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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德罗·巴拉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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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德罗·巴拉莫

我来科马拉的原因是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这是家母告诉我的。我向她保证,一旦她去世,我立即来看望他。我紧紧地捏着她老人家的双手,表示我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诺言。此时她已气息奄奄,我打算满足她的全部要求。
“你一定要去看看他呀。”她叮嘱我说,“他时而叫这个名字,时而又那么称呼。我认为见到你他一定会高兴的。”我当时只能一个劲儿地对她说,我一定照她说的去办。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这同样的一句话,一直说到她的双手僵直,我这才费劲地抽回我的两只手。
  早先她也对我说过;“你千万别去求他办什么事。不过,我们的东西,也就是说他该给我们的东西你该问他要,他可从来没有给我应该给我的东西……孩子,他早把我们给忘了。为此,你可得让他付出代价。”
  “我一定照办,妈妈。”
  然而,我一直没有打算实现我的诺言。近日,不知怎么我的幻想多起来了,头脑中老是爱想入非非,这时忽然出现了这样的念头,期望那位名叫佩德罗·巴拉莫的先生确是我母亲的丈夫。正因为这样,我才上科马拉来。
那时正值酷暑,八月的风越刮越热,还夹带着阵阵石咸草的腐臭味。道路崎岖不平,一会儿是上坡,一会儿是下坡。
“道路坎坷,人来人往。去者登坡,来者下坡。”
  “您说山坡下面的那个村庄叫什么来着?”
  “科马拉,先生。”
  “您能肯定这是科马拉吗?”
  “这儿的环境看起来为什么这样凄凉?”
  “是天气太热了,先生。”
  往昔我是根据母亲对往事的回忆来想象这里的景况的。她在世时异常思念故乡,终日长吁短叹。她总是忘不了科马拉, 老是想回来看看,但终于未能成行。现在我替她了却心愿,来到这里。我是带着她见到过这儿的东西的那双眼睛来的,她给了我这双眼睛,好让我看到:“一过洛斯科里莫脱斯港,眼前便呈现一派美景,碧绿的平原上铺盖着一块块金黄色的成熟了的玉米地。从那儿就可以看见科马拉,到了夜里,在月光下土地呈银白色色。”她当时说话的声音异常轻微,几乎都听不见,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的母亲啊。
  “如果可以让别人知道的话,请问您去科马拉干什么?”
  “去看我父亲。”我回答说。“啊!”他说。
  于是,我们又沉默了。我们朝山坡下走去,我耳中响起驴子小跑时在山谷中传来的回声。八月的盛暑使人昏昏欲睡,我都困倦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您上那里去,全村可要热闹热闹了。”我又听到走在我身边的那个人的声音。 “这么多年没有人到这个村子里来,见到有人来,人们一定会高兴的。”
  接着,他又说:
  “不管您是谁,大伙儿见到您一定会兴高采烈的。”
  在阳光的照射下,平原犹如一个雾气腾腾的透明的湖泊。透过雾气,隐约地见到了灰色的地平线。远处是座座群山,最远处便是遥远的天际了。
  “如果能让别人知道的话,请问令尊的模样是怎样的?”
  “连我自己也不认识他,”我对他说, “我只知道他叫佩德罗·巴拉莫。”
  “啊,原来是他!”
  “是的,我听说他是这么称呼的。”
  我听见那赶驴人又“啊”了一声。
  我是在“岔道口”遇到他的,那是个几条道路交会的地方。我在那里等了他一会儿,他就来了。
  “您上哪儿去?”我问他。
  “我下坡去,先生。”
  “有个叫科马拉的地方,您知道吗?”
  “我就是到那里去的。”
  我就跟着他走了。起先我走在他的后面,总想跟上他的步伐。后来,他似乎觉察到我跟在他的后面,便有意放慢了脚步。接着,我俩便齐头并进,肩靠肩地走在一起了。
  “我也是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他对我说。
  一群乌鸦掠过晴空,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翻过几座小山,地势越来越低。在山上走时还有阵阵热风,一到山下闷热得连风丝也没有了。这里的万物仿佛都在期待着什么。
  “这里真热呀。”我说。
  “对,不过,这点热算不了什么,”他回答我说。“请别烦躁。到了科马拉你会觉得更热的。那个地方好像搁在炭火上一样热,也仿佛就是地狱的门口。不瞒您说,即使这么热,那里的人死后来到地狱,都因舍不得他们的那个穷家,又回到那里去了。”
  “您认识佩德罗·巴拉莫吗?”我问道。
  我所以敢于向他提这个问题,是因为从他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信任的目光。
  “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叉追问了一句。
  “是仇恨的化身!”他回答我说。
  说完,他朝驴子挥了一鞭。这样做其实毫无必要,因为它们趁着下坡,早已远远地走在我们前面了。
  我此时感到放在我衬衣口袋中母亲的那张相片在我心口阵阵发热,她好像也在出汗。这是一张旧相片,四边已遭虫蛀,但这是我看到过的她仅有的一张照片。我是在厨房里菜橱子中的一只砂锅中发现它的,砂锅里还有许多药草,有香水薄荷叶子,还有卡斯提亚花和芸香树枝。之后我就将它珍藏身边,这是她唯一的一张照片。母亲生前一贯反对拍照,常说照相是一种巫术。说起来照相倒真有点像巫术。就拿她这张相片说吧,上面尽是针眼般的小洞,在心口处有一个特别大的洞,这洞大得可以伸进一个手指。
  我这次带来的便是这张相片。我想,有了这张相片,对父亲承认我会有好处。
  “您瞧,”赶驴人停下脚步对我说,“您见到了那个形状像猪尿泡的山丘了吗?半月庄就在这小山的后面。现在我又转到这个方向来了。您看到前面那座小山的山峰了吗?请您好好看一看。现在我又转到另一个方向上来了。您见到了远处那隐隐约约的另一座山顶了吗?半月庄就在这座山上,占了整整的一座山。常言道,一眼概全貌,这眼睛望得见的这整块土地都是佩德罗?巴拉莫的。虽说我俩都是他的儿子,但是我们的母亲都很穷,都是在一片破席子上生的我俩;可笑的是佩德罗?巴拉莫还亲自带我们去行了洗礼。您的情况大概也是这样吧?”
  “我记不清了。”
  “妈的,见鬼了。”
  “您说什么?”
  “我说我们快到了,先生。”
  “对,我已看到了。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一只‘赶路忙’,先生。这是人们给这种鸟起的名字。”
  “不,我问的是这个村庄,为什么这样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仿佛被人们遗弃了一般。看来这个村子里连一个人也没有。”
  “不是看来,这村庄确实无人居住。”
  “那么,佩德罗·巴拉莫也不住在这里么?”
“佩德罗·巴拉莫已死了好多年了。”

  那正是孩子们在村庄的道路上进行戏耍玩乐的时候。傍晚,四处传来他们的嬉闹声,污黑的墙上映射着淡黄色的夕阳余辉。此情此景我至少在萨约拉见到过,甚至就在昨天这个时候。我还见到鸽子在展翅高翔。它们扇动着双翅,划破静寂的长空,仿佛试图摆脱自昼。它们时而升空,时而落到了屋顶上;孩子们的欢笑声在空中盘旋,在黄昏的天空中这阵阵欢笑声好像被染成了蓝色。
  眼下我却来到了这里,来到这个没有任何喧闹声的村庄。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双脚踩在用圆石铺砌而成的道路的脚步声,这空心的脚步声在映照着夕阳的墙上产生了回声。
  此时我在村里的那条大道上走着,目光扫视着那一处处空无一人的住宅,家徒四壁,杂草丛生,房门破败不堪。刚才那个不知姓名的人对我说这种草叫什么来着?“这种草叫‘格璧褡娜’,先生。这种草一但人去房空,便迅速蔓延到房子里。您瞧,这里不都长满了这种野草了么?”
  走过路口,我看到一个头戴面纱的女人在跟前一闪而过,迅即消失,犹如根本没有出瑰过一般。我继续移步向前,双眼通过门上的一个小孔往里张望。此时,那个头戴面纱的女人又在我的面前走过。
  “晚安。”她说。
  我目不转晴地盯视着她,大声地对她说:
  “请问,爱杜薇海斯太太住在哪儿?”
  她用手一指,说;
  “在那边,就住在桥边的那所房子里。”
  我发觉她的语音细如发丝,她口中牙齿齐全,但舌头说话时有些结结巴巴,两只眼睛则和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的眼睛一样。
  天已经黑了。
  她再一次地祝我晚安。此时虽说没有孩子在笑闹,也没有鸽子,更没有那蓝色的屋顶,我却感列这个村庄有了点生气。如果说我听到的只是一片寂静,那是因为我还不习惯于寂静,也许是我头脑中还充满着喧嗣和各种嘈杂声。
  是的,我的耳际确实还在鸣响着各种喧闹声。在这风平浪静的地方,这种声音听得更清楚了。这种沉重的声音此时仍停留在我的心间。我回忆起母亲对藐说过的话:“到了那里,我的话你将会听得更清楚,我将离你更近。如果死亡有时也会发出声音的话,那么,你将会发现我的回忆发出的声音比我死亡发出的声音更为亲近。”我的母亲……她的声音还活着。
  我当时本应该对她说: “你把地址给搞错了,你给我的地址不对。你叫我来到一个张口就得问一问‘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叫我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村庄,寻找一个早已不在世的人。”
  我凭着河里的流水声来到桥边的那所房子,我敲了敲门,但敲空了,我的手只是在空中挥动了一下,那门仿佛是给风吹开的。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对我说:
  “请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

  我在科马拉住了下来。那赶驴人还要往前走。临别时,他对我说:
  “我还得朝前走,到前面连接两座小山的那个地方去。我家就在那里。您如想跟我去看看,非常欢迎。眼下您想留在这儿也可以。您可以在村庄里走一走,看一看,也许还能见到个把活着的乡亲呢。”
  我留在村子里了,我正是怀着这个目的来这里的嘛。
  “请问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住宿的地方?”我几乎是喊着问他。
  “您去找爱杜薇海斯太太吧,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请您告诉她,是我让您去的。”
  “您尊姓?”
“我叫阿文迪奥。”他回答我说,但他后面说的姓氏我没有听清。

  “我就是爱杜薇海斯·地亚达,请进来吧。”
  她仿佛早就在等待着我的到来。据她说,她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她让我随着她走过一排黑洞洞的,从外表看像是无人居住的房间。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因为一但我的眼睛习惯于黑暗后,借助我们身后的那一缕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两边的黑影高大起来,我觉得我俩是在一条两边都有黑影的过道里走着。
  “这是些什么东西呀?”我问她。
  “是一些破烂的家具,”她回答我说,“我家里全都堆满了这些破烂货。凡是离开村庄外出的人都选上我家作为堆放家什的地方,他们走后谁也没有回来要过。不过,我给您保留的那个房间在后边。我准备着有人来住,总是将它收拾得窗明几净的。这么说,您就是她的儿子了?”
  “谁的儿子?”我反问了一句。
  “多罗里塔斯呗。”’
  “对呀,可您怎么会知道的呢?”
  “是她告诉我的,说您要来。今天您果真来了,她是说您今天要来的。”
  “她是谁?是我母亲?”
  “对,是她。”
  我惶惑了,她没有让我进行深思,便又对我说:
  “这就是您的房间。”她对我说。
  除了我们进来的那扇门外,这个房间就没有别的门了。她点燃了蜡烛,我一看房间里一无所有。
  “这房间里连张睡觉的床也没有。”我对她说。
  “这您就不用操心了。您一定走得很累了。人一累,困倦就是最好的床铺,什么地方一倒下就睡,明天我一定给您弄张床来。您知道,想要三下五除二把这些事全都安排停当可不容易呀。要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得早点通知我,可您母亲只是刚才才告诉我您要来的消息。”
  “我母亲,”我说,“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是么,怪不得她的声音听起来这么微弱呢,这声音好像得传输一段很长的路程才能到达这里。我现在明白其中的缘由了。她死了有多久了?”
  “有七天了。”
  “她真可怜哪。她生前一定认为自己被人抛弃了。我们曾经相约要一块死的,这样可以同赴黄泉,在路上万一互有需要,万一遇到了什么困难,能够互相鼓励。我们相处得很好.她从来没有跟您说起过我么?”
  “没有,从来没有。”
  “这又奇怪了。当然,当年我俩还都是孩子,她才结过婚,可我们非常要好。您妈妈长得俊极了,还那么--比方说--那么温柔,真叫人喜爱。谁都喜欢她。这么说,她倒是比我先走一步了?不过,您可以相信,我会赶上她的。只有我明白,我们之间已相隔多远,但我懂得怎样抄近路。问题就全在于死。你愿意死,只要告诉一下上帝就行了;若是不愿意;那上帝可得强迫了。再说,你若愿意的话,还可以请上帝早点安排。请原谅我以‘你’相称,我是将你看成是自己的孩子才这么称呼你的。是这样的,我曾多次说过:‘多罗莱斯①(①即上面提到过的多罗里塔斯)的孩子本来应该是我的。’为什么这样说,我以后告诉你。现在我要告诉你的唯一的一件事是我将在某一条走向永恒的大道上赶上你母亲。”
  我当时以为这女人一定是疯了,后来我却不这样认为了。我觉得自己处身于一个遥远的世界,只好听从命运的摆布了。我的身躯宛若松了架子,失去了约束,向下弯屈,像是一块破布一样任人摆弄。
  “我累了,”我对她说。
  “先去吃点儿东西吧,没有什么好吃的,随便吃点儿吧。”
“我去,一会儿就去。”

  从屋檐滴下的水把庭院里的沙土滴成一个个小孔。水珠滴在顺着砖缝弯弯曲曲地往上爬的月桂树的树叶上,发生滴滴答答的声音,响了一阵又一阵。暴雨已经下过,时而拂过一阵微风,吹动了石榴树枝,从树枝上滚下一阵密密集集的雨珠。晶莹的水珠洒在地上,立即失去了光泽。几只咯咯地叫个不停的母鸡仿佛已进入梦乡,却又忽然间扇动着双翅,奔向庭院,急急忙忙地啄食着被雨水从泥土中冲刷出来的蚯蚓。乌云消散后,阳光把石头照得亮晶晶的,将万物染成斑斑彩虹;阳光吸干了土地中的水分,又掀起一阵热风,在阳光照耀下,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曳着的树叶闪闪发亮。
  “你在厕所里待这么长时间,在干什么,孩子?”
  “没有干什么,妈妈。”
  “你在里面再待下去,毒蛇就要出来咬你了。”
  “你说得对,妈妈。”
  “我是在想念你,苏萨娜,也想念那座座绿色的山岭。在刮风的季节里,我俩总在一起放风筝。听到山下的村庄人声嘈杂,这当儿我们是在山上,在山岭上。此时风把风筝往前吹,麻绳都快脱手了。‘帮我一下,苏萨娜。’于是,她那两只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双手。‘把绳子再松一松。’
  “风吹得我们哈哈大笑,我们的四只眼睛对视着。这时,麻绳顺着大风从我们的手指问不断地往前延伸,最后,轻轻地喀嚓一声折断了,好像是被某只鸟的翅膀碰断似的。那只纸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即那条麻绳——从空中落下,消失在翠绿的大地上。
  “你的嘴唇十分湿润,好像经过朝露的亲吻。
  “我已跟你说过,快从厕所里出来,孩子。”
  “好的,妈妈,我这就出来。”
  “我老是想起你,想起你用那双海水般蓝的眼睛注视着我的情景。”
  他抬起头,看了看站立在门口的妈妈。
  “你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出来,在厕所里干什么?”
  “我在想事儿。”
  “你不会换个地方想吗?在厕所里待久了是有害的,孩子。再说,你也得干点儿活嘛,干吗不跟你奶奶一起剥玉米去?”
  “我这就去,妈妈,我马上去。”
  “奶奶,我来帮你剥玉米。”
  “玉米已经剥好了,我们来做巧克力吧。你刚才躲到哪儿去了?下大雨时,我们在到处找你。”
  “我在那边的院子里。”
  “在干什么?在祈祷吗?”
  “没有,奶奶,我只是在看下雨。”
  奶奶用那双半灰半黄的眼睛瞅了他一眼,这双眼睛似乎在猜测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你快去把石磨给打扫一下吧。”
  “你躲藏在几百公尺的高空里,躲藏在云端,躲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苏萨娜。你躲在上帝那无边无际的怀抱里,躲藏在神灵的身后。你在那里,我既追不上你,也看不到你,连我的话语也传不到你的耳际。”
  “奶奶,石磨不能用了,磨心坏了。”
  “准是那个米卡爱拉在石磨上磨过硬东西了。她这个坏习惯总是改不掉。唉,真没有办法。”
  “干吗我们不另买一具呢?这具石磨已经旧得不能用了。”
  “你说得也对。虽说除去你祖父的丧葬费和给教堂交了什一税后,我们已身无分文了,但我们还是勒紧一下裤带,另买一具吧。你最好去找一下伊纳斯?比亚尔潘多太太,求她赊给我们一具石磨,到10月底再付款,等庄稼收上来我们就给钱。”
  “好的,奶奶。”
  “你就一次把该办的事全办了吧。你再顺便告诉她,请她借给我们一只筛子、一把弯刀。小树都长这么高了,快碰到我们屁股了,得修一修枝条了。要是我还拥有原先那座大房子,配上那几个大牲口栏,这会儿我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可你爷爷别出心裁,非要搬到这里来不可。唉,万事由天定,不随人愿。你对伊纳斯太太说,欠她的钱等庄稼收上来后一次如数还清。”
  “好的,奶奶。”
  这已经是有蜜蜂的季节了。茉莉花的花瓣纷纷往下落,在花丛中展翅的蜜蜂发出嗡嗡的声音。
  他转了一个身,在墙边搁圣像的支架上找到了二十四个生太伏①(①墨西哥辅币,一生太伏等于百分之一比索),他随手拿了二十个,留在原处4个。
  他刚要举步出门,他母亲叫住了他;
  “你上哪儿去?”
  “去伊纳斯·比亚尔潘多太太家赊一具石磨来。家里的这具磨不好使了。”
  “你叫她再给你一米黑绸子,就跟这一块一样,”她给他看了看样品。“让她给记在我们的帐上。”
  “行,妈妈。”
  “回来时给我买点阿司匹林来。在走廊的花盆里有钱。”
  他找到了一个比索,便将二十个生太伏留下,只拿了这个比索。
  “这一下我就有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了,”他想。
  “佩德罗,”有人喊他,“佩德罗!”
  他没有听见,他早已走远了。
  晚上又下起雨来。他听了好长时间雨水在地上翻腾的声音。尔后,他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当他醒来的时候,只是听到轻微的毛毛细雨的声音了。窗玻璃上白蒙蒙的一片,玻璃窗外面雨滴像泪珠一样成串地往下滴。“我凝视着被雷电照亮了的雨水在往下淌,不断地叹着气,一想就想起了你,苏萨娜。”
  细雨变成了微风。他听到:“罪孽得到了宽恕,肉体正在复苏,阿门。”这是从里面传来的声音。里面几个妇女数着最后几颗念珠快做完祷告了。她们站起身来,把鸟儿关进笼里,顶上门,熄灭了灯。
  留下的只有夜色和象蟋蟀窸窣细语的雨声。
  “你为什么不去念玫瑰经?今天是你爷爷的‘头九’①(①或译九日祷,为人死后九日内的悼念活动)呢。”
  妈妈手中拿着一支蜡烛,站在门槛边。她那长长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晃动,屋梁把这屈折的影子分成好几段。
  “我心里很难受。”她说。
  于是,她背过身去,吹熄了蜡烛,关上房门,抽抽答答地哭泣起来。那绵延不断的抽泣声和雨水声混成一片。
教堂的时钟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又接着一声地敲着,时间仿佛在收缩。

  “真的,那时我差一点成了你的母亲。她从来没有跟你谈起过这方面的事情吗?”
  “没有。她只给我讲一些顺心的事情。关于您的情况还是那个赶驴人告诉我的呢,是他让我到这里来的,他叫阿文迪奥。”
  “是阿文迪奥这个老好人么。这么说,他倒还记得我喽。他往常每次给我家送来一个过往客人,我都要给他一笔小费的。那时节我们俩日子过得还相当舒心的,眼下可倒霉透了。时代变了。自从这个村庄变穷后,谁也不愿同我们交往了。这么说,是他介绍你来找我的了?”
  “是这样的。”
  “我真得谢谢他了。他是个好人,非常懂道理。他一直负责给我们送邮件,耳朵聋了后,还继续给我们送呢。我至今还记得他耳朵突然失聪了这个倒霉的日子。我们大家都很难受,因为我们都很喜欢他。他替我们送信、寄信,还给我们讲世界那一边发生的种种事情。当然,他也一定会给那边的人讲我们这边的情况如何如何。早先他很健谈,后来不行了,不说话了。他说谈自己没有听到过的事情没有什么意思,自己耳朵听不到,说起来也就索然无味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耳边爆炸了一枚我们用来驱赶水蛇的爆竹之后不久。从那时起,他就成了个哑巴,尽管他并不哑。不过,有一点仍保持不变,那就是他仍然是个好人。”
  “可我跟您讲的这个人耳朵好得很呢。”
  “那可能就不是他了。再说,我说的这个阿文迪奥已经去世了。我估计他已经不在世了,你知道吗?因此,你说的这个人不可能是他了。”
  “我同意您的看法。”
  “这件事就这样了,我们再回过头来谈谈有关你母亲的事情。刚才我已说到……”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打量起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来。我想她一定度过了许多艰难的岁月。她面色苍白透明,好像没有血色,双手枯干,布满皱纹。她的眼睛我看不见。她穿一件式样古旧的白色亚麻布外衣,脖子上挂着一个用线串起来的圣母玛利亚的圣像,上面书写着:“罪人避难处。”
  “……我刚才打算跟你讲的这个人是半月庄的驯兽人。他自己说名叫依诺森西奥·奥索里奥,可我们都叫他的外号——‘猴子’,因为他能蹦善跳,身体既轻巧又灵活。但是,我亲家佩德罗说连小马驹也没有人叫他驯过。不过,他倒确实还有一个职业:‘致梦人’,他老是引人做梦,这倒是真实无误的。像跟许多别的女人一样,他和你母亲也有过瓜葛。他跟我也纠缠过。我一旦身体不舒服,他就来对我说:‘我来给你按摩按摩,好让你轻松点。’所谓按摩,实际上是肆无忌惮地对你乱摸一通,先是摸你的手指尖,然后摸你的双手、双臂,最后,把他那冷冰冰的双手伸进你的大腿。让他这么摸一会儿倒也觉得暖和了。他一面这么按摩着,一面跟你谈着未来。他面部表情很难看,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嘴里一会儿祈祷,一会儿诅咒,像吉卜赛人一样,说话时唾沫星子吐你一脸。有时他脱得赤身露体的,因为他说这是我们愿意的。这种治疗方法有时碰巧也有点效果,他便乱吹一通,还说要给他一点儿报答。
  “跟你母亲的情况是这样的:你妈妈去找他看病时,这个奥索里奥对她作了诊断,说:‘今天晚上你不能睡在任何男人身边,因为月亮生气了。’
  “多罗莱斯便心急似焚地赶来对我说,她不能结婚了,她只是说不能同佩德罗·巴拉莫同房了,而那天晚上正好是她的新婚之夜。她既然来找我,我便对她说,请她不要相信奥索里奥的话,我试图让她相信,此人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
  “我不能结婚,’她对我说,‘你替我去吧,他不会发觉的。’
  “比起她来,我当然要年轻得多,皮肤也没有她那么黑,不过,这些情况在黑夜里是发现不了的。
  “‘这可不行,多罗莱斯,你得亲自去。’
  “‘帮这一回忙吧,下次我会加倍报答你的。’
  “那时候你母亲还是个长着两只谦和的眼睛的女孩子。如果说她身上有什么好看的地方,那就是这双眼睛,它们会让人心服口服。
  “‘你替我去吧,’她一个劲儿地说。
  “我终于去了。
  “我利用了黑暗的夜色,也利用了另一个她当时不了解的情况:我也同样爱着佩特罗·巴拉莫。
  “我跟他同了床,我是高高兴兴地、心甘情愿地这样做的。我拼命地往他身边挤,可是由于整天请客弄得他已精疲力尽,这一夜他就打着呼噜过去了,只是把他的大腿搁在我的两条大腿之间,别的事什么也没干。
  “天没有亮我就起来找多罗莱斯。我对她说:
  “‘现在你可以去了,今天是另一天了。’
  “他跟你干了些什么?’她问我。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我回答说。
  “第二年你就出生了,但不是我生的,虽说按当时的情况也只差一点儿。
“大概你母亲怕难为情,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

“……碧绿的平原。微风吹动麦秆,掀起层层麦浪。黄雪,细雨蒙蒙,泥土的颜色,紫花苜蓿和面包的香味,还有那散发着蜂蜜芬香的村庄……”

  “她一直很仇恨佩德罗·巴拉莫的。‘多罗里塔斯!你让人给我准备早点了吗?’于是,你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了,接着就生炉子。猫儿们闻到烟火味也醒来了。她总是不停地忙这忙那,后面跟着一群猫儿。‘多罗里塔斯太太!’
  “这样的呼叫声你母亲不知听到过多少次!‘多罗里塔斯太太,这个凉了,那个不能吃了’。这样的话听到了多少次?虽说早已习惯过这种糟糕的日子,但是,她那双温顺谦和的眼睛却变得冷酷起来。”
  “……在那温暖的天气里,只闻到桔树的花香。”
  “于是,她开始唉声叹气。
  “‘你为什么叹气,多罗里塔斯? ’
  “那天下午我伴着他们。我们在田野里,看见成群的花马在眼前疾驰,一只孤独的秃鹰在空中翱翔。”
  “‘你为什么叹气,多罗里塔斯? ’
  “‘我真想变成一只秃鹰,飞到我姐姐那里。’
  “‘这有什么难的,多罗里塔斯太太,现在你马上就可以去看你姐姐。我们这就回家,叫人给你准备好行装。这没有什么说的。’
  “你母亲就这样走了:‘再见了,堂佩德罗!’
  “‘再见,多罗里塔斯!’
  “她永远地离开了半月庄。几个月后,我曾向佩德罗·巴拉莫问起过她的情况。
  “‘她爱她姐姐胜过爱我。她在那里一定心情舒畅。再说,她惹我生了气,我就不想去过问她的事情了。你想了解的就是这一点吧。’
  “‘那她们姐妹俩靠什么维持生计呢?’
“‘愿上帝帮助她们吧。’

“………他早把我们给忘了,我的孩子,你可得让他付出代价。”

  “就这样一直到现在,在她通知我说你要来看我之前,我再也不了解她的情况了。”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对她说,“在科里马我们就依靠赫特鲁迪斯姨母过日子。她一个劲儿地责怪我们,说我们增加了她的负担。‘你为什么不回去跟你男人过?’她常常这样责问我母亲。
  “他派人来叫过我吗?他不来叫,我就不回去。当初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见到你,因为我爱你,正因为这样我才来的。’
  “‘这点我明白,可现在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这件事情要是由我来作决定就好了。’
  我以为那女人一定在听我说话,但我却发觉她正侧着脑袋,好像在倾听某种遥远的声音。接着,她问我:
“你什么时候休息?”

  “你走的那天我就明白,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你走时晚霞将你全身映得通红,半边天都给染成血红色了。你微笑着,将这座村庄抛在身后。你曾经多次跟我谈起过这个村庄:‘我爱这个村庄,那是因为村庄里有你在;除此之外,我恨村庄里的一切,甚至我恨自己出生在这个村庄里。’我当时就想:‘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时候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干么不去干活?”
  “不,奶奶。罗赫略要我替他看孩子,抱着孩子来回走走。又要带孩子,又要管拍电报的事,一心不能两用,真不容易。他倒够舒坦的,在弹子房里打弹子、喝啤酒。再说,他一个子儿也不给我。”
  “你不是来挣钱的,是来学手艺的。等你学会了点什么,你的身价就高了。眼下你只不过是个学徒嘛,也许过些时候你就能捞个头头当当。为此,你得有耐心,首先要做到百依百顺。他们让你抱着孩子溜达溜达,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这么做吧。你一定要做到逆来顺受。”
  “让别人去逆来顺受吧,奶奶,我可不是这样的人。”
“你,真是怪脾气!我觉得你要倒霉了,佩德罗·巴拉莫。”

  “发生什么事了,爱杜薇海斯太太?”
  她摇了摇头,仿佛才从梦中醒来。
  “这是米盖尔·巴拉莫的那匹马在半月庄的路上奔驰。”
  “如此说来,半月庄还有人居住喽?”
  “不,那里没有人居住。
  “那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那匹马单独在来往奔驰。马与主人好得难以分开。这畜生在到处奔跑,寻找主人。它总是在这个时候回来。也许这匹可怜的马也感到十分内疚,怎么连畜生也知道自己犯了罪呢。”
  “我听不懂您的话,我连马的奔驰声也没有听到。”
  “这么说来,又是我第六感觉的问题了。这是上帝给予的恩赐,也可能是个惩罚。只有我自己才清楚由此而遭到的罪。”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事情全是从米盖尔?巴拉莫开始的。只有我知道他死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天夜里我已经躺下睡觉了,只听他的马儿奔回半月庄。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以往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回来过。往常他总是在大清早才回来。他经常到离这里比较远的一个叫康脱拉的村子里跟他的未婚妻谈情说爱。但是,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你现在听到了吗?这次一定听到了,这是那匹马回来了。”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又是我的问题了。我们还是接着谈吧。刚才我跟你说他没有回来,这只是说说而已。他的马才跑过去,我就听到有人在敲我的窗子。你看,这是不是我的幻觉。当时确实有那么一种东西迫使我去看看此人是谁。真的是他,是米盖尔?巴拉莫。看到他来,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我家过夜,与我同床共宿,这样一直延续到他遇到了那个使他神魂颠倒的姑娘时为止。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米盖尔?巴拉莫,‘你是不是吃了闭门羹了?’
  “‘不,她继续爱着我,’他对我说,‘问题是我这次没有找到她,那个村庄在我面前消失了。当时天下着浓雾,也可能是烟气什么的,看不清东西。不过,我确确实实地知道,康脱拉村已不复存在了。当时我估摸着村庄可能在前面,又走了一阵,仍然一无所见。这样,我只好来你处把这情况告诉你,因为你是了解我的。我若是把这情况讲给科马拉其他的人听,他们一定会说我是个疯子,平时他们就是这样说我的。’“‘不,米盖尔,你没有发疯。你一定已经死了。你还记得吧,有人对你说过,这匹马总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的。你回想一下吧,米盖尔·巴拉莫。也许你当时是发了一阵疯,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
  “‘我只是跳过了最近我父亲叫人砌起来的那座石墙。当时要走上大道必须绕过石墙。为了不绕这么个大圈子,我让科罗拉多①(①米盖尔的马的名字)越墙而过。我记得很清楚,马跳过石墙后,一直往前奔驰。但是,正如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我只见到无穷无尽的烟雾。’
  “‘明天你父亲会悲痛欲绝的,’我对他说,‘我真替他难过。现在你走吧,安息吧,米盖尔。我感谢你来向我辞行’
  “于是,我关好了窗门。
  “天亮前,半月庄有个小伙子跑来对我说:
  “‘堂佩德罗老爷有件事请求您帮忙。米盖尔少爷死了。他请求您去与他作伴。’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对他说,‘是他们叫你哭的吗?’
  “‘是的,堂富尔戈尔叫我哭着告诉您。’
  “‘那行,请转告堂佩德罗,我一定去。米盖尔的遗体送回家已有好久了吗?’
  “‘还不到半个小时。要是早一点送回家,兴许还能救得过来。大夫摸了摸尸体,说早就凉了。科罗拉多单独跑回家,非常烦躁不安,弄得谁也不能安睡。这样,我们才知道出了事。您一定知道,米盖尔和马要好得很,甚至我都以为这畜生比堂佩德罗心里还难受。它不吃不睡,只是一个劲儿地东奔西跑。您知道吗?它仿佛也懂得人意,心里好像也感到撕裂一般的难过。’
  “‘一会儿你走时别忘了关门。’
  “半月庄的那个小伙子走了。”
  “你听到过死人的呻吟吗?”她问我?
  “没有,爱杜薇海斯太太。”
“这倒更好。”

  过滤器里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人们可以听见那洁净的水从沙石中渗出后滴到瓦罐里的声音。人们在谛听,听到了喧闹声,听到了擦地而行的脚步声,听到有人在行走,在来来往往。水仍然在一滴滴地往下滴。瓦罐装满了,水溢了出来,在潮湿的地面上流淌着。
  “醒一醒!”有人在叫他。
  他听到这个人的声音,竭力想猜出此人是谁,但他此时全身软绵绵的,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用双手拉了拉快要落到地上的被子,身子拼命地往温暖的被窝里钻,以寻求安宁。
  “醒一醒。”那人又叫他。
  这人的声音在摇晃他的双肩,使他挺直了身躯。他微微地睁开眼睛。这时,又可以听到从过滤器中滴到扁平瓦罐里的滴水声,听到有人在地上拖着走的脚步声……还有人的哭泣声。于是,他听到了哭泣声。原来是这种哭泣声把他吵醒的。这是一种轻柔的、尖细的哭声,也许是由于它很尖细,才能透过梦境将他叫醒。
  他慢吞吞地从床上起来,看到一个女人的面孔。她斜靠在黑夜中显得黑洞洞的门框上,在低声啜泣。
  “你为什么哭呀,妈妈?”他问道,因为他双脚一落地,便认出了他母亲的脸。
  “你爸爸去世了,”她对他说。
  接着,她像是放松了痛苦的弹簧,一次又一次地扭动着身躯,扭动了一次又一次,一直扭到几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才使她扭动着的身躯平静下来。
  门外天已渐渐发亮,星星已经隐去。天空呈铅灰色,阳光尚未露面。那阴暗的光线似乎并不意味着白昼已经来临,倒像是刚刚拉开了夜幕。
  外面庭院里响起了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巡逻。还可以听到已经平息下来的喧闹声。在房间里,那个站立在门槛边的女人,是她的身躯阻止了白昼的降临,只是从她的双臂下才能看到几小块天空,从她的双脚下透进几缕光线。这几缕光线洒到地上,地面犹如沉浸在泪水中。接着,又传来哭泣声,又是一阵轻柔而尖细的哭声,悲痛使她的身子都扭弯了。
  “有人杀害了你爸爸。”
“那你又是谁杀死的呢,妈妈?”

  “有风,有太阳,还有云彩。上面是蔚蓝色的天空,天空的后面也许还有歌声,兴许是最美好的歌声……总之,存在着希望。尽管我们很忧伤,但我们有希望。”
  “然而,你却没有希望了,米盖尔·巴拉莫。你已经无可宽恕地死去了,而且,你永远也得不到上帝的任何恩赐。”
  雷德里亚神父回转身来,他已做完了弥撒。他很想尽快地做完弥撒,快点离开教堂。他没有为挤满在教堂里的人们进行最后的祝福便走出去了。
  “神父,我们希望您替我们为死者祝福。”
  “不行!”他摇摇头说,“我不会给他祝福的。他生前是个坏人,死后进不了天堂。我要是替他求情,上帝会降罪于我的。”
  他说着,一面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双手,不让人们看出它们在抖动。神父走了。
  这具尸体沉重地压在人们的心上。它安放在教堂中间一块木板上,周围插满了他父亲献的新蜡烛和鲜花。他父亲孤零零地坐在尸体的后面,等待着葬仪的结束。
  雷德里亚神父从佩德罗·巴拉莫的身边走过,竭力不去碰擦他的肩膀。他以轻捷的动作举起了圣水,从头到脚地在尸体上浇洒,同时,日中喃喃地念着什么,可能是在进行祈祷。然后,他双膝跪地,在场的所有的人也跟着他跪下来。
  “可怜可怜你的奴仆吧,上帝!”
  “愿他安息,阿门,”众人齐声应道。
  正当他再次要发火时,却看见众人抬着米盖尔·巴拉莫的尸体,离开了教堂。
  佩德罗·巴拉莫向他走过来,在他的身旁跪下,说:
  “我知道您恨他,神父,您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人们传说,杀死您弟弟的事是我儿子干的,根据您的看法,您侄女安娜也是他强奸的。再说,平时他对您也不够尊重,多有冒犯,因此,您恨他,这谁都能理解。不过,现在请您忘掉这一切吧,神父。请您照顾照顾他,饶恕他吧,上帝也许已宽恕他了。”
  他在蒲凳上放了一把金币,站起来说:
  “请收下吧,就算给教堂的捐助吧。”
  教堂内已空无一人。门口有两人在等待着佩德罗·巴拉莫。后者走到这两人的跟前,三人一起尾随着由半月庄的四个牧人抬着的棺材走了。
  雷德里亚神父一个一个地捡起金币,走近神龛。
  “这都是给你的,”他说,“他是可以用金钱买到拯救的。是不是这个价钱,这你自己知道。至于我么,上帝,我拜倒在你的脚下,求你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公道还是不公道,这一切都可以求得……上帝,为了我,请你判决他吧。”
  说完,他关上了祭坛。
  他走进法衣室,偎身在一个墙角里伤心地哭了起来,一直到哭干了眼泪。
“这样也好,上帝,你赢了。”他过了一会儿说。

  晚餐时,他跟平时一样喝了巧克力,心里就平静下来了。
  “听着,安尼塔①(①安娜的爱称),你知道今天埋葬的是谁?”
  “不知道,伯父。”
  “你还记得米盖尔?巴拉莫吗?”
  “记得,伯父。”
  “今天埋葬的就是他。”
  安娜低下了头。
  “你肯定是他干的吗?真的是他吗?”
  “这我不敢肯定,伯父。我没有见到他的脸。他是在夜晚黑暗中抓住我的。”
  “那你怎么知道此人就是米盖尔?巴拉莫呢? ”
  “因为是他自己对我说的:‘我是米盖尔?巴拉莫,安娜,别害怕。’这话是他说的。”
  “可你已经知道,他是杀死你父亲的凶手,对吗? ”
  “知道,伯父。”
  “那你为了撵他走,做了些什么?”
  “没有做什么。”
  他俩沉默了一会儿,微风在番石榴树叶中发出飕飕声。
  “他对我说,他正是为这件事来的,他是来向我道歉,请我原谅他的。我当时在床上一动未动,对他说:‘窗门是开着的。’他进来了。他来到床边便搂住我,仿佛这就是对他过去的行为表示的歉意。我对他报以微笑,心里想起了你曾经对我进行的教诲:永远不要仇恨任何人。我对他微笑就是向他表示了这个意思。可事后我一想,觉得他看不到我的笑脸,因为夜色很深,漆黑一团,我都没有看清他的脸。我只感到他压在我的身上,跟我干起那坏事来。
  “当时我还以为他会杀死我呢,这只是我当时的想法,伯父。我甚至停止了思维,就等待着他来杀死我了。然而,他大概不敢这么干。
  “后来我张开眼睛,看到从开着的窗户射进来的一缕晨曦,这才明白他并没有杀死我。在这以前,我还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呢。”
  “可你说话总得有个根据,比如说话的声音。你听不出他的口音来吗?”
  “这个人我原本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杀害了我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后来也没有见过他,没有这个可能呀,伯父。”
  “可你是知道他是谁的。”
  “知道是知道,但这又有什么用?我知道他现在正处在地狱的最底层,因为这正是我以一片虔诚之心向所有的神明所祈求的。”
  “关于这一点,你不要太自信了,孩子。谁知道这个时候有多少人在为他进行祈祷!你只是一个人,你要以一个人的祈求与成千上万的人的祈求相对抗,而且,在这些人中间有的人——比如他父亲--的祈求要比你的虔诚得多。”
  他本来还想对她说:“再说,我也宽恕他了。”但他只是这样想想而已,因为他不想去摧残这个女孩子已经快破碎了的心。相反,他却挽起了姑娘的胳膊,对她说:
“让我们来感谢吾主上帝吧,是上帝将他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的。他在这个世界上作了多少坏事呀。他反正已不在人世,上帝现在将他安置在天上,这又有什么关系?”

  一匹马飞驰而来,穿过村中主干道和到康脱拉去的那条道路的交叉口。谁也没有看到它。但是,一个等候在村郊的妇女却说看到了,她说这马奔跑时,弯曲着前腿,看起来犹如伏地俯飞。她认出这就是米盖尔?巴拉莫那匹肉桂色的马。她甚至还想:“这畜生这么奔跑怕要碰破脑袋了。”后来,她又见它挺直马身,速度并未减慢,只是脖子朝后仰,好像它后面有什么东西惊了它一样。
  如此种种闲言碎语正好是在安葬米盖尔?巴拉莫那天传到了半月庄,这当儿人们因去公墓送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都休息了。
  跟所有的地方一样,人们在就寝以前常喜欢聊一会儿天。
  “这死鬼压得我混身疼痛,”特伦西奥·卢未安纳斯说,“直到现在我的两个肩膀还痛着呢。”
  “我的两只脚也肿了,”他弟弟乌未雅多说,“老爷还非要我们穿上皮鞋不可,又不是过节,你说对吗,托里维奥?”
  “你们想我说些什么呢,我想他死得倒是个时候。”
  不久,从康脱拉传来了更多的流言蜚语,那是最后一趟赶马车的人传来的。
  “听说那里正在闹鬼。有人见到他在敲某某姑娘家的窗门,模样跟他完全相同,也是穿着皮裤子,其他方面装束也完全一样。”
  “您认为像堂佩德罗这样秉性的人还会让他的儿子去贩卖女人?倘使他真的知道了这件事,我想他一定会对儿子说;‘行了,你已经死了,还是安安稳稳地待在你的坟墓里吧,这买卖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吧。’堂佩德罗要是见到儿子在敲姑娘的窗门,我敢打赌他会叫他回到墓地里去的。”
  “你说得对,伊萨亚斯。这老头儿也不是好东西。”
  马车夫继续赶他的路:“我知道这件事,就说给你们听了。”
  头上流星坠地,天空中仿佛下了一阵火雨。
  “你们瞧,”特伦西奥说,“那边山上可热闹着呢。”
  “那是人们在替米盖里托①(①米盖尔的爱称)超度亡魂,”赫苏斯插言说。
  “这不会是不吉利的朕兆吧?”
  “对谁不吉利?”
  “也许你姐姐在想念他,盼他回去呢。”
  “你在对谁说话?”
  “对你。”
  “别争吵了,小伙子们,还是回家去吧。今天我们已走了不少路,明天我们还得起大早呢。”
于是,人们像影子一般地散开了。

  天上满是流星,科马拉的灯光已经熄灭。
  天空已被夜幕笼罩。
  雷德里亚神父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这一阵子发生的这些事都是我的过失,”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怕得罪那些供养我的人,这是真的,是他们养育了我。从那些穷人那儿我一无所获,光靠祈祷念诵经文又填不饱肚子,情况一直是这样的。结果便弄成了目前的这个样子,这都怨我。我背叛了那些热爱我、信赖我的人们,背叛了那些来找我为他们向上帝请求赐福的人们。这些人的一片虔诚又得到了什么呢?感动了天庭,还是净化了他们自己的灵魂?为什么还要净化自己的灵魂?如果在最后的时刻……我的跟前还闪现着玛丽娅‘地亚达的眼神,她是来求我拯救她姐姐爱杜薇海斯的:
  “她一贯助人为乐,常倾囊相助,甚至把自己的一个儿子也给了别人。他把儿子领到众人面前,希望有人把他认作自己的儿子,但没有人愿意这样傲。于是,她对众人说,既然没有人认他为子,那我也做他的爸爸吧,虽说出于某种偶然性,我成了他的妈妈。她平时殷勤好客,不肯得罪人,不肯招人厌,这些优良品性反被人们滥用了。’
  “‘她自尽了,干出了违背上帝意愿的事。’
  “‘她是无路可走了,她下决心走绝路也是出于善心。’
  “‘她在最后一刻钟犯了错误,’这是我对她说的,‘在最后一瞬间。为了拯救自己,积下了那么多的德,就这样毁于一旦!’
  “‘可她并没有毁掉自己积的德。她死去时非常痛苦,而痛苦则……关于痛苦的含义你跟我们讲的那些话,我已经记不得了。正是由于这种痛苦她去世了。由于血路给堵住了,窒息得她发出阵阵痉挛。时至今日,她那可怕的模样我还历历在目,这是人类最凄惨的一种表情。’
  “‘也许她死时还在一个劲儿地为自己进行祈祷呢。’
  “‘我们来为她祈祷吧,神父。’
  “‘我只是说也许,也就是说可能进行了格雷戈里式弥撒。然而,真的要做这种弥撒,还得请几个神父来,这得花不少钱。’
  “玛丽娅?地亚达的那种眼神浮现在我的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生了一大帮孩子。
  “‘我没有钱,这您是知道的,神父。’
  “‘算了吧,一切任其自然吧,让我们寄希望于上帝吧。”
  “‘好吧,神父。”
  当她只好听天由命之时,为什么反而目光变得更富有勇气?对死者表示宽恕,说上那么一两句表示宽宥的话--甚至说上一百句,如果为拯救灵魂有必要说那么多的话--对他来说,又费什么劲呢?什么天堂啦,地狱啦,其实他又懂得了什么?不过,隐没在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庄里的他却是知道哪些人可以升天堂的,这方面他有一本帐。他开始默念起天主教诸神名单来,先从白昼之神开始:“殉教圣女圣努尼罗娜、主教阿内尔西奥、孀妇圣莎乐美、圣女圣阿罗地亚(或叫圣爱罗地亚)和圣努利娜,还有柯尔杜拉和多那托。”他继续默默地念下去。一上床,睡意就慢慢地上来了:“我念众神的名单,就好像看到一群山羊在跳跃。”
他走出户外,仰望天空,殒星雨点般地落向地面。他看到这种情景很难过,因为他本来想看到的是明净的天空。他听到公鸡在啼呜,感到夜幕仍然笼罩着大地。大地啊,你这个人间的“愁泉泪谷”①(①宗教用语,谓世人生活之艰辛)。

  “这就好了,孩子,这就好了,”爱杜薇海斯·地亚达对我说。
  夜已经深了,在房间一个角落里点燃着的那盏灯开始暗淡下去,忽闪了几下后终于熄灭了。
  我感觉到那女人正站起身来,心想她大概打算去再点一盏灯来。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愈走愈远,我就等着。
  过了一会儿,见她还没有回来,我也站起身来。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踏着碎步朝前走去,一直走到了我的卧室。我在地上坐下来,等待着睡意的来临。
  我时睡时醒着。
  正当我醒来的这一短暂时刻,我听到了一阵呼叫声,这拉得很长的叫喊声很像是醉汉发出的哀号:“啊,生活,这样的日子我怎么过啊!”
  我赶忙翻身坐起,因为这声音近得仿佛就在我的耳际,也许是在街上发出的,可我总觉得就在房间里,就在我房间的墙根发出的。等我全醒过来时,一切又都沉寂下来,只听到飞蛾落地声和寂静中的嗡嗡声。
  要计算出刚才那一声呼号所引起的寂静是多么的深邃,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仿佛地球上的空气都给抽光了一样,没有一点声音,连喘气和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不到,似乎连意识本身的声音也不存在了。当我再次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时,叫喊声又出现了,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继续听到这一声音:“放开我,难道被绞死的人连顿足的权利也没有吗?”
  这时,门一下子敞开了。
  “是您吗,爱杜薇海斯太太?”我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您害怕了吗?”
  “我不是爱杜薇海斯,我是达米亚娜。我获悉你在这里,所以来看看你。我想请你到我家去睡,我家有你安睡的地方。”
  “您是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您是不是在半月庄居住过的那些女人中间的一个?”
  “我眼下还住在那里,所以来迟了。”
  “我妈妈曾跟我谈起过一个叫达米亚娜的女人,我出生时她曾接过生。这么说,您就是……”
  “对,就是我。你一出生我就认识你了。”
  “好,我一定随你去,这里的叫喊声使我不得安宁。您没有听到刚才的那一阵阵号叫声吗?好像在杀害什么人一般。您刚才没有听见这种声音?”
  “这也许是被关闭在这房间里的某种过去的声音。早先在这个房间里绞死了托里维奥?阿尔德莱德,然后,封闭了门窗,直到他的尸体僵化。这样一来,他的躯体永远得不到安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这房门是没有钥匙可以开的。”
  “是爱杜薇斯太太打开的。她对我说,这是她唯一的一间空房间。”
  “是爱杜薇海斯·地亚达吗?”
  “是她。”
“可怜的爱杜薇海斯,她的亡魂大概还在受苦受难呢。”

  “本人名叫富尔戈尔·塞达诺,男,现年54岁,未婚,职业是管家,我具备起诉的资格。为了产权和我本人的权益,我提出以下申诉,并要求……”
  这是他起草控告托里维奥·阿尔德莱德的起诉书的开头部分。末了他写道:“我控告他侵犯权益。”
  “您那一副男子汉的气概谁也对付不了,堂富尔戈尔。我知道您很有能耐,这倒不是因为您有后台,而是您本人能力强。
  官司就这样私下了结了。据说为了庆贺私下达成的协议,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之后,阿尔德莱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有了这样一张协议书,您我俩都能摆脱干系了,堂富尔戈尔,因为这张协议书压根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是骗骗您家老爷罢了,这点您是明白的。总之,有了这玩意儿,您也完成了对您的嘱托,我也解脱了困境。我原本对您相当害怕,这可能也是人之常情嘛。现在我知道您的想法,回想起来也觉得很好笑。说什么我侵犯了权益,您家老爷这样无知,我真替他害臊。”
  他们俩便这样商定了。这时,他们正在爱杜薇海斯的那家小客店里。堂富尔戈尔问她:
  “喂,薇海斯①(①爱杜薇海斯的小名),你能将角落里那间房子租给我一用吗?”
  “这儿的房间您要哪问都行,堂富尔戈尔,您要是愿意,就所有的房间全租下吧。是您手下的那些人要在这里过夜吗?”
  “不,只要一间就行。你就不用为我们操心了,睡觉去吧,把钥匙交给我们就行了。”
  “我已经跟您说过,堂富尔戈尔,”托里维奥·阿尔德莱德对他说,“您是个男子汉,办事爽快,这点没有二话,可就是您家老爷那婊子养的儿子,真他妈的老是跟我过不去。”
她一直在回忆着。这是她耳朵听到的最后的几句话。随后,阿尔德莱德便像个胆怯之徒那样嚷叫起来。“您刚才说我有后台,去你的!”

  他用鞭子柄敲了一下佩德罗·巴拉莫家的门,头脑里想起了两星期前第一次敲门时的情景。和上次一样,他等待了好一会儿;和上次一样,这次他也抬头看了看挂在门楣上的蝴蝶结。可是这次他没有跟上次一样自言自语:“得了吧,还把这破玩意儿挂在门上呢。头一个蝴蝶早就退了色,后面一个好像是用丝绸扎的一样闪闪发亮,其实也不过是一块染了颜色的破布。”上次他等了很久,等得他确信这房子或许已没有人居住了。这次当他要走的时候,佩德罗·巴拉莫的身影出现了。
  “进来,富尔戈尔。”
  这是他俩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富尔戈尔只看了他一眼,因为小佩德罗才呱呱坠地。再就是这一次,几乎可以说是初次见面。他觉得佩德罗·巴拉莫跟自己说话像对平辈人一样。岂有此理!他一面用鞭子抽打着裤腿,一面大踏步地尾随着他。“他很快便会明白我不是个等闲之辈,他会明白这一点的,我正是为此而来。”
  “请坐吧,富尔戈尔,这儿我们说话可能更安静点。”
  他们走进畜栏里。佩德罗·巴拉莫在一只马槽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后,等对方开口。
  “你干嘛不坐呀?”
  “我喜欢站着,佩德罗。”
  “那就请便吧。不过,请别忘了在我名字前加上一个‘堂’①(①西班牙语国家人名前加“堂”字有尊敬之意)字。”
  这年轻人算老几,竟敢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当年连他的老子堂卢卡斯?巴拉莫都不敢这样做。忽然问,这个从来没有在半月庄逗留过,也从来不了解农活,甚至连听也很少听到过的入居然对他讲起话来像对泥腿子一样,这太不像话了!
  “那件事办得怎样了?”
  他觉得时机已到。“该我露一手了”,他心里想。
  “不行哪,什么都没有剩下,我们把最后几只牲口都卖了。”
  他开始取出借据来向他报告债务增加了多少。正当他想说我们一共“欠了多少绩?”的时候,却听到:
  “我们欠了谁的债?欠多少债我倒不在乎,要紧的是欠什么人的债。”
  他念了一大串债主的名字,最后说:
  “没地方弄钱来还债,问题就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您家里的人把钱都花光了。您家里的人只会借钱,不停地借,连一个子儿也不还。这样一来,后果就严重了。我早就说过:‘这样下去,到头来会变得一无所有。’瞧,现在不是都花光了吗?不过,这里还有人对买地皮感兴趣,开价也高,若卖掉土地,倒可以还清所欠的债款,而且还会有盈余,当然余下的也不会很多。”
  “是你想买吧?”
  “您怎么会想到是我呢?”
  “我甚至还想到那些经文不离口的慈善家呢。好吧,明天起我们就来解决债务问题。就从普雷西亚多姐妹俩开始吧,你不是说我家欠她们的债款最多么?”
  “是的,而且还得也最少,您父亲总是将她们排在最后。据我所知,她们姐妹俩一个叫马蒂尔德的已经迁到城里去住了,我不知是到了瓜达拉哈拉,还是到科里马。那位拉劳拉——我是说多罗莱斯小姐仍留在那里,现在一切都归她所有了。您知道,连恩美蒂奥牧场也是她的了。所以,她俩的债我们就还给她好了。”
  “那明天你就去向拉劳拉求婚好了。”
  “可您怎么会指望她会看上我呢,我是老头子了。”
  “我是说请你去替我向她求婚。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有讨人喜欢的地方。你去对她说,我非常爱她,如果她也认为合适的话……哦,还有,你顺道去给雷德里亚神父说一声,请他给我张罗一下婚事。你手头上还有多少钱?”
  “我已身无分文了,堂佩德罗。”
  “那你可以先给他开个空头支票,就说一有钱就给他。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不会给我出难题的。这件事你明天就去办。”
  “那阿尔德莱德那件事怎么办?”
  “怎么又来了个阿尔德莱德?你刚才念名单时念到了普雷西亚多姐妹俩,念到了弗雷戈索家和古斯曼家,现在怎么又米了个阿尔德莱德?”
  “这是个地界问题。他已经派人筑起了篱笆,现在又要我们在未筑篱笆的那一部分地段建造围墙。这样,地界就清楚了。”
  “这件事往后再处理吧。围墙的事不用你操心了,不会筑什么围墙的。土地也不会划什么界线的。想一想我这话的意思吧,富尔戈尔,虽说你一时还理解不了。眼下你还是先安排一下拉劳拉的事。你怎么不坐下来呢?”
  “我会坐的,堂佩德罗。说句实在话,我开始喜欢同您打交道了。”
  “你去跟拉劳拉怎么讲都可以,就说我爱她吧,这点是最要紧的。塞达诺,我真的是爱她,我爱她的一双眼睛,你知道吧?这事你明天一大早去办。管家的事我给你减轻一点,你把半月庄的事忘掉好了。”
  “这小伙子从什么鬼地方学来这么多花招?,在回半月庄的途中,富尔戈尔?塞达诺心里这么想着。我原来对他是不抱什么指望的。我那已故的老主人堂卢卡斯常常对我说:‘他是个废物,是条懒虫。’我一直认为他说得对。‘富尔戈尔,我死后,你就到别处找个活儿干吧!’‘好的,堂卢卡斯。’‘跟你说实在话,富尔戈尔,我是想把他送到神学院去,看看这样一来,我死后他能不能混碗饭吃,能不能养活他母亲;可连上神学院他也没有决心。‘您还不至于会这么快就走吧,堂卢卡斯。’‘什么也不要想指望他,就是我老了拿他当根拐杖使也不行。我白白地养了他,是个废物,有什么法子,富尔戈尔? ’ ‘这真是一件憾事,堂卢卡斯。’”
然而,现在他竟是这样的人。当初要不是自己留恋半月庄这个地方,今天也不会来看他了,他早就不告而别了。可是,富尔戈尔也确实珍爱半月庄这块土地,喜爱那些经过精耕细作杂草不生的丘陵地,这些丘陵地至今仍是沟渠纵横,生产出越来越多的东西……可爱的半月庄啊,还有那些合并过来的土地:“快过来吧,我那可爱的恩美蒂奥牧场。”他看到这个牧场正向他走来,好像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说到头来,女人就是这么一点能耐。“是这么一回事,”他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庄园的大门,他用鞭子拍打了一下自己的两只裤腿,就迈开了脚步。

  使多罗莱斯高兴起来非常容易。这会儿她兴奋得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脸蛋儿都变了样儿了。
  “请原谅,堂富尔戈尔,你瞧,我脸都红了。我没有想到堂佩德罗会看上我。”
  “他想您想得晚上睡不着觉。”
  “可是,他不是有的是地方去挑选女人?再说,科马拉美人儿也多的是,此事要让她们知道了该会怎么说呢?”
  “他只想您一个人,多罗莱斯。除您之外,他谁也不想。”
  “您简直说得我心里发抖,堂富尔戈尔。我甚至连想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他是个含情不露的人。堂卢卡斯·巴拉莫(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对他说过,您配不上他。他当时因为要听从父命,才没有开口。现在既然堂卢卡斯已不在人世,就不会再有阻力了。这可是他第一次下的决心。我因为事情多,拖了一些时间才来办这件事。就把婚礼定在后天吧,您看如何?”
  “这不太匆忙了吗?我可是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啊。我总得定做礼服吧,还要给我姐姐写封信。要不,我还是派个人亲口对她说更好。不管怎么说,4月8 日之前我是准备不好的。今天已经是1号了。是啊,8日也紧得很哪。请您告诉他,让他再等几天吧。”
  “他恨不得马上就举行婚礼。如果光是由于服装问题,这好办,服装我们可以提供。堂佩德罗去世的妈妈希望您穿她穿过的衣服。他家有这个习惯。”
  “可这几天还有点儿小问题,您知道,这是女人家的事。唉,跟您说这些多难为情,堂富尔戈尔,您真弄得我面红耳赤了。我来月经了,唉,真丢死人了!”
  “这又怎么啦?结婚跟来不来月经有什么相干?结婚是双方相亲相爱的事。只要做到这一点,另外的事情都是杞人忧天。”
  “可您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堂富尔戈尔。”
  “明白。就这样了,婚礼定在后天了。”
  说完,他走了。她还张开着双臂,要求延缓8天,仅仅是8天。
  “我可别忘了告诉堂佩德罗——佩德罗这小伙子真够精灵的!——让他别忘了告诉法官,婚后女方的产业要由夫妇双方共管。‘记住,富尔戈尔,明天就告诉他。’”
多罗莱斯则赶忙跑进厨房,拿了一只脸盆,打了一盆热水:“我要让这玩意儿快点干净,最好今天晚上就弄干净。可这玩意儿少说也得三天才能过去,真没法子!啊,多幸福啊!感谢上帝将我许配给堂佩德罗。”接着,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即使他以后厌弃我,我也心甘情愿。”

  “婚事已经谈妥了,她很乐意。神父说,要让他不在作弥撒时宣告这桩婚事,得给他60比索。我说到必要的时候会付给华的。他还说需要修缮祭坛,再说他的餐桌也东倒西歪了。我答应给他送一张新桌子去。他说您从来不去做弥撒,我向他保证说您一定去。他又说自从您祖母去世后,您家就不再给教堂交什一税了。我叫他放心,他也表示同意了。”
  “你没有要多罗莱斯给我们预支点钱吗?”
  “没有,少爷,我没有敢这样做。说句真心话。她当时那么兴高采烈的,我真不想去扫她的兴。”
  “你简直像个孩子。”
  “去他的!说我还是个孩子!我都55岁了,而他几乎连乳臭还未干,我已是入土半截的人了。”
  “我当时是不想破坏她的兴致。”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个孩子。”
  “孩子就孩子吧。少爷。”
  “下星期你找阿尔德莱德去,对他说,叫他重新测量一下他筑的篱笆,他已侵占了我半月庄的土地。”
  “他测量得很正确,我相信这一点。”
  “那你就去对他说,他丈量错了,计算错了,如果有必要就推倒他的篱笆。”
  “那法律呢?”
  “什么法律不法律的,富尔戈尔!从今以后,法律该由我们来制订。在半月庄干活的那些人中有没有喜欢闹事的人?”
  “有,有那么个把。”
“那你就带他们去同阿尔德莱德打交道。你起诉控告他,说他侵犯了我们的权益。反正你想控告他什么罪名就控告他什么罪名。同时,你再提醒他,卢卡斯·巴拉莫已经去世,他现在得跟我打交道。”

  天空还呈现一片蔚蓝,云彩星星点点。尽管山下已经热得象蒸笼,山上还刮着凉风。
  他又用鞭子柄敲了敲门,表示他非要进去不可。因为他知道,只有到佩德罗?巴拉莫想起要开门时,才会有人来开门。他望了望门楣,说道:“这几个黑色的蝴蝶结倒非常漂亮,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啊。”
  这时,门打开了。他走了进去。
  “请进来,富尔戈尔。托里维奥·阿尔德莱德的事办妥了吗?”
  “已经了结了,少爷。”
“那我们只剩下弗雷戈索家的问题了。这事就暂时搁一搁吧。眼下我正在忙着度我的蜜月呢。”

  “这个村庄处处都有嗡嗡的声音,这种声音仿佛被封闭在墙洞里,被压在石块下。你一迈开步,就会觉得这种声音就跟在你脚后跟。你有时会听到喀嚓喀嚓的声音,有时会听到笑声。这是一些非常陈旧的笑声,好像已经笑得烦腻了。还有一些声音因时间久了有些听不清了。这种种声音你都会听到。我想,总有一天这些声音会消失的。”
  上面的这些话是我们穿过村庄时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跟我说的。
  “有一阵子,有好几个夜晚我听到过节的喧闹声,这种声音一直传到了我所在的半月庄。我走近去,想去看看热闹,结果我只看到我们眼下见到的情景:什么都没有,既见不到任何人,也见不到任何东西,街道跟现在一样,也是空空荡荡的。
  “后来,我就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那是因为玩得累了。因此,不再听到那种喧闹声我也不觉得奇怪……”
  “是啊,”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又接着说, “这个村子里到处都是那种嗡嗡声,现在我已经不感到恐惧了。现在我听到狗叫,我就让它们叫去吧。还有,在那些刮风的日子里,我还见到风卷着树叶,而这里正如你见到的那样,根本没有树木。过去某个时期一定有过,否则,这些树叶又从哪里来呢?
  “最叫人害怕的是你会听到有人在说话,你觉得这说话声仿佛是从哪个洞穴里传出来的,可这声音听起来又十分清晰,甚至你都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那时节正好我来到这儿,遇到有人在守灵,我也留下来念天主经。我正在念天主经的时候,从守灵的那些妇女中间走出一个女人,她对我说:
  “‘达米亚娜!替我求求上帝吧,达米亚娜!’
  “她摘下面纱,我认出我姐姐西斯蒂娜的那张脸。
  “‘你在这里于什么?’我问她。
  “于是,她跑到女人堆里躲了起来。
  也许你不了解,我姐姐西斯蒂娜在我12岁那年便去世了。她是长女。而我家兄弟姐妹共有16人,这样,你就可以算出她死了已经有多少个年头了。你瞧她的模样,到今天还在这世上游荡呢。因此,你要听到她新近的声音,不必害怕,胡安·普雷西亚多。”
  “我妈妈跟您也说过我要来吗?”我问她。
  “没有,顺便问你一下,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她去世了。”我说。
  “去世了?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得的什么病,也许是伤心死的吧,因为她生前总是唉声叹气。”
  “这样做最不好,每叹一口气就好像把自己的生命吞掉一口,人就这样完蛋了。这么说,她已经走了。”
  “是的,这事您也许早已知道了吧。”
  “为什么我会知道呢?我已有好多年不了解世事了。”
  “那您怎么会找到我的?”
  “您还活着吗,达米亚娜?告诉我,达米亚娜!”
  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站立在空荡荡的街上,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是敞开着的,硬梆梆的草茎伸进窗口,光秃秃的牲口栏的顶部的那些土坯都是潮湿的。
  “达米亚娜,”我叫喊着,“达米亚娜·斯内罗斯!”
回答我的只是回声:“…达米亚娜……内罗斯!……亚娜……内罗斯!”

  我听见狗叫声,好像是我把它们吵醒了似的。我看见有个男人穿过街道:
  “啊呀,是你呀!”我大声地说。
  “啊呀,是你呀!”是我的回声在回答。
  在一个街道的拐弯的地方我仿佛听到两个妇女在谈话:
  “你瞧,谁来了?这不是菲洛特奥·阿雷切加吗?”
  “是他,快把面纱戴起来。”
  “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要是他跟上我们,那一定是看中我俩中间的一个了。你认为他会跟上谁呢?”
  “一定是你了。”
  “可我想他会跟上你的。”
  “他已经不跑了,在那个街口里站着。”
  “这就是说,我俩他谁也不喜欢,你发现了吗?”
  “可要是他看中了你或我,这又会怎样了呢?”
  “你别胡思乱想了。”
  不管怎么说,他这样做还是好的。听人说,他是负责替堂佩德罗搞姑娘的,我们这次总算逃脱了。”
  “啊,是吗?我可不愿意跟这老东西有什么瓜葛。”
  “那我们还是走吧。”
“你说得对,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夜晚,午夜早已过去,又听到人声:“我对你说,今年玉米要是有个好收成,我就有钱还你的债了。要是歉收,你还得等一等。”
  “我不强求你。你知道,我对你的态度一贯如此。不过,这土地可不是你的,你是在别人的土地上干活,你从哪儿搞来钱来还给我?”
  “谁说土地不是我的?”
  “人们都肯定地说你已经把它卖给佩德罗·巴拉莫了。”
  “嘿,我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位老爷有过交往,土地仍然是我的。”
  “这话只是你说的,可是,这一带的人都说这儿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让这些人来跟我说说看。”
  “暧,加利莱奥,说句贴心的话,我是瞧得起你的。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姐夫。你对我姐姐好,这点谁也不怀疑。可你把土地卖了,这点你就不要否认了。”
  “我已对你说了,土地我谁也没有卖。”
  “可这些土地已经是佩德罗·巴拉莫的了,起码他是这样打算的。堂富尔戈尔没有来找过你吗?”
  “没有。”
  “那他可能明天就来找你。明天不来,总有一天会来的。”
  “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但他决不能得逞。”
  “姐夫,你冷静点吧,阿门。人死了还要盼个来生呢。”
  “往后你还会见到我的,这点你会看到的。你用不到替我操心,不管怎么说,我娘给了我一副结结实实的皮肉。”
  “那就明天见吧。你告诉费里西塔,说我今天晚上不去吃晚饭了。我不喜欢她事后这样说, ‘我前天晚上跟他在一起。’”
  “我们替你留点吃的吧,万一你又想来了呢。”
在一阵马刺声中,人们听到渐去渐远的马蹄声。

  “明天天一亮你就跟我走,乔娜,我已经备好了毛驴。”
  “可我爸爸真的气死了怎么办?他已经这么大一把午纪了……要是由于我们而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永远也饶恕不了我自己。我是服侍他生活起居的唯一的人,在没有别人了。干吗这么急急匆匆地要和我私奔呢?再等儿天吧,他也不久于人世了。”
  一年前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那时你还骂我缺少冒险精神,这说明你那时已对这儿的一切厌倦了。我都已经准备好了驴子,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让我想一想。”
  “乔娜,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我再也压抑不住我的欲望了,因此,你除了跟我走,还得跟我走。”
  “你得让我想一想,懂吗?你该明白,我们得等他过世后再说。他已经差不多了,到那时我跟你走,我们也不必私奔了。”
  “这一点你一年前也对我说过的。”
  “说了又怎么样呢?”
  “可我已经租来了驴子,都准备好了,这会儿正等着你……老头子就让他自己照料自己吧,你又年轻又漂亮。他的事少不了会有老太婆来照料的,这里有的是善心人。”
  “我不能走。”
  “你能走。”
  “我不能,我很难过,你知道吗?他好歹总是我的父亲呀。”
  “那就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我这就去找胡里亚娜去,她都快想死我了。”
  “你去吧,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那你明天也不想见到我了? ”
“对,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喧闹声、人声、嗡嗡声和远处的歌声。
  未婚妻赠我手帕一块,
  手帕边上沾满泪水……
  歌是用假嗓子唱的,唱歌的人仿佛是妇女。
我看见走过几辆牛车,拉车的几头公牛慢悠悠地走着。石块在车轮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车上的人好像在睡觉。

“……每天清晨,牛车一来,村庄就颤动起来。牛车来自四面八方,上面装了硝石、玉米穗子和巴拉草。车轮发出的吱吱声使窗户都震动起来,把人们从梦中惊醒。人们就在这个时候打开炉灶门,新烤的面包发出了香味。这时,也可能会突然打起雷下起雨来,春天可能到来了。你在那里将会对许多突然发生的事情习以为常,我的孩子。”

空荡荡的牛车打破了街道的宁静,它们渐渐地消失在夜间漆黑的道路上。接着,又出现了黑影和黑影发出的声音。我想回去。我感到我来时在山上留下了足迹,它们好像是在那几座黑洞洞的山丘上留下的一处处伤口。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您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来寻找……”我欲言又止,我本来是想说出我是来找谁的:“我是来找我父亲的”。
  “您为什么不进去?”
  我走了进去。这是一座屋顶已塌倒了一半的房子,地上满是碎砖破瓦。在另外的半座房子里住着一男一女。
  “您们不是死人吧?”我问他们。
  那女人笑了笑,男人则板着脸瞪了我一眼。
  “他醉了。”男人说。
  “他只是受了点惊。”女人说。
  房子里放着一盏煤油灯,有一张竹床。还有一把皮椅子,上面放着女人的衣服,因为她这时是赤身露体的,正像上帝让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世那样。他的情况也一样。
  “刚才我们听到有人在自怨自艾,还用脑袋撞我们的门。原来是您。发生什么事了?”
  “我碰到的事多着呢,眼下我最好是希望能睡一觉。”
  “我们已经睡下了。”
  “那我们都睡觉吧。”
  清晨使我逐渐淡化了我的回忆。
  我不时地听到有人在说话,我发现这种说话的方式与一般的不同,因为到那时为止(我知道到那时为止)我听到的言语都是无声的,就是说根本不发出声音来;这些话语能感受到,但没有声音,宛如在梦中听到的一般。
  “他会是谁呢?”女人问。
  “谁知道呢。”男人回答。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谁知道呢。”
  “我好像听他说起他父亲什么的。”
  “我也听他说过。”
  “他不会是迷了路吧?你还记得上次闯到这里来的几个人吗?他们说是迷了路,他们要去一个叫康费纳斯①(①原文的意思是“天边”)的地方。你对他们说,你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儿。”
  “对,我记得这件事。不过,你还是让我再睡一会儿,天还没有亮呢。”
  “快亮了。我跟你说说话就是让你苏醒苏醒,是你让我在天亮之前叫醒你,我才这样做的。快起来吧。”
  “你干吗要我现在就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你昨天晚上告诉我,让我叫醒你的,可你没有对我说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你就让我睡吧。你没有听到那个人刚来这儿时说的话吗?让他睡一觉,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说话声好像过去了,它发出的声音已经消失,一切响声都好像压下去了。谁也没有说什么,这只是一场梦。
  过了一会儿,又说起话来了。
  “他刚才翻了一个身。他要是愿意醒过来的话,快醒来了。若是让他看见我们这个样子,一定会向我们问这问那的。”
  “他会向我们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呢?”
  “反正他总得问点什么吧,是不是?”
  “别管他,他一定累极了。”
  “你这样认为吗?”
  “喂,别说话了。”
  “你瞧,他又动了一下。你看到他翻身的那个样子吗?好像有人在里边摇晃他一样。这点我明白,因为我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你发生过什么样的情况?”
  “就是那玩意儿。”
  “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要是没有看到此人辗转反侧的样子,使我回忆起第一次和你干那玩意儿在我身上发生的情况,我是不会把这话讲出来的。我想起当时有多么痛苦,心里又是多么的后悔。”
  “你后悔什么?”
  “你跟我干那事儿,我心里就有些反感。眼下虽说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知道那样做是不对的。”
  “到现在你还跟我讲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睡觉,也不让我睡一会儿?”
  “是你让我叫醒你的,这件事我现在正在做着。苍天在上,我是正在做着你要我做的事。喂,到起床的时候了。”
  “让我安静点嘛。”
  男人好像睡着了,女人还在嘟嘟哝哝的,但是声音很轻。“天该亮了,已经有亮光了。我在这里就能见到那个人了。我能看到他,就是因为天已亮了,太阳都快出来了。这点是可以确信无疑的了。此人也许是个坏人,而我们却让他住了下来。只给他住这么一天倒关系不大,但我们终究把他藏匿下来了。今后可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你看他辗转反侧的样子,好象总是睡不安生。可以想象他的内心很不安宁。”
  天已大亮,自昼驱散了阴暗,使之荡然无存。在房间里睡觉的人们用自己的体温把房间弄得暖烘烘的。我透过眼皮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感受到了亮光。我听到:
  “他像个囚犯一样老是翻身,真象个坏人。快起来吧,多尼斯!你看看他。他在地上又擦又滚,还淌着口水。他一定是个欠有许多血债的人。而你却连这点也不承认!”
  “他一定是个很可怜的人。你睡吧,让我们再睡一会儿吧。”
  “我已没有睡意,为什么还睡?”
  “那就起来,给我滚到一边去,别这么吵人!”
  “行,我就要去点炉子了。顺便我要去对这个不知姓名的人说一声,叫他到这里来跟你睡,就睡在我这个位置上。”
  “你跟他说去吧。”
  “我不能去,我害怕。”
  “那你就去干家务事吧,好让我们安静点。”
  “好吧。”
  “你还等什么?”
  “我这就走。”
  我感到那女人从床上下来。她那双赤脚踩在地面上,跨过我的脑袋走了出去。我张开眼睛,又闭上了。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到中午时分。我身边放着一罐咖啡。我想喝,于是就喝了几口。
  “再也没有了,太少了,请原谅。我们什么都缺,什么都没有……”
  这是女人的声音。
  “请别为我操心,”我对他说,“不用为我费心。我已经习惯了。离开这里怎么走?”
  “离开这里的路多得很。有一条是通向康脱拉的,另一条是由那边来的,还有一条是直接通向山区的。从这里看到的这条路我倒不知道是通向什么地方的。”说完,她用手指给我指了指屋顶上的那个窟窿,就在天花板破了的那个地方。“还有,这边这一条是经过半月庄。还有一条路,这条路穿过整个地球,这是通向最远的地方的一条路。”
  “也许我正是从这条路来这儿的。”
  “这条路通向什么地方?”
  “是到萨约拉的。”
  “您瞧,我还以为萨约拉在这边呢。我总幻想着去看看这个地方。听说那边的人可多了,是吗?”
  “跟别的地方一样多。”
  “请您想一想,我们在这里实在太孤单了。外地只要有一点点有生气的东西,我们都想去瞧瞧,真想得很。”
  “您丈夫上哪儿去了?”
  “他不是我丈夫,他是我哥哥,尽管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一点。您问他到哪儿去了?他一定是去找那只从这里逃走的牛犊去了。至少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我们一向住在这里,我们是在这里出生的。”
  “那您们应该认识多罗莱斯?普雷西亚多吧。”
  “多尼斯他也许认识。我认识的人很少,我从来不出门,我一直待在您看到我的这个地方……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也不是说以往一直不出门。只是自从他以我为妻的这个时候起才这样。从这个时候起,我就成天关在房子里,因为我怕人们看到我。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我真的叫人看了害怕吗?”于是,她来到阳光下,“您看看我的脸!”
  这是一张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脸。
  “您叫我看您什么?”
  “您没有看到我的罪孽吗?您没有看到我浑身上下那些像疥癣一样的棕黑色斑点吗?这还只是外表的问题,我的内心早已是一团泥浆了。”
  “这里连一个人也没有,又有谁能看见您呢?整个村庄我都跑遍了,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见到。”
  “这只是您的看法而已,但人还是有那么几个的。您说菲洛梅诺不还活着么?还有,多罗脱阿、梅尔卡德斯,还有普鲁登西奥老人和索斯德纳斯,这些人难道也都死了么?问题是这些人眼下都关起门来过日子了。白天我也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可是,一到夜里他们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这儿一到夜里便是一片恐怖。您要是能看到在街道里单个儿地游荡的那为数众多的鬼魂就好了。天一黑他们就出来,谁也不愿意见到他们。他们的数量这么多,我们人数又这么少,以至我们都无法为他们作出努力,替他们进行祈祷,让他们脱离苦难。他们数量这么多,我们作的祷告也不够用。即使分摊上了,每个鬼魂也只摊到几句天主经。这几句经文对他们是无济于事的,更何况我们自己也有罪孽呢。我们活着的这些人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得到上帝青睐的,我们谁也不能抬头仰望苍天而不感到双眼中淤积着羞惭。当然,单靠羞惭难以治好病,这话至少是主教对我说的。他不久前路过这儿,施行了坚信礼。我当时站立在他面前,全都向他忏悔了。”
  “‘这种事是不能宽恕的,’他对我说。
  “‘我感到羞愧。’
  “‘这不是补救的办法。’
  “‘您让我们结婚吧。’
  “‘您们应该分开!’
  “‘我是想对您说,是生活将我们撮合在一起,生活将我们圈在一起,将我们中间的一个人放在另一个人身边。我们在这里也太孤单了,除了我俩再也没有别的人了。我们也总得设法让村子里人丁兴旺起来。这样,当您下次来这儿时,就有人施行坚信礼了。’
  “‘您们分开吧,这是唯一的办法。’
  “‘可我们往后怎么过呢?’
  “‘像别人一样过呗。’
  “他骑着骡子,板着脸,像在这里甩开了这种放荡行为似地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神父再也没有来过。正因为如此,这里才到处是幽灵。那些没有得到宽恕便死去的人们只能在这里游荡,往后他们也得不到宽宥了,想靠我们更办不到?他来了,您听到了吗?”。
  “听到了。”
  “是他。”
  门打开了。
  “牛犊怎么样了?”她问道。
  “现在它还不打算回来。我一直跟踪着它的足迹,我几乎已弄清它钻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晚上我定要抓住它。”
  “今晚你要撇下我一个人过?”
  “可能是这样。”
  “那我忍受不了。我需要你和我待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是我感到安宁的唯一时刻,这就是在夜里。”
  “今晚我要去抓牛犊。”
  “我才知道,”我插言道, “你们原来是兄妹。”
  ““您才知道?我可要比您早得多。您最好不要来管这些闲事。我们不喜欢别人谈论我们的事。”
  “我刚才说起这件事。只是表明我理解您们,没有别的用意。”
  “您理解了什么?”
  她走到了他身边,偎身于他的双肩上,也问道:
  “您理解了什么?”
  “我什么也不理解,”我说,“我越来越不明白了。”我又说,“我很想回到我原来的那个地方去,我要趁着天还有点亮光就动身。”
  “您最好等一会走,”他对我说,“等到明天走。天一会儿就要黑了,这里的路都崎岖不平,荆棘丛生,您会迷路的。明天我给你带路。
“好吧。”

  透过房顶上的洞,我看见一群画眉飞向天际。这种鸟儿总是在傍晚趁黑色还没有阻挡它们飞行的时候在空中飞翔。接着,几朵被风刮得七零八落的云彩带走了白昼。尔后,出现了黄昏时的星辰,最后,月亮才出来。
  这一对男女已不在我身边。他们是从通向院子的那扇门出去的。回来时已是深夜。因此,他们不了解他俩在外面时这发生的事情: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从街上走来,走进了房间里。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瘦得皮包骨头。她走进房间后,用她那双圆眼睛在房间里扫视一番。然后,迳直朝床边走去,从床下拉出一只箱子,在箱里翻腾了一阵,拿出几条床单,夹在腋下,踮着脚尖悄悄地走了,像是怕吵醒我。
  我全身都绷紧了,屏住呼吸,眼睛尽量朝别的地方看。最后,我终于转过脑袋,朝另外一边看去。那里,黄昏时的星辰已和月亮融合在一起了。
  “请把这东西喝下去吧。”我听见有人这样说。
  我不敢回头。
  “喝了它吧,这对您有好处。这是桔花露。我知道您受惊了,因为您在发抖。喝下桔子花露就不害怕了。”
  我认出了那双手。一抬起头,我又认出了那张脸。站在她后面的男人问道:
  “您觉得自己病了?”
  “我也不清楚。我在您们也许什么也见不到的地方看见了东西,也看见了人。刚才来了一个老太太。您们应该见到她出去的。”
  “你上这儿来,”他对那女人说,“让他单独待在这里吧。他一定是个跳大神的。”
  “我们得让他躺在床上。你瞧他抖得多厉害,一定在发烧。”
“别理他。这些家伙装成这个模样是为了引人注意。在半月庄我认识一个人,此人自称会算命。一但老爷猜到他是个骗子,他就会送命,对这一点他却从来没有算准过。这里的这个人一定也属算命跳大神这类的。这些人成天在各村庄转悠,‘看看上帝能给他们恩赐点什么,可这里却连一个能让他填饱肚子的人也找不到。你看,他不是不抖了吗?那是因为他正在听我们交谈。”

  时间仿佛在往后退。我又看到星星和月亮贴在一起,云彩在四散飘开。成群的画眉,接着是天色尚明的黄昏。
  夕阳映照在屋墙上,石壁传来了我脚步的回声。那个赶驴人对我说:“您就去找爱杜薇海斯太太吧,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接着是一间黑洞洞的房子,一个女人在我身边打鼾。我发现她的呼吸很不均匀,像是在梦中,但却更像是压根儿就没有睡着,只是模仿着睡眠时发出的鼾声。皮革制的床上铺着几张散发着尿臭味的麻袋,好像从来也没有在太阳下晒过。枕头是一块粗呢,里面塞着木棉,也可能是羊毛,大概是被汗水多次浸泡过了,硬得简直像块木柴。
  我感到那女人赤裸裸的两条大腿紧贴着我的膝盖,她呼吸时气都喷到我的脸上。我坐在床上,身躯斜靠在像土坯那样坚硬的枕头上。
  “您不睡?”她问我。
  “我不困,我已睡了一整天了。您哥哥呢?
  “他是从这几个方向走的。他会上哪儿去,您已经听说过了吧。今晚他可能不回来。”
  “这么说,虽然您不同意,他还是走了?”
  “是啊,他可能不回来了,所有的人开始时都是这样的,他们说什么我要上这儿,我要上那儿,这样就越走越远,远得到后来还是不回来为好。他也一直想离开这里,我以为这会儿该轮到他了。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他把我留给您照顾了。他看准了这个机会,牛犊逃掉的事只是一个借口。您将会看到,他是不会回来的了。”
  我本来想对她说:“我感到恶心,想出去透透空气,”但我却说:
  “别担心,他会回来的。”
  我从床上起来时,她对我说:
  “我在厨房的炭火上留了点东西,数量不多,但多少也可以给您充充饥。”
  我找到了一片腊肉,还在炭火上烤着几块玉米小饼。
“这是我能给您搞到的一点儿东西。”我听到她在里面对我说,“是我用我母亲在世时就保存着的两条干净床单跟我姐姐换来的。她一定来过,把床单给取走了。当着多尼斯的面,我不想跟您说这件事。您刚才看到的这个女人就是她,她把您吓成这个样子。”
漆黑的天空布满星星,月亮旁边的那颗星最大。

  “你没有听到我说话?”我轻声地问。
  她的声音回答说:
  “您在哪儿?”
  “在这里,就在你的村庄里,和你的人在一起。你看不见我吗?”
  “看不见,孩子,我看不见你。”
  她的声音好象包括了一切,远远地消失在大地之外。
“我看不见你。”

  我回到了那间只有半截屋顶的房间里,里面睡着那个女人。我对她说:
  “我就待在这里,在我自己的这个角落里。说到底床和地板都一样硬。您要我帮什么忙,请告诉我。”
  她对我说:
  “多尼斯不会回来了,这点从他的眼神中我就看出来了。他一直在等着有人来,他好走掉。现在你得负责照应我了。怎么?你不想这样做?快到这里来跟我睡。”
  “我在这里很好。”
  “你还是上床来好,在地板上耗子会把你给吃掉的。”
  于是,我就过去和她睡在一起了。
  我热得在午夜12点就醒了过来,身上全是汗水。那女人的身体像是用泥制成的,外面包着泥壳子,此时仿佛泡在烂泥坑里一样地溶化掉了。我感到好像全身都浸泡在从她身上流淌出来的汗水里,感到缺乏呼吸需要的空气。于是,我从床上起来,那女人还睡在那里,她嘴里在呼噜呼噜地吹着气泡,声音与打鼾极为相似。
  我来到街上,想找点凉风,但一直跟随我的热气并没有离开我。
  原因是没有风,那是一个宁静的使人昏昏欲睡的夜晚,八月盛暑连夜晚也非常炎热。
  空气也缺乏。我只好吸进从我自己口中呼出的同一空气。我用手捂住这点空气,使它不会消散。这空气一呼一吸,我觉得它越来越稀少了,直到最后稀薄得从我手指中间永远地溜掉了。
  我说永远地溜掉了。
我记得我曾看见一些类似充满泡沫的云那样的东西在我头上盘旋,接着,那泡沫从头上淋下来,我便消失在云雾中。这是我最后看到的一切。

“你是想让我相信你是窒息而死吗,胡安·普雷西亚多?我是在离多尼斯家很远的那个广场上遇见你的。那时他也在我身边。他说你正在死去。我们将你拖大门的因荫凉处,你已经像惊吓而死的那些人一样痉挛僵硬了。要是你所说的那天晚上没有供我们呼吸的空气,那我们也没有力气把你拖走,把你埋掉了。”
  “你说得对,多罗脱奥。你是说你叫多罗脱奥吧?”
  “叫什么都一样,尽管我的名字是多罗脱阿。反正都一样。”
  “多罗脱阿,确实是那些低声细语声杀害了我。”
  “在那里你将找到我的故地,那是我过去喜爱的地方。在那里梦幻使我消瘦。我那耸立在平原上的故乡,绿树成荫,枝繁叶茂,它像是扑满一样保存着我们的回忆。你将会感觉到那里每个人都想长生不死。那儿的黎明、早晨、中午和夜间都完全相同,只是风有所不同。那里的风改变着事物的色调;那里的生命好像低声细语,随风荡漾,生命本身就仿绋在低声细语……”
  “是的,多罗脱阿,是那些低声细语声杀死了我,尽管我到事后才感到害怕。这种声音慢慢地聚集在一起的,直到最后使我难以忍受。我遇到这些低声细语声后,我的生命之弦就崩断了。
  “你说得对,我是到了广场,是那沸腾的人声将我带到那里去的。我当时认为那儿确实有人。那时我已经难以左右自己了。我记得我是扶着墙根走的,好像在用两只手走路。这些低声细语声似乎从墙上渗透出来,又钻到地缝里去了。这种声音我都听到了,这是人声,但又不清晰可闻,这是一种窃窃私语声,仿佛有人走过我身边时对我喃喃细语些什么,也好像有一种嗡嗡声在我耳中响起。我离开墙根,沿街心走着,但我同样听到了这种声音。它好像在紧随着我,有时在前,有时在后。此时,我已不如刚才对你说的那样觉得热了;相反,我感到寒冷。自从离开那个把床借给我睡的女人的家后,自从如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样见到她溶化在自己汗水里后,我就感到发冷。我越走越冷,越走越冷,一直冷得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想退回原地,因为我想回到那里便能遇到原来的热气。然后,走不了几步我就发现,这寒气是从我自己的身上,从我自己的血液里发出来的。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受惊了。我听到广场上人声鼎沸,心想我到了人堆里,我的恐惧便会减少。正因为这样,你们才在广场上见到了我。这么说,多尼斯还是常常回来的了?那女人却断定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呢。”
  “我们见到你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也没有问他。”
  “这就不管它了。我到了广场,走到一个门柱边。我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尽管我仍然听到像赶集时那么多的人语声。这种毫无来由的声音也像夜风吹动树枝发出的声音,然而那里既见不到树,更没有树枝了,可是仍听到这种声音,就像这样。于是,我不再朝前走。我开始感到像蜂群一样压得紧紧的嗡嗡声向我靠近,在我周围转着圈子。最后,我终于听清了几个没有杂音的字眼:‘替我们求求上帝吧。’这就是我听见他们对我说的话。这时,我的心冷得结成了冰。因此,你们发现我时我已死了。”
  “你当初还是不离开故乡好呢,你干吗要到这里来?”
  “我一开始已经对你说过了嘛,我是来找佩德罗·巴拉莫的,看样子他就是我的父亲。是幻想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幻想?这幻想的代价真高。幻想使我白白地多活了一些时日,以此偿还了为找到儿子欠下的这笔债。其实,说起我的儿子也只是一种幻想而已,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过儿子。眼下我既然已经死了,也就有时间来进行思考,来了解发生的一切事情了。上帝连保藏我儿子的窝也没有给我一个,上帝只给我那已经拉拉扯扯地度过了的漫长岁月。我带着两只伤感的眼睛,东奔西走,平时总是偷眼看人,好像在人们身后寻找着什么,心里一个劲儿地猜疑有人藏匿了我的儿子。这一切都是一场该死的梦引起的。我曾经做了两场梦,其中一场我叫它为‘美梦’,另一场称它为‘恶梦’。在第一个梦里我梦见自己生了个儿子。在我活着的那些时日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是真实的,因为我感到儿子就在我怀抱中,细皮白肉的,全身是嘴和眼睛,还有手。在很长的时间里,我的手指上仍保留着他睡着了的双眼和心脏跳动的感觉。这怎么不叫我去想这事情是真的呢?我将孩子包在我的头巾里,走到哪里就抱到哪里,突然间我失去了他。到了天上人们对我说,他们搞错了:他们给了我一个母亲的心,却只给了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的胸脯。这是我做的另一个梦。我到了天庭,探身进去看看是不是在众天使中能认出我儿子的脸蛋。一点也认不出来,天使的面孔都是一模一样的,像是由同一个模子铸成的。于是,我发问了。其中一个圣徒向我走来,一言不发就将一只手伸进我的胃里,就像伸进一堆蜡里一样。手拿出来后,他给我看一个核桃壳模样的东西:‘这个东西证实了对你表明的那件事。’
  “你知道天上的人讲话多么的稀奇古怪,但他们的意思还能听懂。我想对他们说,那个东西是我的胃,它因饥饿,因食不果腹而生了疾病。他们中间的另一个圣徒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并指着出口处的门对我说。‘你到尘世间再去休息一会儿吧,孩子,你要努力成为好人,这样,你在炼狱里的时间就会短一些。’
  “这是我做的一次‘恶梦’。通过这次恶梦,我终于明白,我从来没有过儿子。但我知道这一点却为时已晚,这时,我的身躯已经萎缩,脊椎骨已从头上露了出来,路也走不动了。最后,村庄里变得冷冷清清的,村子里的人都上别的地方去了。人们一走。我赖以为生的慈善事业也消失了。我只好坐下来等死。自从遇见你后,我这把骨头才决心冷静下来。我想:谁也不会理睬我的’。我是谁也不去打扰的,你看到了吧,死后我连地也不占一块。人们将我埋在你的墓穴里,我躺在你的怀抱里倒很舒适,就在你抱着我的这个角落里。只是我认为,抱住你的应该是我。你听到了吗?外面在下雨。你没有听到雨滴声吗?”
  “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们头上走过。”
“你别害怕,现在谁也不会使你害怕了。你得尽量想一些愉快的事情,因为我们将会被埋葬很长的时间。”

  黎明时分,粗大的雨滴落向地面。雨水落到松软的田畦里,发出空洞的声音。一只顽皮的鸟儿擦地飞过,还学着婴儿的哭声发出呻吟声,飞到远一点的地方又听它发出好像感到疲劳一般的呻吟声;再往前飞,飞到了天地相连的地方,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放声大笑,接着又发出一阵呻吟。
  富尔戈尔·塞达诺闻到了泥土味。他伸出脑袋看看雨水有没有冲走田畦里的那层表土。他的一双小眼睛乐了。他一连吸了三口芬芳的泥土味,呲牙裂嘴地笑了。
  “嘿,”他说,“今年我们又赶上了个好年景。”接着,他又说,“下吧,雨儿,下吧,下个透吧。下完这边再下到那边。记住,整个庄稼地我们都翻耕了,只等你来尽情地下了。”
  说完,他纵声大笑。
那只顽皮的鸟儿已经飞遍田野后回来了。它几乎在他的眼前飞过,发出一阵撕人心肺的呻吟声。
雨越下越紧,一直下到出现曙光的天空又布满阴云,那已然离去的黑夜好像又回来了。
  被雨水浸湿的半月庄大门一打开,就吱吱的响起来。先是出来了两个骑马的人,接着又出来两个,后来又跟出两个,就这样一共出来了三百个骑马的人。他们四散地奔向雨雾蒙蒙的田野。
  “把恩美蒂奥牧场的牲口赶到艾斯塔瓜那边去,把艾斯塔瓜的牲口赶到比尔马约山上去。”骑马的人一边向外奔驰,富尔戈尔一边吩咐,“让牲口走快点,大雨快来了。”
  这番话重复了那么多次,以至于走在最后的几个人只听到:“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再到更远的地方。”
  每个骑马的人都把手举到帽子上,表示已听懂他的意思。
  最后一个骑马的人刚走米盖尔·巴拉莫就疾驰而来,他没有勒住马头,就几乎在富尔戈尔的鼻尖前跳下马,让马自己去寻草吃。
  “你这个时候从哪儿来,小伙子?”
  “我去找奶妈了。”
  “你找哪个奶妈?”
  “你难道猜不出来?”
  “一定是找那个‘古拉卡’多罗脱阿,只有她才喜欢孩子。”
  “你是个白痴,富尔戈尔。不过不能怪你。”
  她没有脱下马刺,就去吃午饭了。
  在厨房里,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也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
  “你从什么地方来,米盖尔?”
  “从那边来,拜访妈妈们去了。”
  “我不想惹你生气。别把这事张扬出去。鸡蛋你喜欢怎么吃?”
  “随你的便吧。”
  “我是跟你说正经话,米盖尔。”
  “我懂,达米亚那。你别担心。你认识一个叫多罗脱阿,绰号‘古拉卡’的女人吗?”
  “认识。你要见她的话,她就在外面。她总是一大早就到这儿要早饭吃。就是那个女人,她总是抱着一个用头巾包着的线团,拍打着说是她的儿子。过去,她身上好像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情,但是她从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她靠要饭过日子。”
  “这个死老头子!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思索着,想那女人是否对他有点什么用处。接着,他不再犹疑了,朝厨房后门走去,叫来多罗脱阿,对她说:“到这边来,我跟你谈一件事。”
  谁也不知道他会跟她谈什么。只见他回到厨房时,搓着双手:
  “快把鸡蛋拿来!”他对达米亚那嚷道。接着又加了一句:“从今以后,我吃什么,你也给这女人吃什么。你再忙,也别怪她。”
  这时,富尔戈尔·赛达诺到粮仓去查看还有多少玉米。玉米越吃越少,他很担心,因为还要过些时候庄家才能收上来。说真的,庄稼才刚种下去呢。“我想看看是不是够吃。”接着,他又说:“这小子跟他爸爸一摸一样!可是,开始地太早了。他这么下去不会有出息。我还忘了跟他说,昨天有人控告他,说他杀了一个人。他要是这样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企图想象出那些牧人该到什么地方了。这时米盖尔·巴拉莫的那匹栗色小马驹吸引了他的注意。它正用它的厚嘴唇擦着马具。“连马鞍都没有卸,”他想,“他是不会自己卸马鞍的。唐佩德罗至少对人比他专一,也有安宁的时刻,虽说他对米盖尔·巴拉莫太娇惯。昨天我对他讲了他儿子干的事,他却回答我说:‘你就当是我干的吧,富尔戈尔。他是干不出这种事来的,因为他还没有力气去杀人。干这样的事,要有那么大的胆子才行。’他用手比划成一个南瓜的样子。‘他的所作所为,罪过就算在我的头上好了。’”
  “米盖尔会让你不得安宁的,唐佩德罗。他喜欢惹事。”
  “随他去吧,他还是个孩子呢。他多大?大概是17吧,是吗,富尔戈尔?”
  “可能是吧。把他带到这里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现在他去长成这副火爆性子,这么慌里慌张的样子,有时我以为他简直是在同时间赛跑。最后他会毁了自己的,您看着吧。”
  “他还是个孩子嘛,富尔戈尔。”
  “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唐佩德罗。但是昨天来这里哭哭啼啼的那个女人却说您儿子杀死了他的丈夫,她似乎很悲伤,我衡量得出来,唐佩德罗。这个女人的悲伤要以公斤来计算。我说给她五千公斤玉米,让她忘了这件事。但她不要。我又答应她,我们一定设法补偿这个损失,但她也不同意。”
  “这女人是谁?”“我不认识。”
  “那你不用这么着急,富尔戈尔,这个人不存在。”
  他来到谷仓,感到玉米在散发着阵阵热气。他双手捧起一把玉米,看看有没有被蛀虫咬过。他量了量高度:“够了,”他说,“等牧草长成后,我们就不需要用玉米喂牲口了。还绰绰有余呢。”
在回来的路上,他望着满是阴云的天空说:“雨会下很长一阵子呢。”说完,他就把其余的一切抛到脑后了。

  “外面该是正在下雨。母亲对我说过,天一下雨,万物就有了光泽,就会散发出绿色幼芽的气息。她还告诉我,波涛般的乌云如何到来,如何压向地面,将土地冲毁,使泥土改变颜色……妈妈在这个村庄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她最美好的岁月,但是最终连到这里来死也办不到,只好让我替她来这里,真奇怪。多罗脱阿,我怎么连乌云也看不到呢,哪怕是她最熟悉的那些云彩!”
  “不知道,胡安·普雷西亚多。我有好多年没有抬起头了,连天空都忘记了。即使我仰起脸,又能看到什么呢,天空如此高远,我的双眼又是如此无神。我能知道地面在哪里就心满意足了。再说,自从雷德里亚神父对我说,我永远上不了天堂以后,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我甚至从远处也看不见天堂……这都是我作孽的缘故。可是神父他不该告诉我这些。日子本来就不好过,眼下唯一能使我移动双脚的希望来源于我死后人们会把我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可是,人们对我关上了一边的门,而另一边开着的门却直通地狱,那倒不如在这个世上的好……胡安·普雷西亚多,天堂对我来说,就是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
  “那你的灵魂呢,你认为它去了哪里。”
  “它一定和其他许过灵魂一样,在世界上游荡,寻找活着的人为它祈祷。它也许因为我待它不好而仇恨我,但这我可管不着。对它的内疚已经让我回复了平静。过去,连他所要太少也会使我感到痛苦,它每天都弄得我彻夜不眠,还用各种罪人的形象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使我思绪不定,烦躁不安。当我坐下来,就要死去的时候,它却让我站起来,继续半死不活地生活下去,好像是等待着某种奇迹来洗刷我的罪过。‘这里已经无路可走了,’我对它说,‘我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于是,我张开嘴巴,让它出去,它就走了。把灵魂拴在我心上的那条血带掉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感觉到它走了。”

  有人在敲门,但他没有回应。他听见有人在敲所有的门,把人们都吵醒了。富尔戈尔——他听出了富尔戈尔的脚步声——朝着大门跑来,停了一会儿,似乎想再次敲门。接着又奔跑起来。
  喧闹的人声。背负着重物般的脚步声缓慢地移动着。混乱不清的吵闹声。
  他记起父亲死时的情景。也是这样的一个清晨,尽管那时门是敞着的,门外天空显现出死灰色,十分凄凉。一个妇女靠在门边,强忍住哭泣。这是他的一个母亲——他已经将她遗忘,而且忘过多次——她对他说:“有人杀死了你父亲。”她的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只有哭泣声把它们连缀起来。
  他从来也不想唤起这种回忆,因为这会像撕破一只装满谷物的口袋一样给他带来其他一连串的回忆,但他并不想让谷物漏出来。他父亲的死引发了其他人的死,每个人的死又总是包含着那张被打烂的脸的形象,一只眼睛也打烂了,另一只发射出仇恨的光芒。回忆一个接一个袭来,知道再也没有人可回忆,那张脸庞才从他的记忆中消失。
  “让他在这里安息吧!不,这样不行,让他的脑袋朝后,把他放进去。你,你还等什么?”
  说话的声音都很轻。
  “那他呢?”
  “他睡着了,别吵醒他,别弄出声音来。”
  然而他站在那里,身材高大,注视着人们把一具尸体抬进来。尸体外面包着旧麻袋,用绳索捆绑着,好像穿了寿衣一样。
  “这是谁?”他问。
  富尔戈尔·赛达诺走近他,对他说:
  “是米盖尔,唐佩德罗。”
  “这是怎么回事?”他嚷起来。
  他等待着听到“他被杀死了”,并预先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暴怒,而内心去充满了仇恨。但他听到的却是富尔戈尔那温和的语言。他对他说:
  “谁也没有招惹他,是他自己找死。”
  汽油灯照亮了黑夜。
  “……是马害死了他。”有人说。
  人们把米盖尔放在床上,把床垫丢在地上,剩下几块光床板。大家把尸体放在床板上,松开一路上绑着他的绳索。人们把他的双手搁在他的胸前,在脸上盖了一块黑色的破布。“好像他比原来的个子还高一些。”富尔戈尔·赛达诺暗暗地说。
  佩德罗巴拉莫面无表情,好像是在发呆。他头脑里思绪万千,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但是后面的念头总是跟不上也接不上前面的念头。最后,他说:
  “我正开始付出代价。早点开始也好,可以早点了结。”
  他并不感到痛苦。
  他跟聚集在院子里的人讲话,感谢他们的陪伴。在女人们的呜咽声中,他提高了嗓门,滔滔不绝,连气也不喘一下。最后,那天晚上就只剩下米盖尔·巴拉莫那匹栗色小马驹的马蹄声。
  “明天派人把这头畜生宰了吧,别让它再受罪了。”
  “好的,唐佩德罗。我懂您的意思。着可怜的畜生一定感到孤单寂寞。”
  “我也是这样想的,富尔戈尔。你顺便跟这些女人说一下,叫她们不要这么哭哭啼啼。吵吵闹闹会让我那死去的人得不到安宁。要是她们自己的人死了,她们倒不会哭得这么来劲。”

  雷德里亚神父在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天晚上硬邦邦的创办使他不能入睡,于是他只好出门走走。米盖尔·巴拉莫正是那天晚上死的。
  他走过科马拉几条空荡荡的街道,脚步声吓跑了在垃圾堆里东闻西嗅的几条狗。他走到河边,注视着正从天空中落下的星星在水中的倒影。他这样站了好几个小时。一直跟头脑中的一些想法进行着斗争,终于将这些念头丢进发了黑的河水中。
  “事情是从佩德罗巴拉莫从无名小卒跃居为大人物开始的!”他想,“他像一根恶草一样往上长。最坏的是,他是从我这里得到了这一切。‘神父,我有罪,昨天我跟佩德罗巴拉莫睡过觉。’‘神父,我有罪,我跟佩德罗巴拉莫有了孩子。’‘我有罪,我把女儿给了佩德罗巴拉莫。’我一直等待着他来请罪,但他没有这样做。然后,他又将作恶之手伸向了他的这个儿子。为什么他认这个儿子,只有上帝知道。我只知道这小东西是由我交到他手里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把刚生下来的孩子送到他家,对她说:
  “唐佩德罗,孩子的妈妈一生下他就咽气了。她说这是您的孩子,给您。”
  他对此毫不怀疑,只是说:
  “您干嘛不将他留给自己,神父?让他也做个神父吧。”
  “这孩子有这样的血统,我可不想担这份责任。”
  “您真认为我血统不好?”
  “真的,唐佩德罗。”
  “我将向你证明,这不是真的。您把孩子放下吧,这里有的是照看他的人。”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有了您,他起码不会缺吃少穿。”
  那躯体异常幼小的婴儿,像毒蛇那样蜷曲着。
  “达米亚娜,这事交给你。这是我的孩子。”
  接着,他打开了酒瓶:
  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为了您,我来干这一杯。”
  “不为他干杯?”
  “也为他,为什么不为他呢。”
  他又满满斟了一杯,两人为那婴儿的未来一饮而尽。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去半月庄的牛车开始经过。他弯腰躲在河边筑起的弯弯曲曲的堤坝后面。“你这是在躲谁?”他问自己。
  “再见了,神父。”有人跟他说话。
  他从地上站起来回答说:
  “再见,愿上帝保佑你。”
  村庄里的灯火正在熄灭,河水闪烁着光亮。
  “神父,天亮了吗?”另一个赶车人问道。
  “大概已经天亮好一会儿了。”他回答说。他向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您这么早到哪里去,神父?”
  “康脱拉死人了吗,神父?”
  他本想回答说:“就是我,我就是死者。”但他只是笑了笑。
  他一走出村子,就加快了脚步。
  上午过半他才回到了家。
  “您上哪儿去了,伯父?”侄女安娜问道,“不少女人来找过你,明天是第一个星期五,他们都想找您忏悔。”
  “让她们晚上来吧。”
  他坐在走廊的一条凳子上,平静了一会儿,感到疲惫不堪。
  “空气多新鲜啊,安娜,不是吗?”
  “天很热,伯父。”
  “我不觉得热。”
  他根本不愿想他曾去过康脱拉的事。在那里,他向主教先生作了全面的忏悔。尽管他再三请求,主教还是不肯赦免他的罪过。”
  “那个你不愿说出他的名字的人毁了你的教堂,而你却容忍他。对你还能指望什么,神父?你借上帝之力干了什么呢?你愿意相信他是个好人,相信你在那里受到大家的尊敬,但只做好人不够。犯罪不是好事,要消灭犯罪,就要下狠心,要冷酷无情。我愿意相信众人还是信教的,但使他们保持信仰的不是你,他们之所以信教,是出于迷信,出于恐惧。我知道在这些贫穷的村庄——我们被抛弃在这里了——我们完成使命是多么困难。但这一事实本身就使我有权对你说,不要仅仅为少数人服务。因为这少数人只给你点小恩小惠,却要换取你的灵魂,而你的灵魂一旦操在他们手中,你还能有所作为而使自己成为不那些比你更好的人还要好的人吗?这是不行的,神父。我的双手还没有洁净到足以赦免你罪过的地步,你得去另一个地方寻求宽恕。”
  “主教先生,您的意思是我得离开这里吗?”
  “必须离开。如果你自己在犯罪,就不能替别人继续供奉神灵。”
  “那我是不是会被停止职务?”
  “这要由大家来决定。”
  “您能不能……比如说,临时的……因为村子里死了很多人,我还得涂圣油……还得给圣餐,主教先生。”
  “神父,你让上帝去裁判死者吧。”
  “那就是说您不同意?”
  康脱拉的主教先生说不同意。
  接着,他俩在教区内有杜鹃花遮荫的走廊上散了会儿步。他们坐在一个葡萄架下,葡萄已经成熟了。
  “葡萄是酸的,神父。”主教先生抢在他要提问前说,“感谢上帝,我们生活在一块应有尽有的土地上。可这里一切都是酸的。这也是注定的。”
  “您说得对,主教先生。我在科马拉试着种过葡萄,但没有成功。那里只长金桃娘和桔子树,也是一些酸桔子树和酸金桃娘树。我已经忘记甜的味道了。您还记得我们在神学院里的那些中国石榴吗?还有桃子和那些只要一捏就能剥开皮的蜜桔。我带来了种子,不多,只有一小口袋……后来我就想,带来种在这里要死,倒不如不带来,让它们留在那里的好。”
  “神父,可是有人说,科马拉的土地是好的,遗憾的是这些土地掌握在一个人手里。土地的主人是佩德罗巴拉莫,是不是?”
  “这是上帝的意志。”
  “我不认为上帝回来干预这样的事。你不认为是这样吗,神父?”
  “有时我也怀疑,但那边的人们都承认如此。”
  “这些人中间有你吗?”
  “我是一个感情冲动时准备卑躬屈膝的可怜人。”
  之后,他们就分手了。他捧起主教的双手,吻了吻。此时此刻,他已经回到现实中来了,他已不愿意再回想今天早晨在康脱拉发生的事。
  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您上哪儿去,伯父?”
  他的侄女安娜总是跟他形影不离,好像在逃避现实生活,寻求他的庇护一般。
  “我出去散散步,安娜,这样下去我要爆炸的。”
  “您觉得不舒服吗?”
  “不舒服倒是不觉得,安娜。我觉得我这个人很不好,是一个坏人。我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他走到半月庄,向佩德罗巴拉莫表示哀悼。他又一次听到佩德罗请求原谅他,原谅人们对他儿子做的种种责难。他让他讲下去,因为最终,这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邀请他一起吃饭,但他拒绝了。
  “不行啊,唐佩德罗。我得早点回到教堂去,一大批女人在忏悔室等着我,下次吧。”
  他慢吞吞地走了。天黑时,他风尘仆仆,一幅寒酸相,和平常一样走进教堂,坐下来接受忏悔。
  第一个走过来的是老太婆多罗脱阿。她每次总是在教堂门口等待教堂开门。
  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酒味。
  “怎么搞的,你喝醉了?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神父,那天我为米盖里托守灵,他们弄得我六神无主,拼命让我喝,让我出够了洋相。”
  “你每次总是说这么几句话,多罗脱阿。”
  “可我这次是带着罪孽来的,罪孽多得很呢。”
  他有好几次对她这样说过:“你不要忏悔了,多罗脱阿,你到这里来只是浪费我的时间。你是不会犯什么罪孽的;哪怕你有这样的打算。你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吧。”
  “这次我是真的来忏悔的,神父,这次是真的。”
  “那你说吧。”。
  “反正我现在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损害了。我对您说,给已去世的米盖里托·巴拉莫搞到姑娘的那个女人就是我。”
  头脑中思绪纷繁的雷德里亚神父犹如大梦初醒,他几乎是习惯性地问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长成个小伙子时就开始了,从他出了疹子时就开始了。“
  “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多罗脱阿。”
  “我就是给米盖里托搞姑娘的那个女人。”
  “是你把姑娘们给他带去的吗?”
  “有时是这样的,有时只给她们谈好报酬,还有几次只告诉他方法:就是说,只把姑娘们单独在的时间告诉他,在这个时间里,他可以放心大胆地逮住她们。”
  “她们的人数很多吧?”
  他本来不想提这个问题的,这个问题也是习惯性地说出来了。
  “多得我都记不清数目了,实在太多了。”
  “你想我对你做什么呢,多罗脱阿。你给自己评判一下吧,看看能不能原谅你自己。”
  “我不能自己宽恕自己,神父。然而,您能宽恕我,因此,我来这里见您。”
  “你来过多少次求我替你死后送上天堂?你不是想到那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儿子吗,多罗脱阿?那好,我告诉你,你再也不能上天堂了。不过,但愿上帝能宽恕你。”
  “谢谢,神父。”
  “对,我也以上帝的名义原谅你了,你可以走了。”
  “您不给我规定怎么赎罪吗?”
  “不需要,多罗脱阿。”
  “谢谢,神父。”
  “愿上帝与你同在。”
  他用手指节敲了敲忏悔室的小窗子,叫下一个女人进来。当他听到那女人讲‘我有罪’的时候,他的脑袋好像支撑不住似地往下垂。接着是一阵眩晕,心慌意乱,好像感到自己逐渐溶化在脏水里,接着,又感到灯火在旋转,白天的阳光全都消散,舌头上出现了血腥味。“我有罪”,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越听越响亮,最后,只听到:“千秋万代,阿门,”“千秋万代,阿门”,“千秋万代……”
  “别说了,”他说,“你有多久没有来忏悔了?”
  “两天,神父。”
  他待在那儿,好像他的周围都是不幸。“你待在这里千什么?”他想,“休息吧,休息去吧,你累了。”
  他从忏侮室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径自朝法衣室走去。他连头也不回地对那些等候他的人说:
  “所有自认为没有罪孽的人明天都可以参加圣餐。”
在他身后只听到一阵喃喃的人语声。

  我就睡在多年前我母亲去世的这张床上,睡在同一条褥子上,盖的是我们母女俩睡觉时一起盖过的那条黑羊毛毯。那时,我就睡在她的身边,睡在她胳膊下腾出的一小块地方。”
  我认为我还能感觉到她那时断时续的呼吸,感到心脏的搏动和她用来哄我入睡的叹息声。我认为我仍感到她死去时的痛苦,……但这一切都是假的。
   现在我却在这里,仰面躺着,想着那时的情景,以忘却我的孤寂。因为我在这里不仅仅只躺一会儿,也不是躺在母亲的床上,而是躺在人们用来埋葬死者的黑箱子里,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感觉到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我想……
  我想起那柠檬成熟了的时刻,想到那二月的风,它折断了虽遭遗弃却还未枯干的羊齿植物的幼茎;想起了那些成熟了的柠檬,整个院子都充满着它的气味。
  二月的风从这座山上刮到另一座山上,云彩则仍留在天空,等待着有一个好天气,让它们降临山谷。这时,蓝天碧宇,阳光普照,卷起阵阵旋风,尘土飞扬,使柑桔树的枝条摇晃起来。
  麻雀在欢笑;它们啄食着被风刮下来的树叶,欢笑着;从雀儿身上落下来的羽毛残留在树枝的毛刺上,它们追逐着蝴蝶,欢笑着。就在这样的季节里。
  我记得二月里每天早晨都刮着风,到处是麻雀,蓝天,阳光灿烂。
  我母亲是在那个时候去世的。
  说什么我那时应该哭喊,说什么我的双手应该因紧紧地抓住她那绝望的心而粉碎!你原本是希望我当时是这个样子的。然而,难道那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早晨吗?风从敞开着的大门吹进来,折断了常春藤的枝条。我两条腿的两根动脉之间开始生长绒毛,我的双手一碰到我的胸部便轻微地抖动起来。雀儿们在嬉耍,山丘上麦穗在摇晃。令我伤心的是她再也不能看到风儿在茉莉花丛中戏闹,令我伤心的是在白天的阳光下她也闭上了眼睛。不过,我为什么要哭呢?
  你还记得吗,胡斯蒂娜?你把椅子排在走廊上,让来看她的人依次坐着等。这些椅子都没有人坐。我母亲孤单单地躺在烛影下,脸色苍白,洁白的牙齿微微露出在原本是黝黑的由于死亡而变成青紫色的僵硬的嘴唇外。她的睫毛一动不动,心脏也停止了跳动。你我俩待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祈祷着,但她却什么也听不到,你我俩也什么都听不到,一切全都消失在夜风的巨响中。你烫了烫她那件黑衣,给衣领和袖口上了浆,让她那两只交叉地安放在已经死亡了的胸口上的手看起来像是新的。我曾经在她年迈的慈祥的胸膛上睡过觉,它曾哺育过我,也曾跳动着哄我入眠。
  谁也没有来看她,这样倒更好。人死并不像财物一样可以均分。谁也不会来这里自找悲伤。
  有人敲门,你出去了。
  “你去看看,”我对你说,“在我的眼中人们的脸都模模糊糊的。你让他们走吧。他们是来要格雷戈里弥撒的钱的吗?她死时一文钱也没有留下。你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们吧,胡斯蒂娜。不给她做这样的弥撒是不是她就出不了炼狱?进行裁决的人又是谁呢,胡斯蒂娜?你说我发疯了?发疯就发疯吧。”
  你排在走廊上的那些椅子,直到我们雇人将她遗体埋葬的那一天仍然没有人来坐过。我们雇来的人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他们汗流浃背地扛着与己无关的一件重物。他们以其职业所特有的耐心慢吞吞地放下棺木,用潮湿的沙土堆起了一座坟墓,凉风吹拂得他们振起了精神。他们的目光是冷冰冰的,漠不关心的。他们说,该付多少钱,于是,你就像一个购物的顾客那样付款给他们。你摊开泪珠沾湿了的手帕,这块手帕给拧了又拧,挤了又挤,它现在包着送殡用的钱。
雇来的这些人一走,你就在她脸部安放过的地方跪下来,亲吻着这块土地。要不是我对你说:“我们走吧,胡斯蒂娜。她已经在另一个地方了,这里只是一个死去了的尸体。”那么,你会把那块土地吻成一个小土坑的。

  “刚才说这一番话的人是你吗,多罗脱阿?”
  “你说是谁?是我?我刚才睡了一会儿。还有人在吓唬你吗?”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是女人的声音,便以为是你。”
  “女人的声音?你以为是我?一定是那个自言自语的女人,是那座大坟里的,她叫苏萨尼塔太太,她就埋葬在我们旁边。大概
  是潮气侵袭到她了,这会儿大概在梦中翻身呢。”
  “是佩德罗·巴拉莫最后的一个妻子。有的人说她疯了,有的人说她没有疯。她活着的时候就常常自言自语,这倒是真的。”
  “她大概死了好久了吧?”
  “嗯,是死了多年了。你听到她说些什么了?”
  “是有关她母亲的一些事情。”
  “可是,她压根儿就没有母亲……”
  “不过她是在说这方面的事。”
  “……那么,或许,至少她来时并没有将母亲带来。哦,请等一等,我想起来了。她是在这里出生的,但她们俩早就去世了。对,她母亲是害痨病死的。她是个脾气古怪的太太,常常生病,和谁也不交往。”

  “她也是这么说的,说她妈妈死时谁也没有去看她。”
  “可她说的大概是什么时候?当然,只因为大家害怕传染上痨病,谁也不会上她家里待上一会的。这该死的女人倒还记得这些事情啦。”
  “她是这么说的。”
  “你再听到她说话时告诉我一下,我很想知道她说些什么。”
  “你听到了吗?好像她又想说什么了,那里有细语声。”
  “不,这不是她。这声音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这是男人的声音,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问题是这些死了年深日久的人,一旦受潮气的侵袭,就要翻身,就会醒来。”

  “天堂是宽广的。那天夜里上帝和我同在。要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因为我复活的时候,已是夜间了……”
  “你听得更清楚了吧?”
  “是的。”
  “……我全身是血,身子一伸直,我双手便沽上了在石头上四处流淌的血。这是我的血,大滩大滩的血。但我并没有死,我自己感觉到了这一点。我明白,堂佩德罗并没有杀害我的意图,他只是想吓唬吓唬我。他想了解一下我12年前有没有去过比尔麻约,在圣克利斯托瓦尔节,在一次婚礼上。在什么婚礼上?在哪个圣克利斯托瓦尔节?我拍击着我的鲜血问他:‘在哪一次婚礼上,堂佩德罗?’不,不,堂佩德罗,我并不在场。万一在场,也只是路过,可是,那纯属偶然……他并没有杀害我的意图。他只是如您们见到的那样让我成了跛子,如您们愿意的活,他还让我成为独臂人,但他没有杀死我。有人说从那时起,由于视力不正,我的一只眼睛斜视了,但我确实变得更富有男子气了。天堂是宽广的,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
  “这是谁?”
  “你会知道的,他是许多人中问的一个。自从他父亲遭人杀害后,佩德罗?巴拉莫杀死了许许多多人,听说他几乎把参加婚礼的人统统结果了性命。在那次婚礼上堂卢卡斯·巴拉莫是准备充当证婚人的。那颗子弹只是在弹回来的时候碰上他了,因为看样子事情是针对这位新郎的。由于永远也弄不清击中其父的这颗子弹来自何方,佩德罗·巴拉莫就来了个不分青红皂白,格杀勿论。这件事发生在比尔麻约山上,那个地方过去有几座小茅屋,现在连痕迹都没有留下……你瞧,现在是她在说话了。你年轻,耳朵好,注意听,等会儿把她讲的话告诉我。”
  “她说的话听不懂。她似乎不在说话,只是在唉声叹气。”
  “她叹什么气?”
  “这谁知道呢。”
  “总有个原因吧,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呻吟。你竖起耳朵听听。”
  “她只是在叹息,仅此而已。也许是佩德罗·巴拉莫使她受磨难。”
  “你别这样认为,他是爱她的,我的意思是说,他从来没有像爱她那样爱过一个女人。她嫁给他时已受尽了磨难,也许已经发疯了。他是那样地爱她,以至她死后他彻底地垮了,往后的日子他就成天地坐在一张皮椅上,眼睁睁地看着送她去墓地的那条道。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他舍弃了他的土地,命令烧毁了他家的农具。有的人说,这是因为他活腻了,也有人说是由于他绝望了。反正是他把家里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坐在皮椅上,脸朝着那条大路。
  “自从那时起,土地荒废了,好像成了一片废墟。这些土地无人管理后,虫害蔓延,满目疮痍,看上一眼就令人伤心。从那里到这里这整个地方人烟绝迹了。人们各奔东西,各找前程去了。我还记得那几天科马拉四处都能听到‘再见了’的告别声。我们甚至认为,为离开这里的人们送行,这是一件愉快的事。人们是抱着还要回来的想法走的。走时他们把各种家具和眷属托我们照看。后来,有的人派人来接家眷,却没有来要家具。再往后他们似乎将村庄和我们都忘记了,甚至连他们的东西也忘记了。我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才留下来的。还有一些些人留下来是为了等佩德罗?巴拉莫死。据他们说,佩德罗·巴拉莫曾经答应死后由他们继承产业。有些人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住在那里。可是,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还是活着,好像是个驱赶鸟儿的稻草人,守着半月庄这块土地。
  “正当他行将就木的时候,打起仗来了。打的是什么‘基督之战(注:1926-1928年卡雅斯任总统期间,教会与墨西哥政府之间发生冲突,酿成内战。)。军队把留在村里的那少数几个人都消灭了。我正是在那个时候饿死的。从那时起,就从来没有人和我作过伴。
  “这都是堂佩德罗的主意和他那好斗的灵魂造成的结果。而这一切又仅仅是由于死了他那个叫苏萨尼塔的女人。他是不是爱她,你该想象得出来了吧。”
  说话的人是富尔戈尔·塞达诺。
  “老爷,您知道是谁在这一带游荡吗?”
  “谁?”
  “巴托洛梅·圣胡安。”
  “他要干什么?”
  “我也是这样在自问,他来干什么?”
  “您没有调查过吗?”
  “没有。有必要说一下情况。他没有找房子,直接到您旧居去了。他在那里下马后,搬下行李,好像您事先早已把房子租给了他似的。至少我看起来他有这个把握。”
  “那你是干什么的,富尔戈尔?你不调查一下发生的事?你不是负责这方面的事情的吗?”
  “我刚才说的事情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不过,您认为需要,我明天就去调查清楚。”
  “明天的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我来负责处理他们的事。他们两人都来了吗?”
  “来了,他和他女人都来了。可您怎么会知道的?”
  “那女人不会是他女儿?”
  “根据他对她的态度,倒更像是他老婆。”
  “你去睡吧,富尔戈尔。”,
  “如果您允许的话。”.
  “我等你回来已等了三十年了,苏萨娜。我希望得到所有的一切,而不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希望得到能取得的一切,这样,除了你的愿望之外,我们就没有别的愿望了。我曾经多少次邀请你父亲重新住到这里来。我对他说,我需要他,为此,我甚至不惜采用欺骗的手段。
  “我答应任命他为管家,只要能再次见到你。而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呢?‘他没有答复’,送信人总是这样对我说。‘堂巴托洛梅先生每当我把信交给他的时候,就撕掉了。’从这送信的小伙子口中我知道你已结了婚,不久,我们又获悉你已守寡,又去与你父亲作伴了。”
  接着是一片寂静。
  “这送信人来来往往,每次回来总是对我说:
  “我找不到他们,堂佩德罗。人们对我说,他们已离开了莫斯科塔。有人对我说他们去这儿了,又有人说他们去那儿了。’
  “我对他说:
  “‘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们,就是大地将他们吞了也要找到他们。’
  “直到有一天送信人来对我说:
  “我走遍了整个山区,打听堂巴托洛梅·圣胡安的藏身之地。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他躲在一个山窝里,住在一个用树干撑起来的小洞中,就是在拉安特罗梅达的废矿那里。’
  “当时刮起了阵阵怪风。听说有人搞武装暴乱,谣言也传到了我们这里。这就使你父亲到这里来了。他在信中对我说,他想把你带到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这倒不是为他本人着想,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觉得天门已开,我精神十足地向你奔去,想使你充满愉快,充满我的哭声。我哭了,苏萨娜,当我知道最终你将回来的时候。”

  “苏萨娜,有些村庄具有一种不幸的滋味。和一切陈腐的事物一样,只要吮吸那一点点陈腐、麻木、贫困而微弱的空气,人们就会把它们辨认出来。这个村庄就是其中之一。
  “你还记得吗?在我们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地方,你至少可以看看一些事物(例如云、鸟儿和苔藓)是如何发生的,以此进行自娱。而这里正好相反,你只能闻到那种好像到处散发着的黄色的酸味,因为这是一个不幸的村庄,一切都沾上了不幸。
  “他要我们回去,还把他的房子借给我们住,把我们需要的一切都给了我们,但我们不应该感谢他。由于待在这里,我们成了不幸的人,因为在这里我们得不到任何拯救。我早已感觉到了这一点。
  “你知道佩德罗·巴拉莫向我提出了什么要求?我当时就想到他不会自白地给我们这些东西的。我打算替他干活,以此偿还他的这笔债,因此这笔债我们总得以某种方式偿还给他。我跟他详细地谈了谈拉安特罗梅达矿的情况,并使他明白,只要有好的经营管理,这矿是有可能办好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我对你的那个矿不感兴趣,巴托洛梅·圣胡安。我从您那儿希望得到的唯一的东西是您的女儿。这是您给我干的最好的活儿。’
  “如此说来,他爱上你了,苏萨娜。他说你俩小时候是青梅竹马,他很了解你。又说你们小时候甚至一起在河里洗过澡。我当时不知道有这事,要是知道了,早就一刀将你砍死了。
  “对此我并不怀疑。”
  “对此我并不怀疑这句话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
  “这么说你是准备和他睡觉了?”
  “对,巴托洛梅。”
  “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结过婚,有无数的女人吗?”
  “知道,巴托洛梅。”
  “别叫我巴托洛梅,我是你父亲!”
  巴托洛梅·圣胡安是个已故的矿主。苏萨娜·圣胡安是拉安特罗梅达矿一个已故矿主的女儿。她看得很清楚。“我得到那里去死。”她心里想。接着,他说:
  “我已跟他说过,你虽然是个寡妇,但仍然跟你丈夫生活在一起,或者说,至少你的行为是这样的。我想劝他舍弃那个念头,但我和他谈话时,他就对我怒目而视,而一提起你的名字,他就闭上眼睛。据我所知,他是一个十足的坏东西。佩德罗·巴拉莫就是这样的人。”
  “那我是谁呢?”
  “你是我女儿,是我的,是巴托洛梅·圣胡安的女儿。”
  苏萨娜·圣胡安头脑中的思想开始动起来了。初时动得很慢,后来又停滞不动,继而突然奔驰起来,以致最后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
  “不对,这不是真的。”
  “这个世道啊,它从四面八方把你压得紧紧的,要把我们压成齑粉,将我们弄得粉身碎骨,仿佛要用我们的鲜血浇洒大地。我们干了些什么了?为什么我们的灵魂遭到腐蚀?你妈妈说过,上帝至少还会对我们发点慈悲。你不接受这种慈悲,苏萨娜。你为什么不承认我是你的父亲?你发疯了吗?”
  “你还不知道这一点吗?”
  “你疯了?”
“当然是的,巴托洛梅。你还不知道?”

  “富尔戈尔,你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吗?我甚至认为我已永远地失去她了,但我现在不想再度失去她。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富尔戈尔?你告诉她父亲,叫他继续去开他的矿。在那边……我想在那些谁也不会去的地区搞掉这老东西会容易些。你认为怎样?”
  “可能会容易些。”
  “我们需要这样做。一定要让她成为孤女。我们有义务保护别人,你认为怎样?”
  “我看这并不难。”
  “那就干起来吧,富尔戈尔,你就干起来吧。”
  “要是让她知道了怎么办?”
  “谁会去告诉她呢?这只有你我两人知道,告诉我,我们俩谁会去告诉她呢?”
  “我可以肯定谁也不会告诉她的。”
  “你别说‘我可以肯定’这几个字,马上把这几个字去掉,这样,你就会发现百事顺利。你别忘了那次找到拉安特罗梅达矿是颇不容易的。你叫他仍然去那里干活,叫他去,还可以回来,可千万不要使他产生把女儿也带走的念头。她在这里,由我们替他照料。他在那边工作,他的家在这里,他可以来看看。你就这样对他说,富尔戈尔。”
  “您这么干,再次使我高兴,老爷,看来你的精力又旺盛起来了。
  科拉马山谷的庄稼地里下起雨来,细雨漾漾,这在当地是罕见的,因为那里只下雷阵雨。这一天是星期天:从阿邦戈来的印第安人带来了一挂挂的甘菊花、迷迭香和一捆捆的麝香草。他们没有带松明,因为松明给雨淋湿了;也没有带橡树土,由于雨多,橡树土也给雨淋湿了。他们把花草放在拱门下,等候人来买。
  雨继续不断地下着,地上积起了泥水坑。
  在玉米已破土出苗的地垅里,雨水流成了一条条小河。人们今天没有来赶集,他们正忙于开挖地垅,让雨水淌走,免得冲坏那些幼嫩的玉米苗。他们三五成群地走着,在那被水淹没了的土地上淌着水,冒着雨用锹扒开软土,用双手固定玉米苗,竭力把他们保护好,让它们能不费劲地长起来。
  那些印第安人仍在等待顾客。这天天气不好,他们很难过,也许由于这个原因,他们身披湿淋淋的“蓑衣”,这时都在发抖。这倒不是由于天冷,而是害怕。他们注视着濛濛细雨,又看看那阴云密布的天空。
  没有一人来买货,村庄好像是空的。来时妻子要他们买点缝补衣服的线和糖回去,可能的话,要是有货,还要他们买个过滤酒糟的筛子。时间越接近中午,他们那件蓑衣被雨水浸泡得越是沉重。他们在聊天,说笑话,纵声大笑。被雨露淋过的甘菊花显得分外鲜艳。他们想:“要是我们带点儿布尔克酒(用龙舌兰汁发酵制成的酒,产子墨西哥等地)来就好了。可是,龙舌兰的幼芽都被水淹没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胡斯蒂娜·迪亚斯打着伞,从通向半月庄右边的那条街走来,她边走边绕开地上哗哗淌着的水流。走过大教堂拱门口的时候,她用手划着十字。她跨进大门,那些印第安人回过头来看她。她看到大家的目光好象在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在第一个摊位前面站住,买了十个生太伏的迷迭香叶子就回去了。那一大堆印第安人的目光都一齐注视着她。
  “这阵子什么东西都很贵,”在回半月庄的路上她说,“这可怜巴巴的一小捆迷迭香都要10个生太伏,连闻一下气味都不够。”
  天黑时,印第安人收了摊子,背起沉重的花草冒雨走了。路过教堂时,他们在圣母面前作了祈祷,还留下一束麝香草作为供品,然后,径直朝他们由之而来的阿邦戈走去。他们说:“改日我们再去那里吧。”一路上他们说着笑话,还不时地纵声大笑。
  胡斯蒂娜?迪亚斯走进苏萨娜·圣胡安的卧室,把迷迭香放在墙边的托架上,拉上了窗帘,挡住了光线,里面黑洞洞的只能看到一些影子,只能靠猜测。她估计苏萨娜·圣胡安正在睡觉,她希望她能一直睡下去。她感到她是睡着了,便很高兴。可是,正在这时她却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叹息声,它好像从那间空洞洞的房间的某个角落里发出的。
  “胡斯蒂娜!”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来一看,没有见到什么人,但觉得有一只手搁在她肩上,耳边还听到呼吸声。一个声音在偷偷地说: “你离开这里吧,胡斯蒂娜,整理一下你的东西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了。”
  “她需要我,”她挺了挺身子说,“她有病,需要我。”
  “现在已不需要你了,胡斯蒂娜。我将留在这儿照料她。”
  “是您吗,堂巴托洛梅?”她没有等他回答,便大叫一声。这叫声一直传到了从田野里回来的那些男男女女的耳中。他们说: “这好像是人在嚎叫,但又好像不是任何人的声音。”
  雨声平息下去了,但不管怎样,还能听到。雨滴像冰雹一样落下来,纺出了一条条生命之线。
  “你怎么啦,胡斯蒂娜。为什么叫喊?”苏萨娜?圣胡安问道。
  “我没有叫喊,苏萨娜,你刚才一定在做梦。”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是从来不作梦的。你们也不照顾我一下,我一点也睡不着。昨夜你没有把猫撵出去,它弄得我睡不好觉。”
  “它是跟我睡的,睡在我两腿中间。这猫全身都淋湿了,我可怜它,就让它睡在我的床上。它可没有发出响声呀。”
  “不,声音倒没有发出来,但它一夜都在耍马戏,从我的脚上跳到头上,还轻轻地眯眯叫,好像是饿了。”
  “我把它给喂饱了的,它一夜都没有离开我。苏萨娜,你又在胡言乱语了。”
  “告诉你,它整夜在我身上跳来跳去,吓唬我。你那只猫虽挺可爱,但我睡觉时却不喜欢它。”
  “你见到幻觉了,苏萨娜,问题就在这里。等佩德罗?巴拉莫来,我要对他说,我受不了啦。我要对他说,我要走,总会有好人给我活儿干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疯疯癫癫,也不会像你这样尽折腾人。我明天就走,把我的猫也带走,这样,你就安静了。”
  “别走,你这个该诅咒的该死的胡斯蒂娜!你哪儿也别去,因为你永远也找不到有人像我这样地喜欢你。”
  “不,我不会走的,苏萨娜,我不会走的。你很明白,我是在这里照料你的。你就是让我去亵渎神灵也不要紧,我要永远照料你。”
  从苏萨娜一生下来她就照看她了。她抱着她,教她走路,教会她跨出了她水远难忘的那几步。她见到她的小嘴巴长大了, “像糖果”一样的眼睛变大了。 “薄荷糖,蓝又蓝,绿又绿,黄又黄,薄荷香叶包着糖。”苏萨娜咬她的大腿,她让她吮吸她那干瘪的像玩具一样的乳头,逗她玩儿。她对她说:“玩吧,玩你这小玩具吧。”她差一点把她给压扁压碎呢。
  外面是落在香蕉叶子上的雨声,听起来,雨水好像在地上的积水里沸腾。
  床单受了潮,冷冰冰的。排水沟里的水在汹涌咆哮,水沫四溅,这些管道因日日夜夜地工作着,显得疲惫不堪。倾盆大雨激起了无穷的水泡,激流在不停地奔流着。
  午夜。外面的流水声盖过了别的一切声音。
  苏萨娜·圣胡安慢慢地从床上起来,又慢条斯理地站直了身子,然后离开床铺。那个沉重的东西又出现了,在她的双脚上,在她的身边走过,试图碰到她的脸庞。
  “是你吗,巴托洛梅?”她问。
  她听到门在吱吱作响,好像有人在走进走出。接着她听到那永无休止的冷冰冰的雨声,雨珠在香蕉树上滚动。雨水在沸腾。
  她睡着了,一直睡到曙光照亮了沾满露水的红砖时才醒。这已是第二天早晨了,是个灰漾漾的早晨。她叫喊道:
  “胡斯蒂娜!”
  她好像早就在那里一样地立即出现了,身上裹着一条毯子。
  “有什么事吗,苏萨娜?”
  “猫,猫又来了。”
  “可怜的苏萨娜呀。”
  胡斯蒂娜抱着她,苏萨娜偎依在她的怀里,等到她抬起头来,便对她说:
  “你为什么要哭?我会对佩德罗·巴拉莫说的,你对我很好,你那只猫吓唬我的事我一句也不提。你别这样,胡斯蒂娜。”
  “你父亲死了,苏萨娜,是前天晚上去世的。今天有人来说,这事已经了结了,人们已将尸体埋葬了。人们说,因为路途遥远,没有能将遗体运到这里来。现在你只孤苦伶仃一个人了,苏萨娜。”
“这么说,刚才就是他了,”她笑了笑,“原来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呀,”她说,又笑了笑。

  许多年前,当她还是孩子时,他对她说:“下去吧,苏萨娜,把你见到的东西告诉我。”
  她系住绳索往下吊,绳索勒伤了她的腰,两只手淌着血,但她不能松开,因为这绳索可是她和外部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的纽带。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爸爸。
  “你好好地找一找,苏萨娜,一定得找到点东西。”
  他拿灯照着她。
  “我什么也看不见,爸爸。”
  “你再下去一点,一着地就告诉我。”
  她先是钻进木板中间开的一个洞,然后在木板上走,这些木板已年深日久,支离破碎,腐朽不堪,还沾满了粘乎乎的烂泥。
  “苏萨娜,你再下去一点,就会找到我对你说的那个东西。”
  她像荡秋千一样往下垂,两只脚摇来晃去地垂到了底部,“下面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再往下一点,苏萨娜,再往下。告诉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她两脚一着地就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灯影在晃动,灯光照过她的身边。上面的叫喊声使她打了个冷战:
  “你把下面的那个东西拿给我吧,苏萨娜。”
  她把那颗头颅骨抓在手中。当灯光照到她的全身时,她又松手丢下了它。
  “这是个死人的头颅骨。”她说。
  “在它边上你还可以找到点别的东西。你把找到的东西全都拿上来给我。”
  尸体都散成几块骨头了,腭骨像用糖制成一样地脱落下来。她把一块块骨头递给他,连手指脚趾骨都给了他,接着,又把一个个关节给了他。她先是给他头颅骨,那圆圆的像球一样的头颅一到他手中便散开了。
  “你再找一找,苏萨娜,还有钱,是圆圆的金币。你要找到它们,苏萨娜。”
  她当时不知道金币是什么东西,只是在好多天后,在冰雪中,从她那父亲冷冰冰的目光中才知道?
  因此,现在她笑了。
  “我知道是你,巴托洛梅。”
一看到她先是微笑,接着又是纵声大笑,倒在她胸口哭泣的可怜的胡斯蒂娜只好站起身来。
  外面还在下雨,那些印第安人早已走了。那天是星期一,科马拉这个谷地仍然沉浸在一片雨海中。
  这几天,每天都不停地刮风。这一阵阵风带来了雨。雨已离去,风却留了下来。田野里玉米已经长出了叶子,它们躺在地垅里躲避大风。这风在白天并不太大,只是吹弯了常春藤,吹得屋顶上的瓦片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可是,一到夜里,风就咆哮起来,长时间地怒吼着,大块大块的乌云默默飘过去,低得好像要擦着地面一样。
  苏萨娜·圣胡安听到大风拍打着窗户的声音。她把双臂枕在脑后躺着,思索着,倾听着夜间的嘈杂声,倾听着黑夜如何被夜风吹来吹去,一点也不宁静。接着,大风又嘎然而止。
  门开了,一阵风将灯吹熄,眼前漆黑一团。于是,她停止了思索。她感到有人在细声细气地说话;接着,又听到自己得心脏在心律不齐地跳动。透过她那双闭着的眼睛,她依稀看到了灯火。
  她没有张开眼睛:头发散乱地盖在脸上。灯光照得她嘴唇 上的汗珠闪闪发亮。她问道:
  “是你吗,神父?”
  “我是神父,孩子。”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有个黑影,它好像穿过了她得头发,黑影的头脑就在她的脸部上面。那模糊不清的人影就在她的面前,在她那细雨一样睫毛的后面。灯光是散漫的,在那个人影的胸口有一束灯光,像是一颗小小的心脏,犹如闪烁的火焰在跳动。“你的心难过得正在死去,”她想:“我知道你是来告诉我弗洛伦西奥已经死了,不过,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要为他们忧虑,也不要为我断肠。我已把自己的痛苦埋藏在一个可靠的地方。可不要让你的心脏熄灭。”
  她直起身躯,拖曳着它,来到雷德里亚神父的身边。
  “让我怀着极度的悲伤来劝慰你!”他用双手遮着烛光说。
  雷德里亚神父让她走近自己,看她用两手护着点燃的蜡烛。接着,她又将脸贴到燃烧着的烛芯,直至闻到了烧焦了的肉味才迫使他推了她一把,并一口气将烛光吹灭。
  于是,再次陷入黑暗中,她跑过去躲在床单下。
  雷德里亚神父对她说:
  “我是来安慰你的,孩子。”
  “那就再见了,神父,”她回答说。“你别再来了,我不需要你。”
  她听到脚步声渐渐离去,这种脚步声总给她留下寒冷、颤抖和恐怖的感觉。
  “你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来看我?”
  雷德里亚神父关上门,迎着夜风过去。
风还在刮着。

  一个绰号叫“结巴”的人来到半月庄,打听佩德罗·巴拉莫。
  “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想跟、跟他谈谈。”
  “他不在。”
  “等、等他回来告、告诉他,我是从堂富尔戈尔那,那里来的。”
  “我这就去找他,可你得等几个小时?“
  请告诉他,有急、急事。”
  “我会告诉他的。”
  那个绰号叫“结巴”的人在马上等侯。过了一会儿,他从未见过面的佩德罗·巴拉莫就站在他面前了。
  “有什么事吗?”
  “我得直,直接跟老爷讲。”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啊,就、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人杀死了堂富尔戈尔·塞、塞达诺。我和他在一起,朝‘垃圾坑’这、这个方向走去,想、想看看为什么那儿缺水。正好这、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一帮子人拦住了我们去路。从人、人群中出现一个人的声音:‘我认识此人,他是半、半月庄的管家。’
  “对我他们都没有在、在意。对堂富尔戈尔他、他们惹得他发、发起火来。他们对他说,他们是革,革命党,是为您的土、土地来的。‘快、快跑!’他们对堂富尔戈尔说,‘快去告、告诉你家老爷,说我们在那边见面!’他把魂都吓、吓没了。由于他身体挺、挺重,跑得不快,但还是跑了。在马跑、跑的过程中,他给打死了。死时一、一条腿在马上,一条腿在马下。
  “这时,我连动也没有动、动一动。我等着天快黑、黑下来,就上这儿来向您报、报告发、发生的事。”
  “你现在还等什么?干吗不走?快去告诉这些家伙,我就在这里恭候他们。有什么事请他们来跟我说。不过,你先到冈萨格拉辛去一下,你认识蒂尔夸脱吗?他可能在那里。告诉他,我要见他。对那些老兄,你就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等候他们,叫他们有时间就来。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革命党?”
  “我也弄、弄不清,他们是这样称、称呼自己的。”
  “你告诉蒂尔夸脱,我急需他来。
  “我一定照办,老、老爷。”
  佩德罗·巴拉莫回到办公室,将自己关在里面。他感到自己已年老力衰。富尔戈尔倒并不使他难过,因为他终究是个入土半截的人了。他这辈子总算贡献了他能贡献的一切。他办事勤快,这也是符合他的身分。“不管怎么说,让这些疯子来尝尝蒂尔夸脱的厉害吧。”他想。
  他更记挂起苏萨娜·圣胡安来了。她成天躲在房间里睡觉,醒着时也好像在梦中。昨天夜里他一夜都靠墙站着,借助台灯微弱的灯光,注视着苏萨娜不断地翻动的身躯,注视着她那张汗涔涔的脸,看着她的双手在抖动床单,挤压着枕头,一直把枕头都压扁了。
  自从让她住到这里来后,他每夜都是这样痛苦地在她身边度过的,总是带着无穷无尽的不安和焦虑。他常自问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总会结束的吧,他等待着。万事都有个尽头。任何一种回忆,不管怎样强烈,总有一天会消失。
  要是他至少能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内心折磨她,使她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好象要撕裂她,使她成为无用之人,那该多好啊。
  他原来以为是了解她的。即使情况并非如此,她知道自己是他世界上最爱的女人,难道有这点还不够吗?此外,还有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她可以带着能使其他的一切回忆都消失的想象离开人世,难道这还不够吗?
但是,苏萨娜·圣胡安的内心世界究竟如何,这是佩德罗·巴拉莫永远也不知道的一件事。

  “在那热烘烘的沙滩上我的身体感到很舒服。在海风的吹拂下,我闭着眼睛,张开双臂,伸开双腿。大海就在我对面,离我很远。涨潮时,几乎没有在我的双脚上留下泡沫的痕迹…”
  “现在讲话的就是她,胡安·普雷西亚多。别忘了将她说的话告诉我。”
  “……天色还早。大海的浪涛上下翻滚。浪花消失了,大海明净似镜,碧绿的海水静静地随波而逝。
  “‘在大海里我只会脱光衣服洗澡,’我对他说。第一天他跟我一起脱光了衣服。从海里出来时,他身上闪着一片磷光。那时候没有海鸥,只有那些人们称为‘丑嘴巴’的鸟儿,叫起来声音好像打鼾一样。太阳出来后,它们就不见了。第一天他跟着我,即使有我在,他仍然感到孤单。
  “‘你好像一只丑嘴巴,只不过是这些鸟中的一只而已。’他对我说,‘夜间我更喜欢你,那时在黑暗中我们俩同床共枕,同盖一条被单。’
  “他走了。
  “我回来了,我总是要回来的。大海浸湿了我的脚踝,后来退走了,大海还浸湿了我的双膝和大腿,以其柔软的手臂搂住我的腰,在我的胸部旋转;它还搂住了我的脖子,压住我的双肩。这样,我就全身沉溺在大海里。于是,在它的拍击下,我毫无保留地献身于它,被它轻柔地占有了。
  “‘我喜欢在大海里洗澡。’我对他说。
“可是,他不懂这意思。“翌日,我又在大海里沐浴净身,将我献给海浪。”

  傍晚,那一帮子人出现了。他们带着卡宾枪,斜挎子弹带。一共有近二十人。佩德罗·巴拉莫请他们吃饭。他们连帽子也不脱便坐在桌边,默默无言地等着。给他们端来巧克力时,只听到他们喝巧克力的声音;端上菜豆后,则又听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嚼食玉米饼的声音(玉米薄饼卷菜豆是墨西哥人喜爱的主食。)。
  佩德罗·巴拉莫注视着他们,他连一张脸都不认识。蒂尔夸脱就在他身后的暗处等候着。
  “老板们”,他见他们已吃完晚饭,对他们说,“我还有什么可以为诸位效劳的吗?”
  “这顿饭是你作的东?”其中的一个用一只手扇着风说?
  但另一个人打断他说:
  “这儿应该由我来说话。”
  “请说吧,我能为您们效什么劳?”佩德罗·巴拉莫又问。
  “如您见到的那样,我们举行了武装起义。”
  “还有呢?”
  “这就够了,您认为还不够吗?”
  “可是,您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别人也在这么干嘛,您还不知道?请您等我们一会儿,等上面的指令来,到那时我们再替您打听打听起义的原因。眼下的问题是我们已来到这里了。”
  “原因我知道,”另一个人说,“您要是愿意的话,我来告诉您。我们是起来造政府的反和你们这些人的反的,我们都已经受够了。我们造政府的反是因为它卑鄙,造你们的反是因为你们都是些恶棍、土匪,是油光满面的强盗。对政府老爷们我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拿子弹去跟他们说要说的话。”
  “你们干革命需要多少经费?”佩德罗·巴拉莫问,“我也许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这位先生说得对,佩尔塞卫兰西奥。刚才你不该信口雌黄。我们是得找个财主跟我们合伙,给我们点经费,还有比这位先生更合适的人吗?喂,卡西尔多,我们需多少钱?”
  “凭他的好心,愿给多少就给多少吧。”
  “这家伙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今天趁我们在这里,狠狠地敲他一笔,让他连吃进肚子里的炒玉米也给吐出来。”
  “冷静点,佩尔塞卫兰西奥,叫他自觉自愿,更能达到目的。让我们来取得一致意见。你说说,卡西尔多。”
  “我算了一下,我想我们开始时要有那么二万左右比索就不错了,你们认为怎么样?可这位先生既然这么愿意帮助我们,谁知道他是不是认为这个数字太少了。我们就要五万吧,同意吗?”
  “我给你们十万比索,”佩德罗·巴拉莫对他们说。“你们有多少人?”
  “三百人。”
  “那好,我再借给你们三百人,以加强你们的力量。一星期后,你们就会有人有钱。钱我如数奉送,人只是借用。一旦你们用不着他们了,就让他们回到这几来。这样行吗?”
  “这还有什么不行的。”
  “那就八天后再见吗,先生们。认识你们,我非常高兴。”
  “好,”走在最后的那个人说。“请您记住,您要是不实现诺言,您就会听到佩尔塞卫兰西奥的名字。这是本人的名字。”
  佩德罗·巴拉莫伸出手和他告别。
  “你说这些人中间谁该是长官?”事后他问蒂尔夸脱。
  “我认为是那个站在中间的连眼睛也不抬一抬的大肚汉子。我想是他……我是很少弄错的,堂佩德罗。”
  “不,达马西奥(蒂尔夸脱的真名),这长官是你。怎么啦,你不想去造反吗?”
  “虽说我这个人爱热闹,这次却晚了一步。”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都知道了,也用不着我再嘱咐你。你快凑上三百个信得过的小伙子,跟这些叛逆者会合在一起。你告诉他们,你带去了我答应给他们的人。其余的事怎么办,你以后会知道。”
  “那么,有关经费的事我该对他们说些什么?也由我交给他们吗?”
  “我给他们每个人十个比索,由你带去,这些钱是作急用的。你告诉他们,余款都存在这里,他们可以随时取用。他们东奔西颠的带这么多钱也不合适。顺便问你一下,你喜欢石门那个小牧场吗?好吧,从现在起,这个小牧场就是你的了。你给科马拉的那个律师赫拉尔多?特鲁西略捎个信去,就让他马上将这份产业转到你的名下。你的意见呢,达马西奥?”
  “这还用问吗,老爷?不管您给不给我这个牧场,我都会心甘情愿地干这件事的。您好像还不了解我们似的。不管怎么样,我感谢您的恩赐。这样一来,至少在我找人去闲聊时,我老伴有事可干了。”
  “还有,你顺便再赶几头奶牛去,这牧场缺少的就是生气。”
  “赶驼牛不要紧吧?”
  “你挑选你喜欢的。再估计一下你女人能不能照看得了。现在再回过头来说说我们的事情。你得想办法不要离开我的地盘太远,这样,别的地方来的造反者一看就知道这儿已有人占领了。有什么事,有什么新情况,随时来见我。”
“再见吧,老爷。”

  “她在说些什么,胡安·普雷西亚多?”
  “她说她那时把双脚藏在他两腿中间。她的脚冷得像冷冰冰的石头,放在他的大腿里像搁在烤面包的炉子里一样暖和.她说他咬着她的双脚,对她说,她的脚像是在炉子中烤过的面包。她蜷曲着身体躺在床上,竭力往他身上挤。当她感到自己的肉体被弄破时,她觉得自己消失在虚无飘缈中。她那肉体像地垅一般被一枚钉子划开,这枚钉子先是炽热的,继而是温暖的,后来又是甜丝丝的。它重重地刺着她那柔软的肉体,越钉越深,越来越深,一直钉得她呻吟起来。不过,她义说他的死使她更为痛苦。她说的就是这些。”
  “她指的是什么人?”
  “一定是指比她死得早的那个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
  “不知道。她说他回来得很晚的那天夜里,她还以为他已在深夜或清晨回来了。她几乎没有发觉他还未回来,这是因为她虽是一个人睡,她那双冷冰冰的脚还好像被裹在一个什么东西里面,好像是什么人将它们裹在某一物体内,使它们暖和起来。她醒来时,发现两只脚包在一张报纸里,这张报纸是她在等他回来时读过的,后来因为太困倦了,便掉在地上了。有人来告诉她说他已经死了的那个时候,她的两只脚还包裹在报纸里。”
  “埋葬她的那具棺材一定很破旧了,因为好像听到木板咯吱咯吱的声音。”
“是的,我也听到了。”

  这天晚上又作起那些梦来。为什么总是回忆起这么多往事?为什么不只是梦见死亡和那过去的轻柔的音乐?
  “弗洛伦西奥死了,太太。”
  那个人有多长啊!有多高啊!他的声音很硬,像最干燥的泥巴那样干巴。他的形象模糊不清,或者是后来变模糊的吗?好象在他与她之间隔着一层雨幕。“他刚才说了些什么?弗洛伦西奥?他说的是哪一个弗洛伦西奥?是我的那个吗?哦,我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沉浸在泪海中,以洗刷内心的忧伤?上帝啊,你不存在了!我曾求你保佑他,替我照料他。我祈求过你的,可你除灵魂外,别的事情都不管,而我爱的是他的身躯,他那赤裸裸的情炽似火的身躯。欲火在燃烧,他紧紧地搂着我颠抖的胸膛和双臂。我透明的身体悬挂在他的身体之上,我的轻盈的身躯被他有力地托起然后又放开。现在没有了他的嘴来亲吻,我的嘴唇又能干什么?我对我的痛苦的嘴唇又能做些什么?
  在苏萨娜·圣胡安站立在门边,不安地转动着身子的时候,佩德罗·巴拉莫凝视着她,数着那个历时很久的梦,一共经历了多少秒钟。灯油已在爆火花,越来越微弱的火苗在眨着眼,很快就要熄灭。
  假如她内心只是痛苦,而不是那些令人不安的梦,不是那些没完没了的疲惫不堪的梦,那么,他还是可以给她找到某种安慰的。佩德罗·巴拉莫这样想。他目光紧盯着苏萨娜?圣胡安,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倘使随着他用来看她的那微弱的灯光的熄灭,她的生命也熄火了,那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尔后,他轻轻地关上门出来了。门外那新鲜的夜间的空气使佩德罗·巴拉莫摆脱了苏萨娜·圣胡安的形象。
  拂晓前不久,她醒来了,全身汗涔涔地。她把沉重的毯子推到地上,甚至把暖烘烘的被单也挣开了。这样一来,她便赤身露体地躺在床上,身躯被晨风吹得凉丝丝的。她叹息了一声,接着便进入了梦乡。
几个小时后雷德里亚神父来看她时的情景就是这样:赤身露体地睡着了。

  “您知道吗,堂佩德罗,蒂尔夸脱给打败了?”
  “我知道昨夜交了火,因为只听到乱哄哄的声音,可别的事我就不清楚了。这是谁跟你说的,赫拉尔多?”
  “有几个伤兵来到了科马拉,我女人帮助他们包扎伤口。他自称是达马西奥的人,伤亡很大。好像是和一些自称是比亚(潘乔·比亚,墨西哥民主革命时期的农民军领袖。)派的人遭遇上了。”
  “真够呛,赫拉尔多!我倒霉的日子到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打算走,堂佩德罗,去萨约拉,我打算重新在那儿安家。”
  “你们这些干律师的人有这个好处:只要不砸烂你们的脑袋,头脑中的这分产业可以随身带到任何地方去。”
  “别这样认为,堂佩德罗,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呢。再说,离开像你这样的人心里也不好受,这儿对我的尊重真叫人恋恋不舍。人活着就是在每时每刻毁灭我们的世界,如何可以这样说的话。您希望我把那些文书契约放在什么地方?”
  “别留下了,你带走吗。你是不是到了那里就不能兼管我的事了?”
  “感谢您对我的信任,堂佩德罗。我衷心地感谢您。不过,我得说明一下,这样做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有些情况很特殊……比如……那些只有您才能看到的契约,若落到了别人的手里,便会产生不良的结果。最保险的办法还是放在您的身边。”
  “你说的对,赫拉尔多。你就把文件留在这里吗,我来将它们烧掉。有文契和没有文契还不是一回事,谁会来和我争夺我拥有的产权?”
  “毫无疑问,谁也不会这样做,堂佩德罗。谁也不会这样做的。告辞了。”
  “你跟上帝走吧,赫拉尔多。”
  “您说什么?”
  “我说让上帝陪着你走。”
  赫拉尔多?特鲁西略律师慢吞吞地走了出去。他已年迈,但还没有老到走起路来这么步履蹒跚,没精打采的样子。实际上他是在等佩德罗·巴拉莫给他一笔酬金。他曾替堂佩德罗的父亲堂卢卡斯(愿他安息)效过劳;以后又给堂佩德罗出过力,现在还为他出力;同时,他又替堂佩德罗的儿子米盖尔办过事。他确实是在等一笔犒劳金,等待着佩德罗大大地、厚厚实实地报答他一番。他来这里时对妻子说过:
  “我向堂佩德罗辞行去了,我知道他会报答我的。我想说的是,拿到他给我的钱后,我们就可以在萨约拉安居乐业,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了。”
  可是,为什么女人们总是疑虑重重?是她们得到了上帝的启示,还是怎么的?她竞不相信他能得到报答。
  “你想抬起头来,没有那么容易。你从他那里连一个子儿也捞不到。”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知道。”
  他继续朝门口走去,竖起耳朵,等待着佩德罗叫他回去:“哪呀,赫拉尔多!你看把我烦得都顾不上你的事了。你给我做的好事是难以用金钱来报偿的。收下这个吗,只是一点小意思。”
  但是,他没有叫他回去。他走出了门,解开栓在树枝上缰绳,跨上马鞍,慢吞吞地骑着马。他尽量不走得太远,以便听到有没有人呼唤他。他径直朝科马拉走去。当他发现半月庄已消失在他身后时,心里想:“要是向他借一笔款,这也太降低我的身价了。
  “堂佩德罗,我又回来了,我对我自己的行为也不满意。往后我仍然乐意经管你的事务。”
  说完,他又在佩德罗·巴拉莫的办公室里坐下来。在不到半小时前,他也是在这里的。
  “好吧,赫拉尔多,文件就在你刚才丢下的这个地方。
  “我还想……开销……搬家费……我想预支点酬金,如果您认为合适的话,再外加一点儿……”
  “五百比索行吗?”
  “能不能再加一点,比如说,再加那么一点点?”
  “一千行不行?”
  “要是五……”
  “五什么?五千比索?我没有这么多钱。你很明白,我的钱都花在投资上了。购买土地呀,牲口呀,这你是知道的。你拿一千比索吧,我觉得你也不需要更多的钱了。”
  他低下头思索起来,耳中听到佩德罗·巴拉莫在写字台上数钱时银币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响声。他回想起老是拖欠他酬金的堂卢卡斯;回想起堂佩德罗,他又欠他一笔帐;他还回想起他的儿子米盖尔,这小子使他受了多少窝囊气!
  他使米盖尔免进牢房少说也有十五次之多,如果不超过这个数字的话。还有杀害那个男子的那件凶杀案,那被害人姓什么来着?雷德里亚,对,他是这个姓,死者姓雷德里亚,有人在他手里放了一支手枪,这可把米盖里托给吓坏了,尽管事后他又觉得好笑。光是这件案子,如果依法提交法庭判决,堂佩德罗要花多少钱哪。还有那些强奸案呢。别小看这些案子,他不知为此掏了多少次私人腰包,免得让那些被害者把事情张扬开去。“你还是给自己留点面子吧,你都快有个傻小子了!”他总这样对她们说。
  “拿去吧,赫拉尔多,把钱保管好,钱用完了是不会再生的。”
  正在沉思中的他回答说:
“对,死人也不会再生的。”他又说了一句,“真是不幸。”

  离天亮还有不少时间。天上满天星斗,在深夜里,星星显得分外亮堂。月亮出来了一会儿又隐没了。这是一个令人忧伤的月夜。谁也没有去瞧那月亮,谁也没有理睬它。月亮扭歪着脸蛋,在天上待了一会儿,没有发出亮光,就躲到小山后面去了。
  远处,公牛的眸眸声在黑暗中消失。
  “这些畜生从不睡眠,”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说。“它们像魔鬼一样从来不睡觉。魔鬼总是四处奔走,寻找亡魂,把它们送进地狱”。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将脸靠近墙。这时,她听到了敲打声。
  她屏住呼吸,睁着眼睛。她再次听到三下干巴巴的敲打声,好像有人在用手指节敲墙。不是在她身边,还要远一点,但就在这堵墙上。
  “上帝保佑!这三击不会是圣帕斯瓜尔?帕依隆(主管死亡之神。)的吧,这是来告诉他的某一信徒,他的死期已经来临。
  她自己因得了风湿病,早已错过了九日祷,巳不为此耽心;但她心里有些害怕,也感到好奇。
  她从吊床上轻手轻脚地起来,把脑袋探向窗外。
  田野里漆黑一片,但因她很熟悉这一套,因此当佩德罗?巴拉莫那高大的身躯像荡秋千一般地在使女玛格丽塔的窗口摇晃时,她看见了。
  “啊,好一个堂佩德罗!”达米亚娜说。“他总还像猫一样爬来爬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爱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他只要告诉我一声,我就会对玛格丽塔说,今天晚上老爷需要你。这样他就用不着起床,事情就成了。”
  她听到公牛在吼叫,就关上窗门,倒在床上,将被子一直盖到耳根,然后,开始想象起使女玛格丽塔那边发生的事情。
  过了一会,她不得不脱去衬衣,因为夜里天气开始转热了……
  “达米亚娜!”她听见叫声。
  当时她还是个姑娘。
  “达米亚娜,开开门!”
  她的心在抖动,仿佛肋骨之间有一只青蛙在跳动。
  “干什么,老爷?”
  “开门,达米亚娜!”
  “我已经睡了,老爷。”
  接着,她听到堂佩德罗从长廊里走了,走时用脚蹬着地。每当他大发雷霆之时,他就这样。
  次日夜里,为了避免引起不愉快,她就让门半开半闭着,自己甚至还脱光了衣服,让他不至于遇到任何困难。
  但从此以后,佩德罗·巴拉莫再也没有到她这里来过。
  因此,目前她虽然受人尊敬,成了半月庄使女中的领班,尽管已成了老太太,却仍然想念起那天夜里老爷对她说话的情景: “开开门,达米亚娜!”
  她躺下了,心里想着使女玛格丽塔此时该有多么幸福。
  接着,她又听到了几下敲打声。但这次敲的是大门,像是有人在用枪托敲一般。
  她又打开了窗门,探头于窗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觉得地上在冒热气,像是才下过雨,地上满是小虫在蠕动。她还觉得有一种像许多人在一起时产生的热气一样的东西在升腾。她听到了蛙鸣和蟋蟀的叫声,这是雨季的宁静夜晚。接着,她又听到枪托撞门的声音。
  一盏灯的灯光洒在几个人的脸上,然后,它熄灭了。
“这些事情我不感兴趣。”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说完,关上了窗门。

  “我知道他们把你给打败了,达马西奥,你为什么让他们打败呢?”
  “他们把情况向您报告错了,老爷。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我的人一个也没有少。这次我带来了七百个人,还有若干名新入伙的。情况是这样的;有几个‘老油子’闲得发慌,跟一排穷鬼开火干了起来。他们倒真像一支军队,是比亚手下的人,您知道吗?”
  “这些人从哪儿来的?”
  “从北边来。他们所到之处,像洪水一样横冲直撞。看样子他们在闯州过府,席卷全国。这些人声势浩大,谁也没法搞掉他们。”
  “你为什么不同他们合伙干?我不是跟你说过,谁赢了就跟谁一起干。”
  “我已经跟他们合上伙了。”
  “那你为什还要来见我?”
  “我们需要经费,老爷。天天吃肉,我们早吃腻了,都不想吃了,但谁也不会赊帐。因此,我们来请求您供应我们食品,这样,我们就用不到进行抢劫了。倘使我们远离这个地区,那在老百姓中间‘捞一把’也不要紧,可在我们这里,大家都非亲即故,进行抢劫,于心不忍。总之,我们需要钱,就是买一棵辣椒,也得花钱。这肉我们实在是吃腻了。”
  “现在你对我越来越苛求了,达马西奥。”
  “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老爷。我只是为了我的弟兄们。至于我本人倒不着急。”
  “你替部下说话,这没有错,可是,你需要的东西可以到别人那儿去取嘛。钱我都给了你了。就这点钱你自己去安排吗。我这可不是给你们出什么主意:你没有想到过去袭击康脱拉吗?为什么总要认为自己是在干革命呢。你若想去分得一杯残羹剩饭,恐怕为时已晚。这样干倒不如回去跟你老婆养老母鸡去。找个村镇,扑上去干他一家伙!要是你都拼上老命干,他妈的别人还不跟你干!康脱拉有的是有钱人,你就去从他们身上抢一点!难道你想让他们认为,你是他们的干娘,是在保护他们的利益么?不,达马西奥。让他们看看,你可不是在闹着玩儿的,也不是在消遣混日子。得干它一家伙,这样,你就有大把大把的钱花了。”
  “你让怎么干就怎么干吧,老爷。从您这里我每次总能得到教益。”
  “那你就好好地享用这点教益吗。”
  佩德罗·巴拉莫注视着这些人离去。他感到黑色的马群在他面前依次疾驰而去,消失在夜幕中。大汗淋淋,黄尘滚滚,大地都在震动。当他看见荧火虫一闪一闪地飞来时,他发现所有的人均已离去,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像一段坚硬的但内部已经开始碎裂的树干一样站立在那里。他想起了苏萨娜·圣胡安,想起了刚才只跟他睡了一会儿的小姑娘,那惊恐战栗着的瘦小的身躯,她的心仿佛要从她口中跳出来。他叫她小心肝,拥抱着她,竭力将她变成苏萨娜·圣胡安的身躯。“她可不是个凡间的女人啊。”
  黎明,白昼在时断时续地旋转着,几乎可以听见生了锈的地轴转动的声音,还可以感到倾倒出黑暗的大地在震动。
  “黑夜确实是充满罪孽的吗,胡斯蒂娜?”
  “是的,苏萨娜。”
  “真的?”
  “应该是真的吧,苏萨娜。”
  “你认为生活不是罪孽,又是什么,胡斯蒂娜?你没有听到吗?你没有听到大地在吱吱地响着吗?”
  “没有,苏萨娜,我什么也听不到。我的命没有你的大。”
  “你可能会吓坏的,我是说你听到了我听到的东西可能会吓坏的。”
  胡斯蒂娜仍在收拾房间。她一次又一次地洗刷着铺在潮湿的地板上的地毯,擦去打碎了的花瓶洒的水,把花拾了起来,把碎玻璃放在盛满水的桶里。
  “你一生中打死了多少只鸟,胡斯蒂娜?”
  “很多只,苏萨娜。”
  “你不觉得伤心?”
  “伤心,苏萨娜。”
  “那你对死还期待些什么?”
  “就等待着死,苏萨娜。”
  “如果只期待着死,它就会到来,你别耽心。”
  苏萨娜·圣胡安欠身靠在枕头上,两只眼睛不安地环视着周围,两只手安放在肚子上,好像一只有保护作用的贝壳贴在肚子的上面。那轻微的嗡嗡声犹如几只翅膀一样在她的头上穿过。周围是戽水车的辘轳声和人们醒来后的说话声。
  “你相信地狱吗,胡斯蒂娜?”
  “相信,苏萨娜,也相信天堂。”
  “我只相信地狱,”说完,她便合上了眼睛。
  胡斯蒂娜走出房间时,苏萨娜·圣胡安又睡着了。户外太阳在冒着火花。她在路上遇到了佩德罗·巴拉莫。
  “太太怎样了?”
  “不好,”她低着头对他说。
  “还抱怨吗?”
  “不了,老爷,她一点儿也不抱怨。可是,有人说死人也是不抱怨的。大伙儿都认为,太太已不行了。”
  “雷德里亚神父来看过她吗?”
  “昨天夜里他来过,听了她的忏悔。今天该授圣餐了,可是,她一定没有得到宽恕,因为雷德里亚神父没有给她带圣餐来。他说过一大早就把圣餐带来。瞧,太阳已到这里,他还没有来。她一定没有得到宽恕。”
  “得到谁的宽恕?”
  “上帝,老爷。”
  “别这样傻,胡斯蒂娜。”
  “是,老爷。”
  佩德罗·巴拉莫打开门,站在她身边。一束光线落在苏萨娜·圣胡安身上。他看到她紧闭着眼睛,就像人们感到腹内疼痛时那样。她的嘴唇湿润,半开半闭着,被单被她下意识地推到了一边,裸露着全身,身躯因抽搐而弯曲了。
  他走到床边,盖上她赤裸地身体。她全身挣扎着,像蠕虫一样扭动得越来越厉害。他走到她身边,叫她:“苏萨娜!”
  门打开了,雷德里亚神父默默地走进门来,轻微地动了动嘴唇:
  “我来给你授圣餐,我的孩子。”
佩德罗·巴拉莫将她扶起来,靠在床架上。苏萨娜·圣胡安半睡半醒的样子,伸出舌头,吞下了圣饼。继而,她说:“我们度过了非常幸福的一瞬间,弗洛伦西奥。”说完,她又一头钻到坟墓一样的被单下面。

  “您看到半月庄那边的那个窗子了吗?福斯塔太太,就是那个一直点着灯的窗子。”
  “没有,安赫莱斯,我什么窗户也没有看见。”
  “这是因为这会儿灯光已经熄灭。半月庄不会发生不幸的事吗?三年多来,这个窗户总是整夜整夜地亮着。去过那里的人说,那是佩德罗·巴拉莫的妻子住的房间。她是个可怜的疯女人,害怕黑暗。您瞧,灯刚刚熄灭,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也许她已经死了。她病得很重,听说连人也认不得了,光是自言自语。佩德罗·巴拉莫和这个女人结婚,遭到了狠狠的惩罚。”
  “您看,窗子仍是黑洞洞的。”
  “别看这窗子了,我们还是睡觉去吗。夜已深了,我们两个老婆子这个时候在街上游逛也不合适呀。”
  于是 ,在接近深夜十一点钟从教堂里出来的这两个女人消失在拱门中了。与此同时,她们看见有个人影,穿过广场朝半月庄走去。
  “听着,福斯塔太太,您看向那里走去的那位先生是不是巴伦西亚大夫?”
  “好像是,虽说我眼睛不好,都认不出他来了”
  “您回想一下,他总是穿白裤子、黑上衣。我跟您打赌,半月庄一定在发生不幸的事。您看他走得这么急,好像有急事似的。”
  “只要真的不发生严重的事就好。我想回去跟雷德里亚神父说一声,叫他上那儿去转一转,不要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未经忏悔便死去。”
  “您想也不要这样想,安赫莱斯,愿上帝也别这样想。在这个世界上受够了罪后,谁也不希望她没有个精神上的帮助就走,不希望她在来世继续受罪。虽然先知们说,疯子们用不着进行忏悔,他们的灵魂即使不洁净也是无辜的。这只有上帝才知道……您看,窗子里的灯又亮了,但愿一切都好。您想一想,我们这些日子为了把教堂在圣诞节打扮得漂漂亮亮,都忙乎了这么多天。要是这家里死了人,堂佩德罗又有这么大权势,他准会在一瞬间把我们准备的一切全都给毁了的。”
  “遇事您总喜欢往坏处想,福斯塔太太。您最好像我这么办事:把一切都托付给神灵。您只要对圣母祈祷一番,保证今明两天不会出什么事?今后的事就顺从上帝的安排了。归根到底,她在今生今世也不会有多大的快乐。”
  “安赫莱斯,我以为您总是给我鼓励。我要睡觉去了,带着这些想法进入梦乡。听说梦里的想法是直通天的,但愿我的这些想法也能上升到这个高度。明天见。”
  “明天见,福斯塔。”
两个老妪走进中间的那扇门,回到自己家里去了,寂静又笼罩着村庄的夜晚。

  “我嘴里塞满了泥土。”
  “对,神父。”
  “你别说‘对,神父。’我说什么,你也说些什么。”
  “您要对我说什么?您要再一次听我忏悔吗?我为什么又要忏悔?”
  “这次不是忏悔,苏萨娜。我只是来跟你聊聊天的,来帮助你准备过世。”
  “我就要死了吗?”
  “是的,孩子。”
  “那为什么不让我安静一会儿?我想休息。他们一定是派您来不让我睡觉的,他们叫您跟我待在一起,一直待到我消失了睡意。以后我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找到睡意呢?毫无办法了,神父。您为什么不走,让我休息一会儿,这有什么不好?”
  “我会让你安静的,苏萨娜。我说一句你重复一句,这样,你就慢慢地睡着了。你将会觉得你好像在哄着自己入睡.你一睡着,就谁也叫醒不了你……你将再也醒不过来了。”
  “好的,神父,我照您说的办。”
  雷德里亚神父坐在床沿上,双手搁在苏萨娜?圣胡安的两只肩头上。为了使声音不至于太大,他的嘴几乎贴到了她的耳边。他将每一个词都说得很轻:“我嘴里塞满了泥。”说完,他停了停,看看她的嘴唇是不是在动。见到她也在喃喃地说什么,尽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嘴里塞满了你,你的嘴。你紧闭的嘴唇硬得好像咬紧了我的嘴唇……”
  她也停了停,偷眼看了看雷德里亚神父,看到他好像在远处,好像在一块浑浊不清的玻璃的后面。接着,她又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使她耳朵发热:
  “我吞咽下带泡沫的口水,我咀嚼着都是蠕虫的泥块,蠕虫堵住了我的喉咙,使我腭壁发涩……我的嘴下陷,扭曲成一股怪相,被穿透它的牙齿凿通,然后吞入肚内。我的鼻子变软,眼睛内的玻璃体溶化,头发烧成一团火……”
  苏萨娜·圣胡安那安详的神态使神父觉得奇怪。本来他想猜测一下她此时会有什么想法,想看看她在心灵深处是如何抗拒他此时为她塑造的形象的。他看了看她的眼睛,她也回看了他一眼。他仿佛看到她的嘴唇在强作微笑。
  “还差不少呢。上帝在显圣。无边的天堂放射出柔和的光芒。小天使在嬉耍,天使在歌唱。上帝的眼睛闪现出喜悦的光芒,它是遭到永劫的罪人最后的瞬间幻景。不止这些,上帝还要把这一切同人间的痛苦结合。我们的骨髓变成了火堆,我们的血管变成了火线,还要让我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痛苦来自赎,而这种痛苦永远也得不到减轻。上帝的震怒总是把这痛苦之火越拨越旺。
  “上帝用他的双臂护卫我,他赋予我爱情。”
  雷德里亚神父用目光扫视了一下站在他周围的等待最后时刻到来的人们。佩德罗·巴拉莫抱着双臂等候在门边,在他身边站着巴伦西亚医生,在他俩边上还站立着其他的一些先生。再远一点,在阴暗处站着一群妇女。对她们来说,开始进行临终祈祷时间已晚了。
  他本想站起身来,替病人涂上临终圣油,然后说:“我的事办完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的事还没有完。他不能在没有了解她已忏悔到什么程度的情况下给她授圣礼。
  他开始犹疑起来。或许她确实没有任何值得忏悔的事,也许他根本无需宽恕她什么。他又向她俯下身去,摇摇她的肩膀,轻声对她说:
  “你快到上帝那儿去了。上帝对犯有罪孽的人判决是毫不留情的。”
  然后,他再次靠近她的身边,但她摇了摇头说:
  “您走吧,神父!您别为我感到羞辱。我心里很平静,我只觉得很困。”
  这时,躲在阴暗处的女人中有一个在哭泣。
  这时,苏萨娜·圣胡安像又恢复了生命力。她从床上坐起来,说:
  “胡斯蒂娜,请你到别的地方去哭吧。”
接着,她感到她的头被钉在肚子上了。她试图将肚子与脑袋分开,试图将那个紧压住她的眼睛使他喘不过气来的肚子推到一边。但她越来越觉得天旋地转,仿佛陷身于黑夜中。

  “是我。我看见苏萨尼塔太太去世了。”
  “你说什么呀,多罗脱阿?”
“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

  黎明,人们被阵阵钟声惊醒。这是十二月八日早晨,是一个灰色的早晨。不冷,但很灰暗。钟声是从大钟先敲响的,接着是其他的钟。有些人认为是催大家去做大弥撒的,就打开了自家的门,只有那些睡懒觉人家的门没有打开。这些人也醒来了,他们在等待着响起晨钟向他们宣告夜晚已经结束。然而,这次钟声响得比平时长。不仅大教堂的这几只钟在敲,而且,“基督之血”、“绿十字架”,还有神庙等教堂里的那些钟也在响。到了中午,钟声仍未停止。到了夜间,钟声还在响着。钟声昼夜不停地响着,敲的方式都一样,而且,越来越响,到后来钟声便变成了一片震耳的哀鸣。人们为了能让对方听清自己说的话,不得不大声地说。“发生什么事了?”大家互相问道。
  钟声响了三天,人们的耳朵都震聋了。由于天空中弥漫着这种嗡嗡的声音,人们根本没法说话。但钟声还在响个不停,还在敲着,有几只钟已经给敲哑了,发出的声音像敲瓦罐一样,空荡荡的。
  “苏萨娜太太去世了。”
  “去世了?谁去世了?”
  “太太。”
  “你太太?”。
  “佩德罗·巴拉莫的太太。”
  被这持续不断的钟声吸引,其他地方的人也来了。从康脱拉来的人象是来朝圣一般,有的人从更远的地方来。不知从什么地方还来了一个马戏班,带来了飞鸢和飞椅,还来了一些乐师。开始时,他们像是来看热闹那样走近村庄,他们很快就和当地人熟悉起来。于是,人们就在露天演奏起音乐来,就这样慢慢地变成了一次盛会。科马拉顿时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就像过节演戏的日子那样,村子里挤得水泄不通。
  钟声停止了,但盛会仍在进行。没有办法让人们知道,这是在办丧事,是办丧事的日子,也没有法子让人们离开,恰恰相反,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半月庄则孤独、宁静。人们赤脚走路,低声言谈。苏萨娜·圣胡安已入了土,但科马拉知道此事的人很少。这里在举行庙会,人们在斗鸡,在听音乐;醉汉在狂呼,摸彩票的在滥叫。村子里的灯光一直照射到半月庄,像在灰色的天空中笼罩着一圈光环。对半月庄来说,这几天是灰暗忧伤的日子。堂佩德罗大门不出,一言不发。他发誓要对科马拉进行报复。
  “我只要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科马拉人就得饿死。”
  他真的这样做了。
  蒂尔夸脱仍然常来找他。
  “现在我们已是卡兰萨(卡兰萨,墨西哥民主革命时期宪法派首领之一。)的人了。”
  “好啊。”
  “我们又投靠到倭布雷冈(倭布雷冈,1920--1924任墨西哥总统,1928年被杀害。)将军那儿去了。”
  “好嘛。”
  “那一带已平定了,我们也解散了。”
  “等等,你别解除你手下人的武装。这种局面持续不了多久的。”
  “雷德里亚神父也拿起枪杆子干起来了,我们跟他一起干还是对着他干?”
  “这用不着讨论,你站在政府一边。”
  “可我们不是正规军,他们都把我们当叛乱分子看待。”
  “那你就去休息吧。”
  “让我这样乱哄哄地去休息?”
  “那你就爱干什么就千什么去吧。”
  “我要去增援神父,我喜欢他们咋咋呼呼的样子。再说,这样一来,个人也能得到拯救。”
  “随你的便吧。”
  夜间那最后的阴影行将消失。佩德罗·巴拉莫坐在半月庄大门边一张旧皮椅上。他孤单单的一个人,坐在那里也许有三个小时了。他一直没有睡觉,他已经忘记了睡眠,也忘记了时间:“我们这些老头子睡得很少,或者根本不睡觉,有时连盹儿也不打一个,但我们一刻不停地在思索。这就是我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继而,他又大声地说:“要不了很久了,要不了很久了。”
  他接着说:“你走了许多日子了,苏萨娜。那时的阳光和现在一样,只是没有现在这样红,然而也是像现在这样笼罩在白色的雾幕里,没有亮光。就在这同一时刻,我就站在这门边,望着黎明,望着你朝天堂的道路走去。你朝着那开始显露晨曦的天堂走去,越走越远,你的身影在大地的阴影中显得越来越暗淡。”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你的身躯擦着小路边天堂树的枝条走过,随风带走了它最后几片叶子。接着,你就消失了。我对你说:‘回来吧,苏萨娜。’”
  佩德罗·巴拉莫的嘴还在动,还在轻轻地说些什么。然后,他闭上嘴,眯缝着两只眼睛,眼中反射出微弱的晨光。
  天慢慢地亮了。就在这个时候,正当加马略尔·比亚尔潘多的母亲 伊纳斯太太在打扫她儿子的商店对面的那条街道的时候,阿文迪奥·马丁纳斯来了。他推开半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他发现加马略尔睡在柜台上。为了避免苍蝇叮,他将草帽盖在脸上。要对方醒来,他还得等待好一会儿。于是,他便等 伊纳斯 太太扫好了街。她进来用扫帚柄捅他儿子的胳肢窝,对他说,快起来,顾客来了!
  加马略尔没好气地坐了起米,嘴里嘟嘟哝哝的。他常和酒徒在一起酗酒,一喝就到深夜,熬夜熬得两眼通红。他此时坐在柜台上大骂他的母亲,也骂他自己,还无数次地诅咒着生活,说什么“活着实在没有意思。”接着,他把两手搁在大腿上,又睡下了,一边睡一边还在咒骂着:
  “这个时候酒鬼在东奔西跑,可不能归罪于我。”
  “我可怜的孩子,请你原谅他吧,阿文迪奥。这可怜的孩子昨天夜里接待了几个贪杯的游客,忙了整整的一夜。你大清早来到这里,有什么贵干?”
  她是嚷着对他说这几句话的,因为阿文迪奥是个聋子。
  “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我急需打一斤烧酒。”
  “是不是你那雷夫霍又昏厥过去了?”
  “她已经离开我走了。比亚妈妈,就在昨天夜里11时光景。因此,我把驴子都卖了。卖了驴子我好轻松点。”
  “你说的话我听不见!或许你根本没有说什么吧?你说的什么?”
  “我说我昨夜一夜都为我死去的女人雷夫霍守灵。昨夜她停止了呼吸。”
  “怪不得我闻到了死人的气味。你听着,我甚至对加马略尔都说过:‘我闻到村里有人死了。’但他没有理会。这可怜的孩子为了投游客们之所好,他自己也喝多了。你知道,在他这样的情况下,什么事都会使他觉得好笑,对我却不理不睬。可你刚才对我说了些什么?你请来人守灵了?”
  “没有,一个也没有,比亚妈妈。所以我才来打点酒,借酒浇愁嘛。”
  “你要纯白酒吗?”
  “对,比亚妈妈,这样可以醉得快一些。请快点打给我,我急得很哪。”
  “我给你打四两,因为是你,就按原价算。你去跟死者说一声,说我向来是器重她的。她进了天堂,可别把我给忘了?”
  “好的,比亚妈妈。”
  “你要趁她全身还没有凉透的时候告诉她。”
  “我一定告诉她,我也知道她指望你为她祈祷呢。不瞒您说,她死时很伤心,因为连临终时给她作祈祷的人也没有。”
  “你没有去找雷德里亚神父?”
  “去了,可人们告诉我,他上山了。”
  “在什么山上?”
  “就在那些羊肠小道上。您知道吗,他们在造反呢。”
  “这么说,连他也造起反来了?我们真够可怜的,阿文迪奥。”
  “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比亚妈妈!我们既无所得也无所失。再给我来四两,您就装成不知道就行了,反正加马略尔已经睡着了。”
  “可你别忘了请雷夫霍替我求求上帝,我是多么需要她这样做!”
  “您别难过,我一回去就告诉她。我甚至可以要她作出口头保证,好使您不再担忧。”
  “对,你就该这么办。你是知道女人的脾气的,所以,一定要让她们马上将事情办成。”
  阿文迪奥·马丁纳斯又在柜台上放了20个生太伏。
  “再来一斤吧,比亚妈妈。您要是愿意多给一点儿,那是您的事了。只有一点我向您保证,这酒我一定带回去喝,在我死去的妻子库卡的身边喝。”
  “那你就走吧,在我儿子醒来之前就走。他每次喝醉后早上醒来就发脾气。你快走吧,别忘了我托你女人办的那件事。
  他打着喷嚏走出店门。这酒浓烈似火,由于人们对他说过,这样喝酒劲上来得更快,他便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边喝边用衣襟往嘴里扇着风。喝完酒,他便立即回家,家里雷夫霍在等待着他。可是,他走错了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就这样他走出了村庄。
  “达米亚娜!”佩德罗·巴拉莫嚷道,“你过来看看,从那条路上来的这个人想于什么。”
  阿文迪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他低着脑袋,有时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他感到大地在摇晃,在他周围旋转,然后又将他抛开。他奔过去试图抓住大地。当他已将大地抓在自己手里时,它又从他手中溜走了。就这样他一直走到坐在门边的一位老爷的面前。于是,他站住了:
  “行行好,请施舍点钱,好埋我女人。”
  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祈祷着:“上帝啊,把我们从邪恶的敌人设置的圈套中解救出来吧。”她一边划着十字,一边用手指着来人。
  阿文迪奥·马丁纳斯看到那个眼神惊惶的女人在他面前划着十字,不禁不寒而栗。他想,也许是魔鬼跟随他到这里来了。他回过头来,想看看身后也许真有恶鬼,但什么也没有见到。于是,他又说:
  “我是来求你帮点儿忙,以埋葬我女人的。”
  太阳照到了他的脊背。这是初升的太阳,几乎是冷冰冰的,它被地上的尘土遮得变了形。
  佩德罗·巴拉莫把脸埋在被子里,像是在躲避着阳光。这时,达米亚娜的呼喊声越过田野,一声紧似一声:“有人要杀堂佩德罗!”
  阿文迪奥·马丁纳斯听到那个女人在呼叫,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制止她叫喊。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他觉得这阵阵叫喊声传得很远,甚至他的女人现在也正在听到这种声音呢,因为他感到耳边有人在说话,尽管他听不懂在说些什么。他想到自己的妻子冷清清地躺在他家院子里的那张帆布床上。他将她搬到院子里的目的是让她镇静下来,而不会很快地腐烂。库卡昨天还跟他睡在一起,像一匹小马驹似地活蹦活跳,她和他嬉闹,又是咬他,又是拿自己的鼻子去刮他的鼻子。是她给他生了一个尚未呱呱坠地就已去世的儿子;据说这是因为她不会生育的缘故。她有眼病,身上发寒,还有胃气痛,谁也说不清他女人身上有多少病,这是她临终时医生给她看病时说的。为了请医生来家里出诊,他不得不卖掉家里几头驴子,因为医生要的出诊费很高。结果还是毫无用处……库卡现在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遭受着朝露的浸淋。她已见不到黎明,见不到今天的阳光,也见不到任何一天的阳光了。
  “帮点儿忙吧,”他说,“赐舍一点儿吧。”
  然而,连他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那女人的呼叫声使他两耳失聪了。
  在科马拉那边的路上有几个黑点在移动,突然这几个黑点变成了人,接着又到了他身边。达米亚娜已停止了叫喊,划着十字的手放了下来。这时她已躺卧在地,张着嘴巴像是在打呵欠。
  来他身边的那几个人将他从地上扶起,送进屋里。
  “您没有什么事吧,老爷?”他们问道。
  佩德罗·巴拉莫露出了面孔,他只是摇了摇头。
  阿文迪奥手里还拿着一把鲜血淋淋的刀子,来人把刀夺下。
  “跟我们走吧,”他们对他说,“你可闯下大祸了。”
  阿文迪奥跟他们走了。
  进村庄之前,他得到他们的允许,走到路边,口中吐出了像胆汁一样的黄色的东西。他像喝进去十来公升水一样哗哗地往外吐着。这时他开始感到头部发烧,舌头也僵硬了。
  “我喝醉了,”他说。
  他回到了人们等待他的那个地方,两手扶在来人的肩膀上,那些人便将他拖着走,他的脚尖在地上扒开了一条沟。
  留在身后的佩德罗·巴拉莫仍然坐在他那张皮椅上,看着那一行人朝村庄走去。他觉得他的左手在他想站起身来的时候死去了,垂落在膝盖上。然而,他没有理会这件事,因为他已习惯于每天见到身上的某一部分死去。他见到天堂在摇晃,掉下了许多叶片:“人人都选这条路走,大家都走了。”接着,他又回想起原来想的那个问题。
  “苏萨娜,”他叫了一声,继而又闭上了眼睛,“我曾要求你回来……
  “……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月光渗进你的脸庞,我一直看着这张脸,百看不厌,这是你的脸。它很柔和,柔过月色;你那湿润的嘴唇好像含着什么,反射着星光;你的身躯在月夜的水面上呈透明状。苏萨娜呀,苏萨娜·圣胡安。”
  他想举起手来,让形象更清楚些,可手像石制的一样搁在腿上,已难以动弹。他想举起另一只手,它也缓慢地垂落到一边,一直垂到地上,像一根拐杖一样支撑着他那已经没有骨骼的肩膀。
  “我将这样死去。”他说。
  太阳将万物照得一片混沌,然后又使它们恢复了原状。已成废墟的大地空荡荡地展现在他面前。他混身发热,双目几乎不能转动,往事一幕一幕地在他面前闪过,而现实却一片模糊。突然,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好像时间和生命之气也停滞了。
  “只要不再熬一个夜晚就好。”他想。
  因为他害怕黑暗中处处有幽灵的夜晚,他害怕将他自己和幽灵关在一起。他就是怕的这件事。
  “我知道,几个小时后阿文迪奥会带着他那双血淋淋的手,再来请求我给他我曾经拒绝过的救济。我再也没有手可以捂住双眼,免得看见他。我还得听他说话,一直要听到他的声音随着白天的过去而消逝,一直听到他的声音消失。”
  他觉得有几只手在拍他的肩膀,就直起身躯,使身躯变僵硬了。
  “是我,堂佩德罗。”达米亚娜说,“要不要给您送午饭来?”
  佩德罗·巴拉莫回答说:
  “我上那儿去,我这就去。”
  他靠在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的肩上企图朝前走,走了没有几步就跌到了。他心里在祈求着,但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来。他重重地跌到在地,身子像一块石头一样慢慢的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