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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中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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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中的将军

玻利瓦尔与加西亚·马尔克斯

1819年6月,当玻利瓦尔率领3500人第二次越迁安第斯山进行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战役时,正满36岁。久经沙场的西班牙皇家军队,在玻利瓦尔部队的英勇攻击下,溃不成军,一败涂地。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新作《迷宫中的将军》中所着意描写的并不是处于事业项峰时期叱咤风云的玻利瓦尔,而是这位美洲大陆解放者生命中最后七个月的生活和活动,是他长期驾驭权力,寻求爱后陷入孤独的悲凉晚景。

小说把情节的起点定在1830年5月8日,那天,他的贴身侍卫何塞·帕拉西奥斯看到他浮在浴缸里,以为他己经远离人世了,七个月零两天后的那一天,即 1830年12月10日,玻利瓦尔毫不避讳在场的雷韦兰医生,厉声嚷道,“妈的,我怎么才能走出这座迷宫呢!”叙述到此嘎然而止,点出了作品的主题,也给全书划上了句号,这时离他去世只剩下一个星期。

玻利瓦尔是在享尽了权力的荣誉之后走进作者的笔端的。他丢失了权力,但他对往事的追忆,特别是对他那35位情人的怀念,仍完整如初地保存在他的记忆里,并不时扣动他的心扉:l815年在牙买加救过他一命的米兰达·林赛、皇家港邂运并产生恋情的形似幻影的女尔,从窗口里目睹他去世的贴身女厨费尔南达,光着身子戴满珠宝,以至重得他无法抱上吊床的蒙帕克斯少女何塞菲娜·萨拉格里奥,从未与他有过罗曼蒂克情史的安娜·莱偌伊特,桀骜不驯的18岁混血儿少女曼努埃利塔·马德罗尼奥,一位元帅——后来成为总统——的妻子弗朗西斯卡·苏维亚加·德加马拉,头上戴着缀满萤火虫的发带、没有留下姓名的卡塔赫纳姑娘,安戈斯图拉的美人儿德尔菲娜·瓜迪奥拉,在他生命的最后七年中,为他钟爱、奔放不羁的曼努埃拉·萨恩斯等等、他对她们中的任何人,从没有表现出过难割难舍的感情,他爱她们大都是出于一时的需要,而他唯一迷恋的是他那解放者的美梦。

玻利瓦尔是在桑坦德的追随者们掀起的一片抗议声和辱骂声中离开圣菲的,他断然辞去总统职务的举动,使不少人茫然失措,他的心里交织着凄楚、忧伤、痛苦的感情。此时的玻利瓦尔已是一个被命运的重负压得萎靡不振的瘦弱病夫,因为与他做对的不仅有为数众多的政敌,还有潜伏在他肌体里的顽强的世纪之病——肺结核。他虽然是一位身经百战、历尽艰险的斗士,但面对啮食着他躯体的病症,却束手无策。他并不奢求获得死神的宽怒,但他回避对付病魔的攻击,拒绝接受彻底的治疗,因为他要把所剩无几的时间用来实施他重建大哥伦比亚的宏伟计划。

乌托邦,或空想,曾被作者在《百年孤独》里以大师的手法加以描写,在《迷宫中的将军》里,它又成了全书的中心线,作者今人信服地表明.无论是玻利瓦尔将军小心翼翼的苦心经营,还是奥雷利亚诺上校孜孜不倦的努力,他们的希望和追求最后都化成了泡影,一切似乎都注定要失放,一切理想似乎都注定要破灭,这是理性的失败,是伏尔泰、卢梭的启蒙主义所滋养起来的空想的失败。

《迷宫中的将军》是继《族长的没落》之后又一部描写极度的权力和荣誉带来的孤独并进而衍生出灾难的作品.如果说《族长的没落》里所熔铸在一起的头人与独裁者的特点具有普遍意义的话,《迷宫中的将军》透过日常琐事和习性上的怪癖塑造出的人物,则是对已经结束并被否定的权力所作的特殊分析。有一个时期,玻利瓦尔曾通过他手下的一些将领分别控制了拉丁美洲的大部分土地,他自己曾以为实现他为之奋斗的统一美洲的幻想已指日可待了,但是世事难测,人心难防,他的泛美主义思想最后还是在众叛亲离的打击下破灭了,尽管如此,在后人的心目中,他的目光,他的气概,比起那些只想把在西班牙殖民帝国尸体上建立起来的可怜共和国据为私有的军阀强人们要远为恢弘、广阔。

加西亚·马尔克斯熟练地运用了浪漫主义小说和古典小说的技巧,从不同的时间层次描绘了玻利瓦尔所处的历史时代。作品的语言纯洁、明净,有如诗一样绚丽多彩,如果说间或插入的充满民间智慧的对话活跃了故事的气氛,那偶尔引入的一些鬼怪故事和神话传说则给小说增添了一份神奇的色彩。任何阅读这本小说的人,从第一页起就能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但愈往下读,兴趣亦便愈强烈。而且随着作者感人的叙述,读者的兴趣便慢慢地化作潸然的泪水和深沉的悲痛,悲痛玻利瓦尔不济的命运,悲痛他无法成就的宏伟大业。

  纵观拉丁美洲文坛上最近出版的几部历史题材小说,无论是豪尔赫·伊瓦古伦戈伊蒂亚的《洛佩斯的脚印》或卡洛斯·富巴特斯的《克里斯托瓦尔·诺纳托》,还是费尔南多·帕索的《帝国的新闻》,它们都打破了历来小说家对历史素材采取的刻板态度,带有与已有的历史记载唱反调的共同特点。它们不是照抄照搬公认的历史事件,而是把历史脉络作为服务于小说本身的一种要素。他们把小说变成了一种远比历史学家们让我们习惯地接受的干巴巴的事件叙述要深刻得多的读物。这些作品中的人物不是由事情的偶然性决定的,而是由他们本身的人性和基本性格决定的,他们身上不再有先知先觉的神秘色彩,而是如同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玻利瓦尔一样,是一些有喜怒、有哀乐、有长处也有短处的常人。《迷宫中的将军》不是人们惯常所了解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玻利瓦尔,而是一位英雄失势时的形象,这在众多的无论是用来恢复他的名誉还是专事诋毁他的英灵的著作里,都没有见到过,对很多读者来说,他是陌生的,然而是真实可信的。

哥伦比亚丈学评论家、国立大学教授

阿罗德· 阿尔瓦拉多·特诺里奥 (Harold AIYarado Tenor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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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中的将军》译者序

哥伦比亚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被认为是本世纪西班牙语最优秀的作家。他不仅在拉丁美洲最负盛名,而且为整个世界文坛所瞩目。他的作品被译成各种文字,单是研究他《百年孤独》的专著就有约四百种。自八十年代初以来,我国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评介也日益广泛和深入,可以说对他进行了“追踪”,不仅翻译出版了他所有的重要著作(有的还有数种版本),而且还发表了大量颇有见地的研究文章,最近我国著名西文翻译家林一安先生甚至编辑了大部头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论》文集。应该说,他和巴西的若热·亚马多、秘鲁的巴尔加斯·略萨是当今最受中国读者欢迎的三位拉美作家。

继《霍乱时期的爱情》之后,我们现在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又一力作《迷宫中的将军》奉献给读者。此书描写的是1830年12月拉丁美洲独立战争的著名领袖西蒙·玻利瓦尔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四天沿马格达莱纳河去圣马尔塔所作的一次幻影般的旅行。围绕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作者不仅以希腊悲剧式的风格讲述了他同西班牙皇家军队的战斗和同独立运动的异己份子的斗争,而且以大量的篇幅介绍了他的鲜为人知的私生活,从而彻底地揭开这位拉美伟大偶像的面纱与神话,使他离开大理石的雕像座,把他作为一位真正的历史人物——政治家、军事家、空想家与受难者——和一位富有人情味的凡夫俗子,栩栩如生,有血有肉的展现在读者面前。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玻利瓦尔这位传奇式英雄的一生是辉煌的:他始终不谕地追求美洲的自由和统一,他作为军人、战略家、解放者,终生进行了英勇而百折不挠的斗争;他经历了无数的痛苦、悲伤、不幸和失败,直至在圣玛尔塔凄凉地与世长辞。但同时他也有三十五个情妇,还有不知多少夜晚飞来的“小鸟”,他是如此贪图女色,总想把一切美女弄到手,由于和女人同床共枕,甚至导致数次战斗失败;他性情暴躁,争强好胜,说话没有分寸,有时开口骂人,事后再设法补救,他喜欢睡吊床,每天必洗澡……总之,加西亚·马尔克斯经过三四年的辛劳,自读了所有关于玻利瓦尔和玻利瓦尔,本人的全邓材料,包括他的大约10500封信件纲领和演说词之后,以严谨而犀利的笔触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和许多著作、电影、照片、雕塑的铜像既有相像之处,更有不同之点文学形象,比那些难免为官方所操纵的历史学家和史记作家刻画得要人性得多的玻利瓦尔,一个深受欧洲浪漫主义影响的加勒比人。这个人远离政权,心灵破碎,面色如土,那极度虚弱的躯体只是由钢铁般的意志支撑着。朋友和人民都背叛了他,就连自己的肉体和智慧都不再听他使唤。他穿着一身比他大得多的制服,完全是一副失势落魄的样子。他孑身一人,形影相吊,凄凄惨惨,在极度孤独和痛苦中受着熬煎。他走向流亡也走向死亡……,有幸于先接触到小说手稿的前哥伦比亚总统、诗人、短篇小说家、翻译家贝里萨里奥·贝坦库尔评论说:“加西亚·马尔充斯的玻利瓦尔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生活着,他爱,他动肝火,他娱乐,他讲粗话,总之,是一个真实的玻利瓦尔。”一位阅读了小说原稿而无法提出任何指责的委内瑞拉历史学家则对作者说:“这是一个赤裸裸的玻利瓦尔,求求您,请给他穿上衣服吧。”

拉美的文学评论家和读者,尤其是哥伦比亚人曾经认为,《百年孤独》的出版标志着马尔克斯的文学创作己达到巅峰,不可能再飘入云端。然而《速宫中的将军》的问世却令他们顿时耳目一新,不仅对作家又一次表现出来的艺术天才和对艺术的献身精神感佩不已,而且心悦诚服地承认“马尔克斯清楚地懂得突破自我”。

《迷宫中的将军》是一部崭新的小说。它运用历史而又不拘泥于历史。主线故事中不时和谐地编织进主人公的回忆,把玻利尔瓦那理象化的形象巧妙地恢复历史现实中去,充分地表现他的人性方面,加之妙笔生花,这部作品和马尔克斯的其他小说相比委实更臻完美成熟。它既有新意,又有典雅和通俗易懂的特点,情节是如此悲切、伤感和生动迷人,以致著名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好友阿尔瓦罗·穆蒂斯在读了小说手稿之后,不禁热泪涌流。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再次运用了他惯用的某些表现手法,如象征性描写。玻利瓦尔生前病魔缠身,长时间卧在吊床上,这张吊床就象征着多重意义:象征他的没落、他的孤独、他健康的恶化、他大势已去,没有任何希望而又绝不放弃希望的固执心理,尤其他那不肯轻易放弃的权利。弃如一条浑身生满疥疮、肮脏的瘦骨嶙峋的黑狗被玻利瓦尔收留在他乘坐的舢板上,当何塞·帕拉西奥斯拖着这条狗让玻利瓦尔为它起名字时,玻利瓦尔不假思索地说:“玻利瓦尔”。这自然也是逼真而生动的象征。此外作者还以新闻与文字,极道与创作融为一体的娴熟手法再次象在他的名著《霍乱时期的爱桥》中那样描写了马格达莱纳河畔的秀丽风光,因为“他对马格达莱纳河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曾在这条河上来回旅行过十一次,熟悉这条河上每一个村压,每一棵树木。那里的海牛和张着大口捕捉蝴蝶的鳄鱼令他着迷。”还有,在这部作品中,马尔克斯总是谨慎而有节制地运用对话。他既不用对话来叙述,也不用对话来描写,而是用它来画龙点睛。他只是偶尔在行云流水般的散文叙述中插入一两句零星的对话,有如砰然一声爆炸,要么为事情下一个定义、要么展开或结束一个情节,而玻利瓦尔本人讲话的幽然风默及修辞才华,更使马尔克斯的这种天才光彩照人。

在今年3月6日马尔克斯61岁寿辰之际,《迷宫中的将军》在哥伦比亚第一版就由“黑绵羊”出版社印了70万册,后来又加印了10万册,继而又在阿根廷、墨西哥、西班牙等国大量出版。而欧洲的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等则闻风而起,争相购买翻译版权,拥有众多马尔克斯崇拜者和研究家的美国自然更是捷足先登。书评家和书商们认为,马尔克斯这部新著无疑将成为近年欧美大陆名列榜首的畅销书,因为“此系拉美文化史上的又一重大事件”,“其反响不亚于一颗重型炮弹”。

拉美文学评论界对《迷宫中的将军》进行了热烈的评论,一般认为这部小说不仅有深刻重大的社会意义,而且艺术上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其突出的特色有二:这是作者第一部历史小说.它将历史的想象交织在悲壮,动人、引人入胜的故事之中,逼真地刻画了一个在生前短暂的岁月里受困于病患、绝望、仇视、中伤和苦痛的迷宫中而不能自拔的玻利瓦尔,是对所有写这位历史风云人物的著作的一种突破和发展。其二,虽然是小说,书中主要人物都写得实实在在,不虚不假,准确可信, “仿佛他们都是生活在马尔克斯周围的人”。尤其是主人公玻利瓦尔本人。这里我们不妨引用一段加西亚马尔克斯搁笔后与采访者谈感受的一段话:“这是唯一一本使我感到放心和问心无愧的书。首先我写任何小说都没有付出过如此巨大的劳动:三年进行调查研究,两年在打字机上。这正是我所要写的书,不管是从技术观点,历史观点,还是文学观点,我都十分满意,因为它完全符合我的设想。我可以百分之百地保证:玻利瓦尔就是这样。”

自然,象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每一部著作一样,批评者也是有的,哥伦比亚历史学会甚至发表声明,指责这部作品牵强附会,与历史事实相悖。但加西亚·马尔克斯反驳说,“我写这本书,正是要对那些随心所欲地撰写历丈的人进行报复。”他还决定将这部作品的全部稿酬用来创建一个基金会,以便组织一批没受污染的青年历史学家来写哥伦比亚的真正历史,而不是官方的历史。这部历史将象小说一般生动有趣。

尹承东
1989年6月18日于北京西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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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阿尔瓦罗·穆蒂斯,本书是在他的启迪下写成的。

第一章

我一生中的遭遇似乎是鬼使神差。

侍候他时间最久的仆人何塞·帕拉西奥斯看到他赤裸着身子,睁着眼睛在浴缸的净化水中漂浮着,他几乎以为他已溺毙身亡。他知道这是他思考问题时采取的方式之一,然而他那种出神地仰卧在水中的状态却令人觉得他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何塞·帕拉西奥斯没敢惊动他,只是低声地呼唤着他.因为将军命令他在五点钟之前把他叫醒,以便拂晓时启程。将军苏醒过来,定了定神。在阴影中,将军看到他的管家的那双碧蓝而闪亮的眼睛、松鼠色波浪式的卷发,沉着、无畏,还带有几分威严的神情。象每天一样,管家手里托着一小杯由虞美人草搀树胶煎成的汤剂。将军两手无力地扶着浴缸的边沿,象海豚似地从药草水中冲了出来。实在想像不到,他的身体竟然虚弱到这般地步。

“我们走吧,”他说,“尽快离开,这儿谁也不喜欢我们。”

关于要走的话,何塞·帕拉西奥斯在各种不同场合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将军讲过。尽管马厩里马匹已备好,随行人员也开始集合,可直到如今他也不相信那是真的。何塞·帕拉西奥斯帮他擦干了身体,顺手在他的赤裸着的身体上披上一条高寒地区人们使用的披巾,因为将军那端着药杯的双手在冷得瑟瑟发抖。几个月以前,他穿上了羚羊皮裤子。这种裤子他只是在利马夜晚的那些豪华的聚会上穿过。如今穿上,是因为将军发现随着体重的减轻,他的身材也逐渐变矮,甚至全身也发生了变化。他的身体变得苍白无力,脑袋和双手由于长时间在野外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而皱缩。这年7月他刚满46岁,但他那硬挺挺的加勒比式的卷发已乱得不成样子。未老先衰使他的骨骼变了形,他的整个健康状况看上去是如此之坏,以致使人觉得他再也活不到下一年7月。可尽管如此,他那坚定的举止又似乎并未象身体一样被生活折磨到那般可悲的地步。他不停地来回走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屑一顾。他五口就把那杯滚烫的汤药喝光了,险些舌头被烫出泡来。他从杂乱铺在地板上的湿漉漉的席子上站起来,仿佛刚才喝下的是救命汤似的。但是,在附近的钟楼敲响五点之前,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今天是1830年5月8日,历史上的今天是英国人用箭射死胡安娜·德·阿尔科③的日子。”管家说,“从凌晨三点就落起雨来了。”

“从十七世纪的凌晨三点就开始落雨。”将军说,他的声调是缓慢的,似乎依然被失眠中那酸臭的气息弄得很不舒服。然后他又严肃地补充道“我没有听到鸡叫。”

“这里没有鸡。”何塞·帕拉西奥斯补充说。

“这里什么也没有,”将军说,“这是异教徒存身之地。”

此时他们是在海拔2600米的圣菲德波哥大,刺骨的寒风从镶在光秃秃的墙壁上的难以关严的窗户里吹进来,任何人的身体都难以抵御。何塞·帕拉西奥斯先将海泡石刮胡盘放在大理石梳妆台上,然后又拿来一个红天鹅绒的放满剃须用具的盒子,那些用具显然全是镀金的。他把烛台放在镜子旁边的壁桌上,以便使将军看得更加清楚。他又把火盆移过来,烤着将军的脚。随后,他把带有方镜片和银框架的眼镜递给了将军,这副眼镜将军一直把它放在他毛背心的口袋中。将军戴上眼镜,双手交替着熟练地拿着刮胡刀刮起脸来,因为他生来双手同样灵巧。同是一双手,几分钟前端-只药杯都感到吃力,此时刮胡子的动作却敏捷得令人吃惊。他在房间里踱着步,摸索着刮完胡子,他要竭力避开镜子,免得在那里看到自己的眼睛.然后他用手揪下鼻毛和耳毛,用精致的银柄鬃刷蘸着炭粉刷了那完美无缺的牙齿,接着,又修剪了手指甲和脚指甲。最后,他拿掉披巾,在身上洒了一大瓶香水,两手在全身揉搓着,直至筋疲力尽。那天黎明,在尤如做每日弥撒似的搞个人卫生时,他那副残酷的劲头显得比往常更为狂暴,他企图这样来净化那经历了二十载徒劳战争的肉体和灵魂,以及从政的惨痛经历。

他接待的最后一个来仿者是前一天晚上的曼努埃拉·萨恩斯,那个爱着他的老练的基多女人,但是她决不会追随他直至死神把他夺走。象每次一样,她只是在波哥大留下来,将军不在时她把那里发生的一切及时告诉他。这是她的使命,因为许久以来,将军就除她谁也不相信了。他把几件圣物交给她保管,那圣物除曾经属于他外,没有任何的价值。此外,他还把一些自己最珍贵的书箱和两箱私人档案材料交给了她。前一天,在简短的正式告别时.他对她说:“我非常爱你。如果你现在比平常更有理智的话.我将会更爱你。”在他们八年的热恋中,他曾无数次地对她发誓,表示对她的爱慕,如今她以为他的话只不过是再一次的表示。在所有熟悉他的人中,她是唯一相信他此刻说的话的人。他真的要走了。但是她也是最不相信他能回来的人。

在将军出发之前,他们本不想再见面,但是女房东堂娜·阿马利娅还是希望他们最后悄悄地相见道别。为了不让具有正统观念的当地人说三道四,她让曼努埃拉穿着女骑兵装从马厩的大门进来。这并非因为他们是偷情。不,相反,他们从不隐讳他们的关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想方设法保护那家人的名誉。而将军更是小心翼翼,他吩咐何塞·帕拉西奥斯不要把邻近大厅的门关起来,因为那是家庭仆人们的必经之路,副官们在大厅里玩牌一直玩到曼努埃拉离开以后许久。曼努埃拉为将军读了两小时的书。直到不久以前,她还十分年轻,风姿绰约,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身子开始发胖。她吸着一只海员常用的烟斗,身上洒满了马鞭草水,发出一种沁人的香味,这是一种军人洗发剂。她身着男装,出入于士兵中间,但是她那沙哑的声音在昏暗中倾诉情语依然是那么缠缠绵绵。曼努埃拉坐在一张大沙发椅上,借着微弱的烛光为将军朗读,那张沙发上还留着最后一个总督的徽记。将军穿着便服躺在床上,盖着一件驼毛披风,听着她在朗读,只是凭着他呼吸的节奏才知道他没有睡着。曼努埃拉读的书是秘鲁人诺埃·卡萨迪利亚斯马的《公元年利马的新闻和传闻》。曼努埃拉以演员的语调朗读着那本书,将作者的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一直读下去、在那幢沉睡的房子里不时传来她朗朗的读书声。但是,在最后一次巡逻过后,突然爆发出一阵许多男人的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声,惹得窝里的狗都汪汪叫了起来。将军睁开了眼晴,与其说他感到不安,倒不如说他感到惊讶。曼努埃拉把书合上,放在膝头,用拇指扠开读到的页码。

“是您的朋友们。”她对他说。

“我已经没有朋友,”他说,“噢,如果万一还有几个的话,他们同我的交往肯定也不会长久了。”

“不,他们就在外边看守着,他们在保卫着您的生命。”

就这样,将军得知了全城人都在沸沸扬扬:眼前他面临的不是一个而是几个企图暗杀他的阴谋。他的最后的支持者守卫在这幢房子里,力图阻止暗杀阴谋得逞。前厅和室内花园周围的过道里都有轻骑兵和榴弹手把守着。他们都是委内瑞拉人,准备陪他到卡塔赫纳港去乘一条轻快的帆船赴欧洲。当曼努埃拉结束朗读时,已有两个人在将军卧室的门口摊开铺盖卷斜躺在那儿,副官们则继续在旁边的大厅里玩牌。由于众多士兵来历不明,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此时已无安全可言,不幸的事情时时都有可能发生。身临逆境,坏消息又时而传来,将军却依然不动声色.他打了个手势,让曼努埃拉继续读下去。

他向来把死亡视为无可挽救的职业冒险。他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指挥了无数次战斗,然而他连皮都没有擦破过。他在纷飞的战火中是如此镇定自若,头脑冷静得令人难以置信,以致他的军官们都认为他是坚信自己是个刀枪不入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安然逃脱了策划杀害他的阴谋,有几次是由于他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而幸免于难。他常常在没有警卫的情况下自己行动,不管走到哪儿,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喝什么,他从不担心。只有曼努埃拉知道他的大大咧咧不是因为他的无知和轻率,也不是因为他是个宿命论者,而是因为他忧伤地坚信,他将来必定会穷愁潦倒赤身裸体地在自己的床上死去,而且得不到民众的谅解。

他有失眠症,他唯一明显的变化,是在出发前的夜晚,在上床唾觉之前没有洗热水澡。为了使他的身体得到恢复和容易咳痰,何塞·帕拉西奥斯早已把药草水准备好,并且保持适度的水温.以便使他随时沐浴。但是他不想洗澡。为对付他的习惯性便秘,他吃了两个通便丸,以曼努埃拉读的那些利马桃色传闻作为催眠曲,打上一会儿盹。但是他莫名其妙地突然咳嗽起来,那咳嗽声似乎把房基都震动了。旁边大厅里玩牌的军官们一下心都悬了起来。其中有个名叫贝尔福特·伊尔顿·威尔逊的爱尔兰军官向卧室探过身来,看看将军是否有什么吩咐。他看到将军斜着身子趴卧在床上,象是拼命地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曼努埃拉扶着他的脑袋,让他的嘴对着便盆。唯一被准许不敲门便可进入卧室的何塞·帕拉西奥斯,靠床边站着.处于戒备状态,直到度过了危机。这时,将军眼里涌满泪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指着梳妆台说道:“都是这些花的过错。”

象往常一样,将军总是能为自己的不幸找到令人意想不到的罪魁祸首,对此虽努埃拉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于是她朝何塞帕拉西奥斯打了个手势,让他把插着在清晨时已调谢了的晚香玉的花瓶拿走。将军重新又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曼努埃拉以刚才同样的语调接着读下去,直到当她以为他已经入睡的时候,才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在他烧得滚烫的前额上吻了一下,然后转身低声告诉何塞·帕拉西奥斯,早晨七时,她将在“四角”街同将军最后告别,那儿是通往利马省洪达镇公路的起点。做完这一切之后,曼努埃拉披上一件军人斗篷,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这时,将军睁开眼睛以微弱的声音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告诉威尔逊,把她护送回家。”

曼努埃拉认为只身走比由一队长枪手护送更方便,但威尔逊毫不理睬,坚决执行了将军的命令。何塞·帕拉西奥斯端着一盏油灯走在前面为曼努埃拉带路,将她送到马厩。马厩的旁边是有一眼石泉的室内花园,清晨第一批晚香玉已破蕾开花。雨停了,风也在树间停止呼啸,但冰冷的夜空里见不到一颗星星。为了不惊动躺在走廊席子上的哨兵,贝尔福特·威尔逊上校不停地重复着夜间的口令。走过大厅的窗户时,伺塞·帕拉西奥斯看到男房东正在请一些朋友、军人和市民喝咖啡,那些人准备在那儿一直等到将军出发。

何塞·帕拉西奥斯返回卧室时,看到将军正在说梦话。他讲得语无伦次,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天晓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烧得浑身滚烫,接连地放着臭屁。到第二天时,就连将军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梦吃还是睁着眼说胡话,何况他己把那些话都忘记了。他自己把那次发烧称之为“犯了疯癫病”。对他的这种病,人们己多习以为常。他患病四年多,没有一个医生敢贸然试图作出科学的解释。说来奇怪,发病后的第二天,他便完全恢复了理智,一切如常。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裹上一条毯子,将油灯放在大理石梳妆台上,尔后走出卧室。为了能在旁边的大厅里继续照看他,他没有关门。他知道将军在黎明时随时都会清醒过来,下床去洗草药水澡,力图在裕缸里恢复他由于病魔的折磨和恶梦的恐怖而消耗的体力。

  这是那天发生的震天动地的事件中的最后一件一支由789名轻骑兵和榴弹手组成的守军哗变了,据说是抗议拖欠三个月军饷。而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大多数是委内瑞拉人,许多都是身经百战,解放了四个国家,可最近几个星期来,他们在街头巷尾却遭受了那么多的辱骂和挑衅,以致完全有理由在将军出国后为自己的命运担心。哗变的部队要求付给70000比索,最后以付给旅费和1000比索而解决。黄昏时分,哗变部队列队向故土行进.后边跟着一群乱哄哄的担任运渝任务的妇女,她们有的抱着孩子,有的牵着家畜。军乐队咚咚的大鼓声和嘀嘀哒哒的钢管乐器声也压不住杂乱的人群嗾着狗去吠他们和掷滚地雷鞭炮扰乱他们步伐的喊叫声,这种情景对任何敌军都从来未出现过。11年前,当西班牙人长达三个世纪的统治结束时,残暴的总督堂·胡安·萨马诺也是沿着这些街道乔装成朝圣者逃遁的,但他带走的却是一只只大箱子,里而盛满了金圣像、未经加工的绿宝石、神鸟和博亚卡省穆索镇出品的闪闪发光的玻璃蝴蝶等,还有的人站在阳台上为他垂泪,向他投去一束鲜花,衷心地祝愿他海上航行一路平安。
将军在他借住的那幢属于陆海军部长的房子里秘密参予了解决冲突的谈判。最后,他派他的妻侄,也是他的心腹助手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将那支叛军带走,条件是在他们进入委内瑞拉国境之前不再闹事。他没有看到叛乱者在他的阳台下列队走过,但他听到了军乐队的喇叭和小鼓声,以及拥挤在街上的人们的暄嚣声。人们喊叫些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他不太看重这件事,他一边让他的抄写员翻阅着迟到的信函,一边口授了一封致玻利维亚总统堂·安德烈斯,德·圣克鲁斯大将军的信。在这封信里,他通报说他将放弃政权,但对自己是否出国远行没有十分的把握。“这一辈子我再也不写信了。”他在信的结尾这样写道。后来,他在午睡时烧得大汗淋漓,在梦境中仿佛听到了远处骚乱的呼喊声,接着他便被一阵似乎是竹爆般的声音惊醒过来,究竟是叛乱者的喊声还是是烟火匠在点燃爆竹,谁也说不清楚。但当他问起这件事时,人们告诉他那是过节燃放爆竹.”今天是节日我的将军。”回答就这么简短,没有任何人,就连何塞·帕拉西奥斯在内,都不敢向他解释那是什么节日。

直到晚曼努埃拉来时才告诉了他事实真相,他恍然大悟,知道那是他的政敌的作祟,这就是他称之为乱党的人在街上煽动各行业的手工业者起来反对他,而民众则站在一边看热闹。那是个星期五,正值集市,这使他的政敌在大广场上制造混乱更为容易。一场雷电交加、空前迅猛的大雨在黄昏将闹事者们驱散,然而损失已经不可挽回。圣托洛梅专科学校的学生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全国最高法院的办公室,强迫法官们对将军提出公诉。他们用刺刀挑破了一张跟将军本人一般大的将军画像,将它从阳台上扔了下去。那是一幅油画,出自解放者军队的一个老旗手。喝奇恰酒喝得酩酊大醉的人群洗劫了没有及时关门的皇家大街上的商店和郊区的酒馆,并且在广场上枪决了一个用锯末填塞成的将军不需穿着那嵌着金光闪闪的扣子的军官制服,人们便可一眼认出那是何许人也。他们指控他的秘密煽动军人叛乱,枉费心机地企图收回他连续掌握了12年的权力,而这个政权如今已被议会一致投票废除.他们指控他要作终身总统,最后让一位欧洲王子来继承他的位置。他们还指控他洋装出国,而实际上是想去委内瑞拉边界,从那儿再策划率领叛军卷土重来,重新夺取政权。大街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标语,传单,那全是讽刺咒骂他的无头告示。他的最公开的支持者,此时都已躲到了别人家中,等待事情平息再露面。他的最主要的敌手费朗西斯科·德·保拉·桑坦德的报纸利用他被人大肆渲染一时难以断定的疾病和口口声声要离国出走的传闻大作文章.称那纯粹是政治欺骗,目的是要人们挽留他。那天晚上,在曼努埃拉·萨恩斯给他讲述那个暴风骤雨的日子发生的事件的种种细节时,代理总统的士兵们正在力图刷掉用焦炭写在大主教宅第墙上的一条标语:“不要走,也不要死。”将军了解那了一切之后,长叹了一声说.“看来事情很糟,而我则更倒霉。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与我又有一个街区之隔的地方,而且还让我信以为真这是过节。”

事实上,就连他最亲密的朋友都不相信他会弃国出走。他们既不相信他会放弃政权也不相信他会离开国家。那座城市实在太小,城里的人心胸狭窄,只爱注意琐事,因而并没有看出他那难以断定的出走决定的两个大漏洞.他既没有足够的钱带着一支如此庞大的随从队伍到任何地方去,又由于他曾是共和国总统,只有在政府批准一年后方能出国,可至今他连提出申请的想法都没有。他公开下命令要队伍收拾行装,那是做给愿意上当的人看的,就连何塞·帕拉西奥斯都不会以为那是他决心要走的证据。过去他为了洋装出走,甚至连拆房子的事都干过,其实都只不过是行之有效的政治手腕。他的军事助手感到他最近一年绝望到了极点。但是,这样的情形已是屡见不鲜,说不定那一天,人们会看到他突然振作起来,以空前的果敢和热情重新投入生活。何塞·帕拉西奥斯一直在他身边注视着这些不可预测的变化,他常常这么说“我的主人的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

将军声称放弃政权的话都已被编成了民歌,早在他宣誓就职总统的演说辞里,他就用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表露了他的这一思想:“我得到平静的第一天,即我掌权的最后一天。”在以后的年代里,他又多次发表这样的宣言,而且是在极为相似的情况下,因此永远也不能辩别他何时说的是真话。最轰动一次是在数年前9月25 日的晚上,有人到他的官邸卧室里行刺,他又一次在暗杀阴谋中脱险。议会的一个代表团在黎明时拜访了他,当时他在一座桥下,在没有任何御寒衣服的情况下过了六个小时。他们看到他身裹一条毛毯,双脚站在一盆热水中。但当时他更多的不是由于发烧而是由于幻灭而沮丧。他向他们宣布,他将不去追究暗杀的阴谋和审讯任何人,预定在新年召开的议会将立即举行,以便选举新的共和国总统。“这之后,”他最后说道,“我将永远离开哥伦比亚。”

话虽这么说,可对暗杀阴谋还是进行了调查,并且按铁的法律审讯了罪犯,14人在大广场上被枪决。预定1月2日举行的立宪议会推迟了16个月才举行,总统辞职的事,谁也没有再提。但是,在这一时期,没有外国人来访。也没有朋友来跟他聚会,那怕是偶然路过的朋友。即使有朋友来访,他也不会再说.“我要到人们爱我的地方去。”

将军已经病入膏肓的消息公之于众同样不能作为他要离开的明显征兆。对子他的病,没有人怀疑。相反,自从他最近从南方战场回来之后,所有看到他从花卉拱门下穿过的人都惊讶地认为,他回来就是为了寻找他的最后归宿。他没有骑他那匹富有历史意义,被人们唤为“白鸽”的战马,而是骑着一头以席子作马披的光皮驴。他的头上已挂满银丝,前额皱纹密布,制服肮脏不堪,一只袖子已开了线。昔日的荣光和骄傲已从他身上消失殆尽。那天晚上,在政府官邸为他举行的晚会上,他脸色阴沉,沉默寡言。谁也不知道他是出于政治恶意,还是由于一时心不在焉,他居然向一位部长问候时,叫成了另一位部长的名字。

他那副生命的蜡烛将燃尽的神态并不足以使人相信他会离开。六年以来,人们一直传说他要去见上帝,可他始终一贯地掌握着自身的指挥权。第一次这样的传说是由一位英国海军军官带来的。他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利马北方的帕蒂维尔片大沙漠见到了他,当时解放南方的战火正酣。他看到他躺在一座简陋茅舍——那是临时权作司令部的地方——的地板上,裹着一件军大衣,头上包着一块破布,因为中午那透骨的寒气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他甚至连抬手驱赶在他周围啄食的母鸡的力量都没有。在疯癫病不时地袭击中进行了一番艰难的谈话之后,他以戏剧般的令人心碎的话语送走了来访者:“请你们去告诉世人,你们是怎样看到我在这个乱糟糟的海滨上和母鸡为伍而死去的。”

据说他患的是由沙漠中日晒造成的日射病。又据说他在瓜亚基尔时就差点送了命,之后在基多死神又向他招手,胃发热其最可怕的表现是对世事失去兴趣,精神出奇地安静。谁也不知道这些传闻有什么科学依据,因为他向来不相信医生的话,而是根据一个叫多诺斯梯埃尔的法国人写的《自我治疗手册》为自己诊病和开药方。其实那是流传于法国乡间的一本土方,他走到哪儿,何塞·帕拉西奥斯就为他带到哪儿,仿佛那是一本神喻,可以解释和治疗肉体和灵魂的任何病症。

总之,没有比他的垂死挣扎更有成效的了。本来人们以为他会病死在帕蒂维尔卡大沙漠,然而他却又一次越过巍峨的安第斯山峰,取得了胡宁⑤战役的胜利,并以阿亚库⑥乔战役的最后胜利彻底解放了整个西班牙美洲,建立了玻利维亚共和国。在利马他更是沉醉于空前的荣耀之中,踌躇满志,只是他以后再没有攀上类似荣誉的颠峰。因此,尽管他一再宣称由于身染重病将要放弃政权去出国旅行,并一本正经地做出种种安排,但在大多数人看来,只不过是一种拙劣的故伎重演罢了。

从战场上返回不久,在一次唇枪舌战的政府会议结束之后,他拉着安东尼奥·何塞·德·苏克雷元帅的胳膊说.“请您留下来。”接着,他把他带到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在这儿他只接待经过挑选的屈指可数的人——几乎是强迫苏克雷坐到了他的专用大扶手椅上。“如今这个位置,与其说是我的,倒不如说是你的了。”

他的这位契友,阿亚库乔的大元帅对国家形势了如指掌,但将军还是把为达到自己的目标所面临的任务作了详尽的叙述。几天之内,必须举行立宪议会,选举共和国总统和通过新宪法,竭尽全力挽救美洲大陆的统一,这虽是黄金梦,还是暂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落入倒退的贵族阶级手中的秘鲁似乎己不可复得。安德列斯·德,圣克鲁斯将军率领队伍沿着自己的路线去了玻利维亚。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统治下的委内瑞拉刚刚宣布了自治。南方司令胡安·何塞·弗洛雷斯将军将瓜亚基尔和基多联在一起建立了独立的厄瓜多尔共和国。统一的、辽阔的祖国的最初萌芽哥伦比亚共和国又缩小得同原新格拉纳达总督领地一般大小。刚刚过上自由生活的 1600万美洲人重新又落入地方军阀的魔爪之下。

“总之,”将军作结论似地说,“我们用双手创建的一切,别人正在用脚践踏它。”

“这是对命运的嘲弄,”苏克雷元帅说,“正像我们深探播下独立理想的种子那样,现在这些民族正在千方百计地互相闹独立。"

听了这话.将军作出了激烈的反应。“您不必重复敌人的那些胡说八道,”他说,“即使那些话是符合事实的。”

看到将军动火,苏克雷元帅赶紧为自己说的话表示歉意。他聪明,办事有条理,然而却胆怯而迷信。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温和,以致连生天花留在脸上的麻子都没有得到掩饰。将军非常爱他,但却说他是假谦恭。他曾是皮钦查战役、图穆斯拉战役和塔尔基战役的英雄。在他年仅29岁的时候,便指挥了光辉的阿亚库乔战役,摧毁了西班牙在南美洲的最后一座堡垒。除了这些赫赫战绩之外,他尤以胜利时的善良和政治活动家的才华而令入瞩目。当时他放弃了所有的职位,不佩带任何的军人绶带,只穿一件长到脚裸的黑色呢外套,而且总是竖起领子遮挡由附近山上吹来的尖刀般的凛冽寒风。根据他的愿望,他对国家的承诺,也是他最后的誓约,就是他要作为基多的议员参加立宪议会。他已满35岁,身体像石头一般坚实。他疯狂地爱着索兰达的女侯爵娜·玛丽亚娜·卡塞伦。那是一个漂亮而活泼的基多女子,几乎还是个少女。他们在两年前结了婚,如今已有一个半岁的女儿。

将军想不出另一个比他更适合替代自已任共和国总统的人选了,他知道苏克雷距法定年龄还差五岁,那是拉斐尔·乌达内塔将军为阻止苏克雷登上总统宝座强写进宪法的规定。尽管如此,他还是进行了秘密活动,做出种种努力设法修改那一条文。“请您接受我的建议吧,”将军对他说,“我将作为大元帅留下来,象公牛活动在一群母牛周围那样为政府竭诚服务和奔走。”此刻他显得那样的疲惫,但决心却是令人信服的。不过,元帅早就知道,将军坐的大扶手椅永远不会属于他。当不久前将军第一次向他提出让他做总统时,他说他绝对无力治理一个从体制和前途上已经危机四伏的国家。照他看来,清理政权的第一步应该是把军人赶下台。他打算建立议会,任何将军都不能连任四年总统,也许其目的是为了阻止乌达内塔上台。但是,这一修正案的鼓强大的反对派将是那些最有实力的将军。

“我太疲倦了,没有指南针无法工作。”苏克雷说,“此外,阁下跟我一样清楚,这里需要的不是总统,而是制服叛乱的人。”

当然,元帅将参加立宪议会,甚至如果允许的话,他将接受主持会议的荣誉。但是,仅此而己。14年的战争使他明白,没有什么胜利比幸存下来这个胜利更大了。他用智慧的双手创建并统治玻利维亚,他将在这个广大而未经开发的国家任总统,这使他懂得了政权的变化无常。他心灵的呼唤使他明自了荣誉等于一纸空文。“我不想接受总统职务,阁下。”元帅作了结论。7月13日是圣安东尼奥节⑩,他将同妻子和女儿回到基多去。不仅跟她们一起庆祝那个命名日,而且要庆祝将来所有的节日,因为他要为她们而活着,仅仅为享受她们的爱而活着的决心自圣诞节之后就下定了。

“这便是我对生活要求的一切。”他说。

将军气得脸色发紫。“我还以为再没有什么事会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他说,同时看了一眼元帅的眼睛。“这是您最后一句话吗?”

“不,这是我倒数第二句话,”苏克雷说,“我最后一句话是,我永远感激阁下对我的关照。”

将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便将自己从不可收复的梦幻中唤醒过来。

“好的,”他说,“您刚才为我做出了一生最后的决定。”

尽管一位临时负责安定他易怒情绪的医生禁止他服用呕吐剂,那天晚上他还是服用了这一使人精神沮丧的药物,借着它的效果拟就了辞呈书。1月26日,他安排召集了立宪议会,发表了告别演说。在演说中,他极力赞扬了他举荐的总统苏克雷元帅,称他为最配得上接受这一重任的将军。他的赞扬在议会上引起一阵欢呼,但是,坐在乌达内塔将军身边的一位议员在他耳边悄悄说:“这就是说,有一位将军比您更适合当总统。”将军的话和这位议员的恶毒言词,象两颗烧红了的钉子扎在了拉斐尔·乌达内塔将军的心上。

那是千真万确的。虽然乌达内塔将军没有苏克雷元帅那样的赫赫战功,也没有他那种巨大的魅力,但认为他的才能不及苏克雷却是没有道理的。他的镇静和坚毅不拔的精神曾受到将军本人的夸奖。他的内心更加深沉地表现了对将军的忠诚和爱戴。他是这个世界上少数几个敢于当面向将军陈述真情的人之一。将军发觉自己的疏忽后,曾设法在他的演说辞印出清样时进行修改,将“最配得上接受这一重任的将军”一句话亲手改为“最配得上接受这一重任的将军之一”。但是,这种补救措施并没有减轻乌达内塔将军对他的怨恨。

几天之后,在一次将军和议员的聚会上,乌达内塔指责他以出国为名,而实际上却在偷偷干着争取重新当选总统的勾当。三年前,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用武力夺取了委内瑞拉省的政权,第一次尝试将它从哥伦比亚分裂出去。于是,将军去了加拉加斯,同派斯将军和解。他们在欢乐的歌声和宏亮的钟声中当众拥抱,破格地在那儿建立一种特殊的制度,答应一切按派斯将军的意志行事。那时,乌达内塔将军说:“灾难开始了。”那种姑息迁就不仅终于恶化了委内瑞拉人同格拉纳达人(11)的关系,而且用分离的病菌感染了格拉纳达人。“现在,”乌达内塔下结论道,“他能为祖国傲的最好的事情,便是立即放弃他的统治癖,并且流亡到外国去。”将军以同样激烈的方式予以驳斥。但是,乌达内塔是个清廉正直的人,而且口才流畅,热情洋溢,他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是:他和将军久远伟大的友谊彻底破裂了。

将军撤回了他的辞呈书,并且在正式总统选出之前,指定堂·多明戈·凯塞多为代理总统。3月1日,为了避免遇到正在举着香槟酒向他的继位者祝贺的客人,他从仆人进出的边门离开政府大厦,乘一辆别人的华丽的四轮马车去了富查别墅。这座别墅座落在城郊一条河流的田园诗般的缓流处,是临时总统借给他居住的宅第。一想到他要成为一个普通的公民,呕吐剂对将军的危害也就加重了。他象白日作梦一般要求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准备好开始写回忆录的文具。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准备了足够写40年回忆录的墨水和纸张。将军提醒他当抄写员的费尔南多,从下一周的凌晨四时起,他们要尽心地为他服务,履行自己的配责。将军认为凌晨四时是他怀着刻骨的仇恨思考的最佳时间。他多次对侄子说,他打算从他最早的回忆写起。在他刚满三岁时,他在委内瑞拉圣马特奥庄园作了一个梦,梦见一头满嘴金牙的黑骡子闯进他的家,从大厅一直窜到储藏室。当时家人和奴仆们正在睡午觉,那牲畜从容不迫地碰到什么就吃什么,直到把窗帘、地毯、灯、花瓶、餐厅里的器皿和餐具、祭坛上的圣像、衣柜和箱子及其里面盛的一切东西、厨房里的锅、门窗及其绞链和插梢,以及从门廊到卧室的家具全部吃光,唯一完好无损地留下来的是他母亲梳妆台上方的那面椭园形镜子,它正在空中摇摇晃晃。

但是,将军在富查庄园里生活得如此惬意,在飞云乱渡的天空下空气是如此的清新,以致他把写回忆录的事完全置之脑后,迷上了黎明时踏着薄雾到散发着馥郁芳香的田间小径上去散步。在以后的日子去探望过他的人,都感到他身体得到了恢复,情绪也稳定下来。特别是他的最忠实的朋友,那些军人,坚持要他继续呆在总统的职位上,为此他们甚至不惜举行兵变。这对总统也是莫大的安慰。但是他对朋友们说,动用武力保持总统地位是跟他的荣誉不相称的,这使那些军人颇为扫兴。但是,他似乎仍希望议会作出合法决议确认他为总统。何塞·帕拉西奥斯又一次说道。“我的主人想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曼努埃拉依旧住在离总统官邸圣·卡洛斯宫几步远的地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大街上的动向。她每周到富查庄园去两三次,如果有急事,则随时到那儿去。每次去她都带着杏仁糖和修道院里的热气腾腾的甜食,以及下午四点钟吃点心时吃的加桂皮的巧克力。她极少带报纸去,因为将军对批评变得如此敏感,以致随便什么一点鸡毛蒜皮的指责都会使他大发雷霆。相反,她总给他讲些政治上的琐事、沙龙里的坑蒙拐骗和闲聊者们的预言。即使那些事情他不喜欢,他也要硬着头皮听下去,因为她是唯一被他允许当面讲真话的人。当她没有许多话好说的时候,他们就一起翻阅信件,或者她读给他听。他们有时候跟副官们一起玩牌。但吃中饭他们总是单独在一起。

他们是八年前在基多一个庆祝解放的豪华舞会上相识的,当时曼努埃拉还是詹姆斯·索恩大夫人的妻子。这位英国大夫是在总督最后统治时期被封为利马贵族的。将军的妻子在27年前去世。曼努埃拉不仅是自此之后最后一个跟他维持着爱情关系的女人,而且是他的知己,他的档案保管员和声音悦耳动听的朗读者。她以上校衔被吸收进他的参谋部。许久以前,她曾经由于吃醋,险些咬下他的一只耳朵。如今,这样的事情已变成遥远的回忆,但他们最随便的交谈也往往引起仇恨的爆发,而最后则是以绵绵情语相互妥协。曼努埃拉并不留在庄园里过夜。她总是在夜幕降临之前早早回城,尤其是在那个黄昏瞬间即逝的季节。

当年将军在利马的马格达莱纳乡间别墅时,由于跟一些显贵的女人以及和一些身份普普通通的女人同居,他不得不编造些理由将曼努埃拉支开。而眼下在富查别墅的情况却完全相反,他似乎一天没有她都活不下去。他常常站在那儿,遥望着她来的方向。这使何塞·帕拉西奥斯十分恼火,将军隔不一会儿便问他一次时间,隔不一会儿又要他挪动大扶手椅,时不时地让他点燃壁炉,不久却又让他熄灭。将军显得焦躁不安,情绪很坏,直到看见那辆车子在小丘背后出现,脸上才绽开笑容,泛起兴奋的光彩,似乎眼前的生活又充满了希望。但是,当见面超过预计的时间时,他同样显得不耐烦起来。午睡的时候,他们一起上床,但既不关门,也不脱衣服睡觉。他们不止一次试图作爱,但均以失败告终,因为他已力不从心,无法去做那件事了。

那些日子,他的顽固的失眠症使他的情绪失去了平衡。他在口授信件时,往往一个句子没说完他就睡着了,玩牌时亦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是睡魔突然儿来的缠扰,还是一时的昏厥。但是,他刚一上床,头脑便又异常地清醒起来,直到黎明,他才能艰难地稍稍睡上一会儿,但是立刻又被林间的轻风唤醒。那时,他便不得不把口授回忆录的工作再推迟一个上午,独自一人外出散步,常常要到午饭时才返来。是的,外出不带警卫人员,也不带那两条甚至连上战场都常常跟着他的忠实的狗,自然,也没骑他骁勇的战马,因为他为了攒钱出国,已经把它们卖给轻骑兵了。他披着小羊驼毛的斗蓬挡住平原上冰冷刺骨的寒风,穿着带羊毛衬里的新皮靴,戴着以前睡觉用的绿丝绸软帽,踏着一望无际的白杨树林荫道上的一层层厚厚的枯枝败叶,一直走到附近的小河边。他面对散木板搭成的小桥坐下来,柳荫也似乎在为他悲伤,他良久地思考着,呆滞的目光注视着滚滚流去的河水,有时,他把它跟人的命运相比。他青年时代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的命运就象行云流水一般。此刻他的一个警卫正在暗地里跟着他,不让他发现。待到浑身被露珠浸透才返回别墅时,他已筋疲力尽,脸色煞白,表情木然,但眼睛里却放射出无比幸福而愉快的光芒。他在那些远离尘世的漫步中是如此的心旷神怡,那些悄悄跟在他身后的警卫人员甚至听到他在林间唱起战歌,就象在戎马倥偬的年代里他取得神话般的胜利或遭到惨重的失败时一样。既使最了解他的人都对他此刻的兴致勃勃感到奇怪,因为就连曼努埃拉都怀疑立宪议会能再次确认他为共和国总统,可将军称立宪议会是可敬可佩的。

选举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清晨他外出散步时,看见一只没有主人的猎狗在树篱旁同一些鹌鹑一起跳跃着。他猛地冲那条狗吹了一声口哨,那条狗突然停下来,竖起耳朵寻找着他。它看到他的斗蓬几乎拖到地上,头熊一顶佛罗伦萨大主教的帽子,置身于辽阔无垠的平原上,升腾的雾气急速地在他周围飘散着,他的样子活像一个倒霉鬼。将军走过去用手指抚摸那条狗的皮毛,而那条狗则在他身上到处嗅闻着。然而.它突然惊吠了一声,慌忙地逃窜了。将军沿着一条陌生的小道去追那条狗,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一个郊外的小巷里。那里的街道是泥土的,两旁是土坯墙、红瓦顶的房子,院子里散发出一阵阵挤奶时的奶香。突然他听到一声高呼书“香肠!”

他没有来得及躲闪,一块牛粪不知从哪个畜栏里飞来,恰好砸在他胸口上开了花,溅了他一脸。自从离开总统官邸之后,他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此时不是牛粪的飞溅,而是那声呼喊更有效地将他从扑朔迷离的境地里唤醒。他知道格拉纳达人给他起的外号,那外号跟波哥大一个疯子的外号是一样的。那个疯子经常穿着演戏的军装站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就连一位自称自由党人的参议员在背后都这样叫他,那时只有两个人站起来抗议。不过,直到那时,他从没有亲自听到过别人叫他这个外号。他撩起斗蓬边儿擦着脸上的牛粪,那偷偷跟着他的警卫提着出鞘的剑从树林里钻出来,要惩罚那个侮辱将军的人。然而将军用忿怒的目光逼视着他,高声问道: “您在这儿干什么?混帐!”

那军官打了个立正:“我在执行命令,阁下。”

“我不是您的阁下。”他反驳道。

他怒不可遏地罢免了那个军官的职务,剥夺了他的权利,以致那军官认为自己在尽职尽责,却遭到了最凶残的报复。就连最了解将军的何塞·帕拉西奥斯,都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那位军官如此严厉。

那一天他很不走运。整个上午,他都在家中走来走去,象等待曼努埃拉到来一般心急火燎。但是,这次谁都看得出.他不是等待曼努埃拉,而是在等待议会的消息,他时刻都在推测着会议的细节。当何塞·帕拉西奥斯告诉他已是十点钟的时候,他说:“不管那些蛊惑感家们如何捣乱,选举总该开始了。”接着,在一阵良久的思考之后,他高声自问道:“谁能知道象乌达内塔这样的人怎么想呀?”其实,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将军对乌达内塔的想法是一清二楚的,因为乌达内塔一直在到处发泄他的不满和极度的怨恨。何塞·帕拉西奥斯又来到将军面前时,将军漫不经心地向他问道:“你认为苏克雷会投谁的票?”当然,何塞·帕拉西奥斯跟他一样清楚,苏克雷元帅不会投票,因为他那些天正跟圣玛尔塔的主教何塞·玛丽亚·埃斯特韦斯阁下在委内瑞拉执行议会的使命,在谈判分离后的边界。因此,何塞·帕拉西奥斯边走边回答说,“您比谁都清楚,老爷。”从清晨那令人不快的散步回来之后,将军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尽管他消化系统功能紊乱,可几乎每天十一点钟以前都会坐到餐桌上去吃一个微温的水煮蛋,喝一杯波尔多葡萄酒,或者吃一点干酪丝。但是那一天,当别人用午餐的时候,他一直坐在平台上望着前面的道路,如此神魂不定,连何塞·帕拉西奥斯都不敢打扰他。下午三点过后,突然听到尚未从小丘背后转过来的曼努埃拉的马车的马蹄声,他立即站起身来,跑去迎接她。他为曼努埃拉打开车门,将她扶下来,他一看曼努埃拉的脸色,马上明白了事情的结果:波帕扬有省一个名门望族的长子堂·华金·莫斯克拉被一致通过当选为共和国总统。

他的反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失望,而是惊讶,因为他自己也曾提议莫斯克拉当总统,但他肯定他不会接受。他一言未发,陷入沉思之中,直到下午吃点心的时侯,才蹦出一句话来,“我一票也没有吗?”一票也没有。但是,后来由拥护他的议员组成的官方代表团来拜访他时向他解释说,他的支持者们预先达成协议,一定要使投票集中,因此这种结果并不说明他在这一激烈的争斗中是失败者。将军十分不悦,似乎对这种表面过分献殷勤的精明伎俩并不欣赏。相反,他以为如果他第一次提出辞呈时就被接受则跟他的荣誉会更加相称。“总之,”他叹口气道,“煽动家们又赢了,而且是一箭双雕。”

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情,不让代表团的人看出他的激动,把他们一直送到门口。可是,当代表团的车子还没有在他眼前消失的时候,他的咳嗽病突然发作,一下倒了下来,直到暮霭沉沉的时候,整个别墅还处于惶恐不安之中。官方代表团的一个成员曾这样说,议会作出的决定是如此的英明谨慎,终于使共和国得救。将军对此未加理睬。那天晚上,在曼努埃拉强迫他喝一碗热汤的时候,他对她说:“从来没有哪一个议会能挽救一个共和国的。”在上床睡觉之前,他将自己的助手和服务人员召集到身边,以每次他那令人不解的要求辞职时惯有的庄严向他们宣布道,“明天我就出国”。

不是明天,而是又过了四天。在他冷静下来的同时,他口授了一份告别书。在这份告别书中,他掩饰了自己的心病,回城去准备行装。新上任的陆海军部长佩德罗· 阿尔坎塔拉·埃兰将军把他接到拉恩塞尼亚萨大街的自己家中,说是照顾他的身体,其实更重要的是为了保护他不受日益加剧的可怕的死亡的威胁。
在离开圣菲之前,将军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贵重物品拍卖一空,以充实他的钱库。除了马匹之外,他还卖掉了在波托西过豪华生活时使用的银餐具。造币厂在出价时,只考虑这套餐具的金属本身价值,根本不考虑其极为宝贵的艺术和历史价值,最后以2500比索成交。结算之后,他可以带走6600比索30生太伏的现金,一张从卡塔赫纳国库支出的8000比索的汇票,一笔由议会给他的终生养老金,还有分开装在各个箱子里的600盎司多一点的金子。这笔钱财对一个富有的人来讲,应该说是很可怜的。在他诞生的时候,他们家是美洲最富有的家族之一。

出发的那天早晨,在将军穿衣服的时候.何塞·帕拉西奥斯不慌不忙地收拾好行李,那里只有将军的两套很旧的换洗内衣,两件平时穿用的衬衫,一套双排扣的军用制服,据说那扣子是用阿塔瓦尔帕产的赤金制做的,还有苏克雷元帅从玻利维亚给他带来的一顶丝织睡帽和一顶红色风帽。至于脚上穿的,他只为将军带了几双便鞋和漆皮靴子,而且皮靴还是马上要穿到脚上去的。在何塞·帕拉西奥斯的私人箱子里,除了急救药品和其他一点贵重东西外,还装有卢梭的《社会契约》和意大利拉伊蒙多·蒙特库科利将军的《军事艺术》。这两部珍本书,当年曾属于拿破仑,是副武官威尔逊的父亲罗伯托·威尔逊先生赠给将军的。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部塞在一个战士的背囊里。当将军看到何塞·帕拉西奥斯一切准备就绪,欲到随从官员待命的大厅时,不禁感慨万分地说道:“我亲爱的何塞,我们从未想到过,那么多的荣誉,竟一只鞋子就装下了。”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六匹驮骡还驮着装有勋章、金餐具和其他各种精品的箱子,十个私人纸箱,两箱旧书,至少五箱衣服,以及几箱乱七八糟好坏不分,谁也没有耐心去数过的东西。不过,那些东西跟他三年前从利马回来时带的行李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当时他身兼三职.玻利维亚总统、哥伦比亚总统和秘鲁的独裁者。从利马出发的马队驮着72个大箱子,还有装着无数价值连城的财宝的400多个盒子。即使这样,他还不得不把600多本书白白扔在了基多。

差不多已是清晨六点钟,蒙蒙细雨已经停歇,但周围依然是那样混浊和寒冷,营房开始散发出一种惯常的刺鼻的味道。当看到将军沉着脸在副官们的前簇后拥下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时,轻骑兵和榴弹手们争先恐后地纷纷站起身来。在晨曦中,他们看到将军脸色铁青,斗蓬斜披在肩上,一顶大沿帽将他的脸遮住,显得更加灰暗。他用一块浸过香水的手帕堵着嘴,那是安第斯人的一种迷信习惯,据说这样可以在突然走向室外时,避免受恶浊空气的伤害。他没有戴任何表示他的身份的徽章,也没有佩带显示他当年无上权力的标记,然而权力的光环还是使他在浩浩荡荡的随从军官中鹤立鸡群。他沿着室内花园的四周铺着席子的走廊缓缓向客厅走去,他对那些他走过时立正致敬的卫兵漠然置之。在进人客厅之前,他象教士们一样从嘴上取下手帕塞进袖口,又摘下帽子递给一位副官。

除了警卫人员外,从黎明开始,又陆续来了些军人和民众,他们现在正在三三两而地坐在一起喝咖啡,那色彩昏暗的服饰的和有意压低的谈话声,使大厅里的气氛庄严、忧郁而又十分的奇特。突然,一位外交官尖厉的声音盖过了人们的窃窃低语,高声喊道:“这简直象举行葬礼!”

他的话音刚落,便感到背后飘来一股香水味,而且这味道立刻弥漫在整个大厅,他转过身去,想到刚刚进来的幽灵很可能听到了他的粗话,心神十分不安。不过那担心是多余的,尽管将军最后一次访问欧洲已经过去24年——当时他还十分年轻——但他对欧洲的怀念远远胜过对它的仇恨。因此将军首先朝那位外交官走过去,彬彬有礼地向他打招呼,给了他英国人应该享受的礼遇。

  “我希望今年秋天海德公园的雾不要太多。”将军说道。

外交官踌躇了一下,因为那几大他听说将军要去三个地方,其中并不包括伦敦。但是他立刻领悟过来。“我们尽量使阁下白天晚上都能见到太阳。”

新总统没有在场,因为议会是在他缺席的情况下选举的.他还要有一个月才能从波帕扬到波哥大来。现在代他行使职权的是当选的副总统多明戈·凯塞多将军。据说这位副总统能胜任共和国的任何职务,因为他有着国王的仪表和威严,并且具有卓越的才干。将军以十分冷漠的态度向这位副总统问候,并以嘲弄的声调对他说: “您知道我还没得到出国的允许吗?”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尽管大家知道那并非戏言。凯塞多将军答应通过下一班邮车给他往托利马省洪达镇寄一份办好的护照。

正式送行的人有代理总统的兄弟本城大主教,其他社会名流和政府官员及夫人们。一些文官穿着羊皮坎肩,军人们则穿着马靴,他们准备把这位放逐的名人送出一二十里路。将军吻了大主教的戒指和夫人们的手,面无表情地同贵族绅士们握了手。他对那些繁琐的礼节应酬得面面俱到,但对这座捉摸不定的城市却是格格不入。他不止一次地评论这座城市说:这里不是我的舞台。”他在大厅里转来转去,依次向所有人问候,对每一个人都讲了一句从礼仪书上学来的,经过慎重斟酌的话语,却没有正面去看任何人。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但带着发烧的痕迹。那么多年的征战,并没有改变他的加勒比口音,面对安第斯山人的怪腔怪调的发音,他感到自己的口音也愈发生硬。

问候结束以后,他从代理总统手中接到一封由无数格拉纳达要人签名的信件,鉴于他那么多年的功业,他们对他的出国表示认可。他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中装着阅读那封信,那更多的是表示对地方风尚的尊重,因为他不戴眼镜写得再大的宇都看不清。尽管如此,当他装着把信读完的时候,他向送行的人们说了些简短的溢美之辞,而且,那些话是如此得体,以致谁也不能说他没有读那封信。最后,他环顾大厅,并以难以掩饰的焦虑问道。“乌达内塔没有来吗?”

代理总统告诉他,拉斐尔·乌达内塔将军去支授何塞·劳伦西臭·席尔瓦将军执行防御使命了。这时,有个人压过众人的声音喊道:“苏克雷也没有来。”

这个消息他并不希望知道,因此他不能对这个消息宣布者的不良用心置之不理。他那一直阴暗躲闪的眼睛此刻突然闪出火一般的光芒,没有针对性地反驳道:“为了不惊动他,没有通知阿亚库乔大元帅我出发的时间。”

看来,将军当时并不知道苏克雷元帅在委内瑞拉的使命已经失败,在委内瑞拉,人们没有允许他进入自己的国土。两天前他已回到波哥大,但没有人告诉苏克雷元帅说将军要走,这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他会首先知道这件事的。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元帅正在倒霉,心绪不佳,而且后来周围一直乱乱哄哄的,就忘了通知他。当然,他也一直在惴惴不安,以为苏克雷元帅很可能因未得到通知而不快。

  隔壁餐厅里,丰盛的当地早餐已经摆好:玉米馅饼、血肠米饭、砂锅鸡蛋、镶着花边的桌布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甜面包,一饭盒一饭盒又热又稠巧克力的饮料,仿佛是些香糊。

房东故意推迟了早餐时间,为的是看看将军愿不愿出面主持,尽管他们知道他早晨只喝一杯虞美人加阿拉伯树胶熬成的汤药。不管怎样,堂娜·阿马利娅还是邀请了他坐在为他在桌子顶端安放的安乐椅上,但将军谢绝了这一荣誉,他面带笑容地对所有人说道:“我的道路还很长,祝诸位好胃口。”

他踮起脚尖向代理总统告别,总统热烈地佣抱了他,这使大家清楚地看到将军的身体是多么的瘦小,而且在告别时显得何等孤独凄凉和软弱无力。接着,他又跟大家一一握手和依次吻了夫人们的手。堂娜·阿马利娅曹打算留他雨过天晴后再走,尽管她同他一样清楚,仿佛这个世纪雨都不会停歇的。可是,她看到他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起程,以致认为再要挽留就十分不妥了。男房东带着将军走到花园,冒着几乎看不见的毛毛细雨走到了马厩。他本想甩手拉着将军的胳膊搀着他,小心翼翼的,仿佛他是个玻璃人,但是他无意中发现,将军的身体里蕴藏着一种极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在他身上有如一股暗流在奔腾着,好像同那个虚弱的身躯毫无关系,政府代表、外交使团代表和军人代表,脚上沾着污泥,身上披着被雨水淋湿的斗篷,站在那儿等着在第一天上路时送他。但是,谁也说不清楚,到底哪些人出于友谊为他送行,哪些人出于保护为他送行,哪些人是由于要断定他是否真的要走为他送行。

那支优秀的驮畜队是由100匹马和骡子组成的,是一个西班牙商人因盗马的事情败露,为换取免于起诉送给哥伦比亚政府的。将军登程时骑的是一头骡子。当马夫已经扶着将军踏上马蹬的时候,陆海军部长突然向他打招呼,叫了一声“阁下”。将军两手抓着马鞍,脚踏在马蹬上,呆呆地一动不动。

“请您留下来”,部长对他说,“为挽救祖国再作最后一次牺牲”。

“不,埃兰”,他回答说,“我已没有为之可以作出牺牲的祖国了”。

  这便是最后的结局。西蒙·何塞·安东尼奥·德拉桑蒂西玛·特立尼达·玻利瓦尔——帕拉西奥斯将军永远地走了。他从西班牙的统治下夺取了一个比整个欧洲大五倍的帝国。为了维护这个帝国的自由和统一,他领导了20年的战争。他用铁脆将这个帝国一直统治到上个星期。但是,到了要走的时候,他甚至连人们应当给子他的信任和慰藉都得不到。唯一十分清楚的是,他真的要走,而且知道他的去处的,只有那位英国外交官。他向他的政府写了一份正式的报告说:“留给他的时间,勉强够走到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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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第一天的行程最令人难受,甚至对那些病情比将军轻的人来说也是如此。出发的那天清晨,他感到圣菲的大街上有一种潜在的敌对气氛,这使他心绪不宁。黎明在蒙蒙细雨中到来,街上只看到一些离群的母牛,但从四周可以感受到敌人的仇恨。尽管政府早已料到,即使安排将军走最偏僻的街道,将军还是看到了写在修道院墙上的一些辱骂他的标语。何塞·帕拉西奥斯和将军并肩骑着马,跟往常一样,即使在战火纷飞中,他都穿着那件庄重的长礼服,丝绸领带上别着黄玉别针,手上戴着山羊羔皮手套,花缎坎肩上用两条交叉的长链挂着两块同样的怀表。马具是波托西的银制品,马刺是金制的,因此在安第斯山的两三个村庄里,人们曾误认为他是总统。尽管如此,应该说,他对他的主人也是如此恭敬,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将他们视同一人是不可想像的。他对将军是如此地了解,又是如此地忠心耿耿,因此对那种流亡者的告别,跟将军有着同样的体会。在这座城市里,过去只要一听到将军驾到,到处一片沸腾,象过节一般.在三年以前,当将军满载着任何一个活着的还是死去的美洲人都未曾得到的荣誉从乏味的南方战场上归来时,他在这儿受到了划时代的欢迎。当时人们在大街上抓住他的马缰截住他,向他抱怨公共设施不佳、财务税收过重、或者请求他给些恩赐,有的也许只是想站在他的身边,领略一下他的伟大光辉。他对那些大街小巷中发出的请求是如此的认真,简直象对待最重要的国家大事一般。他对每个人的家务事、生意状况、身体健康等方面都有着惊人的了解,以致跟他交谈的所有人都感到一时跟他分享了参政的愉快。

如今,谁也不再认为他就是那位昔日的将军,谁也不相信他以逃犯一样的谨慎永远地离开的这座阴郁的城市就是原来那座城市。在那些死气沉沉的狭窄的街道上排列着同样的灰瓦屋顶的、带有浓郁香气的室内花园的房子,而将军则从来没有感到过象今天这样落魄,象个异乡客。村民们都在慢悠悠地做着饭,他们那矫揉造作的举止和混血人的土语,与其说是想告诉人们什么,倒不如说是想对人们隐瞒什么。尽管如此,当时他觉得仿佛自己的想象在欺骗着他,但那的确是座多雾的、寒风刺骨的城市,而且他在没有见到这座城市之前,就选定了它创建自己的功绩。他爱它胜过爱其他任何城市,将它理想化,把它视为他生命的中心和发源地.把它当作是半个世界的首都。

最后,将军本人都为自己的威信扫地而感到惊讶。政府即使在不太危险的地方都布置了暗哨,这使前一天下午那些将他的模拟像枪决的愤怒人群无法在他经过时靠近他。但是,在整个路途中,都可以听到从远方传来同一种声音:“香——肠”!唯一对他表示同情的人是一个过路的女人,她在他经过时对他说:“上帝保佑你,幽灵。”

似乎没有人听到那女人讲的话。将军满脸愁容,陷入了沉思。他继续骑着马,对周围的一切漠然而视,直到走上那广阔的郊外平原。“四街”口是石子路的起点,曼努埃拉独自骑马等待着将军的队伍从那里通过,远远地向他招手作最后告别。将军也同样挥手向她致意,尔后继续行进。从此,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过了一会,雨停了,蔚蓝色的天空变得晶莹透明。在将军全部行军途中,看到两座积雪的火山一直在天边纹丝不动。但是,此刻将军没有对自然美景表现出激情,也没有注意匆匆而行中一个个被抛在身后的村庄,更没有去理会途中那些陌生地向他告别的人。而令他的陪同者最感惊奇的是,他居然没有对平原上那么多养马场里的雄壮地马群深情地看上一眼。他曾多次说过,那是世界上他最喜欢看到的场景。将军的队伍在法卡塔蒂瓦镇度过了第一个夜晚,他在那儿告别了前来送行的人,然后带着随从人员继续前进。除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外,他的幕僚还有五个人:在作战中受伤失去右臂的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将军,他的爱尔兰副官贝尔福特·因托恩·威尔逊上校,此人是几乎参与了欧洲所有战争的老将军罗伯托·威尔逊先生的儿子,他的侄子费尔南多.担任他的副官兼中尉衔书记官,是在第一共和国时期死于海难的他的长兄的儿子,他的亲戚和副官安德烈斯·伊瓦拉上尉,两年前在九·二五袭击中,右臂被砍伤致残;还有在独立战争中身经百战的何塞·德拉·克鲁斯 ·帕雷德斯上校。仪仗队由在委内瑞拉部队中精选的一百名轻骑兵和榴弹手组成。

何塞·帕拉西奥斯对在上次秘鲁(12)战争中作为战利品得到的两条狗特别关心。那两条狗既美丽又勇敢,在总统遭到谋杀的那个夜晚,在它们的两个伙伴被人用刀砍死之前,它们一直在圣菲的政府大厦守夜。在从利马去基多,从基多去圣菲,从圣菲去加拉加斯,以及又返回基多和瓜亚基尔的旅途中,两条狗一直走在犬畜队旁边,照看着辎重。在最后一次从圣菲去卡塔赫纳的行军途中,它们也是这样,尽管这次辎重又象从前那么多,而且还有军队护卫。

清晨,将军在法卡塔蒂瓦镇醒来时显得有些无精打采。随着他们沿着一条山丘起伏的小道从高原上往下走去,气候逐渐暖和了起来,阳光不再那么耀眼,他的情绪也慢慢开始好转。有几次,由于担心他的身体,人们请他下马休息,但是他宁愿不进午餐一直走到气候炎热的地方。他说骑在马上便于思考,而且,他喜欢日夜兼程。为了不把马匹累死,需要经常轮换坐骑。他有着一双老骑士的罗圈腿和习惯于带着马刺睡觉的方式,他的臀部长起一层高低不平的老茧,硬得象理发师磨刀的皮带,这使他得到了“铁臀”的美称。自从独立战争开始之后,他已骑马行走了九万九千公里,相当于绕地球两圈多。从来没有人否认过他边骑马边睡觉的神话。

中午过后,当人们开始被从山谷中升起的热气燎烤时,大家都同意停下来在一座修道院里休息一下。女修道院长亲自接待了将军的人马,一伙当地见习修女为他们分发了刚从炉子里取出来的杏仁糖糕和即将发酵的玉米碴粥。当看到将军的衣冠不整和疲惫已极的先头部队时,女院长大概会以为威尔逊上校是最高统帅,也许因为他有一头金发,仪表堂堂,又穿着一身考究的军服,她一个劲儿地以女人的百般殷勤和恭敬照顾他,这引起了人们不怀好意的种种议论。

女院长的误解,倒给何塞·帕拉西奥斯提供了机会。他让主人躺在修道完的木棉树下休息,裹着一条毛毯出汗退烧。就这样,他站在那儿,只是听着见习修女们在一位年龄较大的修女的竖琴伴奏下唱着一支又一支当地情歌。最后,一位修女手里端着一顶草帽,在修道院里到处请求施舍。当她走过来时,弹竖琴的修女对她说: “请不要向病人要钱”但是见习修女没有理睬她的话。将军看都没有看那位讨钱的修女,只是苦笑着对她说:“我还要别人施舍给我呢,孩子。”威尔逊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份钱给了修女。对他这慷慨之举,将军亲切地嘲弄道,“您看,上校,这就是荣誉的代价”。后来,不管是在修道院还是在此后的路途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出这位新共和国最著名的人物。对此,连威尔逊本人也感到惊讶。无疑,对将军来说,那也是离奇的事情。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第二个夜晚他们是在瓜杜阿斯镇附近的旅店——从前是一个烟厂——度过的,人们在那儿等着将军,为的是给他举行一种洗刷耻辱的仪式,尽管将军并不愿这样。房子宽大而阴暗,那种气氛本身就给人们以一种奇异的郁闷的感觉。附近杂草丛生,黑色湍急的河水汹涌澎湃,发出一种轰轰隆隆的响声,向平原奔腾而来,仿佛要摧垮一切似的。将军熟悉这个地方,第一次路过那儿时他就说道:“如果我要对某个人进行巧妙的伏击,我将选择这儿。”将军以前行军都绕开这个地方,因为这使他常常联想起贝鲁埃科斯山.那是去基多的一道险关,即使最大胆的人也都要绕道而行。有一次,将军不顾众人的意见,在离瓜杜阿斯十几公里的地方扎了营,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忍目睹镇上的悲凉景象。但是,这一次.尽管他劳累不堪,而且时而伴有高烧,他还是觉得镇上的悲凉比那些不幸的朋友们要为他举行的同情宴会更加可以忍受。

看到他到来时身体如此虚弱,店主人建议他找住在附近路边的一个印第安人来看病。那些印第安人,只要闻一下患者出汗的衣服,不管离多远,甚至从未见过病人,便可诊断病情,将病医治好。将军嘲笑他过于轻信,并且不允许他的人同印第安巫师有任何接触。既然他连医生都不相信——他称医生是以别人的痛苦作买卖的人 ——又何能指望他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乡村野道上的巫师?最后,为了进一步证明他对医学的蔑视,他没有住在别人出于照顾他的身体为他准备的舒适卧室里,而是在山谷上方宽大的露天走廊里挂起吊床,顶着露水在那儿过夜。

整整一天,他除了在清晨喝了一杯药汤外没有进食。此时他同军官们一起坐到餐桌上来也只是出于礼貌。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更能适应行军的艰苦生活,在吃喝上也只比苦行者稍为逊色一点,但他却象一个上等的欧洲人那样熟悉王室的饮料和烹调术。第一次出国旅行,他便从法国人那儿学会了一边吃饭一边谈论饭菜的习质。那天晚上,他只喝了半杯葡萄酒,出于好奇尝了点鹿肉,因为主人说发磷光的肉有一种茉莉花味,他的军官们也这么认为,他想亲口证实一下。整个晚餐中间,他只说了两句话,而且这两句话也象在行军途中说的那样有气无力。但是,对他力图用自己的得体举止来淡化他政坛上的厄运和虚弱的身体所带来的酸楚的努力,大家还是十分赞赏的。他一句话也没有再提政治,也没有涉及周六的不幸事件。说真话,一个人在受了侮辱之后,心中的怒火和怨恨都是难以克服的。

还没有等大家吃完饭,将军便请求准许他退席。他穿上长睡衣,戴上睡帽,由于发烧而浑身哆嗦。他躺在了吊床上。夜,是凉爽的.一轮枯黄色的圆月从山峦中升起,但是此刻他没有赏月的闲情逸致。在离走廊几步远的地方,警卫人员齐声唱起了流行民歌。按照他从前的一项命令,警卫人员必须要在他的卧室附近宿营,就象罗马独裁者胡利奥·凯撒的兵团那样,通过士兵们夜间的交谈,来及时掌握他们的思想和情绪。将军夜间失眠,没有丝毫困意,他常常走到士兵的营房去,不少次他跟士兵在一起唱着军营颂歌或即兴编出的互相逗乐的歌曲,在热烈的节日气氛中迎来黎明。但是,那天晚上他一听到歌声就感到心烦,命令不要再唱。由于发烧,岩石间河水潺潺声使他听起来象轰鸣一般,他不禁梦吃般地喊道:“讨厌透了!我们能不能让它停止一分钟。”

然而,河水依旧在奔流着。何塞·帕拉西奥斯打算从药箱里选出一种镇静剂使他安静下来,但是将军拒绝服用。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将军提及辞职的事:“我刚刚由于错服了呕吐剂而放弃了政权,我不准备再放弃生命。”数年前,当医生用一种含砷的药水治愈了他的间日症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当时他服了这种药后,险些儿被痢疾夺去了生命。从那时开始,他唯一接受的药物便是泻药。为了治疗他的顽固的便秘.他毫不犹豫地每周吃上几次。在便秘最严重的时候,他还用一种山扁豆制成了灌肠剂。

半夜过后不久,何塞·帕拉西奥斯一边听着别人的梦呓,一边感到体力不支,竟躺在砖地上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将军已不在吊床上,被汗水湿透的睡衣掉在了地上。这并不奇怪。他有一个习惯,当屋子里没有任何人的时候,他便离开床铺,赤着身子蹓跶到黎明,以消磨失眠的时间。但是,那天晚上何塞·帕拉西奥斯却对他的健康十分担心。他刚刚熬过了倒霉的一天,这阴冷和潮湿的气候对他到野外散步是不大适宜的。在淡淡的月光下,何塞·帕拉西奥斯拿着一条毛毯在屋子里到处寻找将军,最后发现他躺在走廊靠墙的一条石凳上,象一尊雕象躺在灵枢上似的。将军转过身来,目光炯炯有神,身上已经退烧。

“这次又象帕亚拉的圣胡安之夜一样,”他说,“可惜雷娜·玛丽亚·路易莎没有在场。”

何塞·帕拉西奥斯十分理解将军的这一回忆。他指的是1820年1月的一个夜晚,当时他带着2000名战士到了委内瑞拉阿普雷高原的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他己从西班牙的统治下解放出18个省。他掌握了原新格拉纳达总督管辖区的所有领土,全面统治了委内瑞拉和基多,将它们联合为哥伦比亚共和国。那是他第一次当总统和军队总司令。他的最后幻想是把战争扩大到南方,实现他创建世界上最大国家的理想,把北起墨西哥,南到智利合恩角的广阔疆土变成一个自由统一的国家。

但是,那天晚上的军队情况并不允许他想入非非。一场从天而降的瘟疫突然袭击了行军途中的牲畜,高原上沿途七人十里地之内到处是臭烘烘的死马。许多士气低落的军官以抢劫聊以自慰,以不听指挥而自鸣得意,有些人甚至嘲笑将军下令枪毙犯罪者的威胁,2000名既没有武器,也没有食物,更没有毯子抵御荒原上严寒的士兵,他们衣衫褴褛,打着赤脚,被战争拖得疲惫不堪,许多人患了病,他们开始四处逃散。面对这种情况,将军没有作出理智的决定,而是下令奖励巡逻队,每捉到一个逃兵,奖励十个比索,而对逃兵,则是不问青红皂白一概枪毙。

生活己使他充分认识到,任何失败都不是最后一次。仅在两年前,就在离那儿很近的地方,他的军队被打败了。在奥里诺科河畔的热带森林里,为了避免在战士们中间发生人吃人的现象,他不得不下令把马匹吃掉。据不列颠军团的一个军官证实说,当时他那副滑稽可笑的样子很象一个游击队员。他戴着画有俄国龙的头盔,穿着骡夫的草鞋,蓝色的军人制服上带着红色的穗饰和金色的扣子,一面象海盗似的小黑旗挂在平原居民使用的长枪上,小旗上的图案是交叉的骷髅和胫骨,下边则用血写着:“不自由,毋宁死!”

在帕亚拉的圣胡安之夜,将军的衣着比流浪汉好些,但处境却没有根本好转。那不仅反映了将军所属部队的当时状况,而且也反映出了整个解放者部队的悲惨境遇。这支部队常常在遭到惨败后重新壮大,而在众多胜利之时又险遭覆灭。相反,西班牙将军堂·巴勃罗·莫里略则利用种种手段制服爱国者,重建殖民秩序,他的势力不仅统治着委内瑞拉西部的广大地区,而且也在山区强大起来。

面对这种困难形势,将军夜不能眠,他赤身裸体地独自在庄园古老的大房子里走来走去,这断房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现出一派凄凉景象。大部分死马前一天已在离房子很远的地方被焚烧,但那腐烂的气味仍未驱散,令人难以忍受。在最后一周难熬的行军之后,士兵们再也无法打起精神来唱歌了,将军对哨兵因饥饿而昏昏睡去也感到束手无策。突然,顺着广阔蔚蓝色的走廊将军看到了坐在门口台阶上的雷娜·玛丽娅·路易莎。那是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俊丽的混血姑娘,她身上裹着一条直到脚跟的绣花大披巾,嘴里吸着烟,侧影酷似一尊偶像。姑娘看到将军吓了一跳,她将拇指和食指搭成+字伸向他说道:“你是从上帝那儿来还是从魔鬼那儿来?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你。”他说。

说罢,他微微一笑。她一定会记得月光下他的牙齿的光亮.他用尽全力将她拥抱在怀里,使她动也动不了,同时在她的额头、眼睛、面颊和颈部象鸡啄食似地盖满了温柔的吻,直到把她驯服。那时,他拿掉了她的披巾,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她也是一丝不挂,因为跟她睡在同一房间的奶奶怕她吸烟,脱去了她的衣服,可她并没有想到黎明时姑娘会裹上披巾逃了出来。将军把她抱到吊床上,仍然送给她一个又一个的吻。姑娘委身于他既不是出于肉欲,也不是生于爱情,而是由于害怕。她是个处女。直到她恢复平静之后,她才说道:“我是女奴,老爷。”

“现在不是了,”他说,“爱情把你解放了。”

第二天上午,将军从他那可怜的钱箱里取出100比索向庄园的主人买下了她,然后无条件地将她解放了。在启程之前,他忍不住提出要她二者择一的建议。当时将军在后院,一伙军官给他随便找了一匹马或一头骡子骑着,那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一批牲口中的其中之一。另一伙由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少将率领的军队集合在那儿准备为他们送行,他是前一天晚上到达的。

将军发表了简短的告别演说。在演说辞中,他淡化了形势的戏剧性。正当他准备启程的时候,他看到了雷娜·玛丽娅·路易莎。这个刚刚被解放的女人受到了周到的照料。她刚刚洗过澡,看上去很漂亮,在高原天空的映照下愈发显得光艳照人。她穿着一身浆洗过的洁白衣衫,衬裙镶着花边,但仍穿着女奴的紧身内衣,将军兴冲冲地问她:“你想留下来,还是想跟我们走?”

她妩媚地笑着回答道,“我想留下,老爷。”

姑娘的回答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房东是位西班牙人,但从独立战争开始的那一刻起,他便站到了美洲人一边。不仅如此,他还是将军的老相识。听了姑娘的话,他笑得前仰后合地把将军的100比索塞进一个皮包扔给了他。将军伸手把皮包接住。

“拿去干您的事业去吧,阁下。”房东对将军说,“不管怎样,姑娘是解放了。”

柯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有一副农牧之神的面容,但却穿着与之颇不协调的花花绿绿的补丁衬衫。此时他纵声大笑起来。“您看,将军,”他说,“我们当解放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将军同意他的话,随即举起手来向四周挥舞着同大家告别,最后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向雷娜·玛丽娅·路易莎告别。从此之后,他再没有得到过她的信息。根据何塞·帕拉西奥斯的记忆,当将军对他说他又重新体验了那个夜晚的滋味,但遗憾的是没有雷娜·玛丽娅·路易莎奇迹般的出现这件事时,与那次离别相隔的时间还不到一年,而且都是遭受头败时的夜晚。

五点钟,当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送去第一杯草药汤剂时,他看到将军正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儿。将军猛地一下爬了起来,险些俯身从吊床上跌下来,于是诱发了他一阵强烈的咳嗽。咳嗽时,他坐在吊床上,两手捧着脑袋,直到咳嗽稍停为止。随后,他开始喝热气腾腾的汤剂,从喝第一口起,咳嗽就被压住了。“整整一晚我都在梦见卡桑德罗。”他说。

将军在非正式场合就是这样称呼格拉纳达将军弗朗西斯科·德保拉·桑坦德的名字的。后者是他昔日的好友,也是他永久的争辩者,从战争开始就任他的参谋长在解放基多和秘鲁的艰苦战役以及创建玻利维亚期间任哥伦比亚代总统。他成为一位勇敢能干的军人,更多的应归功于历史的必然而不是他的才华。他对残酷有一种出奇的爱好。不过,他的荣誉的支柱却是他的文明美德和杰出的学术修养。无疑,他是独立战争的二号人物和共和国法制的一号人物。共和国永远打上了它墨守成规和崇尚保守的印记。

将军曾多次打算辞职。有一次将军告诉桑坦德他要平和地离开总统职位,对他说:“我把这个职位让给了您,而您是另一个我,也许比我还强。”不管是由于理智还是由于现实的力量,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表示过如此的信任。他给他冠以法律学家的称号使桑坦德获得殊荣,名扬四海。然而,那位无愧于任何荣光的人两年前便在巴黎过着流放生活,原因是他参与了杀害将军的阴谋,尽管对他的参与却从未提出过证据。

事情是这样的:1828年9月25日,星期三,午夜十二点,12名文官和26名军人破门而入,闯进了圣菲的政府大院,杀死了将军的两名警犬,打伤了几名哨兵,严重砍伤了安德烈斯·伊瓦拉上尉的一支胳膊,一枪击毙了不列颠兵团的苏格兰上校威廉·费尔古松——他是将军的副官,将军曾赞扬他象古罗马皇帝凯撒一样勇敢。然后他们高喊着“自由万岁!打死暴君!”冲到了将军的卧室。

叛乱分子说这次行动是由于三个月前将军为了抵消桑坦德派在孔本西翁·德奥卡尼亚的胜利,自己增加了带有明显专制色彩的特别权力而引起的。桑坦德担任了七年的共和国副总统职务被罢免。桑坦德用其富有独特风格的典型话语将事情通知了一位朋友“我高兴地被压在了1821年宪法的废墟之下”。他当时36岁,已被任命为驻华盛顿全权公使,但他几次推迟了行期,也许是为了等待叛乱的胜利。

将军和曼努埃拉·萨恩斯刚刚在一起和好了一个晚上。在这之前,他们一起在距那儿十几公里的索阿查镇度过了周末,于星期一分别乘车而归。为了爱情,他们发生了一次比平常更为激烈的争吵,因为将军对密谋杀害他的消息根本不予理睬,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唯有他不相信。将军三番五次地从对面的圣卡洛斯宫往曼努埃拉家中捎口信儿,要她到他那儿去,曼努埃拉都拒绝了。直到晚上九点钟,在将军三次紧急捎信之后,她才在皮鞋外边套上防水便鞋,头上蒙条大披巾,穿过了积满雨水的街道,来到这里。她看到将军脸朝上正在浴缸的香草水中泡着,何塞·帕拉西奥斯没有在场。她之所以没有认为他已经死去,只是因为她经常见到他以这种优美的姿势在思考。将军从脚步声中听出是曼努埃拉来了,闭着眼晴对她说道:“要发生一次叛乱了。”

她没有掩饰她的带着几分讥讽的怨恨神情。“祝贺您,”她说,“大概要到十点钟才开始,因为您非常欢迎送来的那些消息。”

“我只相信预兆。”

他们还有时间互相斗嘴,因为将军的参谋长告诉他阴谋叛乱已告失败——其实,为了骗过警卫政府大厦的哨兵,他已将那天晚上的口令告诉了叛乱者——,将军高兴得从浴缸里冲了出来。

“不要担心,”他说,“好象那些搞鸡奸的家伙己经蔫了。”

他们开始在床上调情。将军赤身裸体,曼努埃拉半裸着身子,这时,他们忽然听到第一阵喊叫声、枪声和大炮轰击忠于将军的某个军营的隆隆声。曼努埃拉急急忙忙帮他穿上衣服,把自己套在皮鞋上的防雨便鞋也给他穿上.因为将军把唯一的一双皮鞋送去擦油了。她帮他带上一把大刀和一支手枪从阳台上逃去,但没有带任何雨具,而雨却在不停地下着。将军来到街上后,看到有个黑影在向他靠近,马上打开枪上的保险机对准了他。“谁?”原来是他的甜食点心技师,这位技师听说他己被枪杀立即伤心而归。他决心跟自己的主人同生死,共患难,便跟他一起藏在了圣阿古斯丁河卡门桥下的荆棘丛中.直到忠于将军的军队平息了骚乱为止。

曼努埃拉以其过去在历次紧急关头表现出来的机智和勇敢接待了破门闯入卧室的进攻者。他们问将军哪儿去了,她说在政务会议大厅。他们问为什么阳台的门在冬天的夜晚还开着,她说那是因为她要看看街上吵吵嚷嚷的人群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问为什么床还是热乎乎的,她说她刚才和衣而卧在等将军。曼努埃拉从容不迫地回答着所有问题以争取时间,并大口大口地象粗俗的车夫似地吸着烟,将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香水味驱散。

一个由拉斐尔·乌达内塔主持的法庭确定桑坦德将军是阴谋的幕后策划者,将他判处死刑。连桑坦德的敌人都承认判得过重,但那与其说是由于他组织反叛的罪恶,不如说是由于事后他第一个出现在大广场上,并虚情假意地拥抱将军,向他表示祝贺的卑鄙无耻的行为。当时将军在细雨中策马前进,没有穿衬衣,身上的军官制服已经撕破,并且淋得透湿。军队和从郊区成群结队赶来的人们向他欢呼,并要求处死凶手。“所有同谋犯都将受到应有的惩罚。”将军在一封致苏克雷元帅的信中说。“桑坦德是主犯,但他又是最幸运的,因为我的宽宏大量帮助了他。”果然,将军利用他的赦免权,将桑坦德的死刑改为流放巴黎。相反,由于被认为在卡塔赫纳组织了一次未遂叛乱,但并没有充分罪证的海军上将何塞·普查登西奥·帕迪利亚却被枪决了,处决前,他长期被囚禁在圣菲的监狱里。彬与说时常梦见桑坦德,但是何塞·帕拉西奥斯不知道这些梦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想象出来的。有一次在瓜亚基尔,将军说他梦见他的圆鼓鼓的肚子上摊着一本书,但是他不是去读它,而是将它一点一点地撕毁,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发出山羊食草的声音。另一次在库库塔,他梦见自己全身爬满了蟑螂。还有一次,他在圣菲蒙塞拉特的别墅里大声喊叫着惊醒过来,因为他梦见了跟他在一起吃中饭的桑坦德将军把妨碍他吃饭的眼球取下来放到了桌子上。因此,在瓜杜阿斯附近居住时,将军说黎明时他又一次梦到桑坦德,何塞·帕拉西奥斯连梦的情节都没有问,而是力图排除虚幻,以现实来安慰他。“他和我们之间隔着整整一片大海呢。”帕拉西奥斯说。

但将军马上以锐利的目光打断他说:“事情已不是这样,”他说,“我肯定该死的华金·莫斯克拉将让他回来。”自从他最后一次回国后,这种想法便一直在折磨着他,当时光荣退位放弃政权这件事已摆在了他的面前。“我宁愿流亡或死去也不愿遭受将荣誉拱手送给圣巴托洛梅学校的耻辱。”他曾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这么说。但是,解毒剂本身便带有毒性,随着退位抉择的日益迫近,他越来越肯定,只要他一离开,那伙流氓中最杰出的人物桑坦德马上便会应召而回。“他的确是个奸诈的家伙。”他说。

他的烧全退了,完全变成了个朝气勃勃的人。他向何塞·帕拉西奥斯要了笔和纸,戴上眼镜,亲手给曼努埃拉·萨恩斯写了一封六行字的信。对此,连经常看到他冲动举止的何塞·帕拉西奥斯都不能不感到惊讶,他只能解释为这是一种预兆,或一种难以遏止的突如其来的灵感。因为这不仅违背了他上星朋五关于一辈子不再写信的决定,也违背了他每当处理信件、口授公告和整理他在失眠中思考问题产生的杂乱想法时总是随时把书记员唤醒的老习惯。尤其那封信显然不是急件,只是在他告别时的忠告上再加一句:“诸事多加小心,否则,不仅你自己完了,我们也都完了。”他象从前一样,一气儿把信写完,仿佛未加思考。最后,他把信拿在手中,继续出神地在吊床上摆动着。

  “巨大的力量蕴藏在不可抵制的爱情之中。”他突然感慨地说,“这是出自谁的口?”

“没有人说过。”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何塞·帕拉西奥斯不会读书写字。他拒绝学文化,理由很简单,他认为驴子是最聪明的。不过,他能记住任何偶尔听到的句子。可这句话他不记得有人说过。

“那么就算我说的了,”将军说,“不过我们就算是苏克雷将军说的吧。”

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时代,费尔南多是个最适宜待在将军身边的人。在将军众多的书记官中,他服务最周到,也最耐心,尽管他的才能并不最为出色,他以坚韧不拔的精神忍受着将军任意改变的时间表,忍受着他由于失眠而暴躁易怒的脾性。将军随时把他叫醒,让他读一本令人乏味的书,或让他记录第二天他准备即席演说的稿子,可到第二天黎明那稿子便被扔进了垃圾箱中。将军有过无数的爱情之夜,但却没有一个儿子(尽管他说他可以证明自己有生殖能力),所以他的哥哥去世之后,他抚养了侄子费尔南多。他通过名人介绍把他送到乔治敦军事学院,在那儿,拉斐尔将军向他表示了对他叔叔怀有的钦佩与敬慕之情。后来,他又进入夏洛茨维尔的杰斐逊学院和弗吉尼亚大学学习。费尔南多大概不是将军心目中的接班人,因为他不喜欢作学问,而是喜欢露天的生活和坐着干园艺活儿。他的学业一结束将军便让他回到了圣菲。这时他很快便发现了侄子的书记官才能,这不仅因为他能写一笔漂亮的字和精通英文,而且还因为他是唯一会编写使读者探感兴趣的连载小说的人。还有,他在高声朗读那些贫乏无味让人昏昏欲睡的作品时,能够临时添枝加叶,令其变成生动无比的篇章。象所有为将军效劳的人一样,当他叔父后来在一次演说中引证古希腊的雄辩家德摩斯梯尼的一个句子而把它说成是古罗马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演说家西塞罗的话时,费尔南多也倒过霉。由于是他的侄子,将军对他比对别人更严厉,但是将军没有惩罚完他便予以宽恕了。

省长华金·波萨达·古铁雷斯将军比随行人员提前两天起程,以便通知当地政府将军要在此过夜,并提醒他们注意将军严重的身体状况。但是,看到将军星期一下午到达瓜杜阿斯的人都一下子相信了一直流传的谣言,说省长带来的坏消息和将军旅行本身只不过是一场政治骗局。

这又一次证明将军是不可战胜的。他敞开衣怀,象吉卜赛人一样把一块布扎在头上吸汗,从最主要的街道上走了过来,在欢呼声、鞭炮声和教堂铛铛的钟声中挥舞着帽子向人们致意,那些声音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连音乐声都听不到了。他骑在一头欢决跑动的母骡上,终于使列队行进的人群失去了任何庄严的气氛。唯一关着窗子的房子是修女学校,那天下午大概是出现了传言,说不准修女们参加迎接,但是,将军劝说那些告诉他这一消息的人不要听信修道院里的流言蜚语。

前一天晚上,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将军发烧出汗时穿的衬衣送去洗刷。一个勤务兵交给一位士兵,准备黎明时到河里去洗,但是到了出发的时候,谁也不知衬衣弄到哪儿去了。在去瓜杜阿斯的行军途中,甚至到了举行欢迎仪式的时候,何塞·帕拉西奥斯才最后知道,那件衬衣并没有洗,而是被饭店的主人送到印第安巫师手中,让他显示其魔力去了。因此,将军回来时,何塞·帕拉西奥斯把旅店老板干的荒唐事告诉了他,同时还提醒他说,他只有身上穿着的那件衬衣了。将军只是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原凉了这件事。 “迷信比爱情更顽固。”他说。

“奇怪的是从昨晚开始,我们再没有发烧。”何塞·帕拉西奥斯斯说。“如果江湖医生真的懂魔法.那又该怎么办?”

将军没有当即反驳,他陷入沉思,同时一边思考一边在吊床上摇晃看。“真的,我的头再也不疼啦,”他说,“嘴也不苦啦,也没有要从塔顶上掉下来的感觉啦。”但是,最后他在小腿上拍了一下,猛然欠起身来。“你不要再往我脑袋里装乱七八糟的东西啦。”他说。

两个仆人把一大锅滚烫的香草水送到卧室。何塞·帕拉西奥准备让将军夜晚洗澡,他相信由于白天行军十分疲劳。将军很快就会上床睡觉。但是,由于他口授给加夫列尔·卡马乔的一封信,澡水凉了。卡马乔是他侄女巴伦蒂娜·帕拉西奥斯的丈夫,也是将军在加拉加斯出卖阿罗阿铜矿的代理人。这个矿是他从先辈手中继承来的。将军本人对自已的目的也不明确,他在信中一会儿说在卡马乔把事情办妥之前要到安第列斯群岛的库拉索岛去,一会儿又要求卡马乔往伦敦给他写信,交罗伯托 ·威尔逊先生转,另外还要寄一个副件给牙买加的马克斯韦尔·伊斯洛普,以保证至少收到其中的一封。

在许多人,尤其是他的秘书和书记官们看来,将军所说的阿罗阿铜矿只不过是他发烧时的梦呓或产生的怪念头。他一直对它不太感兴趣,许多年来,那些矿只是偶然开采一阵而已。他最后才记起来,是因为他手头开始拮据,但是由于所有权凭证不清楚,他无法将它卖给一家英国公司。此事引起了一场神话般的司法纠纷,官司一直打到他去世以后的两年。不管是在战争中,还是在政治争执和个人恩怨中,只要将军一提到“我的官司”,人人都知道指的是铜矿。因为他一生中只打过阿罗阿铜矿这场官司。将军在瓜杜阿斯口授写给加夫列尔·卡马乔先生的信使他的侄子误认为,铜矿纠纷未解决之前,他们不会去欧洲。这是后来费尔南多在跟其他军官一起玩牌时说出的见解。

“那么我们永远也去不了欧洲。”威尔逊上校说。“我父亲甚至怀疑这个铜矿在实际生活中是否存在。”

“没有人看到过这个铜矿不等于说它就不存在。”安德烈斯·伊瓦拉上尉反驳道。

“这个矿是有的,”卡雷尼奥将军说,“就在委内瑞位省。”

  威尔逊生气地顶撞道:“在那么高的地方,我甚至怀疑委内瑞拉是否存在。”威尔逊无法掩饰他的不悦。他甚至认为将军并不喜欢他,所以要他做随从,只不过是出于对他父亲的尊重。将军对老威尔逊是永远感恩不尽的,因为后者在英国议会士一直为美洲解放运动辩解。由于一个法国老副官的出卖,小威尔逊知道了将军曾说过这么句话:“威尔逊缺乏三种经历:困难,逆境和贫困。”成尔逊上校没有证实将军是否真的说过这句话,但是他认为.只须看一次他过去参加的战斗,就足以证明他在这三方面是问心无愧的,而且应该受到嘉奖。如今他已26岁,八年前,当他结束了在威斯敏斯特和桑德赫斯特的学业时,父亲将他派到将军身边服务。胡宁战役时他是将军的副官,是他在沿丘基萨卡工1980公里的山间行军中,在骡背上驮着玻利维亚宪法草稿的。将军同他分别时,要他最迟在21天后到达拉巴斯。威尔逊打了个立正说道:“我20天到达,阁下。’最后,实际上他只用了19天。

他已决定跟将军回欧洲去,但是,他看得越来越清楚,将军总是找出种种借口推迟这次旅行.两年多以来,阿罗阿铜矿一事已再也不能成为将军的任何借口了,如今他又旧事重提,在威尔逊看来,这是将军情绪沮丧的征兆。

将军口授完信件之后,何塞·帕西奥斯又重新热过澡水,但将军没有洗,而是继续茫然地走动着,朗诵着诗篇,他那宏亮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后来他又背诵自己写的诗,这些诗只有何塞·帕拉西奥斯一个人懂。在他的来回踱步中,有几次穿过了走廊,他的军官们正在按马拉加人的方式玩一种地方纸牌,从前将军也常常参加这种游戏,他在牌桌前停下来,透过每个人的肩膀上方看看他们的牌,做出输赢的判断,然后便离开。“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用如此乏味的游戏来消磨时间。”他说。

但是,转了几圈之后,将军终于要求伊瓦拉上尉把牌让给他打。他没有玩牌高手的那种耐心,而且总是咄咄逼人,输了就发脾气。但是他玩得也很机灵.出牌很快,丝毫不比其下属逊色。这一次,他跟卡雷尼奥将军打搭档,玩了六牌全输了。他气得把牌往桌子上一扔,说道:“真是狗屁游戏,看看谁敢玩三连牌。”

军官们跟他一起玩了起来。他连赢了三次,精神大振。看到威尔逊上校玩三连牌游戏的方式,他还不时嘲弄他一下。但威尔逊上校没有生气,而是利用将军的头脑发热占了上风,接下去便没有再输。将军紧张起来,嘴唇紧紧地绷着,没有一点血色,陷在乱糟糟的双眉下的眼睛重新放射出从前那凶狠的光芒。他一声未吭.连续不断地咳嗽使他情神无法集中。半夜过后,他停下牌来说.“今晚我一直顶着风在打牌。”

于是,大家把桌子搬到了一个风小的地方,但是将军还是继续输牌。他心烦意乱,要求附近舞会上停止吹奏高音笛,但笛声还是超过了蟋蟀的鸣叫。他跟别人换了位子,要来枕头垫在椅子上坐得高高的,这样舒服了一些。他又喝了一杯椴树花浸剂止咳随后,他从走廊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来回活动了一会儿,直接又玩了几把,但仍旧输了。威尔逊用他明亮而冷酷的眼睛盯着将军,但将军并没有去看他。

“这牌使了记号。”将军说。

“这是您的牌,将军。”威尔逊说。

那的确是将军的一副牌。但将军还是一张一张地检查了一遍,最后又吩咐换一副来。威尔逊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蟋蟀的叫声停止了,万籁俱寂,只有潮湿的微风把热烘烘山谷的最初的幽香吹到了走廊上。一只雄鸡叫了三遍。“这只鸡疯了。”“伊瓦拉说。”才只有两点钟呢。”将军的眼睛没有从牌上移开,他以严厉的语调命令道:“他妈的,谁也不能走!”

听了这话,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卡雷尼奥将军在继续玩牌,但他更多的是焦急,而不是高兴。他记起了两年前度过的那个他一生中最长的夜晚。那是他们在布卡拉曼加等待从孔本西翁·德奥卡尼亚来的消息。他们晚上九时开始玩牌,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时才结束。当时为了让将军停止玩牌,他的同事们只好商定让将军连赢三盘。此时卡雷尼奥将军担心在瓜杜阿斯再出现类似那天晚上的较量,于是他向威尔逊上校使了个眼色,让他开始输牌。但威尔逊上校没有理睬。后来,当上校要求暂停五分钟时,卡雷尼奥将军跟他去了平台,他发现上校正在天竺葵花坛上哗哗地撒尿发泄怒气。

“威尔逊上校,”卡雷尼奥将军命令道,“立正!”

威尔逊没有回头,回答道:“请让我把事办完。”

他不慌不忙地把尿撒完,然后系着裤子扣转过身来。

“您要开始输牌,“卡雷尼奥将军对他说,“就算是对一个倒霉的朋友的照顾吧。”

我不愿对任柯人进行这种侮辱。”威尔逊带点讥讽地说。

“这是命令!”卡雷尼奥说。

威尔逊立正站在那儿,以他的高度威严和卑夷不屑的神情看了卡雷尼奥一眼,然后回到桌上开始输牌。将军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

“您没有必要把牌打得那么差,我亲爱的威尔逊。”他说,“归根结底,我们该去睡觉了。”

将军告别时,和每个人都紧紧握了手。他每次从牌桌上起来时都是如此,以表示输赢并没有伤害大家的和气。

他回到了卧室。何塞·帕拉西奥斯已躺在地板上睡着,看到他进来马上欠起身来。将军匆匆脱光衣服,开始光着身子在吊床上摆动,思绪也随之起伏不定,随之,他呼吸的声音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当他泡进浴缸时,他浑身哆嗦,牙也咬得咯咯作响。但那不是由于发烧或发冷。而是由于愤怒。“威尔逊是个狡猾的家伙。” 他说。

那是他最倒霉的夜晚之一。何塞·帕拉西奥斯违抗着将军的命令把事情告诉了军官们,以便在必要时去叫医生。与此同时,他给将军裹上了一条毛毯让他发汗退烧。几条毛毯都被他的汗水湿透了,暂时的间歇之后,他又产生了幻觉。他几次高声叫道:“高音笛不要吹啦,他妈的!”这一次谁也无法帮助他,因为高音笛半夜时就不响了。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他体力衰竭的罪魁祸首。“在那个用衬衫看病的王八蛋印第安人迷惑我之前,我的身体一直很好。”他说。

去洪达镇的最后一段路,是一条崎岖不平、乍寒、乍暖令人毛骨悚然的山间小路,天空明净得有如晶体。这一夜的痛苦挣扎,除了象将军那样的抵抗力和钢铁意志之外,谁也经受不住。从头十几公里开始,他就离开了他原来的位置,退下来和威尔逊上校骑马并肩而行。威尔逊上校明白将军的用意,那是一种姿态,让他忘记在牌桌上受的侮辱。于是上校象养猎鹰者一般伸出一支胳膊让将军扶着,这样他们可以一边走,一边休息。威尔逊上校为将军的礼貌深深感动。将军用最后力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但骑马的本领仍然高超无比。当他们走完最崎岖险恶的那段通道之后,将军象是在梦中似地问道:“伦敦的的情况会是怎样的呢?”

威尔逊上校仰首看了看太阳,它几乎正置中天,于是说道:“非常糟糕,将军。”

将军没有感到诧异,而是又以同样的声调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儿现在是下午六点钟,这是伦敦最坏的时刻。”威尔逊说,“此外,那儿大概正在下着阴郁而肮脏的雨,那雨水就象蛤蟆云集的污水一样,因为春天是灾害最多的季节。”

“或许是您已驱散了乡愁吧。”将军说。

“相反,是乡愁击败了我,”威尔逊说。“我对乡愁已没有任何抵抗力。”

“那么,您愿不愿意回去?”

“我什么也不知道,将军。”威尔逊说。“我完全由一种命运所左右,而这种命运并不属于我。”

将军直视着威尔逊,以惊讶的语调说道:“这话或许应该由我来说。”待将军次天讲话的时候,他的声调和情绪都改变了。“您不必担心,”他说。“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到欧洲去,即使仅仅为了让您父亲高兴地看您一眼也要这样做。”尔后,他慢慢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又象下结论似地说道:“请允许我告诉您最后一件事,我亲爱的威尔逊。他们说您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您是个狡猾的家伙。”

威尔逊上校又一次向他投降了,他己习惯了将军那绝妙的惩罚,特别是在一场玩牌风波和一次胜仗之后。他继续骑马缓缓而行.那位美洲最荣耀的病人的滚烫的手象猎鹰一般紧紧在抓着他的前臂。空气开始热起来。热得发烫,他们不得不把几只在他们头上盘旋的不祥之鸟赶开,有如驱赶苍蝇一般。

在一道最陡峭的斜坡上,他们同一群印第安人相遇。那些印第安人把椅子放在背上运送欧洲旅客。突然,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坡下的时候,一个发疯般的骑士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朝着他们同一方向奔去。那骑士戴着一顶红风帽,几乎把脸全部遮住。他的马跑得如此急速和疯狂,以致伊瓦拉上尉的骡子险些被惊得跌下悬崖。将军冲他喊道:“请注意,要明白您是在什么地方,他妈的!”他在那骑士的后边追赶着,直到他在第一个拐弯处消失。但是骑士在悬崖下边的每个拐弯处出现时,将军都注意地看着他。

下午两点钟,他们爬过了最后一个山岗,地平线在一片闪闪发光的平原上展开。在平原的尽头,映现出仿佛在沉睡中的遐尔闻名的洪达城。它的架在浑浊的大河上的卡斯蒂利亚式的石桥、破旧的城墙和被地震摧毁的教堂钟楼依稀可辨。将军凝望着这热气腾腾的山谷,没有流露出任何激动,只是此时正在骑马从桥头上飞驰而过的戴红帽的汉子牵引着他的心。于是,他的梦幻之光又重新燃起。

“我的上帝”他说,“他这般急急匆匆,只能理解为他是去给卡桑德罗送信,告诉他我们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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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命里注定要过戏剧般的生活。

尽管公告宣布将军到来时不组织公开的欢迎,但还是有一支欢快的马队来到港口迎接他。镇长波萨达·古铁雷斯组织了一支乐队,并命令放烟火三天。但是在随员还没有走进繁华的商业区之前,一阵大雨把欢迎仪式破坏了。那是一阵提早到来的大暴雨,街上顿时积满了水,淹没了贫民区,但天气依然那么炎热。在喧嚣声中人们互致问候,有人又说出了那句永存的蠢话:“这儿太炎热了,连鸡下的蛋都象炒过似的。”这一惯有的灾难连续三天没有任何改变。在午间人们昏昏欲睡时,一片黑云从山上飘下来,压在城市上空,瞬间大雨倾盆而下。随后,太阳复又闪烁在透明的天空,象从前一样热辣辣地照射着大地,而市民则清扫街上大雨冲积的瓦砾。每天上午都有那样的乌云在山顶上积聚。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户外,人们时时都在遭受着热浪的袭击。

  由于发烧,将军的身休极度虚弱,好不容易才支撑住参加完官方的欢迎仪式。市政厅的空气热得象锅里的蒸气一般,但是,将军象一位谨慎的牧师布道似的度过了难关。他十分缓慢地拖着长腔和人们交谈,而且一直没有离开安乐椅。一个带着天使翅膀、穿着飘飘欲飞的衣衫的12岁小姑娘背诵一首歌颂将军伟大功绩的诗篇,由于着急,她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背错了,打算回过头来重背,但怎么背也接不上。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拿她那双带有几分恐惧的小眼睛盯着将军。将军对她微微一笑,露出愿意相助的神气,低声提醒了她忘记的诗句:
  您剑上的闪光,
是您光荣的生动写照。

在他掌权的最初年代,将军从不错过举行盛大宴会的机会。在宴会上,他对来宾们总是劝吃劝喝,直到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为止。对于这一花天酒地的过去,唯一给他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刻着他的缩写名宇的个人餐具。每逢赴宴时,何塞·帕拉西奥斯都为他带上这些餐具。在洪达的招待会上,他俨然接受了坐首席的这一荣誉,但他只喝了一杯波尔多葡萄酒,稍稍尝了点河龟汤。他很不喜欢这种汤的味道。

他早早退了席,到波萨达·古铁雷斯上校为他在自己家中准备好的舒适卧室里去休息。但是,人们第二天要到圣菲的消息驱散了他仅有的一点睡意。他惶惶不安,坐卧不宁,在间隔了三天之后,又重新想起了他的不幸,再次用那些怪癖的问题去折磨何塞·帕拉西奥斯。他想知道,自他走后圣菲发生的事,在新政府管理下城市的情况,以及没有他的情况下那里的生活状况。有一次,在他伤感之极时这样说过:“美洲是发疯了的半个地球。”在供达市度过的那第一个夜晚,他更有理由这么认为。

那夭晚上。在蚊子的袭扰下他几乎彻夜未眠,因为他拒绝在蚊帐中睡觉。有时,他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地踱来踱去,有时,他在吊床上猛烈地摇晃着,有时,他蜷曲在毛毯里任凭高烧来折磨他,在大汗淋漓中几乎是喊叫地说着胡话。何塞·帕拉西奥斯跟他在一起熬夜,回答着他的问题并及时告诉他到了什么时间。他无须去看挂在毛坎肩钮扣上的怀表,因为时间就装在他的心中。当将军自己无力把吊床摆动起来时,他便来帮助他。他用一块破布驱赶着蚊子,直到将军终于睡着一个多小时。但是,在天将破晓的时候,将军突然醒了过来,因为他听到了院子里牲畜的嘶叫声和人们的说话声。他穿着睡衣来到室外,等着邮差。

将军的墨西哥副官、年轻的阿古斯丁·伊图尔维德上尉跟邮政马队一起到了,他在圣菲由于最后时刻的某些不便耽搁了一些时间。他带来了苏克雷元帅的一封信,元帅为没能及时赶到为将军送行而感到深深的惋惜。邮差还带来了卡尤多总统两天前写的一封信。稍后,市长波萨达·古铁雷斯拿着星期日的剪报走进卧室,而将军却要求他为他读信,因为当时的光线模糊了将军的视线。

信里带来的消息是星期日圣菲的雨终于停了,许多人带着孩子去了牧场。他们盆子里装着烤乳猪、烤牛肉、米肠和干酪拌土豆。他们在明媚的阳光下,坐在草地上用午餐,在那座喧嚣的城市里,好久没见到这样的阳光了。五月份的这一奇迹驱散了星期六的紧张气氛,圣·巴尔托洛梅学校的学生们又涌上了街头,这次的活动是演一出人们己看过多次的独幕讽刺喜剧,但是没得到任何反响。黄昏前,学生们百无聊赖地散去了。到了星期天,他们把演戏的猎枪换成了高音歌唱家,为坐在牧场上晒太阳的人们演唱班布科舞曲,直到下午五点钟天空毫无预兆地突然降雨,娱乐活动才告结束。

波萨达·古铁雷斯停止了读信。“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玷污您的光荣。”他对将军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阁下也仍旧是最伟大的哥伦比亚人。”

“这我不怀疑,”将军说,“你瞧,我刚一离开,太阳便又光芒万丈了。”

信中唯一令他不悦的是共和国代理总统本人轻率地以官方的口气称桑坦德的支持者为自由党人。“不知那些政客们从何处盗用了称自己为自由党人的权利。”将军说,“他们盗用了这个词正如他们把落入自己手中的一切都据为己有一样。”他从吊床上跳下来,一边象战士那样在房间里迈着大步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边续续向市长发泄自己的愤懑。“事实是,这里除了拥护我的政党和反对我的政党外,不存在别的政党。您比谁都更清楚,”他象作结论似地说:“尽管别人不相信,要论自由党人,没有人比我更货真价实。”

后来,市长的一位私人使者捎来口信,说曼努埃拉·萨恩斯之所以没有给他写信,是因为邮局断然拒绝接受她的信件。那口信是曼努埃拉本人捎来的,她当天便给代理总统写了信,抗议他发布这一禁令。也正是这位代理总统使她来来回回奔波了不知多少次,到头来得到的是将军的流放和她的忘却。然而,同深知那一爱情的种种挫折和不幸的波萨达·古铁雷斯预料的相反,将军听到这一坏消息后却微微笑了。“这种冲突发生在我那可爱的疯女人身上是自然而然的。”

何塞·帕拉西奥斯对洪达市三天的日程安排很不满意,他觉得那种安排对将军缺乏尊重。令他惊讶的是他们邀请将军参观离城40几公里的圣安娜银矿,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将军居然接受了,而令他比这惊讶得多的是将军还下了一个地下坑道。最糟糕的是,在回城的路上,尽管将军发着高烧、脑袋疼得象是要爆炸,他却跳到一条河的缓流处游泳。在很久以前的日子里,他曾打赌要缚着一只手穿过平原上的一条激流,并且打败最优秀的游泳运动员。而这一次,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轻轻地游了半小时,不过,看见了他那瘦狗一般的肋骨和发育不良的小腿的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身体如此瘦弱居然还能在世上生存。

最后一天晚上.市政府为他举行了一场豪华舞会,但是他借口游玩过累没有参加。从下午五点起,他便关在卧室里,向费尔南多口授给多明戈·卡尤多将军的回信,并且又让他读了几页利马的言情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是以他为主人公的。接着,他洗了一个温水澡,静静地躺在吊床上在轻风拂弄下听着从舞会上传来的一阵阵乐曲。后来,在何塞·帕拉西奥斯将要照顾他入睡的时候,忽然听他说道:“你记得这支华尔兹舞曲吗?”为了让他的管家记起来,将军用口哨吹了几个节拍,但帕拉西奥斯还是想不起来。“这是我们从丘基萨卡到利马的那天晚上演奏次数最多的一支华尔兹。”将军说。何塞·帕拉西奥斯还是没有记起来,但他永远不会忘记 1826年2月8日那个光荣的夜晚。那天上午,利马为他们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招待会,将军在宴会上每碰一次杯就说一句:“在广大的秘鲁领土上,已没有一个西班牙人。”那一天,整个广阔大陆的独立终于实现了,照他的话说,他要把这块大陆变成最广大,或者说最非凡,或者说最强大的国家联盟,这个联盟在世界上是史无前例的。舞会开得热火朝天,将军一直跳着,华尔兹舞曲奏了一次又一次,以便使所有的利马贵妇都能得到一次与他共舞的殊荣。他那些身着城里最考究制服的军官们,也学着他的榜样,起劲地翩翩起舞,因为他们也都是些华尔兹舞能手。这次舞会将为他们留下永久的记忆,而他们的舞伴将比战争的荣誉更久远地铭刻在他们心中。

而在洪达的这一晚上,舞会的序曲便是令人重温旧梦约的华尔兹.于是特军在吊床上等着第二次演奏这支曲子。但是,接下来乐队再没有重新演奏华尔兹,将军憋不住了便从吊床上跳下来,穿上去银矿参观的那身猎装,没有预先通知就进了舞场。他差不多跳了三个小时,每奏一支舞曲便换一个舞伴,大概是为了用他的缕缕怀旧的情丝重新回忆昔日光辉的时日。那些梦幻般的年代已属遥远的过去,当时,在所有人都跳得精疲力尽时,他一个人却在空旷的大厅里和最后一个舞伴一直跳到黎明。因为舞蹈使他充满激情,甚至在没有舞伴的时候,他可以独自跳舞,没有乐队的时候,他自己用口哨吹奏着乐曲跳舞,有时为了表示他极大的欢乐,他甚至洋洋自得地爬到饭厅的桌子上去跳舞。而如今,他己感到体力不支,在舞曲间歇中,他不得不以嗅闻用香水泡过的手帕来恢复体力。但是,他以年轻人的敏捷舞姿跳得如此热情奔放,以致无形中打破了他已病入盲的传说。

半夜过后不久,当他回到卧室中时,有人通报说有个女人在客厅里等他。那女人优雅而傲慢,浑身散发着春日鲜花般的芳香。她身穿天鹅绒的长袖上衣,脚登精美的熟山羊皮的马靴,头戴一顶挂着面纱的中世纪贵妇人的礼帽。将军为她这身打扮和来访的时刻倍感惊讶,恭恭敬敬地朝她一鞠躬。女士没有讲话,只是托起一枚用长链子挂在脖子上的圆形颈饰,让将军看。将军马上认了出来,不禁又是一惊:“米兰达·林达萨!”他喊道。

 “是我,”她说,“尽管我已不是从前的那个米兰达·林达萨!”

她那大提琴般的声音热烈而深沉,稍稍带一点她的母语英语的音调。那声音大概唤起了他难以复得的回忆。他打了个手势,让站在门口待奉他的哨兵退去,尔后在她的对面坐下来。他坐得离她是那么近,可以说是促膝而坐,并且拉住了她的手。

他们是15年前在牙买加首都金斯敦相识的,当时将军在过第二次流亡生活,他们在英国商人马克斯韦尔·亚斯洛波家一次午餐会上邂逅。她是一位名叫伦敦·林达萨先生的独生女,当时这位英国退休外交官住在牙买加的一家蔗塘厂里写他的六卷回忆录——这部回忆录没有一个人读过。尽管米兰达天生丽质,而且对那位流亡青年一见钟情,但这位青年却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他正在期待着另个女人,而没有把任何别的女人放在眼里。

她应该永远记得,他象是一个比他的实际年龄32岁大得多的男人,长得瘦骨嶙峋,面无血色,连鬓胡和唇边的胡髭硬得象个黑白混血人,长发披肩。他象当地贵族青年一样,一身英国人打扮,系一条白色领带,穿一身对当地气候来讲实在太厚的制服,罗曼蒂克地在扣眼上插上朵桅子花。就因为这么一身穿着,1810年的一个放荡的夜晚,一个高级妓女在伦敦的一家妓院里将他误认为是一个希腊鸡奸者。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他身上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充满幻觉的眼睛和那带着猛禽般的颤音与口若悬河的交谈。最奇特的是他总是低垂着双目,不去正面看同桌就餐的人,却能吸引着他们的注意力。他讲话时抑扬顿挫,发音清晰得如同加那利群岛人,语调又似马德里有修养的人。那天饭桌上有两个不懂西班牙语的客人,他用很初级的英语同他们讲话,勉勉强强可以听得懂。

午餐中间,他不去注意任何人,而只注意自己的幻影。他不停地讲着话,慷慨激昂,显得十分博学,不时地说些无处查考的预言家的格言,其中很多话几天之后,便载入了金斯敦的一家报纸上的史诗般的公告里,历史将这份公告称之为《牙买加书信》。“不是西班牙人,而是我们自己的不团结将我们又重新置于被奴役的状态。”他说。谈到美洲的伟大、资源和力量时,他几次说道:“我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回到家中,当米兰达的父亲问她那个搅得岛上的西班牙代理人如此不安的反叛者怎么样时,她只说了一句话:“他自认为是波拿巴。”

几天之后,他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上面详细地写着要他下星期六晚上九点钟如何同她幽会,邀他独自一人徒步去一个无人居住的地方。那种举动不仅使他要冒生命危险,而且也是拿美洲的命运冒险,因为他是起义被镇压后唯保留下来的一点力量。在五年充满风险和艰难曲折的独立战争之后,西班牙刚刚又恢复了新格拉纳达总督领地和委内瑞拉总督辖区,这两个国家没有抵抗住被称为绥靖专家的巴勃罗·莫里略将军的凶猛进攻。根据识文断字者的简单公式,爱国者最高统帅部的全体成员都被杀死了。

拉美有文化的一代从墨西哥到拉普拉塔河播下了独立的种子,而将军是最自信、最顽强、最有远见卓识的人,而且也是最善于把政治才华和战争的直觉揉合在一起的人。此时他跟他的两个军事助手、两个被解放的、以后继续为他效劳的年轻农奴以及何塞·帕拉西奥斯住在租来的一所两间一套的房子里。在这种晴况下,晚上不带警卫徒步去赴一次没有把握的约会,不仅是一次无益的冒险,而且也是一种不明智的举动。但是,尽管他十分重视他的生命和事业,他仍然觉得没有任何事情比一个美丽女人的约会对他更具有诱惑力。

米兰达骑马在预先约定地点等他,也是独自一人。她用马驮着他在一条不显眼的小道上前进。远处的大海上,雷鸣电闪连成一片,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一群深暗色的狗围着马转来转去,在夜幕下吠叫,他不时用语调温柔的英语低声阻喝着。他们经过的地方离蔗糖厂很近,伦敦·林达萨先生就在那儿撰写回忆录。没有人比将军记得更清楚,他们涉水过一条河底尽是石子的小河,在河的彼岸进人一片松林,松林的尽头,有一座被遗弃的教堂,他们在那儿下了马,手牵手穿过阴暗的祈祷室,走进摇摇欲坠的圣器室。圣器室由钉在墙上的一支火炬的微光照耀着,里面除了两根用斧头砍凿的树干之外,投有任何家具。此时他们互相看到了对方的脸。他穿着长袖衬衫,头发象一条马尾似地用一条丝带系在后颈上。米兰达觉得他比那天午餐时更为年轻和迷人。

他没有主动去靠近她,因为他的诱惑女人的方式没有任何准则,常常因事而宜,特别是在迈第一步的时候。“在爱情的序曲中,没有任何过错是可以改正的。”他曾经这么说过。在这件事情中,他该是深信一切障碍都已被绕过,因为决定是由她作出的。

然而他想错了。米兰达除了她绝顶的美貌之外,还有着无比的尊严和庄重,因此,在过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明白这一次同样需要他来采取主动。他邀她坐下来,两个人坐在一起的情形就象15年后在洪达城一样,面对面坐在两根树干上,而且离得那么近,腿几乎都触碰在了一起.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企图吻她。她让他探过身来,直到感到他呼吸的热气。然而那时她却把脸移动开了。

“一切要等到一定的时候。”她说。

后来他又多次要吻她,但都被她用这句话阻止了。到了午夜.当雨水开始从屋顶的缝隙里渗进来的时候,他们依旧手拉着手面对面坐在那儿。他为她朗诵那些天他在脑子里酝酿成的一首诗。那是一首经过细心雕琢的合仄押韵的地地道道的八行诗,诗中有向女人献殷勤的绵绵情话也有对战争的炫耀。她被那首诗打动了,连说了三个名字,打算猜到作者的姓名。

“作者是一位军人。”他说。

“战场上的军人还是沙龙里的军人?”她问。

“两方面兼而有之,”他说。“是个史无前例的最伟大的也是最孤独的军人。”

那时,她记起了在亚斯洛波先生举行的午餐会之后她对父亲讲过的话。“只能是波拿巴。”她说。

“几乎就是他,”将军说,“但是他们在精神上有巨大的差异,因为这首诗的作者没有允许为自己行加冕礼。”

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新的消息不断传进她的耳朵里,她不禁越来越惊奇地琢磨当时他是否意识到他机智地开的大玩笑正是对他自己生涯的预先展示。但是,那天晚上她却对此坚信不移。她希望在既不惹他生气又能同他达成协议的情况下,将他弄到手。她希望得到他,但又不在他的进攻面前投降。愈是接近黎明,她的这种心情也就愈迫切。直至她允许他逢场作戏似地吻了她几次,但是,仅此而已。

“一切要等到一定的时候。”她反复这样对他说。

“下午三点钟,我要乘海地的邮船永远离开这儿了。”他说。

她莞尔一笑,立即揭穿了他的诡计。

“首先,邮船要到星期五才开出”,她说。‘此外,您昨天委托图内尔太太做的蛋糕要到今晚才能送到那个在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的女人举行的晚宴上。”

在这个世界上最恨她的那个女人叫胡利娅·科维尔,一个美丽而富有的多米尼加女子,她也是在牙买加过着流亡生活。据说将军曾不止一次在她家里过夜。那天晚上他们要专门为她庆祝生日。

“您比我密探的消息还灵通。”他说。

“您把我看成您的密探之一不是更好吗?”她说。

将军直到清晨六点钟回到家中时才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因为那时他看到他的朋友费利克斯·阿梅斯托伊血肉模糊地躺在吊床上死了,倘若不是那场伪装的幽会的话,他本来是应该睡在那张吊床上的,那天晚上,费利克斯·阿梅斯托伊睡在吊床上等将军,要把一封紧急信件亲自交给他,但终于敌不过困魔而睡着了,不想一个被西班牙人收买的巳获得解放的奴隶闯进米,以为他就是将军,把他扎了十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正是米兰达预先得知了这一暗杀计划,才以最谨慎的方式悄悄地救了他。他打算亲自去对她表示谢意。但是她没有同意。在乘一条海盗式轻便船去太子港之前,将军让何塞·帕拉西奥斯为她送去了他从母亲那儿继承来的一枚珍贵圆形颈饰,并附了一封只有一行字的没有签名的短笺;“我命里注定要过戏剧般的生活。”

米兰达永远没有忘记,也永远没有理解年轻战将这句含义深刻的话。在以后的年代里,将军在海地自由共和国总统亚历杭德雷,佩蒂翁将军帮助下回到了他的故土。率领一支由利亚诺省赤脚骑兵组成的起义队伍越过安第斯山,在博亚卡桥打败了保皇军,第二次,也是永久地解放了新格拉纳达,接着又解放了他的祖国委内瑞拉,最后解放了直至巴西帝国疆界的南方崎岖不平的领土。她一直追寻着他的足迹,特别是通过那些游记作家——这些人不厌其烦地描述着他的丰功伟绩——的故事来寻找他的踪影。西班牙老殖民地彻底获得独立之后,米兰达同一位英国土地测量员结了婚,这位测量员抛弃了原来的职业,定居在新格拉纳达,在洪达谷地栽种牙买加甘蔗。米兰达前一天刚刚到达洪达,便听说他的老相识,金斯敦的流亡者就住在离她家不到20公里的地方。但是当她来到金矿时,将军己经返回洪达城,她不得不又骑了半天的马才和他见了面。

这时将军苍苍白发,稀疏地披散着。面容是如此的衰老憔悴,以致她惊讶地感到她似乎在同一个死人在交谈。倘若不是他那年轻时的连鬓胡和唇边的胡髭,若是在街上看到,她无法认出他来。一经排除在街上被别人认出的危险之后,米兰达本想摘掉面纱同他讲话,但是由于担心他也会发现时间在她脸上画出的印记,她没有这样做。在客厅里几句寒暄过后,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是来求您帮忙的。”

“我一切属于您。”他说。

“我的五个孩子的父亲由于杀了一个人正在被长期监禁。”她说。

“是光明正大地杀的吗?"

.是公开决斗口。”她说,接着又立即解释道“是由于吃醋。”

“当然,是由于毫无根据的猜疑。”他说。

“不,是有根据的。”她说。

但是现在一切均已过去,包括他也是如此。她只是要求他出于仁爱之心,施加他的影响,结束她丈夫的囚禁生括。他实实在在地对她说道:“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已经病了,没用了,但是为了您,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办不到的事。”

将军把伊瓦拉上尉召唤进来,并让他作记录,他答应竭尽他的全部微薄之力让米兰达的丈夫获得赦免。当天晚上他便同波萨达·古铁雷斯将军交换了意见。他们的谈话是绝对保密的,没有留下任何文字的东西,但是一切要等待了解了新政府性质再去行动。他把米兰达送到门廊下,一支由六个解放的奴隶组成的卫队在那儿等着她。告别时,他吻了她的手。

“一个愉快的夜晚。”她说。

  他忍不住激动地问道。“这一个还是那一个?”

“两个都是。”她说。

她跨上一匹雄壮的如同总督的坐骑似的备好鞍的骏马,扬鞭疾驰而去,她没有回头看他。他在门廊下一直目送她在街道尽头消失,但是,拂晓当何塞·帕拉西奥斯唤醒他准备继续沿河上路时,他还在梦着她。

七年前,将军给予了德国海军准将胡安·比·埃尔韦斯一种特权,准其经营轮船航运。他自己在去奥卡尼亚时就曾登轮从新巴兰片至皇家港旅行。他认为这种旅行方式既舒服又安全。但是埃尔斯撕准将认为这种航运如果不是独家经营是不值得的。于是,桑坦德将军在担任代理总统期间,无条件地给了他这种特别权利。可是两年之后,被国民议会授予至高无上权力的玻利瓦尔将军却撕毁了这一协议,他以预言家的语气说:“如果我们给德国人以航运专管权,他们最终会把它转让给美国人的。”接着他又宣布全国内河航运自由。因此.当他想雇一艘轮船沿江旅行时,结果遇到的是拖延和支吾搪塞,或者说显然是在报复。到了出发的时候,他只好无可奈何地象惯常那样乘舢舨而行。

从清晨五点钟起,港口码头上便挤满了骑马和步行的人,他们是市长陆时火急从附近的道路上召集来的,为的是装作象往昔一样热烈地送行。无数条小船在停泊处划来划去,上面载满欢快的女人,她们喊叫着向卫队士兵挑逗,而士兵则用一些淫荡的恭维话来回敬她们。将军事领官方随从人员六点钟到达港口。他是徒步离开市长家的,而且用沾过香水的手帕捂着嘴,走得很慢。

那一天,大雾弥漫。黎明时街上的店铺便开了门,有些店铺几乎是在露天的小棚屋里经营,它们的周围依旧是那些20年前被大地震破坏的房子。将军挥着手帕回答从窗户里向他致意的人,但那些人为数不多,更多的人是默默不语地望着他通过,他们为他糟糕的健康状况惊叹不已。他穿着长袖衬衫,脚登仅有的一双惠灵顿皮靴,头戴白色草帽。在教堂门口,牧师爬到张椅子上准备为他发表演说,但被卡雷尼奥将军阻止了。将军走过去紧紧地同他握了握手。

拐过街角之后,仅仅看上一眼,将军便知道他没有力气爬这道高坡。但是他还是紧紧抓住卡雷尼奥将军的路膊开始往上攀登,直至他显然已筋疲力竭了才停了下来。于是,人们企图说服他坐在波萨达·占铁雷斯为他万一需要时早己准备好的一把椅子上。

“不,将军,我求求您,”他惶恐不安地说,“请让我免受这种侮辱。”

他终于爬上了那道高坡,但那与其说是用身体的力量倒不如说是用意志的力量,他甚至还有力气不靠任何人帮助来到了船只停泊处。在那儿,他礼貌地同官方陪同人员-一告别。他强颜作笑,以便不让人看出在那个玫瑰花盛开的5月15日他正在进行一次一无所获的回归旅行。他把一枚带有他的雕像的金质奖章留给市长波萨达 ·古铁雷斯作为纪念,并扯着嗓子喊着对他的关照表示感谢,以便让在场的人都听见,还以发自内心的激动拥抱了他。然后,他登上舢舨的尾部挥动草帽与大家告别。他没有看站在岸上向他告别的人群中的任何人,没有看乱糟糟围在舢舨周围的小船,也没有看赤条条的象鲱鱼一般在水下游泳的孩子们。他一直带着迷惘的神情向同一个方向握动着草帽,直到舢舨渐去渐远,透过被破坏的城墙上方他只看到教堂尖塔上的炮耳。于是,他钻进了舢舨的遮棚,在吊床上坐下来,伸开双腿,让何塞·帕拉西奥斯帮他脱下了靴子。

“好吧,现在看看他们是否相信我们已经走了吧。”他说。

船队由八只大小不同的舢舨组成,有一只专供将军和他的随从用,船尾有一个舵手和八个划桨手,船桨由愈疮木制成。这些舢舨不同于一般舢舨,在舢舨的中央还有一个用棕榈叶搭的货棚。人们在将军乘坐的舢舨货棚下架着一顶帐篷以便让他在阴凉处挂起吊床。他们还在帐篷里为他挂上印花棉布和贴上席子作为墙围,并为他开了四个窗户通风、透光。又为他放了一张供写字或玩牌的小桌和一个书架,还有一个水缸和石子过滤器。船队的负责人是从河上最优秀的桨手中选出来的,他叫卡西尔多·桑托斯,曾任警卫营上尉,说话象打雷一般,他象海盗一般在左眼上贴着一块膏药,他的指挥更多的是靠勇敢而不是智慧。

对埃尔韦斯海军中将的轮船队来说,5月份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光,但是这种好时光对舢舨来说却适得其反。酷热,暴风雨、险流、夜晚野兽和害兽的威胁,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似乎都在与旅客作对,破坏了他们旅途的舒适和安逸。对于健康不佳而又嗅觉敏感的人来说,还有一件折磨人的东西,这就是由于疏忽而挂在舢舨舷边的一块块腌肉和熏烤食品的臭味。将军登船发现之后,马上令人取下。当桑托斯上尉得知将军受不住这种食品的味道时,他便吩咐人将食品放到船队的最后一条船上去,在那条船上还载着活鸡和活猪。尽管如此,从航行的第一天起,自从将军津津有味地连续吃了两碗青玉米糊之后,他就认定将军在旅途中,除玉米糊外,无法吞咽任何别的食品了。

“这东酉似乎是费尔南达七世的魔手做出来的。”他说。事情正是如此。那玉米糊果然出自他最后几年雇佣的一位厨娘之手,她是个基多女人.名叫费尔南达·巴里加。当这位厨娘强迫他吃下他生厌的东西时,他便叫她费尔南达七世。费尔南达瞒着他登上了船。她是一个性格温柔和爱唠叨的印第安胖女人,她最大的本事还不是能在厨房里做一手好饭菜,而是靠她的本能她会使将军在餐桌上吃得高高兴兴。他已经决定让她跟曼努埃拉·萨恩斯留在圣菲,曼努埃拉也安排了她做家务活,但是卡雷尼奥将军突然从瓜杜阿斯紧急将她召来,因为何塞·帕拉西奥斯惊慌地向他报告,将军自上路前夕就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她黎明时赶到洪达,他们让她偷偷地登上带有食品贮藏室的舢舨,等待适当机会露面。这个机会比原来预料的来得早,因为将军吃了青玉米糊之后非常高兴,自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之后,这就是他最喜欢吃的饭食了。

上船的第一天,就险些成了最后一天。那天下午两点钟,天变得黑沉沉的,象夜晚一般。河水汹涌澎湃,浪涛-个跟着一个,电闪雷鸣震撼着大地,桨手们似乎无力阻止小船在阶梯状的河岸上撞成碎片。将军在帐篷里观看着桑托斯船长力挽狂澜,高声地在指挥着,他的海上经验仿佛已不足以应付这样急转直下的险情。将军先是感到好奇,而后则是无比的焦虑。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发现船长把命令下错了。他本能地站起来,迎着风雨打开一条道路,改变了船长这一即将导致船毁人亡的命令。“这样不行”他喊道,“往右划,往右划,他妈的!”

桨手们在他那嘶哑的,然而仍旧充满着不可抗拒的权威的声音面前反应了过来。将军自然而然地亲自指挥起来,直到克服了险情。这时何塞·帕拉西奥斯马上给他披上了一条毯子。威尔逊和伊瓦拉使劲地扶着他,桑托斯船长则站到了一边,他再次意识到,他把左舷和右舷弄混了。他象一个士兵似地毕恭毕敬地等待将军来找他,将军发现他的目光还在颤抖着。“请原谅,船长。”将军对他说。

但是将军自己却没有平静下来。那天晚上,船第一次靠岸过夜.他坐在海滩上燃起的篝火旁,讲起了难忘的海滩事故。他说他的哥哥胡安·维森特,亦即费尔南多的父亲,就是从华盛顿为第一共和国买枪支弹药回来时在海上遇难的。他还说有一次他骑马涉过阿拉乌卡河时,因湖水上涨马匹被淹死,他的靴子被挂在了马蹬上。他伏在死马的背上在河里翻滚,倘若不是向导割断了马鞍上的皮带,他也便一命呜呼了。他又说在新格拉纳达的独立成功之后不久,他去安戈斯图拉时,遇到一条小船在奥里诺科河的急流中沉没。他看到一位陌生的军官向岸边游去,人们告诉他那是苏克雷将军,他怒气冲冲地反驳道:“压根儿没有什么苏克雷将军。”不过,那的确是安东尼奥·何塞·德·苏克霭,他不久前被晋升为解放军的将军。从此之后,他们成了莫逆之交。

“我知道你们这次的相遇,”卡雷尼奥将军说,“但我不了解翻船的细节。”

将军说“您大概把这次遇险跟苏克雷在莫里略的追逐下从卡塔赫纳逃出时的第一次翻船搞混了。那次天晓得他是怎么样在河里足足漂了差不多24小时的。”

黎明。当大家还都在梦乡时,大森林在一支没有伴奏的歌声中颤抖起来,那歌声只能是发自肺腑的。将军在吊床上摇动了一下。“是伊图尔维德。”何塞·帕拉西奥斯在阴影中低声说道。帕拉西奥斯的话音刚落,一声粗暴的命令便把歌声打断了。

阿古斯丁·伊图尔维德是独立战争中的一位墨西哥将军的长子。这位将军自封为墨西哥皇帝,但在位仅仅一年。当玻利瓦尔将军第一次看到伊图尔维德时,就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当时他以立正的姿势站在那儿,他为面前就站着他童年时代憧憬的偶像而激动得浑身哆嗦、双手颤抖。当时他22岁。他父亲在墨西哥省一个尘土飞扬的炎热的镇子上被枪决时,他还不满17岁。他父亲流亡回国后不到几小时就遭到了厄运,他不知道自己已被缺席审判,并以叛国罪判处死刑。

从最初的日子开始,伊图尔维德有三件事使将军深为感动。一件是他的父亲从刑场上捎给他的一块金表和几块宝石.他把表公开挂在脖子上,以便谁都不怀疑它的来路是光明正大的。另一件是他的纯朴的气质,他告诉将军说,他父亲为了不让港口警察认出来,装成穷汉下船的,但他那优雅的骑马方式却暴露了他的身分。第三件令将军感动的是他唱歌的方式。

墨西哥政府曾设下重重障碍,不让他参加哥伦比亚军队,因为政府认为,他在战争中受到的训练,将有助于一次由将军参与的拥护君主专制的阴谋,从而使他以有继承权的王子的身分获得所谓正式权利被封为墨西哥皇帝。将军冒了一次引起一场严重外交事件的风险,因为他不仅把年轻的伊图尔维德带着原军街接受加入他的军队,而且还让他作了自己的副官。尽管伊图尔维德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他却没有辜负将军的信赖,而只有他那唱歌的习惯,才使他克服了自己犹豫不决的弱点。

因此,当有人在马格达莱纳的大森林旁让他停止唱歌时,将军便披着一条毛毯从吊床上起来,穿过被卫队的簧火照亮的营地,走近他的身边。将军看到他正坐在河岸上,注视着面前滚滚流去的河水。

“继续唱下去,上尉。”他对他说。

将军靠着他坐了下来,当听到他唱的内容时,便用他那可怜的歌喉跟他一起唱起来。他没有听到过任何人的歌声能充满如此深沉的爱,也不记得任何人唱得如此忧伤,然而如今坐在他的身旁听他歌唱,感到了无限的幸福和欢愉。

伊图尔维德和他在乔治敦军事学校的同学费尔南多和安德烈斯共同谱写了一曲三重唱,这支歌曲使将军周围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丰富了军营里可怜的、枯燥乏味的生活。

伊图尔维德和将军继续唱下去,直到大森林中动物的喧闹声把睡在岸上的鳄鱼吓得逃进了河里,河水象遇上地震似地翻滚着。将军被大自然那可怕的苏醒惊呆了,依旧坐在地上,直到地平线上出现一条桔红色的彩带。天亮了起来。这时,他才扶着伊图尔维德的肩膀站起身来。“谢谢,上尉”。他对他说。“假如有十个人能象您这样唱歌,我们就可以挽救整个世界了。”

“唉,将军,”伊图尔维德叹道。“我多么愿意我的妈妈听到您说的这句话呀!”

航行的第二天,便看到了岸上一片片精心管理的庄园,那里有绿草成茵的牧场,有自由奔跑的骏马,后来又出现了大森林,一切都离得那么近,一切又都那么整齐划一。船队早就把一些用粗大的树干扎成的木筏抛在了后边,岸边的伐木工用它来收木材运到卡塔赫纳去销售。那些木筏在河里漂得如此缓馒,几乎象纹丝不动一般。人们带着孩子和动物坐在术筏上,简陋的棕榈叶遮棚勉强为他们挡住了阳光。在森林的一些拐弯处,已经看到轮船上的船员们对森林最初的破坏,他们砍伐树木作锅炉燃料。

“鱼类将不得不学会在旱地上走路,因为河水将会干涸。”将军说。

白天,气候又变得闷热难忍,长尾猴和各种鸟儿闹到了发疯的程度,但夜晚却是寂静而凉爽的。鳄鱼仍旧是几小时几小时地趴在岸上不动,张着大口捕捉蝴蝶。在那荒凉的村落附近,可以看到一片片玉米地,玉米田边骨瘦如柴的狗,向着河里过往的船只汪汪吠叫。在荒草野坡上,还设有猎貘的陷阱和搭晒着鱼网,但是却不见一个人影儿。

连年战乱,政府不得民心,连爱情也变得枯燥无味起来,显然人人都变得游手好闲,此情此景,委实令人痛心。将军黎明醒来时,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坐在吊床上陷入了沉思。那一天,将军写完了给凯塞多总统的信之后,已把所有的复信写完,但是,他还是以口授情书来消磨时间。在旅行的头几天里,费尔南多为他读完了供人茶余饭后消遣的《利马纪事》,但他没有做到让将军静下心来再听他朗读别的书籍。

那是给将军读的最后一本完整的书。他是一个沉默而贪婪的的读者,不管在战争间歇还是在爱情生活之余都是这样,但他读书没有一定的顺序和方法。他每时每刻都要别人给他朗读,不管在怎样的光线下,有时他在树下散步时读,有时他在赤道直射的阳光下读,有时他躲在马车铛铛行走在石子路上的阴影里读,有时在吊床上一边口授着信件一边摇晃着读。一位利马书商对他的藏书的数量之多和种类的齐全深感惊讶,他的藏书无所不包,从希腊哲学家的著作到看手相的专著,什么都有。在年轻时,由于受到他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的影响,他阅读了大量浪漫派作家的作品,而且至今他依旧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书籍。由于他那理想主义的狂热性格,读那些书他觉得犹如阅读自己写的作品。在他整个余生中,他始终充满读书的激情,尽力阅读在手头的所有书籍。他没有什么偏爱的作家,对各个不同的时代的许多作家他都喜欢。书架上总是塞得满满的,卧室和走廊最后都变成摞满书籍的夹道,而且散乱的文件堆积如山,日益增多,直至使他生厌,只好到卷宗里去寻求安息。他从来未把自己的全部藏书和文件读完过。当他离开一个城市的时候,总是把书籍交给他最信赖的朋友照管,尽管他再也不会知道那些书的下落。动荡不定的戎马生涯使他从玻利维亚到委内瑞拉2000多公里的路途上都留下了书籍和文件的踪迹。

在他视力开始减退之前,他让他的书记官帮着他阅读,最后,由于讨厌眼镜给他带来的麻烦,便完全由书记官朗读了。但是与此同时,他对阅读的兴趣也慢慢减少,而且象每次一样,他把原因归之于客观。“问题是好书越来越少了”他常常这样说。

在令人困倦旅行中,何塞·帕拉西奥斯是唯一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情绪的人。炎热和不适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彬彬有礼的风度和考究的穿着,也没有影响他那无微不至的对将军的侍候。他比将军小六岁,由于一个非洲女人和一个西班牙男人的过错,他作为一个奴隶的后代出生在将军家里。他从西班牙父亲那儿继承了一头红发和满脸满手雀斑以及淡蓝色的眼睛。同他的贫寒出身不相称的是,他在随从人员巾,衣服最多也最考究。他跟随了将军一辈子,包括他的两次流放,他参加了全部大战役和全部火线战斗。他一直是文职官员,从来没有穿过军装。

最糟糕的是,在旅行中他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将军。一天下午,将军对在狭窄的帆布帐篷里来回走动实在厌烦透了,于是命令停船到岸上走走。在岸边的干土地上,人们看到了一些印记,好象是一只象鸵鸟似的鸟的足迹,其重量至少犹如一头黄牛。但桨手们觉得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他们说在那片荒凉地带,经常有身躯象木棉树一般粗大、头长肉冠,脚如鸡爪的人出没。将军嘲笑了这种传说,就象他嘲笑所有超然的东西一样。由于散步的时间比原先计划延长了,最后他们只好在那儿露营,尽管船长和将军的副官们都不同意这样做,因为他们认为那地方既危险又不利于健康。由于炎热和长脚蚊阵阵袭击,折磨得将军彻夜未眠。那些蚊子似乎能够钻过闷热的蚊帐来叮咬他,而他又期望听到美洲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在这种情况下,随从人员整夜都处于戒备状态。凌晨两点左右,将军去跟一伙伙在篝火旁守夜的人聊天。只是到了拂晓,将军观赏着被喷薄欲出的旭日涂上一层金色的广阔沼泽地,才放弃了那令他一夜未眠的幻想。“好吧,”他说,“我们得回去了,可惜没有看到脚象鸡爪一般的朋友们。”

正当船队准备起锚开航的时候,一只长满疥疮又瘦又脏,一条腿已致残的黑狗突然跳到了将军的舢舨上。将军的两条狗立即向它发动进攻,但是那条狗以不惜一死的凶狠进行自卫,脖子被咬破了,浑身流满血,但仍没有败下阵去。将军下令将它留下来,象许多次对待街上的狗那样,何塞·帕拉西奥斯收养了它。

同一天.他们还收留了一位德国人,他是因为棒打他的一个船夫被扔在沙洲上的。自从上船以后,这位德国人就自称是天文学家和植物学家。但是,交谈中他完全露了馅,实际上他对天文和植物都一窍不通。相反,他却说亲眼看到了脚象鸡爪的人,而且准备逮一个活的放在笼子里到欧洲去展出,这样的怪物只有美洲的蜘蛛女人可比拟,一个世纪前,那样的女人在安达卢西亚港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您把我带去,”将军对他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把我作为历史上最大的笨蛋放到笼子里去欧洲巡回展览,您会挣钱更多。”

开头,将军以为那位德国人是个热情的喜剧演员,但是,当这位德国人开始讲起亚历山大·冯·洪堡男爵见不得人的下流笑话时,将军改变了看法。“我们应该把他再扔到沙滩上去。”将军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下午,他们遇上了溯水而上的邮船,将军耍了一点他的诱惑手腕让邮差打开官方邮袋取到了他的信件。最后,他要求邮差帮忙把那位德国人带到纳雷港去。尽管邮船已经超重,但邮差还是答应了。那天晚上,在费尔南多为他念信时,将军嘟嘟哝哝地骂道:“这个狗娘养的德国人,连洪堡男爵的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在收留那个德国人之前,航行中将军就一直想着洪堡男爵的事。他无法想象男爵怎样从那种险情丛生的自然环境中活了下来。他是在洪堡男爵从昼夜平分线上的国家考察回来时在巴黎认识他的。无论是男爵的聪慧博学和英俊潇洒的外貌均令他折服,他认为男爵的相貌连女人也会自叹不如。相反,他对男爵断言美洲西班牙殖民地独立的条件已经成熟这一论点却不甚信服。男爵斩钉截铁地下这个结论时,将军甚至连这样的幻想还不曾产生。

“唯一缺少的是一个伟人。”洪堡男爵对他说。

许多年之后,将军在秘鲁的库斯科城把这话告诉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当时历史已表明他就是这样的伟人,而他自己大概也认为他胜过任何人。他没有跟别人再提及过此事,但每当谈到男爵时,他都不失时机地颂扬他的洞察力和远见卓识,“洪堡男爵开阔了我的眼界。”

这是将军第四次沿着马格达莱纳河旅行,因而他难龟觉得那是在搜寻自己历史的足迹。他第一次在马格达莱纳河上旅行是1813年,当时他是民兵上校,在他们国家被打败,从库拉索岛的流亡生涯中来到卡塔赫纳寻求将战争继续打下去的契机。新格泣纳达分成了一块块自治的地域,在西班牙人的残酷镇压面前,独立事业失去了民众的支持,最后胜利似乎越来越渺茫。在第三次旅行时——他称之为乘轮船旅行——,解放事业已大功告成,但他那几乎是发疯的统一整个大陆的梦想已开始破碎。到此次旅行,亦即最后一次旅行,他的梦想已彻底破灭了。但那梦想依旧虽死犹存,他将其概括为一句话,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在我们建立一个统一的美洲政府之前,我们的敌人始终会占有全部的优势。”

将军同何塞·帕拉西奥斯有着许许多多的共同回忆,最令他们激动的回忆之一便是第一次沿马格达莱纳河的旅行,那时是沿河进行解放战争。将军率领200名用五花八门的武器武装起来的士兵,20天之内,使得马格达莱纳河流域不剩一个拥护君主政体的西班牙人。

航行的第四天,当开始看到村边的河岸上站着的一排排等着舢舨通过的妇女时,何塞·帕拉西奥斯意识到事情是发生了何等巨大的变化呀!“那些都是寡妇。”他说。将军从帐篷里探出身来看到了那些女人,她们穿着孝服,一排排站在河岸上,仿佛是在灼热的太阳下静息的乌鸦。她们在那儿等待着,希望得到哪怕是一声怜悯的问候也好。安德烈斯的哥哥迭戈·伊瓦拉将军常常说,将军没有生过一个儿子,但他是国家所有寡妇的父母。她们到处追随他,而他刚用他发自肺腑的亲切话语使她们活下去,那些话语是真正的带有安慰性质的公告。尽管如此,此次当将军看到村边河岸上站着的一排排妇女时,他更多的是想着自己,而不是她们。

“现在我们自己是寡妇了,”他说,“我们是孤儿,是残废人,是进行独立战争的赋民。”

在到达蒙波克斯之前.除了皇家港,他们没有在任何村镇停下来。其所以在蒙波克斯停留,是因为那是从奥卡尼亚进马格达莱纳河的出口。他们在那儿遇见了委内瑞拉将军何塞·劳伦西奥。劳伦西奥已经完成护送哗变的榴弹兵到达委内瑞拉边界的使命,此时回过来又加入了随从队伍。

将军一直呆在船上,直到晚上才下船到一个临时安排的营地去睡觉。这中间,他在船上接见了一排排寡妇和所有愿意见他的在历次战争中被淘汰下来的无依无靠的人。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几乎记得所有那些老兵。他们有的人一直呆在那儿挣扎在贫困之中,有的人曾去外地寻求新的战争以求生存,有的人则干上了挡路抢劫的勾当,这跟全国难以计数的从解放军中退伍的军人一样。有一位退伍军人用一句话概括了所有人的感情:“将军,我们现在拥有了独立,可请您告诉我们该拿它怎么办。”在胜利的欣慰中,是将军教他们这样说话——直言不讳,有啥说啥——。然而现在真理的主人变了。

“独立只是解决取得战争胜利的简单问题,”他对他们说,“巨大的牺牲还在后边哪,这就是要把各个国家变成一个祖国。”

“我们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付出牺牲,将军。”他们说。

将军寸步不让:“还差得远哪,”他说,“统一所需要作出的牺牲是不可估价的。”

那天晚上,当他在挂着吊床的屋檐下漫步的时侯,他看到一个女人在走过时回首望着他,而更令他吃惊的是,那个女人看到他的赤裸着身子却毫不惊慌。他甚至听到那个女人一边走一边这样唱道,“请对我说,为爱情而死再晚也不迟。”站在门廊下的护院人是醒着的。

“这里有女人吗?”将军问他。

那男人斩钉截铁地答道:“配得上阁下的女人一个也没有。”

“那么配不上阁下的呢?”

“也没有”。护院人说。“在五六公里之内,绝没有一个女人。”

可将军对自己看到了女人这一点坚信不移,于是便在那幢房子内到处寻找,一直找了许久。后来,他又坚持要他的副官们去打听,以致第二天推迟了一个小时启程,直到他得到的回答同样是“没有一个女人”方才罢休。此后没有人再提这件事。可在后来的路途中,每当将军回忆起这件事时,他还是一再坚持看到了那个女人。在许多年中间,何塞·帕拉西奥斯都无法摆脱这件事,他不得不拿出许多时间同将军一起重温他的生活,甚至连最无足轻重的细节都不能疏漏。唯一没有弄得水落石出的是不知那天晚上在皇家港的幻觉是作梦还是神志错乱,或者是看到了幽灵。

没有人再记起那条在路上拾到的狗,它还在船上,伤口已渐渐愈合,负责给它喂食的勤务兵终于想起了它还没有名字。他们用酚酸为它洗了澡,为他喷洒了新型香粉,可尽管如此也难以改变它那副赖相,疥疮的恶臭依然令人恶心。当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它拖回来的时候,将军正在船头纳凉。

“我们给他起个什么名字?”他问将军。

将军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玻利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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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下级为了讨好我而继续撒谎,事情将永远如此。

当得知一队舢舨正慢慢驶近的消息时,一条系在港口里的炮艇立即开了出去。何塞·帕拉西奥斯从帐篷的窗孔里老远就看到了这一动静,他俯身向闭眼躺在吊床上的将军报告说:“老爷,我们到蒙波克斯了”。

“上帝之地。”将军说道,但没有睁开眼睛。

随着往下游行去,河,越变越宽,气势越来越磅礴,就象一片没有边际的沼泽,天气如此炎热,甚至能用手触摸到它的淫威。将军毫不痛惜地放弃了欣赏短暂的晨曦和令人心碎的夕照的机会。开始几天,他还在船头上呆一会儿,后来就被沮丧的心情压倒了。他再也没有口授信函,也不看书,也没有向随行人员提出可以透露他对生活怀有某种兴趣的任何问题。就是在最炎热的午休时间,他也要盖上毯子,然后闭上眼躺在吊床上。何塞·帕拉西奥斯怕他没有听见,又叫了他一声,他答了一句,仍没有睁开眼睛。

“蒙波克斯不存在,”他说。“有时我们梦想她,可她已不复存在了。”

“至少我可以证明圣巴尔瓦那塔还在那儿,”何塞·帕拉西奥斯说。“我从这儿正看着它呐。”

将军睁开备受煎熬的双眼,从吊床上欠起身,正午的阳光有如铝片一样地明亮,他看到了这座古老而忧伤的城市的一片屋顶,战争把蒙波克斯变成了废墟,共和国的混乱导致了它的堕落,它的居民十之八九都丧命于天花。就在那时期,马格达莱纳河开始改道而流,然而谁也没有把这当回事。这种不可饶恕的疏忽在那个世纪结束之前又变成完全的弃置不顾。殖民地时代,人们在每次河水上涨成灾后以伊比利亚半岛人的坚韧及时彻成的石头堤坝,如今只剩下河滩上零落的瓦砾。

炮艇往舢舨靠了过来,一位仍穿着总督时期警服的黑人军官,用火炮瞄准着他们。卡西尔多桑托所上尉赶紧叫道:“不要无礼,黑东西!”

划着的桨一下都停住了,舢舨任凭水流漂移。卫队的士兵一面等候着命令,一面把枪对准了炮艇。炮艇上的军官凛然不动。“以法律的名义,拿出护照”。他叫着。

只是在这时候,黑人军官打看见帐篷下面出现了一个受苦的幽灵,看见了他的一只精疲力竭然而充瞒无上权威的手,他命令把枪都放下。然后,他轻轻地对军官说道:“尽管我的话您不信,船长,我可没有护照。”

军官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当费尔南多告诉了他后,他连人带枪一下跳进了水里,沿着河岸抢在前面飞跑起来,以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小艇兴高采烈地把舢舨一直护送到港口。舢舨船队驶过河道的最后一个拐弯处.但是还汉有看到全城的轮廓,这时,城里七座教堂的钟已一齐敲起了报急的钟声。

殖民地时期,圣克鲁斯德蒙波克斯曾是哥伦比亚加勒比海沿岸与内地商业往来的桥梁,这也是它生活一度富足的原因。当自由的狂飙开始刮起时,这个拉丁美洲出身的贵族阶级的堡垒,第一个宣告自由。当再次被西班牙人征服后,将军又亲自把它解放了出来。城里只有三条与河道平行的大街,街道宽阔、平直、满是尘土,两旁的建筑部是平房,配以宽大的窗户。曾有两位伯爵和三位侯爵在这里发了大财。它的巧夺天工的金银手工艺的名气,历经共和国的沧桑事变而钦誉不衰。

这一次,将军怀着视荣耀如敝履和与世无争的心请来到这里.令他惊讶的是.港口上竟有大群的人在迎候他。他赶紧穿好平绒裤,登上高筒靴,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把毯子披在身上,另外,头上戴的睡帽换成了他离别洪达时戴的那顶宽沿礼帽。

圣母受孕教堂的上面竖着举行葬礼用的高大十字架。民政当局和宗教界的首脑人物全聚集在里面,教会团体和学校的主要人物都戴着隆重的黑纱来参加为待安葬者举行的弥撒,这时乱响一气的钟声使他们一个个失去了谨慎的常态,都以为是火警告急.跑得气喘吁吁的警官走进了教堂,他刚在市长耳边低语完了要说的话,就高声向大家喊道:“总统到港口了!”

很多人还不知道他已经不是总统了。星期一,一位路经这里的信差。给沿河的村镇播散了不少有关洪达的传闻,但没有任何一点说得很明确。这样,模棱两可的消息使这次意外的迎接早得更加热情洋溢.连服丧的那一家人也弄清楚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原来,大部分吊唁者离开教堂赶到喧闹的人群那边去。丧仪只举行了一半,剩下少数至亲好友在钟声和鞭炮的轰鸣声中把灵柩护送到了墓地。

由于五月雨水不多河水变得很浅,因此得翻过一道瓦砾组成的高坡才能到达港口。有人做了个手势想背他,被将军拒绝了,在伊瓦拉的搀扶下,他一步一晃地往上移动,勉强直着身子,但终于不失尊严地走到了岸上。

在码头上,他与地方当局的有关人士一个个有力地握手,表示问候;就他那样状况的身体和瘦小的双手,很难使人相信他握手时有那样大的劲儿。那些最后一次曾在这儿见到过他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他是这样苍老,象是他们的父亲,但就是他仅有的这点精力,也足以使他不允许任何人显他作出安排。他拒绝了为他备好的耶稣受难日抬神像的架子,而是同意步行去圣母受孕教堂。最后,不得不骑上市长的母骡,那是登岸时,市长看到他身体异常虚弱,才让人赶忙备好的。

码头上,何塞·帕拉西奥斯看到很多因使用龙胆汁涂点天花而满是斑点的面孔。在马格达莱纳河下游一带,天花是一种顽固的地方病,自从马格达莱纳河战役期间天花给解放者部队士兵造成了死亡后,同胞们惧怕天花甚于惧怕西班牙人。从那时起,考虑到天花仍在继续流行,将军争取到让一位路经这里的德国博物学家稍作停留,请他用在人体上接种牛的天花痘里流出的浆液的方法,使这里的居民获得免疫能力。但是,由于天花引起的死亡人数如此之多,最后谁也不想知道人们呼之为牛药的这种药是什么东西了,很多母亲宁愿承受自己孩子传染上这种病的危险.而不愿冒采取预防措施可能产生的危险。但将军接到的那些官方报告使也以为天花之灾已正在被降服。所以当何塞·帕拉西奥斯提醒他人群里那么多人脸上都涂着紫药水时,他的反应是厌恶多于惊讶。

“只要下级为了讨好我而继续撒谎,事情将永远是如此。”他说。

他没有在码头上迎接他的人面前流露出他内心的痛苦,而是向他们扼要地介绍了有关他辞职的风波和圣菲的混乱状况,他再三强调要一致支持新政府。“没有别的出路”,他说,“要么团结一致,要么无政府主义”。他表示走了就不再回来了,这倒不是为他那人所周知的虚弱多病的身体寻求好转的可能,而是因为别人的不幸给他造成了这么多痛苦,他需要休息。但他没有说什么时候动身.也没有说去什么地方,而是文不对题地重复说他还没有接到政府发给的出国护照。对于蒙波克斯20 年来给予他的荣誉,他向他们表示感谢,并请求他们除了“市民”以外,不要再授予他别的称号。

当人群蜂拥般涌进教堂时,圣母受孕教堂仍然披着治丧的黑纱,空气里还散发着葬礼上所用鲜花和烛芯的气息。坐在随从席上的何塞·帕拉西奥斯发觉将军在座位里不太好受,相反,长着漂亮的狮子般卷发的混血儿市长,紧挨着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怡然自在。费尔南达这位以其美洲土生土长的女性风姿给西班牙宫廷造成巨大麻烦的本胡梅亚的遗孀,借给了将军一把檀香扇,以帮他抵御仪式过程中困倦的侵袭。他无望地摇动着扇子,勉强感受到一丝令人宽慰的气息,直至后来热得使他连呼吸也觉得困难起来,他才附在市长耳边低声说道:“请相信我,我不配受此折磨。”

“人民的爱是有代价的,阁下。”市长答道。

“不幸得很,这不是爱,而是猎奇”,他说。

感恩诗似的仪式结束后,他深深一鞠躬向本胡梅亚的遗孀道别,并把扇子还给了她。后者试图把扇子再给他。“请给我点面子,作为一个如此爱您的人的心意留作纪念吧,"她对他这样说。

“可悲的是,夫人,留给我回忆的时间己不多了。”他说。

在由圣母受孕教堂去使徒圣佩德罗学校的这段路上,教堂神甫坚持以圣周用的华盖为他遮热避署。学校是座两层楼的宅第,寺院式的回廊里挂满了蕨类植物,房子的后面,是座阳光灿烂的果园。带有拱门的回廊,在那几个月里,即使在夜间,也不能住人,因为河面上吹来的阵阵微风有害于人体的健康。紧挨着大厅的那几个房间,由于厚厚的墙壁系用灰石砌成,整天都被保持在一种秋日的凉荫之中。

为了把一切预先准备好,何塞·帕拉西奥斯提前来到了这里。给将军预备的卧室,墙壁是刚刚用扫把蘸石灰水粉刷的,显得粗糙不平,房间的光线很暗,因为只有一个朝着果园的绿色百叶窗。何塞·帕拉西奥斯让把床调了个位置,让对果园的窗子靠近床的尾部而不是床头,这样将军可以看见金黄色的番石榴树并享受着扑鼻的芳香。

将军由费尔南多扶着,在圣母受孕教堂神甫的陪同下来到了圣徒佩德罗学校,神甫同时也是该校的校长。他一走进卧室门,就把背靠在墙上,窗沿上放着一个加拉巴木瓢,里面的番石榴散发出的香味使他感到意外,这种诱人上当的芳香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就这样倚在那里,两眼紧闭,呼吸着使他忆起心碎往昔经历的异香,直到精疲力竭。接着,认真细致地察看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好似每件东西对他来说都是个新发现.卧室里除了一张带天棚的床外,一个桃花心木的衣柜,一个同样木质、台面为大理石的床头柜,还有一张红天鹅绒护面的安乐椅。靠窗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有着罗马数字的八角形壁钟,指针停在一点零七分上。

“终于还有点东西仍和过去一样!”将军说道。

神甫甚为惊讶。“请原谅,阁下,”他说,“就鄙人所知,以前您没有在这儿呆过。”

何塞帕拉西奥斯也颇感意外,因为他从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将军在执著地谈他对往昔的回忆时列举了如此丰富而确凿的细节,使在场的人都感到困惑不解。然而,最后,将军试图以他惯常的嘲讽给大家以安慰。“也许是我过去的化身来过,”他说,这儿我们刚刚看到一个被逐出教会的人在圣周的华盖下漫步。总之,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突然雷声大作,下了一场暴雨.使城里积水成灾。将军利用这一机会摆脱了纷至杳来的问候,他把脸朝上躺在床上,一面装作睡觉,一面享受着番石榴的芳香,脱下的衣服被放在荫凉处。一会儿,在暴雨过后宜于恢复体力的寂静中,他真的睡着了。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他已经入睡,因为听见他在以年轻时的清楚发音和纯洁音色在说话,而这种能力只有在睡梦中他才能恢复。他说到加拉加斯,一座已成废墟而业已不属于他的城市,墙璧上贴满了反对他的侮辱性的标语,街道上到处流淌着人类的滚滚浊流。何塞·帕拉西奥斯坐在房间一角的安乐椅上值班,儿乎不易被人发现,他守在这里是为了不让任何非随从人员听到将军梦吃中讲的秘密。他从虚掩的房门缝里向威尔逊上校打了个手势,上校立即让在花园里走动的卫队士兵离开了那儿。

“这里谁也不喜欢我们,而在加拉加斯,谁也不服从我们”,将军在梦中说,“哪儿都一样。”

接着他背诵了一首痛苦而悲凄的圣诗,这是一种正被死亡之风一块块地刮走的残剩而破碎荣誉的写照。在将近-个小时的梦呓之后,走廊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一个傲慢的金属般的嗓音把他惊醒了。随着一声刺耳的鼾声,他眼睛也没有睁开,就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发生什么鸡巴事情了?”

原来是洛伦索卡卡莫将军,一位脾气暴躁,勇猛得近乎发狂的解放战争的老成士,他试图在规定接待客人的时间之前强行进人将军的卧室。他先用马刀抽打了一位掷弹兵中尉,然后越过威尔逊上校,只是在神甫为永恒权力面前他才弯腰俯首了。神甫把他引到卧室隔壁的办公室里。将军听了威尔逊的报告后,怒不可遏地叫道: “告诉片卡莫,我死了!没有别的话,我死了!”

威尔逊上校到办公室去见这位吵吵嚷嚷的军人。为了来这里,他穿上了检阅时的军服并佩带了一枚军功勋章。但他那傲慢自负的神气此时顿然烟消云散!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威尔逊,别给我重复那样的话了,”他说,“我已经听见了”。

当将军睁开眼时,看到钟仍然停在一点零七分上。何塞·帕拉西奥斯给钟上了弦,并凭记忆拨了拨指针,接着看了一下他的两块怀表,证实时间准确无误。过了一会儿,费尔南达·巴里加进来了,想让他吃点辣椒炒茄子,他不愿意,尽管从昨夭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但是他让把做好的菜拿到办公室去,以便一面接待客人一面吃。与此同时,经不住诱惑,他从装满了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里拿了一个。刹时间,果香使他如痴如醉,他贪婪地咬了一口,象孩子似地津津有味咀嚼着果肉,在把番石榴嘬了个遍后,怀着对往昔的回忆,长叹一声,一口一口地吞食而尽。接着,他坐到吊床上,两腿中间搁着放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把所有的番石榴全部吃了下去,几乎连喘气都没有来得及。当他吃到最后两个时,被何塞·帕拉西奥斯撞进来看见了。

“我们会死的。”他对将军说。

将军诙谐地截住他的话.“那不会比我们现在的处境更坏”。

正如预先安排的那样,三点整时,将军让来访的人们两个两个地到办公室里来,这样当其中的一个人看到还有另一人等着接待时,可以花最少的时间把他打发走。尼卡西奥·德尔巴列大夫是头几批进去的人之一,他看到将军背朝着窗户坐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所有的田间农舍以及更远一些冒着热气的沼泽地。他手里端着费尔南达·巴里加给拿进来的辣椒炒茄子,可是他一口也没有尝,因为他已经感到番石榴在胃里积食了。德尔巴列大夫后来在讲述那次拜访他的印象时,心直口快地用地方话说道:“皮瓜鸟(14)已在对他叫了。”虽然各人说的方式不一,但所有受到接见的人印象都是一致的。然而,甚至那些最为他的虚弱体质所感动的人,也不冷悯他,而是固执地要求他到附近的村镇上主持接收孩子为教子的仪式,或者为一些公益建筑设施剪彩,或者让他去亲眼看看由于政府的漠不关心人们艰难的处境。

一个小时后,番石榴引起的恶心和肠绞痛使大家惊慌不安,尽管他希望使所有从早晨起就一直在等候的人都能满意,但还是不得不中断正在进行中的接见。人们给他送来牛犊,山羊、母鸡及各种各样的山兽,摆得院子里无处可放了。为避免可能出现混乱,卫队的掷弹兵们不得不进行干预,直到傍晚,院子里才平静了下来,因为老天爷又下了第二场暴雨,空气清新了,喧闹声也随之消失了。

尽管将军明确地表示了谢绝之意,当地人士还是决定于下午四点在附近的一座住所里举行晚宴以表示对他的敬意。晚宴举行了,但主宾没有出席,因为食了番石榴后不断排气,情况甚令人担忧,直到夜间十一点后,险情才逐渐缓解。他躺在吊床上,窜动的剧痛和连续不断的放屁把他折腾得筋疲力竭,他觉得灵魂象溶解在腐蚀剂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神甫给他送来了家里药剂师配制的一种药,将军谢绝了。“我已因一副呕吐剂丢了政权,再来一副,魔鬼就要我去西天了。”他说。他决定听天由命,骨头里在出冷汗,浑身直打寒战,只有从他缺席的宴会上断断续续传来的优美弦乐曲才给他带来一丝安慰。慢慢地,肚子里的涌泉平静了,疼痛消失了,乐曲也结束了,他似乎在虚无中飘浮着。

他上一次路过蒙波克斯差一点成为最后一次。那是在他以个人的魅力取得了与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的和解后,从加拉加斯回来时经过这里的,然而派斯将军远没有放弃他搞分离的梦想。他与桑坦德的对立是众所周知的事,甚至发展到拒不接收对方信件,因为他既不相信他的良心也不相信他的道德。“您少跟我称我的朋友了”,他给桑坦德这样写道。桑坦德对他产生憎恨的直接借口将军仓促发表的一份致加拉加斯人的公告。在这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文件里,他说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为了加拉加斯的自由和光荣这一信念指导下产生的。他逃回到新格拉纳达后,曾试图用致卡塔赫纳和蒙波克斯的这样一句公正的话解决发生的事情:“如果加拉加斯给了我生命的话,你们给了我光荣”。但是这有点从纯修词学角度弥补问题的话,并未能平息桑坦德分子的蛊惑宣传。

为了防止灾难性结果的发生,将军返回圣菲时带了一支部队,并期望能在途中集结更多的兵力,以便再一次开始他推进统一的努力。当时他曾表示,那是他一生中关键的时刻,就象他奔赴委内瑞拉制止那里的分离活动时说的那样。如果他能稍微反思一下,他就会明白,20多年来,他生命中没有哪一刻不是决定性的时刻。“全体教会、全体军队和民族的绝大多数都是支持我们,”后来当他回忆起当时的那些日子时,他这样写道。尽管存在所有这一切优势,他说,“已经反复地证明,当他离开南方去北部或离开北方去南部时,他留下的地方就在他背后丢失,新的内战就使它变成废墟,这就是他的命运。

对子他在军事上的失败,桑坦德派的报纸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把它们归因于他夜间的荒唐行为。在其它许多旨在贬低他荣誉的谣言中,有那些日子发表在圣菲报纸上的报导,说是桑坦德将军而不是他指挥了1819年8月7日上午七点完成独立的傅亚卡战役,而他当时是在通哈与当地上流社会一位声名狼藉的贵妇寻欢作乐。

不管怎么说,桑坦德派的报纸不是唯一刊载他那些放荡的夜生活以搞臭他名声的报纸。战争胜利之前就传说,独立战争期间,至少有三次战役,因为他不是在他应该在的地方而是睡在某个女人的床铺上,招致了失败。在他另一次访问蒙波克斯期问,一天,从街中心走过一支马队,马上骑着不同年龄、肤色各异的女人,马过之处,空气里充满了诱人欲醉的香水味。她们象男人一样跨骑在马上,打着印花绸的阳伞,身穿精致的绸衣。在这个城市里,从没有见过这样穿戴的女人。有人以为这些都是将军的姘妇,她们是提前来到这里等候将军的,对于这样的猜测,谁也没有辟过谣。正如其它许多次的假想一样,那一次的猜测也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有关他在军中淫乐之说是流传在沙笼里的众多流言蜚语之一,这些无稽之谈直到他死后还仍在追踪着他。

那些歪曲报导的方法并不新鲜。将军本人在反抗西班牙人的战争中就曾使用过,他曾命令桑坦德印刷假消息来捉弄西班牙人的指挥官们。共和国成立后,当将军对桑坦德利用报纸歪曲报导的做法提出要求时,后者以文绉绉的嘲讽答道:“阁下,我们有过一位良师。”

“一位蹩脚的老师”,将军反驳说,“您应当记得我们制造的那些消息后来损害了我们自己。”

对于外界一切有关他的言传,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都很敏感,任何关于他的不实之说都会使他卧不安寝,一直到他临终时,他都在为揭穿谎言而抗争。但是,在避免谣言产生这一点上,他注意得很少。就象另外场合多次发生过的一样,上次路过蒙波克斯时,他也为一个女人而把他的荣誉当儿戏了。

这个女人名叫何塞法·萨格拉里奥,出身于当地名门,她用何塞·帕拉西奥斯事先告诉的口令“上帝之地”,穿一件方济会修士的道袍,并半掩着面孔,接连闯过了卫队的七道岗哨。她的皮肤洁白如玉,就是在黑夜里她那肉体的光泽也清晰可见。那天晚上,她以一件奇异的饰物给她美貌无比的娇容增添了更多的艳丽,原来她在外衣的前胸后背挂上了当地金银工匠制做的一副玲珑剔透的金护甲。护甲的分量如此之重,当他想把她抱到吊床上去时,几乎都抱不动了。

早晨,经过一个咨意放荡的夜晚后,她感到时光短暂得可怕,便求他再把她留一夜。

那风险非同小可.因为根据将军的军事情报机构提供的消息,桑坦德已经密谋就绪.要剥夺他的权力并肢解哥伦比亚。但是.她还是留下了,不是一夜,而是十夜。两个人如此快活,双方甚至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谁也没有象他们这样相爱过。

她给他留下了金制的饰物。“留给你打仗用,”她对他说。由于顾虑这是在床上赢得的一笔不光彩的财产,他就交给了一位朋友看管。后来把它忘了。在这次访问蒙波克斯期间,当番石榴的积食消化了以后,他才在记忆里想起了这笔财产和收藏它的地方。他让人找来首饰箱以核点一下所存财物。

眼前所看到的真是一件奇迹:何塞法·萨格拉里奥的金护甲由金银首饰匠们以无比精湛的技艺制成,总重量达30磅。此外,有一个装着餐具的木箱,里面有23把叉子、24把刀,24把汤匙,33把咖啡匙,9把夹糖块用的夹子,全都是金的,别的还有数件贵重的家用器皿也是,他在不同的时间留下托人照管的,结果也被忘记了。在将军杂乱无序的巨额财富里,这几件在最不为人所料的地方找到的财物,没有使任何人感到惊讶。他指示将餐具并入他的行李,把金器首饰箱还给它的女主人。但是当使徒圣佩德罗学校的神甫校长告诉他说何塞法·萨格拉甩奥由于密谋破坏国家的安全己被流放到意失利时,他不胜惊诧。

“当然是桑坦德干的事情。”将军说。

“不,将军”,神甫说,“是您自己由于1828年那场争吵无意中把她和其他一些人一道流放出去了”。

首饰箱被放到了原来的地方,他开始说明当时的情况,便再也不提流放的事了。因为,据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他有把握,一旦他乘船离开卡塔赫纳,何塞·法萨格拉里奥就会在那帮被他流放的政敌的骚乱中返回国内。

“卡桑德罗早应在收拾行装了,”他说。

确实,很多被流放的人,一得悉他己去欧洲的消息.便纷纷开始回国。但是老谋深算、难以捉摸的桑坦德将军直到最后一批才返回国内。将军辞去总统职务的消息引起了他的警觉,但没有露出一点准备回国的迹象,也没有立即停止他对欧洲各国的考察学习,虽然从上一年10月份抵达汉堡起他就开始了这种旅行。1831年3 月2日路过佛罗伦萨时,他在《商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将军已经死了。然而直到六个月之后,当新政府恢复了他的军衔和军功,议会在他缺席的况情选举他为共和国总统时,他才慢慢腾腾起程回国。

在船队起锚离开蒙波克斯前,他对他的老战友洛伦索卡卡莫作了一次拜访,意在赔礼道歉。只是这时候才知道卡卡莫病情很严重,上一天下午他所以从床上起来是专门为了去拜候将军的。尽管疾病己严重地危害了他的健康,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挺着身子,大着嗓门说话,而同时,他却不断用枕头擦着眼眶里涌出的、与他精神状态无一丝共通之处的泪泉。

两个人一起感叹自己的不幸,为人们的朝三暮四和胜利后的忘恩负义感到痛心,少干一起发泄对桑坦德的激愤,这是每当他们两个人碰到一起时必谈的话题。将军很少这样直言不讳。在1813年的战役里,洛伦索·卡卡莫亲眼看到了将军与桑坦德的一场激烈争吵,当时桑坦德拒绝服从越过边界第二次解放委内瑞拉的命令。卡卡莫将军仍然认为那次事件是将军内心痛苦的根源,而历史的进程只不过使之加剧罢了。

相反,将军认为那不是两个人伟大友谊的结束,而是这种友谊的开始。他们之间不和的根源也不在于授予派斯将军特权,或是倒霉的玻利维亚宪法,或是将军在秘鲁接受授予他的帝王权力,或是由于他想把总统府和参议院永久地设在哥伦比亚,也不是奥卡尼亚会议后他具有的绝对权力。不是,这些或那些都不是造成相互反目为仇的原因。这种可怕的怨恨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积越烈,直至导致9月25日的暗杀行动。“真正的原因是桑坦德不能领会整个大陆是一个国家的思想”,将军说, “统一的美洲对他来说太大了。”他准备结束此次拜访,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洛伦索·卡卡莫,有如躺在一场从没有打胜过的战争的最后战役的战场上。

“当然,人死了之后任何东西也没有意义了。”他说。

洛伦索·卡卡莫看见神情忧伤且已无任何御敌之力的将军站了起来,他感到将军和他一样,对往事的回忆甚于年龄对他产生的负担。当卡卡莫把他的手握在他的两手中间时,发觉两个人都在发烧,他默然地自问,两个人当中将是谁的死亡阻碍他们再次相见。“西蒙老弟,一切都完了!”洛伦索·卡卡莫说。

“我们把它毁了,”将军说,“现在唯一剩下的是再一次重头做起。”

“我们去做。”洛伦索·卡卡莫说。

“我不去做了,”将军说,“我所缺的就是把我扔进垃圾箱去。”

洛伦索·卡卡莫把装在红绸匣子里的一对手枪送给他作纪念。他知道将军不喜欢火器,在他为数不多的个人争斗中,他都让自己用剑。但是这两支枪具有道义上的价值,因为在一次爱情决斗中,它们被幸运地使用过.将军激动地收下了。没过多少天之后,将军将会在图尔瓦科接到卡卡莫己经去世的消息。

5月21日(星期天)的下午,在吉兆的预示下将军又踏上了旅程。船与其说是被桨划着前进,不如说是被水流推着前进,舢舨把陡峭的岩壁和海滩上的海市蜃楼都抛在了后面。现在途中碰到的木排数量比过去多,速度也更快。与头几天见到的不同的是,这些木排上都盖有梦幻般的小房子,窗沿上摆着花盆,窗口凉晒着衣服,还带有铁丝编成的鸡笼并养有奶牛,早衰的孩子们在向着已过去很远的舢舨招手道别。船队在映照着满天星斗的平静水流甩航行了一个整夜,天亮时,远远望见桑布拉诺镇在旭日初照下闪闪发光。

码头上,被人们唤做大孩子的卡斯图洛·坎皮略在树冠如盖的木棉树下迎候他们,他在家中准备了沿海风味的木薯香蕉肉以欢迎将军。他发出这样的邀请是根据传说得到启发的。据说,将军第一次访问桑布拉诺时,曾在码头大石头那边一家小得可怜的饭馆里吃了顿午饭,饭后他说,即使仅仅为了享用一顿可口的木薯香蕉肉,每年也要来此一次。饭馆的女主人为这位如此重要客人的光临受宠若惊,她让人去尊贵的坎皮略家借来盘子和餐具。有关那一次用餐的细节,将军已记不清了。何塞· 帕拉西奥斯也没有把握,但那具有沿海风味的木薯香蕉肉与委内瑞拉的炖大肉是不是一回事。但是,卡雷尼奥将军认为是一样的,而且确实在码头的大石头那边用过餐,不过不是在马格达莱纳河战役期间,而是这次战役的三年前乘汽艇来这里时吃的饭。将军对于他记忆力的衰退越来越感到不安,他谦逊地肯定了人们提供的证言。

坎皮略家族有座富丽堂皇的邸宅,庭院里有不少高大的杏树,卫队的掷弹兵就在杏树下面木板支成的案子上吃午饭,案子上铺着香蕉叶代替桌布。在俯览整个庭院的内露台上,有一张豪华的餐桌,完全按照英国方式布置而成,那是供将军和他的副官及少数几个来宾用餐的。女主人解释说,他们是清晨四点才接到蒙波克斯的消息,几乎没有充裕的时间来屠宰他们家牧场里饲养得最好的牛、羊。鲜嫩味美的肉已被切成一块块放在水里大火煨煮,同时还配以园子里的各种水果。

听到事先并未告诉他而已准备好午宴的消息,将军甚为恼怒,何塞·帕拉西奥斯不得不使尽和事佬的全部解数,劝说将军接受登岸的邀请。家宴上亲切好客的气氛使他的情绪大为好转。他有根有据地夸赞了菜肴的味道可口和主人家女孩子的温柔甜蜜,羞怯而殷勤的姑娘们按古代的方式利索地招待着在贵宾席上就座的宾客们。他特别赞赏了银质餐具上地道、精致的钢印和已被新时代的不幸所吞噬的某家族的徽记,但是,他使用的是自己带的餐具。

唯一引起他不快的是一个在坎皮略家族庇护下生活的法国人,他来参加午宴是想在这样一位显要的贵宾面前显示他对古往今来所有不解之谜的广博学识。他在一次海难中丢失了所有行李,从差不多一年之前起,他和他的助手及佣人就占据了坎皮略家住所的一半,等待着应从新奥尔良寄给他的一笔没有把握的救济金,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他叫迪奥克勒·阿特朗蒂克,但他不清楚他的专业属哪一门学科,也不知道他来新格拉纳达是干什么的。要是他光着身子。手里拿把三叉戟的话,与海神的样子毫无两样,他为人的粗鲁和邋遢,镇上无人不知其名。但是与将军吃饭这件事使他很是激动,就餐前特别洗了个澡,指甲显得干干净净,五月的大热天,穿着象冬天巴黎沙笼里一样的衣装,上身是配有金灿灿钮扣的蓝礼服,下面是时装指南上的老式条纹裤。

从打完第一声招呼起,他就以纯正的西班牙语开始了他渊博的讲座。他说,一位格勒诺布尔小学时代的同学,经过14年不懈的努力,刚刚破译出了埃及的象形文字,玉米的原产地不是墨西哥而是美索不达米亚的一个她区,在那儿发现的有关化石,早于哥伦布到达安的列斯群岛的年代.亚述人早就获得了天体对疾病产生影响的实验证明,与一部刚出版的百科全书所说的相反,希腊人直到公元前400年才知道了猫。他以权威的口气片刻不停地谈着一个又一个问题,只是当他抱怨拉丁美洲烹饪技术的文化缺陷时,才稍作紧急的停顿。

将军坐在他对面,装着吃得比往常多的样子,眼睛盯着餐盘,勉强对法国人以礼貌性的注意。从一开始法国人就试图用法语跟将军交谈,出于客气,他回以法语,但随即仍用西班牙文讲话。那一天将军的耐性使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感到意外,他知道欧洲人的专制主义如何使他恼怒。

法国人向应邀的客人、甚至坐得较远的客人高声说话,但是,很明显,只有将军的注意力才是他感兴趣的。据说,他从鸡谈到驴地突然直接问将军,归根结蒂哪一种政府制度最适于拉丁美洲的这些新共和国。将军仍然没有抬起目光,反问道:“您怎么看呢?”

‘我认为拿破仑的事例不仅对我们来说是好的,对于整个世界也是如此。”法国人说。

“我不怀疑您这样认为”,将军丝毫没有掩饰他的讥讽,“欧洲人以为只有欧洲搞出来的东西对全世界才是好的,而所有别的一切都是该斥责的。”

“据我所知阁下是君主制方案的推动者。”法国人说。

将军第一次抬起了目光,“您该忘记这件事了,我的额头永远不会被一顶皇冠沾污。”他指着他的副官们结束道:“我有伊图尔维德在那儿,他将提醒我这件事。”

“就说他”法国人说,“您在处决这位皇帝时发表的声明使欧洲的君主主义者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对当时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动,”将军说,“我对象伊图尔维德的父亲这样平常的人能作出这样了不起的事情感到惊异,但愿上帝能象把我从与他一样的生涯中解脱出来那样,把我从他遭遇的命运中解救出来,虽然我知道,永远也不会把我从他经受过的那种忘恩负义中解脱出来。”

接着,将军试图缓和说话的生硬语气,他解释说,提出在这些新诞生的共和国建立君主制度的是何塞·安东尼奥·派斯。这一主张传播开后,便得到了代表各种利益集团的推动,他本人甚至考虑将它披上终身总统职务的外衣,作为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并保持美洲完整性的孤注一掷的方案。但是很快他就觉察到了它的自相矛盾。 “联邦制我觉得正好相反,”将军说道,“由于它要求于我们的超越了我们的品德和才能,我觉得,对于我们这些国家它太完美了。”

“不管怎么说,”法国人说,“不是制度,而是制度的过分化的东西使历史失去人性。”

“我们已经背得出这个讲话了,”将军说,“实质上,这就是欧洲最了不起的趋炎附势者本哈明·康斯坦特的那种需要。他先是反对革命,然后又支持革命。他开始反对拿破仑,可后来成了他的廷臣。很多次,他晚上临睡时是共和党人,早晨醒来时却是君主主义分子,或者相反。而现在,由于欧洲的绝对优势,他又成了我们真理的绝对保管人。”

“康斯坦特反对专制的论据是很清楚的。”法国人说。

“作为良好的法国人,康斯坦特先生是专制利益的狂热鼓吹者,”将军说,“相反,有关那场辩论,唯一清楚的论点是普拉特讲的,他指出政治的好坏取决于推行它的时间及地点。在生死攸关的战争里,我亲自下令一天里处决过80名西班牙俘虏,包括瓜伊拉医院里生病的战俘。今天,如来在同样的环境下,我的嗓音将毫不颤抖地再一次发出那样的命令,欧洲人将没有什么道德权威来指责我,因为如果一部历史浸透了鲜血、卑鄙和不义的话,那这就是欧洲的历史。”

在一片有如笼罩着整个小镇的肃静中,随着分析的深入,他自己的怒火越烧越旺。被驳得喘不过气来的法国人想打断他的话,但他一挥手就把对方镇住了。将军回顾了欧洲历史上那些令人发指的屠杀。巴黎的巴托洛梅之夜,十个小时内,死者超过2000。在文艺复兴的鼎盛时期,15000名由皇家军队收买的雇佣军焚烧了罗马城并把它洗劫一空,又用刺刀杀死了它的8000名居民。精彩的结局是全俄罗斯的沙皇伊凡四世,叫他“可怕的人”一点也不错,他杀绝了莫斯科和诺夫哥罗德之间的所有城镇的居民,而在诺夫哥罗德,仅仅因为怀疑有人密谋反对他,在一次袭击中就下令屠杀了它的20000居民。

“所以,就请别再给我们说我们应该干什么了,”将军说道,“别试图教训我们应该怎样为人处世,别想让我们成为和你们一样的人,别企求我们在20年里做好你们化了2000年尚且做得如此糟的事。”

他把餐具交叉地放在盘子上,第一次用他喷射着火焰的目光盯住法国人.“娘的,请让我们安安静静地搞我们中世纪吧!”

一阵咳嗽使他几乎缓不过气来,当咳嗽平静后,他恼怒的痕迹一点也没有了。他露着最动人的微笑向坎皮略转过身去,特别向他表示道:“亲爱的朋友,请您原谅,今天这样的唠叨不配这顿如此值得回忆的午餐。”

威尔逊上校曾把将军的这段插曲告诉过当时的一位记者,但此人没有留神记住。“可怜的将军已经完了,”威尔逊说。实际上,凡是在他最后一次旅途中见到过他的人,都确信是这样,也许这就是谁也没有留下有关文字材料的原因。他的某些随行人员甚至认为他将不会被写进历史。

过了桑布拉诺,热带雨林不那么稠密了,沿岸的居民点气氛更为愉快,色彩更为鲜艳,有些地方的街巷里还传出“不为了什么”的乐曲声。将军躺在吊床上试图用一个平静的午睡来消化法国人的狂妄言辞,但没有做到。他在想着那个法国人。并向何塞·帕拉西奥斯说可惜他没有能及时找到击中要害的句子和无可辩驳的论据,而现在,当他躺在孤独的吊床下和对手已远离射程之外时,这些话,这些论据都一一浮现在他的脑际。但是,傍晚时分,他的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便指示卡雷尼奥让政府努力改善那个倒霉的法国人的状况。

随着船队将要临近大海时,人们对大自然的渴望愈来愈强烈,大多数军官都欣喜若狂,有帮助划桨的,有用刺刀捕杀鳄鱼的,更有的把简易的事情复杂化,做船上犯人的活儿来消耗过剩的精力。相反,何塞·劳伦西奥·库尔瓦只要有可能就白天睡觉,夜里干活,他这徉做是因为惧怕自己可能因白内障而引起失明,就像他外婆家几个亲人所遭遇的那样。因此,他在夜里起床干活,以便学会做一个有用的盲人。在战地营房的那些难眠之夜,将军曾多次听到他二手干活的忙碌声,锯断自己刨光的木板,组装已做好的零件,轻轻地敲击锤子以免把别人从睡梦中吵醒。次日,人们很难相信这样的细木工活儿是在夜里摸黑干的。在皇家港口的那个晚上,何塞· 劳伦西奥,席尔瓦因没有及时回答口令,值班的哨兵以为有人企图趁着黑夜偷偷接近将军的吊床,差一点向他开枪。

船队行得既快又稳,唯一的小事敌是海军准将埃尔韦斯的一艘轮船造成的。当这条船排故着汽,从一旁往相反方向驶去时,产生的尾波危及到了船队,一条装满给养的舢舨被掀翻了。轮船的挑檐上可以看到“解放者”这几个写得很大的字母。将军沉思地凝视着那艘船,直到危险过去,那条船在视野里消失了为止。他咕哝道: “解放者。”接着,就象某人翻开书的下一页似地自语道:“他们以为那是我!”

夜里,他躺在吊床上无法入睡,缓慢的桨声玩着与热带雨林里卷尾猴、小鹦鹉、大蟒蛇的声音比美的游戏。突然,谁也没有想到,有个人说道,坎皮略一家由于害怕被传染上结核病,把那套英国餐具,捷克波希米亚的玻璃器皿和荷兰台布全都埋在院子里了。

虽然在大河一带这己是人所皆知的消息,而且很快将传遍整个海滨地区。但是,这是将军第一次听到对他病症的马路诊断。何塞·帕拉西奥斯感到将军受到了震惊,因为他的吊床不再摆动。经过长长的沉默思虑后,他说:“我是用的自己的餐具。”

第二天,船队在特内里费镇靠岸,以补充路上掉进水里的给养。将军悄悄地呆在了舢舨上,但是派威尔逊登岸打听一位姓莱奥努瓦或莱奥努瓦尔的法国商人,此人有个女儿叫阿尼塔,其时大概20岁左右。由于在特内里费没有查到结果,将军希望也去附近的瓜伊达罗、萨拉米纳和皮尼翁详尽地了解一下,最后,他才确信在现实中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传说。

他在这件事上的兴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数年来,有种不怀好意的议论从加拉加斯到利马一直在跟踪着他,据说,大河战役期,他路过特内里费时曾与阿尼塔·莱奥努瓦发生过违法的、失去理智的情爱关系。这种流言蜚语一直使他内心不安,但他也没有任何办法给以澄清。首先,因为他的父亲胡安·维森特·玻利瓦尔上校曾因所谓强奸成年和幼年女子一事和滥施初夜权并与很多女人有不正当的关系而在圣马特奥地方主教面前受过好几次的控告。其次,在大河战役期间,他在特内里费总共才呆了两天,两天的时间对于如此炽烈的爱情是远远不够的。但有关这件事的传说竟达到了这样的地步,甚至在特内见费的公墓里有座立着的安娜·莱奥努瓦墓碑的墓,直到世纪末,它都是情人们朝拜的地方。

在将军的随从人员里,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的残臂所感到的不便是大家友善地取笑的原因。虽然他的胳膊里已没有了骨头,但是手的动作、手指的触觉他都感觉得到,阴天骨骼的疼痛他也有知觉。他仍具有讥嘲自己的幽默感。相反,使他担心的是在睡梦中回答别人问话的习惯。在梦里他能与人进行任何方面的交谈,但无一点清醒时的控制能力。在梦中他还能说出他在醒着时守口如瓶的打算和挫折。某一次,曾有人毫无根据地指控他泄露军情。船队航行的最后一天夜里,靠着将军吊床守夜的何塞·帕拉西奥斯听见睡在船头上的卡雷尼奥在说话:“7982个”。

“你在说什么啦?”何塞·帕拉西奥斯问道。

“说星星,”卡雷尼奥答。

将军睁开了眼睛,他确信卡雷尼奥在说梦话,于是欠起身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夜空。夜,广袤辽阔,皎洁灿烂,明晃晃的星星填满了天幕。“差不多要多十倍”,将军说。

“就是我说的那个数字”,卡雷尼奥说,“加上两个在我数数时一闪而过的流星。”

这时将军离开了吊床,看到他仰面睡在船头上,显得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光着的身子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伤疤,他正在用伤残的胳膊数着星星。委内瑞拉白岗子那一仗结束后,找到他时就象这样,上下染满鲜血,浑身几乎被砍得稀烂,人们都以为他死了,就把他放在了泥沼里。身上有14处被马刀砍伤,其中几刀使他丢掉了胳膊。后来,又在别的战斗中受了另外一些伤。但是,他的精神丝毫无损,他的左手处得如此灵巧,以致他不仅耍弄刀、枪得心应手,声名卓著,他那精妙的书法也闻名遐迩。

连星星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捉弄”,卡雷尼奥说,“现在就比l8年前少了”。

“你疯了,”将军说。

“没有,”他答道,“我老了,但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我比你足足大八岁”,将军说。

我的每处伤口要算两岁,”卡雷尼奥说,”这样我就变成了我们中间年龄最大的人。”

“如果这样说,最大的要称何塞·劳伦西奥,”将军说,“他有五处枪伤,七处被长矛刺伤、两处箭伤。”

卡雷尼奥就势抓住了他的回答,回敬了一句恶意深藏的话:“而最年轻的可能是您了,您皮也没有挠破过一块。”

将军听到这种既是事实也是责备的话已不是第一次了,但在卡雷尼奥的语调里好象并没有怨恨,两人之间的友谊经受过最严峻的考验。他在卡雷尼奥身边坐了下来,帮他欣赏映在河里的星星。当卡雷尼奥再次与将军说话时,那是在间隔了长长的停顿之后,当时他已进入了梦乡。“我拒绝接受这次旅行将是生命结束的说法。”他说。

“人们的生命不仅仅以死亡来结束,”将军说,“还有别的方式,包括某些更为值得的方式。”

卡雷尼奥仍不愿意接受将军的解释。“得干点什么,"他说,“即使用紫硬毛香菊给我们洗一次澡也成。而且不只是给我们几个,应给整个解放者军队洗一次。”

将军在第二次去巴黎之前,尚未听说过关于用紫硬毛香菊洗澡的事。紫硬毛香菊即伦塔纳花,用它来洗澡是委内瑞拉民间用来消灾祈福的一种方法。有关此花具有这样的功能,是温布尔特的合作者埃梅·邦普郎博士以一种唬人的、科学的郑重语气告诉他的。就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法国司法界一位令人尊敬的法官,他在加拉加斯度过了他的少年时期。这位法官披着漂亮的长发,蓄着被消灾的浴水染紫的胡子经常出入于巴黎的文学沙龙。

将军嘲笑一切散发出迷信或超自然绝技气味的东西,并讥讽有悖于他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的唯理论的一切信仰。当时.他刚满20岁.是共济会成员,殷实富有,不久前丧偶,他对拿破仑·波拿巴的登基加冕大惑不解。他高声背诵卢梭的《爱弥儿》和《新爱洛绮丝》里他所喜爱的片断,这两本书多少年来都是他的床头读物,在老师们的照顾下,他身背挎包,徒步穿越了几乎整个欧洲。一次,在一座山顶上,俯瞰着脚下的罗马城,西蒙·罗德里格斯给他说了句有关美洲各国命运的豪壮的预言。对于这一点他看得更加清楚。

“对这些讨厌的西班牙人,应该做的就是把他们从委内瑞拉撵走,”他说,“我向您发誓我将这样去干。”

当他达到成人年龄并终于能够支配遗产后.便开始了一种适应于当时的狂热和他本人性格特点的生活,三个月里.他花去了15万法郎。在巴黎最豪华的旅馆里包有数个最昂贵的房间,随身跟有两个制服笔挺的仆人,进出是一辆配有土耳其车夫、几匹纯白良马拉着的马车,在不同的场合携带不同的情妇,有陪他去他喜爱的普罗科佩咖啡馆喝咖啡的,有陪他去蒙马特跳舞的,还有陪他去歌剧院他的私人包厢看戏的,他向所有相信他的人讲述怎么在一个倒霉的夜里玩轮盘赌,一下输了 3000比索。

回到加拉加斯后,他以羞于告人的激情继续阅读一本被他两手翻得皱折不堪的《新爱洛绮丝》,他与卢梭比跟自己的心靠得还近。然而,6月25日暗杀阴谋不久之前,那时他己圆圆满满、富富有余地履行了他在罗马立下的誓言.当曼努埃拉·萨恩斯第十遍朗读《爱弥儿》时,他让她别再往下念了,因为他觉得这是本令人讨厌的书。就是这一次,他这样对她说:“任何地方也没有1804年在巴黎时那样使我厌倦。相反,他在巴黎逗留期间,曾认为自己不仅是幸福的,而且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并且也没有用紫硬毛香菊的预言之水浸染他的命运。

24年之后,当他深为大河的魅力所吸引,自己的生命己近垂危,且为对手所败时,也许他问过自己是否有勇气把牛至和鼠尾草的叶子,还有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准备洗浴消遣用的苦橙子扔进粪坑里去,是否有勇气遵从卡雷尼奥的忠告,与他的叫化子军队,他那废物一堆的荣誉,他那些值得铭记的错误,还有整个祖国和他自己,一起沉入用紫硬毛香菊泡成的救苦救难的大海海底。

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就象在利亚诺斯无垠的河滩上,静得数莱瓜以外两个人的悄声密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整个夜里,我都感到飞鸟的声音。”因为经过69天的航行,陆地终于近在眼前了。将军也感到了飞鸟的声音。鸟儿差不多是八点钟开始飞过的,当时卡雷尼奥已沉入梦乡,一个小时后,他头顶上的鸟儿如此之多,翅膀煽起的风比刮的风还大。过了一会儿,由于水底映出的星星而迷失方向的数条大鱼.从舢舨下面游了过去,东北方向腐物发生的臭气,也一阵一阵地扑面而来。那种即将获得自由的奇特感觉在大家心里产生的无限力量,无需要看见它才去承认它。“天哪!”将军长叹了一声,“我们到了。”确实,大海就在那儿,海的那一边就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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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上,许多次都表明才干是需要的合法女儿。

就这样,将军再次回到了图尔瓦科,并住在了同一幢房子里。这幢房子里的房间是阴暗的,有着圆月形的拱门,与人体一般大的落地窗户朝向碎石铺地的广场,这幢房子还拥有一个通修道院的院子。在这个院子里,他曾看到过新格拉纳达的大主教和总督堂·安东尼奥·卡瓦列罗贡戈拉的幽灵,月夜里,这个幽灵在柑桔树下散步,以减轻自己对多次过错和难以偿还的债务的歉疚。同海岸边那通常炎热而潮湿的气候相反,由于图尔瓦科海拔高,它的气候凉爽而有益于健康。小河旁生长着根深叶茂的大月桂树,士兵们时常喜欢习躺在那儿睡午觉。

他们是在两天之前从新巴兰卡到达图尔瓦科的,那是他们盼望己久的水上旅行的最后一站。他们不得不凑合着睡在芦苇泥巴墙的棚屋里,里面堆满一袋袋稻谷和生皮子等物,因为当地既没有为他们预备房间,也没有准备好他们预定的骡子.将军的汗水浸透了衣衫,浑身疼痛,一到图尔瓦科就很想睡觉.但是却毫无困意。

船上的东西还没有卸完,将军到达的消息便早已传到离那儿仅有30多公里的卡塔赫纳了。驻军司令兼地方财政事务长官马里亚诺·蒙蒂利亚将军在卡塔赫纳己经筹备完毕第二天的民众欢迎会。但是将军不愿意过早地参加欢庆活动。对于那些冒着讨厌的毛毛细雨在大道上等着他的人,他只是象对待老朋友似地热情也打着招呼。随即便坦诚地要求他们离开,让他一个人呆着。

实际上,他的情绪比表面看到的还要坏得多,只是他竭力掩饰罢了。就连他的随从人员,都注意到他的日益恶化的心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已力不从心,身不由己。皮肤由淡绿色变成了蜡黄色。他一直在发烧,头痛也老是在折磨着他。牧师主动提出为他请个医生,但他坚决反对:“如果我按那些医生说的去做,我早已入土多年了。”他原来准备到达图尔瓦科后第二天便赶到卡塔赫纳去,但上午他得到消息说、港口上没有一条船去欧洲,最后一班邮船也没有为他带来护照。这样,他便决定留下来休息三天。他的副官们都对这一决定表示欢迎,因为这不仅对将军的身体有利,而且也因为悄悄传来的有关委内端拉时局的消息估计对他的精神也不会有好的影响。

但是,将军无法阻止市民们继续然放鞭炮并直到他们把爆竹放完,也无法阻止一个管乐队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安下营地进行演奏,而且往往吹奏到深夜方散。人们还从邻近的马里亚巴哈沼泽地为他请来了一个由黑人男女组成的滑稽剧团,演员们个个身着十六世纪欧洲宫廷侍从的服饰,戏谑地用非洲艺术表演西班牙的沙龙舞。将军上一次采访时,看了这个剧团的节目,很是喜欢,曾让来演出了好几次,所以这次又把它请来了,然而现在他却不屑一顾。“把这帮闹哄哄的人带得远远的。”他说。

卡瓦耶罗——贡戈拉总督建造了这幢房子,并在这里住了大约三年,但是将军却把自己的心慌意乱,神志恍惚归结为各个房间里闹鬼所致。将军不愿再去他上次住过的房间,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充满恶梦的房间,每天晚上他入睡之后,都梦见有个头发光亮的女人往他的脖子上系一条红带子,直到把他惊醒。他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做着恶梦,一直折腾到黎明。所以,这次他让人在大厅的铁环上挂起吊床,睡了一会儿,没有做梦。大雨滂沱,一群孩子站在临街的窗下,探着头看他睡觉,其中一个悄声说:“是玻利瓦尔,玻利瓦尔。”将军被吵醒了,但他仍在发烧,他在朦胧中寻找着那个孩子,孩子问他:“你喜欢我吗?”

将军以颤抖的微笑向他做了肯定的答复,但接着便吩咐把一直在周围觅食的母鸡赶走,让孩子们退下,把窗户关上。他又重新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侯,天依旧落着雨,何塞·帕拉西奥斯正准备在吊床上支蚊帐。

“我梦见一个街上的孩子探进窗户,向我提了些奇怪的问题。”将军对他说。

将军答应喝一杯汤药,这是他24小时以来第一次吃药,但是没有喝完,他复又躺在吊床上,浑身感到软弱无力。他长时间地陷入沉思,眼睛则盯着挂在房梁上的一列蝙蝠。最后,他叹了口气道:“我们看来要讨着饭走进坟墓了。”

一路上,所遇到的老军官和普通士兵们都向将军讲述了自己的不幸,将军听完马上慷慨解囊,到了图尔瓦科之后,他的旅费只剩下了四分之一。他还要看一看省政府有限的钱库里是否有现成的钱支付他的汇票,或者至少可以同投机商打打交道。如果他打算马上在欧洲定居,英国可以免费提供方便,因为他为英国带来过许多好处。“英国人是暮欢我的。”他常常这么说。为了能象昔日那样体面地维持生活,保住他起码的仆人和随从人员,他一直怀着卖掉阿罗瓦铜矿的幻想。话虽这么说,可如果他真的马上要去,他和他随从人员的船票和途中的费用是马上急需解决的问题,然而他手头尚剩的那点钱根本无法想象来办这样的事。此时他最需要的莫过于停止想入非非,可是他做不到。尽管由于发烧和头疼他的眼睛已不听使唤,在没有蝙蝠的地方,看到了蝙蝠,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驱赶掉影响他感官的困意,一口气向费尔南多口授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写给苏克雷元帅的,他衷心地感谢他的道别。在这封信中,他只字未提及他的病情.尽管在象那天下午的情况下他本应该说说病情的,而且他也很需要别人的同情。二封信是写给卡塔赫纳省长堂·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的。

他再三要求阿马多尔先生令省金库支付他8000比索的汇票。“我穷得叮当响。出国需要这笔钱。”他对他说。这一请求还真有效,不到四天工夫,他便得到了同意的回答,于是,费尔南多到卡塔赫纳取了这笔款.第三封信是写给哥伦比亚驻伦敦公使,诗人何塞·费尔南德斯·马德里的。他要求他支付一笔他汇到罗伯特·威尔逊名下的款子和一笔偿还英国技师何塞·兰卡斯特尔的钱。他为了在加拉加斯建立他的新奇的相互教育制度欠下后者20000比索。“这有关我的名誉。”他对他说。他相信,到那时,他的老官司该已经打完,铜矿该己卖掉。然而,他的努力毫无结果,当信到达伦敦时,公使费尔南德斯·马德里已经过世。

何塞·帕拉西奥斯悄悄地向军官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在室内走廊里玩牌时不要吵闹,但是他们照旧争吵,只是声音小了一些,直到附近教堂的钟打过十一点,他们才稍停下来。稍后,公共娱乐活动的风笛和大鼓也不响了,远处的海风把下午大雨后重新积聚起来的团团乌云刮得一干二净,长满柑桔树的院子里顿时月光溶溶。

何塞·帕拉西奥斯对将军照顾得无微不至。黄昏以后,将军一直在吊床上烧得说胡话。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熬好了惯常的汤药,又给他用了灌肠剂,而后便等待着有个更权威的人士来建议将军请个医生,然而没有人这样做。一直到黎明,将军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小时。

那一天,马里亚诺·蒙蒂利亚将军带着将军在卡塔赫纳的契友去拜访将军。这些朋友中有人人皆知的玻利瓦尔派的三个胡安,即,胡安·加西亚·德尔里奥,胡安· 德弗朗西斯科·马丁和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三个人都为那个在吊床上痛苦不堪挣扎着企图爬起来的人惊呆了。将军甚至没有气力和大家一一拥抱。来访者曾在阿德米拉布莱代表大会上见到过将军——他是此次代表大会的代表——,他们简直不能相信在那么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身体居然虚弱到这等地步。他的骨头透过皮肤看得清清楚楚,目光无法集中。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呼出的气体既热又臭,因而说话时总是和对方保持一定的距离,且几乎侧过脸去。但是,给客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身体明显地抽缩了,甚至蒙蒂利亚将军在拥抱他时,似乎感到他的个头只到自己的腰部。

他的体重只有88磅,到去世,肯定还要降10磅。他的正式身高为165米,但医疗卡片上的高度和军事卡片上的记录并不相符。有朝一日到解剖台上时,他的身子还会缩短四厘米。他的脚在身上变得跟手掌一般大小,看来也是抽缩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已经发现,他的裤子几乎可以提到胸部,而衬衣则必须把袖口挽起来。将军注意到了来访者悦异的目光,他只好承认他一直穿在脚上的法国型35号靴子自一月以来已显得大了。即使在最棘手的场合,蒙蒂利亚将军都以机敏伶俐,才华横溢著称。可此时他终于也不得不伤感地说道:“阁下,最重要的是您可别在精神上萎缩下去。”

像往常一样,蒙蒂利亚将军说完俏皮话后自己先纵声大笑起来,而将军则对这位老朋友报之以微微一笑,而后把话岔开。天气已经转好,在室外交谈很舒服,但将军仍旧喜欢在他下榻的大厅里坐在吊床上接待客人。

谈话的主题还是国家形势。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主义者拒绝承认新宪法和新选出的统治者,理由是支持桑坦德的学生们对议会施加了不能容忍的压力。相反,忠于将军的军人却遵照他的命令采取了袖手旁观的态度,支持将军的农村教士阶层没有机会发动起来,忠于将军事业的卡纳赫纳一支城防军的司令官弗朗西斯科·卡蒙娜将军,险些发动了一场起义,至今仍枕戈待旦。将军要求蒙蒂利亚将军为他把卡蒙娜召来,以便进行安抚工作。然后,他的眼睛直视着,在大家面前对新政府做了一个坦率的概括:“莫斯克拉是个笨蛋,凯塞多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两个人都被圣巴托洛梅的孩子们吓得丧魂落魄。”

按照加勒比的行话,他的意思是说,总统能力很弱,副总统是个看风使舵,甚至可以随便改变政党信仰的机会主义者。将军还以正处失意时期心酸而复杂的语气说,他们每个人都可能同大主教情同手足。相反,他觉得新宪法比预料的要好,因为在当时所处的历史时期,危险并非是选举的失败,而是桑坦德通过从巴黎来信挑动的内战。新当选的总统在波巴扬发出种种呼吁,号召人们遵守秩序和维护团结,但是他还没有表态是否接受总统职位。

“他正在盼望凯塞多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将军说。

“莫斯克拉大概已到了圣菲,”蒙蒂利亚说“他星期一就离开了波巴扬。”

将军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并不感到惊奇。“等着瞧吧,等到他不得不干事的时候,就会变得象个出气的皮球。”他说,“这家伙连在政府里看门都不够格。”他沉思良久,脸上露出深深悲哀的表情。“很遗憾,”他说,“真正的伟大苏克雷。”

“他是最有资格的将军。”德·弗朗西斯科说道,并微微一笑。

尽管将军千方百计不让把他说的话漏出去,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国。

“这是乌达内塔天才的名言。”蒙蒂利亚开玩笑道。

将军没有注意别人的插话,而是以玩笑多于认真的口气打算了解一下当地政治的内幕。但是,蒙蒂利亚又突然以自己刚刚冲淡了的严肃气氛说道:“请原谅,阁下,您比谁都更清楚我对苏克雷大元帅的仰慕,但真正的伟人不是他。”接着,他以演员般的姿态加重语气结束了他的话:“真正的伟人是您。”

将军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已不复存在。”接着,他又说了下去,讲述了他要求苏克雷元帅接受哥伦比亚总统职务是如何被拒绝的。他完全有能力把我们从无政府状态中拯救出来,”他说“但是他被美人鱼的歌声迷住了”加西亚·德尔里奥认为,苏克雷之所以不接受总统职务,是因为他半点儿也不具备掌握政权的才干。可将军认为他如果担任总统并没有任何不可逾越的障碍。“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上,许多次都表明才干是需要的合法女儿。”他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为时已晚的留恋和怀念之情,因为将军和别人一样明白,当时共和国最能干的将军已属于另外的军队,而不属于他的瞬间即逝的军队。

“伟大的才干存在于爱情力量之中,”将军说,随即又对这句俏皮话作了补充:“这是苏克雷自己说的。”

正当将军在图尔瓦科回忆苏克雷元帅的时候,这位大元帅却离开了圣菲踏上了去基多的旅程。他垂头丧气,孤独一人,然而他正值青春年华,身强力壮,正处于荣誉的颠峰时期。在离开圣菲的前夕,他作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悄悄地去看望一位住在埃及区的著名女巫,这位女巫曾在他的战争生涯中多次指点过他。此次女巫从巫牌上看出,即使在那暴风雨的时期,元帅去基多最顺利的道路仍旧是海路。但这位阿亚库乔的大元帅心情急迫,觉得走海路实在太慢,于是便不顾女巫的郑重判断,甘愿冒风险去走旱路。

“这样,我们就无事可干了。”将军说,“我们真糟透了,我们最好的政府乃是最坏的政府。”

他了解他当地的支持者。在解放战争中,他们都是大名鼎鼎、功勋卓著的先驱。但是,在无足轻重的政治问题上,他们却耍尽花招,以小商人般的狡猾追名逐利。甚至居然和蒙蒂利亚结成联盟来反对他。象对许多其他人一样。他不把他们弄得晕头转向决不罢休。因此他要求他们支持现政府,即使牺牲他个人利益也在所不借象每次一样。他的理由透出一种先知的气息。他现在要求人们予以支持的政府,将桑坦德召回来。桑坦德则将载誉而归,并将把将军残存的梦想扫荡以尽。就是说,他多年征战和付出巨大牺牲所建立的统一的大祖国将分崩离析、毁于一旦,各个政党将四分五裂,他的名字将遭万人唾骂,他的事业将以被歪曲了的形象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但是,在那一时刻,只要至少能避免一次新的流血事件,这一切他已全然不放在心上。“起义如大海的浪涛,总是一股浪取代另一股浪。”他说,“因此我从不喜欢搞这样的事。”面对来访者的惊讶神色,他最后又说道,“事情到何种地步了,这几天我甚至为我们为反对西班牙的义举感到悲哀。”

蒙蒂利亚将军和他的朋友们都感到了那是一切的终局了。告别之前,他们接受了一枚他赠送的带有他的头像的金质奖章。他们不能不想到.那是他的最后一次礼品。在他们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加西亚·德尔里奥低声说:“他的脸色象死人的一样难看。”

这句话被室内的回声一遍遍地震荡着,整夜都在困扰着将军。但是,第二天弗朗西斯科·卡蒙纳将军竟然看到他神采奕奕,不免大为惊诧。他看到他坐在散发着柑桔花香的院子里的吊床上,那张吊床是附近一个叫圣哈辛托的镇子上的居民为他做的,上边用丝线绣着他的名字。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它挂在了柑桔树中间。将军刚刚洗完澡。头发向后支棱着,身穿蓝呢子制服,役有套衬衫,看上去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气。他一边在吊床上慢慢地摇着,一边向他的侄子费尔南多怒气冲冲地口授一封写给总统凯塞多的信,卡蒙纳将军觉得他不象别人说的那样行将就木,也许这是因为他正处于他那有名的怒火中烧之际的缘故。

不管在什么地方,卡蒙纳都是个十分显眼的人物,要想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将军扫了他一眼却似乎什么都没看见,而是继续口授谴责,诋毁者的背信弃义的一句话。直到快把信口授完的时候,他才向那个站在他吊床前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他的人转过身去,连招呼都也没有打就问道“您也认为我在发动一次叛乱吗?

卡蒙纳将军由于受到了冷遇,也有点出言不逊地反问道:“您这是从哪儿推测出来的,我的将军?”

“就是从这些地方推测来的。”他说。

他把一些刚从圣菲的邮差那儿收到的剪报递给卡蒙纳将军。剪报上指责他又一次秘密地发动榴弹兵叛乱,以便反对议会的决定,从而让他重新掌权。“无耻的谎言,”他说,“我在这儿不遗余力地倡导团结,这些愚蠢的家伙却指责我是阴谋家。”卡蒙纳将军读过剪报之后大失所望。

“我原来不仅确信您在组织起义,而且为此感到十分高兴。”他说。

“这我能想像得到。,将军说。

他脸上并未露出不悦之色,而是要求卡蒙纳将军等他把信口授完。在这封信里,他再次要求正式批准他出国。就象他刚才读剪报时勃然大怒一样,口授完信件之后,立刻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靠别人搀扶,自己从吊床上下来,挎着卡蒙纳将军的胳膊把他拉到池塘边去散步。

连续三天阴雨之后,阳光象金粉一样透过柑桔树的茂密枝叶的缝隙直射下来,小鸟在桔花中间欢快地啁啾着。将军朝那些鸟儿凝望了片刻,深深动了感情,几乎是感慨地说:“幸好,它们还在歌唱。”然后,他滔滔不绝地给卡蒙纳将军讲解了为什么安得列斯群岛的鸟儿4月比6月叫得动听。随后,他便转入正题。不到十分钟,他便说服了卡蒙纳将军无条件地尊重新政府的权威。说完之后,他把这位将军送到门口,自己回到卧室亲手去给曼努埃拉萨恩斯写信。她仍在埋怨政府设下重重障碍阻止她跟他通信。

午餐时,将军仅仅吃了一盘费尔南达,巴里加为他送到卧室来的青玉米粥。当时他还在写信。睡午觉的时候,他要求费尔南多为他接着读一本前一天晚上开始读的中国植物学。稍后,何塞·帕拉西奥斯到卧室来送供洗热水澡用的牛至草水,看到费尔南多坐在椅子上把书摊在大腿上睡着了。将军躺在吊床上还没有入睡,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不让何塞·帕拉西奥斯出声。这是两个星期来他第一次没有发烧。

就这样,随着信件来来往往,时间在悄悄地流逝着,将军在图尔瓦科一呆就是29天。他曾两度到过图尔瓦科,但实际上,他真正看出当地天气的医疗效能那是在三年前他第二次到达这里的时候。当时他是从加拉加斯回圣菲阻止桑坦德的分裂计划路经此地。他原来打算在这儿住两个夜晚,但看到镇上的气候对他是如此的适宜,结果住了10天才离开。那些天,天天举行纪念美洲独立的欢庆活动。最后还举行了一次热闹非凡的斗牛比赛,不过用的是小公牛,没有让气粗的大公牛出场。将军本来一向厌恶斗牛,可这次却亲自下场和一头小公牛较量了一番,结果小公牛把他手上的斗篷顶走了,把观众台上的人们吓得惊叫了起来。现在是他第三次来到图尔瓦科,其可悲的命运已经成为定局。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事情也越来越清楚,这使他很为恼火。凄风苦雨没完没了。对于他来说,延续生命只不过是等待遭受到新的挫折的消息到来。一天晚上,他没有丝毫困意,而且头脑清醒,何塞·帕拉西奥斯听到他在吊床上感慨地说“天晓得苏克雷到哪儿去了!”

蒙蒂利亚将军又来过两次,看到他比第一次见面时好了许多。他甚至觉得将军恢复了昔日的活力,特别从他对卡塔赫纳尚末履行上次会见时所作的投票拥护宪法和承认新政府的承诺。而一再向他表示不满这一点来看,更是如此。蒙蒂利亚将军只好临时编出理由说,他们正在等候消息,首先想知道华金·莫斯克拉是否接受总统职务。“如果提前把事情办了那就更好。”将军说。

蒙蒂利亚再来看他的时候,将军则更为坚决地要求他这样做。他从小就了解蒙蒂利亚,他知道他所说的别人不同意实际上是他自己在抵制。将军同蒙蒂利亚不仅有着阶级和职业的友情,而且终生都在一起同甘共苦。有一个时期,他们的关系变冷淡了,甚至到了互不理睬的地步,因为蒙蒂利亚在对莫里略作战的一次最危险的关头使将军在蒙波斯处于孤军无援的境地。将军指责他是士气的消溶剂,是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蒙蒂利亚的反应是如此澈烈,以致提出要跟他决斗。但是,尽管有这种私人的恩怨,他仍旧留下来为独立战争效力。

蒙蒂利亚曾在马德里军事学校读过数学和哲学。在委内瑞拉获得解放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之前,他一直是国王堂·费尔南多七世的侍从官。他曾在墨西哥积极谋反,在库拉索岛巧妙地走私大量的武器。17岁在战斗中负伤之后,他仍然南征北战,骁勇无比。1821年,他赶走了从里奥阿查到巴拿马沿海地区的所有西班牙人。他击败了一支人数比他多、装备比他精良的军队,占领了卡塔赫纳。那时,他主动高姿态地要求跟将军和解。他寄给了将军一把卡塔赫纳城的金钥匙。作为报偿,将军提升他为旅长.并命令他负责沿海地区政府。他不是一个受人喜欢的执政者,尽管他常常以幽默来缓和他的过火行为。他拥有卡塔赫纳城最豪华的住宅。他的“活水”庄园是全省最受别人羡慕的庄园之一。人们在墙上写出标语,质问他从哪儿弄到钱买了那样的房舍和田产。但是,在八年艰难而孤独的执政之后,他仍旧呆在那个位置上,而巨变成了一个狡猾的,别人无法反对的政治家。

将军每次提出要求,都被蒙蒂利亚用种种理由拒绝。尽管如此,有一次蒙蒂利亚还是毫不掩饰地说了真话: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派决心不去宣誓效忠一个妥协的宪法,也不去承认一个软弱无能的政府,这个政府不是建立在大家思想统一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分歧的基础上。这是典型的地方政治的政府,此类政府的分歧,曾经多次导致历史的大悲剧。“如果阁下,您这位最大的自由派,把我们交给那些抢去自由派的名称和权利,以便摧毁它的事业的人,任他们任意摧布的话,那么,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派们的作法并非没有道理。”蒙蒂利亚说。这样,唯一的谅解方案便是将军留在国内,以阻止国家的分裂。

“那好,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告诉卡蒙纳再来一次,我们说服他去造反。”将军以他特有的讥讽反驳道。“这要比卡塔赫纳人鲁莽地排起的内战流血要少。”

但是,在送走蒙蒂利亚之前,他已经平静下来。他要求把他的支持者的头头们送到图尔瓦科,以便讨论和解决分歧。正当他等待这些人到来的时候,卡雷尼奥将军给他带来了一条传闻,说是华金·莫斯克拉已经接任了总统职务。听了这话,将军在前额上拍了一下。

“瞎扯鸡巴蛋!”他喊道。“即使把我活活弄死.我也不相信!”

当天下午,蒙蒂利亚将军便冒着瓢泼大雨到外边去打听,以便证实那条消息。当时不仅下着大雨,还刮着狂风,大树被连根拔起,半个镇子被破坏,家家户户的畜栏被毁坏,淹死的家畜被冲走。但这场雨水也抵消了那个坏消息的冲击力。那些被空虚无聊的生活折磨得不耐烦的随从人员,由于他们的努力,避免了雨水可能造成的更严重的灾害。蒙蒂利亚披上一件军用雨衣,亲自指挥抢险工作。将军裹着一条睡毯坐在窗前的摇椅上,目光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边平静地呼吸着,一边凝望着在风雨的呼啸中混浊的急流把破砖烂瓦、残渣废物冲走的情景。加勒比地区的那种狂风暴雨,他从小已司空见惯。尽管如此,当士兵们急急忙忙地收拾院子里的东西时,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他从不记得见到过如此严重的天灾。当暴风雨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蒙蒂利亚甩着泥水走进了大厅,裤子一直湿到了膝盖。将军依旧沉思着,一动也没有动。

“好啦,蒙蒂利亚,”他说道,“这就是说,莫斯克拉当上了总统,可卡塔赫纳却坚持不承认他。”

蒙蒂利亚并没有被那场暴风雨乱了方寸,他回答道:“如果阁下您留在卡塔赫纳.那事情就将好办得多了。”

“那样可能会有被人说成我插手干预的危险。说真话,我可不想在任何事情上扮演主角。”他说,“而且,在这件事没有得到解决之前,我决不离开这儿。”

那天晚上他给莫斯克拉将军写了一封和解的信。“我刚刚不无惊讶地知道.您接受了国家总统的职位。对此我为国家高兴,也为我自己高兴。”他对他说,“但是我现在为您感到遗撼,将来也永远为您感到遗憾。”他在信的最后又加了一句带有讽刺意味的附言:“由于护照没有到,我还没有走。但护照一到,我马上就走。”

星期日那天,不列颠军团的杰出人物丹尼尔·弗洛伦西奥,奥利里将军赶到图尔瓦科加入了将军的随从队伍。他一直是将军的懂两国语言的副官和书记官。蒙蒂利亚将军高兴异常地从卡塔赫纳陪他到达这儿,两个人跟将军在桔树下度过了朋友之间的一个愉快的下午。关于奥利里履行的军务方而的事,将军同他谈了许久,然后他话锋一转.又端出了他惯常的口头禅:“那儿在谈论些什么呢?”

“他们说您出国的话不是真的。”奥利里说。

“啊哈,”将军说道,“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因为曼努埃里塔留了下来。”

将军以令人瞠目的坦诚反驳道:“可是她每次都留下来的呀!”

奥利亚是曼努埃拉·萨恩斯的密友,他知道将军讲的是事实。的确,曼努埃拉每次都留下来,但那不是出于她的意愿,而是将军总是找个理由让她服从,其目的是为了不费劲地摆脱规规矩矩的爱情的束缚。“我决不再去爱别的什么女人。”有一次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推心置腹地说,他从未向任何其他人吐露过这一类的内心秘密。“爱上一个女人就等于一个人同时有两个灵魂。”曼努埃拉已经铁了心,甚至连自己的自尊都不顾了,然而,她越是想让将军服服贴贴,将军越是想摆脱她的束缚。将军总是在回避她。在基多,在与她刚度过两个星期的恣意放纵的恩爱生活后,他就不得不到瓜亚基尔会见拉普拉塔河流域的解放者何塞·圣马丁将军。而她则困惑不解地自问,那种把做好的晚餐吃了一半就匆匆丢下走路的人,这算什么情夫?他答应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会给她写信,他发誓赌咒向她表露忠心,说爱她胜过爱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他的确给她写了信,有时还是亲笔信,但都没有寄出。在此期间,他同加拉伊科阿地区母系氏族社会中的五个形影不离的女人同时保持着情爱关系.而他自已却永远也都弄不清他选中的究竟是她们当中的哪一个:是56岁的祖母还是38岁的女儿,或者是正当豆蔻年华的三个孙女。在瓜亚基尔的使命完成之后,他便离开了那些女人。临行时,自然又是一番海誓山盟,表示对她们的爱情忠贞不渝,并答应很快便会回来。但一回到基多,他便又如胶似漆地投入了曼努埃拉·萨恩斯那流沙般的怀抱。

第二年年初,在解放秘鲁的战争中,他又没有带上曼努埃拉。那场战争是为实现他的理想而进行的最后努力。曼努埃拉等了四个月,当刚刚有信来的时候,她立即登船去了利马。那些信有些是将军亲笔所写,有些是将军的私人秘书胡安·何塞·桑塔纳根据将军授意代写。她在拉马格达莱纳乡间别墅的那座寻欢作乐的邸宅里找到了他。当时他享有议会赋于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被新共和国京城的漂亮而放荡的女人包围着。总统府内是如此的乌烟瘴气,以致一个长矛骑兵上校不得不在深更半夜搬了家,因为从那些卧室里传来的作爱的呻吟声使他难以入睡。但是,曼努埃拉对当地的一切非常了解。她生在基多,是当地一个富有女庄园主和一个有妇之夫的私生女。18岁时,她从就读的修道院的窗户里逃出来,跟西班牙军队的一个军官私奔。尽管如此,两年之后,她戴着象征处女的柑桔花在利马跟詹姆斯·索恩结了婚。索恩是一位和气而讨人喜欢的医生,比她的年龄大一倍。因此,当她回到秘鲁刻意追求她生活中的爱情时,不需要向任何人请教便在那种乱糟糟的环境中扎下根来。

在这些情爱的战争中,奥利里是将军最好的副官。曼努埃拉不常住在马格达莱纳别墅里,但在她愿意的时候,可以以军人的身份随时从大门出入。她聪明机灵,举止优雅迷人,生就一副好强性格。办事很有能力,且能经受住任何考验。她跟丈夫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她的法语讲得也还能让人听得懂。她能象见习修女一般装模作样弹奏拨弦古钢琴。她的字迹潦草难以辨认,句法晦涩难懂,而对自己书写上那些离奇的错误,她几乎笑得要死。将军为了让她呆在自己身边,任命她为档案保管员,这样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寻欢作爱.尽管将军自己有一股象亚马逊地区动物似的欲火,但曼努埃拉每次都以自己的魅力征服了他,使他得到了满足。

虽然如此,当将军对仍处在西班牙人控制下的那片难以攻克的秘鲁土地发动进攻时,曼努埃拉没有能够使他把她作为参谋人员编进他的参谋部。在没有得到将军同意的情况下,她带着第一夫人的箱子、档案柜,以女奴般的殷勤和奉承,夹杂在哥伦比亚后卫部队中间追随着他。由于她懂当地语言,军人们都很尊敬她。她骑着一匹母骡子,在安第斯山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峭壁间走了1600多公里。四个月中间,只跟将军睡了四个夜晚,其中一个夜晚还是以自杀来威胁将军而得到的。过了一段时向她才发现,当她赶不上将军的时候,他便在途中找个别的什么女人去寻欢作乐,逢场作戏地跟她们睡觉。其中有一个女人叫曼努埃利塔·马德罗尼奥,是个 18岁的野性十足的混血姑娘,她在将军失眠时不仅为他排忧解愁,而且给了他无限的欢乐。

自从将军从基多回来之后,曼努埃拉决定和他的丈夫分手。她说丈夫是一个平淡无味的英国人,他的爱情没有任何乐趣,说话也是干巴巴的,走路半死不活的样子,问候时点头哈腰,起坐时谨小慎微,甚至连自己说的笑话都笑不起来。但是将军还是说服了她,无论如何要维持那种婚姻关系,最后她听从了将军的话。

阿亚库乔战役胜利一个月之后,将军已成为半个世界的主人,此时他便去了秘鲁——也就是后来的玻利维亚共和国,这次离开时他非但没有带曼努埃拉,而且在临行前象处理国家大事那样向她提出他们应该彻底分手的建议。“我看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使我们光明正大地呆在一起了,”他写信对她说:“将来你可以一个人生活,虽然你呆在你的丈夫身旁,而我将孤独一人浪迹天涯。只有这种天各一方的荣誉才能使我们得到安慰。”不到三个月,他收到了曼努埃拉的来信。她在信中告诉他,她将跟她的丈夫到伦敦去,当时将军正躺在勇敢的女军人费朗西斯卡·苏维亚加·德加马拉的床上,她是后来荣任共和国总统的一位元帅的妻子。将军得知曼努埃拉要走的这一消息后大吃一惊,当晚没有等到再跟那位情妇第二次作爱便立即给曼努埃拉写了回信。那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个作战命令:“您要说真话,您哪儿也不能去。”他在最后一句话上还加了着重号:“我对您的爱情忠贞不二。”曼努埃拉非常高兴地听从了他的话。

将军的梦想实现的那一天也就是开始破碎的那一天。他刚刚创建了玻利维亚和完成了秘鲁政府机构的改组,就不得不急急忙忙地赶回圣菲,因为派斯将军在委内瑞拉开始了分离活劝,桑坦德也在新格拉纳达玩弄政治阴谋。这一次曼努埃拉费了更多的口舌才说服将军允许她同往,但当他们终于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便开始了象吉卜赛人似的搬家。他们用12头骡子驮着箱子,带着终生跟随他们的仆人,还有11只猫,六条狗,三只懂得宫廷作爱艺术的长尾猴,一只训练得会穿针引线的熊和九笼会用三种语言信口开河地骂桑坦德的金刚鹦鹉。

曼努埃拉赶到圣菲时,在那个9月25日不祥的夜晚险些儿来不及挽救将军岌岌可危的生命。自他们相识起才过了五年,但是将军已变得是那样苍老和多疑,仿佛已经过去了50年,曼努埃拉觉得他如同毫无目标地摸黑走路一样。没有多久,他又要到南方去制止秘鲁针对基多和瓜亚基尔的殖民主义野心,然而一切努力均属徒劳。那时,曼努埃拉留在了圣菲,她再也打不起精神跟他走了,因为她知道她那位一生逃亡的情夫再也无处可逃了。

奥利里在他的回忆录中说,将军从未象在图尔瓦科那个礼拜天的下午那样主动地回忆自己偷偷摸摸的爱情游戏。蒙蒂利亚认为那无疑是将军衰老的征候,后来他把这种见解写在了一封私人信件中。看到将军情绪很好又愿意吐露心中的秘密,蒙蒂利亚忍不住友善逗弄一下将军。“只有曼努埃拉一个人留下来吗?”他问将军。

“不,所有的情人都留下,”将军郑重其事地说,“但首先是曼努埃拉。”

蒙蒂利亚朝奥利里挤了挤眼,并对他说:“说实话,将军,您一共有多少情人呀?”

将军避开了具体数字。“比您想的要少得多。”他说。

晚上,在将军洗热水澡的时候,何塞·帕拉西奥斯打算把事情弄清楚,“据我的统计,是35个,”他说,“当然,这还不算那些夜间随时飞来的小鸟。”何塞·帕拉西奥斯的数字和将军的估计是相符的,但是当着那些客人,他不想说出来。

“奥利里是个杰出的人物,是个出色的战士,也是个忠实的朋友,但他什么都做笔记。”他解释说,“没有比回忆录更危险的东西了。”

第二天,在一次从了解边界形势为目的的长时间的私人会见之后,他要求奥利里到卡塔赫纳去,表面上的差事是确定他乘船去欧洲的日期,而他的真正使命是为将军了解当地政治内幕的细节。奥利里一到,6月12日星期六那天卡塔赫纳议会便宣誓效忠新宪法.承认了新选的政府官员。蒙蒂利亚不仅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将军,还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们等着您。”

当蒙蒂利亚仍在等待将军到来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将军去世的消息,把他吓得从床上蹦了下来。他没有来得及去证实这一消息的真假,便骑马朝图尔瓦科飞奔而去。可当他到达那儿的时候,却看到将军比任何时候都健康,而且正在和法国的雷格考特伯爵共进午餐。伯爵前来邀请将军跟他一起乘一条英国邮船赴欧,那条船将在下周抵达卡塔赫纳。那一天将军的气色非常好。他决心振作精神面对逆境,而谁也不能说他没有做到这一点。那一天他起得很早,然后在挤奶的时候去看了畜栏,接着又看了榴弹兵的宿营地。榴弹兵抱怨他们的生活条件不好,将军果断地下令改善他们的生活。回来的时候,他去商场的一家小饭店里喝咖啡。为了避免他离开后店主将杯子摔坏的侮辱,喝完咖啡后他带走了杯子。他正在回家去的时候,从学校出来的一群孩子在一个街角把他围住了,他们拍着巴掌唱道,“解放者万岁!解放者万岁!”将军被弄得十分尴尬,如果不是孩子们自动让开的话,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走进门后,他一眼便看到了雷格考特伯爵。伯爵没有通知便带着一个将军从未见过的最漂亮、最高雅、最傲慢的女人来了。那个女人身着骑马装,尽管实际上他们是乘驴拉敞篷马车来的。关于她的身份,她只说名叫卡米列,是马提尼克岛(17)人。伯爵没有补充任何材料,尽管在那一天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爱她简直到了发疯的地步。

卡米列的出现使将军又象昔日一般精神焕发起来。他盼咐立即准备丰盛午餐。尽管伯爵的西班牙语讲得无可挑剔,他们还是用法语交谈,因为那是卡米列的母语。当她告诉将军她生在三岛的时候,将军那无神的双目立刻闪出了光亮。“啊,”他说,“跟约瑟芬(18)出生在同一个地方。”

卡米列莞尔一笑。“求求您,阁下,我原本希望听到你有比别人更精辟的见解呢!”

这句话似乎使将军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但是他并不示弱。他象背诵抒情诗似地回忆了约瑟芬的聪明才智,描述了法国皇后玛丽·约瑟芬的故居。他说那幢房子在附近 20公里之外,透过甘蔗田,凭着小鸟的欢闹和燕馏器散发出带有热气的味道便可找到。卡米列对将军如数家珍似地讲述那位美人的家世大为惊讶。

“说真话,我从未去过那儿,也没到过马提尼克岛的任何地方。”将军说。

“这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我多年以来都在潜心研究那儿的情况,”将军说,“因为我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为了取得那些岛上最漂亮女人的欢心,我会用得着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虽然声音沙哑,然而却很有说服力。此时他穿着印花棉布裤子,丝绸上装,脚穿红色便鞋。弥漫于整个餐厅的香水味引起了卡米列的注意。将军向她承认这是他的一个弱点,甚至他的敌人也在指责他挥霍了8万比索公款去购买香水。他仍然象前一天那样消瘦和憔悴,但他不时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身子,使人感到那简直是在残忍地折磨自己。

当只有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将军才会象最能胡吹乱侃的盗与贼那样口若悬河地满嘴粗话,但一见到女人,他的举止、风度和语言甚至会文雅到矫揉造作的程度。他自己打开一瓶上等布尔戈尼亚红葡萄酒,尝了尝,进而喝了一杯。伯爵肉麻地把他那一连串的动作称作天鹅绒般的抚摸。正当他们喝咖啡的时候,伊图尔维德上尉走进来俯在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将军只是板着脸听着,然后在坐位上把身子往后一仰便开怀大笑起来。“喂,请你们听听,”他说“卡塔赫纳来了一个代表团出席我的葬礼。”

将军吩咐让代表团成员进来见面。蒙蒂利亚和他的陪同人员无奈,只好吩咐把戏继续演下去。副官们叫来了一些从前一天晚上就在当地演奏的风笛手,一些老年男女则为来宾们跳起了昆比亚舞。卡米列对这源于非洲的民间舞蹈惊叹不已,打算学会它。将军是有名的舞蹈能手,一些和他同过餐的人都记得,他上一次到图尔瓦科来时,他的昆比亚舞跳得象一位大师。但是,当卡米列邀他跳舞时,他却婉言拒绝了。“已经三年不跳了。”他笑容可掬地说。由于将军一再推辞,卡米列便一个人跳了起来。突然,在音乐间歇时,传来了欢呼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火器的鸣响声。卡米列不知究竟,吓得脸色煞白。

伯爵板着脸说:“天哪,又是一次革命!”

“我们实在是太需要一场革命了。”将军笑笑说,“可惜,这只不过是一次斗鸡。”

将军几乎一口气喝完了咖啡,然后用手在空中作了个划圈动作,便邀请所有人去斗鸡场。

“蒙蒂利亚,咱们一块走,好让您知道我是否死了。”

就这样,下午两点钟,将军在以雷格考特伯爵为首的一大群人簇拥下去看斗鸡。由于这一次是众多男人在一起,谁都没有去注意将军,而是把目光投向卡米列。没有人能够相信那个令人眼花缭乱、心摇神荡的女人不是他无数情妇之一,尤其是出现在那个禁止女人进入的地方。当人们听说那个女人是跟伯爵在一起时,就更加相信他是将军的情妇了。众所共知,将军总是让别的男人陪他的情妇,以便混淆视听。

第二场斗鸡是凶残的,一只红公鸡用两只爪子准确无误地掏下了对手的眼睛,但失去双目的火鸡仍不屈服,继续跟它决战,直到把它的脑袋撕断,并且一口一口地将它啄食干净为止。

“我从未想到过有如此血淋淋的娱乐活动,”卡米列道,“但是我很喜欢。”

将军告诉卡米列,如果用淫荡的喊叫和对空鸣枪来为斗鸡加油,那场面就会更加残忍,更为壮观。但那天下午由于来了一个女人,而且姿色又是那么动人,斗鸡者们都感到拘谨。将军谄媚地朝卡米列看了一眼,并且对她说道:“就是说,这是您的过错。”卡米列高兴得笑了起来。

“应该说是您的过错,阁下,因为您统治了这个国家那么多年,却没有制定一条法律,强迫男人们在女人面前跟没有女人时表现一样。”

将军微露愠怒,“我请求您不要称我阁下,”他对她说,“按照正常的称呼我就够了。”

那天晚上,当侍候将军漂在浴缸里洗澡的时候,何塞·帕拉西奥斯对他说:“我们从未看到过如此动人的女人。”将军眼都没有睁开一下。

“她令人作呕。”他说。

据人们公认,将军去斗鸡场的行动是预先考虑好的,那是为了驳斥关于他病况的种种传闻。那些天己经到了关键的时刻,因为大家都相信他已离开人世。将军的举动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从卡塔赫纳出发的邮差把他健康伏况良好的消息带往四面八方,他的支持者们举行公众娱乐活动进行庆贺,那与其说是欢乐,不如说是咄咄逼人的挑战。

将军甚至骗过了他自己的身体,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仍然精神焕发,甚至又一次坐到了副官们玩牌的桌旁,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日子,他们没完没了地打牌。安德烈斯·伊瓦拉是副官中最年轻快活的小伙子,他依然保持着战争中的浪漫气派。那些天他写信给他基多的女友说:“我宁肯在你的怀抱里死去,也不愿过这种没有你的平静生活。”他们日以继夜地玩牌,有时握牌沉思,有时高声争吵,还要忍受着长脚蚊的侵扰。当时正直雨季,即使在大白天,也逃脱不了蚊子的叮咬,尽管勤务兵一直燃着马厩里的畜粪熏赶它们。自从在瓜杜阿斯度过那个不愉快的晚上之后,将军没有再玩牌。为了玩牌同威尔逊闹僵的尬尴场面给他留下了痛苦的回味,他企图从心灵中抹掉它。但是他经常听到威尔逊在吊床上的叫喊声,听到他吐露内心的秘密和在这种懒散的、逃避现实的和平中无限眷念战争的梦语。一天晚上,将军在屋中转来转去,情不自禁地在走廊里停下来。他朝着对面的人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说话,然后便绕到安德列斯·伊瓦拉身后,象猛禽捕食那样伸出两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问道:“请告诉我一件事,表弟。你也认为我的脸象死人一样吗?”

伊瓦拉习惯于将军这种举动,他连转身看他一眼也役有,便说道:“我不这样着,我的将军。”

“那您是瞎子,或者说是撒谎。”他说。

“或者因为我是背朝着您的。”伊瓦拉说。

将军对玩牌发生了兴趣,他坐下来,一直玩到最后。对所有人来说,似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不仅那天晚上,以后的晚上也是如此。“在我们还没有拿到护照之前,我们只能这样将就着过下去。”将军说。然而,何塞·帕拉西奥斯一再提醒他说,尽管有玩牌来排遣时间,尽管有他亲自关心,尽管他自己也生活在这种气氛里,可随从人员中的军官们对一无所获的往返已经厌倦到了极点。

没有谁比将军更关心军官们的命运、他们的日常琐事和他未来的命运了。但是当问题棘手到极点的时候,他便以自欺欺人的办法来解决。自从发生了同威尔逊之间不愉快的事儿以及沿河旅行中的种种事之后,他已经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痛苦,而去关心自己的军官,解决遇到的难题。威尔逊的行为是不可思议的,只有极度的失望才会引出他如此粗鲁的反应。“他跟他爸爸一样是个优秀军人,”将军在胡宁战争中看到他作战的情形时曾这样说道,“而且比他的爸爸更谦逊。”后来,在塔基战争之后,当苏克雷元帅要提升他为上校而却被他拒绝时,将军又补充了这句话。最后,将军强迫威尔逊接受了那个军衔。

不管在和平时期还是战争时期,将军为大家制订的制度不仅是一种铁的纪律,而且要求大家依靠自己的洞察力显示出对他的忠诚。他们都是军人,当然和兵营里的军人有所不同。他们一直过着戎马倥偬的生活,几乎从未有过休整的时间。他们中间有着各式各样的人,但是在独立战争中最接近将军的核心人物,他们都是在上层人物的子弟学校受过教育的美洲贵族精华。他们南征北战,远离家乡,远离妻子,远离儿女,远离一切,现实的需要使他们成了政治家,成了政府官员。除了伊图尔维德和欧洲副官们之外,他们都是委内瑞拉人,而且几乎都与将军有血缘关系或者有姻亲关系。费尔南多、何塞·劳伦西奥、伊瓦拉兄弟们、布里塞尼奥·门德斯都是如此。阶级关系和血缘关系使他们利言一致,将他们紧紧联在一起。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便是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他是利亚诺省蒂纳克镇上一个接生婆和渔夫的儿子。由于这样的出身,他皮肤黝黑,属于黑白混血儿的下等阶层。但是将军让他的一个侄女费利西亚跟他结了婚。他18岁那年自愿参加了解放者的队伍,此后一直追随将军,直至58岁那年升为司令。他几乎参加了独立战争的所有战役,在52次军事行动中受了15次以上的重伤和无数次轻伤,而且是被各种不同的武器击伤的。他的下等人的身份给他带来的唯一不偷快是在一次豪华舞会上遭到了一位当地贵族夫人的拒绝。当将军看到那一场面,便要求乐队重奏华尔兹舞曲,以便他跟这位席尔瓦跳舞。

奥利里将军跟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正好相反。他一头金发,身材魁梧,在那身佛罗伦萨制服的衬托下,显得英俊而潇洒。18岁那年,他作为红色轻骑兵的掌旗官到达委内瑞拉,而后便几乎参加了独立战争的所有战役,受到了多种训练。他跟所有人一样,也有过不幸的时刻。有一次,桑坦德跟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发生争论,将军派他去找出一个调解的办法,而他却站在了桑坦德一边。将军气得不再理他,将他弃之一边达14个月之久,直到将军怒气消失了为止。

他们每个人的个人功绩都是无可争议的。糟糕的是,将军自己从来意识不到他在他们面前所拥有的权力堡垒。这个堡垒越是坚不可摧,他越认为自己是一个易于接近和宽厚仁慈的人。但是,在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军官们真实的精神状态告诉他的那天晚上,将军便完全以平等的态度跟他们玩牌,输了也高高兴兴,军官们都感到心情舒畅。

显然,军官们感受到的沮丧并不是往昔的失望。他们不在乎失败的情绪对他们的影晌,哪怕这种情绪出现在刚刚打过胜仗之后。他们不在乎强加于他们的缓慢晋升的规定,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有人觉得晋级是种特权,他们已不在乎背乡离井的流浪生活,他们也不在乎有没有逢场作戏的一时艳遇。由于国家财政的拮据,军人的薪水已经降低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即使这样,还要拖迟三个月支付,而且付的是不能保证兑换的国家公债券,他们经常都是以低价卖给投机商人。然而他们对这一切毫不在乎,就象他们不把将军出门时那响彻整个世界的摔门声放在心上一样,他们甚至不在乎将军把他们丢下任敌人宰割。总之,他们什么都不在乎,反正光荣是属于别人的。他们所不能忍受的是,自从将军决定放弃政权之后,他给他们播下的那种茫然失措的情绪,而且,随着这种情况的继续和没有任何目标、任何方向的旅行被搁置,他们更加无法忍受了。

那天晚上将军神采飞扬,以至在洗澡的时候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他跟他的军官之间没有丝毫的阴影。话虽这么说,可军官们的印象是,他们的行为没有使将军产生好感或内疚,而是在他的心中播下了不信任的种子。

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也是这么认为的。自从那天晚上在舢舨上交谈之后,将军一直沉着脸,不与人接触,无形之中引起了这样的传闻,说是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正在跟委内瑞垃的分离主义分子接触,或者象当时另一个传闻说的那样,他在将军面前已经失宠。早在四年前,将军就从自己心中把他驱除掉了,正象驱除奥利里·蒙蒂利亚、布里塞尼奥·门德斯、桑塔纳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其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将军怀疑他企图以牺牲军队的利益为代价争取民心。象以前做的一样,将军派人对他进行盯梢,不放过他的任何行踪,搜集所有对他不利的传言,以图使将军在黑暗的疑团中看到一点光亮。

一天晚上,永远也弄不清楚当时将军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听到卡雷尼奥在隔壁房间里说,为了祖国哪怕去叛变也是合法的。那时,将军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院子里,对他象在极特殊的场合那样以“你”相称,终于用他那难以抵制的魔力和诱惑力征服了他。卡雷尼奥对将军道出了真情。的确,将军任随解放事业听天由命,不顾及大家陷人孤儿般无依无靠的境地,这使他非常伤心。他的叛变计划是诚实的。他对在那盲人般的旅行中寻求希望的计划已多厌倦了,他无法过失去灵魂的生括,所以他决定逃往委内瑞拉去领导一场维护美洲统一的武装暴动。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业了。”卡雷尼奥最后说。

“你认为委内瑞拉会比在这儿对你好吗?”将军问他。

卡雷尼奥不敢肯定。“怎么说呢,不过,那儿至少是祖国。”他说。

“你不要犯傻了,”将军说,“对我们大家来说,祖国就是美洲,而美洲到处都是一样:不可救药。”

将军没让他再说下去。他跟他谈了很久,每句话都仿佛是肺腑之言,尽管不管是卡雷尼奥还是任何人都永远不会知道事实是否如此。最后。将军在卡雷尼奥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把他留在了夜的黑暗里,自己转身走了。

“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卡雷尼奥。”将军一边离去一边说道,“这一切都已被鸡巴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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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钱了……我自由了……我太不幸了……

6月16日,星期三,这天接到了政府已经确认议会将发给他终身养老金的消息。他给莫斯克拉总统正式回了一封信,字里行间不无讥讽之言。授完信之后,他模仿何塞·帕拉西奥斯讲话时的威严口气和习惯的腔调说:“我有钱了。”22日,星期二,拿到了出国护照,他把它在空中晃了晃说:“我自由了。”两天后,因为有一个小时没有睡好觉,他在吊床上睁开了眼,说:“我太不幸了。”他决定趁阴云蔽日、天气凉爽之际,立刻出发去卡塔赫纳。他发出的唯一而具体的命令是:与他随行的军官不带武器,都着便装。他没有对此作任何解释,也没有作出能够让人猜出他所以要这样做的任何表示,更没有留出向任何人辞行的时间。他的卫队一准备就绪,就起程了,让随行人员中其余的人照顾行李。

在以往的旅途中,将军经常做些偶然的停留,以了解沿途所碰到人们的情况。他什么都询问:孩子们的年龄,他们的病情,生意做得如何,以及他们对一切事情的看法。这一次他一句话都没有讲,没有改变行程路线,没有咳嗽,没有露出倦态,一天只喝了一杯葡萄酒。走到下午四点,波帕山上那座古老修道院的轮廓已显现在地平线上。这时正是祈祷的时刻,公路上朝圣的人们象沿着陡峭的飞檐向上爬行的蚁群。接着,远处有一群兀鹰在露天市场上空和屠宰场污水沟上面盘旋低飞。城墙已隐约可见了,将军给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打了个手势,后者走了过来,把饲养猎鹰者才有的健壮的胳膊凑了过去,让将军倚在上面。“我有件保密的差事要交给你,”他小声说道,“一到那里,就替我打听苏克雷现在在哪儿。”将军在卡雷尼奥背上习惯地拍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件事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一列以蒙蒂利亚为首的浩浩荡荡的欢迎队伍,在公路上等候着他们,将军乘坐在一辆西班牙总督的古式马车上,两头活蹦乱跳的母骡拉着马车缓缓而行,看到迎候的人群他不得不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结束他乘车的旅行。虽然太阳已经偏西,美国红树的枝叶仍象被沼泽里死水散发出的热气煮沸了似的。沼泽里释放出的臭气比起港湾里的污水来说还要好受一些,这些由屠宰场排放出的血污和废料形成的腐水,积在那里已有一个世纪之久了。当将军从月牙门进入城里时,一群在露天市场上啄食的兀鹰惊飞了起来。就在这天早上,一条疯狗曾把几个人咬伤,受害者的年龄不一,其中有个是卡斯蒂利亚的妇女,她本不应来这里转悠,直到此时,人们对发生的事情仍心有余悸。这条狗咬伤了奴隶区的几个小孩,但就是这几个孩子用石块把它砸死了。死狗被挂在校门外的一裸树上,蒙蒂利亚将军让人把它焚化了。这不仅出于卫生方面的原因,而且为了制止有人用非洲巫术来驱邪消灾。

一则紧急布告把城里的居民从家里撵到了大街上。6月夏至左右的下午漫长而明丽,人群里有人举着花环,阳台上站满了身穿典型西班牙女服的妇女,教堂的钟声、军乐队的乐曲声和礼炮的轰鸣声在海面上回荡,但所有这一切都缓和不了人们试图掩藏的贫困。将军在旧马车上挥动着帽子向人们致意,当他把眼前的寒酸接待与 1813年8月他以胜利者的身份进入加拉加斯的欢迎仪式相比较时,他不得不在令人怜悯的光束下正视自己。那一次他头戴桂冠,乘着一辆由城里六位最漂亮的少女拉着的马车,围着他的是热泪挥洒的人群,他们欢呼他是解放者,这一光荣名字使他永垂史册。当时,加拉加斯还是西班牙殖民地省区的一个偏远小镇,既脏且穷又小,但是在怀念故土的乡愁中,阿维拉(19)的那些下午还是令人心碎的。

对往事的这两点回忆,好象不是同一个人所能经历的。卡塔赫纳,这座无比英勇而高尚的城,这座曾数次作为总督辖区首府、并无数次被讴歌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的城,连昔日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它曾九次受过海上、陆上的军事围困,曾数次被海盗和将军们洗劫,然而从没有象独立战争和派别之间的战乱加于它如此严重的破坏。黄金时期的豪富们逃去了他乡,昔日的奴隶们在一钱不值的自由中茫然徘徊,几只象猫一样大的耗子,从穷人们占据的侯爵老爷们的庭院垃圾堆里跑到街上。费利佩二世(20)曾想从埃斯科里亚尔(21)的瞭望楼上用他的瞭望器一睹其英姿的那道坚不可摧的环状棱堡带,已被灌木林所掩盖,几乎令人难以想像它的存在。十七世纪因奴隶买卖而无比繁荣的商业只剩下几家近似废墟的店铺。人们无法把昔日的光辉与今天敞口的污水沟里的恶臭联系起来。将军在蒙蒂利亚耳边低语道,“这狗屁独立让我们付出了多高的代价!”

当天晚上,蒙蒂利亚把城里最显要的名流都邀到了座落在法克托里亚大街上他那座豪华的官邸里。在这里,巴尔德奥约斯侯爵曾度过他困顿的岁月,候爵夫人则通过走私面粉和贩卖黑人大发横财。一些主要的寓所里都点上了复活节的彩灯,但是将军并不为此而飘然若醉,因为他知道,在加勒比海这里,任何原因,甚至一位名人的去世,都可以成为公众寻欢作乐的理由。确实,这是一次徒有其名的晚会。因为数天前,己经流传着几份造谣诽谤的传单,反对觉在煽动它的党徒用石块砸玻璃窗,撺弄他们用棍棒揍警察。“幸好我们己无一扇窗玻璃可砸了。”蒙蒂利亚以其惯有的幽默说道,他心里清楚,民众的愤怒指向他的比指向将军的更多。他用地方部队加强了警卫队里的掷弹兵,布防在街区的周围,而且严禁向他的宾客透露这一街区处于战争状态。

那天晚上雷格考特伯爵赶去告诉将军,说英国的邮船停泊在奇卡。要塞前面的水面上,但他自己不准备乘这趟船走,公开的理由是他不愿与挤在唯一客舱里的女客们一起欣赏浩瀚的大洋。而实际情况是:尽管将军应酬过图尔瓦科的社交午餐,尽管他去斗鸡场观看过险象丛生的场而,尽管他为对付体质的虚弱做了很多准备,伯爵意识到将军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长途旅行。他想也许将军的精神可以承受这次航行的劳累,但他的身体无法承受,伯爵不愿意为死神的来临提供方便。然而,无论是这些理由还是其他别的很多理由,那天晚上都未能改变将军作出的决定。

蒙蒂利亚没有认输。他早早地送走了邀来的客人,以便让病人好好休息,但仍把将军留在内凉台上呆了好长一会儿。一位神情倦怠、身着几乎透明薄纱外衣的少女在拨弄竖琴,弹奏着几首爱情浪漫曲,乐曲如此美妙,演奏得如此柔情,以致两位军人都没有心思再交谈下去了,海风徐徐吹拂,乐曲的最后一点余音仍在大气中飘荡。在摇椅中沉沉欲睡的将军,随着竖琴发出的声波悠悠浮沉,突然,他内心震动了一下,他低声地唱起最后一首歌的歌词,吐字清晰,音色优美。唱完后,转过身向演奏竖琴的姑娘表示他发自内心的谢意。但他目光所及,只有孤零零的竖琴和已经凋谢的桂花花环。这时,他记起了一件事:“有个人因为一件出于正当理由的凶杀案而被关在洪达。”

蒙蒂利亚的玩笑还未说出口就先笑出了声:“他头上的角是什么颜色?”(22)

将军对这句话没有在意,而是向他详细叙述了这件事的经过,只是略去了他与米兰达·林达萨在牙买加时的私人关系。蒙蒂利亚有个挺简单的解决办法。

“他应该以健康为由请求转到这儿来,”他说,“一会这里我们就可以设法赦免他。”

“这样可以吗?”将军反问了一句。

“不可以,”蒙蒂利亚说,“但干起来再说。”

将军闭上了眼睛,对突然一哄而起的狗吠声无一丝反应,蒙蒂利亚以为他又睡着了。经过片刻的深思,将军又睁开了眼,并以了结的语气说道:“就这样,不过我什么也不知道。”

在这之后.他听到了群狗乱吠的声音,这种声波以同心圆的方式向四处扩散,从城里一直传到远郊的沼泽地;那里的狗有些被驯养得不再呕叫,这样就不致暴露出它们的主人。蒙蒂利亚将军告诉他说,正在给街上的狗施放毒药,以免狂犬病蔓延。在奴隶区被咬的孩子里,只逮住了两个,其它一些,就象历来一样,或被他们的父母藏了起来,好让他们在自己的主人面前死去,或被带到政府管不到的马里亚巴哈沼泽地区,那儿聚居着逃亡的奴隶,以便让他们用玩蛇者的高招来拯救孩子的生命。

将军从来没有打算取缔过那些不吉的仪式,但是给狗下毒药,他觉得这有失人的身分。他喜爱狗有如喜爱良马、喜爱鲜花。当他第一次乘船去欧洲时,他把一对狗崽儿一直带到了韦拉克鲁斯。(23)当他从委内瑞拉的利亚诺省率领四百名打着赤脚的当地人越过安第斯山脉时,他随身带了十多条狗。在整个战斗中,他都没有让它们离开过自己。其中最有名的一条叫“白雪”,从将军戎马生涯的最初时刻起就一直伴随着他,而且曾独自击败过西班牙军队由20条食肉猛犬组成的一个小队,后来在卡拉沃沃(24)的第一次战斗中被敌军用长矛刺死了。在利马,曼努埃拉·萨恩斯除了马格达莱纳庄园里各种成群的动物外,还有多得照顾不了的狗。有人曾向将军进言,当一条狗死去后,应该用另一条外形完全一样并且呼之以同样名字的狗来代替,以便相信它仍然存在。他不赞同这样做。他一向希望它们各有个性,这样可以根据它们的各自特点、眼神里的热望、呼吸中的焦虑来记住它们,而且能为每一条狗的死亡悲痛。9月25日的那个不幸的夜晚,两条曾经咬死过反叛者的猎狗,在攻击敌阵时毙命。将军在这次旅程中。除了从河里捡来的那条名叫猎虎的背时的狗之外,还带着有幸活下来的两条狗.蒙蒂利亚告诉他关于第一天就毒死了 50多条狗的消息,一下扫尽了竖琴带来的美好情绪。

蒙蒂利亚确实感到遗憾,再三保证街上将不会再有狗死去。他听了后心情稍趋平静,这不是因为他相信这项保证将会兑现,而是他周围的将军们的良好用心给他以慰藉。夜的光辉包容了其余一切。灯光灿烂的庭院散发出茉莉花的馨香,大气里好似缀满了钻石,从来没有过如此众多的星星在天幕上闪烁。“就象四月的安达卢西亚。(25)”往日回忆谈起哥伦布时,他曾这样说过。一阵从相反方向吹来的风带走了嘈杂的市声和花香,剩下的只有海浪撞击城墙时发出的轰鸣。

“将军”,蒙蒂利亚恳求道,“您留下吧。”

“船已停在码头了。”他说。

“还会有其他船的。”蒙蒂利亚说。

“都一样的,”他反驳道,“所有的船都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没有做半点让步。在多次恳求无效后,蒙蒂利亚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他起誓要到事件发生前夕才公开的秘密透露给他,以拉斐尔·乌达内塔(26)将军为首的忠于玻利瓦尔的军官们准备于9月初在圣菲发动政变。与蒙蒂利亚期待的相反,将军并未感到意外。

“不知道这件事,”他说,“但不难设想。”

于是蒙蒂利亚向他讲述了关于在委内瑞拉军官们的同意下策动军事政变的细节,并说有关行动己经在所有忠于政府的驻军中进行酝酿。将军沉思了片刻后说:“没有意义。如果乌达内塔真想整治天下,让他与派斯(27)商量去,他就得重演最近15年从加拉加斯到利马的历史。再往后,就是坦途漫步了,将一直走到巴塔高尼亚高原。”然而,在他离开那儿准备去就寝时,并没有把门关严。‘苏克雷知道吗?”他问。

“他不赞成。”蒙蒂利亚说。

“当然,他与乌达内塔一向不和。”将军说。

“不是,”蒙蒂利亚说,“他反对一切有碍于他去基多的做法。”

“不管怎样,得和他去谈谈。”将军说,‘和我说是浪费时间。”

这似乎是他的最后意义,尤其是第二天一早他就给何塞·帕拉西奥斯发了话,让他趁船只停留在港湾里的机会,赶快把行李装上船.同时还让他去和船长联系,请他把船于当天下午锚在圣多明各要寒前面,这样他可以从住处的阳台上一目了然地看到邮船。他的吩咐如此具体,但就是没有说哪些人陪他同行,所以他的随员们都猜想他可能谁也不带。威尔逊按一月份已定好的方式行事,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就把行李装上了船。

甚至那些最不相信他会走的人,当看到六辆装满行李的大车沿着大街向港湾的码头驶去时,都纷纷去给他送别。雷格考特伯爵由卡米列陪着,也来到了,他是将军午餐席上特邀的贵宾。卡米列看上去更加年轻了,她的眼神奇由于头发梳成了发髻而显得不那么严厉,上身穿一件宽松的外衣,脚上的便鞋也是同一种颜色。将军以殷勤的举止掩饰了他见到她的不快。“美丽的贵夫人肯定非常有把握地认为翠绿的颜色能为她增生添彩。”他用西班牙语说。

伯爵随即把这句话译了出来,卡米列发出了放荡不羁的女人才有的笑声,使整个大厅充满了她那带甘草味的气息。“西蒙先生,我们别再耍嘴皮子了。”她说。两个人都发生了些变化,谁也不敢挑起第一次见面时那种修辞学上的比赛,因为彼此都担心那样会伤害了对方。卡米列立刻把他忘了,而尽情地在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群里周旋,想能以法语直接与某人交谈。将军走到塞瓦斯蒂安·德西根修士身边,两个人聊了起来,这位忠厚长者,享有很高的声望,因为当温布尔特(28)于世纪初路经此地染上天花时,是他给治愈的。修士本人是唯一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的人。“上帝安排某些人死于天花,让另一些人免于此难,男爵就属于后者之列。”他解释说。将军上次来这里时,曾提出过要见他,那时就听说他能以芦荟入药治疗300多种不同的疾病。

蒙蒂利亚吩咐准备好送行时的军事查阅,这时何塞·帕拉西奥斯从码头带着正式的口信回来了,说午饭以后,邮船将驶到将军住处前面的水面上,为免受六月里正午烈日的炙烤,蒙蒂利亚命令在送将军由圣多明各要塞去邮船的小艇上支起遮荫的布篷。十一点时,开始往桌上上菜,当地厨房食谱上的稀珍名菜桌上应有尽有。这时,大厅里已宾客如云,有应邀而来的也有自己主动来的,大家都热得喘不过气来。卡米列未能弄清震撼大厅的一阵激动出于何因,直到她耳边响起“Apres vous, madameg(29)”的沙哑嗓音时,才醒悟了过来。将军帮她从每个菜盘里各取了一点,并告诉她相应的菜名、做法和渊源,接着他自己取了一份数量更多一点的菜,女厨师见状大为惊异,因为一个小时前他曾拒绝了特意为他准备的远比桌上这些要鲜美得多的菜肴。片刻之后,他从寻找座位的人群中走到了卡米列身边,把她引到了内阳台上。阳台下面开着硕大的赤道鲜花,将军直接了当地问道:  “我们如能在金斯敦(30)见面,那将太令人高兴了。”他说。

“没有什么比这更如我的意了。”她答道,没有现出一丝惊诧的表情,“那里的阿苏莱斯山使我着迷。”

“您独自一人?”

“不管和谁一道,我永远是孤单一人。”她应声道。说完,又调侃地加了一句“阁下。”

将军微微一笑,然后说道:“我将通过伊斯洛勃找您。”

以上就是发生在他们两人中间的一切。他领着她穿过大厅把她又送回到原来的地方,告别时,他作了一个对舞时弯腰的姿势。盘子里取的菜,他一口未动,搁在了窗台上,他又回到了起先的座位上。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决定留下不走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作出这一决定的。当地政界人士之间的互相倾轧,把他折磨得烦恼不堪,当他突然向雷格考特伯爵转过身,还没有等后者反应过来时,有意让大家都听到他高声说的话:“您说得对,伯爵先生,在我身体状祝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与这么多女士一起旅行,我这是干什么呢?”

“的确如此,将军,”伯爵微微叹了口气应道,接着又赶紧补上一句:“不过下星期‘香农号’就要到了,这是艘英国的三桅帆船,不仅有上好的客舱,而且配有出色的医生。”

“这比一百个女人还要糟。”将军答道。

不管怎么说,他的解释只是一个遁词,因为有位军官曾准备把舱位给他,让他坐到牙买加。何塞·帕拉西奥斯是唯一以决然无误的见解道出其准确理由的人:“我老爷所想的事,只有我老爷知道。”不管怎么样,这次旅行都无法成行了,因为此外,邮船为接他上船在驶往圣多明各要塞的途中搁浅了,受损情况相当严重。

就这样,他又留下了,唯一的条件是又在蒙蒂利亚家里继续住下去。将军认为,就房子本身而言,城里没有比它更漂亮的,但由于临近海边,对他的关节炎来说,湿气太重了,特别是冬季,每当他醒来时,床单都是湿漉漉的。他的身体要求于他的是一种少一些城里贵族气味的空气。蒙蒂利亚把将军的要求理解为将要长期留下来的表示,所以立即设法让他满意。

波帕山的山坡上,原先有个游乐休息的村落,但是1815年卡塔赫纳人为了不使卷土重来的保皇党部队有安营扎寨灼方便,一把火烧光了这地方的房屋。但这种牺牲没有顶一点用,因为西班牙人经过106天的围困后,终于攻占了布满工事的城区,在围城期间,城里的人甚至连鞋底都被用来充饥,饿死的人有6000之多。 15年后,那片被战火烧烤得滚烫的平原,此时仍被下午两点钟无情的烈日炙烤着。在为数不多的、经过修整的房子里,有一所是一个名叫朱达克·金塞勒的英国商人的,这几天他外出旅游去了。当将军从图尔瓦科来到这里时,这屋子保护得很好的棕榈叶屋顶和色彩欢快的墙壁引起了他的注意,还有,一片果树林几乎遮住了人们窥探的视线。蒙蒂利亚将军思忖:对于这样等级的房客,房子未免太小了点,但他又想到,将军既在公爵夫人的床上留过宿,也裹着斗篷在猪圈里度过夜,于是便把它租下了,租期没有说定。卧室里的床和洗脸用的盆、罐,正屋里的六张皮凳子,还有金塞勒先生用来制造自饮的烈性酒的煮酒器,都一一加付了租金.蒙蒂利亚将军从政府办公处搬来了一张天鹅绒安乐椅,还让用苇子、泥巴给卫队的士兵盖了一座棚屋。当室外烈日炎炎时,屋里却清新、凉爽,而且什么时候都比巴尔德奥约斯侯爵的住所干燥。此外,它有四个通风极好的卧室,成群的鬣蜥在那里安闲地爬来爬去,耳边响着熟透了的刺果香荔枝不时掉到地上的破裂声,清晨的失眠也不那么枯燥难耐。午后,特别是暴雨滂沱的下午,可以看到穷人们抬着被淹死的亲属去修道院守灵的行列。

自从搬到波帕山以后,将军只去过城里两三次,而且是专门为让一位路经卡塔赫纳的意大利画家安东尼奥·梅乌西给他画像。他感到身体如此虚弱,以致只好坐在侯爵寓所的内阳台上,闻着野花的清香,听着喧闹的鸟鸣,让画家作画。尽管这样,也不能坚持纹丝不动地呆一个小时。画的像他很喜欢.虽然很明显,画家对他注入了过分的怜悯。

在9月谋害事件发生前不久,哥伦比亚画家何塞·马丽亚·埃斯皮诺萨曾在圣菲的总统府为他画过一祯画像。但他觉得那幅画与他自己的形像相差太远了,以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向他当时的秘书桑塔纳将军吐露了心中的不快。“您知道这幅画像谁吗?”他说,“象梅萨(31)的那个老奥拉亚。”

曼努埃拉·萨恩斯知道这件事后颇为生气,因为她认识梅萨的那个老家伙。“我看您太贬低自己了,”曼努埃拉对他说。“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差不多就80岁了,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最早的一幅肖像是16岁在马德里时一个无名画师给画的。32岁时,在海地又画了一幅。这两幅画都忠实地描绘了他当时的年龄和他的加勒比人的性格。他身上有非洲人的血统,他的高祖父曾与一个女奴有过一个男孩,这一点从他的五官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所以秘鲁的上流社会都称他为桑博(32)人。但是,随着他的荣誉和地位的不断上升,画家们便逐渐把他理想化,洗涤他的血液,神化他的形象,直至最后以拉丁人的侧面浮雕形象树立在官方的记忆里。相反,埃斯皮诺萨笔下的画像,只象他而不象任何别的人,他当时45岁,已被病魔啮食得遍体鳞伤,他不仅对别人,甚至也对自己竭力隐瞒这种事实,直到他咽气前夕都是这样。

一个雨夜,他睡在“波帕足”的住所里,当从令人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时,看到一个福音中的少女端坐在他卧室的一角,穿一件世俗的宗教团体的绣花麻布外衣,头发上饰以荧火虫做的光环。殖民地时代,欧洲的游客们看到土著人用瓶子装着荧火虫在夜间照路,感到很惊奇。后来,共和国时代,萤火虫成了女性的时髦饰物,她们用来做成诸如发亮的环钳戴在头上,闪光的霞冠饰在额顶,或者灿灿的胸针别在胸前。那天夜里走进他卧室的这位姑娘则是把荧火虫缝在束发带上,所以她的脸沐浴在一种幻觉般的光亮之中,娇慵的倦态显得深不可测,虽才二八年华,却已华发丛生,然而将军立即在她身上发现了作为女人最引为重的美德:未经雕琢的才智。为了能让人放她进入掷弹兵的营地,她表示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值班的军官感到这人很少见,便把她交给了何塞·帕拉西奥斯,看看将军对她是否有兴趣。将军让她躺在自己身旁,因为他感到没有力气把她拥在怀里躺到床上去。姑娘解下头上的发带,把荧火虫装进随身携带的一节挖空的甘蔗里,在他身旁斜躺了下来。在漫无目的地交谈了一会儿之后,将军冒然地问她卡塔赫纳的人对他是怎样看的。

“人们说阁下身体不错,但您装出一副生病的样子以便获得人们的同情。”她说。

他脱去睡衣,请姑娘在油灯下看看他的上身。姑娘丝毫不漏地看清了所能看到的最糟糕的身体:腹部干瘪,肋骨外露,上下肢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整个身子被一张汗毛稀少、如同死人一样苍白的皮包裹着,而他的脑袋,由于风吹日晒,则象是另一个人的。

“现在我所欠缺的就是死亡。”他说。

姑娘坚持道:“人们说您一向如此,但是现在让人们知道这些对您有好处。”

面对着不容置疑的事实,他没有认输,他继续摆出有关他病症的无可辩驳的证据,而她则不时被睡魔所压倒,并在睡梦中继续与他对话,一点也没有离开谈话的思路。整个夜里,他连碰都没有碰她,但能感受到她青春的气息已经足够了.突然,伊图尔维德上尉开始唱道:“如果暴雨仍不停歇,如果狂风愈刮愈急,抱住我的脖项,让大海吞没。”这是过去的一首歌,那时胃还能忍受熟透的番石榴的强烈诱惑和黑暗中女人的无情。将军和姑娘几乎以虔诚的心情一起听了那首歌,但是当另一首歌唱到一半时,姑娘又睡着了,而他则感到疲惫不堪、心绪不宁。歌声消失后,夜的寂静是那么纯洁,当狗的吠声四起时,姑娘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以免惊醒他。他听到了她摸索着寻找门锁的声响。

“你走了,处女?”他问。

她伴以俏皮的笑声答道:“只要和阁下住一宿,谁也不会是处女。”

象所有其他女人一样。她走了。在他一生中遇见过的那么多女人里,其中很多与他只有过短暂的欢愉,但从没有向任何一个女人暗示过让她留下来的想法。一旦他的欲望如愿以偿,他就满足于在记忆中继续回味她们;或从遥远的地方通过火热的书信表示对她们的迷恋;或给她们赠以厚礼以给自己的健忘辩解,但决不使自己的生活哪怕有一丁点儿陷入这种与其说是爱倩不如说是虚荣的感情里去。

那天夜里,当只剩下他孤单一人时,他下床来到伊图尔维德身旁,后者与其他几个军官围着院子里的篝火在继续交谈。将军让他唱歌,请何塞·德拉,克鲁斯·帕雷德斯上校用吉它伴奏,就这样,一直唱到黎明时分。大家从他所挑选的歌曲中意识到了他当时恶劣的心情。

第二次去欧洲回来后,他曾对流行歌曲很感兴趣,他不仅纵情唱这些歌曲,而且在加拉加斯上流社会的婚礼上,他随着这些歌曲跳舞时的优美舞姿是谁也比不上的。战争使他改变了兴趣,那些源于民间、曾搀着他的手在初恋时期疑窦丛生的大海里漫游的浪漫主义歌曲,已经被华丽的华尔兹舞曲或振奋人心的军乐曲所代替。这天晚上在卡塔赫纳,他又一次要他们唱他青年时期的那些歌曲,其中有些太古老了,他得不不教伊图尔维德唱,因为后者太年轻了,实在记不起这些歌曲。随着将军陷入内心的苦痛,听的人都慢慢走开了,最后,只剩下伊图尔维德陪他一起凝望着篝火的余烬。

那是一个不平常的夜,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阵阵海风带来孤儿的哭声和腐烂变质的花香。伊图尔维德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可以从清晨起不眨一眼地端详冰凉的灰烬,就象他充满灵感地高歌达旦一样。将军一边用木棍拨旺火堆.一边打断了他的歌唱:“墨西哥那边有什么新闻?”

“我那边没有人,”伊图尔维德说,“我是个被流放的人。”

“这儿我们都是被流放的”将军说,“从战争开始起,我在委内瑞拉只待了六年,其余的时间我都耗在拦截不驯的马驹(33)、奔波在半个世界之间。您无法设想要是现在能在圣马特奥斯吃上顿炖牛肉我愿付出的代价。”

他的思绪应该离开他现实的生活回到童年时代的榨糖厂去了,默然片刻后,两眼盯着行将熄灭的篝火。当他重又开始说话时,思绪已回到现实里了。“扯蛋的是我们已不是西班牙人了,我们东跑西颠地到过的这些国家,不是三天两头地更换名字,就是那些政府都是短命的政府,以致我们自己都弄不清楚找们是什么鬼地方的人。”话毕,又回过来长时间地盯着篝火的灰烬,他换了一种语调问道:“世界上这么多国家,您干吗到这儿来?”

伊图尔维德王顾左右而言他。“在军事学校时,老师教我们纸上谈兵,”他说,“我们在石膏做的地形图上用铅铸胞小兵作战,星期天老师带我们去附近的草原上,那儿既有放牧的奶牛,也有做完弥撒的妇女,为了让我们习惯惊恐的气氛和火药气味,上校就打一发炮弹。教员里最有名的那一位是个有残疾的英国人,他教我们人死后怎样从马背上跌下来。”

将军打断了他的话。“您喜欢战争?”

“我喜欢的是您那种战争,将军。”伊图尔维德说,“从我被接收入伍到现在快两年了,但是我还不知道一场有血有肉的战争是什么样子。”

将军的目光仍未移到他脸上。“嗯,您走错道啦。”他说,“这里除了一些人反对另一些人外,再没有别的战争了,而这些战争有如在杀害自己的母亲。”何塞·帕拉西奥斯从暗影中提醒将军,天就要亮了,于是他用树棍拨散了灰烬,当他站起身时,抓住伊图尔维德的一只胳膊说“我如果是您,就趁丢脸的事还没有撵上,赶紧离开这儿。”

何塞·帕拉西奥斯没完没了地重复,让灾星笼罩着“波帕足”的这座房子。当他们刚搬到那儿还未安顿就绪时,海军中尉何塞·托马斯·马查多便从委内瑞拉带来了消息,说好几个兵营宣布不承认分离主义者的政府,另外,一个新成立的、支持将军的政党势力日盛。将军单独接见了中尉,并认真地听取他谈的情况,但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带来的消息都挺好,但是晚了,”他说,“至于我,一个可怜的不能动弹的人怎么能对付整个世界呢?”他命令以周到的礼节款待这位来使,但没有答应给他任何答复。

“我不指望我的身体今后能报效祖国了。”他说。

但是,一送走马查多船长,将军就转身问卡雷尼奥:“您见到苏克雷了吗?"“见到过,他是5月中旬匆匆忙忙离开圣菲的,他想在他命名的这一天准时与他妻子、女儿团聚。”

“他走的时间满充裕,”卡雷尼奥说,“莫斯克拉总统在去波帕扬的路上遇见了他。”

“怎么会这样呢?”将军颇感意外,“他从陆路走的?”
“对,我的将军。”

“我的天啊!”他叹道。

这是一种预感,就在这天夜里,接到了苏克雷元帅惨遭杀害的消息。6月4日,当他穿过险恶的贝鲁埃科地带时,遭到伏击,被人从背后用枪打死。这一不幸的消息是蒙蒂利亚带回来的,当时将军刚洗完晚浴,勉强听他讲完了惨案的经过。他向额头上猛击一掌,扯翻了仍摆着晚餐、杯盘的台布,他很少如此震怒,他真是气疯了。“娘的!”他吼叫道。

当他恢复理智后,屋子里仍然回响着他怒吼的余音。他一下摔坐在椅子上,咆哮道:“这是奥万多干的。”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是奥万多,这个西班牙人收买的刽子手。”他指的是何塞·马丽亚·奥万多(34)将军,时为新格拉纳达(35)南部边境地区帕斯托的军政长官。就是以这种方式,奥万多杀害了将军唯一可能的接班人,同时为自己确保取得四分五裂的共和国总统的宝座,然后再把它交给桑坦德。一个参与这次谋杀的知情者在回忆录里写道:傍晚时分,当他走出谋划这一罪行、位子圣菲大广场附近的一座房子时,他的心灵受到了震动,因为透过凉气透骨的薄雾,看到苏克雷元帅身披黑呢大氅,头戴普通礼帽、两手抽在口袋里,在教堂的门廊下漫步。

在得悉苏克雷被害的那天夜里,将军吐了血,就象那次在洪达一样,何塞·帕拉西奥斯没有把它泄露出去,当时,他看见将军趴在浴室的地上用海绵擦拭血迹。这两件事,将军没有要求他保密,但他都这样做了。他考虑的是,坏消息已经够多的了,这不是添加坏消息的时候。

一天夜里,就象今天的夜晚一样,那是在瓜亚基尔,将军意识到了他过早的衰老。当时他仍留着长发,一直拖到两肩,为了作战和做爱的方便,他用一根带子把它们束在脑后,因此他发现头发几乎全白了,脸色也憔悴而忧伤。“如果您现在看到我,您是不会认出来的。”他在信里给一位朋友这样写道,“我现在四十一岁,但活象是六十岁的老人。”那天夜里,他剪掉了长发,不久后,在波托西(36),为了缚住从他手指缝里迅逃的青春,他开始修理胡髭和鬓角。

苏克雷遇害后,他已不再用打扮的技巧来掩盖他的衰老了。“波帕足”的屋子沉浸在一片哀痛里。军官们不再玩牌了,他们彻夜不眠,或是围坐在躯赶蚊虫的、永不熄灭的筹火四周谈到深夜,或是躺在集体宿舍里高高低低的吊床上进行交谈。

将军宁愿把他的酸楚点一点地往外滴,他随意挑两、三个军官陪他守夜,给他们述说他隐藏在内心暗阴处最令人齿冷的事情。他让他们又一次听他的老生长谈:在解放秘鲁的最后阶段,由于负责哥伦比亚的总统桑坦德拒不给他派遣部队和筹措军饷,他的军队曾面临瓦解的危险。“他生性是个吝啬鬼、守财奴,”他叙述道,“但他的理由更是些歪道理,他的才智只允许他看到殖民地边界那么远的距离。”

他又给他们重述那件不知讲了多少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事:对美洲大陆统一的致命打击,是桑坦德将军自作主张冒险邀请美国参加巴拿马代表大会,那次会议正是关于宣布美洲团结的大会。“这好比邀请猫参加老鼠的聚会,”他说,“而那样做的原因就是因为美国威胁要控告他把美洲大陆变成一个反对神圣同盟的人民政权的联盟。真是不胜荣幸!”他对桑坦德为达到最终目的而表现出的令人难以理喻的冷酷,又一次重述了他的恐惧感。“他是个冷血动物。”他说。对桑坦德接受英国贷款和纵容、庇护同党腐化这样的事,他深恶痛绝。每当他谈起桑坦德,无论是私下还是公开场合,他那要给似乎已处于极限状态的政治气氛再添进一滴毒液。但他不能克制自己。“事情就是这样开始完蛋的。”他说。在管理公共钱财上,将军极为严谨,所以只要一谈起这样的事,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作为总统,他颁布法令规定,一切政府官员,凡犯有贪污行为或诈骗10比索以上钱财者,皆处以死刑。相反,在对待自己个人的财物上,他却是那样慷慨大度,为了独立战争,他从先人继承下来的财产,没有几年就用去了大部分。他自己的薪水被分给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寡妇和残废军人。他把自己继承的制糖厂送给了他的侄子和外甥,他在加拉加斯的一座房子送给了他的姐姐妹妹,而他的大部分地产则分给了早在奴隶制废除之前就被解放了的、为数众多的奴隶。他曾拒绝利马议会在解放的喜庆气氛中馈赠给他的100万比索。政府为了让他有个象样的住所而拨给他的蒙塞拉特乡间别墅,在辞职前几天,他送给了一位经济拮据的朋友。那是在阿普雷河边,他把自己正用着的吊床送给了一位发烧的向导,让他躺在上面好发发汗,而他白己则裹着一件军用斗篷往地上一歪继续睡觉。他想用自己的钱付给公谊会教育家何塞·兰卡斯特尔 2万银比索其实这并不是他欠的钱,而是政府亏下的债。他非常爱马,但他常把它们送给途中遇到的朋友,甚至那匹最有名、最荣耀的战马——白鸽,他也把它留在了玻利维亚以带领圣克鲁斯元帅的马群。所以贪污货款的话题,总是使他失去控制而怒火中烧。“正象9月25日那样,卡桑德罗身上没有沾上一点污渍,因为在保持正人君子的外表这一点上,他是个魔术师”,凡是有兴趣听者,他就这样讲,“但是他的一些朋友把英国人以高额利率借给国家的钱,又拿到英国去放高利货,成倍一成倍地给他大发横财。”

好几个晚上,他彻夜不眠地向他们坦露心灵深入最阴暗的部分。第四天请晨一醒来,当危机似乎将永远地持续下去时,他穿着那天得悉苏克雷被害消息时的同样一身衣服,探身到庭院的门外,把布里塞尼奥·门德斯将军单独叫到了一边,两个人一直谈到鸡叫。将军坐在罩着蚊帐的吊床上,布里塞尼奥·门德斯坐在由何塞·帕拉西奥斯挂在将军一侧的另一张吊床上。也许此刻他们无论谁也没有意识到和平时期的久坐不动的习惯有多少已成为过去,而短短几天里,军营中那捉摸不定的夜间生活有多少又已回到了他们身边。通过交谈,将军清楚了,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在图尔瓦科表示的那些忧虑和希望不仅是他个人的,也是大部分委内瑞拉军官所共有的。当他们看到哥伦比亚人的敌对举动之后,更加感到自己是委内瑞拉人,但他们同时也准备为统一大业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如果将军命令他们去委内瑞拉作战,他们早就奔向那里了,而布里塞尼奥·门德斯将走在前头。

那是最难挨的几天将军唯一愿意接待的来客是波兰陆军上校米耶塞斯劳·纳皮尔斯基,弗里德兰(37)战役(38)的英雄和莱比锡惨战(39)的幸存者,他刚到不久,是波尼亚托夫斯基(40)将军推荐他来加入哥伦比亚军队的。

“您来晚了,”将军对他说,‘这儿已无事可干了。”

苏克雷死后,一切事情都无从谈起。他就这样给纳皮尔斯基说明了情况,而后者也如实地写在了他的旅途日记里,一位哥伦比亚大诗人根据他的日记,把这一点补写进了历史,那是180年之后的事。纳皮尔斯基是乘“香农”号邮船抵达的,船长陪他一起来到将军的住地,将军对他们谈了他想去欧洲的愿望。但两人中间谁也没有觉得他真的要乘船运行。由于这艘三桅船要在瓜伊拉停留,并在去金斯敦之前回卡塔赫纳,所以将军给了船长一封信让他带给他经营的阿罗瓦矿业公司的委内瑞拉代理人,以便乘船长返程时带点钱来。船回来了,但没有捎来任何消息,将军颇为沮丧,谁也没有再问他是否还乘船起航。

没有任何令人欣慰的消息。何塞·帕拉西奥斯尽量注意不给坏消息添枝加叶,而且尽可能缓以时日再告诉将军。有件事使随行的军官们担忧,他们设法瞒住了将军,以免他意乱心烦:原来卫队里的轻骑兵和掷弹兵一路上所到之处都沾染下了淋病的病毒。事悄是从在洪达逗留期间开始的,有两个女人只用几个晚上的工夫,就跟警备部队的所有人员都睡了一遍。从那以后,每过一地士兵们便在私通苟合中继续传播这种病毒。尽管所有科学的药物或江湖术士的妙方都尝试过,但没有一个士兵能免于此病。

何塞·帕拉西奥斯想方设法不使令人难受的消息送到他老爷的手里,但这种努力并非万无一失。一天夜里,一封没有姓名、地址的信函几经传递,不知怎么竟送到了将军的吊床上,因为没有戴眼镜,看信时不得不伸长胳膊,一会儿后,他就把信放在蜡烛的火苗上,直到全部化为灰烬。

这封信是何塞法·萨格拉里奥写的。她在去蒙波克斯的途中于星期一抵达这里,同行的有她的丈夫和孩子,听说将军被解除职务并将远走国外,她感到病情有所好转。从没有透露过信的内容,但那天整个夜里,他一直烦躁不安。第二天早晨,他派人给何塞法·萨格拉里奥送去一份和解的建议。她没有为他的恳求所感动,而是如所安排的那样,继续她的旅程,没有流露出一丝的脆弱。据后来他告诉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何塞法所以那样寸步不让,因为她认为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讲和没有任何意义。

那个星期,得知曼努埃拉·萨恩斯为了让将军重返政坛,在圣菲进行的个人战争愈演愈烈。内政部不断找她的麻烦,要她交出她保管的档案材料。她一口拒绝了,而且挑起了一系列使政府恼怒的事端。她到处制造风波,散发颂扬将军的小册子,带着两个好斗的女奴用炭笔涂抹公共墙壁上的广告。她身着陆军上校的制服.或进出兵营,或出席士兵的聚会,或参加军官们的密室会议,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事。流传得最激烈的消息说,在乌达内塔的庇护下,她正在推动一场武装暴动,以重建将军的绝对权力。

要使人相信将军尚有余力胜任这样的事,那是困难的。傍晚的热度每天定时升高,咳嗽的声音也令人揪心。一天清早,何塞·帕拉西奥斯听到他高声呼叫:“祖国个婊子!”将军训斥军官的叫声使他大吃一惊,他一下跑进将军的卧室,看到他脸颊上满是鲜血,原来是刮脸划破了皮。他所以发火倒不是由于这件事本身,而是恼恨自己动作的迟笨。威尔逊上校赶紧找来了药剂师给他做处理,发现他极为难受,药剂师想给他服几滴颠茄液,以便让他平静下来,但被他突然拒绝了。

“让我就这样待着,”他说,“无可救药者的健康就是绝望。”

他的姐姐玛丽娅·安东尼娅从加拉加斯给他来信,信中说:“大家都抱怨你不来整给这儿的混乱状况。”村镇里的神父们都为他铁了心,军队里开小差的现象层出不穷,各个山岭上都布满了全副武装的人群,他们除了将军谁也不相信。她姐姐在信中写道:“这是一场疯子的喧闹,他们不懂得是他们自己干革命。”就在一部分人为他大声疾呼的同时,全国有一半的墙壁上一夜之间都写上了辱骂他的标语口号。散发的传单上写道,他这一家应连诛五族。

给他以致命打击的是委内瑞拉议会在瓦伦西亚举行的会议,会上通过了彻底分离的决议和相应的声明,声明庄严地宣布,只要将军还滞留在哥伦比亚的领土上,委内瑞拉与新格拉纳达和厄瓜多尔就没有达成谅解的可能。使他万分痛心的不仅是圣菲发表的官方照会,而且还因为给他送交这份照会的竟是他的死敌、一个参与9月 25日阴谋的成员。莫斯克拉总统把这个流亡国外的人召了回来,并委以他内政部长的重任。将军说:“我一定要说,在我一生中这是对我刺激最大的一件事。”那天夜里,他彻夜未眠,为了作出回答,向记录员们口授了几种方案,他当时如此恼怒,以致最后竟沉沉入睡了。天亮时,他从恶梦中醒了过来,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哪一天我死时,加拉加斯一定钟声齐鸣。”

事情还远不止此。假如马拉开波(41)省省长得知他死去的讯息后,将会这样写:“我迫不及待地把这无疑将给国家幸福和自由事业带来无限好处的重大消息告诉大家。制造灾难的天才,燃起混乱的火把,压迫祖国的独夫,已经死了。”这份原本用来向加拉加斯政府报告消息的通告,结果变成了国家公告。

令人可怖的气氛笼罩着那些不幸的日子,清晨五点,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唱了他的生日之歌:“7月24日,是圣克里斯蒂娜、圣母和殉道者日。”他睁开了双眼,他明白,他已是被上帝看中的背时汉。

他没有做生日的习惯,除非是命名日的纪念。天主教的圣徒列传里有11位圣西蒙,他本来更喜欢用帮助基督扛十字架的西蒙来命名,结果命运却给了他作为埃及和埃塞俄比亚的使徒、讲道士的另一位西蒙,日期是10月28日。其一个10月28日,在圣菲的一次晚会上,有人给他戴上了一顶桂冠。他高兴地摘了下来,恶作剧地把它戴在了桑坦德将军的头上,桑坦德毫不推辞地接受了。但它一生的所作所为不是以名字来记载的.而是以年代来记载的。对他来说47岁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去年的7月24日,当时在瓜亚基尔,到处是令人忧虑不安的消息,危险的高烧使他一直神志不清,一种预感震动了他,而他是从来不承认预兆这种事的。征兆是明确无疑的。如果他能活到下一个生日就再没有神灵能夺走他的生命了。这种秘密神谕的玄义就是那股违背常理地把他悬举在空中并坚持到现在的力量。

“已经47岁了,去个毬,”他咕哝了一句,‘而我竟活着!”

他从吊床上欠起身,体力已得到恢复,内心也因为确信已脱离病魔的威胁而感到激励。他把布里塞尼奥·门德斯叫了过来,他是那些为了哥伦比亚的统一想去委内瑞拉作战的头头,并通过他向军官们致以生·的谢意。“中尉以上的军官,”他说,‘凡是想去委内瑞拉打仗的就去收拾自己的坛坛罐罐。”

布里塞尼奥·门德斯将军首先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另外两位将军、四位上校和卡塔赫纳驻军的八名上尉加入了队伍,但是当卡雷尼奥提起他以前答应过的话时,将军说“您留下来有更重要的用场。”

在队伍出发前两个小时,他决定让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也走,因为他感到无所事事的生活加重了他对自己眼睛的烦恼。席尔瓦没有领受这样的荣誉。“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也是一种战争,而且是最严酷的战争之一,”他说,“如果将军不命令我干其他事情,我就留在这儿。”

相反,伊图尔维德、费尔南多和安德烈斯·伊瓦那没有获得将军的同意。“如果您一定要走,将是去另一个地方。,将军对伊图尔维德说。给安德烈斯解释的理由更少有,意思是迭戈·伊瓦那将军己经在那里战斗,兄弟两人参加同一场战争未免太多了。费尔南多甚至连提也没有再提,因为他肯定,得到的将是一如既往的回答 “一个男子汉打仗就要全部上战场,不能允许他的两只眼睛和右手到别的地方去。”他聊以自慰的是这种答复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军事褒奖。

在将军批准一些人走的那天晚上,蒙蒂利亚给他们提供了一切方便,以便当天夜里就能出发,同时参加了为此而举行的简单仪式。将军给每一个人送了赠言,跟每一个人拥抱送别。他们分道而行,一些人经牙买加,另一些人过库拉索岛(42),还有一些人则取道瓜希拉(43),所有人都是便装便服,既不携带武器,也不带任何可能暴露他们身份的证件,就象在反对西班牙人的地下活动中所干的那样。天亮时,“波帕足”的那所房子己是座被遗弃的兵营,但是将军留下了,原一场新的战争能重振他昔日光荣的希望支撑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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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使这片大陆成为一个独立的、统一的国家,在这一点上我从没有过自相矛盾的地方,也从没有过一丝的怀疑。

我聚老、病、累于一身,我万念俱灰,四处受敌,我遭人毁谤,还被恩将仇报。

9月5日乌达内塔将军夺取了政权,而立宪议会任期已满,没有一个有效的机构能使他政变的结果合法化;政变者借助于圣菲市议会,结果承认乌达内塔在掌权期间为政权的代理人。这样驻扎在新格林纳达的委内瑞拉士兵和军官们成功地进行了一次兵变,他们在农村教会势力和草原上的小庄园主支持下,击败了政府的武装力量,这是在哥伦比亚共和国发生的第一次政变,是在那个世纪其余的时间我们将要经受的49次内战中的第一次内战。华金·莫斯克拉总统和副总统凯塞多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放弃了他们的职务,乌达内塔从地上捡起了政权。作为他执政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派遣一个私人代表团去卡塔赫纳,请将军出任共和国总统。

何塞·帕拉西奥斯不记得什么时候他主人的健康状况象那几天那样稳定过,头痛和傍晚的高烧在一接到军事政变的消息后就都消失了。但也没有看出他的情绪有更大的起色。蒙蒂利亚为此很担心,结果串通塞瓦斯蒂安·德西根塞修士,让他给将军以不露声色的帮助。修士欣然接受了建议,而且做得天衣无缝。在等待乌达内塔的使者到来的那些炎热的下午,他让将军连连赢棋。

将军是第二次欧洲之行时学会下棋的,在秘鲁作战期间的那些死一样沉寂的夜晚,他常与奥莱亚里将军对奕,差点练成大师。但他也没有觉得自己尚能有更大的长进。“象棋不是一种消遣,而要注入专一的感情,”他说,“我喜欢其它更大胆的事情。”然而在他颁布的公共教育纲领中,象棋仍被列为应在学佼里教授的正当而有益的游艺之一。实际上,他从没有坚持练过棋,因为他的神经不适于如此小心谨慎的游戏,下棋时花的精力,他要用来处理更严重的事情。

塞瓦斯蒂安修士去他那里时,看到他正在床上摆来荡去,床被系挂在面向大街的门外边,这样可以密切注意大路上乌达内塔的使者到来时将要扬起的灼热尘埃。“哎呀,神甫,”看见修士来到时,他招呼道,“您总不吸取教训。”挪动棋子时,他几乎不落坐,因为每走好一步,趁修士思考的当儿,他都要站起来。

  “阁下,您不要分散我的注意力,”修士答道,“我要把您活活吃掉。”

将军答道:“午饭时趾高气昂的人,晚饭时将羞惭满面。”

奥莱亚里不时在桌边停下来琢磨棋盘上的态势,并给将军出点主意,但都被他恼怒地拒绝了。相反,每当他赢了,便走到在院子里玩牌的军官中间,向他们大谈他的肚利。有一盘棋,在下到一半时,塞瓦斯蒂安修士问他是不是打算写点回忆录。

“我决不会写,”他说,“回忆录这样的东西是死人千的事情。”

等待邮件,这本来是他的主要兴趣之一,现在也成了一种折磨。特别是在局势一片混乱,他期待着新消息的那几个礼拜里,圣菲的邮件迟迟不到,驿站的联络也使人等得疲累不堪。然而秘密的邮件比过去来得既多又快。这样,在邮局的信件到达之前,将军早已得到最新消息了,从而使他有充裕的时间深入思考他要采取的决定。

当听说信使已快到达时,9月17日他命卡雷尼奥和奥莱亚里去图尔瓦科的路上等候消急。送信来的是比森特·皮涅雷斯和胡利安·圣玛丽亚两位上校,首先使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将军良好的情绪,对这位毫无希望的病人,圣菲早已议论纷纷了。就在住所里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军界和政界的重要人物都参加了,且发表了应时讲话,并为祖国干杯。仪式结束后,他把密使留了下来,彼此都向对方吐露了真情。圣玛丽亚上校一向以出语惊人自娱,他把谈话推到了高潮,说如果将军不接受成命,全国就将发生无法收拾的无政府主义现象,而将军则避开了话题。

“首宪是存在,然后才是修改,,他说,“只有政治局势明朗化后,我们才能知道祖国是否存在。”

圣玛丽亚上校没有听懂这句话。

“我想说,最紧迫的问题是用武力统一国家,”将军解释说,“但是线的头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委内瑞拉。”

从这时候起,从头开始,将成为他坚定不移的想法,因为他清楚,敌人不在外部,而是在家里。两个国家的寡头政府都宣布誓死反对统一的想法,因为这与他们坚持的名门望族应享有地方特权的主张格格不入,在新格拉纳达,寡头政权的代表者是桑坦德分子和桑坦德本人。

“这就是这场置我们于死地的分离主义战争的真正而唯一的原因,”将军说,“最可悲的是,当他们认为在改变世界时,实际上是在使西班牙的落后思想永世长存。”他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因为在同一天写给同一个人的同一封信上,我说了一伴事后,又否定了这件事,我赞同君主政体方案,但又反对这一方案,或者因为在另一个地方,赞成和反对这两种立场,我都同意。”人们指责他在判断人和驾驭历史的方式上变化无常,责难他既反对费尔南多七世,又与莫里略拥抱,指责他在与西班牙进行殊死战的同时,却又是西班牙精神的重要提倡者,非难他把海地看作是一个外部国家,不邀请它参加巴拿马会议,而恰恰是依靠它才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责备他既然当过共济会会员且在望弥撤时读伏尔泰,却又是教会的卫士;怪罪他在向英国人调情的同时,却要与一位法国公主成婚:斥责他轻浮、伪善,甚至背信弃义,因为他当面奉承朋友,背后却又低毁诽谤。“嗯,所有这些都确实,但那都属随机应变,”他说,“因为我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使这片大陆成为一个独立的、统一的国家,在这一点上我从没有过自相矛盾的地方,也从没有过一丝怀疑。”他以一句道地的加勒比海话结束了谈话:“其它一切都是扯鸡巴蛋!”

两天后,在一封给布里塞尼奥·门德斯将军的信上他这样写道:“我没有同意接受会议纪要授予我的指挥权,因为我不想被看作是叛乱分子的头儿,并被得胜的一方用军事方式委以职务。”但是在同一天晚上,在口授给费尔南多的两封致拉斐尔·乌达内塔将军的信上,他则注意没有把话说得那么彻底。

第一封是正式的复信,从信的称呼用“先生阁下”这一点,可以极为明显地看出语气之庄重。在信里他为政变申辫,理由是前政府解散后,共和国处于无人过问和无政府主义的状态。他写道:“在这种情况下,人民是不会上当的。”但没有表示他将接受总统职务的任何可能性。他唯一可以答应的是他准备返回圣菲,以一个普通士兵的身分为新政权效力。

另一封是以私人身分写的书信,这封信的第一行用“我亲爱的将军”就可以看出来。信写得挺长,言词明确,不让人对他所以迟疑不决的理由存有任何疑问。因为华金·莫斯克拉并没有宣布放弃总统的头衔,说不定明天就可以让人承认他仍是合法的总统,如果这样,他就会被置于篡权者的地位。他在那封正式的信上反复强调了上述这一点,在拥有由合法权利产生的光明正大的授权之前,他出台掌权是不可能的。

这两封信是由同一班邮差带走的,同时寄发的还有他讲话的一份原稿,讲稿里他要求全国忘记他对政治的热情,并呼吁大家支持新政府。但是他避免作出任何承诺。 “虽然着起来我允诺了很多东西,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答应。”后来他曾这样评论他的讲话。他承认写了一些客套话.其唯一目的是让那些寄希望于他的人听了高兴。

第二封信里最意味深长的是那种命令式的语气,这在一个不具任何权力的人身上表现出来,是出人意外的。他要求晋升弗洛伦西奥·希门尼斯上校的军阶,以便他率领足够的军队和装备开赴西部,对付何塞·马丽亚·奥万多和何塞·伊拉里奥·洛佩斯两位将军,他们在玩弄消极战以抵制中央政府。“是他杀害了苏克雷,”他在信里坚持道。他还推荐其它一些军官担任不同的高级职务。“这一边您注意着,”他给乌达内塔写道:“我负责以马格达莱纳河到委内瑞拉的这片地区,包括博亚卡省在内。”他准备亲自率领2000人去圣菲帮助恢复那里的公共秩序以巩固新政府。

在这以后,有42天他再没有直接收到乌达内塔的消息。但在这漫长的一个多月里,他仍通过各种途径继续给乌达内塔写信,并大量发布军事命令。定期的邮轮来了又走了,他再也没有认真谈起过去欧洲旅游的事,虽然还提起它,但那只是作为他施加政治压力的一种方式。“波帕足”的住所成了全国的大本营,那几个月里,很少的军事决定不是由他在吊床上下达或作出的。一步一步地,几乎连他自己也没有希望过,最终被牵进了远远超过军事范圈的决策。甚至连鸡毛蒜皮的事他也去操心,譬如,为他的好友塔蒂斯先生在邮局的办公室里谋求一份差事,让把何塞·乌尔科斯将军重新召入现役部队。将军已忍受不了门庭的安宁平静。

在那些天里,他再次地反复强调他的一句老话:“我聚老、病、累于一身,我万念俱灰、四处受敌.我遭人毁谤,还被恩将仇报。”然而,任何看到过他的人,都不会相信他的这些话。当看上去他只是在如猫一样小心翼翼地玩弄一些计谋来巩固新政府时,实际上他在以总司令的职权和权威仔细地设计着一架结构严密的军事机器,以便通过它首先报复委内瑞拉,然后由那里重整旗鼓,再造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联盟。

不能设想有比这再好的时机了。新格拉纳达掌握在乌达内塔手里,可信可靠,自由党已溃不成军,而桑坦德又滞留在巴黎。厄瓜多尔为弗洛雷斯所控制,就是那个野心勃勃、专爱闹事的委内瑞拉地方实权人物,他把基多和瓜亚基尔从哥伦比亚分离出去,想建立一个新共和国,但是将军确信,在收拾了杀害苏克雷的凶手后,能够报复厄瓜多尔来推进他的大业。玻利继亚有圣克鲁斯元帅,完全可靠,他刚刚向将军提出作他驻罗马教廷的外交代表。这样,最紧迫的目标便是一举夺取派斯将军的政权,控制委内瑞拉。

将军构想的军事计划好象是从库库塔展开大规棋的进攻,而派斯将军则把兵力集中于守卫马拉开波。但是9月的第一天,里奥阿查省解除了当地住军最高指挥官的职务,不承认卡塔赫纳当局的权限,并宣布归属委内瑞拉。马拉开波方面不仅迅即予以支特,而且派来了9月25日政变的头目佩德罗·卡鲁霍将军,他是在委内瑞拉政府的庇护下才得以逃脱法律制裁的。

蒙蒂利亚一接到上述消息,就立即赶到将军那里,不过他早已知道了,而且高兴得欣喜若狂。因为里奥阿查的叛乱给他提供了从其它方面调集精良部队进攻马拉开波的口实。“另外,”他说,“卡鲁霍已掌握在我们手里了。”

那天夜里,他和他的军官们关在房间里,又是勾绘有关地形的起伏地貌,又是用挪动棋子的方式研究军队的调动,又是确定抢先攻打哪些敌人最料想不到的目标,制定了非常精确的战略方案。从学术方面说,他受的教育比不上他的任何一个军官,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西班牙最好的军事院校培养出来的,但是他能以全局的观点考虑问题,甚至考虑到它最隐秘的一些细节。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异常惊人,多年前见过的某个障碍物他都可以说出来,他虽然不能被称为是一位驾驭战争的艺术大师,但就军事灵感来说,任何人都难望其项背。

曙光微露时,计划制定好了,甚至最不为人注意的细节都考虑到了,这是一份周密而残酷的计划。但计划如此不切实际,把攻打马拉开波的日期预定在11月末,即使出现最坏的情况,也要在12月初。早晨八点,计划最后修改完毕,那是个雨天的星期二。蒙蒂利亚提醒他,计划里缺少一位格拉纳达将军。

“没有一个新格拉纳达的将军顶用。”他说,“他们要么是蠢材,要么是无赖。”

蒙蒂利亚赶紧缓和话题:“您呢,将军,您去哪儿?”

“现在对我来说,去库库塔还是去里奥阿查都一样。”他说。

当他转过身准备离去时,卡雷尼奥将军紧锁的眉头使他记起了已多次失信的诺言。实际上他想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留在左右,但是不能把满足他愿望的日期再拖延下去了。象以往一样,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一言为定,卡雷尼奥,您也走。”

远征军由2000人组成,选择在9月25日这个好象有象征意义的日子从卡塔赫纳起锚出发。马里亚诺·蒙蒂利亚、何塞·费利克斯·布兰科和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三位将军负责统率这支军队,他们分别带有在圣马尔塔为将军寻找一所乡间别墅的任务,在他恢复健康的同时,可以密切注视战局的发展。将军给一位朋友写道:“两天之内我将去圣马尔塔,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活动活动身子.摆脱我现在烦透了的生活和陶冶我的性情。”真是说到做到,10月1日就登程出发。10月2 日,尚在途中,将军在给胡斯托·布里塞尼奥的一封信上说得更坦率:“我去圣马尔塔目的在于以我本人给远征马拉开波的军队带去一点影响。”同一天,他又给乌达内塔写道:“我去圣马尔塔是为了看看那个地方,我从没有去过那里,同时也为了看看我能否让几个左右舆论的敌人醒悟过来。”只是这时,他才向他透露了此行的目的:“我将能就近看到攻打里奥阿查的军事行动,我要靠近马拉开波,靠近部队,以便看看我能否在一些重大战役上发挥作用。”从正面看,他已经不是一个失败后正准备逃亡他乡拿的退休金者,而是一位驰骋在沙场上指挥作战的将军。

离开卡塔赫纳前夕,战局很吃紧,所以没有时间举行正式的辞行仪式,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已预先给他们透了讯息。根据他的指示,为了不给一场捉摸不定的战争背上无益的包袱,费尔南多和何塞帕·拉西奥斯把他的行李扔下了一半,托给朋友和数家商号照管。有10箱私人文件交给了当地商人胡安·帕瓦赫亚乌,托他寄往巴黎,具体地址将另行通知他。托付行李的收据上规定,如果箱子的主人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不能对他所存物件提出要求时,帕瓦赫亚乌先生将把寄存的箱子全都焚毁。

费尔南多在布什股份银号里存放了200个西班牙古金币,这笔钱是最后一刻在他叔叔的文具用品里发现的,谁也不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在胡安·弗朗西斯科那里寄存了一个装有35枚金质勋章的首饰箱;两个天鹅绒口袋,一个装着294枚大银质勋章,77枚小银质勋章,96枚中型银质勋章;另一个内放40枚银质和金质纪念章,其中有些还带有将军本人的侧面像。那副从蒙波克斯带出来的金质餐具被装在一个陈旧的酒箱里,也存放在胡安·弗朗西斯科处,同时还有几床用旧了的被褥,两箱书籍,一把镶有钻石的佩剑和一支不能用的猎枪。在存放的众多小物件、这些往昔岁月留下的杂物里,有几副不再使用的变度眼镜。将军在39岁时发现眼睛有点老花,刮脸感到困难,最后发展到甚至伸直胳膊也没法看书。

何塞。帕拉西奥斯把一个几年来从东到西一直随身带着的箱子托给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保管,但谁也不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这是将军的一些私人物品,是生活中的某个时刻,由于不能抵御对一些人们想象不到的东西或某些价值平平的人物的强烈占有欲而积攒起来的,一段时间以后,不得不把它们一直背在身上,不知道怎样才能甩掉它们。那个箱子是1826年从利马带到圣菲的,9月25日谋杀事件后,当他返回南方准备进行最后一次战争时,他仍然把它带在身边。”当我们还不清楚它是不是我们的东西时,我们不能把它扔下。“他这样说。当他最末一次回到圣菲、准备向立宪议会提出最后辞呈时,在他携带的很少几件原先帝国的行李中,就有那个箱子。后来在卡塔赫纳全面请理将军的财物时,才决定打开它,结果发现里面原来是过去曾以为丢失的一堆杂乱无章的私人东西。有哥伦比亚铸造的金盎司415枚、一幅乔治·华盛顿的画像和一撮华盛顿坐骑的鬃毛、一个英国国王赠送的金质鼻烟盒、一个配有数把钻石钥匙、内装圣骨盒的金制匣子和那枚镶有钻石的玻利维亚巨星勋章。何塞·帕拉西奥斯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寄存在德弗朗西斯科。马丁的那座邸宅里,并对所存物品作了记述和登记,同时请他开了符合规定的收据。这样行李的体积就减少到了合理的程度,虽然四个装替换衣服的箱子里还多出三个,另外还多出一个放有10条旧棉、麻台布的箱子和一个放着数种式样的金银餐具的盒子,这些餐具将军既不想扔下也不想卖掉,留着它们是以便万一将来招待嘉宾贵客时用来布置餐桌。很多次曾建议他把这些东西低价处理掉以增加他拮据的财源,但都被他以“此乃国家财物”为理由拒绝了。

将军一行轻装第一天从简直抵图尔瓦科。次日上路时天气还挺好,但是,中午前,突然下起了雨,大家不得不在一裸桃花心木树下避雨,夜里就守在树底下任随雨水浇淋和沼泽地里恶风的吹拂。将军因胳膊和肝部疼痛不断呻吟,何塞·帕拉西奥斯根据法国医药手册立即为他熬了一剂汤药,然而疼痛反愈加剧烈,体温也升高了。天亮时,他的身体状况如此糟糕,在抬去索莱达小镇时,已失去知觉。将军在镇上的一位老朋友佩德罗·胡安·比斯瓦尔,把他安置在自己家里。由于10月里令人难受的阴雨,将军浑身剧痛难受,结果在这儿一呆就是一个多月。

索莱达这个名字起得很恰切.全镇就只有四条炎热、荒凉、又穷又破的小街。这里距古老的圣尼古拉斯峡谷仅十几公里远,数年之后圣尼古拉斯将变成全国最繁华、最好客的城市。如果不是到这儿来,将军很难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宁静的地方、一处对他身体更有利的住所:这座房子有六个洒满阳光的安达卢西亚式阳台,还有一个整齐的庭院,将军可以在那棵百年的老木棉树下熟虑深思。透过卧室的窗户,空无一人的小广场及其四周一座座以苦棕榈叶作屋顶、墙壁刷着圣诞节礼品一样五颜六色的房屋和那个残破不堪的教堂,尽收眼底。

宁静的居住环境也没有能对他恢复健康起什么作用。第一天夜里就昏厥过一次,但他拒绝承认这是身体衰竭的新征兆。根据法国医疗手册,他把自己的病描写成由于严重感冒而引起的黑胆汁病恶化和风餐露宿导致的风湿病复发。对病症多方面诊断的结果加剧了他反对为治疗不同的病而同时服几种不同的药的老毛病,因为他说,对一些疾病有益的药对其它病则是有害的。但他也承认,对于不服药的人来晚是无什么好药可言的,另外,他天天埋怨没有个好医生,与此同时,却又不让派来的那么多医生给他看病。

威尔逊上校在那些天里写给他父亲的一封信上曾说,将军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但是他拒绝医生看诊并不是出于对他们的鄙夷,而是出于他自己神志的清醒。威尔逊写道,实际上疾病是将军唯一惧怕的敌人,他拒绝对付它,是为了不分散他对一生中最宏大事业倾注的注意力。“照顾一种疾病尤如受雇于一艘海船。”将军曾这样对他说过。四年前在利马时,奥莱亚里曾建议他准备玻利维亚宪法的同时接受一次彻底的治疗,而他的断然回答是:“不能同时干成功两件事。”

他似乎确信连续不断的活动和依靠自身的机能是对付疾病的法术。费尔南达·巴里加有个习惯,侍候他用餐时,先给他系上围嘴,然后象喂孩子似的,一调羹一调羹地把饭菜送进他口里,他静静地嚼着,直到咽下后,再把嘴张开。然而在这些天里,他夺过菜盘和调羹.不系围嘴,自己动手吃饭,他让大家明白,他不需要任何人。何塞·帕拉西奥斯碰到他企图干那些一直由仆人或勤务人员及副官们干的杂事时,心都碎了。当看到他想往一个墨水瓶里灌墨水而结果把一大瓶墨水全弄洒了时,心里有无限的酸楚。真是不导常,就是他身体最差的时候,他的手也不颤抖,他的手腕还那样有力,一个礼拜仍剪一次指甲,锉一次指甲,每天还要刮一次胡子,大家都为此感到惊异。

一次,在他秘鲁的教堂里,他与一贝督因女郎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夜晚,这位少女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都长满了平直的汗毛。早晨起床后,他边刮脸,边望着床上光着身子的姑娘,思绪便又浮游在称心满意的女人所给予的宁静的美梦里,他无法抵御用宗教讽喻短剧的形式把她永远变为已有的诱惑。于是他给她从头到脚都涂满了肥皂沫,手执剃刀,以爱的乐趣,把她全身剃了个遍,他一会儿用右手,一会儿使左手,一点一点地剃,一直剃到眉毛,使她那如刚生下时美妙的躯体,先后光了两次身。姑娘激动不安地问他是否真的爱她,他以一生中曾毫不吝惜地滋润过如此之多的女人心田的那套话回答道:“世界上从没有过谁象你这样让我喜爱了。”

在索莱达小镇上,有一次他在刮脸时,他也让自己作出了同样的牺牲。开始时,好象受幼稚心理的驱使,剃去了本已稀少的头发中一缕下垂的白发。接着有意识地又剃去了一撮,然后,毫无次序地,就象割草一样,把所有的头发全剃去了。他一边剃头发,一边用嗓子眼吟咏史诗《阿劳卡纳》里他最喜欢的章节。这时,何塞·帕拉西奥斯走进了他的卧室,想看着他在和谁说话,而见到的却是他在剃头顶上涂满了皂沫的头发。他剃了个大光头。

驱邪的办法并没有能使他得到解脱。白天,他头上戴一顶绸帽,晚上就戴上一顶小红帽,但是他沮丧的心情并未因此有一丝好转。黑暗中,他下床在透进月光的大屋子里漫步,只是已不赤身露体,而是身裹毯子,以免在炎热的夜里冻得打颤,后来光裹毯子也不行了,在绸帽子外面又加上红帽子。

军人们的勾心斗角和政客们的胡作非为使他恼怒异常,以至一天下午,他猛敲了一下桌子,决定再也不容忍他们之中任何人了。“告诉他们不要再来找我,我有痨病。”他高声嚷道。他做出了严厉的决定,禁止周围的人穿军服和在家里搞军事礼仪。但是,没有这些,他又难以打发日子,安慰性的召见和徒劳的秘密会议,尽管违反他本人的命令,但仍一如既往地照常举行。这时候,他感到身体状况异常糟糕,终于同意一位医生给他看病,条件是不要给他做检查,不要询问他的病痛.也不要企图让他喝什么药。“只是聊聊。”他说。

没有被选中的这位医生似乎更符合他的愿望。大夫名叫埃库莱斯·加斯特尔冯多,是一个浑身焕发着幸福光彩的老者,一副宽大的身架,一副平和的脾气,头顶因完全秃发而灿灿发光,而且单凭他那种律师才有的耐性也能减轻别人的病痛。在整个沿海地区,他对什么都表示怀疑的态度,他的科学胆识也是有名的。他让胆汁失调者服用巧克力加干酪熬成的油膏,他劝人们在饭后消化时做爱,说这是有利于长寿的妙法良方,他一支接一支地抽那种车把式用包装纸卷的烟卷,并且把这种妙方开给他的病人来治疗身体的各种不适。接受他诊治过的病人都说,他们的病从没有被完全治好过,而是他那口若悬河的谈吐能使人解闷消遣。对此,他发出一声粗俗的笑声。“在我手上死去的病人与死在其它医生手里的一样多,”他说,“但在我这儿死得更快活。”

他坐着巴托洛梅·莫利纳莱斯老爷的车子来到了将军的住处,这辆车一天要来回好几次,接来又送走各式各祥不邀自来的客人,直到后来将军规定除非受邀请者,其他人一律禁止来访。老医生穿着一件没有熨烫过的白色麻布衫,几个口袋全鼓鼓曩囊的装着吃的东西,雨中打着一把脱线的旧伞,与其说是用来遮雨还不如说是用来求雨。礼节性的问候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请将军原谅他已经抽到一半儿的烟卷散发出的恶臭。将军不仅那时候,而且从来就是受不了烟味的人,但原谅了他。

“我已习惯了。”他说,“曼努埃拉抽的烟卷比您的还难闻,甚至在床上也抽,不用说,她向我喷出的烟比您离我要近得多。”

加斯特尔冯多大夫立即抓住了一个炙烤着他心灵的话题。“对了,”他说,“她怎么样?”

“您问谁?”

“堂娜·曼努埃拉。”

将军干巴巴地答道:“还好。”

他不加掩饰地变换了话题,医生见此哈哈一笑以遮掩自己的唐突。将军知道,毫无疑问他的那些风流韵事没有哪一件逃得过他的随从们的背后议论。他从没有夸耀过自己的那些艳遇,但是,他的艳遇如此之多,而且满城风雨,他床上的那些隐私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了。一封普通的信从利马到加拉加斯要走三个月,而有关他的那些桃色奇事的流言好似飞一样转眼就传到了。丑闻就象另一个身影一样追踪着他,他的那些情妇被脸上的灰十字永远标明了身分,而他却还在履行徒劳的义务,为那受到神圣法典保护的风流秘事保密,谁也没有听说过他对曾与他相好的某一女人有过不忠的事,当然,何塞·帕拉西奥斯除外,因为他是将军所有事情的同谋。甚至对于加斯特尔冯多大夫这样天真的好奇,他都不透一丝口风,医生所指的是曼努埃拉·萨恩斯,有关她私人生活的那些传闻已是尽人皆知的事,而且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注意保密的了。

除了这一短暂的插曲外,对将军来说,加斯特尔冯多大夫的到来真似天意的安排。他用博学的癫狂举动振奋起他的精神,他与他共享口袋里的那些搪渍小动物、奶制甜食和木薯粉做的巧克力糖块。他说将军接受他的建议是出于谦恭,将军与他共享那些食物是为了消遣。一天,将军埋怨说,这些沙笼的美食只能用来敷衍饥饿,但不能恢复体重,而这却是将军所希望的。“别担心,阁下,”医生回答说,“从嘴里进去的东西都能使人发福,而从嘴里说出来的一切则使人失去尊严。”他的理论使将军觉得如此有趣,以至答应与他干了一杯陈年佳酿,并喝了一杯西谷椰子粉汁。

然而,医生以如此精心的疗法使他变好了的脾气,一听到不愉快的消息后,又变坏了。某个人告诉他说,他在卡塔赫纳住过的那一家主人,由于担心传染,把他睡过的小床、垫子和床单,以及他逗留期间触碰过的一切东西都焚烧了。他下令让堂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从存在他那儿的钱里拿出一定数量,除了付给那一家房租外,把烧毁的那些东西都按全新物品计价付钱。不过,尽管这样,也没有能减轻他心头的苦味。

数天以后,他感到更加难受,因为得悉华金·莫斯克拉在去美国的途中曾路经附近,但并未屈尊去看他一下。他毫不掩饰内心的焦虑,问了一个又一个人,最后知道了莫斯克拉在候船期间确实在海滨地区呆了一个多星期,看望了不少与将军共同的朋友,也走访了几个将军的政敌,并对将军评论为忘恩负义的那些事向所有的人表示了他的不快。当他已登上载他远行的小艇,趁船尚末起航的时候,他对那些赶去送行的人概括了他固定的看法:“请你们牢牢记住,这个家伙他谁也不喜欢。”

何塞·帕拉西奥斯清楚,将军对于类似的指责何等敏感。没有什么能比某人怀疑他的情感这样的事更使他痛心和恼火了,他以那惊人的魅力可以劈山,能够移海,甚至能使怀疑他情感的人相信怀疑错了,在他荣誉的顶峰时期,安戈斯图拉的美人儿德尔菲娜·瓜迪奥拉对他朝三暮四的作风极为恼怒,让他吃了闭门羹。“将军,您是个谁都比不上的出色的男子汉,”她对他说,“但谈情说爱的事情您不够格。”他从厨房的窗子里钻了进去,与她整整呆了三天,结果不仅差点导致一场战斗的失败,而且差点丢了性命,直到最后获得了德尔菲娜对他的完全信赖。

这时候,莫斯克拉已远离他暂住的地方了,但只要一碰到可以交谈的人,他就发泄心中的愤恨。他不停地反问,一个允许用官方照会把委内瑞拉遣责和流放他的决定通告于他的人,有什么权利来谈论人的爱心。“他该感到高兴。因为我没有给他复信而使他免除了一次历史性的惩罚。”他高声叫道。他回顾了为他所做的一切,如何帮助他成为后来那样的人物,如何忍受了他那农民的自我陶醉的无知行为。最后,他给一个普通的朋友写了一封绝望的长信,目的是不管莫斯克拉在世界的什么地方,都能使他痛苦的呼声送到他的耳边。

相反,那些尚没有收到的消息象一团看不见的迷雾把他包裹在里面。乌达内塔仍然没有给他回信。他在委内瑞拉的心腹布里塞尼奥·门德斯给他寄来了一封信和他非常爱吃的牙买加水果,但送信的人,却淹死了。他安排在东部边境的胡斯托·布里塞尼奥,那慢慢吞吞的行动把他急死了。乌达内塔的沉默给全国罩上了阴影。而他在伦敦的联系人费尔南德斯·马德里的去世,则给世界罩上了阴影。

将军有所不知的是,当他得不到乌达内塔的一点消息时,这一位却与他的随行军官们保持积极的联系,试图让他们从将军嘴里掏出一个明确无误的答复。乌达内塔在给奥莱亚里的信上写道:“我需要彻底地知道将军接受还是不接受总统的职务,还是我们一生都得跟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后面奔跑。”不仅奥莱亚里,他周围的其他一些人都企图得到他对此事的答复,以便通知乌达内塔,但是将军的搪塞手腕无法破突。

终于接到了来自里奥阿查的消息,情况远比通常的不祥之兆更为严重。正如原先预计的那样,曼努埃尔·巴尔德斯将军于10月20日夺取了里奥阿查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但在紧接着的下一个星期,卡鲁霍歼灭了巴尔德斯的两个侦察连。巴尔德斯向蒙蒂利亚提出了辞呈,并企图说成是高尚的举动,而蒙蒂利亚却认为他的辞职丢尽了脸。“这个无赖被吓死了。”他说,“根据原订的计划,距攻克马拉开波只剩15天了,然而单是控制里奥阿查,也成为无法实现的梦想了。”

“娘的!”将军大声嚷道,“我这位将军里最出类拔萃的英雄,连一场兵营的骚乱都平息不了。”

然而,对他刺激最大的消息是、政府军到哪儿,哪儿的居民就四散奔逃,因为他们把军队与将军看作一丘之貉,他们认为他就是杀害里奥阿查人民所祟拜的偶像,本地出身的海军上将帕迪利亚的凶手。另外,与此同时,国内其它地方的情况也极为不妙,到处是无政府状态,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而乌达内塔政权又没有能力对付这样的局面。那天,当碰见将军在一位刚给他送来圣菲方面消息的特使面前破口大骂时,加斯特尔冯多大夫又一次为他胆汁的复生能力感到吃惊。“这个狗屁政府,它不是让老百姓和重要人物参与国事,而是把他们的手脚捆得不能动弹,”他一个劲地嚷道,“它将再一次垮台,而且不会第三次得救,因为它的那些成员和支持它的民众将被斩尽杀绝。”

医生想平息他怒火的努力根本没有用,当他痛斥完政府后,又直着嗓门一个一个地数落所有跟过他的那些参谋人员。对华金·巴里加上校,这位二次大战役的英雄,说有多坏就有多坏,“甚至是杀人犯”,对被疑为参与阴谋杀害苏克雷的佩德罗·马格伊蒂奥将军,说他是能力低下的指挥官,对他在考卡省最坚定的支持者冈萨雷斯狠狠地砍了一刀:“他患的病就是忧郁病和软弱症。”发完火后,嘴里直喘粗气,一下跌坐在摇椅里,好让他的心脏稍微缓一下劲儿,20年来,他一直都需要这样的休息。这时,他看到了僵立在大门边的加斯特尔冯多大夫,于是提高嗓音说道“说到底,对一个用两座房子作赌注玩骰子的人,您能期待他什么呢?”

加斯特尔冯多大夫觉得摸不着头脑。

“您在说谁?”他问道。

“说乌达内塔,”将军答道,‘在马拉开波,他把两座房子都输给了一位海军司令,但是在房契上却让写着是卖给对方的。”将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然,与奸诈狡猾的桑坦德相比,他们还是大好人,”他继续说道,“桑坦德的朋党盗窃向英国借来的贷款,以实际价值十分之一的价钱搜购债券,然后国家付给他们百分之一百的钱。”他声明,不管怎样,他反对向外国贷款不是担心出现腐败现象,而是及时预见到了它威胁着曾为之流过如此多鲜血的独立事业。

“我比憎恶西班牙人还要憎恶外债,”他说,“所以我提醒桑坦德,如果我们接受贷款,我们为国民做的那些好事将付于东流,因为我们得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偿付利息。现在我们都看清楚了,我们将毁于外债。”

在现政府开始执政时,他不仅赞同乌达内塔关于尊重战败者生命安全的决定,而且为这一新的战争伦理观表示祝贺:“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现在的敌人用我们对付西班牙人的做法来对付我们。”就是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恶战。但是,在索莱达小镇上的那些黑暗的长夜里,他在一封叫人受不了的信里提醒乌达内塔,在所有的内战中,总是最残酷的人获胜。“请相信我说的,大夫,”他对医生说道,“我们的威严,我们的生命只有用我们敌手的鲜血才能保存。”

突然,他的暴怒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象它发生时一样突然,将军对刚刚被他辱骂过的军官一一予以历史性的赦免。“不管怎么说,是我错了,”他说,“他们想到的只是争取独立,这是件直接而具体的事情,唉,而且干得不错!”他向医生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让帮他站起来,他长叹了一声结束道:“相反,我却在寻找一种虚无东西的梦幻中迷失了方向。”

就在那些天里,伊图尔维德的去留一事决定了。10月末,他接到了他母亲的一封信,一般都是从乔治敦写来,告诉他说,墨西哥自由派力量的发展使他们一家重返祖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他这种欲言又止的迟疑态度,加上他从小就有的优柔寡断的性格,折腾他实在无法忍受。幸好,一天下午,将军倚着他的胳膊在走廊里漫步时,意想不到地给他说起了过去的一件事。

“说起墨西哥.只有一件事的印象不愉快,”他说,“那是在韦拉克鲁斯,码头上船长的一群大猎犬把我准备带到西班牙的两条狗崽撕咬成了碎片。”

不管怎样,他说,那是他的第一次社会经历,给他永远留在心里。他第一次去欧洲是1799年2月,本来只计划在韦拉克鲁斯作短暂的停留,后来几乎停留了两个月,因为下一站停留的地点哈瓦那正遭受英国的封锁。在韦拉克鲁斯的耽搁,使他有时间乘车去了一趟墨西哥城,车子在积雪的火山和光怪陆离的沙漠里几乎往上爬了3000米的高度,这种自然景色与他一直生活的土地、阿拉瓜河流域那充满田园情趣的黎明,没有一点共同之处。“我寻思月球上就应该那个样子。”他说。墨西哥城的空气如此清新,使他大感意外,街头的露天市场多得让他眼花缭乱,而且每一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售卖的吃食里有龙舌兰的红毛虫、犰狳、河蚓、蝗虫卵、蚱蜢、黑幼蚁、山猫、蜜渍水蠊、玉米蜂,家养鬣蜥、响尾蛇、各种飞鸟,矮脚狗,还有一种不停地跳动的、好似有生命的菜豆。“凡能走路的东西都吃。”他说。城里流淌着无数条清沏河渠,油漆着明快色彩的小船,还有繁茂艳丽的鲜花,都使他惊讶不已。但是2月的短暂白昼、沉默寡言的印地安人和下个没完的毛毛细雨使他沮丧扫兴,日后,在整个安第斯山地区,无论在圣菲、利马还是拉巴斯,这一切都将使他感到压抑、憋闷,当时,他只是第一次感到难受。一位通过朋友介绍的主教拉着他的手去谒见总督,他觉得这一位比主教更象主教.总督对这个面容消瘦、皮肤棕黑,衣着考究的小青年几乎没有怎么注意,年轻人还向他表示说自己是法国革命的崇拜者。“这本可以使我送命的,”将军说道,并觉得这件事挺有趣。“也许当时找想,对一位总督,应该谈点政治,这是我16岁时所唯一知道的事情。”从韦拉克鲁斯继续旅行之前,给他的叔叔佩德罗·帕拉西奥斯——索霍写了一封信,这将是他第一封被保存下来的信。“我的字写得这样差劲,以致我自己都看不懂写的什么,”说到这里,他自己都快笑死了,“但找向我叔叔解释说,字写得如此糟糕,是由于旅途太疲倦。”在一页半的信里有40个书写错误。

伊图尔维德对他所讲的这些,无法说出自己的看法,因为他从记忆里已搜索不出更多的东酉了。所有残存在他脑海里的有关墨西哥的印象都是不幸的回忆,这种不幸的回忆使他那天生伤感的性格变得更加忧郁,将军应该理解他。

“别留下来跟乌达内塔跑,”他说,“也别和您家里人一起到美国去,那是个无所不能又非常可怕的国家,它有关自由的神话到头来将给我们大家留下一片贫穷。”

这句话给伊图尔维德充满犹疑的脑海里又投入了一个疑问。他呼喊道:“别吓唬我,将军!"

“您别害怕,”将军平静地说,“回墨西哥去,哪怕是把您杀了人或死在那儿。现在就去,您年纪还轻,否则到某一天太晚了,那时候,您将感到既不属于这儿,也不属于那儿。在哪儿您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外乡人,一个人如果这样,比死还要难受。”将军直视着他的目光,并把手张开按在胸口,说道:“给我说说吧。”

就这样,伊图尔维德带着给乌达内塔的两封信,于12月初离别了将军,在其中一封信上将军写道,伊图尔维德、威尔逊和费尔南多都是他身边最可信赖的人,直到第二年4月,乌达内塔被桑坦德集团阴谋推翻时,伊图尔维德在圣菲还没有个固定的安排。他母亲以堪为典范的韧性,终于获得了任命他为墨西哥驻华盛倾使团秘书的差事,事后,他就在被人遗忘的公务中度过了他的一生,直到32年后,当法国人以武力强迫墨西哥接受哈布斯堡王朝的马克西米利亚诺为皇帝,伊图尔维德家族第三代的两个男孩过继给他为养子,并被指定为他那虚无漂渺的王位继承人时,人们才又听到了有关这个家族的消息。

将军让伊图尔维德带给乌达内塔的另一封信,是要求乌达内塔销毁他此前和今后写给他的一切信函,以免留下他忧郁情绪的痕迹。乌达内塔没有使他满意。五年前,他曾向桑坦德将军提出了类似的请求:“无论我生前还是死后,您都不要去发表我的信件,因为这些写得很随便而且很杂乱。”桑坦德也没有按他的要求办。与他的那些信相反,桑坦德给他的信无论从形式或内容上看,都是完美无缺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写这些信时就意识到它们最终将被投入历史的篇章。

从写给韦拉克鲁斯的那封信起,到他去世前第六天口授的最后一封信止,将军一共至少写了l万封书信,一部分是他亲笔写的,一部分是他口授、记录员抄写的,还有一些是记录人员根据他的指示撰写的。被保存下来的信件有3000多封,被保存下来的经他签署的文件有8000多份。有时,记录员们被他搞得不知所措,有时又与他们合作得很好。有几次,他觉得口授的信不满意,他不是重新口授一封,而是在原来的信上亲自加上有关记录员的一行字:“正如您将会发现的那样,马特利今天比什么时候都笨。”1817年,在离开安戈斯图拉以便结束大陆解放事业的前夕,为了按期处理完政府的事务,他在一个工作日里一连口授了14个文件。也许由此产生了那永远也没有得到澄清的传说,说他同时给数位记录员口授各不相同的信件。

进入10月后,只有雨丝沙沙声。将军再也没有走出卧室一步,为此加斯特尔冯多大夫不得不运用他最聪明的办法以获得将军允许去看望他并带给他吃的东西。何塞 ·帕拉西奥斯有这样的感觉,午睡时,将军躺在吊床上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在凝视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的雨滴,他陷入了沉思,这是在记忆里核查他过去生活中甚至是最短暂的瞬间所发生过的事情。

“我的天啊,”某一个下午他叹息道,“不知曼努埃拉怎么样了!”

“我们只知道她挺好,其它什么也不清楚。”何塞·帕拉西奥斯答道。

从乌达内塔执政以后,没有听到她的一点消息,将军没有再给她写过信,但让费尔南多及时告诉她旅途的最新情况。她最近的一封来信是8月底写的,有关准备进行军事政变的秘密消息是那样多,要透过她那夸大其词的笔法和为了迷惑敌人故意弄成如乱麻一堆的数字中,搞清楚她所要告诉的那些秘密,并非一件易事。

曼努埃拉忘记了将军的忠告,她确实象回事儿地,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地,扮演起了全国第一个玻利瓦尔主义者的角色,单枪匹马地对政府展开了一场文字宣传战。莫斯克拉总统没有敢对她进行起诉,但并未制止他的部长们这样做。面对官方报纸的人身攻击。她以漫骂相回击,并印成传单,在女奴的护卫下骑着马在皇家大街颁发。她手握长矛,沿着市郊石子路的小巷追击那些分发攻击将军的传单的人,那些每天早晨出现在墙上的侮辱将军的口号,她使用更激烈的辱骂复盖上。

官方组织的宣传战最后指名道姓地攻击她。但她一点也没有畏缩。她在政府里的一些密友给她传递信息说,在国庆节的某一天,大广场上要安装烟火架,架子上挂有一幅将军身着滑稽可笑的国王服装的漫画像。曼努埃拉和她的女奴们不顾警卫队的阻拦,骑着马把烟火架冲得稀烂。于是,市长亲自带了一小队士兵,企图从床上把她抓走,而她则手握两支上好膛的手枪等候着他们,只是通过双方的朋友们调解,才没有酿成更大的事件。

唯一使她的行动缓和下来的乌达内塔将军夺权成功这件事。乌达内塔是她的一位真正朋友,而她则是乌达内塔军事政变的最热心的同谋。当将军在南方与入侵的秘鲁人作战、而她一个人留在圣菲时,乌达内塔是照顾她安全和解决日常生活需要的知心朋友。当将军有非常议会发表那篇不合时宜的声明后,是曼努埃拉说服将军给乌达内塔写了信,“我向您表示我昔日的全部友情和诚心诚意的彻底和解。”乌达内塔接受了这一豁达的表示,而曼努埃拉则在军事政变后还清了这份情谊。公众生活中不再见到她了,而且消失得不露一点踪迹,10月初曾传说她已经去美国了,谁也不怀疑这一消息的可靠性。所以当何塞·帕拉西奥斯说‘曼努埃拉挺好”时是有道理的,因为没有听到有关她活动的任何消息。

将军为无尽的期待而悲伤,期待谁?期待什么?为什么期待?在绵绵阴雨中他感到茫然若失,在对历史往事的又一次探究中,触到了心灵的深处,结果在哭泣中睡着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在听到细微的呻吟时,以为是从河里捡米的那条狗在呜咽,却原来是他主人发出的声音。他惊慌得手足无措,因为在贴身服侍他的漫长岁月里,只见过他哭过一次,而那一次哭并不是由于悲伤而是由于暴怒。帕拉西奥斯喊来了在走廊里值勤的伊瓦拉,他也听到了将军哭泣的声音。

“这将对他有好处,”伊瓦拉说。

“对我们大家都将有益”,何塞·帕拉西奥斯说。

将军比平常哪一天睡的时间都长。无论是邻近果园里鸟儿的啁啾,还是教堂里的钟声,都没有把他闹醒,何塞·帕拉西奥斯俯在吊床边好几次。想听听是不是仍在呼吸。当他睁开眼时,已经八点多了,天已经开始热了起来。

“10月16日,星期六”,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今天是圣玛加丽塔·玛丽亚·阿拉科克日。”

将军下了吊床,眼睛望着飞着尘土、寂无一人的广场和破败不堪的教堂,几只兀鹰在争食一条死狗的残骸。炙人的朝阳预示着今天又将热得透不过气来。

“我们离开这儿,赶快走.”将军说,“我不想听见毙人的枪声。”

何塞·帕拉西奥斯心里一震。他这是生活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代,他的样子也和当时一模一样,赤着脚站在砖坯铺就的地上,下面穿着长长的短裤,剃光的头上戴着一顶睡帽。这是在现实中重温的一个旧梦。

“我们不会听到毙人的枪声,”何塞。帕拉西奥斯说,接着他又有意精确地加了一句:“皮亚尔将军是在安戈斯图拉处决的,不是今天下午,而是三年前如同今天的一天。”

曼努埃尔·皮亚尔将军,库拉索岛人,是个黑白混血儿,为人严酷无情,当时35岁,在爱国者民兵队伍里他功勋卓著,当解放者军队迫切要求所有的力量团结一致以钳制莫里略的部队迅猛推进时,他使将军的权威经受了一次考验。皮亚尔号召黑人、黑白混血儿,桑巴人以及全岛所有无依无靠的人起来反对以将军为代表的加拉加斯的白人贵族。他的声望和象救世主般受到的欢迎只有何塞·安东尼奥·派斯或绰号保皇党人的搏韦斯(52)能与之相比,而且解放者军队里的一些白人军官也因他的影响转而支持他的主张。将军对他使尽了劝导的艺术,都没有收效。最后,将军下令把他逮捕,皮亚尔被押送到了临时首都安戈斯图拉,在这时,将军争取了一批亲近他的军官,地位得到了巩固,这些军官里有几个人后来一直陪同将军进行那次沿着马格达莱纳河的旅行。一个由将军任命、有皮亚尔在军队里的朋友参加的军事法庭对他进行了速决审判,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担任法庭负责人。辨护人称赞皮亚尔是反对西班牙政权的杰出人物之一,他这话没有一丝虚假的成分。皮亚尔被宣布犯有逃跑罪、叛乱罪和叛国罪,被判以死刑并取消一切军事荣誉称号。了解皮亚尔的功绩的人,都认为将军不可能批准这一判决,特别这是在莫里略的部队刚收复数个省份、爱国者的士气极为低落,大家都为队伍可能要大规模溃逃而担忧操心的时刻。将军受到了各种压力,他亲切地听取了皮亚尔最接近的一些朋友的看法,布里塞尼奥就是其中的一个,但是他的决定是不能申诉的。最后,他撤销了关于取消皮亚尔军事荣誉称号的决定,批准了枪决的判决,而且加重为当众执行。那是个一切坏事都可以发生的漫漫长夜。10月16日下午五点,死刑在安戈斯图拉大广场的炎炎烈日下执行,六个月前,是皮亚尔本人亲自从西班牙人手里夺取了这座城市。行刑队队长让人把几只兀鹰啄食的死狗残骸弄走,关严了广场四周的入口处,以免一些无人管理的动物闯进来破坏了行刑的庄严气氛。皮亚尔要求让他给行刑队下令开火,他的这一最后殊荣遭到了拒绝,他的眼睛被强迫用黑纱蒙了起来,但并未能阻止他在离开这个世界时亲吻十字架和向国旗永远道别。

将军拒绝观看处决的场面。当时,唯一呆在他身边的人是何塞·帕拉西奥斯,当广场上传来枪声时,后者看到他如何挣扎着抑制将要流出的泪水。他在给部队通报此事的公告中说:“昨天是我痛心的一天。”在他一生的以后时日里,他将会反复说明,那是拯救国家的政治需要,它说服了违抗命令者,避免了一场内战。不管怎么说,那是他一生中最残暴地使用权力的一次举动,但也是一次最及时的行动,它立即巩固了他的权威,统一了军队的指挥权,并为他获取荣誉廓清了道路。

  13年后,在索莱达小镇上,他好象根本没有觉察到自己成了时间次序错乱的牺牲品。他的目光仍然盯着广场,直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牵着一条驮椰子的毛驴穿过那里,她的身影吓得几只啄食的兀鹰四下惊飞。这时,他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回到了吊床上,也没有谁问他,他就说出了何塞·帕拉西奥斯从安戈斯图拉那个夜晚就一直想知道的那个答案。

  “我还将那样干。”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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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时,我们将登上厄瓜多尔的钦博拉索山,把永远统一,自由的大美洲三色旗插在雪山项上。

我怎样才能走出这座迷宫呢?

  最大的危险是行走,危险不在于会跌跤,而在于过分吃力。相反,他上下楼梯倒没有关系,因为显然总会有人搀扶,尽管他自己可以上楼下楼。不过,当真的有人搀扶他时,他却不允许他们这样做。“谢谢,”他说,“我自己能行。”

  有一天他终于不行了。那一天,他正准备自己下楼,突然天旋地转起来。“我腿一软一下子跌在了地上,摔了个半死。”他告诉一个朋友说。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因为他刚好晕倒在楼梯边上,那轻飘飘的身体没有顺着楼梯滚下去。

加斯特尔冯多赶忙用堂·巴托罗梅·莫利纳雷斯的汽车把他送到古老的圣尼科拉斯去。将军从前来这儿的时候,莫利纳雷斯先生曾把他安置在自己家中,这一次他又为他准备了一间同样宽大,通风良好的卧室,而且面临安查大街.在路上,将军的左眼角里出现了一种粘稠的东西,使他很不舒服。他沿途什么也不看,只是有时似乎嘴里嘟嘟哝哝象是在祈祷,实际上,那是在低吟他喜欢的诗篇。将军向来很注意自身的卫生,可这次他居然不去擦眼角里的分泌物,这不禁令医生感到惊奇,只好自己动手替他擦拭。刚一进城将军便醒了过来,这时,一群脱缰的母牛在狂奔乱跑,虽然没有把他的车撞翻,却撞上了牧师的双轮四座轿式马车。牧师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他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黑色的长袍和头发上都沾上了尘土。前额和双手都碰出了血。当牧师从震惊中平静下来时,榴弹兵不得不走在前边开路,推开那些一心看热闹的行人和看到牧师挨摔只是拍手叫好的光屁股孩童,他们根本不知道象死人一般坐在车子阴影里的那位过客究竟是谁。

  医生向将军介绍说,当大主教们在讲道台上疯狂地反对他时,牧师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坚决支持他的人之一,为此他被加上“好色的共济会会员”的罪名逐出了教门。将军对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麻木不仁,直到看见牧师长袍上的血迹时才意识到世界的存在。牧师要求他运用他们的权威让母牛不要在城内乱跑,因为大街上已有那么多车辆,再加上这些母牛,行人难免会出危险。

  “您不要自我没趣啦,阁下,”他漫不经心地对牧师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全国的情形都一样”。

上午十一点钟的阳光洒在宽阔悲凉的沙地街面上,四周寂寞无声,整座城市散发着热气,象一个大蒸笼。将军很高兴人们没有把他安排在这座城市呆太长的时间,只是准备让他在那儿恢复跌跤对身体造成的影响,并打算让他在一个波浪翻滚的日子里乘船海上一游去,因为那本《法国医疗手册》上说,头晕可以帮助吐出胆汁和清洗胃。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在大海怒吼的日子里安排船只却不那么容易。

将军对于自己每况愈下的体力感到十分恼火。他没有精力参加任何政治或社会活动。如果接待某个来访者的话,那只能是他的契友,是途径此城来向他道别的人。他住的房子宽敞,凉爽,宁静,具备11月里可能得到的一切优越条件,主人还为他把这幢房子变成了家庭医院。堂·巴托洛梅是战争中众多的倾家荡产者之一,战争给他留下的唯一好处是他的邮政管理员的职务。这个职务他已担任了10年,但是没有一分钱的工资。这个人极为忠厚善良,上次来此地旅行时,将军曾戏谑地称他为教皇。他的妻子是一位爱唠叨然而十分能干的家庭主妇,每天刺绣花边,拿到欧洲来的轮船上去卖,很受欢迎。但是自从将军来了以后,她放下手里的营生,专心为他服务。她甚至跟费尔南达·巴里加吵了嘴,因为她主张炒扁豆时加橄榄油,她认为橄榄油可以治疗胸口疼,然而将军只是出于感激才勉强把这种菜咽进肚里。

  那些天最使将军厌烦的是眼角里不断流出那种粘糊糊的液体,他的情绪十分低落,最后终于答应了为他点母菊花眼药水。为了避免长脚蚊的袭击,也为了摆脱黄昏的凄凉,得到瞬间的安慰,将军参加了打牌。在打牌中间,将军很少后悔出错牌,然而有一次出错了牌在跟房东半认真半开玩笑中他说出的一个警句令他们大为震惊,“一个合适的协议胜过打赢一千次官司。”

  “政治上也是这样吗?”莫利纳雷斯先生问道。

  “特别是在政治问题上。”将军说,“我们未能同桑坦德和好使我们大家遭到了厄运。”

  “只要有朋友,就存在希望。”

  “恰恰相反,”将军说,“不是敌人的背信弃义,而是朋友们的折腾葬送了我的荣誉。是他们使我上了奥卡尼亚议会的贼船,是他们使我陷入了君主政体的麻烦,是他们最初迫使我去争取重新当选总统,而后又以同样的理由让我放弃这一职位,而现在他们把我囚禁在这个国家里,我现在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丢失了。”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潮湿甚至使人们的记忆都产生了裂缝。然而,即使在夜间也是热浪逼人,将军不得不几次替换被汗水湿透的衣服。“我感到象是在洗热水澡。”他抱怨说。一天下午,他整整在阳台上坐了三个小时,看着贫民区的破砖烂瓦、家什杂物、动物尸体被一阵震天动地的暴雨形成的激流席卷而去,暴雨简直要把房舍连地基全部冲走。

驻军司令兼市长胡安·格伦少校冒着大雨风风火火地来了,因为他听说比斯瓦尔先生的一个女仆由于把将军在索莱达剪下的头发作为圣物出售而被捕。将军再次感到无限伤悲,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切都变成了廉价的处理商品。

  “人们在心目中已经认为我已去见上帝了。”他说。

莫利纳雷斯夫人走近牌桌旁的安乐椅接着说道:“不,大家还象原来那样对待您,您是一位圣人。”

  “嗯,”他说,“如果是这样,那就把那个可怜无辜的女人放掉吧。”

  将军不再阅读书籍。如有不得不写的信,他便向费尔南多口授大意,令其捉刀代笔,即使需要他亲笔署名的少数信件他也懒得看。上午,他呆坐在阳台上,定睛地看着铺满沙子的冷清街道和驮水走过的毛驴,注视着那个放荡而欢乐的黑女人在叫卖被烈日晒干的小鱼,凝望着十一点整放学回来的小学生和身穿缀满补丁的道袍、站在教堂门廊下为他祷告的牧师,他几乎被热得融化了。下午一点钟,在别人睡午觉的时候.将军沿着臭气冲天的河沟独自蹓跶,他自身的孤影把露天市场上的一群兀鹫吓得四下乱飞。他同寥寥几个认出他的人们打着招呼,那些人看到他身着便装,形容枯槁。他一直走到榴弹兵的营地,所谓营地,只是内河航远港口对面的一个泥巴芦苇墙的棚屋。他担心军队厌战会造成士气低落,从那乱糟糟的营房来看,士气低落已无庸置疑,那里散发出的臭气已经令人难以忍受。但是,一个由于天气闷热而头昏脑胀的军曹一语道出的真情却更使将军惶惑不安。

“给我们带来麻烦的不是士气,阁下,”他对将军说,“而是淋病。”

  直到这时,将军才知道士兵患淋病的事。当地医生已竭尽全力,用光了高锰酸盐灌肠剂和奶糖缓解剂,并且把问题提交给了军队指挥官,但军官们对如何处置这件事没有取得一致意见。全城人都知道了淋病在威胁着他们,光荣的共和国军队被视为瘟疫的传播者。将军并不象别人那样惊慌失措,他当机立断,决定实行绝对的隔离检疫.

  由于讯息不通,将军极度不安。这时,一位骑马的信使从圣玛尔塔为他带来了蒙蒂利亚将军的一封没头没脑的信,“人已经是我们的了,手续在顺利地办着。” 将军觉得这封信十分蹊跷,送信方式也很不寻常,以致他认为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参谋部的事情。同时,他还把这封信同里奥阿查联系在一起,他认为这一战役占有最重要的历史地位,可他的这种想法没有一个人能理解。

  密写信件这种方式在策划反对西班牙统站的起义中,初期曾经起过莫大作用,可后来由于政府的草率马虎将它取消了。在这种情况下,出于安全的考虑,当时把信件写得隐晦曲折,把军事报告写得含含糊糊是合乎情理的事。将军很久以来一直担心他的下属,军官们欺骗他.蒙蒂利亚也赞同他的想法,这使那封信件之谜更为复杂,使将军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于是他派何塞·帕拉西奥斯去了圣玛尔塔,借口是去弄些当地市场上买不到的水果、新鲜蔬菜和纯正的雪利酒、白葡萄酒。但何塞·帕拉西奥斯去圣玛尔塔的真正目的是揭开那封信的奥秘。其实,事情很简单,蒙蒂利亚那封信的意思是,米兰达·林达萨的丈夫已从洪达监狱转到了卡塔赫纳,赦免已指日可待。这个谜不费吹灰之力就真相大白了,使将军大为失望,以致尽管给他在牙买加的女救命恩人带来了好运,他都并不感到高兴。

  圣玛尔塔的主教在11月初的一封亲笔便条上告诉将军,由于他进行了使徒般的翰旋中安抚了谢纳加附近村落的居民的情绪,避免了上星期的一场企图支持里奥阿查的民众暴乱。将军也写了亲笔信对他表示感谢,并直还要求蒙蒂利亚这样做,但是主教着急地要求他还债的做法令他不悦。

将军和主教埃斯特韦斯之间的关系从来都谈不上融洽相投。仁慈的主教一边拄着象征温顺的弯柄牧,一边却积极地参予政治。但是,此人并不是一个明智的政治人物,他从内心里一直反对共和国,反对美洲大陆的统一,反对将军在政治上的一切安排。他曾任非常议会的副议长,将军非常清楚,他的真正使命是为了苏克雷掌握政治设置障碍,不管是在政府委员的选举中还是在他们一起力图要妥善解决同委内瑞拉的冲突中,他运用得更多的是他们奸诈手腕,而不是他的办事效率。莫利纳雷斯夫妇了解他们之间的分歧,因此当下午四点钟吃点心,将军从预言家的比喻对他们说出下面这样的话时,他们一点也没感到意外:“在一场革命被一个主教的折腾完蛋的国家里,我们的子孙将会怎样呢?”

莫利纳雷斯夫人以亲切而坚定的语气反驳他说:“尽管您讲得有道理,阁下,可我不想知道今后的事,我只知道我们仍是以前的天主教徒。”

  “当然,您是一个比主教先生虔诚得多的天主教徒,因为他没有为爱上帝而在谢纳加建立和平,而是为了在战争中反对卡塔赫纳而把他的全体教民团结在一起。”

“我们这儿也反对卡塔赫纳的暴政。”莫利纳雷斯先生插嘴说。

  “这我明白,”将军说,“每个哥伦比亚人都是一个敌对的国家。”

  将军从索莱达写信给蒙蒂利亚,要他派一只轻便船只到邻港萨巴尼利亚去,以便他利用海上的颠簸造成晕船呕吐出胆汁,蒙蒂利亚没有能力满足他的要求,一个名叫华金·德米耶尔的西班牙共和派人,埃尔维尔斯海军准将的一位股东,曾答应给他提供一条轮船在马格达莱纳河上临时应用。由于计划没有实现,11月中旬,蒙蒂利亚给将军派了一条英国商船,这条商船没有事先通知就开来了圣玛尔塔。将军得知这一消息之后,立刻发出指示要乘这艘商船离开哥伦比亚。“我决心到任何地方去,只要不死在哥伦比亚就行。”他说。后来,由于预感到卡米列会站在大海对面到放满鲜花的阳台上遥望着天边等待着,将军心潮澎湃,感慨不已地说道: “还是牙买加的人爱我。”

  他指示何塞·帕拉西奥斯马上收拾行装。那天晚上一直到很晚他还在寻找几份不惜一切代价要带走的文件。他一夜只睡了三个小时,弄得疲惫不堪。黎明睁开眼睛,当听到何塞·帕拉西奥斯唱圣诗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梦见到我的圣玛尔塔,”他说,“那座城市很清洁,房子都是白色的,而且是同一风格,但是高山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到大海。”

  “那不是圣玛尔塔,”何塞·帕位西奥斯说,“而是加拉加斯。”

  那么,夜里的梦向将军指示的是,他们将不去牙买加。费尔南多从一大早便在港口上安排旅行的细节,可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叔叔正在向威尔逊口授一封信,在这封信里他要求乌达内塔重新给他签发出国护照,因为政府原来为他签发的护照已经过期。这便是他为取消那次旅行所做的唯一解释。

  尽管如此,可大家一致认可将军取消旅行的真正原因是那天上午收到的关于里奥阿查军事行动的消息,那些行动的结果进一步恶化了原告的局势。祖国正在从这个大洋跌入那一个大洋,变得支离破碎。内战的幽灵正在她的废墟上张牙舞爪,没有比面对逆境使将军更为厌烦的事情了。“为了挽救里奥阿查,我们准备忍受一切牺牲。”他说。医生加斯特尔冯多对将军忧心忧心忡忡的比对他的不治之症更为关切,他是唯一能对他讲出真话而又不伤害他感情的人。

  “对于您来说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可您还关注着里奥阿查,”他对将军说,“我们作梦都没想到过能得到这样的殊荣。”

  将军当即反驳道:“这是因为世界的命运决定于里奥阿查。”

  将军的确这么认为,然而他无法掩饰他的焦虑,因为他们已经到了预计占领马拉开波的阶段,可实际上他们距胜利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遥远.随着12月以它那黄金般的下午逐渐临近,将军不仅担心会失掉里奥阿查或整个沿海地区,而且担心委内瑞拉会组织一次远征扫清他的幻梦的最后残迹。

自从上个星期以来,天气开始变了。原先应该下雨的地方,如今天空却万里无云,清澈透明,夜晚群星闪烁。将军对这种人间奇迹已漠不关心,他有时坐在吊床上发呆,有时参加玩牌,对自己的命运已不放在心上。不久之后,有一次将军在跟军官们玩牌时,忽然吹来一阵夹杂着海玫瑰味的海风,把他们手中的牌都刮走了,窗户上的插销也掉了下来。莫利纳雷斯夫人对上帝安排的季节提前到来感到异常兴奋,惊呼道:“这才象12月!”威尔逊和何塞·帕拉西奥斯赶紧把窗户关上,以不让海风吹到屋里来,而将军正沉浸在思考中。

  “已经是12月,可我们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建树,”他说,“人们说得对,宁可要不称职的军曹,也不要无用的将军。”

  说罢,将军继续玩牌。玩到一半的时间时,他把牌放到一边,吩咐何塞·劳伦西奥安排一切,准备旅行。前一天刚刚第二次从船上卸下他行李的威尔逊一时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怔怔地说道:“船已经走了。”

  其实将军知道。“这条船真不够意思。”他说,“我们一定得到里奥阿查去,去看看是否能让我们大名鼎鼎的将军们终于下决心打赢这一仗。”在离开牌桌之前,他感到有必要向房东夫妇作一解释。

  “这甚至不是出于打仗的需要”他对他们说,“而是讲有关荣誉问题事情。”

  就这样,12月的第一天清晨八时,将军登上了“曼努埃尔”号的双桅帆船,那是华金·德米耶尔先生提供他使用的。到海上兜风以呕吐胆汁,沿河到圣佩德罗 ·亚历杭德里诺糖厂去松弛一下神经,恢复一下多病的身体和驱除数不尽的忧愁,或者直驶里奥阿查实现他再次拯救美洲的企图。跟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将军一起乘双桅帆船赶来的马里亚诺、蒙蒂利亚还安排了美国的“逆戟鲸”号护卫舰为“曼努埃尔”号帆船护航。护卫舰上除装备有精良的大炮之外,还配备有优秀的外科医生尼特大夫。然而,当蒙蒂利亚看到将军那令人遗憾的健康状况后,他不想只听尼特大夫的看法,也求教了他的当地医生。

  “我甚至认为他经不起路上的颠簸,”医生加斯特尔冯多说,“但是还是让他去吧,发生任何事都比这样活着强。”

  大沼泽地的水道水流很慢,热乎乎地散发着致人死命的燕气。于是他们,以利用从北方吹来的季风而径直往大海驶去,那一年季风提前到来,而且不强不弱正好行船。那条方形双桅帆船维修得很好,为将军准备的客舱又清洁又舒适,船行进时样子挺潇洒。

  将军登船时客光焕发,他想呆在甲板上看看大马格达莱纳河的河滩。河滩的泥浆甚至把大海几十公里之内的水都染得混浊不清。他穿了一条旧灯心绒裤,头戴安第斯式帽,外加一件船长送给他的英国海军外套。在明媚的阳光和阵阵的海风吹拂下,看上去,他的气色有明显的好转。为了向他表示敬意,船员们捕获了一条大鳖鱼,在这条鳖鱼的肚子里,除了找到几件日常五金用品外,还发现了一位骑士的马刺。将军享受着一个旅游者的全部乐趣,直到体力不支了,才又重新沉入到了他心灵的深处。他打了个手势让何塞·帕拉西奥斯走到他跟前时,他附到帕拉西奥斯耳边悄声告诉他:“现在莫利纳雷斯大爷大概正在焚烧我用过的褥垫和埋葬我用过的那些勺子哪。”

  中午时分,他们通过了大沼泽地前面一片辽阔而污浊的水域。天空的各种飞鸟在争食大量金色的小鱼。在沼泽地和大海之间,是热浪逼人的平坦的盐碱地,这里苍空明澈.空气清新,座座渔村散布其间,每个渔民的院子里都晾满了渔夫们的工艺品。更远处,便是神秘的谢纳加镇,镇里大白天出没的幽灵使德国自然科学家洪堡的弟子们都怀疑起他们从事的科学。大沼泽的另一边耸立着雪山那长年不化的冰峰。

双桅帆船轻快地行驶着,借着寂然无声的风推动白帆,宛如在水面上飞弛。它是那般的敏捷而稳定,本来希望船的颠簸造成身体不适,以呕吐出胆汁的计划,未能如愿以偿,再往前行,当绕过一座伸进大海的高山支脉时,海水变得波涛汹涌起来,风也变得呼啸不止。将军看到天气骤变,也便增加了希望,他看到猛禽在他的脑袋上空盘旋,大地也开始旋转起来,随之冷汗湿透了他的衬衫,他的眼里涌满了泪水。蒙蒂利亚和成尔逊不得不马上扶着他,因为他的身体是如此瘦弱,轻飘飘的,两个浪涛就可以将他打下海去。傍晚,当他们进入圣玛尔塔海湾缓流处的时候,他那几乎要散架的身体里已没有任何东西好呕吐了。他精疲力尽地躺在船长的床位上,奄奄一息,但却陶醉于梦想实现的欢娱之中。看到那种情况,蒙蒂利亚将军十分惊慌.在开始下船之前,他又叫来了尼特大夫为将军检查,结果大夫决定派两个人用手臂搭成椅子抬上岸。

圣玛尔塔人向来对带有官方色彩事情持冷漠态度,再加上其他因素,在码头上迎候将军的人寥寥无几。共和国的事业对圣玛尔塔人极难产生诱惑力,可以说它是全国对共和国不感兴趣的少数几个城市之一。即使在博亚卡战役后独立已成定局的时候,总督萨马诺还躲藏在这里等待西班牙援军的到来。将军本人曾几次试图解放圣玛尔塔,但都没有成功,只有蒙蒂利亚将军在共和国建成之后才完成了此项大业。在这儿,除了保皇派对玻利瓦尔的固有仇恨之外,还有所有人对卡塔赫纳不满的情绪,它们认为中央政权偏爱卡塔赫纳,而将军又以自己对卡塔赫纳人的特殊情谊无意识加剧了这种不满。然而,这种不满最强烈的原因甚至在许多支持将军的人中间也是如此,仍然是当即处死海军上将,何塞·普鲁登西奥·帕迪利亚。他们除了认为那是将军庸人自扰之外,还着重帕迪利亚是跟皮亚尔一样,因为他们是黑白混血种人。乌达内塔掌握政权之后,圣玛尔塔人的敌对情绪更趋加剧,因为乌达内塔是军事法庭的主席,是他宣布了判处帕迪利亚的死刑命令。鉴于上述原因,将军到达圣玛尔塔时,教堂的钟没有按照预想的计划敲响,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莫罗城堡也没有放欢迎礼炮,为了不让将军看到用炭笔写在教堂侧面墙上的大标语,士兵们一直忙碌到将军下船之前。他们擦去的标语是:“何塞·普鲁登西奥万岁!”官方正式通知将军已经到达的消息,几乎没有使等在码头上的稀稀落落的人们感到兴奋,而且最显眼的是大主教埃斯特韦斯没有前来,无人不知,他是当地最显赫的头号要人。

直到许多年之后,堂·华金·德米耶尔肯定会记得在那闷热的第一个夜晚人们用担架从船上抬下来的那个可怕的小人儿。他身上裹着一条毛毯,两个帽子套在一起戴在头上一直拉到眉梢,昭示死神已在向他招手。然而,德米耶尔记得最清楚的应该是他那滚烫的手,他那艰难的呼吸,他那走下担架向大家问候的超人的毅力。在副官们的帮助下,他吃力地站在那儿,呼唤着每个人的头衔和全名,跟他们逐个寒暄。尔后,人们把他抬上双轮四座轿式马车。他颓然地倒在座位上,脑袋无力地倚靠着马车的后背,但他那贪婪的目光却在追寻着窗外勃勃生机的万物,那样的景色是最后一次闪过他的眼前,此后将一去永不复返。

  车队只需要穿过林荫大道便到了旧海关大楼,那便是为将军准备的下榻之处。时间是将近晚上八点钟,星期三,然而由于最初的12月的微风吹来,海湾林荫道上是一派周末的气氛。街道很宽,但很肮脏,粗毛石砌成的房子镶着带走廊的阳台,看上去比全国其他地方的房舍要好得多。人们搬出家具坐在人行道上,有些家庭甚至在大街中央接待来客。树林间成群的荧火虫照耀着海边的林荫道,它们发出的磷光比街灯还要明亮。

旧海关大楼是全国最古老的建筑,已有299年历史,最近刚刚修葺一新,将军的卧室安排在第二层,可以看到海湾,但是此刻他己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海景,而总是呆在大厅里,那是唯一有铁环供他挂吊床的地方。大厅里还有一张粗糙的桃花心木大台子,16天之后,将军涂过香料防腐剂的尸体,将装进热乎乎的棺木摆在上边,那尸体穿着与他军阶相称的兰色制服,然而上面的八枚纯金纽扣已被人在将军弥留的混乱之际扯走。

只有将军本人似乎还不相信死神己近在咫尺。相反,晚上九点钟蒙蒂利亚将军紧急召来的法国医生阿历杭德雷·普罗斯佩尔·雷韦伦多大夫无须摸脉便看出将军在几年前便已预示着死亡。他的脖颈己松软无力,胸部已经抽缩,脸色腊黄,雷韦伦多大夫认为其主要原因是肺部受到严重损害,以后几天的观察进一步证实了他的见解是对的。在他一半用西班牙语一半用法语为将军单独作的初步检查中,他还证实了患者有歪曲疾病症状、编造病疼原因的奇才。在检查中间,为了努力不让自已咳嗽和吐痰,他的仅有的一点呼吸也似乎令人难以觉察了。初步的诊断后来被诊所的诊断所证实。15天之内,共发布了33次将军的健康公告,从那天晚上的第一次公告起,那位法国医生就认为肉体的上疾病和精神上的痛苦对将军有同等的利害关系。

雷韦伦多大夫34岁,为人自信,有修养,衣冠楚楚。由于对波旁王朝在法国复辟感到沮丧,六年前来到了哥伦比亚。他讲一口准确流利的西班牙语,书写也得心应手。但是将军第一次同他见面便向他表明自己精通法语。医生马上听了出来。“阁下讲的法语是巴黎口音。”他对将军说。

“维维安街口音,”将军说,精神顿时振作起来.“您怎么听出来的?"

“只凭口音我便可以猜出某个人是在巴黎的哪个街角长大的。”大夫说,“尽管我出生在诺曼底的一个小镇上,并在那儿长大。”

“那个小镇上的乳酪不错,但是酒并不怎么样。”将军说。

“也许这正是我们健康长寿的秘密所在。”

雷韦伦多大夫触摸着将军的天真之点,使将军无一丝痛感,从而取得了他的信任。后来由于他在给将军诊断之后没有开新药,只是让他喝了一勺加斯特尔冯多大夫为他准备好的止咳糖浆,吃了一片镇静剂,这样,又进一步赢得了他的信赖。将军一个劲儿地想睡觉,便痛痛快快地吃了药片,以后他们又继续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会儿,直到安眠药发挥了作用。大夫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蒙蒂利亚将军和其他军官把他送回家中。大夫告诉蒙蒂利亚将军,他想和衣而卧,以备将军需要急救时可以及时赶到,这位将军不禁大惊失色。

一周之间,雷韦伦多大夫和尼特大夫就将军病症进行了几次会诊,但没有取得一致意见。雷韦伦多认为将军是由于感冒没有痊愈导致肺炎,而尼特则从他的皮色和下午发烧这两点判断他患了慢性疟疾。但他们都认为将军病得很严重。他们请求另外的医生一起会诊,以解决他们的分歧,但圣玛尔塔三位医生和城里的其他医生均拒绝前来,当然他们没有申述理由。因此雷韦伦多大夫和尼特达成了一个妥协的治疗方案:在胸部贴上含香脂的药膏治感冒,服用奎宁片治疟疾。

到了周末,由于将军瞒着医生自作主张喝了一杯驴奶,他的病情就更加恶化了。当年他的母亲让他喝加蜂蜜的鲜驴奶,那是母亲从他幼年起就想用这种饮食减轻他的咳嗽。但是,如今再喝驴奶,立刻便引起了他亲切而遥远的回忆,结果造成他胆汁分泌紊乱,致使病情更加恶化。将军的身体状况恶化到了如此地步,尼特大夫不得不提早前往牙买加,以便为他从那儿请一位专家。结果请来了两个带着各种器械和药品的专家,尽管令人难以置信地迅速赶到,但还是太晚了。

然而,将军的精神状态和他虚弱的身体极不相称。从他的行动上看,那些正在致他以死命的疾病仿佛只是些普通的病痛。晚上他躺在吊床上不睡觉,凝望着莫罗堡上灯塔发出的旋转的光束。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疼痛不哼出声来,目光盯着海湾那五彩斑烂的景色,他一度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海湾。“老是盯着海湾,我的眼都疼了。”他说。

白天,将军竭力想表现得象昔日一样勤奋和努力,他召唤伊瓦拉,召唤威尔逊,召唤费尔南多,召唤他身边的一切人。他指示他们写信,因为他已没有耐心向他们口授信件。只有何塞·帕拉西奥斯头脑清楚,意识到他仓促行事,是因为留给他的时日并不多了。主要是为亲朋好友做出日后安排,包括一些当时不在圣玛尔塔的人。他忘记了跟他的老秘书何塞·桑塔纳将军的争吵,安排他到国外工作,以使他享受新婚之乐。他把经常恰如其分地颂扬他的仁慈的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将军置于数年之后必须走向委内瑞拉代理总统宝座的大道上。他要求乌达内塔给安德列斯·伊瓦拉和何塞·劳伦西奥签发任命书,以使他们将来至少可以领到一份正常的工资。席尔瓦后来当了他们国家的总司令和陆海军部长,终年82岁,晚年患了他害怕的严重白内障,视力不济,他四处奔波弄到一张赖以维持生计的残废证,以证明他在战争中的功绩。那功绩是不可否认的,因为他身上到处是伤疤。

将军还企图说服佩德罗·布里塞尼奥·门德斯.让他回到新格拉纳达担任国防部长,但是,匆促的时间使他没有来得及办完这件事。他在遗嘱中为他的侄子费尔南多在公共管理方面开辟了一条金光大道。迭戈·伊瓦位将军曾经是他的第一位副官,是他为数不多的以你相称的人之一,而且私下也对他以你相称,他劝他不要老是呆在委内瑞拉,而要到一个更适合施展他才能的地方去。即使对在这几天依旧跟他闹别扭的胡斯托·布里塞尼奥将军,他在临终时对他的生活也作了最后的关照。

也许他的军官们从来没有想到那种权力和利益的分配是何等紧密地将他们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因为,不管是走运还是倒霉,他们的余生都要在一起同甘共苦,包括历史对他们的嘲弄,五年后他们又重聚委内瑞拉,在佩德罗·卡鲁霍司令的指挥下,为了实现玻利瓦尔统一美洲大陆的理想,而并肩战斗,并发动了一场军事冒险行动。

将军的行为已不属政治操纵,而是通过遗嘱对他的“孤儿们”作出妥善有利的安排。威尔逊最后通过一份声明证实了这一点,那份声明的内容包括将军在病榻上口授给乌达内塔的一封信中。“里奥阿查已经完了。”他说。就在当天下午,将军收到了那位令人难以捉摸的大主教埃斯特韦斯的一封信,主教要求将军对中央政权施加他的巨大影响,以便让圣玛尔塔和里奥阿查宣布为省,结束历史上长期遗留下来的它们同卡塔赫纳的分歧。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把这封信刚一读完,将军便灰心丧气地打了个手势说,“所有哥伦比亚人都想要分裂。”后来,当他跟费尔南多处理其它信件时,心情则更加忧伤。

“你根本不要回信,”他对他说:“让他们等到我死后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他时刻盼望气候改变的迫切心情几乎到了让他发疯的程度。如果气候潮湿,他便希望干燥;如果气候寒冷,他便希望温和,如果是山地气候,他便希望海洋气候,这种心情始终使他处于烦燥不安的状态。他一会儿要人把窗户打开通空气,一会儿又要人把它关上,一会儿要人把安乐椅背光而放,一会儿又要人把它移到另外的地方去。只有当他躺在吊床上有气无力地摇动着的时候,他才似乎感到轻松些。

将军在圣玛尔塔的日子变得如此凄惨,以致当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平静后,他又提出了要到米耶尔先生的别墅去。雷韦伦多第一个鼓励他这样做,因为他明白,那是将军一去不复返的生命征途的最后征兆。将军在出发前夕写信给一位朋友说,“我在两个月内肯定不在人间了。”其实,这话可说是他对所有人发表的声明,因为将军在他的一生中,尤其在他最后的年代里,极少提到他死亡的事。

佛罗里达·德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距圣玛尔塔城约五、六公里,座落在大雪山支脉,那里是一个甘蔗种植园,并设有一家炼制红糖的糖厂。将军乘米耶尔先生的双轮四座轿式马车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前往,十天之后,他的尸体将裹在一床荒原地区使用的毛毯里躺在牛车上送回来。在看到别墅之前,他便感觉到了浸润着热糖浆气味的柔风,于是一阵悲凉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情不自禁地叹息道:“这是圣马特奥糖厂的气味。”

距加拉加斯132公里的圣马特奥糖厂是他多年乡愁的中心。在那儿,他三岁丧父,九岁丧母,20岁失去爱妻。他曾在西班牙跟一个秀丽的美洲姑娘结为伉俪。这姑娘是他的亲戚,他跟她结合的唯一幻想便是在圣马特奥糖厂当好厂长,管好资产,增加他的巨额财富,夫妻安居乐业,美满地白头偕老。他一直没有弄清楚妻子仅仅在结婚后八个月即与世长辞是由于恶性热病还是由于家里的一件偶然事故。对于他来说,那是一次历史的新生,因为在这之前,他是出生于委内瑞拉一个西班牙血统的土著贵族之家的花花公子,整天沉湎于世俗的灯红酒绿之中,对政治丝毫无兴趣。自从失去爱妻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位伟人,直至他去世为止。他没有谈起过他死去的妻子,从没有想起过她,也从没有打算续娶。在他的一生中,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梦到圣马特奥故居,梦到他的父亲和母亲,梦到兄弟姐妹们,但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妻子,他一直把她忘记了,仿佛是跟她一刀两断似的,似乎没有她也能够继续活下去。唯一能稍微拨动一下他的记忆的是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糖厂制糖后飘出的糖浆味儿——,糖厂里表情冷漠、甚至连一道怜悯的目光都不曾向他投来过的奴隶,以及为了迎接他而刚刚粉刷得雪白的房子及它周围的参天大树。这是另一座糖厂,在这里,一种难以逃脱的命运将把他推向死亡的深渊。

  “她叫玛丽亚·特雷莎·罗德里格斯·德尔托罗·伊·阿莱萨。”将军没头没脑地突然说道。

米耶尔先生正在出神。“谁?”他问道。

“我从前的妻子。”他说道,但他马上又反应过来:“不过,请把我刚才说的话忘掉吧,这是我青年时代的一件伤心事儿。”他再没说什么。

当他仔细地审视了给他安排的房间时,他觉得每一件东西都显露出一种含义,因此又陷入了种种遥远而纷乱的回忆之中。卧室里除了那张带帷帐的大床之外,还有一个桃花心木的衣柜,一张大理石贴面的床头柜也是桃花心木的,一把大安乐椅则罩着红天鹅绒套子。在窗户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罗马数字的八角钟,指针停在一点零七分上。

“我们从前在这儿住过。”他说。

后来,当何塞·帕拉西奥斯上好弦把钟拨正之后,将军躺在吊床上想睡一会儿,哪怕是一分钟也好。直到那时,他才从窗户里看到了那巍峨的雪山,那雪山清晰而透明,呈兰色,酷似挂在天空的一幅巨画。回忆又把将军带到了他一生住过的其他房间。“我从未感到过离家这么近。”他说。

在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别墅的第一个晚上将军睡得很好,第二天似乎身上的疾病都消失了。甚至他去参观了糖厂。他对糖厂的良种黄牛赞不绝口。品尝了糖厂的蜜,他在榨糖技术方面的渊博知识使大家惊叹不已。看到将军的这些变化蒙蒂利亚将军委实感到莫名其妙,便要求雷韦伦多大夫告诉他将军的实际病情。大夫对他解释说,将军这种思维想象的好转在垂死者身上是屡见不鲜的,他的死期已指日可待,也许是几小时的事。蒙蒂利亚将军被这一坏讯息弄得慌了手脚,在光秃秃的墙壁上重重地捶了一拳,结果手被划出了血。在他的余生中,他再也不会是昔日的那个蒙蒂利亚了。以前他曾多次欺骗将军,但那是出于好心和无足轻重的政治原因。而从那天起,他欺骗将军便是出于恻隐之心了,并且他还叮嘱所有接近将军的人都这样做。

那天上午,有八位由于反政府活动而被从委内瑞拉赶出来的高级军官到了圣玛尔塔,他们中间有几位是在解放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尼克拉斯·席尔瓦、特里尼达 ·波托卡雷罗、胡利安·因方特。蒙蒂利亚不仅要求他们别透露坏消息,而且还要他们报告些喜讯,以使那位正在遭受沉疴折磨的孤苦病夫得到一点安慰。于是这些军官便走得更远,他们把他们国家的情况说得如此令人欢欣鼓舞,以致将军的双目又象昔日一般闪烁出了欣喜的光芒。关于里奥阿查的事,将军已有一个星期不提了,现在他又重新挂在了嘴上。他也重新谈起了委内瑞拉,仿佛那里的事情马上便可成功。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来重新沿着正确的道路开始,”他说,接着他又信心百倍地下结论道:“当我重新踏上阿拉瓜谷地的那一天起,全委内瑞拉的人都会起来支持我。”

一天下午,将军当着来访军官的面制订了新的军事行动计划,而这些军官则出于怜悯之心表现出眉飞色舞的样子,给予了他帮助。可是,整个晚上他们不得不听他宣布如何重新建立他们想象中的辽阔的帝国,他从这个计划的起源讲起,一直讲到此次的永久打算。蒙蒂利亚是唯一敢于训斥那些在听将军讲话时昏昏欲睡者,因为他们以为是在听一位狂人胡说八道。

“注意,”他对他们说,“将军现在讲的跟他在卡萨科马湖讲的话一样。

不错,谁也没有忘记1817年7月4日将军不得不泡在卡萨科马湖里过夜的情景。当时是他带着为数不多的一伙军官,其中包括布里塞尼奥·门德斯在内,逃避西班牙军队的追捕,他们险些在旷野里被获。将军半裸着身子,烧得浑身发抖,忽然,他开始高叫着慢慢地宣布起将来一步步要作的事情:“立即攻占安戈斯图拉,翻越安第斯山,直至解放新格拉纳达,解放委内瑞拉,以便建立哥伦比亚共和国,最后是征服直到秘鲁的南方广大领上。到那时,我们将登上厄瓜多尔的钦博拉索山,把永远统一、自由的大美洲三色旗插在雪山顶上。”最后他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当时听他讲这些话的人也以为他发了疯,但他的这一预言却在不到五年的时间内一字不差地逐渐实现了。

可惜将军在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的预言只不过是厄运临头前夜的幻觉。第一周推迟到来的折磨和痛苦突然象一阵飓风似地同时向他袭来,完全把他摧垮了。将军当时的身体抽缩了那么多,以致人们不得不把他衬衫的袖子挽起来,把他的灯心绒裤剪掉一寸。夜里他只在开始时能睡上三个小时,尔后便一直被咳嗽憋得透不过气来,或神智不清,处于幻觉之中,或被在圣玛尔塔复发的越来越顽固的打嗝症弄得烦躁不安。到了下午,当别人在打瞌睡时,他却透过窗户两眼直直地盯着高耸的雪山顶上,以减轻一点自己的痛楚。

他曾四渡大西洋,骑马走遍了解放的领土,这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但是他从未写过遗嘱,这在当时是罕见的。“我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任何人。”他常常这样说。当他在圣菲准备这次旅行时,佩德罗·阿尔坎塔拉·埃兰将军曾经提醒过他,理由是一切外出旅行者留下遗嘱以防不测是件正常事。而将军严肃多于玩笑地对他说,死亡还没有纳入他的近期计划。尽管如此,在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别墅他还是主动口授了遗嘱的草稿和最后的公告。永远没有人说得清那是一种神志不清醒时的自觉行动,还是他那颗痛苦的心使他迈出了失误的一步。

  由于费尔南多患病,开头他向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口授一些颇为零乱的要点,那些话既无法表达他的愿望,也无法表达他的失望和痛苦:美洲是难以驾驭和统治的,进行革命等于在大海上耕耘,这个国家将无可救药地落在一群乌合之众手中,之后将被形形色色的令人难以察觉的暴君掌握。将其他一些阴暗的思想已分散出现在致各种类型朋友的信件中。

  一连几个小时,将军不停地口授着信件,仿佛在处理一件具有远见卓识的事,甚至咳嗽时都不停顿。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跟不上他的速度,而安德烈斯由于用左手写字不能坚持时间太长。当所有的书记官和副官都疲倦了的时候,骑兵中尉尼科拉斯·马里亚诺·德帕斯站了起来,他用秀丽的字体一笔一划地抄录着将军的话,直到写满了手头所有的纸。他要求别人再拿些纸来,但是好久都没有拿来,他只好继续在墙上写,直到把墙壁几乎写满。将军对中尉极为感激,慷慨地把洛伦索 ·卡卡莫将军为爱情决斗的两支手枪赠送给了他。

  将军在遗嘱中交待:他的遗体要送到委内瑞拉安葬;曾经属于拿破仑的两本书要保存在加拉加斯大学;要送给何塞·帕拉西奥斯8000比索,以感谢他对将军的终生效劳;他交给卡塔赫纳的帕瓦热先生照管的文件全部烧毁;玻利维亚议会授予他的勋章物归原主;苏克雷将军赠给他的镶着宝石的金剑归还给这位元帅遗孀;其他的财产,包括阿罗阿铜矿,分给他的两个姐妹和他亡兄的孩子们。除此以外,他再没有别的遗产,就是提到的这些遗产也还要把几笔大小债务还掉,包括拖欠兰卡斯特尔教授的200杜罗,这件事一直象恶梦般困扰着他。

  在依照法律写出的条款中,将军特别额外加了一条以感谢罗伯托·威尔逊先生的美好表示,和他儿子对他的耿耿忠心。将军给予威尔逊先生这样的荣誉并不奇怪,但他没有把同样的荣誉给奥利里将军却令人不解,因为后者之所以在他临终时没有守在他的床边,只是因为他未能从卡塔赫纳及时赶到,因为他正是根据将军的命令呆在卡塔赫纳为乌达内塔为总统效劳的。

  威尔逊和奥利里这两个名字将永远同将军的名字联在一起。威尔逊后来当了大不列颠帝国驻利马大使馆的代办,尔后又驻加拉加斯代办,并且站在第一线继续参与两国的政治和军事事务。此后,奥利里将在金斯顿定居,后来迁到圣菲,在那儿长期任他的国家驻波哥大的领事,并把他在将军身边的生活经历撰写成了34卷的巨篇回忆录,51岁阖然长逝。他的晚年无声无息然而却富有成果。他自己将自己的暮年概括为这样一句话:“解放者死了,他的伟大事业夭折了,于是我隐居到牙买加,整理材料,并撰写我的回忆录。”

  自从将军立下他的遗嘱之后,医生施展其全部才能,利用减缓剂千方百计地延长他垂死的生命:脚上涂抹芥子泥,对脊椎施行按摩,全身使用安第斯泥罨敷剂。用十分厉害的速效灌肠剂为他通便。因为担心他出现脑溢血,便给他使用起庖剂消除他脑颅里的慢性黏膜炎。这种治疗法是贴一块班蟊膏药,班蟊是一种腐蚀性的虫子,将它捣碎之后,贴在皮肤上可使之起泡以吸收药物。雷韦伦多大夫在奄奄一息的病人颈部贴了五处起疮剂,小腿部贴了一处。过了一个世纪后,许多医生都仍旧认为将军死亡的直接原因正是这些腐蚀性的膏药,它引起泌尿系统紊乱,便溺失控,不停地溢尿,继之撒尿疼痛,最后便血,直至膀胱干枯.贴在骨盆上,雷韦伦多大夫在解剖时证明了这一点。

  将军的嗅觉变得那样敏感,以致他强迫医生兼药剂师奥古斯托·托马辛站得远远的,以避免嗅闻他身上散发出的药味,他让人在卧室里洒着大量香水,并且继续梦幻般地洗澡,自己刮脸,疯狂地刷牙,以超人的毅力防御死亡的污秽对他的侵袭。

  12月的第二个星期,上校路易斯·佩鲁·德拉克鲁瓦途经圣玛尔塔,他不久前一直是将军的副官,现在是拿破仑部队经验丰富的年轻战士。他拜见将军后作的第一件事便是如实地写信给曼努埃拉·萨恩斯。而后者一收到他的信立刻启程赶赴圣玛尔塔,但到瓜杜阿斯的时候,人们告诉她将军己经去世。这一消息使她在世界上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甘愿默默无闻地生活下去,除了照管好将军的两箱文件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操心事了。那两箱文件将军藏在圣菲的一个安全之地,他去世几年之后,丹尼尔·奥利里终于按照他的遗愿如数收回。桑坦德将军重新执政后做的头几件事之一便是把曼努埃拉·萨恩斯驱逐出国外。曼努埃拉愤懑而不失尊严地听任安排,她先去牙买加,尔后是凄凄惨惨地到处流浪,直到在秘鲁的派塔安顿下来。派塔是太平洋里一个肮脏的港口,各大洋的捕鲸船都在那儿停留。在那儿,为了忘记一切,她克服手关节炎的疼痛从事编织,跟骡夫们一起吸烟,还制作动物糖果拿去卖给海员。她的丈夫索恩大夫在利马的旷野上遇上暴徒抢劫而惨遭杀害,其实他带的财物并不多。丈夫在遗嘱中为她留下了一笔同与她结婚时提供的嫁妆价值相等的财产,但是这笔财产始终没有交给她。有三次难忘的拜访使她在寂寞的生活中得到了安慰:西蒙·罗德里格斯老师,她一直跟他共享着玻利瓦尔的遗留下的荣誉,意大利爱国者朱塞佩·加尔瓦尔迪,他是在阿根廷进行了反对罗萨斯独裁政权的斗争之后返回时拜望她的;美国名作家赫尔曼·梅尔德尔,他曾为了写被称为捕鲸百科全书的代表作《白鲸》搜集材料走遍了世界的海域。曼努埃拉年迈时臀部骨折成了残废,整日躺在吊床上看牌算命,为恋人们提供有关的咨询。她59岁时死于瘟疫,她的棚屋被卫生警察用她保存的将军的宝贵资料(包括他们的情书)点燃后烧成灰烬。据佩鲁·德拉克鲁瓦说,留在她手中的唯一的将军私人遗物是他的一绺头发和一只手套。

  佩鲁·德拉克鲁瓦上校在拉佛罗里达·德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别墅看到的已是将军临终前的一片混乱景象。整座别墅有如一艘随波逐流的船,没有权威照管。军官们休息无定时,困了便倒头而睡,不管什么时间,他们的脾气一触即发,大动肝火,甚至连处事谨慎周到的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都拔出剑来对待雷韦伦多大夫的默默恳求。费尔南达·巴里加总是那样镇静,她总是高高兴兴地侍奉所有那么多随时等着就餐的人。士气低落到极点的人们不分昼夜地玩牌,根本不在乎隔壁屋子里垂死的将军会听到他们的大喊大叫。一天下午,当将军烧得迷迷糊糊躺在吊床上时,有个人站在平台上扯着脖子大嚷大叫。他是来讨帐的,无理地要为6块木板、225个大钉子、600个普通的小钉子、50个镀金饰物,10尺高级白棉布,10尺马尼拉丝带和6尺一般丝带收取12个比索23个生太伏。

  那一连串的叫嚷声压倒了其他一切声音,响彻了整个庄园。雷韦伦多大夫正在卧室里给手部骨折的蒙蒂利亚将军换绷带,两个人马上意识到在打盹间的清醒时刻,将军肯定也会听到那讨价还价的声音,于是蒙蒂利亚从窗户里探出头去竭尽全力喊道:“别吵啦,他妈的!”

  将军闭着眼晴阻止说:“随他们便吧,归根结底,怎么算帐都对我无所谓了。”

  只有何塞·帕拉西奥斯心中清楚,将军无须再听下去便知道他们是由于为他的葬礼募捐来的一笔钱而争吵,总数为253比索3里亚尔3夸尔托。这次募捐是由市政府组织的,除了一些私人捐款之外,还从屠宰税和监狱费用中抽了一部分钱,用途是做棺材和建造坟墓。从那时起,根据蒙蒂利亚的命令,何塞·帕拉西奥斯负责禁止任何人进入将军的卧室,不管他的级别多高,有什么头衔和身份,一律同等对待。在守护病人时他对自己也是如此严厉,仿佛是他自己要死去似的。“如果从一开头就给我这样的权力,这个人会活到100岁。”他说。

  费尔南达·巴里加想进入卧室。

  “这个可怜的孤儿一辈子是那样的喜欢女人,”她说,“到了临死的时候不能连一个守在床头的女人都没有,那怕是象我这样又老又丑又无用的女人。”

  她没有被获准进去。于是,她坐在窗前企图用她的安魂经来圣化垂死者说出的那些异教徒的胡言乱语。将军去世后,她靠公共施舍活了下来,终生守孝,直到她101岁去世时为止。

  当星期三初夜时分,邻村马马托科的牧师带着圣餐来到的时候,她在道路上撒满鲜花,并领着大家唱哀歌。两队光着脚,身穿黑色粗麻长袍、头戴花冠的印第安妇女走在前头,手里端着油灯为牧师照亮道路,同时用她们的语言为垂死者祈祷。他们穿过费尔南达在前边为他们洒满花瓣的小道,在那如此撼人心扉的瞬间,谁也没有敢去阻拦他们.将军听到这些人走进卧室,便从吊床上欠起身子,用脸膊遮着眼睛避开灯光。接着,他朝他们大吼一声,把他们赶了出去:“把这些长明灯拿走,这简直像幽灵的游行。”

为了避免别的屋子里压抑的气氛把已经被宣判死刑的将军窒息死,费尔南多叫来了马马托科的一支街头乐队,在庭院里罗望子树下一直吹打了一天。将军对所奏乐曲的镇静功能反应良好,一再让重奏“圣三会修女”舞曲,那是他最喜欢的对舞,人们也喜闻乐见。过去,将军不管走到哪儿,都亲自散发这首舞曲的乐谱,所以它成了谁都熟悉的一首乐曲。

  奴隶们停下了榨糖机,在窗户上攀缘植物的缝隙里长时间地注视着将军。他裹在一条白床单里,面容比死人还苍白、憔悴。他新生的头发支棱着,脑袋象个刺猬,一边听着乐曲,一边晃脑袋打着拍子。每听完一支乐曲,他都以在巴黎歌剧院中学会的惯常礼貌鼓掌欢迎。

  中午,在乐曲的鼓舞下,他居然喝了一小碗肉汤,吃了几个西谷椰子粉团子和几块清蒸鸡。接着,他要了面小镜子在吊床上照了照,说道:“就我这样的眼神,我还不致于死。”本来人们对雷韦伦多大夫的所谓奇迹已经失望,此刻又使大家重新燃起了希望。然而,当他的病情看上去有所好转时,他却把萨尔达将军错当成在博亚卡战役之后被桑坦德将军于一天之内未经预先审讯便枪决了的38名西班牙军官中的一位。接着,病情又急转直下,再没有恢复过来。他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叫嚷着让把乐师撤得远远的,不要打扰他临死前的安宁。当将军恢复平静之后,他盼咐威尔逊起草一封给胡斯托·布里塞尼奥将军的信,要求他和乌达内塔将军和好,算是对他死后的一种纪念。以挽救陷入可怕的无政府状态的国家。他仅仅对他口授了这封信的开头:“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给您写这封信。”

  晚上,他跟费尔南多谈得很晚,第一次就后者的前程提出了劝告。他们曾有过共同撰写回忆录的计划,但是,由于这位侄子在他身边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它方便地写出来,让他的子孙后代既了解将军那些光荣的岁月,也了解他那些不幸的时刻。“如果奥利里没政变他们的想法的话,他会写点什么的。” 将军说,“但他跟我写的将不会一样。”费尔南多当时26岁,后来他活到88岁,他的回忆录只是支离破碎地写了屈指可数的几页,因为命运之神使他如此幸运,让他失去了记忆。

  将军口授遗嘱的时候,何塞·帕拉西奥斯一直在卧室里,但在那种象举行圣礼一样庄严的场合,不管是他还是别人都没说一句话。可是,到了晚上,在给将军洗澡以松弛他身体的时候,他请求将军改变遗嘱上有关他的决定。“我们一辈子受穷受惯了,所以什么也不需要。”他对将军说。

“事实恰恰相反,”将军对他说,“我们一辈子都富有,但我们什么也没有多余过。”

  两个人的这两种极端的说法都有道理。在他的主人、将军的母亲安排下,何塞·帕拉西奥斯自幼便侍候将军。他没有被正式宣布解放,但一直浮游于文职人员的边缘,从没有给他定过工资.也没有为他确定过地位,他的个人需要一直和将军的需要结合在一起。他甚至连吃饭穿衣的方式都跟将军一样,而且比将军的简朴还简朴,将军不愿意把他扔下不管,让他既没有军衔,也没有退休养老证明,因为到他这个年纪,已无法开始新生活了。因此,没有别的选择,8000比索的条文不仅不能取消,而且是不能拒绝接受的。

“这是公正的。”将军最后说。

  何塞·帕拉西奥斯断然反驳道:“我们一块死才算公正。”

  事情的确如此。何塞,帕拉西奥斯是如此不善经营钱财,笨拙得跟将军不差分毫。将军死后他留在了卡塔赫纳,靠公共施舍度日。他借酒浇愁,放浪形骸,86 岁时,由于可怕的震颤性谵妄症的折磨,他在污泥中打着滚,死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洞穴里,那是“解放者”军队人员退伍后沦为乞丐的聚居之地。

  12月10日,将军醒来时已是奄奄一息,人们立即叫来了埃斯特韦斯,以便让将军忏悔。大主教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他对这次会见如此重视,以至穿上了主教法衣。但遵照将军的意见,他们关门单独相见,没有一个证人,而且会见只持续了14分钟。永远没人知道他们淡了些什么。大主教匆匆忙忙地走出来,脸色十分难看,他爬上华丽的轿式马车不辞而别,后来尽管叫了他多次,但他既没有主持葬礼,也没有出席葬礼。将军已十分衰弱,自己已无力从吊床上爬起来,医生不得不象对新生儿似地用胳膊抱着他,让他倚着枕头坐在吊床上,以防咳嗽憋死。当他终于喘过气来的时候,他让所有人都出去,要跟医生单独交谈。

  “我真没想到这次病得这么严重,居然身上要涂圣油了。”他对医生说,我是个没有福气相信天堂的人。

“不是这么回事,”雷韦伦多医生说,“眼前的这些事表明,处理好良心上的问题能振作起患者的精神,便于医生洽疗。”

  将军没有重视医生巧妙的回答,因为那时他已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疾病同他的梦想之间的疯狂赛跑即将到达终点了。这使他不寒而栗,因为他以后的世界便是一片黑暗了。

“他妈的,”将军叹道,“我怎样才能走出这座迷宫啊!”

借着回光返照的来临,他审视了一下房间,第一次看清了里面的一切:借来的最后一张大床,破旧得令人可怜的梳妆台,那面模糊不清的镜子,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里面了。掉了磁的水罐依然盛着水,搁着毛巾和肥皂,那已是为别人准备的了;无情的八角钟象脱僵的野马不可抗拒地向12月17日飞奔,很快将指到将军生命的最后一个下午的一点七分。那时将军将交叉的双臂放在胸部,开始听到榨糖厂的奴隶们以宏亮的声音唱着清晨六时的圣母颂。他透过窗户,他看到了天空中闪闪发光、将一去不复返的金星,雪山顶上的长年积雪,新生的攀缘植物。但下一个星期六,在因服丧而紧闭大门的邸宅里他将看不到那些黄色的钟状小花的开花了。这是生命的最后闪光,在今后多少个世纪内,这样的生命,将再也不会在人世间重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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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中的将军》作者谢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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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来,我一直听阿尔瓦罗·穆蒂斯说他有把西蒙·玻利瓦尔沿马格达莱纳河作最后一次旅行的事迹撰写成书的计划。当他发表了《最后的面孔》一文——此为提前发表的该书的一个片断——时,我觉得故事相当成熟,风格和笔调如此纯净,以致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尽快拜读整部作品了。但是两年过去了,我觉得穆蒂斯似乎已把此事置诸脑后了,就象我们许多作家对待自己最钟情为幻梦一样。只是在这时,我才鼓起勇气请求他允许我写这个题材。这是“窥伺”了十年之后的成功一击,所以我首先要感谢的是阿尔瓦罗·穆蒂斯。

起初,我最感兴趣的还不是小说主人公的光荣业绩,而是马格达莱纳河。我从小就熟悉这条河。我有幸诞生在加勒比海岸,从那儿登船起航,直达那个遥远的混浊的波哥大城。从第一次到达波哥大时起,我便感到自己比在任何其他城市都更象个异乡人。在我求学的时代,我沿着马格达莱纳河来回旅行了11次,乘坐的轮船是由密西西比造船厂制造的,那注定会引起人们对往事的回忆,也使任何作家无法抵御那些神秘的故事的诱惑。

此外,有关的那些历史依据倒没有使我操太多的心,因为玻利瓦尔最后一次沿河旅行的历史,是他生平中文字记载最少的一段。将军本人只写过三、四封信—— 他一生大概口授了1万多封信,而他的随行人员中没有一个人对那不幸的14天留下什么文字的回忆。尽管如此,从开始写小说的第一章起,我就不得不就玻利瓦尔的生活方式偶而去查阅一下有关资料。查阅一个货抖,又引出了另一个资料,然后又是另一个,结果便发生了连锁反应,直至多得无法再查下去。在漫长的两年中间,我完全陷入了洪流般的、自相矛盾的、有时是真伪难辨的材料流沙之中,从玻利瓦尔的副官丹尼尔·佛洛伦西奥·奥利里写的34卷回忆录到意想不到的剪报我无不涉猎。由于我对历史研究既少经验也无方法,这样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如果没有那些在一个半世纪中间先于我反复踏上那片土地的人的帮助,这本书是无法写成的。我借助于他们独一无二的资料,又不放弃写小说可以自由虚构的特权,这样对玻利瓦尔的一生进行大胆的文学创作就容易得多了。但是,我特别感激我的那些新老朋友们,他们不仅把我那些重大的疑问——譬如玻利瓦尔面临种种真实矛盾时的真实政治思想——当成自己的事,给予极大的重视,而且甘我提出的那些最无足轻重的疑问——譬如波利瓦尔穿鞋的号码——也同样一丝不苟地对待。然而,我最敬重的还是那些在这份感谢名单中由于我那该死的健忘症而被疏忽了的人们的宽容。

哥伦比亚历史学家欧亨尼奥·古铁雷斯·塞利在回答我厚厚一叠的问题单时,专门为我制作了卡片档案,这不仅为我提供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材料——许多材料在哥伦比亚十九世纪报纸上都难以寻觅,并且启发了我如何去调查研究和整理资料。此外,在本书的整个写作过程中他与历史学家法维奥·普约合写的《玻利瓦尔生平》对于我有如一幅航海图,使我能在玻利瓦尔一生的各个时期任意驰骋。法维奥普约还热情地为我及时排忧解难,从巴黎打电话把有关的资料读给我听,或者用电传或电话传真作为急件把材料发来,这对我不啻是一副救命的良药。哥伦比亚历史学家、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教授古斯塔沃·巴尔加斯让我随时通过电话找他,以解释我的大小疑问,特别是与当时的政治思想有关的疑问。专门研究玻利瓦尔的历史学家比尼西奥·罗梅罗·马丁内斯从加拉加斯把他发现的有关玻利瓦尔个人习性,特别是他常挂在嘴上的粗话,以及随从人员的性格和归宿的材抖都提供给我。我觉得能找到这些材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对小说最后一稿的历史资料,他还进行了一丝不苟的审查。幸亏他的及时提醒,我才没有闹出让玻利瓦尔童年时代就津津有味地吃芒果的笑话,因为芒果显然是在玻利瓦尔童年过后一些年才传到美洲的。

  巴拿马驻哥伦比亚大使豪尔赫·爱德华多·里特尔——后来又当上了巴拿马外交部长——为了给我送几本他著的但现在已难以见到的书籍,几次急急忙忙飞来墨西哥城。波哥大的弗朗西斯科德阿夫里斯克塔先生在浩如烟海的有关玻利瓦尔的著作中始终给我指点着方向。前哥伦比亚总统贝里萨里奥·贝坦库尔,在整整一年中接受我的电话质疑,为我澄清了许多零散的疑问,并且为我肯定了玻利瓦尔背诵的几首诗是出自厄瓜多尔诗人何塞·华金·奥尔梅多之手。在动笔写作这本书之前,我与弗期西斯科皮维尔在哈瓦那多次进行的交谈使我对自己要写成了书的确形成的明确构思。哥伦比亚最受人欢迎和乐于助人的语言学家写罗伯托·卡达维德(阿戈斯)帮助我查清了一些方言土语的含义和年代。应我的要求,古巴科学院地理学家格拉德斯托内·奥利瓦和天文学家豪尔赫·佩雷斯·多瓦尔把上个世纪头30年的满月夜晚为我列了一份清单。

我的老朋友阿尼瓦尔·诺格拉·门多萨从哥伦比亚驻太子巷的大使馆为我寄来了他个人整理的一些资料,并慷慨地允许我自由使用,他本人正在写作的同一题材的一部学术著作中将要采用的材料。另外,在第一稿中,他还发现了我半打致命的谬误和自杀性的时代错误,否则,便给这部小说的严肃性埋下了疑团。

  最后,玻利瓦尔的旁系亲属,也许是墨西哥尚健在的最后一位优秀的老式排字工人安东尼奥·玻利瓦尔·戈亚内斯,热情地跟我一起检查了原稿,哪怕是极细微的曲解、重复、矛盾、错误,包括印刷错误,全都找了出来,并且对语言和拼写进行了严格的探究和推敲,直到前后七易其搞。正是这样,我们抓出了这样一些明显的错误:一个军人在诞生之前就打了胜仗;一个寡妇竟跟她已死去的丈夫去了欧洲;当玻利瓦尔和苏克雷分别在加拉加斯和基多时,却把他们写成在波哥大亲切地共进午餐,等等。然而,我却不十分有把握是否应当感谢最后这两点帮助,因为设若这些谬误没有被发现的话,说不定这类胡说八道无意中会给这本书的悲凉气氛增添一些风趣,而且说不定还是可取的呢。

  加西亚·马尔克斯

  1989年1月于各西奇城

西蒙·玻利瓦尔大事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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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83年 7月24日,西蒙·玻利瓦尔诞生。

 1786年 1月19日,他的父亲胡安,维森特·玻利瓦尔逝世。

1792年 7月6日,他的母亲堂娜·玛丽亚·德拉孔塞普西翁·帕拉西奥斯·伊·布兰科逝世。

 1795年 7月23日,玻利瓦尔离开舅父家。两个舅父为争夺对他的监护权长期打官司,他被送到公立初级学校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家里。当年10月,他又回到舅父卡洛斯家中。

1797年 曼努埃尔·瓜尔和何塞·玛丽亚,埃斯帕尼亚策划在委内瑞拉叛乱反对西班牙。玻利瓦尔以士官生身份加入阿拉瓜山谷的白人志愿营。

1798年 安德烈斯·贝略教授其语法和地理。同时他还在自己家里和弗朗西斯科·德·安杜哈尔神父开设的学院里攻读物理和数学。

1799年 1月19日,玻利瓦尔启程去西班牙,途中在墨西哥和古巴停留。在墨西哥的韦拉克鲁斯城写了第一封信。

1800年 在马德里和学者马尔克斯·德乌斯塔里斯——他真正的良师益友——开始接触。

 1801年 3月至12月,在西班牙毕尔巴鄂学习法文。

 1802年 2月12日,在法国亚眠旅行,他十分钦佩拿破仑·波拿巴,从此他爱上了巴黎。

   5月26日,在马德里同玛丽亚·特雷莎·罗德里格斯·德尔托罗·阿莱萨结婚。

   7月12日,婚后偕妻子回到委内瑞拉照料和经营他的产业。

 1803年 1月22日,玛丽亚·特雷莎在加拉加斯与世长辞。

    10月23日,重返西班牙。

 1804年 12月2日,去巴黎参加拿破仑的加冕礼。

1805年 8月16日,去意大利罗马萨克罗山宣誓。

   12月27日,在巴黎按照苏格兰礼仪创立了一个共济会。

1806年 1月,晋升为共济会司事。

 1807年 1月1日,抵达美国查尔斯顿,继而足迹遍及该国几个城市。

   6月,回到加拉加斯。

 1810年 4月18日,被流放在他委内瑞拉的阿拉瓜庄园,因此没有参加4月19日事件——委内瑞拉革命的发端。

   6月9日,被派往伦敦执行外交使命,在那里结识了弗朗西斯科·德·米兰达。

12月5日,从伦敦回国。五天之后,米兰达也抵达加拉加斯,住在西蒙·玻利瓦尔家里。

1811年 3月2日.召集了委内瑞拉第一次议会.

   7月4日,玻利瓦尔在爱国社发表演说。

  7月5日,议会宣布委内瑞拉独立。

  7月23日,在米兰达的统率下,玻利瓦尔攻克巴伦西亚。这是他第一次战争经历。

1812年 3月26日,加拉加斯地震。

  7月6日,由于叛徒出卖,陆军上校西蒙·玻利瓦尔丧失卡贝略港要塞。

   7月30日,玻利瓦尔和其他军宫一起逮捕了米兰达,并继而对其进行军事审讯。由于米兰达鉴署了投降书,他们以为他是叛徒。曼努埃尔·玛丽亚·卡萨斯将这位著名的囚犯从他们手中夺走交给了西班牙人。

  9月l日,到达库拉索岛,开始了第一次流放生活。

   12月15日,在新格拉纳达发表《卡塔赫纳宣言》

12月24日,玻利瓦尔占领特纳里夫岛,开始了马格达莱纳河战役,将西班牙保皇军队从这个地区全部赶走。

1813年 2月28日,库库塔战斗.

  3月1日,攻占圣安东尼奥·德尔塔奇拉。

  3月12日,被任命为新格拉纳达准将。

  5月14日,库库塔大战。

  5月23日,胜利进入梅里达,被誉为“解放者”

  6月15日,在特鲁希略发布《决战宣言》。

  8月6日,胜利进入加位加斯,库库塔大战结束。

  10月4日,加拉加斯市政府在公众大会上宣布玻利瓦尔为军队聂高司令官和“解放者,。

   12月5日,阿劳雷战役。

1814年 2月8日,下令在拉瓜伊泣处决囚犯。

  2月12日,拉维多利亚成役。

 2月28日,圣马特奥成役

 5月28日,第一次卡拉博博战役。

 7月7日,约两万名加拉加斯人在玻利瓦尔率领下,向东移居。

  9月4日,通缉玻利瓦尔和马里尼奥的里瓦斯和皮亚尔,命令在卡鲁帕诺逮捕他们。

  9月7日,玻利瓦尔发表《卡鲁帕诺宣言》,他无视逮捕令,第二天即乘船去卡塔赫纳。

  11月27日,新格拉纳达政府将玻利瓦尔晋升为总司令,委托他收复昆迪纳马卡省。于是战役开始,直至波哥大投降。

  12月12日,在波哥大建立政府。

1815年 5月10日,玻利瓦尔欲从卡塔赫纳去解放委内瑞拉,但遭到该城当局的坚决反对,于是他决定乘船去牙买加,过自愿流亡者的生活。

  9月6日,玻利瓦尔发表著名的《牙买加之信》

  12月24日,乘船抵达海地洛斯卡约斯港,在那里遇到他的朋友库拉索岛海员路易斯·布里翁。在海地他拜见了总统佩蒂翁,总统给予了他难以估量的合作。

 1816年 3月31日,由海地出发,开始所谓洛斯卡约斯港的出征。由路易斯·布里翁陪伴。

   6月2日,玻利瓦尔在卡鲁帕诺发布解放奴隶的法令。

1817年 2月9日,玻利瓦尔和贝穆德斯和解,他们在巴塞罗那涅韦利河的大桥上相互拥抱。

  4月11日,皮亚尔发动圣费利克斯岛战役,解放安戈斯图拉,控知奥里诺科河流域,最后巩固了第三共和国。

  5月8日,在加里亚科召开由受棒牧师何塞·科尔特斯·马达里亚加发起的议会。会议以失败而告终,但通过的法令有两项继续生效,它们是:国旗以七星为标志,命名玛格丽塔岛为新埃斯帕尔塔国。

   5月12日,玻利瓦尔提升皮亚尔为总司令。

  6月19日,玻利瓦尔以和缓的语气写信给皮亚尔:“将军,我宁愿去和西班牙人作战,不愿在爱国者之间发生不愉快的事。”

  7月4日,为逃脱西班牙保皇军的第一次伏击,玻利瓦尔跳进卡萨科伊马湖,在没脖的水中,面对他失魂落魄的军官,他依然振振有词地讲述他征服安戈斯图拉后直至解放秘鲁的行动计划。

  10月16日,皮亚尔将军在安戈斯图拉被枪决。军富法庭由路易斯·布里翁主持。

1818年 1月30日,在委内瑞拉阿普雷州卡尼亚菲斯图拉牧场第一次会见利亚诺省军事首领派斯。

   2月12日,玻利瓦尔在卡拉博索打败莫里略

   6月27日,在安戈斯图拉建立奥里诺科邮政局。

1819年 2月15日,玻利瓦尔建立安戈斯图拉议会,并发表了著名的演说。他被选为委内瑞拉总统,立即发动解软新格拉纳达的战役。

  8月7日,博亚卡脱役。

   12月17日,玻利瓦尔创建哥伦比亚共和国,并把它分为三个省:委内瑞拉、昆迪纳马卡和基多。议会选举他为哥伦比亚总统。

1820年 l月11日,在阿普雷州的圣胡安·德帕亚拉市。

  3月5日,在波哥大。

  4月19日,在圣克里斯托瓦尔庆祝革命十周年。

  11月27日,在特鲁希略省的圣安娜市会见西班牙殖民军队最高司令巴勃罗·莫里略。前一天,他们签署了停战协定和西班牙承认善后独立战争条约。

1821年 1月5日,在波哥大制定南方战役计划,并将此项任务交给苏克雷。

  2月14日,玻利瓦尔向拉斐尔·乌达内塔祝贺马拉开波宣告独立,尽管他表示担心西班牙方面会认为他居心巨测,从而损害停战协定。
4月17日,玻利瓦尔发表公告宣布撕毁停战协。并开始“圣战”。公告说:‘战争的目的是为了解除敌人的武装,而不是消灭它。”

  4月28日,敌对行动重新开始

   6月27日,玻利瓦尔在卡拉博博战胜了拉托雷。尽管这不是最后的一战,但在卡拉博博保证了委内瑞拉获得独立.

1822年 4月7日,蒂博纳战役。

   5月24日,皮钦查战役

  6月16日,玻利瓦尔同苏克雷并肩胜利进入基多时,结识了曼努埃拉·萨恩斯。

  7月11日,玻利瓦尔到达瓜亚基尔,两天之后,宣布将它并入哥伦比亚。

  7月26日至24日,玻利瓦尔和何塞·德圣马丁将军在瓜亚基尔会面。

   10月13日,在厄瓜多尔昆卡附近的洛哈城,玻利瓦尔写了《我在钦博拉索的大胆预言》。

 1823年 3月1日,秘鲁总统里瓦·阿圭罗要承“解放者”给4000援兵和得到哥伦比亚的物资授助以取得秘鲁独立。玻利瓦尔3月17日派去一支3000人的远征军,紧接着4月12日又派出3000人的援军.

  5月14日,秘鲁议会宣布法令,呼吁“解放者”结束内战。

   9月1日,玻利瓦尔到达秘鲁的利马。议会授权他降服叛变倒向西班牙人一边的里瓦·阿圭罗。

1824年 1月1日,玻利瓦尔在秘鲁沿海城市帕蒂维尔卡患重病。

  1月12日,发布命令将从国库中偷10比索以上的人全部处以极刑。

 1月1日,玻利瓦尔给他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写了一封非常动人的信,他说,“您培养了我一顺为了自由、正义、为了伟大的事业和为了世上最美好东西的心灵。”

  2月10日,为了挽救摇摇欲坠的共和国,秘鲁议会任命他为独裁者。

   8月6日,胡宁战役大捷。

  12月5日,玻利瓦尔解放利马。

  12月7日,召集巴拿马议会。

   12月9日,苏克雷取得阿亚库乔战役的胜利。整个西班牙美洲彻底解放。

1825年 英国承认美洲新国家的独立。

  2月12日,为表示感激玻利瓦尔,秘鲁议会下令授予玻利瓦尔种种荣誉:一枚助章,一座骑士雕象,1仰万比索给玻利瓦尔本人,100万比索给他的军队。玻利瓦尔谢绝了议会给他的钱,接受了给他的士兵的钱。

  2月18日,秘鲁议会拒绝玻利瓦尔辞去拥有无限权力的总统职位。

  8月6日,上秘鲁国民议会在丘基萨卡召开,决定成立玻利维亚共和国。

  10月26日,玻利瓦尔登上玻利堆亚波托西山顶峰。

   12月25日,在丘基萨卡下令在最需要的地方栽种100万棵树木。

1826年 5月25日,玻利瓦尔从利马通知苏克雷秘鲁已承认玻利维亚共和国。同时把玻利维亚宪法草案寄给他。

  6月22日,设立巴拿马议会。

   12月16日,玻利瓦尔到马拉开波,在那里答应委内瑞拉人召开大国民议会。

  12月31日,抵达卡贝略港寻找派斯。

1827年 1月1日,下令大赦科西亚塔事件的负责人。批准派斯为委内瑞拉最高首领。

1月2日,在卡贝略港写信给派斯,他说:“我不能分裂共和国,但是我愿意委内瑞拉一切美好。如果委内瑞拉自愿分裂出去,那要提交代表大会解决。”

  1月4日,在巴伦西亚附近的纳瓜会见派斯,并给予他支持。此前他曾对他说过,“他有权以正义反对非正义,以不服从波哥大议会来反对滥用武力。”为此,玻利瓦尔得罪了桑坦德,桑坦德开始对“解放者”不满。

   1月12日,玻利瓦尔和掀斯抵达加拉加斯,受到群众热烈欢迎。

  2月5日,玻利瓦尔从加拉加斯致函波哥大议会,再次提出辞去总统职务。他提出种种令人感动的理由,最后说:“我怀着这样的心情,一次,一千次,成千上万次地辞去共和国总统……”

  3月16日,彻底和桑坦德决裂“您不要再给我写信,我既不愿意给您回信,也不愿称您为朋友”

  6月6日,哥伦比亚议会拒绝玻利瓦尔的辞呈,并要求他去波哥大宣誓就职

  7月5日.离开加拉加斯赴波哥大。此后他再没有回到他的故乡城市。

  9月10日,抵达波哥大,面对政治上的凶恶的反对派,宣誓就职哥伦比亚共和国总统。

  9月11日,写信给托马斯·德埃雷斯,他说,“昨天我进入这个首都,并已就任总统。这样作是必要的,为的是克服无数的困难来避免许多灾难。”

1828年 4月10日,在举行奥卡尼亚议会的同时到达布卡拉曼加。在议会上,明确建立了玻利瓦尔党和桑坦德党。玻利瓦尔向议会抗议“赦免帕迪利亚将军的行动,因为他在卡塔赫纳犯了谋杀罪。”

6月9日,离开布卡拉曼加计划去委内瑞拉,打算住在托罗侯爵的阿瑙科乡间别墅。

  6月11日,奥卡尼亚议会宣布解散。

   6月24日,改变计划,回到波哥大,受到欢迎。

  7月15日,在巴伦西亚发表的公告中,派斯称玻利瓦尔为“十九世纪的奇才”,“十八年来他一直为你们的幸福做出牺牲。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他无数次地放弃最高指挥权,但是,在目前共和国的具体状况下,他不得不行使这一权力。”

  8月27日,鉴于奥卡尼亚议会的挑战,颁布独裁组织法。玻利瓦尔废除副总统,桑坦德被排斥在政府之外。“解放者”委派桑坦德任哥伦比亚驻美国大使,桑坦德接受了这一职务,但推迟行期不赴任。撤销桑坦德的职务有可能引起了谋害玻利瓦尔事件的发生。

   9月21日,派斯承认玻利瓦尔最高领袖,他在大主教拉蒙,伊格纳西奥·门德斯和聚梁在加拉加斯大广场上的人群面前宣誓:“……我宣誓服从,维护和执行玻利瓦尔发布的一切法令,因为我把它们视为共和国的法律。苍天是我宣誓的见证人,他将嘉奖我实现诺言的忠诚。”

  9月25日,有人企图在波哥大暗杀玻利瓦尔。曼努埃里塔·萨恩斯救了他。桑坦德涉嫌。乌达内塔作为审讯法官判处他死刑,玻利瓦尔改死刑为流放。
1829年 1月1日,玻利瓦尔到达布里菲加森。他之所以去厄瓜多尔是因为秘餐军事占领了瓜亚基尔,两国发生冲突。

  2月27日,苏克笛在德塔尔基的波特特战役中打败拉马尔指挥的秘餐入侵者。

  7月21日,哥伦比亚复克瓜亚基尔。人民欢迎“解放者”凯旋归来。

  9月13日,玻利瓦尔写信给奥利里,说:“众所周知.新格拉纳达和委内瑞拉的联合只是由我的权威来维系,而当上帝和人民愿意的时候,这种权威现在和今后都会丧失……”。

   9月13日,致函派斯,他写道:“我已命令向所有公民和社会团体发出通告,要求他们郑重其事地发表意见。现在您可以正式地敦促他们,让民众说出心里话。如今已到了委内瑞拉提出自己主张的时候了,它除了全局的利益外,什么也不要考虑。如果采取根本措施让你们说出真实打算的话,改革将会圆满完成,公众的愿望也会得到满足……”

  10月20日,回到基多。

  10月29日,赴波哥大。

  12月5日,玻利瓦尔从波帕扬给胡安·何塞·弗洛雷斯写信,他说:“苏克雷将军可能是我的继承人,大概我们所有人都会支持他,从我这方面说,我将全心全意这样做。”

  12月15日,他向派斯表示不再接受共和国总统职务,如果议会推选派斯当哥伦比亚总统的话,他以自己的名誉发曹将十分乐意为他效劳。

12月18日,他断然拒绝在哥伦比亚实行君主政体的草案。

1830年 1月15日,重新去波哥大。

  1月20日,哥伦比亚议会成立,玻利瓦尔致函提出辞去总统职务

  1月27日,要求议会准许他去委内瑞拉。哥伦比亚议会拒绝了他的请求。

  3月1日,玻利瓦尔将权力移交国务委员会主席多明戈·凯塞多,而后退居富查。

  4月27日,在致特别议会的信中重申他不再继续担任总统的决心。

  5月4日,华金·莫斯克拉当选为哥伦比亚总统。

   5月8日,玻利瓦尔离开波哥大去他的最后归宿之地卡塔赫纳。

  6月4日,苏克雷在伯鲁埃科斯遇刺身亡。玻利瓦尔在卡塔赫纳附近波帕山下获悉这一消息,深感震惊。

  9月5日,乌达内塔在显然缺乏公众威信的情况下主持哥伦比亚政府工作。在新格拉纳达的波哥大、卡塔赫纳和其他城市发生游行示威和暴动要求“解放者”重新执政.与此同时,乌达内塔等待他归来。

   9月18日,当获悉安排乌达内塔领导政府工作后,玻利瓦尔表示甘愿做一个公民和战士来保卫共和国的完整,并宣布将率2000人去波哥大支持现存政府。他部分地拒绝了人们要他重新执政的要求,理由是,如他重新上台会有篡权之嫌,但同时他也明确表示,在以后的选举中,“合法的阴影将会笼罩着他,或者产生一位新的总统。”最后,他要求同胞们团结在乌达内塔政府周围。

  10月2日,在图尔瓦科。

  10月15目,在索莱达。

  11月8日,在巴兰基利亚。

  12月1日,拖着病体疲惫不堪地抵达圣玛尔塔。

  12月6日,在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乡间别墅,这是一个名叫华金·德米耶尔的西班牙人的产业。

  12月l0日,口授遗嘱和最后一次公告,在医生的一再坚持下,他作了忏悔和接受了圣礼。玻利瓦尔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身体已经糟到让你们给我谈遗嘱和作忏悔的地步了吗?……我怎样才能从这个迷宫中走出去啊!”

  12月17日,在圣佩德罗·亚历杭德里诺乡间别墅阖然长逝,守在他身边的只有寥寥几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