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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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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卫科波菲尔
  作者:查尔斯·狄更斯

  第一章

  ?·内容提要·
  大卫·科波菲尔尚未来到人间,父亲就已去世,他在母亲及女仆辟果提的照管下长大。不久,母亲改嫁,后父摩德斯通凶狠贪婪,他把大卫看作累赘,婚前就把大卫送到辟果提的哥哥家里。辟果提是个正直善良的渔民,住在雅茅斯海边一座用破船改成的小屋里,与收养的一对孤儿(他妹妹的女儿爱弥丽和他弟弟的儿子海穆)相依为命,大卫和他们一起过着清苦和睦的生活。
  大卫回家后,后父常常责打他,并且剥夺了他母亲对他的关怀和爱抚。母亲去世后,后父立即把不足10岁的大卫送去当洗刷酒瓶的童工,让他过着不能温饱的生活。他历尽艰辛,最后找到了姨婆贝西小姐。
  贝西小姐生性怪僻,但心地善良。她收留了大卫,让他上学深造。大卫求学期间,寄宿在姨婆的律师威克菲尔家里,与他的女儿安妮斯结下情谊。但大卫对威克菲尔雇用的一个名叫希普的书记极为反感,讨厌他那种阳奉阴违、曲意逢迎的丑态。
  大卫中学毕业后外出旅行,邂逅童年时代的同学斯提福兹。两人一起来到雅茅斯,访问辟果提一家。已经和海穆订婚的爱弥丽经受不住阔少爷斯提福兹的引诱,竟在结婚前夕与斯提福兹私奔国外。辟果提痛苦万分,发誓要找回爱弥丽。
  大卫回到伦敦,在斯本罗律师事务所任见习生。他从安妮斯口中获悉,威克菲尔律师落入诡计多端的希普所设计的陷阱,处于走投无路的境地。这使大卫非常愤慨。但这时,大卫堕入情网,爱上斯本罗律师的女儿朵拉。他俩婚后生活并不理想,因为朵拉是个容貌美丽、但头脑简单的“洋娃娃”。姨婆也濒临破产。这时,大卫再次遇见他当童工时的房东密考伯,密考伯现在是希普的秘书。密考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揭露了希普陷害威克菲尔并导致贝西小姐破产的种种阴谋。在事实面前,希普只好伏罪。后因他案并发,被判终身监禁。贝西小姐为了感谢密考伯,送他一笔资金,使他在澳大利亚发财致富,事业上取得成功。
  与此同时,辟果提多方奔波,终于找到了被斯提福兹抛弃后沦落在伦敦的爱弥丽,决定将她带到澳大利亚,重新生活。启程前夕,海上风狂雨骤,一艘来自西班牙的客轮在雅茅斯遇险沉没,桅杆上攀着一个濒死的旅客。海穆不顾自身危险,下海救他,不幸被巨浪吞没。当人们捞起他的尸体时,船上那名旅客的尸体也漂到岸边,原来是诱拐爱弥丽的斯提福兹!爱弥丽怀念海穆,去澳大利亚后在劳动中寻找安宁,终身不嫁。
  大卫成了作家。朵拉却患了重病,在辟果提去澳前夕离开人世。大卫满怀悲痛,出国旅行,其间,安妮斯始终与他保持联系。当他三年后返回英国时,发觉安妮斯始终爱着他。他俩终于结成良缘,与姨婆贝西和女仆辟果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第一章 我来到这个世上
  让人们明白本书的主人公是我而不是别人,这是本书必须做到的。我的传记就从我一来到人间时写起。我记得(正如人们告诉我的那样,而我也对其深信不疑)我是在一个星期五的夜里12点出生的。据说钟刚敲响,我也哇哇哭出了声,分秒不差哪。
  我是在那么一天,又是在那么一个时辰出生的。对此我的保姆和一些大智大慧的女邻居是有个说法的。她们在我出生的前几个月起就对我投以无比关注了。她们说,我首先嘛,命不好,准多灾多难;其次,则有可以看见鬼魂的本事。她们认定这点:凡是星期五半夜后几小时内出生的婴儿都是不幸的。都具有那种禀赋,这是与生俱来的,男孩女孩都一样。
  关于第一点,用不着我说什么了,因为只有我的亲身经历最足以证实那预言是否灵验。关于第二点,我只好说,要嘛可能是我还是个小毛头时就把那灵气用光了,反正迄今为止我还未体验到。不过,就是没那份灵气我也不会抱怨,如果别的什么人正享用这份灵气,我则衷心祝福他能终生享用。
  我出生时带了一层胎膜①。后来,这胎膜就以15几尼的低价在报上登广告出售。不知是当时航海的人手头紧,还是人们对这胎膜不存什么信心而宁愿穿软木救生衣,反正只有一个人报过价。这人是和证券经纪人打交道的律师,他报的价是两镑现金,不足部分则以雪梨酒抵偿。哪怕会因此失去永不溺水的风险担保,这人也不肯加一个子。最后只有撤了广告,白出了一笔广告费。说到雪梨酒,我那亲爱的可怜妈妈自己也拿酒去市场上卖呢。十年以后,这胎膜由我们当地的50个人抽彩来决定由谁购买。每个抽彩的人先出半克朗,抽中的人则出5先令来买这胎膜。当时我也在场,看到自己身体的一个部分竟如此让人处置,我心里真不好受,也窘得慌。我记得那彩是让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太太抽中的。老太太十分不情愿地从篮子里掏出按规定应交的5先令,那全是一个个半便士的硬币,末了也还差两个半便士——虽然人们花了好长时间用了很多算术方法向她说明这点,都没产生任何效果。后来,那一带的人好久好久还记得这个了不起的事实:这老太太的确不曾被淹死,而是在92岁高龄时得意洋洋地在床上咽了气。我听说她平生最得意地挂在嘴边吹嘘的事就是:她只走过一座桥,此外再也不曾在什么水上面走过。在喝茶时(茶可是她极其爱好的东西),她总表示对那些居然要游荡四海的水手和其它这类人的愤怒,她认为这种游荡简直是罪过。如果有人对她说人们正是因这种讨厌的行为才得到一些收获从而得到某些享受——如茶也可算是一种——那也没什么用,她总是更加有力更自信地说:“我们决不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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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人认为带胎膜出生者大吉。这胎膜可庇佑人不至溺水身亡。
  我现在也不游来荡去地说了,我要转到我出生说起。
  我出生在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或者就像苏格兰人说的那样是“在那一边。”我是一个遗腹子。爸爸闭上眼六个月后我睁开了眼。就是现在想到他竟从未见过我,我仍然觉得挺蹊跷的。而当回忆朦胧旧事时,更令我觉得奇怪的是,他那块白灰色的墓石竟是我儿时最初产生的联想,每当我们的小客厅被火炉烧得暖烘烘,又被烛光照得亮堂堂时,我就对独自躺在黑夜里的父亲无限同情,想到他竟被我们关在门外,我简直觉得残忍不堪。
  我父亲的一个姨妈——当然也就是我的姨奶奶——是在我们家里说一不二的人物,我后面还会谈到她——特洛伍德小姐,或称贝西小姐(当我可怜的母亲能鼓起勇气而提到她时总用后一个称呼,但这种情况并不常有)曾嫁给一个比她年轻的丈夫。这人长得漂亮但正如老话说的:“做得漂亮才算漂亮,”他在这一点上就不够漂亮了——因为他大有打过贝西小姐之嫌疑,甚至在一次为日常饭菜争吵时,鲁莽到想把贝西小姐从3层楼的窗口抛出去。他这些脾气暴躁的行为终于使得贝西小姐给了他一笔钱,从此二人分开了。他拿着那笔本钱去了印度,而且根据我家中一个荒诞的传说,人们看到他在那儿和一个大狒狒一起骑在一头大象身上。可我总觉得,那应当是一个贵妃或是一个贵妃的女儿,也就是公主才对。不管怎么说,十年后他的死讯从印度传来时,我姨奶奶作何感想是无人可知的。和那人一分手,我姨奶奶就恢复了她未嫁时的姓,并在很远的一个海边小村里买了间农舍,带了一个仆人去那里过独身生活。人们都知道她是从此要远离红尘了。
  我相信她一度很喜爱我的父亲。可父亲的婚事让她伤透了心,因为我妈妈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蜡制的娃娃。虽然她从来没见过我妈妈,却知道我妈妈当时还不到20岁。自打结婚后,我父亲和姨奶奶再没见过面。那时,我父亲的年纪是我妈妈的两倍,他的身体也不太结实。一年后,他去世了,正如我前面说的那样,他去世后六个月我才来到这世上。
  在那个十分重要的——请原谅我竟这么说——星期五下午,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那事究竟是怎么样发生的,我本人的感官未获得任何印象。
  当时,我妈妈正坐在火炉边。她身子虚弱,精神不振,泪汪汪地看着炉火,想到自己和那尚未出生就没有父亲的小人儿好不绝望,楼上的抽屉里有许多绣有大吉大利的祝词的针插都已表明了对那个小婴儿的欢迎,欢迎他来到那个对他的到来一点也不会有什么激动的世界上。就像我说的,我母亲在一个晴朗而起了风的三月下午坐在火炉边,胆怯怯,悲切切,十分怀疑是否能挨过她的难关。当她擦干眼泪向窗外望去时,她看见一个向花园走来的陌生女人。
  再看一眼时,我母亲顿时预感到那女人就是贝西小姐,我母亲坚信这一预感。那女人站在花园的篱笆外,在落日的余辉下,她步态生硬表情冷漠地走到了门前。
  她来到屋前的举止又一次证明了她的独特。我父亲常说,一般的基督教徒谁也不像她那样举止行事。她没有拉铃,而是一直走到正对着我母亲的那扇窗前,往窗里张望。她把鼻尖贴紧到玻璃上,她贴得那么紧,以至我那可怜又可爱的母亲说那时她的鼻尖变平而且成了白色。
  她使我母亲吃惊不小,所以我一心认为:我在星期五出生实在要感谢贝西小姐呢。
  我母亲惊慌失措,起身走到椅子后面的角落。贝西小姐站在对面,扫视着屋里。她不慌不忙,若有所思,那神情,就像荷兰钟上的那个回回一样。她的目光终于落到我母亲身上,她皱起眉头,像惯于驱使驾驭奴仆的主人那样对我母亲做了个手势,示意我母亲前去开门。我母亲就过去了。
  “大卫·科波菲尔太太吧,我·想。”贝西小姐说,那特别加重的语气大概是考虑到我母亲身上的丧服及心理状态才推断的。
  “是的。”我母亲很软弱地答道。
  “特洛特伍德小姐,”来人说,“你一定听说过她吧,我敢说。”
  我母亲表示她有幸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她心头的不快并没证明那是一种特别的荣幸。
  “现在,你看见她了。”贝西小姐说。我母亲低下头请她进来。
  她们走进我母亲刚走出来的那间客厅。走廊对面那间最好的房间没有生火,实际上,自从我父亲的丧礼结束后,那里的炉子就再没生过火。她们俩落座后,我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就大哭起来。
  “哦,好了,好了,好了!”贝西小姐忙说。“别那样了!
  行了,行了,行了!”
  可我母亲忍不住,一直哭了个够才停下。
  “孩子,把你的帽子摘掉,”贝西小姐说,“让我看看你。”
  这要求虽然不合情理,我母亲却实在太怯懦竟不敢拒绝,就算她心存怀疑也不得不照办。她只好照贝西小姐的话做了,由于紧张,她竟把头发弄散全披到脸上来了。她的头发不但多,而且美。
  “唉呀,我的天!”贝西小姐惊叹道。“你还是个小娃娃呢!”
  毫无疑问,我母亲显得十分年轻,甚至比她的实际年龄还显得年轻。她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可怜的人!一边哽咽,一边说,她恐怕自己的确是一个孩子气的寡妇,而且只要还能活下去恐怕还是一个孩子气的母亲。她停了一会儿,这时她恍惚觉得贝西小姐在摸她的头发,并感到贝西小姐的手并不柔和。可是,当她怀着怯生生的希望向贝西小姐看去时,却发现这女士卷起裙裾的下摆坐在那里,双手叠放在一只膝盖上,脚踏在炉栏上,皱眉盯着炉火。
  “到底是怎么回事。”贝西小姐突然问,“为什么叫鸦巢呢?”
  “你说的是这房子吗,小姐?”我母亲问。
  “为什么要叫它鸦巢呢?”贝西小姐说,“叫它厨房要更合适些①,如果你们两人中有一个对生活有点实际概念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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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鸦巢在英文里为Rookery与英文的厨房cookery一词音相近。
  “这名字是科波菲尔先生选定的,”我母亲说,“我们——科波菲尔先生认为这的确是个很大的鸦巢。不过,那些鸦巢都很有些年头了,那些鸟早就不再来这里了。”
  “这真是大卫·科波菲尔!”贝西小姐大声说,“地地道道的大卫·科波菲尔!周围一只乌鸦也没有,就把这房子叫鸦巢。傻乎乎地认定了有鸟,只不过是因为看见了鸟窝。”
  “科波菲尔先生,”我母亲回敬道,“已经去世了。要是你居然当我面嘲讽他……”
  我想,当时我那可怜又可爱的母亲真想打我的姨奶奶。就算我母亲在那个晚上出手前受过专业的训练,姨奶奶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用一只手就降服她。不过,这场交手在她从椅子上起身时就结束了——她又乖乖坐下,因为她晕了过去。
  她恢复知觉后,或是贝西小姐使她恢复知觉后,她发现贝西小姐站在窗前。暮色更浓了,她们已彼此看不清对方。若不是炉火,她们根本就看不见对方了。
  “嘿,”贝西小姐回到座位上时说,就像刚才不过随意看了看风景一样,”你估计什么时候……”
  “我浑身发抖,”母亲艰难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我快死了,我相信我快死了!”
  “不,不,不,”贝西小姐说,“喝点茶吧。”
  “啊,啊,你认为喝茶会对我有好处吗?”母亲叫道,那模样真是可怜极了。
  “当然有好处,”贝西小姐说,“不过有些幻觉罢了。你把那女孩叫什么?”
  “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呢,小姐。”母亲天真地说。
  “上帝保佑这孩子!”贝西小姐不禁引用了楼上抽屉里针插上的第二句吉语,不过她不是对我而言,却是对我母亲而发的,“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你的女佣人呢。”
  “皮果提?”我母亲说。
  “皮果提!”贝西小姐重复道,十分忿忿然,“孩子,你是说居然有人走进基督教的教堂,然后自己又取了皮果提这么一个教名?”
  “这是她的姓,”我母亲怯生生地说,“因为她的教名和我的一样,科波菲尔先生就这么用她的姓叫她。”
  “嘿,皮果提,”贝西小姐打开客厅的门叫道,“端茶来。
  你的女主人有些不舒服,别闲着到处蹓跶。”
  贝西小姐发号司令那样子俨然像自打有这房子起她就是当然的一家之主了。听到这陌生的声音。吃惊的皮果提端着蜡烛穿过走廊走来。两人打过照面后,贝西小姐又关上门,像先前那样坐下,双脚放在炉栏上,卷起裙裾的下摆,双手叠放在一只膝盖上。
  “刚才你说你要生一个女孩,”贝西小姐说,“我毫不怀疑,准是女孩。我有准是女孩的预感。那么,孩子,这女孩一出生……”
  “也许是男孩呢?”母亲冒失地插言说。
  “我告诉你了,我有准是女孩的预感,”贝西小姐说,“别顶嘴。这个女孩一出生以后,我想做她的朋友。我想做她的教母,我请求你叫她贝西·特洛伍德·科波菲尔。·这·一·个贝西·特洛伍德一生不应做错事,不应滥用·她·的爱情。可怜的孩子,她应当受到很好的教育,被很好地监护,这样,她才不会愚蠢到相信她根本不该相信的事物。我一定会把这个看做·我·的责任。”
  贝西小姐每说完一句话,她的头就痉挛似地摆动一次,仿佛她旧日的过失仍在折磨她,而她要尽力克制着不流露出来。至少,我母亲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她时是这么想的。我母亲太怕贝西小姐了,她太惴惴不安,也太软弱胆怯而茫然无措,所以她没法清楚地观察任何东西,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卫对你好吗,孩子?”沉默了一会后,贝西小姐又开口道,这时她的头也渐渐不再摆动了,“你们一起过得快乐吗?”
  “我很快乐,”我母亲说,“科波菲尔先生对我除了太好没别的了。”
  “什么,他把你惯坏了吧,我想?”贝西小姐紧跟着就这么说。
  “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又孤身一人了,凡事都得靠我自己了,从这一点来看,是的,我想他把我惯坏了。”我母亲哽咽着说。
  “行了,行了!别哭了!”贝西小姐说,“你们并不般配,孩子——如果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般配的话——所以我问你这个问题。你是一个孤儿,对不对?”
  “是的。”
  “当过家庭教师?”
  “我在一家做保姆兼家庭教师,科波菲尔先生造访了那一家。科波菲尔先生待我很和蔼,对我特别关照,非常关心体贴,最后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他。我们就结婚了。”我母亲一五一十地说。
  “咳!可怜的小毛孩!”贝西小姐沉思道,并依旧望着炉火皱眉头,“你知道点什么呢?”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夫人。”我母亲怯怯地说。
  “比方说在料理家务方面。”贝西小姐道。
  “恐怕知道得不多,”我母亲答道,“不如我想知道的那么多。不过科波菲尔先生教我……”
  “他自己又懂多少!”贝西小姐插言道。
  “……我希望我已有了很大进步,因为我当时学习的心情迫切,而他教得又很耐心,要不是因为他的不幸去世……”说到这里,我母亲又哽咽了,再也没法往下说。
  “行了,行了!”贝西小姐又说,“别再哭了。”
  “……我敢说,在这方面我们从没有闹过一言半语别扭,除了有时科波菲尔先生不满意我把3和5写得几乎没分别,或写7和9时加上了弯弯曲曲的尾巴,”另一阵悲痛袭来,我母亲只得又停下了。
  “你这样会把自己弄病的,”贝西小姐说,“你知道这一来无论对你还是对我的教女都非常不好。快别这样了!你决不能这样!”
  这番话对我母亲也还起了点镇静作用,虽说她身体感到越来越不舒服了。接下来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有贝西小姐间或发出一声“咳”打破这沉默,她还是把脚放在炉架上那么坐着。
  “大卫用他的钱买了一笔年金,我知道”,过了一阵,贝西小姐又说,“他为你做了什么安排呢?”
  “科波菲尔先生,”我母亲有些吃力地答道,“考虑得很周到,也很厚道,他把一部分年金给了我。”
  “多少?”贝西小姐问。
  “每年一百五十镑,”我母亲说。
  “他本可以做得更糟,”我姨奶奶说。
  她这话可说得正是时候。我母亲的情形这时比先前更糟了。端着茶盘和蜡烛进来的皮果提一眼就看出了这点。如果屋里光线稍稍好一点的话,贝西小姐也早就可以看出这点来了。皮果提连忙把我母亲弄上楼,并马上打发她的侄儿汉姆·皮果提去请护士和医生。这些天来,汉姆神不知鬼不觉地住在我家,就是为了在这种紧急状况下可以送信请人,不过我母亲不知道罢了。
  这支联合大军的成员一到就大吃一惊,因为他们没料到会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怪怪地坐在火炉前,帽子挂在左胳膊上,一个劲往自己耳朵里塞棉花球。皮果提从没听说过我姨奶奶这人,而我母亲也没提起过她。她坐在客厅里显得分外神秘。她似乎装了一口袋的珠宝商用的棉花球,并不住地往耳朵里塞,但这一点无损于她那凛然的庄严。
  医生到楼上去过后又下来了。发现对面坐着这么一位陌生女子,又推想可能会这么一起待上几个小时,医生就——我猜想——努力表现得有礼貌并善交际。在他那个性别中,医生可算是最举止谦卑的了,在小人物中他也是最温顺随和的。在屋里进进出出时,他总侧着身子走路,唯恐多占了地方。他的脚步像《哈姆雷特》中那个鬼魂那么轻柔,而且比其更慢。他的头总是歪向一侧,并总谦卑地贬低自己,或是谦卑地讨好别人。如果说他从没有对一条狗说过什么无礼的话,那还不算什么了什么,他就是对疯狗也不会说什么厉害话的。他对疯狗也只会和顺地说一句,或说半句,或仅仅说几个字,因为他说起话来就像他走路那样慢。他决不会对一条狗粗暴,他决不会对一条狗急躁,无论如何也不会。
  齐力普先生温和顺从地看着我姨奶奶,头歪向一边向她微微鞠躬致意后,便指着他自己的左耳以示意说的是那些珠宝商的棉球道:
  “局部炎症吗,夫人?”
  “什么?”我姨奶奶把那些棉花一下子像拔一个塞子似地拔了出来。
  齐力普先生被她这种粗暴吓了一跳——他后来告诉我母亲说——差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他仍然温和地重复说:
  “局部炎症吗,夫人?”
  “废话!”姨奶奶说罢又把耳朵塞上了。
  齐力普先生这下再也不好干什么了,只得坐在那里怯生生地看着她,而她则坐在那里看着炉火。就这样他们坐着,直到人们请医生上楼去。医生在楼上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又下来了。
  “怎么样?”我姨奶奶把靠近医生那一侧耳朵里的棉花扯出来问道。
  “嗯,夫人,”齐力普先生答道,“我们正……正慢慢进行呢,夫人。”
  “呸……!”我姨奶奶发出这个表示蔑视的字眼时还加上一串纯正的颤音。然后,她又把自己耳朵像先前那样塞了起来。
  的确——的确——齐力普先生后来告诉我母亲说,他几乎要吓得闭过气了,从职业的观点来看,几乎闭过去了。可他当时还是坚持坐在那里,看着她,而她则坐在那里看着炉火。就这样,他们坐了近两个钟头,直到人们又一次把医生请上楼。离开客厅后不久,医生又回来了。
  “怎么样?”我姨奶奶把那侧耳朵的棉花扯出来后问。
  “嗯,夫人,”齐力普先生答道,“我们正……正慢慢进行着呢,夫人。”
  “嘘……!”我姨奶奶只发出这种声音。这种无礼的待遇使齐力普先生觉得绝对忍受不了了。他后来说这简直是存心让他精神崩溃。在人们再来请他之前,他宁愿坐在又黑又当着风口的楼梯上。
  第二天,汉姆·皮果提报告说这事发生后一个钟头左右,他碰巧又在客厅门口往客厅里瞅了一眼,不料被正激动得踱来踱去的贝西小姐瞥见并一下抓住了,他这下可没法跑掉了。汉姆进过免费的国民学校,对教义问答回答得挺不赖,所以可以算是靠得住的证人。他说,楼上传来阵阵脚步声和其它声音,当这些声音变得很大时,那女士就一把把他揪住,把他当作供她渲泄过剩的激动的出气筒那样;他说,据此可以推断,那些棉花并不能挡住楼上的声音。他还说,那女士揪住他的衣领后就把他拖来拖去,好像他服用了太多的鸦片酊一样。女士摇晃他,抓乱他的头发,揉皱他的衣领,塞住他的耳朵,仿佛分不清他的耳朵和她自己的耳朵一样,还抓他,打他。他自己的姑妈证实他以上所述属实,因为她在十二点半那会儿——也就是她刚被释放的时候——看到他,声称他当时和我一样那么红通通。
  就算温顺的齐力普先生在任何时候都怀有恶意的话,在那时也不可能了。他刚忙完,就侧着身子走进了客厅,非常和蔼地对我姨奶奶说:
  “嗯,女士,我非常高兴地祝贺你。”
  “祝贺我什么?”我姨奶奶严厉地说。
  我姨奶奶这种极其严厉的样子又把齐力普先生吓懵了。为了让她温和一点,齐力普先生向她微微鞠了一躬,又微微笑了一笑。
  “天啊,这人到底怎么了?”我姨奶奶不耐烦地叫道,“他不会说话吗?”
  “冷静点,夫人,”齐力普先生用他最温和的口气说,“现在,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夫人,冷静吧。”
  打那以后,人们一直认为这是件奇迹——我姨奶奶居然不去摇晃他,不去摇晃他逼他把话说出来。她只对他摇了摇自己的头,不过那模样也让他够怕的了。
  “哦,夫人,”齐力普先生感到鼓足了勇气马上说,“非常高兴地祝贺你。一切都好了,夫人,圆满地结束了。”
  齐力普先生投入地做了五分钟左右的演说时,我姨奶奶仔细端详他。
  “她怎么样?”我姨奶奶抱着双臂问,其中一只胳膊上还挂着她的帽子。
  “哦,夫人,她马上就会觉得很舒服了,我希望那样,”齐力普先生说,“在这种凄惨的家庭状况下,对任何一个年轻母亲我们能期待的舒服也不过如此。夫人,如果现在要去看她就请去吧,那只会对她有益。”
  “她呢?她好吗?”我姨奶奶严厉地问。
  齐力普先生的头歪得更厉害了。他看着我姨奶奶样子就像一只乖乖的鸟。
  “那个小囡,”我姨奶奶说,“她好吗?”
  “夫人,”齐力普先生答道,“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那婴儿是个男孩。”
  我姨奶奶二话没说,拿起帽带好像拿着一个投石器似地对着齐力普先生头部瞄了一会,然后把帽子朝自己头上歪扣上,便一去不返了。她像一个失望的仙女那样消失了。或者说像人人都认为我有本事看得见的鬼魂那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到这儿来过。
  她再也没有到这儿来过。我睡在我的摇篮里,我母亲睡在她的床上,而贝西·特洛伍德·科波菲尔德则永远留在了那片梦想和幻想的地方,那片我不久前还游历过的广袤区域。照在我们卧室窗户上的光亮也照在这世间过客最后安息的地方,也照在那不属于那个没有他就没有我的残灰尘土上。
  第二章 我对早年的回忆
  当我回忆幼年混沌岁月时,首先清晰地浮现在脑前的便是我母亲,我那长着一头秀发,模样年轻的母亲,还有没模没样的皮果提。皮果提的眼睛真是黑,以致她眼周围的那部分脸色也发暗,她的双颊和双臂硬梆梆而又红彤彤,我常为鸟们不来啄她,而去啄苹果而感到奇怪。
  我相信我记得这两人在相隔不远处跪下或俯下身来,在我眼里她们就变得小矮人一样了,然后我摇摇摆摆从这一个走到另一个身边。我还往往分不清这是印象还是记忆——皮果提常把她那被针线活磨得粗糙了的食指点触我,那食指给我的触觉就像磨小豆蔻的擦子一样。
  也许这只是幻觉,虽说我相信我们的记忆力能回到比我们许多人以为的要早得多的岁月,正如我相信许多幼儿的观察力之切近和准确令人赞叹不已那样。说实在的,有许多成年人在这些方面亦可称卓越非凡,与其说他们获得了这种能力,不如说他们还没有失去这种能力。同样,我较全面地观察了那些一直保持着朝气活力,宽厚之心和达观心情的人后,更觉得这也是他们经过童年后仍保存下的一种财富。
  停下来光说这个,我怀疑我自己也在“游荡”了。可我得说,这些结论部分是建立在我自己的亲身经验上的。如果在这个故事里写下的什么能表明我是一个观察敏锐的孩子,或是一个对童年生活记忆深刻的成人,无疑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自称拥有这两种特性。
  回顾一片混沌的幼年,居于那些纷纭杂乱之上而涌现眼前的是我母亲和皮果提。我还记得些什么别的呢?让我记记看。
  云雾中出现的是我们的房子,在我看来,并不新,但非常熟悉,还是早年记忆中的那样。第一层是皮果提的厨房,厨房门通向后院。后院中央有一杆儿直立,杆上有个鸽屋,但里面并没有住什么鸽子;院子一角有个狗窝,但里面也没有什么狗;一群在我看来个头高得可怕的家禽总是趾高气扬、气势汹汹地走来走去。有一只公鸡总要飞到柱子顶上去打鸣,每当我从厨房窗子朝它看时,它似乎格外注意我,它的样子凶猛极了,吓得我发抖。院门边有一群鹅,我每次走过那里时,它们就伸长脖子摇摇摆摆地追我,结果正像被野兽困住过的人会梦见狮子一样,我在夜里也梦见这些鹅。
  有一条长廊,在我看来真是幽幽深长!它从皮果提的厨房一直通到前门。一间黑洞洞的储藏室就对着它开了个门,那可是一个在夜里经过时非跑着过去的地方,因为如果没有人拿着盏光线微弱的灯站在那里,我就弄不清从那些桶桶罐罐和旧茶叶盒后面会有什么钻出来。从那门里飘出一股又湿又霉的气味,有肥皂味、泡菜味、胡椒味、蜡烛味、咖啡味,全混在一起。再就是两间客厅,一间是我们——我母亲,我,还有皮果提;因为皮果提干完一天活后,我们也没什么客人时,她就是我们真正的伙伴——晚上坐的客厅,另一间是我们星期天坐的那间最好的客厅,后者很气派,但并不怎么舒服,我总觉得那间屋挺凄惨的,因为皮果提曾告诉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反正显然是很久很久以前——关于我父亲的丧事,还说到穿黑外套的那些人。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在那屋里,我母亲向我和皮果提读有关那拉撒路人如何从死人里复活①我听了怕得要命,以至她们后来不得不把我从床上抱起来,把卧室窗外那片安静的坟地指给我看。在肃穆的月光下,死者都安息在那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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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圣经·新约》中马可福音的第十一章。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什么东西能有墓地那些青草一半绿。没有什么比得上那里的树一半荫凉,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那里的墓碑一半安静。清早,我跪在母亲卧室里那个小套间的小床上向外看去,可以看到羊儿在那里吃草,还看见日晷上闪着红光。于是我就想:会不会是日晷因为又能报时了而快乐了呢?
  我们在教堂的座位在这里。多高的凳背呀!附近有扇窗,从那窗可以看得见我们的房子。早上做礼拜时,皮果提要多次朝我们的房子看,她总要尽可能地明确知道我们那房子没遭抢劫,也没发生火灾。虽说皮果提自己的眼睛向四处看,可我的眼向四处看她就不高兴。我站在座位上时,她就朝我皱眉头,示意要我看着那牧师。可我不能老看着他呀——他就是不穿着那白色的捞什子我也认得出他来,我还怕他会为我老看着他而奇怪呢,说不定他会停下讲道来问我——那我干什么好呢?打呵欠是很要不得的,可我总得干点什么啊。我看看母亲,她却装着没看见我。我朝过道里一个小男孩看去,他对我做个鬼脸。我朝穿过前廊从打开的门照进的阳光看去,竟看见了一头迷路的羊——我说的不是罪人,而是有羊肉的羊——这羊有那么一点想进教堂来的意思。我觉得如果我再朝它多看一下,我就会被诱惑得高声说些什么了,那一来,我又会成什么了!我又抬头朝墙上的灵牌看去,拼命试着怀念我们这个教区已故的包杰斯先生,并想象当他久受病痛之苦而医生又回天无力时,他太太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他们那时请了齐力普先生没有,他是否也束手无策;如果是这样,他是否希望人们每星期能提到这事一次而记住这事。我从戴着礼拜天才用的衫领的齐力普先生又看到了讲坛,并想到这讲坛真是个不错的游戏场,可以把它变成一座多好的城堡,当另一个孩子爬着梯子去攻打它时,可以把缀着穗子的丝绒靠垫朝他头上砸。渐渐地,我的眼睛合上了,好像听到牧师正起劲地唱一首催眠曲,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直到我咕咚一下从座位上摔下地,皮果提才把半死不活的我带回了家。
  现在,我看见了我们住房的外部,卧室的格子窗打开了,清新的空气被迎进来;在前面的花园尽头那些老榆树上,那些旧鸦巢荡来荡去。现在我在后花园里,在放了空鸽笼和空狗窝的院子后有一个专门养殖蝴蝶的地方,那儿有一道高高的围篱,一扇用大钩锁锁起的门。园里的树上挂着累累果实,从来没有任何园里的果实会有这么多,这么熟。母亲在园里采摘果实往篮里放,而我站在一旁慌慌张张地把偷来的草莓咽下,还拼命做出没事的样子。一阵大风刮起,夏天一转眼就过去了。冬日的黄昏时分,我们做游戏,在客厅里跳舞。母亲喘不过气时就在扶手椅上坐下休息,我看到她用手指绕着她的发卷并挺了挺腰。她喜欢看上去健康,并为长得这么娇好而得意,对这点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这是我最早印象中的一部分。我从所见而得出的最早见解中还有一点,那就是母亲和我都有点怕皮果提,在大多数事情上都服从她——如果那可以算做见解的话。
  一天晚上,皮果提和我一起坐在客厅的火炉边。我在向皮果提读一个有关鳄鱼的故事。我一定读得太生动了,或许是那好人儿太感兴趣了,因为我记得我读完后,鳄鱼给她的印象恍惚是一种蔬菜。我读累了,也睏极了,可是既然我已得到难得的优待——可以等到去邻家消磨夜晚时光的母亲回来——那我就决不去睡觉,哪怕死在我的岗位上(当然是的)也不去睡。我已经睏到这种程度,在我看来皮果提膨胀了,变得很大很大。我用两根食指把眼皮撑着,使劲看着坐在那儿忙着活计的她,看她留着专门擦缝衣线的一小块蜡烛头——那玩艺看上去真是太旧了,尽是道道沟沟的绉纹——看衣尺住的那间草屋顶小房子,看她那个盖子上画着圣保罗教堂(还有一个粉红色的圆顶呢)的针线匣,看她手指上的铜顶针,看我觉得十分可爱的她本人。我睏死了,我知道如果我什么都看不见,哪怕是一小会,我都全完了。
  “皮果提,”我突然道,“你结过婚吗?”
  “天啊,卫卫少爷,”皮果提答道,“你怎么想到结婚这事了?”
  她是那么惊慌地回答我,于是我一下就清醒了。她把针拉到线再也不能拉的地方,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
  “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呢,皮果提?”我说,“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对不对?”
  的确,我觉得她和母亲是不同类型的人,但她在我看来是另一种美的典型。在最好的那间客厅里有一张红绒面脚凳,母亲在上面画了个花球。在我眼里,凳子的底色和皮果提的肤色是一样了。凳子光滑,皮果提粗糙,但这没什么关系。
  “我好看,卫卫?”皮果提说,“唉呀,不对,亲爱的!你到底怎么想到结婚的呢?”
  “我不知道!——你决不能一次和一个以上的人结婚吧,对不对,皮果提?”
  “当然不。”皮果提毫不犹豫地答道。
  “可是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婚,后来那人又死了,你就可以和另一个人结婚了,可以不可以呢,皮果提?”
  “你可以,”皮果提说,“如果你这么选择的话,亲爱的。
  这是个观点问题。”
  “你的观点又怎么样呢,皮果提?”我说。
  我一边问她,一边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那么惊奇地看着我。
  “我的观点是,”皮果提说着并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想了想,又继续做她手上的活“我决不结婚,卫卫少爷,我也没抱结婚的打算。我对这事就是这么看的。”
  “你没有生气吧,我想,皮果提,是不是?”我安安静静地坐了一分钟后又说。
  因为她对我那么冷淡,我当时还真以为她生气了。可我这么想是错的,因为她把手上的活(那是她的一只袜子)放在一边,张开她的双臂一下抱住我那生满卷发的脑袋瓜,使劲一挤。我知道那是一下用力的挤,因为大块头的她穿好衣后,只要动作稍稍用点力,她长衫背后的扣子就会飞出去一些。我记得她搂住我那会儿,就有两颗扣子蹦到客厅的那一头去了。
  “现在,我们再来听听饿芋吧,”皮果提说,她还不能把那词正确地说出来呢,“我还没听到一半呢。”
  当时我弄不懂为什么皮果提看上去那么怪怪的,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想回到那鳄鱼身上去。不过,一回到那些怪物身上,我又清醒了。我们把它们的卵留在沙子里,让太阳去孵化,我们在它们身边跑来跑去,不断转弯而使它们气恼——由于它们躯体笨重,它们不能够很快地转弯,我们像土著一样在水里追逐它们,用尖尖的木棒插进它们的咽喉,一句话,折磨惩罚鳄鱼的一切花样都被我们玩到了。至少,我本人是这么做的,但对皮果提我就有点怀疑了,她一直在想什么心思,并不时用针尖戳她的脸或手臂。
  我们已把鳄鱼整治得精疲力尽,又开始整治美洲鳄,这时,花园的门铃响了。我们来到门口。我母亲就在那里,我觉得她比往常看上去更漂亮了。和她站在一起的是那个衣着好看的黑头发和黑胡子的男人,上星期天就是他和我们一起从教堂走回家的。
  母亲在门前弯下腰来抱我并亲我时,那男人说我是一个比皇帝更享有特权的小家伙——或是类似的话,以后我的理解力增长了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那话是什么意思?”我在母亲肩头上问他道。
  他拍拍我的手,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人,不喜欢这人深沉的嗓音,我对他的手在摸我时会摸到我母亲的手怀有妒意。他的手的确碰到了母亲的手,我使劲把它推开。
  “啊,卫卫!”母亲呵斥道。
  “可爱的孩子!”那男人说,“我对他的忠心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母亲那种美丽的颜容是我以前从没看到过的。她温和地责备我的粗暴,并把我抱得更贴近她的披肩。她转过身去,向那位费了那么多事来送她回家的男人表示感谢。她说话时向那人伸出了手,当他也伸出手去握它时,她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是这样。
  “让我们说‘再见’吧,我的好孩子,”那男人说,同时他把头——我看到了——挨在母亲的小小手套上。
  “再见!”我说。
  “好的!让我们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吧!”那男人笑着说,“握手吧!”
  我的右手被母亲的左手提着,于是我就把左手向他伸去。
  “嗬,不是这只手,卫卫!”那男人笑道。
  母亲把我的右手拉出来往前送。可是为了上述理由,我说什么也不肯把右手伸给他。我把左手伸给他,他挺热情地握住,还说我是个勇敢的家伙。然后他就走了。
  这时,我看见了他在花园里拐了弯,用他那不吉祥的黑眼睛最后看了我们一下,门就关上了。
  没说一句话也没动一下指头的皮果提马上把门关上闩好。我们一起走进了客厅。和往常的老习惯相反,妈妈没坐到火炉边的扶手椅上,而是停在房间另一端坐下,小声唱了起来。
  “——希望你今晚过得快活,夫人”皮果提说。她拿着烛台站在屋中间,一动不动像只大木桶。
  “真谢谢你,皮果提,”母亲语气欢快地答道,“今晚真是快乐。”
  “一个陌生人或什么的引起了这种快乐的变化?”皮果提暗示道。
  “的确是令人快乐的变化。”母亲答道。
  皮果提仍然站在屋中间一动不动,母亲又继续唱下去,我睡着了。不过,我睡得不熟,还能听见声音,只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当我从那种极不舒服的迷糊中清醒时,发现皮果提和母亲都在流泪谈着话。
  “不是这样一个人,科波菲尔先生不会喜欢的,”皮果提说,“我就这么说,我敢这么发誓!”
  “哦!天哪!”母亲叫道,“你要把我逼疯!还有什么女孩会像我这么可怜地让自己仆人糟践的吗?为什么你要这么不公平地叫我女孩呢?我没结过婚吗,皮果提?”
  “上帝知道你是结过婚的,夫人,”皮果提答道。
  “那你竟敢,”母亲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怎么敢,皮果提,而是你怎么忍心——让我这么难受,对我说这么残酷的话,既然你很明白,我出了家门就没一个朋友可以依靠!”
  “越因为这样,”皮果提答道,“就越不可以。不!就是不行。不!怎么也不行!不!”皮果提那么用劲地晃那烛台来加重语气,我都认为她会把那烛台扔出去了。
  “你竟敢这么言过其实”母亲说着眼泪更加泉涌,“这么不公平地说话!你怎么总把这说成是已成定局并已安排好了的,皮果提?我不是多次告诉过你,说这都不过是最普通的交际,你这残忍的东西!你说到追求,我又能怎么办?如果人们有这么蠢,要滥用感情,那是我的错吗?我能怎么办,我问你?你希望我把头发剃了,把脸涂黑,或把自己烫伤或烧伤让自己变丑?我想你就是这么希望的,皮果提,我肯定你巴不得我那样做。”
  这番不公平的指责似乎很让皮果提伤了心,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亲爱的孩子,”母亲叫道,并走到我坐着的扶手椅边抱住了我,“我自己的小卫卫!这是不是暗示我,说我对我的宝贝——我最亲爱的小宝贝——缺乏爱心!”
  “根本没人这么暗示过。”皮果提说。
  “你暗示了,皮果提!”母亲答道,“你知道你暗示过。你心里清楚你暗示过。你说的那些话不是那意思又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刻薄的家伙,你心里和我一样清白,上季度我不肯为我自己买一把新阳伞,虽说那把旧绿伞的伞面全破了,穗子也没一点干净的,这就是为了他。你明白就是这样,皮果提。你不能否认。”她又满怀激情地朝我转过身来,她的脸贴着了我的脸,“你觉得我是一个淘气的妈妈吗,卫卫?我是一个讨厌的,狠心的,自私的坏妈妈吗?说我是,我的孩子,说‘是的’呀,亲爱的孩子,皮果提就会爱你,皮果提的爱要比我的伟大得多,卫卫。我一点也不爱你,是不是?”
  这时,我们都大哭起来。我想我是三个人中哭得最响的。可我相信,我们都很真诚地哭。我本人伤心欲绝,恐怕在一阵激动时还把皮果提骂成“畜牲”。我还记得那诚实的人儿当时好不痛苦,当时她衣上的扣子准一下全飞了。当她和母亲和好后,她跪在扶手椅旁和我言和,那些小炸弹就一块儿弹出去了。
  我们都很不开心地上了床。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因呜咽而自己不时醒过来。有一次我呜咽得很厉害,以至我竟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时我发现母亲坐在被头上向我俯下身来。后来,我就在她怀里睡着了,睡得很香。
  是在下一个星期天,还是又过了更长的时间我再次看见那男人,我已记不清了。我从不认为自己长于记日期。不过,他来到教堂,又和我们一起走回家。他还进了我们屋子,看放在客厅窗里的那著名的天竺葵。我觉得他并没怎么认真看那花,不过在离开前,他请求母亲给他一朵花。她让他自己选,可他偏偏不愿那样——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于是她摘下一朵花并交到他手里。他说他永远也不离开这朵花。我当时想这人竟不知道这花一、两天里就会花瓣片片落下,他真是傻透顶了。
  晚上,皮果提也不像过去那样总和我们在一起了。母亲对她恭敬有加——在我看来比往常更尊重她——我们不是好得不得了的朋友,可我们和过去毕竟不一样了,我们在一起不再像从前那么愉快了。我有时想,也许皮果提反对母亲穿放在抽屉里的那些漂亮衣服,也许皮果提反对她那么经常地去邻居家;不过,我不能彻底弄个明白。
  渐渐地,我也习惯看见那长着黑胡子的男人了。我并不比过去喜欢他半点,而且仍然因对他怀着同样的妒意而不安。如果说我这样不仅仅是出于孩子本能的憎恶之心,不仅仅是因为皮果提和我对母亲所抱的那种通常的看法,而是还有其它什么理由,但这也决不是我稍大一点后所能发现的那理由。当时,我头脑里还没生成那种观点,或那种观点还没接近我头脑。但还不能把这一小点一小点连成一个网并把什么人放入这网中。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母亲在他前面的花园里时,默德斯通先生——那时我知道他姓这个了——骑马来到这儿。他勒住马向我母亲致意并说要去罗斯托夫特,看几个在那儿驾游艇的朋友。他还很快活地建议我坐在他前面的鞍子上,如果我愿意骑一次马的话。
  空气清新甜爽,那马似乎也挺乐意让人骑,站在花园门口咻咻喷气,还不停蹴足。这一下,我心里痒痒的,真想去。于是,我被打发上楼去皮果提那儿,由她把我收拾一番。这时,默德斯通先生下了马,把缰绳挽在胳膊上,沿着花园的蔷薇篱笆慢慢地走过来,走过去,母亲则在篱笆里陪他慢慢地走过来,走过去。我记得,皮果提和我从我的小窗子向外偷偷瞧着他们。我还记得,他们一边走,一边似乎十分仔细地观察他们中间的那些蔷薇。我也还记得,脾气一向温柔如天使的皮果提一下变得好不急躁,使劲扭着我的头发梳,把它们梳错了方向。
  不一会儿,默德斯通先生和我就出发了。马儿沿着大路旁的青草地往前跑。他很随意地用一只胳膊搂住我,我相信我平常并不怎么好动,可是这会儿坐在他前面,我怎么也不能不时转过脸去仰看他的那张脸。他的黑眼睛很浅——我找不出一个更好的字眼来形容他那种细看去并无深度可言的眼睛——出神时,每一次目光转动时,就仿佛被一种奇怪的光线改变了。有几次,我一边看他,一边怀着畏意观察他神情,想知道他正凝神想什么。从这么近的地方看去,他的头发和胡子要比我以前所认为的还要浓密,还要黑。他的脸下部方方正正,每天仔仔细细刮过的黑胡子还留下了又粗又硬的短茬,这一切不禁使我想起约摸半年前巡展至我们这一带的蜡像。这些,再加上他那整齐的眉毛,他肤色中很浓的白色以及他五官中很分明的黑色和褐色——他的模样真讨厌,连想起来都讨厌——都使我不得不认为他是个英俊男子,虽说我一直又忐忑不安。我相信我那可怜又可爱的母亲也是这么想。
  我们来到海滨一家旅馆。两个男人在那儿的一间房里抽着雪茄,他们每人都躺在至少四张椅子上,还都穿着宽松的粗呢短装。有一个角落里堆着些外衣,海军斗篷,还有一面旗,这些东西都捆在一起。
  我们到时,他们俩便懒洋洋地从椅子上爬起来并说:“喂,默德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还没。”默德斯通先生说。
  “这小子是谁?”其中一人一把抓住我问。
  “这是卫卫,”默德斯通先生答道。
  “姓什么?”那人又道,“琼斯吗?”
  “科波菲尔。”默德斯通先生道。
  “什么,那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崽子?”那人叫道,“那个漂亮的小寡妇?”
  “奎宁,”默德斯通先生说,“请你小心点。有人是很精的。”
  “谁很精?”那人笑着问。
  我也马上仰起脸,想知道是谁。
  “不过就是谢菲尔德的布督克斯罢了。”默德斯通先生说。
  听说不过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我便放下心。开始我还以为是说我呢。
  那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似乎有个令人好笑的名声,因为一提起他,那两人就开心地大笑起来,默德斯通先生也很开心。笑过一阵后,那被称作奎宁的先生说:
  “关于这笔看准的生意,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是什么意思呢?”
  “嗬,我还没看出布鲁克斯目前对于这事懂得多少,”默德斯通先生答道,“不过,我相信他并不怎么赞同。”
  听到这话,大家又哄笑起来。奎宁先生说要拉铃叫些葡萄酒为布鲁克斯祝福。他也这么做了。酒送上后,他叫我喝一点,吃块饼干。我喝酒前,他要我站起来说。“打倒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这番祝福引起大家喝采和开怀大笑,连我也笑了。我一笑,他们笑得更开心了。一句话,大家都快活极了。
  那以后,我们在海滨的悬崖上散步。又坐在草地上,用望远镜看东西——望远镜放在我眼前时,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装做能看见——然后我们回到旅馆提前吃午饭。在外面散步时,那两个人不停地吸烟。我想,如果从他们那粗呢外衣的气味来判断的话,那他们准是从裁缝处取回这衣时就一直吸个不停。我不应当忘记,在我们登上游艇后,那三个人都走到船舱里去忙着摆弄一些文件。当我从敞开的天窗往下看时,只见他们干得十分努力。在这期间,他们让一个很和气的人照顾我。这个大脑袋上长着红头发,戴着顶很小的帽子,这帽子竟亮闪闪的。这人穿着件斜纹衬衣或背心,胸前绣着大字母拼成的“云雀”。我想这就是他的名字,因为他住在船上,不能像住在街上那样在门口上标出他的姓名,所以才把姓名标在胸前,可是当我叫他云雀先生时,他却说这是那条艇的名字。
  那整整一天里,我观察到默德斯通先生比那两人严肃和稳重。那两人很快活,无忧无虑,常彼此开玩笑,但几乎不怎么和他开玩笑。我觉得和他们比他更有心机也更沉着冷静,他们似乎对他也持有我的这种看法。我觉得,有一、两次,奎宁先生说话时斜睇着默德斯通先生,似乎是怕惹恼了他。还有一次,巴斯尼治先生(另一个男人)得意洋洋时,脚被奎宁踢了两下,奎宁用眼神警告他,要他注意一声不响坐在那里的默德斯通先生。我记不起那天默德斯通除了对那个谢菲尔德打趣话笑过外还有什么时候笑过——说到底,那也是他自己说的个笑话呀。
  我们在天黑之前回到家。那是个风清气爽的晚上,母亲和他又沿着蔷薇树篱散步,我被打发进屋喝茶。他走后,母亲问我那一天里我都干了些什么,他们又都干了些什么并说了些什么。我复述了他们说的话,她笑了,并告诉我他们是胡言乱语的鲁莽家伙——可我看得出她喜欢他们的那些胡言乱语。这一点,我在那时就像现在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又趁机问她可曾见过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先生,可她却答了个·不字;不过,她想这人准是个制作刀叉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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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谢菲尔德素以五金制造业著名,一直为英国冶铁中心。
  此时此刻,她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有如我想在街头济济人群中找寻的任何一张脸那么清晰;我能说她的脸早已不复存在了吗?——虽说我记得它已变化了,虽说我明知它已消失了。当她当年那少女般的纯真和美丽又像那天夜里一样令我感到扑面而来时,我说它们凋零纷谢了吗?当她在我记忆中复活(虽说也只能如此),而在这记忆中她比我或任何人都有或有过的青春风采更加风光动人,我还能说她改变了吗?
  谈话后,我就上了床,我现在字字依实来写她那时来和我说晚安的情景。她跪在我床边,双手托着下额,似乎逗趣地说:
  “他们说些什么,卫卫?再告诉我一次。我可不信。”
  “‘迷人的——’”我开始说。
  母亲把双手放到我嘴唇上阻拦我。
  “决不会是‘迷人的,’”她笑了起来,“决不会是‘迷人的’卫卫。现在我知道不是的了!”
  “是的,就是的。‘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我挺理直气壮地复述道。“还说是‘漂亮的’。”
  “不,不,决不会是‘漂亮的’,不会是‘漂亮的’,”母亲又把手指放在我嘴唇上道。
  “是的,就是这么说的。‘漂亮的小寡妇。’”
  “这些家伙多蠢,多没羞没臊!”母亲笑着并捂住了脸,“这些人真可笑极了!是不是?亲爱的卫卫——。”
  “呃,妈妈。”
  “千万别告诉皮果提,她会对他们很生气的。我自己也很生他们的气,我一点也不愿让皮果提知道。”
  当然,我答应了。于是,我们一次又一次互相亲吻,不久我就睡着了。
  事隔这么多年了,我觉得好像就是第二天,但实际上可能是两个月左右以后,皮果提向我透露了我马上就要到来的惊人大事。
  一个夜晚,我们像以往一样坐在一起,做伴的还有袜子、码尺、蜡烛头、盖子上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匣、讲鳄鱼的书。母亲当时也像以往一样不在家。皮果提连着看了我好几次,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当时我认为她只不过是想打呵欠,否则我会着慌的——最后才带着哄孩子的口气说:
  “卫卫少爷,你愿不愿意和我去雅茅斯在我哥哥家住两个星期呢?那会不会很好玩?”
  “你的哥哥是个大好人吗,皮果提?”我忙问道。
  “哦,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啊!”皮果提喊着说,两只手也举得老高,“那儿有海,还有小船和大轮船,还有打鱼的人。
  海滩,还有汉姆可以和你一起玩——”
  皮果提说的是她侄儿汉姆,这人在第一章里被提及过,她把他说得像是英文语法的一个部分。
  她叙说了这么些开心事,使我好不兴奋。于是我说那一定很好玩,不过母亲会说什么呢?
  “嗨,我敢打一个基尼的赌,”皮果提认真看着我的脸说,“她一定会让我们去的。如果你乐意,她一回来我就问她,好不好?”
  “可我们走了她又怎么办?”我说着把我的小胳膊肘支在桌上,对这问题想讨个究竟,“她不能一个人过呀。”
  如果皮果提突然要在那只袜子上找一个什么洞,那这洞肯定是小得不值得补了。
  “我说,皮果提!她不能一个人过,你知道的。”
  “哦,天哪!”皮果提终于又看着我的脸说话了,“你不知道吗?她要和格雷普太太住两个星期,格雷普太太要请好多客人呢。”
  哦!原来是那样,我就很愿意去了。我真等不及母亲从格雷普太太家(就是那家邻居)回,不耐烦地等她做出决定,是否允许我们实现这一个了不起的理想。母亲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吃惊,并且很爽快地答允了。一切就在当晚做了安排,我旅行期间的食宿费将来都一一支付。
  很快就到了动身的日子。连我都觉得那日子来得太快。我简直是狂热地期待这一天,并生怕发生地震或火山爆发,或其它什么天灾而阻挡了那旅行。我们要乘早饭后出发的一辆行李车。只要允许我一夜合衣并戴着帽子、穿着靴睡,给多少钱我也乐意。
  虽说我是这么不经意地叙述我当时是如何迫不急待地离开那快乐的家,可直到现在我还难过,当时我竟一点也没疑心到我永远离开了它。
  我快乐地回忆起那行李车在我家门前快出发时,母亲站在那儿亲我。那时,我哭了起来,因为我对母亲和那个我先前还未离开过的老地方充满了感激依恋之情。我知道母亲当时也哭了,我能感到她的心贴着我的心在跳,想到这些,我好快乐。
  我快乐地回忆起当行李车老板开始赶动车时,母亲跪到门边请他停下,以便让她能再亲吻我。我快乐地沉浸在她凑上我的脸吻我时所表现出的亲热和挚爱。
  当我们把她一个人留下站在路旁时,默德斯通先生向她走过去,似乎在劝她别那么伤心。我绕过车篷向后看去,并在想这一切又和他有什么相干。皮果提也从另一边向后看去,她似乎挺不满意,她把脸转回车箱时可以从她脸上看出这点。
  我坐在那里,朝皮果提看了一眼,同时心想:万一她像童话中说的那样奉命把我遗弃,不知我能不能沿着她落下的纽扣回到家呢?
  第三章 我家有了变化
  我想,那车老板的马是世界上最懒的马了。它低着头,磨磨蹭蹭。好像满心希望那些要收包裹的人一个劲等。我幻想,真的幻想,它有时都为它这主意笑出声来了,可车老板说那只是它在咳嗽而已。
  车老板也像他的马一样低垂着头,边赶车边垂着脑袋打瞌睡,一只胳膊支在膝盖上。虽然我说是他赶车,可我觉得实际上马在干这一切,就是没有他,这车也能到达雅茅斯。至于谈天么,他才不想呢,他只吹吹口哨。
  皮果提的膝盖上放了一篮点心,就算我们要乘着这同一辆车去伦敦,也够我们一路吃的了。我们吃得多,也睡得多。皮果提的下巴支在篮子把上就很快睡着了,她一直没把篮子放开过。若非亲耳听见她打鼾,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个毫无抵御之力的妇人也会鼾声如此之大。
  我们在一些小巷小路边停了许多次。花这么长时间把一付床架交给一家小酒店,又在另一些地方停下去逗留,这令我十分厌倦。所以当看到雅茅斯时,我特别高兴。我向河对岸那片单调沉闷的荒原望去,觉得它看上去潮兮兮,吸饱了水一样。我不禁觉得奇怪——如果世界真像地理课本上说的是圆的,那为什么每一处又都这么平坦呢?但我又想,可能雅茅斯座落在两极之一上,所以才这样。
  我们越走越近了,看到附近的一切都像是天空下的一条低低的直线条。我暗示皮果提说如果有一座小山什么的,这看起来就会好一些,如果小镇和潮水不像烤面包和水那么混在一起,那就会更好。皮果提用比往常更加重的口气说,我们应当接受一切既成的事物,至于她,她以自称为雅茅斯鱼而自豪。
  我们来到街上,这街也让我惊奇得不得了。鱼味,泥味,麻絮味,沥青味阵阵扑来,还有四处走动的水手,在石头上颠来颠去叮当响着铃铛的大车,我觉得我先前是低估了这么一个热闹繁华地了。我把这想法告诉皮果提,她听了这话好生快活,并告诉我,众人(我猜这是那些有幸而能生为雅茅斯鱼的那些人)都知,雅茅斯总的来说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我的阿姆在这儿呢!”皮果提叫道,“都长得让人认不出了!”
  实际上,他是在家酒店等着我们。他像一个老相识那样问我觉得怎么样。开始,我并不觉得我对他不如他对我那么熟识,因为自我那晚上出生后,他再没去过我们家,他当然认识我而我不认识他了。他把我放到他背上,驮着我回家,这下我们的交情大有进展了。他当时身高六英尺,块头大,膀乍腰圆,是个结实的大汉,可他脸上挂着孩子气的傻笑,那头浅色的卷发使他看起来像头绵羊。他穿着一件帆布短上衣,他穿的那条裤硬得就是没有腿在裤管里也能照样直立。他戴着一顶你可以称之为帽子的玩艺,就像是一幢顶上盖了什么又黑又脏的玩艺的旧房子。
  汉姆背驮着我,把我们的一只小箱子挟在胳膊下,皮果提提着另一只箱子。我们在散有碎木片的小沙堆的小巷里绕来绕去,经过煤气厂、绳厂、小船厂、大船厂、拆船厂、修船厂、配索厂、铁器厂,以及一大些这样的厂子,来到我在远处就已看到的那片单调沉闷的荒原。这时,汉姆说。
  “那儿就是俺们的房子,卫卫少爷!”
  我向四周望去,尽可能望到荒原尽头,望到海岸,望到河边。可我看不到什么房子。只有不远处有一条黑色的驳船或什么别的种类的旧船放在地面上,在海潮不及之处。从那里伸出一个铁漏斗权当烟囱,徐徐冒出烟来。我看不出有什么像人居住的东西。
  “不会是它吧?”我说,“不会是那像船一样的东西吧?”
  “就是它,卫卫少爷,”汉姆答道。
  就算《天方夜谈》中阿拉丁的宫殿或大鹏鸟的蛋,我想,也比不上能住在这船里的荒诞想法更让我心醉神往。在它一侧,开了一个怪有意思的小门,直通屋顶下,还有一些小小的窗。这地方最叫人着迷心醉的是它实实在在是一条下过几百次水的船,而又从没人能想到在旱地上会有人住在它里面。我觉得正是因为这样它让我着迷了。如果它本来是专门造着给人住的话,我可能会嫌它太小、太不方便或太孤零了。可正因为它本来不是为此而造的,它就成了一个完美的家居之所了。
  它里面清洁得可爱,要多整齐,就有多整齐。里面有张桌子,一只荷兰钟,一个五斗柜,柜上有只茶盘,盘中绘有一个拿阳伞的女人,正在和一军人打扮的小男孩散步,小男孩还在滚铁环。一本圣经顶住了茶盘使其免于掉下。万一那茶盘跌下来,就会把聚在书周围的茶杯、碟子和茶壶都砸碎了。几面墙上都贴了些常见的圣经故事彩色画,画都装在镶有玻璃的画框里。于是,打那以后,我一看到小贩拿着这些东西,就不由得想起了皮果提哥哥做房子里的一切。穿红衣的亚伯拉罕把穿蓝衣的伊撒当祭品献上,穿黄衣的但以理被扔进了绿色的狮穴中,这是其中最出色的两幅,在小小的壁炉架上,有一幅建在桑德拉叫撒拉·珍的小船的画,那船尾还是用真正的木片贴成的;这真是一件集美术和木工技术之大成的艺术珍品,我认为这是一件令世人最为羡慕的宝物。天花板下的横梁上挂了些钩子,还有一些柜子和箱子一类的东西被当作坐俱,以补椅子的不足。
  这都是我一进门后就看见的——据我的理论,挺孩子气的——然后,皮果提又打开一扇小门,让我看我的卧室。这是我所见过的卧室中最完美、最可爱的一间——它就在那船的尾部,在旧日船舵横过处开了扇小小的窗;在墙上正好齐我身高之处,挂了面小镜子,镜框是用贝壳镶的;一张正好够我睡的小床;桌上一只蓝搪瓷杯里还插了束海草。墙壁刷得雪白,白得像牛奶,碎布拼成的床单亮闪闪地刺得我眼睛都痛了。在这间叫人不由得不爱的小房间里,还有一件事特引我注意,那就是鱼的气味,以至当我掏出口袋里的小手帕擦鼻子时,都觉得那也好像包了只大海虾在里面一样。我把这一发现悄悄告诉了皮果提,她告诉我说,她哥哥做大海虾、螃蟹和龙虾的买卖。后来,我在外面那间专门放些盆和桶的小木屋里常看到一大堆这样的东西,它们纠缠绞结在一起,真是让人觉得好玩,而且一旦钳到什么就再也不会松开了。
  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人礼貌周全地在门口迎接我们。在汉姆肩头上时,离她还有四分之一英里我就看到她在门口行屈膝礼了。还有一个最漂亮的小女孩(我认为她这样)也和她一样行礼。这小姑娘戴着一串用蓝珠子串的项链,我想吻她时,她不肯,跑到一边躲了起来。后来,我们大模大样地吃着比目鱼、溶奶油和土豆时(我还得到一块排骨呢)一个脸上毛乎乎却很和气的人回来了。他叫皮果提为“小妞妞”,又在她脸上好响好响地使劲亲了一下,从她一贯行的礼数看来,我敢肯定这就是她的哥哥无疑了。他果然是的——人们向我介绍他为皮果提先生,这一家之主也。
  “很高兴能见到你,少爷,”皮果提先生说,“你会发现我们的粗鲁,可我们有着热心肠。”
  我向他致谢,并说在这么一个地方我准会过得快乐。
  “你妈好吗,少爷?”皮果提先生问道,“你们走时,她快活吗?”
  我设法使皮果提先生明白她像我所希望的那么快活,并说她要我转致问候——这句客气话是我编出来的。
  “真是多谢她了,真的,”皮果提先生道,“嗬,少爷,如果你能和她,”他朝他妹妹点点头,“汉姆,还有小爱米丽,能在这儿一起多住两星期,我们会觉得很有面子呢。”
  这么热情殷切表示了居停之谊后,皮果提先生走到屋外,用一满桶热水洗他自个儿,并一边说道:“冷水绝对洗不净我的污泥。”不一会儿,他又进屋了,外表大为改善,只是太红了,以至我不禁想他的脸在这一点上和海虾、螃蟹、龙虾相似——进热水前很黑,出热水后就是红红的了。
  喝过了茶,门又已关好,缝缝眼眼也已塞住(那阵的夜晚雾气重,冷森森的),我觉得这就是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可爱的隐居处了。听着海面上吹过来的阵阵风儿,知道屋外冷雾正偷偷爬过荒凉的滩地,看着火炉,想到这儿没有别的房屋而只有这一所,而这一所又是一艘船,简直让人觉得太妙了。小爱米丽已战胜了羞怯,和我一起坐在那最低最小的柜子上,这柜子刚好够我们俩坐,也正好能放进烟囱的那个角落。系着白围裙的皮果提太太对着火炉坐着织毛线。皮果提从容自在地用那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盒和那块蜡烛头做针线,那样子就像那些东西一直就是放在这儿的一样。先前已给我上了扑克牌启蒙课的汉姆这会又拼命想记起一种用这副脏牌算命的方法,他翻动扑克牌时把拇指上的鱼腥味全留在牌上了。
  皮果提先生抽着烟斗,我觉得这是谈知心话的时候了。
  “皮果提先生!”我说。
  “少爷,”他说。
  “你给你儿子取名汉姆,是不是因为你们住在一种方舟上?”①皮果提先生似乎认为这是个寓意挺深奥的问题,但仍答道:
  “不是的,少爷。我从没给他取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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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圣经》的《旧约》中记载,制造方舟的诺亚之次子便名为汉姆。
  “那么是谁给他取的这名字呢?”我用教义问答的第二个问题问皮果提先生道。
  “哦,少爷,他父亲给他取的呀。”皮果提先生说。
  “我先前还以为你是他的父亲呢!”
  “我的兄弟,是·他·的父亲,”皮果提先生说。
  “他死了吧,皮果提先生?”我满怀敬意地沉默了一下,又问道。
  “淹死的。”皮果提先生说。
  皮果提先生竟不是汉姆的父亲,我对此好生惊诧。我开始想我是否已把这里的一切人之间的关系都弄错了。我极想把这点弄个明白,于是我决心向皮果提先生问个清楚。
  “小爱米丽,”我瞟了她一眼说道,“是你的女儿吧,对吗,皮果提先生?”
  “不是的,少爷。我妹夫汤姆是她的父亲。”
  我忍不住了。“——死了,皮果提先生?”我又满怀敬意地沉默了一下后问道。
  “淹死了,”皮果提先生说。
  我觉得再就这话题谈下去挺不容易的。可我并没有问到底呀,怎么着我也该问到底呀。于是我说:
  “你就没·什·么孩子吗,皮果提先生?”
  “没有,少爷,”他笑一下说,“我是一个单身汉呢。”
  “一个单身汉!”我大吃一惊道,“哦,那么那是谁呢,皮果提先生?”我指着系着白围裙正织毛线的人问。
  “那是高米芝太太,”皮果提先生说。
  “高米芝,皮果提先生?”
  但就在这时,皮果提——我是说我的那个皮果提——示意我别再问下去,于是我只好坐在那里,看着静静坐在那儿的大家,一直到上床的时间。在我自己那间小卧室里,她才告诉我,汉姆和爱米丽都是失去父母的侄儿和甥女,当他们分别被抛下时都是什么也没有的孩子,皮果提先生就打那时收养了他们。高米芝太太是和他在一条船上一起干活的一个人的寡妇,那伙伴死于贫困潦倒。他自己也是一个穷人,她说,不过他像金子一样好,像钢一样真——她这么比喻说。她告诉我,唯一能让他暴怒或诅咒的话题就是谈他的这些义举。
  如果他们中有谁说到这事,他就用右手重重朝桌上捶一下(有一次还打破了一张桌面呢!)并说出一个可怕的诅咒;如果还有人再提到这事,他就得离开并永不再回,或者受到“锅埋”①。我问后得到的回答,似乎没人知道“受到锅埋”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人人都认为这是最可怕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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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Gormed是God—damned的讹音,意为遭天谴。
  我充分感觉到主人有多么好,随着睡意变浓,我更觉得心情舒畅了。我听着女人在船的那一头另一间类似的小室中就寝,听着他和汉姆在屋顶上我先前看到的那些钩子上挂起两张吊床。睡意渐渐偷袭着我,我同时仍能听海上咆哮的风那么凶猛地吹过海滩,我不禁对这夜间起伏翻腾的大海感到一种朦胧的不安。可我宽慰自己,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在一条船上呀;而且就算会发生什么,有像皮果提先生那样的人在船上就不会有什么不好。
  但和白天一样,什么也没发生。晨曦刚照到我那镜子的贝壳镜框上,我就起了床,和小爱米丽一起出去,到海边捡石子。
  “你完全是个水手了吧,我想?”我对爱米丽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那么想过,可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才算有礼貌;而且正好那时有一张离我们很近的船帆在她明亮的眼睛中映出那么好看的小影子,所以我就一下想起了这番话。
  “不,”爱米丽摇头答道:“我怕海。”
  “怕?”我看着大海,做出很勇敢的样子说,“我就不怕。”
  “哦!可海太残忍了,”爱米丽说,“我看到过它是怎么残忍地对待我们的一些人。我看到它把一艘像我们房子那么大的船撕成碎片。
  “我希望那船不是——”
  “不是我父亲随其淹死的那艘?”爱米丽说,“不。不是那艘。我就没见过那艘船。”
  “你也没见过他吗?”我问。
  小爱米丽摇摇头。“不记得了。”
  真是太巧了!我马上就告诉她:我也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还有我和母亲怎样独立过着我们所能想象的幸福生活,不仅现在这样生活,今后也要永远这样生活。我还告诉她:我父亲的坟就在我家附近的教堂墓场中,被一棵大树荫护着,许多愉快的早晨,我走到树下,听鸟儿歌唱。只是这一点似乎和爱米丽的孤儿生活不同。她在失去父亲前就已失去了母亲,而且没人知道她父亲的坟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是埋在海底深处的什么地方。
  “还有,”爱米丽一边找贝壳和石子一边说,“你父亲是一个上等人,你母亲是一个夫人;我父亲是一个打渔的,我母亲是打渔人家的女儿,我的丹舅舅也是一个打渔的。”
  “丹就是皮果提先生,是吧?”我说。
  “丹舅舅——就在那里,”爱米丽对着那座船改成的房子点点头道。
  “是的。我说的就是他。他一定非常好,我想?”
  “好极了。”爱米丽说,“如果我能做夫人,我一定送给他一件带钻石扣的天蓝上衣,一条漂白布的长裤,一件红天鹅绒的背心,一顶卷边的帽,一块很大的金表,一根银烟斗,还有一箱子钱。”
  我说我一点也不怀疑皮果提先生是受之无愧的。我得承认,当时我觉得很难想象他会穿上他那感恩的小外甥女为他设计的服装而仍感自在,我特别怀疑那顶卷边帽是否合适;但我没说出这些想法来。
  小爱米丽已停了下来,一边计算这些东西,一边望着天空,好像那些都是一种非常辉煌的景象。我们又继续往前走,捡着贝壳和石子。
  “你想当一个夫人?”我说。
  爱米丽看着我笑了,并点点头说:“是呀。”
  “我好想那样。这样,我们——我,舅舅,汉姆,还有高米芝太太——就都是上等人了。暴风雨的天气时,我们也不用再担心了——我那么说不光是为我们自己。我们也为那些可怜的渔人,真的,而且万一他们碰到什么不幸,我们就用钱帮他们。”
  我觉得这想法真合我意,而且看起来一点也不会是不可能的。我对这想法表示了赞同和欣赏;在这鼓励下,小爱米丽又羞怯地说:
  “现在你还觉得你不怕海吗?”
  现在,海安静得足以使我安心,可我坚信:一旦我看见一个稍大点的浪头卷来,我就会想起她那些被淹死的亲属,并且拔腿就跑。可我还是说“不怕”,我又补充说,“你看上去也不怕,虽说你说你怕”——我这么说是因为刚才我们在旧码头或木跳板上走过时,她总走在边沿处,我担心她会掉下去。
  “这种时候我不怕,”小爱米丽说,“当风儿刮起的时候,我就醒来,怕得发抖,想念着丹舅舅和汉姆,并相信听见了他们呼救的声音。所以,我好想当一个夫人。这种时候我不怕,一点也不,瞧!”
  她从我身边跑开,从我们站着的地方跑到一块边沿不规则的木头上,那木头一端突出悬在离深水有相当高度的地方,一点围护也没有。这情景在我记忆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如果我会画,我一定在这儿把这一切画下来,我敢说,我能把那天的确切情景画下来;还有小爱米丽跳上她的绝命之地(我当时觉得就是这样),面向远方的大海,她那神气我永远也忘不了。
  那个灵活勇敢又跳跃不停的小人儿平平安安回到我身边后,我马上就嘲笑自己的那份恐惧,还有我发出的叫喊。不管怎么说,叫喊是没有用的,因为附近没有一个人。可是打那以后——一直到成人时还如此——我曾多次想过:在那些不可知的事物的可能性中,是不是有这种可能,即那孩子突然变得鲁莽是因为有一种眷顾她的吸引力推动她去冒险,是因为被冥冥中她那已故的父亲引诱着向他靠拢,这样她就能在那天终结生命。从那以后,有那么一段时期里我曾猜想:如果她将来的生活已在那一瞥之间向我作了预示(按照一个孩子可以完全理解的方式作了预示),如果只要我援手她便可以得到保全,我是否应当伸出手去救援她?从那以后,有那么一段时期(我不说这段时期很长,可是曾有过那么一段时期)我反复自问:如果小爱米丽在那个清晨就在我眼前被淹没是不是反而要好些?我曾回答自己说:是的,那样更好。
  也许这太早了,我这么认为太操之过急了,也许。不过,由它去吧。
  我们悠悠走了好长一段路,往自己身上揣了好多我们认为稀罕的宝物,还把一些搁浅了的星鱼送回水中——就是现在我对这种东西也不甚了解,不知道它们究竟感谢我们那样做还是正好相反——然后就回头朝皮果提先生的住处走。在龙虾外屋的屋檐下,我们天真地相互亲吻,然后才满怀着健康和快乐的心情进屋去吃早餐。
  “真像两只年轻的阿美。”皮果提先生说。我懂,在我们当地土话里,这就等于说“两只年轻的画眉,”我就把这当作赞美接受了。
  当然,我爱上小爱米丽了。我相信,与我后来那可称最美好的爱情相比,我那时对那小孩的爱情也同样真挚、强烈,还更加纯真和高尚,尽管前者是那样崇高伟大。我相信,从我对那个蓝眼睛的小孩所抱的幻想中升华出某种东西,并使她在我心目中成了天使。即令在哪个晴和的早上,她展开一双小翅膀从我眼前飞走,我也决不会认为不可思议。
  我们常常相亲相爱地在雅茅斯雾朦朦的老海滩上散步,走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日子就这样被我们悠悠地度过,时光就像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在自得地戏嬉。我告诉爱米丽,说我爱她至极,如果她不承认她也爱我至极,我就只好用刀杀死自己。她说她爱我至极,我也深信她爱我至极。
  说到什么不门当户对,太年轻,或其它的障碍困难,我和小爱米丽压根没这种感觉,也没这种苦恼,因为我们就没有将来。我们根本不去设想如果长大了会怎么样,也不去设想如果我们更年幼会怎么样。晚上,我们亲亲热热地并肩坐在小柜子上时,我们就成了高米芝太太和皮果提夸赞的对象,她们常小声说:“天哪!多好看哪!”皮果提先生在烟斗后对我们微笑,汉姆整个晚上什么也不干就只咧着嘴笑。我想,他们觉得我们可爱,就像他们会觉得一个好看的玩具或袖珍的罗马剧场模型可爱一样。
  不久,我就发现虽然高米芝太太和皮果提先生住在一起,她却并不像人们事先以为的那么好相处。高米芝太太的性子相当拧,在这么一个狭小的住处,她却那么经常地抽泣,弄得大家都不舒服。我想,如果高米芝太太自己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方便房间可以避进去,一直在那儿呆到她精神振作了再出来,那于大家都要好得多。
  皮果提先生不时去一家叫快活地的酒店。我们到后的第二晚或第三晚他没在家,高米芝太太就抬头望着那个荷兰钟,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她说他是在那个地方,还说她一早就知道他会去那儿的,所以我知道了这事。
  高米芝太太一天到晚都怏怏不乐。上午火炉冒烟时,她就哭了起来。当那不愉快的事发生时,她就说这话:“我是个苦命的孤老婆子,一切都和我过不去。”
  “啊,烟就要散开的,”皮果提说——我说的还是我们的皮果提——“再说,这烟也不只是让你一个人不待见,我们也都不待见它。”
  “我觉得它更不待见我。”高米芝太太说。
  那一天很冷,寒风彻骨。火炉前专属高米芝太太的那个位置在我看来再暖和惬意不过了,而且她的那把椅子也是最舒适的。可那一天偏偏什么都不如她意。她一个劲埋怨天气冷,怨冷气不时袭击了她的背(她管那种袭击叫“偷偷地爬。”)最后,她为此流泪,并又说她是一个苦命的孤老婆子,一切都和她过不去。
  “当然很冷,”皮果提说,“每一个人都一定有这种感觉。”
  “我比别人更觉得冷,”高米芝太太说。
  吃饭时也是这样。上菜时,我是被视作贵客而享受优先的,给我上完菜后就马上给高米芝太太上。鱼小而多剌,土豆又有点糊了,我们也都承认对这有点失望。可高米芝太太说她比我们更失望。她又哭了起来,并且十分悲伤地又把前面那番宣言再陈述了一番。
  于是在皮果提先生晚上九点左右回家时,情形总是这样——高米芝太太总是心境极凄凉痛苦地坐在她那个位子上织毛线。皮果提一直挺快活地做手工。汉姆在补一双很大很大的水靴;我呢,就和小爱米丽坐在一起,并念书给她听。除了叹气,高米芝太太什么话都没说,而且打吃茶时候起,就没抬过眼睛。
  “咳!朋友们,”皮果提先生坐下时说,“你们大家都好啊?”
  我们都说点什么,或表示出什么神情以示欢迎他,只有高米芝太太对着她的毛线活摇摇头。
  “这么不快活,”皮果提先生拍一下手道,“快活一点儿,好妈妈!”(皮果提先生的意思是说“好姑娘。”)
  高米芝太太没表现出半点打起精神的样子。她掏出一条旧的黑手帕擦起眼睛来,而且擦了一下后不但不把它放回口袋,反而拿在手里又擦了一下,而且依然不放回口袋,随时准备再用来擦眼睛。
  “这么不快活,太太!”皮果提先生说。
  “没什么,”高米芝太太答道,“你是打快活地回来的吧,丹?”
  “可不是,我今晚在快活地休息了一小会儿,”皮果提先生说。
  “我真抱歉,把你逼到那里去了。”高米芝太太说。
  “逼?我可不是被逼着去的,”皮果提先生说着坦诚地笑了起来,“我可是巴不得去那儿呢!”
  “是啊,巴不得,”高米芝太太说着摇摇头,又擦起了眼睛,“是呀,是呀,非常巴不得。我真抱歉,是因为我你才这么巴不得去那儿的。”
  “因为你?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皮果提先生说,“别信这个。”
  “是的,是的,就是因为我,”高米芝太太哭着道,“我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苦命的孤婆子,不但什么事都和我过不去,我也和所有的人都过不去。是的,是的,对这点我比别人还感受得多,也表现得更多。这都是我命不好。”
  我坐在那儿看到这一切时不禁想:这不好的命都延伸到这个不是高米芝太太的家的每个成员身上了。但是皮果提先生没这么反驳,他所做的回答只是恳求高米芝太太快活起来。
  “我不是我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高米芝太太说,“远远不是。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烦恼把我弄得性子别扭。我总感到那些烦恼,就是它们使我性子这么别别扭扭。我希望我能感觉不到那些烦恼,可我就是做不到。我真巴不得我能对那些烦恼无动于衷,可我也做不到。我使这个家不快乐,对这点我一点也不怀疑。我让你妹妹整天不快乐,还有卫少爷。”
  这时我一下就软化了,并叫了出来,“不,你没有,高米芝太太。”那时我心里内疚极了。
  “我这么做太不应该,”高米芝太太说,“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最好进济贫院去死了算了。我是个苦命的孤老婆子,最好别在这儿和别人过不去。如果事事都和我过不去,我又非要和自己过不去,那就让我回到我先前的教区去过不去吧,丹尔,我最好去济贫院,死了算了,省得让人嫌。”
  说罢这些,高米芝太太就去睡了。她走了以后,一直除了深切的同情而没有再表示任何情绪的皮果提先生看了看我们大家,一面仍然满脸挂着真挚的同情,一面点着头小声说:
  “她在想那老头子呢。”
  我当时还不太明白大家认为高米芝太太一心想的老头子是谁,直到皮果提送我上床时她才告诉我,那是已故的高米芝先生。她的哥哥总认为在那种情况下这是一个当然的理由,而这理由也总能使他感动。那天夜里,他爬上吊床后,我亲耳听到他反复对汉姆说:“可怜的人!她在想那老头子呢!”在我们住在那里的后来一段时间里,只要高米芝太太忍不住又那么做时(次数并不多),他总十分怜悯谅解,并说那样的话。
  两个星期就那么溜过去了。仅有的变化只是潮汐引起的变化,而这变化改变了皮果提先生进进出出的次数,也改变了汉姆的工作繁忙程度。汉姆没什么话可以干时就和我们一道散步,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指给我们看,有那么一、两次还带我们去划船呢。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尤其在联想童年时,总认为某一组平平淡淡的印象与一处的联想比别的要密切,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要一听到或读到雅茅斯几个字,我马上就会联想到某个星期天,在海滩上响起唤人们去教堂的钟声,倚在我肩头的小爱米丽,懒洋洋地往水里扔石头子的汉姆,远处海面上刚冲出重雾的太阳,它显示出影影绰绰的船只来。
  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我能忍受与皮果提先生和高米芝太太的分别,但离开小爱米丽却使我心里痛楚万分。我们手挽手来到行李车夫住的酒店,在路上时我答允一定给她写信(后来我履行了诺言,那字写得比手写的召租广告还大)。分别时,我们都很难过。如果我这一生中有过什么缺憾,那天我就造成了一个。
  当我在外作客期间,我对我的家真是忘恩负义——很少或根本就没想到过它。但是当我一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时,我那嫩稚的良心就开始自责,它好像用一个坚定的手指头指着家的方向;在我心绪低落时,格外觉得家就是我的巢,母亲就是安慰我的亲人和朋友。
  我们朝家走的时候,我有了这种感觉;于是越离家近,所经过的事物越熟悉,我就越急于回到那里,投入她的怀抱。可是皮果提不但没有我这种感觉,反而——虽然很和善地——
  要平抑它,而且她看上去很不安,心情也不那么好。
  可是无论她怎么样,只要行李车夫的鸟乐意,总会到布兰德斯的鸦巢的。而且也果然到了。我记得多分明:那是一个冷嗖嗖的下午,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就要下雨。
  门开了。我又高兴又激动地半哭半笑着找母亲。可是不是她,却是一个从没见过的仆人。
  “怎么了,皮果提!”我伤心地说,“她没回家吗?”
  “她回了,她回了,卫少爷,”皮果提说,“她已经回家了。
  等一会儿,卫少爷,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由于激动加上她下车时那种没法改的笨手笨脚,皮果提这会儿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最离奇的大彩球了,不过我当时由于觉得太扫兴和太意外而没把这告诉她。她下车后,拉着我的手,把满心疑云的我带进厨房后关上了门。
  “皮果提!”我很惶恐地说,“发生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保佑你,亲爱的卫少爷!”她强作高兴的样子答道。
  “一定有什么事了,我敢肯定。妈妈在哪儿呀?”
  “妈妈在哪儿呀,卫少爷?”皮果提重复道。
  “是呀。为什么她不走出大门来,那我们又到这儿来干什么?哦,皮果提!”我眼泪汪汪,我觉得我要跌倒了。
  “保佑这宝贝心肝样的孩子吧!”皮果提紧紧抓住我叫道,“怎么了?说话呀,我的宝贝!”
  “不会也死了吧!哦,她没死,皮果提?”
  皮果提叫了声“不,”那声音大得惊人。然后她坐下开始喘气,并说我使她受惊了。
  我抱了她一下,好让她从那一惊之中解脱恢复,然后又站在她面前,怀着焦虑和疑问看着她。
  “你知道,亲爱的,我本当早就告诉你的,”皮果提说道,“可我没找到机会。我实在应该找一个机会,可我不能还绢”——在皮果提的词汇中,还绢总表示完全的意思——
  “打定主意。”
  “说下去吧,皮果提”我说,心里更加惶恐了。
  “卫少爷,”皮果提说着用一只手颤抖地解开她的小帽,这时她说话有些喘不过气了,“你觉得怎么样?你有个爸爸了。”
  我发抖了,脸色也变白了。一种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或怎么样的——一种与墓场的坟墓和死者复生有关的东西像一阵有毒的风一样朝我吹来。
  “一个新的,”皮果提说道。
  “一个新的?”我重复道。
  皮果提吃力地喘了一口气,好象在咽什么很硬的东西,然后伸出双手说:
  “去吧,去见他。”
  “我不要见他。”
  ——“还有你的妈妈呢。”皮果提说。
  我不再往后退了。我们来到最好的那间客厅,她就离开我去了。在火炉的一边坐着我母亲,另一边则坐着默德斯通先生。我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急忙站了起来,不过我觉得她动作里带有几分怯意。
  “啊,克拉拉,我亲爱的,”默德斯通先生说,“镇静!控制住自己,要永远控制住自己!卫卫小子,你好吗?”
  我向他伸出了手。犹豫了一下,我去亲吻母亲,她也亲吻我,并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后才又坐下来继续做针线活。我不能看她,我不能看他,我知道得很清楚:他正在看我们俩。
  我转身走到窗前往外看,看那些在寒冷中垂下头来的草。
  到了可以溜走的时候,我就马上溜走了。我那亲爱的老卧室已经变了样,我得睡在很远的地方。我不经意地走下楼,想看看还有什么保持了旧貌,但一切都似乎改变了。我又悠悠走到院子里,但又马上回来。那以前的空狗屋现在被一条大狗塞得满满的——那狗像·他一样声音低沉、毛发黑黑——
  一看到我,它就大发脾气,朝我一下扑过来。
  第四章 我蒙受了屈辱
  假如我的床移进的那间房间是一个有知觉并能作见证的东西,那我今天可以请它——我不知道现在是谁睡在里面了——为我证明,我带给它的是一颗何等沉重的心。我在狗吠声中来到那儿,我上楼时一直听见那狗在我身后狂叫。在我看来,那房间空荡荡的,实在陌生,就像在房间看来我也是那样。我两只小手交叉着坐在那儿就想开了。
  我想的都是最怪的事。我想到那房间的形状,那天花板上的裂纹,墙上的纸,窗玻璃上呈波纹和漩涡样的裂缝,那个三条腿而歪歪咧咧并看上去很不快活的脸盆架。看到它我不禁想起了在老头子影响下的高米芝太太。我一直哭呀,哭呀,可是除了因为觉得冷和沮丧,我肯定我当时不是为想到什么别的而哭。最后,感到孤零零的我开始想到我是多么地爱着小爱米丽,却偏偏被人从她身边拖开而来到这个地方,在这里,似乎没人及她一半那样需要我或关心我。想到这里我好不痛苦,便滚进被子的一角,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有人说着“他在这儿哪!”并把我热脑袋上的被子揭开,这下就把我弄醒了。原来是母亲和皮果提来看我了,是她们中的一个把我弄醒的。
  “卫卫,”母亲说,“有什么不对劲了?”
  我觉得她居然这么问我实在太怪了,于是就说:“没什么。”我转过脸去,我记得我是想不让她看见我颤抖的嘴唇,否则会让她看出更多真相。
  “卫卫,”母亲说道,“卫卫,我的孩子。”
  我敢说,当时她无论说什么也不像她把我叫作她的孩子更打动我的心。我把眼泪藏在被单上。她要拉我起来时,我使劲用手推开她。
  “这就是你干的事,皮果提,你这残忍的东西!”母亲说,“我对这一点也不怀疑。我不知道你这样教唆我的亲儿子来反对我或反对任何我爱的人,你又怎么能对得起你的良心?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皮果提?”
  可怜的皮果提举起双手,抬起了眼睛。她只能用我在饭后常作的谢饭祷告用的话来回答:“上帝饶恕你,科波菲尔太太,但愿你不会为你刚才说的话而真心后悔!”
  “实在让我气坏了,”母亲叫道,“在我的蜜月里,就算我最恶毒的仇人也会想到这一点,从而不嫉妒我这一点点的安宁和幸福。卫卫,你这个调皮的孩子!皮果提,你这个野蛮的东西!哦,天啊!”母亲一会儿转向我,一会儿转向皮果提,任性地叫着说,“当人满以为可以期待这个世界尽可能地如意时,这又是多么多么令人苦恼的世界呀!”
  我感到一只手触到了我,而我知道这手既不是她的,也不是皮果提的,于是我下床站到床边。这是默德斯通先生的手,他说话时一直把那手放在我手臂上。
  “怎么了?克拉拉,我的心肝,难道你忘了?——坚定,我亲爱的。”
  “我很惭愧,爱德华,”母亲说,“我本想做好,但我实在不舒服。”
  “真是的!”他答道,“这么快就听到这个太糟了,克拉拉。”
  “我说,硬要让我现在这样实在太难了,”母亲撅嘴说,“实在——太难了——是吧?”
  他把她拉到身边,对她小声说了点什么又亲亲她。看到母亲的头依在他肩上并用手臂挨着他脖子,我就知道——和我现在知道得一样清楚: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弄她那软弱的天性,他达到目的了。
  “下去吧,我的爱人,”默德斯通先生说,“卫卫和我也会一起下楼去的。我的朋友,”当他盯着我母亲出去后,他就朝她点点头并微笑一下,然后他就把那张阴沉沉的面转向皮果提,“你知道你女主人的姓了吗?”
  “她做我的女主人已经很久了,老爷,”皮果提答道,“我当然知道。”
  “这是实话,”他答道,“可我想,在我上楼时我听到你不是用她的姓称呼她。她已用了我的姓,你知道。你会记住这个吗?”
  皮果提不安地看了我几眼,行个礼就什么也不说地走出了房间。我猜她看出有人希望她离开,而她也没什么理由继续留在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后,他关上门,坐到一张椅子上,把我捉着站到他跟前,死死盯住我的眼睛。我觉得我的目光也被他所吸引而同样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当我回忆起当时我们就这样相对相视时,我好像又听到我的心那样又快又猛地跳动了。
  “大卫,”他说着把嘴唇抿得薄薄的,“如果我要对付一匹犟马或一只凶狗,你认为我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我揍它。”
  我几乎什么也说不出声来,可我觉得我虽然沉默,却呼吸急促了许多。
  “我要让它害怕,让它学乖。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征服这家伙;’哪怕要让它把血流干,我也会那么做,你脸上是什么?”
  “脏东西,”我说。
  他分明和我一样清楚:那是泪痕。可就算他把这问题问上二十次,每次都还打我二十拳,我相信我决不会那么回答他,哪怕我那幼稚的心炸开。
  “你这家伙人小却挺聪明。”他说着面带只属于他的那种严肃的微笑,“你很懂得我,我看得出来。去洗把脸,少爷,然后和我一起下楼去。”
  他指着令我想到高米芝太太的那个脸盆架,并用头示意我要马上服从他。我当时毫不怀疑(我现在也毫不怀疑),如果我有些许迟疑,他一定会把我打倒而不带任何犹豫。
  “克拉拉,我亲爱的,”当我按他说的做了后,他拉着我一只胳膊把我押进客厅时说,“你不会再觉得不舒服了,我希望。我们不久就能使我们这位年轻人的性子变得好些。”
  上帝帮助我!当时只要有一句和善的话,我一生都会变得好些,或许会被造就成另一种人。一句鼓励和解释的话,一句对我年幼无知表示了怜悯同情的话,一句欢迎我回家的话,一句向我保证这·就·是我家的话,便会使我打心眼里孝顺他,而不只是虚伪地在外表上孝顺他,也会使我尊敬他而不仇恨他。我觉得,母亲见我那么怯生生又疏远地站在房中心里很难过,所以我一溜到一张椅子前坐下,她目光更加忧伤地追随我——或许她十分怀念我从前那幼稚的步态中那种无拘无束吧——但那句话并没说出来,该说那句话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我们单独进餐,就我们仨一起吃。他似乎很爱我的母亲——恐怕我也并不因此而就会喜欢他一点——她也很爱他。从他们谈话中我得知他的一个姐姐要来和我们住在一起,而且是这天晚上就要到。是当时还是后来我才发现,这点我不太肯定了,反正他并没有积极投身任何什么事业,他只在伦敦一家酒业商号里有些股份,或每年抽点红利,还是他曾祖父在世时,他家就和那家商号有些关系了,他的姐姐也在那家商号有些股份;不过我得在这儿说明一下,或真或假。
  吃过晚饭后,我们都坐在火炉边,我就捉摸怎么才能跑到皮果提那里去又不是偷偷溜掉,免得冒犯这一家之主。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来到花园门口,他便出门去迎接客人。我母亲跟在他身后,我则怯怯地跟在母亲身后。在昏暗中,她来到客厅门口时转过身来,像过去一样搂住我,小声嘱咐我要爱这个新的父亲并服从他。她匆匆忙忙地偷偷这么做,好像这么做不对一样,但仍然亲热温柔。她把手伸到背后握住了我的小手,直到我们来到花园里离他站的地方很近了,她才松开我的手去挽他的胳膊。
  来人是默德斯通小姐,她是一个面色阴沉沉的女士。她不仅像她弟弟一样黑黑的,面目和声音也像他。她的眉毛生得很浓、几乎一直长到她那个大鼻子上了,仿佛她生错了性别而以此来代替胡须。她随身带来两只样子突兀、结结实实的黑箱子,箱盖上用铜钉结结实实地钉了她的姓名缩写。给车夫付钱时,她从一个结结实实的钱包中拿出钱来,然后把钱包放进一个包里囚禁起来再把这包一下用力关上,这包是用一根很粗的链条拴在她胳膊上的。在那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默德斯通小姐那样地地道道的铁女人。
  在一大堆表示欢迎的话语声中她被请进了客厅,在那儿她正式承认我母亲为她新的近亲。然后,她又看着我说:
  “这是你的男孩吗,弟妹?”
  我母亲承认我是的。
  “一般来说,”默德斯通小姐说,“我不喜欢男孩。你好,男孩?”
  在这样一番鼓励下,我告诉她我很好,并说我希望她也一样。默德斯通小姐就这样冷淡地用四个字打发了我:
  “缺少教养。”
  一字一声地说罢这话后,她便要求带她去她的房间。打那以后,那房间对我来说就成了一个冷森森的可怕地方。那两只箱子从没人见过有打开的时候,也从没人见过它们有不上锁的时候(她外出时我朝屋里偷看过一两次。默德斯通小姐着装时用来打扮装饰自己的那无数细钢索、两头钉什么的也总挂在镜子上,让人看了发怵。
  照我看来,她是住下不走了,也没有再走的愿望。第二天一早,她就着手“帮”我母亲了,整天在储藏室进进出出,整理东西,把以前的安排全挪位。在默德斯通小姐身上,我观察注意到第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就是:她不停地怀疑仆人们在这幢房子的什么地方藏了一个男人。受这幻觉影响,她总在最不相宜的时候一下冲进煤窖,打开幽暗的壁橱门后总要“砰”地一声关上,并自认为已经将他抓到了。
  虽然默德斯通小姐没半分灵活之气,但在起床这点上她算得上是只云雀。在家里其它人都没醒来时她就起床了(现在我还相信她这么是要找那个男人)。皮果提个人的见解是:她连睡觉也睁着一只眼。可我不能同意这说法,因为我听到这话后就亲身试过,发现根本不可能。
  她到后的次日早上,鸡叫时她就起床并摇响了铃。我母亲下楼来吃早餐并准备沏茶时,默德斯通小姐朝她颊上啄了一下(那是她最接近亲吻的表示了)并说:
  “哦,克拉拉,我亲爱的,你知道,我来这儿是想尽我所能地使你从麻烦中解脱出来。你太漂亮,也太没头脑”——我母亲脸一下红了,但仍然笑着,好像并不讨厌这种说法——“不应该把我能分担的责任推在你身上。如果你听话,把你的钥匙都交给我,我亲爱的,以后这一切都由我来料理。”
  那以后,默德斯通小姐白天就把那些钥匙放进她那个小囚牢里,晚上就放在她枕头下,我母亲和我一样再也没碰过它们。
  对于主权完全丧失这点,我母亲也并非没有表示过一点抗议。一天夜晚,默德斯通小姐向她弟弟提出了一项家务的计划,他表示同意。这时,我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并说她以为也许会和她商量一下的。
  “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严厉地说,“克拉拉!我真弄不懂你。”
  “哦,说弄不懂我真不错,爱德华!”母亲大声说,“你谈论坚定也真不错,可你自己并不愿意那么做。”
  我可以说,坚定乃是默德斯通姐弟二人认为了不起的品格。如果当时有人要我来讲出我对这个词的理解,而我又可以说得出自己的见解的话,我可以把它看作是专横的别名,看作是一种他们俩都具有的那种阴暗傲慢的魔鬼气质的别名。那信条,我现在可以说的话,也就是这个。默德斯通先生是坚定的;在他的天地里,没人能像他默德斯通先生那样坚定;在他的世界里,别人都不能坚定,因为人人都得屈服于他的坚定。默德斯通小姐是个例外。她能坚定,但仅由于是亲戚,而且只能限于从属的程度。我母亲是另一种例外。·她也能坚定,也必须坚定,但只能坚定地忍受他们的坚定,并坚定地相信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坚定。
  “这太让人难受了,”我母亲说,“这是在我自己的家里——”
  “·我自己的家?”默德斯通重复道,“克拉拉!”
  “·我·们自己的家,我是说,”我母亲吞吞吐吐地说,显然是吓坏了——“我希望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爱德华——那就是在·你自己的家里我竟不可能对家政说句话。我相信,在我们结婚前,我也把家务管理得很好。这是有证据的,”我妈妈哽咽着说,“问问皮果提吧,没人干涉时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爱德华,”默德斯通小姐说,“一切都到此为止吧。我明天就走。”
  “珍·默德斯通,”她弟弟说,“安静下来!你怎么可以暗示你并不了解我的个性呢?”
  “我能肯定,”我那可怜的母亲继续流着泪说道,这时她处于极可悲的劣势,“我并不是要人走。如果有任何人走,我都会很痛苦,很不快活。我要求的并不多。我并不是不近情理。我只是要求有时和我商量一下。我对帮助我的人十分感激,我只是要求有时能仅仅从形式上和我商量一下。有一次,因为我没经验而又孩子气,我还以为你为此很高兴,爱德华——我确信你那么说过——可现在,你似乎因此而恨我,你这么严厉。”
  “爱德华,”默德斯通小姐又说,“一切都到此为止吧。我明天就走。
  “珍·默德斯通,”默德斯通先生大喝道,“你安静下来,·好·吗?你怎么这样?”
  默德斯通小姐从她囚牢似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并把它举到眼前。
  “克拉拉,”他看着我母亲继续说,“你让我吃惊!你让我意外!是的,娶一个没有经验和心计的人,塑造她的个性,并在其中加入必需量的坚定和决断,我曾为我这种想法感到满意。可是,当珍·默德斯通这么好心地来尽力帮助我时,当她为了我而把自己放在一个管家的地位上时,当她因此竟得到一种卑劣的回报时——”
  “哦,求你,求你,爱德华,”我母亲叫道,“别指责我忘恩负义,我能肯定,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从没人说我是的。我有许多过失,但决不是那种人。哦,别那样,我亲爱的!”
  “当珍·默德斯通得到,我得说,”等我母亲已经不吭声了,他又继续说,“那样一种卑劣的回报时,我感到心寒,我感到我的想法改变了。”
  “不要那样说,我的爱人!”我母亲可怜兮兮地请求道,“哦,不要那样说,亲爱的爱德华!听你那么说我真受不了。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重感情的,我知道我是重感情的,如果不是确信我是那样的,我就不会那么说。问问皮果提吧。
  我可以肯定,她会告诉你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无论怎么样,只不过是软弱。克拉拉,”默德斯通答道,“那于我什么影响也没有。你喘不过气了。”
  “求你让我们做朋友吧,”我母亲说,“我不能在冷漠和残酷下生活。我很难过。我有许多缺点,我知道,多亏你那么好,爱德华,用你的意志和努力来为我改正那些缺点。珍,我对什么也不反对。如果你想到要走,我会心碎——”我母亲实在说不下去了。
  “珍·默德斯通,”默德斯通先生对他姐姐说,“我希望我们彼此说粗暴话的情形不会经常发生。今晚发生了这样罕见的事不是我的过失,我是因为受了另一个人的拖累。也不是你的过失,你也是受了那另一个人的拖累。让我们俩都尽量忘掉这一切吧。而且因为,”进行了那番慷慨陈词后,他又说,“这情形于孩子不宜——大卫,去睡吧。”
  我眼泪汪汪,几乎不能找到门。我为母亲的悲哀而难过,可我还是摸索着走了出去,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我的卧室。我甚至没心情去对皮果提道声晚安,或找她要一支蜡烛。一小时后,她上来看我并把我喊醒,告诉我说我母亲已经垂头丧气地去睡了,就剩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坐在那里。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常早下楼。一听到母亲的说话声,我就在客厅外面停下脚。她很恳切而又谦卑地请求默德斯通小姐原谅。那女士答应了,于是达成了完全的和解。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她在未请示默德斯通小姐或未通过可靠途径获悉了后者的意见前就任何事发表过什么意见。而且每当默德斯通小姐动了气(她常常动气),把手伸到包里好像要掏出那些钥匙并提出要把它们还给我母亲时,我总看到母亲一副陷入了极度恐慌的样子。
  默德斯通家人血液中那种阴郁也染得这家人的信仰阴暗,那信仰既严厉苛刻又怒气冲天。从那以后我就想:那信仰所以具有那种性质,是默德斯通先生的坚定品性导致的必然结果,他的那份坚定不容他让任何人能躲脱他可以以任何借口施以的严厉处罚。就这样,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那时去教堂时的浩荡阵势,还有那已改变了的气氛。那可怕的星期天又到了,我像是被押着去服苦役的囚犯一样首先被塞进那老位子,默德斯通小姐又穿着那件像是用棺材罩改缝的黑丝绒长袍紧跟着我;随后是我母亲,再后面是她丈夫。和以前不同了,现在没有皮果提。我又听到默德斯通小姐叽叽咕咕地应和着,并语气残忍地加重着说每一个可怕的字。我又看到她的黑眼睛朝教堂里转来转去,当她说到“可怜的罪人”时好像她正在咒骂所有的会众。我好不容易又偷偷瞅了母亲几眼,只见她被夹在那两人中间怯怯地翕动双唇,那两人分别在她一侧耳边发出的嘟哝,于她有如闷闷雷声。我又会突然满怀恐惧地怀疑:我们那位好心的老教士会不会搞错了而只有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才是对的;还有那天国中的天使是不是都是毁灭一切的天使。如果我想活动一根手指或松驰一下面部肌肉,默德斯通小姐就会用她的祈祷书戳戳我,弄得我肋骨好疼。
  是的,当我们走回家时,我又发现邻居们看着我们母子俩并悄悄说着什么。当他们三人臂挽臂走在前面我独自掉在后面慢慢跟时,我随着这些人的目光看去,又怀疑母亲的脚步是否真不如我以前所见的那样轻盈,还有她的美好容颜是否也真的几乎为忧愁而吞蚀尽了。我又猜想,不知邻居是否像我一样也记得在从前的日子里我们——她和我——是怎样一起走回家的;我傻乎乎地在那可怕的凄凉日子里整天想着这一切。
  有几次在不经意时,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提起了送我去上寄宿学校的话题,母亲自然也表示了同意。不过,这事没任何结果,那时我还在家里上课。
  我决不会忘记那些功课。名义上是我母亲管我的功课,实际上是由默德斯通先生和他的姐姐主持。这两人总是那时在场,把我做功课当成教训我母亲学习那混帐的坚定的好机会,那混帐的坚定正是我们母子生命的毒药。我相信,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被留在家里。当只有我母亲和我住在一起时,我学习得很轻松,也很乐意学。我还依稀记得我是怎么在她膝盖上学认字母的。至今,我看到初级读物中那些胖乎乎的黑体字母时,就仿佛又看到它们当初出现在我眼前时的那些怪怪模样,O,Q,还有S都多么和气。它们不让人生出半点厌恶和勉强情绪,相反,我好像是在母亲温和的声音伴随着,并在她温和的态度鼓舞下,一直沿着开满鲜花的小路走到那本鳄鱼书。可是接着下来的那些死板功课呢,我记忆中它们对我的安宁就像是毁灭性的一击,是每日的凄惶苦役和灾难。它们总要进行得好久好久,有好多好多,又好难好难——对我来说,它们有些都是无法理解的——我相信,我母亲和我都被这些功课弄得惶然不知所措。
  让我回忆当时通常的情形吧,就记记一天早晨是什么样的吧。
  早饭后,我带着书、一本练习簿和一块石板来到那第二好的客厅。母亲已在她的书桌边等着我了,但更着急地等着我的是坐在靠窗安乐椅上的默德斯通先生(虽说他假装在看一本书),或是坐在母亲身边串钢珠的默德斯通小姐。一看到这两人使我受了如此大的影响,我竟开始感到我花了那么大力气记下的单词都溜掉了,都溜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真的,我不知道它们·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我把第一本书交给我母亲。或许是本语法,或许是本历史,或许是本地理。把书交到她手上时,我拼命朝几页书上看了最后一眼,并趁我还记得时就用赛跑的速度一个劲得背。我背错了一个词,默德斯通先生便抬起眼皮看着我。我又背错了一个词,默德斯通小姐便抬起眼皮看着我。我脸红了,结结巴巴,背错了半打单词,终于停下。我想,我母亲准会把书给我看看,如果她敢的话,可她不敢。她只是柔声柔气地说:
  “哦,卫卫,卫卫!”
  “啊,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说,“对这个孩子必须坚定些。不要说‘哦,卫卫,卫卫,’那是对小小孩的做法。他要么就知道他的功课,要么就是不知道。”
  “他·不知道,”默德斯通小姐恶声恶气地插言道。
  “我真担心他不知道,”母亲说。
  “那么,你知道,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答道,“你应该把书还给他,教他知道。”
  “是啊,当然是啊,”我母亲说,“我正是想那样做,我亲爱的珍。好了,卫卫,再努力一次,不要糊涂哦。”
  我遵照这教诲的头半部分,又努力了一次,但执行那下半部分时却不怎么成功,因为我糊涂得不得了。还没背到先前背不下的地方,我就开始出错了,而上次我还能正确地背出来呢。我只好停下去想。可我不是想我的功课。我做不到这点。我想的是默德斯通小姐帽里的兜网有多少码,或默德斯通先生的晨袍值多少钱,或一切与我无关而我也不想与其有关的可笑问题。默德斯通先生不耐烦的动了一下,我早就等着他这么做了。默德斯通小姐也同样动作了一下。我母亲很服从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把书合上并把它放到一边,准备等我把别的功课完成后再来补这笔欠帐。
  很快,这笔欠帐就像滚雪球一样积了好大一堆。欠帐越多,我越糊涂。情形就是这样令人失望,以至我觉得我已陷入一个荒谬的泥淖而我又已打消了一切脱身的念头,听任命运左右了。我结结巴巴尽出错时,我母亲和我无比沮丧地对看的样子真是令人伤心。但是,这令人痛苦的功课中最令人痛苦的仍是当母亲想努努嘴给我暗示时(她以为没人会注意她)。就在那时,一直在专心致志等着这事发生的默德斯通小姐用很低沉的声音警告道:
  “克拉拉!”
  母亲一惊,脸色都变了,充满畏意地笑笑。默德斯通先生从椅子上起身,拿起书朝我扔过来或用书搧我的耳光,然后揪住我肩膀把我搡出了房间。
  就是功课做完了,还有最糟的事以运算形式出现呢。那是专为我设置的,由默德斯通先生口授给我。它是这么开始的:“如果我来到一家奶酪店,买了五千块双格罗赛斯德奶酪,每块价为四个半便士,应付多少钱?”——我知道默德斯通小姐暗地里为这挺高兴的。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也没能在这些奶酪上想出个名堂,或找到一线光明;由于石板的灰钻进了我的毛孔,我把自己弄得像个混血儿。薄薄的一片面包帮助我摆脱了那些奶酪,然后那一晚我都觉得屈辱万分。
  到现在,我都觉得我那倒霉的学习大致来说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默德斯通姐弟在一旁,我本可以学得很好,可他俩对我的影响就像两条毒蛇对一只小鸟的影响那样神奇。就算那个上午我能获得也还算过得去的成绩,吃晚饭时也得不到什么优待;因为如果我无意中表现出没什么事干,默德斯通小姐是决不会容忍我无所事事的,她就会用下面那些话来提醒她弟弟注意我,“克拉拉,我亲爱的,没什么可以比得上工作了——让你的孩子做点练习吧,”这一来,我立刻被压上新的劳役。至于说到和年龄相当的孩子们做游戏,那是很希罕的事,因为在默德斯通姐弟的阴郁神学观念看来,所有的小孩都不过是一群毒蛇(虽然在圣徒中也有过一个小孩),并坚信他们会将毒性传给彼此。
  被连续不断地这样对待着过了六个多月后,我想,我变得阴郁、迟钝、拮据也是必然的结果。感到和母亲日渐疏远生分也是一个原因。要不是有那一件事,我想我准会变得完完全全蠢头蠢脑了。
  那事是这样的。我父亲在楼上的一间小房间里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一些书,家里从没人去为它们操过心。由于那间小房间紧挨我的卧室,我可以很容易拿到它们。就从那间无人管理的小房间里,走出了罗德里克·兰顿①、皮尔格林·皮克②、汉弗来·克林克③、汤姆·琼斯④、威克菲尔教区的牧师⑤、唐·吉诃德⑥、吉尔·布拉斯⑦和鲁滨逊·克卢索⑧这么一群显赫人物,他们都把我当作朋友。他们保全了我的幻想,保全了我对某些超越于我当时处境的东西的希望。他们——还有《一千零一夜》和《精灵的故事》——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害处,就算那些书中有些是有害的对我也没害,我一点也没发现那害处。至今我还为此惊讶,当时在那么繁重的问题包围下,我得苦思还错误百出,却能找到时间读那些书。我觉得奇怪,在那些微不足道的苦恼之下(当时我觉得那些苦恼巨大),还能把我自己想象成喜欢的那些人物,把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比做所有的那些坏人,而使自己从中得到一些安慰。我曾经在整整一个星期里把自己当成汤姆·琼斯(一个孩子的汤姆·琼斯,一个没有半点害处的人物)。我确信我一连一个月里按我心目中的罗德利克·兰顿。我贪婪地读着当时书架上放的那些有关航海和旅游的书——现在,我已不记得那些书名了;我还记得,我曾日复一日在我们那房子中属于我的领地上走来走去,用一根旧鞋楦的中轴武装着我自己,俨然是大英皇家海军的佚名舰长,在被野蛮人的围攻危急前,决心献身也在所不惜。那个舰长从未因为不知拉丁语法而被搧耳光从而失去尊严。我曾那样过,但无论活着还是死去,舰长就是舰长,是个英雄,尽管世界上有种种语文的种种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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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③均系英国18世纪小说家斯默雷特作品中人物。
  ④英国18世纪小说家菲尔丁作品中人物,亦为小说名。
  ⑤英国18世纪小说家各尔斯密作品中人物。
  ⑥西班牙17世纪小说家塞万提斯作品中人物,亦为小说名。
  ⑦法国18世纪小说家勒萨日作品中人物,亦为小说名。
  ⑧英国18世纪小说家笛福作品中人物,亦为小说名。
  这是我唯一的也是经常的安慰。想到这时,我脑际中总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夏季的夜里,孩子们在教堂的院子里玩耍,而我却坐在床上拼命地看书。在我心目中,附近一带的每一个谷仓,教堂里的每一块石头,教堂院子里的每一尺土地,都和这些书有关,都代表这一书中某个有名的地方。我曾看到汤姆·派普斯爬到教堂的尖顶上,我曾注视着斯特莱普背着行囊在侧门停下来休息;我还知道就在我们那小村子的酒店厅堂里,特伦宁舰长正和皮克尔先生开着会。
  读者现在和我一样明白,当我再一次回忆起童年生活中那一段日子时,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一天早上,当我挟着那些书来到客厅时,我发现母亲满脸焦虑不安,默德斯通小姐样子坚定,而默德斯通先生正在往一根棍子的一端捆扎什么东西——那是一根很有靭性的棍子。我一进屋,他就不再捆扎了,而是把那玩艺扬起来在空中抽打。
  “我告诉你,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说,“我曾经常挨鞭子抽。”
  “就是的,当然,”默德斯通小姐说。
  “的确,我亲爱的珍,”母亲怯怯地吞吞吐吐道,“不过——
  不过你认为那对爱德华有益吗?”
  “你认为那对爱德华有害吗,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严肃地问。
  “真是一言中的!”他的姐姐说。
  对此我母亲答道:“的确,我亲爱的珍。”就什么也不说了。
  我隐约觉得这些对话和我有关,我留意地看默德斯通先生落到我身上的目光。
  “好吧,大卫,”他说——我看到他在说话时又斜睇了一下——“今天,你必须要比往常特别多加小心。”他又扬起那根棍儿挥动一下。他把这已经准备好的东西放在他身边,然后就拿起他的书,脸上表情是明明白白的。
  一开始就这样,马上就能让我心慌意乱了。我觉得课文中那些字又溜走了,不是一个一个地溜,也不是一行一行地溜,而是整页整页地溜。我想抓牢它们,可它们好像穿上了溜冰鞋——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谁也拦不住地从我身边溜走了。
  我们开始得不好,接下去就更糟。我进来时还以为我准备得很充分。想能好好表现一番;可是事实证明我是大错特错了。我通不过的书一本又一本摞了起来,而在这整个期间,默德斯通小姐就一直坚定地盯着我们。当我们那天最后又来做那道五千块奶酪的算术题时(我记得那天他出题是用些棍子),我母亲一下哭了起来。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用警告的口气说。
  “我不太好受,我亲爱的珍、我想。”我母亲说。
  我看到他板着脸朝他姐姐使了个眼色,并拿起那根鞭子起身道:
  “嗨,珍,我们不能指望克拉拉能完全坚定地忍受今天大卫要给她带来的忧愁和痛苦。那会太让她为难了。克拉拉是被改变得坚强了许多,也被改善了许多,但我们还不能期望她太多。大卫,你和我上楼去,孩子。”
  他把我带到门口时,我母亲向我们跑了过来。默德斯通小姐一边说着:“克拉拉!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吗?”一边阻拦。我看到这时母亲堵住了耳朵,并听到她哭了起来。
  他阴沉沉地慢慢朝我卧室走来——我可以肯定他对这种行刑的正式仪式感到其乐无穷——我们走进那屋后,他就突然一下把我的头扭到他胳臂下。
  “默德斯通先生!先生!”我朝他叫道,“别!求你别打我!我是想学的,可是当你和默德斯通小姐在旁边时我学不了。我真的学不了!”
  “学不了,真的,大卫?”他说,“我们就试试看。”
  我的头被他夹住就像被把老虎钳夹住一样,但我设法缠住他,并有那么一会儿使他动不了,我还求他别打我。可我只能拦住他那一小会,因为他马上就朝我狠狠地打了下来,而我一下咬住他夹住我的手并把它咬破。现在想起这事我还觉得牙酸呢。
  于是他就揍我,好像要把我揍死。除了我们的喧闹声,我还听见她们哭着跑上楼——我听见我母亲哭,还有皮果提哭。然后他走了,在外面把门锁上;我狂怒不已,但我感到身子发烧、火辣辣、被撕裂似地、肿痛;只好无力地躺在地板上。
  我记得多清楚,当我安静下来后,整所房子是被什么样的一种异样的沉寂笼罩着!我记得很清楚,当痛楚开始减退、激情开始减退时,我开始感到我多么不应该呀!
  我坐起来,听了好久,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我从地上爬起来,在镜子里看到我的脸那么肿、那么红又那么丑,连我自己也吓坏了。我动一动,伤痕处就扯得紧紧地痛,使我又哭了起来。可是和我所感到的负罪感比,这痛不算什么。我敢说那沉甸甸压在我心头的负罪感使我觉得我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
  天色开始转暗了,我关上了窗子(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头倚在窗台上那么躺着,哭一阵,睡一阵,茫然地朝外面看一阵),这时钥匙转动了,默德斯通小姐拿了一点面包、肉和牛奶进来。她把这些东西放到桌子上,用那典型的坚定神情看看我就出去了,并在身后把门又锁上。
  天黑下来好久了,我还坐在那儿,心想不知还会不会有人来。当看来那晚已无来人的可能性时,我脱衣上了床。在床上,我开始满怀恐惧地想以后我会遭遇到什么。我的所为是不是犯罪行为?我会不会被抓起来送进监牢?我到底是不是身陷被绞死的危险中了呢?
  我永远忘不了次日清晨醒来时的情景;刚睁眼时那股高兴和新鲜感马上被对凄惨旧事的回忆压垮。默德斯通小姐在我还没起床时又来了,她唠唠叨叨地告诉我,说我能在花园里散步半个小时,不能再久了;说罢她又退了出去,让门开着,这一来我可以享受那份恩典。
  我那样做了,在一连五天的囚禁中我那样做了。如果我可以单独看到母亲,我会向她跪下,请求她原谅;可是在那段日子里,除了默德斯通小姐,我看不到任何人——晚祷时是例外;那时等大家都就位了,我就被默德斯通小姐押到客厅。在客厅里,我这个年轻的罪犯被孤零零地安排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在其它的人做完祈祷起身前,我就被我那看守森严地带走。我只能看到母亲尽可能远远离开我,并把脸转到我根本看不到的方位;我还看到默德斯通的手被绷带包扎着。
  我没法对任何人证明那五天有多长。好多年里,我都记得那几天。我是怎么样倾听家里一切我能听得到的声音;门铃声、门开关声,嗡嗡的说话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在孤独和屈辱中特别让我感到痛苦的笑声、口哨声和唱歌声——那让人捉摸不定的时分,尤其是夜间我醒来还以为是早晨时,却发现家人还未去睡,而漫长的夜晚才刚刚降临——我那些沮丧的梦和可怕的梦魇——往返的白天,中午,下午,还有男孩们在教堂院子里嬉戏的傍晚,而我那时只能在屋子里远远地看着他们,并因为怕他们知道我被监禁着而羞于在窗口露面——根本听不见自己说话的那种奇异感觉,随吃喝时而来又而去的那种短促的感觉,那种可算是种愉快的感觉——一个夜晚带着清新气息的一场雨,它在我和教堂之间越下越急,一直下到似乎它和那越来越浓的夜色是要把我在忧郁、恐惧和后悔中浸透——这一切好像不是几天,而是几年,在我记忆中印刻得如此生动,如此强烈。
  我被囚禁的最后那一个晚上,有人轻轻唤我的名字而把我叫醒。我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在黑暗里伸出胳臂说:
  “是你吗,皮果提?”
  没人马上回答,却依旧再叫我的名字。那声音那么神秘可怕,如果我不是一下意识到它准是从钥匙孔里透过来的,我一定会吓昏过去。
  我摸索着来到门边,把嘴唇凑到钥匙孔前,小声说:
  “是你吗,皮果提,亲爱的?”
  “是的,我亲爱的宝贝卫卫,”她答道,“像耗子那么轻,要不猫会听见的。”
  我明显这是指默德斯通小姐,也意识到眼前的危急;她的房间挨得很近呢。
  “妈妈好吗,亲爱的皮果提?她很生我的气吗?”
  我能听到在钥匙孔那一边,皮果提小声抽泣,而我也在这一边哭。然后她答道:“不,不是很生气。”
  “要对我怎么处置、亲爱的皮果提?你知道吗?”
  “去学校。靠近伦敦,”这是皮果提的回答。由于我忘了把嘴从钥匙孔挪开再把耳朵凑到那儿,她第一次回答全传到我喉咙里去了,我只好请她说了两次,虽说她说的是让我高兴的话,我却没听到。
  “什么时候,皮果提?”
  “明天。”
  “就为这个,默德斯通小姐从我的抽屉里把衣服拿出来了吗?”她是这么做了的,虽说我忘了提。
  “是的,”皮果提说,“箱子。”
  “我能看到妈妈吗?”
  “可以,”皮果提说,“早晨。”
  然后,皮果提把嘴凑近钥匙孔,尽那钥匙孔所能地用那么多感情和真诚说了一番话。我敢说,那钥匙孔在每次射出下面那番断断续续的话时,自己也发生了一阵阵轻轻的震动。
  “卫卫,亲爱的。如果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和你亲近——近来不像我以前那样——那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我可爱的小娃娃,我还是那样爱你,比过去更爱你——我那样做因为我觉得会对你好些——还因为对别的某人也会好些。卫卫,我亲爱的——你在听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是——是——是——是的,皮果提!”我哽咽道。
  “我的孩子!”皮果提无比深情地说,“我要说的是——你千万不要忘记我——因为我决不会忘记你——我会尽一切照顾你妈妈;卫卫——像我照顾你那样——我不会离开她。总有一天她会又高兴地把她那可怜的头放在——又放在她那笨头笨脑又坏脾性的皮果提怀里——我会给你写信的,亲爱的——虽说我没什么学问——我会——我会——”皮果提开始一个劲亲那钥匙孔,就像那样可以亲到我一样。
  “谢谢你、亲爱的皮果提!”我说,“哦,谢谢你!谢谢你!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皮果提?请你写信给皮果提、小爱米丽、高米芝太太和汉姆,告诉他们我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坏,并告诉他们我把一切爱送给他们——尤其是给小爱米丽,好吗?如果你愿意,你能这么做吗,皮果提?”
  那好心的人答应了,我俩都怀着最深的爱亲那个钥匙孔——我记得,我还用手轻轻拍它,好像那是她那张诚实的脸——这才分别。从那天晚上以后,我胸中就生出对皮果提的一种我也说不太清的感情。她没有取代母亲;没人能取代;可她进入我心中一个地方,那儿从此就被关合起来;我对她抱的那种感情是我对任何人都不曾有的。也幸好有这种感情,如果她死得早,我无法想象我会做些什么,我在那后来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中又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演。
  早上,默德斯通小姐像往常一样露面了,她告诉我说我要去学校了,不过这消息对我并不如她所以为的那样算个新闻。我穿衣时,她还告诉我要去楼下客厅吃早饭。在那儿,我看母亲面色苍白而两眼通红。我扑到她怀里,请求她宽恕我那痛苦的灵魂。
  “哦,卫卫!”她说,“你竟伤害了我所爱的人!努力变好些,求你变好些!我原谅你,可我太伤心了,卫卫,你心里竟有这样恶的情感!”
  他们已经使她相信我是个坏家伙,这比我的离开还更让她伤心。我为此也感到痛苦。我努力想咽下这顿离别的早餐,可我的眼泪滴到我的面包和奶油上,流进我的茶里,我咽不下去。我看到母亲不时看看我,又瞟一眼那密切注视着的默德斯通小姐,再眼光朝下或朝别处望。
  “科波菲尔少爷的箱子在那儿!”当大门口响起了车轮声时,默德斯通小姐说道。
  我找皮果提,她却不在场;她和默德斯通先生都没露面。我的老熟人,就是那车夫,已来到门边;箱子已被拿出了屋,放进了他的车。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用警告的口气说道。
  “准备好了,我亲爱的珍,”母亲答道,“再见了,卫卫。你去是为你自己好。再见了,我的孩子。放假你就能回家,做一个好孩子吧。”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又说了一声。
  “当然,我亲爱的珍,”母亲拉着我答道:“我原谅你,我亲爱的孩子。上帝保佑你!”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再一次重复道。
  默德斯通小姐总算好心地把我带出门送到车前,一路上她还说她希望我会在得到坏下场前悔改;然后我就上了车,那匹懒洋洋的马就拉起车上路了。

  第二章

  ?第五章 我被打发离开了家
  约走了半英里路,我的小手帕就湿透了,这时马车突然停下。
  我往外看,想知道个中原因。我惊喜地看到皮果提从一道围篱后冒了出来并爬到车上。她抱住我,紧紧往她怀里搂,把我的鼻子都压得好疼,不过当时我并没觉得鼻子疼,直到后来才发现。皮果提什么也没说。她抽出一只手伸到胳膊肘下的口袋里,掏出几个装着糕点的纸包并塞到我的几个口袋里,还朝我手里放了一个钱包,但仍然什么也没说。她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抱住我一挤,便下了车跑着走开了。我现在相信,也一直这么相信——她的长袍上没有留下一颗扣子了。我从滚来滚去的扣子中捡起了一颗,把它作为纪念品珍藏了很久。
  车夫看着我,那神情像是问我她还会不会回来。我摇摇头,说我认为她不会了。“那就走吧,”车夫对那懒洋洋的马说;那马就按吩咐开路了。
  这时,我已哭到再也不能哭的程度了,于是我开始想到再哭也没用了,尤其想到罗德利克·兰顿和英国皇家海军的舰长在艰难中,我所记得的,都没哭过。车夫见我下了这决心,便建议我把小手帕摊在马背上晾干。我谢了他,并同意那样的。在这么一种情况下,那手帕显得特别小。
  我现在有心思来检查那个钱包了。这是个硬皮钱包,带一个搭扣,装着三个亮闪闪的先令,显然,皮果提因为一心要让我高兴还用白粉把这三个先令打磨过。但钱包里更珍贵的内容是用一张纸包的两个半克朗。我母亲在纸上亲笔写道:“致卫卫,附上我的爱。”我再也撑不住了,只得又请求那车夫把我那小手帕递给我。可他说他认为我最好不用,我也认为我的确最好不用。于是,我就用袖子擦擦眼睛,止住了自己。
  尽管由于先前的激动,我还不时发出大声呜咽,但我再也没哭了。慢吞吞地又走了不多远后,我就问车夫会不会一直走到那里。
  “一直走到哪?”车夫问。
  “那儿。”我说。
  “那儿是哪?”车夫问。
  “离伦敦不远。”我说。
  “嗨,就是那匹马,”那车夫抖抖缰绳指着那匹马说,“还走不到一半,它就会比猪肉还死气沉沉。”
  “那么说,你只走到雅茅斯吗?”我问。
  “差不多,”车夫说,“到了那儿,我就送你上长途马车,由长途马车再把你送到——管它是什么的地方。”
  对这位车夫(他姓巴吉斯)来说,这算是说了很多话了。正如我在前面的某一章里说过,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几乎不和人交谈。我给他一块蛋糕以示酬谢,他一大口就吃了,真像一只大象。而且那块点心在他脸上引起的表情不比在一只大象脸上引起的多什么。
  “·她做的,啊?”巴吉斯先生问道,他老坐在前踏板上,把双臂分别支在膝盖上,向前无精打采地倾着身子。
  “你是说皮果提吗,先生?”
  “啊!”巴吉斯先生说,“是她。”
  “对,我们的点心全由她做,饭也全由她烧。”
  “是这样吗?”巴吉斯先生说。
  他努起嘴,像是要吹口哨似的,但没吹。他坐在那儿盯住马耳朵,好像在那里发现了什么新鲜玩艺。就这样,他坐着,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他又慢慢地说:
  “没有情人吧,我相信。”
  “你是说杏仁,巴吉斯先生?”因为我以为他还要吃点别的,就指明那是什么点心。
  “情人,”巴吉斯先生说,“是情人;没人和她要好吧?”
  “和皮果提?”
  “啊!”他说,“和她?”
  “哦,没有,她从没有过情人。”
  “真的没有?”
  他又努起嘴,像要吹口哨似的,但又没吹,他仍坐在那儿盯住马耳朵看。
  “那么她做,”巴吉斯先生想了半天又说,“各种苹果饼,还有各种饭菜,是吗?”
  我回答说事实正如此。
  “嗨,我想告诉你,”巴吉斯先生说,“也许你会给她写信吧?”
  “我当然会给她写信。”我答道。
  “啊!”他慢慢把眼光转向我说,“是这样!如果你给他写信,也许你会记得写:巴吉斯愿意,是吗?”
  “巴吉斯愿意。”我重复道,什么也不懂,“就这句话?”
  “是的。”他说着,一边考虑着,“是——是的。巴吉斯愿意。”
  “可你明天又要到布兰德斯通了,巴吉斯先生。”想到届时我已离那儿很远了,我吞吞吐吐地说,“你更可以自己去说呀。”
  他摇摇头,反对这主意,又一次非常郑重地强调先前那个请求,“巴吉斯愿意,就是这句话。”我满心答应了。当天下午在一家客栈里等候马车时,我就要了一张纸和一瓶墨水,给皮果提写了封短信。那信是这样写的:“我亲爱的皮果提,我已平安到了这里。巴吉斯愿意。向妈妈转致我的爱。你亲爱的。又:他说他特别要你知道——巴吉斯愿意。”
  我承诺了将做那事后,巴吉斯先生又陷入了完全的沉默。最近一向发生的一切使我累得很,我就躺在车箱里的一只袋子上睡着了。我睡得很香,直到抵达雅茅斯才醒来。我们驾车来到一家客栈的小院子里,这时的雅茅斯在我眼里成了一个全新的陌生地,以致我马上就打消了有可能和皮果提先生家里人见面的希望,甚至可能和小爱米丽见面的希望也打消了。
  长途马车就在院子里,虽然还没套上马,但整个车都干干净净,那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就要去伦敦。我正在想这个,并捉摸我那个箱子会被怎么处置——那箱子被巴吉斯先生放在院子靠柱子的边道上了(他把车赶进院子里转过身来)——还在猜我会遭遇到什么,这时一个女士从一个挂了些禽肉和大块腿肉的半圆窗口朝外张望,她说:
  “那就是从布兰德斯通来的小先生吗?”
  “是的,夫人,”我说。
  “姓什么?”那女士问道。
  “科波菲尔,夫人,”我说。
  “那不对,”那女士答道。“没人在这儿为姓这个的预付过饭钱。”
  “是姓默德斯通吗,夫人?”我说。
  “如果你就是默德斯通少爷,”那女士说,“为什么一开始要说另一个姓呢?”
  我向那女士解释了一番其中原因,她就摇铃并叫道:“威廉!带人去餐厅!”一个侍者听到这话就从院子对面的厨房里跑出来带人去餐厅,当他发现要带的不过是我,显得好不吃惊。
  这是很长的大房间,里面有一些很大的地图。哪怕这些地图真是外国而我又被抛弃在它们之中,我也怀疑我是不是会觉得更加身处异地它乡了。我手拿帽子,在靠门的椅子一角上落坐,我觉得这够大大咧咧的。当那侍者为我铺上台布并摆出一套调味瓶时,我想我一定羞得满脸通红了。
  他给我拿来一些排骨和蔬菜,还那么粗鲁地揭开盖,以至我还生怕先前怎么冒犯了他呢。但他为我在桌旁放下一张椅子,还很殷勤地说:“嗨,六呎高!来吧!”
  我谢了他,在桌边坐下。可他站在我对面那么一个劲地瞪着眼看我,我觉得很难灵活地使用刀叉,或很难不把肉汤溅在自己身上,每次我与他目光相遇,我的脸就红得可怕。注视着我吃第二块排骨时,他说:
  “还有为你准备的半品托啤酒呢。你现在喝吗?”
  我谢了他,并说要。于是,他把那酒从一个大罐里倒进一只大杯子,并把杯子对着亮光举起来,使这酒看起来更好看了。
  “哦,看哪!”他说,“好像很多呢,是吧?”
  “真的看起来很多,”我笑着答道。看到他心情那么好,我也很高兴了。他眼睛眨个不停,长了一脸疙瘩,一头的头发竖着。他站在那儿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举着玻璃杯对着亮光,看上去挺友好的。
  “昨天,这儿有一个先生”他说,“——一个挺壮实的先生,叫好锯匠——也许你认识他?”
  “不,”我说,“我认为不——”
  “他穿着短裤打着裹腿,戴着宽边帽,还套着灰外衣,系着花点围脖,”那侍者说。
  “不,”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没那荣幸——”
  “他走进这里,”那侍者盯着从杯里透过的光亮说,“要了一杯这样的啤酒——我劝他别要——他·偏·偏·要——喝了以后,倒下去死了。这酒对他来说年代太久了。这酒本不该拿出来的;就是这回事。”
  听到这个可悲的事故,我大为震惊;我便说我以为我还是喝点水为好。
  “嗨,你看,”那侍者仍眯着一只眼盯着从杯子里透过的光亮说,“我们这儿的人不喜欢要了的东西剩下什么。这会使他们生气。可是,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它喝掉。我已经习惯它了,习惯了就没什么了。我觉得它对我没害,如果我仰起头来一口气喝干。我能喝吗?”
  我回答说,如果他认为喝下去没危险就喝吧,我会很感激他;但如果他不那么认为就千万别那样做。当他仰起头一口气喝下去时,我真怕极了,我承认,我怕看到他遭到和那可怜的好锯匠一样的命运而倒在地毯上没一口热气。可那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相反,他看上去更加精神了。
  “我们这儿有什么菜呀?”他把叉子伸到我盘子里说,“不是排骨吧?”
  “排骨,”我说。
  “天哪,”他叫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排骨,嗨,排骨正是可以解去这种啤酒的毒性的东西。这可不是运气吗?”
  于是,他一手拿起一块排骨,一手拿起一个土豆,津津有味地全吃了,这下让我高兴得不得了。他又拿起一块排骨和一个土豆;然后又是一块排骨和一个土豆。我们吃完后,他又端来一个布丁,在我面前放好,他好像在想什么,有些走神。
  “饼怎么样?”他打起精神问。
  “这是布丁,”我答道。
  “布丁!”他叫道,“嗨,天哪,这就是的!什么!”他走近了一点看,“你不是说这是个鸡蛋面粉布丁吧?”
  “对,它的确是的。”
  “嗨,鸡蛋面粉布丁,”他拿起一把大勺说,“是我最爱吃的布丁!这不是运气吗?快吃,小伙计,让我们看谁吃得最多。”
  当然侍者吃得最多。他一次又一次要和我比赛,但以他的大勺对我的小勺,以他的大口对我的小口,以他的饭量对我的饭量,从第一口开始,我就被远远扔在后面了,根本没机会追上他。我想,我还从没见到什么人像这样吃布丁吃得香的;布丁吃完后,他大笑起来,好像还在香香地品味那布丁呢。
  看到他那么友好又好相处,我就向他要笔、墨水和纸,好给皮果提写信。他不但拿了来,还好心好意地看着我写。我写好信,他问我要去哪里上学。
  我说,“离伦敦很近。”我也只知道这些。
  “哦,看哪!”他看上去很沮丧地说,“这事真叫我难过。”
  “为什么?”我问他道。
  “哦,上帝!”他摇着头说,“那正是他们弄断了一个小男孩肋骨的学校——两根肋骨——他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呢。
  我应该说他是——让我看看——你多大了,大概?”
  我告诉他我在八岁和九岁之间。
  “正是这个年龄,”他说,“他八岁零六个月时被他们弄断了第一根肋骨,到八岁零八个月时又被他们弄断了第二根,结果要了他的命。”
  这事件实在让人听了不太舒服,我无法对自己掩饰这点,也无法对那侍者掩饰这点,我又问他这是怎么发生的。他的回答并没给我什么鼓舞,因为那只是三个可答的字:“打断的。”
  就在这时,院里长途马车及时吹响了号角,于是我急忙站起来,半为了有一个钱包而骄傲地吞吞吐吐问他,有什么我得付钱的。
  “一张信纸,”他答道,“你买了一张信纸吧?”
  我不记得我买过。
  “信纸很贵,”他说,“由于要纳税。三个便士。在这个国家,我们就这样被抽税。除了给侍者,再没什么了。墨水就算了,我来·贴吧。”
  “你应该——我应该——我应当给多少——你希望给侍者多少呢?”我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
  “如果我没有一个家,那家又没有都染上天花,”那侍者说,“我不会要六便士。如果我不用供养年老的父母,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说到这里,那侍者很动情了——”我不会要一个法生。如果我有一个好处所,又受到好的待遇,我就要请求你收下我的一点什么,而不是向你要。可我是靠剩饭剩菜度日,睡呢就睡在煤堆上——”说到这里,那侍者哭了起来。
  我很同情他的不幸,觉得无论如何给他的钱如果少于九便士都是心地残忍冷酷的。我从我那三个亮闪闪的先令拿了一个给他,他谦卑恭敬地接了下来,并马上用拇指捻了捻,试试真伪。
  我被人从车子后面举进车时,有一点难堪,因为我发现人们以为我一个人把中餐全吃完了。我知道这点是因为我无意间听到那女士在半圆窗后对看车的人说,“当心那孩子,乔治,要不他会胀得裂开的!”此外,我还看到周围那些女仆都走了出来看着我笑,好像我是个怪物。而那个侍者——我那不幸的朋友——已经重又振作了起来,看上去不但不为此不安,反而一点也不难为情地跟着大家一起大惊小怪。如果我对他产生了什么怀疑,我想这是引起那疑心的一半原因。但我现在更倾向于认为:由于怀着孩子单纯的信任和一个幼者对长者的天生信赖(这种天性被任何孩子过早用世俗的精明来取代都会使我惋惜),我总的来说并不怎么怀疑他,以后也没有。
  我得承认,因为无端成为车夫和看车人取笑的对象,我感到很不好受。他们说因为我坐在车后边,所以那部分重;还说我坐货车旅行更为威风。我大肚皮的故事传到外面一些乘客中,他们也听了很开心,问我在学校里是不是被当作两个或三个兄弟付膳食钱,还有我是否在一定条件下被人承包了,以及另外一些让他们乐的问题。不过最糟的是,我知道有机会吃东西时我一定会不好意思吃东西,所以吃过那么一餐量少的午饭后,我就得一夜挨饿了——因为我匆忙中把我的糕饼忘在客栈里了。我的顾虑得到了证实。我们停下来吃晚饭时,虽然我很想吃,我却鼓不起勇气来吃半点,只好坐在火炉边并说我什么也不想吃。就这样,也不能使我免遭更多的嘲讽;一个声音沙哑、满脸横肉的男人一路上不是不停地从三明治盒子里掏出东西吃,就是从瓶里喝水,他却说我像一条大蟒,吃一次就可维持好长时间;他说过这之后又真地狼吞虎咽了一份煮牛肉。
  我们下午三点从雅茅斯动身,预定次日上午八点左右抵达伦敦。那正是仲夏时分的天气,傍晚实在舒服。我们经过一个小村庄时,我独自想象那些房子里面是什么样的,住在那里的人在做些什么。有些男孩追着我们并攀在车后晃了一段路,这时我便想不知他们的父亲可否都在世,不知他们在家是否快活。我的思路不断飞向我正前往的那种地方——想象中那的确是可怕的场景,除此之外,我还想了许多别的。我现在还记得,我有时任思绪飞往家和皮果提,我还使劲回忆在咬默德斯通先生前,我的感受是什么,我又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咬他好像是很遥远的远古年代的事了。
  晚上就不像傍晚那样舒服,因为太凉;为了防止我从车上掉下去,我被安排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在那满脸横肉的和另一个人中间),他们俩打起盹,就把我挤得差点闷死。他们有时把我挤得那样紧,我不禁叫道:“哦!请别这样!”可他们却因为这叫声把他们吵醒了而不乐意。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穿皮大衣的女士,她被那样得严实包裹着,以致在昏暗中看起来不像一个女士,而像一个干草垛。这女士带了一只篮子,有好长时间都不知道放在哪儿好,后来发现我的腿短,就决定把篮子放在我下面。那篮子挤着我还扎着我,使我非常痛苦;可是如果我稍微挪挪身子,使篮子里的一个大玻璃杯碰在别的什么东西上咣啷作响(因为那是必然的),她就很厉害地踹我一下,并说:“小心,别乱动。·你·的骨头还嫩着呢,·我能肯定。”
  最后,太阳升起来了,我的伙伴们看上去也睡得舒服多了。晚上他们挣扎得那样辛苦,他们通过他们那可怕的喘气声和打鼾声来表现了这点,而现在都气声平静了。太阳升得越高,他们睡得越舒服。当他们个个醒了过来后,每个人都说自己没合过眼,如果听到有人说某人睡着过,那被说的人就会气忿忿地反驳。我记得我当时为此十分惊奇,至今我仍同样惊奇。因为我观察到,对人类所有的弱点来说,人们天性而又最不愿承认的却又共有的就是曾在马车上睡过觉(我不能想象这是为什么)。
  当伦敦在远方出现时,我觉得伦敦是一个多么令人惊奇的地方,我又多么相信我喜欢的那些英雄的业绩将在那里不断重现,我还如何在心中依稀觉得这是世界上所有城市中最富于神奇和罪恶的地方,这些我都不用在这儿停下来多讲了。我们渐渐接近它,并按时来到我们计划要去的那个位于白教堂区的旅店。我不记得那旅店是叫蓝牛,还是叫蓝猪,反正我知道它叫蓝什么的,而且那玩艺的样子还画在那辆马车的后部。
  看车的人下车时向我看一看,在票房门口说:
  “有个小家伙从苏弗克的布朗德斯通①来,是姓默德斯通的为他订的票,有什么人来接这小家伙吗?”
  --------
  ①这看车的人没有读准地名。
  没有人回答。
  “请你再用科波菲尔这个姓试试看,先生,”我无奈地低下头说。
  “有个小家伙从苏弗克的布朗德斯通来,是姓默德斯通的为他订的票,但他自称姓科波菲尔,现在还在这儿等人接,有人来接这小家伙吗?”看车的人说,“快点!有人来接吗?”
  没有人。没有人回答。我不安地朝四周看,可是那问话没对任何人激起反应,如果不把那个系着裹腿的独眼男子排除在外的话。那人建议他们最好在我脖子上套个铜圈并把我拴到马厩里去。
  梯子拿来后,我跟在那个像干草垛一样的女士后面下了车,但在她的篮子被拿开之前,我一下也不敢动。那时,车里已经没有乘客了,行李很快就被搬光了,马在行李搬完之前被牵走了,剩下马车被几个旅店的马夫推走了。可是仍然没人出面来招领从苏弗克的布兰德斯通来的这位小伙子,这位风尘仆仆的小伙子。
  我那时比鲁滨孙·克鲁索还要孤单,鲁滨孙还没人看着他,也没人知道他孤单呢;受当班的售票员邀请,我进了票房,走过柜台后面,坐在他们秤行李的磅秤上。我坐在那里时,看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闻到马厩的气味(从那以后,那气味就永远和那个上午的回忆连在一起了),一连串万分恐怖的焦虑从我心头掠过。假设没人来接我,他们会让我在这里呆多久呢?他们要把我留在这里直到我那七个先令花光为止?晚上,我是不是要和那些行李一起在那些大木头箱子中的一个里睡觉、早上又在院子里的一个抽水泵前洗脸?或许每天晚上我会被赶到外面去,等次日售票处开门了再来等人接我?假设这一切并没什么弄错的,默德斯通先生制订了这计划来除掉我,我该怎么办?如果他们让我留下直到把那七个先令花光为止,那么当我开始挨饿时我就不能指望再呆在这里了。那不仅会让那个蓝什么怪物要担付我丧葬费的风险,还显然会让顾客感到不便和不快呢。如果我马上动身,设法走回家,我又怎么找到回家的路呢,我又怎么能指望可以走那么远呢?就算我回了家,除了皮果提,我还能信任谁呢?就算我在最近的地方找到有关当局,要求献身去当兵或做水手,可我是这么小的家伙,他们准不会收下我。这些还有其它一百种类似的想法,使我觉得发烧,使我焦虑沮丧得发昏。正在我心焦如焚到极点时,一个人进来并悄悄向售票员说了什么,售票员便马上把我从磅秤上拉下推到那人跟前,好像我已被称过,买妥,交付并付过款了。
  和这新相识手拉手走出售票处时,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是一个瘦削的年轻人,面色萎黄,双颊深陷,他的下颏几乎和默德斯通先生的一样黑。但他们的相似之处也仅此而已,因为他把胡子刮掉了。他的头发没什么光泽而颜色晦暗枯焦。他穿着一套黑衣,那衣也颜色晦暗枯焦,而且裤腿和衣袖都嫌短了。他系了一条白围巾,那围巾并不很干净。我当时和现在都不认为那是他身上仅有的亚麻布服饰①,可他显示的或暗示他所有的只有那件亚麻服饰。
  --------
  ①这里暗示该人未穿衬衣。
  “你就是那个新生吧?”他说。
  “是的,先生。”我说。
  我以为我是的。我不知道。
  “我是萨伦学校的教员之一,”他说。
  我向他鞠了一躬,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我觉得对萨伦学校的一位学者和教员提到像我那箱子一类的平凡东西实在太愧得慌,于是出了院子又走了一小段路后,我才腆着脸皮提到它。我谦卑委婉地说也许那箱子以后还派得上用场,我们就折回去,他告诉售票员说中午让脚夫来取那箱子。
  “对不起,先生,”我说道,这时我们又走到先前往回折的地方了,“它很远吗?”
  “在黑荒原那儿,”他说。
  “那么远吗,先生?”我怯怯地问。
  “挺远的,”他说,“我们要坐驿车去,有六英里的路呢。”
  我是那样的虚弱和疲乏,想到还要走六英里,我真是受不了。我鼓足勇气告诉他说我头天夜里就什么也没吃过了,并说如果他允许我买点吃的我会对他非常感激。他听说后,显得很吃惊——我看到他停了下来打量我——他考虑了一小会儿后说他要去看住在不远处的一个老人,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我去买点面包或其它什么有益无碍的食品,然后在那老太太家里当早餐吃,在那儿我们还能喝到些牛奶呢。
  就这样,我们来到一家饼店向那橱窗里望,我不断提议,想买下那家店里每一种易消化的食品,而他则不断予以否决,然后我们决定买了一小块黑面包,那花了三便士。然后,在一家小杂货店里,我们又买了一个鸡蛋和一片咸肉,为这我付出第二个亮闪闪的先令而得到的找头是那么多,以至我想伦敦是一个东西便宜的地方。收起这些东西后,我们穿过一片喧嚣和嘈杂,这一下使我那本已疲累的脑子乱得无法言传,然后我们又走过一座桥,无疑,那就是伦敦桥(的确,我认为他是这么告诉我的,不过我当时处于昏昏半睡的状态中),最后我们来到穷人住的房子,从那些房子的外表和大门前的石刻上,我知道这是济贫院的一个部分。石刻上说这些房子里是用来收容二十五个贫穷女人的。
  萨伦学校的教员把那些小黑门中的一扇门闩拔掉,那些小黑门都很相像,每一扇门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菱形玻璃窗子,门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子。我们走进那些贫穷女人中的一个住的房子,那女人正在吹火,想把小汤锅烧开。那女人看到教员进去后,便不再拉她膝盖上的那个风箱,说了句什么,我觉得那话听起来是在说“我的查理!”但是看见我也进了屋,她便起身,搓着手行了一个含含糊糊的礼。
  “请你为这位年轻的先生热热早餐,可以吗?”萨伦学校的教员说。
  “我可以吗?”那老妇人说,“我可以,当然可以!”
  “菲比茨恩太太今天怎么样?”教师看看坐在火炉边一张大椅子上的另一个老妇人说,那老妇人是那样像一堆衣服,以至我至今还为当时没弄错坐到她身上而感到侥幸。
  “啊,她很不好受。”第一个妇人说,“这又是她不好受的一天。万一火炉的火过了气,我能断定她也会过气,而且再也不会回过气了。”
  他俩看她时,我也看她。虽然那天很暖和,她却看上去除了火炉什么也不想。我想象连火炉上的汤锅也遭她忌妒呢;火炉竟被用来煮我的蛋、烤我的咸肉,她对此十分气愤,我得出这结论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我看见她(用我那惶恐的眼看见她)在炉上烹调操作正进行时对我晃了晃拳头,那时其他人都没看她。阳光从小窗口里流泻而入,可她却把自己的背和那把大椅子的背朝着阳光而坐,把整个火炉挡在她身前,好像是她在给它暖气,而不是它给她暖气,她那架式就像满怀戒备之心地监视那火炉。我的早饭做好后,火炉空了出来,她竟为此高兴得大声笑了起来——我得说,那笑声委实不动听。
  我坐下吃我的黑面包、鸡蛋和咸肉,还有一小盆牛奶,这真是可口的一餐。我正津津有味享用时,那房里的老妇人对教员说:
  “你带着笛子来了吗?”
  “带了,”他说。
  “吹一下吧,”那老妇人用讨好的口气请求道,“一定要吹哟。”
  于是,教员把手伸到衣裾下,拿出那只分成三节的笛子用螺丝旋紧接好,便马上吹了起来。经过多年考虑,我的感受是:世界上再没人吹得比这更糟的了。在我听到过的所有声音中,天然的也罢,用各种方法发出的也罢,只有他吹的最为让人凄惶。我不知道他吹的什么曲调——我怀疑他的吹奏中有没有曲调——但那吹奏声在我身上的影响是:首先,我不由得想起了我所有的苦恼,直到忍不住热泪往外淌;其次是夺去了我的食欲;最后是使我睡意重重,以至抬不起眼皮来。眼睛开始合上,我开始打起瞌睡,这时回忆又涌了出来。那个角橱敞开的小房间,还有房里那张方靠背的椅子,以及通到上面房间去的小楼梯和壁炉架上的三根孔雀羽毛——我记得,我一进门就捉摸:如果那只孔雀知道它的华美羽饰注定会落个什么下场又会怎么想——全从我眼前消失了,我打盹了,我入睡了。笛声也听不见了,传来的是车轮声,我又上路了。马车颠簸了一下,我一下惊醒,笛声又回来了,萨伦学校的教师两腿交叠地坐在那儿吹得如泣如诉,而房子里的妇人兴冲冲地看。又轮到她消失了,他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没有笛子,没有教员,没有萨伦学校,没有大卫·科波菲尔,没有一切,只有深沉的睡眠。
  我想,在我梦见他吹奏这凄惶的笛声时,那房子里的老妇人心怀赞叹地走到他身边,从椅背后俯过身去热烈地使劲搂了一下他脖子,这使他的吹奏中断了一小会。不是当时就是那以后,我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因为当他重新吹奏时——他的吹奏中断过,这是事实——我看到也听见那老妇人问菲比茨恩太太那是否美妙(指的是笛子),菲比茨恩太太回答说:“哎,哎!是啊!”她还朝着火炉点点头。我相信,她把吹奏之功全归结给了火炉。
  我仿佛打了一个很长的盹,萨伦学校的教员才把笛子拆成三节后收起来,带我离开了。我们在附近发现了马车,便上到车顶上。可我太想睡了,当我们在路上停下让别人上车时,他们把我放到车厢里,那儿没有别的乘客,我就睡得很熟,直到发现车正在绿叶中往一个陡峭的小山坡爬去。不大一会儿,车停了,终点站到了。
  一条短短的路把我们——我是说那教员和我——带到了萨伦学校,一座高高的砖墙围住这学校,它看上去死气沉沉。墙里的一个门上方是萨伦学校的校名匾牌。我们拉门铃时,一张阴沉沉的脸从门的栅栏里仔细打量我们,门一打开我就发现这脸属于一个大块头的男子。这人的脖子像牛的一样,他支着条木头腿,太阳穴外突,头发齐脑门剪得很短。
  “那个新生。”教员说。
  那支着条木头腿的人把我周身打量了一番——这用不了很长时间,因为我个头并不大——把我们身后的大门锁上,拔出钥匙。我们朝座落在阴暗浓密的大树中的房子走去,这时他在我的向导背后叫道:
  “咳!”
  我们回头看,他站在他住的小屋门口,手里拿着一双靴子。
  “喏!鞋匠来过了,”他说,“那时你出去了,梅尔先生,他说他再也没法修它们了。他说这靴子一点原来的样子也没了,他为你还想修补而奇怪。”
  他说着就把靴子朝梅尔先生扔过来,梅尔先生便回头走了几步把他那双靴子捡起。我们又继续往前走时,他看着那靴子(恐怕他是很伤心的)。我这时才看到他穿的靴子已坏得没法穿了,他的长袜有一个地方破了,像嫩芽尖一样绽开。
  萨伦学校是一座带耳房的四方形砖结构建筑,外表没任何装饰而光秃秃的。除此之外,学校四处都静悄悄的,于是我对梅尔先生说我认为学生们都不在学校里。可他对我不知道时值假期显得很惊奇。所有的学生都回各自的家去了,校长克里克尔先生和克里克尔太太及小姐去海滨了,我是因为犯了过失才在假期内送到这里作为一种处罚,这些都是我们一块走时他告诉我的。
  我睁大眼盯着他带我走进的课室看,这是我所见过的地方中最寂寞最荒凉的了。它现在还历历在我眼前。这是个长长的房间,里面放了三行课桌,六行长凳,墙上钉满了挂帽子和石板的钩子。脏兮兮的地板上尽是些零零散散的旧写字本和练习本。用那些旧本子的纸做成的蚕房也散乱地放在课桌上。在用硬纸板和铁丝做成的散发霉味的阁楼间,两只被主人抛下的可怜的小白鼠上上下下穿来穿去,它们瞪着两只红眼睛向每一个角落打量,想搜到什么吃的。一只鸟在一个比它大不了什么的笼子里,它在那二寸高的栖木上跳上跳下,翅膀拍打的声音令人感到悲哀,可它就是不开口叫也不开口唱。屋里弥漫着一种怪怪的不卫生气味,就像厚灯芯绒裤发了霉,甜苹果没有通风,书籍变腐。假如这房间建成时就没有顶,一年四季从天上往屋里下墨水雨,落墨水雪,降墨水雹,吹墨水风,也不会有这么多墨水溅在这屋里。
  梅尔先生离开了我,把他那双不能再修的靴拿到楼上去。我轻轻走到屋子的另一头,并打量我经过的一切。突然,我发现一张书桌上平放了一块纸板告示,上面用优美的字体写道“·当·心·他!·他·咬·人。”
  我立刻爬到书桌上,生怕桌下面至少有一条大狗。可我慌张地向四处看却怎么也看不到它。我还在张望时,梅尔先生回了,他问我为什么爬到桌子上去。
  “请你原谅,先生,”我说,“对不起,我在找那条狗。”
  “狗?”他说,“什么狗?”
  “这不是狗吗,先生?”
  “什么不是狗?”
  “那要人当心的,先生;那咬人的。”
  “不,科波菲尔,”他严肃地说,“那不是狗,那是个学生。我奉命,科波菲尔,把这告示挂到你背上。我很抱歉,使你一开始就这样,可我只能这么做。”
  他说着把我抱下来,把那专为我做的告示纸板系在我肩上,就像它是一个背包那样;打那以后,无论我走到哪儿,都得带着它。
  没人能想象我为那告示板所遭的苦难。不管是否有人能看到我,我总觉得有人在看它。哪怕我转过身看到没什么人,我也不能放下心,因为无论我的背向着什么地方,我总认为有人在那里。那个支条木腿的狠心的人使我苦难更深。他有那权力;只要看到我靠着树,或围墙,或房子边,他就用那大嗓门从他的屋里往外吼:“咳,你这先生!你这科波菲尔!亮出那块告示板来,要不我就告发你!”操场是一个只铺了石子的院子,光秃秃的,正对着学校和勤杂房的背后,所以我知道工友看到它,肉店老板看到它,面包师傅看到了它。一句话,早上我奉命在那儿散步时,每一个到学校来的人,无论从哪儿来,都会看到它:要当心我,因为我咬人。我记得,我当时也开始怕我自己了,把自己当成一个真的咬人的野孩子。
  操场上有个旧门,学生们有在门上刻自己姓名的传统。门上满是这种刻痕。我好怕他们在假期结束时会回来,所以我读着这些名字时就不能不想象·这·一·位会用什么腔调又如何强调地读:“当心他!他咬人。”有一个学生——一个叫杰什么,姓斯梯福兹的——总把他的名字刻得很深,还刻了很多次;我相信他准会用有力的声音来读告示,然后就扯我的头发。还有一个学生,一个叫汤米·特拉德尔的,我怕他会拿这开玩笑,并装出很怕我的样子。第三个是乔治·邓普尔,我想象中他会把这告示当成歌来唱。我看着那扇门,像一个提心吊胆的小动物那样看着门,看到所有名字的主人都声称和我不往来,并用各自的口气大声叫:“当心他。他咬人!”梅尔先生说,当时学校有四十五个学生。
  对着书桌和长凳,我这么想。我去自己的床上时,爬到床上后以及向其它空空的床铺看去时,我还是这么想。我得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地做梦,梦见我母亲像从前那样和我在一起,或梦见在皮果提先生家的聚会,或梦见坐在马车车厢外边的地方旅行,或梦见又和那个不幸的侍者朋友一起吃饭。无论是什么情形,都梦见人们瞪眼看我并尖叫,因为他们很不快活地发现我只穿了件小睡衣,还挂着那块告示板。
  那单调的生活,还有那对开学的不断焦虑,真是令人痛苦得难以忍受!每天,我得和梅尔先生一起做很久的功课,由于没有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一旁,我能不受什么指责就都做完。做功课之前和之后,我都散步——如前面说过的那样,在木头腿的人监视下散步。我记得多清楚逼真啊——学校那房子四周的潮气,院里裂开了的绿色石板,一个漏水的旧桶,还有那些变了色的狰狞树干,雨天里这些树比别的树更往下滴水,阳光下这些树比别的树透过的风要少。一点钟时,我们——梅尔先生和我——在一个长长的饭厅的一端吃饭,那饭厅里放满了松木桌,一股油腻的气味在饭厅里荡漾。然后我们再做功课,直到喝茶。喝茶时,梅尔先生用蓝茶杯喝,我用一只锡罐喝。整整一天里,梅尔先生就在教室里他那张单独摆在一边的书桌旁努力工作,用笔、墨水、尺子、帐本和写字纸算上半年的帐(据我所发现),直干到晚上七、八点钟。晚上他收拾起那些东西后就拿出笛子来吹,一直吹到我几乎觉得他要把自己一点点吹进笛子最上面那个孔,然后从键上一点点漫出去。
  我看到小小的我手支着头,坐在灯光幽暗的教室里,一面听梅尔先生吹奏,一面记诵第二天的功课。我看到我自己把书合上,仍然在听梅尔先生那哀切的吹奏,从笛声中我听到了家里往日的声音,听到了雅茅斯海滩上的刮风声,我感到伤感和孤独。我看到我自己走过那些没有人住的屋子去就寝,我坐在床边,因为听不到皮果提的安慰而哭泣。我看到我自己早晨走下楼,在楼梯旁窗子上一道阴森的破口处向外张望那挂在外层屋屋顶上的校钟,外层屋屋顶上还有一个风标;我好怕那钟叫杰·斯梯福兹和其它人上课的时刻会到。在我预先的种种忧虑中,那种时刻的可怕仅次于木腿人把生锈的大门打开让克里克尔先生进门的时刻。在这些种种场合中,我不能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但在这些场合中我得背着那块板发出同样的警告。
  梅尔先生和我说得不多,但对我从不苛刻粗暴。我想,我们已经成了不交谈的朋友了。我忘了提到这点:他有时自言自语,冷笑,捏拳,咬牙,扯头发,那样子真是无法形容。可他就是有这么一些特别之处的人,开始也叫我好生害怕,可不久我就习惯了。第六章 我扩大了我的相识圈子
  第六章 我扩大了我的相识圈子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月左右,那木腿人便开始拿着拖把和一桶水拐来拐去,于是我估计他是在做迎接克里克尔先生和那些学生的准备工作了。我这估计没错;因为不久那拖把就伸进教室把梅尔先生和我赶了出去,我们俩有那么几天能在什么地方住就在那儿住下来,能在那儿怎么过就那么过下去。在那几天里,我们总会遇到两、三个先前几乎没露过面的年轻女人,由于我们还不断处于浓浓灰尘包围中,我也不断地打喷嚏,好像那萨伦学校是一个巨型鼻烟盒一样。
  一天,梅尔先生告诉我说克里克尔先生当晚就要回来了。那天晚上喝过茶后,我听说他已经到了。在上床睡觉前,我被木头腿的人带到他那儿去见他。
  克里克尔先生住的房子要比我们住的舒服得多。他还有一个小花园,和那灰扑扑的操场相比,这花园真是赏心悦目了。那操场实在是一个小型的沙漠,我想除了双峰或单峰的骆驼外,谁也不会在那里感到自在惬意的。我浑身打颤去朝见克里克尔先生,竟注意到走道舒适,我觉得这真是够胆大的了。我刚进屋时就那样被克里克尔先生的威严慑住了,以至除了他以外,我几乎没看到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她俩当时就在场,在客厅里)。我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克里克尔先生这个大块头先生,身上挂着一束表链和些饰物,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旁边放着一个大杯子和一把壶。
  “啊哈!”克里克尔先生说,“这就是那个牙需要锉锉的年轻人了!把他身子转过去。”
  木腿人把我的身子转过去,露出了那块告示板,让他充分观察了后又把我身子转过来,使我面对克里克尔先生,而他自己就站到克里克尔先生一旁。克里克尔先生的脸相凶凶的,眼睛小而深陷在脑袋里;他前额上暴着粗大的青筋,鼻子很小,下巴却很大。他的头顶和后脑勺都秃了,每侧太阳穴上盖了稀稀落落的湿头发,那头发刚开始变白,在前额上会合。他整个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没嗓音,只能小声说话。他这么说话时,由于紧张,或由于自觉用那么小的声音说话,使他本来很愤怒的脸更加愤怒,那暴出的粗大青筋更加粗大。回忆这一切时,我对我当时把这些视为他的主要特征一点也不惊奇了。
  “那么,”克里克尔先生说,“关于这学生有什么报告吗?”
  “还没发现他的什么过失呢,”木腿人答道,“没有机会呢。”
  我想,克里克尔先生这下很失望了。我想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这时我才瞟了她们一眼,她们都很瘦,一声不吭)没有失望。
  “过来,先生!”克里克尔先生向我招手道。
  “过来!”木头腿人也那么打着手势说。
  “我有幸认识你的继父。”克里克尔先生拉住我的耳朵小声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了解我吗?嘿?”克里克尔先生说着又恶意捉弄我似地拧着我的耳朵。
  “还不呢,先生,”我痛得咬住了牙说。
  “还不呢?嘿?”克里克尔先生重复道,“可你很快就会的。
  嘿?”
  “你很快就会的。嘿?”木头腿人又跟着重复道。后来,我发现他总是这么做——用他那粗嗓门为克里克尔先生做传声筒,把话传给学生们听。
  我很害怕,便说我也希望如此,如果他高兴这样的话。他把我的耳朵拧得好痛,我那时觉得我耳朵都像火辣辣烧着了一样。
  “我要告诉你我是个什么人。”克里克尔先生小声说,并狠狠地拧了我耳朵一下而终于放开了它。他最后那一拧使我泪水涌出了眼眶。“我是一个鞑靼。”
  “一个鞑靼。”木腿人说。
  “我说我要做件事时,我就做。”克里克尔先生说道:“我说我要做成一件事时,我就要做成。”
  “——要做成一件事时,我就要做成。”木头腿人复述道。
  “我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克里克尔先生说道,“我就是这么样的人。我履行我的职责。这就是·我所做的事。我的亲骨肉——”他说到这儿时向克里克尔太太看去,“如果反对我,就不是我的亲骨肉了。我甩开它。”他对木头腿人说,“那小子又来过吗?”
  “没有。”这是那回答。
  “没有。”克里克尔先生说,“他明事点了。他了解我了。让他躲开。我说让他躲开。”克里克尔先生说着,一边拍着桌子,一边盯着克里克尔太太,“因为他了解我了。你现在也开始了解我了,我的小朋友,你可以走了。带他走吧。”
  听到叫我离开的命令我真高兴,由于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都在擦眼睛,我为她们像为我自己一样感到不快。可我心中怀着一个请求,这请求于我至关重要,我不能不说出来,虽然我不知道我的勇气是否充足。
  “对不起,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小声说,“哈!什么?”他眼睛朝下盯住我,好像要用他的眼睛把我烧成灰烬。
  “对不起,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如果允许我(我的确为我以前的所为后悔,先生),在学生回校前,把这告示板摘下——”
  克里克尔先生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是当真还是只想吓唬我一下,我不知道,不过在他从椅子那儿走开之前,也没等木腿人押送我,我就慌慌张张地撤离了,一步也没停地回到了我的卧室。来到卧室里,我发现没人跟在我身后追上来,我就上了床,因为就寝时间到了。我在床上不住发抖了两个来钟头。
  第二天早上,夏普先生回来了。夏普先生是首席教员,地位高于梅尔先生。梅尔先生和他的学生一起就餐,而夏普先生早饭和晚饭都与克里克尔先生共同进餐。他挺软弱,看上去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我这么认为。他的鼻子很大,他的头总歪向一边,那样子好像这头对他都太重了些一样。他的头发光滑卷曲,但据第一个返校的学生告诉我说那是假发(还是二手货的假发,那学生说),而且夏普先生每星期六下午去把它卷一次。
  告诉我这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托马斯·特拉德尔。他是返校的第一个学生。他对我作自我介绍时说,我可以在那扇大门右上角顶闩上找到他的名字;我一听这话就说“特拉德尔?”他回答说:“正是。”然后他请我把我自己和我家详详细细说给他听。
  对我来说,特拉德尔第一个回校真是幸事。他对我那块告示板那么感兴趣,每当有学生返校,无论他们是大还是小,他都马上向他们这样介绍我:“瞧这儿!一种游戏!”这下使我不会显得或感到尴尬难堪。也幸好大部分返校的学生都情绪低落,不像我先想象的那样来拿我取乐。也有一些人像印地安野人一样围着我手舞足蹈,其中大多数忍不住把我当作狗来拍我,摸我,好让我不咬他们,他们还说“趴下,先生!”并叫我陶译儿。和这么多陌生人在一起遭此待遇的确让我难堪,让我流了些眼泪,但总的来说,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不过,直到詹·斯梯尔福兹来后,我才算真正被学校接受了。他以学问大者而著称,长得也很帅气,至少比我年长六岁,我被带到他面前就像被带到大法官面前一样。在操场的一个棚子里,他仔细问了我所受的惩罚,然后很得意地斟字酌句发表了他的意见——“真是奇耻大辱。”就为这,我从此死心塌地向着他。
  “你有多少钱,科波菲尔?”他用那几个字总结了我的事件后和我一起走开时说道。
  我告诉他我有七先令。
  “你最好把钱交给我保管。”他说,“至少,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这么做。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必了。”
  我急忙采纳了他这友好的建议,打开皮果提的钱包,把钱倒在他手里。
  “你现在要花点吗?”他问我。
  “不,谢谢你,”我答道。
  “如果你想花就能花,你知道的。”斯梯福兹道,“只管说。”
  “不,谢谢你,先生。”我又说了一遍。
  “也许,你等会想花两个先令去买一瓶葡萄酒拿到寝室里去?”斯梯福兹说,“我发现你就住在我的寝室里。”
  这想法当然不曾涌上我心头,但我说好的,我想那样做。
  “很好。”斯梯福兹说,“你也会很高兴地再花一个先令什么的买些蜜饯饼吧,我敢说。”
  我说对呀,我也想那么做。
  “再用一个先令买饼干,再用一个买水果,呃?”斯梯福兹说,“我说,小科波菲尔,你要把钱花光了。”
  我笑了笑,因为他在笑,可我心里有些不好受。
  “好了!”斯梯福兹说,“我们应当尽可能花好这笔钱,就这样。我要尽力帮助你。我想出学校就能出学校,我还可以把吃食偷偷带进来。”他说着把钱放进了他的口袋,并很和气地告诉我说用不着担心、他会小心,一切都会很好的。
  他说话算话,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把我暗地的忧虑计在内的话——我怕把母亲的那两个半克郎乱花了,虽说我把包那克郎的钱好生保存了起来,那是非常宝贵的纪念。我们上楼睡觉时,他拿出那些价值七先令的东西,摆在月光下的我那张床上,并说道:
  “看哪,小科波菲尔,你可以举办一个盛宴了!”
  有他在一旁,在我那么大时,我无法想象主持宴会;想到这时我就双手发抖。我请求他替我来主持,和我同住一屋的其它学生也都支持我这请求,于是他也就答应了并坐在我的枕头上分配食品——我得说他分得非常公道——他用一只没有脚的小玻璃杯来传递葡萄酒,那酒杯是他的东西。至于我,就坐在他左边,其余的人就围在我们周围,或坐在附近的床上,或坐在地板上。
  我们坐在那儿低声谈着;或者不如说他们谈着,而我听着,这情形我记得多清楚呀!从窗口照进的月光照亮了地板上一小块地方,在地板上画出了个小窗子,我们大多数人都坐在阴影里,只有当斯梯福兹为了在桌上找什么时把火柴扔进磷粉盒时,才有一道瞬间即逝的蓝光掠过我们!那黑暗,那秘密的聚会,那无论说什么都用的悄声低语,这一切引起的神秘感觉又袭上我心头,我怀着一种模模糊糊的严肃和敬畏的感觉听他们对我说的一切,由于这种感觉,我为他们和我挨得这么近而高兴,而当特拉德尔有意说他看到角落里有个鬼时,这感觉也使我受了吓(虽然我强装着大笑)。
  我听到有关学校和属于学校的一切。我听说到克里克尔先生自称鞑靼是有理由的;在所有的教员中,他是最严厉、最狠心的。他每天都朝周围抽来抽去,朝左边抽,朝右边抽,像个骑兵那样毫不手软留情地朝学生们抽。除了用鞭抽打学生,他什么也不懂;杰·斯梯福兹说他比学校里最笨的学生还无知;很多年以前,他是个小小的酒商,破产后又把克里克尔太太的钱全花光了,才来办学堂赚钱;还有很多这类的事,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的。
  我听说那个叫屯哥的木腿人是个牛脾气的野蛮人,他先前在酒料业帮过工,由于为克里克尔先生服务时断了条腿——据同学们推测——又替他做过一桩欺骗人的生意并知道他的底细,所以跟着克里克尔先生来到教育界。我还听说,除了克里克尔先生是唯一的例外,屯哥把学校里的一切人,教员也罢,学生也罢,都视作天敌。他以冷酷恶毒地行事为一生中唯一的乐趣。我听说克里克尔先生有一个儿子,和屯哥处得不好。这位儿子也在学校帮忙做事,一次由于学校的纪律过严而对他父亲规劝了几句,此外——据推测——还为他父亲对他母亲的举动提过抗议,就被克里克尔先生赶出了门;
  也就从那时起,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从此郁郁寡欢。
  可是我听到的关于克里克尔先生的事中最堪称奇的是:在这个学校里有一个学生,是他决不敢对其动手的。这个学生就是詹·斯梯福兹。人们谈到这事时,斯梯福兹亲自证实了这一点,他还说他倒想看看克里克尔先生动动手。一个很温顺的学生(不是我)问他说如果他看到克里克尔动手了又怎么办,他把一支火柴扔进磷粉盒,好让他回答时有光照着他,并说他用一直放在壁炉架上的那个七个半先令的墨水瓶砸在他前额上,把他打倒。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我们坐在暗处,大气也不敢出。
  我听说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所得的酬报都被认为极低;还有,当克里克尔先生的饭桌上有冷肉和热肉时,夏普先生总会说他喜欢冷的,这一点也由唯一受到优待的可与之共进餐的学生——詹·斯梯福兹——予以证实。我听说夏普先生的假发并不合适于他,他犯不着为那假发那么“自鸣得意”——有人说“神气活现”——因为从他背后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自己本身的红头发。
  我听说有一个煤商的儿子以学费抵煤帐来读书,所以人们叫他“汇票或交换品”——这名字是从算术课本里选出来说明这种处置办法的。我听说,在学校里,大家都认为克里克尔小姐爱上了斯梯福兹;当我坐在暗中,想到他那好听的声音,他那英俊的模样,他那潇洒的风度,还有他那卷曲的头发,我想这事准是真的。我听说梅尔先生不是那种坏人,只是身上连半个先令也没有;毫无疑问,梅尔老太太,他的母亲,是一个穷光蛋。于是,我想到我的那顿早餐,想起那约摸像是“我的查理”的声音,可我一直对那事像只耗子一样不透一点风声。
  我一直听,直到宴会结束后,还听了一段时间,听了这些以及其它一些。大多数客人吃喝以后就上床去睡了,我们衣还没脱完,仍低声说着话或听着,最后也上床了。
  “晚安,小科波菲尔。”斯梯福兹说,“我会照顾你的。”
  “你心地真好。”我满心感激地答道,“我真感激你。”
  “你没有姐姐吧,是吧?”斯梯福兹打了个呵欠说。
  “没有。”我答道。
  “太可惜了。”斯梯福兹说。“如果你有一个姐姐的话,我想她准是个俊俏的姑娘,羞怯怯的,小小巧巧,眼睛明亮。我一定会很想结识她。晚安,小科波菲尔。”
  “晚安,老哥。”
  上床以后,我还很想他,我记得我支起身子,朝他的那儿看,他躺在月光下,头舒服地支在一只手臂上,那漂亮的脸向上仰着。在我眼里,他是拥有很大权势的人,当然也正因为如此我对他念念不忘。月光下,并没有朦胧的未来向他投下阴郁的暗影,在我梦到的我终夜在里面徘徊的花园里,也没有半点他脚步的影子。
  第七章 我在萨伦学校读书
  第二天,学校正式开学了。我记得,克里克尔先生用过早饭后走进教室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乱哄哄的吵闹声一下变得死一般寂静,他站在门口,像故事里的巨人查看俘虏一样查看我们。
  屯哥站在克里克尔先生一旁。我想,他没机会恶狠狠地叫“安静!”因为同学们都吓得一声不响,一动也不动了。
  看得出克里克尔先生在说话了,又听到屯哥这么说:
  “嗨,学生们,这是一个新学期了。在新学期里,当心你们自己。重新注意你们的功课,因为我会重新注意处罚。我不会手软的。你们自己擦来擦去没什么用,你们是擦不掉我在你们身上留下的痕迹的。好了,大家开始上课了。”
  这可怕的开场白结束后,屯哥又拐着出去了,而克里克尔先生却走到我的座位前,对我说如果我以咬人著称,他也以咬人著称。然后,他把那根棍子给我看,问我对把那东西代替牙齿作何感想。那牙很锋利吗,嘿?那是双料的牙齿吗,嘿?咬得很深吗,嘿?它咬人吗,嘿?它咬人吗,嘿?他问一句,就用那东西在我身上抽一条伤痕出来,抽得我扭来扭去。于是,我很快就充分体会到了萨伦学校的优待(如斯梯福兹所说),并很快哭了起来。
  我并不是说只有我一个人遭遇如此。恰恰相反,大多数学生(尤其年龄小的那些)都在克里克尔先生巡视教室时受到同样的提醒。那天的课还没开始,就有一半的人在扭动哭泣了。在那天的课结束前,全校有多少人扭动哭泣,我真没勇气去回忆,否则我好像在夸张了。
  我想再没什么人比克里克尔先生更能从自己职业中找到享受了。他以打学生为乐,仿佛这可以满足他的一种强烈欲望。我深信,他不能抗拒打胖学生的想法。那种学生好像有什么东西非常奇特,使他非得在一天内把这种学生身上抽打出伤痕才能安宁。我自己就是胖乎乎的,所以我知道这点,而且现在想到那家伙,我都怀着一种义愤,哪怕我没受到他欺侮我也这样;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不称职的莽汉,他不配受到这么大的信任,正如他不配做海军元帅或陆军总司令一样:不过不论他从事后两者的哪一种职务,他的作恶大概都不会少一些。
  我们在他眼里多么卑贱啊,就像屈服在一尊残忍的偶像下的小小的可怜赎罪人。现在回顾起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开端啊——在持那样一个操行的人面前那样卑微,那样低贱!
  现在我好像又坐在课桌边了,注意着他的眼光——卑贱地注意着他的眼光。他正为另一个受难者用界尺指正算术作业,这受难者因手被那同一界尺打肿而想用小手帕擦去点疼痛。我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是无所事事才去注意他的眼光,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是病态地被他眼光吸引,我心怀恐怖地想知道他下一步做什么,是轮到我还是其它的人受难。在我前面的那一排小学生也对他的眼神怀着同样的兴趣而注意着。我想他也知道这点,虽说他做出不知道的样子。他用界尺指着算术作业时,那副嘴脸真可怕;现在他把他的眼光朝我们这一排投来了,于是我们一面发抖,一面朝书本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我们又朝他瞟去。一个不幸的犯人犯了作业做得不好的罪,被他命令走到他前面去。那犯人结结巴巴地求饶,并保证明天一定做得好些。克里克尔先生打他之前讲了个笑话,我们都笑了——我们像群可怜的小狗都笑了,其时我们个个面白如灰,魂都吓出窍了。
  现在我好像又坐在课桌边了。这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下午,我周围一阵嗡嗡嘤嘤声,那些学生就像无数只大青头苍蝇一样。我感到微温的肥肉那种油腻(一个或两个小时前我们吃的饭)我的头就像一大块铅一样沉。我宁愿放弃一切来换场觉睡。我坐在那儿,眼睛盯着克里克尔先生,像一只小猫头鹰那样对他眨眼;有那么一下,我被睡魔征服了,昏睡中仍依稀看到他用界尺指着那些算术作业;我迷糊着,只到他轻轻来到我后面,在我背上留下一道红伤痕把我弄醒,好叫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我好像又来到操场上,眼光仍被他迷住,虽说我根本看不见他。我看着那个窗子,因为我知道他就在窗背后,那窗子就代表着他。如果他的脸在窗边显出来,我马上露出可怜巴巴的顺从表情。如果他从窗口朝外张望,那么就连最大胆的学生(斯梯福兹除外)也会停下嘶喊而做出安静的样子来。一天,特拉德尔(世界上最倒楣的学生)无意之间用球把窗户砸破了。现在,我想到当时的场面还吓得发抖呢,我觉得那球好像砸在克里克尔先生那神圣的脑袋瓜上。
  可怜的特拉德尔!他是学生中最快活的,由于穿着窄小的天蓝色衣服,他的胳臂和腿看上去就像德国香肠或卷筒布丁一样。他总是挨棍子抽——我想,在那半年里,他天天都挨棍子抽,只有一个正逢是假日的星期一例外,那天他只被界尺打了两只手板心——他总要写信把这告诉他叔叔,可又从没写信。他头倚在课桌上。过了一会儿就又高兴起来,泪痕还没干,他就已经在石板上画满了骷髅。开始,我曾奇怪:特拉德尔能从画这些骷髅里得到什么安慰呢?有一个时期,我把他当作一个修身养性的人,认为他是用那些死亡的象征来提醒他自己:挨打是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可现在我相信他那样做,只不过因为骷髅容易画,都是一个样。
  可是他,特拉德尔是个正派人;他始终认为同学之间应当互相援助,这是神圣的义务。为此他吃了好几次苦头;特别有一次在教堂里,斯梯福兹笑出了声,执事以为是特拉德尔,就把他带了出去。我现在好像又看到他在会众们轻视下被押出去。虽然第二天他为这事很伤心,并为此被关在教堂院子里那么多小时(他出来时,那一本拉丁文词典全画满了骷髅),可他就是没说出谁是真正的捣乱的人。可是他得了报偿:斯梯福兹说在特拉德尔心里是没有任何阴险卑劣的思想的,我们都认为这是最高的赞赏了。就我来说,只要能得到这种报偿,我宁愿吃尽千般苦(虽说我的勇气远不如特拉德尔的,更比不上他那么老成)。
  我一生中见过的大世面之一就是:看斯梯福兹和克里克尔小姐肩并肩,臂挽臂,在去到教堂的路上走在我们前面。我不认为克里克尔小姐容貌比得上爱米丽的美丽,我也不爱她(我根本不敢),可我相信她是一个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的年轻女郎,没人能在风度方面赛过她。当穿着白裤子的斯梯福兹为她拿着阳伞时,我因为认识他而感到自豪;我深信她只可能全心崇拜他。在我眼里,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斯梯福兹和他们比起来就如同一个太阳和两颗星相比。
  斯梯福兹不断保护我,成了非常有用的朋友;因为没人敢冒犯他喜欢的人。他不能——或者说不管怎么样他没这么做——保护我不受克里克尔先生的欺凌,克里克尔先生对我十分苛刻。每次我受到了比平时更恶劣的待遇后,斯梯福兹总说我缺少他的勇气,而且他是决不会忍受这一切的。我认为他这么说是想鼓励我,因而把这当作他的善意。克里克尔先生的苛刻也有一种好处,我所知道的唯一好处,那就是当他在我坐的长凳后走过时想打我却发现那告示板碍了他手,于是不久那告示板就给取下了,我也再没看到它。
  一件意外的事加强了我和斯梯福兹之间的友谊,也使我十分得意和骄傲,虽说有时也引起些不便。事情是这样的,一次承他好心站在操场上和我交谈,我无意中提起某人或某事——现在我忘了是什么了——好像是《培尔格林·皮克尔》中的某个人。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可是到了晚上我上床时,他问我是不是有那本书。
  我告诉他我没有,并向他解释我是怎么读到那本书的,还提到一些别的书。
  “你还记得它们吗?”斯梯福兹说。
  “哦,当然记得,”我答道,我记性很好,我相信我把他们记得很清楚。
  “那么我告诉你吧,小科波菲尔。”斯梯福兹说,“你把那些书讲给我听。我晚上不能很早入睡,早上也总醒得很早。我们一本一本地讲。我们可以把这当作每天的‘天方夜谈’。”
  这安排使我很得意,并从那晚起就付诸实行。在我讲述时,我给我喜爱的作者带来了什么损害不能由我来说,我也不想知道个究竟;可是我对他们怀着很深厚的崇敬,我自认为我是怀着朴实的热诚来叙述那一切的,这种朴实的热诚在我身上持续了很久。
  但其弊病是我到了夜间就犯睏,或提不起精神讲故事,这时说书就变成很苦的差事了,可还非得说,因为绝不能让斯梯福兹失望或不高兴。一大早,我无精打采,好想再睡一个钟头,却要像希拉乍德王妃①那样被叫醒,在起床铃没响之前讲完一个长故事,这真是件讨厌的事。不过,斯梯福兹一定要这么做,而且作为回报,他给我讲解算术和练习,以及一切对我来说很难的功课,所以在这交易上我并没吃亏。不过,说句公道话,我所以受感动不是出于自私的动机,也不是因为畏惧他。我崇拜他,爱他,他的赞许就足以回报了。此刻,当我怀着一颗疼痛的心回忆这些琐事时,我感到当时那种赞许是多么宝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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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方夜谈》中讲故事来救自己的人。
  斯梯福兹也很体贴,在一次特殊的事件上,他不顾一切地表示了这种体贴,我怀疑特拉德尔和其它人都会因此有点不快呢。皮果提答应过要写来的信——那是多么让人快乐的信啊!——在开学后头几个星期里来了;连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个完全被桔子包住的蛋糕和两瓶樱草酒。我照例将这宝贝放在斯梯福兹脚前,请他处置。
  “那么,我告诉你怎么办,小科波菲尔,”他说,“酒留着给你讲故事时润嗓子。”
  听到这主意,我脸刷一下红了,我谦虚地请求他不要这么想。可他说他已经注意到我有时嗓子嘶哑——他用的是“有点带嗞嗄声”这种说法——所以这酒的点点滴滴都应该用在他说的用途上。就这样,这酒被锁进他的箱子里并由他倒进一个玻璃瓶里,每次他认为我得保养一下时,就叫我用软木塞里的芦管吸一口。有时,为了使它更加有效,他就好心地把桔子汁往里面挤,并把姜搅和在里面,或将薄荷溶了丢进去;虽说我不能断言这类实验使那气味变得好多了,或就说这正是健胃的合剂,不过我每晚最后一件事和每天早上第一件事都是感激地喝下它,并深深感到了他的关心。
  我觉得我们好像把皮尔格林的故事讲了好几个月,又把别的故事讲了几个月。我可以肯定我们这个团体从来没有因为没有故事而感到扫兴,那酒也几乎和故事一样持久。可怜的特拉德尔——只要想到那学生,我就会很怪地一方面想笑,又同时想流泪——一句话,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合唱队;听到开心处,他就狂笑;听到故事里讲到什么惊险时,他又怕得要命。这一来就总使我讲不下去。最令人好笑的是,我记得,只要讲到和吉尔·布拉斯的历险有关的大人物,他就装出忍不住地叩得牙响;我还记得,讲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遇上了强盗头目时,这个倒楣的小丑装出那种恐怖的样子,以至被在走廊上暗暗巡视的克里克尔先生听到了动静,于是背上扰乱寝室的罪名而被狠揍了一顿。
  由于在黑暗中讲了这么多故事,我心底的浪漫梦幻的情绪也受到了鼓舞;从这一方面来说,这差事对我是不太有益处的。但是由于我已被视作我寝舍的开心果,我又意识到虽然我是最小的,却因为我的故事在同学中广为传开而引起很多对我的关注,于是这反而激发我努力用功。在一个只靠残酷治理的学校里,无论这治理人是不是个混球,总不可能有什么可学的。我深信,我们学校的学生和当时其它学校的学生一样是无知的一群;学生们都因为受到太多非难和打击而不能好好用功;正如任何人在不断遭遇到不幸、痛苦和忧虑时都不能好好做事一样,学生们也不能好好用功。我因为我那小小的虚荣心和斯梯福兹的帮助,竟受到促进;虽说我并没少受什么责罚,但我却是同学中一个例外——我不断捡拾到一些零零星星的知识。
  在这方面,我得到梅尔先生很大帮助,他喜欢我,我想起这就非常感激,看到斯梯福兹那么动心机地说他坏话,而且几乎从不放过机会怂恿别人或自己这么去伤害梅尔先生,我常感到痛苦。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特别难过,因为不久以后我就把梅尔先生带我去见那两个老妇人的事说给斯梯福兹听了。就像我没法对斯梯福兹隐藏一个饼或任何具体实在的东西一样,我没法对他隐藏这样一个秘密。我常常害怕,怕斯梯福兹会把这事说出来或用这事来嘲讽梅尔先生。
  我相信,我在那第一个早晨吃着早餐,并在孔雀翎毛影子下随着笛声入睡时,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曾料到把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带到济贫院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那一次拜访的后果是不可预料的,而且是种有害的。
  一天,克里克尔先生由于不适未到校,这当然使学校气氛轻松快乐,早晨上课时吵闹声仍很大。学生们为大获解放而开心,以致变得难于被控制了;虽说那可怕的屯哥拖着条木腿进来了两、三次,还记下了主要捣蛋鬼的名字,却并没产生什么了不得的影响,因为学生们深知明天总会有麻烦上身的,所以他们认为得乐且乐无疑为上上策。
  确切说,那是一个半放假的日子,因为那天是星期六。由于操场上有闹声会惊扰克里克尔先生,而天气又不适合外出散步,那天下午我们就奉命呆在教室里,做专为这种情况而设计的功课,这种功课要比平时省力得多。这也是每周夏普先生外出卷假发的日子,于是,就由一向任苦差的梅尔先生管理学校了。
  如果我可以把一头牛或一只熊和任何像梅尔先生那么性子温顺的人联想到一起。那么那天下午,当吵闹声达到最大时,我会把他想成被一千条狗围攻的这两种动物之一。我记得,他俯在书桌上,用那削瘦的手支住疼痛不已的头,悲惨万状地拼命想在那片令下议院发言人也会头昏脑胀的喧闹声中继续干他那烦心的工作。学生们从座位上跑上跑下,一起玩“争座位”,这是一群笑的学生,唱的学生,说的学生,跳的学生,喊叫的学生,这些学生围住他转来转去,龇着牙做怪样子,在他身后或当他面取笑他:他的穷酸,他的靴子,他的外套,他的母亲,一切他们注意到的属于他的,都被他们取笑。
  “安静下来!”梅尔先生一下站了起来,用书敲着桌子喊道:“这是什么意思!简直让人无法忍受。让人发疯。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我,同学们?”
  他用来敲桌子的书是我的;我站在他身边,目光随着他的环视教室,我看到学生们都停了下来,有些突然受了惊,有些感到了点畏意,有些也许生了愧意。
  斯梯福兹的座位在教室最当头,就在这长长的房间的那边。他手插在口袋里倚墙而立地笑,当梅尔先生看他时,他像吹口哨似地把嘴努起。
  “安静下来,斯梯福兹先生!”梅尔先生道。
  “你自己安静下来吧。”斯梯福兹的脸变红了说,“你在对谁说话?”
  “坐下。”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坐下,”斯梯福兹说,“管你自己的事吧。”
  响起一阵低声的笑语和一些喝采声,可是梅尔先生的脸色那么苍白,所以很快又安静了下来;一个本打算蹦到他身后去模仿他母亲的学生改变了主意,装出要修笔的样子。
  “如果你认为,斯梯福兹,”梅尔先生说,“我不知道你有可以操纵这里任何人头脑的力量。”——他不觉(我猜想)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或者,你认为我不能在几分钟里就看出你驱使那些比你小的同学用各种方法侮辱我,那你就错了。”
  “我可不会为你费什么神,”斯梯福兹冷冷地说,“所以我实际上没干什么错事。”
  “你利用你在这里得宠的地位,先生,”梅尔先生继续道,这时他的嘴唇哆嗦得很厉害,“来侮辱一个有身份的人——”
  “一个什么?——他在哪儿呀?”斯梯福兹说。
  这时有人喊道:“可耻呀,杰·斯梯福兹!太坏了!”这是克拉德尔;梅尔先生忙拉住他并叫他别再说什么。
  ——“侮辱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先生,而且从来没有冒犯过你的人,你的年纪和聪明足以懂得许多不应侮辱这人的理由。”梅尔先生说,他的嘴唇抖得更厉害了,“你这事做得卑鄙下贱。你可以坐下或站在你座位上,只要你愿意,先生。
  科波菲尔,往下读。”
  “小科波菲尔,”斯梯福兹说着走到教室的这一端,“停一下,我实实在在对你说吧,梅尔先生。你居然说我卑鄙或下贱,或说类似的话时,你自己却是个厚颜无耻的乞丐。你一直就是一个乞丐,你心里明白;可你说那种话时,你就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乞丐。”
  我至今还弄不清是他要打梅尔先生还是梅尔先生要打他,或是双方都有这种意图。我看到大家一下全像化成了石头一样僵住了,我还发现克里克尔先生来到了我们中间,屯哥在他身旁,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站在门口仿佛大受惊吓地朝屋里看。梅尔先生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掩住了脸。
  “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摇摇梅尔先生的胳膊道;克里克尔先生的低语声现在已足够让人听得清了,屯哥觉得没必要再复述,“我希望,你没忘记你的身份吧?”
  “没有忘记,先生,没有,”那教员露出脸答道,并十分不安地晃了晃脑袋还搓着手,“没有忘记,先生,没有。我记得我的身份,我——没有忘记,克里克尔先生,我没忘记过我的身份,我——我一直记得我的身份,先生——我——心里希望你哪怕早一点记起了我的身份也好,克里克尔先生。那——那——就也会更仁慈点,先生,更公正点,先生。那也总可以使我免去些什么,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严历地看着梅尔先生,一只手搭在屯哥肩上,坐到那张桌上,双脚落在桌旁的长凳上。他坐在那宝座上朝梅尔先生看去,后者仍然极度不安地晃着脑袋搓着手。然后,克里克尔先生向斯梯福兹转过身说:
  “喏,先生,他既然不屑于告诉我,那么那是怎么回事呢?”
  斯梯福兹有一小会儿回避那问题不作回答,只是轻蔑又愤怒地看着他的对手而保持缄默。我记得,就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我不由自主地想他的仪表多像个高尚的人哪,而和他相比,梅尔先生多么平庸无华。
  “那么,他说得宠是什么意思?”终于,斯梯福兹说话了。
  “得宠?”克里克尔重复道,额上的青筋马上暴了起来,“谁说得宠?”
  “他说的,”斯梯福兹说。
  “请说说,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克尔先生很生气地转向他助手问道。
  “我的意思是,克里克尔先生,”他低声答道,“如我说的那样:没有学生可以利用他得宠的地位来侮辱我。”
  “来侮辱·你?”克里克尔先生说,“我的天!可是请允许我问你一声,你这位姓什么的先生,”说到这时,克里克尔先生把胳膊、棍子都抱到他胸前,而且眉头那么用力皱起打成了个结,以至那双小眼睛都几乎变得不见了;“你大谈得宠时,是否也应顾及对我的尊重呢?对我呀,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把头朝梅尔先生伸了过去又马上缩了回来,“这儿的一校之长,也是你的雇主呀。”
  “那是不得体,先生,我心悦诚服地承认,“梅尔先生说,“如果我当时头脑冷静就不会那么说了。”
  这时,斯梯福兹插言了。
  “当时,他还说我卑鄙,还说我下贱,我就称他为乞丐。如果我当时头脑冷静,我也不会称他乞丐。可我这么做了,我愿承担一切后果。”
  也许没考虑到有没有什么后果要承担,我当时觉得这番话真是讲得太堂堂正正了。这番话对别的同学也发生了影响,因为他们中发生了一阵小小激动,虽然没人说什么话。
  “我真吃惊,斯梯福兹——虽然你的坦白令人起敬,”克里克尔先生说,“令人起敬,当然——我真吃惊,斯梯福兹,我必须说,斯梯福兹,你居然把这样一个绰号加在由萨伦学校雇佣的任何人身上,先生。”
  斯梯福兹笑了一声。
  “这可不能算作对我所说的一种回答,”克里克尔先生说,“我期待着从你那儿得到更多的回答呢,斯梯福兹。”
  如果在我眼里,梅尔先生在那英俊的学生面前显得平庸,那么克里克尔先生就庸俗得没法形容了。
  “让他来否认吧,”斯梯福兹说。
  “否认他是个乞丐吗,斯梯福兹?”克里克尔喊道,“怎么了?他在哪行过乞?”
  “如果他本人不是乞丐,他有个近亲是,”斯梯福兹说,“那也一样。”
  他朝我瞥了一眼,梅尔先生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心里好愧,脸也火辣辣的,抬起了头,可是梅尔先生盯着斯梯福兹看。他仍不断拍着我的肩,但眼却朝斯梯福兹看着。
  “既然你期待我,克里克尔先生,能为自己说出理由来,”斯梯福兹说,“并说出我的意思——我得说的是:他的母亲就住在济贫院里靠救济度日。”
  梅尔先生仍然看着他,一边仍然拍着我的肩。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低声自言自语道:“是的,我想到过是这回事。”
  克里克尔先生向助手转过身去,很严肃地皱着眉,拼命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
  “喏,你听到这位先生说的了吧,梅尔先生。请你无论如何当着全体学生更正他说的。”
  “他没说错,先生,用不着更正,”梅尔先生在一片死寂中答道,“他说的属实。”
  “那么,请你当众宣布,”克里克尔先生把头歪向一边,眼光向全体学生转了转说,“在这之前,我是不是一点也不知道此事呢?”
  “我相信你并不曾直接知道。”他答道。
  “是吧,你说的我并不曾知道,”克里克尔说,“是不是,你说?”
  “我确信你从不认为我的境况很好,”他的助手答道,“你知道我在你这里的地位一直怎样、现在怎样。”
  “如果你这样说,那我确信,”克里克尔先生道,他额头上的青筋胀得比以前更粗了,“你在这里的地位就完全不合适,你错把这儿当成一个慈善学校了。梅尔先生,请让我们就此分手吧。越快越好。”
  “再没比现在更好的了。”梅尔先生站起来说道。
  “先生,那就听便吧!”克里克尔先生说。
  “我向你告辞了,克里克尔先生,还有你们大家,”梅尔先生向教室里环视了一眼说,并又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詹姆斯·斯梯福兹,我对你最大的希望就是:希望你有一天会为你今天的行为而羞耻。眼下,我决不愿把你看作我的朋友,也不愿把你看作我关心的任何人的朋友。”
  他再次把手放在我肩上,然后从他桌里拿出笛子和几本书,把钥匙留在桌里给他的后任,就夹着那些财产走出了学校。于是,克里克尔先生通过屯哥发表了一篇演说,他在演说中感谢斯梯福兹,因为后者保住了(或许太强烈了点)萨伦学校的独立和尊严;他用和斯梯福兹握手来结束了演说,而我们则喝采三声——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我猜想是为了斯梯福兹吧,我热情地参予了喝采,虽说我心里仍很难过。然后,克里克尔先生因为发现特拉德尔为了梅尔先生离去不但不喝采反而哭泣,就把他揍了一顿。再然后,克里克尔先生就回他的沙发,或床,或他原来呆的别的什么玩艺上去了。
  现在,就剩下我们学生自己在那里了,我记得我们当时很茫然地面面相觑。我自己由于与刚发生的事有关而感到内疚后悔,要不是怕不时看看我的斯梯福兹会说我不讲交情,我真会忍不住也哭起来;可我表示了我的痛苦后,他会很不高兴的,我只好忍住。他很生特拉德尔的气,说特拉德尔挨了揍他快活。
  可怜的特拉德尔已不再把头趴在桌上了,现在他正像平常渲泄自己时那样做——画了一大堆骷髅。他说他并不在意自己,梅尔先生受了不公正的对待。
  “谁不公正地对待他?你这个小妞?”斯梯福兹说。
  “当然是你呀。”特拉德尔答道。
  “我做了什么呀?”斯梯福兹说。
  “你做了什么?”特拉德尔反问道,“伤了他感情,弄掉了他的位置。”
  “他的感情!”斯梯福兹轻蔑地重复道,“他的感情没多久就会复原的,我可以担保。他的感情可不像你的,特拉德尔小姐。说到他的位置——那很要紧,是不是?——难道你以为我不会写信叫家里给他些钱吗,妞妞?”
  我们认为斯梯福兹这么想是高尚的。他的母亲是一个很有钱的寡妇,据说无论他向她提什么要求,她几乎都办到。看到特拉德尔被这么反击,我们都高兴极了,并把斯梯福兹推崇得上了天,尤其当他居然肯告诉我们,说这么做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好时;他无私地这样做,让我们得到了极大的恩惠。
  可我必须说,那天晚上我在暗中讲故事时,梅尔先生的笛声好像不止一次在我耳边凄凄凉凉地响起;当斯梯福兹终于乏了而我也躺下时,我想象那笛子正在什么地方如此凄楚地被吹响,我难过极了。
  不久,我由于被斯梯福兹吸引而忘了梅尔先生。在新教员还没找到之前,斯梯福兹代他的一些课,斯梯福兹连书也不用,完全是轻轻松松玩耍一样(我觉得他什么都记得),新教员来自一个拉丁语学校,在上任前,一天在客厅吃饭时被介绍与斯梯福兹相识。斯梯福兹对他予以很高评价。对我们说他是一块“砖头”。虽说我不知道这是种什么学位,但我因此非常尊敬他;虽说他从没像梅尔先生那样为我——并不是说我算什么了不起的人——费过什么心血,我对他的高深学问从没有过半点怀疑。
  在那半年的日常生活中,只有另一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至今没忘。为了很多理由我不能忘记它。
  一天下午,我们都被整治到昏头转向的地步了,克里克尔先生还狠狠地向四周出击。就在这时,屯哥进来了,用他一贯的粗嗓门叫道:“有人找科波菲尔!”
  “来人是谁,把他们带到哪间屋去。”他就这些和克里克尔先生交谈了几句;然后——照惯例,在叫到我名字时我就起立了并吓得战战兢兢——我就被告之先从后面楼梯走去换件干净的衣,再去饭厅。我怀着我那小小年纪还从未有过的紧张执行这命令,走到客厅门口时,我突然想到或许是母亲来了——在那之前,我一直想来者是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开门之前,我缩回手,停下哭了一小会。
  开始,我没看到任何人,却感到门后有推力。我向门后一看,吃惊地看到了皮果提先生和汉姆。他们紧贴墙站着,向我脱帽致意。我不禁大笑,不过我这样笑更多的原因乃是看到了他们而快乐,而不只是被他们做出的样子逗笑的。我们很亲热地握手;我笑啊,笑啊,直到我拿出小手帕来擦眼睛。
  皮果提先生(我记得,在那次来访期间,他的嘴就没合拢过)见我那样做便表现出十分关心,他用胳膊推推汉姆,要后者说点什么。
  “高兴起来,卫少爷!”汉姆用他那种傻乎乎的方式说,“天哪,你长了好多!”
  “我长了吗?”我擦着眼睛问。我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哭,不过一看见老朋友我就要哭。
  “长了吗,卫少爷?他可不是长了吗!”汉姆说。
  “可不是长了!”皮果提先生说。
  他俩相对大笑,这下弄得我也又笑开了。于是我们又一起大笑,一直笑到我又快哭了。
  “你知道妈妈好吗,皮果提先生?”我说。“还有我亲爱的、亲爱的老皮果提好吗?”
  “非常好。”皮果提先生说。
  “小爱米丽呢?还有高米芝太太呢?”
  “非——常好,”皮果提先生说。
  大家沉默下来。为了打破沉默,皮果提先生从他口袋里掏出两只特大的龙虾,一个巨号的螃蟹,一大帆布袋的小虾,他将这些都堆在汉姆的怀里。
  “你看,”皮果提先生说,“你和我们住在一起时,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小小的海味,所以我们冒冒失失带来这些。这都是那个老妈妈烧的,她烧的,就是高米芝太太烧的。不错。”皮果提先生慢慢吞吞地说,我当时想他可能还没准备好说别的什么才粘住这个话题,“高米芝太太,我可以向你保证,是她煮的这一些呢。”
  我表示了感谢。于是,皮果提先生看了看不好意思在傻笑的汉姆一眼,也没帮他什么就又说道:
  “我们是,你知道,风平浪静地乘一只雅茅斯的帆船到格雷夫森德的。我妹妹把这个地方的地名写给了我,并写信给我说,如果我来格雷夫森德,一定要来找卫少爷,替她卑谦地请安,并转告一家人都非常好。小爱米丽,你知道,我一回去她就会写信给我妹妹,告诉她我见了你,你非常好,这样我们做了一个兜圈子的游戏。”
  我想了想,才明白皮果提用这个比喻来指消息将传一个圈。于是,我很诚挚地感谢他。我还说,我相信小爱米丽也和我们当时在海滩上拾贝壳石子时相比有些变化了;说这话时,我觉得我脸都红了。
  “她要变成一个大人了,她就要变成那样了,”皮果提先生说,“问他吧。”
  他指的是汉姆。汉姆对一大袋的小虾笑咪咪地表示此乃事实。
  “她漂亮的脸蛋哟!”皮果提先生说着,他的脸也像灯一样亮亮的了。
  “她的学问哟!”汉姆说道。
  “她写的字哟!”皮果提先生说,“天哪,那字一个个黑得像玉!一个个那么大,不管在哪你都能看清它。”
  看到皮果提先生怀着那种热情提到他宠爱的人时真让人愉快。他仿佛又站在我面前了,他那毛乎乎的大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爱心和骄傲而发光,我没法形容这一切。他诚实的眼睛冒着火花而亮闪闪的,好像它们的深处被什么灿烂的东西撩动着。他宽广的胸膛因为高兴而一起一伏。由于热诚,他两只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起,为了加重他说的,他又挥动着右臂(在我这个小人儿看来,那就像把大锤子)。
  汉姆和他一样热诚。要不是斯梯福兹冷不丁地进了屋而使他们不好意思,我敢说他俩还会说许多关于小爱米丽的话。见我站在屋角和生人说着话,斯梯福兹本正在唱歌也不唱了,并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小科波菲尔!”(因为一般这不是做会客室用的)于是他就从我们身旁经过往外面走。
  我不能确定,当时是因为有一个斯梯福兹这样的朋友自豪,还是迫切想解释我如何有皮果提先生这样的朋友,反正在他往外走时我叫住了他。天哪,过了这么久,我还记得那么清楚——我礼貌有加地对他说:
  “不要走,斯梯福兹,对不起。这两位是雅茅斯的船家——非常善良的好人——他们是我保姆的亲戚,从格雷夫森德来看我的。”
  “哦,哦!”斯梯福兹转过身说,“很高兴能见到他们。你们二位好。”
  他举止里有种潇洒,那是快乐优雅的举止而不是傲慢,我仍然相信他举止中还有种魅力。由于他的这种举止,由于他旺盛的活力,他悦耳的声音,他英俊的脸和好看的身材,还有他与生俱来的吸引力(我想很少人有这种吸引力),他有一种魅力,我相信;而人的天性中的弱点正是向这种魅力屈服。没什么人能抗拒这种魅力。所以,我看到他俩多么高兴能和他在一起,而且很快就对他敞开了心怀。
  “请你一定让她们在家里的知道,皮果提先生,”我说,“在信上告诉她们说斯梯福兹先生对我很好,如果没有他,我在这里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胡说!”斯梯福兹笑着说,“千万别告诉她们这种事。”
  “如果斯梯福兹先生到了诺弗克或萨弗克,皮果提先生,”我说,“只要我在那地方,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带他去雅茅斯看你的那所房子,只要他愿意去。斯梯福兹,你决不曾看过那样好的房子。那是用一条真正的船做的!”
  “用一条船做的,真的?”斯梯福兹说,“对这样地地道道的船家来说,那真是再好不过的房子了。”
  “是这样的,先生,是这样的,先生,”汉姆咧嘴笑着说,“你说对了,年轻的先生。卫少爷,先生说得对,地地道道的船家!嗬嗬,他也真地地道道呀!”
  皮果提先生的高兴劲不下于他的侄子的,不过出于谦虚他没这么大叫大嚷地表示出来罢了。
  “好吧,先生,”他鞠了一躬,边笑着把领巾往怀里掖边说,“谢谢你,先生。谢谢你!在我们那一行里,我是卖力干的,先生。”
  “最棒的人也不过如此了。皮果提先生,”斯梯福兹说。他已经知道他的姓了。
  “我敢说,你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先生,”皮果提摇摇头说,“你干得真好——好极了!谢谢你,先生,我感谢你对我们的热情。我是个粗人,先生,可我直爽——至少,我希望我直爽,你明白。我的房子没什么好看的,先生,不过如果你和卫少爷一起来看它的话,那完全可以由你支配。我真是一只卧妞,是的,”皮果提先生想说的是蜗牛,比喻他走得很慢,因为他每次说完一句话就想走,却不知怎么地又回来了,“不过,我巴不得你俩都好,我巴不得你俩都快乐!”
  汉姆应了那句客气话,于是我们用最热情的方式和他们分手了。那天晚上,我差点忍不住要向斯梯福兹谈起漂亮的小爱米丽,可我太不好意思去提到她的名字,也怕遭他讥笑。我记得,我很不安地把皮果提先生那句“她要变成一个大人了”想了好久,不过我最后断定那话是没什么意思的。
  我们乘人不注意,把那些介类,或像皮果提先生那么谦虚地称作“海味”的东西转运进寝室,那天晚上大吃了一顿。可是特拉德尔没福气消受,他太不幸了,连和别人一样平安吃下这顿晚饭都不成。半夜他病了——他太软弱了——病因是螃蟹;吃下黑药水和蓝药丸后(据父亲行医的丹普尔说那药力足以破坏一匹马的体力),他又挨了一顿棍子并被罚背六章希腊文圣经,因为他不肯招供。
  那半年的其它日子在我记忆中是一片混沌,只记得是日复一日为我们的小命挣扎努力;夏天逝去,季节转换,严寒的早晨,我们被铃声唤起床;夜晚,在那清冷清冷的气息中我们就寝;晚上的教室灯光黯淡,炉火无温,早上的教室则像一个巨大的颤抖着的机器,总是那样依次变来变去的炖牛肉和烤牛肉,炖羊肉和烤羊肉;一块块的黄油面包;卷了角的课本,开了裂的石板,泪水打湿了的抄本,挨棍子,挨界尺,剪头发,下雨的星期天,板油夹的布丁,还有无处不在的那脏兮兮的墨迹。
  可我记得很清楚,经过一段好长的日子后,放假的日子不再是一个固定的小黑点而是一点点朝我们走近,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先计算月份,继而计算星期,再而计算日子;我于是怕会不让我回家。当我听斯梯福兹说已来通知让我回家了。我又怀上一种在动身前摔断腿的朦胧不安。终于,放假的日子由下下个星期而下星期,又由后天而明天而今天而今晚。那天晚上,我上了雅茅斯的邮车,我回家去了。
  在雅茅斯的邮车里,我时睡时醒,并做了许多关于这一切的梦。但每次醒来,窗外的地面已不是萨伦学校的操场了,耳边响起的也不是克里克尔先生对特拉德尔发出的声音,而是车夫吆喝马的声音呢。
  第八章 我的假日
  特别快乐的一个下午
  天亮之前,我们来到邮车当停的那家小旅店(那不是我那个侍者所在的旅店),我被带进一间很可爱的小小卧室里,门上用油漆写着“海豚”两个字。虽说在楼下火炉前喝了给我的热茶,我仍然很冷,我知道;所以我很高兴能上海豚的床,用海豚的毯子把我从头到脚裹住入睡了。
  早上九点,车夫巴吉斯要来接我。我八点便起床,在指定时间前做好准备等他。由于晚上没睡足,我有点头昏。他接待我的样子就像我们分手不过是五分钟前的事,好像我只是去旅店兑换了零钱或干类似的事。
  我和我的箱子上了车后,车夫也就座了,那匹懒洋洋的马又用它那惯有的步子拉我们上路了。
  “你看上去气色挺好,巴吉斯先生,”我说,心想他听了会很高兴。
  巴吉斯先生用袖口擦了擦脸,然后看了看袖口好像是想在那上面看到他的好气色;可他对我讨好未作任何回答。
  “我转达了你的口信,巴吉斯先生,”我说,“我给皮果提写信了。”
  “啊!”巴吉斯先生说。
  巴吉斯先生干巴巴地答应着,看上去不怎么高兴。
  “那么写对吗,巴吉斯先生?”我犹豫了一小会后问道。
  “怎么了,不对。”巴吉斯先生说。
  “不是那句话吗?”
  “那话是对的,也许,”巴吉斯先生说,“可到了那儿就完了完。”
  由于我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就重复他的话问道;“完了完,巴吉斯先生?”
  “没结果呀,”他解释道,一边斜瞥了我一眼,“没回信。”
  “你想要个回信,巴吉斯先生?”我睁大了眼问,因为这对我说可是新鲜事了。
  “一个人说他愿意时,”巴吉斯先生又把眼光缓缓投向我说,“那就等于说,这个人等着一个回信呀。”
  “哦,巴吉斯先生?”
  “哦,”巴吉斯先生的眼光又落到马耳朵上了,“从那时起,那人就在等一个回信。”
  “你把这点告诉她了吗,巴吉斯先生?”
  “没——有,”巴吉斯先生想了想说,“我不打算去把这告诉她。我和她说过的话通共不过六句。我不打算去把这告诉她。”
  “你愿意我把这告诉她吗,巴吉斯先生?”我迟疑地问。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这么说,”巴吉斯先生说着又慢慢地看了我一眼,“巴吉斯在等一个回信。你说——叫什么?”
  “她叫什么?”
  “嗯!”巴吉斯先生点点头说。
  “皮果提。”
  “教名呢?还是姓?”巴吉斯先生道。
  “哦,这不是她的教名,她的教名是克拉拉。”
  “是吗?”巴吉斯先生说。
  似乎这一切使他发现有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他于是坐在那儿沉思,并小声吹着口哨,就这样过了一小会儿。
  “嘿!”他终于又说道,“你说,‘皮果提呀!巴吉斯在等一个回信呢!’她也许会说:‘什么回信?’你说,‘对我给你说的那句话的回信呀。’‘那是什么话呀?’她说。‘巴吉斯愿意,’你就说。”
  一边这么巧妙地指导我,巴吉斯先生又一面用胳膊肘对我腰部重重地碰了一下。然后,他又按老样子地低头看着马。有那么半个小时里,他没对这事再说什么,那以后才从口袋里掏出支粉笔,在车篷里写上“克拉拉·皮果提”几个字,显然是作为他个人备忘录用的。
  啊,那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啊——当你回那个已不再是真正的家的家时,当回到那里发现所见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旧日那个快乐的家、而那旧日的家却已是一个不再现的旧梦了!母亲、皮果提和我彼此亲热友爱而无外人插在我们中间的日子又历历在目了,使我伤感,我竟不知道我是不是为回到家而高兴呢,还是愿意呆在外面和斯梯福兹厮伴而忘掉它。可我还是到了,不一会就来到那幢住宅前。那儿的那些叶落尽了的老榆树在抖峭中向我摇摆它们的那些手,那儿的那些旧鸦巢在风中一片片地吹散飘去。
  车夫把我的箱子放在花园门口就走了,剩下我在那里。我沿小径向屋子走去,一面盯着那些窗子,每踏一步都生怕会从窗口看到默德斯通先生或默德斯通小姐从那儿探头往下看。不过,没有面孔出现。走到屋前,又知道天黑前怎么开门,我就没敲门边轻轻地、怯怯地走了进去。
  上帝知道,当我走进门厅听到母亲在旧客厅里唱歌的声音时,我心头一种多么童稚的记忆又被唤醒了。她很轻很轻地唱。我想在我还是一个小毛头时,也一定躺在她怀里听她这样唱过。这曲子是新的,可是却让我感到那么亲切,充满了我的心怀,就像一个久违的好友归来。
  从母亲低唱的那种孤独和沉思的样子,我断定她是一个人在那里。于是我轻轻走进去。她坐在火炉边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她脖子上,自己低头看那婴儿的小脸,并对那婴儿轻轻唱歌。我猜得不错,没别的人在她身边。
  我对她说话,让她惊动得叫了起来。可是,她看到我时,便叫我是她亲爱的卫卫,她亲爱的孩子!她走过半间房子迎上来,跪在地上亲我,把我的头贴在她胸上去挨她怀里那个小小人儿,又把小小人儿的手放在我嘴上。
  我真希望我已经死了。我真希望我那时就怀着那种感觉死了!我那时比以后任何时候都更适于进天堂。
  “他是你的小弟弟,”母亲抚摸着我说,“卫卫,我可爱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然后,她又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我,抱住我的脖子。她这么做时,皮果提跑了进来并一下坐到我们旁边的地上,对我们俩又疯狂了十五分钟左右。
  似乎没人指望到我会回得这么早,车夫比平日提前了很多。似乎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拜访附近什么人家去了,到夜晚才会回。我先前根本没料到我们仨可以不受惊扰地聚在一起;我当时觉得好像亲切的旧时光又回来了。
  我们一起在火炉边吃饭。皮果提想伺候我们,可母亲不让她这样做而叫她和我们一起吃。我用我的那只绘有鼓满帆的战舰的褐色盘子,我不在家时,皮果提一直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她说就是给她一百镑她也不肯打破它。我用我的那只刻有“大卫”字样的旧杯子,还用我的那些不会割伤手的小刀小叉。
  吃饭时,我想这是把巴吉斯先生的话告诉皮果提的好机会了。我还没把要告诉的话说完,她就开始笑起来了,并用围裙蒙住脸。
  “皮果提!”母亲说,“怎么了?”
  皮果提笑得更厉害了。我母亲想把她的围裙拉开,她反而蒙得更紧,好像用一条口袋把她头包住了一样地坐在那里。
  “你在干什么呀,你这个蠢东西?”母亲笑问道。
  “哦,那该死的人!”皮果提叫道,“他想娶我呢。”
  “他和你很般配,是吗?”母亲说。
  “哦!我不知道他,”皮果提说,“别问我。他再好我也不要他。我不嫁任何人。”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这告诉他呢,你这可笑的家伙?”母亲说。
  “把这告诉他,”皮果提隔着围裙往外看着答道。“他从没对我提起过有关那事的一个字。他心里更清楚,只要他敢对我说一个字,我就一定会搧他一耳光。”
  我相信,她当时的脸色比任何时候更红,比任何一张脸都红。每次她大笑一阵后就又蒙上脸,这么大笑过两或三次后,她才又继续吃饭。
  我看出,虽然在皮果提注意到时我母亲也微笑,但她变得更加严肃、更若有所思了。一开始我就发现她变了。她的脸依然很秀美,却看上去忧伤脆弱;她的手那么瘦骨伶丁,那么苍白,我觉得几近透明了。但这还不全是我现在说的变化,我说的是她的气质变了。她变得焦虑不安。终于她亲热地把手搭在她的老仆人手上,她说:
  “皮果提,亲爱的,你不会结婚吧?”
  “我,太太?”皮果提瞪着眼答道,“上帝保佑你,我不会。”
  “不会很快结婚吧?”母亲温柔地说。
  “永远不会!”皮果提大声说。
  母亲握住她的手说:
  “别离开我,皮果提。和我在一起吧。也许不会很久了。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我离开你,我的宝贝?”皮果提叫道,“怎么着我也不会的呀!怎么了,你那小脑袋里想些什么呀?”皮果提已习惯于有时把我母亲当一个孩子那样来对其交谈了。
  可是母亲除了表示感谢没说什么别的,皮果提就又照她的那方式继续说:
  “我离开你?我想我了解我自己。皮果提离开你?我倒想看看她试着这么做呢!不,不会的,不会的,”皮果提抱着胳膊摇头说,“她不是那种人,我亲爱的。如果她这么做了,有些猫会开心,但是它们开心不了。它们会更烦恼呢。我要和你在一起,直到我变成一个孤拐倔犟的老婆子。等我太聋了,太跛了,太瞎了,牙掉光了说话也说不清了,成个废物了,连别人都懒在我身上挑刺了。我就去我的卫卫那儿,请他收留我。”
  “那样的话,皮果提,”我说,“我一定会很高兴看到你,像欢迎一个女王一样欢迎你。”
  “上帝保佑你那难得的好心肠!”皮果提叫道。“我就知道你会那样做!”于是她又亲了我一下,对我的善意表示感谢,再用围裙蒙住脸来把巴吉斯取笑一番。那以后,她从摇篮里抱出那婴儿来喂他。那以后,她收拾了饭桌;再以后她换了一顶帽子,拿着她的针线匣和尺子、还有那块蜡烛头走进来,一切都和原先的一模一样。
  我们向炉而坐,愉快地谈话。我告诉她们说那克里克尔先生是多么严厉的先生,于是她们对我深表同情。我告诉她们斯梯福兹是多好的人,怎样保护我,于是皮果提说她要步行二十英里去看他。那婴儿醒来时,我把她抱起来,亲热地照顾他。他又睡着后,我就依已间断好久的老习惯那样爬到母亲身边坐下,手搂住她的腰,小红脸蛋贴在她肩头,能感觉到她美丽的秀发垂在我身上——我记得,我常把她的头发想作天使的翅膀——我真快乐呀。
  我坐在那儿看着那炉火,在那烧红的煤块中好像看见了幻景,我几乎坚信我根本就没离开家过,而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不过是那幻景,随着火光暗淡时会消失,我记忆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母亲、皮果提和我才是实实在在的。
  皮果提尽她目力所及地补一只袜子,她坐在那里,把那袜子像手套一样戴在手上,右手执针,火光一闪亮时她就马上缝一针。我总想不出她从哪儿找出这么些要补的袜子。从我躺在摇篮里起,她就似乎只干这一种针线活而没缝过别的。
  “我想知道,”皮果提说道,她有时会对一些最意想不到的问题发生兴趣要探究,“卫卫的姨婆不知怎么样。”
  “哦,皮果提!”我母亲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说,“你说的话真糊涂!”
  “是啊,可我的确想知道呢,太太。”皮果提说。
  “是什么使你想起这么一个人了?”母亲问道,“这世上再没别的人好想了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皮果提说,“我的头脑从来不能挑选该想的人,这只可能是我太蠢的原故。他们随意来去,他们也随意不来不去。我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你真荒唐,皮果提,”母亲答道,“人们会以为你在盼她再来一次呢。”
  “天哪,千万别!”皮果提叫道。
  “好吧,那就别再谈这种不快的事了,这才是好人,”母亲说,“无疑,贝西小姐把自己关在海边那小屋里,要永远呆在那里了。不管怎么说,她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不!”皮果提若有所思道,“不,再也不会了。我想知道,如果她死了,她会不会给卫卫留下点什么呢?”
  “我的天哪,皮果提,”母亲答道,“你是个多糊涂的女人呀!你知道她根本就对这可怜又可爱的孩子出生有多反感呀!”
  “我想她现在也该宽恕他了。”皮果提暗示道。
  “为什么她现在就会宽恕他呢?”母亲很敏锐地问。
  “他现在有个弟弟了呀,我的意思是这个。”皮果提说。
  母亲立刻哭了起来,她不知道皮果提为什么竟敢说这种话。
  “好像摇篮里这个无辜的小家伙于你或任何人有过什么害处一样,你这个偏狭的东西!”她说,“你最好去嫁给那个车夫巴吉斯。你怎么不去呢?”
  “如果我这样做,只会使默德斯通小姐开心。”皮果提说。
  “你心思多坏呀,皮果提!”母亲回答说,“你嫉妒默德斯通小姐都到了可笑的地步。你要把钥匙都收由你保管,由你来发放一切东西,是不是?你这么想,我也不吃惊。可你知道她是出于好心和善意做这些事的!你知道她是这样的,皮果提——你知道得很清楚。”
  皮果提低声嘟囔了几句,听着像是“讨厌的好心”还有别的什么,大意是那种好心也未免太过份了。
  “我知道你的用意,你这个坏脾气的东西,”母亲说,“我了解你,皮果提,完全了解你。你知道我了解你,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脸红得像火烧。可是一次只说一件事。现在说的是默德斯通小姐,皮果提,你回避不了。你曾听她不止一次说过,说她认为我太没头脑,也太——啊——啊——”
  “漂亮。”皮果提提醒道。
  “那么,”母亲半笑着半问道,“她如果蠢到说这种话,也是我的错吗?”
  “没人会怪你的。”皮果提说。
  “没人,我希望没人会这样,当然!”母亲答道,“你曾听她不止一次说为了这个原因,她希望把我从这些麻烦中解脱出来。她认为我不宜为这些事操心,我自己也真弄不明白我究竟是不是适宜这些;她不是总起早睡晚,不停地走来走去吗?她不是总在做各种事,钻进各种地方——什么煤屋,储藏室,还有些我弄不清的地方吗?那些地方决不会是很舒服的——你是暗示这样做不是出于一种热诚心肠吗?”
  “我根本不暗示。”皮果提说。
  “可你那样做了,皮果提。”母亲接应道,“你除了干活,就暗示,再也不干什么别的了。你总暗示,从那里得到满足。
  你谈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时——”
  “我从没那么说。”皮果提说。
  “是没那么说,皮果提,”母亲道,“不过,你暗示过。这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这是你最坏之处。你要暗示。刚才我说我了解你,现在你知道我了解你。你谈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心时又装出看不起的样子,我不相信你是真地打心眼里看不起,皮果提,你一定像我一样知道那好心有多好,而且他又怎样为这些好心驱动去行事。假如他过去对某人似乎严厉了点——皮果提,你明白,我相信卫卫也明白,我指的并非在场的哪一个人——那也完全是因为他深知这样是为了某人好。因为我,他自然而然地爱某人。并完全为某人好而行事。他比我更长于对这问题做决断,因为我很明白我是个软弱、轻率、幼稚的人,而他是个坚定、严肃、认真的人。他也,”说到这儿,她那好动感情的天性又使泪水偷偷流满了她的脸,“他也为**了很多心;我应该非常感激他,在思想中服从他,如果我没这么做,皮果提,我就难过,自责,怀疑自己的良心,不知怎么办好。”
  皮果提坐在那里,把袜底贴住下巴,默默看着炉火。
  “好了,皮果提,”母亲的语气变了,“我们别闹别扭了,因为我受不了这个。你是我真正的朋友,我知道,如果我在这世上还有朋友的话。我叫你可笑的东西,或讨厌的东西,或别的什么的时候,皮果提,我只是说,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从科波菲尔先生第一次带我上这儿来时你到大门口迎接我的那时起,你就一直是我真正的朋友。”
  皮果提对此的反应并不慢,她使劲抱了我一下,以此表示同意了友好条约。我相信,我当时对那番谈话的真正性质有了些明白,但我现在也确信:那好心人发起并参加那场谈话,意在使我母亲可以用她喜好的那些自相矛盾的小结论安慰她自己。这一着还真高明,因为我记得母亲那晚在以后的时间里格外开心,皮果提也不怎么顶撞她了。
  我们喝了茶,拨了炉灰,又剪了烛花,然后我就为纪念旧日时光给皮果提读了一段鳄鱼的书——她从口袋里拿出那本书,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把那书收在那儿——然后我们又谈论萨伦学校,这下又把我的话题带到斯梯福兹身上,他是我引为了不起的人物。我们都很开心;那一个晚上,那所有同样的快乐晚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注定了结束我生活中那一卷的那一个晚上,永远不会从我记忆中消失。
  当听到车轮声时,已近十点钟了。于是我们都站了起来。母亲忙说时刻已晚,而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又主张年轻人早睡早起,所以我还是上床去为好。我吻了她,他们还没进屋,我就拿了蜡烛上楼去了。当我上去来到我曾受监禁的卧室时,我那童稚的幻觉里似乎感到他们把一阵冷风带进了家,把旧日亲近的感觉像一片羽毛一样吹走了。
  早晨下楼吃早饭时,我十分不安,因为自从犯了重罪后我还一直没见到过默德斯通先生呢。但反正是躲不开的,我还是下楼了,在下楼时我停下过两三次,而踮着脚尖跑回我的卧室,但终于还是在客厅露面了。
  他背对着火炉站在那里,默德斯通小姐正在准备茶。我进去时,他盯着我,但并没做出任何打招呼的表示。
  惶惑了一会后,我走到他跟前,对他说:“我请你原谅,先生,我为我的行为后悔,我希望你原谅我。”
  “我很高兴地听到你说你后悔,大卫。”他说。
  他伸给我的手正是我咬过的那一只。我的眼光不禁在那上面的红疤痕上停了一下;可是当我看到他脸上那阴毒的表情时,我的脸比那疤痕还要红。
  “你好,小姐。”我对默德斯通小姐说。
  “哦,天哪!”默德斯通小姐叹口气说,一边把茶匙伸向我以代替她的手指,“放多久的假呢?”
  “一个月,小姐。”
  “从什么时候算起?”
  “从今天起,小姐。”
  “哦!”默德斯通小姐说,“那现在就去了一天了。”
  她每天早上都用这种态度减去日历上的一天,她就这样在整个假期都这么做。她总闷闷地减,减了十天,直到数字变成两位数,她才变得略感希望了。日子往前过,她便几乎快活起来了。
  就在这第一天,倒楣的我把她投入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中,虽说她一般来讲并不会有这种弱点。我来到她和我母亲坐着的那屋里,那只有几个星期大的婴儿就在我母亲膝盖上,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突然,默德斯通小姐发出那么一种尖叫声,使我差点仍掉那个婴儿。
  “我亲爱的珍!”母亲叫道。
  “天哪,克拉拉,你看到了吗?”默德斯通小姐喊道。
  “看到什么,我亲爱的珍?”母亲说,“在什么地方?”
  “他抱起他了!”默德斯通小姐叫道,“那孩子把婴儿抱起来了!”
  她吓得站不住了,却又挺起身来扑向我,从我怀里把婴儿夺走。然后,她晕了过去。她难受得那么厉害,他们只好给她喝下些樱桃白兰地。她清醒后,郑重宣布禁止我以任何借口碰我的弟弟。我那可怜的母亲温顺地用下面这番话认可了那禁令(我看得出她并不情愿如此):“无疑,你是对的,我亲爱的珍。”
  还有一次,又是我们三个在一起时,还是为这可爱的婴儿——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觉得他真的很可爱——而使默德斯通小姐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那婴儿躺在我母亲膝盖上,母亲看着他的眼睛后说:
  “卫卫,过来!”于是她又看看我的眼睛。
  我见默德斯通小姐放下了手上的珠子。
  “我敢说,”母亲轻柔地说,“他俩绝对相像。我请他们像我,我觉得他们长得像我,而他俩彼此也相像。”
  “你说些什么,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亲爱的珍,”母亲吞吞吐吐道,因为被这么一责问,她有些生畏了,“我发现婴儿的眼睛长得和卫卫的一模一样。”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很恼怒地站起来说,“你有时简直是个地道的蠢人。”
  “我亲爱的珍。”母亲抗议道。
  “一个地道的蠢人,”默德斯通小姐说,“还有谁会把我弟弟的儿子和你的孩子比较?他们根本长得不相像。他们没一点相像的。他们在各方面都无相似处。我希望他们永远这样。我可不愿坐在这儿,听人这样做比较。”说罢她就很威风地走出房间,把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
  一句话,在默德斯通小姐眼里,我不讨人喜欢。一句话,在这儿的任何人眼里,甚至在我自己眼里,我都不讨人喜欢;因为喜欢我的人没法表示出来,而不喜欢我的人可以充分表示出来,使我敏锐地觉察到并总显得畏缩、粗俗和迟钝。
  我觉得我使他们不快,正如他们使我不快一样。如果我走到他们呆着的房间,他们本在一起谈话,我母亲本来也看上去还高兴,可我一进去她脸上就不觉蒙上一层愁云。如果默德斯通先生兴致还好,那我就破坏了他的兴致。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比平常心情更坏,那我就加重了她的不快。我的理解力已足以使我明白我母亲总在受折磨;她怕对我说话或对我和蔼,这一来就会得罪他们了,而且事后又要受训斥。她不但终日怕自己得罪他们,也怕我得罪他们,于是哪怕我稍稍动一下,她也不安地观察他们神色。于是,我决定尽可能回避他们;有许多寒冷的时间是我坐在我那毫无快意的卧室里度过的,我在那里披着小大衣,看着书,听着教堂的钟声。
  晚上,我有时去厨房和皮果提坐在一起。在那里,我觉得惬意,也不怕表现出自己本色来。但这些也不能在客厅里得到许可。笼罩在客厅的那种折磨人的气氛连这些都禁止。他们把我当作训练我母亲、磨炼她的工具,不许我走开。
  “大卫”,一天晚上,我正像往常那样要离开客厅时,默德斯通先生说,“我很遗憾,我发现你很阴郁孤僻。”
  “像一只熊一样孤僻!”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站住了,低下了头。
  “嘿,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阴郁孤僻是所有气质中最坏的呀。”
  “在我见过的所有那些孤僻气质中,这孩子的,”他姐姐道,“是最执拗最倔犟的了。我想,亲爱的克拉拉,你也一定看出来了吧?”
  “我请你原谅,我亲爱的珍,”母亲说,“你很肯定——我想你会原谅我的,我亲爱的珍——你了解卫卫吗?”
  “如果我不了解这个孩子,或任何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答道,“我应当感到羞愧。我不自夸学识渊博,但我敢说我不乏常识。”
  “无疑,我亲爱的珍,”母亲答道,“你的理解力很强——”
  “哦,天哪,别这么说吧!请千万别这么说,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很生气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不过我能肯定是这样的,”母亲继续说道,“大家也公认,而我也从许多方面受益而深知这一点——至少,我应该这样——没人比我自己更坚信这一点了;所以我很虚心地这么说,我亲爱的珍,我担保。”
  “你们可以说我不理解那个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摆弄着她腕上的那副手镣说。“我们可以同意,请你原谅,我根本就不理解那孩子。对我来说,他太深奥了。不过,或许我弟弟的洞察力使他可以多少看出这孩子的个性吧。我相信,当我们——不合宜地——打断他说话时,他正在就此谈话呢。”
  “我想,克拉拉,”默德斯通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对于这个问题,或许有比你更好也更不受感情支配的裁决人吧。”
  “爱德华,”母亲怯生生地答道,“对于任何问题,你都比我这个要冒充的裁决人强多了。你和珍都比我强,我只是说——”
  “你只是说一些软弱又欠考虑的话,”他答道,“尽量别那么做吧,我亲爱的克拉拉,要时时留心你自己呀。”
  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说“是,我亲爱的爱德华。”
  可她并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我很遗憾,大卫,我这么说,”默德斯通先生把头和眼光直呆呆转向我说,“说发现你阴郁孤僻。我不能容忍让这么一种气质在我眼皮下发展而不予以努力的纠正。你也得努力,少爷,改正它。我们一定要努力为你改掉它。”
  “请原谅,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回来后并不曾有意要阴郁。”
  “不要用谎话来掩饰了,少爷!”他那么凶狠狠地答道,以至我看到母亲不觉伸出发颤的手来,想把我和他隔开。“你怀着阴郁心情躲在你那间屋里不出来。在你该呆在这里时,你呆在你那间屋里。现在你得知道,不再多说了,我要你留在这里而不是呆在那里。另外,我要你在这里服从。你了解我,大卫。我一定要这样办。”
  默德斯通小姐嘎嘎地干笑了一声。
  “我要有一种恭敬、利索和立即照办的态度对待我本人,”他继续道,“对待珍·默德斯通,对待你母亲。我不允许由一个孩子任着性子像这间屋有流行病似地避开。坐下吧。”
  他像对狗一样命令我,我也像狗一样服从。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注意到你喜欢和下流庸俗的人结伴。不许你和仆人交往。你有许多方面需要改善,但厨房不能改善你。关于那个教唆你的女人,我不说什么了——因为你,克拉拉,”他用更低沉的声音对我母亲说,“出于旧日关系以及根深蒂固的谬想,还未能克服敬畏她的弱点。”
  “那是种最莫名其妙的谬误思想!”默德斯通小姐叫道。
  “我只说,”他又继续对我说,“我不许你和那女仆皮果提结伴,你必须改了这点。喏,大卫,你了解我,你知道如果你不完完全全服从我会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就因为我那可怜的母亲,我也比他所认为的要知道得更清楚——我完完全全服从了他,从此不再躲进我自己的房间;也不再躲到皮果提那里。一天又一天,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客厅里,眼巴巴盼着晚上到,好去睡觉。
  我受的约束有多令人厌恶,连续几小时以同一种姿式坐在那里,不敢动动胳膊或腿,否则默德斯通小姐就会指责(哪怕有一点这种想法她也会这么做),说我好动;也不敢动动眼睛,否则就会被看作一种不高兴或查审的样子,这就又成我受指责的新口实了!坐在那里,听时钟滴答响;看默德斯通小姐穿钢珠,猜想她是否会嫁人,若是的,又会是哪个背时人娶了她;数火炉架上嵌线的根数多少;我的眼光从墙纸上的波纹和螺旋形中游走到天花板,那是多么不堪的沉闷啊!
  在恶劣的冬天气候里,我是怎样独自在泥泞的小巷中走来走去,心头压着那客厅,还有在客厅里的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那是我无法摆脱的重负,那是我无法消除的梦魇,那重担压迫我的心智也变迟钝了!
  在沉寂和不安中,我吃的是什么样的饭呢!坐在饭桌边,总感到一副刀叉是多余的,那就是我的;有一只盘子和一把椅子是多余的,那就是我的;有一个人是多余的,那就是我!
  那是什么样的晚上啊!当蜡烛拿进屋后,我就该做点什么事,可我哪敢读任何有趣的书,我只好看一些生硬无比的算术论文,那些度量衡表像是些爱国歌曲或情歌的歌谱一样让我眼花缭乱;它们根本不肯好好地停下来让我学习,却好像把我的头当老***针眼一样穿来穿去,从一只耳朵进,从另一只耳朵出。
  我怎样打了呵欠和犯着睏呢,虽说我拼命小心!我怎样从瞌睡中惊醒;又怎样对哪怕偶或想出的小问题也找不到答案;我看上去多么像片空白,为所有的人忽视,却又妨碍了所有的人;当九点时第一声钟声敲响时,默德斯通小姐马上命令我去睡时,我感到多么如释重负啊。
  就这样,假期一点点地挨过去了。终于有天早上,默德斯通小姐说:“最后一天要过去了!”并给我喝了那个假期里最后一杯茶。
  我对走并不感到难过。我那时本已陷入一种愚痴境地了,不过又开始恢复了点心智,想念起斯梯福兹来,尽管他身后有克里克尔先生的阴影。巴吉斯先生又来到了大门口;母亲俯身和我告别时,默德斯通小姐又发出警告:“克拉拉!”
  我吻了她,也吻了小弟弟,心里那会真难过,但并不为离开难过——因为我们之间有沟坎相隔,实际上每天我们都是分开着的。活在我心中的与其说是她对我的拥抱,不如说是拥抱后的情景,虽然她是那么尽可能地热情拥抱我。
  我上了马车后,听到她叫我。我向外看去:她独自站在院门前,把那婴儿抱起要我看。那天清冷而无风,她抱着那孩子眼巴巴望着我,她的头发纹丝不动,衣折也不摆。
  就这样,我失去了她。那以后,在学校里睡梦中,我看到的她也是这样——在我床边沉默无语,怀抱着那婴儿,仍那样眼巴巴地望着我。

  第三章

  ?第九章 一个难忘的生日
  三月间,我的生日到了,那以前学校发生的一切我都掠过不谈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斯梯福兹比过去更令人仰慕敬佩。如果不提前,学期结束时他就要离开了。在我眼里,他比以前更朝气蓬勃,更独立不驯,因此也更使人着迷。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心中只留下那时的那件大事的印象,对其它的那些较小的事的记忆似乎都被它吞没了。
  我甚至难以相信自我回到萨伦到我生日这其间竟有两个月的时间。我只能认为这样是因为我知道事实应当如此;否则我会深信这两件事之间并无间隔,它们是接连而至的。
  那是怎样的一天,我对此记得多清楚呀!我还能感到那天弥漫在空中的雾气;我还能透过那雾看到幽灵般的冷霜;我还能感到被霜打湿的头发垂到我脸上;在那个雾气沉沉的早上,一根流着蜡泪的蜡烛幽幽点燃在阴暗的教室里供照明之用,我还在那里张望,能看到同学们呵气暖和手指和跺地板取暖时呼出的白气在那清冷的空气中盘旋缭绕。
  吃过早饭,我们已被从操场带进了教室后,夏普先生走进来说:
  “大卫·科波菲尔去会客室。”
  我心想准是皮果提又送来好多些吃的了,所以听到这命令心中为之一振。我附近的一些学生在我慌慌张张离开座位时还请我分发好东西时千万别忘了他们。
  “别着急,大卫,”夏普先生说,“我的孩子,来得及呢,别着急。”
  如果我当时有点头脑的话,就会对他说话时那动感情的语调有些奇怪了;可我当时想都没想。我急急忙忙来到客厅,看到克里克尔先生坐在那儿吃早餐,他面前放着一份报纸和那根棍子,克里克尔太太手里拿着封打开了的信。但是那儿没有一大包吃的。
  “大卫·科波菲尔”,克里克尔太太把我带到一张沙发前和我一起坐下,并说道,“我要和你很好地谈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的孩子。”
  克里克尔先生当然是我一直在注视的,他这时摇了摇头,并不朝我看,还用很大一块黄油烤面包塞住嘴而止住了一声叹息。
  “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世界每天有变化,”克里克尔太太说,“也不知道人们是怎样在这世界上逝去。可是我们人人都得知道这事,大卫;我们有的在年轻时就知道了,有的上了年纪后才知道,而有的一生都知道。”
  我热切地看着她。
  “你在假期结束离家返校时,”克里克尔太太停了一会又说,“他们都好吗?”又停了一会,“你妈妈好吗?”
  不知为什么,我发抖了,但我仍然热切地看着她,不愿回答。
  “因为,”她说,“我很伤心地在今天早上听说,你妈妈病得很重。”
  在克里克尔太太和我之间升起一层雾,她的身影似乎在那雾后动了一下。然后,我感到滚烫的泪水顺着我脸往下淌,接着她的身影又不晃动了。
  “她病情很险恶。”她又道。
  我这时便明白了。
  “她死了。”
  根本不必这么告诉我。我已经伤心地大哭了起来,我感觉得到我已是这么一个广漠世界上的一个孤儿了。
  她对我真是好极了。她一整天把我留在那里,有时让我在那儿单独呆呆;我哭,哭累了就睡觉,睡醒了再哭。当我再不能哭时,我就开始想了,这时我心头的压力重到无以复加,我的悲伤是那样一种无法缓解的钝痛。
  可我的思绪是纷乱懒散的,我并没有专注地去想压在我心头的不幸,只是围绕着这不幸在纷乱懒散地胡想。我想到了我们那幢寂静关闭的房子。我想到那婴儿,据克里克尔太太说也早就日益虚弱了,他们相信他也会死。我想到我们住宅附近墓地上我父亲的坟墓,想到在那棵我十分熟悉的树下躺着的母亲。剩下我一个人在那儿时,我站到一张椅子上照镜子,看到我的眼睛好红,我的脸好凄苦。过了几个小时后,我考虑这样看来也许我的眼泪真的流不出来了。还考虑当我走到家门口时——因为我要回家参加葬礼——我失去的亲人有什么最使我想起来感动。我意识到在全体学生中我获得尊严感,由于我的伤心我已成为重要人物了。
  如果有孩子真正感受到彻心的悲痛,那我就是一个。可我记得这重要性于我是种得意——那天下午,别的学生都呆在教室里时,我却在操场上散步。他们上课时,我看到他们向窗外朝我看,我觉得我与众不同,便更加愁容满面,步子也迈得更慢了。放学后,他们出了教室和我说话,我觉得我那样真好——一点也不对他们表现出骄傲,和以前一样地注意他们每个人。
  我要在第二天夜里回家,但不是乘邮车,而是乘一种很笨重的夜班车。这种车又叫“农夫”,因为主要是供在行驶区间做短途旅行上下的农夫用的。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讲故事,特拉德尔坚持要把他的枕头借给我用。我至今不知道他当时认为那会对我有什么样的好处,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个。不过,这是他当时唯一可出借的东西,可怜的人,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张画满了骷髅的信纸,分别时他把这张信纸送给我,以使我的悲伤能从中得到安慰,并帮我获得安宁。
  第二天下午,我离开了萨伦学校。当时我没想到我这一离开就再没回来。我们慢慢走了一整夜,直到早上九、十点钟才到雅茅斯。我往车外看,想找到巴吉斯先生,可他不在那儿;倒是一个胖乎乎、呼吸急促而看上去挺快活的小老头在那儿。这小老头穿着黑衣,短裤齐膝处飘着些褪色的丝带,他穿的袜子也是黑的,还戴着大宽边礼帽。他大喘气地走到车窗前说:
  “您是科波菲尔大人吗?”
  “是的,先生。”
  “请跟我走吧,少爷,”他拉开车门说,“我将很荣幸地送你回家。”
  我把手放进他手中时,一面揣摸他是谁。我们来到一条窄街上的铺子里,铺门上写着:欧默,专营布料,成衣,衣饰,丧事用品,等等。这家店铺逼仄,令人透不过气来,里面放满了各种做好和没做好的衣,还有一个橱窗,里面放满了大礼帽和女式软帽。我们走进铺子后的一个小客厅里,看到三个年轻女人正在用堆在桌上的一大些黑色衣料做着活,地上尽是些布头。屋中间有个烧得很旺的大火炉,还有一种逼人的气味,那是些热烘烘的黑绉纱发出来的气味;当时我可不知道那是什么味,现在才明白的。
  那三个看起来又勤快又舒心的年轻女人抬头看看我又继续做手头的活。一针针,一线线。这时,窗外小院那一头的一个作坊里传来很有规律的铁锤声:“咚——哒哒,咚——哒哒,咚——哒哒,一点变动也没有。
  “嘿!”我的引路人对那三个年轻女人中的一位说道,“你们做得怎么样了,明妮?”
  “在试衣的时候我们能完工”,她头也不抬,愉快地答道,“别担心,父亲。”
  欧默先生摘下宽边帽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他太胖了,得先喘上一阵才能说:
  “不错。”
  “父亲!”明妮开玩笑说,“你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海豚了!”
  “嘿!我不知道怎么是这样,我亲爱的,”他对这问题想了想这样回答道,“我是挺那样的了。”
  “你是那么一个心宽的人,你知道,”明妮说,“你对一切都能看得开。”
  “不看开也没用啊,我亲爱的,”欧默先生说。
  “是没用,真的,”他的女儿答道,“我们在这里都很开心,感谢上天!对不对,父亲?”
  “我希望是这样的,我亲爱的,”欧默先生说,“现在我喘过气了,那我想我要给这年轻的学者量身子了。请进铺子去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按欧默先生的要求,走在他前面。他给我看了一卷衣料,说那是高级货,要不是为父母服丧用,那就再好不过了。然后他量了我的各种尺寸,并记在一个本子上。他记尺寸时,叫我看他的存货,有的款式据他说是“刚流行”,有的款式他说是“刚过时”。
  “为这,我们时不时要亏点钱呢。”欧默先生说,“可是款式和人类相像呀,没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为什么或怎样来的,也没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为什么或怎样走掉的。在我看来,一切都象人生,如果你从那个观点看的话。”
  我太悲哀,无法对那问题进行讨论,无论怎么说,也没法讨论那问题;欧默先生吃力地喘着气把我带回了客厅。
  这时,他向一扇门后一道很陡的台阶下叫道:“把茶和黄油面包拿来!”在那两样东西拿上来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坐在那儿向四周张望,并听着屋里穿针引线声和院里那边由锤子敲打出的音调。那两样东西被只盘子端上来,是专为我准备的。
  “我已经认得你,”欧默先生看了我几分钟后说,而在那几分钟里我并没对那份早餐怎么在意,因为那些黑色的东西已把我的胃口败坏了,“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年轻的朋友。”
  “是吗,先生?”
  “打你出生起,”欧默先生说,“我可以说在那之前。我在认识你之前认识你的父亲。他身高五呎九时半,占地二十五呎。”
  “咚——哒哒,咚——哒哒,咚哒哒,”从院子那边传来这声音。
  “他占地二十五呎,如果他占了其中一小块地的话,”欧默先生很和善地说,“那不是他的要求就是她的指示,我不记得了。”
  “你知道我的小弟弟怎么样了吗,先生?”我问道。
  欧默先生摇摇头。
  “咚——哒哒,咚——哒哒,咚——哒哒。”
  “他在他母亲的怀里。”他说。
  “哦,可怜的小家伙!他死了?”
  “别多想你无能为力的事,”欧默先生说,“是呀,那婴儿死了。”
  听到这消息,我的伤口又裂开了。我离开那份我几乎没尝一口的早餐,走到那间小房间的一个角落的一张桌子前,把头靠在那儿,明妮忙把那张桌子收拾好,要不,放在那上面的丧服就会被我的眼泪弄脏了。她是模样好脾气也好的女孩,她轻柔慈爱地把我的头发从我眼睛上拨开;可她和我完全不同,她此时因就要按时完成活计了而很快活。
  这时,那锤子声也止住了,一个英俊的青年从院子的那边走到这屋里。他手拿一把锤子,嘴里衔着许多小钉子。他得先把这些小钉子从嘴里拿出来才能说话。
  “嘿,约拉姆!”欧默先生说,“你干得怎么样了?”
  “挺好,”约拉姆说,“干完了,先生。”
  明妮的脸有些发红,另外两个女孩相顾笑了笑。
  “什么!昨晚我在俱乐部的时候,你就点着蜡烛干的吗?
  是不是?”欧默先生闭上一只眼说。
  “是的”约拉姆道,“因为你说过,把那干完后,我们可以一起做次短短的旅行——明妮和我——还有你。”
  “哦!我以为你要把我排除在外呢,”欧默先生说着大笑起来,直到笑得咳嗽起来。
  “——因为你这么好心地说了那话,”那小伙子继续说,“我就挺心甘情愿地去干,你看就是这样。你能把你对它的看法告诉我吗?”
  “我会的,”欧默先生说着站了起来,“我亲爱的,”他停下来转身对我说,“你愿意去看看你——”
  “别这样做,父亲。”明妮拦住了他说。
  “我觉得这样做也许并非不合适。我亲爱的,”欧默先生道,“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我也说不出我怎么知道他们要去看的是我无比亲爱的母亲的棺材。我从没看到过任何人制做那玩艺,也从没看到我所知道的棺材,但当那声音不断响时,我就想到那是什么声音;当那小伙子走进来时,我就确信他做的是什么了。
  那两年轻女子(我还不曾听说她们的名字呢)干完手上的活后,又刷掉衣上沾的线头,便去店堂里收拾,准备接待顾客。明妮留在后面,把她们做好的东西折好,放进两只筐里。她一边跪着折衣放衣,一边小声哼一支轻快的小曲。她忙着干活时,约拉姆——我已确信他就是她的心上人了——走了进来,冷不丁亲了她一下(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就在一旁),并告诉她,说她父亲已吩咐套车,他得马上准备好。然后他又走出去,她就把顶针和剪刀放进口袋里,把那穿了根黑线的针仔细别在她长袍的前襟上,再利索地穿上外套。从门后一面小镜子里,我看到映在那里的她那张喜气洋洋的脸。
  我坐在屋角的桌子旁,一手支着头,一边看着这一切、一边想着完全不同的另一些事。马车马上就来到店门口,先被放上车的是两只衣筐,然后是我,再就是那三位。我记得那是辆客货两用的车,漆成很阴郁的颜色,由一匹长尾巴的黑马拉着。车厢里就坐着我们几个实在太宽敞了。
  想到他们当时乘车的原因,看到他们那么快活地坐在车上,我想我后来再也没有经历过和他们在一起的那种奇怪感觉(也许,我现在世故多了)。我不生他们的气;我好像被扔到一些与其毫无半点沟通可言的东西中间一样,对他们更加生畏了。他们好不快活。那年长的坐在车前部赶车,那两年轻的就坐他后面,他对他们说话时,他们就马上趋身向前,分别俯在他那张大胖脸的两侧,很注意地听,要不是我那么退缩,他们也会和我交谈的。可我心情沮丧地坐在一角。他们的调情和恣情把我吓住了(虽然那还远远够不上是喧闹),我几乎奇怪——居然他们不因那铁石心肠而受到任何责罚!
  于是,他们停下来喂马,吃喝开心时,我应坚持禁食而不去碰他们碰过的东西。所以,一到家,我就尽快地从后面爬下马车,这样,就不至于和他们一起在那仿佛看着我的肃穆窗子前了,那些窗子一度曾那么明亮亮而现在却好像搭下了眼皮。哦,看到我母亲房间的窗户时,还有那个在好时光时曾是我的窗户时,我先前为回来时什么能让我流泪而操心是多么不必要的了!
  我还没走到门口,皮果提就抱住我,把我带进了房子,一看到我,她就悲痛迸发,但她很快控制了,只低声和我说话,轻轻走路,好像怕死者受到惊扰一样。我发现她已很长一段时间没上过床了。她整夜地坐在那里不动,守候着。她说,只要她的那位可怜又可爱的美人还留在这地面上,她就决不会离开她。
  我走进客厅,默德斯通先生在客厅里,可他并没注意到我,只是坐在火炉边的扶手椅上默默流泪,默默深思。在铺满信件和文件的书桌旁坐着正忙着的默德斯通小姐,她向我伸出凉凉的手指,然后低声而严厉地问我是否已量过丧服尺寸了。
  我说:“量过了。”
  “你的衬衣呢?”默德斯通小姐问,“你带回来了吗?”
  “是的,小姐。我把我的衣服都带回来了。”
  这就是她那种坚定所给予我的全部安慰。我深信,在那样一种情形下,她很得意地显示她那种冷酷气质里的一切刻毒,她把这些称为是她的坚定、自制、意志和练达。她特别引以为荣的是她办事能力,现在她正持一付铁石心肠,把一切都用笔墨写下而以此来炫耀其能力。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以及后来的日子里,她从早到晚都坐在她那张书桌边,用一支坚硬的笔嚓嚓写划,对每一个人说话都用那种镇静低沉的语调,脸上的肌肉没一丝松驰过,甚至她的衣着也没半点显示出慌乱。
  她的弟弟有时拿起一本书,可我没见到他读过。他打开书,盯着书,好像在读,却整整一个小时没翻过书。然后,他放下书,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常合手而坐地看着他,数他的步子,就这样度过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很少对她说话,根本不对我说话。在那死寂的住宅里,除了那些钟,他就是唯一安定不下的了。
  出殡前的那些天里,我几乎看不到皮果提,除了在上楼下楼时我总看到她在我母亲和那婴儿躺着的屋子附近,那就是每晚我上床后她来到我身边,坐在我床头。在出殡的前一两天——我想是前一两天,不过在那段沉重的日子里,我觉得我是满脑乱成一片,根本没留心日子的消长——她把我带进那个房间。我只记得,在床上一种白色罩单下,仿佛躺着这幢住宅的庄严寂静的化身,床四周美丽、整洁、清新。她要轻轻掀开那罩单时,我叫道:“哦,别这样!哦,别这样!”
  并捉住了她的手。
  就算出殡是昨天举行的,我也不可能记得更清楚了。我一走进那间最好的客厅时,那屋里的气氛,旺旺的炉火,瓶中酒液的熠熠折光,杯盘的式样,糕饼的微微甜香,默德斯通小姐穿的衣发出的气味,还有我们穿的黑衣,我都记得好清楚。齐力普先生也在客厅里,并过来和我说话。
  “大卫少爷好吗?”他祥和地说。
  我不能对他说我很好。我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了。
  “天哪!”齐力普先生柔和地笑道,眼中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我们的小朋友们在我们身边长大了。他们长得我们都认不出了,小姐?”
  他后一句话是对默德斯通小姐说的,但后者并不作答。
  “有了很大的进步吧,小姐?”齐力普先生说。
  默德斯通小姐只是做样子式地点点头,但皱着眉头,算是回答。受挫的齐力普先生握着我的手走到屋角,再也没开口说话。
  我说出这一点,是因为我要说出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因为我只关注自己或回家以后关注过自己什么。现在,钟声响起,欧默先生和另一个人过来叫我们准备好。正好似很久以前皮果提就告诉过我的那样,曾送我父亲去那同一个墓地的人又在同一间屋里准备好了。
  这一行有默德斯通先生,我们的邻居格雷普先生,齐力普先生,还有我。我们走到门口杠夫和他们所抬的东西已来到花园里了,他们在我们前面走过花园小径,穿过榆树林,经过院门,来到墓地;夏日的早晨,我曾常在那里听鸟儿欢唱。
  我们围着墓穴而立。我觉得那天好像和所有别的日子都不同,连阳光的颜色都不同,是一种格外凄惨的颜色。此刻,墓穴周围是我们和将入土安息的人从家里带来的肃穆和寂静。我们脱下帽站在那里时,我听到教士说:“主说,我是复活和生命!”他的声音在露天里听来似乎很奇特,但非常清晰明了。接着,我听到了呜咽声,然后我看到旁观者中那位善良忠心的仆人。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中,我最爱的是她;我那幼小的心中坚信:总有一天上帝会对她说:“做得好。”
  在那一小群人中,有许多我熟悉的面孔,有我在教堂里看来看去时认识的面孔,有当年看到我母亲如鲜花初放时来到这村里时的面孔,可我并不在意这些面孔——除了我的悲痛,我什么也不在意——但我看到了这些并认识这些,我甚至看到我背后很远处站着的明妮,以及她朝她那离我很近的情人飞送的眼风。
  一切结束了,土填进去了,我们散开回去了。在我们眼前我们的住宅,那么漂亮,依然如旧,可在我年轻的心里,它和已失去的是联系得那么密切。于是它使我悲从中来,与它唤起的悲痛相比,我一切其它的悲痛都不算什么了。可是,他们扶着我往前走。齐力普先生对我说话,到家后,他又拿给我一点水喝,我向他告辞回我的卧室去时,他那么温柔地和我分手就像女人一样。
  正如我说的,这一切宛如在昨天发生的一样。而后来的许多事已飘往彼岸,将来,一切被忘却的事都会在那里重现,可是这一件事会像一块巨大的岩石站立在大海中。
  我知道皮果提会到我房里来。当时那种安息日的寂静于我们俩都很合适(那一天那么像星期天!我已经忘了)。她坐在我小床上,紧靠着我,抓住我的手,时而把我的手放到她唇边,时而用她的手来抚摸,仿佛是在照顾我那小弟弟一样。
  她按她的方式,把她不得不说的所发生的事告诉我。
  “她一直不舒坦,”皮果提说,“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这样。她心神不定,也不快活。那小毛头生下来时,我以为她会好起来了。可她更虚弱了,一天比一天差。小毛头出生前,她总喜欢一个人坐在那儿哭;小毛头出生后,她总轻轻对着他唱——唱得好轻,有一次我听到后都觉得那是天上的声音,是正在飘着远去的声音。
  “我觉得她近来变得更胆小、更担惊受吓了;一句粗暴的话于她就像一记拳头。可她在我眼里还是那样,在她那傻乎乎的皮果提眼里,她永远也不会改变;我那可爱的小姑娘是不会改变的。”
  说到这里,皮果提停了下来,轻轻拍子拍我的手。
  “我最后一次看到老样子的她是在那一晚,是你回家的那天晚上,我亲爱的。你回学校去的那天,她对我说:‘我再也不会见到我亲爱的宝贝了。’不知为什么我知道这事,这是真话,我知道。
  “打那以后,她老想打起精神,每当他们说她没思想、不操心时,她总强打精神,但已没用了。告诉我的那话,她从来没对她丈夫说过——她不敢对任何人说那事——直到一天夜里,也就是那事发生前一个多星期,她才对我说:‘我亲爱的,我想我要死了。’
  “‘现在我心里轻松了,皮果提’,那天夜里我扶她上床时她说,‘他会越来越相信了,可怜的家伙,在离到头不多的日子里他会一日比一日更相信了;然后一切都成为过去。我累极了。假如这是睡眠,那么在我睡眠时坐在我一旁吧,别离开我。上帝保佑我的两个孩子吧!上帝看顾保护我那没有父亲的孩子吧!’
  “那以后,我就没离开过她,”皮果提说,“她常和楼下的那两位说话——因为她爱他们,不爱她周围的人她就受不了——不过,他们从她床边走开后,她总转向我,好像哪儿有皮果提哪儿才能安息,否则她没法睡着。
  “在最后那晚,她在夜里吻了我,并说:‘如果我的婴儿也死了,皮果提,请叫他们把他放在我怀里,把我们埋在一起。’(这都照办了,因为那可怜的小羔羊只比她多活了一天。)她还说:‘让我那最亲爱的儿子送我们去我们的安息地吧,并告诉他,他的母亲曾躺在这里为他祝福过,不只一次,而是一千次。’”
  又是一阵沉默,她又轻轻拍拍我的手。
  “那天夜里很晚了,”皮果提又说;“她向我要点喝的。她喝过后,朝我那么温顺地微笑,多可爱!——多美啊!
  “天亮了,太阳正在升起,这时她对我说,科波菲尔先生过去对她多仁慈,多体贴,他多么容忍她,当她怀疑自己时,他告诉她说一颗爱心比智慧更好、更有力,在她心中他是一个幸福的人。‘皮果提,我亲爱的,’她又说道,‘让我挨你更近些吧,’因为她很虚弱了。‘把你那好胳膊放在我脖子下吧,’她说,‘让我把脸转向你,你的脸离我太远了,我要挨近你的脸。’我照她说的办了;哦,卫卫!我第一次和你分手时说的话可真应验了,这时候到了——我说过她喜欢把她那可怜的头放在她那笨头笨脑又坏脾性的皮果提怀里——她就这么死了,像一个睡着了的孩子一样!”
  皮果提的叙述就这么结束了。从听到母亲的死讯那一会儿起,她后来这几年的印象已从我心中消失了。从那一会儿起,我所能记起的母亲就是我最早印象中的她——常把亮亮的卷发绕在手指上,常在黄昏时和我在客厅里跳舞。皮果提所告诉我的一切,不但没让我重记起后来这几年的她,反越发使我早年印象中的她在我心中生下根来。这也许很奇怪,但却是千真万确。她死后飞回她那平静安宁,无烦无恼的青春中去了,其它的一切全被抹去了。
  躺在坟墓中的母亲,是我孩提时期的母亲;她怀中那小人(就像我也曾躺在她怀中一样)和她一起长眠了,那是我。
  第十章 我受到冷落,我成了孤儿
  沉郁的出殡日子过去了,光线自由地照进那住宅时,默德斯通小姐处理的第一件事物就是告诉皮果提一个月后走人。虽然皮果提不喜欢这份活计,可我相信,为了我,她宁愿舍弃世上最好的工作来保住这一份。她告诉我,我们必须分开了,也告诉了我为什么要这样;于是我们十分真诚地互相安慰。
  至于我和我的前程,从没有被提起,也没有对此采取任何行为。据我猜想,如果我也能用提前一个月的预告被打发走的话,他们也会很欣慰的。有一次,我鼓足了勇气问默德斯通小姐什么时候我回校,她冷冷地说她相信我根本不用回校了。她再也没告诉我别的。我心急如焚地想知道要把我怎么办,皮果提也和我一样,可我俩谁也得不到半点消息。
  我的处境有了变化。虽然这变化使我眼下不再那样不安了,但如果我有能力思考的话会对我的前景更不安。这变化是这样的——以往对我的约束全解除了。我不仅不用再呆在客厅守着那乏味的岗位,有时我坐在那儿,默德斯通小姐还对我皱眉头,要我走开。再也没有对我警告说不得和皮果提在一起了,假如没有默德斯通先生,就根本没人要找我或问起我。一开始的日子里,我还天天都怕又要由他来着手教育我,可不久我就想这种怕是没由来的,我所能预料的就是会被冷落。
  当时我还并不认为这一发现会给我很多痛苦。我仍由于母亲之死的剧变而神魂迷离,处于对其它事漠然的状态中。我记得,的的确确,我曾突发奇想,考虑到下面种种情形的可能:我再也受不到什么教育,也得不到照顾;我成了一个潦倒、俗气又终日不快的汉子,在乡下过着平庸的日子;也可能我会摆脱这种境况,像一个故事里的英雄那样,去什么地方闯天下。不过,这一切都是稍瞬既逝的幻象,是我有时坐着看到的白日梦境,它们像淡淡画在或写在我卧室的墙上,一旦逝去,墙上仍是空白一片。
  “皮果提”,一天夜里,我在厨房的火炉前暖手时我心里重重地低声说道,“默德斯通先生比先前更不喜欢我了。他一直就没怎么喜欢过我,皮果提;不过现在他只要有办法,他连见我都不愿意了。”
  “也许他太伤心了。”皮果提抚摸着我的头发说。
  “我敢说,皮果提,我也很伤心。如果我相信那是因为他伤心,我就根本不那么想了。不过不是那回事;哦,不,不是那回事。”
  “您怎么知道不是那回事呢?”皮果提沉默了一会后说。
  “他伤心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形。当他和默德斯通小姐一起坐在火炉边时他很伤心,可是如果我一走进去,皮果提,他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他就怎么样呢?”
  “生气,”我答道,不觉摹仿他那样阴冷冷地皱眉头,“如果他只是伤心,他就不会那么样地看着我了。我只是伤心,可伤心使我变得更和善。”
  皮果提有一小阵儿什么也不说;我烤着手,也像她一样一声不吭。
  “卫卫,”她终于开口道。
  “什么事,皮果提?”
  “我亲爱的,我试了各种办法——一句话,一切现成的办法,一切没有过的办法——想在这儿,在布兰德斯通找一个合适的活计,可就找不到。”
  “你想干什么呢,皮果提?”我沉思着说,“你想去碰碰运气吗?”
  “我想我只有去雅茅斯了,”皮果提答道,“而且在那里住下。”
  “我还以为你要去更远的地方呢,”我这时觉得好受些了,“而且再也看不到你了呢。我不时会去看你,我亲爱的老皮果提。你不会去世界的另一头吧,是不是?”
  “不会的,上帝保佑!”皮果提非常激动地说,“只要你在这儿,我的宝贝,我活着就每个星期来看你。每个星期一定有一天来看你,只要我活着!”
  听到这承诺,我觉得心头一大重负释去了,不过这还没完,因为皮果提又继续道:
  “我要走了,卫卫,你知道,我先去我哥哥家,再住上两个星期——让我有时间考虑一下,回过神来。瞧,我一直想,也许由于他们眼下不想看到你在这里,会让你和我一起去呢。”
  除了和身边诸人的关系有所改变(皮果提不属此例),如果还有什么能在当时让我稍稍感到点快乐,就是这个主意了。想到身边又会有那些显出是欢迎我的诚实面孔;重享甜美的星期天早上之宁静——钟声响起,小石头被扔进水里,影影绰绰的船破雾而驶;可以和小爱米丽游来逛去,向她倾诉我的烦恼,在海滩上的贝壳和小石子上寻找可以消除这些烦恼的符咒。想到以上种种,我心中感到一种平静。但很快,又为默德斯通小姐是否会允许我去而心乱;不过,这怀疑也不久就消除了,因为我们还在谈话时,正逢她来储藏室从事晚间搜索,于是皮果提就在当时令我吃惊的勇敢地谈到了这一话题。
  “这孩子在那儿会变得懒惰的,”默德斯通小姐仔细审视着一个泡菜坛时说,“懒惰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不过,依我看来,他就是在这儿——或在任何地方——也会变懒惰的,这是必然的。”
  我看出皮果提已准备好作一番愤怒回去,但为了我着想,她强咽下那回答,保持沉默。
  “唉!”默德斯通小姐眼睛仍盯着泡菜坛说;“我弟弟不应受扰或被弄得不舒服,这是至关重要的,比一切都重要。我想,我还是答允了好。”
  我向她致谢,不流露半分高兴,生怕这一来会使她收回的答允。当她视线离开泡菜坛而转向我时,那眼神是那么酸溜溜的,好像她的眼睛已汲取坛里的东西一样,我不禁认为我上述的顾虑是很有道理的。不过,这答允给了后就没收回;
  那个月过完后,皮果提和我已做好离开的准备。
  巴吉斯先生进到住宅里来提皮果提的箱子。以前,我从没见他走进花园的门,现在他第一次走进了住宅。他扛起最大的箱子走出去时,对我看了一眼,我觉得如果巴吉斯的脸上可以流露什么意义的话,那一眼里就有意义。
  皮果提离开这么多年来她把它当作她自己家的地方,离开形成了她生命中两大依恋(我母亲和我)的地方,当然心绪不快。她很早就去了墓场,在那儿徘徊。她上车后,用手帕捂着眼睛坐下。
  她没放下手帕时,巴吉斯先生也死板板的。他态度如常地坐在老地方,像一个填了芯的大人偶像。可是当皮果提开始打量四周时并和我说话了,他也有几次点点头、龇牙笑笑。
  我压根不明白他是对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今天天气好极了,巴吉斯先生!”我出于礼貌这么说。
  “不坏,”巴吉斯先生说,他说话小心,几乎从不让人明白他的心思。
  “皮果提现在很舒服了,巴吉斯先生。”我这么说意在让他高兴。
  “是吗,呃?”巴吉斯先生说道。
  巴吉斯先生想了想,又很乖巧地瞟了皮果提一眼后说:
  “你真的很舒服了吗?”
  皮果提笑着作了肯定的回答。
  “千真万确,你知道,是真的吗?”巴吉斯先生从座位上向她挪近了点,并用胳膊肘碰碰她,“真的吗?千真万确很舒服了吗?是吗?呃?”他每问一句,就朝她挪近一点,又碰她一下;于是最后我们被挤到车厢左角落里,我被挤得受不住了。
  皮果提叫他注意到我的痛苦,巴吉斯先生立刻多给了我一点点空间,并一点点退回去。可我不能不看出,他似乎认为他已发明了一种奇妙的方法,这方法可以用一种简洁、如意、有力地方式把他的心思表达出来,而省去找话谈的不便。显然他为这暗笑了一些时候。渐渐地,他又转向皮果提,反复问:“你真的很舒服吗,呃?”并又像先前那样进攻我们,直到我几乎被挤得透不过气来,这才又退回。就这样,他一次次用同样的话和方式进攻,结果总一样。后来,我一见他挤过来,就连忙起身站到踏板上,假装看风景,这样我才没被再挤着。
  他那么客气,为了我们而停在一家酒店前,请我们吃烤羊肉、喝啤酒。皮果提喝啤酒时,他又那么多动作,几乎让她呛住了。不过,当我们快接近我们的旅行目的地时,他要做的事多,没那么多时间调情了;当走到雅茅斯的路上时,我感觉得到我们都被颠得好苦,没什么闲情来做别的事了。
  皮果提先生和汉姆在老地方等我们。他们很亲热地迎接皮果提和我,也和巴吉斯先生握了手。巴吉斯先生的帽子戴到后脑勺上了,从脸到腿都露出忸怩不安,我觉得他看上去一副呆模样。他们俩一人提起皮果提的一只箱子,我们正要离开时,巴吉斯先生煞有介事地用手指向我示意,要我去一个拱门下。
  我说,“巴吉斯先生,事情还顺哪。”
  我抬头仔细看他的脸,装出意味深长地说:“哦!”
  “事还没完呢,”巴吉斯先生点点头神秘兮兮地说,“事情还顺哪。”
  我又答道:“哦?”
  “你知道谁愿意的吗?”我的朋友说,“是巴吉斯愿意。只有巴吉斯愿意呀。”
  我点头同意。
  “事情还顺呢,”巴吉斯握着手说,“我是你的朋友。是你首先让事情进行得顺利的。事情还顺哪。”
  为了把事情说清楚,巴吉斯先生却极其神秘兮兮了,要不是皮果提叫我走,我准会站在那儿盯住他的脸看上一个小时,我敢说那样的话我能从他的脸上所得到的信息,准和从一个停了摆的钟面上所得的一样多。我们走路时,皮果提问我他说了些什么,我告诉她,他说的是事情还顺哪。
  “他还那么厚脸皮,”皮果提说,“不过,我不在意!卫卫,亲爱的,如果我想要结婚,你会怎么看呢?”
  “哦——我想,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吧,皮果提?”我想了想答道。
  这个心灵善良的人竟当时就停了下来,就在那儿搂住我,就她那永不变的爱心做了许多允诺,连街上的行人和她走在前面的亲戚也大为吃惊。
  “告诉我,你要说什么,亲爱的?”当结束了那番动作后,我们又往前走时,我问道。
  “如果你想嫁给——巴吉斯先生,皮果提?”
  “是的,”皮果提说。
  “我想那是件好事。因为那一来,你知道,皮果提,你就随时有马有车载你来看我,又不用花一个钱,还肯定能来。”
  “这宝贝多有见识呀!”皮果提叫道,“这正是我一个月前所想的!对,我的好宝贝,我想我就更不用依靠别人了,你知道,还不用说我在自己的家里做事比在别人家做事更快活。我也不知道,如果现在给一个生人做仆人,我还适合干什么了。而且,我就永远挨我那美人的墓地很近了,”皮果提沉思着说,“我想去看时就可以去;等到我也躺下休息时,我可以躺到离我那可爱的女孩不远的地方!”
  有一会儿,我俩都什么也没说。
  “不过,如果我的卫卫反对我结婚,”皮果提高兴地说,“我就再也不想这事了——哪怕在教堂里被问上三十个三次,哪怕我口袋中的戒指烂掉,我也不会去想一想了。”
  “看着我,皮果提,”我答道,“就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真的愿意了!”的确我打心眼里喜欢,打心眼里愿意。
  “好吧,我的心肝,”皮果提紧紧把我搂住说,“我已经日夜想过这事,从各个方面想,我希望能做得对;不过我还要再想想,并和我哥哥谈谈这事,同时我们也别把这告诉别人,卫卫,就你我知道。巴吉斯是个心地好的老实人,”皮果提说,“如果我在他身边尽责,如果我不——如果我不‘真的很舒服’,我相信那错准在于我,”皮果提说着诚恳地笑了起来。
  这一句引自巴吉斯先生说过的话真是太妙了,太让我们俩开心了,我们笑了又笑,当皮果提先生的小屋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都很高兴。
  小屋依然如旧,但在我眼里好像被缩小了些一样,高米芝太太又在门口迎接我们,就像上次分手后她一直站在那里一样;屋里一切也同前没两样,连我卧室里蓝杯子里的海草都还是那样。我走进外面那间屋,往四周看,还是在那个老角落里,那些怀有钳夹住全世界抱负的龙虾,螃蟹和大海虾仍那样纠结在一起。
  可是没看见小爱米丽,于是我问皮果提先生,她在哪儿。
  “她在学校里呢,少爷,”皮果提先生一边擦着额前因搬皮果提的箱子流出的汗,一边说道,“还有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她就要回来了,”他看着那个荷兰钟说,“我们大家都想念她呢,保佑她吧!”
  高米芝太太呻吟开了。
  “打起劲头来,老妈妈!”皮果提先生叫着说。
  “我比谁都想念她,”高米芝太太说,“我是个苦命的孤老婆子,只有她几乎是从没和我过不去的。”
  高米芝太太一面哭,一面摇着头,仔仔细细地去吹火。她那么做时,皮果提先生朝周围的我们看看,用手掩着嘴小声说:“老头子!”这一下使我确信:我上次来过这里后,高米芝太太的心情没好转半分。
  嘿,这整个地方是,或一向这样,和先前一样愉快的一个地方,不过给我印象却不同了。我觉得我对它很失望。也许,这是因为小爱米丽不在家吧。我知道她从哪条路回家,便马上沿路去碰她。
  不久,远处就出现了一个身影,我马上就知道那是小爱米丽,她的个子还是个小人儿,虽说她已经长大了。当她走近时,我看到她的蓝眼睛似乎更蓝了,长着小酒涡的脸也更光彩照人了,她整个人都似乎更好看、更美了。我生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这感觉使我装出不认识她的样子,装出在望远方别的什么那样走过去。我没搞错的话,后来我也干过这样的事。
  小爱米丽对这一点也不在意。她明明看清了我,却不但不回头在我后面喊我,反笑着跑开了。这一来,我只好去追她。她跑得可真快,直到快到小屋了,我才抓到她。
  “哦,是你呀,是吗?”小爱米丽说。
  “啊哈,你知道是谁了,爱米丽,”我说。
  “那么你不知道是谁吗?”爱米丽说。我正要去吻她,她却捂住她的樱唇,说她不再是小孩了,并比先前笑得更开心地跑进了屋。
  她好像喜欢逗我,这一变化使我奇怪。茶桌已摆好,我们的小柜子放在老地方,可她不过来坐在我身边,反而去和那个老在埋怨不已的高米芝太太做伴。皮果提先生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把头发披下盖住脸,一个劲笑。
  “一只小猫咪,真是!”皮果提先生用他那大手拍拍爱米丽说。
  “哦,真是的!真是的!”汉姆叫道,“卫少爷朋友,她真是的!”他心怀赞美和欢喜地坐在那里对她笑了一会,那心情使他的脸红得像团火。
  事实上,小爱米丽被大家宠坏了;皮果提先生最宠她,只要她跑到跟前把小脸贴在他乱糟糟的大胡子上,她就可以把他哄得做任何事。至少我看到她这么做时持这种想法。我认为皮果提先生没错。不过,她是那么热情,那么好性情,讨人喜欢的举止中显出又有心计又害羞的样子,这使我比以前更为她着迷了。
  她心肠也很软,喝完茶坐到火炉边后,皮果提先生吸着大烟斗讲到我的不幸,她就眼泪汪汪了。她坐在桌子那边那样柔和地看着我,使我觉得好感激。
  “啊!”皮果提先生说,他捧起她的卷发,让它们像水一样从他手里流过,“这儿还有一个孤儿,你知道,先生。这里,”他用手背敲敲汉姆的胸膛说,“又是一个,虽然他一点也不像是的。”
  “如果我能有你做我的监护人,皮果提先生,”我说着摇摇头,“我相信我也不会觉得像个孤儿呢。”
  “说得好,卫少爷!”汉姆开心地叫道,“哗哇!说得好!你也不会觉得像个孤儿了。荷!荷!”——说到这里,他也用手背敲敲皮果提先生,小爱米丽站起来亲了皮果提先生。
  “你的朋友好吗,先生?”皮果提先生对我说。
  “斯梯福兹吗?”我说道。
  “正是这个名字!”皮果提先生转身对汉姆说,“我知道这名字跟咱们干的这一行有点关系。”
  “你以前说是路得福特。”汉姆笑着说。
  “是吗?”皮果提先生反驳道,“行船靠舵①,是不是?差不离呢。他好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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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Steevforth(斯梯福兹)和“steerwitharudder”的意思相近。
  “我离开时,他很好,皮果提先生。”
  “那是个朋友!”皮果提先生伸出烟斗说,“如果你说到朋友,那就是个朋友!嘿,上帝呀,看看他也是种眼福呢!”
  “他很英俊,是吧?”我说,这时我也因为这称赞而心热了。
  “英俊!”皮果提先生叫道,“他站在你跟前就像——像——嘿,我也不知道他站在你跟前像什么。他真勇敢!”
  “是啊!他性格正是这样,”我说,“他勇敢得像狮子一样,你想不出他有多坦率,皮果提先生。”
  “我真地认为呢,”皮果提先生隔着他烟斗喷出的烟雾看着我说:“说到书上的学问,他也比谁都强。”
  “是的,”我兴冲冲地说,“他什么都知道。他聪明至极。”
  “那是个朋友!”皮果提先生严肃地摆摆脑袋低声说道。
  “似乎没什么可以难倒他,”我说,“无论什么事,他看一下就明白了。他一直是最好的板球手。下棋时,他可以随你的要求让你子,但最后还是不费力气就赢了你。”
  皮果提先生又摆摆脑袋,好像说“他当然可以。”
  “他是那么棒的演说家,”我继续说,“他可以把任何人都说服。如果你听到他唱歌的话,我不知道你会说什么了,皮果提先生。”
  皮果提先生又摆摆脑袋,似乎说:“我毫不怀疑。”
  “而且他是那么一个慷慨、优秀、高尚的人。”我说道,自己也对这个热衷的话题十分着迷,“几乎没法说完他的优秀之处来。他那么仗义地保护学校里比他小那么多、低那么多的我,我可以说我怎么也感谢不尽他。”
  我一面洋洋洒洒地说,一面注意看小爱米丽的脸。小爱米丽脸俯向桌子,很注意地听,连呼吸也屏住,她的蓝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双颊变得红通通的。她那样子实在又诚挚又漂亮,令我惊奇得停了下来。大家也都同时看着她,我停下来,他们都看着她笑。
  “爱米丽跟我一样,”皮果提说,“也想要见见他呢。”
  爱米丽被我们大家看得发慌,低下了头,脸刷一下全红了。她从垂下的卷发缝隙中向上看看,发现我们全都依然看着她(我想我也在其中,我可以一连看她几个小时),就跑开了,几乎一直躲到上床的时候。
  我躺在船尾的先前那张小床上,风还像过去那样哀哀地叹息着吹过海滩。可现在,我不禁想象它在为那些死者叹息;现在我不觉得海会在夜里翻腾起把这只船卷走,却想到自上次听到那声音后,海翻腾起来,淹没了我那幸福的家。我在祷告时加上了一句,祈求我长大后可以娶爱米丽,就这样我怀着满满的爱入睡日子大体像从前那样地过去了,不过——这是很明显的不同——现在小爱米丽很少和我去海滩玩了。她要做功课,还要做针线活,每天有一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不过,就算她不这样,我觉得我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起玩了。爱米丽热诚,抱着许多幼稚的大胆幻想,可是比我所想的更像一个小大人。在这一年多来,她似乎和我疏远了。她喜欢我,不过她取笑我,让我苦恼。我去接她时,她却从另一条路上偷偷回家,当我失望地回家时,她就在门口笑,最美好的时光是她安安静静坐在门口做功课,我就坐在她脚旁的台阶上给她读书。而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从没见过在那些明媚的四月下午所见的那种阳光,从没见过在那旧船的门口我一度常见到的那个快乐的小人儿,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天空、那样的水、那样驶进金色空气中闪着金光的船只。
  我们到后的第一个夜晚,巴吉斯先生就来了,木呆呆地神气,带着用手巾抱起的一包桔子。由于他对这包东西没提及一点,以至他走后大家认为是他忘在这里了,直到追去还他的汉姆回来,才知道这是给皮果提的。打那以后,他每晚都在那个时刻准时出现,并总拿一个小包,对这小包他也从不做任何说明,一如既往放在门后,留在那里。这些表示爱情的礼物种类多样,且稀奇古怪。我记得它们中有两对猪蹄,一只大针插,约摸半桶苹果,一对黑玉耳环,一些西班牙葱头,一盒骨牌,一只金丝雀和一只鸟笼,一条腌猪腿我记得,巴吉斯先生的求爱也一直很奇特。他很少说什么,而是像坐在车上那样坐在火炉边,两眼呆呆瞪着皮果提,一天晚上——据我猜想他准是动情了——他一下把她留着搽线的蜡烛头抢了过去,放到他背心口袋里带走了。从此,每当她需要这玩艺时,他就把那半融而粘在他口袋布上的蜡烛头掏出来,那玩艺被用了后,他又揣回去,他似乎以此为乐了。他看上去真是称心,一点也没感到有什么必要说话。我确信,就是他带着皮果提去海滩散步,他也以时不时问她是不是很舒服为满足,而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安。我记得,他走后,有几次皮果提都把围裙拉着蒙住脸笑上半个小时。的确,我们每个人都多少觉得有些开心,只有可怜的高米芝太太除外。她当时的爱情生活似乎和这完全一样,眼前这一切不断使她想起了她的老头子。
  当我的客居快到头时,终于公布了皮果提和巴吉斯先生要一起去度假的消息,小爱米丽和我陪他们一起去。想到第二天将整天和爱米丽一起有多快活,我那天晚上就不时醒来。我们早晨按时起床,我们还在吃早饭呢,远处就出现了巴吉斯先生,他赶着马车直冲他的心上人驶来。
  皮果提一身日常打扮,仍穿着那身整洁朴素的丧服,巴吉斯先生却光采照人地穿着一件新的蓝外套,那裁缝把那衣的尺寸量得太好了,以至那袖口可以使他在最寒冷的日子里也不需戴上手套了,那条硬硬的衣领高耸得让他的头发全竖立到头顶上了。那铮亮的纽扣也是最大号的,再加上褐色裤子和黄色背心,巴吉斯先生在我眼里成了一个体面不凡的人物了。
  我们都在门外手忙脚乱时,我看见皮果提先生准备了一只旧鞋用来扔在我们身后以求吉利,他把这只鞋交给高米芝太太来扔。
  “不,最好由别的什么人做这事吧,丹,”高米芝太太说,“我是个苦命的孤老婆子,只要会使我想到命不苦的人的事都不适合我做。”
  “来,来,老小孩!”皮果提先生叫道,“拿起它,扔出去!”
  “不,丹,”高米芝太太哭着摇头答道,“如果我没这么多感触,我可以多干些活。你不像我这么多愁善感,丹;没什么和你过不去的,你也不和什么过不去,最好还是你来干这事。”
  可这时皮果提已匆匆挨个儿吻过大家了,她和我们都上了车(爱米丽和我并排坐在两张小椅子上),她在车上大声叫高米芝太太一定要这样做。于是,高米芝太太就照办了。说来也真遗憾,她让我们这过节一样的出游扫了兴致,因为她马上就哭开了,扑到汉姆的怀里说她知道她是一个包袱,最好把她送到济贫院去。我打心眼里相信这话很有道理,汉姆应该马上照办。
  我们仍然去进行度假旅行。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在一座教堂前停下,巴吉斯先生把马拴在栏干上,就和皮果提进了教堂,而把我和小爱米丽留在车上。我乘这机会搂住小爱米丽的腰,提议我们应当决心相亲相爱、快快乐乐过一整天,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小爱米丽答应了,并让我吻她,于是我忘乎一切了。我记得我告诉她说,我永远不能爱别人,我准备杀死任何向她求爱的人。
  对于我的话,小爱米丽笑得多开心啊!那小仙女带着好像比我大许多、聪明许多的骄傲神气地说我是个“傻孩子”,说罢又那么开心地笑,她笑得那么可爱,我看到她开心竟忘了自己被她唤作那个名字感到受辱的痛苦。
  巴吉斯先生和皮果提在教堂中待了很久,但终于出来了,于是我们赶到了乡下。在路上,巴吉斯先生转向我并使了个眼色——顺便说上一句,我在那之前可从没想到他居然会使眼色呢——并说:
  “我过去写在车上的名字是什么?”
  “克拉拉·皮果提。”我答道。
  “如果这儿有个车篷,现在我该怎么写那名字呢?”
  “还是克拉拉·皮果提?”我建议道。
  “克拉拉·皮果提·巴吉斯!”他答道,接着大声笑得马车都被震动了。
  总之,他们结婚了。他们去教堂正是为了这事。皮果提决定悄悄静静地举行婚礼,没有任何人观礼,只有牧师做主婚人。巴吉斯先生猛一下把他们的结婚消息向我们宣告时,皮果提有点慌乱,一个劲地搂我挤我以示她对我的爱不会有半点受损。但不久她就平静了,并说她为这总算过去了而高兴。
  我们驱车来到一条支道上的一家小旅店里,那儿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在那儿舒舒服服吃了午饭,很称心地过了这一天。就算皮果提在过去的这十年里每天结次婚,她也不见得会像此刻那样把这看得稀松平常;结婚并没改变她什么,她仍完全和婚前一样:喝茶之前,她带着小爱米丽和我去外面散步,巴吉斯先生则很有哲学家风度地吸着烟斗,我猜想他是快乐地沉浸在对幸福的遐想中了。如果此话不错,那这番遐想使他胃口大开,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吃午饭时吃了好多猪肉和青菜,还把一只鸡啃得干干净净,但喝茶时他仍兴冲冲地吃了不少煮咸肉,他吃了这么多还没事一样。
  从那时起,我常常想,那婚礼多奇特、多么简单,又多么不同寻常!天黑不久,我们又上了车,望着星星,谈着星星,自在惬意地回家去。我成为他们的主要讲解人,让巴吉斯先生大长了见识。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对我告诉他的一切都坚信不疑。由于对我怀着深深敬意,他当时就当我面对他妻子说我是个“年轻的洛休斯”,我想他是想说天才儿童吧。
  我们把星星这话题耗尽后(或者说我把巴吉斯先生的神智耗尽后)。小爱米丽和我就用一块旧包袱包把我俩包裹起来,披着它一直坐回家。哦,我多爱她!如果我们结了婚,不管去了什么地方,能生活在树林和田野中,永不长大,永不世故,永远是小孩,手拉着手在阳光和盛开着鲜花的草地上走来走去,夜来就睡在青苔上进入纯净安宁的睡乡,死后由鸟儿来埋葬,那是多幸福啊(我想)!一路上,我心中一直怀有这样的画面:这画面上没有现实的世界,却由我们的天真之光照耀得明如远星那样绰约迷离。至今想到小爱米丽和我对皮果提的婚事怀着那么纯洁的两颗心,我都好高兴。想到众爱神和众快乐之神使那场婚事进行得朴实又快乐,我都好开心。
  喏,很晚了,我们这时又来到那条旧船前了;巴吉斯先生和太太对我们道完再见就快乐地往他们自己的家赶去了。那时,我第一次觉得我失去了皮果提。如果不是和小爱米丽同在一个屋顶下,我一定会心痛如裂地去睡的。
  皮果提先生和汉姆对我的心思了解得清清楚楚,便用宵夜和他们那好客的热情来设法驱去我的痛苦。小爱米丽走过来,挨着我坐在柜子上,我那次客居期间她就这样做了这一次;这的确是个奇妙日子的奇妙收场。
  那正是晚潮期。我们上床不久,皮果提先生和汉姆就去捕鱼了。一个人被留在那孤零零的房子里做爱米丽和高米芝太太的保护人,我勇气十足,巴不得有一头狮子或一条蛇或任何恶毒的妖怪来进犯,我可以打败它,从而获得荣耀。可是那一夜没有那类东西在雅茅斯的海滩上游荡;我只好自己尽最大可能提供最佳代替它的玩艺,因此我一直到早上还在做有关毒龙的梦。
  皮果提和晨光同时出现;她还是那样在我的窗下叫我,好像那车夫巴吉斯先生也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梦而已。早饭后,她带我去她自己的家,那是个精致的小家。那里所有的可动产中,最引我注意的是客厅里一个黑木旧书柜,它有一块缩进去的顶板,抽出来打开放下就是张书桌了。它里面放有一部四开大本的由福克斯著的《殉道者行传》。我马上发现了这本宝书(我现在连里面的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并马上就攻读起来;以后我只要来到这里,总要跪到一张椅子上,打开装有那宝书的柜子,把胳膊伸到桌上,把这书从头认真读读。恐怕引我入胜的主要是那许许多多令人心惊胆颤的恐怖图画。不过,从那以后直到现在,在我心中,殉道者和皮果提的房子就分不开了。
  就在这天,我告别了皮果提先生、汉姆、高米芝太太和小爱米丽。在皮果提家的一间小屋里宿夜。那小屋的床头架上放着那本鳄鱼的书,皮果提说那小屋永远是我的,永远会为我保持原样。
  “不管年轻还是衰老,亲爱的卫卫,只要我活着,我住在这屋顶下,”皮果提说,“你就会发现它像我随时等你来的样子。我会每天收拾它,就像过去收拾你从前那小房间一样,我亲爱的;就算你去中国,你在外边的日子里也可以一直想到它还是保持原样呢。”
  我打心底里能感受到亲爱的老保姆的真诚和忠实,尽我所能地向她表示感谢,可是一切并不是那么尽人意,因为那天早上她搂着我脖子说这些话,而我就要在那天早上回家,就要在那天早上和她及巴吉斯先生坐车回家。在大门口,他们难舍难分地离开了我。眼见着车走了,载走了皮果提而把我留在那些老榆树下看着那幢房子,看那幢里面再没有一张表现出爱心或欢喜来看我的脸的房子,那是种非常奇怪的景象。
  我便落得被冷落了,那情景我一回想起就不能不伤心。我立刻陷入孤零零的境况——没有友爱的关注,没有同龄孩子为伍,除了自己无精打彩地想来想去,没任何可以相伴——
  我此刻写作时,那境况似乎还向这纸上投下了阴影。
  我宁愿被送进有史以来最严历的学校!——不论在哪,不论怎样,也还能教点什么!可我看不到有丝毫这种可能。他们讨厌我,他们阴沉沉地、不断地、冷酷地冷落我。我想,默德斯通先生当时在经济方面有些困难,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相干。他容不得我;我深信他竭力想把我打发掉并推掉他对我负的责任——他干成了!
  我并没受到明显的虐待——没挨打,没挨饿,但我所受的伤害并没有减少变轻。我受到的是有系统的、无人情可言的伤害。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我被冷酷地冷落。想起这时,我有时想不知一旦我病了,他们会怎么样;是不是会任我躺在冷清的屋里,一如既往地孤独、憔悴,是不是会有人把我从那儿救出去呢。
  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家时,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不在时,我就自餐自饮。我可以随意在住宅附近走来走去,他们只是妒忌我结交什么朋友,也许他们认为,我交了什么朋友就会对这人诉苦了。为了这原因,尽管齐力普先生常请我去看他(他是个鳏夫,他那位娇小而长着浅色头发的太太在几年前就去世了;在我想来,他太太总和一只灰蒙蒙的三色猫联系在一起),让我在他那外科诊室里过一个下午,读我从没读过而发出药香的一些书,或在他温和的指导下在一个药钵里擂捣点什么,我还是很少有这份幸福的享受。
  为了同样理由,无疑还加上他们从前对皮果提的仇恨,他们几乎就不许我去看她。皮果提信守她的应许,每星期都来看我,或在附近什么地方与我相会,而且她从没空手来过。但是我因为请求去她家去看她而受拒绝,这样的失望于我太多也太苦。只有很少几次,经过很长一段间隔后,我才被许可去那里!于是我发现巴吉斯先生有那么点算个小气鬼,或是像皮果提说的是“有点小心眼。”他把很多钱藏在他床下的箱子里,却诳称那里面只有衣和裤。他的钱财在这个金库被收藏得好不隐蔽严实,想要出一个小钱也得花心思来哄骗;因此,为了每个星期六的开销,皮果提准备的那长而周密的计划比得上政治阴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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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Gunpowderplot,指17世纪时,弗克斯等人为报复当时英国政府对天主教的迫害,阴谋乘国会开会时炸死英王詹姆士一世。(译者注)
  在所有这些日子里,我感到希望破灭和完全彻底地被冷落,如果没有那些旧书,我一定会十分苦恼了,对此我毫不怀疑。那些书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忠于它们有如它们忠于我一样,我反复读这些书,不知读了多少遍。
  这时,我生命中又一阶段正在向我走近。只要我还能记起什么,我就不会忘记那个阶段。对于那一阶段的回忆常常不由我去想就涌现我面前。像鬼魂一样,纷扰了我的快乐时光。
  一天,带着由我那种生活酿成的无精打采和默默思考的神情,我到外面什么地方转了一圈,就在快到我们房子的一个巷口拐角处,我碰到正和一个先生走来的默德斯通先生。我心慌意乱,正要从他们身边溜走时,那先生叫道:
  “哦!布鲁克斯!”
  “不,先生,是大卫·科波菲尔,”我说。
  “别指教我。你就是布鲁克斯。”那人说,“你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这就是你的名字。”
  听到这话,我更仔细地端详这人。我记起了他的笑声,我知道他就是奎宁先生,以前——我毋需记起那是什么时候——我曾和默德斯通先生去罗斯托夫特看过他。
  “你过得怎么样,在哪受教育,布鲁克斯?”奎宁先生道。
  他已经把手放在我肩上,让我转过身来和他们一起走。我不知道回答什么好,犹豫地看了看默德斯通先生。
  “现在他呆在家里,”默德斯通先生说,“他没在任何地方受教育。我不知道把他怎么办好。他是个麻烦。”
  和旧日一样阴冷险恶的眼光又落在我身上停了一会;然后他皱皱眉,眼光暗下去转向别处。
  “嗯!”奎宁先生说着看看我们两人——我觉得是这样——“好天气呀!”
  接着谁也没说话,我在想怎么才能把肩膀从他手里挣脱然后走开,这时他说道:
  “我想你是个挺机灵的家伙吧?呃,布鲁克斯?”
  “嘿!他够机灵了,”默德斯通先生很不耐烦地说,“你最好让他走。他不会为麻烦了你而感谢你的。”
  听到这暗示,奎宁先生放了我,我便急忙往家走。转到前面花园的门口时,我朝后看,只见默德斯通先生靠着墓场的柱门,奎宁先生在对他谈话。他俩都在我身后看着我,我觉得他们在说我什么。
  那天夜里,奎宁先生宿在我们的住宅里。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后,我推开椅子,往屋外走去时,默德斯通先生把我叫了回来。他一脸严肃地走到另一张桌前,而他姐姐就坐在她的那张书桌边。奎宁先生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儿看窗外;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大家。
  “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对青年来说,这是一个切实行动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世界。”
  ——“你就是那样的,”他姐姐补充道。
  “珍·默德斯通,请让我来说。我说,大卫,对于青年来说,这是一个切实行动的世界,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世界。尤其对一个像具有你这种气质的青年来说如此,你这种气质需要下很多功夫矫正;除了强迫这气质去服从劳动世界的规矩,去改造它,去压碎它,再没更好的办法对付它了。”
  “因为不允许倔强,”他姐姐说,“它所需要的是压碎。一定要压碎它,也一定能压碎它!”
  他看了她一眼,半是反对,半是赞成,又继续说:
  “我想你知道,大卫,我并不富。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知道了。你已受了相当多的教育了。教育是很花钱的;就算它不花钱而我也能供你,我仍然持这种看法:留在学校对你毫无好处。摆在你面前的是和世界斗一次,你开始得越早,就越好。”
  我想我当时就认为我已经笨手笨脚地开始了;不过不管当时怎么想,我现在就这么认为的。
  “你已经多次听人说起‘帐房’了?”默德斯通先生说。
  “帐房,先生?”我重复道。
  “默德斯通和格林伯公司的,贩酒业的。”他答道。
  我想我当时流露出犹疑,他马上说:
  “你已经听人说起过‘帐房’,或那生意,或那酒窖,或那码头,或和它有关的什么。”
  “我想我听人说起过那生意,先生,”我说,我记起我对他和他姐姐两人的财产的模糊了解,“不过,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不关紧要,”他答道,“那生意由奎宁先生管着。”
  我向站在那儿望窗外的奎宁先生满怀敬意地看了一眼。
  “奎宁先生建议说,既然雇别的孩子,那么他觉得没理由不以同样条件雇你。”
  “他没有,”奎宁先生转过半边身子低沉地说,“别的前途了,默德斯通。”
  默德斯通没留心他说的,做了个不耐烦,甚至是很气愤的手势,继续道:
  “那些条件是,你可以挣够你的吃喝和零花。你的住处(我已安排好了)由我付钱,你的洗衣费用也由——”
  “必须在我预算之内。”他姐姐说。
  “你穿的也由我提供,”默德斯通先生说,“因为你一时还没法自己挣到。所以,你现在要随奎宁先生去伦敦了,大卫,去自己闯世界了。”
  “简言之,你得到赡养,”他姐姐说,“千万要尽责。”
  虽说我很清楚,这一宣告是为了除掉我,可我记不清当时我对此是喜还是怕。我的印象是,当时我对此是处于一种迷乱状态中,处于喜和怕之间却又并不是喜或是怕。我也没多少时间整理我思绪,因为奎宁先生第二天就要动身。
  第二天,就看看我吧——戴着顶很旧的小白帽,为了我母亲在上面缠了根黑纱;穿了件黑色短外套,下着条硬梆梆的黑棉布厚裤子(默德斯通小姐认为在我向世界作战时,这裤子是护腿的最好铠甲)——看看这样装束着的我吧,我所有的财产就装在我前面的一只小箱子里,这样一个孤苦伶丁的孩子(高米芝太太会这么说),坐上载着奎宁先生的邮车去雅茅斯换乘前往伦敦的车!看到了,我们的房子和教堂怎样在远处消失,从我昔日游戏的场地上向上高耸的尖尖的塔顶又怎样再也看不到了,天上空荡荡的了!第十一章 我开始独立生活,但我并不喜欢这种生活
  现在我已相当练达世故,几乎丧失了为任何事感到吃惊的能力了;但是我当时那么小就这么被人轻而易举地给抛弃了,就是现在也叫我多少有些吃惊呢。一个才能优异的孩子,一个具有很强的观察力的孩子,机敏、热心又纤弱,身体和精神很容易被伤害,却没有一个人表示出半点为我着想,我至今觉得不可思议。没人为我着想,而我年方十岁便成了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小苦力了。
  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批发店就设在河边,位于黑弗莱尔的一角。那地方已被现代的改良举措改变了,不过那批发店还是一条窄窄街道尽头的最后一所房子,而那条窄窄街道弯弯曲曲从小山上下来直达河边,街尽头有几级供人们上、下船的台阶。那房子相当破旧,但有自己的码头,涨潮时它与水相连,退潮后则与烂泥栉比,事实上它已被老鼠占据了。它那镶板房间的颜色已被一百多年——我敢这么说——的污垢和烟气改变了,他的地板和楼梯也已腐朽,在地下室里争斗的灰老鼠吱吱尖叫,充斥那里的是腐败和龌龊;这一切在我心中并不是多年前的事,而是具在眼前。就像当年被奎宁先生握着我颤抖的手第一次走过这一切一样历历在目。
  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和很多种人有生意来往,不过主要交易还是给一些邮船提供萄葡酒和烈性酒。现在我记不得这些船主要是去什么地方了,不过,我想它们中有一些是前往东印度群岛和西印度群岛的。我还知道这种来往的结果之一就是有了许许多多空酒瓶,于是一些男子和男孩被雇来把那些瓶子对着阳光来检查,剔出有裂纹的再擦洗。空瓶子洗完了,就往装满酒的瓶子上贴标签或配木塞,或封住木塞,或把这一切都就绪的瓶子装箱。所有这些活都是我干的活,也是和我一起被雇的少年们干的活。
  我们——连我算在内——有三或四个。我的工作地点设在批发店的一角,奎宁先生想站在帐房凳脚上的横木上就能从写字台上的窗口里看见我。在我如此幸运地开始独立生活的第一个早上,那几个长期在此干活的少年中最年长的那个被派来指点我干活。他名叫米克·沃克尔,系着条破破烂烂的围裙,戴着顶纸帽子。他告诉我说,他父亲是个船夫,系着黑天鹅绒的头巾在伦敦市市长就职举行的赛会上竞走过①。他还告诉我,我们中为头的是另一个男孩,并告诉我这男孩的名字——这名字真是奇特怪异——叫白粉·土豆。可我发现那年轻人的教名并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批发店里人们给他取的名,因为他肤色很浅很白,像粉一样。白粉的父亲是个水手,并以任消防员而名气大,从而又被一家大剧院雇来灭火;白粉家的年轻成员——我想是他的小妹妹吧——在那剧院的哑剧里扮演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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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沃克尔(walker):意为步行者。
  我沦落到这么一个圈子里,把这些从此与我朝夕为伴的人与我快乐童年时代的那些伙伴——不必说斯梯福兹,特拉德尔,以及其他同学了——相比较,我觉得我要成为博学多识、卓越优秀的人希望在心头已破灭了。当时的彻底绝望,因所处地位的卑贱,深信过去所学、所想、所喜爱、并引起遐想和上进心的一切正一天天、一点点离我而去,那年轻的心所受的痛苦,对这一切的深刻记忆是无法写出来的。当米克·活克尔上午离开后,我的眼泪立刻流进了洗瓶子的水里,我哽咽着,好像胸头有一道裂缝随时行将迸开一样。
  帐房的钟指到十二点半,大家都准备去吃午吃了。这时,奎宁先生敲敲帐房的窗子,作手势要我进去。我进了帐房,看到那里有个大块头中年人,穿着褐色外套、黑色紧身裤和黑鞋。他的头很大,亮光光的;上面的头发决不比一个鸡蛋上的多,他把那宽宽的大脸完全转向我。他衣衫寒酸,却戴一条很打眼的硬假领。他的手杖挺帅气,上面还系了对褪色的大穗子,外套上还挂了个单片眼镜——后来我发现这只是个饰物,因为他几乎从不用它看什么东西,就算他看也看不见什么。
  “这,”奎宁先生指着我说,“就是他。”
  “这,”那位陌生人说,他给我印象很深的是那种屈就下交的语调,还有那种从事上流职业的无法形容的神态,“就是科波菲尔少爷了。我希望你贵体无恙,先生。”
  我说我很好,也希望他很好。我当时十分不安,上天知道;但我不愿在那时诉苦,所以我说我很好,并希望他也很好。
  “谢天谢地,”那陌生人说,“我很好。我收到默德斯通先生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希望我把我那现在未住人的后一部房屋当作——简言之,出租——简言之,”那陌生人笑了笑,迸发出勇气说,“当作卧室——租给我此刻有幸结识的年轻创业人——”那陌生人挥挥手,把下巴搁进那硬衬领里。
  “这是米考伯先生,”奎宁先生对我说。
  “嗯哼!”陌生人说,“这是我的姓氏。”
  “密考伯先生,”奎宁先生说,“和默德斯通先生相识。他给我们拉生意,只要他拉到了客户,我们就付他佣金,他收到了默德斯通先生请他替你安排住处的信,并愿意收你当他的房客。”
  “我的地址是,”米考伯先生说,“都会路,温泽巷。我——简言之,”米考伯先生又一度迸发出勇气说,但还是用那种上流人的神态——“我就住在那里。”
  我向他鞠了一躬。
  “依我之见,”米考伯先生说,“你在这大都市的见闻尚不甚广泛,要穿过这现代巴比伦的迷宫时都会路——简言之,”米考伯先生又一次迸发出勇气说,“你可能会迷失方向——我很高兴今晚来这里,用最近的路线的知识将你武装起来。”
  我真心真意地谢了他。因为他竟愿意费神,真是太热诚了。
  “几点,”米考伯先生说,“我可以——”
  “八点左右。”奎宁先生说。
  “大约八点,”米考伯先生说,“再见,奎宁先生。我不再打扰了。”
  于是,他戴上帽,夹着手杖,身子挺得笔直地走了出去,哼着曲子离开了帐房。
  就这样,我正式被奎宁先生雇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批发店里做我力所能及的事,薪水嘛,我想是一星期六先令吧。我记不清是六先令还是七先令了。在这一点上我不能确定,我倾向于是六先令;先是六先令,后来是七先令。他立刻付了我一星期的(我相信是他从自己口袋里掏的),我又从中拿出六便士给白粉,请他晚上帮我把那箱子拿到温泽巷去——箱子虽说不重,仍不是我那时的力气所能扛起的。我又为我的午饭付了六便士,那由一张肉饼和街头水龙头的饮水组成。我还在街上散步了一会,把规定用来吃那顿饭的一个小时打发掉了。
  晚上,到了约定的时间,米考伯先生又来了。我洗了手和脸,以示对他的那种派头的敬意,然后我们一起朝我们的住宅走(我想,这时我也该这么说了)。一路上,米考伯先生把街名、拐弯住房屋式样都教我记住,这样明天早上我就不会费事地找到回去的路了。
  到了他在温泽巷的住宅后(我看出,这住宅也和他一样寒酸,也和他一样尽可能装体面),他把我介绍给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太太是个瘦削憔悴的女人,一点也不年轻了,她正坐在客厅里(楼下没有任何家具,窗帘总是放下好挡住邻居的眼光)给一个婴儿喂奶。这婴儿是一对双生子中的一个。我在这里可以说一下,我和这家相处时,从没见过那对双生子同时不在米考伯太太怀里的时候,总有一个在吃奶。
  还有两个孩子——米考伯少爷,大约四岁;米考伯小姐,大约三岁。还有一个皮肤很黑的年轻女仆,她有哼鼻子的习惯。不过半个小时,她就告诉我她是个“苦儿”(意思是孤儿),从附近的圣路加贫民习艺所里来这儿的。这一家就有这么些人。我的卧室在后面的顶楼上,小小的房间全贴着一种花纹的墙纸,我童稚的想象力把那花纹和蓝松饼联想在一起,屋里只有很少的几件家具。
  “没结婚之前,”米考伯太太喘着气说,她带了双生子和另两个孩子上楼带我看住处,这时她坐了下来,“我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时,我从没想到过,我会不得不招收房客。可是米考伯先生遇到困难。我不能再考虑个人的感受了。”
  我说:“是的,夫人。”
  “目前,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几乎把人压倒,”米考伯太太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度过这难关,在娘家,我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时,我真不懂困难这词是什么意思,不懂我现在所说的这个词的意思,可是经历使我懂得了——正如爸爸常说的那样。”
  我不能肯定,究竟是从她那里我知道米考伯先生做过海军军官,还是出于我想象。我只知道,至今我仍然相信他一度入过海军,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为各种商户在城里拉顾客,但我恐怕他收入很少或几乎没有进项。
  “如果,米考伯先生的债主不肯给他时间,”米考伯太太说,“他们就得自食其果了。他们把这事办得越快就越好。石头榨不出血,米考伯先生也榨不出钱还帐(更别说付诉讼费了)。”
  可怜的米考伯太太!她说她曾努力试过,我并不怀疑她曾这样做过。临街门上中间几乎被一块大铜牌全遮住了,那铜牌上刻着:“米考伯夫人青年妇女宿舍”,可我从没见到任何青年妇女在这里住宿过,没见过任何青年妇女来过或提出过要来,也没见过这里做过任何接待青年妇女的最低标准的准备。我见到或听到的来客全是债主。他们总是在任何时候来到,其中一些还好凶。有一个一脸脏兮兮的人,我猜他是个鞋匠,总是早上七点钟就钻到走廊里,朝楼上的米考伯先生嚷嚷说:“下来!你还没出门呢,你知道的。还我们钱,好不好?别藏着,你知道,那太可鄙了,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可鄙。还我们钱,好不好?你要还我们钱,听见了吗?下来!”这番辱骂得不到回应,他就气得骂出“骗子”、“强盗”,而这样仍得不到回应,他就走到街对面,冲着二楼窗子(他知道米考伯先生在那里)叫骂。这时,米考伯先生好生伤悲羞愧,以至(有一次,我从他太太的尖叫声中得知)用把刮胡子刀对自己比划了一下。可是半个小时不到,他就会不惜力气地擦亮皮鞋,哼着曲子出门时,那神气较平日还更像个体面人。米考伯太太也具有一样的弹性。我曾亲眼看到她在三点钟时被法庭批下的帐单和讼费单逼昏过去,可是四点钟时,她就吃裹面炸的羊排,喝热麦酒(这些是当掉两个茶匙后买回的)。有一次,我偶然提前在六点钟回家,见她昏倒在火炉前(还带着双生子中的一个),头发披在脸上,原来法庭刚刚强行采取了手段。可就在那天晚上,她一面在厨房的灶前烤牛肉,一面给我讲她爸爸妈妈的故事,还告诉我他们过去的交往,我再没见过她那样兴高采烈过了。
  在这所住宅里,和这一家人一起,我度过工余的时间,我给自己的早餐是一便士的面包和一便士的牛奶。我把另一小片面包和另一小块干酪收在一个特殊的碗橱里特殊的一层,留着我晚上回家做晚餐。这在那六或七先令里是笔很大的开支了。我对此很有数;我整天就呆在那批发店里,整整一星期就靠那笔钱养活自己。从星期一早晨直到星期六的夜晚,我记不得有任何人给予我任何忠告、意见、鼓励、安慰、帮助或支持,到我希望到天堂时也记不起。
  我是那么年轻、那么幼稚、那么缺乏能力——我不是那样又能怎么样呢?——处理我自己的一切生活事务,每天早晨去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时,我常因不能抗拒摆在糕饼店前以半价出售的隔夜蛋糕而花去了我预备买午饭的钱。这样我就不吃午饭,或只买一个蛋卷或一薄片布丁。我记得有两家布丁店,我根据我的财政情况在两者之间做选择。一家就在靠近圣马丁教堂的一个广场上——就在教堂的背后——现在已全迁走了。这家店里的布丁是用葡萄干做的,是种很特别的布丁,价格很不菲,两便士能买到的不比一便士的普通布丁量多。另一个店在斯特兰大街——在后来已改建的什么地方。这家的布丁是一种灰色的大块布丁,沉甸甸,松软软,里面稀稀落落地撒了些大葡萄干。每天我下班时,正好这种热布丁上市,我就吃它当晚饭。如果要吃得像顿正经晚饭,我就在一家小餐馆里吃一条香肠和一便士的面包,或一份四便士一碟的红牛肉;或者去我们营业地点对面的一家又破又旧的酒店里吃上一碟面包和干酪,还喝上一杯啤酒。那家酒店店名叫狮子或狮子和别的什么来着,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记得,有一次我胳膊夹了块面包(那是我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面包被张纸包着像本书,我夹着它到杜里巷附近那家赫赫有名的牛肉店①,点了一“小碟”那种精致食品和面包一块吃下去。对我这么一个独往独来的奇怪小家伙,那招待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吃饭时,他那盯着我的样子至今我还记得,他还叫了另一个招待来看我。我给了他半个便士,真希望他当时没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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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8世纪英国学者约翰森常去该店吃饭。
  我想,我们有半个小时吃茶点的时间。我钱够时,总买半品托冲好的咖啡和一片奶油面包。我没钱时,就去看舰船街的野味店,在这种时候,我也间或走到考文特花园市场去看菠萝。我喜欢在阿德尔菲街一带徘徊漫步,因为那地方有一个黑色拱门而显得神秘。我记得,一天晚上我从靠近那河边小酒店的一个拱门里走出,酒店前有片空地,一些扛煤的工人在那里跳舞;我坐在一张凳子上看他们。不知道他们对我作何感想!
  我是那样一个孩子,那么小,当我走进陌生的酒店要买杯麦酒或黑啤酒以佐我带来作午饭的东西时,他们竟不敢给我。我记得,一个很热的晚上,我走进一家酒店,对老板说:
  “你这儿最好的——特别特别好的——麦酒一杯要多少钱?”因为那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不知道是个什么日子。也许那天是我生日。
  “两个半便士,”老板说,“这价钱买的是货真价实的斯丹宁麦酒呢。”
  “好吧,”我拿出了钱说,“请给我上满满的一杯货真价实的斯丹宁吧。”
  老板听后,露出一丝怪怪的笑,在柜台那儿把我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没去倒酒,反而朝屏风后望来望去,对他妻子说了些什么。他妻子拿着针线活从屏风后走出来,和他一起打量我。现在,我们当时仨人的模样都在我眼前活灵活现了。老板没穿外套,靠在柜台的窗架上;他的妻子从那下面那小部门关住的门上方往外看;我呢,就在柜台外面莫明其妙地仰脸看他们。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如我叫什么,多大了,住哪儿,怎么做工,怎么来的。为了不牵连什么人,恐怕我对所有这些问题进行的回答有的是编造。他们把麦酒给我,不过我怀疑这不是货真价实的斯丹宁;那老板娘推开柜台的那半节门,俯下身来,把银退还给我,还怀着半称赞半同情的心情吻了我。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出于好心和善意。
  我知道,我并不是有意或无意地夸张我的经济匮乏和生活困难。我知道,如果奎宁先生给我一先令,无论何时,我就把它花到一顿饭或一顿点心上。我知道,我是个穷小子,从早到晚,跟普通的成年人和少年郎一起干活。我知道,我又饿又馋地在街上逛来逛去。我知道,如果不是蒙上帝眷顾,在我所受的那种照顾下我会很容易地就变成一个小强盗或小流氓。
  我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也始终处于某种地位。奎宁先生是个不细心的人。又那么忙,事情又那不寻常,也顾不上对我另眼相看,何况不论对成年人还是少年人,我也从不说我的来历,对于我在这里的愁苦也不流露半分。我暗自忍受,我乖巧忍受,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我忍受了多少,正如我已经说过,是完全超出我叙述能力的。但我坚守这秘密,苦做我的那份工。我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我不能像任何其他人那样干活,我就必然受到轻视和侮辱。不久,我就变得至少和那两个少年一样利索和熟练了。虽然我和他们都很熟了,可由于我的行为神态与他们的相异之甚而使我们之间有种距离。他们和那些成年人总叫我“小先生”,或“小萨福克人”。装箱工头是个叫葛里高利的成年人,另一个穿着红衣的车夫叫提普,这两人有时也常叫我大卫,但我想这总是在我们很亲热的时候,也就是我在大家干活时给他们讲我看过的那些书让他们高兴时(很快,那些书也从我记忆中消失)。白粉·土豆曾对我的优越地位抗争过一次,但马上就被米克·沃克尔制服了。
  我认为我没希望摆脱这种生活了,也就完全放弃了这种希望。我认认真真这么想:我从没对这种生活退让过,也从没不因它而苦恼,哪怕一个小时也没有这样过。但我忍受下去,连对皮果提也不曾在任何书信中透露过只字片语(我们通了很多信),这样部分是出于爱她,部分是因为我羞于那样做。
  米考伯先生的困难更加重了我的精神痛苦。我在这种孤苦伶仃的情形下,和那家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时时惦着米考伯太太的各种筹款计划,时时心头压着米考伯先生的债务。星期六的夜里是我的好时光——部分因为我口袋里有了六或七个先令,回家的路上望着那些店铺,盘算着这笔钱可以买什么,这可是了不起的事;部分因为我能回得早——米考伯太太会把最伤心的秘密向我倾诉;星期天早上她也会这样,那时我把头天晚上买回的茶或咖啡在一个刮脸用的小罐里调好,开始坐下吃那已过了钟点的早餐。在这类星期六的夜间谈话开始时,米考伯先生总要痛苦忘情地哽咽一番,而谈话将近结尾时,他却又在唱“杰克快乐地和南在一起”了。我曾看到他流着泪回家吃晚饭,嘴里叨念说只有进监狱是唯一出路;然后又盘算“如果有什么机会出现”(这是他很引以自得的句子)可以弄到装弓形窗所需的费用入睡了。米考伯太太跟他完全一样。
  我们各自的境遇在我们之间形成了(我深信)一种奇特的友好平等关系,虽然我们的年龄悬殊得可笑。在米考伯太太把我视作她的心腹之交以前,我从不肯接受他们的邀请而由他们掏钱、和他们吃喝,因为我知道他们和屠户及面包商关系紧张,他们自己通常也没什么太多的吃食。一天夜里,米考伯太太就像下面所说的那样和我结成了心腹之交。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把你不当外人,所以不怕对你说: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已达到危急关头了。”
  听到这话,我好生难过,看着米考伯太太红红的眼睛,我满怀着无限同情。
  “除了一块荷兰干酪的皮——这是不适合一个有这么多小孩的一家所需的”——米考伯太太说,“食品间里真是什么也没有了。我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时,总习惯了说食品间,我几乎不知不觉就说这个词。我的意思是: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了。”
  “天哪!”我很关切地说。
  那时我口袋里那星期的工钱还有两或三先令——由此我猜我们谈话时是在一个星期三的晚上——我忙掏了出来,诚恳地请米考伯太太把它们收下权当向我借的。可那太太一边吻我,一边叫我把钱放回口袋,并说她连想也不能这么想。
  “不能这样,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她说,“我压根就没往这上面想!不过,你显得比你的实际年龄要老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另一件事上帮我,我一定满怀谢意接受这种帮助。”
  我请米考伯太太说出来。
  “我已亲自把日常餐具脱手了,”米考伯太太说,“六把茶匙,两把盐匙,一把糖夹,都由我分别在几次拿出去抵押借了钱。想到爸爸妈妈,我为这交易痛心,但这双生子是个大包袱呀。我们还有几件小物件可以脱手。米考伯先生的感情决不允许·他·亲·自来处置这些东西,克莉吉特呢,”——这是那个从习艺所来的女孩——“又生就下流,如过于信任她,反会令她叫人痛心地放纵。科波菲尔先生,如果我可以请求你——”
  这时,我明白了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便求她只管差使我。就在当天夜里,我开始处置那些较轻便的财产了;几乎每天早晨,在去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之前,我总要为同样的交易出门一次。
  在米考伯称做图书室的屋里一个小柜上,有几本书,先被脱手的就是它们。我把这些书一本接一本拿到都会路一家书摊上——那条路在靠近我们住所的部分在那时几乎全是书摊和鸟铺——不管多少钱就都卖了。摊主住在书摊后的小房子里,他每天晚上都酩酊大醉,早晨就被他妻子痛骂一顿。不止一次,我一早上到那儿时,他就在一张翻得直立起来的床前接见我,他额上的一处伤痕或一只又肿又青的眼睛证明他头夜又喝得太多(恐怕他喝酒时喜欢和人争吵);他伸出发颤的手在乱扔在地板上的衣服口袋里一只只搜,想找到所需的钱,他的妻子则抱着一个小毛头,趿着双便鞋,骂他个没完没了。有时,他把钱弄丢了,就请我再去一次,可他老婆总有点钱(我猜是趁他大醉时拿了他的),我们一起下楼时,就偷偷了结了那笔交易。
  在当铺,我也开始小有名气了。在柜台后主事的主要人物很留心我了。我记得,他和我谈生意时,常要我用一个拉丁文的名词或形容词变位、或活用一个拉丁文的动词给他听。每次这种交易成交后,米考伯太太就举行一个小型宴会,大致是顿晚餐,这些样的晚餐我都记得很清楚,每次都有一种特别的美味在其中。
  米考伯先生的困难终于到了危急关头。一天清早,他被捕并被送进市里最高法院的监狱。他走出住宅时对我说,他的末日降临了——我真的以为他的心都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可后来我听说,有人在午前看见他快快活活地玩了九柱戏。
  他被送进那里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打算去看望他,和他一起吃午饭。我得问路到那么一个地方,到那地方我会看到附近另外一个地方,在后者我又看到附近有一个院子,走过那院子一直走下去,直到看到一个看守。我一一如此这般做来,当我终于看到一个看守(我是多么可怜的一个小东西!),我就想到洛德利克·兰顿在债务人监狱时那里有怎样一个身上仅有一块破布的人,那看守顿时在我神色暗淡的眼中和跳得很快的心上浮游晃动起来了。
  米考伯先生正在大门里等我。我们走上去到了他的房间(从顶上往下数的第二层)大哭了一场,我记得,他郑重其事地请求我以他的遭际为鉴,并要我注意到:如果一个人年收入为二十磅,他花去十九磅十九先令又六便士,他会快活;但如果他花了二十镑一先令就会苦恼。这以后,他向我借了一先令给看守,并给我写了一张收条凭其可向米考伯太太要回那一先令,然后就收起小手帕,兴致又高了起来。
  我们坐在一个小火炉眼前。生了锈的炉门里一边放了一块砖,以免烧煤太多。我们在那里一直坐到和米考伯先生住一间屋的另一个债务人从面包店回来,他还带来了我们合伙吃午饭用的羊里脊肉。然后,我又被派到最顶头的房间去见“霍普金斯船长”,带去米考伯先生的问候,并说明我是米考伯先生的小朋友,向他借一把刀和叉。
  霍普金斯船长借给我了刀和叉,并附上对米考伯先生的问候。在他的小房间里有个脏兮兮的女人,还有两个病恹恹的女孩蓬着头发,那女孩们就是他的女儿。我想好在是借霍普金斯船长的刀叉而不是借他的梳子。船长本人实在邋遢得无以复加,他长着一脸大糊子,穿着件很旧的褐色外套,外套下再无别的衣物。我看到他的卧具被卷着放在一个角落里,还看到他架子上放的锅碗瓢盆是些什么样的,我断定(上帝知道我是怎么断定的)那两个蓬头发的女孩是霍普金斯船长的女儿,可那脏兮兮的女人并没嫁给霍普金斯船长。我怯怯地在他门口呆了不过两分钟,却带回这么多见识,就像我握在手里的手叉一样实在可靠。
  那顿午饭有种吉普赛的风情在其中,而且很惬意。过午后不久,我去还霍普金斯船长刀叉,然后就回家,将探访的情况向米考伯太太报导以给予她安慰。一看到我回来,她就昏了过去;然后我们谈着这事的时候,她用一小罐热鸡蛋甜酒来慰劳我们。
  我不知道,为了这一家的好,那些家具是怎么卖出去的,又由谁经手卖的,我只知道我没经手它们。不过,家具都被卖掉了,由辆货车拖走的,只剩下床和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厨房用的桌子。带着这点东西,我们像驻营地一样住在温泽巷那所空房子的两间客厅里。米考伯太太,孩子们,那孤儿,还有我,都日夜住在那两间房间里。我不知道到底住了多久;不过我觉得很久很久。米考伯太太终于决定搬进监狱去住,米考伯先生现在在那里住着一个单间了。于是,我把钥匙还给房东,他很乐意地收回钥匙,除了我的床,其它的床全送到最高法院监狱;我的床送到监狱围墙外不远的一个小房间里了,这很合我意。因为在我们的坎坷中我和米考伯一家人彼此相处得太好,谁也舍不得离开谁了。那孤女也在那附近找到一个房租低廉的住处。我的卧室是一个斜屋顶下的后顶楼,面朝一个木场的大好风景。住在这里,想到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已到了危急关头,我觉得这小屋实乃天堂了。
  在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怀着和一开始时同样的屈辱感,同样卑贱地和同样卑贱的工友为伍做苦力。可我从没结识任何人——无疑这是我的幸事——也不和每天进出于批发店而在吃饭时间里游荡在街头的那些少年中任何一人交谈。我还是那么过着暗自不快的生活,我仍那么独自地过那生活而不仰仗任何人。我能觉察到的唯一不同是:我变得更寒伧了,这是其一;其二是我对米考伯夫妇的种种忧虑已减轻;因为在他们困难时有些亲戚和朋友帮助他们,他们在狱中反比在狱外的许多时间还过得更惬意。凭着某种安排(具体情形我已记不得了),这时我常和他们一起吃早饭。我也不记得监狱的门早上什么时候开,我可以进去;可我知道我常常六点起床,没事我喜欢走来走去的地方是老伦敦桥,我常坐在那里的一个石龛里,看过往行人,或从栏杆上俯看那在纪念碑顶上燃烧的太阳投在水中的倒影。那孤女有时在这里看到我,我把关于码头和伦敦塔的一些恐怖故事告诉她;说到这些故事,我也只能说我希望自己能相信是真的。晚上,我总回监狱去,和米考伯先生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或和米考伯太太玩牌,听她回忆她的爸爸、妈妈。默德斯通先生是否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准。我从来不告诉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那些人。
  米考伯先生的事虽然挨过了紧急关头,却又卷入了某个契据的麻烦中。关于那种契据,我听说过不少,据我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一种先前写给债权人的文书,不过当时我怎么也闹不明白,现在看来我当时是把这玩艺和那些被认为一度在德国广为时兴的魔鬼般的文件混为一谈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这契据似乎失效了,不管怎么说,它不再像先前那样妨碍人了。于是,米考伯太太告诉我,“她娘家人”已决定:米考伯先生应当根据破产债务人法要求被释放。她预计这可在六个星期内办成。
  “那时,”米考伯先生说,当时他也在一旁,“我再也不欠债了,谢天谢地呀,我一定要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如果——
  简言之,如果出现了什么机遇的话。”
  为了把可记的事都写下来,我想起大约在这时,米考伯先生起草了一篇呈文给下议院,恳请修改因债务坐牢的法律。我所以把这事记下来,因为我用以往读过的书来套我已发生了变化的生活,把那些街头所见和男男女女来编入我的故事,记下这就给我自己提供了我当时这种做法的一个例证;而且,在我写自传时,这也能向我自己证明我无意间性格发展得具有某些特点是怎样在那时逐渐形成的。
  监狱中有个俱乐部,由于米考伯先生是上流人物,他成了其中了不起的权威人士。米考伯先生把这呈文的意见在俱乐部里宣布后,得到那里的人们热烈赞同。于是,米考伯先生——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好好先生,他对凡与他自己无关的事都非常热心积极,只要忙着于他自己绝无利益可言的事,他就兴致勃勃——就着手写起呈文来。他起草后又用一张大纸誊好,铺在一张桌子上,并指定一个时间,让全体俱乐部成员和所有关在墙内的人来他房里签名,只要他们愿意。
  听说了这即将进行的盛典后,我是那么急于想看他们一个接一个进屋的场面,虽说我已经认识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他们也认识我了,我还是向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请了一个小时的假,为了能仔细观察,我把自己安置在一个角落里,俱乐部的要员们尽这小房间能容地拥进来,米考伯先生被簇拥在那呈文前,而我的老朋友霍普金斯(为了表示对这一庄严事件的敬意,他把自己洗过了)就站在呈文附近,把它读给那些尚对其内容不详的人听。然后房门大开,普通的男友开始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地进去签了名后就走出去。霍普金斯对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说:“你读了呈文吗?”——“没有。”——“你想听人读呈文吗?”哪怕那人略有半点想听的表示,霍普金斯就会响亮地把呈文逐字读给他听。如果有两万个人想听他读,这位船长一定会把它读上两万遍。我还记得,每当读到“出席国会的人民代表们”、“故请愿人敬向贵院请求”、“仁慈陛下的不幸小民”这类话时,他总要摇头晃脑,好像这些话在他嘴里变成了什么美味的实在东西一样;这时,米考伯先生听着,怀着一个作者的些许虚荣心,并且把目光停驻在(并不是认真看)对面墙上的大铁钉上。
  每天我都在萨德克和黑弗莱尔之间行走,而午饭时间里,我都在一些无名小街上徘徊,这些地方的石头说不定已被我童年的脚底踩平了。不知道,当时伴着霍普金斯洪亮的声音一个个受我检阅的那么些人中,多少已不在了!当我现在回忆往事时,想起青少年时那种钝钝的痛苦,我就猜想:我为那些人编造的身世也有多少是像一层迷幻的雾一样笼罩在记得清清楚楚的事实上!当我脚踏到旧日的地面上,我似乎看到我前面走着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年,经历那么奇特,处境那么龌龊,却使他创造出一个想象中的世界,我对他怀一掬同情;这一切并不让我惊奇。
  第十二章 我还是不喜欢这种生活,我下了很大的决心
  时间到了,米考伯的呈文也得到受理;根据法案规定,这位先生奉命出狱,这可真让我高兴。他的债主们并非死对头;米考伯太太告诉我,就连那恶鞋匠也公开说他对米考伯先生并无恶意,不过他喜欢收回别人欠他的钱。他还以为这是人类的天性呢。
  当他的一案办理好后,米考伯先生回到高等法院监狱;因为还有些费用要付清,还有些手续得办理,这之后他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俱乐部兴高采烈欢迎他,还举行了一个联欢会。米考伯太太和我则在其家人都睡着后在他们身边悄悄吃了羊杂碎。
  “在这么一个时候,科波菲尔少爷,”米考伯太太说道,“我再给你斟上点加料酒,”因为我们已经喝了一些了,“为纪念我的爸爸妈妈。”
  “夫人,他们都去世了?”我把一杯酒干了后问道。
  “我妈妈死时,”米考伯太太说,“米考伯先生的困难还没发生,或者至少还没变得严重起来。我爸爸生前也保释过米考伯先生数次,他辞世了,很多人都为其惋惜呢。”
  米考伯太太摇摇头,一滴孝敬的眼泪落在当时正好在她怀里的双生子之一的身上。
  由于我不能指望再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机会问一个与我利益相关的问题,我就这时对米考伯太太说:
  “夫人,能问你吗,现在米考伯先生已脱离了困难,获得自由,他和你准备做什么?你们决定了吗?”
  “我娘家,”米考伯太太说,每次说到这三个字时她总是很神气,虽然我从没发现那指的是哪位,“我娘家持这种意见:米考伯先生应该离开伦敦,去乡下施展他的才能。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是个才干大着的人呢。”
  我说我对此深信不疑。
  “才干大着呢。”米考伯太太重复道。“我娘家持这种意见:像他这么有才干的人,稍稍被扶一把,就能在海关上有所作为了。由于我娘家的影响只限于当地,所以他们希望米考伯先生去普利茅斯。他们认为他务必马上就去那儿。”
  “他随时都能去吗?”我示意道。
  “当然,”米考伯太太答道:“他随时能去——如果有什么机遇出现的话。”
  “那么你也去吗,夫人?”
  就算没喝那些加料酒,那天发生的一切再加上那对双生子,也已经让米考伯太太变得歇斯底里了,所以她泪如泉涌地答道。
  “我永远也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也许,米考伯先生一开始隐瞒了他的困难实情,可他那乐观的天性也很可能使他期待这些困难能被克服。我从妈妈那儿继承的珍珠项链和手镯都已经以不及原价一半的价格顶让了;而那套结婚时爸爸送我的珊瑚饰品实际上是白送掉了。可我永远也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不!”米考伯太太叫起来,比先前更激动了,“我永远不会做那事!要我那么做办不到!”
  我大为不安——米考伯太太似乎疑心我要她做那种事一样!——我心惊肉跳地坐着呆呆看着她。
  “米考伯先生有短处,我不否认他只图眼前快活。我不否认他把他的财产和债务都瞒了我,”她看着墙继续说;“可我决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
  米考伯太太这时已把声音提高到完全是高声嘶喊的地步了,我吓得连忙跑到俱乐部去。这时,米考伯先生正坐在那儿的一张长桌前做主持,领大家唱道:
  “往前跑哇,达宾①,
  往前跑哇,达宾
  往前跑哇,达宾
  往前跑哇,跑!”
  --------
  ①系马名。
  我把米考伯太太此刻处于令人惊恐的状态,这事告诉了米考伯先生,一听到这个,他就大哭了起来,他和我一块走了出来。背心上还粘满着他刚吃剩的虾头虾尾。
  “爱玛,我的天使!”米考伯先生一面朝房间里跑,一面叫,“发生什么了?”
  “我决不会抛弃你,米考伯!”她喊道。
  “我的心肝!”米考伯先生把她搂到怀里说,“我知道得很清楚。”
  “他是我孩子的家长!他是我那对双生子的父亲!他是我心爱的丈夫,”米考伯太太一面挣扎一面叫道;“我决——不——抛弃米考伯先生!”
  米考伯先生是那么深深地被她忠贞的这一证明而感动(我则已泪流满面了),他深情地俯身求她抬眼看,求她安静下来。可他越请求米考伯太太抬眼看,她越不肯看,他越请求她安静下来,她越不肯安静下来。于是,米考伯先生也大为伤感,他的眼泪,她的和我的流到一起;后来他请我为他帮忙而坐到楼梯上去,他好照顾她睡下。我本想告辞回去睡觉,可他不到摇响了送客铃就不许我走,我只好在楼梯窗子前坐着,等到他带着另一张椅子来和我坐在一起。
  “米考伯太太现在怎么样,先生?”我说。
  “精神很差,”米考伯先生摇摇头说,“太紧张了。啊,这一天太可怕了!我们现在完全孤立了——一切都离我们而去了!”
  米考伯先生握住我的手,先是呻吟,继而流泪。我既大为感动,又十分失望,因为我期待在这早就被盼着的好日子里我们都快活。我想,只是由于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太习惯于往日的困难了,一旦他们想到他们已摆脱了那些困难,反而十分绝望。他们的适应能力都消失了,我从没见过他们像在这天夜里的一半难过;所以,当铃声响后,米考伯先生陪我走到我的住处并在那儿向我祝福道别时,我实在怕离开他,因为他是被那样沉重的悲哀压着。
  从我们陷入的那一切令我意外的混乱和沮丧中,我很清楚地知道: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及他们一家就要离开伦敦了,我们的分手就在眼前了。在那天夜里回家的路上,还在后来上床后一转难成眠的时间里,这念头升上我心头——虽说我不知道这念头怎么钻进我脑袋的——这念头形成一个坚定的决心。
  我已渐渐和米考伯一家很熟了,当他们遭受患难时,我和他们亲密相处,和他们分开我感到孤零零的。想到要再找住处,再和陌生人一起生活,昔日这种遭遇的经验已使我对这种生活有深刻了解,所以我就觉得我当时就又被抛入那种境况中了。这一来,想到在那种境况中及那种情况的种种伤害,还有它留在我胸中的羞辱和苦恼,都变得更加痛切深刻。
  于是,我断定那种生活是不堪的。
  我没有逃脱那厄运的幸望,除非我自己跑掉,我对此很明白。我很少从默德斯通小姐那里得到什么信息,而从默德斯通先生那里就根本什么也得不到。而我得到的信息也不过是由奎宁先生转交的两、三包补过的衣,每一包中有一个字条,大意是:珍。默希望大,科努力干活,尽心尽职。我是否除了死心塌地做苦力外还有可能做点别的,对此毫无半点暗示。
  第二天,我还为才萌生的念头而心情激动,就有事实向我证实米考伯太太说到他们的离开并非没有理由。他们在我住的房子里租了一处,只住一星期,租期一到,他们就动身去普利茅斯。米考伯先生下午亲自去了帐房,告诉奎宁先生说他不能不舍下我而去,还对我给予高度赞扬,而我想我对这赞扬是受之无愧的。奎宁先生就把车夫提普叫了进来,提普成了家,又有一间房要出租,奎宁先生就指定我住在那。他认为我们双方都一定同意,而我虽已下定了决心,也什么都没说。
  在和米考伯先生及太太同住一幢房子的最后那些天里,我每晚和他们一起度过。我觉得,我们的亲密与日俱增。最后那个星期天,他们请我吃午饭,我们吃了猪里脊和苹果酱,还有一个大大的布丁。头天晚上作为分别礼物,我买了一个带花点的木马给小威尔金·米考伯——那是个男孩——又买了个娃娃给小爱玛。我还给了那个就要被遣送的孤女一个先令。
  虽然对于即将来临的分别我们都很伤感,但大家仍在这一天过得很快乐。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不想到米考伯先生的困苦时日则罢,否则就会想到你。你的作为永远属于那类最体贴、最乐于助人的品性。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房客,你一直是个朋友。”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科波菲尔,”近来他已习惯这么称我了,“当他的同类不得意时,他对他们的忧伤抱有一颗同情的心,还有一个去计划安排的头脑,以及一只手去——简言之,有一种处置掉那些不必要的东西的全部才能。”
  我对这夸奖表示心领神会,并说我为很快就彼此见不到而难过。
  “我亲爱的青年朋友,”米考伯先生说,“我比你年长,涉世经验也略具些许,而且——简而言之,在困难方面,一般说来,也略具一点体会。眼前,在有什么机遇出现之前(对此,我可以说我时刻都在期盼),除了忠告我无它物可赠。我的忠告是可取的,我自己——简言而之,从未曾奉行这忠告,于是成为“——一直满面春风、眉飞色舞的米考伯先生说到这时面色一改为愁苦状。”“你眼前这么个可悲的可怜人。”
  “我亲爱的米考伯!”他太太劝告道。
  “我说,”米考伯先生又忘了他自己,于是又满面春风地说,“你看到这么个可悲的可怜人了。我的忠告是:决不要把今日可办之事拖至明日。拖宕乃窃汝光阴之贼尔①。抓住这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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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句引自18世纪英国诗人爱德加·扬所著《夜思录》。
  “这是我可怜的爸爸的格言。”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道,“从你爸爸的角度来看,他好极了,我若说他坏话,真是天理难容。我们不能,简而言之,再认识一个人能在他那把年纪,生着他那样专缠裹腿布的腿,还能不戴眼镜就看那用同样字体的印出的字。可是,他把那格言用于我们的婚事上,我亲爱的;于是那事办得过早,我永远得不到那笔费用的补偿了。”
  米考伯先生斜睇了米考伯太太一眼,又补充道:“我并非为那事后悔。完全相反呢,我的爱人。”说罢,他严肃了一、两分钟。
  “我还有另一忠告,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你知道。年收入二十英镑,如果每年花销十九镑十九先令六便士,结果是幸福。年收入二十英镑,如果每年花销二十英镑六便士,结果是痛苦。花凋零,叶枯萎了;太阳沉入恐怖中,于是——
  于是,简而言之,你就完了。就像我这样!”
  为了使他的榜样更鲜明,米考伯先生露出很快活又很得意的神气喝下一杯潘趣酒,然后吹起口哨,吹的是大学生舞曲。
  我便努力向他们保证,说我一定会把这些教导铭记心中(虽然实际上我根本不必这么做),因为他们那时显然太让我感动了。第二天早上,我在客车售票处和他们全家相遇,只见他们心情沮丧地坐在车后部的外面。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上帝保佑你!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切的,你知道,就算我能忘记,我也决不会忘记的。”
  “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再见了!愿你一切都幸福顺利!在时光前进的过程中,如果我能相信我的不幸能被你引以为戒,我就觉得我占了另一个人的生存空间并非全无益处了。如果有任何机遇出现(我相信会的),我能有力量使你的前景好一点,我会快乐得无以复加呢。”
  我相信,米考伯太太带着孩子坐在车后面我站在路上无言看他们时,她眼前一层薄雾消失了,她看出我实在只是多么小的一个人。我这么想,是因为她面带一种从未有过的母亲样的表情向我招手,要我爬上车;她搂住我脖子,像吻自己儿子那样吻了我一下。我刚下车,车就开了。他们挥舞着手帕,以至我看不见他们一家人。一分钟后,车就远去了。孤女和我站在路中间,茫然相顾后又握手道再见。我猜想,她要回到圣路加习艺所去,我则去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开始那令人厌倦的一天。
  可我已不想再在那里过多少令人厌倦的日子了。不,我已经决心要跑开,要用一切办法去乡下,去见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属,要把我的遭遇告诉我的姨奶奶——贝西小姐。
  我说过,我也不知道这不顾一切的念头是怎么钻进我脑袋的。但一旦钻进去了,它就留了下来,形成一个信念,我一生再没有比这更坚定的信念了。我决不能说我相信它可望实现,但我已下了最大决心,要将它付诸于行动。
  自从那晚产生了念头并失眠后,我就一次又一次、一百次地重温我那可怜的母亲讲的我出生的故事,昔日听她讲这故事于我是件快活事,我已把它熟记在心了。在那故事里,我的姨奶奶以令人生畏的威风登场;但她的举止中有处小地方令我常常回味,正是这一小小特征给了我些鼓励。我忘不了,母亲认为姨奶奶摸她那头漂亮的头发时手并不粗暴。虽然那也许只是完全出自我母亲的臆想,或许根本就没那回事,但我用它构成一小幅图画,画出我记得那么清楚也爱得那么深切的女子,她的美打动得那可怕的姨奶奶也发了仁慈,这幅画使整个故事变得温柔了。很可能由于这幅图画已久久在我心中,才使我的决心逐渐形成。
  我连贝西小姐住哪儿也不知道,所以就给皮果提写了封长信,不经意样地问她可记得那地方。我借故说我听说有这么一位女士,住在某个什么地方(我随便编了个地名),所以我想知道是否确实。在那信里,我还告诉皮果提说我因非常特殊的理由需半个几尼,并说如果她能借给我半个几尼,到我能还的时候再还,我将对她感激万分,我以后会把需要这钱的理由告诉她。
  不久就收到了皮果提的回信,和往常一样充满了忠诚和爱心。她随信附上半几尼(恐怕她花了不少气力才克服重重困难,从巴吉斯的箱子里弄出这笔钱呢),并告诉我贝西小姐住在多佛附近,不过她也不能肯定是就住在多佛当地,还是在海斯,沙门,或弗克斯通。我们工友中的一个人在我向他打听这些地方时,竟说这些地方都在一起,我认为这于我的目的已够了,决定那个周末就动身。
  我是个诚实的小人儿,不愿离开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而留下一个有污迹的印象,所以我认为我必须等到星期六晚上才能走;而且我刚来时预支了一星期薪水,所以我决定不在往日领工钱的时候去帐房。为了后一个特殊理由,我借了半几尼,这样我就不乏旅行所需费用了。于是,星期六天黑时,我们都在批发店里等着领工钱,我握住米克·沃克尔的手,请他在轮到他领钱时告诉奎宁先生我去把箱子搬往提普家了;然后我对白粉·土豆道了最后一次再见,便跑走了。
  我的箱子放在河对面的住处。在一张我们钉在桶上的地址卡上我写上了:大卫少爷,留在多佛马车票房,待领。”我把这卡边放在口袋里,准备把箱子拿下来后拴到上面去。我一面朝住处走,一面四下张望,想找到一个帮我把箱子送到票房去的人。
  一个腿很长的年轻人带着一辆很小的空驴车,他站在黑弗莱尔路的尖塔附近。我走过时,眼光和他的相遇,他把我叫做“小痞子”,还希望我“认清他以后好作证”,无疑,这是说我瞪他了。我停下来向他解释,说我并没这么做,我不过是不能肯定他会不会愿意干一件活。
  “哈(啥)活?”那长腿青年说。
  “运一只箱子,”我答道。
  “哈箱子?”那长腿青年说。
  我告诉他是我的箱子,就在那边街上,我要他把它运到多佛马车票房,运费是六便士。
  “六便士就帮你干呢!”那长腿青年说罢就上了车——不过是架在车轮上的一个大木托盘——驴子拖着那车咕隆隆跑了起来,那速度我要使劲跑才可以跟上。
  这年轻人的态度带着挑衅的意味,尤其他对我说话时嚼草的样子让我不喜欢;可价钱已讲好,我就把他带到我马上要离开的房间,我们一起把箱子搬了下来。现在,我不愿意把那卡片拴上去,因为我怕那房东家的什么人会对我的举止起疑心而把我扣留下来;于是我对那青年说,请他到了最高法院监狱的高墙外时就停一分钟。我话音刚落,他就赶车咕隆隆跑将起来,那架势像是他、我的箱子、那车还有那驴都发了疯一样。我跟在他后面跑着,喊着,等到预定地方赶到他身边时,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因为太兴奋又太紧张,我在掏卡片时,把那半几尼也从口袋里翻出来了。为了不弄丢它,我就把它含到嘴里;虽说我的手抖得好厉害,但还是把那卡片如我心意地拴好了。就在这时,我觉得那长腿青年朝我下巴上重重拍了一记,就见那半几尼从我嘴里飞到了他手上。
  “什么!”那青年抓住我衣领,凶狠狠地龇牙裂嘴道。“是犯了事吧,是不是?想跑掉,是不是?去派出所去,你这个小坏蛋,去派出所去!”
  “把钱还给我,行不行?”我万分恐慌地说,“别管我的事。”
  “去派出所去!”那青年人道,“你一定要去派出所证明这事!”
  “把我的箱子和钱还给我,”我哭着叫道。
  那青年仍然说:“去派出所去!”他还很粗暴地把我往那头驴那儿逼,仿佛那畜生和警官有什么相似之处;后来他改变了主意,跳上车,坐到我的箱子上,嘟嘟念叨说要一直赶到派出所去,就比先前更加起劲地咕隆隆飞快地走远了。
  我尽一切力跟在后面追,可我没力气叫了,即使有那会儿我也没胆量喊。我追了半英里路,其间至少有二十次,我几乎被车碾到轮子下。我时而看不见他,时而看见他,时而看不见他,时而遭到鞭子抽打,时而被叫骂,时而陷到泥里,时而爬起来,时而撞到什么人怀里,时而撞到一根柱子上。后来,由于生怕这时或许半个伦敦城都在出动捉拿我,我只得又惊又气地眼睁睁看着那青年带着我的箱子和钱去他要去的地方去了;我就一面喘着气,一面呜咽着,但我并没停下脚步,我朝格林威治走去,我知道那地方就在去多佛的大路上;我所带着的从这世界上所得的并不比我出生时带到这世界上的多什么(就在我出生那天晚上,我的出生给我姨奶奶带来了那么多不快),走向我姨奶奶贝西小姐的隐居之地。

  第四章

  ?第十三章 我决心走下去
  我不去追那个赶驴车的青年而朝格林威治进发时,说不准我有过一路跑到那儿去的念头。如果我有过那种念头,我也很快会就从这样昏头昏脑中清醒过来,因为我在肯特大路上的一排房子前停了下来。房前有个水池,池中央有个傻呼呼的大雕像,那傻瓜正在吹一个干贝壳。我坐在那儿的门前台阶上,由于我先前的努力已使我筋疲力尽,我几乎连为我那已失去的箱子和半几尼而哭的气力也没有了。
  这时,天色已黑;我坐在那儿休息时,听到钟敲响了十点钟。好在那是个夏夜,天气也很好。我喘过气来,再不觉得嗓子眼发紧发干了,就站起来又往前走。尽管意气消沉,我也没有回头的念头。就算在这肯特大路上下一场瑞士的大雪,我也认定我是不会想回去的。
  但是我的现有资金只有三便士(我此刻仍相信我至今都弄不清我怎么居然在星期六还能剩下这么三个便士在口袋里),这一现状并不因为我继续前行便不令我苦恼。我开始想象,在一两天内,我的尸体在什么围篱下被人发现了,于是成为报纸的一条新闻。我吃力地但仍尽可能快地往前走,一直来到一个小店才停下。小店那儿写明收购男女服装,高价收购破布、骨头和厨房用品。店主没穿外衣,坐在门口吸烟;由于从低低的天花板上垂下不少上衣和长裤,店里又只有两只点燃的蜡烛把这些东西幽幽照出来,我便把他那模样想象得像一个一心要报仇雪恨的人那样,一旦把所有的仇人都吊死,就洋洋自得了。
  在最近从米考伯先生和太太那里得到的经验提醒了我,也许眼下有办法救急。我走到附近一条小巷,脱下背心,叠好挟在胳臂下;然后我来到店门口。“对不起,先生,”我说,“我要把它卖个公平的价钱。”
  多罗毕先生——至少,这多罗毕是这店的字号——拿起背心,把烟斗的斗朝下靠在门柱上,领我进了店,用手指掐过烛芯后,再在柜台上摊开那背心打量,又把它举起来对着光照照,并打量片刻,最后才说:
  “喏,就这么件小背心,你要卖个什么价钱?”
  “哦!先生,你最知道,”我谦让地答道。
  “可我不能既做买主又做卖主呀,”多罗毕先生说,“在这小背心上标个价吧。”
  “那么十八个便士——”我迟疑了一会示意道。
  多罗毕先生把它一卷就塞还给我。“如果我为它肯出九便士,”他说道,“那我就是在对我的一家进行打劫了。”
  这可不是做生意的好办法,因为这样做就使我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得不请多罗毕先生为了我而去打劫他的家。可我当时那么窘迫,我就说我愿意把它卖九便士,只要他愿意。多罗毕先生不无怨言地给了我九便士。我向他道了再见便走出这家店,多了笔钱却少了件背心,不过,只要我把外套扣上也就不碍事了。
  的确,我当时已经很明白地预想到马上我的外套也要被脱手,我必须赶快,好能穿件衬衣和长裤到多佛——如果我能穿着那样的衣到达那里,我就算幸运了。不过,我当时并不像一般所推测的那样只在这上面转念头。我想当我衣袋中揣着那九便士再度上路时,除了对我前面的路程、对那么粗暴欺凌了我的驴车青年有总体印象外,我对我的困难并没有很迫切的感觉。
  我想到一个过夜的计划,我要马上着手实行。这计划就是:睡在我以前的学校后面,那里的墙角常常堆着干草。我想象着,离那些学生和我昔日常在里面说书的那卧室那么近就仿佛有了伴一样;虽然那些学生根本不知道我来了,那卧室也不能庇护我。
  我这一天已经够辛苦了,我最后终于爬上布莱西兹的平地时,我累坏了。为了找萨伦学校,我周折了不少但总还是找到了它,也找到了墙角那个干草堆,我在旁边躺了下来。但在躺下之前,我先绕着墙走了一圈,抬头看那些窗子,我看得出那窗里都是黑黑的、静静的。第一次睡在头上没有房顶的地方时那种凄切感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睡眠落在我身上,就像在那天夜里它也落在其它被宅门所拒绝、为看门犬所吠逐的流浪人身上那样。我梦见我躺在昔日学校的床上,在卧室和同学们说着话;醒时我发现自己笔直地坐了起来,嘴里正念着斯梯福兹的名字,茫然看着头上闪烁的星星。我记起我在这个不该醒来的时刻正置身何处时,一种感觉逐渐向我偷偷袭来,我不禁站了起来,怀着无名恐惧而四下徘徊。但那暗淡下去的星星,还有天空中太阳将升起处露出的灰白色,都让我安下心来;由于我的眼睛感到重重的,我就又躺下,睡着了——虽然在睡眠中我知道天气很冷——一直睡到太阳温暖的光线和萨伦学校的起床铃把我唤醒。如果我可以指望斯梯福兹还在那里,我一定躲在附近什么地方,等他单独出来;可我知道他肯定早就离开那里了。也许,特拉德尔还在那里,但这很难说;何况我对他的谨慎和好运气也谈不上很相信(虽说我对他的好脾性很信得过)。而去把我的事告诉他。于是,在克里克尔先生的学生们起身前,我偷偷离开了学校院墙,又走上那尘土飞扬的多佛大路。我还是学生中一员时,就知道那是多佛大路了,但那时我万没想到人们会看见这路上的行者会是我。
  与昔日在雅茅斯的星期天早晨相比,这个星期天的早晨是多么不同啊!我一步步往前走时,在当做礼拜的时间,我听到教堂响起钟声,我看到去教堂的人们,我经过一、两个正在举行崇拜仪式的教堂,唱诗的歌声传入阳光中,教堂助理或坐在廓下或坐在水松树荫下乘凉,他们手搭在眉头上看到我走过,皱起了眉头。昔日星期天早晨的宁静和安息笼罩着一切,只是我被除外。不同之处就在这里。我一身的尘垢和满头蓬蓬乱发都使我觉得我很不体面。如果不是因为我在想象中作的那幅安静图画(我在那画中画出坐在火炉边哭的我那年轻美丽的母亲,还画出对她动了仁慈之心的姨奶奶),我很难相信我会有继续走到第二天的勇气。可那幅画总在我前面引我走。
  就在那个星期天,我在那条笔直的大路上走了二十三英里,虽说走得并不轻松——因为我没吃惯那种苦。暮色落下时,我来到罗切斯特桥上,觉得双脚疼痛而浑身无力,我就那样吃着我买来权当晚饭的面包。有一两所贴有“旅客之家”的小房子使我动心,但我怕那仅有的几个便士会花掉,更怕我已见过的或赶上的那些流浪者的凶样,所以,除了露宿我不去找任何住处。经过重重辛劳,我来到了查坦姆,那地方在夜晚看来像是梦幻,是个由白垩、便桥和在混浊河水中那艘像诺亚方舟的带篷无帆船组成的梦境。我总算爬上一个长着草的炮台,台下有条小路,还有个哨兵在那里来回走动。我在一门炮附近躺下。虽然下面那哨兵对躺在上面的我并不比萨伦学校的学生对睡在墙外的我知道得多点什么,但有他的脚步声为伴令我高兴。我在那儿睡得很香,直到天亮才醒。
  早晨时分,我的脚不但痛还发僵,而隆隆鼓声和军队的前进声也把我吓得迷迷糊糊,我往下面一条又窄又长的街道走去时,仿佛自己已被那军队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了。我觉察到如果要保存点力气走到终点,我那天就只能走一点点路,因此我决定把卖掉外套当作那天的主要任务。于是,我脱下外套,这也是为了学会没有外套亦能度日;我把外套夹在胳膊下,开始巡视起各个估衣店。
  那是一个卖外套的好地方,因为那里有数不清的旧衣商人,而且,一般来说,他们都在门口等候顾客。由于他们大多数人总在他们的货物里挂上一或两件有显赫肩章的军官上衣,我被他们那生意的阔绰气派给吓住了,所以我走了很久也没把我的货出示给任何商人看。
  由于羞怯,我只好把注意力转向那水手用品店,还有比一般衣店更加合适我的(如多罗毕先生的)那种衣店。终于,在一条龌龊的小巷一角,我找到我认为看来尚有希望的一家,紧靠着一道长满扎人的荨麻的围墙,在围墙的栅栏前有一些好像是从衣店里泛滥流出的旧水手衣物。在一些吊床、生锈的火枪、油布帽子以及在一些装了那么多种生锈的旧钥匙——多得足以打开世界上所有的门——的盘子间,这些衣服漂浮着。
  我战战兢兢走下几级台阶,进了这家又低又小的衣店。店里有个小窗,上面也挂满了衣物,于是店里不但不亮反而被弄得更昏暗。一个丑陋的老头儿从店堂后一个脏兮兮的洞穴里跑来抓住我头发时,我也并没觉得轻松半分;那老头儿的下半截脸全被麦茬般的灰色大胡子遮住了。他的模样真可怕,还穿了件脏兮兮的法兰绒背心,带着很重的酒气。他那张床蒙着一张五颜六色缀满补丁的床单,就塞在他刚从中爬出来的那个洞里,洞里也有一个小窗子,露出更多扎人的荨麻和一头跛驴。
  “哦,你来干什么?”那老头儿龇着牙,用种令人害怕的鼻音说,“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来干什么?哦,我的肺肝,你来干什么?哦,咕噜,咕噜!”
  这一串话,尤其是最后反复的那个没听说过的词——那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把我吓得做不出回答;于是,老头依然抓住我头发又说:
  “哦,你来干什么?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来干什么?我的肺肝,你来干什么?哦,咕噜!”他费了好大气力,连眼睛都凸出来了,才挤出最后那个咕噜。
  “我想知道,”我颤抖着说,“你要不要买一件外套。”
  “哦,让我们看看那外套吧!”那老头儿说道,“哦,我的心冒火了,把外套拿给我们看看呀!哦,我的眼睛胳膊腿,把外套拿出来呀!”
  他说着,把他那只鸟爪一般发着抖的手从我头发里收回;然后戴上一付眼镜,虽说那一点也不能使他发炎的眼睛增加多少光彩。
  “哦,这外套要个什么价?”那老头儿看过后叫道,“哦,咕噜!——外套要个什么价?”
  “半克朗,”我镇静下来答道。
  “哦,我的肺肝,”那老头儿叫道,“不行,我的眼睛,不行!哦,我的胳膊腿,不行!十八便士。咕噜!”
  每当他这么叫时,他的眼睛看上去就要凸出掉下的危险;他说每一句话都用同一种语调,那是像一阵风一样先低后高最后又低下的语调,我找不出比这更贴切的比方了。
  “那好吧,”我说道,并为能做完这笔交易高兴,“我就要十八个便士吧。”
  “哦,我的肝!”那老头儿把外套扔到一个架子上,一面叫道。“到店门外去!哦,我的肺,到店门外去!哦,我的眼睛胳膊腿——咕噜!——别要钱,用来换点别的吧。”
  我一生里从没那样——无论那以前还是那以后——惊恐过;可我低三下四哀哀告诉他,我需要钱,别的东西于我无用,不过我用不着他催,我可以去外面等着。我就来到外面,坐在一个角落的阴影处。我在那里坐了那么多个小时,阴影变成阳光,阳光又变成阴影,我还坐在那里,眼巴巴等那笔钱。
  我希望,现在在那一行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疯子酒鬼了。不久,从他受到孩子们攻击中我就得知:他在那一带以酒鬼而著称,并享受着把自己出卖给魔鬼的声望。那些孩子不断来到店门前进攻,叫喊那类故事,要他把金子拿出来:“你知道,查里,你并不穷,你是装穷。把你的金子拿出来吧。你把你自己卖给了魔鬼,把你换得的金子拿出来一些吧。快呀!金子就缝在褥子里呢,查里。把褥子拆开,让我们拿一些吧!”这些叫声,再加上要借刀给他拆褥子的建议,令他愤怒至极,竟使他一整天里不断地冲出来,而孩子们就不断地逃窜。他有时那么气愤,把我当作他们一伙的而向我扑来,嘴里说着要把我撕碎一类的话,可刚好他又记起了我是什么人,便又钻进了店。我从他那声音可以断定他又躺到床上了。他用他那刮风一样的语调,发了疯似地喊那道《纳尔逊之死》,还在每一句前加上一个“哦!”在中间加上无数个“咕噜!”这一切似乎还没让我受够,只因为我衣衫不齐又耐心坚定地坐在店外,那些孩子把我和那“店当成一伙的,整天就朝我扔石头,对我大施暴虐。
  他用了很多办法想诱我同意换别的什么。他一会拿出一根钓鱼竿,过一会拿出一把提琴,有一次拿出一顶尖帽,另一次又拿出一只笛子。我没有一点办法地坐在那里,对他的一切建议都予以拒绝;每次我都眼泪汪汪地求他或是还我钱,或是还我衣。终于,他开始一次付半便士地给我钱了。整整又过了两个小时,才一点点加到一先令。
  “哦,我的眼睛胳膊腿!”过了好久,他朝店门外恶狠狠地叫道,“再加两便士,你肯走了吗?”
  “我不能,”我说:“我会饿死的。”
  “哦,我的肺肝,三便士,你肯走了吗?”
  “如果我能办到,我什么都不要也肯走,”我说:“可我非常需要钱呀。”
  “哦,咕——噜!”真是形容不了他这么一叫时的模样,那时他把那老奸巨滑的老脑袋从门柱后仅露出一点点来虚我。
  “四便士,你肯走了吗?”
  我是那么软弱又那么疲乏,就同意了这个数。我从他爪子里拿钱时,手都发抖了。这时已是日落时分,我又饥又渴地离开了。又花去三便士以后,我便很快恢复了,由于我当时精神好多了,我就又一瘸一拐地走了七英里。
  这夜,我的床是另一堆干草下,我在一条小河里洗我打了泡的双脚,再将其用清凉的树叶尽可能包好,然后就舒舒服服睡到干草下。第二天早晨我又出发时,发现那条路从一连串的蛇麻地和果园中穿过。那正是果园被熟透的苹果染红的季节,有几处蛇麻地里已有工人开始干活了。我觉着这一切真太美了,于是我把一长排一长排被绿叶缠绕的秆儿想象成可爱的伙伴,并决定这一夜就睡在蛇麻中间。
  那一天碰到的那些流浪汉比平常还要坏,使我至今还感到害怕。他们中有些长相极恶的歹徒,在我走过时紧紧盯住我,或停下来叫我走回去和他们说话。我跑开时,他们就用石头朝我扔来。我记得有个年轻的家伙——从他带的工具袋和炭炉,我判断他是个补锅匠——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对我死死地盯着,然后用那么大的嗓门吆喝我回去,以至我停了下来往四处看。
  “叫你来,你就来,”那补锅匠说,“要不我会把你那个小个头撕开!”
  我想回头是上策。我走近他们,想用一脸笑意来安抚那锅匠,这时我也发现那女人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你去哪?”补锅匠抓住我衬衣的前襟说。
  “我要去多佛,”我说。
  “你从哪来的?”补锅匠问道,抓着我衬衣的手一拧,把我抓得更紧了。
  “我从伦敦来,”我说。
  “你是干什么的?”补锅匠问道,“你是个小扒手吧?”
  “不——是——的,”我说。
  “不是的?说实话!如果你想骗我,”补锅匠说,“我要把你的脑浆都打出来。”
  他用那只空着的手比划了一下,又把我从头到脚打量开了。
  “你有买得了一品托啤酒的钱吗?”补锅匠说,“如果你有就拿来,别让我动手!”
  要不是和那女人的眼光相遇,看见她轻轻摇头并做出“不”字的口形,我准会拿出来了。
  “我很穷,”我强笑着说,“没一个子了。”
  “啊哈,什么意思?”补锅匠说着很冷酷地看着我,我都生怕他已经看到我口袋里的钱了。
  “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戴我弟弟的丝围巾,”补锅匠说,“这是什么意思?拿来!”他说着就把我的围巾从我脖子上取下并扔给那女人。
  那女人大声笑了起来,好像她以为这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她把围巾扔还给我,像先前那样轻轻点了下头,做了个“走”的口形。我还没来得及走开,补锅匠就把那围巾从我手里夺走,胡乱往他自己脖子上一绕,把我像片羽毛一样就给推开了。然后,他骂骂咧咧地转向那女人,把她一下打倒在地。我看到她往后跌倒在硬硬的路上,躺在那儿。她的帽子跌落了,头发在灰尘中变成了白色。我永远忘不了那场景。我走远后再回头看,只见她坐在人行道上——那是路边的一道堤——用披肩一角擦去脸上的血,而他却往前走了,那场面我永远也忘不了。
  这一次的险遇使我很怕,以至从此见到这种人走来,我就后退到一个可以躲的地方,在那里呆着,直到他们走远得我看不见他们了才出来。这种事却常常发生,于是我的旅行也就大为拖宕了。但就在这困难中,也和在途中其它一切困难面前一样,我似乎一直得到那幅有我母亲的画面的图画支持和领引,在那图中,母亲是我未出生前正当韶华年岁的母亲。这幅图画从来就没离开过我心中。我躺在蛇麻中过夜时,它在那里,早上我赶路时,它与我同行;它一直在我前面走。从那以后,它在我心中总和仿佛在暑日烈焰下昏昏瞌睡的那阳光灿烂的坎特伯雷大街连在一起,也和那里的古宅、大门和那有无数白嘴鸦绕顶飞翔的庄严灰色的教堂连在一起。我终于来到多佛附近那荒凉又宽阔的荒原时,又是那幅图画用希望减轻了这景象的凄凉。我逃走的那五天里,我还未到达我旅行的最重要目的地前,我还未实实在在走进那市镇之前,那幅图画都不曾离开我过。可是说来也怪,我脚蹬破鞋,勉强支着那受够了风吹日晒而衣衫褴褛的身子站在我企盼已久的地方,这时,那幅图画就如梦如幻一样消逝了,我又陷入孤苦伶仃的沮丧中。
  我先在船夫中询问我姨***消息,得到的回答各式各样。一人说她住在南福尔兰灯塔里,结果把胡子给烧光了。一人说她被绑在港口外的大浮标上,只有在两个潮汐之间的那段时间才能为人看见。第三个人说她被关进了麦斯通监狱,罪名是偷小孩。第四个人说有人看到她在上一次大风时骑在一把扫帚上,一直往加莱①飞去了。我又去向马车夫们打听,他们也是那样开玩笑而不正经。最后,我向店铺主人们打听,他们不喜欢我的样子,一般都不听我说些什么就说他们可没什么东西能打发我。我这时觉得这是我逃走后最悲伤最困难的时刻了。我已花完了所有的钱,也再无它物可以典卖;我饿,我渴,我累;我似乎和在伦敦那样远离我的目的地。
  那天上午就这么在打听探访中过去了,我坐在市场附近的街角一家空店铺的台阶上,正在考虑到先前提过的那些地方去蹓蹓时,一个赶车经过的车夫掉下了一块盖马布。我把那东西送给他时,他那一脸的和气使我有勇气问他:能否告诉我特洛伍德小姐住在什么地方。这问题我问了太多次了,这次我都几乎没法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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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莱是法国地名,与英国隔英吉利海峡相望。(译者注)
  “特洛伍德,”他说道,“让我想想。我也知道这个姓。老太婆吗?”
  “是的,”我说道,“没错。”
  “腰挺得板直的?”他挺起身子说。
  “是的,”我说道,“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带着一个口袋?”他说,“一个很大的口袋——脾气孤怪,对人很严的?”
  当我承认这描述无疑很正确时,我的心沉了下去。
  “喏,那我告诉你吧,”他说道,“你走到那儿时,”他用鞭子指点那些山坡,“就一直往右走,走到向海的一些房子时,我想你就能打听到她了。我认为她什么也不会给你的。喏,这一便士是给你的。”
  我好生感激地收下那赏金,用来买了块面包。我边吃,边朝那朋友指的方向走,走了好久,还没走到他说的那些房子前。终于,我看到前面有些房子了;走到那儿,我就进了家小店,那是我们家乡常称作杂货店的那种小店。我进店后请人们告诉我特洛伍德小姐住在什么地方。我是对柜台后的一个男子说这话的,当时他正在给一个年轻女子秤米;可那女子以为我问她,就转过身来。
  “我的东家吗?”她说,“你要找她干什么,小家伙。”
  “我想,”我答道,“和她谈谈,可以吧?”
  “向她行乞,你想?”那姑娘道。
  “不,”我说,“不是的。”可我马上想到我来此地其实并非为别的目的呀,我好不惶恐,说不出话来,我觉得我的脸发烫。
  我姨***女仆——从她说的话我这么推断——把米放进一个小篮就走出了小店;她告诉我,如果我要想知道特洛伍德小姐的住处就跟她走是了。我所想要的也不过如此;可我当时是那么激动,我的腿在下面不住地抖。我跟着那青年女子,不久就来到一座很整洁的小房子前,那房子还有明亮亮的半圆形小窗户,房前有一个铺满石子的小四方院,你也可以说是还长满了被精心栽培而香气四溢的鲜花的小花园。
  “这就是特洛伍德小姐的家,”那青年女子说,“喏,你知道,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说着,她就匆匆往屋里走,好像要把带我来此地的干系推个干干净净。我被留在花园门前站着,闷闷地从门上方朝客厅的窗子里张望。窗子上挂着纱帘,纱帘的中间没扯上。透过窗棂可以看到一个弧形绿色大屏风或一把扇子,还有一张小桌和一把大椅子,我不禁想姨奶奶那时也许正好不神气地坐在那儿呢。
  我的鞋那时已处于万般凄惨的境况了,鞋底已一片一片地掉了,鞋帮也破绽得难以被再认为是鞋了。我的帽(也被我用作睡帽)又扁又皱,就是被扔到垃圾堆上的脱了柄的破镐和它相比也不会不好意思了。我的衬衣和长裤上沾着暑气、露水、草屑、肯特的泥土(我在那泥上睡过觉),再加上破烂,当我站在门前时,我姨奶奶小院里的鸟儿也受了惊吓。从离开伦敦后,我的头发就没碰过梳子和刷子。由于没受惯风吹日晒,我的脸、脖子和手都被烤成了紫褐色。我从头到脚都是白垩粉和沙土,就像刚从一座石灰窑里出来一样。就这么一幅样子,还对这幅样子有强烈的自觉,我等着向我那严厉的姨奶奶介绍我自己,让她接受我这样的第一印象。
  有那么一会儿时间过去了,客厅窗子依然那么平静,以至我想她可能不在那里。我抬眼看看那上面的一扇窗,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而神情愉快的男子在那,他怪怪地闭着一只眼向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笑笑,就走开了。
  我已经够心烦意乱了,被这意想不到的动作弄得更加心烦意乱,于是就打算走开去想想怎么了结才好。就在这时,从房子里走出一个女人,她帽子上又扎了条头巾,手上带着园艺手套,身披一条像收税人的大围裙那样的大园艺口袋,手拿一把大刀。我马上就知道她是贝西小姐了,因为她大模大样地走出房子,和我可怜的母亲常描述她当初走进我们布兰德斯通鸦巢的花园那大模大样完全一样。
  “走开!”贝西小姐摇摇头说,并向空中挥动那把刀做了个砍的动作,“快走开!这里不许男孩来!”
  她走到花园的一角,弯腰去挖一棵小树的根时,我战战兢兢地望着她。我勇气丧尽,只抱着豁出去的想法了,于是我轻轻走过去,在她身边站下,用手指碰碰她。
  “对不起,小姐。”我开始说。
  她吃惊地抬头看看。
  “对不起,姨奶奶。”
  “呃嘿?”贝西小姐叫道,我还从没听过人们用这么吃惊的口气说话呢。
  “对不起,姨奶奶。我是你的孙子。”
  “哦,上帝!”我姨奶奶说着,一下坐到了花园的小径上了。
  “我是大卫·科波菲尔,从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来的——我出生的那晚,你去过那儿,见到了我亲爱的妈妈。她死后,我很不快活,我被冷落,不能上学被迫去独立谋生,干不适合我干的苦活。所以我跑到你这里来。我刚动身就被人抢劫了,只好一路走来,从动身后,我就没上床睡过觉。”说到这里,我的自制力全丧失了;我的双手动了动,本意是向她指明我那褴褛行状,证实我所受的苦难,可我就一下大哭了起来,我想这场哭已憋在我心里整整一个星期了。
  我姨奶奶脸上只剩下惊诧的表情,坐在石子上两眼瞪着我;我一开始大哭,她就连忙起身,抓住我的衣领,把我带进了客厅。在客厅里,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一个高厨的锁,从中取出几个瓶子,然后把每个瓶子里的玩艺都朝我嘴里倒一点。我想她是想都没想就拿出那几个瓶子的,因为我至今肯定说我当时尝到了茴香汁、鱼酱、色拉油。由于我依然很伤心,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呜咽,她向我投下这些滋补剂后就把我放到沙发上,在我脑袋下垫一条披肩,又把她头上的头巾取下垫到我脚下,以免我会把沙发套弄脏。然后,她就坐在我前面说过的绿色大扇子或屏风后,这一来我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她每隔一分钟就叫一声“上帝!”,像号炮一样。
  过了一些时候,她摇铃了。“珍妮,”我姨奶奶对进来的女佣说道,“到楼上去,替我向狄克先生问好,并说我想和他谈谈。”
  我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我怕稍动就会惹姨奶奶不快),珍妮见了有些吃惊,但她还是去执行命令了。姨奶奶背着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直到那从楼上窗子里对我眨眼的男人笑呵呵地走进来。
  “狄克先生,”姨奶奶说,“别装傻了,因为只要你肯,没人能比你更明白。我们都知道这点。所以,无论怎样也别装傻。”
  那男人立刻严肃起来,朝我看看。我觉得他好像要恳求我千万别提到那个窗子。
  “狄克先生,”姨奶奶说道,“你听我说起过大卫·科波菲尔吗?好了,别装作没记性,因为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卫·科波菲尔?”狄克先生说,我觉得他是不大记得了。“大卫·科波菲尔?哦,对,当然啰。大卫,的确。”
  “行了,”姨奶奶说,“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如果这孩子不像他的母亲,就很像他父亲了。”
  “他的儿子?”狄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千真万确。”
  “是呀,”姨奶奶继续说道,“他已经干了件好事呢。他跑了出来。哦,他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就决不会跑掉的。”姨奶奶坚定地摇摇头,表现出她对那从未来到人间的女孩的性格和行为所怀的信心。
  “哦!你认为她就不会跑掉?”狄克先生说。
  “天哪!看看这个人哪!”我姨奶奶很不客气地叫道,“这是什么话呀?难道我还不知道她不会的?她一定会和她的教母兼姨奶奶住在一起,我们会彼此相亲相爱。我倒想请教你,他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会从哪里跑掉,或跑到哪里去?”
  “她不会跑的,”狄克先生说。
  “那就好吧,”姨奶奶听到这回答后也缓和下来了,“你像外科医生的放血针一样利快,狄克,你又怎么能装得木呆呆的呢?现在,你看着这儿的小大卫·科波菲尔,我问你一个问题:我把他怎么办好呢?”
  “你把他怎么办?”狄克先生怯怯地挠挠头发说,“哦!把他怎么办?”
  “就是,”我姨奶奶神色严肃地举着手指说,“嘿!我要一个很得体适宜的建议。”
  “嘿,如果我是你的话,”狄克先生一面茫然地看着我,一面仔细想道,“我一定——”他似乎因为从对我打量时得到启发而生出他料想不到的想法,便很轻松地补充道,“我一定把他洗涮干净!”
  “珍妮,”我姨奶奶感到大胜而平静了下来——但我当时并不理解——并转过身说,“狄克先生给我们大家指出了正确做法。烧洗澡水!”
  虽然这谈话令我很感兴趣,但当这谈话进行时,我不禁观察我姨奶奶、狄克先生、珍妮,这样我对那房间的通盘观察才可算完全彻底了。
  我姨奶奶个头高高的,神色严厉,但并不难看。她的脸上,她的声音里,她的步态举止中,都无不流露出一种刚毅,足以说明她往日在像我母亲那般软弱的人身上可产生的影响;她容貌还可算秀丽,虽然面容坚定严肃。我特别注意的是她有一双十分机灵明亮的眼睛。在我认为是种包头布(我说的是那便帽,当时那玩艺比现在更流行,帽两边有系在脖子上的带子)下,她灰白的头发简单朴素向两边分开。她着的衣是浅紫色的,很整齐干净,只是尺寸很紧,好像她想尽可能减少挂碍。我记得当时我认为她的衣看上去极像剪去了不必要的下摆的骑装。她在襟前挂着一个金表,金表还配有链子和些挂饰;如果我能从其大小和式样判断,那表应是男子用的。她喉部有一块约模是衬衣领口的东西,腕部露出像衬衣袖口的东西。
  狄克先生正如我先说过的是气色红润,头发灰白。关于他,除了前面所说的以外,他的头还特别怪地垂着,但这并非因年龄才如此,他那样垂着头使我想到克里克尔先生的一个学生挨打后的样子;他的灰眼睛大而凸起,并且水汪汪地亮得特别,加上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态,还有他对我姨***服从,以及听到姨***称赞时他那孩子样的高兴劲,这都使我怀疑他有点疯疯颠颠的。可是,如果他真是疯疯颠颠的,那他又怎么到这里的呢,这我可一点儿也想不通。他的穿着和别的普通男子一样,穿着很宽松的灰色晨装,白长裤;表放在裤口袋里,钱放在上衣口袋里。他还把钱晃得哗拉拉响,就像炫耀自己有钱一样。
  珍妮是个健美的年轻女子,很好看,大约有十九或二十岁,像是一幅整洁至极的图画。虽然当时我尚未作深入的观察,但我在这里可以把我后来得到的看法提一提,那就是:她是我姨***一串学员之一,我姨奶奶一心专教她们和男人疏远,而她们通常都通过嫁面包师来表示她们绝不与男人来往的决心。
  那个房间就像珍妮或我姨奶奶一样整洁。就在刚才我放下笔回忆那房间时,带着花香的海风又吹进来了;我还又看见擦得铮亮的老式家具,弧形窗里绿扇子附近我姨***那把凛然的大椅子和桌子,粗毛地毯,壶架,两只金丝雀,古磁器,装满干玫瑰叶的酒罐,放置各种器皿的高橱架,还有和这一切极不协调的——脏兮兮躺在沙发上打量这一切的我。
  珍妮去烧洗澡水了。突然,我姨奶奶被吓得不能动弹,好不吃力才叫了出来道:“珍妮!驴呀!”我也被她这样子吓住了。
  一听她这叫声,珍妮忙冲下楼,好像这房子起了火一样。珍妮一下蹦到房前一块草地上,把那斗胆闯到草地上的驮着女人的两头驴赶跑了;我姨奶奶从屋里冲到外面,抓住另一头驮着一个孩子的驴的勒绳,把它拽出这片圣地,然后给那赶驴的倒楣顽婆一记耳光,因为她居然敢亵渎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姨奶奶对那块草地有什么合法特权;但她自认为是有的,是否合法对她都一样。她一生都认为让驴从那块圣洁的地皮上走过是犯罪,应受严厉惩罚。不管她在做什么,也不管她所参加的谈话对她多么有趣,只要一头驴子出现就会改变她的想法,使她马上冲到那里去。在一些秘密的地方藏着水瓶和喷壶,准备被用来喷洒来犯的小伙子们身上;门后还藏有棍棒;反击随时都发生,战争不断进行。也许,在赶驴的少年们看来,这又刺激又有趣;也许驴中较聪明者亦明白个中奥妙,怀着与生俱来的执拗,偏爱从那儿走过。我只知道,在洗澡水烧好现有三次警情,最后那次也最严重,我看到姨奶奶和一个红头发的十五岁的少年交战,在他还没摸清头脑前,他的红头发就被我姨奶奶拽住了并被抓着向她门上撞。这些插曲使我觉得特滑稽好笑,因为当时她正用一把汤匙喂我汤(她坚信我处于十分饥饿的状态中,开始进补只能一点点地进行),当我刚张开嘴等汤匙时,她却把匙子放回盆里,大叫“珍妮!驴呀!”并冲去进攻了。
  洗澡实是很大的享受。我开始感到因曾睡在野地而四肢疼痛,而我又那么疲乏虚弱,几乎无法让眼连续睁开五分钟。我洗澡了后,她们——姨奶奶和珍妮——给我穿上本是狄克先生的衬衣和裤子,又用两或三条披巾把我裹上。我像一捆什么呢,我也说不上,但我觉得是热哄哄的一捆。我觉得很乏,极想睡,很快就又倒到沙发上睡着了。
  也许是久已在我脑中出现的幻想使我做了那么个梦。我醒来还觉得是那么回事——姨奶奶曾来过,向我俯下,把我的头发从我脸上轻轻撩开,把我的头摆得更舒服些,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我。我耳边似乎响过“可爱的小人”或“可怜的小人”这类话;可我醒来时,却实实在在找不出任何证明可让我相信那些话乃出自姨奶奶之口,她当时正坐在弧形窗前那可以转来转去的绿扇子后看大海呢。
  我醒后不久,大家就一起吃烤鸡和布丁。我坐在桌旁,有点像只被绑住翅膀的鸟一样艰难地运动我的双臂。不过,是姨奶奶把我给捆成这样的,我也就对此不便有什么抱怨了。我一直急于想知道她要把我怎么处置,可她吃着饭,一言不发,只偶或看看坐在对面的我,并说句“天哪!”这丝毫不能使我的不安减轻半分。
  桌布撤去后,摆上来的是种葡萄酒,我也喝了一杯那酒。姨奶奶又把狄克先生请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姨奶奶请狄克先生听我的故事,他就尽可能装出很明白事理的模样。在姨奶奶一连串的问题下,我的故事被引了出来。我讲述时,她不住朝狄克先生看,如果他不这么做,我想他准会睡着。每当他微笑时,我姨奶奶就皱眉头,这下又把他的微笑给挡回去了。
  “那可怜的不幸的‘吃奶娃娃’究竟被什么迷了神智,竟要再嫁?”我说完后,姨奶奶道:“我真想不出。”
  “也许她爱上她的后夫呢,”狄克先生提示道。
  “爱上了!”姨奶奶重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狄克先生思忖了一会儿又说道,“她为了享乐才这样做。”
  “享乐,的确!”姨奶奶接着说,“那个‘吃奶娃娃’把她那简单的信赖寄托在那么一个一定会那样虐待她的狗杂种身上,的确是种令人吃惊的享乐。她怎么对自己解释呢,我真想知道!她嫁过一个丈夫了,她为那从小就一直喜欢蜡囡囡的大卫·科波菲尔送了终。她生过一个孩子——哦,在那个星期五的晚上,她生下了坐在这儿的这个孩子!有两个吃奶娃娃了!她还要什么呢?”
  狄克先生偷偷对我摇摇头,好像他觉得这话是无法反驳的。
  “她甚至不能生一个不同的孩子,”姨奶奶说,“这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呢?没能出世。不用告诉我!”
  狄克先生好像更觉得惊奇了。
  “那个头歪向一边的小个儿医生,”姨奶奶说,“吉力夫,管他叫什么呢,又做了些什么?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像只知更鸟那样——他实际上就是一只知更鸟——对我说:‘是个男孩。’一个男孩!是呀,他们全是傻乎乎的一群人。”?
  这最后一声发自她心底的怒吼使狄克先生惊诧至极;如果我说老实话,我本人也和狄克先生一样惊诧万分。
  “就这样好像还不够,她害苦这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还嫌不够,”我姨奶奶说道,“她还再嫁——嫁给一个杀人犯——或者叫做杀人犯的人①,而又害苦了这孩子!除了吃奶的毛头,谁都能预料,他命中注定要流离失所。他还没长大就很像该隐②。
  狄克先生用力看着我,好像我就是那号人物。
  “就这样,还有那个名字像异教徒③的女人,”姨奶奶说道,“那个皮果提也跟着学样结婚。她还没看够和这类事有关而生的罪过,据这孩子说,竟也跟着学样结了婚。我惟愿,”姨奶奶摇摇头说,“她的丈夫是报上说的那种魔鬼丈夫,用铁通条使劲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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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默德斯通(murderstone)的前半部读音是杀人之意,与杀人犯(murderer)相似。
  ②该隐乃亚当与夏娃之子,因杀死亲弟,被耶和华罚以流离失所。
  ③邪教徒英文为Pagan,与皮果提音近。
  听到老保姆受到这样的诅咒和诋毁,我可受不了。我告诉姨奶奶她误会了。皮果提是世界上最好、最可信赖、最忠心、最尽心、最无私的朋友和仆人;她一向最爱我;她一向非常非常地爱我母亲;是她在母亲临终时前抱起了母亲的头,在她脸上我母亲留下了最终的充满感激的亲吻。我想到她们俩,不禁哽咽;我还想说下面那番话时却哭了起来。我想说的是:她的家就是我的家,她的一切也是我的,要不是因为她的地位低下而我怕会因我反带给她麻烦,我就去她那里投靠了——想到要说这些时,我哭了起来(像我说过的那样),把脸伏在放在桌子上的双手里。
  “行了,行了,”姨奶奶说,“这孩子保护那些保护他的人,也不错——珍妮!驴呀!”
  我完全相信我们会达到很好的谅解,如果不是那些背时的驴子的话;因为那时我姨奶奶已把手放在我肩上,在这样的鼓励下,我已想抱住她并请救她庇护了。但被这一打扰,再加受门外战斗的影响而使她刚才的那种温情又没能继续,而且还激发我姨奶奶愤愤地对狄克先生发表了一番演说;她说她决心求助于她的国家法律,对多佛所有驴业人士的犯罪行为予以严惩。她一直演说到喝茶的时候才停下。
  喝过茶后,我们在窗子旁边坐下,根据我姨奶奶那严峻的表情,我估计我们是警惕还会来的入侵者。我们在那儿坐着,直到暮色降临,这时珍妮把蜡烛和双陆棋盘放到桌上,并把百叶窗拉下。
  “喏,狄克先生,”姨奶奶仍和先前一样严肃地举起食指说,“我要向你问另一个问题。看着这孩子。”
  “大卫的儿子?”狄克先生扬脸认认真真又不知所措地说道。
  “正是,”姨奶奶说,“现在你把他怎么办呢?”
  “把大卫的儿子怎么办?”狄克先生说道。
  “正是,”姨奶奶答道,“把大卫的儿子怎么办好。”
  “哦!”狄克先生说,“是呀,把他怎么办——我就会让他上床睡觉。”
  “珍妮!”姨奶奶满怀我先前提到的那种胜利感和满意心情叫道,“狄克先生为我们大家指出正确方法了。如果床已铺好,我们就送他去睡。”
  珍妮报告说床铺好后,我就被带去睡觉。她们带我时态度和蔼,但有点像押解囚犯——姨奶奶走在我前面,珍妮殿后。唯一给我带来点新希望的事是姨奶奶在楼梯上查问在那里闻到的火味,珍妮回答说是她曾用我的旧衬衣在厨房里引火来着。不过我卧室里除了我穿的那堆怪模怪样的衣物外,再没什么别的衣服了。她们走开时,我听见她们在外面把门锁了。她们留下一小节蜡烛,姨奶奶还警告地提醒我,说这节小蜡烛恰好只够燃五分钟。回想起这些,我觉得姨奶奶并不很了解我,很可能怀疑我有逃跑的习性,所以采取了预防的措施,把我妥善地保管起来。
  这房间挺可爱的,在房子的最高处,俯视着大海,一轮明月正照耀在海上。我记得,做了晚祷后,蜡烛灭了,我是怎样仍坐在那里,看那水上的月光,就好像希望从一本发光的书里读到我的命运或看到我的母亲带着她的孩子,沿那熠熠闪光的路从天上走来,她看着我,还像我最后一次看到她那甜美的脸时那样。我记得我怎样转过身,当我轻轻躺下,被雪白的被单拥围时,那庄严的感觉又由于看到这雪白的卧具而变作感激之情和安适之感——这是多么令人浮想连翩的感触呀!我记得我怎样想起我曾在夜空下露宿过的所有荒郊野地,我怎样祈祷永远不再失去家,也永远不忘记没有家的人。我还记得,我后来怎样依稀沿着海上那撩人思绪的光辉路径,漂入了梦境。
  第十四章 姨奶奶对我的安排做了决定
  早晨我下楼时,发现姨奶奶倚在餐桌上,胳臂肘就支在茶盘上,正在出神,连茶壶里的东西流了出来,浸湿了整块桌布,她也没觉察出来。我进来时,她才从冥想中清醒。我确信我就是她出神冥想的中心,于是就更急于想知道她对我的处置意向了。可我怕她不快而不敢流露出我心中的焦急。
  不过,我的眼睛可不像我的舌头那么听话,吃早饭时它们总被姨奶奶吸引住了。我不连续看着她则已,否则总发现她在看着我——带一种很奇特的思索样子,好像我并不是坐在圆桌边与她对面,而是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姨奶奶吃罢早饭便靠在她的椅子上,皱着眉,抱着胳膊,悠悠地注视我。我被她这么专注地看得不安。我还没吃完早饭,于是便想用进餐的动作掩饰我的不安;可我的刀掉到我的叉子上,我的叉子又钩住了我的刀。我还没把火腿放进嘴,但切碎的火腿末却惊人地飞到天上去了,我喝下去的茶不肯走正道而偏要走歪路,把我给呛住。最后我彻底放弃了努力,满脸通红地坐在那,听任姨奶奶认真检查。
  “喂!”过了好久姨奶奶说道。
  我抬起头,恭恭敬敬地迎接她敏锐明亮的眼神。
  “我已经给他写信了。”姨奶奶说道。
  “给——?”
  “给你继父,”姨奶奶说,“我已经给他寄了封信,告诉他应该当心,或者说他和我会有番理论,我可以这么告诉他!”
  “他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吗,姨奶奶?”我惊慌地问道。
  “我已经告诉他了。”姨奶奶点点头说道。
  “要把我——交给——他吗?”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姨奶奶说,“还要看情形呢。”
  “哦!如果硬要我回到默德斯通先生那里,”我叫道,“我想不出怎么办才好!”
  “这个我也一点也不知道,”姨奶奶摇摇头说,“说实话,我不能说什么。要看情形呢。”
  听到这话,我一下就泄了气,情绪低落,好不伤心。姨奶奶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她自顾自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带有胸巾的粗布围裙并穿上,亲手洗茶杯;把茶杯一一洗净后放到茶盘上,再把桌布叠好放在茶杯上,然后摇铃叫珍妮拿走。这之后,她又把小扫帚扫面包屑(还戴着副手套),一直扫到地毯上一点纤尘都没有;接着她又收拾打扫那本已被收拾打扫得无可挑剔的房间。当这一切家务已干得令她满意了,她才取下手套,解下围裙叠好,放回衣柜里某个专门的角落。她把她的针线盒拿到打开的窗子前的桌上,坐了下来,借那绦扇屏挡住阳光,开始干活。
  “我希望你上楼去,”姨奶奶穿针时说,“并代我向狄克先生致意。我想知道他的呈文写得怎么样了。”
  我敏捷地起身,前去执行这一任务。
  “我猜想,”姨奶奶像穿针似地眯着眼看我说道,“你认为狄克先生的名字很短吧,呃?”
  “我昨天就觉得这名字挺短的。”我承认道。
  “你别以为就算他想用个长的名字也不行,”姨奶奶很傲气地说,“巴布利——理查德·巴布利先生是这位先生的真名实姓。”
  怀着年幼者的谦卑和感到失礼的心情,我正想说我还是称他全名为好,可这时姨奶奶又往下说道:
  “不过,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要用这名字称呼他。他怕听到他的名字。这是他的一种特性,可我说不准这是不是一种特性。他受够那家姓氏的人的折磨,所以对那姓很厌恶,天知道。现在,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如果他去什么地方的话,不过他不去——他的名字都是狄克先生。所以,孩子,要当心,只称他为狄克先生,别称其它什么的。”
  我答应一定照办,就负这使命上楼去了。我边走边想:到先前下楼时,我从打开的门看到狄克先生正在写呈文,如果他一直以那种速度写到现在,那他准已经写了很多了。我看到他仍然用一支长长的笔在匆匆书写,头都几乎挨到纸上了。他是那么专注,在他发现我的到来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观察角落上的一只大风筝;还有一卷卷的手稿和一支支的笔,尤其是那一瓶瓶的醒目的墨水,他好像有一打的半加仑瓶装墨水呢。
  “哈!太阳神啊!”狄克先生放下了笔说道,“世界怎样发展着?我将告诉你,”他压低了点声音补充道,“我不愿它被提到,可它是一个——”说到这儿,他向我凑近,贴着我耳朵说,“一个疯狂的世界。像疯人院一样疯狂,孩子!”狄克先生说着,从桌上的一个圆盒里拿出鼻烟来,并开心地大笑。
  我并不想就此事发表什么意见,我传达了我奉的使命。
  “好吧,”狄克先生说,“替我向她致意,我——我相信我已经拟了个开头。我拟了个开头,“狄克先生边说边摸着他的灰白头发,并没有什么信心地看了看他自己的文稿,“你上过学吗?”
  “上过,先生,”我答道,“上过很短的时间。”
  “你还记得那日子吗,”狄克先生亲切地看着我说,并拿起笔来记,“查理一世什么时候被砍脑袋的?”
  我说我相信那是在一千六百四十九年。
  “嘿,”狄克先生回答道,同时边用笔挠耳朵边狐疑地看着我,“书上是那么说,可我不知那又怎么可能。因为,如果是在那么多年前的话,他周围的人又怎么能在他的脑袋被砍掉了那么多年后还把他脑袋里那些难题放进我的脑袋呢?”
  这问题令我十分惊诧,但我不能就此做任何表示。
  “真奇怪,”狄克先生一面摸着头发,一面满脸失望地看着他的文稿并说道,“我怎么也不能把这问题解决好。我怎么也不能把这问题弄明白。不过,没关系,没关系!”他兴冲冲地给自己打气道,“有的是时间呢!替我向特洛伍德小姐致意,我进行得很顺利。”
  我正想离开,他又叫我看那只风筝。
  “你觉得这风筝怎么样?”他说道。
  我回答说那风筝真美丽。我想它有七英尺高呢。
  “是我做的。我们去放它——你和我去,”狄克先生说道,“你看到这个了吗?”
  他指给我看那风筝上全糊满了草稿,字写得密密麻麻又认认真真,字迹很清楚,我一行一行地看,并认为看到一两处对查理一世的脑袋的有关暗示。
  “线是很长的,”狄克先生说,“当它飞得很高时,也就把这些事实带到很远的地方。这就是我散布它们的方式。我不知道它们会落到什么地方。这都由当时情况、风向等决定;可我还是要试试看。”
  他看上去精神抖擞,虽然他的脸显得温和友好,还有某种庄重,我因此不能确定他是否和我开玩笑。我于是笑了,他也笑了。分手时,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嘿,孩子,”我下楼之后,姨奶奶对我说,“今天早晨狄克先生怎么样啊?”
  我向她报告说他问候她,他也写得顺手。
  “你觉得他怎么样呢?”姨奶奶说。
  我怀着要回避这问题的模糊想法,因此只答道:我认为他是个好人。可姨奶奶不许我这么敷衍了事,她把针线活放到膝盖上,然后又把两手叠放其上,并说:
  “嘿!你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会把对任何人的真实想法都爽爽快快地告诉我。你应该尽量学你姐姐样,说实话吧!”
  “那么他——狄克先生——我问是因为我不知道,姨奶奶——他的神智并不完全很清楚吧?”我吞吞吐吐说道。我觉得我处于某种危险的状态中。
  “根本不是这样的,”姨奶奶说。
  “哦,的确!”我软弱地说。
  “无论狄克先生怎样,”姨奶奶坚定万分、不容置疑地说,“他决不是神智不清。”
  我无法做更好的附合,只是怯怯地说:“哦,的确!”
  “他被·称·之·为疯狂,”姨奶奶说,“当说到他被称之为疯狂时,我感到一种自私的快乐,因为要不是这样,这几十年来——事实上,自从你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叫我失望以来——
  我也就没机会得到他为伴并听到他的建议了。”
  “这么久?”我说。
  “那些有资格称他为疯狂的人可真是一些好人呀,”姨奶奶继续说到,“狄克先生是我的一个远亲——不用管是那一门子的;我用不说起那一些。要不是因为我,他的亲兄弟一定把他终生关起来。就是这些。”
  我恐怕我这么做很虚伪,我尽量装出好像很忿忿然的样子,因为我看到姨奶奶说到这事是那样忿忿然。
  “一个骄傲的傻瓜!”姨奶奶说。“就因为做弟弟的有点举止怪僻——虽说还不及大多数人一半的怪——他的哥哥就不愿让他在住处附近露面,要把他送进一家私立的疯人院。他们那过世的父亲几乎把他当个白痴看,并要他哥哥多照顾他。·他却这样看待他,真是个聪明人哪!他自己才是疯子呢,这点毫无疑问。”
  由于姨***样子是那么坚信不疑,我也作出坚信不疑的样子来。
  “于是,我就插进了一脚,”姨奶奶说,“向他提出一个许诺。我说,你的弟弟很正常——比你还正常得多呢,想来他也一直会就那样了。让他拿到他那笔菲薄的收入来和我住在一起吧。·我不怕他,·我不自以为是,·我将照料他,我不会像某些人那样(除了疯人院的病人以外)虐待他。争论了很久后,姨奶奶说道,“我得到了他。打那以后,他就一直住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最友善、最听话的人;至于说到他的建议!——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心地是什么样的。”
  姨奶奶一面摸着她的衣,一面摇头,好像要把全世界的轻蔑从衣上摸掉,并从脑袋里摇出。
  “他有一个很好的妹妹,”姨奶奶说,“一个很好的人,对他很好。可她也像大家那样行事——竟弄了个丈夫。·他也像大家那样行事——虐待他。这就对狄克先生的思维产生了种影响(我希望那不是疯狂!),加之对他哥哥的畏惧和对他哥哥那种残酷的感受,他就发烧了。这都发生在他到我这儿来之前。不过,就是至今想起来他都很难受呢。他向你谈起了查理一世的事吧,孩子?”
  “是的,姨奶奶。”
  “啊!”我姨奶奶好像有些心烦地在鼻子上摸了摸说道。
  “这就是他用来表示那种切时的比喻。他把他的疾病与巨大的动乱和激情连系在一起,自然而然,这就是他选用的比喻,或象征,或不管叫什么吧。如果他认为合适,又有什么不行呢?”
  我说:“当然,姨奶奶。”
  “这种说话的方式是条理不清的,”姨奶奶说,“也不是合乎情理的方式。我懂得这点;因此我坚持这点:在他的呈文里不要对此有任何涉及。”
  “他正在写的是有关他个人经历的呈文吗,姨奶奶?”
  “是的,孩子,”姨奶奶又摸了摸鼻子说,“他是为了他的事写呈文交给大法官,或什么大人物,或别的什么——反正是那些拿了钱看呈文的人之一。我想这呈文就在不久的一天要递交上去了。他还不能不用那种表示自己的方式来写;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他有事干就行了。
  事实是,我后来发现,十多年来,狄克先生就想在呈文里不提查理王一世,可他却又不断把自己投入了进去,现在就沉浸在里面了。
  “我再说一遍,”姨奶奶说道,“除了我,再没任何人知道他的心地是怎么样的;他是最友善、最肯听话的人。如果他有时喜欢放放风筝,那又怎么样呢!富兰克林也常放风筝呀。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是奎克教派或那一类什么派的教友。一个奎克派教友放风筝比别的任何人都更荒唐啊。”
  如果我能猜测到姨奶奶为了表示对我的信任才专门向我讲这些琐事,我应当感到非常荣幸,并因她看得起我的这种表示而感到乐观。可我不禁要想,她所以谈这些,乃是因为这些问题涌上了她的心头,和我其实并没什么关系,虽然她在其它任何人都不在场时对我谈。
  同时,我应当说:她对那可怜而无害的狄克先生所持的慷慨义气不仅使我那年轻的心燃起了自私的希望,也使我那年轻的心不自私地对她产生了温暖。我深信,我当时开始知道除了脾性有点乖张怪僻之外,姨奶奶也还有许多值得称赞和信任之处。那天,她仍严厉如常,也仍如常那样为了驴子而冲出走进,而且当一个过路青年在窗前向珍妮送飞眼时——这可是对我姨奶奶最大的冒犯——她深感愤恨;但我仍觉得她好像使我更对她尊敬了,如果不是使我对她的畏意有所减轻的话。
  在她收到默德斯通先生回信之前那段时间里,我忧心忡忡,可我拼命克制,并尽可能在一切事上让姨奶奶和狄克先生满意。除了在第一天得以为装束的那些衣服,我什么衣也没有(要不是这样,狄克先生和我准去放那大风筝了)。那身装束使我被困在屋子里,只有当天黑后,在上床前,为了我的健康,姨奶奶领我到外面的悬崖上散步一个小时。终于,默德斯通先生的回信来了,姨奶奶告诉我他第二天要亲自来和她谈,这使我大为吃惊。第二天,我裹着那身怪模怪样的装束,坐在那里一秒一分地数着时间,由于希望在心中沉下而恐惧却升起,我的脸发红发烫,每一分钟过去又不见他来,我便吃惊一次,我等着看那张阴郁的脸。
  姨奶奶比平日更加严厉和容易激怒一些,但我看不出她为接待我那么怕的客人做了什么准备。她坐在窗前干活时,我坐在一旁胡思乱想,设想默德斯通先生的造访会造成的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结果,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我们的午餐已被无限期推迟了,终于迟到姨奶奶发令开饭时,她又突然发出驴子进犯的警报。令我又怕又惊的是,我看到那驴背上侧坐着默德斯通小姐。她骑着那驴一直走过了那片神圣不可侵犯的草地而停在房子前,并向四周张望。
  “滚开!”姨奶奶向窗外摇头挥拳道,“你没有权利呆在那儿。你竟敢这么胡来?滚开!哦,你这厚脸皮的东西!”
  而默德斯通小姐向四周张望时的那种冷静使我姨奶奶愤怒得——我真这么相信——动弹不得,一时竟不能如常那样冲出去了。我忙趁此机会告诉她这人是谁,并告诉她那刚走到那讨厌的东西身边的男子是默德斯通先生本人,(由于上来的坡路很陡,他被拉在后面了)。
  “我不管是什么人!”姨奶奶还摇着头叫道,并站在弧形窗里向窗外做绝不欢迎的手势,“我可不让人侵犯。我不许这样。滚开!珍妮,拉走它,赶走它。”于是,我从姨奶奶身后看到一幅仓促间绘成的大战图。在图中,驴子四腿分立抵抗一切人,珍妮抓住了缰绳想把它拽回去,默德斯通先生却想把它拉着往前走,默德斯通小姐用阳伞打珍妮,还有一群孩子跳前跳后地叫叫喊喊看热闹。可是,姨奶奶突然在那些人中看出了那年轻的肇事者——驴夫,也就是冒犯她最多的那一个人,虽说他才不过十岁多一点。于是她冲上战场,向他扑去,俘虏了他,把这个头被衣蒙住而脚在地上乱踢的俘虏拖进了花园。她一面紧抓住他不放,一面命珍妮去请警察和法官来把他带走,好审问后就地正法。但这场战争的这一部分战役并未持续很久,因为那小流氓深谙迂回战术,则我姨奶奶对此一点也不懂,所以他很快就脱身叫骂着跑开,在花畦上留下一串很深的钉鞋痕迹,他也很得意地把驴弄到了手。
  在战事后期,默德斯通小姐下了驴。她和她弟弟站在最下面一层台阶上,一直等到姨奶奶有功夫接见他们。因为那场战事,姨***衣着略有散乱,但她仍不失威风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而径入了住宅。在珍妮通报他们的造访前,姨奶奶压根没注意他们。
  “我要避开吗,姨奶奶?”我发抖着问道。
  “不要,先生,”姨奶奶说,“当然不要!”说罢,她就把我推到她身边一个角落,再用一把椅子在我前面拦住,好像这是一个监狱或法庭的被告席。在整个会谈过程中,我都守在那个地盘里,从那里,我看到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走进了屋子。
  “哦!”姨奶奶说,“我开始还不知道我有幸反对的是谁呢。可我不许任何人骑驴过那片草地。谁也不能例外。我不许任何人那样做。”
  “你的规定对于生人来说挺别扭的。”默德斯通小姐说。
  “是吗?”姨奶奶说。
  默德斯通先生似乎生怕又引起战事,忙插进去说道:
  “特洛伍德小姐!”
  “请你原谅,”我姨奶奶很尖锐地看了一眼说道,“你就是娶那住在布兰德斯通鸦巢——虽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鸦巢——的我已故外甥大卫·科伯菲尔遗孀的默德斯通先生吗?”
  “我是的。”默德斯通先生说。
  “请你原谅我这么说,先生,”姨奶奶继续说道,“如果你不去招惹那可怜的孩子,那要好得多,也快活得多。”
  “就此我同意特洛伍德小姐所说的,”默德斯通小姐说道,那样子很是神气,“我觉得我们那可悲的克拉拉在所有重要的方面都只不过是个孩子。”
  “这正是你我感到快慰之处,小姐,”姨奶奶说,“我们上了岁数,我们的相貌不再会为我们招惹来不幸,也没人会对我们说这类话了。”
  “毫无疑问,”默德斯通小姐便答道,不过,我想她并不情愿或并不赞同,”我弟弟假如不结这么一次婚,那就正像你说的,于他要好得多,也快活得多。”
  “你持这种想法我一点也不怀疑,”姨奶奶说,“珍妮,”她摇铃说道,“代我向狄克先生致意,并请他下来。”
  在他下来前,姨奶奶一直背挺得直直地坐在那儿,皱眉面壁。他来了,姨奶奶便履行介绍礼仪。
  “狄克先生。他是一个亲密的老友。我十分信赖,”姨奶奶口气加重了,这是一种对正在咬指尖而看着几分傻气的狄克先生发出暗示性的提醒。“他的判断力。”
  在这种暗示下,狄克先生把手指挪出了嘴,脸上挂上了一种严肃而专注的表情,站到这一群人中间。姨奶奶把头侧向默德斯通先生,后者便说:
  “特洛伍德小姐,一收到你的信,我就感到,为了更合情理地表示我本人,或许也为了更表示对你的尊敬——”
  “谢谢你,”姨奶奶仍然尖锐地看着他说,“你不必在意我。”
  “还是亲自面谈比借信交谈要好,”默德斯通先生继续说道,“虽说旅途不便。这个倒楣的孩子,他已抛弃背离了他的朋友和职责——”
  “瞧他那样,”他姐姐插嘴道,并让大家注意到披挂着那无法形容的装束的我,“真是太可耻,太下流了。”
  “珍·默德斯通”,他弟弟说,“请好心别打我的岔。这个倒楣的孩子,特洛伍德小姐,在我那亲爱的亡妻生前生后,都给家里引起了许多的纷扰和不安。他有一种阴郁逆反的心理,一种粗暴野蛮的脾气,一种不驯服不听管教的气质。家姐和我都曾努力想改变他的恶习,却毫无成效。所以,我认为——我可以说,我们俩认为,因为家姐完全信任我——你应当接受我们这慎重而不带什么意气的口头判断。”
  “舍弟所说的根本不用我做什么证明,”默德斯通小姐说道,“不过,我请求再补充一句:我认为这孩子是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最坏的——
  “太过份了!”姨奶奶说道。
  “可事实上一点也不过分。”默德斯通小姐说。
  “哈!”姨奶奶说,“嘿,先生?”
  “谈到对他施以教养的最佳方法,”默德斯通先生接着说,他的脸随着他和姨奶奶相互打量得越久而变得越来越阴郁,“我有自己的意见,这意见一部分基于我对他的了解,一部分基于我对我自己资产的了解。说到这意见,我对我自己负责,我履行,我不再多说什么了。我曾让这孩子去从事一种受尊重的职业,并置他于我一个朋友照顾下,但他不喜欢那职业;他跑走了,成为一个到处可见的那种四处流浪的叫花子,衣衫褴褛地到这儿向你特洛伍德小姐求哀告怜。如果你信了他的求哀告怜并要袒护他,我愿就我所知而把这一切的后果明白地告诉你。”
  “还是先说那受人尊敬的职业吧,”姨奶奶说,“如果他是你的孩子,我想,你也会那么把他送去从事吗?”
  “如果他是我弟弟的亲生孩子,”默德斯通小姐插进来道,“我相信,他的品性决不是这样。”
  “再假设,如果那可怜的孩子——也就是他的母亲——还活着,他也要去投身那受人尊敬的职业吧,是吗?”姨奶奶说道。
  “我深信,”默德斯通歪了歪头说,“凡是我和家姐一致认为最好的事,克拉拉都对其没有异议。”
  默德斯通小姐证实了这点,但她的嘟囔声低得刚让人能听见。
  “唉!”姨奶奶说,“不幸的吃奶娃娃!”
  一直把钱摇得哗啦响的狄克先生这时把钱摇得更响了,姨奶奶不得不用眼神去制止他后才说:
  “那可怜的孩子的年金也和她不复存在了吗?”
  “也和她一样不复存在了,”默德斯通先生答道。
  “那么那笔小小的财产——就是那座房子和那花园——
  那个没有乌鸦的什么鸦巢——也没作出留给她孩子的安排吗?”
  “那一笔财产由她第一个丈夫无条件地留给她,”默德斯通先生开始说道,我姨奶奶则马上怀着极大的愤怒和不耐烦制止了他。
  “啊,上帝!嘿,没有理由这么说。无条件地留给他!我觉得,我看到大卫·科波菲尔企盼着各种条件,虽说那条件就明明在他眼前!当然是无条件地留给她。可是她再嫁时——简而言之,她迈出了极悲惨的那一步去嫁给你时,”姨奶奶说,“说实话吧——就没人在那时替那孩子说一句话吗?”
  “我的亡妻爱她的第二个丈夫,”默德斯通先生说道,“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你的亡妻,先生,是一个最没头脑、最不快活、最不幸的吃奶娃娃,”姨奶奶对他摇摇头说,“她就是那样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呢?”
  “不过是这回事,特洛伍德小姐,”他答道,“我到这儿来要把大卫带回去——无条件地带回去。按照我认为最恰如其份的方法处置他,以我认为最正当无误的态度对待他。我来这里不是做任何应许,或对任何人做什么承诺。你特洛伍德小姐可能对他的逃跑和乞哀告怜心存袒护的想法。因为,我应该说,你的态度不像要和解,所以我认为你可能有那种想法。现在,我应当请你注意:如果你袒护了他一次,你就得永远袒护他;如果你介入他和我之间了,你特洛伍德小姐就是永远介入。我不会无理取闹,也不容人和我无理取闹,我来这儿把他带走,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准备走吗?如果他不——那你就告诉我他不准备走;至于无论你列举什么借口,我也不理会——我的门从此不再为他开;而你的门,我自然这么认为,为他开。”
  我姨奶奶很专注地听这番话。这时,她坐得直挺挺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忿忿地盯着那说话的人等他说完后,她眼睛那么转过来以便不变坐姿又能看到默德斯通小姐,然后才说道:
  “嘿,小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实际上,特洛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我能说的已全由舍弟那么明白地说出来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实也都由他叙述得那么详尽,我没什么别的要说,只是谢谢你的客气。我的确要说,谢谢你那非常的客气。”默德斯通小姐说道。她那讽刺话对我姨***影响就像对在查坦木的那尊大炮的影响一样,我在那里就在那门大炮边睡觉过夜。
  “这孩子要说什么呢?”姨奶奶说道,“你愿意走吗,大卫?”
  我用“不”字回答。我还请求别让我走。我说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从来就不喜欢我,也没对我好过。他们使一直爱我的妈妈为我难过,我心里很明白这点,皮果提也知道。我说我相信,凡是知道我有多大的人都不能相信我吃过的苦头。我乞求我的姨奶奶——现在我不记得我具体说了些什么,可我记得当时连我自己也被感动了——看在我父亲的份上照顾我,保护我。
  “狄克先生,”姨奶奶说,“我把这孩子怎么办呢?”
  狄克先生想了想,犹豫片刻又面带喜色地答道:“马上为他量身做衣。”
  “狄克先生,”姨奶奶很得意地说,“把你的手给我,因为你的见识真是太宝贵了。”怀着热诚握过手后,姨奶奶把我拉到她身边,对默德斯通先生说:
  “你愿走就可以走了;我要来试试这个孩子。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至少我还可以像你做的那样去对待他。不过,你说的话我一点也不相信。”
  “特洛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先生站起来,耸耸肩答道,“如果你是个男子——”
  “呸!胡说!”姨奶奶喝道,“别对我说话!”
  “多么令人尊敬的客气!”默德斯通小姐站起身来叫道,“真是了不得的客人呀!”
  “你以为我不知道,”姨奶奶不理会那姐姐而对做弟弟的摇着头,极其尖锐地说:“你让那可怜的、不幸的、误入歧途的吃奶娃娃过的什么日子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当你向她套近乎时——我敢说,你对她卖弄风情时装得对鹅都不敢嘘一声一样——对那软弱的小人是何等可悲的日子吗?”
  “我还从没听过这么高雅的话呢!”默德斯通小姐说道。
  “你以为我看得见你却并不能了解你吗?”姨奶奶继续说道,“现在我·就·是看到了你也听到了你——老实说,我真不愿这样——哦,天!谁会像默德斯通先生一开始那样柔顺听话!那个可怜的、上当的、没头脑的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他是用糖做成的。他崇拜她。他溺爱她的儿子——非常非常溺爱他!他要做这孩子的第二个父亲,他们要一起生活在开满玫瑰的乐园里,是吧?呸!滚开!滚!”姨奶奶说。
  “我这一生还没听说过有这种人呢!”默德斯通小姐惊叫道。
  “一旦你控制了那可怜的小傻瓜,”姨奶奶又说道,“——上帝宽恕我竟这么叫她,她已经去你不愿马上去的地方了,因为你还没把她儿子作践够——你就开始训练她,是吧?开始把她像只关在笼中的可怜的鸟那样折腾,就为了教她唱·你的调,把受骗上当的她的生命耗蚀?”
  “这不是疯了,就是醉了,”默德斯通小姐说,她由于不能把姨奶奶滔滔话头引向她自己而十分苦恼,“我疑心她醉了。”
  贝西小姐压根不理会这话,就像没这事一样继续对默德斯通先生说话。
  “默德斯通先生,”她向他摇着手指说,“在那没有头脑的吃奶娃娃眼里,你是个专横的君王,你伤了他的心。她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知道这点,在·你认识她以前的几年里我就知道这点了——你利用她弱点里最大的那部份给了她致命的创伤。这事实使你心安了,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和你的帮凶都可以去多想想。”
  “请允许我问一句,特洛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插进来说,“你用我不熟悉的字眼称作我弟弟的帮凶的人是谁呀?”
  依然不理会,依然不受那声音纷扰,贝西小姐继续说。
  “事实很清楚了,正像我对你说的那样,在你认识她以前的几年——天知道,为什么你会认识她,这真是人心难解的谜——事实很清楚了,那可怜的、软弱的小娃娃迟早会嫁人;可我还希望结果不至这么槽。默德斯通先生,就是在她生在这儿的这个可怜的孩子的时候,生这个你为了折磨她也对其不断作践的可怜的孩子的时候”姨奶奶说道,“——这真是想起来都不快——把这孩子弄成这让人恨的样子。唉,唉!你用不着回避!”我姨奶奶说,“就算不看到,我也知道这是真的!”
  在这当儿,他一直站在门边,面带某种微微笑意打量姨奶奶,不过他的黑眉黑眼重重拧在一起了。我看得出,虽然他仍然挂着微笑,脸色已变了,并像刚跑过那样喘着气。
  “祝你好,先生!”姨奶奶说,“再见!也祝你好,小姐,”姨奶奶突然转向他姐姐说,“要是我再看到你骑驴走过我的草地,那你就像相信你脖子上顶着个脑袋一样地相信:我要把你的帽子敲落后踹平!”
  要一个画家,还必须是个高手的画家,才能描绘下姨奶奶宣泄这番意想不到的感情时的神色,以及默德斯通小姐听到这几句话后的神色。姨***神色和这些话一样强烈刚硬。默德斯通小姐没有回答一个字,慎重地挽起她弟弟的胳膊,大模大样地走出了那小屋。姨奶奶站在窗后往外看他们,我确信,一旦那驴子出现,她会把她的警告变为行动的。
  由于没再出现挑衅现象,她的脸色渐渐缓和,而且显得友好愉快,以至我有胆量去吻她,去谢谢她。我诚恳地搂住她的脖子那样做了。然后,我又和狄克先生握手,他和我握手了多次,并多次发出大笑以庆这欢天喜地的结局。
  “你和我要一起自视为这孩子的监护人,狄克先生,”姨奶奶说。
  “我高兴极了,”狄克先生说,“能做大卫的儿子的监护人。”
  “那好,”姨奶奶说,“一言为定好了。你知道吗,狄克先生,我还想过让他姓特洛伍德呢?”
  “当然……当然,让他姓特洛伍德,当然,”狄克先生说道。
  “大卫的儿子特洛伍德。”
  “你的意思是特洛伍德·科波菲尔,”姨奶奶接着说。
  “是呀,的确。是的。特洛伍德·科波菲尔。”狄克先生说道,有点不好意思了。
  姨奶奶对这建议是那么喜欢,那天下午就在为我买回的一些成衣上亲笔写上“特洛伍德·科波菲尔”,是用不褪色的记号墨水写的,我穿上身前就写了;而且规定所有为我订做的其它衣服(那天下午订下了里外齐全的一套)都得这么写上才行。
  就这样,我用一个新名字,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开始了我的新生活。那么些日子来我所处的疑虑状态过去了,我觉得就像一场梦一样。我从没想到我有了姨奶奶和狄克先生这么两个怪怪的监护人。我也从没明明白白想过我的一切。我心中有两件事是清清楚楚的:昔日的布兰德斯通生活变得很遥远了——仿佛留在无法丈量的雾中了;我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生活永远被一层幕布罩上了。从此那幕布不曾被人揭开过,就是我在讲述这一切时也勉强用手把它揭开一下便急忙放下。回忆那生活令我感到那么痛苦,那么多的烦恼和失望,以至我连回顾一下我受命运安排把那生活过了多久的勇气也不曾有过。那生活是否有一年,或更多,或更少,或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曾有过那种生活,但结束了;我已把它写了下来,就把它留在这里吧。
  第十五章 我重新开始
  狄克先生和我不久就成了好朋友。他结束了一天工作后,我俩常一块去放那只大风筝。他每天都花很长时间坐在那儿写呈文,虽然兢兢业业,却从没什么进展,因为查理一世迟早总要掺和进去,他就只好丢开又重新写。他忍受这不断失望所持的耐心和希望,他对查理一世的事迹所持的某种错误而温和的理解,他想把查理一世抛开而持的软弱努力,还有查理一世却要混到呈文里的必然性,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就算这呈文写好,狄克先生又希望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他认为这呈文应当送到什么地方?或者他认为这呈文应当起什么作用呢?我相信他对这一切并不比其它的任何人都知道得多一点。他也毫无必要去用这些问题苦恼他自己,因为那呈文永远也不会写就是肯定的,如果这天下有什么是可以肯定的话。
  当风筝飞得高高的后,看正在放风筝的他吧,那才叫人感动呢。他曾在他的卧室里告诉我,说他相信风筝能把贴在上面的条陈传播开来,而那条陈不过是一页页流产的呈文而已,他自己有时也或许觉得这想法只是幻想,可是到外面来后,抬头看那高高的风筝,并感觉到它在他手中一下一下的拉扯,那就不再只是幻想了。他从没像在那种时候那么安详过。黄昏时分,在绿葱葱的山坡上,我坐在他身边,看他注视着在平静的天空中升得高高的风筝,我常常想到但愿风筝能使那些迷离混乱的想法脱离他的头脑,并能将那些想法送到天上去(我的想法就是这么幼稚)。当他把线绕起来时,风筝在美丽的夕照中落下,落下,终于扑倒在地上,就像一个失去生气的东西那样躺在那里,他便好像渐渐从一个梦中醒来。我记得,当我看到他拿起风筝时那么若有所失地往四下看,好像他是和风筝一起落下一样,这时我就好可怜他。
  一方面我和狄克先生的友情日益见深,另一方面他忠实的朋友也是我的姨奶奶对我的喜爱亦与日俱增。在短短几个星期里,她喜欢我到把让我继承的特洛伍德这一姓氏缩略成特洛;我甚至敢暗中希望:如果就这么下去,在她的宠爱中,我可以和我的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平分秋色呢。
  “特洛,”一天夜晚,当为她和狄克先生照常那样放上了双陆盘棋后,姨奶奶说道,“我们不应该把你的教育给忘了。”
  她提到这事,让我听了好开心,因为这是唯一让我不安的事了。
  “你愿意去坎特伯雷的学校吗?”姨奶奶说道。
  我回答说我非常愿意,因为离她很近。
  “好的,”姨奶奶便说道,“珍妮,去雇明早十点的那辆小灰马拉的双轮车,今晚把特洛伍德少爷的衣物收拾好。”
  听到这些吩咐,我好开心,可我看到这些吩咐对狄克先生产生了什么影响时,我在心中责备自己。对于我们的分别,狄克先生深感沮丧,以至连双陆棋都玩不好。姨奶奶用骰子筒向他发出几次警告后便收起棋盘,不和他玩了。可是姨奶奶说我可在某些星期六回,而狄克先生又可在部分星期三去看我,狄克先生听到这话又有了兴头,还允诺要为那种时候再做一个风筝,比现在这个还要大得多呢。早上,他又情绪低落了,为了振作自己,他要把他所有的钱(金的银的都在内)全给我;姨奶奶拦住了他,并把馈赠的数目限为五先令,禁不住他恳求,又增加到十先令。我们在花园大门前分手时都再也热情不过了,一直到姨奶奶把我载到他看不见了,狄克先生才进园去。
  从不把舆论放在心上的姨奶奶娴熟地赶着那小灰马经过多佛,她笔挺地高坐在那里像一个像样的马车夫。无论那马朝哪儿走,她的眼光总盯在马身上,决不许它随意行动。我们走上乡村的道路时,她才让它松点劲了;她朝下看看坐在她身旁松软靠垫中的我,问我是不是快活。
  “实在太快活了,谢谢你,姨奶奶。”我说道。
  她很高兴,由于两只手都不空,她就用鞭子轻轻敲敲我的头。
  “那是所很大的学校吗,姨奶奶?”我问。
  “哦,我不知道,”姨奶奶说道,“我们先去威克费尔德先生的家。”
  “他办学校吗?”我问。
  “不,特洛,”姨奶奶说道,“他有一个事务所。”
  我不再问有关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事了,因为她不肯说什么,于是在没到坎特伯雷之前,我们谈些别的事。那天是坎特伯雷的集日,所以姨奶奶竟得以在那儿的车子、篮子、蔬菜和小贩的货摊之间驾着那小灰马穿来穿去。我们做的种种惊险转折引起站在一旁的人们的各种评论,那些话并不都是很中听的,可姨奶奶非常冷静地赶车前行。我相信,哪怕她要按自己意愿穿过一个敌人的国度,她也会那么冷静。
  终于,我们在一幢突伸在大路上的极旧的屋前停下。这座屋有更为突出的又长又低的方格窗,两头刻有人头的横梁也突出着,于是我突发奇想地认为这一整幢屋都前倾,是为了看在它下方那窄窄的人行道上走过的是什么人。这幢屋真是清洁无比,在低低的拱形门上,那刻有花果环纹的老式铜门环就像颗星星那么闪闪发光;那两级往下通到屋门的石阶就像蒙上了细麻布一样白白的;所有突出的部分或陷进去的部分,还有雕刻和浮雕,以及精巧的小玻璃块和更精巧的小窗子都像山上的雪那么洁净,虽然它们都像山一样古老了。
  马停在那门前,我盯着那屋子看时,看到在一楼有一处形成这屋子一侧的小圆阁,阁内的小窗后出现了一张呈死灰色的脸,但写上又消失了。然后那低低的拱门开了,那张脸也出来了。像在窗后那样,那张脸还仍然是死灰色,但表面上有一层红头发人肤色中常见的那种红色。那张脸属于一个长着红头发的人——我现在想来,那是一个十五岁的青年,但长相要大得多——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像麦茬一样;他几乎没有眉毛,也没睫毛,眼睛呈棕红色;我记得我当时曾觉得奇怪:生有那样没遮没盖的一双眼,在晚上他怎么入睡呢?他肩头耸着,瘦骨嶙峋,身上那套黑衣还看得过去,系了一条白领巾,衣领一直扣到遮住了脖子。当他站在马头旁一面仰面看车内的我们一面用手摸着下巴时,那双手特别令我注意——那么细长,那么瘦削。
  “威尔费尔德先生在家吗,尤来亚·希普?”姨奶奶说道。
  “威克费尔德先生在家,夫人,”尤来亚·希普说,“请进。”
  他用那长手指着他说的那间房。
  我们下了车,让他看着马。我们走进一间临街的客厅,这客厅又矮又长。进客厅时,我从客厅的窗里瞥见尤来亚·希普正朝马的鼻孔里吹气,然后他又马上用手捂住马的鼻孔,好像正在对马施什么妖术。在高高的古老火炉架对面有两幅画,一幅是一个白发黑眉的男子(但无论如何不是一个老人),这男子正在读一些用红缎带捆在一起的文件;另一幅是一个女人,她表情安详甜美,正朝我看。
  我现在相信当我那时转来转去找尤来亚的画像时,房间那头的一扇门开了,走进一男人。一看到他,我就转头去看那第一幅画,想确定那画像并未从画框里走下来,但那画一动也没动。这人走到光线处,我看到他比人家给他画像时老了一些。
  “贝西·特洛伍德小姐,”那人说,“请进。刚才我正有事,可是请你原谅我忙。你知道我的动机。我一生只有这一个动机。”
  贝西小姐谢了他,我们走进了他的房间。那房里有书,有文件,有白铁皮的箱子,等等。那房间面向一个花园,房里有一个砌进墙里的铁制保险箱,箱下就是壁炉架。我坐下来时,不禁想他们在扫烟囱时怎么才能把扫把在烟囱里转呢。
  “嘿,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因为我不久就发现他就是威克费尔德先生,身为一律师,又是本地一个有钱人的产业经理人——“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不是什么恶风吧,我希望?”
  “不是的,”姨奶奶答道,“我不是为了什么法律问题才来的。”
  “是啊,夫人,”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你为别的事来才好。”
  当时,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不过眉毛仍然墨黑。他那张脸很让人喜欢,我觉得也很漂亮。他的肤色中有一种色泽,在皮果提的指教下,我早就习惯将这种色泽和红葡萄酒联系起来,我想象中连他的声音也带着这种色泽,并认为他的富态也是因有了这色泽。他衣着很整洁,穿着一件蓝色外衣,一件条纹背心和一条棉布裤;他那精致的皱边衬衣和白细布领巾看上去特别柔软洁白,我记得使我漂浮的幻想联想到了天鹅胸部的羽毛。
  “这是我的外甥。”姨奶奶说道。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外甥呢,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
  “也就是说我的侄孙。”姨奶奶解释道。
  “说实话吧,我不知道你有一个侄孙呢。”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
  “我收留了他,”姨奶奶摆摆手,意思是他是否知道都是一回事,并说道,“我带他到这里,要送他进一个可以使他受到非常好的教育和非常好的待遇的学校。现在请告诉我:这学校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学校,以及有关它的一切。”
  “在我向你提出正确的忠告前,”威克费尔德先生说,“必须先弄明白这个老问题,你是知道的。你这么做动机是什么?”
  “别开玩笑了!”姨奶奶叫道。“总要往深处去挖动机,其实动机就在面上!嘿,要让这孩子快乐、成器。”
  “这应算是一种混合的动机,我想。”威克费尔德先生摇摇头,不信任地微笑着说道。
  “这是一种混合的胡说!”姨奶奶答道,“你自称在你所作所为中只有一个坦诚的动机。我希望,你不认为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坦诚商人吧?”
  “嘿,不过我一生只有一个动机,特洛伍德小姐,”他笑着答道,“别人有几千个,我只有一个,这就是不同之所在。不过,这离题了。最好的学校吗?不管是什么动机,你要最好的,是吗?”
  姨奶奶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目前最好的学校,”威克费尔德先生沉吟道,“你的侄孙不能寄宿。”
  “但他可以寄宿在别处吧,我想?”姨奶奶建议道。
  威克费尔德先生认为可行。讨论了一会后,他建议姨奶奶和他一起去学校,好亲自对其进行考察和评判;然后,又为了同一目的,她跟他去他认为可为我提供寄宿处的两、三家。姨奶奶对这些建议极为赞同。我们三人正要一起动身时,他又站住说道:
  “我们这儿的小朋友也许有某种反对这些做法的动机。我想,我们还是把他留在这里好了。”
  姨奶奶好像想和他争论;但我为能把事情办得顺利,便说只要他们喜欢,我宁愿留下来。于是,我转回到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事务所,又坐到我先前坐的椅子上,等他们回来。
  这张椅子恰好对着一条窄窄的走道,走道的末端是个圆形房间,尤来亚·希普灰白的脸就是从这屋里的窗向外望时被我看到的。把马牵到附近的马房后,尤来亚就在这房间里的书桌边工作了。书桌上有一个挂文件的铜架子,他正在抄的文件就挂在上面。我那时想,虽说他的脸朝我,可隔着在我们之间的那个铜架子,他看不见我。但再仔细朝那儿一看,我就很不自在了,因为我发现他那无法入睡的眼像两颗红红的太阳不时从文件下瞟过来,每次瞟过来都几乎要盯着我看上一分钟。他看我的同时,手中笔还依然那样敏捷地写着,或装出在写的样子。有几次,我想方设法要躲开这两颗红红的太阳——比方站到椅子上看对面墙上的地图,或认真辨读肯特的一种报上的文章——可我总被它们吸引过去;无论什么时候我朝那两颗红红的太阳看,都一定会发现它们不是在冉冉上升就是在徐徐下落。
  后来,去了好久的姨奶奶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回来了,这才使我安下心来。他们并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成功,因为尽管学校的确很好,而为我所建议的那些住宿处却是姨奶奶不赞成的。
  “太不幸了,”姨奶奶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特洛。”
  “·固·然不巧不幸,”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不过我能告诉你可以怎么办,特洛伍德小姐。”
  “怎么办?”姨奶奶问道。
  “把你的侄孙暂且留在这里。他是个安静的家伙。他决不会打扰我的。这是求学的最好地方。安静得像修道院,也几乎像修道院一样宽敞。把他留在这里吧。”
  姨奶奶对这意见显然很喜欢,但她觉得太过意不去了,我也有同感。
  “就这样办,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这是解决困难的办法。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你知道的。万一进行得不顺利,或引起我们彼此不便,他也很容易向后转。同时,这还能让有时间来为他找更合适的地方。你还是决定下来把他暂时留在这里为好。”
  “我非常感激你,”姨奶奶说道,“他也如此,我知道的;
  但是——”
  “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威克费尔德先生叫道,“你不用为领了情而不安,特洛伍德小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付他的食宿费。我们也不用费心讲价,你随便给就行了。”
  “虽然这也不会把真诚的恩惠减少半分,”姨奶奶说,“但基于这种默契上,我非常高兴把他留下。”
  “那就见见我的小管家吧。”威克费尔德先生说。
  于是,我们沿一道奇妙的古老楼梯而上,那楼梯的栏杆是那么宽,我们简直可以一样从容地从那上面走上去。我们来到一间幽暗而古老的起居室,室内有三或四个古色古香的窗子,那都是我在街上就看到过的。屋里还有很老的橡木椅子,好像和光亮亮的橡木地板和天花板上的横梁都是用同样的树制成。这房间陈设得很漂亮,有架钢琴,有些红红绿绿的鲜艳摆设,还有些花。那房间里似乎尽是些古老的角落,每一个角落里总会有一个特别的小桌或小橱,或书架,或坐具,或这种,或那种,总叫我以为这是这间房里最好的角落了,但及至看到下一个时,又发现就算不比前一个更好,也是一样好。每件东西都散发着和这幢屋子外观上所具有的同一种适意和清洁的气息。
  威克费尔德先生叩叩镶板墙壁一个角落上的门,很快走出一个和我年龄大约一样的女孩,这女孩吻了他。从这女孩脸上,我立刻看出在楼下看着我的那幅画中那女人平静甜美的表情。照我想来,就好像那画像已成为大人了,她本人还是个孩子,她的脸明亮快乐,却有一种宁静,这宁静我从未忘记过也永远不会忘记,这宁静笼罩在她身上,那是种安定、善良、详和的神态。
  威克费尔德先生说,这就是他的小管家,也是他的女儿爱妮丝。听他说话那声音,看他握住她手的神态,我就猜到他一生的那一个动机是什么了。
  她挽了一只装零碎杂物的小篮子,里面装着钥匙;她看上去正像是这么一幢古老住宅应当有的那种庄重细心的管家。听到她父亲谈到我时,她露出愉快的神色。威克费尔德先生说完后,就向姨奶奶建议说我们应该一起到楼上去看看我的房间。我们一起走,她走在我们前头。那是一个美仑美奂的古老房间,有更多的橡木地板和菱形镶板;也由栏杆宽宽的楼梯通上去。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了,反正是我很小的时候看到过一个教堂的彩绘玻璃窗。那画上画的是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可我知道,当我一看到她在那古老的楼梯上幽幽光线中转过身来等我们上楼时,我就想到了那个窗子。从此以后,我也就把那个窗子宁静明快的色调与爱妮丝·威克费尔德联系在一起。
  姨奶奶对为我作的安排和我一样感到快乐。我们高高兴兴回到起居室,十分满意。由于担心那匹小灰马天黑前赶不到家,她不肯留下来用饭;而威克费尔德先生也十分了解她,知道和她争论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在那儿为她摆上一些点心。然后,爱妮丝回到她的女教师身边去,威克费尔德也回到他的事务所去。这一来,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道别了。
  她对我说,一切都可以由威克费尔德先生为我安排,我不会感到有任何短缺不便;她还对我进行了最慈祥的叮咛和至善的忠告。
  “特洛,”姨奶奶归纳道,“要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我,也对得起狄克先生,愿上天保佑你!”
  我感动极了,只能一次次感谢她,并托她向狄克先生转达我的敬意和爱意。
  “永远不要在任何方面行为卑鄙,”姨奶奶说,“永远不要弄虚作假,永远不要残忍狠毒。远离这三种罪恶,特洛,我会永远对你抱有希望。”
  我尽可能地答允,我说我决不辜负她的仁慈,也不会忘记她的劝告。
  “马到门口了,”姨奶奶说道,“我要走了!留在这里吧。”
  说着,她匆匆忙忙拥抱了我,就走出了那间房,并顺手带上了房门,一开始,我还为这么突然的分手吃惊,生怕自己又有什么地方惹她不快了。可我朝街上望去,看到她那样无精打采地上马车,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就驱车离去,这时,我才了解了她,不那么误会她了。
  五点钟——这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晚餐时间——,我这才又心绪好了起来,准备去吃饭。只为我们俩准备了餐桌,可是还没开饭前,爱妮丝就在起居室里等她父亲,陪他下楼去并坐在他对面的桌旁。我都疑心没有她,他能不能吃下饭。
  吃完晚饭后,我们没坐在餐室而是回到起居室。在一个舒服的角落里,爱妮丝为她父亲摆上酒杯和一瓶红葡萄酒。我想,如果那酒是由别人摆的,他绝对喝不出那种滋味来。
  他在那里坐了两个小时,喝着酒(喝了不少呢);爱妮丝就弹钢琴,做针线活,对他和我谈着话。和我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很快活,兴致很高;但有时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便陷入沉思,不再做声了。我猜她很快发现了这点,并总用提问或爱抚来提高他心绪。于是,他不再沉思,喝下更多的酒。
  爱妮丝准备好了茶,并为大家斟上。喝过茶后,又像吃饭以后那么消磨时光,直到她去睡觉。那时,她的父亲拥抱她、吻她,等她离开后,他才吩咐在他的办公室里点上蜡烛。
  我也去睡了。
  可是夜里,我曾信步下楼,沿街作一小小散步,想顺便再看看那些古老的住宅和灰色的教堂①,并回忆我当年曾如何经过这古镇,并怎样不觉经过我住的房子。我回来时,看到尤来亚·希普正在关办事处的门。由于对人们总充满友好之心,我便进去和他交谈,分别时和他握手。哦,他的手多么粘多么潮呀!触到它和看到它都一样令人害怕!事后,我擦我的手,想把我的手擦暖,也想把他的手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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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系指坎特伯雷著名的大教堂。
  那是那么一只令人不舒服的手,我走进我的房间时,它仍然又冷又潮地呆在我记忆里。我向窗外探出身子,看到横梁末端上那些木雕的脸中有一张侧面看着我,我幻想中那是尤来亚·希普不知怎么跑到那上面了,便连忙把他关到了窗外。
  第十六章 我在很多方面都是个学生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后,我重新开始了学校生活。在威克费尔德先生陪伴下,我去我将求学的地方。那是一座位于一个方院中的庄严建筑,被一种学术氛围环绕,看上去很适合那些由教堂顶上飞落到草地上散步的乌鸦和穴鸟,它们那神气活像一群教士。威克费尔德先生把我介绍给我的新老师斯特朗博士。
  斯特朗博士看上去(我觉得)几乎像校舍外那高高的铁栏杆和大门那样生了锈,又几乎像栏杆和大门边的大石瓮那样沉重(那些大石瓮按一定距离安置在绕着院子的红砖墙上,好像是专供时光来玩的理想化的九柱戏)。他——我是指斯特朗博士——在他的图书室里,衣服没被好好刷过,头发没被好好梳过,齐膝短裤没被吊带吊起,黑色长绑腿也没被好好扣上,两只鞋张着嘴像两个洞一样被扔在炉前地毯上。他那失去神采的眼使我想起被遗忘了许多时候的一匹瞎眼老马,当年那马常在布兰德斯通的墓场中吃草,总被坟墓绊绊磕磕。他说他很高兴见到我,然后把手伸给我,而我却不知道该对这只手做些什么,因为它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可是在离斯特朗博士不远处坐着一个做针线活的女人,她长得很好看,又很年轻,被博士称作安妮。我想这女人是博士的女儿。正是这女人使我摆脱了窘境——她跪下替斯特朗博士穿上鞋,扣上绑腿,这些活她都干得很快活也很利索。她做完这些后,我们就一起去教室。当我听到威克费尔德先生向她问候时称她斯特朗夫人,我不禁大吃一惊。我还在思忖:她究竟是斯特朗博士的儿媳妇呢,还是斯特朗博士的太太;就在这时,斯特朗博士便无意触到了我。
  “顺便问一句,威克费尔德,”博士扶住我肩在一条过道上停下说道,“你还没有为我妻子的表兄找到一个合适的饭碗吗?”
  “没有,”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没有,还没有。”
  “我希望这件事能尽早办好,威克费尔德,”斯特朗博士说,“因为杰克·麦尔顿又穷又懒;这两种坏事有时会生出更坏的事来。华兹博士说过什么来着,”他看着我,合着他引证的句子的音节摇头说道,“‘魔鬼也能找出一些坏事让懒汉去干’。”
  “好的,博士,”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如果华兹博士懂得人类,他也许会同样正确地写道:‘魔鬼也能找出一些坏事让忙人去干,’你可以相信这点——忙人在这世界上也干够了坏事呢。这一两个世纪来,那些忙着抓钱抓权的人干的是什么呢?不是坏事吗?”
  “杰克·麦尔顿决不忙着抓到这两项中的任何一项,我想。”斯特朗博士摸着下巴沉吟道。
  “也许吧,”威克菲尔德先生说道,“你把我引回到本题上了,请原谅我打岔吧。现在我还没有什么办法能安置杰克·麦尔顿先生。我相信,”他有点犹豫地说道,“我看出了你的动机,这就更难办了。”
  “我的动机是,”斯特朗博士答道,“是为了一个内弟,安妮过去的游戏伙伴,找一个谋生之道。”
  “是啊,我知道,”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在国内或在国外。”
  “嗯!”博士答道,很明显,他对威克费尔德先生那么强调那几个字而感到不解,“在国内或在国外?”
  “你自己的话,你知道呀,”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或者在国外。”
  “是呀!”博士答道,“是呀。或这样,或那样。”
  “或这样,或那样?你就没有选择吗?”威克费尔德先生问。
  “没有。”博士答道。
  “没有?”威克费尔德的口气带着惊奇。
  “一点也没有。”
  “没有愿在国外而不愿在国内的想法?”威克费尔德先生道。
  “没有。”博士又答道。
  “我不能不相信你,我也当然相信你,”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如果我早知道这点,这事务于我就简单多了。不过,我承认我有另一种想法。”
  斯特朗博士望着她,看上去神情疑惑不解似的,但马上又释然,转为莞尔一笑;这一笑给了我很大鼓励,因为那微笑充满了仁慈和宽厚,那微笑中——实际上,在他的举止态度中——都有一种天真,从他那博学善思的气质下透露出来。那天真对我这么一个少年学子真是太富于吸引力了,也使我感到很受鼓舞。一面重复着“没有”和“一点也没有”,以及类似意义的同样简明坚决的句子,他一面迈着奇特而摇摇晃晃的步子,走在前面,我们则随其后。我看到威克费尔德先生神色严肃,没留心我正在观察他,自己对自己摇摇头。
  教室是间大厅,在学校建筑中最安静的一侧,面对着半打左右的大石瓮,并可以窥见博士的花园;那是一个幽静古老的花园,园中的桃子正在向阳的那南边墙头日渐成熟。窗外的草地上有两盆大的龙舌兰,出于丰富联想,我一直认为它们那又宽又硬的叶子(看去就像用白铁皮做成的一样)是寂静和幽然的象征。我们走进教室时,约有二十五个学生正在专心读书;他们起身向博士道早安。看到威克费尔德先生和我,他们便站住不动了。
  “各位年轻的先生,这是位新学生,”博士说道,“他叫特洛伍德·科波菲尔。”
  一个叫亚当的学生便走下座位来欢迎我,他是班长。他带着白领巾,看上去像个年轻的传教士,但他很热情和气。亚当带我来到我的座位上,还把我向其他教员作了介绍。他举止彬彬有礼;如果说有什么可以使我安心,那就是他的彬彬有礼了。
  不过,由于长期和这样的学生分开,加以这么久没有和任何同龄人儿为伴——米克·沃克尔和白粉·土豆不算——我已对此感到非常生疏了。我的一切遭际,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经历感触和我的年龄、外表全不相合,也和我作为他们之中一员的身份全不相合,我对此十分敏感,以至我竟自认为我以一个小学生的身份来到那里真算一种冒充行为,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日子里我已变得不习惯于学生们的运动和游戏,虽说不管那段日子是有多久;我知道在他们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上我也很笨拙,没经验。我曾经学过的,也都在从早到晚为了生计而下贱的戚戚之虑中被磨蚀了。现在,当我接受测试时,我什么也不知道,于是,我被安排在学校最低的年级里。我不仅仅为拙于游戏技能和缺乏书本知识,还因为我所知的和我所不知的都使我更和同学疏远而十分焦虑。我常常想,如果他们知道我很熟悉高等法院会怎么想呢?我身上有什么是否无意流露出我和米考伯先生一家的有关作为——典当东西,吃晚饭,等等?如果有些同学曾见到我疲惫不堪、褴褛狼狈地走过坎特伯雷,而现在又认出了我,我该怎么办呢?如果那么大手大脚花钱的他们知道我是怎样筹集半个便士,用这点钱买每日的腊肠和啤酒或一片片的布丁,他们会说什么呢?他们对伦敦生活和伦敦街区几乎一无所知,如果他们发现我对这二者的某些下等的知识竟是如此渊博时(而且耻于这样),他们会受到什么样的震动呢?在斯特朗博士那里的第一天,我就对这一切想了这么多,我对自己哪怕最不起眼的姿态举止都不信任,只要新同学中有人向我接近,我便退缩。一放学,我就马上尽快走开,生怕在应答友好的表示或亲近时显示出我的本色来。
  可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古老住宅有那么一种力量,它使我夹着新课本敲门时便觉得那惶恐渐渐变弱。我上楼来到我那间空气流通的古老房间里,沉沉的楼梯影子仿佛落到了我那些疑念和恐惧上,于是旧日变得更加模糊了。我坐在那里认真读书,直到吃晚饭(我们总是三点放学),这才怀着还可能成为一个过得去的学生的希望下楼去。
  爱妮丝在起居室里等她父亲,那会儿后者正因被什么人给拖住还在办事处。她用她那愉快的微笑迎接我,问我可喜欢那个学校。我告诉她说我希望我会很喜欢它,可我一开始还觉得有点生疏。
  “你从来没上过学吧,”我说,“是吧?”
  “哦,上学!每天上。”
  “啊,你是说在这儿,在你自己的家里上?”
  “爸爸不会让我去别的地方,”她笑着摇摇头说,“他的管家就得呆在他的家里,你知道的。”
  “他非常钟爱你,我肯定。”我说道。
  她点头表示“是的”,然后走到门口,听听他是否上来,好去楼梯上接他。他还没来,所以她又回来。
  “我一生下来,妈妈就去世了,”她用她那平静的神态说,“我只是从楼下她的画像认识她的。我看到你昨天看那幅像,你想到过那是谁的吗?”
  我说是的,因为那画像就很像她。
  “爸爸也这么说,”爱妮丝很高兴地说道,“听!爸爸来了!”
  她去接他时,和他手挽手进屋时,她那张充满朝气而平静的脸由于高兴而变得光采。他亲切地问候我,并对我说在斯特朗博士指教下,我准会很快乐,因为博士是最宽厚的人之一。
  “也许有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滥用他的仁慈,”威克费尔德先生问道,“永远不要在任何方面做那种事,特洛伍德。他是最不存疑心的人;这是优点也罢,是缺点也罢,无论事小事大,只要是和博士打交道,都应重视这点。”
  我觉得,他是由于劳累或是对什么有些不满才说这番话;不过,我并不对心里存的这些问题多想什么,因为这时通知说晚饭准备好了,我们就下楼去,照先前那样就座。
  我们还没坐好,尤来亚·希普的红头发脑袋和瘦手就伸进了门。他说:
  “麦尔顿先生请求说句话,先生。”
  “我可刚把他打发走的呀。”他的主人说。
  “是的,先生,”尤来亚答道,“可麦尔顿先生又回来了,他请求说句话。”
  他撑开门时,我觉得他看着我,看着爱妮丝,看饭菜,看碟盘,看屋里的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那模样一如即往地那样——用那双红眼睛忠诚顺从地盯着东家。
  “请你原谅。我不过要说,我想了一下后,”尤来亚身后传来声音,“请原谅我的打扰——我似乎对这问题没有选择余地,越早出国才越好。我和表妹安妮谈论这一问题时,她的确说过她希望朋友都近在身边,不希望他们远离,所以那老博士——”
  “斯特朗博士,对不对?”威克费尔德博士严肃地插嘴说道。
  “可不就是斯特朗博士,”对方答道,“我称他老博士,反正一样,这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威克费尔德先生答道。
  “好吧,斯特朗博士吧,”对方说道,“斯特朗博士也持相同意见,我相信。可是,看上去由于你为我订的计划,他的主意又变了,那就没什么可说了,我只有越早离开越好。所以,我得回来说一句,我离开越早越好。到了非得跳水的时候,还在岸上犹疑是没用的。”
  “你的问题,我一定尽可能减少拖延,你放心好了。”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
  “谢谢你,”对方道,“非常感谢。我不愿意,就别人对我的好意有什么挑剔,那是不对的;可是,我相信,我表妹完全可以照她自己意愿办事。我确信,安妮只要告诉那个老博士——”
  “你是说,斯特朗夫人只要告诉她的丈夫——是不是?”威克费尔德先生说。
  “可不,”对方答道,“只要说,她想把事办成那样;毫无问题,那件事就是那样了。”
  “为什么会毫无问题呢,麦尔顿先生?”威克费尔德先生不动声色地吃着饭问道。
  “为什么?因为安妮是个可爱的妙龄女子,而那老博士——我是说斯特朗博士——却不是一个可爱的少年俊男,”麦尔顿先生笑着道,“我不是想冒犯什么人,威克费尔德先生。我只是说,在那样一种婚姻中,我相信有一种补偿才是公道的,也是合理的。”
  “给那位夫人以补偿吗,老弟?”威克费尔德先生板着脸问。
  “给那位夫人,先生,”杰克·麦尔顿笑着答道。可他好像注意到威克费尔德先生仍然那样不动声色地吃饭,看来让威克费尔德先生脸部肌肉有丝毫松弛也不可能了,他便又说:
  “不过,我已经把我回头要说的说过了,再次为我的打扰道歉,我告辞了。考虑到这完完全全是在你我之间安排决定的,和博士家无关,我当然听从你的指教。”
  “你吃过饭了吗?”威克费尔德先生向桌子摆摆手说道。
  “谢谢你,我要和我的表妹安妮一起吃饭了。再见!”麦尔顿先生说道。
  他离开时,威克费尔德先生并没有站起来,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我觉得,麦尔顿先生是个浅薄的青年,脸蛋儿漂亮,伶牙俐齿,神气狂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麦尔顿先生;在那天上午听博士谈他时,我并没料到会这么快就见到他。
  吃过饭以后,又上楼,一切都像先一天那样进行。在同一个角落里,爱妮丝又摆上酒瓶和酒杯,威克费尔德先生就坐下来饮酒,还饮了不少。爱妮丝弹琴给他听,坐在他身边,一面做针线活,一面谈话,又和我玩纸牌游戏,还时间恰好地准备好茶;后来,我把书拿下来,她看了看,然后她把有关那本书的知识讲给我听——虽然她说那算不了什么,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还告诉我学习和了解这些书的最好方法。我现在写着这些时,她又出现在我眼前,我看到了她温柔、安详、恬静的举止,听到她平静悦耳的声音。从此她给予我的一切影响深入到了我的心间。我爱小爱米丽,我不爱爱妮丝——不,只是完全不是那样一种爱——可我觉得,无论爱妮丝在什么地方,那里便有善良、安宁和真理;多年前我见到的那教堂的彩绘玻璃窗的柔和光线永远投在她身上了,我接近她时,那祥光也投到我身上,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披上了那种祥光。
  她该去就寝了,在她和我们分开后,我向威克费尔德先生伸出手,也准备走了。可他拦住我说道:“特洛伍德,你喜欢和我们一起住还是想去别的什么地方住呢?”
  “和你们住在一起,”我立刻答道。
  “真的?”
  “如果你愿意,如果我可以!”
  “嘿,孩子,我怕这里的生活沉闷得很呢,”他说道。
  “我和爱妮丝一样不觉得沉闷,先生。一点也不。”
  “和爱妮丝一样,”他慢慢走到大壁炉前,然后靠在那儿说道,“和爱妮丝一样!”
  那天晚上,他饮酒,一直到两眼充血(也可能是我的幻觉)。倒不是当时我看到了——他一直眼朝下看并用手遮住眼——而是在那之前的一会儿我注意到了。
  “现在,我想知道,”他喃喃道,“我的爱妮丝是不是对我厌倦了。我什么时候会厌倦她呢!可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他在沉思,不是对我在说话,所以我也不做声。
  “沉闷的古宅,”他说道,“还有单调的生活;可我必须把她留在身边。如果想到我会因死而离开我的宝贝,或我的宝贝会因死而离开我,如果在这最快乐的时候这想法便像一个鬼影那样来纷扰我,那就只好让这想法沉浸到——”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慢慢踱到他先前坐过的地方,机械地做从空瓶里倒酒的动作,放下瓶,又踱回来。
  “如果她在这儿感到痛苦,”他说道,“那她离开后又会怎么样呢?不,不,不。我决不能做这种试验。”
  他在壁炉那儿靠着沉思了那么久,我无法判断我究竟应冒着会惊动他的险走开还是静静待到他清醒。他终于清醒了,朝屋内周围看看,直到他的眼光与我的眼光相遇。
  “和我们一起住吗,特洛伍德,呃?”他说道,又像平时一样了,好像回答我刚才说过的话一样。“我很喜欢那样。你是我们俩的伴。把你留在这儿太好了。对我好,对爱妮丝好,也对这对我们大家都好。”
  “我可以肯定,这对我好,先生,”我说道,“我很高兴能留在这里。”
  “好孩子!”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只要你喜欢,你就在这儿住下来,”他为此一面和我握手,一面拍拍我的背,并说晚上爱妮丝走后,我如果想做什么或想读书消遣,尽可以去他的房间——如果我想有个伴而他又在那里的话——和他坐在一起。我为他的关心向他道谢。不久,他下楼去了,可我并不觉得困乏,于是因了他那番允诺,我也拿了本书下楼去消磨半个小时。
  可是,见到小圆阁那办事处的灯光时,我又被一种力量吸引着要去尤来亚·希普那里,我觉得他有让人着迷之处。于是,我就去他那里。我发现尤来亚看上去那样专注地读一本厚厚的大书,他用瘦长的手指划过他所读的每一行,在每一页上留下了粘湿的痕迹(或者是我的想象吧),就像一只蜗牛一样。
  “你今天工作到很晚了,尤来亚,”我说道。
  “是的,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
  你为了更便于和他谈话,就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这时我才看出他脸上并没有真正的微笑类的表情,他只能把嘴往宽里咧,在他的双颊下分别挤出一道生硬的皱纹来代替微笑。
  “我并不是在为事务所做工作,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
  “那是做什么工作呢?”我问道。
  “我在学习增进我的法律知识呢,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我快要读完《提德诉讼程序》了。哦,提德先生是多么伟大的作家啊,科波菲尔少爷!”
  我的凳子就是个了望台。他说了那句赞叹话后又读书并用食指指着读过的每一行,我则一直观察着他,看到他的鼻孔又薄又尖,中间还陡然凹陷下去。它们很奇特地一张一缩,令人看了不舒服;好像它们在代替他那几乎从没眨过的眼睛来眨动。
  “我想,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法律学者了吧?”我看了看他后说道。
  “我,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哦,不是!我是一个很卑贱的人。”
  “我看出,我对他的手的感觉不是幻觉,因为他不时把两手掌心相向搓来搓去,好像除了偷偷用小手帕不断擦外,还要把它们捏干、捏热。
  “我很知道我是世上最卑贱的人,”尤来亚·希普非常谦卑地说道,“不管别人是什么样的人。我母亲也是一个很卑贱的人。我们住在一个卑贱的地方,科波菲尔少爷,不过也有许多可感谢的方面。我父亲先前的职业很卑贱,是个教堂看墓人。”
  “他现在是干什么的呢?”我问道。
  “现在他已到天国去了,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希普说道,“不过,我们有许多方面应当心怀感激。能和威克费尔德在一起,这多么值得感谢啊!”
  我问尤来亚他和威克费尔德先生相处得是不是很久了。
  “我已经跟他相处了四年了,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着在书上他读到的那处做了个记号,然后把书合上,“自从父亲去世一年后就这样了。这,多么值得我感谢啊!威克费尔德先生免费收我做练习生,多么值得感谢,要不,以母亲和我的卑贱身份又哪里办得到呢?”
  “那么当你学习期满,你就要成一个正式的律师了,我猜?”我说。
  “凭上帝保佑了,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答道。
  “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会和威克费尔德先生一起合作呢,”我想讨他高兴这么说道,“那就会是威克费尔德——希普事务所,或希普——已故威克费尔德事务所了。”
  “哦,不,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摇头答道,“我太卑贱了,怎么能这样呢?”
  他斜眼看着我,嘴咧开,双颊上显出了皱纹,实在像我窗外横梁上那张雕刻的脸。他谦卑地坐在那里。
  “威克费尔德先生是一个非常卓越的人物,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如果你认识他的时间长了,我相信,你会知道他实在比我所说的要好得多呢。”
  我回答说我也相信如此,可是他虽然是我姨***朋友,我认识他却不久。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你的姨奶奶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士,科波菲尔少爷。”
  他要表现热情时,就用一种很难看的姿势扭来扭去,这一下,就把我的注意力从对他加于我亲戚的称赞转移到对他的喉咙和身子上了——他像蛇那样扭来扭去。
  “一个可爱的女士,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希普说道,“我相信,她对爱妮丝小姐也非常赞美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大胆地说了声“是的”,上天宽恕我吧,其实我对此一点也不知道什么。
  “我希望你也是那样,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不过,我可以肯定,你一定是那样的。”
  “人人都会那样。”我答道。
  “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希普说道,“谢谢你说这话!完全正确!就是像我这么卑贱的人,也知道这话·非·常正确!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
  他激动地从凳子上扭着起身。一扭起身,就开始作回家的准备了。
  “母亲在等我,”他看看衣口袋里一只表面模糊的灰色表说道,“她会不安的;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虽然很卑贱,但彼此都很关心。如果哪个下午你能来看我们,无论哪一天下午,在我们那卑贱的地方喝杯茶,母亲一定也像我一样感到见到你是种荣耀呢。”
  我说我非常愿意去。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把书放在一个架子上,一面说道,“我猜,科波菲尔少爷,你还要在这里住一些时候吧?”
  我说我相信:只要我在学校里读书,就会住在这里。
  “哦,真的!”尤来亚叫道,“我想,到头来你也要加入这一行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努力说明我没那想法,也没人为我做出过那样的计划;可是对我的声明尤来亚只不迭地一个劲说:“哦,是的,科波菲尔少爷,我想你会的,真的!”或是:“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我想你会的,肯定会的!”这类话他反来复去地说。由于要离开事务所去睡了,他就问我熄灯于我可有不便,我刚说出“没有”,他就把灯熄了。在黑暗中他和我握手,我觉得他的手就像一条鱼;然后他把临街的门打开一条缝,便钻了出去,再把门关上,把我留在暗中摸索着在屋子里走,好不困难,还被他的凳子绊着摔了一跤。我觉得那天夜里有一半的时间都梦见了他,其原因就在此。在梦中,他开着皮果提先生的房子去抢劫,桅梢上挂了一面黑旗,旗上写着“提德诉讼程序”,就在这面凶神恶煞的黑旗下,他把我和小爱米丽带到西班牙海去淹死我俩。
  第二天上学时,我的不安减轻一些,再过一天又减轻一些,就这样,我一点点地摆脱了不安,不到半个月,我在新伙伴中也很自在快活了。参加他们的游戏时,我很不灵活;和他们在学习方面相比,我也落后很多。不过,我希望适应可以使我在游戏方面进步,努力可以使我在学习方面进步。于是,我在游戏和学习方面都很用功,受到很多称赞。而且,由于那么短的时间里我就觉得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生活变得很疏远了,以至我几乎不相信曾有过那样的生活;我对眼下的生活很熟悉,好像这种生活我已过了很久了。
  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很出色,与克里克尔先生的学校之别正如善与恶之别。它严谨,有序,制度健全,一切都为学生的名誉和好处着想,这样就显然对学生是抱着信任的,除非他们自己配不上这信任;这种信任收到了奇妙的效果。我们都觉得在学校管理方面我们也有份,也负有维护它的品格和尊严的责任。所以没多久,我们就觉得与学校密切相关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就是这样的学生中的一个;而在我在这学校的整个期间,还从来不知道有哪个学生不是这样的——我们怀着美好的愿望学习,想为学校争光。我们有很多时间游戏,也享有很多自由,但我记得,那时在镇上学生们很有口碑,很少发生因我们的仪表或举止而玷污了斯特朗博士和斯特朗博士之学生的名声。
  有些高年级的学生就寄宿在斯特朗博士的家里,从他们那里我间接听说到关于博士经历的一些琐碎传闻——比如他和我在他书房里见到的那美丽少女结婚还不到一年,他因为爱她而娶她,而她却分文不名,倒有一大串穷亲戚(我的同学这么说),这些穷亲戚只想把博士挤出学校和家。还比如他所以总心事重重是因为他总在思考希腊文的词根。由于我无知愚昧,我见博士散步时总盯着地面,就以为他是一个生物爱好者,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冥想他计划中那本新辞典中应收的词根。据说,酷爱数学的亚当(我们的班长)曾根据博士的计划,并按照博士进展的速度等计算了完成这部词典所需的时间。他认为,从博士上一次过生日(62岁生日)算起,这部词典可在那之后的第一千六百四十九年完成。
  博士本人受到全校的崇拜,如果不是那样,校风肯定不会好;因为他是最善良的人,他心里怀着可以让墙上的石瓮也感动的单纯信念。当他在学校旁边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时,那些在附近徘徊的乌鸦和穴鸟狡狤地侧目转头看他,好像就连它们也认为在世故方面他不如它们。如果任何一个无赖可以做到接近他那咯吱作响的鞋边,让他留意到一个不幸的故事中的一句话,那这无赖在以后的两天里就会有得福享了。这一点在学校里实在太出名了,以至那些教员和班长只好煞费心思地把躲在墙角或窗下的无赖们赶出去,不让他们来得及去引起博士的留心注意。有时,他摇摇摆摆徘徊时,在他身边几码远处就正发生这类事,而他竟一点也无觉察。当他走出自己的领域又无人保护他时,就成了剪毛人手下的羊了。他会把自己的裹腿解下来给别人。实际上,在我们中间流传着一个故事,这故事是否属实我也根本不知道,反正我这么多年都确信它是真的,我就觉得它是真的了;这故事是说在一个冬季的寒冷日子里,他真地就把他的裹腿给了一个女乞丐,而那女乞丐就用这裹腿包了一个好看的婴儿,并挨家走户地给别人看,结果在附近一带引起一些谣传。博士的裹腿在附近一带就像那个教堂一样人人都熟悉。这故事还说,只有一个人不认识那裹腿。不久以后,当这东西在一家名声不怎么好的小旧货铺前陈列时(在那儿可用这种东西换酒),好多人都看到那博士把那东西摸摸看看,只夸好呢;他好像在欣赏那东西的式样有些新奇,并认为要比他本人的好一些。
  看到博士和他那美貌年轻的太太在一起的模样真让人开心。他用父亲样的慈祥表示对她的爱,这种态度就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大好人了。我常看到他们在结有桃子的花园里散步。有时,我在书房或客厅里离他们更近一些看他们。我觉得她很关心博士,也很喜欢他,虽说我从不认为她对他那部字典有什么兴趣。博士好像总在散步时把那些书中的难解部分放在衣服口袋里,或者在帽衬里,向她做解释。
  我常常见到斯特朗夫人,一半因为在我第一次和博士见面时她就喜欢我,从此一直对我好并关心我,一半因为她非常喜爱爱妮丝,常在我们住处周围走动。我觉得,在她和威克费尔德先生之间有一种奇特的紧张(他似乎怕威克费尔德先生)。她晚上到这里来时,从不让他送她回去,而是和我一起跑开。有时,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跑着穿过教堂的院子时,根本没想到会碰见任何人,却常会不意和杰克·麦尔顿先生相遇,而他见到我们也总大吃一惊。
  斯特朗夫人的妈妈是我非常喜欢的人。她名叫马克兰太太,但我们学生都总叫她老兵,这是因为她挺威风,还因为她很内行地带领众多亲戚来讨伐博士。她个头不大,目光锐利,披挂起来时总戴一顶从不变样的帽子,帽上饰有一些假花和两只被想象成在花上飞舞的假蝴蝶。我们都盲目地坚信这帽子是法国货,只有在那个能干的国家的工厂里才能造出这样的东西;不过,我倒的确知道这点:无论马克兰太太在哪儿,这顶帽子也就在哪。她去赴友人的聚会时;就把那帽子放进一个印度篮子里带着去;那两只假蝴蝶有种不住颤动的本领,像忙碌的蜜蜂那样不错过任何机会来占博士的便宜。
  一天晚上,我得到一个很好的机会观察那位老兵——我这么称呼她并非有所不敬。那天晚上还因一件事而使我难忘,我等下会对此事加以叙述。那天晚上,博士家为欢送杰克·麦尔顿先生去印度举行一个小小宴会。麦尔顿先生是以见习军官或类似的身份去那里的,威克费尔德先生终于把这件事办妥了。那天恰好也是博士的生日。我们那天放假,早上把礼物送给他,还由班长代表说了话,然后我们向他欢呼,直到我们的嗓子哑了,他的眼泪也流了出来,这才告一段落。晚上,威克费尔德先生,爱妮丝,还有我,去赴他以个人名义举办的宴会。
  杰克·麦尔顿先生比我们到得早。斯特朗夫人在我进屋时正在弹琴,她穿着白衣,戴着大红的缎带蝴蝶结,麦尔顿先生则俯在她上面翻乐谱。她转过身时,我觉得她那红白分明的脸色不像往常那么艳丽如花,但她看上去非常非常美。
  “我忘了,博士,”斯特朗夫人的妈妈说道,“忘了向你致生日贺词——虽说你知道我的贺词决不仅仅是贺词。祝你长命百岁。”
  “谢谢你,夫人。”博士答道。
  “很长很长的命,”老兵说道,“不光是为了你,也为安妮,为杰克·麦尔顿,为许多其他的人。杰克,我觉得好像还是昨天,你还是个小家伙,比大卫少爷还矮一个头,在后花园的醋栗树丛后和安妮玩娃娃家恋爱的游戏。”
  “我亲爱的妈妈,”斯特朗夫人说道,“现在别提那些了。”
  “安妮,不要傻了,”她的母亲答道,“你现在是一个早就结过婚的老女人了,如果听到这样的话你还害羞,那你还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听了不害羞呢?”
  “老?”杰克·麦尔顿先生叫了起来,“安妮?是吗?”
  “是的,杰克,”老兵答道;“的的确确,一个早就结了婚的老女人。虽说年纪并不算老;你什么时候或又有谁听到过我说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就算老了呢?你表妹做了博士太太,所以我才那么说她。你表妹做了博士太太,杰克,那可对你是有好处的呀。你知道了,他是一个有影响又心地好的朋友,如果你够格的话,我敢预言,他会心地更好呢。我不摆架子。我从不怕老老实实承认,说我们家有些人需要朋友帮忙。在你表妹用影响为你弄到个朋友之前,你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出于好心,博士摇摇手,好像要把这事掩盖过去,不让杰克·麦尔顿先生的老底再被揭。可是,马克兰太太挪到博士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把扇子放在他衣袖上,又说:
  “不,真的,我亲爱的博士,如果我把这事说得太多,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我太激动了。我把这叫做是我的偏执狂症,这话题是我最喜欢说到的。你是我们的福星,你是上天给我们的恩赐,你知道的。”
  “何足挂齿,何足挂齿。”博士说道。
  “不,不,我请求你原谅,”老兵接着说道,“除了我们亲爱的忠实朋友威克费尔德先生,这里再没有别人,我不许人来拦我。我要开始维护我身为岳母的特权,如果你再这样,我可要骂你了。我是很诚实坦白的。我现在要说的是当初你向安妮求婚而使我吓了一跳时说的话——你还记得我那受吓的样子吗?——那求婚行为本身并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那么说太可笑了!——可是,因为你认识他那可怜的父亲,她才六个月大时你就认识了她,我也就从没往那方面想过,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是求婚的人——就是这样,你知道的。
  “是呀,是呀,”博士和颜悦色地说,“别放在心上。”
  “可我偏要放在心上,”老兵把扇子放到博士的嘴上说道,“我把这非常放在心上。我来回忆这些,如果我错了就请纠正我。是啊!我就和安妮谈这事,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我说,‘亲爱的,斯特朗博士已正式向你求婚了。’我带了一点强迫的意思吗?没有。我说,‘喏,安妮,你现在要对我说实话;你还没爱上什么人吧?’‘妈妈’,她哭着说,‘我还很年轻呢。’‘那,我亲爱的,’,我说,‘斯特朗博士情绪很激动,我们应该给他个答复,不能让他像现在这么心绪不宁啊。’‘妈妈’,安妮还是哭着说,‘没有我,他就会不快活吗?如果是这样,我想我就答应他吧,因为我那么尊敬他,敬佩他。’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这时,直到这时,我才对安妮说,‘安妮,斯特朗博士不仅要成为你的夫君,还要代表你的亡父,他将成为我们一家之主的象征,代表我们家的精神和物质,我可以说是代表我们家的一切财产;一句话,他将成为我们家得到的恩赐。’那时我用了这个词,今天我又用过这个词。如果我还有一点长处,那就是始终如一。”
  在这篇演说发表之际,那做女儿的眼盯着地面坐在那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那位表兄也站在她身边盯着地面。做女儿的用发颤的声音很轻地问道:
  “妈妈,我希望你讲完了吧?”
  “没有,我亲爱的安妮,”老兵答道,“我还没说完呢。既然你问我,我亲爱的,我就回答说,我·还·没。我要说,你对你的家实在有点不近人情;对你说是没用的,我的意思是要对你的丈夫说,喏,我亲爱的博士,看看你那可爱的太太吧。”
  博士天真仁慈地微笑着,和蔼地把脸转向她,这时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我看到威克费尔德先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有天,我无意间对那小淘气说,”她母亲开玩笑似地对她摇摇头和扇子说道,“她可以向你提出一个家庭的问题——我的确认为那问题应当提出——可她却说提出来就是求援、就因为你心地太好,每次她要求什么都能得到满足,她就不肯提出。”
  “安妮,我亲爱的,”博士说,“那就不对了。那等于夺去我的一种快乐呀。”
  “我对她几乎也这么说的!”她母亲大声说,“喏,真的,下一回,我知道她本可对你说却为了这个而不肯对你说时,我亲爱的博士,我真会亲口对你说呢。”
  “如果你肯,我就很高兴了。”博士说道。
  “我能那样做吗?”
  “当然。”
  “哈,那我一定那样做!”老兵说,“一言为定了。”目的已达到(我猜想),她就用扇子把博士的手轻轻拍了几下(在这之前先吻了扇子),然后又得意洋洋地回到她先前的座位上去了。
  又进来一些客人,其中有两位教员和亚当,话题变得广泛起来,自然也就转向了杰克·麦尔顿先生,他的旅行,他要去的国家,他的各种计划和希望。就在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他要坐马车去格雷夫森德,他要乘的船就泊在那里,他要去——除非他请假回来或因病而回——我也不知多少年呢。我记得,当时大家都一致认为印度是一个被人误传了的国家,它除了有一或两只老虎和天气暖和时有点点热之外,并没什么叫人不满意之处。至于我本人,则将杰克·麦尔顿先生看作现代的辛德巴德(他是《天方夜谭》那个了不起的探险家),把他想象一切东方君主国王的亲密朋友,这些君主国王都坐在华盖下吸着弯弯曲曲的金烟管——如果这些烟管拉直会足有一英里长呢。
  据我所知,斯特朗夫人歌唱得非常出色,我常听到她独自一人唱。可是那天晚上不知是她怕在别人面前唱还是嗓子突然不对劲,反正她怎么也唱不了。有一次,她努力试着和她的表哥麦尔顿一起唱,可一开始就唱不出。后来,她又试着独唱,虽说开始还唱得很好,可突然又声音哑了,非常难堪地把头低垂在琴键上。博士说她神经衰弱;为了让她高兴起来,博士建议玩罗圈牌,而他对这种游戏的了解和他对于吹喇叭这事的了解一样深。我看到老兵立刻把他置于她的监管下,要他和她合伙;而合作的第一步是指示博士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交给她。
  我们玩得很开心,博士虽然连连出错也没减少我们的快活。尽管那对蝴蝶密切监督,博士仍犯了无数错误,使得那对蝴蝶好不气愤。斯特朗夫人不肯玩,说是觉得不太舒服,她的表兄也以要收拾行李为借口告退了。可他收拾完行李后又回来了,他们就一起坐在沙发上谈话。她不时过来看看博士手里的牌,告诉他该怎么出。她俯在他肩头时,脸色苍白;她指点牌时,我觉得她手指发颤;可是博士因为被她关心而开心极了,就算她手指真的发颤,他也不会留心到的。
  吃晚饭,我们都没先前那么高兴了。每个人似乎都觉得像那样离别是很令人难堪的。离别的时刻越近就令人难堪。杰克·麦尔顿先生想摆显摆显口才,却因为心绪不宁而反弄巧成拙。我觉得那老兵也没能改善现状,她一个劲回忆杰克·麦尔顿早年的事。
  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那个自认为让大家都快活了的博士很开心,他确信我们都快活得不能再快活了。
  “安妮,我亲爱的”,他一面看着表,一面把杯子添满,并说道,“你表兄杰克动身的时刻到了,我们不应再挽留他,因为时间和潮汐——和这次旅行都有关的两件事——不等任何人。杰克·麦尔顿先生,你前面是漫长的航程,还有一个陌生的国家;不过很多人都体验过这两种事,还有许多也将要体验它们。你将要遇到的风已把成千上万人吹送到幸运的地方,也把成千上万的平安吹送归家。”
  “亲眼看到一个还是他在孩子时就认识了他的好小伙子,”马克兰太太说道,“要去世界的那一头,把他的相识们都甩在身后,也不知前面有什么在等他,这实在太让人伤心动情了——不管怎么说都让人伤心动情。一个这样作出牺牲的小伙子,”她朝博士看着说,“真是值得对他不断支持和爱护呀。”
  “时间将和你一起飞快向前,杰克·麦尔顿先生,”博士接着说,“也和我们大家一起飞快向前。我们中或许有些人,按天道常理,不能指望能在你回来时欢迎你。希望能到时候欢迎你,那当然几乎是再好不过了,对我来说就如此。我不会用好意的告诫来烦你。你眼前就有一个好榜样,那就是你的表妹安妮。尽可能摹仿她那种德行吧。”
  马克兰太太一面为自己搧扇,一面摇头。
  “再见了,杰克先生,”博士站起来说道,我们也就都站了起来,“在旅途上一个顺利航行,在国外一番繁荣事业,在将来一次快乐还乡!”
  我们都干了杯,都和杰克·麦尔顿先生握手;那之后,他匆匆和在场的女士告别,又匆匆走到门口。他上了马车后,我们这些学生又向他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就为了发出这欢呼,这些学生早就集合在草地上了。为了要赶过去加入这个队伍,我曾离开动的马车很近。在一片喧闹和一阵灰尘中,当车咕隆隆开过时,我看到杰克·麦尔顿先生表情激动,手拿一个红色的东西,这给我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象。
  同学们又为博士发出欢呼,继而又为博士夫人发出欢呼,然后就散开了。于是,我回到屋里,发现客人们都围着博士站在那里,议论杰克·麦尔顿先生怎么离开,怎么忍受,有什么感觉,还有其它等等。在议论进行中,马克兰太太叫道:
  “安妮在哪儿呢?”
  安妮不在那里,他们叫她,没听到她回答。人们一下涌出屋去找她,竟发现她就躺在走廊的地板上。大家先是恐慌,后来发现她处于昏厥状态中,便用常见的急救方法来使她逐渐清醒。博士把她的头托在膝盖上,用手分开她的卷发,向周围看看说道:
  “可怜的安妮!她很忠诚,很心软!和她昔日的伙伴和朋友,也就是她喜欢的表兄分开才使她成了这样。啊!可怜啊!
  我真难过!”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何地,发现我们站在她周围,就扶着人站了起来,把脸转过去,倚在博士肩上(也许是想把脸藏起来,我不能肯定究竟是为什么)。我们走进起居室,把她和她的母亲留下;可她说自早上起到现在她感到最好,她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于是,他们把她扶进来,让她坐到一张沙发上。我觉得她看上去很苍白软弱。
  “安妮,我亲爱的,”她母亲为她整理着衣服说道,“看到这里了吧!你丢了一条缎带。谁愿去找一条缎带,一条红色缎带打的结子?”
  那是她戴在胸前的那只。我们都去找——我也到处认真找——但没人找到它。
  “你记得你在哪里丢的吗,安妮?”她母亲说。
  她回答说她认为刚才还在的,不过不值得去找。我很奇怪,她说这话时怎么脸那么白,一点红色也没有。
  可是大家又去找,仍然没找着。她恳求大家不要再找了,可大家还是忙做一团地找,直到她完全清醒,客人才不找了而告辞。
  我们很慢很慢地走回家,威克费尔德先生,爱妮丝,和我——爱妮丝和我赞赏月光,威克费尔德先生却几乎一直盯着地面。我们终于走到自己的门前时,爱妮丝发现她把小手袋忘在博士家了。总想为她做点事,我就连忙往回跑去找。
  我走进放着那小手袋的餐厅,那里没人也没点灯。通向博士书房的门开着,书房里亮着灯,我便走去,想说明我来干什么并取支蜡烛。
  博士坐在火炉边的安乐椅上,他那年轻的太太就坐在他脚前的凳子上。博士温和地微笑着,高声读那部没完没了的字典文稿中对某一学说加以阐述或解释的一部分,她则抬头看着他。不过,我从没看过那样的脸,它的样子那么美丽,它的颜色那么灰白,它的神情那么专一,它带着那么一种如梦如幻的巨大恐惧,好像惧怕一种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褐色头发分成两大束披在肩上,还落在那因为失去了缎带而散乱的白衣裙上。虽说我对她那神情记得很清楚,但我不能说明它表现出的是什么意义。就是现在再次出现在更老练于判断的我之前,我还是不能说明它表现的是什么意义。忏悔,愧恨,羞惭,骄傲,热爱,忠诚,我在那上面都看到了;在这种种中,我仍看到对于我不知究竟的某种东西的深深恐惧。
  我走进去的响动,还有我说我要做什么的说话声,把她惊动了,也惊动了博士。当我把桌上拿走的蜡烛送回时,他正像慈父那样拍着她的头,说他自己是只残忍的蜂王竟这么任她怂恿着一个劲读,他实在早该让她去睡了。
  可她急切地恳请他让她留下——让她在那天晚上能的确感受到(我听到的低声的只言片语大意如此)他对她的信任。我离开那儿走到门口时,她看了我一眼就又转向他。这时,我看到她把双手交叉放在他膝盖上,还是那样仰脸看着他,还是那样的表情,他又开始读手稿时,她的表情才平静了点。
  这一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久很久以后我都还记得;有机会时我还会再予以叙述。

  第一章

  ?第十七章 某个人出现了
  自从逃走后,我就没想到过皮果提;不过到多佛被收留后,我曾马上给她写了封信;姨奶奶正式让我留下由她监护时,我又给她写了封长信,详详细细报告了一番,我被送到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后,我给她又去了封信,告知我幸福的现状和前程。在这封信中,我附寄上半个金几尼给她,以偿还我以前向她借的钱。这样,使用狄克先生给我的钱,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直到写这封信时,我才提及那赶驴车的青年。
  这些信,皮果提都以一个商人的职员所有的迅速性予以作答,如果简明性还够不上的话。她那非凡的表现能力(虽说这能力在行文着墨方面并不很强)在她写出对我的旅行发出的感想时发挥得淋漓尽至。满满四张信纸都用不连贯的感叹句开头,还使她意犹未尽。这些句子不但有些地方墨迹模糊不清,还没有结尾;不过那些墨迹模糊处比任何最好的文章都叫我感动,因为它们告诉我:皮果提在写信时曾哭个不停。我还能期望什么吗?
  很轻易地,我就明白她还不能很喜欢我姨奶奶。由于心存了那么久的反感,这新的发现不免太突然。她写道,我们从没真正认识一个人;可是一想到贝西小姐竟和大家所想象的那么不同,这实在是件乖事(这里她把‘怪’写成了‘乖’)!显然,她对贝西小姐仍存畏意,因为她只是怯生生地向她表示敬意;她也显然怕我,生怕我不久又会再次出逃,因为她一次一次地暗示她为我随时准备着去雅茅斯的车费。
  她告诉我一件令我十分难过的事:我们旧时的家里举行3次家具出售,默德斯通先生或小姐都走了,房子被锁起来等待出售或出租。上帝知道,他们呆在那儿时,那旧宅并没我的一份,可是想到和那亲爱的老地方完全没关系了,想到花园里长高的杂草和小径上积得厚厚的潮湿落叶,我好痛苦。我想象着冬日的寒风怎样在它周围呼号,凄冷的雨怎样叩打它窗子的玻璃,月光怎样在那些空空的房间的墙上投下鬼影来终夜伴守它的寂寞。我又想起了树下墓场上的坟墓:那幢房子仿佛这时也死了,一切和我父母有关的事物都淡化消失了。
  皮果提的信中没说到别的新事。她说巴吉斯先生是个出色的丈夫,只是仍然有点小气;可是人人都有过失,她也有不少(说老实话,我可并不知道她有什么过失);他也随信问好,我的小卧室总为我收拾好在那里。皮果提先生很好,汉姆也很好,高米芝太太不太好,小爱米丽不愿随信附上问候,但说如果皮果提高兴可以代替她向我问好。
  我本份地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姨奶奶,只是不提小爱米丽,因为我出于直觉认为姨奶奶不会喜欢小爱米丽。我在斯特朗博士的学校还没待很多日子,姨奶奶就来看了我几次,每次都是出乎意料的时候到来,我想是为了出其不意来了解我的情况。由于看到我很努力,操行也好,又从各方面听说我在学校里升得快,她也就很快停止这种访查了。每过三或四个星期,我在一个星期六和她见次面,那时我就去多佛度个星期天。每两个星期里,我在一个星期三见狄克先生,他是中午乘车来的,在这里待到次日早晨。
  狄克先生每次都带一个皮的文件匣,里面放了些文具和那呈文;他现在对那呈文是这么想的:时机逼人,这呈文必须马上写就递上去。
  狄克先生爱吃姜饼。为了使他的访问更如他意,姨奶奶吩咐我在一家点心店为他开了一个赊帐的户头,规定无论哪天他的食物购置都不得超过一先令。此外,他所住的旅店里的零帐也都得先交我姨奶奶看过后再付清。所以,我怀疑姨奶奶只许他把钱袋晃得哗啦啦而不许他用里面的钱。更深入地观察证明我这种想法是符合事实的,或者说至少他和姨奶奶间有约,他得把开销一一告诉姨奶奶。由于他从没想过要骗她,又总想让她高兴,所以他花钱也很小心。在这一点上也正如在其它方面一样,狄克先生相信姨奶奶是最聪明也是最优秀的女人,他总是小声神秘兮兮地把这想法告诉我。
  “特洛伍德,”一个星期三,狄克先生信任地把上述想法告诉我后,又很神秘地说道,“在我们那房子周围躲着吓她的那男人是谁?”
  “吓我姨奶奶,先生?”
  狄克先生点点头:“我相信没什么能吓倒她,”他说道;“因为她——”说到这儿,他放低了声音说,“不用说了——是最聪明最优秀的女人。”说罢,他把头缩回,观察那评论在我身上产生的效应。
  “他第一次来时,”狄克先生说,“是——我想想看——是1649年,那年查理王被杀。我想,你说过是1649年吧?”
  “是的,先生。”
  “我不知道这怎么会可能,”狄克先生显得很疑惑不解的样子,摇摇头说道,“我不相信我有那么把年纪了。”
  “那男人是在那一年出现的,先生?”我问道。
  “可不,真的,”狄克先生说,“我不明白怎么可能是在那一年,特洛伍德。你是从历史上查出那个年代的吗?”
  “是的,先生。”
  “我猜想,历史永远不会骗人,对不对?”狄克先生怀着一线希望道。
  “哦,不会的,先生!”我肯定地答道,当时我年轻天真,所以我认为是这样的。
  “我想不出,”狄克先生摇摇头说,“是哪儿出了点差错呢?不过,在查理王脑袋瓜里的一些玩艺被误放进我的脑袋以后不久,那人就第一次来了。天刚黑,喝过茶以后,我和特洛伍德小姐走出去,他就在我们房子附近了。”
  “走来走去?”我问道。
  “走来走去?”狄克先生重复道,“我想想看。我想想看。
  不——不,他没有走来走去。”
  我直截了当地问那人·当·时干什么来着。
  “嗯,他在走到她身后小声说话前,”狄克先生说道,“根本看不见他在哪;她那时便转过身来,昏了过去。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走了;自从那以后他就藏起来了,不知是在地下还是什么地方,这真是件怪事!”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藏起来了?”我问道。
  “正是这样,”狄克先生严肃地点点头说,“一直到昨晚之前都没来过!昨天晚上,我们散步时,他又来到她身后,我又认出了他。”
  “他又吓我姨奶奶了?”
  “抖了一下,”狄克先生学着那样子把牙咬得发响地说道,“扶住栏杆。哭了。可是,特洛伍德,过来,”他把我朝他拉近以便小声和我说话,“孩子,她为什么在月光下给他钱呢?”
  “也许他是个乞丐吧。”
  狄克先生摇摇头,根本否定这说法。他反复说:“不是乞丐,不是乞丐,不是乞丐,老弟!”然后,他又怀着坚定的信念接着说,后来很晚时,他又从窗里看到姨奶奶在花园围栏外给钱给这人,然后这人就鬼头鬼脑地走了,再没露面。他认为这人又钻到地底下去了。姨奶奶则急急地蹑手蹑脚回家,直到那天早上还和往常的样子不一般。让狄克先生为她担心。
  刚开始听这故事时,我颇认为这陌生人不过是狄克先生的幻想,是给他生活带来那么多困难的背时国王一类的人物。但想了想后,我开始怀疑,是否有种企图或一种威吓的企图两度想把狄克先生从我姨奶奶保护下掠走,是否姨奶奶在劝诱下为了他的安宁付出了一笔钱,因为我从她身上看得出她对狄克先生的关心厚爱。我和狄克先生很好,很关心他的快乐幸福,所以我的焦虑重重,更认为这疑心不是空穴来风。在相当长一段时期,每当他该来的那个星期三来到时,我就心存疑虑,生怕他不会像往常那样在车厢里出现。不过,白发苍苍的他总在那里笑嘻嘻地出现,神采飞扬;至于那个可以吓住姨***人,我再没从他那里听说到什么。
  这样的星期三总是狄克先生生活中最快活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也带给我很多快乐。没多久,学校的学生人人都认识了他;他除了放风筝外,参加任何其它的游戏都不起劲,但对我们的一切体育运动都极感兴趣。多少次,我曾看到他全身心投入到打石弹或抽陀螺的比赛上,满脸露出说不出的兴致,紧急关头时他甚至气都透不过来!多少次,在做群狗逐兔游戏时,我曾见他在一个小坡上为全场的人呐喊鼓劲,把帽子举在一头白发的脑袋上使劲挥动,在那一刻忘掉了横死的查理王以及有关的一切!有多少个夏日时光,我知道他在板球场上时感到无比快乐!有多少个冬日,我看见他鼻子冻得发青地站在风雪中,看孩子们沿长长的滑雪道而下,高兴得直拍他那绒线手套。
  他受到大家欢迎,谁也比不上他那么擅于在小玩艺上翻花样。他可以把只桔子刻成我们谁也想不到的东西。他可以把别针或其它什么东西做成一条船。他可以把羊蹄骨做成棋子;把旧扑克牌做成罗马战车模型;把棉线轴做成转动的轮子;把旧铁丝做成鸟笼。最了不起的是他能用线和草做成一些物件,从而使大家都相信没有什么别人能用手做的而他不能做。
  狄克先生的名声并不是从来都只限于在我们学生中流传。过了几个星期三后,斯特朗博士亲自向我问了一些有关他的事,我就把我从姨奶奶那里知道的全说了。听了我的话,博士是那么感兴趣,他竟请求狄克先生下次来访时,我能向狄克先生介绍他。我履行了介绍仪式,博士请求狄克先生任何时候在售票处找不到我时就去他那里,在那里等我们下早学。不久,狄克先生也就养成去他那儿的习惯了。如果我们下课较迟(这在星期三常发生),他就在院子里散步,等着我。在这里,他还认识了博士那年轻美丽的太太(她这一段日子比以前更苍白了,我觉得我或其他人也都不容易看到她,她亦不那么高兴,但仍漂亮如前)。于是,他变得越来越熟,终于走进教室等我了。他总坐在某个角落的某条凳子上,以至那条凳子因他而被人称做狄克。他坐在那儿,白头发的脑袋向前垂下,不论上什么课他都认真听,他对他没法获得的学识怀着深深敬意。
  狄克先生把这敬意扩大到博士身上,他认为博士是从古到今学问最精深、成就最非凡的哲学家。过了很长的日子后,狄克先生对他说话还脱帽;就是他和博士成为好友后,两人按时在院里被我们称为“博士散步处”的地方散步时,狄克先生也不时脱帽,以示对于智慧和知识的尊敬。在这样的散步中,博士怎样朗读那著名词典的片断章节,我根本弄不清。也许,他一开始认为是读给自己听的,可这下成了习惯;狄克先生满脸喜色,从心眼里认为那辞典乃世上最有趣的书。
  想到他们在教室的窗前经过时的情形——博士面带温和地微笑朗读,有时还引伸阐发,或郑重地摇摇头;狄克先生聚精会神地倾听,他那可怜的想象乘着那些生僻单词的翅膀向什么地方游去,这只有上帝知道——我觉得那是详和气氛中最令人愉快的事。我觉得他们好像会永远这么来来回回地走下去,而世界因此就也能从他们的这种散步中受益;对于我,这个世界上纵有一千件喧腾的事也比不上这一件事的一半受益大。
  爱妮丝也很快成了狄克先生的朋友。由于常去博士的住处,狄克先生也认识了尤来亚。狄克先生和我的友谊不断增进,这友谊建立在这种奇特的基础上——狄克先生以我的监护人身份照顾我,却又事无巨细都找我商量,采纳我的意见。他不仅对我天生的聪明十分敬佩,还认为我从姨奶奶那儿也获得不少遗传。
  一个星期四的早晨,在回校上课前(因为我们在早饭前上一小时的课),我和狄克先生正从旅馆往马车售票处走去,在路上碰到了尤来亚。尤来亚提醒我以前定下与他和他母亲喝茶的约定,完了又扭着身子说:“不过,我不指望你真会来,科波菲尔少爷,我们那么卑贱。”
  我当时还没法决定对尤来亚是喜还是憎;我和他面面相对站在街上时仍对此犹疑。可我觉得被人视为骄傲是不光彩的,于是我说我只是等着被邀请。
  “哦,如果是这样,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如果真的不以我们卑贱而顾虑的话,那就请你今晚来好吗?不过,如果因为我们卑贱而有所顾忌,我希望你不妨承认,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对我们自己的身份很清楚。”
  我说我得向威克费尔德先生说这事,如果他如我所认为的那样同意我去,我一定很高兴去。这样,那天晚上六点钟(照例那天晚上提前下班)我就告诉尤来亚,说我准备动身了。
  “母亲一定会感到骄傲,”我们一起出发时他说道,“如果说骄傲不是罪过的话,她一定会感到骄傲了,科波菲尔少爷!”
  “可今天早上你却认为我骄傲呢。”我回答道。
  “哦,不,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答道,“哦,相信我,不是这样的!我从不曾有那种想法!如果你认为我们太卑贱了,配不上你,我也决不因此认为你骄傲,因为我们实在太卑贱了。”
  “你最近还在学习法律吗?”我问道,一心想换个话题。
  “哦,科波菲尔少爷,”他很谦卑地说,“我的阅读很难可算作学习。有时夜晚,我把提德先生的大作阅读一或两个小时。”
  “很艰深吧,我想?”我说道。
  “有时,我觉得他的东西很艰深,”尤来亚答道,“不过,我不知道有才识的人会怎样评论这部大作。”
  我们往前走时,他用瘦削的右手上两根手指在下巴那儿发出一种小调,然后又说道:
  “在提德先生的书里有一些词语,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是拉丁文单词或拉丁文的术语,而对我这样卑贱浅薄的读者来说是相当艰深的。”
  “你想学拉丁文吗?”我冒失地说,“我愿意教你,因为我正在学呢。”
  “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他摇头回答道,“我相信,你是好心地这么建议,只是我太卑贱,没资格接受。”
  “什么胡说八道呀,尤来亚!”
  “哦,你得原谅我,科波菲尔少爷!我很感激,老实说吧,我巴不得向你学,只是我太卑贱了。不少人还没等到我能有学问而冒犯他们,就践踏地位卑下的我了。学问不是为我预备的。像我这样的人最好不要存什么妄想。如果活下去,就只能卑贱地活下去,科波菲尔少爷!”
  他不断摇头,谦卑地扭着身子说上述那番话时,嘴巴咧得那么宽,两颊上的皱纹变得那么深,我还从没见过呢。
  “我认为你错了,尤来亚,”我说道,“我想,如果你愿意学,有几样东西我可以教你。”
  “哦,我不怀疑这点,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一点也不。不过,由于你自己并不卑贱,你或许不太能为卑贱的人设想。我不愿用学识去冒犯、惹怒比我高贵的人们,谢谢你。
  我太卑贱了。这就是我卑贱的住处,科波菲尔少爷!”
  我们从街上一下就直接走进了一间旧式的低矮屋子,在那里看见了希普太太;她真是尤利亚精确的翻版,只不过略矮一点。她十分谦卑地接待我。为了吻她儿子一下,她也向我道歉,说他们虽然地位卑下,却也有本性和情感,希望这感情不会冒犯什么人。那房间也还可以算体面,一半做客厅,一半做厨房。只是这房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舒适。桌上摆着茶具,炉架上烧着水壶。一个带抽屉和桌面板的柜子是专供尤来亚晚上看书写字用的,上面横放着尤来亚的那个往外吐文件的蓝提包,还有由提德先生大作率领的一队书,这些书都是尤来亚的;有一个角柜;还有一些常见的用具和家具。我不记得有什么东西看上去无遮无盖、历尽挤压、贫寒凄惨,但我的确记得那儿的一切看上去给人如此感觉。
  希普太太仍然穿着寡妇的丧服,或许这也是希普太太的谦卑的一部分吧。尽管希普先生死了多年,她仍穿着寡妇的丧服,我觉得她的帽子倒有点变通,其它的全像新服丧的一样。
  “我相信,这是一个可以纪念的日子,我的尤来亚,”希普太太一边准备着茶一边说,“因为科波菲尔少爷来访问我们呀。”
  “我说过,你会这么想的,母亲。”尤来亚说道。
  “如果,我可以希望你父亲,无论为什么,都还能和我们在一起,”希普太太说道,“他今天下午也一定觉得很得意呢。”
  这些恭维真叫我不安,但被人当作贵宾看待,我也知道要领情。于是我觉得希普太太是个可亲的女人。
  “我的尤来亚,”希普太太说道,“早盼着这天了,少爷。他生怕我们的卑贱会成为障碍,我也这么怕来着。我们现在卑贱,我们过去卑贱,我们将来也永远卑贱。”希普太太说道。
  “我相信你们不会这样,夫人,”我说,“除非你们愿意。”
  “谢谢,少爷,”希普太太回答道,“我们知道我们的身份,就是这种身份,我们也满心感谢上苍呢。”
  我觉察到希普太太渐渐与我靠近,尤来亚渐渐来到我对面。他们毕恭毕敬地劝我取桌上最好的食物。当然,那些食物中并没有我特别喜欢的,但我觉得人情重于物情,也觉得他们殷勤热情。不久,他们就开始谈论姨奶奶们了,我就把我的看法讲给他们听;然后又谈论起父母亲们,我又把我的看法讲给他们听;再然后希普太太开始谈起继父们,我又开始把我的看法讲给他们听——可我又打住了,因为姨奶奶曾嘱咐我千万别说这个问题。不过,正像一个未经世故的嫩软木塞抵不住一付拔塞钻,也正像一颗稚嫩的牙抵不住两个牙医,还正像一个小毽子抵不住一副毽板拍那样,我也抵不住尤来亚和希普太太。他们对我简直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我不愿说的或我的确想起来都害臊的事一点一滴榨了出来。当时我年幼而坦白,以为这样信任人而不设防方为体面,再加上我自认为受这两位可敬的主人照顾爱护着,一切就更由他们来了。
  他们彼此很亲爱,这是无疑的。这点对我产生了效力,我把这视为人之常情;可是他俩有无论这一个说什么而另一个总能接过话题说下去的技巧,这是我无法抵抗的。当关于我自己的事已无法多套出什么来后(因为我绝不谈我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生活,以及我在旅途上的经历),他们就开始谈论威克费尔德先生和爱妮丝。尤来亚把球抛给希普太太,希普太太接住后又抛回给尤来亚,尤来亚接住拿了一小会又抛给希普太太,就这样,他们抛来抛去,直到我头昏眼花,分不清球在谁手中。球本身也变幻着。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时而是爱妮丝,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优秀人品,时而是我对爱妮丝的赞赏。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业务和财产范围,时而是我们吃过晚饭后的家庭生活,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喝的酒、他喝酒的原因以及对他喝过量表示的叹惜;总之,时而这事,时而那事,时而几件事并提。我似乎说话不多,除了怕他们为他们自己的卑贱和我的光临而拘谨,我不时表示点鼓励,我似乎也没做什么;我却发现我一直不断地说出我不必说出的这样或那样的事,而且从尤来亚深凹的鼻孔抽动中看出这样做的效果。
  我开始有点不安,想早点结束这访问了。这时,从门口看到一个人从街上走过去——当时为了透气正把门敞开着,因为天气闷热,屋里也很闷热——又走回来,向屋里看看并走了进来,这人还大声叫喊:“科波菲尔!这可能吗!”
  这是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先生戴着他的单片眼镜、拿着他的手杖,穿着他的硬衬领,带着他的上层人物神气,话音中流露出那种居高临下、降尊屈就的口气,一点没少!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伸出手说道,“这的确是次让人深感人类的变迁是多么永恒的会面——简言之,是次最不平凡的会面。我沿街而行,心里想着也许有意外的什么事会发生(我目前对这类事十分乐观),这时我发现一个年轻但宝贵的朋友出现了,这朋友和我一生的重大转折时刻有关。科波菲尔,我亲爱的伙伴,你好吗?”
  我现在不能说,真的不能说,我为在那里见到米考伯先生而高兴;不过,见到他我很高兴,亲热地和他握手,问候米考伯太太。
  “谢谢你,”米考伯先生像过去那么摆着手并把下巴缩进硬衬领里说道。“她大体算是好了。那对双生子不再向大自然的源头取索食物了——简言之,”米考伯先生又在一阵突然迸发的勇气下说道,“他们断乳了。米考伯太太,在目前,是我的旅伴。她将非常高兴能见到你,科波菲尔,她将高兴重见到你这样一个从各方面都证明是神圣的友谊祭坛前最宝贵的祭司。”
  我说我当然希望能见到她。
  “你太好了,”米考伯先生说道。
  米考伯先生又缩着下巴一边看着四周一边微笑。
  “我发现我的朋友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文绉绉地说道,但没表示是对谁专门说的,“并没有离群索居,而是在一个社交宴会中,同座的有一位居孀的女士,还有一位显然是她的后代——简言之,”米考伯先生在一阵迸发出的勇气下说道,“她的儿子。我将为能被介绍给他们而感到荣幸。”
  这一来,我只好把米考伯先生介绍给尤来亚·希普和他的母亲,我也这么做了。他们对他贬低自己时,米考伯先生坐下,以最礼貌的方式摆摆手。
  “科波菲尔的任何朋友,”米考伯先生说道,“都是我的朋友。”
  “我们太卑贱了,先生,”希普太太说道,“我儿子和我都太卑贱,不配做科波菲尔少爷的朋友。承他好意屈尊来和我们一起喝茶,我们感谢他的光临,也感谢你的光临,先生。”
  “太太,”米考伯先生鞠躬说道,“你太客气了。科波菲尔,你现在做什么,还在干酒业这一行吗?”
  我急于要带米考伯先生走开,就拿起帽子(无疑脸也胀红了)答道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
  “学生?”米考伯先生抬起了眉毛说道,“听到这话我快活极了。虽然,我朋友科波菲尔的头脑”——他对尤来亚和希普太太说道——“并不需要那种培养。就算没有人情世事的知识,他的头脑仍堪称一片可望收获巨大的沃土——一句话,”米考伯先生在又一次迸发出的勇气中笑着说,“这是种可以穷经通典的才智。”
  尤来亚把那两只长长的手慢慢扭来绞去,上半身可怕地扭了一下,以示对我的推崇。
  “我们可以去看看米考伯太太吗,先生,”我说道,只想把米考伯先生带走。
  “如果你愿意施惠于她,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起身回答道,“当着各位朋友的面,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是多年来经济窘迫拮据的人。”我知道他要说这一类话了,因为他一向以他的困窘为荣,“有时,我占了困难的上风,有时困难——简言之,击败了我。有时我对困难予以一连串的回击,有时困难太多,我只好让步,米考伯太太引用卡托①的话说:‘柏拉图,汝之预言极是。一切俱完矣,吾再战已不能。’但我一生中从没有,”米考伯先生说道,“为把我的悲哀(如果我可以用这个名词形容那主要由辩护委任状以及两个月和四个月的期票所引起的困难)注入我朋友科波菲尔心中而获得到那么大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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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前一世纪斯多噶派的罗马哲学家。
  米考伯先生用下面那番话结束了堂皇的颂词:“希普先生!再见了。希普太太!你的仆人。”然后他用最体面的样子与我一起离开。我们一路走着时,他用鞋在人行道上制造出很大的声音,口里还哼着曲子。
  米考伯先生下榻于一家小客栈。一间供流动商贩住宿、售货用的房间被隔开就成了他的房,房中有很浓的一股烟草味。我觉得这房间下面是厨房,因为从地板缝冒出一种热烘烘的油气味,墙上还有洇洇的汗迹。由于传来酒精气味和酒杯声,我知道离这儿不远就是卖酒的地方。房里一幅赛马图下方有张小沙发,米考伯太太就躺在上面,头朝火炉,脚则伸到房间另一头的一张小桌上把那上面的芥子踢开。米考伯先生先进去对她说,“我亲爱的,让我向你介绍斯特朗博士学校的一个弟子吧。”
  我逐渐看出,虽然米考伯先生对我的年龄和身分仍弄不清,但他竟记得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一个学生,因为这身份很体面。
  米考伯太太吃了一惊,但见到我仍很高兴,我也为见到她而高兴。我俩热情相互问候了一番后,我就在那张小沙发上挨着她坐了下来。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道,“如果你想对科波菲尔讲讲我们的现状——这无疑是他很想知道的——我可去看报,看看广告栏中会不会有什么机会。”
  “我以为你们在普利茅斯呢,夫人。”他出去后我对米考伯太太说道。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她答道,“我们去过普利茅斯。”!
  “想就近等机会?”我暗示道。
  “就是呀,”米考伯太太说道,“就近等机会。但事实是,海关并不需要人才。我娘家在那一带的影响还不足为一个具有米考伯先生的才能多人在那机关求得一官半职。她们不愿聘一个像米考伯先生那么有才能的人。他只能让别人相形见绌呀。此外,”米考伯太太说道,“我不想瞒你,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娘家定居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支,知道米考伯先生、我,还有小威尔金及他的妹妹和双生子是一起来的时候,他们并不像刚从拘留中得以重获自由的他所期待的那样热情接待他。事实上,”米考伯太太压低声音道,“这只能对我们自己人说说——我们受到的是冷淡的接待。”
  “唉!”我说道。
  “是呀,”米考伯太太说道,“用那种眼光来看人类,的确令人痛苦,科波菲尔先生,可我们受到的接待确确实实冷淡。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上,我们在那里住了不到一个星期,而我娘家定居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支就对米考伯先生很不客气了。”
  我说我也认为他们应当惭愧。
  “不过,事实已如此,”米考伯太太继续说道。“在那种情况下,一个具有米考伯先生精神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显然只有一个办法了——从我娘家人那一支那儿借了钱回伦敦来,说什么也要回来。”
  “你们就又回来了,太太?”我说道。
  “我们又回来了,”米考伯太太答道,“从此,我和我娘家人的另一些支派就商量米考伯先生最好的出路是什么——因为我主张他要找条出路,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很讲道理,很说服人地说道,“一个六口之家,还不把女工算在内,总不能靠空气生活吧。”
  “当然,太太。”我说道。
  “我娘家另外那些支派的人认为,“米考伯太太继续说道,“米考伯先生应当立刻把精力转向煤。”
  “转向什么,太太?”
  “煤,”米考伯太太答道,“转向煤业。经了解以后,米考伯先生也觉得,在梅德维的煤业中或许会有这么一个机遇给一个像他这么有才能的人。所以,米考伯先生说得对,应当走的第一步当然应是去·看梅维德了。那地方我们去看过了。我说‘我们’,科波菲尔先生,因为我永远不会,”米考伯太太很动感情地说,“我永远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
  我含糊着说了几句,表示我的赞美和同意。
  “我们,”米考伯太太又重复道,“去看过梅维德了。而那条河上的煤业,我个人认为,它或许需要才能,可它绝对需要资金。才能么,米考伯先生有;资金么,米考伯先生没有。我觉得,把梅德维的大部分看了后,我个人就得出这样的结论。由于离这里很近,米考伯先生认为如果不来这里看看那教堂,那也未免太仓促了。第一,这东西值得一看,而我们又先前又没看过;第二,在有教堂的市镇上很有可能有什么机遇发生。我们来到这里,”米考伯太太说,“已经三天了,没有任何机遇发生;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如果你知道我们眼下正在等一笔伦敦的汇款好付清我们欠这旅店帐,你也许不会吃惊;可这会叫一个陌生人大吃一惊了。在收到汇款前,”米考伯太太很激动地说,“我不能回家(我是指本唐维尔的寓所),不能见到我的儿子和女儿,也不能见到我的双生子。”
  对处于这样极困难的处境中的米考伯夫妇,我怀着极端的同情,便对刚回家的米考伯先生作了如此表示,并补充说,我真希望我能把他们所需的钱借给他们。米考伯先生的回答显示出他心里的激动。他握住我的手说:“科波菲尔,你是个真正的朋友,不过到了山穷水尽时,凡是有刮胡刀的人总会有一个朋友的呀。”听到这可怕的暗示,米考伯太太搂住米考伯先生的脖子,哀求他镇静。他哭了,但几乎又同时兴致大增,竟摇铃叫茶房,定下一个热腰布丁和一碟小虾做为次日早晨的点心了。
  我向他们告别时,他们俩都恳切至甚地邀我在他们离开前去吃晚饭,我竟无法拒绝。可我知道我第二天来不了,因为我在晚上有许多功课要做,米考伯先生便约定他将在早上造访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他预感到那汇款会随早班邮车到达),并建议说,如果于我更方便,可改在后天。果然,次日早晨我被从教室里喊了出来,只见米考伯先生在客厅里,他是来通知晚餐照原议举行的。我问他汇款是否已到,他把我手握了一下,就走了。就在那天晚上,我朝窗外看去,不禁又惊又不安——我看到米考伯先生和尤来亚臂挽臂走过;尤来亚谦卑有加地承受这一光荣。米考伯先生则为自己的看顾竟泛施于尤来亚了而感到无憾半分的欣喜。我次日按预定的时间——下午四点——去那家小旅店时,从米考伯先生的谈吐中获悉他曾和尤来亚一起回家,在希普太太家里喝过搀水的白兰地,我更加吃惊了。
  “我要告诉你,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你的朋友希普是一个可以做首席辩护律师的青年,如果我在困难达到危急状态时认识了那青年,我可以说,我相信我的债主们都会好好学到点东西。”
  明知米考伯先生其实一分钱也没还给他们,我不明白这话又从何说起;不过我不喜欢追问。我不愿说我希望他不要对尤来亚过于坦率,也不愿问他们对我是不是谈得很多。我怕伤了米考伯先生的感情,或者说我怎么也怕伤了米考伯太太的感情,因为她很敏感。可这事总让我悬心不安,后来不时惦着它。
  我们吃了一顿精美的小规模晚餐。一碟很清淡的鱼,一个烤过的小牛腰,炸香肠,一只鹧鸪,一个布丁。有葡萄酒,有很烈的麦酒,吃过晚饭后,米考伯太太亲自为我们调制了一大盆热的潘趣酒。
  米考伯先生高兴异常,我从没看见他这么高兴开怀过。由于潘趣酒,他的脸上闪着光,看上去那张脸就像涂满了油漆似的。他对那小镇生了好感,为它祝福;他说米考伯太太和他在坎特伯雷过得极舒适愉快,他们都决不会忘记在这小镇上度过的好时光。后来,他又为我祝福;他、米考伯太太和我回忆了我们昔日的交情,于是我们又把财产重新变卖一遍。随后我为米考伯太太祝福;或者,我至少说道:“如果你允许,米考伯太太,请让我为你的健康干杯,夫人。”于是,米考伯先生对米考伯太太的品性发表了一番颂扬之词,并说她一直是他的指导者,哲学家和密友,他还向我建议说,我要结婚时,应娶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如果还找得到那样的女人的话。
  潘趣酒喝光了,米考伯先生变得更可亲更高兴了。米考伯太太的情绪也高涨了,我们唱起《友谊地久天长》。当唱到“这儿有一只手,我忠实的朋友”时,我们手拉手围着桌子;当我们唱道“满满喝下好心肠”时,虽然谁也不明白那意思,却都认为自己很受感动。
  一句话,我从没见过什么人像米考伯先生那样开心过,直到那晚最后的时刻,直到我向他和他那慈爱的太太告别时,他都是那样。所以,次晨七点,我很意外地接到下面那封信,信上署明写信时间是头天夜里九点半,即我离开他们一刻钟后。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
  骰子已掷出——一切都结束了。用令人厌恶的欢快之面具遮掩住忧伤,今晚我没告诉你:汇款已无希望!在这种情形下,耻于忍受,耻于多想,耻于道来,我已用一张期票打发了这里的欠帐,并写明十四天后在伦敦我的本唐维尔寓所兑现。期票到期时,一定无法兑付,其后果是毁灭。霹雳要击下,树定会倒下。
  让现在这个给你写信的可怜人,亲爱的科波菲尔,做你一生之鉴吧。他正为此写这封信,并希望能如此。如果他可以相信他还多少有点用处,也可能他没有欢乐可言的阴郁余生会透进一缕阳光呢——虽说他的生命在目前(至少是这样)还极成问题。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这是你收到我的最后一封信了。
  沦为乞丐的流浪者
  威尔金·米考伯启
  这封令人心碎的信是那么叫我震惊,我便马上赶往那家小客栈,一面想从那儿绕道去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一面想用一番话安慰米考伯先生。可是,跑到半路,我就遇见后部载着米考伯夫妇的伦敦马车。镇定快活的米考伯先生一面笑,一面听密考伯太太说话,还一面吃着纸包里的核桃,胸袋里还插了一个瓶子。由于他们没有看见我,从各方面想,我也觉得最好不去看他们了。于是,如获重释的我转进一条去学校最近的小巷,并感到,无论怎么说,非常轻松,因为他们走了;不过,我仍然很喜欢他们呢。 第十八章 回想
  我的学校岁月啊!我的生活中从童年到青年间的默默滑动啊——那是我生命看不见、觉察不到的进展!当我回头看看生活的流水时——现在那已变成荒蔓丛生的干涸的水渠了——让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痕迹可使我记起它当年怎么奔流的呢?
  一会儿,我就坐在教堂里了。每个星期天的早上,我们先在学校里全体集合,再一起去那儿。泥土的气息,阴沉的空气,脱离红尘的感觉,透过黑白两色的拱形穿堂和侧堂传出的风琴声,这一切都变成一些翅膀,把我托在一个迷迷糊糊的梦上,使我在那些日子间飞来飞去。
  我不再是学校中最末等的一个学生了。几个月里,我就超过了好几名。不过,我觉得那第一名的学生是个卓绝的人物,离我很远。他高高在上,令人望了为之晕眩而无法企及。爱妮丝说“不对”,我说“对”,并告诉她,那个了不起的人物已掌握了很渊博的学问,她却认为就连我这么一个前途无望的人到时候也能达到他的高度。他并不像斯梯福兹那样是我个人的朋友和大家的保护人,但我崇敬他。我很想知道,离开斯特朗博士学校时的他会是什么样的人,人类怎样才能不让他得到一个地位。
  可那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谁?这是我爱的谢福德小姐。
  谢福德小姐是尼丁格尔太太学校的住读生。我崇拜谢福德小姐。她是一个小姑娘,穿着短外套,圆圆的脸蛋,浅黄的卷发。尼丁格尔太太学校的女孩们也来教堂做礼拜。我不能看我的书了,因为我必须看谢福德小姐。唱诗班唱诗时,我只听见谢福德小姐的声音。做礼拜时谢福德小姐的名字一直在我心头——我把她列入王室家族里。回家后,在我自己的卧室里,有时我被一阵阵爱情冲动着叫道:“哦,谢福德小姐!”
  有一段时间,我对谢福德小姐的感情没把握,可是,后来由于命运之神的仁慈,我们在舞蹈学校里相遇。我才得以谢福德小姐为舞伴。我触到她的手套那瞬间,便感到一阵颤栗一直上升到我短外套的右边衣袖,一直从我头发间冒出。我从没对谢福德小姐说出一句热情话,可我们相互理解。谢福德小姐和我是天生的一对。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偷偷把十二个巴西核桃送给谢福德小姐作礼物呢?它们并不表示爱情,也无法包成个模样,就是放在门缝里也难轧开,就算轧开也油腻腻的。可我觉得这东西就是于谢福德小姐相宜;我还送给谢福德小姐又松又软喷喷香的饼开,还有数不清的桔子。有一次,我在衣帽间里吻了谢福德小姐,真是销魂!第二天,我听到传说:谢福德小姐因走路时趾尖向内而受尼丁格尔太太的责备,我是多么痛苦和愤慨啊!
  谢福德小姐溶入了我的一生和梦想,我又怎么能和她断绝关系呢?我想不出来。可是,谢福德小姐和我之间开始有了冷漠。我听到一些躲躲闪闪的闲言,说是谢福德小姐亲口说过她希望我不要那样直瞪瞪地盯着她,还说她更喜欢琼斯——更喜欢琼斯!那个一无所长的学生!我和谢福德小姐的隔陔越来越大。终于,一天,正好碰上尼丁格尔太太学校放学,谢福德小姐经过我时做了个怪样儿,还对她的同伴们那么笑。一切都成为过去了。整个生命的热情——似乎是整个的没什么两样——已经到此为止;谢福德小姐从早晨的礼拜中退下了,她再也不是王室中一员。
  我在学校里地位高了起来,没人再来打扰我。那时,我对尼丁格尔太太学校的少女们一点也不讲情面,就算她们的人多出一倍,漂亮二十倍,我谁也看不上。我觉得舞蹈学校让人生厌,也为那些女孩不能自己跳而纳闷,她们为什么不把我们放开呢。我在拉丁诗方面有所造诣,对鞋带不屑留心了。斯特朗博士向大家称我为有前途的青年学者。狄克先生很是高兴,姨奶奶也经下一班邮车给我寄来一个几尼。
  一个青年屠夫的影子出现了,像《麦可白斯》里戴着帽盔的怪物那样。这青年屠夫是谁?他令坎特伯雷的少年们害怕。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广为流传,那就是他那特异的力量来自搽头发的牛腰油,所以他能和成年人抗衡。这青年屠夫脸宽宽的,脖子像公牛的那么壮,腮帮粗糙发红,心智不太清楚,舌头老滚动着骂人。他这舌头的主要功能是谤骂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他公开说,任这些学生要求怎么样决斗,他都应战。他点名道姓说对学生中有些人(也包括我),他可以把一支手绑在背后,只用另一只手便能击败。他袭击年纪小的学生,乘他们不防打他们的后脑勺,并在街上当大家面跟在我身后向我挑衅。为了这些种种理由,我决定和这屠夫决斗。
  这是一个夏夜,我依约在一个墙角的洼地草丛中和屠夫相遇。我带有一群从我们学生中选出的勇士,屠夫带了两个另外的屠夫、一个年轻的酒店店主和一个扫烟囱的工人。条件讲定了,屠夫和我相对而立。不一会儿,屠夫在我左眉上点燃了一万支蜡烛。又过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墙在哪儿,而我又在哪儿,也不知道别人在哪儿了。我俩不断打成一团,我竟不能分辨哪是我,哪是屠夫,我们抱成一团在草地上滚过来又滚过去。有时,我看见流着血而镇定无事的屠夫;有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坐在我助手的膝上喘气;有时我发了疯似地向屠夫进攻,把我的指关节在他脸上碰破却也一点没让他惊慌。终于我醒了过来,头晕糊糊的,好像从一场昏睡中醒来;我看到屠夫走出去,接受着另两个屠夫和扫烟囱工人及酒店店主的祝贺。他一面走,一面穿上外套,看到这我相信胜方是他了。
  我被送回家的那模样很凄惨。人们在我眼睛上放上牛肉片,又用醋和白兰地揉擦;我的嘴也肿了一大块。一连三、四天里,我都待在家里,眼睛上戴了个绿眼罩,难看极了。要不是爱妮丝像姊妹那么对待我,安慰我,读书给我听,而使时间轻松愉快地过去,我准会很烦很闷的。我一直对爱妮丝百分之百地信任,我把有关屠夫的一切,以及他对我的中伤都讲给她听了,她认为我只有和屠夫决斗才对,可是想到我和他的那场决斗,她就不寒而栗。
  不知不觉,岁月流逝,班长不再是亚当了,他也好久不任班长了。亚当离开学校已那么久,他回来看望斯特朗博士时,除了我已没什么人认识他了。亚当马上就要进入法律界作辩护律师,戴上假发了。我发现,他比我想象中的更谦谦有加,外表也不那么招摇,这一点叫我很惊奇。他还不曾轰动世界,这世界仿佛就是没有他也能照样转下去——就我所知如此。
  一段空白,诗歌和历史的战士们那漫长无尽的队列大摇大摆走过的一段空白——后来怎么样呢?我当了班长。我往下看位居我下面的学生,带着屈尊俯就的意思。他们中有些学生使我想起我当年刚来的情形,我对他们尤为亲切。当初那个小不点好像根本就不是我。我回忆起他时就好像是回忆起人生路途上遗落在后面的什么东西——好像是回忆起我从其旁边经过的什么东西而不是我——就像回忆起别人一样。
  我在威克费尔德先生家第一天里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她又在哪儿?我再也没看见她。取而代之的是那幅肖像的翻版,这翻版在家里上下走动(不再是一个孩子的化身了)。爱妮丝,我亲爱的妹妹——我在心里这么称呼她——我的顾问和朋友,对于一切受到她那种详和善良和克己精神影响的人来说又是幸运女神,完完全全成人了。
  我的个头和外貌变化了,我积累的学识也变化了,我还有什么别的变化呢?我挂了一个带金链的金表,小手指上戴了个戒指,穿了一件长后摆的外衣,还用了不少发油(这东西和戒指配在一起,真难看极了)。我又恋爱了吗?是的,我崇拜的是拉金斯家最年长的那位小姐。
  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并不是一个小姑娘。她成年了,高挑个头,肤色黑黑,眼睛黑黑。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并不是一个稚气十足的小妞妞了,因为就连最小的拉金斯小姐也不是了,而最年长的必然还要大三、四岁。也许,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都快三十岁了。我对她的热情超出了常情。
  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和一些军官很熟识。这事让人挺不好受。我看见那些军官在街上和她交谈。我看到,那些军官一看到她的小帽和她妹妹的小帽(她对于小软帽有种显然的偏爱)从人行道上过来,便穿过街道去见她。她有说有笑,好像对这感到很称心。我花了大量时间来回徘徊就为了能见她一面。如果一天我能向她鞠躬一次(由于认识拉金斯先生,我也认识了她,所以能向她鞠躬),我就欣喜万分。我常有幸向她鞠躬。在赛马期间举行夜间舞会的时候,我知道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会和军官们在舞会上共舞。如果世上有公道,我所感受的痛苦就应该得到一种补偿。
  热情烧坏了我的胃口,热情使我走马灯似地戴新丝巾,如果不穿上我最好的衣,不一次次擦干净我的鞋,我就没法安宁。只有这样一来,我才似乎比较能配得上拉金斯小姐。一切属于她的东西,或一切和她有关的东西,我都觉得珍贵。拉金斯先生是个粗鲁不堪的老汉,吊着双下巴,有一只不能动的眼嵌在脑瓜里,在我看来却很有趣。看不到他的女儿,我就到他通常会去的地方,对他说“拉金斯先生,你好吗?年轻的拉金斯小姐们和一家人都好吗?”这样似乎太露骨,我不禁脸红了。
  我常想到我的年龄。我才十七岁,说十七岁委实太年轻了,和拉金斯小姐不班配,那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不久就会是二十一岁的人了。虽然亲眼见那些军官走进去,或听到他们在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正弹着竖琴的客厅里的动静,这些都令我伤心,但我仍然常在拉金斯先生的住宅外踱来踱去。甚至有那么两或三次,那一家人都入睡后,我还心灰意懒、神情恍惚地围着那房子转悠,想弄清哪间屋是那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的香闺(现在我相信,我把拉金斯先生的卧室错认作她的了);一心巴望那里会失火,聚在那里的人会吓得不能动弹,于是我就带着一张梯子冲过人群,把梯子靠在她窗子上,把她抱着救出来,再回去取她留在那儿的其它东西,就这样丧生于火海中。我在爱情方面一般来说不自私,所以想到只要能在拉金斯小姐面前像个人物也就死而无憾了。
  大概就是这样,但不是常这样。有时,我眼前升起了光明的幻景。当我穿戴打扮好(这是要花两个小时的一件事)去拉金斯家赴大型舞会时(这是要用三个星期去等待的),我用乐观的想象来满足我的幻想。我想象我鼓足了勇气去向拉金斯小姐求婚。我想象拉金斯小姐把头伏在我肩头说:“哦,科波菲尔先生,我能相信我的耳朵吗?”我想象拉金斯先生第二天一早等着我,对我说:“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女儿已经都告诉我了。年轻点没什么妨碍,这里是两万镑。祝你们幸福!”我想象姨奶奶发了慈悲而为我们祝福;狄克先生和斯特朗博士都来参加婚礼。我相信——我的意思是:当我回忆这一切时我相信——我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也不张狂,可我就是一直这么想象着。
  我来到那有魅力的房子,屋里有灯光、谈话、音乐、鲜花、军官(看见他们我就伤心),还有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一团美丽眩目的火焰。她穿着蓝色的长裙,头插蓝色的花——蓝色的勿忘我——似乎她真需要戴勿忘我那样!这是我第一次被邀出席的真正成年人的舞会,我感到有点不自在,因为我好像不属于任何圈子,大家对我都无话可谈,只有拉金斯先生问起我那些同学们,而他也不必这么做,我并不是去那里出洋相。我站在门口,直盯着我心中的女神以饱眼福。过了一些时候,她走了过来——她就是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呀!——兴致勃勃地问我可想跳舞。
  我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说:“和你跳,拉金斯小姐。”
  “不和别人跳吗?”她又问道。
  “我不愿意和别人跳。”
  拉金斯小姐笑了,脸也红了(我觉得她脸是红了),便说:
  “那就等下一只曲子吧,我很高兴。”
  “时间到了。”我想,这一定是华尔兹,“我去请拉金斯小姐时,她犹犹豫豫地说道,“你会跳华尔兹吗?如果你不会,贝利上尉——”
  可我会跳华尔兹(并且跳得相当好),于是我把拉金斯小姐带开了。我很郑重严肃地把拉金斯小姐从贝利上尉身边带开。无疑,贝利上尉很沮丧,可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也沮丧过呀。我和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跳起了华尔兹!我不知道我身处何地,置身于何样人间,也不知时间的流逝。我只知道,我带着一个蓝色天使游来游去,我如痴如醉,幸福万分。我带她游呀,直到后来我发现我自己和她一起坐在一个小房间的沙发上休息。她夸我纽扣孔里插的一朵花(是粉红的山茶花,价值半克朗)。我把花给她,并说:
  “我要为它讨一个昂贵的价格,拉金斯小姐。”
  “真的?是什么呢?”拉金斯小姐问道。
  “你的一朵花,我会像守财奴珍惜金子那样珍惜它。”
  “你是个胆大的孩子,”拉金斯小姐说,“给你吧。”
  她把花给我时并不显得不快;我把花放在嘴上后再放进我怀里。拉金斯小姐笑着把手伸进我胳膊里说:“嘿,现在把我送回贝利上尉那儿去吧。”
  我正在玩味这愉快的华尔兹和相会时,她挽着一个已过中年的男子来到我这儿,这男子长得一点也不帅,整晚都在玩牌。拉金斯小姐说:
  “哦!这就是我那大胆的朋友!切斯尔先生想认识你,科波菲尔先生。”
  我马上感觉得到他是这一家的朋友,便觉得好不得意。
  “我很欣赏你的鉴赏力,先生,”切斯尔先生说道,“你的鉴赏力令人佩服。我想,你对霍蒲这种酿酒的植物不怎么感兴趣,可我却种了很多霍蒲;如果你愿意到我们那一带——就是阿希福德一带——看看我们的那地方,我们一定也高兴,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热诚地感谢他,和他握手。我觉得我是在一个幸福的梦里。我又一次和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跳起了华尔兹——她说我跳得真棒!我回家时心里真说不出有多快活,整夜我都在想象:我一直挽着我亲爱的蓝衣女神跳华尔兹。以后的一连几天里,我都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可是我却没能在街上碰到她,造访她家时也没见到她。我只有用那朵已干枯了的花——那神圣的信物——来安慰自己失望的心。
  “特洛伍德,”一天晚饭后,爱妮丝说道,“你猜谁明天结婚?是你崇拜的一个人呢。”
  “我想总不会是你吧,爱妮丝?”
  “不是我!”她正在低头抄乐谱,这时抬起脸来高兴地说。
  “你听见他说什么吗,爸爸?是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呢。”
  “嫁——嫁给贝利上尉?”我用最后剩下的力气问道。
  “不,不是嫁给什么上尉。是嫁给切斯尔先生,一个种霍蒲的人。”
  约有一两个星期我都非常沮丧,我取下戒指,穿上最次的衣,不再用发油,一个劲对着前拉金斯小姐已枯萎的花叹气。那时,我对这种生活也厌倦了,又逢屠夫再次挑衅,我就扔掉那朵花去和屠夫决斗,结果我打败了他。
  今天看来,这件事,加上我再次戴上戒指,还有再次有节制的用发油,都是我步入17岁时留下的脚印。
  第十九章 我观察身边的事并有所发现
  我修业期将满,离开斯特朗博士学校的日子将临,这时我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我在那儿生活得很快乐,对博士生了依恋之情,在那个小小世界里我有名气、有声望。因为这一切,离开使我悲伤。但为了其它理由(虽然是抽象空泛的),我又很喜欢。朦胧意识到要成为独立自主一青年的想法,朦胧意识到世人对一个独立自主的青年予以重视的想法,朦胧意识到那样一个冠冕堂皇的动物将能见能做的奇妙事物的看法,还有朦胧意识到他必将给社会带来的奇妙影响的看法,又诱惑我迫切想离开。这些梦想在我那幼稚的心智上起了那么大作用,现在看来,我当时离开时似乎毫无惋惜之情。这一次离别一点也不像其它的别离那样令我难忘。我一点也不记得当时我的感受和情景了;不过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这一段是最不重要的。我想,我当时为展开的远景而迷离。我知道我幼稚的经验在当时毫无价值;我还知道,与其它任何事物相比,人生最像一个了不起的神奇童话,我就要开卷读它了。
  对我应当献身的职业,我姨奶奶和我已进行过多次严肃的交流。一年多来,我总想找到一个答案,可以满意地回答被她时时重复的那个问题——“我愿意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我所能看到的是我对任何事都没有特别的爱好。如果受有关航海术的知识启发,为了威风十足地做出新发现而率领一个快船队周游世界,这倒也许适合我去干。但这种奇迹又是不可能产生的,我还是愿意从事一种不致太耗费姨奶奶财产的职业,无论干什么,我都愿兢兢业业。
  狄克先生常一本正经地参加这种讨论,并若有所思。他只提过一次建议:那次他突然提议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到这个的),我应当做一个“铜匠”①。姨奶奶对这建议非常反感,他再也不敢做建议了;打那以后,他只注意听她说,而自己则把钱袋摇得哗拉哗拉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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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波菲尔这个姓是Copperfield的译音,copper意为铜。
  “特洛,我亲爱的,我告诉你吧,”在我离开学校的那个圣诞节期间的一天早上,姨奶奶说道,“由于这个难题还没找到答案,也由于我们应当尽可能避免在做决定时犯错误,我想我们还是暂缓一下为好。而且,你应该努力从新的角度来考虑这问题,别太学生气了。”
  “我一定这样做,姨奶奶。”
  “我曾想到过,”姨奶奶继续说道,“一个小小的变化,看看外面的生活,也许在帮助你下决心、做出较冷静的判断等方面会有益。假设现在你去做一次小小旅行。假设,举例说,你再去乡村的那个老地方,看望那个——那个起了个野蛮人名字的怪女人,”姨奶奶说着擦了擦鼻子,就为了这名字,她总不能完全谅解皮果提。
  “在这世界上的一切事中,姨奶奶,再没比这件事更能使我高兴的了!”
  “行啊”,姨奶奶说道,“好在我也高兴这样。不过,你对这事高兴是自然的,合理的。我非常相信,特洛,无论你做什么,都应该是自然的,合理的。”
  “我希望是这样,姨奶奶。”
  “你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姨奶奶说道,“只要活着,就一定是个自然的、合理的女孩。你要对得起她,是不是?”
  “我希望我能对得起你,姨奶奶。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惜呀,你那可怜又可爱的吃奶娃娃样的母亲不在了,”姨奶奶赞许地看着我说道,“她会为自己的儿子而夸耀,她那软弱的小脑袋准会完完全全发昏,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发昏的话(姨奶奶总不承认她自己在我身上表现出的软弱,而把这一切算在我母亲那方)。天哪,特洛伍德,你多让我想到她呀!”
  “我希望非常高兴吧,姨奶奶?”我说道。
  “狄克,他真像她,”姨奶奶加重语气说道。“他像她,就像她在那个下午发作前的样子。天哪,他那么像她,就像他能用两只眼看我一样。”
  “他真的像?”狄克先生问道。
  “他也很像大卫,”姨奶奶很肯定地说。
  “他非常像大卫!”狄克先生说道。
  “可我要你做的,特洛,”姨奶奶继续说,“不是指身体方面,而是指道德方面,在身体方面你够不错了。我要你做的是成为一个坚定的人,一个优秀、坚定、有意志的人。有决心,”姨奶奶握着拳对我摇着那顶帽子说,“有品性,特洛——有品性的力量,除非有正当的理由,否则决不受任何事任何人的影响。这就是我所要你做的。本来这是你父母亲都要做的,天知道,都可以受益。”
  我表示我希望能做到她所说的。
  “那么,你可以从小事开始,依靠自己,按自己意志行事,”姨奶奶说,“我要打发你独自去旅行。我曾一度想让狄克先生与你同行;但思忖之后,决定要他留下来照顾我。”
  狄克先生有那么一会儿露出了失望的样子,但照顾一个世上最奇妙的女人是光荣和尊严的工作,这又使他脸上重显开朗。
  “再说,”姨奶奶说道,“还有那个呈文呢。”
  “哦,当然,”狄克先生忙说道,“特洛伍德,我想马上写好呈文——真该马上写好!然后送上去,你知道——这一来——,”狄克先生按捺住自己,停下来过了好半天才说道,“就会天下大乱了。”
  按照姨***好心的计划,一笔可观的钱很快就为我筹齐,再加上一个行李包,我就被亲亲热热送上了路。分别时,姨奶奶给了我好心的建议和许多亲吻。她说,由于她是想让我多观察身边的事并稍稍想一想,因此她建议我如果愿意,不妨在伦敦住几天,无论是去萨福克的路上,还是返途中都行。一句话,今后的三个星期或一个月里,我得到了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除了要我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多观察身边的事并稍稍想想外,还有每周写三封信详实报告之约,此外,再没什么条规来约束我了。
  我先到了坎特伯雷,为了向爱妮丝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告别(我还没退掉我在他家的那间老卧室),也为了向斯特朗博士告别。爱妮丝见到我很高兴,她告诉我自我离开后,那个家已变了样。
  “我想,当我离开这里后,我自己也变了样,”我说道,“我离开你,就觉得我失去了右手。不过,这话还不确切,因为我的右手没头脑也没心灵。凡是认识你的人,爱妮丝,都征求你的意见,接受你的指导。”
  “凡认识我的人都惯我,我相信。”她笑着回答道。
  “不。因为你不像别的人。你真好,脾气好,天性温顺,你也总是正确。”
  “你这么一说,”爱妮丝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愉快地笑着说,“好像我都是从前的拉金斯小姐了。”
  “得!把我的信任拿来开玩笑可不公平,”我记起了我那蓝衣主子,脸都红了地说道,“不过,将来我仍然信任你,不会变,爱妮丝。我永远不变。不论何时,我陷入困境或堕入情网,我都会告诉你,只要你允许——就算我认真堕入情网了我也会告诉你的。”
  “嘿,你可一向都认真的呀!”爱妮丝又笑着说。
  “哦!那时是个小孩,或是个学生嘛,”我也有点害羞地说道,“时代在变,我相信,我也迟早会变得非常认真起来。
  我奇怪的是,爱妮丝,迄今你还没有变得认真过呀。”
  爱妮丝边笑边摇头。
  “哦!我知道你还没有!”我说道,“因为如果你认真了,你也一定会告诉我的,或至少,”因为我看到她脸上升起淡淡红晕,“你也会让我自己能察觉到。可是在我所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有资格爱你,爱妮丝。一个要被我认为有资格爱你的人,爱妮丝,他就必须比我在这里见到的任何人都品性更高尚、各方面更有价值。将来,我要盯牢那些追求你的人;对将成功的那一位提出许许多要求,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我们就这样亲密地半开玩笑而又很认真地说着话,这种亲密是很久以来自我们孩提时代开始的亲切关系中自然而然产生、发展的。可是爱妮丝突然抬起眼睛来正视我的眼睛,并用另一种态度说道:
  “特洛伍德,有件事我要问你,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机会问了——这事是我不愿问别人的,我想。你看出了爸爸有什么渐渐的变化吗?”
  我看出了那种变化,也常想不知她是否也看出了。这时,我的脸上一定流露出这意思了,因为她立刻垂下眼,我看到那眼中泪光莹莹。
  “告诉我那是什么变化。”她低声问道。
  “我认为——我可以直说吗,爱妮丝?因为我非常爱他。”
  “可以,”她说道。
  “我认为,从我来以后,他那日见增强的嗜好于他没有好处。他常常很紧张——或许这只是我的幻觉。”
  “不是幻觉。”爱妮丝摇头说。
  “他的手发颤,说话也含糊不清,眼睛看上去像疯子一样。
  这一点是我在他最不自在却又偏偏被人找着办事时看出来的。”
  “是尤来亚找他。”爱妮丝说道。
  “对;那种力不胜任的感觉,或无法参透的感觉,或身不由己露出自己本相的感觉,似乎使他十分不安,在次日更糟,次日之次日又更糟,于是他疲乏、憔悴。爱妮丝,听到我说的后别吃惊,就在前些时一个晚上,我看到他处于这种状况,头伏在书桌上,像个孩子一样地流泪。”
  我正在说时,她把手轻轻放到我嘴边,顿时便走到房门口迎接她父亲,并把头倚在他肩上。他们父女同时朝我看时,我觉得她脸上的表情真动人至极。她美丽的表情中有对他那么深深的爱,有对他给予的所有慈爱关怀而持的那么深深的感激;还有对我那么热烈的恳求,求我哪怕就是在内心思想里也对他温柔,千万不要表示出半点的粗暴,她以他而自豪,那么忠于他,然而她又那么深情而忧伤,又那么相信我也会那样做;这使我觉得她的表情比她能说的话更明白,更能打动我。
  我们去博士家喝茶。按照习惯的时间,我们到了那里;我们发现博士、博士的年轻太太和她的母亲一起围坐在火炉旁。博士对我的离校看得很重要,好像我是要去中国一样而把我当主宾接待;他吩咐在火炉里放大块木头,好让他看到老学生在火光下发光的那张脸。
  “特洛伍德走后,我不打算再看许多新面孔了,威克费尔德,”博士烤着手说,“我变得懒了,想安逸了。再过六个月,我就要向我所有的年轻人告别,去过一种比较安静的生活。”
  “这话你一直说了十年了呀,博士。”威克费尔德先生答道。
  “不过,这一次我要付诸实行了,”博士忙说道,“我的首席教师将接我任——我终于认真了——所以你不久要为我们安排合同了,把我们像两个恶棍一样牢牢用合同拴在一起。”
  “要小心,”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你别上当,是不是?——如果由你自己去签订什么合同,你准会上当的。嘿,我作好准备了。在我干的这行当里,有些苦差比这还糟。”
  “那时我就再没什么牵挂了,”博士微笑着说,“只有我的词典;还有这另一种合同——安妮。”
  安妮在茶桌边靠爱妮丝坐着。当威克费尔德先生的眼光转向她时,我觉得她是那么犹疑胆怯地逃避他的眼光,以至更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好像他的想法得到什么的暗示一样。
  “从印度来了班邮船,我看到的,”威克费尔德先生沉默了一下说道。
  “说说吧!杰克·麦尔顿先生来了些信!”博士说道。
  “是吗!”
  “可怜的、亲爱的杰克呀!”马克兰太太摇摇头说道。“那折磨人的气候哟!——他们告诉我,就像生活在一个沙滩上顶一片取火镜一样!他看上去结实,其实并不结实。我亲爱的博士,驱使他那样勇敢地去冒险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精神。安妮,我亲爱的,我相信你准还记得,你表哥从来都不结实,不能算作结实的,你知道,”马克兰太太看着大家,加重了语气说道,“——还在他和我女儿都是小孩时,整天手拉手一起玩时,他就不结实。”
  安妮对这些话并不作答。
  “听你的话后我想,夫人,是麦尔顿先生病了?”威克费尔德先生问道。
  “病了!”老兵答道,“我亲爱的先生,说他什么都可以。”
  “健康除外?”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
  “的确,健康除外!”老兵说道,“他中过可怕的暑,无疑,染上可怕的森林热和疟疾,还有各种你说得出的病。至于他的肝脏,”老兵无可奈何地说道,“当然,他当初出去时,就一切都不顾了!”
  “这都是他说的吗?”威克费尔德先生问道。
  “说的?我亲爱的先生,”马克兰太太摇着头也摇着扇子说道,“你这么问,正说明你不怎么了解我那可怜的杰克·麦尔顿。说的?他才不会说,哪怕你用四匹野马来拖他。”
  “妈妈!”斯特朗夫人喊了一声。
  “安妮,我亲爱的,”她的母亲顶道,“就这一次了,我只好认认真真求你,别干涉我,除非你想证实我说的。你和我一样明白,你表哥麦尔顿宁愿被无论多少匹野马拖着——为什么我非说四匹!我·可·以·不说四匹——八匹,十六匹,三十二匹,反正不说他有意要让博士的计划落空就是了!”
  “威克费尔德的计划,”博士满脸悔意地看着他的顾问说道,一面摸着自己的脸。“也就是,我俩一起为他定的计划。
  我亲口说的,国外或国内。”
  “我说过,”威克费尔德先生严肃地说,“国外,是我安排打发他去国外的。这是我的责任。”
  “哦!责任!”老兵说道,“一切都安排得再好不过,我亲爱的威克费尔德先生;一切都安排得再仁慈不过、再好不过了,我们领情。不过,如果那亲爱的人不能在那里活下去,那他就是不能在那里活下去。如果他不能在那里活下去,他宁愿死在那里,也不会让博士的计划落空。我了解他,”老兵为自己摇着扇子,像一个镇静的先知那样苦恼地说,“我知道他就是死在那里也不肯让博士的计划落空。”
  “行了,行了,夫人,”博士兴致很高地说,“我并非要坚持我的计划,我可以自己来推翻。我还可以制定一些其它的计划。如果杰克·麦尔顿先生因身体不好回来了,一定不再要他去国外了,我一定要为他在国内找一个更适合于他、更幸运的饭碗。”
  这番话让马克兰太太感动不已——我不用说,这番话是完全出乎她意外的——她只能对博士说,这番话恰如他为人那样;于是她把她的扇骨吻了又吻,然后再将那扇子来拍博士的手。那之后,她小声责备她的女儿安妮,因为正是看在安妮份上,那昔日小伙伴才得到这样的好处,而安妮却毫无表示。再然后,她又为我们大谈起她那家族中其它有价值的成员的一些事,而这些成员也个个都值得受到扶持。
  在这整个期间,做女儿的没说一句话,也没抬过一次眼。在这整个期间,威克费尔德先生的眼光一直注意着坐在自己女儿身边的安妮。我觉得,他绝对没料到他自己竟也被人在注意着,他投入地关注她和他有关她的想法。这时,他问,杰克·麦尔顿先生对有关自己和有关收信人的事写了些什么。
  “嗬,这里呢,”马克兰太太从博士头上的炉架上取下一封信说道,“那亲爱的人对博士本人说——在哪儿呢?哦——‘对不起,我得告诉你,我的体力正受到严重摧残,恐怕我不得不回家住一段日子,因为这是使健康可望恢复的唯一办法了。’说得很清楚,可怜的人!他可望恢复健康的唯一希望了!
  不过,给安妮的信更明白了。安妮,把那信给我看看。”
  “等一下吧,妈妈。”她小声乞求道。
  “我亲爱的,在某些问题方面,你实在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人了,”她母亲跟着说道,“对于你娘家的权利,你也许是最冷漠的人了。如果不是我亲自要看那封信,我们就永远不会听说有过一封信。我的孩子,你说这样做是信赖博士吗?你让我吃惊呀。你应该更懂事些呀。”
  信被勉勉强强拿了出来。先递到我手里再经我交给老太太,我看到那信给我的那只不情愿的手是多么颤抖。
  “喏,让我们看看,”马克兰太太戴上眼镜说道,“那一段在哪儿呢。‘回忆旧时,我最亲爱的安妮’——等等,不是这里。‘那个和气的老讼士’——这是谁?唉呀,安妮,你表哥麦尔顿写得多么潦草,我又多糊涂!这当然是‘博士’。哦,的确和气!”说到这里,她停下,又吻了她的扇子,然后把扇子伸向正神色温和而满足地看着我们的博士,并向下摇了几下,“嘿,我找到了,‘你听了别吃惊,安妮’——既然知道他一向不结实,当然就不会吃惊了;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在这遥远的地方我已吃了许多苦,所以决定无论冒什么险也要离开;可能的话请病假;请不了病假就干脆辞职。在这里我受过的煎熬,正在受着的煎熬以及将要受到的煎熬都是我所不堪忍受的。’要不是有那个最好的人鼓励,”马克兰太太像先前那样对博士示意了一番后把信折好,说道,“我觉得连想想都受不住呢。”
  虽然那老太太一直看着威克费尔德先生,好像是恳请他就此发表意见,可他一言不发,只是眼瞪着地面,表情严肃地默坐着。我们搁下这话题很久以后,他仍这样;间或皱皱眉;看看博士或他的夫人,或同时看看他们俩,此外就不曾抬起过眼睛。
  博士很喜欢音乐。爱妮丝唱得很好,也很动人,斯特朗夫人也这样。她俩一起唱,还进行二声部合唱,这一来我们就举行了一个很圆满的小型音乐会。不过,我注意到两件事;第一,安妮虽然很快恢复了常态,看上去挺自然了,但在她和威克费尔德先生之间仍存在着明显的戒备;第二,威克费尔德先生似乎不愿意让她和爱妮丝亲近,一直不安地观察着她们的动静。现在我应当承认,当时我不禁记起杰克·麦尔顿先生离去的那一晚我所看到的一切,我第一次那样感到那一切有着特别的意义并为之感到不安。在我眼里,她脸上那天真的美不再那么天真了;她举止中无造作的娇态和魅力也不再让我那么信赖了;这样,我看着她身旁的爱妮丝时,想到她多么优秀多么忠实,心中涌起疑念,就觉得安妮作为她的闺中密友是不那么般配的。
  不过,这友谊使安妮由衷快乐,并且大家也都快乐,由于她们,那一夜过得就像一个小时那么飞快。那夜的结束是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个意外事件。她们相互告别,当爱妮丝刚要拥抱她和她亲吻时,威克费尔德先生就在这一刻,好像不经意似地,走到她们中间,很快把爱妮丝拉走。那天晚上当我站在门口与博士夫妇道别时,看到了那一刻夫人与博士相对时的表情,我感到近乎一片空白。
  我不能说,那种表情给我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也不能说后来再想到她时,记起她的美丽与天真时想把她与这表情分开又多么不可能。我回家后,这表情仍令我至今难忘。我觉得我离开博士家时,他家屋顶上似乎为乌云笼罩着。在我向他那白发苍苍的头致敬时,我也怀着因他对那些背叛他的人仍寄予信任而生的怜悯,还怀着对那些伤害他的人而生的愤恨。一个巨大痛苦的影子压下逼近,一种尚不十分明白的巨大羞耻,像一个污点一样落在我做学生时上课和游戏的地方,残酷地破坏了那个地方。想到那些百年来默默无言、朴实无华的宽叶龙舌兰,想到那整齐平滑的青草地,想到那些石瓮和那‘博士散步地’,还有缭绕在那一切之上的教堂的美好钟声,我不再感到有什么乐趣了。仿佛我少年时的圣殿在我眼前被洗劫,它的宁静详和和光荣辉煌全失去了。
  早晨一到,我就要离开充满了爱妮丝影响的古宅了。我所想的只是这离别。无疑,我不久还要来这里的,我可以再次——也许经常——在我的老房间里睡觉;但是我住在那里的日子消失了。当我把放在那里的书和衣物清点起准备送往多佛去时,我心情比我肯显示给尤来亚看到的更沉重。尤来亚·希普那么殷勤地帮我清理,以致我竟不领情地认为他为我的离开而感到高兴呢。
  不知为什么,离开爱妮丝和她父亲时,我居然带着一种炫耀的刚毅和冷淡上了去伦敦马车,坐到包厢里。车从镇上走过时,我竟那么大度和仁慈,居然想到要向我旧日的仇敌——那年轻的屠夫——点头,还想扔给他五个先令买酒喝。可是,他站在那儿刮肉店里的大砧木时,看上去是那样执拗,而自我把他的一颗门牙打落后,他的性格一点也没往好里变,我又觉得最好别和他套什么近乎了。
  我现在记得,当时我一心想的就是对那车夫装老道,说些极粗鲁的话。说那些话令我感到极不自在,但我却坚持着说下去,因为我觉得成年人会那么说。
  “你要坐到头吧,先生。”车夫问道。
  “是的,威廉,”我放下架子说,我认识这车夫,“我要去伦敦,还要去萨福克。”
  “去打猎吗,先生?”车夫说道。他和我一样都很明白,在一年的这个季节里,去那儿打猎就和去那儿捕鲸一样不近情理,可我仍感到很有面子。
  “我不知道,”我装出尚犹豫未决的样子说道,“我是否要去打次猎。”
  “鸟儿很畏怕人的,我听说。”威廉说道。
  “我也听说过是这样的。”我说道。
  “萨福克是你老家吗,先生?”威廉问。
  “是呀,”我挺像回事地说道,“萨福克是我的老家。”
  “我听说那一带的团子很好,”威廉说道。
  我先并没听说过这一点,可我感到有必要夸夸老家名产,也有必要表明我对那名产很了解;于是我摇摇头,那模样就像说:“我相信你这话!”
  “还有马呢,”威廉说道。“那才叫棒牲口呢!一匹萨福克马,碰上好的了,足足顶得上同样重的金子呢。你自己养过萨福克马吗,先生?”
  “没——有,”我说道,“没正而巴经养过。”
  “我身后那位,我敢说,”威廉说道,“可养过好些那东西呢。”
  车夫说的那位乘客长有一只斜得厉害的眼,下巴往外翘,戴了顶窄边的白色高筒帽,褐色的紧身裤上外侧裤线上那些扣子好像从靴口一直排到屁股了。他的下巴离我非常近好像一直翘到车夫肩上,我的后脑勺被他的呼吸弄得痒痒的。我转身去看他时,他一副很内行的模样用那只不斜的眼看拉车的那匹领头马。
  “你养过吧?”威廉说道。
  “养过什么?”后面那人问道。
  “养过很多萨福克马呀?”
  “不错,”那人说道,“我什么马都养,什么狗都喂。马和狗是一些人养着玩的,于我却是衣食父母——我的房子,老婆,孩子——孩子们认字,写字,算算术——我的鼻烟,烟草,睡觉,都靠它们!”
  “这不是应该坐在包厢后面座位上的人,对不对?”威廉摆弄着缰绳凑在我耳旁说道。
  我把这话看作一种愿望的表示,这意味着那人应当坐在我的座位上,于是,我红着脸建议换座位。
  “得了,如果你不介意,先生。”威廉说道,“我觉得那样更好。”
  我一直视此事为我平生一大失败。我当初在票房里定票时,在定票本上写下“包厢”两个字,并给了出纳半个克朗。一心为了配得上那个神气的座位,我把不常穿的大衣和披风也穿上了,我觉得我很体面,我还觉得我使那辆马车增色很多。可是刚出发,我就被一个衣衫不整还长着斜眼的乡巴佬给取代了。而这人除了散发出马厩气味外,一无是处。马步变缓好让他从我身边走过时,他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只苍蝇!
  一种对自己的不信任——我一生常在一些小事上产生这种心理,尤其在不该如此想的时候偏会这么想——还没能在走出坎特伯雷后发生的这件小事上打住。我想用说粗话来掩饰也没用。在后来的一路上,我一直从丹田里发声来说话,可我感不可救药的年轻和绝望。
  不过,坐在四匹马的后面,受过很好的教育,穿着体面的衣裳,口袋里装着很多钱,向车外我过去在那艰辛的旅途上宿过的地方望去,还是挺有趣的,让人感觉奇特。对每一个特别的地方,我都思绪万千。我朝下看去,看到迎面走过的乞丐,发现我认识的面孔时,就好像又感到那补锅人把黑手伸进我衬衣的前襟。当我们的车轮从查坦木那狭窄的街道上滚滚驶过时,我又看到买我那短外套的老怪物所住的小巷,我急切地伸长脖子想看看我当时坐在日光和阴影中等拿钱的地方。我们终于来到离伦敦还不到一站路的萨伦学校,从那克里克尔先生严酷地责打学生的学校经过时,我真想把我所有的钱都拿来换得法律许可,下车去把他打一顿,然后把像关在笼里的麻雀那样的学生全放掉。
  我们走到查理十字架旁的金十字旅馆,这是当时靠近人口密集处的一家旧旅馆。一个侍者把我带进咖啡室,然后,一个女仆把我带进我的小卧室,那间封得严实像个家庭酒窖的房间里充满了如同出租马车里一样的气味。我仍然痛苦地意识到我的年轻,因为没人向我表示一分敬意——女侍者不在乎我在什么问题上有什么看法,男侍者对我很随便,对我的不更事大发建议。
  “喂,”男侍者很亲热地说,“你晚饭想吃什么呀?年轻的先生大多喜欢吃家禽,来只鸡吧?”
  我尽可能明确地告诉他,我不喜欢吃鸡鸭之类的东西。
  “你不?”男侍者说道,“年轻的先生大多是吃腻了牛肉和羊肉,那就来一份小腰片吧?”
  我再没法说别的,只好同意了这建议。
  “你喜欢吃土豆吗?”男侍者歪着头,堆着奉承的微笑说道,“年轻的先生大多把土豆吃得太多。”
  我用我最低沉的声音吩咐他,叫了一份小牛腰加土豆,再加上一切配料;然后我请他去柜上看看有没有给特洛伍德·科波菲尔的信。我知道那儿没有,也决不会有,可我觉得做出等信的样子才够派头。
  他很快就回来说那里没有信(听到这话,我作大吃一惊状),并为我的用膳而在靠近火炉的一个小座位铺上桌布。他这么做时,还问我喝什么酒。听我说“半品托雪利酒”时我猜他准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他好因此而把几个瓶底上的残酒凑成这个量。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在看报时,瞥见他在一道低低的板壁后(那是他的住宿处)忙着把一些瓶里的东西倒进一个瓶里,就像一个化学家和药剂师一样。酒拿上来时,我觉得淡而无味,比起一种纯外国酒来,它的英国渣滓多得出乎人意料;但我很怯怯地喝了它,什么也没说。
  由于心情很愉快(从此我认为中毒在其过程中并不完全那么令人不快),我决定去看戏。我选的是考文特花园剧院,在那里的一个中厢后面,我看了《凯撒》和新的哑剧。那些尊贵的罗马人在我眼前复生了,他们走来走去让我开心,他们代替了往日学校里那些严厉的拉丁文教序,这真是一种至新至愉的景象。但是在全剧中真实与神秘的交织、诗歌、灯光、音乐、观众、那金碧辉煌的布景快速而惊人的变换,都使我心醉神迷,感到兴奋欢欣。我在夜晚十二点走到落着雨的大街上时,觉得有如在云端过了几年浪漫生活后又跌到一个苦恼的世界上,这世界充满喧嚣,一片龌龊,在这里火把照着,雨伞挣扎着,马车挤撞着,还有木屐呱嗒着溅起泥水。
  我从另一个门出来,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好像真是久违了凡尘。不过,我受到的粗暴拥挤和推推撞撞,很快就让我清醒了,并把我送上了回旅馆的路。我边走,边回想那辉煌的景象。直到一点钟后,我喝了些黑啤酒又吃了些蠔子后,还坐在咖啡室里望着火炉想。
  那出戏占据了我的心,过去也占据了我的心——因为那出戏在某种意义上有如一个水晶球,我可以从它看到我早年生活的发展。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青年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现,他穿得潇洒漂亮,长得英俊倜傥,我实在应该记得这人。可我记得,当时我虽知道他在那儿,却并没注意到他进来——
  我还记得我仍然坐在咖啡室里望着火炉冥想。
  终于,我起身去就寝了,这可让那侍者松了口气。他的腿早已不耐烦了,在他的小食品间里不断扭来扭去,踢打着,作出了各种别扭动作。向门口走去时,我经过那已进来了的人,并清楚地看见了他。我立刻转身折回来,再看了他一眼。
  他认不出我了,我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如果是别的时候,我可能没勇气下决心找他说话,也许会等到下一天再这么做,或者错过这机会。可当时是被那出戏占据了思绪,他往日对我的保护显得那么值得感激,我往日对他的仰慕那么自然就又重新充满了我胸间,我便立刻怀着跳得好快的心走向他,说道:
  “斯梯福兹!你不愿和我说话吗?”
  他看看我,一如他有时打量人那样;我看出他那表情是认不出我的样子。
  “我怕你不记得我了。”我说道。
  “我的上帝!”他突然大叫道,“这是小科波菲尔!”
  我握住他的双手,我不能把它们放开。要不是因为怕羞,也怕叫他不快,我非搂住他脖子大哭一场呢。
  “我从来、从来、从来都没这么高兴过!我亲爱的斯梯福兹,见到你我真是非常非常高兴啊!”
  “我见到你也很高兴呢!”他亲热地握住我双手说,“喂,科波菲尔,大孩子,别太激动!”不过,我觉得,看到这相逢的快乐这么让我激动,他也满心欢喜。
  我擦去无论我怎么努力也忍不住流下的眼泪,又为此忸怩地大笑一阵,然后我们并肩坐下。
  “嘿,你怎么来到这儿的?”斯梯福兹拍拍我肩头问。
  “我是今天从坎特伯雷坐车来的。我已被那儿我的一个姨奶奶领养,刚在那儿受完了教育。你怎么来这儿的呢,斯梯福兹?”
  “嘿,我成了他们叫的牛津人了,”他答道,“也就是说,我无时不在那里感到乏味得要命——现在,我是在去我母亲那里的途中。你真是个可爱的伙计,科波菲尔。现在,我看着你,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我可马上就认出了你,”我说道,“不过记起你来要容易些。”
  他一面抚摸他那一簇簇的卷发,一面大笑,然后高兴地说:
  “是的,我是在作一种义务旅行。我母亲住在离市区不远处,可是路很糟,我们的家也很单调,所以我今晚留宿在这里,不往前赶了。我到这里还不到六个小时,都花在剧院里打瞌睡和发牢骚上了。”
  “我也看了戏,”我说道,“是在考文特花园。多愉快,多有声有色的一出戏呀,斯梯福兹!”
  斯梯福兹又开心地大笑。
  “我亲爱的小卫卫,”他又拍拍我肩说道,“你可真是一朵雏菊呀。日出时田野里的雏菊也不比你更嫩呢!我也去了考文特花园,再没比那更次的玩艺了。咳,你老弟呀!”
  后面那话是对那侍者说的。那侍者本站在远处观察我们的相认,这时很巴结地走了过来。
  “你把我朋友科波菲尔先生安排在哪儿?”斯梯福兹说道。
  “对不起,先生?”
  “他睡在哪儿?几号房?你懂我说的话吗?”斯梯福兹说道。
  “懂,先生,”侍者露出歉意的神色说,“科波菲尔先生现住在四十四号,先生。”
  “你把科波菲尔先生安顿在马厩上的那小阁楼里,”斯梯福兹质问道,“是打的什么主意?”
  “唉,你知道,我们不清楚呀,先生,”侍者更诚惶诚恐地答道,“因为科波菲尔先生反正不挑剔。我们可以让科波菲尔先生住七十二号,先生,如果你满意。就在你隔壁,先生。”
  “当然满意,”斯梯福兹说道,“快去安排吧。”
  侍者忙去换房间。斯梯福兹因为我曾被安排在四十四号觉得好笑,就又笑了起来,拍着我肩头,他还请我明天早上十点钟和他一起用早餐。这更让我感到受宠若惊也十分乐于接受的邀请。当时已不早了,我们拿了蜡烛上楼,在他的房门前友好地分手。我发现我的新卧室比先前的好多了,一点怪味也没有,放有一张四柱大床,简直是一片圣地了。在这床上,在够六个人用的枕头中,我很快就怀着愉快的心情入睡了,我梦见了古罗马,斯梯福兹,还有友谊,直到清早,窗下门外驶过的马车使我梦到了雷公和众神,这才醒来。
  第二十章 斯梯福兹的家
  八点时,女侍者敲我的房门,向我报告说刮脸用的水放在门外,我深深痛苦地感到我没用那东西的需要,便在床上胀红了脸。我怀疑她在报告时也在笑。由于心存猜疑,我在穿衣时好不苦恼;我还发现,我下去吃早餐时在楼梯上从她身边经过,由于那猜疑我竟又平添了一种暗中负疚的神情。的确,我非常敏锐地感受到我比自己渴望的年轻些,因此在那种自卑的心态下,我竟不能下决心从她身旁走过,看见她拿把扫帚在那里,我就一个劲看窗外那座骑在马上的查理铜像,由于被一片纷乱的出租马车包围中,又兼在一片细雨和一层浓雾笼罩下,铜像一点也不神气。我就这么看呀,一直看到侍者来提醒我,说有位先生正在等我。
  我不是在咖啡室里发现斯梯福兹的,他在一间舒适的密室中等我。那屋里挂着红窗帘,铺土耳其地毯,火炉烧得旺旺的,铺了干净桌布的桌上摆有精美的早餐,还是热腾腾的呢;餐具柜上的小圆镜把房间、火炉、早餐、斯梯福兹和其它一切尽映照在其中。一开始,我还有些拘谨,因为斯梯福兹那么冷静、高雅,在一切方面(包括年龄)都高我几筹;可他对我从容的照顾很快使我不再拘谨害羞而非常惬意自在。他在金十字旅馆造成的变化令我赞叹不已,我无法把我昨天经受的沉闷孤单和今天早上的安逸及享受相比较。那个茶房的不敬已不复存在,好像他从没那样过一样。我可以说,他用苦行者的态度来侍候我们。
  “喏,科波菲尔,”房里只有我们时,斯梯福兹说,“我很愿意听听你打算做什么,你要去哪儿,以及有关你的一切。我觉得你就像我的财宝一样。”
  发现他对我依然那样感兴趣,我高兴得脸都红了。我告诉他,我姨奶奶怎样建议我进行一次小小旅行,以及我要去什么地方。
  “那么,你既不忙,”斯梯福兹说道,“和我一起去海盖特,在我家住一、两天吧。你一定会喜欢我母亲——她喜欢夸我,也喜欢谈论我,不过你会原谅她的——她也一定会喜欢你。”
  “我希望一切如你说的那样。”我微笑着答道。
  “哦!”斯梯福兹说,“但凡喜欢我的人,她都会喜欢,这是绝对的。”
  “这么说来,我相信我就会得宠了。”我说道。
  “好!”斯梯福兹说道,“来加以证明吧。我们要观光两个小时——带你这么一个新角儿去观光很开心的,科波菲尔——然后我们乘马车去海盖特。”
  我几乎以为我是在做梦,以为我马上要在四十四号房里醒来,又要面对咖啡室里那个孤零零的座位和那不敬的侍者了。我给姨奶奶写信,告诉她我有幸碰到了我喜欢的老同学,还告诉她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写先信后,我们坐着出租马车在外面闲逛,看了一通活动画和一些风景,又到博物馆中走了一遭;在博物馆中我不仅发现斯梯福兹对无论什么都知道得很多,并注意到他对他的见多识广又多么不自以为是。
  “你要在大学里得到很高的学位了,斯梯福兹,”我说道,“如果你还没得到的话,他们应以你为荣呢。”
  “·我得到一个学位!”斯梯福兹叫道,“不是我呢!我亲爱的雏菊——我叫你雏菊,你不介意吧?”
  “一点也不!”我说。
  “你真是个好人!我亲爱的雏菊,”斯梯福兹笑着说道,“我毫无显示张扬自己的想法或志向。我为自己做得够多了。
  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子也够迂的了。”
  “但是名誉——”我开始想说。
  “你这可笑的雏菊!”斯梯福兹更诚恳地笑道,“为什么我要劳神让那些蠢家伙仰头看我呢?让他们去仰望别的什么人吧。名誉是为那号家伙准备的,等那些家伙去得好了。”
  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竟这么荒谬,于是我想换个话题。这并不难,因为斯梯福兹一向都可以由着他那自得安逸的天性从一个话题转向另一个话题的。
  观光以后就吃饭。短短的冬日一下就过去了。当马车把我们载到海盖特山顶一所古老的砖房前时,暮色已降临了。我们下车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虽然还不算老)站在门前,她称斯梯福兹为“我最亲爱的詹姆士”并搂住他。这妇人气质高雅,脸也很漂亮。斯梯福兹介绍这妇人是他母亲,她很威仪地向我表示了欢迎。
  这是一幢老式住宅,有世家风范,很安静整齐。从我的卧室窗口可把伦敦尽收眼底,那城市就像一团气雾一样悬浮在远处,从那团气雾里透出点点闪烁的灯火。更衣时,我仅来得及看看那些结实的家具,那些装进了框架的手工(我猜那准是斯梯福兹的母亲未出嫁前做的),还有一些蜡笔肖像画,上面的女人在头发上和鲸骨硬衬上都补了粉,当刚升着的火炉劈啪作响冒出热气时,这些女人在墙上若隐若现,这时我也被请去用饭了。
  餐厅中还有个女人,个头不高,肤色很黑,看上去有些别扭,但仍还俊俏。我所以被这女人吸引,也许因为见到她我感到有点意外,抑或我正坐在她对面;或由于她身上实在有什么令人注意处。她头发黑黑的,黑黑的眼睛神色锐利,人很瘦,嘴唇上有道疤。这是一道很旧的疤痕了——我应当叫它为缝痕,因为它并没有变色,而且早已痊愈了多年——这道疤切过她的嘴,直切向下颏,而现在由于隔着桌子,已经不太看得清了,只有上嘴唇部分除外,而这一部分也有点变形。我心中判断她约三十岁左右,而且很愿嫁人了。她有点像残花败柳,就像一座很久以前就招租了的房子;但是,正如我先前说过的,她还有些地方仍俊俏。她那么瘦似乎是因为被她心头有一种耗蚀的火烤干的,这火在她那令人生畏的眼睛里找到喷射口。
  她被介绍为达特尔小姐,而斯梯福兹和他的母亲都称她为萝莎。我发现她住在这儿,多年来做斯梯福兹夫人的女伴。我感到她从不直接了当说出她的心里话,而是一个劲暗示,她暗示得越多那意思就越不清楚。比方说吧,斯梯福兹夫人与其说是认真不如说是开玩笑地说,她怕她儿子在大学里过着很荒唐的生活,而达特尔小姐就插进来说:
  “哦,真的?你知道我很无知的,我只是请教,可是不是总是那样呢?我认为都认为那种生活是——是不是?”
  “那是为一种非常严肃的职业施行的教育,如果你说的是它的话,萝莎。”斯梯福兹太太多少有点冷淡地答道。
  “哦!不错!的确这样,”达特尔小姐紧接着说道,“不过到底是不是那样呢?如果我说错了,我希望有人来纠正——
  真的是不是那样的呢?”
  “真的什么样?”斯梯福兹夫人说道。
  “哦!你是说·不·是那样的!”达特尔小姐紧接道,“行了,我听了高兴极了!喏,我知道怎么做好了。多请教的好处就是这样。关于那种生活,我再也不许人当我面说那是挥霍呀,放荡呀,或这类话了。”
  “你会正确的,”斯梯福兹夫人说道,“我儿子的导师是一个方正的人;如果我不绝对信任我儿子,我应当信任他。”
  “你应当?”达特尔小姐说道,“天哪!方正,他方正吗?
  真正地方正,是吗?”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的。”斯梯福兹夫人说道。
  “多好呀!”达特尔小姐说道,“多让人放心呀!真的方正吗?那么他不是的——当然,他要是真的方正,就不会不是的了。嘿,现在我对他很乐观了。你想象不出,确知他是真正方正了,我是多么器重他呀!”
  对每个提问的意见,对说完后被人反对的每一件事作的更正,她都用这种暗示表示。有时,她甚至和斯梯福兹发生冲突,我花了好大力气也不能佯装不知。晚饭结束前,就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斯梯福兹夫人向我谈及去萨福克的意图,我信口便说如果斯梯福兹能和我去那儿,我会多高兴。我对斯梯福兹解释道,我是去看望我的老保姆,还看望皮果提先生一家,我顺便又提醒他在学校时见过的那个船夫。
  “哦!那个痛快爽直的家伙!”斯梯福兹说道,“他有个儿子,是不是?”
  “不,那是他的侄儿,可他把他认作儿子了,”我答道,“他还有一个很好看的外甥女,他把她认作女儿。总之,在他的房子里(不如说是船里,因为他是住在搁在旱地上的一艘船里)住满了蒙受着他恩惠和仁慈的人。你一定会很乐意见识那一大家人。”
  “我会吗?”斯梯福兹答道,“嘿,我想我会的。我应该想想该怎么办。别说和雏菊你一起旅行有多快活了——就是和那种人一起,成为他们中一员,这趟旅行也值。”
  由于有了新希望而快乐,我的心也跳起来了。可他说到“那种人”时用了那种口气,一直目光锐利监视着我们的达特尔小姐又插进来说话了。
  “哦,不过,真的吗?一定告诉我。他们是吗?”她说道。
  “他们是什么?谁是什么?”斯梯福兹问道。
  “那些人呀!他们真是动物或傻子吗?真是另一类东西吗?
  我好想知道。”
  “嗨,在他们和我们之间有很大的距离呢,”斯梯福兹冷冷地说,“他们不像我们这样多愁善感。他们的感受不大容易被惊吓,也不容易受伤害。他们是非常正经的,我敢说——如果有人对此持异议,我也不和这人争议。但他们性格线条粗糙,可也许这正是他们的福气,这就像他们粗糙的皮肤那样,不易受伤。”
  “真的?”达特尔小姐说道,“嘿,我现在不知道我曾在什么时候听过比这更叫我开心的话,真叫人感到快慰呀!知道他们受了苦时却感觉不到,这真是叫人高兴啊!过去,我的确有时为那种人感到不安,现在我再也不用为他们不安了。活着,并且学习。我曾疑惑过,我承认,可现在疑云一扫而光了。过去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这就显出请教的好处了——
  是不是?”
  我当时相信斯梯福兹所说的话只是开玩笑,或只是为了逗逗达特尔小姐;她离开后,只剩我俩坐在火炉前时,我期待他会这么讲。可他只是问我对她的看法。
  “她很聪明,是不是?”我问道。
  “聪明!她把每件事都拿到磨刀石上磨,”斯梯福兹说道,“把它磨得好尖,就像这几年来她磨尖了她自己的脸和身材。
  她不断地磨呀磨呀,把自己给磨蚀掉,只剩下刀刃了。”
  “她嘴唇上那个疤多显眼!”我说道。
  斯梯福兹的脸沉了下来,他顿了一下。
  “嘿,其实嘛,”他接着说,“那是·我弄的。”
  “因为一场不幸的事故?”
  “不。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她把我惹恼了,我就把一把锤子朝她扔过去。我过去准是一个前程无量的小天使!”
  谈到这么一个痛苦的话题,这令我很后悔,可这会儿后悔也没用了。
  “打那时起,就有了这个你看到的疤,”斯梯福兹说道,“她会把这疤带入坟墓,如果她能在坟墓里得到安息的话;不过我不能相信她会在什么地方得到安息。她是我父亲一个表兄弟一类的人的孩子,没有了母亲。后来她父亲也死了,那时已孀居的家母就把她接来作女伴。她本来已有两千镑,再加上每年的利息。这就是你想知道的萝莎·达特尔小姐的历史。”
  “无疑,她对你像对兄弟那么爱着。”
  “哼!”斯梯福兹望着火答道,“有些做兄弟的不愿被爱得太过份,有的爱——算了,还是喝酒吧,科波菲尔!我们要为你而祝福田野里的雏菊,也为我——使我更感羞惭——祝福山谷里不劳碌奔忙的百合花!”他兴冲冲地说这几句话,这时曾浮现在他脸上的那种含愁意的微笑消失了,他又和以往那样坦率迷人了。
  我们进去喝茶时,我不禁深怀感触地看那道疤并为之痛苦。不久,我发现那疤是她脸部最敏感的部分。她的脸变白时,那个疤先变成一条晦暗的铅色痕记,完全显示出,就像一条经火烤后的隐性墨水痕记。在她和斯梯福兹就掷双陆而进行的争论中——我觉得她有那么一会大动肝火了,也就在那时我看见那个疤像墙上的古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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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凶兆之意。典出自《旧约》中《但以理书》的第六章。
  我对斯梯福兹夫人那样崇拜她的儿子一点也不大惊小怪。她似乎不说或不想别的任何事。她把装在一个金盒子里的他婴儿时的画像给我看,盒子里还放了些他的胎发;她又把我刚认识他那会他的画像给我看;他现在的画像则被她挂在胸前。她把他给她写的所有的信都放在火炉附近的一个柜里;她本要将其中一些读给我听,我也准乐意听,可他却拦住,把她支吾过去了。
  “你们是,我儿子告诉我说,在克里克尔先生的学校里认识的,”斯梯福兹夫人说道,这时我俩在一张桌旁谈话,他俩在另一张桌子掷双陆,“的确,我记得,他那时说过在那里有一个比他小的学生很令他喜欢,可你能体谅,我忘了你的名字了。”
  “他在那里对我很慷慨,很义气,夫人,”我说道,“我也好需要这样一个朋友。如果没有他,我准完了。”
  “他从来都很慷慨,很义气。”斯梯福兹夫人骄傲地说。
  上帝知道,我是打心眼里赞同这话的。斯梯福兹夫人也知道。她对我的那种威仪也少了许多,只有在夸她儿子时,她才摆出那不可一世的高傲。
  “一般说来,那学校对我孩子并不合适,”她说道,“差得远了;不过在当时,有些特殊条件比选择学校本身更当受到重视。我孩子因个性高傲,需要一个人意识到他的优越,心甘情愿尊敬他、崇拜他;在那里,我们就找得到这么一个人。”
  我知道这点,因为我知道那人是谁。不过,我并不因此更憎恶他,反觉得这是他可以补救他过失的长处了——如果无法拒绝像斯梯福兹那样一个不可拒绝的人算是长处的话。
  “在那儿,出于自觉自愿的提高自己和自尊,我儿子的天份得以发展,”那位疼爱孩子的夫人继续说道,“他本可不受任何约束,但他发现自己是那儿的至尊无上者后,就不顾一切地决心要事事做得与自己身份相符。他就是那样的人。”
  我心悦诚服地应声说,他就是那样的人。
  “因此,顺从自己意愿,不受任何强制,我儿子走自己的路,只要他高兴,总能超越任何对手,”她继续说,“科波菲尔先生,我儿子说,你非常崇拜他,昨天你们相遇时,你竟高兴得哭了起来。我不会是个诚实的女人,如果我对小儿能这么打动人心表示惊叹的话;但是,对任何能赏识他长处的人,我无法冷漠对待之,所以我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他对你是怀着不同寻常的情谊的,对他的保护你可以完全信任。”
  达特尔小姐掷双陆就像做别的事那样专心。如果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是在双陆游戏盘边,我一定会以为她所以形销骨立,所以双眼变大,都由于这游戏拼搏而不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不过,我在无限高兴听斯梯福兹夫人说那些话时,并为受到她的器重而自认为这是离开坎特伯雷以来举止最老成时,我要以为我说的话或我的神色有一丝半点被达特尔小姐疏忽了,那我就大错特错了。
  那天晚上过了不少时间后,一个盛着酒杯和酒瓶的盘子送进了屋,斯梯福兹边烤火边许诺说要认真考虑和我同去乡下的事。他说用不着急什么,在这儿住一个星期也没问题;他母亲也很热情地这么说。我们谈话时,他不止一次把我叫作雏菊,这个绰号又引出了达特尔小姐一番话来。
  “不过,唉呀,科波菲尔先生,”她问道,“这是一个绰号吗?他为什么给你起这个绰号?是不是——啊?因为他觉得你年幼无知呢?我在这类事上是很无知的。”
  我红着脸回答说我想是的。
  “哦!”达特尔小姐说道,“现在我知道了这点,我很高兴!我请教,于是我知道了,我很高兴。他认为你年幼无知;而你还是他的朋友。嘿,太让人开心了!”
  不久后,她去就寝了,斯梯福兹夫人也告退了。斯梯福兹和我又围炉烤火这么再挨了半小时。谈着特拉德尔和老萨伦学校其他的人,这才一起上楼。斯梯福兹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进去看了看。这简直就是一幅安乐图,到处是安乐椅、靠垫、脚凳,都是他母亲亲自装饰安排的,该有的东西应有尽有。最后,在墙上的一幅画中,她那漂亮的脸俯视她的爱子,仿佛哪怕她的爱子睡着了也应受到她的关注。
  我发现我屋中的火炉此时燃得正旺,窗前的帘子和床四周的幔帐都已拉下,这一来屋里显得很整齐。我坐在靠近火炉的一张椅子上,品味我的快乐。就这样细细品味了一些时候后,我发现在炉架上有一幅达特尔小姐的画像,她正很迫切地望着我。
  这是一幅令人吃惊的肖像,当然看上去也惊人。画家并没画出那道疤,可我把它画了上去,这一来那道疤就在那儿若隐若现,时而像我吃饭时看到的那样只限于在上嘴唇,时而像我在她生气时所看到的那样显出了整个锤印。
  我闷闷地想,他们为什么不把她放在什么别的地方,偏放在这屋里呢?为了避开她,我就急急地脱衣、熄灯、上床。可是当我入睡时,我仍忘不了她还在那儿盯着,“不过,是真的吗?我很想知道呢;”我半夜醒来时,发现我在梦里很不安地向各种各样的人问那是不是真的——却根本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第二章

  ?第十七章 某个人出现了
  自从逃走后,我就没想到过皮果提;不过到多佛被收留后,我曾马上给她写了封信;姨奶奶正式让我留下由她监护时,我又给她写了封长信,详详细细报告了一番,我被送到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后,我给她又去了封信,告知我幸福的现状和前程。在这封信中,我附寄上半个金几尼给她,以偿还我以前向她借的钱。这样,使用狄克先生给我的钱,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直到写这封信时,我才提及那赶驴车的青年。
  这些信,皮果提都以一个商人的职员所有的迅速性予以作答,如果简明性还够不上的话。她那非凡的表现能力(虽说这能力在行文着墨方面并不很强)在她写出对我的旅行发出的感想时发挥得淋漓尽至。满满四张信纸都用不连贯的感叹句开头,还使她意犹未尽。这些句子不但有些地方墨迹模糊不清,还没有结尾;不过那些墨迹模糊处比任何最好的文章都叫我感动,因为它们告诉我:皮果提在写信时曾哭个不停。我还能期望什么吗?
  很轻易地,我就明白她还不能很喜欢我姨奶奶。由于心存了那么久的反感,这新的发现不免太突然。她写道,我们从没真正认识一个人;可是一想到贝西小姐竟和大家所想象的那么不同,这实在是件乖事(这里她把‘怪’写成了‘乖’)!显然,她对贝西小姐仍存畏意,因为她只是怯生生地向她表示敬意;她也显然怕我,生怕我不久又会再次出逃,因为她一次一次地暗示她为我随时准备着去雅茅斯的车费。
  她告诉我一件令我十分难过的事:我们旧时的家里举行3次家具出售,默德斯通先生或小姐都走了,房子被锁起来等待出售或出租。上帝知道,他们呆在那儿时,那旧宅并没我的一份,可是想到和那亲爱的老地方完全没关系了,想到花园里长高的杂草和小径上积得厚厚的潮湿落叶,我好痛苦。我想象着冬日的寒风怎样在它周围呼号,凄冷的雨怎样叩打它窗子的玻璃,月光怎样在那些空空的房间的墙上投下鬼影来终夜伴守它的寂寞。我又想起了树下墓场上的坟墓:那幢房子仿佛这时也死了,一切和我父母有关的事物都淡化消失了。
  皮果提的信中没说到别的新事。她说巴吉斯先生是个出色的丈夫,只是仍然有点小气;可是人人都有过失,她也有不少(说老实话,我可并不知道她有什么过失);他也随信问好,我的小卧室总为我收拾好在那里。皮果提先生很好,汉姆也很好,高米芝太太不太好,小爱米丽不愿随信附上问候,但说如果皮果提高兴可以代替她向我问好。
  我本份地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姨奶奶,只是不提小爱米丽,因为我出于直觉认为姨奶奶不会喜欢小爱米丽。我在斯特朗博士的学校还没待很多日子,姨奶奶就来看了我几次,每次都是出乎意料的时候到来,我想是为了出其不意来了解我的情况。由于看到我很努力,操行也好,又从各方面听说我在学校里升得快,她也就很快停止这种访查了。每过三或四个星期,我在一个星期六和她见次面,那时我就去多佛度个星期天。每两个星期里,我在一个星期三见狄克先生,他是中午乘车来的,在这里待到次日早晨。
  狄克先生每次都带一个皮的文件匣,里面放了些文具和那呈文;他现在对那呈文是这么想的:时机逼人,这呈文必须马上写就递上去。
  狄克先生爱吃姜饼。为了使他的访问更如他意,姨奶奶吩咐我在一家点心店为他开了一个赊帐的户头,规定无论哪天他的食物购置都不得超过一先令。此外,他所住的旅店里的零帐也都得先交我姨奶奶看过后再付清。所以,我怀疑姨奶奶只许他把钱袋晃得哗啦啦而不许他用里面的钱。更深入地观察证明我这种想法是符合事实的,或者说至少他和姨奶奶间有约,他得把开销一一告诉姨奶奶。由于他从没想过要骗她,又总想让她高兴,所以他花钱也很小心。在这一点上也正如在其它方面一样,狄克先生相信姨奶奶是最聪明也是最优秀的女人,他总是小声神秘兮兮地把这想法告诉我。
  “特洛伍德,”一个星期三,狄克先生信任地把上述想法告诉我后,又很神秘地说道,“在我们那房子周围躲着吓她的那男人是谁?”
  “吓我姨奶奶,先生?”
  狄克先生点点头:“我相信没什么能吓倒她,”他说道;“因为她——”说到这儿,他放低了声音说,“不用说了——是最聪明最优秀的女人。”说罢,他把头缩回,观察那评论在我身上产生的效应。
  “他第一次来时,”狄克先生说,“是——我想想看——是1649年,那年查理王被杀。我想,你说过是1649年吧?”
  “是的,先生。”
  “我不知道这怎么会可能,”狄克先生显得很疑惑不解的样子,摇摇头说道,“我不相信我有那么把年纪了。”
  “那男人是在那一年出现的,先生?”我问道。
  “可不,真的,”狄克先生说,“我不明白怎么可能是在那一年,特洛伍德。你是从历史上查出那个年代的吗?”
  “是的,先生。”
  “我猜想,历史永远不会骗人,对不对?”狄克先生怀着一线希望道。
  “哦,不会的,先生!”我肯定地答道,当时我年轻天真,所以我认为是这样的。
  “我想不出,”狄克先生摇摇头说,“是哪儿出了点差错呢?不过,在查理王脑袋瓜里的一些玩艺被误放进我的脑袋以后不久,那人就第一次来了。天刚黑,喝过茶以后,我和特洛伍德小姐走出去,他就在我们房子附近了。”
  “走来走去?”我问道。
  “走来走去?”狄克先生重复道,“我想想看。我想想看。
  不——不,他没有走来走去。”
  我直截了当地问那人·当·时干什么来着。
  “嗯,他在走到她身后小声说话前,”狄克先生说道,“根本看不见他在哪;她那时便转过身来,昏了过去。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走了;自从那以后他就藏起来了,不知是在地下还是什么地方,这真是件怪事!”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藏起来了?”我问道。
  “正是这样,”狄克先生严肃地点点头说,“一直到昨晚之前都没来过!昨天晚上,我们散步时,他又来到她身后,我又认出了他。”
  “他又吓我姨奶奶了?”
  “抖了一下,”狄克先生学着那样子把牙咬得发响地说道,“扶住栏杆。哭了。可是,特洛伍德,过来,”他把我朝他拉近以便小声和我说话,“孩子,她为什么在月光下给他钱呢?”
  “也许他是个乞丐吧。”
  狄克先生摇摇头,根本否定这说法。他反复说:“不是乞丐,不是乞丐,不是乞丐,老弟!”然后,他又怀着坚定的信念接着说,后来很晚时,他又从窗里看到姨奶奶在花园围栏外给钱给这人,然后这人就鬼头鬼脑地走了,再没露面。他认为这人又钻到地底下去了。姨奶奶则急急地蹑手蹑脚回家,直到那天早上还和往常的样子不一般。让狄克先生为她担心。
  刚开始听这故事时,我颇认为这陌生人不过是狄克先生的幻想,是给他生活带来那么多困难的背时国王一类的人物。但想了想后,我开始怀疑,是否有种企图或一种威吓的企图两度想把狄克先生从我姨奶奶保护下掠走,是否姨奶奶在劝诱下为了他的安宁付出了一笔钱,因为我从她身上看得出她对狄克先生的关心厚爱。我和狄克先生很好,很关心他的快乐幸福,所以我的焦虑重重,更认为这疑心不是空穴来风。在相当长一段时期,每当他该来的那个星期三来到时,我就心存疑虑,生怕他不会像往常那样在车厢里出现。不过,白发苍苍的他总在那里笑嘻嘻地出现,神采飞扬;至于那个可以吓住姨***人,我再没从他那里听说到什么。
  这样的星期三总是狄克先生生活中最快活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也带给我很多快乐。没多久,学校的学生人人都认识了他;他除了放风筝外,参加任何其它的游戏都不起劲,但对我们的一切体育运动都极感兴趣。多少次,我曾看到他全身心投入到打石弹或抽陀螺的比赛上,满脸露出说不出的兴致,紧急关头时他甚至气都透不过来!多少次,在做群狗逐兔游戏时,我曾见他在一个小坡上为全场的人呐喊鼓劲,把帽子举在一头白发的脑袋上使劲挥动,在那一刻忘掉了横死的查理王以及有关的一切!有多少个夏日时光,我知道他在板球场上时感到无比快乐!有多少个冬日,我看见他鼻子冻得发青地站在风雪中,看孩子们沿长长的滑雪道而下,高兴得直拍他那绒线手套。
  他受到大家欢迎,谁也比不上他那么擅于在小玩艺上翻花样。他可以把只桔子刻成我们谁也想不到的东西。他可以把别针或其它什么东西做成一条船。他可以把羊蹄骨做成棋子;把旧扑克牌做成罗马战车模型;把棉线轴做成转动的轮子;把旧铁丝做成鸟笼。最了不起的是他能用线和草做成一些物件,从而使大家都相信没有什么别人能用手做的而他不能做。
  狄克先生的名声并不是从来都只限于在我们学生中流传。过了几个星期三后,斯特朗博士亲自向我问了一些有关他的事,我就把我从姨奶奶那里知道的全说了。听了我的话,博士是那么感兴趣,他竟请求狄克先生下次来访时,我能向狄克先生介绍他。我履行了介绍仪式,博士请求狄克先生任何时候在售票处找不到我时就去他那里,在那里等我们下早学。不久,狄克先生也就养成去他那儿的习惯了。如果我们下课较迟(这在星期三常发生),他就在院子里散步,等着我。在这里,他还认识了博士那年轻美丽的太太(她这一段日子比以前更苍白了,我觉得我或其他人也都不容易看到她,她亦不那么高兴,但仍漂亮如前)。于是,他变得越来越熟,终于走进教室等我了。他总坐在某个角落的某条凳子上,以至那条凳子因他而被人称做狄克。他坐在那儿,白头发的脑袋向前垂下,不论上什么课他都认真听,他对他没法获得的学识怀着深深敬意。
  狄克先生把这敬意扩大到博士身上,他认为博士是从古到今学问最精深、成就最非凡的哲学家。过了很长的日子后,狄克先生对他说话还脱帽;就是他和博士成为好友后,两人按时在院里被我们称为“博士散步处”的地方散步时,狄克先生也不时脱帽,以示对于智慧和知识的尊敬。在这样的散步中,博士怎样朗读那著名词典的片断章节,我根本弄不清。也许,他一开始认为是读给自己听的,可这下成了习惯;狄克先生满脸喜色,从心眼里认为那辞典乃世上最有趣的书。
  想到他们在教室的窗前经过时的情形——博士面带温和地微笑朗读,有时还引伸阐发,或郑重地摇摇头;狄克先生聚精会神地倾听,他那可怜的想象乘着那些生僻单词的翅膀向什么地方游去,这只有上帝知道——我觉得那是详和气氛中最令人愉快的事。我觉得他们好像会永远这么来来回回地走下去,而世界因此就也能从他们的这种散步中受益;对于我,这个世界上纵有一千件喧腾的事也比不上这一件事的一半受益大。
  爱妮丝也很快成了狄克先生的朋友。由于常去博士的住处,狄克先生也认识了尤来亚。狄克先生和我的友谊不断增进,这友谊建立在这种奇特的基础上——狄克先生以我的监护人身份照顾我,却又事无巨细都找我商量,采纳我的意见。他不仅对我天生的聪明十分敬佩,还认为我从姨奶奶那儿也获得不少遗传。
  一个星期四的早晨,在回校上课前(因为我们在早饭前上一小时的课),我和狄克先生正从旅馆往马车售票处走去,在路上碰到了尤来亚。尤来亚提醒我以前定下与他和他母亲喝茶的约定,完了又扭着身子说:“不过,我不指望你真会来,科波菲尔少爷,我们那么卑贱。”
  我当时还没法决定对尤来亚是喜还是憎;我和他面面相对站在街上时仍对此犹疑。可我觉得被人视为骄傲是不光彩的,于是我说我只是等着被邀请。
  “哦,如果是这样,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如果真的不以我们卑贱而顾虑的话,那就请你今晚来好吗?不过,如果因为我们卑贱而有所顾忌,我希望你不妨承认,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对我们自己的身份很清楚。”
  我说我得向威克费尔德先生说这事,如果他如我所认为的那样同意我去,我一定很高兴去。这样,那天晚上六点钟(照例那天晚上提前下班)我就告诉尤来亚,说我准备动身了。
  “母亲一定会感到骄傲,”我们一起出发时他说道,“如果说骄傲不是罪过的话,她一定会感到骄傲了,科波菲尔少爷!”
  “可今天早上你却认为我骄傲呢。”我回答道。
  “哦,不,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答道,“哦,相信我,不是这样的!我从不曾有那种想法!如果你认为我们太卑贱了,配不上你,我也决不因此认为你骄傲,因为我们实在太卑贱了。”
  “你最近还在学习法律吗?”我问道,一心想换个话题。
  “哦,科波菲尔少爷,”他很谦卑地说,“我的阅读很难可算作学习。有时夜晚,我把提德先生的大作阅读一或两个小时。”
  “很艰深吧,我想?”我说道。
  “有时,我觉得他的东西很艰深,”尤来亚答道,“不过,我不知道有才识的人会怎样评论这部大作。”
  我们往前走时,他用瘦削的右手上两根手指在下巴那儿发出一种小调,然后又说道:
  “在提德先生的书里有一些词语,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是拉丁文单词或拉丁文的术语,而对我这样卑贱浅薄的读者来说是相当艰深的。”
  “你想学拉丁文吗?”我冒失地说,“我愿意教你,因为我正在学呢。”
  “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他摇头回答道,“我相信,你是好心地这么建议,只是我太卑贱,没资格接受。”
  “什么胡说八道呀,尤来亚!”
  “哦,你得原谅我,科波菲尔少爷!我很感激,老实说吧,我巴不得向你学,只是我太卑贱了。不少人还没等到我能有学问而冒犯他们,就践踏地位卑下的我了。学问不是为我预备的。像我这样的人最好不要存什么妄想。如果活下去,就只能卑贱地活下去,科波菲尔少爷!”
  他不断摇头,谦卑地扭着身子说上述那番话时,嘴巴咧得那么宽,两颊上的皱纹变得那么深,我还从没见过呢。
  “我认为你错了,尤来亚,”我说道,“我想,如果你愿意学,有几样东西我可以教你。”
  “哦,我不怀疑这点,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一点也不。不过,由于你自己并不卑贱,你或许不太能为卑贱的人设想。我不愿用学识去冒犯、惹怒比我高贵的人们,谢谢你。
  我太卑贱了。这就是我卑贱的住处,科波菲尔少爷!”
  我们从街上一下就直接走进了一间旧式的低矮屋子,在那里看见了希普太太;她真是尤利亚精确的翻版,只不过略矮一点。她十分谦卑地接待我。为了吻她儿子一下,她也向我道歉,说他们虽然地位卑下,却也有本性和情感,希望这感情不会冒犯什么人。那房间也还可以算体面,一半做客厅,一半做厨房。只是这房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舒适。桌上摆着茶具,炉架上烧着水壶。一个带抽屉和桌面板的柜子是专供尤来亚晚上看书写字用的,上面横放着尤来亚的那个往外吐文件的蓝提包,还有由提德先生大作率领的一队书,这些书都是尤来亚的;有一个角柜;还有一些常见的用具和家具。我不记得有什么东西看上去无遮无盖、历尽挤压、贫寒凄惨,但我的确记得那儿的一切看上去给人如此感觉。
  希普太太仍然穿着寡妇的丧服,或许这也是希普太太的谦卑的一部分吧。尽管希普先生死了多年,她仍穿着寡妇的丧服,我觉得她的帽子倒有点变通,其它的全像新服丧的一样。
  “我相信,这是一个可以纪念的日子,我的尤来亚,”希普太太一边准备着茶一边说,“因为科波菲尔少爷来访问我们呀。”
  “我说过,你会这么想的,母亲。”尤来亚说道。
  “如果,我可以希望你父亲,无论为什么,都还能和我们在一起,”希普太太说道,“他今天下午也一定觉得很得意呢。”
  这些恭维真叫我不安,但被人当作贵宾看待,我也知道要领情。于是我觉得希普太太是个可亲的女人。
  “我的尤来亚,”希普太太说道,“早盼着这天了,少爷。他生怕我们的卑贱会成为障碍,我也这么怕来着。我们现在卑贱,我们过去卑贱,我们将来也永远卑贱。”希普太太说道。
  “我相信你们不会这样,夫人,”我说,“除非你们愿意。”
  “谢谢,少爷,”希普太太回答道,“我们知道我们的身份,就是这种身份,我们也满心感谢上苍呢。”
  我觉察到希普太太渐渐与我靠近,尤来亚渐渐来到我对面。他们毕恭毕敬地劝我取桌上最好的食物。当然,那些食物中并没有我特别喜欢的,但我觉得人情重于物情,也觉得他们殷勤热情。不久,他们就开始谈论姨奶奶们了,我就把我的看法讲给他们听;然后又谈论起父母亲们,我又把我的看法讲给他们听;再然后希普太太开始谈起继父们,我又开始把我的看法讲给他们听——可我又打住了,因为姨奶奶曾嘱咐我千万别说这个问题。不过,正像一个未经世故的嫩软木塞抵不住一付拔塞钻,也正像一颗稚嫩的牙抵不住两个牙医,还正像一个小毽子抵不住一副毽板拍那样,我也抵不住尤来亚和希普太太。他们对我简直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我不愿说的或我的确想起来都害臊的事一点一滴榨了出来。当时我年幼而坦白,以为这样信任人而不设防方为体面,再加上我自认为受这两位可敬的主人照顾爱护着,一切就更由他们来了。
  他们彼此很亲爱,这是无疑的。这点对我产生了效力,我把这视为人之常情;可是他俩有无论这一个说什么而另一个总能接过话题说下去的技巧,这是我无法抵抗的。当关于我自己的事已无法多套出什么来后(因为我绝不谈我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生活,以及我在旅途上的经历),他们就开始谈论威克费尔德先生和爱妮丝。尤来亚把球抛给希普太太,希普太太接住后又抛回给尤来亚,尤来亚接住拿了一小会又抛给希普太太,就这样,他们抛来抛去,直到我头昏眼花,分不清球在谁手中。球本身也变幻着。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时而是爱妮丝,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优秀人品,时而是我对爱妮丝的赞赏。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业务和财产范围,时而是我们吃过晚饭后的家庭生活,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喝的酒、他喝酒的原因以及对他喝过量表示的叹惜;总之,时而这事,时而那事,时而几件事并提。我似乎说话不多,除了怕他们为他们自己的卑贱和我的光临而拘谨,我不时表示点鼓励,我似乎也没做什么;我却发现我一直不断地说出我不必说出的这样或那样的事,而且从尤来亚深凹的鼻孔抽动中看出这样做的效果。
  我开始有点不安,想早点结束这访问了。这时,从门口看到一个人从街上走过去——当时为了透气正把门敞开着,因为天气闷热,屋里也很闷热——又走回来,向屋里看看并走了进来,这人还大声叫喊:“科波菲尔!这可能吗!”
  这是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先生戴着他的单片眼镜、拿着他的手杖,穿着他的硬衬领,带着他的上层人物神气,话音中流露出那种居高临下、降尊屈就的口气,一点没少!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伸出手说道,“这的确是次让人深感人类的变迁是多么永恒的会面——简言之,是次最不平凡的会面。我沿街而行,心里想着也许有意外的什么事会发生(我目前对这类事十分乐观),这时我发现一个年轻但宝贵的朋友出现了,这朋友和我一生的重大转折时刻有关。科波菲尔,我亲爱的伙伴,你好吗?”
  我现在不能说,真的不能说,我为在那里见到米考伯先生而高兴;不过,见到他我很高兴,亲热地和他握手,问候米考伯太太。
  “谢谢你,”米考伯先生像过去那么摆着手并把下巴缩进硬衬领里说道。“她大体算是好了。那对双生子不再向大自然的源头取索食物了——简言之,”米考伯先生又在一阵突然迸发的勇气下说道,“他们断乳了。米考伯太太,在目前,是我的旅伴。她将非常高兴能见到你,科波菲尔,她将高兴重见到你这样一个从各方面都证明是神圣的友谊祭坛前最宝贵的祭司。”
  我说我当然希望能见到她。
  “你太好了,”米考伯先生说道。
  米考伯先生又缩着下巴一边看着四周一边微笑。
  “我发现我的朋友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文绉绉地说道,但没表示是对谁专门说的,“并没有离群索居,而是在一个社交宴会中,同座的有一位居孀的女士,还有一位显然是她的后代——简言之,”米考伯先生在一阵迸发出的勇气下说道,“她的儿子。我将为能被介绍给他们而感到荣幸。”
  这一来,我只好把米考伯先生介绍给尤来亚·希普和他的母亲,我也这么做了。他们对他贬低自己时,米考伯先生坐下,以最礼貌的方式摆摆手。
  “科波菲尔的任何朋友,”米考伯先生说道,“都是我的朋友。”
  “我们太卑贱了,先生,”希普太太说道,“我儿子和我都太卑贱,不配做科波菲尔少爷的朋友。承他好意屈尊来和我们一起喝茶,我们感谢他的光临,也感谢你的光临,先生。”
  “太太,”米考伯先生鞠躬说道,“你太客气了。科波菲尔,你现在做什么,还在干酒业这一行吗?”
  我急于要带米考伯先生走开,就拿起帽子(无疑脸也胀红了)答道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
  “学生?”米考伯先生抬起了眉毛说道,“听到这话我快活极了。虽然,我朋友科波菲尔的头脑”——他对尤来亚和希普太太说道——“并不需要那种培养。就算没有人情世事的知识,他的头脑仍堪称一片可望收获巨大的沃土——一句话,”米考伯先生在又一次迸发出的勇气中笑着说,“这是种可以穷经通典的才智。”
  尤来亚把那两只长长的手慢慢扭来绞去,上半身可怕地扭了一下,以示对我的推崇。
  “我们可以去看看米考伯太太吗,先生,”我说道,只想把米考伯先生带走。
  “如果你愿意施惠于她,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起身回答道,“当着各位朋友的面,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是多年来经济窘迫拮据的人。”我知道他要说这一类话了,因为他一向以他的困窘为荣,“有时,我占了困难的上风,有时困难——简言之,击败了我。有时我对困难予以一连串的回击,有时困难太多,我只好让步,米考伯太太引用卡托①的话说:‘柏拉图,汝之预言极是。一切俱完矣,吾再战已不能。’但我一生中从没有,”米考伯先生说道,“为把我的悲哀(如果我可以用这个名词形容那主要由辩护委任状以及两个月和四个月的期票所引起的困难)注入我朋友科波菲尔心中而获得到那么大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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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前一世纪斯多噶派的罗马哲学家。
  米考伯先生用下面那番话结束了堂皇的颂词:“希普先生!再见了。希普太太!你的仆人。”然后他用最体面的样子与我一起离开。我们一路走着时,他用鞋在人行道上制造出很大的声音,口里还哼着曲子。
  米考伯先生下榻于一家小客栈。一间供流动商贩住宿、售货用的房间被隔开就成了他的房,房中有很浓的一股烟草味。我觉得这房间下面是厨房,因为从地板缝冒出一种热烘烘的油气味,墙上还有洇洇的汗迹。由于传来酒精气味和酒杯声,我知道离这儿不远就是卖酒的地方。房里一幅赛马图下方有张小沙发,米考伯太太就躺在上面,头朝火炉,脚则伸到房间另一头的一张小桌上把那上面的芥子踢开。米考伯先生先进去对她说,“我亲爱的,让我向你介绍斯特朗博士学校的一个弟子吧。”
  我逐渐看出,虽然米考伯先生对我的年龄和身分仍弄不清,但他竟记得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一个学生,因为这身份很体面。
  米考伯太太吃了一惊,但见到我仍很高兴,我也为见到她而高兴。我俩热情相互问候了一番后,我就在那张小沙发上挨着她坐了下来。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道,“如果你想对科波菲尔讲讲我们的现状——这无疑是他很想知道的——我可去看报,看看广告栏中会不会有什么机会。”
  “我以为你们在普利茅斯呢,夫人。”他出去后我对米考伯太太说道。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她答道,“我们去过普利茅斯。”!
  “想就近等机会?”我暗示道。
  “就是呀,”米考伯太太说道,“就近等机会。但事实是,海关并不需要人才。我娘家在那一带的影响还不足为一个具有米考伯先生的才能多人在那机关求得一官半职。她们不愿聘一个像米考伯先生那么有才能的人。他只能让别人相形见绌呀。此外,”米考伯太太说道,“我不想瞒你,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娘家定居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支,知道米考伯先生、我,还有小威尔金及他的妹妹和双生子是一起来的时候,他们并不像刚从拘留中得以重获自由的他所期待的那样热情接待他。事实上,”米考伯太太压低声音道,“这只能对我们自己人说说——我们受到的是冷淡的接待。”
  “唉!”我说道。
  “是呀,”米考伯太太说道,“用那种眼光来看人类,的确令人痛苦,科波菲尔先生,可我们受到的接待确确实实冷淡。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上,我们在那里住了不到一个星期,而我娘家定居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支就对米考伯先生很不客气了。”
  我说我也认为他们应当惭愧。
  “不过,事实已如此,”米考伯太太继续说道。“在那种情况下,一个具有米考伯先生精神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显然只有一个办法了——从我娘家人那一支那儿借了钱回伦敦来,说什么也要回来。”
  “你们就又回来了,太太?”我说道。
  “我们又回来了,”米考伯太太答道,“从此,我和我娘家人的另一些支派就商量米考伯先生最好的出路是什么——因为我主张他要找条出路,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很讲道理,很说服人地说道,“一个六口之家,还不把女工算在内,总不能靠空气生活吧。”
  “当然,太太。”我说道。
  “我娘家另外那些支派的人认为,“米考伯太太继续说道,“米考伯先生应当立刻把精力转向煤。”
  “转向什么,太太?”
  “煤,”米考伯太太答道,“转向煤业。经了解以后,米考伯先生也觉得,在梅德维的煤业中或许会有这么一个机遇给一个像他这么有才能的人。所以,米考伯先生说得对,应当走的第一步当然应是去·看梅维德了。那地方我们去看过了。我说‘我们’,科波菲尔先生,因为我永远不会,”米考伯太太很动感情地说,“我永远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
  我含糊着说了几句,表示我的赞美和同意。
  “我们,”米考伯太太又重复道,“去看过梅维德了。而那条河上的煤业,我个人认为,它或许需要才能,可它绝对需要资金。才能么,米考伯先生有;资金么,米考伯先生没有。我觉得,把梅德维的大部分看了后,我个人就得出这样的结论。由于离这里很近,米考伯先生认为如果不来这里看看那教堂,那也未免太仓促了。第一,这东西值得一看,而我们又先前又没看过;第二,在有教堂的市镇上很有可能有什么机遇发生。我们来到这里,”米考伯太太说,“已经三天了,没有任何机遇发生;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如果你知道我们眼下正在等一笔伦敦的汇款好付清我们欠这旅店帐,你也许不会吃惊;可这会叫一个陌生人大吃一惊了。在收到汇款前,”米考伯太太很激动地说,“我不能回家(我是指本唐维尔的寓所),不能见到我的儿子和女儿,也不能见到我的双生子。”
  对处于这样极困难的处境中的米考伯夫妇,我怀着极端的同情,便对刚回家的米考伯先生作了如此表示,并补充说,我真希望我能把他们所需的钱借给他们。米考伯先生的回答显示出他心里的激动。他握住我的手说:“科波菲尔,你是个真正的朋友,不过到了山穷水尽时,凡是有刮胡刀的人总会有一个朋友的呀。”听到这可怕的暗示,米考伯太太搂住米考伯先生的脖子,哀求他镇静。他哭了,但几乎又同时兴致大增,竟摇铃叫茶房,定下一个热腰布丁和一碟小虾做为次日早晨的点心了。
  我向他们告别时,他们俩都恳切至甚地邀我在他们离开前去吃晚饭,我竟无法拒绝。可我知道我第二天来不了,因为我在晚上有许多功课要做,米考伯先生便约定他将在早上造访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他预感到那汇款会随早班邮车到达),并建议说,如果于我更方便,可改在后天。果然,次日早晨我被从教室里喊了出来,只见米考伯先生在客厅里,他是来通知晚餐照原议举行的。我问他汇款是否已到,他把我手握了一下,就走了。就在那天晚上,我朝窗外看去,不禁又惊又不安——我看到米考伯先生和尤来亚臂挽臂走过;尤来亚谦卑有加地承受这一光荣。米考伯先生则为自己的看顾竟泛施于尤来亚了而感到无憾半分的欣喜。我次日按预定的时间——下午四点——去那家小旅店时,从米考伯先生的谈吐中获悉他曾和尤来亚一起回家,在希普太太家里喝过搀水的白兰地,我更加吃惊了。
  “我要告诉你,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你的朋友希普是一个可以做首席辩护律师的青年,如果我在困难达到危急状态时认识了那青年,我可以说,我相信我的债主们都会好好学到点东西。”
  明知米考伯先生其实一分钱也没还给他们,我不明白这话又从何说起;不过我不喜欢追问。我不愿说我希望他不要对尤来亚过于坦率,也不愿问他们对我是不是谈得很多。我怕伤了米考伯先生的感情,或者说我怎么也怕伤了米考伯太太的感情,因为她很敏感。可这事总让我悬心不安,后来不时惦着它。
  我们吃了一顿精美的小规模晚餐。一碟很清淡的鱼,一个烤过的小牛腰,炸香肠,一只鹧鸪,一个布丁。有葡萄酒,有很烈的麦酒,吃过晚饭后,米考伯太太亲自为我们调制了一大盆热的潘趣酒。
  米考伯先生高兴异常,我从没看见他这么高兴开怀过。由于潘趣酒,他的脸上闪着光,看上去那张脸就像涂满了油漆似的。他对那小镇生了好感,为它祝福;他说米考伯太太和他在坎特伯雷过得极舒适愉快,他们都决不会忘记在这小镇上度过的好时光。后来,他又为我祝福;他、米考伯太太和我回忆了我们昔日的交情,于是我们又把财产重新变卖一遍。随后我为米考伯太太祝福;或者,我至少说道:“如果你允许,米考伯太太,请让我为你的健康干杯,夫人。”于是,米考伯先生对米考伯太太的品性发表了一番颂扬之词,并说她一直是他的指导者,哲学家和密友,他还向我建议说,我要结婚时,应娶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如果还找得到那样的女人的话。
  潘趣酒喝光了,米考伯先生变得更可亲更高兴了。米考伯太太的情绪也高涨了,我们唱起《友谊地久天长》。当唱到“这儿有一只手,我忠实的朋友”时,我们手拉手围着桌子;当我们唱道“满满喝下好心肠”时,虽然谁也不明白那意思,却都认为自己很受感动。
  一句话,我从没见过什么人像米考伯先生那样开心过,直到那晚最后的时刻,直到我向他和他那慈爱的太太告别时,他都是那样。所以,次晨七点,我很意外地接到下面那封信,信上署明写信时间是头天夜里九点半,即我离开他们一刻钟后。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
  骰子已掷出——一切都结束了。用令人厌恶的欢快之面具遮掩住忧伤,今晚我没告诉你:汇款已无希望!在这种情形下,耻于忍受,耻于多想,耻于道来,我已用一张期票打发了这里的欠帐,并写明十四天后在伦敦我的本唐维尔寓所兑现。期票到期时,一定无法兑付,其后果是毁灭。霹雳要击下,树定会倒下。
  让现在这个给你写信的可怜人,亲爱的科波菲尔,做你一生之鉴吧。他正为此写这封信,并希望能如此。如果他可以相信他还多少有点用处,也可能他没有欢乐可言的阴郁余生会透进一缕阳光呢——虽说他的生命在目前(至少是这样)还极成问题。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这是你收到我的最后一封信了。
  沦为乞丐的流浪者
  威尔金·米考伯启
  这封令人心碎的信是那么叫我震惊,我便马上赶往那家小客栈,一面想从那儿绕道去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一面想用一番话安慰米考伯先生。可是,跑到半路,我就遇见后部载着米考伯夫妇的伦敦马车。镇定快活的米考伯先生一面笑,一面听密考伯太太说话,还一面吃着纸包里的核桃,胸袋里还插了一个瓶子。由于他们没有看见我,从各方面想,我也觉得最好不去看他们了。于是,如获重释的我转进一条去学校最近的小巷,并感到,无论怎么说,非常轻松,因为他们走了;不过,我仍然很喜欢他们呢。 第十八章 回想
  我的学校岁月啊!我的生活中从童年到青年间的默默滑动啊——那是我生命看不见、觉察不到的进展!当我回头看看生活的流水时——现在那已变成荒蔓丛生的干涸的水渠了——让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痕迹可使我记起它当年怎么奔流的呢?
  一会儿,我就坐在教堂里了。每个星期天的早上,我们先在学校里全体集合,再一起去那儿。泥土的气息,阴沉的空气,脱离红尘的感觉,透过黑白两色的拱形穿堂和侧堂传出的风琴声,这一切都变成一些翅膀,把我托在一个迷迷糊糊的梦上,使我在那些日子间飞来飞去。
  我不再是学校中最末等的一个学生了。几个月里,我就超过了好几名。不过,我觉得那第一名的学生是个卓绝的人物,离我很远。他高高在上,令人望了为之晕眩而无法企及。爱妮丝说“不对”,我说“对”,并告诉她,那个了不起的人物已掌握了很渊博的学问,她却认为就连我这么一个前途无望的人到时候也能达到他的高度。他并不像斯梯福兹那样是我个人的朋友和大家的保护人,但我崇敬他。我很想知道,离开斯特朗博士学校时的他会是什么样的人,人类怎样才能不让他得到一个地位。
  可那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谁?这是我爱的谢福德小姐。
  谢福德小姐是尼丁格尔太太学校的住读生。我崇拜谢福德小姐。她是一个小姑娘,穿着短外套,圆圆的脸蛋,浅黄的卷发。尼丁格尔太太学校的女孩们也来教堂做礼拜。我不能看我的书了,因为我必须看谢福德小姐。唱诗班唱诗时,我只听见谢福德小姐的声音。做礼拜时谢福德小姐的名字一直在我心头——我把她列入王室家族里。回家后,在我自己的卧室里,有时我被一阵阵爱情冲动着叫道:“哦,谢福德小姐!”
  有一段时间,我对谢福德小姐的感情没把握,可是,后来由于命运之神的仁慈,我们在舞蹈学校里相遇。我才得以谢福德小姐为舞伴。我触到她的手套那瞬间,便感到一阵颤栗一直上升到我短外套的右边衣袖,一直从我头发间冒出。我从没对谢福德小姐说出一句热情话,可我们相互理解。谢福德小姐和我是天生的一对。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偷偷把十二个巴西核桃送给谢福德小姐作礼物呢?它们并不表示爱情,也无法包成个模样,就是放在门缝里也难轧开,就算轧开也油腻腻的。可我觉得这东西就是于谢福德小姐相宜;我还送给谢福德小姐又松又软喷喷香的饼开,还有数不清的桔子。有一次,我在衣帽间里吻了谢福德小姐,真是销魂!第二天,我听到传说:谢福德小姐因走路时趾尖向内而受尼丁格尔太太的责备,我是多么痛苦和愤慨啊!
  谢福德小姐溶入了我的一生和梦想,我又怎么能和她断绝关系呢?我想不出来。可是,谢福德小姐和我之间开始有了冷漠。我听到一些躲躲闪闪的闲言,说是谢福德小姐亲口说过她希望我不要那样直瞪瞪地盯着她,还说她更喜欢琼斯——更喜欢琼斯!那个一无所长的学生!我和谢福德小姐的隔陔越来越大。终于,一天,正好碰上尼丁格尔太太学校放学,谢福德小姐经过我时做了个怪样儿,还对她的同伴们那么笑。一切都成为过去了。整个生命的热情——似乎是整个的没什么两样——已经到此为止;谢福德小姐从早晨的礼拜中退下了,她再也不是王室中一员。
  我在学校里地位高了起来,没人再来打扰我。那时,我对尼丁格尔太太学校的少女们一点也不讲情面,就算她们的人多出一倍,漂亮二十倍,我谁也看不上。我觉得舞蹈学校让人生厌,也为那些女孩不能自己跳而纳闷,她们为什么不把我们放开呢。我在拉丁诗方面有所造诣,对鞋带不屑留心了。斯特朗博士向大家称我为有前途的青年学者。狄克先生很是高兴,姨奶奶也经下一班邮车给我寄来一个几尼。
  一个青年屠夫的影子出现了,像《麦可白斯》里戴着帽盔的怪物那样。这青年屠夫是谁?他令坎特伯雷的少年们害怕。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广为流传,那就是他那特异的力量来自搽头发的牛腰油,所以他能和成年人抗衡。这青年屠夫脸宽宽的,脖子像公牛的那么壮,腮帮粗糙发红,心智不太清楚,舌头老滚动着骂人。他这舌头的主要功能是谤骂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他公开说,任这些学生要求怎么样决斗,他都应战。他点名道姓说对学生中有些人(也包括我),他可以把一支手绑在背后,只用另一只手便能击败。他袭击年纪小的学生,乘他们不防打他们的后脑勺,并在街上当大家面跟在我身后向我挑衅。为了这些种种理由,我决定和这屠夫决斗。
  这是一个夏夜,我依约在一个墙角的洼地草丛中和屠夫相遇。我带有一群从我们学生中选出的勇士,屠夫带了两个另外的屠夫、一个年轻的酒店店主和一个扫烟囱的工人。条件讲定了,屠夫和我相对而立。不一会儿,屠夫在我左眉上点燃了一万支蜡烛。又过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墙在哪儿,而我又在哪儿,也不知道别人在哪儿了。我俩不断打成一团,我竟不能分辨哪是我,哪是屠夫,我们抱成一团在草地上滚过来又滚过去。有时,我看见流着血而镇定无事的屠夫;有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坐在我助手的膝上喘气;有时我发了疯似地向屠夫进攻,把我的指关节在他脸上碰破却也一点没让他惊慌。终于我醒了过来,头晕糊糊的,好像从一场昏睡中醒来;我看到屠夫走出去,接受着另两个屠夫和扫烟囱工人及酒店店主的祝贺。他一面走,一面穿上外套,看到这我相信胜方是他了。
  我被送回家的那模样很凄惨。人们在我眼睛上放上牛肉片,又用醋和白兰地揉擦;我的嘴也肿了一大块。一连三、四天里,我都待在家里,眼睛上戴了个绿眼罩,难看极了。要不是爱妮丝像姊妹那么对待我,安慰我,读书给我听,而使时间轻松愉快地过去,我准会很烦很闷的。我一直对爱妮丝百分之百地信任,我把有关屠夫的一切,以及他对我的中伤都讲给她听了,她认为我只有和屠夫决斗才对,可是想到我和他的那场决斗,她就不寒而栗。
  不知不觉,岁月流逝,班长不再是亚当了,他也好久不任班长了。亚当离开学校已那么久,他回来看望斯特朗博士时,除了我已没什么人认识他了。亚当马上就要进入法律界作辩护律师,戴上假发了。我发现,他比我想象中的更谦谦有加,外表也不那么招摇,这一点叫我很惊奇。他还不曾轰动世界,这世界仿佛就是没有他也能照样转下去——就我所知如此。
  一段空白,诗歌和历史的战士们那漫长无尽的队列大摇大摆走过的一段空白——后来怎么样呢?我当了班长。我往下看位居我下面的学生,带着屈尊俯就的意思。他们中有些学生使我想起我当年刚来的情形,我对他们尤为亲切。当初那个小不点好像根本就不是我。我回忆起他时就好像是回忆起人生路途上遗落在后面的什么东西——好像是回忆起我从其旁边经过的什么东西而不是我——就像回忆起别人一样。
  我在威克费尔德先生家第一天里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她又在哪儿?我再也没看见她。取而代之的是那幅肖像的翻版,这翻版在家里上下走动(不再是一个孩子的化身了)。爱妮丝,我亲爱的妹妹——我在心里这么称呼她——我的顾问和朋友,对于一切受到她那种详和善良和克己精神影响的人来说又是幸运女神,完完全全成人了。
  我的个头和外貌变化了,我积累的学识也变化了,我还有什么别的变化呢?我挂了一个带金链的金表,小手指上戴了个戒指,穿了一件长后摆的外衣,还用了不少发油(这东西和戒指配在一起,真难看极了)。我又恋爱了吗?是的,我崇拜的是拉金斯家最年长的那位小姐。
  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并不是一个小姑娘。她成年了,高挑个头,肤色黑黑,眼睛黑黑。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并不是一个稚气十足的小妞妞了,因为就连最小的拉金斯小姐也不是了,而最年长的必然还要大三、四岁。也许,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都快三十岁了。我对她的热情超出了常情。
  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和一些军官很熟识。这事让人挺不好受。我看见那些军官在街上和她交谈。我看到,那些军官一看到她的小帽和她妹妹的小帽(她对于小软帽有种显然的偏爱)从人行道上过来,便穿过街道去见她。她有说有笑,好像对这感到很称心。我花了大量时间来回徘徊就为了能见她一面。如果一天我能向她鞠躬一次(由于认识拉金斯先生,我也认识了她,所以能向她鞠躬),我就欣喜万分。我常有幸向她鞠躬。在赛马期间举行夜间舞会的时候,我知道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会和军官们在舞会上共舞。如果世上有公道,我所感受的痛苦就应该得到一种补偿。
  热情烧坏了我的胃口,热情使我走马灯似地戴新丝巾,如果不穿上我最好的衣,不一次次擦干净我的鞋,我就没法安宁。只有这样一来,我才似乎比较能配得上拉金斯小姐。一切属于她的东西,或一切和她有关的东西,我都觉得珍贵。拉金斯先生是个粗鲁不堪的老汉,吊着双下巴,有一只不能动的眼嵌在脑瓜里,在我看来却很有趣。看不到他的女儿,我就到他通常会去的地方,对他说“拉金斯先生,你好吗?年轻的拉金斯小姐们和一家人都好吗?”这样似乎太露骨,我不禁脸红了。
  我常想到我的年龄。我才十七岁,说十七岁委实太年轻了,和拉金斯小姐不班配,那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不久就会是二十一岁的人了。虽然亲眼见那些军官走进去,或听到他们在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正弹着竖琴的客厅里的动静,这些都令我伤心,但我仍然常在拉金斯先生的住宅外踱来踱去。甚至有那么两或三次,那一家人都入睡后,我还心灰意懒、神情恍惚地围着那房子转悠,想弄清哪间屋是那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的香闺(现在我相信,我把拉金斯先生的卧室错认作她的了);一心巴望那里会失火,聚在那里的人会吓得不能动弹,于是我就带着一张梯子冲过人群,把梯子靠在她窗子上,把她抱着救出来,再回去取她留在那儿的其它东西,就这样丧生于火海中。我在爱情方面一般来说不自私,所以想到只要能在拉金斯小姐面前像个人物也就死而无憾了。
  大概就是这样,但不是常这样。有时,我眼前升起了光明的幻景。当我穿戴打扮好(这是要花两个小时的一件事)去拉金斯家赴大型舞会时(这是要用三个星期去等待的),我用乐观的想象来满足我的幻想。我想象我鼓足了勇气去向拉金斯小姐求婚。我想象拉金斯小姐把头伏在我肩头说:“哦,科波菲尔先生,我能相信我的耳朵吗?”我想象拉金斯先生第二天一早等着我,对我说:“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女儿已经都告诉我了。年轻点没什么妨碍,这里是两万镑。祝你们幸福!”我想象姨奶奶发了慈悲而为我们祝福;狄克先生和斯特朗博士都来参加婚礼。我相信——我的意思是:当我回忆这一切时我相信——我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也不张狂,可我就是一直这么想象着。
  我来到那有魅力的房子,屋里有灯光、谈话、音乐、鲜花、军官(看见他们我就伤心),还有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一团美丽眩目的火焰。她穿着蓝色的长裙,头插蓝色的花——蓝色的勿忘我——似乎她真需要戴勿忘我那样!这是我第一次被邀出席的真正成年人的舞会,我感到有点不自在,因为我好像不属于任何圈子,大家对我都无话可谈,只有拉金斯先生问起我那些同学们,而他也不必这么做,我并不是去那里出洋相。我站在门口,直盯着我心中的女神以饱眼福。过了一些时候,她走了过来——她就是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呀!——兴致勃勃地问我可想跳舞。
  我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说:“和你跳,拉金斯小姐。”
  “不和别人跳吗?”她又问道。
  “我不愿意和别人跳。”
  拉金斯小姐笑了,脸也红了(我觉得她脸是红了),便说:
  “那就等下一只曲子吧,我很高兴。”
  “时间到了。”我想,这一定是华尔兹,“我去请拉金斯小姐时,她犹犹豫豫地说道,“你会跳华尔兹吗?如果你不会,贝利上尉——”
  可我会跳华尔兹(并且跳得相当好),于是我把拉金斯小姐带开了。我很郑重严肃地把拉金斯小姐从贝利上尉身边带开。无疑,贝利上尉很沮丧,可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也沮丧过呀。我和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跳起了华尔兹!我不知道我身处何地,置身于何样人间,也不知时间的流逝。我只知道,我带着一个蓝色天使游来游去,我如痴如醉,幸福万分。我带她游呀,直到后来我发现我自己和她一起坐在一个小房间的沙发上休息。她夸我纽扣孔里插的一朵花(是粉红的山茶花,价值半克朗)。我把花给她,并说:
  “我要为它讨一个昂贵的价格,拉金斯小姐。”
  “真的?是什么呢?”拉金斯小姐问道。
  “你的一朵花,我会像守财奴珍惜金子那样珍惜它。”
  “你是个胆大的孩子,”拉金斯小姐说,“给你吧。”
  她把花给我时并不显得不快;我把花放在嘴上后再放进我怀里。拉金斯小姐笑着把手伸进我胳膊里说:“嘿,现在把我送回贝利上尉那儿去吧。”
  我正在玩味这愉快的华尔兹和相会时,她挽着一个已过中年的男子来到我这儿,这男子长得一点也不帅,整晚都在玩牌。拉金斯小姐说:
  “哦!这就是我那大胆的朋友!切斯尔先生想认识你,科波菲尔先生。”
  我马上感觉得到他是这一家的朋友,便觉得好不得意。
  “我很欣赏你的鉴赏力,先生,”切斯尔先生说道,“你的鉴赏力令人佩服。我想,你对霍蒲这种酿酒的植物不怎么感兴趣,可我却种了很多霍蒲;如果你愿意到我们那一带——就是阿希福德一带——看看我们的那地方,我们一定也高兴,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热诚地感谢他,和他握手。我觉得我是在一个幸福的梦里。我又一次和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跳起了华尔兹——她说我跳得真棒!我回家时心里真说不出有多快活,整夜我都在想象:我一直挽着我亲爱的蓝衣女神跳华尔兹。以后的一连几天里,我都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可是我却没能在街上碰到她,造访她家时也没见到她。我只有用那朵已干枯了的花——那神圣的信物——来安慰自己失望的心。
  “特洛伍德,”一天晚饭后,爱妮丝说道,“你猜谁明天结婚?是你崇拜的一个人呢。”
  “我想总不会是你吧,爱妮丝?”
  “不是我!”她正在低头抄乐谱,这时抬起脸来高兴地说。
  “你听见他说什么吗,爸爸?是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呢。”
  “嫁——嫁给贝利上尉?”我用最后剩下的力气问道。
  “不,不是嫁给什么上尉。是嫁给切斯尔先生,一个种霍蒲的人。”
  约有一两个星期我都非常沮丧,我取下戒指,穿上最次的衣,不再用发油,一个劲对着前拉金斯小姐已枯萎的花叹气。那时,我对这种生活也厌倦了,又逢屠夫再次挑衅,我就扔掉那朵花去和屠夫决斗,结果我打败了他。
  今天看来,这件事,加上我再次戴上戒指,还有再次有节制的用发油,都是我步入17岁时留下的脚印。
  第十九章 我观察身边的事并有所发现
  我修业期将满,离开斯特朗博士学校的日子将临,这时我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我在那儿生活得很快乐,对博士生了依恋之情,在那个小小世界里我有名气、有声望。因为这一切,离开使我悲伤。但为了其它理由(虽然是抽象空泛的),我又很喜欢。朦胧意识到要成为独立自主一青年的想法,朦胧意识到世人对一个独立自主的青年予以重视的想法,朦胧意识到那样一个冠冕堂皇的动物将能见能做的奇妙事物的看法,还有朦胧意识到他必将给社会带来的奇妙影响的看法,又诱惑我迫切想离开。这些梦想在我那幼稚的心智上起了那么大作用,现在看来,我当时离开时似乎毫无惋惜之情。这一次离别一点也不像其它的别离那样令我难忘。我一点也不记得当时我的感受和情景了;不过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这一段是最不重要的。我想,我当时为展开的远景而迷离。我知道我幼稚的经验在当时毫无价值;我还知道,与其它任何事物相比,人生最像一个了不起的神奇童话,我就要开卷读它了。
  对我应当献身的职业,我姨奶奶和我已进行过多次严肃的交流。一年多来,我总想找到一个答案,可以满意地回答被她时时重复的那个问题——“我愿意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我所能看到的是我对任何事都没有特别的爱好。如果受有关航海术的知识启发,为了威风十足地做出新发现而率领一个快船队周游世界,这倒也许适合我去干。但这种奇迹又是不可能产生的,我还是愿意从事一种不致太耗费姨奶奶财产的职业,无论干什么,我都愿兢兢业业。
  狄克先生常一本正经地参加这种讨论,并若有所思。他只提过一次建议:那次他突然提议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到这个的),我应当做一个“铜匠”①。姨奶奶对这建议非常反感,他再也不敢做建议了;打那以后,他只注意听她说,而自己则把钱袋摇得哗拉哗拉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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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波菲尔这个姓是Copperfield的译音,copper意为铜。
  “特洛,我亲爱的,我告诉你吧,”在我离开学校的那个圣诞节期间的一天早上,姨奶奶说道,“由于这个难题还没找到答案,也由于我们应当尽可能避免在做决定时犯错误,我想我们还是暂缓一下为好。而且,你应该努力从新的角度来考虑这问题,别太学生气了。”
  “我一定这样做,姨奶奶。”
  “我曾想到过,”姨奶奶继续说道,“一个小小的变化,看看外面的生活,也许在帮助你下决心、做出较冷静的判断等方面会有益。假设现在你去做一次小小旅行。假设,举例说,你再去乡村的那个老地方,看望那个——那个起了个野蛮人名字的怪女人,”姨奶奶说着擦了擦鼻子,就为了这名字,她总不能完全谅解皮果提。
  “在这世界上的一切事中,姨奶奶,再没比这件事更能使我高兴的了!”
  “行啊”,姨奶奶说道,“好在我也高兴这样。不过,你对这事高兴是自然的,合理的。我非常相信,特洛,无论你做什么,都应该是自然的,合理的。”
  “我希望是这样,姨奶奶。”
  “你姐姐贝西·特洛伍德,”姨奶奶说道,“只要活着,就一定是个自然的、合理的女孩。你要对得起她,是不是?”
  “我希望我能对得起你,姨奶奶。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惜呀,你那可怜又可爱的吃奶娃娃样的母亲不在了,”姨奶奶赞许地看着我说道,“她会为自己的儿子而夸耀,她那软弱的小脑袋准会完完全全发昏,如果还有什么可以发昏的话(姨奶奶总不承认她自己在我身上表现出的软弱,而把这一切算在我母亲那方)。天哪,特洛伍德,你多让我想到她呀!”
  “我希望非常高兴吧,姨奶奶?”我说道。
  “狄克,他真像她,”姨奶奶加重语气说道。“他像她,就像她在那个下午发作前的样子。天哪,他那么像她,就像他能用两只眼看我一样。”
  “他真的像?”狄克先生问道。
  “他也很像大卫,”姨奶奶很肯定地说。
  “他非常像大卫!”狄克先生说道。
  “可我要你做的,特洛,”姨奶奶继续说,“不是指身体方面,而是指道德方面,在身体方面你够不错了。我要你做的是成为一个坚定的人,一个优秀、坚定、有意志的人。有决心,”姨奶奶握着拳对我摇着那顶帽子说,“有品性,特洛——有品性的力量,除非有正当的理由,否则决不受任何事任何人的影响。这就是我所要你做的。本来这是你父母亲都要做的,天知道,都可以受益。”
  我表示我希望能做到她所说的。
  “那么,你可以从小事开始,依靠自己,按自己意志行事,”姨奶奶说,“我要打发你独自去旅行。我曾一度想让狄克先生与你同行;但思忖之后,决定要他留下来照顾我。”
  狄克先生有那么一会儿露出了失望的样子,但照顾一个世上最奇妙的女人是光荣和尊严的工作,这又使他脸上重显开朗。
  “再说,”姨奶奶说道,“还有那个呈文呢。”
  “哦,当然,”狄克先生忙说道,“特洛伍德,我想马上写好呈文——真该马上写好!然后送上去,你知道——这一来——,”狄克先生按捺住自己,停下来过了好半天才说道,“就会天下大乱了。”
  按照姨***好心的计划,一笔可观的钱很快就为我筹齐,再加上一个行李包,我就被亲亲热热送上了路。分别时,姨奶奶给了我好心的建议和许多亲吻。她说,由于她是想让我多观察身边的事并稍稍想一想,因此她建议我如果愿意,不妨在伦敦住几天,无论是去萨福克的路上,还是返途中都行。一句话,今后的三个星期或一个月里,我得到了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除了要我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多观察身边的事并稍稍想想外,还有每周写三封信详实报告之约,此外,再没什么条规来约束我了。
  我先到了坎特伯雷,为了向爱妮丝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告别(我还没退掉我在他家的那间老卧室),也为了向斯特朗博士告别。爱妮丝见到我很高兴,她告诉我自我离开后,那个家已变了样。
  “我想,当我离开这里后,我自己也变了样,”我说道,“我离开你,就觉得我失去了右手。不过,这话还不确切,因为我的右手没头脑也没心灵。凡是认识你的人,爱妮丝,都征求你的意见,接受你的指导。”
  “凡认识我的人都惯我,我相信。”她笑着回答道。
  “不。因为你不像别的人。你真好,脾气好,天性温顺,你也总是正确。”
  “你这么一说,”爱妮丝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愉快地笑着说,“好像我都是从前的拉金斯小姐了。”
  “得!把我的信任拿来开玩笑可不公平,”我记起了我那蓝衣主子,脸都红了地说道,“不过,将来我仍然信任你,不会变,爱妮丝。我永远不变。不论何时,我陷入困境或堕入情网,我都会告诉你,只要你允许——就算我认真堕入情网了我也会告诉你的。”
  “嘿,你可一向都认真的呀!”爱妮丝又笑着说。
  “哦!那时是个小孩,或是个学生嘛,”我也有点害羞地说道,“时代在变,我相信,我也迟早会变得非常认真起来。
  我奇怪的是,爱妮丝,迄今你还没有变得认真过呀。”
  爱妮丝边笑边摇头。
  “哦!我知道你还没有!”我说道,“因为如果你认真了,你也一定会告诉我的,或至少,”因为我看到她脸上升起淡淡红晕,“你也会让我自己能察觉到。可是在我所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有资格爱你,爱妮丝。一个要被我认为有资格爱你的人,爱妮丝,他就必须比我在这里见到的任何人都品性更高尚、各方面更有价值。将来,我要盯牢那些追求你的人;对将成功的那一位提出许许多要求,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我们就这样亲密地半开玩笑而又很认真地说着话,这种亲密是很久以来自我们孩提时代开始的亲切关系中自然而然产生、发展的。可是爱妮丝突然抬起眼睛来正视我的眼睛,并用另一种态度说道:
  “特洛伍德,有件事我要问你,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机会问了——这事是我不愿问别人的,我想。你看出了爸爸有什么渐渐的变化吗?”
  我看出了那种变化,也常想不知她是否也看出了。这时,我的脸上一定流露出这意思了,因为她立刻垂下眼,我看到那眼中泪光莹莹。
  “告诉我那是什么变化。”她低声问道。
  “我认为——我可以直说吗,爱妮丝?因为我非常爱他。”
  “可以,”她说道。
  “我认为,从我来以后,他那日见增强的嗜好于他没有好处。他常常很紧张——或许这只是我的幻觉。”
  “不是幻觉。”爱妮丝摇头说。
  “他的手发颤,说话也含糊不清,眼睛看上去像疯子一样。
  这一点是我在他最不自在却又偏偏被人找着办事时看出来的。”
  “是尤来亚找他。”爱妮丝说道。
  “对;那种力不胜任的感觉,或无法参透的感觉,或身不由己露出自己本相的感觉,似乎使他十分不安,在次日更糟,次日之次日又更糟,于是他疲乏、憔悴。爱妮丝,听到我说的后别吃惊,就在前些时一个晚上,我看到他处于这种状况,头伏在书桌上,像个孩子一样地流泪。”
  我正在说时,她把手轻轻放到我嘴边,顿时便走到房门口迎接她父亲,并把头倚在他肩上。他们父女同时朝我看时,我觉得她脸上的表情真动人至极。她美丽的表情中有对他那么深深的爱,有对他给予的所有慈爱关怀而持的那么深深的感激;还有对我那么热烈的恳求,求我哪怕就是在内心思想里也对他温柔,千万不要表示出半点的粗暴,她以他而自豪,那么忠于他,然而她又那么深情而忧伤,又那么相信我也会那样做;这使我觉得她的表情比她能说的话更明白,更能打动我。
  我们去博士家喝茶。按照习惯的时间,我们到了那里;我们发现博士、博士的年轻太太和她的母亲一起围坐在火炉旁。博士对我的离校看得很重要,好像我是要去中国一样而把我当主宾接待;他吩咐在火炉里放大块木头,好让他看到老学生在火光下发光的那张脸。
  “特洛伍德走后,我不打算再看许多新面孔了,威克费尔德,”博士烤着手说,“我变得懒了,想安逸了。再过六个月,我就要向我所有的年轻人告别,去过一种比较安静的生活。”
  “这话你一直说了十年了呀,博士。”威克费尔德先生答道。
  “不过,这一次我要付诸实行了,”博士忙说道,“我的首席教师将接我任——我终于认真了——所以你不久要为我们安排合同了,把我们像两个恶棍一样牢牢用合同拴在一起。”
  “要小心,”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你别上当,是不是?——如果由你自己去签订什么合同,你准会上当的。嘿,我作好准备了。在我干的这行当里,有些苦差比这还糟。”
  “那时我就再没什么牵挂了,”博士微笑着说,“只有我的词典;还有这另一种合同——安妮。”
  安妮在茶桌边靠爱妮丝坐着。当威克费尔德先生的眼光转向她时,我觉得她是那么犹疑胆怯地逃避他的眼光,以至更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好像他的想法得到什么的暗示一样。
  “从印度来了班邮船,我看到的,”威克费尔德先生沉默了一下说道。
  “说说吧!杰克·麦尔顿先生来了些信!”博士说道。
  “是吗!”
  “可怜的、亲爱的杰克呀!”马克兰太太摇摇头说道。“那折磨人的气候哟!——他们告诉我,就像生活在一个沙滩上顶一片取火镜一样!他看上去结实,其实并不结实。我亲爱的博士,驱使他那样勇敢地去冒险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精神。安妮,我亲爱的,我相信你准还记得,你表哥从来都不结实,不能算作结实的,你知道,”马克兰太太看着大家,加重了语气说道,“——还在他和我女儿都是小孩时,整天手拉手一起玩时,他就不结实。”
  安妮对这些话并不作答。
  “听你的话后我想,夫人,是麦尔顿先生病了?”威克费尔德先生问道。
  “病了!”老兵答道,“我亲爱的先生,说他什么都可以。”
  “健康除外?”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
  “的确,健康除外!”老兵说道,“他中过可怕的暑,无疑,染上可怕的森林热和疟疾,还有各种你说得出的病。至于他的肝脏,”老兵无可奈何地说道,“当然,他当初出去时,就一切都不顾了!”
  “这都是他说的吗?”威克费尔德先生问道。
  “说的?我亲爱的先生,”马克兰太太摇着头也摇着扇子说道,“你这么问,正说明你不怎么了解我那可怜的杰克·麦尔顿。说的?他才不会说,哪怕你用四匹野马来拖他。”
  “妈妈!”斯特朗夫人喊了一声。
  “安妮,我亲爱的,”她的母亲顶道,“就这一次了,我只好认认真真求你,别干涉我,除非你想证实我说的。你和我一样明白,你表哥麦尔顿宁愿被无论多少匹野马拖着——为什么我非说四匹!我·可·以·不说四匹——八匹,十六匹,三十二匹,反正不说他有意要让博士的计划落空就是了!”
  “威克费尔德的计划,”博士满脸悔意地看着他的顾问说道,一面摸着自己的脸。“也就是,我俩一起为他定的计划。
  我亲口说的,国外或国内。”
  “我说过,”威克费尔德先生严肃地说,“国外,是我安排打发他去国外的。这是我的责任。”
  “哦!责任!”老兵说道,“一切都安排得再好不过,我亲爱的威克费尔德先生;一切都安排得再仁慈不过、再好不过了,我们领情。不过,如果那亲爱的人不能在那里活下去,那他就是不能在那里活下去。如果他不能在那里活下去,他宁愿死在那里,也不会让博士的计划落空。我了解他,”老兵为自己摇着扇子,像一个镇静的先知那样苦恼地说,“我知道他就是死在那里也不肯让博士的计划落空。”
  “行了,行了,夫人,”博士兴致很高地说,“我并非要坚持我的计划,我可以自己来推翻。我还可以制定一些其它的计划。如果杰克·麦尔顿先生因身体不好回来了,一定不再要他去国外了,我一定要为他在国内找一个更适合于他、更幸运的饭碗。”
  这番话让马克兰太太感动不已——我不用说,这番话是完全出乎她意外的——她只能对博士说,这番话恰如他为人那样;于是她把她的扇骨吻了又吻,然后再将那扇子来拍博士的手。那之后,她小声责备她的女儿安妮,因为正是看在安妮份上,那昔日小伙伴才得到这样的好处,而安妮却毫无表示。再然后,她又为我们大谈起她那家族中其它有价值的成员的一些事,而这些成员也个个都值得受到扶持。
  在这整个期间,做女儿的没说一句话,也没抬过一次眼。在这整个期间,威克费尔德先生的眼光一直注意着坐在自己女儿身边的安妮。我觉得,他绝对没料到他自己竟也被人在注意着,他投入地关注她和他有关她的想法。这时,他问,杰克·麦尔顿先生对有关自己和有关收信人的事写了些什么。
  “嗬,这里呢,”马克兰太太从博士头上的炉架上取下一封信说道,“那亲爱的人对博士本人说——在哪儿呢?哦——‘对不起,我得告诉你,我的体力正受到严重摧残,恐怕我不得不回家住一段日子,因为这是使健康可望恢复的唯一办法了。’说得很清楚,可怜的人!他可望恢复健康的唯一希望了!
  不过,给安妮的信更明白了。安妮,把那信给我看看。”
  “等一下吧,妈妈。”她小声乞求道。
  “我亲爱的,在某些问题方面,你实在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人了,”她母亲跟着说道,“对于你娘家的权利,你也许是最冷漠的人了。如果不是我亲自要看那封信,我们就永远不会听说有过一封信。我的孩子,你说这样做是信赖博士吗?你让我吃惊呀。你应该更懂事些呀。”
  信被勉勉强强拿了出来。先递到我手里再经我交给老太太,我看到那信给我的那只不情愿的手是多么颤抖。
  “喏,让我们看看,”马克兰太太戴上眼镜说道,“那一段在哪儿呢。‘回忆旧时,我最亲爱的安妮’——等等,不是这里。‘那个和气的老讼士’——这是谁?唉呀,安妮,你表哥麦尔顿写得多么潦草,我又多糊涂!这当然是‘博士’。哦,的确和气!”说到这里,她停下,又吻了她的扇子,然后把扇子伸向正神色温和而满足地看着我们的博士,并向下摇了几下,“嘿,我找到了,‘你听了别吃惊,安妮’——既然知道他一向不结实,当然就不会吃惊了;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在这遥远的地方我已吃了许多苦,所以决定无论冒什么险也要离开;可能的话请病假;请不了病假就干脆辞职。在这里我受过的煎熬,正在受着的煎熬以及将要受到的煎熬都是我所不堪忍受的。’要不是有那个最好的人鼓励,”马克兰太太像先前那样对博士示意了一番后把信折好,说道,“我觉得连想想都受不住呢。”
  虽然那老太太一直看着威克费尔德先生,好像是恳请他就此发表意见,可他一言不发,只是眼瞪着地面,表情严肃地默坐着。我们搁下这话题很久以后,他仍这样;间或皱皱眉;看看博士或他的夫人,或同时看看他们俩,此外就不曾抬起过眼睛。
  博士很喜欢音乐。爱妮丝唱得很好,也很动人,斯特朗夫人也这样。她俩一起唱,还进行二声部合唱,这一来我们就举行了一个很圆满的小型音乐会。不过,我注意到两件事;第一,安妮虽然很快恢复了常态,看上去挺自然了,但在她和威克费尔德先生之间仍存在着明显的戒备;第二,威克费尔德先生似乎不愿意让她和爱妮丝亲近,一直不安地观察着她们的动静。现在我应当承认,当时我不禁记起杰克·麦尔顿先生离去的那一晚我所看到的一切,我第一次那样感到那一切有着特别的意义并为之感到不安。在我眼里,她脸上那天真的美不再那么天真了;她举止中无造作的娇态和魅力也不再让我那么信赖了;这样,我看着她身旁的爱妮丝时,想到她多么优秀多么忠实,心中涌起疑念,就觉得安妮作为她的闺中密友是不那么般配的。
  不过,这友谊使安妮由衷快乐,并且大家也都快乐,由于她们,那一夜过得就像一个小时那么飞快。那夜的结束是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个意外事件。她们相互告别,当爱妮丝刚要拥抱她和她亲吻时,威克费尔德先生就在这一刻,好像不经意似地,走到她们中间,很快把爱妮丝拉走。那天晚上当我站在门口与博士夫妇道别时,看到了那一刻夫人与博士相对时的表情,我感到近乎一片空白。
  我不能说,那种表情给我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也不能说后来再想到她时,记起她的美丽与天真时想把她与这表情分开又多么不可能。我回家后,这表情仍令我至今难忘。我觉得我离开博士家时,他家屋顶上似乎为乌云笼罩着。在我向他那白发苍苍的头致敬时,我也怀着因他对那些背叛他的人仍寄予信任而生的怜悯,还怀着对那些伤害他的人而生的愤恨。一个巨大痛苦的影子压下逼近,一种尚不十分明白的巨大羞耻,像一个污点一样落在我做学生时上课和游戏的地方,残酷地破坏了那个地方。想到那些百年来默默无言、朴实无华的宽叶龙舌兰,想到那整齐平滑的青草地,想到那些石瓮和那‘博士散步地’,还有缭绕在那一切之上的教堂的美好钟声,我不再感到有什么乐趣了。仿佛我少年时的圣殿在我眼前被洗劫,它的宁静详和和光荣辉煌全失去了。
  早晨一到,我就要离开充满了爱妮丝影响的古宅了。我所想的只是这离别。无疑,我不久还要来这里的,我可以再次——也许经常——在我的老房间里睡觉;但是我住在那里的日子消失了。当我把放在那里的书和衣物清点起准备送往多佛去时,我心情比我肯显示给尤来亚看到的更沉重。尤来亚·希普那么殷勤地帮我清理,以致我竟不领情地认为他为我的离开而感到高兴呢。
  不知为什么,离开爱妮丝和她父亲时,我居然带着一种炫耀的刚毅和冷淡上了去伦敦马车,坐到包厢里。车从镇上走过时,我竟那么大度和仁慈,居然想到要向我旧日的仇敌——那年轻的屠夫——点头,还想扔给他五个先令买酒喝。可是,他站在那儿刮肉店里的大砧木时,看上去是那样执拗,而自我把他的一颗门牙打落后,他的性格一点也没往好里变,我又觉得最好别和他套什么近乎了。
  我现在记得,当时我一心想的就是对那车夫装老道,说些极粗鲁的话。说那些话令我感到极不自在,但我却坚持着说下去,因为我觉得成年人会那么说。
  “你要坐到头吧,先生。”车夫问道。
  “是的,威廉,”我放下架子说,我认识这车夫,“我要去伦敦,还要去萨福克。”
  “去打猎吗,先生?”车夫说道。他和我一样都很明白,在一年的这个季节里,去那儿打猎就和去那儿捕鲸一样不近情理,可我仍感到很有面子。
  “我不知道,”我装出尚犹豫未决的样子说道,“我是否要去打次猎。”
  “鸟儿很畏怕人的,我听说。”威廉说道。
  “我也听说过是这样的。”我说道。
  “萨福克是你老家吗,先生?”威廉问。
  “是呀,”我挺像回事地说道,“萨福克是我的老家。”
  “我听说那一带的团子很好,”威廉说道。
  我先并没听说过这一点,可我感到有必要夸夸老家名产,也有必要表明我对那名产很了解;于是我摇摇头,那模样就像说:“我相信你这话!”
  “还有马呢,”威廉说道。“那才叫棒牲口呢!一匹萨福克马,碰上好的了,足足顶得上同样重的金子呢。你自己养过萨福克马吗,先生?”
  “没——有,”我说道,“没正而巴经养过。”
  “我身后那位,我敢说,”威廉说道,“可养过好些那东西呢。”
  车夫说的那位乘客长有一只斜得厉害的眼,下巴往外翘,戴了顶窄边的白色高筒帽,褐色的紧身裤上外侧裤线上那些扣子好像从靴口一直排到屁股了。他的下巴离我非常近好像一直翘到车夫肩上,我的后脑勺被他的呼吸弄得痒痒的。我转身去看他时,他一副很内行的模样用那只不斜的眼看拉车的那匹领头马。
  “你养过吧?”威廉说道。
  “养过什么?”后面那人问道。
  “养过很多萨福克马呀?”
  “不错,”那人说道,“我什么马都养,什么狗都喂。马和狗是一些人养着玩的,于我却是衣食父母——我的房子,老婆,孩子——孩子们认字,写字,算算术——我的鼻烟,烟草,睡觉,都靠它们!”
  “这不是应该坐在包厢后面座位上的人,对不对?”威廉摆弄着缰绳凑在我耳旁说道。
  我把这话看作一种愿望的表示,这意味着那人应当坐在我的座位上,于是,我红着脸建议换座位。
  “得了,如果你不介意,先生。”威廉说道,“我觉得那样更好。”
  我一直视此事为我平生一大失败。我当初在票房里定票时,在定票本上写下“包厢”两个字,并给了出纳半个克朗。一心为了配得上那个神气的座位,我把不常穿的大衣和披风也穿上了,我觉得我很体面,我还觉得我使那辆马车增色很多。可是刚出发,我就被一个衣衫不整还长着斜眼的乡巴佬给取代了。而这人除了散发出马厩气味外,一无是处。马步变缓好让他从我身边走过时,他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只苍蝇!
  一种对自己的不信任——我一生常在一些小事上产生这种心理,尤其在不该如此想的时候偏会这么想——还没能在走出坎特伯雷后发生的这件小事上打住。我想用说粗话来掩饰也没用。在后来的一路上,我一直从丹田里发声来说话,可我感不可救药的年轻和绝望。
  不过,坐在四匹马的后面,受过很好的教育,穿着体面的衣裳,口袋里装着很多钱,向车外我过去在那艰辛的旅途上宿过的地方望去,还是挺有趣的,让人感觉奇特。对每一个特别的地方,我都思绪万千。我朝下看去,看到迎面走过的乞丐,发现我认识的面孔时,就好像又感到那补锅人把黑手伸进我衬衣的前襟。当我们的车轮从查坦木那狭窄的街道上滚滚驶过时,我又看到买我那短外套的老怪物所住的小巷,我急切地伸长脖子想看看我当时坐在日光和阴影中等拿钱的地方。我们终于来到离伦敦还不到一站路的萨伦学校,从那克里克尔先生严酷地责打学生的学校经过时,我真想把我所有的钱都拿来换得法律许可,下车去把他打一顿,然后把像关在笼里的麻雀那样的学生全放掉。
  我们走到查理十字架旁的金十字旅馆,这是当时靠近人口密集处的一家旧旅馆。一个侍者把我带进咖啡室,然后,一个女仆把我带进我的小卧室,那间封得严实像个家庭酒窖的房间里充满了如同出租马车里一样的气味。我仍然痛苦地意识到我的年轻,因为没人向我表示一分敬意——女侍者不在乎我在什么问题上有什么看法,男侍者对我很随便,对我的不更事大发建议。
  “喂,”男侍者很亲热地说,“你晚饭想吃什么呀?年轻的先生大多喜欢吃家禽,来只鸡吧?”
  我尽可能明确地告诉他,我不喜欢吃鸡鸭之类的东西。
  “你不?”男侍者说道,“年轻的先生大多是吃腻了牛肉和羊肉,那就来一份小腰片吧?”
  我再没法说别的,只好同意了这建议。
  “你喜欢吃土豆吗?”男侍者歪着头,堆着奉承的微笑说道,“年轻的先生大多把土豆吃得太多。”
  我用我最低沉的声音吩咐他,叫了一份小牛腰加土豆,再加上一切配料;然后我请他去柜上看看有没有给特洛伍德·科波菲尔的信。我知道那儿没有,也决不会有,可我觉得做出等信的样子才够派头。
  他很快就回来说那里没有信(听到这话,我作大吃一惊状),并为我的用膳而在靠近火炉的一个小座位铺上桌布。他这么做时,还问我喝什么酒。听我说“半品托雪利酒”时我猜他准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他好因此而把几个瓶底上的残酒凑成这个量。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在看报时,瞥见他在一道低低的板壁后(那是他的住宿处)忙着把一些瓶里的东西倒进一个瓶里,就像一个化学家和药剂师一样。酒拿上来时,我觉得淡而无味,比起一种纯外国酒来,它的英国渣滓多得出乎人意料;但我很怯怯地喝了它,什么也没说。
  由于心情很愉快(从此我认为中毒在其过程中并不完全那么令人不快),我决定去看戏。我选的是考文特花园剧院,在那里的一个中厢后面,我看了《凯撒》和新的哑剧。那些尊贵的罗马人在我眼前复生了,他们走来走去让我开心,他们代替了往日学校里那些严厉的拉丁文教序,这真是一种至新至愉的景象。但是在全剧中真实与神秘的交织、诗歌、灯光、音乐、观众、那金碧辉煌的布景快速而惊人的变换,都使我心醉神迷,感到兴奋欢欣。我在夜晚十二点走到落着雨的大街上时,觉得有如在云端过了几年浪漫生活后又跌到一个苦恼的世界上,这世界充满喧嚣,一片龌龊,在这里火把照着,雨伞挣扎着,马车挤撞着,还有木屐呱嗒着溅起泥水。
  我从另一个门出来,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好像真是久违了凡尘。不过,我受到的粗暴拥挤和推推撞撞,很快就让我清醒了,并把我送上了回旅馆的路。我边走,边回想那辉煌的景象。直到一点钟后,我喝了些黑啤酒又吃了些蠔子后,还坐在咖啡室里望着火炉想。
  那出戏占据了我的心,过去也占据了我的心——因为那出戏在某种意义上有如一个水晶球,我可以从它看到我早年生活的发展。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青年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现,他穿得潇洒漂亮,长得英俊倜傥,我实在应该记得这人。可我记得,当时我虽知道他在那儿,却并没注意到他进来——
  我还记得我仍然坐在咖啡室里望着火炉冥想。
  终于,我起身去就寝了,这可让那侍者松了口气。他的腿早已不耐烦了,在他的小食品间里不断扭来扭去,踢打着,作出了各种别扭动作。向门口走去时,我经过那已进来了的人,并清楚地看见了他。我立刻转身折回来,再看了他一眼。
  他认不出我了,我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如果是别的时候,我可能没勇气下决心找他说话,也许会等到下一天再这么做,或者错过这机会。可当时是被那出戏占据了思绪,他往日对我的保护显得那么值得感激,我往日对他的仰慕那么自然就又重新充满了我胸间,我便立刻怀着跳得好快的心走向他,说道:
  “斯梯福兹!你不愿和我说话吗?”
  他看看我,一如他有时打量人那样;我看出他那表情是认不出我的样子。
  “我怕你不记得我了。”我说道。
  “我的上帝!”他突然大叫道,“这是小科波菲尔!”
  我握住他的双手,我不能把它们放开。要不是因为怕羞,也怕叫他不快,我非搂住他脖子大哭一场呢。
  “我从来、从来、从来都没这么高兴过!我亲爱的斯梯福兹,见到你我真是非常非常高兴啊!”
  “我见到你也很高兴呢!”他亲热地握住我双手说,“喂,科波菲尔,大孩子,别太激动!”不过,我觉得,看到这相逢的快乐这么让我激动,他也满心欢喜。
  我擦去无论我怎么努力也忍不住流下的眼泪,又为此忸怩地大笑一阵,然后我们并肩坐下。
  “嘿,你怎么来到这儿的?”斯梯福兹拍拍我肩头问。
  “我是今天从坎特伯雷坐车来的。我已被那儿我的一个姨奶奶领养,刚在那儿受完了教育。你怎么来这儿的呢,斯梯福兹?”
  “嘿,我成了他们叫的牛津人了,”他答道,“也就是说,我无时不在那里感到乏味得要命——现在,我是在去我母亲那里的途中。你真是个可爱的伙计,科波菲尔。现在,我看着你,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我可马上就认出了你,”我说道,“不过记起你来要容易些。”
  他一面抚摸他那一簇簇的卷发,一面大笑,然后高兴地说:
  “是的,我是在作一种义务旅行。我母亲住在离市区不远处,可是路很糟,我们的家也很单调,所以我今晚留宿在这里,不往前赶了。我到这里还不到六个小时,都花在剧院里打瞌睡和发牢骚上了。”
  “我也看了戏,”我说道,“是在考文特花园。多愉快,多有声有色的一出戏呀,斯梯福兹!”
  斯梯福兹又开心地大笑。
  “我亲爱的小卫卫,”他又拍拍我肩说道,“你可真是一朵雏菊呀。日出时田野里的雏菊也不比你更嫩呢!我也去了考文特花园,再没比那更次的玩艺了。咳,你老弟呀!”
  后面那话是对那侍者说的。那侍者本站在远处观察我们的相认,这时很巴结地走了过来。
  “你把我朋友科波菲尔先生安排在哪儿?”斯梯福兹说道。
  “对不起,先生?”
  “他睡在哪儿?几号房?你懂我说的话吗?”斯梯福兹说道。
  “懂,先生,”侍者露出歉意的神色说,“科波菲尔先生现住在四十四号,先生。”
  “你把科波菲尔先生安顿在马厩上的那小阁楼里,”斯梯福兹质问道,“是打的什么主意?”
  “唉,你知道,我们不清楚呀,先生,”侍者更诚惶诚恐地答道,“因为科波菲尔先生反正不挑剔。我们可以让科波菲尔先生住七十二号,先生,如果你满意。就在你隔壁,先生。”
  “当然满意,”斯梯福兹说道,“快去安排吧。”
  侍者忙去换房间。斯梯福兹因为我曾被安排在四十四号觉得好笑,就又笑了起来,拍着我肩头,他还请我明天早上十点钟和他一起用早餐。这更让我感到受宠若惊也十分乐于接受的邀请。当时已不早了,我们拿了蜡烛上楼,在他的房门前友好地分手。我发现我的新卧室比先前的好多了,一点怪味也没有,放有一张四柱大床,简直是一片圣地了。在这床上,在够六个人用的枕头中,我很快就怀着愉快的心情入睡了,我梦见了古罗马,斯梯福兹,还有友谊,直到清早,窗下门外驶过的马车使我梦到了雷公和众神,这才醒来。
  第二十章 斯梯福兹的家
  八点时,女侍者敲我的房门,向我报告说刮脸用的水放在门外,我深深痛苦地感到我没用那东西的需要,便在床上胀红了脸。我怀疑她在报告时也在笑。由于心存猜疑,我在穿衣时好不苦恼;我还发现,我下去吃早餐时在楼梯上从她身边经过,由于那猜疑我竟又平添了一种暗中负疚的神情。的确,我非常敏锐地感受到我比自己渴望的年轻些,因此在那种自卑的心态下,我竟不能下决心从她身旁走过,看见她拿把扫帚在那里,我就一个劲看窗外那座骑在马上的查理铜像,由于被一片纷乱的出租马车包围中,又兼在一片细雨和一层浓雾笼罩下,铜像一点也不神气。我就这么看呀,一直看到侍者来提醒我,说有位先生正在等我。
  我不是在咖啡室里发现斯梯福兹的,他在一间舒适的密室中等我。那屋里挂着红窗帘,铺土耳其地毯,火炉烧得旺旺的,铺了干净桌布的桌上摆有精美的早餐,还是热腾腾的呢;餐具柜上的小圆镜把房间、火炉、早餐、斯梯福兹和其它一切尽映照在其中。一开始,我还有些拘谨,因为斯梯福兹那么冷静、高雅,在一切方面(包括年龄)都高我几筹;可他对我从容的照顾很快使我不再拘谨害羞而非常惬意自在。他在金十字旅馆造成的变化令我赞叹不已,我无法把我昨天经受的沉闷孤单和今天早上的安逸及享受相比较。那个茶房的不敬已不复存在,好像他从没那样过一样。我可以说,他用苦行者的态度来侍候我们。
  “喏,科波菲尔,”房里只有我们时,斯梯福兹说,“我很愿意听听你打算做什么,你要去哪儿,以及有关你的一切。我觉得你就像我的财宝一样。”
  发现他对我依然那样感兴趣,我高兴得脸都红了。我告诉他,我姨奶奶怎样建议我进行一次小小旅行,以及我要去什么地方。
  “那么,你既不忙,”斯梯福兹说道,“和我一起去海盖特,在我家住一、两天吧。你一定会喜欢我母亲——她喜欢夸我,也喜欢谈论我,不过你会原谅她的——她也一定会喜欢你。”
  “我希望一切如你说的那样。”我微笑着答道。
  “哦!”斯梯福兹说,“但凡喜欢我的人,她都会喜欢,这是绝对的。”
  “这么说来,我相信我就会得宠了。”我说道。
  “好!”斯梯福兹说道,“来加以证明吧。我们要观光两个小时——带你这么一个新角儿去观光很开心的,科波菲尔——然后我们乘马车去海盖特。”
  我几乎以为我是在做梦,以为我马上要在四十四号房里醒来,又要面对咖啡室里那个孤零零的座位和那不敬的侍者了。我给姨奶奶写信,告诉她我有幸碰到了我喜欢的老同学,还告诉她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写先信后,我们坐着出租马车在外面闲逛,看了一通活动画和一些风景,又到博物馆中走了一遭;在博物馆中我不仅发现斯梯福兹对无论什么都知道得很多,并注意到他对他的见多识广又多么不自以为是。
  “你要在大学里得到很高的学位了,斯梯福兹,”我说道,“如果你还没得到的话,他们应以你为荣呢。”
  “·我得到一个学位!”斯梯福兹叫道,“不是我呢!我亲爱的雏菊——我叫你雏菊,你不介意吧?”
  “一点也不!”我说。
  “你真是个好人!我亲爱的雏菊,”斯梯福兹笑着说道,“我毫无显示张扬自己的想法或志向。我为自己做得够多了。
  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子也够迂的了。”
  “但是名誉——”我开始想说。
  “你这可笑的雏菊!”斯梯福兹更诚恳地笑道,“为什么我要劳神让那些蠢家伙仰头看我呢?让他们去仰望别的什么人吧。名誉是为那号家伙准备的,等那些家伙去得好了。”
  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竟这么荒谬,于是我想换个话题。这并不难,因为斯梯福兹一向都可以由着他那自得安逸的天性从一个话题转向另一个话题的。
  观光以后就吃饭。短短的冬日一下就过去了。当马车把我们载到海盖特山顶一所古老的砖房前时,暮色已降临了。我们下车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虽然还不算老)站在门前,她称斯梯福兹为“我最亲爱的詹姆士”并搂住他。这妇人气质高雅,脸也很漂亮。斯梯福兹介绍这妇人是他母亲,她很威仪地向我表示了欢迎。
  这是一幢老式住宅,有世家风范,很安静整齐。从我的卧室窗口可把伦敦尽收眼底,那城市就像一团气雾一样悬浮在远处,从那团气雾里透出点点闪烁的灯火。更衣时,我仅来得及看看那些结实的家具,那些装进了框架的手工(我猜那准是斯梯福兹的母亲未出嫁前做的),还有一些蜡笔肖像画,上面的女人在头发上和鲸骨硬衬上都补了粉,当刚升着的火炉劈啪作响冒出热气时,这些女人在墙上若隐若现,这时我也被请去用饭了。
  餐厅中还有个女人,个头不高,肤色很黑,看上去有些别扭,但仍还俊俏。我所以被这女人吸引,也许因为见到她我感到有点意外,抑或我正坐在她对面;或由于她身上实在有什么令人注意处。她头发黑黑的,黑黑的眼睛神色锐利,人很瘦,嘴唇上有道疤。这是一道很旧的疤痕了——我应当叫它为缝痕,因为它并没有变色,而且早已痊愈了多年——这道疤切过她的嘴,直切向下颏,而现在由于隔着桌子,已经不太看得清了,只有上嘴唇部分除外,而这一部分也有点变形。我心中判断她约三十岁左右,而且很愿嫁人了。她有点像残花败柳,就像一座很久以前就招租了的房子;但是,正如我先前说过的,她还有些地方仍俊俏。她那么瘦似乎是因为被她心头有一种耗蚀的火烤干的,这火在她那令人生畏的眼睛里找到喷射口。
  她被介绍为达特尔小姐,而斯梯福兹和他的母亲都称她为萝莎。我发现她住在这儿,多年来做斯梯福兹夫人的女伴。我感到她从不直接了当说出她的心里话,而是一个劲暗示,她暗示得越多那意思就越不清楚。比方说吧,斯梯福兹夫人与其说是认真不如说是开玩笑地说,她怕她儿子在大学里过着很荒唐的生活,而达特尔小姐就插进来说:
  “哦,真的?你知道我很无知的,我只是请教,可是不是总是那样呢?我认为都认为那种生活是——是不是?”
  “那是为一种非常严肃的职业施行的教育,如果你说的是它的话,萝莎。”斯梯福兹太太多少有点冷淡地答道。
  “哦!不错!的确这样,”达特尔小姐紧接着说道,“不过到底是不是那样呢?如果我说错了,我希望有人来纠正——
  真的是不是那样的呢?”
  “真的什么样?”斯梯福兹夫人说道。
  “哦!你是说·不·是那样的!”达特尔小姐紧接道,“行了,我听了高兴极了!喏,我知道怎么做好了。多请教的好处就是这样。关于那种生活,我再也不许人当我面说那是挥霍呀,放荡呀,或这类话了。”
  “你会正确的,”斯梯福兹夫人说道,“我儿子的导师是一个方正的人;如果我不绝对信任我儿子,我应当信任他。”
  “你应当?”达特尔小姐说道,“天哪!方正,他方正吗?
  真正地方正,是吗?”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的。”斯梯福兹夫人说道。
  “多好呀!”达特尔小姐说道,“多让人放心呀!真的方正吗?那么他不是的——当然,他要是真的方正,就不会不是的了。嘿,现在我对他很乐观了。你想象不出,确知他是真正方正了,我是多么器重他呀!”
  对每个提问的意见,对说完后被人反对的每一件事作的更正,她都用这种暗示表示。有时,她甚至和斯梯福兹发生冲突,我花了好大力气也不能佯装不知。晚饭结束前,就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斯梯福兹夫人向我谈及去萨福克的意图,我信口便说如果斯梯福兹能和我去那儿,我会多高兴。我对斯梯福兹解释道,我是去看望我的老保姆,还看望皮果提先生一家,我顺便又提醒他在学校时见过的那个船夫。
  “哦!那个痛快爽直的家伙!”斯梯福兹说道,“他有个儿子,是不是?”
  “不,那是他的侄儿,可他把他认作儿子了,”我答道,“他还有一个很好看的外甥女,他把她认作女儿。总之,在他的房子里(不如说是船里,因为他是住在搁在旱地上的一艘船里)住满了蒙受着他恩惠和仁慈的人。你一定会很乐意见识那一大家人。”
  “我会吗?”斯梯福兹答道,“嘿,我想我会的。我应该想想该怎么办。别说和雏菊你一起旅行有多快活了——就是和那种人一起,成为他们中一员,这趟旅行也值。”
  由于有了新希望而快乐,我的心也跳起来了。可他说到“那种人”时用了那种口气,一直目光锐利监视着我们的达特尔小姐又插进来说话了。
  “哦,不过,真的吗?一定告诉我。他们是吗?”她说道。
  “他们是什么?谁是什么?”斯梯福兹问道。
  “那些人呀!他们真是动物或傻子吗?真是另一类东西吗?
  我好想知道。”
  “嗨,在他们和我们之间有很大的距离呢,”斯梯福兹冷冷地说,“他们不像我们这样多愁善感。他们的感受不大容易被惊吓,也不容易受伤害。他们是非常正经的,我敢说——如果有人对此持异议,我也不和这人争议。但他们性格线条粗糙,可也许这正是他们的福气,这就像他们粗糙的皮肤那样,不易受伤。”
  “真的?”达特尔小姐说道,“嘿,我现在不知道我曾在什么时候听过比这更叫我开心的话,真叫人感到快慰呀!知道他们受了苦时却感觉不到,这真是叫人高兴啊!过去,我的确有时为那种人感到不安,现在我再也不用为他们不安了。活着,并且学习。我曾疑惑过,我承认,可现在疑云一扫而光了。过去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这就显出请教的好处了——
  是不是?”
  我当时相信斯梯福兹所说的话只是开玩笑,或只是为了逗逗达特尔小姐;她离开后,只剩我俩坐在火炉前时,我期待他会这么讲。可他只是问我对她的看法。
  “她很聪明,是不是?”我问道。
  “聪明!她把每件事都拿到磨刀石上磨,”斯梯福兹说道,“把它磨得好尖,就像这几年来她磨尖了她自己的脸和身材。
  她不断地磨呀磨呀,把自己给磨蚀掉,只剩下刀刃了。”
  “她嘴唇上那个疤多显眼!”我说道。
  斯梯福兹的脸沉了下来,他顿了一下。
  “嘿,其实嘛,”他接着说,“那是·我弄的。”
  “因为一场不幸的事故?”
  “不。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她把我惹恼了,我就把一把锤子朝她扔过去。我过去准是一个前程无量的小天使!”
  谈到这么一个痛苦的话题,这令我很后悔,可这会儿后悔也没用了。
  “打那时起,就有了这个你看到的疤,”斯梯福兹说道,“她会把这疤带入坟墓,如果她能在坟墓里得到安息的话;不过我不能相信她会在什么地方得到安息。她是我父亲一个表兄弟一类的人的孩子,没有了母亲。后来她父亲也死了,那时已孀居的家母就把她接来作女伴。她本来已有两千镑,再加上每年的利息。这就是你想知道的萝莎·达特尔小姐的历史。”
  “无疑,她对你像对兄弟那么爱着。”
  “哼!”斯梯福兹望着火答道,“有些做兄弟的不愿被爱得太过份,有的爱——算了,还是喝酒吧,科波菲尔!我们要为你而祝福田野里的雏菊,也为我——使我更感羞惭——祝福山谷里不劳碌奔忙的百合花!”他兴冲冲地说这几句话,这时曾浮现在他脸上的那种含愁意的微笑消失了,他又和以往那样坦率迷人了。
  我们进去喝茶时,我不禁深怀感触地看那道疤并为之痛苦。不久,我发现那疤是她脸部最敏感的部分。她的脸变白时,那个疤先变成一条晦暗的铅色痕记,完全显示出,就像一条经火烤后的隐性墨水痕记。在她和斯梯福兹就掷双陆而进行的争论中——我觉得她有那么一会大动肝火了,也就在那时我看见那个疤像墙上的古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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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凶兆之意。典出自《旧约》中《但以理书》的第六章。
  我对斯梯福兹夫人那样崇拜她的儿子一点也不大惊小怪。她似乎不说或不想别的任何事。她把装在一个金盒子里的他婴儿时的画像给我看,盒子里还放了些他的胎发;她又把我刚认识他那会他的画像给我看;他现在的画像则被她挂在胸前。她把他给她写的所有的信都放在火炉附近的一个柜里;她本要将其中一些读给我听,我也准乐意听,可他却拦住,把她支吾过去了。
  “你们是,我儿子告诉我说,在克里克尔先生的学校里认识的,”斯梯福兹夫人说道,这时我俩在一张桌旁谈话,他俩在另一张桌子掷双陆,“的确,我记得,他那时说过在那里有一个比他小的学生很令他喜欢,可你能体谅,我忘了你的名字了。”
  “他在那里对我很慷慨,很义气,夫人,”我说道,“我也好需要这样一个朋友。如果没有他,我准完了。”
  “他从来都很慷慨,很义气。”斯梯福兹夫人骄傲地说。
  上帝知道,我是打心眼里赞同这话的。斯梯福兹夫人也知道。她对我的那种威仪也少了许多,只有在夸她儿子时,她才摆出那不可一世的高傲。
  “一般说来,那学校对我孩子并不合适,”她说道,“差得远了;不过在当时,有些特殊条件比选择学校本身更当受到重视。我孩子因个性高傲,需要一个人意识到他的优越,心甘情愿尊敬他、崇拜他;在那里,我们就找得到这么一个人。”
  我知道这点,因为我知道那人是谁。不过,我并不因此更憎恶他,反觉得这是他可以补救他过失的长处了——如果无法拒绝像斯梯福兹那样一个不可拒绝的人算是长处的话。
  “在那儿,出于自觉自愿的提高自己和自尊,我儿子的天份得以发展,”那位疼爱孩子的夫人继续说道,“他本可不受任何约束,但他发现自己是那儿的至尊无上者后,就不顾一切地决心要事事做得与自己身份相符。他就是那样的人。”
  我心悦诚服地应声说,他就是那样的人。
  “因此,顺从自己意愿,不受任何强制,我儿子走自己的路,只要他高兴,总能超越任何对手,”她继续说,“科波菲尔先生,我儿子说,你非常崇拜他,昨天你们相遇时,你竟高兴得哭了起来。我不会是个诚实的女人,如果我对小儿能这么打动人心表示惊叹的话;但是,对任何能赏识他长处的人,我无法冷漠对待之,所以我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他对你是怀着不同寻常的情谊的,对他的保护你可以完全信任。”
  达特尔小姐掷双陆就像做别的事那样专心。如果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是在双陆游戏盘边,我一定会以为她所以形销骨立,所以双眼变大,都由于这游戏拼搏而不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不过,我在无限高兴听斯梯福兹夫人说那些话时,并为受到她的器重而自认为这是离开坎特伯雷以来举止最老成时,我要以为我说的话或我的神色有一丝半点被达特尔小姐疏忽了,那我就大错特错了。
  那天晚上过了不少时间后,一个盛着酒杯和酒瓶的盘子送进了屋,斯梯福兹边烤火边许诺说要认真考虑和我同去乡下的事。他说用不着急什么,在这儿住一个星期也没问题;他母亲也很热情地这么说。我们谈话时,他不止一次把我叫作雏菊,这个绰号又引出了达特尔小姐一番话来。
  “不过,唉呀,科波菲尔先生,”她问道,“这是一个绰号吗?他为什么给你起这个绰号?是不是——啊?因为他觉得你年幼无知呢?我在这类事上是很无知的。”
  我红着脸回答说我想是的。
  “哦!”达特尔小姐说道,“现在我知道了这点,我很高兴!我请教,于是我知道了,我很高兴。他认为你年幼无知;而你还是他的朋友。嘿,太让人开心了!”
  不久后,她去就寝了,斯梯福兹夫人也告退了。斯梯福兹和我又围炉烤火这么再挨了半小时。谈着特拉德尔和老萨伦学校其他的人,这才一起上楼。斯梯福兹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进去看了看。这简直就是一幅安乐图,到处是安乐椅、靠垫、脚凳,都是他母亲亲自装饰安排的,该有的东西应有尽有。最后,在墙上的一幅画中,她那漂亮的脸俯视她的爱子,仿佛哪怕她的爱子睡着了也应受到她的关注。
  我发现我屋中的火炉此时燃得正旺,窗前的帘子和床四周的幔帐都已拉下,这一来屋里显得很整齐。我坐在靠近火炉的一张椅子上,品味我的快乐。就这样细细品味了一些时候后,我发现在炉架上有一幅达特尔小姐的画像,她正很迫切地望着我。
  这是一幅令人吃惊的肖像,当然看上去也惊人。画家并没画出那道疤,可我把它画了上去,这一来那道疤就在那儿若隐若现,时而像我吃饭时看到的那样只限于在上嘴唇,时而像我在她生气时所看到的那样显出了整个锤印。
  我闷闷地想,他们为什么不把她放在什么别的地方,偏放在这屋里呢?为了避开她,我就急急地脱衣、熄灯、上床。可是当我入睡时,我仍忘不了她还在那儿盯着,“不过,是真的吗?我很想知道呢;”我半夜醒来时,发现我在梦里很不安地向各种各样的人问那是不是真的——却根本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第三章

  ?第二十五章 吉祥天使和凶神
  在那个头痛恶心、后悔可悲的日子后,我头脑中对那请客的日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混乱想法,觉得好像那一天被一队泰坦族的巨人①用杠杆推到几个月前去了。我怀着这想法走出房门口时,看见一个脚夫手拿封信上楼。他那时正在悠悠打发他办差的时间呢;可一见我正在楼梯顶上从栏干上看他,他就快步跑起来,并做出已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上来了。
  “特·科波菲尔大人,”差夫用小手杖碰碰他的帽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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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神族,以身强力壮著称。
  我几乎不敢承认那名字:一认出那信来于爱妮丝,我就十分激动了。不过,我告诉他,我就是特·科波菲尔大人。他相信了,一面把信交给我,一面说要回信。我把门关上,让他在外面楼梯口等着,然后走回我的律师公寓去。我是那样激动,不得不先把信放在我的餐桌上,又看看那信封,才能下决心拆封。
  把信拆开后,我发现那里面是封写得非常和善的短信,只字未提我在戏院中的作为。信中所写的不过是:“我亲爱的特洛伍德,我住在荷本的伊力巷,爸爸的代理人华特布鲁克先生家,你今天可以来看我吗?时间由你定。爱妮丝启。”
  为了要写一封比较令我自己满意的回信,我花了那么久的时间,那差夫如果不是以为我在学写信,我不知道他会怎么以为呢。我至少写了半打回信。我起了个头写道:“我亲爱的爱妮丝,我怎样才能把那令人恶心的印象从你记忆中抹去呢?”——写到这里,我不愿再写下去了,就把它撕了。我又另起了个头写道:“我亲爱的爱妮丝,莎士比亚说过:‘某人会把敌人送进自己嘴里,这事多么奇怪,’”(可这口气又使我想起马肯,于是又写不下去了。我甚至想写诗。我按六音诗的格律开头写道:“哦,勿忘,且勿忘”——可这又令人想起十一月五日①,让人好笑。经过多次尝试后,我写道:“我亲爱的爱妮丝,你的信就像你本人一样;对这封信,除了这句话,我还能说出什么更高的赞美观?我一定在四点钟来。——特科”那差夫终于拿到信走了(我一把那信交出去,就不下二十次想把它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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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国会爆炸一案(见本书第十章注),有人作诗曰:“且记,且记,十一月五日……”
  如果博士院中有任何工作人员能感到我对那天所感到的重要性的一半,我就打心眼里相信他已经行了点善,这就足以抵消他在那个腐朽的宗教机构里行的恶了。我三点半离开事务所,并在几分钟内就找到所约的那地方,但是当我终于鼓足勇气去拉华特布鲁克先生住宅左方门柱上的门铃时,据赫尔本的圣安德鲁教教堂上的大钟所指,已比约定的时间迟了整整一刻钟。
  华特布鲁克先生事务所在楼下进行普通业务,高级的(这一类的很多)则在楼上进行。我被带进一个精巧的小客厅,爱妮丝正在那里编织一个钱包。
  她看上去那么安静、那么善良,使我那么鲜明地回忆起在坎特伯雷的快乐和充满朝气的学校生活,还有前天晚上我醉酒后烟气熏熏、傻头傻脑的可怜样。由于没有别人在一旁,我又羞又愧,内疚无比,一句话,出了洋相。我不能不承认,我流泪了。直到现在,我还不能确定,总的来看,我那样做最得体还是最可笑。
  “如果不是你,爱妮丝,而是任何其他人,”我转过头说道,“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一半地在乎,可当时看见我的偏偏是你呀!我几乎巴不得我已经死了。”
  她把手——触到时跟任何其它的手所给予的感觉都不一样——在我胳膊上放了一会;我感到那么多爱护和安慰,不能自己的我把那手托到我唇边,感激地亲吻它。
  “坐下吧,”爱妮丝高高兴兴地说,“别苦恼了,特洛伍德。
  如果你不能打心地里信任我,那你还能信任谁呢?”
  “啊,爱妮丝!”我接着说道,“你是我的吉祥天使!”
  她一面忧郁地(我觉得是这样)微笑,一面摇头。
  “是的,爱妮丝,我的吉祥天使!你永远是我的吉祥天使!”
  “如果我真是的,特洛伍德,”她说道,“我就觉得有件事不得不做了。”
  我一脸欲知端详的样子望着她,但我已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了。
  “想警告你,”爱妮丝坚定地看我一眼说道,“警惕你的凶神。”
  “我亲爱的爱妮丝,”我开始说道,“如果你是说斯梯福兹——”
  “我说的正是他,特洛伍德。”她紧接着说道。
  “那么,爱妮丝,你太冤枉他了。难道他是我的或任何什么人的凶神!难道他不是我的指导者、扶助者或朋友!我亲爱的爱妮丝!喏,就根据你前天晚上看到我的那样子而这么判断他,不是不公平吗?不是不像你的为人了吗?”
  “我不是根据我前天晚上看你的那样子来判断他的。”她心平气和地答道。
  “那又根据什么呢?”
  “根据很多事——这些事本身微不足道,但把它们综合在一起来看,我觉得它们就不是区区小事了。我部分根据你谈到他时所说的话,来判断他,特洛伍德,也根据你的性格,还根据他在你身上产生的影响。”
  她那柔和的声音里,似乎有种东西触动了我心上一条弦。那条弦只对这一种声音产生反响。那声音一直都真挚恳切。它像这时这样真挚恳切时,就有一种使我顺从的力量。我坐在那里望着她,她则低眼看着手中的针线活;我坐在那里听她说话,斯梯福兹就随她的声音变得暗淡些了,虽然我仍十分爱慕他。
  “像我这样离群索居的人,”爱妮丝又向上看看说道,“对世事知道得甚少,竟那么确定地劝告你,竟那么坚持这样的强硬意见,于我已很大胆了。可我知道我这态度因何而生,特洛伍德——因为对我们一起长大的那种亲切回忆,因为对你一切都十分亲切关怀。这就使我非常大胆。我坚信我的话正确,我很肯定这点。当我警告你,说你已经结交了一个危险的朋友时,我觉得对你说这话的好像是另一个人而不是我。”
  她沉默下来,我又望着她,听着她,而斯梯福兹的影子又淡了些(虽然它在我心中仍十分牢固)。
  “我并不是不近情理到要求你,”爱妮丝停了一会后仍用先前同样的语调说,“立刻肯,或能够,改变那已成为你一种信仰的情感;尤其不要求你立刻肯,或能够,改变那种在你信而不疑的性格中已牢牢生根的情感。你不应该急着那样做。我只请求你,特洛伍德,如果你有时想起我——我是说,”她静静地微笑着说道,因为她知道我这时想插嘴说什么了,“时时想起我——就想想我所说的吧。你原谅我这一切吗?”
  “一定要等到你公平评论斯梯福兹并像我那么喜欢他的时候,爱妮丝,”我答道,“那时我才原谅你。”
  “不到那时就不肯吗?”爱妮丝说道。
  我这么提及斯梯福兹时,我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个阴影,但她又对我微笑了。我们又像以往那样完全地彼此信任了。
  “到什么时候,爱妮丝,”我说道,“你才会原谅前天晚上的我呢?”
  “到我记起来时。”爱妮丝说道。
  她本不想再说这事了,可我有一肚子的话非说出来不可,就硬缠着告诉她。我是怎么失去体面,怎么在一连串的偶然事件后被带进戏院。说着,我又把斯梯福兹在我不能照顾自己时怎样照顾我细细说了一遍,这才觉得安心了。
  “你不应该忘记,”我一说完,爱妮丝就平静地说道,“不仅仅在你陷入困境时,你应该告诉我,在你陷入情网时也当如此;在拉金斯小姐以后的那人是谁呀,特洛伍德?”
  “没有呢,爱妮丝。”
  “肯定有一个,特洛伍德。”爱妮丝翘起一个手指笑道。
  “没有哇,爱妮丝,说真话呢!不错,斯梯福兹夫人家有一位小姐,她人聪明,我也喜欢和她谈话——她是达特尔小姐——可我并不爱慕她。”
  爱妮丝又为自己的眼力而笑了起来。她对我说,如果我始终不瞒她,她认为她应当用个小登记簿,像做英国史里历代王朝帝后表那样,把我每次疯狂恋爱的日期、时间、结局都记下来。然后,她问我可见到了尤来亚。
  “尤来亚·希普?”我说道,“没有见到。他在伦敦吗?”
  “他每天到事务所楼下来,”爱妮丝答道。”他比我早一个星期到的伦敦。我怕他是来干些讨厌的营生,特洛伍德。”
  “干使你不安的事,爱妮丝,我知道了,”我说道,“那又会是什么事呢?”
  爱妮丝放下针线活,两手交叉着,用她那双清秀温柔的眼睛沉思地看着我答道:
  “我相信,他要和爸爸合伙了。”
  “什么?尤来亚?那个卑鄙低贱的小人竟钻营到这等高的地位了?”我生气地叫道,“你没劝阻过吗,爱妮丝?想想这下会变成一种什么关系呀。你得说话。你必须阻止你父亲采这种疯狂的行为。爱妮丝,你应该及时予以阻拦。”
  我说这番话时,爱妮丝仍然看着我,对我的激动亢奋她报以淡淡的微笑,并微微摇头。然后她答道: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就爸爸谈过的话吗?在那以后不久——顶多不过两三天——他就把我对你说的事向我作了第一次的暗示。他一面想对我装出这一切是他作主行事的,一面却无法隐藏住为人所迫挟的真相。眼见他在这两种心情中挣扎,让人难过。我很伤心。”
  “迫挟他,爱妮丝!谁迫挟她?”
  “尤来亚,”她迟疑半刻答道,“他造成爸爸无法离开他的局面。他阴险、狡猾,他抓着爸爸的弱点,先助长之,再利用之,直到——用一句话归纳我所有的想法吧——特洛伍德,直到爸爸害怕他。”
  我明知她可以说更多,她知道的或她怀疑的还要多,可我却不能追问,免得她痛苦,因为我知道,她出于对她父亲的爱护也不对我再说什么了。我觉得,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的,稍稍回想,我就感觉到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我不说话了。
  “他挟制爸爸,控制爸爸,”爱妮丝说道,“他这种能力很大。”他口头上表示服从和感谢——我但愿这或许是真心的——可他处在有实权的地位,我怕他滥用权力呢。”
  我说他是猎犬样的,我当时对这个形容词很满意。
  “在我刚才说到的那时候,也就是爸爸对我说的时候,”爱妮丝继续说道,“他对爸爸说他要走;他说他为走而难过,但他有更好的出路。那时,爸爸好沮丧,你或我从来都没见他那么忧伤过。可是,这合伙的补救方法好像让爸爸安心了点,虽然他也一方面因为这而苦恼,而羞愧。”
  “你怎么对付这事呢,爱妮丝?”
  “特洛伍德,”她答道,“我做我希望是正确的事。既然想到为了爸爸必须这么牺牲,我只好劝他如此去办了。我说,这样可以减轻他生活压力——我希望能!——这样可以让我有更多机会陪伴他。哦,特洛伍德,”爱妮丝双手掩住满脸泪水叫道,“我几乎认为,我一直就是爸爸的敌人,不是爱他的女儿。因为我知道他为了爱我而变化。我知道他为了专心关注我而减少他的来往和业务范围。我知道他为了我而谢绝了多少事务,为我的担心使他的生活黯然、削弱了他精力。就因为这担心一直耗去他的精力。如果我能把这安排好该有多好!如果我能使他振作该有多好,因为是我成了他不觉已日渐衰老的祸根!”
  我从没见爱妮丝哭过。我从学校获奖带回家时,我看她眼里闪着泪光;我们上次谈到她父亲时,也曾见她那样;我们相互道别时,我曾见她把那善良的脸转过去;可我从没见她这么悲伤,我只能无可奈何傻兮兮地说:“求你,爱妮丝,别这样!别这样,我亲爱的妹妹!”
  爱妮丝在品格和意志方面都远远胜过我,所以不会让我长久恳求,不管我当时是否知道这点,现在我知道得很清楚了。我记忆中,她异乎寻常不同于别人的安祥、文静又在她身上恢复了,仿佛一片云已从一个明朗的天空中翩然飘逝了。
  “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很多了,“爱妮丝说道,“趁我们有机会,我恳求你,特洛伍德,对尤来亚保持友好态度。别厌恶他,别恨他和你脾性不相投的地方(我相信你有这种性子)。也许他不该受如此待遇,因为我们也并不知道他实实在在有什么罪过呀。不管怎样,首先想到爸爸和我吧!”
  爱妮丝没时间再说什么了,因为门开了,华特布鲁克太太像一艘张满帆的船一样进屋了——她是个头大,还是穿的衣大,我不大清楚,因为我分不清她的人和衣服。我依稀记得在戏院里见过她,好像我在一个暗淡的幻灯中见过她,但她显然把我记得很清楚,仍然怀疑我处于酩酊状态中。
  不过,当渐渐发现我清醒,并发现我(我希望是这样)是一个规矩的青年,华特布鲁克太太对我的态度也大为缓和了。她先问我是否常去公园,又问我是否交际频繁。我对这两个问题都做了否定回答,我觉得我又令她满意了。可是,她得体地不提那事,请我次日来吃晚饭,我接受了这一邀请,然后告辞。离开时,我去事务所拜访了尤来亚一小会,但他不在,就留了一张名片给他。
  我第二天去吃晚饭时,街门开着,我进门就投入了羊腰肉的蒸汽浴中。这时,我发现我并不是唯一的客人,因为我马上认出那脚夫,他重打扮了,在帮那家的佣人们,并站在楼梯下通报我的姓名。他小声问我姓名时,尽量装出从没见过我的样子,可我明明白白认得他,他也明明白白认得我。只是良心使我们都怯于承认这点。
  我看到华特布鲁克先生是个中年人,脖子短短的,戴了一个又宽又大的硬领,只缺一只黑鼻头,他就像一条狮子狗了。他对我说,他很高兴结识我;我向华特布鲁克太太行礼后,他就恭敬有加地把我引见给一位穿一身黑天鹅绒衣、戴一顶巨大的黑天鹅绒帽的女人,那女人让人生畏,我记得她就像汉姆雷特的一个近亲——姑且说是他的姑母吧。
  这女人是亨利·斯派克太太;她的丈夫也在场。她丈夫是个非常镇静的人,他的头不是白的,却像撒上过一层白霜。亨利·斯派克家这两位——一男一女——很得大家敬重;据爱妮丝告诉我,这是因为亨利·斯派克先生的公干和财政部有什么很远的关系,或是什么人(我忘了是哪一种人)的律师之缘故。
  在客人中,我看到了尤来亚·希普,他穿着一身黑衣,神气谦卑。我和他握手时,他告诉我,说因为蒙我注意而荣幸,由衷感激我屈就下交。我巴不得他少对我来感激,因为那整个晚上,他就怀着感激围在我身边转;只要我对爱妮丝说上一句话,他就一定会用那张苍白脸上没遮盖的双眼从我们后面狰狞地盯住我们。
  还有些别的客人,我觉得都像酒一样被临时冰过了。但是,有一个客人尚未进来就引起了我注意,因为我听到通报他为特拉德尔先生。我的思绪飞回到萨伦学校,我不禁猜想:
  难道就是那个总是画骷髅的汤姆?
  我怀着异常的兴趣寻找特拉德尔先生。他是一个冷静镇定的青年人,举止谦和,生着一头叫人好笑的头发,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很快就退缩到一个远远的角落里,我想把他找出来都挺费力。终于,我把他看清了,如果我的眼睛没骗我,他就是昔日那个不幸的汤姆。
  我走到华特布鲁克先生面前,说我相信我在这儿看到了一位老同学。
  “真的!”华特布鲁克先生大吃一惊地说,“你很年轻,不可能和亨利·斯派克先生同过学吧?”
  “哦,我说的不是他!”我答道,“我说的是叫特拉德尔的那个人。”
  “哦!啊,啊!真的!”我的主人兴趣顿减地说道,“很可能。”
  “如果真是同一个人,”我看着他说道,“我们就曾在一个叫萨伦学校的地方做过同学,他是个很好的人。”
  “哦,是呀,特拉德尔是个好人,”我的主人面带迁就应付的表情点头说道,“特拉德尔实在是个好人。”
  “太碰巧了。”我说道。
  “真是太碰巧了,”我的主人接着道,“特拉德尔本来不见得会来这儿的,因为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生病了,他在餐桌上的位置就空了出来,特拉德尔是今天早上才被邀请的呢。一个非常有绅士风度的人,我说的是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呢,科波菲尔先生。”
  我只能附和地哼了一声,以示完全理解,因为我压根不认识他;我问他特拉德尔先生的职业是什么。
  “特拉德尔,”华特布鲁克先生答道,“是学法律的青年。是的,他的确是个好人——除了和自己过不去外,从不和别人过不去。”
  “他和自己过不去吗?”我满心痛惜地问道。
  “嘿,”华特布鲁克先生很满足得意似地扁扁嘴并玩弄着表链说道,“我应该说,他是那种自暴自弃的人。是的,我应该说,他决不会——比方说吧——值五百镑。一个专业界的朋友把特拉德尔介绍给我。哦,是的,是的,他有起草答辩书的才能,也能用文字清楚地阐述一个案件。我能在一年内给他点活干,一点活——给他干——相当可以的。哦,是呀。是呀。”
  华特布鲁克说“是呀”的那种极端得意和满足的样子给我很深的印象。他那表情很奇特。他那样子把一个人的经历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人出生时不必说衔着银匙子①,又带着一架云梯;他已一级一级越过了人生各个高度,此时就站在城堡最高处,以一个哲学家和保护神的眼光瞧着那深陷在沟堑里的不幸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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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谓出身富贵人家。
  直到宣布开始时,我还一直想着这事。华特布鲁克先生和汉姆雷特的姑母一起走下去。亨利·斯派克先生挽着华特布鲁克太太。我本想去挽爱妮丝,却被一个站都站不住而只会傻笑的人抢了先。尤来亚,特拉德尔和我都是低年资客人,尽可能走在后面。没能挽着爱妮丝,我却并不烦恼,因为我可以在楼梯上和特拉德尔碰面。他很热情地问候我,尤来亚则强作愉快和谦卑地扭来扭去,我真想把他从栏杆上扔下去。
  在餐桌上,我和特拉德尔被分别安排在两个相距很远的角落里,他坐在一个着红天鹅绒衣的女士的灼眼光芒中,我坐在汉姆雷特姑母的重重晦气中。用餐的时间很长,谈话是关于贵族和——血。华特布鲁克太太不住对我们说,如果她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血的。
  有几次,我不禁想,如果我们都不那么高雅,我们本可过得更自在些。我们是那样的极度高雅,所以我们的范围十分狭小。座中有某高尔皮吉先生和太太,他们与银行的法律事务有某种间接关系(至少高尔皮吉先生如此)。我们要么就只谈有关银行的事,或只谈有关财政部的事,简直像宫廷引见名单那样专门化了。汉姆雷特的姑母有种家传的自言自语的恶癖,这对这种情况有所补救,无论提出什么问题,汉姆雷特的姑母总要自言自语乱侃一通。问题固然不多,但我们经常折回到血的问题上,而她在抽象理论方面和她侄子一样学识渊博。
  这仿佛是一群食人者在聚会,谈的话都那么充满血腥气。
  “我承认我和华特布鲁克太太的意见相同,”华特布鲁克先生把酒杯举到眼前说道,“除了血,其它一切都很合适!”
  “哦!再没有比那更使一个人满意的了!”汉姆雷特的姑母说道,“总之,在——在一切那种事上,再没有那么·完·美的了。有些低能儿(幸好只不过是有些,而不是很多)喜欢干我称为偶像崇拜的那种事。绝对是偶像!崇拜职位,崇拜智能,崇拜诸如此类的东西。但这都是捉摸不定的问题。血就不是这样的了。我们看见一点鼻子上的血就知道这是血。我们在一个下巴上看到它就会说,那是血!就在那里!这是一个确确切切的事实的问题。我们说出来了。它不容怀疑。”
  那个来时挽着爱妮丝,自己却站都站不稳而只傻笑的家伙把这问题说得再肯定不过——我这么认为。
  “哦,你们知道,说到底,”这家伙向桌子四周看看,白痴那样地微笑着说道,“我们不能不考虑到血,你们知道。我们应该有血,你们知道。有些青年,你们知道,或许在教育或行为方面稍落后一点,或有些差池,你们知道,而使他们和别人陷入种种困境——诸如此类——但是说到庭——想到他们身体里有血,就让人高兴!我自己呢,宁愿随时被一个有血的人打倒在地,也不愿被一个没血的人扶起来!”
  这番宏论把这一问题做了完全彻底地概括,让人人心悦诚服。在女客们退席前,这家伙引起了很多注意。那以后,我看到一向矜持的高尔皮吉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都对我们这些共同的敌人结成一个防守同盟,他们隔着桌子进行的对话奥妙无比,他们就是要以此来击败我们,击溃我们。
  “那种四千五百镑的第一种债券事务还没按所期望的途径进行吧,斯派克,”高尔·皮吉先生说道。
  “你是说A的D种吗?”斯派克先生问道。
  “是B的C种。”高尔·皮吉先生说道。
  斯派克先生抬起眉毛,一副很关心的模样。
  “一旦这问题禀告给了爵爷——我不必说他的名字了,”
  高尔皮吉先生克制着自己说道。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说道,“是N氏。”
  高尔皮吉先生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禀告他后,他的回答是‘要就还钱,要就无敕。’”
  “我的天哪!”斯派克先生叫道。
  “‘要就还钱,要就无敕,’”高尔皮吉先生坚定地重复道。
  “而下一个承受人——你明白我意思吗?”
  “K氏,”斯派克先生一脸不详地说道。
  “——K氏当时断然拒绝签字。为此到新门找了他,可他干脆拒绝那样做。”
  斯派克先生那么关注此事,已变得呆呆的了。
  “眼下,这问题就这么搁了起来,”高尔皮吉先生往后靠到椅子上说道。“如果,因为事关重大,我不能一一解释,那么我们的朋友华特布鲁克先生是会原谅我们的。
  对于他在餐桌上提到这些关系、这些名字(尽管只是暗示着提到),我觉得华特布鲁克先生只是感到非常高兴。他做出一种表情,模糊地表示十分了解(不过,我相信他并不比我对上述那些话明白得更多),并对当时所采取的那种谨慎小心大加夸赞。斯派克先生既被告以这样一种秘闻,当然也就要回敬他朋友以一种秘闻。这一来,前面的那对话又由另一个人主持下去。在这次对话中,吃惊的轮到高尔皮吉先生了。就这样反复轮流下去。而在这对话进行的所有时间里,我们这些局外人不断地感受到所谈的重大关系带来的压力;而我们的主人则自鸣得意地把我们看作一群敬畏惊恐的祭品。
  能上楼去见爱妮丝,和她在一个角落谈话,并把特拉德尔介绍给她,于我实为一件高兴的事。特拉德尔很腼腆,但讨人喜欢,还是过去那样一个好脾性的人。由于他明天早上要去一个地方一个月,必须今晚早点离开,我不能和他畅谈。不过,我们交换了住址,约定他回伦敦后我们再相聚。听说我见到了斯梯福兹,他非常感兴趣,并且那么热情洋溢地称赞他,我要他把对斯梯福兹的这些看法说给爱妮丝听。可爱妮丝这时只一个劲朝我看,在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她时才轻轻摇摇头。
  我相信她在这些人中间不能生活得惬意,所以听她说几天内就要离去,我几乎感到高兴了,虽说想到这么快又要和她分手未免难过。这想法搁在心里,我便一直留在那儿,等到其他客人都走完。我和她谈话,听她唱歌,这又使我愉快地回忆起在她布置得非常可爱的古色古香的家中度过的幸福时光,我实在想在那里等到半夜后才走,可是华特布鲁克先生客厅的灯光全熄后,我再没理由待在那里了,只好违心地和她告别。那时,我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她是我的吉祥天使,如果我想象中她那可爱的面庞和平静的微笑仿佛像天使一样远远照到我身上,这想象也并没错。
  前面说到,客人都走了,可尤来亚理当除外,我不能把他归于那些人中。他一直不停地在我们附近走来走去。我下楼时,他跟随在后;我走出房子时,他紧贴我身,慢吞吞地把他那又瘦又长的手指伸进比他手指还长的大手套指套中,那种手套叫大盖·孚克手套,是根据国会爆炸案主犯之名来命名的。
  我并不是想和尤来亚来往,可是由于记得爱妮丝的请求,我便问他可愿到我的寓所去喝一杯。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请你饶恕,科波菲尔先生,不过那称呼那么顺口就说出来了——我希望你不是勉强自己邀请像我这么一个卑贱的人去你的住处吧。”
  “这谈不上什么勉强呀,”我说道。“你来吧?”
  “我非常愿意去,”尤来亚扭扭身子说道。
  “行,那就去吧!”我说道。
  我不禁表现得对他有些不恭,可他显出不把这放在心上一样。我们走最近的一条路,一路上没多说什么。他是那么谦卑地戴那只怪手套,直到走到我的住处了,他仍往手上戴,好像一直没能戴上一样。
  我带他走上黑洞洞的楼梯,怕他的头撞在什么东西上面。在我的手中,他那只又湿又冷的手就像只蛤蟆,我真想扔开它而跑开。不过以爱妮丝和待客之道为重,我仍把他带到我的火炉边;我点亮蜡烛后,他对烛光下的房间表示谦卑的喜欢。我用为克鲁普太太喜欢而常用的那只丑陋的锡杯——我想这原本是做一个刮脸杯设制的——热咖啡时,他表示那么丰富的感情,我真想以汤烫伤他为快。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我是说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说道,“我真的从没想到过,我会亲眼看到你招待我呢!不过,不知怎么回事,我遇到那么多——以我这么卑贱的地位,我相信——我从来没想过的事,真像甘霖从天而降呢。我猜,你已听到一点我升迁的消息了吧,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
  他坐在我的沙发上,把他那兀兀的膝盖骨在咖啡杯下拱起,他的帽子和手套放在地板上。他把茶匙转来转去,他那仿佛被灼去了睫毛的裸裸红眼转向我却不看我,随呼吸而一下下抽动的鼻孔中那凹痕仍然像我以前描写的那样讨厌,再加上他全身从下巴到脚像蛇那样蠕动,这便使我当时暗自决定:我很不喜欢他。留他作客使我不安,由于当时我年轻,并不习惯掩饰我那种强烈的厌恶。
  “我猜,你已听说一点我升迁的希望了吧,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说道。
  “是的,”我说道,“一点点。”
  “啊!我早就想爱妮丝小姐会知道这件事的!”他平静地接着说道,“我很高兴发现爱妮丝小姐知道此事。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先生!”
  我真想把已放在地毯上的脱靴器向他扔过去,因为他设圈套来让我说出有关爱妮丝的事,哪怕这是不当紧的事。可我只是喝着咖啡。
  “你已经证实你是多么灵验的预言家了,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继续说道。“啊呀,你已经证实你是多么灵验的预言家了!有一次你对我说,或许我要成为威克费尔德先生的合作人,或许会有一个威克费尔德——希普事务所,你不记得了吗?也许你不记得了;不过,当一个人处于卑贱之中时,科波菲尔少爷,他可会把这些话牢记在心,念念不忘呢。”
  “我记得我这样说过,”我说道,“可我当时认为可能性很小。”
  “哦!谁会以为有可能呢,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兴奋地说道:“我相信我当时也不这么认为。我记得我亲口说过,说我太卑贱了。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坐在那里看火,我看他。
  “但是最卑贱的人,科波菲尔少爷,”他继续又说道,“或许是优秀的助手。我想起来很高兴,我曾做过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优秀助手,我也许会做得更优秀呢。哦,他是多么可敬的人,科波菲尔先生,不过他过去多么大意呀!”
  “我很遗憾听到这话,”我说道。我忍不住很尖刻地补充道,“不论从什么观点来看。”
  “的确是这样,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答道。“不论从什么观点来看。尤其是从爱妮丝小姐的观点来看!你不记得你自己那些很动人的话了,科波菲尔少爷;可我记得呢;有天你说每个人都赞美她,为这话我还感谢你呢!我想你已忘了吧,科波菲尔少爷?”
  “没忘,”我冷冷地说道。
  “哦,我多高兴,你没忘!”尤来亚叫道。“想想吧,是你首先在我这卑贱的胸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呢,而你还没有忘记!哦!——你愿再赏我一杯咖啡吗?”
  他说燃起火花时那加重的语气,他说话时转向我的目光,都有令我感到某种让我吃惊的东西在其中,仿佛我能看到他被一团火光照亮了。想到他还用完全不同的声调提出的那请求,我就用那个刮脸杯来款待他了。可是我在倒咖啡时手有些发颤,一种自觉不是他对手之感在胸中升起,一种对他随后会说什么的忧虑袭上心头,我觉得这些不会逃过他眼睛。
  他什么都不说。他把咖啡搅了又搅,他小口啜咖啡,他用他那可怕的手轻轻地摸他的下巴,他看着火,他打量着这个房间,他向我发出微笑(但不如说是喘气更确切),他心怀那种过份的谦卑扭来扭去,他一次又一次搅咖啡,啜咖啡,但他不说话,让我来续上我们的对话。
  “照你说的,威克费尔德先生,”我终于说道,“抵得上五百个你——或我——的威克费尔德先生;”我觉得,我没法不尴尬地结巴着把那话分成几节来说,要我的命也没法;“过去很大意,是不是,希普先生?”
  “哦,的确很大意,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谦卑恭敬地叹口气答道,“哦,非常大意!不过,我希望你叫我尤来亚,如果你高兴的话。那才像从前呢。”
  “行!尤来亚,”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个名字来。
  “谢谢你!”他很热情地答应道。“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听到你说尤来亚,就像听见往日的风声和钟鸣。请你原谅。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呀?”
  “关于威克费尔德先生的,”我提醒他道。
  “哦,是的,不错,”尤来亚说道,“非常的大意,科波菲尔少爷。这是只能在你我之间说的一件事。就是对你,我也只能提到而已,不能深谈。在过去的几年里,任何人处在我的位置,这时都会把威克菲尔德先生(哦,他又是一个多么有价值的人,科波菲尔少爷!)捺在大拇指下了。捺在——大拇指下了,”尤来亚慢慢地说着,并同时把他那看上去很冷酷的手伸到我桌上,又把他的拇指按在上面,按得桌子直晃,房间也在晃动。
  就算我不得不眼看他用他那八字脚站在威克菲尔德先生头上,我觉得我也不能更恨他了。
  “哦,啊呀,是的,科波菲尔少爷,”他用柔顺的声音又继续说道——这声音和他那丝毫未减轻压力的拇指按捺动作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无疑。一定有损失、羞辱,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威克菲尔德先生知道这点。我是一个卑贱地为他效力的卑贱的助手,他把我放在我无法指望可及的地位上。我应该多么感激他啊!”他说完后,脸立刻转向我却并不看我;他把他那弯了的拇指从所按之处移开,然后若有所思地慢慢刮他那瘦长的下巴,好像刮脸一样。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看见他那被红红炉火映照阴险的脸,看到他又准备说什么时,我的心是何等愤怒地跳动。
  “科波菲尔少爷,”他开始说道,“可我是否耽误你入睡了?”
  “你没有耽误我入睡。我一向睡得很晚。”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的确,自打你第一次和我说话的那时起,我就从我那卑贱的地位,点点往上升,可我仍然卑贱。我希望我永远卑贱。如果我对你说一点我的心里话,你不见得会认为我更卑贱吧,科波菲尔少爷?是吗?”
  “不会的,”我勉强说道。
  “谢谢你!”他拿出他的手帕来开始擦他的手心,“爱妮丝小姐,科波菲尔少爷——”
  “嗯哼,尤来亚?”
  “被自然地叫作尤来亚,这太美了!”他一面叫道,一面像条挣扎的鱼那样抖了一下。“你觉得她今晚模样很美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觉得她永远都是一个样,在各方面都超过她周围的一切人,”我答道。
  “哦,谢谢你!一点不假!”他叫道。“哦,多谢了,多谢了!”
  “不用,”我傲慢地说道。“你没有谢我的理由呀。”
  “嘿,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事实上,这正是我斗胆对你说的心里话。虽然我如此卑贱,”他更加用力地擦着手,时而看看火,时而看看手,“虽然我母亲是如此卑贱,我那贫寒但清白的家如此简陋,但爱妮丝小姐的身影——我不怕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科波菲尔少爷,从我第一次在小马车里见到你时起,我就对你毫无隐瞒了——却早已刻在我心中了。哦,科波菲尔少爷,我怀着多么纯洁的爱情爱我的爱妮丝走过的地面啊!
  我相信,我当时有种狂热的冲动,想抓起火炉里烧红的火钳把他刺穿。一惊之后,这想法如从一枝枪里射出的子弹那样离开了我,可是在我心中,爱妮丝的身影仍被这红头发畜牲的妄想亵渎沾污了。这时,我看到他歪坐在那里,就像他身子被他那下流的灵魂扭曲了一样,他看着我,我不禁一阵发昏。我似乎看到他在膨胀、变大,他的声音似乎充斥了整个房间;这一切似乎在从前什么时候发生过的奇怪感觉(或许人人都有过这种感觉),以及料想他将会说什么的奇怪感觉把我统辖了。
  我及时看到他脸上小人得志的表情,这比其它任何努力都更能使我记起爱妮丝的请求,于是我镇静地——这在一分钟前是我绝对不能想象的——问他,他可把他的感情向爱妮丝表白过。
  “哦,没有呢,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哦!没有呢!除了对你,我没对任何人表白过。你知道,我不过才从我那卑下的地位往上升。我把希望大部分寄予让她发现我对她父亲如何有用(我自信,科波菲尔少爷,我对他非常有用),和怎样为他排除障碍而让他顺利往前,她那么爱她的父亲,科波菲尔少爷(哦,一个女孩这样做是多么可爱呀!),我相信,为了父亲,她会对我好的。”
  我已看出这个恶棍全部的阴谋,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向我公开这事。
  “如果你好心帮我守住这秘密,科波菲尔少爷,”他接下去说道,“而且,总的来说,不反对我,我就把这视为你的特殊恩惠了,你不会愿意找麻烦的。我知道你心地多仁慈;可是,由于你是在我卑贱时(我应该说在我最卑贱时,因为我现在还是很卑贱)认识我的,说不定你会在我的爱妮丝面前反对我。我叫她为我的,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有首歌中唱道,‘把她叫做我的,哪怕将皇冠舍弃!’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这样做。”
  亲爱的爱妮丝!那个可爱善良的人,凡我想到的人没一个配得上她,会给这么一个恶棍做妻子!
  “现在不用急,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继续阴险地说道,当时我正怀着上述想法坐在那里望着他。“我的爱妮丝还很年轻;母亲和我也还得往上爬,在时机完全成熟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新的安排。所以,我有很多机会让她慢慢领会我的希望。哦,为了这个秘密我非常感激你!哦,知道你了解了我们的心事,又决不会反对我(因为你一定不希望给那个家带来麻烦,你想不出,这让我多么放心啊!”
  他握起我的手,我不敢把手收回。他潮腻腻地捏了一下,然后看他那表面褪蚀成灰白色的表。
  “啊呀!”他说道,“过了一点钟了。叙旧时,时间过得这么快,科波菲尔少爷,几乎一点半了呢!”
  我回答说,我以为还要晚些了呢。我并非真这么认为,不过只有这么说才能结束这场谈话。
  “啊呀!”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现在住的地方是在靠近新运河下游的一家公寓式旅馆,科波菲尔少爷,那儿的人们大概早在两小时前就睡着了呢。
  “很对不起,”我马上说道,“我这儿只有一张床,而且我——”
  “哦,就别提床了,科波菲尔少爷!”他一条腿抬起,如痴如迷地答道。“不过,你肯让我在火炉前睡下吗?
  “如果只有那么办,”我说道,“就请睡我的床吧,我在火炉前睡。”
  他的惊异和谦让实在有些过份,他拒绝我那番话的声音太响,几乎传到远在下面一个水平线的一间房里,惊动正在那里熟睡(我猜想)的克鲁普太太。有一个永远不能校正的时钟滴答声是帮克鲁普太太睡眠的东西。每次当我们在时间问题上有点不同意见,她就拿出那个钟来做证;而这个钟永远慢了不止三刻钟,也永远在早晨由最可靠的权威来校正拨准。在我当时的窘迫下,怎么也无法说服他接受我的卧室,我只好尽可能做最好的安排,让他在火炉前安歇。我用沙发垫(比他那瘦长身子短很多),沙发靠垫,一张毯子,一条桌布,一条干净的晨餐餐巾布,一件大衣等为他做成铺盖,他对这安排感谢不尽。我又借给他一顶睡帽,他立刻戴在头上了,睡帽下,他的模样那么奇丑可怕,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戴睡帽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我忘不了我怎样辗转反侧,怎样为想到爱妮丝和这个家伙而苦恼,怎样考虑我能做并应做些什么,怎样最后决定为了她的宁静我还是什么也不做,将我所听到的压在心底。如果我曾睡着过一小会,那么我刚入睡,眼前就出现爱妮丝的影子,眼光柔和的她满怀爱怜地看着她父亲,就像我常看到她父亲看她那样;她面带恳求的神情使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无比恐怖。我醒来时,想到尤来亚就睡在隔壁,顿时这记忆就像一个惊醒了睡眠的恶梦一般使我倍受折磨,我还同时感到沉重的忧虑,好像我让一个比恶魔还坏的东西在这里留宿。
  那把火钳也走进了我迷糊的思想而不肯出来。在似睡非睡状态中,我想,这东西依然是又红又烫的,我把它从火中取出将他刺穿。后来,这念头是如此让我不安,以至我虽明知这是幻想,仍偷偷走到隔壁去看他。我看到他仰卧在那里,腿不知伸到哪去了,嗓子眼里呼哧呼哧响,鼻子不透气却把嘴张得像个邮筒。在现实中,他比我在那烦恼的幻想中更丑陋,我后来竟因这憎恶而被他吸引得每过半小时就去那一趟,身不由己,只想多看他一眼。这漫漫长夜和先前一样沉重和无望,黑沉沉的天边并没有半点曙光。
  早晨,看到他走下楼梯时(因为——谢天谢地!——他不肯留下来吃早餐,我觉得黑夜也和他一同离开了。我去博士院时,特别吩咐克鲁普太太别关上窗,好让我的起居室通气,除掉他的气味。
  第二十六章 我堕入了情网
  直到爱妮丝离开伦敦时,我才又见到尤来亚·希普。我去票房向她告别,为她送行,他也在那儿,准备乘同一辆车回坎特伯雷去。看到他把准备穿的深紫色高垫肩短外套连同一把像小天幕一样的伞一起放在车顶后的高高座位上,这使我多少感到点满足;爱妮丝当然已坐在车厢里了。不过,我在爱妮丝眼前努力作到和尤来丝维持友好关系,我想这努力理应不会白费。在车窗前,尤来亚也像在餐桌边那样,没有片刻休闲,如一只兀鹰那样在我们附近盘旋,把我和爱妮丝交谈时片言只语完全摄入耳中,一点也不放过。
  他那晚在火炉边说的一些话令我陷入一种苦恼境地。在那苦恼中,我反复想着爱妮丝关于合伙的那番谈话。“我做我希望是正确的事。既然想到为了爸爸必须这么牺牲,我只好劝她如此办了。”为了父亲,她不惜做出任何牺牲,那她就会因为对父亲的爱而做许多让步,并将这种爱做为这些让步的理由。这些不祥又令人伤心的预感一直压在我心头。我知道她有多爱他。我知道她的为人有多真诚。我从她所说的得知,她把自己看作并非出自本意而造成父亲陷入误区的原因,她还认为她欠父亲许多,她十分迫切而诚恳地想偿还。看到她和这个穿绛紫外套的可恨的鲁福斯①有天渊之别,我得不到任何安慰,因为我觉得他们的天渊之别正是最大的危险,就因为她的灵魂这么纯洁而忘我,但他的灵魂却那样龌龊而自私。无疑,他完全知道这点,而且以他的那种狡诈,他已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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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为“红发鬼”,英王威廉二世绰号,其人貌丑,性情残酷。
  可是,我又非常明确地知道,做这种牺牲的后果必然会毁掉爱妮丝的幸福;也确切地从她的举止上知道,她当时对此毫无觉察,这阴影尚未投到她身上,如果我向她警告这即将发生的事,就会马上伤害她;所以我什么也没多说就和她分手了。她从车窗向外微笑着摇手以示作别,而缠住她的恶魔则在车顶上扭来扭去,仿佛他已把她捏到手心,大获全胜了。
  有很久,我都无法忘记和他们分别时的情形。爱妮丝写信给我说她已平安抵家,我却像看到她离开那样悲哀。无论何时,只要我陷入沉思,一定会考虑到这问题,于是我所有的不安又比过去多了一倍。几乎天天夜里我都梦见这事。这事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的脑袋那样和我的生命不可分开了。
  我有足够的闲暇来咀嚼我的不安,因为据斯梯福兹来信说他在牛津。我不在博士院时便寂寞万分。我相信,当时,我已对斯梯福兹有了一种潜在的不信任。尽管我回信时写得热情洋溢,可我觉得总的来说,我惟愿他当时不上伦敦来。实际上,爱妮丝对我的影响与想见到他的愿望相比,前者显然占了上风,我想恐怕是这样的。而且,由于爱妮丝在我的思想和兴趣中占了那么大部分,她对我的影响也就更大了。
  在这期间内,日子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溜走了。我成了斯宾罗——约金斯事务所的练习生。每年,我从姨奶奶处得到九十镑(房租和零花在外)。我的寓所已为十二个月的租约定下了,虽然我仍觉得夜里那地方可怕而夜太漫长,我在情绪低落心尚平衡的状态下安定下来,并且在那里使劲喝咖啡。回想起来,我在那段日子里喝下的咖啡真当以加仑计呢。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有三大发现:第一,克鲁普太太患了种奇症叫“金蓝病”①,大抵当她鼻子发炎时便会发病,她只好不停地用薄荷来治疗;第二,我的食品贮藏室里的温度不正常,以至白兰地的瓶子炸了好些;第三,我在这世界上好生孤独,我常用叙事诗的片断将这情形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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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系痉挛病的误读。
  在约定做练习生的那天,除了用夹心面包和葡萄酒在事务所招待那些文书们以及晚上我一个人去看了戏,我没举行任何庆祝活动。因为看博士院式的《陌生人》一戏,我受了极大刺激,以至回家后,我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的我来。订好约后,斯宾罗先生说,由于他女儿就要从巴黎回来而家里的安排又有点混乱,否则他准会很高兴请我上他在诺伍德的家,庆祝我们的新关系。不过,他表示,女儿回家后,他希望能有机会招待我。我向他表示了谢意,也知道了他是一个有女儿的鳏夫。
  斯宾罗先生很守约。不过一个或两个星期,他就提到这种安排,并说如果我肯赏光在星期六去他家并一直待到星期一早上,他会极快乐。我当然说我很乐意;他就决定用他的四轮马车接送我。
  到了那一天,连我的厚毡包也成了受雇文书们艳羡的对象。他们认为诺伍德住宅是一神秘的圣地。其中一人告诉我说,他听人们说斯宾罗先生饮食用的全是银器和名瓷餐具。另一人说,那里的香槟酒像一般人家装淡啤酒那样成桶成桶地装。带假发叫提菲的那个老文书说在这儿干了多年,曾去过那里几次,每次都深入到早餐厅。他形容那里是最豪华的所在,并说他曾在那里喝过产自东印度的棕色葡萄酒,那酒贵重到令人眼都睁不开。
  那天,我们宗教法庭中有个延期案件——把一个在教区委员会里反对修路的面包师开除出教会的案件——据我看,那证词之长是《鲁滨逊漂流记》的两倍,所以结束时已经很迟了。不过,我们判他出教六星期,还罚他巨额的诉讼费。而后那个面包师的代诉人、法官、还有双方的律师(他们关系很好)一起出了城,斯宾罗先生和我也被那辆四轮马车载走了。
  那辆四轮马车很精致;那两匹马拱起脖子,抬起腿,好像它们也知道它们属博士院一员一样。在博士院,人们争相讲排场,所以造出些很精致的马车。不过,我一直就认为,将来也永远认为,在我那时代的潮流是浆得硬硬的衣服。我相信,代诉人穿着件硬硬的衣服,他们的容忍之心也到了人类天性所能及的极限了。
  我们一路很快乐。斯宾罗先生对我的职业作了些指示。他说,这是世界上最上流的职业,决不应将其与律师行当混为一谈,因为这完全不同,这职业更专门化,更少些机械性,利益也更多。他说,我们在博士院里比在其它任何地方都要轻松得多,这样一来我们就成为一个特权阶层了。他说,我们主要受雇于律师,这令人不快的事实是无法掩饰的,但他教我明白了:律师都是人类中的劣等种族,无处不受代诉人轻视。
  我问斯宾罗先生他认为最好的业务是什么。他回答说是发生争议的遗嘱案,如案中涉及价值三或四万镑的小财产,那就再好不过了。他说在那种案件上,不仅在辩论的每一程序上有很好的挑刺机会,在质问和反质问上有无穷证据(不用说先后要上诉于代表法庭和议院了),还因为诉讼费最后肯定由各方出;而双方只顾论短长,自然不计费用了。后来,他又对博士院作了全面赞颂。博士院最值得称道处(据他说)乃是其周密性。这是世界上组织得最合理的地方。这是周密观的完美代表。一句话可以概括。比方说,你把一桩离婚案或索赔案提交宗教法庭。很好,你在宗教法庭中审理它。你在一个家庭集团中安安静静打小牌,从容不迫把牌打完。如果你对宗教法庭不满,那又怎么办呢?当然,你就去拱型法庭。什么是拱型法庭呢?在同一法庭的同一房间里,用同一个被告席,有同一些律师,但法官是另一个,因为宗教法庭的法官可以在任何开庭日以辩护士身份出庭。得了,你又来打小牌了。如果你还不满意,那好。那你又怎么办呢?当然,你就去见代表们。谁是代表们呢?嘿,教会代表就是些没任何职务的辩护士。当上述两院打小牌时,他们都观战过,也看了洗牌、分牌、斗牌的全过程,还和斗牌的人一一交谈过,现在却以法官身份出现,来把这案做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案!斯宾罗先生郑重地总结说,那些不知足的人会说博士院的腐败、封闭以及对其改良的必要;但当每斛小麦的价格达到最高之时①,博士院也是最忙之季。一个人可以把手按在心上对全世界说道——“碰碰博士院,国家便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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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尽管入口谷类征税法于1846年废除,但狄氏写此书时(书成于1850年),小麦问题仍是焦点之一。凡遇不近情理事,人们便说:“小麦价格如此,这事也只好如此。”
  我对这番话洗耳恭听,虽然我得承认,我怀疑国家是否像斯宾罗先生说的那样感谢博士院,但我恭敬地接受了他这番议论。至于每斛小麦的价格么,我很谦卑地认为非我力量所至。至今,我也永远战胜不了那斛小麦。在我这一生中,一遇到什么问题,它就要出场打击我。现在,我也还不太清楚,在无数不同的时机,它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或它有什么权利一定要压倒我,无论在什么问题上只要这位叫斛的老伙计硬是介入了。(我觉得它总这样干),我就一败涂地了。
  这是离了题的话。我可不是那个去碰博士院而让国家完蛋的人。我用缄默来谦卑地表示我同意年资和学问都高于我的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们也谈了《陌生人》,谈了戏剧,谈了那两匹马,一直谈到我们来到斯宾罗先生住宅的大门前才告一段落。
  斯宾罗先生的住宅有个可爱的花园。虽然并非时值一年中赏玩花园的最佳季节,但我仍被那打理得美丽的花园迷住了。那儿有一片可爱的草地,有一丛丛的树,有我在昏暗中仍可辨出的观景小径,小径上有搭成拱型的棚架,棚架上有时令的花草。“斯宾罗小姐就在这里一个人散步。”我心想,“天哪!”
  我们走进灯光通明的住宅,走过挂有各式高帽、软帽、外套、格纹上衣、手套、鞭子和手杖的过道。“朵拉小姐在哪里?”斯宾罗先生对仆人说道。“朵拉!”我心想。“多美的名字啊!”
  我们转进附近一间房(我想那就是以棕色东印度葡萄酒而著称的早餐厅了),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道““科波菲尔先生,小女朵拉,小女朵拉的密友!”无疑,这是斯宾罗先生的声音,可我听不出了,也不在意是谁的了。一刹那间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命运应验了。我成了一个俘虏,成了一个奴隶。我神魂颠倒地爱上了朵拉·斯宾罗!
  我觉得她不是凡人。她是仙女,是西尔弗①,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没人见过的什么,人人都渴慕的什么。我立刻堕入爱情深渊。在深渊边上,我没停一下,没向下看,也没回头看,连话都没来得和她说一句,就头朝下地栽下去了。
  “我”,我鞠躬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从前见过科波菲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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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气仙。
  说话的不是朵拉。不是;而是那个密友,默德斯通小姐!
  我不认为当时我很吃惊。据我可信的判断,吃惊这一本能已不复在我身上存在了。在物质世界中,除了朵拉,一切可令人吃惊的事物都不足道了。我说道:“你好,默德斯通小姐?我希望你很好。”她答道:“很好。”我说道:“默德斯通先生好吗?”她答道:“舍弟很健旺,谢谢你。”
  斯宾罗先生看到我们彼此相识,我相信,他已吃惊,这时他找得时机插进来说:
  “科波菲尔,”他说道,“我很高兴地知道你和默德斯通小姐早就认识了。”
  “科波先生和我,”默德斯通小姐板着脸不动声色地说道,“是亲戚。我们一度稍有相识。那时他还是小孩。从那以后,命运把我们分开。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我答道,无论在何地,我都能认出她来。那是千真万确的。
  “蒙默德斯通小姐好意,”斯宾罗先生对我说道,“接受了做小女朵拉密友的职务——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小女朵拉不幸丧母,多亏了默德斯通小姐来做她的伙伴和保护人。”
  当时,我心头一下闪过一个念头,我觉得正如那藏在衣服口袋里的叫做防身器的暗器一样,默德斯通小姐与其说是保护人,不如说是攻击者。但当时除了朵拉以外,对任何问题我都不会久想了,我只抓紧时间来看着她,我觉得我从她那娇嗔任性的举止中看出了她和她的伙伴和保护人并不怎么亲密。就在这时,我听到铃声。斯宾罗先生说,这是第一道通知晚餐的铃声。于是我就去换衣了。
  在那种忘情的状态下,还记着换衣服或干别的什么事,未免就显得可笑。我只能咬着我毡提包上的钥匙坐在火炉前,想着那迷人的、孩子气的、眼睛明亮的、可爱的朵拉。她的身材多美好,面容多娇艳,她的风度多文雅、多么多变又多么迷人啊!
  好快,铃又一次响起,我已来不及像在那种情况下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好生收拾一下自己,只好匆匆换了衣下楼去。那里已有一些客人了。朵拉正和一个白发老先生谈话。他虽然白发苍苍——据他说他自己已经做了曾祖父了——仍遭到我疯狂地嫉妒。
  我陷入怎样一种心境了哟!我嫉妒每一个人。想到有什么比我和斯宾罗先生更熟悉我就不能忍受了。听他们谈到我没有参加的活动,我就痛苦极了。一个有着极光滑秃头的人很温和地隔着餐桌问我是否是第一次到这家,我真想向他施以一切粗暴的行为予以报复。
  除了朵拉,我不记得还有谁在那里了。除了朵拉,我不记得桌上有什么菜肴。我的印象是,我把朵拉完全吞到肚子里去了,有半打碟子的食物未被我动过就撤下去了。我坐在她身旁,和她谈话。她的声音细声细气悦耳动听,她的娇笑魅力横生,她的举手投足都愉快动人到让一个着迷的青年成了她死心塌地的奴隶。她一切都是娇小的,越娇小越可爱,我这么认为。
  当她和默德斯通小姐(宴会中没别的女人)走出餐室时,我生出一种幻想,只有耽忧默德斯通小姐会对她诽谤我,我这幻想才受到纷扰。那个秃头又亮又滑的温和的人给我讲着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想和花园有关;我觉得好像几次听他说“我的园丁”一类的话。我装出很聚精会神倾听的样子,但我始终和朵拉在一个伊甸园里游玩呢。
  我们走进客厅时,默德斯通小姐那冷酷而又漠然的表情又让我心忧,生怕我会在我爱的人面前受诽谤。可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使我释然了。
  “大卫·科波菲尔,”默德斯通小姐向我招手,把我引到一个窗前。“说句话儿。”
  只有我和默德斯通小姐四目相视了。
  “大卫·科波菲尔,”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我不必多谈什么家常事。那并不是让人愉快的话题。”
  “一点也不是,小姐,”我说道。
  “一点也不是,”默德斯通小姐同意地说。“我不愿记起往日分歧,或往日的粗暴行为。我受到过一个人——一个女人,为了我们女人的名誉,我讲起来未免遗憾——的粗暴对待,提起她来,我就讨厌并恶心,所以我不肯提到她。”
  为了姨奶奶之故,我心头很愤慨;但我说,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愿意,不提她当然更好。我还说,听到别人不客气地提到她,我就不能不直爽明白地说出我的看法。
  默德斯通小姐闭上眼,一脸轻视地低下头;然后慢慢睁开眼,继续说道:
  “大卫·科波菲尔,我不想掩盖这事实,在你小的时候,我对你持不满意的看法。这看法或许是错的,你也许已经变好了。现在,在我们中间这已不成障碍了。我相信,我属于一个素以坚定著称的家庭,我不是由环境造就的那种人或可以改变的人。对你,我可以持自己的看法。对我,你亦可持你自己的看法。”
  这次低下头的是我。
  “不过,这些看法”,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没必要在这里相冲突。眼前这种情况下,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最好不这样。既然命运使我们又走到一起,那么别的机会下我们还会相遇。我建议,让我们在这里像远亲那样相处吧。家庭的情况使我们只好这样,我俩应谁也完全不谈到对方。你同意这意见吗?”
  “默德斯通小姐,”我答道,“我觉得,你和默德斯通先生对我很残酷,对我母亲很刻毒。我只要活着,就不会改变这看法。不过,我完全同意你的建议。”
  默德斯通小姐又闭上眼、低下头。然后,她只用她那冰冷坚硬的手指点点我手背,就调弄着她腕上和脖子上的那些小锁链走开了。这些小锁链似乎还是从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些,因为样式完全相同。这些锁链,和默德斯通小姐的性格联系在一起,就使我想起监狱门上的锁链;使一切在门外看到它们的人能想到门里的情形。
  那个夜里我知道的不过如此:我心上的皇后弹奏着吉它这样了不起的乐器并用法语唱迷人的小曲。歌词大意是:“不管什么,我们应该跳个不停,嗒拉拉,嗒拉拉!”我深深陶醉于幸福中了。我不肯吃点心。我的灵魂对酒特别生畏。当默德斯通小姐把她拘捕带走时,她微笑了,向我伸出她那芬芳的手。我在一面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我那傻乎乎的模样如同白痴一样。我在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下入睡,在一种脆弱迷恋的心境中起床。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时间尚早,我觉得我应该去那些拱形花棚下的小径上走走,玩味她的影子。我走过过道时,碰见了她的狗。狗的名字是吉普(吉普赛的简称)。我温和地朝它走去,因为我连它也爱上了。可它露出满口牙,钻到一把椅子下面大声吠叫,一点也不愿接受我的爱抚。
  花园里很凉爽而安静。我边走边想,如果我一旦和这宝贝订婚,我会幸福到何等地步。至于结婚、财产等这类问题,我相信那时我像爱小爱米丽时一样天真无邪。能被允许称她朵拉,给她写信,爱她,崇拜她,我能相信她就是和别人在一起时仍然思念我,这一切于我就是人类一切野心的顶点了——我相信那是我野心的极限了。无疑,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情种;不过在这一切之上,我仍有一颗纯洁的心。回想这一切,虽觉好笑,却不觉有半点轻视。
  我走了没多久,就在拐弯处碰见了她。我记起那个角落时,我又感到从头到脚一阵颤慄,手中的笔也发抖了。
  “你——出来得——这么早,斯宾罗小姐,”我说道。
  “在屋里那么无聊,”她回答道,“而默德斯通小姐又那么荒谬。她胡说什么要等天气干一点我才能出来。干一点!(说到这里,她发出最悦耳的笑声)。在星期天早上,我不练习音乐的早上;我总得有点什么事干呀。所以我昨晚告诉爸爸,我非得出来。何况,这是一天中最亮的时候,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顾一切并且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当时的确很亮了,但一分钟前还是很黑暗呢。
  “你是讲客气话吧?”朵拉说道,“还是天气真的变了?”
  我更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客气话,实在是明明白白的事实;虽然我并没感到天气有什么变化。我很不好意思地又补充说明道:是我心情状态有变化。
  她把她那鬈发摇了下来,这下就把她羞红的脸遮住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鬈发呢——我怎么能见过呢,因为从没有那样的鬈发呀!而那鬈发顶上的草帽和蓝缎带,如果我能把它们挂在我白金汉街上的卧室里,那会是怎样的无价之宝呀!
  “你刚从巴黎回吗?”我说道。
  “是的,”她说道。“你去过巴黎吗?”
  “没有。”
  “哦!我希望你不久去那儿。你一定会很喜欢它的!”
  心底的悲哀不由得浮上了脸。她竟希望我走,她竟以为我会走,这让我受不了。我看不起巴黎!我看不起法国!我说,眼下,无论为了人世间何种理由,我也不会离开英国。什么也打动不了我。一句话,她又摇那些鬈发。这时,那头小狗沿小径跑来解救我们了。
  它很嫉妒我们,一个劲冲我叫。她把它抱在怀里——哦,我的天哪!——她爱抚它,可它还一个劲叫。我想摸摸它,它却不肯;于是她拍拍它。看到她拍着它那感觉迟钝的鼻头来惩罚它,它就闭上眼,舔她的手,仍然发出低音提琴的呜呜声,这使我更加痛苦。终于,它安静下来了——头抵着她那有小酒涡的下巴,它当然该安静了!——于是我们向一间温室走去。
  “你和默德斯通小姐并不亲密,是吧?”朵拉说道——
  “我的宝贝!”
  (这后一句话是对狗说的。哦,但愿这话是对我说的!)
  “不,”我答道。“一点也不亲密。”
  “她挺讨厌,”朵拉噘着嘴说道,“我真想不通,爸爸选了这么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作我的陪伴是为什么——是不是,吉普?我们不会信任那种性格怪僻的人,吉普和我。我们喜欢信任谁就信任谁,我们要寻找自己的朋友,我们不要他们帮我们找,是不是,吉普?”
  吉普发出很舒服的声音来回答,那声音像小茶壶沸腾时发出的。对于我,每个字都是加在旧锁链上的新锁链。
  “真叫人难过,就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慈祥的妈妈,我们就得有一个像默德斯通小姐那样乖戾讨厌的老家伙时时盯着——是吧,吉普?不要紧,吉普。我们不要信任她,不管她怎样,我们都要尽可能让自己快乐,我们要捉弄她,不巴结她——是不是,吉普?”
  如果这一切再持续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在石子路上跪下,或膝行,或被马上赶出门。好在温室离我们不远,我们也很快就到了。
  温室里有许多美丽的天竺葵陈列着。我们在天竺葵前徘徊,朵拉不时停下称赞这一盆或那一盆,我也就驻下步子来称赞那同一盆花。朵拉孩子气地笑着把狗抱起来嗅那些花。如果不是我们仨全在仙境,那我肯定是在的。直到今天,天竺葵叶的气味还使我对那瞬间的变化而半惊半喜。那时我看到,在重重的花儿和亮闪闪的叶片下,有一顶草帽和蓝缎带,浓浓鬈发,还有一只被秀丽的双臂抱着的小黑狗。
  默德斯通小姐已经在找我们了。她在这里找到了我们,就向我们呈献上那张令人不快的脸,还有那张脸上用粉填平的沟沟道道;她还要朵拉亲她。然后,她挽起朵拉的胳臂,率领我们去吃早饭,我们就像是一支送葬的军人仪仗队。
  由于茶是朵拉泡的,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可我完全记得,我坐在那里拼命喝,一直喝到我的整个神经系统(如果那时我还有一个神经系统的话)崩溃。不久,我们就去教堂。在家庭厢位中,默德斯通小姐坐在朵拉和我之间,可我听见了她唱诗,那时全体会众都不存在了。崇拜仪式中有篇布道——当然和朵拉有关——我怕我对那次礼拜所能记得的不过如此了。
  那一天我们安安静静度过了,没有来客人,我们只散了一次步,四个人用了家庭晚餐,晚上就看书。默德斯通小姐面前摆着一本大的讲道集,眼却盯着我们,认真地监视我们。啊,那天晚餐后,斯宾罗先生头上顶着小方帕坐在我对面,却没想到我在幻想中正以快婿的身份热情拥抱他呢!夜间向他告别时,他也没想到在我的幻想中,他已完全应允我和朵拉订婚,我正为他祝福呢!
  清早,我们就动身了,因为海军法庭正在审理一桩救援船只的案子。审理这案子需要了解所有有关航海术的知识,因为关于那类问题,我们博士院里的人不会知道得很多,所以法官出于好心已经请了两年高年资的三一院专家来帮他。不过,朵拉在早餐桌上又泡茶。她抱着吉普站在台阶上时,我在马车上向她又伤心又高兴地摘帽致意。
  那天我对海军法庭持什么感想;听审时我脑子里是怎样把这案子搅得一团糟;我在桌上作为高等判决权标记的银记上怎样看出有“朵拉”字样;当斯宾罗先生扔下我而回家去时——我曾发了疯似地盼他会再带我回他家——我觉得自己有如被遗弃在荒岛上的水手;我不要再花力气去描写这没有结果的一切了。如果那个昏睡的老法庭可以醒来,把我在那里做的有关朵拉的白日梦以可见的形式显现出,或许可以显示出真实的我来。
  这并不是说,我只在那一天做梦。我是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做梦,一学期又一学期地做。我去那里,不是去听正在受理的案件进行过程,而是去想朵拉。那些案件在我面前慢吞吞拖,如果我记一下,那只是在婚姻案时,我(想着朵拉)想了解,结了婚的人为什么会不幸福;在遗产案时,我考虑如果由我继承案中财产,我会对朵拉首先采取什么行动。在我头脑发热的第一个星期里,我买了四件华丽的背心,不是为自己,我并不喜欢那种玩艺,而是为了朵拉;我走在外面时戴上草绿色手套,穿上紧靴子使我那从没长过鸡眼的脚从此就生了这玩艺而没好过。如果把我那时穿的鞋找得出来,再和我的脚比比大小,就可以生动说明我当时心境如何了。
  虽然为了向朵拉表示敬意,我把自己弄成了跛子,可我仍怀着能见到她的希望走很多路。没多久,在诺伍德一带我就像邮递员一样人人皆知了。同样,我也走遍了伦敦。我在设有最好的女人用品商店的街区走来走去,我像一个不安宁的鬼魂那样逗留在商品展览馆,我早精疲力尽,却仍艰辛地在公园里徘徊。有时,过了很久,在极少的机会下我见到了她。或见她在车窗后摆摆手套,或见她后便与她和默德斯通小姐一起走一小段路,并和她说几句话。在后一种情况下,我总是很悲哀,因为我感到我没说上一句要紧的话,或者感到她完全不了解我有多么虔诚,甚至觉得她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不用说,我一直盼着再度被邀请去斯宾罗家。可我不断失望,因为我再未受到这种邀请。
  克鲁普太太肯定是个眼力极好的女人;因为当这恋情才产生几个星期,就连对爱妮丝,我也只在信上写道我去过了斯宾罗先生家。“他,”我写道,“只有一个女儿,”我都没勇气写得更透了。我说克鲁普太太肯定是个有眼力的女人,因为就在不过是刚开始的阶段,她便觉察出来了。一个晚上,我心烦意乱时,她上楼来,问我肯不肯赏给她一点搀了大黄和七滴丁香精的小豆蔻汁,当时她正得了我前面说过的毛病。这是治她毛病最有效的药——如果我手头没那东西,就请赏给她一点白兰地,那也是仅次于前者最好的药。她说,她对这白兰地并没有嗜好,只不过它是退而求其次的最佳药物。而我从没听说过头一种药,后一种倒是壁橱中常备有的,我就给了克鲁普太太一杯,她便当我面开始把它喝下去,免得让我疑心她会把它用在什么不正当的用途上。
  “提起劲来,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看到你这样子,先生,我受不了呀,我自己也是个做母亲的呀”。
  我虽不怎么明白怎么可以对·我这么说,但仍尽力做出亲切状,朝克鲁普太太笑笑。
  “喂,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原谅我吧。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先生。这里面有一个年轻小姐哟。”
  “克鲁普太太?”我马上红着脸说道。
  “哦,唉哟哟!要抱希望,先生!”克鲁普太太点点头以示鼓励道。“别失望,先生!如果她不对你微笑,天下人还多的是的,你·可·是一个让人喜欢的青年人,科波福尔先生,你一定要明白你自己的价值,先生。”
  克鲁普太太总叫我科波福尔先生。第一,毫无疑问,这不是我的姓,其次,我不由不把它和一个洗衣日隐约地联系在一起①“你怎么想到这里会有什么年轻小姐呢,克鲁普太太?”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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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Copper可作铜解,亦可作锅解,Copperful(科波福尔)意谓满满一锅的衣。
  “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动情地说道,“我自己就是一个做母亲的呀。”
  有那么一会儿,克鲁普太太只好把手放在紫花布胸衣上,用一口一口的“药”来减轻她复发的病痛。终于,她又开口了。
  “当你亲爱的姨奶奶为你租眼下这住处时,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我就说了,我现在找到一个我可以照顾的人了。谢天谢地!我说道,‘我现在找到一个我可以照顾的人了!’——你吃得少,先生,也喝得少。”
  “就凭这你这么推论吗,克鲁普太太?”我说道。
  “先生,”克鲁普太太用一种近似严厉的腔调说道,“除了为你,我也为别的后生洗过衣物。一个青年男子可以过分关心自己,也可以太疏忽自己。他可以把他的头发梳得太勤,也可以太疏于梳头。他可以穿太大的靴子,也可以穿过小的。这全由那小伙子原来已形成的个性而定。可是他如果朝任何方面走极端,先生,那在这两种情况里总有一个年轻小姐。”
  克鲁普太太那么坚定地摇头,我连招架都来不及便败下阵来。
  “在你以前死在这里的那个人,”克鲁普太太说道,“他就是因为恋爱——是和一个酒店女招待——虽然酒喝得胀了起来,还立刻买了些背心呢。”
  “克鲁普太太,”我说道,“我得请求你,千万别把和我有关的年轻小姐和酒店女招待或其它什么别的扯到一起吧。”
  “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忙说道,“我自己就是一个母亲,也不至于那样。先生,如果我让你心烦了,就请你原谅。我从来不愿闯进不欢迎我的地方。不过,你是一个年轻绅士,科波福尔先生,我要劝你,提起劲来,要抱希望,也要知道你的价值。如果你学点什么,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喏,如果你去玩玩九柱戏什么的,也许会觉得能转移下你心思,对你也有益呢。”
  说这番话时,克鲁普太太装出很珍重那杯白兰地的样子把它喝完,然后行个礼就告退了。她的影子隐入门口的黑暗中时,我觉得克鲁普太太实在有点冒失。但同时从另一种观点来看,我乐意接受她的劝告,将其视为使我今后能格外注意保秘的提醒,也是一种告诫。
  第二十七章 汤姆·特拉德尔
  也许由于克鲁普太太的劝告,也许由于九柱戏的正式名称斯开特尔和特拉德尔读音略有些相似,第二天,我便想去看看特拉德尔了。早过了他上次说的时间了。他住在开姆顿区兽医学院附近一条小街上。据住在那一带的一个文书告诉我,那地方的房客主要是些男学生,他们买下活驴子,然后在他们的住处用这些四条腿的牲口做实验。从那文书那里,我得到有关这么一个学术园地的知识,当天下午我就去拜访老同学了。
  我发现那条街并非像我所希望的——因为我是为特拉德尔那么希望——那么好,那里的居民似乎有种把他们不要的小玩艺扔到街上的嗜好。这嗜好不仅仅使那街道因为那些菜花叶子而又臭又潮,还特别脏。被扔的也不完全是菜叶类,因为我在找我要的门牌号时,亲眼看到一只鞋,一只汤锅,一个烟囱盖,一把伞,而其破旧程度并不一样。
  弥漫在这儿的气息使我记起我和米考伯夫妇同住的日子。我找的那住宅具有一种形容不出的破落气,所以显得和这街上的其它建筑大不一样,虽说这些建筑统统依一种单调的模式所建成,看上去就像一个还没了解砖石用法就学造房子的学徒的早期描图;这下就更让我记起米考伯先生和太太。
  “喏,”送奶人对一年轻的女佣说道,“欠我的那一小笔欠帐准备好了吗?”
  “哦,老爷说,他马上去安排,”这是回答。
  “因为这一小笔欠帐拖得太久了,”送奶人好像没听到回答一样自顾自地讲道,据他那口气来判断,与其说他是讲给那个年轻的女仆听的,不如说是讲给屋里什么人听的,他冲那走廊瞪眼的样子更证实了这点,“我开始相信它已付之东流,不指望再还了。嘿,我再也忍受不了啦,你知道的!”送奶人说道,仍然冲那屋里喊,朝那走廊瞪眼。
  顺便说一句,他实在不像个经营这种软性的牛奶生意的人。哪怕他当屠户或酒商,他那模样也够凶了。
  那年轻的女仆声音低了下去,从她嘴唇的动作来看,我觉得她好像想小声说欠款马上就会安排好了。
  “我对你实说吧,”那送奶人托起她的下巴,逼视着她说道,“你喜欢牛奶吗?”
  “是的,我喜欢,”她答道。
  “那好,”送奶人答道,“你明天就没有了。你听见了吗?
  明天你连一滴牛奶也没有了。”
  我觉得,今天仍有牛奶的希望使她大体上安心了。送奶人忿忿地向她摇头以后松开了她的下巴,气冲冲地打开罐,按往常的量往那家的瓶里倒。倒完后,他嘟哝着走开了,又在第二家门前像池愤似地用高嗓门发出他那一行的吆喝声。
  “特拉德尔先生住在这里吗?”这时我问道。
  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从走廊尽头发出应答声“是的。”于是那年轻女仆说“是的”。
  “他在家吗?”我问道。
  那个神秘兮兮的声音再次予以肯定答复,于是那女仆又加以响应。我就走进那住宅,依那女仆指点走上楼梯。经过客厅后门时,我觉得有道神秘兮兮的目光在打量我,大概这目光是属于那神秘兮兮的声音了。
  我走到楼梯顶时——这幢房子只有两层楼——特拉德尔已在楼梯口迎接我了。他见了我很高兴,极诚恳地欢迎我进他的卧室。卧室在房子的前部,虽然没多少家俱却也十分整洁。我看出,这是他唯一的房间,因为房里有张沙发床,鞋油刷子和鞋油与书为伍——在书架最上一层的一本词典后面。他的桌子被文件遮住了,他正穿着一件旧上衣在那儿兢兢业业做事。我知道,在我坐下来时,并没东张西望,可我什么都看见了,连他的瓷墨水瓶上一个教堂的风景画也看见了——这是我在和米考伯一起生活时养成的一种本领。他巧用心思,重新打扮他的衣柜和放他的靴子、刮脸杯等,这就又特别让我记起,还是那一个特拉德尔,曾用写字纸做成洞来捕苍蝇,并用种种值得纪念的手工艺术品来安慰受虐待的自己。
  在卧室的一个角落里,有件什么东西被一大块白布整整齐齐盖着。我猜不出那是什么。
  “特拉德尔,”我坐下后又握住他手说。“看到你我真高兴。”
  “我看到你很高兴,科波菲尔,”他接着说。“我看到你实在很高兴。因为在伊力巷相遇时,我看到你就开心得不得了,也相信你看到我就开心得不得了,所以我给你的是这个地址,而不是在律师公寓的那个地址。”
  “哦,你有律师公寓吗?”我说道。
  “嘿,我有一个房间加一条过道的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一个文书,特拉德尔答道。“另有三个人和我合伙租了一套律师公寓——看着像那么回事,我们也把那个文书分了,我每星期付他半克朗。
  他一边这么解释,一边微笑,我觉着那微笑中包含了他旧日的质朴,善良、温顺,以及不幸。
  “我通常不把这里的地址告诉别人,科波菲尔,你知道,”特拉德尔说道,“并不是因为我有丝毫傲气,只因为那些来见我的人不会愿意上这里来。对我自己而言,我尚在这世界上继续与困难抗争,如果我还装模作样,未免太可笑了。”
  “你正在学法律,华特布鲁克先生告诉我的,”我说道。
  “嘿,是的,”特拉德尔不断搓着手慢慢说道,“我正在学法律。事实上我拖了好久才开始学它。这是订约以后又过了些日子了,不过那一百镑的学费很压人的呀。很压人的呀!”
  特拉德尔像要被拔掉一个牙那么退缩地说道。
  “特拉德尔,我坐在这里看你时,你知道我忍不住在想什么吗?”我问他道。
  “不知道,”他说道。
  “你过去常穿的那身天蓝色的衣服。”
  “啊,当然!”特拉德尔笑着叫了起来。“紧包着腿和胳膊,你知道吧?”唉呀“好哇!那日子挺快活,是不是?”
  “我想,如果我们的校长不虐待我们任何人,那日子会更快活,”我答道。
  “也许是那样吧,”特拉德尔说道。“不过,唉哟,那时有许多趣事呢。你记得寝室里的那些夜晚吗?我们常吃夜宵的那些时候?我们常讲的故事?哈,哈,哈!你还记得为了麦尔先生我哭而挨棍子的事吗?老克里克尔!我倒想见见他呢!”
  “他对你很坏呢,特拉德尔,”我愤愤地说;他那高兴劲令我觉得好像见他挨打就是昨天的事。
  “你那么认为吗?”特拉德尔马上说道。“真的吗?也许是的,有点儿。但那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老克里克尔!”
  “那时你是由一个叔叔抚养吗?”我问道。
  “当然是的!”特拉德尔说道。“我经常要给他写信的那人。可总也没写成,啊!哈,哈,哈!是的,当时我有一个叔父。
  我离开学校后不久,他就死了。”
  “真的!”
  “是呀。他是一个歇了业的——你怎么称呼!——布贩子——布商——曾立我为他的继承人。可我长大了,他又不喜欢我了。”
  “你说的当真?”我说道。他那么镇定地说,我以为他还有什么解释。
  “哦,真的,科波菲尔!我说的是真话,”特拉德尔答道。
  “这是件不幸的事,可他压根不喜欢我。他说我一点也不如他希望的那样,所以他和他的女管家结婚了。”
  “那你怎么办呢?”我问道。
  “我没任何特别的行动,”特拉德尔说道。“我和他们住在一起,等着被打发到社会上去;一直住到他的痛风竟不幸进了他脏腑而他咽气,于是她就嫁了个年轻人,这下我无依无靠了,才算结束了。
  “说到底,特拉德尔,你得了点什么没有?”
  “哦,有的!”特拉德尔说道。“我得了五十镑。我一直没学会任何技能,一开始我不知如何是好。不过,靠了一位专家之子的帮助——这人在萨伦学校住过,叫劳列尔的,鼻子朝一边歪。你记得他吗?”
  “不记得。那人没和我一起住过;我在那儿时,所有人的鼻子都是正的。”
  “那也没关系,”特拉德尔说道。“靠了他帮助,我开始抄写法律文件了。但那不够糊口;后来我开始为他们记叙案件,作摘要,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因为我是一个埋头苦干的家伙,科波菲尔,我已学会怎么全力以赴干那些事了。得!所以我想学法律,因此把那五十镑剩下的一点用光了。不过,劳列尔把我介绍给一两家事务所,其中一个便是华特布鲁克先生的,我找到不少事干。我也侥幸认得一个出版界人士,他在编一种百科全书。他给我些活干;事实上,”他盯着桌子说道,“我现在就是为他工作。我编纂书什么的并不差,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还是用他那一贯愉快亲切的神气说道,“不过,我缺乏创造力,一点也没有。我相信,再没有任何年轻人比我还缺少创造力了。”
  似乎特拉德尔期待我对这一当然事实予以承认,我就点头了;他怀着还是那样百折不挠地忍耐力——我无法用更好的叙述了——照先前那样继续说下去。
  “就这样,一点一点,靠省吃俭用,我终于凑起了那一百镑,”特拉德尔说道;“感谢老天,总算付清——虽然——虽然那当然是,”特拉德尔好像又被拔掉了一颗牙似地退缩着说道,“压力很大的。我仍然靠我说过的那份工作生活,我希望,有一天能跟一家报纸联系上;而那家报纸就会成为我的幸运起源。喏,科波菲尔,你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长着人人都喜欢的一张脸,看到你是那么高兴,我也就什么都不瞒你了。
  所以,你应该知道,我订婚了。”
  订婚了!哦,朵拉!
  “她是位牧师的女儿,”特拉德尔说道,“十个中的一个,住在德文,是的!”他见我不由自主看那墨水瓶上的风景,便说道。“就是那个教堂!你朝这儿看,向左,在这门的外边,”他顺着墨水瓶往下指着说道,“就在我笔点处,坐落着那房子——你懂了,正对着教堂。”
  他详尽说明这一切时的那快乐在当时不能为我完全领会,因为我当时自私的思想,正在勾画斯宾罗先生的住宅和花园。
  “她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孩!”特拉德尔说道,“比我稍年长一点,却是最可爱的女孩!我对你说过我要出城吗?我去过那里了。我走着去,又走着回,度过了最有趣的时光!我相信,从订婚到结婚,我们还要等很长时间,不过我们的格言是:等待和希望!我们总这么说,‘等待和希望’,我们时时这么说。她肯等我,科波菲尔,等到六十岁,等到你说出的任何年岁!”
  特拉德尔得意地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把手放在我先前说过的那块白布上。
  “不过,我们已向家庭生活迈出了第一步。不错,我们已迈出了第一步。我们应该一步一步地走。这儿,”他骄傲又小心地揭开那布,“有两件最先买下的家具。这是一个花盆和一个架子,是她亲自挑买的。你把它放在一个客厅的窗上”特拉德尔略往后退退,满怀赞叹地欣赏着说道,“种上一株花,于是——于是你就看吧!这张带云石面的小圆桌圆周有二英尺十英寸,我买的。你会放上一本书,你知道,当有什么人和他太太爱你或你太太,也许要有个地方放上一杯茶,——于是——于是你再来看吧!”特拉德尔说道。“这是件令人赞叹的工艺品——像石头一样坚固呢!”
  我对这两件东西大加称赞,然后特拉德尔把那块白布像先前揭开时那么小心地蒙上去。
  “在用具方面这并不很多,”特拉德尔说道,“不过毕竟有一些了。桌布、枕套这类东西最让我气馁,科波菲尔。铁制用品——蜡烛盒、烤架,这类必需用品也如此——因为这些东西很贵,越来越贵。不过,‘等待和希望’!我敢说,她是最可爱的姑娘!”
  “我很相信这点,”我说道。
  “同时,”特拉德尔又坐回椅子上去说道,“我就把关于我自己的唠叨到这儿,我尽可能好地生活。我收入不多,可我开销也不多。总之,我在楼下的那些人那里搭伙,他们实在是些令人极满意的人。米考伯先生和太太都有很丰富的经验,是极好的伙伴。”
  “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我忙叫道。“你在说什么?”
  特拉德尔瞪着眼看我,好像想知道,我在说什么。
  “米考伯先生和太太!”我重复道。“嗬!我和他们很熟!”
  正好门上响起两记敲门声,在温泽巷的经验使我对这声音很熟悉,只有米考伯先生而不会是别人才那样敲门。这两记敲门声让我对他们是否就是我老朋友的犹疑顿时消失。我要求特拉德尔请他的房东上来。特拉德尔就在栏干上执行了;于是,没有一点改变的米考伯先生——他的紧身裤、他的手杖、他的硬领、他的眼镜都没有一点改变——带着上流人士和青年人的神气进屋来了。
  “我请求你原谅,特拉德尔先生,”米考伯先生哼着一支柔和的调子,这时停了下来而用和昔日一样响亮的声音说道:
  “我不知道府上还有一位生客呢。”
  米考伯先生向我微微鞠躬,拉起了他的硬领。
  “你好吗,米考伯先生?”我说道。
  “先生”米考伯先生说道,“你真是客气。我·依·然·故·我。”
  “米考伯太太呢?”我接着问道。
  “先生,”米考伯先生说道,”谢谢上帝,她也·依·然·如·故。”
  “孩子们呢,米考伯先生?”
  “先生,”米考伯先生说道,“我很高兴禀告,他们亦安康。”
  到这时,米考伯先生虽与我四目相对而立,却一点也没认出我来。不过,这时看到我微笑,他更注意打量我的脸,退后一步大叫道:“这可能吗?我有再看到科波菲尔的缘份吗?”
  于是,他热情高到极点地握住我的手。
  “唉呀,特拉德尔先生!”米考伯先生说道,“想不到你竟认识我年轻时的朋友,旧时代的伴侣!我亲爱的!”特拉德尔对上述这些定语感到相当的惊奇时(这是有理由的),米考伯先生从栏干上向米考伯太太叫道。“特拉德尔先生寓中有一位先生,他愿意把这位先生介绍给你,我的爱人!
  米考伯先生又马上转回来,和我握手。
  “我们的好朋友博士怎么样,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坎特伯雷的各位都好吗?”
  “他们都好,”我说道。
  “我听了很高兴,”米考伯先生说道,“我们上次相遇是在坎特伯雷。我可以说得文雅些,是在那因为乔叟而不朽、古时曾为远方的香客视为圣殿的阴影中——简言之,”米考伯先生说道,“是在大教堂的阴影下。
  我回答说,是的。米考伯先生尽可能咬文嚼字往下说,可他脸上,我想,露出了些许焦虑,这不免表明对于隔壁房里米考伯太太洗手声和急忙中开关抽屉声,他很在意。
  “你将发现,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一只眼瞟着特拉德尔说道,“我们眼下过着一种可以说是略微退隐的生活;但你知道,在我一生的历程上,我已战胜了许多困难,越过了许多障碍。在我一生中有那么些阶段中,我需要暂停下来,等待我期待的机会;我必须退后一步,以备作那我无意炫耀的飞跃;这事实是你十分熟悉的。眼下我就处在人生中那些重大阶段中的一个阶段中。你会发现我退后了一步,意·在飞跃;
  我有种种理由相信,不久就将产生一次有力的飞跃。”
  我正表示我的欣慰时,米考伯太太进来了;与过去相比,她不那么衣冠整洁了,也许我不太习惯了才觉得如此吧,可她还是多少做了些修饰以见客人,并戴着副褐色手套。
  “我亲爱的,”米考伯把太太领到我跟前说道,“这里有一位名叫科波菲尔的先生,他想和你叙旧呢。”
  事实证明,他实在应当分几步来宣布,因为体力不太强的米考伯太太是那么激动,米考伯先生不得不手忙脚乱地跑到楼下后院的水桶那里,舀一盆水来洗她额头。不过,她不久就恢复了,而且见到我她真觉得欢天喜地。我们一共谈了半个小时;我问她双生子的情况,她说他们“已成了大人;”我又问及米考伯少爷和小姐,她形容他们是“绝对的巨人,”
  不过当时没有带他们出来见我。
  米考伯先生非常希望我能留下来吃晚饭。要不是我觉得从米考伯太太的眼色中看出了在计算家当的窘迫,我准会答应下来的。我推说有另外的约会,米考伯太太立即如释重负;见此情形,无论他们怎么表示希望我放弃那个约会,无论他们怎样挽留,我都谢绝了。
  可是,我告诉特拉德尔和米考伯先生及太太,在我辞别之前,他们应该定下一个日子去我那里吃饭。由于事务之限,特拉德尔近日内不能去;可是我们终于订出了一个适合大家的日子,于是我便告辞了。
  米考伯先生借口说要给我指一条比来时更近的路,陪我来到街头拐弯处,因为他急于(他这么解释道)要对老朋友说几句心里话。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我毋需告诉你,在眼下这么一种处境中,只因能有一个像你的朋友特拉德尔那样具有杰出聪明的——如果我可以这么说——杰出聪明的头脑的人和我们同住,我感到莫大的安慰。隔壁住了一个在客厅窗口出售不发酵硬面饼的洗衣妇,对街住了一个波街①的警官。你可以想象得到,和贵同窗住在一起实是我和米考伯太太能得到安慰的一种源泉。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现在专从事谷类生意。这可不是有利可图的事业——换句话说,很不合算——一种暂时的经济困难就导致这种局面,不过,我很愉快地补充一句,现在有一种机会接近我了(我不便说明从哪方面),我相信这机会可以永远使我和你的朋友特拉德尔维持生活,我对这人有发自内心的关切感。你也许还不知道,从米考伯太太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很可能有又要添一个爱情结晶物的可能——简言之,很可能又要添一个婴儿。米考伯太太的娘家竟对此表示不满,我只能说,这又与他们有什么相关,我真不明白,我拒绝那种装模作样的关心,我轻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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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伦敦的警察法庭设在此。
  然后,米考伯先生握握我的手,走了。
  第二十八章 米考伯先生的挑战
  在招待新发现的老朋友们之前那段日子里,我就靠朵拉和咖啡活着。由于失恋的心情作怪,我的胃口变坏。我倒挺高兴这样,因为我觉得,如果还对吃喝有兴头,那就是对朵拉不忠心的行为了。我经常散步,但在这一方面,却没收到通常的效果,因为新鲜空气被失望抵消了。也正由于这一阶段的痛苦经验,我也怀疑一个一直受紧靴子挤痛的人是否会自然而然嗜好肉食。我相信,只有四肢无痛痒,胃口才会好。
  在这一次的家庭小宴上,我不再像上次那样挥霍。我只准备了两条鱼、一只小羊腿和一个塞馅鸽子。我刚怯生生地提到烧鱼和烹羊腿,克鲁普太太就大加反对,并像尊严大受伤害似地说道,“不行!不行,先生!请你不要想我会做那等事!因为你不是不知道,那等事我无法做得让我自己满意!”但是最终达成了妥协:克鲁普太太答应烹烧这几样东西,而我得在今后两星期里在家吃饭。
  在这里,我可以说说由于克鲁普太太对我施以专横,我在她那儿受到的痛苦是可怕的。我对任何人都没像对她那样畏惧得厉害。一切事情我都妥协。如果我稍有犹疑,她那怪病就会发作。那怪病总是潜伏在她身子里,随时会凶猛地袭击她。比方说,在有礼地拉铃六次以上却还不见反响时,我会不耐烦起来,她终于上来了——而这无论如何也是靠不住的——一脸忿忿不平地上来,一进门就倒在门旁一张椅子上,奄奄一息地把手放在她紫花布胸衣上,一副病重的样子,使我不得不用白兰地或别的什么来千方百计把她打发走。又比方说,我反对在下午五点铺床——·至·今我还觉得这种安排让人不自在——只要她的手朝那感到受了伤害的紫花布地方作稍稍移动表示,我就会结结巴巴向她道不是了。一句话,我宁愿在光天化日下做任何事,也不愿冒犯克鲁普太太。她是我生活中的恐怖。
  为这次宴会,我还买了张方便餐桌车,我不再雇那手脚利索的年轻人了,我对他有了成见,因为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斯特兰街遇到了他,见他穿的那背心很像我上次请客时失去的一件。那“小妞”又被雇了来,但限制她只能往里递盘子,然后要退到第一道门的楼梯口;在那里,她那好窥探的习惯就不会被客人觉察,同时她再也没有践踏盘子的可能了。
  我还买了一盆潘趣酒的配料,专等米考伯先生来调制;又买了一瓶香水、两支蜡烛、一包各色各样的别针和针垫,这些都放在我梳妆台上,专供米考伯太太梳妆用。为了米考伯太太方便,我的卧室里生了火,我还亲自铺上了台布。我就安心等着一切开始进行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我的三位客人也一起来到。米考伯先生的硬领比过去更高了,眼镜上系了条新缎带;米考伯太太的帽子用浅棕色的纸包着;特拉德尔一手托着那帽子,一手扶着米考伯太太。他们都很喜欢我的住所。我把米考伯太太领到我的梳妆台前;她看到上面为她预备的那些东西时,那么高兴,并叫米考伯先生进去看。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这很豪华。这种生活方式使我想到我还在独身状态时的生活,那时米考伯太太还没被请到婚姻之神的祭坛前订约呢。”
  “他是说,被他请到,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打趣地说道。“他不能为别人负责呀。”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突然认真地答道,“我不愿为别人负责。我实在太明白了,当不可知的命运把你留给我时,或许已经注定把你留给一个经长期斗争终于在复杂的经济困难中牺牲的人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爱人。我为你说的而遗憾,但我能忍受。”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哭着喊道。“这是我的错吗!我从未抛弃过你,永远也不抛弃你,米考伯!”
  “我的爱人,”米考伯先生大为感动地说道,“你会宽恕,我相信,与我们共过患难的老朋友科波菲尔也会宽恕,受过伤的精神,因为最近和得志小人——换种话说,就是和自来水公司一个管水龙头的下贱东西——发出冲突而过份伤感的情绪在刹那间的发泄,你们会怜悯它的放肆,而不对其加以责备。”
  于是,米考伯先生搂抱米考伯太太,握我的手;这使我从这支言片语的暗示中推测到,由于未交纳水费,他家的自来水在当天下午被自来水公司停了。
  为了让他忘记这令人愁苦的事,我告诉米考伯先生,说我还等他来调制那盆潘趣酒呢,并把他带到储放柠檬的地方。他那懊恼顿时便消,更说不上绝望了。在柠檬壳和糖的香气中,在滚热的甜酒芬芳中,在沸水的蒸汽中,我从没见过谁像米考伯先生那么开心呢。他搅动、调和、试味时,就好像正在干的不是调制加料酒,实乃经营他家传世之业;透过种种奇妙香气的薄雾看他那张容光焕发的脸真是让人惊奇不已。至于米考伯太太,我不知道是因为那顶帽子的作用,还是那火炉的效力,或是那对蜡烛的功劳,总之,相对来说,她从我卧室出来时挺可爱的。云雀也决不会比这个出色的女人更快乐了。
  我猜——我只敢猜,断不敢问——克鲁普太太在煎了那两条鱼后又犯病了。因为这时我们的宴会又停了下来。羊腿送上来了,里面红红的,外面却白生生,还布了些砂砾样的物体,好像它曾跌入了那著名的厨房里的炉灰中一样。但我们无法借汤汁来确定这一事实,因为那“小妞”已把肉汁全洒到楼梯上了。顺便提一句,那肉汁就留在那地方直到自行消失。
  塞馅鸽子倒不坏,但那是徒有其表:它的外壳,从脑相学观点来看,是种令人失望的脑袋:长满凸起的瘤子,下面却无甚特殊内容。一句话,宴会是失败,要不是我的客人们那样兴致非常,要不是米考伯先生机灵地提出一个建议而为我解了围,我一定十分不快活了——我是说为了这失败而十分不快活,而我已经常为朵拉而不快活了。
  “我亲爱的朋友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管理得最好的家庭里也会发生点意外,在没有被那种点化神奇、感染一切的力量——简言之,我要说——那具备作夫人的崇高品格的女人的力量下管理的家庭,意外是意料之中的,应当以达观的态度对待之。如果你允许我冒昧说一句,这里尚有较为可食之部分,我相信,只要稍稍分一下工,如果有供差遣的青年取一只烤肉架来,我们便可取得很可观的成就;我敢担保,这小小的不幸可以不费多少气力就得以弥补了。”
  食品贮藏室里有个烤肉架,我每天早晨用它来烤火腿片。我们马上把它拿来,开始按米考伯先生的建议办。他所谓分工是这样的:特拉德尔把羊肉切成片;米考伯先生(他对此无一不是精通至极)则往上加胡椒、芥末、盐和辣椒;我则将其一片片放到架上,在米考伯先生指点下用一把叉来转动肉片并取下;米考伯太太用一个小小的汤锅烧煮并不断搅动一些菌子调料汁。我们烤好一些后,就一边仍挽着衣袖烤肉,一边吃起来;一面注意碟子里烤好的肉片,一面留神在火上冒着气甚至喷着火星的肉片。
  由于这种烹饪方法新奇、美妙又热闹,我们一会儿起身去烤,一会儿坐下吃(松松脆脆的肉片从架子上取下时真是滚烫呀),大家又忙又热又开心。在那种动人的热闹和香气中,我们把那条羊腿吃得只剩下骨头。我的胃口居然神奇地恢复了。说起来真惭愧,但我的确相信,我暂时忘了朵拉。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就是把床卖了来举行这宴会也不会更开心了,这一点让我感到特满足。特拉德尔边切边吃,还要同时开怀大笑,几乎没停下过。事实上,我们大家都突然变样了。我相信,再没比这更成功的家宴了!
  我们正兴高采烈时,我们各部门正忙着把最后一点肉片烤成今天最完美程度时,我看到屋里来了个外人。泰然自若地拿着帽子站在我面前的李提默和我四目相对了。
  “什么事?”我不禁问道。
  “请原谅,先生,有人指点我进来的。我的主人不在这里吗,先生?”
  “不在。”
  “你没见到他吗,先生?”
  “没有。你不是从他那儿来吗?”
  “是他叫你到这儿来找他吗?”
  “不完全是,先生。不过,我想,既然他今天不在这儿,或许他明天会来这儿。”
  “他是从牛津来吗?”
  “先生,”他马上恭敬地说,“请坐下,让我来做这事吧。”说着,他就这么把烤叉从我那毫无抵抗的手里接了过去,然后俯身烤肉,好像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上面了。
  就是斯梯福兹自己出现,我想,我们也不会很不安;但是在他那体面的仆人面前,我们一下就变成谦卑人物中最谦卑的角色了。米考伯先生哼起一支小调以表示他尚自在,并先坐到椅子上,一把匆忙间藏起的叉子从他怀里伸出了柄,好像他把自己给杀了一样。米考伯太太又戴上了褐色手套,摆出一副贵妇的慵懒。特拉德尔用油糊糊的手抹抹头发,笔直地立在那里,神情恍忽地盯着桌布。而我呢,不过是坐在主人座位上的一个小孩,几乎不敢看那位天知道自何处来整顿我住所的体面大人物了。
  这时,他把羊肉从架上取下,很庄重地递过来。我们都取了一点,但个个对这已没了食欲,只不过做出吃的样子而已。我们一个个推开碟子后,他不声不响地挪开碟子而摆上干酪。大家用完了干酪,他又撤掉;他把桌子清理好,把一切撤下的东西都放到那张方便餐桌车上,再为我们摆上酒杯;然后他自行其事地把那餐车推进了食品贮藏室。这一切都干得无可挑剔,他也决不在做事时抬抬眼皮。不过,他把背转向我时,他的臂肘充分表明了他坚定地信念:我太年轻。
  “还有什么赏我做的吗,先生?”
  我一面谢谢他,一面说没有,不过,自己就不用点晚饭吗?
  “不用,谢谢你,先生。”
  “斯梯福兹就要从牛津来吗?”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先生?”
  “斯梯福兹就要从牛津来吗?”
  “我本应想到他明天会到这里,先生,我却以为他今天就到这里来了,先生。这是我的错,无疑是的,先生。”
  “如果你先见到他——”我说道。
  “对不起,先生,我以为我不会先见到他的。”
  “万一你先见到了他,”我说道,“请对他说,我为他今天不在这里而感到可惜,因为还有一个他的老同学在这里呢。”
  “当然,先生!”他朝我和特拉德尔鞠了一躬并看了特拉德尔一眼。
  他轻轻挪向门口时,我出于本能——对这个人我决不能这样——有想说点什么的渺茫希望而对他说道:
  “哦!李提默!”
  “先生!”
  “那次你在雅茅斯待得久吗?”
  “不很久,先生。”
  “你看到那条船完工了吗?”
  “是的,先生。我是为了看着那条船完工而留在那里的。”
  “我知道了!”我说道。他毕恭毕敬地对我抬起眼睛。“我猜,斯梯福兹先生还没见过那条船吧?”
  “我的确不能说,先生。我想——不过,先生,我实在不能说,先生,再见。”
  说完这几句话,他向在场的所有人都相当恭敬地鞠了一躬便出去了。他走后,我的客人们才仿佛呼吸得比较自由自在些了;而我是感到释然,因为我在这人跟前,除了总有一种处于劣等的感觉而不自在,我的良心也因为我不信任他的主人而苦恼着,我无法克制以为他会发现这一点而隐约不安的焦虑。其实,要掩饰的不过是这些,可我总觉得这人仿佛看透了我,这是为什么呢?
  米考伯先生用了许多夸李提默的话把我从沉思中唤醒——我那时怀着怕见斯梯福兹的惭愧心情——他称李提默为最体面的人物,无可挑剔的仆人。我可以提一句,李提默向众人鞠的一躬已被米考伯先生视为他接受下了,而且是无限谦虚有礼接受的。
  “不过,潘趣酒,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品尝着酒说,“时不我待。啊!现在这酒的味道好极了。我的爱人,你的意见怎么样?”
  米考伯太太说极好。
  “那么,”米考伯先生说道,“如果我的朋友科波菲尔允许我如此冒昧,我要为朋友科波菲尔和我年轻的时候,还有我们共同抗争困难的那些时光,喝一杯。谈到我和科波菲尔的关系,我可以用我们过去一块唱过的歌词来表达——
  我俩曾走遍山坡,
  将美丽的雏菊采摘,
  ——用比喻方法来说——有些时候是这样。我不大清楚,米考伯先生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响亮,神气和从前舞文弄墨时一样无法形容,他说道,“不管雏菊是什么东西,可我一点也不怀疑,科波菲尔和我一定常采那玩艺,只要是能做到的话。”
  就在那时,米考伯先生喝下了一杯加料酒;我们也都这样做了。特拉德尔虽然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我和米考伯先生在很久以前还做过战友。
  “哈!”米考伯先生清了清嗓子,借着火和酒的热力又说道。“我亲爱的,再来一杯。”
  米考伯太太说只要一点点。可我们都不答应,于是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由于这里没有外人,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喝着酒说道,“特拉德尔也是我们家的一员了,我想听听你们对米考伯先生前途的有关意见。”说到谷物,米考伯太太振振有词地说道,“正像我多次对米考伯先生说的,也许这样很高尚,但却无利可图。我们的标准再降低些,半个月只有两先令九便士的佣金,仍不算有利可图呀。”
  我们一致同意这点。
  “那么,”以明察事理自负,也以有能力使米考伯先生在可能步入歧途时走上正道的女性智慧而自负的米考伯太太说道,“那么我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谷类不可靠,还有什么可靠呢?煤可靠吗?一点也不。由于我娘家的提议,我们曾把注意力投入到那种实验上去过,我们发现那是错误的。”
  米考伯先生靠在椅子上,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在一旁打量我们并向我们点头,仿佛说:“这道理已够明白了。”
  “谷和煤这类商品,”米考伯太太更加振振有词地说道:“既然都不必说了,科波菲尔先生。我自然而然地观察世界其它各方面,并且说,这世界上究竟有什么可以使具有米考伯先生的才能的这种人有所成就呢?我把一切靠佣金提成的生意除外,因为提佣金是靠不住的。我相信,只有一种靠得住的生意才最适合具有米考伯先生的这种特殊天份的人。”
  特拉德尔和我都小声表示理解,说这一大发现当然是适用于米考伯先生的,他也委实不愧。
  “我不必瞒你,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我早就觉得,酿酒业特别适于米考伯先生。看看巴克雷——帕金斯公司吧!看看特鲁曼——罕布里——巴克斯顿公司吧!就我对他的了解来看,我知道米考伯先生命中注定是要在那种伟业基础上发展的;而且,我还听说,那收入可是·多·—·—·极——了呢!不过,如果米考伯先生进不了那种部门——当他屈以下级身份想投效时,都得不到答复——这话又还有什么再说的意思呢?没有。我相信,米考伯先生的风度——”
  “哼呣!真的吗,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插嘴道。
  “我的爱人,别说话,”米考伯太太把她的褐色手套放到他手上说道。“我相信,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的风度特别适于银行业。我心底反复思忖,如果·我在一家银行里有笔储蓄,而米考伯先生的风度——这风度能代表那家银行——一定会引起信任,加深关系。可是,如果哪家银行都不肯启用米考伯先生的才干,又不郑重地予以接受,·那又还有什么再说的意思呢?没有。至于办一家银行,我知道,我娘家有些人如肯把钱交给米考伯先生,是可以开办那么一个机构的。可是,如果他们·不肯把钱交给米考伯先生——他们是不肯的——那又有什么说的了呢?我还得说,我们没比从前更进步呀。”
  我摇摇头,并说,“一点也没有。”特拉德尔也摇摇头,并说,“一点也没有。”
  “由此我又得出什么推论呢?”米考伯太太仍用那种把一切分析得脉络分明的神气说道,“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没法不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呢?显然,我们应该活下去。我这样说错了吗?”
  我回答说“一点也不错!”特拉德尔也回答说,“一点也不错!”我还很机灵地加上一句,说一个人不能活就只好死。
  “正是,”米考伯太太接着就说道。“的确如此。事实是,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如果不出现和现存状况完全不同的机会,我们就活·不下去了。现在我自己就这么认为,最近我也几次向米考伯先生把这道理细说过,我们不能指望机会自己出现。我们应当多少来促使它出现。也许我错了,可我认定了这观点。”
  特拉德尔和我对这观点大加赞许。
  “好吧,”米考伯太太说道。“那么,我怎么想呢?一方面,米考伯先生具有各种资格——具有很大才干——”
  “真的吗,我的爱人?”米考伯先生说道。
  “我亲爱的,求你让我把话讲完。一方面,米考伯先生具有各种资格,具有很大才干——·我应该说,具有天才,不过这或许是我作妻子的偏心——”
  特拉德尔和我都低声说,“不是的。”
  “而另一方面,米考伯先生没有任何适当的职位或差使。这责任该由谁负?显然,社会应该来负。那么,我要把这种可耻的事实昭于天下,勇敢地向社会挑战,让它变好。我觉得,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很凶地说道,“米考伯先生必须做的是向社会挑战,事实上,他应这么说,‘有谁来应战。那就快点站出来吧。’”
  我冒失地问米考伯太太,这事如何去做呢。
  “在各家报纸上登广告,”米考伯太太说道,“我觉得,为了对得起他自己,为了对得起他的家人,我甚至说,为了对得起一向忽略他的社会,米考伯先生必须做的,就是在各家报纸上登广专号;明明白白描述他自己,说明他就是这么个人,具有这种资格,然后这么说:‘嘿,以优越待遇用我者来函寄往开姆顿区邮局,威尔金·米考伯,邮资已付。’”
  “米考伯太太这意见,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伸直了脖子斜睇我说道,“也就是,事实上,正是我上次有幸见到你时说的那飞跃呀。”
  “登广告可费钱了呢,”我半信半疑地说。
  “的确这样!”米考伯太太仍然用那样明理的神气说道,“一点也不假,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对米考伯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就为了那我已说过的理由——我说过他应该对得起他自己,对得起他的家人,也要对得起这个社会——
  我觉得米考伯先生应该筹措一笔款子,用期票借贷。”
  米考伯先生靠在椅子上,一面玩弄着眼镜,一面往天花板上看;不过我觉得他也留心看着正盯着火的特拉德尔。
  “如果我娘家,”米考伯太太说道,“没人拥有充分的人性中的同情心,肯为那张期票做通融——我想,有种更好的商业术语可以表明我的意思——”
  米考伯先生仍然望着天花板,提醒道,“贴现。”
  “把那张期票贴现,”米考伯太太说道,“那,我就认为,米考伯先生应该进城去,把那张期票拿到金融市场,贴到多少,就算多少。如果金融市场的那些人硬逼着米考伯先生蒙受巨大牺牲,那就全凭他们良心吧。我坚定地把它看作一种投资。我也劝米考伯先生这么想,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把它看成一种一定会获利的投资,并决心忍受·一·切牺牲。”
  我觉得(可我决不知道为什么)这是米考伯太太奉献牺牲的一种忠实精神,我就把这想法小声嘀咕出来。一直还在盯着火看的特拉德尔也依着我的腔调嘀咕了一番。
  “我毋需,”米考伯太太喝罢酒,裹拢披肩,准备退到我的卧室时说道:“我毋需把有关米考伯先生经济的话题拉得太长。在你的炉边,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也在特拉德尔先生面前,他虽不是一个交了很久的朋友,却也完全是自己人了;我不禁想让你们知道·我规劝米考伯先生时所采取的步骤。我觉得,米考伯先生奋发向前的时候——我还要说——进取的时候到了,我觉得这就是那方法。我知道,我不过是女流之辈,一般人总认为,在讨论这类问题时,男人的判断往往更为中肯;我仍然不应忘记,当我跟我的爸爸和妈妈一起住在我娘家时,我爸爸常说,爱玛的身子弱,但她对于同一问题的理解方面不弱于任何人。我爸爸很偏心,我深知这点,但他无论如何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我的良心和理智都不容我对此怀疑。”
  说罢这些,米考伯太太谢绝了我们再干一杯的请求后,就退到我卧室去了。我的的确确觉得她是一个高贵的女人,可以算作罗马贵妇的那种女人,可以在社会动乱时建立各种奇功大业的女人。
  被这印象激动着,我祝贺米考伯先生拥有这样一个贤内助。特拉德尔也这么做。米考伯跟我们轮流握过手,然后在他自己脸上蒙上小手巾(我觉得这上面的鼻烟比他能感觉到的还要多),然后又十分兴高采烈地喝了起来。
  他的谈锋很健。他开导我们说,我们在孩子里得到重生,在经济困难的压力下,孩子的数目增加实乃特大喜事。他说,近来米考伯太太对此存疑,但经他加以开导总算安下心了。至于她娘家人,他们一点也配不上她。他们说什么,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让他们——这里我引用他原话——滚开吧。
  米考伯先生接着又对特拉德尔发表了一篇热烈的赞美词。他说,特拉德尔是个人物,而他米考伯虽没有他特拉德尔的德行,却——谢天谢地——能加以赞美。他满怀同情地提到他不认识的那位与特拉德尔相亲相爱的年轻女士。米考伯先生为她干了一杯,我亦如此。特拉德尔向我俩表示感谢,他像我所喜欢的那样质朴和坦诚地说道:“我实在很感谢你们。我敢向你们担保,她是最可爱的姑娘!——”
  在那以后,只要有机会,米考伯先生就要绝对体贴和礼貌地提到我的恋爱问题。他说,他能肯定他的朋友科波菲尔已有了心上人。我又热又不安了好半天,经过一连串脸红、结巴和否认,我终于拿着酒杯说:“得!我为朵拉干一杯!”这句话让米考伯先生好不兴奋和得意,他拿起一杯酒冲进我的卧室,好让米考伯太太为朵拉干杯。米考伯太太十分热情地干杯,并从里面发出很尖的叫声道,“听啊,听啊!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真开心。听啊!”同时她还轻轻弹打墙壁,以示欢庆。
  后来,我们的谈话转向比较世俗的一些事了。米考伯先生告诉我,他认为开姆顿区不舒服,等广告的效果能使得某种较令人满意的机会来到时,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他提到在牛津街西头有条正对着海德公园的小巷,他对那地方常常很留心,不过他不指望能马上搬进去,因为这一迁移需要有一大笔收入呢。他解释说,或许要有一段时间,在一个体面的商业区——比如说皮加特里吧——住在一幢住宅的楼上,他也心满意足了。米考伯太太一定会喜欢那地方。在那里,开一个弧形窗,或再加一层楼,或做点那类的小小变动,他们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住上几年了。他还强调说,无论他得了什么机会,也无论他住在什么地方,那里都永远有个房间是为特拉德尔留下的,还有一副刀叉为我留下,我们对此可以完全放心。我们表示谢谢他的好意;他也求我们原谅他谈到这类平凡琐碎的现实之事,因为这对一个正全力进行彻底安排新生活的人是很自然的,所以我们应原谅他。
  米考伯太太又弹打墙壁,问沏茶的水可否已准备了,这下就中断了我们这友好谈话,使我们不能再对生活另一方面进行交流了。她用最让人满意的方法为我们准备茶水。每当我走近她,递给她茶杯、面包或奶油时,她就小声问我,朵拉是白还是黑,是矮还是高,或这类问题。我觉得她这么问让我挺高兴。喝过茶后,我们在火炉边讨论各种问题;米考伯太太为我们唱她最拿手的《勇敢的白衣军官》和《小塔夫林》(她用的是种低弱平平的音调,我记得,我刚认识她时把这声音当作辅助听力的淡啤酒呢)。还是和她的爸爸妈妈一起住在她娘家时,米考伯太太就以善唱这两支曲子而闻名。米考伯先生告诉我们,他第一次在她娘家见到她时听到她唱第一支曲子时,就格外被她所吸引了,她唱到《小塔夫林》时,他就打定主意:不得到这女人,他誓不生还。
  在十点和十一点之间,米考伯太太站起身来,又把那帽子用那浅棕色纸包好,再戴上软帽。特拉德尔穿外套时,米考伯先生乘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塞给我一封信,嘱我等人们离去后再看。米考伯先生领着米考伯太太走头,特拉德尔拿着帽子随后。我乘拿着蜡烛在栏杆上为他们照明好下楼时,把特拉德尔留在楼梯顶上了。
  “特拉德尔,”我说道,“米考伯先生不是坏人,很可怜;
  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决不会把什么借给他的。”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笑道,“我并没什么可借的呀。”
  “你有一个名字,你知道的,”我说道。
  “哦!你说·那是可以借的一种东西吗?”特拉德尔若有所思道。
  “当然。”
  “哦!”特拉德尔说道。“是的,当然!我非常感激你,科波菲尔;不过——恐怕我已经把那个借给他了。”
  “用来当做某种投资的那期票上吗?”我问道。
  “不,”特拉德尔说道。“不是用在那种上面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种呢。我曾一直以为他很可能会在回家的路上建议那种呢。我的是借去做另一种用途了。”
  “我希望将来不会出错,”我说道。
  “我希望不会,”特拉德尔说道,“不过,我想不会出错的,因为他前一天还告诉我,说那是会有办法还的。那是有办法还的,米考伯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这时,米考伯先生朝我们站的地方抬头看,我只来得及把我的告诫又重复了一遍。特拉德尔谢过我就下去了。可是,当我看到他手托帽子下去后又那么好心地扶起米考伯太太时,我担心他就会连骨带皮地被拖入金融市场了。
  我回到火炉边,正在半认真半讥讽地默想米考伯先生的性格及我们的老关系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上楼脚步声。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特拉德尔回来取米考伯太太拉下的什么东西呢,但那脚步声临近时,我听出来了。我觉得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血液一下涌上我的脸,因为那是斯梯福兹的脚步声。
  我从没忘记过爱妮丝,她也一直在我一见到她后就在思想上专为供奉她而辟出的神殿中——如果我可以这么说。可是当斯梯福兹走进来,站在我面前伸出手,落在他身上的阴影又成了光明,我也为曾怀疑我那么爱过的人而感到惶惑和惭愧了。我也仍然爱她,仍然把她看作我生活中仁慈温柔的天使;但我责备我自己(而不是她)冤枉了斯梯福兹;如果我知道什么可以给他补偿,我一定会去补偿的。
  “嘿,雏菊,大孩子,发愣了!”斯梯福兹亲热地和握了我的手又很快乐地甩开,笑着说道“我又撞上你请客了吧,你这个赛巴力特人①!这些博士院的家伙真是城里最快活的人了,我相信是这样;完全胜过我们冷冰冰的牛津人!”他一面在我对面米考伯太太刚坐过的那沙发上落座,把炉火拔旺,一面用那愉快的目光打量我的房间。
  “我开始是那么吃惊,”我尽我能感到的热情欢迎他道,“我几乎都透不过气来问候你了,斯梯福兹。”
  “行呵,正像苏格兰人说的,害眼病的人见了我包好②,”
  斯梯福兹接着说道,“见了你,雏菊,正精神着呢,也一样。你好吗,我这巴库斯的信徒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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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赛巴力特是建于公元前八世纪的古希腊城;那儿的人以奢侈著称,故西方人将其当成奢侈之人的代称。
  ②意谓受人欢迎。
  ③巴库斯乃罗马神话中酒神。
  “我很好,”我说道。“不过,今晚并不是请客,虽然也有三个客人。”
  “我在街上遇见他们仨了,他们都在高声夸你哪,”斯梯福兹紧接道。“我们那位穿紧身裤的朋友是谁呀?”
  我尽我可能用几句话把我对米考伯先生的看法告诉他。他听着我勉强刚能为那位先生做的介绍而开心大笑,他说米考伯先生是个应当结识的人,他一定要结识米考伯先生。
  “不过,你猜我们另一个朋友是谁?”这回轮到我问了。
  “天知道,”斯梯福兹说道。“不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吧,我希望?我觉得他有那么点像个人。”
  “特拉德尔!”我得意地说道。
  “他是谁?”斯梯福兹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不记得特拉德尔了?忘了在萨伦学校里和我们用一个宿舍的特拉德尔?”
  “哦!那家伙!”斯梯福兹用火钩敲着炉里最上一块煤说道。“他还像以前那么软心肠吗?你在哪儿遇到他的?”
  由于我觉得斯梯福兹对待拉德尔太看不起了,我就尽可能说他的好话。斯梯福兹点点头笑了笑,说了句他也喜欢那位老同学因为那人一向怪怪的,说罢,他又把那话题扯开,问我可能给他点什么吃的。在这短短对话中的大多数时间里,他用那种没生气的态度说话时,总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用火钩敲那块煤。我把剩下的鸽肉馅饼端出来时,见他还是那样做。
  “哈,雏菊,这是一个国王的晚餐呢!”他一下跳了起来,坐到桌边大叫道。“我要大吃上一顿,因为我是从雅茅斯来的。”
  “我还以为你从牛津来的呢?”我紧接着说道。
  “不,”斯梯福兹说道。“我去航海了——更有意思呢。”
  “李提默今天来这儿打听你来着,”我说道,“我以为他说你在牛津呢;不过,现在我想,他的确没那么说。”
  “李提默比我想象得还要蠢,竟来打听我,“斯梯福兹兴致很高地倒了一杯酒,一面为我干杯,一面说道。”如果你能了解他,雏菊,你就是我们这些人中最聪明的人了。”
  “那是真的,的确,”我说道,并把椅子朝桌旁移了移。
  “你竟到了雅茅斯,斯梯福兹!”我想知道那儿的一切。“你在那里住得久吗?”
  “不久,”他答道,“不过是约一个星期的·浪·荡。”
  “他们都好吗?当然,小爱米丽还没有结婚吧?”
  “还没有呢。快要结婚了,我想——就在几个星期内吧,或者几个月内,总归要结婚的。我不怎么常常见到他们。想起来了;”他放下他一直用得很忙的刀叉,开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我给你捎了封信来。”
  “谁写的?”
  “哈,你的老保姆写的,”他一面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些文件来,一面答道。“‘詹·斯梯福兹,如意酒店的债务人’;这不是的。别慌,我们马上就能找到了。那个老——他叫什么来着——情况不妙,信里谈到了这个,我相信。”
  “你是说巴吉斯吗?”
  “对!”他还在摸索衣袋,看那里的东西。“可怜的巴吉斯没治了,我怕是这样。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小药剂师——外科医生,管他是什么——就是你阁下出生他帮忙来着的那位。他对那病很了解,我觉得;他的结论却是:那车夫正在很快地走他最后的旅程。——你去摸摸我挂在那边椅子上的外套的胸袋,我相信你能找到那封信的。在吗?”
  “在这儿呢!”我说道。
  “对了!”
  信是皮果提写的;比以往的更潦草也更简短。信中谈到她丈夫绝望的境况,说他比过去“更小气一点了,”因此也就更难让他自己好受点。信中只字未提及她的辛劳和护理,却全是有关他的好话。满信都是她那质朴的天真和毫不娇饰的恳切,我深知这都发自她内心;信的结尾语是“问我永远珍爱的好”——这是说的我。
  我辨读那封信时,斯梯福兹一个劲又吃又喝。
  “这是种让人伤感的事,”他吃完后说道。“不过,太阳每天落下,人类每分钟有死亡,我们不应该被人人免不了的命运吓住了。如果我们听到那公平的脚步①来敲别人的门时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了,那我们就要失去这世上的一切。不!向前!需要时不妨狂奔疾驰,过得去时不妨缓步徐行,总之向前!越过一切障碍向前,在竞争中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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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前6世纪罗马诗人贺拉斯有诗句为:“灰白色的死神,迈着公平的脚步,敲响穷人茅舍的柴扉,敲响王公殿宇的朱门。”
  “在什么竞争中获胜呢?”我说道。
  “在我们已投入的竞争中,”他说道,“向前!”
  我记得,当他停下,把他那俊秀的头略略后仰,举起他手中杯子看着我时,我看出虽然他脸色红润,有海风的清新洗刷痕迹,但也有我上次见到他时的那种紧张,就好像他曾致力干着一种他习惯性的紧张工作;那精力被激发起来后,是那样狂热奔放地在他内心激荡。我本想劝劝他,别抱着从事冒险行为的幻想——比方和凶险的海浪较量或和恶劣的天气拼命——可是我的思路转回到眼前的话题,我就又接着说下去了。
  “我告诉你,斯梯福兹,”我说道,“如果你精神旺盛得肯听我说——”
  “我精神总是亢奋的,肯做任何你喜欢的事,”他说着从餐桌边移到火炉边。
  “那么,我告诉你实话吧,斯梯福兹。我想,我一定得去看看我的老保姆。倒不是因为我能为她做什么于她有益的事,或能给她什么实际的帮助;不过,她那么关心我,我探访她也会在她身上产生效力。她会很看重我的探访,从而感到安慰和支持。我可以肯定,对于一个也像她一样爱护我的朋友来说,这并不怎么费事。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会不会也做一天这样的旅行呢?”
  他露出心绪不宁的样子,坐在那儿想了想后,才用一种低低的声音答道,“行!去吧,你不会妨害人的。”
  “你刚回,”我说道,“邀请你和我同去是不用想了啰?”
  “是呀,”他答道。“今晚我去海盖特。我有这么久没见我母亲了,难免有些过意不去,因为难得有像她那样爱一个浪荡儿子的母亲呀。——呸!胡说八道!——你是说明天去吧,我猜?”他伸直两条胳膊,一手放在我肩头上说道。
  “是的,我想是那样。”
  “得,那就后天再去吧。我本打算要你和我们一块住几天呢。我来是想请你,你却偏偏要往雅茅斯飞。”
  “斯梯福兹,你自己老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到处走,却说我偏偏飞呢!”
  他默默地看了看我,仍像先前那样握住我手摇了几下,然后说道:
  “来吧,明天一定来,尽可能和我们好好过一天!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再相会?来吧!明天一定来!我要你站在萝莎·达特尔和我中间,把我们俩分开。”
  “难道,没有我,你们俩会爱得至深?”
  “对,也许恨得至深,”斯梯福兹笑道;“无论是爱还是恨。
  来吧!明天可一定来哦!”
  我答应明天去;他穿上外套,点起雪茄,走着回家去。看出了他的心思,我也穿上外套(但没点上雪茄,因为我已抽得够多了),和她一直走到空阔的大路上,在那时的夜间,那大路上静悄悄的。他一路上兴高采烈。分手时,我从他身后朝他看去,见他那么勇敢地轻轻松松往家走,不禁想到他说“越过一切障碍向前,在竞争中获胜”!开始希望他投身的是一种有价值的竞争。
  我回到自己卧室宽衣时,米考伯先生的信落到了地板上。我这时才记起这封信,便拆开来读。信是晚餐前一个半小时写的。我不记得我是否提起过,但凡米考伯先生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困难时,他便用法律术语陈辞。他似乎认为这就等于解决了他的问题。
  “阁下——因为我不敢称呼你,我亲爱的科波菲尔。
  “我应当奉告你;在下署名者已大败。今天你也许见此人闪烁其词,乃不愿让你知道此人之窘况;但希望已沉入地平线下,下方署名者已大败。
  “在受到某个人之迫害(我不能称之为社会)下我写就此信。此某受雇于某经纪人,已心智混迷。此某已扣押署名者之住所以追补租金,其扣押物不仅包括本宅长住房客之署名人的各种动产,尚累及内院荣誉学会会员并寄宿本宅之客汤马斯·特拉德尔先生的一切财产。
  “署名人此时唇边将溢之杯愁苦如还缺一滴忧郁的需‘斟’(此乃某不朽诗翁之言),则可借下列事实得之:
  前言之一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曾好心承受署名人23镑4先令9便士半之期票一张,现已到期,却无法兑现。
  不仅如此,就实际而言,署名人之沉重负担,又因自然规律将增加一弱小受苦者而更重也;以弱小者出世之日——以数字示之——自即日算起,不出六个太阴月矣。
  “上述之言,可以将其视作分外行功①,署名人泥首墨面,忏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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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主教教义中指积贮之功德,可移充他人补过之用。
  威尔金·米考伯呈”
  可怜的特拉德尔!
  这时,我总算认清了米考伯先生,也料定他可以从那挫败中恢复;但我夜里没睡好,因为担心着特拉德尔,担心着那住在德文郡的牧师的女儿——她是十个中的一个,她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姑娘,她肯等待特拉德尔(多不吉利的赞扬啊!)
  一直等到她60岁,或任何想得到的年纪。

  第四章

  ?第二十九章 再访斯梯福兹家
  早上,我对斯宾罗先生说,我要请一个短假。由于我是不领薪金的,所以也就不让那个难松口的约金斯先生讨厌,请假也就没什么周折了。我乘机问斯宾罗小姐可好。我说这话时,声音发粘,眼睛也模糊起来。斯宾罗先生并不比说起别人时怀着更多的感情回答说,他谢谢我,她很好。
  我们作见习生的事务员是代诉人那高贵阶层人士的接班人,所以享受了许多优待,我便几乎无时不自由自在。不过由于我只想在那天下午一、两点钟到海盖特,也因为那天上午法庭里还有一桩小小的出教案,我便和斯宾罗先生一起很愉快地出席了一两个小时。这案子由狄普金斯提交,意在感化布洛克的灵魂。这两人都是教区委员会委员。据说其中一个在纷争中把另一个推到一个抽水筒上,那抽水的手柄飞入一座校舍,那校舍就建在教会屋顶的山墙下,所以这一推就被视为是对宗教的大不敬。这案件很有趣,我在马车的厢座里,一直在心里想着博士院,还有斯宾罗先生所说的话,即碰碰博士院,国家就完蛋;就这样来到了海盖特。
  斯梯福兹见到我十分高兴,萝莎·达特尔也如此。我又惊又喜地发现那李提默不在,侍候我们的是一个帽上有蓝缎带的羞羞答答的小丫头。和那个体面人的眼光相比,那小丫头的眼光偶而遇上了也叫人觉得不至于让人不安,而稍感好一些。可是,到那儿半小时后,我特别发现的是达特尔小姐在对我密切观察;我还发现她好像把我的脸和斯梯福兹的做比较,她细心观察斯梯福兹的和我的,然后埋伏着,鬼头鬼脑地等着我和他之间会发生什么。每次,我朝她看时,总发现她长着可怕的黑眼睛和凸脑门的那张表情急切切的脸正专心对着我的脸,或突然由我的脸转向斯梯福兹的,或同时兼顾我们两人的。她就像山猫那么目光锐利,当她发现我已看出这点时,她也不退缩,反而更加专心一意地把眼睛盯着我。我虽然没什么可亏心处,也明知她不能猜疑我有什么罪过,但在她那奇特的目光下我总退缩,我受不了它们那饥渴似的咄咄逼人。
  那一整天里,整所住宅似乎都弥漫着她。如果我在斯梯福兹房里和他谈话,就听见从外面的小走廊里传来她衣裙的窸窣声。我和他在屋后草地上玩以前玩的游戏时,就看见她的脸晃来晃去,有如一盏游来游去的灯,从这个窗移到另一个窗,最后终于在一个窗前停下,监视着我们。下午,我们四个人一起外出散步时,她那支瘦手像弹簧一样握住了我胳膊,把我拉在后面。等斯梯福兹和他母亲走到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地方时,她对我开口了。
  “已经好久了,”她说道,“你没来过这里了。真是你的职业那么吸引你,有趣,以至把你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了吗?我这么问,因为我无知,总想得到指教。真的吗?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回答说我很喜欢那职业,但是我当然不能把它说得那么好。
  “哦!我知道了很高兴,因为我一向喜欢在我犯错时能得到纠正,”萝莎·达特尔说道,“你是说那职业有点枯燥乏味吗,也许吧?”
  啊,我回答说,也许那职业·是有点枯燥乏味。
  “哦!所以你需要安慰和变化——刺激,或这类的东西?”她说道,“啊!当然!不过对他——呃?——是不是太那个了一点?我不是说你呢。”
  她朝正挽着母亲在那儿走的斯梯福兹很快瞟了一眼,我便明白了她说的是谁。可还有什么意思,我就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了。无疑,我表示出来了。
  “那事不——我不是说·是的,我只是想知道——那种事不是对他很具有吸引力吗?那事不是使他在访问他那盲目的溺爱时,也许,比平日更加大意了吗——呃?”她又向他们飞快地瞟了一眼,也那样瞟了我一眼,好像要看透我思想深处是什么。
  “达特尔小姐,”我答道,“请别认为——”
  “我没呀!”她说道,“哦,唉呀,别以为我在想什么!我并不多心。我只是问一个问题。我不发表任何意见。我要根据你告诉我的来形成我的意见。那么,不是那样的啰?得!我知道了很高兴。”
  “那当然不是事实,”我不知所措地说道,“就是斯梯福兹离开家比以往的日子长,我也不能负责。直到现在,要不是听你说,我也根本不知道呢。我有好久没见到他了,也只到昨晚才见到他。”
  “没见过?”
  “的确,达特尔小姐,没见过!”
  她正面对我看时,我看到她的脸更逼人也更苍白了,那道伤疤延长,经过那变了形的上唇直切入下唇,从脸上斜下去。我觉得在这道伤疤上,在她的眼光中,有种的确令人心寒的东西。她直瞪瞪地看着我说:
  “他在干什么呢?”
  我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很吃惊。与其说是对她重复,不如说重复给我自己听。
  “他在干什么呢?”她似乎怀着足以把她自己也烧尽的火样热情说道。“他总是用不可捉摸的眼神虚伪地看我,那人在帮他干些什么呢?如果你是高尚的、忠实的,我不要求你出卖你的朋友。我只请你告诉我,正引着他走的是愤怒?是仇恨?是骄傲?是浮躁?是疯狂的白日梦?是爱情?到底是什么呀?”
  “达特尔小姐,”我答道,“我怎么告诉你,你才会相信我呢?我不知道斯梯福兹跟我第一次来这儿时有什么不同。我什么也想不出。我相信绝不会有什么。我几乎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她仍然直瞪瞪盯着我,一阵抽搐或颤抖——我认为这和痛苦有关——侵入那残酷的伤疤,并掀起了她嘴唇一角,好像对任何轻看或蔑视它的人发出一丝怜悯。她马上把手放在那上面,那么纤细的一只手,我当日见她在火炉前用它遮住脸时,曾暗中把它与细瓷做过比较;她只说了句“关于这事,我要你绝对保密”,就再也不吭声了。
  有儿子在一旁侍奉,斯梯福兹夫人特别开心,而斯梯福兹这回也特别关心她,表现出特别的敬意。我觉得,看到他俩在一起是很有趣的,不单单由于他俩相亲相爱,还因为他俩性格酷似,他表现的是态度上的傲慢和急躁,她则由于年龄和性别不同而被软化成一种慈祥的威严了。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们俩之间若没有造成严重分歧的原因就好了,否则,以两个那样的性格——我应当说,同一性格的两种浓淡不同的色调——比两个性格极端相反的人还更难和解呢。我必须承认,这意见并非出自我的洞察,乃出自萝莎·达特尔一句话。
  她在吃晚饭时说道:
  “哦,话虽如此,不过一定告诉我,无论谁都行,因为我整整想了一天了,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萝莎?”斯梯福兹夫人忙说道,“一定说出来,一定呀,萝莎,别那么神秘兮兮的。”
  “神秘兮兮的!”她叫道,“哦!真的吗?你认为我那样吗?”
  “我可不是一直恳求你,”斯梯福兹夫人说道,“用你自己故有的态度,明明白白说话吗?”
  “哦!那么,这态度不是我故有的了?”她紧接着说道,“现在,你一定要真地宽宥我了,因为我请求指教。我们永远不了解我们自己。”
  “这已成为一种第二天性了,“斯梯福兹夫人说道,未流露半点不快;”不过我记得——我相信你也记得——你的态度在先前可不是这样的,萝莎;那时你并不这么多疑,对人更多些信任。”
  “我相信你说得对,”达特尔小姐接过来说道;“那坏习惯竟就这样在一个人身上生长!真的?不那么多疑而且对人多些信任?我怎么·会不知不觉变了呢?我觉得奇怪!嘿,太奇怪了!我应当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恢复我自己。”
  “我希望你那样,”斯梯福兹夫人微笑着说道。
  “哦!我真要那么做了,你知道!”她答道,“我要从——
  让我想想——从詹姆斯那儿学会坦白。”
  “你肯向他学习坦白,萝莎,”由于萝莎话中带讥讽,斯梯福兹夫人忙说道——虽然她说话,这次也一样,总是最自如地说出来——“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我相信那是不错的,”达特尔小姐异常激动地答道,“如果我相信什么东西,你知道,我当然就相信那是不错的。”
  我觉得斯梯福兹夫人是为方才话说急了有点后悔,因为她马上口气和蔼地说道:
  “得,我亲爱的萝莎,我们还没听说你想知道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知道的?”达特尔小姐用令人难堪的冷峻回答道;“哦!那不过是,在道德的品格上相似的是否——这么说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斯梯福兹说道。
  “谢谢你——在道德的品格上彼此相似的人,万一他们之间产生了任何严重意见分歧的原因,是不是比处在同种情形下的人更多些愤恨而且更有彻底地分裂的危险呢?”
  “应该说是的,”斯梯福兹说道。
  “你这么想?”她答道,“唉呀!那么假设,比方说——任何未必会有的事都可用来假设呢——你和你母亲之间有场严重的争端。”
  “我亲爱的萝莎,”斯梯福兹夫人和蔼地笑着插嘴说道,“用别的来假设吧!詹姆斯和我都知道我们彼此对对方的责任,我祈求上天,不要有那种事发生!”
  “哦!”达特尔小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当然,那就可以免掉争论了吗?哈,当然可以。的确。喏,我很高兴,我居然蠢到提出这样的问题,你们因为彼此知道对对方的责任便可免除争论,这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你。”
  还有一个和达特尔小姐有关的细节我不应忽略;因为在后来,当一切无可挽救的往事显出真相时,我有理由记起这些来。那一整天里,尤其从这个时候起,斯梯福兹从从容容地运用他那绝妙的技能,力图使这个古怪的人变成一个令人愉快满意的伙伴。他能成功,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居然反抗他那些有趣的手段——我当时认为这是有趣的脾性——所具的魅力,我对此也不感到意外;因为我知道,她有时是偏执多疑的。我看到她的面容和态度一点点地改变着;我看到她渐渐怀着越来越多的钦佩望着他;我看到她在他的魅力面前越来越软弱,虽然她心底是忿忿地,因为她好像不满自己的软弱意志似的;终于,我看到她那锐利的目光变柔和了,她的笑容变得温柔了,我不再像先前那样一直对她充满畏惧,我们坐在火炉边一起有说有笑,仿佛像一群孩子那样无拘无束。
  因为我们在那儿坐得太久,抑或因为斯梯福兹执意要保持他已拥有的优势,我不得而知;反正她离开后,我们在餐室里呆了不过五分钟。“她在弹竖琴呢,”斯梯福兹在餐室门口轻声说道,“这三年来,我相信,除了我母亲,还没人听她弹过。”他怪怪地微笑着说道,但那笑容又即刻消失了。于是,我们走进了那间房,发现她独自呆在那里。
  “别起来!”斯梯福兹说道(可她已经起身了);我亲爱的萝莎,别起来!发发慈悲,给我们唱一支爱尔兰歌吧。”
  “你喜欢爱尔兰歌吗?”
  “喜欢极了!”斯梯福兹说道,“胜过一切其它的。雏菊在这儿,他也自灵魂中就喜欢音乐呢。给我们唱支爱尔兰歌吧,萝莎!让我像往常那样坐下听。”
  他没有触到她,也没触到她坐的椅子,他只不过在竖琴边坐下。她在竖琴旁站了一小会儿,样子怪怪的;她用右手作了一系列的弹琴动作,却不让弦有响声。终于,她坐下,一下把琴朝身边一拉,就弹唱起来。
  我不知道,在她的弹唱中有种什么东西,竟使得那首歌成为我一生听过的或想象得出的最不平凡的歌。那首歌似乎包含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仿佛那首歌不是写出或谱出的,而是从她心底的情感深处并发出来的;她低婉的歌声多多少少表现了她的情感,当琴住歌停时,她的情感仿佛缩成了一团。当她又倚在琴旁,用右手拔弄琴却不让弦发出声时,我呆住了。
  又过了一分钟,下面谈到的事把我从那迷惘恍惚中唤醒——斯梯福兹曾离开座位,走到她身边,愉快地搂住她说道:“嘿,萝莎,将来我们会非常相爱!”她打他,像野猫一样粗暴地把他推开,然后冲出了房间。
  “萝莎怎么了?”斯梯福兹夫人进来说道。
  “她当了一小会儿的天使,母亲,”斯梯福兹说道,“所以,依照那循环的规律,她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了。”
  “你应该小心点,别招惹他,詹姆斯。她的脾气已经很坏了,记住,别逗她了。”
  萝莎没再回屋里,直到我去斯梯福兹房里道晚安时,也没人再提到过她。那时,他问我可曾见过像这样又凶又让人捉摸不透的小东西。
  我表示出我当时能表示出的惊讶,并问他能否猜出她究竟为什么这么突然大发脾气。
  “哦,天知道,”斯梯福兹说道,“随你怎么想——或许毫无原因呢!我对你说过,她把每样东西,连同她自己,都拿来磨,磨得很锋利。她是一种带刃的东西,得小心对付。它永远是危险的。晚安!”
  “晚安!”我说道,“我亲爱的斯提福兹!明早在你醒来之前我就离开了。再见吧!”
  他不愿放我走开。他站在那里,就像他在我房间时那样伸开两只胳臂,一只手搭在我一侧肩头上。
  “雏菊,”他微微笑着说道,“由于这名字不是由你的教父或教母给你起的,只是我最喜欢用来叫你用的——我希望,我真希望,我真心希望,你能把这名字给我!”
  “哈,这有什么不能呢,”我说道。
  “雏菊,一旦发生什么事使我们隔绝了,你应该想我最好的一面,大孩子。嘿,让咱们说好。万一环境一旦把我们分开了,想我最好的一面!”
  “在我眼里,斯梯福兹,你没有最好的一面,”我说道,“也没有最坏的一面。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整个被我爱慕和敬重。”
  尽管只是模糊的思想,但我仍一度冤枉过他,所以我心底好悔好恨。我的话到了嘴边,想把那些想法和盘托出。倘若不是想到这样我就势必出卖爱妮丝的友谊,倘若不是我还没想好如何才能避免上述危害,我一定等不及他说“上帝保佑你,雏菊,再见”之前,就全说出来了。我犹豫着,终未说出来。于是我们握手,然后分别了。
  我黎明起床,尽可能悄悄穿好衣,再朝他房里看。他睡得很香,还是像我在学校时常见的那样安安逸逸躺着,头枕在臂上。
  时光及时而来,又迅速离去。那时,我看到他竟睡得深沉不受半点惊扰,我有些惊奇了。他像我在学校时常见的那样继续睡着——让我再想想那时的他吧;于是,在这静寂时分,我离开了他。
  ——哦,上帝饶恕你,斯梯福兹!永远也不再触碰那只在爱情和友情上都消极的手了。永远也不,永远也不再了!
  第三十章 一种损失
  我晚上抵达雅茅斯,先去了旅馆。我知道皮果提的客房——我的房间——很可能那一会儿已有人住在那里了(如果那位了不起的来访者①不在那里的话,而在这位来访者面前,所有的活人都只能让位);所以我先去了旅店,在那里吃饭,也定下了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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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死神。
  我十点钟离开旅店。很多商店已打烊,市镇变得死气沉沉的。我来到欧默——约拉姆公司时,发现它的百叶窗虽已关上,门却开着。我看到了在店里靠近门边吸烟的欧默先生,我就走进去问候他。
  “啊,天呀!”欧默先生说道,“你好吗?坐一下。——我吸烟不让你讨厌吧,我希望?”
  “一点也不呢,”我说道,“我喜欢——看到有的人吸烟。”
  “什么,你自己不吸,嗯?”欧默先生大笑着说道,“也好呢,先生。这于年轻人是个坏习惯。请坐。我是为了自己喘过气才吸呢。”
  欧默先生为我让出地方,放上把椅子。他又坐下了,上气不接下气,对着烟斗大口喘,好像烟斗里有什么他一旦缺少就会死的东西。
  “听到巴吉斯先生的坏消息后,我很难过。”我说道。
  欧默先生一脸镇静地看看我,然后摇摇头。
  “你知道他今晚的情况吗?”我问道。
  “如果不是出于忌讳,先生,”欧默先生答道,“这问题本应由我向你提出呢。这就是我们,我们这一行的弊端——当一个有关系的人生病时,·我·们·不·能问候他。”
  我还没想到这难题,虽说我进来时,曾怕听到那老的调子。不过,既已挑明,我也就承认了,并也那样说了。
  “是的,是的,你懂呀,”欧默先生点头说道。“我们可不敢那么做呀。天哪,如果说‘欧默——约拉姆公司向你致意,问你今天早上觉得怎样,或下午觉得怎样?’这会惊得让人无法恢复呢。”
  欧默先生和我相对点点头,借着烟斗的帮助,欧默先生恢复了呼吸。
  “有些事使干我们这行的人不能自由自在地表示他们的关怀,”欧默先生说道,“就拿我来说吧,我认识巴吉斯一年也罢,他经过时我只能点点头;我认识他四十年也罢,也只能这样做。我决·不能去问‘他好吗?’”
  我觉得这对欧默先生是挺难的,我把这想法告诉了他。
  “我并不比别人自私,我希望,”欧默先生说道,“看看我!我随时会咽气,在这种情况下,我自己知道,我是不会自私的。一个知道他行将就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像一个风箱被割开一样咽气的人,一个做了外祖父的人,依我说,一般是不会自私的。”欧默先生说道。
  我说道:“完全不会的。”
  “并不是我怨我这行当,”欧默先生说道,“不是的。无疑,行行有利也有弊。我希望的是,有关系的人们都能变得坚强起来。”
  欧默先生默默吸了几口烟,一脸的谦恭和气;然后又接着先前那话茬说道:
  “所以,我们只有专门从爱米丽的报告中来得知巴吉斯的情况了。她对我们不比对一群羊羔抱更多惊恐和猜疑,她知道我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明妮和约拉姆刚刚去了那儿,实际上(她一连几个小时在那儿给她姨妈帮点忙)是去向她询问他今晚怎样;如果你愿意等到他们回来,他们可以把详情告诉你。你吃点什么吗?一杯加水柠檬酒?喏?我自己用加水柠檬酒来就烟。”欧默拿起了他的杯子答说,“因为人们说加水柠檬酒可以滋润我这讨厌的呼吸赖以进行的通道。不过,天哪,”欧默先生哑声哑气地说道,“有毛病并不是那条通道呀!‘让我充分地呼吸吧,’我对我女儿明妮说道,‘我自会找到通道的,我亲爱的。’”
  实际上,他根本喘不过气来,看他笑真让人担心。他恢复到可以谈话时,我婉谢了他用些点心的提议,因为我刚用过晚饭;我还说明,既是蒙他好意挽留,我就等他的女儿和女婿回来。然后我又问小爱米丽怎么样了。
  “嘿,先生,”欧默先生一边说,一边把烟斗挪开,这样他就可以摩擦他的下巴了,“我对你说实话,她举行了婚礼以后,我才会高兴呢。”
  “为什么是这样呢?”我问道。
  “嘿,她眼下不安分,”欧默先生说道,“这并不是说她没过去漂亮,因为她出落得更漂亮了——我敢向你保证,她更漂亮了。这并不是说她活干得没从前好,一样地好。·过·去她一人能顶任何样的六个人,·现·在她也能顶任何样的六个人。不过,不知怎么,她心思不在这里了。我希望你明白,”欧默先生又摩擦了下巴再吸了口烟后说道,“我用下面这些话来大概地表示是什么意思:‘使劲拉呀,用力拉呀,一起拉呀,大家努力,唿啦啦!’我应该对你说,我发现爱米丽身上没有的——
  一般来说——就是·这·个。”
  欧默先生的表情和态度是那样传神,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表明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这么快就领悟了似乎让他很快活,他往下说道:
  “喏,我认为主要,由于她处于一种不安定状况中,你知道。办完事后,她的舅舅和我,她的未婚夫和我,谈了很多;我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她不安定。你应当还记得。”欧默先生微微摇头说道,“这个小爱米丽是个很热情的小东西。俗话说,‘你不能用猪耳做锦袋。’嘿,这我不大明白。我宁愿这么想,你幼年是怎样,以后就怎样。先生,她已经把那条旧船当成一个家了,那是青石砌墙云石当瓦的房屋都比不上的呀。”
  “我确信她是那样的!”我说道。
  “看那个漂亮的小东西怎么依恋他舅舅,”欧默先生说道,“看到她怎么一天比一天把他拉得更牢更亲,真让人吃惊。喏,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进行着一场斗争。何必要把它不必要地拖长呢?
  我认真听这个善良的老先生说,并打心眼里赞同他说的。
  “因此,我对他们说过这事,”欧默先生从容而平易近人地说道,“我说过,‘喏,千万不要以为爱米丽在时间上受什么限制。时间可以由你们支配。她的工作已比想象的更有价值,她的学习比想象的更快;欧默——约拉姆公司可以把到期前的时间一笔勾消;你们希望时,她就是自由的。如果今后她喜欢的话,安排在家里为我们无论干些什么,那很好。如果她不喜欢,那也很好。无论怎么样,我们也不亏本。’因为——你不知道吗,”欧默先生用烟斗碰碰我说道,“一个像我这么气数已不长、又做了外祖父的人,一般不会对像·她那样一朵蓝眼睛的小花儿很苛刻吧?”
  “完全不会,我可以肯定。”我说道。
  “完全不会!你说得对!”欧默先生说道,“嘿,先生,她的表哥——你知道,她要嫁的是她的一个表哥吗?”
  “哦,是的,”我答道,“我认识他呢。”
  “你当然认识他,”欧默先生说道,“得,先生,她的表兄,看起来干的是个好行当,收入也可观,为了这很男子汉气地向我道谢(我得说,因为他这态度,我很器重他),然后租了一所无论你我看了都会喜欢的舒适小住宅。那所小住宅现在已全装修布置好了,就像一个玩偶的客厅那样整洁完善。要不是巴吉斯的病恶化了,可怜的人,我想他们这时已经结婚了呢。事实上是延期了。”
  “爱米丽呢,欧默先生?”我问道,“她已经变得安定点了吗?”
  “嘿,你知道,”他又摩擦着他的双下巴答道,“那当然是不能做这种指望的。我们可以说,今后的变化和分开,或这一类的两种事,都一样离她很近也很远。巴吉斯的死不会使他们的婚事被推到很久以后,但他不死不活却可能会这样。总而言之,这事处于不确定的状况中,你知道。”
  “我知道。”我说道。
  “结果,”欧默先生继续说道,“爱米丽依然有点郁郁不欢,又有点心神恍惚,总的看来,她也许比以前更那样了。她似乎日胜一日地爱她舅舅,日胜一日更不愿和我们分开。我说一句和气话就可以使她泪水涌上双眼;如果你看到她和我女儿明妮的小女孩在一起,你会永远忘不了的。唉呀!”欧默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她多爱那孩子呀!”
  既然有这么一个机会,我想,乘欧默先生女儿和女婿还没回来打断我们谈话之前,我得问问他是否知道马莎的消息。
  “啊!”他摇摇头,很沮丧地答道,“太糟了,太惨了,先生,无论你怎么看。我从不认为那女孩有什么罪过。我不愿当我女儿明妮的面说这事——因为她会马上阻止我——不过,我从没说过。我们都从没说起过。”
  我还没觉察到什么,欧默先生就听到了他女儿的脚步声。他便用烟斗碰碰我,并闭起一只眼以示警告。她和她丈夫马上就进来了。
  他们报告说,巴吉斯先生的病情“坏得不能再坏了,”他已完全不省人事;齐力普先生离开前在厨房里悲哀地说,就是把内科医师学会、外科医师学会、药剂师工会的人全召集起来,也救不了他了。齐力普先生说,前两个学会于他无益,而后面那个工会只会使他中毒。
  听到这消息,又知道皮果提先生也在那里,我决定马上去那里。我向欧默先生辞别,又向约拉姆先生和太太辞别,便怀着一种严肃的感情往那儿走去,这种感情使巴吉斯先生在我心中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轻轻叩门,皮果提先生出来开门。他见到我时并不像我预料的那么吃惊。皮果提下来时也是那样。后来我也见过这样的情形;我想,在等待那大惊之事时,一切其它的变化和惊奇都化作乌有了。
  我和皮果提先生握手之后走进厨房,他把门轻轻关上。火炉旁坐着双手掩面的小爱米丽,她身旁站着汉姆。
  我们压低着声音说话,不时停下听听楼上的动静。上一次来访时,在厨房里看不到巴吉斯先生并不令我有异样之感,可现在我却觉得这情形太怪了。
  “你心真好,卫少爷,”皮果提先生说道。
  “太好了。”汉姆说道。
  “爱米丽,我亲爱的,”皮果提先生叫道,“看呀!卫少爷来了!嘿,打起精神来,好孩子!不和卫少爷说上一句吗?”
  她的身子颤了一下,那样子现在还浮现在我面前。我碰到她手时感到的那种冰凉,现在我还能感到。她手唯一的动作就是从我手中抽出;然后她就从椅子上溜走,悄悄从她舅舅的另一侧走过去,俯在他胸前,依然那样一言不发、浑身发颤。
  “像这么多情的心,”皮果提先生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抚摩着她那浓密的头发说道,“是受不住这种悲哀的。这于年轻人是很自然的,卫少爷,他们从没见过这种苦难,像我的小鸟这么怯弱——是很自然的呀。”
  她把他抱得更紧,不抬起脸来,也不说一句话。
  “不早了,我亲爱的,”皮果提先生说道,“汉姆来接你回去呢。嘿!和那另一颗多情的心一起去吧!什么,爱米丽,呃,好孩子?”
  我听不到她说的什么,但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一样俯下头来,然后说道:
  “让你和舅舅一起留下?嘿,你不会这么请求我吧!和你的舅舅一起留下,小女孩?不久就是你丈夫的人不是来这儿接你回去吗?喏,看这小家伙这么傍着我这样一个老粗,谁会想到呢,”皮果提先生无比骄傲地看着我们俩说道:“不过,海水里的盐还没他心里对她舅舅的爱那么多呢——这个傻乎乎的小爱米丽!”
  “爱米丽这么做是对的,卫少爷!”汉姆说道,“看!既然爱米丽愿意这样,再说她好像很焦急惊恐,我可以让她在这里留下过夜,我也留下吧!”
  “不,不,”皮果提先生说道,“像你这样一个结了婚的人——差不多是结了婚的人——不应该荒废一天的工作。你不应该又守更又工作,那也是做不到的。你回去睡吧。你不用担心没人好好照顾爱米丽,我知道的。”
  汉姆听从了这劝说,拿着帽子走了。他吻她时——每次见到他这么亲近她时,我总觉得这是大自然赐予他了一个文明人的灵魂——她似乎把她舅舅搂得更紧,甚至想躲开她那已被选中的丈夫。我跟着他去关门,以免惊扰了全宅的安静。
  我回来时,发现皮果提先生仍在对她讲话。
  “喏,我要上楼去,告诉你姨妈说卫少爷来了,这会让她听了高兴的呢。”他说道,“你可以在火炉边坐坐,我亲爱的,把这双冰冷的小手烤烤。用不着这么怕,这么伤心。什么?你要和我一起去?——行!和我一起去吧——走吧!如果她的舅舅被赶出家门,被推到一条沟里,卫少爷,”皮果提先生仍像先前那样骄傲地说道,“我相信她也会跟我一道去的呢,喏!不过,不久就会有别的人了——不久就会有别的人了,爱米丽!”
  后来。我上楼时经过我的小卧室门口时,虽然那里是黑黑的,我隐约觉得她在那屋里,躺在地板上。不过,那究竟是她还是屋里绘乱的阴影呢,我现在也不知道。
  在厨房的火炉前,我有闲心想到好看的小爱米丽对死的惧怕——此外,再加上记起欧默先生告诉我的话,我把这看作她失常的原因——在皮果提先生下来之前,我甚至还有闲心更宽容地想到这种心情的弱点。我一面这么想,一面坐在那里数时钟的滴答声,这使我更感到周围的肃穆和寂静。皮果提把我搂在怀里,一次次祝福我,感谢我,她在苦恼中把我看作异乎寻常的安慰(她这么说)。然后,她请我上楼去,并哽咽地说巴吉斯先生一向喜欢我,对我很是称许;在陷入昏迷前他常提起我;她相信如果他清醒过来,只要他会有可能快活,那么看到我就一定会快活了。
  我见到他时,我觉得那可能性是很小的了。他躺在那里的姿式是很不舒适的——头和肩伸到床外,靠在那曾给他许多苦恼和麻烦的箱子上。我听说,他不能爬下床去开它,也不能用我以前见过的探条去试探它的牢固安全时,他就请人把那箱子放在床边的椅子上,从那时起他就日夜抱着它。这会儿,他的胳膊就放在那上面。时光和世界都在他下面一点点溜走了,那只箱子却还在那里;他最后说的话(用的是解释的口气)是“旧衣裳呀”!
  “巴吉斯,我亲爱的!”皮果提先生和我站在床脚边时,皮果提俯身对他说道,几乎是高高兴兴地,“我亲爱的孩子来了,使我们走到一起的我亲爱的孩子来了,就是卫少爷呀,巴吉斯!替你捎信的人呀,你知道!你不和卫少爷说说话吗?”
  他像那箱子一样不能言语、没有知觉。
  “他就要随潮水一起去了。”皮果提先生用手捂住嘴对我说道。
  我的两眼模糊了,皮果提先生的两眼也模糊了;但我还是低声又说道:“随潮水一起?”
  “沿海的人们,”皮果提先生说道,“不到潮水退尽是不咽气的,不到潮水涨满是不会生的——满潮前就是生不出。三点半退潮,平潮会有半个小时。如果他能拖到潮水再涨时,他就能活过满潮,随下一次退潮而去。”
  我们留在那里,守着他,守了很久——几个小时。他处于那么一种精神状态中,我在场对他起了什么神秘作用,我不想说了。可是他开始虚弱地说胡话时,的确说的是关于送我去学校时的事。
  “他醒过来了。”皮果提说道。
  皮果提先生碰碰我,敬畏地低声说道,“他快要随潮水一起去了。”
  “巴吉斯,我亲爱的!”皮果提说道。
  “克·皮·巴吉斯,”他虚弱地说道。“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看哪!卫少爷来了!”皮果提说道,因为他现在睁开眼了。
  我正要问他可还认得我时,却见他想努力伸出胳膊来,他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清晰地对我说道:
  “巴吉斯愿意!”
  正是退潮时分。他随潮水一起去了。
  第三十一章 一种更大的损失
  皮果提一提出请求,我就决定留下,等到那可怜的车夫作了他最后的一次布兰德斯通旅行再走。很久以前,她用自己的积蓄在我们那老墓地里,在挨近她那“可爱的女孩”(她永远这么称呼我母亲)的坟墓边就购置了一小块地,以备他们两口子今后做安葬之用。
  陪伴皮果提,尽我可能为她做我能做的——虽然我能做的很少——我感到非常满足。至今想起来,我仍为我能那样做而高兴。不过,我恐怕在负责保管巴吉斯先生的遗嘱时,在解释其内容时,我更有一种出自个人和职业性的无上满足感。
  提出在那箱子里找遗嘱的有功之人,应该说是我。经过一番搜寻后,遗嘱被从箱里一只马鼻套的底部找了出来。套里除了干草,还有一个带着链子和挂饰的旧金表,这金表巴吉斯先生只在婚礼举行那天戴过,在那之前和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了;一个腿状的白银装烟盒,一只里面塞满了小杯小碟的假柠檬,(我猜这玩艺是我小时候巴吉斯先生买了打算给我的,后来他又舍不得了),一块和半块的几尼合起来共有八十七块半;二百一十镑崭新的钞票;一些英国银行的证券;一片旧马蹄铁;一个假先令;一块樟脑;一个蚌壳。那个蚌壳被打磨得很光,内壁闪着虹彩,因此我断定巴吉斯先生对珍珠曾略知一二,但并未形成明确的见解。
  多年来,巴吉斯先生每天旅行中都带着这只箱子。为了遮人眼目,他编了一篇谎话,声称这箱子是“黑孩子先生的”,是“留在巴吉斯处待取”的等;他把这谎话还工工整整地写在箱盖上,现在那字迹已几乎看不清了。
  我还发现,这些年来他积蓄得颇有成绩。他的现款几乎有三千镑,其中一千镑的利息是留给皮果提先生做养老金的;皮果提先生死后,其本金由皮果提、小爱米丽和我平分,或由我们中间后死者来分。他把其它所有的遗产都交皮果提继承,并指定皮果提为他的财产继承人和按他遗嘱处理财产的唯一执行人。
  在各种有关的仪式中我读这些文件,并向有关的人不厌其烦地解释某些条款,我觉得在这种场合下我真是一个代诉人了。我开始想,博士院比我所想象的有价值些了。我煞有介事地研究考证那遗嘱,宣布那遗嘱完全合法,并在边白上用铅笔做个记号什么的,我觉得我自己知道这么多真是有点奇妙。
  在葬礼前的一个星期里,我就干这奥妙无穷的事,清理皮果提所继承的全部财产,把一些事务安排得有序,并在每件事上都做她的代表和顾问。这使我们大家都高兴。在那段时间里,我没看见过小爱米丽,但人们告诉我,说两个星期后她就要举行简单的婚礼了。
  我并没有正式出席葬礼,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的意思是,我没穿黑外套,也没拿驱鸟幡。一清早,我就先走到了布兰德斯通。巴吉斯先生的遗体只有皮果提和皮果提先生二人伴送到那里,但在这之前我就到了墓场。从我的小窗里,那个疯男人往外张望,齐力普先生的那个小毛头在保姆的肩头晃着那沉甸甸的大脑袋。并瞪着那突出的眼睛看牧师;欧默先生在后面喘着气;那儿就再没别的人了,安安静静的。一切结束后,我们在墓场中散了一个小时的步,在我母亲坟前的树上摘下一些新叶。
  现在,我感到一种恐怖。在远远的市镇上空挂着一片乌云。我孤零零地回镇上,越走近它越害怕。想到在那个难忘的夜晚所发生的事,想到我往下写就一定会再次出现的那事,我真受不了。
  我叙述这件事也不可能使它更糟了。如果我停下我最不愿记叙这事的手,也不可能使它好一点。事已发生了。无法消除它,也无法改变它。
  我的老保姆和我第二天去伦敦,办理有关遗嘱的事。那一天,小爱米丽就在欧默先生家度过。那天夜晚,我们都要在那老船屋聚齐。汉姆将按往常的时间去接爱米丽。我会从从容容走到那儿,届时那两兄妹会像来时那样回到家里,好在日落时分在火炉边等我们。
  我在古时候的理发师和洛德里克·兰顿带着行囊休息过的侧门边①和他们分手,但我并没有直接回去,却在通向罗斯托夫特的大路上走了一小段路。然后我才转过身来,回头朝雅茅斯走。在距我先前说到过的渡口一两里之地有家干净的酒店,我在那里吃饭;那一天就是这么过的。我到雅茅斯时已是晚上了。那时,雨下得很大,气候恶劣,但是云层后仍有月光,所以并不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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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均系文学作品中人物,见第四章的注文。
  不久,我就看见了皮果提先生的住宅,也看到了窗里透出的灯光。吃力地在沙滩上走了一段后我就到了门前,便进了屋。
  里面看上去真舒服。皮果提先生已开始吸夜晚的那斗烟了,晚餐也正在一点点地被准备着。火炉烧得旺旺的,灰已经拨过了,那只柜子为小爱米丽还放在那儿。皮果提坐在她的老地方,如果不是她的衣服有什么不同,看上去简直就像没有离开过。她又拿起了那个盖上画有圣保罗教堂屋顶的针线盒,那量衣尺,那块蜡烛头,也都还在那里,就像从没受过打扰。高米芝太太坐在她的老地方,还是那么不太快活的模样;一切都似乎很平常。
  “你第一个到,卫少爷!”皮果提先生面露喜色地说道,“如果外衣湿了,少爷,就脱下吧。”
  “谢谢你,皮果提先生,”我一面把外衣脱下交他挂好,一面说道,“很干的呢。”
  “真的!”皮果提先生摸着我肩头说道,“干着呢!请坐,少爷。用不着对你说客套话,但我们真心实意欢迎你呢。”
  “谢谢你,皮果提先生,我相信你的话。嘿,皮果提!”我一面吻她,一面说道,“你好吗,老妈妈?”
  “哈,哈!”皮果提先生在我们旁边坐下,搓着手笑道,他这样半是因为最近一向的苦恼总算放下了,半是因为他天性诚实,“世界上再没哪个女人,少爷——我对她这么说的——可以比她更心安的了!她对死者尽到了责任,死者也知道这点;死者对她做了应做的,她也对死者做了应做的;——而且——而且——而且做得·很好了!”
  高米芝太太呻吟起来。
  “打起精神来,我可爱的老妈妈!”皮果提先生说道,(可他暗中对我们摇摇头,显然他感到最近发生的一切很容易唤起她对老头子的记忆。)“别伤心!打起精神来,为你自己,只要稍稍打起一点精神,就一定会精神越来越好呢!”
  “我做不到,丹,”高米芝太太马上说道,“我觉得什么都不自在。我只觉得孤苦伶仃。”
  “不,不。”皮果提先生安慰苦闷的她说道。
  “就是的,就是的,丹!”高米芝太太说道。“我和他们住在一起,又不会留下什么钱。一切都和我过不去。不如没我好。”
  “哈,没你的日子我又怎么过呢?”皮果提先生用一种带着责难的口气认真地说道,“你说的什么呀?难道我现在不比过去更需要你吗?”
  “我知道以前从没人需要过我!”高米芝太太呜咽道,很可怜的,“现在有人这么告诉我!我这样孤苦伶仃,这么和人过不去,怎么能指望别人需要我呢!”
  皮果提先生似乎对自己很吃惊了——居然说出这样被人残酷地误解的话来。可是皮果提一面扯他的袖子,一面对他摇头,他才没开口。他内心好不痛苦地看着高米芝太太,过了一些时候,又看了看荷兰钟,便起身把烛花剪下后把蜡烛放在窗台上。
  “嘿!”皮果提先生高高兴兴地说道,“行了,高米芝太太!”高米芝太太低声哼了一声,“亮了,按规矩办!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吧,少爷!嘿,这是为我们的小爱米丽呀。你知道,天黑后,这条路并不怎亮,也不怎么让人快活;所以只要我在家,一到她回家的时间了,我就把灯放在窗台上。喏,你知道,”皮果提先生很开心地俯身对我说道,“可以达到两个目的。她——爱米丽——说,‘这是家!’她这么说。爱米丽还说,‘我舅舅在家!’因为如果我不在家,我就不会点上亮了。”
  “你真是个吃奶的小娃娃!”皮果提说道;尽管她那么认为,她仍然很喜欢他这点。
  “哈!”皮果提先生把腿伸得老开地站着,很开心地用双手在腿的上上下下搓着,同时又时而看看我们又时而看看火炉,并说道:“我没想到。真是看不出呀。”
  “看不大出。”皮果提说道。
  “不,”皮果提先生笑着说道,“看不大出,不过——不过想想倒是的,你知道。我不在乎,唉哟哟!我对你说吧。我去看我们爱米丽那可爱的住房时,我——真该死,”皮果提先生突然语气加重了说道——“喏!我不能多说——我几乎认为那些小东西就是她呢。我拿起它们,又放下,我轻轻摸它们,好像她们就是我们的爱米丽。她的小帽等都是这样的。我不许人任意作践它们,不管为什么。这真是一个像大海猪一样的孩子!”皮果提先生一面说,一面大笑着渲泄他的热情。
  皮果提和我都笑了,不过声音没那么高。
  “这是我的看法,你知道,”皮果提先生又搓了阵大腿后喜气洋洋地说道,“过去我常和她一起玩,我们装成土耳其人,法国人,鲨鱼,各种外国人——啊呀,是的;还装成狮子,鲸鱼,以及我叫不出名的一切!——那时,她还没到我膝盖那儿。我已经习惯了。你知道,喏,这儿和这蜡烛,”皮果提先生愉快地伸出手指着那蜡烛说道,“我打定主意,她结婚离开这儿后,我还要照现在这样把蜡烛放在这里。我打定主意,一到夜里,不管我住在哪儿,唉哟哟,也不管我命运如何!——她不在这里或我不在那里,我都把灯放在窗上,像我现在这样坐在火炉前,做出等她的样子。这是一个像海猪一样的孩子!”皮果提先生又大笑着说道,“嘿,现在;我看到蜡烛冒火花,我就对自己说,‘她看到它了!爱米丽来了!’这是一个像海猪一样的孩子!总被说中!”皮果提先生不笑了,合掌说道,“因为她来了!”
  进来的只有汉姆。我进屋后,夜一定更潮了,因为他戴了一顶把脸都遮住了的大油毡帽。
  “爱米丽在哪儿呢?”皮果提先生问道。
  汉姆的头动了一下,好像她就在外面。皮果提先生从窗台上取下蜡烛,剪过烛花,放到桌上,然后忙着拨火炉的火。
  这时,一直没动静的汉姆说道:
  “卫少爷,你可以出来一下,看看爱米丽和我要给你看的东西吗?”
  我们出来了。我在门口经过他身边时感到又惊又怕,因为我发现他面色十分苍白。他急急把我推到门外,把门关上,这样就只有我俩在一起了。
  “汉姆!出什么事了?”
  “卫少爷!”——哦,由于心碎,他哭得多可怕呀!
  我被那惨状弄得手足无措。我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了。我只能看着他发呆。
  “汉姆,可怜的好人!千万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上人,卫少爷——我心中的骄傲和希望——我情愿为她死,为她立刻去死的那个人——走了!”
  “走了?”
  “爱米丽已经跑走了!哦,卫少爷,想想她是·怎·么跑走的吧,我希望我仁慈的上帝在她遭到毁灭和耻辱前就杀死她,杀死比一切都可爱的她!”
  他那转向迷乱天空的脸,他那颤抖着握起的双手,他那身躯痛苦的扭动,都和那荒原一起留在我记忆中了,直到今天。那里永远是黑夜,而他是那儿唯一的存在。
  “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急急说道,“你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最好的。在门里面,我怎么说好呢?我怎么把这告诉他呢,卫少爷?”
  我看到门动了,于是出于本能从外面把门把手握住,想争取点时间。但已太迟了。皮果提先生的脸伸了出来;如果我能活五百年,我也忘不了他看到我们时脸上的变化。
  我记得响起一阵哭声和叫声,女人们围住他转来转去,我们都进到屋里了。我拿着汉姆给我的一张纸,皮果提先生的背心撕破了,头发也散乱了,脸和嘴唇煞白,血一直流到胸前(我想那血是从他口里喷出来的),呆呆地望着我。
  “读吧,少爷,”他声音发颤地低声说,“请慢点,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听明白。”
  在一片死寂中,我读着那张墨迹斑斑的纸条。
  “‘在我还是心地纯洁时,你对我的爱也远远超过我应得到的;而当你看到这纸时,我已走得很远很远了。’”
  “我已走得很远很远了,”他慢慢重复说道,“停下!爱米丽很远。好!”
  “‘早晨,我离开我那亲爱的家时——我那亲爱的家——
  哦,我那亲爱的家哦!——”
  信上的日期是头天晚上:
  ——“‘除非他能使我以夫人的身份回来,我就永远不回来了。你将在夜里,在许多小时以后,才读到这封信而见不到我了。哦,但愿你知道我心中有多么难过!
  但愿你——爱了我这么多伤害并永远不能饶恕我的你——能知道我多么痛苦!我太罪孽深重,不配多写。哦,把我想成一个很坏的人吧,这样你好受些。哦,一定告诉舅舅,我从没像现在这么爱过他。哦,不要记起过去你们大家对我多爱多好,不要记起我们曾要结婚,却只把我想象作夭亡后埋在什么地方了。求我离弃的上天怜悯我的舅舅!告诉他,我从没像现在这么爱过他。安慰他。爱上一个能在舅舅面前代替我的好姑娘,一个忠于你,配得上你的清白女孩,反正不是我。上帝保佑大家!
  我要常常跪下为大家祈祷。如果他不让我以夫人的身份回来,我就不为自己祈祷,我要为大家祈祷。把我最后的爱献给舅舅。把我最后的眼泪和感激献给舅舅!’”
  完了。
  我读完后好久好久,皮果提先生仍呆呆站在那里瞪着我。后来,我鼓起勇气抓住他手,努力请求他控制自己。他答道,“我谢谢你,少爷,我谢谢你!”却仍一动不动。
  汉姆对他说话。皮果提先生能深切领会他的痛苦,紧紧握住他的手,可仍然那样一动不动,没人敢惊动他。
  终于,他慢慢地把眼光从我身上挪开,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一样,然后朝四下看着,低声说道:
  “那男的是谁?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汉姆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感到受了重重一击而往后退。
  “有一个让人生疑的男的,”皮果提先生说道,“他是谁?”
  “卫少爷!”汉姆恳求道,“出去一下吧。让我把我该说出的告诉他。你不该听的,少爷。”
  我又感到重重一击。我一下倒在一张椅子上,我想说什么,却舌头被捆住一样,视线也模糊了。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我又听到这话。
  “过去,有一阵,”汉姆结巴地说道,“总有个仆人来这儿。
  还有一个主子。他俩是一家的。”
  皮果提先生仍像先前那样一动不动,眼光都投向他了。
  “有人看到,”汉姆说道,“昨晚——和我们那可怜的女孩在一起。他已躲到这一带约一个星期了。别人以为他走了,其实他是躲起来了。别待在这里,卫少爷,求你!”
  我感到皮果提搂住了我脖子。可是,就算这房子会塌下全压住我,我也不能动弹。
  “今天早上,就在天快亮时,一辆眼生的马车停在镇外,就在诺维奇大路上。”汉姆继续说道,“那仆人往马车走去,后来又走回来,再走过去。他再走过去时,旁边跟着爱米丽,另一个人在马车里,他就是那个男的。”
  “天哪,”皮果提先生往后退了几步,好像要拦住什么他害怕的东西一样,并说道。“别对我说,他名字是斯梯福兹!”
  “卫少爷,”汉姆声不成句地叫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一点也不责备你——不过他的名字是斯梯福兹,他是个该死的恶棍!”
  皮果提先生一声也没喊,一滴泪也不流,一下也不动,直到他突然一下醒过来似地,一把从墙角的钉子上扯下他的粗毛衣。
  “帮我一下吧!我没劲了,穿不上了,”他急躁地说道,“帮我一下吧。行!”当什么人帮他穿好后,他说道,“诺,把那帽子递给我!”
  汉姆问他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我的甥女,我要去找我的爱米丽。我先要去把那条船凿穿,因为我是个大活人,一想到他的心肠,我就要淹死·他!如果他坐在我面前,”他疯狂地伸出右拳说道,“如果他坐在我面前,面对我,把我打得咽了气,我也要淹死他,我想就该这样!——我要去找我的甥女。”
  “去什么地方呢?”汉姆在门口拦住他喊道。
  “无论是什么地方!我要走遍世界去找我的外甥女。我要去找我那受辱的可怜的外甥女,把她找回来。别拦我!我告诉你,我要去找我的甥女!”
  “别,别!”高米芝太太插进他们之间哭喊道,“别,别,丹,你这个样子不行的。等一等再去找她,我孤苦伶仃的丹,那才可以呀!可你现在这样不行。坐下,原谅我一直让你心烦,丹——和这比起来,·我的那些不如意又算什么!——让我们谈谈吧,她是个孤儿,汉姆也是个孤儿,我又是个可怜的孤老婆子,是你把我们大家收留了这么久,这么一来可以使你那可怜的心软一点,丹,”她把头枕在他肩头上说道,“你就可以对这重重的悲哀觉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因为你知道,丹,你知道那应许——‘你们这样对待我兄弟中最小的那一个,也就是这样对待我了;’①在这个家里,这句话永远都被应验着,这里是我们这么这么多年来的安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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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均系文学作品中人物,见第四章的注文。
  这时,他变得柔顺了。我本想跪下求他饶恕我带来的破坏;饶恕并不再诅咒斯梯福兹,但听他哭时,这一切为另一更好的感情取代。我那满心都要溢出的痛苦也找到了同样的出路,我也大放悲声。
  第三十二章 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旅程
  天下有我这种想法的人,想必有很多,所以我不怕写出。对斯梯福兹,我从没在我和他友情断绝时那样爱过他。越因为发现他那缺点而极度不安,我越怀念他的长处,与过去崇拜他时相比,我这时更欣赏那能使他变得高尚伟大人物的特点。他侮辱了一个诚实的家庭,虽然我痛切地感到我也不自觉地负有责任,但我相信,如果我面对他时,我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我会依然那么爱他——虽然我不会再那么为他所迷住——但我会那么满怀热诚地记起我对他的爱慕,以至我相信我会像一个精神受挫的孩子那样软弱,并且生出重续旧好的念头,(不过我从没有那么想过)。我觉得,正如他早就感到的那样,我们中的一切都结束了。他对我怀着什么样的记忆,我对此一直一无所知,也许在他是很空泛,很易被忘掉的;可是我对他的记忆却像是对一个死去的好友所持的记忆。
  是的,斯梯福兹,在这可怜的传记舞台上已被除名了!在最后审判的天座前,也许我的悲哀不自觉会成为反对你的证据,但我决不会对你有愤慨的思想或有所责备的,我知道的!
  不久,这事便传遍了全镇;因此,当我次日早上走过街道时,不断听到人们在家门口谈论这事。多数人责骂她,少数人则责骂他,但对她的第二个父亲和她的未婚夫人们所持的感情是一致的。无论什么人,都对被苦愁压着的他们怀着温存、体贴和尊敬。这两个人一大早在海滩上慢慢散步,出海的人见到他们忙避开。人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无不同情地议论着。
  在海滩上离海很近的地方,我看到了他们。天色大亮,他们仍像我离开他们时那样坐在那里,就是皮果提不告诉我,我也一下就看出他们通宵未睡。他们看上去很疲乏;一夜之间,我觉得皮果提先生的头,和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相比,低得更下了。但是,他们都像大海那样深沉,坚定:那时,大海平静地躺在暗淡的天空下,无风无浪,但海面沉重地起伏着,好像它在休息时的呼吸,一道来自尚看不见的太阳的银光与海面在远处相接。
  “我们已经,少爷,”我们三人默默走了一会后,皮果提先生对我说道,“把我们应做的和不应做的谈了很多。我们现在已看到我们应走的路了。”
  我无意间对正在眺望远处日光下海面的汉姆看了一眼,一种恐惧的想法油然而生——决非因为他脸上有冲冲怒意,不,那一点也没有;我记得,那脸上只有一种决心已铁定的表情——一旦他看到了斯梯福兹,就会杀了他。
  “我在这儿的责任,少爷,”皮果提先生说道,“已经尽了。我要去找我的——”他停了一下,又更坚定地说道:“我要去找她。那永远是我的责任。”
  我问他去什么地方找她时,他摇摇头;他然后又问我是否第二天去伦敦。我告诉他,由于怕错过帮他点小忙的机会,我今天不打算去;如果他愿意去,我当然可以走。
  “我要和你一起走,少爷,”他说道,“如果你觉得合适,那就明天吧。”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会。
  “汉姆,”他又说道,“他要维持他目前的工作,和我妹妹一起生活下去。那边那条旧船——”
  “你要抛弃那条旧船吗,皮果提先生?”我轻轻插言道。
  “我的位置,卫少爷,”他答道,“不再在那里了;既然海面上有黑暗,如果有什么船沉下水,就是那条船了,不过,不是的,少爷,不是的;我不是要抛弃那条船,完全不是的。”
  我们又那样往前走了一会儿,他又解释道:
  “我的愿望是,少爷,无论白天黑夜,酷暑严寒,那条船永远保持她认得的那个老样。万一她流浪回来了,我不让那老地方有一点拒绝她的样子,都要引她走得更靠近些,也许像个鬼魂那样,她在风雨中从那个老窗口往里偷偷看看火炉边她的老位置。那时,也许,少爷,除了看到高米芝太太在那儿,她谁也看不到,她也许会鼓起勇气,战兢兢地溜进去;也许她会在她的老床上躺下,在那曾非常令她惬意的地方让她那疲倦的脑袋得以休息。”
  我不能对他说什么了,虽然我想说。
  “每天晚上,”皮果提先生说道,“一定会有蜡烛点在那个老玻璃窗前,和过去完全一样。一旦她看到它,它就像对她说,‘回来吧,我的孩子,回来吧!’天黑后,一旦有人敲你姑妈的门,尤其是很轻地敲了一下,那汉姆,你就别去开门。
  让你姑妈——你别去——迎接我那堕落的孩子!”
  他走在我们前头,离得很近,一连几分钟都在前面走着。在这段时间中,我又看了汉姆一眼,看到他脸上还是那表情,并见他眼神依然呆呆望着远处的日光,我就碰了碰他的胳膊。
  我用唤醒睡着的人的声调唤了他名字两次,他才注意到我。我最后问他一心在想什么时,他答道:
  “想我眼前的事,卫少爷;想那边的。”
  “想你眼前的事吗,你是说?”
  他朝海面上泛泛地指指。
  “唉,卫少爷。我也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觉得从那边来的——好像就是那么个结果;”他好像刚醒过来一样看看我,不过仍然那么表情坚定。
  “什么结果?”我仍那样害怕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到一切都从这里开始——然后就有了结果。不过,已经结束了,卫少爷。”他补充说道;我想,他见我神色那样又解释道;“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过有点心烦意乱;我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也就是说,他失常了,他思绪很乱了。
  皮果提先生等着我们,我们走过去,再没说什么。不过,对这一情形的记忆和我以前的想法联系在一起,时时困扰我,直到那命中注定无可挽回的结果来到为止。
  我们不觉来到那条旧船前,便走了进去。高米芝太太不在她那专门的角落里拉长脸发愁,却在忙着做早餐。好接过皮果提先生的帽子,为他摆好座位,她那么柔和愉快地说话,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丹,我的好人,”她说道,“你总得吃点喝点,保持体力呀;因为没有体力,你什么也不能做呀。试试吧,那才是个好人!如果我的啰嗦(她是说她的唠叨)让你心烦,那就告诉我,丹,我可以不那样。”
  她把早餐一一递给我们后就退到窗前,认真地把皮果提先生的一些衣衫补好并整整齐齐叠放起来,放进一个水手用的油布包里。这时,她又用先前那种安祥的态度说道:
  “无论什么季节,无论什么时刻,你知道,丹,”高米芝太太说道,“我都在这里,事事按你的意愿办。我没什么学问,不过,你在外时,我要常常给你写信,把信寄到卫少爷那里转给你。也许你也会常常给我写信,把你那凄凉的旅途情形告诉我呢。”
  “我怕你在这里会成一个孤独的女人了。”皮果提先生说道。
  “不,不,丹,”她答道,“我不会的。你不必牵挂我,我有许多事要做,要为你料理这个窝(她是说家),等你回来——为任何一个回来的人料理这个窝,丹。天气好的时候,我要像过去那样坐在门口,如果有什么人会回来,他们总能看见对他们一片真心的孤老婆子。”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高米芝太太有了多大的变化!完全成了一个不同的女人了!她那么忠诚,那么机敏地意识到该说什么或不该说什么,她那么忘怀自己而关心别人的悲苦,我对她生了一种敬意。她在那一天做的事哟!有许多东西应该从海滩上拿回家,放到杂房里去——比方说浆呀,网呀,帆呀,绳子呀,圆木呀,虾罐呀,沙包呀,等等。虽说海边的工人没一个不愿为皮果提先生效力,而且效力时又有很好的报酬,所以并不乏帮手,但高米芝太太仍整天坚持干完全非她体力能胜任的苦活,为一切不必要的事奔忙。她似乎完全忘了她的不幸了,她同情别人时也能保持自己心情好,根本不再埋怨悲叹了,这也是她的一切变化中令人吃惊的一点,长吁短叹再没有了。整整一天里,一直到黄昏,我甚至都没发现她声音颤抖过,也不曾见她流过一滴眼泪。当屋里只剩下她,我和皮果提先生三人时,皮果提先生精疲力竭地睡去时,她才发出一阵被拼命压抑了的哽咽和哭泣,然后送我到门口并说道,“上帝保佑你,卫少爷,爱护那可怜的好人吧!”然后,她立刻到门外把脸洗了,这样她能安安静静坐在他旁边,于是一旦他睁开眼就能看到正在干活的她。一句话,晚间我离开时,剩下她一人分担皮果提先生的痛苦。从高米芝太太身上得到的启示,她揭示给我的新经验,是我体会不尽的。
  在九点和十点间,我心情郁郁地信步走过镇上,在欧默先生的门前停下。欧默先生的女儿告诉我,他很关心这事,整天都不快,没吸烟就上床了。
  “这个骗人的坏心肠丫头,”约拉姆太太说道。“她从来就没什么好的地方!”
  “别那么说,”我马上说道,“你不会真那么想吧。”
  “是的,我就那么想!”约拉姆太太忿忿地说道。
  “不,不。”我说道。
  约拉姆太太摇摇头,想装出一副苛刻生气的样儿来,但扭不过她心里的温柔,又哭了起来。我很不世故,但为了她这同情心我很敬重她,觉得这同情心对于她这种贤妻良母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她要干什么呀!”明妮哽咽道,“她要去哪呀!她要怎么个了结法呢!哦,她怎么能对自己也对他那么残忍呀!
  我记起了明妮年轻时那俊俏的少女模样;我为她又恢复了昔日热情也感到快慰。
  “我的小明妮,”约拉姆太太说道,“刚刚才总算睡着了。她连睡着了还为爱米丽哭呢。整整一天,小明妮都为她哭,一次次问我,爱米丽是不是坏人。我能对她说什么呢?前天晚上,爱米丽在这儿时,还把她自己脖子上一条丝带取下给小明妮系上,还和小明妮躺在一个枕头上直到小明妮睡熟才离开的呢!那结子现在还系在我小明妮的脖子上。也许这不该,可我怎么办呢?爱米丽是坏,可她们相亲相爱。那孩子可不知道什么呀!”
  约拉姆太太那么烦恼,她的丈夫便出来照料她。我让他俩呆在一起,就朝皮果提的家走去。我可以说是苦闷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那个好人——我说的是皮果提——不顾她近来的烦恼和这么多晚上的失眠,一直待在她哥哥那里。她打算在那里待到天亮。皮果提无法料理家务时,雇一个女人干几个星期。那家里除了那老女人,就我一个人住着了。我不需要她为我做什么,就按她所愿打发她去睡了;我在厨房的火炉前坐了一小会儿,想着这发生的一切。
  我从巴吉斯先生临终情形一直想到那天早上汉姆那么怪怪地顺潮势张望远方,这时,一下叩门声把我从漫想中唤醒。门上本挂有一个敲门锤,但不是那东西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是一只手轻叩发出的,而且在门的很低处,像是一个孩子在敲。
  这好像是一个仆人在一个贵人门上敲门一样,我吃了一惊。我打开门便朝下望,令我惊奇的是,我只看到一把会动的雨伞。过了一会,我才发现伞下的莫奇尔小姐。
  如果在挪开那把使尽气力也收不拢的雨伞时,她仍露出上次我们见面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轻佻”表情,我大概是不会对这小人儿客气相迎的。可是她转向我时,脸色那么诚恳;而且我接过她那把对于这位爱尔兰巨人实在不适宜的雨伞时,她那么愁肠百结地绞动那双小手,这使我对她产生了好感。
  “莫奇尔小姐!”我朝空荡荡的街道上上下下看了看(我也不知道我还想看到什么)便说道;“你怎么上这儿来的?什么事呀?”
  她举起短短的右臂示意我把她那伞收拢,然后急急从我身旁走过进了厨房。我关上门后,拎着那把伞跟了进来。我见她坐在炉栏的一角——那是个低低的铁炉栏,顶上有两块可以放碟子的平板——她被一只汤罐的阴影罩着,一前一后地晃动,像一个身受痛苦的人那样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手。
  我既是这不速之客的唯一接待者,又是这诡密行为的唯一旁观者,所以我很惊慌地叫道:“莫奇尔小姐,请告诉我,怎么了?你病了吗?”
  “我亲爱的小伙子,”莫奇尔小姐两手交叉按在心口说道。
  “我这里生了病,我病得很厉害。想到事情竟坏到这个地步,如果我不是个没心眼的傻瓜,我实在可以看穿的,也许还能阻止呢!”
  她不断摇晃她那小小的身体,她那身材极不相称的大帽子也前后晃动,墙上一个巨大的帽子投影也这么晃动。
  “看到你这么难过,这么认真,”我开始说道,“我真吃惊”——我说到这儿时被她拦住了。
  “是呀,总是这样!”她说道,“这些发育良好、无忧无虑的青年一见到我这么个小东西有任何天性的感受,他们就吃惊!他们把我当成玩物,拿我开心,他们厌倦时就把我抛开,然后为我比一只木马和一个木头兵有更多感觉而大惊小怪!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老样子!”
  “在别人或许是那样,”我马上说道,“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不是那样的。也许,我一点也不应为见到你现在这样子而吃惊,关于你,我所知甚少。我说的就是我想的,没多思考。”
  “我有什么办法呢?”那小女人站起身,伸出胳膊表白道,“看呀!我这副模样,我父亲是这样,我妹妹也是这样,我弟弟也是这样!这么多年来,我整天为妹妹和弟弟工作——好辛苦呀,科波菲尔先生。我得活呀。我不害人。如果有人那样没心肝,或那么残忍地拿我寻开心,那我除了拿自己开心,拿他们开心,拿一切来开心,又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如果那时我那么干,那是谁的错?是我的吗?”
  不。不是莫奇尔小姐的错,我知道。
  “如果我在你那虚伪的朋友面前表现得像一个感觉敏锐的小矮人,”那小女人含着恨意对我摇着头继续说道,“你以为我又能得到他多少帮助和善心呢?如果小莫奇尔(年轻的先生,她这身材可不是她自己造成的呀)为了她的不幸而对他或他那类的人讲话,你猜她那小嗓门要喊多大才能被他们听见?尽管小莫奇尔是最艰难、最愚蠢的矮人儿,她也一样要活下去;但她活不下去。不,她会到死也没有面包和奶油哇。”
  莫奇尔小姐又坐在炉栏上,拿出小手帕擦眼睛。
  “如果你有——我相信你有——一颗善心,应该为我感谢上帝,”她说道,“因为我虽然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能心怀喜悦,仍能忍受这一切。无论如何,我为我自己感谢上帝,因为我能找到处世之微道,而不必领谢他人恩惠;我往前走时,可以用虚空去报答别人因愚蠢或虚荣心而扔向我的一切。如果我没半点欠缺,那于我当然更好,于别人也无妨。如果我在你们巨人眼里只是一个玩物,那就对我厚道些吧。”
  莫奇尔小姐把小手帕放回衣服口袋,不断很注意地打量我,然后又说道:
  “刚才,我在街上看见了你。你想得出,我腿短,呼吸也短,没法像你走得那样快,所以赶不上你。可我想得到你从哪儿来的,我就跟在你后面赶来了。今天我到过这里,可那个好女人不在家。”
  “你认识她吗?”我问道。
  “我从欧默——约拉姆公司听说了她和关于她的事。我今天早上七点去的那里。你记得那次我在旅馆里看到你们俩时,斯梯福兹对我谈起过那个不幸的女孩吗?”
  提这问题时,莫奇尔小姐头上的帽子和墙上那顶大帽子又开始来回晃动起来了。
  她提到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已回想了很多次了。我把这意思告诉了她。
  “但愿一切不幸都降到他身上,”那小女人在我和她那发亮的双眼之间伸着食指说道;“但愿那个可恶的仆人遭到十倍的不幸;可我以前还以为是你对那女孩怀有孩子气的爱情呢!”
  “我?”我重复道。
  “孩子气,孩子气!究竟为什么,”莫奇尔小姐又在炉栏上晃来晃去,不耐烦地绞着手叫道,“你要那么称道她,要那么脸红,还显得那么激动呢?”
  我无法自欺,我是那么做来着,但理由不是她所想象的罢了。
  “那时,我知道什么呢?”莫奇尔小姐说道。她又拿出小手帕来,每次跺跺脚后,她就把小手帕用双手按到眼睛上,“他阻碍你,欺骗你,我知道的;在他手中你是一团柔软的蜡,我知道的。我不是曾从房间里走出去一会儿吗?当时,他的仆人就告诉我,‘小天真’(他这么叫你,你可以一辈子叫他‘老坏蛋’)一心恋着她;而她很轻浮,也喜欢他,只是他的主人一意要挽救——主要是为你而不是为她——才带他来到这里的。我怎能不相信他呢?我看到斯梯福兹用对她的称赞来安慰你,让你开心?你首先提到她的名字,承认了对她的旧情。当我向你谈起她时,你马上忽冷忽热,一阵红一阵白。我便不得不相信你事事轻浮随便,只不过尚缺少经验罢了,不过好在你已陷入有经验之人掌握中,他们可以为了你自己的好处(纯是幻想)来控制你;我又还能怎么认为呢,我又真能怎么认为呢?哦!哦!哦!他们害怕我发现真相,”莫奇尔小姐边说着,边起身从炉栏边走开,苦恼地举着两条短胳膊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因为我是个机灵的小家伙——也只有这样我才能立足呀!——他们把我完全骗住了,我给那个不幸的女孩留下一封信;我完全相信,她和特意留在后面的李提默说话是因这封信而引发的!”
  听了对这一切背信弃义行为的揭露,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只是呆站在那里看莫奇尔小姐。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她透不过气了,才又坐在围栏上,用小手帕把脸擦干。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摇头,而没有别的动作,也没有说什么话。
  “我四处飘游,”她终于开口道,“于是我在前天夜里来到诺维奇,科波菲尔先生。在那儿,我不经意地发现他们鬼鬼祟祟背弃你的样子——这令人惊诧——于是,我疑心事情有什么不妙。昨天晚上,我上了由伦敦经诺维奇的过路车,今天一早到了这里。哦,哦,哦!太迟了呀!”
  可怜的小莫奇尔哭过这么一番,激动了这么一阵,然后竟感觉那么冷,她从炉栏上转过身,把她打湿的可怜的小脚放到热灰中取暖,并坐在那儿望着火,就像个大木偶一样。我坐在火炉另一边的一张椅子里,沉浸在闷闷不乐的回忆中,时而看看火,时而看看她。
  “我该走了,”她终于说着站了起身。“夜深了。你对我没有怀疑吧。”
  她目光仍像过去那样尖锐逼人,在这种目光下,我无法对她那简短的问题坦诚地说出不字来。
  “来!”她扶着我的手跨过炉栏,一面沉思着看看我的脸说道,“如果我是一个高矮适度的女人,你就不会对我存什么疑心了,我知道!”
  我觉得这话很真实,我也觉得很惭愧。
  “你是个年轻人,”她点点头说道,“你不妨听听这背时的矮人儿的一句劝。我的好朋友,除非有确凿的理由,千万别把身体缺陷和精神缺陷连系在一起。”
  当时,她已跨过了炉栏,我也跨过了我的猜疑。我告诉她,我相信她对我说的是坦诚忠实的,我们俩都不幸被狡猾的手操纵过。她向我道谢,并说我是一个好人。
  “喏,听明白!”在往门口走时,她转过身机警地看着我,举起食指说道,“从我所听到的——我的耳朵总张开着,我不能吝惜我的官能而闲置不用——我有理由推测,他们已去了国外。如果他们一旦回来,如果其中任何一个一旦回来,只要我活在世上,像我这么一个四处游荡的人大概会比别人更早发现这事。无论我听说了什么,也一定让你知道。如果我能为那可怜的上当的女孩尽点什么心,我一定努力去做,只要上天喜欢!至于李提默嘛,除了小莫奇尔,还应有头猎犬跟在他身后才好!”
  看到她说最后那句话时的神气,我只能默默信任了。
  “对于我,你不要比对一个高矮适度的女人更加信任,但也不要更不信任,”那小人儿祈求似地拍拍我手腕说道,“如果你万一又看到我了,而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却是和你第一次见我时那样,你就要注意我和什么人在一起。记住,我是一个没有力量也没保护的小东西。想想吧,我一天干完活后,和像我这样的弟弟妹妹一起呆在家里的样子吧。那时,你也许就不会十分苛求我,也不会对我的难过和认真感到惊诧了。再见!”
  我怀着对她与过去迥然而异的心情把手伸给了莫奇尔小姐,然后打开门让她出去。把那把大伞撑开并让她拿稳,于她实在不易。但我终于做到了这点,看到它在雨帘中颤巍巍沿街而去。只有溢满的喷水口比平常流出更多的水时,那把伞便向一边倾斜,这时便可看到莫奇尔小姐吃力地把它撑正,要不根本看不出伞下还有人。我有一两次冲出去想帮她,可我还没赶到,那把大伞又像一只大鸟一下扑下去了,所以我没能帮上忙。于是我进屋,上了床,一直睡到早上。
  早上,皮果提先生和我的老保姆来找我,我们就早早到了马车售票处。高米芝太太和汉姆已在那里为我们送行。
  “卫少爷,”皮果提先生把他的提包往行李里放时,汉姆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道;“他的生活全破碎了。他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前面会有什么!除非找到他要找的,我敢说,他会漂泊到死。我相信你会照料他吧,卫少爷?”
  “相信我,我一定照料他。”我亲切地握住汉姆的手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太好了,少爷。还有件事,你知道,卫少爷,我收入不低,现在又没要开销的,除非糊口,钱于我不再有什么用了。如果你能把钱用在他身上,我干起活来也有劲些。话虽这么说,少爷,”他很平静也很温和地说道,“你可以相信,我一定会拿出男子气来做工,努力好好干!”
  我告诉他,说我很相信这一点,我还暗示说,我希望能有一天他不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样过孤单的日子(这想法在眼下当然是自然的)。
  “不,少爷,”他摇摇头说,“那一切于我已成为过去了,少爷。永远没人能填补那个空白了。请小心那笔钱,能随时给他一些做零用吗?”
  我提醒他说,皮果提先生从他刚去世的妹夫的遗产中得到一笔量不大却也固定的收入,但我仍答应照他说的办。于是,我们相互告别。就是此刻,想起这别离,也不能不伤心地记起他是怎样克制地忍受深深的哀痛。
  至于高米芝太太,要我来描写她怎样眼泪汪汪,一面盯着坐在车顶上的皮果提先生,一面跟着马车沿街跑着,不时撞到迎面的人,实在太难了。所以,我只好让她帽子完全走了形,一只鞋也掉在远处的人行道上,她则坐在一个面包店的台阶上喘粗气。
  到了旅行终点后,我们的第一件事是为皮果提找个小住处,找一个她哥哥也能住下的地方。好在,我们总算在一家杂货铺的顶楼上找到这样一个干净又便宜的地方,那儿离我的住所只隔了两条街。我们定好住处后,我就在一家饭馆买了些冷食,然后把我的旅伴带回我的住处喝茶。说来也抱歉,这事让克鲁普太太不满,完全不满。不过,在解释这太太的心情时,我应该说明,皮果提到后不到十分钟,就挽起丧服为我清理卧室,这下可把克鲁普太太惹火了。克鲁普太太把这举动看成是失礼的行为,据她说,她从不允许失礼的事发生。
  在来伦敦的路上,皮果提先生谈起一件事让我很感意外。他建议我们先去和斯梯福兹夫人见面。由于我觉得我应当在这事上帮他忙,也应当在他们中间调停,所以我怀着尽可能不伤害那位母亲感情的希望,当晚就给斯梯福兹夫人写了一封信。我尽量温和地告诉她皮果提先生所受的伤害以及我在这次伤害事件中的责任。我说,他虽低位卑微,但却有最高尚最正直的品性,所以我敢希望十分苦恼的他不至受到她的拒绝。我约定下午两点钟我们到那里,并亲自将这信交第一班马车带去。
  在指定的时间,我们站在那个门前——那个几天前我还那么快活地住宿过的住宅门前,那个曾使我年轻的忠诚和热情那么自然生出的住宅门前。可从那以后,我就被它拒于门外,现在,它是一片废墟,一片残迹。
  出现的不是李提默。我上次来访时已代替了李提默的那个面孔并比较令人愉快的仆人出来开门,领我们进了客厅。斯梯福兹夫人已坐在那里了。我走进时,萝莎·达特尔从屋子的另一个地方溜来,站在斯梯福兹夫人的座椅后面。
  我从他母亲脸色上马上看出,她已从他本人那里听说了他的行为。她脸色苍白,我的信带给她的感情撞击不至于这样重大,而且她因为溺爱而生的疑惑也会减低那封信的效力呢。我觉得,与我以往所想象中的相比,她还要与他相像得多呢;我也觉得——而不是看出——我的同伴也看出这相像处。
  她背挺得笔直地坐在扶手椅里,神气庄严、坚定、沉着,仿佛对任何事也泰然的样子。皮果提先生站到她面前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而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萝莎·达特尔锐利的目光把我们每个人都收入她眼中。有那么一会,谁也没说话。她示意皮果提先生就坐,他低声说:“夫人,我觉得在府上坐着不自在,我宁愿站在这里。”这以后又是一片沉默,最后她开口了。
  “我知道你为何事来这里,我对此很抱歉。你要求我做什么呢?你告诉我应该做什么呢?”
  他把帽子夹在臂中,从怀里摸索着掏出爱米丽的信,摊开递给她。
  “请你读这个吧,夫人。这是我外甥女亲笔写的呀!”
  她读那信,仍和先前那样庄严沉着,在我观察所见,她一点也没被信的内容打动。然后,她把信还给他。
  “‘除非他让我以夫人的身份回来,’”皮果提先生用手指着比划着说道。“我想知道,夫人,他说过的是不是会做得到?”
  “不。”她答道。
  “为什么不呢?”皮果提先生说道。
  “那是不可能的。他会使自己受辱。你应该知道,她可比他低许多呀。”
  “那就提高她吧!”皮果提先生说道。
  “她没受过教育,没知识。”
  “也许她是这样,也许不是的,”皮果提先生说道。“我想不是的,太太;不过,我不配来对这种事做什么决断。把她教化得更好吧!”
  “我本不想把话说得再明白点,可你一定逼得我这样做。就算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她那些卑贱的亲戚也会使这样的事不可能。”
  “请听,夫人,”他平静地慢慢说道,“你知道爱你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知道。就算她百倍于我的亲生女儿,我也爱她爱到不能再爱的地步了。你知道失去你的孩子是怎样一回事。我知道。只要能把她买回,全世界的财富——如果属于我的话——在我都不算什么!只要能把她从这耻辱中解脱出来,我们决不会让她受辱。她虽然在我们中间长大,跟我们一起生活,这些年来一直受我们大家厚爱,但我们可以不再看她那可爱的脸庞。我们愿意不再管她;我们愿意遥遥想念着她,好像她是在另一个太阳和天空下一样;我们愿意把她托付给她的丈夫——也许还托付给她的孩子们——只到我们在上帝面前完全平等时。”
  他这番结结巴巴的话并不是一点效果也没有的。虽然她还是那样态度傲慢,但在回答时,她的声音中有一点点柔和的意思了。她回答道:
  “我不作任何辩护。我也不作任何反驳。我不过很抱歉地再说一遍,那是不可能的。那样一种婚姻会彻底毁坏小儿的事业,断送他的前程。那样的事永远不可能有,也不允许有,这比任何都明确。如果有什么其它可做赔偿的话——”
  “我正在看那张脸的影子,”皮果提先生神色镇静却激奋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道,“那张脸曾在我家里,在我的火炉边,在我的船上——什么地方不曾在过?——笑着,友好地对着我,而同时它又是那么阴险,我想起来就要发疯。如果那张脸的影子想到用钱来赠偿我那孩子受的伤害和毁灭而不发烧羞惭,它就和那张脸一样坏。就因为这是一张女人的脸,我敢说比那张更坏。”
  她这时面色大变,满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她双手紧握椅扶手,用不堪忍受的样子说道:
  “那么我和我儿中形成了这么一道深渊,你又用什么来赔偿我呢?比起我的母爱来,你的父爱又算什么?你们的分高和我们的比起来又算什么?”
  达特尔小姐轻轻推她,低下头小声对她说话,她根本不想听。
  “不,萝莎,别做声!让那人听我说!我的儿,曾是我生活的目的,我从来没忽视过他,从他孩子时起我就满足他的每一个愿望,从他生下后就没和他分开过,而他突然一下为跟一个穷女孩同居竟扔下了我!为了那女孩,他一直用欺骗报答我的信任;为了那女孩,他竟离开我!为了那可鄙的爱情,他竟不顾他对母亲应尽的孝顺、敬爱、尊重、感激,也不顾应不断巩固而使其间关系不为任何所离间这一义务!这不是伤害吗?”
  萝莎·达特尔又想安慰她,但没什么效果。
  “我说,萝莎,别说话!如果他能把他的一切押宝在一个最渺小的对象身上,那我就能把我的一切押宝在一个伟大得多的目的上,让他带着以前因我爱心而给他的钱财去他想去的地方吧!他想用长期在外来使我屈服吗?如果他那么干,那他也太不了解他母亲了。他什么时候放弃他的幻想,他就可以回来。但只要他不放弃她,只要我能举起手做一反对的表示,无论如何,他也休想接近我。除非他永远和她决裂。卑歉地来到我这里向我请求饶恕,他永远别想接近我。这是我的权力。我一定要求这种忏悔。这就是我们的分歧!这,她又用一开始的那种傲慢和不堪忍受的神气看着她的客人说道,“难道不是伤害吗?”
  我听到这话,看到说这话的母亲时,我似乎也看到反抗这话的儿子,并听到他说反抗的话,过去,我在他身上见到的那种顽固的自负又在她身上丝毫不差地见到了。过去我在他身上认识的那种精力滥用现在也在她的性格中丝毫不差地让我认识了,而且我发现她和他的性格在最激烈的时候是完全一样的。
  这时,她又按捺住自己,大声对我说,再听再说也没什么用,她希望结束这次谈话,她举止高雅地起身,准备离开那房间时,皮果提先生表示她不用那样做。
  “别怕我会对你有什么妨碍,我没什么再要说的了,夫人,”他一面向门口走去,一面说道,“我没带什么希望来,也没带什么希望离去。我已把我认为该做的都做了,只是我从没指望在我置身的这地方发现什么好处。这个家太邪恶了,我和我的家人都不能忍受。我不能在正常心情下还对它有什么希望。”
  说到这里,我们走了。这时,她站在她的扶手椅旁,宛如一幅仪态雍容华贵、面貌俊美清秀的肖像画。
  往外走时,我们必然经过一道带玻璃夹墙和玻璃顶的石头路面走廊,廊子上有葡萄藤缠绕。当时,那葡萄的枝叶已转缘,由于天气晴好,两扇通向花园的玻璃门也敝开着。我们走进那两扇门后,无声无息走进来的萝莎·达特尔对我说道:
  “你把这个人带到这里来,真干得好!”
  那种轻蔑和愤怒是如此强烈,使她的脸色变暗,使她那漆黑的双眼如火燃烧,就是这出现在她脸上也令我意外。那个被锤子造成的疤痕在她脸部表情这么紧张的状况下,比平日更加显眼。我朝她一看,她那伤疤就又像我先前曾见过的那样发抖,她便举起一只手朝它打去。
  “这是一个应该帮他说话、应当被带来的人,”她说道,“是吗?你是个老实人呀!”
  “达特尔小姐,”我马上说道,“你当然不会不讲情理地责怪我!”
  “你为什么让这两个疯子决裂?”她答道,“难道你不知道这两个都死顽固、死傲气的人发了疯吗?”
  “这是我的错吗?”我反问道。
  “是你的错吗!”她答道。“你为什么把这个人带到这儿来?”
  “他受了重大伤害呀,达特尔小姐,”我答道,“也许你不知道。”
  “我知道,詹姆斯·斯梯福兹,”她按着胸,好像要把那下面疯狂的暴风雨按下而不让其喧腾,并说道,“他生有一颗虚伪、败坏的心,是个不忠实的人。但是对这个人和他那个下贱的外甥女,我用得着去知道什么或关心什么吗?”
  “达特尔小姐,”我忙说道,“你进一步在伤害他。他已被伤害得很深了。临别了,我只说一句话,你对他太不公平。”
  “我没对他不公平,”她答道,“他们是一伙卑贱劣等的东西。我恨不得用鞭子抽她一顿。”
  皮果提先生一声不吭走过去,出了门。
  “哦,可耻呀,达特尔小姐!可耻呀!”我忿忿地说道,“你怎么忍心糟践他、伤害他!”
  “我恨不能糟践他们所有的人,”她说道,“我恨不能拆掉他的房子、在她脸上烙上印记、给她穿上破衣烂衫然后把她扔到街上去饿死。如果我有权力审判她,我一定这么做。做得到吗?我一定这么做!我憎恨她。如果我一旦有机会当面痛斥她这个不要脸的人,无论她在哪儿!我也一定会走到那儿去那样做。如果我能把她赶进她的坟墓,我也一定那样做。如果她行将咽气,而有一句话可以使她感到些许安慰,而我又知道这是句什么话,那我就是死也不会说的。”
  她那一串激烈的话在我听来,只不过是她疯狂的情感掩盖着的软弱。就算她声音不提得那么高而比平日更低,那种感情也在她全身表现了出来。我的一切描写都不足以描述尽在我记忆中的她,都不能够充分表现她那渲泄怒气的神气举止。我见过各种感情表达,但从没见过第二次像她的那种。
  皮果提先生正沉思着缓缓走下山坡时,我赶上了他。我一到他身边,他就说他本准备在伦敦办的事此时已不再让他悬心了,他想当天晚上就“开始这旅行。”我问他想去什么地方,他只说“少爷,我要去,去找我的外甥女。”
  我们回到杂货店的小楼上,在那里,我得以把他的话告诉皮果提。她反过来告诉我,当天早上他已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了。至于他要去什么地方,她对此并不比我知道很多,不过她相信他已心有规划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愿离开他。我们三个一起吃牛肉饼,这种饼是皮果提拿手的许多作品中的一种。我记得很清楚,这一次的牛肉饼里混有从铺子里不断升上来的各种怪味,它们来自茶叶、咖啡、奶油、火腿、干酪、新鲜面包、劈柴、蜡烛、核桃酱油等等。晚饭后,我们在窗前坐了约摸一个小时,没说什么话。后来,皮果提先生起身,拿出他的油布包和粗手杖,把它们放到桌上。
  他收下他妹妹的一点现款,作为他应受的遗产;当时我想,这钱只够他维持一个月。他答应遇到什么事给我写信,于是他背起包,拿起手杖,向我们俩道“再见。”
  “万事顺心,亲爱的老妈妈,”他搂着皮果提说道,“你也一样,卫少爷!”他又握着我手说道,“我要到处去找她。我希望她在我离开的期间回了家——虽然,啊,那是不大可能!——或者我把她带回家——我是说,我和她要在没人能责骂她的地方生活,也要在没人责骂她的地方死去。如果我遭到什么不幸,请记住,我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仍然爱我那亲爱的孩子,我原谅了她!’”
  他说这番话时没戴上帽子。说完后他才戴上帽子,走下了楼梯。我们把他送到门口。那是一个暖和干燥的黄昏,在小路所通向的大路上,此时正是夕照如血、行人罕见。他在我们那没有阳光的街角上独自转入一片如血的余晖中,从我们视线中消失了。
  每当夜晚,每当我在夜间醒来,每当我看到月亮和星星或听到风声雨声时,我眼前总出现那可怜的苦行者孤苦伶仃的身影,并记起这几句话:
  “我要到处去找她。如果我遭到不幸,请记住,我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是,‘我仍然爱我那亲爱的孩子,我原谅了她!’”

  第一章

  ?第三十三章 快乐时光
  在这段日子里,我对朵拉越爱越深了。我失望痛苦时,就在她的影子中寻找安抚,甚至使我失去朋友的损失多少得到了补偿。我越怜悯自己或别人,就越努力在朵拉的影子里寻找安慰。我在这世界上所受的欺骗越大、所感到的苦恼越多,朵拉那颗高高挂在上空俯视尘埃的星星就越晶莹明亮。朵拉来自哪儿,与高深的事物有什么关系,我相信我对这些都没有一点实实在在的观念。但我非常肯定,对任何把她当作和其它女孩一样的普通人的想法,我绝对怀着愤慨和轻蔑予以排斥。
  可以这么说,我已经浸泡在有关朵拉的一切思想中了。我不仅仅深深陷入对她的爱,还连整个身心都为她占据。可以这么比方,从我身上榨出的爱情也足以把任何一个人淹死,而就这样后,剩下的还足以把我里里外外浸透。
  回来后,我为自己利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夜间去诺伍德散步,我像小时候猜的那个很深奥的谜那样一心想着朵拉。
  “围着房子转呀转呀,却永远也不碰到房子。”我相信这个深奥的谜语射的是月亮。不管是什么吧,我——朵拉这轮明月的奴隶①一连围着那房子和花园转了两个钟头,时而从栅栏缝向里张望,时而拼命把下巴翘得高高地,好不被栅栏顶上的锈钉子扎着面又能对着窗里的灯光飞吻,时而荒诞地祈求夜色能保护我的朵拉——我也不知道保护她避免什么,就假定是避免火灾吧。也许是避免她很憎恶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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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moon-struckslaveofDora),直译“朵拉那被月光击中而失魂迷窍的奴隶”西方人认为月光使人发疯。为了便于中国读者理解,故作此译。
  我的思想是那样为爱情占据,而我又那么自然而然信任皮果提,于是一天夜里,我见她又用随身带的那一套老工具收拾我衣柜时,我便委婉曲折地把我那重大秘密告诉了她。皮果提很感兴趣,但我怎么也不能使她接受我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她不顾一切地偏袒我,根本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忐忑,为什么因此而垂头丧气。“那位年轻小姐能得到这样一个英俊的情人实在该心花怒放,”她说道,“至于她的爸爸,唉,那人还想指望什么呢?”
  不过,我发现,斯宾罗先生那代诉人的长袍和硬领压低了皮果提的神气,使她对这个在我眼里日益神圣的人越来越尊敬了。我觉得,当他直挺挺坐在法庭上为那些文件环绕着时,他就像一片平静的大海中一个小灯塔一样,向四周发出一轮光圈。顺便说一下,当我也坐在法庭中时,我记得,我常想,如果那些老眼昏花的法官、老博士已经认识了朵拉,他们会不会也在乎她;如果他们能和朵拉议婚,他们会不会高兴得昏了头;朵拉的演奏和歌唱使我如痴如迷,而这些麻木的人竟听后一点也不作其它幻想,我想到这点也十分惊诧。
  我看不起他们,看不起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对所有这些人类心灵花床中冷漠的老园丁们,我都怀着我个人的敌意。审判厅不过是一个制造出层出不穷的错误的地方,而法庭的围栏也不比酒店的围栏更有什么温情或诗意。
  我相当骄傲地亲自处理皮果提的事务,我为那遗嘱做了证明,跟遗产税务局结了帐,带她去了银行;不久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在履行这些法律手续时,为了调剂,我们就去舰船街看一种冒汗的蜡像(我相信,这二十年来它们已融掉了),去参观林伍德小姐的展览会,我记得那像是一座宜于人们反省和忏悔的陵墓,不过里面陈列的是刺绣品罢了;去游览伦敦塔;去登上圣保罗教堂顶眺望远方。这些名胜使皮果提能在当时那情形中充分感到快乐。我觉得,由于她和她那针线匣多年来的关系,只有圣保罗教堂可以和那匣盖上的图画参照,而她认为,就某些方面来说,这教堂怎能比过那幅画呢!
  皮果提的事在我们的博士院中按惯例称为“常规事务”,很容易办,也很与经办人有利;事务了结后,一天早上,我带她去事务所交手续费。据老提菲说,斯宾罗先生带一个要领结婚证书的人去宣誓了,因为我们那地方离主教的办事处很近,也离大主教助理的办事处不远,我知道他很快会回,便要皮果提在那儿等。
  在博士院里,经办遗嘱事务时,我们有点像丧事承办人;当我们得和服丧的当事人打交道时,照例我们总得多少做出悲哀的样子。同样出于礼貌,我们也总高高兴兴接待领结婚证书的当事人。因此,我暗示皮果提说,她会看到斯宾罗先生将已从巴吉斯先生去世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果然,他像一个新郎一样走了进来。
  但是皮果提和我都没心情看他了,因为这时我们看到和他一起走的默德斯通先生。他的样子没怎么改,头发还和以前一样浓密,当然还一样黑;他的眼神也还和以前一样不可信任。
  “啊,科波菲尔?”斯宾罗先生说道,“你认识这位先生吧,我相信?”
  我向那位先生微微欠欠身,皮果提只对他点点头。他冷不丁遇见我们两个,一开始有点狼狈,但很快就打定主意,向我们走来。
  “我希望,”他说道,“你的成绩很好吧?”
  “这不会使你感兴趣的,”我说道,“如果你想知道,很好就是了。”
  我们相互打量。他又对皮果提开口了。
  “你呢,”他说道,“知道你丈夫去世了,我很遗憾。”
  “这不是我一生中头一次遭到损失了,默德斯通先生,”皮果提浑身发颤地说道,“可我还是为这次损失无人应受责备而高兴,没有人应为这一次负责。”
  “唔!”他说道,“想起来是愉快的,你已尽了你的责任了。”
  “我没有折磨掉任何人的性命,”皮果提说道,“我想起来便觉愉快!没有,默德斯通先生,我没使任何可爱的人痛苦惊恐得早早进了坟墓!”
  他阴郁地——我觉得是懊悔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头转向我说道(但他只盯着我的脚看,而不朝我脸看):
  “我们大概短期内不会再见了——无疑,这使我们双方都满意,因为这样的见面从来不让人愉快。你一直反对我为你着想为你的改善所行使的正当权威,我也不指望你现在会感激我的好心。我们两人之间有种不相容的成见——”
  “已是多年的了,我相信,”我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
  他笑了笑,那黑眼睛极恶毒地瞥了我一眼。
  “这种成见腐蚀了你的童心!”他说“这种成见也削弱了你那可怜的母亲的生趣。你说得对,不过,我希望你会变好,我希望你会改正自己。”
  说到这里,他走进了斯宾罗先生的房间,于是在事务所外面一个角落里低声进行的谈话就结束了。他用他那种极圆滑的态度高声说道:
  “斯宾罗先生这一行的先生们习惯于处理家庭纠纷,也知道这些纠纷何等复杂、何等麻烦!”他一边说着,一面把证书费交付了,然后从斯宾罗先生那儿接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证书,并听斯宾罗先生说了一些祝福他和那夫人的客气话,便握握斯宾罗先生的手走了出去。
  听了他说的那些话后,如果我努力劝皮果提(她只是因为我才生他气,多好的人!)不动怒不是那么困难,那么我也很难让自己心情平静。我不惜当着斯宾罗先生和那些文书们的面,亲热地拥抱皮果提,来平息她由于回忆旧日遭受的伤害而生的激动。
  斯宾罗先生似乎并不知道默德斯通先生和我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对此也满意;因为回忆起我那可怜的母亲的一生,就是要我自己在心里承认他也是我无法忍受的。如果斯宾罗先生想过这问题,他也似乎认为我的姨奶奶是我们家中当权的人,另外还有一个由什么人为领袖的反叛党——至少,在我们等着提菲先生算出皮果提的手续费时,我从他的话中听出这么个意思了。
  “特洛伍德小姐,”他说道,“无疑是很坚定的,一般不会向反对派妥协。我仰慕她的品格,我可以祝贺你,科波菲尔,站在正确的一边。亲戚间的争端是令人叹息的——可这种事实也太普遍了——要紧的是,站在正确的一边。”据我猜,他这意思就是说站在有钱的那一边。
  “我想,这总算是美好婚姻了吧?”斯宾罗先生说道。
  我解释说,我对这桩婚姻什么也不知道。
  “真的?”他说道,“从默德斯通先生无意说出的几句话听来——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下常这么做——还从默德斯通小姐的暗示中猜来,我应该说,这总算是美好婚姻了。”
  “你是说有钱啰,先生?”我问道。
  “是的,”斯宾罗先生说道:“我明白是因为有钱。但也因为女方貌美,我听说了。”
  “是吗?他的新夫人年轻吗?”
  “刚成年了,”斯宾罗先生说,“这么急迫,我还以为他们早就在等这事了呢。”
  “上帝搭救她吧!”皮果提说道。她口气那么重,出乎大家的意外,以至在提菲把帐单送来之前我们仨都有些不安。
  不过,很快老提菲就出现了,他把帐单交给斯宾罗先生过目。斯宾罗先生把下巴缩到领巾里轻轻擦来擦去,露出不同意的表情审核那些项目。然后叹口气,仿佛这一切都是约金斯的意思似的,把帐单交给提菲。
  “是的,”他说道,“算得不错。完全正确。如果能按实际开销来收费,我就非常开心了。不过,这是我这职业的一种可憎的义务,我不能只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我有一个合作人——约金斯先生呀。”
  他带着几乎等于完全没收费的厚道和惆怅这么说时,我代替皮果提向他道谢,把钱付给提菲。于是,皮果提回到她的住处,斯宾罗先生和我一起去法庭。在法庭上,我们依据一条很微妙的小法令审理一桩离婚案——我相信那法令现在已废除,不过我也见过几件婚约因它而无效——而那小法令也就是有这么些优点。那丈夫的全名是托马斯·本杰明,他却只用了托马斯这名字领取了结婚证书,这一来他就隐瞒起了本杰明,以防万一不如他所希望的那么如意时可有退路。果然他觉得不如他所希望的那么如意,也许他对他那太太(可怜的女人)感到厌倦了,于是就在他结婚后一两年的今天,由他一位朋友宣告他的名字是托马斯·本杰明,所以他实在并没有结过婚。令他大为开心的是:法庭承认了。
  我得说,我怀疑这判决的公正性,就是替一切非常规行为打圆场的那一斛小麦①也不能唬住我,让我不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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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参考第26章注。
  可是,在这一点上罗宾斯先生和我有争论。他说,看看这世界上吧,这里有好的也有坏的;看看教会教规里,那里也有好的,有坏的。这都是一种制度的一个部分。很好。这是你应该知道的!
  我不敢向朵拉的父亲提议——我没那么大的胆——只要我们大清早起床后脱去外套开始干活,这世界就能被改良。我只是说,我认为我们可以改良博士院。斯宾罗先生听后说,他要特别劝我打消这念头。因为这是不符合我的上等人身份的;不过,他表示也乐意听听我认为博士院中有哪些应改良。
  这时,我们已承认了那人并未真正结过婚。我们走出法庭,经过遗嘱事务局,我便以我们正经过的这一部分为例。我说,我认为遗嘱事务局是个管理得奇特的机关。斯宾罗先生便问此话从何而来。我怀着对他的丰富经验应怀的尊敬(不过,我恐怕更多的尊敬乃由于他是朵拉的父亲)答道,那保存了足足三百年来偌大一个坎特伯雷省所有遗留下财产的人们的遗嘱原本之处是一个注册局,然而那局的办公用房却是一所本不是为这目的设计的简易房屋,而注册局官员为了他们自己的私利,却不管它一点也不安全,尽管这里从天花板到地板上全装着文件,却连消防设施都没有,这实在充分体现出注册局官员谋图私利的品性。这些人由人民供给其大量开销,却把人民的遗嘱随随便便地一塞了事,只求省钱,不管别的,这也许不怎么正常。这些官员每年获利可达八、九千镑(助理官员和高等文书之类的人物就不提了),竟不肯把那笔钱拿出一小部分为各阶层的人不得不向其交付的重要文件找一个充分安全之地(且不说这些人是否愿意这么做),这也许不怎么合理吧?在这么大一个机构里,所有的大官都只是尸位素餐,而那些在楼上又冷又黑的房间里干着重要工作的不幸文书们却在伦敦算是待遇最差而又被人忽视的人,这也许不怎么公平吧?那本应为不断投诉的百姓讨一切必要公道的主任注册官员,却利用职权什么也不干只堂而皇之拿干薪(他还可以同时兼任教士、教堂执事而领双薪),而百姓们却被置于非常不便的地位,每天下午局里事务忙碌时,我们就能看到这种场面了。我们也知道这很荒谬,这也许不怎么合常规吧?一句话,坎特伯雷教区的这个遗嘱事务局大体上就是这么一件有害的东西,纯属有毒的胡闹。要不是它被塞进圣保罗教堂偏僻的一角,肯定早被人捣得乱七八糟了。
  我谈着问题谈得有点激动时,斯宾罗先生微微一笑,继而又像他过去在别种事情上发表意见那样和我就这一问题发表他的观点。他说,这究竟是种什么问题呢?这属于一种感觉问题。如果人民认为他们的遗嘱保管得很安全,认为没有必要改良这事务局,那又有谁受到损失了呢?没有任何人呀。有谁得到好处了呢?所有拿干薪的人呀!那么很好。那就是好处为主嘛。这制度也许不十全十美;可是没有任何东西是十全十美的呀。不过,他所反对的是打楔子。在遗嘱事务局里,国家这一概念总是光荣的,一旦遗嘱事务局里也打进了楔子,国家的光荣也失色了。他认为,一个上等人的原则是按照他所见到的事物的面目接受那事物;他认为遗嘱事务局会从我们这一代延续下去,这是他坚信不疑的。我听了他的话,但内心仍疑云重重。可我发现他说得很对;因为那机构不仅到今天还存在,十八年前的国会大报告尽管不如人意也无损于它毫末。那报告中详尽列入了我对它的一切意见。据那报告,现存的遗嘱仅等于两年半的数量。那么他们过去是怎样处置那些遗嘱的呢;他们是否是遗失了很多,或不时拿一些卖给奶油店呢?我也不知道。我庆幸我的遗嘱不在那儿;
  也希望我的遗嘱一时不会去那儿。
  我已经在这令我得意的一章里写下了这些话,应当写进这里。斯宾罗先生和我继续散步并谈话下去,终于我们谈到了一般的问题。于是,斯宾罗先生告诉我,说下星期的这一天是朵拉的生日,如果我肯去参加那天举行的一个小餐会,他将十分高兴。我立刻失魂落魄了。第二天,我收到一张写着“爸爸同意,请切勿忘”的花边小信笺时,我顿时完全傻了。
  于是,那天以后的日子里我处于一种痴呆状态中。
  在为这幸福的大事做准备时,我相信我什么错误都犯过。想起我当时买的领巾我就要脸红。而我买的靴子简直可以算作一种刑具。我买了一只精巧的小籐篮,交由前天晚上去诺伍德的马车捎去。我觉得那只小籐篮本身几乎算是一篇表白了。那里装着可以买得到的刻有烫人热情词句的饼干。早晨六点,我在考文特花园市场为朵拉买了一个花球。十点钟,我骑在专为这见面雇下的一匹灰色骏马身上,赶往诺伍德:为了保持花球的新鲜,我把它放在帽子里。
  我想我会和别的年轻男子一样,在这种情形下也会做这样的蠢事,即看见朵拉在花园里时,却装出没看见的样子,佯做出急于走到住宅前进屋一样。哦,可是·我·真地找到那住宅,又真地在花园前下了马,由那双夹脚的靴子拖着而走过朵拉坐着的草地,看到的是何等美妙的一幅图呀!——在紫丁香树下的椅子上坐着她,这样美丽的早晨里,她戴着一顶白帽,穿着一件天蓝衣裙,身旁飞着一群蝴蝶。
  有一位年轻小姐——比她稍年长点——和她在一起,我应当说,这位小姐差不多20岁了。她叫米尔斯,朵拉称她朱丽亚。她是朵拉的密友。这位米尔斯小姐真幸福啊!
  吉普在那里。吉普·准会又对我叫了。我献上花球时,它妒忌得龇牙咧嘴。它当然会那样。如果它知道我对它的女主人的崇拜之心的万分之一,它也会那样的!
  “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先生!多可爱的花呀!”朵拉说道。
  在来的三英里路上我都在想象最美丽动人的言词,我本想说这花还没挨近她时,我就已经觉得它们很美了。可我没法说出口。她让我不知所措。看到她把花按在她那带着酒窝的小下巴上,我就陶醉得浑身无力,再也说不出话来,心神已出了窍。我都奇怪我当时怎么没说“杀死我吧,米尔斯小姐,如果你还有半点仁慈,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于是,朵拉把我的花拿给吉普去嗅。可是吉普怒冲冲地低吼,拒绝嗅。朵拉就笑了。并更把花拿得挨近吉普,非让它嗅。吉普用牙捉到一点天竺葵的花,一心认为里面有只猫而使劲咬。朵拉就打它,并噘起了小嘴说道,“我这些可怜的美丽的花哟!”我觉得她那话里充满了痛惜之情,好像被吉普咬的是我呢。我真巴不得我被它咬住了呢!”
  “科波菲尔先生,你一定会很高兴地听说,”朵拉说道,“那让人讨厌的默德斯通小姐不在这儿。她去参加她弟弟的婚礼了,至少有三个星期不在。这不令人开心吗?”
  我说,我相信她一定为这开心,而凡使她开心的事也让我开心。米尔斯小姐看着我们微笑,脸上是那种大智大慧大慈悲的表情。
  “她是我这一生所见过的最讨厌的人,”朵拉说道,“你无法相信,她脾气多坏,多让人讨厌,朱丽亚。”
  “是呀,我能相信,我亲爱的!”朱丽亚说道。
  “也许,·你能相信,亲爱的,”朵拉把手放到朱丽亚的手上说道。“我亲爱的,原谅我一开始没把你和别人区别开来。”
  由此我得知,米尔斯小姐经历过变幻,承受过忧伤;或许我是从我已注意到的大智大慧大慈悲态度得出此结论的吧。在那一天里,我发现那不幸的情节是这样的:她曾爱不淑之人,因此很久以前就怀着那可怕的记忆而退身于尘世,但对年轻人未受挫的希望和爱情仍怀着平静的关注之心。
  这时,斯宾罗先生走出了屋子。朵拉走到其跟前说道,“看,爸爸,多美的花呀!”而米尔斯小姐则若有所思地微笑,似乎在说,“你们这些螺蝣啊,就在这一生的灿烂早上挥霍掉你们短暂一生吧!”然后,我们大家就都离开草地,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我一生再也不会有这么一次骑马旅行。我也从没那么过。马车里只有他们仨,还有他们的篮子,我的篮子,吉它琴匣;当然,马车的后面是敞开的,我骑马在车后,朵拉则背对拉车的马而面对我坐在车上,她把花球放在靠垫上紧挨着她,为了怕把花球碰坏,她根本不准吉普碰到它。她时时拿起花球,嗅它的香气来提神。在这种时刻,我们的眼神总会相遇。我竟没从我那灰骏马的头上翻过去跌到马车里,这真让我吃惊。
  灰尘很多,我相信。灰尘多极了,我相信。我依稀还记得,为了我在车后的尘土中骑马,斯宾罗先生还劝过我,可我觉察不到灰尘。我只觉得朵拉周身笼罩着一层爱情和美丽的云雾,其它的什么我都感觉不到。有时,斯宾罗先生站起来问我觉得风景如何,我说风景惊人心神,我也相信风景悦人心神,但我觉得那都是朵拉。阳光照耀的是朵拉。鸟儿唱的是朵拉。和风吹拂的是朵拉。连篱笆上的野花都是朵拉,每一个花蕊都是朵拉。我感到欣慰的是,米尔斯小姐了解我。只有她可以完全理解我的感情。
  我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至今我仍然不太清楚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也许离吉尔福德不远。也许那是《天方夜谈》中的术士专为那天拓出的一个地方,我们离开后那地方就永远被关闭起来了。那是一座小山上的一片草地,草泥柔软,有遮荫的大树,有石楠,还有各色美景。
  发现已有人在这儿等着我们真让人烦恼。我的忌妒心真是太无止境了,我连女人都忌妒。那些和我同一性别的人是我不共戴天之敌人——特别是一个年长我三或四岁,长着一脸红胡子像一个大骗子的人,他就仗那红色大胡子趾高气扬。
  我们一起打开饭篮,准备野餐,红胡子自称会做色拉(我才不信呢)硬要出风头。一些年轻的小姐便为他洗莴苣,并在他指导下切菜。朵拉便是其中之一。我觉得我注定要和这人决斗,不是他便是我大败。
  红胡子一面做色拉——我对他们竟吃那种东西而奇怪,我可是怎么也不会碰那菜的——一面自荐管理“酒库”。他真是个机灵的东西,竟把一株树干上的洞做成了酒库。后来,我见他手端一只盛有半只大龙虾的碟子在朵拉脚边吃饭呢!
  自从看到那可恶的人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发生的一切都不曾怎么清楚地感觉得到。我兴致很高,我知道;但那是造作出来的。我粘上一个穿红裙的小眼睛小东西,一个劲向她调情。她也一个劲接受我的殷勤,不过是为我还是因为她对红胡子有什么企图呢,我就不得而知了。大家为朵拉干杯时,我为她干杯,做出因此而不得不中断谈话的样子,然后又马上再大谈起来。我向朵拉鞠躬时,和她的眼神相遇,我觉得她眼色中流露出祈求。可是,那眼神是从红胡子的头上方看我的,我便硬下心肠了。
  那穿红裙的小东西有一个穿绿裙的母亲;我觉得后者想分开我们是出于策略。当收拾野餐的残余后,大家都散开了。我一个人怀着懊恼和后悔在林间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借口身子不适而骑那匹灰骏马飞快逃走——但我不知道该飞往何方。这时,我遇上和米尔斯小姐走在一起的朵拉。
  “科波菲尔先生,”米尔斯小姐说道,“·你不高兴呢。”
  我向她道歉,说一点也没不高兴。
  “还有朵拉,”米尔斯小姐说道,“你不高兴呢。”
  哦,不!半点也没不高兴。
  “科波菲尔先生和朵拉。”米尔斯小姐带着一种堪称老成的可敬的神气说道:“别这样了。别因小小的误会而使春天的花朵儿枯萎。春天的花朵儿发了芽,一旦枯萎便不会再开。我,”米尔斯小姐说道,“根据往日经验,那是很久以前的、不可挽回的往日经验,才说这话的。在阳光下闪光的泉水,不应仅仅因为三心二意而将其阻塞;撒哈拉沙漠里的沃土,不应漫不经心地对其耕耘。”
  我浑身发烧,竟烧到那种非常程度,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我只知道,我握着朵拉的小手吻,她也让我吻!我吻米尔斯小姐的手。我觉得,我们都已进了天堂最美好的地方了!
  我们不再从天堂走下了。我们待在那儿。一开始,我们就离开其它人,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我挽着羞答答的朵拉的胳膊;天知道,这虽然傻兮兮的,可是如果永远怀有这种傻兮兮的感情,永远迷失在林子里,该多幸福啊!
  可惜,时间过得太快。我们听到人们在笑,在说,在喊“朵拉在哪呀,于是我们走回去。他们要求朵拉唱歌。红胡子要到马车上去取琴匣,可朵拉对他说只有我才知道琴匣在哪儿。这一来,红胡子就惨了。·我拿来琴匣,·我打开琴匣,·我取出吉它,·我在她身边坐下,·我为她拿着手帕和手套,·我玩味她可爱的声音唱出的每一个音符,她是为爱她的·我而唱,别人可以喝采,但和他们一点不相干。
  我醉了,我生怕太幸福了反不会真实;我生怕我会突然醒来而发现自己是在白金汉街,听着克鲁普太太叮叮当当准备早饭。可是朵拉唱着,别的人唱着,米尔斯小姐也唱着,米尔斯小姐唱的是她记忆深处的回声,就像她已活了一百年。于是夜色降临,于是我们像吉普赛人一样烧茶、喝茶,我又像先前那样快乐了。
  聚餐会散了。其它人,还有红胡子,都分作几路去了,我们也在暗淡下去的余晖下,趁着安静的夜色走上返家的路,四周有阵阵香气袭人。这时,我更快乐了。喝过香槟后,斯宾罗先生微微有些睡意了,他向长了葡萄的大地致礼,向能成为酒原料的葡萄致礼,向使葡萄成熟的太阳致礼,向酿酒卖酒的人们致礼!然后,他就在马车的一角沉沉睡着了。于是,我骑马和车同行而能和朵拉谈话了。她夸我的马,还拍拍它——哦,那只小手在马背上显得多可爱呀!她的披肩不听话,我便不时伸出手替她围好;我甚至幻想吉普已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它已明白它只能和我结为朋友了呢。
  还有那个贤达的米尔斯小姐,这位疲倦却依然不失善心的隐士,这位已厌世而决心不使记忆深处沉睡的回声醒来的小修女——虽然她才20岁左右——她做了件多么仁慈的事啊!
  “科波菲尔先生,”米尔斯小姐说道,“到车的这一边来一下吧——如果你肯通融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呢。”
  看看我那样子吧!——我骑在那匹灰骏马上,手扶车门,向米尔斯小姐那边俯下身。
  “朵拉要我住在一起了。她后天就和我一起回家。如果你愿意来访,我相信我爸爸见到你一定很高兴的。”
  我除了为米尔斯小姐默默祝福,除了把米尔斯的住址珍藏在记忆中最安全的角落里,我还能做什么呢!除了面露感激用最热烈的词语告诉米尔斯小姐,说我对她的成全如何感谢,我对她的友情如何珍视,我还能做什么吗?
  这时,米尔斯小姐和蔼地把我打发开,“回朵拉那边去吧!”她说道;于是我就去了。朵拉探到车外和我谈话,我们一路上说个不停。我把我骑的那匹灰骏马赶得那么挨近那车轮,以致它的一条前腿被擦去一条皮,据它的主人告诉我,那条皮“值三镑七先令”呢。我付了这笔钱。用这笔钱换了那么多快乐,我觉得太便宜划算了。而那段时间里,米尔斯小姐就望月吟诗,我猜她还在想她与这红尘还有多少共处之时。
  诺伍德一下就变得太近了,我们也太快就到了那。可是斯宾罗先生在到那儿之前就醒了,他说道:“你得进来呀,科波菲尔,歇息一下吧!”我答应了。我们吃夹心面包,喝淡啤酒。在明亮的房子里,朵拉的脸红通通的,可爱极了,我没法走开,只能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直到听见斯宾罗先生的鼾声,我才完全意识到该告别了。于是我们分别了。我一路都感觉着和朵拉握别时的温柔,一万次地回忆每一点滴、每一个字,就这样骑马回到伦敦。当我终于在床上躺下时,我是一个已被爱情夺去了理智的小傻瓜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决心向朵拉表白我的爱情,以探知我的命运如何。是福是祸,这是当时的问题。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反正只有朵拉可以回答这问题。我以这烦恼为乐,就这么过了三天,把我和朵拉中间发生的一切事上都加以我能想得出的倒楣。最后,我不怕花钱地把自己打扮起来,怀着求婚决心去米尔斯小姐家。
  我在街上来回兜了多少圈、围着方场转了多次,并一直痛苦地猜测,对那个老问题,哪个回答会最好,然后我才终于铁下心走上台阶敲门;不过现在这都不算什么了。就是敲门后我站在门口等时,也有那么一刹那间我想我是否应该模仿可怜的巴吉斯那样,问这可是布来保先生家,然后道歉,然后向后转。但我终于未后退。
  米尔斯先生不在家。我并不期望他在家。没人需要·他。米尔斯小姐在家。有米尔斯小姐就够了。
  我被引到楼上一间房里,米尔斯小姐和朵拉都在那房间里。吉普也在那里。米尔斯小姐在抄乐谱,我还记得,那是首新歌,歌名为《爱情的挽歌》;朵拉在画花。当我认出那是我的花(我从考文特花园买来的)时,我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啊!我不能说那些花很逼真,或特别像我看过的什么花,可我从画得很正确的包花纸上知道她画的是什么了。
  见到我后,米尔斯小姐很高兴,并为她爸爸不在家而感到遗憾;不过,我相信我们都不在乎这点。米尔斯小姐应酬了几分钟后,把笔放在《爱情的挽歌》上,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我开始想,我得把那问题推到明天。
  “你那匹可怜的马晚上回家时,我希望它不是太累,”朵拉抬起她那秀美的眼睛说道,“对它来说那条路可真够长的呢。”
  我开始想,我要今天就提出。
  “对它来说那条路是很长,”我说道,“因为一路上没什么支持着它呀。”
  “可怜的东西,就没喂过它?”朵拉问道。
  我开始想,我要把这问题推到明天。
  “嘿——嘿嘿,”我说道,“它被很好地照料着呀。我的意思是,它享受不到我由于那么挨近你而有的那种难于言表的幸福呀!
  朵拉把头俯在她的图画上,停了一会儿。在她开口说话前,我一直像火一样热,两腿发僵,坐在那里动不得。
  “那一天有一段时间,你却并不像感受到了那幸福呀。”
  我知道我已无处可逃,必须就地解决那问题。
  “你坐在吉特小姐身边时,”朵拉稍稍抬起眉毛摇摇头说道,“你也一点不在乎那幸福呀。”
  我得说明,吉特就是那个穿红衣的小眼睛的名字。
  “当然,我不知道,可你为什么要那样呢?”朵拉说道,“或者为什么你要把那称作幸福?不过,你肯定是口是心非;我相信,也没人怀疑,你有随意做任何事的自由。吉普,你这淘气包,到这儿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反正我就这么干了——我挡住吉普,把朵拉搂到怀里。我一个劲说,一下也没停过。我告诉她我多爱她。我告诉她没有她我准会死。我告诉她我把她当成偶像来崇拜。吉普发疯一样不停地叫。
  朵拉低下头哭泣、发抖,这时我的口才越发好了。如果她希望我为她死,只要她把这说出来,我会心甘情愿结束自己。生活中不能没有朵拉。我不能忍受这种生活,我也不愿忍受。从第一次见到她起,日日夜夜的每一分钟我都爱她。我在那一分钟里爱她爱得发了疯。我要每一分钟都爱她爱得发疯。人们过去相爱过,将来也还有人们相爱,但没有任何人可以、能够、情愿并曾经像我这样爱朵拉。我梦话说得越多,吉普也叫得越起劲。我们两个各自按自己的方式在每一分钟都变得比前一分钟更发疯了。
  得!得!朵拉和我慢慢心平气静地在沙发上坐下了,吉普也躺在她膝盖上平静地对我眨着眼了。我心醉神迷。我如痴如狂。朵拉和我订了婚。
  我想,我们是有过以结婚来结尾的想法。我们一定有过,因为朵拉提出:没有她爸爸同意,我们决不能结婚。但陶醉中年轻的我们一定不曾周密思量过,也傻头傻脑地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我们得对斯宾罗先生保密;不过,我相信当时我也压根不认为这样做是什么可耻的秘密。
  朵拉去找米尔斯小姐,并把她带回来。这时,米尔斯小姐比先前更沉默了;我怕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很可能将她记忆深处沉睡的回声唤醒了。不过,她为我们祝福,对我们保证,她永远是我们的朋友。她和我们说话时,那声音好像来自修道院里。
  这一段时间多么自在多么空泛、快乐又多么冒着傻气的一段时间。
  在这时间里,我在量朵拉的手指,准备去做勿忘花纹样的戒指;在这时间里,我正把尺寸交给珠宝商,他在订货单上看到那尺寸后就取笑我,为了这个镶蓝宝石的可爱的小饰物讨价还价。这戒指在我的记忆里和朵拉的手那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昨天我在女儿的手指上无意看见另外的那一只时,我心中瞬间感到痛楚!
  在这时间里,我为拥有这秘密好不得意,好不满足,好不快活,从而到处走来走去。我为爱朵拉和被朵拉所爱而感到如此自豪,就算我上过天,我也从没像那会儿那样觉得自己比凡夫俗子更了不起!
  在这时间里,我们在方场的花园里相会,坐在凉亭的暗处,我们是那么快乐以至我到现在还不为别的任何原因而对伦敦的麻雀十分喜爱,从它们烟灰色的羽毛里竟能看出热带的缤纷来!
  在这时间里,我们第一次发生了一生中的大争吵,那还是我们订婚后不到一个星期;在这时间里,朵拉把戒指还给我,还附上一张叠成三角形的令人绝望的短信;她可怕地写道,“我们的爱情在胡闹中开始,在疯狂中结束?”这几个可怕的字使我扯着自己头发,为一切已成为过去而痛哭不已!
  在这时间里,在黑夜的掩护下,我跑去找米尔斯小姐,和她偷偷在放有轧布机的后厨房里相见,恳求她在我们之间调停并把这叫人发疯的局面挽回过来。在这时间里,米尔斯小姐担起这使命,把朵拉带来,她从用她苦涩的青春垒起的讲坛上规劝我们相互让步,不要走入撒哈拉沙漠!
  在这时间里,我们哭了起来,和好了,又那么幸福了,那个放有轧布机的后厨房成了爱神为自己专设的圣殿;我们在那里约定了,将由米尔斯小姐转交信件,每天每人至少写出一封信。
  多么自在的一段时间!多么空泛、快乐而又冒着傻气的一段时间!我一生的时间都在时光老人支配下,但没有其它的时间在我回忆起时能让我微笑着回想起那些时光的一多半。能够让我有那么一半的热情去回想,去品味!
  第三十四章 吃惊的消息
  朵拉和我订婚后,我就马上给爱妮丝写信。我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我想让她从信中知道我是多么幸福,朵拉又是多么可爱的人儿。我请求爱妮丝,她千万别把这爱情归于那种没用头脑、随时可变的一类,或者把这想成与我们常嘲笑的那种幼稚的幻想有丝毫相似。我向她担保,这爱情的确是深不可测、超越空前的。
  在一个清朗之夜,我坐在一扇敞开的窗前给爱妮丝写着信。不觉间,我回忆起她那明亮而平静的双眼和温和的脸庞,于是,我近来多少由于我那幸福而变得亢奋、浮躁的激动心情也因这回忆而感到那宁静的抚慰,于是,我哭了起来。我记得,那封信写到一半时,我手托着头坐在那里,心中恍惚想到爱妮丝将是我必建的家中不可缺的。似乎在因了爱妮丝的存在才几乎成为圣地的那个闲静家里,朵拉和我会比在任何地方都更幸福。好像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感情中——爱情、欢乐、忧伤、希望和失望——我的心都自然而然转向那里;在那里得到庇护和最好的朋友。
  我没有就斯梯福兹说什么。我只告诉她,由于爱米丽私奔,雅茅斯经历了沉痛的悲哀;而因此有关的一切又使这件事在我身上造成了双倍的创伤。我知道她一向是多么敏捷地发现真象,也知道她永远不会首先说出他的名字来。
  发出这封信后,返回的邮车给我带回她的回信。读着她的信时,我好像听见爱妮丝在对我谈话。那封信就像她在我耳旁恳切的说话声。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近来不在家时,特拉德尔已来过两、三次了。他见到了皮果提。听皮果提自己说她是我旧时的保姆后(她常对肯听她报告的人主动这么说),他已和她相处得很好了,曾留下来和她一起谈过我。皮果提这么说,可我怕那谈话的主要是她本人,而且谈得相当久,因为只要谈到我,她就没法停下来,愿上帝保佑她!
  这就使我不仅记起我曾在特拉德尔定下一个日子的下午等候他,还使我记起克鲁普太太也在皮果提从她眼前消失之前放弃了本属于她的一切工作(只有薪水除外)。克鲁普太太曾在楼梯上向一个熟友提高嗓门对皮果提进行了方方面面评论,但那朋友似乎是隐形的,因为当时实在没有任何其它人。这之后,她又给我一封充分表达了她意见的信。那信用适合她生平每逢一切都用得上的话做开头,那就是:她自己就身为人母;接着她告诉我,她经历了种种,但在她一生中无论何时都对奸细、爱管闲事的人、间谍怀有与生俱来的憎恨。她说,她不说出任何名字;谁戴这些帽子合适就去戴吧;不过,她向来瞧不起奸细、爱管闲事的人、间谍、特别是穿着寡妇丧服的(在后面这几个字下面她加了横线)。如果哪位先生成了奸细、爱管闲事的人、间谍的牺牲品(她依然不说出任何名字),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他有权利让自己开心,那就由他去吧。克鲁普太太要声明的是,她不愿跟那种人“有来往”。因此,在一切恢复到原状之前,在一切变得如所期待的那样之前,她请我原谅她不再照顾这一套房间;她还提出,当她要求结帐时,她就把她那小帐本每星期六早上放在早餐桌上,意在使各方面有关人士都免去烦恼和“某种不变”她的意思是“不便”。
  打那以后,克鲁普太太就总在楼梯上布障碍,主要是用水壶,想让皮果提被绊而摔断腿。我觉得在这样的围困下度日太艰难了,可我又那样畏惧克鲁普太太,实在想不出什么解围的好办法来。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喊道。尽管有那么多障碍物,他还是准时在我门口出现了,“你好吗?”
  “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我说道,“我很高兴总算见到你了。
  我先前不在家,真是遗憾。不过,我那一向那么忙——”
  “是呀,是呀,我知道,”特拉德尔说道,“当然啰。你的人住在伦敦,我猜。”
  “你说什么?”
  “她——对不起——朵小姐呀,你知道,”特拉德尔红着脸很体贴地说道,“住在伦敦吧,我相信。”
  “哦,是的。住在伦敦附近。”
  “我的人,也许你还记得,”特拉德尔神色严肃地说道,“住在德文——那十个中的一个。所以,我没你那么忙——在那种意义上说。”
  “这么难得和她相见,”我马上说道,“我为你忍得了而惊奇。”
  “哈!”特拉德尔沉思着说道,“的确这像奇迹。我想就算吧,科波菲尔,因为无奈吧?”
  “我想是的,”我微笑着,也不无脸红地答道,“还因为你的毅力和耐性那么不可动摇,特拉德尔。”
  “天哪,”特拉德尔想了想这话后又说道,“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吗,科波菲尔?我真的还不知道我是的呢。不过,她是那么一个异乎寻常的好女孩,也许她可以把这种美德分点给我吧。现在你这么一说,科波菲尔,我也毫不惊诧。我敢说,她永远忘我,而照顾其它的九个。”
  “她是最年长的一个吗?”我问道。
  “哦,不,”特拉德尔说道。“最年长的是个美人呢。”
  我猜,他看到我对这天真的回答不禁微微笑了,所以他那聪明的脸上也泛起微笑;他补充说道:
  “当然,不是的,可是我的苏菲——很可爱的名字吧,科波菲尔?我常这样想呢。”
  “很可爱!”我说道。
  “当然,不是的,可是苏菲在我眼里很美,我想在任何人眼里,也会是最美的女孩之一。可是我说最年长的是个美人时,我的意思是她的确是一个——”他那两只手的动作像是比划他周围的云一样:“绝代佳人,你知道啦。”特拉德尔很热诚地说道。
  “真的!”我说道。
  “哦,我敢保证,”特拉德尔说道,“是非常不凡的一种人,的确!喏,你知道,由于他们财力有限,她却偏不能多享受似乎为其而生的交际和赞美,她也就有时有些暴躁,有些挑剔。而苏菲使她心境好起来!”
  “苏菲是最小的吗?”我信口说道。
  “哦,不!”特拉德尔摸着下巴说道,“最小的那两个才九岁和十岁。是苏菲在教育她们呢。”
  “那排行第二吧,也许?”我脱口而出道。
  “不,”特拉德尔说道。“第二个是萨拉。萨拉的脊骨有些毛病,可怜的姑娘。医生说,这毛病会渐渐消失的,可在这之前,她必须卧床十二个月。苏菲护理着她呢。苏菲是第四个。”
  “那母亲还在世吗?”我问道。
  “哦,是的,”特拉德尔说道,“她还在世。她真是个出色的女人,可是那种潮湿的地方于她的体质太不适合了,因此——实际上,她的四肢已失去了作用了。”
  “天哪!”我说道。
  “很悲惨,是不是?”特拉德尔接着说道。可是单从一个家庭的观念看来还不那么糟。苏菲代替了她。她于她母亲就如对其它九个一样,真正像个母亲。
  我由衷钦敬这位年轻小姐的美德;一心要想尽力让好性情的特拉德尔不受骗上当,以免妨害了他们的共同未来,于是我问米考伯先生近况如何。
  “他很好,科波菲尔,谢谢你,”特拉德尔说道,“我现在不和他住在一起了。”
  “不了?”
  “不了。你知道,”特拉德尔放低了声音说道,“由于他那暂时的困难,他已更名为莫提默;天黑之前他不出门,出门时也戴上眼镜。由于欠房租,我们的住宅遭到法庭的强制制裁。米考伯太太陷入了那么可怕的惨境,我实在不能不在我们在这儿谈到过的那第二张期票上签名。眼看问题得到解决,米考伯太太恢复了精神,科波菲尔,你可以想象出我心里有多么快活。”
  “嗯哼!”我说道。
  “可她那幸福很快就过去了,”特拉德尔继续说道,“因为,很不幸的是就在那同一个星期里又遭到第二次强制制裁。这一次就把那个家也拆散了。从那以后,我就住在一个带家具的公寓里,莫提默家的人也变得神出鬼没了。科波菲尔,如果我说起,那旧货商人把我那云石桌面的小桌、还有苏菲的花盆和架子都拿走了,我希望你不把这个看作自私吧?”
  “多么残酷啊!”我愤怒地叫了起来。
  “这是一种——一种逼得人很紧的事呀,”特拉德尔说这话时带着他一向的畏缩神气,“不过,我说起这事也并没有责难之意,却因为某种动机。事情是这样的,科波菲尔,我在那几样东西被没收时就没能力把它们买回来;第一,那旧货商知道我想要它们,就把价抬得很高;第二,因为我——我没钱。喏,打那时起,我就注意位于托腾罕路那一头的那个旧货店,”特拉德尔对这个秘密很感兴趣地说道,“终于,我发现今天那几样东西拿出来卖了。我只在街对面看了看,因为万一那旧货商看到了我,我的天,那他就要漫天要价了!现在,我有钱了,我所想的是,如果你不反对,请你那个好保姆和我一起去那店。我在相邻那街的拐角处把那地方指给她看,让她好像要为自己买那几样东西似地讲讲价钱!”
  特拉德尔对我谈这计划时表现出的盎然兴趣,以及他对这个不寻常的计划的那种自我感觉,是我记忆中最生动的一些事之一。
  我告诉他,我的老保姆一定很乐意帮助他。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那里。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他应该下定决心,不再把他的名义和任何什么别的东西借给米考伯先生。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说道,“我已经这么做了,因为我开始意识到我过去不仅太孟浪,也很对不起苏菲。我对自己发了誓,不再有什么犹豫了;不过,我也很愿意向你这么保证。那第一次倒楣的债务,我已还清。我毫不怀疑,如果米考伯先生能还,他也一定会还的,有件事我应当说说,科波菲尔,那是米考伯的,我对其感到很高兴。这事和还没到期的第二次债务有关。他没告诉我。他没对我说那已有了准备,但他说会有准备的。喏,我认为这带有公平和诚实的意思呢!”
  我不愿伤害我那好朋友的信心,所以就同意了。又谈了一会后,我们就去杂货店约请皮果提;由于很担心那财产在他买到之前会被别人买去,特拉德尔不肯留下和我共度那一夜晚,还因为那天晚上是他用来给这世上最宝贵的女孩写信的晚上。
  皮果提为那几件东西讨价还价时,他是怎样在托腾罕路的拐角处盯着看呀;当皮果提说出一个价没得到反响后就慢慢朝我们走来,而那商人又妥协着喊她,她便又走回去时,他是多激动呀;这都是我忘不了的。谈判的结果是,她用相当便宜的价钱买到那几样东西,特拉德尔简直乐不可支。
  “我真是好感激你,”听说那几件东西当晚就会送到他住处时,他说道,“如果我求你再帮一次忙,希望你不会把这看做胡闹吧,科波菲尔。”
  我马上说肯定不会的。
  “那么,如果能承你好心帮忙,”特拉德尔对皮果提说道,“现在先把那个花盆拿来。我觉得我喜欢亲自把它拿回去呢(因为这是苏菲的呀,科波菲尔)!”
  皮果提很乐意为他把那花盆拿过来。他大大谢谢她一通,然后很充满爱意地捧着那东西走到托腾罕路上去了,他脸上的那表情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欢天喜地的表情。
  于是,我们回到我的住处。由于那些商店对于皮果提具有特别的吸引力,我走得很慢,不时顺她心意等她,并为她打量着橱窗的样子感到很有趣。就这样,我们走了很久才到阿德尔菲。
  上楼时,我叫她注意克鲁普太太的机关一下全消失了,而且有刚走过留下的脚印。再上去点,我发现我外屋门大开(我先前已关起了),还听到里面传来声音。我们两个都很吃惊。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了,然后走进起居室。我们发现,在那里的不是别人,却是我姨奶奶和狄克先生。我见此多么吃惊啊!姨奶奶像一个女性鲁滨逊一样,坐在一堆行李上,她的两只鸟在她前面,她的那只猫趴在她膝盖上,她本人正在喝茶。狄克先生心思重重地倚在一只像我们过去常一起去放的一只大风筝上,他身边的行李更多!
  “我亲爱的姨奶奶!”我叫道,“哈!多么意想不到的快乐!”
  我们亲热地拥抱;狄克先生和我亲热地握手;正在忙着准备茶的克鲁普太太十分殷勤,她说她早料到,科波菲尔先生见到他亲爱的亲眷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喂!”姨奶奶对在她的庄严前畏手畏脚的皮果提说道。
  “你好吗?”
  “你记得我姨奶奶吧,皮果提?”我说道。
  “看在老天爷份上,孩子,”姨奶奶叫道,“别用那个南海岛的名字称那女人了!如果她结了婚,也摆脱了那个姓——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你为什么不尊重她这种改变的好处呢?你现在姓——皮?”做为对那可恶的姓的一种让步,姨奶奶这么说道。
  “巴吉斯,夫人,”皮果提行了个礼说道。
  “好!这才像人的姓呢,”姨奶奶说道,“这个姓听起来你不像需要传教士什么的,你好,巴吉斯。我希望,你好吧?”
  这些亲热的话,又加上见姨奶奶伸出的手,鼓励巴吉斯走过去握手,并行了礼。
  “我们比过去老了一点,我知道,”姨奶奶说道,“我们以前只见过一次面,你知道。那时我们干了件好事!特洛,我亲爱的,再来一杯。”
  我恭恭敬敬把茶递给一向身子挺得笔直的姨奶奶,然后鼓起胆子劝她别坐在箱子上。
  “让我把沙发或安乐椅移过来吧,姨奶奶,”我说道,“你何必这么不舒服呢?”
  “谢谢你,特洛,”姨奶奶答道,“我宁愿坐在我的财产上。”说到这儿,姨奶奶狠狠瞪着克鲁普太太说道:“我们不需要你费心在这儿伺候了,太太。”
  “我离开前再给壶里加点茶好吗,夫人?”克鲁普太太说道。
  “不用了,谢谢你,太太,”姨奶奶答道。
  “要不要再拿块奶油来呢,夫人?”克鲁普太太说道,“要不要尝一只刚下的蛋?要不要我烤点火腿?科波菲尔先生,没有我可以为你亲爱的姨奶奶效点劳的地方吗?”
  “没有,太太,”姨奶奶答道,“就这样很好了,谢谢你。”
  克鲁普太太一直不住微笑,以示脾性温和;又不住把头朝一边歪,以示通体虚弱;她还不住搓手,以示愿伺候一切够资格由她伺候的人;然后,就这么微笑着,歪着头,搓着手,走出了屋。
  “狄克!”姨奶奶说道,“还记得我对你讲过势利的人和崇拜钱财的人的话吗?”
  狄克先生忙做了个肯定回答。但他那慌张的样子看上去他好像已不记得了。
  “克鲁普太太就是那号人,”姨奶奶说道,“巴吉斯,我要麻烦你来照顾这茶,让我好再喝一杯,因为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倒的茶。”
  我很了解姨奶奶,所以我知道她心中有件大事,她这次来到比外人所推测的目的要重要得多。我发现,当她认为我在注意别的事时,她的眼光就停留在我身上;她外表依然坚定镇静,但她内心似乎怀着罕见的犹疑。我开始反省,我是否做了什么对她不住的事。我的良心悄悄告诉我,我还没把关于朵拉的事告诉她呢。难道会因为这事,我多么想知道啊!
  我知道,她只会在她认为适当的时候才把心思说出来,所以我在她身旁坐下,和鸟说话儿,和猫逗着玩儿,尽可能显出一副轻松样儿。可我实际上并不自在,就算在我姨婆身后俯在那只大风筝上的狄克先生不曾一有机会就偷偷朝我含混地摇摇头并指指她,我也仍然觉得很不自在。
  “特洛,”姨奶奶喝完茶,小心地抚平她的衣,擦干了嘴,终于开口道——“你不必走开,巴吉斯!——特洛,你已经坚强了吗?有自信心了吗?”
  “我希望那样,姨奶奶。”
  “那,我亲爱的,”姨奶奶热诚地看着我说道,“想想看,我为什么宁愿今晚坐在我的财产上呢?”
  我想不出,摇了摇头。
  “因为,”姨奶奶说道,“这是我的全部财产了。因为我已经彻底破产了,我亲爱的!”
  就是那幢房子连同我们所有的人都堕入河里,我也不会比听到这话更感到惊讶了。
  “狄克知道,”姨奶奶平静地把手放到我肩上说道,“我彻底破产了,特洛!除掉那幢小屋,特洛,我在这世界上所有的财产就是在这房间里的这点了;我把那小屋留给珍妮出租。巴吉斯,今晚我要给这位先生准备住宿处。为了省钱,也许你能为我在这儿安排一下。怎么着都行。只要度过今晚。明天我们还要再谈这件事。”
  她扑到我脖子上,哭着说她只是为我感到伤心,我这下才从震惊中和为了她的忧虑中——我可以肯定是为了她的——清醒过来。不一会儿,她就克制了这种感情,并怀着多于失意的得意说道:
  “我们应该勇敢地应付失败,不要被失败吓住了,我亲爱的。我们应当学会把这出戏演完。我们必须战胜不幸,特洛!”
  第三十五章 受挫
  在姨奶奶那令人震惊的消息影响下,一开始我失去了常态。等我平静下来后,我向狄克先生建议说,他可以去杂货店睡皮果提先生前不久留下的那张床。杂货店位于汉格福市场,而那市场在那年月里是和现在有些不同的,它门前有道矮矮的栅栏,就像老式晴雨计里那种住着小男人和小女人的房子前部一样,所以狄克先生觉得很欢喜。我猜,住在这种建筑里的光荣足可抵偿他的种种不便了。不过,那地方除了有我提到过的混合气味和地方略略逼仄了点,实际上也没什么很多不便,所以他一下就对他的住处大为着迷。克鲁普太太曾忿忿地对狄克先生说,那儿窄得连逗猫都不成,可狄克先生坐在床脚搓着腿对我很公允地说道:“你知道,特洛伍德,我并不要逗猫呀。我决不要猫。所以,这于我又有何妨呢?”
  我想试着向狄克先生打听,他可知道姨***财务怎么会发生这么大变故。正如我所料,他也一无所知。他能向我唯一报告的是,前天,姨奶奶对他说,“喏,狄克,我把你当作哲学家呢,你的确是的吗?”于是他说他是的,他希望他是。我姨奶奶便说道:“狄克,我破产了。”他便说道:“哦,真的!”姨奶奶便大力赞扬他,他也很开心。他们就上这儿来找我,一路上吃过瓶装的黑啤酒和夹心面包。
  狄克先生坐在床脚,睁大着眼,吃惊样地微笑着,把这些讲给我听。他那么心满意足,我不禁向他解释——至今想来也很遗憾——破产就意味着困苦、匮乏、挨饿;可是看到他一脸难言的悲哀、脸色一下变白、眼泪流下他那拉长的双颊时,我立刻后悔我的铁石心肠了——比我心肠硬的人看了他那模样也会心软。我花了比让他扫兴花的大得多的气力才让他高兴起来。不久,我就明白了——其实我应当早就知道了——他所以那么心安理得,只因为他无限信仰那个最聪明最奇妙的女人,还因为他无限信赖我的智慧。我相信,他认为我的智慧足以战胜一切非致命性的灾难呢。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特洛伍德,”狄克先生说道,“那个呈文——”
  “当然,不能忘了那个呈文,”我说道,“不过,我们现在所能做的是,狄克先生,保持愉快的样子,别让我姨奶奶看出我们正在谈这个问题。”
  他答允了,那态度真是再诚恳不过了。他还请求我,万一见他有什么不得体的举止,就用我所擅长的好办法提醒他。可是说来很抱歉,我把他吓得太厉害了,他怎么努力也掩饰不住。一整晚,他就眼光凄怆地看着姨奶奶,仿佛他正在看着她一点点消瘦。他也意识到了这点,便努力控制他自己的脑袋。可他虽然使脑袋不动了,却像机器一样坐在那里转眼睛,一点也不能对事情有所帮助。我看到在晚餐时他直盯那面包(碰巧那是一个小的),就像我们已面临饥馑;当姨奶奶叫他像往常那样用饭时,我见他把面包屑和碎干酪放进衣服口袋里;我相信他这么做是想在我们更加困苦时,他可用这些积蓄来补充我们的给养。
  在另一方面,姨奶奶仍是一派镇定自若,这给我们大家——我相信;给我——一个很好的教训。她对皮果提真是温和至极,只有当我不经意用那名字称后者的时候例外。我知道她对伦敦感到生疏,但她看上去却很自在。她睡我的床,我就睡在起居室守护她。她对那住处靠河很近这点评价很高,因为这可以防火。我觉得,在这种情形下,我多少也感到欣慰了。
  “特洛,我亲爱的,”当姨奶奶看到我按惯例为她调制晚间饮料时,她说道,“不用了!”
  “什么都不用,姨奶奶?”
  “不要用葡萄酒,我亲爱的。用麦酒。”
  “可这儿有葡萄酒呀,姨奶奶。你一向是用葡萄酒调制的呀。”
  “留起来,生病时再用吧,”姨奶奶说道,“我们绝不应该浪费,特洛。给我麦酒吧。半品托。”
  我认为狄克先生会摔倒并昏过去。可姨奶奶是坚定的,我只得一个人去取麦酒。由于天色渐晚,皮果提和狄克先生便趁机一起去杂货店。狄克先生背起他的大风筝,那风筝就像人类灾难的一个纪念碑一样。我和这可怜的人在街角告别。
  我回来时,姨奶奶还在屋里踱来踱去,用手指卷睡帽的边。我依从不改变的方法把麦酒烧热,把面包烤好。东西准备好时,她也准备好了——睡帽戴上了,裙子也折卷到膝盖上了。
  “我亲爱的,”姨奶奶喝了一匙后说道,“这可比葡萄酒好多了。没有那一半的苦呢。”
  我想我露出了怀疑,因为她接下去说道,“行了,行了,孩子。如果我们没有遭到比麦酒更糟的事,我们就过得很不错了。”
  “我自己的话就该那么想,姨奶奶,我相信。”我说道。
  “哦,那么,你为什么又不那么想呢?”姨奶奶说道。
  “因为你和我是那样不相同的人嘛。”我答道。
  “胡说,特洛。”姨奶奶说道。
  姨奶奶一面用茶匙喝着麦酒,一面把烤面包浸在里边。这时,她还怀着无比满足之情(虽说也有造作之处,但并不太甚)继续说道。
  “特洛,”她说道,“一般来说,我不怎么对外人的面孔感兴趣,可我很喜欢你的巴吉斯,你知道吗?”
  “听你说这话比得到一百镑还要好呢!”我说道。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世界,”姨奶奶揉揉鼻子说道,“那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一个姓,我实在想不出。姓杰克逊,或那一类的什么不是容易得多吗?”
  “也许她也那么认为呀;可这不能怪她呀。”我说道。
  “我想不能,”姨奶奶极不情愿地承认道;“不过,让人很生气呢。好在,她现在叫巴吉斯了。这是一种安慰。巴吉斯很爱你呀,特洛。”
  “为了证明这点,她什么都肯做。”我说。
  “是呀,我相信,”姨奶奶紧接着说道,“在这儿,这可怜的傻瓜曾请求让她拿些钱出来,因为她已经有很多了!傻人呀!”
  姨奶奶高兴的泪水一滴滴流进了热麦酒里。
  “她是从古到今最可笑的一个人,”姨奶奶说道,“从最初见到她和你那可怜可爱的小娃娃一样的母亲在一起时,我就知道她是最可笑的人。不过,巴吉斯是有好处的。”
  装出要笑的样子,她得以把手放到眼上。这么做过后,她一面继续吃烤面包,一面往下说。
  “唉!饶恕我们吧!”姨奶奶叹口气说道,“我都知道了,特洛!你和狄克出去的那会,巴吉斯和我谈了很多。我都知道了。依我看,真不知这些可怜的女孩子要去哪儿了。我感到奇怪,她们竟不——不在壁炉架上把她们脑浆碰出来,”姨奶奶说道。也许是由于她注视到我的壁炉架才生这念头的。
  “可怜的爱米丽!”我说道。
  “哦,别对我说她可怜,”姨奶奶马上说道。“在没惹出这些灾难前,她就应该想到的!吻我一下,特洛。我为你早年遭遇好难过。”
  我俯过身去,她把杯子放在我膝盖上拦住了我,然后说道:
  “哦,特洛,特洛!你认为你也恋爱了!是吗?”
  “以为,姨奶奶!”我叫道,脸变得通红。“我全心全意崇拜她!”
  “朵拉吗,真的?”姨奶奶紧接着说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家伙很迷人,我猜?”
  “我亲爱的姨奶奶,”我答道,“谁也想不出她是什么样的!”
  “啊!不蠢吧?”姨奶奶说道。
  “蠢?姨奶奶!”
  我认认真真地相信,我从没想过她蠢不蠢,一刹那都不曾。我当然憎恨这想法,但因为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我被它击得震惊了。
  “不轻浮吧?”姨奶奶说道。
  “轻浮?姨奶奶!”我只能像从前重复问题那样怀着同样的感情重复这大胆的臆测。
  “行了,行了!”姨奶奶说道,“我不过问一问。我并不是想贬低她。可怜的小恋人!你们觉得你们是彼此般配的一对,想像娃娃过家家那样过日子,像两块漂亮的糖块,是不是呀,特洛?”
  她问我时的神气温温和和,半开玩笑半忧心忡忡,十分和蔼,我被深深感动了。
  “我们年轻,没有经验,姨奶奶,我知道,”我答道;“恐怕我们说的想的多是些很蠢的事,但我们真正地彼此相爱,我可以这么肯定。如果我觉得朵拉会爱上别人,或不再爱我;或认为我会爱上别人,或不再爱她;我不知道我会怎样;会发疯的,我相信!”
  “啊,特洛!”姨奶奶摇摇头,很郑重地微笑着说道,“盲目呀,盲目呀,盲目呀!”
  “我知道有那么一个人,特洛,”姨奶奶停了一下后继续说道,“虽然性情软弱,却怀有诚挚的爱情,这使我想起那可怜的吃奶的小娃娃。诚挚正是那人必须寻找,并用来支持他、把他变得更好,特洛。深沉的、坦白的、忠实的诚挚。”
  “如果你知道朵拉的诚挚就好了,姨奶奶!”我叫道。
  “哦,特洛!”她又说道,“盲目呀!盲目呀!”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幸损失或因着某种东西的缺损像一团云一样罩住了我。
  “话虽这么说,”姨奶奶说道,“我却并不要使两个年轻人丧失自信心,或弄得他们不快;所以,虽然这只不过是少男少女之间的一桩恋爱,而少男少女的恋爱通常——注意!我可没说总是!——毫无结果,我们仍需认真对待,希望将来有个好结局。形成一个结局的时间总是很多的!”
  总的看来,这于一个充满希望的恋爱着的人是不怎么舒服的;但我很高兴能让姨奶奶分享我的秘密;我担心她有些累了。于是,我真诚地为她的慈爱表示感谢,还为她给我的其它种种恩惠向她表示感谢。慈祥地道过晚安后,她把她的睡帽拿进我的卧室去了。
  我躺下时好不悲伤!我一次又一次想我在斯宾罗先生眼中的寒伧;想我不再会有向朵拉求婚时的自信;想我应当把我的经济状况从实告诉朵拉,如果她认为合适就可以解除这婚约;想我在长长的见习期间,无半分进项,如何度日;想做点什么帮助姨奶奶,却又想不出该做什么;想我穷到身无分文,衣衫褴褛,无力给朵拉一点小小礼物,不能骑灰骏马,又不能讲任何体面或排场!这样只为自己的苦恼盘算,我也知道是卑鄙自私的;我为这么做难过,可我那么忠实于朵拉,我不能不这样。我知道,这样多为自己想却很少为姨奶奶想正是我可鄙之处;不过,迄今自私已与朵拉分不开了,我不能因为任何人而把朵拉放在一边,那一夜我多悲伤啊!
  说到睡,我那晚做了种种恶梦,好像没经过入睡的前奏就做起了梦。一会儿我着破衣烂衫,想向朵拉出售火柴,六捆收费半便士;一会儿我穿着睡袍和靴子去事务所,斯宾罗先生劝诫我,说不应在当事人面前穿那样薄的衣;一会儿圣保罗教堂钟敲了一下,老提菲照例这时吃起焦焦的面包,我就饥不择食地捡他落下的面包屑;一会儿我又毫无可能地拼命想领取和朵拉结婚的证书,而我能拿出去换这证书的又只是尤来亚·希普的一只手套,整个博士院都不肯接受它;虽然模糊中总能多少觉得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我仍像一只遇险的船那样在一个被褥的海里不断颠上颠下。
  我的姨奶奶也很不安,因为我不时听见她踱来踱去。那一夜里,有两三次她都穿着法兰绒长睡袍(这一来她看起来有7英尺高),像一个被惊扰了的鬼魂一样来到我房里,走到我睡的沙发前。第一次,我慌忙跳起来,才知道她不过因天空有种奇怪的光而猜想西敏寺可能已失火了,故来同我商量风向转变时有无可能导致火情弥漫到白金汉街。那以后,我躺着不动时,发现她来到我身边坐下,自言自语地说着“可怜的孩子”!这时,我才明白她多么忘我地关心我,而我又怎能自私地只为自己考虑,这使我二十倍地悲哀。
  我觉得如果有人会觉得那么漫长的一夜很短促,那才真是难以置信呢。这想法使我不断想象着一个舞会,人们在那舞会上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跳,一直跳得那舞会也成了一个梦;我听到那音乐是一个曲子的不断重复,也看到朵拉不停地跳一种舞而压根不注意我。我醒来时,或者应当说我停下来想睡并终于看到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时,那个弹了一夜竖琴的人正枉费气力地想用一顶普通大小的睡帽把竖琴捂起来。
  那时候,斯特兰路外的一条街的街尾有一个古罗马的浴池——也许现在还在那儿吧——我在那里洗过多次的冷水浴。我尽可能平静地穿好衣,留下姨奶奶让皮果提照顾,我就一头扎进浴池里去,然后走着去汉普斯特。我希望用这种简便的方法来使我头脑清醒些;我觉得这方法很有效,因为我不久就决定:我应当做的第一件事是想办法废除我学习的契约,要回那笔学费。我在希兹吃了点早饭,便沿着洒过水的街道,在夏季鲜花悦人的芳香中——那些花是在花园里生长的,再由小贩头顶着带进城的——满怀着对我们已改变的境遇采取的第一步应付的决心,前往博士院。
  可是,我来到事务所实在太早了点。我在博士院四周蹓跶了半个小时后,那个一向最先到事务所的老提菲才拎着钥匙来到。于是,我就在我那阴暗的角落坐下,一面看着对面烟囱上部的日光,一面想念着朵拉,直到斯宾罗先生衣冠楚楚地走进来。
  “你好吗,科波菲尔?”他说道,“天气很好呢!”
  “天气真好,先生,”我说道,“在你去法庭前,我可以和你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他说道,“去我屋里吧。”
  我跟着他进了他的房间,他开始换衣服,对着挂在更衣室里的小镜子修饰他自己。
  “说来很遗憾,”我说道,“我从我姨奶奶那里听到一个令人气馁的消息。”
  “不会的吧!”他说道,“天哪!不会是瘫痪了吧,我希望?”
  “这消息和她的健康无关,先生,”我答道,“她受了重大损失。实际上,她所剩无几了。”
  “你把我吓坏了,科波菲尔!”斯宾罗先生说道。我摇摇头。“真的,先生,”我说道,“她的处境已如此糟,以至我想问你,能不能——当然,我们要牺牲一部分学费,”看到他一脸失望的神色,我马上加进这一句——“解除我的契约?”
  这建议让我付了多大代价是无人所知的。于我,这好比请求将我判刑流放,与朵拉分开,还要把这当作恩典。
  “废除那契约,科波菲尔?废除吗?”
  我带着不太让人发窘的坚定态度解释,说只有靠我自己去谋生,否则真不知道如何糊口。我对前途并无畏意,我说道(我说这话时口气很重,仿佛在暗示我将来还肯定有资格做女婿),不过眼下只能作如此计。
  “听了你的话,我很遗憾,”斯宾罗先生说道,“遗憾至极。不论因为什么理由解除契约都是没有前例的,这不符合我们这一行的程序。这也决不是合适的一种先例,太不合适了。而且——”
  “你真是太好了,”我怀着他兴许会让步的希望小声说道。
  “一点也不能。不用客气了,”斯宾罗先生说道,“而且,我要说,如果我不受制约——如果我没有一个合伙人,约金斯先生——”
  我立刻绝望了,可我还是又做了另一番努力。
  “你认为,先生,”我说道,“如果我对约金斯先生提出这问题——”
  斯宾罗先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科波菲尔,”他答道,“我决不想诋毁任何人,尤其不想诋毁约金斯先生。不过,我了解我的合伙人,科波菲尔。约金斯先生不是会接受这种特殊提议的人。要想让约金斯先生违背常规是很难的。你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吧?”
  我相信我了解的只是他从前独自经营这事务所,现在独自住在靠近蒙塔哥方场的一所久未修缮过的房子里;他每天来得很迟,离开得很早,似乎从没人找他商量过什么事;在楼上他有一个属于他的小黑洞,那儿从没进行过什么业务;他的书桌上有一块发黄的旧图画纸纸板,上面没着任何墨迹,据说已在那里放了20年。此外,我对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不同意我向他提出这个问题,先生?”我问道。
  “当然不是不同意。”斯宾罗先生说道,“不过,我有和约金斯先生打交道的经验,科波菲尔。我希望能在任何方面让你满意,我巴不得事情能这样。如果你认为值得这么做,科波菲尔,我根本不反对你向约金斯先生提出这个问题。”
  随着这允许的是一次热情的握手。在等约金斯先生来到之前,我就抓住这时间坐在那里想念朵拉;一面看着对面墙上从烟囱上部悄悄往下溜的日光。约金斯先生来到后,我走进了他的房间。我在那里露面,显然叫他吃了一惊。
  “进来,科波菲尔先生,”约金斯先生说道,“进来!”
  我进了屋坐下,把对斯宾罗先生说过的话又对约金斯先生说了一遍。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约金斯先生一点也不可怕。他不过是个头高大、温和、没长胡子的人,60岁了。他鼻烟吸得可真多,博士院里流传着一种传说,说他主要就靠那种兴奋剂活着,他的身体里再没可以接纳其它食物的空间了。
  “你把这问题向斯宾罗先生提出过了吧,我猜?”约金斯先生说道。他很不安地听完我的话后说道。
  我做了肯定的回答,并告诉他,斯宾罗先生提起过他的名字。
  “他说我肯定不同意吧?”约金斯先生说道。
  我不得不承认斯宾罗先生曾认为这很有可能。
  “说来很抱歉,科波菲尔先生,我不能成全你的愿望,”约金斯先生很紧张地说道,“事实是——不过,如果能承你好心予以原谅,我在银行里有个约会。”
  他说着就匆匆忙忙起身。在他快走出房间时,我鼓足勇气说,“那么恐怕没什么通融的余地了吧?”
  “没有!”约金斯先生在门口停了下来,摇了摇头说道,“哦!没有!我不同意,你知道。”他这几个字说得很快,然后就走出了房门。“你应该知道,科波菲尔先生,”他神经质地朝屋里看看说道,“如果斯宾罗先生不同意——”
  “他个人并没不同意呀,先生。”我说道。
  “哦!他个人!”约金斯先生重复道,那神气极不耐烦。
  “我实话对你说吧,有种障碍,没希望了!你希望的事办不到!我——我真的在银行里有个约会。”他说着就几乎是跑着离去了。据我所知,三天之后他才又在博士院中露面。
  “科波菲尔,”斯宾罗先生和气地笑着说道,“你不像我那么久以前就认识约金斯先生了。我绝对不是认为约金斯先生惯于耍手段。可是,约金斯先生有种方法能表示反对时还让人受骗。没有法子想了,科波菲尔!”他摇头说道。“约金斯先生是劝说不了的,相信我吧。”
  究竟谁是真正阻挠这事的合作人,是斯宾罗先生还是约金斯先生,我都被完完全全弄迷糊了。不过,我心里有一点很明白,那就是这个事务所必有不讲情面之处,想收回姨***那一千镑是做不到的事。当我离开事务所,往家走时,我心中怀着失望,但回忆起这种失望之感我也不能不责备我自己,因为我明白我的失望也仍更多为自己计,而且和朵拉总有关。
  我正在努力朝最坏的方面想,想象在最严酷的情形下我们该如何应付,这时一辆出租马车跟上了我,并在我身边停下,我不禁抬头看去。从车窗里,一只白净净的手向我伸来;那张脸在向我微笑——从她第一次在宽栏杆的旧橡木楼梯上转过身来时起,从我把她那温柔的美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联想在一起时起,每次看见这张脸,我就感到宁静幸福。
  “爱妮丝!”我高高兴兴地叫道,“哦,我亲爱的爱妮丝,在世上一切人中看到你是多么大的一种快乐!”
  “真的吗?”她说道,声音那么诚恳。
  “我很想和你谈谈!”我说道,“一看到你,我胸中块垒尽消!如果我有一顶魔术师的帽子,我就只要你,其它什么人我也不要。”
  “是吗?”爱妮丝忙说道。
  “啊!也会先要朵拉”我承认道,脸也红了。
  “当然,先要朵拉,我希望。”爱妮丝笑着说道。
  “不过,第二就要你呀!”我说道,“你去哪儿?”
  她正是去我的住所看望我姨奶奶。天气很好,所以她宁愿离开那辆马车(我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把头探进车厢里,嗅出那车里的气味就像黄瓜架下的马棚的气味)。我打发了马车夫,她挽起我胳膊,我们一同往前走。我觉得她就像希望的化身。爱妮丝在我身边,瞬间我就感到了多么巨大的变化!
  姨奶奶曾给她写过一封很简单的短信,比一张钞票长不了多少——她从来都只把她的写信才能发挥到这一步便打止了。她在信中说她遭到不幸,要永远离开多佛,不过她心绪平静,不需要任何人为她而不安。爱妮丝是来伦敦看我姨***。这么些年来,她俩之间都产生了对彼此的喜爱。实际上,还是我在威克菲尔德先生家住宿时,这种喜爱的情感就产生了。她说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爸爸和她一起来了,此外,还有尤来亚·希普。
  “他们现在是合作人了,”我说道。“见他的鬼去!”
  “是的,”爱妮丝说道,“他们来这儿办事,我就趁这机会也来了。你不要以为我只是为友情来的,而不抱任何个人的利益计较,特洛伍德,因为——恐怕我已被人们残酷地逼得有偏见了——我不放心爸爸单独和他一起在外面。”
  “他对威克费尔先生还有左右的力量吗,爱妮丝?”
  爱妮丝摇摇头。“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她说道,“你几乎都会认不出那是可爱的老家了。他们现在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他们?”我说道。
  “希普先生和他母亲。他就睡在你的旧卧室里,”爱妮丝抬头看着我的脸说道。
  “但愿我能操纵他做梦,”我说道,“他不可能在那儿睡得久的。”
  “我保留了我过去做功课的小房间。”爱妮丝说道,“时间过得多快呀!还记得吗?还记得那个通往休息室的镶有扩壁板的小房间吗?”
  “记得吗,爱妮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是从那房间里走出来的,那只装有钥匙的奇特的小篮子挂在你腰际,是不是?”
  “那里面什么都没变。”爱妮丝微笑着说道,“我真高兴,你想到它时那么快乐。我们过去真快乐。”
  “当然,我们过去真快乐。”
  “我仍保留了那房间,可我没法躲开希普太太,你知道,所以,”爱妮丝安静地说道,“当我想独处时,却不得不和她呆在一起。不过,我没有什么可以反对她的理由。如果可把她有时夸儿子夸得让我心烦算一个理由的话,但那在一个母亲又是很自然的。她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儿子。”
  爱妮丝说这些话时,我睁大眼看着她,看不出她对尤来亚的计划有什么察觉。她那目光坦然而又温和诚恳的双眼与我的相遇,脸色依旧那么平静详和。
  “他们住在家里的主要不好之处是,”爱妮丝说道,“我不能随意接近爸爸了——因为尤来亚·希普挺妨碍我们的——我不能好生守护他了,如果这么说不算过份唐突的话,不过,如果能对他施行什么诡计和花招,我希望纯洁的爱情种忠诚最终能占上风,我希望真正的爱心和忠诚能胜过世间一切邪恶或灾难。”
  她脸上的笑容十分悦人,我从不曾在其它脸上看过同样悦人的笑;正当我在想这笑容多么善良,在旧时多么为我熟悉时,这笑容一下消失了。她突然神情变了地问我——这时我们已离我的那条街很近了——可知道姨***不幸是怎么造成的。我回答说姨奶奶还没告诉我时,爱妮丝变得心思重重,我几乎能想到她的胳膊在我的胳膊里发颤呢。
  我们发现姨奶奶独自一人呆着,神色有些不自在。她和克鲁普太太为了一个很抽象的理论发生了争议,那理论是:律师公寓里住女人是否相宜,而我的姨奶奶根本不管克鲁普太太的痉挛症,坦诚告诉她说她带有我的白兰地的气味,还请她出去,这样就结束了那场争论。克鲁普太太认为就这两种说法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起诉,并表示了要向“不列颠朱蒂”①起诉的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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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朱蒂(Judy)是滑稽木偶戏里的女主角。克鲁普太太把法官一词误读成了朱蒂。
  不过,当皮果提带狄克先生去看骑兵卫队的士兵时,姨奶奶已有充分时间冷静下来了;加上见了爱妮丝又喜出望外,她对这事反有些得意的夸耀了,所以毫不见半点扫兴地接待我们。爱妮丝把帽子放到桌上,来到她身边坐下;这时,我看着她那柔和的眼和光光的前额,不禁想她坐在那儿再自然不过;她那么年轻而不世故,却深受我姨***真诚信任;她在纯洁的爱心和忠诚方面是多么有能力啊。
  我们开始谈姨***损失。我告诉他们我那天早上试过的事。
  “那是没见识的,特洛,”姨奶奶说道,“但用心是好的。你是一个厚道的孩子——我想,现在我应该说是个小伙子了——我为你而感到自豪,我亲爱的。就这样很好。喏,特洛,爱妮丝,让我们来正视贝西·特洛伍德的问题吧,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得出,爱妮丝一下脸色变得苍白,她很注意地朝姨奶奶看。姨奶奶拍拍她的猫,也很注意地看着爱妮丝。
  “贝西·特洛伍德,”一向不谈自己财产问题的姨奶奶说道:“——我说的不是你姐姐,特洛,我说的是我自己——曾有一笔财产。它有多少无足轻重,它足以维持生活。它还有些富余,因为她有点储蓄,又加上了一点。有一个时期,贝西用她的钱买国内公债,后来受了代理人的劝,用来做以不动产为抵押的贷款。这生意做得不错,获利也不少,直做到贝西把借出去的债全收回。我这么谈贝西,就像她是条军舰似的。行了!于是,贝西得审时度势,从事新的投资了。而这时,她的代理人不像旧时那么有经营头脑了——爱妮丝,我指的是你的父亲——于是贝西认为她自己比代理人聪明些,就心血来潮要自己投资了。这一来,她把资金投入一个国外市场,”姨奶奶说道,“后来才知道那市场很不好。起初,她在矿业方面失利,继而在潜水业方面失利——打捞宝藏成为那种汤姆·泰特勒式的胡闹①,”姨奶奶揉揉鼻子说道;“再后来,她又在矿业方面失利,最后,她在银行方面也失利,这就使这事到了个头。开始,我不知道银行股票的价值,”姨奶奶说道;“我相信那票面值是最低的了;可是那家银行在地球的另一头,据我所知,变空了;不知怎么回事,它瓦解了。它再也不会、再也不能付一点钱了;而贝西的钱全在那里面,于是就在那里走到了头。还是少说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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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和直布罗陀海峡之间以一块叫汤姆·泰特勒的地方为界,后该地为英属。
  姨奶奶做了这番富于哲学性的结论,就得意地朝爱妮丝看看,爱妮丝的面色也慢慢恢复了。
  “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这就是所有的故事吗?”爱妮丝说道。
  “我希望就这够了,孩子,”姨奶奶说道,“如果还有更多钱可损失,我想,那就一定不只这么多。我相信,贝西一定会设法再扔出去,成为另一章。可是,再也没钱了,也就再也没故事了。”
  爱妮丝一开始就屏住气听。她面色仍不断变化,但呼吸自如些了。我当时认为我知道个中究竟;我当时认为她担心她那不幸的父亲也许要为已发生的事负责。姨奶奶握住她的手大笑起来。
  “就这么多吗?”姨奶奶重复道,“嘿,是的,就这么多,再有就是,‘以后她幸福地生活着。’以后也许我还可以再说说贝西的故事呢。喏,爱妮丝,你有个聪明的脑袋。特洛,你有时也有,可我不能恭维你说你总是有;”说到这里,姨奶奶带着她特有的神气向我摇摇头。“怎么办呢?那小屋,平均算,假设每年可得租金七十镑。我想,我们这么计算是靠得住的。行了!——我们所有的也就这点了。”姨奶奶说道。有些马在正要顺利前进走很长一段路时会突然停下,我姨奶奶也有这种特点。
  “再说,”姨奶奶歇了下又说道,“还有狄克呢。他每年可进一百镑,不过那当然要花在他自己身上呀。虽然我知道我是唯一理解他的人,我仍宁愿打发他走也不让他留下来却不把钱花在他自己身上。特洛和我,用我们自己的资产怎么办才好呢?爱妮丝,你有什么说的?”
  “我说,姨奶奶”我插嘴说,“我应当做点什么!”
  “你是说,去当兵?”姨奶奶吃惊地忙说道,“还是当水手?我不要听这种话。你要做一个代诉人。我们这个家不要再遭到任何重大打击了,对不起,先生。”
  我正想分辩,说我并不想把那些养生之道引进家时,爱妮丝问我,她问那寓所租期长不长。
  “你说到点子上了,我亲爱的。”姨奶奶说道,“除非转租——但我不相信能这样——在这里至少还可以住六个月。先前住的那人死在这儿了。就算六个人住在这里,必有五个——当然——是被那个穿紫花布胸褡的和法兰绒袍子的女人害死的。我有点现款;我同意你的说法,最好的办法是在这里住到到期,为狄克在附近找一个安身处。”
  我认为我必须说明,由于不断和克鲁普太太兜着圈子交锋,姨奶奶在这儿一定住得不舒服;可她坚持说这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她的大意是:等到第一次火迸时,她会让克鲁普太太吓得后半辈子都回不过神来。
  “我想过,特洛伍德,”爱妮丝犹疑着说道,“如果你时间富裕——”
  “我时间很富裕,爱妮丝。我下午4或5点钟后,就总是没事了,我在一大早也有时间。总是可以有办法。”我说道,这时我想到我花那么些小时在城里转悠、在诺伍德大道上来往,不禁有点脸红了,“我时间很富裕呢。”
  “我知道,你不会反对,”爱妮丝走到我跟前,低声说道,我现在还能听到她那饱含着令人愉快的体贴的声音,“做一个文书。”
  “反对,我亲爱的爱妮丝?”
  “因为,”爱妮丝继续说道,“斯特朗博士已按他的愿望退休了,他也已来到伦敦住下。据我所知,他问过爸爸,能否给他介绍个文书。你不认为他与其用别人,不如让他心爱的老学生呆在身边吗?”
  “亲爱的爱妮丝!”我说道,“没有你,我又怎么办!你永远是我的幸运天使。我对你说过的。我一直这么认为你是的。”
  爱妮丝愉快地笑着答道,一个幸运天使(指朵拉)就够了;然后她又提醒我,博士习惯在清早和晚上在书房里工作(所以我的时间大体上很适合他的要求)。在老师手下赚生活的希望比去独立谋生的前景更让我快乐;一句话,听从爱妮丝的劝告,我坐下给博士写了封信,说明我的目的,并约定次日上午10点钟去拜访他。我把这封信的投送地址写成海盖特,因为他就住在那个我觉得难忘的地方,为了赶上时间,我亲自去投邮。
  无论爱妮丝在什么地方,她都能让人觉得那地方和她那不多言多语的举止特征密切相连。我回来时,发现姨***鸟笼已挂起来了,恰如以前挂在旧日住宅客厅窗前一样;我的安乐椅也按我姨奶奶安乐得多的安乐椅在旧日住宅的位子摆好,就放在打开的窗前;连姨奶奶随身带来的绿色扇屏也钉在窗棂上了。看到这些似乎无声无息就自己做好的事情,我就知道是谁干的;就算我以为爱妮丝在几里以外的地方,就算我没看见她一面对我那些零乱的书微笑一面把它们按我在学校时的习惯清好,我也会马上知道这些都是谁干的。
  姨奶奶对泰晤士河的风景很满意,虽然比不上那幢小屋前的大海,太阳照耀下时,这条河还是很壮观的。可她对伦敦烟雾的十分憎恶未减半分。她说这烟“像胡椒一样撒在一切东西上”。我的住所中每一个角落都进行着有关这胡椒的一场革命。而皮果提就在这场革命中充当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一面旁观,一面想,皮果提虽然手忙脚乱,却也并没真正做好什么;而爱妮丝虽不慌不忙,做好的却好多好多。这时,传来了一下敲门的声音。
  “我猜,”爱妮丝说着脸也刷一下白了,“这是爸爸。他答应过我要来这儿的。”
  我去开门,进来的不仅仅有威克费尔德先生,还有尤来亚·希普。我已有相当时间未见到威克费尔德先生了。听了爱妮丝的话后,我已料想他会变化很大;可见到他,我仍为他外表的变化吃了一惊。
  使我吃惊的并不只是他那苍老了好多的模样——虽然他依旧衣冠整洁——不只是他那不健康的通红脸色,不只是他那外突而充血的双眼,不只是他那双手神经质的颤抖(我知道它们为什么这样抖,也有几年看到这起因发生作用)。最让我惊诧的不是他那英俊外貌已荡然无存,或他依然拥有的那旧日雅人的风度,而是仍然具有天生的上流品质的他竟甘心受尤来亚·希普——那只配爬行的卑贱化身——的支配。他们的相应地位变化了,尤来亚处于擅权地位,威克费尔德先生就处于服从地位,而这一来,我就更痛切地感到这两种性格使我难于言表地难过。如果我看到一个猴子指挥一个人,我也不会觉得那情形比这更加可耻了。
  他自己对此似乎也完全觉察了。他进来后就站着不动;头低垂,仿佛已明白了一般。不过这只是片刻即过了,因为爱妮丝小声对他说:“爸爸!特洛伍德小姐在这呢,还有特洛伍德呢,你都好久没见过他了!”于是他走过来,很不自然地把手伸给我姨奶奶,然后又和我握手(但要亲切得多)。在我听的那片刻之时,我看到尤来亚的脸做出了最令人生厌的笑。我猜爱妮丝也看到了,所以她才也避开他。
  姨奶奶看到了什么,没看到什么,只要她不想让人知道,怎么观察她脸也不会看出什么的。我相信,她要做出镇定的样子来时,是没人比得上她的。在成为僵局的那时,她的脸就像一面没有窗子的墙,一切光线都不能穿透她的思想;然后,她才用她一贯的生硬方式打破了沉默。
  “嘿,威克费尔德,”姨奶奶说道;于是他抬头看她,这还是他进来后的第一次看她。“刚才,我告诉你女儿我过去怎样自己处理我的钱,因为你在业务方面日益生疏,我不能信赖你了。刚才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得很好,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的问题。依我看来,爱妮丝真抵得上一个事务所呢。”
  “如果我可以卑贱地说一句,”尤来亚·希普痉挛了一下说道,“我完完全全赞同贝西·特洛伍德小姐的话,如果爱妮丝小姐是一个合伙人,我一定非常快活了。”
  “你已经是一个合伙人了,你知道,”姨奶奶马上说道,“我想,你大概总能满意了。你觉得怎么样呀,先生?”
  听到这样冷淡的问候,希普先生很侷促地抓着他的蓝提包答道他很好,他向姨奶奶道谢,还希望她也很好。
  “还有你,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继续说道,“我希望你也很好!虽然眼下这种情形,我见了你仍很高兴,科波菲尔先生。”我相信他说的,因为他似乎对这情形觉得很有趣。“眼下这情形不是朋友们希望你会遇上的,科波菲尔先生,不过人的成就不是靠着钱,而是靠着——以我这卑贱的能力,我实在说不出是靠什么,”尤来亚摇尾乞怜地痉挛着说道,“不过不是靠了钱!”
  说到这儿,他就握住我手。他不是通常那样和我握手,而是离我远远地站着,像摇唧筒手柄那样把我的手一掀一掀,他有点怕我的手了。
  “你觉得我们的气色怎么样,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先生的?”尤来亚可怜兮兮地说道,“你觉得威克费尔德先生的精神健旺吗,先生?这些年来,我们的事务所并没很大变化,不过提高了卑贱的人,那就是我母亲和我;发展了美丽的人,”他又像事后又记起了什么一样地说道,“那就是爱妮丝小姐。”
  说罢这句恭维话,他就用那么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方式跳来跳去,连我那坐在那里一直瞪着他的姨奶奶也再也忍不住了。
  “鬼把他抓住了吧!”姨奶奶严厉地说,“他在干什么呀?”
  别像触了电那样抽吧,先生!”
  “请你原谅我,特洛伍德小姐,”尤来亚答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滚你的吧,先生!”姨奶奶一点也不软下去地说道,“不要胡说!我才不是那样呢。如果你是条泥鳅,先生,你就像泥鳅那样动吧。如果你是一个人,你就管住你的手脚吧,先生!天哪!”姨奶奶很生气地说道,“我可不要被这种蛇一样的扭动、陀螺一样的旋转弄疯呢!”
  说出这番轰炸似的话后,姨奶奶坐在那里恨恨地动了动身子又摇了摇头,好像在抓住他打一样,这一下可增加了那话的力量,使得希普先生不好意思了,这在大多数人都是免不了会的。可他转过身用一种很低三下四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很清楚,科波菲尔少爷,特洛伍德小姐虽然是卓越的女人,却性子很急。实际上,科波菲尔少爷,我相信我比你还先有幸认识她呢,那时我还是个卑贱的文书。目前的情形使她性子更急了,我认为也是情理中事。她性格没有变得更坏,这反而是个奇迹了!我来拜访,不过要说,在目前情形下,如果有我们——我母亲和我,或者是威克费尔德——希普事务所——可以效力之处,我们真是会很高兴效力的。我能这么说吧?”尤来亚对他的合伙人说道,并令人生厌地笑着。
  “尤来亚·希普,”威克费尔德的声音单调,表情勉强,“在事务方面很得力,特洛伍德。我完全同意他所说的。我知道,我一直很关心你们。把这放到一边不说,我完全同意尤来亚所说的。”
  “哦,被这样信任,”冒着再吃我姨奶奶一顿骂的危险,尤来亚晃着一条腿说道,“是多么大的一种奖赏啊!不过,我希望我能努力减轻事务带给他的疲劳,科波菲尔少爷!”
  “于我,尤来亚·希普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威克费尔德先生还是那样沉闷地说道,“这样的一个合伙人,特洛伍德,减轻了我的精神负担。”
  我知道,是那个红头发狐狸逼威克费尔德先生说这些的,目的就是要证实在他破坏我睡眠的那个夜晚说过的话。我又看到他脸上露出令人生厌的笑容,也看到他在怎样注视我。
  “你不走吧,爸爸?”爱妮丝关切地说道,“你不跟特洛伍德和我一起走回去吗?”
  如果尤来亚没抢在前面说了下面的话,我相信,威克费尔德先生一定会看那大人物后再回答的。
  “我事先已有了约,”尤来亚说道,“否则我一定极愿和朋友们在一起。不过,我让我的合伙人代表事务所吧。爱妮丝小姐,再见!再见,科波菲尔少爷。我向贝西·特洛伍德小姐献上我卑贱的敬礼。”
  他边说着,边吻他的大手,像一个假面具那样斜睇着我们走了出去。
  我们坐在那儿,谈到我们在坎特布雷的旧日好时光,我们谈了一两个小时。在爱妮丝照拂下,威克费尔德先生很快就恢复了自如;不过,总有那么一种根深蒂固的压抑压着他,他无法摆脱。话虽如此,他脸上总算露出了喜色。当听我们回忆到旧日生活中那些小事时,他显然也很开心,有许多事他记得很清楚。他说,又像和爱妮丝及我在一起过的那自由自在的日子了;他巴不得那种日子一直未变。我相信,无论是在爱妮丝安祥的脸上,还是当她的手每一次触到他胳膊的那一刻里,都蕴含着一种能在他身上展现出奇特效果的力量。
  几乎一直和皮果提在里屋里忙着干活的姨奶奶不肯跟我们去他们的住处,但她坚持要我去,我就去了。我们一起吃饭,饭后,爱妮丝像先前那样坐在他身边给他斟酒。她给他斟多少,他就只喝多少,不再多喝了,就像一个乖孩子一样。天色暗下来时,我们三个一起坐在窗前。天色几乎完全转黑时,他躺到一张沙发上,爱妮丝用枕头垫起他的头,俯在他身上一会儿。她回到窗前时,虽然光线很暗,我仍可以看出她眼中晶莹的泪光。
  但愿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位可爱的女孩在那时的爱心和忠诚。如果我会忘记,那肯定是我快死了。就是那时,我也希望我还记得她!她使我心中如此充满了极好的决断力,她那样用她的榜样来使我由软弱变坚强,她那么指导——我说不出她是怎样做的,她太谦虚太温和,不肯用很多话来劝说我——我心里的热情和常变的理想。我所做的每一点好事,我所能对一切伤害的忍耐,都归功于她,我郑重地这么认为。
  在黑暗中,她坐在窗前,她又怎样对我谈到朵拉并听我赞美朵拉,然后她自己又夸这小仙女,把她自己那闪烁的纯洁光辉撒在这小仙女身边变成了一圈光环。于是我觉得这小仙女更加可爱天真!哦,爱妮丝,我少年时代的姊妹。如果那时我就能知道许久以后我才知道的事,那该多好啊!——
  我走下时,街上有个乞丐;我正想着她那宁静纯洁的眼睛并向窗子转过身来时,被那乞丐吓了一跳——他仿佛是应着早上一句话的回声那么说道:
  “盲目呀!盲目呀!盲目呀!”
  第三十六章 我满怀豪情
  我早上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又去那个罗马浴池泡了一下,然后动身前往海盖特。现在我不气馁了。我不怕褴褛的外衣,也不留恋那灰色的骏马。对我们新近遭遇的不幸,我完全改变了开始的态度。我必须做的是向我姨奶奶表明,她过去予我的善待并未白白扔在一个麻木不仁而不知好歹的人身上。我必须做的是利用我早年痛苦经历的训练,怀着坚定意志去工作。我必须做的是把我那樵夫的斧子拿起来,在艰难之林中辟出我自己的路,直到我能走到朵拉身边再罢手。我走得非常快,好像这些可以用走路来完成一样。
  发现我自己已走上熟悉的海盖特大路时,我不禁想到昔日走在这上面时的种种快乐。这一次的使命和以前的全然不同,似乎我的所有生活都发生了变化。但这变化并不叫我心灰意懒。随着新生活而来的是新的主张,新的意向。付出多,获得的也多。朵拉就是我将得到的,我一定要得到朵拉。
  我那么激动,我为自己的衣衫尚未十分褴褛而遗憾。我想在能显示我力量的氛围中去砍伐艰难之林中那些树木。路上见到一个带着铜丝眼镜的老人,他正在打石头,我真想向他借用一下锤子,好开一条通向朵拉的花岗石路。我那么激动得浑身发热,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已经挣了不知有多少钱一样。怀着这种心情,我走进了一幢招租的小屋,仔细察看了一番——因为我感到要现实的必要性了。这幢屋很适合我和朵拉:屋前有一个小花园,吉普可在那里跑来跑去,从栅栏缝里对那些小贩叫,楼上有个最好的房间,那给我姨奶奶住。我走出那房间时身上更热,步子更快,直往海盖特冲。我跑得那么快,以至提前了一个小时到那里。就算到得不早,也得溜溜,让自己冷静点才能去见人。
  我做完必需的准备后一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博士的住房。他的住房不在斯梯福兹夫人住的那一部分海盖特,而是在那小镇的对面。我发现这地方后,又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下,折身走到紧靠斯梯福兹夫人家的一条小巷里,从花园围墙一角往里看去。斯梯福兹的房间关得紧紧的。温室的门敞开着,萝莎·达特尔没戴帽子,踏着又快又不安的步子在草地旁的石子路上来回走着。她使我想起一头凶猛的动物,使劲扯直了它的链子,在一条它熟悉的路上走呀,走呀,就这样来一点点耗尽蚀磨它自己的生命。
  我悄悄离开我的观察点,来到附近一处,在那里散步直到10点钟。告诉我时间的不是现在竖立在山顶上的那座尖顶教堂。那时还没教堂呢,而是一所当校舍用的红房子,在我印象中,那应该是所适宜读书的旧房子。
  博士的住处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如果我可以从好像才完工不久的外表来判断,那他可能已为这住所花了不少钱了。我走近时,看到他在花园里散步,仍是那身穿着,好像从我做学生时起,他就一直散步而没停下过。他周围仍是那些伙伴——由于附近有很多高大的树,草地上有两三只看守他的乌鸦,好像它们收到了从坎特伯雷乌鸦来的信,而在密切注视他呢。
  知道在远处想让他注意到是绝无可能性的,我就大胆推开门跟在他身后走,好让他转身时看到我。他转过身向我走来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显然压根没想到会是我;然后他仁慈的脸上绽开笑容,他用双手握住我的手。
  “嘿,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博士说道:“你是一个大人了!你好吗?见到你我真开心。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你进步多大呀!你真是——真是——天哪!”
  我向他问候,还问候斯特朗夫人。
  “哦,是的!”博士说道:“安妮很好,她见到你一定很高兴。你一向是她欣赏的人。昨晚我把你的信给她看时,她就这么说的。还有,哦,当然,你还记得杰克·麦尔顿先生吗,科波菲尔?”
  “记得很清楚,先生。”
  “当然,”博士说道,“当然,他也很好。”
  “他已经回来了吗,先生?”我问道。
  “从印度吗?”博士说道,“是的。杰克·麦尔顿先生受不住那气候,我亲爱的。马克兰太太呢——你没忘记马克兰太太吧?”
  忘记那个老兵!就这么快忘记她!
  “马克兰太太为他好不苦恼,”博士说道,“真可怜,所以我们就叫他回来了;我们为他活动,让他去了一个小小的专利所,那地方对他特别合适。”
  我了解杰克·麦尔顿先生的为人,所以我相信那是一个工作少而报酬高的地方。博士用手扶住我肩头,把他仁慈的脸友好地对着我,一面走,一面继续说道:
  “喏,我亲爱的科波菲尔,说说你的这个提议。说实话,我觉得很满意,很对我的意思。不过,你就不认为你可以做更好的工作吗?你有资格做许多好的工作呢。你已经建下了修造任何大厦的基础,把你一生的青春岁月献给我能提供的可怜职务,不是很可惜了吗?”
  我又很激动了,于是我就用了一种很狂热的口气(我怕是这样)坚持我的请求,并提醒博士说我已有了个职业。
  “是呀,是呀,”博士答道:“的确如此。当然,你有了职业,正在见习期中,这很重要。不过,我的好小朋友,一年70镑又算得什么呢?”
  “可这使我们的收入就增加了一倍呀,斯特朗博士。”我说道。
  “唉呀!”博士说道,“想想看!我并没说严格限定了一年70镑,因为我总想再给我聘用的任何年轻朋友一点另外的礼物。毫无疑问,”博士仍然扶着我肩头走来走去,并说道,“我总想到每年送一种礼物。”
  “我亲爱的老师,”我说道,我说的是心里话,“我欠你的情分已大大超过我能接受的了——”
  “不,不。”博士打断了我的话说道:“对不起!”
  “如果你肯接受我所有的那些时间,也就是我的早晨和晚上,并认为这些时间值七十镑一年,你就给了我一种难以言尽的恩惠了。”
  “天哪!”博士天真地说,“想想看吧,用那么一点换到那么多!天哪!天哪!如果还有更好的机会,你会去吗,说实话呀,啊?”博士说道,他过去总用这句话十分严肃地激发我们做学生的自尊心。
  “说实话,先生!”我按照昔日学校的作风答道。
  “那就这样吧,”博士拍拍我肩说道。我们在园中走来走去时,他的手就一直放在我肩头上。
  “如果我的工作和那部辞典有关,”我有点结结巴巴地说,但愿这没什么不好,“我就二十倍的快乐了,先生。”
  博士站住,笑咪咪地拍拍我肩头,并用一种看上去很得意的神气说道:“我亲爱的小朋友,你说对了。正是那部辞典!”
  他那神气就像发现我已洞察了人类智慧的极致一样。
  哪还会是别的呢!他的衣服口袋里塞满了关于它的一些东西,他脑袋里也一样塞得满满的。这些东西在他身上到处溢放出来。他告诉我,自从退出了教书生涯,他这工作就进行得非常顺利;我提议的早晨和晚上对他再合适不过,因为在白天,他习惯于散步并在散步时思考。杰克·麦尔顿先生最近作过他的临时秘书,由于不习惯这种工作而把他的文件给弄得有些没有秩序了;好在我们能很快把这种情况改正过来,而让工作重新顺利进展。后来,当我们按部就班工作时,我发现杰克·麦尔顿先生的操劳比我预料的更讨厌,因为他不仅仅弄出数不清的错,还在博士的手稿上画了那么多士兵和女人的头,害得我常常误入乱七八糟的迷魂阵了。
  对于我们就要为那美妙事业一起工作的前景,博士持着很大乐观。我们约好次日早上7点就开始工作。我们将在每天早上工作两小时,每天晚上工作两到三个小时,星期六则除外,那天我可以休息。星期天也除外,当然,我也要休息。
  这些条件在我看来非常宽厚了。
  这样安排了计划,我们双方皆大欢喜,博士就带我去他家里见斯特朗夫人。我们看到她正在博士的新书房里拭拂他的书,他从来不许任何其他人碰他的这些圣物。
  为了我,早餐被推迟了。于是我们共进早餐。我们刚坐下不久,在我听见有人来的声音前,我就从斯特朗夫人脸上看出有人来了。一个骑马的男人来到大门前,臂挽着缰绳,大模大样地把马拉进小院,拴到空车房墙上一个环上,然后拿着鞭子走进了早餐室。这就是杰克·麦尔顿先生;我觉得他并没有被印度改良什么。不过,对于不去砍伐艰难之林树木的年轻人,我抱着一种苛求之心,所以我的印象是有些偏颇的。
  “杰克先生!”博士说道:“科波菲尔!”
  杰克·麦尔顿先生和我握手,但我相信他并不热情,那神气还仿佛懒洋洋地应付着一样,对此我暗中十分忿忿。不过,他那懒样儿真够人受的,只有在和他表妹安妮说话时才不那样。
  “今天早上你吃了早餐吗,杰克先生?”博士说道。
  “我几乎从不吃早餐呢,先生,”他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抬起头说道,“我很讨厌吃早餐呢!”
  “今天有什么新闻吗?”博士问道。
  “一点也没有,先生,”麦尔顿先生答道,“有一条新闻,说是北方的人正在遭受饥荒,不满;不过总得有人在什么地方遭受饥荒、不满呀。”
  博士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便像想改变话题样地说道,“那么说来就没一点新闻了;他们说没新闻就是好新闻呢。”
  “在报纸上,先生,有一段关于暗杀的长篇报导。”麦尔顿先生说道:“不过总有人被暗杀,我不读它。”
  在那时,这种对于人类的一切行为和感情的冷漠在我看来并不像后来那样被人们看作高贵品格。从那以后,这种冷漠就流行开来。这种冷漠已被表演得如此炉火纯青,所以我发现一些时髦的男男女女简直像成虫的幼虫一样。但在那时,我觉得这种冷漠是很新奇的,也许也引起我更注意,但这冷漠并没使我对杰克·麦尔顿先生的评价提高一点,也没能使我对他的信任增加一点。
  “我来问安妮愿不愿今晚去听歌剧,”麦尔顿先生转向她说道,“这是本季最后一晚了;那儿有一个女歌唱家,她实在该去听听。她真是太棒了,此外她又那么丑得可爱,”麦尔顿先生又懒洋洋的了。
  只要能使他太太高兴的事,博士无不喜欢。博士便转向她说道:
  “你应该去,安妮。你应该去。”
  “我不想去”,她对博士说道,“我愿意留在家里。我很想留在家里。”
  然后,她就看也不看她表兄而和我交谈起来。她问了爱妮丝的情形,问她会不会来看她,哪天能来。她是那样不安,我都奇怪博士为什么看不出来。
  可他什么也没看出。他和蔼地告诉她,说她年轻,应该有些快乐,不应由一个没生气的老头儿把她也弄得没生气。而且,他说,他希望听到她给他唱所有新歌手唱的歌,可是她如果不去又怎么能唱得好呢?就这样,博士硬为她定了这约会,并请杰克·麦尔顿回头来吃晚饭。这事约好后,我想,杰克就去他那专利所了。反正,无论如何,他懒洋洋地骑着马走了。
  次日早上,我想知道她可去听了歌剧。她没去,却派人去伦敦向她表兄推掉了;她下午去看了爱妮丝,并劝博士和她一起去。他们一起步行穿过田间回到家,据博士告诉我说,而且那天晚上过得很快乐。我当时纳闷,如果爱妮丝不在伦敦,她会不会去听歌剧呢?爱妮丝对她是否也产生了良好影响?
  我觉得,她看上去不像很开心。可她的脸很好看,要不,那就是一张虚伪的脸了。我常看她的脸,因为我们工作时她就总坐在窗下。她为我们准备早餐,我们边吃边工作。我九点离开时,她在博士脚旁的地板上跪下,为他穿上裹腿和鞋。在那天花板低低的房间敞开的窗上,一些绿叶低垂并在她脸上投上一层柔柔的阴影。我在去博士的一路上不断想起那天晚上我见到她在他读书时看着他的那张脸。
  我当时很忙,早上5点起床,晚上9、10点才到家。但我对这种忙碌感到快乐,从不因为任何缘故放慢脚步,我觉得自己越累,越对得住朵拉。我还没把我性格上的变化告诉朵拉,因为她要几天后来看米尔斯小姐,届时我才会把一切告诉她。我只在信中——我们所有的信都由米尔斯小姐暗中传递——告诉她,说我有许多话要对她讲。同时,我削减了发油的用量,香皂和花露水就根本不再用了,我还以低得荒唐的价卖掉了三件背心,因为这些东西在我这艰苦生涯里实在太奢侈了。
  由于对这些仍不满足,我还急着想找更多的事来做,我就去找特拉德尔。那时,他住在荷尔本的城堡街上一幢房子的矮围墙后。狄克先生曾跟我一起去过海盖特两次,已和博士重新有了交情,我又带他一起去看特拉德尔。
  我带狄克先生一块去那儿,是因为他一方面十分同情我姨***不幸,一方面又真诚相信我比任何古代船奴或当代囚犯都干得更吃力,而他自己却不能做点有用的事,他开始为此苦恼发愁,以至元气大损,胃口也没了。在这么一种情形下,他觉得更难写完那个呈文了。他越努力地写,那个查理一世的背时脑袋就越经常混进去。我们只能好心地骗住他,让他相信他是有用的,要不我们就得让他真正有用——这样当然更好——否则,我怕,他的毛病会更加重。所以我决定去试试,看特拉德尔能不能帮我忙。我们去之前,我给特拉德尔写了封信,把我们的遭遇详尽告诉了他。特拉德尔给我回了封很好的信,表示了他的同情和友情。
  我们发现,由于看到那小寓所一角摆着花盆架和小圆桌,他就那么精神振奋地对着墨水瓶和文件工作。他热情接待了我们,并很快和狄克先生成为朋友。狄克先生很肯定地说以前见过特拉德尔,我们俩便都说很有这种可能。
  我必须和特拉德尔商量的第一件事是这事——我曾听说,许多在各种事业上发达成名的人都是由于对议会的辩论进行了报导才发迹的。特拉德尔曾对我说起过报纸业,那是他的希望之一,我就把这两件事合到一起;我在信中询问特拉德尔,我很想知道我怎样才能合适于这个职业。特拉德尔这时告诉我,说据他调查的结果看来,除了极个别的例外,一般来说要在这一行干得十分出色,单是必须掌握的机械技能——也就是精通写读速记——其难度差不多相当于通晓六种语言;有特殊坚强的韧性,或许可在几年内达到这目标。特拉德尔完全相信这已解决了问题,可我觉得这里才正是需要砍伐的几棵高大树木,于是我马上决定拿起斧子来,要在这密林中开了条通向朵拉的路。
  “非常感谢你,亲爱的特拉德尔!”我说道;“明天我就开始干。”
  自然,特拉德尔又露出吃惊的样子,可他怎么也想不出我有多高兴呢。
  “我要买一本写了这种技能之纲要的书。”我说道,“我要在博士院里学习,在那儿我有很多时间是闲着的。我把法庭上的发言记下,当做一种练习来做。特拉德尔,我亲爱的朋友,我一定要通晓这种技能!”
  “天哪!”特拉德尔瞪大了眼睛说道,“我还根本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有决心的人物呢,科波菲尔!”
  我不知道他怎么能想到,因为这在我也是很新鲜的呀。我把这事放下后,又拿起狄克先生的问题来。
  “你知道,”狄克先生满怀希望地说道,“如果我能尽一番努力,特拉德尔先生——如果我能敲敲鼓——或者吹吹什么玩艺,总之,有点用就好了!”
  可怜的人!我毫不怀疑,与其它一切相比他打心眼里更喜欢干这种吹吹打打的营生。可是无论怎样都不笑的特拉德尔平静地答道:
  “而且,你是一个很好的书法家吧,先生。是你告诉我的,对不对,科波菲尔?”
  “非常好的!”我说道。的确,他是的。他的书写十分整洁。
  “你不认为,”特拉德尔说道,“你能抄写文吗,先生,如果我能找一些给你抄的话?”
  狄克先生满脸惶惑地看看我。“呃,特洛伍德?”
  我摇摇头。狄克先生也摇摇头,而且叹气。“把有关那呈文的事告诉他吧。”狄克先生说道。
  我便向特拉德尔解释,说要把查理一世从狄克先生的呈文中剔除何其困难;这期间,狄克先生一面吮着拇指,一面十分谦恭认真地看着特拉德尔。
  “不过,我说的那些文件,你知道,都是已经起草完成了的,”特拉德尔想了想说道,“狄克先生根本不要动脑筋。这不就没什么大碍了吗,科波菲尔?无论怎样,试一试不好吗?”
  这番话让我们生了新希望。特拉德尔和我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下,狄克先生就坐在那儿很迫切地看着我们。我们商量后,得出一个计划。狄克先生第二天就照那计划开始工作,他干得很好。
  在面对白金汉街的那扇窗前的桌子上,我们布置下特拉德尔为他找到的工作,抄写一种关于通行权的法律文件,我忘了要抄多少份。在另一张桌上,我们把那未完成的了不起的呈文的最后一部分打开放在那儿。我们给狄克先生的指示是:他应该很严格地抄他眼前的东西,一点也不能偏离那底稿;一旦他觉得有必要谈到查理一世,他就应该写进他呈文里去。我们鼓励他在这一点上下决心,然后留下姨奶奶看住他。后来,姨奶奶告诉我,说一开始,他像个敲锣又敲鼓的人,不断为那两件事分散了注意力,后来他发现那样做使他头昏脑胀又精疲力尽,而文件又明明白白在他眼皮下,他就认认真真抄下去,而把呈文留到更合适的时候去做了。总之,虽然我们很小心,决意不让他工作到对他有害的地步,虽然他并不是在一个星期刚开始便工作起来,但到了下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也居然得了十先令九便士。只要我活着,我就忘不了他是怎样跑遍了附近的铺子,把这笔钱换成六便士一枚;也不会忘记他怎样把这些钱在盘子上摆成一个心形图案,眼含着快乐和骄傲的泪,把它们献给我的姨奶奶。从他开始做有用的工作那一刻起,他就像一个在吉祥的符咒影响下的人;在那个星期六之夜,如果有一个快活的人,那就是把我姨奶奶视为世界上最奇妙的女人、又把我视为最奇妙的年轻人的这个心满意足的人了。
  “现在不会饿肚皮了,特洛伍德。”狄克先生和我在一个角落上握着手说道,“我要供养她,先生!”于是,他在空中挥着他的十个手指,好像那是十个银行一样。
  我不知道谁更开心了——是特拉德尔,还是我呢?
  “这件事真使我忘了,”特拉德尔突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我说道,“完全忘记了米考伯先生!”
  这信是米考伯先生写给我的(米考伯先生从不放过任何写信的机会)。
  “敬请内院托·特拉德尔大人转交。”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
  你大概不会觉得意外吧——当你接到关于某种
  机遇已来临的通报时。我似乎以前对你说过,我在期待着这事。
  我将在我们一个风水极好的海岛市镇上安身,
  那地方的社会堪称农业和宗教的混合;我将与那里一种专门的职业发生密切联系。米考伯太太和我们
  的孩子将与我相伴前去。在将来某日,我们的遗体或许会合葬于那属于一个古建筑物的坟场;而因为
  那古建筑,我提及的那地方已享有一种名誉。如果我说,从中国到秘鲁,无人不知那一地方,那也不
  为过吧?
  在向经过许多沧桑的现代巴比伦道别时,我自
  信还不失尊严,但米考伯太太和我都不能不想到我们要离开一个和我们的家庭的祭坛有密切联系的
  人,这一别也许数年,也会就是永别。如果,在离别前夕,你肯偕我们共同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
  先生光临我们现在的住所,在那里交换此时应有的祝福,你便是施恩惠于我了。
  威尔金·米考伯启”
  知道米考伯先生已摆脱了那屈辱的生活,而且那某种机遇又真的出现了,我的确很高兴。听特拉德尔说,信中提及的约会就在当天晚上,我便表示愿意前往。于是,我们一起去米考伯先生以莫提默先生名义租住的寓所,就在格雷院路的顶头。
  这寓所的陈设如此简陋,我们看到那已经8、9岁的双生子就躺在起居室里一架什么也没铺的床架上。米考伯先生已开始在起居室的一个洗手罐里调制(他声称是酿造)那种使他闻名的可口饮料。这一次,我有幸和米考伯少爷重温旧交了,我发现他已是一个12、13岁的少年郎,具有和他同龄人所有的好动特性。我也认识了他的妹妹,据米考伯先生向我们介绍,在她体内“她母亲像凤凰一样恢复了青春。”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在我们乔迁之际,你和特拉德尔先生光临,必能原谅一切难免的细微不便。”
  我得体地做了回答,并向四周看了看,但见这一家的动产均已打包了,其总数决不算多。我向米考伯太太祝贺这将要发生的变迁。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我很相信,你对我们一家总是友好地关切着;我娘家尽可以把这看做是流亡发配,但我身为人妻人母,我决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的。”
  在米考伯太太的眼光的祈求下,特拉德尔也表示热烈的赞同。
  “那,”米考伯太太说道,“那,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和特拉德尔先生,至少是我对责任的理解。当我背诵道:‘我,爱玛,嫁给你,威尔金’,这句不能改变的话时,我就挑起了这个责任。前天晚上,我对着一支普通的蜡烛,把这诵词又读了一遍。我得出的结论就是:我永远不能抛弃米考伯先生。而且,”米考伯太太说道,“纵然我可能对这诵词有误解之处,我也不愿抛弃米考伯先生。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我并没想到你会做出那种事呀。”
  “我知道,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到陌生人中间去碰运气了;我也知道,米考伯先生用高雅的措词给我娘家各种人写信报告这事实,他们竟毫不理会。也许,实际上我是迷信的,”米考伯太太说道,“不过我觉得,米考伯先生命中就注定了他写许多信都永远不会得到回复的。我可以从我娘家人的沉默中测知他们对我打定的主意持反对意见;不过,就算我的爸爸妈妈都活着,科波菲尔先生,他们也不能使我不守我应守的常道。”
  我发表了我的看法,说我认为这么做是很正确的。
  “把自己闭塞在一个大教堂的市镇,”米考伯太太说道,“也许是一种牺牲,可是,科波菲尔先生,如果这在我都是一种牺牲,那对于一个具有米考伯先生那种才干的人就一定是更大的牺牲了。”
  “哦!你们要去一个大教堂市镇?”我说道。
  一直在用洗手罐给我们倒酒的米考伯先生答道:
  “是去坎特伯雷呢。其实,亲爱的科波菲尔,我已和我们的朋友希普签了合同,以他的机要秘书的身份来襄理他,为他服务。”
  我瞪大了眼看米考伯先生,而他又因我的吃惊而非常得意。
  “我本当明白告诉你,”他打着官腔说道,“这结局主要是因为米考伯太太的事务习惯和深思熟虑后周密的提示造成的。米考伯太太以前提出过的挑战,我已用广告形式发布出了,结果由我的朋友希普接受下来,从而达到相互了解。至于我的朋友希普嘛,”米考伯先生说道,“这可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我愿对他加以一切想得到的抬举。我朋友希普没有把底薪定得过分高,可是在解除我的经济压力方面,他已根据我工作的价值,也根据我在那工作价值上所守持的信仰观念,做了很多了。我就要把我偶然获得的一点口才和知识,”米考伯先生用他一贯的那种上流人派头夸张地贬自己道,“奉献给我的朋友希普了。我已经由于曾作为民事法庭的债务被告而积了些法律知识,我还要立刻攻读我们英国最重要也最著名的法学家的《释法》。我相信,我毋需做什么说明,我说的就是布莱斯通法官大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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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18世纪法学家。
  这番话,实际上那天晚上大部分的谈话,都因米考伯太太对米考伯少爷行为的纠察以及米考伯少爷对这纠察的不满而不时打断。米考伯少爷时而往靴子上坐,时而用胳膊夹住他的头,好像那头要落下一样,时而到桌子底下踢特拉德尔,时而两脚交叉,时而把脚伸到常规禁止的远方,时而侧脸枕在桌上而让头发在酒杯里散开,时而把那老动个不停的四肢摆布或某种有违社会公德的样子。我一直坐在那里,不断为米考伯先生宣布的消息而吃惊并想其中意义,一直到米考伯太太又有机会谈话。
  “我特别请米考伯先生当心的是,”米考伯太太说道,“在他投身于这法律的分枝部门时,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他不应忽略他终有一日会升至树顶的能力。我相信,米考伯先生从事于那么适合他丰富才干和雄辩口才的职业,就一定会出类拔萃。喏,比方说,特拉德尔先生,”米考伯太太摆出意味深长的架式说道:“一个高级律师,或者甚至是个大法官。一个人不至于因为从事了米考伯先生现在接受的职业,而失去或得上述职务的可能吧?”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道,但同时也用探询的眼光看着特拉德尔,“我们以后还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这类问题呀。”
  “米考伯”,她答道,“不!你在人生方面的错误就是看得不够远。就算你不想对得起你自己,你也应该对得起你的家庭,你须一眼就看到你的才干所能到达的极点呀。”
  米考伯先生一面咳嗽,一面表情极得意地喝着酒,并仍然看着特拉德尔,好象很想听听后者的意见。
  “嘿,实实在在的情形是,米考伯太太,”特拉德尔温和地向她挑明事实道,“我说的是简单明了的事实,你知道——”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说道,“我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谈到这么一个重大问题,我希望尽可能平淡和准确。”
  “——是,”特拉德尔说道,“法律的这个分枝,纵然米考伯先生是个正式的初级律师——”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接过去说道。“威尔金,你那么翻眼睛,你会让你的眼睛无法还原的。”
  “——和那,”特拉德尔继续说道,“并没关系的。只有高级律师才有资格得到那职位,米考伯先生如果不进一个法学院学习5年,就不能成为高级律师。”
  “我听懂了你的话吧?”米考伯太太用她那种对真理再热诚不过的神气说道,“我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当那个时期结束,米考伯先生就有资格做一个高级律师或大法官了,我说对了吗?”
  “那时他就有资格了。”特拉德尔特别强调了有资格几个字。
  “谢谢你,这就很够了。如果情形是这是,即米考伯先生并不因为担任那职务而有任何权利损失,我也就放心了。我嘛,当然,”米考伯太太说道,“只能说些女人气的话;可我一向认为米考伯先生具有我在娘家时听我爸爸说过的那种司法头脑;我希望米考伯先生现在能从事一种职业,而这职业可充分任其才智得以发挥,使他获得一种主管的地位。”
  我非常相信,米考伯先生正用他那司法头脑的眼光看着坐在大法官座位上的自己。他得意洋洋地摸着自己的秃脑门,挂着一脸自负的任其自然的表情说道:
  “我亲爱的,我们不要卜算命运吧。如果我命中注定要戴假发①,那我至少在外表上(指他的秃顶)已为取得那称号而有准备了。”米考伯先生说道,“我不吝惜我的头发。也许正是为了特殊的理由,我才被夺去了头发呢。我不知道。我想,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教育我的孩子献身教会工作;我不否认,我会因为他扬名四海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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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律师和法官都在出庭时戴假发。
  “献身教会工作?”我一面仍念念不忘尤来亚·希普,一面说道。
  “是呀,”米考伯先说道,“他的颅腔共鸣特别,应一开始就先加入唱诗班。我们是住在坎特伯雷,由于和当地的关系,无疑能让他在大教堂中补上任何方面的缺额。”
  再看看米考伯少爷时,我就发现他那样子挺像是从眉眼后发音的;他给我们唱《啄木鸟》时——他当时得在唱歌和上床两件事上选一样做——她的声音就像是从那里发出的一样。对他的这番表演进行了一番恭维后,我们就开始了泛泛的一种谈话。由于我无法隐瞒我已改变了的处境,我就向米考伯先生和太太谈了。我很难描述他们因为我姨奶奶陷入困境感到有多么快乐;并因此有多么友好和亲近。
  当我们几乎是在喝最后一道酒时,我提醒特拉德尔说我们应该先为我们的朋友的健康幸福干杯,然后再分手。我请米考伯先生为我们斟满酒,按规矩干杯——隔着桌子和他握手又亲了米考伯太太,就这样来纪念这重大的聚会。特拉德尔在第一个动作方面效仿我而行,而在第二个动作方面,他自认为友情深度还不够而没效仿。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把拇指插到背心口袋里,站起来说道,“我青年时代的伴侣:如果允许我这么说——还有我可敬的朋友特拉德尔,如果允许我这么称他——请允许我代表米考伯太太,我本人、还有我们的子女,用最热烈而最没有折扣的言词对你们的善意予以感谢。在这将我们交托给全新生活的迁移前夕,”米考伯先生说道,好像他此去是离乡去异国一样,“我也许应当对我们面前的这两位朋友献上几句临别赠言。不过所有想说的话,都在前面讲过了。我就要成为那学识渊博如海的职业中微不足道的一员,凭着那学识渊博如海的职业为媒介,我要力精图治,不致蒙耻,不管我将升至何种职位,米考伯太太也必会予以支持。由于眼下的金钱债务压力——当时举借时以为可以马上偿还,可是由于时势捉弄至今未能偿还——我只好采取让我天然的本能退缩的装束——我指的是取下了眼镜——并拥有一个我无法称其为合法的姓。有关这一切,我要说的是:云雾已从那可怕的场面上散开了,太阳又高高升起在山巅。下星期一,在下午4点,马车到达坎特伯雷时,我的脚就要踏上我的地方——而且我的大名是:米考伯!”
  米考伯说罢就坐下,一连喝了两杯酒。然后他又很严肃地说道:
  “在离别之前,我还有件事必须做,那就是完全了结一个法律方面的行为。我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两次为了我的方便而在期票上具名,如果我可以用一通俗的说法的话。第一次,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被投入——让我简言之,投入了困难中。第二次,尚未到期。第一次的欠款额为,”说到这里,米考伯先生仔细察看有关文件,“我相信,二十三镑四先令九便士半;第二次,据我帐上记载,为十八镑六先令二便士。如果我计算无误,总数为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我的朋友科波菲尔可以替我核对一下这个数吗?”
  我照办了,证实无误。
  “尚未偿还我的债务前,”米考伯先生说道,“就离开这城市和我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我将感到精神上难以忍受的痛苦。因此,我已为我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准备了一个为达到这目的而拟好的文件,现在就在我手中。我请我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收下我这张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的借据;恢复我的道德尊严,从而感到又能坦然在同胞面前行走,我将感到快乐。
  说完这一番话后,米考伯先生也被自己的话感动了,他把那借据塞到特拉德尔的手里,并祝后者万事如意。我很相信,不但米考伯先生觉得这就等于还了钱,连特拉德尔自己也在没来得及想清前亦认为这和已偿还没有区别。
  由于采取了这一道德的行为,米考伯先生在他的同胞前行走是如此坦然,当他用灯给我们照亮下楼的路时,他的胸似乎又宽出了一半。我们双方热情洋溢地分手。我把特拉德尔送到他门口才独自回家,我暗自想着这一切离奇矛盾的事时不禁想,这样不负责任的米考伯先生所以从未找我借钱,或许是念在我曾做过他房客的旧情上吧。如果他向我借钱,我也肯定不忍或不敢拒绝他的。我相信他是知道这一点的,和我知道得一样清楚,这是他值得表扬之处。

  第二章

  ?第三十七章 一点冷水
  我的新生活已持续一个多星期了,我要对付艰难的伟大决心比过去更为坚定了。我还是走得很快,并且一般来说总认为我日益进步着。无论做什么事,我都决心尽可能用心用力。我把自己看作彻底的祭品。我甚至想到要素食,还有过这种模糊想法——我应该变成一头食草动物,被献给朵拉。
  除了从我的情书中得到些模模糊糊的暗示外,小朵拉根本没想到我已下定决心不顾一切了。不过,又一个星期六来了。在这个星期六的晚上,她就要来米尔斯小姐的家了;米尔斯先生去玩牌后,我便去那儿喝茶——在客厅中间的窗户里挂了只鸟笼,以此为信号通知我。
  这时,我们在白金汉街安顿得很好了,狄克先生在极快乐的状态下继续抄写工作。姨奶奶在克鲁普太太身上大获全胜,不但辞了后者的工,还把埋伏在楼梯上的第一把水壶扔到窗外去了,并亲自护着刚从外面请到的一个佣人上下楼梯。这些有力的措施使克鲁普太太很吃惊,以致她以为姨奶奶疯了,于是她只敢缩在厨房里。由于姨奶奶从不把克鲁普太太或其它任何人的见解放在眼里并以此而得意,所以曾一向勇猛的克鲁普太太几天内就怯懦了,不但不敢和姨奶奶在楼梯上交锋,反而把她那抖擞威风藏到门后(只是偶而可见她的宽裙裾闪过)或是什么阴暗的角落。这情形让我姨奶奶感到说不出的高兴。我相信,每当克鲁普太太大约在楼梯附近时,我姨奶奶便疯疯癫癫地把帽子戴上后在楼梯上走上走下,以此为乐。
  由于我姨奶奶非常讲究整洁又很灵巧,所以经她在我们的住处做了许多小小改良后,我似乎不但不更穷,反而更阔气了。改良之一是把食品储藏室变成了我的更衣室。又给我买了副床架,并装饰了一番,白天尽量使它看上去像个书架。我是她不断关心的人,就是我那可怜的母亲也不可能比她更爱我,或比她用更多心思让我快活了。
  皮果提视被允许参加这些劳作为了不起的特权。虽然她多多少少对我姨奶奶仍有往日的那种敬畏之心,但却由于受到后者许多鼓励和信任而成了最好的朋友。可是在我要去米尔斯小姐家喝茶的那个星期六,也是她该回去的日子了,她得回去料理汉姆呀。“那就再见吧,巴吉斯,”我姨奶奶说道,“多保重呀!我以前真没想到我会因为和你分开而感到难过呢!”
  我带皮果提去马车站的票房,送她上路。分手时她哭了,像汉姆那样叮咛我再三,要我照顾她的哥哥,自从在那个晴朗的下午他动身后就不曾有过消息了。
  “喏,我真正亲爱的卫卫,”皮果提说道,“如果你在见习期间需要花销,或者期满后,我亲爱的,需要钱好自立门户开业(或是前者,或是后者,或二者都是,我的心肝),又老776大卫·科波菲尔 下又笨的我是属于我那可爱的小姑娘的①,又有谁能有权这么请求把钱借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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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科波菲尔的母亲。
  无论我怎么富于独立不羁的精神,我也只能回答说,只要我向人借钱就一定借她的。
  “还有呢,我亲爱的!”皮果提小声说道,“告诉那个美丽的小天使,我好想见到她,哪怕只见她1分钟也好!还告诉她,在她嫁给我的孩子之前,我一定来为你们把你们的家收拾得漂漂亮亮,只要你们肯让我收拾!”
  我说,除了她,我不许任何人碰我们的家。这话让皮果提好不开心,她这才高兴地离开了。
  在博士院,我一整天都在计划,什么样的计划都想过了,弄得自己头昏脑胀。在晚上预定的时间,我去了米尔斯先生住的那条街。米尔斯先生饭后总要睡一觉,中间窗子里没挂鸟笼,他还没有外出。
  他让我等了好久,我都希望那个俱乐部会因为他迟到而罚他款。终于,他出来了,然后我看到我的朵拉挂上了鸟笼并在阳台上张望找我;她看到我就跑进了屋;这时吉普留在她身后,对着街上一条屠夫的狗使劲叫。那条大狗实在可以把它当颗药丸吞下去呢。
  朵拉来到客厅门口接我;吉普也头昏脑胀地叫着爬出来,它把我当成一个强盗了吧?于是我们三个都要多快活就多快活地亲亲热热走进去。我马上就在这极尽快乐的时候把我的伤感抛了出来;倒不是我有意要这么败兴,实在我对此太念念难忘了——我很突兀地问朵拉,问她能不能爱一个乞丐。
  我那可爱的受了惊的小朵拉呀!对于乞丐这个词,她唯一的联想是一张黄面孔和一顶睡帽,或一副拐杖,或一条木腿,一只衔着酒瓶底的狗,或那一类的什么东西。于是,她用令人生怜的惊诧神气朝我看。
  “你怎么会问我这么傻的问题?”朵拉噘起小嘴说道,“爱一个乞丐?”
  “朵拉,我真正的亲爱的!”我说道,“我就是一个乞丐!”
  “你怎么这么笨,”朵拉打我的手说道,“笨到坐在这儿讲这样的故事?我要叫吉普咬你了!”
  她那天真的样子在我看来真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了,不过我一定得说真话,于是我又郑重地说道:
  “朵拉,我的生命,我是你倒了运的大卫!”
  “如果你这么胡闹,”朵拉摇摇她的一头鬈发说道,“我说我要叫吉普咬你了呢!”
  可我的态度是那么认真,朵拉不再摇她那头鬈发了。她开始露出又怕又急的样子,把发颤的小手放在我肩头,然后就哭了起来。太可怕了。我在沙发前跪下,安抚她,求她不要伤我心;可是有那么一会儿,可怜的小朵拉一个劲地叫着天呀,天呀。哦,她惊慌极了!朱丽亚·米尔斯到哪儿去了?哦!把她带着去见朱丽亚·米尔斯,然后请离开吧!我被这么闹得几乎发疯了。
  经过一番激烈的恳求和抗议,我总算最后让朵拉能惶恐地看着我了。我慢慢地,慢慢地抚慰她到脸上只剩下爱怜之情了。她那柔软可爱的小脸贴在我的脸上。我搂着她,告诉她我多么爱她,爱得很深很深;只因为我现在穷了,我觉得我应该主动提出解除婚约;失去她,我会怎样无法忍受而一蹶不振,如果她不怕穷,那我就一点也不怕了,因为她不仅颤动着我胳臂,还激励了我的心。我已经怀着只有情人们才明白的勇气在工作,我已经开始学会实际了,并开始在想着未来;用血汗换来的一点干面包也远胜过继承来的一桌盛宴;等等类似的话还说了许多。自从被姨奶奶吓了一跳后,我就昼夜想着这番话,可这会儿我竟能滔滔不绝地一下说了出来,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了。
  “你的心还属于我吗,朵拉?”我高高兴兴地问道,因为她那么依偎着我,我知道她的心属于我的。
  “哦,是的!”朵拉叫道,“哦,是的,完全属于你的,哦,不要那么可怕!”
  我可怕!我使朵拉害怕!
  “别说穷,也别说努力苦干!”朵拉更靠近地偎着我说道,“哦,不要,不要嘛!”
  “我最亲爱的人,”我说道,“用血汗换来的干面包——”
  “哦,够了,我再也不要听什么干面包了!”朵拉说道,“吉普每天12点钟非得吃块羊排,要不它就会死了!”
  我被她那天真的模样迷住了。我满腔怜爱地向朵拉解释,说吉普一定能准时吃到它的羊排。我把我们那用我的劳动来维持的家描叙了一番,仿照我在海盖特看到过的那幢小屋,还提到我姨奶奶住的楼上那间房。
  “我现在不可怕了吧,朵拉?”我温柔地问道。
  “哦,不了,不了!”朵拉叫着说道,“但我希望你的姨奶奶常留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我还希望她不是个喜欢训人的老家伙!”
  如果我能比过去更爱朵拉些,我相信我会那样做的。可我觉得她有些不太讲实际。我发现自己的热情那么难影响她时,我刚生出的热情也受了挫。我又做了另一种努力。她完全平静下来后,开始把趴在她腿上的吉普的耳朵卷着玩时,我郑重起来,并说道:
  “我最亲爱的!我可以提一件事吗?”
  “哦,请不要讲实际吧!”朵拉嗔着我说道,“因为那使我害怕!”
  “我的心肝!”我马上说道,“在这些方面,没什么可以让你心慌的。我要你从完全不同的方面想。我要用它来使你受到鼓励和感动,朵拉!”
  “哦!可那太可怕了!”朵拉叫道。
  “我的爱人,不是那样的。坚忍的性格和力量能使我们受得住更糟的事呢。”
  “可我一点力量也没有,”朵拉摇着鬈发说道,“我有吗,吉普?哦,一定要亲亲吉普,一定要乖乖的!”
  她抱起吉普要我亲时,我无法抗拒了。为了向我示范,她嘟起她那小小的红嘴唇,做出接吻的样子,并坚持要求要一板一眼地对着吉普的鼻子尖这么做。我照她吩咐的做了——后来,因为我的服从我受到了奖赏——我被她迷住了,不知有多久,我人性中严肃的那部分一点也找不到了。
  “不过,朵拉,我的爱人!”我终于恢复了我的本性说道,“我要提一件事。”
  看到她合拢小手举起,祈求我不要再变得可怕时,就连遗嘱事务法庭的法官也会对她生着恋爱之心的。
  “实际上我并不想那样,我的宝贝!”我向她保证道,“不过,朵拉,我的爱人,如果你有时想想,——并不是垂头丧气地去想,你知道,远不要那样——可是如果你有时想想——
  只不过为了鼓励你自己——你和一个穷人订了婚——”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朵拉叫道,“那太可怕了!”
  “我的灵魂,一点也不!”我兴冲冲地说道,“如果你有时那么想想,时时留心点你爸爸的家政,努力养成一种小小的习惯——比方说在记帐方面——”
  可怜的小朵拉半呜咽半绝望地哭着接受了这个建议。
  “这对我们将来很有用的。”我继续说道,“如果你答允我,说你会读一本小小的——一本小小的烹饪书,那本书我会寄给你的,那将对我们俩都很有益的。因为我们的人生旅程,我的朵拉,”我在这问题上又发起热来,“在现阶段是坎坷不平的,要靠我们去铲平,我们应当勇敢起来,我们的前面有障碍要对付,我们应当向前迎上去,扫除这些障碍!”
  我表情十分兴奋热情,握着拳头,很快地说着。实际上我已说得够多了。我完全不必再说一次。可我却又重复了一遍。哦,她是那么惶恐!哦!朱丽叶·米尔斯在哪儿?哦,带她去朱丽叶·米尔斯那儿,然后就请离开吧!于是,总之,我完全稀里糊涂了,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胡言乱语一气。
  我觉得,这次我把她杀了。我往她脸上洒水。我跪下。我抓我的头发。我骂我自己是残忍的畜生,冷酷的野兽。我恳求她饶恕我。我劝她把头抬起来。我把米尔斯小姐的针线盒乱翻一气,想找到清醒药,慌乱中却把象牙针盒当作清醒药,结果把针洒在朵拉的身体上。我朝吉普挥拳头,它像我一样失去理智了。等米尔斯小姐来到客厅时,我已做尽了荒唐可笑事而精疲力竭了。
  “谁干的这事呀!”米尔斯小姐来救援她的朋友时叫道。
  我答道:“是我,米尔斯小姐!是我干的!看看这个破坏者吧!”——或者其它这类的话——我把脸避开亮光,藏到沙发垫子里。
  一开始,米尔斯小姐还以为是争吵了一番呢,她想我们正向撒哈拉沙漠走近了。可不久她就发现问题的真相,因为我那亲爱的热情的小朵拉搂住她,告诉她我是一个“可怜的做工的人,”然后小朵拉又为我哭,并搂住我,问要不要把她所有的钱都交我保管起来;然后小朵拉扑在米尔斯小姐脖子上呜咽,好像她的心被撕碎了一样。
  米尔斯小姐实在是我们的福星。从我的寥寥数语中她便发现了全部。她安慰朵拉,使后者终于明白了我不是个做工的人——我相信,根据我说话的那样子,朵拉准认定我做了个挖河的工人,整天在一块跳板上推着手车上上下下。于是,我们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当我们完全恢复了,朵拉上楼去用玫瑰水滴眼时,米尔斯小姐叫人准备菜。在那当儿,我对米尔斯小姐说,她永远是我的朋友,只有我心脏不再跳动了我才会忘记她的同情。
  随后,我对米尔斯小姐解释我没能对朵拉说得清的事。米尔斯小姐说,按一般原则来说,一间有温情的茅屋赛过一座无情的宫殿,有了爱情便有了一切。
  我对米尔斯小姐说,这话真对极了,我正怀着一种从未有人体验过的爱情爱着朵拉,谁比我更明白这道理呀。可是,米尔斯小姐露出失望之情,说如果是这样,那对某些人实在要好些,我便解释说,请允许我把该话的意义限定于男性。
  然后,我又问米尔斯小姐,我曾很迫切介绍的那类东西,如帐本、家政、烹饪书等,是否有许多实用价值。
  米尔斯小姐想了想,然后说道:
  “科波菲尔先生,我要对你说实话。对具有某种性格的人来说,精神的痛苦和煎熬抵得上好几年的岁月刻蚀。我要对你说实话,就像我是修道院的修女一样。那些是没有实用价值的。那些建议对我们的朵拉不适用。我们最亲爱的朵拉是大自然宠爱的孩子。她是光明、活力和快乐的化身。我坦白地承认,能这样做固然更好,但——”米尔斯小姐摇摇头。
  米尔斯小姐最后的承认使我受了鼓舞,我问她,为朵拉想,如果她有机会引导朵拉注意为认认真真的生活做准备,她肯这么做吗?米尔斯小姐的回答是肯定的,而且她是那么情愿地回答,我便更进一步问她,可愿保管那本烹饪书,如果能在使朵拉不受惊的情形下劝导朵拉收下这本书时,她可愿帮我这个忙。米尔斯小姐接受了这委托,但并不很乐观。
  稍后,朵拉回了,看上去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小人儿,我真怀疑我该不该用世俗的小事来惹她心烦。她那么爱我,特别是在她训练吉普用后腿立着讨面包吃时,还有在吉普不肯照办时她假装要用热茶壶烫它的鼻子时,她真是迷人极了。这时我想到我曾吓过她并把她弄哭了,我觉得我就像一个闯进仙女闺房的魔鬼。
  喝过茶以后,我们就弹吉它。朵拉又唱了那些法国的可爱的老歌,大意是:无论为什么,不能停下舞步,啦呀啦,啦呀啦,一直唱到我觉得我是比先前更大的一个魔鬼。
  我们的欢愉只有一次遭到点小小挫折。那是在我告别前的那一小会儿,米尔斯小姐不经意地提到第二天早晨,我便很不幸地讲出我得5点起床,因为我现在正拼命在干。我不能肯定朵拉是否认为我是个私家守更人,反正这对她影响很大,她就既不弹琴,也不唱歌了。直到我对她说再见时,那影响仍在起作用;她用她那可笑的娇嗔对我说话,仿佛我是个布娃娃(我常想)——
  “喏,别在5点起床,你这个不乖的孩子。太胡闹了!”
  “我的爱人,”我说道,“我得做事呀!”
  “别做呀!”朵拉马上说道,“你为什么要做呢?”
  对着那张可爱的吃惊的小脸,我只好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们应该为了生存而工作。
  “哦!多可爱呀!”朵拉说道。
  “我们不工作又怎么生活呢,朵拉?”我说道。
  “怎么呀?不怎么呀!”朵拉说道。
  她觉得她似乎已把那问题解决了,便很得意地给了我一个发自她那天真的心底的吻,就算有一笔财产来换,我也不会不使她对她自己的解答有什么不满了。
  得!我爱着她,我继续爱着她——一心一意、完全彻底、从头到脚。不过,我一面继续工作,趁热打铁,忙忙碌碌,一面却在夜间坐在姨奶奶对面想:我那次怎么会让朵拉受惊的呢?我要怎样才能背着吉它的琴盒穿过艰难之林,我常一直这么想到我都觉得我的头正在变白了。
  第三十八章 散伙
  我不让自己参加议会辩论的决心冷下去。这就是我正在烧热的许多铁块之一,也是我怀着值得赞扬的坚韧来烧热和锻打的许多铁块之一。我花了十先令六便士,买了一本有关那高雅的速记技能和秘诀的大部头书,然后就跳进了一个苦海,几个星期里我就丧失了理智。由那些点点构成的种种变化——在这种地位是一种意思,在另一种地位又是一种意思——,由圈儿演变成的奇特幻觉,由苍蝇腿一样的符号形成的不可思议的结果,由一条错了位的曲线导致的重大影响,等等都不仅在我醒着时困扰我,在我睡着时也浮现在我眼前。我终于昏头转向地摸索着度过这些难关,从而通晓了那些本身就合成了一座埃及神庙的字母时,又发现接连而至的是一连串新的所谓不规则符号,真令人心惊胆战,它们是我所见到的最横蛮无理的家伙了。比如,它们用刚结出的蛛网样的东西表示期待,用流星迸亮样的花样表示不便。当我把这些可恶的家伙送进我脑袋中安插下来后,我发现它们把其它的一切东西都从我脑袋里挤出去了。于是,一切又重新开始,而这一来,我又忘记了它们;当我把它们找回,其它那些符号又被丢失了。一句话,令人悲哀。
  如果没有朵拉,那一定令人悲哀至极了,朵拉是我那风雨飘摇的小舟的锚绳和铁锚。这速记体系中的每笔画都是艰难之株中一株树干多结节的大橡树,我就那么精神抖擞地一棵接一棵地往下砍。3、4个月后,我居然把我们博士院中一个演说专家来做实验了。可是我还没动手记,那个演说专家就走到另一端去了,结果我那愚蠢的铅笔在纸上跌跌绊绊,就像它抽疯了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情景。
  这是不行的,显而易见。我飞得太高,这就难以继续下去。于是我向特拉德尔请教,他建议我默写他的演说,这样就可以根据我那幼稚的程度决定快慢,并可随时停下来想。我接受了那建议,对这友好的帮助十分感激,于是我就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几乎每天晚上)地从博士家回后,就在白金汉街召开一个私人议会。
  我希望在任何其它地方看到这种议会!姨奶奶和狄克先生代表政府或反对党——这要根据情形来定,特拉德尔则借助于《恩菲尔演讲术大全》或议会演讲记录来大声驳斥他们。他靠着桌子,手指揿着书页,右臂高举过头挥舞,像皮特先生,福克斯先生,谢里登先生,伯尔克先生,卡斯特里爵士,西德茂子爵或坎宁先生①那样,十分激烈地对我姨奶奶和狄克先生的种种劣迹作有力抨击;我就坐在不远处,膝盖上放着速记本,竭尽全力来跟上他。特拉德尔在自相矛盾和语无伦次方面远远超过实际生活中的任何一个政客。一个星期里,他提出了各种主张鼓吹各种政策,在他的桅杆上钉着各种旗号的旗子。姨奶奶看上去很像一个无动于衷的财政大臣,只偶尔在正文需要时插进一两声。“听,”或者“不!”,或者“哦”什么的,这时狄克先生(一个地地道道的乡绅)也往往同时用力发出同一信号。只是由于在这种议会生涯中,狄克先生因为总要受到那样的指责或要对那样可怕的事承担责任,他精神开始紧张起来。我相信,他开始真的害怕他确实蓄意破坏过宪法或危害过国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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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上述人均为18世纪英国著名的政治家,有的还兼剧作家、演说家。
  我们这种辩论常进行到时钟指示夜半时分、蜡尽灯灭之时。由于经过这么好的练习,我渐渐能跟上特拉德尔的快慢了,如果我知道哪怕一丁点我记的是什么,我也十分得意了。可是,记完后我再读我的笔记时,我觉得我写下的像是许多茶叶包装盒上的中国方块字,或是药店里那些红红绿绿的瓶子上的金色呢!
  只好再重新来,别无选择。这让人很难为情,但我还是怀着一颗沉甸甸的心回头重干起,又像蜗牛那样辛辛苦苦、循规蹈矩地重新在那令人厌倦的同一地域爬行;停下来认真地从各个方面来研读那艰涩的每一点划,我用了最坚决的意志使自己能无论在哪儿见到那些难以捉摸的符号都可辨认。我一直按时到事务所,也按时到博士家;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像拉车的马那样苦苦工作。
  一天,我和往常一样来到博士院时,看到门里站着斯宾罗先生,他样子极严肃还正在自言自语。由于他的脖子生得短,加上他又总把自己衣领浆得硬梆梆的(我相信这也是一个原因),他总叫头痛,所以我起初也以为他又在那方面不适了,不免有点吃惊。可他马上就解除了我的这种感觉。
  他不用惯有的那种热情回答我的“早上好吗,却用一种很疏远的冷漠神色看我,冷冷地邀我和他一起去一家咖啡馆。那时,这家咖啡馆有一扇门直通博士院,刚好就在圣保罗教堂的小拱道内。我跟在他身后,忐忑不安,浑身发热,好像我的忧虑正在发芽出土。由于路不宽,我让他走在前面一点,这时我看出他昂着头,那神气好不傲慢,令人绝望,我担心他已察觉了我和我的朵拉的事。
  就算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没这么猜,当我跟着他走到楼上一个房间里,看到那里的默德斯通小姐时,我也会明白原因了。默德斯通小姐靠在食器柜的后面,柜架上有几个倒过来放的无脚柠檬杯,还有两个四周稀奇古怪的盒子,它们通体都是棱角或供插刀叉用的凹槽。
  默德斯通小姐把她那冰冷的手指伸给我,同时僵硬地坐在那里。斯宾罗先生关上门,叫我坐下,他自己却站在火炉前的那块地毯上。
  “默德斯通小姐,”斯宾罗先生说道,“请你把你提包内的东西给科波菲尔先生看看吧,”
  我相信,这正是和我小时候那同一个钢口铁牙的提包,关起来时就像咬牙切齿一样。嘴像那提包一样紧闭着的默德斯通小姐把包打开,同时也把嘴略略张开,从包里拿出了我给朵拉最近写的那封充满热烈情话的信。
  “我相信,这是你的笔迹吧,科波菲尔先生?”斯宾罗先生说道。
  我发热了。我说“是的,先生”时,我觉得我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声音。
  “假如我没猜错,”斯宾罗先生说道,这时默德斯通小姐又从她的包里拿出一扎用极好看的蓝缎带捆着的信,“这也是你写的吧,科波菲尔先生?”
  我怀着再畏怯不过的感觉从她手上接过那些信来,看到在顶上面写着“从来就是我最亲爱的属于我的朵拉”,“我最爱的天使”,“我永远最珍爱的”等这类字样时,我的脸刷一下红了,并低下了头。
  当我机械地把信交还他时,斯宾罗先生冷冷地说道,“不必了,谢谢你!我不要夺走你的这些信。默德斯通小姐,请往下说吧!”
  那个文雅的人沉思着看看地毯,很刻毒地说道:
  “我应当承认,在大卫·科波菲尔这件事上,我已对斯宾罗小姐有过一些时候的怀疑了。斯宾罗小姐和大卫·科波菲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注意了他们;那时,我得到的印象是不佳的。人心的邪恶是那样——”
  “小姐,”斯宾罗先生插进来说道,“请你只说事实吧。”
  默德斯通小姐垂下眼帘摇摇头,好像对这不客气的打岔抗议一样,然后苦着脸儿,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说道:
  “既要我只说事实,我就只好干巴巴地陈述了。也许应该讲这程序。我已说过,先生,在大卫·科波菲尔这件事上,我已经对斯宾罗小姐有过一些时候的怀疑了。我时常想找到证实这些怀疑的证据,但没有结果。所以我忍住了,不曾对斯宾罗小姐的父亲提过,”她这时严厉地看着他说道,“我知道,在这类事上,对出自良知的忠实职责之行为,通常是很难予以欣赏的。”
  斯宾罗先生似乎完全被默德斯通小姐那男性化的严厉态度吓住了,便求和似地摆摆手,想让她那苛刻的神气缓和一点。
  “由于家弟的婚事,我请了一个时期的假;我回到诺伍德,”默德斯通小姐用一种轻蔑的口气往下说道,“在斯宾罗小姐看望她的朋友米尔斯小姐回来时,我觉得斯宾罗小姐的态度比以前更有理由让我怀疑,所以我严密地监视斯宾罗小姐。”
  我亲爱的天真的小朵拉,一点也没觉察到这毒龙的眼光。
  “我一直找不到证据,”默德斯通小姐又说道,“直到昨天夜晚为止。我觉得斯宾罗小姐接到她的朋友米尔斯小姐的信太多了;可是米尔斯小姐是她父亲认为很好的闺友,”她又重重打击了斯宾罗先生一下,“我没有必要干涉。如果不允许我提到人性中与生俱来的邪恶,至少也可以——应该——允许我提一提误予的信任。”
  斯宾罗先生歉疚地小声表示同意。
  “昨晚喝过茶以后,”默德斯通小姐继续说道,“我看见那只小狗在客厅里又跳又滚又叫,咬着一个什么东西。我对斯宾罗小姐说道:‘朵拉,狗咬着什么?那是纸呀!’斯宾罗小姐马上把手伸进长袍,惊叫了一声。我拦住她说道:‘朵拉,我亲爱的,让我去办吧。’”
  哦,吉普,可恨的小狗,你这可恶的小东西,原来这都是你惹的呀!
  “斯宾罗小姐,”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想使我心软,就用了亲吻、针线盒、小件珠宝来收买我——我当然置之不理。我朝那只狗走去时,它缩到沙发下了。我费了很大的事,才用火箸把它从那儿赶了出来。它虽然被赶了出来,却依然把信咬住不放;我冒着被它咬的危险奋力去抢那些信,它就把它咬得那么紧,哪怕我把它提起来四脚悬空,它还是不肯放。终于我把信拿到了手。读完后,我就断定斯宾罗小姐手中还有许多这样的信;于是终于从她那儿拿到现在大卫·科波菲尔手中的那一札来。”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一面关上提包,一面闭上她的嘴,显出不屈不挠的样子。
  “你已听到默德斯通小姐的话了吧。”斯宾罗先生说道,“请问,科波菲尔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仿佛看到我那整夜哭泣的美丽的小宝贝——仿佛看到处在无援的可怜的孤独中的她——仿佛看到她那么恳切地哀求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仿佛看到她徒劳地亲吻那女人,献上那针线盒、手饰——仿佛看到她完全是因了我而忍受那些难堪和苦恼——这样想象使我那本可以多少振作点的自尊心大大受挫。恐怕有那么一两分钟我浑身发颤,虽说我想尽力掩饰。
  “我只能说,”我答道,“一切都是我的过失。朵拉——”
  “是斯宾罗小姐,请你这样称呼她。”她父亲很严厉地说。
  “——受我的劝诱,”我吞下那比较生硬的称呼往下说道,“才答应把这事隐瞒起来,我很后悔。”
  “你太不应该了,先生,”斯宾罗先生说道,一面在火炉前的地毯上走来走去,由于他的领巾和背脊梁硬僵僵的,他只好用他整个身体来代替点头以加重他的话:“你已经偷偷干了一件不合礼法的事,科波菲尔先生。我带一个上流人士到我家,不管他是19岁,29岁,或90岁,我总以信任之心以持。如果他滥用了我的信任,他就做了极不光彩的事,科波菲尔先生。”
  “我也那么认为,先生,我向你保证。”我回答道,“不过,我起先一点也没想到。说真心话,斯宾罗先生,我起先一点也没想到。我这样爱斯宾罗小姐——”
  “呸!胡说!”斯宾罗先生脸都红了,“请你不要当我面说你爱我的女儿,科波菲尔先生!”
  “如果我不这么说,我能为我的行为辩护吗,先生?”我很谦恭地说道。
  “如果那么说就能为你的行为辩护吗,先生?”斯宾罗先生突然一下在火炉前的地毯上停下说道,“你考虑过你的年纪和她的年纪吗,科波菲尔先生?你考虑过破坏我女儿和我之间应有的彼此信任会意味着什么吗?你考虑我女儿的身份、我为她的进取拟定的计划、我要留给她的遗嘱吗?你有过什么考虑吗,科波菲尔先生?”
  “恐怕考虑得很少,先生,”我够恭敬地回答,感到很伤心,“可是请相信我,我已经考虑过我自己的处境。当我对你解释时,我们已经订婚了——”
  “我求你,”斯宾罗先生用力击掌说道——虽然我这时非常沮丧,我也不能不发现他比我认识他以来更像个小丑了——“不要对我说什么订婚,科波菲尔先生!”
  在一切其它事上都无动于衷的默德斯通小姐轻蔑地发出短短笑声。
  “我向你说明我境况变化时,先生,”我不用那个不合他意思的表现方式,又重新开头说道,“这一隐秘行为——完全是我使得斯宾罗小姐这么做的,我很抱歉——已经开始了。由于我已身处那变化了的境况,我已把神经绷得紧紧的,用我一切力量,去改善这境况。我相信我一定能到时候改善它。你愿意给我时间吗——不管多久?我们两个都还这么年轻呀,先生——”
  “你说得不错,”斯宾罗先生皱着眉头说道,“你们两个都很年轻。这全是胡闹。别再胡闹了。把这些信拿去,扔到火里吧。把斯宾罗小姐的信给我,也扔到火里。我们将来的交往只以博士院为限,你知道,我们可以同意不再提过去的事了。就这样吧,科波菲尔先生,你不是一个糊涂人;只有这样办才合理。”
  不,我不能同意这办法。我很抱歉,但有一种东西比理性更高。爱情超越于一切尘世的权衡,我爱朵拉,像崇拜偶像一样,朵拉也爱我。我没有这么直接了断地表述,而尽量说得很婉转。可我暗示出,在这方面我十分坚决。我认为我的行动并不可笑,我知道我是很坚决的。
  “很好,科波菲尔先生,”斯宾罗先生说道,“那我就必须管教我的女儿了。”
  默德斯通小姐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声音表示斯宾罗先生早就该那么办了。她那声音是一种拖得长长的呼吸,不是叹气也不是呻吟,抑或二者兼是。
  “我必须,”斯宾罗先生在这声援下说道,“必须管教我的女儿了。你不肯收回那些吗,科波菲尔先生?”因为我已经把那些信放到桌上了。”
  是的,我告诉他,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不肯从默德斯通小姐手里拿回那些信而生我气。
  “也不肯从我手里收回吗?”斯宾罗先生说道。
  是的,我怀着深深的敬意说道,我也不肯从他手里收回。
  “很好!”斯宾罗先生意味深长地说道。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寂,我没有下定去或留的决心。终于,我无声地向门口走去。并想说为了充分顾及他的感情,也许我应当离开了。这时,他把手伸到了衣服口袋里——他这么做是尽了最大力气的——一面以一种我可以看作十分虔诚的口气说道:
  “也许你知道,科波菲尔先生,我不是没有一点财产的,我女儿是我最近的也是最亲的亲属?”
  我忙回答说,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不顾一切去爱的失误,而认为我唯利是图。
  “我并没那么想,”斯宾罗先生说道,“如果你唯利是图,科波菲尔先生——我是说,如果你谨慎一些,少受一些年轻人胡闹的行为的影响,那么于你就更有益些,对我们大家也如此。不,我不过从完全不同的出发点说,你大概也知道我有些财产留给我的孩子吧?”
  我当然这么认为。
  “说到人们准备遗嘱,我们每天在博士院这里看到他们表现出各种不负责的孟浪行为——在这方面,人类的变化无常的天性大概表现得最充分不过了——见过这么些以后,你大概不会认为我的遗嘱不会这样吧?”
  我低下头来表示同意。
  “我不会允许,”斯宾罗先生慢慢地摇摇头,踮换着他的脚尖和脚跟,并比先前显然更虔诚地说道,“我为我孩儿作的合适安排竟被现在这么一种胡闹行为影响,这完全是胡闹,完全没意思。没多久,就会比羽毛还轻。不过,如果这种胡闹行为不被彻底放弃,也许我——也许我在某种紧急时刻,不得不防守她,保护她,而避免任何愚蠢的婚姻会造成的后果。喏,科波菲尔先生,我希望你别逼得我去重新掀开那部人生大书中已合上的书页(哪怕只掀开一刻钟),别逼得我去改动那早已办妥的安排(哪怕只花一刻钟)。”
  他浑身有一种晚晴样平静从容的气氛,我被深深感动了。他那么安静,那么从容,显然,他把事务也安排得十分周密妥当,想到这一切真使人动容。我真切感到,我看到泪水从他对这一切的深切感受深处浮上了他的双眼。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能放弃朵拉和我的爱。他告诉我最好用一个星期来考虑他刚才说过的一切时,我怎么能说我不愿接受,我怎么能说无论多少星期我的爱也不会变化的呢?“而且,和特洛伍德小姐,或任何多少具有人生知识的人,商量一下。”斯宾罗先生整理着他的领巾说道,“答应用一个星期吧,科波菲尔先生。”
  我答应了;然后,我尽可能地在脸上表现出沮丧和坚定的表情走出了那个房间。默德斯通小姐的浓眉跟着我到了门边——我宁愿说是她的眉而不说是她的眼,因为在她那张脸上,眉要重要得多——她那样严厉,就像当年她在布兰德斯通我们家客厅里每天早上时那样,使我依稀又感到我又交不上我的功课,也使我联想到我心头可怕的压力是那本旧的拼字课本,上面画着镜片那样的椭圆形木刻图画。
  我来到事务所,在我那专门的角落里的书桌旁坐下,用手把老提菲和其他人挡在视线外,想着这突发的地震,十分痛苦地诅咒吉普。我那时因为朵拉而陷入那么一种痛苦状态,我都奇怪我怎么不马上拿起帽子、疯疯癫癫地跑到诺伍德去。想到他们吓唬她,使她痛哭,想到我却不能在那里给她安慰,我好生难堪,于是我就给斯宾罗先生写了一封疯狂的信。我恳求他,千万别因为我的厄运而责备她,我哀求他,痛惜她的温柔,而不要把一朵娇嫩的花折伤。现在回想起来,我对他说那话的口气竟不像把他看成她的父亲,而把他看成了一个妖怪,或是那古诗中专吃少女的万特雷的毒龙。我封好信,在他还没回来时放到他的书桌上。我从他那房间半开的门中看到他回来后就拿起那信读。
  那整个上午,他没提起那信。但那天下午,在他离开之前,他把我叫了进去,对我说,我完全不必为她女儿的幸福感到什么不安。他说,他已对她指出了,这完全是胡闹;他再没什么可对她说的了。他认为他是一个很放任孩子的父亲(事实也如此),我完全不用为她再挂念什么了。
  “如果你是愚蠢的,或固执的,科波菲尔先生,”他说道,“你会使我把女儿送到国外再生活一个学期;不过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我希望,几天以后你能变聪明些。至于默德斯通小姐嘛,”因为我在信中提到过她,“我尊敬那位小姐的警觉性,并很感激她;可她被告知决不许提这话题。我所希望的一切,科波菲尔先生,就是忘记这件事。你所要做的一切,科波菲尔先生,就是忘记这件事。”
  一切!在我给米尔斯小姐写的短信中,我很伤心引用这训诫。我要做的一切,我惨痛地自嘲说,是忘记朵拉。那就是一切了,可那又是什么呢?我请求米尔斯小姐当晚接见我。如果得不到米尔斯先生允许,我求她在放了轧布机的那个后厨房里和我偷偷见一面。我告诉她,我的理智已快崩溃,只有她米尔斯小姐才能使它保持原状。我自称是她的心绪已乱的朋友。在把信交给听差送出去前,我又读了一遍,我自己也感到它颇具米考伯先生的风格了呢。
  不过,我把信发出去了。晚上,我去米尔斯小姐的那条街,在那儿徜徉。终于,米尔斯小姐的女仆把我偷偷地从地下室引到了后厨房。我后来有理由相信,本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我从大门进并被引进客厅的,这只是因为米尔斯小姐喜欢神秘传奇的意味而已。
  在后厨房里,我只顾胡说一气。我相信,我到那儿只是自己招人笑,而且也的确做到了。米尔斯小姐已经收到朵拉一封急信,告诉她一切都被发现了,并说,“哦,千万要到我这儿来,朱丽亚,千万,千万!”可是,米尔斯小姐生怕去那里会不合那些长辈的意思,所以还没去,于是,我们便都被困在撒哈拉沙漠里了。
  米尔斯小姐侃侃而谈,几乎把她的所思所知全讲了出来。于是我不禁觉得,尽管她和我一起流泪,她却在我们的苦难中得到一种可怕的乐趣。我可以这么说,她对我们的痛苦视若珍玩,并尽她可能地利用它们。她说,我和朵拉之间有一条深渊,爱情只能用它自己的长虹为桥方能越过这深渊。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爱情只能受苦难,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这不算什么,米尔斯小姐说道。被蛛网缠束住的心最终会爆炸,那时爱情便复仇了。
  这算不上是安慰,可米尔斯小姐不肯给予妄想的期待任何鼓舞。她使我更苦恼了,我觉得她的的确确是一个朋友,我也怀着无比感谢的心情把这告诉了她。我们决定,她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朵拉,设法——用眼神或话语——让朵拉了解我的忠诚和痛苦。我们心情沉重悲伤地分别了,我觉得米尔斯小姐似乎很满足。
  我回到家,把这一切告诉了姨奶奶;尽管她尽可能对我说了许多,我仍心灰意懒地去上床。我心灰意懒地起床,心灰意懒地出门。那是星期六早上,我径直去了博士院。
  我能看到我们事务所的门口了。我看到马车夫和搬运工都站在门外谈话,还有六、七个闲人朝关着的窗子张望,我见此不禁大吃一惊。我加快步子,揣测他们的神情,从他们中间穿过,急急忙忙走了进去。
  文书们都在那里,却没人在工作。老提菲正坐在别人的凳子上,我还是第一遭见他这样做呢,他也没把帽子挂起来。
  “这是可怕的灾难,科波菲尔先生,”我进去时,他说道。
  “怎么了?”我叫道,“什么事呀?”
  “你不知道?”提菲和走到我身边的其他人都一起叫了起来。
  “不知道呀!”我挨个看着他们的脸说道。
  “斯宾罗先生,”提菲说道。
  “他怎么了?”
  “死了!”
  我觉得事务所在晃动,而不是我在晃动。一个文书把我扶住。他们把我扶到一张椅子那儿坐下,解开我的领巾,拿来些凉水。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长时间。
  “死了?”我说道。
  “昨天他在城里吃晚饭后,亲自赶车回去,”提菲说道,“他把他的车夫先打发回家了,过去他也这样做过几次,你知道的——”
  “嗯?”
  “车到了家,他却不在车上。马就在马房前停下,马车夫打着灯笼出来,却发现车上没人。”
  “马受惊了?”
  “马并没很热,”提菲戴上眼镜说道:“照我看也不比通常热一些。缰绳在地上拖着,已经断了。全家人立刻吃惊了,有三个人沿着大路走去。在离家一英里的地方找到了他。”
  “是一英里多呢,提菲先生,”一个青年人插嘴说道。
  “是吗?我想你说得对,”提菲说道——“在1英里多路的地方,就离教堂不远,他脸朝下躺在那里,一半身子在路边,一半在人行道上。没人知道他是在发痫时摔出来的,还是在发痫前觉得难受走下车的呢——那时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呢,当然,无疑他已经失去知觉了。就算他能呼吸,他肯定也说不出话了。尽可能找了医疗的救助,却毫无用处了。
  “我无法形容这消息把我投入一种什么样的心境。这件事这样突然地发生,而且发生在一个与我意见相左的人身上——他不久前还在这房间里(他的桌椅似乎在等着他,他昨天留下的笔迹像鬼魂),现在这房间里剩下一片虚空——这引起震惊,还有他和事务所不能分离的朦胧感觉,还有门一打开就仿佛他会走进来的感觉,以及事务所里闲下的寂静和似乎放假了的气氛加上同事们对这事的津津乐道、还有终日出入来打听这事的人群,这一切的感受都是任何人也能领会的。我不能形容的是,在我内心最深处,我怀有暗中对死的妒忌。我觉得,死的力量会把我在朵拉心中的位置推翻。我说不出地忌妒她的悲哀,想到她对别人哭泣或受到别人安慰,我都不安。我有种贪婪的愿望,我希望能在那最不恰当时,她忘掉了一切人;只想念着我。
  在这种心情的纷扰下——我希望,不仅仅我能理解,其他人也能理解——我当晚就去了诺伍德。我在门口探问时,从一个仆人那儿得知米尔斯小姐也在那里。我便以我姨***名义写了封信给她,我十分诚恳地痛悼斯宾罗先生的早逝,还流了泪。我求她,如果朵拉肯听,就告诉她说斯宾罗先生曾以绝对仁慈和体谅的态度和我谈话;斯宾罗先生提到朵拉时只有慈爱而无半句责备。我知道我这样做自私,因为我只想让我的名字能当她面被提及;可我想使自己相信,我这么做也是他死后对他的一种公平评论。也许我真的就相信了。
  第二天,姨奶奶收到一封简短的回信,信封上写的是姨***名字收,信却是写给我的。朵拉非常悲哀,当她的朋友问要不要向我致意时,她只是哭个不停地说:“哦,亲爱的爸爸!哦,可怜的爸爸!”可她并没说不要。于是,我便尽情把这一点想得很美好。
  约金斯先生出事以来一直在诺伍德,几天后才来到事务所。他和提菲关起门密谈了一会儿后,提菲就打开门往外看,向我招手,叫我进去。
  “哦!”约金斯先生说道,“科波菲尔先生,提菲先生和我正在检点死者的书桌、抽屉,以及其它类似放东西的地方,想把他的私人文件封存起,也想找一张遗嘱。我们在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却一点踪迹也没发现。如果你愿意,不妨帮我们找找。”
  我正很想知道,对于我的朵拉是如何安排的——比方由谁监护,等等——而这正是探知那问题的一个好办法。于是我们马上开始寻找。约金斯先生打开了所有的抽屉和书桌,我们拿出了所有的文件。我们把事务所的文件放在一边,把私人的文件放在另一边,后者并不太多。我们的态度很严肃;每看到一件小的日常饰物,或笔盒、或戒指、或任何令我们马上想起斯宾罗先生的小物品时,我们就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我们已经封了几个包裹,仍然安安静静地在扬起的灰尘中工作。这时,约金斯先生用一点也没变的口气谈起他已故的合伙人道:
  “要让斯宾罗先生脱离常轨行事可不容易。你们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我认为他就没有立过遗嘱。”
  “哦,我知道他立过!”我说道。
  他们俩都停下来看着我。
  “在我最后见到他的那一天,”我说道,“他告诉我他曾立过,而且早就安排好了。”
  约金斯先生和老提菲都摇摇头。
  “这好像没希望了。”提菲说道。
  “完全没希望了。”约金斯先生说道。
  “你们当然不会怀疑——”我开始说道。
  “我的好科波菲尔先生!”提菲把手放到我胳膊上,一面闭着眼摇着头说道,“如果你在博士院的时间和我的一样久,你就知道,人们在这问题上是这么变化无常,这么不可信。”
  “哈,天哪,他也说过这句话!”我固执地说道。
  “我敢说这是个定论。”提菲说道,“我的意思是——没有遗嘱。”
  我觉得这似乎不可思议,但事实证明没有遗嘱。根据他的文件来判断,他也没想过要立遗嘱;因为没有任何表示有立遗嘱意向的备忘或草案。几乎同样让我吃惊的是他的业务已陷入极其混乱的状态。我听说,想弄清他欠下的、已付的和留下的都很困难。据推测,若干年来,他自己在上述问题方面就没有清楚的概念。渐渐地还发现博士院当时是最讲排场和面子的,他在各方面争风头所花的多于他的薪水收入(该收入并不多),所以弄得他自己的财产(也不算多)亏空得很厉害了。诺伍德卖了一次家俱和租赁权;提菲还告诉我,还清除死者正当债务,扣除事务所的倒帐和疑帐,剩下的遗产据他估计不到一千镑。提菲还不知道我在这故事中也有很大关系呢。
  这事拖了六个星期。这期间我受尽了折磨。米尔斯小姐向我报告时依然说,我那伤心的小朵拉在提到我时除了说“哦,我可怜的爸爸!哦,我可怜的爸爸”!什么也不说。我听了这话真想让自己毁了。我还听说,除了两个姑妈(斯宾罗先生的这两个姐姐从没出嫁),朵拉再没什么亲戚了。这两个姑妈住在帕特尼,多年来很少和她们的弟弟通信。这倒并非因他们有过什么争吵(米尔斯小姐告诉我),不过因为在庆祝朵拉命名时,她们自认为有资格被请去吃晚饭,不料只被请去喝茶,于是,她们就发表了书面意见,她们写道:“为了大家的幸福”,她们应当离席。从那以后,她们和弟弟就不往来了。
  现在,这两位小姐从她们的隐居处冒了出来,提出要带朵拉去帕特尼住。朵拉抱住她们哭道,“哦,是呀,姑姑!请带朱丽亚·米尔斯和我还有吉普去帕特尼吧!”于是,葬礼后不久,他们就去了那儿。
  我怎么还能有时间去帕特尼?我想我肯定闹不明白。可我千方百计去那儿,在那儿徘徊。为了郑重地尽友谊的责任,米尔斯小姐开始记日记。她常常来到那儿公共地点和我见面,并把那日记带来读或借给我读(如果她没时间的话)。我把那日记摘录一部分在此,我是多么难忘它们哪!
  “星期一,我可爱的朵依然苦闷。头痛。要她注意到吉的漂亮光泽。朵爱抚吉。于是勾起了联想。
  忧伤之门又开了。悲痛由衷而生。(泪乃心之露珠吗?
  朱·密。)
  “星期二,朵软弱而且敏感。苍白的美。(从月亮中,我们看到的不也是这种美吗?朱·密。)朵和朱·密及吉乘车出游。吉望窗外,朝清道工狂吠不
  已,朵竟为之微笑。(生命之链乃以如此细微之环而结成!朱·密。)
  星期三,朵大见好转。夜眠稍安,颊始现淡红。
  决定提大·科之名。于出游时谨慎提出。朵即感伤。
  哦,亲爱的朱丽亚!‘哦,我曾是一个不乖不孝的孩子!’予以爱抚和安慰。说明大·科已很难过。朵再次感伤。‘哦,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哦,带我去什么地方吧!’恐慌万状。朵发晕,从酒店取水解晕。
  (如诗。门柱标志光影交错,人之生涯变幻无穷。唉!
  朱·密。)
  星期五,发生事故之日。一个带蓝提包的人来
  到厨房里,来换女靴的后掌。厨子答说并无人叫。那人坚持说有,厨子便去询问,留下那人和吉在原地。
  厨子回时,那人依然说有人叫过,但终于离开。吉失踪,朵发狂。报警。根据大鼻子和桥柱腿特征找
  人。各方搜寻。吉不见。朵痛哭,无法安抚。用一幼羚代替。无效。傍晚,陌生孩子登门。入客厅。虽鼻子硕大,无桥柱腿。称知狗所在,索价1镑。虽
  加逼迫,不说。朵拿出1镑后,厨子被带到一小房子,吉在房内,独自被拴于一桌腿上,看吉吃饭,朵欢喜,竟围绕其舞之。在这喜事鼓励下,又提起大
  ·科。朵又哭,悲号,‘哦,不要,不要,不要。不想爸爸,却想别的,太不应该了!’抱吉哭着睡去。
  (大·科难道不应把自己缚在时间的宽羽之上吗?朱·密。)”
  米尔斯小姐和她的日记是我这时期唯一的安慰。看看刚见过朵拉的她,在她那饱含同情的日记里找到朵拉的简称,并被她弄得越来越痛苦,这一切就是我那时所有的慰藉了。我觉得,我仿佛曾住在一座用纸牌搭成的宫殿里,这宫殿倒了,只剩下米尔斯小姐和我在一片废墟残垣中。好像残酷的术士在我心中那天真的女神周围画了道魔圈,除了能把那么多人都托着飞过那种远大距离的有力宽羽,没任何东西可以载我飞入那圈子里去。 第三十九章 威克费尔德和希普
  我猜,我那么长期的垂头丧气开始让我的姨奶奶不安了。于是,她找了个借口,希望我能去多佛看看小屋出租的情形,并和现在的那房客订一个较长期的租约。珍妮被斯特朗夫人雇了去,我每天在博士家看到她。离开多佛前,她曾踌躇是否嫁给一个领港员,以结束她受到的排斥男性的教育,但她最后仍决定不冒那险。我相信,她那样做与其说是为了原则,不如说碰巧那男人不中她意。
  虽然叫我离开米尔斯小姐是很难的,但我也想落入姨***圈套,因为这一来我可以和爱妮丝安安静静地在一起过几个钟头。我向那位好心的博士商量清三天假;博士也希望我能去放松一下,他希望我还多休息几天、可我的精力受不了——我动身去那里了。
  至于说到博士院,我并不很在意我在那里的职责。说实话,我们在第一流的代诉人心中已名声日益下落,很快就落入一种极不可靠的地位中了。在斯宾罗先生入伙前,这事务所的业务于约金斯先生的手里并没什么了不得;虽然因为有新鲜血液输入和斯宾罗先生铺的排场而导致业务有起色,但它的基础仍不够坚定,在猛一下失去了积极主动的领头人这一打击下难免摇摇晃晃。业务因此大大跌落。约金斯先生是一个懒散而低能的人,无论他在事务所内的声望如何,他在外界的声望不足支撑这个事务所。当我被移交给他时,看到他吸着鼻烟不理事的模样,我比先前更痛惜姨***那一千镑了。
  不过,这还不算最糟的。在博士院附近,有一些寄生虫和帮闲,他们自己不是代诉人,却揽一些这种业务来交给真正的代诉人办理。为了分赃,那些真正的代诉人也把姓名借给他们用——这么干的大有人在。由于事务所急需业务,我们也就入了那种高贵的团伙,用饵引诱那些寄生虫和帮闲,把他们的事务接过来办。我们最欢迎的是办理结婚证书和小遗产检察判定这类业务,它们对我们也很有利;对这类业务的竞争很激烈了。在博士院的所有入口都埋伏了掮客和骗子,他们奉令拦住一切穿丧服的人和外表略显羞怯的人,引诱这些人去和他们雇主有关的事务所。这种命令被那么有效地执行着,我本人就在被人认出之前有两次被簇拥着进了我们主要对手的事务所。这些掮客由于各自利益而产生了矛盾,从而使他们感情激动,导致一些冲突发生。我们主要的帮手(这人过去从事酿酒业,后从事宣誓经纪人一职)有些日子竟带着那只被打青了的眼在博士院前走来走去,败坏院誉。那些帮手们一个个都不辞劳苦,经常把一位穿丧服的老太太扶下马车,再把她要找的任何代诉人诽谤一通,然后向老太太推荐他的雇主做代诉人的合法继承者和代表,于是那个老太太——有时是大为感动了的老太太——就被带到他雇主的事务所。许多俘虏也被这样带到我跟前。至于结婚证书的竞争已如此白热化,一个想领结婚证书的害羞男子只好把自己交给第一个跑向他的帮手,否则就会被许多人抢来抢去,最后成为力气最大的人的战利品。我们的一个帮手文书在争夺剧烈时,就常戴着帽子坐在那里,以便能及时冲出去,把抓到的俘虏带到代理主教前宣誓。我相信,这种“抢”的制度沿袭至今。最近一次我去博士院,一个穿着白围裙、长得强壮的男子突然在一个门口旁捉住我,殷勤凑过来把“结婚证书”几个字低声送入我耳朵。我费了不少力气才阻止了他,从而未被他搂住送进什么代诉人的事务所。
  让我抛开这些题外的话,直奔多佛吧。
  我发现那小屋一切都让人满意,可以让我姨奶奶大为放心。我向她报告,说那房客继承了她的斗志,不断和驴子作战。把需在那里解决的小事办妥后,我在那里住了一宿,次晨我就步行前往坎特伯雷。又是冬天了;清新寒冷的风刮着,这天气还加上连绵起伏的高地使我振作了一些。
  到了坎特伯雷,我怀着使我情绪安宁、心理舒畅的清醒的快乐,在那些古老街道上徘徊。铺子上挂有旧日招牌和旧日字号,里面是些旧日的人在做生意。我在这里读书的日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没有想到我自己也没很大变化时,我竟为这个地方的变化这么少而感到奇怪。说来也怪,我心中认为和爱妮丝不能分离的那种潜在力量似乎也弥漫了她住的这个城镇。那些庄严的教堂塔楼,那些旧日的穴鸟和乌鸦(它们轻昵的叫声比完全无声的寂静还更能令人感到安静),曾一度嵌满雕像的颓败门口(现在那些雕像已像当年凭吊他们的那些虔诚香客一样消失了),在几世纪以来,那些残垣上就爬满常春藤的静僻角落,古老的房子、田野、果园、花园等景物;总之,在一切地方,在一切东西上,我都能感到那同一种肃穆庄重,同一种平静的思想和祥和精神。
  我来到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住宅,在楼下那个昔日尤来亚·希普常坐着的矮小房间里,我发现了米考伯先生,他正在聚精会神写什么。他穿着一身法官制服样的黑衣;在那小房间里显得又壮实又高大。
  米考伯先生看到我非常高兴,但也有点不安。他想马上带我去看尤来亚,可我拒绝了。
  “我很熟悉这老房子,你记得的,”我说道,“我知道上楼怎么走。你觉得法律怎么样,米考伯先生?”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答道,“在一个富于高级想象力的人看来,法学其短是其琐细太过。即使在我们的专业通信中,”米考伯先生扫了一眼他正在写的那些信说道,“也不能任思想天马行空,或采用任何高超的表现手法。但这不失为一种伟大的事业,一种伟大的事业!”
  然后,他告诉我,他已做了尤来亚·希普过去住的房屋的房客,米考伯太太一定会很高兴又在她自己的屋顶上接待我。
  “那是卑贱的,”米考伯先说道,“让我引用我朋友希普最得意的话吧;不过,这可算通往要气派得多的家宅之台阶呢。”
  我问他,到此他可满意他朋友希普对他的待遇。他先起身看看门可关严,然后才低声答道: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一个在财政困难的压力下苦干的人多半处于不利地位。当那压力使他只好预支薪水时,那不利地位也得不到改善。我所能说的不过是:对于我那些不必细陈的请求,我的朋友希普所采取的做法使他的头脑和心肠都更加体面了。”
  “我猜,他在金钱方面不会很大方的。”我说道。
  “对不起!”米考伯先生有点不自然地说道,“我根据我的经验来谈我的朋友希普呢。”
  “你的经验都那么顺利,我真高兴。”我说道。
  “你真关心人,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然后哼起一支小曲。
  “你常见到威克费尔德先生吗?”我换了个话题说道。
  “不常见到。”米考伯先生轻蔑地说道,“我觉得,威克费尔德先生心地很好,可他——简言之,他过时了。”
  “我怕是他的合伙人有意让他那样的呢。”我说道。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不安地在座位上转了几下,又马上说道,“请允许我声明一句!在这儿,我掌管机要。在这儿,我位处亲信。对某些问题的讨论,就是和我那与我共沉浮多年的伴侣兼才智非常的女流——米考伯太太——一起,我也不得不认为是与我目前应尽的义务不相符的。所以,我斗胆建议,在我们友好的谈话中——我相信这种谈话永远不会被妨碍——我们画一个标记。在标记这边,”米考伯先生用事务所的尺子在桌上比划着说道,“是人类所有智力范围内的,只有一点例外,在另一边,就是那点例外,也就是一切与威克费尔德——希普事务所有关的事情。我对我青年时代的伙伴作此建议,请他加以冷静评判。我相信我不使他见怪吧?”
  虽然我在米考伯先生身上看出一种不安和不自然的变化,好像他这新工作于他并不很相适,但我觉得我没有见怪的权利。我把这想法告诉了他,他似乎放下心来,便和我握手。
  “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我敢向你保证,我很喜欢威克费尔德小姐。她是个优秀的女孩,兼非常的魅力、美貌和美德于一身。说实话,”米考伯先生一面用他那典型上流人模样的架式鞠躬、一面不知所措地吻他自己的手说道,“我向威克费尔德小姐致敬!嗯!”
  “至少我对此很高兴。”我说道。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在我们有幸和你共度的那个愉快的下午,如果不曾确切听你说你爱的是朵,”米考伯先生说道,“我一定会肯定地认为是爱了。”
  我们都有一种偶然而生的感觉,觉得我们所说所做的是很久以前所说所做的事——觉得我们很久以前曾被同样的面孔、同样的事物、同样的环境围绕——觉得我们很清楚再往下要说些什么,仿佛我们突然记起这一切一样!我一生中,再没有比他说那番话之前对这种神秘现象感受得更为深刻了。
  我暂时告别了米考伯先生,请他替我问候他家人。我离开时,他又重那样坐着拿起了笔,脑袋在硬衬领里晃动,以便于写。这时,我分明地感到,自他干了这一行来,我和他之间便插入了某种东西,使我们不再能像过去那样彼此理解,也把我们谈话的性质完全改变了。
  那个古老雅致的客厅里没有人,却留下希普太太在什么地方的踪迹。我向仍然属于爱妮丝的房里看去。我看到她坐在火炉边,在属于她的一张书桌旁写东西。
  由于我挡住了亮,她便抬起头来看。她那专注的脸上发生了悦人的变化,被她亲切问候和欢迎又多么令人开心呀!“啊,爱妮丝!”我们并肩坐下时,我说道;“我近来真想念你!”
  “真的?”她马上说道,“又想念了!那么快吗?”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爱妮丝,我似乎缺少一种我应有的精神。在这里的那些快乐的往日里,你总那么经常为我出主意,而我也那么自然而然就来向你求教,求助,我的确认为我缺少那种东西。”
  “那是什么呢?”爱妮丝高高兴兴地说道。
  “我不知道它确切叫什么,”我答道,“我想我算得诚恳和有毅力吧?”
  “我相信是的。”爱妮丝说道。
  “也还有忍耐力吧,爱妮丝?”我有点迟疑地说道。
  “对呀,”爱妮丝笑着回答道,“很对呀。”
  “可是,”我说道,“我却那么伤心,那么忧愁,那么缺乏自信心,那么优柔寡断,我知道我一定缺少——我可以称其为——某种信赖吗?”
  “不妨那么说,如果你愿意的话。”爱妮丝说道。
  “行!”我马上说道,“喏,你来到伦敦,我信赖你,我立刻就有了目的,也有了办法。我失去了它,我来到这里就马上发觉我的变化了。进到这个房间以后,我的苦恼仍然环绕我,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种力量支配着我,使我变化,哦,这种力量把我变得好多了!那是什么呢?你的秘诀是什么呢,爱妮丝?”
  她低下头,看着火。
  “还是那个老故事。”我说道,“当我说无论过去在小事上还是现在在大事上都一样时,千万别笑。我旧时的烦恼纯属胡闹,现在的却是真正的;不过,任何时候我不在我异姓妹妹身边——”
  爱妮丝抬起了头,仰起那么圣洁的脸,把她的手伸给我。
  我吻了她的手。
  “爱妮丝,不管什么时候,没有你在一开始时指导我、纠正我,我就像失了理智一样,陷入困境。我终于来到你这儿时,就和我一向做的那样,我得到了平安和幸福。现在,我像疲倦的游子回到了家,感到像幸福地休息着一样!”
  我所说的对我感触极深,使我那么真切地被感动。我声音渐弱,我捂起脸哭了。我写下真实的这一切。无论我当时心底多么矛盾,多么冲突(我们许多人都难免这样);无论我过去怎样可以大不相同而要好许多;无论我做过些怎么样有违我良心的事;我都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是,当我感受到爱妮丝在我身旁的那种宁静祥和时,我是十分真挚的。
  爱妮丝用她那妹妹一样的宁静态度,用她那明亮的双眼,用她那柔美的声音,用她那可爱的详和神态(这神态在很久以前就使她的住处完全成了我的圣地),很快就使我摆脱了这脆弱,并引我说出我们分别后发生的一切。
  “再没一个字可说了,爱妮丝。”我讲完了我的知心话后说道,“喏,我完全信赖你。”
  “不过,你不应该信赖我,特洛伍德。”爱妮丝愉快地微笑着说道,“你应该信赖另一个人。”
  “信赖朵拉?”我说道。
  “当然。”
  “哦,我还没说起,爱妮丝。”我有点不安地说道,“很难——我决不愿说很难信赖朵拉,因为她是纯真的化身——可是很难——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爱妮丝。她是个胆怯软弱的小小人儿,容易受惊,容易害怕。她父亲去世前,我觉得应当向她说明时——只要你不嫌烦,我可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把有关我公布我的贫困、谈到烹饪学、家政帐本、等等,一一告诉了爱妮丝。
  “哦,特洛伍德!”她微笑着劝道,“你还是那么莽撞!虽然你是诚心诚意地努力谋生,但没必要让一个胆怯软弱的可爱的天真女孩吃惊呀。可怜的朵拉!”
  我从没听过有人像她这么说话时声音会那么亲切、那么富于宽容仁慈。我好像看见她赞赏地热情拥抱着朵拉,她用那体贴呵护的态度对我粗暴吓唬了那小心肝儿的行为予以无言责备。我好像看见朵拉偎依在爱妮丝身边,满脸迷人的天真烂漫,一面感谢爱妮丝,一面假意告我状,用她那种幼稚的天真方式表示对我的爱。
  我非常感激爱妮丝,也很敬佩她!我在一片光明的前景中看到她们俩在一起,成了极亲密的闺友。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爱妮丝?”我看了一会儿火以后问道,“我要怎么做才算对呢?”
  “我觉得,”爱妮丝说道,“应当采取正当途径,给那两位小姐写信。你难道不认为任何秘密方式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如果你这么认为,就是的。”我说道。
  “我并没有资格对这类事做什么定论,”爱妮丝神色谦虚而游疑地说道,“不过我的确觉得——总之,我觉的,你那种鬼祟作法不像你的为人呢。”
  “像我的为人?我怕你对我估计过高吧,爱妮丝。”我说道。
  “不像你的为人,就你性格的坦白而言,”她马上说道,“因此我一定写信给那两位小姐。我一定尽可能坦白地把一切经过都向她们开诚布公。我一定请她们允许我有时能造访她们府上。考虑到你还年轻,又正在努力谋求出路,我想我完全可以说你愿意接受她们向你提出的任何条件。我一定请求她们不要不问朵拉的意见就拒绝你的请求,还要请她们在她们认为合适的时候和朵拉讨论这问题。我一定不操之过急,”爱妮丝温和地说道,“或要求太多。我一定信赖我的忠诚和毅力——还有朵拉。”
  “可是,如果她们和朵拉谈话时又把她吓唬了呢,爱妮丝。”我说道,“而且如果朵拉只是哭,却不肯说我呢!”
  “会那样吗?”爱妮丝仍一脸温厚体贴的样子问道。
  “上帝保佑她,她像一只鸟一样容易受惊吓。”我说道,“很可能!或者万一那两位斯宾罗小姐——那种上岁数的女人有时是很孤怪的呀——不是可以谈这种话的人呢”。
  “我认为,特洛伍德,”爱妮丝抬起她那柔和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不用考虑那些。只要考虑这样做是否得体;
  如果是,就去做,也许这样好些。”
  对这问题,我不再持什么怀疑。那一整个下午,我怀着轻松的心和责任重大的感觉,着手起草这封信;为了这一重要目的,爱妮丝把她的书桌让给我。可是我得先下楼去看威克费尔德先生和尤来亚·希普。
  我在花园里新建的一所有泥灰气的事务所里发现了尤来亚;在大量的书籍和文件中,他显得格外丑陋。他还是做出那样低三下四的样子接待我,谎称并没听米考伯先生说到我来了的消息;这谎话可没法让我相信。他陪我去威克费尔德的房间,现在这房间只不是旧日的一个影子了。为了那位新合伙人之便,各种设备都被撤掉了。威克费尔德先生和我寒暄时,那位新合伙人就站在火炉前烤他的背,用那瘦骨嶙峋的手刮下巴。
  “在你在坎特伯雷期间,特洛伍德,你住在我们这儿吧?”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一面不断用眼神征求尤来亚的同意。
  “有房间给我住吗?”我说道。
  “当然,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先生,不过那称呼总来得那么自然,”尤来亚说道,“如果你觉得合意,我愿意把你过去的房间让出来。”
  “不,不,”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何必又麻烦你?还有一间房。还有一间房。”
  “哦,不过你知道,”尤来亚露出牙笑着说道,“我的确很高兴呀!”
  总之,我说我要就住另一间房,要就不住,于是就定下我住另一个房间。向这两个合伙人说过晚饭时再见后,我又回到楼上。
  我本希望只有爱妮丝在那。可是希普太太却请求允许她带着她的编织活坐在火炉边,她的借口是按那时的风向,这间房比客厅或饭厅都更宜于她的痛风症。虽然哪怕要我把她交给大教堂顶部的寒风我也不会怜惜,我却不能不表示点人情,还向她友好地行礼。
  “我卑贱地感谢,先生,”在回答我问候时,希普太太说道,“我还过得去。我没什么可以夸口的。如果能看着我的尤来亚成家立业,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你觉得我的尤来亚看上去还好吗,先生?”
  我觉得他看上去和以前一样令人憎厌。于是我说我看不出他身体有什么不同。
  “哦,你不觉得他有所不同了吗?”希普太太说道,“我不得不卑贱地请你饶恕,在这一点上我和你的看法不同。你看不出他瘦了一些吗?”
  “并不比以前更瘦呀。”我答道。
  “你看不出!”希普太太说道,“不过,你不是用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他的呀。”
  当他母亲和我四目相对时,我觉得她的眼光,虽然对她儿子是慈祥的,对别人却是凶狠的。我相信她母子是彼此关注的。她的眼光滑过我而转向了爱妮丝。
  “你看不出他有一点消瘦和憔悴吗,威克费尔德小姐?”希普太太问道。
  “不。”爱妮丝平静地做着针线说道,“你太关心他了。他很好呀。”
  希普太太一面用鼻子大大抽了口气,一面重新编织手里的活。
  她根本就没离开过,片刻也没有。我来得很早,离吃晚饭还有3、4个钟头呢;可她就坐在那里,像计时的沙漏漏沙那样单调刻板地一下一下动她的编织针。她坐在火炉的一边,我坐在炉前的书桌边,在另一边,我这边过去点是爱妮丝坐着。我悠悠考虑着我那封信。无论什么时候我抬起眼来,总看到爱妮丝那沉思的脸上挂着天使般的表情在鼓励我,我也感到那险恶的目光从我身上滑到她身上,再回到我身上,然后才偷偷落到那编织上。她编织的是什么捞什子,由于我在这门技术上没做研究,我说不出;不过那看上去像张网。当她用像中国筷子一样的编织针工作时,她在炉火映照下就像一个丑恶的女妖,虽然还受着她对面那个光明的天使的挟制,却已准备随时撒出手中的网。
  吃晚饭时,她还是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继续监视着。晚饭后,她的儿子接了她的岗。当只剩下威克费尔德先生和他和我时,他一面扭动身子,一面斜睇我,使我忍无可忍。在休息室里,又有那个母亲在那里编织、监视。爱妮丝唱歌或弹琴时,那个母亲就总坐在钢琴边。有一次,她指定弹一只曲子,并说他的尤来亚特钟爱这只曲子——而这时他却坐在那儿打了个大呵欠;她不时转身看看他,又对爱妮丝说他如何对这音乐高兴得手舞足蹈。她不说话则罢,但一开口,就要说到他(我不相信她说过别的)。我明白,这是指派给她的任务。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就寝时分。看到那对母子像两只大蝙蝠那样俯临着这个住宅,用它们凶恶的形体遮得这幅房子黑黑的,我感到非常不安。我宁愿陪着那编织什么的待在楼下也不想去睡了。我几乎没睡什么。第二天,编织和监视又开始,并持续了一整天。
  我得不到和爱妮丝谈十分钟话的时间。我只好把我的信给她看。我请她陪我出去散步,可希普太太不断抱怨说她的痛风更厉害了。爱妮丝便善意地留在屋里陪她。近黄昏时,我一个人走出去,默默想着我应该怎么办,是否应把尤来亚·希普在伦敦对我说过的话继续向爱妮丝隐瞒;因为这问题又使我非常不安了。
  我在有一条很好的人行道的兰斯格大路上散步。我还没完全走出镇,就听背后有人在暮色中喊我。那踉跄而来的身影,那窄窄的外衣,都不会被看错。我停下来,尤来亚就追了上来。
  “嘿?”我说道。
  “你走得真快!”他说道,“我腿虽然长,可追你也很吃力呢。”
  “你去哪儿?”我说道。
  “我想赶上你呢,科波菲尔少爷,希望你肯赏给我一个和旧友一起散步的快乐。”他说着,又不知是友好还是嘲讽地扭了下身子,然后合上了我的步子跟在我身边。
  “尤来亚,”我沉默了一会后,尽可能客气地说道。
  “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
  “对你说实话,你不要不高兴,我所以一个人出来散步,就是被人陪伴得太多了。”
  他斜乜了我一眼,很勉强地微笑着说道:“你指的是我母亲痫?”
  “不错,我说的就是她。”我说道。
  “啊!不过,你知道,我们是那么卑贱。”他马上说道。
  “我们也非常明白我们的卑贱,所以我们必须小心翼翼,以防被不那么卑贱的人推到墙上去。在爱情方面,一切战略都是正当的呀,先生。”
  他把他的大手抬到可以触到他下巴的地方搓着,一面轻声冷笑。我觉得他那样子很像一头凶狠的大狒狒。
  “你知道,”他仍然用那副令人不快的样子冷笑着对我说道,“你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对手,科波菲尔少爷。你一直就是的,你知道。”
  “就为了我,你派人监视她,使她的家也不像一个家了吗?”我说道。
  “哦,科波菲尔少爷!这话很苛刻呀。”他答道。
  “你可以用任何话来解释我的意思。”我说道,“你和我一样明白我的意思是什么,尤来亚。”
  “哦,不!你应当说出来。”他说道,“哦,真的!我没法明白。”
  “你以为,”为了爱妮丝,我只好强忍着,依旧尽可能温和平静地说道,“我除了把威克费尔德小姐看作很亲的姊妹,还有别的意思吗?”
  “嗨,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道,“你知道我没回答这问题的义务。也许你不会,你知道。可反过来说,你知道,你也许会!”
  我从没见过像他的那样卑鄙奸狡的脸,也从没见过其它像他的那样没一根睫毛遮挡的眼睛。
  “那么,唉!”我说道,“为了威克费尔德小姐——”
  “我的爱妮丝!”他令人憎恶地那样造作地扭动着叫道,“请称她为爱妮丝吧,科波菲尔少爷!”
  “为了爱妮丝·威克费尔德——愿上帝保佑她!”
  “谢谢你的祝福,科波菲尔少爷!”他插嘴道。
  “我告诉你吧。在其它任何情况下,我宁愿告诉杰克·凯奇也不愿告诉你的。”
  “告诉谁,先生。”尤来亚伸长脖子手挡住耳背问道。
  “告诉刽子手,”我回答道,“最想不到的人”——可他本人那副丑样让人觉得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我已经和另一位年轻的小姐订婚了。我希望这消息能让你快活。”
  “你敢发誓?”尤来亚说道。
  我正要气愤地去按他要求的去做以证实我的话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使劲推了一下。
  “哦,科波菲尔少爷,”他说道,“在我睡在你起居室的火炉前的那晚,也是我使你非常不自在的那晚,当我把心里话说出来时,如果你也肯把你的心里话告诉了我,那我就不会生疑心了。既然如此,我自然马上叫母亲走开。这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我知道,你会宽恕这因爱情而生的戒备之心的,对不对?太遗憾了,科波菲尔少爷,你不屑于对我的信任予以回报。我当然给了你所有的机会,只是你从不屑于像我希望的那样对待我。我知道,你从来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地喜欢我!”
  他不住地用他鱼一样潮乎乎的手指捏我的手,我尽可能想不失礼貌地把手抽出来却办不到。他把我的手拽进他那深紫色外套的袖子下,我几乎身不由己地和他手挽手往前走了。
  “我们回去吧?”尤来亚说着把我拉向市镇。镇的上空被初升的明月照得亮亮的,远远近近的窗子都镀上了一层银光。
  “在把这问题放下前,你应当明白。”相当长一段沉默后,我说道,“我相信,爱妮丝·威克费尔德像月亮一样,远远凌于你之上,远远在你一切希望之外!”
  “她很安静,是不是?”尤来亚说道,“非常至极!喏,说实话,科波菲尔少爷,你从没像我喜欢你那样地喜欢我。你觉得我彻头彻尾的卑贱吧?对这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我不喜欢人自轻自贱地说自己卑贱,”我答道,“也不喜欢人自认为什么别的。”
  “行了!”尤来亚说道。月光中,他显得软弱而苍白,“难道我不知道吗?不过,你很少能想到一个处于我这种地位的人实实在在的卑贱,科波菲尔少爷!我父亲和我都是在慈善机构办的男校受的教育,我母亲也是在一个慈善机构长大的。他们从早到晚都教我谦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了。我们对这个得谦卑,对那个得谦卑;在这里脱帽,在那里鞠躬,永远明白自己卑贱的地位,在比我们高贵的人面前自卑。我们的头上有那么多人!父亲由于谦卑得到班长奖章。我也是那样。父亲由于谦卑而成为教会的低级职员。在上等人中间,他被人称为恪守规矩的人,所以他被他们提拔。要谦卑,尤来亚,父亲对我说道,‘你就可以得到提拔了。这就是你和我在学校中不断受到的教诲,也是最易领会的。要谦卑,’父亲说道,‘你就能行得通!’实际上这也不坏呀!”
  我第一次悟到,原来这种挂庄嘴边令人讨厌的虚伪的谦卑是家传。我已见到了它的果实,却从没想到那种子。
  “我很年轻时,”尤来亚说道,“我就知道谦卑的作用了,我也开始身体力行。我拼命忍受屈辱。在求学方面,我也停留在谦卑程度,我说‘别冒尖了!’你主动提出教我拉丁文时,其实我比你懂得还多。人们喜欢高于你,父亲说过,‘你就呆在下面吧。’至今,我很卑贱,科波菲尔少爷,不过我已经得到一点权力了!”
  当我在月光下看他脸时,我明白他说这番话是要我知道:他决心用权力对他自己做补偿了。我从来没有对他的卑鄙、狡猾、阴毒有过半点怀疑,但我现在才完全领悟到,那种卑劣残忍的恨乃由早年长期的压抑中滋生。
  他的自白总算有了令他满意的结果,他便收回了他的手而把它们放到下巴下去爱抚他自己。一旦脱离了他,我决定不再靠近他;于是我们一起走回去,一路却再不说什么。
  使他兴高采烈的不知是我告诉他的那消息,还是他在回顾这一切时得到的满足感;不过他的情绪被某种力量振作了。吃饭时,他比平常说得多;他问他母亲——我们一回家,她就下了岗——他是否已到了结婚的年龄;他那么朝爱妮丝看、我恨不能舍弃一切去换得击倒他的许可。
  晚饭后,只剩下我们三个男人时,他更大胆了。他酒喝得很少,几乎就没喝什么。我猜,他不过是因为得意而显得昏头昏脑、如痴如醉了;而我在场则或许更让他想摆显摆显了。
  我在昨天就看出了,他尽量劝诱威克费尔德先生喝酒;我也领会了爱妮丝离开时向我使的眼神,因此我限定自己只能喝一杯,然后就建议我们去她那儿。本来我今天也是要那样做的;可是尤来亚抢在我前面了。
  “我们现在的客人太稀罕了,先生,”他向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和他对比那么强烈的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我建议再用两杯酒向他表示欢迎,如果你没异议的话。科波菲尔先生,祝你健康和幸福!”
  他向我伸过手,我对其不得不作提起的表示;我又怀着完全不同的感情、握住他的合伙人——那个忧郁的老人——
  的手。
  “嘿,合伙人,”尤来亚说道,“如果我可以斗胆,那就请你领我们为科波菲尔的亲人们干上几杯吧!”
  威克费尔德先生怎样一连两次举杯祝福我姨奶奶、狄克先生、博士院和尤来亚;他怎样感到自己的软弱以及想改正这点的徒劳;他怎样庄为尤来亚的行为羞耻却又不得不对其妥协的重重矛盾中挣扎,尤来亚怎样显然得意地扭来扭去,把他向我炫耀;这一切我都略去不谈。眼前这一切令我心烦,我的手也不愿再往下写了。
  “嘿,合伙人!”尤来亚终于说道,“我要再为一个人干杯,我卑贱地请你斟满酒杯,因为我把她看作她那性别中最神圣的。”
  她父亲拿着空杯。我看到他放下杯,看着和她那么酷肖的画像,把手放到前额上退回到他的扶手椅上坐下。
  “我是个卑贱的人,没有资格祝她健康,”尤来亚继续说道,“不过我敬佩她——崇拜她。”
  我觉得,她白发父亲身体上所感受的痛苦并不比我当时见到那从他握紧的手上表现出的精神痛苦更大。
  “爱妮丝,”尤来亚不是不在乎威克费尔德先生,就是不知道他手的动作的意义,竟说道,“爱妮丝·威克费尔德是她那性别中最神圣的,我可以放心地这么说。我可以当着朋友们这样大胆说吗?诚然,做她的父亲是令人骄傲的,可是做她的丈夫——”
  她父亲叫了一声,从桌旁站了起来,我真希望不再会听到那样一种叫声了。
  “怎么了?”尤来亚面色变成死灰色,他叫道,“我希望,威克费尔德先生,你没疯吧?如果我说,我有使你的爱妮丝变成我的爱妮丝的野心,那我也有和别人同样的权利呀。我有比别人更大的权利呀!”
  我抱住威克费尔德,用我想得出的一切话,特别提醒他对爱妮丝的爱心,来乞求他冷静一点。当时他发了狂,撕抓头发,打脑袋,用力把我推开,用力挣扎,不作任何回答,不朝任何人看,也为了他都不知道的什么理由挣扎着。他睁大两只眼睛,脸都扭曲得变了形,看起来真可怕。
  我激动万分,语无伦次地恳求他别这样疯狂了,求他听我说的话。我请求他想到爱妮丝,想到我和爱妮丝的关系,回想一下爱妮丝是怎样和我一起长大的,我如何尊敬她、爱慕她,她又怎样是他的骄傲和快乐。我努力把她的一切都描述给他听,我甚至责备他不够坚定而会让她知道这种情况。也许是我的话多少有点效、也许是他的狂热已渲泄尽,渐渐地,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也开始朝我看了——开始如看陌生人一样,继而眼光中流露出似曾相识的神色。终于,他说道:“我知道,特洛伍德!我亲爱的孩子和你——我知道!不过,看他呀!”
  他指着尤来亚。那家伙缩在一个角落里,目瞪口呆,面色如土,他计算错了,失算了。
  “看那个虐待我的人,”他说道,“在他面前,我一点一点地放弃了名字和名誉、和平和宁静、住宅和家庭。”
  “我为你保全了你的名字和名誉、你的和平和宁静、你的住宅和家庭。”尤来亚怏怏地说道,神色有些惊恐、认输和退让的表示了,“别犯胡涂了,威克费尔德先生。如果我做事稍稍过了头,使你不能再忍了,我想我可以退回去吧?那也没什么妨害呀。”
  “我寻求每个人单纯的动机,”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我使他本着谋利的动机和我合伙,我为这样做高兴。可是,看他是什么样的——哦,看他是什么样的!”
  “你最好拦住他,科波菲尔,如果你能的话,”尤来亚用他长长的食指指着我叫道,“他就要说出一种——听我说——
  一种他事后后悔说过而你也觉得不该听的话了!”
  “我什么都要说!”威克费尔德先生绝望地喊道,“既然我受你控制,我为什么又不能受别人控制呢?”
  “听着!我告诉你!”尤来亚继续警告我说道,“如果你不拦住他的嘴,你就不是他的朋友了!威克费尔德先生,你为什么不能受别人控制呢?因为你有一个女儿。你和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是不是?别惊动睡着的狗——谁要去惊动?我可不想。你没看到我尽可能地谦卑吗?告诉你,如果我说得太多了,我感到抱歉。你还要怎么样呢,先生?”
  “哦,特洛伍德,特洛伍德!”威克费尔德先生绞着手叫道,“从我第一次在这个家里看到你以后,我已没落成什么样了呀!那时,我已经走下坡路了;可从那以后起,我走的路实在太可怕了!软弱的放任把我毁了。在记忆上放任我自己,在疏忽上放任我自己。我对孩子母亲抱的天性的悲哀成了病态,我对孩子抱的天性的爱心成了病态。我把我接触过的一切都传染了。我已把灾难带给我非常心爱的人了,我知道——你知道!我以为我能真心爱世界上某个人而不爱其他人;我以为我能真心悲哀痛悼世界上某个人而不关心其他悲痛者的悲哀。于是,我歪曲了我的人生信条。我使我自己那颗病态怯懦的心痛苦,而它也使我痛苦。我的悲伤是卑劣的,我的爱心是卑劣的,我想逃避二者的暗黑那一面的苦凄也尼卑劣的,哦,看我这颓废样儿,恨我吧,抛开我吧!”
  他倒在一张椅子上,无力地呜咽。他刚才迸发的兴奋渐渐离开了他。尤来亚从他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一时胡涂说了些什么,”威克费尔德先生伸出手,好像求我别责怪他一样地说道。“他知道得最清楚,”他指着尤来亚说道,“因为他总在我身边给我出坏点子。你知道,他是我脖子上的磨石。你看到他在我家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我事务所里的作派了。你刚才听到他说的话了。我还要再说什么呢!”
  “你不要再说什么了,连这么多的一半也不要说!你根本就不用说什么,”尤来亚半反抗半乞求地说道,“如果不是喝多了,你本不会这么说的。明天,你可以再想想,先生。如果我说了太多,或多得超出了我的本意,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并不会坚持我说的呀!”
  门开了,脸上没一点血色的爱妮丝悄悄走了进来,搂住威克费尔德先生的脖子说道,“爸爸,你不舒服了。跟我来吧!”他把头倚在她肩上,好像感到十分羞惭地和她一起走了出去。她的眼光和我的眼光只相遇了一下,但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出她已明白发生的一切了。
  “我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可是没什么,明天我就会和他和好。这也是为了他的利益。我谦卑地关心着他的利益。”
  我没理睬就上楼去了,来到以往在我读书时爱妮丝常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那个房间。深夜之前,没人来到我身边。我拿起一本书,努力往下读。我听见钟敲12点了,我还读,可我不知道我读的是什么。这时爱妮丝轻轻碰了我一下。
  “明天一早你就走了,特洛伍德!现在我们就说声再见吧!”
  她哭过,可她的脸那时是那么平静,那么美丽。
  “愿上天保佑你!”她说着把手伸给我。
  “最亲爱的爱妮丝!”我回答道,“我知道你不要我谈到今天晚上的事——不过,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可想吗?”
  “有上帝可以信托!”她答道。
  “我——我只带着我的可怜的苦恼来看你,什么也做不了吗?”
  “你已经大大减轻了我的烦恼。”她答道。“亲爱的特洛伍德,没什么可做的了。”
  “亲爱的爱妮丝,”我说道,“你所富有的正是我所缺乏的——善良,果断,一切高贵的品质——由我来为你担忧或做你指导,这实在是不自量力;可你知道我多么爱你,欠你多少恩惠。你永远不会为了一种错误的孝心而牺牲你自己吧?爱妮丝?”
  她这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动,她把手从我手里抽出,人往后退了一步。
  “请你说你没那种想法,亲爱的爱妮丝!比妹妹还亲爱的!想一想你那具有宝贵禀赋的心智,想想你那宝贵的爱心!”
  哦,很久很久以后,那带着不惊、不怪、不恨的表情的脸都时常在我眼前浮现。哦,很久很久以后,我都看见当时她那表情变为甜甜的微笑。她带着那笑脸告诉我,说她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忧,然后她称我为哥哥,向我告别,就离去了。
  我在旅店门前上到马车里时,天色未明。就要动身时天才破晓。我坐在那里想着她时,从昼夜未分的光线下,在马车旁冒出了尤来亚的脑袋。
  “科波菲尔!”他抓着车顶铁条嗄声说道;“我相信,你在临去前听说我们之间并无间隙会很高兴。我去了他的房间,我们已完全和解了。嘿,我虽然卑贱,可我对他有用,你知道,他清醒时懂得他的利害关系!他毕竟还是挺讨人喜欢的人,科波菲尔少爷!”
  我克制了自己,说我为他已道歉了而感到高兴。
  “哦,当然!”尤来亚说道,“既然一个人是卑贱的,你知道,道歉又算什么呢?容易极了!我说!我猜,”他又扭了一下,“你摘过一只没熟的梨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想我摘过。”我答道。
  “我昨天晚上那么做了。”尤来亚说道,“可它早晚要熟的。
  只要小心。我可以等。”
  他大讲了一番客气,车夫上来后,他就下去了。据我所知,他吃着什么以抵御早晨阴冷的寒气。不过,他嘴那么动作着,好像梨已经熟了,他对着它咂舌头呢。
  第四十章 流浪的人儿
  在上一章我讲述了的家庭,在回到白金汉街当晚,我们又就此很认真谈论了一番。姨奶奶对那家人很挂念,谈话后,她抱着双臂,在屋里来回走了2个多钟头。她格外激动时,就总这么走来走去,而她这种踱步的时间就可表示她激动的程度。这一次,她是这样不安,竟感到有敞开卧室门的必要,这样她就可以从这间卧室的墙一直走到另一间卧室的墙了。狄克先生和我静静坐在火炉旁,她则沿着这定下的路线,迈着不变的步子,依着钟摆一样准确的规律,不断地走进走出。
  狄克先生外出就寝后,就剩下姨奶奶和我了,这时我便坐下给那两位老小姐写信。这时,姨奶奶走乏了,照例折起衣裙,在火炉边坐下。可她不像往常那样把杯子端在膝盖上坐着,而把杯子放在炉架上。她用右臂支着左胳膊肘,左手则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每次,我从我正埋头写的信上抬起眼来,总遇到她的眼睛。“我的心情很平静,我亲爱的,”她总点点头叫我安心,并这么说道,“不过,我有点不安和忧虑。”
  在她上床前,我由于太忙,竟没注意到她并没有动用炉架上的混合剂(她就是那么称那东西的)。我敲门告诉她我这一发现时,她比往常更慈祥地来到门前,可是她只说:“我今天晚上没心情吃它了,特洛。”然后摇摇头又进去了。
  早晨,她看了我给那两位老小姐写的信,她表示同意。我把信发出。再没别的事可做,只有尽量耐心地等待回信了。一个雪夜,我从博士家往回走,仍然还处于这种期待的状况中,那时我已这么期待了几乎一个星期了。
  那一天冷极了。一场刺骨的东北风已刮了一些时候,现在风和白昼一起沉下去了,开始下起了雪。我记得,雪大片大片地下,不断地下,积得很厚。听不出车轮声和脚步声了,仿佛街上铺了厚厚一层羽毛。
  在那样一个夜里,我自然走最近的路回家。最近的路就是穿过圣马丁教堂巷。使那地方得名的那教堂当时所占的面积比较小些;由于空地不多,这条巷子弯弯曲曲地通往斯特兰街。经过立着圆柱的台阶时,我在拐角处看到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也朝我看看,然后就从那条窄窄的胡同走了,看不见了。我认得它。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它。可我记不起是在哪里了。因为它,我产生了一种联想而心有所触。可是看到它时我正在想着别的什么,所以那联想就变得混乱了。
  在教堂的台阶上,有一个佝偻的人影,这人正把背着的东西往雪地上放并加以整理;我在看见那张脸的同时也看见了这人。我不觉得我在惊诧中曾停下来,可是,当我往前走时,不管怎样,他站了起来,转过身朝我走来。我和皮果提先生面对面站住了。
  这时,我记起了那张脸。那是马莎,那天晚上在厨房里,爱米丽就是把钱给她的。马莎·恩德尔——汉姆这么告诉我来着,就是拿所有沉入海底的珍宝来换,他皮果提先生也不愿看到他的外甥女和这女人在一起。
  我们亲热地握手,一开始我们谁也说不出话来。
  “卫少爷!”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看到你我就高兴,少爷。碰见得好呀,碰见得好呀!”
  “碰见得好呀,我亲爱的老朋友!”我说。
  “我本想今晚去找你,少爷,”他说道,“可我知道你姨奶奶住在你那儿——因为我去雅茅斯时到你那里去过——我就怕太晚了。我应该在明天离开前,一大早去看你呢,少爷。”
  “又要走?”我说道。
  “是呀,少爷,”他耐心地摇摇头说道,“我明天走。”
  “你刚才要去哪儿?”我问道。
  “嘿!”他抖着他长发上的雪说道,“我要去一个地方过夜。”
  在那时,有一个马厩的院子,其侧门可通金十字架旅店;那家旅店于我是很值得纪念的,因为和他的不幸有关。这院子就在我们站着的地方对面。我指了指那个门,挽起他胳膊走去。马厩院外有两、三家酒店开着门,我朝一间看去,里面很空,炉火红红的,我就带他进了这家。
  在灯光下我看他,我看出不仅他的头发又长又乱,他的脸也被阳光晒得黑黑的。他的头发比以前白,脸上和额上的皱纹比以前深,在各种天气下有走漂泊的经历给他打上了烙印,可他看上去很健康,像一个心怀坚定目的的人,没什么能使他疲乏。他把帽子上和衣上的雪抖落,我则在这时暗自作上述的观察。当他背朝我们进来的门口,面对我在桌边坐下时,又伸出粗糙的手和我热情的握手。
  “我要告诉你,卫少爷,”他说道——“我去过的所有地方和我听到的所有的话。我走了很远,但我们听到的很少;不过,我都要告诉你。”
  我打铃叫了一种热的饮料。他不肯喝比麦酒更强烈的东西。麦酒端上来放在火上热时,他坐在那里思索开了。他的表情是一种纯净凝重的严肃庄重,使我不敢加以惊动。
  “当她是个小孩的时候,”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时,他抬起头说道,“她常对我谈许多有关海的事,谈到艳阳高照下海水蓝蓝的港口。我那时想,也许她父亲是淹死的,所以她才老那么想。我不懂,你知道,也许她相信——或者希望——
  他已经漂到那种四季花开、一片光明的国土上去了。”
  “这可以说是一种幼稚的幻想。”我接过来说道。
  “当她——失踪时,”皮果提先生说道,“我心里就想,他准是带她去那些国家。我心里明白,他一定对她大谈那些地方的好处,她会怎样在那里成为夫人,他怎样先用这类话使她听从他。我们见了他母亲后,我就确知我猜中了。我经过海峡去法国,在那里登岸,就像我是从天上掉下去的一样。
  我看见门动了一下,雪飘了进来。我看见门又动了一点,一只手轻轻伸进来插在那儿,使门关不上了。
  “我找到一个英国人,一个有权势的人,”皮果提先生说道,“我告诉他我正在找我的外甥女。他给我办了一些通行必需的文件——我不太清楚那叫什么——还要给我钱,不过我婉谢了。为了这事,我真感谢他!‘我已在你去之前写了信,’他对我说道。‘我还要对许多去那儿的人说,对许多当你一个人去远处时会认识的人说。’我尽可能地谢谢了他,然后就穿过了法国。”
  “就你一个人,而且步行?”我说道。
  “大部分是步行,”他答道。“有时和去市场的人一起搭货车,有时坐空的马车。每天走许多英里,还时常和去看朋友的可怜的大兵那类人结伴而行。我不能对他说话,”皮果提先生说道,“他也不能对我讲话,但我们仍是那尘沙飞扬的大路上的旅伴。”
  我从他那亲切的口气中可以得知那情形。
  “我每到一个市镇,就去旅店,”他继续说道,“在院子里等着有懂英国话的人出现,一般总不会白等。于是,我就说我在找我的外甥女,他们便告诉我在旅店里住着哪些上等人,我就守在那里,看进进出出像是她的人。一旦知道不是爱米丽,我又往前走。渐渐地,我又走到一个村庄,来到穷人中间,我发现他们理解我。他们总要我在他们门口停下,给我拿各种吃喝的东西,告诉我睡觉安歇的地方,我看到许多女人,卫少爷,她们有和爱米丽年岁差不多的女儿;她们就在村外的十字架旁等着,也那样款待我。有一些女人的女儿死了。那些母亲对我真是好得没法说!”
  门外是马莎。我很清楚地看到她憔悴的脸上那聚精会神听的神情。我怕他回过头去也看见她。
  “他们常把他们的小孩——尤其是女儿”——皮果提先生说道,“放到我膝盖上;黑夜来到时,我常坐在他们家门前,好像他们就是我那亲爱的孩子。哦!我的宝贝呀!”
  他忍不出大放悲声,伤心地呜咽起来。我把我颤抖的手放在他捂着脸的手上。“谢谢你,少爷,”他说道,“别担心。”
  过了一小会,他把手移开放进怀里,继续放下叙述。
  “早晨,”他说道,“他们常陪我走1、2里路,分手时,我说:‘我万分感激你们!上帝保佑你们!’他们总像能听懂一样,并且非常友好地回答呢。最后,我走到海边了。你想得到,像我这么一个航海的人要设法去意大利并不是难事。我到了那里,还是像先前那样流浪。人们还是那么好地对待我。若不是我听说她在瑞士的山里,我就会一个镇一个镇地走遍意大利这个国家了。一个认识他那仆人的人看见他们三个都在那里,还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旅行,以及在什么地方。卫少爷,我披星戴月地朝那些大山走去。那些山好像总离我很远,可我一个劲走去。终于,我赶上那些大山,翻过了它们。当我接近我听说的那地方时,开始想:看见她时,我该怎么办?’”
  那张聚精会神的脸依然在门前俯着,似乎对夜里寒冷的空气毫无感觉;她用双手向我乞求,求我不要把门关上。
  “我从没怀疑过她,”皮果提先生说道,“不!一点也不!只让她看看我的脸,只让她听听我的声音,只让我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使她想起她抛弃的那个家,她的孩提时代——哪怕她已成了贵夫人,她也会俯在我脚前的!我很知道这点。我在梦中多次听见她叫‘舅舅啊,也梦见她倒在我面前如同死去了一样。我在梦中多次把她抱起来,对她低声说:‘爱米丽,我亲爱的,我带来了宽恕,还要领你回家!’”
  他停下来,摇摇头,然后叹了口气,又往下说。
  “现在我不在乎他了。爱米丽就是一切。我买身乡下衣服准备给她穿,我知道,一日我找到她,她就要跟着我去走那些石头路,我去哪,她也会去哪,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再离开我了。让她穿上那身衣服,丢掉她当时穿的——再挽起她胳膊,踏上归家的旅程——有时会在途中停下,医治她受伤的双足和伤得更重的那颗心——我当时一心想的就是这些。我相信我不会看他一眼。可是,卫少爷,又不成——还是不成!我去晚了,他们已经走了。去了哪儿,我打听不到。有的说这里,有的说那里。我走到这里,又走到那里,可是没找到我的爱米丽,于是我就往家走。”
  “回来多久了?”我问道。
  “大约4天了,”皮果提先生说道,“天黑以后,我看到了那条旧船,也看到在窗口点燃的灯。我走近它,并从窗子往里看,就看到忠实的高米芝太太按我们约定的那样独自坐在火炉边。我在外边叫道,‘别怕哟!是丹呀!’于是我就走进去。我从没料到,那条老船会变得那么令人感到生疏!”
  他从怀里一个口袋里,小心拿出一个装着两三封信或两三个小包的纸包放到桌子上。
  “这是在我走后不到一个星期来的第一封信,”他从包里拿出一封说道,“还附有一张五十镑的银行支票,包在一张纸里,写明是给我的,是夜里放到门下面的。她想不露出她的笔迹,可她瞒不了我。”
  他很耐烦很仔细地把那张支票照原样折好,放到一边。
  “这是2、3个月前来的,”他打开另一个纸包说道,“是给高米芝太太的。”他看了一眼又递给我,并低声说:“请读吧,少爷。”
  我读道:
  “哦!你看到这些字迹、并知道是出自我这有罪的手时,你会怎么想呢?可是千万,千万——不
  是为我,只是为了舅舅的好心,千万对我心软下来吧,哪怕只软那么一小会儿,千万,千万,对一个
  可怜的女孩发发慈悲,在一张纸上写出他好不好,在你们不再提到我之前,他说过我什么——晚上,在
  我回家的老时间,你看他的样子像是在思念一个他一直那么疼爱的人么。哦,我一想到这个,心就迸
  裂了!我向你跪下,乞求你,恳求你,别以我应得的严厉来对待我——我非常明白我是咎由自取的
  ——而对我宽容和仁慈以至把他的情形写一点点寄给我。你不要再叫我“小”了,你不要再用那已被
  我玷污的那名字来称呼我;不过,哦,听听我的苦恼,对我发发慈悲吧,我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的舅
  舅到底怎么样,把那情形写几句告诉我吧!
  亲爱的,如果你的心对我毫无所动——应当这
  样,我知道——可是,听清呀,如果你的心是毫不为之所动的,亲爱的,在你完全决定拒绝我这十分
  可怜的祈求前,问一问我最对不起的他吧,就是我要成为其妻的他!如果他好心到说你可以写点什么
  给我读——我想他会肯的,哦,我想他肯的,只要你问他的话;因为他从来都是十分勇敢和十分宽厚
  的——那么就告诉他(可是不要告诉别人),我在夜里听见刮风的声音时,总觉得那风是因为看到他和
  我舅舅后才这么忿忿地吹起来,要赶到上帝那里去控告我呢。告诉他,如果我明天会死(哦,如果我要死,我一定很高兴地去死!),我一定用我最后的话为他和舅舅祷告,用我最后的呼吸为他的快乐之
  家祷告!
  在这封信中也夹有一些钱。五镑。像前一笔一样也没被动过,他照样折好。回信的地址也被做了详细说明。这些说明虽然透露了几个中间人,对她所隐藏的地方却仍难做任何肯定推断,不过可以知道,她很可能是从据说见到过她的地方写来的。
  “寄过什么回信吗?”我问皮果提先生道。
  “由于高米芝太太对写字什么不在行,”他回答道,“少爷,汉姆便起草,由她抄了一份。他们告诉她我去外面找她了,还把我临走时的话告诉了她。”
  “你手里是另一封信吗?”我问道。
  “是钱,少爷,”皮果提打开一点说道,“十镑,你看。里面写道:‘一个忠实的朋友赠,’和第一次的一样。不过,第一次是放在门下,这次却是前天由邮局寄来的。我要照邮戳去找她了。”
  他把那邮戳给我看。那是上莱茵的一个小镇。他在雅茅斯找到一些知道那地方的外国商人,他们为他画了一张他看得懂的草图。他把那图在我们中间的桌上打开,然后一手托着下巴,用另一只手在图上指着他要走的路线。
  我问他汉姆可好,他摇摇头。
  “他尽可能地工作,”他说道,“在那一带,他的名声也好极了。谁都愿意帮助他,你知道,他也愿意帮助大家。没人听到过他抱怨什么。不过,我妹妹相信(别向外人说)这事把他心伤得很厉害呢。”
  “可怜的人,我相信是这样!”
  “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大卫少爷,”皮果提先生很阴郁地低声说道——“一点也不爱惜他的命一样。在险恶的天气里,有危险的活要干时,他总在那里。只要有冒险性的艰苦活计,他就抢在伙伴们前面。不过,他像孩子一样温顺。在雅茅斯,所有的孩子都认识他。”
  他心思重重地把所有的信收齐,用手抚平后放进原来的纸包里,小心地送到怀中,门外的脸消失了。我看到雪片依然飘进来,可是那里再没有什么了。
  “好!”他看着他的提包说道,“既然今晚见到了你,卫少爷,这对我太好了!我就在明天大清早走了。你看了我这里的一切东西,”他把手放在放那小纸包的地方,“我担心的是,把那些钱送还前,我会遇到什么不测。如果我死了那些钱丢失了,或被偷去了,或不管怎样不见了,他准以为我受了,我相信我就不会被另一个世界收容!我相信我必须回来!”
  他站起来,我也站起来;出门之前,我们又握手。
  “我要走1万英里,”他说道,“我要走到倒下咽气时,也要把那钱放在他跟前。如果我做到这一点,也找到了我的爱米丽,我就满足了。如果我没能找得她,也许她有一天会听到她的舅舅一直找她,找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如果我对她的为人了解没错的话,就这消息也足以让她最后仍然回到家了!”
  我们走入寒冷的夜色中,我看到那个孤单的身影从我们眼前溜走了。我忙找借口让他转过身,用谈话拖住他,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
  他提起多佛大道上一个旅店,他知道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干净简单的住处过夜。我陪他走过西敏寺桥,然后在苏里岸上分手。在我的想象中,当他重新踏上雪中那孤独的旅途时,一切都似乎为了向他表示敬意而变得寂静无声了。
  我回到旅店前,想起了那张脸。于是我急忙向四外寻找。它不在那里了。雪已掩没了我们刚才的足迹;只有我才踏过的足迹仍可见。我再转过身来,就连那新足迹也开始被掩盖了。雪下得很急。

  第三章

  ?第四十一章 朵拉的两个姑妈
  终于,两位老小姐的回信来了。她们向科波菲尔先生致意,并通知他说她们已对他的信进行了充分考虑,“为了双方的幸福”——我觉得这是种很可怕的说法,不仅仅因为她们把这种说法用于前面提到过的家庭争执上,还因为我已看出(一向如此)那种习惯说法是种花炮,易于爆炸而爆开后不留任何声色。那两位斯宾罗小姐说,对于科波菲尔先生信中提出的问题,她们认为“借通信方式”发表意见是不便的;如果科波菲尔先生肯在一定的日子里光临(如果他认为合适,和一密友同来),她们一定会高兴谈论那问题的。
  对这封来信,科波菲尔先生立刻恭恭敬敬地答复说,他一定在指定的时间去拜访两位斯宾罗小姐;并照她们的吩咐,由他的朋友,内院的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作陪。那封信发出后,科波菲尔先生就陷入神经极亢奋的状态,这状态一直持续到那日子到来。
  在这样一个重大的关头,失去了米尔斯小姐那样无比珍贵的帮助使我的不安更强烈。一向用种种方法让我苦恼的米尔斯先生——也可以说我认为他好像是那样的,反正两种说法没什么区别——把他那惹人讨厌的做派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竟突然想到要去印度。如果不是要让我为难,他干什么非去印度呢?的确,他和世界的任何其它地方都没什么关系,却和那个地方有很多关系。他全部投入了印度贸易,什么生意都做(我自己也曾做过金线披肩的象牙这类漂浮不定的梦);他年轻时在加尔各答住过,现在打算以侨民身份去那里。不过,我并不关心这点。可是这对他却那么举足轻重,所以他要去印度,朱丽亚得和他一起去;于是,朱丽亚就去乡下向亲属辞行;于是,那住宅就贴上了各种招帖,宣布招租或求售,家俱(包括轧布机等)也估价出让。这一来,我还没从上一次的打击下恢复,又受到一次地震袭击。
  在那个重要日子里穿什么呢?我拿不定主意。要穿得体面,又怕那两位斯宾罗小姐认为我轻浮,我在这两者间求中庸。姨奶奶对我最后的这决定很赞同。我们下楼时,狄克先生在特拉德尔和我身后扔出他的鞋,以示求大吉大利。
  虽然我知道特拉德尔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我和他那样亲密无间,但为那样一个特别需要小心的场合,我不能不为他有把头发梳得那么一根根竖起的习惯而生恨。那梳法使他有一种叫别人吃惊的神气,更别说那炉刷似的发型了。我担心我们会因那头发而背时。
  当我们往帕特尼走时,我很坦率地把这想法告诉了特拉德尔,并说如果他肯把他的头发梳得服贴点——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举起帽子把他的头发朝四面八方梳着,并说道,“再没能那样使我高兴的了。可它们不肯听话呀。”
  “不能把它们梳服贴些?”我说道。
  “不能,”特拉德尔说道,“什么也不能使它们那样。如果我在去帕特尼的路上在头上压了块五十磅的砝码,一旦把砝码去掉,它们又会竖起来。你想不出我的头发多么顽强,科波菲尔。我是一只十足的暴躁的豪猪。”
  我应当承认,我有点失望,但也为他的好脾性而倾倒。我告诉他我多么器重他的好性格,而且说他的头发一定把他性格中的固执全占去了,因为他一点也不固执。
  “哦!”特拉德尔笑着回答道,“说实话,我这不幸的头发实在是个很老的故事。我的婶婶对它们简直不能容忍,她说她老被它们弄得很生气。最初我和苏菲谈恋爱时,它们也挺惹麻烦的,非常!”
  “她也不喜欢过它们吗?”
  “她并没有,”特拉德尔回答道;“可她的大姐——就是那个美人——拿它们大开玩笑,我懂得。实际上,所有的姊妹们都嘲笑它们。”
  “很开心!”我说道。
  “是的,”特拉德尔神色很天真地说道,“大家把它当笑话。她们故意说苏菲把我的一绺头发藏在她书桌里,但她只好把那头发夹在一本紧紧合上的书里,以便把它们压平。我们都笑了。”
  “不妨说说看,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我说道,“你的经验或许会给我一些提示。你和你刚才提到的那位年轻女士订婚时,你对她的家庭正式求过婚吗?比方说,和我们今天要进行的事——有不太一样之处吗?”我很不安地补充道。
  “嘿,”特拉德尔说道,他那友善的脸罩上一层沉思的阴云,“在我,那可是很痛苦的经验。你知道,由于苏菲在那个家里非常有用,她们想到有一天她会出嫁都怕。事实上,她们已暗中商定永远不许她嫁人呢,她们叫她老姑娘。所以,当我怀着十二分小心向克鲁洛太太提出这请求时——”
  “就是那个妈妈?”我说道。
  “就是那个妈妈,”特拉德尔说道——“哈利斯·克鲁洛牧师的太太——当我怀着应有的谨慎对克鲁洛太太提出这请求时,她受到那么大的惊动,大叫一声就人事不省了。我于是一连几个月不能再谈这事。”
  “你终于提出了吧?”我说道。
  “嘿,哈利斯牧师提出的,”特拉德尔说道。“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在各方面都堪称最佳典范;他向她指出,既然是个基督徒,她应当忍受牺牲(尤其这还不见得就是牺牲),而不应对我抱着不慈爱的感情。至于我自己,科波菲尔,我和你说句心里话吧,我觉得我对这一家人来说真有如一头猛禽呢。”
  “那些姊妹们都声援你吧,我希望,特拉德尔?”
  “嘿,我不能说她们都声援我,”他答道,“我们基本上说服了克鲁洛太太后,就必须告诉萨拉。你记得我提起过萨拉,背脊有毛病的那个?”
  “记得!”
  “她两手紧握,”特拉德尔面露畏色地看着我说,“闭上了眼,面色苍白,浑身发僵;一连两天,除了被用茶匙喂进点烤面包和水以外,什么也不吃。”
  “多煞风景的女孩呀,特拉德尔!”我说道。
  “哦,对不起,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说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不过她感情丰富。实际上,她们个个这样。苏菲后来告诉我,说她护理萨拉时,感到无法形容的自卑内疚。我由我自己的感情知道那一定很强烈,科波菲尔;那好像是一个罪犯的感情呢。萨拉恢复后,我们还要告诉其余那八个;这件事在她们每个人身上都产生了各种最凄惨的影响。只有受苏菲教育的那两个最年幼的最近才不恨我了。”
  “不论怎么样,她们现在也安于这事实了吧,我希望?”我说道。
  “是——吧,大致来说,她们就听天由命了。”特拉德尔迟疑地说,“事实上,我们避免谈这事;我那风雨飘摇的前程和恶劣的环境给她们很大安慰。什么时候我们结婚,就会出现一个悲惨场面,那像是出殡而不像结婚呢。她们全会因为我娶走了她而仇恨我!”
  他半真半假地摇头看我时,那张诚实的脸在记忆中比在真实中更打动了我,因为当时我过度激动,心绪又极不安宁,不太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任何东西上。我们走近两位斯宾罗小姐的住宅时,我的面容和神情又都打了那样大的折扣,以至特拉德尔建议去喝杯麦酒提提精神。在附近一家酒店喝了麦酒后,他步履游疑地把我领到斯宾罗小姐的家门口。
  女仆开门时,我依稀觉得我成了供人观看的展品;还依稀觉得我不知怎样就跌跌撞撞走进一个有晴雨计的过道,又进入楼下一个面对着整洁花园的安静小客厅。我还依稀觉得我坐在那里的沙发上,看见特拉德尔摘下帽子,头发竖了起来,就像假鼻烟盒一揭开,那里面调皮的弹簧小人一下就飞了出来。我还依稀觉得,我听见一个老式的时钟在炉架上滴滴嗒嗒响,我一个劲想让那滴嗒和我的心跳合拍——可是它不肯。我还依稀觉得,我向四处寻找朵拉的踪迹,却一无所获。我还依稀觉得,我听到吉普在远处叫过一次,但马上被什么人止住了。终于,我发现自己把特拉德尔往壁炉里推,然后稀里胡涂地向两位呆板的老小姐鞠躬。这两位小姐都身着黑衣,个个都很像已故的斯宾罗先生。
  “请坐。”两位小女人中的一个说道。
  有一次,我跌到特拉德尔身上,又有一次,我坐到一只猫上,后来又不知坐到什么东西上,反正不是一只猫。终于我又能看得清东西了,我看出斯宾罗先生显然是这家最小的一个;这两位小姐的年龄相距6至8岁,那个年纪小点的似乎是主持这次会晤的人,因为我的信被她拿在手里用单片眼镜在看——我觉得我对那封信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们穿着相同,不过这一个的服饰比另一个的更多一点青春气,或许是因为多了一点袖饰、或颈饰、或胸饰、或手镯,或这类的小玩艺,从而使这一个看上去更活泼点。她们都举止僵硬,腰板挺直,样子古板,面容镇定安静。那个不拿信的姐姐则两臂交叉放在胸前互相托着,像尊雕像。
  “科波菲尔先生,我相信。”拿信的那个妹妹对特拉德尔说道。
  这是一种可怕的开始。特拉德尔只好指明我是科波菲尔先生,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认了,她们也只好摆脱认为特拉德尔是科波菲尔的成见。于是,我们都处在一种微妙状况。更微妙的是,我们大家都明明听见吉普短短叫了两声,然后又被堵住了。
  “科波菲尔先生!”拿信的那个妹妹说道。
  我做了点什么,大概是鞠了一躬,然后尊敬地洗耳恭听。
  这时那个姐姐插话了。
  “我妹妹拉芬尼娅,”她说道,“由于她对这类性质的问题熟悉,由她来说说我们认为最能增进双方幸福的意见吧。”
  我后来发现,拉芬尼娅小姐是恋爱问题方面的权威,因为据说若干年前有个玩五点惠斯脱牌的某皮治尔先生曾爱上了她。我的个人看法是,这种说法纯属无稽之谈,皮治尔先生压根没一点那方面的感情,我从没听说过他有过半点那方面的表示。不过,拉芬尼娅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都迷信一种看法,即如果皮治尔先生不是英年早逝(大约60岁时死,先因饮酒而坏了身子骨,后又为了调理,而饮巴斯温泉过量),他一定会宣布他的爱情的。她们甚至暗自疑心他是因患相思病而死的。可我应当说,在那家里有皮治尔先生的画像,他长了个酒糟鼻,并不像感受过感情的隐痛。
  “关于这个问题的以往嘛,”拉芬尼娅小姐说道,“我们不去谈了。我们可怜的弟弟福兰西斯的逝世已把那段往事勾消了。”
  “我们一贯,”克拉丽莎小姐说道,“不经常和我们弟弟福兰西斯来往;可我们之间也并没有明确的分歧或纠纷。福兰西斯走他的路,我们走我们的。我们觉得,为了各方面的幸福,当该那样。事实也就是那样了。”
  两姐妹说话时都往前倾一点,说罢摇摇头,又默默地挺直身子。克拉丽莎小姐的双臂永远不变地交叉在胸前,有时她用手指在胳臂中弹一些乐曲——小步舞曲和进行曲,我相信——可她的双臂绝不会动。
  “我们侄女的地位,或想象中的地位,由于舍弟福兰西斯之死而发生了很大变化,”拉芬尼娅小姐说道,“所以我们对舍弟有关她地位的意见的看法也有了变化。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你,科波菲尔先生,是一个具有优秀品性和可敬性格的青年;也没有理由怀疑,你对我们侄女怀有一种爱情——或十分相信你对我们侄女怀着一种爱情。”
  我回答说(我总是一有机会就这么做),没人爱别人像我爱朵拉那样。特拉德尔嘟嘟哝哝了点什么以证实我的话。
  拉芬尼亚小姐正要回答时,似乎一直想提及她弟弟的克拉丽莎小姐又插进来说道:
  “当初,如果朵拉的妈妈,”她说道,“嫁给舍弟福兰西斯时就声明餐桌上容不下家人,将于各方的幸福更有益了。”
  “克拉丽莎姐姐,”拉芬尼娅小姐说道,“也许我们现在不必再提那事了。”
  “拉芬尼亚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这是属于这个问题的。关于这个问题的你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只有你有资格谈——我并不想干预。关于这个问题的这一部分,我有一种发言权,也有一种意见。假如朵拉的妈妈在嫁给舍弟福兰西斯时,明明白白提出她的意见,那就于各方的幸福更有益了。我们那时就能知道我们该期待什么。我们就会说,‘无论何时,千万别请我们;’于是,一切导致误会的可能性都可以被排除了。”
  克拉丽莎小姐摇罢头后,拉芬尼娅小姐就拾起她的话头——用单片眼镜看我的信。顺便说一句,她们俩的眼睛都生得又亮又圆,老闪个不停,像鸟的眼睛一样。纵观她们全貌,也未尝不像鸟。她们都具有尖锐、敏捷和突兀的风度,还有像金丝雀一样修整自己的简洁整齐的习惯。
  我前面说过,拉芬尼娅小姐拾起了她的话头道:
  “你请求家姐克拉丽莎和我允许你,科波菲尔先生,以舍侄女正式求婚者的身份来访寒舍。”
  “如果舍弟福兰西斯愿意,”克拉丽莎小姐又发作了——如果我可以把这么平静的事也称作发作的话——“把自己圈在博士院的空气里,仅仅是博士院的空气里,我们又有什么权力和意愿来反对呢?一点也没有,我相信。我们从来就绝对不想干涉任何人。但是,为什么不说透呢?让舍弟及他太太从事他们的交游,让舍妹拉芬尼娅和我从事我们的交游。我们也能找到自己的朋友呀,我相信!”
  由于这都像是冲着特拉德尔和我说的,我俩就都说了点什么以示回答。特拉德尔说的是什么根本听不清,我觉得我自己仿佛说过这在一切有关的人们来说都值得尊敬的。我一点也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拉芬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她现在已经发泄够了,“你可以往下说了,我亲爱的。”
  拉芬尼娅小姐又往下说道:
  “科波菲尔先生,家姊克拉丽莎已和我很仔细地就这封信考虑过了,也已让舍侄女看过了它,并同她就其进行了讨论。
  你认为你非常喜欢她,我们相信。”
  “以为,小姐们?”我欣喜若狂地说道,“哦!——”
  可是克拉丽莎小姐看了我一眼(正像一只金丝雀一样),请我不要打断这道白,我表示了歉意。
  “爱情,”拉芬尼娅小姐用眼睛征求她姐姐的首肯说着,而她姐姐对每一句话都略略点头以示同意,“成熟的爱情、敬意、忠诚并不会轻易表露出来。它是低调的,谦逊的,退让的,潜伏的,它等啊,等啊。成熟的果子就是这样。有时,生命已去了,爱情仍在暗中等待成熟呢!”
  我当时自然还不明白这指的就是她认为在那个受暗恋之苦的皮治尔先生身上得来的经验;不过,从克拉丽莎小姐点头的那种沉重程度上,我知道这番话是意义深长的。
  “年轻人那种轻浮的——和那种情操相比,我把这称作轻浮——爱好,”拉芬尼娅小姐说道,“正如灰尘与磐石之对比。由于不知这种爱好能否持久,有无真实基础,家姐克拉丽莎和我拿不定主意,不知所措,科波菲尔先生,还有——”
  “特拉德尔,”我的朋友说道,因为发现她正看着他。
  “对不起。来自内院的吧?我相信。”克拉丽莎小姐又看着信说。
  特拉德尔说着“不错”,脸一下变得通红。
  当时,我虽然还没受到什么明显的鼓励,但我觉得我看出那两个小姐妹——尤其是拉芬尼娅小姐——对这个新的有希望的家庭问题怀有强烈兴趣,并抱了要对其进行尽量利用的决心,以及有一种加以爱护的意思,这就有了一线希望的光明。我觉得,我看出拉芬尼娅小姐在监督像朵拉和我这样两个年轻爱人时会得到极大满足;我也看出,在看着拉芬尼娅对我们的监督时,以及在这种冲动变强时便在这问题上把属于她的那一特殊部分加入时,克拉丽莎小姐亦不会感到满足感差几分。这种种情形给了我勇气,使我极其热烈地表示我爱朵拉远胜过我言语所能表达的,也远过于人们能相信的;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怎样爱她;我的姨奶奶、爱妮丝、特拉德尔、一切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怎样爱她;我的爱情是如何认真诚挚。我请特拉德尔予以证实。于是,特拉德尔便予以响应,他像身置国会的辩论会中那样慷慨激昂地陈辞,用无懈可击的言词和坦率实际的态度证实我的话,显然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如果我可以这么说,我是以一个在这类事上有一点经验的人的身份说的,”特拉德尔说道,“因为我本人已和一位年轻的女士——十个姊妹中的一个,住在德文——订了婚,在目前,尚看不出我们的订婚期将有结束的可能。”
  “特拉德尔先生,”拉芬尼娅小姐显然在他身上新发现了有趣的地方而说道,“你大概可以证实我刚才说的话吧——即爱情是谦逊的,退让的,让人等待的?”
  “完全正确,小姐。”特拉德尔说道。
  克拉丽莎小姐看了看拉芬尼娅小姐,郑重地摇摇头。拉芬妮娅小姐心领神会地看着克拉丽莎小姐,摇了摇头。
  “拉芬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用我的嗅瓶吧?”
  拉芬尼娅小姐用几滴香醋提了提神——特拉德尔和我当时都怀着深切的担忧在一边看着;然后她又有力无力地继续说道:
  “特拉德尔先生,像令友科波菲尔先生和舍侄女这样十分年轻的人,对他们的爱好和想象中的爱好,我们应采取什么方针呢,家姐和我对此疑虑重重。”
  “舍侄女是舍弟福兰西斯之女,”克拉丽莎小姐说道,“如果舍弟福兰西斯的太太生前觉得应该把家里人都请到她餐桌上——诚然,她有按她意愿行事的当然权力——我们在目前对舍弟之女的了解就会更多些。拉芬尼娅妹妹,说下去吧。”
  拉芬尼娅小姐把我的信翻过来,把写着姓名地址的那一面朝她,用眼镜看她自己在一面上写下的一些条理分明的备忘录。
  “我们觉得,”她说道,“特拉德尔先生,他们这种感情要经过我们亲自考查,才算慎重行事。目前,我们对他们的这种感情一无所知,也就无法判断这其中多少是真。所以我们有意欲接受科波菲尔来此处作访的建议。”
  “两位亲爱的小姐,”我叫道,这时心头如释重负,“我永远忘不了你们的恩惠!”
  “不过,”拉芬尼娅小姐继续说道——“不过,眼下呢,我们愿意把这种来访看作对我们的访问。在我们得到一个考查他们的机会之前——”
  “在你得到一个考查他们的机会之前,拉芬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
  “就这么样吧,”拉芬尼娅小姐叹了口气说道——“在我有机会考查他们前,我们不能承认科波菲尔先生和舍侄女之间的任何正式婚约。”
  “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转向我说,“我相信,你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合理也更谨慎的了吧?”
  “再没有了!”我叫道,“我能很透彻地领会这意思。”
  “既然这样,”拉芬尼娅小姐又看着她的备忘录说道:“只有这样理解,我们才接受他的访问。我们必须得到科波菲尔先生明白无误的保证,即在他和舍侄女中间,不得瞒着我们通任何消息。在向我们提出——”
  “向你提出要求,拉芬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插嘴道。
  “就这样吧,克拉丽莎!”拉芬尼娅小姐无可奈何地同意道——“向我提出要求,并得到我们的同意之前,不得私下有任何计划。我们应当把这点非常明确非常郑重地定下来,不能以任何理由破坏。我们所以希望科波菲尔先生今天和一个亲密的朋友同来,”她把头向特拉德尔一偏,后者便鞠了一躬,“就是为了不至在该问题上有任何疑点和误解。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或如果你,特拉德尔先生,在做这应许时,感到有半点迟疑,我请你们花时间再作考虑。”
  我真是如痴如醉了,我便大声说连一刹那的考虑也不用。我非常激动地声明我将严格遵守规定,并请特拉德尔作证。我还说,如果我违反了一丁点,我也是最穷凶极恶的人。
  “等一下!”拉芬尼娅小姐伸出手说道;“在接见你们二位先生前,我们就决定给你们15分钟,请你们单独考虑这问题。
  我们暂且告退了。”
  尽管我一个劲说没有考虑的必要,但没一点用。她们坚持在指定时间内退出。于是,这两只小鸟很神气地跳出去,这一来我有机会接受特拉德尔的祝贺,也有了机会去体会有如步入非常幸福的国度之感觉。不多不少,15分钟刚过,她们又带着刚退出去的神气出现了。她们走出去时发出沙沙声,好像她们的衣裳是用秋天的树叶制成;她们回来时依然带着那沙沙声。
  这时我又声明将遵守规定。
  “克拉丽莎姐姐,”拉芬尼娅小姐说道,“下面的事就归你了。”克拉丽莎小姐这才把胳臂分开,拿起那备忘录来看。
  “我们欢迎科波菲尔先生每星期天来吃晚饭,如果这日期于他无任何不便的话。我们的时间是3点。”
  我鞠了一躬。
  “在其它日子里,”克拉丽莎小姐说道,“我们欢迎科波菲尔先生来喝茶。时间是6点半。”
  我又鞠了一躬。
  “每星期两次,”克拉丽莎小姐说道;“不过,也许不会更多了。”
  我又鞠了一躬。
  “科波菲尔先生信中提到的特洛伍德小姐也许要访问我们,”克拉丽莎小姐说道。“当访问对各方面的幸福有益时,我们很高兴接受访问,并会回访。当访问对各方面的幸福有损(比方像对舍弟福兰西斯及其家庭),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表示,我姨奶奶一定为以结识她们为荣幸,也会很高兴地结识她们。不过我必须说,我不能保证她们会相处得愉快。由于条件已说定,我便用最热烈的态度致谢,然后先拿起克拉丽莎小姐的手,再拿起拉芬尼娅小姐的手,将它们分别在我唇上按了一下。
  这时,拉芬尼娅小姐站了起来,请特拉德尔先生准许我们告退1分钟,然后她叫我跟她一起走。我跟着她,浑身发颤,被她带进一个房间。在那里,我看到我那可爱的宝贝堵着耳朵,她可爱的小脸就对着墙,人站在门后,而吉普则头上扎着一条手巾躺在保暖器里。
  哦!她穿着黑长衫是多美啊!一开始,她是怎样哽咽和哭泣着而不肯从门后面出来啊!她终于走出来时,我们怎样相亲相爱啊!我把吉普从取暖器里抱出而让它重见天日,它拼命打喷嚏,我们三个又团聚了,这时我进入了多么幸福的境界啊!
  “我最亲爱的朵拉!现在,千真万确,你永远是我的了!”
  “哦,不!”朵拉乞求道,“求求你!”
  “你不永远是我的吗,朵拉?”
  “哦!是的,当然我是的!”朵拉说道,“可我那么害怕!”
  “害怕,我亲爱的?”
  “哦,是的!我不喜欢他,”朵拉说道,“他为什么不走呢?”
  “谁呀,我的心肝?”
  “你的朋友呀,”朵拉说道,“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准是个很蠢的家伙!”
  “我的爱人!”再没比她那天真烂漫的模样更讨人喜爱的了。“他是最好的人呢!”
  “哦,不过,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最好的人呀!”朵拉噘嘴说道。
  “我亲爱的,”我想说服她道,“你不久就会熟悉他,也会很喜欢他的。我姨奶奶不久也会来的,你认识了她也会很喜欢她的。”
  “别,请别带她来!”朵拉匆匆忙忙吻了我一下,合掌说道,“不要。我知道,她是个专爱搬弄是非的淘气的老家伙!
  别让她来这儿,大肥!”她把大卫误叫成了大肥。
  这时,怎么劝也不会有用。于是我笑,我称赞;我心中充满爱情也充满欢乐。她给我看吉普用两腿站在一个角落上的新把戏——它只站了一眨眼功夫就倒了下来——如果不是拉芬尼娅小姐来把我带出去,我不知道我会在那儿逗留多久,完全把特拉德尔给忘了。拉芬尼娅小姐很爱朵拉(她告诉我,说朵拉和她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完全一样——那她一定有很大变化?她待朵拉就像对一个大玩具一样。我想劝朵拉出去见特拉德尔,可我刚说出来,她就跑到她自己的房间里,把自己锁在里面;于是,我只好一个人出来,和特拉德尔一起像驾着云一样地走了。
  “再好不过了,”特拉德尔说道;“她们都是很让人喜欢的老女人,我相信。如果你比我早几年结婚,科波菲尔,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吃惊的。”
  “你的苏菲会弹奏什么乐器吗,特拉德尔?”我得意地问道。
  “她能教她的小妹妹们弹钢琴呢,”特拉德尔说道。
  “她会唱歌吗?”我问道。
  “嘿,有时她唱几只小调,当其她几姊妹不快活时,她就唱歌来给她们提神,”特拉德尔说道,“但并不是专业的。”
  “她不伴吉它唱吗?”我说道。
  “哦,不呀!”特拉德尔说道。
  “绘画呢?”
  “一点也不。”特拉德尔说道。
  我向特拉德尔许诺,说他可以听朵拉唱歌,看她画的花。他说他一定会很高兴。于是,我们臂挽臂高高兴兴地回家。在路上,我鼓励他谈苏菲;他怀着对她的忠诚谈她,我大加赞美。我暗自得意地把她和朵拉相比较;但我也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她似乎也是一个和特拉德尔天合地作的不凡的女孩。
  会谈的成就,以及这其间所说所做的一切我都马上向姨奶奶作了汇报。她见我那么快活,也非常快活,并答应马上要去访问朵拉的两个姑妈。可是当天夜晚,我写信给爱妮丝,她就在我们的房间里踱步。她踱了那么久,我不禁想她是要走到天亮了。
  我给爱妮丝写的信十分热情,充满感激,我把听从她忠告而得到的好结果一一告诉她。她由原班邮车给我回信。她的信充满了希望和恳切之情,也洋溢着欢快。从那时起,她就永远是欢快的。
  我现在比过去更忙了。加上我每天要去海盖特,再去帕特尼就要走相当多的路了。当然,我希望尽可能能多去海盖特。因为约定茶会很难做到,我请求拉芬尼娅小姐允许我每星期六下午访问,而不妨碍那已属我的星期日。于是,每个周末都是我最快乐的时间;我在其它日子则怀着对这时间的盼望。
  我姨奶奶和朵拉的两个姑妈一般来说还处得不错,比我想象的好许多,我因此大为放心。在那次会见后的几天里,姨奶奶就实施了她答允的拜访。又过了几天,朵拉的两个姑妈也打扮得齐齐整整地来拜访她。以后,大约每隔三或四个星期,她们相互进行一次形式相同但更友好的拜访。姨奶奶根本不考虑乘车要体面得多,总在最出乎人意料的时间——如早餐后不久或正好在喝茶时——步行去帕特尼;而且一点也不理会习俗,随随便便地把帽子扣在头上。我知道这样做让朵拉的两个姑妈很难堪。但是朵拉的两个姑妈很快就认同,并把我姨奶奶看作理解力非凡、性情孤僻而富于丈夫气的女人;虽然姨奶奶有时对各种礼俗发表很不合符时俗的意见,并因此对朵拉的两个姑妈有所批评;可她太爱我了,不得不为大局的和睦而让步,牺牲她的一些小小怪癖。
  在我们这个社交圈里,唯一不肯适应环境的成员就是吉普。每次看到姨奶奶,它总要龇牙裂嘴,躲在椅子下不住叫,还时而夹着一声哀号,好像因了她而很难以忍受。对此向它尽了各种解数,哄它,骂它,打它,带它去白金汉街(它一到那里,就向两只猫扑去,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可它就是不肯和姨奶奶友好。有时,它似乎克制了它的憎恶,相安无事了几分钟;可又马上抬起它的扁鼻子,一直叫到只好把它眼睛蒙上放进保暖器,再也没别的办法。后来,只要听到姨奶奶已到了门口,朵拉就用手巾把它包起来,关在那里面。
  我们走上这么一条平静的轨道后,有件事使我颇为苦恼。这就是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把朵拉看成一件漂亮的玩具或宠物。慢慢和她相熟的姨奶奶把她叫做小花儿;拉芬尼娅小姐的生活乐趣便是照顾她,给她卷头发,为她作饰物,把她看作一个受娇宠的孩子。凡是拉芬尼娅做的,她的姐姐也一一照办不爽。我觉得她们这么做太不可思议,不过她们对朵拉,正如朵拉对吉普,各得其所。
  我决心把这想法和朵拉谈谈。于是,一天,当我们外出散步时——我们不久就获得拉芬尼娅小姐的许可而能在无人陪伴时外出散步了——我对她说,我希望她能使他们对她另眼相看。
  “因为,你知道,我亲爱的,”我劝道,“你不是一个孩子了呀。”
  “行了!”朵拉说道,“你现在要找气受了!”
  “找气受,我的爱人?”
  “我相信她们对我很好,”朵拉说道,“我也很快乐呀。”
  “不错!可我最亲爱的心儿!”我说道,“你可以很快乐,但也应受到正确的对待呀。”
  朵拉恨恨地看了我一眼——好可爱的一瞥——便马上开始呜咽起来。她说,如果我不喜欢她,为什么非和她订婚?如果我不能容忍她,为什么不现在就走开?
  这一来,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吻干她的眼泪;告诉她我多么多么地爱她。
  “我相信我很重感情,”朵拉说道,“大肥,你不该虐待我呀!”
  “虐待,我的无价之宝!无论怎样,我哪会——哪能——
  虐待你呢!”
  “那就不要挑剔我,”朵拉说道,并把她的嘴嘟成一朵蔷薇花的花蕊,“我会变好的。”
  然后,她主动请我把我曾提到过的《烹饪学》给她看,还请我照我曾应许过的教她记帐。这下,我可开心了。下次访问时,我就带去了那本书;这之前,我把那本书精心加工包装,使它看起来不那么乏味反而特别吸引人一样。我们在那一带街区散步时,我就把姨***一本旧家用帐本给她看,还给她一些白纸簿,一个精美的铅笔盒,一盒铅笔,好让她练习时用。
  可是那本《烹饪学》使朵拉头疼,数目字让她哭了起来。她说,那些数字不肯相加。于是,她把那些数字擦掉,在白纸簿上画满小花束,还有我和吉普的肖像。
  以后,星期六下午我们散步时,我试着像做游戏一样在家政方面口授一些课程。比如,经过一家肉店时,我说道:
  “喏,我亲爱的,如果我们结婚了,你去买一只前羊腿来做做晚饭,你想知道该怎么买吗?”
  我可爱的小朵拉的脸就沉了下来,她又把嘴嘟成一个小花蕊,好像她很想用一个亲吻堵住我的嘴。
  “你想知道该怎么买吗,我的心儿?”我重复道,也许我很固执。
  朵拉就想了想,然后很得意地答道:
  “嘿,肉铺老板知道怎么卖肉,我干吗要知道呢?哦,你这傻孩子!”
  就这样,有一次我瞟着那本《烹饪学》向朵拉问道,如果我们结婚了,我想吃一份好吃的爱尔兰燉菜,她该怎么做呢。她回答说,那只需吩咐仆人去做就是了;然后她用她的两只小手抓住我的胳臂,那么可爱的大笑起来,使她比以往更让人开心。
  结果,那本《烹饪学》的主要用处就是放在屋角供吉普去站立其上。当看到吉普被训练得不用引诱就肯站到上面去,同时还衔起那个笔盒,朵拉是那么开心,我也为我买了那本书而高兴。
  于是,我们回到吉它、回到花卉画,回到那嗒啦啦永远跳舞没个完的歌,我们的快活和那个星期一样久。有时,我觉得,我最好斗胆向拉芬尼娅小姐暗示,说她把我的心上人太当成一个玩具了。我有时也恍然大悟,发现我也陷入这种误区,把她看成一个玩具了,只不过我不总是那样罢了。第四十二章 作恶
  我凭着对朵拉和她两个姑妈的责任感,怎么致力于学习那可怕的速记,怎样在那方面取得进步,这一切仿佛不该由我来记述,我觉得,哪怕这部手稿只是写给我自己而看的也不必了。我在这一段日子里的艰苦生活,以及在这段难忘的日子里开始在我心里日益成熟的忍耐力(我知道,如果这忍耐力多少坚强的话,那就是我的一种美德),除了我写过的以外,我只补充一句——回想起来,我发现我成功之源就在于此。在这红尘世界的事业上,我是幸运的;许多人比我工作努力得多,成就却不及我的一半;不过,若没有我在那时养成的认真、条理分明、勤恳的习惯,没有我在那时立下的无论多少事只集中精力做一件事的决心,我永远不能取得我已取得的成就。上天可为证,我写这些话,完全没有自夸之意。一个像我这样一页页往下回顾自己生平的人,如果他能不深刻地感到他忽略了许多才干,错过了许多机会,曾有许多谬误不当的感情在他心中不断冲击并征服他,那他实在是完美无缺。我相信,我没有一种不曾被我拼命用过的天赋才能。我的意思不过是说,我这一生无论做什么,总是全心全意去做,无论我投身于什么,总是完完全全投入。事无巨细,我都认真到底。我从不相信,任何先天或后天的才能可以不需坚定、坦诚和努力的品质而获成功。世上没有那样的成功。某种可喜的才能,某种可庆的机会,可以形成某些人往上攀的梯子的两侧直木,但那梯子的一级级横木必须是用经磨经拉的材料制成。完全彻底、热诚坚韧的真本领是没有什么可以取代的。凡值得我献上全身心的事,我决不只献出一只手;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自暴自弃;现在我发现这已成了我的行事方针。
  我刚才归纳成格言的行为有多少应归功于爱妮丝呢,我不想再在这里重复了。我的回忆怀着感激的爱心朝爱妮丝走去。
  她到博士家来小住两个星期。威克费尔德先生是博士的老朋友了,博士想和他谈谈,给他些帮助。爱妮丝上次来伦敦就是为了说这事,而这次也是上次谈话后的结果。她和她父亲一起来。听她说,她已答应为希普太太在附近找个住处,因为希普太太的痛风症需要换换空气,而且希普太太本人也想来这儿,我对此一点也不怎么吃惊。第二天,尤来亚像个孝子一样,把他的父母送来住,我也不吃惊。
  “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他和我在博士的花园里别别扭扭地散步时,他说道,“恋爱的人总有点妒忌——无论怎样,总对所爱的人十分关心。”
  “那现在你又妒忌谁呢?”我说道。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现在还没有什么特别的人——至少没有男子。”
  “你的意思是妒忌一个女人了?”
  他用他那阴险的红眼睛斜乜了我一下,大笑起来。“当然,科波菲尔少爷,”他说道,“——我应当说先生,不过,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已经形成的习惯——你那么善于刺探,你像一个开瓶器那样引出我的话!行,我不怕告诉你,”他把他那鱼一样的手放在我手上,“我在斯特朗夫人眼里一般都不是一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我从来不是的,先生。”
  他用一种下流的狡猾神气看着我时,眼睛都发绿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道。
  “嘿,我虽然是个吃法律饭的,科波菲尔少爷,”他冷笑着答道,“可这会儿我说的都是真话。”
  “你那神态是什么意思?”我平静地问道。
  “那种神态?唉呀,科波菲尔,真够行啊!我用那种神态是什么意思?”
  “是呀,”我说道,“用那种神态。”
  他似乎觉得十分有趣,那样开怀地笑,仿佛发自天性一样。他用手搔了搔下巴,眼光朝下继续说道——同时仍慢悠悠地搔着下巴:
  “我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文书时,她从来看不起我,总是把我的爱妮丝留在她的住宅附近,总是只把你当朋友,科波菲尔少爷,那时我远远在她以下,不在她眼里。”
  “行了!”我说道,“就算你那时是那样的!”
  “——也在他以下,”尤来亚一面继续搔下巴,一面若有所思似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难道你不知道博士的为人吗?”我说道,“你甚至想你不在他眼前时,他会想到你吗?”
  他又斜着眼看我,把脖子伸得老长好抓搔,并答道:
  “天哪,我指的不是博士!不,那可怜的人!我指的是麦尔顿先生!”
  我完全灰心了。我在这一点上以前所有的怀疑和忧虑,博士的所有的幸福和平安的可能,所有我无法解释的会使清白遭玷污、名声遭败坏的可能,都全落入这家伙的控制中了,我一下全明白了。
  “他不来事务所则罢,来了就对我吆三喝四,把我打发来打发去,”尤来亚说道,“他是你们优等的上层人中一员!我过去很怯懦,很卑贱——现在也如此。可我过去不喜欢那种情形,现在我也不喜欢!”
  他停止搔他的下巴,把两颊往里吸,一直吸到它们几乎要碰到一起了;同时不住对我侧目而视。
  “她是你们可爱的女人中的一位,她是的。”他一面慢慢让他的脸回复原状,一面继续说道,“不愿和我这样的人作朋友,我知道。她正是会唆使我的爱妮丝玩那种上流把戏的人。喏,我不是你们那些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中的一员,科波菲尔少爷;但我头上长着眼睛,很久以前就有了。我们卑贱的人长着眼睛,一般来说,我们也用眼睛观看。”
  我尽量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可是我从他脸上看出我这番努力效果不佳。
  “喏,我不愿让人看不起,科波菲尔,”他抬起脸上红眉毛所在的地方(如果他长过眉毛),露出恶毒的得意说道,“我要尽可能破坏这种交情。我反对这种友情。我不怕向你承认,我生有一种斤斤计较的品质,我要排除一切障碍。只要我知道,我就不会让人暗算我。”
  “你总在暗算,所以你认为每一个人都在这么做,我相信。”我说道。
  “也许是那样,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可我已经抱有一个宗旨,就像我的合伙人说的那样;我努力那么去干。我虽然是个卑贱的人,但也不能被人太欺侮了。我不能任人设障碍。事实上,他们应当让开了,科波菲尔少爷!”
  “我不理解你。”我说道。
  “你不理解?”他抽搐了一下说道,“你使我吃惊,科波菲尔少爷,因为你一向很聪明的呀!下次我会说得更明白。——
  是麦尔顿先生骑在马上在门口拉铃吧,先生?”
  “好像是他。”我尽可能冷淡地答道。
  尤来亚突然住了嘴,把他的两手夹在他的那双大膝盖中,笑得喘成一团。他的笑是没有声音的。没有一丝声音从他嘴里漏出来。他的举止很让人憎恶,特别是最后这一种,让我憎恶得不和他告别就走掉了。他一个人在花园里缩成一团,像个抽掉了支撑的稻草人。
  不是在那一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是在次日夜晚,一个星期六,我带爱妮丝去看朵拉。我先和拉芬尼娅小姐安排好这次访问,然后请爱妮丝去喝茶。
  我又骄傲又担心,十分不安;我为我可爱的小妻子朵拉骄傲,又为不知爱妮丝是不是能喜欢她而担心。去帕特尼的路上,爱妮丝在车厢里,我坐车厢外,我想象出朵拉每一种我十分熟悉的优美姿态;一阵我认定我只喜欢她某一时刻的样子,然后我又怀疑我是否应该更喜欢她另一时刻的样子;这问题几乎弄得我心烦意乱得发烧。
  无论如何,我毫不怀疑她的美丽,可我从没见过她那么好的模样。当我把爱妮丝介绍给她的两个小姑妈时,她并不在客厅里,而是羞答答地躲起来了。我便知道该去哪儿找到她。果然,我又是在那一扇晦气沉沉的门背后找到用手堵住耳朵的她。
  当时,她说什么也不肯出来;然后她请求照我的表再等5分钟就出来。当她终于挽着我胳膊往客厅走时,她那可爱的小脸变红了,而且从没那么美过。可是我们走进客厅时,她的小脸又变白了,也有一万倍的美丽。
  朵拉对爱妮丝有畏意。她曾告诉我,她知道爱妮丝实在太聪明了。可是,她看到爱妮丝那么友好诚恳,那么体贴和善,她不禁又惊又喜地小声叫了一声,立刻热情地搂住爱妮丝的脖子,用她的天真的脸偎在爱妮丝的脸上。
  我从没那么快乐过。我看到她们俩并肩坐在一起,看到我的小爱人那么自然地抬眼迎接那诚恳的目光时,当我看到爱妮丝投在她身上的那温柔可爱的眼光时,我从没那么快乐过。
  拉芬尼娅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以各自的方式分享我的快乐。这是世界上最让人惬意的一个茶会。克拉丽莎小姐为主持人;我切开香子饼分给大家——那两位小姊妹像鸟一样喜欢捡香子、啄糖;拉芬尼娅小姐带着保护人的一脸慈祥在一边看着,仿佛我们这幸福的爱情乃是她的心血;我们大家都对己对他人均感到十分满意。
  每个人都能深深感受到爱妮丝那种高尚可爱的精神。她对朵拉爱好的东西都很平静地予以喜爱,她和吉普见面时的态度(吉普很快就向她表示了友好),见到朵拉不好意思像往常那样坐在我旁边时她表示出的愉快,她谦和的举止和安祥的态度引起朵拉的信任而使脸上泛起一大片红云,我们的聚会因了她的上述一切而十全十美。
  “你居然喜欢我”,朵拉喝茶后这么说道,“我高兴极了。我本以为你不会喜欢我。我现在比过去还需被人喜欢呢,因为朱丽亚·米尔斯已经走了。”
  顺便补一句,我把这茬事给忘了。米尔斯小姐已经坐船走了,朵拉和我曾去格雷夫岑德的一条去东印度的大商船上为她送行。我们吃了腌姜、番石榴,以及其它这一类的美食后就和米尔斯小姐分开了。米尔斯小姐在后夹板的帆布椅上哭泣,臂下夹着一本崭新的大日记本;她要把被对大洋冥思默想以及随之而生的新感受全郑重写进去。
  爱妮丝说,她恐怕我已把她形容成一个得让人讨厌的人物了,可是朵拉马上予以纠正。
  “哦,不对!”她对我摇着她的鬈发说道,“完全是赞美。
  他那么看重你的意见,我都很怕了。”
  “我的好意见不能加强他对他认识的某些人的感情,”爱妮丝笑着说:“那不值得他们听。”
  “可是,请你把那些意见给我吧,”朵拉用诱人的态度说道,“如果你能的话!”
  我们对朵拉想要人喜欢的心情加以嘲笑。朵拉说我是只大笨鹅,她根本不喜欢我。那个夜晚就这么轻飘飘地很快飞逝了。马车接我们的时间到了。我一个人站在火炉前时,朵拉悄悄溜了进来,依惯例给我临别前那可爱的一吻。
  “如果我很久以前就和她交了朋友,大肥,”朵拉用她那小小的右手漫无目的地摸着我的纽扣说道,她那晶莹的眼光更加亮闪闪的了,“你难道不认为我会更聪明一点吗?”
  “我的爱人!”我说道,“什么样的胡说啊!”
  “你认为这是胡说?”朵拉根本不看着我就很快说道,“你相信这是胡说?”
  “当然我这么相信!”
  “我忘了,”朵拉仍然把那只钮扣转来转去地问道,“爱妮丝和你什么关系,你这亲爱的坏孩子?”
  “没有血缘关系,”我答道,“但我们像兄妹一样一起长大。”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爱上我?”朵拉开始转着我外衣的另一粒钮扣说道。
  “也许因为我一看见你就不能不爱上你,朵拉!”
  “如果你根本就没见过我呢?”朵拉转着另一粒钮扣说道。
  “如果我们根本就没出生呢!”我高兴地说道。
  我无言地欣赏着那沿我外衣的一行钮扣上移的那只柔软小手,看那偎在我胸前的成束长发。还有那随着漫无目的移动的小手而轻轻抬起又垂下的眼睫毛,我不知道她这时在想些什么。终于,她抬起双眼与我的相顾,她踮起脚,比平常更沉默地给了我可爱的吻——一次,两次,三次——这才走出了房间。
  又过了5分钟,她们俩都回了。朵拉刚才那罕见的沉默神气一扫而光。她高高兴兴地坚持要吉普在车来之前把全套把戏表演一番。这表演用了一些时间(与其说花样多,不如说由于吉普不听话),直到门前响起车声,还没结束。爱妮丝和她匆匆忙忙但亲亲热热地告别,朵拉答应给爱妮丝写信,她说爱妮丝不会嫌她信写得一蹋胡涂;爱妮丝也答应给朵拉写信;她们在车门前再次告别。然后,不顾拉芬尼娅小姐的劝告,朵拉又跑到车窗前第三次向爱妮丝告别,并叮嘱爱妮丝写信,又一面对坐在前面的我摇她的鬈发。
  马车将把我们留在考文特花园附近,我们将从那里搭另一辆车去海盖特。我迫切盼着换车时那段步行,好听爱妮丝对我称许朵拉。啊!那是什么样的称许呀!她是怎样亲切热情而坦白真诚地夸我十分珍惜的心上人啊!她是怎样细心又不盛气凌人地提醒我对那孤儿的责任啊!
  我从没像那天晚上那样对朵拉爱得如此深、爱得这般切。我们第二次下了车,沿着通往博士家的安安静静的大路在星光下走着时,我告诉她,这都是她的功劳。
  “你坐在她身旁时,”我说道,“你就像是我的保护神那样是她的保护神,你现在也是的,爱妮丝。”
  “一个可怜的神,”她说道,“但是忠实的。”
  她那清晰的声音直入我心底,我不禁很自然地就说道:
  “我今天觉得,那种只属于你的快乐,爱妮丝(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拥有它),已经恢复了,我开始希望你在家里快活一点了吧?”
  “我自己觉得快活些了,”她说道,“我很快活,无忧无虑。”
  我看着那张仰望上空的亮丽面孔,我觉得在那些星星下它显得非常高贵。
  “家里并没什么变化,”爱妮丝过了一会儿说道。“再没又提到,提到,”我说道,“——我不想让你难过,爱妮丝,不过我忍不住想问——提到我们上次分别时谈到的事吗?”
  “没有,还没有。”她回答道。
  “我对这事非常担心。”
  “你应该少为那事担心。记住,我终究对单纯的爱心和真理有信心。别为我担心,特洛伍德,”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说道,“我决不做你生怕我会做的那事。”
  虽然,我认为在任何冷静考虑的情况下,我都没有认为那件事有可能发生,但能听到经由她本人忠实的口头保证,我仍感到说不出的安慰。我诚恳地把这想法告诉了她。
  “这次探访后,”我说道,“你还要过多久才会来伦敦——
  因为我们也许再没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了?”
  “也许要过相当长的时间,”她答道,“我觉得——为了爸爸也最好留在家里。将来的一些日子里,我们一般来说见面经常不会,不过我会和朵拉好好通信,我们可以用通信的方法常常听到对方消息的。”
  我们来到博士住宅的小院时,夜已渐深。斯特朗夫人卧室的窗里有一线烛光,爱妮丝便指着那烛光向我道晚安。
  “不要为我们的不幸和忧愁苦恼吧,”她向我伸出手说道,“没有比你的幸福更让我能感到快乐的了。无论何时,只要你能帮助我,那就相信我——我一定会向你求助的。上帝保佑你!”
  在她快活的微笑里,在她高兴的声调里,我好象又看到并听到我那和她同在的小朵拉。我心中充满爱情和感激,站在门廊上望了一会儿星星,这才慢慢走开了。我先就在附近一家干干净净的小酒店定了一个床位;在我要走出宅院门时,偶然回头却看到博士书房的灯光。我不禁暗暗责备自己,他正在一个人为那本辞典工作着,而我却没帮他。为了要看看是不是真这样,而且心想无论如何只要他还在伴书而坐,我也应向他说声晚安,我就回头轻轻穿过门廊,悄悄推开门朝里望去。
  在灯罩下昏暗光线中,我首先看到的人却是尤来亚,这使我大吃一惊。他靠灯站着,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掩着嘴,另一只则放在博士的桌子上。博士就坐在他经常坐在上面看书的那张椅子上,双手捂住脸。看上去十分激动而又痛苦的威克费尔德先生身体前倾,犹疑不安地摸着博士的胳膊。
  那一下我以为博士生了病,因此连忙往前走了一步。可是一看到尤来亚的眼光,我就知道是为什么了。我本想退出去,可是博士向我做了一个留下的手势,我就留下了。
  “无论怎么样,”尤来亚扭动了一下他丑陋的身子说道,“我们可以把门关上。没必要让全镇人都知道。”
  他边说,边踮着脚走到我推开后还没关上的门边,小心地把门关上。然后他又走回,像先前那样站着。他的口气和举止中,都有一种肆无忌惮的放纵意味,比他所采取的任何举动都令人难容忍——至少我这么认为。
  “我觉得,按本份我应该,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把我们谈过的那问题告诉博士。虽说你并不很了解我,是吧?”
  我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走到我善良的老师身旁,说了几句话,想安慰和鼓励他。他把手放到我肩上——我很小的时候,他就习惯这样做了——但没有抬起他一头银发下的脸。
  “因为你不了解我,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还是那么叫人发腻地说道,“我可以冒昧而卑贱地提醒——反正这里没有外人——提醒斯特朗博士注意斯特朗夫人的行为。参与这种不愉快的事,科波菲尔,请相信我,是十分让我违心的;但实际上,我们都参与我们不应参与的事。你以前不了解我的时候,我也就是想这样说,少爷。”
  我现在回忆起他斜乜我时的那模样,都奇怪我当时竟没抓住他领口把他摇晃得断气。
  “我想,我没把我的意思解释清,”他继续说道,“你也没有。自然而然,我们两个以前都要避开这个话题。无论如何,我终于决定老老实实说出来。我已经对斯特朗博士说了——
  你说什么,先生?”
  这是对博士说的,因为他刚发出一声呻吟。我相信,任何人听了那声音都会被感动的,可是对尤来亚却毫无半点影响。
  “——对斯特朗博士说了,”他又说下去,“任何人都能看出,麦尔顿先生和斯特朗博士夫人这么一位让人喜爱的夫人彼此太亲热了。由于我们现在参与了我们不应参予的事,该让斯特朗博士明白这事了,而这在麦尔顿先生去印度前也是人人都知道的;麦尔顿先生找借口回来,不是为了别的原因;他要留下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原因。你进来时,少爷,我正在请我的合作人,”他转向威克费尔德先生,“向斯特朗博士发誓说他是不是好久以来都持这种看法。嘿,威克费尔德先生,先生!请你告诉我们好吗?是还是不是呢?嘿,合伙人!”
  “看在上帝份上,我亲爱的博士,”威克费尔德先生又把犹豫的手放到博士胳臂上说道,“别把我的猜疑太放在心上了。”
  “行了!”尤来亚摇头叫道,“多么沉痛的证明,是吧?他呀!这么一个老朋友!天哪,我还不过是他事务所的一个文书时,科波菲尔,我曾看到他二十次乘以二十次地为那事不安,因为想到爱妮丝小姐也参予了那事而生气,你知道,我相信我不能责备他,身为父亲的他这样不安和生气都是正当的。”
  “我亲爱的斯特朗,”威克费尔德先生声音发颤地说道,“我的好朋友,我毋需告诉你,我一直有的那个坏习惯,是在一切人身上找一个主要的动机,用一个狭窄的标准来衡量一切行为。由于这种错误见识,我也许曾陷入过那一类猜疑中。”
  “你有过猜疑,威克费尔德,”博士头也没抬地说道,“你有过猜疑。”
  “大胆地说吧,合伙人。”尤来亚催促道。
  “我有过,曾经一度,当然,”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我——上帝饶恕我——我想你也有过。”
  “没有过,没有过,没有过!”博士用最动人的痛苦声调马上说道。
  “我曾一度以为,”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你有意把麦尔顿打发到国外,使这种隔离看起来合情合理。”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博士忙说道。“只是为了让安妮高兴,为她童年的伙伴做某种安排,再没别的了。”
  “我发现是这么回事,”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当你这么告诉我时,我不能猜疑。可我以为——请求你记住,我很容易犯的罪过是那种偏狭的判断——在年龄那么悬殊的情形下——”
  “就是这种说法,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半乞怜半挑衅地说道。
  “——一个这么年轻迷人的女人,虽然她是发自内心地尊敬你,但结婚时也许完全出自追求财产的动机。我从不考虑那数不清的可以结善果的良好情感和局面。看在上天份上,千万记住这点!”
  “他这么说真是仁慈!”尤来亚摇着头说道。
  “一直从某个观念观察她,”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不过,我的老朋友,就你所重视的一切,我请求你这么考虑这问题吧;我现在只能承认,无法回避了——”
  “是的,是无法回避,威克费尔德先生,先生,”尤来亚说道,“既然必须这样。”
  “——的确,我过去,”威克费尔德先生神情恍惚而无奈地看着他过去的伙计说道,“的确,我过去猜疑她,觉得她没有对你尽心尽责;诚然,我过去——如果我必须全讲出来——不喜欢爱妮丝和她那么亲密来往,所以我发现了我所看到的或因为我那病态的道理我自认为我看到的,但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事。我从来不打算使任何人知道这事。虽然,你听到这事感到很可怕,”威克费尔德先生十分怯怯地说道,“可是如果你知道我说这事时感到有多可怕,你就准会对我抱以同情了!”
  天性善良的博士伸出手。威克费尔德先生低下头把他的手握了一小会。
  “我相信,”尤来亚像条海鳗一样扭动着说道,“这事让大家都感到不愉快。可是,我们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得冒昧地说,想来科波菲尔也注意到这事了。”
  我转向他,问他怎么敢把我牵连进去!
  “哦!这就是你的宽厚之处啰,科波菲尔,”尤来亚浑身扭动着说道,“我们都知道你性格温和善良;可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对你说时,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知道,你那时就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科波菲尔。别想不承认了!你出自再好不过的心地想不承认;可是不要不承认呀,科波菲尔。”
  我看到,有那么一会儿,那善良的老博士把他温和的目光转向了我。我感到旧日的担忧和记忆在我脸上表现得太明显了,无法掩饰,发怒也没用。我掩饰不了。无论我说什么也不能挽回了。
  我们又都沉默了,博士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次,大家谁也没说话。博士马上又走到他的座位那儿,背靠在椅背上,不时把小手帕按在眼睛上,用让我起敬的坦诚态度说道:
  “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我相信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我使我心爱的人受了折磨,受到毁谤——就算被任何人隐于心中不发,我也把这称为毁谤——如果不是为了我,她永远不会成为毁谤的对象。”
  尤来亚·希普做出吸鼻涕的样子,大约算是表示同情。
  “要不是因为我,”博士说道,“我的安妮永远不会成为毁谤的对象。诸位,你们都知道,我已经老了;今天晚上我觉得我活下去的意义并不大。但是,我用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来保证成为这次谈话题目的那位可爱的女人之名誉!”
  最典型的侠客骑士,艺术家想象中最英俊多情的人物,都不能像这个厚道的老博士这样感动人地怀着巨大的威严说这番话。我不相信他们能。
  “不过,我并不打算否认,”他继续说道,“——也许我不自觉地想承认——是我不知不觉让那女人陷入这不幸的婚姻中的。我是个很不会观察的人;我只能相信一些年龄和地位都不同的人们观察的结果(他们的观察非常自然又非常相同),他们的观察胜过我的观察。”
  正如我在其它地方写到的,我常常对他对待他年轻太太的那种仁慈态度十分称许。可是,这一次他每提到她时所表现的尊敬和亲爱,还有他对她的纯洁没有半点怀疑的虔敬,使他在我眼里成为无比高尚的人。
  “当那位夫人很年轻时,”博士说道,“我就和她结婚了。那时,她的品格还没定型,我就娶了她。从发展她的品格这点来说,我曾以塑造她的品格为乐。我熟悉她的父亲。我熟悉她。出于对她所有美丽高尚品质的爱,我曾尽我一切教导她。如果我利用她的感激和爱慕而委屈了她(恐怕我是的,可我从未存心这样过),我在我的内心请求那位夫人饶恕!”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又回来;和他那压低的声音一样,他握着椅子的手也因为他的激动而发抖。
  “我把自己看作她躲开人生危险和变幻的保护伞。我相信,虽然我们年龄有悬殊,她仍然可以和我平静满足地生活。我并不是没考虑过她会有自由的时候,那时她仍年轻美丽,但会有更成熟的判断力了——我考虑过的,各位——相信我吧!”
  他那普普通通的外表似乎被他的忠诚和宽厚照耀得容光焕发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有力,胜过任何华丽的词语。
  “我一直和这个女人共度着幸福生活。我一直不断感谢我有愧于她的生活,直到今天晚上。”
  他说这话时,声音越来越颤抖,他停了一下又往下说道:
  “一旦我从梦中醒来——不知为什么,我一生都不经常做梦——我看到她对她旧日伙伴和与她同样的人有愧惭之情,这也是很自然而然的。如果说她对他怀着天真的悔恨,怀着假设没有我会怎样的这种无可指责的想法,我怕这也是很真实的。许多我见到过但不曾注意到的事在这痛苦的最后时刻都对我带着新的意义了。可是,各位,除以此外,决不能把任何暧昧的话或把任何猜疑与那位夫人的名字联系起来。”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目光炯炯,声音也很坚定;但他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他又像先前那样说了下去:
  “由我引起的不快的消息,完全应由我坦然接受。应当受责难的是我,不是她。为她消除误会——这误会太残酷了,连我的朋友们都不免这么误会!——当我的死解除她受的约束时,我会因拥有无限信心和爱情而对她那灿烂的脸闭上我双眼;让她随心去过更快乐更明朗的生活,那时她再不会有忧伤。”
  他的诚恳善良和他的纯洁爱心交相辉映,我双眼充满泪水,我看不见他了。他向门口挪去,并说道:
  “各位,我已把我的心事告诉你们了。我相信你们会认真对待考虑的。我们今天晚上已经说过了,永远不再提了。威克费尔德,向我伸出你这老朋友的胳膊,扶我上楼吧!”
  威克费尔德先生朝他跑过去。他们什么话都没说,一起慢慢走出了房间,尤来亚在他们背后看着他们。
  “行了,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很温顺地向我转过身来说道,“这件事不完全像期望的那样好。由于那老学究——多奇特的人——像石砖一样盲目;不过,这个家已经背运了,我想!”
  就是听到他的声音和口气,我也像疯了一样地发怒了,我过去和后来都没那样狂怒过。
  “你这恶棍,”我说道,“你为什么把我拉进你的圈套?你这个撒谎的坏蛋,你刚才怎么敢提到我就像我们是商量好的那样呢?”
  我们是面对面地站着,从他脸上暗暗得意的样子,我把我已明白的事看得更清楚了——他当初吞吞吐吐把他的秘密告诉我,用意是要让我难过,并在这问题上为我设下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我再也容忍不了啦。看到他那个瘦面孔让我真想揍上去。我伸出手打过去。我用的力气那么大,连我的手指头都像烧过一样火辣辣地痛。
  他抓住我的手。我们就那样僵持着站在那里,相互打量。我们那样站了好久;久得使我看着我手指的白色痕迹从他那样猪肝红的脸上褪去,那脸更红了。
  “科波菲尔,”他终于无气无力地说道,“你把理性都抛弃了?”
  “我抛弃了你,”我把我手挣脱并说道,“你这只狗,我和你再不来往。”
  “你不?”他痛得把手放到脸上说道,“也许你不得不那样呢?喏,你这样是不是忘恩负义呢?”
  “我曾多次告诉你,”我说道,“我厌恶你。现在,我已更明明白白做给你看了,我就是这样。我为什么要怕你对你周围的人行你的恶?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他完全知道,我所暗示的是过去使我维持和他来往的那些顾虑。如果我不是那天晚上在爱妮丝那里得到了保证,我相信我不会打那一拳也不会发出那些暗示。现在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又过了好久。他看着我时,他的双眼似乎聚集了各种丑恶的眼色。
  “科波菲尔,”他把手从脸上挪开说道,“你一向和我作对。
  我知道你在威克费尔德先生家时就总和我作对。”
  “随你怎么想,”仍然在狂怒中的我说道。“如果不符合事实,那就更该揍你了!”
  “可我一直喜欢你,科波菲尔!”他接着说道。
  我根本懒得理他,拿起帽子要离开。这时,他插进来站在门和我的中间。
  “科波菲尔,”他说道,“争斗要有两个对手。可我不愿做其中的一个。”
  “你可以滚开!”我说道。
  “别那么说!”他答道,“我知道,你会后悔的,你怎么可以这么把你的坏脾气表现出来,这使你显得反不如我了?可是我饶恕你。”
  “你饶恕我!”我轻蔑地重复道。
  “我要这样,你是没办法的,”尤来亚答道。“想想,你打的是一向把你当朋友的我!可是,没有两个对手也就没有争斗了,我决不做其中一个。不管怎么说,我要做你的朋友。这样,你就知道你可以期待什么了。”
  为了不在这么一个不合适的时间惊扰那一家人,谈话只好用很低的声音进行(他说得慢,我说得快),这也就不能释去我的怒意。不过,我的火气正渐渐冷却。我只对他说,我会对他期待我一向所期待的,我也从没有失望过。我把门朝他拉开,仿佛他不过是一颗放在那里准备挨挤的核桃,我就走出了住宅。可他也到住宅外他母亲处去住宿,所以我走出没有100码,他又追了上来。
  “你知道,科波菲尔,”他对着我耳朵说道——我连头也没回过——“你这么做大错特错了,”由于我明白他说的很对,我就更愤怒了;“你不能把这看作一种勇敢的行为,你只有接受饶恕。我不打算把这事告诉母亲,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决心饶恕你。不过,我仍不免奇怪的是,你居然举起手打一个你明知是很谦卑的人!”
  我觉得我的卑劣仅次于他了。他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如果他反击或公开刺激我,那于我反会是种安慰或开脱。可他把我置于文火上,我在这文火上苦恼了半夜。
  早上,我出门时,教堂敲响了晨钟,他正和他的母亲散步。他好像没事似地向我打招呼,我也不得不回答。我想,我已打得他牙痛了,不管怎么说,他的头裹在帽子下压着的一条黑丝帕里,那样子没使他好看半点。后来我听说他星期一去伦敦看牙医,并拔了一颗牙,我希望那是颗大牙。
  博士说他觉得不适,在后来客人停留的日子里,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不见人。在我们的日常工作恢复前,爱妮丝和她父亲已离开一个星期了。恢复工作的前一天,博士给我写了张短柬,虽然那短柬折着却未封口。那短柬用亲热的词语告诫我永远不提那晚的事情。我曾把那事对我姨奶奶谈过,但未再向任何其他人说过。这事不应由我和爱妮丝讨论,当然,爱妮丝也就没起半点疑心。
  我相信,斯特朗夫人当时也没怀疑过。几个星期后,我才看出她有些许变化。这变化是慢慢发生的,像是无风时的云一样。一开始,她对博士向她说话时的那么慈悲态度好像有些吃惊,也对博士巴不得她多和她母亲在一起能让她不那么感到单调而觉得不解。我们工作时,她常坐在一边,仰着那张叫人难忘的脸看着他。有时,她含泪站起身走到屋外去。不知不觉,她的美丽容颜为一种不快的影子笼罩,那影子日复一日地加深。马克兰太太常来府上拜访,她谈个不停,谈呀,谈呀,什么也没发现。
  由于这变化偷偷潜入了安妮的心中——过去,她是博士家的阳光——博士的外表也更苍老、更严肃了。可他对安妮更迁就、更慈祥,也更关切(如果说他以往的迁就慈祥关切还有可增加的可能的话)。她生日那天的清早,我们工作时,她又走来在窗前坐下。她一直都是这样做,但现在她开始带着一种怯怯的不安神情坐在那里,于我,那神情很动人。我看到他双手捧起她的前额吻,然后激动得再也不能呆在那里而匆匆走开。她仍站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像尊石像一样。然后,她低下头,握着手哭了起来,我无法形容她有多伤心。
  那以后,我觉得她想说话,甚至在没有他人在时想对我说什么。可她从没说出口。博士想方设法让她和她母亲离开家去开心一下;只喜欢娱乐而对其它事都很易厌烦的马克兰太太总兴冲冲地去了,回来大声夸赞。可是安妮总懒洋洋的,任着母亲带她去什么地方也不管,好像对什么都没情没绪。
  我想不出办法来,我姨奶奶也想不出办法来。她为此伤神而踱步总计起来也会有100英里的路程了。最让人称奇的是,突围这家庭的不幸秘圈是唯一的解救,而这一突围却是靠了狄克先生才成功。
  他在这事上怎么想的,或持什么意见,我无法解释,正如我不能说他会帮我解释一样。不过,正像我在讲述我学生时代时叙述的那样,他对博士是无限崇拜的。真正的爱慕中往往含有一种极入微的理解。这种理解哪怕有时是由一个低级动物对人产生的也能超过最高智慧。一种真理的光明一直照进狄克先生的心智之中(如果我可以这样称呼它的话)。
  在他大多数的空闲时间里,他都骄傲地再度享受和博士散步的特权(因为他过去总是在坎特伯雷的博士家散步)。他现在比以往更早起床,这一来他的空闲也更多;可是他一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做这种散步时,情形便有所不同了。如果说,过去当博士对他读那珍奇作品——也就是辞典——时,他很开心,那么现在博士如果不从口袋里取出读,他就很烦恼了。博士和我工作时,狄克先生便和斯特朗夫人散步,修剪她心爱的花,拔掉花坛边的杂草,渐渐这些也成了他习惯。我估计他一个小时没说十来句话,可他那殷勤友好的脸,他那好静的性格,使他和斯特朗夫妇之间有了心灵的直接感应,他们知道对方是爱自己的,而狄克先生也爱他们两个。于是,他成为别人无法扮演的角色,他成了他们夫妇中的一个连接环。
  他有时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大智大慧和博士走来走去,为受到《辞典》中难字的打击而感到快乐。他时而拿着把大喷壶跟在安妮身后;或戴上手套俯下身子在小小叶子中耐心地干着细致的活。他做的一切表现出想作她朋友的愿望,这是任何哲学家都表现不出的微妙精细;从喷壶的每一个孔中喷出的都是同情、忠诚和爱慕;他那遭受过不幸打击而受伤的性情从没在这种情形下恍惚过,他从没把那倒楣的查理王带进花园,他从没在进行这愉快的服务方面有过半点犹豫,从没忘记过有什么不当并且从没忽略过对其纠正——想到他做的这一切,再与我所尽的力比较,再考虑到他是精神不大健全的人,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除了我以外,特洛,再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了!”我们谈起这时,姨奶奶总会很得意地这么说。“狄克会显扬他自己的不凡来!”
  在结束这一章前,我应当提提另一个问题了。威克费尔德先生在博士家作客期间,我见邮差每天早晨给尤来亚·希普捎来两、三封信(因为那时不忙,尤来亚在海盖特住到别人都走后才离开)。我还发现那些信封都是由米考伯先生写的,字迹工整。当时,米考伯先生摆出一副法律行家的样子了。从这些细节中,我猜出米考伯先生的情况很好;却不料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他那位好心太太的下面这封信。这信使我大吃一惊。
  “收到这封信,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你一定会大吃一惊。信的内容会更让你吃惊呢。我要求你绝对保密,这会让你更加吃惊。可是,我这为人妻为人母的感情渴望安慰,由于我不愿向我娘家人请教(这做法已引起米考伯先生的憎恶),而我所认识的人中再没有比我的朋友兼先前的房客更好请教的了。
  “你也许知道,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在我和我永不会抛弃的米考伯先生中间,一直存在着一种相互信任的精神。或许,米考伯先生有时不经和我商量便发出一种期票;或许,他不曾把债务期限告诉我。这种事的确有过。可是,一般来说,米考伯先生对他那深情的眷属——我指的是他妻子——从没有过什么秘密,我们就寝时,总把一天发生过的大事都复述一遍。
  “你可以想象得出,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告诉你米考伯先生完全变了时,我是多么难过。他沉默了。他神秘兮兮的了。在与他共患难喜乐的人眼中——我指的又是他的妻子——他成了一个谜。如果我对你肯定地说,现在,我对他所知道的除了一天中他在事务所从早工作到晚,对其它的就一无所知了,无忧无虑的儿女们甚至说他像个傻瓜了。
  “可是,这还没完。米考伯先生的脾气变坏了。他很粗暴了。他和我们的大儿子、大女儿都疏远了,也不为他的双胞胎自豪,他甚至对刚进入我们家庭的那无辜的新人儿都很冷淡。我们把家用开支省了又省,但还是很难从他那里拿到用费,甚至还要听他用“结果自己”这种话来恐吓。他也从不肯对这种让人惶惑的做法做一说明。
  “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这实在让人伤心。你很了解我是软弱无能的。如果你肯在这么一种困难时刻指教我,告诉我你认为该怎么行事才好,那你就是在已给我了许多恩惠后又多给了许多。孩子们附上问候,那位侥幸来到人世的天真新人也附上一笑。
  受苦的爱玛·米考伯
  星期一晚于坎特伯雷”
  对具有经验的米考伯太太这类女人,我觉得除了劝她用耐心和善心去感化先生(我也知道她一定会这么做)以外,其实劝告都是不恰当的。但那封信使我对他很惦念。第四十三章 另一种回顾
  让我再次站下来,想想我一生中一个值得记念的时期。让我伫立在一旁,看那段日子的幻影连同我自己的身影一起朦胧成行,从我眼前飘过。
  一个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一个月过去了,一个一个季度过去了。好像那些不过是一个夏日之昼或一个冬日之夜。我和朵拉散步的那片公共场地时而开满了花,田野也一片金黄;时而那起伏的石南又被白雪掩盖。流过我们星期日散步场地的河水在夏日阳光下闪光,又很快在冬季的寒风下被吹皱,或者漂浮起一堆堆的冰块。河水比往常更迅速地向大海流去,它闪着光,颜色深沉,滔滔流去。
  在那两个小鸟样的女人家里,什么变化也没有。钟在火炉上滴答走,晴雨计在墙上挂着。钟和晴雨计都没有准过,可我们对它们依旧虔信不改。
  我已达到法定成年的年龄了——我已经是个21岁的堂堂男子汉了。不过,这是人人都会取得的尊严。我还是讲讲自己的成就吧。
  我已经把那粗暴神秘的速记学制服了。因为这门技术我又得到一笔相当的收入。由于我在这一方面颇有造诣而享有一定声誉,于是我和其它十一个人为一家晨报报告议会的辩论。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我记下永不兑现的承诺,永不实现的预言,永不履行的声明,还有只能使人迷惑的解释。我在字句的海洋中颠来颠去。不列颠,这个不幸的女性,在我面前总像一只被缚起的鸡一样——翅膀被法庭的利笔串着吊起、手脚被官样文章捆住。我那处在幕后的地位已足使我知道政治生活的价值。我是一个压根就不信任何政治生活的人,而且永远不会改变信仰。
  我亲爱的朋友特拉德尔也在这种职业方面试着干过,但发现极不适宜。对于这一失败,他以愉快的态度承认接受了,并提醒我说他一直认为自己欠聪明。有时,他也受雇于雇我的那家报纸,把一些枯燥的事实汇总,然后供想象更丰富的头脑去加工润色编写。他得到了律师资格证书,并因让人称赞的勤奋刻苦又积攒了一百镑。他把这一百镑交给一个专门经办契约过户手续的律师,作为在那家事务所学习的学费。他开业那天消费了很多够劲的红葡萄酒,想到那个数,我都觉得内院准在那上面赚了不少。
  我已开始以从事另一种职业而立于世了。我诚惶诚恐地开始写作生涯。我先是偷偷写了点什么,送到一家杂志去了,那家杂志居然登出来了。从那时起,我就鼓起劲头写了许多小玩艺。现在,这些小品经常给我带来稿酬。总的来说,我很过得去了。我用左手的手指来计算我的收入时,我已数过了第三个手指,达到第四个手指的中间那关节了。
  我们从白金汉街迁到一幢很让人喜欢的小屋里,离我第一次热情发作时看过的那一幢很近。可是,我姨奶奶不肯住在这里。她已把多佛的那小星很合算地卖掉了。她硬要搬到附近一幢更小的小屋去住。这意味着什么?我要结婚了吗?是的!
  是的!我要和朵拉结婚了!拉芬尼娅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已对此许可了。如果说有什么金丝鸟会心神不定,那就是她们俩。自封为我那宝贝的服装监督的拉芬尼娜小姐不停地剪裁棕色的胸衣纸片,还不住和一个胳膊下夹着大包裹和量衣尺的可敬青年人争执。一个总把穿了线的针插在衣裳前襟上的缝衣匠在家食宿,我觉得她哪怕吃饭喝水睡觉也没把根针取下过。他们把我的爱人变成了一个人体模型。不时,他们派人把她找去试穿什么玩艺。晚上,我们在一起时,每过5分钟,便有一个惹人讨厌的女人敲门并说道:“哦,朵拉小姐,请你上楼呢!”
  克拉丽莎小姐和我姨奶奶走遍了伦敦,找出一件件家具并叫朵拉和我去看。其实根本不用走这种视察的过场,任她们直接把东西买下来更好。因为,当我们去看一个炉栏和烤肉架时,朵拉看见一个顶上有铃铛的中国小房式的狗屋,她一见就很喜欢。我们把那东西买下后,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吉普习惯了这新住宅;不管它走进还是走出,屋顶上的小铃铛便齐声响起来,使它十分惊恐。
  皮果提也来帮忙,一到就干起活来。她担任的工作似乎是把一切东西都清洁了一遍又一遍。她不断地擦着一切东西,直到把一切都擦得像她那忠实的前额一样放光才罢手。就在这时,我开始看到她那孤单的哥哥在夜色中穿过黑暗的街道,一面朝来往行人的脸上张望。在这种时候,我决不和他谈话。他那凝重的身子往前走时,我很清楚他在寻找什么;他惧怕的又是什么。
  我有空闲时,也为了说得过去而去博士院。这一天下午,特拉德尔来博士院找我。他为什么神色如此端庄呢?原来,我那幼稚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我就要去拿结婚证书了。
  这是那么重要的一个小小文件。当它放在我桌上时,特拉德尔半羡慕半敬畏地盯着它看。在那上面,大卫·科波菲尔和朵拉·斯宾罗两个名字像是沉缅在昔日甜蜜梦境中一样连在一起;在角上是像双亲一样亲切俯视着我们这结合的印花,它对人生各种交易都怀有最善良的关注;还有以最低的价格在印就的文字上为我们祝福的坎特伯雷大主教。
  可是,我是在一个梦中,在一个惊慌欢喜而匆匆逼人的梦中。我不能相信我就要结婚了;可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在街上碰到的每个人都准能看出我就要在后天结婚了。我去宣誓时,主教助理认识我,于是便像我们之间有一种共济会的理解一样,他很轻易地让我通过了。特拉德尔本不必到场,但他依然以傧相身份出现。
  “我希望你下次到我这儿来,我亲爱的伙伴,”我对特拉德尔说道,“是为你自己办同一种事。我也希望你不久就来。”
  “谢谢你的吉利话,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答道,“我也这么希望。知道她无论等我多久都愿意,知道她的确是最可爱的姑娘,这真是让人高兴呀。”
  “你什么时候去接她搭乘的班车?”我问他道。
  “7点钟,”特拉德尔看看他那块朴素的旧银表说道——当年在学校里,他曾一度从这个表里取出一个齿轮做水车。
  “威克费尔德小姐也快到了,对不对?”
  “还得等一会。她要到8点半到。”
  “我敢对你保证,我亲爱的伙伴,”特拉德尔说道,“想到这事就要有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就像是自己结婚一样心花怒放。让苏菲来参加这快乐的婚礼,请她和威克费尔德小姐作伴娘,这样深的友情和关照我真是感激不尽。我能对此领会得很透彻。”
  听他这么说,我便和他握手。我们谈话,散步,吃饭,做这类事。可我不相信这一切。全都不是真的。
  苏菲准时到了朵拉姑妈的家。她的脸真逗人喜欢,虽然它不能说是美丽绝顶,但十分可爱。她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和蔼、最天真、最诚实、最动人的。德拉特尔非常自豪地把她介绍给我们。我跟着他走到一个角落,为他的选择向他表示祝贺,这时他竟把他那双手足足搓了10分钟,连他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竖起来了。
  我已从坎特伯雷来的班车上接来了爱妮丝,她那令人愉快的脸二度在我们中间出现。爱妮丝很喜欢特拉德尔。看到他们相见,看到特拉德尔向她介绍世界上最可爱的那位姑娘时脸上的光彩,真是趣事呀。
  我仍然不相信。我们过了一个很愉快的夜晚,真是快活到了极点!可我仍然不相信。我没法镇静。幸运来到时,我竟手足无措。我觉得我处在一种恍恍惚惚、心神不定的状态中;好像我在一、两个星期前起了个早,而那以后再也没睡过一样。我不能记起昨天过去了多久了,我觉得那个证书已被我揣在衣口袋里走来走去过了好几个月。
  第二天,我们大家浩浩荡荡去看那所房子——我们的房子,是朵拉和我的——我也不能完全把我看作它的主人。我觉得我只是经了别的什么人允许后去那里。我很希望那真正的主人马上就回家,且说见了我他很高兴。像那样一幢美的小房子,它的一切都很精致,全都是新的。地毯上的花像是刚摘下的;壁纸上的绿叶像是新长出的;洁白的纱帘,蔷薇色的家具,还有朵拉那顶郊游戴的系蓝丝带的草帽——我现在还很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那么深深爱上戴着这顶帽子的她——也已挂在小钉子上了;吉它盒很自然地靠一个角落而立;吉普的“宝塔”把每个人都绊了一下,这东西在这房子里实在嫌大了一些。
  像其它的夜晚一样如梦如幻,在另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夜晚,我在告别前,溜进我常去的那个房间。朵拉不在那里,我估计她们还没试好新装呢。拉芬尼娅小姐朝房里偷偷看看,很神秘地告诉我,说她就要来了。可她并没有马上来。后来,我听到门外有一阵窸窣声,然后又有人敲门。
  我说道:“进!”但那人又敲门。
  我走到门口,想知道来人是谁。在门边,我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张红通通的脸。那是朵拉的眼睛和脸。拉芬尼娅已把明天的衣帽给她穿戴上了,叫她让我看看。我把我的小妻子搂在怀中,拉芬尼娅小姐便发出小声的尖叫——因为我把帽子弄得翻过去了。朵拉又哭又笑——因为我那样喜欢;
  我也就更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了。
  “你觉得好看吗,大肥?”朵拉说道。
  好看!我当然觉得好看。
  “你真的很喜欢我吗?”朵拉说道。
  这话题对朵拉那顶帽子带来的危险性太大了,拉芬尼娅小姐又小声地尖叫了起来,以提醒我注意到朵拉只是供观赏的,绝不能碰。于是,朵拉在一种快乐的惊慌状态下站了一两分钟,供我观赏。然后、她摘掉了帽子——不戴帽子的她显得很自然!——把帽子拿在手里跑开了。随后,她又穿着平日的衣裳跳着回来,问吉普说,我是不是娶了个漂亮的小美人,它肯不肯原谅她嫁人。然后,她又跪下,叫吉普站到那《烹饪学》上去。这是她出嫁前最后一次了。
  我回到不远的寓所,比过去更觉得如梦如幻。早上,我很早就起床,去海盖特大路接我的姨奶奶。
  我从没见姨奶奶这样打扮过。她穿着紫色绸衣,戴着白帽子,看上去叫人称奇。珍妮已替她装束好,正在那儿看着我。皮果提正准备去教堂,她要在廊座上观礼。将在祭坛前把我的宝贝交给我的狄克先生他已把头发卷好了。约定和我在旋门前碰头的特拉德尔是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的大色块——由淡黄色和谈蓝色相拼嵌而成,交相辉映;他和狄克先生都让人看了觉得他们似乎只戴了手套一样。
  无疑,我看到了这一切,因为我知道是这样的。可我心智恍惚,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我也不相信什么。可是,当我们的敞篷马车从街上驶过时,我仍然对那些没机会出席这场神话般婚礼而只知从商店里跑出来的那些干着日常刻板差事的人生了怜悯。
  姨奶奶一路上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们到教堂时,让坐在前座的皮果提先下车,她把我的手使劲一捏,然后吻了我一下。
  “上帝保佑你,特洛!我对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再爱得多了。
  今天早上,我想着那可怜又可爱的吃奶娃娃呢。”
  “我也很想念她。我还想着你给我的一切好处,亲爱的姨奶奶。”
  “别说什么了,孩子!”姨奶奶说着,满怀将要溢出的热情向特拉德尔伸出了手,特拉德尔把手又向狄克先生伸出,狄克先生又把手向我伸出,我又把手向特拉德尔伸出。于是,我们来到教堂门口。
  我相信,教堂是很安静的地方。可就我来说,它对我起的镇静作用就像一台工作得劲儿十足的蒸汽织布机。我头昏脑胀得镇静不下来。
  下面的就是断断续续的梦。
  我梦到,他们和朵拉一起走进来。教堂的招待人员像教官一样在圣坛栏杆前把我们排成队。就是在那种时候我还是纳闷——为什么一定要这些让人生厌的女人做教堂的招待人员呢?是不是宗教对快乐的感染力怀着畏惧,总要把一些让人不快的人安置在去天堂的路上。
  我梦见教士和文书出现了;一些船民和其他的人悠闲自在地走了进来。我身后有一个老船夫,他喷出很强的甜酒气。
  婚礼仪式由深沉的声音宣告开始,我们都肃然起敬。
  我梦见第一个哭的是女傧相助手拉芬尼娅小姐,据我想来,她那呜咽声包含着向已故的皮治尔致敬;克拉丽莎小姐嗅一个醒神的药瓶;爱妮丝照顾着朵拉;姨奶奶脸上淌着泪水却仍然努力显示出是严肃的典范;小朵拉抖得很厉害,回答问题时声音很微弱。
  我梦见我们双双跪下。朵拉渐渐不那么发抖了,她一直握住爱妮丝的手;仪式在祥和和庄严的气氛下完成;然后我们含着泪水微笑着打量对方,都带着四月的气息①。在圣器室里,我年轻的太太大发悲怆,她为她可怜的、亲爱的爸爸痛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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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莎士比亚有“四月在她眼里是爱人的春天”之句。
  我梦见她不久就又高兴了。我们全都在登记簿上签了名。我进廊座去找皮果提,把她带来签名。在没人看到时,皮果提拥抱了我,告诉我说她曾见过我亲爱的母亲结婚时的情形。
  一切完毕后,我们都离开了。
  我梦见我很自豪地挽着我那可爱的太太走下通道,穿过像蒙了一层薄雾似的人群、讲坛、上是列位已故教区长的肖像、座位、洗礼盆、风琴、教堂的窗子等。雾中飘荡着多年前故乡教堂的沉闷空气。
  我梦见我们走过时,人们低声说我们是多么年轻的一对,她是个多逗人喜欢的小新娘。在回家的车上,大家都兴高采烈,谈锋很健。苏菲告诉我,说她看到人们向特拉德尔索取证书时(我把结婚证书交他保管了),她差点昏了过去,因为她认为他会把证书弄丢或让小偷扒了去。爱妮丝快活地大笑;朵拉非常喜欢爱妮丝,一下也不肯和她分开,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梦见一顿丰盛早餐,吃的都味美也有营养。和在其它梦里一样,我味同嚼蜡地吃喝着;我可以说,我吃的喝的只是爱情和婚姻,我不相信还有什么食物。
  我梦见我还同样神情恍惚地发表了演说,除了使人相信我什么也没说外,我也不知道我说过了什么。我们很亲热也很快乐(虽然总像在一场梦中一样);吉普吃了喜饼,但吃下后它很不舒服。
  我梦见一对租来的马已准备好了,朵拉离开了去更衣。姨奶奶和克拉丽莎小姐同我们留下来;我们散步,姨奶奶在早餐时发表了一篇让朵拉两位姑妈大受感动的演说,因此她很开心,也有几分自豪。
  我梦见朵拉已准备好了。拉芬尼娅小姐在朵拉身边飞来飞去,舍不得放掉曾为她带来那么多乐趣的漂亮大玩具。朵拉作了一连串惊人的发现,她不是忘了这就是忘了那,于是大家就都跑去找那些小玩艺。
  我梦见朵拉终于开始向扎着缎带和穿着色彩斑斓得像一团花的人们告别,她们都朝她围了过去,我的宝贝在这些花衣和缎带包围中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就笑着叫着突围,投入我嫉妒的怀抱。
  我梦见我要抱将和我们一起去的吉普,可朵拉说不行,一定得由她抱,要不它会觉得她不再喜欢它了,现在她结婚了就够它伤心了。我们手挽手离开时,朵拉停了下来回头看,并说道:“如果我得罪过什么人,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什么人,请忘掉这些吧!”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梦见她摇摆着小手,我们又往前走。她又停下来回头看,并朝爱妮丝跑过去。她特别地给了爱妮丝一吻,向爱妮丝道别。
  我们一起坐车走了,我也从那个梦里醒了过来。我终于相信坐在我身边的就是那非常非常亲爱的小妻子!
  “你现在快活吗,你这傻孩子?”朵拉说道,“你拿得准以后不会后悔吗?”
  我刚才站在路边,看那些日子的幻象从我身边掠过。它们已经过去了,我又得接着讲述我的故事了。
  第四十四章 我们的家政
  蜜月已过,女傧相们也都回家去了,这时我发现我自己和朵拉坐在我自己的小房子里。把以前那有趣的恋爱比做工作,那我现在就完全失业了。这种情形真是让人奇怪呀。
  把朵拉永远保持在那里了,这真是叫人难以想象的事。不用再出门去看她,不再有机会去为她苦恼,不必再给她写情书,不需再千方百计和她单独见面,这一切都不可思议。晚上,我在写作时抬起头来,看到她就坐在对面,我便靠在椅子上想,这多么奇怪呀,我们单独相处已理所当然,不再受任何人约束;我们订婚时的浪漫都束之高阁,听任去腐烂了;我们不用再讨好别人,只要彼此相取悦,一生一世彼此相悦。
  议会中有辩论时,我只得在外留到很晚才步行回家,走在路上想到朵拉在家呢,我不禁好生奇怪!一开始,我吃晚饭时,看到她轻轻下来和我说话,觉得真是件奇妙的事。眼睁睁看到她把头发用纸卷起,觉得真是件可怕的事。亲眼看到她那么做时,觉得真是件十分吃惊的事。
  在料理家务方面,我不相信我和我那可爱的小朵拉比两只幼鸟知道得多一点。当然,我们有个仆人,她为我们管家。直到现在,我心里仍认为,她准是克鲁普太太的女儿,化了妆来这里。我们因为玛丽·安吃了多少苦啊。
  她姓帕拉公①。我们雇她时,听说她的姓基本可以反映她的人品。她有一张像一份宣言那么大的品行证明书。据该文件记载,凡我听说过的或没有听说过的许多家务性工作她都能胜任。她是个壮年女子,生着一张很冷峻的脸,皮肤上(尤其是双臂)有长期皮疹或溃疡的红斑。她有一个表哥在禁卫军里,这位表哥的腿那么样长,使他看上去像是别人在下午的影子。他的短军衣于他委实太小,就像他对我们的那房子来说委实太大一样。由于他和那小房子反差太悬殊,他使那小房子比本来显得更小。此外,那墙壁并不厚,每当他在我们家度过晚间时光时,一旦从厨房传来不断的阵阵嘶叫,我们就知道他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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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为表率。
  我们这个宝贝仆人做过不酗酒和不偷窃的保证。所以,当我们在烧水锅下发现她时,我情愿相信她是发了羊角疯,并把茶匙的丢失归咎于清洁工人。
  可是,她太让我们苦恼了。我们感到我们没经验,无法自理。如果她多少有点仁慈,我们一定会受她帮助的。可她心硬极了,一点仁慈也没有。她是我们第一次发生小小口角的原因。
  “我最亲爱的心肝,”一天我对朵拉说道,“你认为玛丽·安有很多时间观念吗?”
  “为什么,大肥?”正在绘画的朵拉停了下来,抬起头很天真地问道。
  “我的爱人,因为已经4点钟了,我们应该4点吃饭呀。”
  朵拉默默地看看钟,流露出认为钟太快了点的意思。
  “恰恰相反,我的爱人,”我看着我的表说道,“它还慢了几分钟呢。”
  我的小妻子走过来,坐到我膝盖上,好言好语哄我别说话,并用铅笔在我鼻子中间画了一条线。虽然这很好玩,但我总不能拿来填饱肚子呀。
  “我亲爱的,”我说道,“你不认为你该劝诫玛丽·安吗?”
  “哦,不,对不起!我不能,大肥!”朵拉说道。
  “为什么不能呢,我的爱人?”我轻轻问道。
  “哦,因为我是那样一只小笨鹅,”朵拉说道,“她也知道我是的!”
  我觉得这种见解是无法有助建立任何约束玛丽·安的制度的,我皱了皱眉。
  “哦,我的坏孩子的额头上长了多丑的皱纹呀!”朵拉说道。因为她还坐在我膝盖上,她就用铅笔涂那些皱纹。她还用铅笔点她的红嘴唇,把它们涂得黑黑的。她在我额头上画时那样子那么认真,我不禁笑了起来。
  “这才是个好孩子,”朵拉说道,“一笑起来他的脸就那么好看。”
  “可是,我的爱人。”我说道。
  “不,不!我求求你!”朵拉吻了我一下叫道,“别做淘气的蓝胡子!别那么认真!”
  “我的宝贝太太,”我说道,“我们有时应该认真。来!坐在我旁边这张椅子上!给我铅笔!喏!我们好好谈谈。你知道,亲爱的,”我握着的是一只多么小的手,戴着多么好看的小巧戒指!“你知道,我的爱人,人不吃饭就出门是很难受的。
  喏,对吗?”
  “对——!”朵拉很弱地回答道。
  “我的爱人,你抖得多厉害呀!”
  “因为我知道你要骂我了。”朵拉可怜兮兮地说道。
  “我的甜心,我只是要讲道理。”
  “哦,可是讲道理比骂人更糟!”朵拉绝望地叫道,“我不是为了听人讲道理才结婚的。如果你要对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小东西讲道理,你就该事先告诉我,你这个残忍的孩子!”
  我想安抚朵拉,可是她把脸别过去,把鬈发向左右摇动着说道:“你这残忍又残忍的孩子!”她说了那么多遍,我真的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于是我怀着不安的心情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又走了回来。
  “朵拉,我亲爱的宝贝!”
  “不,我不是你的宝贝。你一定后悔娶了我,要不,你就不会对我说理了!”朵拉说道。
  这责难实在太不合理,让我很不受用,于是也就给了我板起面孔的勇气。
  “喏,我亲爱的朵拉,”我说道,“你太孩子气了。你在说些没有道理的话。我相信,你应该记得,昨天晚饭我才吃了一半就得出门;而前天又因为急忙中吃了夹生牛肉,我觉得很不舒服;今天,我根本就没吃上饭——我怕提我们为早餐等了多久——后来连水都没烧开。我无意责备你,我亲爱的,不过,这是让人很不快的。”
  “哦,你这残忍又残忍的孩子,说我是个让你讨厌的太太!”朵拉哭道。
  “喏,我亲爱的朵拉,你应当知道,我从没说过那种话呀!”
  “你说我是让你不快的!”朵拉说道。
  “我说这家政是让人不快的。”
  “那也一样!”朵拉哭着说道。显然她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哭得很伤心。
  我怀着对我那可爱的太太的爱心又在屋里踱了一圈,又悔又恼得只想把头朝门上撞。我又坐下说道:
  “我并没责备你,朵拉。我们两人要学的太多了。我只想告诉你,我亲爱的,你应该,你——她实在应该,”我决定还是坚持这一点,“学会管教玛丽·安。同样,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做一点事。”
  “我真惊奇,你居然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来,”朵拉说道,“你明明知道,前几天,你说你想吃点鱼,我就亲自出去走了好多英里订了,让你大吃一惊。”
  “当然,那是你的好心,我亲爱的宝贝,”我说道,“我很感谢,所以我怎么也不会说出你买了一条鲑鱼——那是两个人吃不完的。我也不会说出,那条鱼是我们负担不了的,它花了我们一镑六先令。”
  “你那么喜欢吃,”朵拉呜咽着说,“还说我是一只小耗子呢。”
  “我还要那样说,我的爱人,”我接着说道,“说一千遍呢!”
  可我已经让朵拉那软弱的小心儿受伤了,她不肯接受抚慰。她呜咽抽泣,那么悲哀,我觉得我好像说过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受伤害的话。我只好匆匆出门了。我在外面逗留到很晚。一整夜,我都觉得悔恨交加并因此悲伤。我觉得我简直就是个凶手,一直隐隐约约为有种犯罪感而困扰。
  我到家时,已经是凌晨2、3点钟以后了。我发现姨奶奶在我家里坐着等我。
  “有什么事吗,姨奶奶?”我慌慌张张地问道。
  “没什么,特洛,”她答道,“坐下,坐下。小花刚才不怎么高兴,我陪了她一会儿。就是这样。”
  我把头支在手上。我坐在那儿盯着火炉,感到最光明的希望实现后便马上袭来的悲哀和沮丧。我坐在那儿这么想时,无意中看到姨奶奶盯着我脸望的眼睛。那眼中含着焦虑,但顷刻就消失了。
  “我向你保证,姨奶奶,”我说道,“想到朵拉是那样的,我自己也一整夜都不快。不过,我只是和颜悦色地和她谈我们的家务,我没有别的意思。”
  姨奶奶点点头表示称许。
  “你得有耐心,特洛。”她说道。
  “当然有。我压根没想要不讲道理呀,姨奶奶!”
  “不,不,”姨奶奶说道。“不过,小花是朵很娇嫩的小花,风也要柔和地吹才是。”
  我打心眼里感激姨奶奶对我妻子那么温和,我也相信她知道我是如此的。
  “姨奶奶,”我又看了看火说道,“你不认为,为了我们彼此更有利,你可以给朵拉一点劝告和指导吗?”
  “特洛,”姨奶奶马上激动地答道,“不!不要要求我做那种事!”
  她说得那么热切,我吃惊地抬起眼来。
  “我回顾我一生,孩子,”姨奶奶说道,“我想到在坟墓里的一些人,本来,我可以和他们相处得好一些呀。如果我严厉指责别人在婚姻方面的错误,或许是因为我有痛切的理由严厉指责我自己。让这过去吧。多年来,我是个粗暴固执任性的女人。我现在还是的,将来也不会变了。可是你和我彼此都让对方觉得不错,特洛——无论怎么说,你让我觉得你很好,我亲爱的,到了今天,我们不应该有什么不和。”
  “我们不和!”我叫道。
  “孩子,孩子,’姨奶奶摸着她的衣服说道,“如果我介入,那么我们很快就要不和,我会使小花多不快活,就是先知也说不准。我要我们钟爱的孩子喜欢我,也希望她像一只蝴蝶一样快乐。不要忘了你自己家里第二次婚姻后的情形,别把你暗示的祸害加于我和她的身上!”
  我立即意识到姨奶奶是正确的;我也领会了她对我那亲爱的太太的宽厚之情。
  “特洛,这只不过是刚刚开始,”她继续说道,“罗马不是在一天内建成的,也不是在一年内建成的。你也已经任自己心意选定了。”我觉得这一会她脸上飘过一层乌云,“你也已经选中了一个很可爱很热情的人。你的责任(也是你的乐趣——当然,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发表演说)就是根据她已具备的品质来评价她,就像你当初挑中她时一样,而不要根据她或许没有的品质来评价她。可能时,你应培养她使她有她或许还未获得的品质。如果不可能,孩子,”说到这里,姨奶奶搓搓她的鼻子,“你应该使自己习惯她没有那种品质的现状。不过,要记住,我亲爱的,你们的前途只能靠你们两个把握,没人能帮助你们;你要凭自己的能力去应付。对于你们这样一对天真纯洁的娃娃夫妻,婚姻就是这样的。特洛,愿上天保佑婚后的你们这一对!”
  姨奶奶很平静地说了这番话,并吻了我一下以强调那祝福。
  “喏,”她说道,“把我的小灯笼点上,送我从花园的小路回我的小盒子去;”在我们的小房子间有一条通道。“你回来后,替贝西·特洛伍德问候小花。不论你干什么都可以,特洛,只是决不要梦想把贝西做吓唬人的稻草人;因为如果我曾在镜子里见到过她,那她的本相是够可怕够讨嫌的了!”
  说着,姨奶奶用一条手巾把头包起。在那种时候,她习惯用手巾裹头。于是我送她回去。她站在她的花园里,举起小灯笼照我往回走,这时我觉得她眼光有郁郁的神情,可我没很在意,因为我只顾着捉摸她那番话,并为之大为感动。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开端——朵拉和我真要凭我们自己的力量应付我们的未来了,没人能帮助我们。
  朵拉穿着小拖鞋溜下楼来迎接我,因为没有别人在场了。她靠在我肩上哭,说我先前好残忍,她先前好淘气;我相信,我也说了大致相同的话。于是我们言归于好,都同意这第一次争端将是最后一次争端,就是活上100岁,也永远不要有第二次了。
  我们受到的第二种家政方面考验是仆人的更替。玛丽·安的表兄逃进了我们的煤窖,然后被一队他那持了武器的伙伴们搜了出来,令我们万分惊奇;他们用手铐把他铐起,排成一队使我们花园蒙羞的行列把他带走。这件事使我决心辞去玛丽·安,她拿到工钱后就很平静地走了,甚至连我们也纳罕,后来我才发现茶匙找不着了。她还用我的名义私下向商人们借过一些钱。奇吉布里太太在我们家做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后——这是位肯特郡最老迈的居民,我相信,她出来找活干,但她太体弱了,不能胜任她想干的活——我们又找到另一个宝贝。她是最温柔的女人,但她托着茶盘在厨房楼梯上上下下时总要摔倒,几乎像跳进浴盆那样连人带茶杯一起泼进了客厅。由这位不幸的人引起的损失使得解雇她成为必要。这以后又来了一连串不中用的女仆,其间奇吉布里太太也干过几次;最后一位是一个长得也还像样的女郎。她戴着朵拉的帽子去了格林威治市场,在她之外,除了对她还有印象,对其它这类的失败我都不记得了。
  我们与之打交道的每个人似乎都在欺骗我们。我们一进商店,就成为把破损商品拿出来的信号。如果我们买只龙虾,里面就被注满水。我们买的肉都是咬不动的,我们买的面包几乎没有皮。为了知道烤肉必须依照的准则而使肉不至过头乃为恰好,我亲自查阅了《烹饪学》一书,发现书中规定每磅肉需烤一刻钟,或者说一刻钟多一点点吧。可总会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意外而使我们不能对那准则满意,我们永远不能折中于鲜红和焦黑之间。
  我有理由相信,就算我们成功过什么事我们在这些失败上花去的钱比在成功上的要多许多。看小贩的帐本,我觉得我们用去的奶油足可以铺满地下室一层了。我不知道,那时的国税簿上是否表现出胡椒的需求量有明显增加,如果我们的消耗没有影响市场,我得说,那就准有一些家庭停止了使用胡椒。最奇妙的事实是:我们家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东西。
  至于洗衣妇当掉衣服然后醉醺醺地来道歉,我认为这是谁也免不了会发生的。至于烟囱失火,教区募捐,为教堂执事作伪证,我也持上述看法。可我意识到我们不幸雇了一个对提神物品非常爱好的仆人,于是在我们的啤酒店帐目中被她满满列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帐目,如“四分之一磅甜酒汁(科太太)”,“八分之一磅丁香酒(科太太)”“一杯薄荷甜酒(科太太)”,那括弧里的总是朵拉,好像说明她喝掉了这一切兴奋剂。
  我们早期的家宴之一就是请特拉德尔用饭。我在城里碰到他,邀他下午和我一起出城。他痛快地答应了,我便写信通知朵拉,说我要带他回家。天气很宜人,一路上我们谈的就是我的幸福家庭。特拉德尔很投入,并说他在构想自己有这么一个家——苏菲在等着他并为他准备一切,他想不出这样一来他还会觉得幸福有什么缺陷。
  我不能希望有谁比我那坐在桌子对面的小妻子更可爱了。可是当我们坐下时,我真希望空间还大一点。我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也总感到逼仄,可是找起什么东西来又觉得空间太大,大得什么也找不到。我怀疑这是由于没有一件东西是放在合适位置上不动的,只有吉普的高塔除外。吉普的高塔永远阻塞着来往的通道。当时,高塔、吉它盆、朵拉的画架、我的写字桌把特拉德尔那么团团围住,我都怀疑他有用刀叉的可能了。可是好脾性的他一个劲说:“海洋一般宽阔,科波菲尔!我向你保证,海洋一般!”
  我还希望的一件事是:晚餐时,不要鼓励吉普在桌上走来走去。我开始想,就算它没有把脚放在盐里或融化的奶油里的习惯,它在这上面也有些扰乱秩序。这时,它似乎觉得它是被专门弄来监视特拉德尔的。于是,它冲着我的老朋友一个劲地叫,在他的盘子上跑来跑去。它那么大胆固执,可以说容不得别人说什么了。
  可是,由于我知道我亲爱的朵拉是多么心软,对她的宠物有讨厌表示会多么令她伤感,我便不作任何反对的表示。为了同一个理由,我也不提及地板上像散兵游勇一样摆着的碟子,还有那些东歪西斜像喝醉了酒一样的调味瓶,还有那些更进一步围困起特拉德尔的乱放置的碗碗碟碟。我打量着眼前待切的炖羊腿时,不禁为我们的腿肉何以如此怪模怪样而惊奇,是不是我们的肉铺老板把世界所有残废的羊都承包了下来。可我不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我的爱人,”我对朵拉说道,“那个盘子里是什么呀?”
  我实在不明白朵拉为什么对做那么迷人的怪脸,好像要吻我一样。
  “蚝子,亲爱的。”朵拉怯生生地说道。
  “这是你想到的吗?”我很愉快地说道。
  “是——的,大肥。”朵拉说道。
  “再没比这想法更让人快乐了!”我放下切肉的刀和叉叫道,“再没什么比这让特拉德尔这么喜欢了!”
  “是——的,大肥,”朵拉说道,“所以我买了满满的一小桶,那个人说这蚝子很好。可是,我——我怕它们有点不对劲。它们好像不怎么好。”说到这儿,朵拉摇摇头,她眼中泪光莹莹。
  “只要把两片壳揭开就行了。”我说道,“把上面的壳去掉吧,我的爱人。”
  “但是去不掉。”朵拉用很大力气试着做,那样子挺狼狈,然后她说道。
  “你知道,科波菲尔,”特拉德尔高高兴兴地打量着那一道菜说道,“我猜,因为这——这是最上等的蚝子,可我猜,这是因为——它们从没被打开过。”
  这些蚝子从没被打开过。我们没有劈蚝子的刀,就算有,我们也不会用。于是我们一边看那些蚝子,一边吃羊肉。至少,我们把腿肉煮熟的那部分都蘸着随子酱吃了。如果我由着特拉德尔去干,我坚信,他会像个野人那样把所有的生肉都吃下去,因为他要表示很喜欢这餐宴席。可我不允许在友谊的祭坛上献出这种牺牲;于是我们改吃咸肉;幸好贮藏室里有冷咸肉。
  我那可怜的小妻子以为我准很烦恼时,她是那么悲哀;当她发现我并不是那样时,她又那么高兴;这一来,我隐忍的不快也顿时烟消云散了,于是我们又过了一个快乐的夜晚。特拉德尔和我喝酒时,朵拉把胳膊支在我的椅子上,抓住每一个机会对着我耳语,说我太好了,不做残忍淘气的大孩子。后来,她为我们准备茶。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好看,就像是在玩一套玩具的茶具一样,使我对茶本身怎么样也不关心了。然后,特拉德尔和我玩了两圈纸牌。当朵拉弹着吉它唱歌时,我觉得我们的订婚和结婚都像是我的一个温柔的梦,我第一次听她唱歌的那一晚还没过完呢。
  特拉德尔离去时,我出门送他。我回到客厅时,我的妻子把她的椅子朝我的靠近,在我旁边坐下。
  “我很惭愧,”她说道,“你能不能想办法教教我,大肥?”
  “我得先教自己,朵拉。”我说道,“我像你一样坏呀,爱人。”
  “啊,可你能学呀,”她接着说道,“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呀!”
  “胡说,小耗子!”我说道。
  “我真希望,”我的妻子半天没说后又说道,“我能去乡下,和爱妮丝一起住上整整一年!”
  她搂住我双肩,下巴倚在手上,用那湛蓝的双眼盯住我的双眼。
  “为什么要那样?”我问道。
  “我相信她能使我有长进,我也相信我能跟她学习。”朵拉说道。
  “那要等适当的时候,我的爱人。你得记住,这么些年来,爱妮丝都得照顾她的父亲。还在她是一个很小的孩子时,她就是我们现在所知道的爱妮丝了。”我说道。
  “你愿不愿意用我要你叫我的名字叫我?”朵拉一动不动地问道。
  “什么名字呢?”我微笑着问道。
  “那是个很傻的名字,”她摇了摇鬈发说道,“娃娃妻子”。
  我笑着问我的娃娃妻子,她想到什么了就叫我这么称呼她。她一动不动,只是我把她搂得使她的蓝眼睛更挨近了我,她答道:
  “你这笨家伙,我并不是说你应该用这个名字代替朵拉。我只是说,你应当照这名字来想我。你要对我发脾气时,你就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我的娃娃妻子罢了!’我使你很失望的话,你就说:‘我早料到了,她只能成为一个娃娃妻子!’你发现我不能做到我想做到的那样(我相信我永远也不能了),你就说:‘我那愚蠢的娃娃妻子依然爱我呢!’因为我的确爱你。”
  我没对她认真过;直到那时,我也没想到她自己是认真的。可是那么多情的她听到我当时发自肺腑的话,她是那么快乐,在闪着泪光的眼睛还没变干,她就笑盈盈了。不久,她真的成了我的娃娃妻子,坐在中国宝塔外的地板上,为了惩罚吉普刚干的坏事而摇着那些铃铛;吉普就趴在门里,把头探出来眨眨眼,懒得理会这捉弄。
  朵拉的这要求给我留下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回顾我的写作生涯,我祈祷我所爱的那个天真人儿从往事的烟雾和阴影中出现,再次把她可爱的头转向我;我也依然可以宣称:这番话永远刻在我记忆中了。也许我并没很好地实践它,我当时年轻,不更事,但我决没有对那纯朴的倾诉充耳不闻。
  不久以后,朵拉告诉我,说她就要成为了不起的管家了。于是,她擦干净写字板,削尖铅笔,买了个大帐本,用针把所有被吉普撕下的《烹饪学》一书的书页全认真补订上,按她的说法她是认认真真花了番力气想“学好”。可那些数字仍然那么顽强——它们·不·肯相加起来。她刚刚辛辛苦苦在帐本上记下了两三个项目时,吉普就摇着尾巴从那一页上走过,把那些项目弄得面目全非。我觉得那得到的唯一确定成果就是:
  她把小小右手的中指全伸到墨水里了。
  有时,晚上,我在家工作时——那时我写得很多,开始小有作家的名气了——我放下笔,看我的娃娃妻子努力学习。首先,她长叹一声,拿出那个大帐本放到桌子上。然后,她把头天晚上被吉普弄脏的地方找出来,然后喊吉普来看它的错误行为。这一来,她又把注意力转向了吉普,或是把它鼻子涂黑以示惩罚。然后她教吉普马上躺在桌上,“像头狮子一样”——这是它的把戏之一,可我看不出有什么相似之处——如果吉普愿意服从,它就会服从。然后,她拿起一支笔开始写字,但她发现笔上有根毛。于是她又拿起另一支笔开始写字,却发现那支笔未点墨水。随后她拿起又一支笔开始写字了,并低声说道,“哦,这是支会说话的笔,会打扰大肥的!”然后她把那工作当作不会成功而放弃,拿起帐本作了一个要用它来压扁狮子的样子,然后搁到一边去了。
  或者,在她心情平静时想认真了,她就拿着写字板和一小篮帐单以及其它文件(看起来却只像卷发纸)来坐下,努力想从这些里面得到种结果。她仔细审核后,写到写字板上,然后又擦了去,并反复来回扳着她左手的所有手指。她是那么烦恼,那么沮丧,那么一副不快乐的模样。看到她那么明亮的小脸黯淡了——而且是为了我!——我很痛苦,于是我轻轻走过去,说道:
  “怎么了,朵拉?”
  朵拉绝望地抬起头回答道,“它们不肯听话。它们让我头疼。它们根本不肯照我的意思做!”
  于是,我便说:“让我们一起试试看吧。让我来做给你看,朵拉。”
  于是,我开始试着做示范。朵拉或许注意力集中了5分钟,然后就厌倦了,就开始卷我的头发,摆动我的硬领(并借此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来调剂。如果我不动声色地阻止她的这种游戏,继续教授,她就显得那么忧伤和恐慌,因为她越来越窘了。于是,我就记起我刚认识她时她那浑然的快乐,也记起她是我的娃娃妻子,我便内疚。我就放下铅笔,拿过了吉它。
  我有很多工作要干,也有很多忧虑,可是出于同样的顾虑我不说出来。现在我也一点不能肯定这样做对,但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娃娃妻子。我搜尽记忆,把心中的秘密全交付给这本书(只要我知道的)。我知道,昔日不幸的损失或某种东西的欠缺在我心中占着一定空间,但却并没使得我的生活更加困苦。在晴和天气里,我一个人走着,想到往昔那一切夏日,在那种日子里,天空中充满了我孩子气的狂想;这时,我的确感到我有些梦并没实现;可是我总觉得那是往昔暗下去的辉煌,没什么能把它投到现在之上。有时(在那瞬间)我也的确感到,我希望我的妻子是我的顾问,应有更多魄力和定见来支持我,改善我,应有将我周围空虚变充实的能力。可是我觉得世界上没有这种十全十美的幸福。从来没有过,也永远不会有。
  就年龄来说,我做丈夫还嫌太稚气。至于软化忧愁的影响和经验等,我除了像本书所记载那样就再也没有更多的见识了。如果我做错过什么(我肯定做错了不少),我是因为对爱情误解而做的,因为缺乏智慧而做的。我写的都是事实,现在来加以掩饰没什么益处。
  就因为如此,我独自承担了我们生活中的劳苦和忧虑,没有人可以相互分担。在我们那纷乱的家庭安排方面,我们仍基本上和过去一样,可我已经习惯了,令我高兴的是看到朵拉也不那么烦恼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一样快乐开心,她很爱我,她总用旧时的小玩艺来为自己寻乐。
  当议院的辩论加重——我指的是量而不是质,在质的方面那些辩论几乎没什么变化——我回家很晚,而朵拉决不肯先睡。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总下楼来接我。晚上,我如不用为我吃了大苦而当成的职业占据便在家写作时,不论到多晚,她总坐在我旁边,而且那么沉默。我总以为她已经去睡了,可我抬起头来,总看到她那蓝眼睛像我说的那样静静看着我。
  “哦,多辛苦的孩子!”一天夜里,我收拾书桌时和她眼光相遇后,朵拉这么说道。
  “多辛苦的小姑娘!”我说道,“这样说才恰当。下次,你应该去上床,我的爱人。这于你实在太晚了。”
  “不,不要赶我去上床!”朵拉走到我身边恳求道,“千万别那样!”
  “朵拉!”
  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趴在我脖子上哭了。
  “不舒服,我的亲爱的?不开心?”
  “不!很舒服,很开心!”朵拉说道。“可是你得说,你准我留下,看你写。”
  “哈,半夜里那双明亮的眼睛多么好看呀!”我答道。“它们真的明亮?”朵拉笑着说道,“我很高兴,它们竟是明亮的。”
  “小虚荣鬼!”我说道。
  不过这不是虚荣心,这只是由于我的赞美而生出的无害的欢喜。在她这么告诉我之前,我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如果你真觉得它们好看,那就说我可以总是留下来,看你写!”朵拉说道,“你真觉得它们好看?”
  “非常好看!”
  “那就让我总留下来,看你写作吧!”
  “我怕那样就不能使它们更明亮了,朵拉。”
  “能的!因为在那种时候,你这个聪明的孩子,当你心中充满默默的幻想时,你就不会忘记我了。如果我说一句很蠢、很蠢——比平常还蠢——的话,你会介意吗?”朵拉从我肩头上打量我的表情说道。
  “那是什么美妙的话呢?”我问道。
  “请让我拿那些笔。”朵拉说道,“在你那么勤恳工作时,我也要在那么些小时里干点什么。我能拿那些笔吗?”
  一想到我说可以时她那可爱的笑脸,我的眼里就涌上泪水。从那以后,每当我坐下写作时,她就常拿着一束备用的笔坐在那老地方。由于能这样做和我的工作有关的事,她非常得意。我向她索取一支新笔时,她感到非常愉快——我常常故意这么做。于是我想出一种让我娃娃妻子开心的新方法,我托故要她抄一两页原稿。于是朵拉高兴了起来。她为这项重要工作大做准备(穿上围裙,从厨房拿来防墨水的胸布),花不少时间来抄,由于要对吉普笑(仿佛它懂得这一切一样)而无数次停了下来,非在末尾签名才算完工的固执想法,像学生交试卷那样把抄稿拿给我的样子,我夸她时她搂住我脖子的那样子——这一切在别人虽看似平常,于我却是动我肺腑的记忆呢。
  然后,她就马上拿起整串的钥匙并把它们装到一个小篮子里,系在她细细的腰上,叮叮当当地在室内巡视。我很少发现这些钥匙所属的地方上过锁,它们除了成为吉普的玩艺以外,我也不能发现它们还有什么用处。可是朵拉喜欢这么做,我也很喜欢。她深信,这么玩娃娃家似地料理家务有很多成就,我们就在以这种娃娃家似的方法管理的家中很快乐地生活着。
  我们就这样过日子。朵拉几乎和我一样爱我的姨奶奶,常告诉我姨奶奶她当初生怕她是一个讨厌的老家伙。“我从没见过我姨奶奶还对别人像对朵拉这样宽容。她逗吉普玩,虽说吉普总是无所反应;她天天听吉它,虽说我怕她对音乐并没什么兴趣;她从不抨击那些不中用的仆人,虽然她一定有那种强烈冲动;她步行很远,去买她发现朵拉需要的任何小玩艺,让后者惊喜;每次她从花园进来,没看到朵拉在屋里,就在楼梯口用响彻全屋的声音愉快地叫道:
  “小花在哪儿呀?”

  第四章

  ?第四十五章 狄克先生真如我姨奶奶预言的那样
  我离开博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住在他附近,我经常见到他;我们也一起去过他家两三次,吃饭或喝茶。老兵总是住在博士家里。她完全和过去一样,那两只长生不死的蝴蝶仍在她帽顶上飞来飞去。
  正如我这一生中见过的其它母亲,马克兰太太比起女儿远要喜欢寻欢作乐得多。她得有很多开心可寻,却像一个很有策略的老军人,拿她的孩子来做借口,声称是为了孩子而达到她自己的目的。所以,博士使安妮开心的愿望特别投这位奇特的母亲的心思,她对他的关心入微表示无条件的赞许。
  我非常相信,她不知不觉地刺痛了博士的伤口。由于她那种成人的轻薄和自私(但这并非总是和成熟的年龄相结合的),她极热烈地对他想让安妮生活轻松点的做法予以称许,这就更让博士感到自己的忧虑不是多余的。博士生怕他是他年轻太太的一种束缚,而且在他们中间没有水乳交融的感情。
  “我亲爱的人,”一天,我在坐时,她对他说道,“你知道,一直关在这里,无疑让安妮感到有点无聊呀。”
  博士那慈祥的脑袋点了点。
  “等她像她母亲那么老时,”马克兰太太挥了挥扇子说道,“那就会是另一种情形了。你可以把我投到监狱里去,只要有上流人作伴加一桌小牌,我就永远也不想出来。可我不是安妮,你知道,安妮也不是她的母亲。”
  “当然,当然。”博士说道。
  “你是最好的人——不,请你原谅!”因为博士做了手势请她别再说下去,“我一定要当着你面说,就像我常背着你说一样,你是顶好的人;不过,你当然不——是不是?——和安妮一样有相同的爱好和幻想。”
  “不。”博士答道,口气很忧愁。
  “不,当然不,”老兵附和道,“以你的《辞典》为例吧,一部《辞典》是多么有用的作品!多么重要的作品!单词的意思!如果没有约翰生博士或那一类的什么人,我们就要把意大利熨斗称作床架了。可我们不能希望一部《辞典》——特别是在它还没完成之前——让安妮感到有趣吧,是不是?”
  博士摇头。
  “所以,我对你的周到考虑非常赞许,”马克兰太太用折起的扇子拍拍他肩头说道,“由此可见,你不像一般上了年纪的人那样希望年轻人有老年人的头脑。你已经研究过安妮的性格,你懂得。这就是我觉得很可爱的地方!”
  在这番恭维话的刺伤下,我觉得连一向平静宽容的博士也在脸上露出了几分痛苦。
  “所以,我亲爱的博士,”老兵一面亲热地拍拍他一面说道,“你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季节指挥我。喏,一定要明白,我完全供你驱使。我会愿意陪安妮去歌剧院、音乐会、展览会及各种地方,你永远不会发现我感到累的。我亲爱的博士,义务高于一切呀!”
  她有言必信。她可以受得了大量娱乐,她永远不会在见解上让步。每次,她拿起报纸(她每天坐在家里最软的椅子上用单片眼镜看两个小时报纸),总能发现一种她肯定安妮会喜欢看的东西。安妮说她讨厌那东西也不会有用,她母亲总这么劝她道:“喏,我亲爱的安妮,我相信你懂事些了;我得告诉你,我亲爱的,你辜负着斯特朗博士的好心呢。”
  她总当着博士说这种话,安妮就算一百个反对,我觉得,也就多半收回了。她几乎总由着她母亲调摆,去老兵想去的任何地方。
  那时,麦尔顿先生很少陪她们。有时,我姨奶奶和朵拉受到邀请也就无碍地接受了。有时,只有朵拉一人受邀,我本为朵拉前往有点不安,但想到那一夜在博士书房中发生的一切,我的怀疑心情就变了。我相信博士是对的,我的猜疑是要不得的。
  姨奶奶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她有时一面搓着鼻子一面说她无法明白这问题;她希望他们更快乐些;她不相信我们的军人朋友(她总这么称呼老兵)能在这方面有什么积极作用。姨奶奶进一步说道:“如果我们的军人朋友肯剪掉那些蝴蝶,把它们送给扫烟囱的人作五朔节的礼物,那还可以看作她开始明白事理了。”
  她很相信狄克先生。她说,那人头脑中显然有种主意;如果他一旦把握住那主意(但这恰恰又是他很难做到的),他一定会赢得大名声的。
  狄克先生压根不知道这预言,在对博士和斯特朗夫人方面,他还和从前一样。他似乎不向前走,也不后退。他像一幢建筑那样牢固地矗立在原来的基础上。我应该承认,我对于他会推动这事所抱的信心和我认为他是一幢建筑物一样,二者不分上下。
  可是,我结婚后几个月的一天晚上,狄克先生把头伸进客厅(我正一个人在那里写作,朵拉和我姨奶奶去和那两只小鸟喝茶了)。他意味深长地咳嗽了一声说道:
  “恐怕和我说话会妨碍你工作呢,特洛伍德?”
  “没关系,狄克先生,”我说道,“请进!”
  “特洛伍德,”狄克先生和我握手后把手指按在鼻子边说道,“在我坐下前,我想发表一点看法。你了解你姨奶奶吗?”
  “一点点。”我答道。
  “她是世间最奇妙的女人,老弟!”
  把这句话像一枚炮弹一样发出后,狄克先生怀着比往常更庄重的神气坐下,瞪着我瞧。
  “喏,孩子,”狄克先生说道,“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随你问多少都行。”我说道。
  “你怎么看待我,老弟?”狄克先生交叉着两臂说道。
  “一个亲爱的老朋友。”我说道。
  “谢谢你,特洛伍德,”狄克先生欠起身开心地和我握手并笑着说道,“可是,我的意思是,孩子,”他又像先前那样庄重了,“你在这方面怎么看待我呢?”他摸了摸他的前额。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可他用一个词来帮助我。
  “软弱?”狄克先生说道。
  “哦,”我含糊地答道,“有一点。”
  “完全正确!”狄克先生叫道,似乎对我的回答非常喜欢,“这是,特洛伍德,他们从什么人脑袋里掏出点烦恼又送进什么地方时,有一种——”狄克先生把两只手很快地互相绕着转了好几次,然后把它们合在一起揉搓,以表示纷乱。“这就是我所遭受的那一种情形。嗯?”
  我向他点头,他也向我点头。
  “总而言之,孩子,”狄克先生把声音放低了说道,“我是头脑简单的。”
  我本想对这结论做修正,却被他拦住了。
  “是的,我是的!她故意说我不是的。她不肯听这种话;可我是的。我知道我是的。如果她不帮助我,老弟,这些年来我一定被幽禁起来过苦闷的日子了。可是,我要供养她!我没花过我抄写挣来的钱。我把那些钱放在一个箱子里了。我已经立下了遗嘱。我要把全部的钱都留给她。她就要发财——
  显贵了!”
  狄克先生拿出小手帕擦擦眼睛,然后把那条小手帕仔仔细细叠好,放在两手中间压平,再收进衣服口袋,就像要用小手帕把我姨奶奶收藏起来一样。
  “现在你是一个学者了,特洛伍德,”狄克先生说道,“你是一个优秀的学者了。你知道博士是什么样的学者,什么样的大人物。你知道他一向怎样对待我,不因他的智慧而自大,而是谦卑,谦卑,甚至折节下交可怜的、不学无术的狄克。当风筝在天空中与云雀共飞时,我已把他的名字写在一片纸上了,沿线送上了风筝。风筝很高兴地收到他的名字,并因为他的名字而变得更晴和明朗。”
  我很诚恳地说,博士值得成为我们最尊敬、最称许的人。
  他听了很快乐。
  “他那美丽的夫人是一颗星,”狄克先生说道,“一颗发光的星。我曾见过她发的光,老弟。可是,”他把椅子挪近了点,把他一只手放到我膝盖上——“乌云,乌云,老弟。”
  他脸上布满了愁云,我一面摇头回答他,也露出了忧愁。
  “什么乌云呢?”狄克先生说道。
  他那么恳切地注视着我,那么急于想知道,我像对孩子解释什么一样吃力地回答他,说得又慢又清楚。
  “他们中间产生了很不幸的分歧,”我答道,“有导致一种令人不快的隔膜的原因。一种秘密。或许和他们年龄的差异有关,或许是没来由产生的。”
  我说一句,狄克先生就像报数一样沉思着点下头,我说完后,他停了下来,坐在那里看着我的脸,手仍按在我膝盖上考虑我的话。
  “博士不生她气吧,特洛伍德?”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不,他很爱她。”
  “那么我就明白了,孩子!”狄克先生说道。
  他拍了拍我膝盖,又靠回他的座位,眉毛抬得不能再高。他那突如其来发作的欢欣使我以为他比先前更疯疯癫癫了。他同样突然地又恢复了庄重,仍像先前那样前倾,在说话前先毕恭毕敬地播出那方小手帕,仿佛它就是我姨奶奶一样。
  “世间最奇妙的女人,特洛伍德。她为什么没有设法加以补救呢?”
  “这问题实在太微妙,也太困难,不便加以干预。”我答道。
  “优秀的学者,”他用手指点着我说道,“为什么他也没有想办法呢?”
  “为了同样的理由。”我答道。
  “喏,我知道了,孩子!”狄克先生说道。于是,他比先前更高兴地站在我跟前,一面点头,一面不断拍胸,使人疑心他几乎把他体内所有的气都点了出去或拍了出去。
  “一个可怜的疯子,老弟,”狄克先生说道,“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眼前这人,你知道!”又拍拍自己,“可以干奇妙的人不能干的事。我要使他们和好,孩子,我要试试看。他们不会责备我,不会反对我。我就是做错了,他们也不会介意。我不过是狄克先生,有谁会对狄克先生介意呢?狄克不算什么!嘘!”他嘘了一口气,那样子很不屑地,好像他把自己吹掉了一样。
  这时我们听到送姨奶奶和朵拉回来的马车停在花园的小门前了,幸好这时他把这秘密说完了。
  “别提一个字,孩子!”他低声往下说道,“就让狄克——傻乎乎的狄克——疯疯颠颠的狄克来负所有的责任吧。有一段时间我想过,老弟,我想过,我会有办法的,现在我有办法了。你和我谈过这以后,我相信我有了办法,一点也不错!”
  狄克先生再没就这问题说一个字,可是在以后的半个小时里,他不断用暗号示意我严守秘密,他那些小动作让姨奶奶非常不安。
  我对他那计划的结果很关心,因为在他所有结论中,我看出奇特的头脑中发出的一线理性微光,不用说同情了,因为他常常表示同情,可是一连两三个星期过去了,我得不到更多消息,我心中暗暗纳闷。后来,我开始认为,由于他思维混乱,他不是忘了他的想法,就是放弃了。
  一个晴和的夜晚,由于朵拉不肯出门,姨奶奶和我走着去博士的住宅。时值秋天,又没有辩论扰乱这夜间气氛,我们脚踏下落叶时,我记得那落叶发出了我们布兰德斯通花园的气味,还记起那似乎随哀哀鸣叫的秋风而来的戚戚之感。
  我们到宅前时,已是黄昏。斯特朗夫人刚离开花园,狄克先生还在那里,正用刀帮助园丁修理一些树桩。博士在书房里接待客人。可是据斯特朗夫人说客人就要来了,她请我们留下来见见他。我们和她走到客厅,在暗暗的窗前坐下。像我们这样的老邻居或老朋友访问是不用拘什么礼节的。
  我们刚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老是无事生非、大惊小怪的马克兰太太拿着报纸急匆匆地进来,喘着气说道,“我的上帝,安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书房里有客人!”
  “我亲爱的妈妈,”她平静地答道,“我哪知道你要知道那事呢?”
  “要知道那事!”马克兰太太一下倒到沙发上说道,“我一生还从没这么吃惊受吓过呢!”
  “那么你去过书房了,妈妈?”安妮问道。
  “·到·过书房,我亲爱的!”她用力答道,“我当然到过!我看见那个好人儿——请你们想想我的心情吧,特洛伍德小姐和大卫——正在立他的遗嘱呢。”
  她的女儿赶快从窗子上回过头来看。
  “正在,我亲爱的安妮,”马克兰太太把那张报纸像桌布一样摊开铺在她膝盖上,然后在上面拍着手反复说道:“立遗嘱!那可爱的人儿真有先见,真是热情!我应该把那情形告诉你们。我真应该,为了对得起那个宝贝——他不愧这么个称呼!——把那情形告诉你们,或许你知道,特洛伍德小姐,由于这个家里从不点一支蜡烛,一个人看报而把眼睛睁得都要掉出来了;而这个家里除了在书房中有一张椅子,再没椅子可以坐在上面看报了,所以我就去书房。我看到那里有灯光,我就开了门。和亲爱的博士在一起的是两个职业界的朋友,显然和法律有关,他们三人都站在桌子边。可爱的博士手拿着笔。‘那么,这不过表示,’博士说道——安妮,亲爱的,听这几句话——那么,诸位,这不过表示我对斯特朗夫人的信任,并把一切都无条件地给她?’职业界一个朋友答道:‘并把一切都无条件地给她。’听到这里,我怀着母亲的天然感情说道,‘好上帝,求你宽恕我吧!’我被台阶绊倒了,然后从食品贮藏室后面的小路到这里来。”
  斯特朗夫人推开窗子,走到门廊上,靠着一根柱子站在那里。
  “喏,看到一个像斯特朗博士这么一把年纪的人,还有心智做这样的事,是不是叫人感动,特洛伍德小姐?是不是叫人感动,大卫?”马克兰太太机械地用目光追随着安妮说道。
  “这不过表明我的见解多么正确,当斯特朗博士巴结着来见我,向我要求娶她时,我对安妮说道,‘我亲爱的,据我看,关于对你生活提供适当的赡养这点看来是没有疑问的,斯特朗博士会比他所应许的做得多些。’”
  她说到这里时,铃响了,我们听到客人们走出的脚步声。
  “无疑,一切都办好了,”老兵听了一会后说道;“那个可爱的人已签了字、盖了章并交了出去,也安了心。就该这样!怎样的心智啊!安妮,我亲爱的,我要带着我的报纸去书房了,因为我离不开新闻。特洛伍德小姐,大卫,请来看博士吧。”
  我们陪着她去书房时,我见到狄克先生正在光线暗淡处收拾刀子,还看到姨奶奶用力地搓鼻子以发泄她对我们军人朋友的愤慨。至于谁第一个走近书房,马克兰太太怎样马上就在安乐椅上坐下,姨奶奶和我怎样同时在门口站了下来(也许是她的目光比我敏捷而把我留下),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记得了。不过我知道,在博士还没看到我们时,我们就看到他坐在桌旁,四周是他喜欢的那些对开本的大书。同时,我们看到斯特朗夫人悄悄走进来,苍白的她颤抖着。狄克先生扶住她胳膊,把另一只手放在博士胳膊上,使得后者无表情地抬起头往上看。博士抬起头时,他的夫人单膝跪在他脚旁,祈求般地举着手,凝视他的脸,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凝视他时的那神情。看到这一切,马克兰太太扔下了报纸,瞠目结舌,就像准备放到名叫“惊讶”的船上的一个雕像——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
  博士温和的举动和惊讶,他夫人祈求态度中交织的尊严,狄克先生和蔼的关切,我姨奶奶小声说“那人疯了”时的恳切(她得意地表现是她救他脱离了苦难),我此刻记叙时,不仅能记得,还能看到、听到。
  “博士!”狄克先生说道,“究竟有什么隔膜?看这里!”
  “安妮!”博士叫道:“别跪在我面前,我亲爱的!”
  “要!”她说道,“我请求大家都别出去!哦,我的丈夫和父亲,打破这个这么久的沉默吧。让我们双方知道,横在我们中间的是什么!”
  这时恢复了说话能力,并似乎以家族骄傲为重和因母亲尊严而自负的马克兰太太不顾一切地叫道:“安妮,快站起来,除非你想看到我马上在这里发疯。别用这种自轻自贱的方法玷辱一切和你有关的人!”
  “妈妈!”安妮答道,“别对我说废话。我是对我丈夫诉说,就是你在这里也算不了什么!”
  “算不了什么!”马克兰太太叫道,“我,算不了什么!这孩子已经疯了!请给我一杯水!”
  我太关注博士及他的夫人了,故而没理会这请求,同样,这请求也没对别人发生什么影响。于是,马克兰太太喘着气,瞪着眼,用扇子扇自己。
  “安妮!”博士亲热地抱着她说道,“我亲爱的!如果,由于时间流逝,我们的婚姻生活发生了无可避免的变化,那不是你的罪过。那罪过是我的,全是我的。我的爱情、赞美和尊敬都没变。我希望能让你快乐。我真心爱你、敬你。起来吧,安妮,求你。”
  可她不肯起来。看了他一会后,她更偎近他,把胳膊横放在他膝盖上,把头垂到胳膊上。她说道:
  “如果这儿有我的朋友,为了我,或为了我的丈夫,可以在这个问题上说句话;如果这儿有我的朋友,可以说出我的良心有时对我低声说出的任何猜疑;如果这儿有我的朋友,尊重我的丈夫并关心我,并也许知道怎样帮助我们和好——我请求那个朋友出来说句话!”
  一片沉重的寂静。经过一番痛苦的迟疑,我打破了那寂静。
  “斯特朗夫人,”我说道,“我知道一件事,而斯特朗博士曾请求我保守秘密,我一直保守到今晚。可我相信,现在如果再保守下去,就要使信任和体贴被误解,你的请求解除了他给我的约束。”
  她把脸转向我了一会儿。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我无法抗拒她满脸的恳求,就算它使我不感到那么可以完全相信。
  “我们将来的和睦或许在你手里,”她说道,“我很相信,你是不会隐瞒丝毫的。我早就知道,我从你或任何人那儿听到的话都只能显示我丈夫高尚的心。无论你认为那些话会怎么触犯我,都不必在意。这之后,我要在他和上帝面前诉说我的想法。”
  听了这样恳切的请求,我没征求博士同意,就把那晚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一一说了出来。除了把尤来亚·希普的口气稍加缓和以外,我对事实不做任何折扣。在我叙述的整个过程中,马克兰太太又瞪眼,又不时尖叫和感叹,种种行状难附之于笔墨。
  我说完后,安妮有一会儿未出声,仍像我前面写到的那样低着头。然后,她拿起一直保持着我们进来看到他时那姿势的博士的手,托到胸前亲吻。狄克先生轻轻地扶住她。说话时,她站了起来,靠着狄克先生,望着她丈夫——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他。
  “自从我们结婚以来,我所有过的种种想法,”她用低弱温顺的声音说道,“我都要袒露在你们面前。既已听说了刚才的一切,我如果还不全说出来,我就不能活。”
  “不必了,安妮,”博士温和地说道,“我从没猜疑过你,我的孩子。没必要,实在没必要,亲爱的。”
  “很必要,”她还是用那种口气说道,“我应当把我的整颗心在那个宽厚忠诚的灵魂前打开。上帝知道,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更爱也更敬重那个人!”
  “真的,”马克兰太太插嘴道,“如果我还是个明理的人——”
  (“你不是的,你这个拆烂污的人。”我姨奶奶忿忿地小声说道。)
  “——应当允许我说:没有细细叙述的必要。”
  “除了我的丈夫,没人能做判断,妈妈,”安妮的眼睛仍盯着她丈夫说道,“他会听我的。如果我说了什么使你痛苦,妈妈,饶恕我吧。我自己已先忍受了痛苦,我常忍受痛苦,且忍受了很久。”
  “是吗!”马克兰太太喘着气问道。
  “我很年轻时,”安妮说道,“我还只是个小孩时,我最早获得的一切知识都来自于一个耐心的朋友和老师——我亲爱的父亲的朋友——我永远敬重的人。想起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就不能不想到他,是他在我的头脑中储入第一批宝贵思想,并在那一切上打上了他的品性的烙印。我相信,如果我是从别人那里获得那一切,就怎么也比不上经他而得的那么于我有益。”
  “她把她母亲就不当回事!”马克兰太太叫道。
  “并不是那样,妈妈,”安妮说道,“我不过是照他本来的样子看他。我就得这么做。我长大以后,他依然在我心中占着同样地位。我以得到他的关切而自豪,我对他怀着强烈的爱慕之情、感激之情和依恋之情。我无法形容我怎样重视他——把他看做一个父亲,一个导师,他的称许和一切他人的都不同,如果我不能相信整个世界,我也可以相信他。你知道,妈妈,当你突然把他以爱人身份介绍给我时,我多年轻,多没经验。”
  “我已把那事实对这里的每个人至少说了五十次!”马克兰太太说道。
  (“那就别出声了,看在上帝份上,不要再出声了吧!”姨奶奶小声说道。)
  “一开始,我觉得这变化太大,也损失太大,”安妮说道,她的神情和语气依然没变,“我又激动又痛苦。我还不过是个孩子,一直被我尊敬的他一下身份变化这么大,我觉得我有些遗憾。可是,什么也不能让他和过去一样了,于是我为被他那么看重而自豪,我们就结了婚。”
  “——在坎特伯雷的圣阿尔菲什。”马克兰太太说道。(“混女人!”我姨奶奶说道,“她·就·不·肯安静下来!”)“我从没想到,”安妮红着脸继续说道,“我的丈夫会给我带来什么世俗利益。我年轻的心中只有敬意,没有那种渺小的念头。妈妈,原谅我这么说——想到可以用那种残酷的猜疑冤枉我也冤枉他的人时,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我!”马克兰太太叫道。
  (“啊!你,当然!”姨奶奶说道,“你用扇子也掮不了这点,我的军人朋友。”)
  “我是我新生活的第一种不幸,”安妮说道,“这是我所知道的各种不快遭际中的第一个。后来,这不快的事多得我也数不清了,——可是并不——我仁慈的丈夫——并不是为了你所想象的理由;因为任何力量也不能把我心所想、所忆或所望的一切与你分开。”
  她抬起眼睛,合起手来。我觉得她像所有的天使一样美,一样纯。从那以后,博士就像她看他时那样目不转睛地看她。
  “过去,妈妈为了她自己来榨你是无可指责的,”她继续说道,“我相信,她的出发点无论如何都是无可指责的——但,当我看到许多不正当的要求以我的名义来压在你身上时,看到你怎样被人利用我的名义来愚弄时;看到你如何宽容而非常关心你利益的威克费尔德先生又如何愤慨时;我开始感到人们在猜疑我是用爱情换金钱——这世界上这么多人,我偏偏卖给了你——这种猜疑成为我无理强迫你分担的屈辱。我的灵魂知道,我结婚的那天我就完全献上了我的爱情和名誉,可我心里总是怀着这恐怖和烦恼,我无法告诉你们那是什么滋味——妈妈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滋味。”
  “为了照顾家,”马克兰太太流着泪叫道,“一个人竟受到这种报答!我真希望我是个野人!”
  (“我也巴不得你是的——而且就在你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方上!”姨奶奶说道。)
  “就在那时,妈妈非常关心我的表兄麦尔顿,我喜欢过他,”她温柔但毫不犹豫地说道:“非常喜欢。我们一度做过小情人。如果没发生什么变化,我也许会以为我真地爱他,那就也许会和他结婚而陷入最大的不幸。在婚姻中,没有任何悬殊大过思想和信念的不合。”
  当我注意听下面的话时,我仍不断品味那句话——“在婚姻中,没有任何悬殊能超过思想和信念的不合。”——仿佛这话中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无法体会,仿佛非常稀罕。“在婚姻中,没有任何悬殊能超过思想和信念的不合。”
  “我们没有半点共同之处,”安妮说道,“我早就发现没有半点。纵然我不为许多其它的事感激我丈夫,我也应该为了他把我从那缺乏修养的内心第一个错误冲动中解救出来而感激他。”
  她站在博士面前一动不动,怀着一种使我感动的诚恳往下说。可是,她的声音仍像先前那样平静。
  “当他等着你因为我而非常慷慨地施惠于他时,当我为了这谋利的行迹而不乐时,我觉得他应该去开辟他自己的路。我觉得,如果我是他,我一定排除万难这么去做。可是,在他出发去印度前。我并未瞧不起他。在那天夜里,我知道他怀有一颗虚伪的心而忘恩负义。从那时我就在威克费尔德先生对我的审视中读出了双重意思。我开始感到笼罩我生活的那层黑暗疑云。”
  “疑云,安妮!”博士说道,“没有,没有,没有!”
  “你心中没有半点,我知道,我的丈夫!”她接下去说道,“那一夜,我来到你面前卸下我羞辱痛苦的所有重担;我知道,我得说,在你的屋顶下,我的亲戚之一(你为了我而施恩于他)对我说过一些他绝不应说的话,就算他把我当成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也不应当说——在那时,我打心眼里憎恶那故事发出的臭味。我从没说出那故事,从那时直到现在都没说。”
  马克兰太太叹了一短声,靠到安乐椅上,用扇子掩住脸,仿佛准备永远藏在扇子后面了。
  “从那时起,除了当你面,我绝对没和他说过话;我和他说话,不过为了避免要做上述的解释。他从我这儿知道了他在这里的地位以后已有好几年了。你为了让他进取悄悄给了他很多好处,然后才告诉我,想让我吃惊和高兴。你要相信,这些好处更使我感到心底的烦恼和压力重大。”
  她轻轻倒在博士脚前,博士怎么也没能拦住她。她含泪仰面看着博士的脸说道:
  “先别对我说什么!让我再说几句!不管对或不对,如果这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我相信我仍会这么做。你永远不会知道,怀着旧日那些想法献身于你,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怀疑我的忠贞是买来的,同时又被可看做这种猜疑的证明的那些暧昧所缠绕,你决不会知道这是种什么滋味。我很年轻,也没人指导。妈妈和我在有关你的一切问题上都持很大的异意。如果我犹疑不决而隐瞒我所遭际的屈辱,那是因为我非常尊敬你,也非常希望你尊敬我!”
  “安妮,我纯洁的女儿!”博士说道,“我亲爱的孩子!”
  “还有一点!只有几句话了!我常想,你可以娶的人有很多,她们决不会给你带来这样的累赘和烦恼,她们会使你的家更可贵。我常忧愁地想,我最好还是做你的学生,甚至就是孩子那样。我常常怕,怕我配不上你的学问和智慧。如果这一切使我在要说那些话时犹疑不决——事实上也如此——
  那仍然因为我非常尊敬你,也希望你有一天尊敬我。”
  “那一天已经一直明亮亮得很久了,安妮,”博士说道,“得有一个漫漫长夜了,我亲爱的。”
  “还有一句话!我后来有意——坚定地这么做,暗中打定了主意——把蒙你那么多年的那人的坏处藏在心底,只让自己独自痛苦。最后一句话,最亲爱的最好的朋友!你近来变化的原因,今晚已水落石出。我曾非常痛苦和忧伤地看着那变化,有时曾想到我过去的担心——我有时也作过一些比较实际的假设。今天晚上,我也因了一桩意外的事知道,即使在这种误解下,你仍对我怀有那么高贵的信任。我不期望我的爱情和孝敬之心能配得上你那宝贵的信任,但我可以在知道这一切后,对着你这张亲爱的脸——它像父亲的脸那样受到尊敬,像丈夫的脸那样受到爱慕,像朋友的脸那样使我在童年时期就觉得神圣无比——抬起我的眼睛并郑重宣布,我从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心思。我从没在我有逊你的那爱情和忠实上动摇过!”
  她搂住他的脖子,他把头倚在她头上,他的白发和她的棕发混在一起。
  “哦,搂紧我,我的丈夫!永远也不要抛弃我!不要认为或说出我们中间有什么差异悬殊,因为,除了我有许多不成熟之处外,我们并没有差异。每过一年,我对这一点就更明白一些,我也越来越重视你。哦,搂住我,我的丈夫,因为我的爱情是建在磐石上的,它是不会变的!”
  在那之后的寂静中,我姨奶奶庄重地稳步走到狄克先生身旁,搂住他很响地吻了一下。为了他的体面起见,她这么做很是时候,因为我那时看到他正想做出金鸡独立的样子——我相信是的——以示他心中的快乐。
  “你真是个出色的人,狄克!”姨奶奶称许他道,那表情是非常果决的,“可别装出别的什么样来,我可是知道得较多的人啰!”
  说到这里,姨奶奶扯着他袖子,一面朝我点头;于是我们三个悄悄溜了出门,往家走去了。
  “无论如何,这是对我们那位军人朋友的当头一棒”,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姨奶奶这么说道。“就算没有别的事叫人喜欢,单为这个,我也能睡得好一点了!”
  “恐怕她很难过呢,”狄克先生十分同情地说道。
  “什么!你见过一头鳄鱼难过吗?”姨奶奶说道。
  “我不认为我见过一头鳄鱼呢。”狄克先生很温和地答道。
  “如果没那老怪物,什么问题也不会发生,”姨奶奶有力地说道,“但愿有些母亲不要干涉她们出嫁的女儿,不要亲热到暴虐的程度。她们似乎觉得,把一个不幸的女孩送到这世界上来——天哪,就像是这女孩求着被送来、心甘情愿被送来一样——她们能得到的唯一报酬就是有充分的权利让她苦恼得要离开这世界。你在想什么,特洛?”
  我在想已经说过的一切。我仍然在想一些被说过的句子——“在婚姻中,没有任何悬殊差异能超过思想和信念的差异,”“缺乏修养的内心第一个错误冲动,”“我的爱情是建在磐石上的,”——可是我们到家了,脚下是被踩过无数次的落叶,秋风正在刮着。第四十六章 消息
  一天晚上,我正在考虑着我当时正写着的一本书——由于随着我努力,我越来越成功,我那时已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了——便独自散步,回来时,我经过斯梯福兹夫人的住宅。如果我关于日期的零乱记忆可信,那时我肯定已结婚1年左右了。我住在那一带时,虽也常经过那里,但只要有别的路可绕,我一定不从那里走。话虽这么说,但白费事绕上一个大圈,要走别的路也不容易,所以总的看来,我常经过那儿。
  我急急经过那里时,除了向那住宅看一眼,从未作进一步的举动。那住宅一直沉闷阴郁。最好的房间都不是临街的,那些窄小框条粗的旧式窗子无论怎么看都让人不快,看上去总很凄凉地紧紧关着,百叶窗永远放下着。有一条小廊穿过铺石头的小院,通向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入口,有一个特别的楼梯圆窗,它也是唯一未被百叶窗遮住的一个窗子,亦透出无人居住的荒凉气象。我不记得我看到那宅子透出过一线灯光。如果我是一个偶经此地的路人,我大概会认为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死在里面了。如果我有幸对那地方一无所知,又总看到它毫无变化的样子,我猜,我准会用许多离奇的推测来满足我的幻想了。
  事实上,我尽可能少去想它。不过,我的思维不像我的身体那样走过它就把它甩在身后了。我常常因它而生许多默想。我说的这一天夜里,隐约迷离的希望的幽灵,朦胧依稀的失望的残影,以及在我起伏思绪中产生的经验和想象的交错,还加上对童年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幻想,这一切混在一起,在我眼前游荡不停。在这种情形下,那住宅就格外能激发联想。我走过它时正在沉思默想中,身边一个声音让我大吃一惊。
  这还是个女人的声音。我马上记起这就是在斯梯福兹夫人客厅里的那个小女仆。过去,她帽子上有蓝缎带,而现在都拆掉了,只扎了一两个让人看了发闷的深棕色结子;我猜,这也是为了适应那家的变化吧。
  “对不起,先生,你肯进去和达特尔小姐谈谈吗?”
  “是达特尔小姐叫你来找我的吗?”我问道。
  “不是今晚,先生,不过也一样。达特尔小姐前一两晚看到你经过,就叫我坐在楼梯上望,见你再走过就把你请进去和她谈谈。”
  我折回,我们往前走时,我问我的带路人,斯梯福兹夫人可还好。她说她的主人不太好,常留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来到住宅时,她指给我看花园里的达特尔小姐,由我自己去见她。她坐在一个可算大露台的一端座位上,望着远处那么大的都市。那个夜晚天色阴沉,空中现出死灰色的光。我朝暗下来的远处望去,惨淡的光下到处都可见到一些很庞大的东西凸起。我把这想象成是纪念这个凶狠女人的合造配景。
  我走近时,她看到了我,便欠身算是迎接。我觉得,这时的她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更苍白也更单瘦了,闪闪发光的眼睛也更亮了,那道伤疤也更明显了。
  我们的见面并无亲切可言。上一次我们是忿忿作别的;她面露轻视之色,对此她并不加以掩饰。
  “我听说你想对我谈话,达特尔小姐,”我站在她不远处扶着椅背说道,并谢绝了她要我坐下的手势。
  “对不起,”她说道,“请问,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没有。”
  “她又跑走了。”
  她看着我时,我看到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动,似乎迫不急待要把咒骂投到爱米丽身上一样。
  “跑走?”我重复道。
  “是的!从他那里,”她笑着说道,“如果还没找到她,也许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许她已经死了。”
  她那得意的残忍样子,是我在任何一张脸上都没见过的表情。
  “希望她死,”我说道,“或许是她的同性之一对她抱的最仁慈的期望了。时间已使你柔和了这么多,达特尔小姐,我感到高兴。”
  她克制了不作理睬,但又轻蔑地转向我笑着说道:
  “凡是那个优秀的受害的少女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你是他们的斗士,维护他们的权利。你想知道她的情况吗?”
  “想。”我说道。
  她难看地笑着站了起来,向近处把草地和菜畦隔开的树篱走了几步,高声说道,“过来!”她就像在呼唤一头龌龊的畜生。
  “你总不会在这里表现斗士身份和施以报复吧,科波菲尔先生?”她用同样的表情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
  我低下头。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她又说道,“过来!”然后,带着体面的李提默先生回来。李提默先生带着不减旧日的体面神气朝我鞠了一躬,然后站到达特尔小姐后面。达特尔小姐靠在我们中间的椅子上凝视我。她那恶毒和得意的神情真像是传说中的某个残忍的公主;但说来也怪,那神情竟也有种女性的魅力。
  “喏,”她不看他,却摸着自己那发颤的旧伤痕(这时的颤动或许是由于得意而不是由于痛苦),一面傲慢地说道,“把跑走的事告诉科波菲尔先生。”
  “詹姆斯先生和我,小姐——”
  “别对着我说!”她皱皱眉头阻住了他道。
  “詹姆斯先生和我,先生——”
  “请你也别对我说。”我说道。
  李提默先生一点也不失态,微微鞠一躬表示凡是我们最满意的也是他最满意的,然后又说道:
  “自从那个小女人在詹姆斯先生保护下离开雅茅斯后,詹姆斯先生和我就同她住在国外。我们去了许多地方,看了不少国家。我们去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际上,几乎到了各处。”
  他注视着那椅背,好像是对那椅背说话一样。然后,他轻轻用手在上面弹弹,好像是在弹一架无声钢琴上的弦。
  “詹姆斯先生的确爱那个小女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处在自我伺候他以来所见到的最安定的状态中。那个小女人很堪教化,能说各地语言,叫人认不出她本是个乡巴佬。据我看,无论我们到哪儿,她都很受称赞。”
  达特尔小姐把一只手支在腰上。我看到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后暗暗地笑。
  “真的,那个小女人大受称赞。或因为她的衣着,或因为太阳和空气,或因为那么被重视,或因为这,或因为那,她的确让人注意到了她的长处。”
  他稍稍停了下来。她眼光烦乱地眺望远方景物,咬住下嘴唇以阻止嘴的颤动。
  李提默先生把手从椅子上挪开,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身子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把他那体面的头略朝前伸并偏向一边,眼睛仍朝下看着继续说道:
  “那个小女人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有时显得没情没绪的。后来,我觉得正是她的那种没情没绪和那类的脾气使詹姆斯先生厌倦了,事情不那么如意了,詹姆斯先生又开始躁动不安了。他越躁动不安,她也就越糟;我应当说,在我个人来说,我夹在他们之间度过了一段困难时间。情况就是这样,不断修复弥补,我相信,比任何人都想象的要持续得久些。”
  达特尔小姐把眼睛从远处收回,又用先前那样的表情看着我。李提默捂着嘴体面地咳嗽两下清了清喉咙,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后又说道:
  “后来,争吵和责骂变得太多时,一天早上,詹姆斯先生一早从那不勒斯附近动身了(我们曾在那不勒斯有个别墅,因为那小女人喜欢海),声称过一两天就回,并交待由我负责向她点破真相。为了双方幸福,他——”说到这里,又咳了一声,“一去不回了。可是,我应当说,詹姆斯先生的行为实在是光明正大的;因为他提议,那小女人应该嫁给一个很体面而又对她既往不咎的人,而且这人至少不比这小女人在正常情况下能嫁的任何人差,因为她的亲属都很卑贱呀。”
  他又把腿换了一下,并舔湿了嘴唇。我相信这坏蛋说的就是他自己,从达特尔小姐的脸上我看出了对这想法的证实。
  “这一点也交我负责说明。我愿做任何事为詹姆斯先生解除困难,使他和他慈祥的母亲重新和解,要知道他那慈祥的母亲已为了他忍受了许多呢。于是,我负起那重托。我把他离开的事说穿后,那小女人清醒后出人意料地狂暴。她完全疯了一样,必须使很大力按住她,要不她就用刀自杀,或跳入海里,或朝石块地板上撞击头部。”
  靠在椅子上的达特尔小姐面呈狂喜,几乎要表示对这家伙的声音表示喜爱了。
  “可是,我谈到我所受委托的第二部分时,”李提默先生不安地搓搓手说,“那小女人非旦不像一般人猜的那样对此安排感激涕零,反而显出了她的本来面目。我从没见过更胡闹的人了。她的行为坏得惊人。她并不比一块木头或石头有更多谢意、感情、耐心和理性。如果我不小心,我相信我会被她杀掉。”
  “就为此我更尊敬她。”我忿忿地说道。
  李提默先生低下头,仿佛说,“是吗,先生?可你还年轻呢!”然后又继续报告。
  “简而言之,有一段时间内,必须把她身边可以伤害她自己或别人的东西都拿开,然后把她严密禁闭起来。虽然这样做了,她还是在晚上跑掉了。她推开了一扇由我亲自钉的窗格,坠落在下面藤藤蔓蔓的葡萄架上。打那以后,就我所知,再没人见过她或听说过她。”
  “她大概死了,”达特尔小姐微笑着说道,好像可以向那受害的女孩的尸体踢去一样。
  “也许她投水自杀了,小姐,”李提默先生抓住一个对什么人说话的机会这样答道,“很可能。要不,她会得到船夫们和他们老婆孩子的帮助。由于在下层呆惯了,她总喜欢去海边和他们聊天,达特尔小姐,还整天坐在他们的船边。詹姆斯先生不在时,我看到她整天整天地这样做。有一次,詹姆斯先生发现她曾对那些孩子说过,说她是个船夫的女儿,很久以前,她在自己的国家里时也像她们一样在海滩上玩;这让詹姆斯先生很不高兴。”
  哦,爱米丽!可怜的美人!我好像看到她坐在远方的海滩上,和与她幼年时相仿的小孩们坐在一起,一面想着如果她嫁给一个穷人后会有一个小小声音喊她妈妈,一边听那永远吟叹着“不再归来”的隆隆涛声,这是怎么样的画面呀!
  “一切已明白,再没什么可做的时候,达特尔小姐——”
  “我告诉过你别对我说话吗?”她不无轻蔑严厉地说。
  “你吩咐过,小姐,”他回答道,“我请你原谅。可是,服从是我的本份。”
  “尽你的本份,”她马上说道,“把你的故事说完,然后滚开!”
  “一切已明白,”他摆出好不体面的一副神情说道,并很驯服地鞠了一躬,“她是找不到的了,我就去约定通信的地方见詹姆斯先生,把已发生的一切向他报告。结果我们争了起来。我觉得,为了维护我人格,我应该离开他。我可以,也已经,受了詹姆斯先生很多气;可他把我侮辱得太过份了。他伤了我的心。由于已经知道他们母子间不幸的反目,也知道她大概会怎么忧伤,我就冒昧回到英国,报告——”
  “为了我给他钱,”达特尔小姐对我说道。
  “一点不错,小姐——报告我所知道的事。我想不起来,”李提默先生想了一会儿说道,“还有什么别的了。眼下我失业了,希望能找份体面的活。”
  达特尔小姐看了我一眼,好像是问我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我正好想到一件事,我就说道:
  “我想问这——家伙,”我不能勉强自己用更客气的词了,“他们是不是扣住了她家写给她的信,或他认为她收到了那封信?”
  他保持了平静和沉默,眼盯着地面,用右手每一个指尖巧妙地顶住左手每一个指尖。
  达特尔小姐把头轻蔑地转向他。
  “对不起,小姐,”他从冥想中清醒过来说道,“可是,虽说应服从你,虽说是个仆人,我也有我的身份。科波菲尔先生和小姐你是不同的。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想从我这儿打听什么事,我冒昧地提醒科波菲尔先生,他可以把问题向我提出。
  我有一个应当保持的人格。”
  我心头斗争了一番后,把眼睛转向他说道:“你已经听到我的问题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对你提出的。你要怎么回答呢?”
  “先生,”他不断把指尖巧妙的分开又合上,并答道,“我的回答要在一定限度内,因为,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告诉他的母亲和告诉你是完全不同的事。我认为,詹姆斯先生一般不会喜欢收到会令忧郁和不快增强的信;可也仅此而已,先生,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没别的了?”达特尔小姐问我道。
  我表示,我没别的要说了。“只有一点,”见他要离开时,我补充道,“我知道这家伙在这场罪恶中扮演的角色,而且,因为我要把一切告诉从她小时候起就做她父亲的那位诚实的人,我劝他少在外头露面。”
  我开始说话时,他就站住了,和往常一样镇静地听。
  “谢谢你,先生。可是,请原谅我这么说,先生,本国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总管,私刑是严禁的。如果他们那么干,我相信,他们比别人冒的险大。说到底,我去任何地方都不怕,先生。”
  说罢,他恭恭敬敬朝我鞠了一躬,又朝达特尔小姐鞠了一躬,然后就从他来时所经过的树篱拱门走出去了。达特尔小姐和我默默彼此打量了一会儿;她的态度完全和她唤那人出来时一样。
  “另外,他还说,”她慢慢抿着上唇说道,“据他听说,他的主人正在西班牙沿海航行;然后,在他感到旅行乏味前去满足他的航海嗜好。不过,这不是你所关心的。在那两个骄傲的人中间,也就是母子之间,鸿沟比以往更宽了,几乎没有弥补的希望,因为他们两个的心灵深处都是一样的,时间只使得他们都更固执,更傲慢。这也不是你关心的;不过,这却引到我要说的事情上来了。那个被你看成天使的恶魔,我说的是他在海边烂泥里捡起的那个下流女子,”她向我睁着那双黑眼睛,举起她那热情的手指,“也许还活着——因为,我相信,某些下等的东西不容易死。如果她活着,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宝贝,好好看住。我们也希望那样,以免她再有机会诱惑他。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害是一致的;所以我——想给她这个麻木的坏东西感觉得出的伤害的是我——派人请你来听你已听见的话。”
  从她的面容上我得知,已有什么人来到了我身后。那是斯梯福兹夫人。她伸手给我时比(旧时)冷淡得多,而她那庄严也比旧时增加了许多。可我看出——并因此感动——她仍然忘不了我对她儿子的旧情。她变化很大,那窈窕的身材已远无当年的挺直,那俊秀的脸上也有了深深的皱纹,头发也几乎全白了。但她在椅子上坐下后,仍是个风度不俗的夫人;我也还很记得,在我做学童时,梦中曾把她高傲明亮的眼光当做指路明灯。
  “把一切都前前后后讲给科波菲尔先生听了吗,萝莎?”
  “是的。”
  “他直接听到李提默的话了吗?”
  “是的,我已把你想让他知道的原因告诉他了。”
  “你是个好女孩,”说罢她又对我说道,“我和你以前的朋友通过几封信,先生,但我并没能使他重新认识到他的义务和孝心。因此,在这方面,除了像萝莎说到过的那样,我并没有别的目的。我希望,用一种也许能使你带到这儿来的那个还算是好人的人(对他我很抱歉,但我也只能说这么多)减轻忧虑的办法,也使我儿子能不再陷入一个仇人设的陷害圈套,那就好了。”
  她挺直了身子坐在那里,向远处直视。
  “夫人,”我彬彬有礼地说道,“我懂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误解你的动机。可就是对你,我也应该说明,由于我从童年就结识了那个受到伤害的家庭,我很了解她。如果你认为那个受了这么大屈辱的女孩并没受到残酷的欺骗,而且现在还会愿意从令郎手里接过杯水喝,你就大错特错了。她宁愿死一百次也不肯那样做了。”
  “行了,萝莎,行了!”斯梯福兹夫人阻住了正想说什么的萝莎道,“没关系。由它去吧。我听说,先生,你结婚了?”
  我回答说我已结婚多时了。
  “情形还好吗?在我过的安静生活里,什么消息也难听到。
  可我知道,你开始成名了。”
  “我总算侥幸,”我说道,“受到些称赞。”
  “你没有母亲吧?”——她声音柔和地问道。
  “没有。”
  “太遗憾了,”她马上说道,“她会为你自豪呢,先生。再见!”
  她怀着高傲的执拗伸出她的手,我接过了。在我手中,她的手很镇静,仿佛她的内心也很平和。她的骄傲似乎可以制止她手上的脉搏跳动,并在她脸上蒙上一层面纱。她坐在那里,从面纱后面向远方直视。
  我沿着露台离开她们时,不禁打量她们俩怎样镇静地坐在那里凝望前方景物,她们周围的暮色又怎样变浓重,怎样汇合。在那遥远的都市中,一些点得较早的灯在那里星星点点闪烁着光;在东部的天空上,依然游走着死灰色的光,可是,从躺在城市和她们之间的那大片宽阔的谷地里,升起一片海般的雾气;这雾气与黑暗混合,就像海水一样要把她们吞没。我确实能记住这一切,也确实在想起它就感到恐怖,因为我再看到她们时,一片汹涌的雾海已涌到她们脚下了。
  细想着我听到的那些话,我觉得我应该告诉皮果提先生才对。第二天夜里,我去伦敦看他。他常抱着找回他外甥女的这唯一目标从这里走到那里,可是在伦敦停留的时间仍比在别处的多。那些日子,我无数次看到他在夜深时沿街而行,想从在那不合宜的时间仍在户外游荡的寥寥人群中找到他想却又怕见的人。
  在汉格福德市场的小杂货店楼上,他保留了一个住宿处,我多次提到过这地方。他那充满慈爱之心的事业就是从那里出发的。我朝那儿走去。我打听时,听店里人说他还没外出,我能上楼在他的房里找到他。
  他正坐在一个窗前读书,窗台上放着一些他种的花草。那房间干净整齐。我一眼就看出,那房间总是做了好迎接她的准备。他每次出去,总存总能把她带回家的希望。我叩门,他没听见;直到我把手放到他肩上,他才抬起眼来。
  “卫少爷!谢谢你,少爷!承你好心来看我,真是谢谢你!
  请坐。非常欢迎你,少爷。”
  “皮果提先生,”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椅子说道,“别抱太大希望!我听说了一些消息。”
  “关于爱米丽的!”
  他很激动地把手放到嘴上。他认真看着我眼睛时,脸色都变白了。
  “这消息并没提供她在什么地方的线索,可她不和他在一起了。”
  他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很沉默镇静地听我说什么。当他渐渐把眼光从我脸上移开,用手支着前额往下看时,他那庄重的脸上显出的忍耐使我大为感动,那使他的脸尊严乃至有种美,我至今仍记得。他没插进来讲半个字,也没动一下。他好像通过我的叙述在追寻她的身影,而把一切其它身影全放过,好像那些都没存在过一样。
  我说完了,他仍捂住脸,一言不发。我向窗外看了一会,就打量那些花草。
  “你对这事怎么看,卫少爷?”他终于问道。
  “我觉得她还活着。”我答道。
  “我不知道。也许第一件事对她打击太大,她心里又一片纷乱——!她以前总谈到那蓝蓝的海水。她在那么多年前就想到它,难道就因为那是她的葬身之处?”
  他一面沉思着,一面用低微的声音这样吃惊地说,然后在那小房间内走来走去。
  “可是,”他继续说道,“卫少爷,我过去就觉得她准还活着——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都相信我能找到她——过去这念头引导我、支持我——我不相信我会受骗!不!爱米丽还活着!”
  他把手坚定地放到桌上,黝黑的脸上露出很坚定的表情。
  “我的外甥女,爱米丽,还活着,少爷!”他坚定地说道,“我不知是从哪儿听说又怎么听说的,可我听说她还活着!”
  他这么说时,那样子就像一个受了圣灵感应的人。我在他不能很注意我时等了等,才把我昨晚认为可取的办法解释给他听。
  “喏,我亲爱的朋友——”我开始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好心的少爷。”他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说道。
  “如果她来伦敦——这是可能的,因为有什么地方像这种大城市这样容易藏身呢?她不回家,除了躲起来,她又还能指望干什么呢?——”
  “她不肯回家,”他悲哀地摇摇头插进来说道,“如果她当初心甘情愿离开,她会回来;可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她不肯回来了,少爷。”
  “如果她到了这里,”我说道,“我相信这里有一个人比任何人都更容易发现她。你还记得——请克制一下你自己听我说,为你自己那大目标着想吧!——你还记得马莎吗?”
  “我们镇上的?”
  一看到他的脸色,我就不用再做答了。
  “你知道她在伦敦吗?”
  “我在街上看到过她。”他答道,颤了一下。
  “可是,你不知道,”我说道,“在她出走之前,爱米丽曾在汉姆帮助下接济过她。你也不知道,我们有一天晚上遇到后在路边的屋里谈话时,她在门外听。”
  “卫少爷?”他马上惊诧地说道,“在下着那么大雪的夜晚?”
  “就在那个夜晚。可从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她;和你分手后,我折回去想找她说话,可她已经离开了。那时,我不愿意对你说起她,现在我也不愿意;可她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我认为我们应该和她谈谈,你明白吗?”
  “很明白,少爷,”他回答道。我们已放低了声音,几乎是低语了。我们就那样小声交谈着。
  “你说你见过他。你认为你可以找到她吗?我只希望能偶然地见到她。”
  “我认为,卫少爷,我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她。”
  “天色已黑。既然我们在一起,能不能现在就出去,就在今晚去找她?”
  他同意了,准备和我一起去。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只见他仔细地收拾好那个小房间,把蜡烛和点蜡烛的东西一样准备好,把床铺好,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件她的衣服(我记得我见过她穿这件衣服),和些别的衣服一起折好,还拿出一顶软帽,都放到一把椅子上。他不说这些衣,我也不说。无疑,这些衣已等了她许多许多个夜晚了。
  “过去,卫少爷,”我们来到楼下时,他说道,“我几乎把马莎那个女孩看成我那爱米丽脚下的污泥。上帝饶恕我,现在不同了!”
  我们走在路上时,半为了和他交谈,半为了满足我自己,我问他汉姆的情况。他的回答几乎和过去一模一样,汉姆还是那样,“好像并不关心他的生命一样过着;但永远也不抱怨,大家都喜欢他。”
  我问他,他觉得汉姆是怎么看待那导致他们不幸的祸根的?有没有危险?比方说,一旦和斯梯福兹相遇,他认为汉姆会怎么干?
  “我不知道,少爷,”他答道,“我常想到那个问题,可我怎么也想不通。”
  我记得她出走后那天早晨,我们三个来到海滩上时汉姆的情形。“你记得吗,”我说道,“他像疯了一样望着海,并谈到‘那下场’?”
  “我当然记得!”他说道。
  “你猜他那是什么意思?”
  “卫少爷,”他答道,“我也曾多次向我自己问起这个问题,怎么也找不出答案来。有件事很怪——我似乎觉得不好去多问他,哪怕他是这么好的脾气。他从前对我说话很恭敬,现在也不会变似的,可他的心思很难摸得透。他的心思深着呢,少爷,我摸不透。”
  “你说得对,”我说道,“这情形有时也使我心里急。”
  “我也是,卫少爷,”他马上接着说道,“老实说,这比他去冒险行事还更让我着急,虽说这两种都是他心里的变化。我不相信他会在任何情况下动武,可我希望他们两个不要碰上。”
  我们穿过神殿酒吧,进了城。当时,他不再说话;而是在我身边边走边一心一意想着他生活中唯一的目的。他那种专心的样子使他在人群中显得很孤单。我们离黑衣教士桥不远时,他转过头来,向对街一个孤零零走过的女人的影子指去,我便知道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女人。
  我们穿过街道,向她追去。这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一个比较僻静人少又不那么为人注意的地方和她谈话,她或许对那误入歧途的姑娘更容易生出一个成年女子的关切。所以,我劝说我的伙伴先不要和她说什么,只需跟着她;同时我也有种要知道她去哪里的模糊想法。
  他同意后,我们就在远处跟着,不让她走出视线以外,也不离她太近,因为她不时向周围看。一次,她停下来听一个乐队演奏,我们这时也停了下来。
  她走得很远。我们仍跟着。她走路那样子表明她要去一个常去的地方;此外,她又不离开忙乱的街道,大概再加上跟踪一个人的神秘感,都使我更坚定最开始的想法。终于,她转入一条很偏僻的黑暗街道,喧闹声和人群都被抛在街外了。于是我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和她谈话了;”我们便加快脚步,向她赶过去。一天晚上,我正在考虑着我当时正写着的一本书——由于随着我努力,我越来越成功,我那时已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了——便独自散步,回来时,我经过斯梯福兹夫人的住宅。如果我关于日期的零乱记忆可信,那时我肯定已结婚1年左右了。我住在那一带时,虽也常经过那里,但只要有别的路可绕,我一定不从那里走。话虽这么说,但白费事绕上一个大圈,要走别的路也不容易,所以总的看来,我常经过那儿。
  我急急经过那里时,除了向那住宅看一眼,从未作进一步的举动。那住宅一直沉闷阴郁。最好的房间都不是临街的,那些窄小框条粗的旧式窗子无论怎么看都让人不快,看上去总很凄凉地紧紧关着,百叶窗永远放下着。有一条小廊穿过铺石头的小院,通向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入口,有一个特别的楼梯圆窗,它也是唯一未被百叶窗遮住的一个窗子,亦透出无人居住的荒凉气象。我不记得我看到那宅子透出过一线灯光。如果我是一个偶经此地的路人,我大概会认为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死在里面了。如果我有幸对那地方一无所知,又总看到它毫无变化的样子,我猜,我准会用许多离奇的推测来满足我的幻想了。
  事实上,我尽可能少去想它。不过,我的思维不像我的身体那样走过它就把它甩在身后了。我常常因它而生许多默想。我说的这一天夜里,隐约迷离的希望的幽灵,朦胧依稀的失望的残影,以及在我起伏思绪中产生的经验和想象的交错,还加上对童年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幻想,这一切混在一起,在我眼前游荡不停。在这种情形下,那住宅就格外能激发联想。我走过它时正在沉思默想中,身边一个声音让我大吃一惊。
  这还是个女人的声音。我马上记起这就是在斯梯福兹夫人客厅里的那个小女仆。过去,她帽子上有蓝缎带,而现在都拆掉了,只扎了一两个让人看了发闷的深棕色结子;我猜,这也是为了适应那家的变化吧。
  “对不起,先生,你肯进去和达特尔小姐谈谈吗?”
  “是达特尔小姐叫你来找我的吗?”我问道。
  “不是今晚,先生,不过也一样。达特尔小姐前一两晚看到你经过,就叫我坐在楼梯上望,见你再走过就把你请进去和她谈谈。”
  我折回,我们往前走时,我问我的带路人,斯梯福兹夫人可还好。她说她的主人不太好,常留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来到住宅时,她指给我看花园里的达特尔小姐,由我自己去见她。她坐在一个可算大露台的一端座位上,望着远处那么大的都市。那个夜晚天色阴沉,空中现出死灰色的光。我朝暗下来的远处望去,惨淡的光下到处都可见到一些很庞大的东西凸起。我把这想象成是纪念这个凶狠女人的合造配景。
  我走近时,她看到了我,便欠身算是迎接。我觉得,这时的她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更苍白也更单瘦了,闪闪发光的眼睛也更亮了,那道伤疤也更明显了。
  我们的见面并无亲切可言。上一次我们是忿忿作别的;她面露轻视之色,对此她并不加以掩饰。
  “我听说你想对我谈话,达特尔小姐,”我站在她不远处扶着椅背说道,并谢绝了她要我坐下的手势。
  “对不起,”她说道,“请问,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没有。”
  “她又跑走了。”
  她看着我时,我看到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动,似乎迫不急待要把咒骂投到爱米丽身上一样。
  “跑走?”我重复道。
  “是的!从他那里,”她笑着说道,“如果还没找到她,也许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许她已经死了。”
  她那得意的残忍样子,是我在任何一张脸上都没见过的表情。
  “希望她死,”我说道,“或许是她的同性之一对她抱的最仁慈的期望了。时间已使你柔和了这么多,达特尔小姐,我感到高兴。”
  她克制了不作理睬,但又轻蔑地转向我笑着说道:
  “凡是那个优秀的受害的少女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你是他们的斗士,维护他们的权利。你想知道她的情况吗?”
  “想。”我说道。
  她难看地笑着站了起来,向近处把草地和菜畦隔开的树篱走了几步,高声说道,“过来!”她就像在呼唤一头龌龊的畜生。
  “你总不会在这里表现斗士身份和施以报复吧,科波菲尔先生?”她用同样的表情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
  我低下头。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她又说道,“过来!”然后,带着体面的李提默先生回来。李提默先生带着不减旧日的体面神气朝我鞠了一躬,然后站到达特尔小姐后面。达特尔小姐靠在我们中间的椅子上凝视我。她那恶毒和得意的神情真像是传说中的某个残忍的公主;但说来也怪,那神情竟也有种女性的魅力。
  “喏,”她不看他,却摸着自己那发颤的旧伤痕(这时的颤动或许是由于得意而不是由于痛苦),一面傲慢地说道,“把跑走的事告诉科波菲尔先生。”
  “詹姆斯先生和我,小姐——”
  “别对着我说!”她皱皱眉头阻住了他道。
  “詹姆斯先生和我,先生——”
  “请你也别对我说。”我说道。
  李提默先生一点也不失态,微微鞠一躬表示凡是我们最满意的也是他最满意的,然后又说道:
  “自从那个小女人在詹姆斯先生保护下离开雅茅斯后,詹姆斯先生和我就同她住在国外。我们去了许多地方,看了不少国家。我们去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际上,几乎到了各处。”
  他注视着那椅背,好像是对那椅背说话一样。然后,他轻轻用手在上面弹弹,好像是在弹一架无声钢琴上的弦。
  “詹姆斯先生的确爱那个小女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处在自我伺候他以来所见到的最安定的状态中。那个小女人很堪教化,能说各地语言,叫人认不出她本是个乡巴佬。据我看,无论我们到哪儿,她都很受称赞。”
  达特尔小姐把一只手支在腰上。我看到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后暗暗地笑。
  “真的,那个小女人大受称赞。或因为她的衣着,或因为太阳和空气,或因为那么被重视,或因为这,或因为那,她的确让人注意到了她的长处。”
  他稍稍停了下来。她眼光烦乱地眺望远方景物,咬住下嘴唇以阻止嘴的颤动。
  李提默先生把手从椅子上挪开,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身子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把他那体面的头略朝前伸并偏向一边,眼睛仍朝下看着继续说道:
  “那个小女人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有时显得没情没绪的。后来,我觉得正是她的那种没情没绪和那类的脾气使詹姆斯先生厌倦了,事情不那么如意了,詹姆斯先生又开始躁动不安了。他越躁动不安,她也就越糟;我应当说,在我个人来说,我夹在他们之间度过了一段困难时间。情况就是这样,不断修复弥补,我相信,比任何人都想象的要持续得久些。”
  达特尔小姐把眼睛从远处收回,又用先前那样的表情看着我。李提默捂着嘴体面地咳嗽两下清了清喉咙,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后又说道:
  “后来,争吵和责骂变得太多时,一天早上,詹姆斯先生一早从那不勒斯附近动身了(我们曾在那不勒斯有个别墅,因为那小女人喜欢海),声称过一两天就回,并交待由我负责向她点破真相。为了双方幸福,他——”说到这里,又咳了一声,“一去不回了。可是,我应当说,詹姆斯先生的行为实在是光明正大的;因为他提议,那小女人应该嫁给一个很体面而又对她既往不咎的人,而且这人至少不比这小女人在正常情况下能嫁的任何人差,因为她的亲属都很卑贱呀。”
  他又把腿换了一下,并舔湿了嘴唇。我相信这坏蛋说的就是他自己,从达特尔小姐的脸上我看出了对这想法的证实。
  “这一点也交我负责说明。我愿做任何事为詹姆斯先生解除困难,使他和他慈祥的母亲重新和解,要知道他那慈祥的母亲已为了他忍受了许多呢。于是,我负起那重托。我把他离开的事说穿后,那小女人清醒后出人意料地狂暴。她完全疯了一样,必须使很大力按住她,要不她就用刀自杀,或跳入海里,或朝石块地板上撞击头部。”
  靠在椅子上的达特尔小姐面呈狂喜,几乎要表示对这家伙的声音表示喜爱了。
  “可是,我谈到我所受委托的第二部分时,”李提默先生不安地搓搓手说,“那小女人非旦不像一般人猜的那样对此安排感激涕零,反而显出了她的本来面目。我从没见过更胡闹的人了。她的行为坏得惊人。她并不比一块木头或石头有更多谢意、感情、耐心和理性。如果我不小心,我相信我会被她杀掉。”
  “就为此我更尊敬她。”我忿忿地说道。
  李提默先生低下头,仿佛说,“是吗,先生?可你还年轻呢!”然后又继续报告。
  “简而言之,有一段时间内,必须把她身边可以伤害她自己或别人的东西都拿开,然后把她严密禁闭起来。虽然这样做了,她还是在晚上跑掉了。她推开了一扇由我亲自钉的窗格,坠落在下面藤藤蔓蔓的葡萄架上。打那以后,就我所知,再没人见过她或听说过她。”
  “她大概死了,”达特尔小姐微笑着说道,好像可以向那受害的女孩的尸体踢去一样。
  “也许她投水自杀了,小姐,”李提默先生抓住一个对什么人说话的机会这样答道,“很可能。要不,她会得到船夫们和他们老婆孩子的帮助。由于在下层呆惯了,她总喜欢去海边和他们聊天,达特尔小姐,还整天坐在他们的船边。詹姆斯先生不在时,我看到她整天整天地这样做。有一次,詹姆斯先生发现她曾对那些孩子说过,说她是个船夫的女儿,很久以前,她在自己的国家里时也像她们一样在海滩上玩;这让詹姆斯先生很不高兴。”
  哦,爱米丽!可怜的美人!我好像看到她坐在远方的海滩上,和与她幼年时相仿的小孩们坐在一起,一面想着如果她嫁给一个穷人后会有一个小小声音喊她妈妈,一边听那永远吟叹着“不再归来”的隆隆涛声,这是怎么样的画面呀!
  “一切已明白,再没什么可做的时候,达特尔小姐——”
  “我告诉过你别对我说话吗?”她不无轻蔑严厉地说。
  “你吩咐过,小姐,”他回答道,“我请你原谅。可是,服从是我的本份。”
  “尽你的本份,”她马上说道,“把你的故事说完,然后滚开!”
  “一切已明白,”他摆出好不体面的一副神情说道,并很驯服地鞠了一躬,“她是找不到的了,我就去约定通信的地方见詹姆斯先生,把已发生的一切向他报告。结果我们争了起来。我觉得,为了维护我人格,我应该离开他。我可以,也已经,受了詹姆斯先生很多气;可他把我侮辱得太过份了。他伤了我的心。由于已经知道他们母子间不幸的反目,也知道她大概会怎么忧伤,我就冒昧回到英国,报告——”
  “为了我给他钱,”达特尔小姐对我说道。
  “一点不错,小姐——报告我所知道的事。我想不起来,”李提默先生想了一会儿说道,“还有什么别的了。眼下我失业了,希望能找份体面的活。”
  达特尔小姐看了我一眼,好像是问我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我正好想到一件事,我就说道:
  “我想问这——家伙,”我不能勉强自己用更客气的词了,“他们是不是扣住了她家写给她的信,或他认为她收到了那封信?”
  他保持了平静和沉默,眼盯着地面,用右手每一个指尖巧妙地顶住左手每一个指尖。
  达特尔小姐把头轻蔑地转向他。
  “对不起,小姐,”他从冥想中清醒过来说道,“可是,虽说应服从你,虽说是个仆人,我也有我的身份。科波菲尔先生和小姐你是不同的。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想从我这儿打听什么事,我冒昧地提醒科波菲尔先生,他可以把问题向我提出。
  我有一个应当保持的人格。”
  我心头斗争了一番后,把眼睛转向他说道:“你已经听到我的问题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对你提出的。你要怎么回答呢?”
  “先生,”他不断把指尖巧妙的分开又合上,并答道,“我的回答要在一定限度内,因为,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告诉他的母亲和告诉你是完全不同的事。我认为,詹姆斯先生一般不会喜欢收到会令忧郁和不快增强的信;可也仅此而已,先生,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没别的了?”达特尔小姐问我道。
  我表示,我没别的要说了。“只有一点,”见他要离开时,我补充道,“我知道这家伙在这场罪恶中扮演的角色,而且,因为我要把一切告诉从她小时候起就做她父亲的那位诚实的人,我劝他少在外头露面。”
  我开始说话时,他就站住了,和往常一样镇静地听。
  “谢谢你,先生。可是,请原谅我这么说,先生,本国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总管,私刑是严禁的。如果他们那么干,我相信,他们比别人冒的险大。说到底,我去任何地方都不怕,先生。”
  说罢,他恭恭敬敬朝我鞠了一躬,又朝达特尔小姐鞠了一躬,然后就从他来时所经过的树篱拱门走出去了。达特尔小姐和我默默彼此打量了一会儿;她的态度完全和她唤那人出来时一样。
  “另外,他还说,”她慢慢抿着上唇说道,“据他听说,他的主人正在西班牙沿海航行;然后,在他感到旅行乏味前去满足他的航海嗜好。不过,这不是你所关心的。在那两个骄傲的人中间,也就是母子之间,鸿沟比以往更宽了,几乎没有弥补的希望,因为他们两个的心灵深处都是一样的,时间只使得他们都更固执,更傲慢。这也不是你关心的;不过,这却引到我要说的事情上来了。那个被你看成天使的恶魔,我说的是他在海边烂泥里捡起的那个下流女子,”她向我睁着那双黑眼睛,举起她那热情的手指,“也许还活着——因为,我相信,某些下等的东西不容易死。如果她活着,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宝贝,好好看住。我们也希望那样,以免她再有机会诱惑他。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害是一致的;所以我——想给她这个麻木的坏东西感觉得出的伤害的是我——派人请你来听你已听见的话。”
  从她的面容上我得知,已有什么人来到了我身后。那是斯梯福兹夫人。她伸手给我时比(旧时)冷淡得多,而她那庄严也比旧时增加了许多。可我看出——并因此感动——她仍然忘不了我对她儿子的旧情。她变化很大,那窈窕的身材已远无当年的挺直,那俊秀的脸上也有了深深的皱纹,头发也几乎全白了。但她在椅子上坐下后,仍是个风度不俗的夫人;我也还很记得,在我做学童时,梦中曾把她高傲明亮的眼光当做指路明灯。
  “把一切都前前后后讲给科波菲尔先生听了吗,萝莎?”
  “是的。”
  “他直接听到李提默的话了吗?”
  “是的,我已把你想让他知道的原因告诉他了。”
  “你是个好女孩,”说罢她又对我说道,“我和你以前的朋友通过几封信,先生,但我并没能使他重新认识到他的义务和孝心。因此,在这方面,除了像萝莎说到过的那样,我并没有别的目的。我希望,用一种也许能使你带到这儿来的那个还算是好人的人(对他我很抱歉,但我也只能说这么多)减轻忧虑的办法,也使我儿子能不再陷入一个仇人设的陷害圈套,那就好了。”
  她挺直了身子坐在那里,向远处直视。
  “夫人,”我彬彬有礼地说道,“我懂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误解你的动机。可就是对你,我也应该说明,由于我从童年就结识了那个受到伤害的家庭,我很了解她。如果你认为那个受了这么大屈辱的女孩并没受到残酷的欺骗,而且现在还会愿意从令郎手里接过杯水喝,你就大错特错了。她宁愿死一百次也不肯那样做了。”
  “行了,萝莎,行了!”斯梯福兹夫人阻住了正想说什么的萝莎道,“没关系。由它去吧。我听说,先生,你结婚了?”
  我回答说我已结婚多时了。
  “情形还好吗?在我过的安静生活里,什么消息也难听到。
  可我知道,你开始成名了。”
  “我总算侥幸,”我说道,“受到些称赞。”
  “你没有母亲吧?”——她声音柔和地问道。
  “没有。”
  “太遗憾了,”她马上说道,“她会为你自豪呢,先生。再见!”
  她怀着高傲的执拗伸出她的手,我接过了。在我手中,她的手很镇静,仿佛她的内心也很平和。她的骄傲似乎可以制止她手上的脉搏跳动,并在她脸上蒙上一层面纱。她坐在那里,从面纱后面向远方直视。
  我沿着露台离开她们时,不禁打量她们俩怎样镇静地坐在那里凝望前方景物,她们周围的暮色又怎样变浓重,怎样汇合。在那遥远的都市中,一些点得较早的灯在那里星星点点闪烁着光;在东部的天空上,依然游走着死灰色的光,可是,从躺在城市和她们之间的那大片宽阔的谷地里,升起一片海般的雾气;这雾气与黑暗混合,就像海水一样要把她们吞没。我确实能记住这一切,也确实在想起它就感到恐怖,因为我再看到她们时,一片汹涌的雾海已涌到她们脚下了。
  细想着我听到的那些话,我觉得我应该告诉皮果提先生才对。第二天夜里,我去伦敦看他。他常抱着找回他外甥女的这唯一目标从这里走到那里,可是在伦敦停留的时间仍比在别处的多。那些日子,我无数次看到他在夜深时沿街而行,想从在那不合宜的时间仍在户外游荡的寥寥人群中找到他想却又怕见的人。
  在汉格福德市场的小杂货店楼上,他保留了一个住宿处,我多次提到过这地方。他那充满慈爱之心的事业就是从那里出发的。我朝那儿走去。我打听时,听店里人说他还没外出,我能上楼在他的房里找到他。
  他正坐在一个窗前读书,窗台上放着一些他种的花草。那房间干净整齐。我一眼就看出,那房间总是做了好迎接她的准备。他每次出去,总存总能把她带回家的希望。我叩门,他没听见;直到我把手放到他肩上,他才抬起眼来。
  “卫少爷!谢谢你,少爷!承你好心来看我,真是谢谢你!
  请坐。非常欢迎你,少爷。”
  “皮果提先生,”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椅子说道,“别抱太大希望!我听说了一些消息。”
  “关于爱米丽的!”
  他很激动地把手放到嘴上。他认真看着我眼睛时,脸色都变白了。
  “这消息并没提供她在什么地方的线索,可她不和他在一起了。”
  他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很沉默镇静地听我说什么。当他渐渐把眼光从我脸上移开,用手支着前额往下看时,他那庄重的脸上显出的忍耐使我大为感动,那使他的脸尊严乃至有种美,我至今仍记得。他没插进来讲半个字,也没动一下。他好像通过我的叙述在追寻她的身影,而把一切其它身影全放过,好像那些都没存在过一样。
  我说完了,他仍捂住脸,一言不发。我向窗外看了一会,就打量那些花草。
  “你对这事怎么看,卫少爷?”他终于问道。
  “我觉得她还活着。”我答道。
  “我不知道。也许第一件事对她打击太大,她心里又一片纷乱——!她以前总谈到那蓝蓝的海水。她在那么多年前就想到它,难道就因为那是她的葬身之处?”
  他一面沉思着,一面用低微的声音这样吃惊地说,然后在那小房间内走来走去。
  “可是,”他继续说道,“卫少爷,我过去就觉得她准还活着——无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都相信我能找到她——过去这念头引导我、支持我——我不相信我会受骗!不!爱米丽还活着!”
  他把手坚定地放到桌上,黝黑的脸上露出很坚定的表情。
  “我的外甥女,爱米丽,还活着,少爷!”他坚定地说道,“我不知是从哪儿听说又怎么听说的,可我听说她还活着!”
  他这么说时,那样子就像一个受了圣灵感应的人。我在他不能很注意我时等了等,才把我昨晚认为可取的办法解释给他听。
  “喏,我亲爱的朋友——”我开始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好心的少爷。”他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说道。
  “如果她来伦敦——这是可能的,因为有什么地方像这种大城市这样容易藏身呢?她不回家,除了躲起来,她又还能指望干什么呢?——”
  “她不肯回家,”他悲哀地摇摇头插进来说道,“如果她当初心甘情愿离开,她会回来;可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她不肯回来了,少爷。”
  “如果她到了这里,”我说道,“我相信这里有一个人比任何人都更容易发现她。你还记得——请克制一下你自己听我说,为你自己那大目标着想吧!——你还记得马莎吗?”
  “我们镇上的?”
  一看到他的脸色,我就不用再做答了。
  “你知道她在伦敦吗?”
  “我在街上看到过她。”他答道,颤了一下。
  “可是,你不知道,”我说道,“在她出走之前,爱米丽曾在汉姆帮助下接济过她。你也不知道,我们有一天晚上遇到后在路边的屋里谈话时,她在门外听。”
  “卫少爷?”他马上惊诧地说道,“在下着那么大雪的夜晚?”
  “就在那个夜晚。可从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她;和你分手后,我折回去想找她说话,可她已经离开了。那时,我不愿意对你说起她,现在我也不愿意;可她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我认为我们应该和她谈谈,你明白吗?”
  “很明白,少爷,”他回答道。我们已放低了声音,几乎是低语了。我们就那样小声交谈着。
  “你说你见过他。你认为你可以找到她吗?我只希望能偶然地见到她。”
  “我认为,卫少爷,我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她。”
  “天色已黑。既然我们在一起,能不能现在就出去,就在今晚去找她?”
  他同意了,准备和我一起去。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只见他仔细地收拾好那个小房间,把蜡烛和点蜡烛的东西一样准备好,把床铺好,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件她的衣服(我记得我见过她穿这件衣服),和些别的衣服一起折好,还拿出一顶软帽,都放到一把椅子上。他不说这些衣,我也不说。无疑,这些衣已等了她许多许多个夜晚了。
  “过去,卫少爷,”我们来到楼下时,他说道,“我几乎把马莎那个女孩看成我那爱米丽脚下的污泥。上帝饶恕我,现在不同了!”
  我们走在路上时,半为了和他交谈,半为了满足我自己,我问他汉姆的情况。他的回答几乎和过去一模一样,汉姆还是那样,“好像并不关心他的生命一样过着;但永远也不抱怨,大家都喜欢他。”
  我问他,他觉得汉姆是怎么看待那导致他们不幸的祸根的?有没有危险?比方说,一旦和斯梯福兹相遇,他认为汉姆会怎么干?
  “我不知道,少爷,”他答道,“我常想到那个问题,可我怎么也想不通。”
  我记得她出走后那天早晨,我们三个来到海滩上时汉姆的情形。“你记得吗,”我说道,“他像疯了一样望着海,并谈到‘那下场’?”
  “我当然记得!”他说道。
  “你猜他那是什么意思?”
  “卫少爷,”他答道,“我也曾多次向我自己问起这个问题,怎么也找不出答案来。有件事很怪——我似乎觉得不好去多问他,哪怕他是这么好的脾气。他从前对我说话很恭敬,现在也不会变似的,可他的心思很难摸得透。他的心思深着呢,少爷,我摸不透。”
  “你说得对,”我说道,“这情形有时也使我心里急。”
  “我也是,卫少爷,”他马上接着说道,“老实说,这比他去冒险行事还更让我着急,虽说这两种都是他心里的变化。我不相信他会在任何情况下动武,可我希望他们两个不要碰上。”
  我们穿过神殿酒吧,进了城。当时,他不再说话;而是在我身边边走边一心一意想着他生活中唯一的目的。他那种专心的样子使他在人群中显得很孤单。我们离黑衣教士桥不远时,他转过头来,向对街一个孤零零走过的女人的影子指去,我便知道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女人。
  我们穿过街道,向她追去。这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一个比较僻静人少又不那么为人注意的地方和她谈话,她或许对那误入歧途的姑娘更容易生出一个成年女子的关切。所以,我劝说我的伙伴先不要和她说什么,只需跟着她;同时我也有种要知道她去哪里的模糊想法。
  他同意后,我们就在远处跟着,不让她走出视线以外,也不离她太近,因为她不时向周围看。一次,她停下来听一个乐队演奏,我们这时也停了下来。
  她走得很远。我们仍跟着。她走路那样子表明她要去一个常去的地方;此外,她又不离开忙乱的街道,大概再加上跟踪一个人的神秘感,都使我更坚定最开始的想法。终于,她转入一条很偏僻的黑暗街道,喧闹声和人群都被抛在街外了。于是我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和她谈话了;”我们便加快脚步,向她赶过去。第四十七章 马莎
  这时,我们到了西敏寺。我们见她迎我们走来时,就转过身去跟在她后面;在西敏寺,她离开主要街道的灯光和喧闹声。她走得那么快以便避开桥上来来往往的两股人流,我们一直赶到米尔班克附近一带窄窄的临河街道时,还被她甩在后面。她好像要躲开她听到的身后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就在那时走到街的另一边;然后头也不回,走得更快了。
  在一个阴暗的门洞停了些过夜的货车,从那门洞朝那条河看了一眼,我就不禁停住了脚步。我默默地碰了我的同伴一下,于是我们两个便没走到街那边去,只在街的这边跟着她。我们尽可能没动静地在房屋的阴影下却又尽可能跟上她。
  在那条地势低下的街道的顶头,有所破败了的小小木屋,也许那是荒废了的旧渡口小屋。这所房子到我写本书时还在那里。它正好位于那条街的尽头,又是在河与房舍间那条大路的起点上。她走到那里,看到了河水,她停了下来,就像已到了目的地一样。然后,她看着河水,缓缓沿河走着。
  到这里的一路上,我曾猜测她是要去一幢房子;我怀着朦胧的希望,但愿那房子多多少少与那失踪的女孩有关。可是,从门洞朝那河水望了一眼,我就本能地意识到她不会再往前走了。
  当时,那一带在那时很荒凉,和伦敦周围一切地方一样在夜里死气沉沉,阴郁冷清。在靠近那没有窗子的大监狱的荒凉大路上,既没有码头,也没有房屋。一条流得很缓慢的运河把河里的淤泥积在监狱的墙边。附近的沼泽地里长满了乱草。这里的一部分地面上有些正在变腐的房屋支架,这是些曾不幸动工可却又永远也不会完成的工程遗迹。在另一些地方的地面上堆着生了锈的大汽锅、轮子、曲柄、管子、炉子、桨、锚、潜水钟、风磨帆,以及我叫不出名的怪东西,由某位投机商人收集了来卧在泥土中——由于它们自身的重量,它们在潮湿季节里陷到地下了——显得欲隐身却不能一样。河岸上各种工厂的喧闹声和火光在夜间升腾而起,除了从它们烟囱里不断喷出的浓烟无动于衷,其它一切都被惊扰了。在旧木堆中曲折的潮湿而多缺口的堤岸沿雪水和泥浆通到了退去的潮水边。木堆上粘着令人恶心的绿毛茸茸,还有在去年涨潮时贴上的悬赏打捞溺者的招贴残迹。据说,大瘟疫时期挖了埋死人的义坑之一就在这一带,似乎从那里向四周蔓延了一种有害的影响;要不它就是随着污水泛滥开来,与那恶梦一样的环境溶为一体。
  我们追随的那女人就像是扔出来等着腐烂的垃圾的一部分。在这夜景下,她走下来到河边,孤零零地默默凝望河水。
  一些小船和驳船被放在烂泥上,这样我们来到几码之处也没被发现。我示意皮果提先生在原地站住,我则从阴影中走出去和她谈话。在向那孤单单的身影接近时,我不免有点发抖。因为看到她那么毅然地走到这阴沉沉的路尽处,站在有许多桥洞的铁桥阴影中,看涨潮的河水中灯光曲曲折折的映像,这时,我感到害怕。
  我觉得她在喃喃自语,我相信,她一面认真地看水,一面取下肩上的披巾来裹起了手。她动作迟疑恍惚,不像一个清醒的人,反像一个梦游者。我看到,也永远飞不了,在我抓住她胳臂前,她那没有理智的样子使我担心她会在我眼前倒下。
  我同时说道:“马莎!”
  她尖叫了一声,用力要挣扎,我都担心我是否能抓住她了。可是一只比我更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她抬起吃惊的眼,看出那是谁的手后,便只挣扎了一下,就在我们中间倒下了。我们把她从水边搬开,搬到有些干石子的地方,然后把又哭又呻吟的她放到地上。过了一会,她抱着充满烦恼的脑袋在石头中间坐下来。
  “哦,河啊!”她激动地叫道,“哦,河啊!”
  “别说话,别说话!”我说道,“镇静!”
  可她还是不断那么说,重复叫道:“哦,河啊!”
  “我知道,它就像我的生活!”她绝望地叫道,“我知道,我是它的。我知道,它是我们这种人的天生伙伴!它来自乡村,在那里它是清白的;爬过忧郁的街道,受了玷污而变得悲惨,就像我的生活一样,走向永远汹涌的大海——我觉得我应该和它一起去!”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绝望,只有从这种语气中才听出了它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离开它。我不能忘记它。它日日夜夜在我心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它才配得上我或适合我。哦,可怕的河!”
  我的同伴不动不出声地看着她。这时,我心头浮起一个念头:即使我对她外甥女的过去一无所知,我也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来了。无论是从画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我都没见过那样打动人的恐怖和同情交加的情形。他颤抖着像要跌倒一样;他的手——因为他的样子让我发慌,我就去摸他的手——
  冰凉。
  “她神智不清,”我小声对他说道,“不久,她就不会再这样说话了。”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认为他已经说了一样;可他只是用手指了指她。
  这时,她又哭了起来,伏在我们前面把脸藏在石头中间,像一尊象征失败和耻辱的卧像。我知道,只有等她不再这样后才能和她说话,所以他想去扶她起来时,我坚决地拦住了他。在她平静下来前,我们不声不响地站在附近。
  “马莎,”我俯下身去,一面扶她,一面说道——她大概想站起来离去,可她太软弱了,只好靠在一只船上。“你知道这是谁——那个和我在一起的人是谁?”
  她软弱地答道,“知道。”
  “你知道我们今晚已在你后面跟了好久吗?”
  她摇摇头。她既不看她,也不看我,只是很感到羞耻一样地站在那里,一手像失去知觉似地抓着帽子和披肩,另一只手握成拳支着前额。
  “你平静点了吗?”我说道,“可以谈谈你在那个雪夜里那么关心的事了吗?我希望上天还记得那事!”
  她又呜咽起来,不知说了些什么为我没把她从门口赶开而谢我。
  “我不要为我自己辩护,”她停了一下说道,“我坏,我不可救药。我没任何希望了。可是请告诉他,先生,”她已经避开了他,“如果你能对我宽厚点,告诉他我决不是他不幸的原因。”
  “从没人说你是那原因呀。”我马上以诚待其诚地说道。
  “如果我没认错人,”她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天夜里,她那样可怜我,体贴我,那么仁慈地对待我;不像别人那样躲着我,而是那么帮我,在那夜来到厨房里的人就是你!是你吗,先生?”
  “是我。”我说道。
  “如果我有什么对她不起的事存在心里,”她神情可怕地看着河水说,“我早就跳进水里去了。如果我和那事有半点牵连,我在那冬天连一夜也熬不过。”
  “她逃走的原因已很清楚,”我说道,“你和那事毫无关系。
  我们完全相信,我们知道。”
  “如果我过去心底更好,我会对她有助得多!”那女孩悔恨万分地说道;“因为她一直对我很好!她总那么和气地对我说话,那么不抱成见。既然我分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难道我想把她弄成我那样?我失去了一切使生命宝贵的东西时,最使我难以忍受的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皮果提先生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船的边沿上,双眼往下看,另一只手则捂住了脸。
  “在那个雪夜之前,我从本镇的什么人那里听说了已经发生的事,”马莎哭道,“令我心中最苦恼的念头是人们会记得她曾和我很好,人们会说是我引诱了她!上帝知道,只要她能再获清白,我宁愿去死!”
  由于她长期以来已不习惯克制自己,那悔恨和悲哀的迸发之强烈令人感到可怕。
  “死,算不了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我想活!”她叫道,“我想在那凄凉的街上活到老——在黑暗中走来走去,遭人恨,讨人厌——看太阳在黯淡的一排排房顶上出现,回忆正是那太阳曾怎样照进我的卧室,把我唤醒——只要能救她,就这样我也愿意!”
  她倒在石头上,两手分别抓着些石头,紧紧地握着,好像要把这些石头揉碎。她不断扭动身子,两臂往前伸直了转来转去,像是要遮住眼前那点光线;她低下头,好像那里的记忆太重了,她支持不住了。
  “我该怎么办呢!”她绝望地挣扎着说道,“我对自己是一个孤单单的祸害,我对我接近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耻辱。我怎么能这么活下去呢!”突然,她向我的同伴转过身去。踩死我,杀死我!当她是你的骄傲时,如果我在街上碰她一下,你都会认为我伤害了她。你不能相信——你又为什么要相信——我说出的每一个字。就是现在,如果她和我交谈过一句,也让你蒙上奇耻大辱。我并不怨恨。我并不说她和我一样——我知道我们中间有很大的距离。我不过头顶我所有的罪恶和不幸说我的灵魂感激她,爱她。哦,不要以为我所有的爱的力量已荡然无存了!抛弃我,像全世界做的那样。因为我堕落成这样,因为我曾认识她,杀了我吧;可是不要那样看我!”
  她这么发狂样地请求他时,他仔细朝她看;她安静下来时,他轻轻把她扶起来。
  “马莎,”皮果提先生说道,“我并不要对你作什么结论。我——特别是我——决不会那么做,我的孩子!近来,我精神上有多少变化是你不知道,虽说你自以为你知道。嘿!”停了一会,他又继续说道,“你不知道这位先生和我为什么要和你谈话,你不知道我们目前的问题。听听吧!”
  他对她产生了很大影响。她站在他面前,很畏缩地,像是怕被他看着,可她不再那么大喊大叫宣泄自己的激动和悲哀了。
  “在下大雪的那一夜,”皮果提先生说道,“如果你听到卫少爷和我的谈话,你就知道我已经开始——到处——找我那亲爱的外甥女了。我那亲爱的外甥女,”他坚定地重复道,“因为我觉得,马莎,她现在比过去更亲爱了。”
  她把脸藏在双手中,但再不说不动。
  “我曾听她说起,”皮果提先生说道,“你早年失去父母,又没有朋友用航海人的老粗方法代替他们。如果你有过这么样的一个朋友,你会慢慢喜欢他,你也许可以猜出我的外甥女像我女儿一样。”
  由于她无声地发抖着,他便从地上捡起她的披肩,仔细把她裹起来。
  “所以,”他说道,“我知道,如果她再见到我,一定会跟我去天涯海角;同时,她也一定会为了躲开我而去天涯海角。虽然她根本不用怀疑我的爱心,而且不用——而且不用,”他坚定地肯定着自己的话重复道,“可是我们中间插进了羞耻。”
  从他说的这番明白易懂的话里,我知道他已从各方面把这问题都考虑过了。
  “据我们估计,卫少爷和我的估计,”他说道,“她有一天会孤苦伶丁地来伦敦的。我们——卫少爷,我,还有我们大家——都相信,在她遭遇的一切上,你像个新生婴儿一样无辜。你说过,她对你和气、好心、温柔。上帝保佑她,我知道她是那样的!我知道她永远那样,对一切人都那样。你感谢她,爱她,那就尽可能帮我们找她吧,愿上天报答你!”
  她马上盯住他——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做,好像不相信他的话。
  “你肯相信我?”她吃惊地低声问道。
  “完全,绝对!”皮果提先生说道。
  “如果我找到她,就和她谈话;如果我有住处可让她分住,就和她一起住;然后,背着她来找你们,带你们去见她,对不对?”
  我们俩几乎异口同声答道:“对!”
  她抬起眼睛,郑重发誓,说要用全部心力来做到这事。她决不动摇,决不变心,决不放弃一线希望。如果她没有忠于这责任,那么她现在为之努力的目的——为着过一种清白生活的目的——也会弃她而去,使她比那夜河边上的他更可怜,更没希望,但愿人和神的一切救助都与她无缘!
  她并没提高声音,也不是对着我们而是对着夜空说;然后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凄清的河水。
  我们认为这时可以把我们知道的都告诉她了;于是我详详细细讲了出来。她听得很仔细,面部表情也不断变化。但不论怎么变,那坚定总是不变。她眼中时而充满泪水,但她用力抑制下去,仿佛她的精神完全变了,仿佛她已安静得不能再安静。
  一切都讲完后,她问,如果有了机会,去什么地方通知我们。我就着暗淡的路灯把我们俩的住址写在记事簿上,再撕下给了她。她把那纸藏进她破烂的胸衣中。我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停了一下,说什么地方也住不长,还是不知道为好。
  皮果提先生小声向我说出我已想到的问题,我拿出了我的钱袋。可是,我没法勉强她收下任何钱,也不能说服她应许改天会接受。我向她说明,皮果提先生就他本人状况来说并不窘迫;而她要靠她自己的力量去找寻的想法也使我们吃惊。她坚持这么说,在这一点上,他在她身上的影响和我的一样无力。她满心感谢我们,但决不肯接受钱。
  “或许有活可干,”她说道,“我要去试试。”
  “至少,在试之前,”我马上说道,“接受一点点帮助吧。”
  “我不能为了钱而做我允诺去做的事,”她答道。“就算我挨饿,我也不能拿钱。给我钱,就等于收回了你们的信任,收回了你们已经给我的目的,取去从河里救出我的唯一可靠东西。”
  “看在那伟大的上帝面上——你和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在他那神圣时刻站到他面前的,”我说道,“——别抱那可怕的念头吧!只要我们愿意行善,我们都能做的。”
  她浑身发颤,嘴唇打战,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回答道:
  “你们好像想拯救一个可怜的人,使她改过自新。我怕那么想,因为那么想似乎太胆大了。如果我可以做点好事,也许我可以开始那么希望;因为我以往的所行都是有害的。就因为你们教我去试着做别的事,这是我艰难生活中第一次受人信任。我不知道别的,我也说不出别的了。”
  她忍住已往下流的泪,然后伸出她颤抖的手摸了一下皮果提先生,就像他身上有什么治疗能力一样,然后就沿着荒凉的路走了。她大概已生病很久了,由于曾有机会很近很仔细地观察她,我看出她衰弱憔悴,那深陷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苦难和忍耐。
  由于我们的方向不同,所以我们只跟在她后面走了一小段路就又回到灯火通明、行人稠密的街上了。对她的表白,我持以无限信任。当时我问皮果提先生,我们再跟着她走下去是否好像一开始就不信任她。他也持同样见解,也很信任她,我们就由她走她自己的路了。我们走上了去海盖特的路。他陪我走了好远。当我们为新的努力会成功而祈祷后再分手时,我很容易看出他怀有一种新而亲切的同情。
  我到家时,已是半夜。我已来到我自己的大门前,站在那里听圣保罗教堂深沉的钟声。那声音在我听来,像是随着无数的时钟敲响一样传来。这时,我看到姨***宅门大开,门口一道昏暗的灯光一直照到街对面。这让我相当吃惊。
  我心想,姨奶奶可能又犯了老毛病,或许在望着远处某种她幻想的火警,我赶过去和她谈话。令我意外的是,我看到有个男子站在她的花园里。
  他手里拿着一只怀子和一个瓶子,正在喝着什么。我在院外茂密的树叶下站住。当时,月亮已升起,但却被云遮住了;我认出那就是我一度认为是狄克先生幻想的那个人;也就是我和姨奶奶在伦敦街上遇到的那个人。
  他边吃边喝,很饿的模样。他对那小房子似乎也觉得惊奇,好像第一次见到它一样。他弯下腰把瓶子放到地上,然后朝窗子看,向四周看。不过,他的神色贪婪急躁,好像想马上离开。
  廊里的灯光暗了一下,姨奶奶出来了。她很激动的样子,把一些钱数着放进那人手里。我听到钱声叮当。
  “这能作什么用?”他问道。
  “我再也拿不出来了。”姨奶奶答道。
  “那我就不走,”他说道,“嘿!你可以收回去!”
  “你这个人真坏!”姨奶奶很生气地说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不过,我又何必多问?因为你知道我多么软弱!为了永远躲开你的骚扰,除了让你去受你应受的惩罚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为什么不由我去受我应受的惩罚呢?”他说道。
  “你问我为什么!”姨奶奶答道,“你又是安的什么心!”
  他站在那里,挺不快地摇摇钱又摇摇头。终于,他说道:
  “那么,你只肯给我这么多了?”
  “我能给的只有这么多了,”姨奶奶说道,“你知道我受了损失,比先前穷了。我都告诉过你了。既然拿到了钱,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受多看你一眼的痛苦,让我看到你现在沦落的这样子而难过?”
  “如果你是说我已变得寒伧了,”他说道,“可我过的是猫头鹰的生活呀!”
  “你把我以往所有的大部分都夺去了,”姨奶奶说道,“你使我的心好多年好多年都对整个世界厌倦冷漠。你虚伪冷酷刻薄地对待我。去忏悔吧。别在你已给我造成的许多创痛上再添新的创痛吧!”
  “啊!”他接过去说道,“说得好听!——行了!我看,我现在只好尽力去做了!”
  看到我姨奶奶那因愤怒而流的眼泪,他不禁露出愧色,垂头丧气离开了花园。我装出刚到的样子,赶紧走了两三步,正好在大门口和他碰了个满怀,他出我入。我们相互经过时不怀好感地彼此打量。
  “姨奶奶,”我急忙说道,“这人又来恫吓你了!让我和他讲话。他是谁?”
  “孩子,”姨奶奶抓住我胳臂说道,“进来,10分钟内别和我说话。”
  我们来到她的小客厅坐下。姨奶奶退到还是从前的那把圆形绦扇屏后面——她把这东西用螺丝钉钉在一张椅背上——不时擦擦眼睛。约摸一刻钟后,她又出来,到我身边坐下。
  “特洛,”姨奶奶平静地说道,“这是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姨奶奶?我以为他死了呢!”
  “在我看来他是死了,”姨奶奶答道,“但他还活着!”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呆坐在那里。
  “贝西·特洛伍德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柔情万千的人,”姨奶奶镇静地说道,“但是当她很信任那个人的时候,她是那样的。那时她很爱他,特洛。那时她向他完全证实了她的爱情。可是他的回报是割裂她的财产,也几乎把她的心割裂了。于是,她把那一类的所有感情都放进了坟墓,并将其填满土后压平。”
  “我亲爱的好姨奶奶!”
  “我对他很宽容,”姨奶奶如同往常那样把手放在我手背上往下说道。“我离开了他。我可以在这么久以后仍说,特洛,我很宽容地离开了他;他曾对我那么无情无义,我本可以为了自己的好处用很少的钱就和她离婚的;可我没有那么做。不久,他就把我给他的东西浪费掉,并堕落得每况愈下,还娶了个女人(我认为是这样的),成了一个冒险家,一个赌棍,一个骗子。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看到了。可我和他结婚时,他却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英俊男子呢,”姨***口气中仍有旧日骄傲和赞美的回声;“那时,我是一个白痴!我竟相信他是荣誉的化身呢!”
  她把我的手握一下,然后摇摇头。
  “现在,我不把他放在心上了,特洛——岂只不放在心上。不过,我不愿看他因了他的罪孽而受罚(如果他还在国内混下去,肯定会那样);每当他不时出现时,我给他的钱都超出我所能给的,然后打发他走开。和他结婚时,我是一个傻瓜;直到现在,在那个问题上我还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傻瓜,就因为我曾相信过他,我甚至不肯严厉对待我那虚空幻想的影子。因为我过去是认真的,特洛,如果世界上有过一个认真的女人的话。”
  姨奶奶用一声长叹结束了那话题,然后摸着她的衣。
  “嘿,我亲爱的!”她说道,“喏,你知道了开头、中间和结尾,全知道了。我们之间再不谈这事了;当然,你也别对其他任何人说这事。这是我那奇怪可笑的故事,我们要保守这个秘密,特洛!”
  第四十八章 家务
  在不影响我按时完成在报馆的公务同时,我辛辛苦苦地写书;书问世了,也很成功。虽然,我能很敏锐地感受那震耳的称赞好评,我也不怀疑我比任何人都更欣赏我自己的成就,我却没有在称赞中昏头昏脑。在观察人类性情时,我总是发现:一个有什么正当理由信任自己的人永远不在别人面前炫耀,以此来换取别人的信任。为此,我自尊而不傲,我受到的称许越多,我就越勉励自己要努力配得上。
  虽说这部书的所有部分都是我的回忆录,可我并没想过要在这里讲述我自己的小说的历史。那些小说能说明它们自身,我把它们交给它们自己去说明。我偶或提及它们时,也不过因为它们是我进步的一个部分而已。
  这时,因为多少有点根据相信自己成为一个作家既因天赋又因机会,我便怀着信心写作。如果没有那根据或信念,我一定放弃写作,把我的精力用到别的什么上去了。我一定想要发现:天赋和机会实际上会使我成为什么,只成为那样的而不是别的。
  我已非常顺利地在报纸上和些别的地方发表作品,当我得到新的成功时,我认为我有理由不再出席那些可怕的辩论会了。所以,一个很快乐的夜晚,我最后一次记下议会的风笛乐声①,我就再也没去听过了;不过,从报上,我仍能得知那儿长长的会议并无重大变化,仍是(或许更多了些)些老调反复演奏。
  现在我写到我婚后约一年半的时候了。经过几次不同实施,我已把家政管理当作徒劳的事放弃了。我们对家务听其自然,雇了一个小仆人管理。这小家伙的主要作用就是和厨子吵架,在这方面,他真是一个惠廷顿②,只是他没有猫,也没有做市长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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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议会中冗长乏味的演讲。
  ②14世纪伦敦市长,据说他出身贫寒,因卖了一只猫——也是他仅有财产——给非洲某国王而致富。
  我觉得,他总像生活在冰雹似的锅盖敲打下。他的生存就是一场挣扎。他总在最不合宜的时候——比方说,我们举行小小餐会时,或几个朋友晚间来访时——高叫着救命,在飞舞着的铁器追逐中踉踉跄跄逃出厨房。我们想把他辞掉,可他对我们很有感情,不肯走。我们一作出要和他中止关系的表示,他就哭得好凶,因为他太会哭了,我们只好把他留下。他没有母亲——除了他的一个姐姐,我也没发现他还有什么亲戚;而我们刚把他从他姐姐手里接受下来,他姐姐就跑到美洲去了,于是他像一个掉包换下的可怕孩子那样住在我们家了。他对他自己的不幸境遇非常敏感,不时用衣袖擦眼睛,或弯腰用小手巾一角捂着擦鼻涕。他从不肯把那块小手巾整个从口袋里掏出来,总那么省着用,那么藏着用。
  我苦恼不断,其根本就是这个我每年用十镑六先令雇下的倒楣小仆人。我目睹他长大,他就像红花豆那么一点点长大;我为他将来开始刮脸、以至秃顶、自发时而忧心忡忡。我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摆脱他的希望了。我常常想,当他成为一个老头时会多让人讨厌。
  这个不幸的家伙使我脱离困境的方法真让我感到意外,他把朵拉的表——这东西和我们其它的一切东西一样没个固定地方放——偷去卖了钱,然后把那钱全花在反反复复搭乘在往返于伦敦和阿克斯桥之间的马车外沿上——他一直就那么没头脑。据我记得,他是在进行第十五次旅行时被抓送往了包街,从他身上搜出了4先令6便士,还有一枝他根本吹不响的旧横笛。
  如果他不悔过,那件事的惊动及其带给我的不快准会少得多。可他的的确确悔过了,而且方式特别——不是一鼓嘟地,而是化整为零,一点点地。比如,在我不得不到庭作证的第二天,他揭发了地下室一个篮子的秘密。我们相信篮子里全是酒,其实只有空瓶和瓶塞了。我们以为他已说出他所知道的厨子的全部坏事了,他该安心了。不料一两天后,他又由于良心责备,揭发了厨子的一个小女孩每天早晨来拿我们面包一事。他还坦白他自己如何受了送牛奶人的贿,向那人提供用煤。又过了两三天,警方当局通知我,他供出厨房垃圾中有牛里脊肉和破布袋里有床单。又不久,他又说出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供词——他承认知道送酒人想对我们住宅行窃的全部计划,于是那人马上被捕了。成为这样一个受害者,我感到很惭愧,我宁愿多给他点钱,请他再别说了,或为他去花大钱行贿,好让他跑走。可他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以为每次新坦白就算不是施恩于我也是报答我了,这可真让人生气!
  后来,我一看到有警员带着新情报来,我就先跑开躲起来。一直到他受审并被判处了流刑,我才结束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活。可就是那样了,他还不能让人安生,他一个劲给我们写信,说是想离开前见朵拉一面。于是,朵拉就去看他。当朵拉发现自己是在铁栏中时竟昏了过去。简而言之,在他被押解走前,我没法安安静静过日子。后来,我听说他在什么“乡村”地方做了牧羊人,但我不知是在什么地方。
  这一切使我认真地反思,使我对我们的错误有了新的见解。尽管我很体谅朵拉,我也不得不在一个晚上告诉了她。
  “我的爱人,”我说道,“想到我们缺乏条理和秩序,不仅使我们自己受累(我们已习惯了),也连累了别人,我很苦恼。”
  “你已经安静了很久,现在你又要淘气了!”朵拉说道。
  “不,我亲爱的!让我向你说明我的意思是什么。”
  “我认为我不用知道。”朵拉说道。
  “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放下吉普。”
  朵拉用吉普的鼻子来碰我的鼻子,并说了声“卟”想改变我的严肃;可是她没成功。她就命令吉普进了那塔,然后坐在那里握住我的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我。
  “事实上,我亲爱的,”我开始说道,“我们身上有传染病,我们把周围所有的人都传染了。”
  朵拉的表情是那样迫切想知道,我是否提议一种新的预防针或别的药物来改良我们的不卫生状况;要不是她的表情是这样,我真会继续用这个比喻说下去了。于是我抑制住自己,用明明白白的话来解释我的意思。
  “由于不学会更谨慎,我的宝贝,”我说道,“我们不仅仅失去了钱财和安乐,有时甚至失去了和气;我们也纵容了所有替我们做事的人变坏,或任何和我们做生意的人变坏,这就表明很严重的责任问题是我们的。我开始怀疑这错不在一方,所以这些人都坏,是因为我们并不很好。”
  “哦,多严重的罪名,”朵拉睁大眼睛叫道,“你是说你看到我偷金表啰!哦!”
  “我最亲爱的,”我劝道,“别胡说!谁提到金表半个字了?”
  “你呀,”朵拉马上说道,“你知道你这样做了。你说我不好,还拿我和他比。”
  “和谁比?”我问道。
  “和那个小仆人哪,”朵拉呜咽道,“哦,你这个残忍的人,把你心爱的妻子和一个判了流刑的小仆人比!为什么结婚前你不把这想法告诉我?你这个冷酷的人,你为什么那时不说出你认定我比一个服流刑的小仆人更坏呢?哦,你把我看得多坏呀!哦,天啊!”
  “喏,朵拉,我的爱人,”我一面说着,一面想把她按在眼睛上的小手帕拿开,“你这种说法真可笑,而且也大错特错了。第一,这不是事实。”
  “你常说他是个不诚实的人,”朵拉呜咽道,“现在,你又这么说我了!哦,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的宝贝女孩,”我说道,“我真地求你,求你明白一点,听清我刚才说的和现在说的。我亲爱的朵拉,如果我们不知道对我们雇的人尽责,他们就永远不知道对我们尽责。我怕我们向人们提供了犯错误的机会,而这是决不应提供的呀。就算我们不是有意,而是出于喜欢那样,高兴那样——我们其实并不喜欢,可我们好像有意要那样不经心地处理家政,我们也没权利这么继续散漫下去了。我们的确让别人变坏,我们应该想到这点。我不能不想到这点。朵拉,我无法摆脱对这反省,有时我对此非常不安。嘿,亲爱的,就是这么回事。
  唉,别犯傻了。”
  朵拉半天都不让我把那条小手巾拿开。她坐在那里,躲在小手巾后一面呜咽一面说:如果我觉得不安,为什么我要结婚?为什么我不在去教堂的前一天说我最好不去了,因为我知道我会不安?如果我不能忍受她,为什么我不把她送到帕特尼她姑妈那儿,或送到印度的朱丽亚·米尔斯那儿?朱丽亚见到她一定很高兴,一定不会把她当成服流刑的小仆人;朱丽亚决不会那么称呼她。总之,朵拉是那么苦恼,使我也很苦恼。我觉得再作这种努力——哪怕很温和——也没用了。
  我得用另一种方法。
  还有什么其它方法呢?“陶冶她思想!”这话平常,听起来总是很乐观,很有希望。于是,我决定陶冶朵拉的思想。
  我立即着手了。当朵拉很孩子气而我又很想迎合她时,我就努力摆出一脸严肃——使她不安,也使我自己不安。我向她谈我思考的问题,读莎士比亚给她听,让她疲倦得不得了。我还装出偶然的样子告诉她一点很有用的常识或提一点合理意见——我一说出来,她就吓得跳起来,好像那是些爆竹一样。无论我怎样想漫不经心、自然而然地陶冶我小妻子的思想,我都发现她总能凭直觉感受到我的动机,于是马上就深刻感到忧伤烦愁。尤其明显的是,她觉得莎士比亚是个可怕的怪人。这陶冶进行得很艰难。
  我并没硬约了特拉德尔来帮我,可他来看我时,我就引爆我的地雷,意在使朵拉间接得到教诲。我就这样向特拉德尔提供的知识量可谓巨大,质量也佳,但只使朵拉情绪低落并时时为将轮到她自己而忧虑,并没别的效果。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老师、一个圈套、一个陷阱的地步;我时时对朵拉这只苍蝇扮演蜘蛛的角色,不断从我的穴里跳出来,让她感到心惊神慌。
  我仍然希望经过这个过渡时期,朵拉和我能取得默契、我可以把她的思想陶冶得如我所愿,所以我坚持了好几个月。可我终于发现,虽然在这整段时间里,我一身都是决心就像豪猪或刺猬全身是刺一样,收效仍几乎等于无。我开始想,也许朵拉的思想已经陶冶过了,定了型了。
  经过进一步考虑后,我觉得我的上述猜想极可能属实,便放弃了我那说来容易行却难的设想,决心以后满意我妻子的现状,不再想用任何方法来改造她。我打心眼里对我自作聪明的做法感到厌倦,也怕见我的宝贝受拘束;于是,一天我为她买了副耳环,为吉普买了个项圈,带回家讨她喜欢。
  朵拉果然为这两件小礼物欢天喜地,高高兴兴吻我。可我们中间仍有阴影——虽然很淡——我决心要消除它。如果那个阴影一定要有个地方呆着,我就把它保留在我自己胸中好了。
  我坐在沙发上,为身边的妻子戴上耳环;然后我告诉她,我怕我们近来不那么和谐了,而这错在于我。我的确这么认为,事实也的确如此。
  “事实是,朵拉,我的生命,”我说道,“我曾想做个聪明人。”
  “也让我变聪明,”朵拉怯怯地说道,“是吗,大肥?”
  对她漂亮地抬起眉毛做出的询问我用点头作答,并吻那张开的嘴。
  “没一点用的,”朵拉摇头说道,把耳环摇得叮当响,“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家伙,也知道我一开始就要你怎么叫我。如果你不能那样做,恐怕你也不会喜欢我。你敢说你有时就没想过,当初最好——”
  “做什么,我亲爱的?”因为她不肯讲下去了。
  “没什么!”朵拉说道。
  “没什么?”我重复道。
  她搂住我的脖子,一面笑,一面用她喜爱的一只鹅的名来叫她自己,一面把她的脸伏在我肩头藏起来。她的鬈发那么浓密,想撩开它们让她的脸露出来还真不容易。
  “我没想最好当初就别去陶冶我小太太的思想?”我自嘲道,“那问题是这个吗?不错,我当然想过。”
  “你以前想干的就是那事?”朵拉叫道,“哦,多可怕的孩子!”
  “可我再也不试了,”我说道。“因为我非常爱本色的她!”
  “别说谎——真的吗?”朵拉朝我挨近了些问道。
  “为什么我要把我宝贝拥有这么久的东西改掉呢?”我说道,“你无论怎样,也不会比你的本色更好,我亲爱的朵拉;我们不要自作聪明地做实验了,我们只要恢复原样,快快乐乐。”
  “要快快乐乐!”朵拉马上说道,“对!整天都这样!出了小差错,你不会介意吧?”
  “不,不,”我说道,“我们应当尽力。”
  “你不再对我说我们把别人弄坏了,”朵拉嗔哄我道;“是吧?因为你知道,那很讨厌。”
  “不,不。”我说道。
  “在我看来,愚蠢比不快乐要好得多,对不对?”朵拉说道。
  “朵拉的本色比世界上一切其它的都好。”
  “世界上!啊,大肥,那地方可大着呢!”
  她摇摇头,把她明亮愉快的眼睛转向我,吻我,大笑起来,然后蹦蹦跳跳走开,去给吉普把新项圈戴上。
  我对朵拉进行的最后一次改造就这样告终了。在进行时,我并不快乐;我不能忍受我一个人的孤独智慧,我也不能使这改造的尝试和她要求做个娃娃妻子的请求和谐起来。我决定尽可能自己一个人悄悄改善我们的行为;可是我已料到我的力量微弱了;否则我会又退化成总守在一角等待时机的蜘蛛。
  我提到的阴影不再横在我们之间了,它完全留在我的心里了。那阴影怎样淡化退走的呢?
  旧时不快的感觉在我的生活中扩展。如果说那感觉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比过去更加深了。可那感觉并不是很清晰的,就像夜里听到的一只隐隐约约的忧伤乐曲。我非常爱我的妻子,我也快乐;可我从前曾朦胧期待的幸福并不是我现在正享受的,总缺点什么。
  为了实践我对自己做的约定,把我的想法从书中反映出来,我又仔细审视回顾它,揭露其秘密。我仍然——像我一直那样——把我所怀念的东西看作我童年时代的幻想憧憬,看作不能实现的,发现这一点时,我像芸芸众生一样因此感到自然而然的痛切。可我知道,如果我的妻子能多帮我一点,能分享我无人分享的想法,那会对我更好,而且这也是可能的。
  我奇妙地在两种截然不可调和的结论中保持平衡,对于它们的彼此对立却并没有清晰的意识。它们之一是:我所感受到的是很普遍的,不可避免的;它们中另一个是:这是属于我个人的,是可以有所不同的。想到幼年不能实现的梦,想到我成年前的曾有过较好的境况,我眼前就浮现了和爱妮丝在那可爱的老住宅中所度过的令人满意的日子,它们就像只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存在却永远不能在这里复生的鬼魂一样。
  有时,我想:如果朵拉和我从来不相识又可能会发生什么呢?又将要会发生什么呢?可是,她与我是那么合为一体而不能分开了,这种幻想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很快就像漂荡在空中的游丝一样消失了。
  我一直爱她。我现在描写的这一切在我思想深处昏睡、苏醒,然后又睡去。这一切没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我看不出它对我的一切言行有什么影响。我忍受我们所有的小小忧愁,按我的计划工作;朵拉握住笔;我们双方都认为我们根据事实的需要调整了我们的工作。她真心爱我,以我自豪。在给朵拉写的信中,爱妮丝有时写几句很热情的话,表示老朋友们听到我声望渐长并仿佛听我读书一样看我书时所感到的骄傲和兴趣,这时,朵拉那明亮的眼睛中含着欢喜的泪把那些话大声读出来,并说我是一个又可爱又聪明又著名的大孩子。
  “缺乏修养的内心第一个错误冲动。”这时我不断想到斯特朗夫人说的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几乎一直印在我头脑里。我常常在半夜醒来时还想着这几个字;我记得我甚至在梦中从墙上看到这几个字。因为,我当时知道,最初我爱朵拉时,我的心是缺乏修养的;如果我的心曾有乏修养,我们婚后我也就决不会暗中感到那一切了。
  “在婚姻中,没有任何悬殊差异能超过思想和信念的差异。”我也记得这话。我曾费力气想让朵拉适应我,后来发现这是办不到的。我只好使自己适应朵拉,和她分享我能分享的,还要快快乐乐;我把一切要挑的担子放在我肩上,还仍然要快快乐乐。我开始思想就是我内心开始获得应有的修养。有这修养,我第二年比第一年快乐得多了;而更好的是,使朵拉的生活也充满了阳光。
  可是,那1年这样过着时,朵拉身体不那么健康的。我曾希望有比我更灵巧的手来帮着陶冶她个性,我曾希望她怀中有一个婴儿笑脸于是我的娃娃妻子能长大,可这都不可能。
  那个小天使在它的小监狱门前飞了一圈以后又自在地飞跑了。
  “等到我能像过去那样到处跑时,姨奶奶,”朵拉说道,“我要让吉普赛跑。它现在变得迟钝,变得很懒了。”
  “我担心,我亲爱的,”姨奶奶在她身旁安祥地做事并说道,“它患了比那更严重的病呢。它上了年纪,朵拉。”
  “你以为它老了吗?”朵拉惊慌地说道。“哦,看起来多么奇怪。吉普会变老!”
  “这是我们活下去都免不了的病痛呀,小人儿,”姨奶奶兴致很高地说道;“说实话,我也觉得比以前更多感受到这病痛了。”
  “可是吉普,”朵拉满怀同情地看着吉普说道,“连小吉普也免不掉!哦,可怜的东西!”
  “我猜它还能支持很久呢,小花,”姨奶奶拍拍朵拉的脸说道。这时朵拉从长沙发上探身看吉普,吉普也用力挣扎着用后腿站起来表示有所反应,“今年冬天,在它的房子里铺块绒布。一到春天,它和春天的花一样恢复生气,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了。保佑这条小狗吧!”我姨奶奶大声说道,“如果它像猫那样也有九条性命的话,就是那些性命一下全失去,它也会用它最后的气力向我叫呢,我相信!”
  朵拉已把它扶到沙发上了。它真是对姨奶奶恨得不能再恨了,在沙发上它站不起来,便冲姨奶奶使劲叫,叫得身子都侧了过去。姨奶奶越看它,它越冲她狠狠地叫;因为姨奶奶近来戴上了眼镜,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理由,它认为应当向眼镜攻击。
  朵拉大加安抚,才使吉普在她身边躺下。它安静下来后,朵拉用手一次一次拉着它的一只长耳朵,一面沉思道:“连小吉普也不能幸免!哦,可怜的东西!”
  “它的肺很强,”姨奶奶很快乐地说道,“它的憎恨也一点没有减少。无疑,它还能活上好多年。可是,如果你要一只狗和你赛跑,小花儿,它可不适宜那活动了。我可以给你一只狗。”
  “谢谢你,姨奶奶,”朵拉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过,还是不要了,对不起!”
  “不要了?”姨奶奶摘下眼镜说道。
  “除了吉普,我不能养其它狗,”朵拉说道。“那就会太对不起吉普!此外,除了吉普,我没法和任何其它狗交朋友;因为别的狗不是在我结婚前就认识我的,也没有在大肥第一次上我家时朝他叫。除了吉普,我恐怕不会再喜欢别的狗了,姨奶奶。”
  “当然,”姨奶奶拍拍她的脸说道,“你说得对。”
  “你不生气吧?”朵拉说道,“是不是?”
  “哈,多敏感的小宝贝!”姨奶奶很亲热地弯下腰对她说道,“以为我会生气!”
  “不,不,我没有真那么想,”朵拉马上说道,“可我有点累,我就一下有点糊涂了——我一直就是个小糊涂,你知道的。不过,一谈到吉普,我就更犯糊涂了。它曾知道我一切经历,是吧,吉普?因为它变化了一点,我就冷淡它,我受不了这样——是吧,吉普?”
  吉普更偎近它主人,懒懒地舔舔她的手。
  “你还没有老得要离开你的主人吧,是不是,吉普?”朵拉说道,“我们还能再作伴一些日子吧!”
  在下个星期天,我那美丽的朵拉下来吃饭,看到了老特拉德尔——他总是和我们一起在星期天吃饭——,她是那么高兴。我们都认为几天以后她就又能像从前那样到处跑了。可几天以后她仍不能跑,也不能走。她的样子很美也很快乐,可是过去围着吉普跳舞的那双灵活小脚变沉重了,不再肯多动了。
  每天早上,我把她抱下楼,晚上又把她抱上楼。当时她搂住我脖子大笑,好像我是为了打赌才这么做。吉普围着我们叫呀跳呀,跑在最前面,到了楼梯口又喘着气回头监视我们。姨奶奶这位最好最和气的护士总抱着一大堆披肩枕头跟在我们后面。狄克先生决不会把举烛的工作让给任何活着的人。特拉德尔总在楼梯下朝上看,负责把朵拉开玩笑的消息带给那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我们是一支非常快乐的队伍,而我的娃娃妻子就是那队伍中最快乐的一个。
  可是,有时我抱起她,感到她在我怀中变轻时,我就有一种可怕的失落感油然生起在心中,好像我正在朝一个我尚未觉察到却会使我生活冻僵的一处雪国冰地。我努力避免去多想或证实这感觉,直到一天夜里,在我的这种感觉很强烈时,听到姨奶奶向她大声说“再见,小花儿”以告别时,我才一个人坐在书桌边想,哦,这是多么不吉利的名字呀,花还在树上盛开时就枯萎了!我哭了起来。

  第一章

  ?第四十九章 我堕入云雾中
  一天早上,我接到一封由坎特伯雷寄到博士院的信。我多少有些吃惊地读道:
  我亲爱的先生:
  由于事不遂人愿,我离开我亲爱的朋友已有些时日了。每当工余闲暇之时,怀念往事,思及旧时情意,顿觉无比快慰。事实上,亲爱的先生,你以其高才而显赫,我何敢再以科波菲尔来称呼我年轻时的朋友呢!可是,这一称呼将永远和我家各种债据和抵押文书(系米考伯太太所保管的与我家旧房客有关各种文件)一起受到珍视,受到敬爱,我敢以我的名誉作此保证。
  现在这位执笔写信的人处于危急中,如将沉之舟,盖因过失和恶运交加。因此我不能在此将恭贺之词多陈,还是留待操行更高洁的人士来说吧。如果先生真地能将此信读到这里,一定欲知我写此信用意何在?你当然有理由作此问,而我也须声明:吾意不在金钱。
  指挥雷霆,纵释怒火,我是否有这样的能力且不论,但我想在此向先生相告:我已再无希望——再无平安可言——再无力快乐——我的心脏已不复在正位——我亦不复能在人前昂首阔步。花香虫毒,杯满酒苦。虫毒正盛,花亡无日矣。越早越佳,我不想多言了。
  我心极苦闷,而米考伯太太虽身兼异性妻子、母亲于一身,亦无力对我宽慰。我想作短期之躲避,以48小时之限重游京城旧日行乐之地。至于说到我避难养心之所在,最高法院拘留所乃我必去之处。后天晚上7点整,我将听凭上帝意愿在民事拘留所的南墙外侧。写到这里也正是我此信的目的达到了。
  吾旧日之友科波菲尔先生,或我旧日之友内院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如能屈尊光临,重叙与吾之旧情,真乃此生所愿。然所愿也,不敢请耳。我得承认,在到上文提及的时间和地点时,你等可以看到已倒坍的塔楼之残迹
  威尔金·米考伯
  附:我当说明:米考伯太太尚不知我计划。
  我把那信读了好几遍。虽然知道米考伯先生的文风一向浮华,又极喜欢在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机会写长信,可我仍然相信,在这封信的吞吞吐吐下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放下信来,想了想,再拿起来读了一遍。我仍在揣摸而且很困惑时,特拉德尔来了。
  “我亲爱的朋友,”我说道,“我从没像现在看到你这么高兴。你是在最合宜的时候用你冷静的判断力来帮我了。我收到米考伯先生一封很怪的信,特拉德尔。”
  “真的?”特拉德尔叫了起来,“真有这样的事?我收到了米考伯太太的一封信呢!”
  特拉德尔说着,把那信拿出来和我交换。他因一路走来而脸色红红的,由于运动和兴奋的联合作用,他的头发像看到活鬼那样连根竖了起来。他研读了米考伯先生的信后对我抬起眉毛说道:“‘指挥雷霆,纵释怒火!’天哪,科波菲尔!”——这时我也耸起眉头来认真看米考伯太太的信。
  这信是这样的:
  向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致以最热烈问候。如果你还记得曾有幸和你结识的人,你可能接受我的恳求而抽空读这封信呢?我向T·T①先生保证,若非陷身于困惑中,我是决不会冒昧相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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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T·T为托马斯·特拉德尔的缩写。
  说起就心痛,一度曾极顾家的米考伯先生现与其妻及其家人非常疏远,这就是为什么我向特拉德尔先生写此信并求助。米考伯先生的行为同以前大异,其横蛮粗暴已非特拉德尔先生可以想象了。这种变化日益加剧,每况愈下,他已有精神错乱的迹象了。特拉德尔先生可以相信我的话——他的病几乎每天都发作。我已习惯于听米考伯先生说他已卖身给了恶魔。他不再那样相信人而是多疑多诈。我说了这些,你能想象出情形是怎样的了。一旦不小心触犯了他,哪怕是极其轻微的话(如问他晚餐想吃什么)也会使他忿忿吵着要离婚。昨晚,双生子要两便士去买本地一种叫“柠檬宝”的糖果,他竟向其举起蚝刀。
  请原谅我,特拉德尔先生,向你谈这些小事,可是不这样,T先生又怎么知道我有多伤心呢?
  我可以冒昧请求T先生理解我此信的目的吗?
  我能获许向T先生请求帮助吗?我是了解T先生心地的人。
  女性由于专情而眼光敏锐,不易受骗。米考伯先生要去伦敦了。今天上午早餐前,他偷偷写地址于一小纸上,并挂到一个棕色的旧小提包上。他虽拼命遮盖,而念念不忘夫妻情分的我仍看到那最后几个单词。这一次,他要马车送到金十字街。我能冒昧地请求T先生到该处看我丈夫并对其晓之以理地劝诫吗?我可以冒昧地请T先生为米考伯先生和他苦闷的家属调和吗?说不,如果我的要求太过份了的话!
  如果科波菲尔先生尚能记得我们这等无名之辈,可能请T先生亦代我向他问候,并转致我的同一恳求?切记切记,此信要绝对保密,万不能向米考伯先生提起。我不敢抱此奢望,但如蒙施惠肯复信于我,请寄坎特伯雷邮局交E·M即可。这比写明收信人姓名所引起的不幸后果会小得多。
  爱玛·米考伯
  “你觉得那信怎么样?”特拉德尔在我把那信读了两遍后看着我问道。
  “你觉得那一封又怎么样?”我问道,因为我见他依然皱着眉头在读。
  “我觉得,把这两封信合起来看,”特拉德尔说道,“比起米考伯夫妇平日信中写的更要有意义——可我不知道是什么。这两封信都写得很诚恳,我相信,是没有串通后才写的。可怜的人!”他是指米考伯太太的信而言。于是我们肩并肩站在那里把这两封信做比较;“无论怎样,给她写封信会于她好,还告诉她,我们一定去看米考伯先生。”
  我对这意见大为赞同,因为这时我感到自责——我对她前一封信太不重视了。她的前一封信曾使我在收信当时想过很多,正如前面说过的那样。可是,当时我自己的事太多,加上和那一家人相处的经验和又没听到更多消息,我就把这事渐渐抛开了。我过去也常想到米考伯一家,但主要是猜想他们在坎特伯雷又欠下了什么样的金钱债务,回想米考伯先生成了尤来亚·希普的文书时见到我怎么窘。
  不管怎么说,我当时就用我们两个人的名义给米考伯太太写了一封安慰的信,并由我们两人签名。当我们步行去城里寄信时,特拉德尔和我进行了长时期的讨论,还做了种种揣测,这里就不再多说了。那天下午,我们还请我姨奶奶参加我们的讨论;不过,我们唯一的结论是:我们必须按时赴米考伯先生之约。
  我们到达时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一刻钟,而米考伯先生已在那里了。他抱着双臂面壁而立,神色颇伤感地看着墙头的大铁钉,仿佛它们是他年轻时被当作蔽隐之处的树枝。
  我们招呼他时,他态度更加狼狈,也比过去更少绅士风度了。为了这次旅行,他没穿那法律家的黑衣,而是穿了他的旧紧身外套和紧身裤,但旧时风度已不多存了。我们和他谈话时,他渐渐恢复了常态;可是他的眼镜挂在那里似乎不那么自在,他的硬领虽然仍和旧时一样高,也有点点软沓沓地垂下来了。
  “二位先生,”米考伯先生闲聊了几句后说道:“你们是患难中的朋友,也是真正的朋友,请允许我敬问·现·在的科波菲尔夫人和·将·来的特拉德尔夫人(这就是说,我的朋友特拉德尔先生似乎还没和他所爱的人儿作同甘共苦的结合)玉体安康。”
  我们对他的客气表示感谢,也做了合体的回答。然后,他指着墙开始说道:“请相信我,二位先生,”我便对这种客气的称呼表示反对,请他像过去那样和我们交谈。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握着我的手答道,“你的诚恳征服了我。对于一度被称为人的圣堂的残片——如果我可以这么说我自己——给予这种礼待,表明一颗归荣耀于我们共同天性的心。我要说,我又见到我度过我一生最快乐的时日的安静地方。”
  “我相信,那是因为有米考伯太太,”我说道,“我希望她平安?”
  “谢谢你,”听到我这话米考伯先生的脸色便暗了下来,“她还一般。喏,”米考伯先生伤感地点点头说道,“就是这个监狱了!在这里,多年来第一次听不到聒噪不舍的逼债声,在这里,不会有债主来敲门,这里也不需要应付诉讼,续行监禁通知不过从门口投进来就是了!二位,”米考伯先生说道,“当操场的石头地面上映出墙头铁钉影子时,我曾看到我的孩子们躲开黑影的点点线线从那交错纵横的影子里穿过。我熟悉那里的每一块石头。如果我显得软弱,你们一定知道应该原谅我。”
  “从那以后,我们都有了变化,米考伯先生。”我说道。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伤心地说道,“我住在那个避难所时,我还可以正视我的同类,如果他冒犯了我,我可以朝他头打过去。现在,我和我的同类不再保持这种光荣关系了。”
  米考伯先生怏怏地转过身来背对监狱的墙,他挽起我伸向他的胳膊,又挽起特拉德尔在另一侧伸向他的胳膊,由我们相伴走开。
  “在往坟墓走去的旅途上,”米考伯先生恋恋不舍地回顾道,“有一些里程碑;若不是处心不正,一个人怎么也不愿跨过去。那个监狱在我多坎坷的生涯中就是那样的。”
  “哦,你的精神不怎么好呢,米考伯先生。”特拉德尔说道。
  “是的,先生。”米考伯先生说道。
  “我希望,”特拉德尔说道,“这不是由于你对法律怀着憎恶——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律师呀,你知道。”
  米考伯先生没有做任何回答。
  “我的朋友希普好吗,米考伯先生?”我在一番沉默后说道。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一下变得紧张起来,脸色苍白地说道,“如果你把我的雇主当作你的朋友来问候,我对此感到遗憾;如果你把他看作我的朋友来问候,我予以嘲笑。无论你以什么身份问候我的雇主,我请你原谅,我的回答只会是——不管他的健康怎么样,他的相貌狡猾,且不说是凶恶狠毒了。请允许我以贫贱之身谢绝谈论在我的职业中逼我于绝境的这一话题。”
  我为无心触及使他这么激动的问题表示歉意。“我可以,”我说道,“避免再犯以前的错。问问我的老朋友威克费尔德先生和小姐好吗?”
  “威克费尔德小姐一直是一个典范,”米考伯先生的脸色这时转红了说道,“她是光明的化身。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她是那悲惨生活中唯一的灿烂星光。由于我对那年轻小姐的尊敬,对她品格的赞美,因为她的慈爱、忠实和善良我对她的忠心——”米考伯先生说道,“把我带到一个僻静地方去吧,因为,说实话,在目前这种精神状态下,我受不了这个!”
  我们把他扶到一条很窄的胡同里,他拿出小手帕,背朝墙站着。如果我也像特拉德尔那么仔细打量他,他准会不欢迎我们的陪伴了。
  “这是我的命运”,米考伯先生不加掩饰地呜咽道——但他就是呜咽时也还保持了几分旧日的上流风度——“这是我的命运,二位,我们天性中比较美好的那部分感情成为我的惩罚。对威克费尔德小姐的敬意是我胸中的利箭。请你们扔下我,任我去流浪吧。害虫将加倍地快来结束我了。”
  我们并没听从他的要求而是一直陪着他。后来,他收起小手帕,拉起硬领,为了不让路人注意,他又歪戴着帽哼起小曲。这时,一直担心他会出意外的我建议道,如果他肯坐车去海盖特,我一定会非常高兴把他介绍给我的姨奶奶,而且他能在那里过夜。
  “你可以为我们配一杯你一向长于配制的潘趣酒,米考伯先生,”我说道,“在回忆比较愉快的往事中忘掉你的心事。”
  “二位,”米考伯先生答道,“你们愿意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是海面上一根草,任大象儿把我吹向四方——对不起,我应当说任天气。”
  我们又臂挽臂走去,发现刚好赶上要动身的马车。我们一路平安地到了海盖特。我心里很不安,也忐忑,不知说什么才好,或做什么才好——特拉德尔显然也是这样。米考伯先生基本上愁云未开。他也偶然试着哼小曲来振作一下,但他那帽子歪的程度、硬领一直扯到眼睛的模样,只能使他的悲戚更动人。
  由于朵拉生着病,我们就没进我家而去了我姨奶奶家。一听到通报,我姨奶奶就迎了出来,非常诚恳地接待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先生吻过她的手,又退到窗边,掏出小手巾和自己的心情挣扎。
  狄克先生在家。他生来就极其同情看上去不快活的人,也能马上发现那种人,所以在5分钟里他和米考伯先生握手次数不下于六次。这在患难中的米考伯先生看来实在是令人感动的热情,而且还出自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每次握手时,米考伯先生都只能说:“我亲爱的先生,你征服了我!”这话又大大鼓励了狄克先生,他便怀着更大的勇气再次去握手。
  “这位先生的好意,”米考伯先生对我姨奶奶说道,“如果你允许,小姐,让我从比较粗俗的国民竞技语汇中取一个比喻——把我击得一塌胡涂了。对于一个在烦恼和不安压力下挣扎的人来说,我向你担保,这是一种难以消受的盛情呀!”
  “我的朋友狄克先生不是一个寻常人,”我姨奶奶骄傲地答道。
  “我相信这话,”米考伯先生说道,“我亲爱的先生!”因为狄克先生又在和他握手;“我深深领会了你的好意!”
  “你觉得怎样呀?”狄克先生面露不安地问道。
  “没什么,我亲爱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叹口气答道。
  “你应当提起精神来,”狄克先生说道,“尽可能让自己自在些呀。”
  这几句友好的话,加上狄克先生再一次的握手,使米考伯先生十分感动。“在人生变幻无常的万花筒中,”他说道,“我曾遇到过绿洲,但从没遇到过现在这块这么绿这么美好的一片呢!”
  如果是在别的时候,这种情形会让我开心;可现在我觉得我们都很拘紧,都不自在。米考伯先生显然处于想说点什么又想什么也不说为好的两种意向间犹疑不定。特拉德尔坐在椅子上,瞪着眼,头发更竖得直了,眼光在地面和米考伯先生两者之间轮流巡视,没有半点想说什么的意思。而姨奶奶呢,虽然我看到她锐利的目光很认真地盯着她的新客人,却比我们都更镇静;因为她硬让他交谈,而不管他是否愿意都得说话。
  “你是我侄孙的老资格朋友了,米考伯先生,”姨奶奶说道,“我早盼着有机会结识你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真希望我早就有机会认识你了。我从前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么一个没体面的人哪。”
  “我希望米考伯太太和你的家属都平安,先生。”我姨奶奶说道。
  米考伯先生低下了头。“小姐,他们只是,”他停了一下,最后像豁出去一样地说,“像贫困无助的人所希望的那样平安。”
  “天哪,先生!”姨奶奶用她那种生硬态度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们的生计,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危如累卵,我的雇主——”
  说到这儿,米考伯先生像故意和人为难一样打住,开始剥柠檬皮。那些柠檬以及一切供他调潘趣酒的原料,都是由我指挥着陈列在他面前的。
  “你的雇主,你知道,”狄克先生像一个温柔的提词人那样碰碰他胳膊说道。
  “我的好先生,”米考伯先生继续说道,“你提醒了我。我很感激你。”他们又握了回手。“我的东家,小姐——希普先生——曾对我说,如果他不雇我,我大概要做一个跑江湖卖艺的人,去吞刀、吞火;如果不这样,我还可以教我的孩子扭屈肢体来表演挣钱,而米考伯太太可以拉手风琴助兴呢。”
  米考伯先生信手挥了挥他手里的刀,以示他活着就决不做这种事。然后,他又带着绝望的神气继续剥柠檬皮了。
  姨奶奶把胳膊肘支在她常坐在其侧的小圆桌上,注意地看他。虽然我不愿意有人去引诱他讲他本不愿讲的话,可是我还是会在这时接过他的话讲下去的,要不是我这时看到他的动作很奇怪——他把柠檬皮放在罐里,把糖放到鼻烟盘里,把酒精倒进空瓶里,还很坚定地想从蜡烛盘中倒出水,这些都是他让人注意的举止。我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如此——他把所有的杯盘叮叮当当放到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出那条小手帕就大放悲声。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用小手巾捂着脸说道,“这是一切工作中需要静心和尊严才能干的一项,我干不下去了。这是不可能的了。”
  “米考伯先生,”我说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请说出来吧。
  这儿没有外人哪。”
  “没有外人,先生!”米考伯先生重复道,于是他压在心底的秘密全讲出来了。“天哪,正因为没有外人,我心情才如此。这是为什么。先生们?为什么不是因为这样呢?就因为那恶棍,就因为卑鄙;就因为欺骗、伪诈、阴谋;这一切坏东西的名字就是——希普!”
  姨奶奶拍拍手,我们大家都像着了魔一样地站了起来。
  “斗争已结束了!”米考伯先生说道,一面激动地大幅度挥动那方小手帕,时时舞动双臂好像在难以想象的困难下游泳一样。“我再也不要过那种生活了。我是个可怜人,被剥夺了一切可以使生活像生活的东西。过去,我受到那恶魔的钳制。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家人还给我,用米考伯来代替现在这个脚穿靴子走来走去的小可怜虫,就是明天去吞刀,我也干,我心甘情愿那么干!”
  我从没见过这么激动的人。我想使他平静下来,以便大家能好好商量一下;可他越来越亢奋,根本听不进一句话。
  “在我把那——哦——可恶的毒蛇——·希·普——炸碎之前”,米考伯先生像挣扎在冷水中一样喘着气、叫着、呜咽着,“我不和任何人握手!在我把——哦——把维苏威火山——移到那可耻的恶棍——·希·普头上——啊——并引爆前,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款待!在我把那——那个骗子——说谎话的——·希·普的眼睛——哦——闷瞎之前,尊府的——哦——饮食,特别是潘趣酒——哦——我一口也吞不下!在我把那——那个最大的伪君子和骗子——和作伪证的人——·希·普——压成——哦——肉眼看不见的原子前——我——哦——不要再认识任何人——也决不——哦——决不说一句话!”
  我真有些怕米考伯先生会当场死掉。他那么费力地说出那些含混的句子时,样子真可怕。后来,他倒到椅子上,大汗淋漓,瞪着我们瞧,脸上出现了各种不正常的颜色,喉结不断起伏,好像要挤上前额一样。他看上去真像要死了。我想去救助他,可他对我摆摆手,也仍不愿听进一句话。
  “不,科波菲尔!——在威克费尔德小姐——哦——从那坏透顶的恶棍——·希·普那里——受的损害得以赔偿之前——没什么可说!绝对保密——哦——别告诉——哦,任何人——下星期的今天——哦——还有很友好的先生们——都去坎特伯雷旅店——哦——米考伯太太和我——都会在那里——一起唱《友谊地久天长》——还要——哦——揭穿那令人发指的恶棍——·希·普!不说什么了——哦——也不想听什么劝告——马上就走——去追踪那该死的不忠不义之人——·希·普——不能——哦——再见朋友!”
  说完这些后,米考伯先生就冲出了屋,让我们忐忑不安又心怀希望并惊奇万分,结果我们的心情也不比他的好什么。不过,就是在那种状态下,他仍压不住他写信的嗜好;因为当我们还十分忐忑却又怀着希望并惊奇万分时,附近一家酒店给我送来下面这封如田园诗一样美的短信,这是他专门去那酒店写的:
  绝密!
  我亲爱的先生:
  我恳求你,代我向你的姨祖致歉,因为我刚才失态而无礼了。由于我内心激战,有如蒸腾之火山久抑未发,今日一发便不可遏止,此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曾约各位于下星期此日之上午会于坎特伯雷社交之处。我夫妇将与各位齐唱特威德这位流芳百世的收税人之著名歌曲①亦在该处。恐怕当时未能言明,特补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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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系《友谊地久天长》。
  行看我已履尽我责,也将我过尽补(因唯有补过后我方有面目向世人),我将不复于人世。但求我之骸骨能被置于世人归宿之地,其碑但求刻以:
  小村中已故老前辈何其多,
  人人各自安眠在小小墓穴中①
  ——然后刻以贱名。
  威尔金·米考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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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英国18世纪诗人ThomaoGray作的挽歌中诗句。
  第五十章 皮果提先生梦想成真
  我们和马莎在河堤上谈话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我就没见到过她。可是,她和皮果提先生通过几次信。她热诚合作,却尚无结果;我也不能从他告诉我的话中断定我们此刻能对爱米丽的命运作什么推断。我承认我对她的回来已不抱希望,越来越认为她已经死了。
  皮果提先生依然坚持那信念。就我所知——我相信我把他那颗诚实的心看得很清楚——他坚信他能找到她。他从来没有动摇过。他从没失去过耐心。虽然想到他那坚韧信心一度失去会造成的痛苦我就不安,可他的信心中有一种那么富于宗教性的东西。有一种那么表现了深情的东西,它使人感到他的信心植根于他美好天性中最纯洁的深处,使我对他越来越敬重。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无所事事的老实人。他一生都是个踏实吃苦的实干家。他也知道,当他需要别人帮助他做某件事时,他自己仍需努力做那件事以自助。由于生怕旧船房的舷窗内没有灯光,他曾夜间步行前往雅茅斯。为了能从报纸上读到一点和她大约有关的消息,他曾拄杖而行7、80英里。听了达特尔小姐告诉我的话,他就乘船去了纳不勒斯,然后又回来了。他的旅行都很艰辛;因为他一味省钱,留着找到爱米丽后再给她用。在这所有的找寻中,我从没听见他诉苦,从没听他叫苦累或说他已感到心灰意懒。
  我们结婚以后,朵拉也很喜欢他。他站在她沙发一边,手拿着他的粗布便帽。我的娃娃妻子怯生生地抬起脸,用惊奇的蓝眼睛看着他。这情景好像就在我眼前一样。有时,日落之后的黄昏,他来和我谈话,我把他带到花园里,他边吸烟边和我慢慢踱步;这时,我就清清楚楚记起他离弃的家,那晚间室外风儿悲号而室内炉火通明的家,在我童年时看来,那个家总那么惬意。
  一天夜里的这个时分,他告诉我,他前天晚上外出时,看见马莎在他住所附近等他。马莎请求他在再见到她之前,无论如何不要离开伦敦。
  “她告诉过你为什么这样吗?”我问道。
  “没有,卫少爷,”他沉思着摸着脸回答道。“我也这么问了她来着,可她说她不能说出来。”
  对于这消息,我除了说些相信他不久便可看到她一类的话,没说什么别的,因为我已很久不用渺茫的希望来给他打气了。我也说不出这消息在我心里引起了什么样的臆测,而且那些臆测也是很没把握的。
  大约两星期后的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我对那一夜的情景记得很清楚,那正是米考伯先生那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第二天。已经下了整整一天雨,空气中还是湿湿的。树上的叶儿茂茂密密,吸饱了水而下垂着;雨已停了,天色仍灰暗;充满希望的鸟唱起了愉快的歌。我在园中徘徊时,暮色渐渐在我四周聚拢,鸟声也渐渐变低了。那种只有乡村夜间才有的寂静随夜色铺开,除了树枝上偶然滴下的水珠,最轻的树也不动了。
  我们的小屋旁有由葡萄架和长春藤组成的绿色小配景;透过那小配景,我能从我散步的花园看到屋前的大路。我脑里正转着许多念头时,不经意把眼光投往这一边。于是我看到一个穿着寒伧外衣的身影。这身影急急向我俯下身子并招招手。
  “马莎!”我朝那身影走过去并说道。
  “你能跟我走吗?”她声音低而急切切地问道。“我到了他那儿,可他不在。我把我要他去的地方写下来,亲手放到他桌上。他们说,他不会在外面逗留很久。我有消息要告诉你。
  你能马上来吗?”
  我的回答是马上走出大门。她做了个急切切的手势,像是请求我忍耐而不要出声,然后她朝伦敦那个方向转过身去。
  从她衣服上的泥痕看来,她是步行从伦敦来的。
  我问她,我们是否去伦敦。她像先前一样做了个很急切切的手势示意肯定的答复。我拦住一辆过路的空客车,我们便上了车。我问她应叫车夫朝哪儿赶时,她答道:“只要是靠近黄金方场就行!赶快!”说罢,她就踡缩在车厢一角,用一只颤抖的手捂住脸,好像受不住任何声音刺激一样。
  当时,我也受了很大刺激,希望和害怕这两种矛盾心理交织着使我头晕眼花。我瞪大眼看着她,想从她那里得到点线索。可是发现她那样强烈地想保持沉默,又感到自己在那种情形下我亦欲安静,也就不去打破那沉默了。我们一路前行。她一动不动,除了有时朝窗外看看,好像还嫌慢了一样;
  实际上我们走得很快。
  我们在她说的方场入口处之一下了车。我叫车夫把车停在那里,以备万一用得着。她把手放在我胳臂上,催我走进那些很暗的街道之一。那一带像这样的街道有好几条,那里的房子也一度是独户住的好住处,但现在已沦落为论间出租的贫民住处了。在这样的一幢房子打开的门前。她松开我胳膊,向我招手,让我跟她走上了像是通往街道的排水沟一样的公用楼梯。
  那房子里住满了人。我们往上走时,房门都开着,不断有人探出头来;在楼梯上,我们和上上下下的人擦身而过。走进来前,我们曾从外面往上看,看到些女人和孩子趴在窗口花盆上;后来从门口探出头来的人也大多是他们,大概我们让他们感到好奇。楼梯是嵌板的,很宽,乌木什么的栏干很粗;门上方有刻成无花果形的檐板;窗口有宽宽的座台。不过,所有这些旧时的排场遗证都很凄凉地被破坏了,变脏了;腐烂、潮湿加上久远年月已使地板变软,有些地方很不结实,甚至都不安全了。我看出,到处都有过把新血输入这个旧机器的尝试,廉价的松木曾被用来修补那贵重的旧木工部分;可那种尝试就像让一个落魄的老贵族和一个卑贱的穷人结婚,这悬殊的双方都打量了对方后却步了。楼梯上有几个后窗已变黑,或完全被塞起来。在还有窗子的地方都几乎没有玻璃了;那坏的空气似乎都是从坍塌的木框架中渗进来的,却再不肯离去;我从那些坍塌朽烂的木框架中,从其它没有玻璃的窗子中,看到别的房子也是这样,还看到下面令人目眩的脏院子——那是那幢房子的公共垃圾堆。
  我们往最上面一层走去。途中,有两三次,我觉得在模糊光线中可见到一个女人身形的裙裾在我们前面往上走。我们转到去顶层最后一段楼梯时,看清那个身影在一个门前停了一下,然后那身影转动了门把手,走了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马莎低声说道,“她进了我的房间,我不认识她呀!”
  可我认识她。我惊奇地认出她是达特尔小姐。
  我用几句话向我的向导说明这是我从前认识的小姐。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从她的房间里传出了动静,不过从我们站的地方听不出那里面的人说的什么。马莎一脸吃惊地又做了和先前同样的手势,领我轻手轻脚上了楼。然后,她推开一扇似乎没锁的小后门,走进一个屋顶呈斜状的空阁楼,这阁楼并不比一个碗橱好多少。在这阁楼和她称为她的那房间之间有扇半开的小门相通。我们走得气喘吁吁地在这里停下,她把她的手轻轻放在我嘴上。我只能看出:前面的房间相当大,里面放了张床,墙上有些普普通通的船的图画。我看不见达特尔小姐,也看不见我们听到她对其说话的人。当然,我的同伴也不能,因为我站的位子太好了。
  有一会儿静寂无声。马莎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放在耳边作出倾听状。
  “她不在家并不关我的事”,萝莎·达特尔小姐傲慢地说道,“我并不认识她,我是来看你的。”
  “我?”一个柔软的声音接着说道。
  一听到这声音,我浑身一颤——这是爱米丽的声音!“是的,”达特尔小姐答道,“我特意来看你的。什么?你不为你干了那么多丑事而害臊吗?”
  她语调中那坚决而冷酷的憎恨、那残忍而严厉的锋芒、那压抑着的愤怒,使她整个人就活灵活现在我面前一样。我好像看到她站在灯光下。我好像看到她目光炯炯的黑眼睛,被激情烧得变形的身子,我还能看见在她说话时穿过她嘴唇的那不断颤动并变得灰白的伤疤。
  “我专门来看,”她说道,“詹姆斯·斯梯福兹的心上人;
  看那个跟他私奔而成为她家乡最下贱的人闲谈资料的那丫头,那个配斯梯福兹那种人的大胆、放肆和老练的伴儿。我要见识见识这是什么东西!”
  传来一阵窸窣声,好像是那受了这么多侮辱的可怜少女往门口方向跑似的。于是那说话的人立刻把她拦在门口。又是片刻沉默。
  达特尔小姐又说话了,她的声音是从紧闭的牙缝中挤出来的,她还朝地上跺了一下脚。
  “别动!”她说道,“否则我要向所有住在这房子里和街上的人揭露你的丑事!如果你要躲开我,我就要拦住你。我可以抓住你的头发,也可以用石头打你!”
  我听到的唯一回答是吃惊的低语,随后又是一片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方面我很想阻止那谈话,另一方面又觉得我出面尚没资格,只有皮果提先生有看望她和救助她的权利。他就再不来了?我急躁地想。
  “好!”萝莎·达特尔轻蔑地笑道,“我总算看见她了!嘿,他这可怜虫,被这个假贞洁、装着羞答答的东西迷住了!”
  “哦,看在上天份上,饶了我吧!”爱米丽绝望地叫道,“不管你是什么人,你知道我的不幸了,看上帝的份上,如果你自己也要受饶恕,那就饶了我吧!”
  “如果我也要受饶恕!”对方恶狠狠地接着说道;“你觉得我们有什么相同之处?”
  “除了性别,什么也没有,”爱米丽大哭着说道。
  “喏,”萝莎·达特尔说道,“这就是那么一种有力的理由,由那么无耻的一个人说了出来!就算我除了轻视你、憎恨你还存着别的感情,也会为你这理由而冻结。我们的性别!你是我们性别的一种光荣呢!”
  “我应当被这样责骂,”爱米丽说道,“不过这太可怕了!亲爱的,亲爱的小姐,想想我受的苦,想想我是怎么堕落的吧!哦!马莎,回来吧!哦,我的家呀,我的家呀!”
  达特尔小姐坐在靠门的一把椅子上,眼睛朝下看,好像爱米丽就伏在她前面的地板上。这时,她在我和灯光中间,我可以看到她噘起的嘴,还有她那眼神贪婪得意而残酷又专注的黑眼睛。
  “听我说!”她说道;“把你那伪装的本领留着去骗那些会轻信你的人吧。你希望用眼泪打动我?这并不比你的笑脸更能迷惑我,你这个被买下的奴隶!”
  “哦,对我发发慈悲吧!”爱米丽叫道,“对我表示点同情吧,否则我会发疯、会死的!”
  “比起你犯的罪来,”萝莎·达特尔说道,“这惩罚一点也不重。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你想过你已经毁掉的那个家吗?”
  “哦,我怎么又不是每天每夜都在想它呢!”爱米丽叫道,这时我才看到了她。她跪在地上,头仰着,脸儿苍白向上看,疯狂地向前伸出双手,头发披散。“无论我睡着还是醒来,没有一刻它不是在我眼前,它总是像我当初永远永远离开时的那样子!哦,家啊,家啊!哦,最亲爱的舅舅,如果你知道你的爱心在我堕落时给我带来的痛苦,那你就是非常爱我,也决不会一如既往地给我以爱心了;你至少曾向我发过一次怒吧,那也会让我好受点!在这世界上我得不到半点安慰,就因为他们都那么爱我!”她伏在坐在椅子上的那人面前,乞求似地想去抓住那人裙角。
  萝莎·达特尔坐在那里有如一座铜像一样无动于衷。她紧闭着嘴,仿佛知道这时她必须努力控制自己——我写的是我一心相信的东西——否则,她会去踢那秀美的人儿。我清清楚楚看见了她,她的脸、她的性格都似乎用了全力要那样做。——难道他就再也不来了?
  “这些可怜虫的可怜虚荣心!”把怒气终于控制到可以说话时她说道。“·你的家!你以为我会想到你的家吗,你以为你会给那个卑贱的地方造成什么用大量金钱也无法完全补偿的损害吗?你的家!你是你家生意的一部分!你像你家经营的货一样被人买卖!”
  “哦,别这么说!”爱米丽叫道,“无论怎么说我都行,可是不要把超出我能忍受的侮辱加在像你一样可敬的人们身上呀!如果你不可怜我,也请你尊敬他们一点吧!因为你是个上流女人呀!”
  “我说的,”达特尔没理睬上述的请求,说道,并扯开自己裙角不让爱米丽碰到;“我说的是·他的家——我现在住的地方。这,”她冷笑着伸手指着那伏在地上的少女说道,“这就是那么使贵族母亲和少爷儿子失和的宝贵原因,这就是那个她连为其作婢女的资格都没有的家庭之悲剧的原因,这就是那愤怒、怨恨、责难的原因。这个贱货被从海边拣起,被看重了1小时后又扔回了原处!”
  “不是的!不是的!”爱米丽握起手说道,“他和我偶然相识时——但愿就没有过那一天呀,但愿我活着时没遇上他!——我也是和你或世上任何能嫁给好人的好姑娘。如果你住在他家,也认识他,你也许就知道,对一个软弱而爱虚荣的女人来说他有多大的力量。我并不为自己辩护,但我很明白,他也很明白。或者当他临死时而因此内心不安时他会很明白,他用了所有力量来欺骗我,于是我相信了他,信任了他,也爱上了他!”
  萝莎·达特尔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往后一侧身,然后朝她伸出一击。她的脸那么凶,愤怒使那脸的色和形都变得可怕。我几乎是扑到她们中间。那狂舞的拳头落了空。她站在那里,喘着气,同时用她所能表现出的极度愤恨看着爱米丽,而且由于轻视和愤怒而从头到脚发抖。我相信,这是我在那以前从没见过的情景,以后我也再没见过这种情景。
  “·你爱他?·你?”她握着颤抖的拳头叫道,好像只要有武器,就可以把她仇恨的对方杀死。
  爱米丽已退到我看不见的一角,没有回答。
  “用你那无耻的嘴,”她继续说道,“对我说那种话?他们为什么不用鞭子抽打这种东西!如果我可以发这种命令,我就要他们把这个丫头打死!”
  我很相信她会那么做。只要她还那么狂躁暴怒,如果她手上有刑具,我不信她不会用。
  她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手指着爱米丽,好像后者是遭到人神共弃的可耻东西。
  “她爱!”她说道,“那么一块臭肉!她还要告诉我,说他竟还对她喜欢过?哈,哈!这些生意人都是些多会骗人的家伙!”
  她的嘲笑比她那不加掩饰的愤怒更甚。相比之下,我宁愿做后面那种情绪的对象。可是,她的渲泄只是片刻的事。她马上把它克制着,压抑了,虽然那会在她心里把她撕裂。
  “我专门到这里来,你这爱情的甘泉,”她说道,“看一看——就像我一开始告诉你的那样——你是什么样的东西。我想见识一下,现在我满足了。我也要告诉你,你最好马上去找你那个家,把你的头藏在那些正在等你、可以用你的钱来安慰他们自己的那些好人中吧。等到一切都成为过去,你又可以相信、信任并爱上了,你知道!我以前觉得你是一个过了时的破玩具!一个生了锈的被扔掉的不值钱铜饰物。可是,一发现你是一块纯金,一个真正的闺秀,一个蒙冤的无辜人,有一颗满怀爱情、忠诚的幼嫩的心——看上去挺像,也和你的故事很合适!可我还有些话要说。要听清楚,因为我说什么?就做什么。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这个仙女精灵?我说什么,就做什么!”
  她又发作了一会,但像一阵痉挛那样过去后,她又笑了起来。
  “藏起来,”她继续说道,“如果藏在家里,就藏到别的地方去,那应该是人们找不到的地方;去活着,无声无息地活——或者,更好的是,找一种无声无息的死。我猜想,如果你那多情的心不胀开,你就没办法让它安静!以前我听说过这些办法,我相信找到这些办法并不难。”
  爱米丽低低的哭声把她的话打断了。她停下来,像欣赏音乐一样听那哭声。
  “也许我天性古怪,”萝莎·达特尔继续说道;“可是,我不能在你呼吸的空气中自在地呼吸。我觉得这空气是不洁的。所以,我要把它净化,我要把你清除出去。如果你明天还住在这里,我就要把你的故事和你的身份在公共楼梯上公布于众。我听说,这房子里住了些正经女人,像你这样的漂亮角色和她们在一起而不出点风头那就太可惜了。如果,你离开这儿,以任何假身份(我不干涉你,只要你愿意保持真实姓名和身份)藏在本市任何地方,只要我打听到了你的藏身之处,我也会那样做。由于得到不久前向你求婚的那个男人的帮助,我在这方面很有把握。”
  难道他就永远永远不来了?我要在这种情形下忍多久呢?
  我能在这情形下忍耐多久呢?
  “天哪,天哪!”可怜的爱米丽绝望地叫道,那声音我相信就连最铁石的硬心肠人听了也会被感动的,可是在萝莎·达特尔的微笑中并没有丝毫怜悯的表示。“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特拉尔接过去说道,“在自己的回忆中过幸福的日子吧!把你的余生用来回忆你对詹姆斯·斯梯福兹的爱情吧——他要你做他佣人的老婆,不是吗?——或用来感激想把你当礼物收下的那个正直可贵的人吧。如果,那些骄傲的回忆,你对自己品性的感受;或他们使你在一切具有人形的东西的眼中达到的光荣地位,都不能使你能支持得住,就去嫁一个好人吧,满足他的屈就吧。如果这都不行,那就死掉!对那种死,那种绝望,路多着呢,垃圾堆多着呢——去找条路,逃到天上去吧!”
  楼梯上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确信,我辨得出这脚步声。这是他的脚步声,感谢上帝!
  她说这几句话时,一面缓缓从门口走开,走出了我的视线。
  “不过,记住!”在打开了另一扇门走出去时,她严厉地慢慢说道,“我打定主意,为了我的一切理由,也为了我心中的仇恨,除非你一点也不让我知道你的踪迹,或者除非你把漂亮的面具全摘下,否则我就要赶走你。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我说什么,就做什么!”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和刚刚走下去的她擦身而过——冲进了房间。
  “舅舅!”
  随着这两个字是一声可怕的喊声。我停了一下,再往屋里看,看到他抱起了失去知觉的她。他朝她的脸端详了几秒钟;然后俯下去吻了一下——哦,多慈爱的一吻!——然后他抽出一条小手帕盖到那张脸上。
  “卫少爷,”他蒙上她的脸后,用低而发颤的声音说道,“我感谢天父,我的梦想成真了!我诚心诚意感谢他,因为他用他的意志把我引到我的宝贝这里!”
  说着,他把她抱在怀里,看着那被蒙上的脸,把那失去知觉而一动不动的她抱下楼去。
  第五十一章 将要开始更长的旅行
  次晨,我和姨奶奶在我花园里散步时(她由于这时常陪我亲爱的朵拉已不再作其它运动了),我听说皮果提先生要和我谈话。我朝大门走去时,他已进了花园,我们便在半路相遇了。她很敬重我姨奶奶,一看到她便如往常那样取下帽子。我本来正把头天夜里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她什么也没说,表情诚恳地走上前去和他握手,然后拍了拍他胳膊。这动作已很能传情,她不需再说什么了。皮果提先生很明白她的意思,好像她已说了千言万语一样。
  “我现在要进屋去了,特洛,”姨奶奶说道,“我要去照料小花了,她马上要起来了。”
  “我希望不是因为我在这儿吧,小姐?”皮果提先生说道,“要不是我今儿一早心不在马,(皮果提先生是想说心不在焉)你是——因为我才离开吗?”
  “你有话要说,好朋友,”姨奶奶答道,“我不在场好些。”
  “请你原谅,小姐,”皮果提先生马上说道,“如果你不嫌我啰嗦,能耐着性儿听完,那真是承你情了。”
  “是吗?”姨奶奶也痛快,“那我相信我会听。”
  于是,她挽着皮果提先生的胳膊,和他一起走到花园顶头一个树荫下的小凉亭里。她坐在一个凳子上,我坐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座位空着,皮果提先生满可以坐下,可他宁愿扶着小麻石桌站在那里。他站在那里,准备开口前先看了看他自己的便帽,这时,我不禁观察他那粗壮的手所体现的人格品性上的力量。对他那诚实的前额和铁灰色头发来说,他的手是多么好又忠的伴侣呀。
  “昨天晚上,我把我那亲爱的孩子带走,”皮果提先生抬起头对我们的眼睛说道,“我把她带回我早就在那儿等着她、为她准备好了的住所。好些个小时里,她不认识我;她认出我以后,就跪在我脚前,祈祷那样,把一切经过告诉了我。说实话,听到她声音时(那声音还像我从前在家里听到的一样动听)——又看到她像伏在我们救主用那神圣的手画字的灰土上①时,我内心充满感激并又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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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圣经·约翰福音》第八章记载,当人们要处置一犯淫的妇人时,耶稣用手指在地上画字,并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罪,就可先用石头打她。”
  他不加掩饰地用袖子擦眼睛,然后清了清喉咙。
  “我所感到的痛苦时间并不久,因为她已经找到了。只要想到她已被找到了,痛苦便过去了。我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现在还要提起它。顺便说一句,1分钟前,我还没想到半句自己要说的话,可它这么自然来到我嘴边,我就这样被支配了。”
  “你是一个富于牺牲精神的人,”姨奶奶说道,“会得到报答的。”
  皮果提先生的脸上映上了正摇曳的树叶阴影。他向我姨奶奶点点头以表示感谢她的称赞,然后又接着他放下了的话题继续说。
  “我的爱米丽,”他这时很气愤地说道,“就像卫少爷知道的那样,被那条花斑蛇囚禁在一座房子里——那条蛇说的是真话,愿上帝惩罚他!——她夜里从那儿逃走了。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夜,但有许多星星在闪光。她晕头转向,沿着海滩跑,满为那条旧船就在那里;她叫我们转过脸去,因为她就要过来了。她听见了她自己的叫声,好像那是另一个人叫的一样。棱角锋利的岩石碰破了她的皮,她也没有觉察,好像她自己就是石头一样。无论她跑多远,她总看到火光闪闪,听到喊声阵阵。突然——也许是她觉得那样,你明白——天亮了,又刮风又下雨,她躺在海边一堆石头上,一个女人,用那国的语言向她说话,问她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
  好像他讲的就在他眼前一样。他说话时,那情景就那么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发生;他那么诚恳向我描述那一切,比我能表达的更为清楚。事隔多年了的此刻写到这时,我还几乎以为我真经历过那一切;那情景以可惊的真实性感动着我。
  “当爱米丽把这女人看得更清楚了——她的眼光迟钝——”皮果提先生继续说道,“她认出这女人是她到海滩上去时常和她谈话的人们中一个。因为,她在夜里(就像我说的那样)跑了那么远,可她过去也常做些长途旅行,走一段路,乘一段水路的船,坐一段路的车,对沿海好几里的地方都很熟。这女人很年轻,还没有小孩;不过她不久就要生了。但愿我的祈祷能达到天堂,让这孩子使她一生为之而感到幸福、安慰和荣耀!但愿这孩子在她上年纪后爱她、孝敬她,一直帮她;无论在人间还是天上都成为她的天使!”
  “阿门!”姨奶奶说道。
  “以前,爱米丽刚和孩子们谈话时,”皮果提先生说道,“这女人总有点不好意思,总坐得稍远点织东西或做那类事。可是爱米丽注意到了她,走过去和她交谈。由于那个年轻女人也喜欢孩子,她们很快就交上了朋友。她们关系越来越好,每次爱米丽走过那儿时,她总送花给爱米丽。那会儿问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儿的就是她。爱米丽告诉了她经过,于是她——她把爱米丽带回她家。她真的那么做了。她把爱米丽带回了她家。”皮果提先生捂着脸说道。
  自爱米丽那晚逃走后,我就没见过什么事能比这善举更让他感动。姨奶奶和我都不想惊动他。
  “那是所小小的房子,你们能想得到,”他后来又说道,“可她收留了爱米丽——她丈夫出海去了——她保守秘密,并要她的邻居也都保守秘密。爱米丽发起热,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也许有学问的并不觉得奇怪——她忘了那一国的语言而只能说自己的家乡话,可那又没人能懂得了。她记得她好像做梦一样躺在那里,不断用英语说话,不断地断定那条旧船就在附近的海湾并求他们派人去那儿,通报说她就要死了并带一封声称饶恕了她的信回,哪怕就写了一个字也好。她几乎总觉得我说的那个男人老在窗外躲着等她,而把她害到这地步的那个男人老是进了她屋,于是她就苦求那好心的年轻女人别抛弃她;她同时也知道她说的话那年轻女人听不懂,她也就更怕会被抓走了。她眼前依然有火光,耳中依然有喧腾声;今天存在,也没有过昨天,不会有明天。她生平中一切事,或可能会有的事,或从来没有过的事和不会有的事都一起拥到她面前,而件件都模糊,件件都不快。可她却因此而唱歌,而大声笑!这情形延续了多久呢,我也不知道;然后就是昏睡。在昏睡时,她从那种超出她本身力量的亢奋而变得比小孩还软弱。”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好像想削弱他讲述的可怕性。沉默了一会,他又接着讲这个故事。
  “她醒过来时是个美好的下午;一切那么安静,除了海滩上不涨不落的蓝色海水发出微微涛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而她就在家里呢。可是,她看到窗前的葡萄叶,还有前面的小山,这些都不是家里的景物,和她在家见到的不同呀。后来,她的朋友进来,守在她床边照顾她;这时她才知道,那条旧船并不在附近的海湾中,而是离那儿很远很远;她也知道她身在何地,而是因为什么。于是,她俯在那好心的年轻女人胸口上哭了起来。我希望,眼下那个好心女人的孩子就躺在她胸口上呢,并用它那可爱的眼睛让她高兴!”
  谈到爱米丽的这个好朋友时,他没法不流泪。想控制泪水是不可能的。在为她祝福时,他又动了感情。
  “那一切对我的爱米丽有益,”渲泄了感情后,他又往下说道(他的感情那么强烈,我见了也不能不受感染,而我的姨奶奶就干脆大哭了起来);“那一切对爱米丽有益,她开始康复。可是,她一点也不记得那个国家的语言了,不得不用手势和人谈话。就这样,她一天天好起来,虽然恢复得慢,却很稳,而且她想学常见东西的名称——她就像从不知道那些名称一样——直到一天晚上,她坐在窗前,看着一个正在海滩上游戏的小女孩,情形才有些变化。突然,这个小孩伸出手,说道(翻译成英语应该是这样):‘渔人的女儿,这儿有个蚌壳!’——因为你们知道,他们一开始按他们国家的习惯,叫她‘美丽的夫人’,她叫他们称她‘渔人的女儿’。那孩子突然说:‘鱼人的女儿,这儿有个蚌壳!’这一下,爱米丽懂了;于是她哭着回答她;她记起了一切!”
  “爱米丽又壮实了一些后,”皮果提先生又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她就想离开那个好心的年轻人回自己的国家了。这时,那个丈夫也回了家。于是,他们俩把她送上去勒格霍恩的小商船,然后再从那里去了法国。她没有多少钱,可他们肯收的更少。我几乎为此高兴,尽管他们很穷!他们所作的一切善行都贮藏在虫不能蛀、盗不能偷的地方呢。①卫少爷,他们的善行比世间一切珍宝都更能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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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圣经》中《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九节。
  “爱米丽到了法国,在港口上一个旅店当女仆,专门侍候旅行的女客人。可是,一天,那条毒蛇也来了——但愿他永远别靠近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伤害他!——一看到他,她就又胆战心惊、惊恐无措了;不等被他发现,不等他透过气来,她就逃走了。她来到英国,在多佛上岸。”
  “我真的不知道,”皮果提先生说道,“她什么时候开始丧了胆;可是在来英国的路上,她不断想回到她那可爱的家。一到英国,她就把脸转向她的家。可是,她又生怕得不到原谅宽宥,生怕被别人议论,生怕我们中有人因为她送了命;她怕的事有好多好多,就像被人强迫着一样,她在路上又转过了身子。舅舅,舅舅,她对我说道,‘我怕我这受伤流血的心没资格做而我又迫切想做的事,这是我最怕的!当时,我转过身去,诚心诚意祷告,愿我能在黑夜里爬到那个亲切的老台阶前,把我有罪的脸伏在它上面吻它;等到天亮被人发现我死在那里了。’”
  “她来到了伦敦,”皮果提先生的声音降低到令人感到几分生畏的程度说道,“她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孤零零地,一个人——身无分文——年纪轻轻——又那么好看——就这样到了伦敦。她几乎刚到这个人地生疏的地方,就找到一个朋友(她认为是朋友);一个长得还体面的女人和她谈起了缝纫活,这可正是她过去常干的活;这女人还说起为她接许多活来做,说起找一个住宿之处,以及说起第二天就不让人知道地去查询我及我家人的情形等等。就在我的孩子,”这时,他激动得浑身发颤地高声说道,“处在我不能说也不敢想的危急关头——忠于她的马莎救了她!”
  我高兴得不禁叫出了声。
  “卫少爷!”他用他那强有力的手握住我的手说道,“首先对我说到马莎的是你呀。谢谢你,少爷!她心眼好。由于她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她知道在哪里等她,也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做成了,上帝是万能的!她气急败坏赶到那里找到睡眼惺忪的爱米丽。她对爱米丽说道,‘离开这个比死更坏的地方,跟我走吧!’那里的人本想拦住她,却像企图拦住海水一样。‘躲开’,她说道;‘我是一个鬼,要让她离开那敞开的墓穴!’她告诉爱米丽,说她已经见过我,知道我爱她、饶恕了她。她匆匆忙忙用自己的衣把爱米丽包裹住,并用臂扶住衰弱得发抖的爱米丽。不管那些人说什么,她都像没听到一样。她只关心我的孩子,带着我的孩子从他们中间走出来。在那么夜深时,把我孩子平平安安带出了那个陷阱!”
  “她照料爱米丽,”皮果提先生说道(这时他已放开了我的手,而把他的手放到他起伏的胸口上),她照顾我的爱米丽。直到第二天晚上,爱米丽疲乏地躲在那里,不时发出呓语。那时,她就去找我;然后又去找你,卫少爷。她没告诉爱米丽她为什么出门了,生怕爱米丽会感到怕或会躲起来。那个残忍的女人怎么知道她在那里,我说不清。是因为我多次说到的那人碰巧看见爱米丽去了那,还是从那女人那儿打听到的呢——我觉得后者很可能——我不怎么去捉摸。我的外甥女已经找到了。”
  “整整一夜,”皮果提先生说道,“我们都在一起,爱米丽和我。就这么长的时间来说,她说得不多,只是伤心地哭;我更少能看到那张自小就在我家我看惯的脸。可是,整整一夜,她搂着我脖子,她把头枕在这里;我们很明白,我们可以永远彼此信任。”
  他不再往下说了。他把手平稳地放在桌上,那手似乎带着一种可以征服几头狮子的意志。
  “当我决心做你姐姐贝西·特洛伍德的教母时,特洛,”姨奶奶擦擦眼睛说道,“我感到她是我的一线光明,可她让我失望了;而且,几乎再没什么事能比做那个年幼心好的孩子的教母更让我开心了!”
  皮果提先生点点头,表示了解姨***感情,可是对她所赞美的人物却说不出什么以表达他感想。我们都不做声,都沉浸在回忆中。姨奶奶不断擦着眼睛,不时痉挛地哽咽,不时大笑着叫自己是傻瓜。最后,我开口了。
  “至于今后的生活,”我对皮果提先生说道,“你已打定主意了吧,好朋友?我几乎都不用问了呢。”
  “打定了,卫少爷,”他答道;“而且已经告诉爱米丽了。
  有些好地方,离这里很远。我们的前程在海外呢。”
  “他们要一起移居海外了,姨奶奶。”我说道。
  “是呀!”皮果提先生脸上挂满希望的灿烂笑意说道,“在澳洲,再没人可以责备我的宝贝了。我们要在那里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我问他可曾考虑了出发日期。
  “今天早上我去了码头,少爷,”他答道,“去打听班船的消息。大约在六个星期或两个月后,有条船要起航——今天早上我看到那条船了,还上去了。我们就坐这条船。
  “不带别人?”我问道。
  “啊,卫少爷!”他答道。“我妹妹,你知道,她很关心你和你们家的人,也只习惯本国的生活,让她去不合适。另外,不应该忘了,她还有个人要照顾呢,卫少爷。”
  “可怜的汉姆!”我说道。
  “我的好妹妹料理他的家,你知道,小姐,他也和她很亲近,”皮果提特意对我姨奶奶说道。“但凡有他不能对他人而言的事,他可以安安静静坐下对她说。可怜的人!”皮果提先生摇摇头说道,“留下给他的并不多,他不能再失去仅有的这一点了!”
  “还有高米芝太太呢?”我说道。
  “嘿,关于高米芝太太,”皮果提先生神色不安地说道;可是他继续往下说时,那不安渐渐消失了;“我对你说实话,我已考虑了很多。你知道,当高米芝老太太想那个老头子时,她是所谓不招人喜欢的。这儿没有外人,只有你和我,卫少爷——还有你小姐呢——说说也不碍,高米芝太太哭的时候,不认识她老头子的人都一定认为她性子拧。因为我实实在在认识那老头子,”皮果提先生说道,“也知道他的好处,所以我能理解她;可是别人不会这样。你知道——当然不可能的了!”
  姨奶奶和我都同意此说。
  “所以,”皮果提先生说道,“我妹妹可能会——我不是说她一定,只是可能——觉得高米芝太太时时和她有点过不去。因此,我不想让高米芝太太和她总住在一起。我要给高米芝太太安排一个她可以照顾她自己的家;所以我走之前要给她一笔生活费,让她过得舒服。她是最忠心的人。这样一个好妈妈,又到了这样的年纪、又孤身一人,当然不能指望她乘船去又陌生又遥远的地方,在那里的森林和荒野里过流浪生活。因此我要这样为她安排。”
  他没疏忽任何人。他想到每个人的权利和要求,只是没有为自己考虑。
  “爱米丽,”他继续说道,“在我们动身前,得和我住在一起——可怜的孩子,她太需要安静和休息了!她得准备一些必要的衣物,我希望当她发现自己又在她这粗鲁却慈爱的舅舅身边时,她能渐渐忘记烦恼。”
  我姨奶奶点点头,同意他所希望的,并对皮果提先生表示十分称许。
  “还有一件事,卫少爷,”他说着把手伸进胸前衣服口袋里,郑重地取出我先前见过的那个小纸包,在桌上打开来。
  “这是那些钱——50镑10先令。再加上她用掉的钱。我已经问了她——但没告诉她为什么——并把它合计了起来。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能不能帮我核算一下?”
  他递给我一张纸,显出为了他自己的学识贫乏而抱歉的样子,然后看着我核算。没有一点错。
  “谢谢你,卫少爷,”他说着把那张纸收回。“如果你不反对,卫少爷,我要在动身前,把这钱装进一个交给他的信封,再套上一个信封交他母亲。我要简明扼要地告诉她这是什么的代价;还要告诉她,我走了,这笔钱再也没法还给我了。”
  我告诉他,我觉得这样做很对——因为他认为这样做对,我就认定是对的。
  “我刚才说还只有一件事,”他包好那小纸包并又将其放回衣服口袋后,又郑重地笑着说道,“其实有两件。今天早上出门时,我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该把这谢天谢地的事亲自告诉汉姆。所以,出门前我写了封信,送到邮局去了,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他们,还说我明天要去那里处理些该办的事,而且,也许是向雅茅斯告别。”
  “你愿意我和你一起去吗?”由于看出他有句话未说出,我便问道。
  “只要你愿意那样帮我忙,卫少爷,”他答道。“我知道,他们看见你会更高兴一点。”
  因为我的小朵拉很高兴,也很愿意我去——我和她谈到这事时知道的——我便马上答应如他所愿地陪他去。于是,次日早上,我们上了去雅茅斯的班车,又踏上那个熟悉的旅程了。
  当我们在夜色中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时——皮果提先生不顾我劝阻,把我的行李拿着——我朝欧默和约拉姆的铺子看,看到我的老朋友欧默先生在那里抽烟。我想在皮果提先生刚和他妹妹及汉姆相见时能回避一下,就以见欧默先生为理由来使自己晚些到。
  “欧默先生这么久以来好吗?”我边往里面走边说道。
  他把烟斗的烟掮开,以对我看得更清楚些。很快,他就非常高兴地认出了我。
  “我应该站起来,先生,谢谢你的光临,”他说道,“可我的腿脚不中用,要人用车推来推去了。不过,除了我的腿脚和呼吸,我可和普通人一样结实呢,说起来真是谢天谢地呀。”
  我为他满意的态度和愉快的心情向他祝贺,这时我也看到他的安乐椅是可以在轮子上推来推去的。
  “这东西很奇妙,是不是?”他顺着我的眼光把胳膊放到扶手上磨擦着说道。“它跑起来像羽毛一样轻,像邮车一样灵活。谢天谢地,我的小明妮——我的外孙女,你知道,就是明妮的女儿——在背后一推,我们就走了,很灵活,很有趣!
  我可以对你说——坐在这上面抽烟,感觉好极了!”
  我从没见过像欧默先生这样一个乐天安命的好老头子。他满面春风,好像他的椅子、他的气喘、他腿脚的残废都是特意安排好来为他吸烟增加乐趣一样。
  “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把椅子上,”欧默先生说道,“比不坐在椅子上的更知道天下的事呢。每天进来聊天的人数会让你吃惊。真会让你吃惊的!自从我坐上这把椅子后,报上的新闻比以前翻番似的。至于一般的读物,天哪,我读了多少呀!这就是我很得意的地方。你知道,如果我的眼睛出了毛病,那我可怎么好?如果我的耳朵出了毛病,那我可怎么好?因为是腿脚出了毛病,那又有什么大碍?嘿,我的腿脚,以前它们有用时,只不过使我呼吸更短。现在呢,如果我要上街,或去沙滩,只消把约拉姆的最小的徒弟狄克叫出来,我就可以像伦敦市长那样乘自己的车出门了。”
  说到这儿,他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天哪!”欧默先生叼起烟斗说道,“一个人应当安命知足,这是我们今生今世非得承认的。约拉姆很会做生意。他的生意做得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些我很高兴。”我说道。
  “我知道你会高兴,”欧默先生说道。约拉姆和明妮像对情人呢。一个人还能期望什么呢?和这相比,他的腿脚又算什么呢?
  他坐在那儿吸烟时,对自己的腿脚竟那样轻视到极点,这也是我一生所见最让人愉快的怪事呢。
  “自我开始大量阅读以来,你已开始大量写作了,是不是,先生?”欧默先生羡慕地打量我说道,“你的作品多可爱呀!其中有那么多美好的词句!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说到想瞌睡,那才没有呢!”
  我很高兴地表示满意,我应当承认,我很重视这一联想。
  “我向你发誓,先生,”欧默先生说道,“当我把那书放在桌子上,打量它的外表时(它分成一、二、三、三个分册),想到我曾有幸认识你一家,我就得意呀,像潘趣一样。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喏,是吧?在布兰德斯通,把一个可爱的小小死者和另一位死者同时埋葬了。那时,你自己也很小很小呢。天哪,天哪!”
  我为了改变话题,就说起了爱米丽。首先,我让他明白我还记得他曾多么关心她,多么仁慈地对待过她;然后,我简明地把她在马莎帮助下回到她舅舅身边一事告诉了他。我知道,这消息会让这位老人开心。他很注意地听,我说完后,他很动情地说道:
  “我听了很欢喜,先生!这也是很久以来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天哪,天哪!现在,准备怎么安排那不幸的女孩马莎呢?”
  “你说的正是我昨天起就一直在琢磨的问题,”我说道,“不过,我还不能对你说有关这问题的事,欧默先生。皮果提先生没提起,我也不便提,我相信他没忘记。一切利他的善事,他都不会疏忽的。”
  “因为,你知道,”欧默先生捡起他先前的话题说道,“无论已干了什么,我都愿知情。凡你认为对的事,千万别忘了我,告诉我。我从不认为那姑娘坏透了,现在知道她的确不是那样,我很高兴。我女儿明妮也会高兴。年轻的女人在有些事上自相矛盾——她母亲也和她完全相像——可她们的心软,善良。关于马莎,明妮那些都是装出来的。为什么她认为非得装假呢,我可不会告诉你。不过,一切都是假装的。天呀,她会愿意悄悄帮她任何忙。所以,凡是你认为对的事,都别忘了我,请你给我封短信,通知我送到什么地方。天哪!”欧默先生说道,“当一个人走近生命的两个极端重合时,当他发现自己尽管健康却再度被人用一种车推来推去时,如果可能做件善事,他就会非常非常高兴的。他想做很多呢。我并不是只说自己,”欧默先生说道,“因为,先生,我的看法是,我们都在走下坡路,无论我们多大年纪都一样,因为时光不会有片刻停滞。所以,我们要总行善,从中得到喜乐,当然!”
  他把烟斗的灰敲出来,然后放进椅子后方专造了放烟灰的地方。
  “还有爱米丽的表哥,她本来要嫁的那人,”欧默先生柔和地搓搓手说道,“雅茅斯少有的好人哪!他有时晚上来坐一个小时,和我聊天,或给我读书。我应当说,这是一种好心!
  他的所有生活都怀着一种好心。
  “我现在就要去看他。”我说道。
  “是的?”欧默先生说道,“告诉他,我很好,并代我向他致意。明妮和约拉姆参加一个舞会去了。如果他们在家见到你,一定会像我一样觉得有面子呢。明妮本来不肯去的,你知道,正如她说的,是‘为了父亲的缘故。’所以,我今晚发誓说,如果她不肯去,今晚6点我就上床。结果,”欧默先生因为他的计谋成功而笑得连人带椅子都震动了,“她和约兰去那个舞会了。”
  我和他握手,向他告别。
  “再待半分钟吧,先生,”欧默先生说道,“如果你不看一眼我的小象再走,你就真没眼福了。你从没开过这样的眼界呢!明妮!”
  从楼上什么地方传来像音乐一样一个稚嫩声音回答着,“我来了,外公!”不久,一个长着一头长长的淡黄色鬈发的漂亮小女孩就跑进了铺子。
  “这就是我的小象,先生,”欧默先生抚摸着那孩子说道,“暹罗种呢,先生,喏,小象!”
  那头小象推开了客厅的门,这下我看出这客厅近来已改为欧默先生的卧室了,因为运他上楼不是容易事。小象把她好看的前额藏到欧默先生的椅子背后,把一头长发给揉乱了。
  “你知道,先生,”欧默先生挤挤眼说道,“象做工用头去撞的呢。一次,象,两次,三次!”
  听到这指令,那头小象就用小动物那样的灵巧劲把欧默先生坐的椅子转了过来,咕噜噜推进了客厅,却没碰到门框。欧默先生对这说不出地喜欢,在路上转过头看我,好像这是他一生辛劳的得意成果呢。
  在镇上散了一会步,我就去汉姆的家。皮果提这时已搬到这里住下,把她自己的房子出租给了车夫巴吉斯先生的后继人——那人买下了那字号、车、马,给了她很多钱。我相信,巴吉斯的那匹慢吞吞的马仍在赶路呢。
  我在那整洁的厨房里见到了他们,高米芝太太也在,她是皮果提先生亲自去那条旧船上请过来的。我相信没有能劝动她离开那岗位,显然,他也把一切经过告诉他们了。皮果提和高米芝太太都把围裙捂着眼睛,汉姆刚出门“去海滩上散散步。”不久,他就回了,见到我也很高兴;我希望因为我在那里,他们真的都好受一点。为了提起兴致,我们说起皮果提先生在那新地方会慢慢发财,还说起他会在信中写到的奇迹。我们不止一次只隐隐约约提到她,但决不说出她的名字。在场的人中就数汉姆最镇静。
  皮果提用灯照着,把我带进一间小卧室,那讲到鳄鱼的书已经为我摆在桌子上了。皮果提告诉我,汉姆总是那个样子。她哭着告诉我,她相信他是伤透了心了,可是他勇敢又和气,比那一带任何船坞的工人都干得卖力气,也干得最好。她说,有时在夜里,他谈起他们在那船屋里旧日生活,也说起孩子时的爱米丽。可他从不提到成人后的她。
  我觉得,汉姆的表情显出要单独和我谈谈的愿望。于是,我决定次日晚上在他下工回家时,去路上碰他。打定这个主意后,我就上床了。那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窗后没放蜡烛,皮果提先生又在那旧船里的老吊床上摇摇晃晃,风仍像昔日一样地向他低语。
  第二天整整一天里,他专心处理他的渔船和绳具,把他认为将来会对他有用的小小家产收拾起来,用车送往伦敦;其余的或送人;或留给高米芝太太。她整天和他在一起。我心存一个伤感的愿望,想在那旧船被封闭前再去看它一眼,我便约定晚上和他们在船屋见面。但我仍决心要先见汉姆。
  因为知道他的工作地点,碰他就一点也不难了。我知道他要经过沙滩上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就在那里碰见了他,然后同他往回走,好让他有机会和我说话。我没看错他脸上的表情。我们一起刚走了几步,他就不看着我说道:
  “卫少爷,你见到她了吗?”
  “只有一下子,是她昏迷的时候。”我温和地答道。
  我们又走了一点路,他又说道:
  “卫少爷,你觉得你想看到她吗?”
  “那样也许会让她非常痛苦。”我说道。
  “我想到了这点,”他答道,“一定会这样,少爷,一定会这样的。”
  “不过,汉姆,”我柔和地说道,“如果有什么话我不便当面对她说,我可以为你写信告诉她;只要你有什么话希望由我负责通知她,我一定把这看作神圣责任。”
  “我相信你说的。谢谢你,好心的少爷!我觉得我有几句话想说或写出来。”
  “什么话呢?”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会,然后他才说话。
  “并不是我饶恕她了。不是那样。而是我求她饶恕我,因为我过去把爱情强加在她身上。我常想,如果我没有硬得到她嫁给我的应许,少爷,她把我能当朋友一样地予以信任,她一定会把她心里的斗争告诉我,一定会和我商量。那我也许可以救助她。”
  我握握他的手说道,“就是这个吗?”
  “还有点别的,”他回答道,“如果我可以说,少爷。”
  在他说话前,我们又走了一段路,比我们先前走的更长。我将用破折号来表示他说话时的停顿。他没有哭。他不过是使自己镇定,以便把话讲明白。
  “我过去爱她——我现在爱记忆中的她——太深了——
  无法让她相信我是个快乐汉子。只有忘了她——才能快活——我怕我不能把这话告诉她。你挺有学问,卫少爷,请你想一些话,来让她相信:我并不很伤心,依然很爱她,怜惜她;让她相信:我并没感到生活无味,依然怀着希望,当邪恶的人不再骚扰时,疲乏的人得以休息时,我能无半点怨意见到她——使她那苦愁的灵魂得到安慰,但是不要让她以为我会结婚,或我认为别人能代替她——我请你把上述的话——连同我为我非常亲爱的她作的祷告——告诉她。”
  我再次握住他富于丈夫气概的手,告诉他我将一定尽心尽力地做好。
  “谢谢你,少爷,”他回答道,“你来接我是你的好心。你陪他来是你的好心。卫少爷,我很明白,虽然我姑妈要在他们启程前去伦敦,他们会再团聚一次,我却大抵不能再见到他们了。我不敢这样想。我们不说出来,但事实就是这样,只好这样了。你最后一次见他时——最后一次——请把一个孤儿的孝心和感激告诉他,他一直比亲生父亲还好。”
  我也答应了做到这事。
  “再次谢谢你,少爷。”他一面诚恳地和我握手,一面说道,“我知道你要上哪儿了。再见!”
  他轻轻挥挥手,好像是对我解释他不能去那老地方,转身就走了。我从后面看他在月光下走过旷野的身影,见他向海上一道银光转过脸去,边看边走,一直到变成远方一团模糊。
  我来到船房时,门大开着。走进去后,我发现那里的家俱全搬空了,只剩下一只旧箱子。高米芝太太坐在那箱子上,膝盖上放着只篮子,眼瞪着皮果提先生。后者的胳膊肘靠在粗糙的炉架上,注视着炉橱里将熄的余火;我一走进去,他就充满希望地抬起头,高高兴兴开口了。
  “照你说的那样来和它告别,对不对,卫少爷?”他举起蜡烛来说道,“现在都空了,对吧?”
  “你真一点时间没浪费。”我说道。
  “嘿,我们没偷懒,少爷。高米芝太太干起活来像个——我不知道高米芝太太干起活来像个什么,”皮果提先生看着她说,找不出一个恰当的比方来赞许她。
  依偎在篮子上的高米芝太太不说一句话。
  “这就是过去你和爱米丽一起坐的那个箱子!”皮果提先生小声说道。“最后,我要随身带它走。这里就是你的小卧室,看到了吗,卫少爷?今天晚上要多冷清有多冷清了!”
  实际上,当时的风声虽小,却显得阴郁,那低低的声音含着凄清,像悲鸣一样在房四周回旋。什么都看不到了,连那个镶着贝壳边的小镜子也看不到了。我想起家中发生第一次变故时躺在这里的自己;我想起那个曾使我着迷的蓝眼睛小姑娘;我想起斯梯福兹;这时,我心中生了一种愚蠢而可怕的幻觉,好像他就在附近,到处都会遇见他。
  “大概要相当一段日子后,”皮果提先生小声说道,“这条船才能找到新房客呢。现在,它被看作不吉利的了!”
  “这船是什么人的吗?”我问道。
  “是镇上一个桅匠的,”皮果提先生说道。”我今晚就要把钥匙交给他了。”
  我们看了另一个小房间,然后又回到坐在箱子上的高米芝太太那里。皮果提先生把蜡烛放到炉架上,请她站起来,好让他在熄灯前把那箱子搬出门。
  “丹,”高米芝太太突然扔下篮子抱住了他的胳膊说道,“我亲爱的丹,我在这所房子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决不愿留下来:你别想把我留下来,丹!哦,千万别那样做!”
  皮果提先生吃了一惊,看看高米芝太太,再看看我,然后又看着高米芝太太,好像大梦初醒一样。
  “别这样,丹,最亲爱的丹,别这样!”高米芝太太激动地叫道,“带我和你一起去,丹,带我跟你和爱米丽一起去!我要做你的老妈子,又长久,又忠心。如果你要去的那地方有奴隶,我一定欢天喜地做奴隶。可是,别扔下我,丹,那才是个可爱的好人!”
  “我的好人,”皮果提先生摇摇头说道,“你不知道那段小路多么长,那生活多么苦!”
  “我知道,丹!我猜得出!”高米芝太太叫道,“在这个屋顶下,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不带我走,我就去济贫院死掉。我可以挖地,丹。我可以做工。我可以吃苦。我现在能做到体贴,能忍耐了——你不相信,丹,可以试试看。就算我穷死,我也不会动那笔养老金。丹·皮果提;只要你答应我,我一定跟着你和爱米丽走到世界尽头!我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孤苦伶仃的;可是,亲爱的人,再也不是那样的了!这么久,我坐在这里,一面看,一面想你们的忧患苦难,并非毫无心得。卫少爷,替我劝劝他!我知道他的脾气,也知道爱米丽的脾气,我也知道他们的烦恼苦愁。我可以时时安慰他们,永远为他们操劳!丹,亲爱的丹,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然后,高米芝太太怀着一种纯朴的热诚,还怀着他应得到的纯朴感激,握住他的手吻。
  我们把箱子搬出去,吹灭了蜡烛,从外面把门锁上,离开了这只关闭了的旧船,它变成了黑黑夜色中一个黑黑的点。次日,我们回伦敦时,我们坐在车厢外,高米芝和她的篮子就在后座上。高米芝太太很快活。
  第五十二章 我参予了“火山爆发”
  当米考伯先生那么神秘地约定的日子来到的前一天,我姨奶奶和我商量怎么去。因为姨奶奶很不愿意离开朵拉。啊,那时我抱朵拉上楼下楼已多么不费力气了!
  虽然米考伯先生请我姨奶奶去,我们却认为她应留在家里,由狄克先生和我做代表。简而言之,我们决定这么办时,朵拉又声称:如果姨奶奶以任何借口留在家,她决不原谅她自己,也决不原谅她的坏孩子。于是,我们又拿不定主意。
  “我不愿和你说话,”朵拉对我姨奶奶摇着她的鬈发说道,“如果你不去,我要淘气!我要让吉普整天朝你叫。我要认定你就是一个讨厌的老东西!”
  “行了,小花。”姨奶奶笑着说道,“你知道你离开我不行!”
  “我能行”,朵拉说道,“你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你从来没有为我一天到晚楼上楼下跑个不停。你从来没有坐下对我讲大肥的故事,那时他的鞋破了,一身灰土——哦,多可怜的小人儿!你从来不做让我高兴的事,是不是,亲爱的?”朵拉连忙吻我的姨奶奶,并说道,“做了,你真的做了!我不过开玩笑!”——她生怕我姨奶奶会当真呢。
  “不过,姨奶奶,”朵拉撒娇地说道,“喏,听清楚,你一定要去。我要捉弄你。只到你顺我的心思才罢。假如你不去,我就要让我的淘气孩子过那种生活,我要让自己也那么淘气——吉普也一样!如果你不去,你会永永远远后悔,觉得你实在应该乖乖去的。此外,”朵拉把她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惊奇地看看我姨奶奶和我,“为什么你们俩不一起去?我的病实际上并不重。很重吗?”
  “咳,什么问题呀!”姨奶奶叫道。
  “什么幻想呀!”我说道。
  “是的!我知道我是个愚蠢的小东西!”朵拉对着我们俩轮流地慢慢看来看去并说道。然后,她躺在床上,把那么好看的小嘴噘起来吻我们。“行,那么,你们就一定要一起去,否则,我不相信你们;而且我要哭了!”
  从我姨***表情我能看出她已开始让步了。朵拉又开心了,因为她也看出了。
  “你们会带回那么多东西告诉我,至少要花一个星期才能叫我全明白呢!”朵拉说道,“因为我知道,要花很长时间以后我才能明白。其中一定会有个问题!另外,如果其中有什么需要计算,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算得出;于是我那坏孩子就要不时做出一副苦脸来了。喏,现在你们去了,是不是?你们只是去过一夜呀。你们走后,吉普会照顾我的。在你们走之前,大肥把我抱上楼上,我在你们回来之前就不下来。你们要帮我带一封附了大量责备的信给爱妮丝,因为她好久都没来看我们!”
  我们不再商量,决定一起去。我们还说朵拉是装病的小骗人精,就因为她想要人爱抚她。她很开心,也很快乐。于是我们四个,这就是我姨奶奶,狄克先生,特拉德尔,还有我,当夜乘去多佛的邮车去坎德伯雷了。
  半夜时分,我们经了种种困难来到米考伯先生请我们在其中等他的那旅馆。在旅馆里,我看到一封信,说他次日上午九点半来和我们见面。然后,我们在那极不舒适的时刻,颤抖着穿过那里各种不通风的廊子(那些廊子发出仿佛已有多少世纪以来就渗透的用肥皂和马粪配成的溶液气味),然后走进了各自的卧室。
  一大清早,我悠悠走过那可爱安静的老街,又来到那令人肃穆起敬的穿廊和教堂的阴影下。在大教堂的钟楼周围飞着乌鸦,那些钟楼在晴和的晨风里,俯瞰着丰饶的广大田野和令人心神快怡的河流,变化这样一种东西仿佛从没在大地上存在过。可是当那钟声响起来时,它们忧伤地告诉我一切事物的变化,告诉我它们自己有多古老了,告诉我我那可爱的朵拉的青春;当钟声的余音穿过挂在楼里的黑太子①之铁甲和时光之海上的轻尘时,又像水面波纹那样消失,那些钟楼又仿佛告诉着我许多永远不老的人,他们来到这世界上,爱过了,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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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4世纪时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的儿子,1346年曾率军战败法国。
  我在街角处看那所老房子,但是不靠近它,怕被人认了出来结果会无意中破坏我本想为之助力的计划。早晨的太阳照到那住宅的山墙边沿和格子窗上,为它们染上一层金色;那悠悠古老祥和的光芒也仿佛把我的心染成了金色。
  我到野外走了约1个小时,然后才从大街上回来。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大街好像已彻底摆脱了昨夜睡眠的惺忪。在店铺中忙着的那些人中,我认出了我昔日的仇敌——那个屠夫,现在他已穿上了高筒靴,有了一个孩子,并已独立开店了。他正在照料那孩子,就像是社会上的一个善良人物呢。
  快9点时,我们坐下用早餐,个个坐立不安,很焦心烦躁。除了狄克先生,大家都像走过场似地用早餐。我们越来越急切地等着米考伯先生的到来。终于,我们不再装模作样吃了,姨奶奶在屋里踱来踱去;特拉德尔做出读报的样子坐到沙发上,不时望着天花板;我则看着窗外,随时准备通报米考伯先生的到来。我也没等多久。因为,钟刚敲响九点半,他就在街上出现了。
  “他来了,”我说道,“他没穿他那法律家的衣服!”
  姨奶奶吃早饭时也没解下她的软帽,这时她把帽绳系好,披上被肩,好像为应付什么她立意不妥协的事做准备。特拉德尔神色坚定地扣上衣扣。目睹这些煞有介事的举动,狄克先生有些发慌,但仍觉得有必要摹仿他们,便用双手戴上帽子,尽可能压住耳朵,但又马上摘了下来以欢迎米考伯先生。
  “各位先生,小姐,”米考伯先生说道,“早上好!我亲爱的先生,”他对和他热情握手的狄克先生说道,“你真好极了。”
  “你用过早餐了吗?”狄克先生说道,“来份肉排吧!”
  “绝对不要,我的好先生!”米考伯先生拦住要去打铃的狄克先生并说道,“于我,狄克森先生,食欲已久违了。”
  狄克先生对这新名字很是喜欢,便对给他起这新名字的米考伯先生感激异常。他又一次和米考伯先生握手,并很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狄克,”姨奶奶说道,“当心啊!”
  狄克先生红着脸,安静了下来。
  “喏,先生,”姨奶奶戴上手套对米考伯先生说道,“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维苏威火山,还是什么别的,只要你喜欢,就都可以爆发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相信你不久就要看见一场火山爆发了。特拉德尔先生,我相信,你允许我在这里提到我们曾交换过意见吧?”
  “事实当然如此,科波菲尔,”特拉德尔对一脸惊讶看着他的我说道,“米考伯先生把他正在考虑的事的我商量过,我也尽我所能提出了意见。”
  “除非我是自欺,特拉德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继续说道,“我所考虑的实乃一种重要天性的暴露。”
  “的确如此,”特拉德尔说道。
  “也许,在这种情况下,小姐和各位先生,你们肯暂时屈尊,听从一个人的指挥吧?这个人虽然只配称做茫茫人海中一浪子,虽然曾由于个人错误和环境之压力而被挤压得变了形,却依然是你们的同胞。”
  “我们很信任你,米考伯先生,”我说道,“一定按你喜欢的那样去做。”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马上说道,“你们的信任这次不会落空。请允许我先走5分钟,然后在我雇主威克费尔德和希普的事务所里和访问威克费尔德小姐的你们各位见面。”
  姨奶奶和我都朝特拉德尔看看,他点点头以示同意。
  “眼下,”米考伯先生说道,“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令我无比吃惊的是,他说罢竟朝我们大家鞠了一躬就走了。他脸色苍白,举止很生分。
  我请求特拉德尔给解释一下时,他也只勉强地笑笑,摇了摇头,那头发又连根都直立了起来。于是,我拿出表来用最无奈的方法消遣,数着那5分钟过去。姨奶奶也拿着她的表这么做。时间一到,特拉德尔就把胳膊伸给她;我们大家一路上一声不吭走到了那所古老的住宅。
  我们发现米考伯先生在楼下屋角办公室的大书桌边努力写着什么,或是装着努力写。他背心里插了一支办公室用的大界尺,那东西从他胸口往外伸出一尺多,就像一种新潮的衬衣装饰。
  因为我觉得大家都期望我说话,我便高声说道:
  “你好吗,米考伯先生?”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严肃地说道,“我希望你好。”
  “威克费尔德小姐在家吗?”我说道。
  “威尔费尔德先生因病卧床了,先生,是患了风湿热,”他答道,“可是威克费尔德小姐,我相信一定会很乐意见老朋友的。请进吧,先生!”
  他把我们领到餐室前——那是我当年来这住宅走进的第一个房间——一面打开威克费尔德先生过去的办公室的门,一面大声说道:
  “特洛伍德小姐,大卫·科波菲尔先生,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狄克森先生!”
  自从打过尤来亚·希普后,我就还没见过他。我们的来访显然使他吃了一惊,我相信,因为我们自己也很吃惊。他没皱眉头,因为他几乎没什么眉毛,可是他使劲蹙着前额,蹙到几乎把他的细眼睛挤成一道缝。同时,他把那软骨头的手马上抬到下巴那里。这下就暴露出了他心中的慌张或失态。不过,这只是在我们进门的那一会儿如此,只是在我越过姨奶奶用头朝他看的那一会儿。很快,他又像往常那样讨好乞怜地谦卑了。
  “哈,我相信,”他说道,“这真是意想不到的荣幸!同时见到圣保罗教堂一带所有的朋友(我可以这么说),真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喜乐!科波菲尔先生,我希望你好,如果我可以这么谦卑地表白我自己,无论是不是朋友,我都看作朋友。科波菲尔太太,先生,我也希望她很好。说实话,近来我们听说到她的健康不太好,我们都很不安呢。”
  让他握我的手,我感到羞愧,可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躲避。
  “自我以一个卑贱的文书身份为你牵马以来,特洛伍德小姐,这个事务所的情况已发生了变化;是不是?”尤来亚堆着可憎的一脸笑说道,“可我没有变化,特洛伍德小姐。”
  “哈,先生,”姨奶奶接过话说道,“对你说实话吧,我认为你很忠实于你年轻时的抱负呢,如果你认为满意的话。”
  “谢谢你的夸奖,特洛伍德小姐!”尤来亚说道,并又那样令人厌恶地扭动着。“米考伯,让他们通报爱妮丝小姐——还有家母。家母看到这些客人一定会觉得很荣幸呢!”尤来亚摆放椅子时说道。
  “你不忙吧,希普先生?”特拉德尔说道。尤来亚奸滑的红眼睛对我们躲躲闪闪打量时偶然和特拉德尔的眼光相遇。
  “不忙,特拉德尔先生,”尤来亚答道,这时他回到他办公的椅子上,合拢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放到那瘦骨嶙峋的膝盖中夹起来。“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忙。不过,律师、鲨鱼、吸血虫,都是不容易满足的,你知道。要不是因为威克费尔德先生什么都干不了,先生,米考伯和我也不至于这么忙了。可是,我相信,为他工作是种义务,也是种快乐。我相信,特拉德尔先生,你没和威克费尔德先生接触过吧?我相信,我只有幸见过你一次吧?”
  “没有,我没和威克费尔德先生接触过,”特拉德尔答道,“否则也许早就由我来伺候你了,希普先生。”
  这回答的口气里有种什么东西,使希普不由得很阴险又很犹疑地朝说这话的人看了看。等到看出说话的不过是面相和气、态度老实,头发竖立的特拉德尔,他又放心了;于是他全身又痉挛似地抽动一下(尤其是他那喉咙),然后他答道:
  “很遗憾,特拉德尔先生。否则你一定会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赞美他。他的小小缺点只会使你更爱他。不过,如果你想听到对我伙伴的赞美,我请你去问科波菲尔先生。就算你没听到他说过别的,他可很喜欢以这个家为话题谈许多呢!”
  虽然我想反驳这称许,但我没来得及这么做,因为这时爱妮丝由狄克先生陪着进来了。她不像往常那样镇定,我觉得,很明显地看上去过虑和过劳了。可是,她诚挚的举止和安祥的美丽更加富于温和的光辉。
  她向我们问候时,我看到尤来亚在监视她。尤来亚使我想起一个阴谋要灭掉吉祥天使的丑恶魔鬼。这时,米考伯先生向特拉德尔发出了一个不为他人觉察的信号(只有后者和我注意了),于是,特拉德尔走了出去。
  “不用再问候了,米考伯。”尤来亚说道。
  米考伯先生笔直地站在门前,手提着胸前那把尺子,很坦然地打量着他同胞中的这一位,也是他的雇主。
  “你还在等什么?”尤来亚说道,“米考伯!你听见我对你说这里用不着你伺候了吗?”
  “听见了!”米考伯先生答道,仍一动不动。
  “那你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伺候?”尤来亚说道。
  “因为我——简言之——愿意,”米考伯先生一下子冲动地说道。
  尤来亚的脸上一下变了色,一种不正常的灰色爬上他微红的双颊。他神色紧张地盯住米考伯先生。
  “你这个败家子,全世界都知道呢,”他干笑着说道,“我怕你是想要我开除你呢。滚开!等一下我再和你说话。”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恶棍和我已谈得够多了,”米考伯先生突然十分慷慨激愤地说道,“那么,这恶棍的名字就是——希普!”
  尤来亚蔫了,就像挨了一击或受了一螫那样。他一面带着他最能表现出的凶狠阴险和恶毒对我们一个个慢慢地看过去,一面用较低的声音说道:
  “哦,啊!这是个阴煤!你们约好在这儿会齐!你串通了我的手下,是不是,科波菲尔?喏,当心。你在这上头得不到好处的。我们彼此很了解。你,和我。我们之间从没好感。你一开始到这儿时就是只骄傲的狗崽;你妒忌我的高升,是不是?丢开你那和我对着干的计划吧,我要以计破计!米考伯,你滚开。我等一下要和你谈话。”
  “米考伯先生,”我说道,“这家伙突然变了,不仅在这件事上说了实话,也使我相信他已穷途末路了。照他应得地对付他吧。”
  “你们是群胡闹的家伙,是不是?”尤来亚用他那又瘦又长的手擦去他额上的汗,并低声说道,“收买了我的手下,一个社会的渣子——你知道,科波菲尔,和被人收养前的你一样的渣子——用他的谎言来败坏我的名誉?特洛伍德小姐,你最好加以阻止;否则,我要叫你的丈夫来和你捣乱。我凭我的职业观点、就了解你的过去了,这不是没一点用的,小姐!威克费尔德小姐,如果你多少还爱你的父亲,最好就别入了这伙。如果你加入了,我就要把他毁掉。喏,来吧!我已经把你们中间的几个放在我的耙子下了,在你们还没经耙子耙过前,再想想吧。你,米考伯,如果你不想完蛋,再想想吧。现在还来得及抽身,我奉劝你滚开,等一下我再和你谈话,你这傻瓜!我母亲在哪儿?”他说道。他似乎一下才发现特拉德尔不在那里,大吃一惊地把铃绳扯了下来。“在一个人的家里干的好事呀!”
  “希普太太来了,先生,”特拉德尔带着那个体面儿子的体面母亲回了,并边走并说道,“我已经冒昧地把我自己向她介绍过了。”
  “你把你自己介绍成什么人?”尤来亚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朋友和代理人,先生,”特拉德尔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态度说道。“我的衣服口袋里有份他委托我在一切问题上代表他的委托书。”
  “那头老驴喝酒喝得昏了头,”尤来亚说道,他的样子更丑陋了,“你那委托书是骗来的!”
  “他已经被人骗去了一种东西,我知道,”特拉德尔平静地接着说道;“你也知道这点,希普先生。如果你高兴的话,我们可以就这一问题向米考伯先生请教。”
  “尤利——!”希普太太焦急地做着手势说道。
  “你闭上嘴,母亲,”他马上说道;“言少悔少。”
  “可是,我的尤来——”
  “请你闭上嘴,母亲,让我处理,好吗?”
  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谦卑是假面具,他外面的一切都是奸诈的伪装,但在看到他摘下假面具前,我对他的虚伪程度仍没有个明确概念。当他知道那个假面具再也骗不了我们时,他那么一下去掉了它;他表现出那样恶毒、傲慢、仇恨;他对他已干下的坏事那种得意洋洋(就是在这种时候,他仍得意洋洋),同时又为无法制挟我们而绝望,这一切都完全符合我从他身上得到的验证。可是这一切在一开始时,就连我——
  已认识他那么久,憎恶他那么深了——也仍吃了一惊。
  他站在那里把我们一个个看来看去。他看我时那神气不用说了,因为他一直就恨我,我知道,我也记得他脸上印下过我的手印。可是,当他的眼光在爱妮丝身上滑过时,我看出他因为在她那儿失势而感到的恼火,由于失望而暴露出丑恶的情欲(这种情欲使他对她怀有野心,却毫不了解也不在乎她的美好情操)。这时,就是仅仅想到她会在这么一个人眼前生活哪怕1小时,我也觉得震惊。
  把下巴搓了一会,他那恶毒的眼又从那软骨样的手指上朝我们看了一下。然后,他半哀求半辱骂地对我说开了。
  “科波菲尔,你总是以你的名誉而很自以为是的;你觉得串通我的手下在我的地方做鬼鬼祟祟的事很正派,是不是?如果干这事的是我,那就不足为奇;因为我从没把自己看成君子(虽然我也没像你那样,如米考伯说的,在街头流浪过),不过干这事的是你!——你也不怕干这种事了?你一点也不想想我会怎么报复,而你将因此阴谋而落入何等困境吗?很好。我们就要知道了!这位什么先生,你要就某种问题问米考伯。米考伯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让他说话?他已得着教训了,我知道。”
  明白了他说的对我及任何人都没作用,他就一下坐到他的桌子边上,双手插到衣服口袋里,把一只八字脚翘到另一条腿上,顽冥地等着将发生的事。
  米考伯先生几次把“恶棍”这个词的第一个字说出来,由于我使出了浑身力气才把他按住而未让他说出第二个字。这时,他冲上前,抽出胸前那把尺子(显然当自卫的武器),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大张折成信一样的文件。他用一贯的那种夸张打开了这纸,仿佛对其中的风格像欣赏艺术那样地看了看,开始读道:
  “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和诸位先生——”
  “天哪!”姨奶奶叫道,“如果这是一种死罪,他还会用成令的纸来写信呢!”
  米考伯先生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读下去。
  “在当你们众人面揭发这个前所未有的地道恶棍时,”米考伯先生眼睛未离开纸,却用魔杖一样的尺指着尤来亚·希普,“‘我并不需要人们对我有何好感。我从在摇篮里起就成为不能偿还债务的牺牲品,我一直受着摧残人的环境的愚弄。羞辱、匮乏、绝望、疯狂等已经成群地或单独地,成为我生活的侍从。’”
  米考伯先生把自己描述成这些可悲的灾难的牺牲品,他所表现的得意,只有在读着时,觉得他读到一句实在堪称妙语的句子时那种摇头晃脑可以与之匹敌。
  “‘在羞辱、匮乏、绝望和疯狂一起的压迫下,我进了名义上由威克费尔德和——希普合力主持,实际上由——希普单独操纵的事务所,或由我们那高雅的邻居法国人说的写字间。希普,只有希普,是那架机器的发条。希普,只有希普,是那个作伪的人和骗子。’”
  听到这里,尤来亚脸色由灰白转青紫。他朝那信冲过去,好像要把它撕掉。米考伯先生巧妙地用那把尺子击中他伸出的右手指关节,这一击仿出好像击在木头上的声音。他的右手失去了作用,从腕部垂下,好像被击断了一样。
  “该死!”尤来亚痛得扭出种新花样,一面说道,“我要报仇。”
  “再过来,你——你——你这无耻的一堆脏东西!”①米考伯先生喘着气说道,“如果你的脑袋是人的,我把它敲破。来呀,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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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普(Heep)与作一堆解的(heap)同音。
  米考伯先生用那把尺摆出击剑的守势,一面叫道,“来呀!”特拉德尔和我把他屡次推到一个角落,他屡次冲出。我觉得这个场面实在是我所见过的最可笑的——就是在那情形下,我仍有如此感受。
  他的敌人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活动那受伤的手。过了一会,他慢慢解下领巾来包扎他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握着,又坐到桌子边上,把那张气忿忿的脸低下。
  充分冷静下来后,米考伯先生又把那信往下读。
  “‘我受职于——希普’”,每次说出这个名字前,他总要停一下,并用力地说出这两个字,“‘所得薪水除每星期只得二十二先令六便士外,其他的并未确定。其余的数目,需根据我在工作上的努力而定;说得更明白点,由我的品质恶劣之程度而定,由驱动我的贪婪而定,由我家庭之困境而定,由我和——希普之间道德(或应当说不道德)的相似程度而定。不久,我便必须向——希普预支薪水,以供养米考伯太太和我们那虽衰微而扩增的家庭,这还用我多说吗?这必然已为——希普所料到的,这还用我多说吗?那些钱要用借据或我国法定的字据来换得,这还需要我说吗?于是,我陷入他为我织成的网中,这还用我多说吗?’”
  在描写这不幸的事实时,似乎米考伯先生对自己的写信能力由衷感到快慰,以至这使现实给他的任何痛苦和忧患都相形之下不算什么了。他接着读道:
  “‘从此以后——·希·普——开始把他开展他那魔鬼业务所需的秘密告诉我。从此以后,我开始,用莎士比亚的话说,软弱,憔悴,和绝望。我发现我的工作经常不过是职业地作伪,并骗住一个我要指名作W先生的人。那个威先生被人用尽方法算计、欺诈、行骗;可是那个恶棍——·希·普——却对那受尽欺骗的W先生大讲无限的感激之情、无限的友谊之情。这已经够邪恶了;可是,正如那个富于哲学气质的丹麦王子——汉姆雷特借了那莎士比亚——他使得伊丽莎白时代的普通词语也熠熠生辉——所说的:更邪恶的还在后面呢!’”
  米考伯先生对引用了这句话十分得意,竟假装看错了地方,又把那句话读了一遍。
  “‘在眼下这封信里,’”他继续读道,“‘我不准备把对我指名为W先生所施的种种罪恶勾当列表——我在这些勾当中也是个被动的参与者——可是这个表已在别处列好了。我内心再不为薪水或没有薪水、面包或没有面包、生存或死亡等斗争时,我的目的就是利用一切机会,发现并揭露——·希·普所作的使这位先生蒙冤的重大罪行。既有内人默默提示鼓励,又有外人同样令人感动地恳求——我在此主要指的是W小姐,于是,我就进行了一项不可谓不十分辛苦的调查密秘,这工作,据本人知识、情报和信念来综合判断,为时已足足超过12个月矣。’”
  他读这段话,就像这是摘自一个议会的条案,读这些字似乎使他大为兴奋。
  “‘我告发——·希·普的罪状,’”他看看·希·普,并把那尺夹在左臂下一个方便的地方以备万一,再往下读。如下:“‘一,’”米考伯先生说道,“‘当W先生办事能力和记忆力都变差以至混乱时(其原因我毋需也不便说),——·希·普——有意把事务弄乱。当W先生处于最不宜处理事务时——·希·普——总在他身边强迫他处理。在这种情形下,把重要文件冒充成不重要的文件,以此取得了W先生的签字。就用此法,他诱劝W先生授权他去动用一笔代人保管的钱,其数达一万二千六百十四镑二先令九便士,用以应付实际上已有准备或根本不存在的债务或亏空。他使人相信,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由于威先生动机并不诚实,是由威先生自己的不诚实的行为造成的。并从一开始就以此要挟他,折磨他。’”
  “你要出以证明,你科波菲尔!”尤来亚恫吓着摇摇头说道。“马上都说出来!”
  “请问一问——·希·普——特拉德尔先生,是谁接着住进了他的房子?”米考伯先生中止了读信,说道。
  我看到尤来亚那本不停搔着下巴的瘦长手指停了下来。
  “或问问他,”米考伯先生说道,“他是不是在那里烧过一个记事本。如果他说是的,那就问他,烧后的灰在什么地方,要他问问威尔金·米考伯吧,他就可以听到一种完全于他不利的证词了!”
  米考伯先生说这几句话时的那种得意,很成功地吓着了那个母亲。她便很激动地叫道:
  “尤利,尤利!要谦卑,讲和吧,我亲爱的!”
  “母亲!”他答道,“请你别说话,好吗?你慌了神,不知道你自己说些什么了,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谦卑!”他看着我大声重复道;“虽然我过去谦卑,我已使我们中的一些人谦卑了很久!”
  米考伯先生优雅地整了整包裹在领巾中的下巴,又继续读他的信。
  “‘二,·希·普已有好几次,据本人知识、情报和信念来判断——’”。
  “可那是没作用的,”尤来亚嘀咕道,并松了一口气,“母亲,你别说话。”
  “不久,我们就要提出一种有·作·用的、足以了结你的东西来。”米考伯先生说道。
  “‘二,·希·普已有好几次,据我的知识、情报、和信念来判断,有系统地在各种记录、帐本和文件上伪造W先生的签名;有一个显著的例子可由我证明。就是,可以说,也就是说:’”
  米考伯先生又对这种堆砌感到一种乐趣。虽然在他那种情形下,这样的堆砌诚然好笑,但我应该说,这绝对不是他一个人才有的怪僻。我这一生在不少人身上发现了这种癖好,我认为这已成为一种公众习惯了。比方,在宣誓时,宣誓人用了一串字眼来表达同一个意思,他似乎觉得很开心;比方他们极端厌恶,极端憎恨,极端反对,或诸如此类,等等。旧时的诅咒也因为同一种原则而让人大感兴趣。我们谈论文字的苛求折磨,但我们也喜欢苛求折磨文字;我们喜欢存上大批繁冗重复的字句供我们在重大时刻调用;我们觉得那看起来显赫,听起来动听,就像在盛大节日里;我们并不在乎仆人有什么用,只要他们衣着光鲜、数量众多就行,所以我们的文字是什么意思或有什么用并不要紧,只要能写成一长行就行。也正像有太多奴仆人会让一个人陷入困境,有太多奴隶会令主人被反抗。我觉得我可以举一个国家为例,由于有太多文字的仆人已陷入重重困难中,还将陷入更大更多的困难中。
  米考伯先生几乎是咂着嘴往下读道:
  “‘那就是,可以说,也就是说,因为W先生身体见衰,他的死亡或许会引起人们发现一些事,或许会使——·希·普在W家的势力见衰,——据我,威尔金·米考伯,下方具名人,推测——所以必须暗中利用其女儿之孝心,不使合股业务受到任何检查,该——·希·普——替W先生立了张债据,写明由——·希·普代W先生付偿前文提及的一万二千六百十四镑二先令九便士,外加利息,借以保全W先生之名誉;虽然实际上这帐早已偿付,而没有由他付出一点。这张以W先生名义签立并由威尔金·米考伯证明的债据,都是由——希普伪造的,包括W先生之签名。我从他的笔记中发现几个相同的仿W先生签名,虽有些地方被烧焦,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我从未对该类文件做过任何证,而且这个文件就在我手上。’”
  尤来亚·希普吃了一惊,从口袋里掏出串钥匙来,打开了一个抽屉;然后马上醒悟到自己的行动,就不看抽屉;而又向我们转过身来。
  “‘而且这个文件,’”米考伯先生像宣读一篇宗教讲道稿一样读下去道,“‘就在我手中’——也就是说,今天早上,我写此信时,那文件还在我手中;但那以后,我便把它交给了特拉德尔先生。”
  “的确如此。”特拉德尔证实道。
  “尤利,尤利!”那个母亲叫道,“要谦卑,讲和吧。各位先生,如果你们肯给我儿子一些时间考虑,我知道他会谦卑的。科波菲尔先生,我相信你就知道他一向都很谦卑的呀,先生!”
  当儿子已把老把戏当作废物抛掉后,母亲依然抓牢不放,这真让人看上去觉得惊奇。
  “母亲,”他不耐烦地咬着裹小手的领巾说道,“你还是拿一支装了子弹的枪,朝我开火为好。”
  “可是,我爱你,尤来!”希普太太叫道。我不怀疑她爱他,也不怀疑他爱他,虽说这似乎有点怪怪的;当然,他们是本质相似的一对。“听到你惹恼这位先生,使你处境更险,我受不了。当这位先生在楼上告诉我,说案情已遭揭发时,我立刻告诉他,说我敢担保你是谦卑的,可以补救的。哦,看我是多谦卑啊,各位先生,别对他耿耿于怀吧!”
  “嘿,科波菲尔在这里呢,母亲,”他用那瘦长的手指指着我忿忿地说道。他把我当成这一场揭发的主谋者,所以把仇恨集中在我身上,我也不对他解释。“科波菲尔在这里呢,你就算少说出一点,他也会给你一百镑的。”
  “我忍不住,尤利,”他母亲叫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因骄傲而惹祸。还是谦卑好,因为你一直都那样呀。”
  他咬着手巾沉默了一下,然后对我皱着额头说道:
  “你还有什么可以提出的?如果有,就往下说吧,你看着我干什么?”
  米考伯先生马上又重新读起来,于是又为能重新表演而高兴。
  “‘三,也是最最后一项,我现在要用——·希·普的——假帐本、和——·希·普的——真笔记,表明不幸的W先生,由于其软弱、过失、其品德、父爱、荣誉心等在若干年来被利用,以达到——·希·普的卑劣目的,表明W先生若干年来,在各种想得出的方式下,随着那卑鄙、虚伪、贪婪的——·希·普的——钱财增加;而受其欺骗,遭其掠夺;表明——·希·普的——主要目的是:把钱悉尽搞到手后,就完全控制W先生和W小姐(至于他对W小姐暗中怀的企图,我置之不论);表明他在几个月前所完成的最后行为是:劝诱W先生放弃其股份,甚至出卖住宅中器具,由——·希·普——付其年金,每年分四次认真偿付;表明这些罗网在W先生大意地从事愚昧的投机时,他手上可能没有在道德上和法律上他应有的现金,而·希·普先对W先生受购的财产作了骇人的虚伪结算,然后向W先生提供名义上自别人、实际上出自他·希·普的高利贷,以此种狡诈向W先生诈取并用各种违法奸计继续如此做了日渐加密,终致W先生不能再见天日。我首先要用已被烧毁了的部分袖珍笔记本(这是在我们迁往现在住处时,被米考伯太太不经意在炉灰箱中发现的。当其被发现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W先生以为他的家境、还有一切其它希望以及名誉都毁灭了,就把仅剩的希望寄托在这个衣冠禽兽身上,’”——米考伯先生对这说法很得意——“‘这个衣冠禽兽借了使他离不开自己之计,行彻底毁灭他之实。我要负责对其予以证实。或许还有许多呢!’”
  在我身边的爱妮丝悲喜交加地哭泣,我对她低声说了几句话。我们大家都动了一下,好像米考伯先生已读完似的。米考伯先生极其郑重地说:“对不起”,便怀着极大苦恼和极浓兴致读他那封信的结尾了。
  “‘现在我已读完此信。只需由我来证实上述罪状了,然后,我便带着我那不幸的一家从以我们为赘为害的地面上消失。此事不久即可办成。依据合理推测,我们的婴儿将是死于营养不良的第一个,因为这是我们家中最脆弱的一员;按次序将随之而去的是我们的双生子。由它去吧!至于我自己,在坎特伯雷朝圣的经历已给了我很大打击;根据民事诉讼法我应受到的监禁,还有贫困,将给我更大的打击。我相信,冒风险、受劳苦而进行这调查——无论是在凌晨、在露夕,在黑夜并被那个称他为恶魔尚且宽宥了他的人毒眼监视着,还承受着繁重的工作压力,并更兼着贫困和焦虑交相熬煎,我却仍把再细微不过的调查所得一点点小心连缀起来——还加上对为人之父所受的贫贱窘迫作了努力斗争;这一切完成后能得到公正的使用,就是好比在火葬我的柴堆上洒了几滴净水一样。我所作所为,并无它求,也不以金钱或利己为目的。我虽不敢自诩为那位著名的海军英雄,却也希望得到下面那公正的定论:
  为了英国、家庭和美人。①
  威尔金·米考伯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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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该句出自诗歌《尼尔森之死》。
  米考伯先生虽然伤感,但仍十分得意。他把信折好,鞠躬后递给我姨奶奶,好像我姨奶奶会很乐意将其收藏一样。
  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时,就注意到这屋里有一个铁保险箱。钥匙插在里面,这似乎让尤来亚突然起了疑心。他朝米考伯先生看了一眼,向那儿走去,咣当一声打开箱门,发现里面是空的。
  “帐本在哪里?”他满脸惊慌地叫道,“有贼偷去了帐本!”
  米考伯先生用尺子轻轻点点自己说道:“是我干的。今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不过稍稍早一点——从你那儿拿到钥匙,打开了它,把帐本拿走了。”
  “别急,”特拉德尔说道,“帐本已为我所有。我要根据我所说过的职权保管它们。”
  “你接受了贼赃,是不是?”尤来亚叫道。
  “在这种情形下,”特拉德尔答道,“是的。”
  一直很安静、很注意观察的姨奶奶突然扑向了尤来亚·希普,并用双手抓住他的领口。我看到这时多么吃惊呀!
  “你知道我要什么?”姨奶奶说道。
  “一件给疯子穿的紧身衣。”他说道。
  “不对。我的财产!”我姨奶奶答道,“爱妮丝,我亲爱的,只有我相信我的财产真是被你父亲弄光的,我就决不会把它放在这里供投资用的经过说出一个字来;我亲爱的,我对特洛也没说过一个字,这是他知道的。可现在,我知道,这家伙应该对这笔款子负责,我得要回来!特洛,来,向他取回这笔钱!”
  我实在不明白,是不是姨奶奶当时认为他把她的钱藏在他的领巾里呢;可她的的确确扯着他的领巾拽,①好像她真这么认为了。我忙站到他们中间,向她保证,说我们一定会让他把所有非法所得都退还。我的劝告再加上片刻思考,使她平静了下来;但她一点也不为刚才的行动面慌得失了态(不过,她的帽子是例外),泰然自若地回到坐位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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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面作者写道尤来亚已解下领巾包手,此处疑为作者笔误——译者注。
  最后那几分钟里,希普太太不断劝她儿子要谦卑;并向我们大家一一下跪,很疯狂地许诺。她的儿子把她按着在他椅子上坐下,然后悻悻站在她身边,用手抓住了她胳膊——
  但并不是很粗暴。他气势汹汹地对我说道:
  “你要干什么?”
  “我要告诉你应该做什么。”特拉德尔说道。
  “那个科波菲尔就没舌头吗?”尤来亚嘟囔着说道,“如果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说你的舌头被什么人割掉了,我会为你尽力效劳。”
  “我的尤来亚内心是卑谦的!”他母亲叫道,“别对他说的话介意吧,好先生们!”
  特拉德尔说道:“应该这么做:第一,我们刚才听到的转让契约应在此时此地交给我。”
  “假设我没有这东西呢。”他插嘴说道。
  “可你有,”特拉德尔说道;“所以,你知道,我们不会那样假设。”我不能不承认,这是我第一次真心承认我老同学头脑清晰、明白耐烦、见识实际。“那么,”特拉德尔说道,“你必须准备吐出你侵吞的一切东西,偿还每一文钱。所有合伙营业的帐目和文件,你所有的帐目和文件,所有现钱和证券,简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必须由我们掌管。”
  “必须这样?我还不知道呢。”尤来亚说道,“我必须有时间考虑考虑呢。”
  “当然。”特拉德尔回答道;“可是,在眼下,在一切做得让我们满意前,我们要保管这些东西;请你——简而言之,务必迫使你自己——留在你的卧室内,不得和任何人通风。”
  “办不到!”尤来亚说道,并诅咒了一声。
  “迈德斯通监狱是个较安全的拘留地。”特拉德尔说道:“固然,在使我们获得此权方面法律会多花点时间,也许不能像你现在这样把此权全交给我们。可是无疑,法律会处罚你。天哪,你对此知道得和我们一样清楚呢!科波菲尔,你能去市政厅请两位警员来这儿吗?”
  听到这话,希普太太又开口了。她在爱妮丝面前跪下,求爱妮丝为他们说情,并声明他是很谦卑的,所有的指控也都属实,如果他不照我们说的办,她一定照办,以及一大通这类的话;因为她为了爱子都被吓得要疯了。若问他有什么勇气的话还会干什么,就等于问一头野的杂种狗有了老虎的精神会干什么。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因为他在他那卑贱的一生中,都用阴郁和压抑来表现他的卑怯。
  “住嘴!”他对我咆哮道,然后用手擦了擦他发烫的脸,“母亲,别吵了。得!把转让契约给他们吧。去拿吧!”
  “请你帮她忙,狄克先生。”特拉德尔说道。
  狄克先生因担任此职而非常自豪,也明白这任务有多重要,便像一只牧羊犬守着一只羊那样伴守着她。不过,希普太太倒没给他添什么麻烦;因为她不仅把那转让契约拿了回来,还拿来装契约的盒子。后来,我们又在那盒子里发现很有用的一本存折和另一些文件。
  “好!”当这些拿来后,特拉德尔说道,“喏,希普先生,你可以去考虑了。特别要请你注意,我要当众向你说明,你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我说过的事。你必须赶快做这事。”
  尤来亚走过屋子时一直没把眼光挪开过地面,手就摸在下巴上。走到门口,他停下来说道:
  “科波菲尔,我一直就恨你。你一直就是个得意的小人,你一直和我过不去。”
  “我认为我曾告诉过你一次了,”我说道,“由于你的贪欲和狡猾,和全世界过不去的是你。世界上从没有什么贪欲和狡猾不会不走得太远,最后葬送它们自己;反省这点,也许于你今后有益呢。”
  “或者像他们在过去总在学校里——我也在那学校里一点点地学会了那么多谦卑——所教的那样:从9点到11点,他们讲劳动是种苦难;从11点到1点,他们讲劳动是福祉,是快乐,是高尚,是我不知道的什么等等,是不是?”他带着讥诮的神色说道,“你和他们大概都是前后不矛盾地说教。谦卑不会吃亏吗?我相信,不谦卑,我就骗不了我那让人敬重的老合作人了。——米考伯,你这个老坏蛋,我一定要报复你!”
  在尤来亚滚出那房间之前,米考伯先生一直挺着胸,丝毫不睬他和他伸出的手指。这时,米考伯先生向我转过身来,请我去“目睹他和米考伯太太恢复相互信任。”然后,他又请在场的人都去看那动人场面。
  “在米考伯太太和我之间存在很久的隔陔现在已消除了,”米考伯先生说道,“我们的孩子和他们的生育者又可以平等相处了。”
  我们都很感谢他,在那时我们都感到要在精神上的匆忙和纷乱所允许的程度上向他表示这种感谢之情,所以要不是爱妮丝必须回到她那除了一线希望曙光外什么都受不了的父亲那儿去,而且还必须有一个人看守住尤来亚,我想我们本来会一古脑儿都去他家的。为了后一个目的,特拉德尔留了下来,等一下再由狄克先生接替他。于是,狄克先生,姨奶奶与我一起和米考伯先生回家。在匆匆忙忙向曾给我那么多恩惠的亲爱的女孩告别时,我想到在这个早晨她或许已解脱于难时——当然这也由于她的果断——我十分感谢我那幼年的苦难,它使我能结识米考伯先生。
  他的家不远。由于临街的门直通客厅,他以他特有的大大咧咧风度一下跨了进去。我们立刻发现我们已被那一大家人围住了。米考伯先生叫道:“爱玛!我的生命!”便冲进了米考伯太太怀中。米考伯太太尖叫了一声,就把米考伯先生搂在了怀中。米考伯小姐这时正抱着米考伯太太上次给我信中说到的那个天真无邪的陌生人,这时也大为感动了。那个陌生人一下跳了起来。双生子用了好几种不太合礼仪却无恶意的行为表示他们的快乐。米考伯少爷似乎因为早年失意变得阴郁了,神色也很乖僻。这时却也本性恢复而失声大哭。
  “爱玛!”米考伯先生说道,“乌云从我的心上移开了。过去在我们之间保持了那么久的信任又恢复了,再也不会有间隙了。现在,欢迎贫穷!”米考伯先生流着泪叫道,“欢迎苦难,欢迎无家可归,欢迎饥饿,褴褛,暴风雨和行乞!相互信任能支持着我们到最后!”
  说着这些,米考伯先生把米考伯太太放在一把椅子上,把所有的子女都抱了过来搂住。他一面对我认为他子女决不会欢迎的种种凄凉悲惨大示欢迎,一面叫他们去坎特伯雷镇上卖唱,因为他再也没法养他们了。
  但是,由于情绪太强烈,米考伯太太已经昏了。所以尽管合唱队尚未组成;当务之急是把她救醒。姨奶奶和米考伯先生做成了此事;于是姨奶奶被介绍给她,她也认出了我。
  “原谅我吧,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那位可怜的太太一面向我伸出手来一面说道,“可我健康欠佳;米考伯先生和我之间近来的误会能消除,这猛的一下让我有些受不了。”
  “这是你们所有的孩子吗,太太?”姨奶奶说道。
  “眼下就是这些了。”米考伯太太答道。
  “哦,天哪,我不是问的这个,太太,”姨奶奶答道,“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是你们的?”
  “小姐,”米考伯太太答道,“这是可以完全相信的。”
  “那位最年长的青年绅士,喏,”姨奶奶仔细打量着说道,“他准备干什么呢?”
  “我来此地时,”米考伯先生说道,“我本希望让威尔金进教会;如果我说是进唱诗班,也许可以把我的意思传达得更准确。可是,那令这镇出名的堂皇大建筑里没有男高音的空位置;于是他已——简而言之。他已养成一种习惯,不在圣殿中唱,而在酒店里唱了。”
  “可他的用心是好的。”米考伯太太很温柔地说道。
  “我相信,我的爱人,”米考伯先生接着说道,“他用心很好;可我还并没有看到他在什么地方实行过他的良好用心呢。”
  米考伯少爷又露出乖僻的神情,多少带着怒意问他又能干什么。他问他是不是天生的木匠或油车匠,或不过是一只鸟罢了。?他是否可以到隔壁街上去开一家药店?他是否可以跑到附近的调解所去冒充个律师?他可以去歌剧院登台或靠暴力而出人头地?他是否不经过任何习艺而干什么事?
  姨奶奶沉思了一会后说道:
  “米考伯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考虑移居海外。”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这是我青年时的梦想,壮年时的意向。”顺便提一句,我坚信,在此之前他压根没想过此事。
  “啊?”姨奶奶朝我看了一眼说道,“那么,如果你们现在移居海外。米考伯先生和太太,这对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子女多有好处啊!”
  “可是资金呢,小姐,资金呢?”米考伯先生愁闷地用力说道。
  “这是主要问题,我可以说是唯一困难,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他太太响应道。
  “资金?”我姨奶奶叫道,“你在帮我们一个大忙——你已经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们能报答你什么呢?从火里救出的东西一定不会少。还有什么比为你们筹资金是更好的报答呢?”
  “我不能把这当作礼物接受,”米考伯先生很热情地说,“如果可以借我一笔数目适当的钱,如果每年5分的利息,由我个人负责——假定我出具12个月、18个月、24个月偿还的期票,使我有时间可以等待机遇出现——”
  “如果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开口,就一定可以,条件由你定,”姨奶奶说道。“现在,请你们二位想想吧。大卫认识的一些人,不久要去澳洲。如果你们决定了去,何不同乘一条船去呢?你们可以相互照应呀。现在想想吧,米考伯先生和太太。花一点时间,好好地想想。”
  “只有一个问题,我亲爱的小姐,我想问问,”米考伯太太说道,“我相信,那里的气候是合乎卫生的吧?”
  “是全世界最好的!”姨奶奶说道。
  “那就好了,”米考伯太太忙说道,“可我又有问题了。喏,那地方的条件是否能让像有米考伯先生的才能的人得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呢?眼下,我并不想说他是不是怀有要做总督的打算或那类的想法;我只想说,那里是不是有一种合理出路,能让他大施其才——那就足矣——任他大力发展才能呢?”
  “对一个品行端正、踏实勤恳的人来说,”姨奶奶说道,“再没有比那里能找到的出路更好了。”
  “对一个品行端正、踏实勤恳的人来说,”米考伯太太用她那种再明显不过的正经态度重复道,“的确如此。我认为澳洲显然是能供米考伯先生施展身手的合适舞台了!”
  “我相信,我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先生说道,“在现存的环境下,那是我和我家眷最宜去的地方,唯一的地方;一种具有非常性质的机会将在彼岸出现。那地方并不很遥远——相对来说;劝我想想,固然是你的好意;可我向你保证,那不过是种形式而已。”
  我怎能忘记他怎样一下变成一个最快乐、最充满希望的人,而米考伯太太又怎样马上大讲起袋鼠的习性!他和我们一起走回家。在经过坎特伯雷集日的街道时,他做出一副急急忙忙的辛苦样,好像并不习惯在那里的客居生活,并以一个澳洲农夫的眼光看走过的公牛;当我回忆起坎特伯雷集市时,怎么能不想到那时的他呢?

  第二章

  ?第五十三章 再度回顾
  我必须又停下来。哦,我的娃娃妻子,在我记忆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一个影子安安静静、一动不动、满溢着天真的爱和孩子气的美。别想我了——想想飘落时坠地的小花儿吧。
  我那样做了。其它的一切都模糊了,消失了。我又和朵拉在我们的小房子里了。我不知道她病了多久。我在感觉上已习惯了她生病,我已不能计算时日了。实际上,那只是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并不很久;可是,在我的日常生活经历中,那是一段令人非常非常疲劳的日子。
  他们不再对我说“再等几天”了,我已开始有了隐约恐惧——也许,我再也不会有一天能看到我的娃娃妻子和她的老朋友吉普在阳光下赛跑了。
  吉普好像突然变得很老了。也许是因为它没有从它的女主人那儿获得一种给它鼓舞、使它年轻的东西吧。它无精打采,视力减退,四肢无力。我的姨奶奶都为它发愁了,它也不再仇恨她了。当它睡在朵拉床上时,它朝坐在床边的姨奶奶爬去,柔和地舔她的手。
  朵拉躺在那里,向我们微笑着。她看上去真美,从不抱怨,从不焦躁。她说,我们都对她太好了;她知道,她亲爱的、细心的大孩子太疲乏了。姨奶奶没有安寝过,但仍一直很警醒,总那么周到、仁慈。有时,那两位小鸟一样的小姐来看她,于是我们谈起我们结婚的日子,以及一切快乐时光。
  我坐在那安安静静被挡住了光线的整洁小卧室里,我的娃娃妻子把蓝澄澄的眼睛转向我,她的小手指绕着我的,我的生活——我在里里外外的生活——在这时得到一种多么奇特的安息和停顿!我这么坐着,过了许多许多小时。不过,在那一切无数次地伴她而坐中,有三次最为生动地在我脑海里出现。
  一次是在早晨。被姨奶奶亲手修饰后,朵拉打扮得整洁极了,她叫我看她那好看的长发将怎样在枕头上像波浪一样起伏;她叫我看她的头发多长又多亮;还告诉我,她喜欢把她的头发松松地拢在发网里。
  “不是我以此自夸,喏,你这个嘲笑人的孩子,”我微笑时,她说道;“不过因为你常说你觉得它们美;还因为,当我最开始想念你时,我常照镜子,想知道你会不会很想得到一束呢。哦,我给你一束时,大肥,你是多么傻兮兮的一个傻瓜呀!”
  “那是在你画我给你的花球时,朵拉,在我告诉你我多爱你时。”
  “啊!可我不愿意告诉·你,”朵拉说道,“那时,我怎样对着那些花儿哭,因为我相信你是真心爱我!等我还能再像过去那么到处乱跑时,大肥,我们去看看那些地方,在那些地方我们曾像一对小傻瓜一样。我们到那些地方去散散步,也别忘了可怜的爸爸,好吗?”
  “好的,我们一定那样做,过快乐的日子。所以你应该赶快好起来,我亲爱的。”
  “哦,我马上就会好起来了!我都好多了,你不知道!”
  一次是在晚上。我坐在同一张床边的同一把椅子上。那同一张脸儿转向我。我们都没说什么。她脸上带有一点笑意。这时,我已不再把我轻轻的担子从楼梯上抱上抱下了。她整天都躺着了。
  “大肥!”
  “我亲爱的朵拉!”
  “你刚才对我说威克费尔德先生身体欠安,而我还要说的话不会让你觉得不近情理吧?我想见爱妮丝。我好想见她。”
  “我一定给她写信,我亲爱的。”
  “你会吗?”
  “我马上就写。”
  “多可爱、多好心的孩子!大肥,抱抱我。我亲爱的,这的确不是胡思乱想。这不是愚蠢的臆想。我真的好想见她!”
  “我十分相信,只要我这么告诉她,她就一定会来。”
  “你到楼下去了后,感到很冷清了,是不是?”朵拉搂着我的脖子小声问道。
  “我看到你的坐位空着,哪能不感到冷清呢?”
  “我的坐位空着!”她默默搂住我,“你真想我吗,大肥?”她抬头看着我,明快地笑着,“虽然我那么可怜,任性而傻乎乎?”
  “我的心肝,我在这世界上想得最苦的除了你还有谁?”
  “哦,丈夫!我好高兴,也好难过!”她更偎近了我一些,用双臂搂住了我。她又哭又笑,然后安静了下来,很愉快。
  “就那样!”她说道,“替我问候爱妮丝,告诉她我好想、好想见她;我再没别的愿望了。”
  “除了身体好起来,朵垃!”
  “啊,大肥!有时,我想——你知道我总是那么一个小傻瓜!——我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别这么说,朵拉!最亲爱的爱人,别那么想啊!”
  “如果我能忍得住,我一定不那么,大肥!可我很快乐;虽然我那可爱的孩子在他那娃娃妻子的空坐位前太冷清了!”
  一次是在夜间。我仍然和她在一起。爱妮丝已经到了,并和我们一起过了一个晚上和一整个白天。她,我姨奶奶和我,大家一起和朵拉从早上一直坐到晚上。我们谈得不多,可是朵拉很满足,很愉快。这时又剩下我们两个了。
  这时,我已知道我的娃娃妻子就要离开我了吗?他们已经这么对我说了,他们说的和我想到的并没什么两样,可我绝对不能用心去接受这真话。我不能体会它的含意。那一天里,我已经好几次走开去躲着哭。我记起谁曾为生者和死者别离时哭。①我想起那仁爱同情的故事的全部情节。我想让自己想开些,也想安慰自己;我希望我多少能做到这点;可我内心不敢去肯定的是:那结局是不可避免的。我握起她的手,我拥有她的心,我明明白白看出她对我的爱。我不能放弃她可以不死的那种渺茫而黯淡的希望,它像一个影子在我心头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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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圣经》的《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第35节。
  “我要对你说话,大肥。我要对你说一点我近来总想说的话,你不介意吧?”她温柔地看了我一眼。
  “介意?我的宝贝。”
  “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也不知道你有时是怎么想的。也许你已经时常那么想了。大肥,亲爱的,恐怕我活着时太年轻了。”
  我把脸挨近贴到她枕头上,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很柔和地说话。她继续说时,我渐渐心碎地觉察到,她把她当一个已故的人在说了。
  “我亲爱的,我那时太年轻了。我不仅仅是说年纪轻,还说经历浅,思想幼稚,以及一切。我那时是那么一个小傻瓜!恐怕,我们最好只是像小男孩和小女孩那样恋爱一场,然后忘掉它。我已经开始想,我并不适合做个妻子。”
  我使劲忍住了眼泪,然后答道:“哦,朵拉,我的爱人,也正像我并不适合做个丈夫呀!”
  “我不知道,”她照老样子摇摇鬈发,“也许!可是,如果说我适于结婚些,那我也许会让你更适合些呀。再说,你很聪明,而我从来都不。”
  “我们已经很快乐了,我亲爱的朵拉。”
  “我过去很快乐,非常。可是,随着岁月流逝,我亲爱的孩子对他的娃娃妻子也会厌倦了。她越来越不能成为他的伴侣。他也越来越感到他这个家中的欠缺。她不会被改进什么了。还是听凭自然吧。”
  “哦,朵拉,最亲爱的,别对我这么说。每一个字都像是责备!”
  “不,一点也不是!”她吻着我答道,“哦,我亲爱的,你决不应当受什么责备,我也太爱你了,决不会认真——除了漂亮——或者你觉得我那样——认真就是我唯一长处了——我不会认真地对你责备一个字。楼下是不是太冷清了,大肥?”
  “非常!非常!”
  “别哭呀!我的椅子还在那里吗?”
  “就在老地方。”
  “哦,我可怜的孩子哭得多痛苦呀!别哭呀,别哭呀!喏,答应我做件事。我要对爱妮丝说点话。你下楼时,就这么告诉爱妮丝,请她上楼到我这儿来。还有,我对她说话时,不准任何人进来——哪怕是姨奶奶也不准。我只要对爱妮丝一个人说话。我要单独对爱妮丝说话。”
  我答应说她一定马上会来;可是,由于伤心太甚,我不能从她身边走开。
  “我说了,还是听其自然吧!”她一面搂住我,一面低声说道,“哦,大肥,再过一些年后,你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爱你的娃娃妻子了;而且,真再过一些年,她一定会使你难堪、失望,你也许还不像现在一半地这么爱她呢!我知道我太年轻,太愚蠢,还是听其自然好!”
  我走进客厅时,爱妮丝在楼下;我向她执行了我的使命。
  她上去了,留下了我和吉普。
  吉普那中国式的房子在火炉边。它躺在它的绒布铺位上,烦躁不安,昏昏欲睡。高高的月亮光儿皎洁。我向窗外夜色望去,又马上落下了热泪,我那缺乏修养的心受到了很沉重——很沉重的责备。
  我坐在火炉边,怀着朦胧的悔意,回想起我们结婚以来我心头暗暗滋长的感情。我想起我和朵拉之间的每桩小事,感到“小事构成整个生活”这句话的真理性。那亲爱的孩子,我最初认识她时的影子,不断从我记忆大海里翻腾出来,经我和她自己年轻时爱情的渲染而仍有无限魅力。如果我们只是像小男孩和小女孩那样相爱,然后忘记它,这是不是真的要好些?缺乏修养的心,回答吧!
  时间怎么过去的,我不知道。终于,我被我的娃娃妻子的老友的叫声惊醒了。它比先前更烦躁了。它爬出它的房子,朝我看了看,又往门口方向走,然后哀哀叫着想上楼。
  “今天晚上别上去,吉普,今天晚上别上去!”
  它慢慢走到我身边,舔着我的手,抬起它那目光迟钝的眼看着我的脸。
  “哦,吉普,也许再也上不去了!”
  它在我脚前趴下,像是要睡那样伸展开身子,哀叫了一声。它死了!
  “哦,爱妮丝!看,看,这儿!”
  ——那张满是怜悯和悲伤的脸,那如雨一般落下的眼泪,那使我感动的沉重沉默,那举向天空的庄重的手!
  “爱妮丝?”
  完了。我眼前一片黑暗;有一段时间,在我记忆中是片空白。第五十四章 米考伯先生的事务和官司
  这不是我讲述我在悲痛压迫下的心境的时候。我竟感到我的前途已经到了头,我一生的精力和活动都从此完结了,除了坟墓,我再也找不到逃避的地方。我说我竟这么感觉,并不是在悲痛刚袭来时就这样,而是慢慢这样的。如果我讲述的那些变故不是在我周围日渐积厚,在我的悲痛刚开始时就将其分散弄混,而在它将淡化时又将其扩散开来,我很可能会(虽然我自己并不觉得会)一开始就陷入那种心境了。事实上,在我对自己的悲愁有充分认识之前,经过相当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觉得我最尖锐的痛楚已过去了;我以可以用最纯真、最美丽的一切东西,包括用那结束了的温柔故事来安慰我的思想了。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弄明白:我应当出国的建议最早是什么时候提出的,而这认为我应借环境变化和旅行帮助我恢复平静的意见又在我们中间怎样得到同意。在那悲伤的日子里,爱妮丝的精神那么渗透在我们的所思所言所行中,我相信,这一计划应归功于她的影响,可是,她的影响是那么使人不知不觉,所以我也无法断定了。
  这时,我的确开始想到,当初我把她和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联系在一起时,那时我的脑中已得了预兆:在我生活中将遭患难时,她会是我的什么人。在那极度悲哀时,从她举起手站在我面前的那永世难忘之时起,她在我那冷清的家里就成了一尊神。当我能受得住听人讲起当时的情景时,人们告诉我说:在死神来到时,我的娃娃妻子在她的怀中含笑而睡去。我从昏迷中醒来,首先意识到的是她同情的眼泪,听到她富于鼓励和安宁的话。她俯在我那缺乏修养的心上的那张温和的脸,就像从接近天国的净地垂下的一样,减轻了我心上的悲痛。
  让我往下写吧。
  我就要出国了。这一点似乎一开始就在我们中间定下了。我亡妻一切可以消失的东西这时都掩埋了。我只等着米考伯先生所说的“希普之最后溃败”以及移民者的出发。
  由于特拉德尔——我忧患中最热情最忠实的朋友——的邀请,我们来到坎特伯雷,我说的是姨奶奶,爱妮丝和我。我们依约直接去了米考伯先生家。自从我们那火山爆发似的聚会以来,我的朋友就在那里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家中辛苦工作。当我穿着丧服走进屋时,可怜的米考伯太太见了大为动情。在米考伯太太心中,有大量好意这许多年来都未磨蚀去。
  “嘿,米考伯先生和太太,”我们落坐后,我姨奶奶说道,“请问,你们考虑过我那关于移民海外的建议了吗?”
  “我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米考伯太太,你卑贱的仆从,还可以说加上我们的子女们,共同地又分别地表达了的结论,我最好用一个著名诗人的话来说明,那就是:我舟已泊岸,我船之出海。①”
  “那就好了,”我姨奶奶说道,“我预计你们这合理决定会有各种好结果呢。”
  “小姐,承你好意了,”他接着说道,于是,他掏出一个记事本看看,“至于使我们这风雨飘摇的小船能在大事业的海洋中航行而需的经济资助,我已把各项重要事务予以重新考虑过,因而提议把我的期票——不用说,应遵照议会施行于此种证件的各种法案,写在带印花的票据上②——定为18个月,24个月,30个月。我先前曾提议是12个月,18个月,24个月;可是我担心这样的话恐怕于我不能有充分时间,以待适当的——机遇——出现。在第一批期票到期时,我们的收获,”米考伯先生说着朝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下,仿佛那是成片的成熟庄稼,也许不太好,我们也许没收成。我相信,劳动力在我们殖民地的那一部分,在我们注定要在那肥土沃原上苦干的地方,会是很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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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拜伦的诗句,出自《赠托马斯·穆尔》
  ②依英国法律,借据需用法定的有印花的票据书写方有效。
  “随你看着办吧,先生。”我姨奶奶说道。
  “小姐,”他回答道,“米考伯太太和我都对我们的朋友和恩人的特别亲切好意十分感激。我的愿望是照章办事,完全循规蹈矩。在我们将翻开一页全新的书页时,在我们将要退后一步以从事不寻常的飞跃时,我的自尊心认为(同时也为了给小儿做一榜样)一切应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办。”
  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最后这句话有没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这话一向由别人来说时有没有意义;可他似乎对这句话非常得意,很引人注意的咳嗽一声又重复道:“要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办理。”
  “我提议,”米考伯先生说道,“用期票——这是商界的一种利器,我相信,它由犹太人创造,我觉得犹太人把这些东西用得太滥——因为用期票可以贴现。可是,如果愿意用债券或任何其它的证券,我一定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签立任何那一类的证券。”
  我姨奶奶说,既然双方都好说,她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不会有什么困难。米考伯先生和她的意见一致。
  “在为应付未来的命运方面,小姐,”米考伯先生多少有点自得地说道,“我们所作的准备,可以向你报告一下。我的大女儿每天早上5点钟去附近的地方学习挤奶的过程——如果可以称做过程的话。我那些较小的子女们则按指令去观察本镇贫民所所饲养的猪和家禽的习性,尽可能在被许可范围内做密切观察。为了做这作业,有两次他们差点被牲畜踩死故被送回家。在过去一个星期里,我自己注意研习面包之烤制技艺;我的儿子威尔金则拿一手杖,当粗暴的牧人允许他在那方面效力时,他便去赶牲畜——由于我们的天性,说来很抱歉,他不是经常得到他们的允许,反总被骂着,被赶走。
  “一切都很不错,”姨奶奶鼓励地说道,“我相信米考伯太太也很忙吧。”
  “我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太太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我不妨承认,虽然很知道我们在外乡将要重视农耕和畜牧这两种工作,却不曾积极从事与这两项工作直接有关的事。当我可以放下我的家务时,我就抓住时间和我的娘家人作相当详细的通信。因为我觉得,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不论她开始是对什么人说话,最后总归把我当作听话人,我相信,她这样已是出于习惯了),“时候已到了,过去的应当置之一边不论;我娘家人应该和米考伯先生握手,米考伯先生也应该和我娘家人握手;狮子应当和羊同卧,我娘家人也应该和米考伯先生和好。”
  我说,我也这么认为。
  “这,至少,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继续说道,“是我对这问题的见解。当我和我爸爸、妈妈住在家里时,当我们那个小圈子里讨论任何问题时,我爸爸总是要问:‘我的爱玛对这问题是怎样看的呢?’我知道,我爸爸太偏心了;不过,在米考伯先生和我娘家人不和这个问题,我必然要有一种见解,哪怕我的见解是不可信服的。”
  “毫无问题。太太,你当然要有。”我姨奶奶说道。
  “的确是这样,”米考伯太太同意道,“喏,我的结论或许是错的;错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我个人的印象是,我娘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的隔陔,大抵都是由我娘家人那方面的一种担心造成的。我娘家人怕米考伯先生会需要钱方面的资助。我不禁认为,”米考伯太太用慧眼识真情的表情说道,“我娘家有人有顾虑,怕米考伯先生会借用他们的名字。——我的意思不是在施洗时用来给我们子女命名,而是写在期票上,在金融市场上贴现呢。”
  米考伯太太宣布这一发现时露出那种大智大慧的神气,好像在这之前谁也没想到这点一样,这使我的姨奶奶似乎很生气,她不加思索便答道:
  “行,太太,总的看起来,我相信你说对了!”
  “由于米考伯先生就要挣脱多年来束缚他的金钱枷锁了,”米考伯太太说道,“就要在一个可以充分使他发挥才干的地方开始一种新生活——据我看,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米考伯先生的才干极需空间——我觉得我的娘家人应该出面予以表扬。我希望的是,由我娘家人出钱,举办一个宴会,使米考伯先生和我的娘家人在那里相会,我娘家人的某位重要成员也可以在那里为米考伯先生的健康和发展而干杯,米考伯先生可以在那里发表他的见解。”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多少带着愤慨说道,“我最好马上就明明白白讲出来,如果我要对那些人发表见解,我的见解会被视为有冒犯倾向;因为我的印象是,你娘家人,总而言之,是一群粗俗的世侩;分而言之,是一个个彻头彻尾的恶棍!”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摇看头说道,“不!你从来就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一向不了解你。”
  米考伯先生咳嗽了。
  “他们从不了解你,米考伯,”他的太太说道,“也许他们没有这样的水平。果然如此,那是他们的不幸。我可以为他们的不幸向他们表示怜悯。”
  “如果我的话万一有过头之处,我亲爱的爱玛,”米考伯先生平静了些后说道,“我十分抱歉。我所要说的不过是,没有你娘家人给我面子——简而言之,临别时讽刺地耸耸他们那肩头——我也可以出国。总的看来,我宁愿借原有的推动力出国。而不愿由那么一些人来给我加速。同时,我亲爱的,如果他们屑于回答你的信——根据我们二人共同经验来判断,这也是很可疑的——向你愿望泼冷水的也决不是我。”
  既是这样平和地解决了这问题,米考伯先生向米考伯太太伸出胳膊来,朝特拉德尔身前桌上那堆帐本和文件看了看,一面说他们不想打扰我们,一面彬彬有礼地走了。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们走后,特拉德尔那烧得他眼通红、并使他头发呈各种形状的热情,使他靠在椅子上说道,“我不再把用事务来麻烦你这理由为我作任何辩护了,因为我知道你对这事也很感兴趣。这件事也许能为你排遣烦恼呢。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不太累吧?”
  “我已恢复过来了,”我停了一下说道,“如果我们想到了别人,就更该想到我的姨奶奶。你知道她都做了多少吗?”
  “当然,当然,”特拉德尔回答道,“谁能忘得了呢?”
  “可那还不够,”我说道,“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她又有了新的烦恼。她每天都进出于伦敦城。有几次,她都是一大早便出门,夜晚才回来。昨天晚上,特拉德尔,虽然她明知第二天要做这次旅行,回家时却也几乎是半夜了。你知道,她多么体贴别人,不肯把令她苦恼的事告诉我。”
  我说这番话时,姨奶奶面色苍白,脸上显出了深深的皱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我说完后,几颗泪珠流到她的双颊上。她把手放在我手上。
  “没什么,特洛,没什么。就要真正结束了。你会慢慢知道真情的。喏,爱妮丝,我亲爱的,让我们专心料理这一切吧。”
  “我应当为米考伯先生说句公道话,”特拉德尔开始说道,“虽然他似乎也从没为自己认真干过什么,可在为别人办事时,他真是一个最不会厌倦的人。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呢。如果他总是照这么干下去,那他眼下实际上等于已活了两百年。他那喷发不绝的热情,他那日夜钻研文件和帐目的狂烈激动的执著,再加他在他家和威克费尔德先生家给我写的那大量信札(当他坐在对面时,本来说话要更容易些,他也要在桌子那头写信),都实在让人惊奇。”
  “信札!”我姨奶奶叫道,“我相信他就是在信札里做梦想!”
  “还有狄克先生,”特拉德尔说道,“也做得非常了不起!他一旦停止监视尤来亚·希普了(在他监视时,他是我所见到的最严密的看守),就开始照看威克费尔德先生。实际上,他急于为我们的调查工作效劳的那份迫切,他在对文件的选择、抄录、领取和搬运方面的所作所为,对我们都是实在的鼓励。
  “狄克是一个非常之人,”我姨奶奶叫道,“我一直就这么说。特洛,你是知道的。”
  “说来让人感到高兴,威克费尔德小姐,”特拉德尔又马上十分体贴和诚挚地说道,“你在家的期间,威克费尔德先生已好了很多。附身这么久的恶鬼被摆脱了,生活中恐怖的阴影也去除了,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时,就连他那已受了损害的记忆力和集中注意某一事务的能力也都有很大的好转;他已经能在一些事上进行解释以帮助我们,如果不是他这样做,就算我们不会认为这些事无法进行,也一定会觉得很难了。不过,我应当做的是把结果向你们报告,而这是很简短的;而不应是我所见到的一切有希望的情形,要不我就怎么也没法说完了。”
  他那天真的神态和可喜的告白,明白表示出他这么说是为了让我们高兴,让爱妮丝能知道她的父亲受到较大的信任,而并不是让大家扫兴。
  “喏,让我看看,”特拉德尔看着桌上的文件说道,“检点了我们的基金,在对许多无意造成的杂乱和有意造成的混乱和作伪进行清点后,我们断定:威克费尔德先生现在可以结束他的业务以及代理信托业务,而没有任何赤字亏空。”
  “啊,感谢上帝!”爱妮丝热情地叫道。
  “不过,”特拉德尔说道,“留作他做生活费的余钱——我假设连房子都马上出售,把这个也包括在内——也至多不过几百镑,所以威克费尔德小姐最好考虑一下,他是否应继续保留他管理了这么久的地产代理业。他的朋友们可以劝告他,你知道,他现在是自由的了。你自己,威克费尔德小姐——
  科波菲尔——我——”
  “我已经考虑过了,特洛伍德”,爱妮丝看着我说道,“我觉得,这是不应当的,也是绝对不行的,哪怕是由一个我非常感激,非常欠情的朋友劝告。”
  “我不愿说我这么劝告,”特拉德尔说道,“我只觉得我应该提出来。仅此而已。”
  “听你这么说,我很快活,”爱妮丝坚定地说道,“因为你说的使我希望并几乎相信,我们所见一致。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亲爱的特洛伍德,只要爸爸恢复了清白,我还期望什么?我一直想,但愿我能解除他受的苦,报答我欠他给予我深厚爱护的一小部分,把我的生命贡献给他。这是多少年来我最高的希望。由我来担起我们将来生活的担子,这是我能想到的第二大幸福——仅次于让他从一切信托和责任中解脱出来。”
  “你想过怎么办吗,爱妮丝?”
  “常想!我不害怕,亲爱的特洛伍德。我有成功的把握。这里有这么多人认识我,看得起我,这是可以相信的。不要怀疑我。我们所需并不多。如果我把那亲爱的老宅出租,然后再办个学校,我就成为有用的快活人了。”
  她热情而不失平静地说着上面那番话,非常快乐。这使我清清楚楚记起了那所亲爱的老宅,然后也记得我那冷清的家。我激动之下说不出话来。特拉德尔便一时装出翻看文件的样子。
  “其次,特洛伍德小姐,”特拉德尔说道,“你的那笔财产。”
  “行了,先生,”我姨奶奶叹了口气说道,“我要说的只是:如果那笔财产失去了,我经受得住;如果没有失去,我也很高兴收回。”
  “我相信,那笔款数原为八千镑,是统一公债?”特拉德尔说道。
  “不错!”我姨奶奶答道。
  “我所查出的却不过是五……”特拉德尔很惶然地说道。
  “——千,你是说?”我姨奶奶很镇静地问道,“还是镑吗?”
  “五千镑。”特拉德尔说道。
  “就这么多了。”我姨奶奶答道,“我自己卖了三千千。一千,我拿来做了你的学习费,特洛,我亲爱的;其余两千我放在身边。当其它的数都失去后,我觉得最好对这一笔不置一词而暗中收好,以备不时之需。我要看看你怎么来度过艰难困苦,特洛;你干得很好——坚忍,独立,克己!狄克也一样。不要对我说话,因为我觉得我的神经有些不安!”
  看她抱着两臂直挺挺坐在那里,没人相信她会有什么不安;可她的自制力非常强。
  “那么,说来真是大快人心,”特拉德尔喜形于色地叫道,“我们已把所有的钱悉尽找回!”
  “别向我祝贺,大家都别这么做!”我姨奶奶叫道,“怎么找回的呢,先生?”
  “你以为这笔钱都被威克费尔德先生误用了吧?”特拉德尔说道。
  “我当然这么想,”我姨奶奶说道,“所以我一直镇静地保持沉默。爱妮丝,别再说了。”
  “实际上,公债是卖掉了,”特拉德尔说道,“因为他从你那儿得到了处理权,可我不用说出是谁卖掉的,或实际上由谁签的字。后来,那恶棍对威克费尔德先生诳称——并用数字证明——他把这钱留下用来贴补其它亏空,并说这是根据全面的指示。由于受尤来亚的控制,威克费尔德先生那么软弱,竟在后来还给你付过几次利息,虽然他明知他所说的本金已不存在了。这么一来,他也就变成了参予这作伪的人了。”
  “最后他自己引咎,”我姨奶奶补充道,“写给我一封措词疯狂的信,把自己称作强盗并冠以前所未闻的罪名,指控他自己。收到那信以后,我就在一天清早去拜访他,并要一支蜡烛来烧掉了那信。我还告诉他,如果他能为我和他自己讨公道。就那么行动;如果不能,就为了他女儿保守这秘密。——如果有什么要对我说话,我就要离开这儿!”
  我们大家都不说话,爱妮丝把脸遮了起来。
  “得,我亲爱的朋友,”我姨奶奶停了一下说道,“你真的已经从他那里取回这笔钱了?”
  “嘿,事实是,”特拉德尔说道,“米考伯先生夫人改得那么点水不漏,如果一个旧的理由不能站住脚,总有许多新的预备着上,他无法从我们手里挣脱。而最令人吃惊的一件事是,——我也实在没想到——他千方百计得到这笔钱不仅仅是满足他那异常的贪欲,也还因为他对科波菲尔万分仇恨。他明明白白地对我这么说。他说,他甚至肯拿出这么多钱妨碍或伤害科波菲尔。”
  “哈!”姨奶奶一面沉思着皱眉头,一面看着爱妮丝说道,“他究竟怎么了?”
  “我不知道,”特拉德尔说道,“他把他那不断求饶不断苦求不断揭发的母亲带着离开了这里。他们乘去伦敦的夜班车走的。我不再知道他的情况,只知道他离开时很显然对我怀着恶意。他似乎认为受我迫害不下于受米考伯先生的。我认为——我也这样告诉了他——这实在是种恭维。”
  “你认为他有钱吗,特拉德尔?”我问道。
  “哦,天,我想他有。”他很认真地摇摇头答道,“我可以说,他一定这样或那样地骗到手很多钱了。不过,科波菲尔,如果你有机会观察过他的经历。我相信,你会发现,无论如何,金钱也不能使那人不作恶。他是那样一个天生的伪君子,不管他要达到什么,从不肯从正道上直接进取。这就是他表面上那种谨慎拘紧的唯一补偿。在他匍伏在地面向这个或那个目标前进时,他永远都把途中所遇者夸大为对手;结果,他会对每一个无意来到他和他目标中间的那人都仇恨或猜忌。于是,本来弯曲的小路,随时都会因为一点点理由,甚至不为任何理由,而变得更弯曲了。只要想想他在这里的历史,”
  特拉德尔说道,“便可知道了。”
  “他是一个卑鄙的怪物!”我姨奶奶说道。
  “我实在不知道,”特拉德尔若有所思地说道。“许多人可以变得非常卑鄙,只要他们一心一意那么做。”
  “那,说说米考伯先生吧,”我姨奶奶说道。
  “啊,”特拉德尔高兴地说道,“我真应该把米考伯先生大大夸赞一番。要不是他能忍耐和坚持那么长的时间,我们就不会有可能办成任何值得在这里提的事了。我也觉得,当我们想到米考伯先生用沉默向尤来亚·希普妥协时,我们也当肯定米考伯先生是为了主张公道而主张公道的。”
  “我也这么想呢。”我说道。
  “喏,你要给他什么呢?”我姨奶奶问道。
  “哦!在你谈到这个之前,”特拉德尔有点不安地说道,“我恐怕我认为有两件事应该不得不提到(因为我不能面面俱到)——我们已把这么一个困难的问题用这种非法律的方式处理了,从头到尾都是非法的。米考伯先生为了预支款项写给他了借据,等等——”
  “哦!那是必须归还的。”我姨奶奶说道。
  “是的,可我不知道,尤来亚什么时候会根据这些借据起诉,也不知道这些借据在哪里,”特拉德尔睁着眼说道;“我估计,米考伯先生随时会被逮捕或处罚,在他动身前就这样了。”
  “那么他应当及时恢复自由,免掉处罚。”我姨奶奶说道,“那总数有多少?”
  “嘿,米考伯先生大模大样把这些事务——他把这称为事务——记在一个帐本里,”特拉德尔微笑着答道:“他把这数目合计成一百零三镑五先令。”
  “连那数目在内,我们要给他多少呢?”我姨奶奶说道,“爱妮丝,我亲爱的,你和我以后可以来谈怎么分担。应当给他多少呢?五百镑?”
  听到这里,特拉德尔和我马上都说了起来。我们两个主张给他以少数现款,另外无条件地为他付清欠尤来亚的帐。我们建议,除了付米考伯先生一家的旅费和制装费,再给他一百镑,米考伯先生偿还这笔垫付款项的手续也应认真规定,因为这样会使他有种责任感,而这责任感会对他有好处的。关于这点,我还建议,应由我把他的性格和历史向皮果提先生(我知道这位先生是可信可托的)说明一番,然后暗中委托皮果提先生酌情交出那一百镑。我更进一步建议,把我觉得当说的或认为可说的有关皮果提先生的故事说给米考伯先生听,使后者对皮果提先生产生很大兴趣,并设法使他们为了他们的共同利益而相互照应。这些建议得到大家热烈赞同;我可以在这里说一下,不多久,那些被说到的人物就自己很友好和睦地把事办成了。
  看到特拉德尔这时又焦虑不安地看着我姨奶奶,我便提醒他他说过有另一个不应当不提到的问题,就是第二点。
  “科波菲尔,如果我谈到一个叫人痛苦的题目,我希望你和你姨奶奶能原谅我,因为我怕我会触痛你们,”特拉德尔犹疑地说道;“不过,我觉得提醒你仍然很必要。在米考伯先生揭发真相的那个值得纪念的一天,尤来亚·希普曾威吓着提到你姨***丈夫。”
  姨奶奶仍然岿然坐着,显然仍很镇静地点了下头“也许,”特拉德尔说道,“那不是没有目的的伤害吧?”
  “不是。”我姨奶奶答道。
  “真的有——原谅我——那么一个人,而且完全会受他操纵吗?”
  “是的,我的好朋友。”我姨奶奶说道。
  特拉德尔明显地拉长了脸,解释说他过去不能研究这问题,因为这不包括在他所定的条件内,而这和米考伯先生的债务都是一样招致不幸的。我们已再控制不了尤来亚·希普了;如果他能伤害或苦恼我们大家或我们中间的任何人,无疑他是会那么做的。
  我姨奶奶保持平静;然后双颊上淌着眼泪。
  “你说得对,”她说道,“你提到这事是很有见地的。”
  “这能用得着我——或科波菲尔——帮点忙吗?”特拉德尔温柔地说。
  “用不着,”我姨奶奶说道,“我很谢谢你。特洛,我亲爱的,那恐吓是没用的!让我们请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回来吧。你们都别对我说话!”她一面说,一面抚平了衣,眼看着门口,直挺挺坐在那里。
  “嘿,米考伯先生和太太!”他们进来时,我姨奶奶说道,“我们刚才讨论你们的移民计划,而让你们在外面等了这么久,真太对不住;我要把我们提出的方法告诉你们。”
  当时孩子们也都在场,她把这些办法向全家人解释得个个十分满意,这也使米考伯先生又恢复了但凡办一切期票事务时都非常雷厉风行的习惯;他不听别人劝阻,马上就兴冲冲出门,买用在期票上的印花。可是,他的兴冲冲即刻受到沉重一击。5分钟后,他又被一个法警押回来。他声泪俱下地告诉我们:一切都完了。这当然是尤来亚·希普干下的好事,但我们已做了充分准备,很快付了钱。又过了5分钟,米考伯先生就坐在桌旁,带着十足的快乐表情——只有那种愉快的工作或制造潘趣酒,才能让他发光的脸更显出光彩——填写借据了。他怀着艺术家的趣味写那些借据,像画画一样修饰它们,横过来打量打量,再把日期和数目郑重地记到袖珍笔记本上。记完后,他又对于这些借据的宝贵价值作了番很有感性的思考,他这么做时真够人看的。
  “喏,如果你允许我给你一个忠告,先生,”姨奶奶默默看着他说道,“你最好永远再不干这种事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准备在将来新的一页上写下这么一种誓言——米考伯太太可以做证。我相信,”米考伯先生郑重地说道,“我儿子威尔金将永远记住,他宁可把他的手放在火里,也决不来摆弄那已经戕害了他不幸的父亲的心血的毒蛇!”刚才还深为感动的他马上又成了失望的化身了。米考伯先生怀着阴沉憎恶的神气看了看那些毒蛇,方才他对它们的赞赏还没完全减退,然后把它们折好放进衣服口袋里。
  那一天晚上的活动就这么结束了。悲伤和疲劳已使我们再也支持不住了,姨奶奶和我决定明天回伦敦。当时讲定,米考伯先生把他的可动产卖给旧货商后就跟我们一起走;在特拉德尔的指挥下,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业务也以适当的速度予以结束;爱妮丝不等那一切安排就绪就也去伦敦。我们在那老宅里度过了那一晚上。希普一家走了,就像一种瘟疫从那老宅里被驱除了一样。我像一个沉船遇难后又侥幸回到家的流浪者一样在我的老房间里躺下。
  第二天,我们回到姨***小屋——不回我的住宅了;当她和我像昔日一样在就寝前坐在一起时,她说道:
  “特洛,你真想知道我近来有什么心事吗?”
  “我真想知道,姨奶奶。如果有这么一段时间,我为你有一种我无法分担的悲哀和忧虑而不安,那就是现在了。”
  “没有我这小小烦恼,你已经够悲哀了,孩子,”我姨奶奶亲切地说道,“特洛,我不会再因为什么而对你隐瞒什么事了。”
  “我很明白这个,”我说道,“可是,请现在告诉我吧。”
  “明天早上你肯同我一起乘车走一小段路吗?”我姨奶奶问道。
  “当然。”
  “在9点钟,”她说道,“我要那时告诉你,我亲爱的。”
  我们准时在9点坐一辆小双轮马车出发,朝伦敦赶去。最后,我们来到一所大医院前。医院附近停着一辆很简单朴素的灵车。车夫认得我姨奶奶,按她的手势把车慢慢赶开,我们跟在其后。
  “你现在知道了,特洛,”姨奶奶说道,“他已经去了!”
  “他死在这个医院里吗?”
  “是的。”
  她一动不动坐在我身边。不过,我看到她脸上又淌满了泪水。
  “他曾在那儿住过一次了,”姨奶奶然后说道,“他病了很久了——这么多年来,一个身子衰败的人。当他在最后那场病里知道他的病情后,他求人通知我。他当时感到又愧又悔了。非常愧悔。”
  “我知道,你去了,姨奶奶。”
  “我去了。后来,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多。”
  “他是在我们去坎特伯雷的前一天晚上去世的吧?”我说道。
  姨奶奶点头。“现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了,”她说道,“那种恫吓是没有用的。”
  我们驱车出了城,来到霍恩西墓场。“在这里比在街上流浪好,”我姨奶奶说道,“他就在这里出生。”
  我们下了车,随着那辆朴素的灵车来到我至今记得很清楚的一角,在那里举行了葬礼。
  “36年前的今天,我亲爱的,”当我们走回到马车时,我姨奶奶说道,“我结婚了。上帝饶恕我们一切人吧!”
  我们无言地坐着;她就这样在我身边坐着,握着我的手好久好久;后来,她突然哭了,并说道:
  “我和他结婚时,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特洛——后来,叫人伤心的是他变了!”
  但这情形并没持续很久。哭过以后,她不久就镇静下来了,甚至也高兴了一点。她说,她的神经有点衰弱,要不她不会这样的。上帝饶恕我们大家吧!
  于是我们赶回她在海盖特的小屋,在那里,我们发现了由早班邮件送到的米考伯先生写的短信如下:
  我亲爱的小姐和科波菲尔:
  刚在地平线上出现的希望美景,又被无法突破
  的浓雾所围,那命中已注定要漂泊的可怜人的眼光再也看不到它了。
  希普控告米考伯另一案的另一传票已发出(由
  西敏寺皇家最高法院发出),该案的被告已成为本区掌有法律管辖权的法警之猎物了。
  正是此日,正是此时,
  就在前线崩溃时,
  敌方那威骄的国王爱德华到了
  ——与之而来的是铁链和奴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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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苏格兰诗人彭斯的诗句,原题为《布鲁斯在班诺克本战场的演说》。
  我就要置身于那法警拘捕中,置身于一个一个匆匆的结局了(由于精神上的痛苦超过一定限度后是不能忍受的,而我觉得我已经达到那限度了)。祝福你们,祝福你们!将来的旅人,由于好奇(让我们希望除了好奇还有同情)而访问本地债务人拘留所时,在巡视那里的墙壁时,或许会(我相信一定会)对那些生出无限遐想,因为看见了那用锈钉刻下的模糊缩写姓名:
  威,米
  星期五于坎特伯雷
  又乃:我重新开封启告,我们共同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他还未离开我们,他一切都很好),已用特洛伍德小姐尊贵的名义偿还了债务和讼费;我自己和全家又处在红尘中幸福之巅了。
  第五十五章 飓风
  现在,我写到我一生中一桩大事件了。这件事是这么令人难忘,又这么令人害怕,这么和本书的已往许多事有千丝万缕剪不断的联系;从一开始讲到它,越往下写,我觉得它变大,就像一座平原上的高塔那样,而且觉得连我早年的生活也被它预先就投上了阴影。
  就在这事发生了的若干年后,我仍常常梦到它。我被它而激动得惊醒,我觉得我安静的卧室在那寂寞长夜里也飞腾着它的狂涛巨浪。直到现在,我还常梦见它,虽说其间隔时间变长了些而且也不那么有规律了。只有稍稍言及任何一场暴风,或一个海岸,我就马上痛切地联想到它。我要想当时目睹它那样把它生动明晰地写下来。我不是在回忆它,我是清清楚楚看着它,因为它又历历在目了。
  移居它国旅人的船期很快就要到了,我那仁慈的老保姆来到了伦敦,我们刚见面时,她都为我几乎心碎。我常常和她、她的哥哥,还有米考伯一家(他们常在一起)在一块,可我从没见到过爱米丽。
  在行期将近的一个晚上,只有我和皮果提以及她的哥哥在一起。我们的话题转到了汉姆。她详尽地告诉我们他是怎样热情地和她告别,他怎样保持刚毅平静;她相信,他近来尤为痛苦。这话题永远不让那热心人生厌;只要是关于他的话,我们听的时候怀的兴趣就和她说的时候怀的一样。
  我姨奶奶和我那时迁出了在海盖特的两幢小屋;我准备去外国,她准备回到她在多佛的小屋。我们在考文特花园找到一个临时住处。那天晚上谈话后,我往那寓所走时,一面回忆起我上次去雅茅斯时汉姆和我之间说过的话。原来我想,等和皮果提先生在船上告别时,我再留给爱米丽一封信;现在我有些动摇了,我觉得就现在写给她为好。我觉得,收到我的信后,她或许愿意由我转给她那不幸的爱人一句临别之言。我应该把这么一个机会留给她。
  于是,在上床前,我坐在卧室里给她写信。我告诉她我已见过他了,他求我告诉她我在本书适当之处已写过的那番话。我忠实地复述,就算我有权利夸大,我也不需要夸大。那一番话那么真挚和善良,不需要我或任何人予以润色修饰。我把信放在外面,准备一早就送出;还附了一行给皮果提先生,请他把信转交给她;这以后我就去睡了,时值破晓。
  可是我一直到太阳出来才睡着,所以一直很累很无力。第二天我一直躺到很迟,精神很差。我姨奶奶悄悄来到床前把我惊醒。我在睡着时也感觉到她在我身边,相信我们大家都会有这种感觉。
  “特洛,我亲爱的,”我睁开眼时,她说道,“我正犹豫不决,是不是该把你叫醒。皮果提先生来了;要他上来吗?”
  我答应说要,不一会儿他就上来了。
  “卫少爷,”我们握过手后,他说道,“我把你的信交给了爱米丽,少爷,她就写了这个;并求我请你看看。如果你认为这中间没什么不妥的,就请你转交。”
  “你看过了吗?”我说道。
  他悲伤地点点头。我打开信,看到:
  “我已得到你的口信。哦,我能怎么写才能感谢你对我的那仁慈而纯洁的善心呢?我把那些话牢记在心,至死不忘。那些话是些很锋利的刺,不过也是极度的安慰。
  我为那些话祷告,哦,我祷告得很多。当我知道你是怎样,舅舅是怎样,我觉得上帝也是怎样的,我可以向他哭诉。永别了。现在,我亲爱的,我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永别了。在另一个世界上,如果我得到赦免,我可以成为一个小孩去你那里。无限感激。无限祝福。祝你永远平安。
  这就是那封泪痕斑斑的信。
  “我可以告诉她,说你认为没有不妥,答应替她转交吗,卫少爷?”我看完后,皮果提先生说道。
  “没问题,”我说道,“不过,我想——”
  “哦,卫少爷?”
  “我想,”我说道,“我要再去雅茅斯。在你们船开以前,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回一趟。我一直挂念着怀着孤独寂寞之心的他;这一次我把她亲笔写的信交到他手上,然后你可以在出发前告诉她,他已收到信了,这会对他们双方都是一桩善举。我郑重地接受了他的委托,亲爱的好人,我要做得越周到越好。这段路于我不算什么。我心里很躁郁,活动活动要好些。今天晚上我就动身。”
  虽然他一个劲想劝阻我,但我明白他也同意我那么做,我也知道,就算我的想法本来不坚定,现在也坚定了。他在我请求下,去售票处为我在邮车上定了个坐位。那天晚上,我坐上车,走上我曾怀着无限沉浮之感来往于其间的那条大路。
  “你不觉得,”在离开伦敦后的第一个站上,我问那个车夫道,“天色很特别吗?我不记得我见过这种天色呢。”
  “我也不记得——没像这样的。”他回答道,“那是风呀,先生,我想,海上就要出事了。”
  那疾驰的云一片暗黑色,像是染上了从湿柴上冒出的烟的那种杂乱颜色一样,它在空中起伏翻腾成令人心惊的一堆,高得叫人以为那云堆的高度比从天上穿到地下最深的洞底还要大;月亮像发了疯一样,什么也不顾地要从那云堆钻过去,仿佛受于自然规律可惊的变化也让她迷了路,迷了心智。风已经刮了整整一天;而那时风声仍很大,仍在刮。又过了2小时后,风更猛更厉,天色更阴暗了。
  到了夜色更深时,云密密聚合在一起,把已经很暗的天空又严严实实地铺了个满;风越来越猛了,风势仍在增大,直到我们的马也几乎不能顶风而行了。在那一晚上最黑的时候(时已值9月底,夜已不短了),车前的引路马几次转过身来或僵立不动;我们常常担心马车会被吹翻,一阵阵雨急急地像刀一样落下,在这种时候,只要有墙或树可以躲躲,我们就马上停下,因为我们再也不能坚持了。
  破晓时,风更刮得猛了。过去,我在雅茅斯时,听船上的人说过飓风如大炮,可我还从没见过这种风,或任何与此相近的风。我们来到伊普斯维奇时已很晚了。自离开伦敦10英里后,我们就只好一寸一寸往前挪。我们发现集市上有一群人,这些人因为害怕烟囱被吹掉,夜里就起床了。我们换马时,聚集在旅店前的一些人告诉我们说,在一个很高的教堂顶上的铁皮都被掀掉了而落在一条横街上,把那条街也阻断了。另一些人告诉我们,说有几个从附近村子里来的人,曾见到一些大树被从土里拔出来而横倒在地上,还见到整个整个吹到田间和路上落下的干草垛。那暴风雨未见变弱,还势头更猛了。
  我们挣扎着向前时,越临近海边(大风从海里全力向岸上吹),风势越强烈得可怕。早在我们望见海之前。我们的嘴唇上就溅上了海里的飞沫,我们身上就喷着了咸咸的海水。海水流出来,把雅茅斯附近好几里的平原淹没;每一个小水洼,每一条水沟,都使劲拍打着围岸,鼓足它们那小小浪花的力量向我们勇猛进攻。我们看到海时,地平线上时时有浪头从翻滚的深渊腾起,就像是对岸出现了忽隐忽现的高塔和高建筑一样。我们终于来到镇上时,东倒西歪的人们来到车门口,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高高飘起,他们对在那样的晚上邮车还能赶到表示惊诧。
  我在那家老旅店订下床位后,便沿着沙草横飞,海沫四溅的街去看海,一路上我得小心提防着吹坠的石板和瓦片,拉住被风吹得天旋地转的街角处过路人的衣角,艰难地往前行走。我来到海边时,看到在建筑物后躲着的不仅仅是船夫,镇上一半的人都来了;一些人不时顶着风去看海,然后被吹得踉踉跄跄回来。
  我站到这些人群中,发现妇人们在哭泣,因为她们的丈夫乘着捕鱼的或捕蚝的船儿出海,而这样的船在到达安全地点后沉没的可能性太大了。人群中还有头发已灰白的老水手,他们看着水面上的天,一边摇头,一边相互小声说着什么;还有焦急紧张的船主们,有挤在一起看着大人脸色的小孩,有激动而不安的健壮船夫,后者从掩护着他们的物体后用望远镜观察大海,好像观察一个敌人一样。
  在一阵阵吹得人睁不开眼的狂风中,在飞舞旋转的沙石和可怕的喧闹声中终于得到一个暂时的间歇而足以看看海时,我被那海吓得不知所措了。高高的水墙一堵接一堵冲过来,达到最高峰后跌下时,似乎连它们中最小的一堵也能吞没这个市镇。退却的海涛轰隆一声往后撤去,似乎要在海边挖一个深深的坑,要把地面毁坏。浪头白花花的巨浪轰轰然扑向海岸,在到达陆地前就撞击得粉碎,每一片碎浪都饱含了一切的愤怒力量,急急忙忙又重新组合成另一个怪物。起伏的高山变成了深谷,起伏的深谷(不时从那中间飞过孤零零的海燕)又变成了高山。大量大量的海水发出震耳的轰鸣声震动着、摇撼着海岸;随着每声轰鸣而来的海潮聚成一种形象,然后马上变幻并离去,在这同时又把另一股奔腾的潮水击退、驱开;在地平线那头像彼岸的高塔和建筑的浪影时起时落;乌云急急地厚厚罩下;我似乎看到天崩地裂。
  至今,人们仍记得这场风,认为那是在海岸上空前而又绝后的最大一场。但是在被那难忘的大风招来的人群中,我没找到汉姆,我便顶着狂风到他家去。他家门关着。由于没人开门,我便从小巷僻街去他做工的工场。在那里我听说他已到罗斯托夫特去了,去干一种需要他的技术的紧急修船工作,不过他次日早晨可以按时回来。
  我回到旅店。我洗澡,换了衣,想睡却睡不着,这时是下午5时。我在咖啡室的火炉边坐了还不到5分钟,借故拨火来找人说话的茶房告诉我,说在几浬外有两条运煤船已连同所有船员被沉入海底了。还有一些船仍在抛锚处吃力地挣扎,想艰难地躲开海岸。如果再有像昨晚那样的一个晚上,他说,那就会要了他们的命,也会把所有水手的命都要掉!
  我很烦闷发愁,也很寂寞苦恼;因为汉姆不在,我感到十分不安。近来的一系列变故给我的影响真说不出的严重,由于这么长时间的狂风吹打也使我头昏脑胀,我的思维和记忆纷乱到使我已无法清楚地识辨时间和空间了。所以,如果我那时到镇上去,碰见我明知这时肯定在伦敦的人我也不会惊诧,我相信。可以说,在这方面,我的头脑有种特别的麻木之感。可是它也忙于应付由这地方自然而然撩起的回忆,这些回忆格外清楚,格外生动。
  怀着这种心情,一听到茶房讲有关船的那些悲惨消息,我不中分说,便很快联想到汉姆是极不安全的了。我相信,我怕他会经海路从罗斯托夫特回来而失事。这恐慌越来越甚,我决定在吃晚饭前再去船坞,问船匠们的看法,看他是否可能走海路回。如果船匠们说出哪怕一丁点那种理由,我也要去罗斯托夫特,把他一起带回,免得他走海路。
  我急忙订下晚饭便走回到船坞。我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一个手拿灯笼的船匠正在锁工场门了。听我问他这问题后,他大笑了起来,并说不用害怕,不论是头脑清醒的人,还是不清醒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暴风雨中开船的,何况生来就航海的汉姆、皮果提呢。
  事先我就料到,我这么做会招人笑,我仍无法不这么做。我走回了旅店。如果那样的风还能再加强,那我想它正在加强。那怒号和咆哮,门窗的叮当撞击,烟囱的摇晃,我寄身的那幢房子明显的摆动,海水的喧腾,比早晨时更可怕了。但这时又加上了一大片黑暗;黑暗给暴风增加了新的恐怖,是真的加上幻想的恐怖。
  我无法饮食,坐卧不宁,定不下心做任何事。我心中有一件事稍稍和外界的暴风相呼应着,触动了我潜伏的记忆,在我记忆深处引起一阵激动。不过,在那与轰鸣的海水同样颠狂混乱的思想里,最重要的仍是暴风和我对汉姆的惦念担忧。
  我的晚餐几乎是原样被撤走了。我想用一、两杯酒提提神,却毫无效果。我在火炉前昏昏睡去,但却并没失去意识,不但能感到屋外的喧闹,也知道我所在的地方。在一种新的无法形容的恐怖下,那两种意识都褪色了;我醒来时,或当我从那把我囚禁在椅子上的昏睡中挣脱出来时,我全身由于不可思议和不明原因的恐怖而发抖。
  我踱来踱去,试着读一份旧报,听那可怕的喧声、看炉火中变出的各种面孔、景象和形体的幻象。只有墙上的时钟不受惊扰发出不变的嘀哒声,终于让我苦恼得决心上床去睡了。
  在那样的夜晚,听说一些旅店的仆人已同意一起坐着守候早晨,这让人听了感到安心。我极疲乏,也极头昏脑胀,就这样上了床;可是我一躺下,所有那种感觉又都消失了,仿佛被施了魔术一样,我完全清醒了。
  听着风声和水声,我躺了几个小时。我时而想象听到海上的惨号,时而清清楚楚听到人放信号枪,时而听到镇上有房子坍塌。有几次,我起来朝外看,可是除了我没吹熄而仍发着黯然光芒的蜡烛,还有我自己那张映在玻璃上的脸从黑暗的外面朝我看着,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的烦躁终于使我急急穿上衣下了楼。在那大厨房里,我看到朦胧中从房梁上垂下的咸肉和洋葱瓣,守夜的人神气各异地围着一张为了避开那个大烟囱而专门移到靠门口的桌子坐着。我出现时,一个用围裙塞着耳朵、眼睛望着门口的少女大喊了起来,她把我当做一个鬼了呢;可是其他人要镇静些,很乐意再增加一个伴。问到他们刚才谈论的问题,一个男人问我说,那些沉没的运煤船上水手的灵魂会不会在暴风雨中出现呢?
  我推测,我在那里停留了2个小时。有一次,我拉开院门,朝空荡荡的街道看看,扑面而来的是沙砾、海草和水沫。我怎么也关不上那门,只好叫人来帮忙,才把那门迎风推上了。
  我终于又回到我那冷清的卧室时,那里是一片黑暗;可我这时很累了,就又上了床,陷入了沉睡,就像从高塔坠落;从悬崖上跌下一样。我有个印象,那就是风一直在吹,吹了好久,虽然我梦到我到了别处,见了不同景象。终于,我对现实那无力的把握也失去了,我和两个亲密朋友在轰隆隆炮声中去攻打某市镇,不过,我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
  炮声那么响,又那么连续不断,我听不见我很想要听的东西。我最终使劲挪动了一下,终于醒了过来。天已大亮,已是8、9点钟了,暴风代替了大炮,有人敲我的门并叫喊着。
  “什么事?”我叫道。
  “一条船破了!就在附近!”
  我一下从床上跳下,问道:“什么船?”
  “一条从西班牙或葡萄牙运鲜果和酒的帆船。如果你想看,先生,就快点!据岸上人推测,它随时会成碎片呢。”
  那紧张的声音沿着楼梯叫喊而去,我尽可能披上衣往街上跑去。
  我前面有很多人都朝海边跑。我赶过了许多人朝那里跑,不久就看到那发怒的海了。
  这时,风也许已经低了一点,可正如我梦见的几百门大炮中有几门停放了一样,那减低的势头不大能感觉得出来。被搅动了整整一夜的海比我昨天见到的又更可怕了。这时,它的每一个形态,都有一种扩张的势头;浪头一个又一个掀起,一个比一个高,一个压下另一个,数不尽的浪头排山倒海而来,那气势令人心惊胆战。
  由于那淹没了人语声的风浪声,由于那人群,由于说不出的混乱,由于我最初抵抗那恶劣气象几乎窒息的挣扎,我已昏沉沉了。我向海里那条破船望去,可是除了一个又一个喷着白沫的巨大浪头,我什么也看不见。站在我身旁一个半裸的船夫伸出他那裸露的胳膊向左边指(上边刺了一根指向同一方向的箭头)。于是,天哪,我看到了,离我们很近呢!
  在离甲板6英尺或8英尺的地方,一条船桅折断了,向一边倒下,被乱纷纷的帆布和绳具纠缠住;当那船颠动和撞击时——它没有一刻静止过,那剧烈是无法想象的——那团破损断裂的东西撞着船侧,像要把它击穿。就在那种时候,还有人用力去砍掉这一部分;因为当那已倾斜的船在颠动中转向我们时,我能清清楚楚看到船上的人用斧子干活,其中一个长着长鬈发的人特别活跃,尤引人注目。就在这时,冲击那条动荡着的船的海这时又掀起一个高浪,把人们、圆木、桶、板、上层船舷、还有那一堆像玩具一样的东西全卷入翻腾的海中,从岸上发出的惊叫声压过了风声和水声。
  副桅依然矗立,破帆和断绳索在上面晃来晃去。仍是那个船夫凑在我身边嘎声说,那条船已触了一次礁,抬起来后又触了礁。我又听他说,那条船就要从中间折断了,我也这么想,因为那颠动和冲撞太猛烈了,任何人力做的东西都不可能长期经受得住的。他说这话时,岸上的人又发出一声同情怜惜的惊呼——四个紧握残余船桅索具的水手和那条破船一起从海里腾了起来,最高处就是那长鬈发的活跃身影。
  船上有只钟,当这条船像头被逼疯了的野兽那样翻腾滚动和抛动时(当它完全歪向岸这边时,我们能看见它的全部甲板;当它疯狂地蹦起而转向海那一边时,我们只能看见它的龙骨了),这只钟响了。钟声像为那些不幸的人而敲的丧钟,钟声随风飘向我们。那条船有一会儿看不见了,但一会儿又露出。又有两个人看不见了。岸上的苦恼更剧了。男人们呻吟着捏紧了拳头;女人们尖叫着把脸转过去。有些人疯了一样沿着海边跑来跑去,朝无法救应的地方呼救。我发现我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我们没有理智地向一群我认识的水手们哀求,求他们别让这最后两个绝望的人在我们眼前消失。
  他们也很激动地向我解释——我不知道为什么,由于狂乱,我都几乎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了——2个小时前,救生船就配备了船员,可是根本去不了;既没有人肯冒险捆着绳子涉水过去,使破船和岸之间能有种联系,那就再没别的方法可试了。这时,我看到人群中又有了新的骚动,并看到他们自动让开,汉姆从他们中间走到了前面。
  我向他跑去,重申求他救援那两人的意思。可我虽然被海上的险惨景象弄得惊慌失措,一看到他脸上那种坚毅和向海张望的表情,我就记起来,恰好和爱米丽逃走那天早上他的样子一样,我便记起了这于他有多危险。我用双臂搂住他,并求我刚才求过的那些人,求他们别放他走,别听他的,别让他去死,让他离开海滩!
  岸上又响起一阵惊叫。朝那破船看去,只见那船帆残酷地一下又一下打下来,把两人中的一个又打落了,然后威风凛凛地去把仅剩的那个活跃角色甩得飞旋起来。
  在这种景象下,要动摇那个已毅然要拼命的人的决心,我等于向风祈求。他已惯于领导在场的一半人了。这时,他很愉快地握着我的双手说道,“如果我大限已到,那就是到了;如果没到,我可以等待。上帝保佑你,保佑大家!伙计们,把我准备好!我要去了。”
  我被狠狠地推到一边。周围的人把我挡住;我在昏乱中听到人劝我,说无论有没有帮手,他都决心要去;我这样阻拦那些人,只会不利于他们为他安全做的布置。我不知道我回答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只看到海边一阵忙乱,人们从那里的绞盘上取下绳子,钻进我看不进的人圈里。后来,我看到他穿着水手衣裤,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条绳子,也许那绳子就系在他腕上;还有一条绳子一头拴在他身上,另一头松松地盘在沙滩上,由几个远远站在那里的助手拿着一点点放松。
  连我这外行的眼也能看出,这条破船就要裂开了。我看见它在中间裂开,桅上唯一的那个人生命如系于一发之上。他依然紧紧抱住船桅。他头上戴着一顶很特别的红色便帽——不像水手帽,颜色也较鲜艳。由于于生死悠关起决定作用的几条已下陷的板子在转,船已漏水了,预告他死亡的丧钟敲响了,我们大家都看到他挥动那顶便帽。当时看见他那样做时,我觉得我都要疯了——因为他那动作使我记起我旧日的一个挚友。
  汉姆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海,他身后是紧张屏息的一片沉寂,身前是那暴风。有一个大浪退去时,他回头看了看那些握着紧系着他绳子的那些人,便随着浪头冲了进去,立刻和海浪拼搏起来,忽而与高山一起升腾而起,忽而与深谷同时降下;终于他又被推到岸上,人们赶快把绳子收了起来。
  他受伤了。我从我站的地方看到他脸上有血,可是他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他似乎急切切地在教他们把他放松一些——也许我只是从他胳膊的动作上这么推测——然后像先前那样出发了。
  这时,他奋力朝破船靠去。他时而随高山升腾,时而随深谷下降,时而沉入起伏的泡沫,时而朝岸的方向漂浮,时而又向船的方向漂浮。他艰难勇敢的挣扎。那段距离并不算长,但是海和风的力量使得那挣扎可怕了。终于,他挨近了那条破船。他离得那么近,再向前靠一步,他就抓住它了。可就在这时,一股高山一样的深绿色海水从船的那边朝岸的方向涌来,他似乎一下就跃了进去,船也不见了!
  我跑到他们收绳子的地方,只见海里有些团团转的木片,好像刚才不过打破了只木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惶恐。他们把他拖到我脚前——没有知觉——死了。他被抬进最近的房子里,这时再没人阻拦我,我留在他身边,忙着用尽了一切急救方法;可他已被那巨浪打死了,他那颗宽厚的心也永远安静下来不动了。
  当一切希望都放弃,一切都已做完后,我在床边坐了下来。这时,一个从爱米丽和我小时候就认识我的渔人来到门口,低声喊我。
  “先生,”他说道,他那饱经风霜的脸这时已淌满热泪。他嘴唇颤抖着,面如死灰。“你肯去那边一下吗?”
  我从他表情上看出我记忆中的旧事。我靠在他伸出来扶我的胳膊上,失魂落魄地问他道:
  “那具尸体靠岸了?”
  他说道:“是的。”
  “我认得那尸体?”我问他道。
  他什么也不说。
  可是,他把我领到了海边。就在当年她和我两个小孩寻找贝壳的地方,就在皮果提先生那条旧船昨夜被风吹散后一切碎片落下的地方,就在被他伤害的那个家的残迹之中,我看见他头枕着胳膊躺在那里,正像我过去在学校里时常见他躺着的那样。 第五十六章 新伤旧创
  哦,斯梯福兹,当我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谈话时,我压根没想到那竟是我们的永别,你本不该讲“记得我最好的时候!”,我一直就是那样做的;而现在再见这种景象,我还会改变吗?
  他们抬来一个尸架,把他放在上面,用一遮尸布把他盖上,朝有人家的地方抬去。所有抬他的人都认识他,和他一起出过海,看到过他那逗人喜爱的勇敢样子。他们在狂暴的咆哮中,在极端骚动中的一片沉寂中抬着他,抬他到那死神已降临的小屋。
  可是,当他们把尸架放到门口时,他们又相互看来看去,又看看我,然后低语起来。我知道是为什么。他们觉得,把他和汉姆放在同一间安静的房间里似乎不妥。
  我们一起到了镇上,把那担子抬进了旅店。我一旦能考虑问题了,便马上派人请来约拉姆,求他帮我雇辆车,好当晚把尸体运到伦敦。我知道,照顾这尸体以及委婉地通知他母亲这噩耗,都只能由我负责做到,我也恳切地想尽忠尽责。
  我为了尽可能减少在镇上引起什么惊动,便决定在夜间动身。可是,当我乘车走出场院时(我负责保管的东西就跟在我车后),仍有许多人在那里守候;虽然时近半夜,人们仍朝镇上不断走来。车在大路上行了一小段后,我还不时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走来;不过,后来,包围我和我幼年友谊灰烬的只剩下荒凉凄清的黑夜和空寥寂寞的田野了。
  在一个丰美的秋天,正近中午,已落下的树叶和更多尚未落下的树叶使地面上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气味,太阳从被染成红色,黄色、紫色等美丽颜色的树叶缝隙中照下。就在这么一个时刻,我来到海盖特。最后那二英里我是步行的,我边走边考虑我不得不去做的事;跟了我一整夜的车被命停下,等候通知再前进。
  我走到那住宅跟前时,发现它仍一点未变。没有一扇百叶窗被拉上;那沉寂的铺石院子,那通往废弃了的门的长廊,都毫无生气。风完全平息了,一切都纹丝不动。
  一开始,我没勇气在门口拉铃;我终于拉铃时,觉得那铃声中表现了我的使命。那小女仆拿着钥匙出来,她打开大门上的锁,诚恳地望着我说道:
  “对不起,先生,你病了吗?”
  “我受了太多的刺激,我也很累了。”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先生?——詹姆斯先生?——”
  “别说了!”我说道。“是的,出了事。我必须对斯梯福兹夫人说明。她在家吗?”
  那女孩很不安地说,她的主人现在几乎不外出了,连车也不坐;主人总留在卧室里,不见任何客人,但愿意见我。她说,她的主人已起床了,由达特尔小姐陪着。她上楼怎样通报好呢?
  我便认真嘱咐她,不要动声色,只把我的名片送进去就是了,说我在下面等候。我们当时已走进了客厅,我就在那里坐下,等她回来。客厅里以前有人时的那种愉悦气氛已荡然无存,百叶窗关闭着,竖琴早已无人弹弄过了,他幼年的画像就在那里,他母亲保存他书信的盒子也放在那里。我不知道她现在还读不读那些信,将来还读不读那些信!
  那住宅那么安静,我听到了那女孩在楼上轻轻走过的脚步声。她回来时传达的旨意是:斯梯福兹夫人久病在身,不能亲自下楼。不过,如果我能原谅她的话,她很高兴在卧室中见我。不久,我就站在她面前了。
  她是在他的卧室里,而不是在她自己的卧室里。我觉得她所以住在这里,当然是为了纪念他;当然,也为了同样原因,他过去的体育运动和作业的纪念品,都仍像他离开时那样放在那里,在她周围陈列着。不过,在接见我时,她喃喃说,她所以离开了她自己的卧室,乃因为那里的环境于她的病体不相宜,她那端庄的神气也未露半点可疑的痕迹。
  在她椅子旁边的仍然是达特尔小姐。从她那黑眼睛停在我身上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已看出我是来报坏消息的。那道伤痕立刻凸了出来。她朝椅子后面退了一步,免得斯梯福兹夫人看见了她的脸;同时,她用那种从不回避、从不游疑的锋利目光打量我。
  “看见你服丧,我很难过,先生。”斯梯福兹夫人说道。
  “我不幸成了鳏夫。”我说道。
  “你太年轻了,这样的重大损失于你太难承受了,”她接下去说道,”我听了很感到悲痛。我听了十分悲痛。我希望时间会对你有好处。”
  “我希望,”我看着她说道,“时间会对我们大家有好处呢。亲爱的斯梯福兹夫人,我们在最沉重的不幸中必须信赖这一点了。”
  我那诚恳的态度,我眼中的眼水,都使她感到吃惊。她的整个思想过程似乎要中止,要改变。
  我用力控制我的声音,轻轻说起他的名字,可是我的声音颤抖了。她低声自言自语地把他的名字重复了两三遍。然后,她勉强镇静着自己对我说道:
  “我儿子病了。”
  “病势极重。”
  “你见过他吗?”
  “我见过了。”
  “你们和好了吗?”
  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她把头稍稍朝身边的萝莎·达特尔站的地方偏去。就在这时,我用嘴唇的动作告诉萝莎道:“死了!”
  为了不使斯梯福兹夫人往后看,而且看出她显然还没有任何准备要知道这事,我忙马上接住她的目光。可我已看到萝莎·达特尔怀着绝望和恐怖而失控地把双手伸向空中,然后一下捂住了脸。
  那位漂亮的夫人——那么和他相像,哦,那么和他相像!——用呆呆的目光看着我,用手支住前额。我劝她平静,准备忍受我不得不告知的事;不过,我应当劝她哭,因为她像一尊石像一样坐在那里。
  “我上次来这儿时,”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达特尔小姐告诉我,说他到处航行。前天晚上的海上是十分可怕的。如果他那天晚上在海上,临近一个危险的港口,像我所听到的,如果我见到的那条船真是他——”
  “萝莎!”斯梯福兹夫人说道,“到我这儿来!”
  她来了,可是并不怀着同情或意欲安慰。当她和他母亲面面相对时,她的眼睛发出火一样的光,突然爆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
  “喏,”她说道,“你的骄傲得到满足了吧,你这个疯女人?现在,他向你赎了罪了——用他的生命!你听到了吗?——
  他的生命呀!”
  斯梯福兹夫人僵直地陷在坐位上,睁大眼看着她。除了发出一声呻吟,她没吭一声。
  “唉!”萝莎激动地捶胸叫道,“看看我吧!呻吟,叹气,看看我!看这里!”她拍着那道伤痕,“看你那死去的儿子的手迹吧!”
  那位母亲时时发出的呻吟直刺我心。始终那样。始终含混,始终不流畅。始终伴着头部软弱的动作,脸上却没变化。始终从僵硬的唇和紧闭的牙缝中挤出,似乎牙关已锁,面部痛得麻木了。
  “你记得他什么时候干下的吗?”她往下说道,“你记得由于继承了你的天性,由于你为他骄傲而给他的娇惯纵容,他是什么时候干的,使我一生都毁了容吗?看着我,我到死都带着他极其冷酷的痕迹;为你把他弄成这样去呻吟,去叹息吧!”
  “达特尔小姐,”我劝她道,“看上帝份上——”“我就是要说!”她把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对着我说道,“你别出声!看着我,我说,那个自以为是而又虚伪的儿子的自以为是的母亲!为你养育了他而呻吟吧!为你纵容了他而呻吟吧!为了失去了他而呻吟吧!为我失去了他而呻吟吧!”
  她握起拳头,瘦削的身子整个颤抖着,好像她的激情正把她一寸一寸地杀掉。
  “被他的任性所恼的是你!”她可怕地叫道。“被他的傲气所伤的是你!头发变白时方后悔当初生下这么个品性的人儿的是你!他在摇篮里时就娇纵他使他不成器而成了这样的也是你!现在,你多年苦心总得到报答了!”
  “哦,达特尔小姐,可耻啊!哦,残忍啊!”
  “我告诉你,”她立刻说道,“我就是要对她说。当我站在这里时,这世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这么多年了,我都没吭过声,现在我还不说话吗?我一直就比你更爱他!”她气汹汹地转向她,“我可以爱他,不求回报。如果我成了他的女人,我能就为他二年才一句有爱意的话,而做他反复无常性情的奴仆。我能的。谁比我对这知道得更清楚?你刻薄、骄傲、死板、自私。我的爱情可以专一——可以把你那一钱不值的抽泣跺到脚下!”
  她睁着闪光的眼睛跺着脚,好像真要那么干。
  “看这儿!”她又使劲发狠地拍着那伤痕说道。”当他长到更能理解他所做所为时,他懂得了,他也后悔了!我能对他唱歌,向他说话,对他所干的表示关心,努力获取他感兴趣的知识;我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他最纯洁、最真挚时,他爱过我。是的,他爱过!有许多次,他用小小的借口支开你,他搂抱过我!”
  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狂热中——她差不多疯了——即包含一种讽刺的骄傲,还含有一种热情的回忆,一种绻绻柔情的余烬又在那回忆中短暂的重新点燃。
  “我堕落了——要不是他用稚气的求爱举动迷住了我,我也许会早就醒悟——成为一个玩偶,一个消遣玩艺,随他高兴便拿起放下和戏弄。到他渐渐厌倦时,我也渐渐厌倦了。到他的爱火熄灭时,我不为他不能娶我而硬要与他结婚,而不再花气力去巩固我的权力。我们不动声色地疏远。也许你已经看出来了,但你并不为之惋惜。从那时起,我不过是你们中间一件残破了的东西,没眼睛,没耳朵,没感情,没记忆。呻吟?为你把他弄成的那样子呻吟吧;不要为你的爱心呻吟。
  我告诉你,我曾比爱他的你更爱他!”
  她用闪光发怒的眼睛盯牢那张呆呆的脸和那双睁大木然的眼睛。当那呻吟又在发出时,她一点也不为之所动而缓和点,仿佛那张脸只不过是一幅画。
  “达特尔小姐,”我说道,“如果你残忍到不肯同情这个痛苦的母亲——”
  “谁同情我呢?”她尖锐地反问道,”她已经撒下这样的种子。让她为她今天的收获呻吟吧!”
  “如果他的过失——”我开始说道。
  “过失!”她声泪俱下地叫道,“谁敢诋毁他?他的灵魂比任何他屈尊下交的朋友的灵魂都要高贵百万倍!”
  “没有人比我更爱他,没有人比我更想念他,”我回答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同情他母亲;如果他的过失——使你蒙受痛苦——”
  “那不是真的,”她扯着她的黑发号叫道,“我爱他!”
  “如果他的过失,”我继续说道,“在这个时候,你仍不能将其忘怀;看看那个人吧,就算把她当作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也救救她吧!”
  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斯梯福兹夫人的样子没变化,也不可能变化。她一动不动,死般僵硬,呆呆瞪着眼,时时以同一种喑哑的方式发出呻吟,随之而来的头部无可奈何地抖动,除此以外没有半点有生气的迹象。达特尔小姐突然一下在她前面跪下,为她松开衣服。
  “该你遭殃!”她悲痛和愤恨交加地回头看着我说道,“你的来到就是不幸!该你遭殃!滚!”
  走出那房间后,我马上去拉铃,为了及时把仆人们喊到。这时,她把那个已不动的身体抱起,并跪在那里俯身朝那身体哭着,喊着,亲着,像对孩子一样把它摇来摇去,用尽温柔方法想让它恢复从麻痹中恢复苏醒。我不再怕离开她了,就悄悄转过了身。走出那里时,我又向全宅的人提醒其注意。
  天色晚时,我返回来。我们把他放在他母亲的卧室里。他们告诉我,她情况仍同以前一样,达特尔小姐一直没离开过她;医生们也已被请来,并试了许多种方法;而她除了不时发出喑哑的呻吟,就像尊石像躺在那里。
  我在那可怕的住宅里走遍每一个地方,把所有的窗户遮起。我最后才遮上他躺的那个卧室的窗子。我举起那只沉重的手按在我胸前,世界似乎死了,沉寂了,只有他母亲的呻吟时而打破这死寂。

  第三章

  ?第五十七章 准备移居海外的人
  在我还没从这些打击中意识到自己感情的伤害有多大时,我还有件事不得不办。那就是把所发生的那件事瞒过正准备动身的人,使他们对此无从所知,而能高高兴兴启程。这是当务之急,必须马上办到。
  就在当天晚上,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边,请他把那横祸的消息瞒过皮果提先生。他恳切地答允那样办,并说将把所有可能透露那消息的报纸截留。
  “如果那消息要透露给他,先生,”米考伯先生拍拍胸膛说道,“首先得经过这个人!”
  我应该说一说,为了适应将面临的新社会现象,米考伯先生摆出那一副海盗的勇猛架式,绝对不是向法律的藐视挑战,而纯属自卫、机敏的行为。人们肯定以为他生长于荒野,早已过惯了不文明的野蛮生活,就要重返他的荒野去了。
  除了其它准备,他置办了一全套油布衣服,一顶外面涂了柏油或用了防水材料刷过的矮顶草帽。穿上这样一身粗糙的行头,臂上还夹着普通水手用的望远镜,还有他不断朝天空观察恶劣气象的那警戒眼神,可以说他在外观上远比皮果提先生更像一个船夫。他的全家人(如果我可以这么说)都已做好了行动的准备。我看到米考伯太太戴上了最严实坚固的帽子,把帽绳紧紧系在下巴下,披上把她像个包裹一样捆上的披巾(就像我当初被我姨奶奶接待时被包札的那个模样),在腰后打成一个结实的结子。我看到米考伯小姐也同样武装着做好了迎接暴风雨天气的准备,全身没半点多余的赘挂。米考伯少爷被水手弹力内衣和有史以来最毛绒绒的外衣几乎遮得看不见他本人;其他的孩子都像火腿一样被装进了密不透水的口袋。米考伯先生和长子把衣袖松松捋起在腕部卷起,仿佛随时准备为任何事出力,或“在甲板上集合,”或一得到命令就唱起《起锚歌》。
  在黄昏时,特拉德尔和我看到他们一家在当时被称作杭革佛楼梯的木台阶上,望着载有一些他们财产的小船驶去。我已经把那可怕的事故告诉特拉德尔了,他非常震惊,但无疑会恪守秘密,并在这最后关头帮我。就在这时,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边去,得到了他的保证。
  米考伯家住在一个脏兮兮又东倒西歪的小酒馆里。在那时,那酒馆离台阶很近,伸出的木屋就悬在河上。由于那一家人都要移民海外,故成为杭革佛周围一带人们兴趣的中心,吸引的观众如此之多,我们只好躲进他们的卧室去(那是楼上的木屋寝室之一,下面就是流过的潮水)。我姨奶奶和爱妮丝都在那儿,忙着为孩子们在衣物方面做些添置。皮果提在那里静静地帮她们,她前面放着那些年代悠久而无知无觉的针线匣、量衣尺和蜡烛头,这些东西已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了。
  回答她的询问不是容易的事;而当米考伯先生把皮果提先生带进来时,对后者低声说我已把信送到、一切都好等,则更是不容易。可是我做到了两件事,还使他们都很开心。如果我多少流露出了伤感,那也可以用我自己的悲哀来解释。
  “船什么时候开呀,米考伯先生?”我姨奶奶问道。
  米考伯先生感到有必要让我姨奶奶和他太太渐渐做好分手的准备了,便说比他昨天预计的要提前些。
  “船上通知你了,我想?”我姨奶奶说道。
  “通知了,小姐。”他回答道。
  “哦?”我姨奶奶说道,“那么船在——”
  “小姐,”他答道,“我得到的通知是,我们必须在明早七点以前上船。”
  “啊哈!”我姨奶奶说道,“那是挺早的。这是航海的惯例吗,皮果提先生?”
  “是的,小姐。它要沿河顺流下行呢。如果卫少爷和我妹妹明天下午在格雷夫森上船,他们就可以和我们见最后一面了。”
  “我们一定那样做,”我说道,“当然那样。”
  “在这之前,在我们到海上之前,”米考伯先生向我送着眼神说道,“皮果提先生和我要一起看守我们的行李和财产。爱玛,我的爱人,”米考伯先生大大咧咧地咳嗽了一声说道,“我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是那么客气,他对我说,他要叫人送来一点会使我们想到老英格兰烤牛肉的饮品之必要佐料为我们饯行。我说的是——简而言之,潘趣酒。在一般情况下,我不敢请特洛伍德和威克费尔德小姐赏光,可是——”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说,”我姨奶奶说道,“我一定非常高兴为你米考伯先生干杯,祝你一切幸福、成功。”
  “我也那样!”爱妮丝微笑着说道。
  米考伯先生马上跑到下面那个他似乎很熟悉的酒馆,不一会就带回一个冒着热气的罐子。我忍不住要看他用他那把折叠刀削柠檬皮。那把刀实际上是拓荒者用的刀,约有二尺长。他有些夸张地把那刀在外衣袖子上拭了拭。这时,我发现米考伯太太和家里两个年龄较大的孩子也都备有同样骇人的工具,而别的孩子则都用粗绳子把木勺系在各自身上。又因为预见到海上和荒原的生活,米考伯先生没用酒杯给米考伯太太和长子、长女斟酒,其实他要这么做并不难,因为屋里有满满一架的酒杯;他用的是一套让人看了恶心的小钖罐为他们斟酒,他给自己用的也是一只专门的钖罐。聚会散时,他把钖罐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他这么干时的那开心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故国的奢侈品,”米考伯先生满怀与这些东西诀别时极强烈的得意感说道,“被我们抛弃了。大森林的公民当然不能指望享用自由国土上的美味精品。”
  这时,一个男孩进来,说楼下有人要见米考伯先生。
  “我有种预感,”米考伯太太放下她的钖罐说道,“这是我娘家的人!”
  “如果是的话,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怀着对这问题一向执有的愤慨说道,“由于你娘家的人——且不论是他,还是她,或是它,如果可能的话——已经让我们空等了很久了,那么这一位也可以等到我空下来吧。”
  “米考伯,”他的太太低声说道,“在这样一种时候——”
  “这不是以牙还牙的时候,”米考伯先生站起来说道,“爱玛,我接受指责。”
  “那损失,米考伯,”他太太说道,“是我娘家的,不是你的。如果我的娘家人终于醒悟到他们昔日作为使他们蒙受了损失,而现在愿意伸出友好之手,不要将其拒绝吧?”
  “我亲爱的,”他回答道,“就这样吧。”
  “就算不是看在他们份上;米考伯,也看在我的份上吧,”
  他太太说道。
  “爱玛,”他马上答道,“这样一种观点在这样一个时刻是无法抗拒的。直到现在,我还无法完全保证自己能和你娘家人讲和,可是,你的娘家人上这儿来也决不会受到冷漠。”
  米考伯先生就出去了,在外面待了相当一些时间。这期间,米考伯太太很不放心,生怕他会和她的那个娘家人争执。终于,那个男孩又进来了,给我一张铅笔写的纸条。这纸条以法律文件格式开头:“希普指控米考伯一案。”我从这种纸条获悉:米考伯先生又被捕了,并因此又陷入极度悲观绝望中了。他请求我把他的刀和钖罐交送信人带去,因为在他那短短的狱中生活中,这两件东西可能是用得着的。他又请求我——作为最后一次友好的行动——把他家人送到教区贫民救济所,并忘掉曾有他这么个人生活过。
  当然,看了这纸条后,我就和这孩子一起下去还钱。在下面,我看到米考伯先生坐在一个角落里,满脸阴云地打量那个执行拘捕任务的法警。他获释时,热情洋溢迸发地拥抱我;然后又把这笔事务记到他的袖珍笔记本上——我记得,连我说的总数中漏掉的那半个便士他也没忘了记上。
  这个重要的笔记本及时地提醒了他另一桩事务。我们回到楼上后,他声称他所以在下面留滞了很久是因为有些事是他不能控制的。然后,他从那笔记本中抽出一大张折成很小的纸出来,上面仔仔细细写满了成串的数字。我扫了一眼,我还从没在任何一本算术教科书上见过那么样的些数字。那些数字似乎是他就所谓“本金41镑10先令11个半便士”所做的各期复利的核算。经过对这些数字作了认真考虑,并对他自己的财源做了精密预测后,他决定从当天起,再过两年十五个月十四天,将本金和复利一起归还。他已把这一点一点整齐有序地写成一张期票,然后当场满怀感激地交给特拉德尔,就算完全了结了这笔债务(而且是像在男人和男人之间那样办的)。
  “我仍然有种预感,”米考伯太太凄凉地摇摇头说道,“我们动身前,我娘家人会到船上送行。”
  米考伯先生对此事显然也有他的预感,不过,他把这预感放进他的钖罐后吞进他肚子去了。
  “如果你在旅途上有机会往回寄信,米考伯太太,”我姨奶奶说道,“你一定给我们写信,这你知道的。”
  “我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她回答道,“想到有人盼着听我们的消息,我实在要高兴得过头了。我一定写信,科波菲尔先生,我相信,作为一个亲密的老朋友,一定也不反对当双生子还没知觉时就认识他的人给他写信吧?”
  我说我一定很愿意读她的来信,只要她有机会写。
  “天遂人意,这样的机会一定会很多的,”米考伯先生说道,“大海上这时到处都是船队呢,我们驶过时一定能碰见很多。这不过是摆渡而已,”米考伯太太玩弄着他的眼镜说道,“不过是摆渡而已,那距离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现在想,这有多希罕,但也多像米考伯先生的处世为人。当他从伦敦去坎特伯雷时,他说起时那口气像是要去地球上最远端;可当他由英国去澳洲时,却好像不过做一次跨海峡的短途旅行。
  “在航行中,”米考伯先生说,“我要常常给他们讲故事;小儿威尔金的歌声,我相信,一定能在厨房的火炉边大受欢迎。米考伯太太长出了海腿时①——我希望这比喻不伤大雅——她一定会,我猜,对他们唱《小塔夫林》。我相信,我们可以不时俯下身去看海豚,还可以不时在左舷或右舷谈论有趣的事物。简而言之,”米考伯不减当年那种上流人的派头说道,“我们将发现上上下下的一切东西都那么令人振奋,当站在桅顶上的瞭望者喊到‘看到陆地了!’时,我们一定会大吃一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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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喻习惯了海上颠簸后,与在陆上行走一样,故曰:“长海腿”(haveone\'s sea—legson)。
  说罢,他大模大样喝下他那小钖罐里的酒,好像他已航行完毕,并已在海军最高当局接受过最高级的考试了。
  “我所希望的是,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也主要的是,由于我们家的一些分枝,我们总可以还活在这古老的国家里。别皱眉头,米考伯!我所说的不是我自己的娘家人,而是我们的孩子们的孩子。小树虽茂盛;”米考伯太太摇摇头说道,“何当忘其根;当我们这一分枝显赫富贵时,我承认,我愿意那财富能流入不列颠的金库。”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道,“那么不列颠只好试试她的运气了。我不得不说,她从来没帮助过我们什么,我在这方面也从没存什么特殊的愿望。”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接过这话说道,“你这么说就错矣。你现在去那么遥远的地方,米考伯,乃为巩固你和阿尔比昂①的关系,并为将其削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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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乃英国之古称。
  “我再说一句,我的爱人,”米考伯先生马上说道,“你所说的那种关系并没使我个人得到什么好处,所以我痛感到需要建立另一种关系。”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回答道,“我再说一次,你这么说就错矣。你不知道你的力量,米考伯。就算你要采取这种行动,可如果在这样行动时仍加强你和阿尔比昂的关系,正体现了你的力量呀!”
  米考伯先生耸着眉头,坐在扶手椅里,对米考伯太太的见解半接受半拒绝,却很能领会这番议论的高明之处。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我希望米考伯先生能意识到他的地位。我觉得这点极重要,米考伯先生应该一上船就意识到他的地位。以你过去对我的了解,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你早就看出,我没有米考伯先生的那种乐观气质。我的气质主要为,如果我可以这么说,很切合实际的那种。我知道,这是很长的海路。我知道,这其间会有许多艰难和不便。我不能对这些事实视而不见。不过,我也知道米考伯先生是何等样人。我知道米考伯先生的潜能。因此,我认为十分重要的是:米考伯先生应当意识到他的地位。”
  “我的爱人,”他说道,“或许你让我说,我在目前的确意识到我的地位,这是不大可能的。”
  “我不相信,米考伯,”她接着说道,“并不很充分。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的问题不是一般的问题。米考伯先生去一个遥远的国度,完全是为了他能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充分了解和赏识。我希望米考伯先生站立在船头,一字千斤地说:‘我要去征服这个国家!你有名誉吗?你有财富吗?你有俸禄优厚的职位吗?说出来吧。都是我的!’”
  米考伯先生望望我们大家,似乎觉得这见识中大有可取之处。
  “我希望米考伯先生,如果我把我的见解充分表达清楚了,”米考伯太太用她那慎思明辨的口气说道,“成为他自己命运的凯撒。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觉得这才是真是他应有的地位。从这航程一开始的那瞬间起,我就希望米考伯先生能站立在船头上如此说:‘拖宕够了,失望够了,贫困够了。那是在故国。这是在新国家。’拿出你的赔偿。提出你的赔偿!”
  米考伯先生十分坚毅地抱着双臂,就像正巍然站立在船头呢。
  “当那样做的时候,”米考伯太太说道,“——意识到他的地位时,——我说米考伯先生将要巩固他和不列颠的关系,而不是削弱他和她的关系,这难道不对吗?一个重要的社会人物在那个半球上发达时,难道本土不会感受到他的影响吗?米考伯先生在澳洲挥舞着他才能和力量的大旗时,我能没有头脑地认为他在英国本土并不算什么吗?我不过是一个女人,不过,如果我犯了那样荒谬糊涂的罪过,我就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我爸爸。”
  米考伯太太坚信自己的论点是无可反驳的,这信念使她的口气高昂有力。我觉得过去我从没听她用这种口气说话呢。
  “所以,”米考伯太太说道,“我更希望,在将来一个时期,我们可以在父母之乡留下芳名。米考伯先生将要成为——我不能无视这可能性——米考伯先生要在史书上成为一页呢;那时,他应当在给了他出生权却·不给他职业的国家受到赞颂!”
  “我的爱人,”米考伯先生说道,“你的热情实在让我感动,我一直都极愿听你的英明见解。将要发生的总会发生。我决不会为把我们后代能得到的财富献给我的祖国而吝惜!”
  “不错,”我姨奶奶对皮果提先生点着头说道,“我为你们大家干杯,以表我的钦敬,也祝你们得到一切幸福和成功!”
  皮果提先生放下他正搂着的两个孩子——本来他一边膝头上坐一个——和米考伯夫妇一起为我们大家干杯;他和米考伯先生像同志样亲热地握手,他那褐色的脸上绽着微笑,神采飞扬。这时,我觉得,不管他去什么地方,一定会闯出生路,获得好名声,也得到人爱戴。
  连孩子们也奉命把各自的木勺在米考伯先生的罐子里蘸一下,为我们祝福。这项活动结束后,我姨奶奶和爱妮丝站起来,向将移居海外的人告别。这诀别真是令人伤悲。她们都哭了,孩子们直到最后才放开爱妮丝;我们离开了,让米考伯太太处于一种极痛苦的状态中,她在一支幽暗的蜡烛旁呜咽哭泣,使这个房间从河上看过来还真像座凄凄惨惨的灯塔呢。
  第二天早上,我又去为他们送行。他们已于5点钟乘一只小船动身了。我觉得这正体现了这种离别的伤怀气氛。虽然,我不过昨夜才在头脑中把他们与那形将坍塌的酒馆和那木头台阶联系在一起,但现在他们人去了,那两样东西也似乎显得凄惨冷清了。
  第二天下午,我的老保姆和我一起去格雷夫森德。我们发现那条船停在河里,被一些小船围住了。正好是顺风,那启航的信号旗就挂在桅顶。我立刻雇了艘小船把我载着朝大船开去。穿过那些围着大船而纷杂混乱的小船,我们上了大船。
  皮果提先生正在甲板上等我们。他告诉我,方才,米考伯先生又因希普的起诉(最后一次了)而被拘捕,按我所嘱托的那样,他已把钱付了。我便把钱如数还给他。然后,他把我们带进了统舱。我本来担心他会对所发生的变故有所闻,可是见到米考伯先生从黑洞洞里走出来,我便放了心。米考伯先生以朋友兼保护人的神气挽住他胳臂,并告诉我说自头天夜晚,他们就几乎没有分开过片刻。
  我觉得那里面是那样奇怪、封闭和黑暗。一开始,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当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那地方就渐渐清晰可见了。我似乎处身于一幅奥斯塔特的画中①。在船的大横梁、货物堆、带环的镙丝钉之间,在移民们的床架、箱匣、包裹、桶子、各色行李堆中,在稀稀拉拉的灯光下及由招风袋或航门透进的黄色日光晕圈下,人们一群群地聚在一起,结识新友,告别旧友;大家又说又笑又哭,边吃边喝,有一些人已在他们那方圆几英尺的领地里安置下来,布置好了他们小小的家,把年幼的孩子放在凳子上或小小的围椅上;其他没有地盘安顿下的人就神气懊丧地走来走去。从出生还没两个星期的婴孩,到距死也似乎不过还有两星期的老头老太太;从靴子上还带着英国泥土的农夫,到皮肤上还有英国煤灰的铁匠;似乎各种年龄,各种行当的人都被塞进了那狭小的统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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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斯塔德系荷兰17世纪两个兄弟画家。
  扫视那里时,我觉得我看到一个身影很像爱米丽,她正照料着米考伯家的一个孩子,就坐在打开的舱门边。这身影所以让我注意到,是因为另一个身影正与之吻别。当看到一个身影静静地从那纷乱中退出时,我不禁想起了爱妮丝!可是,由于仓促和混乱的氛围,由于我自己的思绪迷离纷乱,我又捕捉不住那个身影了。我只知道,向送行的人通知离船时间已到,我的保姆就在我身边的一只箱子上哭;高米芝太太则在一个穿着黑衣俯着身子的年轻女人帮助下,忙着整理皮果提先生的东西。
  “最后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卫少爷?”他说道。“有什么在我们分别前给拉下的吗?”
  “有一件事!”我说道,“马莎!”
  他碰碰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年轻女人肩头,于是马莎来到我面前。
  “上帝保佑你,你这个好人!”我叫道,“你带她去了!”
  她用大哭来替他做了回答。在那种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一个劲地紧握他的手;如果我曾爱过敬过什么人,那么我真正发自灵魂的爱意和敬意就是给这个人的。
  船上马上就在清人了。我的最大困难仍未消除。我把那已逝的高尚灵魂托我在分别时转告的话告诉了他。他十分感动。可是,当他反过来托我向那不再能听的耳朵转达许多殷勤和痛惜时,我更加感动。
  时刻已到。我拥抱了他。然后,我把我那痛哭流涕的保姆挽住,急急离开。在甲板上,我向可怜的米考伯太太告别。直到那时,她仍凄惶地企盼着她的娘家人。她最后告诉我的话是:她决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
  我们走下大船,进了我们的小船,然后停在大船附近,看它起航。时值黄昏,安静的夕照满天晖映,而那大船就在我们和晚霞之间逆光而立,它上面的每一根绳索和圆木都清晰可见。那船静卧在红霞晖映的水上,在夕照下生辉,显得那么悲壮又那么凄凉,同时又那么充满希望。聚在船边上的所有人都在那一时摘下帽子,一片沉寂。我从没看过这种场面。
  一片沉寂,那只是一时的事。当船帆临风升起时,当船开始移动时,所有小船上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三声欢呼时,而大船上的人接着就叫喊答应,于是此呼彼应,彼呼此应。我听着那喊声,看着帽子和手帕挥舞,那时,我又看见她了——
  我的心都要迸开了。
  那时我看见她了。她在她舅舅身旁,依在他肩头颤抖。他用急切的手指向我们;于是她看见了我们,向我们挥手的最后告别。哦,爱米丽,美丽而软弱的爱米丽,用你那颗受创伤的心去十分信赖他、依恋他吧,他已用他那伟大的爱的全部力量依恋你了!
  他们离开人群,相依在甲板上,为玫瑰色的晚照笼罩着;她依偎着他,他扶持着她。庄严地在我们视线中消失。我们上岸时,夜幕已落在肯特的山上,黯然沉重地罩住了我。 第五十八章 去国
  向我袭来压来的是一个漫长黑暗的夜,徘徊不去的是许多希望,许多珍贵的回忆,许多不当或无益的悲痛与悔恨,它们的影子与夜幕一起走来。
  我离开了英国。直到那时,我还不知道我要忍受的打击如此之巨大。我抛下所有亲爱的人去了。我满以为我已受过了打击了,那打击已过去了。正如一个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的人不知道自己的伤势一样,当我怀着我那欠缺修养的心独自ㄔ亍而去时,对于它不得不承受的创伤还无知无觉。
  我并没有很快觉悟,而是一点一点地领悟到的。出国时,我所怀的那寂寞之感不断加深扩大。一开始,我只以为是因为痛失亲人的悲伤和沉痛,我还不能分辨出其它的东西。不知不觉,它变成了和我失去的一切有关——爱情,友谊,兴趣;和一切已被破坏的有关——我最早的信任,我最早的热情,我生活中的一切理想和追求;和残存的一切有关——那是一种对前途只见一片无边黑暗、有如遭劫后的一片荒凉和废墟那样的感受,绝望的感受。
  就算我的悲痛是自私的,我也不知道它是这样的。我为我那如此年轻却被从她那美好世界里永劫而去的娃娃妻子哀悼。我为那本可以在像很久以前博得我爱慕钦敬那样博得千万人爱慕钦敬的他哀悼。我为终于在狂暴的大海中找到安息的那颗受伤的心哀悼。我也为那质朴真诚的家中(我童年常在这个家里听海风吹拂)那些漂泊他乡的未亡人哀伤。
  终于,我从我陷入的重重悲哀中看不到任何希望之光。我负着我的悲痛云游四方。这时,我感到它的全部重量,我被它压得弯了腰,我心里说,它永远不会减轻了。
  当这种绝望达到顶点时,我都认为我要死了。有时,我觉得我宁愿死在家乡;我也真地转身往回走,想尽早到家。可在其它时候,我却从一个城市往另一个城市走,寻找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并想扔掉我也一样不知道的什么东西。
  我无法把我精神上经历的一切痛苦一一追述。当我强迫自己回顾这一切时,有如回顾一个梦,其中许多梦境只能支离破碎地描述。我看到我自己如一做梦的人那样,在外国的城市、宫殿、教堂、寺院、画品、城堡、墓地、千奇百怪的街市等新奇事物中走过;我走在这些贮藏了历史和幻想的古老所在,仍背负着我那痛苦的重担,对在我眼前消失的一切都没有感觉。我心如槁木,只孕育着悲哀;那正是落在我那缺乏修养的心上的黑夜。让我从它以及它那冗长悲惨的梦境中抬起头去张望黎明吧——感谢上帝,我终于这样做到了!
  我在心灵上托着这越来越黯的乌云旅行了许多个月。我想出许多莫名其妙的理由阻止我回家而继续在外逗留——我也说不清这些理由了。有时,我心绪烦乱地走过一处又一处,根本不驻下脚来;有时,我在一个地方住很久。无论身在何处,我心中没有任何目标,有如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来到瑞士。从阿尔卑斯山的那些谷口之一我走出了意大利,然后和一个向导在那些大山中的小径上来回穿行。纵然那可怕的寂静曾与我的心灵交谈过,我也没有感受。从那险峻的高峰和峭壁上,从那轰鸣的湍湍急流和冰雪下的莽莽荒原中,我发现了崇高和神奇;可是,它们教给我的也仅仅如此。
  一天傍晚,我在日落之前走下了一个山谷,准备在那里休息。当我沿着山麓上蜿蜒的小路下山时,我看到山谷在远处闪光;这时,我觉得一种久违的对美和静的感受袭来,一种被这安宁唤醒的柔情隐隐在心头升起。我记得,我怀着一种并不完全让人苦恼、也并不让人完全失望的悲哀停下来一次。我记得,当时我几乎希望我的内心深处可以有较好的变化了。
  当夕阳像永远缭绕在山谷四周那些远远的山峰上的云朵一样环绕着众山时,我走入了谷地。小村为延入山谷的山麓部分所形成,一片青葱碧绿;在那些柔软的草木之上,黑色的枞树丛像楔子一样伸出雪堆而挡住了崩落的雪。再往上便是一行高于一行的峭壁,灰色的石头,光亮亮的冰,还有一片片绿茵茵的牧场,所有这一切都渐溶入山顶的白雪。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小木屋显得孤单,每一个小点就是一个人家,和上面那些巨峰相映,它们小得似乎连玩具都不如。就是谷地中人口集聚的村子也是这样。村庄所在地有一条小溪,它在零乱的石头上滚越而过,喧闹着在树木之间流远。村中有座小桥横溪而立。在那安静的空气中,远处传来一种歌声,那是牧人的歌声;可是,当一片熣灿绚丽的晚霞在半山腰飘过时,我却几乎认为那乐音来自云中,决非尘世之音。在这样的一片宁静中,大自然突然对我说话了;它安慰我,使我把我那疲倦的头枕到草上,然后哭了起来——这是朵拉去后我第一次哭。
  晚饭前,我看到几分钟前寄到的一包信件,于是我乘晚饭还没准备好便走到村外,想在那里看信。我已好久好久没收到信,也没收到任何邮件。而我离家后也从耐不下性子或有决心写信,只写过些一两行报告平安及报告行踪的短束。
  我拿起这一包。我打开它。是爱妮丝的笔迹。
  她很快乐,她是有用的,事情如她希望的那样顺利。她告诉我有关她自己的一切时这么说。其它则全是谈的我。
  她没对我做任何劝告;她没把任何义务加于我身;她只以她特有的那种诚挚情感告诉我她是怎样地相信我。她知道(她说)像我这样的性格一定会从痛苦中获益。她知道,磨难和感受会使我的性格升华、变得坚强。她十分相信,由于我所经历的苦难,我会对每一个理想都有更坚定更高尚的追求。那么,为我的名誉而感到骄傲的她,期待我名誉日增的她,也非常肯定地知道我会继续努力不懈。她知道,悲哀在我的心中不是软弱,而一定是力量。由于我童年所忍受的已成全了当时的我,所以更大的忧患也会鼓励我前进,使我比当时的我更完善,所以我要像这些痛苦教导我的那样去教导别人。她把我托付给已招去我那天真爱人的上帝;她永远怀着姐妹一样的诚挚爱我,无论我去什么地方,她的精神都与我相伴,她为我已取得的成就自豪,她更会为我将来的成就而无比自豪。
  我们那封信放进我胸前的口袋里,然后回想起一个小时前我的样子!虽然我听到一切声音都正在变弱,虽然我看到安静的晚霞变暗,山谷中一切色彩都黯然,山顶上金色的雪和灰色的天空一起变成遥远的一片,我仍觉得我心中的黑夜正在逝去,它的一切黑暗正变亮。没有任何名词可以表示我对她的爱情。从那以后,她于我就更可爱了。
  我把她的信读了许多次。我在就寝前给她写信。我告诉她,我一向都十分迫切地需要她帮助;没有她,我就成不了(根本不可能成为)她想象中的我;既然她鼓励我做一个那样的人,我一定要试着那样做。
  我也果然努力那样去做。再过三个月,我就在悲哀中度过一年了。我打定主意,在那三个月过去之前,我不做任何决定。在那整整三个月里,我住在那个山谷及其附近的一些地方。
  三个月过去了,我决定再在国外住一些时间。我便客居在瑞士;因为只要一想到那个夜晚,我就越来越喜爱那个地方了,并试着重新用笔开始工作。
  我对爱妮丝给我的指导怀着谦卑之心而无比信赖。我寻找大自然,我的寻找不是徒劳;我在那儿日子曾一度对人类的一切都感到索然而极想逃避,此时又重生起兴趣。没过多久,我在山谷中的朋友几乎就像在雅茅斯的那么多了。当我在入冬前离开去了日内瓦,直到春天再回时,我觉得虽然他们不是用英语讲话,可他们的诚恳问候于我像乡音一样悦耳。
  我从早到晚工作,忍耐着,努力着,不停工作。我抱着要把我亲身经历写成小说的目的写作,写好后寄给特拉德尔,他设法在于我十分有利的条件下将其发表;从我偶而遇到的旅游者中,我听说到我的名声已更为大振了。经过一番休息和调整,我又抱着我一向的热切把占据我心头的一种新想法写出来。我的这项工作越进展,我就越觉得它投我心意,于是就更鼓起所有力量投入地写。这是我的第三部小说。这部小说还没写到一半,我在某个时间休息时,突然感到归心似箭。
  虽然我刻苦地学习和工作了很长一段日子,但我也养成了剧烈运动的习惯,所以我离开英国时已虚弱的身子也得以完全恢复。我到了许多国家,见到许多新事物,我希望我的知识积累也增加了。
  关于在国外的这个时期,我已记起我认为应当在这里要写下的一切——只有一个例外,我所以一直没写到它,并无要掩饰我的想法之意;因为,正像我在其它地方说的那样,这个故事就是我的回忆录。我希望能把我最隐秘的思想活动写下,一直写到完结。现在,我就来写它了。
  我也不能很透彻明白地通晓我自己内心秘密,所以我想,如果要说我从什么时候起有那光明希望的话,应该把它最早的出现归于爱妮丝。我说不出,究竟在我陷入悲哀后的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想到,我在轻率的青年时期已抛弃了她那宝贵的爱情。我相信,或许在昔日,当我感到痛失去或痛缺某种我难以真切明白是什么的东西时,我曾听到那远方思想的低语。而这思想以一种新的责备和新的悔恨进入我心中时,正是我如此伤心孤单地被留在这个世界上之时。
  如果在那时,我和她在一起的机会多,我一定会因心情软弱和孤独而把这想法流露出来。我当初无奈离开英国时,就有点怕这样。我不忍再失去半点她姐妹一样的感情;我的想法一旦流露出,就一定会使我们之间出现从未有过的生分拘紧了。
  我不能忘记,我这时对她给予我的感情已用了我自己的想法来加以看待和培养了。如果她曾用另一种爱情爱过我——我有时想她也有过那样做的机会——那我也已把它扔开了。现在,这爱情已不复存在了。当我们两个都是小孩时,我就总习惯于认为她距我的狂热想法非常遥远。我已把我的热情用在别的对象上了。我本来可以做的事我并没有做;正是我和她本人的那颗高尚的心使爱妮丝在我心中成为那样的人。
  当我内心开始了那渐渐发展的变化时,当我更想了解我自己而做一个更好的人时,由于某种模糊的证实,我也委实看到有那么一个我本可以有希望不犯以往错误的时机,我可以有幸到和她结婚。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这朦胧的前景黯淡消失了;不复再现。如果那时她爱过我,那么,我只要想到我对她的信赖,她对我那浮躁的心的了解,她由于成为我朋友和姐妹而必须做的牺牲,以及她已取得的成功,我就只应把她看得更加圣洁。如果她从没爱过我呢,那我又能相信她这时会爱我吗?
  和她的恒心和耐心相比时,我常觉得我自己软弱;现在我更觉得如此。无论她觉得我怎么样,或我觉得她怎么样,哪怕我在很久以前也许还勉强可以与她相配,可我已今非昔比了,她也不同了。时机已过了,我错过了那时机,失去了她是我活该。
  在这些回顾反思中,我感到很痛苦。这些反思使我苦恼悔恨,这是事实;但我仍清醒地感觉到:既然我在希望尚存时轻率地背弃了那可爱的少女,那么在希望已荡然无存时,我就应当含愧知羞地不再缠绵于对她的思念——每次一想起她,我就这么想,这也是事实。这时,我已不再拼命自欺了。我爱她,我崇拜她;不过,我也深知为时已晚;我们之间那长久的关系不会再有变化了。
  以前,我常想到朵拉在那些注定不是磨难我们的岁月中向我含混说到过可能会发生的事。我曾想,为什么我们觉得从未发生过的事竟和已完结的事同样那么真实。她说过的那些让我受到惩罚的年月现在都成了真,就算我们在最早期的可笑举止交往中分手,我遭惩罚的日子也会是真实的日子,只不过稍迟一点开始罢了。我想把我和爱妮丝之间可能有的关系变成一种手段,能使我更克己、更坚定,更能对我自己和我的缺点错误有所觉悟,所以,通过对有可能有的关系反思,我更认为那种关系永远不再可能了。
  从我离家到我回家,整整有三个年头,其间在我思想上总萦绕着、沉浮着的就是以上种种矛盾和纷乱。自从移民船启航以来,已过了3年了。也在那日落的同一时刻,也在那同一的地方,我站在载我回家的邮航甲板上,看那玫瑰色的水——也正是我当年看那艘移民船映出倒影的地方。
  3年,计算起来很长,但过着时却是一晃就去了。我觉得故乡很可爱,爱妮丝也很可爱——可她不是我的——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了。她本来可以是我的,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第五十九章 归国
  在一个寒冷的秋夜,我在伦敦登岸了。天色很暗,又下着雨,我在那2分钟里见的雾和泥比我在过去2年里见到的还要多。我从海关一直走到纪念碑下才找到一辆马车;虽然我觉得那些涨得溢出了的水沟上方那些商店招牌都很像老友,可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些不太清洁的朋友。
  过去,我常说——我相信人人都说过——我们离开一个地方时就像给那地方发出了变化的信号。我从车窗朝外看,只见鱼市商街上曾有些百年来未被漆匠、木匠或瓦匠碰一碰的老房子已在我去国期间拆除了;另有一条多年来既不卫生又不方便的邻街也修了下水道并被加宽;我甚至想圣保罗教堂也要有点见老了。
  我朋友们的命运会有什么变化是我预料之中的。我姨奶奶已重返多佛住下;特拉德尔自我走后就开始经营承办些小小法律业务,他现在住在灰院。在近来的几封信中,他告诉我和那世上最可爱的姑娘在最近结婚并非妄想。
  他们估计我在圣诞节前回家,却不料我会这么早就到家。我故意事先不告诉他们,这样我能看到他们惊喜时也感到高兴。不过,由于无人接迎,我只好一个人默默乘车穿过雾气腾腾的街道,我竟不近情理地失望和感到心灰意懒了。
  可是,那些灯光温暖的有名气的商店给了我一些安慰;我在灰院咖啡室门前下车时,已感到又有了兴头。初看到这地方时,我记起投宿金十字旅店时那与现在迥异的时代,也记起从那以后我境遇的变化;不过都很自然。
  “你知道特拉德尔先生住在院里什么地方吗?”我在咖啡室的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问那个侍者。
  “何尔本院,先生。二号。”
  “特拉德尔先生在律师中声名蒸蒸日上吧,我相信?”
  “嗬,先生,”侍者回答道,“他也许是的吧,可我个人却并不知道。”
  这个瘦弱的中年侍者向一个更有权威的侍者求助。后者是个大块头的老头,挺神气的,生着双下巴,穿着黑裤黑袜。这老头从咖啡室顶头的一个像教堂执事席的地方走出来——他在那里陪着一个钱柜、一本人名录,一张律师名单,还有一些其它的本子和文件。
  “特拉德尔先生,”那个瘦瘦的侍者说道,“本院二号。”
  那个神气的侍者挥挥手,示意他走开,然后很气派地转向我。
  “我在打听,”我说道,“住在本院二号的特拉德尔先生可在律师中声名蒸蒸日上?”
  “从没听过这名字,”那侍者用他低沉的沙哑声音答道。
  我为特拉德尔感到十分遗憾。
  “他一定是个年轻人吧?”那个神气的侍者认真地瞪着我说道,“他进院多久了?”
  “不到3年。”我说道。
  我猜那侍者已在他那教堂执事的席位里住了40年了。他不能再就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再多说什么了。他问我晚餐想要吃什么。
  我实实在在感到我回到英国了,我也的的确确为特拉德尔感到失望。他似乎再没希望了。我只点了一点鱼和肉排,就站在火炉旁默默地想着他的默默无闻。
  当我的眼光落到那侍者领班身上时,我不禁想,逐渐使他开成这么一朵花的花园准是个晦气重重的地方,那个地方弥漫着陈见,固执、守旧、刻板和老朽的气息。我朝那房间看看,无疑,它那铺了沙的地板还是在那领班做小孩时——
  虽然他是否也有过做小孩的时候还让人怀疑——那样铺的沙,我看到那张光亮亮的桌子,我能看见在那老桃花心木的澄净深处反映出我自己;我看到那些被装饰擦洗得无可挑剔的灯;我看到那纯铜柱旁遮掩厢座的整洁而又舒适的绿帷帘;我看到那两个火光熊熊的大火炉;我看到那一列列粗粗大大的注酒器,它们就像知道它们下面是一桶桶昂贵的陈年红葡萄酒一样;我觉得英格兰和法律这两者都难以被征服似的。我上楼,去卧室换下我的湿衣,那镶壁板旧房间的宽大(我记得那房间俯临通到院内的拱道),那回柱床的庄严,那衣柜的阴沉,似乎都联合起来向特拉德尔或向任何这类勇敢的青年的命运严厉地皱着眉。我又下楼用晚餐;就连那里上菜上饭的从容不迫,那地方的安静有序——那里客人不多,因为漫漫长假还没过完——都足以说明特拉德尔的大胆狂妄,也说明在今后20年内他生活的希望之渺茫。
  自从我出国以来,我就没见过这类的东西了。眼前这一切着实让我对朋友怀的一腔希望化成了冷烟。侍者领班已经很厌倦我了。他不再接近我,而一心伺候一个戴着长长裹腿的上年纪的绅士。那一品脱特种红葡萄酒就像自己从酒窖里走出的一样来给他喝,因为他根本就没点过它。那个二号侍者小声告诉我说,这位老先生是住在方场的一个退休立券律师。据推测,他将把他那一大笔财产留他洗衣妇的女儿;据传闻,他柜子里有一套餐具,都放在那里生了锈。不过,从没人在他家看到过任何多余的勺子或叉子。这时,我真地觉得特拉德尔山穷水尽了,我断定他永无出头之日了。
  不过,因为急于见我可爱的老朋友,我便以那领班会看不起的样子匆匆忙忙用完晚餐,然后从后门跑了去。很快我就到了院里的二号,我从门柱上的号牌得知特拉德尔住在顶楼的一排房子里。我上了楼梯,发现那楼梯破旧,在每一段楼梯顶头点着一盏大灯罩小油灯,灯火在那脏兮兮的玻璃牢房里微弱欲熄。
  磕磕碰碰上楼时,我觉得听到了一阵欢快的笑声。这不是一个辩护人或律师发出的笑声,也不是辩护人的文书或律师的文书发出的笑声,却是两三个快乐的女孩发出的笑声。可是,当我站住听时,我的脚不巧踩空,踏进灰院荣誉学会缺掉了一块而未补上的地板洞里,于是咕咚一下我摔倒在地。等我爬起来时,又是一片悄然了。
  以后的路上我更小心地摸索。当我发现写着“特拉德尔先生”字样的门在那儿大开着时,我的心跳得好厉害。我敲门。里面响起很大的响动,却没人应门。我只好再次敲门。
  一个半听差半文书模样挺锋芒毕露的小伙子出来了。他气喘吁吁的,却瞪着我,好像是要我用法律来证明我的身份那样。
  “特拉德尔先生在里面吗。”我说道。
  “是的,先生。可他正忙着。”
  “我要见他。”
  把我打量了一会后,那锋芒毕露的小伙子决定放我进去,便把门开得更大一些,请我先进一个过厅,再走进一间小小的休息室。在那休息室里,我见到桌旁坐着头俯在文件上的我的老朋友,他也气喘吁吁的。
  “好上帝啊!”特拉德尔抬起头后叫道,“原来是科波菲尔!”于是他一下扑进我怀里,我便把他紧紧抱住。
  “一切都好吧,我亲爱的特拉德尔?”
  “一切都好,我亲爱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只有好消息呢!”
  我们两个都高兴得哭了起来。
  “我亲爱的朋友,”特拉德尔激动得乱抓头发地说道,他实在不该抓头发的,因为那已经够乱了,“我最亲爱的科波菲尔,我久不相见的最受欢迎的朋友,见了你我有多高兴啊!我晒得多黑!我多么高兴!我发誓,我还从没这么快活过呢,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从没有过!”
  我也同样无法表达我的感情。一开始,我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亲爱的朋友!”特拉德尔说道,“你已经那么有名气了!我光荣的科波菲尔!天啊,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你一直在干什么?”
  特拉德尔把我抱进了火炉边的一把椅子上,然后仍不容我能回答他一字半语,就不停地用一只手拨火,一边用另一只手扯我的围巾——原来他把围巾当成外套了。他还没放下火钳,就又拥抱我;我也拥抱他,两个人都笑得擦起眼睛才坐下,然后又隔着火炉握手。
  “没想到,”特拉德尔说道,“你会这么早就回,却没赶上出席典礼!”
  “什么礼呀,我亲爱的特拉德尔?”
  “天啊!”特拉德尔还和过去一样把眼睛瞪得大大地那样叫道,“你没收到我上一封信吗?”
  “如果是说到什么典礼的话,我当然没收到。”
  “嘿,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用双手拉直他的头发,然后又把手放到我膝盖上说道,“我结婚了!”
  “结婚了?”我愉快地叫道。
  “啊,是的!”特拉德尔说道,“——是由哈雷斯牧师主的礼——和苏菲结婚——就在德文郡。嘿,我亲爱的朋友,她就在窗帘后面呢!看呀!”
  那个世上最可爱的姑娘立刻就从她躲着的地方笑红着脸儿走了出来,我见了大吃一惊。我相信(我也不能不当时就这么说),这世界上再没比她更愉快,更和善、更诚恳、更高兴、更亮丽的新娘了。我像老朋友一样亲她,诚心诚意地祝他们快乐。
  “天啊,”特拉德尔说道,“这团聚多让人欢天喜地!你变得很黑了!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天哪,我真有多高兴哪!”
  “我也一样。”我说道。
  “我相信我也一样!”红着脸在笑的苏菲说道。“我们大家要多快乐就多快乐!”特拉德尔说道。“连那些女孩也好快乐。天哪,我得承认我把她们给忘了!”
  “忘了?”我说道。
  “那些女孩们,”特拉德尔说道,“苏菲的姐妹。她们和我们住在一起。她们来看看伦敦的世面。事实是,当——在楼梯上摔倒的是你吗,科波菲尔?”
  “是呀。”我笑着说。
  “那么,得,你在楼梯上摔倒时,”特拉德尔说道,“我正和那些女孩们在玩儿。实际上,我们在玩‘抢椅子’的游戏,可这在西敏寺厅就不行了,再加上万一顾客看到她们这样也会觉得不体面,所以她们跑开了。无疑,她们现在正听着呢,”
  特拉德尔看着另一间屋的门说道。
  “对不起,”我又笑了起来,“由我竟引起这么一场惊慌。”
  “我敢肯定,”特拉德尔很开心地接着说道,“如果你看到她们在你敲门后跑走,又跑回来捡从她们头发上跌下的梳子,再很疯疯颠颠的样子跑开,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的爱人,你可以把那些女孩带来吗?”
  苏菲轻快地跑开了,接着传来她在隔壁房间引起的一阵轰笑。
  “真像音乐,是不是,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说道,“听起来真悦耳。的确给这些上年纪的房间添了些生气。
  这对一个一直不幸孤零零生活着的单身汉来说实在太美妙了,你知道的。这太迷人了。可怜的女孩,她们因为苏菲出嫁已遭受了很大损失——我向你担保,科波菲尔,苏菲是,而且一向就是,最可爱的女孩!——看到她们这么快活,我就说不出的满足了。和女孩们打交道非常叫人快乐,科波菲尔。
  虽然这么做不太合体统,但的确叫人快乐。”
  他有些口吃,我知道这是因为好心肠的他怕我听了他说的而不快。我十分恳切地表示我同意他说的,我的态度显然使他大大放心并欢天喜地。
  “可是,”特拉德尔说道,“我们的家庭布置嘛,说实话,很不像样,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就连苏菲在这里住也是不合规矩的。可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呀。我们已经上了一艘小艇驶向大海了,可我们做好了苦熬下去的准备。苏菲是个了不起的实干家!那些女孩做的安排会叫你吃惊。我相信我可一点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安排的。”
  “许多女孩和你们住在一起?”我问道。
  “最大的,就是那个美人,住在这里,”特拉德尔压低了声音很神秘地说道,“叫卡萝琳。萨拉也在这儿——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脊梁有毛病的,你知道,大有好转了!还有由苏菲教育的那两个最小的也和我们住在一起。路易莎也在这里。”
  “真的!”我叫道。
  “是呀!”特拉德尔说道,“喏,整套——我指的是房间——只有三间房,可是苏菲用最奇妙的方法安顿下那些女孩,她们睡得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三个在那间房,”特拉德尔边说边指着。“两个在那里。”
  我不禁向四下打量,想找出留给特拉德尔先生和他太太的空间。特拉德尔明白了我的意思。
  “嘿!”特拉德尔说道,“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们做好了苦熬下去的准备,上个星期,我们就在这儿的地板上铺了一张临时的床。不过,楼顶上有一个小房间——一个很可爱的小房间,上去的时候就知道了——是苏菲一个人把它用纸糊好的,她想给我个惊喜,那目前就是我们的卧室了。那真是个美妙无比的吉卜赛人小屋。从那里看到的风景还不少呢!”
  “你终于幸福地结婚了,我亲爱的特拉普尔!”我说道,“我多高兴啊!”
  “谢谢你,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们再次握手,特拉德尔说道,“是啊,我真是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了。你的老朋友在那儿了,你看,”特拉德尔得意地向那个花盆和花盆架点点头道;“那张云石面的桌子也在那儿了,其它一切家俱都是朴素而实用的,你看得出。至于金银器具,天哪,我们连个茶匙都没有呢。”
  “一切都要用工作来换得。”我愉快地说。
  “的确如此,”特拉德尔答道,“一切都要用工作来换取。我们当然有茶匙这一类的东西,因为我们要搅和我们的茶呀。
  不过都是不列颠金①制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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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钖铜铝的合金。
  “等有银的时就会觉得更光彩照人了。”我说道。
  “你说得真对!”特拉德尔说道,“你知道,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又压低了声音,“当我发表了某被告吉普斯控告某维格齐尔案的论点后①——这对我的业务大有好处——我就去德文郡,私下和哈雷斯牧师做了一番很严肃的谈判。我不厌其详地说苏菲——我向你担保,科波菲尔,她是最可爱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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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虚拟的名字,这在法律界过去常用来表示某人,有如中国人称张三、李四。
  “我相信,她是的!”我说道。
  “当然,她是的!”特拉德尔说道,“可是,我怕我说离了题。我提起了哈雷斯牧师吗?”
  “你说你不厌其详地说——”
  “不错!我不厌其详地说,苏菲和我已订婚很久了,苏菲得到她父母的许可,愿意在我们目前不列颠金的基础上,”特拉德尔和从前一样坦诚地微笑着说道,“嫁给我。这很好。于是,我向哈雷斯牧师——他是最出色的教牧人员,科波菲尔,应该做主教;至少也该生活得富足而不遭贫困——我向他提出,如果我有了转机,每年可以收入250镑;如果我明年有这个把握,或能比这更好;如果我有能力安置下这样一个小地方,那么在那种情形下,苏菲和我就应该结婚了。我大胆地说,我们已经忍了很多很多年;苏菲在家当然很有用,可是不应因为她深情的父母而不能开始自己的独立生活——你明白吧?”
  “当然不应该。”我说道。
  “你这么想真让我高兴,科波菲尔,”特拉德尔接着说道,“因为,我一点也不怪哈雷斯牧师,我相信,父母、兄弟或这类手足,有时在这种问题上是自私的。是呀!我还声明,我最热诚的愿望就是为那个家庭效劳;如果我发达了,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指的是哈雷斯牧师——”
  “我懂得。”我说道。
  “——或是克鲁勒太太有什么不测——我十分愿意照料那些女孩。他用非常令人赞许的态度回答了我,并允诺去负责取得克鲁勒太太对这事同意,这使我好不高兴。他们和她争论得很厉害。于是,由她的腿升至她的胸,再升至她的头——”
  “什么东西升呀?”我问道。
  “她的痛苦,”特拉德尔一脸严肃地答道,“她全部的真情。像我以前讲过的那样,她是个很卓越不凡的女士,可惜她的双腿失去了作用。无论发生了什么令她苦恼的事,总会停留在她的两条腿里;可是这一次却升到她的胸腔,再升到她的头部了,简而言之,以最可怕的方式扩展到她的全身。不过,他们用不减的热情殷勤来照顾她,直到她平安度过。到昨天为止,我们就结婚整整六个星期了。当我看到那一家人痛哭得晕了而朝四面八方倒下时,你想不出我觉得自己多罪大恶极!克鲁勒太太在我们离开之前不能见我,也不肯饶恕我,因为我夺去了她的孩子——可她是个好人,后来就原谅我了。就在今天早上,我还收到她的一封友好的信呢!”
  “总而言之,我亲爱的朋友,”我说道,“你认为你应当感到幸福!”
  “哦!这是你的偏心!”特拉德尔大笑起来。“不过,我的确是处于让人妒忌的状态中。我努力工作,孜孜不倦攻读法律。每天早晨,我5点就起床,一点也不以此为苦。白天,我把那些女孩藏起来,晚上,我就和她们开心地玩。相信我说的,我的确很难过,因为她们星期二就要回家去了,而那第二天就要开始过圣麦克节了。女孩们来了!”特拉德尔不再密谈,而是提高声音说道,“科波菲尔先生,克鲁勒小姐——萨拉小姐——路易莎小姐——玛格丽特和露西!”
  她们真是一束完美娇好的玫瑰。她们一个个那么健康,那么富于朝气。她们都很好看,卡萝琳小姐是漂亮的,不过苏菲的愉快容颜中含有一种更宜室宜家的温暖气质,那比漂亮更好。这也使我相信,我朋友是选对了。我们都在火炉边坐下,那个锋芒毕露的小伙子把文件从桌上收拾开——我这时才知道,刚才是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文件摆到桌上——再取来茶具。然后,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回家去过夜了。主妇特拉德尔太太的眼里闪着愉快宁静的光,她预备好茶后,就在火炉边一个角落里静静坐下烤起了面包。
  她在烤面包时告诉我,说她见过爱妮丝了。“汤姆”带她去肯特郡作蜜月旅行时,她又在那里见到了我姨奶奶。我姨奶奶和爱妮丝都很好,她们一起谈话时没谈别的,只谈到我。她的确相信,在我去国外的这段日子,“汤姆”就从没忘记我片刻。在一切问题上,“汤姆”是最高权威。显然,“汤姆”是她生活中的偶像,无论发生什么变乱,他的宝座总不会动摇;无论她遭遇到什么,她也永远都会对他无保留地信仰,无保留地膜拜。
  她和德拉特尔对那个美人儿表示的尊敬让我见了很开心。我不知道我是否真认为这样做很合理,可我认为这样让大家愉快,这本来就是他们天性的一部分。假如特拉德尔有时也很想有那尚待用工作换取的金银茶匙时,无疑,那他正在把茶递给美人儿。假如他那好脾气的太太也会说出什么不同意哪位见解的话,我相信那只不过她认为自己是那美人儿的妹妹而已。从那美人儿身上,我发现一些任性和被宠坏了的小动作,可显然在特拉德尔和他太太看来,那是她天生的权利和与生俱来的天赋了。如果她是生成的蜂王,那他们就是生成的工蜂,而且他们对此非常非常满足。
  他们那种忘我的样子让我看得着迷。他们为那些女孩而骄傲,对她们的一切怪诞想法都言听计从,我觉得他们讨人喜欢的可贵之处因此又得到了些小小证实。一个小时里就约摸至少十二次,特拉德尔被这个或那个大姨小姨叫做亲爱的,求他把什么东西拿来,或把什么东西拿去,或把什么东西拿上,或把什么东西拿下,或去找什么东西,或去取什么东西来。他则每一次都服服帖帖地听从。没有苏菲,她们好像什么也做不了。某位的头发散了,只有苏菲可以挽起来。某位忘了一支很特殊的曲子,只有苏菲能哼出来。某人想记起德文的一个地名,只有苏菲能知道。某人有什么事要写信告诉家里,只有靠苏菲在吃早饭前写。某人的编织手工出了毛病,只有苏菲可以加以改正。在那里,她们是真正的主子,苏菲和特拉德尔悉心伺候她们。以前苏菲照顾过多少孩子,我想象不出来,反正她好像因为能用英语唱各种给孩子听的歌而有名气一样;她按她们所愿用世上最清晰的声音小声唱出成打的歌曲(每一个姐妹提出一个调,然后一般都由那美人儿定调),于是让我着了迷。最美好的是,尽管不断提出要求。但众姐妹对苏菲和特拉德尔都怀有非常多的爱心和敬意。我起身告辞,特拉德尔准备把我送到咖啡馆去,那时我坚信,我从没看到过一个长一头硬头发或别种头发的脑袋滚过来滚过去地由人亲吻呢。
  总之,向特拉德尔道了晚安后,我回到旅馆,在那儿我把那场面回味了好久。就算我看到那老朽的灰院顶层开了一千朵玫瑰,也不可能比得上我见过的那场面的一半令那儿增辉。想到在身处那枯燥的法律文件代办所和律师事务所中间的德文郡女孩,想到在吸墨粉、羊皮纸、卷尺、浆糊、墨水瓶、便笺、稿纸、法律报告、条令状、布告、诉讼费计算书中的茶、烤面包和童谣,那些能说话的鸟、会唱歌的树和金黄色的水都被带进了灰院。不知怎的,我和特拉德尔别后回到下榻处时,不再为他失望了。我开始想,无论英国的侍者领班怎么看,他还是会一帆风顺,前途无量的。
  我把椅子拖到咖啡室火炉中的一个的旁边,静静想他的情况。我渐渐从考虑他的幸福,不觉转至细观火中景象。看着那些煤块迸裂变形时,我不禁想起我一生所经的重大起浮和别离。自从3年前离开英国后,我就再没见到煤火了;可我看到过许多木柴的火,当木柴成为灰烬而与炉底上的灰堆混为一体时,我也常在低落的情绪中想到我真想自己能死去。
  这时,我可以认真但并非痛苦地回想过去了;也可以心怀勇气默想未来了。家,就其最好的意义来说,于我已是虚无了。我本应将更深的爱情倾注到她身上,我却称她为我的妹妹。她会结婚,会有新人占据她的爱情;而在她那样做时,她将永远不知道己在我心中成长的那份对她的爱情。这是公道的,我应该为我那鲁莽感情的过失付出代价。我所收获的正是我播种的。
  我正在想,在这一点上来说,我的心是否已得到真正的训练,我能不能坚定地忍耐,在她的家里平静地守持她过去在我家平静守持的地位——就在这时,我发现我的目光落在一张脸上。这张脸好像由我对早年生活的记忆而产生的联想那样。从炉火里腾起似的。
  矮小的齐力普先生,我在本书最早的一章提起我受过他照顾的那个医生,正坐在对角的一处阴影里读报。他这时也老了;不过,因为他是一个温和谦卑而又安静的小个儿,并不太见老,所以我觉得他那时的样子还和当年他坐在我们客厅里等我出生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齐力普先生是7年前离开布兰德斯通,从那时起,我就再没见过他。他头偏向一边平静地坐在那里,身旁放了一杯热的尼加斯葡萄酒。他的态度那样谦虚至极,似乎要向报纸道歉,因为他竟斗胆读了它。
  我走到他坐的地方说道:“你好吗,齐力普先生?”
  对于出自陌生人意想不到的问候,他非常不安。他慢条斯理地答道,“我谢谢你,先生,你太好了。谢谢你,先生。
  我希望你好。”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说道。
  “嘿,先生,”齐力普先生很谦恭地笑着打量我,一面摇着头。“我有点印象。我觉得你有一点面熟,先生,可我实在想不起你的尊姓大名。”
  “可是,在我知道那个姓名很久以前,你就知道它了,”我接过去说道。
  “真的吗,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难道我有幸,先生,接过——?”
  “是呀,”我说道。
  “天哪!”齐力普先生叫道。“可是,毫无疑问,从那以后,你变了很多吧,先生?”
  “大概如此,”我说道。
  “得,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如果我不得不向你请教尊姓大名,希望你能原谅我吧?”
  我把我的姓名告诉了他,他非常感动。他很郑重地和我握手——于他这动作可不寻常,因为他平时总只把那有点温意的小鱼刀似的手伸出离臀部只一两寸的地方,如果被别人握着,他就表现得很紧张不安(但就是这次,他一能把手抽回,也立刻把手插进衣服口袋里去)。直到他的手抽回,他才真定下心一样。
  “天哪,先生!”齐力普先生把头歪向一边端详着我,并说道,“原来是科波菲尔先生,是吗?哦,先生,我相信,如果我刚才能看你更仔细些,我应该认出你。你和你那可怜的父亲十分相像呢,先生。”
  “可我没有能看见自己父亲的幸福。”我说道。
  “当然,先生,”齐力普先生用一种令人感到安慰的口气说道,“无论如何,这是令人伤感的!在我们那地方,先生,”齐力普先生又缓缓摇晃他那小脑袋说道,“人们对你的名声也不是不知晓的。这里一定很紧张了,先生,“齐力普先生用食指敲敲他的前额说道,“你一定认为这工作很辛苦吧,先生!”
  “现在,你们那个地方是哪儿?”我在他不远处坐下后问他道。
  “我住在柏里·圣爱德蒙一带,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齐力普太太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那一带的一点产业,我就在那里领了个行医开业执照。我在那里过得很好,你知道了也一定很高兴。我的女儿现在长成高挑的大姑娘了,先生,”齐力普先生又摇晃了他的小脑袋一下。“她的母亲上星期才放下她长裙的两个横拆呢。时间就是这样的,你知道了,先生!”
  当这个小人儿发表这番感想时,他把已喝干的酒杯放到唇边,于是我提议他再把杯斟满,我要再点一杯酒来陪他慢饮。“嘿,先生,”他用他那不紧不慢的口气说道,“那可就超过我的酒量了;可我不能放弃和你谈话的乐趣。我照顾你出疹子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呢。你恢复得很让人满意,先生!”
  对他这番恭维我表示感谢,然后我点了尼加斯酒。很快酒就送上来了。“实在太客气了!”齐力普先生边调酒边说道,“可我无法抗拒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你没有孩子吗,先生?”
  我摇摇头。
  “我听说你几年前丧偶,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我是从你继父的姐姐那儿听说的。她在那儿可是个坚定的人物吧,先生?”
  “哈,是的,”我说道,“很坚定,你在哪儿看到她的,齐力普先生?”
  “你不知道吧,先生,”齐力普先生仍一脸平静的微笑,“你的继父又成了我的邻居了。”
  “我不知道。”我说道。
  “是的,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他娶了那乡下一个相当有财产的年轻女士,可怜的人呀。——像现在这么动脑子,先生,你不觉得累吗?”齐力普先生像一只可爱的知更鸟那样看着我说道。
  我把那问题置于一边,又问到默德斯通姐弟。“我听说他又结过婚了。你去他们家出诊过吗?”我问道。
  “不常去,我被请去过。”他回答说。“默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两人的骨相在和坚定个性有关的那一方面太发达了,先生。”
  我的表情那么果决,再加上尼加斯酒,便使齐力普先生也勇敢起来了。他微微摇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叫道,“啊,天哪,我们记起了旧日子,科波菲尔先生!”
  “那姐弟俩又在故伎重演、故辙复蹈,是吧?”我说道。
  “嘿,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一个行医者时常出入于病家,除了与他职业有关的,他都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我必须说,他们是很严厉的,先生,无论对生,还是对来世,都如此。”
  “来世的事可不会由他们来支配了,我相信,”我接着说道,“他们对今生又在干些什么呢?”
  齐力普先生一边摇头一边调酒,然后一点一点地饮。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啊,先生!”他神情悲哀地说道。
  “现在的默德斯通太太?”
  “当然是个可爱的女人,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我相信,她要多和气就有多和气!齐力普太太的看法是,她自结婚以来就在精神方面完全被挫败,几乎成了一个严重抑郁症患者。女人们,”齐力普先生怯生生地说,“都是很了不起的观察家呀,先生。”
  “我相信他们是要把她硬塞进他们那可恶的模具里去,上帝救救她吧!”我说道,“她已经被塞进去了。”
  “嘿,先生,老实说,一开始还争论得很凶,”齐力普先生说道,“可她现在完全只是个影子了。如果我私下对你说,自从那个姐姐来帮忙以后,那姐弟俩几乎把她整治成了个白痴,这是不是太过份了?”
  我告诉他,说我很相信他的话。
  “这里没有外人,先生,”齐力普先生又借一口尼加斯酒壮着胆说道,“我毫不犹豫地说,她母亲就为这死的——默德斯通太太被那粗暴专横、阴郁忧愁逼得快成了白痴。结婚以前,她是活泼的姑娘,先生,她被他们的阴森和苛求给活生生毁掉了。现在,他们和她一起出门,不像丈夫和大姑子,却像是她的看守呢。这是上个星期齐力普太太对我说的。我敢担保,先生,女人们是了不起的观察家。齐力普太太本人就是个了不起的观察家!”
  “他还阴险地假装虔诚吗?”我问道,并把虔诚一词和他们联想到一起而害臊。
  “你说对了,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由于不习惯喝那么多酒他的眼皮也变得很红了,“齐力普太太有一句话说得真是一矢中的呀。齐力普太太说,”他非常平静、非常缓慢地说,“默德斯通先生立起了自己的偶像,把它称为‘神圣的天性,’这让我好不吃惊。我敢担保,齐力普太太说这话时,你可以用一支笔的羽毛把我打倒在地平趴下来。女人们是了不起的观察家呀,先生。”
  “而且天生的。”我说道,这使他大为开心。
  “我的观点得到如此支持,我很高兴,先生,”他接过去说道,“我敢担保,我不经常就非医学的问题发表意见。默德斯通先生有时公开发表演说,据——简而言之,先生,据齐力普太太说——他近来越来越专横,越来越像个霸王,他的主张也越来越残酷了。”
  “我相信齐力普太太是非常正确的。”我说道。
  “齐力普太太甚至说,”这位最谦虚的人受了很大鼓励又说道,“被那类人错当成他们的宗教的那种东西,不过是他们的坏脾气和傲慢性格的表现方式罢了。我必须说,先生,”他把头柔顺地歪向一边,继续说道,“我不能为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新约全书》中找出任何支持,你知道吗?”
  “我也从没找到过。”我说道。
  “同时,先生,”齐力普先生说道,“他们很不得人心;因为他们动辄诅咒不喜欢他们的人去下地狱,我们附近下地狱的人就该太多了!不过,据齐力普太太说,先生,他们也受到不断的惩罚;因为他们转向自己内部,他们靠他们自己的心来生活,而他们自己的心是很有害的食物,喏,先生,谈谈你那个脑子吧,如果你允许我再回到这个问题上的话。你没使你的脑子太紧张吗,先生?”
  由于齐力普先生自己脑子很紧张,又喝了许多尼加斯酒,所以我不费力气就把他的注意力从这问题转到他自己身上了。在以后的半个小时里,他滔滔不绝地谈他自己的事。从他所谈的话里,我得知他这种时候上灰院咖啡室,乃为对一个疯狂鉴定委员会证明一个因过度饮酒而发疯的病人的精神状况。
  “我敢保证,先生,”他说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很神经衰弱。我受不了威吓,先生。威吓让我失去勇气。你出生的那一夜,那位可怕的小姐所做所为使我很久才复原呢,你知道吗,科波菲尔先生?”
  我告诉他,我明天一早就要去看我的姨奶奶——就是我出生那天晚上那条可怕的龙;我还告诉他,她实在是最热情、最优秀的女人之一,如果他多了解她一点就会知道了。仅仅提到他再和她相见的可能性就似乎足以让他惊慌了。他苍白无力地淡淡一笑答道:“她真是这样吗,先生?真的吗?”然后,他马上就要了一支蜡烛,去就寝了,好像他在任何别的地方都觉得不大安全一样。并不是尼加斯酒使他脚步有些踉跄,不过,他会觉得他那平静的小脉搏已每分钟多跳了两三下。那是自我、姨奶奶失望的那个重要夜间以后,——也就是我姨奶奶用帽子打他那时起——就这样了。
  由于十分疲乏,我也在半夜就睡了。第二天一天是在去多佛的马车上过的。当我姨奶奶正在喝茶时,我平平安安地冲进了她的老客厅。她(这时已戴眼镜了),狄克先生,还有亲爱的皮果提(这时已在这里做管家了),都张开胳臂用欢喜的眼泪迎接我。我们开始安安静静谈话时,我报告说我碰见了齐力普先生,他对我姨奶奶怀有非常恐怖的记忆,这使她觉得很有趣。她和皮果提两人把我那可怜母亲的后夫和那个“默德灵姐姐”谈了很多。我相信,我姨奶奶决不肯用任何教名或姓氏来称那位小姐。第六十章 爱妮丝
  屋里只剩下姨奶奶和我以后,我们一直谈到深夜。已移居海外的人每次来信都怎样愉快并满怀希望;米考伯先生怎样已寄回一笔笔小数目的钱以偿还“金钱的债务”——他过去怎样像在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那样严格办事样借下的债;珍妮怎样在我姨奶奶回多佛后又来伺候她,并实行那排斥男性的主义而和一个生意不错的酒店老板结了婚;我姨奶奶怎样表示对那伟大的主张表示认可而帮助和教导那新娘,还亲自参加了那场婚礼;这些都是我们所谈到的——我也早从我过去收到的许多信中知道了。当然,我们不会忘记狄克先生。我姨奶奶告诉我,他曾不断抄写他能得到的一切东西,并借这一工作而把查理王一世放到了一边。他是自由而快乐的了,不再感到生活的乏味,这又怎样成为她一生的主要快乐和收获之一;还有除了她,没有别人能充分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仍被当作一个全新的总结。
  “特洛,你什么时候,”当我们像原先那样在火炉前坐下时,姨奶奶拍拍我的手背说道,“你什么时候去坎特伯雷呀?”
  “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去,姨奶奶,我就明天早上骑马去。
  你去吗?”
  “不!”我姨奶奶用她那种简捷明了的方式说道,“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那我就骑马去,我说。如果我不是迫切想看到她而是要看别的人,我今天就不会经过坎特伯雷而不在那儿留下了。
  她听了我的话很开心,不过她说道:“得了,特洛,我的老骨头准能留到明天呢!”见我又在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盯着火时,她又拍拍我的手。
  我所以若有所思,因为我不能不在回到这里时而且挨爱妮丝这么近时而不感到那久已揪心的悔愧。这悔愧使我领悟到早年我不曾学到的东西,也许它已减轻了许多,但仍然是悔愧。“哦,特洛,”我好像又听到姨奶奶那样说,我现在也比较要更为了解她了——“盲目,盲目,盲目!”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几分钟。当我抬起眼睛时,我发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也许,她已看出我的心思了,因为我觉得我的心思虽然曾是狂热的,现在却比较容易被猜度的了。
  “你会发现,她父亲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我姨奶奶说道,“可在各方面来说,他比过去更好了——他成了一个自新的人。你也会发现,他现在不再用他唯一的狭小尺度来衡量其他人的趣味,欢乐和忧伤了。相信我,孩子,当那一切被那样衡量着;一定会缩小许多呢。”
  “当然,一定缩小了。”我说道。
  “你会发现,她,”我姨奶奶继续说道,“还一如既往地善良、美丽、诚恳、无私。如果我知道有更高的称许之词,特洛,我一定用来形容她。”
  对她怎么称赞也不会过份;对我怎么责备也不会过头。
  哦,我偏离正途多远了呀!
  “如果她把她周围的女孩调教得像她自己那样,”我姨奶奶噙着泪花诚恳地说道,“哦,上帝知道,她就没白白活这一生了!有用和快乐,正像她当日说过的!她怎么会没有用和不快乐呢!”
  “爱妮丝有没有——”我自言自语道。
  “嘿!嘿!有没有什么呀?”我姨奶奶很尖锐地说道。
  “有没有爱人。”我说道。
  “二十个呢,”我姨奶奶怀着一种愤怒的骄傲叫道,“自你去后,我亲爱的,她完全可以结二十次婚呢!”
  “没有疑问,”我说道,“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她有没有配得上她的爱人呢?爱妮丝不会看中配不上她的人呀。”
  我姨奶奶手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她慢慢抬起眼皮看着我说道:
  “我怀疑她有一个心上人,特洛。”
  “一个有出息的人?”我说道。
  “特洛,”我姨奶奶很严肃地说道,“我不能说。我连把这话告诉你的权利都没有。她从来没对我说过,只不过我自己这么猜罢了。”
  她看着我,那么关切,那么注意,我甚至发现她在颤抖了。这时,我觉察到她对我最近的心思非常留心。在那许多个日日夜夜,我内心反复冲突后所下的决心这时更坚定了。
  “如果是那样,”我开始说道,“我希望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样,”我姨奶奶赶紧说道,“你不应该受我怀疑之心的影响。你应当把我的猜测放在心底。也许,我的猜测是毫无根据的。我不该说出来。
  “如果是那样,”我重复道,“爱妮丝会在她认为适当的时候告诉我的。我对其坦诚公布过那么多秘密的妹妹,姨奶奶,是不会觉得难于向我启齿的。”
  姨***目光像当初转向我时那么缓缓收回。她沉思着用手捂住她的眼,慢慢地将另一只手放在我肩头。我们就这样坐在那里回首往事。一直到我们分手就寝,我们都没再说任何话。
  一清早,我骑马去我过去上学的地方。虽然我抱着战胜自己的决心,但想到马上就要又见到她了,我不能说我是很轻松的。
  记得很清楚的地方很快就游历过了,我便来到那里每块石头于我都是一篇儿童故事的安静街道。我步行到那老住宅前,却又走开,因为我心情太激动了而无法走进去。我终于回来了。我经过那里时,朝曾先为尤来亚、后为米考伯先生坐着的那圆室的矮窗里张望。我看到这房间已改成一个小客厅了,事务所已没有了。除此以外,那安静地老宅仍和我当年首次见到它时一样清洁整齐。我请接待我的新女仆转告威克费尔德小姐,说一位海外朋友差遣来问候她的人到了。我被带着走上那光线幽暗的楼梯,并被提醒要留心这楼梯——我早已熟悉的楼梯——然后就到了那没任何变化的客厅。在架子上放着爱妮丝和我当年读过的书,我过去很多夜里坐在其旁做功课的那书桌还摆在老地方。希普母子曾硬加在那里的一些变化又都消失了,一切都是原样了。一切都和在快乐岁月里的一样。
  我站在窗前,看那古老街道对面的住房,回忆起我刚到时是怎样在阴雨的下午张望着它们,回忆我怎样总猜测不时在窗口出现的人,并用目光追随他们上下楼梯;那时女人总穿着木鞋呱呱嗒嗒地走过人行道,让人发闷的雨斜斜落下,从对面的喷水口泄出,然后流到大路上;我记起在那阴雨的夜晚,当无家可归的人们用棍子穿起行李放到肩头,蹒跚而过时,我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观察他们,仍和那时一样,我觉得街上弥漫着湿土、湿树叶、湿棘藜的气味,还觉到有在我那困苦旅行中吹到我身上的风。
  镶板壁的墙上那扇小门开了,我吃了一惊地转过身来。她向我走过来,她美好明净的眼光与我的相遇。她站住了,把手放在她胸前。我把她搂到怀中。
  “爱妮丝,我亲爱的姑娘!我来得太突然了!”
  “不,不!看到你,我很高兴,特洛伍德!”
  “亲爱的爱妮丝,又见到了你,我多幸福呀!”
  我紧紧搂住她。有一会儿,我们俩都没说话。然后我们并肩坐下;她天使般的脸转向了我,她那欢迎的表情正是我整年整年无论是睡梦里还是醒来都在我心头想往的。
  她那么诚实,那么美丽,那么善良——我受她的恩惠实在太多了。我觉得她太可爱了,我找不到可以表达我感情的词句。我想为她祝福,我想向她道谢,我想告诉她,我受她的影响有多大(就像我曾在信中常说到的那样);可我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我的爱和喜乐是难以言表的。
  她用她才有的那可爱的详和使我平静了下来。引我谈起我们的分别。她对我说她曾背着我多次看望过的爱米丽,对我深情地谈起朵拉的坟墓。她凭她高尚心灵的精确本能轻柔和谐地拨动了我的记忆之弦,使得那每条弦都和美,使我可以平静地听那若有若无的悲怆哀乐,却又不用躲避被它唤醒的其它记忆。当那全部乐音中有她——我生命中的吉祥天使——可爱的旋律时,我又怎么会回避呢?
  “你自己呢,爱妮丝,”我慢慢说道,“给我谈谈你自己吧。
  你几乎一点都没对我说你这么久以来的生活呢!”
  “我有什么说的呢?”她容光焕发的脸上布满微笑地说道,“爸爸很平安。你在这儿看到我们了,我们安安静静地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家里;我们的忧愁消除了,我们的家庭又回到了原样;亲爱的特洛伍德,知道了这个,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都知道了,爱妮丝?”我说道。
  她带着一丝不安地望着我,显得吃惊。
  “再没别的什么了,妹妹?”我说道。
  她脸上褪去的红晕又回来了,然后再度褪去。她微笑了;
  我觉得那微笑中含有一种无言的悲哀。她又摇摇头。
  我本想引她谈我姨奶奶暗示的那问题,因为我虽知道明白那秘密会令我痛苦,可我要磨炼我的心,尽我对她的责;但是一见她这么不安,我就不去谈那问题了。
  “你有很多事要做吧,亲爱的爱妮丝?”
  “我学校的事?”她又神情泰然地抬起眼睛说道。
  “是呀,学校的事很辛苦吧,是吗?”
  “那种辛苦是那么让人愉快,”她回答道,“用辛苦两个字来形容它,似乎对它不起呢。”
  “凡是好事于你都不难。”我说道。
  她脸上的红晕又一度复来而复去。当她低下头时,我又一次看到那同样悲哀的微笑。
  “你可以等到爸爸回来,”爱妮丝高兴地说道,“和我们一起度过一个白天吧?也许你可以在你自己的卧室里睡吧?我们总把那卧室叫做你的卧室。”
  我不能那样,因为我已答应过姨奶奶要晚上骑马回她那里,可我一定尽兴地在这里度过整整一个白天。
  “我还得做一会儿的囚犯呢,”爱妮丝说道,“不过这儿有的是旧书,特洛伍德,还有旧的乐谱呢。”
  “连那些花也还在这里,”我朝四下看着说道,“也许还是那种。”
  “你在国外的日子里,”爱妮丝笑着接过去说道,“我喜欢让一切都保持我们还是孩子时的那样子。因为,我觉得那时我们很幸福。”
  “我们那时的确很幸福!”我说道。
  “一切能使我想起哥哥的小玩艺都是我喜欢的伴侣,”爱妮丝用她热诚的目光高高兴兴地看着我说道。“连这个”,她把依然挂在她腰上的那个装满钥匙的小篮子指给我看,“似乎也叮叮当当响着老调儿呢!”
  她又笑了笑,就从她先前进来的那门出去了。
  我的任务是用宗教的精神来守护这姐妹的感情。这是我留给自己的一切了,也是一种珍宝。如果我动摇了这神圣的信任和习惯的基础——正是在这基础上那姐妹的感情才被交托给我的——那么我就会失去这感情,永远也不可复得。我非常重视这点。我越爱她,就越不能忘记这点。
  我到街上散步。我又看见了我的老对头,就是那个屠夫,他现在是个地方民团的治安人员了,他的指挥棒就挂在肉店里;由于看到了他,我就去看我当年和他交战的地方,在那里我又回想起谢福德小姐和大拉金斯小姐,还有所有那些当然没有结果的爱情、旧日的喜好和憎恶。除了爱妮丝,当年的一切都已随时间逝去了。只有她一直是我头上的一颗星,越来越亮,越来越高。
  我回来时,威克费尔德先生已从他的一个花园回家了。那花园在城外两英里左右的地方,现在,他几乎每天去那里管理。我发现他确实像我姨奶奶所说的那样。当我们同半打左右的小女孩一起坐下进晚餐时,他似乎是墙上他那英俊肖像画的一个影子了。
  我记忆中那安静地方又充满了昔日的详和安宁。晚餐后,因为威克费尔德先生不再喝酒了,我也不想喝。我们便都去了楼下,爱妮丝和她的小学生在那里唱歌、做游戏、做功课。喝过茶后,那些孩子离开了我们,我们三人就坐在一起,谈起了往事。
  “我过去,”威克费尔德先生摇摇白发苍苍的头说道,“干了许多让我悔恨的事——非常让我悔让我恨的事,特洛伍德,你知道得很清楚的。不过,就算我可以把过去勾消,我也不会那样干。”
  看到我身边他这张脸,我不难相信他的话。
  “我要那样的话,就会勾消那忍耐、忠诚、孝心和天真的爱心,不!哪怕我忘掉自己,也不能忘掉这一切!”他又说道。
  “我了解你,先生,”我温和地说道,“我尊敬那岁月,一直都尊敬。”
  “可是没人知道,连你也不知道,”他接过去说道,“她做了多少,忍了多少,她怎样努力挣扎过。亲爱的爱妮丝呀!”
  她恳求似地把手放到他胳臂上,请他不要再说下去。她的脸非常苍白。
  “好了,好了!”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这时看出,他把和我姨奶奶告诉我的事有关的那些让她受过或仍在忍受痛苦的事放开到一边了。“嘿!我还没把她母亲的事告诉过你呢,特洛伍德。有谁对你说起过吗?”
  “从没有呢,先生。”
  “事并不多,但其中痛苦很多。她违背了她父亲的意愿而嫁给了我,于是他和她断绝了关系。在爱妮丝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她请求他原谅她。可他心肠非常硬,而她的母亲又早去世了。被她父亲拒绝后,她的心伤透了。”
  爱妮丝靠在他肩上,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她生有一颗多情而温柔的心,”他说道,“她的心受了伤。我非常了解那情深的天性。如果我还不了解,就没人能了解了。她很爱我,却又从来都没快乐过。她就一直暗中忍受这痛苦。她原本不太健康,在遭他最后拒绝时又受了挫折——这不是第一次,这是许多次以后的最后一次——她憔悴了,终于死了。她留给我的是出生才两个星期的爱妮丝,还有你刚来时就看到的我头上那白发。”
  他亲吻爱妮丝的面颊。
  “我对我可爱的孩子所怀有的感情是一种病态的感情,可那时我的精神是完全不健康的。我不再说那事了。我不想谈我自己,特洛伍德,只想谈她的母亲和她。如果我告诉你一点有关我过去和现在的线索,我想你会明自的。爱妮丝是什么样的,我不必说了。我一直都从她的个性中辨认她母亲的一些往事,所以,今晚当我们三个经过那些很大的变化又聚到一起时,我把这故事告诉你。我已经把它全讲出来了。”
  他那垂下了的头,她那有如天使的脸和孝心,使这故事有一种比过去更令人悲哀的凄凉。如果我要用什么来纪念这一夜的团聚,那就应该用这段故事。
  爱妮丝从她父亲身旁站起,轻轻走到她的钢琴边,弹起我们过去在一起时她常弹奏的一些老曲子。
  “你还有出国的打算吗?”我站到她身边时,她问道。
  “我的妹妹对此可有什么意见?”
  “我希望不要再走了。”
  “那我就不想再走了,爱妮丝。”
  “因为你问我,特洛伍德,我认为你不应该再走了,”她温柔地说道,“你那日渐增长的声望和成功使你做好事的能力也增加了;就算·我能爱惜我哥哥,”她眼睛看着我,“时光也许不肯呢。”
  “我是你造就的,爱妮丝。你应当尤其明白这点。”
  “·我造就你,特洛伍德?”
  “是的!爱妮丝,我亲爱的姑娘!”我俯身对她说道,“今天我们见面时,我就想告诉你自朵拉去世后就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一件事。你还记得吗,你那时从楼上下来,到我的小房间里看我——向上伸出手来,爱妮丝?”
  “哦,特洛伍德!”她回答道,两眼充满泪水。“那么可爱,那么坦白,那么年轻!我怎么能忘呢?”
  “从那时起,我就常想,我认为你——我的妹妹——一直都像你那时那样,一直都向上指着,爱妮丝;你一直引我走上更好的路,一直引我向上,更向上!”
  她只是摇头。我从她泪光后看到那同样悲哀恬静的微笑。
  “为了这个,我如此感激你,爱妮丝,如此离不开你,我心底的感情是难于言表的。我希望你能知道,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要终生依赖你,接受你的指导,就像以前在你指导下穿过黑暗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会建立什么样的新关系,无论我们之间会有什么变化,我都永远敬你,爱你,像现在和过去一样,你要像你一向所做的那样成为我的安慰和依靠。直到我死,我最亲爱的妹妹,我都要永远看到你在我前面,向上指着!”
  她把手放到我的手中,对我说,她为我和我说的那番话而自豪,虽然我的夸赞远远过奖了。于是,她又温和地弹起琴,只是不再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爱妮丝,你知道吗?今晚我听到的话,”我说道,“令我奇怪——好像是我最初见到你时对你所怀的感情中一部分,好像是我在鲁莽的学生时代坐在你身边时对你所怀的感情的一部分。”
  “你知道我没有母亲,”她微笑着答道,“所以对我怀有同情。”
  “不仅仅如此,爱妮丝,我知道(好像我已知道这个故事了),在你身边环绕着一种无法言传的温柔和亲切的东西。这种东西,据我知道,在别人身上可变成忧伤,可在你身上就不同了。”
  她仍然望着我,同时温柔地弹着琴。
  “你会笑话我这么幻想吧,爱妮丝?”
  “不会的!”
  “我真地相信,就是在那时,我都觉得,在你生命停止前,无论有多少障碍,你都会永远真正持有热情,永远不会变的。
  你会为我这些话笑话我吗?——你会为我这么梦想笑话我吗?”
  “哦,不会的!哦,不会的!”
  就在那一瞬间,一道苦恼的阴影从她脸上掠过;可就在我对那阴影有所觉时,它已消失了;她看着我,仍然脸带微笑,十分平静,继续弹奏着。
  在冷寂的夜间,我骑着马回家,风像一个不安的梦一样从我身边吹过。我想到那一切,便担心她实际上并不快乐。·我是不快乐的;可是,迄今为止,我已真诚地把过去打上了印封上了。想到向上指着的那个她时,就觉得她仿佛向我指着上面那个天空。在那里,在不可思议的未来,我还可以怀着在尘世上未告白的爱情爱她,也可以告诉她当我在这世上爱她时我内心的一切抗争。

  第四章

  ?第六十一章 两个可笑的忏悔人
  我每写一本书都花几个月时间,而在我写完一本书之前,我就寄居在多佛我姨奶奶家。我当初被收留住下时,曾从一个窗子后看海上明月,现在,我又坐在那窗子后,安安静静地写作。
  我的主张是,只有在我的传记提到我的创造历程时,我才谈到我的小说,所以我不讲述我的文学抱负,由其而产生的种种快乐和忧伤,以及在这方面的成功。我已经说过,我怀着最虔诚,最热切的心投身于文学,我把我心灵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其间。如果我已写成的书有什么价值,那它们还有书以外的东西可以奉献。如果我的书毫无价值,那也就没人在意它们其它的东西了。
  我常常去伦敦,去体会那里热热闹闹的都市生活,或和特拉德尔商量某种事务问题。我在国外期间,他用非常准确的判断力帮我管理财务,使我的财务日渐增长。当我的名气开始给我带来大量陌生人的信件时——其中大多无关紧张,也极难答复——我听取了特拉德尔的建议,把我的名字写到他的门上,于是这一带尽职的邮差把大量给我的信送到这里。
  我时时去那里像不领薪俸的内务大臣一样处理那些信件。
  在这些信件中,常可见一些在博士院外埋伏的无数人之一恳切提议,想借我的名义(如果我肯把未办理完善的代诉人资格手续办好)来执行代诉人事务、并将利润提成若干给我。我谢绝了这些提议,因为我知道这种冒名顶替的代诉人委实够多了,而且也考虑到博士院已经很坏了,不需要我来干什么事使它更坏了。
  当我的名字在特拉德尔的门上大放光彩时,那些姑娘们已回了家;那个锋芒毕露的小伙子似乎压根不知道有苏菲一样。苏菲整天把自己关在后面一间房里,一面做针线活,一面望着房子下面一个狭长并带有自流井的小花园。不过,我在那里看到她总是那么一个快乐的主妇;没有陌生人的脚步上楼时,她就哼德文的小调,用优美的歌声使得事务所里那锋芒毕露的小伙子变得温柔起来。
  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常见到苏菲在一个练习本上写字,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一看到我就把那本子合上,赶紧塞进一个桌子的抽屉里。不久,就真相大白了。一天,刚从法院冒着小雪子儿回家的特拉德尔从他书桌里拿出一份文件,问我觉得那书法怎么样。
  “哦,·别·这·样,汤姆!”正在火炉前为他烤便鞋的苏菲叫道。
  “我亲爱的,”汤姆心情愉快地说道,“为什么不呢?你认为那书法怎么样,科波菲尔?”
  “很合格,很规范,”我说道,“我不相信我曾看过笔划这么老道的书法。”
  “不像一个女人的手迹吧,是不是?”特拉德尔说道。
  “一个女人的?”我重复道。“泥瓦工程比这更像一个女人的手迹呢!”
  特拉德尔大笑起来。于是他告诉我,这正是苏菲的手迹;他还告诉我,苏菲断定他不久将需要一名文书,于是她就做那个文书;他又告诉我,她从一个字帖里学会了那种字体,并可以在一小时里抄完——我忘记多少页了。因为我听到了这个,苏菲感到很窘,她便说,等汤姆当了法官时,就不宜这么随便宣布这真相了。汤姆则大加否认,他认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为此而自豪。
  “她是一位多么可敬可爱的太太,我亲爱的特拉德尔!”她笑着走开时,我说道。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接过去说道,“千真万确,她是最可爱的女孩!她料理这儿的那样子,她的敏捷、家政知识、节省和条理性,还有她的那种和善,全都是最好的,科波菲尔!”
  “当然,你完全有理由赞美她!”我接下去说道。“你是个幸福的人。我相信你们使你们各自使你们彼此,都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相信我们是最幸福的人中的两个,”特拉德尔又说道,“无论如何,我承认这点。天哪,在那些黑黑的早晨,她点着蜡烛起床,忙着安排一天的工作。不管天气是好是坏,她都在文书们没进院之前就去了市场,用最便宜的材料配制最好的小小晚餐,做布丁和馅饼,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总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整齐光鲜,夜里再晚也陪我坐在那里,总是温柔和气,总是可人悦人,干什么都为着我。我看到她这么做时,怎不能相信这都是真的,科波菲尔!”
  他穿上她为他烤暖的便鞋时,对那鞋也流露出爱惜的样子,把脚舒舒服服伸到炉栏上。
  “我总是不能相信,”特拉德尔说道,“还有我们所享受的!呀,那都不怎么破费,可非常美妙!有的晚上,我们就在家里,关上外门,拉上窗帘——那都是她亲自做的——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舒服呢?天气晴好时,我们去外面散步,街上有的是供我们大饱眼福的东西。我们朝珠宝店亮闪闪的橱窗里看,我把那些东西指给苏菲看,如果我买得起,我一定把那盘在白缎底座上的钻石大蛇买给她;苏菲也指给我看那镶宝石带盖的双簧齿轮金表,她如果买得起,会把它买给我。我们选出我们如果能买就会买的勺匙、叉、鱼刀、奶油刀、糖夹;好像我们真正已经买下了一样!然后,我们悠悠来到方场和大街,看见一所房子招租,我们就打量它,并说,如果我当上了法官,这所房子怎么样呢?于是我们就将其安排——这一间房间由我们住,那一间给女孩们住,等等。直到我们根据实际情况看它到底适用不适用才罢。有时,我们花半价去戏院的后排座上——据我看,它唯一的特点就是价廉——我们坐在那里尽兴看戏,里面的每句话都被苏菲当真,我也这样。步行回家时,我们也许去食品店买点吃的,或在鱼贩子那里买上一只小龙虾拿回家,边谈我们所见,边享用一顿绝妙的晚餐。喏,你知道,科波菲尔,如果我是大法官,我们就不能那样干了!”
  “不管你是什么,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我心想,“你一定会做些快乐的好事,顺便说一句,”我说出了声,“我猜你现在再没画骷髅了吧?”
  “事实上,”特拉德尔红着脸笑着答道,“我不能完全戒掉那习惯,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因为,有一天我坐在最高法院后排,手里碰巧拿了枝笔,我就心血来潮地想试试自己是不是还记得那本领。我怕在那桌子的架上就有一个骷髅呢——
  还是戴着假发的。”
  我们俩开怀大笑。特拉德尔含笑望着火炉,用他一惯的宽容口气说道:“老克里克尔,”就这样结束了这场笑话。
  “我这里有一封从那老——坏蛋那里来的信,”我说道,由于看到特拉德尔本人竟这么轻易宽恕了他,我就尤为不肯宽恕他从前对特拉德尔的体罚。
  “从克里克尔校长那里?”特拉德尔叫道。“有这样的事!”
  “在那些被我的名声和幸运吸引的人中,”我翻看我的信件说道,“在那些突然发现他们一直就很关心我的人中,就有那个克里克尔。他现在不当校长了,特拉德尔。他退了职,现在是米德塞克斯一个审判官了。”
  我本以为特拉德尔听了会大吃一惊,可他一点也没有。
  “你猜他是怎么成为米德塞克斯的审判官的?”我说道。
  “哦,天哪!”特拉德尔答道,“这问题很难回答。也许他投了谁的票,或借钱给了谁,或买进了什么人的什么东西,或要挟什么人,或为什么人运动,而这人又认识什么人,那人便让当地民政官把这差委了他。”
  “不管怎么说,他得到了这差事了,”我说道,“他在这信里告诉我,他愿意让我看正在实施中的监狱惩戒的唯一正确的制度,使自新者能真正不再恶变并真正悔过的唯一无可非难的方法——你知道,就是隔离禁闭。你有什么看法吗?”
  “关于那制度?”特拉德尔神情严肃地问我道。
  “不。而是我是否应接受这建议,还有你是否和我一起去?”
  “我不反对。”特拉德尔说道。
  “那我就写信这么告诉他。我相信,你还记得那个把儿子赶出了家,使妻女过着痛苦生活——更别说如何待我们了——的克里克尔吧?”
  “一点没忘。”特拉德尔说道。
  “虽然我没能发现他对任何其他人有过同情心,”我说道,“可是读了他的信,你却会发现他对任何重罪犯人来说都是极富同情的人呢!”
  特拉德尔耸耸肩,非常不当回事。我也不指望他吃惊了,我自己也不觉得吃惊,除非我真地对于这类嘲讽现实的荒唐现状看得太少。我们定好了去参观的时间,我便当晚照我们的计划给克里克尔先生写了信。
  在约定的日子里——我相信是次日,且不管它——特拉德尔和我去克里克尔管理的监狱。那是幢庞大坚固而造价很高的建筑。我们走近大门时,我不禁想,如果有人受了鼓动而提议用修这屋所耗的一半来为年轻人建所实业学校,或为孤寡老人建所养老院,那会在英国引起多么大的惊恐呀。
  在一个气势雄伟、宛如在巴比塔底层的办公室里,我们被引见到了我们的老校长面前。其时还有一伙人在那里,其中两三人为较繁忙的审判官一类人物,还有一些是他们带来的参观人。他像一个过去启迪和造就了我思想并一向非常爱我的人那样接待我。我介绍特拉德尔时,克里克尔先生以相似的态度但低一级的程度表示,他一直都是特拉德尔的导师、哲学家和朋友。我们尊敬的老师苍老了许多,但外表并未见好半点,其脸仍然那样红,其眼仍那样,还更陷进去了一点。我记得他的白发曾稀疏但还湿湿的,现也已脱光;他秃头上的粗血管并不让人看了要比过去觉得好一点。
  和这些先生们谈了一会话,从这谈话中,我似乎得出这么一种结论,既除了不惜以任何代价为囚犯们谋求安逸享乐外,这世界上再没什么值得留心的了,而监狱外的偌大一个天地也再没什么值得做的了。然后,我们就开始参观。当时正值开饭的时候,我们先走进那宽敞的伙房,在那里,以钟表机械的准确和规律,分发每个囚犯的饮食并将其送进囚室中。我悄悄对特拉德尔说,看到这些用上乘材料做的丰盛饭菜,再想想士兵、水手、劳工和大部分老实苦干的劳动者(别说乞丐了)的食物,觉得反差十分悬殊;后者的每五百个人中没有一个吃的有眼下这样的一半好。可我听说,那个“制度”需要高标准生活;一句话,或一言以蔽之,那个“制度”本身就能排除一切怀疑,解决一切不妥。除了那个制度,似乎没人想到还应有别的制度可以加以考虑。
  我们在高大的穿廊中走过时,我问克里克尔先生和他的众友人,他们认为这支配一切又高于一切的制度其主要好处为何?我发现其好处便是使囚犯能完全隔离——因此在禁闭中无人知道另一人的任何事;另外就是有利于囚犯的精神状态得以恢复,从而可望能真正地悔过自新。
  好吧。当我们开始访问囚室里的一个个囚犯时,当我们走过囚室前的走廊时,当我们听关于去教堂等有关情况的介绍时,我想到囚犯仍很有可能相结识,也很有可能通风传信。在我写到这里时,我相信这已被证明不是妄猜了。不过,在当时若表示有这种猜疑便等于对这制度不敬,所以我当时尽可能想发现犯人悔悟的事迹。
  但在这样做时,我心中十分疑虑。我发现这里的悔悟如同缝衣店中外衣和背心一样都是同一个流行着的一款式。我发现,大量的坦白书中不但性质相似,但词句也很少有不同之处(这一点尤令我生疑)。我发现许多因不能将葡萄弄到手而诽谤园中所有葡萄的狐狸,却几乎没发现不偷可以到手的葡萄的狐狸。最重要的是,我发现坦白最动人的人是最引人注目的对象;他们的自以为是,他们的虚荣心,他们对刺激的需要,他们对欺哄的嗜好(其中许多人的经历说明他们对欺哄的嗜好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都正是这类坦白的动机,并借这类坦白得到满足。
  在我们巡视时,我常听到说一个什么27号,好像他是最受重视的,简直是个模范犯人。于是,我决定在见到27号之前对我的上述判断持保留态度。我还听说,28号也是一颗不寻常的明星,其光彩不幸因为那27号的非常光辉而显得暗了点儿。27号怎样热诚地劝告他周围的一切人,他怎样不断地给他母亲写些词句美丽的信(他似乎很惦念她),我听得实在够多了,以至我急于见到他。
  我必须忍耐,因为27号是压轴的重场戏。不过,我们终于来到他的囚室门前了。从门上一个小孔向里张望的克里克尔先生十分赞美地告诉我们,他正在读一本《赞美诗集》呢。
  于是立刻引起人头攒动,都想看看那读《赞美诗集》的27号,一下那小孔前竟有五六层的人头挤在那里,塞住了视线。为了消除这不便,同时也为了给我们和这纯洁无瑕的27号一个谈话的机会,克里克尔先生命令把那囚室的门打开,请27号到走廊上来。命令执行了。特拉德尔和我大吃一惊——
  我们见到的那个悔悟了的27号不是尤来亚·希普还是谁?
  他也马上认出了我们。他出来后,就马上——仍和旧时一样扭动着身子——说道:
  “你好,科波菲尔先生。你好,特拉德尔先生。”
  这一问候引起在场的人们交口称许。我有点感觉到,人们为他竟肯屈尊向我们打招呼而感动了。
  “喂,27号,”克里克尔先生怜惜而赞赏地说道,“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呀?”
  “我是很谦卑的,先生!”尤来亚·希普答道。
  “你一向都这样呀,27号,”克里克尔先生说道。
  这时,又有一位先生十分关切地问道:“你感到很舒服吗?”
  “是的,谢谢你,先生!”尤来亚·希普朝那方向看了看说道,“我在这里比在外面一直过得舒服。我现在知道我的错误了,先生。这就使我舒服了。”
  有几位先生大为感动,于是又一位先生极为动情地挤上前问道:“你觉得牛肉怎么样?”
  “谢谢你,先生,”尤来亚朝这新的声音发出的方向看着答道,“昨天的牛肉比我所喜欢的硬些;不过,我当忍受。我已经犯了错误,先生,”尤来亚堆着谦卑的笑脸巡视着说道,“我应该对此不怨不恨地忍受。”
  一部分是为了对27号那高尚的精神钦敬,一部分是为了对那使27号诉苦的包饭人的义愤(克里克尔先生当时就把这记了下来),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低语。27号站在我们中间,好像是先贤祠里主要的美德表记一样。为了要让我们这些新皈依的人同时受到更多光明照耀,放28号出来的命令也发出了。
  我已经吃了很多惊,当李提默先生拿着一本善书走出来时,我只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不解了。
  “28号,”一个没说过话、戴着眼镜的先生开口了,“我的好人,你上个星期埋怨可可不好。那以后怎么样了?”
  “谢谢你,先生,”李提默先生说道,“弄得好点了。如果我可以斗胆说一句,先生,那我认为和可可同煮的牛奶并不纯;不过,我知道,先生,伦敦的牛奶掺了假的多,纯牛奶是很不容易得手的。”
  我觉得,那戴眼镜的先生是用28号来和克里克尔先生的27号竞争,因为他们各自有自己的王牌。
  “你的心情怎么样呀,28号?”那个戴眼镜的问话人又说道。
  “谢谢你,先生,”李提默先生答道,“我现在知道我的错误了,先生。为我想到我以前的伙伴的过失时,我觉得非常不安,先生;可我相信他们会得到宽恕的。”
  “你自己很快乐吗?”发问的人鼓励性地点点头问道。
  “非常感激你,先生,”李提默先生答道,“我很快活。”
  “你有什么感想吗,啊?”发问的人又说道。“喏,如果有,就说吧,28号。”
  “先生,”李提默先生头也不抬地说道,“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看错,在场的先生中有一位是我早年认识的。如果那位先生知道我从前的错误完全由于伺候年轻人过一种不用思想的生活所致,还由于在他们诱导下我陷入了我无力抵抗的罪恶泥淖,这也许与他有益呢,先生。我希望那位先生以我为鉴,先生,也不要指责我放肆。这是为了他好呀。我醒悟到我自己过去的错误了。我希望他会对他也有一份的邪恶和罪过有所悔悟。”
  我看到几位先生分别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他们刚刚走入圣殿一样。
  “这是你令人称许之处,28号,”发问的人接下去说道。
  “我想你会这样的,还有别的事吗?”
  “先生,”李提默先生微微抬了抬眉毛(而不是眼睛)说道,“曾有过一个陷入迷途的年轻女子,我本想救她,却不曾成功。我恳求那位先生可能时替我转告那年轻女子,我已宽恕了她对我做的一切;我也劝她悔改——如果那位先生肯帮我这点忙的话。”
  “无疑,28号,”那个发问的人接过去说道。“你这么一番无可指摘的话一定也使那位先生像——像我们大家一样感动至极。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谢谢你,先生,”李提默先生说道。“各位先生,我祝你们平安,也希望你们和你们的亲人能发现自己的过失,并加以改正!”
  说到这里,28号和尤来亚交换了个眼神,好像他们已有一种交流方式而并非互不相识了,然后他就进了自己囚室。他的门关上时,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都称道他是一个最体面的角色,也是一个很美妙的人物。
  “喏,27号,”克里克尔带着他的角色走上了空出的舞台,“有什么别人可以帮你做的事吗?如果有,就说吧。”
  “我谦卑地恳求,先生,”尤来亚颤动着他那装满恶毒的脑袋说道,“请允许我再给家母写信。”
  “当然可以。”克里克尔先生说道。
  “谢谢你,先生!我很为家母担心。我怕她不安全。”
  有人不小心地问理由是什么,但马上就有人愤慨地小声制止说:“别出声!”
  “永远的安全,先生,”尤来亚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扭着身子说答。“我真希望家母能和我处于同种状况。如果我没来到这里,我永远也不会像我目前生活得这样。我真希望家母能到这里来。如果人人都能被抓到这里来,一定于他们都有益的。”
  这观点引起人们极大的满意——我相信比过去的一切更令人满意了。
  “在我到这里之前,”尤来亚偷看了我一眼(好像只要他能,他还要施恶于我们所属的外界),然后说道,“我总是犯错误,可现在我觉悟到我的错误了。外面的世界有许多罪恶。
  母亲也有许多罪恶。除了这里面以外——到处都充满了罪恶。”
  “你实实在在自新了吧?”克里克尔先生说道。
  “哦,是的,先生!”这个很有前途的悔悟者叫道。
  “如果你就要出去的话,你不会再蹈旧辙了吧?”别的什么人问道。
  “哦,不会了,先生!”
  “行!”克里克尔先生说道,“这很令人满意。你向科波菲尔先生打过招呼的,27号。你想再对他说点什么吗?”
  “你在我进这里来和自新之前就认识我,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看着我说道,就是在他脸上,我也没见过像这样恶毒的神气。“你认识我时,我虽然犯错误,但我在骄傲的人中是谦卑的,我在粗暴的人中是恭让的——你本人从前对我就很粗暴,科波菲尔先生,有一次,你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你知道的。”
  大家都很同情他。几道愤慨的目光射向了我。
  “可是,我原谅你,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说道。他借他那宽宥人的天性为题目,充分发挥我不愿写的那最邪恶、最可怕的本质。
  “我原谅每个人,怀抱怨恨于我是不宜的。我宽宏大量地原谅你,希望你今后能控制你的感情。我希望W先生会悔改,W小姐以及那一伙有罪的人都会悔改。你过去吃过苦头,我希望那些苦对你有益;不过,你要是能进这里就更好了。W先生最好也进这里来,W小姐最好也进这里来。我对你科波菲尔先生,以及各位在场的先生,所抱的最大希望就是:你们能被抓到这里面来。当我想到我过去犯的错误以及我此刻的感想时,我相信,这一定会对你们有益的。我可怜所有那些没有被带进这里的人!”
  在一片赞美声中,他溜回了他的囚室。当他被锁进去后,特拉德尔和我都感到莫大的欣慰。
  这就是这种悔悟的风格。我很想问一下这两人究竟因什么案子才来这里。这却似乎是他们最不愿谈到的。我和两个看守之中的一位打招呼,我怀疑他们知道那些案子,从他们脸上我肯定了我的推测。
  “你知道,”当我们沿着走廊走时我说道,“27号最后的‘错误’是犯了什么罪呢?”
  回答说是桩银行的案子。
  “在英格兰银行敲诈吗?”我问道。
  “是的,先生。诈财,作伪,还有其它阴谋。他和别的一些人。他唆使别人。那是个诈取大笔款项的周密策划。判决了,终身流放。27号是那一伙里最乖觉的鸟,几乎使自己完全脱了身;可是没有完全成功。银行刚好能抓住他把柄——
  也只是刚好。”
  “你知道28号的罪状吗?”
  “28号,”我的报告者说道,他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并在沿着走廊走时不时朝后看看,生怕克里克尔先生或别的什么人听到他竟敢议论这样两个纯洁无辜的人;“28号也是流放,他得了一个差事,在他和一个年轻的主人去国外的前一夜,他把那主人约250镑的现款抢走了,还有些贵重物品。因为是一个矮子抓住了他,所以我特别记得他的案子。”
  “一个什么?”
  “一个小小的女人。我忘了她的名字了。”
  “不是莫奇吧?”
  “正是她!他已经要逃脱了,正戴着淡黄色假发和胡子,化妆成你从没见过的那体面样子,准备去美国呢。就在这时,那个小小的女人也到了南安普顿,看到他正在街上走,小小的女人眼光厉害呢,一下认出了他,就跑到他两腿中间把他弄倒在地,再使劲抓牢了他。”
  “了不起的莫奇小姐!”
  “如果你也像我那样在开审时看到她站在证人席上的一把椅子上,你一定会这么说,”那位朋友说道。“她抓牢他时,他把她的脸全抓伤了,并极野蛮地打她。可是,在他被关起来之前,她根本不松一下手。实际上,她把他抓得那么紧,警察只好把他俩同时带走了。她非常勇敢地作证,受到全法庭的称赞,然后在一路喝采声中被送回了家。她在法庭上说,就算他是大力士参孙,她一个人也要抓住他(因为她了解他过去的一切作为)。我相信是这样的。”
  我也相信。我为此非常敬仰莫奇小姐。
  这时,我们已把那里可看的东西都看过了。要是对像可敬的克里克尔先生一类的人指明:27号和28号仍和过去一样,并没有自新;他们现时的样子仍和过去一样;那两个伪善的人正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作这类坦白的人;他们至少像我一样明白这种坦白在判他们充军时的作用;总而言之,这是彻头彻尾用心恶毒的奸诈欺骗;这是没什么用的。我们只有把他们交给他们的制度和他们自己,而我们则满怀着惊诧回了家。
  “把一种伪善的话题拼命发挥,特拉德尔,”我说道,“也许是件好事,因为它很快会让人厌恶。”
  “我也这么希望呢,”特拉德尔答道。 第六十二章 一盏明灯照我行
  岁终,临近圣诞节了,我也已回家两个多月了。我常常见到爱妮丝。虽然人们大声地给我鼓励,虽然这鼓励激发我的热情和干劲,但一听到她哪怕最轻微的称许,别人的鼓励于我就几乎是无声的了。
  我每星期至少一次骑马去她那里过一个晚上。我常常在夜间骑马回家;因为那不快的感觉仍时时缠绕我——每次离开她时,我都十分惆怅——所以我宁愿起身走开,免得沉浸在令我厌倦的失眠或烦愁的睡梦中。在那些骑马旅行中,我常常把凄凉忧伤的夜间的大部分时间用在路途上。我走在路上,旅居国外时曾盘据我心头的那些想法又涌上了心头。
  如果说是我听到那些思想的回声,这也许更确切些。它们从遥远的地方向我说话。我曾把它们推开,我已决心接受我应得的位置。可是,当我对爱妮丝读我写的东西时,当我看到她倾听时那表情聚精会神的脸时,当我感动得她哭或笑时,当我听到她对我居住的理想世界里那些飘渺的故事那么诚恳地发表意见时,我就想到我本该有什么样的命运呀——不过我只是那么想,就像和朵拉结婚后,我曾怎样想我的太太要成什么样的才好。
  爱妮丝对我怀有一种爱情,如果我把它弄混乱了,我就是自私而且笨拙地侮辱了它,而不可复得。我成熟了的信念是:既然我已造成了我的生活,我也获得了我急于求得的东西,我就无权再抱怨诉苦,而只应忍受;我对爱妮丝的责任和我这种成熟的信念使我感觉到了这一切并明白了这一切。可我爱她,我恍惚地觉得总有一天,我能无愧无悔地向她坦白我的爱情;那时,此时的一切都成了过去;那时,我可以说:“爱妮丝,当我回家时,就是那样的;现在我已老了,而从那以后,我再没爱过了!”这样想也成了对我的一种安慰。
  她从没对我表示出她有任何变化。她在我眼里一直是那样的,现在依旧,完全没有变化。
  从我回来的那天晚上起,我姨奶奶和我之间就有一种与此有关的默契,我不能说是种制约或是对此的有意回避。我们都同时想到了这问题,但都不用语言表达出来。当我们按老习惯在夜晚向炉而坐时,我们常陷入这情况;这一切那么自然,那么显然,仿佛我们已无保留地说出来了。不过我们不断保持那默契,沉默着。我相信她那天夜里已经了解或有些了解我的想法了,她也很知道我为什么不明确表达我的想法。
  由于圣诞将至,爱妮丝还没向我公开她的新秘密,以至我几度心中犯疑——我怕她已知道我的内心而怕使我痛苦,故不肯明说——这种疑念重压在我心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白做了牺牲,我对她最起码的责任也未能尽到,那么我实际上也不断做了我曾千方百计不愿做的事了。于是,我决心把这弄个明白;——如果我们中间有那种隔陔或障碍,我将毫不犹豫地去除掉它。
  那是一个料峭凛冽的冬日——我有多永恒的理由不忘记这个日子!几个小时前下过雪,雪还积得不很厚,可以在地面上冻硬了。我窗外的海上吹着从北方来的大风。我想到那吹过人迹罕见的瑞士山地上的积雪的大风,我也把那僻静的地方和荒凉的海上相比,想哪处会更寂寞。
  “今天骑马外出吗,特洛?”我姨奶奶从门口探进头来问道。
  “是的,”我说道,“我就去坎特伯雷。今天可是骑马的好日子呢。”
  “我希望你的马也这么想,”我姨奶奶说道;“不过它眼下可垂着头和耳朵站在门口,好像它更愿呆在马房里呢。”
  顺便得提一句,姨奶奶让我的马留在禁地上了,但对驴子却一点也没有放宽。
  “它等一下就会有精神了!”我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旅行与它主人有好处,”姨奶奶看看我桌上的文稿说道,“啊,孩子,你在这里坐了很多小时了!我平日读书时从没想过写书有多费力呢。”
  “有时,读书也费力呢,”我接过来说道,“而写作,它也有它让人心怡神迷之处呢,姨奶奶。”
  “啊!我知道了!”我姨奶奶说道,“野心,好听的夸赞,同情,还有许多别的,我猜?嘿,得了吧!”
  “关于爱妮丝的恋爱,”我站在她面前镇静地说道。她拍拍我肩头,在我的椅子上坐下。“你有更多的消息吗?”
  “我想我有,特洛。”她先抬头看看我才回答说。
  “你认为消息确切吗?”我问道。
  “我认为很确切了,特洛。”
  她那么不眨眼地看着我,怀着游疑、或怜悯、或顾虑,我更抱定了坚定决心,努力向她做出愉快的样子。
  “还有,特洛——”
  “什么?”
  “我相信爱妮丝就要结婚了。”
  “上帝保佑她!”我高兴地说道。
  “上帝保佑她,”我姨奶奶说道,“还有她的丈夫!”
  我马上附和了一句,就告别了姨奶奶,轻轻走下楼,骑上马跑开了。我比先前更有理由去做我决心要做的事了。
  那冬日的骑行我记得多清楚!风从草上刮下的冰屑扫在我脸上,在冻硬的地上得得的马蹄声,冻得僵硬了的耕地,被微风搅动着点点旋转又落入石灰坑的雪片,停在高坡上喘着气、挂着叮当响的铃儿,喷着热气运干草的牛马;还有那就像画在一块巨大石板上那样在暗暗天空背景下渐渐变白的高原斜坡和山峦!
  我发现爱妮丝一个人在家。那些小女孩这时都回到她们自己的家去了,她一人正在炉边看书。见我进来,她便放下书,像往常那样欢迎我后,就拿过她的手工编织的篮子在一个老式的窗前坐下。
  我靠近她在窗台上坐下。我们谈我正在做的事,以及什么时候可望完成,还有我上次造访后的进展。爱妮丝很高兴。她笑着预言道,我将很快而太有名气,以至她不能再这样和我交谈了。
  “所以,我尽可能利用现在的时光,你知道,”爱妮丝说道,“在我还能和你谈话时和你谈话。”
  我看着她的脸,她全神贯注于手上的活儿。她抬起她温柔明亮的眼,看到我正在看她。
  “你今天有心思呀,特洛伍德!”
  “爱妮丝,我能不能把我的心思告诉你?我就是专为这个来的。”
  她像以往我们认真讨论问题时那样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集中注意力听我说。
  “我亲爱的爱妮丝,你怀疑我对你的忠诚吗?”
  “不!”她带着吃惊的神情答道。
  “你怀疑我不像过去那样对待你吗?”
  “不!”她像刚才一样答道。
  “我回来时,最亲爱的爱妮丝,我想告诉你,我欠你怎样的恩惠,我对你怀有怎样的热情,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她轻轻地说道,“记得很清楚。”
  “你有个秘密,”我说道,“告诉我吧,爱妮丝,”她垂下了眼,浑身发颤。
  “哪怕我没听说——没从你嘴里听说,爱妮丝,而是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似乎很奇怪——我也不会不知道,有一个人你对其给予了你那宝贵的爱情。不要把和你的幸福这么密切相关的事隐瞒我吧!如果你能如你所说的、也像我认为的那样信任我,让我在这件比一切都更重要的事上做你朋友,做你兄长吧!”
  她眼光中含着祈求(甚至是责备)地从窗前站起,好像不知要去哪一样跑到房间另一头,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我的心像受了拷打一样。
  可是,这眼泪却唤醒了我心中某种东西,唤起了某种希望。不知为什么,这些眼泪和深埋在我记忆中的那平静而悲哀的微笑联合了起来,与其说是用恐惧和悲伤,不如说用希望震撼了我。
  “爱妮丝!妹妹!最亲爱的!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让我去吧,特洛伍德。我不太舒服,不太自在。我要慢慢告诉你——以后的时候,我写信告诉你。可是别现在对我说。别呀!别呀!”
  我努力回忆起头天晚上我对她谈到她那不计回报的爱情时她说过的话。那好像是个我必须马上将其寻遍的世界了。
  “爱妮丝,我不忍看到你这样,一想到我使你这样,就特别使我不堪。我最亲爱的姑娘,我觉得比人生一切东西都更宝贵的姑娘,如果你不快乐,就让我分担你的不快乐吧。如果你需要帮助或忠告,让我来设法给你吧。如果你心负着重担,让我设法来减轻它。我现在活在这世上,不是为你爱妮丝,又为谁呢?”
  “哦,饶了我吧!我不舒服!以后再说吧!”我能听到的就仅仅是这话。
  不知是不是一种自私的错误情感促使我往下说?既然有了一线希望,那么是不是有一种我从不敢企盼的机会出现了呢?
  “我一定要说下去。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我!看在上帝份上,爱妮丝,我们不要在经过这些年后、经历过这些遭遇后再误会了!我一定要说明白。如果你有怀疑,怕我会妒忌你所给出的幸福,以为我不肯把你让给你自己挑选的更亲爱的保护者,以为我不肯在远处欣赏你的幸福,那你就把这样的想法摒弃吧。因为我不是那样的!我不是白吃了苦而没长见识。你对我的指教并不是徒劳。在我对你的感情中,没有半点自私的东西!”
  这时,她平静了。过了一小会儿,她把她苍白的脸转向了我,然后低声断断续续却清清楚楚地说道:
  “为了你对我的纯洁友谊,特洛伍德——我的确不怀疑你的友谊——我不能不告诉你:你错了。我不能再做别的了。这些年来,如果我有时需要帮助和忠告,我已得着了。如果我有时不快乐,这也成为过去了。如果我心上有重担,这也已被减轻了。如果我有什么秘密——那不是新的,也已——不是你所猜想的。我不能说出来,也不能分给别人。这秘密早就属于我一人,也必将永远属于我一人的。”
  “爱妮丝!站住!等会儿!”
  她正要走开时,我把她拦住了。我揽住了她的腰。“这些年来!”“不是新的!”新希望、新想法,一起在我脑中飞旋,我生活的所有色彩都在变化!
  “最亲爱的爱妮丝!我十分崇拜和尊敬的人——我如此专心爱的人!今天我到这儿来时,我还认为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这么坦白说。我觉得我能终生掩藏住我的心思,直到我们老了的时候再招认。可是,爱妮丝,如果我真有一线新生的希望,我有一天可以用亲于妹妹而不同于妹妹的称呼来叫你!——”
  她泪如泉涌,但这和她刚才落的泪不同。我在她这时的泪水里看见我的希望在发光。
  “爱妮丝!我永远的导师,最好的扶持者!如果你从前——当我们在这里一起成长时——能多关心你自己一点而少关心我一点,我想我那浅粗的幻想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不过,你比我好得多,我觉得在一切早年的希望和失望方面,你对我都非常重要,所以凡事信任你依赖你已成了我天性一部分了,以至我现在这样爱你的天性也一时被排挤到了一边,而它本是更重要的天性!”
  她还在哭泣,但不是悲哀,而是愉快的了!被我搂在怀中,这于她是从未有过的事,我过去也认为不会这样的!
  “当我爱着朵拉时——如痴如迷爱着她时,爱妮丝,你是知道的——”
  “是的!”她真诚地叫道,“我知道后是很高兴的。”
  “当我爱她时——就是在那时,没有你的同情理解,我的爱情就不圆满。那时我得了你的同情理解,我的爱情圆满了。当我失去她时,爱妮丝,如果没有你,我会成什么样子呢!”
  她更朝我怀里偎紧了些,更贴近我的心了;她把颤抖的手放在我肩上,她望着我眼睛的那可爱的眼睛中闪着晶莹泪光。
  “亲爱的爱妮丝,我出国,因为我爱你。我留在国外,因为我爱你。我回国,也因为我爱你!”
  这时,我尽可能地告诉她我曾有过的内心斗争,我曾做出的结论。我尽可能把我的心思真实完全地向她披露剖白。我尽可能地对她说明,我曾怎样希望自己能更了解她也了解我自己;我怎样服从因这种了解而得出的结论;就是在那一天,我仍怀着忠实这结论的一颗心来她这儿。如果她爱我(我说),肯接受我做她的丈夫,那么她那样做也并不是由于我有什么价值,实因我对她爱情的真诚,以及我爱情成熟时所遭际的种种困难;正因为如此,我才表白我的爱情,哦,爱妮丝,就在那时,在你那真诚的目光里,我那娃娃妻子的灵魂已在看着我,对我称许了;也因为你,我又记起了那在盛开时便凋谢了的小花!
  “我很幸福,特洛伍德——我的心很充实——不过,有件事,我必须说。”
  “最亲爱的,是什么?”
  她把她柔和的双手放在我双肩上,平静地端详我的脸。
  “可是,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不敢猜测那是什么。告诉我吧,我亲爱的。”
  “我一直都爱你!”
  哦,我们幸福,我们真幸福!我们不为我们经受的痛苦(她所经受的更重)而流泪,我们只为我们永不再分离的幸福流泪!
  在那个冬夜,我们一起来到野外散步,寒冷的空气也似乎分享我们心底的幸福和平静。我们一边徘徊,一边向空中看去,先升起的星星开始闪烁了。我们感谢上帝,把我们引领到这种安宁。
  夜间,在月光照耀时,我们一起站在那老式的窗子前;爱妮丝对着月亮抬起她目光平静的眼睛。我随她目光看去。这时,我的心上展现了漫长的大路,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衣食无着,孤苦伶仃的孩子往前走着。他终于把此时在我心旁跳动的那颗心唤作他自己的了。
  我们来到姨奶奶面前时,已是次日将近晚餐的时候了。皮果提说,她在楼上我的书房里,她引以为骄傲的就是让我的书房整齐干净。我们见她戴着眼镜坐在火炉旁。
  “天哪!”姨奶奶在暮色中打量着说,“你带谁回了呀?”
  “爱妮丝。”我说道。
  由于已约定一开始什么也不说,我姨奶奶没少感到尴尬。听我说“爱妮丝”时,她满怀希望地看了我一眼,可是见我仍和平日一样,她又失望地取下眼镜,用眼镜在鼻子上擦。
  不过,她亲热地问候爱妮丝。不久,我们就坐在已点上灯的楼下客厅里用晚餐了。姨奶奶有两三次把眼镜戴上打量我,每次都好不失望地取下,然后把眼镜在鼻子上擦。这情形使狄克先生十分不安,他知道这是不好的预兆。
  “顺便说一句,姨奶奶,”我饭后说道,“我对爱妮丝说了你告诉我的事。”
  “那么,特洛,”姨奶奶脸都红了地说道,“你就不该了,也失信了。”
  “你不会生气吧,姨奶奶,我相信?你听说爱妮丝没为任何恋爱的事不快乐时,我相信你不会生气了。”
  “胡说!”姨奶奶说道。
  在姨奶奶快要被惹恼时,我认为最好中止她的恼怒。于是,我把爱妮丝搂到她椅子后面,然后我们一起向她俯下身去。姨奶奶从眼镜背后看了一眼,拍了一下手,就发作起歇斯底里来了,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歇斯底里让皮果提吃惊不小。姨奶奶恢复后,马上扑向皮果提,一面叫她老傻瓜,一面使劲拥抱她。然后,她又拥抱狄克先生,这让后者又吃惊又感到荣幸之至。接着,她把理由告诉了他们,于是皆大欢喜。
  在姨奶奶上次和我简短交谈时,我不知她是好意撒谎,还是真地误解了我的感情。她说,她曾告诉我爱妮丝要结婚,这就足够了。她说,我现在比任何人都更知道这有多真实了。
  我们两星期后结了婚。只有特拉德尔和苏菲,博士和斯特朗夫人出席了我们那安静的婚礼。在他们一片兴高采烈中,我们离开了他们,乘车而去。我把我一向所拥有的一切珍贵希望的泉源搂在我怀里;我的中心、我的生活、我自己、我的妻子和我对她的爱,都置于磐石上了!
  “最亲爱的丈夫!”爱妮丝说道,“现在,我可以用那个称呼来唤你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告诉我吧,爱人!”
  “在朵拉去世的那天夜里,她派你来找我。”
  “是的。”
  “她告诉我,她留给我一件东西。你能猜出那是什么吗?”
  我相信我能。我把已爱我那么久的妻子搂得更紧了一些。
  “她告诉我,她向我做最后一次请求,也最后给我留下一项责任。”
  “那就是——”
  “我必须来占据那个空位置!”
  于是,爱妮丝俯在我胸前哭了起来;我和她一起哭,虽然我们很幸福。 第六十三章 一个客人
  我要讲的事已近尾声了,可我头脑里还有件特别的事,每当想起来就令我非常开心。如果没有这件事,我已织成的网上就有一端会散开了。
  在名利方面,我都获得进展。结婚后我已过了十个年头,我的家庭幸福美满。一个春夜里,爱妮丝和我坐在我们伦敦家中的火炉边,我们的孩子有三个在屋里游戏。这时,我听说有个陌生人要见我。
  我的仆人问他可是为业务而来,他做了否定回答。他说他专程来看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他上年纪了,我的仆人说,看上去像个农夫。
  孩子们觉得这说法很神秘,就像爱妮丝常对他们讲的一个有趣故事的开头,紧接着就会来一个仇恨一切人的老妖怪,穿着长外衣,恶狠狠地;于是就有些惊慌。我们男孩中的一个把头倚在他母亲膝盖上以躲避伤害,我们最大的孩子是小爱妮丝,她则把她的娃娃放到椅子上来代替她,自己从窗帘中把那满头金黄色鬈发的小脑袋伸出来,看看要发生什么事情。
  “让他上这里来吧!”我说道。
  不久,一个健康的白胡子老人走了进来。他在光线较暗的门口站住。小爱妮丝被他那模样吸引便跑过去把他拉了进来。我还没看清他的脸,我的妻子就跳了起来,用一种高兴而激动的声音对我叫道,这是皮果提先生呀!
  果然,这就是皮果提先生。他已是一个老人了,不过他是个红颜白发,精神旺健的老人。我们一开始的激动过去后,他在火炉边坐下,把孩子们抱到膝盖上。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我觉得他还像过去那样强壮健旺,而且是个英俊的老人。
  “卫少爷,”他说道。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叫那熟悉的旧称呼十分自然!“卫少爷,我又见到你和你那亲爱而忠实的太太,真是非常幸福的日子呀!”
  “的确是非常幸福的日子呀,老朋友!”我叫道。
  “还有这些可爱的孩子们,”皮果提先生说道,“看这些小花儿们吧!嘿,卫少爷,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也不过和这最小的一般高呢!当时,爱米丽也大不了多少,我们那可怜的男孩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罢了!”
  “从那以后,时间给我带来的变化可比给你的要大得多了,”我说道,“还是让那些可爱的小淘气们去睡吧。你既来到英国了,就一定要住在这里。告诉我,派人去什么地方取你的行李。我想知道,那行李里还有那只随你走了那么多路的旧黑布袋吗!再来一杯雅茅斯的水酒,我们来听听这10年的事情!”
  “你一个人来的吗?”爱妮丝问道。
  “是的,太太,”他吻她的手说道,“就我一个人。”
  我们让他坐在我们中间。我们不知道怎么欢迎他才好。一开始听到他那熟悉的声调时,我几乎还以为他仍然在漫漫长路上跋涉,寻找他的外甥女呢。
  “来时要走很多水路,”皮果提先生说道,“只能住几个星期。可我已习惯了水路,尤其是咸的水路。朋友真可贵,故我来相会——这都成诗了,”皮果提先生觉察后惊异地说道,“可我没想到要做诗呀。”
  “这么快,你就从几千里外回来了?”爱妮丝问道。
  “是的,太太,”他答道,“我来之前答应了爱米丽的。你知道,日子过下去,我不会越活越年轻,如果我这次不回,大概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总在想,在我变得太老以前,我一定要来看看在幸福婚姻中的卫少爷和你。”
  他仔细地端详我们,好像怎么也看不够。爱妮丝笑着把一些散下的灰色鬈发拂到后面,好让他看得更清楚。
  “现在,”我说道,“把一切和你们幸运有关的事告诉我们吧。”
  “现在,卫少爷,”他说道,“我就谈我们的幸运。我们没遇上不如意的事,我们过得很顺利。我们一直都很顺利。我们按我们的本分做工,一开始也许我们过得苦点,可我们一直还顺利。无论养羊或其它家畜,无论干这或干那,我们总是要多兴旺就多兴旺。似乎总受上帝保佑着,”皮果提先生虔敬地低头说道,“我们一直很发达。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如果昨天不这样,今天就会这样。如果今天不是这样,明天就会这样。”
  “爱米丽呢?”爱妮丝和我一起问道。
  “爱米丽,”他说道,“你离开她后,太太,——我们在澳洲住下来,她每天晚上在帆布帷帘后祈祷时,我总听到你的名字呢——她和我在那天日落时再也看不到卫少爷以后,一开始她蔫了,好蔫,如果她那时知道卫少爷那么好心那么小心瞒了我们的一些事,我想她准活不下去了。可是,船上有些穷人生了病,她就照顾他们;我们这些人中有一些孩子,她也照顾他们。就这样忙着,这样行善,反使她得救了。”
  “她什么时候才知道那消息?”我问道。
  “我听到那消息后,”皮果提先生说道,“又瞒了她差不多二年。我们那时住在很偏僻的地方,周围是些好看的树,屋顶上都爬有蔷薇。一天,我在田里干活时,一个我们亲爱的英格兰旅行家来了(他是来自诺福克还是萨福克,我不在意了)我们当然请他进屋,给他吃喝,向他表示欢迎。我们殖民地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随身带来一份旧报纸,上面有关于那场暴风的记载。她就那样知道了。我夜晚回家时,发现她已知道了。”
  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压得很低,我十分熟悉的那种严肃神情又堆上了他的脸。
  “知道那消息后,她变化了很多吗?”
  “唉,就算不是直到现在,”他摇摇头说道,“也很久不愿和人来往,可是,孤僻寂寞对她也有好处。在饲养方面,她不得不分心管理很多事,这样,她也就熬了过来。如果你现在看到我的爱米丽,卫少爷,”他沉吟道,“不知你能不能认出她呢!”
  “她变了那么多?”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每天都看到她,所以说不上;不过,有时,我那么想。身材小巧,”皮果提先生看着火说道,“有点单薄,蓝蓝的眼睛那么温柔而悲伤;小脸精精致致;好看的头微微低着;声音和举止都那么安静——几近畏怯了。这就是爱米丽!”
  我们静静地望着他,他依旧看着火。
  “有人以为,”他说道,“她是所爱不淑;有人认为,她已丧偶,没人知道那真正的缘故。她本来有很多次结婚的机会。‘可是,舅舅,’她对我说,‘这是永远也不会有的事了。’她喜欢和我在一起,很开心,可是别人一出现,她就躲起来。她愿意去任何遥远的地方照看一个病人,调教一个小孩,或帮一个女孩准备婚事(她帮过很多次,却没出席过一次婚礼);她一心一意爱护照料她的舅舅;她勤快;无论年轻还是年老的人都喜欢她,凡有困难都来找她求助。这就是爱米丽!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轻轻叹了口气,眼光从炉火上抬了起来。
  “马莎还和你们在一起吗?”我问道。
  “马莎,”他答道,“第二年就结了婚,卫少爷。是一个青年,一个劳工,他赶着东家的货车去市场——那来回有五百多英里哪——经过我们那儿,就提出想娶她(在那儿,妻子是很稀罕的呢),然后两人就一起在内地过着小日子。她托我把她的一切都实实在在告诉他,我照办了。他们结了婚。他们住的地方除了他们自己的声音的歌唱的鸟声,离其它声音有几百英里。”
  “高米芝太太呢?”
  皮果提先生一下大笑起来,就像在那早已损坏的旧船屋中很开心时那样用两手搓他的双腿。这可真让人开心。“你肯信吗!”他说道。“嘿,甚至有人向她求婚呢!一个改行做恳荒者的轮船厨师,卫少爷,居然向高米芝太太求婚。千真万确,要有半个字的假话,天打雷劈——我没法说得再清楚了!”
  我从没看到爱妮丝那么大笑过。皮果提先生这爆发的开心也让她觉得开心,她笑啊,笑得自己也止不住了;她越笑,我也就越要跟着笑;而皮果提先生就越发开心,越发起劲地搓他的双腿。
  “高米芝太太说什么呢?”我忍得住笑时就问道。
  “如果你肯相信我,”皮果提先生答道,“高米芝太太并没说‘谢谢你,我很感激,但我在这把年纪不想改变自己了,’而是就近拿起一桶水,往那个轮船厨师的头上浇去,他大叫救命。直到我赶来,他才脱身。”
  皮果提先生又轰然大笑,爱妮丝和我也陪着他笑。
  “不过,我应该为那个人说几句公道话,”我们笑得都没力气了后,他又擦擦脸接着说道,“她完全照她应许我们那样的做了,而且做得更好。再没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诚心、真实并道地地帮忙了,卫少爷。我从没看到她有一分钟感到孤单过;哪怕在我们眼前的只有我们陌生的殖民地,她也没那样。自她离开英国,我敢向你担保,她再也没想念那老头子了。”
  “现在,最后的但并非最不重要的,米考伯先生,他呢?”我说道,“他已还清他在这里欠的一切债了——连特拉德尔的期票也兑付了,你记得的,爱妮丝——所以,我们推测他自然境遇不错。可他最近的情形怎么样呀?”
  皮果提先生微笑着把手伸进胸前衣袋里,拿出一个折得平平的纸包,然后小心翼翼从那里取出一小张怪怪的报纸。
  “你知道,卫少爷,”他说道,“由于我们很富足了,我们已离开内地,到了我们称作市镇的一个地方,就在米德尔具港附近。”
  “米考伯先生在你不远的内地吗?”我说道。
  “啊,是呀,”皮果提先生说道,“尽心尽力做事。我再没见过有什么上流人像他这样尽心尽力做事。我看到他那秃脑袋在太阳下流汗时,卫少爷,我几乎认为他那个脑袋准会化掉的呢。现在他是一个区长。”
  “一个区长,嗯?”
  皮果提先生在报纸上指着一段。那报是《米德尔具泰晤士报》。我把那段大声读出来:
  昨天在大旅店大厅公宴我们显赫的殖民地同胞和本地士绅米德尔贝区区长威尔金·米考伯先生。来宾甚多,将那大旅店挤得水泄不通。在走廊和楼梯上的来宾未计在内,仅取餐者便不下47人。米德尔贝的仕女、名流和贵绅,齐向如此应受尊敬、如此才华横溢、如此名声远扬的人表示敬意。主持人系麦尔博士(米德尔贝殖民地萨伦学校校长)等贵宾坐于其右。在餐后演唱了赞美诗(诗唱得极美妙,我们不难听出其中有天才歌唱家威尔金·米考伯先生之公子如银铃般之声音),例行为效忠国家干杯的仪式举行了多次。继而由麦尔博士发表非常充满感情的演讲,他在演讲中建议为“我们的贵宾、本镇的光荣干杯。但愿他要不是因为高升就永远不离开我们,但愿他在我们之间取得的成就使他永远不能高升!”干杯时的欢呼声无法形容,一次次落下复又升起,有如大海之汹涌波浪。威尔金·米考伯先生起身致词,这才终于令全场安静下来。在目前本报人手才力均缺之情形下,欲全部记下我们尊敬的先生那高雅流畅的演说实难办到!在此仅做此简短介绍:那是一篇雄辩机锋的杰作,其中一些片段特别提到他成功之本,并告戒年轻听众当谨慎,切勿欠负无力偿还之债务;这些教诲令最刚强之人也感动得声泪俱下。他又举杯,祝麦尔博士,祝米考伯太太(该夫人风度优雅地在侧门行礼领情,那里还有众美人站在椅子上,既见识那盛况,也为其增色不少),祝利吉尔·贝格斯太太(前米考伯小姐),祝麦尔太太,祝威尔金·米考伯先生之公子(他风趣地说,他认为自己无法用演讲致答,如允许,他可用一曲代之,会众因此而大笑)祝米考伯太太的娘家(当然在国内系名门望族)等等,等等。典礼结束后,桌子如被魔杖点过般移开,舞会开始。在歌舞之神的信徒中,威尔金·米考伯先生之公子和麦尔博士之四小姐海伦娜女士尤为令人注目。众人尽欢,直至太阳神驱车将至方才散会。
  我又回头去看麦尔博士的名字。在这么快乐的报导中看到那米德塞克斯审判官先前的穷助教麦尔先生,我真是高兴。这时,皮果提先生又指着报纸的另一部分,我的目光落到我自己名字上,于是我读道:
  致名作家大卫·科波菲尔
  我亲爱的先生:
  自上次面晤,已为时甚久,想文明世界大多民众均已熟悉先生之道貌矣。
  我亲爱的先生,我虽不能见我青年时代之友(盖我尚无左右自身环境之力)但须臾未忘君之辉煌。
  诗圣彭斯有诗云:
  “惊涛巨浪,一海相隔;”
  然君之心灵盛聚我仍得以赴之。
  是极,值我辈共同尊重之人离此返国之际,我亲爱的先生,我必借此良机,代表本人,亦代表全体米德尔贝之居民,感谢先生施于我之厚恩。
  奋力向前,我亲爱的先生!君之名望已传闻此间,君之大作已为此间所拜读欣赏。我虽知与君相隔甚远,却并不为之感觉孤独或忧伤并因此而恍惚惆怅。向前奋进,我亲爱的先生,前途无量!米德尔贝居民必心存喜乐,企盼得教益于先生!
  我一息尚存,便于此地厕身众人间敬仰先生。
  区行政官
  威尔金·米考伯敬上
  阅读那份报纸其它内容,我发现米考伯先生就是该报勤奋并受器重的通讯员。在同一份报中,还登有他写的有关造桥的另一封信,还有他的书信集不日出版之广告(精装一册,并附大量说明补充);此外,如果我没太糊涂,那篇社论也是他的大作。
  皮果提先生住在我家期间,我们在很多个夜晚谈了许多有关米考伯先生的事。他在英国的整个逗留期间都住在我家——我想不到一个月——他的妹妹和我的姨奶奶都来伦敦看他。他动身时,爱妮丝和我送他上船。在人间,我们再也不能给他送行了。
  他动身前和我一起去了雅茅斯,去看我在墓地为汉姆建的小碑。我依照他请求为他把那朴素的碑铭抄下时,见他俯下身去,从墓上拔了一束草,又抓了一把土。
  “给爱米丽的,”他一面把那些东西放入怀中,一面说道,“我答应了的,卫少爷。”
  第六十四章 最后的回顾
  现在,我的传记写到结尾了。在结束本书前,我再来作一回顾——最后一次了。
  我看到和爱妮丝共走人生的我自己,我看到我们周围的孩子和朋友;我也听到我前进时对我予以关心的声音。
  在那飞快过去的人群中,哪些脸我觉得最清楚呢?看哪,当我在思想中问我自己这问题时,这些脸都向我转过来了!
  这是我姨奶奶,戴着度数更深的眼镜,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仍身子笔挺,而且还能在冬日里一口气走6里路呢。
  总和她在一起的是我那慈祥的老保姆皮果提,她也戴上了眼镜,总在夜里凑近灯光做针线活,身边总放着块蜡烛头,一条放在小房子里的尺,还有一个盖子上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匣。
  在我小时候,皮果提的双颊和双臂是那么硬、那么红(那时我奇怪鸟儿为什么不放掉苹果而来啄她),现在它们也干了、发皱了。她那曾使她脸部近眼部显得发黑的眼睛也变得淡些了(但仍闪光),可她那粗糙的食指却一点没变,而过去我曾把它和香料擦子联想在一起;后来,我看到我最小的孩子握着她的食指从我姨奶奶身边摇摇摆摆向她走去时,我就想起我刚学走路时我们家里的小客厅。我姨奶奶多年不曾满足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真的做了一个真的、活的贝西·特洛伍德的教母;朵拉(二女儿)说她把贝西惯坏了。
  皮果提的衣袋里有一件很大的东西。原来就是那本鳄鱼书。这时,这书已很破旧了,其中有些更已补过,可是皮果提把它当作一个珍贵的纪念品向孩子们出示。看见从鳄鱼故事中抬起来看我的我自己那张幼稚的脸,我记起我的旧相识——那个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我觉得很奇怪。
  今年暑假里,我发现在我的儿子中,有一个老头儿在做大风筝,他无法形容的那样欢天喜地向天上望。他高高兴兴和我打招呼,连连又点头又挤眼,还低声说:“特洛伍德,你听了准高兴,我没别的事干时,我就要写那呈文了。你的姨奶奶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女人,老弟!”
  那位拄杖驼着背的贵妇人是谁?她脸上仍刻有昔日骄傲和美丽的遗痕,看得出她无力地和内心那易怒、迟钝、骄横、暴躁的东西抗争着。她在花园里,身边站着一个嘴唇上有道白色疤痕的女人,这个女人样子尖刻阴郁,已憔悴了。让我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萝莎,我已忘了这位先生的姓了。”
  萝莎向她弯下身子,对她叫道:“科波菲尔先生。”
  “看到你,我很高兴,先生。看到你服丧,我很难过。希望时间能减轻你的悲哀。”
  她那暴躁的侍从斥责她,告诉她我没有服丧,并费力地提醒她应再看看我。
  “你见过小儿了,先生,”那年长的夫人说道,“你们和好了吗?”
  她痴痴看着我,手放到前额上呻吟起来。突然,她用一种可怕的声音叫道:“萝莎,过来。他死了!”
  萝莎在她脚前跪下,时而安慰她,时而和她争吵,时而恶狠狠地告诉她说:“我一直就比你更爱他呢!”时而又把她像病孩那样搂住,拍她入睡。我就时时看到她们这样,年复一年过着日子,我就在她们这样时离开了她们。
  从印度回国的是什么船?那个嫁给一个大耳朵、老叫个不停的苏格兰——老富翁的英国女人是谁?难道这会是朱丽亚·米尔斯?
  这真是朱丽亚·米尔斯,骄横,华贵,由一个黑种男子用金盘子托着名片和信给她,又由一个头扎着鲜艳围巾、身着细麻布衣的棕色女子在她的化妆室里伺候她吃饭。可是,这时的朱丽亚不再记日记了,也不再唱《爱情的挽歌》了,只是一个劲和那好像披了一张晒黑的皮的黄熊样的苏格兰富翁吵个不停。朱丽亚的脖子都被金钱锁住了,她再也不想别的或说别的了。我还是喜欢在撒哈拉沙漠的那个她呢。
  也许这才是撒哈拉沙漠呢!虽然朱丽亚有一所美仑美奂的豪屋,有尊贵的客人,日日有穷奢极华的宴席,可她身边却没有青葱的植物,没有任何可以开花或结果的东西。朱丽亚所说的“交际场”我是知道的,那里有从专利局来的杰克·麦尔顿先生。这人看不起为他谋到这职务的人,竟对我把博士称作“很有趣的老古董”。既然交际场里就是这些如此没有价值的男男女女,朱丽亚,既然交际场的教化只使人对任何有利或有碍人类的事都公然冷漠无视,我想我们已经在同一个撒哈拉中迷了路,还是找出路为好呀。
  看,那永远和我们做朋友的博士仍矻矻啃啃编他的《辞典》(编到D部什么地方了),享受家庭和夫人的温馨。还有那个威风已大减的老兵。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指手划脚了。
  再后一点,我发现了我亲爱的朋友老特拉德尔。他忙忙碌碌地在法学院的律师事务所里工作。在他还不曾秃的那部分脑袋上,头发因为律师假发的不断磨擦而比以前更不听话了。他的桌上放有厚厚的一摞摞文件;我向四下张望时说道:“如果苏菲是你的秘书,那,特拉德尔,她一定会忙坏了!”
  “你可以那么说,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不过在灰院的那些日子是多美妙的日子啊!是不是?”
  “是她说你有一天会成法官的那个时候吗?可那时这话还没成为人们常说的事呢!”
  “不论怎样,”特拉德尔说道,“如果我万一做了法官——”
  “嘿,你知道你就要当上了。”
  “行了,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等到我做了法官,我要像我以前宣布的那样,把这事讲出来呢。”
  我们臂挽臂走出来。我要和特拉德尔去赴家宴——今天是苏菲的生日。走在路上,特拉德尔对我讲起他的幸运。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真地能把我一向最挂在心上的事办成了。哈雷斯牧师已拿到四百五十镑的年俸;他的两个男孩也受到最好的教育而成了有名望有根底的学者和好人;三个女儿都高高兴兴成了家,还有三个和我们住在一起;另有三个则自克鲁勒太太去世后就为哈雷斯牧师管理家务;这些女孩都很快乐。”
  “除了——”我暗示道。
  “除了那个美人儿,”特拉德尔说道,“是呀,她和那样一个无赖结了婚,真是不幸。不过,那人的确有种让她一见倾心的外表和风度。但是我们已把她接到我们家安顿下来,摆脱了那人。我们一定要让她再打起精神来。”
  特拉德尔的住宅是——很可能是——他和苏菲夜里散步时常加以分配布置的那些房子之一。那房子很大,可特拉德尔把他的文件放在他的更衣室,和靴子什么放在一起;他和苏菲则挤到上面的房间里,那最好的房间留给美人儿和那些女孩们住了。家里再没空闲的房间了——因为总有我也弄不清的女孩子为了这个或那个意想不到的原因住在这儿,而且一直住着。我们进门时,她们成群接队跑下楼来到门前,把特拉德尔传来传去地亲吻,直到他透不过气来。可怜的美人常住这里,她如今是一个带了一个小女儿的寡妇。在苏菲生日宴会上,有三个已结婚并带着各自丈夫来的女孩,还有某个丈夫的几兄弟,另一个丈夫的表弟,另一个丈夫的妹妹——看样子她和那个做表弟的已订了婚,特拉德尔还是和过去一样朴实、一样坦诚,他这时像一个族长一样坐大大餐桌的另一头;苏菲坐在他对面的主位上对他微笑,两人中间那些亮闪闪的餐具决不再是不列颠金的了。
  当我此刻抑制我要继续写的愿望时,那些脸都消失了。但是,有一张像天国之光一样照在我身上,使我看清了一切。这张脸高出一切之上,超出一切之外。这张脸长留不消。
  我转过头去,就看见我身边那美丽宁静的脸。我的灯光暗下去了,我已写到深夜了,但那个亲爱的人仍陪伴我,没有她就没有我。
  哦,爱妮丝,哦,我的灵魂。当我一生真的走完时,但愿你的脸也像这样伴在我身边;当现实的一切都像我此时抛开的影子那样在我眼前融化散去时,但愿我仍能看到在我身边向上指着的你!
  后记
  放下笔,合上译稿和原著,却没有任务完成后的轻松感。我们眼前拂不去的是这么一幅画面:一个羸弱的少年,衣衫褴褛、衣食无着、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却仍坚定地走在暮色苍茫中。尽管他不知道前面会是什么……
  这个少年就是读者们熟悉的小大卫,本书的“我”。
  讲到英国文学,不能不提到狄更斯;讲到狄更斯,不能不提到《大卫·科波菲尔》。这本书构思于1847年,但作者直到1849年才动笔写它,完成于1850年10月。尽管狄更斯不愿人们把这本书当作他的自传,可我们仍可把这本书看作他青少年生活的艺术加工后的再现。在狄更斯的众多长篇作品中,这一本既为儿童读者喜爱,也为成年读者心仪。我们做孩子时读的狄更斯作品,第一部就是它(是董秋斯先生的中译本),我们当时以为这是狄更斯专为孩子写的呢。成年了,竟有幸能翻译它,而在翻译中,才发现它远比留在我们记忆中的要沉重、辛酸许多。
  作者曾说他写完此书后感到自己“已把自己的某部分交给了那阴影里的世界”(1850年10月21日致友人福斯特信中语),10余年后再版序言中,他觉得这种感觉犹新。我们近一个半世纪后读来也能感受到他的确是把自己的某部分交出去了。也正因为如此,这本小说打动了千千万万人的心,也使读者把自己的某部分交给了狄更斯。
  狄更斯不仅仅是文学巨匠,他留下的不单是世界文学宝库里的瑰丽珍宝;他还是亿万普普通通小人物的朋友。他用他的善良、伤感和天才、勤奋为占人类大多数的小人物们留下了光明和希冀,使得痛苦不再是那样沉重,孤独不再是那样长久,因为在痛苦和孤独中至少有狄更斯作品给你的希冀和光明陪伴你,安慰你,于是你企盼、你努力……
  国内曾在本世纪初有林纾的中译本,名为《块肉余生记》,50年代有董秋斯的中译文,名为《大卫·科伯菲尔》,都曾分别风靡一时,洛阳纸贵,影响了当时中国的一代年轻人。今天,我们的新译本如能为90年代读者接受,这当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好酬劳。
  本书翻译过程中,我们还得康曼敏、唐荫荪、徐小光和石矛等先生的指教和帮助,借此也向他们表示衷心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