?"
"就是。"
"埃文斯家那小子,我们恐怕得想个对付他的办法。"
"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小妹要跟着她哥哥去,我相信也一
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免得尼基把他杀了。"
"你想想办法,我们可不能断了他们的消息啊。"
"好的。可你也得想想办法呀,约翰先生。亚当斯太太已
经完全垮了。她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喏,这儿有封信,你
拿去吧。"
"你投在邮筒里,"约翰先生说。"这是向邮局交寄的。"
"昨儿晚上看他们俩睡着了,我真想杀了他们。"
"那可不行,"约翰先生对她说。"这话可千万说不得,这
种念头也千万起不得。"
"你难道就从来不曾有过恨不得想要杀谁的想头,约翰先
生?"
"也有过。不过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也是行不通的。"
"我爸爸就杀过一个人。"
"这对他有害无益。"
"他实在忍不住了。"
"得学会沉住气,"约翰先生说。"你该走了,苏珊。"
"我今儿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再来看你,"苏珊说。"我要是
还能在这儿工作该有多好啊,约翰先生。"
"我也巴不得你能在这儿工作,苏珊。可是帕卡德太太却
不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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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苏珊说。"天下的事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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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克兄妹躺在嫩草铺成的地铺上,上面有个斜斜的棚顶,
是兄妹俩一同搭起来的。地点就在青松林的边上,前面隔着
山坡是杉林沼泽地,沼泽地外就是远处的青山了。
"要是你觉得这还不够舒服的话,小妹,那青松树上的软
树脂我们还可以再剥些下来垫在下面。今儿晚上很累了,就
这么将就过一宵吧。明天再好好拾掇一下,总要弄到称心为
止。"
"已经够惬意的了,"妹妹说。"手一摊脚一伸,还能怎么
惬意呢,尼基。"
"这个地方过夜相当不错,"尼基说。"而且一点也不显眼。
我们的火堆得尽量烧小些。"
"这里烧个火堆对面山上也看得见吗?"
"可能看得见,"尼克说。"夜里火光惹眼,老远以外都看
得见。不过我可以张条毯子把火光挡住。这样就不会让人看
见了。"
"尼基,要是我们背后没有追兵,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好玩,
那该有多好啊。"
"别过早抱这样的幻想,"尼克说。"我们这还不过是开了
个头呢。再说,只是为了好玩的话,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真对不起,尼基。"
"这也没什么,"尼克对她说。"我说,小妹,我到下面去
钓几条鲑鱼来做晚饭吃。"
"我一块儿去好吗?"
"别。你还是留在这儿歇息。劳累了这一天,也难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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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看会儿书,要不就安安静静歇会儿。"
"那乱木地可是够呛的,是不是?我看那才真叫不好对付
呢。我干得还可以吧?"
"你干得很了不起,搭棚建营地你也确实有一手。不过现
在你还是得好好休息休息。"
"我们这个营地起了名字没有?"
"就叫一号营地吧,"尼克说。
  他顺坡而下,向小溪走去,快到溪边时,便站下来砍了
一根四英尺来长的柳枝,把枝条修得光光的,皮却并不削去。
这里就望得见那清澈而湍急的溪流。小溪不宽,却很深,岸
边长满了青苔,由此往前,一直流到沼泽地里。清湛湛的溪
水淌得飞快,急处可见一朵朵水花涌起在水面。尼克并没有
走到岸边,因为他知道岸边的地下也是水流,他可不想踩上
去惊了鱼。
  他心想:眼下溪流中央的鱼就肯定不会少。时令已经进
入残夏了。
  他衬衫的左胸袋里带着个烟草袋,他就从烟草袋里掏出
一卷丝线,大致比照柳条的长短剪了一段,系住在柳枝尖端
事先开好的一个浅浅的槽口里。然后又从烟草袋里取出一只
钩子系上,还捏住钩子试了试钓线的拉力和柳枝的弯度。他
这才搁下钓竿,又回到跟溪边杉木林子毗连的那个小白桦林
里,那里有一棵已经枯死多年的小白桦树,树身横倒在地上。
他翻开枯树,见树身下有几条蚯蚓。蚯蚓不大,却遍体鲜红,
活蹦乱跳,他就都捡起来放在一只原先装哥本哈根鼻烟的扁
圆听子里,听子盖上特意钻得有一些小孔。他还撒了些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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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蚯蚓身上,然后就把枯树搬回原处。在这个地方他每次来
总能找到鱼饵,算来已是接连第三年了;把枯树翻开过以后,
他也每次总要照原先的样子重新搬好。
  他心想:这条溪流的基底也真不知有多大呢。上游那头
还另有一片沼泽地,那才叫厉害呢,沼泽地里大量的水都是
通过这条溪流外泄的。他朝小溪的两头看了看,又抬头望了
望山上青松林下他们准备宿夜的所在。然后回去拿起钓竿,钓
线钓钩都已装好,于是又在钩子上用心穿上点饵料,还啐了
口唾沫求个吉利。他右手提着装好饵料的钓竿钓线,放轻了
脚步,小心翼翼地向着那水面虽窄而流量奇大的小溪岸边走
去。
  这一段的水面又特别窄,他的柳条竿只要轻轻一挥,钓
线就准能甩到对岸。快到岸边时,只听见湍急的溪流水声汹
涌。为了不让自己的身影落在溪水里,他在岸边远远站住,从
烟草袋里取出两颗边上开缝的铅丸,嵌在钓线上距钩子约一
英尺处,用牙齿一咬,铅丸就钳住在钓线上了。
  鱼钩上穿着两条蜷曲的蚯蚓,他一挥手把鱼钩甩到了水
面上,轻轻放下,鱼钩在湍急的水流中打了个旋,沉了下去,
他把柳条竿的尖头往下低了低,由着水流把钓线和鱼钩连饵
料一起拖到了溪岸下的暗水道里。他感觉到钓线扯直了,又
突然被使劲拉紧了。他就把钓竿往上一提,钓竿却在手里弯
着身子直不起腰来。他只觉得扯紧的钓线在那里又抽又拉,他
用力往上提,那钓线却就是不松劲。后来劲终于松了,那家
伙随着钓线一起在水里上来了。只见那窄窄的深深的溪流里
一阵狂蹦乱跳,鲑鱼被拉出了水面,悬空打着扑腾,一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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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尼克的背后,落在后面的溪岸上。鱼映着阳光,一派耀
眼,尼克定了下神才看清鱼正在凤尾草里翻跳打滚呢。尼克
捧起鱼来,好壮实的鱼,沉甸甸的,一股鱼香真是诱人,仔
细一看,鱼背好深的皮色,遍体的斑点是那么乌黑透亮,鱼
鳍的边上更是一派色彩鲜明。那鱼鳍的边缘是白晃晃的,靠
里边镶着一道黑线,到鱼腹部分是一片可爱的金色,宛如晚
霞一般。尼克把鱼拿在右手里,勉勉强强一把攥住。
  他心想:这鱼大了点,平底小锅里容不下呢。可是既然
让我伤着了,也只好索性把它宰了。
  他就用猎刀的刀把猛砸鲑鱼的脑袋,然后把鱼靠在一棵
白杨树的树干上。
"唉,真可惜,"他自言自语说。"这么大小的鱼,给帕卡
德太太的旅馆里做菜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可让我和小妹吃起
来就嫌大了。"
  他心想:我还是到上游去,找一个水浅的地方钓两条小
些的吧。可也真是的,这鱼让我从钩子上硬拉下来,难道会
不觉得有一点痛?有人说逗上钩的鱼好玩得很,他们爱这么
说当然也只好由他们说去,可是没有把上钩的鱼取下过的人,
决不会知道这一拉要给鱼造成多大的痛苦。就算只是那么一
刹那的痛苦吧,还不一样是痛苦?本来风平浪静,逍遥自在,
却忽然就来了叫你上钩的人,再说让人从水里提起来,吊起
在空中,你说这滋味是好受的么?
  他暗自寻思:这条小溪也真是稀奇。钓鱼反而要去找小
些的鱼钓,这可不是怪么!
  他捡起了刚才撂下的钓竿。鱼钩曲了,他用手扳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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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把那条大鱼一提,就向上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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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想:小溪出了上游的那片沼泽地不多远,有一处卵
石滩,溪水很浅。我可以到那儿去钓上两条小鲑鱼。这条大
鱼说不定小妹不喜欢呢。她要是想家的话,我还是得送她回
去。也不知那两个老家伙此刻又在干些什么?我这个地方,埃
文斯家那个混蛋小子估计也不见得会知道。那个王八狗崽子!
我看这里除了印第安人,谁也不会来钓鱼的。做个印第安人
该有多好呢-- 他想。做个印第安人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他就顺着小溪向上游走去,他尽量不靠河边走,可有一
回还是踩上了一处下有暗流的空心地。只见呼的一下猛地窜
出一条大鲑鱼来,在溪水里划出了一道水花。这样大的鲑鱼,
在这溪流里要转个身怕都转不过来呢。
  那鲑鱼逃到上游,又钻进了溪岸下的暗流里,尼克冲着
鱼儿的后影说:"你是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好家伙,那么大
的鲑鱼!"
  在满是卵石的那段浅水滩上,他钓到了两条小蛙鱼。鱼
虽小,倒也挺好看,挺结实,他把三条鱼都掏去了内脏,内
脏扔在小溪里,鱼则用冷水洗净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只褪色
的小糖袋包了起来。
  他心想:幸亏小妹爱吃鱼呢。要是还能采到些浆果就好
了。不过我知道哪儿有,好歹总能采到一些。他就转身上了
山坡,向他们的宿营地走去。太阳已经下山,天气极好。他
举目远望,一直望到沼泽地外,看到那边的天空里有一只鱼
鹰在翱翔,按方位推算,下面该就是那一弯湖水了。
  他悄悄来到棚前,妹妹一点都没听见。她侧身躺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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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呢。为了免得吓她一跳,见了她他把话说得很轻。
"小捣蛋,你干什么了?"
  妹妹一回头,对他瞧了瞧,微微一笑,把头摇摇。
"我把头发剪了,"她说。
"怎么剪的?"
"用把剪子呀。你说还能怎么剪?"
"你又没镜子,怎么剪呢?"
"我就一只手拉住头发,一只手剪。这还不容易。看我的
样子像不像个小子?"
"像个婆罗洲的蛮小子。"
"要我剪得像主日学校的学童一样整整齐齐这哪儿能呢。
我是不是剪得像个十足的野蛮人了?"
"那倒也不是。"
"太有劲了,"她说。"我现在既是你的妹妹,可又是个小
子了。你说我能不能从此就变成个小子?"
"那哪儿能呢。"
"要能就好了。"
"你尽说傻话,小妹。"
"恐怕是有那么点儿。你看我像不像个傻小子?"
"有点像。"
"你帮我修修齐吧。你可以拿把梳子边看边剪。"
"我总得帮你修得稍微像样些,可真要修得怎么好,我也
没这本事。你饿了吗,傻兄弟?"
"我就不能做你不傻的兄弟吗?"
"我压根儿就不愿意拿你这个妹妹去换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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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现在不换不行啊,尼基,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我们
不这么办是不行的。我按说应该先问一问你,可一想到我们
不这么办不行,我就索性一声不响先干了再说。"
"你干得好,"尼克说。"怕什么!你干得好极了。"
"谢谢你,尼基,太谢谢你了。我刚才就照你的嘱咐,躺
在这儿打算好好歇息歇息。可脑子里却尽自胡思乱想,总想
该为你做些什么。比如我刚才就在想,我要拿上一只烟草听
子,到席博伊根那样的大地方去找一家大酒馆,给你弄上一
听子的蒙汗药。"
"你去问谁要呀?"
  尼克这时已经坐了下来,妹妹坐在他的膝头上,拿胳膊
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头短发在他的脸蛋上偎偎擦擦。
"问窑姐儿里的那个女王娘娘要呗,"她说。"你知道那家
酒馆叫什么名儿吗?"
"不知道。"
"叫'皇家十元金币旅馆商场'。"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当窑姐儿的随从。"
"窑姐儿的随从又是干什么的?"
"喏,窑姐儿来来去去,给她在后面提长裙;她要上马车,
替她开车门;她该去哪个房间,给她带个路免得走错。大概
跟女王身边的侍从女官差不多吧。"
"当随从对窑姐儿怎么说话呢?"
"只要不是失礼的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且说个样子我听听,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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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吧:'哎呀,小姐,像今儿这样的大热天,哪怕
就是做只鸟儿待在描金笼子里,也肯定是累得够受的。'就是
这一类的话。"
"那窑姐儿怎么说呢?"
"她会说:'话是不错。不过那也自有一种乐趣。'因为我
给她当随从的这个窑姐儿,她的出身是很卑微的。"
"那你又是什么出身呢?"
"我是一位忧伤的作家的妹妹,不,是弟弟,我有良好的
教养。所以我很受那女王娘娘的欢迎,那帮窑姐儿也都很欢
迎我。"
"蒙汗药你弄到了没有呢?"
"当然弄到啦。她说:'小甜甜,这灵丹妙药你就拿去吧。'
我还说了'谢谢'呢!她还说:'请代我向你那位忧伤的哥哥
问好,他什么时候要是到席博伊根来,可要请他上我们的商
场里来看看哟。'"
"你给我下来吧,"尼克说。
"那商场里的人说起话来就是这个腔调的,"小妹说。
"我得做晚饭了。你不饿吗?"
"晚饭我来做。"
"不,"尼克说。"你管你说下去。"
"你看我们会过得愉快吗,尼基?"
"我们这不就过得挺愉快的吗?"
"我为你做的事还有一件呢,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那是在你决心剪掉头发、干点实际的事情以前咯?"
"这件事也是挺实际的。你听我一说就明白了。你做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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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我亲亲你不碍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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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会儿再告诉你。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可我昨儿晚上偷了威士忌,我真担心我这是道德堕落
了。你倒说说,就干了这么一件事,能不能算是道德堕落?"
"不好算。反正那瓶酒是已经开了的。"
"这话也是。可我把空了的小酒瓶连同有酒的大酒瓶一起
拿到厨房里,给小酒瓶满满的灌了一瓶,手上不小心溅到了
一些酒,我就用舌头把酒舔了,当时我就想这一舔我八成儿
是道德堕落了。"
"你觉得酒的味道怎么样呢?"
"凶透啦,而且怪得很,还有点叫人恶心。"
"这就说明你并没有道德堕落。"
"哎,那可好,因为我要是道德堕落了的话,对你又怎么
起得了有益的作用呢?"
"这我也说不来,"尼克说。"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
事?"
  他已经把火生好,平底小锅也已搁在火堆上,熏肉片正
一片片往锅子里放。妹妹双手合拢抱住了膝头,在一边看着。
尼克看她放开了手,一条胳膊往下伸去,使劲一撑,两条腿
就直伸了出去。要做个小子,她什么都得学起来。
"我还得学这两只手该怎么放。"
"只要别去拢头发什么的就行。"
"这我知道。不过要是眼前有个跟我同样年纪的男孩子能
让我照式模仿,那就好办多了。"
"模仿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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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模仿你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是不是?可你该不会笑
话我吧。"
"那可说不定。"
"哎呀,但愿我别在路上一不留神露出姑娘家的样子来。"
"不会的。"
"我们的肩膀长得一个样,腿也长得差不多。"
"你另外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尼克这时已经在煎鲑鱼了。他们是从倒地的枯树上现砍
了一段木头当柴烧的,熏肉片已经熬得焦黄卷起,熬出的肉
油煎鲑鱼,他们都闻到了一股香味。尼克拿油尽往鱼身上淋,
一会儿又把鱼翻了个身,再继续不断拿油去淋。天色渐渐黑
下来了,小小的火堆背后早已张起了一方帆布,免得让人看
见火光。
"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他又问。小妹身子往前
一探,冲着火堆啐了口唾沫。
"我这口唾沫啐得像不像样?"
"反正总还够不到锅子。"
"哎呀,我那一手可厉害着哪。那是我从《圣经》里学来
的 ①。我要拿上三颗大铁钉,叫那两个老家伙加上那个坏小子
每人挨一颗,我要趁他们睡熟的时候,把大铁钉敲进他们的
太阳穴。"
① 此处所说系指《旧约·士师记》4章21节:"西西拉疲乏沉睡,希百的妻
  雅亿,取了帐棚的橛子,手里拿着锤子,轻悄悄的到他旁边,将橛子从
  他鬓边钉进去,钉入地里,西西拉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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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钉子你打算用什么来敲呢?"
"无声锤子。"
"这锤子你怎么使它不出声呢?"
"我自有办法包得它不出声。"
"这敲钉子的事可不大好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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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圣经》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干的。我呢,我看
到带枪的大男人喝得醉倒了,我就趁着黑夜在他们中间转了
一圈,偷走了他们的威士忌,我既然这些都干了,为什么就
不能索性干个彻底呢?何况我这是从《圣经》里学来的。"
"《圣经》里可没有无声锤子。"
"我大概弄错了,无声船桨该是有的吧。"
"也许有。不过我们可不能去杀人啊。你跟我一块儿来,
不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我知道。不过你和我的脾性儿是很容易犯罪的,尼基。
我们跟人家不一样。再说,我想我既然道德堕落了,那就索
性一不做二不休了。"
"你疯了,小妹,"他说。"我问你,你喝了茶会不会睡不
着觉?"
"我也不知道。我晚上从来不喝茶。至多只喝薄荷茶。"
"我把茶沏得淡些,再冲上罐头炼乳。"
"要是我们带得不多,尼基,我就别喝了吧。"
"你喝喝看,牛奶加了茶别有一种淡淡的风味。"
  他们这时已经在吃晚饭了。尼克给自己和妹妹各切了两
片黑面包,先一人一片在锅内的肉油里浸一下。吃油浸面包
的时候就一边吃鲑鱼,鲑鱼外脆而内里极嫩,煎得真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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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后就把鱼骨投在火里,再拿另一片面包夹熏肉片吃,小
妹还喝了加炼乳的淡茶。尼克又找了两段细木片,把炼乳罐
头上的洞眼塞住。
"你吃得够不够?"
"够了。这鲑鱼真好吃,熏肉也不赖。家里居然还有黑面
包,你看我们走运不走运?"
"再吃个苹果吧,""他说。"明天我们也许就有好吃的了。
这顿晚饭恐怕不大够吃吧,小妹。"
"哪儿呀。我吃得尽够了。"
"你真的不饿?"
"不饿,肚子吃得饱着呢。我还带着些巧克力,你要不要
来一点?"
"你哪儿来的巧克力?"
"我的藏宝袋里有。"
"你说哪儿?"
"我的藏宝袋。我积攒的东西都藏在那儿。"
"噢。"
"这块是新鲜的。另外还有些是从厨房里拿的,不大新鲜
了。我们先吃新鲜的,把不新鲜的留着等万一需要的时候再
吃吧。你瞧,我的藏宝袋袋口上还有根绳子可以收紧,跟烟
草袋一样。我们要是能捡到天然的金块什么的,放在这袋里
正合适。尼基,你说我们这次往外跑,能不能索性跑到西部
去?"
"我还没有想好呢。"
"我真希望我这藏宝袋里能装满了天然的金块,那可要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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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十六块钱一盎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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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克把平底锅洗干净了,把背包拿进棚里,放在靠头的
一边。一条毯子铺在嫩草上,做地铺用,另一条毯子他拿来
盖在上面,在小妹那一头折了一道边在底下塞好。他把刚才
沏茶用的小铁皮桶掏洗干净了,去泉水边打了满满一桶的冷
水。打了水回来,看见妹妹已经在地铺上睡熟,把蓝色牛仔
裤裹着鹿皮鞋当了枕头。他把妹妹亲了一下,妹妹却没有醒,
他就把他那件穿旧的格子花呢上装往身上一披,在背包里掏
摸了一阵,终于把那一小瓶威士忌找到了。
  他打开瓶盖闻了闻,酒味好香。他从小铁皮桶里把刚打
来的泉水舀了半杯,倒上一点威士忌。于是就坐在那儿慢慢
地喝,每一口都要在舌头底下含上好一会儿,才慢慢倒腾到
舌头上来咽下去。
  他的眼光落在那一小堆木炭火儿上:轻轻的晚风吹来,火
光就一亮。嘴里品着掺冷水的威士忌,眼睛望着炭火,他想
起心思来。后来杯里的酒喝完了,他又舀了点冷水喝,喝完
了才睡。枪放在左腿下,鹿皮鞋裹上裤子也作了枕头,靠上
去硬邦邦的倒也不错,他把这一头的毯子边紧紧裹住了自己
的身子,做完祷告就睡着了。
  半夜里他觉得冷,就把格子花呢上装盖在妹妹的身上,自
己转过身来把背朝她那边挪过些,好把这一头的毯子多匀些
出来压在身下。他用手摸了摸,把枪拿来重又在左腿下放好。
夜晚的空气冷得刺鼻,他还闻到了新砍的青松味儿和松枝上
的树脂味儿。他直到这会儿冻醒了过来,才理会到自己原来
竟已是这样筋疲力尽。过了一会他才又觉得舒服了些,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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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暖烘烘的是妹妹的身子,他心里想:我一定要把她照顾好,要
让她过得快快活活,要平平安安送她回家。听着她的呼吸,听
着这夜的静谧,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沼泽地外的远山还只勉强
看得清。他躺在那儿不出一声,只是把僵硬的身子舒展舒展。
过了会儿才坐起身来,套上卡其裤子,穿上鹿皮鞋。他看妹
妹睡得很熟,暖和的格子花呢上装早已给拉起来把领子垫在
下巴底下,高高的颧骨和黑黝黝雀斑点点的脸皮在黝黑中透
出了淡淡的玫瑰红,剪得短短的头发越发衬出小脸蛋儿眉清
目秀,特别是那鼻梁显得特别直,一对耳朵显得特别靠近。他
只恨不能把她这时的模样儿画下来,那长长的睫毛垂在脸上
是那样好看,引得他直瞅。
  他心想:看她这样子真像一头小野兽,她的睡相也正像
一头小野兽。他又想:那么你说她这一头短发又像什么呢?依
我看,最贴近的比喻应该说是好像有人把她的头发在砧板上
一斧头给斩断了似的。看上去总似乎有一种雕像般的感觉。他
是挺爱妹妹的,妹妹爱他却似乎过了头。不过,他想:这种
事情我看总不会有什么的。至少我希望不会有什么。
  他又想:把人叫醒可不好。连我都这样筋疲力尽,她肯
定是累坏了。我们在这儿要是能平安无事,那就说明我们这
样做是做对了:我们就是应该躲得远远的,等事态平息,等
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自己滚蛋。不过我还是应该让小妹吃得
好些。遗憾的是,真正像样的东西我实在拿不出什么来。
  东西,当然还是有一些的。那背包里装的就够重的了。不
过今天我们实在应该去弄些浆果。打得到的话最好能打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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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松鸡。还可以去采些鲜美的蘑菇。熏肉当然得节省点儿
用,不过我们也不至于就不够用,因为我们还有起酥油。昨
儿晚上我恐怕给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她惯常要喝很多牛奶,还
挺爱吃甜食。不过也不用发愁。我们自有好东西吃。好在她
挺喜欢吃鲑鱼。昨天那几条鲑鱼实在好吃。所以用不到为她
发愁。她会吃得满意的。可尼克老弟啊,你昨儿晚上肯定没
有让她吃饱喝够。现在还是别去叫醒她,就由她去睡吧。眼
前的活儿就有得你干的。
  他小心在意地从背包里取出些东西来,这时妹妹却在睡
梦中微微一笑。这一笑,颧骨上黑黝黝的脸皮就绷紧了,显
出了原来的底色。她并没有醒,尼克就管他去准备做早饭,把
火先生起来。砍好的柴还有不少,他却只生了一堆小小的火,
先沏茶,一会儿再做早饭。他喝的是清茶,还吃了三颗杏子
干,又拿起《洛纳·杜恩》来想看上一段。可是这本书他早
已看过,现在重读觉得已经没有一点吸引力,心想:此次外
出,这倒是个损失。
  昨天傍晚建好营地以后他拿出几个李子干放在一只铁皮
桶里浸泡,这会儿就把泡透了的李子干放在火上慢慢儿煮。在
背包里他看到有精荞麦粉,他就把麦粉连同一只搪瓷锅、一
只铁皮杯一起拿了出来,在麦粉里和上水,调成糊状。那听
植物油做的起酥油已经取出。他又从一只空面粉袋底上剪下
一块,裹在一根砍下的枝条上,用一段钓鱼绳子紧紧扎住。小
妹总共带来了四只旧面粉袋,能有这样一个妹妹他真感到自
豪。
  调好了面糊,把平底锅放到火上,这一回锅子里加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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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酥油,抹油就用蒙着块布的那根枝条。平底锅里先是泛起
了一层乌光,继而嗤嗤有声,还毕剥作响,他又加了一次油,
然后才把面糊倒下去摊平,看着面饼起了泡,不一会儿周边
渐渐生出了硬皮。他看着面饼膨发起来,生出了纹理,成了
灰白色。他用一块新削的干净木片把饼从锅底上铲下,翻了
个个儿再盛起来,煎得金黄脆亮的一面在上,另一面还在嗤
嗤作响。在锅子里明明看到面饼一个劲儿往上膨胀,提在手
里却还是觉得挺重的。
"早上好,"妹妹说。"我睡了个大懒觉了,是不是?"
"没有的事,小鬼。"
  她站起身来,衬衫下摆挂下来罩住了黑黝黝的大腿。
"你把活儿全都干好了。"
"还没有呢。我刚开始在煎饼。"
"这个饼一股味儿真香极了,是不是?我到泉水边去洗个
澡再来帮你干。"
"别在泉水里洗澡。"
"我可不是那种高等人,"她说完,就在棚子后边消失了。
"你把肥皂放在哪儿啦?"她说。
"在泉水边。那儿还有只空的猪油桶。请你把里边的黄油
给我拿来。放在泉水里凉着的就是。"
"我一会儿就回来。"
  黄油足有半磅,她连空桶一起拿了回来,桶里用油纸包
着的就是黄油。
  他们拿黄油和"木屋"牌糖浆涂在荞麦饼上吃。"木屋"
牌糖浆是铁皮罐头原装的,罐头上有个烟囱状的口子,旋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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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子就可以从口子里倒出糖浆来。兄妹俩都饿极了,荞麦饼
加上黄油糖浆,味道也好极了,黄油一涂到饼上就化,跟糖
浆一起尽往沟沟洼洼里流。煮好的李子盛在两只铁皮杯子里,
他们吃了李子又喝汁。吃完了又用原杯沏茶喝。
  "这样好吃的李子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吃得到,"小妹说。
"味道真叫绝了!你晚上睡得好吗,尼基?"
  "好极了。"
  "谢谢你替我盖了件衣服。不过这一夜还是过得挺愉快
的,是不是?"
  "是啊。你半夜里没有醒吧?"
  "我到这会儿还没有醒呢。尼基,我们就一辈子待在这儿,
好吗?"
  "那怎么行。你长大了还得嫁人。"
  "我反正就嫁给你得了。我就跟你同居算你的妻子好了。
我在报上的一篇文章里看到过有这么回事。"
  "是在一篇讲不成文法的文章里看到的吧。"
  "对。我就根据不成文法跟你同居算你的妻子。这可不可
以呀,尼基?"
  "不可以。"
  "我就是要这么办。我就是要瞒着你去办。这种事情好办
得很,只要过上一段时间的夫妻生活就行。我要叫他们算起
时间来就从现在算起。那跟垦地占地的规定是一样的。"
  "我不让你去提出申请。"
  "那可由不得你作主了。这就叫不成文法。我琢磨来琢磨
去,也不知琢磨过多少回了。我要去印些名片,上面这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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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亚当斯太太,住密执安州十字村-- 目前尚在同居阶
段。我要把这样的名片每年公开向人散发一批,直到规定期
满。"
"我看你这办法行不通。"
"我还另外有一套方案呢。我要趁我还未成年,先给你生
几个娃娃。到那时,根据不成文法你就不能不跟我结婚了。"
"那就不是不成文法了。"
"我也都搞糊涂了。"
"这种事行得通行不通,反正现在谁也说不准。"
"肯定行得通,"她说。"索先生① 就指望着这一招哪。"
"索先生也许弄错了呢。"
"怎么会呢,尼基,这不成文法的玩意儿实际上就是索先
生想出来的。"
"我看是他的律师吧。"
"哎,反正这场官司总是索先生打的。"
"对索先生这个人我是不大喜欢的,"尼克·亚当斯说。
"好呀。索先生有些地方我也不大喜欢。不过他这么一来,
① 这里和下文提到的索先生和斯坦福·怀特先生,牵涉到本世纪初美国一
  件轰动一时的凶杀案。斯坦福·怀特(1853-1906)是美国著名建筑设
  计师,是个有钱、有地位的人物。他追求一个美丽风骚的歌舞女演员内
  斯 比特 (1885-1969),而内斯比特后来却嫁给了铁路巨头哈里·索
(1871--1947)。婚后过了一年多,索得知内斯比特婚前与怀特有恋情,
  于1906年6月25日枪杀了怀特。索声称他此举是为了保卫他妻子的名
  誉。这个案子闹得举国哗然。第一次审理时因陪审团意见不一致而未作
  出裁定,第二次审理时以被告精神不正常为由,将索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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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就有看头多了,是吧?"
"他这么一来,也有人对他就更反感了。"
"人家对斯坦福·怀特先生也很有反感。"
"我看人家是妒忌他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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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尼基。就好比人家妒忌我们一
样。"
"你看现在还有没有谁妒忌我们?"
"这会儿大概不会有人妒忌了吧。只怕连妈妈都会认为我
们是逃避法律制裁的亡命之徒,浑身都是罪孽。幸亏她不知
道我还给你拿了那瓶威士忌。"
"我昨儿晚上尝过味道了。这威士忌很不错。"
"啊,那就好。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偷酒。偷到的居然是
好酒,你说妙不妙?我还以为跟那两个家伙沾了边的就不会
有好东西呢。"
"老是要叫我想到那两个家伙,讨厌死了。我们不要再提
他们了,"尼克说。
"好吧。我们今天干什么呢?"
"按你的意思呢?"
"按我的意思我倒想上约翰先生的铺子里去,我们还缺少
些什么,统统给买来。"
"那怎么行呢。"
"我知道这不行。那你到底有些什么打算?"
"我们该去采些浆果,我再去打一只松鸡,能多打几只更
好。鲑鱼倒是不愁钓不到的。可我不想叫你老吃鲑鱼,吃得
都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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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鲑鱼吃腻过?"
"没有。不过听说有人多吃就腻了。"
"鲑鱼我是吃不腻的,"小妹说。"不比狗鱼,一吃就腻。
鲑鱼,还有鲈鱼,那是再吃也吃不厌的。这我有数,尼基。不
骗你的。"
"还有大眼狮鲈也是吃不厌的,"尼克说。"只有铲鲟不行。
  老弟,这种鱼管保你吃多了就腻。"
"我不爱吃'草耙骨',"妹妹说。"这种鱼一吃就倒胃口。"
"我们先把这儿打扫一下,我再去找个地方把弹药藏好,
一会儿我们就一起去采浆果,有野禽打就打上几只野禽。"
"我带上两只猪油桶,再带上两个面粉袋,"妹妹说。
"小妹,"尼克说。"请别忘了'上厕所'啊。"
"对。"
"这可是马虎不得的。"
"我知道。你自己也别忘了。"
"我忘不了。"
  尼克回到树林里,把一盒点二二口径的步枪长弹和几盒
散装的点二二口径步枪短弹埋在一棵大青松根部满地腐熟的
松针下。埋好以后,把刚才用小刀掘开的结了块的松针又照
旧盖上,然后高高地伸起手来,在那棵大青松厚厚的树皮上
削下了一小块。他把树的方位记清楚了,这才出了树林来到
山坡上,顺坡而下走到棚前。
  如今已是一派灿烂的晨光了。天空是高高的,一片清澈
的蓝,云还没有一点踪影。尼克跟妹妹在一起,觉得真是愉
快。他心想:这件事管它将来是怎样的结果,眼前我们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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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愉愉快快地过。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只能过一
天算一天,只有当天才能作数。只要天还没黑,就还是今天,
到了明天,就是又一个今天了。这一辈子来他懂得的道理,就
数这一条最重要了。
  今天天气晴朗,他背着枪来到营地,心里一片高兴,不
过罩在他们头上的烦恼事儿就像口袋里藏着只鱼钩,一路上
不时还会把他扎痛。他们把背包留在棚里,大白天估计不大
可能有狗熊来掏包里的东西,因为这儿就是有狗熊的话,也
只会在山下沼泽地一带找浆果吃。不过尼克还是把那瓶威士
忌在泉水背后埋了起来。小妹还没有回来,尼克便在那棵倒
伏的枯树上一坐,把枪检查一下,他们烧火用的木柴就都是
从这棵枯树上砍的。他们这会儿准备去打的是松鸡,因此他
就退出了枪里的弹盒,把里面的长弹倒在手里,都放进一只
麂皮袋,然后再在弹盒里装上点二二口径的短弹。短弹打起
来没有那么响,打松鸡即使不能命中头部,也不至于会把肉
打烂。
  他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打算出发了。心里想:这丫头到
底上哪儿去啦?可是再一想:别冒火嘛。不是你让她慢点儿
的吗。你急什么呢。可是心里还是直发急,为此他生起自己
的气来。
"来了来了,"妹妹说。"对不起,我去了那么久。我大概
走得太远了。"
"没什么,"尼克说。"我们走吧。猪油桶你带上啦?"
"嗯,连盖子都带上了。"
  他们顺着山坡向下走去,来到了小溪边。尼克朝溪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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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仔细观察了一阵,又把山坡上下一打量。妹妹只顾瞧着他。
她把桶子都放在一个面粉袋里,拿另一只面粉袋一系,搭在
肩上。
  "你不带一根钓竿吗,尼基?"她问他。
  "不带。要钓鱼的话我就现砍一根。"
他手里提着枪,走在妹妹的前头,跟小溪始终保持着一
段小小的距离。这架势就是在打猎了。
  "这条小溪真怪,"妹妹说。
  "我见到过的小溪就数这一条最大了,"尼克对她说。
  "说是小溪却又这样深得吓人。"
  "这条小溪不断有新的水源,"尼克说。"而且还通着岸下,
通得可深哩。水也怪冷的,小妹。不信你碰一碰试试。"
  "咦,可不,"她说。冷得指头直发麻。
  "太阳一照才暖和一点,"尼克说。"可也暖和不了很多。
我们就慢慢儿一路走一路找东西打吧。再往下走有个地方就
有浆果采。"
他们沿着小溪走去。尼克一路端详着沿岸的地面。他看
到了一只水貂的足迹,指给妹妹看了。他们还看见几只小小
的红冠戴菊莺在杉树林里捕食昆虫,一纵一跳,敏捷灵巧,见
兄妹俩走过去也不躲开。他们看到雪松太平鸟是那么文静娴
雅、气度高贵,行走的姿势是那么优美动人,翅膀上和尾巴
上覆羽处那火漆般的星星点点更是迷人。小妹见了还说来着:
"这种鸟儿真是美到了极点了,尼基。这世界上绝对不会再有
更美的鸟儿了。"
  "长得就跟你的相貌一个样,"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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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吧,尼基。别开玩笑了。我看到雪松太平鸟,心里
只觉得又激动、又高兴,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种鸟儿打个盘旋轻轻落下,走上几步,那个姿态可真
是又气派,又文雅,又友好,"尼克说。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突然尼克把枪一举,妹妹还没有来
得及看清哥哥的目标是什么,枪声已经响了。随即就听见了
一只大飞禽掉在地上拍着翅膀乱扑腾的声音。她看见尼克接
连按动枪机,又打出来两发子弹,每次枪响之后总能听见柳
林里又是一阵翅膀乱扑的响动。紧接着只听见扑棱棱哄的一
下子,从柳林里突然窜起一群褐色的大飞禽,其中有一只飞
出了才不多远,就在柳树上落下,歪起了那有羽冠的脑袋,弯
下了脖子里的那一圈羽毛,瞧着这边地下那几个还在折腾的
同伴。在红柳树上居高下望的那只飞禽长得又美丽又丰满,个
头又特别大,朝下探出了脑袋,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尼克
就又慢慢举起枪来,妹妹却悄声说:"得了,尼基。别打了。
我们这就够了。"
"好吧,"尼克说。"这一只你打好吗?"
"不要,尼基。我不想打。"
  尼克走进柳林里,捡起那三只松鸡,拿枪托把它们的脑
袋一一砸过,拿去摊在青苔上。妹妹用手摸了摸,还挺暖和
的,只只都是胸脯丰满、羽毛美丽。
"你就等着吃吧,"尼克说。他心里快活极了。
"我现在倒为它们觉得难过呢,"妹妹说。"它们本来也跟
我们一样,早上过得快快活活的。"
  她仰头看了看还歇在柳树上的那只松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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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它的样子的确有点傻乎乎的,这会儿还在往下直瞪眼
呢,"她说。
"每年这个季节的松鸡,印第安人管它们叫笨鸡。它们总
要尝过了挨打的滋味,才会学得乖一点。这种松鸡其实还不
算真的笨鸡。有的松鸡就怎么也学不乖。那叫柳树松鸡 ①。眼
前的这种松鸡叫披肩松鸡。"
"我们可别学不乖才好哇,"妹妹说。"你去把它赶走了吧,
尼基。"
"你来赶。"
"走吧走吧,松鸡。"
  那松鸡一动也不动。
  尼基举起枪来,那松鸡却还是对着他瞧。尼克知道他要
是把这松鸡打死的话,妹妹免不了要难过,因此他就舌头一
弹,尖起了嘴唇一呼啸,做出个松鸡从暗处一窜而出的声音,
可是那松鸡却就是呆呆地对着他瞧。
"我们就别去招惹它了吧,"尼克说。
"真对不起,尼基,"妹妹说。"这只松鸡果然笨透了。"
"等着吃松鸡肉吧,"尼克对她说。"你吃了就明白我们为
什么要打松鸡了。"
"眼下松鸡也是不准打的吗?"
"是的。不过现在松鸡长得正壮,这样的松鸡除了我们还
有谁打得到?被我打死的大角?^可多了,大角?^只要捉得到
松鸡,每天都要吃一只。这种大角?^老是捕鸟吃,好鸟都给
① 学名叫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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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吃光了。"
"大角?^要吃这只笨松鸡还不容易,"妹妹说。"这么一说
我倒就不觉得难受了。你要不要拿个面粉袋装起来?"
"让我掏去了内脏,包上些凤尾草再装在袋里。从这儿到
浆果地里就没有多少路了。"
  他们背靠一棵杉树一坐,尼克把松鸡开了膛,掏出尚未
冷却的内脏,托在右手里还觉得热乎乎的,拣出了可吃的肫
肝之类,把其他的去掉,然后就拿到溪流里去洗干净。把松
鸡拾掇干净以后,他理了理鸡毛,拿凤尾草一包,一起放在
面粉袋里。他把面粉袋的袋口和两角用钓鱼绳子扎好,往肩
上一搭,又回到小溪边,把不能吃的肚肠之类都扔了,他特
意拣了几个鲜红的松鸡肺投出去,看鲑鱼在又急又猛的水流
中浮上水面来。
"本来这作鱼饵倒是挺好的,可惜我们现在用不到鱼饵,"
他说。"我们的鲑鱼就都暂时存在这小溪里吧,需要的话再随
时来取。"
"这条小溪要是就在我们家附近的话,我们可以靠它发财
了,"妹妹说。
"要是那样的话鱼也早就给捕完了。像这样真正的原始小
溪,眼下也只剩这么一条了。过了湖弯,那儿倒是也有一条,
只是那个地方实在太难去了。这儿我可从来没有带人来钓过
鱼。"
"这小溪里有谁来钓鱼?"
"肯定不会有人。"
"这么说这小溪里就从来没有人来钓过鱼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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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也不是。原先是常有印第安人来打鱼的。不过自从
他们剥青松皮的买卖不干以后,他们就撤了营地,再也不来
了。"
"埃文斯家那小子知道吗吗?"
"他不会知道,"尼克说。可是话出了口,又想了想,他
心里却想得不安起来。埃文斯家的小子恍惚就在眼前。
"你在想什么,尼基?"
"我没想什么。"
"你明明在想什么。告诉我嘛。我们可是伙伴呀。"
"他说不定会知道,"尼克说。"真要命!他说不定会知道!"
"可你也不能吃准他一定知道,是吧?"
"吃不准!问题也就在这儿。要是吃准了的话我就到别处
去了。"
"说不定他这会儿已经摸到我们的营地上去了呢,"妹妹
说。
"别说这样的晦气话。你真想把他招来吗?"
"哪儿的话呢,"她说。"真对不起,尼基,我不应该提起
这个话头。"
"我倒觉得不是这样,"尼克说。"我很感激你的提醒。这
事我早就想到了。只是一时忘了,就没有去想。今后我还真
得多用脑子想想,一辈子也别忘记。"
"你的脑子老是在想事。"
"就是没有在想这样的事。"
"得了,我们还是下山去采浆果吧,"小妹说。"现在就是
要补救也已经没办法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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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尼克说。"我们采了浆果就回营地去吧。"
  不过尼克现在总觉得这事不能不防,他一路都在想这个
问题该怎么解决。惊慌是千万不可惊慌的。情况并没有什么
变化。他决定来这儿避风头的时候是那么个局面,现在还是
那么个局面。说埃文斯家的小子以前跟踪他到这儿来过,这
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可能性不大。一次他走霍奇斯家的
那条路到这儿来,那倒有可能被这小子盯过梢,但是想来却
也未必。这条小溪里根本没有人来钓过鱼。这一点他完全可
以肯定。不过,埃文斯家的那小子可是不喜欢钓鱼的。
"那杂种小子就爱盯我的梢,"他说。
"这我知道,尼基。"
"他找我的麻烦已经有三次了。"
"这我知道,尼基。可你千万别杀死他呀。"
  尼克心想:她就是防着这一点,才跟我一块儿来的。她
就是防着这一点,才跟我来到了这么个地方。有她在身边,这
种事我不能干。
"我知道我不能杀死他,"他说。"现在反正也没法可想了。
我们就别再提这件事了吧。"
"只要你不杀死他,"妹妹说,"我们就没有解不开的难题,
没有避不过的风头。"
"我们回营地去吧,"尼克说。
"不采浆果了?"
"改天再去采吧。"
"你有点不放心了吗,尼基?"
"是的。真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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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回营地去又能怎么样呢?"
"有没有情况可以早些知道。"
"还照原来的打算走下去不行吗?"
"今天就算了吧。我不是害怕,小妹。你也不用害怕。可
我不知怎么总有点不放心。"
  尼克早已急忙忙离了小溪,走到了树林子里,他们就沿
着树林边缘在荫头里走。这样可以绕到山上,再居高临下往
营她上走。
  他们从树林子里小心翼翼向营地上走过去。尼克提着枪
走在前头。营地上显然没有人来过。
"你留在这儿,"尼克对妹妹说。"我走远些去看看。"他
把装松鸡的面粉袋和打算装浆果的桶子都交给了小妹,自己
向小溪上游走了好大一段路。一出妹妹的视线,他就把枪里
的点二二口径短弹换上了长弹。心想:我不想打死他,可这
子弹好歹还是应该换的。他在田野里仔细搜索了一遍,看不
到有什么人迹,于是就下山到小溪边,又朝下游方向走了一
程,这才回到营地上。
"对不起,小妹,我神经过敏了,"他说。"我们还是午饭
饱饱地吃一顿吧,免得晚上做饭提心吊胆,生怕漏出了火光。"
"可我现在真是担心哪,"她说。
"你担什么心呀。没有出现什么新的情况嘛。"
"可这小子人还没来,就已经吓得我们连浆果都不敢去采
了。"
"我知道。可这小子并没有来。他也许从来就没有到这小
溪一带来过。说不定我们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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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基,他不在比在还叫我害怕。"
"我知道。可害怕也不是个办法呀。"
"我们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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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办吧,我们等天黑了再做饭。""你怎么改变主意
啦?"
"天黑以后他就来不了了。他要摸黑穿过沼泽地上这儿来
是不可能的。清早,黄昏,还有深夜里,这三个时间是用不
到担心他来的。我们得学着鹿的样子,就在这三个时间里出
来活动。白天只好睡大觉。"
"很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来。"
"是啊。很可能。"
"那我还是留下,好吗?"
"我应该送你回家。"
"别。请别送我回家,尼基。我不在的话,你要杀他还有
谁能来拦着你呀?"
"你听我说,小妹,你再也别提这个杀字了。记住,我可
从来没有说过要杀谁。我不杀人,也永远不会杀人。"
"真的?"
"真的。"
"我真是太高兴了。"
"连高兴都不必。根本谁也没有说过要杀人。"
"好吧。那我就算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说过。"
"我也一样。"
"那当然。"
"我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 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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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想:好啊,你说你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其实你从
早到晚无时不在想。只是在她跟前你是千万不能想的,因为
你一想她就能觉察,她可毕竟是你的妹妹,兄妹之间的感情
是很深的啊。
"你饿了吗,小妹?"
"还好。"
"那就啃一点硬巧克力吧,我去打些清凉的泉水来。"
"我不吃什么也不要紧。"
  他们望着对面沼泽地外的青山上空,十一点钟照例起了
风,青山上空渐渐涌起了大朵大朵的白云。天空是一片高远
澄澈的蓝,涌起的云都是朵朵纯白,随着风力渐渐强劲,云
都从山后腾空而起,升入了高高的中天,云影掠过了沼泽地,
也掠过了山坡。这时树林子里也来了风,他们躺在树荫里,觉
得凉风习习。铁皮桶里打来的泉水清凉爽口,巧克力虽然不
是很苦,却是够硬的,嚼起来嘎吱嘎吱直响。
"这里的泉水还是不错的,比我们昨天第一次尝到的那一
处泉水也差不了,"妹妹说。"吃了巧克力再喝,越发觉得这
水可口了。"
"你饿了的话,我们就做饭吧。"
"你不饿我也不饿。"
"我就老是要闹肚子饿。我真傻,怎么会半路打住了,没
有去采浆果呢。"
"你不是傻。你是要回来查看查看。"
"我告诉你说,小妹。在我们走过的乱木地附近有个好地
方,我去过那儿,那儿也有浆果采。等我把东西都藏好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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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就一路穿树林子上那儿去,采上满满的两桶,这样连明天
吃的都有了。这一趟包你走得不冤枉。"
"好吧。不过我倒还走得动。"
"你不饿?"
"不饿。吃了巧克力就一点都不觉得饿了。我倒很想就留
在这儿看会儿书。我们去打松鸡那会儿,走得就蛮够劲了。"
"也好,"尼克说。"你昨儿走了那么多路,现在还累吗?"
"恐怕还有点儿。"
"我们就歇会儿吧。我来念《呼啸山庄》。"
"我都这么大了,还你念我听?"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那就请你念吧。"
"好。"

?30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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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个 非 洲 故 事

  他在等月亮升起,手一直轻轻抚着基博,不让它出声,手
里感觉到那一身狗毛都竖起来了。人和狗,都留心看着,留
心听着,终于月亮探出头来了,给他们拖上了两道影子。他
搂住了狗脖子,感觉到那狗在浑身打颤。夜籁都已悄然而止。
他们听不到大象的声音,戴维起先也没有看见大象,直到那
狗转过头来,身子简直都贴上他的皮肉了,他这才发觉。随
即大象的影子就把他们整个儿罩住了,大象没有一点声息就
走了过去,山那边有微风吹来,风里带来了一股象味。那气
味很浓,是股陈年的酸臭,等大象走了过去,戴维才看清左
边的那支象牙长得似乎都碰到地了。
  他们等了会儿,却再没有别的象过来,于是戴维就带着
狗拔起脚来在月光下奔去。那狗紧跟在他的脚后,戴维只要
脚下一停,那狗鼻子马上就一头撞在他的膝弯里。
  戴维非得再去把这头大公象看个清楚不可,跑到森林边
上他们终于赶上了它。那大象是朝山那儿去的,迎着始终不
断的轻微晚风一路缓缓而行。戴维离它也算得近了,大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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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1·
黑影又一次罩在他的身上了,陈年的酸臭也闻到了,可是右
边的那一支象牙他就是看不到。他不敢带着狗再朝前靠近,就
顺着风向把狗送回去,到一棵大树脚下按它蹲下,想使它领
会这意思。他想这狗总该会留下吧,结果留下倒是留下了,可
是等到戴维重又向那庞然大物赶去时,他感觉到潮呼呼的狗
鼻子又在膝弯里撞了。
  他们一人一狗跟随大象,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上。大象
到了那儿就站住了,把大耳朵直甩。它庞大的身躯是罩在树
影里,可是头部该照得到月光吧。戴维就把手伸到背后,轻
轻用手把狗的嘴巴给合上,然后屏住了气,侧身擦着迎面的
晚风,悄悄转到右边,只有一边的面颊上才感到有风拂过。他
就这样侧着身子,几乎是不留一丝空隙地紧贴着庞大的象身
绕到前面,终于看到了大象的脑袋,还有那慢慢甩动的巨大
耳朵。右边的那支象牙竟有他戴维的大腿那么粗,呈弧形下
弯,都快触到地了。
  他带着基博退了回来,这时候风就都吹在脖颈子上了。他
们由原路退出森林,来到了狩猎区空旷的野地里。那狗现在
跑在他前头了,跑到两支猎矛的跟前便站住了,刚才跟踪上
大象的时候戴维把两支猎矛就扔在这儿的象迹旁。他提起长
矛上的皮圈皮套,两支一齐往肩上一背,手里还拿着从不离
身的那支最称他心的长矛,这就带上了狗循着象迹反奔庄地
而去。月亮已经爬得很高了,他感到纳闷:怎么庄地上会没
有鼓声?如果父亲在那儿而没有鼓声,那就未免有些蹊跷了。

  戴维感到浑身累乏,是在他们再次找到象迹的时候开始

? 132·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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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本来一向比那两个大人身体好、精力足,见他们跟着
象迹走得这样慢吞吞的,感到很不耐烦,父亲规定每个钟点
必须在整点歇息一次,在他看来也是多余。他觉得自己本来
满可以走在前头,速度可以比朱玛和父亲快得多,可是等到
自己觉得累了的时候,反观他们却依然面不改色,到中午他
们也只是照例休息了五分钟,他发现朱玛的步子反倒加快了
一些。也说不定其实并没有加快,只是看起来好像快了些,不
过如今见到的象粪已经新鲜多了,尽管摸上去还是没有一点
热气。过了最后一堆象粪以后,朱玛就把枪交给他背,可是
又走了一个钟头,朱玛对他看了看,把枪又要了回去。他们
本来一直在上一道山坡,可是这时象迹却通往下边去了,透
过森林里的隙缝他看见前边都是起伏不平的地了。父亲对他
说:"戴维,从这里开始路可就难走了。"
  这时候他才理会到:其实刚才他把他们一领到象迹上,他
们就应该打发他回庄地上去。这一点朱玛早就看出来了。父
亲现在也明白过来了,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了。他又
犯了错误了,如今已经无法可想,只能冒一下风险了。
  戴维望着地下那又大又圆、踩得平平实实的大象脚印,看
到凤尾蕨都给踹倒了,有一棵踏断的杂草都快要干枯了。朱
玛捡起断草,望了望太阳。他把断草递给了戴维的父亲,父
亲两指一捏,把草转了一圈。戴维注意到那草茎上的白花都
蔫了。眼看快死了,可还没有给晒枯,花瓣也并没有脱落。
"太好了,"他父亲说。"我们快走吧。"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还在那崎岖的土地上跟踪前进。他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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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3·
经昏昏欲睡好久了。看着那两个大人,他知道困倦才是自己
真正的大敌,他就紧紧跟上他们的步子,尽管人已经倦得都
昏昏沉沉了,他还是勉强挪动两脚往前走,想借此把睡意驱
散。两个大人轮替换班在前头寻找象迹,一个钟头一换;在
后边的那一位每隔一定时间总要回过头来看看他有没有跟
上。天一黑,他们就在这无水的森林里就地宿营,他一坐下
来便睡着了,醒过来看见朱玛把鹿皮鞋提在手里,光着脚在
那里抚摸,看脚上有没有水泡。他身上是父亲给盖的上装,父
亲就坐在他身边,手里是一块冷的熟肉和两片饼干。父亲还
递给他一只水瓶,里边装的是冷茶。
"大象也得找食吃哪,戴维,"父亲说。"你的脚没事。就
跟朱玛的脚一样壮实。这些你慢慢儿吃,再喝点茶,吃好喝
好再睡你的。我们绝对没有问题。"
"真抱歉,我实在太困了。"
"昨儿晚上你为了找象迹带着基博跑了整整一晚,那怎么
会不困呢?想吃的话你再多吃点儿肉吧。"
"我不饿。"
"好。我们坚持三天该没问题。明天又可以找到水源了。
大山上的山泉可多啦。"
"大象上哪儿去了呢?"
"朱玛心里有谱。"
"该不会砸吧?"
"砸不了,戴维。"
"我又想睡了,"戴维说。"你的上装用不到给我盖。"
"我和朱玛能对付,"父亲说。"我睡觉从来不怕冷,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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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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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都还没有来得及跟他道晚安,戴维就已经睡着了。后
来他又醒了一次,醒来发现脸上照到了月光,他想起了那大
象站在森林里的情景:大耳朵甩个不停,象牙重得它都垂下
了脑袋。他一想起大象,就觉得心口有一种空虚之感,在这
沉沉的黑夜里他只当自己是因为醒来腹中饥饿,所以才起了
这种感觉的。其实却不是那么回事,这他是在以后的三天里
才明白过来的。

  第二天情况就非常不妙,因为时间还远没到中午,他就
已经看出来了:孩子跟大人的差异可不只是需要多睡会儿的
事。头三个钟点他的精神要比两个大人充足,他就问朱玛要
那把点三零三口径的长枪来背,可是朱玛却摇了摇头,脸上
一点笑容也没有。他可一向是戴维最要好的朋友啊,戴维会
打猎还是他教的哩。戴维在心中寻思:昨天他还把枪主动交
给我背呢,我今天的精神要比昨天好多了。精神倒确实是好
多了,可是才到十点钟他也就明白了:今天肯定还跟昨天一
样够他受的,说不定比昨天还要够呛呢。
  要想跟上父亲的步子,就像要想跟父亲干上一架一样,不
过是痴心妄想。他也明白原因不只在于他们是大人。他们可
是职业猎人,他现在明白了朱玛所以连微笑都很吝啬,道理
也就在这儿。他们对大象的一举一动都很有数,见有大象留
下的痕迹彼此只要用手一指,便能心领神会,根本用不到开
口。遇到踪迹不易辨认的时候,父亲总是听朱玛的。一次他
们来到一道泉水边,便停下来灌水,父亲说:"只要够今天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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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可以了,戴维。"后来崎岖的地带总算走完了,他们正顺坡
而上向森林走去,象迹忽然向右一折,通到了一条旧有的象
径上。他看见父亲和朱玛在那里商量,他站起来走过去,朱
玛却回头瞧了瞧他们的来路,又瞧了瞧宛如远方的?f岩孤岛
般耸起在那无水地带的几座小山,似乎正以远在天边的三座
青山尖为依据,在测定这一带地方的方位。
  "朱玛现在对大象的去向已经完全有数了,"父亲解释说。
"他本来就觉得自己心里很有底,可是这大象向下一拐,却在
这么个地方兜了一大通。"他回头望了望他们费了整整一天工
夫才走过来的这一大段路。"这前面的路就比较好走了,不过
得爬坡。"
他们就爬坡,一直爬到天黑,才又就地宿营。就在日落
前不久,有一小群鹧鸪大摇大摆在象径上直闯而过,戴维拿
出弹弓来打,连中两只。那群鹧鸪都是一副胖墩墩挺潇洒的
样子,踏上了积年的老象径,一边走一边扒土。一颗石子打
去,打断了其中一只的背,那鹧鸪扑棱着翅膀,连蹦带摔,另
一只鹧鸪伸出了嘴急忙来救,戴维又装上一颗石子,一拉弹
弓,正中那另一只鹧鸪的肋骨。他赶紧奔过去想捡起来,那
鹧鸪却呼的一下逃开了。朱玛回过头来一看,这回可露出了
微笑。戴维把两只鹧鸪一起捡了起来,都是胖墩墩、暖乎乎
的,羽毛都很平整,他用猎刀柄把鹧鸪脑袋砸了个够。
到了宿营的地方,准备过夜了,父亲说:"这样壮的鹧鸪,
我倒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能连发两弹,弹弹命中,很不简单
哪。"
朱玛拿一根枝条串起了两只鹧鸪,放在一个小火堆的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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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上烤。戴维跟父亲俩就躺在那儿看朱玛烤鹧鸪,父亲还在
长颈瓶的两用瓶盖里倒了点威士忌,加了点水,在那儿喝。后
来朱玛把胸脯肉连鹧鸪心一人一份给了他们,自己吃两份头
颈背脊再加鹧鸪腿。
"你这一下可帮了大忙了,戴维,"父亲说。"这一来我们
的口粮就大为宽裕了。"
"我们离大象还有多少路?"戴维问。
"很近了,"父亲说。"这还要看月亮出来以后它还走不走。
今儿晚上月亮上山要比昨儿晚一个钟点,比你找到它的那天
要晚两个钟点。"
"朱玛怎么会这样有把握,大象去哪儿他都知道?"
"他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打伤过这头大象,还打死了它
的'部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是在五年前。那恐怕也不见得很准确。他说那时你
还是个'托托' ① 哩。"
"从此以后他就没有再跟它打过交道?"
"他说是这样。他没有再见过这头大象。只听人家说起过
它。"
"他说这头大象到底有多大?"
"有近两百吧 ②。反正比我见过的什么动物都大。他说比
这还大的大象总共只有过一头,也是出在这附近一带的。"
① 意即"娃娃"。由斯瓦希里语而来。
② 从下文看,系指象牙每支重两百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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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早些睡吧,"戴维说。"希望我明天劲儿还能更足
些。"
"你今天就干得够出色的,"父亲说。"我真为你而骄傲。
朱玛也一样。"
  夜里月亮升起以后,他醒了过来,这时他心里很清楚:他
们可是为他骄傲不起来的,只有他眼明手快打到了两只鹧鸪
这一桩应该说是个例外。还有,他夜里发现了大象,一路追
踪,看清了它两支象牙俱在,回来找到了两个大人,领他们
跟上了象迹,戴维知道那也使他们感到满意。可是艰苦的跟
踪一旦开始,他对他们就一无用处了,他反倒可能会坏了他
们的事,就像他前天晚上挨近大象的身边时基博就很有可能
坏了他的事一样。他知道他们心里一定都很后悔:在可以打
发他回去的时候怎么没有打发他回去呢?那头大象的长牙一
支就有两百磅重。自从两支象牙长到超乎标准以后,那头大
象所以一直不断遭到追猎,为的就是要这两支象牙。如今他
们三个要捕杀那头大象,也就是为了要这两支象牙。
  戴维相信这一回他们一定能杀了它,因为他戴维终于把
这一天撑过来了。当天才到中午他就已经赶垮了,可结果还
是坚持了下来。大概就是因为他坚持了下来,所以他们才为
他感到骄傲吧。可是在这追猎的过程中他根本没有作出一点
贡献,要没有他的话他们的日子肯定要好过得多。白天里他
曾多次暗暗懊悔:要是他不把见到大象的事说出来该有多好
呢。记得到下午他又暗暗怨艾:只怪自己不幸撞见了那头大
象。此刻在月光下他一觉醒来,心里却很清楚:这些,其实
都不是他真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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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跟着象迹行进了,如今这大象是顺
着一条旧有的象径走的,长年的践踏,已经在森林中踩成一
条很结实的路了。看那样子,似乎自从山上的熔岩一冷却,森
林里的大树一长到这么高、这么密,象群就在这条路上走了。
  朱玛信心十足,所以他们走得很快。父亲和朱玛似乎都
充满了自信,这条象径又十分好走,因此朱玛把那支点三零
三也交给他背了,他们就在明昧不定的森林中一路往前走。可
是后来他们碰上了好几堆还在冒热气的新鲜象粪,见到有又
平又圆的象群的脚印从左侧的密林深处一直通到象径上,这
一下就弄得他们失去了跟踪的方向。朱玛怒气冲冲地把那支
点三零三从戴维手里拿了去。一直到下午,他们才终于找到
了象群,挨到了近处,透过林木的间隙看见了那一个个灰色
的庞大身躯,甩动的大耳朵,卷了又放东探西寻的长鼻子,听
到了轰隆隆、咔嚓嚓的树倒枝折声,象肚子里雷鸣般的咕噜
咕噜声,还有象粪掉地的那一阵砰砰啪啪声。
  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头老公象的足迹,见足迹折入了
一条较小的象径,朱玛对戴维的父亲看了一眼,露出一口黄
牙咧嘴一笑,父亲也冲他点了点头。看他们的表情,仿佛两
人之间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那天晚上他在庄地上找到
他们,他们当时的表情也是这样的。
  过不多久,秘密就揭开了。秘密藏在右边的林中深处,那
老公象的足迹就是通到那儿去的。那是好大一个头骨骷髅,有
戴维的胸口那么高,日晒雨淋已久,都发了白了。前额上有
一个很深的凹陷,两个光秃秃的白眼眶之间有一道隆起,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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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展开而为两个空空的破窟窿,那本来是两支长牙,长牙
给凿掉后留下了两个窟窿。
朱玛指给他们看:他们所跟踪的那头大象一向是站在那
儿对着这骷髅瞧的,这骷髅本来倒在那儿的地上,是被它用
鼻子稍加移动才搬在这儿的,旁边的地上那儿还有它的长牙
尖留下的印子。他还指给戴维看:那具白骨前额上的大凹里
有一个洞,耳孔旁边的骨头上还有四个洞紧连在一起。他咧
开了嘴对戴维笑笑,又对戴维的父亲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
颗点三零三口径的枪弹,把弹头塞进骷髅前额上的洞里,不
大不小正好。
  "朱玛就是在这儿把那头大公象打伤的,"父亲说。"这是
那头大公象的'部下'。应该说是伙伴了,因为这也是一头大
公象。它冲了上来,朱玛就一枪把它撂倒了,又在耳朵上一
连几枪,结果了它的性命。"
朱玛这时又指了指遍地的碎骨,并且表示,那头大公象
是常在这碎骨堆里走来走去的。朱玛和戴维的父亲对他们的
这个大发现都高兴非凡。
  "它跟它的伙伴在一起作伴的时间,大概有多长久呢?"戴
维问父亲。
  "那我就一点都没数儿了,"父亲说。"你去问朱玛吧。"
  "还是请你去问他。"
父亲跟朱玛交谈了几句,朱玛对戴维瞅瞅,笑了。
  "他说,总该要四五倍于你的年纪吧,"父亲告诉他说。
"他也不知道,说实在的他也根本不想知道。"
戴维心想:我可想知道哩。我在月光下看到过它,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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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可我就有基博作伴。基博也有我作伴。那大公象并没
有危害到谁,可我们对它却穷追不舍,它来这儿看望它死去
的伙伴,我们也追到这儿,而且眼看就要去杀死它了。这都
怪我。是我把它给害了。
  朱玛这时已经把象迹找到了,他对戴维的父亲做个手势,
他们就出发了。
  戴维暗自寻思:父亲可并不是靠打象谋生的。这头大象
要不是叫我给看到了,朱玛也不会找到它。他以前跟它有幸
相遇,可他好事不干,却去把它打伤了,还把它的伙伴打死
了。我和基博发现了它,我实在不应该去告诉他们,我应该
替它保密,把它永远藏在心里,他们在酒馆里喝得醺醺大醉,
就由他们去醉好了。朱玛当时的那个醉啊,我们简直连叫都
叫不醒他。今后我就永远什么也不告诉人了。我就什么也不
再告诉他们了。如果他们这回打死了它,朱玛分到的象牙卖
了钱也无非是喝个精光,要不就再去卖一个臭婆娘。你能帮
那大象的忙,为什么不给它帮个忙呢?你只要明天不走就行
了嘛。不,那样也拉不住他们的后腿。朱玛还是要去的。你
根本就不应该告诉他们。一千个不该,一万个不该!记着这
个教训。今后不管有什么事,对谁也不要说。不管有什么事,
对谁也不要再说。
  父亲等他跟了上来,才轻声柔气说:"那大象在这儿歇息
过了。本来是在赶路,现在已经不赶了。我们随时都有可能
追上"打象打象,打个屁象,"戴维的话说得很轻很轻。
"你说什么?"父亲问。
"打个屁象,"戴维还是说得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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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小心着点,别把好端端的事给搅了,"父亲是这么
对他说的,还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戴维心想:都是一路货。他可不是笨蛋。这一下他该全
明白了,他再也不会信任我了。好嘛。我也不要他信任我,因
为今后不管有什么事,我就再也不会告诉他了,我就对谁也
不会再说了,什么都不会再说了。一辈子这样,八辈子这样!

  一早,他又到了山的背面坡上。那头大象已经不再在赶
路了,现在是在到处乱走了,偶尔还找点东西吃,戴维心里
也早已有数:离它不远了。
  他用心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一路来到底是怎么个感受。说
他对这头大象有感情,那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这一点他得记
住。他只是由于自身的困乏而产生了一种伤感,因此而理解
了老年。他由自己年纪太小,而推想到了年纪太大该是怎么
个滋味。
  他怀念基博,他一想起朱玛杀死了那大象的伙伴,心里
就对朱玛恨恨的,觉得那大象倒似乎成了自己的同胞手足。他
这才意识到那天晚上在月光下见到了大象,一路跟踪,到林
间空地上又挨近身去看清了两支长牙,这对他的影响有多么
大。不过他并不知道,对他这样影响深远的事今后是不会再
有的了。他现在只知道他们要杀死那大象,而自己却拿不出
一点解救的办法。他那天回到庄地上去报告他们,是把大象
给害了。他甚至还想:要是我和基博也长象牙的话,他们连
我和基博都会杀了的-- 尽管他明知道这都是胡思乱想了。
  那大象很可能是要去找它的生身之地,他们很可能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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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儿把它给杀了。这在他们可是求之不得,最理想不过了。
他们本来想就在杀它伙伴的原地杀了它。那样的话就太逗了。
那样的话就太称他们的心了。这些拆散人家伙伴的混蛋!
  他们如今已经快要来到枝叶层层的密林深处了,那大象
就在不远的前头了。戴维连它的那股味儿都闻到了,他们都
听见它在拉倒树枝,劈劈啪啪响成一片。父亲一把抓住戴维
的肩头,把他拉了回来,让他等在密林外,然后打口袋里掏
出个袋子,从里边抓起一把灰,往上一扬。灰散落下来,微
微飘向他们这边。父亲向朱玛点了点头,一弯腰跟着他进了
密林深处。戴维看着他们的后背和屁股往枝叶丛中一钻就都
不见了。听不到他们有一点走动的声息。
  戴维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听大象吃东西。他闻到的那股
象味,就跟那天晚上在月光下挨上前去看那两支非凡长牙时
一样浓。他又在那儿站了一阵,声音听不见了,象味也闻不
到了。接着就只听见吱的一声尖叫,一声轰隆,那支点三零
三枪一声响,接着又是父亲那支点四五零震天动地的劈啪两
声,此后轰隆声、砰砰声就一直响个不停,不过声音却在渐
渐远去。他一头钻进了茂密的枝叶丛中,只见朱玛一脸惊慌,
前额上挂下血来,淌得满面都是,父亲也是面色煞白,气呼
呼的。
"它向朱玛一头冲过来,把朱玛撞翻了,"父亲说。"朱玛
头上着了它一下。"
"你打中它哪儿啦?"
"哪儿好打我就打它哪儿呗,"父亲说。"快跟着血迹追。"
  血流了可真不少。一股鲜红的血喷得有戴维的头那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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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片溅在树干上、叶子上和藤蔓上,还有一股血就溅得低
多了,黑黑的,臭得很,混着胃里没有消化完的东西。
"我这一枪连肺带肚子打中了,"父亲说。"我量它不是倒
下了就是不走了-- 但愿不出我的所料,千万千万!"他又补
上了这么一句。
  他们发现大象果然不走了,痛苦加上绝望,折磨得它再
也走不动了。它好容易从寻食的密林深处闯了出来,刚穿过
狭狭的一带林木稀处,背后戴维和他父亲就跟着大摊大摊的
血迹一路奔来了。那大象当时就又钻入了前边的密林,戴维
却看见了它,那庞大的灰色身躯就靠着一棵树的树干站在前
头。戴维只看得见它的臀部,这时只见父亲走上前去,他也
就跟了去,他们挨到了大象的身边,仿佛靠上一艘大船一样。
戴维看见它腹部还在涌出血来,顺着身子往下直淌,接着他
父亲就举起枪来开了一枪,那大象慢慢地、吃力地转过两支
长牙来,回头盯住了他们,父亲第二枪打响时,那大象似乎
晃了一下,有如一棵大树被砍断了,轰的一声直向他们头上
倒来。不过它并没有死。它本来只想在这儿停下,如今肩胛
骨打碎了,它才终于倒下了。它不动了,可是眼睛还是充满
了活力,一直望着戴维。它的睫毛极长,戴维觉得它的眼睛
是自己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有活力的东西了。
"拿点三零三朝它耳孔里打,"父亲说。"快打呀。"
"要打你自己打,"戴维说。
  朱玛流着血、瘸着腿来了,前额上挂下的破皮遮在左眼
上,鼻子露出了骨头,一只耳朵给撕裂了。他一言不发,从
戴维手里夺过枪来,拿枪口几乎是塞进了大象的耳孔,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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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冲地把枪机猛地一拉一推,连开了两枪。第一声枪响时那
大象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可是随即就失去了神采,耳朵里
冒出了血来,两道鲜红的血顺着布满皱纹的灰色象皮直往下
淌。这个血的颜色不一样,戴维见了暗暗想道:这我可得记
住。他后来确是记住了,可是记住了对他也始终没有一点用。
当时就只见大象原有的那种尊贵威严的气概、那种堂堂的风
度,都顷刻化为乌有,只剩下了皱瘪瘪的一大堆皮肉。
"好啦,总算到手啦,戴维,多谢你啊,"父亲说。"我们
得马上生起一堆火来,让我替朱玛把伤治一治。快过来,你
这个要命的汉普蒂-邓普蒂 ①。那对大象牙且不忙去弄。"
  朱玛笑嘻嘻地来到了他的跟前,把象尾巴也带来了,象
尾巴上一点毛也没有。他们说了一个很不堪的笑话,接着父
亲就用斯瓦希里语说了起来,话讲得飞快:这里到泉水有多
远?要走多少路才能找到人,来把这对大象牙运出去?你这
头不中用的混蛋老猪,情况到底怎么样啦?伤着哪儿啦?
  对方一一作了回答,父亲听完以后就对戴维说:"你跟我
回去把扔下的背包找回来。朱玛去捡些柴枝先把火生好。医
疗用品都在我的包里。我们得趁天还没黑,去把包找到了。他
的伤不会感染的。这不是抓伤的,不要紧。我们走吧。"

  那天晚上戴维坐在火堆旁,望着脸上缝了许多针、肋骨
断了好几根的朱玛,心里一直在寻思:那大象想要撞死朱玛,
是不是因为认出了他呢?但愿大象是认出了他。大象如今成
① 童谣中的一个蛋形矮胖子,从墙上摔下,跌得粉碎。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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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戴维心目中的英雄了,正如长久以来父亲一直是他心目中
的英雄一样。他心想:那大象已是那么老、那么累了,真不
敢相信它还能来这一手。把朱玛撞死本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不
过,从它瞅我的那个眼神来看,似乎它对我倒并没有要伤害
的意思。它只是流露出很难过的样子,我也何尝不难过呢。就
在自己的死日,它还看望了它的老伙伴。
  戴维不会忘记,那大象眼睛里的活力一旦消失,它本来
的那副尊贵的气概也就没影儿了。他也不会忘记,等到他跟
父亲找到了背包回来,那大象已经全身都肿起来了,尽管晚
上的天气并不热。这哪里还看得出大象的模样呵,见到的只
是一具皮皱肉肿的灰色的遗尸,加上两支害它送了命的黄褐
斑斑的长牙。象牙上沾着些血,已经凝固,他像刮结硬的火
漆一样,用拇指甲刮了一些下来,放在衬衫口袋里。除了这
一点干血块,他什么也没要那大象的,倒是大象给了他一种
孤寂之感。
  那天晚上,操刀取牙已毕,父亲在火堆旁想开导他。
"戴维,你要知道这头大象可爱杀人哩,"他说。"朱玛说,
谁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叫这畜生送了命。"
"不是他们都想要杀死它吗?"
"那还用说,"父亲说,"这么一对长牙谁不想要呀。"
"那怎么能说它爱杀人呢?"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父亲说。"不过我总觉得很遗
憾,你对这头大象的看法是十足的糊涂。"
"我只恨它没有把朱玛撞死,"戴维说。
"我说你这话就讲得有些过分了,"父亲说。"要知道朱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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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到底是你的朋友啊。"
"我现在不认他是朋友了。"
"这种话你可甭跟他说啊。"
"他自己心里明白得很,"戴维说。
"我看你是冤枉他了,"父亲说。话谈到这儿,也就不再
说下去了。
  后来,经过了种种周折,他们终于安然无事地把大象牙
弄了回去,两支大象牙就在那座枝编泥糊的屋子外靠墙搁着,
尖头碰尖头靠在一起。这么高这么粗的象牙,人家用手摸着
都还不敢相信呢。碰在一起的尖头,上方都有个向里的弯儿,
象牙靠在墙上谁也够不着那弯儿的顶,连他父亲都别想够着。
当时朱玛和他们爷儿俩一下子都成了英雄,基博也成了英雄
的狗,连那几位扛象牙的都变成英雄了,那几位英雄当时本
来就已经有点醉了,后来就醉得更厉害了。也就在这时候父
亲说:"和解了好吗,戴维?"
"好吧,"他说,因为他知道,自己打定主意再不把心里
话告诉人,这就是开始了。
"那就太好了,"父亲说。"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也妥帖
多了。"
  于是,他们就在无花果树树荫下的长者座上一坐,喝起
啤酒来,大象牙还在茅屋的墙上靠着,喝酒用的葫芦杯自有
一个姑娘和她的弟弟送来。那可是英雄的仆人,也跟英雄的
那头神犬一起坐在地上。英雄有一只喜欢的小公鸡,也刚刚
升格而为英雄心爱的大雄鸡。他们就坐在那儿喝啤酒,大鼓
擂起来了,恩戈麦鼓也敲得更响了。

第 三 部
早先未发表过的小说

蔡 慧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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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搭 火 车 记

爸爸把我轻轻一推,我醒了过来。乌黑一片中,只见他
在床铺跟前站着。我感觉到他的手还按在我身上,那时我的
脑子已经完全清醒,眼睛看得见,感觉也清楚,可是身子的
其余部分却都还在熟睡之中。
  "吉米,"他说,"你醒了吗?"
  "醒了。"
  "那就快把衣服穿好。"
  "是了。"
他并没有走,我心里想要起来,可是我的人实际上却还
在熟睡之中。
  "快把衣服穿好了,吉米。"

 B 海明威写过一部拉德纳式的小说[按:拉德纳指美画小说家林·拉德纳
   (1885-1933)。-- 译者],没有题名,也没有写完,此篇即取自该小说稿
的前四章。虽属片断,倒能自成一个出色的短篇,与《拳击家》及《五万
元》两篇堪称一脉相承。-- 原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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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我嘴上应着,人却还躺着不动。后来睡意消散
了,我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才是好孩子,"爸爸说。我踩在地毯上,手探到床后
头去找衣服。
"衣服在椅子上,"爸爸说。"把鞋子袜子也一起穿上啊。"
说完便走了出去。天气冷了,穿衣服成了件麻烦事;我一夏
天没穿鞋袜了,如今穿上去觉得真不是味儿。爸爸随即又回
到了屋里,在床铺上一坐。
"鞋穿着疼吗?"
"紧得很。"
"'鞋紧也得穿'啊。"
"我这不是在穿了吗。"
"改天给你换一双吧,"他说。"刚才这话算不上是什么为
人之道,吉米。不过是有这么句老话罢了。"
"我明白。"
"就好出'两打一,没出息',也是一句老话。"
"我倒觉得这句老话比'鞋紧'那一句有些意思,"我说。
"这一句却不一定有道理,"他说。"所以你才听得入耳。
听得入耳的老话就不一定有道理。"天很冷,我系好了第二只
鞋的带子,就穿戴齐全了。
"你想不想穿扣子鞋?"爸爸问。
"我是随便的。"
"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就给你换一双,"他说。"喜欢穿
扣子鞋的,就应该穿扣子鞋。"
"我都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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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吗?"
"要出远门。"
"去哪儿呢?"
"加拿大。"
"加拿大倒也是要去的,"他说。我们走到了厨房里。厨
房里窗都上了窗板,桌子上点着一盏灯。地当中是一只手提
箱、一只行李袋和两只帆布背包。"来吃早饭吧,"爸爸说着,
从炉子上端来了长柄平底锅和咖啡壶,到我的旁边坐下,于
是我们就一起吃火腿蛋,喝加了炼乳的咖啡。
"尽量放开肚子吃。"
"我吃饱了。"
"还有一个蛋也吃了吧。"平底锅里还剩下一个蛋,他拿
翻饼夹子夹起来放在我的盘子里。这蛋叫肉油煎得都起了脆
皮了。我一边吃,一边四下打量。我这一去要是不再回来的
话,对这厨房还真该多看几眼,道别一番呢。角落里的炉子
是生了锈的,热水槽上的盖子已经掉了半个。炉子顶上的屋
面下,椽木缝里嵌着一把木柄的洗碗刷。那是一天傍晚爸爸
看到有只蝙蝠,扔过去正好卡住在那儿的。他始终没有去取
下来,先是想以此提醒自己刷子该更新了,后来大概又觉得
见了这把刷子倒可以想起那蝙蝠。那蝙蝠是让我用袋网给逮
住的,逮住后先关在个笼子里,蒙上了布幔。这小东西小眼
睛、小牙齿,在笼子里拢起了翅膀缩成一团。待到天黑,我
们就把它带到湖边去放了。只见它一出笼子就飞到湖上,拍
拍翅膀,显得轻盈极了。先扑下来紧贴着水面掠过,随即又
冲天而起,打了个回旋,越过我们的头顶,飞回那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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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树丛里去了。厨房里共有两张桌子:一张是吃饭的,一
张是洗碗的,两张桌子上都铺着漆布。一只白铁桶是提湖水
用的,那水槽里贮的就是湖水;还有一只仿花岗石纹理的搪
瓷桶,里面盛的是井水。食品柜门上有一条擦手毛巾套在滚
筒上,炉子上方的毛巾架上挂的是擦碗毛巾。扫帚靠在壁角
里。柴箱内还有半箱木柴,锅子一律靠墙挂起。
  我把厨房上下左右都打量到了,好记住在心里。我是非
常喜欢这厨房的。
"怎么,"爸爸说,"你将来真不会忘记?"
"我想该不会忘记。"
"不忘记些什么呢?"
"我们都有过些什么样的乐儿。"
"不光是搬柴提水的苦差?"
"这些也不好算什么苦差。"
"对,"他说。"是不能算苦差。你要走了,心里不难过吗?"
"要是去加拿大,就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我们又不是搬到加拿大去住。"
"也不在那儿待一阵?"
"不会待很久的。"
"那我们上哪儿去呢?"
"到时候看吧。"
"对我来说去哪儿都好,"我说。
"好,应该保持这样的态度,"爸爸说。他掏出一包香烟
来自己点了一支,然后连包递过来:"你不抽烟?"
"不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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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极了,"他说。"那你就先到外边,爬梯子上去把烟囱
口拿桶给堵住,我来锁门。"
我就走了出去。天色还黑,不过沿着山峦的轮廓线已透
出了一点微光。梯子已经靠在屋顶边上了,我在柴棚旁边找
到了采浆果用的那只老提桶,便提着上了梯子。皮底鞋踩在
梯子的横档上觉得滑溜溜的,有点悬乎。我把桶在烟囱管顶
上扣好,这样一可以挡住雨水,二可以不让松鼠和金花鼠钻
进去。站在屋顶上居高下望,过了树丛就是湖。回头再看另
一边,见到下面是柴棚顶,栅栏,再往外就是山峦了。此刻
的天色已经比刚登上梯子时亮了些,拂晓时分,寒飕飕的。我
又看看树丛,看看湖,好把这些都记在心里,我把四外的景
物都一一看到了:背后一带的山峦,屋后远处的树林子,眼
光收回来,又落到了下面的柴棚顶上,这些都是我挺喜爱的,
柴棚、栅栏、山峦、树林,我哪一样不爱啊,我真巴不得这
一回不是远走他乡,而只是出门去钓一次鱼。我听见门关上
了,爸爸已经把箱包行李都搬出来放在地上了。他随即锁上
了门。我扶着梯子准备下来。
  "吉米,"爸爸唤了。
  "嗳。"
  "在屋顶上觉得怎么样啊?"
  "我这就下来。"
  "不忙下。我也上来待会儿,"说着他就爬上来了,一副
慢吞吞挺小心的样子。跟我一样,他也把四面八方都看到了。
"我也真不想走啊,"他说。
  "那我们为什么还是得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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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说不清楚,"他说。"反正我们就是非走不可。"
  我们下了梯子,爸爸就把梯子收起来放进柴棚里。我们
把行李一直搬到码头上。汽艇就系在码头边。漆布罩上是一
层露水,引擎、座椅也都被露水沾湿了。我揭去了罩布,拿
一团废纱头擦干了座椅。爸爸把行李从码头上一一搬到汽艇
里,放在船梢。我这就解开了船头船尾的缆绳,又重新回到
汽艇里,手却还攀住了码头。爸爸靠了一只小开关给引擎进
油起动:他先把手转盘转了两下,将油吸入汽缸,然后抓住
手摇柄摇上一圈,带动了飞轮,引擎就起动了。我拿缆绳在
一个木桩上一套,用手拉着,不让汽艇跟码头脱开。螺旋桨
搅动了湖水,汽艇使劲要挣脱码头而去,激起了片片水花,打
着漩涡向木桩之间流去。
"开船吧,吉米,"爸爸一声吩咐,我放开了缆绳,于是
我们就离开码头出发了。透过树木的缝隙我看见了我们那所
上了窗板的小屋。汽艇是背对码头笔直驶出去的,所以码头
看去一下子就短了许多,展现在眼前的已是一长溜儿的湖岸
了。
"你来开吧,"爸爸对我说,我就上去掌舵,把船头往外
偏过点儿,朝尖角地的方向驶去。我回头一看,那湖滩、码
头、船库、香枞树丛都还看得见,可是过不了一会儿,这一
大片开垦地就都过去了,前面是小河湾,那是小河入湖的河
口所在,沿岸高高的尽是青松树,再往前就是尖角地一带的
林木茂密的湖岸,那我就得小心了:尖角地外的水下有沙洲,
伸得可远了。沙洲外边可都是深水区域,我沿着深水区的边
上驶去,不多时就过了尽头处,湖面下只见边上的沙滩都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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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了,水里一大片长的尽是蓝花水草,被螺旋桨这么一吸,都
纷纷向我们倒来。再后来尖角地也过了,我再回头来看时,码
头和船库都已杳不可寻,我只看到尖角地上有三只乌鸦在踩
着沙走,沙地里还有一大根陈年老木头半陷半露,除此以外,
便只有前面这片辽阔的湖面了。

  我先听到火车声,而后才看见来了火车。火车起初是打
个大弯驶来的,看去小得很,急匆匆的,一小节一小节接连
不断。火车似乎带动了山冈,山冈似乎又带动了火车背后的
树。我看见火车头喷出一股白气,随即听到一声汽笛,接着
又是一股白气,又是一声汽笛。天色还早着哩,可火车早已
到了一片落叶松沼泽地的对面。路轨两旁都是流动的水,那
清澈的泉水底下褐色的才是沼泽地,沼泽地中央的上空笼罩
着一派雾气。给林火烧死了的树在雾气中看去都灰不溜秋的,
细细的没有一点生气,不过雾却也不算浓。天是寒飕飕、白
蒙蒙的,还早得很哩。火车顺着路轨如今笔直开来了,渐渐
的愈来愈近、也愈来愈大了。我从路轨上退下来,回过头去
看看:湖边有两家杂货店、几个船库,长长的码头伸出在湖
中,紧靠车站的自流井旁是一方铺小石子的地。井水从一根
涂褐色防水膜的管子里迎着阳光往外直喷,喷出的水四散飞
溅落在个水池里。背后就是湖,湖面上起了一阵微风。沿岸
有些树林子。我们开来的游艇还系在码头上。
  火车停下了,列车员和扳闸员跳下车来,爸爸跟弗雷德
?卡思伯特道了别。我们的游艇就寄在他的船库里,托他照
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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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时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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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说不上,弗雷德,"爸爸说。"来春就拜托你给游艇
上一次漆。"
"再见了,吉米,"弗雷德说。"可要多多保重啊。"
"再见了,弗雷德。"
  我们跟弗雷德握过手,就上了车。列车员上了头里的车
厢,扳闸员收起我们当踏级用的小木箱,飞身攀登上已经开
动的列车。弗雷德还留在站台上,我眼望着车站,看弗雷德
在那里站了一阵就走了,看水管里喷出的水在阳光里飞溅,到
后来眼前就都变成枕木和沼泽地了,车站已缩得极小,湖也
像变换了方位,看起来不一样了,再后来这些都看不清了,车
过了熊河,穿越一个隧道,眼前就只有向后飞快退去的枕木
铁轨,以及路轨两旁乱长的野草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一看,
好留下个记忆的了。如今从车厢头上向外望去,只觉得一切
都是那么眼生。树林子看去都是一副陌生面孔,好像这样的
树林子自己就从没见过似的。经过湖泊的时候也一样,觉得
那就是一个湖,一个陌生的湖,跟自己住过的湖滨就是不一
样。
"你在这儿要给洒一身煤灰了,"爸爸说。
"我们还是进去吧,"我说。落在这么个处处陌生的地方,
我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依我看,那一带的景色跟我们的住
地其实应该是一般无二的,可就是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树叶
正在变色的阔叶树林,那样子大概也到处都差不多吧,但是
坐在火车上看见一片山毛榉林子,心里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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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只会对家乡的树林感到怀念。不过当时我还不明白这个道
理。我就只当这一带都不过是我们住地的照式延伸,以为这
里应该跟家里一模一样,给人的感觉也应该是相同的,但是
其实不然。我们跟这里就是没有一点相通之处。那山比树林
子更讨厌。千山一个样恐怕可以算是密执安州的特点吧,但
是我在火车上凭窗望去,看到树林、沼泽,有时还过河,觉
得倒也十分有趣,后来又经过一座座山,山上都有农家,山
后都有树林,按说都是一样的山,可那里的山就是让我感到
异样,处处都让我有一点异样之感。当然一条铁路要经过许
多座山,那么多山我看也不可能都毫无差异吧。可是那种异
样却总让我看着觉得刺眼。好在那天是个早秋的晴朗天。开
了车窗,空气清新,过了一会儿我就感到饿了。我们是天没
亮就起来的,这时候已快八点半了。爸爸从车厢那头走来,回
到座位上坐下。
"觉得怎么样啊,吉米?"
"肚子饿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和一只苹果来给了我。
"来,跟我到吸烟车厢去吧,"他说。我就随着他穿过车
厢,去到前一节车厢里。我们在一个双人椅上坐下,爸爸靠
窗坐在里边。吸烟车厢里很脏,座椅上包的黑皮都给烟灰火
星末子烫坏了。
"看对面座位上,"爸爸跟我说了一声,可眼睛却没望着
那儿。对面有两个汉子并排坐着。里座一个眼望着窗外,右
手腕上上了手铐,手铐的另一半却铐在旁边那人的左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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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前排座位上也坐着两个汉子。我只看得见他们的后背,
不过两个人的坐法也跟那两个一样。靠过道的两个一前一后
在那里说话。
"唉,赶早车 ①!"其中面对着我们的一个说。坐在他前面
的那个说话连头也不回:
"那我们干吗不搭夜车呢?"
"你愿意跟这号人睡在一起?"
"睡就睡呗。有什么不可以的?"
"倒还是这样舒服些。"
"舒服个屁。"
  一直眼望着窗外的那个汉子这时对我们看看,还眨了眨
眼。那是个小个子,戴一顶帽子。帽子里用绷带裹着脑袋。跟
他同铐一副手铐的那个也戴一顶帽子,但是脖子很粗,穿一
身蓝,看他戴帽子的那副样子,好像是因为出门才戴的。
  前排座位上的两个人高矮大小都差不多,只是靠过道的
那个脖子粗些。
"老兄,给支烟抽抽怎么样?"向我们眨眼的汉子隔着同
铐一副手铐的那人冲爸爸说。旁边那个粗脖子扭过头来对我
们爷儿俩瞧瞧。眨眼的汉子笑了笑。爸爸掏出一包香烟来。
"你打算给他烟抽?"那押人犯的问。爸爸就把香烟从过
道上连包递过去。
"我来交给他吧,"那押人犯的说。他用那只没铐着的手
① 意思是早车只有坐席,不像夜车有卧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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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包接过香烟来捏了捏,又换到铐上的手里拿着,用没铐着
的手抽出一支,递给旁边的汉子。靠窗的汉子朝我们笑笑,那
押人犯的替他把烟点上了。
"你待我倒蛮不错哩,"他对那押人犯的说。
  那押人犯的隔着过道把香烟连包递回来。
"你也抽一支嘛,"爸爸说。
"不了,多谢。我嘴里嚼着哪。"
"要赶长路?"
"去芝加哥。"
"跟我们一样。"
"那可是个好地方,"靠窗的小个子说。"我去过。"
"我相信你去过,"那押人犯的说。"我相信你去过。"
  我们就过去坐在他们正对面的座位上。前排那个押人犯
的回过头来看看。他看押的那个人眼望着地下。
"出什么事啦?"爸爸问。
"这两位先生是通缉的杀人犯。"
  靠窗的汉子冲我眨眨眼睛。
"说话可要干净点,"他说。"我们这儿谁不是有头有脸
的。"
"什么人叫杀啦?"爸爸问。
"一个意大利人,"那押人犯的说。
"你说什么人?"小个子笑容满面地问。
"一个意大利人,"那押人犯的还是向着爸爸说。
"是谁把他杀了?"小个子瞅着警官问,两眼睁得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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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人真会捣乱,"那押人犯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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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儿的话呢,"小个子说。"我只是问你一声,警官,是
谁把这意大利人杀了?"
  "就是他杀了这意大利人,"前排座位上的犯人望着这个
刑警说。"就是他张弓搭箭杀了这意大利人。"
  "给我住嘴,"刑警说。
  "警官,"小个子说。"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我也不会去
杀一个意大利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意大利人。"
  "把这话记下来,算他一条罪状,"前排座位上的犯人说。
"他要抵赖,就是罪上加罪。还说他没杀这意大利人呢。"
  "警官,"小个子问,"到底是谁杀了这意大利人?"
  "是你呗,"那刑警说。
  "警官,"小个子说。"那是诬赖。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
我也不想再多说了。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
  "他要抵赖,得给他罪上加罪,"那另一个犯人说。"警官,
你怎么把这意大利人杀了呀?"
  "你这事可犯了错误啦,警官,"小个子犯人说。"错误犯
得可大啦。你说什么也不该杀了这意大利人。"
  "杀哪个意大利人也不对呀,"另一个犯人说。
  "你们两个,都给我把鸟嘴闭上!"那警官说。"他们都是
吸毒的,"他告诉爸爸说。"疯疯癫癫,就像乱爬的臭虫。"
  "臭虫?"小个子这一下连嗓门都响起来了。"我身上可是
没有臭虫的呀,警官。"
  "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英国的伯爵老爷呢,"那另一个犯
人说。"不信问那位元老大人好了,"说着把头朝爸爸一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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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问那位小哥儿去,"那头一个犯人说。"他正好也是
乔治·华盛顿那样的年纪。决不会说假话的。 ①"
"说呀,老弟,"那大个子犯人冲我瞪出了眼睛。
"住嘴,"押人犯的警官说。
"对,警官,"小个子犯人说。"叫他住嘴。他怎么可以把
这个小娃儿扯进来呢。"
"想当年我也是个孩子,"大个子犯人说。
"闭上你的瘟嘴,"那押人犯的说。
"说得对,警官,"小个子犯人先来了这么一句。
"闭上你的瘟嘴!"讲这第二句时那小个子犯人却冲我直
眨眼。
"我看我们还是回原来的车厢里去吧,"爸爸对我说。"回
头见啊,"他对两个刑警说。
"好。吃午饭见,"前排那个刑警点点头说。小个子犯人
对我们眨了眨眼。他看我们顺着过道走去。那另一个犯人则
眼望着窗外。我们穿过吸烟车厢,回到原先那节车厢里的座
位上。
"哎,吉米,这你见了有什么想法?"
"我弄不清楚。"
"跟我一样,"爸爸说。

  午饭在卡迪拉克吃。我们已经在柜台跟前坐着了,才看
① 传说华盛顿年幼时曾砍坏了父亲心爱的樱桃树,但是他没有说谎,向父
  亲坦白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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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们进来,他们去找了一张桌子坐。这顿饭吃得够劲儿。我
们吃的是鸡肉馅饼,我还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客青浆果饼
配冰淇淋。这家小饭馆顾客拥挤。从开着的门里望出去,看
得见火车。我坐在便餐柜台前的圆凳上,看他们四个人一起
吃饭。两个犯人用左手吃,两个刑警用右手吃。那两个刑警
要用刀子切肉时,得靠左手来使叉子,这一来就把犯人的右
手也拉过来了。铐在一起的手都双双搁在桌面上。我注意看
那小个子犯人吃饭,他看来不像是故意的,可总是弄得那警
官十分不自在。他常常会不知不觉似的突然一动,那只手也
搁得别扭,叫那警官的左手老是给拉住了。那另外一对却吃
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反正不像这一对那么好看就是了。
"这吃饭的工夫,干吗不把家伙去了呢?"那小个子对警
官说。警官一声也不吭。他这时正要去拿咖啡,刚把咖啡端
起来,小个子突然一动,他的咖啡泼了。警官一眼也没朝那
小个子看,却猛地一伸胳臂,钢铐把小个子的手腕也吊了起
来,警官的手腕子到处,小个子的脸上早已着了一下。
"王八蛋!"小个子骂了一声。嘴唇破了,他就咂了咂嘴
唇。
"骂谁?"警官问。
"不是骂你,"小个子说。"我都拴在你手上了,哪儿能骂
你呢。才不会骂你呢。"
  警官把手腕子放到桌子底下,瞅着小个子的脸儿。
"你看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小个子说。警官对着他的脸儿瞅了一阵,
用他带铐的手又去拿咖啡了。警官把手伸到,小个子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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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给从桌子的那头直拉到桌子的这头。警官端起咖啡杯,刚
举到嘴边要喝,杯子却突然脱出了手,咖啡泼得到处都是。警
官对小个子一眼也没瞧,抬起手铐冲着小个子的脸上就是两
家伙。小个子一脸是血,他咂咂嘴唇,眼睛直望着桌子。
"你这该挨够了吧?"
"对,"小个子说。"是挨了很不少。"
"这一下心里该舒坦点儿了吧?"
"舒坦极了,"小个子说。"你心里呢?"
"把脸擦擦干净,"警官说。"你的嘴巴在淌血。"
  我们看见他们两个两个上了火车,我们自己也上了车,到
座位上坐好。那另一个刑警-- 不是大家叫警官的那个,是
跟大个子犯人铐在一起的那个-- 对刚才餐桌上的那一幕压
根儿没有理会。看是都看着,却似乎并不在意。大个子犯人
一声也没吭,却什么都看在眼里。
  我们的丝绒车座上有些煤灰末子,爸爸就用报纸把座椅
掸了掸。车开动了,我从开着的窗子里向外望去,想把卡迪
拉克的面貌看个清楚,但是根本看不到多少东西,只看到了
那湖,还有一些工厂,以及铁轨近旁一条平行的漂亮平坦的
路。沿湖边一带都是一堆堆的锯屑,可多了。
"别把头探出去,吉米,"爸爸说。我就坐了下来。反正
也没有什么可看的。
"阿尔·莫加斯特就是这个镇上的人,"爸爸说。
"哦,"我说。
"刚才餐桌上发生的事你看见啦?"爸爸问。
"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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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一点都不漏?"
"这倒不敢说。"
"你看那小个子这样捣乱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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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是故意要弄得别别扭扭的,好达到去掉手铐的目
的。"
"另外你还看见了什么吗?"
"我看见他脸上先后挨了三下。"
"他挨揍的当儿你的眼睛看着哪儿呢?"
"看着他脸上。我就看那警官揍他。"
"跟你说了吧,"爸爸说,"就在那警官用铐着他右手的手
铐往他脸上揍去的时候,他却用左手从桌上抓起一把钢口的
餐刀塞在口袋里。"
"我倒没有看见。"
"那可不行啊,"爸爸说。"人都是有两只手的,吉米。至
少出娘胎都是有两只手的吧。你真要把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的话,对两只手就都应该看着。"
"那另外两个人都干了些什么呢?"我问。这一来爸爸倒
笑了。
"对他们我倒没有注意,"他说。

  午饭以后我们一直坐在那节车厢里,我就靠在窗前看外
边的野景。现在看野景也没有多大味道了,因为眼下有件事
就够好看的,再说野景我也看得多了。不过我也不想贸然提
出到吸烟车厢去,这事总得由爸爸先提吧。他是在那里看书,
我想大概是我那副坐不定的样子,叫他书也看不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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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来也不看书,吉米?"他问我。
"不看,"我说。"没工夫看。"
"你这会儿在干些什么呢?"
"等着呀。"
"你想不想到前边去?"
"想。"
"你看我们该告诉那个警官吗?"
"别,"我说。
"这可是个道德问题,"他说完就合上了书。
"你想告诉他吗?"我问。
"不想,"爸爸说。"再说,还没有被法庭判定有罪的人,
对他按理就应当作无罪的人看待。说不定他倒没有杀那个意
大利人呢。"
"他们是吸毒鬼不是?"
"我也不知道他们吸不吸毒,"爸爸说。"吸毒的人也多的
是。不过,不管是吸上了可卡因还是吗啡还是海洛因,说起
话来也不会像他们那样呀。"
"那么是吸上了什么呢?"
"我也说不上来,"爸爸说。"到底是什么呢,弄得人说起
话来变成了那个样子?"
"我们还是上前边去吧,"我说。爸爸取下了手提箱,打
开来把书放好,还从口袋里掏出些什么东西一并放了进去。他
锁好箱子,我们就一起去吸烟车厢。顺着吸烟车厢的过道走
去,我看见了那两个刑警和两个犯人都安安静静坐着。我们
就在他们的对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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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个子帽子拉得很低,把头上的绷带都遮没了,两片嘴
唇都肿了。他没打瞌睡,在看窗外。那警官却昏昏欲睡,眼
睛一会儿闭一会儿开,张开了一会儿又闭上了。他的脸色看
去十分困倦,只想睡觉。前面一排的那两个都在打瞌睡了。犯
人歪向窗口那头,刑警歪向过道这头。这样歪着双方都不好
受,后来人愈来愈困,彼此索性歪到一块儿来了。
  那小个子对警官看看,随后又向我们这边看看。他似乎
认不得我们了,眼光就又一直朝车厢的那头望去。他似乎把
吸烟车厢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乘客不是很多。这时候他又
瞅了瞅警官。爸爸早已从口袋里又拿出一本书来,在那里看
书了。
"警官,"小个子唤道。警官撑开了眼皮,对犯人看看。
"我得上厕所,"小个子说。
"这会儿不行,"警官闭上了眼。
"我说,警官,"小个子说道。"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憋不住
要上厕所的时候?"
"这会儿不行,"警官说。他此刻正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
下,舍不得放弃。他的呼噜已经在慢慢地来了,要是睁开眼
来的话,这呼噜就打不下去了。小个子向我们这边看看,可
似乎还是认不得我们。
"警官,"他又唤了。警官没有答理。小个子的舌头舔了
一下嘴唇。"我说警官,我得上厕所。"
"好吧,"警官说着,就站了起来,小个子也站了起来,两
人一起从过道里走过去。我对爸爸看看。爸爸说:"你要去就
去吧。"我也就跟在他们后面从过道里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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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却在厕所门口站着。
"我得一个人进去,"犯人说。
"那可不行。"
"得了吧。让我一个人进去。"
"不行。"
"为什么?你锁着门好啦。"
"去掉家伙就是不行。"
"得了吧,警官。让我一个人进去。"
"我得看着点儿,"警官说。他们走了进去,警官随即把
门关上了。我坐在厕所门对面的座位上。我望了望过道那头
的爸爸。我听得见厕所里面在说话,却听不出他们在说些什
么。有人转了一下门内的把手想要开门,紧接着我就听见有
个东西倒在门上,在门上撞了两下。那东西随即就倒在地上
了。然后又发出了一个声响,就像杀兔子时提起了兔子的后
腿,把兔子头使劲往个树桩上撞。我忙不迭地对爸爸使眼色,
打手势。那种声响连响了三下,紧接着我就看见有什么东西
从门下流了出来。一看是血呢,很慢很慢的,往外直流。我
穿过过道快快跑到爸爸身边。"门的底下流出血来啦。"
"在这儿坐好,"爸爸说完就站起身来,到过道那边碰碰
刑警的肩膀。那刑警抬眼一看。
"你的伙伴上厕所里去了,"爸爸说。
"好嘛,"那刑警说。"这有什么?"
"我的孩子刚去那儿,看见门底下流出血来了。"
  刑警一听跳了起来,那另一个犯人给猛地一牵,倒在座
位上。那犯人对爸爸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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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来,"那刑警对犯人说。犯人却还坐在那儿。"跟我
来,"那刑警又说了一声,犯人还是不动。"不来我就揍得你
屁股开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犯人问。
"跟我来,你这个狗杂种,"刑警说。
"哎,别骂人嘛,"犯人说。
  两个人就顺着过道走去,刑警右手拿着把手枪走在前头,
跟他铐在一起的犯人磨磨蹭蹭跟在后边。乘客们纷纷站起来
看。爸爸说:"大家都留在座位上不要动。"他牢牢抓住了我
的胳膊。
  那刑警见到了门底下的血。他回过头来盯住了犯人。犯
人见他盯着自己,站住不动了。他说了声:"别!"那刑警右
手拿着枪,左手使劲向下一甩,犯人往前一个踉跄,跪倒了
下来。他又说了声:"别!"那刑警眼睛盯住了门和犯人,手
里把枪倒了个个儿,抓住枪口,突然对着犯人的半边脑袋猛
砸下去。犯人脚一软倒下了,脑袋和两手都着了地。他倒地
以后还在那里摇头,连声说道:"别别!别别!"
  那刑警接二连三砸下去,把他砸到出不了声。犯人脸儿
朝下趴在地上,脑袋耷拉在胸前。刑警眼睛盯着门,把手枪
往地上一放,弯下腰去打开了犯人手上的手铐。接着又捡起
手枪,站起身来,右手握枪,左手去拉绳通知停车。然后才
伸手去转门把手。
  火车开始减速了。
"谁在门外,不许进来,"我们听见门内有个人说。
"快开门,"那刑警说着,后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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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那声音说,"阿尔,你没事吧?"
  那刑警闪在门的一边。火车渐渐慢了下来。
"阿尔,"那声音又说了。"你要是没事的话就答应我一
声。"
  没人应声。火车停了。扳闸员开门进来,问:"怎么回事?"
他看了看地上的人和血,又看了看那个拿枪的刑警。列车员
也从车厢的那头过来了。
"里边有个家伙杀了人,"那刑警说。
"还有呢!早就翻窗逃走啦,"扳闸员说。
"看住那个人,"那刑警说着,就推开了去车厢头上的门。
我赶到过道的那边往窗外望去。沿路轨有一道栅栏。栅栏外
是树林。我望了望路轨的两头。只见刑警匆匆跑了过去,一
会儿又跑了回来。一个人影子也没见到。刑警回到了车上,厕
所的门也开了。门是好不容易才打开的,因为警官倒在地下,
身子压在门上了。窗子开了约莫一半。那警官嘴里还有气息。
大家就把他抱起来抬到车厢里,大家也抱起了那个犯人,把
他安置在一个座位上。那刑警把手铐在一只大提箱的提手上
一套。看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去照看这个警官
呢还是该去追捕那小个子,还是怎么样。大家都下了火车,望
望路轨远处,望望树林边上。那扳闸员看见小个子是穿过路
轨跑进树林去的。刑警到树林里去了两次,又都退了出来。那
个犯人把警官的手枪抢走了,所以看来谁也不愿意闯进树林
深处去抓他。最后火车又开了,他们准备到前站去报告州警,
把小个子的相貌特征发往各地通缉。爸爸帮助他们照料警官。
他给警官清洗了伤处,伤在锁骨和头颈之间,他叫我到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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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去取来卫生纸和毛巾,折起来堵在伤口上,又从警官的衬
衫上撕下一只袖管,把伤口裹紧。他们尽量设法把他安顿好,
爸爸还替他擦净了脸。他的脑袋在厕所的地上撞得够呛,所
以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不过爸爸说他的伤倒不重。车一到站
他们就把他送下了车,还有一个刑警也把另一个犯人带走了。
这犯人脸色煞白,脑袋一侧隆起了一个紫血块。他给押走的
时候,一副样子显得傻乎乎的,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只巴
不得快些办好似的。爸爸帮着他们安排完警官的事,又回到
火车上。车站上正好有一辆运货汽车,警官给抬上了汽车,送
到医院里去了。那另一个刑警在打电报。我们还站在车厢的
进口处,火车就开动了,我看见那犯人还站在那里,后脑靠
在车站墙上。在哭呢。
  我只觉得样样无趣,满肚子不痛快,于是我们进了吸烟
车厢。扳闸员拿了一只水桶和一团废纱头正在那里擦洗,去
掉地上的血迹。
"他的情况怎么样啊,大夫?"他对爸爸说。
"我可不是大夫,"爸爸说。"不过我看他的伤碍不了事。"
"这么两个大个子警察!"扳闸员说。"居然会对付不了那
么一个小矮子。"
"你看见他翻窗出去的?"
"可不,"扳闸员说。"应该说,是他跳下去刚落在路轨上,
就被我看到了。"
"你当时认出他了吗?"
"没有。乍一见我没认出他。依你看他是怎么用刀扎他的,
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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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从背后扑上去的吧,"爸爸说。
"不知道他这刀子是哪儿来的?"
"这就不知道了,"爸爸说。
"还有一个可怜的蠢蛋也真是,"扳闸员说。"他根本就没
有打算要逃跑。"
"是啊。"
"可那警察还是结结实实给了他一顿。你看见了吗,大
夫?"
"看见了。"
"那个可怜的蠢蛋,"扳闸员说。他洗过的地方留下了些
水印,血迹都没了。我们又回到自己那节车厢的座位上。爸
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说,吉米,"过了一阵他才说。
"嗯。"
"对这件事你现在总的怎么看?"
"说不出个看法。"
"我也是,"爸爸说。"心里很不痛快是不是?"
"对。"
"我也是。害怕吗?"
"看到血的时候很害怕,"我说。"见他打犯人也很害怕。"
"那是正常现象。"
"你害怕吗?"
"不怕,"爸爸说。"你看到血是什么样子的?"我想了一
下。
"又浓又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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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浓于水啊,"爸爸说。"一个人走上了生活的道路,首
先体验到的就是这一句老话的意思。"
"那不是这个意思吧,"我说。"那是说的亲属关系。"
"不,"爸爸说。"就是这个意思,不过等你体验到的时候,
你总少不了还要吃一惊的。我忘不了我第一次体验时的感
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只觉得鞋子里面尽是血。暖烘烘、腻稠稠的。就像打
野鸭的时候长筒靴里灌了水,只是暖烘烘的,比较稠,也比
较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啊,是好久以前的事啦,"爸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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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 车 列 车 员
  到睡觉的时候,爸爸说下铺还是让我睡吧,因为明天一
清早我要看窗外野景的。他说他睡上铺也没关系,不过他想
过一会儿再睡。我脱下衣服,放在上面的网兜里,穿上睡衣,
躺到铺上。我关了灯,拉开窗帘,可是坐起来看窗外觉得冷,
躺在铺上又什么都看不见。爸爸从我的铺下拿出一只手提箱,
提到床上打开,取出他的睡衣,往上铺一扔,然后又取出一
本书,还拿出酒来在小瓶子里灌上一瓶。
"开灯好了,"我说。
"不要开了,"他说。"我用不着。你困吗,吉米?"
"好像有点儿。"
"好好睡一觉吧,"他说完,就关上了手提箱,又放回到
铺下。
"你没把鞋子放在外边吗?"

① 此篇同《搭火车记》一样,也是那部没有写完、没有题名的长篇小说稿
    的一个片断。-- 原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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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说。鞋子在网兜里,我爬起来想去取,他却
已经找到了,替我拿出去放在过道里。他拉上了床帘。
"你还不准备安歇吗,先生?"卧车列车员问他。
"是的,"爸爸说。"我要到厕所里去看会儿书。"
"好嘞,先生,"列车员说。躺在被窝里,把厚厚的毯子
一盖,周围一片黑暗,车外的四野里也是一片黑暗,那真是
别有情味。车窗的下部是开着的,有一道纱窗遮着,透进来
的风有股寒意。绿色的床帘扣得严严实实,车虽然摇晃,却
感到非常安稳,而且开得很快,偶尔还能听见一声汽笛。我
睡着了,醒来时往窗外一看,发现列车开得慢极了,原来正
在过一条大河。水面上和迎着车窗掠过的大桥铁架上都亮光
闪闪。就在这时,爸爸准备上上铺去睡了。
"你醒了,吉米?"
"是啊。我们到哪儿啦?"
"这会儿正在过界进加拿大呢,"他说。"不过到天亮车子
该又要出境了 ①。"
  我向窗外望去,想看看加拿大,可见到的只是铁路编组
场和一节节货车。列车停下了,两个人拿着手电筒从旁边走
过,时而站下用鎯头敲敲轮子。除了在车轮前猫着腰的人影
和对面的货车以外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又爬回铺上。
"我们这是在加拿大的哪儿呀?"我问。
① 从密执安州乘火车去纽约州,最便捷的路线就是走伊利湖北岸,从加拿
  大的境内穿越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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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泽,"爸爸说。"明天见了,吉米。"
  天亮醒来向窗外一看,早已到了个景色优美的地区,看
去倒很像密执安,只是山更高了,林木的叶子全都在变色了。
我穿好了衣服,只等穿鞋,就探手到床帘下去取。鞋已经擦
过了。我就穿上鞋子,收起床帘,来到外面的过道里。过道
里一排排铺位都还张着床帘,看来大家都还没有醒。我到厕
所探头张望了一下。那黑人列车员正在皮垫座椅的一个角落
里睡大觉呢。他把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脚高高地搁起在
一张椅子上。嘴张开了,头向后仰,双手握拢合在身前。我
又一直走到车厢头上去看野景,可是那里风大灰多,又没有
个坐处。我就又回到厕所,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免得惊醒那
列车员。我来到窗前坐下。一清早这厕所里有股铜痰盂的气
味。我饿着肚子,望望窗外的秋景,看看列车员睡觉。这一
带看样子倒像是个打猎的好去处。山上多的是矮树丛,还有
成片的林子,农家房子看去都很漂亮,道路也都修得不错。这
里跟密执安看去有一样不同。在这里火车一直往前开去,景
色似乎都是连成一片的,而在密执安,一处处就都各不相干
了。这里没有一片沼泽地,也没有森林大火留下的痕迹。看
去处处都像是有了主儿的,可又都是那么优美的野景,山毛
榉和枫树都已变了叶子的颜色,随处可见的矮栎树也都有色
彩艳丽的树叶,哪儿有矮树丛哪儿就准有许多苏模树,鲜红
一片。看来这一带还是野兔子繁衍的好地方,我想找找猎物
看,可是景物闪过去太快,目光根本集中不到一点上,能够
看到的鸟儿也只有天上的飞鸟。我看见有一只鹰在一片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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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空猎食,还看见了跟这雄鹰成对的一只雌鹰。我看见有金
翼啄木鸟在树林边上飞,我估摸这是在向南迁徙。我还两次
见到了青樫鸟,可是在火车上要看到鸟儿可不容易。从火车
上看野外,要是笔直看着面前景物的话,东西都会往旁边溜
去,所以要看就只能把目光稍稍前移,由着景物从眼前闪过。
我们经过一个农家,屋外有好长一片草地,我看见有一群双
胸斑沙?a在那里觅食。火车驶过时,其中有三只飞了起来,打
个回旋飞到树林上面去了,其余的却还在那里继续觅食。列
车拐了个大弯,我看见了一长串车厢在前边弯成了一道弧,火
车头老远跑在头上,驱动轮转得飞快,下方则是一个深深的
河谷。这时我一回头,看见列车员已经醒了,正瞧着我呢。
"你看见什么了?"他说。
"没什么。"
"你看得可专心了。"
  我没说什么,不过心里正巴不得他醒过来。他的脚还搁
在椅子上,只是伸起手来,把帽子戴戴正。
"昨儿老晚还在这里看书的是你的爸爸?"
"是啊。"
"他可真会喝酒。"
"他酒量好。"
"酒量是好。没说的,酒量是好。"
  我没说什么。
"我跟他一起喝了两杯,"列车员说。"我倒是酒性都上来
了,可他却一坐就是半夜,一点事儿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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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也不会醉,"我说。
"就是。可他要是一直这样喝下去,会把五脏六腑都烧坏
的。"
  我没说什么。
"你饿了吧,老弟?"
"是啊,"我说。"正饿得慌呢。"
"餐车这会儿该开张了。来,到后边去,我们去弄点儿什
么吃吃。"
  我们就往列车的后尾走去,又穿过了两节车厢,都是一
排排铺位全还挂着床帘的,再过去才是餐车。我们又穿过一
排排餐桌,来到后面的厨房里。
"嗨,伙计,你好,"列车员招呼大师傅说。
"是乔治大叔啊,"大师傅说。另外还有四个黑人在一张
桌子上打牌。
"给这位小哥和我弄点东西吃好不好?"
"不行啊,"大师傅说。"这会儿都还没有准备好呢。"
"来喝两口怎么样?"乔治说。
"不不,"大师傅说。
"这儿有呢,"乔治说。他从侧袋里取出一只小瓶。"多蒙
这位小哥的爸爸一番好意送给我的。"
"好大方,"大师傅说。他抹了抹嘴唇。
"这位小哥的爸爸是世界冠军。"
"什么冠军?"
"喝酒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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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够大方的,"大师傅说。"昨儿晚饭你怎么吃的?"
"跟那帮子黄娃娃① 一块儿吃的。"
"他们还在一块儿?"
"从芝加哥一直闹到底特律才散。我们现在给他们起了个
名儿,叫做白色爱斯基摩人。"
"好啦,"大师傅说。"全都准备妥当啦。"他在一只油炸
锅的锅边上敲了两个蛋。"给冠军的儿子来一客火腿蛋怎么
样?"
"谢谢,"我说。
"那一番好意让我也叨点光怎么样?"
"行啊。"
"祝你的爸爸永远当冠军,"大师傅对我说。他舔了舔嘴
唇。"这位小哥也喝酒吗?"
"他不喝,"乔治说。"对他我得照看着点。"
  大师傅把火腿蛋装在两只盘子里。
"请坐,二位。"
  乔治和我坐了下来,他又给我们端来了两杯咖啡,然后
就在我们对面坐下。
"不知你舍不舍得让我再领受一下那番好意?"
"乐意极了,"乔治说。"我们得回车厢里去了。铁路上的
行情怎么样?"
"铁路股票行情坚挺,"大师傅说。"华尔街的行情怎么
样?"
① 指肤色较淡的黑白混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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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熊 ① 都又改做多头了,"乔治说。"眼下做熊妈妈是很
冒风险的。"
"还是小熊② 最靠得住,"大师傅说。"巨人队太骄,所以
总得不了联赛冠军。"
  乔治笑了,大师傅也笑了。
"你真是个够交情的哥们儿,"乔治说。"我就是喜欢上这
儿来跟你见见面。"
"快走吧,"大师傅说。"拉卡万纽丝要来叫你了。"
"我爱那个姑娘,"乔治说。"谁敢动她一根毫毛??"
"快走吧,"大师傅说。"要不那帮黄娃娃可是不会放过你
的。"
"这真是一种愉快,老哥,"乔治说。"真是太愉快了。"
"快走吧。"
"请再赏个脸吧。"
  大师傅抹了抹嘴唇。"客人要走啦,一路顺风啊!"他说。
"我待会儿还来吃早饭,"乔治说。
"免费招待就是,"大师傅说。乔治把酒瓶放进了口袋。
"再见了,慷慨的人,"他说。
① 在股票市场的行话中,把做"空头"的叫做"狗熊"(大概是出自"熊未
  捉到先卖皮"这句俗语),把做"多头"的叫做"公牛"。所谓"熊市"、
"牛市"即源出于此。下面谈话中的"熊妈妈"、"小熊",都是由此生发
  出来的。
② "小熊"是芝加哥的职业棒球队,下面说的"巨人"则是纽约的职业棒球
  队 (后改属旧金山)。这两队都属"全国联赛"("全国联赛"是美国棒
  球最高水平的两大联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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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滚吧,"打牌的一个黑人说。
"再见了,列位,"乔治说。
"吃早饭再见,"大师傅说。我们就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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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那节车厢里,乔治看了看号码牌。上
面显示出一个十二号、一个五号。乔治把一个小东西往下一
拉,数字就消失了。
"你还是在这儿坐,不用客气,"他说。
  我就在厕所里坐下来等,他管自到过道那头去了。只一
会儿工夫他就回来了。
"好啦,全都侍候周到啦,"他说。"这铁路上的事你喜欢
吗,吉米?"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你爸爸不就是这样叫你的吗?"
"是啊。"
"这不结了,"他说。
"我太喜欢了,"我说。"你和大师傅说起话来总是那个样
儿的吗?"
"不,詹姆斯 ①,"他说。"我们只有心里一热乎才那个样
儿说话。"
"也就是你们一喝了酒,"我说。
"不光是喝了酒。只要为了个什么缘故两人心里一热乎。
大师傅和我是同调。"
"什么叫同调?"
① 吉米的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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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人生抱有同样看法的人。"
我没说什么,这时电铃响了。乔治到外边把那箱子里的
小东西一拉,又回到里间来。
  "你看见过用剃刀扎人吗?"
  "没有。"
  "要不要听我说说?"
  "好啊。"
铃声又响了。"我还是去看一看,"乔治说着就出去了。
一回来他就挨着我坐下。"使剃刀可是一门技术,"他说,
"不是只有干理发这一行的才会使这种家伙。"他对我看看。
"别把眼睛瞪得这样大,"他说。"我不过是嘴里讲讲。"
  "我不怕。"
  "我看你也不会怕,"乔治说。"你最要好的朋友就在你身
边哩。"
  "对,"我说。我看他是有点醉了。
  "这玩意儿你爸爸有很多吧?"他掏出了酒瓶。
  "我不知道啊。"
  "你爸爸真称得上是一位标准的高尚慷慨的绅士。"他喝
了一口。
我没说什么。
  "我们回头再说剃刀,"乔治说。他伸手到上衣的里袋里
掏出一把剃刀来,并不打开,就放在左手的掌心里。
那手掌是淡红色的。
  "你看看这剃刀,"乔治说。"使起来不用费什么劲,也没
什么玄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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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剃刀托在掌心里拿给我看。那剃刀有个黑柄,是用
骨头做的。他拉开刀来,直挺挺的亮出了刀锋,交到右手里。
"你有根头发没有?"
"什么意思?"
"拔根头发下来。我自己的头发太韧了。"
  我拔下一根头发,乔治伸手接了过去。他用左手捏着,看
个真切,剃刀一扬,就把头发截为两半。"一是刀口要锋利,"
他说。眼睛依然望着残留的小半截头发,手里把剃刀翻了个
个儿,刀锋朝反方向又是一扬,头发就在紧靠两个指头处又
给削去了一半。"二是动作要洗练,"乔治说。"有这两条就很
了不起了。"
  吱吱的电铃声响了,他折好剃刀,交给了我。
"代我保管一下,"他说完就出去了。我把剃刀拉开看看,
折拢看看。还不是一把普通的剃刀?乔治又回来在我身旁坐
下。他喝了一口。瓶里没酒了。他把瓶子看了看,收起来放
回到口袋里。
"请把剃刀给我,"他说。我就交给了他。他接过去放在
左手的掌心里。
"你刚才看到了,"他说,"一条是刀口要锋利,一条是动
作要洗练。还有一条比这两条更重要。就是刀法要把稳。"
  他右手拿起剃刀,轻轻一挥,刀身就出来了,刀背贴住
在指关节上,锋口亮在外边。他把手让我看清楚:刀柄藏在
拳头里,翘出的刀身贴着指关节,由食指和拇指扣住。刀子
就这样牢牢地架妥在拳头里,亮出了锋口。
"你看清楚啦?"乔治说。"你再看看,使用起来还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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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掌握这样熟练的技巧。"
  他站起身来,啪的一声一伸右手,拳头早已握起,刀子
早已贴着指关节亮了出来。剃刀的刀身在射进窗口的阳光里
发亮。乔治头一低,抡刀连砍了三下。又后退一步,把刀在
空中挥了两挥。然后压低了头,用左臂护住了脖子,拳头带
着刀子飞快地一捅一收,来回不停,一边又是躲又是闪。他
砍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直砍了六下,才直起
腰来。他一脸汗水,把剃刀折好放在口袋里。
"要掌握使用的技巧,"他说。"另外左手最好还要拿一个
枕头。"
  他坐下来擦了擦脸。还脱下帽子揩了揩里面的皮垫圈。又
走过去喝了杯水。
"剃刀其实只是一种幻想,"他说。"剃刀是防不了身的。
谁都能拿剃刀来捅你。你既然捅得到人家,人家自然也捅得
到你。要是左手能拿上个枕头,那就好了。可是用得着剃刀
的时候又上哪儿去弄枕头呢?总不见得会在床上去捅谁吧?剃
刀只是一种幻想,吉米。那是黑人的武器。地地道道是黑人
的武器。可你现在也知道黑人是怎么个用法了。黑人其实总
共只作了一个改进,就是可以在手里把剃刀翻个个儿。黑人
中只有一位杰克·约翰逊① 才真具备了自卫的功夫,可他却
① 杰克·约翰逊(1878-1916):美国黑人重量级拳击手。美国黑人拳击手
  中第一个冠军获得者。他多次击败白人对手,以致引起了种族骚乱。他
  还先后同两个白人妇女结婚,遭到了一些人的攻击。1913年初他以"诱
  拐妇女罪"被判一年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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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关进莱文沃思① 去了。我这点剃刀功夫比起杰克·约翰逊
来那真是差远了!可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吉米。人生在世,别
的都是空的,自己有个看法才最受用。像我和大师傅这样的
人,都是有自己看法的。即使看法不正确吧,日子总也比较
好过些。像杰克老哥或马库斯·加维② 这样的黑人,满脑袋
幻想就得给抓去坐班房。我要是对剃刀还死抱着幻想的话,也
不知道会弄得怎么样呢。什么都是空的啊,吉米。喝了酒,过
上个把钟头,你就会像我这样,知道那个滋味了。你和我,其
实还根本不好算朋友。"
"哪儿的话,我们是朋友。"
"吉米好老弟,"他说。"你看那可怜的'虎斑草'老哥,
他受到的是什么样的待遇啊。他要是个白人的话,百万家财
早都挣下啦。"
"他原先是干什么的?"
"原先是个拳击手。拳击功夫好得真没说的。"
"他们把他怎么啦?"
"总是叫他在铁路上跑,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
"真太可惜了,"我说。
"吉米,这还不算什么,事情可还大着哪。你还会从女人
① 莱文沃思:在堪萨斯州东北部,联邦监狱所在地。
② 马库斯·加维(1887-1940):生于牙买加的黑人,1916年到纽约。他相
  信黑人在白人占多数的国家不可能得到公平待遇,因此主张黑人应该
"回到非洲去"。二十年代他的支持者达两万之多。他得到了大量捐款,用
  这些钱创办了黑人企业,以赢利作为"回到非洲去"运动的经费。1925
  年加维被控"利用邮件设置骗局",判决有罪,给关了一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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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儿染上梅毒,要是你有老婆的话,老婆都会逃跑。吃这碗
铁路饭晚上往往是回不了家的。你去找的那种女人,她也是
没办法才来跟你好的。你去找她,是因为她没办法,你拉不
住她,也是因为她没办法。男子汉一辈子能有多少欢情可得
呢,喝了酒心里多添几分不痛快又算得了啥。"
"你心里觉得不痛快?"
"是啊。心里觉得不痛快。要不是觉得不痛快,我也不会
说这样的话了。"
"我爸爸早上起来也常常觉得不痛快。"
"是吗?"
"可不。"
"那他怎么办呢?"
"就锻炼身体。"
"哎,我有二十四个铺位得收拾。也许这倒是个解决问题
的办法。"

  天一下起雨来,在火车上就觉得日子长得难捱了。雨打
得车窗玻璃都湿了,再也看不清楚窗外的景色,而且在雨里
看去反正车外什么都是一个样。我们路过好多个大小城镇,可
是没一处不在下雨,火车在奥尔巴尼过赫德孙河时,雨下大
了。我走出车厢,站在连廊里,乔治把门打开了,好让我看
野景,可是眼前见到的却只有湿漉漉的铁桥架,落在河里的
雨点,还有就是那水淋淋的列车了。不过外边却有股子好闻
的气味。这是一场秋雨,从开着的门里透进来的空气闻起来
很清新,好似潮湿的木柴、沾水的铁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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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的秋天。车厢里乘客虽有不少,可看上去都引不起我多
大的兴趣。有个漂亮的妇女要我在她身旁坐下,我就去了,后
来才明白,原来她自己也有个跟我同样年纪的孩子,眼下她
是到纽约某地去当教育局长的。我心想:我这会儿要是能跟
乔治到餐车厨房去,听他跟大师傅谈谈,那该有多好呢。可
是白天一般的时候乔治说话也跟常人无异,只有说得更少,而
且态度非常规矩,不过我也注意到他喝了不少冰水。
  车外雨停了,但是大山顶上还有大片的云团。火车沿着
河边驶去,四野里真美丽极了,这样的美景我以前还从来没
有见过,只有肯伍德太太家里一本书的插图上才看得到如此
风光。我们住在湖滨的时候,逢星期天总要上肯伍德太太家
去吃饭,她家有这么一本大书,一直放在客厅里的桌子上,我
在等吃饭的时候总要去翻翻看看。那本书上的版画也就像此
刻这雨后的四野,也有这样的河,河畔也耸立着这样的山,山
上也是这样灰色的山岩。有时在河的对岸可以见到有列车迎
面而过。树头的叶子入秋都已变色,有时看见河面只在树木
的枝桠之间露出一角,那时这河看去就一点也不显得古老,跟
书上的插图也不像了,倒是让人觉得这种去处大可住得,住
在这儿可以钓钓鱼,一边吃午饭一边看火车开过。不过总的
说来这河是阴暗、凄凉而又陌生的,似乎并非现实,倒是像
书上的版画,古味十足。这也可能是因为一场大雨刚过、太
阳还没有出来的缘故。风吹叶落的时候,落叶欢舞,踩上去
也带劲,树呢,也还是老样子,只是树上没有了叶子而已。可
是雨打叶落的时候,落叶就生气全无,都湿漉漉贴在地上了,
树也变了,变得水淋淋没有好脸面了。沿赫德孙河的这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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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上景色固然十分美丽,这种景色在我可毕竟是感到很隔膜的,
我倒宁愿还是回到湖滨去。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也正就是
书上的版画给我的感觉,这里边掺杂着很多别的东西:看这
本书我总是在那个客厅里,那是别人的家,时间又总是在吃
饭前,何况雨后的树一片水淋淋,更何况北方的季节此时已
是秋尽,天气又潮又冷,鸟儿早已飞空,在树林子里散步已
不再是什么乐事,天一下雨就只想待在屋里,生上一堆火。我
看我也不是一下子想到了那么多的,因为我这个人向来是不
多想也不细想的,只是赫德孙河沿河的景色给了我那么复杂
的感受而已。一下雨,什么地方都会变得陌生的,连自己的
家乡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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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岔 路 口 感 伤 记

我们是在中午前到达岔路口的,还开枪误杀了一个法国
老百姓。这人当时正快步穿过我们右方的田野,他已经过了
农家房子,才看见第一辆吉普车开来。克劳德命令他站住,他
却只管在田野里跑去,雷德就一枪把他打死了。这是雷德当
天打死的第一个人,所以他心里好不喜欢。
我们都以为那是个德国人,身上老百姓的衣服是偷来的,
不料一看他竟是个法国人。至少他的身分证是法国的,那上
面说他是苏瓦松人 ②。
  "Sansdoutec CétaitunCollabo(他肯定是个通敌分
子)," ③ 克劳德说。
  "他不是想逃跑吗?"雷德还反问道。"克劳德叫他站住,

 B 《岔路口感伤记》是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至1961
年之间。-- 原编者注
② 苏瓦松是巴黎东北约八十公里处的一个城市。
③ 原文为法语,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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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法国话说得可标准了。"
"'猎获簿'上就把他作通敌分子登记吧,"我说。"他的
身分证照旧去放在他身上。"
"他真要是苏瓦松人,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雷德又反
问道。"苏瓦松离这儿可远着哪。"
"他在我们的部队开到之前逃走,就说明他是个通敌分
子,"克劳德还解释说。
"他这张脸也真难看,"雷德瞅着地上的人说。
"也被你弄坏了点,"我说。"听好了,克劳德:把身分证
照旧放好,身上的钱一个子儿不许动。"
"不拿别人会拿的。"
"你就不要去拿嘛,"我说。"德国鬼子送上门来的钱是决
不会少的。"
  然后我就指示他们:两辆车在哪儿停放,"买卖"在哪儿
开张。我还派奥内西姆穿过田野,过了这两条路,到那上了
窗板的小餐馆里去打听打听清楚,有多少人马已经从这条出
逃的必经之路逃了过去。
  逃过去的人马倒还真不少,都是往右边的那条路上去的。
我知道短不了还有很多人马要逃过去,就用脚步测量了一下
从这条路到我们那两个埋伏点的距离。我们使用的都是德国
人的武器,这样即使岔路上有什么巨大的声响传到德国人耳
里,也就不致会惊动他们了。我们把埋伏圈特意设在过岔路
口有相当距离的地方,免得到时候弄得岔路口满地狼藉,一
派杀人场的景象。我们要德国人快快投这岔路上来,而且要
源源不断地来。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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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guet -apens(伏击)真太妙了,"克劳德说。雷德
问这个法国字怎么讲,我告诉他那也不过是一般的埋伏的意
思。雷德说这个字他倒得好好记住。他现在十句话里倒有五
句要说些自以为是的法语,要是给他个命令的话,他也十回
里有五回会用他的所谓法国话来应上一声。他说得滑稽,我
挺爱听的。
  那是夏末一个绝美的好天,那年夏天后来就不大再有这
样的好天气了。我们埋伏好以后便就地躺着,两辆车子在肥
料堆后面掩护我们。这个肥料堆体积大,气味重,而且非常
坚实,我们躺在沟后的草地里,草还像常年夏天那样有股草
香,两棵树给两个埋伏点各撒下一片遮荫。我这两个埋伏点
也许设得太靠前了点,不过只要你火力够,上门的货色来得
快,你是决不会嫌靠得太前的。一百码就满不错了。五十码
更理想。我们连五十码都还不到呢。当然,在这种事情上我
们总是觉近不觉远的。
  有人也许会说埋伏得这么靠前不妥当。可是我们到时候
还得赶出去再赶回来,得尽可能把路上的伏击痕迹清除掉。车
辆之类是没什么办法可收拾的了,不过按照常情来推想,估
计后来的车辆会当那是被飞机打坏的。只是那天并没有飞机。
不过来人也不会知道今天还没有飞机来过这里。何况匆匆忙
忙往逃生路上逃跑的人,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MonCapitaine(我的队长),"雷德对我说。"要是我们
的先头部队来了,听见这里响的都是德国人的枪炮,可不要
把我们打得命都没了?"
"我们两辆车上的人会对先头部队的来路注意观察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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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他们来打信号避免误会。不要急嘛。"
"我一点也不急,"雷德说。"我已经打死了一个货真价实
的通敌分子。我们今天也总共只有这么一点战果,这个伏击
可一定要多多杀上几个德国鬼子。Pasvrai(不是吗),奥
尼 ①?"
  奥内西姆说:"Merde(放屁)。"就在这时我们听见飞快
开来了一辆汽车。我看见车是从两边种山毛榉的那条路上来
的。那是一辆绿灰色伪装了的大众车,压得沉甸甸的,车上
尽是戴钢盔的,看样子真像去赶火车一般。路旁有两块石头
可以作瞄准点用,那是我从农家的一堵石墙上拆下来安在那
儿的,一等大众车过了岔路口,顺着我们面前这条又平又直
的上山的逃生路向我们这里驶来时,我马上命令雷德:"车到
第一块石头,把开车的干掉。"又命令奥内西姆:"机枪摆射,
高度:一人的身高。"
  雷德的枪一响,那大众车的驾驶员对车子就失去了控制。
由于他戴着钢盔,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如何。只见他的手
松开了。可不是紧紧蜷缩成一团,也不是死死抓住方向盘。机
枪在驾驶员的手松开之前也早已开了火,于是车子就冲到了
沟里,把车上的人都抛了出来,看去就像慢镜头一样。有的
摔在路上,二分队的弟兄爱惜弹药,给他们来了一个短点射。
有一个人打了个滚,还有一个人在爬,我正看着,克劳德把
两个都打死了。
"我那一枪好像打中了驾驶员的脑袋,"雷德说。
① 奥内西姆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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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太自鸣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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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距离打枪,枪口总免不了有些上抬,"雷德说。
"我是瞄准了他最低的部位打的。"
  "伯特兰,"我对二分队那边喊道。"请你带领手下到路上
去把他们搬开。把Feldbuch ① 全部拿来给我,钱你给保存一
下回头再分。得快些把他们搬开。你也去帮个忙,雷德。把
他们都往沟里扔。"
他们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就向着小餐馆那边西来的公路
眺望。我除非得亲自动手一起参加,否则是决不看打扫战场
的。看打扫战场可不好受。我不好受,人家自然也不见得好
受。不过我是带队的。
  "你报销了几个,奥尼?"
  "八个该一个没漏吧。我只能说我都打中了。"
  "这么近的距离??"
  "是打中了也显不出多少能耐。可我用的毕竟是他们的机
枪啊。"
  "我们得快些再作好战斗准备。"
  "我看这辆车子坏得倒还不算厉害。"
  "等回头再去查看吧。"
  "听哪,"雷德说。我听了听,随即就把哨子吹了两下,于
是大家都赶紧退了回来,雷德还拖着末了一个德国人的一条
腿,颠得死人脑袋乱颤。这样我们便又埋伏了起来。可是什
① 德语,原意是"野外作业记录本",这里疑是指德国兵的身分证件之类,
  同下文提到的"饷簿"很可能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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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也没来,这一下我心里倒急了。
我们设置埋伏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要在敌人的逃亡路线
上横跨两侧进行狙击。严格说来,"横跨两侧"这一点我们没
有做到,因为我们的人力不足,不能在道路两旁同时设伏,此
外我们的技术条件也不够,碰上装甲车辆就办法不多了。不
过我们两个埋伏点都各备有两枚德制的Panzerfaust ①。那比
正规部队里用的美式火箭筒威力要大得多,使用也轻便,弹
头大,发射管又可以扔掉;但是近来我们在德国人撤退时缴
获的这种火箭筒有不少是给暗里安上了饵雷的,还有不少给
故意破坏了。所以我们只用那些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时鲜
货",而且总还要从中随意抽些货样,叫个德国俘虏打打看。
被非正规部队抓获的德国俘虏往往非常愿意提供合作,
态度决不会比饭店领班或三四流外交官差。总的说来,在我
们眼里德国人就好比是走上了邪路的童子军。这也就是赞他
们是优秀军人的又一种说法。我们可不是优秀军人。我们是
专干一门肮脏职业的。用法国话说,就是"unmétiersale
(一门肮脏透顶的职业)"。
经过反复审问,我们知道了从这条逃亡路上逃走的德国
人都是往亚琛去的,我知道我们现在打死他们一个,以后在
亚琛或齐格菲防线后面就可以少一个敌人抵抗。这道理是简
单明了的。我就欢喜问题这样简单明了。
我们看见这一回来的德国人是骑自行车的。总共四个,也
是急急忙忙的,但是都已经累透了。他们不是自行车部队的。
① 德语:钢甲拳。即德制反坦克火箭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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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是一般的德国兵,骑的是偷来的自行车。领头的那个
看到路上有新鲜血迹,又一扭头瞧见了那辆汽车,便用足全
身力气把右脚的长筒靴往右脚镫上狠命踩下去,这时我们却
向他开了火,也向另外三个开了火。人挨了枪子儿从自行车
上摔下来,那个情景看起来总是挺惨的,尽管还比不上驮着
人的一匹马中了枪那么惨,更别说一头奶牛误入枪林弹雨给
打穿肚子了。可是在近距离内看一个人中了枪弹摔下自行车,
那自有一种亲如切身的感觉,叫人受不了。眼前可是四个人、
四辆自行车。那个切身之感才叫强烈呢,何况,自行车翻倒
在路上声音尖细而刺心,人摔下来又响得那么闷,装备碰得
劈啪一片,这一声声都传到了你的耳里。
"快把他们搬到路外边去,"我说。"把四辆vélos(自行
车)都藏起来。"
  正当我扭过头去监视路上时,那小餐馆有一扇门打开了,
出来了两个戴便帽、穿工作服的老百姓,各拿了两只瓶子。他
们慢悠悠穿过了岔路口,一转弯向埋伏点后面的田野里走来。
他们上身都穿运动衫加旧上装,下面是灯芯绒裤子,脚登农
村靴。
"对他们注意监视,雷德,"我说。他们还是一个劲儿往
前走,后来竟把瓶子高举过头,两只手各拿一瓶,走到我们
跟前来了。
"快卧倒,"我喊了一声。他们就赶快趴下,把瓶子在腋
下一挟,顺着草地爬过来。
"Noussommesdescopains(我们是朋友),"其中一个喊
道。这人一副深沉的嗓音,一开口酒气直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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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你们这两个酒糊涂的copains(朋友),让我们来
认一下,"克劳德应道。
"我们是在过来呀。"
"外面下这么大的铁弹雨,你们到这儿干什么来啦?"奥
内西姆喊道。
"我们送一点小礼物来了。"
"刚才我到过你们那里,你们的小礼物当时为什么不送?"
克劳德问道。
"哎呀,情况变化了嘛,camarade(同志)。"
"变得有利啦?"
"Rudement (大大的有利),"那头一个酒鬼camarade说。
另一个趴在地上,把一只瓶子向我们递过来,带着很不痛快
的口气问:"OnditPasbonjourauxnouyeauxcamardes(对
新同志也不问一声好)?"
"Boniour(你好),"我说。"Tuveuxbattre(你们想来打
仗)?"
"假如有必要的话。不过我们来是想问一下:这些vélos
可不可以给我们?"
"得等战斗结束,"我说。"你们服过兵役吗?"
"这个自然。"
"那好。你们每人带一支德国步枪、两夹子弹,顺着这条
路到我们右边两百码的地方,见有过路的德国人就来一个毙
一个。"
"我们不能跟你们在一块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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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专业人员,"克劳德说。"队长怎么说你们就怎么
办。"
  "上那边去选一个有利的地形,枪可不能朝这边打。"
  "把这个臂章佩上了,"克劳德说。他一个口袋里满是臂
章。"你们是Frane -tireurs(游击队员)了。"他没有说出完
整的名称。
  "过后能把vélos给我们?"
  "你们打不上的话,给一人一辆。打上了,给一人两辆。"
  "得的钱怎么办?"克劳德说。"他们用的可是咱们的枪。"
  "钱就归他们拿吧。"
  "不该归他们。"
  "缴获的钱都要送上来,回头会分给你们一份的。Allez
Vite(快去)!DébineDtoi(走呀)!"
  "Ceuxsontdeupoivrotspourris
劳德说。
  "拿破仑时代都还有酒鬼呢。"
  "很可能。"
  "肯定的,"我说。"这一点我完全可以向你担保。"
  我们躺在草地里,草的气息还十足是夏天的气息,沟里
的尸体渐渐引来了苍蝇,有普通苍蝇也有青头大苍蝇,黑色
路面的公路上鲜血四周还有些蝴蝶。不但鲜血四周有黄的白
的蝴蝶,连尸体拖过的地方留下的一条条血迹旁边都有。
  "我倒不知道蝴蝶原来是吃血的,"雷德说。
  "我本来也不知道。"
(这两个是烂酒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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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难怪,我们打猎的季节那是冷天,已经没有蝴蝶了。"
  "我们在怀俄明打猎的时候,'小木桩'地鼠① 和土拨鼠
早都躲在洞里了。可那还只是九月十五呢。"
  "我倒要仔细看看蝴蝶是不是真的吃血,"雷德说。
  "要不要拿我的望远镜去看?"
  他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说:"真他妈的难说。不过老钉在
那儿是肯定的。"然后他又转过头去对奥内西姆说:"奥尼呀,
Pau-vre(可怜的)德国鬼子真差劲。Pasde(没有)手枪,
Pasdebinoculaire(没有望远镜)。妈的什么都rien(没有)。"
  "Assezdesous(可就是有钱),"奥内西姆说。"我们这
一回钱的收获倒是不小。"
  "有钱也没个鬼地方可花。"
  "以后再花吧。"
  "Jeveux(我倒想),maintenant(现在)就花,"雷德说。
  克劳德用他童子军万能刀上的拔塞钻把两瓶酒开了一
瓶。他闻了闻,递给我。
  "C'estduC Cestdugno leE( 是烧酒)。"
  那边的二分队也在享受他们的那一份。他们原是我们最
亲近的伙伴,可是一分开以后,就觉得他们像是外人了,那
两辆车更像是后方梯队了。我心想:人真是一分开就疏远。这
一点倒应该注意。倒还有这么件事需要注意。
  我举起瓶来喝了一口。那是高纯度的烈酒,凶极了,一
① 北美大草原地区有一种地鼠,因其挺起身子静止不动时看去像个小木
  桩,故有"小木桩"地鼠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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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口就是一团火。我把瓶子还给了克劳德,克劳德又给了雷
德。雷德一口喝下去,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里的酒是用什么东西酿的,奥尼?"
  "大概是土豆吧,还得上铁匠铺去弄点马蹄上修下的边皮
加在里面。"
  我翻译给雷德听了。"我什么酒都喝过,就是土豆酒倒还
没尝过味道,"他说。
  "这酒是装在生锈的钉桶里催陈的,里面还要放几枚旧钉
子提提酒味。"
  "我得再喝一口,消消嘴里那股味道,"雷德说。"Mon
Capitaine,咱们要死一块儿死好吗?"
  "Bonjour,toutlemonde(向全世界的人问好),"我说。
这是我们常说的一个老笑话,说是有个阿尔及利亚人即将在
桑丹监狱① 外的街道上被送上断头台,问他可有什么遗言要
说,他就说了这样一句话。
  "为蝴蝶干杯,"奥内西姆喝了一口。
  "为钉桶干杯,"克劳德也把瓶子一举。
  "听哪,"雷德说着把酒瓶递给了我。我们都听见了一辆
履带车的声音。
  "好家伙,中头彩了!"雷德说。"AlongongfangdolaPa
   lefuckingjackpotoulemore." ②他轻轻地唱了起来,

① 巴黎的一座监狱。
② 这里哼的是《马赛曲》,但是随口夹进了几个英文字,法语的音也念得不
准。意思变成了:"前进祖国的孩子们,但愿头彩多多的来??"
-t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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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桶酒这时已经对他不起作用了。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大家
趴在那儿,把一应布置检查了一遍,眼睛就都朝着左边的路
上望去。不久就看见了。那是一辆德国人的半履带式兵车,车
上的人挤得都只有勉强站着的份儿。
  在敌人的逃亡路线上设置埋伏,总少不了要在路的对面
一侧埋上四颗饼状地雷,有宽余的话还可以再多埋一颗,都
打开了保险,一颗颗就像比特大号汤盘还大的圆形大跳棋 ①,
又像死呆呆伏着不动的蛤蟆。四五颗地雷排成一个半圆形,拔
些野草盖在上面,用一根在船用杂货行里都能买到的黑油粗
绳串起来。绳子的一头系牢在里程标上,这种一公里一个的
标石叫做borne,也可以系在十分之一公里的小标石上,反正
只要找个牢不可拔的东西系住就行。绳子松松地横过路面,一
头挽上个圈,由前队伏兵或后队伏兵掌握都可以。
  开来的这辆压得沉甸甸的兵车,是驾驶员面前有2t望口
的那一种,重机枪此刻都高高地昂起了头,警戒着空中。我
们个个都紧盯着兵车,看它步步逼近,车上挤得也真够瞧的。
满满一车尽是党卫军,现在连领章都看见了,面孔也都看清
楚了,看得愈来愈清楚了。
"拉绳,"我向二分队大喊一声。不料绳子一收紧,原来
排成半圆形的地雷就给拉移了位,乱了阵形,我想这一下露
馅了:一看就知道那是用青草遮着的饼状地雷!
  这时候驾驶员要么见了地雷马上刹车,要么还是往前直
① 古时下西洋跳棋有在地上划了棋盘下的,棋子奇大。有些地方如苏格兰
  至本世纪犹有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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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撞上地雷。行驶中的装甲车辆是不能打的,但是只要车
子一刹住,我就可以用那大弹头的德制火箭筒给它一家伙。
  那半履带式兵车来得极快,此刻我们已经把他们的面孔
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都忙着在看公路那头可有我方的先头部
队追来。克劳德和奥尼脸色发白,雷德面颊上肌肉一抽。我
却总是这个老毛病:肚子里又觉得像掏空了似的。紧接着那
兵车里就有人看见了血迹,还看见了沟里的那辆大众车和尸
体。他们用德国话大喊大叫,那驾驶员跟他身边的军官想必
也看到了路上的地雷,车子往旁边一偏,猛的停了下来,可
是刚要打倒车后退,就被火箭筒击中了。在火箭筒击中的同
时,两个埋伏点上的人马也都一齐开了火。兵车上的那帮家
伙自己也有地雷,就急急忙忙构筑起他们的路障来,好给幸
存的那点力量作个掩护,因为在德国火箭筒击中、兵车被炸
毁的那个当儿,我们个个都低倒了头,头上什么乱七八糟的
东西都在往下洒,好似打开了一个喷泉。洒下来的都是钢铁
之类的硬家伙。我查点了一下:克劳德,奥尼,雷德,都还
在射击。我也拿了一支"施迈瑟" ① 对着2t望口在射击,我背
上湿漉漉的,脖颈上也尽是血,不过这喷泉的来历我也看清
楚了。我真不明白这兵车怎么会没有给炸个大开膛或大翻身,
却这样一下子就完蛋了。我们车子上的"五零"机枪② 也都
在射击,所以当时声响挺大,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兵车里
再没有人露脸了,我以为事情已经了结,正要挥手命令"五
① 一种德国冲锋枪。
② 口径为0.50英寸的机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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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机枪停止射击,兵车里却有人扔出一颗木柄手榴弹来,在
路外才一点点的地方就爆炸了。
"他们连自己的死人都杀起来了,"克劳德说。"我去喂它
两颗尝尝怎么样?"
"我来再给它一家伙。"
"得了,一次就够受的了。我的背上早已刺满一背的花
子。"
"好,那你去吧。"
  他借着"五零"机枪的掩护,在草地里迂回爬去,拿颗
手榴弹拔去了保险销,让把手先啪的弹开,手榴弹在他手里
冒了会儿青烟,他才一撩手高高地抛了出去,落到了兵车的
那一侧 ①。手榴弹轰然一声爆炸,把人震得都跳了起来,弹片
打在装甲板上,哐哐直响。
"快出来,"克劳德用德国话说。一把德国冲锋枪从右边
的2t望口里开了火。雷德对着2t望口打了两枪。冲锋枪又开
火了。显然雷德的枪打不到他。
"快出来,"克劳德直喊。冲锋枪又响了,那声音就像小
孩子拿了根棒一路走一路在栅栏上磕碰。我还击的枪声听来
也是那样怪气。
"快回来,克劳德,"我说。"雷德,你对着这边的口子打。
① 这种手榴弹不同于木柄手榴弹,不用拉弦。拔去保险销后,就靠手指的
  力量把手榴弹上的把手压住。掷出时手指一松,把手脱开,带动导火索
  起燃,数秒钟后爆炸。距离敌人较近时,可以先让把手脱开,等导火索
  稍燃后再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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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尼,你打那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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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劳德很快回来了,我就说:"这个不得好死的德国鬼子。
我们就把还有一个家伙用掉了吧。以后总还弄得到的。反正
先头部队也就要到了。"
"这辆兵车是他们的后卫部队,"奥尼说。
"你上去打,"我对克劳德说。他打了,兵车的前舱给打
得没了踪影,于是他们就进去搜遗下的钱财和饷簿。我喝了
口酒,对我们的车子挥挥手。"五零"机枪上的弟兄学着拳击
手的样子,把手高举在头顶上挥舞。我随后就背靠大树一坐,
一是需要考虑一下,二也可以监视公路那头的动静。
  他们把搜到的饷簿全拿了来,我都给装在一只专放饷簿
的帆布包里。没有一本不是沾了血的。钱倒是缴获了不少,也
都沾着血,奥尼和克劳德还同二分队里的人一起撕下了好多
党卫队的肩章,能用的冲锋枪都收了来,不能用的也拿了几
把,统统装在一只外有红条条的帆布袋里。
  钱,我是从来不碰的。那是他们的事,反正我认为碰了
钱是要倒运的。不过这一下倒有好大一笔钱可分了。伯特兰
给了我一枚一等铁十字章,我放在衬衫口袋里。这种东西我
们难得也在身边放上一时半时,过后就都送掉了。我是什么
都不愿意留着的。留着到头来总难免要倒运。拿虽然暂时拿
着,可心里却觉得:要是以后能够退回去,或者送给他们的
家属,那该有多好呢。
  大家看上去就像在屠宰场里遇上了一场爆炸,浑身都是
叫炸飞的太小肉块打过的痕迹,那几个钻进兵车肚子里去的
人出来时身上也不见得干净。我起初还糊里糊涂,后来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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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多的苍蝇老是叮着我的肩背和脖颈,才知道自己的模
样儿该有多惨了。
那半履带式兵车横在路中,这一来车辆过此就非得减速
行驶不可了。大家都已经收获不小,我们又没有一个伤亡,再
说这个地方也已经破坏得没法再打了。我们就是要打也只能
改天再打了,何况我可以肯定这已是后卫部队,现在就是再
打,也只能打上几个散兵可怜虫了。
  "排除地雷,把东西都收拾好,我们回农家房子里去梳洗
梳洗。在那儿我们照样可以把公路封锁得严严实实。"
大家都提着沉甸甸的东西来了,个个兴高采烈。我们把
两辆车子就留在那儿,大家都到农家场院里的抽水机跟前去
好好洗了洗。有被铁片划破擦伤的,雷德都给搽了碘酊,他
还给奥尼、克劳德和我洒上了一些消炎粉。等雷德给大家弄
完了,克劳德也给雷德弄。
  "那农家房子里就没有一点可喝的吗?"我问勒内。
  "我不知道。我们哪有工夫看?"
  "你进去看看。"
他找到了几瓶红葡萄酒,倒还可以喝得,我就随便找个
地方一坐,清点清点武器,说说笑话。我们纪律是严格的,却
不拘形迹,只有在自己师里,或者需要做给人看看的时候,才
会讲究这些。
  "Encoreuncoupmanqué (又是一场空欢喜),"我说。那
是一个很老的老笑话了,我们队伍里当初有过一个无赖,每
当我主张放小鱼过去,等大鱼上钩的时候,他总要来这么一
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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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才厉害呢,"克劳德说。
"简直叫人受不了,"米歇尔说。
"我,我真干不下去了,"奥内西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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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i,jesuislaFrance(我,我就是法兰西噢),"雷德
说。
"你还打吗?"克劳德问他。
"Pasmoi(我是不打了),"雷德答道。"我来指挥。"
"你还打吗?"克劳德问我。
"Jamais(坚决不打了)。"
"为什么你的衬衫上尽是血?"
"有一头母牛产崽,我在照料呢。"
"你是个助产士还是个兽医?"
"除了姓名、军衔和军号,我什么也不能交代。"
  我们又喝了些酒,同时注意着路上,只等我们的先头部
队到来。
"Qùestla该死的先头部队 (那该死的先头部队在哪儿
啦)?"雷德问。
"他们的机密我哪儿知道。"
"幸亏在我们作小accrochage(接触)的时候他们没来,"
奥尼说。"告诉我,monCapitaine,你在发射那家伙的时候是
怎么个感觉?"
"肚子里像掏空了似的。"
"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心里是求天拜地,可千万别'漂'了。"
"也真是我们走运:他们的油水好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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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他们倒居然没有后退散开。"
  "可别败了我今天下午的兴啊,"马塞尔说。
  "有两个骑自行车的德国鬼子,"雷德说。"从西边过来
了。"
  "好家伙,倒有胆量,"我说。
  "Encoreuncoupmanqué
  "这两个有谁要打?"
  谁也不要。那两个人一头扑在车把上,蹬得不紧不慢,他
们的靴子太大了,踩在脚镫上显得很别扭。
  "我来用M-1 ① 打一个试试,"我说。奥古斯特把枪递给
了我,我等到那前一个骑车的德国人过了半履带式兵车,眼
前没有树木遮住他的身影时,就把枪瞄准了他,枪口随着他
往前移了移,一枪却没有打中。
  "Pasbon(不行),"雷德说。我就把枪口再提前些,又是
一枪打去。那德国人也是那样一副惨不忍睹之状,跌下车来,
倒在路上,那vélo倒翻了过来,一个轮子还在直打转。另一
个骑车的死命往前蹬,一会儿工夫那两个copains也开起火
来了。我们只听见他们"嗒砰""嗒砰"刺耳的枪声,那骑车
的却丝毫无损,只管往前蹬,不一会儿就蹬得看不见了。
  "Copains真他妈的不bon(中用),"雷德说。
  过会儿我们就看见那两个copains撤了下来,来到了我
们大部队里。我们队伍里那几个法国人都又羞又恼。
  "Onpeutlesfusiller(能不能把他们毙了)?"克劳德问。
,"奥尼说。
① 美制半自动步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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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们不枪毙酒鬼。"
"Encoreuncoupmanq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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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些,不过总还不大愉快。

举枪致敬时,酒瓶露了出来。他说:"MonCapitaine,onafait
unvéritablemassaore(我的队长,这一下杀得可真痛快)。"
  "住嘴,"奥尼说。"把你们的家伙给我。"
  "可我们给你们充当了右翼呢,"那copain一副洪亮的嗓
音说道。
  "你们顶个屁,"克劳德说。"两位可尊敬的酒鬼先生,给
我闭上嘴巴滚蛋吧。"
  "Maisonabattu(可我们打了啊)。"
  "还打呢,放你的屁,"马塞尔说。"Foutmoilecamp
(给我滚)。"
  "Onpeutfusillerlescopains(能不能把这两个朋友毙
了)?"雷德问。他就会像鹦鹉学舌。
  "你也给我住嘴,"我说。"克劳德,我说好了要给他们两
辆vélos的。"
  "不错,"克劳德说。
  "你跟我去,拿两辆最坏的给他们,把那个德国鬼子连同
vélos也一起给收拾了。你们其余的人继续封锁道路。"
  "当年的老章程可不是这样办的,"一个copain说。
  "当年的老章程今后就不能照搬了。反正当年的你恐怕也
是个醉糊涂。"
我们先到公路上去处理那个德国人。他没有死,可是两
            "奥尼这么一说,大家的气才平

那前头一个copain衬衫口袋里藏着一瓶酒,就在他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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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都给打穿了。我们对他尽量和悦相待,扶他躺下时尽量让
他躺舒服,我替他脱去了上衣衬衫,我们替他在伤口上洒了
消炎粉,克劳德还用急救包替他作了包扎。他的面孔长得很
讨人喜欢,看上去他至多不过十七岁。他想要说话,可是说
不出来。他一向听惯了临到这种局面应该如何对待,如今就
极力想照着去做。
  克劳德从死人身上剥下了两件上衣,替他做了个枕头。然
后抚了下他的脑袋,拉起手来替他按按脉搏。那小伙子两眼
一直望着他,却说不出话。小伙子的目光始终也没有离开过
他,克劳德俯下身去在他前额上亲了亲。
"把路上那辆自行车搬走,"我对两个copains说。
"Cettoputainguerre(这该死的战争),"克劳德说。"这
混蛋透顶的战争。"
  小伙子不知道是我给了他那一枪,所以也不特别怕我。我
也去按了按他的脉搏,这才明白克劳德何以会有那样的举动
了。我这个人要是懂事些的话,就应该也去把他亲亲。可是
这种事情往往当时不会想到,结果就成了终生的遗憾。
"我想留下陪他会儿,"克劳德说。
"真太感谢你了,"我说。我便去树木背后,到那四辆自
行车的藏处,见那两个copains早已像两只乌鸦一样在那儿
站着了。
"这一辆,还有这一辆,你们拿去,foutemoile
  camp(给我滚)。"我剥下了他们的臂章,塞进自己的口
袋。
"可我们打了呀。这就该得两辆。"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给我滚,"我说。"听见没有?给我滚。"
他们失望地走了。
? 837·
从小餐馆里出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问我要那辆新
的自行车。
  "我的那辆今儿早上给他们抢走了。"
  "好吧。拿去吧。"
  "还有两辆怎么办?"
  "快走吧,这会儿别到公路上来,大军随后就到。"
  "可你们不就是大军吗。"
  "不,"我说。"很遗憾,我们可并不是大军。"
那孩子骑上了一点都没有损伤的自行车,踏到小餐馆里
去了。我就顶着炎夏的天空,回到农家场院里,等我们的先
头部队开来。我当时的心情真是坏得不能再坏了。不过更坏
的心情其实还是会有的。真的,我敢肯定会有。
  "我们今儿晚上到不到城里去?"雷德问我。
  "去呀。部队是从西边来的,这会儿也该把城拿下来了。
你不听见声音吗?"
  "当然听见。中午以后就听见了。这个城好吗?"
  "等大军一到,我们联系上以后,顺着小餐馆前面的那条
路一直往前走,你就可以看到了。"我在地图上指给他看。
"只要走上约莫一英里路就可以看到了。看见吗,一转过那个
弯,地势就低下去了?"
  "我们还打吗?"
  "今儿不打了。"
  "你还有衬衫吗?"

? 83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比这一件还脏呢。"
"再脏也不会比这一件更脏了。你脱下来我去洗一洗。天
这么热,要是到你该穿的时候还没干透,穿上去也没关系。你
心里不痛快?"
"是啊。很不痛快。"
"克劳德怎么还不来?"
"他要陪着中了我枪的那个孩子,看他合眼。"
"是个孩子?"
"是啊。"
"唉,真要命,"雷德说。
  过了一会儿克劳德推着两辆vélos回来了。他把小伙子
的Feldbuch交给了我。
"你的衬衫也脱下来交给我去洗洗干净吧,克劳德。我和
奥尼的已经洗过了,这会儿都快干了。"
"多谢你了,雷德,"克劳德说。"酒还有剩吗?"
"我们又找到了几瓶,还有些香肠。"
"好极了,"克劳德说。他心里也正郁郁不乐,排解不开
呢。
"等大军过来了以后,我们打算到城里去一次。从这儿过
去,只要走一英里多一点的路就到了,"雷德告诉他说。
"我以前去过,"克劳德说。"这个城不赖。"
"我们今天不打了。"
"那明天再打。"
"可能明天就用不着打了。"
"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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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起点兴致来吧。"
"别胡说。我这不是挺高兴的吗。"
? 839·
"那好,"雷德说。"这瓶酒和这点香肠你拿着,我马上去
洗衬衫。"
"多谢你了,"克劳德说。我们把酒对半分着喝了,可是
谁也喝不痛快。

? 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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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有 人 影 的 远 景

那座公寓里情况奇怪极了。电梯自然已经停开。连电梯
顺着上下的那根钢柱都已经弯了,那六层大理石楼梯也有好
几级已经碎裂,上上下下只能小心踩着边上走,免得扑通掉
下去。有些通向房间的门其实背后早已空无所有,别看有的
门外表似乎完好无损,你要是推开了门一步跨进去,很可能
会一脚踩空:这座公寓曾经被几颗高爆炮弹直接击中,正面
的四楼楼面连同底下三层都给炸掉了。但是顶上两层的正面
倒有四个房间还是好好的,各层的后面一排房间也都还有自
来水供应。我们都管这座公寓叫"老宅子"。
情况最吃紧的时候,前沿阵地就在这公寓的正下方,那
大街环绕的小高地顶上靠边沿一带便是。战壕和淋坏晒烂的
沙袋至今都还在原处。真近极了,站在这残破公寓的阳台上,

 B 《有人影的远景》是以西班牙内战为题材的一个短篇,写于1938年左右。
   1939年2月7日海明威致函出版社编辑马克斯韦尔·珀金斯建议编一个
新的集子,提出的篇目中即包括本篇。-- 原编者注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 931·
抢一块碎砖瓦或灰泥片一扔就能扔到那儿。但是如今前线已
从小高地的边沿推进到了河的对岸,那里有座山冈耸立在名
为"村舍"的旧日皇家猎舍的背后,前线就在松树密布的山
坡上。眼下战斗正在那一带进行,我们不但把"老宅子"当
作了2t望哨,还利用这个有利的地形来拍新闻片。
  当时的处境是危险的,天又总是那么冷,肚子也总是吃
不饱,不过我们却还常常开玩笑。
  每次只要有炮弹击中房屋炸了开来,砖屑泥粉就会冲天
而起,一会儿沉落下来,镜子面上就是厚厚的一层灰,好像
新造房子窗上涂的白粉一样。在这座上楼都怕楼梯会塌下去
的公寓里,有个房间内却有一面落地长镜居然没有震碎,我
用指头在粉尘厚积的镜面上抠出了印刷体大写的"约翰尼死
期到"字样,然后找了个由头打发摄影师约翰尼上那个房间
里去。那时正是炮击的当口,他推门进去,一见迎面这鬼神
的晓示,就脸色煞白,把魂都吓掉了,他满心气愤而又无可
奈何,为此我们直要到好长久以后才重又言归于好。
  第二天我们在旅馆门前往一辆汽车里装器材,我上了车,
觉得怪冷的,就把旁边的窗玻璃摇起来。只见摇起来的窗玻
璃上赫然几个印刷体的红色大字,想必是借了支唇膏当笔涂
在那儿的:埃德小人 ①。这辆带标语的汽车我们接连用了好几
天,那班西班牙人见了一定感到莫名其妙。他们一定只当这
几个字是荷兰或者美国的什么革命组织的名称缩写或标语口
① 原文
EDISALICE,内lice一字应该用单数louse,所以在后文中两人
要为这个字争执起来,各不相让。

? 932·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号,以为那大概也是类似F.A.I.或C.N.T ①. 那样的
组织呢。
  后来有一天,驻在当地的那位英国大员却使我们把彼此
间的一点疙瘩全忘了。这位大员有一顶德国式的大钢盔,他
每次出行只要是往前线的那个方向去,就总要把这顶钢盔戴
上。大伙儿对这种打扮谁也没有好感,总觉得既然钢盔不多,
就应该留着给突击部队用。所以我们看见他头戴钢盔,心里
马上就对这位大员起了反感。
  我们是在一位美国女记者的住处碰上的,女记者那里有
一只上好的电炉。大员见这个房间十分舒服,立刻就喜欢上
了,给起名叫"俱乐部"。他提议大家各自把酒带来,说这里
暖和,气氛也愉快,正好饮酒取乐。那美国女记者却是位工
作极勤奋的,一直很注意不想让自己的住处给染上点"俱乐
部"的色彩,尽管也许总是不太成功。所以当下听见自己的
住处给这样明确地题了名、归了类,真不啻挨了一拳。
  第二天我们正在"老宅子"里工作,拿条破席子当帘子
一遮,煞费苦心地使摄影机镜头避开了下午强烈的阳光,没
想到大员这时却由那位美国女记者陪着来了。他在"俱乐
部"里听我们谈起过这么个所在,特意要跑来看看。当时我
正拿了副双筒望远镜在破阳台一角的阴影里观察。那是一副
小型的八倍蔡司镜,只要两手在上面一盖,就不会发生反光。
这时进攻快要开始了,我们正等着飞机来轰炸,因为政府军

F.A. I.是西班牙无政府主义联明盟,C.N.T.是(西班牙)全国劳
工联合会。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 933·
当时缺乏重炮,只能由轰炸来代替进攻前必不可少的炮击。
  我们的工作一向是躲在屋里做的,大家都像耗子一样不
敢露出一点形迹,因为我们决不能给这座表面看似空无一人
的楼房引来炮火,不然我们的工作就无法完成,今后也不可
能再把这里当作观察站了。可是此刻那大员进得房来,就拉
上一把空椅子,到这一无遮蔽的阳台正中一坐,钢盔、特大
号双筒望远镜,凡此种种一应俱全。阳台长窗的一侧斜架着
一台摄影机,像机关枪那样作了精心的伪装。我则隐蔽在另
一侧的黑角落里,不叫山坡上的人看见,一直小心在意可千
万不能闯进了阳光亮堂堂的开阔处。独有这大员却堂而皇之
坐在向阳地的中央,头戴钢盔,俨然是一副全球总参谋长的
架势,望远镜亮晃晃的,比得上一架日光反射信号器。
"你瞧,"我说。"我们这儿得工作。你在那儿坐着,望远
镜会发出反光,对面山上的人全看得见。"
"依我看在房子里是根本没有危险的,"大员俨然以上司
下顾的口吻,若无其事地说。
"你要是打过野羊,"我说,"你就知道了:你老远看得见
野羊,野羊也老远看得见你。你用望远镜不是可以清清楚楚
看见对方的人吗?他们也有望远镜的。"
"依我看在房子里是根本没有危险的,"大员却还是那句
话。"坦克都在哪儿啦?"
"在那儿,"我说。"树底下。"
  两个摄影师气得直做怪脸,都攥紧了拳头,在头顶上乱
挥。
"我把大摄影机拿到后边去,"约翰尼说。

? 93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小妞儿,躲远点,别过来,"我冲着那美国女记者说。然
后又告诉大员:"你知道吧,他们把你当成谁的参谋长啦。见
了你这钢盔,这望远镜,他们以为你是指挥作战的。知道吗,
你这是自找麻烦。"
  他说的还是那句老话。
  就在这个当儿我们挨了第一颗炮弹。只听见一声巨响,好
似爆裂了一根蒸汽管,外加撕裂了一块帆布。爆炸的声音没
落,灰泥墙粉还在轰隆劈啪往下掉,我就冒着漫天的尘雾,推
着那女记者往门外跑,躲到后面一排房间里去。正当我冲出
房门的时候,只见有个头戴钢盔的家伙从我身旁一闪而过,向
楼梯口窜去。一头野兔子一窜而起,左一蹦右一跳的一溜烟
逃走,那个速度应该说够快了吧,可是这位大员窜过尘雾弥
漫的过道,冲下楼梯,夺门而出,往街上一钻,速度之快却
连野兔子都别想赶得上。我们的一位摄影师说,他的莱卡摄
影机最快的快门都别想拍得下这位大员的动作。这话固然有
些过甚其词,倒真是说得一针见血。
  总之对方对这幢房子快速轰击了足有分把钟。炮弹简直
就是平射的,在呼啸而来和击中爆炸的轰然一响、陡地一震
之间,几乎都没有个间隙能容你屏一下气。后来总算打完了,
我们又等上了几分钟,看是真的不打了,才到厨房里去扭开
水池上的龙头喝了点水,然后重新找了个地方,把摄影机再
架起来。这时候进攻正好刚刚开始。
  那美国女记者把大员恨透了。"是他带我上这儿来的,"她
说。"他还说这儿挺安全呢。结果他自己倒溜了。连声再会都
不说。"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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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哪有一点绅士风度,"我说。"瞧,小妞儿。注意
看。喏,开始啦。"
  只见地面上有些士兵站了起来,半弯着腰,向一片小林
子里的一座石头房子跑步前进。炮弹都对准了石头房子打去,
所以石头房子会不时消失在突然腾起的一阵阵尘雾中。每次
一炮打过,风又总会把尘雾吹散,石头房子又总会清清楚楚
露出脸来,好似一艘船破雾而出一般。在士兵的前面有一辆
坦克晃晃摇摇开得飞快,活像一只圆顶炮鼻虫,开进树林子
就看不见了。正看着时,忽然跑步前进的士兵都扑倒在地上
了。接着左边又有一辆坦克冲上前去,进了树林子,坦克开
火的闪光都看得见,石头房子冒了烟,飘散的烟雾里看得见
有个伏在地上的士兵爬起来就拼命往回跑,逃回自己原先所
在的战壕里去了。接着又是一个爬起来跑了,一只手抓着枪,
一只手还抱着头。再后来简直就是全线后退了。有的跑着跑
着就倒下了。有的趴在地上就再没有起来。满山坡星星点点
都是。
"怎么回事?"女记者问。
"进攻失败了,"我说。
"怎么?"
"没有能坚持到底。"
"为什么呢?他们后退不也跟前进一样危险吗?"
"不见得。"
  女记者举起望远镜来看。可是随即又放了下来。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说。她泪水顺着两颊直流,脸
上还在抽搐。我以前从来也没有见她流过泪,要哭的话,大

? 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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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哭的事我们也见得多了。打起仗来,各等各样的人,包
括将军在内,谁都免不了有流泪的时候。不管人家跟你是怎
么说的,反正这句话才真是实情,不过眼泪还是应该尽量少
流,人们也都能忍则忍,所以我以前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
记者流泪。
"这就是一场进攻战了?"
"这就是一场进攻战,"我说。"现在你算是见识过了。"
"这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要是带队指挥还有人的话,说不定还会打发他们再上
去。不过我看只怕是不会了。这损失有多大,你不妨数一数
就明白了。"
"那些人全都死了?"
"不一定。有的是受了重伤,动不了了。等天黑以后,会
有人来把他们抬下去的。"
"那坦克现在怎么办呢?"
"能撤回去算是走运。"
  可是其中有一辆已经倒运了。松林里腾起一股黑污的烟
柱,在空中随风飘散,很快就扩大成乌黑的滚滚一团,浓浓
的油烟里看得见还有红通通的火舌。只听见一声爆炸,同时
看见一阵白烟翻滚,于是黑烟窜得就更高了,下面着火的范
围也更大了。
"那是一辆坦克,"我说。"起火了。"
  我们继续看下去。从望远镜里可以望见打壕沟的一个角
落里爬出两个人来,抬起一副担架,顺着上山的一道斜坡往
上爬去。看上去爬得很慢,似乎爬得很吃力。正看着时,前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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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那人忽然腿一屈跪下了,随后便一屁股坐下来。后面那个
早已扑倒在地上。他爬到前面,把胳膊钩在前面那人的肩下,
拖着他向壕沟里爬去。一会儿他就不动了,只见他面孔朝下
趴得直挺挺的。这样两个人就都横在那儿不动了。
  对石头房子的炮击已经停止了,此刻四下一片悄然。衬
着青青的山坡,那农家大宅子连同围墙里的院子黄得好显眼,
不过山坡上筑了工事,挖了交通沟,泥土翻起处还添上了些
白色的瘢痕。山坡上这会儿有些小火堆升起的细烟,那是行
军炉灶在做饭。往上,通向农家大宅子的一路上则尽是这场
进攻战遗下的死伤士兵,好像把许多包裹撒在青草坡上。那
辆坦克还在树林子里燃烧,烟是又黑又油的。
"吓人哪,"女记者说。"这种场面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真吓人哪。"
"打仗的场面总是这么吓人的。"
"你见了倒不觉得讨厌?"
"我讨厌,我一向就见了讨厌。可干一行就得懂一行。这
是打的一场正面进攻战。打正面进攻战就是这样惨。"
"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攻了?"
"有啊。办法多啦。不过你总得先有军事知识,有军纪,
有经过训练的班排长。尤其应该有出奇制胜的计谋。"
"这会儿天色都给弄得黑乎乎的,要拍也没法再拍了,"约
翰尼说着就把他的远距离摄影镜头用罩子罩了起来。"喂,我
的'小人'哥。我们快回旅馆去吧。今天的活儿干得相当不
错。"
"是啊,"那另一个摄影师说。"今天我们拍到的一些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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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常珍贵的。可惜进攻没有成功,真是太遗憾了。算了,这
事还是别去想了。但愿有一天我们能拍到进攻得胜的镜头。只
是进攻得胜的日子往往不是下雨就是下雪。"
"我可永远也不想再看了,"那女记者说。"我今天算是见
识过了。我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看了,好奇心打不动我,写
文章挣大钱引诱不了我。他们都是男儿汉血肉之躯啊,跟你
我有什么两样?可你看看他们,就这样都倒在那儿山坡上了。"
"你可不是男儿汉,"约翰尼说。"你是个女儿家。可不能
混淆了。"
"那个戴钢盔的家伙又来了,"那另一个摄影师望着窗外
说。"又大模大样地来了。我恨不得手里有颗炸弹,扔下去冷
不丁吓他个半死。"
  我们正在收拾摄影器材,那戴钢盔的大员进来了。
"哈罗,"他说。"你们拍到好影片了吗?伊丽莎白,我有
一辆汽车停在后面一条小街上,我来送你回去。"
"我要跟埃德温·亨利一块儿回去,"那女记者说。
"风小点儿了吗?"我问他,这无非是句应酬话。
  他没有答理,管自问女记者:"你不去?"
"不去,"女记者说。"我们准备大家一块儿走。"
"晚上跟你在俱乐部见,"他照样乐呵呵地对我说。
"你已经不再是俱乐部里的人了,"我极力学着英国人的
腔调,告诉他说。
  大家一起下楼,大理石楼梯上有窟窿,走起来得十分小
心,眼下又添了新的损伤,得一一跨过、绕过。这真像是一
座走不完的楼梯。我拾到了一个炮弹引信头上的"铜帽子",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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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撞扁了,底部还有灰泥的痕迹。我就递给了那个叫伊丽
莎白的女记者。
"我不要,"她说。到了门口,大家一齐站住,让那个戴
钢盔的家伙一个人走在前头。他架子十足地穿过了有时会有
冷枪打来的大街这半边;到了对面墙头的掩护下,便只管端
着架子继续走他的。于是我们也一次一个,向街对面的墙下
作冲刺。在这里待过了一阵子总会知道:过开阔地的时候,第
三个人或第四个人往往会招来敌人的火力。所以我们过了这
个关口,心里总是挺高兴的。
  这样我们就在墙头的掩护下顺着大街走去,四个人并排
走,手里拿着摄影机,脚下踩着新飞来的铁片、刚碎的砖块,
以及成块的石头,一路看看前面那个戴钢盔家伙架子十足的
步态:他,已经不再是俱乐部里的人了。
"真讨厌,我还要写电讯稿呢,"我说。"今天的电讯稿可
不好写。进攻失败啦。"
"你这是怎么啦,老兄?"约翰尼问。
"你应该找些可以说得的事情来写,"那另一个摄影师和
婉地说。"今天的事情那么多,总该有些什么可以说说吧。"
"他们什么时候去把伤员弄回来?"那女记者却问。她没
戴帽子,步子跨得又大又随便,头发披在皮领短茄克衫的领
子上,在愈来愈暗的光线下看去都成了土黄色的了。她转过
头来时,头发也跟着一晃荡。她面孔发白,脸色难看。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等天一黑。"
"上帝保佑,快些天黑,"她说。"原来战争就是这样。我
要来采访报道的就是这么回事。那两个抬担架出去的人是不

? 040·

是给打死了?"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死了,"我说。"肯定死了。"
"他们的行动太迟缓了,"那女记者不胜怜悯地说。
"人有时候想走却就是迈不开腿,"我说。"走起路来像陷
在深沙里,有时又像身在梦中。"
  前边,那个戴钢盔的人还是一直顺着大街走去。他左边
是一排残破的房屋,右边是营房的砖墙。他的汽车停在大街
的尽头,我们的车子也就停在那儿一所房子的背面。
"我们就带他回'俱乐部'去吧,"那女记者说。"今儿晚
上我可不想让谁受到伤害。感情不能受到伤害,什么都不能
受到伤害。嗨!"她就喊起来。"等等我们哪。我们来啦。"
  那人站住回头一看,笨重的大钢盔随着脑袋转过来,显
得滑稽极了,像是什么驯顺的牲口头上长的两只大角。他等
在那儿,我们就迎上前去。
"是不是要搭我的车?"他问。
"不用了。我们的汽车就在前面。"
"我们都到'俱乐部'去,"那女记者说。然后向他微微
一笑:"你也来,顺便再带上一瓶酒,好吗?"
"那就太好了,"他说。"我带什么酒好呢?"
"带什么酒都行,"女记者说。"随你的便好了。我还有些
工作得先去做好。七点半左右碰头吧。"
"你要不要搭我的车回去?"他问她说。"那辆车上还得装
这么些玩意儿,怕是太挤了。"
"好啊,"她说。"我挺高兴的。谢谢你啦。"
  他们俩上一辆车,我们把摄影器材统统装上另一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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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啦,老兄?"约翰尼说。"你的女朋友倒让别人送回
家去?"
  "这场进攻战叫她看得心都乱了。她心里难受着呢。"
  "看进攻战而心不乱的女人不好算个女人,"约翰尼说。
  "这次进攻败得真惨透了,"那另一位摄影师说。"幸而她
观察的距离还不算太近。今后不管有没有危险,我们可千万
不能让她近距离看进攻。这种场面刺激性太大。今天她在那
儿看,还不过像看电影一样。看去就像电影里的老式战斗场
面。"
  "她心地善良,"约翰尼说。"跟你不一样,我的lice哥。"
  "我的心地可善良了,"我说。"不过你应该说louse,用
lice不对,lice是复数。"
  "我就喜欢用lice,"约翰尼说。"这个字听起来口气更强
硬。"
可是他却抬起手来,把车窗上用唇膏写的那几个字擦掉
了。
  "要开玩笑我们明天再另换个花样吧,"他说。"镜子上写
字的事儿算是跟你一笔勾销了。"
  "行,"我说。"那太好了。"
  "你呀,我的lice哥!"约翰尼说着,拍了拍我的背。
  "应该用louse!"
  "不。就是要用lice!这个字我喜欢多了。口气上要强硬
百倍。"
  "去你的。"
  "好吧,"约翰尼说着,愉快地笑了。"这一下我们又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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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朋友了。在打仗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得注意着点,彼此可别
伤了感情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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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3·
                   B
你总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点什么

  "这篇小说写得真不错,"孩子的父亲说。"你知道你这篇
东西写得有多好吗?"
  "那可不是我要她送给你看的,爸爸。"
  "你另外还写过些什么呢?"
  "小说就这一篇。真的,那不是我要她送给你看的。可小
说一得了奖??"
  "她要我辅导辅导你。不过你既然写得出这样的好文章,
也就用不着别人来辅导了。你只要写下去就可以了。你写这
篇小说花了多少时间?"
  "也没花很多时间。"
  "你从哪儿听说有这么一种海鸥的?"
  "大概是在巴哈马吧。"

 B 《你总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点什么》是一篇以古巴为背景的完整的短篇
小说。海明威于1939至1959年间定居于古巴的"2t望农场"。-- 原编者


? 044·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你从来没有去过狗礁,也没有去过埃尔鲍基。在凯特基
也好,比美尼也好,都没有海鸥来做窝住,连燕鸥都没有。在
基韦斯特也只能见到些最小的燕鸥来做窝。"
"对,就是那种叫'该杀的彼得'的。窝都做在珊瑚礁上。"
"就做在浅滩上,"他父亲说。"可小说里说的那种海鸥,
你哪儿见得到呢?"
"可能是你告诉我的吧,爸爸。"
"这篇小说的确写得非常好。倒使我想起了好久以前看过
的一篇小说。"
"你总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点什么,"孩子说。
  那年夏天,父亲在藏书室里找了些书给孩子看,孩子就
看这些书。孩子要是不去打棒球、不去俱乐部练射击的话,总
会来大房子吃午饭,来的时候往往说他一直在写作。
"你要是想给我看看,只管拿来,有什么问题要问,只管
来问,"父亲说。"你要写你熟悉的东西。"
"我是这样,"孩子说。
"我不想来监督你,也不想来钉牢你,"父亲说。"不过,
假如你想要的话,我倒可以找些我们彼此都熟悉的题材,给
你出几个简单的题目做。这样练习练习很有好处。"
"我觉得我干得倒还算顺利。"
"那你不一定要拿给我看,什么时候觉得有必要,再给我
看好了。《当年在远方》这篇文章,你看了喜欢吗?"
"喜欢极了。"
"我刚才说到出题目,无非是这样的意思:我们可以一起
去逛一次市场,或者去看一次斗鸡,把我们的所见各自记下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 045·
来。只要把自己看到后觉得印象深刻的东西如实记下就可以
了。比如,在斗鸡的两个回合之间,公正人让鸡主人把鸡抱
回去调理一下,这时候鸡主人就扒开鸡嘴往嗓子眼里灌点酒。
就记诸如此类的小事。看看我们各自看到了些什么。"
  孩子点点头,可是随即就垂下眼来,望着面前的盘子。
"要不我们也可以去一次咖啡馆,玩上几盘扑克骰子 ①,
你就写你听到人家都谈了些什么。也不要全写出来。只要把
有点意思的写出来就行了。"
"按这个办法写我现在怕还不行呢,爸爸。我想我还是照
那篇小说的写法写下去吧。"
"那就照你的老办法写吧。我不想干预你,也不想影响你。
我说的这些都不过是练习罢了。本来我倒很愿意陪你练习练
习。就好比弹琴练指法。其实这些办法也不一定就真好得不
得了。我们还可以另找些更好的办法。"
"我恐怕还是照那篇小说的写法写下去的好呢。"
"也好,"父亲说。
  父亲心里想:我像他这样年纪的时候,还写不出这样的
好文章呢。我认识的人里也从来没有一个能有这样的本事。我
认识的人里也从来没有一个能像他似的,才十岁的娃娃就有
那么一手好枪法。小小年纪不只参加射击表演,还跟大人、跟
职业选手一块儿比试枪法。他十二岁上就以平等的资格上场
参加比赛了。他打起枪来就像身上天生有雷达似的。目标没
① 有的骰子上面刻有扑克图案,称为扑克骰子。另外,亦有以骰子掷出花
  色,引用扑克牌打法的。也称为掷扑克骰子。

? 046·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到射程以内,他绝不轻易发枪;野禽被一哄赶冷不防飞出来,
他也决不会给弄得措手不及。他常常打长尾野鸡,打飞过的
野鸭子,射击的姿势优美,出枪恰到好处,准确非凡。
  逢到比赛打活鸽的时候,只要一等他来到屋外的水泥场
上,通过旋转门走进射击栏,旁边挂起了黑条纹金属板表示
由他上场,那班职业选手就都不作一声,紧盯着看了。射手
中只有轮到他上场,满场观众才会鸦雀无声。他举起枪来架
在肩上,还回头看了看枪托底部抵在肩膀的什么部位,一些
职业选手见了微微一笑,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似的。然后他
的腮帮子就靠下去贴在贴腮上,左手老远伸出在前头,身体
的重心前移到了左脚上。枪口抬起来又低下去,往左移了移
又往右移了移,最后回到了正中。右脚的后跟轻轻一提,浑
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弹膛里的那两发弹药上。
"预备!"他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嗓音是那么低沉沙哑,真
不像是小孩子的说话。
"预备!"管鸽笼的人应了一声。
"放!"那沙哑的嗓子话音一落,五个笼子里不知哪一个
笼中就飞快冲出一只灰鸽来,也不知是怎么一窜,就贴着青
草地箭一般一掠而过,向着白色的矮栅栏飞去。第一个枪筒
里的子弹一下就打中了它,第二个枪筒里的子弹也随之而入。
那飞鸽脑袋朝前一冲,栽了下来,只有那些射击的行家才看
出第二颗子弹也打中了鸽子,尽管这时鸽子早已中弹死在空
中了。
  孩子这时就会打开枪筒,离了水泥场,回到休息室去,脸
上不带一点表情,眼睛直望着地下,对喝彩声只当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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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7·
一样,要是碰到哪个职业选手赞他一声:"好样的,斯蒂维,"
他就会以那个陌生的沙哑嗓门说声"谢谢"。
  他就会把枪在枪架上放好,等着看父亲上场打。父亲打
罢,爷儿俩就会一起走到露天的冷饮柜台跟前。
"我可以喝瓶可口可乐吗,爸爸?"
"只许半瓶为限。"
"好吧。真遗憾,我刚才的动作太慢了。倒让那只鸽子逞
了强,真是不应该啊。"
"那鸽子冲劲足,飞得又低,斯蒂维。"
"要不是我动作慢,那就谁也不会知道了。"
"你打得还不错。"
"我还会打得跟本来一样快的。不用为我操心,爸爸。就
喝上这么点儿可乐,我包你出手慢不了。"
  他打第二只鸽子时,地笼的弹簧门一开,鸽子从暗沟口
里窜出来,刚一飞起就给打死在空中。大家都看清了鸽子是
在空中中了第二枪以后才落地的。出了笼子还飞不到一码远。
  孩子来到休息室时,有个本地的射手说道:"好,你这一
下打得轻松,斯蒂维。"
  孩子点了点头,把枪搁好。他看了看记分牌。还要等四
个选手上过场,才会又轮到父亲。他就去找父亲。
"你这一回出手又很快了,"父亲说。
"我是听见了开笼声的,"孩子说。"我不是糊弄你,爸爸。
我知道几个笼子开笼的声音都是听得见的。可我发现眼下二
号笼开起来要比别的笼子响一倍。这个笼子也真该上点油了。
看来这号事谁也没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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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一听见开笼声就把枪口转过去。"
"是啊。可要是声音特别响的话,那准是在左边。左边的
声音响。"
  父亲此后连打三轮,鸽子没有一次是从二号笼里出来的。
后来真碰上了一次,他却并没有听到开笼声,结果这一次他
是用了第二发枪弹在老远以外才把鸽子打死的,死鸽子正好
撞在栅栏上,落在界内。
"咦呀,爸爸,我真抱歉,"孩子说。"他们上过油了呢。
都怪我多嘴了。"
  爷儿俩一起参加过了最后一次国际射击大赛,晚上在一
块儿闲聊,孩子说道:"我真不明白,怎么有人会连只鸽子也
打不中。"
"这话可千万不能对人家说啊,"父亲说。
"我不说。可我这倒真是心里话。打不中是说什么也不应
该的。我总共只失败过一次,可也是两枪都中,只是死鸽子
栽下来掉在界外了。"
"可这样你还是失败了。"
"我明白。这样我还是失败了。不过我弄不懂,真要是个
够格的射手怎么会连只鸽子也打不中。"
"也许过了二十年你就懂了,"父亲说。
"别生气,爸爸,我不是存心要顶撞你。"
"没什么,"父亲说。"可对别人你这话千万不能说啊。"
  他是在对那篇小说、对孩子的写作感到捉摸不透的时候
想到了这些的。孩子虽然天赋惊人,能成为这样一个打飞禽
的能手却也并非全靠自己,他不是不经点拨、不经培养就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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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9·
己成了材的。可如今他早已把这个锻炼的过程统统忘了。他
忘了自己起初打不中飞禽,父亲就要扒开他的衬衫,叫他看
看他枪托抵的不是地方,所以臂膀上都起了青肿。教给他纠
正毛病的办法就是每次举枪一定要回头看一看肩膀:看枪确
实架妥了,才能招呼放鸽子。
  他忘了父亲还教给他一套动作要领:把身体的重心落在
你跨前的脚上,莫抬头,只管转枪口。怎么能保证身体的重
心落在跨前的脚上呢?只要把右脚的后跟抬起就行。莫抬头,
转枪口,快出手。记住,得分多少是无关紧要的。可我要求
你一定要做到鸽子刚一出笼就得打着。看鸽子不要看其他部
位,只要看它的嘴。枪口要瞄准鸽子嘴。要是鸽子嘴看不见,
看嘴巴该在哪儿就瞄哪儿。我现在对你的要求是出手一定要
快。
  孩子天生是棵打枪的好苗子,但是父亲一直帮着摔打,要
把他磨练成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每年都要带着他苦练提
高出手速度,初练时十枪里不过中个六七枪、七八枪。后来
提高到十有九中,在这个水平徘徊了好一阵,又提高到二十
枪内枪枪命中,可惜不走运,到底成不了一个百发百中的神
枪手。
  那第二篇小说他可始终没有拿出来给父亲看。直到暑假
结束他还没有把稿子改到能使自己觉得满意。他说他要磨到
完美无缺才能拿出来。等他一完稿,他一定马上送来给父亲
看。他说这个暑假过得非常愉快,真是少有的愉快,而且还
有这么些好书看,他感谢爸爸在写作问题上对他没有逼得太
紧,因为暑假毕竟是暑假,今年的暑假过得好,大概算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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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过得最好最好的暑假之一了,跟爸爸在一起那可真是带劲
极了,真是带劲极了。
  过了七年,父亲又看到了那篇得奖的小说。那是他在孩
子当年住过的房间里查阅几本书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本书,
在书中看到的。他一看见这本书就立刻意识到那篇小说是怎
么来的了。他记起了当年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把书一翻,果
然有这一篇,一字未动,连题目都一样。那是一位爱尔兰作
家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所收都是极优秀的作品。孩子竟是一
字不改的抄袭,连题目都照抄了。
  父亲心想:从小说得奖的那年夏天到他无意发现这本书
相隔已有七年;这七年中的后五年,孩子简直把一切坏事、蠢
事都干绝了。可父亲本来还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孩子病了。以
为他是得了病才变坏的。以为他原先一直还是不错的。是那
最后一个暑假后一两年才开始变的。
  如今他明白了,这孩子从来就不是个好孩子。回想往事,
他总每每有这样的感觉。悲哀啊,原来射击是并不能促使人
进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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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大陆来的大喜讯

接连吹了三天南风,王棕树灰色的树干在狂风里弓着腰,
长长的棕叶更是给吹得倒弯着身子,好像已经脱离了树干,在
前边另成了一行似的。风愈吹愈猛,暗绿的叶柄拼命嘶叫了
一阵,终于纷纷被风扼杀了。芒果树的枝桠也都在大风中一
阵战栗,啪嗒断了。风里带来的热气烤得芒果花枯焦粉碎,连
花梗也干瘪了。草都枯萎了,泥土里已经没有一点水份,风
里尽是一派粉尘。
大风日夜不停整整刮了五天,等到风息,王棕树的叶子
已有半数死僵僵吊在树干上了,还青的芒果不是掉在地上,就
是死在树上,花蔫了,花梗也枯了。今年芒果的收成算是完
蛋了,其他的作物也都一样。
那人挂出去的电话跟大陆接通了,他先叫了一声:"喂,
辛普森医生,"接着就听见对方那条破哑嗓子说道:"惠勒先

 B 《大陆来的大喜讯》是又一篇以古巴为背景的完整的短篇小说。-- 原编
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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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吗?哎呀,先生,你那位哥儿今天可真叫我们大家都吓了
一大跳。一点不假。我们照例在电休克治疗前给他用喷妥撒
钠,我早就注意到这孩子对喷妥撒钠有异乎寻常的耐药力。他
以前从来没有弄过麻醉剂的玩意儿?"
"据我知道没有弄过。"
"真没有弄过?可也是,天下的事难说。反正他今天的表
演我算是领教了。弄得我们五个人倒像小娃娃一样傻了眼。真
的,五个大人都变成娃娃了。治疗只好延期。是啊,他对电
休克这样害怕是不正常的,完全没有理由可以解释,所以我
才给他用了喷妥撒钠,不过今天是不能做这个治疗了。别急,
依我看今天倒有个可喜的迹象。他今天一点都没有顶牛,惠
勒先生。这样的好现象以前还真不曾有过。这孩子果然进步
了,惠勒先生。我还夸他呢。对,我当时对他说来着:'斯蒂
芬,我倒不知道你还这样懂事呢。'他眼前的情况包你会满意、
会夸奖的。今天他事后就写了封信给我,写得可逗了,可有
意思了。我这就把信给你寄去。我以前寄给你的信你没有收
到?对了,对了,一定是发信有了点耽搁。我的秘书老是手
头的事情一大堆,这种情况甭说你是理解的,惠勒先生,我
是个忙人啦。是啊,他不肯接受治疗的时候骂起人来确实难
听到极点,不过事后向我赔礼道歉,倒大有绅士的风度。你
真该来看看这孩子现在的模样呢,惠勒先生。他现在注意自
己的仪容了。简直就是一位标准的时髦青年大学生。"
"那治疗的事怎么办?"
"喂,会给他治疗的。首先喷妥撒纳的用量得加大一倍。
他的耐药力着实惊人哪。我不说你也清楚,目前这一系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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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是他自己要求增加的。这看起来好像有点'自虐狂'的
味道。连他自己的信里也隐隐然有这么种意思。不过我倒有
点不以为然。依我看这孩子是对现实渐渐开始明白了。我这
就把信给你寄去。这孩子的情况包管会使你感到欢欣鼓舞的,
惠勒先生。"
"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
"什么?喔,是说天气呀。这个嘛,我看可以说是每年这
个季节的一大特点吧,只是今年未免过分了点。是啊,是同
常年不完全一样。说实在的今年的天气是有点儿邪门。你有
事只管来电话好了,惠勒先生。这孩子有进步了,我还有什
么可着急、可担心的呢。他的信我这就给你寄去。信写得挺
漂亮的,我看也未尝不可以这么说吧。是啊,惠勒先生。不
不,惠勒先生。惠勒先生,依我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根
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想跟他通话?我替你把电话转到医
院里去。不过恐怕还是明天通话比较好些。做完了治疗他难
免会有些累。还是明天比较好些。你说他今天没有做治疗?对
对,一点不错,惠勒先生。我是觉得这孩子现在体力比较差,
怕干不了这样费力气的事。对对。治疗要到明天才做。我得
加大喷妥撒纳的用量才行。这一系列治疗可是他自己要求增
加的。你就后天给他打电话好了。后天他不做治疗,而且也
休息过了。对,惠勒先生,是这样。你用不到焦急。依我看
他能有这样的进步,已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今天是星期二。你
星期四跟他通电话吧。星期四什么时候都行。"
  星期四南风又大了起来。反正现在风对树木再也造不成
多大伤害了。棕榈树焦黄枯死的叶柄大不了给吹折了,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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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未死花梗上的一二朵残花大不了给烤蔫了。只是杨树叶子
都给吹得发了黄,扬起的尘土和刮落的树叶撒得游泳池里满
池都是。尘土透过纱窗给吹进屋里来了,有钻进书里的,有
落在画上的。奶牛都背着风伏在栏里,连嘴里倒嚼的草料都
含着砂粒。惠勒先生记得,大风总是在四旬斋期间 ① 来的。当
地人索性就给起名叫四旬斋风潮。凡是恶风当地人都络起了
名字,一些蹩脚作家就专爱拿这种恶风做文章。这号事他就
坚决不干,比方说他就坚决不写棕榈树的叶梗给刮得在树干
前边倒挂成一行,好似少妇背向狂风而立,吹散的头发都扬
向前方。他就坚决不写起风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散步时闻到
的芒果花香,不写他窗外芒果花丛中的蜜蜂嗡嗡。蜜蜂如今
早就没了影踪。他也决不用外文来叫这股风。以种种风的外
文名字作题材敷衍成篇的蹩脚文章已经见得太多了,这种名
目他就说得出几大筐。惠勒先生此刻写文章就一个字一个字
用笔写,在这四旬斋风潮中他可不想把打字机拿出来用。
  在他家里打杂的小伙子是他儿子的同龄人,两人在一起
长大的时候还是朋友。这时小伙子走进来说:"给斯蒂维打去
的电话接通了。"
"嗨,爸爸,"传来了斯蒂芬沙哑的嗓音。"我很好,爸爸,
真的很好。从来没有这么痛快的。真的,那劳什子现在都给
赶跑了。痛快得你没法想象。我现在对眼前的一切真的又都
清清楚楚了。辛普森医生吗?喔,他挺不错的。说真的我信
① 复活节前的四十天,守斋悔罪,以纪念耶稣在荒野禁食,称为四旬斋。天
  主教、东正教,以及耶稣教中的某些教会都有这样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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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过他。他是个好人哪,爸爸。说真的我对他很有信心。他
比一般医生平易近人。他现在要给我额外增加几次治疗。大
家都好吗?那好。你问天气吗?好,还可以。治疗没有遇到
什么困难。没有。一点都没有。一切都很好。很高兴你也一
切都好。这一回我算是真的明白过来了。好吧,我们犯不上
浪费电话费了。向大家问好。再见了,爸爸。咱们回头见。"
"斯蒂维问你好呢,"我① 对打杂的小伙子说。
  他想起了当年,愉快地笑了。
"多谢他。他好吗?"
"好,"我说。"他说一切都好。"
① 原文如此。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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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那片陌生的天地

迈阿密又热又闷,从大沼泽吹来的陆地风还带来了蚊子,
连早上都有。
  "我们还是尽快走吧,"罗杰说。"我得先去弄点儿钱。汽
车的事你懂行吗?"
  "不大懂。"
  "你不妨在报纸的分类广告里看看,了解一下都有些什么
样的汽车出让,我去弄点儿钱让汇到这里的西联② 来。"

 B 《那片陌生的天地》原为海明威一部未完成小说的前四章。海明威创作这部
小说的时间是在1946至1947年间及1950至1951年间,时写时歇。1970
年出版的海明威遗著《湾流中的岛屿》一书,有个初稿就是以这个片断作
为原始素材发展起来的。后来海明威在写《湾流中的岛屿》一书的过程中,
显然改变了小说的创作思路,把这几章文字删去了。读者一定会注意到,作
者在《湾流中的岛屿》的最后一稿中又重新使用了其中的一些人名,只是
用在另外一些人物的身上。尽管作者作了这样的重新铺排,《那片陌生的天
地》一文仍不失其本身的统一与完整。-- 原编者注
② 西部联合电话电报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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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这样能拿到钱?"
? 147·
"只要我电话早些打通,能让我的律师马上把钱汇来。"
  他们是在比斯坎湾大街一家旅馆的十三层楼上,茶房刚
刚下楼买报纸和别的东西去了。他们借了两个房间,房间下
临海湾,望得见公园和大街上的来往车辆。他们登记时都用
了自己的本名。
"你就住转角上的这一间,"罗杰当时还说来着。"这个房
间也许能吹到些风。我住那一间,打电话方便些。"
"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你拿一份报纸,把分类广告里出让汽车的栏目看一下,
另一份报纸我来看。"
"找什么样的车呢?"
"跑车,轮胎要好。尽可能挑最好的。"
"你看我们能弄到多少钱?"
"我打算开口要五千。"
"那太棒了。你看会给你这么多?"
"我也不知道。我这就给他打电话去,"罗杰说完就到隔
壁房间里去了。可门刚一关上,又打开了。"你还爱我吗?"
"我想那该是用不到再说的了,"她说。"趁这会儿茶房还
没有回来,请亲亲我吧。"
"行。"
  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使劲地亲。
"这就对了,"她说。"我们何必还要把房间分开呢?"
"我是考虑到领汇款的时候可能要来查对一下我的姓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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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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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是运气好些的话,就用不到在这儿过夜了。"
"真的这么快就能走?"
"要是运气好些的话。"
"那我们就可以用吉尔奇夫妇的名义了?"
"斯蒂芬·吉尔奇夫妇。"
"还是叫斯蒂芬·布拉特- 吉尔奇夫妇好。"
"我得赶快去打电话了。"
"可别去了好大半天才来噢。"
  他们是在一家希腊人开的海鲜餐馆里吃的午饭。餐馆有
空调,在酷热的城市里真无异沙漠中的一片绿洲。菜倒也一
点不假都是用海味做的,只是同样的菜跟埃迪海鲜馆一比,就
好比一是煎了又煎的锅底陈油,一是刚见黄的鲜白脱了。不
过那一瓶希腊白葡萄酒倒还不错,味道的确清凉纯正,带有
一股树脂香。甜点心他们要的是樱桃酱馅饼。
"我们到希腊去吧,那儿有不少海岛,"她说。
"你没有去过?"
"有一年夏天去过。我挺喜欢那儿的。"
"我们一定去。"
  到两点钟,款子就已经汇到了西联。是三千五,不是五
千。到三点半,他们就已经买下了一辆别克牌的跑车,虽是
旧车,看里程计上却才跑过六千英里。车上还备有两只很好
的备用轮胎,挡泥板都还是好好的,还配有收音机、大反光
灯,车后的行李箱容量也大,车身是沙色的。
  到五点半,他们就已经买好了一应用品,结清帐目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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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旅馆的看门人也已经在替他们把旅行袋往车后装了。天
依然热得要命。
  罗杰穿的是厚厚的军装,热得一身大汗,在夏天的亚热
带地方穿这号衣服,那个不受用也不下于在冬天的拉布拉
多① 光穿一条短裤。他给过了看门人小费,上了汽车,车子
就顺着比斯坎湾大街驶去,然后又向西一拐,驶上了去科拉
尔盖布尔斯② 和"泰迈阿密小道" ③ 的路。
"你觉得快活不?"他问那姑娘。
"快活极了。你说这不会是做梦吧?"
"肯定不是做梦,因为这天热得简直要人的命,我们要五
千又没拿到五千。"
"你说我们买这辆车是不是花钱太多了点?"
"不多。一点也不多。"
"保过险了吗?"
"保了。还加入了三A 会④ 呢。"
"我们的行动倒挺快的不是?"
"称得上神速。"
"余下的钱你带上啦?"
"那个自然。在衬衫口袋里,用别针扣着呢。"
"那是我们的金库。"

① 拉布拉多是加拿大东部的一个半岛。地处高纬度,东岸又有拉布拉多寒
    流经过,故气候冷湿。
② 迈阿密西南一城镇。
③ "泰迈阿密小道"是个历史上留下的路名,现为41号国家公路中的一段。
④ 美国汽车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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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的全部家产了。"
"你看这笔钱够用上多久?"
"我们也不会就靠这笔钱的。我还会去挣一些。"
"至少得靠这笔钱维持一个时期。"
"那是。"
"罗杰。"
"嗳,小妞儿。"
"你爱我吗?"
"我说不清。"
"说声爱我吧。"
"我真说不清。不过我会理清楚的,错不了。"
"我可是爱你的。爱煞了你,爱煞了你,爱煞了你。"
"望你一直爱下去。这对我是个很大的支持。"
"你干吗不肯说声爱我?"
"等等再说吧。"
  这一路上她本来一直把手按在他大腿上,这一下却缩了
回去。
"好吧,"她说。"就等等吧。"
  当时汽车正沿着去科拉尔盖布尔斯的宽广大路向西行
驶,穿过单调乏味而又苦热不堪的迈阿密的郊外。路边有些
店铺、加油站和市场,背后不断有超车的,此刻人们都离开
市区驱车回家了。不一会儿科拉尔盖布尔斯就在他们的左边
闪了过去:只看见一座座开着威尼斯式矮窗的楼房,耸立在
这佛罗里达的草原上。面前,还是直溜溜备受烤逼的大路,在
当年的大沼泽地上直穿而过。罗杰这时便加快了车速,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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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快地划破沉闷的空气,仪表盘上的通气孔里和斜开的通风
窗里一阵阵气流朝车内直钻,顿时让人感到一阵清凉。
"这辆汽车挺漂亮的,"姑娘说。"买到这么辆车子不是挺
幸运的吗?"
"够幸运的。"
"我们的运气很不错呢,可不是吗?"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
"你对我也太不放心了。"
"没那事,真的。"
"可我们难道也不能好好快活一下吗?"
"我这不是挺快活的吗。"
"听你的口气可不像是太快活。"
"好吧,那就算我不快活。"
"可你就不能快活一下吗?你看,我才真叫快活呢。"
"我一定快活起来,"罗杰说,"向你保证。"
  罗杰望着面前的路,他驾车在这条路上跑,这辈子也不
知跑过多少回了。只要一看到那不绝向前伸展的路面,就知
道是这条路,两边有沟渠,有森林,有沼泽。路还是这条路,
只是今天车子换了,坐在身边的人不同了。一想到这里,罗
杰觉得先前的那种空虚之感又涌上心来了,他意识到这必须
压下去。
"我是爱你的,小妞儿,"他就说。他觉得这并不是他的
真心话。不过话听起来倒也很像是那么回事。"我是非常爱你
的,我一定要好好待你。"
"还要快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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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还要快活起来。"
"这就太好了,"她说。"我们这就算已经开始啦?"
"不是早就在路上了吗。"
"什么时候才能看见飞禽呢?"
"在这种季节里飞禽还远着哪。"
"罗杰。"
"嗳,布拉特钦。"
"你真要快活不起来,也不一定非要硬装快活不可。反正
今后就有我们快活的。你此刻是怎么个心情我也不想过问,那
我就代表我们俩来好好快活一下吧。我今天可真叫情不自禁
了。"
  他看见,再往前去路就向右一拐,不是往西,而是折向
西北,通入森林沼泽地带去了。这就好了。这一下真让他大
大松了口气。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死柏树上的那个大鱼鹰窝了。
车子刚才驶过的地方,正是他当年打死响尾蛇的所在。那是
一年冬天的事,他是跟戴维他妈一同驱车经过这里的,当时
安德鲁还没有出世。也就在那一年,他们俩在大沼泽地的贸
易站买了塞米诺尔人① 的衬衫,就在汽车里穿了起来。他把
打死的那条大响尾蛇给了赶来做买卖的一帮印第安人,那些
印第安人很喜欢这条蛇,因为这蛇皮质极好,还有十二颗响
环,罗杰还记得那蛇耷拉着砸扁了的大脑袋,提在手里真是
又粗又沉,接过去的那个印第安人还笑了呢。也正是在那一
年,他们打到了一只穿路而过的野火鸡,当时正是清早,初
① 当地的一个印第安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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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方升,弥雾渐散,柏树在银白色的雾气里显出了黑?q?q的
身影,从雾气里闯出来一只赤铜色漂亮的野火鸡,走到了大
路上,先还昂起了头大踏步走,继而把头一缩就想逃跑,最
后扑通一声倒在路上。
"我心情很好嘛,"他对那姑娘说。"前面这一带地方可有
趣了。"
"你看我们今儿晚上能到哪儿?"
"总有地方落脚的。只要一到海湾这一边 ①,这吹来的风
就不是陆地风,而是海风了。海风就凉快了。"
"那就太好了,"姑娘说。"要是第一个晚上就在那家旅馆
里过,那叫我怎么受得了啊。"
"我们的运气不错,居然逃过了。我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
能走成。"
"不知道汤姆怎么样了?"
"一定很冷清,"罗杰说。
"他这人真了不起,是不?"
"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心目中的道德典范,我把
他看作我的父兄,也得到他经济上的支援。他简直就像个圣
人一样。可又总是乐呵呵的。"
"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好人,"她说。"看他这样爱
你、爱孩子们,谁都会感动得心儿里酸酸的。"
"希望孩子们能好好陪他过上一个夏天。"
"你不要想死他们了?"
① 指濒临墨西哥湾的佛罗里达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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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挺想念他们的。"
  那回打到了野火鸡,就放在车厢的后座上,那火鸡重得
很,还暖乎乎的,一身耀眼的铜色羽毛漂亮极了,不像家养
的火鸡全是蓝黑两色,戴维他妈兴奋得一时连话也说不上来。
过了会儿才说:"别放在那儿,还是让我抱着吧。我想再好好
看看。待会儿再放到后边去。"他就拿一张报纸给她垫在膝头
上,她把火鸡血污的脑袋塞在翅膀底下,用翅膀掩得严严实
实,于是就坐在那儿,把火鸡胸脯上的羽毛抚啊抹啊,他罗
杰则只管开他的车。到末了她说:"这会儿再没有热气了,"于
是就用报纸把火鸡包起来,重又在后座放好,还说来着:"谢
谢你呀,让我玩儿了好一阵,刚才我真舍不得呢。"罗杰手不
离方向盘,吻了她一下,她说:"罗杰呀,我们真是太幸福了,
我们会永远这样幸福的,你说是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记
得车子正好驶到前边的这第二个道路弯处。此刻西沉的太阳
已经压到了树梢上。可还是没有见到飞禽的踪影。
"你该不会一心想念他们,就顾不上爱我了吧?"
"没有的事。我不骗你。"
"我也明白,他们不在你身边你感到伤心。可你总不能老
留在他们身边呀,你说是不是?"
"是啊。请你不要多虑,小妞儿。"
"你叫我小妞儿,我听了就高兴。再叫叫我。"
"在句子末了叫一声才自然,"他说,"小妞儿。"
"那也许是因为我年纪小了一截的缘故吧,"她说。"我是
喜欢这些孩子的。三个都喜欢,喜欢极了,他们三个我觉得
都是极好的。我真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可爱的孩子。可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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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才那么点年纪,我总不见得会嫁给他吧,我爱的是你呢。所
以我把他们都忘了,我就跟你在一起,尽情享受这无比的幸
福。"
"你挺好的。"
"其实我才不好呢。我这个人是怪难弄的。不过我一旦爱
上了谁,心里是雪亮的,我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就爱上
了你。所以我会注意的,我一定要把不好的地方改掉。"
"你这就挺了不起。"
"喔,我还能改得好多呢。"
"这样就很好了。"
"那就先做到这样。罗杰啊,我真是太幸福了。我们今后
还会这样幸福吧?"
"会的,小妞儿。"
"我们会永远这样幸福吧?我知道我不该问出这样的傻话
来,因为我有那样一个妈,你呢,见过的人也多了。不过我
有信心,我相信有这种可能。我完全相信有这种可能。我这
辈子就只知道爱你,既然爱你是可能的,享受幸福总也该可
能吧?求求你,对我说声可能吧。"
"我想该可能吧。"
  他以前也总是说"可能"、"可能"。虽然不是在这辆车子
里。是在别的车子里,又是在别的国家。但是在这个国家里
他"可能"两字也说得够多的了,嘴上说内心也信。其实本
来也确实是有可能的。当初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比如就在这
条路上,就是眼前的这一段路,右边的运河里流淌着清澈的
河水,当初这里就可能有那么个印第安人撑着那么条独木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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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如今运河里就没有印第安人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以
前才有可能。那都是飞禽销声匿迹前的事了。是打到野火鸡
前几年的事了。就在打死大响尾蛇的前一年,他们看到这个
印第安人撑着条独木小舟,船头横着一只白颈白胸的雄鹿,细
长的鹿腿高高搁起,纤巧的蹄子形如一颗破碎的心,鹿头向
着那印第安人,一对漂亮的鹿角还只方具雏形。他们停了车,
跟那印第安人打招呼,可是那印第安人不懂英语,只是咧嘴
一笑,船头的那只小雄鹿虽是死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方
向正好直对着那印第安人。这样的事在当时是可能有的,在
其后的五年里也还可能有。可如今还能有些什么呢?如今已
是什么都不可能有了,只有他自己算是还在,只要事情还有
那么一丁点儿实现的希望,他就还得提出来。即使提出来不
好,他也不能不提。不提就永远没有实现的希望了。他不能
不提,提了也许才会有所憧憬,也许才会产生信心,也许将
来才会实现。他心想:"也许"可是个丑恶的词儿,特别是在
你"雪茄烟抽到了尽头" ① 的时候,用这个词儿更要不得。
"你身边带着烟吗?"他问姑娘。"我还不知道那只打火机
灵不灵呢。"
"我没试过。我还没抽过烟呢。我心里早已一点都不紧张
了。"
"你总不见得心里不紧张就不抽烟了吧?"
"是不抽。一般是不抽的。"
"那么把打火机打打看。"
① 有"山穷水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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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你原先是跟谁结的婚?"
"喔,我们不谈他的事。"
"是不谈。我只是问问他姓什么叫什么?"
"反正你不认识的。"
"你真不想告诉我?"
"不想,罗杰。真的不想。"
"那好吧。"
"我很抱歉,"她说。"其实原先的他是个英国人。"
"原先?"
"他是个英国人。不过我倒喜欢在这里添上'原先'两字。
况且你不也用了'原先'两字吗。"
"'原先'两字挺不错的,"他说。"比起'也许'两字来
可要强得多了。"
"好吧。这话反正我也不懂,不过我相信你说的不会错。
我说,罗杰。"
"嗳,小妞儿。"
"你心里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现在感觉良好。"
"那好。我就把他的事告诉你。我后来才发现敢情他是个
极放荡的人。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他以前可从来没有露出过
一点口风,也从来没有露出过一点形迹。一丝一毫都没有。真
的。你大概要笑我糊涂了吧。可他就是丝毫不露。看他还真
是一表人才呢。你知道这种人表里完全不一样。后来这个底
细就被我发现了。自然马上就发现了。不瞒你说,是当夜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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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的。好了,这事就不说了,好不好?"
"可怜的海伦娜。"
"别叫我海伦娜。叫我小妞儿吧。"
"我可怜的小妞儿。我的心肝。"
"叫心肝倒也挺好听的。不过小妞儿和心肝可千万不能混
叫啊。混叫一气就不好了。其实呢,说到这个人妈妈是认识
的。我当时心想,妈妈怎么事先也不给我通通风呢。她只是
事后才说了句她倒从来没有留心。我就说:'你怎么也不多留
个心眼儿呢。'她说:'这事我想你自有主见,也用不到我来
管闲事。'我说:'你就不能给我通通风吗?难道就没有一个
人能来给我通通风?'她却说:'宝贝儿,这事人家都以为你
自有主见。没有一个人不是这样想的。谁都只当你自己在这
方面是压根儿无所谓的,咱们这岛上正道不张,没有不透风
的墙,这种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我当然以为你都是知道的啦。'"
  她此刻简直是直挺挺坐在他身旁一动也不动,说话也完
全是一副平板的调子。她并没有学着当时的口吻。她只是照
搬当时的原话,至少都是她记忆中的原话吧。罗杰觉得那听
来也的确很像是原话。
"妈妈的一张嘴可就是甜,"她说。"她那天对我说了好多
好多的话。"
"听我说,"罗杰说道。"我们把这些统统都丢开了吧。丢
它一个精光。我们说丢就丢,就都丢在这路边吧。你心里有
些什么需要排遣,随时只管对我说。可事情,我们现在已经
统统都丢开了,彻彻底底丢开了。"
"我就巴不得这样,"她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态度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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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不谈这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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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说了。我真抱歉。不过说真的,我心里倒是挺高兴,
因为现在事情已经都丢开了。"
"你真好。不过你也用不到这样像念咒语、驱邪魔似的。
你不用给我救生围,我会游泳。他呀,原先可真是一表人才,
没说的。"
"痛痛快快说吧。你要是还想说就痛痛快快说吧。"
"别这样。看你这份优越感好厉害,不用摆上架子就是架
子十足的了。我说,罗杰。"
"嗳,布拉特钦。"
"我可是深深爱你的,以后我们就不用再来这一套,好
吗?"
"好,对。"
"我真高兴。让我们来快活一下好不好?"
"好极了。你看,"他说。"有飞禽了。算是见到了第一批
飞禽。"
  左边的沼泽里隆起了一片柏树地,俨然像个树岛,阳光
照在黑沉沉枝叶丛中的飞禽身上,显出了白色的身影。夕阳
沉得更低了,禽鸟也都从天空里飞来了,一个个白色的身影
缓缓掠过,背后伸出了长长的腿。
"那是到树林子里来过夜了。白天都在沼泽地里觅食。你
注意看,两只翅膀一收,长长的腿往前面一伸,那就是鸟儿
准备着陆了。"
"我们也会看到鹭吗?"
"瞧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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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汽车已经停下,隔着渐渐黑下来的沼泽,可以看见
林鹭一下下鼓着翅膀在空中飞过,打个回旋,都降落在另一
个树岛上。
"过去这种鹭栖息的地方可要近多了。"
"说不定我们明儿早上还能碰上,"她说。"既然车子停着,
要不要我给你调杯酒喝?"
"还是一路走一路调吧。留在这儿要挨蚊子叮了。"
  他发动车子的时候,车子里早已有了几只蚊子,都是又
大又黑的"大沼泽地种"。他打开车门,用一只手猛轰猛赶,
就靠这一阵风,倒也把蚊子都撵了出去。姑娘在随带的包里
找出了两只搪瓷杯,又拿出一瓶有纸盒包装的白马牌苏格兰
威士忌。她用纸餐巾把杯子擦干净了,就连着纸盒从瓶里倒
了威士忌,再打保温壶里取出冰块加上,然后冲上苏打水。
"为我们的幸福干杯,"她说着就把冰凉的搪瓷杯递给他,
他接过杯子慢慢地喝,左手把着方向盘照旧开他的车,向着
如今已是一片昏暗的大路上驶去。稍过一会他把车灯打开了,
马上两道亮光就老远插进了前面的黑暗里。两个人就一路喝
他们的威士忌,这酒喝得正得其时,所以酒一落肚他们心里
也舒畅多了。罗杰心想:喝酒不是没有喝酒的好处,只要喝
得正是时机,酒还是有其好处的。这一杯酒,就喝得把好处
完全发挥出来了。
"在杯子里喝酒总觉得有点黏糊糊、滑溜溜的。"
"是搪瓷杯的缘故,"罗杰说。
"搪瓷杯便当,"她说。"这酒味道挺好的不是?"
"今天一天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喝上酒。午饭的那瓶树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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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酒不去算它。这'醉死大老虎'的玩意儿,才是我们的
好朋友,"他说。
  "给酒起这么个名儿倒真有意思。你们一向把威士忌叫做
'醉死大老虎'?"
  "是打仗后的事。就在打仗的时候我们第一次用了这么个
名儿。"
  "这里的树林子里也藏不下老虎之类的大家伙。"
  "我看大家伙恐怕也早给打光了,"他说。"人家很可能是
坐了那种轮胎奇大的沼泽地专用大车来到处搜索的。"
  "那一定很费手脚吧。倒还不如用只搪瓷杯来'醉死大老
虎'省力些。"
  "铁皮杯子盛酒喝起来味道还要好呢,"他说。"不说死不
死老虎。就说那个味道之好。不过那一定要有冰凉的泉水才
行,杯子还要先在泉水里冷却一下。你要是往泉水里瞧,看
得见底下直冒气泡,还有一小股一小股沙子往上冒。"
  "我们也可以尝一下吗?"
  "行啊。一定样样都让你尝到。加上点野草莓,那个味道
真是呱呱叫呢。要是有柠檬的话,切半个把汁水挤在杯子里,
把皮也一起放入。然后把野草莓捣烂了加进去,再从冰窖里
取一小块冰,冲去上面的锯屑,放进杯子里,倒上威士忌,不
停地搅拌,搅到匀,搅到整杯酒都冰凉。"
  "不加水了?"
  "不加了。冰化出来的水就尽够了,还有草莓汁和柠檬汁
呢,够多的了。"
  "你看这时候还会有野草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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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肯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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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想做个松饼的话,你看能采得到那么多?"
"包你能。"
"我们还是别谈这个了吧。招得我肚子都怪饿的。"
"前边还有约莫一杯酒的路程,"他说。"再一杯酒喝完,
我们也该到了。"
  汽车此时已是在夜色中驶去,黑糊糊的沼泽高高地屏立
在路的两边,明晃晃的车头灯直照到老远的前方。酒把往事
都驱散了,正像这车头灯冲破了黑暗一样,罗杰说道:
"小妞儿,我倒想再来一杯,要是你愿意给我调一杯的
话。"
  她把酒调好以后,说:"你何不让我替你把酒拿着,你想
喝我再给你喝?"
"我拿着碍不了我开车。"
"我拿着也碍不了我什么事。你喝了觉得很痛快,是不?"
"再也痛快不过了。"
"这也不至于。觉得痛快得很就是了。"
  这时候前面出现了灯光,那是一个开林拓地建起的村子,
罗杰随即就拐上了通往左边的一条路,车子开过一家杂货店、
一家百货店、一家餐馆,顺着通往海边的一条空落落的平整
街道驶去。他又向右一转,驶上另一条平整的街道,经过了
一些空地和稀稀落落的房屋,最后看到了一个加油站的灯光
标志,还有一个独立小屋式汽车旅馆的霓虹灯广告牌。广告
牌上说是小屋一律朝海,海边有路可通附近的公路干线。他
们的车子就开到加油站停下,加油站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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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告牌的灯光下看去皮色都发了青,罗杰请他把车子的油、
水系统检查一下,要他加足汽油。
"这里的小屋好不好?"罗杰问他。
"好啊,老总,"那人说。"又漂亮,又干净。"
"被单干净吗?"罗杰问。
"要多干净有多干净。你们准备过夜?"
"不走的话就过一夜。"
"过一夜三块钱。"
"让这位太太去看看样子行吗?"
"当然行啦。再舒服的床垫没处找了。床单管保没一丝灰
尘。还有淋浴设备。房间两头通风,凉爽极了。卫生设备都
是现代化的。"
"我去看看,"姑娘说。
"在这儿拿把钥匙去。你们是从迈阿密来的?"
"对。"
"我也觉得还是西岸好,"那人说。"你车子的油、水系统
都没问题。"
  姑娘回到了车上。
"我看到的那间小屋很不错。还挺荫凉的。"
"现下风正好从墨西哥湾吹来,"那人说。"今儿晚上都是
这个风向。明儿一天也是。星期四或许还可以吹上个半天。屋
里的床垫你试过啦?"
"看上去都蛮好的。"
"我的老太婆总是拾掇得连半点灰尘影子都不许有,我都
觉得她太傻了。她为了这几间屋子把人都快累死了。今儿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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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我让她看戏去了。洗东西最最费事了。可她都顶了下来。喏,
请看。正好给你加了九加仑。"说完他就去把油泵的软管挂好。
"这人有点莫名其妙,"海伦娜悄悄说。"不过屋子倒是挺
好、挺干净的。"
"怎么样,住下吧?"那人问。
"好的,"罗杰说。"就住下吧。"
"那就请在登记簿上登记一下。"
  罗杰填上了"迈阿密海滨道9072号罗伯特·哈钦斯夫
妇",把簿子还给他。
"跟那位教育家① 沾点亲?"那人在登记簿上记下了汽车
牌照号码,一边问。
"抱歉,半点亲都不沾。"
"没什么可抱歉的,"那人说。"我也不是觉得他有什么了
不起。刚才在报上看到有他的消息。要不要我帮你什么忙?"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进去得了,东西我们就自己搬吧。"
"三块钱,加九加仑汽油,连州税共计五块半。"
"附近哪儿有东西吃?"罗杰问。
"镇上有两家餐馆。都差不多。"
"你觉得哪一家好?"
"人家都说绿灯相当不错。"
"我好像也听说过,"姑娘说。"记不得在哪儿听说的。"
"很可能。那儿的老板娘是个寡妇。"
"对了,就是那家,"姑娘说。
① 指美国著名教育家罗伯特·梅纳斯·哈钦斯 (1899-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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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用我帮忙了?"
"不用了。我们能对付,"罗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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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有句话很想说,"那人说。"赫钦斯太太长得真是好
人品哪。"
"谢谢,"海伦娜说。"你过奖了。不过我看这都是灯光花
花绿绿的关系。"
"不,"他说。"我不是用话恭维你。我这可是心里话。"
"我看我们还是快进去吧,"海伦娜对罗杰说。"不要出门
还没多久就把我给丢了。"
  小屋里有一张双人床、一张铺漆布的桌子、两张椅子,天
花板上挂下一只电灯泡。有个厕所,有个淋浴设备,洗脸盆
上头还有面镜子。洗脸盆旁边的毛巾架上挂有干净毛巾,屋
子一头有根横杆,上面挂着几个衣架。
  罗杰把提包搬进屋里,海伦娜把冰壶、两只杯子和带纸
盒的苏格兰威士忌在桌子上放下,另外还有个纸袋,满满一
袋都是白石牌苏打水。
"不要皱眉头,"她说。"床可是干净的。至少被单是干净
的。"
  罗杰拿胳膊搂住了她,把她亲了亲。
"请把灯关掉。"
  罗杰伸手上去把灯头上的开关关了。他就在黑暗里吻她,
把嘴唇轻轻贴上她的嘴唇。他感觉到她两片嘴唇拱得高高的,
却没有张开,抱在他怀里的身子还在那里抖动。他把向后仰
着头的姑娘紧紧搂在胸前,耳畔只听见海边的浪声,身上吹
拂到窗口里进来的凉风。他感觉到姑娘那丝也似的头发都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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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手臂上,两人的身子都绷得直挺挺的。他的手落到了她
的胸前,感觉到她的奶子在他的手指下苏醒了过来,就像花
蕾骤然怒放一样。
"喔,罗杰,"她说。"来吧。来吧。"
"不要说话。"
"这就是那个他了么?喔,他真好。"
"不要说话。"
"他会爱惜我的。是吧?我也一定爱惜他。可他该不会是
个五大三粗的人吧?"
"不是的。"
"喔,我是那样的爱你,所以也是那样的爱他。你说我们
现在是不是该来好好领略一下了?我可是再也耐不住了。一
直可望而不可即的,已经苦苦熬耐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就领略一下吧。"
"喔,来吧。来吧。快来吧。"
"再亲亲我。"
  黑咕隆咚中他踏进了一片陌生的天地,那真是陌生得很,
连进去都很困难,猛一下子让人别扭得都感到悬乎了,可随
即便变了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幸福安全的洞天。什么疑虑,什
么危险,什么恐惧,这里一概都没有,在这里只让人感到若
即若离,要说即,可是愈来愈贴近了,要说离,却也离不到
哪里去。以往的事都忘得精光了,今后的事什么也不想了。黑
暗中见到的是灿烂的幸福的曙光,近了,近了,近了,愈来
愈近了,他一个劲儿迎着奔去,说也不信会奔得那么久,那
么远,那么欢。他奔得愈来愈欢,一直奔向这得来突然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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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幸福。
"啊,我的心肝,"他说。"啊,我的心肝。"
"嗳。"
"谢谢你呀,我亲爱的幸福天使。"
"我已经死了,"她说。"别谢我。我已经死了。"
"你要不要??"
"不要。我已经死了。"
"那我们就??"
"不要。请相信我的话。我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话来表达
我这种心情。"
  后来过了一阵她说了:"罗杰。"
"嗳,小妞儿。"
"你心里塌实吗?"
"塌实,小妞儿。"
"你不觉得有什么事让你失望么?"
"没有的事,小妞儿。"
"你说你会爱我吗?"
"我爱你,"他没说实话。"我爱你我刚才的乐儿"才是他
的心里话。
"重新说一遍。"
"我爱你,"他还是没说实话。
"再说一遍。"
"我爱你,"他就是不说实话。
"你说了三遍了,"她在黑地里说。"那我可要强制你兑现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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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在身上觉得凉凉的,棕榈叶发出的响声宛如下雨,过
了一会姑娘说:"今晚的夜色是可爱的,可你知道我这会儿怎
么啦?"
"肚子饿了。"
"你可不是料事如神吗?"
"我自己也肚子饿了。"
  他们在绿灯饭店吃饭,那个寡妇老板娘在餐桌底下喷了
驱蚊水,给他们端来了焦脆鲜鱼子炸咸肉。他们喝冰镇王牌
啤酒,还各吃了一客牛排土豆泥。那牛看来是光喂草的,牛
排很瘦,味道不怎么样,不过他们都很饿了,那姑娘在桌子
底下踢掉了鞋子,光着一双脚来贴在罗杰脚上。她长得美,他
挺爱对她看,连她的脚贴在脚背上都觉得美滋滋的。
"觉得够味儿吗?"
"当然。"
"能让我尝尝味道吗?"
"只要寡妇老板娘没看着。"
"我也觉得挺够味儿的,"她说。"可见我们彼此的肌肤是
很亲合得来的,不是吗?"
  最后一道甜点吃的是菠萝馅饼,两人又各喝了一瓶王牌
啤酒,啤酒是从冰箱内的冰水底下现取的,因而喝上去冰凉。
"我脚上沾着驱蚊水呢,"她说。"没有驱蚊水感觉还要美
呢。"
"就是沾着驱蚊水也够美妙的了。使狠劲来踹两下。"
"我可不想踹得你人仰椅翻,跌出这把寡妇老板娘的椅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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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就这样也不错了。"
"你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吧?"
"没有,"罗杰说的是老实话。
"电影就不一定要去看了吧?"
"你要是不太想看,就不一定要去看了。"
"那我们就回旅馆去,明儿早上绝早动身。"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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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付了寡妇老板娘的帐,带了几瓶冰镇王牌啤酒,用
个纸袋装了,驾车回到旅馆,把汽车就停在小屋和小屋之间
的空地上。
"这车子已经很懂得我们的心意了,"一来到小屋里,她
就说。
"那好嘛。"
"我起初见了它总有点儿不自在,可现在觉得它真是我们
的好伙伴。"
"这辆车子不赖。"
"你看那人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不是的。是眼红了。"
"都那么大年纪了,还眼红?"
"说不定的。也说不定是他一时高兴才那么说的。"
"得了,别再想他了。"
"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他。"
"我们有汽车当保镖呢。这车子已经是我们的好朋友了。
你不感觉到刚才从寡妇老板娘那里回来的时候这车子有多听
使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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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是有点不一样。"
"我们连灯都别开了吧。"
"好,"罗杰说。"我想去洗个澡,还是你先洗呀?"
"不,你先洗吧。"
  洗完澡他就躺在床上等着,听见她在淋浴间里冲得水声
哗哗,后来是在擦干身子了,不一会儿她就飞一般的冲到了
床上,好像觉得都走开了这么久了,这一下身上可凉爽了、松
快了。
"我的美人,"他说。"我心上的美人。"
"你有了我,真觉得高兴?"
"真的,我的心肝。"
"真感到满意?"
"太满意了。"
"我们可以欢欢爱爱走遍全国、走遍全世界。"
"我们现在可是在这儿。"
"对。我们是在这儿。是在这儿。眼前我们是在这儿。是
在这儿。啊,这儿黑沉沉的,有多好,多美,多可爱。好一
个美妙可爱的'这儿'。黑暗里是这样的可爱。多么可爱的黑
暗啊。在这儿你可要听我的话。在这儿你可要多疼疼我,求
求你,一定要多疼疼我,一定要怜惜我。求求你,求求你,多
多怜惜我吧。请多多怜惜我吧,喔,多么可爱的黑暗啊。"
  他又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天地,不过这一回他临了就没有
孤独之感了,后来人虽醒在那儿,这境界却似乎仍很陌生,两
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不过现在这是他们俩共同的天地了,
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而真正是他们俩共同的,对此双方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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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清楚的。
  黑暗里凉风一阵阵穿屋而过,她说:"现在你很愉快了,
而且心里可疼我呢。"
"现在我是很愉快,心里也是很疼你。"
"这话用不着你再说了。现在是明摆在那儿的。"
"那我知道。我兴头来得奇慢,是不?"
"是慢了点。"
"能够这样疼你,我真高兴。"
"这下明白了吧?"她说。"没有什么可犯难的。"
"我是真的疼你。"
"我早就想你大概会疼我的。说实在的,我是真希望你会
疼我。"
"我疼你。"他把她搂得很紧很紧。"我是真的疼你。听见
我说了吗?"
  回答又是"明摆在那儿的",这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特别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听到的还是这一句"明摆在那儿
的",那就更加没有料到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并没有就走。罗杰一觉醒来的时候海伦
娜还没有醒,于是他就看她睡觉,见她的头发都拢在脑后,甩
在一边,披得满枕都是,那晒黑了的可爱的脸庞上闭拢的眼
睛和嘴唇比醒着时还俏丽。他注意到她黑黝黝的脸配着灰白
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两片娇美的嘴唇此刻就像孩
子睡熟了一样安静。夜来她在身上盖了条被单,被单下可见
乳房隐隐隆起。叫醒她不好,吻她又怕把她惊醒,他就穿好
衣服,往村子里走去。肚里饿得慌,心里却愉快,闻到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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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的气息,听到了鸟语见到了鸟迹,拂着那还是从墨西哥湾
吹来的微风,鼻子由不得嗅了又嗅。过了绿灯餐馆再走过一
条街,便来到了另一家饭店里。那里其实总共也只有一个便
餐柜台,他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坐了,要了牛奶咖啡,再来一
客黑面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柜台上有一份午夜版的《迈
阿密先驱报》,准是哪个过路的卡车司机扔下的,他就一边吃
三明治、喝咖啡,一边看报上西班牙军事叛乱的消息。牙齿
在三明治上一口咬下去,他就感到溏心蛋迸开来都散在黑面
包上,从气味里他闻到了这里面有面包,有一片莳萝泡菜,有
蛋,还有火腿,端起杯子,又闻到了早咖啡的清香。
"那边的乱子闹得还真不小呢,是不是?"那个掌柜的说。
这人已经上了年纪,那张脸儿沿帽子衬圈线以下全给晒得黑
黑的,往上则是一片煞白,雀斑点点。罗杰见他长着一张薄
薄的、难看的巧嘴,戴一副钢边眼镜。
"是不小,"罗杰应了一声。
"那些欧洲国家都是这样,"那人说。"乱子一个接着一
个。"
"再给我一杯咖啡,"罗杰说。他想利用看报的工夫让这
杯咖啡凉一凉。
"他们要是把原因查究一下的话,就会发现根本原因在教
皇。"那人倒好了咖啡,在旁边放上牛奶壶。
  罗杰很感兴趣,抬头看了看,一边就把牛奶倒进杯子里。
"一切的一切,根子都在三个人,"那人对他说。"一个是
教皇,一个是赫伯特·胡佛,还有一个是富兰克林·德拉诺
?罗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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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舒展了一下身子。那人接下去就把这三个人你中有
我、我中有你的利害关系说开了,罗杰也欣然听着。他心想:
美国这地方也真妙。吃早饭还有这一套奉送,也用不到去买
《Bou-vardetPécuchet ①》 了。他想:报纸上是看不到这一
套的。倒要先听听他的高论。
  "那犹太人呢?"听到最后他问了一句。"犹太人又该怎么
办?"
  "犹太人已是过去的事了,"掌柜的对他说。"亨利·福特
的《犹太长老会谈纪要》一出版 ②,犹太人的买卖就砸了。"
  "依你看他们算是完了?"
  "那还用说吗,老兄,"那人说。"犹太人再也别想出头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罗杰说。
  "我还有句话可以告诉你,"那人探过身来说。"总有一天
老亨利会把教皇也抓在手里的。就像抓住华尔街一样把教皇
也抓在手里。"
  "华尔街已经叫他抓在手里啦?"
  "啊呀伙计哎,"那人说。"华尔街算是完啦。"
  "亨利一定很有办法。"
  "你说亨利?这话才真叫你说对了。亨利是时代的巨人。"
① 《布法尔与白居谢》。这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一部未完成长篇小说,小说
  讽刺了不得其法的所谓研究。
② 亨利·福特(1863-1947):美国福特汽车公司老板。所谓《犹太人长老
  会谈纪要》其实是一部伪造的文件,曾以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刊行。反
  犹势力包括希特勒即以这部伪造的文件作为犹太人图谋统治全世界的
  证据,兴起反犹浪潮。

? 444·

 "希特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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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特勒是说话算数的。"
  "俄国人呢?"
  "这个问题你问我,算是找对人了。俄国熊嘛,应该让它
留在自己的后院里。"
  "好哇,这样问题也差不多全解决了,"罗杰站起身来了。
  "形势看来还是不坏的,"掌柜的说。"我是个乐观派。等
老亨利一旦抓住了教皇,你瞧着吧,他们三个全得垮台。"
  "你看什么报纸?"
  "什么报纸都看,"那人说。"不过我的政治见解并不是照
搬报纸的。我都经过了自己的思考。"
  "我该付多少帐?"
  "四毛五。"
  "这顿早饭顶好的。"
  "欢迎再来,"那人说着就从柜台上拿起罗杰放下的报纸。
他又要去独自个儿琢磨什么问题了,罗杰心想。
罗杰回汽车旅馆去,经过杂货店的时候买了一份新出的
《迈阿密先驱报》。他还买了几把剃胡子刀片、一管薄荷剃须
膏、几包洁齿口香糖、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台闹钟。
来到小屋,轻轻开门,把买来的东西在桌子上连包放下,
保温壶、搪瓷杯、牛皮纸袋里一瓶瓶白石牌苏打水,以及昨
晚忘了喝的两瓶王牌啤酒,都还在那儿,看海伦娜也依然熟
睡未醒。他就坐在椅子里看报,也看她睡觉。太阳已经高高
升起,阳光照不到她的脸上,微风从另一边的窗子里吹进来,
一阵阵在她身上拂过,她睡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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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杰想根据报上的多份新闻公报,来揣度一下局面到底
是如何演变的,当前又是怎么个形势。心里想:她要睡还是
由她去睡吧。事情,如今终于爆发了,现在我们也只好有一
天算一天了,只好每天尽量过得充实些、尽量过得有意思些。
事情来得比我预料的快呢。眼下我还不一定要马上就去。我
们暂时还可以等一等。说不定政府① 会把叛乱镇压下去,问
题很快就会解决呢,要不,那可就来日方长了。我要不是跟
孩子们在一起待了这两个月,此刻早已身在那边,什么都碰
上了。不过他想:跟孩子们在一起,这两个月我待得不后悔。
只是现在再去已经晚了。也许人还没有到,事情早已都了结
了呢。反正这号事情今后就有的是了。我们在有生之年就有
得可以看看了。有的是呢。多得不叫你头疼才怪呢。今年夏
天有汤姆和孩子们作伴我过得好不快活,现在我又得了这个
姑娘,我且看看我的良心还能安生多久,到了不能不去的时
候我一定就去,要操心也到那时候再操心吧。这肯定还只是
个开头。一旦开了头就不会有完。不把他们里里外外一齐斩
草除根,我看就不会有完。他想:我看这号事情永远也不会
有完。至少在我们这一代不会有完。不过他又想:这头一次
较量可能会被他们很快得手,因此这一次我恐怕就不一定要
去了。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他准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为
此他还曾在马德里等了整整一个秋天,如今事情当真来了,他
却忙不迭的寻找借口想要甩手不管了。前些时他到孩子们那
① 指1936年2月成立的西班牙共和国联合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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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过了一阵,那倒还情有可原,他相信当时的西班牙还没有
什么谋反的活动。可是现在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又在这儿干
什么呢?他却在寻找种种理由,想叫自己相信他不用去。他
心里想的是,八成儿我人还没到那儿,问题就全解决了。反
正来日方长嘛。
  另外还有一些因素也拉了他的后腿,只是当时他还并不
理解。那就是,在长处得到发展的同时,他也滋生出了一些
缺点,好比冰川的积雪之下还隐藏着裂缝,如果嫌这个比喻
失之于夸大,那也可以比作肌肉之间还夹着一层层脂肪。这
些缺点如果不是发展到盖过了长处,一般还是从属于长处的,
不过这些缺点往往隐而不露,他自己并不理解,也不知道可
以化解利用。他就知道出了这件事他不能不理,他必须千方
百计助上一臂之力,可是他又觉得有种种理由表明他也不是
一定非去不可。
  这些理由都还多少有些道理,可也都不是很有说服力,只
有一点可是硬的,那就是他还得去挣些钱给自己的孩子和他
们的妈妈① 做生活费,他得好好写些文章,把他们的生活费
筹足,不筹足这笔钱他就觉得自己算不得个男子汉。他心里
想:我有六个很好的短篇已经有了腹稿,我就把这六个短篇
写出来。写出来也算完成了一件工作,我得拿这几篇小说为
我在西海岸干下的那件违心事将功补过。六篇小说真要有四
篇写成了,我也就比较可以心安理得了,那件违心勾当也就
算有所补偿了。违心?呸!什么违心,那简直就像是给你个
① 原文的"妈妈"是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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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管,让你提供一份精液,去给人作人工授精之用。为了要
你搞出来,还专门给了你一间办公室,给你配备了一名秘书。
奇耻大辱啊。不过这只是打个比方,其实那跟性事是毫不相
干的。他的意思只是说,他收受了钱,让他写的却是不能代
表他最高水平的作品。呸!扯得上什么最高水平!那简直是
垃圾。制造无聊透顶的垃圾。现在他就得写出自己的最高水
平,而且还要超过自己的最高水平,好将功赎罪,恢复名声。
他想,这事似乎不难。改天就动手做起来吧。反正,只要我
发挥水平写好了四篇,只要我写得正正经经,决不稍逊于上
帝耳聪目明时的杰作 (嗨,天廷里的上帝!老兄哎,祝我走
运吧!听说你老兄眼下也干得不错,我真是高兴!)那我心上
的负疚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只要那神通广大的家伙尼科尔森
能替我把四篇小说推销出两篇,那我们走后孩子们的生活费
也就有了着落了。我们?是啊。是我们。你难道忘了还有我
们?可不就像儿歌里唱的那只小猪吗,我们、我们、我们路
遥遥回家乡。只是现在不是回家乡,而是离开家乡了。家乡?
笑话了。我还有什么家乡啊?不对,我有家乡。这就是家乡。
这儿的一切就是。这小屋。这汽车。那原先是干净挺括的床
单。那绿灯餐馆,那寡妇老板娘,那王牌啤酒。那杂货店,那
海湾吹来的微风。那便餐柜台的怪掌柜,黑面包做的火腿煎
蛋三明治。吃一份再带一份回去。这回要夹一片生洋葱。请
替我的车子加足汽油,把油、水系统检查一下。请替我把轮
胎也检查一下好吗?一阵嘶嘶响,压缩空气打了进去,服务
周到,分文不取,这就是家乡,到处都是斑斑油渍水泥地的
家乡,路上尽见破轮胎的家乡,生活设施这样舒适、有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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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动售货机卖可口可乐的家乡。公路当中的分道线就是家乡
的边界线。
  他暗自想道:瞧你,头脑里的想法也跟那帮鼓吹"美国
前途无限广阔"的作家一个样了。这可得警惕啊。千万要注
意了。眼睛看着你的姑娘睡觉,心里可得记住:家乡,该是
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家乡,该是个人们到处遭受压迫的
地方。家乡,该是个到处都有极强大的恶势力得与之斗争的
地方。家乡,该是个今后不应再留恋的地方。
  不过他心里又想:我现在还不必就走。他有慢些再走的
充分理由。他的良心对他说:对,你还不必就走。他说:我
还可以把小说写出来。对,你得把小说写出来。一定要写出
你的最佳水平,还要超过你的最佳水平。他暗暗说道:好吧,
我的良心,咱们就这样谈妥了。既然情况是这样,我看那我
还是让她睡她的吧。他的良心说:你就让她睡吧。你可要尽
心竭力好好照顾她,不但要尽心竭力,而且一定要把她照顾
好。他对他的良心说:我一定尽我所能把她照顾好,我还至
少要写出四篇好小说。他的良心说:可要写好了啊。他说:一
定写好。一定写出第一流的。
  这样,愿也许了,决心也下了,那他该拿起铅笔和旧抄
本,把铅笔削好,趁这会儿姑娘还在睡觉,就在桌子上动手
把小说写起来了吧?他却又没那么办。他在一只搪瓷杯里倒
了约有一英寸半高的白马威士忌,旋开冰壶盖子,伸手到凉
飕飕的壶底里掏出一大块冰,放进杯子。又打开一瓶白石牌
苏打水,加到冰块浸没,然后用指头把冰块转了几转,就喝
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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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里想:西属摩洛哥、塞维利亚、潘普洛纳、布尔戈
斯、萨拉戈萨,都叫他们占了。巴塞罗那、马德里、巴伦西
亚,还有巴斯克地区 ①,还在我们手里。两面的边界都还畅通
无阻。形势看来还不算太坏。应该说还是不错的。我可得去
买一张好些的地图。在新奥尔良大概买得到。说不定在莫比
尔就有 ②。
  此刻他就不用地图,凭着脑子里大致的印象琢磨起形势
来。他想:萨拉戈萨被占倒是有点不妙。这一来,去巴塞罗
那的铁路就给切断了。萨拉戈萨市的无政府主义势力很大。虽
说比不上巴塞罗那或莱里达,可也够大的了。看来那边不见
得会作过什么像样的抵抗。也许根本就没有作过什么抵抗。他
们要是力量够得到的话,就得赶快去把萨拉戈萨夺过来。得
赶快从加泰隆尼亚③ 方面发动进攻,把萨拉戈萨夺过来。
  假如他们马德里-巴伦西亚-巴塞罗那一线的铁路能够
保持不失,再把马德里-萨拉戈萨-巴塞罗那一线的铁路打
通,同时坚决守住伊隆 ④,那就问题不大了。只要物资能源源
不断从法国运来,在北线他们就应该可以在巴斯克地区积聚
力量,强攻莫拉高地。这一仗可是最难打的了。打起来才够
呛呢。至于南线的形势,他脑子里就没有多少印象了,只知
① 西班牙西北部巴斯克人居住的地区。
② 莫比尔在亚拉巴马州,城市规模小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从佛罗
  里达沿墨西哥湾西行,先过莫比尔,后到新奥尔良。
③ 加泰隆尼亚是西班牙的东北部地区,北接法国,东濒地中海。巴塞罗那
  即在该地区。
④ 靠近法国边境的一个市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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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叛军要进攻马德里的话,就势必得取道特茹河谷 ①,而且他
们很可能会从北面同时打来。要是那样的话,那他们势必就
得马上下手,先要设法强行通过瓜达腊马山② 的山口,就跟
当年的拿破仑一样。
  他心里想:我要是没来跟孩子们团聚就好了。我要是能
在那儿该有多好呢。不,你别说没来跟孩子们团聚就好。要
样样都照顾到是不可能的。你既然到了这儿,也不能那边一
动手就立时赶去呀。你又不是救火队,你对孩子们应尽的义
务,分量决不比你的其他义务轻。他就把话作了修正:那就
等以后再看,什么时候这世界不能让孩子们太太平平过下去
了,不战斗不行了,到那时再去吧。可是这话听来漂亮而并
不实在,因此他又改为:到战斗的需要超过团聚的需要时再
去。这话就说得痛快了。时间,也不会很远了。
  他告诉自己:把这个问题考虑成熟了,明确了自己应该
做些什么,就要坚决按照这个方针办。问题一定要考虑成熟,
应该做的一定要确确实实做到。自己答应了:好吧。于是就
又琢磨了起来。
  海伦娜到十一点半才醒,这时他第二杯酒也已经喝完了。
"你怎么也不叫醒我呀,亲爱的?"姑娘睁开眼睛,翻过
身来,冲着他微微一笑说。
"你睡觉的模样太可爱了。"
"可我们原打算一早动身,趁清晨赶路的呀,这一来全吹
① 特茹河在马德里以南,由东往西流入大西洋。
② 瓜达腊马山脉横亘于马德里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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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明儿一早再走吧。"
  "吻吻我。"
  "好,吻你。"
  "搂搂我。"
  "好,紧紧搂住你。"
  "这才够味,"她说。"哎,这才够味。"
冲了个凉,橡皮帽裹住了头发从淋浴间里出来,她说:
"亲爱的,你该不是因为寂寞难捱才喝酒的吧?"
  "不,我是正想喝两杯。"
  "是不是心里觉得不痛快?"
  "没有的事。我心情好得很。"
  "那太好了。真对你不起。我一睡就睡了那么久。"
  "我们去海里游游再吃午饭吧。"
  "这好吗?"她说。"我可是饿慌了。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
先吃午饭,然后打上个盹,或者看会儿报什么的,过后再去
海里游游?"
  "Wunderbar."①
  "我们今天下午就决定不走了?"
  "由你决定吧,小妞儿。"
  "过来,"她说。
他走过去。姑娘把他一把搂住,他觉得这个洗了淋浴还
没有擦干、遍体透着一股清新凉意的姑娘等在那儿不动了,他
① 德语: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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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欣然给了她一个款款的吻,只觉得被她紧紧贴住的地方压
得都发了疼,不过疼得愉快。
"怎么了?"
"没什么。"
"那好,"她说。"我们就明天再走吧。"
  海滩上的沙是白的,细得简直像面粉,好几里长一大片。
傍晚他们顺着沙滩走得很远,然后才下到海里,仰卧在清澈
的海水中浮游嬉戏,后来又回到岸上,顺着海滩再继续往前
走。
"这儿的海滩比比美尼① 还可爱,"姑娘说。
"可海水就不如那边纯净。墨西哥湾流的海水按说有一种
特色,这儿却没有。"
"是没有。不过比起欧洲的海滩来,这儿已是好得叫人都
不敢相信了。"
  那洁净松软的沙子,走在上面真是一种感官的享受,而
且感觉随处而异,有的地方是干而又软,有如粉末,有的地
方略带潮润,踩上去稍有点软绵绵,也有地方却很结实,带
些凉意,退潮线一带的沙子便属于这一种。
"要是孩子们在这儿该有多好呢,他们可以当向导,给我
指点指点,讲些给我听听。"
"我来当向导好了。"
"也用不到你来当向导。你只要走在前面点儿,让我看着
你的后背和屁股就行。"
① 在巴哈马群岛,靠近佛罗里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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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前头。"
"不,你走前头。"
  后来她却追上来说:"来,咱们就并排跑吧。"
  他们就在碎浪打不到的一段结实惬意的沙地上自由自在
慢步跑去。她很会跑路,一个姑娘家这么会跑倒似乎不大多
见,罗杰脚下的步子稍一加快,她也不费什么事就跟上来了。
罗杰还是照原来的速度跑,过会儿又稍稍放大了步子。她跟
上了,不过却说:"嗨,可别跑死我啊。"他就停下来,把她
亲了亲。她跑得身上热烘烘的,说道:"别,别这么着。"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得先下水里去,"她说。海上的浪头打来,水花碎处飞
溅起一片沙子,他们冲进浪花,往海里游去,到了澄清一碧
的海水里。她在水中仰起了身子,只露出脑袋和双肩。
"现在可以吻我了。"
  她的嘴唇带着盐味,脸上湿漉漉尽是海水,他正吻着时,
她的头却转了过来,那一头海水透湿的秀发都披到了他的肩
头上。
"咸是咸极了,可这滋味也美极了,"她说。"快使劲搂紧。"
  他遵命搂紧。
"有个大浪头打来了,"她说。"这个浪头才叫大呢。快绷
住劲,浪头来了我们俩要去就一块儿去。"
  浪头打得他们连打了好几个滚,他们俩始终紧紧搂在一
起,他一直用自己的腿护住了她的腿。
"这总比淹死强,"她说。"强多了。我们再来一趟。"
  这回他们选了一个特大的海浪,卷起的浪头跃上半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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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往下打,罗杰抱着姑娘一纵身冲到飞浪底下,浪花砸下来,
打得他们连打了好几个滚,好似海上冲来一段浮木滚上沙滩。
"我们把身上洗干净了,就在沙上躺着吧,"她说。于是
他们就下到海里,到清澈的海水中转了转,然后就在一段结
实阴凉的海滩上找个地方并排躺下。刚才还有一个浪头打来,
只舔到了他们的脚趾和脚踝。
"罗杰,你还爱我吗?"
"爱,小妞儿,爱煞了你。"
"我也爱你。跟你作伴真有趣。"
"我会寻欢作乐呗。"
"我们不是都玩得很快乐吗?"
"今天快活了一整天。"
"只能说半天,因为只怪我这个没出息的丫头,睡到那么
晚才起来。"
"睡个大觉恢复一下也好得很嘛。"
"我睡大觉可不是为了恢复体力。我是已经成了习惯,自
己作不得主了。"
  他跟她紧紧相偎,右脚挨着她的左脚,腿儿挨着腿儿,手
还抚抚她的脑袋和脖子。
"你这头漂亮头发都湿透了。吹了风会不会受凉?"
"不会的。要是我们就一直在大洋边住,我这一头长发该
剪掉了。"
"可我们不会一直在大洋边住的。"
"剪短了头发很好看。你见了会吃一惊的。"
"你现在这样子我就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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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短了游泳起来才妙呢。"
"睡起觉来可就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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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未必,"她说。"我剪短了头发你就还能把我当个小
姑娘嘛。"
"是吗?"
"错不了。你要想不起来反正我可以提醒你。"
"小妞儿?"
"什么事,亲爱的?"
"作爱你讲究时间吗?"
"嗯。"
"这会儿怎么样?"
"你说呢?"
"我说,我去朝海滩两头仔细看上一看,要是半个人影也
看不见,那也未尝不可。"
"这一带海滩真够冷清的,"她说。
  他们沿着海边走回去,风还在劲吹,浪头却只在远远以
外拍击:潮退下去了。
"事情看起来好像挺简单,好像半点问题也没有,"姑娘
说。"似乎我遇上了你,我们就可以啥事都不干,就知道吃饭、
睡觉、作爱。其实才不是这么回事呢。"
"让我们暂时就只当是这么回事吧。"
"暂时,我想还是可以的。也许不好说可以。只好说还办
得到吧。可老跟我在一起你会不会腻味得受不了呢?"
"这哪儿会呢。"不管跟谁,也不管是在哪儿,他欢娱过
后通常只会感到心情寂寞,可是刚才这一回,他事后却并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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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种感觉。自从昨天晚上开了个头以后,他再不曾有过过
去的那种要命的寂寞之感。"你对我的好处大着呢。"
"真要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假如双方的脾气老是你惹得
我心烦、我惹得你苦恼,不打不爱,那不是太可怕了么?"
"我们不是那号人。"
"我也决不做那号人。可就跟我一个人相处你会不会感到
腻味呢?"
"不会的。"
"可这会儿你心上在想别的事。"
"是的。我在想,不知道是不是买得到《迈阿密每日新闻
报》?"
"那是下午出版的吧?"
"我很想看看西班牙方面的消息。"
"武装叛乱的事?"
"对。"
"你把这事给我说说好吗?"
"行。"
  他就根据自己的那点所知所闻,一五一十统统讲给她听。
"你心里一直放不开这事,是不是?"
"是的。不过今天却一下午都没有想到过。"
"待会儿就看报上有什么消息吧,"她说。"明天还可以听
汽车上的收音机。明天我们可无论如何要起个早动身了。"
"我买了个闹钟。"
"看不出你还挺机灵哩!弄上这么个机灵鬼做丈夫倒真是
有幸。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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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小妞儿。"
"不知道今天绿灯饭店又有些什么难吃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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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们不等天亮就早早动了身,到吃早饭时便已赶
了上百英里的路,把大海、把海湾、把那些木排码头和鱼品
加工厂早撂得老远,一头钻进了这内陆的畜牧地带,举目尽
是千篇一律的松树和矮棕榈。他们在佛罗里达中部一个镇上
找了家便餐馆吃早饭。餐馆位于广场背阴的一面,对面是法
院:红砖的房子,青翠的草坪。
  "我也不知道这后面的五十英里路我是怎么支撑过来
的,"姑娘看着菜单说。
  "我们实在应该在蓬塔戈达就停下吃早饭,"罗杰说。"那
样比较妥当。"
  "不过我们说过走不到一百英里就决不停下,"姑娘说。
"我们可是说到做到了。亲爱的,你吃些什么?"
  "我来一客火腿煎蛋,一杯咖啡,加一大片生洋葱,"罗
杰对女招待说。
  "请问蛋煎单面还是双面?"
  "单面就行。"
  "这位小姐呢?"
  "我来一客腌牛肉末烤土豆泥,烤得要老,再来两个水潽
蛋,"海伦娜说。
  "要茶,咖啡,还是牛奶?"
  "来牛奶吧。"
  "果汁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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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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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客葡萄柚汁。我来点洋葱你讨厌吗?"罗杰问。
"洋葱我倒也是挺爱吃的,"她说。"不过这爱可远不如爱
你那么深。再说我早饭是从来不吃洋葱的。"
"吃点洋葱好,"罗杰说。"吃洋葱喝咖啡最相配了,吃了
以后开汽车一点都不会感到寂寞。"
"你该不会感到寂寞吧?"
"没有的事,小妞儿。"
"我们的车子开得还算快吧?"
"其实也不好算很快。一会儿过桥,一会儿穿镇,总不让
你痛痛快快一口气直开下去。"
"看牛仔,"她说。只见两个穿西部工作服、骑牧牛矮种
马的人,翻身下了牛仔鞍 ①,把马在餐馆前的栏杆上一拴,登
着跟子高高的靴子,向人行道上走去。
"这一带放养了不少牛呢,"罗杰说。"在路上开车都得留
神,说不定就会有牛群过路。"
"我倒不知道佛罗里达也放养了很多牛。"
"才多呢。而且现在都是良种牛。"
"你要不要去弄份报纸看看?"
"倒真想看看,"他说。"我去看看帐台上有没有。"
"杂货店里有卖,"帐台上的人说。"圣彼得斯堡和坦帕②
① 又称西部鞍。这种鞍子鞍座特深,前鞒特高。西部牛仔骑马都喜欢用这
  种鞍子
② 佛罗里达西部两个相邻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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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报纸,杂货店里都有卖。"
"杂货店在哪儿?"
"转角上便是。一找就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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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杂货店去,你还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罗杰问姑娘。
"带一包骆驼牌,"她说。"别忘了,我们的冰壶里得添点
冰了。"
"我到店里去问一下。"
  罗杰买来了早报,还带了包香烟。
"不大妙呢。"他把报纸递了一份给她。
"有没有刚才广播里没有提到的消息?"
"这倒不大有。可是看起来形势不大妙。"
"杂货店里有冰添吗?"
"我忘了问了。"
  女招待把两客早饭一起送了上来,两口子喝下了冰凉的
葡萄柚汁,就吃起早饭来。罗杰一边吃一边只管看他的报,海
伦娜索性把她的报纸在玻璃杯上一靠,也看了起来。
"有番茄辣酱吗?"罗杰问女招待。这女招待是个瘦瘦的
金发女郎,一股乡间小酒店的村味。
"当然有啦,"她说。"你们是好莱坞来的吗?"
"我在那儿待过。"
"小姐不是好莱坞来的?"
"她正打算去。"
"哎呀,这真是,"那女招待说。"请在我的本子上签个名
好不好?"
"好倒是好,"海伦娜说。"可我不是大明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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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成为大明星的,亲爱的,"那女招待说。"等一等,"
她又说。"我去拿支钢笔。"
  她把本子递到海伦娜手里。本子还新得很,灰色的兖皮
面子。
"我还刚买来不久,"她说。"我干上这份工作总共还不过
一个礼拜。"
  海伦娜在本子的第一页上签下了海伦娜·汉考克的字
样。
  这一手字一反她平素的笔迹,写得可相当花哨,她历来
学到的各派书法,这一下都混在一起冒出来了。
"哎呀呀,多美的名字啊,"那女招待说。"再题上几个字
好吗?"
"你叫什么名字?"海伦娜问。
"玛丽。"
  海伦娜就在那花哨的签名前边添上"向玛丽致意 你的
朋友"几个字,那字体却总有点不伦不类。
"哎呀,太感谢了,"玛丽说。然后又对罗杰说:"你也题
几个字好吗?"
"行,"罗杰说。"非常乐意。你姓什么,玛丽?"
"啊,姓不写也罢。"
  他就写上"祝玛丽永远幸福",下面具名罗杰·汉考克。
"你是她的爸爸吧?"女招待问。
"对,"罗杰说。
"哎呀,有自己的爸爸领进好莱坞,那可太好了,"女招
待说。"没什么说的,我祝你们鸿运高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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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如此,"罗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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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女招待说。"你们鸿运高照那是不用说得的。不过
我还是要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唷,那么说你一定很早就结婚
了吧。"
  "是的,"罗杰说。心里想:这话倒给她说着了。
  "她妈妈肯定长得挺美。"
  "说得上天下少有。"
  "她现在在哪儿?"
  "在伦敦,"海伦娜说。
  "哎呀呀,你们一家都是在外头见大场面的,"女招待说。
"要不要再来杯牛奶?"
  "谢谢,不用了,"海伦娜说。"你是哪儿的人呀,玛丽?"
  "米德堡人,"女招待说。"顺着这条路去,前面不远就是。"
  "这儿呢,你喜欢这儿吗?"
  "这儿地方大些。也算是升高了一个档次吧。"
  "你是不是也找些玩乐呢?"
  "我总是一有空就去玩儿。请问还要不要用些什么?"她
问罗杰。
  "不用了。我们得走了。"
他们付了帐,还握了手。
  "多谢你赏了我两毛半,"女招待说。"还在我的本子上签
了名。相信我会在报上看到你们的消息的。祝你走运。汉考
克小姐。"
  "也祝你走运,"海伦娜说。"愿你夏天过得顺顺当当。"
  "那没问题,"女招待说。"你自己请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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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多保重,"海伦娜说。
"好的,"玛丽说。"可惜我实在没工夫奉陪了。"
  她咬了咬嘴唇,一转身,进厨房里去了。
"这姑娘不错,"上车的时候海伦娜对罗杰说。"其实我应
该告诉她我也有事不能再耽搁了。可我要是这么一说,怕反
而会引得她心上不安。"
"我们的冰壶里得添冰了,"罗杰说。
"我去装,"海伦娜自告奋勇道。"我今天还没有出过一点
力呢。"
"还是我去装吧。"
"不。你看报,我去装。威士忌还剩多不多?"
"盒子里还有一瓶原封未动的。"
"那好。"
  罗杰就看起报来。他心想:我还是看报吧。今天要开上
整整一天的车呢。
"只花了两毛半,"姑娘装好了冰回来说。"不过这儿的冰
块粒头可小了。粒头太小了也不好。"
"晚上再到别处添点儿好了。"
  一出镇子,汽车就驶上了长长黑黑的北去的公路,穿过
草原和松林,来到了湖泊地带的群山之中,这时的公路就宛
如一道黑色的条纹嵌在这杂色斑驳的长长的半岛上。这里已
经吹不到海风,四下暑气熏蒸,愈来愈热,不过汽车保持着
七十英里的时速,一直不停地笔直开去,迎面自会生出风来,
两边的田野都给纷纷甩在脑后。姑娘有感于此,说道:"开快
车挺有意思的,是不?好像又回到自己的青年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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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怎么讲?"
? 643·
  "我也讲不清楚,"她说。"只觉得这世界似乎一下子缩小
了许多,这种感觉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
  "我从来不想年轻的时候。"
  "这我知道,"她说。"可我就想。你没有失去青春,所以
就不想。不想,也就不会失去了。"
  "看你扯的,"他说。"根本逻辑不通。"
  "是有点不大讲得通,"她说。"不过这中间的关系我会理
清楚的,到那时就包你都讲得通了。现在虽然还不怎么讲得
通,可不可以让我说说呢?"
  "好,你说吧,小妞儿。"
  "其实,我要真是百分之百明理的话,我也不会在这儿
了。"她顿了一下。"不,我还是会来的。我明理明的是一种
'超理'。不是平常的道理。"
  "就跟超现实主义似的?"
  "跟超现实主义完全不相干。我讨厌超现实主义。"
  "我可不讨厌,"他说。"这玩意儿一出世我就喜欢上了。
问题是,超现实主义已经没落,却还那样迟迟不肯退出历史
舞台。"
  "可事物往往总要到没落以后才真正走红。"
  "你这话有道理。"
  "我的意思是说,在美国,事物不到没落以后是决不会走
红的。等到在伦敦走红的话,那就更不知早已没落了有多少
年了。"
  "你这些都是从哪儿看来的,小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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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她说。"我在等你的时候有的是
思考的工夫。"
"我几时让你挨过等啦?"
"怎么没有哇?你自己是不会知道的。"
  车开到这里他得赶快作出抉择了:前面有两条主干公路
可通,论里程倒是相差无几,一条他知道路面平、景致好,不
过这条路他跟安迪和戴维的妈妈走的次数多了,今天到底是
走这条老路呢,还是走景致也许要差一些的新完工的那一条?
  他心想:没有什么可选择的。当然走新路啦。就是像有
天晚上过"泰迈阿密小道"那样再惊起点什么来,我也不怕。
  他们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午前尽播些"肥皂剧",他
们关掉不听,只听每小时的整点新闻。
"这可不是像罗马起火光看热闹么,"罗杰说。"东边起了
火,把你的希望所寄都快烧光了,你却开了辆车,以七十英
里的时速反朝西北西的方向而去。车子在反方向行驶,人却
又一直在听那边的消息。"
"车子只要一直往前开,不也能开到那里嘛。"
"还没开到先就一头栽进大海了。"
"罗杰,你真有必要去?真要是有必要,那你就应该去。"
"嗨,没有的事。我不一定要去。至少眼前还不一定要去。
昨儿早上你还在睡大觉的时候,我细细考虑过了。"
"我这一大觉睡得够瞧的吧?怪难为情的。"
"这么睡上一大觉好得很嘛。你昨儿晚上睡够了没有?我
叫醒你的时候天还早得很呢。"
"昨儿晚上我睡得挺畅的。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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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小妞儿?"
"我们对那个女招待说假话,不大好吧。"
? 645·
"她爱打听,"罗杰说。"还是那样对她说好办些。"
"你做我的爸爸,像吗?"
"除非我十四岁就生下了你。"
"幸亏你不是我的爸爸,"她说。"不然的话,哎呀那事情
就麻烦了。我们的事恐怕本来就是够麻烦的,还不是我给来
了个快刀斩乱麻?可你看我会不会惹你生厌呢,因为我才二
十二岁,晚上又贪睡,还老是要嚷肚子饿?"
"而且还是我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一副睡态堪称妙
绝、奇绝,跟她说话儿也总是那么有趣。"
"得了,别再说了。我的睡态怎么叫奇啊?"
"是奇嘛。"
"我是问你怎么叫奇?"
"我对人体结构没什么研究,"他说。"我心里爱你,就是
这么回事。"
"你不想谈谈?"
"不想。你呢?"
"也不想。这种事羞人答答的,可叫人害怕了。一想起来
就害怕。"
"布拉特钦我的好妞儿。我们很幸运是不是?"
"是挺幸运的,可我们不谈这些吧。你倒说说,安迪、戴
夫① 和汤姆会不会不高兴?"

① 戴维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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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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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当给汤姆写封信。"
"写吧。"
"你猜他这会儿在干些什么?"
  罗杰的目光穿过方向盘,瞅了下仪表盘上的时钟。
"估计他已经搁下了画笔,在喝一杯了。"
"我们何不也喝一杯呢?"
"好啊。"
  她就取出杯子来调酒,抓了两把小粒子的冰块放在杯子
里,冲上威士忌和苏打水。面前的这段新公路路面宽广,坦
坦荡荡一直伸展到老远老远,两边都是松林,松树上都开了
槽在采松脂。
"这不像是兰德斯公司采的,"罗杰说着,就举起杯子,酒
到嘴里觉得冰凉。真够味儿,可惜冰块太小,很快就化完了。
"的确不像。在兰德斯公司的地方上松树之间都种得有黄
荆豆。"
"他们也不会用囚犯队来干采松脂的活儿,"罗杰说。"可
这儿一带尽是犯人在干活。"
"给我说说那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真太不像话了,"他说。"州里把犯人都包给了采
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在经济恐慌最严重的时期,从火车上下
来的人往往是来一个给逮一个。火车上尽是找工作的人。往
东跑的、往西跑的、往南跑的,都有。火车一出塔拉哈西 ①,

① 佛罗里达北部一个城市。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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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就截住火车,把车上的人都赶下去,押去关起来,随即
就判他们统统打入囚犯队,包给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去干活。
这一带是个黑暗世界。腐朽,黑暗,法律条文倒是一大堆,可
就是有天没日。"
"松林地带有时倒也挺可爱的。"
"可爱什么呀。应该说可恶至极。这里有多少横行不法之
徒,可一切活儿却都叫囚犯去干。简直就是个奴隶社会。法
律条文都是给外头人看的。"
"好在我们很快就可以过了。"
"是啊。不过说真的,这个情况我们还是应该了解的。要
了解这一切是怎么搞的。是怎么搞得起来的。要了解谁是恶
棍,谁是豪霸,该怎样把他们铲除。"
"我就愿意去把他们铲除。"
"你还不知道呢,佛罗里达的政治势力你要是胆敢去碰一
碰,那可是够你瞧的。"
"真有那么厉害?"
"厉害得简直叫你不敢相信。"
"你挺了解的?"
"有些了解,"他说。"我跟几个好心人一起去碰过一碰,
可是动不了一根毫毛。倒是我们都给打得头破血流。当然这
都是嘴上打架罢了。"
"你不想搞政治活动?"
"不想。我想当个作家。"
"我也希望你当个作家。"
  此刻公路正穿过一片稀稀落落的阔叶树林,不一会儿又

? 648·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过了几处尽是柏树的沼泽地和一个圆丘地带,再往前有一座
铁桥,桥下河水清澈而水色奇浓,流得那么曼妙而欢畅,岸
边栎树成行,桥头立有一块牌子,上标河名:森旺尼河 (原
文如此) ①。
  车子上了桥,过了河,到了对面岸上,公路的走向如今
已是正北。
"这样的河只应在梦中才有,"海伦娜说。"河水这样清澈
却又这样深浓,可不是一绝么?我们可不可以改天弄上一只
小划子,到这河里来划划?"
"上游的桥我也过过,这河哪儿都是景色绝美的。"
"我们可不可以改天来划划船呢?"
"行啊。在上游头我见过个地方,水流清澈得会没有鲑鱼
才怪。"
"不会有蛇吧?"
"我看蛇是少不了的。"
"我是怕蛇的。真打心里害怕。不过我们只要多留点神,
该不会有事吧?"
"包你没事。我们到冬天去玩好了。"
"天下竟还有这样的美妙去处可以让我们去,"她说。"这
条河我今天一见,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惜我们只是像照相机
的快门喀哒一下,不能多看一眼。要是车子能停一下该有多
① 牌子上的森旺尼(
          Senwannee)显系瑟旺尼(Suwannee)的拼写错误。瑟
  旺尼河发源于佐治亚,流经佛罗里达,汇入墨西哥湾。被作曲家斯蒂芬
?福斯特写入《家乡的老人家》一歌后,名闻遐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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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呢。"
"你要不要再退回去?"
"以后回来路过的时候再看吧。我现在只想往前开,一直
不停往前开。"
"我们总得停下来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吧,要不就买些三明
治,一边赶路一边吃。"
"我们先再来杯酒,"她说。"然后去买些三明治。你估计
店里有些什么样的三明治卖?"
"汉堡包总该有吧,说不定还有夹烤肉的。"
  第二杯酒还跟前一杯一样,冰凉的,可是给风一吹,冰
化得很快。海伦娜替他拿着酒杯,避开了迎面扑来的风,他
要喝时才递给他喝。
"小妞儿,你这酒是不是喝得过了平日的量了?"
"那有什么。我每天中午吃饭以前总要独自喝上两杯兑水
的威士忌,这你没有想到吧?"
"我是希望你不要喝得过了头。"
"不会的。不过我喜欢喝酒。不想喝了,我会不喝的。野
外行车,一路喝酒,我真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我们要是停下车来逛逛,到海边去看看古迹,也是挺有
意思的。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快些到西部去。"
"我也很想快些去。我从来没有到过西部。这里反正随时
都可以来玩。"
"去西部路远着哪。不过这样开着车去要比乘飞机去有趣
得多了。"
"这车开得跟飞也差不多了。罗杰,西部挺带劲儿的吧?"

? 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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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是挺带劲儿的。"
"我从来没有去过西部,这回让咱俩一块儿去,可不是挺
幸运的么?"
"我们要过好些地方才到得了西部呢。"
"那也满有趣嘛。你看前边很快就会有卖三明治的镇子
吗?"
"到下一个镇子我们就去买买看。"
  下一个镇子是个伐木业的集镇,公路两边长长的两排砖
木房屋,这就是镇上唯一的一条街了。木材厂设在铁路附近,
木材就高高的堆起在路轨旁,热烘烘的空气里有股子松木柏
木的锯屑味儿。罗杰去加汽油,顺便让加油工把车上的油、水、
气系统检查一下,海伦娜在一家快餐店里要了汉堡包积烤猪
肉三明治,浇上点热的调味汁,用个牛皮纸袋装了,拿到汽
车上来。还有一只硬纸袋里装的是啤酒。
  车子又驶上了公路,一出镇子那股子热气就没有了,姑
娘开了瓶啤酒,两个人就吃三明治、喝冰啤酒。
"我买不到我们婚宴上喝的那种啤酒,"她说。"这里就只
有这么一种。"
"这也很好,冰凉的。吃一口烤肉三明治喝一口啤酒,味
道顶呱呱。"
"店里的人说这种啤酒跟'王牌'简直一般无二。还说,
包我喝了还当是喝'王牌'。"
"味道比'王牌'还好。"
"那牌子的名字挺怪的。可又不是个德国名字。可惜招牌
纸着了水,已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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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子上有牌子的。"
"盖子都让我给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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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们到了西部再买好的吧。愈往西去,出的啤酒愈
好。"
"这里做三明治的面包和烤肉才好呢,西部怕是不会有更
好的了。你说呢,好不好?"
"味道好极了。其实说起来这里一带倒并不是很讲究吃喝
的地方。"
"罗杰,吃过午饭你就让我打会儿盹,成不成?你要是困,
我就不睡。"
"很好嘛,你就睡吧。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困。困了我会
对你说的。"
"再开一瓶啤酒给你。糟糕,我忘了看瓶盖了。"
"不要紧。我就喜欢喝不晓得牌子的啤酒。"
"可晓得了牌子可以记着下次再买呀。"
"下次买到的该又是另外一个陌生牌子了。"
"罗杰,我睡会儿你真不会怪我?"
"不怪,美人儿。"
"你要我别睡的话我可以不睡。"
"请睡吧,醒过来觉得寂寞,我们再说话。"
"那就祝你晚安,我亲爱的罗杰。真感谢你啊,带我来作
这次旅行,让我享受了那两杯酒,那三明治,那不晓得牌子
的啤酒,见识了那'遥远的瑟旺尼河之滨' ①,还要到西部去。"

① 这里借用了《家乡的老人家》的一句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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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吧,宝贝儿。"
"我睡。要我的话只管叫醒我。"
  她就蜷在那深深的座椅里睡着了,罗杰还是照旧开他的
车,他怕路上有牲口,所以一直密切注意着前边的大路。车
子在这松林地带开得飞快,他总是尽量把时速保持在七十英
里上下,每个钟头都要看一看里程计上的读数:在预定的六
十英里之外又多跑了几英里路?这一段公路他从来没有跑过,
不过佛罗里达的这一带他熟悉。此刻他在这条路上飞驶,一
心只想快快把路赶完。开车能不埋着头开就不应该只顾埋着
头开,可是要赶远路,不这样埋着头开不行啊。
  他心想:这无聊劲儿,真惹人厌烦。一是开车无聊,二
是前方竟一无景色可观。要是在比较凉爽的季节,这一带倒
也是个信步闲游的好去处,可是现在在这里开着汽车赶路,实
在是无聊啊。
  我开车远行还只是刚开了个头呢,时间一长自会习惯的。
可我还应该多多培养自己的耐力。我人倒不困。大概是我的
眼睛不但看累了,而且也看厌了。我自己可一点也不觉得厌
烦,他心想。都是我的眼睛在作怪,再说,我已经有好久没
有这样长时间静坐不动了。这也得要有功夫,我还真得重新
磨练磨练。大约到了后天,就可以见点苗头了,就可以大开
快车而不觉得累了。我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长时间静坐不动
了。
  他伸手到前面,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电台。海伦娜并
没有醒,所以他就让收音机开着,由着收音机含含糊糊在他
耳边响,一边只管想他的心思、开他的车。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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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有她在汽车里睡觉倒是蛮有意思的。她尽管睡着
了,给你作个伴儿还是挺有劲的。你这个家伙真是怪幸运的,
他心想。这样幸运,未免太便宜你了。你刚刚觉得自己体会
到了几分孤独的滋味,为此你还认真下了番苦功,还当真有
了些心得,至少已经摸到点边儿了吧,可是一下子你又老毛
病复发,跟那帮无聊的人厮混在一起了。那帮子人虽还没有
前一帮人那么无聊,可也无聊得够瞧的。不,说不定比前一
帮还要无聊些呢。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当然也就成为无聊人
了。后来你算是脱身了出来,跟汤姆和孩子们一起相处得倒
也挺不错,你觉得已是幸福得无以复加,如其有变,那也只
有重新去捱受寂寞的份儿,却没想到后来会来了这个姑娘,你
像是一步跨进了一片幸福的天地,成了其中最大的一个领主。
如果把这片幸福的天地比作战前的匈牙利,那你就是卡罗伊
伯爵① 了。即便算不上最大的领主吧,至少那野鸡之类多半
都生息在你的领地上。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打野鸡呢?她也
许会喜欢的。我现在打起来还行。野鸡什么的,还难不倒我。
我倒从来没有问过她会不会打猎。她的母亲一旦过足了大烟
瘾,情绪兴奋起来,那枪法是相当不错的。她最初也不是一
个坏女人。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活泼和蔼,在男女关
系上一向无往而不利,而且依我看她对人家说的话倒从来不
是有口无心的。真的,我看她说的倒全是心里话。恐怕也正
① 米哈依·卡罗伊(1875-1955)在匈牙利拥有大片土地。第一次世界大
  战后他担任过匈牙利首相 (1918-1919)。匈牙利民主共和国总统
(1919)。后即流亡国外,受缺席判决,土地被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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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样,所以事情才会有那么大的危险性吧。反正她的话
听起来总像都是心里话。不过,事情不到做丈夫的自杀了事,
就谁也不会相信两口子的结合实际并不美满,这大概已经成
为一个社会的通病了。欢天喜地开头的事,到头来却没有不
是以惨祸巨变告终的。可我看这大概也是吸毒的必然结果吧。
不过话说回来,蜘蛛吃配偶,想来那吃配偶的蜘蛛一定有好
些是相当漂亮的。她当时的那个俏,乖乖!就俏得从来少有,
真是从来少有。亨利老兄不过是充当了一顿可口的点心罢了。
亨利本人也长得挺俊的。当时我们大家对他的那个喜欢也甭
提了。
  不过蜘蛛可是不会吸毒的,他想。跟这妞儿相处,这个
问题倒真得记着点儿,好比驾驶一架飞机得记着低于多少速
度就会失速一样。得记住:她的母亲是那样一个母亲。
  这事倒也不难,他想。不过你要知道,你自己的母亲就
是一个下流女人。可是你也知道你这人的为人作风跟你母亲
不同。那为什么她的"失速速度"就该跟她的母亲一样呢?你
就跟你母亲不一样嘛。
  谁也没说一样啊。谁也没说她跟她母亲一样啊。刚才也
只是说,得记住她的母亲就是那样一个人,无非是这样的意
思罢了。
  可这也要不得呢,他想。你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平白得到
了这个姑娘,这里边并没有什么缘故,也没有叫你付出什么
代价,那完全是出于她的主动,她的自愿。姑娘是那样可爱,
那样爱你,对你充满了幻想。可此刻她在你旁边的座位上睡
着了,你却就诋毁她了,就不认她了,尽管你连一声应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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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都听不到,更别说两遍、三遍了 ①,连收音机里都听不到。
  你这个坏东西!他暗自骂了一声,低头瞅了瞅在旁边座
位上熟睡的姑娘。
  据我看,对这么个送上门来的姑娘你所以再不惜加以诋
毁,无非是因为你唯恐会把她失去,或者唯恐自己会受到她
太多的制约,要不就是怕此事万一不能实现,不过诋毁她总
是不大应该的。你除了自己的孩子以外,总还应该有个值得
你爱惜的人吧。这姑娘的母亲是个下流女人,至今不改,你
的母亲当年也是个下流女人。正因为如此,所以你对这姑娘
就应该格外贴心,对她就应该有所理解。那可不是说她一定
就会成为个下流女人,正好比你,你也不一定就会成为个卑
鄙小人。她心目中的你要比实际的你高大得多,这或许也会
使你知所上进。你做规矩人已经做了好久了,看来你是能够
做个规矩人的。据我所知,你自从那天夜里在码头上对那个
携妻带狗的老百姓干了一家伙以后,就从来没有再干过一件
没心没肝的事。你也没有喝醉过酒。你也没有起过坏心。可
惜你已经不在教了,要不,让你忏悔的话你这张嘴倒是完全
硬得起来的。
  她以为你就是现在这样的你,以为你就是近几个星期来
① "不认"、"鸡叫"、"两遍"云云,典出《新约》。《马太福音》26章34节:
"耶稣说:我实在告诉你 (指彼得),今夜鸡叫以前,你要三次不认我。"
  又《马可福音》14章30节:"耶稣对他说:我实在告诉你,就在今天夜
  里,鸡叫两遍以前,你要三次不认我。"后来彼得果然三次不认耶稣,
"立时鸡就叫了"(见《马太福音》27章74节)。《马可福音》则作:"立
  时鸡叫了第二遍"(见14章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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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看到的这么一个好人,她大概以为你一贯就是这样的为
人,以为人家都是故意给你抹黑。
  真的,那你何不就趁这个机会从头干起呢?真的,你完
全可以从头干起嘛。得了,别傻啦-- 他内心的角落里又有
个声音说道。不过他还是对自己说:真的,你完全可以从头
干起嘛。她心目中的你是那么个好人,此刻你也确实就是那
么个好人,那样的好人你完全可以做到。从头干起名正言顺,
这机会又好,你能做到,你也一定会做到。你还打算许下那
么多的心愿么?许啊。必要的话我就要许下那么多的心愿,而
且决心说到做到。还是别许得那么多吧?有的事你不是许下
了心愿却没有做到么?他无言以对了。你可不能还没干起来
先就耍滑头啊。不会。那我绝对不会。还是一天一天来,看
哪些事确有把握做到,有一件说一件,说了就做。每天就说
当天的。一天一天来,无论对她还是对你自己,每天许下了
愿就要兑现。他心想:这样也好,我可以再从头干起,依然
正正经经做人。
  可是他心里又想:这样下去你不要变成个讨厌的道学先
生了吗?不注意点儿的话你会惹她厌烦的。你难道还不算个
十足的道学先生么?至少平素不是吧。得了,别再骗自己了。
那至少在一般场合下绝对不是吧。得了,别再骗自己了。
  他说:好吧,良心兄。可你别这样老爱一本正经教训人
啊。你好好听我说,良心老兄,我知道你作用大、有权威,我
遇上的种种麻烦,其实只要你出头说句话本来早就都没事了,
可你先生,能不能把态度稍微放宽和些呢?我知道你良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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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话都得用斜体字来表示 ①,可你有时候说的话,似乎个个
字都是线条极粗的黑体字。良心兄,你即使不来吓唬我,我
对你的话也会一样句句听从,就好比"十诫","十诫"即使
不是刻在石板上,我对之也会一样心怀虔敬。你也知道,良
心兄,人闻打雷而惊恐,这是由来已久的事了。可你要是观
察一下闪电的话,你会觉得那才真叫厉害呢。相比之下打雷
倒就显得不是那么吓人了。哎呀,你这个家伙,我倒是想来
帮你的忙呢-- 他的良心说。
  姑娘还没有醒,汽车上坡,进了塔拉哈西城。他想:只
要一碰上红灯,车子一停,她多半就得醒过来。可是姑娘倒
偏偏没醒,他就穿过老城,向左一拐,顺着319号国家公路
笔直南去,驶入了景色优美的林木地带,从这里直到海湾沿
岸,都是这样的林木地带。
  他心里在想:姑娘,你有一点实在了不起。你睡觉的本
领过人,以你这样的身材而言你的胃口也堪称第一,可是这
些都还不算,了不起的是你还有一种完全是天赋的能耐:不
洗澡也觉得无所谓。

  他们的房间在十四楼,房间里可不怎么凉快。打开了窗
子,把风扇一开,才觉得好了些。一等茶房出去以后,海伦
娜就说:"别泄气,亲爱的。请别泄气。这儿还满不错。"
"我本来以为总可以给你弄上个有空调的房间。"
"其实房间有空调睡在里面也难受。就跟睡在个地窖里似
① 在中文里改用仿体字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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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个房间不错了。"
"本来还可以到另外两家旅馆去看看。可那里的人都是认
识我的。"
"如今这旅馆里的人该也认识我们俩了。我们叫什么名字
来着?"
"罗伯特·哈里斯先生太太。"
"这名字响亮极了。名字响亮我们的日子过得也不能马
虎。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不。你先洗。"
"好吧。不过我可要好好洗上一番喽。"
"去洗吧。想睡的话在浴缸里睡上一觉也行。"
"我没准儿会的。我不是睡了整整一天吗?"
"真有你的。不过这一路上有几段路也确是够乏味的。"
"还不错。有好几段路还挺美呢。可新奥尔良会是这样,
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你以前常来:难道新奥尔良向来就是这
样平淡乏味?我没来过,只能瞎捉摸。我想这个城市总该跟
马赛差不多吧。总还该有河景可以看看吧。"
"只有吃的喝的还可以。这儿附近一带的夜景也还不坏。
确实相当美。"
"那我们到天黑以后再出去吧。这一带还真不错。有几处
倒是挺美的。"
"我们就晚上去逛,明儿天一亮就上路。"
"那就总共也只能吃上一顿饭。"
"没关系。等天冷了,胃口开了,我们再来好了。"
"亲爱的,"她说,"我们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了一点泄气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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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别让这么点小事扫了我们的兴。我们且舒舒服服洗个澡,喝
上两杯,平日至多只花十块的今晚且花上二十块享受一顿,吃
罢就回来睡觉,好好亲热上一番。"
"电影里的那个新奥尔良再好也别去玩了,"罗杰说。"我
们就在新奥尔良作床上游吧。"
"先还得吃饭。你有没有叫茶房带几瓶白石牌苏打水,再
买些冰块?"
"说了。你想要喝一杯?"
"不。我想到的是你。"
"就要来了,"罗杰说。有人敲门了。"瞧这不是来了?你
快去浴缸里放水洗澡吧。"
"浴缸里洗澡真是一乐,"她说。"全身没在水里,只露出
一个鼻子,还可以露出一对奶头,十个脚趾,尽情的泡呀泡
呀,泡到水都凉了也不想出来。"
  茶房送上了冰壶、瓶装苏打水和报纸,接过赏钱,就又
出去了。
  罗杰调了一杯酒,躺下来看报。他累了,脑后枕上两个
枕头,在床上这样一靠,晚报早报连着看,觉得倒也舒服。西
班牙的局势不太妙,不过迄至目前还没有真正明朗化。他把
三份报纸里有关西班牙的消息都细细看了,看完了再看其他
的电讯,还有本地的新闻。
"你没有什么吧,亲爱的?"海伦娜在浴间里喊道。
"我蛮好。"
"你脱了衣服没有?"
"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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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还穿着什么吗?"
"没有。"
"你皮肤是不是还挺红的?"
"还挺红。"
"你知道吗,我们今儿早上 ① 去游泳的那一带海滩,是我
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爱的海滩了。"
"也不知道那里的沙子怎么会这样白,这么细得像面粉似
的?"
"亲爱的,你的皮肤还是挺红、挺红的吗?"
"怎么?"
"我在想你呢。"
"在冷水里一泡红该会褪的。"
"我泡在水里还是红红的呢。你见了准会喜欢的。"
"是很喜欢。"
"你管你看报吧,"她说。"你是在看报吧?"
"对。"
"西班牙的情况还好吗?"
"不好。"
"那可太糟了。情况非常严重?"
"不,那还不至于。真的还不至于。"
"罗杰?"
"嗳。"
"你爱我吗?"
① 原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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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小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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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快看你的报吧。我还想泡在水里把这事儿琢磨琢
磨。"
  罗杰又躺了下去,听了听下面大街上传来的喧嚣,照旧
看他的报、喝他的酒。此时已快到一天中的黄金时间了。他
以前住在巴黎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分总要独自一人上咖啡馆
去,在那儿看晚报,喝一杯开胃酒。这个城市哪儿比得上巴
黎哟,连奥尔良① 都比不上。其实奥尔良也不算什么了不得
的城市。只是让人看着觉得挺喜欢的。住着恐怕也要比这儿
惬意些。不过这个城市的郊区如何他并不清楚,他自知这方
面的感觉比较迟钝。
  他尽管对新奥尔良所知不多,却一向喜欢这个城市,不
过谁要是期望过高的话,这儿可是要叫人失望的。再说,在
这种季节到这儿来,也实在来得不是时候。
  他有两次来得最是时候,一次是带着安迪在冬天过此,一
次是带着戴维遍游了全城。跟安迪一块儿来的那一回,北上
时并没有在新奥尔良城里过。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就在城北
绕了过去,取道庞彻特兰湖北岸,经哈蒙德直驶巴吞鲁日,走
的是当时还在修建中的一条新公路,所以一路颇多迂回,然
后再从巴吞鲁日穿越密西西比州北上,当时北方有一股暴风
雪正在南下,密西西比州正处在暴风雪的南缘之内。他们是
在南返的途中到达新奥尔良的。可那时天仍然很冷,他们吃
了个痛快也喝了个痛快,这个城市给他的印象是既不潮也不
① 法国中部的一个城市,在巴黎以南约一百公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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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湿,冷得厉害却令人愉快,安迪还逛遍了全城的古玩铺子,用
圣诞节攒下的钱买了一把剑。坐车的时候他把剑藏在座椅背
后的行李箱内,到晚上就带到床上,贴身而睡。
  他带戴维来那是冬天的事,他们把根据地设在一家饭店
里,到底是哪家饭店这就有待查访了,反正不是做游客生意
的。他记得饭店是在一个地下室里,桌椅都是柚木的,又好
像没有椅子,只有长凳。也可能不是这样,反正印象模模糊
糊,记不得饭店叫什么牌号,也记不得这店开在哪里,只似
乎觉得那跟安托万酒家① 正好方向相反,不是坐落在南北向
的街上,而是在一条东西向的街上,他跟戴维在那里整整待
了两天。可也说不定是他把这家饭店跟别的饭店搞混了。比
如里昂有家饭店,蒙梭公园② 附近也有一家饭店,在他的梦
中这两家饭店就老是会混而为一。年轻的时候喝醉了酒,就
往往有这样的事。总记得像是到过个什么地方,事后却怎么
找也找不到,找不到就越发觉得其好,别想再有第二个地方
比得上。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地方他决没有带安迪去
过。
"我洗好啦,"她说。
"你摸摸,身上凉丝丝的,"她躺到床上来说。"你摸摸,
从头到脚都是凉丝丝的。哎,别走呀。我喜欢你呢。"
"不,我去洗个淋浴。"
"你要洗就去洗吧。可我倒希望你别洗。你在鸡尾酒里加
① 新奥尔良的一家豪华酒店,以"洛克菲勒牡蛎"著名。
② 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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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醋洋葱,总不见得把醋洋葱也洗一洗吧?喝味美思酒总
不见得把酒也洗一洗吧?"
"酒杯和冰块总是要洗一洗的咯。"
"那可是两码事。你不是酒杯也不是冰块。罗杰,请再那
样跟我亲热亲热吧。这'再'字你不觉得挺好听的吗?"
"那就永远'再'下去吧,"他说。
  他轻轻摩挲,从腰下顺着那柔美的曲线一直抚到肋下,抚
到那诱人的隆起的奶子上。
"曲线美不美?"
  他吻了吻她的奶子,她说:"这会儿正凉丝丝的呢,你嘴
下可要多留情哪。请多多留情,疼疼我嘛。你知道吗,奶子
是很容易碰痛的。"
"知道,"他说。"我知道很容易碰痛。"
  过了会儿她说:"那一只妒忌了呢。"
  又过了会儿她又说:"老天爷安排得不好,我有两只奶子,
你却只能吻一面。老天爷造人,何必什么都要一分为二,隔
得那么开呢。"
  他就伸过手去揽住她的另一只奶子,轻轻的不敢使劲,只
是勉强搭着点儿罢了,然后他的嘴唇就顺着那凉丝丝的可爱
的肌肤往上游移而去,一直移到了她的嘴唇上。四片嘴唇碰
在一起,左一撇右一撇的,轻轻相擦,故意做出的一副媚人
模样依然是那么媚人,于是他就亲起她的嘴来。
"喔,亲爱的,"她还直叨叨。"喔,亲爱的,来吧。我最
亲爱的疼我的可爱的宝贝。喔,来吧,来吧,来吧,我亲爱
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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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过了好久,她才又说:"你没有去洗澡如果是由于我
自私,那我真是太抱歉了。我洗好了澡出来,心里就只想着
自己。"
"你这算不上自私。"
"罗杰,你还爱我吗?"
"爱,小妞儿。"
"你是不是觉得后来不大有劲了?"
"没有啊。"他撒了个谎。
"我倒没有。我倒觉得后来更带劲了。那可千万不能告诉
你。"
"你这不是告诉我了吗。"
"没有。我才不会一股脑儿端给你呢。可我们好歹还是乐
了个痛快,是吧?"
"是的,"他这话倒完全是出于真心。
"我们洗好澡就出去吧。"
"我这就去洗。"
"我说我们明天恐怕还是多待一天的好。我的指甲该修
了,头发也该洗了。我自己修修洗洗当然也可以,不过请人
弄就像样点,你大概也会喜欢些吧。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起
得晚些,抽半天工夫在城里逛逛,到第二天早上再走。"
"那也好。"
"我现在倒喜欢起新奥尔良来了。你呢?"
"新奥尔良挺不错。这些时没来,变化很大。"
"我进去一下。一会儿就好。回头就让你洗。"
"我只要洗个淋浴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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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们就乘电梯下楼。这里的电梯都有黑人姑娘开,黑
人姑娘长得好漂亮。电梯里满满的都是从上一层楼下去的客
人,所以一路开得飞快。电梯载着他下去时,他只觉得心窝
里一阵空虚,从来也没有这样厉害过。电梯里挤得很,他感
觉到海伦娜紧挨在他的身上。
"你要是一旦有这样的情况,比如看到飞鱼跃出水面,或
者乘电梯急速下降,而自己居然什么感觉也没有,那你最好
还是回房间里睡觉去,"他对她说。
"我都还心有余悸呢,"她说。"你有时只想回房间里睡觉,
难道就只是为了这个缘故?"
  电梯门早已打开,客人都陆续走进那老式的大理石面底
层大厅,大厅里此刻人头挤挤,有等人的,有等入座吃饭的,
也有等在那儿无所事事的。罗杰说:"你往前走,让我看看你
的风度。"
"叫我走到哪儿呀?"
"就朝这空调酒吧的门口笔直走过去。"
  在门口他一把把她拉住了。
"你真美。真是风度不凡,我今天要是在这儿第一次看见
你,我管保会对你一见倾心的。"
"我只要踏进这大厅远远看见了你,我也管保会对你一见
倾心的。"
"我要是今天第一次看见你,我的五脏六腑就会像翻江倒
海,心窝儿都会给捣得前后生疼。"
"这种感觉我是一直有的。"
"这种感觉不可能一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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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不可能一直有。不过我是经常而又经常有这种感觉
的。"
"小妞儿,新奥尔良这个地方可不是挺好的吗?"
"我们幸亏来了,是不是?"
  酒吧间宽大舒适,高高的天花板,深色的板壁,里边冷
气逼人。在一张餐桌上,海伦娜紧紧挨着罗杰坐。"你瞧,"她
说着叫他看:那晒红了的胳膊上都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你
也挺会让我起这玩意儿的,"她说。"不过这一回可是空调在
作怪。"
"是真够冷的。但是其味绝佳。"
"我们喝什么好呢?"
"喝个醉怎么样?"
"就小醉一番吧。"
"那我喝苦艾酒。"
"你看我也喝得?"
"干吗不试试呢。你从来没有喝过吗?"
"没有。我特意不破这个戒,好今天第一次跟你同喝。"
"别胡说一气啦。"
"不是胡说一气。是真的。"
"小妞儿,别尽自胡说一气啦。"
"不是胡说一气。我的身子我没有保住,因为我怕你厌烦,
再说有一阵子跟你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可始终没有
破苦艾酒这个戒。真的。"
"你们有地道的苦艾酒吗?"罗杰问酒吧招待。
"那按说是不准卖的,"招待说。"不过我倒还存有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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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真正的六十八度'库维-蓬塔利耶' ① 吗?该不是
'塔拉戈瓦' ② 吧?"
  "没错,先生,"那招待说。"不过我不能原瓶送上来给你。
只能装在一只普通'佩诺'酒③ 的瓶子里。"
  "我辨得出来的,"罗杰说。
  "那当然,先生,"招待说。"你要冰镇的呢,还是要滴着
喝?"
  "滴着喝,不用冰镇。你有滴盘吧?"
  "有啊,先生。"
  "不用加糖。"
  "这位小姐要不要加糖,先生?"
  "不要。就让她不加糖试试吧。"
  "好的,先生。"
招待一走,罗杰就在桌子底下拉住了海伦娜的手。"喂,
我的美人儿?"
  "真妙极了。在这儿我们有呱呱叫的老窖喝,回头再找一
家上等饭店吃一顿。"
  "吃完了就去睡觉。"
  "你就这么爱睡觉?"
  "以前不爱。可现在爱。"
  "以前为什么不爱?"
① 库维是瑞士一小城,与法国东部蓬塔利耶城隔山相对,两地皆出苦艾酒。
② 疑应作塔拉戈纳。那是西班牙的一个地方,产塔拉戈纳红葡萄酒。
③ 佩诺茴香酒,是一种普通的开胃酒。佩诺是商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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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谈这个。"
"不谈就不谈。"
"你以前曾经爱过的人,我也不是一个个都要问到的。比
方说我们就不一定要谈伦敦吧?"
"对。"
"我们不妨就谈谈你,谈谈你有多美。你知道吗?你的一
举一动至今还像个顽皮小伙子似的。"
"罗杰,你老实告诉我,我走路的模样真叫你看着喜欢?"
"你走路的模样让我看得心都要崩开了。"
"我也没什么呀,我就是总要昂起了头挺起了胸,才迈开
步子。我知道走路一定也有什么诀窍,可惜我不懂。"
"小妞儿,有你这样的风度,还要什么诀窍呢。你是这样
的美,我看你一眼都觉得幸福。"
"也不会永远如此吧。"
"白天总是如此,"他说。"听我说,小妞儿。喝苦艾酒有
一点要注意,就是一定要喝得很慢很慢。掺了水,这酒的味
道也不算很凶,不过你一定要当它是很凶的酒来喝。"
"我听命就是。罗杰的信条嘛。"
"希望你不会像卡罗琳夫人那样变了主意。"
"不为原则问题我才不会变呢。可你也根本就不像'他'。"
"我可不愿意像'他'。"
"你根本就不像'他'。在大学里的时候有人还对我说你
像'他'呢。人家说这话大概原本是恭维的意思,可我一听
气坏了,跟那个英语教授大吵了一场。你知道,课上布置下
来要我们看你的作品。其实也只有班上别的同学用得着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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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作品我早就全看过了。你的作品不是很多,罗杰。你不
觉得应该再多写一些吗?"
"等我们到了西部,我马上就动手写。"
"那我们明天恐怕就不应该再多耽搁一天了。等你一写文
章,那我真是太快活了。"
"比现在还快活?"
"对,"她说。"比现在还快活。"
"我一定发奋写。你瞧着吧。"
"罗杰,你看我是不是妨害了你呢?我是不是让你酒喝多
了点?恩爱过分了点?"
"没有的事,小妞儿。"
"你这如果是实话,那我就太高兴了,因为我总希望自己
能对你有些好处。我知道我这是个毛病,挺傻气的:我老是
会大白天一个人胡思乱想,比如我就常常会幻想自己救了你
的命。你有时似乎是差点被淹死,有时似乎是差点被火车撞
了,有时似乎是在飞机里,有时似乎是在高山崇岭中。你要
笑话就笑话吧。我有时甚至还会生出那么个幻想,似乎你对
所有的女人都感到讨厌了、失望了,而这时我却闯进了你的
生活,你是那样的爱我,我对你也照料得无微不至,于是你
就写出了划时代的好作品。这样的幻想最美妙不过了。我今
天在汽车里就又幻想过一回。"
"这种故事,我肯定不是在电影里见过就是在书上看到
过。"
"喔,那是。我也在电影里见过。在书上肯定也看到过。
可你说这样的事难道就不会真有?我难道就不会对你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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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种空空洞洞的好处,或者给你生一个小宝贝之类,而
是要真正有益于你,让你既能写出超水平的佳作,又能过得
幸福。"
"这样的事电影里有。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有呢?"
  苦艾酒端上来了。两小盘碎冰,搁在两只酒杯的口上,罗
杰拿起一只小水罐,在盘子里加了点水,水一滴滴滴进黄兮
兮纯净的酒里,酒即刻变成了乳白色。
  罗杰看那混浊的颜色到火候了,便说:"喝喝看吧。"
"好怪,"姑娘说。"喝下去肚子里暖乎乎的。味道可真像
药。"
"是药。还是很猛的药哩。"
"吃药我可还不大有这个必要,"姑娘说。"不过这倒也蛮
好喝的。喝几杯会醉?"
"简直可以说醉就醉。我准备喝三杯。你喝多少随你的便。
可一定要喝得慢。"
"我自己会当心的。我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觉得味道
像吃药。罗杰?"
"嗳,小妞儿。"
  他感觉到心窝里烫起来了,烫得简直就像炼金术士的炼
金炉似的。
"罗杰,你说我是不是真能像我幻想中的那样,会对你有
所帮助?"
"我想我们一定可以相亲相爱,彼此都有所帮助。不过我
觉得这不应该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幻想的玩意儿我看是要
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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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瞧,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我是个专爱幻想的人,我
知道自己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想头。可我就是这么个人。如果
我爱讲求实际的话,我也真不会到比美尼来呢。"
  罗杰心想:这话倒也难说。如果这想头跟你的心愿完全
一致,那不也是挺实际的么。那就不能说完全是幻想了。可
是他内心的另一个角落里又在想:你这小子,苦艾酒一下肚,
你卑劣的本性一下子就全露头了,可见你是愈来愈不成器了。
不过他嘴里说的却是:"我也说不清,小妞儿。我看幻想的玩
意儿是危险的。你最初可能只是作些无害的幻想,比如说想
到了我,可是以后你就可能五花八门什么都要胡思乱想了。那
就说不定会起些要不得的想头。"
"你也不见得真就是那么无害。"
"不,我是无害的。至少在我身上作些幻想还是无害的。
救我,又何害之有?不过你第一步先是救我,下一步就可能
想拯救全世界了。再下一步你也许就想拯救自己了 ①。"
"我倒很想拯救全世界。我总希望自己能拯救全世界。这
个幻想的题目可就大啦。不过我第一步还是先要救你。"
"那我可要吓坏了,"罗杰说。
  他又喝了点苦艾酒,精神是好了些,可是却添了件心事。
"你一向有幻想的习惯?"
"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就有了。对你东想西想也有十二个
年头了。种种想头我也不能一个个全告诉你。前后总有几百
个呢。"
① 英语中,"救自己"还有个习惯的别解,就是"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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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与其这样东想西想,何不搞搞创作呢?"
"我怎么不写呀。可写作不如幻想那么有趣,而且也难得
多。再说写出来的东西又远不如幻想那么够味。我的幻想那
才叫精采呢。"
"可你要是写出来的话,你就可以永远做小说中的女主角
了。"
"不见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好,算了,这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他又抿了一口
苦艾酒,含在舌头底下。
"我本来就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姑娘说。"我是始终如
一,要的是你,现在我终于跟你在一起了。现在我就要你去
做一个大作家。"
"看你性急的,好像连吃顿饭的工夫都不该花似的,"他
说。
  他的心依然揪得很紧,苦艾酒的一股热力此刻已经上冲
到他的头里,有这股热力在头里他不放心。他在心里自问:你
倒想想,这会子要是干出点什么事来,还会有后果不严重的
么?你倒想想,这世上有什么样的女人才会结实得像一辆完
好的二手"别克"车似的?你这辈子总共只见识过两个壮实
的女人,两个你都没有拉住。如今她喝了这个,会要你怎么
样呢?他的另外半边脑子说了:好啊,卑劣的小人!今儿晚
上苦艾酒下了肚,果然就叫你很快现出了原形。
  因此他就说道:"小妞儿,眼前我们就甭管别的,还是让
我们尽情的相亲相爱吧,"(尽管苦艾酒已经使他很难把字眼
咬清楚,他终于还是把这几个字说出了口)"一筹我们到了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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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我一定发奋工作,写出我最好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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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太好了,"她说。"我跟你说了我胡思乱想的事,你
没有不高兴吧?"
"这没什么,"他撒了个谎。"你的幻想都是挺有趣的。"这
倒是句实话。
"我可以再来一杯吗?"她问。
"行啊。"他现在倒后悔了:尽管这苦艾酒大概也可以算
得是他最心爱的酒了,可是他今天实在不应该喝。他以前碰
上的倒霉事,几乎件件都是在喝苦艾酒的时候碰上的,而且
这些倒霉事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看得出姑娘也意识到了眼前
的光景有些不大对头,所以他就极力克制自己:可千万不能
惹出些什么事来。
"我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哪儿的话呢,小妞儿。来,祝你幸福。"
"祝咱俩幸福。"
  第二杯酒的味道总要比第一杯好,因为苦艾的苦味把某
些味蕾刺激得都麻木了,因此第二杯酒上口时,虽不觉得甜
或格外的甜,至少也没那么苦了,舌头上有些部位更感到津
津有味了。
"这酒味儿倒是既奇且妙。可是喝下去好处还没见到一
点,我们却已经走到了误会的边缘,"她说。
"我知道,"他说。"只要我们把心紧紧贴在一起,事情就
会过去的。"
"是不是你觉得我心太大了?"
"喜欢幻想,那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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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你不会觉得没什么的。你要是心里不自在而瞒着我,
我可就不能再这样爱你了。"
  "我没有不自在,"他撒谎说。"我也不会不自在,"一副
坚决的口气。"我们还是谈谈别的吧。"
  "一等我们到了西部,你开始了写作,那真是太妙了。"
他想:她的反应有点迟钝呢。也说不定是因为喝了这玩
意儿才如此的吧?不过他还是说:"是啊。不过到时候你不会
感到厌烦吧?"
  "哪儿会呢。"
  "我一旦投入了工作,一定拼命发奋地写。"
  "我也写。"
  "这就有趣了,"他说。"就跟白朗宁夫妇① 似的。可惜我
没有看过那个戏。"
  "罗杰,正经事你也开玩笑。"
  "是吗?"心里他却在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这个当口
千万要冷静。可不能惹出事来。"我就喜欢开开玩笑,"他说。
"我想那也好。我写作的时候你也有点事情做做,要好得多
了。"
  "你也抽空看看我写的东西好吗?"
  "行啊。我太愿意了。"
  "真的?"
  "当然真的。我真的非常乐意替你看。真的。"
① 白朗宁夫妇都是英国诗人。丈夫名罗伯特(1812-1889),妻子名伊丽莎
  白·巴雷特 (1806-1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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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这个酒,觉得自己真像是无所不能了似的,"姑娘
说。"谢天谢地,幸亏我以前没喝过这个酒呢。我们再谈谈写
作好吗,罗杰?"
"哪能不好呢?"
"你怎么这么说话呀?"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们就来谈写作吧。真的,不是
开玩笑,来谈谈。你说写作怎么啦?"
"你真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我可不是要你把我当成
同等水平的人看待,或者收我做个搭档。我的意思不过是说,
对这个题目如果你愿意谈谈,我倒也很想谈谈。"
"我们就谈吧。你说写作怎么啦?"
  姑娘哭起来了,身子挺得笔直,两眼对他直瞅。她并不
是呜呜的哭,也并没有扭过头去。她只是两眼瞅着他,泪水
顺着面颊直往下淌,嘴巴都变大了,却没有耷拉下来,也没
有高高嘟起。
"别这样,小妞儿,"他说。"请别这样。我们就谈写作,
或者谈什么都行,我一定尽量好好的谈。"
  她咬了咬嘴唇,才说:"我虽然嘴上说不想做你的搭档,
心里恐怕还是想做的。"
  我看她的幻想里就准有这一条,真是的,这又有何不
可?-- 罗杰心想。你这个家伙,伤她的心又是何苦呢?还
是赶快好好儿的,不要去伤她的心了。
"你要知道,我希望你喜欢我,不只是喜欢我这同床共枕
人,我还希望你能喜欢我这脑袋瓜子,喜欢跟我谈谈我们彼
此都感到兴趣的一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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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行,"他说。"马上就谈。布拉特钦妞妞,你觉得写作
上有什么问题,我亲爱的美人?"
"我刚才想要告诉你的是这么回事,就是我一喝了这酒,
就又产生了我准备写作时的那种感觉。觉得我没有办不到的
事,觉得我能够写出绝妙的作品。后来我就写了,写出来的
东西却索然无味。我愈是想写得真实,写出来的却愈是乏味。
写得不真实吧,写出来又觉得可笑。"
"让我亲一下。"
"在这种地方?"
"对。"
  他隔着桌子探出身去,把她亲了亲。"你哭的时候真美极
了。"
"真对不起,刚才我哭了,"她说。"你真的愿意跟我谈这
些?"
"当然真的。"
"告诉你,我日盼夜望的梦想里就有这一条。"
  果然,我猜得没错-- 他想。好吧,这又有何不可?要
谈就谈谈吧。也许谈谈我就喜欢了。
"你觉得写作上有什么问题呢?"他说。"除了动笔前觉得
写得出佳作、写出来却索然无味以外,还有什么呢?"
"你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
"没有。我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办不
到的事,一写起来,就觉得自己像在创造整个世界,写好了
一看,只觉得那是一篇绝妙奇文,自己怎么也写得出这样的
作品?只当那是在什么报刊上看到的。大概只有《星期六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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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报》上才能看到这样的文章吧。"
"你有没有写得泄气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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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写的时候始终没有泄过气。我总觉得自己写的是自古
以来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世人根本没有那么高的理解力,哪
里识得我的好文章。"
"你真是那么自高自大?"
"恐怕岂止是自高自大。不过我倒一向不认为我是自高自
大。我只是充满了自信罢了。"
"如果你指的是你最早的一批短篇小说,也就是我读过的
那一批,那你充满自信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是那批,"他说。"我最早的这批信心十足的短篇小说
已经都丢失了。你看到的那批是我毫无信心的时期的作品。"
"怎么会丢失的呢,罗杰?"
"说来痛心。改天告诉你吧。"
"你这就给我讲讲好吗?"
"我真不想讲,因为这样的事人家也碰到过,胜我多多的
作家也有碰到过的,我讲出来反倒像是捏造的了。这种事,实
在很不应该有,然而却是常有的,至今还叫我伤心透顶。不,
其实已经并不伤心了。如今伤处早已结了疤了。一层疤可厚
了。"
"请给我说说吧。既然已经结了疤,而不是结的痂,说说
也不会触痛吧。"
"是不会触痛了,小妞儿。是这样的,当年我做事很有条
理,我的稿子,向来一只硬纸夹放底稿,一只硬纸夹放打印
稿,另外再用一只硬纸夹放复写件。这样归放,说是办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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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极点当然算不上,可我也想不出还能怎么个放法。唉,说
起来就觉得心里窝囊!"
  "不要难过,跟我说吧。"
  "是这样的:我当时在报道洛桑会议,眼看假日快要到了,
于是安德鲁的妈-- 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美丽极了,厚道
极了??"
  "我对她倒从来不妒忌,"姑娘说。"我妒忌的是戴维和汤
姆的妈。"
  "对她俩你谁也不该妒忌。她俩都是挺好的。"
  "我说妒忌戴维和汤姆的妈也是从前的事了,"海伦娜说。
"现在我不妒忌了。"
  "这就足见你人品非常高尚,"罗杰说。"我们是不是还应
该给她打个电报呢?"
  "得了,快说下去吧,别招人讨厌了。"
  "好吧。就是这安迪的妈,自以为得了个好主意,她打算
把我写好的东西都给我带到洛桑来,趁我们一块儿休假的工
夫,也好让我得空做些工作。她打算给我来一个出其不意,事
先在信上一字不提,所以我在洛桑去接她的时候,还一点都
不知道。她晚到了一天,这倒是来电报通知了。跟她一见面,
只见她在哭,就知道一个劲儿的哭,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
说糟糕,糟糕,说不得,说不得,说完又哭了。哭得那个伤
心啊,就像心都碎了似的。要不要说下去?"
  "快说下去。"
  "她一个上午就是死也不说,我尽朝坏里想,一切最坏的
可能我都想到了,问她是不是,她就是摇头。我想,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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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也大不了就是她tromper ① 了我,爱上别人了,我就问她
是不是这么回事,她说:'哎呀,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说完又哭了好一阵。我这才松了口气,她也这才终于告诉了
我。
"原来她把那几只放稿子的文件夹统统装在一只箱子里,
到了去里昂方向的车站上,她把箱子连同其他行李往巴黎-
洛桑-米兰快车的头等卧车包房里一放,便又下车到站台上
去买一份伦敦报纸、买一瓶埃维安矿泉水 ②。你记得去里昂方
向的那个车站吗,那里的站台上有一种手推活动货摊,报纸、
杂志、矿泉水、小瓶干邑白兰地、面包片又长又尖的纸包的
火腿三明治,什么都有卖,还有手推车,推着枕头、毯子之
类,供你租用。可后来等她买了报纸矿泉水回到自己的包房
里,却发现箱子不见了。
"该办的手续她都办了。法国警察的办事作风你是知道
的。她首先得出示cartedCidentité ,得证明自己不是个国际
骗子,也不是个妄想狂患者,还得证明她千真万确是有这样一
只箱子,里面的文件不是涉及政治的重要文件吧?再说,夫人,
你总该还有复本吧?这些事情就足足闹腾了一夜,第二天还来
了一名侦探,搜索了我们的住处,箱子没找到,倒搜出了我的
一把猎枪,于是便追问,我可有permisdechasse ④,事情到了

① 法语:欺骗。
② 埃维安为法国地名。那是沿日内瓦湖的一个休养胜地。
③ 法语:身份证。
④ 法语:狩猎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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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步,是不是还可以放她去洛桑,在这些警察的脑子里看
来已经打了个不小的问号了,她说那个侦探竟一直跟踪到了
列车上,就在列车即将开出的当儿,来到包房里问道:'夫人,
你检点清楚啦,这一回你的行李该都在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
东西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重要的文件吧?'
"因此我就说:'可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总不见
得会把底稿、打印稿、复写件全带上吧?'
"'可我全带上了呀,'她说。'罗杰,我明明白白全带上
了呀。'可不。我赶到巴黎去一看:果然如此。我连当时走上
楼梯、到房间门口开门入内的情景都还记得:把门锁一打开,
按住黄铜的活闩把手一转,再往后一拉,立刻闻到了厨房里
雅韦耳水① 的气味,看到了吃饭间桌子上蒙着一层从窗缝里
钻进来的尘土,吃饭间里的那顶碗橱是我放稿子的地方,过
去一看,橱里哪还有一点踪影。不会不在那儿的呀!那儿应
该有几只纸夹,连纸夹摆的样子我都还历历如在眼前呢。可
是那儿却什么也没有了,连纸盒里的回形针,还有铅笔橡皮
擦,还有鱼形卷笔刀,还有我左上角留有回信地址的信封,还
有我藏在一只波斯小漆盒里(盒子里侧还画着"春画"呢)以
备随稿附去供万一退稿时用的国际通用邮券,都没有了。全
都不在了。全都装在那只箱子里了。连我一向用来封信、封
邮包的那支红火漆都拿走了。我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波
斯盒里的画,这才注意到画上画的那话儿大得极不成比例,那
是'春画'的特点也不足为奇,我对色情的东西,无论是照
① 一种次氯酸盐消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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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还是图画、还是文字,向来深恶痛绝,这只盒子是一个
朋友从波斯带回来送给我的,自他给了我,记得我就是为了
不扫他的兴,才当着他的面对里边的画看过一回,从此就一
直把这只盒子只用来放放邮券邮票,对里边的画从来视而不
见。总之当时一见底稿夹子、打印稿夹子、复写件夹子果真
都已统统不在,我简直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过了好一阵,
我才锁上了碗橱的门,走到隔壁卧房里,在床上躺了下来,拿
一个枕头在胯下一夹,怀里再搂上一个枕头,躺在那儿不出
一声。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在胯下夹过个枕头,也从来没有搂
个枕头躺着的事,可现在我不这样就顶不住。我心里清楚:自
己所写下的一切、自信写得十分出色的一切,全都没有了。这
些作品我不知已修改过多少遍,已经改得再称心、再满意也
没有了,我知道要我再照式重新写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因为
我一旦把稿子改定,心上就再也没有这回事了,每次拿出来
看看,连自己也会感到诧异,真不懂这文章我是怎么写出来
的。
"所以我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只有枕头为伴,心里是
一片绝望。这种绝望的滋味,这种真正的绝望滋味,我以前
从来也没有尝到过,此后也再不曾有过第二回。我的前额紧
紧贴着床上罩的波斯巾,这床其实也不过是地板上安一只弹
簧垫子,床罩上也积起了灰尘,我只闻到一股尘土味,就这
样我躺在那儿,满心绝望,只有那两个枕头是我唯一的安慰。"
"总共丢失了多少东西呢?"姑娘问。
"十一个短篇,一个长篇,另外还有一些诗。"
"好可怜的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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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我没有什么可怜的,因为我肚子里还有货色。
不是这些。我另外还写得出来。可我已是心乱如麻。你瞧,我
就是不信我的稿子会丢失。会丢得一个字都不剩。"
"你后来怎么样呢?"
"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我就在那儿躺了好一阵。"
"你哭了吗?"
"没有。我内心已是滴泪全无,像那满屋的灰尘一样挤不
出半点水了。你感到绝望的时候哭过吗?"
"当然啦。在伦敦的时候就哭过。不过我哭得出来。"
"对不起,小妞儿。我一心想着这个事,就全忘了。真是
对不起。"
"你后来怎么样呢?"
"噢,后来我就爬了起来,下楼去跟着大楼的女人打个招
呼。她问起太太怎么样。她心里急得很,因为警察到公寓里
来过,还问过她一些事,不过她的态度还是很真诚的。她问
我给偷走的提箱找回来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这也太不走
运了,真是太不幸了,还问我写好的文章是不是真的都在里
面。我说是啊,她说可怎么会没留副本呢?我说副本也一块
儿在箱子里啊。这时她就说了:Maiscaalors ①. 副本跟底稿
一块儿丢,这副本还要留来干吗呀?我说太太错把副本也装
在箱子里了。她说:这一错可严重了,真是要了命了。可先
生写的文章总该都记得吧。我说:记不得了。她说:可先生
① 法语 (下同):可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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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起来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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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fautlesouviennerappeler ①. 我说:Oui,
Jenem'ensouviensPlus ②. 她
说:Maisilfautfaireuneffort ③. 我说:Jeleferais ④. 可是
没有用。她又问:Maisqu'est -cequemonsieurvafaire ⑤?
先生在这儿工作三年了。我见过先生在转角上的咖啡馆里写
文章。有时送东西上来,我也见过先生在吃饭间的桌子上写。
Jesaisquemonsieurtravaillecommeunsourd.Qu'es -ce
queilfautfairemaintenant ⑥? 我说:Ilfautrecommencer.
那看门的女人一听哭了起来。我就用手搂着她,她身上有股
子腋臭,有股子尘土气,还有股子不干不净的旧衣服的气味,
那头发也难闻得可以,她却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哭了。她问:
连诗也一起丢了么?我说:是的。她说:真是太不幸了。可
cheraidelafaire.
她说:快干吧。今儿晚上就动手。
  "我对她说:我一定干。她说:先生啊,太太可是又美丽
又和气,touslequi'ilyadegentil ⑨,可这个错误她犯得太
maiscen'estpaspossible.

那些诗你总还该记得起来吧。我说:JetaE

① 一定记得起来。
② 是啊,可是说来也不信。我已经都记不得了。
③ 再尽力想想吧。
④ 我想了。
⑤ 可先生现有怎么办呢?
⑥ 我知道,先生工作起来简直像拼命。现在怎么办呢?
⑦ 再从头开始吧。
⑧ 原文如此,意思应是:我再尽力去想。
⑨ 原文如此。这里是用法语把上一句重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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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了。你跟我一起喝一杯麦克酒① 吧?我对她说:好的。她
抽了抽鼻子,就离开了我的胸口,去找来了酒瓶和两只小酒
杯。她说:为你的新作干杯。我说:为我的新作干杯。先生
将来准能当上法兰西学院的院士。我说:哪能呢。她说:对
了,应该是美利坚学院。你要不要换朗姆酒喝?我还有些朗
姆酒。我说:别费心了,麦克酒就满好。她说:那好,再来
一杯。她又说:现在你到酒店里去痛痛快快喝个醉,今天马
塞尔是不来收拾房间的,我一等我的男人来了,这烂摊子有
人守着了,我就上楼去替你把房间打扫打扫,今儿晚上你好
安歇。我问她:要不要我给你买些什么回来?早饭是不是要
我自己解决?她说:好吧,你给我十个法郎,有多余我找给
你。饭我给你做,不过今儿晚上这一顿你得到外边去吃了。虽
说外边吃饭要贵得多,也只能这样了。Allezyoirdesamiset
mangerque'quepart ②. 要不是我的男人要回来,我倒很愿意
陪你去。
"我说:你这会儿跟我一块儿到爱好者咖啡馆去喝一杯
吧。我们去喝一杯热的格洛格 ③。她说:不行啊,我男人没来,
-toimaintenant ④. 把钥匙交给把钥匙交给?
我。到你回来,管保一切都已经停停当当了。
"这个看门女人倒真是个好人,我那时的心情也已经好多
我不能出这笼子一步。
① 葡萄榨去汁水后,用其渣酿制的白兰地叫麦克酒。
② 去看看朋友,找个地方吃饭。
③ 格洛格是掺水的烈酒(如朗姆),有时还加柠檬汁和糖,一般都喝热的。
④ 现在你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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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因为我明白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再从头干起。不过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干得了。那些短篇小说有的写拳击,有
的写棒球,有的写赛马。这些题材我最了解、最熟悉了,有
几篇则是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写这些小说,一接触到这些
题材,我的激情就总会禁不住一股脑儿涌上心来,我把全部
激情都倾注在作品里,我把自己在这方面的认识凡能表达的
都表达在作品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写,一遍又一遍地改,直
改到激情都已溶汇在作品内,自己身上一点一滴都不剩。因
为我年纪不大就开始替报纸工作了,所以东西只要一经写下,
脑子里就再也没有印象了;每天只要报道写过,留下的记忆
就给擦得一干二净,就像用海绵擦或湿布头一擦,黑板就给
擦得干干净净一样。我还一直保留着这个坏习惯,如今这个
习惯就叫我吃苦了。
"可是那个看门女人,还有那股子看门女人的气味,以及
她那种实际而果断的作风,对我这绝望的心理却是一击正中
要害,好比一枚钉子,"a得恰到好处,敲得又利落又着实。当
下我就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行动,应该有些实际的行动,那即
使对小说已无补于事,对我的为人却大有好处。其实这时我
心里也早已有点松动了:那长篇小说丢了也好嘛,因为我内
心已经意识到自己可以写出一部更好的长篇来,这就好比风
推雨移,出海而去,乌云渐散,海面上已渐渐可以看清楚了
一样。不过我对那些短篇小说还是挺怀念的,仿佛我的家,以
及我的工作、我仅有的一把枪、我那点微薄的积蓄,还有我
的妻子,全都已融合在我那些短篇小说里了,当然我也很怀
念我那些诗。总之绝望的心情渐渐消退了,如今剩下的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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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宝物后的怀念。怀念也是非常不好受的。"
"我知道怀念的滋味,"姑娘说。
"可怜的姑娘,"他说。"怀念不好受,却不会要了你的命。
可绝望是很快就会要人的命的。"
"真会要人的命?"
"我看真会,"他说。
"我们再来一杯好吗?"她问。"后来怎么样,给我说说好
不好?碰到这种事情我总是忍不住想知道。"
"我们就再来一杯,"罗杰说。"只要你听着不觉得厌烦,
我就给你说说后来怎么样。"
"罗杰,什么厌烦不厌烦的,再也不许你这么说。"
"我有时候惹得自己都厌烦死了,"他说。"所以我惹你厌
烦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快调酒,调好了就告诉我后来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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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雇 佣 兵

        -- 故事一则

要是你对在马克萨斯群岛② 采珍珠的条件,对筹划中横
穿戈壁滩的铁路上谋份差事的可能性,或者对那些以热的辣
味肉馅玉米饼闻名的共和国③ 的潜力真的感到兴趣,就请到
芝加哥瓦巴希大道坎勃里纳斯咖啡馆去。在那里,新一代的
放荡不羁人士每晚大嚼意大利实心面条和小方饺的餐厅后
面,有一间窄小的、烟雾弥漫的房间,那是个追随部队想发
财的哥儿们的交流中心。你一走进房间-- 除非你得到坎勃
里纳斯点头允诺,进这房间并不比参加那闻名遐迩的骆驼钻
针眼的表演容易多少-- 房间里会刹那间寂静下来。然后,数
目不固定的眼睛,会带着只有时不时想到死亡才有的那种超

 B 下面这五篇是《全集》本没有收进的,现根据彼得·格利芬于1985年发表
的海明威传记《与青春为伍》中的文本加以补译。
② 在大洋洲东部波利尼西亚群岛中。
③ 指墨西哥及中美洲诸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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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的紧张神情,把你周身细细打量一番。这种审视并不全然
是粗鲁的。瞧你顺眼,就没事儿;要是人们并不认识你,那
也没事儿;坎勃里纳斯已经点了头嘛。过了一会儿,人们又
继续聊起天来。不过有一次,门猛一下子被推开,人们抬起
头,眼光射向门口,认出来了是谁,有个男人就从一张牌桌
边半欠起身,一只手藏在背后,还有两个男人猛地趴在地板
上,只听得门口一声轰鸣,于是在马来群岛结下的冤仇就在
坎勃里纳斯咖啡馆后屋里了结了。但是这次不是这么回事。
  一月,我从被风刮得光溜溜的瓦巴希大道走进坎勃里纳
斯惬意的酒吧,得到了坎勃里纳斯木人的笑容的支持,穿过
侍者们正在清除套餐的残羹剩饭的餐厅,一阵风似地走进这
窄小的后屋。有两个我以前在咖啡馆见过的男人正坐在三张
桌子中的一张旁,面前摆着几瓶半空的没有商标的酒,内行
人士都知道这叫做"肯塔基佳酿"。他们点了点头,我就坐到
他们桌边。
"抽烟吗?"两人中个儿高一点的问道,这人很瘦,脸色
象鞣了一半的皮革,他将一包廉价香烟从桌边往我这儿推过
来。
"兴许这位先生宁愿抽一支这种东西,"另一个笑道,精
心修得两头尖尖翘起的小胡子下面白牙一闪,用一只指甲修
得整整齐齐的小手把一只上有姓名首字母图案的香烟盒推过
桌来。
"这不奇怪,"大个子嘟囔道,喉结在法兰绒衬衣领子上
一上一下地动着。"我自己也受不了这味儿。"他抽出一支自
己的烟卷,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一端捻搓,直到他面前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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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堆起了一小堆烟草,然后小心翼翼地拈起这一团烟丝,塞
在舌头下面,点燃剩下的那半支烟。
  "真逗,用这办法吸烟,是不是?"那黧黑、矮小的人把
一根火柴递给我时,笑着说道。我把烟盒还给他时,注意到
盒上交叉的大炮图案。
  "法国炮兵?" ① 我问道。
  "是,先生;七十五支队的!" ② 他又笑了笑,整个脸庞亮
了起来。
  "喂,"那瘦削的人插嘴道,用一种沉思的目光瞅着我,
"你不是干炮兵营生的,对吗?"
  "是的,那玩意儿太费脑筋,"我说。
  "这样想真他妈的不好。并不是这样的,"皮革般面容的
人对我的看法作答。
  "为什么?"我说。
  "眼下这可是个好差使啊。"他把那团烟丝卷到舌尖下面,
深深吸了一口烟屁股。"对炮手来说。秘鲁跟智利干起仗来。
两百美元一个月--"
  "付黄金,"法国佬笑着说,捻了一下小胡子。
  "付的是黄金,"皮革脸继续说道。"我们从坎勃里纳斯这
儿听到了内幕消息。他们要炮兵军官。我们见了领事。一个
胖子,满神气的,挺油滑。'跟智利干仗?无稽之谈!'他说。
我用拉美人式的英语跟他说了好一阵,才算打通。这个拿破

   ① 原文为蹩脚法文。
   ② 原文为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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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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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佬弯了弯腰,"达尼·里考中尉。"
"这个拿破仑--,"皮革脸无动于衷地接着说,"跟我是
秘鲁皇家共和部队的官儿,拿着车票在往纽约奔。"他拍了一
下大衣口袋。"到那儿去见秘鲁领事,送上证件,"他又拍了
拍大衣兜,"然后坐船通过巴拿马地峡到秘鲁去。咱们来喝一
杯吧。"
  他按了一下桌子下面的键钮,矮胖的撒丁侍者安东尼诺
从门外探进脑袋来。
"要是你还没喝过,来上一杯干邑-本尼迪克特酒 ①怎么
样?"皮革脸问。我点点头,琢磨了一下。"三杯马爹利-本
尼迪克特酒,尼诺 ②。坎勃里纳斯不在乎的。"
  安东尼诺点点头,走了。里考对我笑了一下。"等着听人
怎么把这苦艾酒贬称为邪酒吧!"
  我正在纳闷皮革脸干吗要这种酒,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
地方的人才喝这种上口挺醇和、到头来却不知不觉让脑袋瓜
天昏地转的混合酒。安东尼诺端酒来的时候,我还在一个劲
儿寻思,酒不是斟在利久酒酒杯里,而是盛在偌大的满满当
当的鸡尾酒酒杯里。
"这一切全算我的,"皮革脸说,随手抽出一卷钞票。"我
和拿破仑现在每月的报酬是二百美元呐--"
① 法国产的一种甜酒。
② 原文为意大利文,尼诺为安东尼诺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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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的是黄金!"里考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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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黄金!"皮革脸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听着,我姓格拉
夫斯,佩里·格拉夫斯。"他从桌子那一头看着我。
"我叫里纳蒂。里纳蒂·勒纳多,"我说。
"意大利佬?"格拉夫斯问道,眉毛和喉结同时往上抬。
"爷爷是意大利人,"我回答道。
"意大利佬,呃,"格拉夫斯几乎听不见地说道,然后拿
起酒杯。"为拿破仑,还有你,勒沙瓦 ① 先生,我要敬上一杯。
拿破仑,你说'打倒智利!' ②里沙托,你说'智利必须毁灭!'③
我的祝酒词是'智利见鬼去吧!'"我们全从酒杯里呷了一口
酒。
"打倒智利,"格拉夫斯沉思般地说,然后用一种辩论的
口气说道,"这帮智利佬,难道不坏透了吗!"
"可曾去过那儿?"我问。
"没有,"格拉夫斯说,"这帮混帐智利佬,坏透了。"
"格拉夫斯上尉心底里是个宣传家,"里考笑着说,点燃
一支烟。
"咱们全集合在炸面包圈周围。秘鲁炸面包圈,"格拉夫
斯若有所思地说,一边将又一支烟卷拆开。"紧跟炸面包圈,
孩子们,我的勇敢的孩子们。炸面包圈万岁。拥护秘鲁炸面
包圈,打倒智利辣味牛肉丁。这些智利佬,全是一帮混蛋!"

① 格拉夫斯在整篇小说中把里纳蒂·勒纳多的名字都叫错了。
② 原文为法文。
③ 原文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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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炸面包圈是什么意思,我亲爱的① 格拉夫斯?"里考迷
惑不解地问。
  "让世界成为炸面包圈安全生存的地方,这伟大的古老的
秘鲁炸面包圈。别丢弃炸面包圈。记住炸面包圈。秘鲁希望
每个炸面包圈尽它的义务,"格拉夫斯用一种单音调吟唱道。
"用炸面包圈把我裹起来,我勇敢的孩子们。不,这听起来不
对头。它没有一句口号应有的意味。可这帮智利人全是混蛋!"
  "上尉是非常爱国的,是不是? ② 我寻思炸面包圈是秘鲁
的国家徽记,是吧?"里考问。
  "从没上那儿去过。但我们将让这帮智利混蛋瞧瞧他们绝
对不能践踏这伟大的古老的秘鲁炸面包圈,拿破仑!"格拉夫
斯说,一面用拳头猛捶桌子。
  "说真个的,既然咱们的剑听命于这个国家,咱们应该多
了解一点这个国家的情况,"里考抱歉地喃喃说。"不知道秘
鲁的国旗是怎么样的?"
  "我本人不会用剑,"格拉夫斯阴郁地说,举起他的酒杯。
"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儿。喂,你去过意大利吗?"
  "呆过三年,"我回答道。
  "大战期间?"格拉夫斯瞥了我一眼。
  "大战期间," ③ 我说。
  "好小子!听说过'豺狼'吗?"
① 原文为法文。
② 原文为法文。
③ 原文为意大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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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意大利谁没听说过"豺狼"?那是意大利王牌驾驶员中
的王牌,只比死去的巴拉卡① 差一点。哪个男学生都能道出
他击落敌机的数目和他跟大名鼎鼎的奥地利驾驶员冯·胡塞
男爵交战的经过。机枪枪管卡住了,机上的观察员死在机舱
里,但他硬是把冯·胡塞活着弄回意大利防线。
"他是个勇敢的人吗?"格拉夫斯问,脸庞绷紧起来。
"当然啦!"我说。
"当然!" ② 里考说,他跟我一样熟悉这段经过。
"他并不勇敢,"格拉夫斯说,他那皮革般的脸皮悄悄皱
出一副笑容。"他是不是个有种的好汉,我让你,拿破仑,也
让你,里鲍索先生,自己去判断。战争结束了--"
"我好像在别的地方也听说过这些事,"里考嘟囔道。
"战争结束了,"格拉夫斯平静地继续说。"大战前,我是
野战炮队的军士长。大战结束时我当上了野战炮队的上尉,临
时管管事。过了一阵,他们把我们全撸回到战前的级别,我
就退了役。从上尉一下子跌到军士,这一跟头可跌得不轻啊。
你知道,我是个军官,可不是个上等人士。我能指挥一个炮
兵连,可是抽烟的趣味太怪。但我也并不比那帮老军士更倒
霉。他们中有些人当时成了少校,有的甚至当上了中校。可
这一下子,又全降为军士,或者退伍完事。拿破仑是个上等
人士。你一瞧他那样子就知道。但我不是。问题不在这里,要
① 巴拉卡(1888-1918),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意大利空军著名的战斗机驾
  驶员。
② 原文为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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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存心那么办军队的话,我也并不抱怨。"他举起酒杯。
"打倒智利佬!
"停战以后,我有了假期,得到了一份调令,可以去意大
利,就取道热那亚和比萨,直奔罗马,可有个小子说西西里
岛气候特棒。我就是在那儿学会喝这种酒的。"他发现酒杯空
了,就按了一下桌子下面的键钮。"这玩意儿喝多了,对人没
有好处。"
  我点点头。
"从一个名叫圣吉尔瓦尼城的地方摆渡去墨西拿 ①,在那
儿你可以乘上火车。一条线去巴勒莫 ②。另一条奔卡塔尼亚 ③。
只是选择哪条线,跟我跑哪条线的问题。两列火车停在那儿,
我们一大帮人站着,这时,有个女人走上前来,对我微笑着
说,'您是要去道米那的那位美国上尉福勃斯吧?'
"我不是,明摆着的,如果是个象这里的拿破仑那样的上
等人士,当时就会说,多遗憾哪,他不是福勃斯上尉,可我
不会那一套。我敬了个礼,一瞧她那模样儿,就赶紧说我正
是那位上尉,正在去道米那的途中,管它在哪儿呢。她高兴
极了,可是说她原以为我要过三四天才能来呢,还问亲爱的
狄奥尼西娅怎么样了?
"我在罗马曾经去过柯索·卡瓦利 ④,在一条名叫狄奥尼

① 在西西里岛东北角,与意大利半岛上的卡拉布里亚区隔墨西拿海峡相
    望。
② 西西里岛西北部海港城市。
③ 在西西里岛东部海岸。
④ 意大利语,意为跑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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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娅的马身上赢了钱,它在最后一段直道上从后面赶上来,赢
得甭提有多漂亮了,所以我没撒谎,照直说狄奥尼西娅一生
中的状态从没这么好过。还有比央卡,她怎么样了,这好姑
娘?比央卡嘛,就我所知,身体再好没有了。我们就这样边
说边走,走进一节头等车的包房,而这位太太,她的名字我
没听清,正一个劲儿惊叹我们俩会面是件多有趣、多幸运的
事儿。听了狄奥尼西娅的描述,她立刻就认出我了。敢情不
好吗,战争打完了,大家又可以享受一点乐趣了,再说,我
们美国人在这场战争中也干得挺出色嘛。那会儿有些欧洲人
老是坚说美国参了战。
"铁路右边一路上尽是柠檬园和桔子树丛,景色漂亮得让
你瞧上去眼睛都发疼。修了梯田的山坡,金黄色的果实掩映
在碧绿的树叶间和山峦上绿色更深的橄榄树丛中,一道道溪
流露出宽阔的干涸的卵石河床,一直伸向大海,还有古老的
石砌屋宇,一切都显得那么富有色彩。而在铁路左边,只见
一片大海,海水比拿不勒斯湾水要蓝得多,对面的卡拉布里
亚区海岸一片紫色,没有任何其他地方象那样的。嗯,那位
太太跟那风光一样,瞧上去甭提有多叫人顺心啦。只是她有
点不同凡响的地方。一头蓝黑色的头发,脸色象古老的象牙,
眼睛犹如两潭墨水,加上饱满的红润润的嘴唇,还带着那种
微笑,你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吧,里斯考沙先生。"
"但这万分愉快的艳遇跟'豺狼'一身是胆有什么关系,
上尉?"里考问,他对于女人的优点有他自己的看法。
"大有关系,拿破仑,"格拉夫斯继续说道。"她有那种红
润润的嘴唇,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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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谈'豺狼'!去他妈的红润润的嘴唇!"里考不耐烦地
嚷道。
"上帝保佑她的红嘴唇,拿破仑。过了一会儿,那列小火
车在一个叫贾迪尼的小站上停了下来,她说咱们要在这里下
车,道米那就是山上的那个镇子。有一辆马车等在那儿,我
们坐了进去,马车就沿着象管道弯头一般的路直往山上的小
镇奔去。我一路上显得十分殷勤而又庄重。拿破仑,要是你
见到当时我的模样就好啦。
"当晚我们一块儿吃饭,我告诉你吧,那可不是快餐之类
的便饭。先送上马爹利一本尼迪克特酒,然后是各式各样的
饭前小吃,希奇古怪,弄也弄不明白,可味道甭提有多美了。
然后是一道汤,清汤,接着是一道那些身子扁平的小鱼,象
小鲽鱼之类的,煮法跟你在新奥尔良① 卢骚酒家吃的软壳蟹
一样。烤小火鸡,浇汁挺怪的,还有勃朗特葡萄酒,跟融化
了的红宝石差不离。他们在埃特纳火山 ② 上种葡萄,你知道,
他们不让把葡萄运出意大利,运出西西里岛。至于甜食,我
们吃了意大利人称作面点的那种挺特别的皱皮玩意儿和土耳
其黑咖啡,还有一种利久酒,叫克瓦恩特洛 ③。
"吃完饭,我们坐在外面花园的柑桔树荫下,墙上攀着素
馨花,月光下一切阴影都变成了蓝黑色,她的秀发一团暗黑,
嘴唇却是红红的。在远处,你可以看见明月挂在海面上,而
① 美国南方路易斯安那州墨西哥湾港口城市。
② 在西西里岛东北部。
③ 原产法国的一种带橘味的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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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覆盖在埃特纳火山的山脊上。天地间的万物在月光下都
象石膏一样洁白,或象卡拉布里亚海岸那样紫,而山下,远
处的贾迪尼车站的灯光闪烁着黄色。看上去她似乎跟她丈夫
不太和睦。他是个飞行员,在意大利占领军中,驻在伊斯特
利或者哈斯特利,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我也不怎么在乎。而
我来陪她几天,让她高兴高兴,她挺乐意。我当然也乐意啦。
"得,第二天早晨,我们正在吃早餐,或者他们所谓的早
餐,那是面包圈、咖啡和柑桔,当时阳光透过偌大的弹簧门
上的窗玻璃照射进来,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冲进来-- 意大
利佬总少不得是冲进房间的,请原谅我,迪沙瓦先生-- 一
个挺帅的家伙,腮帮子上横着一道疤,披件漂亮的象演戏用
的蓝披肩,黑靴子擦得锃亮,佩着一把剑,喊道:'卡里西玛!'
"然后他瞅见我坐在早餐桌旁,于是他这一声'卡里西
玛'以一种咯咯声告终。他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只有那道疤
象条鲜红的鞭痕,特别显眼。
"'这是怎么回事?'他用意大利语问,猛一下子抽出剑
来。我认出了他。这张英俊的、带伤疤的脸,我在许多画报
的封面上见过。这正是那'豺狼'。那位夫人正对着早餐盘子
哭泣,她吓坏了。但'豺狼'真是了不起。他把这场面搞得
挺有戏剧性,而且搞得十分出色。他具有我从未见过的威慑
一切的气势。
"'你是什么人,你这狗杂种?'他对我说。真逗,这个
词儿竟然具有国际性,在所有国家都通用,是不是?
"'佩里·格拉夫斯上尉愿为您效劳,'我说。那真是个
叫人发笑的情景,这神气活现的、面容英俊的、所向披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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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狼',怀着满腔义愤,可面对他的却是老佩里·格拉夫斯,
就象你们现在见到的那样其貌不扬。我瞧上去并不象是三角
恋爱里的一角,但我身上有些东西叫她喜欢,我琢磨。
  "'你敢接受一位绅士的挑战吗?'他突然吐出了一句。
  "'当然,'我说,鞠了一个躬。
  "'就在此时此地?'他问。
  "'当然,'我说,又躬了一次身。
  "'你有剑吗?'他用甜腻腻的语调问道。
  "'请等一等,'我说,就走出去,拿上我的包、皮带和
枪。
  "'你有剑吗?'等我回来时,他问。
  "'没有,'我说。
  "'我给你找一把来,'他说,显出他最佳的'豺狼'派
头。
  "'我不想用剑,'我说。
  "'不想跟我决斗?你这狗杂种,我要宰了你!'"
格拉夫斯的脸冷酷极了,声音也温柔极了。
  "'我就在此时此地跟你决斗,'我对他说。'你有手枪,
我也有。我们面对面分站在桌子两头,左手撑在桌上。'桌子
不到四英尺宽。'由这位夫人喊一,二、三。喊到三,我们就
开枪。隔着桌子开火。'
  "这一下,控制局面的由漂亮的'豺狼'变成佩里·格拉
夫斯啦。因为和他可以用一把剑结果我的性命同样肯定无疑
的一件事是:如果现在他在三英尺外用枪打死我,我也会让
他跟我一起归天。他也明白这个,就开始冒冷汗。这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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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迹象。他前额上绽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他解开披肩,拔
出手枪。那是把7.65毫米口径的小手枪,样子特丑的短脖
小左轮枪。
  "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站着,将手撑在桌面上,我记得我
的手指抠进了一只咖啡杯,我们拿手枪的右手放在桌沿下面。
我的.45口径的大手枪拿在手里,满满一握。那位夫人仍然
在哭。'豺狼'冲着她说,'喊数,你这婊子!'她在歇斯底里
地抽泣。
  "'埃梅利奥!''豺狼'喊道。一个仆人来到门口,脸色
苍白,显得十分恐惧。'站到桌子那头去,''豺狼'命令道,
'慢慢数一、二、三 ①,喊清楚。'
  "这仆人站到桌子的另一头。我没象'豺狼'那样,死盯
着对方的眼睛。我瞥了一眼他的手腕,他的手已经放在桌子
底下了。
  "'一!' ②侍者说。我盯着'豺狼'的手。
  "'二!' ③他的手刷的举起来。他紧张之下失去了自制,想
不等喊到三就对我开枪,把我打死。我的老左轮枪响了,飞
出偌大一颗.45口径的子弹将他那正在打响的手枪一下从手
上打飞了。你知道,他还从没听说过把枪放在屁股边就发射
的事儿呢。
  "那位夫人一下子蹦跳起来,尖声大叫,双手搂着他。他
的脸因羞愧而涨得通红,那只手因为枪崩飞时引起的剧痛而
在发抖。我把枪插进枪套,拿上野战背包,往门口走去,但
①②③ 原文均为意大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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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桌边停下步来,站着喝我的那杯咖啡。咖啡是凉的,但
是我喜欢早晨喝咖啡。没有再说什么。她紧紧搂着他脖子在
啜泣,他站在那儿,脸色通红,无地自容。我走到门口,打
开门,回头瞧了一眼,她从他肩膀上跟我挤眼儿。也许是眨
眨眼睛,也许不是。我关上门,走出院子,上了奔贾迪尼镇
的大路。'豺狼',他妈的,不,他是只荒原狼。拿破仑,一
只荒原狼是狼又算不上是狼。现在你还认为他是个浑身是胆
的人物吗,迪斯波托先生?"
  我缄默不语。我正在想象这个皮革脸的老牌冒险家是怎
样跟欧洲公认的最无畏的人比试勇气的。
"这只是个标准问题,"酒送上来时,里考说,"'豺狼'
是个勇士,当然如此。生擒冯·胡塞的冒险经历就是证明。而
且,我的上尉,他是拉丁人。那是你无法懂得的,因为你只
有勇气而没有想象力。那是上帝的赐予,老兄。"里考微微一
笑,悲哀地摇摇头。"我真希望能有想象力就好啦。我已经九
死一生,我不是胆小鬼。我入土之前还要碰到不少死亡,但
那是,你怎么说来着,格拉夫斯,我的营生。咱们现在要去
打一场小小的战争。也许是一场开玩笑的战争,呃?但是人
们牺牲在智利和在蒙福孔① 是一回事儿,我羡慕你,格拉夫
斯,你是个美国佬。
"勒纳迪先生,我希望你跟我一起敬佩里·格拉夫斯上尉
一杯,他是如此勇敢,竟把你们国家最勇敢的飞行员都搞得
① 法国东北部一小镇,位于凡尔登附近,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全毁于炮火,原
  址现有阵亡将士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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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个怕死鬼啦!"他哈哈大笑起来,举起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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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喂,拿破仑!"格拉夫斯窘迫地插进嘴来。"咱们把
祝酒词改成'炸面包圈万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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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字 路 口

-- 肖像选

         波琳·斯诺

  波琳·斯诺是我们湖湾区① 曾有过的唯一的漂亮姑娘。
她犹如一朵百合花从粪堆上直直地生长绽放开来,身体轻巧
而又美丽。她父母双亡之后,去跟勃洛杰特家住在一起。打
那之后,阿特·西蒙斯就开始每晚上勃洛杰特家去。
  阿特去不了湖湾区大多数人家,但老勃洛杰特却乐意他
来串门。勃洛杰特说他使蓬荜增辉。勃洛杰特干农庄杂事时,
阿特就跟着他一块儿下马房,先向四周溜上一眼,瞧瞧有没
有人偷听,然后就跟勃洛杰特讲好多故事。老勃洛杰特每每
走进来,脸蛋涨得象火鸡的垂肉般红,咯咯大笑,使劲儿拍
阿特的背脊。笑啊,笑啊,脸蛋变得越来越红。
  阿特开始晚餐后带波琳去散步。她起先见阿特就害怕,他
① 指密执安湖东北部的大特拉弗斯湾,在密执安州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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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手指头,又厚实又粗陋,开起腔来还老摸她,所以不想去。
老勃洛杰将就跟她开玩笑。
"阿特是湖湾唯一规矩的小伙子啦!"他说,拍拍阿特的
肩膀。"去玩吧,波琳!"
  波琳的一对大眼睛会显出惊惧的神色-- 但她还是跟着
他一块儿走上路,隐没在暮色中。向查勒沃瓦① 迤逦延伸的
山脉上有一抹血红的晚霞,波琳就对阿特说,"你不以为这有
多美吗,阿特?"
"咱们出来不是聊落日的,妞儿!"阿特说,伸手搂住了
她。
  过了些时日,有些邻居开始抱怨,他们就把波琳送到南
边科德沃特的教养学校去。阿特也避了一阵风头,回来跟詹
金斯家一个妞儿结了婚。
         埃德·佩奇

  斯坦利·凯契尔有次来到博因城 ②,随一个杂耍班子作
巡回演出。他贴出一张海报,说他能在六个回合之内击倒任
何对手,要是输了,愿被罚钱。那会儿,人人都在干伐木的
行当,埃德·佩奇跟老板怀特的二号营地的一帮伙计来瞧杂
耍。大戏一开场,凯契尔的经理人问有谁敢上,埃德就走上
了戏台。

① 密执安州北部一县,境内有查勒沃瓦湖。
② 位于查勒沃瓦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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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场妙极了的厮杀格斗,有好多小子坚称埃德比凯契
尔略胜一筹。不管怎么说,埃德因为挺住了这六个回合,得
了一百美元赏金,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干出什么引人注目
的事。他只是沉溺于回忆他跟斯坦利·凯契尔的那场搏斗。有
一阵子,人们还都赞赏地指指埃德。但如今大部分人已把那
场搏杀忘得一干二净,有不少人还说不相信埃德居然能干出
那事儿。
         鲍勃·怀特

  鲍勃·怀特应征入伍,跟一个基地医院单位出了国。大
约在停战前三天,他到了法国。鲍勃回国后在秘密共济会支
部第一次晚会上对会员们聊了好多关于战争的故事。
  鲍勃有一枚铁十字奖章,他说是从一个被打死的德国军
官身上搜来的。而前线后方四十英里地方的喧嚣竟比战壕里
还要糟糕。鲍勃不喜欢法国佬。有些法国佬还用牛犁地,而
所有的法国丫头牙齿全是黑的。她们跟咱们的妞儿们可不一
样。鲍勃跟法国一些最高贵的家庭打过交道,他应该什么都
知道。据鲍勃说,法国士兵在战争中什么仗也没打。他们全
是些老头儿,总是在修修路什么的。鲍勃说,海军陆战队也
没真打过仗。他瞧见过许多海军陆战队,他们全都在码头和
巴黎当宪兵而已。
  说起来,鲍勃如今带回来了关于法国的直接见闻,湖湾
区的人们也认为法国或者海军陆战队不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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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老头-- 以及赫德太太

  赫德老头有一张瞧上去不怎么正经的脸。他没络腮胡子,
下巴嘛,似乎有点儿偷偷地朝里缩,水汪汪的眼睛兜圈儿红,
鼻孔的边缘老是血红血红的,象擦破了表皮。赫德的小酒馆
就在我家后面一片低地的四十号街上,你能听见他曳马时咒
骂马的吆喝声。他是个矮小的人,常来我家后院提取我们留
在那儿的盛在大电石桶里的泔水喂猪。当他发现泔水中有他
认为猪不喜欢吃的玩意儿时,你可以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咒骂
我们和泔水。
  他是个福音派信徒,按时去教堂做祷告。从来没人瞧见
过他微笑,但我们有时能听见他在哼这样的小调:

    宗教让我快乐,
    宗教让我快乐,
    宗教让我快乐,
    我-正-在-途中!

  赫德太太是个魁梧的女人,有张硕大的、清秀的、朴实
的脸庞,她大约比老头儿年轻二十岁光景。她现在约莫四十
岁,当她十八岁时,她父亲撒手死去,给她留下老阿马克酒
馆。她使最大劲儿经营这小酒馆,但怎么也不行。她没足够
资金搬到大瀑布城① 去,而且那时日,不象如今有度夏季假

① 密执安州中部一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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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的人可做买卖。她有一次告诉我妈-- "那会儿,我可也
是个漂亮妞儿呢。"
  赫德每晚总是到老阿马克酒馆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
瞧她怎样好歹做买卖,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他不愿开口
帮她劈柴什么的。他只顾傻站在那儿袖手旁观,瞅她绝望地
胡混日子。在那儿站了一些日子后,他开腔道,"萨拉,你还
是最好嫁给俺吧。"
  这样,她不久就跟他结了婚,她跟我妈说,"可怕的是他
那会儿跟他现在瞧上去一模一样。"
        比利·吉尔贝特

  比利·吉尔贝特是个契吉韦族印第安人,住在北边苏姗
湖附近。比利太太是密执安州北部地区最漂亮的印第安娘儿,
他们生了两个胖墩墩的棕色皮肤的小子,一个叫比拉,一个
叫普鲁登斯。比利和太太俩都曾上愉悦山城① 去上学,而比
利可是个能干的农夫啊。在1915年,湖湾区的人谁也不明白
比利干吗要去苏圣马利 ②,报名参加黑衣军 ③。
  今年夏天,比利回到家乡。他上衣胸口绣有两条丝带,左
袖袖口上缝着三条金色的细条饰。湖湾区的老百姓没一个知
① 在密执安州中部,那里有一家师范学院。
② 位于该州北端,在苏必利尔湖和休伦湖之间。
③ 英国政府于1725年开始组建的苏格兰高地警卫团,因其深色方格呢军
  装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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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丝带代表着军功章和特等军功章,而所有参过军的人回家
来都佩有这种丝带,有的有三四条呢,退役的时候你可以在
营房里买到;人们拿他的褶裥短裙① 开了不少玩笑。
"瞧这印第安佬,还穿裙子呢!"那些二流子会这样大声
说。当他放下背包,点燃支烟时,一定又有人说,"哈,瞧这
娘儿,她还抽烟!"这总能引起一阵哄然大笑。这绝不是比利
心目中的凯旋回家的情景。
  他沿大路走到苏姗湖,发现小屋空荡荡的。门上了大锁,
庭园荒芜,刚建不久的果园里爬满了匍匐草,把还没被兔子
啃光树皮的幼树挤得奄奄一息。比利回到路上,走到一家邻
人家里。
"吉尔贝特太太吗?"那人在门道问,忍住笑瞧着比利的
褶折短裙。"她跟西蒙·格林的儿子跑啦。把农庄卖给了查勒
沃瓦的G-。今年还没犁地呢。你就是比利,呃?哎,他们住
在本州的南边什么地方。"邻居站在门道里,手里拿着盏灯。
  比利转过身,好歹背上背包,迈着苏格兰高地人的大步
走向暮色苍茫的大路,无边苏格兰圆帽歪在脑袋一边,光溜
溜的膝盖在褶折短裙下摆动着,就象它们曾经在巴鲍墨到康
布雷② 的大路上摆动一样。他的脸庞象往常一样麻木而毫无
表情,但他的眼睛透过夜色却瞧着远方,他然后开始吹起口
哨来。他吹的调儿是:
① 苏格兰高地男子穿的格子花呢做的短裙。
② 巴鲍墨在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康布雷在法国北部诺尔省。1917年英国
  军队在此西线打了一次大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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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蒂珀雷里,非常遥远,
  非常遥远。"①
① 蒂珀雷里在爱尔兰中部。这支爱尔兰歌曲流行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
  歌词大意为:"离蒂珀雷里,非常遥远,离我认识的最甜蜜的姑娘,非常
  遥远。再见,匹卡迪莱,再见莱斯特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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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爱河中的理想
      主义者的造像

       -- 故事一则

  高架列车铁轨正好从办公室开着的窗户下经过。铁轨对
面有另一幢办公楼。火车沿铁轨而行,在车站上一停下便把
另一幢办公楼挡住了。有时候鸽子停栖在办公室窗户的窗台
上,并往下飞翔,停歇在铁轨上。行驶中的列车并不使对面
的大楼完全看不见,而是透过开着的车窗和飞速掠过的车厢
与车厢之间的站台显现出来。正是午餐时分,办公室里除了
拉尔夫·威廉斯之外,没有人影;他正在给未婚妻的妹妹写
一封信,即将写完。他从打字机上拿下最后一页信笺,便读
起来。

  我亲爱的伊莎贝尔,
    我以这种方式与你恳谈,因为你和我在许多问题上
  的看法是如此的歧异,通过当面交谈是难以得出任何结
  果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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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分歧在不断扩大,这是我不愿
看到的。倘若我错了,我愿意改正我的过失。你简直难
以想象这种感觉是如何在折磨我。这比我初次去见欧玛
时,你告诉我你感到我对你有怠慢之举更使我黯然神伤。
那些时日对我来说是十分美妙的,因为我从沉睡中苏醒
过来了,我原以为这种沉睡会一直持续下去,这也许正
是我表面上似乎并不太在意你的存在的原因-- 因为我
寻觅到了我一直在探寻的爱,而一旦寻找到了这份爱,便
不想失去它了。好几个月前,当你端坐在北岸旅社里对
我直言相告之后,我竭力想作些补救。我为我的怠慢感
到遗憾,为我的粗忽真诚地表示抱歉。然而我在这方面
的努力似乎徒劳无益,显然是一败涂地。当我想到我所
渐渐热爱的家庭-- 这种爱通过欧玛表现出来-- 中的
一员,居然在她内心深处对一个希冀有朝一日成为她姐
夫的人怀有反感与恶意,我便感到受到了伤害。这并不
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有任何的减弱。你只是放任自己如
是想而已。
  我的生活、经验、感情和理想的本质使我比跟我同
龄的一般人想得更深邃一些。我还明白你为什么让这些
感情潜入你的心田。
  在我二十三年的岁月中,由于某种未知的理由,我
崇尚一种对人类来说非常奇特的理想,这种理想发展到
如此崇高的思想境界,以致哪怕稍一提到它就会从我的
内心深处引发起一股怨恨,而且我无法不让它表现出来。
所以我要继续这样感受下去,但是决意将这种感受羁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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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内心,不管它是否会伤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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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有崇高理想的人和一个缺乏理想的人之间的差
异就在于前者以他用实际的观点来思想和观察所得来指
导他的人生,而后者则怀有充分的幻想,以尚未实现或
者也许永远不会实现的梦想来引导自己。我坚持自己的
理想。那就是要多给予一些,比我所希求的或获取的要
多一些。我总是在思索,思索,也许思索得过多了,但
我总是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总是设想要是在别人的处
境中我会做什么,然后沿着自认为正确无误的道路执著
地走下去,当一个人总是做正当的事,他就不可能犯太
大的错误。你曾经读到过关于富人的故事,他们竭尽全
力获取了地位、权力和福祉,但所用的方法却激起了别
人的反感,使人们对他们由于怀有理想而高踞于同类之
上的名望表示冷漠。
  怜悯、关怀、体谅和善意使给予者和接受者都得到
恩泽。它们是不仅仅在圣诞节,而是从正月到十二月都
值得修炼与实践的美德。这就是我现在和一直信奉的信
条。在这个问题上,你也许不会和我谋合。你也许会说,
我并不躬行这些美德。倘若你还是这样想,我感到遗憾,
我不可能逾越我曾经做过的一切,因为当人们对别人表
示善意,当人们更少地想到使自己快乐,而较多地想到
使别人幸福,他们便会毫无私念,善解人意,更接近于
遵守这条戒律,"当爱人如己。"①
① 引自《圣经·马太福音》第19章第19节耶稣的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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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私、体谅和善意是主要构筑在我们自己的诚挚、毫
不吝惜和无私的善意之上的。这是配合了人们的偏见和
自然形成的好恶而有意识地培育的善意。这正是我好多
次竭力做到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欧玛和我彼此相爱的原
因;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你们家所有的人。对于你来说,我
的这些情感也许带有偏见,但这只是你心中的想象而已
-- 对于我们,这些情感是合情合理的好恶。你不理解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情感。对于我,那个理想就是你,一
个女人。那么你觉得我希望获得我所爱的女人的这一理
想的性质是什么呢?你并不喜欢这种理想,因为我并没
有以你所期望的热情投入你所酷爱的事情之中去,而且
我知道你并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你并不喜欢它,因为
那晚我没有对你的取笑对象发出会心的微笑或者揶揄一
番。由于我赋有我理想中的女人-- 包括你和克拉拉
-- 所拥有的羞怯感,我无法象你那样领悟到一个女人
的四肢的形状,在与其他人的作一比较之后,竟能给人
以幽默感与娱乐。
  我的理想是一个自然之女,一个比我们更伟大的神
的杰作,不管她可能拥有什么形体,并且当这个理想由
于不适宜地过多关注外表而受到损害时,我所以反感的
原因便十分清晰了。
  我明白我没有投入诸多的令人欢娱的玩笑和好笑的
娱乐中去,我也看出在此次不悦之前已经好几次被你审
察到了。我常常为此感到遗憾。许多年以前,当我比现
在小得多的时候,在野餐或聚会上,当我没有以应有的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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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情投入娱乐或叫人发笑的恶作剧时,总有人会注意到,
并且告诉我。我常常竭力想克服这种感情,不让它们显
露出来,但我知道我没有做成功,它们仍然被人觉察到
了。
  由于我生活的性质和我的理想的形成,我不喜欢看
到那些无助于增添女性魁力和优雅风度的事情,这还因
为我比一般人思考得更深,对这些事情有更高的标准。理
想是人类迄今为止所知的最强大的力量,但是,我想,这
些理想过早而不恰当地进入我的心中,于是我把它们全
部集中在那唯一的对象上。我们大家都应该有理想,为
什么我却选择了这一理想,我自己一直迷惑不解,但是
我很高兴我这样做了。我真切地知道,拥有理想的人,那
种不惜一切代价地不愿让他的理想被玷污、被贬低或者
被出卖的人是永远不会感到贫乏的,是永远不会在心中、
在精神上和在心灵中觉得孤独的。
  正是这些好恶使你觉得它们对你来说是不妥的,使
你觉得我对有些行为、词儿或说法存有偏见。然而,这
些好恶也许正是非常合理的,既然人们都怀有这些好恶,
既然你渴望体谅、善意和爱,那你就应该忽略有些好恶,
否则就不可能获得这种体谅和善意。有时候,别人会喜
欢非常糟糕的事物,而我们的方式也许正是一种较好的
做法。因此对于我们来说,自然的办法就是一直为此奋
斗到最后一息,以使人们有时能领悟到我们的方式的合
理性,并与我们的想法一致。
  现在,我愿意花较大的力气去完成并克制我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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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尽我的能力去取悦每一个人,倘若你愿意往我这儿靠近
  一点,我们就可以忘却已经发生的一切。
    当我想交友时,我总是奉行一种方针,即伺机为他
  们做点有益的事;这是我发现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帮这
  个人或那个人的忙,并持之以恒,那就难得会失败。因
  为挚友赞赏这些事情;不管他们表露与否,你知道他们
  是你的朋友。倘若我发现我有可能失去这些朋友,我便
  找出我的什么令人厌恶的习惯,然后设法纠正这种习惯,
  或者断然抛弃它。伊莎贝尔,我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完全
  做到了这一点呢?伊莎贝尔,我是否用对你写这封信的
  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对你做到了这一点呢?
    对于你将如何看待或如何接受这封信,我茫然无知,
  但是我希望我已在一定程度上对你解释了我为什么有那
  样的感觉。
    倘若我因此而使你对我冷漠,倘若是我的过错使你
  对我的与日俱增的不悦潜入你的心田,我所能说的就是:
  我感到歉然。我只是表露了我的本色,我自然的本色,并
  抱歉我使你这么想。
           非常忠诚于你的谦卑的未来的姐夫
拉尔夫·斯宾塞·威廉斯

  他一边读这封信,一边吃午餐。他修改了倒数第五段一
句非常诘屈聱牙的句子,用打字机在信封上打了地址,将信
笺折好放进信封,封了口子,将信放在待寄的邮框里。然后,
他将包午餐的包装纸扔进废纸篓,将桌上的面包屑吹掉,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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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窗户前。他眺望着街道对面高架列车底下的那家杂货店。他
现在所需的是来一大杯上好的、冰镇的、双料的放柠檬水的
可口可乐。那是一种高品位的、冰凉的、富有刺激性的饮料。
不喝刺激性的东西,对人的身体要好些,但有时候刺激性的
东西却是一样好东西。它们象所有的事物一样有其自己的位
置,需要的是不要滥用。他戴上了他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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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s。" ① 它大致的意思是说,在损人的杯中物的影响下,人能
涤去拘谨和习俗的尘垢,暴露出他真正的本性来。这真正的
本性也许是快活的,也许是富有诗意的,也许是病态的,或
者也许是极端好斗的。在我们祖先原始的术语中,这些流露
出来的状况按下列顺序被称为大笑、伤感的痛哭和勃发的斗
殴。
一种在酒精的腐蚀作用下蜕去外壳的人,也许会象寄居
蟹的皱不拉几、变了形的剥壳肉,样子十分难看。另一种人,
外表如顽石般坚硬,在酒精的影响下可能竟是个和蔼、慷慨
和可亲的人。但是那时还有一种人,酒精对于他们内在的个
性却毫无效果,就象用醋去冲刷金字塔,而塔里的棺椁却毫
不受影响一样。

① 拉丁文,意为:"酒后吐真言。"
-q树树根的腱

-- 故事一则

从前还不太开化的时代流行过一句谚语:"Invinove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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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这种人有十分奇妙的头脑;一般人把这种头脑误认
为是肉体与酒精的搏击中能进行最有力的抵御的一个据点。
从生理学的观点来说,他们拥有一种非吸收性的胃。但是你
不能指望以这种非吸收性的胃为题材来写一部酒吧冒险的英
雄传奇。这就跟对一个受枪伤十分严重的美国步兵说他曾经
跟德国政府作战,但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曾与德国人民为敌一
样的困难。
  这篇奇谈述及非吸收性的胃、枪击、"上帝神手"以及情
感的真正所在。然而故事并不是按上面讲的这个顺序来展开
的,因为先讲的是"上帝神手"。
  从前,在用茶杯喝鸡尾酒之前,神手伊万斯是个枪手。如
今,枪手跟带枪的歹徒是十分不同的两类人物。一个带枪的
歹徒,而现在歹徒带双枪似乎更为时兴,每每是个有尖颚、戴
顶宽边帽、操一口南方土音、惯于耸起下巴使腮帮子上的肌
肉鼓起好拍特写镜头 (不断地嚼口香糖可以获得同样的效
果)的人,有两把大手枪插在打开的皮套里,低低地挂在毛
茸茸的裤子上。他瞧上去也许很冷酷,但实际上是非常心地
善良的,在电影的末尾结果每每安然无恙。一般来说,反正
他总是别的什么人伪装而成的。
  而枪手却没有一丁点儿带枪歹徒的这些显著的特点。他
是个安安静静的、不引人注目的、相当枯燥乏味的职业杀手。
作为杀手,他们的外形也许会各不相同,但是作为一个阶层,
他们都乐意两个人一块儿干,而且在近处见红。枪手之所以
喜欢近击也许是因为他往往是个很糟糕的射手。在城里很少
有练习自动手枪的机会,而在十英尺内射击却无需多大的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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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 下册
能。何况每个枪手都有其弱点,那就是杰克·法雷尔 (他当
警察时亲眼目睹了从"杀人魔王"到"堪萨斯城黑佬"等杀
人团伙的兴起,并参与制服他们中的大部分)所说的-q树树
根的腱 ①。醇酒、妇人和歌,这三样东西的前两样要了许多人
的命。每个人都有其致命弱点嘛。
  神手伊万斯却是个例外。神手是"上帝神手"的简称。黑
社会行话中的这个亵渎神明的称呼一直伴随着他从西雅图来
到东部。打从他在中西部干了第一桩人命案子,在九号街和
大马路四叉路口开家小酒馆的洛基·哈菲兹对靠在酒柜上的
两个新入门的哥儿们就滔滔不绝地神聊起这事了,一边用短
而粗的食指敲打柜面来给这高谈阔论打拍子。
"要是那小子就是'上帝神手',我敢说主的左撇子枪法
真不赖。那小子确实是这么回事-- 上帝的左撇子枪手 ②。而
且我想跟你们说,那左手的功夫跟彼得·杰克逊 ③的差不离。
那号人啊,不等你看清楚就打枪,而且一定要达到目的。你
们这帮花架子在这儿东游西逛,千方百计想当上杀人专家,最
好留神别碰上这神手。"
  洛基一边这么说,一边用木刮刀刮掉杯口溢出的啤酒泡
沫。
① 原文为
ashheel′
stendon,与Achilles′
heel
(阿喀琉斯的脚跟)及Achilles
tendon(脚跟的腱)谐声。据希腊神话,阿喀琉斯出生后被其母浸在冥
  河中,只有脚跟未浸及水,故成为他全身的唯一可以致命的部位。
② 此处借用拳击术语,原意为左直拳。
③ 彼得·杰克逊系英国通俗文学作家吉尔贝特·弗兰科(1884-1952)所
  作小说《彼得·杰克逊,雪茄商人》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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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手第一次出手就有那么点儿不凡的气派在里边。有帮
小子要求干掉一个名叫斯各蒂·邓肯的人,他了解内部的秘
密太多,被怀疑跟称作"包打听"的警方代表们有接触。神
手开口要"先付现钞两百美元,作为逃亡费用,再寄两百美
元到芝加哥留局邮件待领处"。当然啦,这对于干掉一条人命
要价实在太高了,但他解释道,"干不干,由你们。我可不是
个普通杀手。要是你们不想干得干净麻利,去找个要价便宜
点的小子好了。"这帮人接受了这条件。由于斯各蒂·邓肯有
警方保护,要他的命是务必不能留下表明是当地人干的任何
标记的。
  这样,午后不久,斯各蒂·邓肯正从他一向吃午饭的豺
狼酒家走出来,神手伊万斯,一个冷静、矮小、黑不溜秋的
小个子,正站在哈菲兹酒馆的过道上,外面的弹簧门半开着。
象个台球冠军不慌不忙而准确地击一只无需多大技巧的球那
样,他拔出兜里那支丑陋的短脖自动手枪,趁邓肯在街对面
豺狼酒家门前露脸时,就开了一枪,眼瞧着邓肯应声往人行
道上迎面扑倒,然后把枪放回兜里,走到酒柜前。
  洛基在他面前放上一瓶威士忌,神手往一只小平底玻璃
杯里斟上满满的一杯酒。
"打脑袋瓜子,"他象闲谈一般对洛基说,酒吧经过预先
安排,这时没有酒客,"比较干净利落;用软头弹打,你知道
活儿干成啦。"
  他一仰脖喝干了威士忌,拒绝再喝点什么垫后酒,就从
墙钩上拿下顶软帽和一件有腰带的粗呢宽大衣,提起一只旅
行包,往后门走去。"喂,神手!"洛基从酒柜后面走出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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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洪钟地叫道。"我想跟您握握手。"他在围兜上擦擦一双大
手,带着钦佩的目光冲着这黝黑的矮个儿微笑。
"别叫我神手,"伊万斯非常镇静地说,打开通向小胡同
的门。"我不跟任何人握手。"
  打那之后,全城有好一阵子没见到神手伊万斯。
  偶尔有一些关于他的新闻传回城里。他在纽约。他在那
儿结果了一条人命。他离开了纽约。谁也不知道他目前在哪
儿。人们相信他又到西部来了。后来,他在新奥尔良宰了个
人,有一、两个月没听到他的音讯,然后他又在芝加哥出现,
又发生了一件谋杀案。这种事的顺序总是这样的。神手伊万
斯在城里露脸了。然后便是一件没有证人或者只有对杀人者
有利的证人的血案。神手伊万斯随之销声匿迹了。他为肯付
最高价钱的人干,而且单个儿干。他不对任何人效忠,因此
也不会跟任何人分赃。
  从事那最古老职业的人们对他毫无办法,而他唯一可能
有的弱点是酗酒。他每每喝得太多。但酒对他却没有任何看
得出来的效果。当他的伙伴们在酒吧醉得哭啊闹的或者变得
动不动就跟人吵架时,他还是那个神手伊万斯,和响尾蛇一
样能致人于死地,却并不发出这种毒蛇的警告信号。
  所以,当他销声匿迹两年后又重新在洛基·哈菲兹的酒
馆出现时,他的到来在本城那些会意识到他的来到的公民中
引起了猜测和惊愕,并且使两个人害怕得心里透凉,魂飞魄
散。全区知道底细的人们在推测:神手伊万斯的露面比爱尔
兰最准的报丧女妖的哭泣还要更肯定地预示死亡。全区的人
在琢磨这次该轮到谁丧命。在平基·米勒和艾克·兰兹的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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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深处隐存着一种令人丧气、苦恼、虚脱的恐惧。而杰克·
法雷尔的心中却充溢了喜悦之情。
把斯各蒂·邓肯顺顺当当地干掉并没有阻止保护黑帮利
益安全的堤坝上的漏洞渐渐扩大,而突发的迅猛的溃决将使
他们大家随着洪水奔向案发者聚集的更可怕的沼泽口-- 监
狱。平基·米勒和艾克·兰兹有足够的理由懂得为什么为了
保护黑帮的利益该挑上他们去死。他们担心神手伊万斯成为
那保护系统的代理人呆在城里,担忧他们说漏过嘴已对黑帮
造成威胁,使黑帮感到嫌恶,因此他们想起躺在豺狼酒家门
前人行道上的斯各蒂·邓肯的情景来,前额上一个干脆利落
的圆洞,后脑勺上一只大洞足够放一只鸡蛋。所以他们前去
找杰克·法雷尔。
  "神手伊万斯在城里呐,"平基说,越过桌子瞧着那头的
杰克·法雷尔-- 十五街警察局的魔王,下巴方方的,血色
很好,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我知道,"杰克非常准确地往墙旮旯的痰盂吐了口痰,重
又将雪茄塞进嘴里。
  "你们准备怎么办?"艾克问道。
  "什么也不干,"法雷尔回答道,浓密的毛茸茸的白眉毛
下面的眼睛含着笑意瞧着他们。
  "什么也不干,"平基恐惧至极,差不多在嚎叫了。"什么
也不干。而他却要把我们宰了。他就是要这么干的。可你却
说'什么也不干'。"
他咚的一下往桌子上捶去,脸蛋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你难道不知道他这次来是冲着我和艾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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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知道,"杰克·法雷尔说,又往痰盂里准确无误地
吐了一口痰。
"别跟我们逗啦,杰克,"艾克说,他更能控制自个儿一
些。"我们知道我们是线人。但我见过斯各蒂·邓肯的下场。
别跟我们逗了,杰克。"
  法雷尔拔出嘴里的雪茄,把椅子朝后一仰,盯着这两名
线人的眼睛看。
"我没在跟你们逗,老兄。我们没有抓到神手伊万斯的任
何把柄。我们明知道他干掉了斯各蒂,但是没有一点证据。"
"哈菲兹怎么样,"平基哀叫着插进嘴来。
"哈菲兹。哈菲兹,他发誓从没见过神手。对他也没掌握
任何材料。我们能做的只是把他当流浪汉扣起来或者扣住他
审查一番,但都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他不是流浪汉,该掌
握的情况我们都已作过调查了。总有人该走这条单向的路到
那片土地去,而到了那边的旅客都一去不复返。你可不怕死,
是吗,平基?"
"别逗了,杰克,"艾克说,他那个种族的毅力使他在哀
叫的平基旁边显得很有尊严。"我们真的什么也干不了啦?"
"你们自己去干掉他,然后出溜,或者找到一点他的茬儿,
我就来把他关起来。"法雷尔自得其乐地抽着雪茄。
"你知道我们宰不了他。我们不是枪手啊,"艾克哀求道。
"他酗酒,是不是?他愿意跟任何人来上一杯。也许他压
根儿就不是来找你们两位老兄算帐的。把他灌个饱,也许他
会吐露出点儿什么。今晚在哈菲兹酒馆里让他喝个饱。我会
尽力保护你们的,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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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要命的是,"平基发牢骚道,"敢情他不只是个普普通
通的枪手。也许我们会有些机会来抓住他,要不,叫别的什
么人来要他的命吧。但是这小子就是死神。没有谁能逮得住
他,而他也没什么弱点可以利用。他甚至会把一个只不过想
掐他一下的人杀了。"
"每个人都有弱点啊,"法雷尔说,"现在你们两个小子走
吧。"
  这两名线人打开门,溜出去了。
  法雷尔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
"哈啰,洛基吗?我是杰克。你那儿有人吗?好吧。是啊。
我知道他要来找我的麻烦。两名线人刚到我这儿来过。吓死
啦。但是我们没有他的任何把柄。是的。我理解你为什么不
能作证。线人们今晚要试一下,让他喝个酩酊大醉。他打算
明天干掉我?我要是他的话,也会要这么干的。既然能有办
法搞他们的上司,那干吗不放过线人啊。好吧。是的。听清
楚了,洛基。为了蒙骗他,我将送张唱片来。今晚约十一点
半左右,我将在街对面的豺狼酒家给你打电话。动手放那张
唱片。我送来的那一张。他会跟两名线人安插在那儿的几个
娘们一起喝酒。你一开留声机,就随时准备趴下。是的。好
吧。再见,洛基。"
  他挂上话筒,啪的戴上圆顶高帽,在办公桌最上面的抽
屉里找到一支没抽过的雪茄,吹起口哨,走出门去。
  当天夜里,神手伊万斯站在洛基·哈菲兹酒吧里,矮矮
的个儿,橄榄色脸庞,目光冷酷,右脚抬起,搁在酒吧边的
铜横档上,左手握住一瓶威士忌,经常给放在面前的小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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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酒。倒满了酒,他用左手拿起酒杯来喝。他的右手总是垂
在身边鼓鼓囊囊的大衣口袋旁,或者撑在酒柜上,这样可以
抽取放在腋下皮套里的另一支枪。他眼睛紧盯着洛基脑后与
酒柜平行的大镜子,镜子里映出酒吧的全景和两扇弹簧门。
  那晚,有好几个人走近神手,献殷勤说要请他喝酒。对
所有的人,他的回答是一样的。"我自己买酒喝。"这一来再
聊下去就难了。看来神手是不会泄漏任何秘密了。要是"酒
后吐真言"真有其道理的话,那么把神手的外壳剥去后,就
只会露出下面的另一层更加坚实的壳。
  午夜前半小时,酒吧后面的电话的铃铃地响了。洛基拿
起电话筒。"哈啰?打错了。"嘭的一声撩上电话筒。
"喂,也许有张唱片您还没听过吧,"他说,伸手去拿一
叠留声机唱片最上面的一张。
"别放他妈的爵士乐,"这黝黑的矮小男子在酒柜前说。
"这不是爵士乐,"洛基答道,装好一只新唱针。"这是真
正的高雅玩艺儿。穿礼服听的音乐。它叫《穿起戏装吧》 ①。"
  他开了留声机,利翁卡瓦洛的撩人心绪的歌剧中那伟大
的男高音的嗓音就从留声机里飘将出来。"笑吧,丑角,虽然
你心儿已碎,"卡鲁索② 唱道。神手的脸庞顿时亮了起来,然
后又蒙上一层阴霾,眼睛垂下来瞧着地板。丑角的歌声在撕
心裂肺地抗议着命运强迫他在彻底崩溃的生活之中还得插科
① 这是意大利作曲家利翁卡瓦洛(1858-1919)所作二幕歌剧《丑角们》中
  卡尼奥的一段咏叹调。
② 卡鲁索 (1873-1921),意大利歌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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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诨开玩笑,在整个的歌声中,神手始终凝视着地板。外壳
被击破了。
  神手没瞧见弹簧门被推开,杰克·法雷尔站在门道上。他
只听见卡鲁索的雄浑的歌声在卡尼奥痛苦忧伤的悲叹之中回
响。最后一个音一唱完,他不由自主地举起双手鼓掌。
"举着手,不许动!"杰克·法雷尔的嗓音象子弹一般爆
发出来,神手转过身,眼睛正对着这爱尔兰人肥大的长着雀
斑的手中那支.45口径的左轮枪的枪口。"举着手,不许动,
意大利佬!"
  他将训练有素的手指往神手大衣上一摸,从兜里和挎在
肩上的皮套里拔出两支枪来,然后冲着那张黑不溜秋的脸哈
哈大笑。
"你没有弱点,呃?谁也甭想碰你?谁碰你,就宰了谁,
呃?"他一下子将神手的手用钢铐铐上。"现在可以放下手来
了。我们关于这双手已抓住了足够的把柄,这下洛基可以不
用冒风险直说他所知道的关于斯各蒂·邓肯的案子了。"
  神手伊万斯站在那儿纹丝不动,象一条脊背被打断的响
尾蛇,以其所有的狠毒和仇恨紧盯着法雷尔。
"你没有弱点,"法雷尔幸灾乐祸地接着说,"喝酒你没事
儿。你对娘儿们不比对一部吃角子老虎更上心。你打算明儿
个干掉我。但是不管怎么说,你的确有一个弱点。你的真实
姓氏是瓜达拉贝内,是吧?"被逮住后,神手没说一句话,所
有的仇恨都集聚在他眼睛里。他的脸象以前一样不动声色。
"瓜达拉贝内是他的姓氏,洛基,"法雷尔转身对酒吧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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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说。"把他的手从口袋边移开的是意大利佬的歌声 ①。你的
-q树树根的腱,瓜达拉贝内先生,是音乐。给警察局打个电
话,好吗,洛基?"
① 因为瓜达拉贝内这姓氏说明神手原是意大利人,所以是卡鲁索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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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潜  流

       -- 故事一则

  斯托伊弗桑特·宾对开门的女佣咧嘴一笑,正如每次斯
托伊弗桑特·宾咧嘴一笑时一样,对方也以粲然一笑回报他。
"多萝西小姐很快就下楼来,斯托伊弗桑特先生。我能帮
您脱去外衣吗?"她目送着他,眼睛里带着远比赞许更为丰富
的光芒。娘儿们总是这么瞅斯托伊弗桑特的。那晚在前往多
萝西·哈德莱寓所的路上,他曾走进一座电话亭,有两个妞
儿正从隔壁一座电话亭里走出来,一见他便互相推推搡搡。
"这汉子看上去顺眼极了,"一个妞儿说,目光紧紧尾随
着他,一边从她放梳妆用品的小坤包里拿出唇膏来。
"是呀,他太英俊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些美男子太帅了,
我可是腻味了。我一生中没结交过漂亮男人。给我找个量入
为出的翻砂小工就可以了。"她对自己的笑话毫无激情地干笑
起来。
"得了,伊芙琳,他已经走了,别整晚干望着那道门了。
那美男子已经不见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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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琢磨,"第一个妞儿涂好了唇膏,对着小包里的镜子
自我陶醉地说,"我琢磨他是太漂亮了。我真想今晚跟他在一
起做个朋友。"
"我还盼望成为阿斯特夫人 ①呢-- 但我们不是。我们必
须赶紧到佩卡拉洛饭店去,也许还能美餐上一顿晚饭。走吧,
我的女强人。让我们跳起西米舞② 来一路走吧。"
  当然,斯托伊弗桑特·宾并不知道这发生的一切。他并
不知道娘儿们总是目送着他,对他评头论足,而今天晚上,他
对周围的一切更加漠然,因为他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正
往多萝西·哈德莱家赶去。他要向多萝西求婚,而心中毫无
把握。
  斯托伊③ 以前曾经向妞儿们求过婚。一次是在湖中独木
舟荡漾时,有明月当空助阵,一次是在他的汽车里,那时正
以每小时五十多英里的速度行驶着,他一只手搭在驾驶盘上。
但他每次求婚都颇为成功,而最后一次还是他的哥哥将他搭
救出来的。让我们来瞧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最近的一
次求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是在哈利的游艇上求婚的。那
次也是明月高照;对于结果,根本就没有什么疑虑。而今晚
则不同。他要向多萝西·哈德莱求婚,而他有一种预感她会
拒绝他。他点燃了一支烟,想用抽烟来暂时排除思虑。斯托
① 指英国的阿斯特子爵夫人南茜·韦契尔(1879-1964),曾是英国第一位
  下议院议员。
② 美国二十年代流行的整个身子颤动的舞蹈。
③ 斯托伊弗桑特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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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弗桑特·宾从来没有真正思虑过,但是在抽烟时,他比平
时更少用脑子。
  这时,多萝西走进房间,伸出一只手来。"嗨,斯托伊,"
她对他嫣然一笑。
"你好,多 ①,"他也报之以一笑,将烟卷啪的弹进壁炉的
炉火中。
  人们一见多萝西,首先注意到的必定是她的秀发。她的
头发象旧日乡间擦得锃亮的铜水壶那样金光闪闪,吸收了所
有的炉火火光,偶尔还熠熠返照一下。多么美妙的秀发!她
身子的其他部位也十分可爱,斯托伊怀着一种欣赏不已的心
情瞅着她。
"你总是瞧上去这么美,多,"当她一屁股坐进壁炉前一
张深深的皮椅子里时,他说。他倚坐在她椅子的扶手上,低
头细细瞧着她那光辉灿烂的金发!
"自从你回来后,一直在干什么呢,斯托伊?好久没见你
了吧?"她抬起头瞧着他,问。斯托伊思索了一会儿。
"啊,我们一伙在八月去了一趟尼匹贡湖 ②。有山姆·霍
恩、马丁、邓特利和我。然后,我和山姆·霍恩一块儿在魁
北克省一直往北走,逮到了一头驼鹿。说实话,是山姆逮到
的。我最近还去了南边的潘恩赫斯特 ③,瞎逛。那儿游客少极
了。"
① 多萝西的昵称。
② 位于加拿大安大略省西南部,苏必利尔湖北约35英里。
③ 冬季旅游胜地,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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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托伊拿出他的烟盒,伸向多萝西。她摇摇头。多萝西
是斯托伊认识的妞儿中唯一不抽烟的,她每次婉拒总是给他
一种愉悦的心情。她却以为他只是粗心大意才又敬她烟的。
  "斯托伊,你这野小子,眼下到城里来干什么?"多萝西
粲然一笑,摩挲他的手臂。这是多萝西一个非常古怪的动作。
当她抚摸你的手臂时,仅仅是抚摸而已。其他妞儿嘛,这也
许包涵什么含义-- 而多萝西却不。对于她,这没任何含义。
  "来瞧歌剧,"斯托伊咧嘴一笑。
多萝西朗朗地大笑起来,犹如中国风铃的叮当声。"要不
是硬拖你去,你是从来不会去歌剧院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托伊?"
  "好吧,多。眼下就讲也一样。"他声调有些变了,将手
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退让开来,只是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爱你,多。我希望你能嫁给我。"
他的手仍然搭在她肩上,她又哈哈大笑起来,但这一次
不太欢乐,而她的眼睛仍然盯着他的眼睛。"哦,斯托伊!你
太可笑了。我不能嫁给你。而且你心中明白,你并不真正爱
我。"当她说"可笑"时,斯托伊的手从她肩头垂了下来。
  "可笑得怪了,我不光是说可笑,哈!哈!"她缓缓地说,
将手搁在他的手上。"我非常看重你,斯托伊。我们一直是好
朋友。可是在我们做朋友这段时期里,你爱上了二十个妞儿。
你不可能真正爱上一个女人。况且,你长得太英俊了。我却
长着个塌鼻子,斯托伊。哦,是的,长着个塌鼻子。我绝对
不能嫁结一个象你这么俊美的男子汉。我才不愿与你一块出
去,让人们嘀咕,'这个和这么英俊漂亮的汉子在一起的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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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妞儿是谁呀?'"
"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妞儿!"斯托伊充满激情地说。
  多萝西娴静地对他微笑,紧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我正
在纳闷你这话说了多少回了,斯托伊?你变化无常,小伙子。
你很不专一。"她的嗓音非常温和。"哦,我知道我伤害了你。
我想我是存心伤害你的。你从来没耐心做完一件事。你马球
打得很棒。但你绝对不愿坚持下去。有一年,你获得了全国
公开赛亚军。而第二年,你却没参赛。你的马球至少比我知
道的两名国际比赛选手棒得多,而且你知道你能玩好高尔夫
这运动。但你不能坚持到底,斯托伊。而且你在其他事儿中
也会是这样。你是个用情不专的人,斯托伊。我知道那是个
十分老派的字眼-- 不过你正是这么回事,我亲爱的老友。"
她又摩挲起他的手臂来。
"让我说几句吧,多。"斯托伊的脸庞一片绯红,显得如
此俊美,以致多萝西巴不得能倒进他的-- 唉,斯托伊太英
俊了。"自从我们孩提时代起,我一直爱着你,多。从你是个
红头发的小丫儿一直到现在,我一直在爱着你。这是我生活
中的一件大事。那是一股巨大的强劲的潜流。就象一条河。潜
流不断地往前涌去,而清风只在河面上激起白色的浪花,使
得看上去河流仿佛在流向另一个方向。但白色的浪花仅仅是
在水面上。而在水下,潜流奔涌向前,总是这样。我对你的
爱就是这股潜流,而其他的妞儿不过是水面上的小小浪花而
已。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亲爱的?"
"我明白,亲爱的斯托伊。但眼见并不为实,"多萝西满
腔柔情地说,如果斯托伊此时就一把把她拥入自己的怀中,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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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对读者来说就没什么看头了。"但我要给你一个机会,老
朋友。你从没坚持做过一件事。你总是爱情不专一。选上一
件事儿,痛下决心来无条件地做成它。表明你是个冠军,而
不是亚军。别总是做个未获名次者,斯托伊。然后你可以再
来向我求婚。"
"你是指商务吗?"斯托伊悲戚地说。
"并不一定。商务并不比其他事儿艰难,而不管怎么说,
你已经有不少钱了。再敛财就不太应该了。挑选一件艰苦的
事儿,斯托伊。做成它。当上冠军吧,好哥儿。"
"天啊,多,我会成功的。"斯托伊站了起来,将多萝西
的手捏在他那宽大的手掌之中。"我会成功的,多。然后,我
会--"
"再到我这儿来吧,"多萝西替他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
出房间,心中燃烧着她的粲然的微笑。
  回到寓所,他给最好的朋友山姆·霍恩打电话。山姆外
出了。"请他一回来就来找我。有急事。"斯托伊挂上了电话,
开始在房间里踅来踅去。过了一会儿,他走向酒柜,给自己
斟了一杯酒。正在那时,山姆·霍恩冲了进来。
"你这疯小宾子,这么晚还叫我来干吗?独酌,呃?得,
我们来改变这情况。酒杯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给山姆大
叔说说吧。有妞儿想嫁给你吗?"他圈起手握住酒杯,将双脚
高翘在桌上。"我必须当上冠军,山姆,"斯托伊认真地说。
"那容易!"山姆说。"你在尼匹贡湖上用假绳钓鱼,没人
能比得上你。"
"她不承认那个,"斯托伊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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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呃?"山姆说。"哦,当然,她!得,她是谁呀?为
什么你突然为了她非得当冠军不可?"
  斯托伊给他解释了好一阵子。山姆的腿依旧搁在桌上,大
礼帽往后推在后脑勺上,他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当斯托伊
伸手去拿酒瓶时,他一把紧抓住酒瓶。"不,哥儿,你不能喝
了。这玩意儿不可能把你培养成冠军,只会让你贪杯上瘾。让
我想想看。你不可能在网球上出类拔萃。不可能打赢约翰斯
顿、约翰逊那帮人。你曾经可能在高尔夫球上当过赢家,但
现在不行了。在一年之内,不会有马球比赛。你运气很不好,
小宾子。"
"你遗忘了什么,你这老百晓,"斯托伊说。
"没,我没遗忘什么。我只是没把握是否该提到它。你知
道上次在俱乐部拳击时道森是怎么评价你的吗?'要是宾先生
愿意参加拳击赛,眼下在154磅级不可能有任何拳击选手能
击败他。'我明白这一点。而且我也知道你是多么热爱拳击。"
"她说过-- 这必须是一件艰苦的事,"斯托伊沉思道。
"那确是一件艰苦的事,没错儿。那是世界上最艰苦、最
肮脏、最糟糕的运动,斯托伊,我的小宾子,"山姆应道。
  斯托伊站起来,摆出一个拳击的架势。"山密弗尔 ①,斯
兰·宾② 听上去象个拳击家的化名吗?瞧,小子,站在你面
前的是斯兰·宾(斯托伊弗桑特·宾已经死亡),未来的世界
中量级拳王,"斯托伊令人印象深刻地说。
① 山姆的昵称。
② 斯兰,原文为slam,意为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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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们,这位是斯兰·宾,霍伯肯① 恐怖之神,"山姆
点点头,将酒杯斟得满满的。

  最初的八个月是可怕的。斯托伊一想到拳击就厌恶,他
厌恶被痛击一通,在爬过围绳时,总是出一身冷汗。但他也
不会挨到痛击,因为他的左拳的速度比以往中量级比赛中的
拳击手都快上一点儿,而他的右拳犹如手套里装满了混凝土
一样的凌厉无比。他在初赛中彻底击败了那几名跟他对抗的
拳击手,不久便名闻遐迩。但是他憎恶这一切。他厌恶那散
发臭气的更衣室、观众、烟气弥漫的狭窄的比赛大厅,厌恶
一切气味以及坐在赛台周遭座位上的一张张显得又红又白的
脸。
  山姆·霍恩与曾经是菲茨西蒙斯 ② 的练习对手的老道森
一直陪他在一起。道森为他安排赛程,训练他,并给他以指
导。山姆在各回合的间隙用毛巾往他的肺里扇空气,而道森
则用海绵吸干他脸上和胸部的汗,按摩他的腿,揉捏他的手
臂和大腿,并往他耳朵里灌输忠告。斯托伊很快就赢了所有
的初赛。在遇到几个本领不高的拳击手之后,他的对手渐渐
不太好对付了。他渐渐体会到了被痛击、往往被狠揍一通的
滋味。他的眼睛开始被打得发青,但他也尝到了击倒对手的
激动。当拳头不差分秒地猛一下子击中要害、一直在猛击你
① 霍伯肯城位于新泽西州东北部,与纽约市的曼哈顿岛隔哈得逊河相望。
② 罗伯特·菲茨西蒙斯(1862-1917),美国拳击家,1891年获世界中量级
  拳击冠军,1897年获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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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人失去知觉塌倒在涂松脂的拳击台帆布地上时,这份感
觉真是什么也比不上的。
  有一天晚上,在打了八个快速出击的艰苦回合之后,斯
托伊的右拳击中了对手-- 一个犹太人,却有一个爱尔兰名
字-- 下巴略偏一边的地方,他蹲下去,将戴着手套的双手
插进这位失去知觉的凯尔特犹太人的臂下,将他拖到拳击台
他的那一角,这时人头济济的场子里一片欢叫声,呼喊斯兰
?宾的名字,他意识到他离这一行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已不远
了。
"你击败了他,小宾子!你确实赢了这场比赛,老弟!啊,
你竟然制服了这老手,小子!"他们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朝斯
托伊的更衣室走去,山姆兴奋地说。道森尾随在后,手里提
着铅桶、海绵、毛巾和其他什物。斯托伊在更衣室里仰面躺
在长沙发上,气喘吁吁,一边听山姆嚷嚷。
"哦,小子,你们在第六回合旗鼓相当地互相拖拉时,我
想可怜的山姆会干脆昏过去了。可当你在第八回合击倒了他,
我狠狠地一拳打在老道森身上,差一点让他栽进围绳里去。我
那一拳跟你的一样的凌厉难当,斯托伊。"
"可真是一场激烈的比赛,"斯托伊带着疲惫不堪的调子
说。"他比我想象的要厉害。有两三次他揍得我够呛。"
"着,是你揍得他够哈,我的老爸。是吗,道森?"他对
正走进门的教练说。
"确实揍得他够呛!即使你手套里装满了铅,也不可能揍
得他更凶。除了这水桶,你把什么都用来揍他了。你的上半
身是重量级的料,宾先生。这就是为什么你击败了所有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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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级选手。嗯,现在只有一名选手比你今晚揍得半死的哥儿
强。"他打开了一瓶搽剂。"我们下一场将与他对阵,宾先生。
你感觉如何?"
"我感觉挺好,道森。但我盼望这一场赶快过去。所有的
这一切。今晚,我有两次寻思要是能不打这场比赛,我愿拿
出所有的一切来。到头来,我干吗要跟人斗拳?我并不是必
须打的,对不?"他烦躁地说。
"哦,你必须打,斯托伊,"山姆平静地说。
"是的,我必须打,"斯托伊听天由命地说。"但我多么盼
望这一切都过去啊。道森,我们什么时候跟麦吉本斯打?"
"大约过一个月吧,宾先生。在新奥尔良 ①。打二十回合。"
"你知道,道森,我从不打二十回合的比赛。"斯托伊的
嗓音带着怨气。
"你也不用打到二十回合,宾先生,"道森咧嘴笑道。
  斯托伊将与之交手的麦吉本斯是他所在的量级中的冠
军,最伟大的拳击手之一,尽管也是进入这四方赛台的拳手
中最怪僻的一位。他实际上是爱尔兰人,如今在拳击手中爱
尔兰人是很稀有的了。他是个矮胖子,长着一张象猴子般的
脸庞,象猩猩一般颀长的手臂。没有任何人击倒过他,更不
用说击昏他了,他的左右拳都具有置人于死地的力量。他一
直是拳击台上各种技艺的大师,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将在
未来的岁月中保持冠军的头衔。当他的经纪人对他说起跟斯
托伊比赛的事时,他丑陋的猴脸一抽搐,露出一口狼牙的狞
① 美国南部路易斯安那州东南部一港口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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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来。
"贵格派威利 ①,伙计,不是个美男子吗?好吧,如果可
能的话,打满二十回合,他就不会那么漂亮了。和他八二分
成吧。"
  猿人麦吉本斯的经纪人赛德曼在和道森进行了一场漫长
的谈判之后,回到他那决斗者身边。"你是说八二分成吗?"暴
躁的猿人问。
"麦克,我达成的协议比你预想的还要好。胜者独享。你
会击败这姓宾的小子的。他对于你只是小菜一碟。你会杀得
他一败涂地的。那个过去总和康瓦尔郡人② 练拳的老阿历克
?道森正在指导他,我看他也不过是那种货色。这一来你能
多拿二成。难道这不是一着妙棋吗,麦克?"
"我说过八二分成,你这犹太猪仔。要是发生意外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做?"
"不会有意外的,麦克。请相信我吧。不可能发生意外。
一定不能发生意外!你只须击倒他就行了。你现在愿意了吗,
麦克?"
"我只能这样做了,你这混蛋。不过对于我来说,八二分
成要好听得多。在过去的日子里,当你没法回避时,胜者独
享是不错的。但八二分成意味着不管怎么样你总能分得八成。
而且总是有可能发生意外的。"
"但是,麦克,听着!绝对不能发生意外。你必须保证不
① 这是麦吉本斯的外号及名字。
② 这是菲茨西蒙斯的外号,因为他生于英格兰西南部的康瓦尔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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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意外。你只须将他打翻在地就行了。"赛德曼的语调中揉
和着歉意、赞美、信心和鼓励。
"好吧,我会做到的。你给我闭嘴,行吗?"猿人的火气
又冒上来了。
  在初赛期间,道森、山姆和斯托伊一起在斯托伊的更衣
室里。山姆还是那么兴高采烈。"不出两小时,你就能成为这
项古老的世界性运动的冠军了,小宾子。我把属于和将属于
霍恩家的一切都押在你身上,来赌你猛的一拳将对手击昏而
胜。"
"他将为你省下你的钱,霍恩先生。等他成功了,可别把
我凉在一边呀。你觉得怎么样,宾先生?"
"我感觉挺好,阿历克。我只是想放弃这场拳赛算了,因
为我怕得要死,两腿发颤。除这之外,我倒没事儿。我永远
不会再参加拳赛了,阿历克。"斯托伊正穿着他的拳赛短裤和
鞋子,全身裹在一条旧的橄榄球毯和一件浴衣里。
"你没事儿,宾先生。但要时刻提防着他。他的左右拳都
不行。用你的左拳挡开他,裁判没数完十,就别以为你击倒
他了。别让他糊弄你,让你以为他情况不行。别靠近他!别
跟他打近战。把他打得屁滚尿流。我们将坐收二万美元,宾
先生。"道森讲这番教诲的每一个字时,都打手势来示范。他
是三个人中神经最紧张的。
"你是说坐收二万美元,阿历克?然而我并不认为拳击手
能得到这么高的份额。"
"依我看,你真是太好了,宾先生。但是请记住。别靠近
他。别让他愚弄你,一有机会就狠狠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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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走出去的山姆从门口探进头来。"来吧。该轮到咱们
了。我们的名字挂在名牌上了。幸运之轮要转动了。来吧,你
这拳师。我有一个惊喜给你,斯托伊。进场时,往娘儿们坐
的地方瞧瞧,你这耍拳儿的。瞧瞧你能否注意那鲜亮的一点。"
  "你这傻呵呵的疯子。她不会在这儿吧,是吗?"斯托伊
突然愤怒地喝道。
  "她正在这儿啊,小宾子,"山姆高兴地说。
  "谁让你带她到这儿来的,你这傻瓜?"
  "谁也没有,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有时会心血来潮。说
到底,你在为谁打拳啊?"
  "唉,你这该死的傻疯子,"斯托伊无可奈何地嘟哝道。
"我本来想比赛结束后才让她知道的。要是我给打破了脑袋怎
么办?"他是如此地愤怒,不可救药地愤怒,以致不知道正在
往哪儿走,竟一下子闯进了这大场子边沿上的观众群里。
  "这没关系。她什么都知道了。她是和她父亲一起来的。
我给她讲了关于这场比赛的一切,讲了你,讲了那'对手'和
所有有关的一切。斯托伊,你不会因为她在场而给弄得大为
尴尬什么的吧?"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坡道走向拳击台,整个场子内掌声
雷动,其中夹杂着一声声高叫:"嗨,你这拳击大师!""你会
击败他的吧,宾!""把猿人宰了!"山姆把凳子从绳索间递上
去,斯托伊向观众鞠躬之后在凳子上坐下,身子后倾,目光
在人群中搜索着。
  "就在那边,"山姆指着说。"难道你眼瞎了吗?向她挥手
啊!"斯托伊挥起手来,但他只见多萝西亮光闪烁的秀发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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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白色-- 那准是她的脸庞。
  接着便象通常一样令人厌倦地等待冠军露面,等到他在
通道上拖曳着脚步来到时,响起了又一阵欢呼。接着介绍选
手后,裁判将二名拳击手叫到拳击台中央,吩咐了几句,接
着便响起了自动的锣声,拳击赛正式开始。一排排弧光灯照
在拳击台的帆布地上,一片晃眼的白光。
  猿人的下巴缩在胸口上,两肩耸起,两条毛茸茸的长手
臂展开着,左臂外伸,右臂弯成弧形。他以一种奇怪的、拖
曳着脚板的步法移动身子,一双小蓝眼睛一直回避着斯托伊
的视线。
  正如道森所说的,斯托伊腰部以上是重量级水平。他的
双肩令人望而生畏,手臂奇长,手腕厚实无比。双腿长得很
俊美,但与上身并不相称,而宽阔的胸膛呼吸起来象匹赛马。
他的头发仔细地梳理过,而脸庞正如多萝西所说的"太英俊
了"。
  他们握手之后一往后挪步,斯托伊的左拳便象脱弦之箭
一般飞向猿人的脸蛋。但猿人把脑袋往一边一扭,自己的右
拳便啪的一声击在斯托伊心脏上方的肋骨上。"美男子!"猿
人说。"转眼就不会这么美啦。"他左右开弓,直逼过来,斯
托伊用一下左直拳来迎击,象用一根两英寸长、四英寸宽的
木材往他脸上捅了一下,使他猛怔了一下。猿人重新扑打过
来,斯托伊侧身躲闪,上前一步,从大腿边撩起右拳猛揍猿
人的下巴。这是老菲茨西蒙斯的谋略。猿人昏昏沉沉地摇晃
着,仿佛就要倒地的样子。他双手下垂。斯托伊趁势用左拳
倏的击向他的脑袋,往前一冲,准备用右钩拳将他击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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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自己感到挨到剧烈的一击,耳中隐隐约约听见敲锣
的声音。
  山姆和道森把他拖到拳击台一角的凳子上,他鼻子闻到
氨水的芳香味儿,重新振作了起来,山姆往他身上泼水,一
个他从未见过的助手用一条大毛巾在把大股空气扇进他吃力
地喘着气的肺部。"在你肯定能击倒他之前,别靠近他!别靠
近他!用缓兵之计来掩护自己!只要坚持下去。在上一回合,
当你用右钩拳对付他时,他用左拳给了你一下。"
  这时锣声又响起来。有人把他屁股底下的凳子猛地抽走。
他又独个儿伫立在拳击台上了。但他并不是独个儿,因为猿
人正在向他走来,一副跌跌撞撞的样子。他必须拖延时间,掩
护自己,等头脑清醒些,摆脱掉这迷迷糊糊的感觉。猿人向
他猛扑过来,象阵雨般一拳拳痛击他,而他则竭尽全力保护
自己的下巴。他隐约感到一生还从未见过如许多的拳击手套。
他感到鼻子发胀,知道鼻子正在大出血,淌向他的胸部。这
时要退出比赛该多么容易啊!一个回合到底要打多久?只三
分钟吗?它已经延续快三小时啦。这时两人正抱作一团,猿
人正往他后腰猛击肾部钩拳 ①。每一下都仿佛心口被人痛击
了一般。裁判将两人分开。他的丝绸衬衣上沾着血迹。斯托
伊再一次掩护自己,躲进守势的躯壳之中。猿人连连猛击。要
退出比赛是多么轻而易举!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得到安宁,向
这一切告别。不,在什么地方有一股潜流。他必须随这股潜
流而行。这正是症结之所在,这股不断流着的潜流。正是这
① 拳击肾部是犯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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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流使一切都动起来了。多萝西也在这儿。他纳闷为了什么?
这时,他头脑清醒起来,想出了一个办法。锣声响起,他踉
踉跄跄迈着醉汉的歪歪斜斜的步子走向拳击台角落。
  道森俯在他身上,让他闻氨水。道森在揉搓他那被打裂
的鼻子、用海绵将他眼睛中的血吸干时,斯托伊从发肿的嘴
唇间嘟嘟哝哝地说着话。"我没事儿,阿历克。两人都能玩这
骗人的把戏。在下一回合,我要战胜他!"
  锣声响起,他仍然象上一回合那样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
在猿人凌厉的攻势下向后退却。他这时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了,
但他不想反击。只要尽量藏匿在守势的躯壳之中,保护好下
巴就可以了。观众狂呼要求拳手击倒对方。在猿人一阵可怕
的进击之后,他塌倒下去,双膝着地,听见裁判在数数。当
数到七时,他站了起来,两手在身侧晃动着。猿人冲将过来,
脸色狰狞,希冀一拳定局。他这一拳刚出手,斯托伊的右拳
象一道电光般从腰下飞将出来,以打桩般的伟力猛击在猿人
的下巴上。猿人的脸抽搐起来,身子摇摇晃晃,正当他要倒
下去时,斯托伊又抡起能将骨头击碎的一拳,打个正着。裁
判数到了十,反正他要数到一百也可以,接着他将斯托伊戴
拳击手套的右手举过了头。长时间以来,斯托伊第一次咧嘴
笑了。
  全场一片狂叫。山姆用一臂抱住了他,凑着他耳朵高声
嚷嚷。道森正疯狂地敲打他的脊背。穿过乱哄哄地走动的观
众,有一位红头发的妞儿和一位穿晚礼服的绅士奋力向拳击
台走来。
  斯托伊从围绳间钻出来,到了场子的地板上,多萝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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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子扑在他的怀里。"哦,斯托伊!"她嘤嘤地哭泣起来。"你
被揍得血迹斑斑的脸是如此的朴实而俊美。我是多么的爱你。
哦,你为什么要参加拳击赛呢?哦,我是多么的爱你!你不
是用情不专者。你比这奄奄一息的格斗者好多了。哦,我在
说什么废话哟!但是我爱你,斯托伊。哦,斯托伊,你不会
再参加拳击赛了,是吗?"他紧紧地抱住她,血淋淋的脸上绽
出一丝笑容。"别担心,最亲爱的。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