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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背山-怀俄明州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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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背山:怀俄明州故事集》

恩尼斯.戴玛(Ennis Del Mar)不到五点就醒来了,强风正撼动拖卡车,阵阵呼啸拂过铝质门以及窗框,并从外挤了进来,连那挂在钉子上的衬衫也禁不住随风轻微飞舞。他爬了起来,用手指扒了扒下体和阴毛,便拖著脚步走向煤气炉,将剩馀的咖啡注入那早已磨损了边的珐琅平底锅,看它被蓝色的火焰包裹住。

他转开水龙头,然後在洗涤槽上撒了泡尿,穿上衬衫和牛仔裤,趿上靴子,鞋跟在地上蹬了蹬,以便完完全全套上。

强风环挠拖卡车呼啸而过,在其带动下,他听到沙砾不断刮划车身的声音。行驶在这样的高速公路上,对他这辆运马的拖卡车而言,真是糟透了的事。他必须在这个早晨打包好行装,然後离开。这个农场已出售了,连最後一匹马也卖了出去,在发薪打发众人的前一天,农场主人就把钥匙丢给恩尼斯,说:“把这个交给那吃人的地产经纪,我走了。”

这样一来,他必须先到他那已婚的女儿处寄住,直到找到下个工作为止。然而,他却感到欣慰,因为,杰.侻维斯(Jack Twist)已进入他的梦中了。

那残咖啡烧开了,趁还没溢出前他端了起来,将之注入他的不锈钢杯子里。吹凉那黑色液体之馀,也乘机让梦境的片断如幻灯片般换转。若他不迫自己专注於此的话,那回忆将重燃他的岁月,重新唤起他那久远的山上记忆──那一段彷佛让他们拥有全世界、一切皆美好的生活。

那打击著拖卡车的风,犹如载满松土的卡车倾倒般突然减轻了负担,变得死寂,残留片刻的宁静……

他们,分别於州内位置各一端的既小且穷的农场长大。杰.侻维斯来自蒙他拿州边界的莱宁平原(Lightning Flat),恩尼斯则来自於靠近犹他州(UTAH)边境不远的塞奇(Sage)。两人皆是中学都未毕业的乡村小伙子,没有前景,将来也只能干些粗活,而且生活穷困。他们言行举止粗鄙,并早已习惯於禁欲般的生活。恩尼斯是由他大哥和大姐拉拔长大的。他们的父母在“死马路”(Dead Horse Road)唯一的拐弯处意外翻车去世後,只给他们留下廿四元现金以及已被双重扺押的农场。十四岁那年,他申请到了限制级的驾驶执照,让他可以长途拔涉从农场到中学去上课。然而,他的老残小货车,不但没有暖气设备,其中一个扫雨器还坏了,轮胎也不好;最糟的是,转换器也坏了,而他却没钱修理。他本来想成为一个中学二年级生,并感受那个名词可为他带来身份区别的优越感,可是他的货车破坏了这一切,直接把他载往农场过劳作的生活。

一九六三年,当恩尼斯遇见杰.侻维斯时,他已跟艾玛.贝儿斯(Alma Beers)订婚了。杰和恩尼斯都有著存钱买一个小牧场的目标;对恩尼斯来说,那就意味著香烟罐中必须存有两张五美元钞票。那一个春天,他们如饥似渴地寻找工作,最後不约而同地跟牧农雇用中心签约,成为其在锡纳(Signal)北部牧羊工作的牧羊人和营地看守员。那个夏天牧羊场就位於断背山国家森林局林木线上的草原。这将是杰在山上度过的第二个夏天,而恩尼斯才第一次。当时,他们的年龄都不超过廿岁。

在那个像牢房似的拖格办公室里,恩尼斯和杰就在那布满纸条、烟蒂溢满巴克赖特(Bakelite,商标)烟灰缸的桌子前握了握手。那已然歪斜的百叶窗,让外头照进来的白光也变成三角形似的,而工头的手的影子正慢慢向内移动。祖.阿桂尔,给他们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有著烟草灰般颜色的卷发,而且是梳中分线的。

“国家森林局会给我们分配驻营区,但这个驻营处也许会离我们牧羊的地方有一英里之远。因没人在晚上看守,那些羊就会被肉食兽掠夺。所以,我要你们做的是,营地看守员就如森林局规定的,在驻营区驻守,而牧羊人──”用手指指向杰,“在放牧处搭一个帐篷,不要被人看到,而你──就睡在那里。你可以在驻营区吃早餐和晚餐,但是却得跟羊一起睡,百分百不能生火!也不能留下搭帐篷的痕迹,每天早上必须在森林局的人来巡逻前卷起你的帐篷。你会有一只狗,一把30-30(猎枪)陪你睡。去年夏天,天杀的,都有近两成的损失了,我不想再来一次!你──”他看向恩尼斯,打量一下──凌乱的头发、布著疤痕的大手、穿著破了洞的牛仔裤以及缺了扭扣的衬衫,说,“星期五中午十二点,带著你的必需品列单以及骡子到桥下,那里会有人用小货者给你送必需品。”他并没问恩尼斯是否有戴手表,直接从高架上的小盒子里拿出一个廉价的编织绳链表,卷捆好以及调校好时间後,便掷给恩尼斯以便他能准时到达。“明天一早,我们会用货车送你们到出发点。”接著,这一对潦倒鬼就不知该往何处去打发时间了……

後来,他们找到一间酒吧,在那儿喝啤酒度过了那个中午。杰告诉恩尼斯,去年在山上那场闪电风暴击毙了四十二头羊、如何发出奇怪的臭味以及如何臃肿不堪。“我猎过一只鹰。”杰说,还特地转过头,让恩尼斯看清那帽带上的尾羽。

第一眼瞥去,有著一头卷发的杰看来苍白,而且很爱笑。个子小的他,腰与臀部位上其实也长著些赘肉,笑的时候会露出犬牙,虽还不至於长到让他从水壶颈咬出爆米花,但仍够显眼的了。他对掷索套牛、骑野马等的竞技生活很痴迷,也曾将一个骑牛用的小型搭钩扣在他的皮带上;他靴子的磨损度很快,经常有破洞待修补,因为,他疯狂地想往莱宁平原以外的地方闯荡。

恩尼斯,有个高高的鼻子、脸庞瘦削,邋遢,胸腔有点凹陷,有一双瘦长的内弯腿,强劲有力,天生适合於骑马以及打架。他的反应异常的快,视力极佳至不爱看书──除了亨雷(Hamley)马鞍览表。

载羊的货车以及运马的拖卡车将羊和马卸在上山的小道头,而恩尼斯,正在看一个膝部有点外弯的巴斯克(Basque)人给他示范如何装卸骡子──将两个大包裹用皮带环绑在每一只骡子的骑鞍旁,并用扣子扣住。那个巴斯克人还告诉他:“千万不要订购汤,那些家伙包装的汤都是坏货。”装置好的篮子里还有三只小狗,那是属於其中一只蓝色赫勒犬(牧羊犬)的,而最弱小的那一只则在杰的大衣里,他最喜欢的就是小狗了。

恩尼斯选了一只名叫“雪茄烟蒂”(Cigar Butt)的粟色马当坐骑,而杰的那头赤褐色母马在他骑上的时候让他难以驾驭。那些後备马中,也包括了一只与恩尼斯那头马像似的黑褐色“古鲁罗”马(grullo是指一种马的颜色──马身的毛是灰褐或黑褐色,但马肩与背部以及四蹄皆有黑色条纹)。就这样,恩尼斯与杰以及牧羊犬、马、骡子、上千头牝羊和绵羊盈满了上山的小径,如同一柱黑水般滑过森林,穿过林木线,最後到达一大片茂盛的草地,在此,你可以用眼睛捕捉到风的到来。

他们在山林局的平台上支起了一个大帐篷,也将烧煮用的东西和食物盒安置妥当。两个人在这个帐篷里渡过了第一晚,而杰想到他必须在漆黑的早晨为他那头赤褐色母马上马鞍的时候,除了开始抱怨说祖.阿圭尔的“跟羊一起睡”以及“不准生火”的指令以外,就没有再多说什麽。

破晓时分,在明亮的橙黄色阳光照射下,一丛丛的淡绿色草地闪烁、变幻著色彩。而彷佛被黑烟笼罩著的山脉也逐渐发白,直到跟恩尼斯生火煮早餐的炊烟一般无异。寒冷的空气,越来越让人感到舒适,那些躺著的卵石和泥土碎屑也渐渐拉长了影子,足有一枝铅笔长;而在他们脚下的那片人工培植黑木松林,一排接一排的,聚在一起,散发出孔雀石般的昏沉光芒。

白天,当恩尼斯遥望他不能逾越的地方时,有时会看到杰──一个小黑点,移动在那高山上的草地时,犹如一只在桌布上爬行的昆虫;而杰呢,从他那漆黑的小帐篷里遥望,视恩尼斯如黑夜生起的火堆,一个在稠密漆黑森林中的闪亮红光。

有一个午後,杰姗姗来迟,躲在帐篷的阴凉处喝了两瓶啤酒,吃了两碗炖肉、四片恩尼斯做的石头饼、一罐青豆,然後卷了一根烟,吸著,看太阳下山。

“我一天来回四个小时,”杰语气有点暴躁地说,“来这里吃早餐,回去看羊;傍晚给它们睡了,再来吃晚餐,然後再回去看羊,至少有半个晚上都得跳起来查看有没有狼。照理说,我晚上应留在这里。那个阿圭尔没有权力要我这麽做!”

“你要交换?”恩尼斯说,“我不介意牧羊。我也不介意睡在那里。”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俩应该都睡在这个帐篷里。那个见鬼的小帐篷,臭得像猫尿…不,也许比这更糟糕!”

“我不介意睡在那里。”

“我跟你说,你每晚都必须爬起来无数次去查看有没有狼。我是挺高兴可以交换工作的,不过,先提醒你,我煮的东西像屎一样难吃,最多只会用开罐器而已!”

“不会比我糟的啦!就这麽说定了,我不介意这麽做。”

他们用黄煤油灯抵御黑夜的到来,一小时後,约十点钟,恩尼斯就骑上他的“雪茄烟蒂”,一头很好的夜行马,就著雪霜的微光回到羊群中,还带著剩馀的饼乾、一瓶果酱和一瓶咖啡以供第二天的早餐,直到晚餐才回到主营吃,只因为想节省一程来回。

“第一晚就射了一头狼。”恩尼斯第二天下午对杰说道,往脸上泼了一些热水後,就在脸上抹了一层肥皂泡,在他挥动剃刀的同时,杰在削马铃薯。“那狗狼养的真是大,光是睾丸就有苹果大小。我打赌它已拖走几头羊了,它看起来可以吃一头骆驼。你还要这些热水吗?还有很多。”

“全是你的。”

“好,那我就尽情洗了。”恩尼斯说道。他脱下靴子和牛仔裤(杰发现,他原来没穿内裤和袜子),围著青色洗脸巾漫不经心地走来荡去直到火花劈啪作响。在火堆旁,他们渡过一个愉快的晚餐──一人一罐豆子、炒马铃薯以及分享一夸脱威士忌,背靠著一根圆形短木材,靴底和牛仔裤的柳丁都被烘热,瓶子写意地彼此手中轮番交换的同时,淡蓝色的天空也褪了颜色,而冷空气也降临了。喝酒、吸烟、轮流站起来去撒尿;当火星随烟呈弧形升起时,他们就将材枝添入火堆以便继续聊天──谈马啦、谈掷索套牛和骑野马竞技啦、谈骑野马最高竞赛啦、曾经遭受的灾难与伤害啦、谈两个月前带著所有船员失踪的特里雪尔(Thresher)潜艇以及它最後的命运啦、谈各自饲养的狗啦、谈服兵役啦、谈杰家的牧场是其由父母主持的啦、谈恩尼斯的家园自从家里的老人去世後就垮了、大哥住在锡纳以及一个结了婚的姐姐住在卡斯珀(Casper)。

杰还说,他的父亲原来是很出名的骑野牛高手,但却隐瞒他,也从不指点他,更不曾去看过杰如何骑野牛,他认为,他父亲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只想将他往羊毛堆里送。恩尼斯则数说哪些骑式可以让他稳骑在牛上超过八秒的,以及指出了一些要点。“钱才是真正的重点!”杰说道,而恩尼斯同意极了。他们尊重彼此的观点,而更不约而同地感到庆幸有对方陪伴,这都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事呀!後来,恩尼斯在那变幻莫测的天气里,逆风骑马回到他的羊群;虽微醉,但仍清楚地知道,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光,他感觉自己可以就此将那留白的閒渡时光填满了。

夏天远去了,而他们也将他们的放牧工作移到新的草原,也转换了营地,然而这一次,新营地与放牧的羊群的距离更远了,晚上来回的骑程也更长。

恩尼斯经常散懒地骑著马,并睁著眼睛睡觉,然而在他离开羊群的时段里,他就会直躺下来补眠。杰曾用口琴吹出一个高昂的颤音,而当他从他那头易受惊的赤褐色母马掉下来後,他就自觉地降了半个音调了;恩尼斯则有一副“很好” 粗嘎刺耳嗓音。有几个晚上,他们用他们的方式糟蹋了一些歌曲;恩尼斯从《Strawberry Roan(草莓沙色马)》认识到一些粗俗的词;杰则尝试唱Carl Perkins的歌曲,放声大喊“What I say-ay-ay”,然而,他其实更喜欢悲恸的圣曲《Water-Walking Jesus(在水上走过的耶稣)》,这是从他那信仰“五旬节派教会”(五旬节是基督教重大的节日之一,每年复活节後的第七个星期日亦即五十日)的母亲那儿学来的;他用唱挽歌的慢节奏缓缓唱出,而远处,传来阵阵狼嚎声,仿如伴奏。

“现在要回到那些见鬼的羊群真是太晚了。”恩尼斯说道,都已是凌晨时份了,喝了酒的他,在这冷夜的地上爬著,昏昏欲睡。草原上的石头,皆散发著白青色的亮光,而那不屈不挠的风持续吹拂著草原,徒将火源刮熄,接著将之吹乱,飞入那黄丝绸彩带里。

“有多馀的被就给我一张,我要在这里卷著补眠,第一晚可以这麽安然睡一觉。”

“待火熄了後就会冻坏你的屁股,最好睡在帐篷里。”

“没准儿我根本没感觉。”然而,他的身体却在那条被下不断颤抖,就在他脱去靴子、在那儿打鼾了一阵子後,连杰也被他上下牙齿打颤的声音给吵醒了。

“老天,不要再发出那种声音啦,快点到这里来!床铺大得很!”杰用他那因睡眠而显得含糊的声音激怒地喊道。

帐篷里的确够大、够暖,不一会,他们俩就紧密地靠在一起了。恩尼斯梦见自己正踩尽油门在所有的路上直冲,无论是为了提高个人声望还是想得到金钱,他一样也得不到,因为这时候,杰正抓过他的左手往自己的腰下勃起摸去。

恩尼斯还以为自己摸到一团火,连忙抽手。接著,跪下,解开自己的腰带、推下裤头,把杰拖过来,让他趴著,在一些油和口水的帮助下,进入了他;虽然不曾做过,但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教导手册的。他们在寂静里做著,偶尔听到几声粗喘,而当杰终於喷发时,他才拔出来,然後倒下,重新入睡。

恩尼斯在清晨的红霞中醒过来,发现裤头还在膝下,头,正疼得不行;而杰的头正抵著他睡。虽然没有说什麽,但两个人都知道,在这个夏日里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过了,去他那些该死的羊!

日子就这麽过著。他们彼此从未谈过“性爱”两字,但却很自然地让它发生,除了最初在漆夜里躲在帐篷里做以外,他们还在太阳高照的大白天下做,也试过在傍晚的火堆旁做,快速地、粗鲁地、笑著、喘著,不曾停止过制造噪音,就是不曾说过一句话、一个字,除了一次──恩尼斯说,“我不是同性恋者。”杰插嘴说,“我也不是。只是一个‘打抢’经验吧了,除了我们以外,跟别人无关。”

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山上,他们两人在既令人心情愉快又让人感到寒冷彻骨的空气里飞翔著,从高处望著鹰回旋以及那些在山下平原上爬行的车灯,暂时忘却如常的职务,任由远处的牧羊狗们在漆夜中狂吠。他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不知道祖.阿圭尔在某天正通过他的10 x 42望远镜看了他们十分钟,等待著,直到他们扣上牛仔裤的扣子、恩尼斯骑马回到羊群为止,才给杰带来其家人的急电:他的哈罗德(Harold)叔叔因肺炎入院了,而且看来已不行了。虽然他如实通知杰这个消息,但阿圭尔在说话的时候,用他的大眼睛瞪著杰看,而且连马也不肯下。

来到八月,恩尼斯整个晚上都在营区的帐篷里与杰一起渡过。而在强劲的雹暴来临时,他们将羊群往西移,却不小心跟其他分配地上的牧羊群混杂在一起。对他们来说,这真是悲惨的五天呀,恩尼斯跟不谙英语的智利牧羊人努力区分各自的羊群;而这项工作,在这即将结束的放牧日子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穿戴在羊群身上的漆料牌子早就模糊不清了。虽然羊群的数目正确无误,但恩尼斯知道,那些羊早就混杂了。一切,都似乎掺合在一起了,以让人感到不安的方式……

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就在八月十三日的时候,下了一场足以淹没足部的雪,不过,很快就溶化了。过了一个星期,祖.阿圭尔捎来指令,要他们下山,因为,另一场更大的风暴正从太平洋往这儿移来。他们带伤收拾行李,然後,跟羊群一同下山。石子在他们的脚下滚动,从西边来的紫云层不断聚集,而空气中飘著即将来临的雪暴气味,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这座山,此时正翻滚著一股神秘的力量,因破云而来的闪电而散发著玻璃般的光彩;风,不断梳理著草原上的草,而被吹毁的高山矮曲林以及纵裂的野公蜂也被风拖曳著。他们倾斜著身体往下走,恩尼斯感觉自己的动作都放慢了,但头还是必须不断向前疾倾,更不能回头。

祖.阿圭尔付他们酬劳的时候,说了一些话。他看著那些不断地绕圈子的羊群,语气带酸地说道,“其中有一些根本没跟你们上过山。”他的牧场工人似乎没把他们的工作做好,算出来的羊群总数并不是他所期望的。

“下一个夏天你还会再做吗?”杰在街道上问恩尼斯,一只脚已踏上了他的小货车。风强劲地刮著,而且冷。

“也许不。”尘土如羽毛般飞扬,空气顿时被微细的砂子污染了,恩尼斯不得不眯起了眼睛。“我跟你说过,我跟艾玛在这个十二月就会结婚了。我会到牧场找工作。你呢?”他避开杰的下巴,扭头看向别处,那里有一块瘀青,是在山上最後一天被他打出来的。

“若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会考虑回去我老爸那儿,帮忙渡过寒冬。然後,在春天的时候会前往德克萨斯州(Texas,简称德州),若没被招入伍的话。”

“那,再见了,若还有机会的话。”风在那街道上吹扬著一只空的食物袋,直到卷入他的货车底。

“好。”杰说道。他们握了握手,彼此在对方的肩上捶了一下,突然彼此拉开距离,足有四十英尺远,什麽都不做,除了各自开车,往相反的方向离去。还没走到一里远,恩尼斯感觉似乎有东西在拉扯著他的内脏,一寸一寸地往外拉。他将车子停在路旁,在这初雪回旋飞扬的天气里,尝试把内脏里的东西呕出来,却到最後,什麽也呕吐不出。他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恶劣,而且,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恢复。

十二月,恩尼斯与艾玛.贝儿斯结婚了,而艾玛在一月中就成功怀孕。他在牧场打著几份短期工,然後在华谢基(Washakie)县的罗萨卡宾(Lost Cabin北部──“艾活卓越”(Elwood Hi-Top)老牧场落脚,成为牧工。当他的女儿艾玛二世在九月出世的时候,他还在那儿工作。顿时,他们的房间充斥著陈年血迹、牛奶以及婴儿粪便等味道,也包括了婴儿的哭喊声、吸食声以及艾玛睡著时的发哼声,而这一切都因为他们其中一个在家畜场工作,生活改善而得到安慰。

当“卓越”解散後,他们搬到里圭顿(Riverton)一个洗衣店楼上的小单位。恩尼斯在高速公路当工人,做得勉强;周末,则在紥筏人.比(Rafter B)打工以便换取将马寄放那儿的方便。第二个女儿出世後,艾玛坚持住在靠近诊所的镇上,因为他们的女儿患有哮喘症。

“恩尼斯,拜托我们不要再搬到那些偏僻的牧场了。”她坐在他的大腿上说道,用她那瘦削、长著雀斑的手圈著他,“我们在这个镇上找一个地方落脚吧!”

“让我想想。”恩尼斯边说边将他的手滑进她的上衣袖子,骚动她如丝般的腋窝毛发,然後放倒她,手指从她的肋骨抚滑上至她的椒乳,接著又向下越过那微圆的腹部、膝盖,然後进入那已然潮湿的狭缝,你可以用各种方法通往北极抑或赤道,只看你要选择哪一条路线航行,手,不断地劳动著,直到她轻轻颤抖,兴奋地紧贴著他的手,於是,他将她翻转过去,迅速地做著她最讨厌做的事。

他们就住在一个很小的公寓单位,那是他喜欢的,因为他可以随时搬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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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离开断背山那年算起,不知不觉已来到了第四个夏季。六月,恩尼斯收到一封存局候领邮件,那是杰.侻维斯寄来的,那个他生命中永远的第一个印记。

「伙伴,这是一封迟到很久的信,希望你能收到。听说你在里圭顿,我会在廿四日到来,请你喝酒聚一下。若你没问题就给我写一行字,若你真的在那里。」

回邮地址是:超德勒斯,德州(Childress,Texas)。

恩尼斯回信说,「你中奖了」,并附上他在里圭顿的住址。

那一天早晨,天气晴朗,而且热,但中午时分,云层西移,带来了比之前更热的空气。恩尼斯,一早就穿著上他最好的白色黑横纹衬衫,等著;他不知道杰几时会到达,所以请了一天假,不时向前又後退,向下观望那布满尘土的街道。

艾玛对恩尼斯说了一些话,她说,“带你的朋友去刀叉(Knife & Fork,餐厅名)吃晚餐吧,天气太热我不想煮”、“我们可以请保姆吗?”,但恩尼斯只回答说他会与杰一同出去喝一杯;杰不是喜欢上餐馆,他接著说,脑海里却想著,一把肮脏的汤匙正从一个搁在圆木材上的罐头,挖出一汤匙黏呼呼的冷豆子……

下午,雷声轰轰,他终於看见那熟悉的青色小货车驶过来了,也看见杰从小货车里出来,戴著一顶破烂的Resistol牌牛仔帽。恩尼斯彷佛被一股热流烫到似的,拉开身後紧闭的门冲了出去;杰则两步并成一步地爬跳著梯级。他们紧捉著对方的肩,用力拥抱,不断挤压著对方胸腔的空气,也不断地说著,“你这狗娘养的”、“你这狗娘养的”,然後,很自然的,如同找对了钥匙打开锁般,他们的嘴紧密地碰在一起,很用力,杰的大牙都带血了,帽子也掉在地上,须茬刺激著脸颊,湿涎也从口中流溢出来;门突然打开,艾玛从恩尼斯正使著劲的肩膀向外凝视了几秒,然後关上门,而他们仍然紧拥著,使尽力挤压对方的胸膛,脚也缠在一起,踏著对方的脚趾直到感到不能呼吸时才拉开彼此的距离。而不常使用亲密语的恩尼斯,轻唤著只有对他的马儿和女儿时才说的,“小爱人”。

门又被拉开几寸,艾玛就站在狭缝的光线里。

他会说些什麽呢?

“艾玛,这是杰.侻维斯,杰,这是我的太太,艾玛。”他的胸膛仍在激烈起伏。他可以嗅到杰身上的味道,非常熟悉的烟味、麝香味般的汗味以及淡淡的像草般的甜味,让他联想到断背山上奔流的冷溪水。

“艾玛,”他说,“我和杰已有四年没见面了。”如果,这就是理由的话。他非常庆幸,房子里的光线除了洒在地上以外,都停留在艾玛身上了。

“已经足够了。”艾玛低声道。她已看到她该看到的。在她身後,被光线直照的窗口犹如一片波动著白色床单,而孩子的哭声响起。

“你有孩子了?”杰问道。他抖动的手不经意擦过恩尼斯的手,一股电流突在他们之间流窜。

“嗯,两个小女孩,”恩尼斯答道,“艾玛二世(Alma Jr.)和法兰丝妮(Francine),我爱死她们了。”而艾玛,撇了撇嘴。

“我生了一个儿子。”杰说道,“才八个月大。跟你说,我跟一个住在超德勒斯的可爱德州女子结婚了,嗯,她叫萝伦(Lureen)。”从他们脚下那微微震动的地板,恩尼斯感觉到杰此刻抖动得很厉害。

於是,他说,“艾玛,我和杰现在出去喝一杯,今晚也许不会回来了,我们要边喝酒边说话。”

“很好。”艾玛从口袋里摸出一元钞票,恩尼斯猜她是想叫他替她买一包烟,以要他早点回家。

“很高兴见到你。”杰说道,转身冲了出去犹如一只脱缰的马。

“恩尼斯──”艾玛唤道,声音有点苦涩,但也未能缓慢他疾下梯级的脚步。只听他回头喊道,“艾玛,你若想抽烟的话,我那挂在睡房里的蓝色衬衫口袋里有一些,你去拿吧。”

他们坐著杰的小货车离去,买了一瓶威士忌,而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双双就倒在斯依斯达(Siesta)汽车旅馆的床上晃动。

一小撮一小撮的冰雹撞击得窗口咯咯地响,接著,雨也下了;而风,则整晚都在不断拍打著隔壁房那没上锁的门。

他们的房间,充满著石灰、烟味、汗味以及威士忌的味道,也混合著旧地毯的霉味、乾草的腐酸味、马鞍的皮革味、屎尿味以及廉价肥皂等味道。

恩尼斯摊开四肢躺在床上,看来疲乏而且湿透了,在深深呼吸著,下体还呈半兴奋状态。杰则吸著烟,喷出的烟团就好像鲸鱼喷射水般急促,然後,他说,“耶稣基督,跟你做真是他妈的爽透了!我想,我们要谈谈这个……我可以对主发誓,我并不知道我们还可以再这麽做的──好吧──我承认,我是想过的。为什麽我会在这里,我他妈的都清楚了解。一路上限速重重,真恨不得可以更快速到达这里。”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个鬼地方,”恩尼斯说道,“四年了,我对你真他妈的快放弃了。一想到你就好像被拳重击般痛。”

“伙伴,”杰说道,“我在德州骑野马竞技赛场。也是在那里,我遇见了
萝伦……你看看那张椅子吧。”

在那张土橙色的椅背上,恩尼斯看到那个闪著亮光的皮带搭扣。

“骑牛?”

“是的。那一年我只赚了他妈的三百元,去他的,真是快饿死了。除了牙刷,我什麽都得跟人借。在驾车横过德州,路上有大半时间是躺在那烂货车底下修理。无论如何,我从未想过放弃就是了。而萝伦?那就跟钱有关了,她老头挺有钱,是做农场机械生意的。由於他没给她什麽钱,而且又他妈的对我恨之入骨,所以日子挺不好过,但总有一天……”

“嗯,你做到你想做的。但是,军队没要你吗?”

雷声突响,在其红光环绕下,由近而远向西远去。

“他们没办法用我的。脊椎骨曾裂过,手臂骨也严重折断过,你知道的啦,这骑牛嘛,很容易失平衡的──那只母牛允许你坐在上面的时间是很短的。即使你自以为控制得很好,你还是会他妈的让它逃掉。跟你说,接下来的疼,真是痛得彻骨。我的脚曾被摔断,有三处地方打了石膏。都是从那只出了名摔人的牛背掉下来的,它连踢了三下就摆脱了我,然後追著我,那家伙真是快呀!还好我幸运,一个朋友用牛角测量尺制止了它,嘿,这都是它留下来的印记,还有一连串的伤,打了石膏的肋骨啦、扭伤啦,韧带也扯裂了。看吧,这跟我老爸那个年代不同了。现在的人要付钱去学院受训,你也必须要有钱才能参加竞赛。若我失败的话,萝伦的老头子不会给我一角钱的,除了一个方法以外,而我,现在已了解游戏规则,所以不会永远待在汽泡上的。没有疑问的,只要我还能走的一天,我总会离开。”

恩尼斯将杰的手拉近嘴边,借著他的烟头点燃了一根烟,吐了一口烟,“那简直会像地狱一样,若只剩我一个人的话。你知道吗?我常坐在那儿想,若我是……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有了老婆和孩子,对不对?我其实喜欢跟女人做,但老天,根本不是像现在这样的!我从来没想过跟男人做,除了你,想你想了几百遍。你有跟其他男人做过吗?杰?”

“呸!才不呢!”杰答道。这个男人虽喜欢骑牛,但可不喜欢被人骑。“你知道吗?在断背山上的日子给我们的感觉很好,而且我相信一切还没过去的。让我们来想想,现在有哪些他妈的事是我们可以做的。”

“那一个夏天,”恩尼斯说道,“当我们各自拿了酬劳分手後,我的内脏突然绞痛得厉害,我把车停在一旁,想办法呕吐,因为以为自己在堵博依斯(Dubois)吃错了什麽东西。结果,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弄明白,我根本舍不得你离开我的视线。但那已经太迟,也花了太长的时间了。”

“伙伴,”杰说,“既然已知道我们的处境了,那就该好好想一想该怎麽做了。”

“我很怀疑现在有什麽是我们可以做的,”恩尼斯说道,“我跟你说,杰,那些年来我已建立了自己的生活,我爱我的孩子,至於艾玛,那不是她的错。而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和老婆,你的生活在德州。你跟我是很难舒舒服服地在一起的,再回到那里,若有事发生的话──”他急扭过杰的头转向那公寓的方向,“我们就会被捉起来的。若我们在错误的地方做的话,我们会死的。这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一想到这,我就会怕得连裤子都被尿湿。”

“那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伙伴,在那个夏天,有一个人可能看到我们做了。我在第二年的六月回到那牧农雇用中心──我那时还没下决心去德州──那祖.阿圭尔在他的办公室里对我说,‘你们两个似乎找到乐子渡过山上的日子了,是不是?’,我看了他一下,後来离开他的办公室後,我看见他车的後视镜上挂著一个望远镜,镜头真是他妈的大。”然而他却故意忽略,那个工头坐在他那微倾斜,并发出吱吱呀呀声的木制椅上,向後倾了倾身体,说,侻维斯,你们根本不该获得任何酬劳──你们让那些狗替你们牧羊,而你们则忙著用花茎堵塞花蕾(注:Rose也意指肛门的意思),然後拒绝再聘请他。他继续说道,“你那一拳真让我意外,我根本没想到你会给我来这麽一个‘阴’拳。”

“我在我老哥K.E.的淫威下长大,他比我大三岁,每一天,他都把我揍得失去知觉。老爸看我每天在屋子里大喊大叫的,感到厌烦极了,结果有一天,他拉我坐下,那时我才六岁,对我说,‘恩尼斯,你有麻烦就必须自己去解决,如果不解决的话,它一直会跟著你直到你九十岁,而K.E.九十三岁’。那时我回答说,‘他比我大呀!’,但我老爸说,你可以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对付他,不必跟他多说什麽,让他感到痛就是了,要做得乾净俐落,而且一直做到他吸取教训为止。从没听过这麽让人爽快的话了,所以,我去做了。我趁他在屋外的时候,把他踢下楼梯;晚上,趁他睡觉的时候,抓过他的枕头,然後把他黏在枕头上。只用了两天的时间,我老哥从此就不再找我麻烦。因此,我学会了:不要多说什麽,只记得出手要快就是了。”

隔壁房的电话突然响起来,铃铃、铃铃,响个不停,却突然在持续响声中戛然而止。

“我不会再让你得手的。”杰说道,“听好,我在想著一些事,跟你说吧,如果你和我共同拥有一个小牧场,养母牛和小牛,还有你的马,那是多美好的生活呀。就如我说的,我不会去参加竞赛了,不是我孬种,而是我再也没有钱去参加了,而且我也没有可以受伤的‘好骨头’。我有一个想法,嗯,就是这个计划,恩尼斯,我们都可以做到的,你和我。萝伦的老头,嘿,我跟你打赌,他会送我一束花,若我自动滚蛋的话。”

已经说了好多遍了……

“吁!吁!吁!那是不可行的。我们不能。我已被我现在所拥有的绊住,也被绑在我自己的轨道上,根本挣脱不了。杰,我并不想你成为所看到的那些男人的其中一个。而且,我也不想死。在我的家乡,曾有两个老男人──尔(Earl)和理则(Rich),一同维持一个牧场。我老爸每次见到他们时,总爱骂几句粗口。虽然他们都很老了,但他们总是被人笑话。嗯,在我九岁那年,他们发现尔死在灌田的水沟里。他们用撬轮子的铁棒打他,用装有踢马刺的靴踢他,还绑住他那话儿拖著走,直到那根东西被拉断为止,血肉模糊。那铁棒打在他身上,就好像在打碎著一个烧番茄一样,被打断的鼻子,慢慢滑落在地上。”

“你看到了?”

“我老爸为了确定让我看到一切,特地带我去看,嗯,还有我老哥,K.E.。我老爸一直哈哈大笑,因此,我知道,这是他做的。如果他还活著,这时把头从门口探进来,我敢打赌,他一定去拿他的铁棒了。两个男人一起生活?不可能的。我所希望的是,若我们偶尔才在一起一次,那麽地狱门就会远离我们一点──”

“多久才算‘偶尔一次’?”杰问,“每他妈的四年一次?”

“不,”恩尼斯答道,忍耐著不问到底是谁造成的错?“我真他妈的讨厌你一大早就得驾车离开,而我得回去工作。可是,若你不能改变的话,那就得忍受了。”他说,“妈的,我曾在街上看著一些人,心想,他们有同样的遭遇吗?他们会怎麽做?”

“在怀俄明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若有的话,我也不知道他们怎麽做,或许都去了丹佛(Denver)吧!”杰说道,坐了起来,背向著恩尼斯,“而我,又他妈的飞不起来。狗娘养的,恩尼斯,请几天假吧,就现在!让我们离开这里,把你自己丢上我的拖车,我们一起上山去,相聚几天。你打电话给艾玛说,你要离开几天。就这样吧,恩尼斯,你刚把我的梦想飞机从天空射了下来,你好歹做一些事情让我可以继续下去。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并不是一件小事。”

隔壁房那恐怖的电话铃声又再响起,仿如他接起电话似的,恩尼斯拿起旁桌上的电话,拨了他家的号码。

有一种腐化的物质在恩尼斯与艾玛之间蔓延,并没有发生大争执还是什麽的,但两人的关系逐渐疏远。她在一家杂货店当书记,因为必须赚钱来补贴恩尼斯不足维持家计的薪水。为此,她害怕再度怀孕,而要求恩尼斯用保险套。但恩尼斯拒绝,并说他不会再碰她,若她真的不想再要孩子的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说,“若你愿意养的话,我会要。”暗地里,她却想,无论做什麽都好,但千万别“做”出更多的孩子。

她的愤怒,一年一年地增加:首先,是那个不小心窥见的拥抱;接著,是恩尼斯每一年总会和杰.侻维斯有一次或两次的钓鱼旅行,却从未带她和两个女儿去渡假;而他平时也赖在家里,不愿带她们出去娱乐;还有,他长年做著低收入、时间长的牧场散工、他习惯性地在睡觉时滚到靠近墙的位置,而且一碰到床就立刻睡著、他没办法在城里或大公司里找到适当的固定工作,以致她长时间地、缓慢地潜泳在深渊里,快透不过气来了。终於,在艾玛二世九岁、法兰丝妮七岁的时候,她对自己说,为什麽我还要跟他纠缠下去?於是,她跟他离婚,然後改嫁给Riverton的杂货店老板。

恩尼斯继续他的牧场工作,在这个牧场做一下,在那个牧场做一会,虽没得到多少酬劳,但却已满足他的生活所需,而且他还过得自由自在,若他不想工作的话,随时可以丢下工作;若他想和杰上山渡假的话,也只需简单地知会一下,就可以了。

恩尼斯并没有感到太难过,生活上的改变,对他而言只有模糊不清的感觉。在感恩节与艾玛和现任丈夫以及女儿们共餐时,还表现得一切如常;他坐在两个女儿之间,跟她们说他的马,甚至说笑话、开玩笑,只是不想在女儿面前当个伤心的爸爸。

吃过派後,艾玛领他到厨房,边刮著碟子边对他说,她挺担心他的,并说他应该再婚。他却望著她隆起的肚子,猜想,应该有四、五个月了吧。

“一次已够累了。”他说,背靠那柜台式的长桌,打量著这让他感觉“太大”的厨房。

“你还在跟那个杰.侻维斯一起钓鱼吗?”

“有时候。”看著她的动作,他以为她想在碟子上刮出一些图案。

“你知道吗──”她说。而他,从她的声调中听出,她有些情绪即将发作。“我常常弄不明白,为什麽你不曾带过一条鳟鱼回家,既然你常常说钓了好多好多。所以有一次,我在你去钓鱼的前一晚偷偷打开你的鱼篓盖子,发现那价格标签还贴在那儿,整整五年了。我在那鱼线的尾部绑了一个小字条,写著,‘哈罗,恩尼斯,带些鱼回家吧,爱你,艾玛’。後来,你回来了,对我说,你捉到一群河鳟,而且把它们吃光了。你还记得吗?後来,我找机会偷看那盖子,发现我写的字条还绑在那儿,而且,我想,那条鱼线在它有用之年都不会机会碰到水!”彷佛想呼应她刚说出口的“水”字,她倏地扭开水龙头,用水冲洗那些碟子。

“那不代表什麽。”

“不要再撒谎了,也不要再想愚弄我,恩尼斯,我知道那代表什麽。杰.侻维斯,呵,那恶心的杰,你跟他──”

她已越过他的界限,手腕突被他紧紧地扣著;痛,使她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更在眼眶内滚动,一个碟子哗咧滑落在地上。

“住嘴!”他说道,“这跟你无关,你根本什麽事都不知道!”

“我会喊比尔来!”

“你他妈的最好试试看,喊呀,我会让他跌个狗吃屎,还有你!”他再猛扭她一下後,就放开她,那力道,足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一圈灼热的红痕。他将帽子往後一推,然後“碰”一声关上门离开。

那一晚,他去了“黑与蓝飞鹰”(Black and Blue Eagle)酒吧,喝了很多酒,还跟人打了一场乱架,然後离开。接著,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去探望他的女儿,因为他期望她们有一天会离开艾玛,然後去探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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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不再年轻了。杰的肩膀与臀部越见多肉,而恩尼斯还是如同晒衣杆般瘦,去到那里都穿著那双已磨损的靴子,而无论夏天或冬天,都只穿牛仔裤和衬衫,只在天气冷的时候才多加一件帆布外套。他的眼睑上长了一个瘤,导致眼皮下垂,除此以外,那断过的鼻子,在愈合後显得有些弯曲。

一年又一年,他们以他们的方式穿越高原和山涧,駄马进入大角山脉(The Big Horns)、 梅迪幸博山脉(Medicine Bows)、加勒廷群山最南端(South End of The Gallatins)、阿布萨罗卡岭(Absarokas)、格拉尼特峰(Granites)、奥尔河岭(Owl Creeks)、布里杰堤顿山脉(The Bridger-Teton Range),也从佛瑞兹奥特山(The Freezeouts)走到雪利山(Shirleys)、费雷斯山(Ferrises)到响尾蛇山(The Rattlesnakes),然後是索尔特河群山(Salt River Range);进入温德河岭(The Wind Rivers) 後,他们又再次转回马德雷山系(The Sierra Madres)、格罗范特雷山(Gros Ventres)、华谢基山(The Washakies)、拉腊米山(Laramies),但他们从未回到断背山。

先说说德州的状况吧,杰的岳父去世了,而萝伦接手了其农场装备的生意,展露出她在管理上以及谈生意的能力。杰顶著一个空衔,经常活动於产品与农耕机械展览中。他现在有了一些钱,已学会如何在其采购旅程中找机会花费。他也学会用德州人的语气说话,例如硬是将“cow”(音:靠)扭曲发音成“kynow”(音:嗷),把“wife”(音:歪扶)说成“waf”(音:哇扶)。他跌断了一颗门牙,嘴都肿了起来,却说一点痛的感觉也没有,但过後就留了一撇八字胡。

一九八三年五月,他们在一个没有名字的高山湖那被冰封的小川口渡过了几个冻夜,然後駄马穿越那里,进入希尔苏特鲁(Hail Strew) 河流域。

登山的时候,天气虽晴朗,然而登山的小道却因厚厚的积雪而变得滑湿。他们任由风刮,驱马越过那易脆的林桠,而杰,仍然戴著那插著鹰羽的旧帽子,不时在烈日下抬起头来呼吸美国黑松的脂香;那乾燥的针型落叶层、滚烫的小石头以及缆索似的杜松,纷纷在马蹄下被踏碎。恩尼斯,有一双善於观察天气变化的眼睛,此时正向西边望去,从那堆积的云层看来,这几天会下一场大雪;望著那逐渐变深的淡蓝色天空,对杰说,若他再继续观望那片蓝的话,他也许会沉迷下去。

大约三点的时候,他们终於通过那狭小的通道,来到东南面的斜坡,而这里,可以看到夏日艳阳高照;接著,再从那积雪的通道下山。一路上,他们都可以听到河流在轻声细语,偶尔发出如驶向远方的火车的隆隆声。二十分钟後,惊见一只黑熊正在他们上面的河岸滚动著一根树桐寻找著蛆虫;杰的马立刻人立起来,惊得在马上的杰喊:“喔!喔!”,而恩尼斯的赤褐色马虽也因不安而乱舞以及喷气著,但还是可以被控制住。杰摸出他的30-06猎枪,但却派不上用场,那受惊吓的熊用它那笨拙的步伐潜入林中,远离他们。

那带著融雪的茶色般河流流动得很快,每碰到一处高石,即激起连串长的水泡,形成小旋涡後,又再次流动。赭色的柳条强烈地摇拽,柔荑花的花粉乱舞得像一个个黄色的指纹。

让马喝水时,杰也下了马,用手掏起了冰冷的水,如水晶般的水从他的指缝间流下,他的嘴和下巴顿时闪烁著水光。

“喂,你这麽做脸下半部会他妈的麻痹的!”恩尼斯对杰说道,接著,“嗯,这真是一个好地方。”他望向河岸上的石凳,那里有前猎人驻营时留下的两三个火圈,而那石凳後面的黑松根上还长满了野玫瑰。那里也有很多现成的乾燥木材。他们沉默地搭起了帐篷,并暂时将马放逐到草原中。

杰拆开一瓶威士忌的封口,饥渴似地喝了一大口,然後急促地呼了一口气,说,“现在只有两件事是我最需要的。”盖上瓶盖,然後抛给恩尼斯。

在第三天的早上,就如恩尼斯预测的,暗灰的云层从西方涌来,带来了强风以及细细的雪花。一个小时候,雪花停止飘扬,而地上则积满了柔软的春雪,又湿又厚。

入夜,天气变得更冷。杰和恩尼斯来来回回传递著香烟,火堆一直燃烧至深夜。杰难以入睡,一直咒骂著这寒冷的鬼天气,更不时用柴枝去拨动火堆、转动收音机的刻度盘直到电池耗尽。

恩尼斯告诉杰说,他现在在锡纳的苏特欧他米勒(Stoutamire)牛只装备场工作,并拒绝了一个在狼耳朵(Wolf Ears)酒吧兼职的女人,因为她有一些他不喜欢的毛病;杰说他在超德勒斯跟他那牧主老婆有了问题,过去几个月他一直偷偷地在萝伦或“丈夫”面前走来走去,期望被骂。恩尼斯笑了笑,说,你活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杰叹了口气说,他很多事情都做得很好,但只有一点,就是太想念恩尼斯,有时这种因思念而起的坏情绪会让他忍不住鞭打小孩。

在火光圈外,只听见他们的马在黑喑中嘶叫。

恩尼斯伸手揽过杰,把他拉近自己,说他与女儿们约一个月见面一次,艾玛二世已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了,有著他般的瘦长身躯,而法兰丝妮也一样长得细长。

杰将他冰冷的手滑进恩尼斯的腿间,说,他很坦心自己的儿子,因为无疑的,他的儿患上了阅读障碍症,都十五岁了,不会阅读,而且什麽事情都做不好;可是,萝伦根本就不去正视这件事,还假装自己的孩子没有问题,拒绝想办法去纠正。他不明白她为什麽这麽做,自己也不能做什麽,因为家里有钱和掌权的,是萝伦。

“我一直想要一个儿子,”恩尼斯边说,边解开扣子,“但却只养出女儿。”

“管他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一个都不想要,”杰说,“但他妈的一切就如我想要的进行,没有一件事是不顺利的。”他躺著把一根枯木丢进火堆里,火光飞舞,映照著他们的真实与谎言;有几粒火星飞溅上他们的手、脸,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们拥著在泥地上翻滚。有一件事一直都没有改变,那就是,在他们过去结合次数的光辉纪录中,时间总流逝得飞快,永远不够用,.永远不够!

一两天後,在登山小径的停车空地上,他们的马重新被装载在拖卡车上,恩尼斯准备回到锡纳,而杰则打算回去莱宁平原探望家里的老人。恩尼斯靠在杰的车窗边,说,这一次放了一星期的长假,所以接下来他不能放假直到十一月,因为要在冬天施饲食开始前忙著货物装载。

“十一月?!那八月该他妈的怎麽办?跟你说,我们早就约定好八月的,过个九天十天……天呀,恩尼斯!你为什麽之前不告诉我?!你他妈的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跟我说这事,一两个字也好!为什麽我们总是得在这该死的冷天气里见面?我们应该做一些事情,我们应该去南方,总有一天,我们要一起去墨西哥。”

“墨西哥?杰,你知道我的,在我那些旅行中从没有一次是到那些通宵营业的小餐馆去看壶柄。在整个八月我必须负责操作那个压捆机,所以八月我才不能够放假。放轻松点,杰,十一月我们可以去打猎,去猎一只大麋鹿。看我可不可再租到冬吴鲁(Don Wroe)小屋,我们那一年在那儿渡过了好时光。”

“你知道吗,朋友,你以为这样的安排能让我满意吗?你总是轻轻松松地来去,要见你就好像去见教皇一样。”

“杰,我有工作呀!之前为了见面我经常辞掉工作。你跟我不同,你有一个有钱的老婆,有一份好工作。你根本不记得身无分文的苦况,还有,你有听过孩子的赡养费吗?我已负担了好多年,而且还得继续负担下去。我坦白告诉你吧,我不能再辞掉这份工作了,而我也请不到假。这一次真的很难,因为有一些迟出世的小牝牛还需要照顾。你不能离开,不能,那个该死的Stoutamire牧场主已经很不满意我请了一个星期假。但我不怪他,因为自从我离开後,他没有一晚可以睡得著的。牧场的交易是在八月。你还有更好的提议吗?”

“我曾有一个。”回答的声音听来苦涩又带点责难。恩尼斯没再说什麽,慢慢站直身体,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一只马,在拖卡车里不耐烦地跺蹄。他走向自己的拖卡车,将手伸进拖格里,说著只有他的马才能听到的话语,然後,转身走向杰,直到两人可以面对面说话的距离。

“你去过墨西哥了,杰?”墨西哥就是那个地方,他曾听说过。他感觉自己现在正在拆除著围篱,要强硬进入可以射击的范围。

“是,我去过。你他妈的有什麽问题吗?”这件事他想摊开来说几年了,如今终有机会,却没有想到这麽迟以及突然。

“我已告诉过你,杰,我不是笨蛋。你有什麽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恩尼斯咬牙说道,“我警告你,若让我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我会杀掉你。”

“那就试试这个。”杰说,“我只说一次。我跟你说,我们本来可以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他妈的真正生活在一起。但你不愿意,所以恩尼斯,如今我们所拥有的就只有断背山而已。一切都建立在那里,那就是我们仅有的东西,靠!所以我现在让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算算这二十年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你是如何牢牢地控制我,哈,现在竟问我墨西哥的事,还说你会杀了我因为你现在需要知道所有的事!你他妈的根本不知道这种感觉有多糟糕。我不是你,我不可能一年只做他妈的一两次。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恩尼斯,你这狗娘养的,我真希望自己可以知道,该如何把你戒掉!”如同在寒冬中突然从温泉喷涌的一大片蒸气云,过去那些年来没说出口的以及现在不想说的──坦承、誓言、羞耻感、罪恶感、恐惧感──如今一一围挠著他们。

恩尼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犹如心脏中了一弹般,脸如死灰,并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眼睛紧紧地合上,拳头紧握,双膝突然一软,跪跌在地上。

“耶稣基督!”杰叫道,“恩尼斯?”但,在他踏出他的拖卡车前,他在猜想,他到底是心脏病发还是因为狂怒过度而有这样的表现。恩尼斯坐在自己的後腿上,身体弯得像一枚挂衣鈎,偶尔挺直了身体一阵子,又再弯回之前的弧度。他们互相扭挠著,就如他们之前一直如此做的,而所说的话,对他们来说也不是新鲜事。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解决。

其实,让杰一直怀念与渴望的,是那一年夏天在断背山上,恩尼斯出奇不意从他身後给予的拥抱;他将他贴近自己的胸前,这一个宁静的拥抱,只有分享,不带一丝欲望,却能满足他饥渴的心灵。他们就这样拥著,静静地站在火堆前,站了很长的时间,火花妖艳地跃舞,而他们重叠的影子就如同一根石柱顶著一个礁石般稳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由恩尼斯袋子里的圆表滴答滴答地计算著,而火堆里的柴枝也渐渐烧成炭。随著那上升的波浪热气看去,繁星一点一点地布满了星空。恩尼斯的呼吸很缓慢,也很安静,他在轻轻地哼唱,并轻微地摇动他的身躯;而杰,背靠著恩尼斯平稳的心跳处,那随著哼唱的轻微晃动,仿如电流般击昏了他,即使站著,却能让他进入梦乡,不,不是入睡,而是进入一种昏昏欲睡以及恍忽的状态,直到恩尼斯用他在孩童时对母亲说话的语气,说,“上床睡觉的时间到了,牛仔,我要走了。好了,别像马一样站著睡。”轻晃了杰一下後,又推了他一下,然後在黑暗中走了。杰听到他上马时,马刺颤动的声音,以及,“明天见。”然後,听著马的喷气声和蹄声,远去。

後来,这个令他昏昏欲睡的拥抱,一直鲜活在他的记忆里,很单纯地给他带来片刻的快乐,在他们分离以及艰辛地生活的时候。这是没办法忘记的,即使後来知道,恩尼斯从不面对面地拥抱他,是因为不想看到或感觉到自己抱的是杰。或许,他想,他们的关系其实就如此而已,并未多深。那就维持原状吧,一切维持原状就好了。

足有几个月,恩尼斯一直不知道那宗意外,直到他寄给杰那说十一月的聚会还是第一选择的明信片被退回来,并打著一个“亡故”的印为止。於是,他拿起电话,拨了杰在超德勒斯的号码。这个号码这麽久以来,他只拨过一次,那就是告诉杰,他跟艾玛离婚了;而杰,竟误会了他的意思,驱车从一千二百英里之外赶来,却什麽也没得到。

嗯,这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杰一定会接电话,必须接电话。

但杰没有。

电话那头响起了萝伦的声音,谁?是谁呀?

当他再问一次杰的时候,萝伦以平平的语调回答说,是,杰在路旁给他拖卡车的轮胎充气时,胎圈突然爆炸,而被炸飞的轮钢击中杰的脸,打断他的鼻子和下巴,後脑也因被击中而晕死过去。直到有人经过发现时,他已因为流血过多死去了。

不是的,杰是被那些人用铁棒打死的。

“杰经常提起你,”萝伦接著说道,“你是他的钓鱼同伴还是打猎同伴,嗯,我听说过。本想通知你的,但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没有你的地址,杰向来将他朋友们的地址藏在脑袋里。真是不幸,他才三十九岁而已。”

来自北方平原的巨大伤心感觉此时正向他滚动而来。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相──铁棒抑或真实的意外?他看到血哽住杰的喉咙,却没人将他翻转过来。风刮之下,他听到钢条猛然击落骨头的声音,那是脱落的轮胎钢圈的恐怖嗒嗒声。

“他就葬在那里吗?”若她胆敢让杰死在那泥路上,他就要诅咒她。

那德州女人的声音通过电话线徐徐地响起,“我们给他立了碑。杰常说死後要火葬,而且要把他的骨灰撒在断背山上。但我不知道在哪里。不过,他是如他所愿的被火化了,有一半的骨灰葬在这里,另一半则送回给他家的老人。我想那断背山应该是在他长大的地方附近吧。不过你知道杰的,那个地方也许只是他杜撰的,说可以听蓝色鸣鸟唱歌和看到威士忌喷涌什麽的。”

“有一个夏天我们曾在那断背山上牧羊,”恩尼斯艰难地对她说道。

“嗯,他说那是属於他的地方。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喝酒的地方,在那儿喝威士忌。嗯,他经常喝醉。”

“他家老人还住在莱宁平原吗?”

“是的。他们会在那儿直到去世为止。我从未见过他们,杰的葬礼他们也没来。你自己跟他们联络吧,我相信他们会很感激你替杰完成遗愿。”无疑的,她回答得非常有礼貌,但声音却比雪还冷。

去莱宁平原的路上,放眼望去尽是荒凉,也经过了许许多多已被荒废的牧场;越过这些平原上的荒凉约八至十英里处,有一栋耸立在杂草中的房子映入他寂寞许久的眼帘里,围栏都倒了。只见那信箱上写著:约翰.C.侻维斯(John C. Twist)。这是一个贫瘠的小牧场,长满了杂草。那些家畜都离他太远了,让他看不清那些是什麽,不过好像都是Black Baldies(牛的品种)。那用褐泥灰粉刷的狭小房子的前面横著一条笔直的长廊,共有四间房,两间在楼下,两间在楼上。

恩尼斯与杰的父亲就在厨房的桌子上坐著。杰的妈妈有点胖,行动很小心,看起来刚做了手术,并在复原中,她对恩尼斯说,“你要来一点咖啡吗?樱桃蛋糕呢?”

“谢谢你,女士,给我一杯咖啡就好,蛋糕我不吃了。”

那个老人静静地坐著,但置放在塑料桌布上的手紧紧地握成拳;他瞪著恩尼斯的眼睛,有著愤怒与心里有数的目光。恩尼斯辨别出他并不是普通人,因为他有著强烈的需求想当池塘中的种鸭。从他们的脸上,他看不到杰的轮廓,於是,深呼吸了一下,说,“对杰的不幸,我感觉糟透了,我没办法告诉你我的心情有多糟。我认识他很久了。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若你们要我把杰的骨灰带到断背山去,嗯,就如杰的老婆说这是杰想要的,我很乐意这麽做。”

一阵沉默。恩尼斯清了清喉咙,却没再说什麽。

突然,那老人说道,“我跟你说,我知道那断背山在那里。他以为他自己很他妈的特别,所以不想葬在家族墓地里。”

杰的妈妈否决了老人的话,说,“他每一年都回家一趟。即使因为结婚了在德州定居,还是会回来帮他爸爸在牧场工作一个星期,修修栏栅门呀、堆禾草呀以及其他事。我把他的房间收拾得就像他小时候住的一样,我想他会很高兴。我很欢迎你到他楼上的房间看看,如果你想看的话。”

老人突然发作,吼道,“我根本就不需要帮忙。杰经常说,‘恩尼斯.戴玛’,也常说,‘总有一天我会把他带回来这里。我们会把这个牧场弄得有模有样。’他还有一连串关於你们俩的计划,在这里建一间木屋,然後帮我管理这个牧场,还说要让牧场旺盛起来。然後,这一个夏天他说他会带另一个人来,说是他在德州的邻居,要找一个地方建立牧场。他还决定跟他老婆离婚,然後回到这里。可是,就如他以前所计划的,一切都不会实现。”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那是──铁棒。

他站了起来,说,嗯,他想看看杰的房间,同时,也勾起了杰对他说过关於这个老人故事的回忆。

杰是个“犹太男人”(意指割了包皮的男人,因为犹太男教徒都必须行割礼),但这老人不是;被割包皮的那段日子,杰一直感到难受和痛苦,那时他约三、四岁吧,经常忍尿至忍无可忍的时候才去上厕所,而在跟裤扣挣扎的时候,就忍不尿出来,并撒得四周都是,坐板,即使是置放在高处的东西也无一幸免。杰的爸爸因为他的行径都快气炸了,结果有一次,他终於爆发。“耶稣基督,他那时把我揍得半死,他将我按倒在洗澡间的地上,然後用他的皮带抽打我,我还以为他想把我杀掉。接著,他说,‘你想知道将尿撒得到到处都是是什麽感觉吗?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他拉开裤头,把他那根东西拉出来,然後撒得我一身都是尿,都湿透了;然後,他丢给我一条毛巾,叫我去抹地;过後,就把我的衣服全脱掉,丢在那浴缸里洗,嗯,还有那条毛巾,而我则放声大哭。不过,当他用软管替我浇洗的时候,我看到他那根东西原来跟我的不一样,那里有些东西是我没有的;看来他们把我那儿割了一下,是想把我变得不一样吧,就好像你剪去那些牲畜的耳朵尖或在它们身上烙一个记号一样。哼,从此以後我就跟他好像贴错门神似的,不能好好相处了。”

那间房,就在楼梯的尽头,有著它自己的攀爬节奏;很小,而且闷热,中午的阳光从西面的窗口照进来後,都洒在杰那张靠著墙壁狭而窄的床;房里还有一张墨迹斑斑的书写桌和一张木椅、一把搁架在床头的手削bb枪。从窗口往下望,可以看见那由砂砾铺成的路向南面伸展而去,这才发现,在杰成长的这些年来,这是唯一一条他所认识的路。床边的墙壁上,贴著一张不知名的黑发电影明星的杂志老旧彩照,颜色都褪成品红色了。在这里,他可以清楚听到在楼下的杰妈妈正扭开水喉把水注入烧壶里,然後将它放回火炉上,询问著她的男人一些意思含糊的问题。

房间里那所谓的衣柜,只不过是在墙壁的浅凹处,横架上一条木杆以及挂上一条褪了色的大红型瑰丽装饰布作为遮盖,使其与房间其他物件分隔开来而成的。衣柜里,挂著两条被烫熨得笔直的牛仔裤,整整齐齐地被折叠挂在铁线做成的鈎子上,而地上,放著一双已磨损了靴子,让他看来熟悉。在衣柜北面尽头的墙壁上,还有一个狭窄的凹入,成为一个不起眼的藏东西地方;这里,打了一口钉,在那条长而挺直的鈎子上,挂了一件衬衫。他将它从钉子上取了下来。他认得,那是杰昔日在断背山上穿的旧衬衫。那袖子上的血迹是他留下的;在山上的最後一天,他与杰打了一场架,在扭打中,杰的膝盖踢中了他的鼻子,鼻血顿时长流,流得到处都是,还有他们身上。杰连忙用袖子替他止血,但仍然止不住,因为恩尼斯突然出拳,将他这个正在救护他的天使击倒在野耧斗菜上,羽翼拆断。

感觉手上那件衣服似乎有点过重,直到看见原来衣内还藏有另一件衣服,连袖子也被小心翼翼地藏在杰的衣服袖子内。啊!那竟是他的衣服,他一直以为遗失在哪间见鬼的洗衣店里的脏衣服,不但口袋脱落,连扭扣也不见了……原来,它是被杰偷偷拿去了,然後藏在自己的衣服里;这两件衣服就好像两层皮肤一样,一层包著一层,合二为一。

他将脸埋在那衣料子里,用口和鼻子缓慢地呼吸著,彷佛能嗅到那让他感到晕眩的烟味、山上的鼠尾草味以及杰微咸而带甜的体味,但那都不是真实的,他嗅到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回忆──那一段在断背山上的日子,他所不曾失去的,并且紧紧地捉在手中的一切。

直到最後,那种鸭还是拒绝让他把杰的骨灰带走。“我跟你说,我们有自己家族的墓地,而他,必须躺在那里。”而杰的妈妈则站在桌边,正用锋利的锯齿工具挖取苹果核,“你下次再来吧。”她说。

当车子颠簸在如洗衣板般的路上时,恩尼斯就这样经过一个围著网状栏栅的公家墓地,那只是平原上的一小块地皮,里面已有几个墓碑被鲜亮的塑料花供奉著。恩尼尼不敢想像杰已被葬在那儿,在这一个令人伤感的平原。

几个星期後的一个星期六,他将苏特欧他米勒所有的肮脏马毯都丢上自己的小货车後厢,打算送到“快.停洗车中心”(Quick Stop Car Wash)用高压喷管来清洗它们。而当那些乾净的马毯都塞满他的小货车的厢床後,他却走进希金(Higgin)礼品店,忙碌於那明信片的架子前。

“恩尼斯,你将那些明信片翻来翻去,到底在找什麽?”琳达.希金斯(Linda Higgins)问道,顺手将一个湿透了褐色咖啡过滤器丢进垃圾桶里。

“断背山的风景图。”

“坐落在弗里蒙特(Fremount)县的吗?”

“不,在这里的北部。”

“我并没有入货,不过我可以记录在订购单里。如果有货的话,我替你订一百张好不好?嗯,我其实还有其他的明信片要订购。”

“一张就够了。”恩尼斯说道。

当明信片送来的时候,他只花了三十分钱而已。他将明信片钉在自己的拖卡车上,其四个角上各钉了一根黄铜大头针。在那明信片之下,他打了一口钉,挂上一个铁鈎;而那个铁鈎上则悬挂著那两件旧衬衫。他向後退了几步,望望那明信片,又看看那两件衣服,突然泪光闪烁。

“杰,我向你发誓……”他说道,想起杰从不曾要他承诺过什麽,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轻易许诺的人。

从那时候开始,杰就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梦中的他就如他初次见他时的模样,有著卷卷的头发,很爱笑,还露出他的犬牙,正对他说著如何掏出他口袋里的东西,并将一切状况控制得很好,然而,那罐插著一根汤匙至握柄处的豆子,此时正被平衡在一根圆木上,非常卡通式以及布满紫红色彩,使其梦充满喜剧性的色情味道。然而,那汤匙握柄,是可以摇身一变成为铁棒的。

有时候,他会从悲痛中醒过来;有时候,从昔日的欢愉、轻松心情中醒来。有时候,湿的是枕头,有时候湿的却是被单。

尽管在什麽是他已知道以及什麽是他该尝试去相信之间有一段留白,然而他却什麽都不能做。如果,你没有办法去改变,你就得忍受一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