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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斯骑鹅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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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斯骑鹅历险记

1909诺贝尔文学奖:尼尔斯骑鹅历险记 作者:拉格洛夫
1.这个男孩子 小 精 灵 三月二十日 星期日
  从前有一个男孩子。他大概十四岁左右,身体很单薄,是个瘦高个儿,而且还长着一头像亚麻那样的淡黄色头发。他没有多大出息。他最乐意睡觉和吃饭,再就是很爱调皮捣蛋。
  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这个男孩子的爸爸妈妈把一切收拾停当,准备到教堂去。男孩子自己只穿着一件衬衫,坐在桌子边上。他想:这一下该多走运啊,爸爸妈妈都出去了,在一两个钟头里他可以自己高兴干啥就干啥了。“那么我就可以把爸爸的鸟枪拿下来,放它一枪,也不会有人来管我了,”他自言自语道。
  不过,可惜就差那么一丁点,爸爸似乎猜着了男孩的心思,因为在他刚刚一脚踏在门槛上,马上就要往外走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扭过身来把脸朝着男孩。“既然你不愿意跟我和妈妈一起上教堂去,”他说道,“那么我想,你起码要在家里念念福音书。你肯答应做到吗?”
  “行啊,”男孩子答应说。“我做得到的。”其实,他心里在想,反正我乐意念多少就念多少呗。
  男孩觉得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妈妈动作像这时候那样迅速。一转眼功夫她已经走到挂在墙壁上的书架旁边,取下了路德①注的圣训布道集,把它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并且翻到了当天要念的训言。她还把福音书翻开,放到圣训布道集旁边。最后,她又把大靠背椅拉到了桌子边。那张大靠背椅是她去年从威曼豪格牧师宅邸的拍卖场上买来的,平常除了爸爸之外谁也不可以坐的。
  ①即马丁·路德(1483—1546),十六世纪德国宗教改革的倡导者,基督教路德派的创始人。
  男孩子坐在那里想着,妈妈这样搬动摆弄实在是白白操心,因为他打算顶多念上一两页。可是,大概事情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爸爸好像能够把他一眼看透似的,他走到男孩子面前,声音严厉地吩咐说:“小心记住,你要仔仔细细地念!等我们回家,我要一页一页地考你。你要是跳过一页不念的话,那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这篇训言一共有十四页半哩,”妈妈又叮嘱了一句,把页数规定下来,“要想念完的话,你必须坐下来马上开始念。”
  他们总算走了。男孩子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怨艾起来,觉得自己好像被捕鼠夹子夹住一样寸步难移。“现在倒好,他们俩到外面去了,那么得意,居然想出了这么巧妙的办法。在他们回家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却不得不坐在这里老实念训言啦。”
  其实,爸爸和妈妈并不是很放心得意走的,恰恰相反,他们的心情很苦恼。他们是穷苦的佃农人家,全部土地比一个菜园子大不到哪里去。在刚刚搬到那个地方去住的时候,他们只养了一头猪和两三只鸡,别的啥也养不起。不过,他们极其勤劳,而且非常能干,如今也养起了奶牛和鹅群。他们的家境已经大大地好转了。倘若不是这个儿子叫他们牵肠挂肚的话,他们在那一个晴朗的早晨本来是可以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到教堂去的。爸爸埋怨他太慢慢吞吞而且懒惰得要命,他在学校里啥都不愿意学,说他不顶用,连叫他去看管鹅群都叫人不大放心。妈妈也并不觉得这些责怪有什么不对,不过她最烦恼伤心的还是他的粗野和顽皮。他对牲口非常凶狠,对待人也很厉害。“求求上帝赶走他身上的那股邪恶,使他的良心变好起来,”妈妈祈祷说,“要不然的话,他迟早会害了自己,也给我们带来不幸。”
  男孩子呆呆地站了好长时间,想来想去,到底念还是不念训言?到后来终于拿定主意,这一次还是听话的好。于是,他一屁股坐到大靠背椅上,开始念起来了。他有气无力,叽哩咕噜地把书上的那些字句念了一会儿,那半高不高的喃喃声音似乎在为他催眠,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在打盹了。
  窗外阳光明媚,一片春意。虽然才3月20日,可是男孩住的斯康耐省南部的威曼豪格教区,那里春天早已来到了。树林虽然还没有绿遍,但是含苞吐芽,已是一派生机蓬勃的景象。沟渠里都冰消雪融,化为积水,渠边的迎春花已经开花了。长在石头围墙上的矮小灌木都泛出了光亮的棕红色。远处的山毛桦树林好像每时每刻都在膨胀开来,在变得更加茂密。天空是那么高远晴朗,碧蓝碧蓝的,连半点云彩都没有。男孩子家的大门半开半掩着,在房间里就听得见云雀的婉转啼唱。鸡和鹅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奶牛也嗅到了透进牛棚里的春天的气息,时不时地发出哞哞的叫声。
  男孩子一边念着,一边前后点头打盹儿,他使劲不让自己睡着。“不行,我可不愿意睡着,”他想道,“要不然我整个上午都念不完的。”
  然而,不知怎么,他还是呼呼地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才一会儿还是很长时间,可是他被自己身后发出来的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声惊醒了。
  男孩子面前的窗台上放着一面小镜子,镜面正对着他。他一抬头,恰好朝镜子里看。他忽然看到妈妈的那口大衣箱的箱盖是开着的。
  原来,妈妈有一个很大很重的、四周包着铁皮的栎木衣箱,除了她自己外别人都不许打开它。她在箱子里收藏着从她母亲那里继承得来的遗物和所有一切她特别心爱的东西。这里面有两三件式样陈旧的农家妇女穿的裙袍,是用红颜色的布料做的,上身很短,下边是打着褶裥的裙子,胸衣上还缀着许多小珠子。那里面还有浆得绷硬的白色包头布、沉甸甸的银质带扣和项链等等。如今大家早已不时兴穿戴这些东西了,妈妈有好几次打算把这些老掉牙的衣物卖掉,可是总舍不得。
  现在,男孩子从镜子里看得一清二楚,那口大衣箱的箱盖的确是敞开着的。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妈妈临走之前明明是把箱盖盖好的。再说只有他独自一个人留在家里,妈妈也决计不会让那口箱子开着就走的。
  他心里害怕得要命,生怕有个小偷溜进了屋里。于是,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好安安分分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直怔怔地盯住那面镜子。
  他坐在那里等着,小偷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忽然诧异起来,落在箱子边上的那团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看着看着,越看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团东西起初像是黑影子,这时候愈来愈变得分明了。不久之后,他就看清楚那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是个小精灵,它正跨坐在箱子的边上。
  男孩子当然早就听人说起过小精灵,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竟是这样的小。坐在箱子边上的那个小精灵的身材还没有一个巴掌高。他长着一张苍老而皱纹很多的脸,但是脸上却没有一根胡须。他穿着黑颜色的长外套、齐膝的短裤,头上戴着帽沿很宽的黑色硬顶帽。他的浑身打扮都非常整洁讲究,上衣的领口和袖口上都缀着白色挑纱花边,鞋上的系带和吊袜带都打成蝴蝶结。他刚刚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绣花胸衣,那么着迷地观赏那老古董的精致作工,压根儿没有发觉男孩子已经醒来了。
  男孩子看到小精灵,感到非常惊奇,但是并不特别害怕。面对那么小的东西是不会使人感到害怕的。小精灵坐在那里,那样聚精会神地沉迷在观赏之中,既看不到别的东西,也听不到别的声音,男孩子便想道,要是恶作剧一下捉弄捉弄他,或者是把他推到箱子里去再把箱子盖紧,或者是另的这类动作,那一定是十分有趣的。
  但是男孩子的胆子还没有那么大,他不敢用双手去碰一下小精灵,所以他朝屋里四处张望想找到一样家伙来戳那个小精灵。他把目光从沙发床移到折叠桌子,再从折叠桌子移到了炉灶。他看了看炉灶旁边架子上放着的锅子和咖啡壶,又看了看门口旁边的水壶,还有从碗柜半掩半开的柜门里露到外面的勺子、刀叉和盘碟等等。他还看了看他爸爸挂在墙上的丹麦国王夫妇肖像旁边的那枝鸟枪,还有窗台上开满花朵的天竺葵和吊挂海棠。最后,他的目光落到挂在窗框上的一个旧苍蝇罩上。
  他一见到那个苍蝇罩便赶紧把它摘下来,窜过去,贴着箱子边缘把他扣住。他自己感到奇怪,怎么竟然这样走运,连他还没有明白自己是怎样动手的,那个小精灵就真的给他逮住了。那个可怜的家伙躺在长纱罩的底部,脑袋朝下,再也无法爬出来了。
  在起初的那一刹那,男孩子简直不知道他该怎么来对付这个俘虏了。他只顾小心翼翼地将纱罩摇来晃去,免得小精灵钻空子爬出来。
  小精灵开口讲话了,苦苦地哀求放掉他。他说他多年来一直为他们一家人做了许多好事,按理说应该受到更好的对待。倘若男孩子肯放掉他的话,他将会送给他一枚古银币、一个银勺子和一枚像他父亲的银挂表底盘那样大的金币。
  男孩子并不觉得这笔代价太大了,可是说来也奇怪,自从他可以任意摆布小精灵以后,他反而对他害怕起来了。他忽然觉得,他是同某些陌生而又可怕的妖怪在打交道,这些妖怪根本不属于他的这个世界,因此他倒很乐意赶快放掉这个妖怪算啦。
  所以,他马上就答应了那笔交易,把苍蝇罩抬起,好让小精灵爬出来。可是正当小精灵差一点儿就要爬出来的时候,男孩子忽然一转念,想到他本来应该要求得到一笔更大的财产和尽量多的好处。起码他应该提出这么一个条件,那就是小精灵要施展魔法把那些训言变进他的脑子里去。“唉,我真傻,居然要把他放跑!”他想道,随手又摇晃起那个纱罩想让小精灵再跌进去。
  就在男孩子刚刚这样做的时候,他脸上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他觉得脑袋都快被震裂成许多碎块了。他一下子撞到一堵墙上,接着又撞到另一堵墙上,最后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那小精灵早已不见踪影了。那口大衣箱的箱盖严严实实地盖得紧紧的,而那个苍蝇罩仍旧挂在窗子上原来的地方。要不是他觉得挨过耳光的右脸颊热辣辣地生疼的话,他真的几乎要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不管怎么说,爸爸妈妈都不会相信发生过别的事情,只会说我在睡觉做梦,”他想道,“再说他们也不会因为那小精灵的缘故让我少念几页。我最好还是坐下来重新念吧。”
  可是,当他朝着桌子走过去的时候,他发觉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房子明明不应该长大的,应该还是原来的大小。可是他却要比往常多走好多好多步路才能走到桌子跟前,这是怎么回事呢?那张椅子又是怎么回事呢?它看上去并没有比方才更大些,他却先要爬在椅子腿之间的横档上,然后才能够攀到椅子的座板。桌子也是一样,他不爬上椅子的扶手便看不到桌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男孩子惊呼起来,“我想一定是那个小精灵对椅子、桌子还有整幢房子都施过妖术了。”
  那本训言布道集还摊在桌上,看样子跟早先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也变得非常邪门了,因为它实在太大了,要是他不站到书上去的话,他连一个字都看不完全。
  他念了两三行,无意之中抬头一看,眼光正好落在那面镜子上。他立刻尖声惊叫起来:“哎哟,那里又来了一个!”
  因为他在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小人儿,头上戴着尖顶小帽,身上穿着一件皮裤。
  “哎哟,那个家伙的打扮同我一模一样!”他一面吃惊地叫喊,一面两只手紧捏在一起。这时,他看到镜子里的那个小人儿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男孩子又掀揪自己的头发,拧拧自己的胳膊,再把自己的身体扭来扭去。就在同一刹那,镜子里的那个家伙也照做不误。
  男孩子绕着镜子奔跑了好几圈,想看看镜子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一个小人儿。可是他根本找不到什么人。这一下可把他吓坏了,他浑身索索地发起抖来。因为这一下他明白过来,原来小精灵在他自己身上施展了妖法,他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小人儿,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大 雁
  男孩子简直无法使自己相信,他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小精灵。“哼,这保准是一场梦,要不就是胡思乱想,”他想道,“再等一会儿,我保管还会变成人的。”
  他站在镜子面前,紧闭起双眼。过了几分钟后,他才睁开眼睛,他等待着自己那副怪模样烟消云散。可是这一切还是原封不动,他仍旧还像方才那样小。除此之外,他的模样还是同以前完全一样,淡得发白的亚麻色头发,鼻子两边的不少雀斑,皮裤和袜子上的一块块补丁,都和过去一模一样,惟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它们都变得很小、很小了。
  不行,这样呆呆地站在这里等待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想到了这一点,他一定要想出别的法子来,而他能想得出来的最好的法子就是去找到小精灵,同他讲和。
  他跳到地板上开始寻找。他把椅子和柜子背后、沙发床底和炉灶里统统都看过,他甚至还钻进了两三个老鼠洞里去看,可是他没有法子找到小精灵。
  他一边寻找,一边呜呜地哭泣起来,他苦苦地恳求,而且还许愿要做一切可以想出来的好事,他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对任何人说话不算数,再也不调皮捣蛋,念训言时再也不睡觉了。只要他能够重新变成人,他一定要做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善良而又听话的孩子。可惜不管他怎么许愿,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忽然灵机一动,记起了曾经听妈妈讲过,那些小人儿常常是住在牛棚里的。于是,他决定马上就到那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小精灵。幸亏屋门还半开着,否则他连门锁都够不到,更无法打开大门了。不过,现在他可以毫无障碍地走出去。
  他一走到门廊里就找他的木鞋,因为在屋里他当然是光穿着袜子来回走动的。他直怔怔对着那双又大又重的木鞋发愁,可是他马上就看到门槛上放着一双很小的木鞋。他注意到小精灵想得那么细致周到,竟然连木鞋也给变小了,他心里就更加烦恼起来,照这么看来,他倒霉的日子似乎还长着哩。
  门廊外面竖着的那块旧栎木板上有一只灰色的麻雀在跳来蹦去。他一见到男孩子就高声喊道:“叽叽,叽叽,快来看放鹅倌儿尼尔斯!快来看拇指大的小人儿!快来看拇指大的小人儿尼尔斯·豪格尔森!”
  院子里的鸡和鹅纷纷掉过头来,盯着男孩子看,咯咯的啼叫声乱哄哄地闹成一片。“喔喔喔呢,”公鸡鸣叫说,“他真是活该,喔喔喔喔,他曾经扯过我的鸡冠!”“咕咕咕,他真活该!”母鸡们齐声呼应,而且这样没完没了地叽咕下去。那些大鹅围挤成一团,把头伸到一起来问道:“是谁把他变了样?是谁把他变了样?”
  可是最叫人奇怪的是男孩子竟然能够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了。他非常吃惊,任呆呆地站在台阶上听起来。“这大概是因为我变成了小精灵的缘故吧,”他自言自语说,“保准是这个原因,我才能听得懂那些鸟呀、鸡呀、鹅呀,那些长着羽毛的家伙的话。”
  他觉得那些母鸡无止无休地嚷嚷他真活该,叫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他拣起一块石子朝她们扔过去,还骂骂咧咧;“闭上你们的臭嘴,你们这些混蛋!”
  可是他却忘记了,他已经不再是母鸡们看见了就害怕的那样一个人了。整个鸡群都冲到他的身边,把他团团围住,齐声高叫:“咕咕咕,你活该,咕咕咕,你活该。”
  男孩子想要摆脱她们的纠缠,可是母鸡们追逐着他,一边追一边叫喊,他的耳朵险些儿被吵聋了,倘若他家里养的那只猫没有在这时走了出来的话,他是休想冲出她们的包围的。那些母鸡一见到猫儿,顿时安静下来,装作专心一意地在地上啄虫子吃。
  男孩子马上跑到猫儿跟前,说:“亲爱的猫咪,你不是对院子每个角落和隐蔽的洞孔都很熟悉吗?请你行行好,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小精灵?”
  猫儿没有立刻回答。他坐了下来,把尾巴优雅地卷到腿前盘成一个圆圈,目光炯炯地盯住男孩子。那是一只很大的黑猫,颈脖底下有一块白斑。他周身的毛十分平滑,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油光光的。他的爪子蜷曲在脚掌里面,两只灰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这只猫样子是非常温和驯服的。
  “我当然晓得小精灵住在什么地方,”他低声细气地说道,“可是,这并不是说我愿意告诉你。”
  “亲爱的猫咪,你千万要答应帮帮我,”男孩子说道,“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用妖法害得我变成了什么模样?”
  猫儿把眼睛稍微睁了一睁,闪出了含着恶意的绿色光芒。他幸灾乐祸地扭动身体,心满意足地咪呀、咪呀,喵呀、喵呀地叫了老半天,这才作出回答。“难道我非得帮你忙不可,就因为你常常揪我的尾巴?”他终于说道。
  这下子气得男孩子火冒三丈,他把自己是那么弱小和没有力气忘得一千二净。“哼,我还要揪你的尾巴,”他叫嚷着向猫儿猛扑过去。
  霎时间,猫儿变了个模样,男孩子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刚才的那个畜生。他浑身的一根根毛全都笔直地竖立起来,腰拱起来形成弓状,四条腿仿佛像绷紧的弹弓,尖尖的利爪在地上刨动着,那条尾巴缩得又短又粗,两只耳朵朝向后贴,血盆大口发出嘶嘿嘶嘿的咆哮,一双怒目瞪得滴溜滚圆,喷射着血红色的火光。
  男孩子不肯被一只猫吓得畏缩起来,他朝前逼近了一步。这时候,猫儿一个虎跃扑到了男孩子身上,把他掀倒在地上,前爪踏住了他的胸膛,血盆大口对准他的咽喉一口咬下来。
  男孩子感觉到猫儿的利爪刺穿了背心和衬衣,戳进了他的皮肉里面,猫的大尖牙在他的咽喉上磨来蹭去。他使出了全身力气,放声狂呼救命。
  可是没有人来。他认定这下子完了,他的最后时刻来到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猫儿把利爪缩了回去,也松开了他的喉咙。
  “算啦,”猫儿慷慨地说道,“这一回就算啦,我看在女主人的面上饶了你这一次。我只不过想让你领教领教,咱们两个之间现在究竟谁厉害。”
  猫儿说完这几句话扭身走开去,他的模样又恢复成他刚来的时候那样温顺善良。男孩子羞愧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牛棚里去寻找小精灵。
  牛棚里只不过有三头奶牛。可是当男孩子一走进去之后,里面顿时沸扬起来,喧闹成一片,听起来真叫人相信至少有三十头奶牛。
  “哞、哞、哞,”那头名叫五月玫瑰的奶牛吼叫道,“真好极了,世界上还有公道!”
  “哞、哞、哞,”三头奶牛齐声吼叫起来,她们的声音一个盖过一个,他简直没法子听清楚她们在叫喊什么。
  男孩子想要张口问问小精灵住在哪里,可是奶牛们吵闹得天翻地覆,他根本没法子让她们听见自己在讲的话。她们怒气冲冲,就像是他平日把一条陌生的狗放进来,在她们之间乱窜时候的情景一样。她们后腿乱蹦乱踢,颈脖肉来回晃动,脑袋朝外伸出,尖角都直对着他。
  “你快上这儿来,”五月玫瑰吼叫道,“我非要踢你一蹄子,管叫你永远忘不了!”
  “你过来,”另一头名叫金百合花的奶牛哼哼道,“我要让你吊在我的犄角上跳舞!”
  “你过来,我让你尝尝挨木头鞋揍的滋味,你在去年夏天老是这么打我来着,”那头名叫小星星的奶牛也怒吼道。
  “你过来,你把马蜂放进过我的耳朵里,现在要你得到报应。”金百合花狠狠地咆哮。
  五月玫瑰是她们当中年纪最大、最聪明的,她的怒气也最大。“你过来,”她训斥说,“你干下了那么多坏事,我要让你统统得到惩罚。有多少次你从你妈妈身下抽走她挤奶时坐的小板凳!有多少次你妈妈提着牛奶桶走过的时候你伸出腿来绊得她跌跤!又有多少次你气得她站在这儿为你直流眼泪!”
  男孩想要告诉她们,他已经后悔了,他过去一直欺负她们,可是只要她们告诉他小精灵在哪里,他就决计不会亏待她们,会对她们很好很好的。然而奶牛们都不听他说,她们吵嚷得非常凶,他真害怕有哪头牛会挣脱缰绳冲过来,所以还是趁早从牛棚里溜出来为妙。
  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他心里明白,这个农庄上恐怕不会有人肯帮他的忙去寻找小精灵的。再说就算他找到了小精灵,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用处。
  他爬上了环绕农庄四周的那堵厚厚的石头围墙,围墙上长满了荆棘,还攀缘着黑莓的藤蔓。他在那里坐了下来,思索着万一他变不回去,不再是人的话,那日子怎么过呀!爸爸妈妈从教堂回家一定会大吃一惊。是呀,连全国各地都会大吃一惊那!从东威曼豪格镇、托尔坡镇还有斯可鲁坡镇都会有人来看他的洋相,整个威曼豪格县远远近近都会有人赶来看他。说不定,爸爸和妈妈还会把他领到基维克的集市上去给大家开开眼哪。
  唉,愈想愈叫人心惊胆战。他真愿意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看到他的怪模样。
  他真是太不幸了。世界上再没有人像他那样不幸。他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成了一个妖精。
  他渐渐地开始明白过来,要是他变不回去,不再是人的话,那会有什么结果。他将丧失人世间所有的一切:他再不能够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也不能够继承父母的小农庄,而且休想找到哪个姑娘肯同他结婚。
  他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己的家。那是一幢很小的农舍,圆木交叉做成的梁柱,泥土垒成的墙壁,它仿佛承受不了那高而陡峭的干草房顶的重压而深深陷进了地里。外面的偏屋也全都小得可怜。耕地更是狭窄得几乎难容一匹马翻身打滚。尽管这个地方那么小、那么贫穷,对他来说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现在只消有个牛棚地板底下的洞穴就可以容身居住了。
  天气真是好极了,沟渠里流水淙淙作响,枝头上绿芽绽发,小鸟叽叽喳喳在啼叫,四周一片欣欣向荣。而他却坐在那里,心情非常沉重,难过得要命。随便什么事情都无法使他高兴起来。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天空像今天那么碧蓝碧蓝的。候鸟成群结队匆匆飞翔。他们长途跋涉刚刚从国外飞回来,横越过波罗的海,绕过斯密格霍克,如今正在朝北行进的途中。一群群鸟各式各样种类不同,可是他只认出了几只大雁,他们分为两行,排成楔形的队伍飞行前进。
  已经有好几群大雁飞过去了。他们飞得很高很高,然而他却还能隐约地听得到他们在叫喊:“加把劲儿飞向高山!加把劲儿飞向高山!”
  当大雁们看到那些正在院子里慢慢吞吞、迈着方步的家鹅的时候,他们朝地面俯冲下来,齐声呼唤道:“跟我们一起来吧!跟我们一起来吧!一起飞向高山!”
  家鹅禁不住仰起了头仔细倾听。可是他们明智地回答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
  就像刚才讲的那样,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空气是那么新鲜,那么和煦。在这样的晴空丽日中翱翔,那真是一种绝妙的乐趣。随着一群又一群大雁飞过,家鹅越来越蠢蠢欲动了。有好几次,他们振拍起翅翼,似乎打算跟着大雁一起飞上蓝天。可是有一只上了年岁的鹅妈妈每次都告诫说:“千万别发疯!他们在空中一定又挨饿又受冻的。”
  大雁的呼唤使得一只年轻的雄鹅勃然心动,真的萌发了长途旅行的念头。“再过来一群,我就跟他们一起去。”他说道。
  又是一群大雁飞过来了,他们照样呼唤。这时候那只年轻的雄鹅就回答说:“等一下,等一下,我来啦!”
  他张开两只翅膀,扑向空中。但是他不经常飞行,结果又跌下来,落在地面上。
  大雁们大概听见了他的叫喊,他们掉转身体,慢慢地飞回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要跟上来。
  “等一下,等一下,”他叫道,又做了一次新的尝试。
  躺在石头围墙上的男孩子对这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啊哟,这只大雄鹅飞走的话,那该是多么大的损失呀,”他想道,“爸爸妈妈从教堂里回来,一看大雄鹅不见了,他们一定会非常伤心的。”
  他这么想的时候却又忘记了自己是那么矮小,那么没有力气。他一下子从墙上跳了下来,恰好跳到鹅群当中,用双臂紧紧抱住了雄鹅的颈脖。“你可千万别飞走啊。”他央求着喊叫。
  不料就在这一瞬间,雄鹅恰恰弄明白了应该怎样动作才能使自己离开地面腾空而起。他来不及停下来把小男孩从身上抖掉,只好带着他一起飞到了空中。
  一下子很快上升到空中,这使得男孩子头晕目眩。等到他想到应该松手放开雄鹅的脖子的时候,他早已身在高空了。倘若他这时候再松开手,他必定会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想要稍微舒服一点的话,他惟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试图爬到鹅背上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底爬了上去。不过要在两只不断上下扇动的翅膀之间坐稳在光溜溜的鹅背上,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不得不用两只手牢牢地抓住雄鹅的翎羽和绒毛,免得滑落下去。
  方格子布
  男孩子觉得天旋地转,好长一段时间头脑晕晕乎乎的。一阵阵气流强劲地朝他扑面吹来。随着翅膀的上下扇动,翎毛里发出暴风雨般的呜呜巨响。有十三只大雁在他身边飞翔,个个都振翼挥翅,都放声啼鸣。他的眼前眩晕旋转,耳朵里嗡嗡鸣响。他不知道大雁们飞行的高低如何,也不晓得究竟飞向哪里去。
  后来,他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想到他应该弄明白那些大雁究竟把他带到哪里去。不过这并不那么容易做到,因为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勇气低头朝下看。他几乎敢肯定,只要朝下一看,他非要晕眩不可。
  大雁们飞得并不特别高,因为这位新来的旅伴在稀薄的空气中会透不过气来。为了照顾他起见,他们比平常飞得慢一点。
  后来男孩子勉强朝地面上瞄了一眼。他觉得在自己的身下,铺着一块很大很大的布,布面上分布着数目多得叫人难以相信的大大小小的方格子。
  “我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呀?”他问道。
  除了接二连三的方格子以外,他啥都看不见。有些方格是斜方形的,有的是长方形的,但是每块方格都有棱有角,四边笔直。既看不到有圆形的,也看不到有曲里拐弯的东西。
  “我朝下看到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块大方格子布呢?”男孩子自言自语地问道,并不期待有人回答他。
  但是,在他身边飞翔的大雁却马上齐声叫道:“耕地和牧场,耕地和牧场。”
  这一下他恍然大悟,那块大方格子布原来就是斯康耐的平坦大地,而他就在它的上空飞行。他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大地看上去那么色彩斑斓,而且都是方格子形状了。那些碧绿颜色的方格子他首先认出来了,那是去年秋天播种的黑麦田,在积雪覆盖之下一直保住了绿颜色。那些灰黄颜色的方块是去年夏天庄稼收割后残留着茬根的田地。那些褐色的是老苜蓿地,而那些黑色的是还没有长出草来的牧场或者已经犁过的休耕地。
  那些镶着黄色边的褐色方块谅必是山毛榉树林,因为在这种树林里大树多半长在中央,到了冬天大树叶子脱落得光秃秃的,而长在树林边上的那些小山毛榉树却能够把枯黄的干树叶保存到来年春天。还有些颜色暗淡模糊而中央部分呈灰色的方块,那是很大的庄园,四周盖着房屋,屋顶上的干草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中央是铺着石板的庭院。还有些方格,中间部分是绿色的,四周是褐色的,那是一些花园,草坪已经开始泛出绿颜色,而四周的篱笆和树木仍然裸露着光秃秃的褐色躯体。
  男孩子看清楚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四四方方的,忍俊不禁嘻嘻地笑出声来。
  大雁们听到他的笑声,便不无责备地叫喊道:“肥美的土地!肥美的土地!”
  男孩子马上神情严肃起来。“唉呀,你碰上了随便哪个人所能遇到的最倒霉的事情,亏你还笑得出来!”他想道。
  他的神情庄重了不长一会儿,又笑了起来。
  他越来越习惯于骑着鹅在空中迅速飞行了,所以非但能够稳稳当当地坐在鹅背上,还可以分神想点别的东西。他注意到天空中熙熙攘攘全都是朝北方飞去的鸟群。而且这群鸟同那群鸟之间还你喊我嚷,大声啼叫着打招呼。“哦,原来你们今天也飞过来啦,”有些鸟叫道。“不错,我们飞过来了,”大雁们回答说。“你们觉得今年春天的光景怎么样?”“树木上还没有长出一片叶子,湖里的水还是冰凉的哩,”有些鸟儿这样说道。
  大雁们飞过一处地方,那里有些家禽在场院里信步阐走,他们鸣叫着问道:“这个农庄叫什么名字?这个农庄叫什么名字?”有只公鸡仰起头来朝天大喊:“这个农庄叫做‘小田园’!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
  在斯康耐这个地方,农家田舍多半是跟着主人的姓名来称呼的。然而,那些公鸡却不愿约定成俗地回答说:这是彼尔·马蒂森的家,或者那是乌拉·布森的家。他们挖空心思给各个农舍起些更名符其实的名字。如果他们住在穷人或者佃农家里,他们就会叫道:“这个农庄名字叫做‘没余粮’!”而那些最贫困的人家的公鸡则叫道:“这个农庄名叫‘吃不饱’、‘吃不饱’!”
  那些日子过得红火的富裕大农庄,公鸡们都给起了响亮动听的名字,什么“幸福地”啦,“蛋山庄”啦,还有“金钱村”啦,等等。
  可是贵族庄园里的公鸡又是另外一个模样,他们太高傲自大,不屑于讲这样的俏皮话。有过这样一只公鸡,他用足声闻九天外的力气来啼叫,大概是想让太阳也听到他的声音,他喊道:“本庄乃是迪贝克老爷的庄园!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
  就在稍过去一点的地方,另外一只公鸡也在啼叫:“本庄乃是天鹅岛庄园,谅必全世界都知道!”
  男孩子注意到,大雁们并没有笔直地往前飞。他们在整个南方平原各个角落的上空盘旋翱翔,似乎他们对于来到斯康耐旧地重游感到分外喜悦,所以他们想要向每个农庄问候致意。
  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矗立着几座雄伟而笨重的建筑物,高高的烟囱指向空中,周围是一片稀疏的房子。“这是约德伯亚糖厂,”大雁们叫道,“这是约德伯亚糖厂!”
  男孩子坐在鹅背上顿时全身一震,他早该把这个地方认出来。这家厂离他家不远,他去年还在这里当过放鹅娃呐!这大概是从空中看下去,一切东西都变了样的缘故。
  唉,想想看!唉,想想看!放鹅的小姑娘奥萨还有小马茨,去年他的小伙伴,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男孩子真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这里走动。要是他们万一知道了他就在他们的头顶上高高飞过的话,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约德伯亚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他们飞到了斯威达拉和斯卡伯湖,然后又折回到布里恩格修道院和海克伯亚的上空。男孩子在这一天里见到的斯康耐的地方要远比他出生到现在那么多年里所见到的还要多。
  当大雁们看到家鹅的时候,他们是最开心不过了。他们会慢慢地飞到家鹅头顶上,往下呼唤道:“我们飞向高山,你们也跟着来吗?你们跟着来吗?”
  可是家鹅回答说:“地上还是冬天,你们出来得太早,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大雁们飞得更低一些,为的是让家鹅听得更清楚。他们呼唤道:“快来吧,我们会教你们飞上天和下水游泳。”
  这一来家鹅都生气起来了,连一声哑哑也不回答。
  大雁们飞得更低了,身子几乎擦到了地面,然而又像电光火花一般直冲到空中,好像他们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
  “哎呀,哎呀!”他们惊呼道,“这些原来不是家鹅,而是一群绵羊,而是一群绵羊!”
  地上的家鹅气得暴跳如雷,狂怒地喊叫:“但愿你们都挨枪子儿,都挨枪子儿,一个都不剩,一个都不剩。”
  男孩子听到这些嘲弄戏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时候,他记起了自己是如何倒霉,又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笑了起来。
  他从来不曾以这样猛烈的速度向前飞驰过,也不曾这样风驰电掣地乘骑狂奔,虽然他一直喜欢这么做。他当然从来也想像不出来,在空中遨游竟会这样痛快惬意。地面上冉冉升起一股泥土和松脂的芬芳味道。他从来也想像不出在离开地面那么高的地方翱翔是怎样的滋味。这就像是从一切能想得到的忧愁、悲伤和烦恼中飞了出去一样。
  2.大雪山来的大雁阿卡 傍 晚
  那只跟随雁群一起在空中飞行的白色大雄鹅由于能够同大雁们一起在南部平原的上空来回游览,并且还可以戏弄别的家禽。可是,不管他有多么开心,那也无济干事,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他开始感到疲倦了。他竭力加深呼吸和加速拍动翅膀,然而仍旧远远地落在别的大雁后边。
  那几只飞在末尾的大雁注意到这只家鹅跟不上队伍的时候,便向飞在最前头的领头雁叫喊道:“喂,大雪山来的阿卡!喂,大雪山来的阿卡!”
  “你们喊我有什么事?”领头雁问道。
  “白鹅掉队啦!白鹅掉队啦!”
  “快告诉他,快点飞比慢慢飞要省力!”领头雁回答说,并且照样向前伸长翅膀划动。
  雄鹅尽力按照她的劝告去做,努力加快速度,可是他已经筋疲力尽,径直朝向耕地和牧场四周已经剪过枝的槲树丛中坠落下去。
  “阿卡、阿卡、大雪山来的阿卡!”那些飞在队尾的大雁看到雄鹅苦苦挣扎就又叫喊道。
  “你们又喊我干什么?”领头雁问道,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有点不耐烦了。
  “白鹅朝地上坠下去啦!白鹅朝地上坠下去啦!”
  “告诉他,飞得高比飞得低更省劲!”领头雁说,她一点也不放慢速度,照样划动翅膀往前冲。
  雄鹅本想按照她的规劝去做,可是往上飞的时候,他却喘不过气来,连肺都快要炸开了。
  “阿卡,阿卡,”飞在后面的那几只大雁又呼叫起来。
  “难道你们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地飞吗?”领头雁比早先更加不耐烦了。
  “白鹅快要撞到地上去啦,白鹅快要撞到地上去啦!”
  “跟他讲,跟不上队伍可以回家去!”她气冲冲地讲道,她的脑子里似乎根本没有要减慢速度的念头,而是同早先一样快地向前划动翅膀。
  “嘿,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呵,”雄鹅暗自思忖道。他这下子明白过来,大雁根本就没有真正打算带他到北部的拉普兰地方去,而只是把他带出来散散心罢了。
  他非常恼火,自己心有余而又力不足,没有能耐向这些流浪者显示一下,哪怕是一只家鹅也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来。最叫人受不了的是他同大雪山来的阿卡碰在一块儿了,尽管他是一只家鹅,也听说过有一只年纪一百多岁的名叫阿卡的领头雁。她的名声非常大,那些最好的大雁都老是愿意跟她结伴而行。不过,再也没有谁比阿卡和她的雁群更看不起家鹅了,所以他想要让他们看看,他跟他们是不相上下的。
  他跟在雁群后面慢慢地飞着,心里在盘算到底是掉头回去还是继续向前。这时候,他背上驮着的那个小人儿突然开口说道:“亲爱的莫顿,你应该知道,你从来没有飞上天过,要想跟着大雁一直飞到拉普兰,那是办不到的。你还不在活活摔死之前赶快转身回家去?”
  可是雄鹅知道,这个佃农家的男孩子是最使他浑身不舒服的了,他听说连这个可怜虫都不相信他有能耐作这次飞行,他就下定决心要坚持下去。“你要是再多嘴,我就把你摔到我们飞过的第一个泥灰石坑里去!”雄鹅气鼓鼓地叫起来。他一气之下,竟然力气大了好多,能够同别的大雁飞得差不多快了。
  当然,要长时间这样快地飞行他是坚持不住的,况且也并不需要,因为太阳迅速地落山了。太阳刚刚一落下去,雁群就赶紧往下飞。男孩子和雄鹅还没有转过神来,他们就已经站立在维姆布湖的湖滨上了。
  “这么说,我们要在这个地方过夜啦。”男孩子心想着,就从鹅背上跳了下来。
  他站立在一条狭窄的沙岸上,他面前是一个相当开阔的大湖。湖面的样子很难看,就跟春天常见的那样,湖面上还几乎满满地覆盖着一层皱皮般的冰层,这层冰已经发黑,凹凸不平,而且处处都有裂缝和洞孔。冰层用不了很久就会消融干净,它已经同湖岸分开,周围形成一条带子形状的黑得发亮的水流。可是冰层毕竟是存在的,还向四周散发出凛冽的寒气和可怕的冬天的味道。
  湖对岸好像是一片明亮的开阔地带,而雁群栖息的地方却是一个大松树林。看样子,那片针叶林有股力量能够把冬天拴在自己的身边。其他地方已经冰消雪融露出了地面,而在松树枝条繁密的树冠底下仍然残存着积雪,这里的积雪融化了又冻结起来,所以坚硬得像冰一样。
  男孩子觉得他来到了冰天雪地的荒原,他心情苦恼,真想嚎陶大哭一场。
  他肚子咕噜咕噜饿得很,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可是到哪儿去找吃的呢?现在刚刚是三月,地上或者树上都还没有长出一些可以吃的东西来。
  唉,他到哪里去寻找食物呢?有谁会给他房子住呢?有谁会为他铺床叠被呢?有谁来让他在火炉旁边取暖呢?又有谁来保护他不受野兽伤害呢?
  太阳早已隐没,湖面上吹来一股寒气,夜幕自天而降,恐惧和不安也随着黄昏悄悄地来到。大森林里开始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
  男孩子在空中遨游时的那种兴高采烈的喜悦已经消失殆尽。他惶惶不安地环视他的那些旅伴,除了他们之外他是无依无靠的了。
  这时候,他看到那只大雄鹅的境况比自己还要糟糕。他一直趴在原来降落的地方,样子像是马上就要断气一样,他的颈脖无力地瘫在地上,双眼紧闭着,他的呼吸只有一丝细如游丝的气息。
  “亲爱的大雄鹅莫顿,”男孩子说道,“试试看去喝喝水吧!这里离开湖边只有两步路。”
  可是大雄鹅一动也不动。
  男孩子过去对动物都很残忍,对这只雄鹅也是如此。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雄鹅是他惟一的依靠,他害怕得要命,弄不好会失掉雄鹅。他赶紧动手推他、拉他,设法把他弄到水边去。雄鹅又大又重,男孩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推到水边。
  雄鹅把脑袋钻进了湖里,他在泥浆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半晌,不久之后就把嘴巴伸出来,抖掉眼睛上的水珠,呼哧呼哧地呼吸起来,后来元气恢复过来了,他昂然在芦苇和蒲草之间游戈起来。
  大雁们比他先到了湖面上。他们降落到地面上后,既不照料雄鹅也不管鹅背上驮的那个人,而是扎着猛子窜进水里。他们游了泳,刷洗了羽毛,现在正在吮啜那些半腐烂的水浮莲和水草。
  那只白雄鹅交上好运气,一眼瞅见了水里有条小鲈鱼。他一下子把他啄住,游到岸边,把他放在男孩子面前。
  “这是送给你的,谢谢你帮我下到水里,”他说道。
  在这整整一天的时间里,男孩子第一次听到亲切的话。他那么高兴,真想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住雄鹅的颈脖,但是他没有敢这样冒失。他也很高兴能够吃到那个礼物来解解他的饥饿,开头他觉得他一定吃不下生鱼的,可是饥饿逼得他想尝尝鲜了。
  他朝身上摸了摸,看看小刀带在身边没有。幸好小刀倒是随身带着,拴在裤子的钮扣上。不用说,那把小刀也变得很小、很小了,只有火柴杆那样长短。行呀,就凭着这把小刀把鱼鳞刮干净,把内脏挖出来。不消多少时间,他就把那条鱼吃光了。
  男孩子吃饱之后却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居然能够生吞活剥地吃东西了。“唉,看样子我已经不再是个人,而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妖精啦,”他暗自思忖道。
  在男孩子吃鱼的那段时间里,雄鹅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当他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雄鹅才放低了声音说道:“我们碰上了一群趾高气扬的大雁,他们看不起所有的家禽。”
  “是呀,我已经看出来了,”男孩子说道。
  “倘若我能够跟着他们一直飞到最北面的拉普兰地方,让他们见识见识,一只家鹅也照样可以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这对我来说是十分光荣的。”
  “哦……”男孩子支吾地拖长了声音。他不相信雄鹅果真能够实现他的那番豪言壮语,可是又不愿意反驳他。
  “不过我认为光靠我自己单枪匹马地去闯,那是不能把这一趟旅行应付下来的,”雄鹅说道,“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肯陪我一起去,帮帮我的忙。”
  男孩子当然除了急着快回到家里之外,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所以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还以为,你和我,咱俩一直是冤家对头呐,”他终于这样回答说。可是雄鹅似乎早已把这些全都抛到脑后去了,他只牢记着男孩子刚才救过他的性命。
  “我只想赶快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男孩子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那么,到了秋天我一定把你送回去,”雄鹅说道,“除非把你送到家门口,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男孩子思忖起来,隔一段时间再让爸爸妈妈见到他,这个主意倒也挺不错。他对这个提议也不是一点不动心的。他刚要张口说他可以同意一起去的时候,他们俩听到身背后传来了一阵呼啦啦的巨响。原来大雁们全都一齐从水中飞了上来,站在那儿抖掉身上的水珠。然后他们排成长队,由领头雁率领朝他们这边过来了。
  这时候,那只白雄鹅仔细地观察这些大雁,他觉得自己心里很不好受。他本来估计,他们的相貌会更像家鹅,而他可以更感觉到自己同他们的亲属关系。他们的身材要比他小得多,他们当中没有一只是白颜色的,反而几乎只只都是灰颜色,有的身上还有褐色的杂毛。他们的眼睛简直叫他感到害怕,黄颜色、亮晶晶的,似乎眼睛背后有团火焰在燃烧。雄鹅生来就养成了习惯,走起路来要慢吞吞、一步三摇头地踱方步,这样的姿势最为适合。然而这些大雁不是在行走,而是半奔跑半跳跃。他看到他们的脚,心里更不是滋味,因为他们的脚都很大,而且脚掌都磨得碎裂不堪,伤痕斑斑。可以看得出来,大雁们从来不在乎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他们也不愿意遇到了麻烦就绕道走。他们相貌堂堂,羽翎楚楚,不过脚上那付寒酸相却令人一眼看出他们是来自荒山僻野的穷苦人。
  雄鹅对男孩子咬耳朵说道:“你要大大方方地回答问话,可是不必说出来你是谁。”刚刚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话,大雁们就已经来到了面前。
  大雁们在他们面前站定身躯,伸长脖子,频频点头行礼。雄鹅也行礼如仪,只不过点头的次数更多几次。等到互致敬意结束之后,领头雁说道:“现在我们想请问一下,您是何等人物?”
  “关于我,没有大多可说的,”雄鹅说道,“我是去年春天出生在斯堪诺尔的。去年秋天,我被卖到西威曼豪格村的豪尔格尔·尼尔森家里。于是我就一直住在那里。”
  “这么说来,你的出身并不高贵,本族里没有哪一个值得炫耀的,”领头雁说道,“你究竟哪儿来的这股子勇气,居然敢加入到大雁的行列里来?”
  “或许恰恰因为如此,我才想让你们大雁瞧瞧我们家鹅也不是一点没有出息的。”
  “行啊,但愿如此,假如你真能够让我们长长见识的话,”领头雁说道,“我们已经看见了你飞行得还算可以,不过除此之外,你也许更擅长于别的运动技能。说不定你善于长距离游泳吧!”
  “不行,我并不高明,”雄鹅说道。他隐隐约约看出来领头雁拿定主意要撵他回家,所以他根本不在乎怎样回答,“我除了横渡过一个泥灰石坑,还没有游过更长的距离,”他继续说道。
  “那么,我估摸着你准是个长跑冠军喽!”领头雁又发问道。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哪个家鹅能奔善跑,我自己也不会奔跑。”雄鹅回答说,这一来使得事情比刚才还糟糕。
  大白鹅现在可以断定,领头雁必定会说,她无论如何不能够收留他。他非常惊奇听到领头雁居然答应说:“唔,你问题回答得很有勇气。而有勇气的人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旅伴的,即使他在开头不熟练也没有关系。你跟我们再呆一两天,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你觉得好不好?”
  “我很满意这样的安排,”雄鹅兴高采烈地回答。
  随后,领头雁噘噘她的扁嘴问道:“你带着一块来的这位是谁?像他这样的家伙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呐。”
  “他是我的旅伴,”雄鹅回答说,“他生来就是看鹅的,带他在一起旅途上是会有用处的。”
  “好吧,对一只家鹅来看大概有用处,”领头雁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怎么称呼他?”
  “他有好几个名字,”雄鹅吞吞吐吐地说道,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来怎样掩饰过去才好,因为他不愿意泄漏出这个男孩子有个人的名字。“噢,他叫大拇指儿,”他终于急中生智这样回答说。
  “他同小精灵是一个家族的吗?”领头雁问道。
  “你们大雁每天大概什么时候睡觉?”雄鹅突如其来地发问说,企图这样避而不答最后一个问题。“到了这么晚的时候,我的眼皮自己就会合在一起啦。”
  不难看出,那只同雄鹅讲话的大雁已经上了年纪。她周身的羽毛都是灰白色,没有一根深颜色的杂毛。她的脑袋比别的大雁更大一些,双腿比他们更粗壮,脚掌比他们磨损得更狼狈。羽毛硬邦邦,双肩瘦削,颈脖细长,所有这些都显示出了年岁不饶人,惟独一双眼睛没有受到岁月的煎熬,仍旧炯炯有神,似乎比别的大雁的眼睛更年轻。
  这时候她转过身来神气活现地对雄鹅说道:“雄鹅,告诉你,我是从大雪山来的阿卡,靠在我右边飞的是从瓦西亚尔来的亚克西,靠在我左边飞的是诺尔亚来的卡克西。记住,右边的第二只是从萨尔耶克恰古来的科尔美,在左边的第二只是斯瓦巴瓦拉来的奈利亚。在他们后边飞的是乌维克山来的维茜和从斯恩格利来的库西!记住,这几只雁同飞在队尾的那六只雁,三只右边的,三只左边的,他们都是出身在最名贵的家族里的高山大雁!你不要把我们当做可以和随便什么人结伴混在一起的流浪者。你也不要以为我们会让哪个不愿意说出自己来历的家伙和我们睡在一起。”
  当领头雁阿卡用这种神态说话的时候,男孩子突然朝前站了一步。雄鹅在谈到自己的时候那么爽快利落,而在谈到他的时候却那么吞吞吐吐,这使得他心里很不好受。
  “我不想隐瞒我是谁,”他说道,“我的名字叫尼尔斯·豪格尔森,是个佃农的儿子,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是一个人,可是今天上午……”
  男孩没有来得及说下去。他刚刚一说到他是一个人的时候,领头雁猛然后退三步,别的大雁往后退得更远一些,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暴怒地朝他鸣叫起来。
  “自从我在湖边第一眼看到你起,我就起了疑心,”阿卡叫嚷,“现在你马上就从这里滚开!我们不能容忍有个人混到我们当中!”
  “那是犯不着的呀,”雄鹅从中调解说,“你们大雁用不着对这么个小人儿感到害怕,到了明天他当然应该回家去,可是今天晚上你们务必要留他跟我们一起过夜。要是让这么一个可怜的人儿在黑夜里单独去对付鼬鼠和狐狸,我们当中有哪一个能够交代得过去?”
  领头雁于是走近了一些,但是看样子她还是很难压制住自己心里的恐惧。“我可领教过人的滋味,不管他是大人还是小人都叫我害怕,”她说道,“雄鹅,不过要是你能担保他不会伤害我们的话,他今天晚上可以同我们留在一起。可是我觉得我们的宿营地恐怕不论对你还是对他都不大舒服,因为我们打算到那边的浮冰上去睡觉。”
  她以为,雄鹅听到这句话就会犯起踌躇来,却不料他毫不动声色。“你们挺聪明,懂得怎样挑选一个安全的宿营地。”
  “可是你要保证他明天一定回家去。”
  “那么说,我也不得不离开你们啦,”雄鹅说,“我答应过决不抛弃他。”
  “你乐意往哪儿飞,就听凭自便吧!”领头雁冷冷地说道。
  她拍翼振翅向浮冰飞过去,其他大雁也一只接一只跟着飞了过去。
  男孩子心里很难过,他到拉普兰去的这趟旅行终于没有指望了,再说他对露宿在这么寒冷刺骨的黑夜里感到胆战心惊。“大雄鹅,事情越来越糟糕了,”他惶惶不安地说道,“首先,我们露宿在冰上会冻死的。”
  可是,雄鹅却勇气十足。“没啥要紧,”他安慰说,“现在我只要你赶快动手收集干草,你尽力气能抱多少就抱多少。”
  男孩子抱了一大抱干草,雄鹅用喙叼住他的衬衫衣领,把他拎了起来,飞到了浮冰上。这时大雁都已经双脚伫立,把喙缩在翅膀底下,呼呼地睡着了。
  “把干草铺在冰上,这样我可以有个站脚的地方,免得把脚冻在冰上。你帮我忙,我也帮你忙!”雄鹅说道。
  男孩子照着吩咐做了。在他把干草铺好之后,雄鹅再一次叼起他的衬衫衣领,把他塞到翅膀底下。“我想你会在这儿暖暖和和地睡个好觉的。”他说着把翅膀夹紧起来。
  男孩子在羽毛里裹得严严实实,他无法答话。他躺在那里既暖和又舒适,而且还真的非常疲乏了,一眨眼功夫他就睡着了。
  黑 夜
  浮冰是变幻无常、高深莫测的,因此它是靠不住的,这是一条千真万确的真理。到了半夜里,维姆布湖面上那块和陆地毫不相连的大浮冰渐渐移动过来,有个地方竟同湖岸连接在一起了。这时候,有一只夜里出来觅食的狐狸看见了这个地方。那只狐狸名字叫斯密尔,那时候住在大湖对岸的厄维德修道院的公园里。斯密尔本来在傍晚的时候就已经见到了这些大雁,不过他当时没有敢指望可以抓到一只。这时候他便一下子窜到浮冰上。
  正当斯密尔快到大雁身边的时候,他脚底下一滑,爪子在冰上刮出了声响。大雁们顿时惊醒过来,拍动翅膀就朝空中冲天而起。可是斯密尔实在来得猝不及防,他像断线风筝一般身子笔直往前纵过去,一口咬住一只大雁的翅膀,叼起来回头就往陆地上跑过去。
  然而这一天晚上,露宿在浮冰上的并不只是一群大雁,他们当中还有一个人,不管他怎么小,他毕竟是个人。男孩子在雄鹅张开翅膀的时候就惊醒过来了,他摔倒在冰上,睡眼惺松地坐在那儿,起初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乱成一团。后来他一眼瞅见有只四条腿短短的“小狗”嘴里叼着一只大雁从冰上跑掉时,他才明白过来发生这场骚乱的原因。
  男孩子马上追赶过去,想要从“狗”嘴里夺回那只大雁。他听到雄鹅在他身后高声呼叫:“当心啊,大拇指儿!当心啊,大拇指儿!”可是,男孩子觉得像这么小的一只狗哪用得着害怕,所以一往无前地冲过去。
  那只被狐狸斯密尔叼在嘴里的大雁听到了男孩子的木鞋踩在冰上发出的呱嗒呱嗒的响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不定这个小人儿是想把我从狐狸嘴里夺过去?”她怀疑起来。尽管她的处境那么糟糕,她还是直着嗓门呱呱地呼叫起来,声音听起来就像哈哈大笑一样。
  “可惜他只要一奔跑,就会掉到冰窟窿里去的,”她惋惜地想道。
  尽管夜是那么黑,男孩子却仍然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冰面上的所有裂缝和窟窿,并且放大胆子跳了过去。原来他现在有了一双小精灵的夜视眼,能够在黑暗里也看得见东西。他看到了湖面和岸边,就像在大白天一样清楚。
  狐狸斯密尔从浮冰同陆地相连接的地方登上了岸,正当他费劲地顺着湖堤的斜坡往上奔跑的时候,男孩子朝他喊叫起来:“把大雁放下,你这个坏蛋!”
  斯密尔不知道喊叫的那个人是谁,也顾不得回头向后看,只是拼命向前奔跑。
  狐狸跑进了一个村干高大而挺拔的山毛榉树林里,男孩子在后面紧追不舍,根本想都不想会碰到什么危险。他一心只是想着昨天晚上大雁们是怎么奚落他的,他要向他们显示一下:一个人不管他身体怎么小,毕竟比别的生物更通灵性。
  他一遍又一遍地朝那条狗喊叫,要他把嘴里叼走的东西放下来。“你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居然不要脸地偷了一整只大雁!”他叫喊说,“马上把她放下,否则你等着瞧要挨一顿怎样的痛打!马上把她放下,否则我要向你的主人告状,叫他轻饶不了你!”
  当狐狸斯密尔听到,他被人误认为是一条怕挨打的狗时,他觉得十分可笑,几乎连嘴里叼着的那只雁也差点儿掉出来。斯密尔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强盗,他不满足于在田地里捕捉田鼠和耗子,而且还敢于窜到农庄上去叼鸡和鹅。他知道这一带人家都见他害怕得要命,所以像这样荒唐的话他从小到现在还真没有听到过。
  可是男孩子跑得那么飞快,他觉得那些粗壮的山毛榉树似乎在他身边哗啦啦地往后门开。他终于追赶上了斯密尔,用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尾巴。“现在我把大雁从你嘴里抢下来!”他大喊道,并且用尽全身力气攥住狐狸的尾巴。但是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拖拽不住斯密尔。狐狸拖着他往前跑,山毛榉树的枯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的身边。
  这时候斯密尔好像明白过来,原来追上来的人没啥危险的。他停下身来,把大雁撂到地上,用前爪按住她,免得她得空逃走。狐狸低下头去寻找大雁的咽喉想要一口咬断它,可是转念一想,还不如先逗逗那个小人儿。“你快滚开,跑回去向主人哭哭啼啼吧!我现在可要咬死这只大雁啦!”他冷笑着说道。
  男孩子看清楚他追赶的那只狗长着很尖很尖的鼻子,吼声嘶哑而野蛮,便猛然心头一惊。可是狐狸那么贬低捉弄他,他气得要命,连害怕都顾不上了。他攥紧了狐狸尾巴,用脚蹬住一棵山毛榉树树根。正当狐狸张开大嘴朝大雁咽喉咬下去的时候,他使出浑身力气猛地一拽,斯密尔不曾提防,被他拖得往后倒退了两三步。这样大雁就抽空脱身了,她吃力地拍动翅膀腾空而起。她的一个翅膀已经受伤,几乎不能再用,加上在这漆黑的森林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一个瞎子那样无能为力,所以她帮不上男孩子什么忙,只好从纵横交叉的枝丫织成的顶篷上的空隙中钻出去,飞回到湖面上。
  可是斯密尔却恶狠狠地朝男孩子直扑过去。“我吃不到那一个,就要到手这一个,”他吼叫道,从声音里听得出来他是多么恼怒。
  “哼,你休想得到,”男孩子说道。他救出了大雁心里非常高兴。他一直死死地攥住狐狸的尾巴,当狐狸转过头来想抓住他的时候,他就抓着尾巴问到另外一边。
  这简直像是在森林里跳舞一样,山毛榉树落叶纷纷飘旋而下,斯密尔转了一个圈子又转一个圈子,可是他的尾巴也跟着打转,男孩紧紧地抓住尾巴闪躲,狐狸无法抓住他。
  男孩子起初为自己这么顺利地对付过来而非常开心,他哈哈大笑而且逗弄着狐狸。可是斯密尔像所有善于追捕的老猎手一般非常有耐力,时间一长,男孩子禁不住害怕起来,担心这样下去迟早要被狐狸抓住。
  就在这时候,他一眼瞅见了一株小山毛榉树,它细得像根长竿,笔直穿过树林里纠缠在一起的枝条伸向天空。他忽然放手松开了狐狸尾巴,一纵身爬到那棵树上。而斯密尔急于要抓住他,仍旧跟着自己的尾巴继续兜圈子兜了很长时间,
  “快别再兜圈子了。”男孩子说道。
  斯密尔觉得自己连这么一个小人儿都制服不住,简直太出丑了,他就趴在这株树下等着机会。
  男孩子跨坐在一根软软的树枝上,身子很不舒服。那株小山毛榉树还没长到顶,够不到那些大树的树冠枝条,所以他无法爬到另外一棵树上去,而爬下地去他又不敢。
  他冷得要命,险些儿快冻僵了,连树枝也捏不紧,而且还困得要命,可是却不敢睡觉,生怕睡着了会摔下去。
  啊,真想不到半夜里坐在森林里竟是凄凉得那么令人恐惧,他过去从来不曾知道黑夜这个字眼的真正含义。这就仿佛是整个世界都已经僵死得变成了化石,而且再也不会恢复生命。
  天色终于徐徐发亮,尽管拂晓的寒冷比夜间更叫人受不住,但是男孩子心里却很高兴,因为一切又恢复了旧观。
  太阳冉冉地升起来了,它不是黄橙橙的,而是红彤彤的。男孩子觉得,太阳似乎脸带着怒容,他弄不明白它为什么要生气得满脸通红,大概是因为黑夜趁太阳不在的时候把大地弄得一片寒冷和凄凉的缘故吧!
  太阳射出了万丈光芒,想要察看黑夜究竟在大地上干下了哪些坏事。四周远近的一切东西脸都红了起来,好像他们也因为跟随黑夜干了错事而感到羞惭。天空的云彩,像缎子一般光滑的山毛榉树,纵横交错交织在一起的树梢,地上的山毛榉叶子上面盖着的白霜,全都在火焰般的阳光照耀下染成了红色。
  太阳的光芒愈来愈扩张,继续射向整个天空,不久之后黑夜的恐怖就完全被赶走了。万物僵死得像化石的景像已经不复存在,大地又恢复了蓬勃的生机,飞禽走兽又开始忙碌起来。一只红颈脖的黑色啄木鸟在啄打树干。一只松鼠抱着一个坚果钻出窝来,蹲在树枝上剥咬果壳。一只椋鸟衔着草根朝这边飞过来。一只燕雀在枝头婉啭啼叫。
  于是,男孩子听懂了,太阳是在对所有这些小生灵说:“醒过来吧!从你们的窝里出来吧!现在我在这里,你们就不消再提心吊胆啦!”
  湖上传来了大雁的鸣叫声,他们排齐队伍准备继续飞行。过了一会儿,十四只大雁呼啦啦地飞过了树林的上空。男孩子扯开喉咙向他们呼喊,但是他们飞得那么高,根本就听不到他那微弱的喊声。他们大概以为他早给狐狸当了点心,他们甚至连一次都没有来寻找过他。
  男孩子伤心得快哭出来了,但是此刻太阳稳稳地立在空中,金光灿烂地露出了个大笑脸,使整个世界增加了勇气。“尼尔斯·豪格尔森,只要我在这儿,你就犯不着为哪件事情担心害怕的。”
  大雁的捉弄
  大约在一只大雁吃顿早饭那样长短的功夫里,树林没有什么动静,但是清晨过后,上午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一只孤零零的大雁飞进了树林浓密的树枝底下。她在树干和树枝之间心慌意乱地寻找出路,飞得很慢很慢。斯密尔一见到她,就离开那株小山毛榉树下他原来呆着的地方,蹑手蹑脚地去追踪她。大雁没有避开狐狸,而是紧挨在他身边飞着。斯密尔向上直窜起身来扑向她,可惜扑了个空,大雁朝湖边飞过去了。
  没有过多久,又飞来了一只大雁,她飞的样子同前面飞走的那一只一模一样,不过飞得更慢、更低。她甚至还擦着斯密尔身子飞过,他朝她扑过去的时候,向上窜得更高,耳朵都碰着她的脚掌了。可是她却安全无恙地脱身闪开,像一个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朝湖边飞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飞来了一只大雁,她飞得更低、更慢,好像在山毛榉树干之间选了路找不到方向,斯密尔奋力向上一跃,几乎只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就抓住她了,可惜毕竟还是让大雁脱险了。
  那只大雁刚刚飞走,第四只又接踵而至。她飞得有气无力、歪歪斜斜,斯密尔觉得要抓住她那是手到擒来的容易事。这一次他惟恐失败,所以打算不去碰她放她过去算了,就没有扑过去。这只大雁飞的路线同其他几只一样,径自飞到了斯密尔的头顶上,她身子坠得非常低,逗引得他忍不住朝她扑了过去。他跳得如此之高,爪子已经碰到了她,她忽然将身子一闪,这样就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还没有等斯密尔喘过气来,只见三只大雁排成一行飞过来了。他们飞的方式和先前的那几只完全一样。斯密尔跳得很高去抓他们,可是一只只都飞过去了,哪一只也没有捉到。
  随后又飞来了五只大雁,他们比前面几只飞得更稳当一些,虽然他们似乎也很想逗引斯密尔跳起来,他到底没有上当,拒绝了这次诱惑。
  又过了好大功夫,有一只孤零零的大雁飞过来了。这是第十三只。那是一只很老的雁,她浑身灰色羽毛,连一点深色杂毛都没有。她似乎有一只翅膀不大好使,飞得歪歪扭扭、摇摇晃晃,以至于几乎碰到了地面。斯密尔非但直窜上去扑她,而且还连跑带跳地追赶她,一直追到湖边,然而这一次也是白费力气。
  第十四只来了,她的样子非常好看,因为她浑身雪白。当她挥动巨大的翅膀时,黑黝黝的森林仿佛出现了一片光亮。斯密尔一看见她,就使出全身的力气,腾空跳到树干的一半高,但是这只白色的也像前面几只一样安全无恙地飞走了。
  山毛榉树下终于安静下来了一会儿。好像整个雁群已经都飞过去了。
  突然之间,斯密尔想起了他在守候的猎物,便抬起头来一瞧,果然不出所料,那个小人儿早已无影无踪了。
  不过斯密尔没有多少时间顾得上去想他,因为第一只大雁这时候又从湖上飞回来了,就像方才那样在树冠下面慢吞吞地飞着。尽管一次又一次地不走运,斯密尔还是很高兴她又飞回来了。他从背后追赶上去朝她猛扑。可是他太性急了,没有来得及算准步子,结果跳偏了,从她身边擦过扑了个空。
  在这只大雁后面又飞来了一只,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轮了一圈,最后飞来的还是那只灰白色的上了年纪的大雁和那只白色的大家伙。他们都飞得很慢很低。他们在狐狸斯密尔头顶上盘旋而过时就下降得更低,好像存心要让他抓到似的。斯密尔于是紧紧地追逐他们,一跳两三米高,结果他还是一只都没有提到。
  这是斯密尔有生以来心情最为懊丧的日子。这些大雁接连不断地从他头顶上飞过来了又飞过去,飞过去了又飞过来。那些在德国的田野和沼泽地里养得肥肥胖胖、圆圆滚滚的又大又漂亮的雁,整天在树林里穿梭来回,都离他那么近,他曾有好几次碰着了他们,可惜抓不着一只来解解腹中的饥饿。
  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斯密尔还记得那些日日夜夜,他那时闲得发慌而四处游荡,却找不到一只猎物来果腹。候鸟早已远走高飞,老鼠已经在结了冰的地下躲藏起来,鸡也都被关在鸡笼里不再出来。但是,他在整个冬天忍饥挨饿的滋味都比不上像今天这么一次次的失望叫他更不能忍受。
  斯密尔已经是一只并不年轻的狐狸了,他曾经遭受过许多次猎狗的追逐,听到过子弹嘶嘶从耳旁飞过的呼啸声。他曾经无路可走,只好深藏在自己的洞穴里,而猎狗已经钻进了洞口的孔道,险些儿抓到他。不过,尽管斯密尔亲身经历过你死我活的追逐场面,他的情绪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烦恼过,因为他居然连一只大雁都逮不到手。
  早上,在这场追逐开始的时候,狐狸斯密尔是那么魁梧健壮,大雁们看到他都分外惊讶。斯密尔很注重外表漂亮。他的毛皮色泽鲜红,亮光闪闪,胸口一大块雪白雪白的,鼻子是黑黑的,那条蓬蓬松松的尾巴如同羽毛一样丰满。可是到了这大的傍晚,斯密尔的毛却一绺一绺零乱地耷拉着,浑身汗水流得湿漉漉的,双眼失去了光芒,舌头长长地拖在嘴巴外面,嘴里呼哧呼哧地冒着白沫。
  斯密尔到了下午已经疲惫不堪,他头晕眼花趴倒在地上,他的眼前无止无休地晃动着飞来飞去的大雁。连阳光照在地上的斑斓阴影他都要扑上去。还有一只过早从蛹里钻出来的可怜的飞蛾也遭到了他的追捕。
  大雁们却继续不知疲倦地飞呀,飞呀。他们整整一天毫不间断地折磨斯密尔。他们眼看着斯密尔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和大发癫狂,但是却丝毫不顾怜他。尽管他们明明知道他已经眼花缘乱得看不清他们,只是跟在他们的影子后面追赶,然而他们还是毫不留情地继续戏弄他。
  直到后来斯密尔几乎浑身散了架,好像马上就要断气一样地瘫倒在一大堆干树叶子上面的时候,他们才停止戏弄他。
  “狐狸,现在你该明白了,谁要是敢惹大雪山来的阿卡,他会落得怎么个下场!”他们在他耳边呼喊了一会儿,这才饶过了他。
  3.野鸟的生活
  在农庄上
  就在这几天里,斯康耐平原上发生了一桩咄咄怪事,非但大家你传我、我传你,而且在报上也登载出来了。不过许多人以为这件事必定是虚构出来的,因为谁也说不清其来龙去脉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有人在维姆布湖岸上的榛树丛里逮住一只母松鼠,把她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农庄上。农庄上的老老少少都很喜欢这只美丽的小动物,她长着大大的尾巴、聪明而好奇的眼睛和漂亮而小巧的脚爪。他们打算整个夏天都观赏她那轻盈的动作、啃剥坚果的灵巧办法还有逗人开心的滑稽游戏。他们很快就修理好一个旧的松鼠笼子,笼子里面有一间漆成绿色的小屋和一个铁丝编的吊环。这间小屋有门有窗,可以作为松鼠的餐厅和卧室。大家还用树叶在房子里面铺了一张床,放进去一碗牛奶和几个榛实。那只铁丝吊环就是她的游戏室,她可以在上面跑跑跳跳、爬上爬下和打秋千。
  大家都以为他们给母松鼠安排得挺好了,可是令人惊奇的是,她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环境。她反而烦躁生气地蜷曲在小房里,不时发出抱怨的尖叫,她碰都不碰那些食品,吊环一次也不肯去玩。“保准是她还害怕,”农庄上的人说道,“等明天习惯过来了,她就会又吃又玩了。”
  当时,农庄上的妇女们正在为节日的盛宴而忙碌,抓到松鼠的那一天正好赶上她们在忙着烤一大批面包。不知道是因为她们运气不好面团没有发酵起来,还是她们手脚太慢的缘故,反正直到天黑以后她们还在那里忙个不停。
  厨房里当然是一派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景象,这样没有人顾得上分心去照管那只母松鼠了。可是农庄上有位老奶奶,因为上了年纪手脚不便,大家都没有让她去帮忙烤制面包。她自己对人家的一片好意也很领情,可是又不大乐意人家啥事都不让她过问。她心里一不自在就不想上床睡觉,坐在起居室窗下往外张望。厨房里的人嫌屋里太热,把房门大开着,灯光照到了院里。那是一个四面都有房子的院子,整个院子一片通亮,老奶奶连对面院墙上的裂缝和洞孔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那只松鼠笼子恰好挂在光线最明亮的地方,老奶奶当然看得见。她注意到那只松鼠整整一夜总是从卧室里钻出来奔到吊环上,再从吊环上奔回到卧室里,来来回回一时一刻也没有停过。她觉得很奇怪,那个小动物怎么会这样烦躁不安,她想那大概是灯光太亮使她难以睡眠的缘故。
  那个农庄的牛棚和马厩隔着一个很宽阔的、有门沿的拱门,那里也正好被厨房里透出来的亮光照得通亮。在入夜之后不太久的时候,老奶奶看到有个小人儿从拱门里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他的身材还不及巴掌那么高,穿着皮裤和木鞋,一身干活的打扮。老奶奶马上明白过来那是个小精灵,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虽然她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可是她老听人说小精灵是住在马厩里的,而且他在哪里显灵,就会给那里带来好运气。
  小精灵一走进铺着石板的院子,就径直朝松鼠笼子跑过去。笼子挂得很高,他够不到,于是就到工具棚里找来一根棍棒,然后就像水手攀爬缆绳一样爬了上去。他到笼子跟前用力摇晃那间小绿房子的门,似乎想要把门打开。但是老奶奶还是很沉得住气,稳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因为她知道那些孩子们生怕邻居家的孩子来偷走松鼠而在门上加了一把挂锁。老奶奶看到那小精灵打不开门,松鼠就钻出来跑到铁丝吊环上,他同小精灵在那儿叽叽喳喳地商量了老半天。小精灵等到被关在笼子里的那只小动物把话说完后,就顺着木棍滑到地上,从院子的大门跑了出去。
  老奶奶估摸着当天晚上再也不会见到小精灵了,但是她仍旧坐在窗旁没有走开。过了不长功夫,小精灵却又返回来了,他脚步匆忙地奔向松鼠笼子,他奔跑得那么飞快,老奶奶几乎觉得他的双脚简直好像没有沾地一样。老奶奶朝远处看的眼力极好,所以她看见了他双手都拿着东西,但究竟拿的是什么东西她却看不清楚了。他把左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在石板地上,带着右手里的东西爬到了笼子上。他用木鞋使劲地猛踢那扇小窗户,玻璃哐啷一声被踢碎了,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母松鼠,然后又滑下来,拿起先前放在地上的东西又爬了上去。随后他马上就跑了出去。他跑得那么飞快,老奶奶的目光差点儿追不上他。
  这时候,老奶奶没有法子再安安稳稳地在屋里坐下去了。她轻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悄手悄脚地走到院子里,站在水泵的阴影里等候着那个小精灵。这时候那家喂养的那只猫也发现了他,而且对他起了好奇心,猫儿也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停在离开亮光大约两三步路的墙脚下。
  在那春寒料峭的三月夜晚里,老奶奶和那只家猫等待了很久很久。老奶奶已经有点不耐烦起来,刚要转身返回屋里,却听见石板地上传来了吧哒吧哒的响声,举目一看那个模样像是小精灵的小人儿又迈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他像上次一样,两只手里都拿着东西,而手里的东西还在一边蠕动一边吱吱叫。这时候老奶奶方才恍然大悟,她明白过来了,原来小精灵跑到棕树丛里去把松鼠妈妈的孩子们找来了,他把他们送回给母松鼠,免得他们活活饿死。
  为了不去打扰小精灵,老奶奶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小精灵似乎也没有看见她。当他刚要把一只幼小的松鼠放在地上,把另一只送上笼子的时候,他忽然瞅见就在他身旁不远处那只家猫闪闪发亮的绿色眼睛。他双手各托着一只幼小的松鼠站在那儿,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他回过头来朝四处张望,忽然看到了那位老奶奶,就毫不迟疑地走过去把一只小松鼠递给了她。
  老奶奶不愿意辜负他的信任,她弯下腰去,把幼小的松鼠接了过来,托在自己的手里,一直等到小精灵爬上去把他手里的那一只递进了笼子里,又下来把托付给她的那一只取走。
  第二天早晨,农庄上的人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老奶奶再也憋不住了,便讲起了她昨天夜间亲眼见到的事情。大家都听得哈哈大笑,取笑说那只不过是她做了一个梦。他们还说在这么早的季节里哪儿来的幼松鼠。
  然而她一口咬定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些事情,并且要他们去看一看松鼠笼子。他们真的去看了。在松鼠卧室里树叶铺成的小床上,果然躺着四只身上还没有几根毛、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的幼松鼠,看样子出生起码有两三天了。
  当农庄主人亲眼看见了那几只肉团团的幼松鼠之后,他叹气说道:“不管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一点是错不了的,那就是我们农庄上的人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不管是对动物还是对人都不应该这样做。”他说着就把那只母松鼠和那几只幼松鼠都掏出来,放到老奶奶的围裙里。
  “你把他们送回到榛树丛里去吧,”他吩咐说,“让他们重新获得自由吧!”
  这件事情在这一带流传得很广,甚至还登在报纸上。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不愿意相信,因为他们解释不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在威特斯克弗莱三月二十六日 星期六
  两三天以后,又发生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一天早上,斯康耐东部在离威特斯克弗莱大庄园不远的地方,飞过来了一群大雁,他们降落在那儿的田野里。雁群里一共有十三只平常见到的灰色大雁,还有一只白色的雄鹅,雄鹅背上驮着一个上身穿着绿色背心,下身穿着黄皮裤,头戴白色尖顶帽的小人儿。
  他们这时候离波罗的海不远,大雁降落下来的那片田地是海滩上常见的泥沙地。看样子过去这一带是一片飘移不定的流沙,因而不得不人工固定流沙,在好几个地方都可以见到大片大片的人工种植的松树林。
  大雁们在地头寻觅了一会儿食物,这时有几个孩子沿着田埂走了过来。那只站岗放哨的大雁立即拍打翅膀呼啦一声冲天而起,以便使得整个雁群都明白马上就有危险要发生。所有大雁都一下子飞了起来,但是那只白鹅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当他看到别的大雁腾空而飞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朝他们高喊道:“你们用不着见了他们就逃跑,那只不过是几个孩子。”
  曾经骑坐在白鹅身上飞行的那个小人儿这时候正坐在树林边的一个小土丘上,从松球里剥出松仁来。孩子们已经走到非常靠近他身边的地方,他就没有敢跑过田地到白鹅那边去。他赶快躲到一片蓟花菜的大枯叶底下,在此同时向白鹅发出了报警的喊叫。
  可是那只大白鹅显然拿定主意不甘表示胆怯。他还是照样在地里慢慢吞吞地踱来踱去,连孩子们朝哪个方向走过来都不看一眼。
  然而孩子们从路上拐弯进来,越过田地,向雄鹅这边走了过来。当他终于抬起头来张望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这才张慌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竟然忘记了自己会飞,只顾在地上奔来奔去,躲避孩子们的追逐。孩子们在后面追赶着,把雄鹅赶进了一个坑里,把他抓住了。他们中间那个最大的孩子把他夹在胳肢窝底下就带走了。
  躲在蓟花菜叶底下的那个小人儿看到了这一切情景,他立刻跑了出来,想要把雄鹅从孩子们的手里夺回来。但是他马上又想起了自己是那么弱小无力,于是就扑倒在小土丘上,捏紧了双拳在地上狂怒地捶打起来。
  雄鹅拼命地呼救道:“大拇指儿,快来救我!大拇指儿,快来救我!”本来焦急万分的那个小人儿听到了又哈哈大笑起来,“咳,我倒成了最合适的人啦!我哪儿有力气帮得上呵!”他说道。
  可是他到底还是爬起身来去追赶雄鹅了。“我虽说帮不上他多少忙,”他想道,“我起码要亲眼看看他们究竟怎么对待他。”
  孩子们早就走了一会儿功夫,不过他还是能够不算太难地盯住他们。可是后来他走进了一个峡谷,那里有一条小溪。小溪并不宽,水流也不急,但是他仍旧不得不在岸边转悠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地方跳了过去。
  他走出峡谷的时候,那几个孩子早已不见踪影了。不过,他还是能够在一条小路上看到他们的脚印。那几行脚印是朝向森林走去的。于是他就继续往前追赶。
  不久,他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孩子们大概是在这里分手各奔东西的,因为两个方向都有脚印。这一下使得小人儿觉得事情毫无指望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人儿在一个长满了灌木丛的小上丘上发现了一小根白色的鹅毛。他明白了,那是雄鹅扔在路边来告诉他自己被抓走的去向的,所以他又继续向前走。他沿着孩子们的脚印穿过了整个森林。他虽然看不到雄鹅的踪影,但是当他快要迷路的时候,总会有一小根白色鹅毛为他指引方向。
  小人儿放心大胆地跟随那些鹅毛继续追赶下去。一路上,那些鹅毛把他指引出森林,穿越过两三块耕地,走上了一条大路,最后到了通向一个贵族庄园的林荫大道。在林荫大道的尽头处,隐隐约约可以见到红砖砌成的、有不少闪闪发亮的装饰物的山墙和塔楼。小人儿一看到眼前的那个大庄园,便大致估摸出雄鹅的命运垂危了。“不消说,那些孩子准是把大鹅带到这个庄园里来,说不定他早就被人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是他没有得到确凿消息毕竟还不死心,于是更加心急如焚地向前飞奔过去。在林荫大道他一直没有遇上什么人,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因为像他这副模样,他是惟恐被人瞅见的。
  他走到的那个庄园是一座巍峨壮观的老式建筑物,四周平房环绕,中央是一个大城堡。东边是一个非常深长的拱形门道,一直通到城堡的院子里。在走到大门口之前,小人儿毫不犹豫地一直向前奔跑,可是当他走到那儿便停下了脚步。他不敢再往前走了,站在那里发愁,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正当小人儿手指揿着鼻尖在沉思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嗒嗒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大群人从林荫大道上走了过来。他赶忙走到拱门旁边一个水桶的背后躲藏起来。
  原来那是一所农村平民中学的二十来个年轻男学生,他们是出门远足来到这里的。有一位教师陪着他们一起走来。这支队伍走到拱形门道前面时,那位教师让他们先在外面稍候片刻,他自己走进去问问,看是不是可以允许参观一下威特斯克弗莱城堡。
  这些刚刚到来的人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所以又热又渴。其中有个人实在口渴得厉害,便走到水桶旁边弯下腰去喝几口水。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锡皮的植物标本罐。他觉得带着它喝水很不方便,就摘下来顺手撂在地上。撂下去的时候锡皮罐的盖子张开了,可以看得见里面放着采集来的几株迎春花。
  那个植物标本罐正好就撂在小人儿面前,他觉得进入城堡去弄清楚雄鹅下落的大好机会来了。于是他当机立断,马上跳进了这个植物标本罐里,就在银莲花和款冬花底下严严实实地躲藏起来。
  他刚刚藏好身,那个年轻人就把标本罐拎了起来,挂到脖子上,并且啪嗒一声把盖子关紧了。
  这时候那位教师走回来了。他告诉大家说可以到城堡里去参观。他把学生们带进城堡的内院里,站在那儿向他们讲解起这座古老的建筑物来。
  他向学生们讲道,从前这个国家刚刚开始有人聚居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居住在山洞里或者泥洞里,后来住在用兽皮绷起来的帐篷里,再往后居住在树枝搭成的小木棚里。经过了悠长的岁月,人类才逐渐学会砍伐树木盖起木屋。后来又过了不知多少时间,经过艰巨的奋斗并付出了不少劳动,人类才能从光会盖只有一间房间的小木房发展到竟然可以兴建起像威特斯克弗莱那样宏伟的。有上百间房间的大城堡。
  这是三百五十年前有财有势的人建造的城堡,他告诉大家说。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威特斯克弗莱城堡建于斯康耐平原被战争和掠夺者闹得鸡犬不宁的那个时代。所以城堡四周环绕着一条壕宽水深的护城沟,古时候沟上还有一座可以随闭随启的吊桥。拱形门道上的哨楼至今还在。堡垒四周的城墙上筑有卫兵巡逻时走的小路,城堡的四个角上都有墙壁达一米多厚的瞭望塔楼。幸好这座城堡还不是建造在最为兵荒马乱的战争动乱年代,所以城堡的建造者詹斯·布拉赫不惜工本地把它建造成一座富丽堂皇的宏伟大厦。如果人们有机会看到比它早几十年建造在格里姆格的那幢坚固而巨大的石头建筑的话,他们就会很容易地注意到,城堡的主人詹斯·哈尔格森·乌夫斯但德只顾一味追求建造得坚固和巨大,根本没有想到美观和舒适。如果人们看到了马茨温岛、斯文斯托埔和上威德修道院这些地方的华丽宫殿的话,他们就会注意到这些宫殿比威特斯克弗莱城堡修建得晚了一二百年,那些年代更平静安定了,于是建造那些宫殿的贵族老爷就舍弃了城堡,改而追求建筑宽敞豪华的住宅。
  那位教师侃侃讲来,讲得无止无休,小人儿关在植物标本罐里憋得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但是他不得不安安生生地躺着,那个背着植物标本罐的人一点也没有发觉他躲在里面。
  后来,这群人终于走进了城堡。不过,小人儿本来要想找个机会从植物标本罐里溜出来,那么他这一下算是上当了。那个学生一直背着那个罐子没有放下来,害得小人儿也不得不跟着走遍了各个房间。
  他们参观得很慢,那位老师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详详细细讲解一番。
  在一间屋子里有个古老的炉灶。老师在炉灶面前停住脚步,讲起了人类在不同的时代用过的不同的生火煮东西的法子。第一个室内炉灶是在农舍中央地上用石头砌成的火塘,在屋顶上有个出烟的洞孔,不过这个洞孔也透风透雨。第二个是一个很大的、用泥土砌成的炉灶,但是没有烟囱,火一生屋里十分暖和,可是屋里到处是滚滚浓烟和呛人鼻息的烟味。在兴建威特斯克弗莱城堡的时候,人类刚好学会在炉灶上加盖一个又粗又大的烟囱,浓烟固然放出屋外去了,可惜大部分热量也随之放跑到空中去了。
  倘若小人儿过去性情急躁,毫无耐心的话,那么这一天对他来说却是一次很好的耐性锻炼。他居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足足有一个小时了。
  那位教师走进下一个房间之后,就站在一张顶篷很高、四周挂着华丽的床慢的古色古香的大床前面,他马上开始介绍古代的床和床架。
  教师不慌不忙地讲着,他当然不知道有一个可怜的小人儿躺在植物标本罐里,盼着他赶快讲完。他走进一间用烫金兽皮挂毯装饰起来的房问,就会滔滔不绝地从人类最初怎样装饰墙壁讲起。当他走近一张旧得褪色的全家合影的照片时,他就讲述节日盛装在各个时代的千变万化。当他走进那些宴会厅的时候,他就大讲特讲古时候庆祝婚礼的仪式和安葬收殓的礼仪。
  在此之后,他还把曾经在这座城堡里居住过的那许许多多精明强干的男男女女逐一进行了介绍。他谈到了历史悠久的布拉赫家族和古老望旅巴纳可夫家族;讲了克里斯田·巴纳可夫怎样在大撤退途中把自己的战马让给国王当坐骑;讲到了玛格丽塔·阿希贝格在嫁给契尔·巴纳可夫之后不久就丧夫寡居,以遗孀身份治理了这个庄园和整个地区长达三十五年之久;讲到了银行家哈格曼怎样从威特斯克弗莱的一个出身贫贱的伯农家孩子变得后来那么有钱,他买下了整个庄园;还讲到了以铸造刀剑闻名的谢尔恩家族怎样为斯康耐的农民制造出了一种比较轻便灵巧的耕犁,使他们终于摆脱了那种三对公牛还拉不动的旧式木犁。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小人儿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过去淘气捣蛋的时候曾经把爸爸或者妈妈偷偷地关在地窖里,那么现在他自己不得不亲身领受这种难受的滋味了,因为教师讲个没完没了,一直讲了几个钟头才住了口。
  教师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来到了城堡院子里。他在那里又讲起人类通过世世代代的长期辛勤劳动才学会了制作工具和武器,缝衣服和盖房子,还有造家具和装饰品。他说,像威特斯克弗莱这样巍巍壮观的城堡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里程碑。在这里可以看到人类在三百五十年以前就进步到了什么地步。至于这以后人类是前进了还是倒退了,这就见仁见智各随各便了。
  可是这段话那个小人儿却没有来得及听见,因为背着他的那个学生这时候又口渴起来了,他悄悄地溜到厨房里去找水喝。当小人儿来到了这里,他就忍不住朝四处偷看想要知道雄鹅的着落。他开始爬动起来,可是用力太猛,无意之中顶撞了一下植物标本罐的盖子,盖子就张开了。植物标本罐的盖子有时候会自己弹开的,所以那个学生没有太在意,随手就把盖子盖上了。可是那个厨娘却问他有没有在标本罐里放了一条蛇。
  “没有哇,我只在里面放了几株花草,”那个学生莫名其妙地回答说。
  “不对,里面一定有东西在爬动,”厨娘一口咬定说。
  那个学生就把盖子打开,想让她看看是她错了。“你不妨自己来看看吧!”
  他还没有来得及讲下去,那个小人儿不敢再在标本罐里呆下去,就纵身一跃跳到地板上,一溜烟往门外奔跑出去。那些女仆没有看清楚地上是什么东西在跑,但是她们还是跟着从厨房里追了出去。
  那位教师还站在那里口若悬河他讲着。突然之间一阵高声呼喊打断了他。“抓住他!抓住他!”厨房里跑出来的那些人高喊道。那些年轻人也纷纷转身去追赶那个比老鼠还窜得快的小人儿。他们想在大门口截住他,可是却没有堵住,因为想要抓住那么小的一个玩意儿倒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小人儿终于脱身出来,跑到了露天之下。
  小人儿没有敢从那条宽敞的林荫大道方向那边跑,而是一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跑了。他奔跑着穿过花园进入了后院。那些人一直高声大叫大笑地追赶他。这个小人儿用尽力气拼命奔跑,有好几次总算化险为夷幸而逃脱了,但是看样子似乎迟早要给人抓住的。
  当他跑过一幢雇工住的小屋时,他猛听得有一只鹅在那里呼叫,他低头一看,见到台阶上有一根白色的鹅毛。啊!原来就在这里面,雄鹅就在这里面!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他早先白费了功夫走错了路。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在后面追赶的那些女仆和男学生了,马上爬上台阶,奔进门廊。可是他再也没有法子往前走了,因为房门是锁着的。他听得很分明,雄鹅在里面哀哀啼叫和呻吟,但是他却打不开门。而后面那些人却追得越来越近了,屋里雄鹅哀号得也越来越凄惨了。在这种危急的处境之中,小人儿鼓足了勇气,用出全身力气在门上捶得乒乓直响。
  一个小孩走出来把门打开。小人儿乘机朝屋子里一看,但见有个女人坐在地板的中央,手里紧紧攥住了雄鹅,正要剪掉他的翅膀尖。雄鹅是她的孩子找回家来的,她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想把雄鹅的翅尖剪短,使他没法再飞走,这样就可以把他留在家里喂养了。雄鹅其实没有遭受到更大的不幸,但是不断地拼命哀叫。
  幸亏那个女人动手晚,还没有真正下剪刀。在门被打开,小人儿站在门槛上的时候,只有两根长翼毛被剪刀剪了下来。像他这样一副模样,那个女人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吓了一大跳,心想保准是小精灵显灵了,她吓得手一松剪刀掉到了地上。她双手绞在一起,忘记了去攥紧雄鹅。
  雄鹅觉得自己身上被放松了,就立即跑向门口。他脚不停步地向前飞奔,顺便就一口叼住小人儿的衣领把他带走了。他在台阶上张开翅膀飞向天空。与此同时,他那长长的颈脖姿势优美地往后一扭,把小人儿驮到他的羽毛平滑的背上。
  他们就这样飞向了天空,整个威特斯克弗莱地区的居民们都站在那儿,仰起了头,凝目观望。
  在上奥德修遭院的公园里
  就在大雁们戏弄狐狸的那一天,男孩子躺在一个早已被废弃的松鼠窝里睡着了。快到傍晚时分,他醒过来了,心里怏怏不乐。“我很快就要被送回家去了,看样子免不了只好像现在这副模样去见爸爸妈妈啦。”他苦恼地想道。
  可是当他找到游大在维姆布湖上,并且在湖里洗澡的大雁们的时候,他们当中没有人提到过一个字要让他回去。“他们大约觉得白鹅已经太累了,今天晚上没法子送我回家去啦,”男孩子这样猜测。
  第二天一清早,大雁们在晨曦微明,离太阳露脸还有很长时间就已经醒过来了。男孩子马上断定他就要动身回家了,但是奇怪的是雁群照样让他和白鹅参加他们每天天刚亮时在空中绕一大圈的例行飞翔。男孩子一时之间想不出来推迟打发他回家的缘故,可是他猜想大雁们不肯在让雄鹅饱餐一顿之前就打发他去进行路途那么遥远的长途飞行。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为了晚点见到爸爸妈妈而感到高兴,哪怕晚一时一刻也好。
  大雁们正在上奥德修道院的那座大庄园上空飞行,那座庄园坐落在湖岸东畔风光宜人的园林地带。但见一座高大宏伟的宅邸,背侧有石板铺地的精致庭院,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各处,四周有矮矮的围墙环绕。宅邸的前面是格调高雅的古典式大花园,那里面精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树丛排列成一行行树篱,参天的古树浓荫匝地,林中小路曲折弯绕。池塘里绿水盈盈,喷泉旁水珠迸溅。大片大片的草坪修剪得平平整整,草坪边上的花坛里盛开着色彩缤纷的春花。这一切真是美不胜收。
  当大雁们那天清早从庄园上空飞过的时候,那里没有任何动静,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他们确信下面真的没有人,便朝着一个狗棚俯冲下去,叫喊着问道:“那里是什么小木棚?那里是什么小木棚?”
  从狗棚里立即窜出一条被铁链锁着的狗,愤怒地唁唁狂吠起来,喊道:
  “你们居然敢把这叫做小木棚吗?你们这批到处流浪的无赖汉!难道你们没有长眼睛看看,这是一座用岩石砌成的宏伟宫殿?你们难道竟没有看到这座宫殿的墙壁有多么美丽?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这里有那么多扇窗户、那么宽阔的大门和那么有气派的平台吗?汪!汪!汪!而你们却把这里叫做小木棚,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也不睁开眼睛去看看它的大花园和庭园,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它的温室?没有看到大理石的雕塑?你们敢把这个地方叫做小木棚,真是岂有此理!难道小木棚外面通常都有大花园的吗?而且大花园里满是山毛榉树林、榛树林、槲树林、云杉林,树林间有着大片草地,鹿圃里养着许多麋鹿!汪!汪!汪!你们竟把这个地方叫做小木棚,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你们见到过有哪个小木棚四周有像一个村子那么多的附属房屋?你们可曾听说过有哪个小木棚能够拥有自己的教堂、自己的牧师宅邸,而且管辖着那么多的大庄园,那么多的自耕农农庄、仅农房舍和长工工房?汪!汪!汪!你们居然把这个地方叫做小木棚,真是岂有此理!要知道斯康耐一带最大的地产都属于这个小木棚,你们这批叫花子,你们从空中放眼朝四面望吧,你们能望见的土地没有哪一块不属于这个小木棚的。汪!汪!汪!”
  那条看家狗一口气唠叨出了这么一大串话,大雁们在庄园上空来回盘旋,默不作声地倾听着他的叫喊。当他不得不歇口气的时候,大雁们这才喊叫着回答:“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们问的不是那座宫殿,我们问的恰恰是你那个狗窝。”
  小男孩听到他们这样诙谐地取笑时,起先忍俊不住笑出声来,随后有一个想法从他脑海中钻了出来,使他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唉,只消想想,如果能跟随着大雁们一道飞过全国直到拉普兰,那该能听到多少这类有趣的笑话呀!”他自言自语说道,“如今你已经倒霉透了,能够进行这样一次旅行是你最好的盼头了。”
  大雁们飞到庄园东边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去寻找草根吃,他们找呀,找呀,一找就是几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小男孩跑到耕地旁边的那个大花园里,在榛树林里仔细寻找,看看能不能找得到去年秋天残留下来的果实。当他在花园里走动时,跟随着大雁们去旅行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他的心头。他津津有味地为自己描绘着,倘若能跟随大雁们一起旅行,那该有多美好。当然,他要忍饥挨冻,这是预料之中的,而且会常常挨饿受冻。但是,他却可以逃避干活和读书。
  正当他在那里走着的时候,那只年老的灰色领头雁走到他的面前,问他有没有找到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没有哇,他告诉说,找了大半天啥也没有找到。于是,那只老灰雁也尽力帮他寻找。可是她也没有能够找到榛子一类的坚果,不过她终于在野蔷薇丛中发现了几个还挂在株梗上的野蔷薇果。小男孩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吃掉了。这时候他忽然想到,如果妈妈知道他现在是靠生吞活鱼和吃冬天残留下来的野蔷蔽果充饥的话,她会说些什么呢?
  大雁们终于吃饱了肚子以后就返回到湖上去了。他们在那里玩耍散心,一直到中午时分。大雁们向白雄鹅提出挑战,要同他比试比试各项运动的技艺。他们比赛了游泳、赛跑和飞行。那只在农家驯养已久的大雄鹅使出了浑身本事,但是却总是败给那些身子敏捷的大雁们。小男孩一直骑坐在大雄鹅的背上,为他打气加油,玩得和大家一样痛快。湖面上回荡着呼喊声、欢笑声,喧哗成一片,奇怪的是住在庄园上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大雁玩累了以后就飞到冰上,在那里休息了一两个小时。那天下午几乎也是同上午一样度过的,先是觅食了一两小时,然后在浮冰四周的水里游泳嬉戏,一直玩到太阳落山。而太阳一落山,他们马上就睡觉了。
  “这种生活倒对我挺合适,”当小男孩钻到雄鹅翅膀底下去的时候,他这样想道。“可惜明天我就要被赶回家去啦!”
  他久久未能入眠,他躺在那里想着,要是他能够跟随着大雁们一起去旅行,他起码可以免得因为懒惰而遭到训斥责怪。他那时可以整天东游西逛,无所事事。惟一的烦恼就是要寻觅吃的东西。可是他如今吃得很少,总是可以找出解决办法来的。
  他在脑子里为自己描绘出一路上将会看到哪些新鲜东西,还有将亲身经历哪些冒险活动。不错,那跟闷在家里埋头干活和读书简直没有法子相提并论了。“倘若我能够跟着大雁们去旅行,我也就不会因为自己变得这么小而伤心了。”小男孩想道。
  他现在对别的什么都不害怕,惟独害怕被送回家去。但是到了星期三,大雁们一句都没有提到要把他打发回家。那一天是同星期二一样度过的,小男孩对荒野上的生活更加习惯了。他觉得上奥德修道院旁边那个大小同大森林差不多的公园几乎成了他自己一人所有的了,他不再想回到家里那幢拥挤不堪的农舍和狭窄的耕地上去。
  在星期三,他满心以为大雁们打算收留他跟随他们一起了,可是到了星期四,他的希望全都落空了。
  星期四那一天起初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大雁们在荒野上觅食,小男孩到公园里去寻找自己吃的东西。过了一会儿,阿卡走到他面前,问他可曾找到什么吃食没有。没有,他啥都没有找到。于是,她为他找来了一株干枯了的葛缕,那些小果实仍旧完整地悬挂在它的茎杆上。
  小男孩吃完了之后,阿卡便对他说道,她认为他在公园里到处乱跑,未免太过于不谨慎了。她问他是不是知道像他这样的一个小人儿究竟有需要时刻小心提防多少敌人。不知道,他心中一点无数。于是,阿卡便一五一十地把那些敌人逐个诉说给他听。
  她告诉他说,当他在公园里走动时,他务必提防狐狸和水貂。当他走到湖岸边去的时候,他务必留心有水獭。如果他想要在石头围墙上坐下来的话,他绝对不能忘记鼬鼠,因为鼬鼠可以从很小很小的洞孔里钻出来。倘若他想要在一堆树叶上躺下身来睡会儿觉,他要先检查一下有没有正在冬眠的螟蛇。只消他身子一露在四面空旷的开阔地带,他就要留神看看空中有没有正在盘旋的鹰隼和雕鹫。到榛树林里去的时候,他说不定会被雀鹰一下子叼走。喜鹊和乌鸦到处都可以碰到,但是对于他们也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只要天一黑,他就应该竖起耳朵让真细听,有没有大猫头鹰飞过来,他们拍打起翅膀无声无息,往往还没有等人发觉,他们就已经来到了你的身边。
  小男孩听明白了原来有那么多敌人要伤害他的性命,他觉得要想保全自己似乎是不大可能了。他井不特别怕死,可是他很讨厌被别人吃掉。于是他问阿卡,他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免得成为这些残暴的禽兽的口中之食。
  阿卡马上回答说,小男孩应该努力同树林里和田野上的小动物和睦友爱地相处,同松鼠和兔子、同山雀和白头翁、同啄木鸟和云雀都很好地结交。如果同他们交成了好朋友,一有什么危险,他们就会向他发出警告,为他找好藏身之所,而且在紧急关头还会挺身而出,齐心协力地保护他。
  男孩子听从了这番忠告,那天晚些时候便去找松鼠西尔莱,想要求得他的帮助。但是事情却并不顺遂,松鼠不愿意帮他的忙。“你不要指望从我或者其他小动物那里得到任何帮助,”西尔莱一口拒绝说,“你难道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就是放鹅娃尼尔斯?你去年拆毁了燕子的住窝,打碎了椋鸟的蛋,把乌鸦的幼雏扔进泥灰石坑里,用捕鸟网捕捉了鸫鸟,还抓了松鼠关在笼子里,是不是?哼,你休想有人会来帮你。我们没有联合起来对付你,把你赶回老家去,就算你走运。”
  要是他还是早先的那个放鹅娃尼尔斯,那么他一听到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报复一下不可,然而他现在却非常害怕大雁们会知道原来他竟是这么调皮捣蛋。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不能被留在大雁们身边,因此他自从同大雁们结伴以来,一直规规矩矩,不敢做出一点点不安分的事情来。当然,像他如今这么小,他没有能力去做大的坏事。但是只要想动手的话,打碎许多个鸟蛋,拆毁许多个鸟巢,他还是可以做得到的。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他一直很温顺和善,他没有从鹅翅膀上拔过一根羽毛,回答别人问话时从不失礼,每天清早向阿卡问候时总是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鞠躬。
  星期四整整一天他都在想,大雁们所以不带他到拉普兰去旅行,肯定是因为他们晓得了他以前调皮捣蛋所做的种种劣迹。所以,那天晚上,他听到消息说松鼠西尔莱的妻子被人抓走,孩子们快要饿死的时候,他便决心去营救他们。他营救成功,干得很出色,这在前面已经讲过了。
  男孩子在星期五那天走进公园里时,他听到每个灌木丛里苍头燕雀都在歌唱,唱的都是松鼠西尔莱的妻子如何被野蛮的强盗掳去,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婴儿,而放鹅娃如何英勇地闯入人类之中,把松鼠婴儿送到她的身边。
  “现在在上奥德修道院公园里,”苍头燕雀这样唱道。“有谁像大拇指儿那样受人赞扬?当他还是放鹅娃尼尔斯的时候,人人都害怕他。可是现在不同啦!松鼠西尔莱会送给他坚果。贫穷的野兔会陪他一起玩耍。当狐狸斯密尔出现的时候,麋鹿就会驮起他逃走。雀鹰露面的时候,山雀会向他发出警报。燕雀和云雀都歌颂他的英雄事迹。”
  男孩子可以肯定阿卡和大雁们都听到了这一切,但是星期五整整一天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说出他可以留在他们身边的话。
  直到星期六之前,大雁们还可以在上奥德周围一带的田野上自由自在觅食,而不受到狐狸斯密尔的骚扰。可是星期六清早大雁们来到田野的时候,他早已埋伏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等候着。他紧随不舍地从一块田地追到另一块田地,使他们无法安安生生地觅食。当阿卡明白过来斯密尔存心不让他们得到安宁的时候,她便当机立断,挥动翅膀飞上天空,率领雁群一口气飞了几十公里,飞越过菲什县平原和林德厄德尔山峁上长满杜松的山背后。他们一直飞到威特斯克弗莱一带才降落下来歇歇脚。
  可是,在前面已经讲过了,大雄鹅在威特斯克弗莱被人偷偷地掳走了。倘若不是男孩子竭尽全力舍命相救的话,恐怕大雄鹅已经尸骸无存了。
  当男孩子同雄鹅在星期六晚上一齐返回维姆布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一天见义勇为,表现得十分出色。他很想知道阿卡和大雁们会说些什么。大雁们委实把他夸奖了一番,然而他们却偏偏没有说出他所渴望听到的话来。
  又是一个星期天来到了,男孩子被妖术改变形象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而他的模样一直是那么小。
  不过,他似乎已经并不因为这个缘故而烦恼不堪了。星期天下午,他蜷曲着身体,坐在湖边一大片茂密的杞柳丛里,吹奏起用芦苇做成的口笛。他身边的灌木丛中的每个空隙里都挤满了山雀、燕雀和椋鸟,他们啁啁瞅瞅不停地歌唱,他试图按着曲调学习吹奏。可是男孩子的吹奏技术还没有人门,吹得常常走调,那些精于此道的小先生们听得身上的羽毛直竖起来,失望地叹息和拍打翅膀。男孩子对于他们的焦急感到很好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连手中的口笛都掉到了地上。
  他又重新开始吹奏,但是仍旧吹得那么难听,所有的小鸟都气呼呼地埋怨说:“大拇指儿,你今天吹得比往常更糟糕。你吹得老是走调。你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呀,大拇指儿?”
  “我一心不能二用嘛。”男孩子无精打采地回答说,其实他的确心事重重。他坐在那里,心里老在嘴咕自己究竟还能同大雁们在一起呆多久,说不定当天下午就会被打发回家去。
  突然之间,男孩子将口笛一扔,从灌木丛纵身跳下来,钻了出去。他已经一眼瞅见阿卡率领着所有的大雁排成一列长队朝他这边走来,他们的步伐异乎寻常地缓慢而庄重。男孩子马上就明白了,他将会知道他们究竟打算将他怎么办。
  他们停下来以后,阿卡开口说道:“你有一切道理对我产生疑心,大拇指儿,因为你从狐狸斯密尔的魔爪中将我搭救出来,而我却没有对你说过一句感激的话。可是,我是那种宁愿用行动而不用言语来表示感谢的人。大拇指儿,现在我相信我已经为你做了一件大好事来报答你。我曾经派人去找过对你施展妖术的那个小精灵。起先,他连听都不要听那些想要让他把你重新变成人的话。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去告诉他,你在我们之间表现是何等的出色。他终于让我们祝贺你,只要你一回到家里,就会重新变目跟原来一样的人。”
  事情真是出乎意料,大雁刚开始讲话的时候,男孩子还是高高兴兴的。而当她讲完话的时候,他竟然变得那么伤心!他一言不发,扭过头去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啦?”阿卡问道,“你似乎指望我比现在做更多的事情来报答你,是不是?”
  然而,男孩子心里想的却是,那么多无忧无虑的愉快日子,那么逗笑的戏谑,那么惊心动魄的冒险和毫无约束的自由,还有在远离地面的那么高的空中飞翔,这一切他统统都将丧失殆尽。他禁不住伤心地嚎陶起来。
  “我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重新变成人,”他大呼小喊地哭道。“我只要跟你们到拉普兰去。”
  “听我一句话,”阿卡劝慰道,“那个小精灵脾气很大,容易发火,如果你这次不接受他的好意,那么下一回你再想去求他那就犯难啦。”
  这个男孩子真是古怪得不可思议。他从一生出来就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不喜欢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也不喜欢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更不喜欢邻居家的孩子。无论是在玩耍的时候,还是干正经事情的时候,凡是他们想要叫他做的事,他都讨厌烦恼。所以,他如今既不挂念哪个人,也不留恋哪个人。
  只有两个同他一样在地头放鹅的孩子,看鹅姑娘奥萨和小马茨,还可以勉强同他合得来。不过,他也没有真心实意地对待他们,一点也不真心喜欢他们。
  “我不要变成人嘛,”男孩子呼喊着,“我要跟你们一起到拉普兰去。就是这个缘故,我才规规矩矩了整整一星期。”
  “我也不是一口拒绝你跟着我们旅行,倘若你当真愿意的话,”阿卡回答说,“可是你要先想明白,你是不是更愿意回家去。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后悔莫及的。”
  “不会的,”男孩子一口咬定说,“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从来没有像跟你们在一起这么快活。”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随你的便吧。”阿卡说道。
  “谢谢!”男孩子兴奋地回答说,他高兴得流下了眼泪,方才哭泣是因为伤心的缘故,而这一回哭泣却是因为快乐。
  4.格里敏大楼
  黑老鼠和灰老鼠
  在斯康耐平原东南部离大海不太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名叫格里敏大楼的古城堡。这座城堡四周没有房屋墙垣,只有光秃秃一幢高大而又坚固的岩石建筑物,从平原上十几公里开外就能够一眼望见它。这座城堡虽说只有四层楼,但是非常巍峨壮观,要是同样地方再有一幢普通房屋的话,那么那幢房子看起来保准像是给小孩玩耍的小游戏屋一样。
  这幢岩石砌成的大厦有厚厚的外墙、隔墙和拱形天花板,所以它的内部除了厚实的墙壁之外,剩下的空间就很小很小了。楼梯十分狭窄,门廊非常小,而里面的房间也为数不多。由于要保持墙壁的坚固,墙上只在最上面三层开了很少几个窗户,最底下的一层连一个窗户都没有,只有几个用来透光线的小孔。在古时候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人们是非常乐意把自己重门深锁在这样一幢坚固高大的房屋里的,就如同现在人们到了寒风凛冽的严冬宁愿缩在皮大衣里面一样。可是到了大好的和平时代来到的时候,人们便不再愿意居住在古城堡的阴暗寒冷的石头房间里了。他们在很久以前就舍弃了格里敏大楼,搬迁到那些阳光充足、空气畅通的住宅里去了。
  这也就是说,在尼尔斯·豪格尔森跟随着大雁们到处漫游的时候,格里敏大楼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但是这幢房子却并没有因此而缺少房客。每年夏天一对白鹳都在屋檐下搭起大巢来住。在顶楼里居住着一对猫头鹰。在黑暗的过道里居住着蝙蝠。在厨房的炉膛里居住着一只年纪很大的猫儿。而在地窖里面则聚居着几百只在那里已经住了许多年头的黑老鼠。
  一提到老鼠,在别的动物心目当中,他们的名声是不太好的,可是格里敏大楼里的黑老鼠却是例外。其他动物在谈论到他们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心怀敬意,因为他们在同自己的敌人打仗时非常英勇无畏,他们在自己的种族惨遭横祸大难的时候表现得非常沉着和顽强。他们属于一个曾经数量众多、势力强大的老鼠种族,而现在却每况愈下,几乎快到了种族灭绝的地步。多少年来,斯康耐乃至瑞典全国各地都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出没在每一个地窖、每一个顶楼、每一幢堆放乾草的棚屋和谷仓、每一个食品贮藏室和面包烘房、每一个牛棚和马厩、每一座教堂和城堡、每一个酿酒作坊和磨坊,反正在人们建造起来的每一幢房子里都可以找到他们的踪迹。但是而今他们却都从那些地方被赶了出来,而且几乎被统统消灭了。兴许偶尔在哪个古老偏僻的地方还能够碰到几只,但是任何别的地方都没有格里敏大楼里糜集得那样多。
  大凡动物的种族灭绝,罪魁祸首往往是人类,而这一次却并非如此。人类固然同黑老鼠进行过斗争,但是给他们造成的损害是微不足道的。使得他们濒于绝境的是他们本家的另一个族类——灰老鼠。
  灰老鼠并不像黑老鼠那样从上古时代就在这块土地上生育繁衍。他们的祖先是几个穷得身无立锥之地的外来户。一百多年以前,他们的祖先搭乘了一艘从吕贝克①驶来的驳船,在瑞典南部的马尔默登陆,踏上了这块土地。他们是一批无家可归的、饿得快要咽气的可怜虫。他们先在港口里栖下身来,在码头底下的木桩之间游来游去,寻找那些被人倒在水里的渣滓来填饱肚皮。他们那时候根本不敢到城市里去,因为那些地方是黑老鼠控制的地盘。
  ①德意志北部的一个城市。
  然而时移境迁,灰老鼠生育得数量越来越多,他们的胆量就逐渐大起来了。他们先是搬进了几幢被黑老鼠舍弃的荒芜不堪、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子里。他们跑到排水沟和垃圾堆去寻找那些黑老鼠不屑于问津的残渣剩羹来充饥。他们能够吃苦耐劳,惯于艰难生活,又能够随遇而安,要求不高,而且他们历尽苦难变得坚韧不拔、无所畏惧了。不消几年,他们就变得势力强大了。于是,他们便着手将黑老鼠驱赶出马尔默。他们从黑老鼠那里逐个夺取了顶楼、地窖和仓库,让黑老鼠活活饿死,或者干脆咬死黑老鼠,因为灰老鼠打起仗来是毫不留情的。
  在得到了马尔默这块地盘之后,他们就或者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或者是小股小股地出动奔赴各地,终于占领了全国各地。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黑老鼠没有纠集起一支讨伐大军,趁灰老鼠还立足未稳的时候就将他们一网打尽,统统消灭掉。大概是由于黑老鼠过分确信自己的势力强大,根本不相信会有丧失权势的可能性。他们高枕无忧地坐享自己的财富,而灰者鼠却趁虚而入,从他们手中一个仓库接着一个仓库、一个村子接着一个村子、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统统地夺了过去。于是黑老鼠只好被活活饿死,被驱赶得走投无路,或者被聚而歼之。在整个斯康耐平原上,他们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只有格里敏大楼还在他们的手里。
  那幢岩石砌成的古老房子的墙壁是如此坚固,以至于穿墙而过的老鼠通道是寥寥无几的,所以黑老鼠能够成功地守卫得住,抵御了灰老鼠的攻势。年复一年,夜复一夜,入侵者和守卫者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歇过。黑老鼠一直枕戈达旦地守卫着,以视死如归的无比英勇投入战斗,再说也多亏了那幢坚固的老城堡,他们至今一直占着上风。
  不消讳言的是,在黑老鼠还得势的时候,别的动物也曾经非常僧烦过他们,就像如今憎恶灰老鼠一样。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因为黑老鼠过去干的坏事也不少,比方说他们常常扑到那些被绳捆索绑的可怜的俘虏身上去折磨他们。他们还啃噬尸骸。他们把穷人地窖里的最后一个萝卜偷走。他们还啃咬正在睡觉的鹅的脚掌,从母鸡身边夺走鸡蛋和鸡雏。总而言之,他们的确干过成千上万件坏事。然而自从他们不幸落难以来,所有这些事情似乎都被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对于这个族类的最后一批同敌人长期周旋,为保卫自己而进行殊死战斗的黑老鼠,没有哪个不由衷地表示敬佩。
  居住在格里敏庄园上及其四周一带的灰老鼠也仍然坚持不懈地进行着战斗,他们虎视眈眈地窥视着,遇有合适的机会便要一举攻下这座城堡。或许有人会以为,既然灰老鼠已经赢得了全国各地的所有地盘,那么他们就应该网开一面,让这一小撮黑老鼠在格里敏大楼里安安生生地生活下去,然而,灰老鼠毕竟是容不得这种想法的,他们口口声声说,一鼓作气地最后战胜黑老鼠是一个荣誉攸关的问题。但是清楚灰老鼠底细的知情者都心里明白,那是因为格里敏大楼是被用来当做堆放粮食的,因此灰老鼠志在必得,不占领是不肯罢休的。
  白鹳三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有一天大清早,露宿在维姆布湖面的浮冰上的大雁们被来自半空中的大声喧哗所惊醒,“呱呱,呱呱,呱呱,”叫声在空中回荡。“大鹤特里亚努特要我们向大雁阿卡和她率领的雁群致敬。明天在库拉山举行鹤之舞表演大会,欢迎你们诸位光临。”
  阿卡马上仰起头来回答道:“谢谢并向他致意!谢谢并向他致意!”
  鹤群呼啸而过,继续向前飞去。大雁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可以听得见,他们一边飞行一边对每一块田地和树林发出呼唤:“鹤之舞表演大会明天在库拉山举行。大鹤特里亚努特欢迎诸位光临。”
  大雁们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你真是好运气,”他们对白雄鹅说道,“竟然可以亲眼看到鹤之舞表演大会了。”
  “看灰鹤跳跳舞有那么不得了吗?”白雄鹅不解地间道。
  “喔,这是你做梦也难想得出来的呀,”大雁们回答说。
  “我们要想想周全,明天大拇指儿该怎么办,我们到库拉山去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他发生意外,”阿卡吩咐道。
  “大拇指儿不消单独留在这里,”雄鹅说道,“要是灰鹤们不让他去看他们的舞蹈表演,那么我留下来陪着他好啦。”
  “唉,要知道直到如今还没有哪一个人类被允许去参加库拉山的动物集会,”阿卡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我也就不敢把大拇指儿带着去。不过这桩事情在今天这一整天里还可以慢慢商量,现在我们先去找点吃的吧。”
  于是阿卡发出了启程的信号。这一天她为了躲避狐狸斯密尔的缘故,仍旧尽量往远处飞,他们一直飞到格里敏大楼南边那片潮湿得像沼泽地一样的草地上,才降落下来寻觅食物。
  整整一天,男孩子都闷坐在一个小池塘的岸边吹芦苇口笛。他因为不能够去看鹤之舞表演大会而怏怏不快,然而又不好意思向雄鹅或者别的大雁张口提出这件事情。
  他心里非常难过,因为阿卡到底还是不大信任。他想到,一个男孩宁可不重新变成人,而跟随着这些一无所有的大雁到处颠簸奔波,那么大雁们应该明白,他是决计不会出卖背叛他们的。再说他们也应该明白,他为了同他们在一起已经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那么他们自然也应该义不容辞地让他能够看到这一切了不起的奇妙事情。
  “看样子我不得不直截了当地向他们说出我的想法啦,”男孩子思忖道。但是熬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这么做。这听起来似乎有点奇怪,其实不然,因为男孩子确实对那只领头老雁抱着肃然起敬的心情,他觉得自己要敢于违抗她的意志那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在那块湿漉漉的草地的另一边,也就是大雁们正在觅食的地方,有一道很宽的石头墙垣蜿蜒延伸。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快到傍晚的时候,男孩子终于抬起头来要同阿卡讲话,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堵围墙上。他由于吃惊而发出了小声的尖叫。所有的大雁都马上抬起头来,目光一齐朝向他凝视的方向转过去。起初,他们同男孩子一样都疑惑不解,怎么围墙上的灰色鹅卵石竟长出了腿脚,而且在跑动。可是当他们定睛细看,很快就看清楚了,原来有一支声势浩荡的老鼠大军在墙垣上行进。他们行动非常迅速,而且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向前飞快奔跑,一排接着一排,数目多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把整个墙垣都遮盖住了。
  男孩子素来害怕老鼠,在他还是个五大三粗的人儿的时候就是如此。而现在他变成了这么小,两三只老鼠就能够断送掉他的性命,他怎能不从心眼里感到害怕呢?当他站在那里看的时候,他浑身不寒而栗,脊梁骨上透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凉气。
  奇怪的是,大雁们也同他一样地厌恶老鼠。他们没有同老鼠讲话,而且在老鼠走完以后,他们都一股劲儿地抖动翎羽,仿佛觉得羽毛里已经被撒上了老鼠屎,因而非要抖干净不可。
  “嘿,那么多的灰老鼠一齐出动呀!”从瓦西亚尔来的大雁亚克西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这时候男孩打算张口对阿卡说出自己的想法,他觉得她应该让他跟着一起去库拉山。但是话刚到嘴边却又没有说出,因为刚巧有一只大鸟突然飞落到大雁群中间。
  人们一见到这只鸟的时候,真的会认为他的身躯、颈脖和脑袋大概都是从一只小白鹅那里借来的,而除此之外他却又长着一对又大又黑的翅膀、红颜色的细长腿,他那细长而扁平的嘴喙对于那个小脑袋来说未免大得过分,并且重得使脑袋往下垂了,这一来他的模样总是显得烦恼和忧伤。
  阿卡赶紧整整翎翼赶上去迎接,连连弯下颈脖鞠躬致意。她对于在这样的早春季节就在斯康耐一带见到鹳鸟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她知道在雌白鹳做横越波罗的海的长途跋涉之前,雄白鹳往往先行一步,来检查一下他们的窝巢是不是在冬季遭到了损坏。然而她心中无数的是白鹳鸟登门拜访究竟有何用意,因为鹳鸟素来是只跟自己同族往来的。
  “我想大概您的寓所没有什么损坏吧,埃尔曼里奇先生,”阿卡说道。
  人们常常说:鹳鸟不开口,张嘴必诉苦。现在又一次证实了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更加糟糕的是这只鹳鸟发声吐字十分困难,因而听他的讲话那就更令人难受了。他站在那儿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嘎嘎地掀动嘴喙,后来才用嘶哑而轻微的声音讲出话来。他牢骚满腹,大事抱怨:他们在格里敏大楼屋脊下的窝巢被严冬暴风雪摧垮了,他如今几乎在斯康耐寻觅不到食物,斯康耐的老住户正在设法图谋他的全部家当,因为他们竟然在沼泽地里排水,并且在低洼地里开始播种。他说,他打算从这个国家迁移出去,再也不回来啦。
  在白鹳诉苦抱怨的时候,没有安身之处的大雁阿卡不禁自怨自艾起来,她想着:“唉,要是我的日子也能过得像您那么舒服,埃尔曼里奇先生,我才不向人抱怨诉苦哩。您虽然仍然还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野生鸟儿,可是您却得到人类的如此厚爱,他们不会朝您发射一颗子弹,或者从您的窝里偷走一个蛋。”当然这些话都是阿卡憋在自己肚子里的,她对白鹳只是说,她不大相信他愿意从建成以来就一直是白鹳栖身之所的那幢大楼里搬走。
  于是,白鹳慌忙询问大雁们是否看见浩浩荡荡的灰老鼠大军前去包围格里敏大楼,阿卡回答说她已经看到了那批坏家伙,白鹳就开始对她讲起了那些多少年来保卫住那座城堡的英勇的黑老鼠。“可惜今天夜里格里敏大楼眼看就要落入灰老鼠的手中啦!”白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为什么就在今天夜里呢,埃尔曼里奇先生!”阿卡问道。
  “唉,那是因为差不多所有的黑老鼠昨天晚上都已经动身到库拉山去啦,”白鹳告诉说,“他们以为所有别的动物也会赶到那里去的。但是你们看清楚了吧,灰老鼠却留了下来。现在他们正在集合起来。今天晚上趁大楼里只有几只走不动长路而没有跟着到库拉山去的老家伙看家的时候强行间人。他们看来是能够达到目的的。可是我已经同黑老鼠和睦相处多年了,如今要同他们的敌人居住在一个地方,那真叫人不好受。”
  阿卡现在明白过来了。原来白鹳对灰老鼠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气愤,所以找上门来发泄一通怨气。然而从白鹳的孤狷清高的习性来看,谅必他一定没有努力去制止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
  “您去向黑老鼠通风报信了没有,埃尔曼里奇先生?”她问道。
  “没有,”白鹳回答说,“送了信也不顶用。等不到他们赶回来,城堡就已经被攻占了。”
  “您先不要那么肯定,埃尔曼里奇先生,”阿卡说道,“据我所知,有一只上了年纪的大雁,也就是说区区在下,想要出力制止这种无赖行径。”
  在阿卡说这番话的时候,白鹳扬起了脑袋瞪大双眼逼视着她。他的这副神情是并不奇怪的,因为老阿卡身上既没有利爪也没有尖喙可以用来肉搏血战。再说,大雁是白天活动的鸟类,天一黑就不由自主地睡着了,而老鼠却偏偏是在深夜里交战开仗的。
  然而阿卡显然已经拿定主意要援救黑老鼠。她把从瓦西亚尔来的亚克西叫到跟前,吩咐他带着大雁们飞回到维姆布湖去。大雁们纷纷表示异议,她就以权威的口气说道:“我以为,为了我们大家的最大利益,你们必须服从我的安排。我不得不飞到那幢石头大房子去,要是一齐跟着去,庄园上的住户难免会看见我们,并且会开枪把我们打落下来。在这次飞行中,我只带惟一的一个帮手,那就是大拇指儿。他会对我有很大好处,因为他有一双很好的眼睛,而且夜里可以不睡觉。”
  男孩子心里已经别扭了整整一天。他听到阿卡这番话,便把腰杆挺得笔直,尽量让自己显得个子大一些,把双手交叉放在背后,鼻子朝天地走上前去,打算说他根本就不想去参加同灰老鼠打仗,如果阿卡想要找个帮手,她就另请高明吧。
  可是当男孩子刚一露脸的那一刹那,白鹳也马上行动起来。本来他站立的姿势是鹳鸟惯常的,也就是低垂着脑袋把嘴喙贴在颈脖上。而这时候从他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响声,仿佛他高兴得发出了笑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嘴喙往下一铲便逮住了男孩子,把他抛到两三米高的空中,如此反复抛了七次。男孩子吓得尖声大叫,大雁们也喊道;“您这是在做什么,埃尔曼里奇先生?他不是青蛙,而是一个人,埃尔曼里奇先生!”
  后来,白鹳终于把男孩放回到地上,一点也没有伤害他。他对阿卡说道:“现在我要飞回到格里敏大楼去啦,阿卡大婶。我出来的时候,居住在那里的所有动物都焦急得要命。您可以相信,我回去告诉他们说,大雁阿卡和那个小模小样的人大拇指儿要来搭救他们,他们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说完这句话,白鹳伸长了颈脖,挥动翅膀,就像一枝箭射离拉成满弦的弓一般,唆地一下飞得无影无踪了。阿卡心里有数,他这样做存心想显显身手压她一头,但是她却一点没有在意。她等了一会儿,等到男孩子把被白鹳甩掉的木鞋找回来穿好后,就把男孩子驮到自己背上,飞去追赶白鹳。这一回男孩子连一句不愿意去之类的话都没有说,因为他非常生白鹳的气,他骑在雁背上还禁不住发出一阵阵气愤的冷笑。哼,那个长着红色细长腿的家伙太小看他啦,以为他人长得太小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他将要做出一番事来,让他见识见识,从西咸曼豪格乡来的尼尔斯·豪格尔森可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过了片刻,阿卡就来到了格里敏大楼房顶上的白鹳的窝巢里。那真是一个又宽敞又漂亮的窝。它的底部是一个车轮,上面铺垫着好几层树枝和草茎。这个窝巢是有了年头的,许多灌木和野草都已经在它上面生根发芽了。当雌白鹳蹲在窝中央的圆坑里孵蛋的时候,她可以极目远眺斯康耐一大片的美丽景色来使自己心旷神怡,而且她还可以就近观赏四周的野蔷薇花和长生草。
  男孩子和阿卡一眼就看出,这里正在发生一场使得生活的正常秩序完全被颠倒过来的大乱子。在鹳鸟的窝巢边沿上坐着两只猫头鹰,一只身上长满灰色斑纹的老猫和十来只牙齿已经长得太长、眼泪汪汪的年迈的老鼠。这些动物平日是很难像这样和睦地聚在一起的。
  他们当中没有哪一个掉转头来看阿卡一眼,或者对她表示欢迎。他们心无二用,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在严冬过后还光秃秃的田野上这里那里隐约可见的蜿蜒伸展的几条灰色长线。
  所有的黑老鼠都默默无言,从他们的神态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他们显然明白自己的性命难保,而且这座城堡也发发可危。两只猫头鹰坐在那里转动着大眼睛,抖动着眼睫毛,用尖锐刺耳、难听得要命的声音控诉着灰老鼠的残暴罪行,并且说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投奔他方,因为他们听说灰老鼠决计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蛋和幼雏的。那只满身斑纹的猫儿断定,一旦城堡失陷,大批灰老鼠蜂拥而至时,他们会把他咬死的。他一刻不停地责骂黑老鼠:“你们怎么愚蠢到这般地步,竟然让你们最好的斗士统统走了?”他责问道,“你们怎么可以轻信灰老鼠?这是绝对不能饶恕的过失。”
  那十二只黑老鼠无言以对,不过那只白鹳虽然心里也很焦虑,却免不了还要去逗弄那只老猫。“不必那样心慌意乱嘛,老猫芒斯,”他说道,“难道你没有看到,阿卡大婶和大拇指儿特地前来拯救这座城堡?你尽管放心吧,他们会成功的。现在我可是要睡觉了,而且是高枕无忧地睡个好觉。明天我睁眼醒过来的时候,格里敏大楼里决计不会有一只灰老鼠的。”
  男孩子瞅了瞅阿卡,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要是白鹳果真在这时候蜷起一条长腿放在窝巢边沿上睡过去的话,他就动手把这个家伙推到下面坡地上去。但是阿卡制止了他。她似乎一点也不动气,相反她还用心满意足的腔调说道:“我这么一把年纪,要是解决不了这么一点点麻烦的话,那也太不中用啦。倘若可以彻夜不眠的猫头鹰夫妇肯出力为我去传递信息,那么我想一切都会顺当的。”
  猫头鹰夫妇双双表示愿意效劳。于是阿卡请求雄猫头鹰马上动身去找到那些外出未归的黑老鼠,叫他们火速赶回来。她派雌猫头鹰到居住在隆德大教堂的草鹃鸟弗拉敏亚那里去执行一项任务,那项任务非常秘密,阿卡不敢大声说出来,只是压低了嗓门小声地说给雌猫头鹰听。
  捕鼠者
  到了午夜时分,灰老鼠终于寻觅到一个敞开着口的通往地窖的孔道。那个洞穴在墙壁上相当高的地方,不过老鼠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往上爬,不消多少时间,他们当中最勇敢的那一个就爬到了洞口,准备闯入格里敏大楼,而在这幢大楼的墙角下,灰老鼠的许多祖先前辈曾在战争中殒命捐躯。
  那只灰老鼠在洞口稍稍停留了一会儿,提防着会遭受到暗算。尽管守卫者的主力部队已经外出了,但是灰老鼠估计留在城堡里的黑老鼠是决计不肯束手待毙的。他胆战心惊地倾听着哪怕是最细小的动静。但是到处一片寂静。于是灰老鼠的头领便鼓足勇气,纵身一窜,跳进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
  灰老鼠一只连一只跟着他们的头领跳下去。他们全都轻手轻脚保持寂静,大家随时都警惕着黑老鼠的埋伏。一直等到大批灰老鼠进入了地窖,窖底上再也容纳不下更多的老鼠时,他们才敢向前推进。
  尽管他们过去一步也没有踏进过这幢建筑物,但是这并没有给他们寻找道路造成困难。他们很快就在墙壁内部找到了黑老鼠用来爬到上面几层楼的通道。在他们爬上这些狭窄而陡峭的孔道之前,他们又认真细心地倾听了周围的动静。黑老鼠这样地神出鬼没更叫他们心凉肉跳,这比面对面地明阵对仗更可怕。当他们安然无事地来到一层楼的时候,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那么走运。
  他们刚一进门就闻到地上大堆大堆的谷物的香味扑鼻而来。不过对于他们来说现在就开始消受胜利果实未免为时过早。他们先要仔仔细细地把那些阴森逼人而又空空荡荡的房间搜索一遍。他们逐个角落进行搜查,甚至跳到城堡老式大厨房的地板中央的炉灶上去,而在厨房的里间他们险些儿掉进水井里去了。每个透光线用的小孔都被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但是却仍旧寻找不到黑老鼠的踪迹。他们在完全占领了这一层楼之后,便以同样小心翼翼的方式朝第二层楼推进。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墙壁里面爬过一段艰难险阻的路程,与此同时还必须凝气屏息随时提防着敌人猝然猛扑上来。尽管谷物堆朝他们散发着诱惑力极强的芬芳香味,他们还是强忍住了,仍旧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地仔细搜索早先兵士们住过的那些用竖柱加固的岗房、他们曾经用过的石头桌椅和炉灶、深深嵌人墙壁的窗龛和在地板上凿通的大窟窿眼儿,从前人们把熬得滚烫的石蜡从这些洞孔中灌浇下去,用来对付入侵的敌人。
  一直到这个时候仍然见下到黑老鼠的踪影,灰老鼠搜索前进,来到了第三层。城堡主人的宽敞的大客厅就在这一层上,这个大客厅也早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如今同城堡里其他房间一样阴森寒冷和空空荡荡。,他们甚至还爬到了只有一个凄凉可怕的大房间的最高一层楼。惟独房顶上白鹳的那个大窝巢他们却没有在意,想不到要去搜查。恰恰就在这时候,雌猫头鹰把阿卡叫醒,并且告诉她,草鸮鸟弗拉敏亚同意了她的要求,并把她想要的东西送来了。
  灰老鼠把整个城堡里里外外仔细彻底搜查遍了之后,才放下心来。他们以为黑老鼠已经狼狈逃窜不再抵抗了。于是他们便兴高采烈地扑到那一大堆一大堆的谷物上去。
  可是灰老鼠刚刚把几颗麦粒放到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咽下去的时候,就听得下面庭院里传来了一只小口哨发出来的尖锐刺耳的声音。灰老鼠们从谷物堆上抬起头来,心神不定地侧耳细听,他们跑了几步,好像想要离开谷物堆,然而毕竟又舍不得,便再回身过去大嚼起来。
  小口哨的猛烈刺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了,这时候不可思议的咄咄怪事发生了。一只老鼠、两只老鼠,啊呀,一大群老鼠丢下了谷物,从谷物堆上窜了下来,抄着最快的近路往地窖里跑,以便尽快地跑出这幢房子。不过还有许许多多灰老鼠仍旧呆了下来,他们盘算着征服这幢格里敏大楼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委实胜利来之不易,因而他们恋恋不舍,不甘心离去。可是小口哨的声音再一次催促他们,他们不得不服从了。于是他们满腹委屈慌忙从谷物堆里窜出来,顺着墙壁里面的狭窄通道一溜烟地滑了下去,他们争先恐后地往外窜,顾不得你踩我、我踩你,滚成了一团。
  在庭院中央站立着一个小人儿,他在吹奏一只形状像烟斗的小口哨。在他身边四周,已经团团围了一大圈老鼠,如痴似呆、心醉神迷地耸耳聆听着他的吹奏,而且更多的老鼠还在络绎不断地来到。有一次,他把那只小口哨从嘴边拿开一会儿对他们做个鬼脸。这时候老鼠便按捺不住,好像要扑上去把他咬死。可是他一吹起那只小口哨,他们便服服贴贴受制于他了。
  那个小人儿一直吹奏到所有的灰老鼠都从格里敏大楼里撤出来了以后,便掉转身来,慢步走出庭院朝向通往田野的大路上走去。所有的灰老鼠都尾随在后面,因为那只小口哨发出的声音实在好听得很,他们无法抗拒它的魔力。
  小人儿走在他们前面,把他们引向通到瓦尔比镇的路上去。一路他存心引领着他们大兜各式各样的圈子,并且他故意地专拣着难走的地方走,他七绕八拐,爬过许多道篱笆,还穿过了好几条地沟。可是无论他朝哪边走去,那些灰老鼠都不得不紧跟不舍。他不停吹奏的那只小口哨似乎是用一只兽角做成的,不过那只兽角非常之小,在如今的年代里已经再也见不到有哪一种动物的前额上长着这么一个小巧玲珑的兽角了。至于那个小口哨是哪个匠人制造的,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草鸮鸟弗拉敏亚在隆德大教堂的一个窗龛里发现它,便把它拿给渡鸦巴塔奇去鉴赏。他们俩一致认定,这样的小口哨是早先那些捕捉老鼠和田鼠的人常常制作的。渡鸦是阿卡的好朋友,阿卡从他那里晓得了弗拉敏亚有这么一件宝物。
  小口哨的确魔力无穷,老鼠根本无力抗拒。男孩子走在他们前面吹奏着。从星光洒满大地时分吹奏起,老鼠们便迷恋不舍跟着他转悠,一直吹奏到熹微破晓,吹奏到旭日冉冉升起,大队大队的老鼠仍旧浩浩荡荡地跟随在他身后,被他引领得离开格里敏大楼的大谷仓愈来愈远了。
  5.库拉山的鹤之舞表演大会
  三月二十九日 星期二
  人们不得不承认,整个斯康耐境内虽然建造了许多巍然壮观的建筑物,但是没有哪一幢建筑物的墙壁能够和年代悠远的库拉山的陡崖峭壁媲美。
  库拉山并不高,峰峦低矮而地形狭长,它称不上是一座大山或名山。山峁上十分宽阔,上面树林和耕地纵横杂陈,间或其间有些布满石南草的沼泽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长满石南草的圆形山丘和一些濯濯童山的峰蟑。从山顶上望过去,景色平庸得很,没有什么奇景可言,同斯康耐别的高地几乎毫无二致。
  有人从那条贯山峁的大路走到山顶,会禁不住感到有点失望。
  可是,倘若他从大路上折转过去走到山顶边缘,顺着陡崖峭壁朝下看去,他会立刻发现值得观赏的美景多得目不暇接,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看得完全。这是因为库拉山不像矗立在陆地上的其他山脉那样四周有平原和峡谷环抱,它朝大海之中突兀地伸展得很远很远。山脚下没有一寸土地可以替它抵挡海浪的侵袭,汹涌的浪涛直接拍打着峭壁,尽兴地冲刷和剥蚀岩壁,并且任意改变它的形状。
  因而,悬崖峭壁便被大海和助它肆虐的大风经年累月琢磨成了美不胜收的奇形怪状。那里有笔立险峻的绝壁、扌契入山腰而深邃阴森的峡谷。有些突出在水面上的岩石岬角经历了大风的不断鞭答,变得溜光平滑。那里有从水面上异军突起、一柱擎天的石柱,也有洞口狭小而穴道幽深的岩洞。那里既有光秃秃的陡直如削的峭壁,也有绿树依依的缓坡斜滩。那里有小巧玲珑的岬角和峡湾,还有被每一次汹涌拍岸的激浪冲刷得起伏翻滚,彼此磕碰得嘎嘎作响的小鹅卵石。那里有高高地拱起在水面上的雍容壮丽的石门,也有一些不断激起泡沫般的白色浪花的尖尖的石笋,还有一些石头则倒映在墨绿色的、静止不动的水中。那里还有在悬崖峭壁上自然形成的像一口巨锅那样的朝天窟窿,在崖石中的巨大罅隙更是使游人大发思古探幽的豪兴,非要闯进此山深处去寻找古代库拉人的住所不可。
  在这些峡谷和悬崖峭壁的上上下下长满了爬藤和卷须蔓,它们紧贴着山崖匍匐散开。那里也长着一些树木,但是狂风肆虐的巨大威力逼迫得它们反倒攀缘在藤蔓上,这样才可以在山崖上牢牢地扎根。槲树的树干紧贴在地面上,它们的树冠则罩在树干上面形成穹窿状的圆形拱顶。树干矮小的山毛榉树就像一顶顶凸起在峡谷上面的用树叶编织成的帐篷。
  这些稀奇古怪、引人入胜的悬崖峭壁,前面有碧波万顷的浩瀚大海,上面有天高云淡、空气清新的天空,这一切合在一起就使得库拉山分外令人喜爱。在夏季里,每天都有大批游客前来游览一番。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座山对动物也有这样大的魅力,以至于他们每年都要在这里举行一次游艺大会,这就难以解答了。然而这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习惯,只有那些看到过大海的波涛第一次拍打库拉山岸边激得浪花四溅的人才能够解释清楚,为什么偏偏是库拉山而不是别的哪座山被选中作为会场。
  每次游艺大会之前,马鹿、麋鹿,山兔和狐狸等等四足走兽为了避开人类的注意,便提前在前一天夜间动身奔赴库拉山。在太阳升起之前,他们就络绎不断地来到游艺会的场地,那是大路左边、离开最靠外的山嘴不远的一大片长满石南草的荒野地。
  这片游戏场的四周都被圆形山丘所环抱,除了无意闯进来的人之外,人们从外面是看不见它的。再说在三月份,也不大会有什么游客迷路闯到这块地方来的。那些常常在土丘之间漫游和攀登悬崖峭壁的外地人早在几个月之前就被深秋季节的暴风雨撵走了。而海岬上的那个航标灯看守人,库拉农庄上的那个老主妇,还有库拉山的那个农夫和他的佣工,都是只走他们走惯了的熟路,不会在这些长满石南草的荒山野岗上到处乱跑的。
  那些四足走兽来到游戏场地之后便蹲坐在圆形山丘上,各种动物都分别按族类聚在一处。这一天不用说是天下太平、歌舞升平的一天,任何一只动物都用不着担心会遭到袭击。在这一天里,一只幼山兔可以大模大样地走过狐狸聚集的山丘而照样平安无事,不会被咬掉一只长耳朵。话虽如此,各种动物还是各自成群地聚在一处。这是自古以来就因袭下来的老规矩啦。
  所有的动物都各自蹲坐停当之后,他们就扬头探脖左右四顾,等候着鸟类来到。那一天总是晴朗的大好天。灰鹤是优秀的气候预报家,要是这一天会下雨的话,他是决计不会把动物界的各路人马统统召集到这里来的。虽说那一天是明朗晴空,没有任何东西挡住四足走兽的视线,但是他们都仍然见不到鸟类在空中出现。这可奇怪啦,太阳早已高悬在空中,鸟类无论如何早就应该在途中了。
  库拉山上的动物们注意到平原的上空忽然飘过一小朵一小朵的乌云。看哪!有一片云彩现在突然顺着厄勒海峡朝库拉山飘来啦!这片云彩飘到游戏场地的上空便不动了,就在这一刹那间,整片云彩发出了嘹亮的鸣叫,仿佛整个天空都充满了悦耳的音调。这种鸣声彼伏此起,此起彼伏,一直缭绕不断。后来这片云彩整个降落在一个山丘上,而且是整片云彩一下子覆盖上去的。转眼之间山丘上布满了灰色的云雀、漂亮的红色、灰色和白色的燕雀、翎毛上斑斑点点的紫翅椋鸟和嫩绿色的山雀。
  另外一朵云紧随其后从平原上空飘然而至。那朵云在每一个院落、雇农住的农舍、宫殿般的华厦、乡镇、城市,还有农庄和火车站甚至捕鱼营地和制糖厂的上空都要停留一下。每次停留的时候,它都要像龙卷风一般从地面上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吸上来一小根灰颜色的柱子,或是零零星星的灰颜色小尘埃。这样不断汇聚起来,这朵云便愈来愈大,待到最后汇集在一起飘向库拉山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一朵彩云而是整整一大片乌云,它的阴影投射下来,把从汉格耐斯到莫勒的大块土地都遮暗了。当乌云停留在游戏场地上空时,那遮天蔽日的景象极为壮观。太阳压根儿连影子都见不到了,麻雀像是下倾盆大雨一样哗啦哗啦地洒落在一座山丘上,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正在这片乌云的最中央部分的麻雀才重新看见了阳光。
  最大的鸟群组成的云彩虽然姗姗来迟,但是终于出现了。这是由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式各样的鸟群荟萃而成的。这是一片蓝湛湛、灰蒙蒙的沉重的云层,它遮天蔽日,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过来。它就像大雷雨来到之前乌云摧城那样令人沮丧和害怕。这片乌云里充满了最可怕的噪音、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最刺耳的冷嘲热讽声和带来最坏的不祥之兆的哀鸣。当这一大片乌云终于像春风化雨般地散成拍打翅膀并呱呱啼叫的乌鸦、寒鸦、渡鸦和秃鼻乌鸦的时候,游戏场上的所有动物才松了一口气,重新露出了笑颜。
  后来在天空中见到的不只是云彩,还有一大批不同形状的长线或者符号。从东边和东北边来的那些断断续续的长线,是从耶英厄地区来的森林中的鸟类——黑琴鸦和红嘴松鸡,他们彼此相隔两三米排成长长的纵队飞了过来。那些居住法斯特布罗外面的莫克滩的蹼足鸟,他们从厄勒海峡那边以三角形、弯钩形、斜菱形和半圆形等稀奇古怪的飞行队阵徐徐地飞翔过来。
  在尼尔斯·豪格尔森跟着大雁们到处遨游的这一年所举行的游艺大会上,阿卡率领的雁群姗姗来迟了。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阿卡必须飞越整个斯康耐才能抵达库拉山。再说,她清早一醒过来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赶紧出去寻找大拇指儿,因为大拇指儿在头一天夜里一边吹着小口哨一边走了好几个小时,把灰老鼠引领到离开格里敏大楼很远很远的地区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雄猫头鹰已经带回消息说,黑老鼠将会在日出之前及时赶回家来。也就是说到了天亮以后,不再吹奏小口哨,任凭灰老鼠随便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但是发现男孩子和跟在他身后的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的倒不是阿卡,而是白鹳埃尔曼里奇先生。白鹳发现了男孩的踪影后,便凌空一个急遽俯冲,扑下来用嘴喙把他叼起来带到了空中。原来白鹳也是大清早就出去寻找他了。当他把男孩子驮回自己的鹳鸟窝以后,他还为自己头一天晚上瞧不起人的失礼行为向男孩子连连道歉。
  这使得男孩子十分开心,他同白鹳结成了好朋友。阿卡也对他十分亲昵,这只老灰雁好几次用脑袋在他胳膊上擦来擦去,并且称赞他在黑老鼠遭受祸害之时见义勇为去拯救了他们。
  但是必须说男孩子在这一点是值得表扬的,那就是他不愿意冒领他并不相配的那些称赞。“不,阿卡大婶,”他赶忙说道,“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引开灰老鼠是为了拯救黑老鼠的见义勇为。我只不过想向埃尔曼里奇先生显示显示我不是那么不中用。”
  他的话音刚落,阿卡就转过头来询问白鹳把大拇指儿带到库拉山去是否合适。“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像相信自己那样地相信他。”她又补了一句。白鹳马上就急切地说可以让大拇指儿跟着一起去。“您当然应该带上大拇指儿一起上库拉山啦,”他说道,“他昨天晚上为了我们那么劳累受苦,我们应该报答他,知恩图报是使我们大吉大利的好事情。我对昨晚有失礼仪的举止深感内疚,因此务必要由我亲自把他一直驮到游戏场地。”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受到聪明非凡、本事超群的能人夸奖的滋味更为美好的事情了。男孩子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像听到大雁和白鹳夸奖他的时候那样高兴过。
  男孩子骑坐在白鹳背上向库拉山飞去。尽管他知道这是给他的一个非常大的荣誉,可是他还是有点提心吊胆,因为埃尔曼里奇先生是一位飞行大师,他的飞行速度是大雁们只好望其脊背而自叹弗如的。在阿卡均匀地拍动翅膀笔直向前飞翔的时候,白鹳却在玩弄各种飞行技巧逍遣。时而他在高不可测的空中静止不动并且根本不展翼振翅,让身子随着气流翱翔滑行。时而他猛然向下俯冲,速度之快就好像一块石头欲罢不能地直坠向地面。时而他围绕阿卡飞出一个又一个的大圈圈和小圈圈,就好像是一股旋风一样。男孩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飞行,尽管他被吓得胆战心惊,但是心里不得不暗暗承认,他以前还不曾弄明白究竟怎样才算是飞行技术高超。
  他们在途中短暂停留过一次,那是阿卡飞到维姆布湖上同她的旅伴们汇合,并且欢呼着告诉他们灰老鼠已经被战胜了。然后他们就一齐径直飞赴库拉山。
  大雁们在留出来给他们的那个山丘上降落下来。男孩子举目四顾,目光从这个山丘转向那个山丘。他看到,在一个山丘上全是七枝八叉的马鹿头上的角,而在另一个山丘上则挤满了苍鹭的颈脖。狐狸围聚的那个山丘是火红色的,海鸟麇集的山丘是黑白两色相间的,而老鼠的那个山丘则是灰颜色的。有个山丘上布满了黑色的渡鸦,他们在无休无止地啼叫。另一个山丘是活泼的云雀,他们接连不断地跃向空中欢快地引吭歌唱。
  按照库拉山向来的规矩,这一天的游艺表演是以乌鸦的飞行舞开始的。他们分为两群,面对面飞行,碰到一起又折回身去重新开始。这种舞蹈来来去去重复了许多遍,对于那些并不精通舞蹈规则的观众来说,未免太单调了。乌鸦对他们自己的精彩舞蹈感到非常自豪,然而其他动物却非常高兴他们终于跳完了。在这些动物眼里,这个舞蹈就像隆冬季节狂风卷起雪花一般沉闷、无聊。他们看得不胜厌烦,焦急地等待能够给他们带来欢乐的节目。
  他们倒并没有白白等候。乌鸦刚一跳完,山兔们就连蹦带跳跑上场来。他们长长一串蜂拥而来,并没有排成什么队形,有时候是单个表演,有时候三四只跑在一起。所有的山兔都蜷起前腿竖直身体向前跑,他们跑得飞快,长耳朵朝着各个方向摇来晃去。他们一边朝前奔跑,一边做各种各样的动作,一会儿像陀螺般地不断旋转,一会儿高高地蹦跳起来,有时还用前爪拍打肋骨发出咚咚的擂鼓声。有些山免一连串翻了许多筋斗,有一些把身体弯曲成车轮滚滚向前,还有一只山兔来了个单腿独立,另一条腿一圈又一圈地旋转。还有一只山兔用两只前腿倒立着向前走去。他们一点没有秩序,但是他们的表演却非常滑稽有趣,许多站在那里观看表演的动物都看得呼吸愈来愈急促。现在已经是春天啦,欢天喜地的日子快要来到啦。严寒隆冬已经熬出头啦。夏天快要来到啦,要不了多久生活就像游戏那样轻松快乐啦。
  山兔们蹦蹦跳跳地退场之后,轮到森林里的鸟类大松鸡上场表演了。几百只身披色彩斑斓的深褐色羽毛、长着鲜红色眉毛的红嘴松鸡跳到长在游戏场地中央的一棵大槲树上。栖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的那只松鸡鼓起了羽毛,垂下了翅膀,还翘起了尾巴,这样贴身的雪白羽绒也让大家看得清楚了。随后他伸长了颈脖,从憋足了气而涨得发粗的咽喉里发出了两三声深沉浑厚的啼鸣:“喔呀,喔呀,喔呀!”他再多几声就鸣叫不出来了,只是在咽喉深处咕嗜咕嗜了几下。于是他便闭起双目,悄声细气地叫道:“嘻嘻!嘻嘻!嘻嘻!多么好听啊!嘻嘻!嘻嘻!嘻嘻!”他就这样自鸣得意,沉湎在自我陶醉的欢说之中,根本不理会周围在发生什么事情。
  在第一只红嘴松鸡还在这样陶醉的时候,栖在下面最靠近他的树枝上的那三只松鸡就引吭高歌了。一曲尚未终了,坐在更下面的树枝上的十只松鸡也啼鸣起来,歌声从一根枝杈传到另一根枝杈,直到几百只松鸡一齐放开喉咙啼鸣不止,喔呀、喔呀和嘻嘻。嘻嘻的啼叫声一时之间不绝于耳。他们统统沉湎在自己美妙的歌声之中。正是这种令人欲醉的情绪感染了所有的动物,使他们如饮醇酒一般陶醉起来。方才血液还在欢快地畅通自如,而此时却开始变得猛烈冲动和滚热发烫起来。“喔,春天真正来到啦,”各种动物都在心里呼喊,“冬天的严寒总算熬过去啦!春天的野火正在烧遍整个大地。”
  黑琴鸡看到红嘴松鸡的表演这样走红讨俏,他们也不甘示弱,再也不肯沉默下去。他们聚集的那个地方没有树木可以栖倚,便干脆跑进游戏场地上去,可惜场地上石南草长得太高了,大家看不到他们的全身,只能看到他们长着美丽尾翎的、不断晃动的屁股和宽大的嘴喙。他们齐声歌唱:“咕呃呃,咕呃呃!”
  正当黑琴鸡和红嘴松鸡的较量如火如茶地进行的时候,一件非常不得了的意外事发生了。有一只狐狸趁所有动物都在聚精会神地欣赏黑琴鸡和松鸡歌唱的机会,偷偷地溜到大雁们聚集的山丘。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靠拢过去,被发现时他已经走上了那座山丘。有一只大雁突然之间瞅见了他,大雁心想狐狸混进雁群里来保准不怀什么好意,便叫喊起来:“当心啊,大雁们!当心啊,大雁们!”狐狸朝她直扑过去,一口咬住了她的咽喉,多半是因为她不肯住嘴的缘故。大雁们听到了她的警报便一齐扑扑飞上天空。大雁们都飞走了之后,只见狐狸斯密尔嘴里叼着一只死雁站在大雁们的那个山丘上。
  狐狸斯密尔由于破坏了游艺节日的和平而遭到了严厉的惩罚,他不得不后悔终生,当时他没能够抑制报复的心情,竟然想出用偷偷摸摸的方式去袭击阿卡和她的雁群。他马上就被一大群狐狸团团包围起来,并且按照自古以来的老规矩受到了判决。无论是谁,只要他破坏了这个盛大游艺节日的和平就要被放逐出群。没有任何一只狐狸要求缓减那个判决,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倘若他们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就会被赶出游戏场地,并且不准重新再来。这也就是说所有在场者都众口一致地宣判要将斯密尔驱逐出境,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他从今以后被禁止留在斯康耐,他被迫离开自己的妻子和亲属,舍弃他至今占有的猎场藏身之所,背井离乡到别的陌生地方去碰碰运气。为了让斯康耐境内所有的狐狸都知道斯密尔已遭放逐和被剥夺一切权利,狐狸之中年纪最长的那只扑向斯密尔,一口把他右耳朵尖啃了下来。这一手续刚刚办完,那些年轻的狐狸便嗜血成性地嚎叫,扑到斯密尔身上撕咬起来。斯密尔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夺路逃命。他在所有年轻狐狸的穷追猛赶之下,气急败坏地逃离了库拉山。
  这一切都是在黑琴鸡和红嘴松鸡进行精彩表演的过程中发生的,但是这些鸟类都已经深深陶醉在自己的歌唱之中,他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因此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打扰。
  松鸡的表演刚一结束,来自海克贝尔卡的马鹿开始登场献技,表演他们的角斗。有好几对马鹿同时进行角斗。他们彼此死命地用头顶撞,鹿角劈劈啪啪地敲打在一起,鹿角上的枝叉错综交叉在一起。他们都力图迫使对方往后倒退。石南草丛下的泥土被他们的脚蹄踩得扬起一股股烟尘。他们嘴里呼哧呼哧像冒烟似的不断往外吐气,从喉咙里挤出了吓人的咆哮,泛着泡沫的唾液从嘴角一直流到了前肿上。
  这些能征善战的马鹿厮打在一起的时候,四周山丘上的观众都凝神屏息,寂静无声,所有的动物都激发出新的热情。所有的动物都感到自己是勇敢而强壮的,浑身重新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头,仿佛大地回春使得他们又获得了新生,他们意气风发,敢于投身到任何冒险行动中去。虽说他们并没有彼此恨得咬牙切齿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但是却一个个伸出翅膀,竖起颈翎,磨擦脚爪,大有一决雌雄之势,倘若海克贝尔卡的马鹿再继续搏斗一会儿的话,那么各个山丘上难免不发生一场场混战乱斗,因为他们一个个感受到烈焰般的渴望,都急于要露一下自己的身手,来表明他们都是生气勃勃的。听凭冬天肆虐的日子已经熬出头了,他们如今浑身充满了力量。
  正在这个时刻,马鹿却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角斗表演。于是一阵阵悄声细语立即从一个山丘传到另一个山丘:“现在大鹤来表演啦!”
  那些身披灰色暮云的大鸟真是美得出奇,不但翅膀上长着漂亮的翎羽,颈脖上也围了一圈朱红色的羽饰。这些长腿细颈、头小身大的大鸟从山丘上神秘地飞掠下来,使大家看得眼花缘乱。他们在朝前飞掠的时候,旋转着身躯,半似翱翔,半似舞蹈。他们高雅洒脱地举翅振翼,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他们别具一格的舞蹈大放异彩。但见得灰影憧憧、蹁跹施舞,真叫观众目不暇接,仿佛是荒凉的沼泽地上翻滚奔腾着的阵阵雾霭云臀,他们的舞蹈里有一种魔力,以前从未到过库拉山的人这一下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整个这场游艺大会是用“鹤之舞表演大会”来命名的。他们的舞蹈蕴含着粗犷的活力,然而激起的感情却是一种美好而愉悦的憧憬。在这一时刻,没有人会想要格斗拼命。相反,不管是长着翅膀的,还是没有长翅膀的,所有的动物都想从地面腾飞,飞到无垠无际的天空中去,飞到云层以外的太空去探索永恒的奥秘。他们都想舍弃那越来越显得笨重的肉体,使自己从把灵魂拉回到地面的躯壳中解脱出来,投奔那虚无飘渺的天国。
  对于不可能到手的东西抱有想入非非的追求以及想要探索生活中隐藏的奥秘,对动物来说每年只有独一无二的一次,那就是在他们观看鹤之舞盛大表演的那一天。
  6.在下雨天里
  三月三十日 星期三
  这是踏上旅途以来第一个下雨天。大雁们在维姆布湖逗留的那些日子里,天气一直晴朗和熙。然而就在他们开始朝北飞行的那一天,天公不作美,竟下起滂论大雨来了。男孩子骑在鹅背上,一连淋了几个小时的雨,浑身里外都湿透了,冻得瑟瑟发抖。
  在他们启程的那天清早,天气仍旧很晴朗,没有什么风信。大雁们飞到很高很高的空中,飞得平平稳稳、不匆不忙。阿卡领头飞在前面,其余的大雁保持着严格的队形在她身边斜分成两行,呈“人”字形紧紧跟随。他们并没有花费时间去逗弄地面上的动物,但是做不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完全保持沉默。于是他们随着翅膀一上一下的摆动,不断地你呼我唤:“你在哪儿?我在这儿。你在哪儿?我在这儿。”
  所有的大雁都这样不停地鸣叫,只有在时不时地向那只大白鹅指点他们飞行路线上的地面标志时才不得不停一下。这段飞行路线的地面标志是林德罗德山的光秃秃的山坡、乌威斯哥尔摩的大庄园、克里斯田城的教堂钟楼、位于乌普曼那湖和伊芙湖之间狭长地带的贝克森林的王室领地,还有罗斯山的峭壁断崖。
  这次飞行是一次十分单调乏味的赶路。可是当天空中出现乌云的时候,男孩子挺开心,觉得有东西可以消遣解闷了。在这以前,他只从地面上仰望过乌云,那时候他觉得乌云黑沉沉的,非常令人讨厌。但是在云层里从上往下看去,那种景象就迥然不同了。现在他触目所见的是,那些云层就像在空中行驶的一辆辆硕大无朋的大货车一样,车上的东西堆积如山:有些装的是灰颜色的大麻袋,有些装载着一个个大桶,那些桶都大得足足可以装下一个湖的水,还有一些载满了许多大缸和大瓶,缸里和瓶里的水都满得快要溢出来了。这些货车越来越多,把整个天空都挤得满满的。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有人给了个信号,于是倾缸倾盆,连瓶带麻袋,汪洋大海一般的水一下子全朝地面倾泻下去。
  当第一场春雨的雨点吧嗒吧嗒滴到地面上的时候,灌木丛里和草地上的所有小鸟都欢呼雀跃起来,他们的欢呼声震九霄云天,以至于坐在鹅背上的男孩子也不免身体被震得直跳起来。“现在天下雨喽!雨水给我们带来了春天,春天使鲜花盛开绿叶生长,鲜花和绿叶送来了虫蛹和昆虫,虫蛹和昆虫是我们的食物,又多又可口,是再好不过的美味。”小鸟们心花怒放地歌唱道。
  大雁们也为春雨感到高兴,因为春雨催苗助长,把植物从睡梦之中唤醒,也因为春雨融水解冻,在冰封的湖面凿出一个个洞。他们不再能够像方才那样保持严肃庄重了,于是开始朝地面上发出戏滤的呼唤。
  他们飞过大片大片的种土豆的田地,在克里斯回城一带有许许多多种土豆的田地,可是眼前这些困地还都是光秃秃、黑乎乎的,啥东西都没有长出来。他们飞过这些田地时,便叫唤道:“土豆地,快醒醒!土豆地,快醒醒!醒过来了就快长东西。春雨已经把你们叫醒,你们已经偷懒太久,再也不要懒下去。”
  当他们看到行人们匆匆找地方躲雨时,他们便埋怨地叫道:“你们干什么要那样匆匆忙忙?你们难道没有看见,天上掉下来的是长面包和小点心,是长面包和小点心吗?”
  有一个很大很厚的云层正在以飞驰电掣的速度朝北飘移,它紧紧跟随在大雁们的身后。大雁们幻想着,那是他们在拖着云层前进。正好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地面上有个大花园,于是他们就得意地呼唤起来:“我们送来了银莲花,我们送来了玫瑰花,我们送来了苹果花和樱桃花!我们还送来了豌豆和芸豆、萝卜和白菜!谁想要,就来拿!谁想要,就来拿!”
  这就是雨滴刚刚打下时的动人情景,大家都为春雨的来到而喜上眉梢。可是这场雨下个不停,整整下了一个下午,大雁们感到不耐烦了,就向伊芙湖四周干渴缺水的森林叫嚷道:“难道你们还没有喝得肚里发胀?难道你们还没有喝得肚里发胀?”
  天色愈来愈晦暗昏沉,太阳早已不见踪影,谁也不知道它究竟躲到哪里去了。雨下得越来越密,雨点沉重地击打着大雁们的翅膀,并且渗透过外面那一层有油脂的羽毛一直浸到了肌肤里。大地上雨雾迷茫,湖泊、山岭和森林都已融合成一幅模糊不清的大杂烩般的图画。路面标志再也无法辨认了。他们飞得越来越缓慢,再也发不出欢快的鸣叫,而男孩子也愈来愈冻得受不了啦。
  然而在天空飞行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咬紧牙关硬撑着。到了下午很晚的时候,他们终于在一块大沼泽地中央的一棵矮小松树下面降落。那里的一切都是又潮湿又冰凉的,有些土丘还覆盖着积雪,而另外一些土丘则浸泡在半化不化的冰水之中,露出了光秃秃的丘顶。就在那时候,他也没有感到气馁,而是情绪饱满地跑来跑去寻找蔓越橘和冻僵了的野红莓。但是夜幕降临了,黑暗严丝密缝地裹住了一切,以至于连男孩子那样敏锐的眼睛望出去也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荒野变得异乎寻常地可怕。男孩子躺在雄鹅翅膀底下,浑身湿漉漉、冷冰冰的,难受得无法睡着。他一会儿听到劈里啪啦的声音和窸窸窣窣的响声,一会儿听到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一会儿又听到恫吓威胁的吼声。他听到那么多可怕的声音,简直害怕极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可以摆脱。他必须走,到有火和灯光的地方去,这样他才不至于被活活吓死。
  “难道我就不能放大胆子,到人住的地方去度过这难熬的一夜吗?”男孩子思忖道,“我只需在炉火边暖暖身体,再吃上点热饭,就可以在日出之前赶回到大雁们这儿来的。”
  他从翅膀底下溜出来,一骨碌滑到了地上。他既没有把雄鹅惊醒,也没有惊醒大雁们。他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悄悄地走出了沼泽地。
  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究竟是在斯康耐省呢,还是在斯莫兰省或者是布莱金厄省。但是刚才在朝这块沼泽地降落之前,他曾经隐隐约约地瞅见旁边有一个大村庄,如今他就是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他走了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找到了一条道路,顺着这条路再走了一会儿,就走到了一个村庄的大街上。那条街长得很,两旁树木成行,院落一个挨着一个。
  男孩子来到一个很大的教区村庄①,这类教区村庄在瑞典越是朝北的地方越普遍,而在南部平原上却较为鲜见。
  ①教区牧师和教区教堂所在的村庄,这类村庄一般较大而且很热闹。
  村民们的住房都是用木料建造的,而且造型十分精致美观。大多数房屋的山墙和前墙上都有精雕细凿的木制装饰,房前平台上都安装着玻璃窗,有些还装着彩色玻璃。大门和窗框都油漆得锃光闪亮,有的是蓝颜色,也有的是绿颜色,甚至还有漆成红颜色的。男孩子一边走着,一边打量这些房子,耳边不断传来居住在这些温暖馨香的小屋里的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他分辨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觉得人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悦耳动听。“我真不知道,要是我敲敲门要求进去呆一会的话,他们会说些什么。”他想道。
  他本来是想这样做的,可是他一见到灯光明亮的窗户,早先那种怕黑的恐惧一下子消失了。相反地,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那种不敢同人类挨近的顾虑却又重新冒了出来。“那么,在我请求人家放我进屋去之前,”他想道,“我先在村子里再兜一圈吧。”
  有一幢房屋楼上有一个阳台。男孩子走过的时候,阳台门刚好砰的一声被打开,淡黄色的灯光透过精致而轻盈的帷帘映射出来。一个美貌少妇娉娉婷婷走了出来,将身子倚在栏杆上。“一下雨,春天马上就来了。”她自言自语说。男孩子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泛起一股奇怪的焦躁情绪。他几乎快要哭出来,这是他由于害怕永远被排斥在人类之外而第一次感到惴惴不安。
  随后他又走过一个小店铺。店铺门口停着一部红颜色的播种机。他停下脚步,对它左看右瞧,最后忍不住爬到驾驶舱里去坐坐。他坐定之后,把两片嘴唇咂得吧啦、吧啦直响,假装正在开动这部播种机。他心里不禁在想,要是真的能够开这样漂亮的机器的话,那该有多么惬意呀。有一会儿功夫,他忘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可是他忽然又想起来了,便赶紧从机器上跳了下来。他心里的不安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倘若一直在动物中间生活下去的话,那么必定会丧失许多美好的东西。人类毕竟是非常聪明能干,不同于别的动物的。
  他走过邮政局,心里想起了各式各样的报纸,这些报纸每天都把世界各地的新闻送到人们的眼前。他看到药房和医生的住宅时,便想到人类的力量真巨大,居然可以同疾病和死亡作斗争。他走过教堂时,就想到人类建造教堂是为了倾听有关人世尘寰以外的另一个世界的情形,倾听有关上帝、复活和永生的福音。他越是往前走,就越舍不得人类了。
  大凡孩子都是这样的:他们只想到鼻子底下的事物,而不往远处着想。什么东西摆在他们面前最近,他们立刻就想要到手,根本不在乎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尼尔斯·豪格尔森当初选择要继续把小精灵当下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弄明白他究竟会失去什么。而现在,他却害怕得要命,惟恐他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够变回到原来的模样。
  他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使自己重新变成一个人呢,这是他非常想知道的。
  他爬上一座房屋的台阶,就在如注的大雨之中坐定下来开始思索。他坐在那里想呀、想呀,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他想得前额上都起了皱纹,但是他却并不比刚才更聪明一点点。各种各样的想法似乎在他的头脑里胡乱地搅在一起,他在那儿坐得越久就越觉得找不出什么妙法良策来。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只读过一丁点书的人来说,这个问题肯定是太深奥困难啦,”他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倒不如我还是不管好歹,先回到人类当中去。我要去请教牧师、医生、老师和别的有学问的人,说不定他们知道怎么来治好我的毛病。”
  就这样,他下了决心马上着手去做。他站起身来抖掉身上的雨水,因为他早已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一样。
  正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只大猫头鹰翱翔而来,飞落在街边的一棵树上。过了一会儿,一只栖息在屋檐底下的黄褐色小猫头鹰扭动身子打招呼说:“叽咕咕,叽咕咕!你回家来啦,沼泽地来的大猫头鹰?你在外省生活得好吗?”
  “多谢问候,小猫头鹰!我日子过得不错,”大猫头鹰回答说,“我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里,家里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在这里布莱金厄省倒没有,大猫头鹰!可是在斯康耐省却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个小男孩被一个小精灵施展妖术,变成一只松鼠那么大小。后来那个小男孩就跟着一只家鹅飞到拉普兰省去了。”
  “嘿,世上的怪事真是无奇不有,真是无奇不有呀!那么请问,小猫头鹰,这个男孩子就永远再也不能重新变成人了吗?难道他就永远不能重新变成人了吗?”
  “这可是一个秘密,大猫头鹰,不过说给你听听也不碍事。那位小精灵关照说,倘若男孩子能够照顾好那只雄家鹅的话,让他平安无事地回到家的话,那么……”
  “还有什么,小猫头鹰?还有什么?都说了吧!”
  “跟我一起飞到教堂钟楼上去吧,大猫头鹰,那样你就可以知道一切!在这里大街上说话不方便,我怕给偷听了去。”
  于是那两只猫头鹰就一齐飞走了。男孩子兴奋得忍不住把小尖帽抛到空中。他放开嗓门,高声欢呼说:“只要我照顾好雄鹅,让他平安无事地回到家的话,那么我就可以重新变成人啦!好啊!好啊!那时候我可以重新变成人啦!”
  尽管他放开喉咙大呼小喊地欢呼,可奇怪的是居住在房屋里的那些人却丝毫听不到动静。既然他们听不见他的说话声,他也就不再多逗留,便迈开双腿,大步流星地朝着大雁们栖息的潮湿的沼泽地走去。
  7.有三个梯级的台阶
  三月三十一日 星期四
  第二天,大雁们打算朝北飞越过斯莫兰省的阿勒布县。他们派出亚克西和卡克西先去探探路。可是他们回来报告说,一路上所有的水面都结着冰,地面上仍旧是积雪覆盖。“与其如此,我们还是留在这里的好,”大雁们说道,“我们没有法子飞越一个既没有水又没有草的地带。”
  “如果我们呆在原地不动,说不定还要等上一个月才冰化雪融,”阿卡说道,“倒不如先朝东飞过布莱金厄省,然后再试试能不能从莫勒县飞越斯莫兰省,因为那地方靠近海岸,春天要来得早一些。”
  这样男孩子在第二天就改道飞越布莱金厄省了,天光大亮,他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他真弄不明白昨天晚上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害怕。现在他当然不肯放弃这次旅行和野外生活喽。
  布莱金厄的上空笼罩着厚厚一层似烟如尘的雨雾,男孩子根本看不到底下是什么样子。“我真不知道我身下飞过的究竟是富饶地带,还是贫瘠地带。”他暗自思忖道。他苦思冥想,尽力在自己的脑海里寻找在学校里学过的关于全国地理的知识。不过与此同时,他马上明白这样做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他在学校里常常连课本都不好好看一眼。
  然而整个学校的情景一下子浮现在男孩子的眼前。孩子们端坐在小课桌旁边,大家都举着手,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脸的不满意。他自己站在一张地图面前要回答一个布莱金厄省的问题,然而却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上来。老师耐心等待着,脸色一刻比一刻难看。男孩子心里很清楚,这位老师对地理课比其他课目更加重视,谆谆教导大家要用心学好,可是他偏偏答不上来。老师终于走下讲台,把教鞭从男孩子手里接了过来,打发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唉,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罢休的。”男孩子想道。
  可是老师却走到窗前,站在那里往外看了一会儿,又吹了几声口哨。然后,他又走回到讲台上,说他要给大家讲点布莱金厄的典故。他那时候讲的典故非常有趣,男孩子当时听得聚精会神,只消稍稍回忆一下,他就能一字不漏地全记起来。
  “斯莫兰省是一座房顶上长着杉树林的高房子,”老师侃侃而谈,“在那幢高房子前面,有一座三个梯级的宽台阶,那座台阶就叫作布莱金厄省。
  “那座台阶的梯级非常宽敞,梯级之间缓缓上伸。它从斯莫兰那幢大房子的正面往外伸展八十公里,有人想要从台阶上走下来到波罗的海去,他必须先走四十公里。
  “那座台阶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建造起来的。从把花岗岩凿成第一块梯级石头,平平整整地将梯级修好,到在斯莫兰和波罗的海之间修筑起一条舒适的通行大道,那是经过了悠久的岁月和数不清的时日的。
  “由于这座台阶已经如此岁月悠远,所以人们不难理解,这座台阶今天的模样跟刚刚建造那时候大不一样了。我不大清楚那时候究竟有没有人关心照料它,但是像那么一大片地方,光用一把扫帚是打扫不干净的。两三年后,那座台阶上就长出了苔葬和地衣。到了秋天,大风把枯草干叶刮卷到了这里。到了春天,那上面又堆积起了沙石砾土。这样年复一年越堆积越多,腐烂发酵,台阶上就有了厚厚的肥沃土层,不但长出了青草和草本植物,连灌木和大树也在这里生根发芽了。
  “在这一过程中,三个梯级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差别。最高的那一层梯级,也就是离斯莫兰省最近的那个,多半覆盖着小石砾的贫瘠的泥土,那里除了白桦树、稠李树和云杉之类能耐住高原地带寒冷缺水的条件的树木之外,其他树木全都成活不了。只消看看在森林中间开垦耕作的田地是那么狭窄,那里的人们建造的房舍是那么低矮窄小,还有教堂与教堂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人们就非常容易明白那里有多么荒凉贫穷了。
  “中间的那一层土质比较好,而且也没有受到严寒的约束,所以人们马上就看到那里的树木都长得比较高大,而且品种也名贵一些。那里长着枫树、槲树、心叶根、白桦树和榛树,但是偏偏不长针叶松。更加显而易见的是,那里耕地非常之多,而且人们建造起更大更美观的房屋。中间那一层梯级上有许许多多教堂,它们周围还有很大的村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里都比最高的那一层更加富饶和美丽。
  “最下面的那一层是最好的。那里土壤膏腴、物阜民丰。由于地势依傍大海,受到海洋的滋润,便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斯莫兰省刮下来的凛冽寒气。那里适宜于山毛榉树、醋栗树和核桃树的生长,它们都成长得枝干挺拔,可以和教堂的房顶比高低。那里平畴千里,阡陌纵横,然而那里的居民不单依靠林业和农业为生,而且也从事渔业、商业和航海。所以那里有最阔绰的住宅、最精美的教堂,教区村落已经发展成了乡镇和城市。
  “不过关于这三个梯级的台阶,要说的还不止这些。因为必须想到,当斯莫兰这幢大房子的屋顶上在下雨,或者屋顶上的积雪融化时,势必有许多水要漫溢出来。不消说有相当一部分积水便顺着那座大台阶倾泻而下。在最初的时候是从整个台阶漫下来的,台阶是多宽,水也漫溢得多宽。可是后来台阶上出现了裂缝罅隙,积水便顺着日积月累冲刷出来的沟壕湍流奔腾。水毕竟是水,它的本性难移,它总是川流不息,无止无休的。它在一个地方把泥沙翻滚起来,冲刷过去,带到另外一个地方淤积起来。流水把沟壕冲刷成了峡谷,并且在峡谷的岩壁上铺上一层松软的沃土。后来,灌木丛、藤蔓和树木渐渐攀缘在上面了。它们长得非常茂密,几乎把在深峡里湍湍奔流的急流给遮蔽掉了。然而急流照样奔腾向前,在梯级的边沿形成瀑布跌宕而下,水势澎湃汹涌,好似飞雪碎玉一般直泻下来,因此有力量推动水磨的轮子和机器。这样在每个瀑布旁边都兴建了磨坊和工厂。
  “不过关于那个像是一座三个梯级的台阶的地带,要说的还不止这些。可以说说这一点,在斯莫兰那幢大屋子里曾经住过一个年纪很老的巨人。活到他这么大年纪,还不得不走下那座长长的台阶才能捕捞到鲑鱼,这使他十分恼火。他觉得,要是鲑鱼能够摇头摆尾地径直游到他的面前来,那才算是省力。
  “于是他跑到那幢大屋子的房顶上,站在那里把许多大石头朝波罗的海猛掷过去。他力大无比,石头飞越整个布莱金厄落进了大海。石头轰然坠入水中,把鲑鱼吓懵了,他们居然从海里往岸边游过来,逆水溯流而上,沿着布莱金厄的急流游进峡谷,纵身一窜跳到瀑布的上游,又在斯莫兰境内游了好久,一直游到老巨人面前才停住。
  “姑且不论这个传说究竟是不是无稽之谈,布莱金厄海边确实可以见到许多岛屿和礁石。那些岛屿和礁石就是那个巨人原先扔下去的大石头。
  “可以注意的是,一直到现在鲑鱼都沿着布莱金厄的大小河流逆水而上,穿过瀑布和湖泊,折来绕去来到斯莫兰省。
  “那个巨人真是值得布莱金厄省的居民大大感激和好好敬仰,因为直到今天还有许多人是依靠在急流里捕捞鲑鱼和在礁石岛屿上开凿石头为生的。”
  8.在罗纳比河的河岸
  四月一日 星期五
  无论大雁们或者狐狸斯密尔都不会相信他们在斯康耐分道扬键之后,居然还会冤家路窄重新碰头。大雁们改变了原来的路线绕道布莱金厄,而狐狸斯密尔也正朝着这边亡命而来。他这几天不得不躲躲闪闪地在北方省份的荒山野岭里钻来钻去,在那里他至今见不到养满麋鹿和鲜嫩馋人的雏鹿的大庄园的内庭园或者动物园。他心头积抑的满腔怒火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有一天下午,斯密尔在离罗纳比河不远的荒凉的森林地带踽踽而行,猛一抬头看见空中掠过两行雁群。他定睛凝视,分辨出其中有一只居然浑身是毛色雪白的。于是他明白过来这一下他该做些什么了。
  斯密尔立即紧随不舍地追踪大雁们,不仅是因为他们逼得他走投无路他要报仇雪耻,而且也是饿火中烧想要大嚼一顿。他观察着他们朝东飞去,一直飞到罗纳比河,然后折转方向,顺着河流朝南而去。他明白他们是打算沿着河岸寻找一个过夜的地方。他盘算着,他不消化太大的力气就准可抓住一两只。
  可是当斯密尔终于看到大雁们降落栖身的地方的时候,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他看到,他们选择了一块如此安全隐蔽的地方,他根本没有本领攀登过去。
  罗纳比河虽然说不是什么气势磅礴的名川大河,它却因为两岸风光旖旎而受人称道。在好几个地方,这条河在如削似刃的陡崖峭壁之间九转十八弯地穿来绕去,两岸笔立的危崖陡壁上长满了忍冬树、稠李树、山植树、花揪树和杞槲树。在风和日丽的夏日里,再也没有比在这条墨绿色水面的小河上泛舟,而又时时仰起头来观赏紧贴在危岩上的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翠绿颜色更加令人心旷神怡的了。
  可是大雁们和斯密尔来到这条小河的时候,季节还嫌太早,仍旧是春寒料峭、凉气逼人。所有的树木都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再说到这里来的也都没有心思去品评这河畔的风光究竟是美丽还是丑陋。大雁们都感到十分庆幸,能够在一座陡削的峭壁底下找到一片足足可以容他们栖身休息的沙滩。他们面前是那条冰消雪融季节里水急浪大、湍湍奔腾的河流。他们身后是插翅难飞越的巉岩峭壁,峭壁上垂下来的蔓萝枝条正好作为他们的屏障。他们觉得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大雁们立即睡着了,而男孩子却久久不能入梦。太阳一落山,他对黑暗和荒野的恐惧又冒出来了,他又渴望着回到人类中去。他睡在雄鹅的翅膀底下,什么也看不见,听起来也很模模糊糊。他想到,要是雄鹅遭到什么不测,他是毫无能力去搭救的。各种各样的窸窸窣窣的响声不断地传人他的耳朵里,他愈发心神不宁起来,便一骨碌从雄鹅翅膀底下钻了出来,在大雁们旁边席地而坐。
  斯密尔站在山峁上放眼眺望,远远地从上往下打量着那群大雁,“唉,你趁早放弃追踪他们的想法算啦,”他自言自语道,“那么陡削的山坡你爬不下去,那么湍急的河流你无法涉水过去,况且山脚下没有丝毫陆地可以通到他们露宿的地方去。那些大雁们对你来说是太精明了。你今后再也不要痴心妄想去抓这些猎物了。”
  斯密尔眼巴巴地看着追逐已久的猎物,只可惜功亏一篑,无法把他们弄到手,然而他仍然同其他的狐狸一样,总是贼心不死。所以,他趴在山峁最边沿处,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大雁们。他趴在那里看的时候不由得回想起他们使他遭受的一切苦楚和凌辱。哼,就是由于这批家伙捣乱,他才被放逐出斯康耐省,如今不得不到贫困的布莱金厄省来闯一条生路。他趴在那里越想心里越恼火。他恨得牙痒痒,心想就算他自己无法把他们生吞活剥,也但愿他们早点送掉性命。
  正在斯密尔怒不可遏的时候,他猛然听见他身边的一棵松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看到有一只松鼠从树上狂奔下来,他身后一只紫貂在紧紧追赶。他们俩谁也没有功夫去注意斯密尔,他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观看他们从一棵树上追逐到另一棵树上。他看见那只松鼠轻巧灵活地在树枝之间穿来绕去,仿佛他会飞一样。他又看到那只紫貂虽然不如松鼠那样攀缘本事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是也能顺着树干纵上窜下,就像奔跑在林间山路上一样敏捷。“唉,要是我的攀缘本领有他们的一半那么高强,”狐狸思忖道,“那么下面那些家伙就休想再高枕无忧啦!”
  那只松鼠终于没有能够逃脱,最后还是被紫貂抓住了,这场追逐就到此收场。追逐刚刚结束,斯密尔就朝紫貂走过去,不过在离开两步路左右又停了下来,他做了个姿势表示他并非前来强抢紫貂已经到手的猎物。他非常友好地向紫貂问候并且祝贺他捕猎成功。斯密尔如同其他狐狸一样也鼓起如簧之舌,信口吐出一大堆花言巧语。紫貂是个外表不同凡响的、娇小玲珑的漂亮人物。他的身材纤细而颀长,他的头部优雅高贵,皮毛柔软华贵,颈脖上有一圈淡褐色的斑点。然而他却心狠手辣,是森林中最凶残的杀手。他对狐狸几乎连理都不理。“我真是觉得惊奇,”斯密尔和颜悦色地说道,“像你这样身手不凡的高明猎手,怎么仅仅满足于抓抓松鼠,却把近在咫尺的鲜美野味放过了。”他说到这里收住了话头,但是看看紫貂毫不在乎地对他冷笑,他继续说道:“大概是你没有看见峭壁底下的那些大雁?再不然就是你的攀缘本领还没有到家,没有法子爬下山去捕捉他们?”
  这一回他不消等待回答了。紫貂把腰拱得像弯弓一般,周身的毛一根根竖得笔直,向狐狸猛扑过去。“你见到大雁了吗?”他龇牙咧嘴地叫嚷道,“他们在哪里?快快说出来,否则我就咬断你的喉咙!”
  “哼,说得轻巧,可别忘记我的身体有你两个那么大,还是放老实一点的好。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指点你一下大雁在哪里。”
  一转眼功夫,紫貂已经顺着绝壁攀缘而下。斯密尔蹲在那里,看着紫貂左歪右曲扭动着像蛇一样细长的身子,从一根树枝纵身窜到另一根树枝,心里不禁感慨起来:“想不到外表如此漂亮的猎手竟然是森林中最心狠手辣的家伙。我想,大雁们真应该为了这一场血腥的拜访而对我感恩戴德哪。”
  正当斯密尔在等着听到大雁们临死前的惨叫时,他看到的却是紫貂从一根树枝上来了个倒栽葱,扑通一声摔进了河里,水花飞溅得很高很高。紧接着就是一阵啪啦啪啦的振翅拍翼声,所有的大雁都匆忙飞到空中逃走了。
  斯密尔本来打算立即去追赶大雁,但是他非常好奇,想要尽快弄明白他们究竟是怎么才得救的,所以他蹲在那里,一直等到紫貂爬上岸来。那个可怜的家伙浑身淌着水,并且时不时地停下来用前爪去擦擦脑袋。“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毕竟是个大笨蛋,会一失足摔到河里去,难道不是吗?”斯密尔轻蔑地说道。
  “我的动作一点不笨拙,你可不能埋怨我,”紫貂申辩道,“我已经爬到了最底下的那一根树枝上,蹲在那里盘算着怎样扑上去才能把一大批大雁统统撕个粉碎。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大小同松鼠差不多的小人儿突然窜了出来,用那么大的力气朝我脑袋上砸过来一块石头,我就被打得掉进了河里,在我来得及从河里爬起来之前,那群大雁已经……”
  可是紫貂不必再多费口舌了,因为已经没有人听了,狐狸斯密尔早就转身追赶大雁去了。
  在这时候,阿卡朝南面飞去,寻找新的住宿地。落日熔金,余辉脉脉,而在另一边天际却已经高高挂起了半圆形的新月,所以她还能够看得见东西。更幸运的是,她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因为她在每年春天飞越波罗的海时曾不止一次地顺风随势来到过布莱金厄。
  她沿着河流一直向前飞去。她从上往下看去,那条小河在月光照耀下就像一条乌黑而粼粼发光的大蛇蜿蜒在地面上。就这样她一直飞到了尤尔坡瀑布,河流在那里先藏进了一条地下的沟壑,然后挤进一条狭窄的峡谷奔流而出,从上面跌泻下来,河水变得那么晶莹剔透,就像玻璃做的一般,水流在谷底撞个粉碎,变成了无数闪闪发亮的水珠和四处飞溅的泡沫。在那白色的瀑布中间凸出几块大岩石,水流绕过它们,形成漩涡呼啸向前。阿卡就在这里落下了脚。这又是一个很好的住宿地,尤其现在天色已经很晚,没有什么人会在这里走动。哪怕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大雁们都无法在这里歇脚的,因为尤尔坡瀑布并不是位于荒无人烟的地方。瀑布的一侧是一个纸浆厂,另一侧是尤尔坡风景区,那里危壁陡坡,树林茂密,常常有不少人豪兴大发,到这里来,在那些陡斜而容易使人滑跤的山间幽径上漫步一番,观赏峡谷底下急流汹涌咆哮地奔腾的美景。
  就像刚才那个地方一样,这些旅行者来这里以后,心里根本顾不上想他们到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风景美丽的地方。相反,他们都觉得,要站在啸声震耳的急流中的几块光滑而潮湿的石头上睡觉,未免太可怕和危险了。但是在这里他们不会受到凶狠的野兽的侵犯而享受到太平安宁,这样他们也就觉得知足了。
  大雁们很快就入睡了,但是男孩子却因心神不安而睡不着觉,他仍旧坐到大雁们身边来给雄鹅放哨。
  过了不多久,斯密尔连蹦带窜地沿着河岸跑了过来。他一眼瞅见大雁们站立在泡沫四溅的漩涡之中,便心中暗暗叫苦,晓得这一次他又无法下手抓住他们了。可是他仍旧贼心不死,在河岸上蹲下来,凶狠狠地盯住了大雁们。他觉得自己出丑丢脸极了,而且很难过他的高明猎手的盖世英名也要丧失殆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有一只水獭嘴里叼着一条鱼从漩涡里钻了出来。斯密尔赶快奔跑过去,在离水獭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下来,表明他并不打算掠夺水獭的口中之食。“唉呀呀,你真是个奇里古怪的家伙!水面的石头上站满了大雁,而你却偏偏一股劲儿地去捕鱼吃,”斯密尔说道。他心里一着急,就没有做到把话讲得像平时那么婉转动听。水獭头都不回,根本没有朝河面上看一眼。他是个闯荡四方的流浪汉,就像所有的水獭一样。他多次来到维姆布湖抓鱼吃,而且同狐狸斯密尔还是旧交。
  “斯密尔,别来这一套啦,我可是一清二楚的,我知道你为了把一条鳟鱼骗到手会使出什么样的花招。”他说道。
  “哎哟,原来是您哪,格里佩,”斯密尔喜出望外地说道,因为他知道这只水獭非常勇敢,而且是个技术娴熟的游泳家,“我真丝毫也不感到奇怪,你对大雁瞄都不瞄一眼,那大概是你本事没有到家,没有法子泅水到他们那儿去。”不过水獭趾间有蹼,尾巴硬绷绷像船桨一般好使,浑身皮毛毫不透水,居然听到有人取笑他连一条急流都泅不过去,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的。他回头转身朝河流那边望过去,一眼瞅见了大雁之后便把嘴里叼的鱼吐在地上,从陡坡上跳进了河里。
  倘若这一天不是那么早的早春季节就好了,那么夜莺就会回到尤尔坡风景区来了,他们可以一连几个夜里都放开嗓子尽情歌唱水獭格里佩怎样同漩涡作生死搏斗。有好几次,水獭被漩涡的狂澜卷走并且沉入了河底,但是他坚持不懈地奋力挣扎着重新浮到水面上来。他终于从漩涡侧面泅游过去,爬上了石头,渐渐向大雁们逼近。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拼死泅渡,真是值得夜莺们大加歌颂的。
  斯密尔尽其所能地密切注视着水獭的前进过程。到了后来,他总算看到水獭快要爬到大雁们的身边了。就在这个关头,他猛听得一声凄厉揪心的尖叫,水獭仰面朝天翻倒过去,坠进了水中,像一只没有睁开眼睛的猫崽那样听凭急流把他卷走了。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大雁剧烈地拍动翅膀的声音,他们都冲天而起,又飞开去寻找新的栖身之地了。
  不久之后,水獭就爬到岸上来了。他连一句话都顾不上说,便一股劲儿地揉他的一只前掌。斯密尔还不识趣地讥笑他没有能够把大雁手到擒来,水獭不禁发作起来:“我的游泳技巧一点毛病都没有,斯密尔。我已经爬到大雁们身边,刚要窜起身来扑上去的时候,却有个小人儿奔过来,用一块很尖的铁皮朝我的前爪上狠狠戳了一下。那真疼得钻心,谁也受不了,我站立不稳便滚人了漩涡之中。”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斯密尔早已扬长而去,继续追踪大雁了。
  阿卡和她的雁群不得不再一次在夜间飞行了。总算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月亮还没有落下去。在这朦胧的月光照耀下,她终于又找到了一处她在这一带熟悉的住宿地方。她先是沿着那条粼粼发光的小河一直朝南飞,飞过了尤尔坡贵族庄园,飞过了罗纳比城那一大片黑鸦鸦的屋顶,还飞过了有如一道白练自天飞降的瀑布,她翱翔奋飞,一直没有停留。在城市南面离大海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矿泉,那里有专门为矿泉疗养者兴建的浴室和茶室,还有大旅馆和消暑别墅。所有鸟类都知道得很清楚,那里大大小小的房屋到了冬天都阒无人迹,空空荡荡。等到暴风雪来到的日子,这些鸟群便到那些没有人居住的房屋的阳台和回廊上去避避风雪。
  大雁们在一个阳台上降落下来,如同往常一样不消片刻就都睡着了。男孩子却没有睡觉,因为他不愿意钻到雄鹅翅膀底下去。
  那个阳台坐北朝南,所以男孩子面对着大海,可以把大海饱览无遗。他一点没有睡意,就坐在那里观赏布莱金厄大海和陆地相接的美丽夜景。
  要明白,大海同陆地相接的形状乃是千奇百异的。在许多地方,陆地朝大海伸出坑洼不平、寸草不长的岬屿,而大海却用流沙堆起一座座堤坝和沙丘来阻滞陆地的伸展。这一景象仿佛在表明它们双方都彼此憎恶,都把最难看的东西拿给对方看。不过,也有这样的情形,在伸向大海的时候,陆地猛然在自己面前筑起一堵峰峦起伏的墙,似乎大海是什么非常危险的东西,所以不得不防备。既然陆地这样戒心重重,大海也就毫不留情,急浪狂涛汹涌翻滚,不断地鞭打、噬咬和撞击陡岩峭壁,大有要把陆地一块块地侵蚀殆尽之势。
  但是在布莱金厄,大海和陆地相接却是另外一种景象。陆地自己分裂成许多岬角、岛屿和礁岩,而大海也自己分割成海湾、岬湾和海峡。也许由于这个缘故,两者之间似乎是心平气和、相安无事地相接的。
  不妨先看看大海吧!在远处它是浩荡渺茫,一望无际,除了翻卷起灰色的波浪之外什么事情也不干。在靠近陆地时,大海碰到了第一块礁石,便向它大显淫威,摧残了一切绿色草木,把它变得同自己一样光秃秃和灰暗难看。大海又碰到了另一块礁石,这块礁石也厄运难逃。然后,它又碰到了另一块礁石。不消说,也没有什么两样,那块礁石被剥掉全身衣衫并且被抢劫一空,就像落到强盗手里一般。但是越到后来,礁石反而越发密集了。于是大海才开始明白过来,原来陆地把自己最小的孩子全都派出来求饶来了。大海情面难却,越是靠近陆地就越发心平气和。它把浪头翻滚得不那么高,把狂涛缓和下来,使得罅隙和沟壕里的小草和灌木得以幸存下来。它又把自己分成了一些很小的海峡和岬湾,到了最后同陆地真正相接的时候,它一点危险都没有了,甚至于小船都敢出海去。大海变得这洋澄澈碧蓝,这样和颜悦色,恐怕连它自己都难以认识了。
  不妨再看看陆地吧!那里的地形十分单调,几乎到处都是一个模样。陆地上有大片耕地,中间也偶尔有几处桦树林,除了耕地之外还有重峰叠翠的脉脉山岭,仿佛陆地心头牵挂的只是燕麦、萝卜和土豆,再不然就是杉树或者松树。忽然大海伸进来了一个岬湾,长长地扌契入陆地。陆地却若无其事,而是沿着岬湾周围栽种上了桦树和梢树,就像对待普通的淡水湖一样。大海又深深地扌契入了一个岬湾,陆地还是满不在乎自己身上的裂缝,照样像对待第一个海湾那样为它披上了绿色的衣裳。可是这些岬湾却不安分起来,它们不断地拓阔加宽,冲裂泥土,所以陆地不得不注意起来。“我想,那是大海亲自大驾光临啦,”陆地这样思忖。于是陆地着手梳妆打扮,准备迎接贵客,它戴上了鲜花编成的花环,把连绵起伏的山岭丘冈修饰得平平整整,并且朝大海撒出去许多岛屿。它不再对松树和杉树有兴趣了,而是把它们当做穿旧了的日常衣衫那样统统扔掉,然后栽上了高大的槲树、椴树和栗树,还有大片的草地和美丽的鲜花。陆地披上了如此华丽炫目的节日盛装,简直变成了贵族庄园里的花园。它变得那么厉害,在它同大海会面的时候,它也不会认识自己了。
  所有这样的美丽景致在夏天到来之前是不大能够见到的。然而男孩子还是注意到了这里的大自然是多么温和可爱,所以他的心情也为之一畅,要比以前的夜里好得多。就在此时,他猛然听见从浴场花园里传来了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咆哮。他站起身来一看,只见阳台下面洒满月光的院子里站立着一只狐狸。原来斯密尔又一次追踪大雁而来。当他发现他们栖息的地方之后,就明白过来他仍旧无法接近他们。他怒不可遏,忍不住嚎叫起来。
  狐狸这么一叫,年老的领头大雁就惊醒过来了。尽管她在夜里几乎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她还是能够辨别出这是谁的声音。
  “原来是你,斯密尔,是你半夜三更在外面闹得鸡犬不宁?”她问道。
  “不错,”斯密尔回答说,“正是我。我还想请问一下,你们大雁觉得我为你们安排的这个晚上滋味如何呀?”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紫貂和水獭都是你派来暗算我们的吗?”阿卡追问说。
  “不错,这样精彩的举动是犯不着矢口否认的,”斯密尔得意扬扬地说道,“你们曾经用你们大雁的方式戏弄过我一回,现在我要用狐狸的戏弄方式来回敬你们啦。只要你们中间还有一只大雁活着,我就要追逐下去,直到斩尽杀绝为止,哪怕我不得不为此而跑遍全国各地也在所不惜。”
  “你,斯密尔,你应该们心自问一下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因为你既长着尖牙又长着利爪,而你却这样苦苦逼迫我们这些没有自卫能力的大雁,”阿卡叹息道。
  斯密尔以为阿卡被吓怕了,于是连忙加上几句:“哼,阿卡,要是你识相的话,你就应该把那个曾经多次同我作对的大拇指儿扔下来,交到我的面前,那么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今后不再追赶你或者你们中间的任何一只。”
  “要想叫我交出大拇指儿那是休想,”阿卡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我们中间从最小的到最老的都愿意为他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哼,你们这样喜欢他,”斯密尔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么我就向你们发誓,我报仇的时候第一个就拿他下手。”
  阿卡不再答腔,斯密尔再嚎叫了几声,一切又都归于静寂。男孩子躺在那里一直醒着。阿卡大义凛然答复狐狸的那一番话更使得他没有睡意了。他决计不曾想到,他居然能够听到有人愿意为他而牺牲生命这样伟大而慷慨激昂的语言。从这一时刻起,就再也不能够说尼尔斯·豪格尔森不喜欢任何人了。
  9.卡尔斯克鲁纳
  四月二日 星期六
  这是在卡尔斯克鲁纳的一个傍晚,月亮已经开起,皎洁的清辉照亮了大地。一切都是那么惬意,天气爽适宜人,四周一片静谧。白天早些时候曾经有过大风大雨,人们大概都以为坏天气还没有过去,所以大街小巷几乎都空无一人。
  就在这座城市万籁无声之中,大雁阿卡率领她的雁群飞过威姆岛和庞塔尔屿朝向这边飞过来了。他们在这么晚的时候还翱翔在空中,是因为想要在礁石上寻找一个安全的栖息过夜的地方。他们不敢在平地上停留,因为无论他们降落到哪里都会遭受到狐狸斯密尔的侵袭。
  男孩子骑在鹅背上高高地飞行在天际,他俯视着大海和像空中繁星般散布在沿海的礁石、屿群,他觉得,所有的景色似乎都变得光怪陆离,而且还鬼影憧憧。天宇已不再是蓝湛湛的,而是像一个墨绿色的穹窿紧扣在他的头顶上。大海呈乳白色,他极目眺望,但见海面上泛起一阵阵轻轻的白浪,波光潋滟,闪烁不停。在茫茫大海之中礁石岛屿星罗棋布,都是一块块黑色的。无论这些岛屿是大还是小,也不管它们是平坦得像草地还是布满陡崖峭壁,它们看起来都是一样黑。哦,甚至在白天通常是白色或者红色的住宅。教堂和磨房,也在墨绿色的天空之下显露出黑色的轮廓。男孩子觉得,他身体下面的大地仿佛换成了另外一个星球,他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
  他正在思忖着今天晚上他要拿出勇气无畏地面对黑夜的时候,忽然一眼看到真正使他毛骨悚然的东西。那是一座陡耸的石头岛屿,岛上鳞次栉比地布满了四四方方的大石头,在那些黑色的大方石头之间有许多明晃晃的金色斑点闪烁不定。他不禁联想到斯康耐的特劳莱·荣比宫中的那块名叫玛格莱斯的巨石,相传那块巨石是神灵把它高高举起,安放在金子做的擎天柱上的。他心里纳闷,这底下的石头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由来。
  倘若底下只有那些石头和闪烁的金色斑点,那倒也罢了,可是在岛屿四周的水面上还浮动着那么多张牙舞爪的怪物,它们看上去像是大鲸鱼、大鲨鱼和其他许多大海兽。男孩子估摸着,那些聚集在岛屿周围的保准全是水妖海怪。他们要蜂拥登岸去同盘踞在那里的土地神决一死战。士地神谅必害怕了,因为男孩子看到在岛上最高之巅站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巨人,他高高举起了双臂,似乎对于他和他的岛屿遭到的厄运陷入了绝望。
  男孩子注意到阿卡开始朝向这个岛上降落,这一下吓得非同小可。“不行,千万不行,我们千万不要停留在这里,”他呼喊道。
  但是大雁们纷纷降落到了地面上。这一下男孩子大吃一惊,真是吃惊得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首先,那些四四方方的大石头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一幢幢房屋。原来整个岛屿就是一座城市,而那些闪闪发亮的金色斑点就是路灯和点着灯火的窗户。那个站立在全岛最高处朝天高举双臂的巨人原来是一座教堂,两侧各有一个正方形的钟楼。那些他看成是水妖海怪的东西,原来是停泊在岛屿周围水面上的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船只。在靠近陆地的浅水里,停泊的大多是划桨的小艇和帆船,还有一些沿海岸航行的小汽轮。朝向大海的开阔远处,停泊着装甲战舰:有的腰宽体粗,硕大的烟囱向后倾斜;有的又细又长,造型灵巧,看来它们必定能像鱼鳌一样在水里大显身手。
  这究竟是哪个城市呢?嗯,男孩子终于想出来啦,因为他看到了那么多军舰。他从小就喜欢船,虽说他只能在大路旁边的水沟里玩玩纸做的船。不过,他毕竟知道,能够有那么多军舰停泊的地方不会是别的城市,一定是卡尔斯克鲁纳。
  男孩子的外祖父曾经是海军舰队里的一名老水兵。在他生前,他每天不离口地对男孩提到卡尔斯克鲁纳,向他讲述那个修造战舰的造船厂,还有城里其他值得参观的名胜。男孩子有一种返回家乡的亲切感,他非常高兴自己能够来到这个曾经听得那么多的地方。
  是在阿卡降落到那两座钟楼之一的平顶上之前,他只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些瞭望塔和用来封锁港口的火力工事,还有造船厂里的许多建筑物。
  对于大雁们来说,这里的确是可以避开狐狸的万无一失的栖身之所。于是,男孩子开始盘算,他是不是可以放心大胆地钻到雄鹅翅膀底下去睡过这个夜晚。是呀,这是他求之不得的,能够安安心心地睡上一会儿那该有多好哇!等到天光大亮以后,他再想法子去看看造船厂和那些大船好了。
  ……
  男孩自己也觉得十分奇怪,他总是安不下心来,没法等到第二天清早再去看那些大船。他刚刚睡了还不到五分钟,就从雄鹅的翅膀底下溜了出来,顺着避雷针和下水管道往下爬到了地上。
  走了不久,他就来到一个很大的广场。那个广场伸展在教堂前面,地面是鹅卵石铺成的。这一下就苦了他,走在那样的路面上就像跋涉在崎岖不平的荒原上一样步履艰难。那些久居荒原或者远乡僻壤的乡下人进城来的时候,看到大街两旁高楼大厦林立,通衢大道笔直宽阔,心里总不免惴惴不安。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彼此相视相望,更加叫人担心吊胆。男孩子此时此刻的心里就是这般滋味。他站在那个广阔的卡尔斯克鲁纳广场上,举目环视德国教堂、市政府,还有那座他刚刚爬下来的大教堂,他心情愈来愈紧张,恨不得立刻回到钟楼上去同大雁们呆在一起。
  幸亏广场上这时候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子都没有,要是不把那个站在高高的底座上的塑像计算进去的话。男孩子对那座塑像注视良久,那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粗壮汉子,头戴三角形毡帽,身穿长长的大氅和齐膝的紧身裤,脚上穿着笨重的鞋子。男孩子琢磨来琢磨去,想不出他究竟是什么人。这个大汉手里握着一根很长的手杖,看样子像是他随时都要举起这根手杖来打人似的,因为他的脸上一副凶相。再说,他的那副尊容也委实丑陋,鼻子又大又是鹰钩的,嘴巴也非常难看。
  “这个厚嘴唇、大嘴巴的家伙站在这里干啥呢?”男孩子最后无可奈何地说道。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那样矮小、那样可怜巴巴。因此,他想方设法说出句把俏皮话来自我安慰一下。然后,他把那座塑像抛到脑后,迈开大步,沿着一条通向大海的宽阔大街向前走去。
  可是男孩子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听得身背后有些动静。有个人在他身后走过来,那个人的沉重的脚步在鹅卵石铺的街面上踩得震天价响,而且他还用一根铁皮包头的手杖戳着地面。从声音上判断,似乎就是那个青铜大汉塑像从底座上走下来,到广场上信步漫游一番。
  男孩子沿着大街往前奔跑,一边侧耳倾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他愈来愈肯定,后面跟上来的就是那个青铜大汉。地面在震抖,房屋在晃动,除了青铜大汉之外,别人是不会有这样沉重的脚步的。男孩子忽然想到自己方才还朝他说过一句不好听的话,便不禁心里害怕起来。他连头都不敢回一下,不敢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是那个青铜大汉。
  “他大概只是下来到处走走,散散心的,”男孩子暗自思忖说,“他不见得因为我说了那句话就同我过不去,反正我说那句话一点恶意都没有。”
  男孩子本来打算一直往前走去寻找造船厂的,可是这会儿却拐进了一条朝东去的街道,他想先把那个跟在他背后走的人甩掉了再说。
  可是,他过了一会儿就听见青铜大汉也拐进了同一条街道。男孩子真正害怕极了,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况且在这样一个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的城市里,简直无法找到可以躲藏的地方。就在这时候,他看到右手方向有一幢旧式的教堂,那幢圆木结构的房子坐落在离大街不远的一片街头花园当中。他毫不迟疑,如飞一般朝向那幢教堂奔跑过去。“我只消跑到那儿,就可以受到保护,不受妖魔鬼怪的伤害啦,”他想道。
  当他向前飞奔的时候,他忽然看到有一个男人站在砂砾甫道上向他频频招手。“这一定是愿意帮我忙的好心人,”男孩子想道,心里不由得为之一爽,便赶忙朝那边跑了过去。他一直非常害怕,他的心在胸口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可是等到他一口气奔到那个站在砂砾甬道旁边的一张小凳上的那个男人面前的时候,他却惊愕得两眼发直。“难道这就是方才向我频频招手的那个人吗?”他百思不解地自问道,因为在他眼前赫然站着一个木头人。
  他站在那里,怔呆呆地瞪着那个木头人。那是一个粗壮的汉子,两腿很短,一张酱紫色的宽脸膛,头发乌黑发亮,满脸黑色的连鬓胡子。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木头帽子,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木头大氅,腰间束着黑色木头腰带,下身穿着一条宽大的灰色齐膝短裤,腿上套着木头长筒袜子,脚上穿着黑色木头靴子。他是最近用油彩漆得焕然一新的,因此在月光照耀下,他的脸上容光焕发,身上闪闪发亮,而且这也使得他的脸容显得和蔼可亲。男孩子马上就对他有了信任感。
  木头人的左手托着一块木牌,男孩子把牌上的词句念了一遍:
  我最最低声下气地乞求诸位,
  虽然我已声嘶力竭不能大声讲话,
  务请扔下一个铜币来救济贫困,
  做这件善事要先掀开我的帽子。
  哦,原来这个木头人是一只收集慈善捐款的募捐箱。男孩子感到大为扫兴,他本来还以为碰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哩。不过,现在他想起来了,外祖父也曾经向他提起过这个木头人,还说卡尔斯克鲁纳城里所有的孩子都非常喜欢他。这大概是言不虚传的,因为男孩子觉得自己也不大舍得从这个木头人身边离开。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古色古香的气息,大家都可以把他当做有几百年岁数的老古董,而与此同时,他却又那么身强力壮、勇敢豪爽,充满了生活的乐趣,使得大家不禁猜想我们的祖先大概就是这副模样。
  男孩子乐滋滋地看着木头人,看得出了神,连有人在背后追赶他这回事也都忘到脑后去啦。可是不消片刻,他又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那个青铜大汉也从大街拐弯过来,正朝着教堂广场走来。啊呀,他也追到这里来啦,那叫男孩子往哪里逃呢?
  就在这刻不容缓的关头,他看到木头人朝着他弯下腰来,伸出了又宽大又厚实的手。要说不相信木头人是出自好意,那是不可能的,男孩子便纵身跳到那手掌上。木头人掀开自己的帽子,把男孩子塞到帽子底下。
  真是千钧一发呵!男孩子刚刚躲藏好,木头人刚刚把手臂放回原处,青铜大汉就来到了木头人的面前。他把手杖往地上捣了捣,木头人就在小凳上晃悠起来。然后,青铜大汉用强硬而铿锵作响的声音问道:“喂,你是什么人?”
  木头人手臂向上一伸,旧木头发出吱嘎吱嘎的开裂声,他把手举到齐帽檐,一面敬礼一面回答说:“陛下!请恕罪,我叫罗森博姆,曾经是‘无畏号’战列舰上的上等兵,服役期满后在海军将校教堂当看门人。最近被雕刻成木像安放在这个教堂前院里,充当收集慈善捐款的募捐箱。”
  男孩子听到木头人高呼“陛下”,心头往下一沉,不免更加害怕,蜷曲在帽子底下浑身直打哆嗦。因为现在他开动脑筋,终于想出来了,原来刚才在广场见到的那尊青铜塑像就是这个城市的缔造者,也就是说刚才跟在他背后的不是哪个等闲之辈,而是卡尔十一世①,国王陛下本人。
  ①瑞典国王(1655—1697年)。
  “唔,禀告得倒还算清楚,”青铜大汉说道,“再禀报给我听听,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很小的小家伙今天晚上在城里到处乱窜?这是一个横蛮无礼的小坏蛋,要是我抓到了他,非要叫他尝尝我的厉害不可。”他说着就又用手杖用力地戳了戳地,显得火气非常大。
  “请您恕罪,陛下,我看到过那个小子,”木头人说道。孩子蜷曲在帽子底下一面从一条木头缝里向外窥望,一面害怕得止不住浑身发抖。可是不久他就镇静下来了,因为木头人继续禀告说道:“陛下走岔道啦,那个坏小于故意直奔造船厂而去,在那儿可以躲藏起来。”
  “嗯,言之有理,罗森博姆!那么你就不要再纹丝不动地站在小凳上啦,快随我来,跟我一起去寻找他!四只眼睛总比两只眼睛管用,罗森博姆!”
  可是木头人用哀哀求怜的腔调说道:“我最最卑微地请求允许我能站在此地不动。我新近刚刷过油漆,所以样子看起来浑身锃亮,很有神气,其实我已经老朽无用,动弹不了啦。”
  青铜大汉根本听不进一句拂逆他意思的话。“哼,难道一点规矩都没有了吗?马上给我滚下来,罗森博姆!”他又举起那根长手杖朝着木头人的肩膀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敲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瞧,你还挺得住嘛,罗森博姆,难道不是吗?”
  于是,他们结伴为伍,一前一后地出发了,他们俩在卡尔斯克鲁纳的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恍若人无人之境一般。他们一直来到造船厂的又高又大的大门前。大门外有个水兵在站岗,但是青铜大汉却不加理睬,从水兵的身边擦了过去便举起脚来把大门踢开,而那个水兵却假装没有看见。
  他们进入造船厂里面,但见一个规模巨大的港口,由一条一条的栈桥划分成许多泊位。在这些泊位里,停泊着许多军舰。在这么近处观看它们,它们远比男孩子从天上往下看时更显得是庞然大物,更加威风凛凛。“唉呀,难怪我方才把它们误认为是海里的妖怪啦,”男孩子暗暗想道。
  “你看,我们从哪里着手搜查最合适,罗森博姆?”青铜大汉问道。
  “像他那样的小个子谅必最容易躲藏在船只模型陈列室里,”木头人回答说。
  从大门右首起顺着整个港口有一片狭长的陆地,那里有几幢古老陈旧的建筑物。青铜大汉走到一幢墙壁很低、窗户窄小、屋顶高陡的房屋面前。他用手杖捅了捅门,门就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顺着一座已经磨损不堪的楼梯脚步沉重地往上走。楼梯尽头是一个大厅,里面放满了桅索帆樯一应俱备的小巧船只。男孩子不需要任何人的指点就明白过来,那是以前为瑞典海军制造的军舰模型。
  那里陈列的船只五花八门,各色各样。有古老的战列舰,它们两侧船舷的炮洞里伸出了一排排大炮,船头和船尾都高高隆起,桅杆上挂满了令人眼花缘乱的船帆和桅绳。有沿着船舷装着一排排坐板的划桨小艇,有不设甲板的炮艇。还有舰身上镶镀金饰物而非常金碧辉煌的巡洋舰,那是国王御驾出海旅行用的。那里竟然也还有如今还在使用的甲板上设有炮塔和大炮、又笨重又宽大的装甲军舰和船体细长得像灵活的鱼——周身闪闪发光的鱼雷艇。
  男孩子被带着在这些舰只模型之间穿来穿去,他不禁为之赞叹不已。“真了不起哇!这么大而漂亮的船只都是在瑞典造出来的呀!”他心里禁不住连声叫好。
  他倒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把厅里陈列的一切尽兴地浏览一遍,因为青铜大汉一见到这些舰只模型便把别的事情一股脑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从第一个模型看起一直看到最后一个,一边观看一边询问它们的情况。“无畏号”战列舰上的水兵罗森博姆尽其所能逐一回答了这些问题,讲述了是哪些人设计建造了这些舰艇,哪些人指挥驾驶它们,还有它们的命运遭遇等等。他讲到了著名的海军将领卡普曼、普盖和特鲁莱等人,讲到了海战古战场哈格兰德海湾和瑞典海峡等等。他一口气讲述下来,一直讲到1809年,因为自此以后的事情他没有亲身经历过。
  他和青铜大汉两个人都喋喋不休谈论着那些古老漂亮的木头船只,而对于新式的铁甲军舰他们似乎都一窍不通。
  “我说,罗森博姆,听起来你对这些新的玩意儿也一点不在行,”青铜大汉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倒不如去看看别的东西!这样会使我心里痛快些,罗森博姆。”
  现在他早就不再搜寻男孩子了,所以男孩子可以放放心心、安安静静地坐在木头帽子里。
  这两个彪形大汉一起在那些巨大的工厂厂房里穿来绕去。他们参观了缝制船帆的工场、铸造铁锚的工场、机械和木工工场等地。他们看了桅杆起重机和船坞、巨大的仓库、贮放火炮的场院和军械弹药库,还有把几根绳索绞起来并成一根的那条狭长南道,还有在岩石上爆炸而成,然而早已废置不用了的干船坞。他们走到了栈桥上,一艘艘军舰都系缆停泊在那里。于是他们两人就登上这些舰只,像两个老水手那样仔细观看每一样设备,对有些设备他们心存疑虑,对另一些嗤之以鼻,也有一些受到他们称赞的,还有的他们看了就恼火。
  男孩子安安稳稳坐在木头帽子底下,侧耳聆听他们的交谈。他听他们讲到,为了建造和装备每一艘从这里驶出去的舰只,人们是如何在这个地方辛劳苦干和顽强奋斗的。他听他们讲到为了造出这些战舰,人们是如何不避艰险甘冒生命和流血的危险,不惜献出最后一枚铜板,还有那些富有天才的人物如何把自己的毕生精力和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改进和完善这些舰只的设计制造之中,而正因为如此这里才源源生产出这些军舰,因而充实了保卫祖国的国防力量。男孩子听着听着,不止一次地眼泪夺眶而出。他觉得能够聆听到这样精彩的介绍真是不虚此行,心里充满了高兴。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开阔的院落,那里陈列着装饰在古老的战列舰船首上的船头像。这是男孩子从来见所未见的奇异景象,那些人像的面部表情都是令人难以置信地威严勇猛而令人望而生畏的。他们一个个都是硕大无朋、英勇威武和粗犷豪迈的,充满着那些大战舰上所特有的那种伟大的自豪精神。他们属于一个完全不同于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他在他们面前觉得自己越来越渺小。
  他们来到这里之后,青铜大汉吩咐木头人道:“脱下帽子,罗森博姆,向留在这里的人们致敬!他们都曾经为了保卫祖国而英勇战斗。”
  连罗森博姆竟然也忘记了他是为什么那么老远跑到这里来的,就像青铜大汉一样。他不假思索地从头上掀起帽子,高声呼喊道:
  “我脱帽向造好这个港口的人致敬!向建造这座造船厂的人致敬!向重建海军的人致敬!向使得这一切付诸实现的国王致敬!”
  “谢谢,罗森博姆!你说得好!罗森博姆,你果然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家伙……嗯,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呀,罗森博姆?”
  因为就在这时候,他猛然看到尼尔斯·豪格尔森站立在罗森博姆的光秃秃的脑袋上。但是男孩子现在不再害怕了,他挥舞起自己的白色尖顶帽子,高声呼喊道:“大嘴巴万岁!”
  青铜大汉狠狠地把手杖往地上猛戳,但是男孩子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就在那时候太阳已经冉冉升起,霎时间青铜大汉和木头人都化为一股烟尘随风消失了。男孩子站在那里,怔呆呆地凝视他们消失,大雁们却从教堂的钟楼上飞了下来,在城市上空来回盘旋。他们很快看到了尼尔斯·豪格尔森,于是派那只大白鹅从空中飞下来把他接走了。
  10.去厄兰岛之行
  四月三日 星期日
  大雁们飞出去,在沿海岩石礁中的一个小岛上降落下来寻觅食物。他们在那里遇到了几只灰雁。灰雁感到很奇怪竟会在这里见到他们,因为灰雁很清楚,这些同类朋友是宁愿由腹地飞往北方的。他们十分好奇,蝶碟不休地问长问短,直到大雁们把他们如何遭受到狐狸斯密尔追逐的经过一五一十都说给他们听了,他们才心满意足。在他们讲完之后,有一只样子似乎同阿卡一样苍老、一样聪明的灰雁长叹道:“唉,那只狐狸被逐出同类,这对你们来说可是很大的不幸呀。他一定怀恨在心,非要实现报仇雪耻的誓言不可的,他不迫赶你们到拉普兰是不肯罢休的。我要是你们的话,我就不经过斯莫兰省朝北飞啦,而是绕道海上经过厄兰岛,这样他就找不到你们的踪迹了。为了完全地避开他的耳目,你们务必要在厄兰岛的南面岬角上停留两三天。那里会有许多吃的东西,也有许多鸟类可以做伴。我相信,你们要是绕道厄兰岛飞行是不会感到后悔的。”
  这真是一个非常高明的主意,大雁们决定就这样做了。他们吃饱之后,就启程前往厄兰岛。他们当中谁都没有去过那里,亏得灰雁把一路上的明显醒目的标记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只消笔直向南飞行,在布莱金厄省的海岸边他们会遇到大批大批的鸟群,那些鸟群都是在南大西洋过冬以后返回芬兰和俄罗斯的,他们都要经过那里,顺道在厄兰岛上歇歇脚。所以,大雁们想要找个把引路的向导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天一点没有风信,热得如同夏天一般,这正是出海遨游的最佳天气。惟一使人有点担心的是天空并不是晴朗如洗,而是灰蒙蒙的有点轻雾薄云,有些地方还有巨大的云层从天际直渡到海面,使得远处变成一片混沌。
  这些身在旅途的大雁们从沿海小岛飞出去之后,他们身下的海面显得开阔起来,海面平静如镜,连一点涟漪也不泛起。男孩子偶尔探头俯视,只觉得水天一色,似乎海水都已经消失在天空之中了。他身下不再有陆地,除了朵朵云彩之外,天上地下一片空荡,什么东西都不复存在了。他感到头晕目眩起来,便死命地紧紧贴在鹅背上,心情比第一次骑鹅飞行还要惶惶不安。他似乎无法在鹅背上坐稳了,不是朝这个方向就是朝那个方向倾倒下去。
  更为糟糕的是,他们同灰雁讲起过的那些鸟群汇合了。一点不假,确实有大群大群的鸟类源源不断地朝向同一个方向飞去。他们似乎都沿着一条早已规定好的道路争先恐后地向前拥挤。鸟群中有野鸭和灰雁、黑凫和海鸠、白嘴潜鸟和长尾鸭、秋沙鸭和鸊鷉、蛎鹬和潜鸭。男孩子俯下身来往下一看,本来应该是大海的地方现在忽然变成了黑压压的大片大片鸟群,因为他看到的是水中倒影。可是他头晕得实在厉害,分辨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只觉得这些鸟群怎么肚皮朝天地在飞翔。他并没有因此而大惊小怪,因为他自己也搞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了。
  那些鸟儿飞得精疲力竭,恨不得马上就可以飞到。他们当中没有一只啼叫或者说句把逗笑的话。这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同日常现实迥然各异。
  “想想看,倘若我们能飞离地球该有多好哇!”男孩子自言自语道,“想想看,要是我们这样飞呀飞呀,一直飞到天堂里去该有多好!”
  他看到周围除了云朵和鸟群之外一片茫茫,于是便联想联翩,自以为果真在飞往天堂的途中了。他心里乐滋滋的,并且开始遐想在天堂中能够见到什么样的胜景仙境。那种晕眩感觉一下子消失掉了,他只觉得非常高兴和痛快,因为他正在离开地球飞向天堂。
  就在这时候,他猛听得乒乓几声枪响,并且看到有几股细小的白色烟柱冉冉升起。
  鸟群登时惊恐大乱起来。“有人开枪啦!有人开枪啦!”他们惊慌地叫喊道,“是从船上开的枪!快往高处飞!快往高处飞!”
  男孩子终于看清了,他们原来一直是掠着海面飞行,根本没有升高往天堂飞。海面上有许多载满了举枪射击者的小船,那些小船一字长蛇阵般地摆开,射手们乒乒乓乓一枪又一枪放个不停。原来,飞行在最前头的鸟群没有来得及看到这些射击者,因为他们飞得太低了。不少深暗颜色的躯体扑通扑通地摔进了海里,每掉下去一只,那些幸存者便发出一阵高声的哀呜。
  对于这个自以为正在飞向天堂的白日梦痴者来说,被突如其来的惊叫和哀鸣声唤醒过来,这种滋味真像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地不好受。阿卡一个冲刺,拼命往高处飞去,整个雁群也尾随其后以最快速度跟了上来。大雁们总算侥幸脱险了,然而男孩子却久久不能摆脱自己的困惑。只消想想看,竟然有的人会对像阿卡。亚克西、卡克西、雄鹅和别的这么好的鸟类下毒手!人类简直不知道他们已经十恶不赦到了什么地步。
  待到一切平静下来之后,他们又在寂静的天空中飞行向前,鸟群还是同先前一样默不作声,不过时不时地有几只疲劳得快飞不动的鸟儿呼叫道:“我们快到了吗?你敢保证我们没有迷路吗?”在前面领头飞行的鸟儿便回答说:“我们正朝着厄兰岛飞,正朝着厄兰岛飞。”
  绿头鸭们渐渐精力不支了,而白嘴潜鸟却绕个迂回超到他们前头去了。“不要那么匆忙!”绿头鸭叫喊道,“你们不要把我们的食物统统吃光!”
  “够我们吃的,也够你们吃的!”白嘴潜鸟回答道。
  他们又往前飞了很长一段路,还是没有见到厄兰岛。这时一阵微风朝他们迎面吹来,随着风吹过来一股股白絮般的烟雾,似乎不知哪个地方着了火一样。
  鸟群一见到这些滚滚而来的白烟的时候,他们的神色显得更加焦急,更加快了飞行速度。弥漫的烟尘愈来愈浓密了,后来把他们全部严严实实地紧裹在里面。烟尘倒没有什么异样的气味,不是黑色干燥的,而是白呼呼、湿漉漉的。男孩子忽然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一片大雾呀!
  云烟氤氲,浓雾四合,几乎到了伸手不辨五指的地步,鸟儿开始装疯弄痴起来。原先他们都是秩序井然地往前飞行,现在却在云雾之中玩起游戏来了。他们穿过来绕过去,存心要诱使对方迷路。“千万小心呵!”他们还戏弄地呼叫道,“你们只是在原地绕圈子!赶快回转身去吧!照这么飞行,你们是到不了厄兰岛的。”
  大家都肚里有数厄兰岛在哪里,可是他们偏偏要尽量使对方迷失方向。“看看那些长尾鸭,”浓雾里传来叫声说道,“他们可是朝着飞往北海的回头路上去哇!”
  “小心哪,灰雁们!”另一侧传来了叫喊,“如果你们再这么飞下去的话,那么你们会飞到吕根岛去的。”
  上文已经说过,这些鸟群都是这条路上轻车熟路的行家,他们尽管逗趣戏弄,不过决计不会被愚弄得晕头转向以致飞错方向。但是这一下可把大雁们弄苦了。而那些起哄的鸟儿一看到他们不大熟悉这段路途,便变本加厉地要使他们迷路。
  “你们究竟打算到哪里去呀,亲爱的朋友?”一只天鹅笔直朝阿卡飞过来叫喊道,他的态度看起来是充满了同情和认认真真的。
  “我们要到厄兰岛去,可是我们过去还不曾去过那里。”阿卡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她觉得这只鸟是靠得住的。
  “那太糟糕啦,”天鹅叹口气说道,“他们弄得你们晕头转向迷了路。你们是朝着布莱金厄方向去的。跟着我来,我给你们指路。”
  他带着大雁们一起飞行,当他把他们带到离开那源源不断的鸟的洪流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听不到别的鸟叫的时候,他忽然不辞而别消失在浓雾之中。
  大雁们只好漫无目标地翱翔了一段时间,他们寻找不到其他鸟儿的踪影。后来,有一只野鸭飞过来了。“你们最好先降落到水面上歇着,等大雾散了之后再走吧,”野鸭规劝说,“看得出来,你们不认识路呀。”
  这帮坏家伙串通一气把阿卡也搞得晕头转向了,事情已经很清楚了。男孩子回想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大雁们都是在绕圈子。
  “当心呵!难道你们没有留神自己来来回回在白费力气大兜圈子吗?”有只白嘴潜鸟从旁边掠过时叫喊道。男孩子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雄鹅的颈脖。这正是他很长时间以来所担心害怕的事情。
  倘若不是远处响起了一声如同滚雷一般的沉重炮声,那就说不好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飞到目的地了。
  阿卡听到这炮声,精神为之大振,她伸长颈脖,霍霍有声地拍打翅膀,以全速向前猛冲。现在她终于找到辨别的标志了,因为那只灰雁恰好曾经对她说过,叫她切莫在厄兰岛南面的岬角降落,因为那里安装着一尊大炮,人们常常放炮来驱散浓雾。现在她认出方向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谁可以愚弄她并使她迷路了。
  11.厄兰岛南部岬角
  四月三日至六日
  在厄兰岛的最南端,有一座古老的王室庄园,名叫奥登比。这座庄园的规模非常宏大,从这边海岸到那边海岸,贯穿全岛的地界之内的土地全部归属它所有。这座庄园之所以引人瞩目,还因为那里一直是大群动物出没的场所。在十七世纪时,历代国王常常远途巡幸,来到厄兰岛上狩猎,那时候整个庄园还只是一大片鹿苑。到了十八世纪时,那里兴建起一座种马场,专门培育血统高贵的纯种良马,还有一个饲养场养了几百只羊。时到如今,在奥登比既没有纯种良马也没有羊群了,在庄园的马厩里饲养着大批马驹,那是将要给骑兵团用作战马的。
  可以肯定地说,全国各地再也没有一处庄园比那里更适合动物的生息繁衍了。那个古老的饲养场是位于东海岸的一片纵向长达二公里半的大草地,它是整个厄兰岛上最大的牧场,所有的牲畜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里觅食、玩耍和就地打滚,就像在大草原上一样。卓有名声的奥登比森林也在此地,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老槲树高大参天,浓荫撒地,既遮住了炽烈的阳光,也挡住了强劲的厄兰岛海风。还有一件不能忘掉提到的,就是那道非常长的奥登比庄园的围墙,它从岛的这一端延伸到岛的那一端,把奥登比同岛上其他地方隔开,这样划地为界,也使得牲畜知道古老王室庄园的地界,而不至于乱跑乱闯到别的土地上去,因为到了外面去他们就不见得能那么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了。
  但是,若说奥登比有许许多多牲畜,那是远远不够的。人们几乎可以相信,那些野生动物也有一种感觉,就是在这样一块古老的王室领地上,无论家畜或者野生动物都可以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因此他们也放大胆子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那里至今还有古老品种的牡赤鹿。山兔、麻鸭和鹧鸪也都喜爱在那里生活。在春天和夏天末尾,这座庄园也是成千上万的候鸟的歇息之地,尤其是饲养场下面的潮湿而松软的东边海岸,候鸟都要在那里歇息和觅食的。
  当大雁们和尼尔斯·豪格尔森终于找到厄兰岛的时候,他们也像所有的别的鸟儿一样在饲养场下面的海岸上降落下来。弥天浓雾就像方才覆盖在海面上一样,紧紧地覆盖在这个岛上。可是,男孩子不禁感到大为惊愕,因为就在他目力所及的那一小段海岸上竟会聚集着那么多的鸟儿。
  那是一片很低的沙质海岸,上面布满了石头,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水坑泥潭,还有被海浪冲刷上来的海藻。要是让男孩子来作选择的话,他决计不会在这样的地方歇息,可是鸟类却都把这个地方看成是真正的乐园。野鸭和灰雁在牧场里走来走去寻找着食物。靠近水边的是鹳鸟和别的海滨鸟类。白嘴潜鸟在水里浮游和捕食鱼类。不过鸟类聚集得最多,也是最热闹的地方要算是海岸外面的那块海藻滩了。在那里,万头攒动,那么多鸟儿紧挤在一起,各自啄食着小虫子,虫子的数量大约是多不胜数的,因为一直不曾听到过他们发出没有东西吃的怨言。
  大多数鸟儿都是要再往前赶路的,在这里停下来只是为了歇息一下。当领队的鸟儿认为自己这个鸟群的伙伴们已经恢复了疲劳的时候,他便会说道:“你们准备好了吗?咱们出发吧!”
  “没有,等会儿吧,等会儿吧!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吃饱肚皮哩,”伙伴们这么回答说。
  “你们不要以为,我会听任你们大吃,撑了肚皮连动也不想动一动的,”领队鸟说道。他亮翅展翼飞走了。可是不止一次,他不得不重新飞了回来,因为他没有法子劝说伙伴们跟他一起走。
  在最靠外面的海藻滩外面游着一群天鹅。他们不乐意到岸上来,而宁可躺在水面上荡来荡去,舒展自己的筋骨。有时候,他们伸出颈脖探入水内,海底捞月一般拣捞食物。当他们拣捞到真正可口的美食的时候,他们便会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就像使劲吹喇叭一样地声闻九霄云外。
  男孩子听见天鹅的鸣叫,便赶紧朝海藻滩那边奔跑过去。他从来没有在近处看到过野天鹅,这次他却很幸运地能够一直走到他们面前。
  听到天鹅长啸的不只是男孩子一个人,野鸭、灰雁和白头潜鸟也纷纷从海藻滩上游了出去,在天鹅群四周围成一圈,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他们。天鹅们鼓鼓羽翎,将翅膀像风帆般展开,还把颈脖向空中高高昂起。偶尔也有一两只天鹅降尊纤贵地游到一只野鹅。或者一只大潜鸟、或者一只潜鸭面前,信口吐出两三个字来。而那些听众都诚惶诚恐得不敢张开嘴喙来回答一下。
  不过有一只小潜鸟,一只黑色羽毛的小捣蛋鬼,对于天鹅这样趾高气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忽然扎了一个猛子潜入水底。马上有一只天鹅尖声惨叫起来,不顾体面地匆匆逃去,游得那么匆忙,在水面搅起一阵阵泡沫。待到游出一段距离之后,他又停了下来,重新摆出王者至尊的架子。可是过了一会儿,第二只天鹅也像第一只那样没命地哀叫起来,紧接着第三只也发出了惨叫。
  那只小潜鸟在水底下再也憋不住了,他浮到水面上来换口气,显得又瘦小、又黑乎乎的,一副调皮模样。天鹅们气冲冲地朝他追了过去,可是当他们看到原来是那样一个瘪瑟瑟的小可怜的时候,他们又不好发作,只得无可奈何地转开身去,他们不屑于屈尊同这样一个家伙去争吵计较。于是小潜鸟又潜到水底下去啄他们的脚蹼。挨几下啄谅必是很疼的,更糟糕的是这使得他们无法保持自己的王者尊严。这样他们当机立断要赶快了结。他们先是用翅膀扇动使空气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然后就像在水面上奔跑一样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待到翼下生风,他们便冲天而去。
  天鹅飞走之后,大家茫然若失,惋惜不已。甚至方才还为小潜鸟的鲁莽行为喝彩称快的鸟儿,现在也埋怨他太不检点了。
  男孩又回到岸上。他站在那里观看鹬鸟是怎样玩游戏的。他们的模样像是很小的鹤雏一样,有着鹤一样的瘦小身躯、长长的双腿和一样细长的颈脖。他们的动作也是那样轻盈飘逸,不过他们的羽毛不是灰色,而是棕褐色的。他们排成长长的一行,站在海浪拍岸的水边。一个浪头打过来时,他们整个行列全都往后倒退。等到浪涛退下去时,他们这一长列又一齐朝前追波逐浪。他们就这样玩了几个小时的游戏。
  在所有鸟儿当中,风姿最为翩跹的要算是麻鸭了。他们大概同普通野鸭有血缘关系,因为他们也有粗壮笨重的身躯、扁长的嘴喙和脚掌上的蹼,但是他们的翎羽却五光十色非常艳丽。他们的羽毛本身是雪白的,颈脖上有一道很宽的黄色圈带,锦缎般变幻着色彩。
  只要有几只麻鸭在海岸上一出现,别的鸟儿就会起哄喊道:“看看那些家伙!他们知道怎样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那身上可打满了补丁!”
  “嘿,他们要是没有那样一副漂亮的尊容,也就用不着在地下挖巢居住了,也就可以同别的鸟儿一样大大方方地躺在光天化日之下啦!”一只褐色母绿头鸭挖苦说道。
  “唉,他们哪怕打扮得再漂亮不过,可是长了这么一个翘鼻子总是没有办法掩饰的,”一只灰雁叹息道。这倒一点不假,麻鸭的嘴喙末端长着一个大肉瘤,活像翘鼻子一样,这就使麻鸭大大地破相了。
  在海岸外面的水面上,海鸥和燕鸥飞过来、掠过去地捕捉鱼吃。“你们捉的是什么鱼?”一只大雁问道。
  “刺鱼!厄兰岛的刺鱼!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刺鱼,”一只海鸥说道,“你们难道不要尝尝看吗!”他塞了一满嘴的小鱼飞到大雁面前,想给她尝尝。
  “哼,真是要命!难道你以为我会吃这种腥臭难闻的龌龊东西吗?”
  第二天清早照样是浓雾弥天。大雁们到牧场上去觅食吃了,男孩子却跑到海岸边去拣贻贝。那里贻贝多得很。他想到,说不定第二天也许就会到一个他根本找不到食物的地方去。他就下了决心要编织一只随身携带的小包,这样他就可以拣上满满一包贻贝。他从牧场上找来了上一年的蓑衣草,他就用这些又有韧性又结实的草茎编结成一根根草辫,然后再编织成一个小背包。他在那里一口气不歇地干了几个小时,直到编结成功了,他这才高高兴兴地歇手。
  晌午时分,所有的大雁都跑过来问他有没有看见过那只白色雄鹅。“没有哇,他没有同我在一起。”男孩子回答说。
  “刚才他还同我们在一起,”阿卡说道,“可是这会儿功夫,我们不知道他到哪儿去啦。”
  男孩子霍地站立起来,心里忐忑不安。他询问说这里有没有人见到狐狸或者鹰隼来过,再不然在附近有没有见到过人类的踪迹。可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危险的迹象。雄鹅大概是在浓雾中迷路了。
  无论白鹅是怎样失踪的,对男孩子来说都是莫大的不幸。他马上出发去寻找白雄鹅。幸好浓雾庇护了他,他可以随便跑到哪里都不会被别人看到,可是大雾也使他看不清东西。他沿着海岸往南奔跑,一直跑到岛上最南端岬角的航标灯和驱雾炮那里。遍地都是嘈杂的鸟群,可是却见不到有雄鹅。他放大胆子闯进奥登比庄园去找,在奥登比森林里找遍了一棵又一棵已经空心了的老槲树,可是一点也找不到雄鹅的踪迹。
  他找呀、找呀,一直寻找到天开始暗下来的时分。他不得不返回到东海岸去了,于是他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徘徊而行,心里充满了懊丧和失望。他不知道如果找不到雄鹅的话,他今后究竟会怎样,究竟还能不能变回到原来的模样。他这时更觉得雄鹅是自己须臾不可离的亲密伴侣。
  可是当他蹒跚走过饲养场的时候,他忽然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大团白色的东西在浓雾中显露出来并且朝着他这边过来了。那不是雄鹅还会是什么呢?雄鹅完好无恙地归来了,雄鹅告诉说,他真高兴终于又回到了大雁们身边,那是浓雾使他晕头转向,他在饲养场上转悠了整整一天也没有能够找到大雁们。男孩子喜出望外,用双手勾住了雄鹅的颈脖,连声恳求他以后多加小心,不要同大家走散。雄鹅一口答应说他再也不会走散了,再也不会啦。
  可是次日清晨,男孩子跑到海岸沙滩上去拣拾贻贝的时候,大雁们又奔跑过来询问他有没有见到过雄鹅。
  没有哇,他一点都不知道。哦,雄鹅又不见啦。他大概像头一天一样在大雾中迷失方向了。
  男孩子大吃一惊,直窜起来去寻找他。他发现奥登比的围墙有一个地方已经塌落,他可以爬得过去。爬出围墙以后,他沿着海滩寻找过去,海滩越走越开阔,地方愈来愈大。后来出现了大片的耕地和牧场,还有农庄。他走到了这个海岛中部的平坦的高地上去寻找,那里只有一座座风磨,没有其他的建筑物,而且植被非常稀疏,底下的白垩色的石灰岩都裸露出来了。
  雄鹅毕竟还是无影无踪,而天色已又接近黄昏。男孩子不得不返身赶回去了。他相信自己的旅伴十有八九是走丢了。他心里难过,情绪消沉,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刚刚翻过围墙,耳际又传来了附近有块石头倒塌下来的声响。他转过身来,想看看究竟。忽然他隐隐约约看到围墙边上的一堆碎石头里有个什么东西在移动。他蹑手蹑脚走近去一看,原来是那只白雄鹅嘴里衔着几茎长长的草根正在费力地爬上乱石堆。雄鹅并没有看见男孩子,男孩子也没有出声喊他,因为他想,雄鹅一次又一次失踪,其中必定有原委,他想要弄个水落石出。
  他很快就弄清了原因。原来乱石堆里躺着一只小灰雁,雄鹅一爬上去,小灰雁就欣喜地叫了起来。男孩子悄悄地再走近一些,这样就可以听到他们的讲话了。从他们的讲话里才知道,那只灰雁的一只翅膀受了伤,不能够飞行了,而她的雁群却已经飞走,只留下她孤孤单单地在这里。她险些儿饿死了,幸好前天白雄鹅听到了她的悲鸣,闻声赶来寻找她。从那时起,雄鹅就一直给她送来食物。他们两个都希望在雄鹅离开这个岛屿之前,她能够恢复健康,可是她却至今不能动弹,更不消说飞行了。她为此心里非常懊丧,可是他娓娓劝说,好言安慰她,并且告诉她说一时之间他还不会离开此地。他向她告别时答应说,他第二天还会来看她。
  男孩子让雄鹅先走了,没有去惊动他。在雄鹅远去之后,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乱石堆。他心里有点忿忿然,因为他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他要去对这只灰雁申明清楚,雄鹅是属他所有的,要驮着他去拉普兰的,所以根本谈不上为了她可以留下来。可是当他靠近灰雁一看,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雄鹅一连两天殷勤地给她送来食物,还有为什么雄鹅一字不提他在帮助她。她长着一个最最漂亮的小脑袋,羽毛光洁得像软缎一般,眼睛里闪烁着温柔而又祈求的光芒。
  当她瞅见男孩子时,她本想赶快逃走,但是左面的翅膀脱了臼,耷拉在地上,使得她难以动弹。
  “你不必害怕我,”男孩子赶紧安慰说,从他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方才他是想来发泄怒气的。“我的名字叫作大拇指儿,是雄鹅莫顿的旅伴,”他继续说道。说完之后,他就直僵僵地站在那里,一时之间竟再也找不出话来。
  其实动物身上往往也具有一种灵性,他们颖悟程度之高,真会叫人惊叹不已,弄不明白他们究竟算是哪一类生物。人们几乎要担心起来,倘若这些动物变成了人类的话,那么他们将会是何等聪明。那只灰雁就具有这种灵性。大拇指儿一说出他是谁之后,她就在他面前妩媚地伸伸颈脖点头致意,并且用悦耳动听的嗓音说道:“我非常高兴你到这里来帮我的忙。白雄鹅告诉我说,再也没有人比你更聪明和更善良了。”
  她说这番话的态度是那么雍容端庄,连男孩子都自愧弗如了。“这哪里是一只鸟儿,”他暗自思忖道,“分明是一位被妖术坑害的公主嘛!”
  他心情激动起来,很想要帮助她,便把他的那双很小的手伸到羽毛底下去摸摸翅骨,幸好骨头倒没有折断,只是关节错了位。他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那个脱臼了的关节窝。“当心啦,”他一面说着,一面牢牢捏住那根管子状的骨头用力一推,把它推回到了原处。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手脚可以说是十分利索的,动作也是很准确的。可是这一推毕竟还是非常疼痛的,那只可怜的小雁发出一声撕心裂胆的惨叫,然后便如同稀泥一般瘫在乱石之中,一丝生气都没有了。
  男孩子惊吓得丢魂失魄,他本来是一片好意想要帮助治愈她,竟想不到她却一命呜呼了。他纵身跳下乱石堆,没命地飞奔回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谋杀了一个真正的人。
  第二天,天色转晴,大雾已经消散。阿卡吩咐说现在可以继续飞行了。所有别的大雁都愿意早点动身走掉,惟独雄鹅却不赞成。男孩子肚里有数,他是不愿意离开灰雁。可是阿卡并没有理会雄鹅便动身了。
  男孩子爬到雄鹅背上,雄鹅无可奈何只好跟随着雁群出发,心里老大不乐意,飞得非常之慢。男孩子倒为能够离开这个岛屿而松了一口气,他为了灰雁的缘故良心上遭受着谴责,可是又无颜对雄鹅坦白交待事情的经过,说清楚他的本意是想治愈她的。他想,雄鹅莫顿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件事那才好哪,不过同时他又非常怀疑白雄鹅竟然硬得起心肠,丢下灰雁不管而一走了之了。
  突然之间雄鹅转过头来往回飞了,对灰雁的关切在他心中具有至高无上的位置,至于说能不能去成拉普兰那就随它去吧。他明白,倘若他随了大雁们一起飞走,那么她孤苦伶仃,重创未愈,躺在那里必定会活活饿死的。
  雄鹅挥动了几下翅膀就来到了乱石堆,然而小灰雁却吉无影迹。“小灰雁邓芬!小灰雁邓芬!你在哪儿?”雄鹅焦急地呼唤道。
  “大概狐狸曾经来过,把她叼走了,”男孩子想道。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在回答雄鹅:“我在这儿,雄鹅,我在这儿!我一早起来就去洗澡啦。”小灰雁从水中跳跃而起,她已经恢复了健康,一点毛病也没有了。她娓娓诉说道,全靠大拇指儿将她的翅膀用力一拉,使关节复位。现在她已经痊愈了,可以继续飞行了。
  水珠如同珍珠一般在她绸缎一般变幻着颜色的翎羽上闪闪发亮。大拇指儿不禁又一次想道,她是一位真正的小公主。
  12.大蝴蝶
  四月六日 星期三
  雁群在空中飞了很久很久,有个长长的海岛清晰可见地出现在他们的身下。男孩子在旅途中兴高采烈,这和昨天在岛上到处寻找雄鹅时的难过失望完全不同。
  此刻映入他眼帘的是,海岛的中央腹地是童山濯濯的高原,而四周沿海岸是大片花冠般的、翠绿欲滴的肥沃土地。现在他才开始明白昨天晚上他听到的那段对话的含义。
  高原上有许多风磨。那时他正好坐在一个风磨旁边休息,有两个牧羊人带着猎狗赶着一大群羊走来了。男孩心里倒并不害怕,因为他坐在磨坊的台阶底下隐匿得非常严实。可是那两个牧羊人偏偏不走了,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样男孩子就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呆着。
  有一个牧羊人年纪很轻,看上去样子同别的许多人差不多。另一个上了年岁,长相有点古怪。他腰大体粗,两腿罗圈,而脑袋却很小,脸上皱纹密布,倒还算善相,不过头小身体大得太不相称了。
  那个老年牧羊人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以一种笔墨所无法形容的倦怠的眼光凝视着浓雾。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同身旁的伙伴说话。那个年轻的牧羊人从背袋里取出面包和奶酪来当做晚饭吃。他几乎并不答腔,只是耐心地闷声不响地倾听,那神色仿佛在表明:“我为了使你高兴,让你痛痛快快地说个够。”
  “现在我给你讲一个典故,艾立克,”那个老牧人说道,“我捉摸着,古时候的人和动物大概都比如今的要大得多,连蝴蝶都大得不得了。曾经有过一只蝴蝶,身体有几十公里长,翅膀像个湖泊那样宽。这对翅膀宝蓝色里闪现着银色光辉,真是漂亮极了。那只蝴蝶在外面飞翔翩蹑的时候,所有别的动物都停下来观看。
  “可是毛病恰恰出在他委实太大了。那双翅膀实在难于支撑住它。要是他放聪明一点,就在陆地上飞来飞去的话,那倒还罢了。可是偏巧他不这样明白事理,而是一飞就飞到了波罗的海上。还没有等到飞得很远,就碰上了暴风雨,狂风刮打着他的翅膀,把它们撕裂开来。艾立克,你是很容易理解的,波罗的海上的暴风雨对付蝴蝶的翅膀,那简直是不在话下的,不消片刻就把那对翅膀撕个粉碎,碎片统统随风卷走,而那只蝴蝶就可怜巴巴地坠入了海中。起初他还随波逐流来回漂浮了一阵子,后来就搁浅在斯莫兰省外面的暗礁上了。从此之后,就一直躺在那里,跟早先一样长一样大。
  “我说呀,艾立克,要是那只蝴蝶掉在陆地上的话,那早就腐烂得尸骨无剩了。可是他是掉在海里的,浑身浸透了石灰质,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了。你知道,我们在海岸上发现的有些石头就是昆虫的化石。我想,那只大蝴蝶的身躯也就这样变成了化石。他变成了波罗的海里的一个又狭又长的岩石礁。你难道不相信吗?”
  他收住了话头,等着对方回答。可是那个年轻的牧羊人朝他点了点头。“说下去,我洗耳恭听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他说道。
  “仔细听着,艾立克,你和我居住的这个厄兰岛原来就是那只蝴蝶。只消动动脑筋,就不难发现,整个岛屿形状就像一只蝴蝶。在北面可以看得出来,那是细长的躯体上身和圆圆的脑袋,在南面可以看到躯体的下身,先是由细变粗,再由粗变细,收缩成一根尖尖的尾巴。”
  他又一次收住了话头,打量着他的伙伴,似乎急着要听听那一个是否赞成这个说法。然而年轻的牧羊人却自顾自消消停停地吃着东西,只点了点头让他继续往下说。
  “那只蝴蝶变成了岩石之后,各种青草和树木的种子就随风飘来,在这里生根发芽,然而,要牢牢地扎根在这样光秃秃、滑溜溜的山坡上却也很不容易。过了很久之后,才只有蓑衣草在这里生长出来。后来又有了羊茅草、野蔷薇和带刺玫瑰等等。不过直到今天,在岛上的阿尔瓦莱特山周围仍旧没有多少草木,连山头都没有能够覆盖住,这里那里都有岩石赤露在外头。这里土层太薄,没有什么人指望到这里来耕种土地。”
  “不过即使你赞成我的说法,也就是说阿尔瓦莱特山和周围的崖壁是那只蝴蝶的躯体组成的,那么你还免不了要问山下的土地是从哪里来的。”
  “不错,正是如此,”那个吃着东西的牧羊人说道,“我正想向你请教哩!”
  “是呀,你要记住,厄兰岛已经在大海之中沉睡了许多许多年。在这些年里,海藻、泥沙和贝螺就随着潮汐和海浪的起伏涌退沉淤在海岛的四周,愈淤积愈多。再有,山上冲刷下来的泥石流也在山的东侧和西侧堆积起来。这样就在岛的四周形成了一圈很宽阔的海岸,在那里可以生长粮食和花卉草木。
  “在蝴蝶的坚硬的脊背上却不生长什么,只有牛羊和马狗之类家畜。鸟类也不多,只有凤头麦鸡和鸻到这里来栖息。山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房屋,只有一些风磨和几幢简陋的石头小屋,那是咱们牧羊人钻进去避避风雨用的。可是在沿海一带那就大不相同啦,那里有挺大的农村和市镇,有教堂和牧师宅邸,有渔村,甚至还有一个挺像样的城市。”
  他朝着年轻的牧羊人投去带有询问眼光的一瞥。那一个已经吃完了,正在系他的口袋。“我不晓得你唠叨了老半天究竟想讲点啥,”他说道。
  “嘿,我想知道的也正是这个,”年老的牧羊人说道,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几乎一字一句都是耳语般地有气无力地吐出来,眼睛失神地盯着茫茫浓雾,似乎在寻找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我只是想知道:住在山下农庄里的那些农民,靠出海打捞为生的渔民,保格霍尔摩的商人,或者是每年夏天都到这里来洗海水浴的浴客,在保格霍尔摩宫廷废墟里漫游的旅游者,每年秋天到这里来猎取山鹑的猎人,到阿尔瓦莱特山上去画羊群和风磨的画家……等等,我真想知道呀,他们这些人当中究竟有没有个把人知道,这个海岛曾经是一只蝴蝶,他曾经摆动着闪闪发光的巨大翅膀飞来飞去。”
  “唉呀,”年轻的牧羊人哑然失笑道,“还真说不定有人晓得这一切呢。他们只消哪天傍晚坐在山崖边,听着树林里夜莺的歌唱,从卡尔马海峡放眼远望,他们就会明白这个岛屿非比寻常,是有来历的。”
  “我想问问,”年老的那一个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当中是不是有人想过给风磨插上巨大翅膀,让它们飞上天。那对翅膀要大得能把整个岛屿从海中托举出来,让这个岛屿也像蝴蝶群中的一只蝴蝶那样翩翩起飞。”
  “这也许会成为真事,你说的很有道理,”年轻的牧羊人敷衍道,“因为夏天的夜晚,岛屿上空显得那么深远、那么开阔,我简直以为这个岛屿想要从大海里跳出来飞去哩。”
  但是,那个年老的牧羊人在终于使那个年轻人搭腔说话之后,却又不大听他在讲些什么。“我真想知道,”他还是用那越来越低弱的声音说道,“是不是有人能说个明白,为什么在阿尔瓦莱特山上会有这样的一种思念。我一生之中每天都有这种感觉。我想,每一个不得不到这里来谋出路的人都有着牵肠挂肚的思念。我真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明白过来,这种苦苦的思念之所以会缠着大家,那是因为这个岛是一只蝴蝶,他在苦苦地思念着失去的翅膀。”
  13.小卡尔斯岛
  大风暴四月八日 星期五
  雁群在厄兰岛北岬角过了一夜,折转身来朝向内陆飞行。在横越卡尔马海峡的时候南风劲吹,把他们朝北边吹过去。他们仍旧奋力朝向陆地高速飞去。就在他们快要靠近第一群礁石岛的时候,猛然传来了一阵呼啦啦巨响,就像是千百只巨翅大鸟一齐拍打翅膀飞了过来一样,海水登时变成了黑色。阿卡疾忙停止挥动翅膀,几乎在空中一动不动地僵滞着,然后她赶紧朝海面上降落下去。可是还没有等到雁群落到水面,从西面卷过来的大风暴已经追到他们头上。狂风已经将陆地上的尘埃刮得满天烟尘,把海水卷起来变成泡沫般的水珠,把小鸟推打得无路可逃,现在狂风又将雁群卷了进去,把他们刮得七零八落,翻来荡去地朝着茫茫的大海远飏出去。
  这场大风暴实在可怕,大雁们一次又一次地企图折返回去,然而他们却力不从心,随着狂飚往外朝波罗的海飏出去。大风已经把他们推越过了厄兰岛,一望无际、浩森迷茫的大海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除了尽量避开狂风的锋头之外别无其他办法。
  阿卡一发现他们已经无法折返回去,便想到决不能让狂风把他们扬飏过波罗的海去。所以她设法降落到水面上。大海在汹涌怒号,一时比一时剧烈。巨浪白沫飞溅地从碧绿色的海面上排山倒海而来,而且一浪高过一浪,似乎在比试哪个最有冲天之势,最有拍沫飞溅之势。但是大雁们对于浪峰涛谷倒并不十分害怕,他们反而觉得这是莫大的乐趣。他们不需花力气自己去游水了,而是随着波峰浪谷上下地荡漾,就像孩子们玩秋千一般地兴高采烈。他们惟一要担心的就是雁群不要失散开来。那些被狂风席卷而去的可怜的陆地鸟类忌妒地呼喊道:“你们会游泳的总算逃脱了这场灾难!”
  然而大雁们并没有完全脱离险境。最要命的是,在水面上下摇荡不可避免地使他们产生了睡意。他们不断地要把脑袋垂向后去,把嘴喙塞到翅膀底下呼呼熟睡,眼前再也没有比在这种境遇下熟睡更大的危险了。阿卡不停地呼喊道:“大雁们,不许睡着!睡着了就会离群的,而离了群那就会完蛋!”
  尽管费尽力气支撑着不要睡过去。可是大雁们毕竟太疲倦了,仍然一只接着一只睡着了,甚至连阿卡自己也差点儿打起盹来。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注意到在一个浪头的顶峰露出一个圆圆的深颜色的东西。“海豹!海豹!海豹!”阿卡死命大叫起来,扇起翅膀就冲上了天空。在最后一只大雁刚刚离开水面的时候,海豹已经到了跟前,张嘴就去咬那只大雁的趾掌。这真是千钧一发之际脱了险。
  这样大雁又回到了大风暴之中,而风暴又把他们朝着外海卷过去。大雁拼命往回挣扎,而风暴却一刻不停地劲吹,没有给他们丝毫歇息的机会。他们望不见陆地的踪影,看到的只是茫茫的大海。
  他们又放大胆子降落在水面上,可是在波汹浪涌的摇荡下没过多久又都开始瞌睡起来。而他们瞌睡的时候,海豹又游了过来。若不是老阿卡保持着警觉的话,他们恐怕就无一幸免了。
  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天,对在这个季节飞回来的大批候鸟来说,它是一场飞来横祸和浩劫。有不少鸟儿被风卷出了航向,降落在远处海礁上被活活饿死,也有不少鸟儿精疲力竭,摔入海里被活活淹死。还有许多在陡崖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也有许多成了海豹的果腹食物。
  狂风从早怒号到晚,阿卡不免心惊胆战,生怕她和她的雁群会遭到不测之虞。他们现在已经疲劳得快要死了,然而她却仍看不到有可以歇脚的地方。快到黄昏时分了,她更不敢在海上降落了,因为从这时候起海面上会突如其来地有大块大块的浮冰峰拥而至,冰块往往相互挤压碰撞,她担心大雁们会被冰块挤压得粉身碎骨。有一两次,大雁们企图降落在浮冰上。可是有一次狂风把他们扫进了水里,另一次凶残的海豹竟爬上了冰块。
  在日落的时候,大雁们又一次回到了空中。他们朝前飞去,心里都在为黑夜的来临而惶惶不安。在这个充满着危险的傍晚,连天色似乎也黑得特别快。
  要命的是他们至今还看不见陆地。倘若他们被迫在海上停留整整一夜的话,那么究竟会怎么样呢?他们不是被浮冰挤压得粉身碎骨,就是成为海豹的口中之食,再不然就被大风暴刮得不知去向。
  天空乌云层积,月亮躲得无影无踪,黑夜匆匆来到了。整个大自然骤然笼罩上一层恐怖,这使得最勇敢者也会心惊肉战。整整一天来,空中充斥着身陷险境的候鸟所发出的呼救的哀号,当时谁都没有去留意。可是现在再也看不见那些发出啼叫的鸟儿时,这些声音却听起来分外凄厉和悲戚。海面上浮冰彼此冲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诉裂声。海豹吼出了粗野的捕猎之歌。这天晚上恐怖得简直像要天崩地裂一般。
  绵羊群
  男孩子骑在鹅背上往下面大海看去。忽然,他觉得风力比方才急骤地增强起来。他抬头一看,就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迎面有一座怪岩嶙峋、巨石峥嵘的峭壁。山脚下白浪冲天,飞沫四溅。大雁们笔直地朝着这座峭壁飞去,男孩子心里暗暗叫声不妙,这岂不是自己甘愿撞个粉身碎骨吗?
  他念头一转,想到是不是阿卡没有能够及时看清这个危险。可是还没有等他想好,他们就已经飞到了山跟前。这时他才看清,原来峭壁上豁开着一个半圆形的洞口。大雁们鱼贯飞入洞口之内,转眼间一切化险为夷了。
  在终于得救而庆幸之余,他们想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眼下是否所有的旅伴都已经安然脱险。当时在场的有阿卡、亚克西、科尔美、奈利亚、维茜、库西和六只小雁,还有雄鹅、灰雁邓芬和大拇指儿。可是左排第一只大雁,从诺尔亚来的卡克西却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命运如何。
  大雁发现除了卡克西之外没有别人掉队,他们就放心不少,因为卡克西年纪大而且头脑聪明。她熟悉他们所有飞行的路线和习惯,她一定知道怎样才能够找到他们。
  大雁们开始四处查看这个山洞。洞口还有一线朦胧的光线射进来,他们就借了这一点点亮光仔细环视,这个山洞又大又深,他们为能够找到这样一个舒适宽敞的地方歇息过夜而感到高兴。就在这时候,有一只大雁突然发现,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有几个发亮的绿色光点。“那是眼睛,”阿卡惊呼起来,“这里面有大动物!”他们立即朝向洞口冲出去。可是大拇指儿的目力在黑暗中要比大雁们强得多,他向他们喊道:“不用跑,角落里是几只羊!”
  大雁们适应了洞里阴暗的光线之后,才看清楚那确实是几只羊羔。大羊的数目同他们自己差不多,另外还有几只羔羊。有一只大公羊长着又长又弯的犄角,看样子像是他们的领头羊。大雁们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幸会,幸会,荒原上的朋友,”他们招呼说。但是大公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一句欢迎的话也不说。
  大雁们以为,大概是羊儿们不乐意他们擅自闯进山洞里来。“我们擅自闯到你们的屋子里来,这是很不对的,”阿卡连忙解释道,“可是我是出于无奈,我们是被大风刮到这里来的。我们已经在风暴中受了整整一天的磨难,倘若我们能在这里借宿一夜,那我们太领情不过啦。”她说完之后,在很长时间里没有哪只羊答腔。然而,可以清楚地听到有几只羊在深深地长叹。阿卡知道,羊的秉性扭捏怕羞,脾气也有点古怪,可是这些羊的表现却并不是如此,真是叫人弄不明白。终于,有一只拉长了脸、愁眉不展的老母羊开口说话了,她用凄苦的腔调说道:“唉,不是我们当中有人不让你们在这里借宿,可惜这是个不吉利的住所,我们不能像早先光景好的时候那样殷勤待客啦。”
  “啊哟,你们千万不要因此而费心,”阿卡说道,“要是你们知道我们今天遭了什么样的罪,那么你们就会明白我们只消有块立足之地安生睡上一夜就心满意足了。”
  既然阿卡这么说了,老母羊便站起身。“唉,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你们随便在多大的风暴里飞来飞去,也比留在此地要好得多。不过你们先不要走,我们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请你们吃饱了肚子再说。”
  她把他们领到一个盛满清水的大坑前面,水坑旁边有一大堆谷糠和草屑。她请他们吃个痛快。“去年冬天这个岛上天寒地冻,雪很大,”她说道,“饲养我们的那些农夫给我们送来了稻草和燕麦秆,使我们不至于饿死。他们送来的吃的东西就剩下这些了。”
  大雁们马上跑到那堆草料上面啄食起来。他们觉得运气挺好,所以胃口奇佳。他们也都留意到了那些羊儿一个个都心神不宁,不过他们知道,羊通常是容易受到惊吓的,因此他们并不真的相信会有什么危险。他们放开肚皮饱食一顿之后,就像往常一样站好姿势准备睡觉。这时,那只大公羊却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大雁们觉得,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有哪只羊长着那么长、那么粗的犄角。他身上别处也很引人瞩目。他有着高大而凸起的前额、机灵的眼睛和威严的神态,仿佛他是一只英武扬威、勇不可当的野鱼
  “我不能不负责任地让你们睡过去,而不对你们说清楚这里非常不安全,”他说道,“所以我们如今无法款待客人借住留宿。”阿卡终于明白过来这是真情实况。“既然你们认为必须让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就只好告辞了,”她说道,“但是你们不妨先告诉我们一下,究竟是什么使你们这么受折磨?我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甚至连我们到了哪里也弄不清楚。”
  “这是小卡尔斯岛,”公羊说道,“它在果特兰岛外面,在岛上居住的只有羊和海鸟。”
  “大概你们是野羊吧?”阿卡问道。
  “那倒不是,”公羊回答说,“其实我们同人类也没有多少关系。不过我们同果特兰岛上有个庄园的农夫商量好了,双方约定成俗,遇到多雪的冬天他们就给我们送来饲料,我们就让他们牵走一些这里太多的羊儿。这个岛非常小,所以没有足够的草料来养活我们,而我们还在愈生愈多。不过我们一年到头都是自己过日子的,我们不住在有门有锁的棚屋里,而是居住在这样的山洞里。”
  “你们也住在这里过冬吗?”阿卡惊异地问道。
  “是呀,我们住在这里过冬,”公羊回答说,“这里山上一年到头都有很好的草料。”
  “我觉得,你们的生活听起来要比别的羊儿更好一些,”阿卡说道,“那么你们现在遭到了什么飞来横祸呢?”阿卡问道。
  “去年冬天冷得出奇,大海也结了冰。有三只狐狸就从冰上跑了过来,从此一直就在这里长住下来。在这以前,这个岛上是没有食肉野兽居住的。”
  “哦,原来如此,难道狐狸也敢对你们这样的大个儿下手吗?”
  “唷,倒也不是,在白天是不敢的,因为在大白天我可以自卫,还可以保护我的伙伴,”公羊说道,晃了晃他的大角。“可是他们在晚上趁我们睡在山洞里的时候偷偷地来袭击我们。我们尽量整夜整夜不阖眼睛,可是总难免要睡上一会儿。等我们一睡,他们马上就扑过来了。他们已经把别的山洞里的羊都咬死了,那里的羊群同我的羊群大小差不多。”
  “说起来心里也难受,我们竟是这样没有能耐,”老母羊唉声叹气地说道,“我们的日子真难过呀,倘若我们是有人看管的家羊,说不定风险还会小一点!”
  “那么你们觉得今天晚上那些狐狸会来吗?”阿卡问道。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老母羊回答说,“昨天晚上他们也来了,叼走了一只羊羔。看样子只要我们还有活着的,他们就一定会来。他们在别的地方就是这么做的。”
  “不过,让他们这样横行下去,你们很快就会全都被消灭掉的,”阿卡说道。
  “是呵,用不了很久,小卡尔斯岛上的绵羊群就会绝迹的。”老母羊说道。
  阿卡站在那里举棋不定。回到大风暴里去的滋味实在叫人吃不消,而呆在有这样的不速之客登门拜访的地方,情况亦不见得会有多妙。她沉思了片刻之后,回头转向大拇指儿说道:“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像以前许多次那样帮助我们,”她问道。
  那是不用说的,小男孩回答说他很乐意这样做。
  “可惜你又要彻夜不睡了,”大雁们说道,“不过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一直醒着不睡过去,直到狐狸来的时候就把我们叫醒,好让我们飞出去,”男孩子虽然并不太乐意不睡觉,可是这比起承受大风暴的苦楚还是要强一些,因此他答应不睡着。
  他走到洞口,将身子缩到一块石头背后去避避大风,就这样睁眼守卫着。
  男孩子在那里坐了半晌,大风暴似乎渐渐减弱了势头。天空开始清朗起来,月亮的清辉开始在波海上闪烁起来。男孩子走到洞口朝外看去。山洞在半山腰里,有一条又窄又陡的山路直通到洞口。他就在那里守候着狐狸。
  还不见狐狸的踪影,可是有些东西倒叫他一见就更加心惊胆战。在峭壁底下的狭长海滩上站着几个庞然大物,他们也许是巨人,也许是石头,或者说不定就是一些人。他起初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他却又觉得自己分明没有睡着。他把这些巨大的人形怪物看得一清二楚,要说是看花了眼那也不可能。他们有些人还站在海滩上,有些人已经上了山,似乎打算往上爬。有的长着大大的圆脑袋,而另外一些人根本没有脑袋。有的人只有一只胳膊,而另9卜些人前后都长着大瘤子。男孩子从来还投有见到过这样的怪物。
  男孩子站在那里,被那些怪物吓得走了神,险些儿忘记了自己是来看守狐狸的。不过他的耳际忽然响起了利爪在石头上抓挠的声响。他看到三只狐狸顺着山路跑上了陡坡。这时他才想到他有正经事情要干了,反而镇静下来,一点也不害怕了。他一转念想到,只去叫醒大雁,而不顾羊儿的死活,是于心不忍的。他觉得一定要用另一种法子。
  他脚步如飞,急忙奔进洞里,用力摇晃大公羊的犄角,把公羊摇醒,与此同时,一个箭步骑到山羊背上。“快站起来,往前冲!我们要叫狐狸尝尝厉害,”男孩子说道。
  他尽量不弄出声响。不过狐狸大概还是听到了动静,他们跑到洞口就站定身子商量起来。
  “他们一定在里面,还有的在走动哩,”有只狐狸说道。
  “我怀疑他们都还醒着,”另一只说道。
  “哼,往里面闯!”再有一只说,“反正他们对付不了我们。”
  他们往洞口深处探了探,又站定身躯,用鼻子嗅嗅味道。
  “今天晚上我们抓哪个?”
  “哼,就抓那只大公羊,”最后一只狐狸说道,“以后对付别的就不在话下了。”
  男孩子端坐在公羊背上,看准了狐狸正在悄悄地溜进来。“笔直朝前冲!”男孩子向公羊咬了咬耳朵。大公羊猛地用力将头朝前一顶,就把第一只狐狸顶回了洞口。“朝左边冲,”男孩子把公羊的大脑袋扳到正确的方向。公羊用犄角狠狠一戳,击中了第二只狐狸的腰侧。那只狐狸一连翻了好几个筋斗才稳住身形站了起来,匆匆逃走了。男孩子本来也想让第三只换一下子,可惜那只早已逃跑了。
  “我想,他们今天晚上尝到了滋味!”男孩子说道。
  “是呀,我想也是这样,”大公羊笑呵呵地说道,“现在你快在我的背上躺下来,钻到我的绒毛里去吧!你在外边挨了整整一天大风吹,现在该暖和暖和身体,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了。”
  地狱洞四月九日 星期六
  第二天大公羊背上驮着男孩子在岛上四处转悠,让他看看岛上的风景。这个岛原来就是一块巨大的岩石礁,四周峭崖壁立,顶部平坦,宛如一幢巨大的房屋。大公羊先带着男孩子去看了看山顶上水草丰茂的草地。男孩子不得不承认,这个岛似乎专门是为羊群生活而存在的。山上除了羊儿喜欢吃的酥油草和气味芳香的青草之外,几乎不长什么别的杂草。
  但是登上山顶,从峭壁边缘放眼眺望,还可饱览美景。首先可以看到整个大海,蓝色的大海沐浴在日光底下,烟波滚滚,微浪徐徐,只有在靠近一两个岬角处才拍打得溅起白色飞沫。正面朝东是果特兰岛,那边整齐的海岸望不见尽头。朝西南方向是大卡尔斯岛,外貌和小卡尔斯岛大同小异。公羊走到峭壁边缘,男孩子从陡壁往下俯视,他看到峭壁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鸟窝,而在底下蓝色的海水里,黑海番鸭、绒鸭和海鸠在悠然自得地捕食小青鱼。
  “这真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男孩子说道,“你们羊儿住的地方可真美呵!”
  “是呀,这儿地方倒确实很美,”大公羊说道,他好像还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喟然长叹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独自一人在这里走动的时候,千万要留神脚底下的裂缝,这山上有好几处很大的裂缝啊。”他继续说这座山上有好几个地方都有又宽又深的大豁口,最大的一个叫做地狱洞。“要是有人失足掉了下去,那就没命啦。”大公羊警告说。他的提醒非常及时,不过男孩子觉得他这番话似乎是话中有话,专门讲给他听的。
  然后大公羊驮着男孩子来到了海滩上。男孩子这一下才恍然大悟,那些在昨天晚上害得他惊恐不已的巨人原来竟是一些巨大的石柱,大公羊把它们叫做“海滩上的中流低柱”。男孩子越看越不愿意离开。他觉得倘若真是有妖魔摇身一变变成了石头的话,那么他们就是这么奇形怪状的。
  尽管海滩上景色也很美丽,男孩子还是更喜欢山顶。因为在这里有些惨不忍睹的景象,遍地可以见到羊的尸骸,大概狐狸把羊叼来之后就是在这里饕餮大嚼的。在这里他看到了肉被吃光后剩下的完整的骨架,也有血肉狼藉的半片尸骸,更有些连一口都没有吃过的尸体完整躺在地上。这些残暴的野兽扑向羔羊只是为了取乐,只是为了猎取和杀戮,历历惨象看了叫人心如刀割。
  公羊在尸骸面前没有停住脚步,而是默默地走了过去。可是男孩毕竟不能对这些惨象熟视无睹。
  公羊又往山顶上走去,当他走到山顶上后他停住脚步,语重心长地说道:“随便哪个聪明能干的人看到了这些惨状都不会无动于衷的,除非狐狸得到应有的惩罚。”
  “可是狐狸也要求生存呀?”男孩子说道。
  “不错,”大公羊正色说道,“那些除了能够使自己活下去之外不再滥杀滥捕的动物,当然可以活下去。然而这些坏蛋却不是,他们是伤天害理的罪犯。”
  “这个岛的主人,那些农夫们,应该到这里来帮助你们嘛,”男孩子话锋一转说道。
  “他们划着船来过好几回,”大公羊回答说,“每回来的时候,狐狸都在山洞和地缝里躲了起来。农夫们找不到他们,没法子开枪。”
  “老人家,您总不见得想叫我这么一个小得可怜的人儿去对付那些连您和农夫们都制服不住的无法无天的家伙吧。”
  “有的人虽小但是心眼灵巧,照样也能干出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大公羊若有所指地说道。
  他们不再多谈这件事,男孩子走到正在山顶上觅食的大雁旁边坐了下来。他虽然不愿意在公羊面前露出声色,其实他心里却为羊儿的不幸遭遇而暗暗难过,他想要帮助他们一下。“我起码可以找阿卡和雄鹅莫顿商量商量这件事情,”他思忖着,“说不定他们能给我出个好主意。”
  过了不久,白雄鹅就驮着男孩子越过山顶的平地朝着“地狱洞”那边去了。
  雄鹅无忧无虑地在宽阔的山脊上信步漫游,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是那么令人注意地又大又白。他没有在小丘或者其他隆起的高处背后躲躲掩掩,而是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奇怪的是,他似乎在昨天的大风暴中遭受过折磨,但是却没有因为身子不利索而更加小心谨慎一些。他走起路来右腿一瘸一拐,左边的翅膀耷拉在地上,好像折断了一样。
  他的行动漫不经意,似乎四周一点危险都不会有的。他不时从地面上啄食一根草茎,也不向周围打量一番。男孩子四又八仰地平躺在鹅背上,眼睛仰望着蓝色的天空。他现在骑鹅的技术已经非常老练,不仅能够坐,而且能站在或者躺在鹅背上。
  雄鹅和男孩子都那么逍遥自在,当然也就没有注意到三只狐狸爬上了山顶。狐狸们很明白,要在开阔地带谋害一只鹅的性命,那几乎是不能得逞的事情,因此起初他们并没有打算去猎捕雄鹅。但是他们反正也在闲逛,就跳进了一条很长的裂缝里,打算偷袭一下雄鹅试试。他们行动得小心翼翼,雄鹅一点也没有瞅见他们。
  狐狸们快要走近雄鹅时,雄鹅想试试看能不能飞起来,他拍打了几下翅膀,但是怎么也飞不起来。于是狐狸们恍然顿悟过来,原来这只鹅是不会飞的。他们就比先前更加兴冲冲地追赶上去。他们不再在裂缝里躲闪迂回了,而是一口气直窜上山顶。他们尽量利用土丘和凸出的高处掩护,不被雄鹅发现,继续向他步步逼近。这样狐狸终于悄然无声地靠近了雄鹅,只消一个箭步就能把他逮住。三只狐狸便一齐纵身扑向雄鹅。
  雄鹅谅必在最后一刹那才发觉了动静,因为他朝旁边一闪身,狐狸扑了个空。但是这并没有缓解险情。因为雄鹅只抢先跑出了几步路,而且还是一瘸一拐的。但是这个可怜虫还是拼命往前飞跑。
  男孩子倒骑在鹅背上朝着狐狸大呼小喊道:“你们这几只狐狸,吃羊肉吃得浑身肥膘,胖得连只鹅也追赶不上!”他的呼喊激怒了那三只狐狸,他们暴跳如雷,不顾一切地往前直窜。
  那只白鹅径直朝向那个大豁口飞跑过去,他来到豁口边上翅膀一挥就飞了过去,而狐狸差一点就能够抓住他了。
  在飞过了“地狱洞”之后,雄鹅还是和方才一样大步流星地匆匆飞奔。可是还没有奔出几公尺远,男孩子就拍拍雄鹅的颈脖说道:“现在你可以停下来啦,雄鹅。”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身后传来了疯狂的嚎叫和利爪抓挠岩石的声音,随后又听见身体坠到谷底的沉重响声。狐狸却再也不见踪影了。
  第二天早上,大卡尔斯岛上的航标灯看守拣到了一块从门缝底下塞进去的桦树皮,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字:“小卡尔斯岛上的狐狸掉进了‘地狱洞’里。快去抓!”
  那个航标灯看守人真的去了。
  14.两座城市
  海底的城市四月九日 星期六
  这是一个安谧而晴朗的夜晚。大雁们不情愿栖身在山洞里,而宁可露宿在山顶上。男孩子躺在大雁们身边的低矮干枯的草丛中。
  那一夜月色溶溶,皎洁的清辉映亮了大地。男孩子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躺在那里思索着自己究竟离开家有多久了,算来算去竟然出门在外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就在这时候,他忽然记起今天晚上是复活节前夜。
  “今天晚上所有的巫婆都要从蓝魔山上出来,骑着扫烟囱的扫帚回到家里来啦。”他思忖着,而且暗自好笑起来。因为他对小水妖和小精灵心里都有点害怕,但是对巫婆却一点也不相信。
  要是今天晚上巫婆果真骑着扫帚飞出来的话,那么他早就应该看到她们了,天空中月色明亮,哪怕有个最小的黑点在空中移动,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就在他们面朝天躺着遐想的时候,忽然有一幅美妙的画面映入他的眼帘。那轮明月圆而不残,高高悬在天宇。有一只大飞鸟挡在月亮前面。那只大鸟不是从月亮边上飞过,而是在月亮的正中,仿佛是从月亮中飞出来的一样。在明晃晃的月亮衬托下,飞鸟呈黑色,双翅从明月的一侧边缘伸展到另一侧。他飞翔得如此悠然洒脱,而且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男孩子觉得他就是画在月亮上的一只鸟。他的身体很小,颈脖细长,两条细长的腿向下垂着。从样子上来看,谅必是一只鹳鸟。
  过了片刻,那只白鹳鸟飞落在男孩子身边,竟然是埃尔曼里奇先生。他弯下身来,用嘴喙碰碰男孩子想把他叫醒。
  男孩子立即坐了起来。“我没有睡着,埃尔曼里奇先生,”他说道,“您怎么半夜三更还在外面忙碌?格里敏大楼里情况怎么样?您愿意同阿卡大婶谈谈吗?”
  “今天晚上月光太亮了我睡不着觉,”埃尔曼里奇先生回答说,“所以我就飞了一段路到卡尔斯岛上去找你,我的好朋友大拇指儿。我从一只海鸥那里听说你今天晚上在这里。我还没有搬回到格里敏大楼去,而是住在波隆美①。”
  ①波兰北部地名。
  埃尔曼里奇先生的到来使男孩子喜出望外。他们俩像老朋友重逢一样聊个没完,无话不谈。最后白鹳问男孩子是不是有兴趣出去转转,趁溶溶的月光之色骑在他背上去兜兜风。
  行呀,男孩子当然愿意,只要白鹳能把握住时间在日出之前把他送回到大雁们身边就行。白鹳答应了,于是他们就动身出发。
  埃尔曼里奇先生重新朝着月亮飞去,他们越升越高,大海在他们身体底下愈来愈往下陷。这次飞行异常轻松平稳,仿佛他们在空中凝滞不动了一般。
  男孩子觉得这次飞行时间短得难以令人置信,因为刚过了不大一会儿,埃尔曼里奇先生就降落下来了。
  他们降落在一处荒无人烟的海滩上,周围是一片大小均匀的细沙。沿岸有很长一排流沙堆积成的沙丘,顶部长着蓬蒿。沙丘虽然并不高,但足以挡住男孩子的视线使他无法看到内陆。
  埃尔曼里奇先生站到一个沙丘上,蜷起一条腿,把颈脖往后一歪,嘴喙塞在翅膀底下。“我要休息一会儿啦,”他对大拇指儿说道,“你可以在海滩周围走动,但是千万不要跑远了,免得你没法回到我的身边。”
  男孩子打算先爬到一座沙丘上去看看海岸的内陆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刚迈出一两步路,脚上的木鞋鞋尖就踩到一个硬崩崩的东西,他弯下身去一看,原来在沙堆中埋着一枚小铜钱。那枚铜钱铜绿斑驳,锈蚀得几乎穿孔了。它实在太破残了,男孩子根本无意去拣起来,而是一脚把它踢开。
  可是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完全惊呆了。就在离开他两步的地方,赫然矗立起一座黑黢黢的城墙,城门洞旁边还筑有碉楼。
  就在他弯下腰去之前,眼前还是一片波光潋滟的大海,而转眼之间竟然树起了一道筑有碉楼和雉谍的城墙。就在他眼皮底下,方才还有海藻缠绵,现在竟然大开着城门。
  男孩子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妖魔鬼怪在作祟。可是,他想这没有什么可害怕的。这并不是他一直为之提心吊胆的那些夜里出来吃人吸血的凶魍恶魑。城墙和城门都巍巍壮观,他很有兴致去看看城墙背后的究竟。“我一定要去看个明白不可,”于是他大步跨进城门。
  在幽深的城门洞里,身穿色彩华丽的绣花宽袖大氅的卫兵把锋刃很长的斧钺撂在身边,蹲坐在那里掷骰子。他们玩得那样起劲,连身边走过的男孩子都没有顾得上去盘问一番。男孩子就这样毫不费力地通过了岗哨。
  城门里面是一处广场,地面上镶着平整的大石板。广场四周高大而漂亮的房屋鳞次栉比,房屋之间一条条窄长的街巷四通八达。
  城门前广场上人流如潮,熙熙攘攘。男人们个个披着皮毛滚边的长大氅,里面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戴着斜插羽翎的小圆帽,胸前挂着精致的金挂链。他们个个都是服饰鲜美,俨然国王公侯一般。
  女人们头戴尖顶帽,身着紧袖小袄和长裙。她们的穿戴也很讲究,但是远不及男人们那样富贵华丽。
  这一景象就像男孩子的妈妈曾经从那个大木箱里拿出来给他看的古老的故事书里所描写的一样。男孩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但是这座城市本身要比那些男男女女更值得一看,每幢房屋都有一堵山墙临街。山墙上布满了彩画浮雕,使人觉得它们是在竞相比美,夸富争豪。
  一个人仓促地看到许多新奇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是来不及一下子全都记在心里的。不过男孩子事后仍旧记忆犹新,他看到了阶梯模样的山墙,墙上一层层全是耶稣和他的使徒们的雕像。他看到了整个墙上一个神像壁龛接连着另一个神像壁龛。他看到了用绚丽斑斓的彩色玻璃镶嵌而成的山墙,他还看到了用黑白两色相间的圆形和矩形大理石镶嵌的山墙。
  男孩子在细细观赏,对这一切赞叹不已的时候,心里忽然想到恐怕时间来不及了。“这样的东西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我以后恐怕也见不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往城里奔跑,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
  那些街道都是又窄又长的,不过并非像他所熟悉的城市那样空荡荡的,不见什么人影。这里到处是人。老太婆们端坐在自己家门口纺线,她们不用纺车而只用一个纺锤。商人们的店铺就像集市上的货摊一样朝街敞开着大门。所有的手工艺匠人都在露天干活。有一个地方在熬鲸油。另一个地方在鞣皮革。还有一个地方是狭长的打麻绳的场地。
  倘若男孩子有充裕时间的话,他说不定能够把这些手艺都学个七八成。他看到了兵器匠怎样用铁锤敲打出薄薄的护胸铁甲。他看到了金银首饰匠怎样把宝石镶嵌到戒指和手镯上去。他看到了铁匠怎样锻冶自己的铁块。他看到了鞋匠怎样给红色软皮靴上鞋底。他看到了纺金线的匠人怎样拉出细如发丝的金线。他也看到了纺织匠人怎样把金丝银丝织到布面上去。
  不过男孩子没有时间久留。他只能匆匆向前跑去,尽量多看一些,免得错过这一良机。
  高高的城墙绕城而过,把整个城都圈在城墙之内,就像是庄园的围墙把耕地圈起来一样。在每条街巷的尽头处,他都能见到这座雉谍林立、碉楼高耸的城墙。城墙上头戴闪闪发光的铁盔,身上铠甲锃亮的武士在游弋巡查。
  当他穿过了全城之后,便来到了另一个城门,那个城门外面是大海和港口。男孩子一眼看到了那种船头和船尾都有高高的船舱,而划桨的位置设置在中间部分的那种老式船只。有些船靠岸停泊着正在装卸。还有一些船只正在抛锚。港口里搬运夫和商人摩肩接踵、来往如梭。到处都是喧哗繁忙的热闹景象。
  但是男孩子知道在这里也不能耽搁太久。他赶紧又折回身来朝向城里跑去。他来到了市中心广场。广场上,大教堂巍然屹立,教堂的三个钟楼高耸云端,深邃的门洞里各式各样的塑像排列成行。连每垛墙壁上也都林林总总布满了塑像,没有一块石头是不经过石匠雕凿成精美装饰的。从那敞开的大门看进去,里面的气派更是金碧辉煌。金光灿灿的十字架,金子铸造的祭坛,连牧师们都身披金丝嵌织的锦绣法衣!和教堂遥遥相对的一幢大楼,屋顶四周有雉堞围绕,中央有一座尖塔高耸入云,那是市政厅。在教堂和市政厅之间,环绕广场有精美的画栋雕梁的华厦精舍,更是美不胜收,它们的靠街山墙更是一垛比一垛精美和富丽。
  男孩子奔跑得又热又累。他觉得他已经看到了这个城市的精华所在,所以便放慢了脚步。现在他拐进来的这条街道谅必是这个城市的居民到这里来购买鲜美服饰的。他看到那些小店铺门前站满了顾客,商人们在柜台上把一匹匹花团锦簇的绫罗绸缎、嵌金线的锦绣织物、颜色变幻莫测的天鹅绒、轻盈的纱巾和薄如蝉翼的抽纱花边都展示出来。
  在此以前,男孩子疾步奔跑的时候,街上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从别人身边一掠而过时,人家还以为是一只灰色小老鼠哩。但是,他此刻慢慢地沿着街走的时候,有个商人一眼看到了他,便向他招起手来。
  男孩子起初惴惴不安,想要闪身躲避开去。可是那个商人却殷勤地频频招手,满脸春风地朝他微笑,大概是为了要把他吸引过去,那个商人还抽开了一块非常好看的锦缎放到柜台上。
  这时候整条街各家店铺里的人都瞅见了他。不管他眼睛朝哪个方向看过去,总会有兜销货物的商人殷勤备至地朝他频频招呼。他们把那些有钱的顾客撇在一边,顾不得理会他们,而专门来招待他,要他光顾。他看到那些商人怎样匆匆忙忙地跑进店铺里,在最隐蔽的角落里取出了他们最上乘的货色。他也看到,商人们在把货物放到柜台上的时候,双手因为慌乱和激动而悚然发抖。
  男孩子脚不停步地往前走去。有一个商人甚至跨过柜台追了出来,把一些银丝嵌织的绸缎和色彩斑斓的丝织壁毯铺开在他的面前。男孩子乐不可支,不禁对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唉,卖货的商人呵,像他这样一个身上莫名分文的穷光蛋,怎么买得起这样贵重的东西呢?他停住脚步,摊开空空的双手,要让大家都知道他身上一无所有,不要再来纠缠他了。
  可是那个商人却竖起了一根手指头,连连朝他点头,而且还把那一大堆贵重物品统统推到他的跟前。
  “难道他的意思是,他所有这些东西要卖一个金币?”男孩子捉摸起来。
  那个商人从身边掏出一枚很小的、已经磨损得残缺不全的小钱币,也就是说价值最小的那种,朝着男孩子晃晃。那个商人急于要做成这笔买卖,他又在那堆贵重物品上加了一个又大又重的银杯子。
  这时候男孩子开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起来。他明明知道自己身无分文,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要摸摸口袋。
  所有别的商人都围聚在旁边,看着这宗买卖能不能成交。当他们看到男孩子开始摸衣服口袋的时候,他们便纷纷转身回去,翻过柜台拿出大把大把的金银首饰向他兜售。大家都向他比划,只消出一个小钱就全部卖给他。
  可是男孩子把背心和裤子的口袋统统翻了个底朝天,让他们亲眼看看他身上的确一文钱都没有。这些气派不凡的商人一个个眼泪汪汪的,都要哭出来了,其实他们远比他富有得多。男孩子眼看着他们伤心难过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他认真地思索起来,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帮帮他们的忙。他脑筋一转,忽然想到方才他在海滩上见到过的那枚铜绿斑驳的铜钱。
  他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他挺走运,一跑就来到了刚才进城来的那个城门。他穿过城门,一口气奔到海滩上就开始寻找方才还在海滩上的那枚浑身铜绿的铜钱。
  他倒真的找到了,但是当他拣起铜钱要迈步奔回城里去的时候,他的眼前却只有一片大海了。别的东西蓦然消失了,城墙不见了,城门不见了,卫兵、街道、房屋统统化为子虚乌有,只剩下一片大海。
  男孩子这下着急得非同小可,泪水哗哗地涌出了眼眶。他起初本来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才见到了那些奇怪的景象。可是后来就把起初的疑心全忘记干净了。他一心只想着城里的一切是多么美丽。而当这个城市消失掉的时候,他不禁伤心起来。
  就在这时候,埃尔曼里奇先生醒了过来,并且走到了男孩子身边。但是男孩子却没有听见他走过来。白鹳埃尔曼里奇先生不得不用嘴喙去碰碰他,让他知道身边有人来了。
  “我想你也同我一样,方才在这里睡了一觉,”埃尔曼里奇先生说道。
  “哦,埃尔曼里奇先生!”男孩子恍惚地呼喊起来,“方才还在这里的那座城市是哪一座城市呀?”
  “你看见了一座城市?”白鹳愕然地反问道,“你大概是像我说的那样,睡熟了还做了个好梦。”
  “不是的,我没有做梦,”他向白鹳讲述了方才亲身经历的一切。
  埃尔曼里奇先生沉思片刻后说道:“我还是认为,大拇指儿,你在海滩上睡着了,那一切不过是梦幻之境。但是,我不想对你隐瞒,所有鸟类中最有学问的那只鸟渡鸦巴塔基有一次对我讲起过,从前在这个海滩上曾经有过一座名叫威尼塔的城市。那座城市极其富有,那里生活好极了,没有哪座城市能够像它那样金碧辉煌。可惜,那座城市里的居民不知自爱,放纵了自己,骄奢淫逸无所不为。巴塔基说,恶总是有恶报的,上苍给予威尼塔城的惩罚是:在一次海啸中这个城市被大水淹没并且沉入了海底。城里的居民并不会死去,整个城市也完好如初。但是要每隔一百年,这个城市才在某个晚上从海底浮出水面,把它的旧日豪华风貌展现在陆地上,在地面上停留的时间只不过一个小时。”
  “对呀,一定是这么回事,”大拇指儿说道,“我亲眼见到的正是这座城市。”
  “但是一小时过去了,如果威尼塔城里没有一个商人能够把随便什么东西买给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话,这座城市就会重新陷入海底。大拇指儿,你身边只要有一枚很小很小的铜钱付给商人,威尼塔城就会在这里的海岸上一直保留下去。那个城市里的居民也可以像其他的人一样有生有死啦。”
  “埃尔曼里奇先生,”男孩子说道,“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您今天晚上半夜里把我接到这里来。您以为我能够拯救那座古老的城市。可惜事与愿违,我心里非常难过。”
  男孩子用双手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可是究竟是男孩子还是埃尔曼里奇先生最黯然神伤,那就很难说啦。
  活着的城市四月十一日 星期一
  复活节第二天的下午,大雁们和大拇指儿又继续飞行,他们来到了果特兰岛上空。
  他们身下的这个大海岛地势坦荡,一望平畴。岛上的土地也同斯康耐一样阡陌成行,分成一个个方格子。岛上有许多教堂和农庄。不同之处是这里耕地之间杂有更多的放牧草场,农庄大多是孤零零一幢房屋,四周没有仓库棚屋之类的附属建筑。那种主楼筑有尖塔,华丽得像宫殿一样,四周有大片园林的贵族庄园,这里一个也没有。
  大雁们绕道拐到果特兰岛上空,是为了大拇指儿的缘故。他在这两天里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一句高高兴兴的话都没有。这是因为男孩子只是梦牵魂绕地思念着那座曾经活龙活现地出现在他眼前的城市。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美丽和气派的城市,而他却未能拯救它,因此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得无法获得宽恕。他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但是他确确实实地为那些漂亮的建筑和雍容华贵的人们心里难过。
  阿卡和雄鹅都再三劝说,尽力要使大拇指儿相信,他只不过做了一个梦,或者是看花了眼,但是他连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确信他真的看到过他眼前出现过的那一切景象,谁也休想改变他的主意,因为他是那么深信不疑。他茫然若失地走来走去,他的旅伴们都开始为他着急起来。
  正在男孩子心情最坏的时候,老卡克西回来了。她被狂风卷到了果特兰岛上,不得不飞越了整个岛屿才从几只乌鸦那里打听到旅伴们在小卡尔斯岛。卡克西听说大拇指儿心情不好,就完全出于意料之外地说道:“要是大拇指儿是在为一座古老的城市而难过的话,那么我们很快就可以使他得到安慰。跟我走吧,我把你们领到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地方,他就不再会那么伤心啦。”
  于是大雁们告别了绵羊,动身到卡克西要给大拇指儿看的那个地方。尽管他心里很难过,但是在朝前飞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像往常一样低下头去俯视大地。
  他觉得,从上往下看整个岛,似乎原来也是像卡尔斯岛那样的一块又高又陡峭的岩石,不过要大得多。但是这块岩石后来又被压扁了。有人拿了一根很大的擀面杖,像擀面团一样把它擀过。不过没有把这块面团擀得像烙饼那样平整。他们沿着海岸飞行的时候,就注意到在好几个地方有很高的白垩色石灰石峭壁,峭壁上还有洞穴和石柱。但是在大部分地方山头已被削平了,海岸也是平缓地向大海伸展。
  他们在果特兰岛上的那个下午,天气晴朗,风平浪静。这是一个和煦的阳春天气,树木已经抽出茁壮的幼芽,春天的野花争妍斗艳,把草地打扮得色彩缤纷,杨柳垂下细长的枝条随风飘拂,每家每户农舍前面小园子里的鹅莓树已经郁郁葱葱。
  和煦的阳光和生意盎然的春光把人们吸引到大路上和院子里来。不论在哪里,只要有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就玩耍起来,非但孩子们在游戏,连大人们也在玩耍。他们用石子掷向目标,把球高高地抛向空中,几乎都可以碰到大雁了。看到大人们也在这样兴高采烈地做游戏,真叫人从心里高兴。男孩子要是能够忘记他没有拯救那座古老城市的苦恼的话,那么他看到这种景象必定是乐不可支的。
  他心里暗暗承认,这是一次非常偷快的旅行。空中荡漾着那么多歌声和笑声。孩子们围成一圈在做游戏唱歌。救世军的老头老太太也到街头上来传道了。他看到有一大群人身穿红黑两色相间的制服,坐在坡地的小树林里弹着吉他,吹着铜号在那儿布道。在一条路上来了一大群人,那是禁酒协会的会员出来远足。男孩子从飘扬的旗帜上的金字认出了他们。他们一个歌接着一个歌不断地歌唱,一直到他听不见为止。
  从此之后,男孩子一想到果特兰岛就立即想到了那些游戏和欢乐的歌声。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是骑在鹅背上往下看的。不过他无意之中抬起头来眼睛朝前一瞧,这一下他吃惊得非同小可。原来还没有等他发觉,大雁们已经飞过了岛上的腹地,正朝西海岸飞行。他的面前又展现出碧波万顷的大海。可是大海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使他吃惊的是一座城市,是矗立在海岸上的一座城市。
  男孩子是从东面飞过来的,太阳正好开始朝西坠落下去。当他飞近那座城市的时候,那里的城墙、碉楼、带有山墙的房屋和教堂在明亮的天空衬托下全都显得黑黝黝的。所以他无法看清那座城市的真实面目,在最初看到一两眼后他就觉得,这座城市同他在复活节前夜所见到的那一座同样地气派非凡。
  当他真的来到了这座城市的上空,他才看清原来它同海底城市既相似然而又不相同。它们之间的差别,就像是在某一天看到一个人身穿绮罗锦绣,头上插金戴银,而在另一天却看到他衣衫褴褛衣不蔽体一样。
  不错,这座城市也有过昔日的显赫,就像他骑在鹅背上仍在梦牵魂索地思念的那一座城市一样。这座城市也曾经城墙环绕、碉楼高耸,也曾经有过高大的城门。然而,现在还残留在地面上尚未圮倒的碉楼却连屋顶都没有了,里面四壁残垣,空空荡荡。城门洞口早已没有了门板,卫戍的武士和卫兵早已古无踪影。昔日的显赫威势已经一去不回,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断垣残壁。
  当男孩子飞越市区的时候,他看到城里多半是低矮的小房屋,间杂也保留着昔日留下来的几幢筑有山墙的高楼和教堂。那些高楼的墙壁是白垩粉刷的,既无画栋雕梁,也没有重油彩绘。不过,男孩子不久之前看到过那个沉没在海底的城市,因此他能够想像得出这些高楼昔日的豪华风采:有的墙壁上全雕刻着塑像,另一些是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镶嵌起来的。古老的教堂也是如此。它们多半已经屋顶塌倾,只剩下四壁残垣。窗洞上空空如也,地面上杂草丛生,墙壁上爬满了常春藤。但是,男孩子能够想像出它们昔日的奢华,满墙上都是雕像和图画,圣堂里设有装饰华丽的祭坛和金光灿灿的十字架,牧师们身披嵌金线绵绣法衣在走动。
  男孩子也看到了那些狭街窄巷,因为是节日的下午,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然而他却能够想像出昔日街上鲜衣美服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热闹光景。而且他还能想像出五花八门的行业都在露天干活,各个街头巷尾都像是工匠云集的露天大作坊一样。
  可是尼尔斯·豪格尔森所没有见到的是,这座城市至今仍是一座美丽的而且是引人注目的城市。他没有见到在偏僻小街上的那些黑色墙壁、白色房檐、明亮的玻璃窗背后放着鲜红的天竺葵花盆的舒适小屋。他也没有看到那许多佳木葱茏的花园和林荫大道,也没有看到藤蔓攀缘的古迹遗址的胜景。他的眼神被那座光彩照人的古代城市蒙上了一层云翳,以致看不出眼前的这座活生生的城市的好处来。
  大雁们在城市上空来来回回兜了好几个圈子,好让大拇指儿真正看清楚所有的东西。后来他们降落在一个芜草丛生的教堂遗址上,准备栖息过夜。
  大雁们站在地上进入了梦乡,而大拇指儿却眼睁睁地久久不能入眠。他透过千疮百孔的穹隆的圆顶仰望着胭脂般的晚霞。他在那里静坐了半晌,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不再为自己无力拯救那座沉没在海底的城市而苦恼了。
  是呀,看到了这座城市以后,他再也不愿意为此而烦恼了。即便他曾经一睹风采的那座城市没有沉入海底的话,说不定过了多少年代之后也会变得同眼前这座城市一样地衰败,、也许它经不住风雨和时光的侵蚀而像这座眼前的城市一样,到头来只剩下屋顶残缺不全的教堂、四壁萧疏的房屋和空旷阒寂的街巷。与其这样,还不如风采依旧炼好无缺地深藏在海底呐。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算啦。”男孩子拿定了主意,“就算我有拯救那座城市的回天之力,我想我也不会那样做。”自此之后,他就不再为那件事黯然神伤了。
  年轻气盛的后生们大概也会如此想的。可是在人们渐人老境,容易满足于点滴的时候,他们就会觉得眼前的维斯比城①要比海底下的那座显赫的威尼塔城更为亲切可爱。
  ①果特兰岛的惟一城市,因历史悠久、遗址众多而闻名。
  15.斯莫兰的传说
  四月十二日 星期三
  大雁们顺利地飞过大海,来到了斯莫兰北部的尤斯特县。这个地方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到底是愿意当陆地还是当海洋。海湾伸向陆地的各个地方,把陆地分割成许多岛屿、半岛和岬角。大海是那样地凶猛,它把所有的洼地都深藏在水下,最后只剩山丘和山岗露出水面。
  大雁们从海上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这块遍地是小丘的陆地美丽地静伏在月光闪烁的海湾间。男孩子看到,在这些岛上间或有一些茅屋或农舍,越是深入内地,住宅也显得更大更好,最后便出现了宏大的白色庄园。通常,海岸边都长着树,树林后面便是一块块耕地,小丘的顶部又是树林。这一景象勾起了男孩子对布莱金厄的回忆。这里又是一个大海和陆地相会的地方,那样美丽和平静,双方好像都要拿出自己最好、最漂亮的东西来给对方看似的。
  大雁们飞到了高斯湾内一个光秃秃的小岛上。他们向海岸一望,就立刻发现,在他们离开群岛期间,春天已大踏步地来临了。高大的树林虽然还没有披上绿装,但树底下的地面已被银莲花、番红花和打破碗花覆盖。
  当大雁们看到这花毯时,他们想,他们恐怕在南方呆得太久了。因此,阿卡说他们没有时间在斯莫兰寻找落脚点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必须启程向北飞行,到东耶特兰省去。
  尼尔斯将再也看不到斯莫兰了,这使他感到很难过。他听到的关于斯莫兰的传说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所以他一直渴望着能亲眼来看一看。
  去年夏天,当他在邻近的尤德伯格一个农户家里当放鹅娃时,他几乎天天能遇到两个从斯莫兰省来的孩子,他们也是放鹅的。这两个孩子因为讲斯莫兰的传说惹得他怒气冲冲。
  但是,如果说是放鹅姑娘奥萨使他生了气,那是不公平的。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还不至于干出这样的事。倒是她的弟弟小马茨是个很调皮的小家伙,惹得尼尔斯大生其气。
  “你听说过吗,放鹅娃尼尔斯?我们的上帝是怎样创造斯莫兰和斯康耐的吗?”他会这样提出问题。如果尼尔斯·豪格尔森说不知道,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述那个古老的民间传说。
  “告诉你吧,那时上帝正在创造世界,正当他干得十分起劲的时候,圣彼得路过这里,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道,创造世界难不难。‘嗯,确切地说并不容易。’上帝说道。圣彼得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当他看到上帝很容易地创造出了一块又一块土地的时候,他也跃跃欲试了。‘也许你需要休息一会儿了,’圣彼得说,‘在你歇着的时候,我可以替你造。’但是上帝并不愿意。‘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擅长做这种工作,所以让你接着干我是放心不下的。’上帝回答说。圣彼得非常生气,并且说他相信自己能够创造出同上帝本人创造的一样好的土地。
  “当时上帝正好在创造斯莫兰,虽然一半还没有完成,但是看上去这肯定将是一块非常美丽、富饶的土地。上帝难以拒绝圣彼得,而且上帝还可能以为,一件事情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好的开端,别人总不至于把它毁坏吧。因此他说道:‘那好吧,既然你愿意干,就让我们俩比试比试,看谁更善于做这项工作。你是一个新手,就在我已经开始的地方接着干吧,我另外去创造一块新的土地。’圣彼得立即同意了上帝的提议,他们就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开始工作了。
  “上帝向南走了一段路,开始在那里创造斯康耐。上帝很快就完成了他的工作,过了一会儿他问圣彼得是不是也完成了,是不是愿意来看看他的作品。‘我早就完成了,’圣彼得说道。从他的话音里可以听出他对自己的工作是多么的满意。
  “圣彼得看到斯康耐时,他不得不承认,对于那块土地,除了‘好’字以外再也无话可说了。这是一块肥沃而便于耕作的土地,眼望四周,到处都是辽阔的平原,几乎看不到一个山脊。很显然,上帝是真正考虑到了要让人们能够在那里舒适地生活。‘是的,这真是一块好地方,’圣彼得说,‘但我觉得我造的那一块更好。’‘好吧,我们就去看看吧。’上帝说。
  “圣彼得开始工作的时候,北部和东部早已造好。南部和西部以及中部则完全是由他造的。当上帝来到圣彼得工作的地方时,吃惊得突然停了下来,失声叫道:‘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圣彼得?’
  “圣彼得也站在那里吃惊地朝四周看着。他本来一直认为,对于一块土地来说再也没有比获得大量的热更好的了。因此,他收集了一大堆山石,创造了一块高地。这样,土地就更靠近太阳,能够吸收更多的阳光。他在山石堆上撒了薄薄的一层士,就以为万事大吉了。
  “但是,在他到斯康耐去的时候,这里下了几场大雨,他的工作究竟做得怎样就不消多说了。当上帝来到这里视察这块土地的时候,所有的土早已被雨水冲走,光秃秃的山石暴露无遗。那些最好的地方也不过是在平坦的岩石上留下了一层粘土和沙砾,但看起来也很贫瘠,不难知道,除了云杉和松树、苔藓和灌木外,几乎什么也不能生长。那里惟一丰富的就是水。山下的狭谷积满了水,湖泊、河流和小溪到处可见,更不用说分布在大片土地上的沼泽和泥塘了。更糟糕的是,一些地区的水超过了需要,而另外一些地方却极端缺水。大片的土地像干旱的荒野,微风一吹就会尘土飞扬。
  “‘你创造这样的土地到底是什么用意?’上帝问道。圣彼得为自己辩解说,他想把地造得高高的,这样就可以从太阳那里吸收到充足的热量。‘可是,这样也给夜间带来了寒冷,’上帝说,‘因为夜间的寒冷也是从天上来的。我很担心,就是能在这里生长的少数植物也会给冻死。’
  “这一点圣彼得肯定是没有想到过。
  “‘毫无疑问,这将是一块贫瘠而且容易遭受霜冻侵袭的地方,’上帝说,‘但是已经无可挽回了。’”
  小马茨讲到这里的时候,放鹅姑娘奥萨立刻抗议道:
  “小马茨,我不能容忍你把斯莫兰说得那么穷苦,”她说,“你把那里那么多好的土地忘得一干二尽。只要想一想卡耳马海峡附近的莫勒地区,我不知道哪里还有比那块地方更富庶的产粮区。那里耕地一块连着一块,就像斯康耐一样。那里的土地非常肥沃,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不能在那里生长。”
  “我也没有办法,”小马茨说,“我只不过是在重复别人以前讲过的事而已。”
  “我还听好多人说过,再也没有比尤斯特更美丽的沿海地区了。想一想那里的港湾、小岛、庄园和树林吧!”奥萨说。
  “对,那倒是真的,”小马茨承认道。
  “你还记得吗,”奥萨说,“老师说过,斯莫兰在维特恩湖以南的那一部分是全瑞典最繁荣、最漂亮的地方。想一想那景色迷人的湖泊和那黄灿灿的山麓吧!想一想格莱那镇和盛产火柴的延切平市!想一想胡斯克瓦那和那里所有的大工厂吧!”
  “是的,那倒是真的,”小马茨又说了一遍。
  “再想一想威星岛吧,小马茨,那里有许多古迹、懈树和有关的传说!想一想埃芒河流过的那条山谷吧,那里有许多的村庄,面粉厂、纸浆厂和木材加工厂!”
  “是的,你说得很对,”小马茨说,看上去一脸的不高兴。
  突然,他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啊,我们怎么都那么笨呀,”他说,“所有这些不都是在上帝创造的斯莫兰那部分吗?也就是说,是在圣彼得接过创造斯莫兰的工作之前早就完成了的那一部分。那一部分是如此地美丽和娇艳也就很自然了。但在圣彼得创造的斯莫兰,看上去就像传说中讲的那样。因此,上帝看到那个地方感到很烦恼也就不足为怪了。”小马茨捡起他的故事的话头又说开了。
  “但是圣彼得没有失去勇气,反而设法安慰上帝。‘不要为此而烦恼嘛,’他说,‘等着瞧吧,到我创造出能够在沼泽地上耕种、在石头地上犁出耕地的人来时就好了。’
  “这时,上帝的忍耐到了极限,他说:‘不!你可以到斯康耐去创造斯康耐人,我已经把那里造成了一个美好而又易于耕种的地方。斯莫兰人还是由我自己来造吧。’因此,上帝创造了斯莫兰人,创造了敏捷、知足、乐观、勤劳、有进取心和能干的斯莫兰人,以便他们在这个贫穷的地方得以生存。”
  然后小马茨就沉默不语了。如果尼尔斯·豪格尔森这时也保持沉默,也许就没事了;但是,他情不自禁地问起了圣彼得是如何成功地创造斯康耐人的。
  “嗯,你本人是怎么认为的呢?”小马茨说道,样子是那样的趾高气扬,气得尼尔斯·豪格尔森朝他身上扑了过去,动手就打。但是马茨只不过是一个小不点儿,比他大一岁的放鹅姑娘奥萨立即跑过去帮忙。平时温柔文雅的奥萨见到别人动手打她的弟弟,她就会像一头狮子那样猛扑过去。尼尔斯·豪格尔森不屑和一个女孩子打架,转身就走,并且一整天都没有再朝这两个斯莫兰孩子看一眼。
  16.乌 鸦
  瓦 罐
  在斯莫兰西南角有一个名叫索耐尔布的地方,那里地势平坦。如果有人在冬天冰雪覆盖的时候看见那个地方,一定会以为积雪下面是休耕地、黑麦田和苜蓿地,就像一般平原地区那样。但是,到了四月初,索耐尔布地区冰溶雪化的时候,人们就会看到原来积雪下面只是一些砾石覆盖的干燥荒漠、光秃秃的山岗和大片湿软的沼泽地。当然,间或也有一些耕地,但是数量少得可怜,几乎不值一提。人们还能见到一些灰色或红色的小农舍深深地隐藏在桦树林里,好像怕见人似的。
  在索耐尔布县与哈兰德省交界的地方,有一片辽阔的沙质荒地,面积很大,一望无际。荒地上除了灌木外其他什么也不长,要想让其他植物在这样的土地上生长也不是容易的。人们要想在这种地方种东西,首先必须把灌木连根拔掉。因为那里的灌木很细小,树枝又短又细,叶子干枯、萎缩,但是它们总以为自己也是一种树,所以也模仿真正的树木,大面积繁殖成林,真诚地团结在一起,把那些想侵占它们地盘的外来植物置于死地。
  荒漠上惟一的一处灌木没有称雄称霸的地方是一条低矮、多石的山脊。那里长着刺柏和花揪,也长着几株高大、好看的桦树。在尼尔斯·豪格尔森随同大雁们四处漫游的时候,那里还有一间周围有一小块田地的小屋,但曾经在那里居住的主人因某种原因早已搬走。小屋已经没有人居住了,田地也一直闲置着。
  房子的主人从那里搬走的时候关上了炉子,插上了窗户上的插销,锁好了门。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窗上有一块玻璃打破的地方是用破布遮挡着的。经过几个夏天的日晒雨淋,破布腐烂了,最后,一只乌鸦把破布撕走了。
  荒漠上的那条山脊实际上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样荒芜,因为住着一大群乌鸦。当然他们不是一年四季都住在那里,冬天他们就移居到外国去;秋天他们在耶特兰从一块庄稼地飞到另一块庄稼地,啄食谷物;夏天他们散居在索耐尔布县的各个农庄上,靠食鸟蛋、浆果和幼鸟过日子,但每年春天筑巢产蛋的时刻来临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这块灌木丛生的荒漠上来。
  那只从窗户上撕走破布的乌鸦是一只名叫白羽卡尔木的雄乌鸦,但是其他乌鸦都叫他迟儿或钝儿,或者干脆叫他迟钝儿,因为他总是笨手笨脚,傻里傻气,除了让人当做笑料外其他什么用处也没有。迟钝儿比其他任何乌鸦都要来得大而强壮,但是这一点并没有帮他多少忙,他仍然是大家的笑料。尽管迟钝儿出身名门,但是并没有从这良好的家庭出身中得到益处。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的话,他早已成为整个乌鸦群的首领了,因为这一荣誉自远古以来一直属于白羽家族的长者。但在迟钝儿出世以前,这一权力已经转移了,现在由一只名叫黑旋风的残暴、凶猛的乌鸦掌权。
  这次权力交替是由于乌鸦山上的乌鸦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许多人也许会以为,所有的乌鸦都是以一种方式生活的;但实际并非如此。有许多乌鸦以极其体面的方式生活,也就是说,他们只会吃谷物、虫子和已经死亡的动物。而另一些乌鸦则过着一种强盗式的生活。他们袭击幼免和雏鸟,把看到的每一个鸟巢都洗劫一空。
  过去的白羽家族是个严格而又稳健的家族,在他们领队的那些年里,乌鸦的行为很规矩,使得其他鸟类对他们无懈可击。但是乌鸦数量很多,生活也非常贫困。乌鸦们终于忍受不了那种清规戒律的生活,起来造了白羽家族的反,把权力交给了一只叫黑旋风的乌鸦。乌鸦黑旋风是一个最残暴的鸟巢洗劫者和强盗,不过他的老婆随风飘比他还要坏。在他们的带领下,那些乌鸦便开始了另一种生活,现在看来他们比苍鹰和雕鸮还要可怕。
  迟钝儿在这群乌鸦中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发言权了。乌鸦们一致认为,他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父辈,因此不配当首领。要不是他经常做出一些傻事来,谁也不会提起他。一些比较识时务的乌鸦有时候说,迟钝儿傻里傻气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好事,不然的话,黑旋风和随风飘不会让他这样一个老首领家族的后代留在乌鸦群里。
  现在,他们对他比较友好,愿意带着他出远门去寻猎。人们可以看出他们比他熟练得多,而且勇敢得多。
  乌鸦群中没有人知道是迟钝儿将破布从窗户上撕走的,如果他们知道是他干的,他们一定会感到非常惊奇。他们从来没有想到,他竟然有胆量接近人类居住的房屋。他对这件事极为保密,他这样做有他充分的理由。白天,当其他乌鸦在场的时候,黑旋风和随风飘待他还算好。但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当其他乌鸦栖息在树枝上的时候,他遭到一群乌鸦的袭击,险些被谋杀。此后,他每天晚上天黑以后,就离开平时睡觉的地方,到那座空房子里去过夜。
  一天下午,乌鸦们在乌鸦山上筑好巢以后,偶尔发现了一个奇异的东西。黑旋风、随风飘和另外几只乌鸦飞进了荒漠一角的一个坑里。那不过是人们采石后留下的一个大坑,但乌鸦们并不满足这样一个简单的解释,而是不断地飞下去,翻遍每一颗沙粒,企图找出人们挖这么一个大坑的原因。正当乌鸦们在大坑底部寻来找去的时候,一大片沙石从旁边塌了下来。“他们立即飞上前去,有幸在塌下来的石头和沙土里发现了一个用木钩子锁着的大瓦罐。他们自然想知道里边是不是有东西,因此一边用嘴在瓦罐上啄洞,一边想尽办法撬开盖子,但是都没有成功。
  正当他们眼巴巴地站在那里,望着瓦罐无计可施的时候,忽然听到:
  “要不要我下来帮你们乌鸦的忙呢?”
  他们迅速抬起头来,只见在大坑的边上坐着一只狐狸,正对着他们往下看。无论从毛色上还是从体形上,那是他们见到的最漂亮的狐狸之一。惟一的缺陷是他少了一只耳朵。
  “如果你想帮我们忙的话,”黑旋风说,“我们是不会拒绝的。”
  与此同时,他和其他的乌鸦从大坑里飞了上来,然后狐狸纵身跳下坑去,一会儿对着瓦罐撕咬,一会儿又撕扯盖子,但是他也没有能够把它打开。
  “那你能清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吗?”黑旋风说。
  狐狸把瓦罐滚来滚去,并仔细倾听里面的声音。
  “里面装的肯定是银币,”他说。
  这可大大超出了乌鸦们的意料。
  “你认为里面会是银币吗?”他们问道,同时露出了一副馋相,急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说来也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银币更使乌鸦欢悦的东西了。
  “你们听听里边叮叮咚咚的响声吧!”狐狸说着又把瓦罐滚了一遍。“只是我不知道我们怎么样才能得到这些钱。”
  “是的,看来是不可能了,”乌鸦们说。
  狐狸站在那里,一边把头在左腿上来回蹭,一边思考着。也许他现在可以借助乌鸦的力量把那个一直没有抓到手的小人儿弄到手。
  “对!我知道有一个人能替你们打开这个瓦罐,”狐狸说。
  “那快告诉我们!快告诉我们!”乌鸦们喊着,他们得意得几乎忘了形,以至于跌跌撞撞地都掉进了大坑。
  “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你们得首先答应我的条件,”他说。
  然后,狐狸将有关大拇指儿的情况告诉了乌鸦,并且说,如果他们能把大拇指儿带到荒漠,他会替他们把瓦罐打开。但是作为对这个建议的报答,他要求一旦大拇指儿替他们搞到了银币,立即将大拇指儿交给他。乌鸦们认为,留下大拇指儿对他们也无多大用处,因此很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答应这件事倒很容易,但到哪儿去找大拇指儿和大雁群却难办得多。
  黑旋风亲自带领五十只乌鸦出去寻找,还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是一天天过去了,乌鸦山上的乌鸦连大拇指儿的影子都没有找着。
  遭乌鸦劫持四月十三日 星期三
  这天早晨天刚破晓,大雁们就开始活动了,以便在启程飞往东耶特兰之前能够找到点吃的东西。他们在高斯湾过夜的那个岛是个光秃秃的小岛,但岛周围的水中却长着一些植物,可以供他们吃饱。然而对男孩子来说很糟糕,他找不到任何可吃的东西。
  他站在那里又冷又饿,昏昏欲睡,不时地四下张望,他的目光落到了正在小岛对面一个长满树木的海岬上玩耍的一对松鼠上。他思忖着,也许松鼠还有一些剩余的过冬食物。于是,他就清白雄鹅把他带到海岬那边去,以便去跟松鼠要几个榛子吃。
  白雄鹅带着他一会儿就游过了海峡,但不走运的是,松鼠们只顾自己玩耍,从一棵树上追到另一棵树上,根本不想费心去听男孩子说话。他们追追打打进了树林,男孩子紧追不舍,站在海岸边等他的白雄鹅很快就看不到他了。
  尼尔斯正在齐他下巴一样高的几棵银莲花之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他觉得有人从背后抓住了他并试图把他提起来。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只乌鸦咬住了他的衣领。他竭力想挣脱开,但还没有来得及,另一只乌鸦又赶了上来,咬住了他的袜子,把他拖倒了。
  如果尼尔斯·豪格尔森立即呼喊救命的话,白雄鹅一定能够搭救他。但是,也许男孩子认为他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对付两只乌鸦他不要任何人帮助。他又是脚踢又是拳打,但乌鸦们紧紧咬住他不放,不久他们就将他提到了空中。更糟糕的是,乌鸦们飞行时毫不留意,结果他的头撞到了一根树枝上。他的头受到猛烈的撞击,两眼发黑,转而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高高在空中了。他慢慢地恢复了知觉,起先他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看见的是什么。当他向下看的时候,他发现底下有一块毛茸茸的大地毯铺在地上,上面织着巨大的毫无规则的绿色和棕色图案。地毯又厚又好看,但是他为没有很好地利用它而感到非常可惜。实际上地毯已经破烂不堪,上面有许多长长的裂缝,而且缺边少角,残缺不齐。最为奇怪的是,地毯正好铺在用镜子做成的地板上,在有破洞和裂缝的地方露出了光亮耀眼的玻璃。
  接着,男孩子看到太阳在空中冉冉升起,地毯上破洞和裂缝地方的玻璃镜子立刻发出红色和金色的光芒,这景象看上去光彩夺目、绮丽无比。男孩子虽然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但是对不断变化着的美丽的彩色图案感到由衷的高兴。但乌鸦现在开始降落了,他立即发现,他身下的大地毯原来是被翠绿的针叶树和光秃秃的褐色阔叶林覆盖的土地,那些破洞和裂缝原来是闪闪发光的海湾和小湖。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在空中飞行的时候,以为斯康耐的土地看上去像一块方格布。但是这个看上去像一块破碎的地毯的地方会是哪儿呢?
  他开始向自己提出一大堆疑问。为什么他没有骑在大白鹅的背上?为什么有那么一大群乌鸦围着他飞行?为什么他被扯来扯去,晃晃悠悠,总像是要被扔下去摔成碎片似的?
  然后,他突然恍然大悟了。原来他是被几只乌鸦劫持了。白雄鹅还在海岸边等着他,今天大雁们将飞到东耶特兰去。他正被乌鸦们带到西南方,这一点他是明白的,因为太阳在他的身后。他身下的大森林地毯肯定是斯莫兰了。
  “我现在不能照顾白雄鹅了,他会不会出什么事?”男孩子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开始向乌鸦们大声呼喊,要他们立刻把他带回大雁们的身边。而对他自己,他却一点儿也不担心。他认为乌鸦们把他抢走纯粹是出于恶作剧。
  乌鸦们毫不理会他的大声呼喊,还是和原来一样快速向前飞去。不一会儿,其中的一只乌鸦扑打着翅膀示意说:“注意!危险!”接着,他们就一头扎进了一个杉树林里,穿过茂密的树枝,落在地上,把男孩子放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杉树下,把他藏得严严实实,连游隼也发现不了他。
  五十只乌鸦把他团团围住,用尖尖的嘴对着他,以防他逃跑。
  “乌鸦们,你们现在也许应该让我知道你们把我抢到这里来的原因了吧。”他说。
  但是,他话还没说完,一只大乌鸦就嘶哑着嗓子对他说:“住嘴!否则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很显然,乌鸦是会说到做到的,男孩子无可奈何,只好服从。因此,他坐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乌鸦,乌鸦也望着他。
  他越看越不喜欢他们。他们的羽毛又脏又乱,令人恶心,好像他们从来就不知道洗刷和润滑羽毛。他们的爪子上带着干泥巴,肮脏不堪,嘴角上粘满了吃东西时留下的渣子。他发现,他们是和大雁们完全不同的鸟类。他认为,他们长相凶残、贪婪、多疑、鲁莽,完全是一副恶棍和流氓的神态。
  “我今天肯定落到了一帮十足的强盗手中,”他想。
  就在这时,他听到大雁在他头顶上呼喊。
  “你在哪儿?我在这儿。你在哪儿?我在这儿。”
  他知道是阿卡和其他大雁出来找他来了,但是还没有等他回答大雁们的呼叫,看上去是这帮强盗的头目的那只大乌鸦在他的耳边嘶哑着嗓门威胁说:“想想你的眼睛!”他除了保持沉默外,别无其他选择。
  大雁们显然不知道他离他们这么近,他们正好偶然从这片树林飞过。他又听到他们呼叫了几次,后来就听不到了。
  “好了,现在就看你自己的了,尼尔斯·豪格尔森,”他自言自语道。“现在你必须证明你在这几个星期的野外生活中是否学到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乌鸦发出了起飞的信号。很明显,乌鸦们还是想跟刚才一样,一只乌鸦叼着他的衣领,另一只乌鸦叼着他的袜子。男孩子于是说:“难道你们中间就没有一个能背得动我吗?你们刚才叼着我飞,飞得很糟糕,把我折腾得够呛,我感到我都快让你们撕成碎片了。求求你们,让我骑在背上飞吧!我保证不从乌鸦的背上跳下去。”
  “喔,你可不要以为我们会管你好受不好受。”乌鸦的头目说。
  但在这时,乌鸦群中最大的一只——那是只羽毛蓬乱、举止粗鲁的乌鸦,翅膀上还长了一根白色的羽毛——走上前来说:
  “黑旋风,如果把大拇指儿完整无损地带回去,对我们大家都好。因此我来把他背回去。”
  “如果你能背得动的话,迟钝儿,我不反对,”黑旋风说,“但一定不要把他弄丢了。”
  男孩子觉得他已经取得了较大的胜利,因此又高兴起来了。
  “我是被这些乌鸦劫持来的,没有必要丧失勇气,”他思忖道。“我一定能够对付这些可怕的小东西。”
  乌鸦们继续在斯莫兰上空朝西南方向飞行。那是一个美丽的早晨,风和日丽,地上的小鸟儿正唱着动听的情歌。在一片高大的、黑森森的树林里,一只鸫鸟垂着翅膀,憋粗了脖子,站在树梢上引吭高歌。
  “你好漂亮!你好漂亮!你好漂亮,”他唱道。“没有谁比你更漂亮!没有谁比你更漂亮!没有谁比你更漂亮!”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支歌。
  这时男孩子正从树林上空经过。他一连听了好几遍,发现鸫鸟不会唱别的歌,就用两只手合成一个小喇叭,放在嘴上向下面喊道:“我们早就听过这支歌了!我们早就听过这支歌了!”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在嘲笑我?”鸫鸟问道,并且东张西望,试图找到是谁在说话。
  “是一个被乌鸦劫持的人在嘲笑你唱的歌!”男孩子答道。乌鸦的头目听到这话,立即掉过头来说:“当心你的眼睛,大拇指儿!”
  但是男孩子却想:“哼,我才不在乎呢。我要向你表明我是不怕你的!”
  他们朝内陆方向越飞越远,森林和湖泊到处可见。在一片桦树林里,一只母斑鸠站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她的前面站着一只公斑鸠。公斑鸠鼓起羽毛,拱着脖子,身子一起一落,腹部的羽毛对着树枝在颤动。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停地咕咕叫着:
  “你,你,你是所有森林中最可爱的鸟。森林中没有谁比你更可爱,你,你,你!”
  但是男孩子正好在天空中飞过,当他听到斑鸠先生的话时再也按捺不住了。
  “你别相信他!你别相信他!”他高声喊道。
  “谁,谁,是谁在说我的坏话?”斑鸠咕咕地叫着,并试图找到向他喊话的人。
  “是被乌鸦劫持的人在说你的坏话!”男孩子回答道。
  黑旋风再次朝他转过头来,命令他闭嘴,但是驮着男孩子的迟钝儿却说:“让他去说,这样所有的小鸟就会认为,我们乌鸦也成了机灵幽默的鸟了。”
  “噢,算了,他们又不是傻子,”黑旋风说,但是他自己也很赞赏这个意见,因为在这以后他任凭男孩子去喊去说,没有制止他。
  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在森林和林地的上空飞行,但是森林的边缘也有一些教堂、村庄和小茅屋。在一个地方,他们看到了一座漂亮古老的庄园。它背靠森林,面对湖泊,红色的墙壁,尖尖的屋顶,庭院里植满了枫树,花园里长着大而茂密的茶囗子。一只紫翅椋鸟站在风标顶部高声歌唱,每一声都传进了在梨树枝上鸟窝里孵蛋的(此鸟)鸟耳朵里。
  “我们有四个漂亮的小蛋,”椋鸟唱道。“我们有四个漂亮的小圆蛋。我们满窝里都是优良、出色的好蛋。”
  当椋鸟唱到第一千遍的时候,男孩子正好随着乌鸦飞到这个庄园的上空,他把双手放到嘴上成圆筒形,然后大声喊道:“喜鹊会来抢走的!喜鹊会来抢走的!”
  “是谁在吓唬我?”椋鸟一边问一边不安地扇动翅膀。
  “是一个被乌鸦劫持的人在吓唬你!”小男孩说。
  这一次乌鸦的头领没有试图制止他,相反,他和整群乌鸦都觉得很有趣,因此满意地喳喳叫了起来。
  他们越是往内陆方向飞,那里的湖泊越大,岛屿和岬角也更多。在一个湖泊的岸边,有一只公鸭正在对一只母鸭献殷勤。
  “我将终身忠于你。我将终身忠于你。”公鸭说。
  “他对你的忠诚连夏天也过不了。”男孩子喊道。
  “你是谁?”公鸭问。
  “我的名字叫被乌鸦偷走的人!”男孩子答道。
  吃午饭的时候,乌鸦们落到了一块牧场上。他们四处奔跑,为自己寻觅吃的食物,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给男孩子弄点吃的东西。这时,迟钝儿嘴里衔着一段带着几个红果子的大蔷薇枝飞到他们的头领那里。
  “你吃吧,黑旋风,”他说。“这果子很好吃,很合你的口味。”
  而黑旋风却对此嗤之以鼻,根本不放在眼里。
  “你以为我会吃干枯、无味的蔷蔽果吗?”他说。
  “我原来还以为你会高兴呢!”迟钝儿说,同时失望地将犬蔷薇枝扔到一边。但是那根树枝正好落在男孩子跟前,他毫不迟疑地抓起树枝,心满意足地吃了个够。
  乌鸦们吃饱以后,就开始聊起天来了。
  “你在想什么,黑旋风?你今天总是那么沉默寡言,”其中的一只乌鸦向他们的头目问道。
  “我在想,从前这个地方有一只母鸡,她对自己的女主人非常喜欢,为了使女主人大喜过望,她就到仓库的地板下面去孵一窝蛋,这些蛋是她早先藏在那里的。她一面孵蛋,一面乐滋滋地在想,女主人看到这些小鸡将会多么兴高采烈呀!当然,女主人肯定会奇怪,母鸡那么长时间没有露面,到底藏到哪儿去了呢?她四处寻找,但是没有找到。你能猜着吗,长嘴巴,是谁找到母鸡和鸡蛋了呢?”
  “我想我能猜得出来,黑旋风,但是在你讲了这个故事之后,我想我也要讲一件类似的事情。你还记得黑奈里德庄园的那只大黑猫吗?她对庄园的主人很不满意,因为他们总是抢走她刚出生的小猫,并把他们溺死。只有一次她成功地把小猫藏了起来,那次她把小猫藏在屋外一个干草堆里。她为有这些小猫而感到心满意足,但是我相信我比她从小猫那里得到了更多的欢乐。”
  现在他们一下子变得欢天喜地了,每个人都开始侃侃而谈。
  “偷几只小猫又算得了什么?”有一只乌鸦说。“有一次我追逐一只快成年的小兔,也就是说,那得从一个树林追到另一个树林。”
  还没有等他说完,另一只就接过话茬儿说:
  “惹得鸡和猫生气也许会很有趣,但我发现,一只乌鸦能使人类感到担心就更了不起。一次我偷了一只银匙……”
  现在男孩子觉得他再也受不了听他们在那里饶舌了。
  “乌鸦们,你们听我说!”他说,“你们这样大谈特谈你们的恶劣行为,我想你们应该感到羞耻。我已经在大雁群中生活了三个星期,从来没有看见或听说他们做过什么坏事。你们肯定是有了一个坏的首领,他竟然允许你们去抢劫去谋杀。你们应该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因为我可以告诉你们,人类对你们的罪恶行径已经厌烦了,他们正在竭尽全力设法将你们清除掉。到时候你们就完蛋了。”
  黑旋风和其他乌鸦听到这些话简直狂怒了,他们想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而迟钝儿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咕咕地叫,站在男孩子跟前把他和乌鸦们分开了。
  “噢,别这样!别这样!”他说,似乎很害怕。“你们想,要是你们在大拇指儿为我们搞到银币以前就把他撕成碎片,随风飘会说什么呢?”
  “迟钝儿,只有你才怕女人呢。”黑旋风说。但不管怎么样,他和别的乌鸦还是把大拇指儿放过了。
  过了不多一会儿,乌鸦们又开始启程飞行了。到目前为止,男孩子认为,斯莫兰并不是像他听说的那样贫瘠、荒芜。虽然森林很多,山岭连绵,但是河旁湖畔却是耕地,他还没有看到真正荒凉的景象。但是,越往内陆飞行,村庄和房子也越稀少。最后,他是在名符其实的荒凉地带上空飞行,除了苔藓、荒野和刺柏树丛外什么也没有。
  太阳已经落山了,但是乌鸦们到达那片灌木丛生的大荒漠时,天依然像白昼一样明亮。黑旋风派一只乌鸦先去报信,他已经成功地把大拇指儿带回来了。随风飘得到此信后,便带着乌鸦山上的数百只乌鸦飞上前去迎接。在乌鸦们一片震耳欲聋的叫声中,迟钝儿对男孩子说:
  “你一路上非常幽默、快活,我现在真的喜欢你了。因此我想给你提出几点忠告。我们一着陆,他们就会叫你做一件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你要谨慎行事。”
  不久,迟钝儿把尼尔斯嚎格尔森放进一个沙坑的底部。男孩子翻身落地,滚到一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他已经是精疲力竭了。那么多的乌鸦在他的周围扑打着翅膀,就像刮起了风暴,但是他却看也不看一眼。
  “大拇指儿,”黑旋风说,“快起来!你要为我们做一件对你来说很容易的事。”
  男孩子动也没动,而是装着睡着了。黑旋风叼住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拖到沙坑中那个古老瓦罐跟前。
  “起来,大拇指儿,”他说,“把这个罐子盖打开!”
  “你为什么不让我睡觉?”男孩子说,“我实在太累了,今晚什么也不想干。等到明天再说吧!”
  “把瓦罐盖打开!”黑旋风边说边摇晃着他,这时男孩子坐起来,仔细端详那个瓦罐。
  “我一个穷小孩怎么能打开这样一个瓦罐呢?这瓦罐简直和我一般大。”
  “打开,”黑旋风再次命令道,“否则对你没有好处!”
  男孩子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瓦罐跟前,在盖子上胡乱摸索了几下,便又垂下了手。
  “我平时不是这样虚弱无力的,”他说,“只要你们让我睡到明天早晨,我想我一定有办法把盖子打开。”
  但是黑旋风却已经不耐烦了,他冲上前去,对着男孩子的腿就啄。男孩子不能容忍一只乌鸦这样对待他,他猛地挣脱对方,迅速向后退了两三步,从刀鞘里抽出小刀对准了前方。
  “你最好还是小心点!”他对黑旋风说。
  黑旋风也极为恼火,连危险都不顾了。他像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那样向男孩子飞冲过去,结果正好撞在刀口上,刀子从眼睛里插进了他的脑袋。男孩子立即抽回了刀子,而黑旋风一扑翅膀倒在地上死了。
  “黑旋风死了!那个陌生人杀死了我们的头领黑旋风。”最靠近男孩子的几只乌鸦大叫起来,乌鸦群中立刻爆发出可怖的喧闹声。一些乌鸦嚎陶大哭,一些乌鸦则叫喊着要报仇。他们一齐跑着或飞着扑向男孩子,迟钝儿在最前头。但他像往常一样表现反常。他只是扑打着翅膀,用翅膀盖住男孩子,不让其他乌鸦接近他、啄他。
  男孩子这时觉得,情况对他很不利。他既不能从乌鸦群中逃走,也没有地方藏身。此时,他突然想起了瓦罐。他紧紧抓住盖子一掀,盖子打开了。他纵身一跃,跳进瓦罐躲了起来。但瓦罐不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因为里边装满了薄薄的小银币,他躲不到下面去。于是他弯下腰,开始将银币往外扔。
  直到这个时候,乌鸦们还是密密麻麻地围着他飞并且想啄他。但是当他把银币往外扔的时候,他们立刻把报仇欲忘得一干二净,而是急急忙忙地去拾银币。男孩子大把大把地往外扔银币,所有的乌鸦,是的,甚至包括随风飘在内,都在捡钱,拾到银币的乌鸦以最快的速度飞回窝里,把银币藏起来。
  男孩子把所有的银币都抛出来之后,探出头来一看,发现沙坑里只剩下一只乌鸦,那就是翅膀上长着一根白羽毛、把他背到这里来的迟钝儿。
  “你帮了我一个你自己料想不到的大忙,大拇指儿,”那只乌鸦说,声音和语气跟以前绝然不同了,“因此,我想救你的命。坐在我的背上,我要把你带到一个躲藏的地方,这样你今天夜里就安全了。明天我再想办法让你回到大雁那里去。”
  小屋四月十四日 星期四
  第二天早晨,男孩子醒来时躺在一张床上。当他看到他是在一栋四周有墙、上面有房顶的屋子里时,他还以为是在家里呢。
  “我不知道妈妈是否会马上端着咖啡进来。”他躺在那里睡眼惺松、自言自语地说。然后,他很快就想起他是在乌鸦山上一栋被人遗弃的房子里,是身上长着一根白羽毛的迟钝儿前一天晚上把他背到这里来的。
  男孩子经过前一天的旅行感到浑身疲乏无力,他静静地躺着,等待答应来接他的迟钝儿,觉得非常惬意。
  用格子布做成的帐子挂在床前,他拉开帐子观察起房子来了。他突然觉得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房子。墙壁只是用几排木头做成的,紧接着就是房顶。房顶上没有天花板,他一眼就能望见屋脊。房子很小,看上去好像是专门为他这样的小人建造的,而不是为正常人建造的。但是,炉灶和烟囱却很大,他觉得他没有见过比这更大的了。房门是在炉子旁边的一堵山墙上,而且很窄,似乎更像是一个豁口。在另一堵山墙上他看见有一个又矮又宽的窗子,上面有许多方格玻璃。屋内几乎没有一件可以移动的家具。一边的长凳和窗子下的桌子也是固定在墙上的,甚至他睡的那张大床和那个色彩缤纷的橱柜也是固定的。
  男孩子不禁想知道谁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为什么现在又遗弃了它。看样子以前住在这栋房子的人还打算回来。咖啡壶和煮粥的锅还放在炉子上,炉子里还有一些木柴;火钩子和烤面包用的铁铲立在墙角里;纺车放在长凳子上;窗子上方的木架上放着几团麻线和亚麻、几个线穗子、一枝蜡烛和一盒火柴。
  总之,种种迹象表明,房子的主人还是准备回来的。床上还有被褥,墙上仍然挂着长长的布条,上面画着三个骑马的人,他们叫卡斯帕、麦尔希尤和巴尔塔萨①。屋里有许多地方画着同样的马和骑士,他们在整个房子里驰骋,甚至还要跑到房梁上去。
  ①他们是耶稣出生后到耶路撒冷去祝贺的三位贤士。见圣经《新约全书》的《马太福音》第二章“耶稣降生博士来拜”。
  但是在房顶上男孩子发现了一件东西,他立刻精神振奋起来了。那是挂在铁钩上的几块干面包。虽然这面包看上去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而且有的已经发霉了,但毕竟还是面包。他用烤面包的铲子敲了一下,有一块面包掉了下来。他一边吃,一边把他的口袋装得满满的。虽说面包又干又硬而且还长了毛,但是其味道却是出奇的可口。
  他又四周环顾了一遍房子,看看是否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他可以带走的。
  “既然这里没有人管,我还是需要什么就拿什么吧,”他想。但绝大多数的东西又大又笨重,惟一他能拿得动的也许是几根火柴。
  他爬上桌子,借助帐子使劲一荡,便上了窗子上面的木架。正当他站在那里,往他的口袋里装火柴的时候,身上长着白羽毛的乌鸦从窗户飞进来了。
  “咳,我终于来了,”迟钝儿落在桌子上说,“我不能早点到这里,是因为今天我们乌鸦选举了一位新的头领代替黑旋风。”
  “那你们选举谁啦?”男孩子问道。
  “嗯,我们选了一只不允许进行掠夺和从事不法活动的乌鸦。我们选择了过去被称为迟钝儿的白羽卡尔木。”他回答道,同时挺直身子使自己看起来完全像个君主的架势。
  “这是一个绝好的选择,”尼尔斯说,向他表示祝贺。
  “你也许应该祝我运气好。”卡尔木说,接着他就向男孩子讲述了过去他与黑旋风和随风飘相处的日子。
  正在这时,男孩子听到窗外有一种他觉得很熟悉的声音。
  “他是在这里吗?”狐狸问道。
  “是的,他就藏在里边,”有一只乌鸦回答说。
  “小心,大拇指儿!”卡尔木喊道。“随风飘和狐狸正站在窗外,狐狸想要吃掉你。”
  他还没有来得及多说一句,狐狸斯密尔已经朝窗子猛冲过来。腐朽的旧窗棂子被撞断了,转眼间斯密尔已经站在了窗子下的桌子上。白羽卡尔木还没有来得及飞开,就被他一口咬死了。然后他又跳到地上,四处寻找男孩子。
  男孩子想藏到一大团线后面去,但是斯密尔已经发现了他,正拱着腰准备做最后一个冲刺。房子既小又矮,男孩子明白狐狸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抓到他。但此时此刻,尼尔斯也并不是没有自卫的武器。他迅速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线团,当线团烧着以后,他就把它扔到狐狸斯密尔的身上。狐狸被火包围,惊恐万分。他再也顾不上男孩子了,而是发疯似地冲出了房子。
  但是,男孩子虽然避免了一场灾难,却陷入了一场更大的灾难。他扔向斯密尔的线团上的火焰蔓延到了帐子上,他跳到地上,想把火扑灭,但火已开始熊熊燃烧起来了。整个小屋霎时充满了浓烟,站在窗子外面的狐狸斯密尔开始明白屋内的情况了。
  “好啊,大拇指儿,”他高兴地喊道,“现在你选择哪条路呢,是在里边让火活活烧死,还是出来到我这儿来?当然,我会美美地把你吃掉的,不管你怎么死,我都会同样感到高兴的。”
  男孩子不得不认为狐狸说得有理,因为火势正在迅速蔓延,整个床都在燃烧,浓烟从地板冲天而起,火舌顺着挂在墙上的布条从一个骑士爬到另一个骑士的身上。男孩子跳到炉子上正想打开烤炉的火门,这时他听见钥匙慢慢转动锁眼的声音。肯定是有人来了。在这极度困难中他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高兴。房门终于被打开时,他早已站在门槛上了。他看见两个小孩子正面对着他,但他没有时间去观察这两个孩子看见房子着火时的表情,而是擦身而过,跑到了门外。
  他不敢跑远。他显然知道狐狸斯密尔就在附近等着他,他也懂得他必须呆在这两个孩子的附近。他转过头去看看这两个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是看了还不到一秒钟就朝他们跑去并且喊道:
  “喂,你好,放鹅姑娘奥萨!喂,你好,小马茨!”
  因为当男孩子看见这两个小孩时他完全忘记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乌鸦、熊熊燃烧的房子和会说话的动物都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他似乎正漫步在西威曼豪格一块庄稼已收割完了的田野上,放着一大群鹅,而在他旁边的一块地里,也正是这两个孩子在放鹅。他一看见他们便跑上多石的田梗,喊道:
  “喂,你好,放鹅姑娘奥萨!喂,你好,小马茨!”
  但是,当这两个小孩看见这么小的一个家伙伸着双手向他们跑来时,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紧紧地抱在一起,倒退了几步。
  当男孩子察觉到他们的恐惧表情时,他猛然醒悟了过来,想起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他认为再也没有比让这两个小孩看到他被人施了妖术,变成了小精灵更糟糕的了。不再是人的羞愧和悲痛压倒了他。他扭头就跑,至于跑到哪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当他跑到荒野上时,等待他的却是令人高兴的相遇。因为他在灌木丛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白雄鹅在灰雁邓芬的陪伴下正朝他这边走来。当白雄鹅看见男孩子在没命地奔跑时,以为有可怕的敌人在后面追赶,他飞速地把小男孩放在自己的背上,带着他飞走了。
  17.老农妇
  四月十四日 星期四
  三个疲惫不堪的旅行者在一个晚上较晚的时候还在外面寻找过夜的地方。他们来到的是斯莫兰北部一个贫瘠、荒芜的地方。但是像他们想找的那种休息地照理还是应该找得到的,因为他们并不是寻求柔软的床铺和舒适的房间的那种娇生惯养的人。
  “如果在这些此起彼伏的山梁中,有一座山峰既高又陡,使得狐狸爬不上去,那么我们就会有一个很好的睡觉的地方了。”其中的一位说。
  “这众多的沼泽,只要有一个没有结冰,而且泥泞潮湿,狐狸不敢上去,那就是个过夜的好地方。”第二位也说。
  “我们路过那么多的大湖,如果有一个湖的湖面上的冰与湖岸不相连,这样狐狸到不了冰上,那么我们就找到了我们正在寻找的地方了。”第三位说。
  最糟糕的是,太阳落山以后,其中的两位旅行者已经困得不行了,每时每刻都会倒在地上睡过去。第三个还能保持清醒,但随着夜暮的临近,他也变得越来越不安了。
  “我们来到了一个湖泊和沼泽都结冰的地方,狐狸可以到处行走,这是我们的不幸。在其他地方冰早就融化了,而现在我们却到了斯莫兰最寒冷的地方,春天还没有来临。我们不知道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一个睡觉的地方。除非我能找到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要不然等不到天亮,狐狸斯密尔就会追上我们的。”
  他环顾四周,四处寻找,但哪儿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那是一个又黑又冷、风雨交加的夜晚,周围的情景越来越可怕,越来越不利。
  这听起来也许很奇怪,但是那些旅行者却无意到农庄里去寻找住所。他们已经走过了许多村庄,但没有敲过一家的门。就连那些每一个可怜的流浪汉都会乐意看到的森林边缘的小屋,也没有使他们动心。人们几乎会说,他们落到这样的境地是活该,因为他们在有求必应的情况下不去请求帮助。
  但最后,天终于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两个急需睡觉的旅行者只是半睡半醒地向前移动着脚步,就在此时他们碰巧走到了一个远离邻舍独居一处的农庄。它不但坐落的位置偏僻,而且完全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烟囱里不冒烟,窗户里没有透出任何亮光,院子里也无人在走动。当三个旅行者中还醒着的那位看到那个地方时,他想:“听天由命吧,我们必须到这个农庄里去,看来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过了不多久,三个旅行者都已经站在农庄的院子里了。其中的两个一停住脚步就睡着了,而第三个却急切地朝四周张望,想找个能避风挡雨的地方。这不是个小农庄,除了住房、马厩和牛棚外,还有一长排一长排的干草棚、库房和农具储藏室,但看上去还是给人一种寒酸和荒芜的感觉。房子的墙是灰色的,上面长满了苦薛,而且已经歪歪斜斜,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塌。房顶上开着大口,房门歪歪扭扭地挂在断裂的合页上。显然,很久没有人操心在墙上钉一个钉子了。
  当时,没有睡觉的旅行者弄清了哪个屋子是牛棚。他将他的旅伴们从睡梦中摇醒,带着他们来到了牛棚门口。幸运的是,屋门没有上锁,只是用一个铁钩挂着,他用一根棍子很容易就把它拨弄开了。一想到马上就要到安全的地方了,他如释重负,不由得松了口气。但是,当屋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他却听到一头母牛哞哞地叫了起来:
  “你终于来了吗?女主人,”她说,“我还以为你今晚不给我吃饭了呢。”
  那位没有睡觉的旅行者发现牛棚并未空着的时候,停在门口,完全惊呆了。但他很快就看清,里面只有一头母牛和三四只鸡,他便又重新鼓起了勇气。
  “我们是三个可怜的旅行者,想找个狐狸偷袭不着、人抓不到的地方过夜,”他说,“不知道这里对我们合适不合适。”
  “我觉得再也合适不过了,”母牛说,“说实话,墙壁是有点破,但狐狸还不至于胆敢钻进来。这里除了一位老太大外,没有别人,而她是决不会来抓人的。可是,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她继续问道,同时回过头来看看来客。
  “我叫尼尔斯·豪格尔森,家住西威曼豪格,现在被施妖术成了小精灵,”第一位旅行者说,“随我同来的还有我经常乘骑的一只家鹅,另外还有一只灰雁。”
  “这样的稀客以前可从来没有到过我这里,”母牛说,“欢迎你们的到来,尽管我个人希望是我的女主人来给我送晚餐。”
  男孩子把雄鹅和灰雁领进了那个相当大的牛棚,把他们安置在一个空着的牛棚里,他们俩很快就睡着了。他用干草为自己铺了一个小床,希望他也和他们一样能很快入睡。
  但他怎么也睡不着,因为那头没有吃上晚饭的可怜的母牛一刻也不能保持安静。她摇晃着铃铛,在牛圈里转来转去,不停地埋怨说她饿得难受。男孩子连打个盹都不可能,只得躺在那里回想最近几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幕幕往事。
  他想起了在意外情况下遇见的放鹅姑娘奥萨和小马茨;他想他点火烧着的那间小屋一定是他们在斯莫兰的老家。现在他回忆起,他们曾经提到过这样一间小屋以及底下灌木丛生的荒漠。这次他们是回来探望老家的,可当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房子已处于一片大火之中。
  他给他们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悲痛,他心里感到非常难过。假如他有一天能重新变成一个人,他一定要设法弥补损失和过错。
  然后,他的思绪又跳到了那些乌鸦上。当他想到曾救了他的性命、并在被选为乌鸦头领的当天便遭厄运的迟钝儿时,他万分悲痛,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吃了不少的苦。但不管怎样,雄鹅和邓芬终于找到了他,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雄鹅说过,大雁们一发现大拇指儿失踪,就向森林里所有的小动物打听他的下落。他们很快就打听到,是斯莫兰的一群乌鸦把他带走了。但是乌鸦们早已飞得无影无踪了,他们往哪个方向飞的,谁也说不上来。为了尽快找到小男孩,阿卡命令大雁们两人一组,兵分数路,出去寻找他。他们预先约定好,无论找到还是找不到,两天之后都要到斯莫兰西北部一个很高的山峰会合。那是一个像断塔一样的山峰,名叫塔山。在阿卡为他们指出了最明显的路标并仔细描绘了怎样才能找到塔山之后,他们就分手了。
  白雄鹅选择了邓芬作为他的旅行伙伴,他们怀着为大拇指儿提心吊胆的不安心情到处飞行。在飞行途中,他们听到一只鸥鸟站在树梢上又哭又叫地说,有一个自称被乌鸦劫持的人讥笑过他。他们上前向鸫鸟打听,鸫鸟把那个自称被乌鸦劫持的人的去向告诉了他们。后来他们又先后遇到了一只斑鸠、一只椋鸟和一只野鸭,他们都埋怨有一个坏蛋扰乱了他们唱歌。那个家伙自称是被乌鸦抓走的人、被乌鸦抢走的人和被乌鸦偷走的人。他们就这样一直追踪大拇指儿到索耐尔布县的荒漠上,最后找到了他。
  雄鹅和邓芬找到大拇指儿后,为了及时赶到塔山,立即向北飞去。但是路途还很遥远,还没有等他们见到塔山顶,夜色就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只要我们明天赶到塔山,那么我们的麻烦就没有了。”男孩子想着,往干草堆深处钻去,以便睡得更暖和点。与此同时,母牛在圈里一刻不停地唠叨、埋怨。然后,她突然同男孩子说起话来了。
  “我已经不中用了,”母牛说,“没有人为我挤奶也没有人为我刷毛。我的槽里没有过夜的饲料,身下没有人为我铺床。我的女主人黄昏时曾来过,为我安排这一切,但是她病得很厉害,来后不久就又回屋去了,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可惜我人小又没有力气,”男孩子说,“我想我帮不了你的忙。”
  “你绝对不能让我相信,因为你人小就没有力气,”母牛说,“我听说过所有的小精灵都力大无比,他们能拉动整整一车草,一拳头就能打死一头牛。”男孩子禁不住对着牛大笑起来。“他们是与我绝然不同的精灵,”他说,“但是我可以解开你的缰绳,为你打开门,这样你就可以走出去,在院子里的水坑中喝点水,然后我再想办法爬到放草料的阁楼上去,往你的槽里扔一些草。”
  “好吧,那总算是对我的一种帮助,”母牛说。
  男孩子照自己说的做了。当母牛站在添满草料的槽子跟前时,男孩子想他这一下总可以睡会儿觉了。但是,他刚爬进草堆,还没有躺下,母牛又开始和他说话了。
  “如果我再求你为我做一件事,你就会对我不耐烦了吧?”母牛说。
  “哦,不,我不会的,只要是我能够办到的事。”男孩子说。
  “那么我请求你到对面的小屋去一趟,去看看我的女主人到底怎么样了。我担心她发生了什么不幸。”
  “不!这件事我可办不了,”男孩子说,“我不敢在人的面前露面。”
  “你总不至于会怕一位年老而又病魔缠身的老妇人吧,”母牛说,“但是你用不着进到屋子里边去,只要站在门外,从门缝里瞧一瞧就行了。”
  “噢,如果这就是你要我做的,那我当然是会去的。”男孩子说。
  说完,他便打开牛棚门,往院子走去。那是一个令人可怕的夜晚,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狂风在怒吼,大雨在倾下。最可怕的是有七只大猫头鹰排成一排站在正房的屋脊上,正在那里抱怨这恶劣的天气。一听到他们的叫声,人们就会毛骨悚然。当他想到只要有一只猫头鹰看见他,他就会没命的时候,他就更加心惊胆战,惊恐万状了。
  “唉,人小了真是可怜呀!”男孩子边说边鼓起勇气往院子里走。他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因为在他到达对面的屋子之前曾经两次被风刮倒,其中一次还被风刮进了一个小水坑,水坑很深,他差一点给淹死了。但是他总算走到了。
  他爬上几级台阶,吃力地翻过一个门槛,来到了门廊。屋子的门关着,但是门下面的一个角却给去掉了一大块,以便让猫进进出出。这样,男孩子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屋子里面的一切。
  他刚向里面看了一眼,就吃了一惊,赶紧把头缩了回来。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妇人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她既不动也不呻吟,脸色白得出奇,就像有一个无形的月亮把惨白的光投到了她的脸上似的。
  男孩子想起他外祖父死的时候,脸色也是这样白得出奇。他立刻明白,躺在里面地板上的那位老妇人肯定是死了。死神是那么急速地降临到她的身上,她甚至来不及爬到床上去。
  当他想到,在漆黑的深夜里自己只身一人和一个死人在一起时,他吓得魂不附体,转身奔下台阶,一口气跑回了牛棚。
  他把屋里看到的情况告诉了母牛,她听后停止了吃草。
  “这么说,我的女主人死了,”她说,“那么我也快完了。”
  “总会有人来照顾你的。”男孩子安慰地说。
  “唉,你不知道,”母牛说,“我的年龄早比一般情况下被送去屠宰的牛大一倍了。既然屋里的那位老妇人再也不能来照料我了,我活不活已无所谓了。”
  有那么一会儿功夫,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但是男孩子察觉到,她显然没有睡也没有吃。不多久,她又开始说话了。
  “她是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吗?”她问。
  “是的。”男孩子说。
  “她习惯于到牛棚来,”她继续说,“倾诉使她烦恼的一切事情。我懂得她的话,尽管我不能回答她。最近几天来,她总是说她担心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她的身边,担心没有人为她合上眼睛,没有人将她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她为此而一直焦虑不安。也许你能进去为她做这些事,行吗?”
  男孩子犹豫不决。他记得他的外祖父死的时候,母亲把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他知道这是一件必须做的事。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他不敢在这魔鬼般的黑夜到死人的身边去。他没有说个不字,但是也没有向牛棚门口迈出一步。母牛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在等待答复。但当男孩子不说话的时候,她也没有再提那个要求,而是对男孩子讲起了她的女主人。
  有很多事可以说的,先来说说她拉扯大的那些孩子们。他们每天都到牛棚来,夏天赶着牲口到沼泽地和草地上去放牧,所以老牛跟他们很熟悉。他们都是好孩子,个个开朗活泼,吃苦耐劳。一头母牛对照料她的人是不是称职当然是最了解的。
  关于这个农庄,也有很多话可以说。它原来并不像现在这样贫穷寒酸。农庄面积很大,尽管其中绝大部分土地是沼泽和多石的荒地。耕地虽然不多,但是到处都是茂盛的牧草。有一段时间,牛棚里每一个牛栏都有一头母牛,而现在已经空空荡荡的公牛棚里当时也是公牛满圈。那时候,屋子里和牛棚里都充满了生机和欢乐。女主人推开牛棚门的时候,嘴里总是哼着唱着,所有的牛一听到她的到来都高高兴兴地哞哞叫。
  但是,在孩子们都还很小,一点也帮不了什么忙的时候,男主人却去世了,女主人不得不单独挑起既要管理农庄,又要操持所有劳动和承担一切责任的担子。她当时跟男人一样强壮,耕种收割样样都干。到了晚上,她来到牛棚为母牛挤奶,她有时累得竟哭了起来。但是一想起孩子们她又高兴起来,抹掉眼里的泪水说:“这算不了什么,只要我的孩子们长大成人,我就有好日子过了。是的,只要他们长大成人!”
  但是,孩子们长大以后,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们不想呆在家里,而是远涉重洋,跑到异国他乡去了。他们的母亲从来没有从他们那儿得到任何帮助。有几个孩子在离家之前结了婚,但却把自己的孩子留在家里。那些孩子又像女主人自己的孩子一样,天天跟着她到牛棚来,帮着照料牛群,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到了晚上,女主人累得有时一边挤牛奶一边打瞌睡,但是只要一想起他们,她就会立刻振作起精神来。
  “只要他们长大了,”她说着摇摇脑袋,以便赶走倦意,“我也就有好日子过了。”
  但是那些孩子长大以后,就到他们在国外的父母亲那里去了。没有一个回来,也没有一个留在老家,只剩下女主人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农庄上。
  也许她从来没有要求他们留下来和她呆在一起。“你想想,大红牛,他们能出去闯世面,而且日子又过得不错,我能要求他们留下来吗?”她常常会站在老牛身边这样说,“在斯莫兰这里,他们能够期待的只是贫困。”
  但是当最后一个小孙子离她而去之后,她完全垮了,一下子背驼了,头发也灰白了,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似乎没有力气再来回走动了。她不再干活了,也无心去管理农庄,而是任其荒芜。她也不再修缮房屋,卖掉了公牛和母牛。她只留下了那头正与大拇指儿说话的老母牛。她还让她活着,是因为家里所有的孩子都曾照料过她。
  她完全可以雇用女佣人和长工帮她干活,但是既然自己的孩子都遗弃了她,她也就不愿意看到陌生人在自己的身边。既然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愿意回来接管农庄,让农庄荒芜大概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她并不在乎自己变穷,因为她向来不重视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但是使她深感不安的是怕孩子们知道她正过着贫穷的生活。
  “只要孩子们没有听到这些情况就好!只要孩子们没有听到这些情况就好!”她一边步履蹒跚地走过牛棚一边叹息道。
  孩子们不断地给她写信,恳求她到他们那儿去,但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她不愿意看到那个把他们从她身边夺走的国家。她憎恨那个国家。
  “可能是我太糊涂了。那个国家对他们来说是那样的好,我却不喜欢,”她说,“我不想看到它。”
  她除了思念自己的孩子以及思索他们离开家园的原因外,其他什么也不想。到夏天来临的时候,她把母牛牵出去,让她在沼泽地上吃草,而自己却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整天坐在沼泽地的边上。回家的路上她会说:
  “你看,大红牛,如果这里是大片大片富饶的土地,而不是贫瘠的沼泽地,那么孩子们就没有必要离开这里了。”
  有时她会对着大片无用的沼泽地生气发火。有时她会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孩子们离开她都是沼泽地的过错。
  就在今天晚上,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颤抖得更厉害,比过去任何时候更虚弱,甚至连牛奶都没有挤。她靠着牛栏说,有两个农夫曾到她那里去过,要求购买她的沼泽地。他们想把沼泽地的水抽干,在上面播种粮食。这使她既忧虑又兴奋。
  “你听见了吗,大红牛,”她说,“你听见了吗?他们说这块沼泽地上能长出粮食。现在我要写信给孩子们让他们回来。现在他们再也用不着在国外无休止地呆下去了,因为他们现在能在家乡得到面包了。”
  她到屋里去就是为了写这封信……
  男孩子没有听老牛下面说了些什么话。他推开牛棚的门,穿过院子走到那个他刚才还非常害怕的死人的屋里。
  屋子里并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样破烂不堪。屋里有许多有美国亲戚的人家里常有的东西。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把美国转椅;窗前桌子上铺着颜色鲜艳的长毛绒台布;床上有一床很漂亮的棉被;墙上挂着精致的雕花镜框,里边放着离开家乡、出门在外的孩子们和孙儿们的照片;柜橱上摆着大花瓶和一对烛台,上面插着两根很粗的螺旋形蜡烛。
  男孩子找到了一盒火柴,点燃了蜡烛。这并不是因为他需要更多的亮光,而是因为他觉得这是悼念死去的人的一种礼节。
  然后,他走到死者跟前,合上了她的双眼,将她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又把她披散在脸上的银发整理好。
  他再也不觉得害怕了。他从内心里为她不得不在孤寂和对孩子们的思念中度过晚年而感到深深难过和哀伤。他无论如何在这一夜是要守在尸体身旁的。
  他找出了一本圣歌集,坐下低声念了几段赞美诗,但是刚念了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唉,父母竟会如此想念自己的孩子!这一点他以前是一无所知的。想一想,一旦孩子们不在身边,生活对他们似乎失去了意义!想一想,倘若家中的父母也像这位老妇人想念自己的孩子一样想念他,他该如何是好呢?
  这一想法使他乐不可支,可是他又不敢相信,因为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叫人想念的人。
  他过去不是那种人,也许将来能变成那种人。
  他看到四周挂满了那些居住在海外的人的照片。他们是高大强壮的男人和表情严肃的女人。那是几个披着长纱的新娘子和服饰考究的男士。那是些长着卷曲头发和穿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的孩子们。他觉得,他们都是毫无目的地凝视着前方而又不愿意看到什么。
  “你们这些可怜的人!”男孩子对着照片说,“你们的母亲死了。你们遗弃了她,你们再也不能报答她了。可是我的父母还活着!”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的母亲还活着,”他说,“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活着。”
  18.从塔山到胡斯克瓦尔那
  四月十五日 星期五
  尼尔斯坐在那里,几乎整夜没有睡觉,但是快到凌晨的时候,他睡着了,梦见了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几乎认不出他们来了,他们变得头发灰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他问他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回答说,他们变得这样苍老,是因为他们太想念他了。他为此既感动又震惊,因为他原先一直以为,他们能摆脱他只会感到高兴。
  当男孩子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了。外面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他自己先在屋里找了点面包吃,然后给鹅和母牛喂了早食,接着又把牛棚的门打开,让牛能出来到邻近的农庄上去。只要母牛单独出去,邻居们就会毫无疑问地想到,母牛的女主人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们就会赶到这个孤寂的农庄来看望老妇人。这样他们就会发现她的尸体并把她安葬。
  男孩子和白雄鹅、灰雁刚飞上天空,就望见一座山坡陡峭、山顶平坦的高山,他们知道那肯定是塔山。阿卡和亚克西、卡克西。科尔美、奈利亚、维茜、库西以及六只小雁早已站在塔山顶上等候着他们。当他们看到雄鹅和灰雁终于找到大拇指儿时,大雁群中立即爆发出鸣叫、扑翅和喊叫声,那欢乐的场面真是难以形容。
  塔山的悬崖峭壁上几乎从上到下长满了树木,但是顶部却是光秃秃的。人们可以站在那里极目远眺,纵览四周。要是朝东面。南面和西面看的话,看到的差不多全是贫瘠的高原,除了阴暗的杉树林、褐色的沼泽地、坚冰覆盖的湖泊和灰蒙蒙的连绵起伏的群山外,其他什么也看不到。男孩子也不禁觉得,造这块地的人并没有花多大的力气,而是急急忙忙,粗制滥造,用石头堆一堆就算了事了。不过,极目北方,景色就截然不同了。看来造这块地的人怀着极大的热情和一丝不苟的精神。朝北看到的全是瑰丽巍然的群山、平坦的峡谷和蜿蜒曲折的溪流,一直可以望到那片湖水滔滔的维特恩湖。湖面上冰已融化,湖水清澈透明,闪闪发光,就好像里面装的不是水面是蓝色的光。
  正是维特恩湖使北面的景色锦绣如画,风光旖旎,因为好像那道蓝色的光从湖中升起,又撒向大地。森林、小山、屋顶以及坐落在维持思湖畔的延切平市的塔顶,处在一片淡蓝色的光环中,看上去让人赏心说目。男孩子想,如果天空中也有国家的话,那么它们肯定也是像这样蓝色的,他认为他对天堂是什么样子似乎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当天晚些时候,大雁群继续飞行,他们朝着蓝色峡谷飞去。他们心情愉快,欢天喜地,一路上高声呼叫,大声喧闹,凡是有耳朵的人都会听到他们的喊叫声。
  人春以来,这是居住在这个地区的人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春天。在这之前,春天一直是在风雨中度过的。现在天气突然晴朗,人们对夏天的温暖和翠绿的森林的向往使得他们难于安心工作。当大雁群在高高的天空欢快地、自由自在地飞过时,没有一个人不停下手中的活抬头仰望他们。
  这天最先看见大雁的是塔山的矿工,他们正在一个矿井口挖矿石。当他们听到大雁的叫声时,停止了挖矿,其中的一个人向大雁们喊道:“你们要去哪里?你们要去哪里?”
  大雁们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但是男孩子从白雄鹅的背上探下身子,替他们回答道:“我们要到既没有镐也没有锤的地方去。”
  矿工们听到这些话,还以为是他们自己的愿望使大雁的叫声幻化成人的说话声传进了耳朵。
  “带我们一块儿去吧!带我们一块儿去吧!”他们喊道。
  “今年不行,”男孩子喊道,“今年不行。”
  大雁们沿着塔山河向孟克湖飞去。一路上他们还是大声喧叫着。延切平市及其四周的大工厂就坐落在孟克湖和维特恩湖之间那条狭窄的陆地上。大雁群首先飞过的是孟克湖造纸厂,当时正是午休过后上班的时间,工人们成群结队涌向工厂的大门。他们听到大雁的叫声时便停止脚步,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你们要去哪里?你们要去哪里?”工人们喊道。
  大雁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因此男孩子替他们回答道:
  “我们要到既没有机车也没有机器的地方去。”
  当工人们听到这句话时,他们相信是他们自己的愿望使大雁的叫声幻化成人的说话声传进了他们的耳朵。
  “带我们一块儿去吧!”一大群人一齐高声喊道,“带我们一块儿去吧!”
  “今年不行!今年不行!”男孩子回答说。
  接着大雁们飞过了著名的火柴厂。这个工厂坐落在维特恩湖畔,大得像一个城堡,巨大的烟囱高耸入云。厂院里没有一个人在走动,但在高大、宽敞的厂房里,年轻的女工正坐在那里往火柴盒里装火柴。外边的天气好极了,因此她们打开一个窗户,大雁们的叫声正好从窗户传了进来。一位最靠近窗户、手里还拿着一个火柴盒的姑娘探出身子喊道:
  “你们要去哪里?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到既不需要灯光也用不着火柴的地方去!”男孩子说。
  那位姑娘以为她听到的只是大雁的叫声,但她又觉得她似乎听出了几个字,因此她又喊道:
  “带我一块儿去吧!带我一块儿去吧!”
  “今年不行!”男孩子回答道,“今年不行!”
  那些工厂的东边就是延切平市,坐落在城市最理想的位置。狭长的维特恩湖东西两边的沙岸都很陡峭,但是在湖的正南方沙墙已经塌落,好像开了一个大门,让人们到湖里去。在大门的正中央正好是延切平市,左右两边都是山,背靠孟克湖,面对维特恩湖。
  大雁们在狭长的延切平市上空飞过时,依然像在农村一样喧叫。但在城里没有一个人对他们喊叫。他们也没有指望城里的居民会停下来对他们喊叫。
  他们沿着维特恩湖岸继续向前飞行,不久就到了萨纳疗养院。有几个病人在游廊上尽情地享受着春天清新的空气,这时他们听到了大雁们的叫声。
  “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要到哪里去?”其中一个病人用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我们要到既没有痛苦也没有疾病的地方去!”男孩子回答说。
  “带我们一块儿去吧!”病人们说。
  “今年不行!”男孩子回答,“今年不行!”
  他们又向前飞了一段就到了胡斯克瓦尔那。它坐落在一个山谷里,周围环绕着陡峭壮丽的山峦。一条小河从高处一泻而下,形成细长的瀑布。山脚下建造了许多作坊和工厂,山谷的谷底遍地都是工人住宅,房屋周围是花园和草地,谷底中央是学校。大雁们飞过那里时,学校正好在打铃,一大群儿童排着队从教室里出来。他们人数很多,整个校园里都挤满了孩子。
  “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要到哪里去?”孩子们听到大雁的叫声时便喊道。
  “我们要到既找不到书本也没有作业的地方去!”男孩子回答说。
  “带我们一块儿去吧!”孩子们喊道,“带我们一块儿去吧!”
  “今年不行,等到明年吧!”男孩子喊道,“今年不行,等到明年吧!”
  19.大鸟湖
  绿头鸭雅洛
  维特恩湖的东岸耸立着奥姆山,奥姆山东边是达格大沼泽地,沼泽地的东边则是陶庚湖,陶庚湖的四周就是平坦的东耶特兰大平原。
  陶庚湖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湖,不过在以前可能比现在还要大。但是,当时人们觉得这个湖占去了太多肥沃的土地,因此他们试图将水抽干,在湖的底部播种粮食,但他们没有成功,湖水至今仍淹没着大片的良田。然而经过排水之后,湖水已经很浅了,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水深超过两米。现在湖岸上潮湿泥泞,湖中一个个小岛露出水面。
  如今有一种植物喜欢让脚站在这样的水中,而头和身子却露在水面上,这种植物就是芦苇。它再也找不到比这狭长水浅的陶庚湖沿岸以及泥泞的小岛周围更好的地方生长繁殖了。它在这里生活得很惬意,长得比人还高,许多地方稠密得连小船都难以穿过。湖的四周已经形成一道绿色屏障,只有少数几处人类割掉芦苇的地方才能出入。
  芦苇把人封锁在陶庚湖之外,但它同时又为其他大批生物提供了保护。芦苇丛中小水塘星罗棋布,小水沟纵横交错,碧绿而静止不动的水中,青萍和眼子菜在那里繁殖生长,子了、小鱼和蠕虫也在那里大量孵化,各种水鸟可以在水塘和水沟周围许多隐蔽的地方产蛋和哺育幼鸟,而不会受到敌人的袭扰,也不用担心没有食物吃。
  在陶庚湖的芦苇丛中住着数不清的鸟,而且随着栖身的好地方为大家所知,越来越多的鸟汇聚到这里来。最先在那里定居的是绿头鸭,至今仍有上千只,但是他们不再拥有整个湖泊,而是不得不与天鹅、鸊鷉、骨顶鸡、白嘴潜鸟、翘鼻麻鸭等其他鸟类分享了。
  陶庚湖无疑是全国最大最出名的鸟湖。鸟类都为有这样一个栖身的好地方而感到非常幸福。但是不知道他们对芦苇丛和泥泞湖岸的主权还能维持多久,因为人们至今没有忘记陶庚湖占着大片肥沃的良田,并且不时地提出排干湖水的方案。一旦这些方案付诸实施,成千上万的水鸟就要被迫迁移。
  在尼尔斯·豪洛尔森随着大雁们周游全国的时候,陶庚湖上住着一只名叫雅洛的绿头鸭。这是一只小鸭,出生后只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现在是他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他刚刚从北部非洲归来,到达陶庚湖时正值好季节,湖面上还结着冰。
  一天晚上,他和另外几只小鸭在湖面上互相追逐玩耍。一个猎人向他们放了几枪,结果雅洛的胸部中了弹。他以为他要死了,但是为了不让开枪的人抓到他,他还是拼命地向远处飞。他不知道他是在朝什么方向飞,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飞。当他精疲力竭再也飞不动的时候,他已经离开陶庚湖上空,飞进了内陆一段距离,落在湖畔一个大庄园门前。
  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的长工正好从院子里走过。他看见了雅洛,便走过去把他捧了起来,但是一心想要平静地死去的雅洛为了使长工放掉他,便使出最后的力气去狠狠地咬他的手指。
  雅洛没有能够挣脱掉,但是他的反抗也有好处,那就是长工发现他还活着。他非常小心地把他抱到屋里去给年轻温柔的女主人看。她立即从长工手中接过雅洛,抚摸着他的背部并擦干了他颈部羽毛里浸出的血。她非常仔细地把他观察了一番,当她看到他那深绿色的闪闪发光的头、白色的颈环、赤褐色的背和蓝色的翼时,她觉得这只鸭非常漂亮。她一定觉得让这样漂亮的鸭死去太可惜了,所以立即收拾好一个篮子,把鸭子放在里面。
  雅洛一直扑打着翅膀,试图挣脱掉。但是当他发现这里的人无意伤害他时,他就安心地躺在篮子里。他显然由于疼痛和失血过多,此时感到筋疲力尽。女主人提起篮子,走过屋子,将篮子放在炉子旁边的角落里,还没有等她把篮子放下,雅洛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雅洛觉得有人在温柔地推他,他就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吓得几乎失去了知觉。这回可要完了!因为篮子边站着一个比人和猛禽更危险的家伙。那不是别人,正是长毛狗赛萨尔,他正好奇地闻着他。
  去年夏天,当雅洛还是一只黄毛小鸭的时候,芦苇丛里只要有人喊:“赛萨尔来啦!赛萨尔来啦!”他就会吓得要命。当他看见那只毛上有褐色和白色斑点的狗龇牙咧嘴地钻进芦苇丛的时候,他简直觉得死亡就在眼前了。他一直希望千万不要再见到赛萨尔了。
  但不幸的是,他现在肯定落到了赛萨尔家的院子里,因为赛萨尔就站在眼前。
  “你是谁?”他吼道,“你是怎么到这座房子里来的?你不是住在芦苇丛里的吗?”
  雅洛艰难地鼓起勇气回答说:
  “赛萨尔,你不要因为我到这个家里来而生气!”他说,“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被枪弹击伤了,是这里的主人把我放在这个篮子里的。”
  “噢!原来是这里的人把你放在这儿的,”赛萨尔说,“那么,他们显然是想医治你的伤了。按我的想法,他们既然提到了你,我认为他们更聪明的做法是把你宰掉吃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你在这里是不会受到伤害的,你用不着这样害怕,现在我们不是在陶庚湖上。”
  赛萨尔说完便到熊熊燃烧的炉火前睡觉去了。一种致命的危险一旦过去,一种极其疲倦的感觉便又开始袭扰雅洛了,于是他又睡着了。
  当雅洛再次醒来时,他发现有人在他面前放了一盘谷粒和一碗水。他还病得很厉害,但是毕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因此就吃了起来。女主人看到他开始吃东西,便走上前去抚摸他,显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雅洛吃完以后又睡着了。一连好几天,他除了吃、睡以外,其他什么也不干。
  有一天早晨,雅洛感觉好多了,就从篮子里爬出来,在地板上来回走动。但是他没有走多远就摔倒在地板上,躺在那里动弹不得了。赛萨尔走了过来,张开大嘴把他叼了起来。雅洛当然以为,狗是要咬死他,但是赛萨尔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把他送回了篮子,一点儿也没有伤着他。正因为这样,雅洛对赛萨尔有了一种信任感,他第二次在屋里散步时就走到狗的跟前,在狗的身边躺了下来。从此,赛萨尔和他成了好朋友,每天,雅洛总要在赛萨尔的爪子间睡上好几个小时。
  但是雅洛对女主人的好感远胜于他对赛萨尔的好感。他对女主人一点也没有恐惧感,当她走上前来喂食时,他总是用头磨蹭她的手。每次她走出屋子的时候,他总有失落感,而当她回到屋里的时候,他会用自己的语言大喊大叫,以表示对女主人的欢迎。
  雅洛完全忘了他以前对狗和人是多么的害怕。他现在觉得他们是多么的温柔和善良,他也喜欢上他们了。他渴望恢复健康,以便能飞到陶庚湖上去告诉所有的野鸭,他们过去的敌人对他们并没有威胁,他们根本用不着害怕。
  他发现,人和狗都有一双温柔的眼睛,看到他们的眼睛心里就觉得舒畅。屋子里惟一叫人看不顺眼的就是家猫克劳维娜,雅洛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她并没有伤害他,但是他对她没有任何信任感。另外,她还因为他喜欢人类而经常跟他发生争吵。
  “你以为他们保护你是因为他们喜欢你吗?”克劳维娜说,“你等着瞧吧,等把你养肥了,他们就会把你的头拧下来。我了解他们,我太了解他们了。”
  雅洛和其他鸟一样,有一颗脆弱而又充满柔情的心,当他听到这些话时心里非常难过。他简直难以想像他的女主人会把他的头拧掉,他也不相信那个在他的篮子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与他断断续续小声说话的小男孩——女主人的儿子——会这样做。他似乎觉得,他们母子俩都很爱他,就像他爱他们一样。
  一天,雅洛和赛萨尔躺在火炉前他们经常躺的地方,克劳维娜坐在炉边又开始取笑绿头鸭了。
  “我倒想知道,雅洛,明年陶庚湖的水抽干,改成粮田以后,你们野鸭能干些什么?”克劳维娜说。
  “你说什么,克劳维娜?”雅洛惊叫着跳了起来,一时恐慌不已。
  “雅洛,我老是忘记,你同赛萨尔和我不一样,听不懂人类的语言,”猫回答说,“不然的话,你肯定能听到,昨天有几个男人在这幢房子里商量说,要把陶庚湖的水全部抽干,明年湖底就会像地板一样干燥。我不知道,到那时候你们野鸭可往何处去安身。”
  雅洛听了猫的这番话气得像蛇一样嘶嘶大叫。
  “你简直像骨顶鸡一样坏透了!”他冲着克劳维娜尖声叫道,“你只是想激起我对人类的仇恨。我不相信他们会做那样的事。他们也一定知道陶庚湖是绿头鸭的财产。他们为什么要使那么多的绿头鸭无家可归,遭受不幸呢?你把这一切告诉我,肯定是想吓唬我。我真希望老鹰高尔果能把你撕成碎片!我也希望女主人把你的胡须剪掉。”
  但雅洛的大叫大闹并没有使克劳维娜闭上嘴巴。
  “这么说,你认为我是在瞎说啦,”她说,“那么你问问赛萨尔吧,他昨天晚上也在屋里。赛萨尔是从来不撒谎的。”
  “赛萨尔,”雅洛说,“你比克劳维娜更能听懂人类讲的话,你说,她一定听错了!想想吧,要是人类把陶庚湖的水抽干,把湖底变成粮田,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呀!那时候,鸭子吃的眼子菜或其他食物就没有了,小鸭子也无处去寻找小鱼、蝌蚪或孑孓吃了。那时候,供小鸭子藏身直到他们会飞行的岸边芦苇也就没有所有的鸭子将被迫移居他乡,另找新居。但是他们到哪儿去寻找像陶庚湖这样完美的栖息地呢?赛萨尔,你说,克劳维娜一定听错了!”
  要是观察一下赛萨尔在这段谈话过程中的表现,就会觉得奇怪。他刚才一直很清醒,但是现在,当雅洛转向他同他讲话时,他却打呵欠,长鼻子放在前爪子上,呼呼睡着了,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
  克劳维娜看着赛萨尔得意地笑了。
  “我相信,赛萨尔并不想回答你的问题,”她对雅洛说,“他也和其他所有的狗一样,他们决不承认人会做出任何错事。但不管怎么样,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我还要告诉你他们为什么现在要把湖水抽干。只要你们绿头鸭还能控制陶庚湖,他们是不愿意把湖水抽干的,因为他们至少能从你们绿头鸭那儿得到点好处,但是现在,鸊鷉、骨顶鸡和其他鸟类,既不能供人食用,却几乎占据了所有的芦苇丛,因此他们认为,没有必要为这些无用之鸟保留这个湖了。”
  雅洛并没有自找麻烦去回答克劳维娜的问题,只是抬起头对着赛萨尔的耳朵喊道:
  “赛萨尔!在陶庚湖上仍然还有无数的绿头鸭,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他们飞起来就像云彩一样遮天蔽日。快说,人类要使所有这些鸭子无家可归不是真实的!”
  这时赛萨尔猛然跳了起来,对着克劳维娜勃然大怒。克劳维娜为了免遭袭击,迅速跳上了一个架子。
  “我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在我睡觉的时候要保持安静。”赛萨尔怒气冲冲地吼叫道,“当然,我知道有人在谈论要在今年把湖水抽干。这件事以前也谈论过好多次,都没有结果。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赞成把湖水抽干的,不然,陶庚湖干枯了,到哪里去打猎呢?你真是头蠢驴,竟会为这样的事幸灾乐祸。陶庚湖上没有鸟以后,我们拿什么来取乐呢?”
  野鸭囮子①
  ①囮子,捕鸟时用来引诱同类鸟的鸟,也叫游子。
  四月十七日 星期日
  几天以后,雅洛已经康复,能够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了。这时,女主人抚摸他的次数比以往更多了,那个小男孩跑到院子里为他采集了刚长出的嫩草叶。每当女主人抚摸他时,雅洛总是想,尽管他现在已经很强健,随时都可以飞到陶庚湖上,但他却不愿意离开这里的人,他很乐意终生留在他们身边。
  但是有一天一大早,女主人在雅洛的身上套了一个绳圈或绊子之类的东西,使他的翅膀不能飞行,然后把他交给了那位在院子里发现他的长工。长工把他夹在腋下就到陶庚湖上去了。
  雅洛养病期间,湖面上的冰已经化完了。湖岸上和小岛上还有去年残留下来的干枯的秋叶,但各种水生植物已在水中深处开始扎根,绿色的芽尖已冒出水面,现在差不多所有的候鸟都已回来了,麻鹬从芦苇里伸出了弯嘴,鹏鹏带着新颈环到处游逛,沙锥鸟正在运草筑巢。
  长工跳上一只小驳船,把雅洛放在舱底,就开始把船撑到湖面上。现在习惯于对人类往好里想的雅洛,对随船同去的赛萨尔说,他非常感激长工把他带到湖上来。但长工用不着把他拴得那么紧,因为他没有要飞掉的打算。对此,赛萨尔只字不答。那天早晨他一直没有说话。
  惟一使雅洛感到奇怪的是长工随身带着猎枪。他不能相信农庄上这些善良的人竟会开枪打鸟。此外,赛萨尔也曾告诉过他,这个季节人们是不打猎的。
  “现在是禁猎期,”他曾说,“当然不是指我说的了。”
  长工把船撑到一个四周被芦苇包围着的小泥岛。他跳下船来,把陈芦苇堆成一个大堆,自己在芦苇堆后面躲了起来。雅洛翅膀上套着网子,由一根长长的绳子系在船上,但是可以在小岛上来回走动。
  突然,雅洛看见了几只以前曾和他在湖上戏水玩耍的小鸭。他们离他还很远,但是雅洛向他们大声呼叫了几次。他们立刻作了回答,一大群美丽的野鸭向他飞了过来。但是还没有等他们飞近,雅洛就开始告诉他们,他是如何神奇地得救的以及人类给予他的恩惠。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两声枪响。三只小鸭应声栽进了芦苇丛中。赛萨尔扑通一声窜了出去,把他们叼了回来。
  雅洛这时完全明白了,原来那些人救他只是要利用他作囮子,而且他们也成功了,三只野鸭因为他而丧失了性命,他觉得他应当含羞而死。他觉得甚至他的朋友赛萨尔也在用鄙视的目光看着他。他们回到家以后,他也不敢躺在狗的身边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雅洛被再次带到了浅滩。这次他也看见了一些野鸭。但是当他发现他们在向他飞来时,他朝他们喊道:
  “飞开!飞开!小心!朝别的地方飞去!有一个猎手正藏在芦苇堆后面。我只是一只野鸭囮子!”他果然成功地制止了他们,使他们免遭枪杀。
  雅洛一直忙于警戒,连尝尝草叶滋味的工夫都没有。只要发现有鸟朝他飞来,他便立即向他们发出警告。他甚至也向鸊鷉发出警告,尽管他由于他们把绿头鸭挤出了最好的栖息地而憎恨他们。但是他并不希望任何鸟类因为他而遭到厄运。由于雅洛的警戒,这一天长工一枪没放就回家了。
  尽管如此,赛萨尔却不像头一天那样看上去一脸的不高兴了。到了晚上,他又把雅洛叼到炉子旁边,让他睡在自己的前爪之间。
  然而,雅洛在这间屋子里再也不感到愉快了,而是感到深深的不幸。一想起这里的人类从来没有真心爱过他,他就心如刀绞。当女主人或小男孩过来抚摸他时,他就把头伸进翅膀,假装睡觉。
  几天来,雅洛一直苦恼地充当着警卫,全陶庚湖上的鸟都认识他了。后来,有一天早晨,正当他像平时一样呼喊着“当心啊,鸟儿们!不要靠近我!我只是一只野鸭囮子”的时候,一个鸊鷉鸟窝朝他所在的浅滩漂了过来。这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不过是去年的一个旧鸟窝,因为鸊鷉造的窝能像船一样在水上漂动,所以经常发生鹏鹏窝漂到湖上的事。但雅洛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鸟窝。因为它径直朝他所在的小岛漂过来,就像有人在掌舵一样。
  当鸟窝更加靠近他时,他发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最小的小人儿坐在鸟窝里,用两根小棍棒作桨向他划过来。那个小人儿向他喊道:“尽量靠近水边,雅洛,做好起飞准备。你很快就会得救了。”
  过了不多一会儿,鸊鷉鸟窝靠岸了,但是那个小船工没有下来,而是一动不动地缩着身子坐在窝里的树枝和草秆中间。雅洛也站在那里几乎一动都不动,他由于担心来救他的人被发现而吓得目瞪口呆了。
  紧接着发生的事便是一群大雁朝他们飞了过来。雅洛也从惊呆中恢复了神志,大声向他们发出警告,但是他们没有理会,在浅滩上空来回飞了好几次。他们飞得很高,一直保持在射程之外。但是长工却受不住诱惑,对他们开了好几枪。枪声刚一响,男孩子便飞快地跑上岸来,从刀鞘中抽出一把小刀,几下子就割破了套在雅洛身上的绊网。
  “雅洛,在他重新装弹之前赶快飞走!”他叫道,他自己也迅速跑回鸊鷉鸟窝,撑篙离岸。
  猎人一直盯着那群大雁,所以没有发现雅洛已被放走;但赛萨尔对刚才发生的情况却看得一清二楚。雅洛刚要振翅起飞,他就窜上前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雅洛惨叫着,但刚刚为雅洛松绑的小人儿极为镇静地对赛萨尔说:
  “要是你真的像你外表上看起来那样刚正不阿的话,那么,你肯定不愿让一只好鸟坐在这里当囮子,诱使其他鸟类遭殃。”
  赛萨尔听了这些话以后,上唇一动狰狞地笑了笑,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把雅洛放开了。“飞走吧,雅洛!”他说,“你太善良了,不应该让你当囮子。我也并不是因为让你当囮子才想把你留下来的,而是因为没有你家里就太寂寞了。”
  排湖水四月二十日 星期三
  屋子里没有了雅洛确实显得很寂寞。狗和猫因为没有了同他们争论的雅洛而觉得时间漫长。女主人怀念着她以往每次进屋时听到的欢乐的叫声。但是最想念雅洛的要数那个小男孩佩尔·奥拉了。他才三岁,是家里惟一的小孩,他还没有结交过像雅洛这样的伙伴呢。当他得知雅洛已经回到了陶庚湖,回到了绿头鸭当中时,他没有就此罢休,而是总想着怎么样让他回来。
  雅洛躺在篮子里养伤期间,佩尔·奥拉曾同他说过好多话,当时他很肯定绿头鸭听懂了他的话。他请求他的母亲把他带到湖上,找到雅洛,说服他回到他们中间来。他母亲没有理他,但小家伙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的计划。
  雅洛失踪的第二天,佩尔·奥拉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在那里玩耍,赛萨尔躺在走廊上,女主人让小男孩到院子里玩的时候曾经对狗说:“照料一下佩尔·奥拉,赛萨尔!”
  要是在以前,赛萨尔会听从这项命令,小男孩会得到很好的照看,而不至于出任何危险。但是赛萨尔这几天自己也魂不守舍。他知道,居住在陶庚湖沿岸的农民这几天经常召开会议,讨论将湖水抽干的事宜,而且他们几乎已经作出了决定。这样一来野鸭就必须迁移,赛萨尔也决不会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进行狩猎了。他的脑子里总想着这未来的不幸,因而忘了看护好佩尔·奥拉了。
  小家伙一个人在院子里刚玩了一会儿,便觉得到陶庚湖边同雅洛谈话的时机到了。他打开一扇门,沿着湖岸上那条狭窄的小路向湖边走去。在屋里的人还能看见的时候,他走得很慢,但是后来他加快了步子。他非常伯母亲或其他人会喊他而使他去不成。他并不想做任何淘气的事,只不过想去说服雅洛回家来,但是他感觉到家里的人是不会答应他这样做的。
  佩尔·奥拉来到湖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雅洛。然后他站在那里等了很久,雅洛始终没有出现。他看见的每一只鸟外貌看上去都像那只绿头鸭,但是他们飞过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这才知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雅洛。
  雅洛没有来到他的跟前,小男孩就想,到湖上去肯定会更容易找到他。岸边停靠着好几只很好的船,不过都用绳子拴着。惟一没有挂着的是一只很破旧而且漏水的小划子,已没有人想起要使用这只破划子了。可是,佩尔·奥拉不顾船底已经渗满了水,一抬脚就跨了上去。他年纪太小,没有足够的力量划动双桨,只是坐在划子上胡乱摇晃。当然,成年人是不可能用这种方法将划子划到湖中去的,但是当水位高、该出事的时候,小孩却有不可思议的本领,能把划子划到湖中心。不久,佩尔·奥拉就在湖上漂来漂去,呼喊着雅洛。
  旧划子到了湖中心被这样来回地摇晃,裂缝越来越大了,水直往里灌。可是佩尔·奥拉对此一点儿也不在乎,他坐在划子前面的一张小板凳上,呼喊着每一只他所看见的鸟,他不明白为什么雅洛现在还不出现。
  最后雅洛果然看到了佩尔·奥拉。当他听见有人在呼叫他在人群中时的名字时,他便知道是那个小男孩到陶庚湖上来找他了。当雅洛发现还有一个人在真诚地爱着他时,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像一支箭一样飞向佩尔·奥拉,在他的身边坐下,任凭他抚摸。他们俩都为再次见面而非常高兴。
  但是雅络忽然发现了小划子的处境。一半划子已经渗满了水,随时都会下沉。雅洛试图告诉佩尔·奥拉,他既不会飞也不会游泳,必须立刻想办法上岸,但是佩尔·奥拉听不懂他的话。于是雅洛二话没说,立即飞开去寻求帮助。
  过了不多一会儿,雅洛回来了,背上还驮着一个比佩尔·奥拉要小得多的小人儿。要不是那个小人儿能说会动,小男孩准以为那是一个洋娃娃。小人儿命令佩尔·奥拉立即拿起横放在划子底部的又细又长的杆子,尽力将小划子撑到附近的芦苇岛上。佩尔·奥拉服从了他的命令,他便和那个小人儿一起驾驶划子,他们使劲划了几下,将小划子划到了一个由芦苇包围的小岛。那个小人儿又告诉佩尔·奥拉必须立即上岸。就在佩尔·奥拉跨上岸的一刹那,小划子灌满了水,沉到了湖底。
  佩尔·奥拉见此情景,就觉得父亲和母亲一定会很生他的气。要不是当时想到了其他事情,他一定早就哭起来了,也就是说,一群大灰鸟飞来落在了小岛上。小人儿把他带到大灰鸟跟前,告诉他那些大鸟都叫什么名字以及他们说了些什么。这情景是多么的有趣,使佩尔·奥拉把其他的一切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农庄上的人们发现佩尔·奥拉失踪了,便开始到处寻找。他们找遍了屋里屋外,寻看了水井,还到地下室去查看了。然后他们又到大路和小路上去寻找,到邻近的农庄去打听,看看他是否由于迷路而走到了那里,他们也到陶庚湖边上去寻找过。但是不管他们怎么样寻找,都没有找到他。
  赛萨尔,那只狗,很清楚农庄上的人正在寻找佩尔·奥拉,但是他没有出力去把他们领向正确的方向,相反地,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发生的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当天晚些时候,有人在停靠船只的地方发现了佩尔·奥拉的脚印,后来又发现那只破旧而且漏水的小划子已经不在岸边了。这时他们便开始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农庄的男主人和长工们立即推出船只,划着去寻找小男孩。他们在陶庚湖上划啊,找啊,一直到很晚很晚,但是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他们不得不相信,那只破划子已经下沉,小家伙已经躺在湖底死了。
  晚上,佩尔·奥拉的母亲一个人还在湖岸边寻来找去。其他人都认定佩尔·奥拉已经淹死了,但她怎么也不能使自己相信。她一刻不停地寻找。她找遍了芦苇丛和灯芯草丛,踩遍了泥泞的湖岸,一点也不考虑她的脚陷得多深,身上已多么潮湿。她开始绝望了,她的心胸在阵阵发痛。但是她没有哭泣,只是搓着双手,用悲痛刺耳的声音高呼着她的儿子。
  她听见天鹅、野鸭和麻鹬在她周围呼叫。她觉得他们跟在他后面,也在悲叹着、恸哭着。“他们这样悲叹,一定也有伤心事,”她想。然后,她想起来了,她所听到的埋怨声只不过出自那些鸟,而鸟肯定是不会有什么烦恼事的。
  奇怪的是,太阳落山以后他们还不安静下来。她听见生活在陶庚湖上的无数鸟群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呼叫声。许多鸟不管她走到哪儿都跟到那儿。其他一些鸟则快速扇动着翅膀从她身边疾飞而过。整个天空充满着埋怨和悲哀的叫声。
  但是,她自己所遭受的痛苦却使她的心境豁然开朗。她感到自己不像别人那样与所有其他生物相隔那么遥远。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鸟类的处境。他们和她一样,也常常为家园和孩子操心。他们和她之间的差别不像她以前所想像的那么大。
  这时她突然想到排水的决定,数千只天鹅、野鸭和鸊鷉将失去他们在陶庚湖上的家园一事,几乎已成定局。“这一定会使他们痛苦万分,”她想,“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抚养他们的孩子呢?”
  她立定下来思考着这一问题。将一个湖改造成耕田和草地看来是一项很好的、令人愉快的工程,但不能是陶庚湖,去选择一个没有成千上万动物安家的湖泊进行改造吧。
  她想到第二天就要对排水的事做出决定,并且猜想是不是由于这件事她的小儿子才在今天失踪。是不是这是上帝的旨意,就是说在还能制止这种野蛮行径之前,也就是在今天,让悲伤降临到她的头上,从而打开她慈悲的心灵呢?
  她急忙走回庄园,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丈夫。她讲到了那个湖,也讲到了那些鸟,并且对丈夫说她相信佩尔·奥拉的死是上帝对他们俩的惩罚。她很快发现,他同她的观点是一致的。
  他们已经拥有一个很大的庄园,但是如果排湖水的工程能够实施,湖底一大片土地将要归他们所有,他们的财产几乎将增加一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比湖上有地的其他人更热心于这项工程。其他人害怕承担费用,担心这次排水也像上次一样遭到失败。佩尔·奥拉的父亲心里很明白,正是他影响其他人同意这个排水计划的。为了给他的儿子留下一个比他的父亲留给他的要大一倍的庄园,他大显身手,充分运用了自己雄辩的本领。
  他现在站在这里思索着,就在他准备签订关于抽干湖水合同的同一天,陶庚湖把他的儿子从他手里夺走了,这是不是上帝插手有意安排的呢?妻子用不着对他说更多的话,他便回答道:“也许是上帝不愿意我们去干涉他安排的秩序。我明天就去和其他人讨论这件事,我想我们会作出使一切维持原状的决定的。”
  主人们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赛萨尔躺在火炉前,抬着头仔细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当他自认为事情已经有了把握的时候,他走到女主人跟前,扯住她的裙子,拉着她向门口走。
  “啊,赛萨尔,你!”她说着并想挣脱开。“难道你知道佩尔·奥拉在那儿吗?”接着她惊呼起来。赛萨尔高兴地汪汪叫了起来,用身子撞击着大门。她为他打开了门,赛萨尔一溜烟地跑向陶庚湖。女主人确信他知道佩尔·奥拉的下落,便紧随其后朝湖边跑去,还没有等他们跑到湖边就听到湖上有一个小孩子的哭声。
  这一天,佩尔·奥拉和大拇指儿以及鸟儿们在一起度过了他出生以来最愉快的一天。而现在他却开始哭了,因为他肚子饿了,又害怕黑暗。但是当他的父亲、母亲和赛萨尔来找他时,他却又破涕为笑了。
  20.预 言
  四月二十二日 星期五
  一天深夜,男孩子躺在陶庚湖的一个小岛上睡觉时被一阵划桨声吵醒了。他刚一睁眼,就觉得有束耀眼的强光射进他的双眼,刺得他连连眨眼。
  起初,他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在湖面上照得那么亮。但是他很快就看见一只小船停靠在芦苇的边上,船尾一根铁杆上有一个大火把正在燃烧。火把上红通通的火焰清晰地倒映在漆黑的湖水中。大概是明亮的火光把鱼给引来了,不然怎么会有一大群黑影在水中火光的倒影周围不停地游动呢?
  小船上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其中的一个坐在桨边,另一个侧站在船头的坐板上,手里握着一把带有很粗倒钩的短鱼叉。划桨的人显然是个贫苦的渔民,他个子矮小,肌肉干瘪,而且看上去饱经风霜。他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破旧的衣服。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他对各种气候已经习以为常,对寒冷毫不在乎,而另一个人则丰衣足食,看上去像是一个富有而且傲慢自信的农民。
  当他们驶至男孩子睡觉的那个岛的对面时,那位农民突然说:“快停下!”与此同时,他把鱼叉掷进水里。当他提起鱼又时,鱼又上已挂着一条又长又肥的鳗鱼。
  “瞧这条鱼!”他边说边把鱼从鱼又上取下来,“这才是一条值得抓的鱼。我想我们已经抓了不少了,可以回家了。”
  但是他的同伴没有提起桨来,而是坐在那里环顾四周。
  “今晚湖上的景色美极了。”他说。
  事实确实是这样。湖上风平浪静,除了船划过时留下的一条波纹外,整个湖面像镜子一样平静。而这一条波纹就像是一条用金子铺成的大道,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晴朗的深蓝色的天空中布满了星星。长满芦苇的无数小岛遮掩住了湖岸,只有在西面,奥姆山黑黝黝地矗立在那里,显得比平时更高大巍然,在苍穹上勾划出一个很大的三角形。
  另一个人也转过头去,避开耀眼的亮光,向四周环视着。
  “是的,东耶特兰这个地方确实很美。”他说,“然而,这个省最值得称赞的不在于它美丽的风光。”
  “那么,什么是最值得称赞的呢?”摇桨的人问道。
  “那就是这个省的名誉和声望。”
  “那倒是有可能属实的。”
  “而且,人们知道它将永远保持它的名誉和声望。”
  “那何以见得呢?”坐在桨旁边的人又问道。
  这个农民在原地直了直腰,撑着鱼叉说:“在我们家族中有一个从祖先传下来的古老的故事。从那个故事中人们可以知道东耶特兰的未来。”
  “那么,你愿意不愿意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呢?”划桨的人问。
  “一般来说,这个故事不是对任何人都可以讲的,不过我不会对一个老朋友保密的。”
  “在东耶特兰的乌尔沃萨,”他接着讲开了。人们从他讲话的语调中可以听出,他讲的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且背得很熟,“好多好多年以前,那里住着一位夫人,她有预见未来的天赋,而且既肯定又准确,就像是在谈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因此,她远近闻名,不难理解,四面八方的人都跑到她那里,请她为自己预卜凶吉。
  “有一天,当乌尔沃萨夫人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里纺纱时,一位贫苦的农民走进她的屋里,远远地坐在靠门的一张凳子上。
  “‘不知道您坐在这里在想些什么,亲爱的夫人,’农民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坐在这里是在想崇高和神圣的事情,’她回答说。
  “‘这样的话,我有一件挂在心上的事请教您,不知是否合适。’农民问。
  “‘挂在你心上的事也许不是别的,而是你想能在地里多打粮食吧。而我经常要答复的问题是皇帝想知道他的统治前景如何,教皇想知道他的金钥匙会发生什么意外。’
  “‘是呀,这类问题可不容易回复啊,’农民说。‘我也听说,凡是到过这儿的人没有一个是扫兴而归的。’
  “当农夫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看见乌尔沃萨夫人咬了咬嘴唇,并且在凳子上挺直了身子。
  “‘原来你听到的关于我的是这些话,’她说,‘那你就来试一试你的运气,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看看我是否能回答得使你满意。’
  “接着,农民立即说明了他的来意。他说他到这里来是想问问东耶特兰的前景如何。对他来说,他再也没有比他的家乡更心爱的东西了,所以他的意思是如果他对这个问题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的话,他直到离开人世都会感到幸福。
  “‘你还有别的事情想知道吗?’料事如神的夫人说,‘如果只这一点事,我想你会满意的。我可以坐在这里告诉你,东耶特兰的情形看来是这样的:它总有一种可以在其他省份面前炫耀的东西。’
  “‘是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回答,亲爱的夫人,’农民说,‘如果我能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可能的话,那我就完全心满意足了。’
  “‘为什么不可能呢?’乌尔沃萨夫人说,‘难道你不知道东耶特兰早已经出名了吗?难道你认为,瑞典还有另一个同时拥有诸如阿尔瓦斯特拉和弗雷塔这样两个修道院,以及位于林切平的那样美丽的教堂并可以自吹自擂的省份吗?’
  “‘这倒是,’农民说。‘但是我已经年纪大了,我知道人的思想也是多变的。我担心有一天他们不再会因为我们拥有阿尔瓦斯特拉和弗雷塔修道院或者林切平大教堂而夸耀我们。’
  “‘在这一点上,你也许是对的,’乌尔沃萨夫人说,‘但你没有必要因此而怀疑我的预言。我现在准备让人在瓦德斯坦纳修建一座新的修道院,它将成为北欧最著名的修道院。无论是高贵的还是低下的人都可以到这里来朝圣,所有的人都会为这个省境内有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而歌唱。’
  “农民说他很高兴获悉此事。当然,他也知道,任何事情都不会是永恒的;他很想知道,一旦瓦德斯坦纳修道院丧失名声,还会有什么东西能为这个省赢得荣誉。
  “‘你可真个容易满足啊,’乌尔沃萨夫人说,‘但是,我能预见遥远的将来,因而我可以告诉你,在瓦德斯坦纳修道院失去它的光辉之前,就会在它附近修起一座在未来的时代中最富丽堂皇的宫殿。王公贵族们都会到那里去巡礼,全省因为有这么一个豪华宫殿而感到光荣。’
  “‘我听了也很高兴,’农民说,‘但是我是一个上年纪的人,我知道这世间豪华富贵的命运。我在想一旦那个宫殿变成废墟,还有什么东西能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个省来呢?’
  “‘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啊!’乌尔沃萨夫人说,‘但是我能预见到很远的未来,我注意到在芬斯朋周围的森林里将会出现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我看见一幢幢房屋和一座座炼铁炉在那里拔地而起。我相信全省都将会因为在它的境内炼出了铁而得到荣誉。
  “农民没有否认他听了这些感到无限的兴奋。‘但是万一芬斯朋的冶炼厂也命运不济而失去它的重要性,那就很难出现使东耶特兰可以引以为自豪的新事物了。’
  “‘你真是不容易满足啊!’乌尔沃萨夫人说,‘但我可以预见到很远的未来,我注意到那些曾在外国作过战的贵族绅士们在沿湖修建大似宫殿的庄园。我相信,这些贵族庄园将像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事物一样给本省带来巨大的荣誉。’
  “‘但是有一天没有人赞美这些大庄园了,那又会怎么样呢?’农民固执地问道。
  “‘不管怎么样,你不必担忧。’乌尔沃萨夫人回答说,‘我现在看见维特恩湖畔的梅德维草地上的矿泉水在往上冒。我相信,梅德维的矿泉将给这个省带来你所希望的赞扬。’
  “‘这可真是一件大好事,’农民说。‘但如果有一天人们到其他矿泉去疗养呢?’
  “‘你可不必为此而担心,’乌尔沃萨夫人说,‘我看到,从莫塔拉到麦姆,人们在辛勤劳动,在挖掘一条横贯全国的运河,到那时人们又会处处把赞美东耶特兰的话挂在嘴上了。’
  “然而,这位农民看上去仍旧还嫌不够。
  “‘我看到莫塔拉河的急流已开始带动轮子转动,’乌尔沃萨夫人说,此时她的两颊上出现红晕,开始不耐烦了,‘我听见了铁锤声在莫塔拉响起,织布机在诺尔切平咔嗒咔嗒作响。’
  “‘是的,我能知道这些事很高兴,’农民说,‘但是任何东西都不是永恒的,我担心这些东西也会被人遗忘,没有人再提起它们。’
  “农民到现在还不感到满足,乌尔沃萨夫人再也忍不住了。‘你说任何东西都不是永恒的,’她说,‘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有一种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就是,像你这样狂妄自大、固执己见的农民,直到世界毁灭的时候还可以在这个省里找到。’
  “乌尔沃萨夫人刚一说完,那位农民立即高兴而满意地站起身来,感谢她给了他一个极好的答复。现在,他终于心满意足了,他说。
  “‘我现在才算真正理解你的意思了,’乌尔沃萨夫人说。
  “‘是的,我是这样看待这个问题的,亲爱的夫人,’农民说,‘国王、教士、贵族绅士和市民修造的一切只能维持几年时间。但是当你告诉我,在耶特兰省总会有具有强烈荣誉感和坚韧不拔精神的农民时,我才知道,这个省将永远保持它古老的荣誉,因为只有那些永远献身于改造土地的人才能把美好的名声和荣誉世世代代传下去。’”
  21.粗麻布
  四月二十三日 星期六
  男孩子在高空中飞行。在他的下面就是东耶特兰大平原。他坐在雄鹅背上,一个一个地数着矗立在小树林中的许多白色教堂,不久就数到了五十。但后来他数乱了,再也无法数下去了。
  农庄上的绝大多数院落里有宽敞的、粉刷得雪白的二层楼房,气魄是那么的雄伟,使男孩子不禁羡慕不已。“这地方不可能住着农民吧,”他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连个农庄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呢?”
  这时,所有的大雁突然叫了起来:“这里的农民住得和贵族一样阔气。这里的农民住得和贵族一样阔气。”
  平原上已经冰消雪融,春耕已经开始。
  “在田野上爬行的长长的大壳虫是什么东西?”男孩子过了一会儿问道。
  “那是犁和耕牛。那是犁和耕牛。”大雁们回答道。
  耕牛在地上走得很慢很慢,几乎看不出他们是在走动,大雁们向他们喊道:“你们明年也走不到头儿!你们明年也走不到头儿!”但是耕牛也不示弱,抬起头来,张着大嘴对着天空吼叫起来:“我们一小时干的活比你们一辈子干的还要多!”
  有些地方是马在拉犁,他们比牛要卖力气,拉犁也比牛拉得要快。但大雁们并没有放过他们,也要戏弄他们一番。
  “你们和牛干一样的活不害臊吗?”大雁们喊道,“你们和牛干一样的活不害臊吗?”
  “你们自己和懒汉一样,根本不干活,难道不觉得害臊吗?”马咴儿咴儿地叫着反驳道。
  正当马和牛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大公羊却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刚剪过毛,动作敏捷,一会儿把小孩子撞倒在地,一会儿又把牧狗赶回窝里,然后又神气活现地来回走动,就好像他是谷场上惟一的主人一样。“大公羊,大公羊,你把你的毛弄到哪儿去了?”从空中飞过的大雁们问道。
  “我把毛送给诺尔切平的德拉格毛纺厂了!”大公羊扯着嗓子回答说。
  “大公羊,大公羊,你的角又到哪里去了呢?”大雁们问道。
  使大公羊极为伤心的是他从来没有长过角,所以再没有比问起他的角使他更恼怒的了。他气得在那里跳着圈转了半天后,又对着天空顶起来。
  在乡间大路上,有一个人赶着一群刚出生几个星期的斯康耐小猪到北部去出售。这些猪虽然还很小,但走起路来却很大胆,互相挤在一起,像是为了寻找依靠。“唉呀,唉呀,我们离开父母亲大早了。唉呀,唉呀,我们这些可怜的小孩该怎么办呢?”小猪们说。大雁们没有心思去取笑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你们的遭遇会比你们想像的要好得多,”大雁们飞过的时候向他们喊道。
  大雁们再也没有比飞过大片平原时心情更舒畅了。他们不慌不忙地飞着,从一个农庄飞到另一个农庄,同家畜家禽开着玩笑。
  男孩子骑在鹅背上飞行在平原上空,想起了一个他很久以前听说过的传说。他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好像是关于一件长外套的故事。外套的一半是用织着金线的天鹅绒做的,另一半则是用灰色的粗麻布做的。但是外套的主人却在粗麻布的那一半装饰了许多珍珠和宝石,看上去比用天鹅绒做的那一半还要华丽、漂亮。
  当他在空中看见底下的东耶特兰时,他想起了那块粗麻布,那是因为东耶特兰是一个大平原,而它的北部和南部则是多山的森林地带。那两块森林高地静卧在那里,在晨曦中青翠夺目,就好像披着一层金色的薄纱,而平原部分不过是光秃秃的耕地,一块接一块地散布在那里,看上去显不出比那灰色的粗麻布要好看。
  但是人类在这块大平原上过日子肯定很惬意,因为它既慷慨又善良,人类想尽办法去打扮它。男孩子飞在高高的空中,觉得城市和农庄,教堂和工厂,城堡和火车站,像大小不一的装饰品散布在大平原上。瓦房屋顶闪闪发光,窗子上的玻璃像宝石一样在闪烁。黄颜色的道路、锃亮的火车轨道以及蓝色的运河像丝带一样在城市和村落间蜿蜒向前,林切平市围绕着大教堂铺展开来,就像珍珠饰物围着一块宝石,而乡间的院落则像小巧的胸针和钮扣。这种没有规则的布局看上去却富丽堂皇,令人百看不厌。
  大雁们离开了奥姆山区,沿着耶特运河向东飞行。这里也在为春天的到来做着准备。工人们在加固运河的堤岸并在巨大的闸门上涂刷沥青。
  为了接待好春天,到处呈现出一派繁忙的景象,城市里也不例外。油漆工和泥瓦匠站在屋外的脚手架上装修房屋,女仆们爬在打开的玻璃窗上擦洗窗户。码头上的人们正在清洗着帆船和汽船。
  大雁们在诺尔切平附近离开了平原地区向北朝考尔毛登飞去。他们沿着一条在荒凉的峭壁上蜿蜒向前的古老山道飞了一阵,这时男孩子突然喊了起来。原来是他坐在鹅背上,一只脚晃来荡去,把一只木鞋给甩掉了。
  “雄鹅,雄鹅,我的鞋掉了!”男孩子喊道。
  雄鹅掉过头来向地面飞去,这时男孩子看见正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两个孩子已经把他的鞋子捡了起来。
  “雄鹅,雄鹅,”男孩子急忙喊道,“向上飞!已经晚了。我再也拿不到我的那只鞋了。”
  而在下面的路上,放鹅姑娘奥萨和她的弟弟小马茨站在那里正在打量着刚从天空中掉下来的小木鞋。
  “这是大雁们掉的,”小马茨说。
  放鹅姑娘奥萨默默地站了很久,思索着他们刚刚拾到的东西。最后她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道:“小马茨,你还记得吗?我们路过鄂威德修道院时曾听说过,有一个农庄上的人曾看见过一个小精灵,他身穿皮裤,脚登木鞋,跟一个普通的干活汉子一模一样。你还记得吧?我们到威特朔夫勒的时候,有一个小姑娘曾说,她看见过一个脚穿木鞋的小精灵骑在一只鹅的背上飞了过去。我们自己回到老家的小屋那里时,小马茨,我们不是也看见了一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小人儿,爬到鹅背上飞走的吗?可能就是同一个小人儿,刚才骑着鹅从这里飞过时把这只木鞋掉了。”
  “对,肯定是的,”小马茨说。他们拿着小木鞋翻过来倒过去,仔细地端详着,因为在路上拾到精灵的木鞋是极少见的。
  “等一等,等一等,小马茨!”放鹅姑娘奥萨惊奇地叫道,“你看,鞋的一边还写着字呢。”
  “怪了,还写着字呢,可是这些字太小了。”
  “让我看看!对,上面写着——写着:西咸曼豪格的尼尔斯嚎格尔森。”
  “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等奇妙的事哩!”小马茨说。
  22.卡尔和灰皮子的故事
  考尔莫顿
  在布劳海峡以北,东耶特兰省和瑟姆兰省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山,长有几十公里,宽有十多公里。要是它的高度能够同它的长度和宽度相适应的话,它必定是一列气势雄伟的山脉,而其实却不是如此。
  有时候会有这样的事情,人们会看到一座建筑物,起初规模过于宏大以至于屋主始终未能把它建成。当人们走到它面前,所见的只是厚厚的墙基、坚实的拱形梁架和很深的地窖,但是既未竖起墙壁更未铺上屋顶。整幢房屋只高出地面两三英尺。看到过那山脉的人不由得会联想到这样一幢半途而废的房屋,因为它的样子几乎不像是一座完整的山,而只是山的底部。它从平原上拔地而起,岩壁陡峭,山上遍地都是峥嵘的高大石柱,它们仿佛是已经竖起来的梁柱,要撑起高大的岩石大楼。整座山脉方圆很大,也很有气势,可惜就整体而言既不是巍巍高耸,也没有奇峰崛起。建筑工匠似乎还没有等到把重峦叠蟑、险峻山峰和起伏峁坳修造起来就已经疲劳得半途而废了,而恰恰正是这些峰峦才构成一座完整的山。
  但是,仿佛是弥补缺少奇峰怪峦的美中不足,那一大片山区自古以来一直是佳木葱茏、古树参天。山脚四周和山谷里长着槲树和椴树;海滩上长着桦树和梢树;陡峭的山坡上长着松树;凡是有土的地方都长着云杉。所有这些参天古树共同组成了考尔莫顿大森林。这个大森林使人们如此望而生畏,以至于有些不得不穿越过森林的人往往求助于上帝保佑,并且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考尔莫顿这一带怎么会长起这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这是一件岁月悠悠、叫人无法说清楚的事。起初要在濯濯童山的山崖上抽枝拔芽大概决不是容易的事情,况且还要在坚硬的岩石缝中扎根,从贫瘠的砾石满地的山坡上吸取养分。这座森林也像许多人一样,在年轻的时候历尽千辛万苦,但是长成的时候却变得身体魁梧、背阔腰圆。在大森林长成的时候,这里的树木都要三人合抱,树枝交错纵横组成了一张钻不透的密网,地面上绽起了盘根错节的树根。这样一来,它就成了毒虫猛兽和绿林大盗的最佳隐匿藏身之地,因为他们熟谙怎样匐匍穿行、攀缘前进和掩身出没在这座大森林里。不过对其他人来说它是令人望而却步的。大森林里一片黑黢黢、阴森森,既难辨别方向也没有道路可走,到处是刺人的荆棘,那些古树树干上挂满了长须一般的藤萝,树干上披了一层苔藓,样子活像妖魔鬼怪。
  在人类起初迁徙到瑟姆兰省和东耶特兰省来定居的时候,那里满山遍野全是绿树覆盖。可是不消多久,肥沃的山谷和平原上的森林都被砍伐殆尽。长在贫瘠的山崖上的考尔莫顿大森林人们却不屑于去光顾。它在那里愈是没有受到刀斧砍伐,就愈长得茂密。它渐渐变成了一座保垒,它的墙壁日复一日地加厚。有人想要穿过这垛森林墙壁就不得不带上斧头。
  别的森林都是害怕人类的,然而考尔莫顿的森林却使人感到害怕。那个大森林里黑得可怕,树木又茂密得叫人进去了出不来,所以猎人和樵夫一次又一次迷失在里面,找不到走出来的方向,待到费尽周折终于脱身出来的时候,多半又惊又饿得快要丢掉半条性命。至于对那些必须途经东耶特兰省和瑟姆兰省的交界处的行人来说,穿越这座森林真是拿性命去冒险。他们当时不得不沿着野兽踩出来的小道探路向前,因为边界地带的居民还没有能力打通一条穿越森林的通路。那一带溪流上没有桥梁,湖面上没有舟揖,沼泽地上没有漂浮木板。在整座森林里都找不到一间居民太平居住的棚屋,不过野兽的洞穴和盗匪的贼窝却多不可数。平平安安、毫不受损而通过森林的人真是寥寥无几。大多数人不是失足滑下绝壁或者陷入泥潭,就是遭到强盗抢劫或者野兽追袭。还有些人就居住在这大片高山森林底下,却一辈子不敢跨进森林半步。森林那样茂密是野兽隐匿藏身的良好所在,因此想要彻底消灭野兽也是不可能的。
  不消问得,东耶特兰省人和瑟姆兰省人都打算要把考尔莫顿森林砍伐掉,但是只要别的地方还有可以耕种的土地,这里就开发得十分缓慢。不过大森林毕竟有点束手就范了。在大森林四周的山坡上渐渐出现了农庄和村落。大森林里面也有了一些通路。而且在克鲁凯克附近还造起了一个修道院,这使得过往行人有了一个安全的落脚地方。
  大森林仍旧是威势汹汹,非常可怕的。可是有一天,有个长途跋涉而来的远客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并且在那里发现了矿苗。消息一传开,矿工和矿业主们就如蚁附膻般纷纷赶来寻找地下宝藏。
  大森林的威势终于被打下去了,人们在那片自古以来就是密林覆盖的地方挖起了坑道,建起了铸铁炉和工场。这一切本来也不见得非要使大森林遭殃受祸的。可是开矿却花费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大量木材和木炭。烧炭工和砍伐工一拥而上,在这一大片古老阴森的原始森林里大肆砍伐起来,险些儿把它统统砍了个精光。矿场周围的树木无一幸免,被夷成了一片片耕地。许多垦荒者迁徙到了那里。就在此前不久还是除了熊窝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很快就出现了几座有教堂和牧师宅邸的新村落。
  即使在那些还没有把大片森林全部砍伐的地方,参天的古树也被砍倒,茂密的灌木丛被砍得一干二净。一条条道路兴建起来,可以四通八达。野兽和强盗都统统被赶走了。人们在征服大森林之后,便对它毫不留情地下手了:无止无休地砍伐、放火烧荒和烧木炭。他们似乎要把牢牢记在心中的对这片森林的新仇旧恨一齐发泄出来,非要把它葬送掉不可。
  这片大森林还算走运,因为考尔莫顿地下矿藏储量并不十分大,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采矿和冶炼都逐渐减少了。这样一来,烧木炭也就停了下来,森林获得了喘息的机会。许多在考尔莫顿的那些村落里定居下来的人们失掉了工作,日子很难熬。可是森林却又开始茂密起来,并且扩展它的地盘,结果农庄和矿场成了绿色林海中的点点孤岛。考尔莫顿的居民们也曾试图耕作务农,但是却没有多少收成。那古老的森林地带宁可长出大槲树和大杉树,却不大乐意长出萝卜和谷物来。
  人们走过大森林的时候总是目光忧郁地瞅上几眼,因为他们自己愈变愈贫穷,而森林倒愈来愈葳蕤茂密。到了后来,他们灵机一动,想到也许这片森林说不定有什么好处。也许森林就是自救之道?不妨来试试看能不能靠森林养家糊口。
  于是他们就从森林里采伐圆木和木板,运出来卖给平地上的居民,因为平地上早就把森林砍光了。他们不久就发现,倘若他们经营得法的话,森林同耕地或者矿藏一样,也照样可以维持生计的。于是他们就用一种不同于过去的眼光来看待森林了。他们渐渐学会照料和爱惜它了。人们忘掉了对森林的仇恨,并且把森林看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卡尔
  大约在尼尔斯·豪格尔森开始跟随大雁外出遨游的十二年前发生过这么一回事:考尔莫顿有个矿业主想要把自己的一条猎狗处死。他把森林看守人找来,对他说那条猎狗有见到鸡羊就追咬的恶习惯而且屡教不改,因此无论如何留不得。他关照森林看守人把那条猎狗牵到森林里去开枪打死算了。
  森林看守人用一根皮条圈住猎狗的颈脖,牵着它朝森林里的一个地方走去,那里常常处死和掩埋庄园里老年无用的狗。森林看守人并不是一个心地狠毒的人,但是他却很乐意亲手枪杀那条猎狗,因为他知道那条猎狗非但经常追逐鸡羊,而且还时常到森林里去叼兔子和小松鸡。
  那是一只小黑狗,腹部有黄色肚毛,前腿也是黄颜色的。他非常有灵性,能够听得懂人的话。当森林看守人牵着他往森林深处走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将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但见他一点不露声色,一路上既没有低垂下脑袋,也没有耷拉下尾巴,样子就像平常那样无忧无虑。
  那么,为什么猎狗偏要装得非常镇定从容,不让人看出来他内心的难过伤心呢?那是自有道理的,原因就是他们所穿越的这片森林。那个古老的矿场四周环绕着大片森林。那片森林是为人们和动物所称道的;因为多少年来矿场主人都一直精心养护它,甚至几乎舍不得砍掉一棵来当柴烧。他们也不忍心去把森林里的灌木丛修剪或者刨掉,而是听凭森林衍育成长。这样一片不遭到侵犯的森林当然就成了生活在森林里的动物的安乐窝,因此这里动物多得不计其数,成群成队地出没。在动物之间,他们惯常把那座森林称为“平安林”,并且还认为是全国最好的栖息场所。
  当那只猎狗被牵着穿过那座森林的时候,他想起了他往昔曾经怎样穷凶极恶地欺凌居住在这里的弱小动物。“唉,卡尔呀卡尔,倘若树林里的那些小东西晓得你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他们个个都会喜笑颜开的。”他思忖道,在此同时,他不由得晃动尾巴,若无其事地吠叫了几声,这样让别人看不出来他内心的焦急和痛苦。
  “要是我连有时候出去追捕猎食一下都不行的话,那么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呢?”他自言自语道,“谁想改悔就让他改悔去吧,反正我是不会的。”
  正当他在这样嘀咕的时候,他的神情忽然异样大变。他伸长颈脖,扬起脑袋,似乎要放声狂唁一番。他不再跟在森林看守人的身边,而是缩到了他的背后。显而易见,他大概是想到了哪件不痛快的事情。
  那时正好是夏天刚开始不久。母麋鹿们都在不久之前生下了鹿崽。就在前一天晚上,这条猎狗把一只刚刚生下来才五天的鹿崽追逼得离开了他的母亲,而且走投无路逃到了一块沼泽地上。这条猎狗还不肯罢休,赶过来在草墩之间来回追逐鹿怠,他倒并不真心要逮住这只鹿崽,只是想要吓唬吓唬鹿崽来开开心而已。那只母麋鹿知道开春刚解冻的沼泽地是无底的泥潭,像她那样大的动物踩上去的话难保无虞,所以她一直站在岸上观望着。当猎狗卡尔把鹿崽越来越朝沼泽地的深处追逼,她突然窜进沼泽地,把猎狗赶跑,带着鹿崽转身跑向陆地。麋鹿素来要比其他的动物更擅长在沼泽地和危险地带择路而行。她缓慢而谨慎地行走,看起来是能够安全回到陆地上去的。可是就在她马上就要跨到陆地上去的时候,脚下踩着的那块草墩突然在泥潭之中陷了下去。她也跟着陷了下去,虽然她竭力挣扎想要拔身出来,但是终因找不到可以站脚的地方而愈陷愈深。猎狗卡尔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不敢离开,可是他看到母麋鹿陷身泥潭不能自拔的时候,便情知不妙,夹着尾巴逃走了。他心里明白已经闯下了大祸,要是一旦被人发现,他把一只母麋鹿引上了绝路,一顿痛打是在所难免了。想到这里,他吓得一步也不敢停下脚来,一直跑到了家里。
  方才猎狗卡尔突然想起来的就是这一件倒楣的事。这次闯祸同过去他干下的那么多坏事不同,那些坏事并没有使他亏心,而这次闯祸他却一想起来就心烦意乱,大概这是因为他本来没有存心要想把母麋鹿或鹿崽害死,然而无意之中却断送掉了他们俩的性命。
  “说不定他们还活着哪,”猎狗突然念头一转,“我从他们身边跑开的那会儿,他们还没有死掉。他们也许活着跑了出来。”
  他顿时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欲念,想要在最后时刻来到之前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他觑着森林看守人把皮圈拉得并不很紧,便冷不丁地猛然往旁边纵身一窜,果然挣脱了出来。然后,他就奔腾跳跃,穿过森林朝向沼泽地拼命飞奔过去。森林看守人还没有来得及把枪举起来瞄准,他已经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森林看守人无可奈何,只好在后面紧迫不舍,当他奔到沼泽地边上,他看到那条猎狗站立在离陆地几米远的一个草墩上,声嘶力竭地拼命狂吠。森林看守人觉得很奇怪,他要先弄个明白,究竟猎狗为什么这样狂叫。于是,他把枪摘下来放在一旁,自己手脚并用向沼泽地慢慢爬过去。他爬不多远,便见到有一只母麋鹿死在泥潭里,在她身边还躺着一只小鹿崽。鹿崽倒还活着,不过已筋疲力尽动弹不得。猎狗卡尔站立在鹿崽身边,一会儿俯下身去吮舔他,一会儿唁唁狂吠呼喊人们来搭救他。
  森林看守人把小鹿崽捧起来,拖着他回到岸边。那条猎狗明白鹿崽终于得救了,顿时喜出望外。他绕在森林看守人身前背后又蹦又跳,用舌头吮舔他的手背,还心满意足地叫着。
  森林看守人把鹿崽背回了家,将他关在牲口棚的一个围栏里。然后他又找人帮忙把那只早已死去了的母麋鹿从沼泽地里拖了出来。在做完了所有这些事情之后,他才记得要把卡尔处死这回事。于是他把一直在他身边转悠的那条猎狗牵了起来,重新往森林里走去。
  起初森林看守人朝着那个埋葬死狗的地方径直走去,但是走到半道上,他好像改变了主意,突然又回过头来往矿场主的庄园走去。
  卡尔冷静地跟着他走,可是当他注意到森林看守人是朝着他的老家走去的时候,他的心情顿时慌乱起来。谅必是森林看守人猜出来了,就是这条猎狗断送了母麋鹿的性命,所以要在把他处死之前还要带回庄园去狠狠惩罚一顿。
  挨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那滋味是比什么罪都难熬的。既然躲不过这场灾难,他再也无法强装从容自若了。他垂头丧气,一步三捱地蹒跚着。他走进庄园的时候,头都不抬一抬,装着谁也没有看见。
  森林看守人走进来的时候,矿场主正好站在门廊的台阶上。“森林看守人,你牵来的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哇?”矿场主问道,“总不见得会是猎狗卡尔吧?那条恶狗肯定早就一命呜呼了。”于是森林看守人向矿场主讲述了那两只鹿的事情。在他讲述的时候,猎狗卡尔缩紧了身躯,趴在森林看守人背后,似乎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一样。
  不过森林看守人谈起那件事情的经过,却倒是大出猎狗的意料。他对猎狗卡尔赞不绝口。他说道,事情是明摆着的,那条猎狗知道了麋鹿濒于绝境,所以要去搭救他们。“矿场主先生,你想怎样处置那随你的便,但是这条狗我是不能去开枪打死的,”森林看守人最后说道。
  猎狗从地上爬了起来,竖起了两只耳朵。他简直无法相信他没有听错。尽管他想尽量掩饰自己急切的心情,他毕竟忍不住低声叫了几声。仅仅因为他曾经为麋鹿操过心就可以饶他一命,天下哪来的这样好事?
  矿场主也觉得猎狗卡尔这次行为有了检点,但是仍旧没有打算要留下他,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森林看守人,倘若你愿意管着他,并且负责使他痛改前非,那么就饶他一条性命吧。”矿场主过了半晌才说道。可以,森林看守人表示愿意照办,就这样卡尔便搬到森林看守人住的地方去了。
  灰皮子逃走
  自从卡尔搬到森林看守人住的地方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在森林里偷偷摸摸地追逐别的小动物了。这倒不仅仅是由于上次闯的大祸使他心有余悸,而且还在于他不愿意惹森林看守人生气。因为自森林看守人仗义救了他的性命以来,猎狗卡尔爱他胜过一切。卡尔一心想的只是跟着他和守卫他。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卡尔在前面嗅探道路。他留在家里的时候,卡尔就卧躺在门口,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当森林看守人到园子里去照料他的树苗,屋里寂静无声,路上也听不见来往的脚步声的时候,猎狗卡尔便利用这段空隙时间去找鹿崽玩耍。
  起初,卡尔一点没有兴致同他往来。不过卡尔一直跟在主人背后到各处去,主人给鹿崽喂奶的时候,他也就跟着来到了牲口棚里。那时候,他常常蹲在围栏外面看着鹿崽。森林看守人把那只鹿崽起名叫做灰皮子,因为他不配叫什么别的更好听的名字。卡尔倒也挺赞成他叫这个名字的。每次看到鹿崽的时候,猎狗就心想,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长相这么难看、身材这么不匀称的小东西。他那四条瘦骨嶙峋的细腿松松垮垮地支撑在身体底下,就好像没有捆绑结实的高跷一样。脑袋很大,皱皮疙瘩,显得一副老相,而且总是耷拉在一边的。他身上的皮皱皱巴巴的,好像是他穿着一件不是为他量体裁衣而做的毛皮。他总是一脸苦相,无精打采。不过说也奇怪,每次他看到猎狗卡尔站在围栏外面的时候,他就会匆匆站立起来,似乎露出十分高兴见到那条猎狗的神色。
  小鹿崽的身体一无比一天虚弱,一点也不长个儿,后来索性连见到卡尔来的时候也没有力气站立起来了。卡尔就跑进围栏走到他的身边去亲近他,这只可怜的小鹿崽眼睛里突然闪烁出光彩,似乎有个强烈的渴望终于得到了满足。从那时候起,卡尔每天都去看望他,同他在一起一呆就是几个钟头,猎狗常常用舌头舔小鹿崽的皮毛,同他一起嬉戏玩耍,并且告诉他森林里的动物都需要知道的事情。
  说也奇怪,自从卡尔同小鹿崽亲近以来,那小东西倒安心住下来了,身体也发育长大了。他不长则已,一长就长得很快。不消两三个星期就在小围栏里转不开身躯了,因此森林看守人不得不把他搬到一个圈有篱笆的草地上去。鹿崽在草地上又过了两三个月后,他的四条腿长得那么长,假如他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篱笆。森林看守人在矿场主准许之下,为鹿崽竖起了一个高大的栅栏。那只鹿崽在栅栏里过了好几年,长成了一只身体强健、长相漂亮的麋鹿。卡尔常常抽空来陪伴他,不过现在同他亲近倒并不是出于怜悯心,而是因为他们俩之间情深谊长。麋鹿仍旧多愁善感,而且似乎懒慵慵的,没有一股子活力。可是卡尔知道怎样才能使他活跃高兴起来。
  灰皮子已经在森林看守人的住地度过了五个春秋。有一天矿场主收到外国一家动物园的来信,探询是否可以购买那只麋鹿。矿场主欣然接受了这一建议,而森林看守人却心里很难过,可是他又没有权力拒绝。于是卖掉麋鹿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卡尔很快就打听出来正在进行的事情,并且马上跑去告诉麋鹿说,人家打算把他卖到远处去。猎狗很难过要失去他这个朋友,麋鹿倒无动于衷,既不忧伤亦不欣喜。“难道你就这样逆来顺受地被他们卖到远处去吗?”卡尔问道。
  “不逆来顺受行吗?起来反抗又有什么用呢?”灰皮子叹息道,“我当然愿意在这里呆下去。不过要是我被卖掉了,那么我也只好离开这里啦。”
  卡尔站在那儿细细打量了麋鹿一番,用眼睛着实把他衡量了个遍。可以看得出来,这只麋鹿还没有完全长足。他还没有成年大鹿的那种扇状宽角、高高隆起的背脊和粗壮的鬃毛,但是他肯定有足够的力量去斗争,去赢得自由。“唉,看看这副样子就知道,他从出娘胎起就是被关在栅栏里过日子的。”卡尔暗自思忖,可是嘴里一句也没有说。
  直到子夜时分,卡尔才又回到麋鹿身边去,因为他知道灰皮子一觉睡醒之后正在吃第一顿饭。“你想得没有错,灰皮子,还是逆来顺受让人把你运走算了。”卡尔说道,样子显得十分冷静和心满意足。“你会被关在一个大的动物园里,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只觉得,你要离开这里了,却还没有看见过这里的森林,那真是非常可惜。你要知道,你的同族有一句铭言,就是鹿和森林是融为一体的。但是你却一次还没有到森林里去过。”灰皮子正站在苜蓿堆旁边大口啃嚼,他抬起头来说道:“我倒也愿意去见识见识大森林,可是我怎样才能越过这栅栏呢?”他像平时一样慢慢吞吞地说道。
  “唉,你是办不到的,你的那几条腿实在太短啦,”卡尔话中有话地说道。麋鹿似信非信地瞅了卡尔一眼,因为那条猎狗每天要跳进跳出栅栏好几次。尽管他年岁还小,毕竟还是跃跃欲试了,他走到栅栏前面,纵身一跳就跳出了囹圄,连他自己也几乎不明白是怎样跳出来的。
  卡尔和灰皮子走进了森林。那是夏末的一个晚上,月光皎洁明亮,不过树底下却漆黑一片。麋鹿迈步十分小心,走得蹒跚缓慢。“唉,我说咱们最好还是转身回去算啦!”卡尔说道,“你从来没有来过原始大森林,很容易把腿蹩折的。”灰皮子经不得这么一激,就加快了脚步,勇气也平添了几分。
  卡尔把灰皮子领到密林丛中一处地方,那里参天的大云杉树长得一棵挨着一棵,密得连风都透不过。“你的同族就是常常在这里避风御寒的,”卡尔告诉他说,“他们通常站在露天里度过整整一冬。你可是要比他们日子好过得多,你到了那边以后就可以有屋子住,像牛关在牛棚里一样。”灰皮子一句话也不搭理,只顾站在那里拼命嗅着青松翠柏发出来的浓郁芬芳。
  “你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带领我去看的呢?还是我已经把大森林都看遍了?”灰皮子问道。
  于是,卡尔又领他到一片大沼泽地旁边去看那些草墩和泥潭。“麋鹿们遇到危险的时候,通常都是逃到这里来的,”卡尔告诉道,“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本事走路,尽管他们身躯那么大、那么重,他们照样可以跑到这里来而不至于陷进去出不来。你大概没有这份本事,可以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行走而不至于陷下去。不过有没有本事对你来说也是无所谓啦,因为你决计不会再遭到猎人的追捕。”灰皮子二话不说,纵身一个长跃便跑到沼泽地里。他觉得踩在脚下的草墩微微晃动,心里十分得意,他在沼泽地里跑了一圈又回到卡尔身旁,一次也没有失足掉入泥潭。“现在我们把整个森林都看遍了吧?”他问道。
  “不,还没有哩,”卡尔回答说。
  他又把麋鹿领到森林边上一块长满了枝盛叶茂的阔叶树的地方,那里有的是槲树、杨树和椴树。“你的同族就是常常在这里啃树叶和树皮填饱肚子的,”卡尔叹了口气说道,“他们觉得这些都是好吃得不得了的东西。可见你到了外国谅必有更可口的东西吃啦。”灰皮子对于这些树干高大、枝叶浓密的树在他头顶上形成一个绿色的华盖不免大为惊奇。他把槲树叶和杨树叶都尝了一尝。“唔,味道带点苦涩,不过非常好吃,”他赞美道,“比苜蓿还好吃得多啦。”
  “你总算亲口尝过这些东西了,那倒还不错,”猎狗卡尔说道。
  随后,他又把麋鹿领到森林里的一个小湖旁边,湖面平静如镜,一点涟漪也不泛起,轻雾缥缈、薄岚笼罩的湖岸倒映在湖里非常好看。灰皮子一看见那个湖就止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什么呀,卡尔?”他迷茫地问道,因为这是他从生下来至今第一次看到湖。
  “这是一大片水,也就是一个湖,”卡尔说道,“你的同族常常在这里从这边湖岸游到那边湖岸。可是总不能指望你也能够游泳哇。不过你起码可以下水去泡一泡,洗个澡吧。”卡尔自己先扑通跳进水里,游起泳来。灰皮子站在岸上踌躇了很久。后来他终于也硬着头皮下水了。当凛冽的湖水轻柔而凉爽地在他身体上轻拂时,他惬意得连一口气都不透一下。他想让湖水没过脊背,就又朝里走了一段,觉得湖水把他漂浮起来了,这样就身不由主地开始游起泳来了。他在卡尔身边绕来绕去地游着,而且还游得灵活自如。他们上岸以后,那条猎狗就问道,他们是不是应该回家去了。“离天亮还早哩,我们还可以在森林里再转转嘛!”灰皮子央求道。
  他们又转身返回到森林里。走了不久,就来到了一块开阔地,月光把这块平地映得通亮,青草和野花上露珠凝结得璀璨发亮。在那块林间草地上,有几头大动物正在吃草,那是一只公麋鹿、几只母麋鹿和小鹿。灰皮子一看到他们便愣在那里不走了。他对母鹿和小鹿连正眼都没有瞅~下,只是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只公鹿,把它的四枝八叉的宽扇般的犄角、高高隆起的肩背和颈脖下长着长毛的大肉赘来回打量个不停。“那个家伙是谁?”灰皮子问道,嗓音也由于惊奇而颤动。
  “他的名字叫做‘角中王冠’,”卡尔说道,“他是你的同族。你有朝一日也会有那样宽大的扇状犄角,也会长出那样的鬃毛。如果你在森林里呆下去,你也可以率领一个鹿群。”
  “哦,倘若他就是我的同族,那我想走近去仔细看看他。”灰皮子说道,“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一只动物会长得那样魁梧。”
  灰皮子向那些麋鹿走过去,可是几乎马上就回到了在森林边上等他的卡尔身边。“你一定没有受到友好款待吧!”卡尔说道。
  “我对他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自己的同族,我请求他让我到草地上同他们呆一会儿,可是他要撵我走,而且还用角来威吓我。”
  “你避开了,那是做得对的,”卡尔说道,“一只仅仅长着枝枝杈杈的幼角的年轻小鹿千万不可以同年老的鹿搏斗。他若是不加抵抗,对你逃避的话,那么他就会在整个森林里名声扫地。你也不消有什么顾虑,反正你就要到外国去啦。”
  卡尔还没有来得及说完,灰皮子就掉转身去,径直走到草地上。那只老鹿迎了上来,他们二话不说,马上就格斗起来。他们的双角扭在一起,结果灰皮子被顶得连连往后退,他似乎还没有弄懂怎样才使得出力气。可是在他退到森林边上的时候,他把四只脚蹄死命蹬在地上,用两只角狠狠顶住“角中王冠”,逼得他往后倒退。灰皮子问声不响地用足力气,而“角中王冠”却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那只老鹿这一次被顶得在草地上连连后退。突然之间咔嚓一声响,那只老鹿犄角上的一枝杈折断了。他不敢再骑下去,便猛然挣脱了灰皮子,朝森林里逃了进去。
  猎狗卡尔一直站在森林边上观战,灰皮子回到他的身边。“现在你已经都看到了森林里有些啥东西,”卡尔说道,“现在你愿意回家吗?”
  “是呀,该到时间啦,”那只麋鹿回答说。
  他们俩都再没有作声,默默地踏上回家之路。卡尔长吁短叹了好几次,似乎由于自己看错了人而大为失望。可是灰皮子却挺胸昂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似乎对这次林中探险的成功非常高兴。他一点没有犹豫地一直来到了他原先居住的那个栅栏跟前。他看了看那块他从出生至今一直在那里度过的捉襟见肘的小天地,又看了看被他的脚蹄踩得平光光的地面,干枯了的饲草,供他喝水的小水槽,还有他睡觉的那间阴暗棚屋。“鹿和森林是两位一体的。”他叫喊了一声,把头往后一扬,后脖贴到了背脊上,拨开四蹄,似狂飚一般冲回到森林里去了。
  窝羹废
  在平安大森林的深处,每年八月间杉树林里会飞出一团团灰白颜色的小飞蛾,名叫修女蛾。他们体型很小,数量不多,几乎没有什么人留神注意到他们。他们在森林深处飞上两三个晚上,在树干上产下几千只虫卵后就掉到地上死去。
  当春天来到的时候,身上布满斑点的幼虫就脱蛹而出,开始蚕食云杉树的树叶。他们食欲旺盛,然而却决计不会给树木造成严重危害,因为他们一直是鸟类垂涎的美食,能够不被啄食的幸存者很少会多过几百只的。
  那些侥幸成活的可怜小虫长大之后,就蠕动到树枝上,口吐白丝把自己裹在里面,变成在两三个星期里毫不动弹的虫蛹。在这一段时间里,有一半多又被鸟儿吞进了肚里。到了八月间,如果有成百只修女蛾能够咬蛹而出并扑翅飞舞的话,那对他们来说就是大吉大利的年头了。
  修女蛾就这样毫不安全和不被注意地在平安林里代代相传,在这一带再也没有比他们数量更少的虫类了。倘若不是有人仗义相助的话,那么他们会一直这样软弱可欺和毫无安全下去。
  修女蛾得到有人相助这回事是同那只麋鹿从森林看守人棚舍里逃出来相互联系在一起的。事情是这样的:自从麋鹿灰皮子逃了出来之后,那一整天它都在森林里转来转去,要想使自己熟悉这块地方。到了下午很晚的时候,他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发现灌木丛背后原来是一块全是烂泥和泥潭的开阔地。在开阔地中央是一个水色乌黑的水潭,四周的云杉树由于树龄太老和地势不好,叶子几乎落得一片不剩了。灰皮子心里十分讨厌这块地方,若不是他一眼瞅见了碧绿滴翠的马蹄莲叶子的话,他早就拔脚离开了。
  当他低下头去啃马蹄莲叶子的时候,无意之中惊醒了躺在叶子底下睡觉的一条大黑蛇。灰皮子曾经听猎狗卡尔说过森林中有不少毒蛇。那条蛇竖起头来,霍霍地吐出分成两叉的蛇信,而且嘶嘶有声地朝他逼近,他不禁惊骇起来,心想他大概碰上了一条无比可怕的毒蛇了。他恐慌万状,不顾一切地抬起蹄子猛踩过去,把蛇的脑袋踩得粉碎,然后就迈开四蹄狂奔乱窜夺路逃走了。
  灰皮子刚一走,另外一条同死蛇同样长、同样黑的蛇从水潭里探身出来。他爬到那条方才被踩死的蛇身边,口吐蛇信,把那个被踏碎的蛇脑袋舔了一遍。
  “这难道竟是真的吗,你这个‘老无害’被弄死了?”那条草蛇嘶嘶地呼喊道,“我们俩在一起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们俩生活在一起是那么融洽和睦。我们在潮湿的泥塘里活得都身体很好。我们比森林里任何别的草蛇寿命更长得多!这是我一生之中最伤心不过的惨事啦。”
  那条草蛇委实悲伤不已,长长的身体似乎像受到伤害一般扭曲翻腾。甚至连那些一直生活在他的淫威之下、一见到他就惊慌失措的青蛙也不禁怜悯起他来了。
  “打死这么一条可怜的蛇的家伙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要知道那条蛇一点自卫能力都没有哇,”那条蛇还在咬牙切齿地叫喊,“那个坏蛋应该千刀万剐。”他躺在地上悲伤地又翻腾了一阵子,忽然竖起头来,“我要是此仇不报,那我的名字‘窝囊废’真是名副其实啦!而且我也枉为全森林之中最年长的草蛇啦!我要不把那只麋鹿弄死,就像他对付我的那条雌蛇那样,我是决计不罢休的。”
  那条蛇立下这一重誓之后,便将身子盘成一团,躺在地上苦苦思索起来。因为对于一条既无利爪又无毒牙的草蛇来说,再也想不出比向一只高大雄壮的麋鹿讨还血债更困难的事情了。这条名叫老窝囊废的草蛇日日夜夜想呀,想呀,却想不出什么妙计良策。
  可是有一天夜里,草蛇躺在那里因想要报仇而辗转难眠,他听到自己头顶上有轻微的营营嗡嗡声响。他往上一看,只见有几只白乎乎的修女蛾在树丛间飞来飞去。他睁大眼睛盯住看了很久,然后嘶哧嘶哧地高声叫喊了一阵子,后来便慢慢朦胧入睡了,似乎已经很满意地想出了对策。
  第二天上午,那条草蛇爬了很远的路来到平安林里的一片顽石遍地的高地上,去登门拜访居住在那里的有毒蝗蛇克里莱。草蛇向他哭诉了那条老雌蛇不幸惨遭毒手的经过,并且恳求他出来相助报仇,因为他有毒牙,咬上一口就可以致命。可是蝰蛇克里莱并不想得罪麋鹿,同他们结下不解之怨。“要是我窜出去偷偷咬麋鹿一口,”他推三阻四地说道,“那么那只麋鹿不把我活活踩死,才算怪事哪。反正雌蛇老无害已经去世,我们无法使她死而复生。凭什么我要为了她的缘故,自己去惹祸呢?”
  那条草蛇听到这番回答,脑袋从地上竖起足足有一英尺高,嘴里发出令人骇怕的嘶嘶声。“嘶嘶!哧哧!嘶嘶,哧哧!”他激怒地喊道,“亏你说得出口,没有想到你空有天大本领竟然胆小懦弱得不敢用一用。”蝗蛇听了之后,也顿时怒火中烧。“滚开,老窝囊废,”他嘶嘶有声地怒喊道,“我的满嘴利牙上毒汁在往下淌,可是我最好还是放你一条生路吧,因为你毕竟是我的同类。”
  可是那条草蛇躺在原地一点没有挪动。这两条蛇就这样嘶哧嘶哧互相对骂了很久。蝗蛇克里莱后来实在按捺不住心里怒火,终于不再嘶哧下去,而是张开大嘴,分叉的舌头霍霍闪动,草蛇马上就老实下来,更换了另外一副腔调同他说话。
  “我来找你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他把嗓音降低到温顺细语的地步,“不过我已经惹你发火了,你恐怕不肯再帮我忙啦?”
  “倘若你不是要我去干异想大开的事,我当然乐意效劳。”蝗蛇也平息了怒气。
  “在我住的沼泽附近的灌木丛里,”草蛇告诉说,“住着一种小蛾子,它们到了夏末的晚上就飞出来。”
  “我晓得你说的是哪些虫子啦,”克里莱不解地问道,“它们又怎么啦?”
  “这是森林里数量最少的虫子,”老窝囊废接着说下去,“它们是虫子当中最没有害处的,它们的幼虫只啃啃杉树叶就满足了。”
  “不错,这我知道,”克里莱说道。
  “我担心那种小蛾用不了很久就会完全被消灭光的,”草蛇说道,“因为到了春天总有那么多鸟儿来吃幼虫。”现在克里莱明白过来,原来草蛇想把这些幼虫全都留给自己享用。于是他便很友好地回答说:“你是不是想要我关照一下猫头鹰,叫他们让那些虫子安安生生过日子?”
  “是呀,倘若你出面嘱咐几句,那就保管不会有差错的,”老窝囊废说道。
  “那我索性在鸫鸟面前也为这专吃云杉树的虫子说上几句好话吧,”蝗蛇慨然许诺说,“只要你提的要求不是不合理的,我总是愿意出力的。”
  “你已经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允诺,”老窝囊废说道,“我很高兴我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修女蛾
  这件事情过去了几年之后,猎狗卡尔有一天清早正懒洋洋地躺在门前的台阶上睡觉。那时已经时值初夏,日长夜短,尽管太阳尚未升起,可是天色却已大亮。猎狗卡尔从睡梦中醒过来,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是你来了吗,灰皮子?”卡尔问道,因为他已经对麋鹿灰皮子天天深夜来看他习以为常了。他没有得到回答,可是他又听见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他觉得他听出来那是灰皮子的声音,赶紧站起身来顺着声音的方向寻找过去。
  猎狗卡尔听得见麋鹿在他前面奔跑,可是却怎么也追赶不上他。那只麋鹿并没有顺着林边小路跑,而是径直穿过灌木丛朝向树林最茂密的地方跑去。卡尔费了好大力气才不至于迷失麋鹿的足迹。“卡尔,卡尔,”那个声音不时地呼叫,而嗓音分明是麋鹿灰皮子的,因为他的嗓音清脆而带有一种卡尔以往没有听见过的悲伤的音调。“我来啦,我来啦,你在哪儿?”猎狗喊着回答。
  “卡尔,卡尔,难道你没有看到上面有东西掉下来吗?”灰皮子问道。卡尔这时才驻足凝视,看到云杉树上的树叶纷纷扬扬像是疏而不密的雨点不停地从树枝上洒落下来。“哦,我看到啦,是杉树叶子在往下掉。”他一边喊着,一边加紧脚步钻进密林深处去寻找那只麋鹿。
  灰皮子在前面连窜带奔,笔直穿过灌木丛,卡尔差点儿就看不到他的足迹。“卡尔,卡尔,”灰皮子暴怒地吼叫道,“你难道没有闻出来森林里有一股气味吗?”卡尔停下脚步用鼻子嗅了嗅,云杉树果然发出一股比往常强烈得多的异样气味。“唔,我闻到气味啦,”他叫道,但是他没有花费时间去思索一下这股气味是从哪里来的,而是加紧脚步去赶上灰皮子。
  麋鹿又一次飞速地跑开去,猎狗没有能够追得上他的踪影。“卡尔,卡尔,”过了一会儿,麋鹿又叫喊起来。“你难道没有听到云杉树上有些动静吗?”现在麋鹿的声音是那么凄惨,甚至铁石心肠都会被融化的。卡尔停下脚步,竖起耳朵认真谛听,他听到树枝上发出一阵阵嚓嚓嚓的响声,虽然很轻微但是可以听得很清楚,仿佛就像钟表走动时的声响一样。“是呀,我听见声音啦,”卡尔叫喊道,但是停住脚步不再奔跑了。他恍然大悟,原来麋鹿并不是要他去追赶,而是要他认真注意森林里发生的咄咄怪事。
  猎狗卡尔站在一棵枝桠朝四面伸开而且微微下垂、树叶宽大。呈墨绿色的云杉树底下。他举目凝视,仔细地查看那棵树,只见那些树叶一张张都在蠕动。待到他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树枝上密密层层布满了灰白色的虫子。这些虫子在树枝上爬来爬去啃咬着树叶,每一条树枝上都满是虫子,它们饕餮大嚼,好不逍遥。那一阵阵奇怪的嚓嚓嚓声就是无数在啃食树叶的虫子发出来的响声。那些被咬得七穿八孔的树叶飘飘洒洒地不断落到地面上,而那些可怜巴巴的枝桠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熏得猎狗十分受不了。
  “那棵云杉树上大概没有剩下多少树叶啦。”他想道,把目光转向了下一棵树。那也是一棵高大挺拔的杉树,但是光景也差不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卡尔沉思起来,“这些漂亮的树木真是可惜。他们不久之后就将面目全非。”他一棵树一棵树地边走边看,力求弄个明白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情。“那边有一棵松树,那些虫子也许不敢去啃松树吧,”他想道。不料那棵松树也遭了殃。“唔,那边有一棵白桦树,喔唷,那也受了害,还有那边也是,森林看守人见到了一定要难过的。”卡尔想道。
  他朝向灌木丛的深处走去,想看看这场虫害究竟蔓延得有多广。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听到同样的嚓嚓呼声,闻到同样的气味,看到树叶同样像下雨一样洒落下来。他用不着停下脚步来仔细看了。他从种种征状上已经看明白了,那些小虫子无处不有,整个森林都受到他们的茶毒,快要被蛀食殆尽了。
  忽然他来到一块地方,那里倒闻不到气味,而且寂静宁谧。“唉呀,这里总算不再是它们的天下啦,”猎狗想道。可是这里的局面却更糟糕。那些树木上都已经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不剩,那些虫子早就徙移到别的地方去了。那些树林都像亡灵一般,树身上纵横交错挂满了乌七八糟的丝网,那是虫子用来作为通道和桥梁的。
  就在这些快死了的枯树旁边,灰皮子站着等候卡尔。他不是单独一个,身边还有四只在森林里最有声望的老麋鹿。他们是卡尔都认识的。有一只名叫驼背佬,因为他个子很小,而背脊却比其他麋鹿凸得更高。另一只是角中王冠,这是森林鹿群中的佼佼者。还有一只名叫美髯公,他身上披着又长又密的毛。另外还有一只叫大力士,他是一只身高腿长、气度不凡的老鹿,脾气非常暴戾而且好斗,可惜在去年秋天最后一次狩猎中大腿中了一颗子弹。
  “这座森林究竟怎么啦?”卡尔走到那些脑袋低垂、嘴唇噘起。愁云满脸的麋鹿面前这样问道。
  “没有人说得出来,”灰皮子回答说,“这一类虫子一直是这个森林中最弱小无力的,而且从未造成过什么危害。可是最近几年来一下子增长起来,数目多得不得了。现在看样子他们非要把整个森林毁了不可。”
  “是呀,看样子不妙哇,”卡尔说道,“不过我看,你们这些森林中最有智慧的长者聚到一起有商有量,总是能够找出什么办法来的。”
  猎狗话音刚一落,驼背佬非常郑重其事地仰起了他那颗沉甸甸的脑袋说道:“我们把你叫到这里来,卡尔,是想问问人类是不是已经知道这场灾祸了。”
  “不知道,”卡尔说道,“现在不是狩猎季节,人类不会进到这样远的密林深处里来。他们一点都不知道这场虫害。”
  “我们这些森林里的长者,”角中王冠说道,“都觉得光凭我们动物的力量无法对付这些虫害。”
  “我们那个鹿群觉得不管是虫害也好、人类也罢,都好不到哪里去,一样都是祸害,”美髯公喟然长叹,“反正从此以后这座森林再也没有太平之日啦!”
  “不过我们决不能让森林毁于一旦,”大力士说道,“再说我们也别无出路。”
  卡尔明白麋鹿肚里有话,又不好开口明讲出来,他便想给他们解围。“你们的意思也许是要我让人类知道这里成了怎样的局面,对不对?”他们这几只老鹿都频频点头,并且说道:“不得不向人类求助真是极其严重的不幸,可是我们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法子可想。”
  过了片刻,卡尔就动身回家去。他心事重重快步往前走,迎面来了一条又黑又大的草蛇想要挡住他的去路。“幸会,幸会!”草蛇声音嘶哑地打招呼。“幸会,幸会!”猎狗哼哼哈哈地敷衍了一句,就想不停脚步往前走。可是那条蛇把头扭过来又挡住了去路。“说不定这条蛇也在为森林发愁哪,”卡尔若有所悟,便停下了脚步。草蛇果然一开口就讲起了那场大虫害。“倘使把人类叫到这里来的话,那么森林里再也没有太平日子啦!”他说道。
  “是呀,我担心的也正是如此,”卡尔回答说,“可是森林里的长者一定有道理要这样做的。”
  “我想,我有更好的万全之计,”草蛇说道,“要是我能够得到我想得到的报酬的话。”
  “你难道不是名叫窝囊废吗?”猎狗鄙夷地挖苦道。
  “可是我在森林里住到这么大年纪,”草蛇说道,“我知道怎才能除掉这些害虫。”
  “要是你果真能够除掉这些虫子,”卡尔说道,“我想,没有人会拒绝给你所索取的报酬。”
  卡尔这么回答之后,那条蛇马上钻进树根底下的一个洞穴里将身子藏匿得严严实实,然后再继续说话。“你给灰皮子捎个口信,”他说道,“告诉他说,如果他愿意离开平安林,一步都不许停地朝北走,要一直走到森林里长不出一棵槲树的北方才许歇下脚来,而且只要我草蛇窝囊废还活着一天,就不许回到这里来,那么我就可以使得这些爬在树枝上啃树叶的虫子统统染病死光。”
  “你在说些什么?”猎狗问道,他身上的毛都根根竖立起来。“究竟灰皮子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啦?”
  “他把我最心爱的老伴踩死啦,”草蛇咬牙切齿说道,“我非要除掉他报了此仇不可。”草蛇话还没有讲完,卡尔已经一纵身扑了上去,可是草蛇却躲进了树洞底下的洞穴里,休想碰到他半点分毫。“你愿意躺在那儿多久,就在那儿躺多久吧,”卡尔最后恨恨地说道,“没有你插一手,我们也照样能够把啃杉树叶的害虫统统撵走。”
  第二天矿场主和森林看守人沿着森林边一条小路往前走着。起初卡尔一直在他们后面跟着跑,可是过了一会儿却不见了,再过了片刻森林里传出来一阵猛烈的狂吠声。
  “那是卡尔,”矿场主说道,“他又在胡来了。”
  森林看守人不愿意相信。“卡尔已经多年没有妄杀生灵了,”他说道。他奔进森林里去,想看一看究竟是哪条狗在狂叫。矿场主也跟着他去了。
  他跟随着狗叫的声音往前走去,走进了密林最深处,然而狗叫声音却静了下来。他们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嚓嚓嚓的虫子啃啮声,只看到树叶像下雨般洒落下来,只闻到一阵阵浓郁的气味。他们这才发现所有的树上都密密麻麻布满了修女蛾的幼虫,这些森林的克星,它们能把几十公里长的森林统统吃个精光。
  大战修女蛾
  来年春天,有一天清早猎狗卡尔从森林里奔跑而过。“卡尔,卡尔,”有人在呼叫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他倒没有听错,那是一只年老的狐狸站在自己洞穴外面在连声呼叫他。“你务必要告诉我,是不是人类一有功夫腾得出手来,就要到森林里来扑灭虫害了?”狐狸问道。
  “是呀,这是千真万确的,”卡尔说道,“他们会全力以赴治虫害的。”
  “他们把我全家都打死了,而且还要打死我,”狐狸说道,“不过只要他们能够救下这座森林,他们还是可以得到原谅的。”
  这一年来,卡尔每次穿过森林,总会有动物向他打听人类是不是能够拯救森林。这使得卡尔很不容易回答,因为人类自己也不大清楚他们究竟能不能够战胜修女蛾。
  只消想想,古老的考尔莫顿是怎样令人望而生畏和令人憎恶,就会觉得十分奇怪,每天竟然有上百个人浩浩荡荡开进森林来扑灭虫害,挽救树木。他们把受害最重的树林都伐倒,把灌木丛清理干净并且折断了最底下的那些树杈,这样害虫就不容易从这棵树轻易地爬到那棵树上去。他们在受虫害的森林四周砍伐出宽阔的坑道,并且插满了涂过胶水的小木杆,这样划地为牢把害虫禁闭在里面,不让他们到新的地方去为非作歹。这些事情做完之后,又在树身上一圈圈地涂上胶水。人们打算,这样一来就可以使虫子无法从已经吃光树叶的树上爬下来,逼得虫子只好呆在原来的地方活活饿死。
  人们整个初春,都在忙碌,他们信心十足,迫不及待地等着幼虫咬蛹而出。他们相信已经把害虫团团围困,绝大多数虫子都会饿死的。
  夏天刚刚开头,幼虫的数量就比上一年猛增了好几倍。即便这样,倘若虫子真的被围起来了,而且找不到多少吃的,那倒还不大碍事。
  然而事情却偏偏不像人类所期望的那样。当然有不少幼虫被粘死在涂满胶水的木杆上,也有成堆成堆的幼虫被涂着胶水的圆圈挡住去路而不能够爬下树来。但是恐怕谁也不能够说虫子就真的被堵住了。非但没有围得住,反而从包围圈内爬到圈外来了,里里外外蔓延得到处都是。虫子还爬到了大路上、农庄的围墙上,甚至还登堂人室进到农舍里。虫害非但在平安林一带为患,而且还蔓延到了考尔莫顿的其他地区。
  “看来这场虫害不把我们所有的森林都毁掉,是止不住啦!”人们长吁短叹。他们也焦急万分,每次走进森林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猎狗卡尔非常腻烦那些蠕蠕爬动、舔来粘去的虫子,所以他几乎连大门都不出。可是有一天他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去看看灰皮子究竟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就抄近路朝着灰皮子住的地方去一趟,一路上鼻子凑着地皮匆匆奔跑。当他走到前一年同草蛇窝囊废碰头的那个树根旁边时,那条草蛇却仍然躺在树根底下的那个洞穴里呼叫他。
  “你可曾把上次我们见面时候我托你梢的口信告诉给灰皮子啦?”草蛇问道。猎狗卡尔气得琳琳地呜咽了几声,真想要扑过去咬死他。
  “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好,”草蛇站在洞里得意扬扬地说道,“你不是亲眼看见啦,那些人类对这场虫害也照样束手无策呀。”
  “哼,我看你也照样没有本事,”卡尔答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卡尔找到了麋鹿灰皮子,可是那只麋鹿心烦意乱,一见面几乎连招呼都没有打就开门见山谈起了森林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止息这场灾祸。”
  “那么我就不妨对你直说了吧,看来你是能够拯救这座森林的,”卡尔顺势说道,并且转告了草蛇捎给他的口信。
  “倘若不是窝囊废,而是别的动物答应这样做的话,我倒甘心马上就遭到放逐,”麋鹿说道,“可是,这样一条毫无本事的草蛇凭什么能耐来许下这么大的愿呢?”
  “那不过是吹牛皮而已,”卡尔说道,“草蛇总是装神弄鬼,摆出一副比别的动物更高明的架势。”
  卡尔到了该回家的时候,灰皮子送卡尔出来并陪着他走了一段路。卡尔听得有只栖在杉树顶上的鸫鸟啼叫起来:“灰皮子来啦,就是他毁了森林!灰皮子来啦,就是他毁了森林!”
  卡尔还以为自己没有留神听错话了。可是刚过不一会儿,有一只山兔从小路上跳跃而过。山兔瞅见他们两个,便停住了脚步,晃动着长耳朵,高声大喊起来:“灰皮子来啦,就是他毁了森林。”然后他就一溜烟跑掉了。
  “他们这样叫嚷是什么意思?”卡尔问道。
  “我也弄不明白,”灰皮子说道,“我想,森林里的小动物不大满意我,因为我提出要寻求人类的帮助。结果,那些灌木丛被砍光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和住房全给毁掉啦。”
  他们又一起走了一段路,卡尔听见四面八方都传来喊叫声:“灰皮子来啦,就是他毁掉了森林!”灰皮子佯装着没有听见,可是卡尔明白他的心情为什么这样难过。
  “灰皮子,你呵,”卡尔匆忙问道,“草蛇扬言说你曾经踢死过他最疼爱的老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呢?”
  “我怎么能知道?”灰皮子凄然说道,“你很清楚,我从来不轻易残害生灵的。”
  随后不久,他们遇到了那四只老鹿:驼背优、角中王冠、美髯公和大力士。他们脚步蹒跚,心事重重地一个挨一个地走了过来。“你们好,”灰皮子向他们打招呼。“你好,”几只鹿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我们刚好要去找你,灰皮子,同你商量商量森林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驼背伦说道,“我们听说在这森林里发生了一桩伤天害理的缺德事,有人使得整个森林毁掉而偏偏没有受到惩罚。”
  “究竟是什么缺德的坏事呢?”
  “有人残害了一只无害的动物,而那只动物他又不能用来果腹。这样的事情在平安林里算不算伤天害理的坏事?”
  “那么究竟是谁干下了那件伤天害理的暴行呢?”灰皮子问道。
  “听说是一只麋鹿干的,所以我们现在想来问问你知道不知道究竟是谁干的。”
  “不知道,”灰皮子斩钉截铁回答说,“我从来还没有听说过有哪只麋鹿去残害一只无害的动物。”
  灰皮子向这几位长者告别之后又陪着卡尔往前走去。他愈来愈缄口不言,而且脑袋愈来愈低下去。他们碰巧从盘在一块大石头上的蝗蛇克里莱身边走过。“灰皮子来啦,就是他毁掉了森林!”克里莱也像所有别人一样嘶嘶地嚎叫道。这一下灰皮子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冲到蝗蛇面前,高高地抬起了前蹄。
  “哼,难道你还想踩死我不成?就像你踩死那条可怜的老雌蛇那样?”克里莱毫不示弱地讥讪说。
  “怎么,我踩死过一条雌蛇?”灰皮子茫然不解。
  “就在你踏进森林的第一天,你就一脚把草蛇窝囊废的妻子踩死啦。”克里莱幸灾乐祸地回答说。
  灰皮子赶紧从蝗蛇克里莱身边走开去,继续陪着卡尔往前走,刚走了不几步,他突然站住了。“卡尔,那件伤天害理的暴行是我干的,我记起来我曾经踢死过一条没有危险的草蛇。这是我的过失,造成了森林遭殃。”
  “你在喀说些什么呀,”卡尔打断他的话头。
  “你去告诉草蛇窝囊废说,灰皮子今晚就被放逐出森林。”
  “我不会去捎这个口信的,”卡尔说道,“要知道北方对于麋鹿来说是危机四伏的地方。”
  “你想想看,在造成了这样一场大灾祸之后,我还有脸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吗?”
  “你不要草率行事,等到明天再下决心也行!”
  “正是你告诉我的,麋鹿和森林是两位一体的。”灰皮子说罢头也不回就同卡尔分手了。
  卡尔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这番谈话使他忧心仲忡。第二天他又到森林里去寻找麋鹿。可是灰皮子早已古如黄鹤,毫无踪影了。猎狗卡尔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去寻找,因为他知道灰皮子把草蛇的话信以为真,自己甘愿遭受被放逐的厄运。
  在回家的路上,卡尔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不能理解灰皮子怎么那样轻易地就被那条草蛇哄骗得甘愿被放逐到北方。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荒唐的事情。那个窝囊废究竟耍的什么花招?
  猎狗卡尔苦苦思索着走回家的时候,看到森林看守人站在那里指着一棵树说话。
  “你在看什么?”旁边有个男人问道。
  “虫子染上病啦,”森林看守人说道。
  猎狗卡尔真是吃惊得难以相信,甚至于更多的是一肚子怒火,因为那条草蛇居然信守自己的诺言。现在弄得灰皮子不得不一辈子在外面苦度放逐生活,因为那条草蛇的寿命是很长的,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才会死掉。
  就在他悲伤至极的时候,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这使他心里略为好受一些。“草蛇大可不必活到那么老嘛,”他思忖道,“他总不能够一直躲在树根底下不出来的。只要他把虫子消灭干净了,我知道找谁去把他咬死。”
  虫子当中确实蔓延着一种疾病,不过在第一年的夏天传染面并不大。还没等到疾病传染开来,幼虫早已变成蛹了。而待到虫蛹成熟之后,又钻出了成百万只飞蛾来。它们像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样在树林中翩跹来回,又产下无数的虫卵。大家都预计来年虫害将更加剧烈。
  虫害重又兴起,可是这次遭殃的不仅仅是森林,疾病也在幼虫中广泛传染开来。疾病从一个林区蔓延到另一个林区。那些染病的虫子不再啃嚼树叶,而是蜷曲在树梢上坐以待毙。人类看到虫子纷纷死去,心里都很高兴,而森林里的大小动物更是喜出望外。
  可是,幼虫早已散布到几十公里方圆的各个森林里去了,因此这一年夏天疾病也就没有能够传染到所有的虫子,仍然有不少化蛹成蛾的。
  过往的飞鸟给卡尔捎来了麋鹿灰皮子的问候和口信,灰皮子告诉说他在北边日子过得不错。可是,飞鸟私下告诉卡尔说,灰皮子曾经多次遭到狩猎者的追逐,都是九死一生才总算脱险的。
  卡尔就这样心里充满悲伤、期望和忧愁地一天天过下去。但是他不得不再耐心地等了两个夏天,虫害总算被扑灭掉了。
  卡尔一听森林看守人说森林没有危险了,就马上亲自去找草蛇窝囊废算清旧账。可是,在他刚进密林深处的时候,他却碰到了要命的麻烦,那就是他已经不能再像从前虎虎生气地追逐,他跑也跑不动了,鼻子也嗅不出他的冤家对头躲在哪里了,他的眼睛昏花得看不清东西。在那漫长的等候中,岁月悄悄地催他变老了。他已经老得不中用了,而他自己却没有注意到。他力不从心,没有力气一口把草蛇咬死了。他再也没有力量把他的朋友灰皮于从仇敌手中拯救出来了。
  报仇
  有一天下午,大雪山来的阿卡带领她的雁群落到森林中的一个小湖岸边。他们至今虽说还在考尔莫顿境内,可是已经离开了东耶特兰省,来到了瑟姆兰省的约奥格县。
  在山区里,春天通常是娜娜来迟的,湖面上仍旧冰雪覆盖,只有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才已解冻露出一条狭狭的水流。大雁们栖落下来就跃人水中去游泳和觅食。可是尼尔斯·豪格尔森早上丢了一只木鞋,所以他走进离小湖不远的花梢树林和白桦树林里去,想要找点东西来包裹他的脚。
  男孩子找不着什么合适的东西可以用来裹脚,他不得不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一路上惴惴不安地朝四周环视。“我还是喜欢在平地上或者湖泊边上走动,”他想道,“在那里,可以看得见对面要来的是谁。倘若这是一个山毛榉树林那也还凑合,因为在那类树林里地上光秃秃的几乎啥也不长,可是这里的桦树和杉树林最要命了,地上长满了蓬蒿荆棘,连着脚走路的地方都没有。我真不明白人家怎么受得了。这些森林要是都属于我所有的话,我就要把这一切统统斫光。”
  后来他瞅见了一块桦树皮,就站在那里往脚上比划比划看看是否合适。这时,他听见身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转过头去,看到有一条蛇正从蓬蒿丛中朝他直窜过来。这是一条异常长和粗的蛇,可是男孩子马上就看出来那条蛇的两腮上都有一块白斑,所以他站在那里没有动。“这只不过是一条草蛇而已,”他想道,“它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可是那条蛇来势汹汹,一转眼就猛然对他胸口狠狠一撞,把他撞得仰面摔倒。男孩子见势不妙,便匆忙翻过身来,拔腿就逃,那条蛇在后面紧迫不舍。林间到处是荆棘和石头,男孩子无法迅速躲闪,那条蛇跟在他的脚后不肯放松。
  忽然,男孩子看到正对面有一块四面边缘光滑的大石头,他马上就奔过去往上爬。“爬到这上面,那条蛇就上不来啦,”他想道,可是他爬上去以后转身一看,那条蛇还在紧紧追赶。
  那块大石头顶上紧靠男孩子站的地方,有一块像人的脑袋那么大的圆石头。那块圆石头松松垮垮地倚在大石头的一侧窄边上,真叫人无法理解它怎么一直没有掉落下来。当那条蛇逼到跟前时,男孩子跑到圆石头后面使劲一推,那块圆石头骨碌碌滚下去正好朝着那条蛇,把那条蛇砸到地上,连蛇的脑袋也砸得粉碎。
  “亏得这块石头帮了大忙,”男孩子想道。他看到那条蛇猛烈翻滚了几下便不再动弹,这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我想,在这次旅行中我还没有遇到过比这次更大的危险哩。”
  他刚刚平静下来,就听见头顶上扑哧哧一阵声响,但见一只鸟儿落到了地上那条蛇的身边。那只鸟的大小和模样很像乌鸦,可是浑身上下披着金光灿灿的黑色羽毛。男孩子对自己被乌鸦劫走的危险场面至今记忆犹新,所以不愿意毫无必要地让人看见,他悄悄地躲进了一条石头缝里。
  那只黑鸟在死蛇身边迈着方步踱来踱去,而且还用嘴喙去啄啄死蛇。后来他扑开翅膀发出一声刺痛耳膜的怪啸:“死在这里的准是草蛇窝囊废,”他又绕着蛇走了一圈,然后站在地上沉思起来,不时抬起脚爪去搔搔后脑勺。“不会的,森林中不会有两条大小完全一样的蛇,”他说道,“这一定是他。”
  他把嘴喙戳入蛇的尸体里,好像打算要大吃一顿了,可是突然又停了下来。“不行呀,你啊你,巴塔基,你千万莫干傻事,”那只鸟儿在告诫自己。“在你打算吃掉这条死蛇之前,总得先把猎狗卡尔叫来。他若不是亲眼目睹,决不会相信草蛇窝囊废已经一命呜呼啦。”
  男孩子想要静悄悄地不发出声响,但是那只鸟如此庄严肃穆地踱着方步,而且还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样子实在滑稽可笑,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只鸟听到他的笑声就呼啦一声拍翅飞上大石头。男孩子赶忙朝他迎了过去。“莫非你是大雁阿卡的好朋友,渡鸦巴塔基吗?”男孩子问道。那只鸟仔仔细细把他打量一番之后,连着三次向他点头致意。“难道竟是你,那个跟着大雁到处飞行的大名鼎鼎的大拇指儿?”
  “是呀,就是我,一点没错。”男孩子回答说。
  “我能够见到你,真是太荣幸了。你也许能够告诉我,是谁打死了这条草蛇。”
  “哦,那是那块圆石头,我把它朝草蛇一推,它滚下去就把草蛇砸死啦!”男孩说道,并且讲述了事情经过。
  “干得出色,干得漂亮,像你这么小的小不点儿竟能这样,真不简单,”渡鸦赞不绝口说道,“我在这一带有个朋友,他听到这条蛇死掉的消息一定会欣喜万分。我真希望我能够为你做件什么事情来报答你。”
  “那么给我讲讲,为什么你对这条蛇死去竟那么高兴?”男孩子问道。
  “唉,”渡鸦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你大概没有耐心听下去的。”
  可是男孩子一口咬定他有耐心想听。于是,渡鸦便原原本本地讲了猎狗卡尔、麋鹿灰皮子和草蛇窝囊废之间的恩恩怨怨和他们之间结下的不解冤仇。渡鸦把故事讲完之后,男孩子一声不吭地坐着,眼睛眺向远方。“真是多谢你啦,”他说道,“我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好像对森林了解得更多了。我真想知道那座平安林现在还有没有什么剩下的?”
  “大多半已经被毁掉啦,”巴塔基说道,“那些树木都像遭到一场森林火灾烧过似的。被蛀空的树木只好统统砍掉,森林要恢复元气恐怕还要等许多年才行。”
  “那条蛇真是死有余辜,”男孩子忿忿地说道,“不过,我真怀疑他有那么聪明,竟然有本事让虫子害病。”
  “也许他知道虫子是怎样染上疾病的。”
  “那倒有可能,我说他是森林里最阴险狡猾的动物。”
  男孩子不再吭声了。渡鸦不管他有没有把话说完便转过头去侧耳凝听。“你听,”他说道,“猎狗卡尔就在近处。他一听到草蛇窝囊废死了,一定要高兴得跳起来。”男孩子也把头转过来对着有声音传过来的方向侧耳细听。“他正在同大雁们说话哩,”他说道。
  “是呀,他一定是打足精神硬支撑着跑到湖边来打听麋鹿灰皮子的消息的。”
  男孩子和渡鸦都跳下了石头,朝向湖岸边走过去。所有的大雁都已经从水里上了岸,正站在那儿同一条上了年岁的猎狗谈话。那条猎狗瘦骨嶙峋,虚弱无力,看样子似乎随时都会倒在地上死去的。
  “那就是卡尔,”渡鸦巴塔基向男孩子介绍说,“让他先听听大雁们对他讲些什么,然后我们再告诉他那条草蛇已经死啦。”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大雁阿卡和猎狗卡尔的身边,阿卡正向卡尔说话:“去年我们春季飞行的时候,”那只领头的老雁阿卡说道,“有一天早晨,亚克西、卡克西和我一起飞出去。我们从达拉那省的锡利延湖飞过达拉那省和赫尔辛兰省交界处的大森林。我们俯视下去,别什么的东西也望不见,只见墨绿色的树冠,树梢间还有厚厚的积雪。河流仍旧冻着冰,只有一两个地方露出了黑色的罅隙,靠河岸边有些地方积雪已经融化。我们几乎没有见到什么村落和农庄,只见到几个灰蒙蒙的小木棚,那些是夏天牧羊人的居所,冬天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森林里一条条运送木材的小路蜿蜒曲折,河边岸上堆积着大堆大堆的木材。
  “就在我们平平稳稳翱翔之时,我们看到了有三个猎人在森林中穿行。他们脚蹬滑雪板,手里用绳子牵着猎狗,腰带上插着刀子,但是却没有背猎枪。积雪有一层坚硬的冰壳,所以他们没有顺着林间小路七拐八弯,而是笔直朝前滑行。看样子,他们心里明白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们正在寻找的目标。
  “我们大雁飞翔在高空之中,整个森林都在我们身下清晰可见。我们看到猎人之后,就存心要弄清楚他们究竟打算干什么。我们便来回盘旋,从树木缝中窥探下去。我们终于看到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中有些像是长满了苔藓的大石头一样的东西。不过那些东西不见得是石头,因为上面没有积雪覆盖。
  “我们赶紧往下飞,栖落在灌木丛中。那时这三块大石头动起来了。原来是躺在森林阴暗处的三只麋鹿,一只公的,两只母的。在我们降落下来的时候,那只公鹿站起身,迎上前来。这是我们见到过的最雄壮魁梧、最健美漂亮的麋鹿,当他发现把他从美梦中惊醒过来的只是几只微不足道的大雁,他又躺下身去了。
  “‘不行呵,老伯,不要躺下去睡觉,’我央求他说,‘快逃跑,跑得要尽量快!森林里来了猎人,他们直奔你藏身的地方来啦!’
  “‘谢谢关照,大婶,’那只麋鹿含含糊糊地回答说,似乎讲着话就要睡着了一样,‘不过我们知道,在这个季节是不准偷猎麋鹿的,所以我们可以放心,那些猎人们是来打狐狸的吧。’
  “‘森林里遍地都有狐狸的脚印,可是猎人们偏偏不追着这些脚印走。你相信我一句吧,他们知道你们躺在这儿,大伯。现在他们就是来宰杀你们的。他们根本不带猎枪,只带了长矛和刀子,因为在这个季节禁止狩猎,他们是不敢开枪的。’
  “公鹿仍旧从容不迫地躺着,不过母鹿骚动不安起来。‘也许事情正像大雁们所说的那样哩,’她们说道并且从地上爬了起来。
  “‘静静地给我躺下!’公鹿喝道,‘猎人是不会到这片灌木丛里来的,这你们知道。’
  “我们束手无策,暗暗叫苦,只好重新飞回天空。不过我们这几只大雁都不肯走远,只在原处盘旋,想要看看麋鹿们的下场如何。
  “我们几乎还没有升高到我们平时飞行的高度,就只见那只公鹿从灌木丛中奔了出来。他嗅了嗅四周的气味,就笔直朝向猎人们来的方向迎了上去。他大步流星地往前疾走,顾不得脚蹄下把散落在地面的枯枝干权踩得劈啪作响。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空荡荡的沼泽地,他就跑了过去,站在空旷的沼泽地中央,四周一点也没有可以挡掉视线、使别人看不到他的屏障。
  “那只公鹿就这样站在那里等着。直到猎人来到森林边上,他才转过身来,放开四蹄,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过去,但这时他走的恰恰同方才来的方向完全相反。猎人们把狗放开,他们自己也全力蹬动滑雪板,风驰电掣地追赶过来。
  “公鹿把头往后一仰,紧贴到脊背上,四蹄如飞,拼命狂奔,四只蹄子刨起的雪花如同濛濛细雨般在他周围扬撒开来。猎人和猎狗不多一会儿便远远被抛在后面。这时候他忽然又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存心等他们迫上来。待到他们进入视野之后,他又重新放开四蹄奔跑起来。我们这些大雁看到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打算把猎人从母鹿藏身的地方引开去。我们的心中一股敬意油然而生,想想看,他宁可自己去冒生命危险来使得鹿群中的伙伴安然无恙。我们当中哪一个都不肯离开那里,非要看个水落石出不可。
  “这样的追逐捕猎持续了两三个小时。我们不免暗暗纳闷起来,为什么猎人不带着猎枪就来追逐麋鹿?他们难道真的相信自己能够追得上像这头麋鹿那样的善跑能手?
  “可是我们看到那只麋鹿逃避躲闪的速度愈来愈慢了。他往积雪里落下脚去的时候愈来愈小心翼翼。而他提起脚来的时候,可以看见雪地上的脚印四周染上了斑斑血渍。
  “到了这时候我们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猎人那么不厌其烦地耐着性子。原来他们盘算好了,积雪会助他们一臂之力的。麋鹿身体很重,每迈出一步,他的脚都陷进积雪的底,积雪面上那层冰壳就会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割破他的脚,他的腿毛被刮掉,皮上被划出一道道血口,所以他的脚每次落地都要捱受痛彻心肺的苦楚。
  “猎人和猎狗身体都很轻,他们可以在冰面上动作自如地走动,所以紧追麋鹿不舍。那只麋鹿逃呀、逃呀,可是脚步愈来愈蹒跚和踉跄。他大口大口地喘息不止。这不仅是因为他要忍受巨大的痛楚,而且在深雪中长时间奔跑也确实使他疲惫不堪了。
  “后来,麋鹿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停住脚步,等着猎人和猎狗靠近他身边再同他们作最后的殊死较量。他站在那里等候的时候,眼睛朝天空扫了一下。当他看到我们这几只大雁在他头顶上盘旋飞翔的时候,他大声高喊道:‘且不要走开,大雁们,等到一切结束了你们再飞走。下次你们飞到考尔莫顿的时候,请找一下猎狗卡尔,告诉他说他的朋友灰皮子死得十分壮烈。’
  大雁阿卡讲到这里的时候,那条年岁很大的猎狗霍地朝她窜近了两步。“麋鹿灰皮子生得正直,死得壮烈,”他叹息道,“他了解我,他知道我是一只坚强的狗,我会为他英勇无畏的死去而欣慰。现在请告诉我……”
  他竖起尾巴,昂起脑袋,似乎要做出英勇无畏和豪情满怀的姿态,可惜力不从心又趴下去了。
  “卡尔,卡尔,”森林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叫声。
  那只老猎狗霍地从地上爬起身来。“那是主人在叫我,”他说道,“我要毫不犹豫地跟他去了。我看见他已经在枪里装上了弹药。这是我跟着他最后一次走进森林。多谢啦,大雁,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现在我可以死得瞑目啦。”
  23.美丽的花园
  四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第二天,大雁们朝北飞过瑟姆兰省。男孩子骑在鹅背上俯视下面的景色,自己遐想起来,他觉得这里的景色同他早先见到的地方不同。这个省里没有像斯康耐省和东耶特兰省那样一望平畴的原野,也没有像斯莫兰省那样连绵不绝的森林地带,而是七拼八凑,杂乱无章。“这个地方似乎是把一个大湖、一条大河、一座大森林和一座大山统统剁成碎块,然后再拌一拌,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摊在地上。”男孩子这样想道,因为他人眼所见的全是小小的峡谷、小小的湖泊、小小的山丘和小小的丛林。没有哪样东西是像模像样地摊开摆好。只要哪块平原稍为开阔一些,就会有一个丘陵挡住了它的去路。倘若哪个丘陵要蜿蜒延伸成一条山脉,就会被平原截断抹平。一个湖泊刚刚展开一些就马上被阻滞成一条窄窄的河流,而河流刚流得不太远就又开阔起来变成了一个小湖。大雁们飞到离海岸很近的地方,男孩子能够一眼望见大海。他看到,甚至连大海也没有能够把辽阔的海面铺开摊好,而是被许许多多的岛屿分割得狼藉不堪,而那些海岛却哪个也没有长足变大就被海洋围住了。地面上的景色扑朔迷离,变化莫测,忽而针叶林,忽而阔叶林;耕地旁边就是沼泽地;贵族庄园毗邻着农夫的农舍。
  房屋前面一个人都没有,田地里也没有人在干活,可是大路小径上行人络绎不断。他们从考尔莫顿丛林地带的农舍里走出来,身穿黑色衣裳,手持书本和手帕。“唔,今天大概是星期天。”男孩子想道,便骑在鹅背上,饶有兴味地注视起这些上教堂去的人们。在两三个地方,他看到坐着车到教堂去结婚的新婚夫妇,身边前呼后拥跟着一大群人;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看到一支殡葬队伍,寂静悲哀地在路上缓缓行走。他看到贵族人家的华丽轿车,农民的四轮大车,也看到湖里舟揖徐驶,全都朝向教堂进发。
  男孩子骑在鹅背上飞过了比尔克岬湾教堂,又飞过了贝特奈教堂、布拉克斯塔教堂和瓦德斯桥教堂,然后飞向舍了厄教堂和佛罗达教堂。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是教堂钟声长鸣,钟声响彻九霄,嘹亮悦耳,余音如缕,不绝于耳,整个朗朗晴空似乎都充满了铿锵悠扬的钟声。
  “唔,看来有一件事情是可以放心的,”男孩子想道,“那就是在这块土地上,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得到这响亮的钟声。”他想到这里精神为之一振,心里也踏实多了,因为尽管他如今正过着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只要教堂钟声用它那铿锵宏亮的嗓音在召唤他回来,他就不会迷失方向。
  他们飞进了瑟姆兰有很长一段路之后,男孩子忽然看见地面上有个黑点在紧紧追逐他们投下的影子。他起初以为那是一条狗,若不是那个黑点一直紧随不舍跟着他们,他就不会去留神他。那个黑点急冲冲奔过开阔地,穿越过森林,纵跳过壕沟,爬过农庄围墙,大有决计不让任何东西阻挡他前进的势头。
  “看样子大概是狐狸斯密尔又追上来了。”男孩子说道,“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飞得快,很快就会把他抛在后面的。”
  听了这句话之后,大雁们便用足力气以最高速度飞行,而且只要狐狸还在视野之内就不减缓速度。在狐狸再也不能够看见他们的时候,大雁蓦地掉转身来拐了一个大弯朝向西南飞去,几乎像是他们打算飞回到东耶特兰省去。“不管怎么说,那谅必是狐狸斯密尔,”男孩子想道,“因为连阿卡都绕道改变了方向,走了另外一条路线。”
  那一天快到傍晚的时分,大雁飞过瑟姆兰省的一个名叫大尤尔屿的古老庄园。这幢宏伟壮观的高大住宅四周有枝盛叶茂的树木环抱,四周是景色优美的园林,在住宅前面是大尤尔屿湖,湖里岬角众多,岸上士丘起伏。这个庄园的外观古朴庄重,令人倾倒。男孩子从庄园上空飞过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而且纳闷起来,在经过一天飞行劳累之后,不是栖息在潮湿的沼泽地或者浮冰上,而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过夜,这滋味究竟如何。
  可是这只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想法而已。大雁们并没有在那座庄园降落,而是落在庄园北面的一块林间草地上。那里地面上蓄满了积水,只有三三两两的草墩露在水面上。那地方几乎是男孩子在这次长途旅行中碰到的最糟糕的过夜之地。
  他在雄鹅背上又坐了半晌,不知道他该怎么办才好。后来他连窜带蹦从一个草墩跳到另一个草墩,一直跑到坚实的土地上,并且朝着那座古老的庄园方向奔过去。
  那天晚上,大尤尔屿庄园的一家伯农农舍里,有几个人恰好围坐在炉火旁边聊天。他们天南海北无所不谈,讲到了教堂里布道的情况,开春时困地里的活计和天气的好坏等等。到了后来找不出更多话题而静默下来的时候,伯农的老妈妈讲起了鬼故事。
  大家知道,在这个国度里,别处没有一个地方像瑟姆兰省那样有那么多的大庄园和鬼故事啦。那个老奶奶年轻的时候曾经在许多大户人家当过女佣,见识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她可以滔滔不绝地从晚上一直讲到天亮。她讲得那样绘声绘色,生龙活现,大家都听得人神,几乎以为她讲的都是真人真事了。她讲着讲着,蓦地收住话头,问问大家是不是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于是大家都惊恐得打了一个寒噤。“你们难道真的没有听到动静?有个东西在屋子里转来荡去,”她诡谲地说道。可是,大家什么也没有听出来。
  老奶奶一口气讲了埃立克斯伯格、维比霍尔姆、尤里塔和拉格曼屿以及其他许多地方的故事。有人问有没有听说过大尤尔屿也发生过这类怪事。“噢,是呀,不是一点没有。”老奶奶说道。大家马上就想听听他们自己庄园里发生过什么怪事。
  于是老奶奶娓娓道来。她说,从前在大尤尔屿北面的一个山坡上坐落着一幢宅邸。那山坡上长满了参天古树,而宅邸前面是一个很美丽的花园。那时有个名叫卡尔先生的人主管着瑟姆兰省,他有一回路过这里,住在那幢宅邸里。他吃饱喝足之后就走进花园里,在那里伫立了很久,观赏大尤尔屿湖和它美丽的湖岸一带的湖光山色。他看得心旷神怡,心想这般美景除了瑟姆兰之外在别的地方岂能看到,就在这时候,他听得身后有人深深长叹一声。他回过头来一看,是个上了年纪的打散工的雇工,双手倚着铁锨站着。“是你在这儿长吁短叹?”卡尔先生问道,“你为什么要叹气?”
  “我这样日日夜夜在这里拼命干活,哪能不叹气呀?”那个雇工回答说。
  卡尔先生脾气暴戾,不喜欢听手底下人叫苦抱怨。“嘿,要是我能够来到瑟姆兰省,在我有生之年一直干刨土地的活计,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么但愿大人您能如愿以偿,”那个雇工回答说。
  不过,后来人们说,卡尔先生就是因为许了这个愿,结果死后埋葬人土了都不得安宁,他每天晚上都要以幽灵出现,到大尤尔屿去,在他的花园里挥锨刨土。是呀,如今宅邸早就没有啦,花园也没有啦。在那边早先是宅邸花园的地方,现在是长满森林的山坡地,平平常常和别处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有人在漆黑的深夜从森林里走过的话,他碰巧还能看到那个花园。
  老奶奶讲到这里,停住了话音,眼睛瞄向屋里的一个晦暗角落。“难道那边不是有个东西在动吗?”她大惊小怪地问道。
  “噢,那不是的,妈妈,您只管往下讲吧!”儿媳妇说道,“我昨天看见,老鼠在那角落里打了个大洞。我手上要做的事情太多,忘掉把它堵上了。您说说有人看见那座花园没有。”
  “好哇,我讲给你听,”老奶奶说道,“我自己的父亲就曾经亲眼目睹过一回。有一年夏天夜里,他步行穿过森林,蓦地看见身边有一堵很高的花园围墙,而且从围墙上看过去还可隐隐约约见到不少最为名贵的树木,那些树上繁花和硕果把枝条压得垂到墙外。父亲放慢脚步走过去,想看看这个花园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时候,围墙上突然有一扇大门豁然打开了,一个园丁出来问他想不想见识见识他的花园。那个人就像其他园丁一样,身上扎着大围裙,手里拿着大铁锨。父亲正要跟着他走进去的时候,他瞅了一下那个园丁的脸。父亲一下认出了蓬松在前额上的那绺卷发和一撮山羊胡子。那不是别人,正是卡尔先生,因为父亲曾经在他受雇干活的那些大庄园看到家家都挂着他的肖像画……”
  讲到这里话头又刹住了。那是因为炉火里有根柴火发出了劈啪声,火苗窜得很高,火星溅到了地板上。在片刻间,屋里所有的角落都被映得通亮。老奶奶似乎觉得自己看到在老鼠洞旁边有个小人儿的影子,他坐在那里出神地听讲故事,这一刹那又慌张地躲闪开了。
  儿媳妇拿起扫帚和铁铲,把地上的木炭碎块收拾干净,重新坐下来。“您再说下去吧,妈妈,”她央求说。可是老奶奶却不愿意了。“今天晚上就讲到这里算啦,”她说道,她的声音有点变了样。别人也还想听下去,不过儿媳妇却看出来,老奶奶脸色发白,双手颤抖不已。“算了吧,妈妈太劳累了,必须去睡觉了,”她解围说道。
  片刻之后,男孩子走回到森林里去寻找大雁。他一边走,一边啃着一根在地窖外面找到的胡萝卜。他觉得简直是吃了一顿甘美可口的晚饭,而且对于能够在暖融融的小屋里坐了几个小时感到心满意足。“要是再能够有个好地方过夜,那该有多好哇,”他得寸进尺地想道。
  他忽然灵机一动,想到路边那棵枝叶繁茂的云杉树岂不是一个非常好的睡觉地方。于是他爬上去用细小的枝条垫成一张铺,这样他就可以睡觉了。
  他躺在那里大半晌功夫,心里惦念着他在小屋里听见的那个故事,尤其是想到在大尤尔屿森林里到处游荡的幽灵卡尔先生,不过他很快就朦胧地进入了梦乡。他本来是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的,若不是有一扇大铁门在他身底下吱嘎吱嘎地发出开关之声的话。
  男孩子马上就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使得睡意消失,然后举目四顾。就在他身旁,有一堵一人高的围墙,围墙上隐隐约约露出被累累硕果压弯了的果树。
  他起初只感觉惊奇,只觉得不可思议,方才他睡觉之前这里分明没有果树。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而且明白过来那是一座什么样的花园了。
  说来最奇怪不过的也许是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倒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强烈兴致想到那座花园里去逛逛。他躺在杉树上的这一边又黑暗又阴冷,可是花园里却一片明亮,他看到树上的果子和地上的玫瑰在烈日骄阳下晒得似火焰一般红艳一片。他已经栉风沐雨,在严寒和雷雨中游荡了那么久,能够享受到一点点夏日的温暖,那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要走进这个花园看起来丝毫也不困难。紧靠着男孩子睡觉的那棵杉树的高墙上有个大门。一个年岁很大的园丁刚刚把两扇铁栅大门打开,站在门口探头朝着森林张望,好像在等待某人来到。
  男孩子一骨碌从树上爬下来。他把小尖帽拿在手里,趋身向前走到园丁面前鞠了一个躬,并且问可不可以到花园里去逛逛。
  “行呀,可以进去,”园丁用粗暴的腔调说道,“你只管进去好啦!”
  他随手把铁栅门关紧,用一把很重的钥匙把门锁死,然后将那把钥匙挂在自己腰带上。在这一段时间内,男孩子站在那里一直仔细地瞧着他。他面孔呆板,毫无表情,唇髭浓密,颏下一撮尖尖的山羊胡子,鼻子也是尖尖的,如果他身上不系着蓝色大围裙,手里不拿着铁锨,男孩子准保会把他看成是一个年纪很大的卫兵。
  园丁大步流星地朝着园子里面走去,男孩子不得不奔跑着才能跟得上他。他门走上一条很窄的雨道,男孩子被挤得踩到了草地边沿上,于是园丁就立即申斥,吩咐不准把草踩倒,然后男孩子只好跟在园丁背后跑。
  男孩子觉察出来,那个园丁似乎在想,带领像他这么个小不点儿去观赏花园不免过于降尊纤贵,有失身份,所以他连一句都不敢提问,只是一股劲地跟在园丁后面奔跑。有时园丁头也不回地对他说一两句话。在刚进到离围墙不远处,有一排茂密的灌木树篱,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园丁说他把这行灌木树篱叫做考尔莫顿大森林。“不错,这树丛那么大,倒是名符其实的,”男孩子回答说,可是园丁根本没有理会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走过灌木丛之后,男孩子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大半个园子。他立刻看出来,这个花园方圆并不很大,只有几英亩,南面和西面有那堵高围墙环绕,北面和东面临水傍湖,所以用不着围墙。
  园丁停下脚步去捆扎一根茎梗,男孩子这才有时间环视四周。他从小到现在没有见到过多少花园,不过他觉得这个花园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它的布局是因循守旧的,因为就在这样一个捉襟见肘的狭小地方,零零总总堆砌着许许多多的低矮土丘、小巧玲珑的花坛、矮小的灌木树篱、狭小的草坪和小巧的凉亭,这是现时花园里所不大见到的。还有,他在这里随处可见的小池塘和蜿蜒曲折的小水沟也是在别处见不到的。
  到处是郁郁葱葱的名树佳木和争妍斗艳的鲜花。小水沟里绿水盈盈,波光粼粼。男孩子觉得自己恍如进入了一个天堂。他不禁拍起手来,放声喊道:“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美丽的地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花园呀!”
  他呼喊的声音很响,园丁马上转过身来用冷若冰霜的腔调说道:“这座花园名叫瑟姆兰花园。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竟然这样孤闻寡识?这座花园历来都称得上是全国最美丽的花园。”
  男孩子听到回答后沉思了片刻,可是他要看的东西大多,来不及想出这句话的意思。各色各样的名花异卉、千回万转的清清溪流,使得这块地方美不胜收。然而还有不少别的玩意儿使得男孩子更加兴致勃勃。那就是花园里点缀着许多小巧玲珑的凉亭和玩具小屋。它们多得俯拾皆是,尤其在小池塘和小水沟旁边。它们并不是真正可以供人憩息的屋子,而是小得似乎是专门为大小跟他差不多的人建造的,可是难以想像地精致优美,建筑式样也是别具匠心、瑰丽多姿的。有些设有高耸的尖顶和两侧偏屋,俨如宫殿,有的样子像是教堂,也有的是磨坊和农舍。
  那些小房子一幢幢都美仑美奂,男孩子真想停下脚步仔细观赏一番,可是他却没有胆量这样做,只好脚不停步地紧紧跟着园丁走。走了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幢宅邸,那幢华厦巍峨宏大,气派非凡,远远胜过他们方才所见到的任何一幢房子。宅邸有三层楼高,屋前有山墙屏蟑,两侧偏屋环抱。它居高临下,坐落在一座土丘的正中央,四周是花木葱茏的大草地。在通往这幢宅邸的道路上,溪流七回八绕,一座座美丽的小桥横跨流水,相映成趣。
  男孩子不敢做其他的事情,只好规规矩矩跟着园丁的脚后跟走,他走过那么多好看的地方,都不能够停下来浏览观赏,不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个严厉的园丁听见了就停下脚步。“这幢房子我起名叫做埃里克斯山庄,”他说道,“要是你想进去,你不妨进去。不过要小心,千万不许惹恼平托巴夫人①!”
  ①瑞典民间传说中因对佣人过于苛刻而被罚入地狱的贵族夫人,此处系指鬼魂。
  话音刚落,男孩子就像脱缰之马朝那边直奔过去。他穿过两旁树木依依的通道,走过那些可爱的小桥,踩过鲜花漫布的草地,走进了那幢房子的大门。那里的一切对于像他这样大小的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台阶既不太高也不太矮。门锁高矮也很适中,他可以够得上打开每一把门锁。倘若不是亲眼目睹,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他能看到那么多瑰丽夺目的贵重东西。打蜡橡木地板锃光发亮,条纹鲜明。石膏刷白的天花板上接刻着各色图案。四面墙壁上挂满了一幅幅的画。屋里的桌椅家什都是描金的腿脚和丝绸的衬面。他看到有些房间里满架满柜都是书籍,又看到另一间房间里桌上和柜子里都是光华闪闪的珠宝。
  无论他怎样尽力飞奔,他仍旧连那幢房子的一半都没有来得及看完。他出来的时候,那个园丁已经不耐烦地咬着胡子尖了。
  “喂,怎么样?”园丁问道,“你看见平托巴夫人了没有?”可是男孩子偏偏连个大活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他这样回答了,园丁气得脸都扭歪了。“唉,连平托巴夫人都可以休息,而偏偏我却不能!”他吼叫道。男孩子从来也不曾想到过男人的嗓音竟能发出这般颤抖的绝望的呼声。
  随后园丁又迈开大步走在前头,男孩子奔跑着跟在后面,一边设法尽量多看一些奇景异致。他们沿着一个要比其他几个略为大一些的水塘走去。灌木丛中和鲜花丛中随处显露出像是贵族庄园的精舍一般的白色的亭台楼阁,园丁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偶尔头也不回地对男孩子说上一句半句。“我把这个池塘叫做英阿伦湖,那边是丹比霍尔姆庄园,那边是哈格比贝庄园,那边是胡佛斯塔庄园,那边是奥格莱屿庄园。”
  园丁接着连迈了几大步,来到一个小池塘,他把这个池塘叫做博文湖。男孩子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园丁便停住了脚步。男孩子怔呆呆地站在一座小桥前面,那座桥通到池塘中央一个岛上的一座宅邸。
  “倘若你有兴趣的话,你可以跑到维比霍尔姆宅邸里去观光一番,”他说道,“不过千万小心白衣女神①!”
  ①即本族祖先显灵的鬼魅,往往在有人不幸身死之前出现,是死亡的先兆。
  男孩子马上照吩咐走了进去。屋里墙上挂着许多肖像画,他觉得那屋子简直像一本很大的图画册。他呆在那里流连忘返,真想整个晚上都在那里测览这些图画。可是过了没有多久,就听得园丁在唤他。
  “出来!出来!”他大声呼喊着,“我不能光在这里等你,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哩!你这个小倒桅鬼。”
  男孩子刚刚奔到桥上,园丁就朝他喊道,“喂,怎么样,你看到白衣女神了吗?”
  男孩子却连一个活人影子都没有见到,于是他如实说了。没想到,那个老园丁把铁锨狠命往一块石块上一插,石块被一劈两半,他还用绝望到极点的深沉的声音吼叫道:“连白衣女神都可以休息,而偏偏我却不能!”
  直到方才,他们还一直在花园的南边漫游,园丁现在朝西边走去。这里的布局又别具一格。土地修整得平平整整,大片草坪相连,间杂着种草莓种白菜的田地和醋栗树丛。那里也有小凉亭和玩具屋,不过漆成储红色,这样更像农舍,而且屋前屋后还种着啤酒花和樱桃树。
  园丁站在这里停留了片刻,并且对男孩说道:“这个地方我把它叫做葡萄地。”
  随后他又用手指着一幢要比其他房子简便得多,很像铁匠铺的房子。“这是一个制造农具的大作坊,”他说道,“我把它叫做埃斯格斯托纳①。倘若你有兴致,不妨进去看看。”
  ①瑞典一地名,为钢铁及钢铁制造业中心之一。
  男孩子走进去一看,但见许许多多轮子滚滚转动,许许多多铁锤在锤打锻造,许许多多车床在飞快地切削。倒也有许许多多东西值得一看。他本可以在那里呆上整整一夜,倘若不是园丁连声催促的话。
  随后他们顺着一个湖朝花园的北部走过去。湖岸曲曲弯弯,岬角和滩湾犬牙交错,整个花园这一边的湖岸全都是岬角和滩湾,岬角外面是许多很小的岛屿,同陆地有狭窄的一水之隔。那些小岛也是属于花园的,岛上也同其他地方一样精心种植了许多奇花异草。
  男孩子走过一处处美景胜地,可是不能停下来细细观赏,一直走到一个气派十足的赭红色教堂门前才停下脚步。教堂坐落在一个岬角上,四周浓荫掩映,硕果累累。园丁仍想往前面走过去,男孩子大着胆子央求进去看看。“唔,可以,进去吧,”他回答说,“可是要小心罗吉主教①!他至今仍旧在斯特伦耐斯这一带游荡。”
  ①康纳德·罗吉(?-1501),1479年起任斯特伦耐斯主教,掌管瑞典全国宗教事务,同时还兼任王国枢密大臣。
  男孩奔进教堂去,观看了古老的墓碑和精美的祭坛神龛。他尤其对前厅偏屋里的一尊披盔挂甲的镀金骑士塑像赞叹不已。这里要看的东西也有许许多多,他本可以呆上整整一夜,不过他必须匆匆看了就走,免得园丁等候太久。
  他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园丁正在监视着空中的一只猫头鹰。那只猫头鹰追赶着一只红尾鸣。老园丁对红尾鸲吹了几声口哨。那只红尾鸣乖乖地栖落到他的肩头上,猫头鹰追赶过来时,园丁挥起铁锨就把它撵走了。“他倒不像他长相那么危险吓人。”男孩子想道,因为他看到园丁爱怜地保护住了那只可怜的啼鸟。
  园丁一见到男孩子马上就问他见到罗吉主教没有。男孩子回答说没有,园丁伤心透顶地吼叫道:“连罗吉主教都休息了,而偏偏我却不能够。”
  随后不久,他们来到那些玩具小屋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幢。那是一座砖砌的城堡,三个端庄稳重的圆塔高耸在城堡之上,它们之间由一排长长的房屋相连通。
  “倘如你有兴致的话,不妨进去看看!”园丁吩咐说,“这是格里浦斯霍尔姆王宫①,你千万要小心碰到埃里克国王②。”
  ①瑞典地名,在斯德哥尔摩附近,系瑞典昔日王宫所在地,也是最古老和最大的王宫林苑,十九世纪前,瑞典王室均居住在此地。
  ②即埃里克十四(1533-1577),1568年被贵族废黜后囚禁在格里浦斯霍尔姆城堡。
  男孩子穿过深邃的拱形门洞过道,来到一个四周平房环抱的三角形庭院。那些平房样子不怎么阔气,男孩子无心细看,他只像跳鞍马似的从摆在那里的几尊很长的大炮身上跨跳过去又接着往前跑。他又穿过一个很深的拱形门洞过道,来到城堡里的一个内庭院,庭院四周是精美华丽的房屋,他走了进去。他来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大房间,天花板上雕梁十字交叉,四面围墙上挂满了又高又大、颜色已经晦暗发乌的油画,画面上的贵胄男女全都神情庄重,身穿挺帅的礼服。
  在第二层楼上,他看到一间光线明亮一些、色调也鲜艳一些的房间。他这才看清,自己确实走进了一座王室的宫殿,因为触目所见,墙上全是国王和王后的肖像画。再往上走一层是一间宽敞的顶层房间,周围是各色各样用途的房间。有些房间色调淡雅,铺设着白色的精美家具。还有一个很小的剧场,而紧邻相靠的却是一间名符其实的牢房:里面光秃秃的牢墙之外什么也没有,牢房的门是粗大的铁栅,地板被囚徒的沉重脚步磨得凹凸不平。
  那里值得观赏的宝物实在太多了,叫人几天几夜都看不完,可是园丁已经在连声催促,男孩子只好怏怏地走了出来。
  “你可曾见到埃里克国王?”男孩子走出来时,园丁劈头盖面就问道。男孩什么人也没有看见,那个老园丁就像方才那样绝望地吼叫:“连埃里克国王都休息去了,而偏偏我却不能。”
  他们又到了花园的东部,走过一个浴场,园丁把它叫做塞德待利厄①,还走过了一个他起名为荷宁霍尔摩的古代王宫。那里没有多少值得观光的,到处是顽石、怪岩和珊瑚岛屿,而且愈偏僻的地方愈显得荒凉。
  ①瑞典地名,为沐浴休养胜地。
  他们又折身往南走去,男孩子认出了那排叫做考尔莫顿大森林的灌木树篱,知道他们已经快走到门口。
  他为看到的一切而兴高采烈。走近大门的时候,他很想感谢园丁一番。可是老园丁根本不听他说话,而是只顾朝着大门走去。到了门口,他转过身来把铁锨递给男孩子。“喂,”他吩咐说,“接住,我去把大门铁锁打开。”
  可是男孩子觉得已经给这个严厉的老头带来那么多麻烦,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所以他想不要再让他多费力气了。
  “用不着为我去打开这扇沉重的大铁门,”他说着把身子一侧就从铁栅缝里钻了出去,这对像他那样一个小人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他这样做是出于最大的好意,却不料使他十分吃惊的是,园丁在他背后暴跳如雷地大吼起来,并且用脚狠蹬地面,双手猛烈摇晃铁栅门。
  “怎么啦,怎么啦?”男孩子莫名其妙地问道,“我只是想让您少费点力气,园丁先生,您为什么这样恼火?”
  “我当然要恼火,”那个老头说道,“你不消做什么别的,只消把我的铁锨接过去,那么你就非得留在这里照管花园不可,而我就可以解脱了。现在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他站在那里死命地摇晃铁栅门,看样子已经是狂怒之极。男孩子不禁动了侧隐之心,想要安慰他几句。
  “您不必为此心里难过,瑟姆兰省的卡尔先生,”男孩子说道,“随便哪个人都不能比您把这个花园照管得更精心周到啦!”
  男孩子说了这句话之后,年老的园丁忽然平静下来,而且一声不吭了。男孩子还看到他那张铁青呆板的面孔也豁然开朗起来。可是男孩子无法看得真切,因为园丁的整个人影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化为一股烟雾飘散开去。非但如此,整个花园也淡化起来,化为烟雾消失掉了。花卉、草木、硕果和阳光统统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一片荒凉和贫瘠的森林大地。
  24.在奈尔盖
  伊萨特尔·卡伊萨
  奈尔盖省以前有样东西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那就是风妖伊萨特尔·卡伊萨。
  她之所以姓卡伊萨,是因为她能够呼风唤雨,法力无边,大凡这类风妖都是姓这个姓的。至于她的名字,那大概是因为她来自阿斯凯尔教区的伊萨特尔沼泽地。
  她大概家住在阿斯凯尔一带,然而也常常在别处出没。可以说在整个奈尔盖省都难保不碰上她。
  她这个妖怪生性倒不阴沉怪戾,而是个嬉戏轻挑、爱动不爱静的女妖。她最得意的就是呼唤来一阵阵大风,待到风力足够的时候,她便随风翩跹起舞。
  奈尔盖省其实只是一块阡陌千里的大平原,四周被密林群山绵延环抱。只有东北角上的耶尔马湖才打破了这种格局,把这个省四面合抱的崖石围墙扯开了一个豁口。
  清早大风在波罗的海上空积聚力量后便朝内地吹过来,它从瑟姆兰省的山冈丘陵之间穿越过来,再从耶尔马湖这个豁口毫无屏障阻拦地长驱直人吹进奈尔盖省。然后它刮过奈尔盖省的一望平畴,在西面撞在克尔斯山脉的峭壁上反弹回来。于是大风就像一条蛇似的蜷曲起身体插向南面。可是在那边又碰壁撞到蒂维登大森林,这样就不得不转身往东。不过,东面也有蒂罗大森林挡住了去路,把风赶向北边,在北面凯格兰山脉又把它挡了回来。于是大风又从凯格兰山脉刮向克尔斯山脉、蒂维登森林和蒂罗森林,这样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大风旋转呀,旋转呀,旋转个不停,可是圈子却越转越小,最后就像个陀螺一样在平原中央旋转不停。这股龙卷风刮过平原的那些日子也是风妖伊萨特尔·卡伊萨最开心的时候。她站在风的旋涡里不停地旋转,她的舞姿嫣然,长长的头发在天空云层里飘拂纷扬,她的长裙衣裾像是云彩霓裳般飘拂过大地,而整个平原就像她踩在脚下的舞地地板。
  早晨,伊萨特尔·卡伊萨常常端坐在山顶上的大松树梢上居高临下俯视整个平原。倘若那是冬天,能见度又十分良好,她看到大路上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的话,她便会急匆匆地呼唤来阵阵狂风和漫天大雪,使得道路上堆满积雪,车马行程艰难,往往紧赶快跑才好不容易刚刚在天黑时分回到家里。到了夏天而且又是大好的收获季节,伊萨特尔·卡伊萨就稳坐不动,直到第一批运送干草的车辆装满,她才倏地召来阵雨哗哗而下,使得这一天劳动不得不结束。
  这是千真万确的,她除了带来麻烦之外很少想到要做别的事情。克尔斯山的烧炭工人几乎不敢打一会儿盹,因为她一看到哪口炭窑无人照看,就会悄悄地跑过去,冷不丁吹上一口气,于是木柴就窜起了很高的火苗,难以再烧成木炭。如果拉克斯河和黑河铁矿的运送铁砂的工人晚上还在外面忙碌的话,伊萨特尔·卡伊萨就在道路上刮起阵阵旋风,把那一带罩上黑沉沉的尘烟,使得人们和马匹都无法辨认方向,把载重的雪橇驶进泥潭和沼泽地里去。
  倘若格伦哈马尔教堂的牧师夫人夏季里在星期天把咖啡桌摆在花园里,安排停当杯碟想要消受一番,忽然一阵劲风疾吹,掀翻桌布,把杯碟吹得东歪西倒,大家自明这是谁在恶作剧。如果正在斯斯文文走路的厄莱布鲁市市长的大礼帽忽然被刮掉,害得他不得不一点不顾体面地在广场上奔跑追赶帽子的话,如果维恩岛上的居民运送蔬菜的船只偏离了航向,在耶尔马湖上搁浅的话,如果晾在屋外的衣服被刮走并且弄得沾满尘土的话,如果晚上炉子里的浓烟寻找不到烟囱口倒呛到屋里来的话,大家都心里明白这是谁干的缺德事情。
  尽管伊萨特尔·卡伊萨喜欢做出各种令人烦恼不已的事情,但是她心地并不太坏。大家注意到,她最容不得那些喜欢吵嘴、一毛不拔和刁钻捉狭的人,可是对于那些行为端正的好人和穷苦人家的小孩却加以保护。老人们常常念叨说,有一回阿斯凯尔教堂眼看要着火烧起来,幸亏伊萨特尔·卡伊萨及时赶到,把教堂屋顶上的火焰和浓烟全都吹熄,因此免除了一场大祸。
  话虽如此,奈尔盖省的居民对于伊萨特尔·卡伊萨早已不胜厌烦,可是她自己却仍旧不厌其烦地去捉弄他们。有时候她高踞于云彩边上,俯视着她身下那个物阜民丰、阡陌膏腴的奈尔盖省,看着平原上星罗棋布的漂亮衣舍和山区里富足的矿场和冶炼作坊,看着缓缓流动的黑河和水虽浅鱼却多的平原湖泊,看着繁华的城市厄莱布鲁,还有城里那座四面角楼矗立的庄严肃穆的古老王宫,那时候她谅必会有这洋的想法:“这里的人们沉湎于过分舒服惬意的生活,要是没有我在的话,他们会饱食终日而无所事事,懒惰得不像样子。这里必须要有我这样的人,才能使他们悚然惊醒,精神振奋。”
  于是她像喜鹊般嘶嘶嗖嗖地聒噪狂笑个不停,舞姿嫣然地从平原这一端旋转到另一端。而奈尔盖人看到她从平原上刮起一股股烟尘的时候,便不禁笑逐颜开。因为尽管她叫人讨厌和使人受罪,但是她的心地并不坏。农民在干活的时候巴不得伊萨特尔·卡伊萨召来阵阵和风使自己凉爽凉爽,就像平原大地遭受她的狂风施虐之后地面干净清爽了一般。
  如今大家都说,伊萨特尔·卡伊萨大概已经死了,早就不存在了,就像别的神鬼妖怪全都不见了一样。然而这种说法几乎是不足相信的。这是因为有人会出来说,从今以后平原上空气总凝滞不动,大风不再会在平原上呼啸旋转而过并且带来清新的空气或者阵阵暴雨。
  那些以为伊萨特尔·卡伊萨已经死去和消失踪影的人不妨先听听尼尔斯·豪格尔森路过奈尔盖省那一年所发生的事情,然后断言他该相信什么。
  集市前夜四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厄莱布鲁城卖牲口大集市的前一天,大雨滂沦,那是一场没有人能对付得了的大雨,雨水不见点点滴滴往下掉,而是像倾缸倾盆般从云端倒了下来。许多人暗自思忖:“唉,这和伊萨特尔·卡伊萨活着的时候完全一样呀。她从来不肯放弃机会来捣乱一下集市。她就是爱在集市前夜下场大雨这类做法。”
  天越晚,雨下得越大,到了黄昏时候,瓢泼大雨把道路变成了无底的水沟,那些牵着牲畜早早离家赶路以便第二天一早能赶到厄莱布鲁集市的人这一下可倒楣啦。那些奶牛和公牛疲倦得一步也走不动了,有许多可怜的牲畜干脆趴倒在道路中央,表明他们实在没有力气再动弹了。沿途的住户不得不打开家门让那些去赶集的人们到屋里来过夜,不但住房里都挤满了人,而且牲口棚和库房也挤得满满的。
  那些能够找得到客栈的人尽量往客栈奔去,但是他们到了客栈反而倒后悔为什么不在沿途找个人家避避雨。客栈里的牲口棚里所有围栏都已挤满了牲口群。他们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让牛马站在雨地里挨雨淋。而牲口的主人也只能够在屋檐下将就地弄到一个容身之地。
  客栈的庭院里又湿、又脏、又拥挤,景象简直可怕。有些牲口站在积水里,一会儿也不能卧下。有些主人为牲口找来干草铺好了,让牲口躺下,还把被子搭在牲口身上。可是也有些主人光顾坐在客栈里喝酒打牌,完全忘记了他们应该照料一下牲口。
  小男孩和大雁们那天傍晚来到耶尔马湖的一个小岛上。那个小岛同陆地只有一水之隔,而且水道又窄又浅,令人想像得出,在枯水季节人们可以走来走去却不会弄湿鞋袜。
  小岛上也同别的地方一样,大雨如注直泻下来。小男孩被豆大的雨点打得浑身生疼,难以睡觉。后来他干脆在岛上游荡起来,他这么一走动便觉得雨似乎下得小了些。
  他还没有把小岛绕上一圈,就听见小岛和陆地之间的水道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蹚水声。不久,他见到一匹孤零零的马儿从灌木丛中跑了出来。那是一匹赢弱不堪的老马,像那样瘦骨嶙峋、皮包骨头的马儿,男孩子真还没有看见过。那匹马儿衰弱而沮丧,走起路来一步一趔趄,身上的关节一个个都在皮下面绽起来。他身上既无鞍子又无挽具,只有嘴上带着一个拖着一段烂绳的笼头。显而易见他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挣断了缰绳。
  那匹马儿径直朝着大雁们站在那里睡觉的地方走过去。男孩子不免担心起来,怕他会踩到他们身上。“喂,你到哪里去,小心脚下!”男孩子呼喊道。
  “哎哟,原来你在那里,”马儿说着就走到男孩子跟前,“我走了几十里路专程来找你。”
  “你听说过我?”男孩子惊奇地问道。
  “我虽说年纪大了,可是还长着耳朵哪。现在有许多人在议论你。”
  他说话的时候,低下头去往前凑近了一些,为的是能够看得清楚一些。男孩子注意到马儿脑袋很小,一双俊俏的眼睛,鼻子颀长而秀气。“早先一定是一匹骏马,虽然晚年境况很不幸。”男孩子想道。
  “我想求你跟我走一趟,帮我去了结一件事情,”那匹马开门见山地说道。可是男孩子不大放心,觉得跟这样一匹弱不禁风的马儿到远处去是不大靠得住的,于是就借口天气太坏来推托。“你骑在我背上并不会比你躺在这里更难受一些,”马儿说道,“不过你大概不放心跟着我这样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到远处去吧!”
  “不是,不是,我很放心去的,”男孩子赶紧分辨道。
  “那么请把大雁们叫醒,我们同他们讲讲清楚,告诉他们明天一早在什么地方接你!”马儿说道。
  没有过多少时候,男孩子便骑到了马背上。那匹老马虽然蹒跚,不过走起路来比男孩子想像的要好得多。他们在月黑风高、大雨哗哗的黑夜里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在一个很大的客栈院落门前停下来。那地方邋遢得可怕。路面上七纵八横到处是深深的车辙,男孩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要是掉进去肯定会淹死的。客栈四周的篱笆上拴着三四十头马和牛,却连一点挡雨的东西都没有。院子里七横八竖停满了大小车辆,车上面堆满了箱宠物件,还有关在笼子里的羊、牛犊、猪和鸡等等。
  马儿走到篱笆旁边,男孩子仍旧骑在马背上,凭了他那双夜里看东西仍很敏锐的眼睛,他看得出来那些牲口处境是十分糟糕的。
  “你们怎么都站在外面挨雨淋呢!”男孩子问道。
  “唉,我们是到厄莱布鲁集市上去的,可是半道上遇到大雨不得不到这里来等等。这里是一个客栈,可是今天来的客人实在太多,我们就没有能够挤到棚屋里去了。”
  男孩子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四下打量。真正能够睡得着觉的牲口没有几只,反倒是四处角落里都传来了唉声叹气和愤懑怨言。他们的叹息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时候天气比白天还要坏得多,已经吹起了凛冽刺骨的寒风,雨水掺杂着雪珠像是鞭子般地往他们身上抽打。不难看出,那匹马儿想要男孩子帮个什么忙。
  “你瞧,就在客栈正对面有个挺像样的农庄,是不是?”马儿问道。
  “不错,”男孩子回答说,“我瞅见了,不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到那里面弄间房屋给你们过夜,或者说不定那里也已经住满了?”
  “不,那农庄上并没有住过往客人,”马儿说道,“那个农庄上的人十分吝啬和不乐意帮助别人,因此随便什么人去找地方借行总是要碰钉子的。”
  “哦,真是这样?那么你们只好站在大雨里了。”
  “不过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从小到老的,”马儿说道,“我知道那里马厩和牛棚都很大,有不少空着的圈栏。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们住进去。”
  “我想我是不敢那样做的,”男孩子推托道,不过他心里为那些牲口感到难过,所以他无论如何要设法试试。
  他一口气奔进那个陌生的农庄,一看正房外面所有的棚屋都上了锁,而且所有的钥匙都被拿走了。他站在那里一筹莫展,找不到什么东西来开锁。正在这时候,老天却意想不到地帮了他一个忙。一阵大风强劲地吹过来,把正对面的棚屋的门吹开了。
  男孩子立即毫不迟疑地回到马儿身边。“马厩或者牛棚是去不成啦,”他说,“不过有个空着的大草棚他们忘了关紧门,我可以把你们领到那里去。”
  “多谢啦,”马儿回答说,“能够回到老地方去睡上一觉也是好的嘛,这是我一生当中惟一得到安慰的事情。”
  在那个富裕的农庄上,人们今天晚上比往常睡得都晚。
  农庄主人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汉子,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健,脸庞四四方方,却笼罩着一层愁云。整整一天他像别的人一样在露天里赶路,淋得浑身透湿。到了吃晚饭时候,他才赶回家来,二话不说就让他那还在忙碌家务的年迈的母亲把炉火烧得旺一点,他可以把衣服烘干。母亲总算忍痛烧起一把算不上很旺的炉火,因为那户人家平日里对柴火是极为精打细算的。农庄主人把大氅搭在一把椅子上,把椅子拉到炉膛跟前。然后他一只脚踩在炉台上,一条胳膊支撑在膝盖上,就这样站在那里两三个小时,除了有时候往火苗里投进去一根柴火之外,一直一动也不动。
  那位年老的主妇把晚饭的杯盘碗碟收拾干净,为她儿子铺好了床之后,就回到她自己那间小房间里去坐着。她有时走出来看看,十分纳闷为什么他老是站在炉火旁边不回屋去睡觉。“没有啥事情,妈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日往事。”
  事情是这样的,他方才从客栈那边绕过来的时候,有个马贩子走上前来,问他要不要添置一匹马,并且随手指给他看一匹年老的驾马。那匹马的模样十分吓人,他气得责问马贩子是不是发疯了,竟敢用这样瘦弱老残的劣马来取笑他。“噢,我只是想到,这匹马过去曾经是您的财产。如今他年纪大了,您大概愿意让他有机会安享晚年吧,再说他也是受之无愧的。”马贩子说道。
  他仔细一瞧,果然把马儿认出来了。那匹马是他亲手喂养长大,而且给他套辕驾车的。可是如今已经老得不中用了,他花钱把这么一匹毫无用处的老马买回来白白供养起来,岂不是太不合算。不行,当然不能买下,他不是那种白白把钱扔出去的冤大头。
  不过他看见那匹马之后,昔日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正是这些回忆使他一直醒着,无法上床去安睡。
  是呀,那匹马早先例确实是体格健美、干活出色的良马。从一开头起,父亲就让他照料调驯这匹马。他教会了马儿驾辕拉车。他对这匹马的爱胜过了一切。父亲常常埋怨他喂马饲料用得太多,然而他还是悄悄地给马儿燕麦吃。
  自从照管了那匹马以后,他就不再步行上教堂了,而总是坐着马车去。那是为了炫耀一下那匹马驹。他自己身上穿的是家里缝制的土布衣裳,车子也是简陋的,连油漆都没有上过,可是那匹马却是教堂门前最漂亮的骏马。
  有一回他竟然开口要父亲为他买几件像样的漂亮衣服,还要给大车油漆一新。父亲站在那儿像块石头一样,儿子以为那个老头儿大概要猝然倒下去了。他当时想方设法要说服父亲明白过来,他既然有这样一匹出色的骏马,自己当然不应该穿得过于寒碜。
  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两三天就把马儿牵到厄莱布鲁卖掉了。
  这样做是十分残忍的,不过父亲是担心那匹马会把儿子引上声色犬马和穷奢极侈的邪路上去。如今已经事隔这么多年,再回过头来看看,他不得不承认父亲这样做是不无道理的,这样一匹好马留在身边不能不是一个诱惑。可是在马刚刚被卖掉那段时间里,他伤心欲绝。他还偷偷地跑到厄莱布鲁去,怔怔地站在街角上看那匹马拉着车走过,或者溜进马厩去塞给马儿一块糖吃。
  “等到父亲百年之后,我掌管了农庄,”他曾经这样想过,“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马儿买回来。”
  如今父亲早已去世,他自己也掌管农庄两三年了,他却没有想一点办法去把那匹马买回来。而且,在很长时间里他根本没有想起过这匹马,直到那个晚上见到了方才记起了这回事。
  他怎么竟把那匹马儿忘得如此一干二净,这真是不可思议。不过父亲是个威势逼人和独断独行的家长。儿子长大成人以后,他们父子俩一起到田地里去干活,一切全都要听从父亲的吩咐。久而久之,在他的心目当中父亲干的一切事情都是不会有错的。在他自己接掌农庄以来,他也只是尽心尽力地按照父亲生前那样来办。
  他当然知道人家议论说他父亲太吝啬。不过手里的钱袋捏得紧一点,不要平白无故地胡乱挥霍,那并没有错嘛。一切都挣来得不容易,不能当个胡天胡帝的败家子嘛。农庄不欠人钱财,即便被人说几句吝啬,也总归比拖欠下一屁股债还不清过得逍遥一些吧。
  他想到这里,猛然浑身一震,因为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响声。那是一个尖刻而又讥讪的声音在重复说出他的心思:“哈哈,最要紧的是把钱袋捏紧在手心里,小心为妙。与其像别的农庄主那样拖欠下一屁股的债,倒不如被人说几句吝啬而不欠下什么债。”
  这个声音听起来分明是在讥笑他不大聪明,后来他才搞清楚原来是他听错了,他心里反倒不好受起来。外面已经起风了,而他站在那里又有些发困想要睡觉,这才把烟囱里的呼呼风声听成了有人讲话的声音。
  他回过头来瞄了一下墙上的挂钟,那时挂钟正好重重地敲了十一下。原来已经这么晚了。“该是上床睡觉的时候啦。”他想道,可是他又记起每天晚上都要到院子里去兜一圈,看看所有的门窗是不是都已关紧,所有的火烛是不是都已熄灭。自从他掌管农庄以来,他未曾丝毫疏忽过。于是他披起大氅走出屋外,来到大风大雨之中。
  他察看了一圈,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有一个空草棚的门被大风吹开了。他返身回屋取了钥匙,把草棚的门锁好,然后把钥匙随手放在大氅的衣袋里。然后他又回到正房里,脱下大氅,把它挂在炉火前面。不过他还是没有上床去睡觉,而是在屋里踱起步来。唉,外面天气坏得吓人,寒风呼呼,凛冽刺骨,雨中夹雪,愈下愈大。他的那匹老马却站在风雨交加的露天里挨冷受淋,身上连一点点御寒挡雨的东西都没有!既然他的老朋友已经在这地方了,他似乎应该给他找个避避风雨的地方,否则太说不过去了呀!
  男孩子听到客栈里的旧挂钟嘎嘎嗑嗑地敲了十一下。那时候,他正在逐个解开牲口的缰绳,准备把他们领到农庄的草棚里去。他花了很长时间把他们叫醒和收拾停当,不过后来总算一切都弄妥贴了,他们排成长长一队由男孩子领路朝着那个吝啬的农夫家里走去。
  不料,就在男孩子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个农庄主人出来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把草棚的门关住了,所以当牲口到那里的时候,那扇门早就上了锁。男孩子站在那里愣住了。不行,他不能让牲口总这么站着。他必须到屋里去把钥匙弄到手。
  “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等在这儿,我去取钥匙!”男孩子对老马说了一声就跑了。
  他跑到院子中央停住了脚步,思索一下他怎样才能够进到屋里去。就在这时候,他看到路上来了两个流浪小孩,在客栈面前停下了脚步。
  男孩子马上看出那是两个小女孩。他朝她们跑得更靠近一些,心想也许能够得到她们的帮助。
  “看哪,布丽特·玛娅,”有一个说道,“现在你不消再哭啦!我们现在走到客栈门口啦,我们可以进去躲躲啦!”
  那个女孩子话还没有说完,男孩子就朝她喊道:“不行,你们别打算进客栈啦,那里挤得满满的,根本进不去了。可是这个农庄里却一个过路客人都没有住。你们到那里去吧!”
  那两个女孩子很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讲话,然而却看不见说话的人。她们倒也并没有怎么大惊小怪,因为那天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个稍大一点的女孩子马上回答道:“我们不愿意到那个农庄上去借住,因为住在那个农庄上的人小气得很,心眼又不好,正是他们逼我们俩出来沿路讨饭的。”
  “原来是这样,”男孩子说道,“不过你们不妨去试试。你们说不定可以舒舒服服住上一夜的。”
  “好吧,我们不妨去试试,不过他们是不会放我们进门的。”两个小女该说道,她们走到正屋门前,举起手来敲了敲门。
  农庄主人正站在炉火前面,惦念着那匹马,蓦地听到有人敲门。他走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就在此时他又自己关照自己说,千万不可以心肠一软放些过路的流浪汉进屋过夜。但是正当他拧开门锁的时候,不料一阵大风猛地推了过来。大风使那扇门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碰到了墙壁上。他不得不赶紧出去走到台阶上把门拉回来。当他回到屋里时,两个小女孩已经登堂入室站在屋里了。
  那是两个可怜的小乞丐,衣衫褴褛不堪,面有饥色,浑身污垢。这是两个手拎着同她们一样长短的讨饭口袋沿途乞讨的小女孩。
  “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闲逛?”农庄主人毫不客气地诘问道。
  那两个女孩子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先把讨饭口袋放在地板上。然后她们走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伸出她们的小手来打招呼。“我们是从恩耶特寨来的安娜和布丽特,”那个大女孩说道,“我们来请求在这里借住一个晚上。”
  他根本没有去握那两只伸出来的小手,而是张嘴要把那两个小乞丐赶出去,可是又有一件往事涌上了他的心头。恩耶特寨,难道不就是那幢有个寡妇带着五个儿女住的小房子?那个寡妇生活艰难,欠下了父亲好几百克郎的债,而父亲在讨账时力逼那个寡妇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后来那个寡妇带着三个大一点的孩子到北部诺尔兰省去谋生计,而两个小的流落在教区里。
  他记起这件往事,心里隐隐作痛。他知道虽说那笔债是父亲的正当财产,可是这样苦苦追逼把那些钱索要回来,曾经引起了对父亲的公愤。
  “你们两个近来怎么过日子?”他厉声问那两个孩子,“难道济贫院没有收留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到处流浪讨饭?”
  “这不是我们的过错,”那个大女孩幽怨地说道,“是我们现在来到的这户人家害得我们这样的。”
  “算啦,我看你们讨饭口袋鼓鼓囊囊的,”农夫说道,“你们不要再抱怨啦。倒不如把口袋里讨来的东西拿出来吃饱肚皮要紧。这里可没有人给你们东西吃,女人们都早已睡觉啦。吃饱之后你们就找个靠近炉膛的角落睡下,这样你们就不会挨冻了。”
  他摆了摆手,像是叫她们离开自己远一点儿,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冷酷严峻的光芒。他暗自庆幸,亏得自己有一个善于敛财理家的父亲,否则说不定自己也会在孩提时代手拎讨饭口袋四出奔走乞讨,就像眼前这两个一样。
  他刚在那里自得其乐地思来想去,方才听到过的那个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一字一字地重复说起来。他倾听了一会儿就明白过来,那不是别的,而是大风在烟囱里打转发出的惨厉尖声。可是十分奇怪,大风重复讲出他的想法时,他听起来觉得这些想法是出奇地愚蠢、残忍和虚伪。
  那两个女孩子紧紧靠在一起,在坚硬的地板上四又八仰地躺下。她们一点也不安静,躺在那里叽叽喳喳地悄声说话。
  “你们不许再讲话啦,安静一点!”他肝火旺盛起来,恨不得揍她们几下。
  可是她们自顾自地悄声说着话,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吩咐,于是他又叫嚷了一遍要她们安静。
  “妈妈离开我的那会儿,”一个细嫩清脆的嗓音说道,“她要我答应,每天晚上都要做祷告。所以我必须这样做,布丽特·玛娅也是一样,我们要念完赞美诗《上帝爱孩子》才能不再说话。”
  农庄主只好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听那两个孩子背诵祈祷文。后来他又在屋里踱起步来,从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他一边踱步一边绞搓着双手,似乎他心里很不平静,懊恼和悔恨一齐涌了上来。
  马儿被无辜地卖掉而且被糟踏得不像样子,两个孩子竟然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这都是父亲犯下的罪孽!看来父亲做的事情不见得件件都是正确的。
  他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支撑着脑袋。他的面孔突然抽搐起来,而且不停地颤抖,泪水大滴大滴地夺眶而出,他慌忙用手拭掉,然而却无济于事,泪水滔滔地涌了出来。
  这时他母亲推开了小房间的门,他慌忙把椅子转过去,让后背对着她。可是她已经注意到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她站在他身背后发愣了好长时间,似乎在等待着他说点什么。后来她想到,男子汉总是很难轻易开口吐露最伤心的事情的。她不得不帮他说出来。
  她早已从小房间里看到了方才屋里的情景,所以她不消再多问了。她静静地走到那两个已经睡熟的孩子身边,把她们抱起来,放到那小房间里自己的床上去。然后她又走出来,站到儿子身边。
  “拉斯,我求你,”她说道,佯装着没有看见他在流泪,“你说什么也要让我把这两个孩子留下。”
  “怎么啦,妈妈?”他问道,尽量使声音少带些哽咽。
  “打从你父亲把小房子从她们的母亲手里夺过来起,这几年来我心里一直在为她们难过。你大概也是这样吧!”
  “是的,不过……”
  “我打算收留她们,把她们抚养成有用的人。她们这两个好姑娘本来不应当沿街乞讨的呀!”
  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泪水刷刷流个不停,于是他感激涕零地捏住了母亲那只瘦削如柴的老手,轻轻地拍着。
  蓦地他站了起来,仿佛吓了一大跳。“父亲该怎么说呢,要是他还健在的话?”
  “唉,那时候里里外外什么事情全都由他一句话说了算数,”母亲叹息道,“现在是你当家了。只要你父亲在世一日,我们都要服从他的每一句话。可是现在不同啦,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心思去做啦。”儿子对这些话十分诧异,甚至止住了流泪。
  “我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在操持农庄嘛,”儿子分辩道。
  “不对呵,”母亲指点说道,“其实你并没有这样做。你只是在学得跟你父亲一模一样。要知道,父亲受过苦难,那些困苦的年月把他吓怕了,使他生怕再变穷了。所以,他不得不一门心思先为自己着想。可是你并没有吃过什么苦,没有什么事情逼得你非要斤斤计较不可。你的家产足够你花一辈子也花不完。你要是再不为别人着想点,那就太不近人情啦。”
  就在那两个小姑娘走进屋里去那时候,男孩子就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后来他就一直隐匿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过了不很久,他就看到了农民大氅口袋里露出来的钥匙。“等到农庄主人把那两个孩子往外撵的时候,我就拿了钥匙乘机溜出去,”他这样想道。
  母亲同儿子谈了很久,她讲呀、讲呀,那个吝啬的农庄主人停止了哭泣,到了后来他脸上的神情温顺而善良,看上去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一直拍着母亲的瘦削的手。
  “行啦,我们现在该睡觉啦,”老奶奶看到他已经平静下来,就这样说道。
  “不行,”他匆忙站起来说道,“我还不能马上就睡觉。有个不速之客,我今晚要留在家里。”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慌慌张张披上衣服,点上一盏马灯,走到庭院里去。外面仍旧寒气逼人,大风劲吹。可是他走到门前台阶上,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曲。他不晓得那匹马还认识不认识他,不知道那匹马还乐意不乐意住进早先的马厩。
  他从庭院里走过的时候,听见有一扇门被风吹得吱嘎吱嘎直响。“唉,草棚的那扇门又被风吹开了。”他想着便走过去关门。
  他跨了两三步就到草棚门口,刚要举起手来把门关上,似乎听见里面有些动静。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男孩子趁机随着农庄主一起从正房里走了出来,他马上跑到了草棚,可是他领来的那群牲口已经不在草棚外面的大雨里站着挨淋了。大风早已把草棚的门吹开,使得他们进到了草棚里。那农夫听见的是男孩子跑进草棚里的声音。
  农夫拎起马灯朝草棚里一照,看到草棚的地上躺满了睡着了的牲口,不过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见着。那些牲口都没有用绳拴着,而是七横八竖地躺在干草堆里。
  他对这么多牲口闯进来随便躺在草棚里,感到十分恼火,就扯着嗓门叫喊起来,想把牲口喊醒,统统赶出去。可是牲口都安安详详地躺着一动不动,根本不在乎有人打扰他们。只有一匹老马缓缓站立起来,慢吞吞地朝他走了过去。
  农庄主人一下子就喊不出声来了,他从那匹马走路的姿势就已经认出他来。他把马灯举得高高的,那匹马走过来,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上。
  农庄主开始抚摸那匹马。“你呀,我的马儿,你呀,我的马儿,”他爱昵地呼唤道,“他们怎么把你糟踏成了这副模样!好吧,亲爱的马儿,我要把你买回来。你从今以后再也用不着离开这个农庄啦。你用不着为每天过日子发愁啦。你领来的那些牲口可以躺在这里,不过你还是要跟我到马厩里去住。你要吃多少燕麦我就给你多少,不用再偷偷地去拿了。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垮掉吧。你还会成为教堂门口最漂亮的骏马,你一定会的。嗯,这下可好啦,这下可好啦。”
  25.解 冻
  四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翌日清晨,天高气爽,虽然西风劲吹,但是人们倒十分乐意,因为大风可以把前一天被绵绵大雨弄成一摊稀泥的道路快点吹干。
  大清早,两个斯莫兰省的孩子:放鹅姑娘奥萨和小马茨,就顺着从瑟姆兰省到奈尔盖省的大路走来了。那条路蜿蜒环绕耶尔马湖南岸,两个孩子一面走,一面看着那仍旧覆盖着大半个湖面的冰层。旭日冉冉升起,晨曦霞光四射,把冰面照得辉光耀眼,不再像春天解冻时候冰层常见的那样黑乎乎、脏兮兮的,而是白得刺眼,非常好看。他们举目望去,冰层又坚固又干燥,因为雨水早已顺着冰层的孔隙和裂缝流了下去,或者干脆渗进了冰层之中,所以在他们眼里冰层是完好无恙的。
  放鹅姑娘奥萨和个马茨正在朝北走,他们不禁盘算起来,倘若不是绕着湖岸而是从冰上直接穿过这个大湖,不知能少走多少路。他们俩都心里明白,春天的冰层是翻脸无情说变就变的。可是这湖面上的冰层看上去倒十分坚实,安全谅必还有保障。他们看到沿湖岸的冰层厚达好几英寸,冰层上还有一条被踩得平坦光溜的路可以走,况且对岸似乎并不远,走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
  “来吧,咱们去试试,”小马茨说道,“我们多留点神,不要掉进冰窟窿里去,那就啥事都没有啦。”
  于是,他们两个就从湖面上走过去。冰倒一点也不滑脚,踩在上面很轻松,一点也不费劲。冰面上的积水比他们看到的要多,有些地方冰上有大大小小的窟窿,噗噗地冒着水。那样的地方走起来要十分小心,好在大白天里太阳光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两个孩子步履轻盈地往前走,他们讲的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全都是说他们怎么聪明,亏得没有走那条被大雨冲垮了的道路,径直从冰上过来,这有多省力气。
  走了不多久,他们就到了维恩岛附近。在岛上居住的一个老奶奶从窗户里瞧见了他们俩。她疾步走出屋来,拼命朝着他们摆动双手,嘴里还呼叫着什么,可惜他们听不清楚。他们很明白,她准保是叫他们不要再往前走啦。可是,他们既然已经在冰上走了这么一段路,而且眼下也不见得有什么危险,就这样顺顺利利的,反倒要离开冰面,岂不太愚蠢了。
  就这样,他们绕过了维恩岛,现在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块方圆十公里的冰面。冰面上潴着一汪汪的积水,他们不得不七拐八拐地兜着圈子走。但是他们反倒觉得挺开心的。他们俩甚至还比试,看看谁脚丫踩的冰最坚实。他们忘了疲劳也忘了饥饿。他们反正是只要在天黑之前走到就行,因此并不急着赶路。在碰到新的障碍的时候,他们就嘻嘻哈哈地大笑一番。
  有时候,他们也抬起头来朝对面的湖岸望望,尽管他们已经走了足足一个来小时,但是对岸非但没有靠近,反而更遥远了。他们不禁纳闷起来,怎么湖面竟然那么开阔。“我们往前走的时候,对面的湖岸也好像跟着往后倒退过去了,”小马茨说道。
  这里四面空荡荡,没有一点屏障可以挡风,而西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他们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使他们行动起来十分蹒跚,寒冷的大风是他们俩在行程中所遇到的最大的真正的不痛快。
  有一件事情使他们大为吃惊,就是风竟然能够夹着如此强大的声响,似乎搬来了一个大磨坊或者是五金工场发出的强烈轰鸣一样。然而在这茫茫一片的冰层上,既没有磨坊也没有五金工场。
  他们走到一个名叫瓦伦岛的很大的岛屿往西,现在他们看得出来离北岸不太远了。可是在此同时,大风给他们造成愈来愈大的麻烦。风中夹着的轰鸣也越来越响,这使得他们有点提心吊胆。
  他们忽然好像明白过来,他们听见的响声不是别的声音,而是白沫飞溅的激浪冲堤裂岸的声音。不过这也不大可能,因为湖上仍旧覆盖着冰层。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停下脚步朝四周细细望去。他们这才看到在西面很远的地方,正对着熊岛和布谷鸟半岛有一道白色的堤坝横贯湖面。起初,他们还以为那是道路旁边的积雪,可是他们马上看出来,那是泡沫飞溅的波浪正在朝冰块扑打过来。
  他们一看到这种情景,连一句话都顾不上说,就手拉着手飞奔起来。西边的湖面非常开阔,他们觉得那层喷吐着白沫的波浪正在朝东吞噬过来。他们不知道究竟是整个冰层会爆裂开来,还是要发生一些别的事情。可是他们感觉出他们已经身处险境了。
  忽然之间,他们觉得就在他们拔脚奔跑过去的方向冰层被掀了起来,先是掀了起来,然后再沉下去,仿佛是有人从底下往上顶一样,紧接着冰层里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声,裂缝就朝着四面八方伸展开来。两个孩子可以看到裂缝像利刃一般迅速地把冰层切割开来。
  现在又平静了片刻,可是马上就又觉得冰层在上升和下沉。在这以后裂缝就大得成为豁口,从豁口里可以看到水哗哗地冒出来。豁口又裂成了深沟,冰层分崩离析,裂成一块块巨大的冰块。
  “奥萨,”小马茨说道,“一定是解冻了。”
  “是呀,一定是那样,小马茨。”奥萨说道,“但是我们还来得及赶上岸去,赶快跑吧!”
  其实,大风和浪涛真要把湖面上的冰统统除掉,还着实要大费一番手脚。那厚厚的冰壳虽然已经四分五裂,最棘手的事情算是完成了,可是这些大大的浮冰还要再分裂开来,彼此冲碰撞击,变得愈来愈碎,再消融成水。所以眼前还是有许多坚实的冰块,而且组成了一个很大的、还没有被损坏的场地。
  可是最糟糕的是,那两个孩子无法看到冰层的全貌,这就是险上加险了。他们看不清哪里有他们根本跨不过去的大豁口,也并不知道哪里有可以载乘他们的大块浮冰。所以他们这里那里茫茫然地到处乱闯,他们跑过来又跑过去,莽莽撞撞也不看看哪里是湖岸。结果他们非但没有靠近岸边,反而越走越远离湖岸,朝向湖中心方向跑去了。冰块的不断拆裂声使得他们心惊胆战、六神无主。后来他们干脆直僵僵地站在冰上放声嚎陶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群大雁从他们头顶上呼啸飞过。他们俩放声大喊起来。奇怪的是在大雁的啁啾声中竟然发出了这样几句人话:“你们要往右边走,往右边走,往右边走!”
  他们毫不迟疑地照着这个嘱咐做了,可是走了不久,面前又出现一道很宽的裂缝,他们又没有了主意。
  他们又听见大雁在他们头顶叫喊,在凋嗽声中又传来了嗓音清脆的人话:“站在那里千万别动,站在那里千万别动!”
  孩子们对听到的话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乖乖地服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刚过了一会儿,那几块浮冰滑动得连接在一起了,他们一跳就跳过了裂缝。于是他们又手牵手拔脚飞奔起来。他们心慌意乱,不仅仅是因为身处险境,而且还因为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搭救。
  不久之后他们又停下脚步,犹豫不决起来。但是,他们马上听到有个声音在头顶上高喊道:“笔直往前跑,笔直往前跑,笔直往前跑!”
  就这样断断续续走了半个多钟头,总算来到了狭长的伦格尔岬角,能够跳下冰块,膛着水上岸了。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是多么害怕,他们脱了险一跑上陆地之后,就头也不回地拼命往前奔跑,根本顾不得回过头去看一看那湖里的波浪正在把浮冰块推来搡去。当他们在伦格尔岬角上走了一段路之后,奥萨突然收住脚步。“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小马茨,”她说道,“我忘记了一件事情。”
  放鹅姑娘奥萨又返身回到湖岸旁。她站在那里,把手探进口袋模来摸去,最后她掏出一只很小的本鞋。她把小木鞋放在一块十分显眼的石头上。然后她就回到了小马茨身边,连朝四周看都没有看一下。
  就在她转过身去往回走的时候,一只白色的大雄鹅像晴空霹雳般疾飞下来,叼住木鞋,然后又以同样快的速度冲上了天空。
  26.分遗产
  四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大雁们搭救了放鹅姑娘奥萨和小马茨,帮助他们走出耶耳马湖之后,就笔直朝北飞,一口气飞到了西孟兰省。他们降落在费陵桥教区的一块大耕地上休息觅食。
  男孩子饥肠辘辘,他真的饿极了,但是找遍四周也没有寻找到可以下口人肚的东西。他东张西望,忽然看到在田地另一端有两个男人在犁地。他们不久就把犁停住,坐下来吃早饭。男孩子赶紧朝那边跑过去,悄悄地尽量靠近那两个男人,因为说不定在他们吃完之后还能找到一些面包皮或者碎屑。
  田地里有一条小土路横贯其间,有一个老头从路上慢步走来。他一看到那两个犁地的人,就停下脚步,迈过篱笆,走到他们的面前。“我也来凑在一起吃早饭,”他说着便把肩上的褡裢取下来,掏出了黄油和面包。“大家凑在一起吃热热闹闹的,省得我孤单单地坐在路边吃了,”他接着说道。
  于是,他就同那两个犁地的人攀谈起来。不多一会儿,他们就弄清楚了,原来这个老头儿是北山矿区的一个矿工。如今他年纪太大,腿脚不便,无法再在坑道里爬上爬下,所以已经不再下井干活了,不过仍旧住在离矿井很近的一幢小房子里。他有一个女儿,已经嫁给了费陵桥当地人。他刚刚探望女儿回来,女儿想叫他搬去一起住,可是他却老大不乐意。
  “唉呀,你难道不觉得,这儿过日子比北山更舒服一些!”农夫椰榆地说道,并且撅了撅嘴,因为他们明知费陵桥是全省最大最富的教区之一。
  “难道叫我在这样一马平川的地方呆下去?”老头儿说着连连摆手,似乎这样的事情是想都不用想的。于是,他们友善地争论起来,看看在西孟兰省究竟居住在哪里最好。有一个耕地汉子是在费陵桥土生土长的,当仁不让地说那自然要数在平原上居住最为舒服。另一个是从韦斯特罗斯地区来的,他一口咬定梅拉伦湖畔最好,因为那里有树木葱茏的岛屿和草地青翠的岬角,风景非常优美。老头儿却总不服气,为了要说明他的想法是对的,他讲了一个孩提时代从老年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从前,在西孟兰省住着巨人家族的一个老奶奶,她有钱得很,整个省都属她所有。她的日子当然过得奢侈极了,享用不尽的甘腴,穿不尽的绮罗,可是她却闷闷不乐,整天烦恼,因为她不晓得究竟怎样把这份家产分给三个儿子。
  “要知道,事情是这样的,那两个大的儿子她并不钟爱,惟独那最小的才是她的心头肉。她有心要让他得到最好的一份遗产,可是又担心要是老大和老二发觉她把遗产分得不公平,便会酿成一场兄弟之间的阅墙之争。
  “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已经离死神不远,来不及再盘算下去了。于是她就把三个儿子统统叫到身边,同他们谈起了分遗产的事情。
  “‘现在我把我的全部家业分成了三份,让你们各自挑选,’她娓娓说道,‘第一份是,我把我所有的懈树林、长着落叶林的岛屿和鲜花满地的草地都归总在一起,统统放在梅拉伦湖四周。谁挑选了这一份财产的话,他可以在湖岸草地上放牧牛羊,那些岛屿即便不用来开辟成果园,起码也可以把树叶收集在一起用来饲养家禽。那里有许多深入陆地的峡湾和水道,有很好的机会搞搞货运或者别的航运。那些河流入海口是兴修码头的良好所在。我相信在他分到的这块地上必将出现村镇和城市。再说那块地方也不乏耕地,虽然分布得过于零碎了一点。他的儿子最好从小就学会在岛屿之间驾舟航行,因为他们学会了一身航海本事之后就可以航行到外国去自己挣回财富。嗯,这就是第一份遗产,你们看怎么样?’
  “真不错,三个儿子都觉得这份财产好极了,无论谁分到了,那他一定会幸福走运。
  “‘是呀,这一份是没有话可说的,’那位老耄的女巨人说道,‘第二份嘛,也不错。第二份是把我名下所有的平坦土地和开阔的耕地统统归总在一起,把它们一块一块地排列在从梅拉伦湖地区到北部的达拉那省之间一带。我相信,选中这一份遗产的人是不会后悔失算的。他爱种多少粮食就种多少,都能容得下。他可以修造许多大农庄,那样他和他的子孙后代都不用为生计犯愁了。为了提防平原发生水灾,我已经掘通了几条大沟引水排涝。那些沟渠上还有几个瀑布,可以在那里修建磨坊和锻冶工场,沿着河沟我还安放了几个砂砾滩,那里能够培育森林,用来当柴火。嗯,这就是第二份。我觉得,分到这一份的人有一切理由心满意足。’
  “三个儿子都赞成她的话,并且感谢她为他们做了如此精心的安排。
  “‘唉,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巨人老奶奶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现在我要说说那最使我操心劳神的一份啦。因为你们知道,我把所有的阔叶林、草地、牧场还有槲树林都放在第一份遗产里了,把我所有的农田和新开垦的土地全都放在第二份遗产里了。当我着手收集东西准备第三份遗产的时候,我发现手头上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剩下了一些松树林、杉木林,还有山岭丘岗、花冈石山崖、贫瘠的桦树林地带、毫无用处的刺槐丛地带和一些很小的湖泊。我很明白,那个分到这一份的人保准心里很不乐意。不过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把这些剩下来的破烂家底一股脑儿放在平原的西面和北面。可是我着实担心,那个挑中这一份遗产的人恐怕除了忍受贫穷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指望。他能够饲养的牲口只有山羊和绵羊。他务必到湖泊里去捕鱼或者到深山老林里去打猎才能糊口度日。那里有不少湍流和瀑布,可兴建随便多少个磨坊,可是我怕除了桦树皮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送到磨坊里去磨的。再说荒原上谅必会有狼和熊一类野兽,他要对付是够伤脑筋的。唉,这就是第三份遗产。我很明白,这一份同前两份比一下那真是天上地下啦。倘若我不是这样年老体弱,我是一定会重新分配得好一点的,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在最后的时刻心都不能够平静下来,因为我不知道你们当中究竟是谁得到了那份最坏的遗产。你们三个都是我的好儿子,对哪一个不公平都太说不过去了。’
  “巨人老奶奶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之后就焦虑地看着那三个儿子。这会儿他们不像方才那样满口称赞她分得公道和为他们安排得周到了。他们直愣愣地站着一声不吭,不难看出无论谁分到最后一份,心里都不会高兴的。
  “他们年迈的母亲焦躁不安地躺在那里,三个儿子都看得出来,忧虑使得死神提前来折磨她了。她必须赶紧把三份遗产在他们当中分摊好,可是她又不忍心要委屈哪一个去接受那最坏的一份而倒一辈子的霉。
  “还是那个最小的儿子对母亲最孝顺体贴,他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母亲受痛苦折磨,于是就挺身而出说道:‘妈妈,您不必再为这桩事情操心伤神了,您还是安安心心地躺着,但愿您百年之后能安静解脱,及时升人天堂。那一份不好的遗产您就留给我吧!我一定千方百计在那里扎根生存下去。不管事情的好歹如何,我决计不会因为两位哥哥所得比我好一点而埋怨您的。’
  “他这番话一出口,母亲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从心眼里感激他,还称赞了他几句。至于其他两份的分法,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那两份都是非常出色的。
  “老奶奶把三份遗产分摊停当,再一次感激了小儿子,说她料到了他的孝道和对她苦衷的体谅。她要他在搬到荒原上去居住之后仍旧牢记她那深深的慈母之情。
  “后来她双眼一阖,就撒手尘寰了。兄弟三个把母亲埋葬之后,就各奔东西,搬到各自分到的那一份地方去居住。不用说老大和老二对所分到手的财产是十分满意的。
  “那个三儿子来到他的荒原上。他放眼远眺,母亲的话果然一点不假,那里除了荒山野地和湖泊之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可以体会到母亲的拳拳慈母情,把这一份家产留给了他,虽说她并没有留给他什么好东西,但是这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处处透露出她当母亲的深情厚爱,这块地方仍有它美丽的地方。就算有一些地方荒凉吓人,但也具有一种粗犷的野性美,他对自己分到的这块地方百看不厌,不过要说心里很高兴那可就谈不上了。
  “可是后来他忽然注意到山上的岩崖有不少地方样子十分奇怪,而且闪烁着异样的光泽。他便仔细去探看个究竟。这一下他才发现,原来山上到处横亘着矿脉。他那块土地上主要出产铁矿,还有大量的银矿和铜矿。他这一下领悟出来,他所得到的财富远远要比他的两个哥哥多得多,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了老母亲生前把遗产分得清清楚楚的一片苦心。”
  27.在矿区的上空
  四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大雁们这次飞行磨难很多。清早他们在费陵桥饱饱吃了一顿早餐之后,本打算朝北飞越过西孟兰省,然而西风愈刮愈强劲,把他们朝东面逼过去,一直偏斜到了乌普兰省的边界上空。
  他们飞得很高,狂风驱赶着他们以非常快的速度朝前飞去。男孩骑在鹅背上想朝下看看西孟兰省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是下面尘埃迷茫,看不清楚什么东西。他倒确实看到了这个地方东部有一片平原,但是弄不清楚那些从南到北横贯平原的沟渠和直线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它们看起来十分别致,因为那些线条几乎都间距相等,而且是平行的。
  “这块地方都是一个方格一个方格的,样子挺像我妈妈的围裙,”男孩子开腔说道,“可惜弄不明白那些方格上的直条条是什么东西。”
  “河流和山脉,公路和铁路,”大雁们回答道,“河流和山脉,公路和铁路。”
  这一切果然不错。大雁们被狂风朝东边卷过去的时候,他们最初飞过了海德河。那条河湍急汹涌地奔腾在两座山脉之间,沿着河谷蜿蜒伸展的是一条铁路。然后他们又飞到了煤坡河,那条河的一侧是一条铁路,另一侧是山峁上有条公路的山脉。后来他们又飞过了山脉和公路左右相伴的黑河,一边是巴德隆德山脉的里耳河,最后是右岸既有公路又有铁路的萨格河。
  “我从来还没有看见过那么多道路都是朝着一个方向的,”男孩子思忖道,“看来北方大概有许多货物都要经过这一带运往全国各地。”
  不过他又很纳闷,因为他想到在西孟兰省以北不太远就不再是瑞典的领土了。在他的想像当中,瑞典境内这块地方除了森林和荒原之外,几乎啥也没有。
  在雁群被逼得飞到萨格河以后,阿卡发现他们正在朝着相反的方向飞。于是她率领着雁群掉转头来逆风朝西飞去,也就是说他们重新飞过那块方格子形状的平原,然后再向森林密布的山区飞过去。
  在飞过平原的时候,男孩子从鹅背上朝前探出身体朝下张望着。但是飞过平原之后,前面出现了大片森林,他就把身子坐直,想让眼睛休息一下,因为森林有浓荫覆盖,通常是看不见什么东西的。
  他们在森林茂密的山区和湖泊上空飞行了一段时间之后,男孩子听到地面上发出一种聒耳的烦人噪音,仿佛大地在悲恸嚎啕。
  不消说得,那是他非要看个明白不可的。这时候大雁们飞得并不特别快,因为逆风飞行极为费劲,所以他能够把下面地上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在地面上笔直掘下去的一个黑色大洞。在大洞的顶上有一个用很粗的圆木搭起来的升降机装置。此刻升降机正在吱嘎吱嘎地咆哮着把一个盛满了石块的大圆桶提升上来。大洞四周都是大堆大堆的石头。在一个小棚子里,一台蒸汽机正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妇女和孩子们在地上围坐成一圈挑选着石头。在一条很窄的铁轨上,马匹拉拽着盛满灰色大石头的车辆缓缓前进。森林尽头处是工人居住的低矮小屋。
  男孩子弄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于是他扯开嗓门朝着地面大声喊叫:“喂!这是一个什么地方?怎么要从地下挖出这么多灰石头?”
  “听听这个傻瓜在说什么!听听这个傻瓜在说什么!”那些土生土长,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原来他连铁矿石和灰石头都分不清。原来他连铁矿石和灰石头都分不清。”
  男孩子这一下顿悟过来了,原来他看见的不是别的,而是一座铁矿。他隐隐有点失望,因为早先他一直以为铁矿都是坐落在高高的大山崇岭上的,没想到这个铁矿竟坐落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平川地上。
  不久之后,他们飞过了铁矿,下面又是杉树林遍地的山头和桦树林海,他对这类风景见得大多,所以又坐直了身子,眼睛朝前看。蓦地,他觉得有一股很烫的热气从地面上升起,一直冲着他飘上来,他忍不住又探出身子往下张望要看个究竟。
  在他身下,到处是大堆大堆的煤和矿石。在煤堆和矿石堆中间有一幢非常高的红颜色的八角形大建筑物,那屋顶上熊熊的火忽闪忽闪,直窜云霄。
  男孩子起初没有别的想法,一心以为是那幢房子失火了。可是他看到地面上的人照样消消停停地在走动,根本不在乎那场大火,他又觉得不可思议了。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房子失火了也没有人去问一问?”男孩朝地面上叫喊道。
  “听听这个家伙在说什么,他居然害怕那火焰。”家住在森林边上、对这周围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燕雀叫道,“你难道弄不明白,铁是用火从矿石里冶炼出来的?你难道分不清楚,这不是什么火灾,而是高炉里熊熊燃烧的火苗?”
  不久之后,他们就飞过了那座高炉。男孩寻思着,在这茫茫林海上面,不会有多少东西可看的,就又直起身体眼睛朝前看。可是还没有飞出多远,就听见地面上传来震耳的轰鸣和吓人的嘈杂声。
  他又探身往下看去,一眼就注意到有一条湍急奔腾的山溪从半山腰汹涌而下,形成了白缎般的瀑布,瀑布旁边是一幢有高大烟囱的黑屋顶大房子,那烟囱里火星直冒,浓烟滚滚而出。房子的四周堆满了小山般的铁块、钢筋和煤。方圆一带的地面都是黑颜色的,连伸向四面八方的道路也是漆黑的。从那幢房子里传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嘈杂声,一会儿轰隆轰隆,一会儿吱嘎吱嘎,这声音听起来就仿佛像一个人在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扑过来的凶猛野兽在作殊死搏斗一样。但是令人费解的是,大家都对这样的噪声充耳不闻。就在离开那幢房子不算太远的地方,在绿树荫下就有工人住宅,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幢很大的贵族庄园般的白色建筑物。可是孩子们自顾自在工人宿舍的台阶上游玩嬉戏,有人在贵族庄园的林荫道上悠闲自如地散步。
  “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怎么屋里在打死人也没有人去问问?”男孩子朝地面上尖喊道。
  “啊哈,啊哈,啊哈!这个家伙那样自作聪明。啊哈,啊哈,啊哈!”一只喜鹊笑了起来,“屋里面没有人被撕裂成碎块,那是铁锭,在铁锤底下被乒乓乒乓地千锤百炼,敲打成材。”
  不久之后,他们就飞过了炼铁厂。男孩子又坐直了身体,他还是觉得在这深山老林没啥看头。
  他们飞了一会儿之后,他听见有悠扬悦耳的钟声,就不得不再一次俯下身去看看究竟钟声来自何方。
  这时他看到地面上赫然出现一个他以前所见过的农庄都无法与之媲美的农庄。农庄的正房是一长排赭红色平房,虽说房子本身并不算特别大,但是四周的棚屋却又多又大又漂亮,这使得他非常惊讶。一个农庄究竟要有多少间棚屋才够用,男孩子心里大体是有数的,然而这里的农庄却要多出一倍或者两倍。棚屋这样多得过分是他见所未见的,他也想不出来这么多的棚屋究竟派什么用场,有多少东西好贮放在那么多棚屋里面,因为他几乎看不到农庄上有什么田地。当然他看到森林边上有几乎像补丁一样的田地,不过它们小得可怜,他几乎都不愿意把它们称做田地,再说每块田地旁边都已经有了一个小棚屋,足足可以把收获的庄稼储存在里面了。
  农庄上的大钟挂在马厩的廊檐下面,钟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原来是吃饭的钟声敲响了,农庄主人带领他手下雇的长工们朝厨房走去。男孩子看见他的佣人很多,而且穿着很气派。
  “是什么人在没有耕地的森林中建造了这些大农庄?”男孩子朝着地面喊叫道。
  站在垃圾堆上的一只公鸡马上扯开嗓门回话说:
  “这是老矿主们的庄园,这是老矿主们的庄园,”公鸡打鸣般地叫道,“他们的田地可是在地底下啊,他们的田地可是在地底下啊!”
  男孩子现在明白过夹,这里决不是那种人家走过连正眼瞧都不瞧一眼的荒山野林。当然,这块地方举目所见都是深山老林,但是在深山老林之中却隐藏着许许多多个难以置信的奇异场所。
  有的矿区,升降机东歪西倒,地面上到处是挖得坑坑洼洼的矿洞,那是已经废弃了的矿区。有些矿区正在开采,轰隆轰隆的爆破声接连不断地传人大雁们的耳朵、工人宿舍在森林边缘麇集成一个个村落。也有一些废弃不用了的冶炼作坊,男孩子透过七穿八孔的破屋顶望下去,看到包着铁皮的杵锤杆柄和砌得十分粗糙的炼铁炉。也有一些新落成的大型炼铁厂,那里机器正在轰鸣运转,铸压锤恍当咣当地一起一落,使得地面都颤抖不止。荒野上还有一些世外桃源般的小城市,那里的生活安详宁谧,似乎这一切喧哗嘈杂都与它们无关。在山头与山头之间,都有空中索道相连,一个个装满矿石的篮子在铁索上缓缓移动。在每条湍流上都有发电机轮在急速转动,蛛网般的电线从这里朝向静静的山林伸展过去。无数长长的火车在铁轨上你来我往缓缓行驶,它们往往是有六十甚至七十节车厢的长长列车,满载着矿石和煤炭,也有的装着铁锭、铁板和钢丝。
  男孩子骑在鹅背上看了大半晌,终于忍不住开腔发问。“这个地里长出铁来的是什么地方?”尽管他明明知道地上的鸟儿会取笑他,他还是这样问了。
  这时,一只栖息在一座被遗弃的高炉里睡觉的老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跳了起来,伸出圆秃秃的脑袋,用吓人的声音怪叫道:“嘿嘿嘿,嘿嘿嘿。这个地方叫做伯尔斯拉格那,也就是‘矿区’的意思。倘若这地底下没有铁矿的话,至今还只有老鹰和狗熊在这里居住。”
  28.钢铁厂
  四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大雁们飞过伯尔斯拉格那矿区的那一天,几乎整整一天都刮着强劲的西风。他们要想由东往北飞去,可是西风却总是把他们卷向东边。可是阿卡认定了,狐狸斯密尔会从这个省的东部跑过来,所以她不愿意朝这个方向飞去,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尽力顶风朝西。就这样,大雁的飞行速度迟滞下来,直到下午他们还在西曼兰省的矿区上空飞着。到了傍晚时分,风力陡然减弱了几分,这些赶路的鸟儿满心希望他们可以在太阳落下之前轻松地飞一段时间。不料又是一股狂飚猛吹过来,把大雁们像皮球一般刮得滴溜溜翻来滚去。无忧无虑端坐在鹅背上的男孩子不曾提防这个危险,一个倒栽葱从鹅背上滚落下来,跌到无垠的天空之中。
  男孩子是那么细小和轻盈,所以在那样的狂风里也没有笔直摔到地面上,而是荡悠悠地随风飘舞了一段路以后,再缓缓地飘落到地面上,就像风卷残叶、无声落地一个样。
  “哦,从天上摔下来原来不那么危险,”男孩子荡在半空中的时候就那样想道,“我就像一张纸那样飘落到地上,雄鹅莫顿马上会赶过来,把我拣起来的。”
  他落到地上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把帽子摘下来,朝着空中来回晃动,好让大雄鹅看见他在哪里。“喂,我在这里,你在哪里?我在这里,你在哪里?”他放开嗓门高声叫嚷,使他备感吃惊的是大雄鹅莫顿居然并没有在他身边出现。
  天空中连大雄鹅的踪影都不见,那些排列成人字形状的大雁也仿佛从天空的画面中消失了。
  他觉得这事情怪得离奇,不过他并没有惊惶或者紧张。他脑袋里一刻也没有闪过大雄鹅莫顿和领头雁阿卡会丢弃他不管的念头。他想一定是那阵大风把他们卷走了,等到他们挣扎脱身了,他们会飞回来搭救他的。
  可是眼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方才他只顾站在那儿,仰着头朝空中寻找大雁,可是现在他举目四顾,看了看自己周围。他没有落在平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又深又宽的山谷,或是像这一类的大坑里。那是个像一间方圆足足有教堂大小的房间,但是却没有屋顶,四面的岩崖都陡峭壁立。地面上有几块很大很大的石头,石头缝间长着苔藓,蔓越橘枝条和矮小的桦树。崖壁上有几处凸出来的地方挂着几张破破烂烂的梯子。有一堵崖壁上还有一个黑黢黢的门洞,好像是通往深山的。
  男孩子在矿区上空飞了整整一天,总算没有深入宝山空手而归。他马上明白过来,这个深坑大洞是从前人们采掘矿石挖下的。“我必须马上爬到地面上去,”男孩子当机立断这样想道,“否则我怕伙伴们会找不到我的。”他刚要踩着凸出来的脚蹬往上爬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揪住了他,一个粗厉的声音凑到他耳朵旁边吼道:“你是什么人?”
  男孩子回过头去一看,起先觉得莫名其妙,在他面前不过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石头,上面长满了灰褐色的长长苔藓。但是定睛一看,他却发现大石头有宽厚的脚掌可以走动,还长着脑袋和两只铜铃般的圆眼睛和一张血盆大嘴。
  他一时之间没有答腔,看来那只大野兽也没有等着他回答。那只大野兽一下子把他推倒在地上,用脚掌把他扇过来又搡过去,并且用鼻子不断地嗅他,好像准备一口把他吞下肚去,但是随即又改变了主意,转身叫喊道:“莫莱和布罗曼,我的小乖乖,到这儿来,给你们点好吃的尝尝!”
  随着喊声,急冲冲连跑带滚跑过来两只毛茸茸的小兽,他们走路还跌跌撞撞,不大稳当,皮毛柔软蓬松得像小哈叭狗一样。
  “你弄到什么好吃的啦,妈妈?让我们瞧瞧,让我们瞧瞧!”
  “哦,原来我碰上大狗熊啦,”男孩仔细一看明白过来了,“这么一来,我怕狐狸斯密尔就不消再费尽力气来追逐我啦。”
  母熊用前掌把男孩子推给了小熊。一只小熊一口叼起男孩子就跑开了。不过他咬得并不太紧,因为他是在玩儿,想在把大拇指儿吃掉之前先拿他来开开心。另外一只小熊在后面追过来,想要把男孩子抢夺走。他奔跑起来跌跌跄跄,一个趔趄正好摔倒在叼着男孩子的那只小熊的脑袋上。于是这两只小熊便滚抱在一起,又是厮打,又是嘴咬,又是爪抓,吼叫成了一片。
  男孩子趁着那两只小熊只顾厮打的机会,挣脱开身子,奔到崖壁的脚蹬面前开始往上爬。两只小熊一看到他乘机溜走,便一齐追赶上来,轻巧灵活地爬。到峭壁上,把他像扔皮球一样地扔到长满苔藓的地上。“唉,现在我总算领教到了,一只可怜的小耗子落到猫爪子底下的滋味啦!”
  他使出浑身力气一连好几次想要逃脱开。他钻进很深的旧矿井巷道里去,躲藏在岩石背后,还有爬到桦树上去,不过无论他跑到哪里,那两只小熊总是有办法把他重新抓回来。他们抓到他之后,就马上把他放开,让他再逃跑,这样抓了又放,放了又抓,他们玩得很开心。
  男孩子后来又疲劳又烦躁,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起来,快逃,”两只小熊齐声吼叫道,“要不然,我们就把你一口吃掉!”
  “好吧,你们要吃的话,就随你们便吧!”男孩子赌气说道,“反正我再也跑不动啦!”两只小熊立刻跑到母熊身边去告状说:“妈妈,妈妈,那个小东西不想玩下去啦!”
  “那么你们一人一半把他分着吃了吧!”母熊吩咐道,男孩子听到这句话,吓得要命,就不得不重新玩下去。
  到了睡觉的时候,母熊把小熊叫过来,让他们挨在自己身边睡觉。小熊都玩得挺开心,他们想第二天再接着玩下去。他们把男孩子夹在他们当中,用前掌揿住他,男孩子要是稍一动弹就会把他们惊醒过来。两只小熊马上就呼呼睡着了。男孩子想等一会就设法溜掉,可是他从来不曾像方才那样辛苦,一会儿被扔过来抛过去,一会儿又在熊爪下翻来滚去,再加上脚不停步地追来逃去,所以他也累得要命,一倒下去就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公熊顺着那个坑道口爬了下来,他笨重蹒跚地从坑道上走下来的时候,脚步非常沉重,利爪把石头和沙砾刨得发出很大的响声,把男孩子惊醒过来。男孩子虽然不敢动来动去,不过还是探了探身子,侧过脑袋,这样他可以看到那只公熊。那是一只身材硕大粗壮的老公熊,四只脚掌大得出奇,闪闪发亮的大犬牙狰狞地露在外面,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射出凶恶的光芒。男孩子一瞅见这只深山老林之王,不禁吓得浑身打了个寒战。
  “嗯,怎么这里有人的气味?”老公熊走到母熊身边说道,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天上打雷那样震人耳膜。
  “你这个傻瓜,怎么这样胡思乱想,”母熊调侃说道,她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不是早已说好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伤害人类了吗?要是真的有人敢踏进我和孩子们住的地方,那么我就爽性把他吃个净光,叫你连气味都闻不出来。”
  公熊在母熊身边躺下来,似乎对母熊的回答不大满意,还是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到处嗅闻。
  “别再嗅来嗅去啦,”母熊说道,“你跟我一起那么久,知道我不会放心让有危险的东西来到孩子们身边的。还是给我讲讲你出门在外的情况吧!我可是整整一星期都没有见到你啦!”
  “唔,我跑出去寻找新的住地了,”公熊叹了口气说道,“我先到了丰姆兰省,想打听一下住在艾里斯县的那几家亲戚近来状况如何。可惜我竟白跑了一趟,他们统统搬走了,整片森林里连一个熊窝都没有剩下。”
  “我想,那些人类大概是要独占整个大地啦,”母熊也叹息地说道,“甚至我们不再去伤害牲畜和人,只靠吃蔓越橘、蚂蚁和青草过日子,人类还是不肯让我们安安生生在森林里住下去。我正在犯愁,不知道要往哪里搬家才能够有安生日子过。”
  “多少年来我们在这个矿道坑洞里日子过得十分舒服,”公熊说道,“可是那个整天价震耳轰响的大工厂盖起来之后,我烦得连一天都住不下去了。我后来到了达拉河东边的加朋山。那里也有不少矿洞和别的好藏身之所,所以我想,在那里大概可以不受人类的骚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公熊边说边站起身来,又用鼻子朝四周嗅起气味来。“说也稀奇,我说到人类就会闻到一股人的气味,”他说道。
  “要是你连我都信不过,那么你就自己去寻找吧,”母熊微晒地说道,“也不想想在这个矿洞里有什么地方能够藏得在一个大活人。”
  公熊沿着四周走了一转,把所有的地方都闻遍了,最后他才无话可说又躺下了。“还是我说得没有错吧?”母熊说道,“可是你总是不放心,觉得除了你之外别人都不长眼睛和鼻子。”
  “我们旁边住上了那么些邻居,不能不多加小心为妙,”公熊心平气和地说道。可是他又咆哮着站了起来。原来倒霉的是,有一只小熊把前掌伸到了尼尔斯·豪格尔森的脸上,把他捂得十分难受,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一下连母熊都无法使得公熊安静下来了。公熊扇动前掌,把两只小熊一左一右朝两边拨开,马上就看到了男孩子,而这个可怜的小人儿连站都没有来得及站起来。
  公熊本来一口就可以把男孩子吞咽下去,亏得母熊赶紧挡在他们中间。“不许动他!他是孩子们心爱的玩意儿!”她说道,“他们拿他玩了整整一个晚上,玩得非常开心,所以他们没有舍得把他吃掉,想要留到明天再玩。”但是公熊一把将母熊推开了。“唉呀,你别管啦,难道你连这样的事情还不明白!”他咆哮着,“你难道没有觉察出来,他身上有一股人的气味,离开老远就能闻得出来?我要把他马上吃掉,倘若留下了,终究是个祸根,他会施展法术叫我们遭受祸害的。”
  他张开了血盆大口,可是这样男孩子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赢得了片刻时间。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手脚麻利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他的火柴,这是他惟一拥有的防身武器了。男孩子在皮裤上把火柴划了一下点燃起火苗,就把燃烧着的火柴塞进公熊嘴里。
  公熊闻到一股硫磺气味就把鼻子一哼,从鼻孔里喷出来的气把火苗吹熄了。男孩子站起身来,又掏出了一根火柴。但是说也奇怪,公熊却不再攻击他了。
  “哦,你也会这种法术,你能够点出许许多多这样的蓝色小玫瑰花吗?”公熊诧异地问道。
  “那还用说,我能够点燃许许多多的火花,连整个森林都能够烧掉,”男孩子大言不惭地说道,他想用这种法子来吓唬住公熊。
  “那么说来,你也能够放火把房子和农庄烧掉喽?”公熊又问道。
  “这对我来说只是小小的把戏,一点都不费力气,”男孩子吹嘘说,他希望这样一来公熊会对他望而生畏。
  “那再好不过啦,”公熊大喜过望地说道,“那么你可以帮我出一番力啦。我真高兴,幸亏方才我没有把你吃掉。”
  于是,公熊小心翼翼地用牙齿轻轻地把男孩子衍起来,朝矿洞顶上的那个洞口爬上去。他的身子肥胖而笨重,但是爬起洞来却令人难以置信地轻松自如。他爬出洞口以后,就朝着森林里奔跑,他跑的速度也很快,可以看出,公熊生来就能够在茂密的森林里穿来绕去,他的身影在灌木丛里一隐一没,就像水上行舟一样轻快。
  公熊往前跑呀、跑呀,一直来到森林边的一个山坡上,从那里望下去能够望得见那个大钢铁厂。他就在那里蹲了下来,把男孩子放到自己面前,用两只前掌按紧他。
  “现在你看看下面那个声音嘈杂的大工厂,”他吩咐男孩子说。
  那个大钢铁厂坐落在一个瀑布边上,厂区里高大的建筑林立,高入云霄的烟囱突突地吐出黑色的浓烟,高炉里火光冲天,所有的窗户都灯光通明。厂房里锻压机和轧钢机正在工作,它们运行起来威力那么强大,整个天空里都回荡着轰隆隆、轰隆隆的巨响。厂房周围是巨大的煤库、炉碴堆、包装场、晒木场和工具储藏场。一箭之遥以外,是一排排的工人住宅、精致的别墅小楼、学校校舍、集会的会场和商店。不过那里却一片寂静,宛如已经沉睡过去了一般。男孩子并不留意朝那边看,而是专心致志地观看着钢铁厂和厂房建筑。厂房四周的土地一片黑沉沉;炼钢高炉把半边夜空映得通亮,使天空变成瑰丽的深蓝色;瀑布像条白练一般飞珠迸雪直落而下;厂房建筑矗立在夜空中,喷火吐烟,尘雾绕绕、火星四溅。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场面!男孩子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雄伟壮观的情景,他看得发呆了。
  “喂,你总不见得一口咬定,你连这样一个大工厂也能够点把火烧掉?”公熊洁问道。
  男孩子站在那里,被两只熊掌紧紧地夹住。他开动脑筋一想,如今惟一能够搭救他的计策就是要使得那只公熊深信,他确有非凡的力量和本领。“嘿,不管是大还是小,对我来说那都是一样的,”他故意这样说道,“我管保叫它烧成一片灰烬。”
  “那么我要讲给你听一些昔日往事,”公熊说道,“自从这块土地长出森林以来,我的祖先就居住在这一带。我从他们手上继承了猎场、牧场、洞穴和另外的藏身场所。我在这里生活一直十分安逸舒服。一开始我受到人类的打扰倒并不太多。他们到山里来,开山劈崖,刨出很少一点点矿石。他们在山脚下的瀑布边上造了一个小高炉和一个冶炼作坊。好在那个小高炉每隔两三个月才点一次火,那个冶炼作坊每天只锤打两三次,我还能忍受得了。可是最近这几年来,他们兴建起了这个吵得叫人没法活下去的大工厂,世道就完全变了一个样,这个大工厂没日没夜以同样速度开足工干活,我已经没有能耐在这里生活下去了。再说,早先只有一个矿场主和两三个铁匠在这里住。可是现在倒好,到处都是人,我根本没有法子安安全全地在他们当中走动。我曾经想过,我不得不从这里搬走,但是现在我有了更好的主意。”
  男孩子弄不明白公熊究竟想出了什么好主意。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口问,公熊又叼起他来顺着山坡往下跑去。男孩子被衔在熊嘴里,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可是他从嘈杂的噪音越来越响这一点判定,他们正在朝着钢铁厂走去。
  公熊对钢铁厂的情况十分熟悉。他曾经多次在漆黑的夜晚到这里周围游荡,仔细观看过里面的情况,而且弄不明白那里面怎么可以没日没夜地干活,连一时一刻也不停顿。公熊曾经用他巨大的前掌去推过那些砖墙,满以为凭他的那股蛮力一定可以把那些建筑一下推倒。
  他的毛色同漆黑的地面不大容易分辨清楚,他站在墙壁的阴影底下就不大有被人发现的危险。这时候他肆无忌惮地从两座厂房之间穿过去,爬到一堆矿碴上。他竖直起身体,用两只前掌把男孩子高高举起来。“喂,你试试看能不能看到房子里在于点什么?”他吩咐道。
  厂房里,人们正在用贝斯玛转炉把铁锭炼成钢,屋顶下有一座很大的黑色圆球形炼钢炉,炉里灌满了已经熔化的铁水,工人们正把一股很强的气流压进去。当那股气流以震耳欲聋的轰响压进铁水里去的时候,铁水里喷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火花。进溅出来的火花形状各式各样,有时候像花束,有时候像扫帚,有时候拖曳着一道长长的尾巴。那些火星五颜六色,形状大小不一,朝一堵墙飞过去,然后洒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公熊捧着男孩子,让他看到这个瑰丽多姿的场面,一直看到吹气过程结束,通红闪光的钢水从圆球罐里流出来,倒进了几个大钢罐里。男孩子觉得那场面太雄壮伟大了,他看得如痴似醉,几乎忘了自己还是被两只熊掌钳住的囚徒。
  公熊还让男孩子看了锻压车间。一个工人从炉门里钳出一块烧得白热的、又短又粗的铁块,把它放到了锻压机底下。铁块经过锻压机出来的时候已经被轧成了细长条。另外一个工人钳起它来放到另一台间隙更狭小的锻压机底下,铁块就被锻压得更细更长了。那块铁就这样从一个锻压机钳到另一个,轮番锻压锤打,被拉得越来越细、越来越长,最后变成了好几米长的弯里弯曲的铁丝滚到了地上。就在第一块铁正在锻压的时候,另一块铁已经被工人从炉门里取了出来并放到锻压机里,等这块铁开压了之后,又钳来了第三块铁。那些火红的铁丝像是嘶嘶狂叫的蛇一样扭曲翻滚落到地上。男孩子觉得这些铁丝真是够壮观的,但是更为惊心动魄的是那些工人们,他们身手灵活、动作姻熟地把窜着火苗的火蛇用铁钳一把钳住,硬把它们塞进锻压机里。对于他们来说,同嘶叫咆哮的铁块打交道简直像儿戏一般。“哦,我敢说,他们干的才是男子汉真正该干的活计!”男孩子由衷地赞叹道。
  公熊也带着他看了翻砂车间和铁条冶炼车间。男孩子对冶炼工人同火与铁打交道的本领愈看愈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人真是大无畏的好汉,他们连灼热和火焰都无所畏惧,”他心里赞美着。他们浑身漆黑,满脸尘垢,他觉得他们像是火神,所以他们才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随心所欲地把火红的铁扭来拧去,锻打成型。他无法相信普通的人会有这样大的本事。
  “他们就这样日日夜夜地敲呀、锤呀,吵个不停,”公熊抱怨说,他在地上趴了下来,“你该明白了这样的吵闹真叫人没法过日子,这下子可好了,我终于可以叫它完蛋了。”
  “哦,您能叫那个工厂完蛋?”男孩子不免有几分惊讶,“但不知道您怎么干?”
  “嘿,我想叫你把这些厂房统统点火烧掉,”公熊说道,“这样我就不会再被这些吵声打扰,我就可以在自己的故乡安安生生地住下去啦。”
  男孩子浑身像冻住一样,从头到脚都变得冰凉。哦,原来是由于这个原因公熊才带他到这里来的。
  “倘若你能够点火把这座吵人的工厂统统烧光,那么我答应饶你一条性命,”公熊说道,“不过你若是没有照我的吩咐去做,那么就叫你马上一命呜呼。”
  那些巨大的车间都是清一色的砖砌厂房。男孩子暗自思忖,不管公熊怎样淫威胁迫,他反正不会听从他的。可是他朝四周看了看,觉得真是要放火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的。就在紧靠他的身旁有一大堆干草和刨花,点燃起来十分容易。刨花旁边是一垛木材,而紧挨着木材是大煤场。煤场过去就是厂房,倘若煤场失火,那么火苗马上就会窜到钢铁厂厂房的屋顶上,屋里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就会烧起来,砖墙会被烈火灼烤得倒塌下来,那些机器会统统被烧毁。
  “喂,你愿意动手还是不肯动手?”公熊气势汹汹地问道。
  男孩子心里明白,他应该随口回答说他根本没有打算这么干,可是他很清楚要是他这么一说,钳住他的那两只熊掌只消往里一掐他就没有性命了,“我再想想看,”他敷衍说。
  “嗯哼,你可以想一想,”公熊说道,“不过我可是要告诉你,正是这些铁疙瘩才使得人类占了我们熊类的上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要让这里的一切都完蛋。”
  男孩子想到,他应该用这段拖延的时间赶快想出个法子来逃跑出去。可是他委实太兴奋冲动了,思路怎么也集中不到他应该想的地方去,相反地他又遐思翩跹,想到了铁给人类带来了多么大的好处。人类把铁用来制造各式各样的东西,用铁来打犁犁地,用铁来打成斧子盖屋子,用铁打成长柄大镰刀来收割庄稼,用铁打成刀子几乎哪里都派得上用场。铁可以制造马嚼子来牵马,可以制成锁来锁门,可以打成钉子来制作家具,可以制成铁皮当做屋顶。消灭吃人的猛兽用的火枪也是铁做的,还有开凿矿山的鹤嘴锄也是用铁打的。他在卡尔斯克鲁纳见到的战舰就是身披铁甲的,而行驶在铁轨上的火车头可以早发夕至通行到全国各个地方。再说铁做成针可以缝纫衣服,做成剪刀可以剪羊毛,铁打成锅子可以煮食物。从大到小,所有的铁器都是非常有用的,人类是须臾不可离开铁器的呀。所以公熊方才讲得挺有道理,正是有了铁器人类才战胜了狗熊。
  “嗯,你到底干还是不干哪?”公熊催促道。
  男孩子从自己纷繁的思绪中惊醒过来。唉呀,他站在这里尽去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却没有顾得上想出个计策来保住自己的性命。“你用不着那么没有耐性,”男孩子搪塞说,“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情,我要花点时间好好动动脑筋。”
  “唔,那么我再等你一会儿,”公熊老大不乐意地嘟囔,“我可以告诉你,正是由于有了铁的缘故,人类才比我们熊类聪明得多。就凭了这一点,我也要把这里统统毁掉。”
  男孩子又成功地拖延了时间,他想用这段时间来盘算出脱身之计。可是偏偏在这个晚上,思路怎么也集中不到应该想的地方上去,想着、想着,又想到关于铁的事情上去了。他觉得自己渐渐明自人类在找出办法从矿石里把铁冶炼出来之前,不晓得花费了多少心血和绞了多少脑汁。他似乎看到那些浑身漆黑、满脸尘垢的铁匠老师傅如何把身子伏在锻铁炉旁边,煞费苦心地捉摸怎样改进打铁的门道。也许就是因为这些能工巧匠对打铁这一行灌注了他们的全部心血,这才使得人类的智力更加发达,以致后来人能够兴建起这样大的钢铁厂。可以肯定,铁为人类带来的福祉,要远远比人类自己知道的多得多。
  “嗯,究竟怎么啦,”公熊有点不耐烦了,“你究竟愿意动手,还是不肯动手?”
  男孩子猛然一愣,唉呀,他又站在那里想一些并不紧迫的事情,却偏偏想不出一个脱身之计来。“作出抉择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容易,”男孩子说道,“你得再给我点时间想想。”
  “唉,那么我只可以再等你一小会儿,”公熊无可奈何地说道,“可是你再也不能够拖下去了。你要知道,这全是铁的过错,所以人类才能够到我们熊类的世界上来生活。你总可以明白,为什么我非要把这里的一切统统毁掉吧!”
  男孩子又有点时间可以想出保全性命的法子了。可是他心情那么紧张,头脑里一片茫茫然,思绪像是不受他管束似的,又自顾自地想到别处去了。他想到在飞过伯尔斯拉格那矿区时候他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幕动人的场面。就在人烟稀至的荒山野林里,竟有那么多人在干活,使得荒野上出现了生机和活力,这真是不可思议之至。倘若那里没有发现铁的话,那里该是多么贫困和荒凉!他想到了眼前这座钢铁厂,要知道自从兴建以来它使得多少人有工作可做。在钢铁厂四周兴修起了那么多的房屋,而且还都住满了人,正是有了这座钢铁厂,这里才兴旺发达起来,铁路修到这里来了,电报线拉到这里来了,从这里运出去……
  “哼,究竟怎么样?”公熊更不耐烦了,“你到底乐意干,还是不乐意干?”
  男孩子用手拍拍前额,他实在想不出脱身的办法,可是他很明白他决计不肯下手去纵火焚烧钢铁厂,因为钢铁为所有的人都带来了莫大的好处,不论他们贫贱富贵如何,铁为这个国家的成千上万的人带来了面包和生计。
  “我不愿意干,”男孩子将心一横,这样说道。
  公熊没有吭声,两只熊掌却钳得更紧了一点。
  “你要逼我去烧毁一个钢铁厂,那是万万办不到的,”男孩子昂然回答说,“因为钢铁的好处实在太大了。我不忍心去烧毁钢铁厂。”
  “好哇,那么你不打算再活下去啦?”公熊气得咆哮起来。
  “不错,我不打算活啦,”男孩子毫无惧色地说道,双目正视着公熊的眼睛。
  公熊用爪子钳得更紧了,男孩子痛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但是他咬紧牙关,闷声不响,连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说。
  “唔,那就由你!”公熊吼道,慢慢地举起了一只前掌,不过即使在这最后关头,他还是希望男孩子能够改变主意。
  就在这一刹那,男孩子听见身边咔嚓一声响,但见一个明晃晃的猎枪枪口在几步之外闪烁着光芒。方才他同狗熊正在勾心斗角,所以没有发现有人偷偷地走近了他们身边。
  “公熊,”男孩子尖声叫喊起来,“难道你没有听到猎枪的扳机声响?快点跑,晚了你就会被活活打死!”
  公熊慌忙转身就逃,但是他仍然不失时机地把男孩子叼走。在他逃跑的时候,但听得砰砰几声枪响,子弹从他耳朵边呼啸掠过,不过他总算保住性命,侥幸脱险了。
  男孩子被公熊叼在嘴里,身体耷拉在嘴巴下面,心里越想越懊恼。他想到自己从来也个曾像今天晚上这样犯傻。若是他不叫喊出声的话,那么公熊必定会挨枪打死,自己也就可以从容脱身了。可是如今他已经养成了帮助动物为乐的习惯,那样做是连想都不要想的。
  公熊跑进森林一段路之后,停下脚步来,把男孩子放到地上。“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小家伙,”公熊感谢不尽地说道,“要不是你的话,那几颗子弹一定会打中我的。现在我也要报答你一番,我现在咬耳朵对你讲一句话,往后你再碰上熊的话,只消讲出这句话来,他就不会伤害你!”
  公熊随后就凑在男孩子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刚刚说完,他隐隐约约听见了狗叫声和猎人的叫喊声,就匆匆逃跑了。
  男孩子独自留在森林里,既重新恢复了自由,又一点没有受到伤害,连他自己都几乎无法相信怎么会有那样的机遇。
  整整一个晚上,大雁们都在飞来飞去,到处寻找和呼喊,但是却没有能找到大拇指儿。太阳下山之后,他们又寻找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全黑了,他们才不得不去睡觉,可是大家心里都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不相信,男孩子已经摔得粉身碎骨,如今长眠在密林底下,连看都无法看见他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太阳从山顶上露出脸来,把大雁们唤醒过来,男孩子却像往常一样睡在他们中间。他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大雁们吃惊得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个个都急于想要知道男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非要他全都讲了出来之后才肯去觅食。男孩子便生动活泼地把他遇到狗熊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但是后来却不愿再继续说下去了。“我是怎么回来的,你们都已经很清楚了,”他说道。
  “不是呀,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哇。我们以为你已经摔死了。”
  “说来也稀奇,”男孩子讲下去说,“事情是这样的,在公熊从我身边走开以后,我就爬到一棵大云杉树上去睡觉。可是天刚一亮,我被惊醒过来了,有一只大鹰呼啦一下飞到我的头上,用爪子抓起我就走。我当然以为,这一下我保准活不成了。没想到,他一点也没有伤害我,而是笔直把我送到这里来,把我扔到了你们中间。”
  “他没有说出自己是谁吗?”大白鹅问道。
  “我连谢他一声都来不及,他就飞得不见了。我以为阿卡大婶派他来接我的哩。”
  “这真奇怪,”白雄鹅说道,“你敢肯定那是一只老鹰吗?”
  “我以前还没有见到过老鹰哪,”男孩子说道,“不过他长得那么高大,我要是把他叫成别的东西,那未免大小看了他。”
  雄鹅莫顿回过头去想要听听大雁们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可是他们个个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天空,似乎他们都另外有什么心事。
  “我们今天千万不要忘记吃饱早饭,”阿卡再三叮咛了之后就展翅飞上了云霄。
  29.达尔河
  四月二十九日 星期五
  在这一天里,尼尔斯·豪格尔森看见了达拉那省南部。大雁们飞越过格伦厄斯山的大片矿区和卢德维卡城郊的许多大型工程,飞越过了沃尔夫黑丹钢铁厂和格伦厄斯哈马尔一带的旧矿场,一直飞到大图纳平原的达尔河。从刚刚飞起来那会儿功夫起,男孩子就看到在每一座山顶背后都有高入云霄的工厂烟囱。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同西曼兰省大同小异。但是当他来到这条大河的上空时,他又大开了眼界,这是男孩子见过的第一条真正的大河。他看到了浩森的水面从原野上滚滚流过,感到非常惊奇。
  大雁们飞到图尔昂浮桥,然后返身折回,沿着那条河朝西北方向飞去,似乎他们把那条河当做飞行的标记。男孩子骑在鹅背上朝下观看着河岸的景致,岸上大大小小的建筑物星罗棋布,一直伸向纵深很远的地方。他看到了达尔河在杜姆纳维特和克瓦斯维登两个地方变成了巨大的瀑布,四周有不少用瀑布的落差作为动力的工厂。他看到了横跨达尔河的浮桥,河上来回穿梭的渡船,在水上漂动的木排,还有同河流并行有时又横跨河流的铁路。他不免开始感觉到水的威力巨大,很了不起。
  达尔河朝北拐了一个很长的大弯,河套里一片荒滩,人烟稀少;大雁们便降落下来到荒滩草地去觅食。男孩子奔跑到高高的河堤上去观赏那条在宽阔的河床里奔腾湍流的大河。在很靠近的地方有一条公路直通到河边。有些过路旅客从公路上过来,登上了渡船。男孩子觉得这是很新奇的,看得津津有味。但是他忽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倦意袭了上来。“是呀,我务必要睡一会儿了,昨天晚上我几乎整整一夜没有闭眼啊!”他这么一想就掉头钻进了一墩长得很密的蒿草里,在蒿草底下把身体躲藏严实,然后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久他被惊醒过来了,睁眼一看有几个人聚坐在他身边聊起天来。那是几个过路的旅客,因为河上有大块浮冰冲下来,渡船无法开动,他们过不了河。他们在等船的时候,便到河堤上来,坐在那里讲起了这条河是怎样的多灾多难。
  “唉,我真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像去年一样发大水。”一个农夫愁眉苦脸地说,“在我们的家乡,那时洪水涨得像电线杆子一样高,我们那座浮桥整个被洪水卷走了。”
  “去年我们教区损失倒不大,”另一个人说道,“可是前年够呛,我有一个装满干草的大草棚被洪水冲跑了。”
  “我永远也没法忘记洪水冲击杜姆纳维特钢铁厂边上那座大桥的那一夜,”有个铁路工人插了一句话,“当时全厂上下哪个人也没有合一下眼。”
  “你们都说得对,这条河是个祸害。”有个身材高大的健壮男人说道,“可是我坐在这里听你们说这条河作恶多端,我就不由得想起了我家乡的那位主教。有一次,主教宅邸举行宴会,客人们也像你们这样坐在一起埋怨这条河流。主教似乎有点生气,说他要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在他讲完故事之后,我们没有人再说这条河流的坏话了。我估摸着,要是你们诸位也在场的话,谅必也会表示赞同的。”
  他们听完之后,都纷纷恳请那个人把主教讲的故事再讲一遍,让他们也能亲耳听到主教对这条河流讲了些什么话。于是那个人就娓娓讲述起来:
  靠近挪威边界有一个高山湖泊,名叫伏恩湖,从湖里流出一条溪流,它从源头起就奔腾湍急、来势凶猛。尽管溪流本身很小,可是大家都把它叫做巨河,因为看起来它是前途无量的。
  那条小溪刚从湖泊里流淌出来的时候,便东张西望,想看看它究竟应该怎样来确定自己的走向。可是它看来看去四周都是叫它扫兴的地势。它的左面、右面和正前面到处都是长满森林的丘陵,再由丘陵渐渐变成光光秃秃的高原,再由高原变成了崇山峻岭。
  巨河又把眼光转向西边。那边是朗格大高原,上面矗立着深坑岭、种子峰和大神仙山。它又朝北看了看,那里是长鼻大高原,而东面也有尼普大高原,南面有斯坦特山脉,它被困在当中四面受阻,就想想还不如龟缩到湖泊里去的好,可是转念一想,起码也该试着拼搏一下,冲出一条道来进入大海,于是它就这样做了。
  不难想像,它通过重重障碍闯出一条河道是花费了何等的艰巨辛苦。不说别的,单单是那些森林就够它受的了,为了自由自在一泻向前,它必须把那些粗大的松树一棵一棵地连根拔起。春天来到的时候,它的威力无比、势不可遏,先是附近一带森林里冰消雪融的水汇流到这条河里,随后,高原上的雪水也归并到它的行列里。于是它滚滚向前推进,以摧枯拉朽之势汹涌而下,冲走石头和泥土,在地面上开凿出一道河槽。到了秋天,大雨连绵,水势陡长,它也干得很欢快。
  有一个晴空朗日,巨河像平常一样挖掘河槽不止。它忽然听见右面远处的森林里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响。它仔细地倾听起来,几乎停止了流动。“那边哗哗声响究竟是什么?”它自言自语地嘟囔。站在周围的森林对河流的孤闻寡识觉得十分可笑。“你大概以为世界上只有你这么一条河流吧,”森林椰榆地说道,“不过我可以向你奉告,你听到的哗哗流水声不是别的,而是发源于格莱沃尔湖的格莱沃尔河。它现在已经挖出了一道又宽又深的河槽,起码能和你一样快地奔进大海。”
  但是巨河是一条自以为是、性情暴戾的河流。它听到这番话,不加思索地对森林说道:“那条格莱沃尔河保准是个没能力照料自己的可怜虫。快去对它说,从伏恩湖发源的巨河正好路经此地到大海去。倘若它愿意投靠过来,臼并到我这里来,那么我就帮它一把,把它也带到大海里去。”
  “你真是个口出狂言的家伙,你不看看自己小得多可怜,”森林说道,“我可以把你的话转告给格莱沃尔河,虽然它决计不会领你的情的。”
  但是第二天,森林却站在那里转达了格莱沃河的问候,并且说那条河现在遇到了困难,很乐意接受帮助,想要尽快同巨河汇流。
  在这以后,巨河当然更加紧挖凿河槽,过了一段时间它又往前推进到很远的地方,在那儿它看到有一个狭长而美丽的湖泊,伊德尔山和斯坦特山脉的倒影都映入了盈盈绿水之中。
  “那是什么?”巨河问道,它几乎又惊讶得停了下来,“我总不会糊里糊涂地返回到伏恩湖去了吧!”
  在那个时候森林是无处不在的,它们听到这一问话后,便回答说:“哦,不是的,你并没有折回到伏恩湖去。这里是瑟尔河用自己的河水灌注起来的伊德尔湖。瑟尔河是一条十分能干的河,它已经把这个湖造好了,正在为这个湖寻找一个出海口。”
  巨河听完之后,马上就吩咐森林说:“森林呀森林,既然你是无处不在的,你不妨去告诉瑟尔河说,从伏恩湖来的巨河已经光临此地。倘若它肯让我从湖里直穿过去的话,我就会把它带到大海里去作为报答。那样它也可以不要再为怎样往前开路而劳心费神了,这一切都可以由我来安排。”
  “我当然可以把你的主意转告给它,”森林委婉地说道,“不过我不大相信瑟尔河会同意这样做,因为它同你一样强大。”
  可是第二天森林告诉说,瑟尔河已经厌倦了单独开山凿路,它愿意同巨河汇合在一起。
  于是巨河就从这个湖里径直横穿过去,然后再像早先一样同森林和高原搏斗。过了一段时间,正当它起劲地闯开道路的时候,它却跌进了一个三面合围、没有出路的山谷之中。巨河趴在那里,气得咆哮狂嚎。森林听到了澎湃汹涌的水声,便问道:“你这一下子算是完蛋了吧?”
  “我才不完蛋哪,”巨河气咻咻地回答说,“我也要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我也要造一个湖,我同瑟尔河一起来干。”
  于是它着手把河水灌满塞尔纳湖。这花费了它整个夏天的功夫。湖水愈灌愈满,巨河自己也随着节节升高,最后它闯开了一个缺口,朝南滚滚而去。
  就在它为自己能够冲出重围而庆幸不已的时候,有一天它听见左边有咆哮嘈杂的水流声。它过去从来没有听见过森林里发出过那么响的水声,于是就张口问那是什么。
  森林像往常一样随时有问必答。“那是费埃特河,”森林说,“你听它正欢腾呼啸,准备凿出河槽来进入大海。”
  “要是你能够伸展到那么远,使得那条河能够听得见你的话,”巨河吩咐说,“请你问候那个可怜的家伙,并且转告他说,从伏恩湖来的巨河乐意同它携手合伙,把它带进大海里去,但是它必须改成我的名字,并且顺着我的河道走。”
  “我不相信费埃特河肯放弃自己的努力,不把它独自开凿的河道善始善终,”森林不服气地说道。但是第二天森林不得不承认说,费埃特河对自己单兵独马开凿河道已经厌倦了,它准备同巨河携手合伙。
  巨河继续往前奔腾,尽管有不少帮手陆续加入进来,它并不像人们预算的那么宽阔。然而它却猖急狂傲、不可一世。它几乎毫无止息地咆哮呼号,气势凶猛地向前推进,一路上把森林里的一切溪流都汇合到自己这里来,哪怕春天山坡上流下的小溪也不放过。
  有一天,巨河听到在很远很远的西边有一条河在哗哗流淌。它问森林那是什么河,森林告诉说,那是发源于伏罗山的伏罗河,它已经开凿出一条又长又宽的河槽。
  巨河一听,马上就让森林去转达问候并商量关于汇流合伙的事情,森林一如往常满口答应。可是第二天森林带回来了伏罗河的答复。“去告诉巨河一声,”那条河是这样回答的,“我一点也用不着别人帮忙!其实巨河对我说的这些话本应该由我来对它讲才合适,因为我比它强大得多,再说看样子我会先到大海。”
  巨河没有等到森林说完就大呼小喊起来,“快去对那条伏罗河说,”巨河勃然大怒地朝着森林吼叫,“我要向它挑战!我们两个不妨比试比试。要是他自以为比我强大,那么他可以同我比试赛跑,看看谁先到大海谁就是胜利者。”
  伏罗河听到这番话后,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没有什么同巨河过不去的地方,我宁愿安安生生走自己的路。不过我指望着伏罗山会给我许多援助,我若不参加比试,那岂不给人看成胆小鬼了吗?”
  从此以后,那两条河就开始比赛,它们哗啦啦、哗啦啦地比早先更加喧哗地奔腾向前,昼夜寒暑一刻不停。
  时过不久,巨河似乎要为向伏罗河挑战这种鲁莽的做法感到后悔莫送了,因为它碰上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那是一座高山劈面挡住了它的去路。它没有法子可想,只好从一条很狭的缝罅里钻了过去。它缩紧了身子,回荡着漩涡,费劲地往里钻进去,花费了多少年时间才总算把那条缝隙冲刷、侵蚀成一条稍许宽一点的峡谷。
  在那段时间里,巨河至少每半年就向森林打听一次伏罗河的近况。
  “那条河状况非常好,”森林回答说,“它现在同发源于挪威的尤尔河并在一起了。”
  另一次问起那条河的时候,森林回答说:“你用不着为伏罗河担心,它新近刚刚吞并了霍尔蒙湖。”
  巨河对霍尔蒙湖垂涎已久,早就想并吞过来。所以一听到这个消息,巨河气得暴跳如雷。它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冲出了特兰斯列特峡谷,似狂如癫地翻滚而出,呼啸地漫过大地,淹没和冲走了它开凿河道根本用不着的大片森林和大地。那时候正是春天,黑克埃山脉和维萨山脉之间大片土地被淹没,在它平静下来之前,它冲积成了一个埃耳夫达伦大平原。
  “我真不知道伏罗河对这件事有什么可说的,”巨河对森林说道。
  然而伏罗河那时候也已经冲积出了特朗斯特兰德和利马两块平原,可是它却在利麦德山面前踌躇不前,想要绕道过去,因为它不敢从那样高的大山上往下跳。但是在听说巨河已经冲出特兰斯列特峡谷并冲积出了埃耳夫达伦平原的时候,它将心一横,说再也不能这么站着不动了。于是它就从利麦德山上直泻下来,形成了利麦德大瀑布。
  那座山的确非常高,但是伏罗河跳下去却并没有摔坏,它跌宕而下之后就奋力向前,在不久之后又冲积出了马隆和耶尔纳两块平原,并且还说服了伏纳河同自己合并在一起,尽管伏纳河也不是一条小河,而是足足有一百公里长的大河,并且自己挖掘出了万延那湖那样大的湖泊。
  伏罗河时不时地听到非常响亮的哗哗流水声。
  “我想,我听到的是巨河奔腾入海的响声。”伏罗河这样估计。
  “不对,”森林说道,“你听到的果真是巨河的流水声,但是它却还没有流到大海。它现在又合并了斯卡特恩湖和乌萨斯湖,所以它更加不可一世,想把整个锡利延湖都灌满水。”
  这对于伏罗河来说是个大好消息。它知道一旦巨河鲁莽从事,闯进了锡利延峡谷,它就像猛兽被关进牢笼一样无法脱身了。它现在可以断定自己会比巨河先进入大海。
  从此以后,伏罗河就消消停停地往前流淌了。每年春天,它不慌不忙地继续开凿河槽,它会高高地漫过森林顶梢和丘陵地,在河水泛滥过的地方冲刷出一道道峡谷。它就这样从耶尔纳流到了诺斯,再从诺斯流到了富卢达,从富卢达流到了戛格耐夫。那里的地势本来就很平坦,高山还在远处,伏罗河前进起来一点也不费劲,于是它便得意忘形地蜿蜒迤逦,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名川大河的身份,好像变成了一条细流一样。
  但是,如果说伏罗河把巨河忘记在脑后的话,那么巨河却无时无刻不牢记着伏罗河。它被困在锡利延峡谷里以后,每天都在用河水填满这个峡谷,想要试试能不能从哪个地方冲开一个豁口,然而挡在它前面的峡谷却像个无底深渊一样,听凭有多少河水也填不满它。巨河想通过把叶松达山淹没在水下来增高水势,这样可以冲破牢笼。它又想从雷特维克附近冲出一个缺口,可是莱尔达尔山偏偏又挡住了去路。不过费尽周折之后,总算在雷克桑德丘陵地带溜了出去。
  “我逃脱出来的事情你千万不要讲给伏罗河听呵,”巨河吩咐森林说,森林答应不声张出去。
  巨河逃脱牢笼之后,顺便吞并了英舍湖,然后趾高气扬、耀武扬威地向前进发,准备浩浩荡荡地把戛格耐夫平原淹没掉。
  巨河来到戛格耐夫平原附近的米耶尔根平地,却看到另外有一条河面宽阔人势雄壮的大河也正在朝这边流过来。这条大河烟波粼粼,气象万千,它动作轻盈地把挡路的森林和丘陵推开,就像在做游戏一样。
  “那条漂亮的大河是什么河?”巨河问道。
  恰巧伏罗河也在开口发问:“从北面来的那条气势磅礴的大河是条什么河?我决没有想到会在此地看到一条这样气魄宏大的河流。”
  森林开口说话了,它的声音很响亮,两条河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巨河和伏罗河,你们彼此都说了赞美的话,在我看来,你们不应该反对联合在一起,而是应该共同携手开辟通往大海的道路。”
  他的这番话正中两条河流的心意。可是有一个疙瘩却解不开,那就是他们谁也不肯取消自己的名字和改用对方的名字。
  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它们的联合险些儿又成了泡影,幸亏森林调解折衷,提出它们都不要用原来的名字,而改用一个新的名字。
  两条河流都一致赞成,它们请森林当命名人。森林当即决定,巨河改名为东达尔河,伏罗河改名为西达尔河。它们从汇合成一条河以后干脆就叫达尔河。
  两条河流汇合在一起之后,买力倍增,以不可抵挡的气势向前汹涌推进,在大图纳一带纵横驰骋,把这一带地方冲刷得像庭院一样平整。这条新的河毫不迟疑地在克瓦斯维登和杜姆纳维持两个地方形成了直泻跌落的大瀑布。它来到伦姆湖附近,干脆把那个湖吸了过去,并且迫使四周的大小百川统统流归于它。然后它就滚滚东去直奔大海,没有受到多少阻挡,在快到大海的地方,它的河面已经伸展得像湖泊一样宽阔了。它为发展南福熙的工业和埃夫卡勒比的电力立下了汗马功劳,赢得了荣誉,最后终于川流千里归大海了。
  当巨河和伏罗河这两条河流快要进入大海的时候,它们不禁返首回顾,追忆起昔日那场旷日持久的比试和它们一路上经历的千辛万苦。
  它们觉得自己疲倦了,衰老了。它们不禁为自己当初年少气盛、逞能好强而叹息不已。它们弄不明白这样比试高低、一决雌雄究竟是不是值得。
  然而它们却得不到回答,因为森林在高处的海岸上停下了脚步。而它们自己却无法顺着自己开凿出来的河道看看人们究竟怎样从它们泛滥成灾的地方搬迁出去;或者去看看东达尔河沿岸的湖泊四周和西达尔河的河谷里怎样兴建起了各种建筑物;更无法去看看在全省境内除了它们激烈竞赛时流过的地方之外,遍地仍旧是荒山野林和光秃秃的高原。
  30.一份最大的遗产
  古老的矿都四月二十九日 星期五
  在瑞典全国各地当中再也没有比法隆市更能讨得渡鸦巴塔基喜欢的地方了。每逢春天消雪融冰之际,他总是先到那里去,在这座古老的矿都附近住上几个星期。
  法隆市坐落在一个峡谷谷底里,一条很短的小河纵贯全市。峡谷的北端是一个山青水秀、风光旖旎的小湖泊,名叫瓦尔邦湖,岸边岬角繁多,草木葱茏。南端是伦农湖的一个小湾,看样子倒也像个湖泊,名叫蒂斯根湖,湖水浅而脏,河岸潮湿得像沼泽地一般十分难看,而且各式各样的垃圾到处堆积如山。峡谷东面是风景优美的翠岗,山顶上松树挺拔,桦树葱郁,山坡上遍地都是枝盛叶茂的果园。城市的西面也傍靠着山峦,山顶上还长着稀疏的针叶林,可是整个山坡全都是濯濯童山,光秃秃的活像是货真价买的沙漠一样,在地面上只有一些又大又圆的顽石四处散落。
  法隆市既然坐落在峡谷之中的小河两岸,它的房屋似乎也就是顺着地势建造的。高大美观或者门面气派的建筑物大多都坐落在峡谷里碧绿滴翠的那一侧。那里林立着两座教堂、市政厅、省长官邸、矿业公司的办公楼、银行、旅馆、许多学校、医院以及五光十色的漂亮别墅和住宅。而在峡谷里遍地漆黑的另一侧,街道两旁都是红褐色小平房,还有一排排死气沉沉的栅栏和巨大笨重的工厂厂房。离开街道不远的地方,在布满石块的荒地正中,是法隆铜矿。那里有矿井上用的排水泵、升降机和泵房,也有一些年久失修的厂房东倒西歪地倒在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土地上,还有堆积如山的黑色矿渣和一排排煅烧炉。
  就渡鸦巴塔基来说,他从来对城市的东半部连正眼都不瞅一下,也不去观赏那个山青水秀的瓦尔邦湖。他最钟爱的是城市西半部和那个小蒂斯根湖。
  渡鸦巴塔基喜欢一切充满奥秘的事物,喜欢一切发人深思、令人遐想的东西。因此对他来说,探索一下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红褐色木头房子没有像这个国家别的地方的同类房子那样统统被大火烧光,这是一种莫大的乐趣。他同样费尽脑筋,探索过铜矿周围的那些摇摇欲坠的危屋究竟还能支撑多久。他还琢磨过矿区中央的那个大矿坑,并且飞到它的底部去研究那个大洞究竟是怎样挖掘出来的。他曾经对矿洞周围堆得像山一般高的矿渣感到不可思议。他还想要弄清楚那个一年到头隔一段时间就会发出一阵短促凄厉的铃声的报警铃究竟想说的是什么。他最有兴趣要弄个明白的是经过了几百年的采掘之后,铜矿底下坑道密布像是蚂蚁窝一样,那该是怎样的一个模样。在对这一切琢磨透了之后,渡鸦巴塔基就飞到那块荒凉可怕的石漠地上去,想要弄清楚为什么石头缝间寸草不长,或者飞到蒂斯根湖上去。他觉得这个湖是他所见过的最了不起的湖泊。他在那里细细研究这个湖里为什么连一条鱼也没有,而且为什么风暴刮过湖面的时候,湖水竟会变成赤红色。更稀奇的是,从铜矿里流出一股溪流注人到湖里,那流水竟是深黄颜色的,而且油光闪亮。他还研究过湖岸上倒塌的房子所残剩下来的破砖烂瓦。他也对石头荒地和那个奇怪的小湖之间的蒂斯克锯木厂作了一番研究,那里绿树环抱,浓荫遮凉。
  在尼尔斯呼格尔森跟着大雁飞过这个省份的那一年,离城市一段路外的蒂斯根湖岸上,还有一幢破残不堪的旧房子,大家都把这幢房子叫做熬硫磺屋,因为每隔一年人们就要在这幢房子里熬一两个月硫磺。那幢破木房起初是红色的,后来慢慢变成了暗褐色。房子上没有窗子,只有一排装着黑色木盖板的方孔,而且几乎总是关着的。巴塔基一直没有机会朝里面看上一眼,所以他对这幢屋子有着莫大的好奇心。他曾经在屋顶上跳来跳去,想要寻找一个窟窿钻进去,他也常常蹲在屋子的高烟囱上顺着狭窄的烟道往屋里窥视。
  有一天,渡鸦巴塔基却落难招灾了,那一天风刮得很大。那幢破旧的熬硫磺屋方孔上的一扇盖板被风吹开了。巴塔基为了看看屋里的究竟便趁机从这个方孔里飞了进去。但是他刚飞了进去,方孔上的小盖板就吧嗒一声盖上了,这样巴塔基就被关在里面了。他指望着有阵风吹过来再把那扇盖板刮开,可是却盼不来这样的大风。
  一缕缕光线透过墙上的缝隙照射进来,巴塔基总算得到了一点点满足,那就是他看见屋里的一切。那里面除了一个砌着两口大锅的炉灶之外啥也没有了。他看了不久就看腻味了。他想要出来却怎么也出不来,既没有风把盖板刮开也没有哪个洞孔或者哪扇盖板是开着的。渡鸦巴塔基简直像是个被关在监狱里的囚徒了。
  巴塔基直着嗓门开始呼救,整整叫了一天。世界上恐怕没有多少种动物能够像渡鸦这样持续不断地发出聒耳的噪音,所以过了不久之后,附近一带的动物就都知道渡鸦巴塔基身陷囹圄了。蒂斯克锯木厂来的、身上长着灰色条纹的猫最先发现了这一不幸。他把这件事情讲给了一群鸡听,鸡又告诉了过路的鸟。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法隆市所有的寒鸦、鸽子、乌鸦和麻雀统统都知道了。他们马上全都飞到这幢破旧的熬硫磺房来打听消息,并且对渡鸦的境况表示同情,可是他们当中谁也想不出办法来把他搭救出来。
  巴塔基突然用他那凄厉刺耳的聒噪声对他们叫喊道:“你们在外面的诸位,静一静,听我说。你们说你们要想搭救我出去,那么赶快去把大雪山来的老雁阿卡和她的雁群找来!我想在这个季节里她们应该是在达拉那省的。把我身处的困境统统都讲给阿卡听!我相信她会把那个惟一能够搭救我的人带到这里来。”
  信鸽阿卡尔是全国最快捷的送信者,她迅速飞走,终于在达尔河的河岸上找到了雁群。黄昏时分,她领着老雁阿卡飞过来,降落在熬硫磺房前面。大拇指儿骑在阿卡背上,因为阿卡觉得其他大雁还是不来的好,一齐都来反而乱哄哄的,利少弊多,所以她让大雁们都留在伦农湖的一个小岛上等着。
  阿卡同巴塔基先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她驮着大拇指儿朝向离熬硫磺房不远的一个农庄飞去。她慢慢地在那块果园和桦树林的上空盘旋,她和男孩子都聚精会神地盯住地面细看。他们人眼所见的只是房屋外面有几个孩子在玩耍。他们却并不灰心,努力找呀、找呀,结果没有花费太长时间总算找到了他们需要的东西。在一条春水欢快流畅的小溪边上有一排打铁的小房子,里面乒乒乓乓打铁声响个不休。男孩子在房子附近找到了一把凿子。在两条长木板上停放着一条尚未完工的独木舟,他又在附近找到了一小团缝船帆用的细绳。
  他们带了这些东西回到熬硫磺屋。男孩子先把绳子的一头在烟囱上系紧,随后就把绳子放进了烟囱的深洞里,他自己抓着绳子滑了下去。渡鸦巴塔基一见到男孩子来了不禁大喜过望,用了许多美丽的词眼来称赞他并感谢他赶到这里来搭救他。男孩子也向巴塔基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动手在墙上凿起洞来。
  熬硫磺的房子墙壁并不厚实,可是男孩子如今人小气力小,每凿一下只能凿下薄薄的一小片木头,即便是一只耗子用牙齿啃也能啃下来这么多。显而易见的是,他不得不干上一个通宵或者更长的时间,才能够凿出个洞来让巴塔基脱险。
  巴塔基心急如焚,想要早点脱身出去,因而无法睡觉。他站在男孩子身边看着他干活。起初,男孩子劲头十足,干得很欢。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渡鸦发现他每凿一下的间隔愈来愈长了,到了后来干脆就停住手不凿了。
  “你一定疲劳了吧,”渡鸦关心地问道,“你大概累得没有力气干下去了吧?”
  “不,我干得动,”男孩子说着又拿起了凿子,“不过我已好久没睡觉了,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够使自己不打盹。”
  他又乒乒乓乓地凿了一阵子,可是过了一会儿响声又愈来愈稀了。渡鸦不得不重新把男孩子叫醒,不过他心里明白,倘若他想不出一个办法不让男孩子睡着的话,那么不要说当天夜里,就是第二天一整天他也休想从这间屋子里逃脱出去。
  “要是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干起活来会更有劲头吧?”渡鸦问道。
  “行呀,这倒是个好主意,”男孩子说道,一边说一边连连打着哈欠,他发困得几乎连凿子都拿不住了。
  法隆矿的传说
  “我讲给你听,大拇指儿,”巴塔基说道,“我在这个世间饱经沧桑,有过得意走运,也有过背时晦气。曾经有过好几次,我被人类捉住,就这样我不仅学会了他们的语言,而且也从他们的渊博学识中汲取了许多有益的东西。我可以毫不夸口地说,在这块土地上,没有哪只鸟能够比我更了解你的同族了。
  “有一次,我曾经被关在法隆市一个矿山巡视员家里,一关就关了许多年。我要对你讲的这个故事就是在那人家里听到的。
  “很久以前,在这里达拉那省住着一个巨人,他有两个女儿。在巨人暮年垂死之际,他把两个女儿叫到身边来分配他的财产。
  “他最珍贵的财产是几座到处蕴藏着铜矿的大山,他想把那几座大山赠送给女儿们。‘可是在我把遗产分给你们之前,’巨人说道,‘你们必须答应我,若是有人发现了你们的铜山,你们务必要趁这个陌生人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别人之前把他打死。’大女儿秉性残忍,脾气粗野,她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而二女儿心地善良,温顺柔和,她在答应之前沉思了很久,她的父亲看出了她的迟疑不决。所以老巨人只分给二女儿三分之一的财产,而大女儿分到的那一份恰好是二女儿的整整两倍。‘我知道你是我可以信赖的,’巨人这样对大女儿说道,‘就像可以信赖一个男子汉一样。因此,你理应得到最大的一份遗产。’
  “老巨人分完遗产之后不久就故世了。在这以后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两个女儿都对自己的诺言信守不渝。常常有贫苦的樵夫或者猎人看到露出在大山外面的铜矿矿苗,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跑回家去把见到的一切告诉别人,无妄之灾就会降落到他的身上。说不定是棵枯死的松树突然倒下来把他砸死,或者哪里山坡塌方,叫他葬身在泥土沙石底下。总之,见到过宝藏的人从来没有时间去告诉别人,这些地下宝藏是蕴藏在荒原的什么地方。
  “在那时候,这一带到处都是散放牧场,农民到了夏天通常都把他们的牲口赶进森林边上的散放牧场去吃草。放牧的人跟着牲口在一起,收藏牛奶,赶做奶酪和黄油。为了让人和牲口在荒野上有个栖身之处,农夫们在森林里斩割荆棘,清理出一小块平地,修造起几间小茅屋,他们把这些房子叫做夏季牧屋。
  “有一次,有个住在达尔河畔托斯翁教区的农夫在伦农湖岸边造了一间夏季牧屋。那里地面上到处是石头,因此没有人打算在那里耕耘播种。有一个秋天,这个农夫牵了几匹驮东西的马到那里去,准备把在夏季牧房里的一盒盒黄油、奶酪以及大小牲口都搬运回家去。当他要清点牲口头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有一头公羊的犄角红得出奇。
  “‘公羊的角是怎么回事?’农民对放牧的女人问道。
  “‘我弄不明白,’她回答道,‘那头公羊在这里过夏天的时候,每天晚上回来角总是红红的,它一定觉得那样很好看吧。’
  “‘哦,你是这么想的,’农民似信非信地随口说道。
  “‘这只公羊脾气非常倔强,要是我把它角上的红颜色洗掉,它就马上去重新染上。’
  “‘你把羊角上的红颜色再洗掉,’农夫吩咐道,‘让我亲眼看看它是怎么染上颜色的。’
  “公羊角上的颜色刚刚洗干净,它又一溜烟朝森林跑去。那个农夫在后面紧紧跟随,他追上公羊的时候,那只公羊正低着头站在那里,用角抵着地面的那些红色石块擦来擦去。农夫拣起石头,用鼻子闻闻,又用舌头舔舔。他明白过来,他碰巧找到了几块矿石。
  “正当他站在那里陷入沉思的时候,有一块巨石从他身边的峭壁上呼啸着滚了下来。他纵身躲闪,那块巨石刚刚擦身而过,他倒侥幸没有受伤,可是那头公羊却正好压在石头底下,活活被砸死了。农夫仰起头来朝峭壁上看去,他看到一个身体高大、孔武有力的女巨人正在把另一块巨石朝他推下来。‘喂,你究竟要干什么?’农夫高声叫喊道,‘我既没有招惹你,也没有同你的同族有什么过不去。’
  “‘这倒不错,我知道得很清楚,’女巨人回答说,‘但是我必须砸死你,因为你发现了我的铜山。’她讲这番话的噪音哽咽悲痛,似乎她非常不情愿打死他,因此他鼓足勇气来同她理论一番。那个女巨人就原原本本地讲述了那个已经去世的老巨人,讲到她曾经许下的诺言,也讲到了她的姐姐分到了最大的那一份遗产。‘我很难过要把那些可怜的无辜者杀死,他们不过是无意中见到了我的铜山。’她叹息道,‘我真希望,我当初没有接受这份遗产就好了,可是既然我已经立下了誓言,那么我也只好信守不渝了。’说着她又用手去推那块巨石。
  “‘不要那么匆忙,’农夫叫道,‘你用不着为了信守诺言的缘故而砸死我。要知道,发现铜矿的并不是我,而是那头公羊。你不是已经把公羊砸死了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样一来就可以交待过去了?’巨人的二女儿说道,她开始踌躇起来。
  “‘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农夫说道,‘你已经好得不能再好地信守了你的诺言。’他这一番顺乎情理的话打动了她的心,总算保住了性命。
  “农夫赶紧把奶牛驱赶回家,然后就下山直奔伯尔斯拉格那矿区,到那里去招聘开矿的人手。那些雇工帮着他在公羊丧生的地方开出了一个铜矿。他起初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被活活打死。然而巨人的二女儿却没有来找他麻烦,谅必她厌倦了成天看守铜矿山的差使。
  “那个农夫发现的铜矿矿苗是分布在大山的表层上的,所以开采起来既不困难也不麻烦。他领着雇工们从森林里砍伐出木柴,在蕴藏铜矿的大山上堆起一垛垛柴堆来点火燃烧。石头灼热之后就会爆裂得粉碎,这样他们就取到了矿石。他们把铜矿石用火一遍又一遍地冶炼,结果铜与矿渣分离开来,他们得到了纯铜。
  “从前的时候,人们在日常起居中用的铜器要比现在多得多。铜是一种用途广泛而且需求迫切的货物,因此拥有铜矿的那个农夫发了大财,很快就成为巨富。他在铜矿附近修建了一个大而无当、奢侈豪华的庄园,为纪念那头代他丧生的公羊,便起名为考尔遗产庄园。他骑马到托尔桑教堂去做礼拜,他的骏马钉的是银马掌,这引起了上教堂的人莫大的钦羡。他女儿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用掉了二十大桶啤酒,烤了十只大公牛。
  “那时候,人们都守在自己的家门口,很少到处走动,所以消息传播起来不如现在这样方便。不过,发现了一个大铜矿的消息还是不胜而走,在这一带弄得满城风雨。那些生计不如意的人纷纷朝着达拉那省蜂拥而来。贫苦的人们在考尔遗产庄园受到了良好的接待。那个农夫雇用了他们,出了很高的工钱,叫他们去开矿,那大山上矿石多得俯拾皆是,他雇用的人愈多,他就越富有。
  “但是有一天晚上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四个强壮的男子汉扛着矿工用的鹤嘴镐来到了考尔遗产庄园。他们也像其他人一样受到了很好的款待,但是当农夫开口问起他们愿意不愿意在他那里做工的时候,他们却断然谢绝了。‘我们打算自己去开矿,’他们说道。
  “‘那怎么行呀,这座矿山是我的,’农夫说道。
  “‘我们又没有打算开采你的矿,’那些陌生人回答说,‘山里大得很,荒野上没有圈起来的无主土地有的是,我们同你一样有权去开采。’
  “他们没有再多谈论这件事情,农夫仍旧慷慨好言地招待了他们。第二天一清早,那四个汉子就进山去了,在稍远的地方找到了铜矿矿苗,就着手开采起来。他们干了几天之后,那个农夫来到了他们那里。
  “‘这座山里矿藏有的是呵!’
  “‘是呀,要把这个宝藏挖出来,真不是这几个人能干得了的,要许许多多人工劳力才行。’
  “‘这我很清楚,’农夫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在这里开采矿石还是应该朝我纳税才行,因为人们能够在这里开矿全靠了我的功劳。’
  “‘你的这番话就叫我们摸不着头脑了,’那些汉子气鼓鼓地说道。
  “‘是呀,要知道是我用自己的智慧把这座矿山从巨人手里解救出来的,’农夫说道。于是他讲述了巨人的两个女儿的故事,还提到了那一份最大的遗产。
  “他们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这个故事,然而他们都对农夫意料之外的另外一件事萌生了念头。‘你敢肯定,另外那个女巨人要比你碰到的那一个可怕得多?’他们追问道。
  “‘反正我想她是不会对你们手下留情的,’农夫冷冷地回答道。
  “农夫说完这句话就起身走了,可是他禁不住在附近留意看他们想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他们搁下了手头的活计,拐进森林里去了。
  “那天晚上,考尔遗产庄园上的人们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听见森林里传来了一阵可怕的狼嚎,在狼嚎声中还间杂着人的惨叫。那个农夫站起身来,而雇工们却无意跟他一起去。‘那帮半道上拦路抢劫的家伙准保给狼撕得粉身碎骨了,这才是罪有应得哪,’庄园上的人这样说道。
  “‘他们准是有难了,说不定性命难保,咱们赶快去救人要紧,’农夫一声吩咐,把庄园上五十个雇工全带上出发了。
  “他们不久以后就看见有一大群饿狼围挤在一起,你推我拥,牙爪并用,在哄抢着猎物,雇工们把狼群撵跑了,地面上赫然横陈着四具血肉狼藉的尸骸,若不是他们身边撂着四把鹤嘴镐的话,真无法辨认这是些什么人了。
  “从此之后,那座铜山一直归农夫一个人所有,直到他去世为止。他的几个儿子在矿山上一起干活,把全年开采出来的矿石都放在一起,到了年底,再均分成几堆,抽签分配,然后再各自在自己的炉子里冶炼。他们也都成了有财有势的矿山主,都兴建起了华丽的大庄园。他们去世之后,子孙后辈又继承父业,兴建起新的矿井,增加开采量。年复一年,铜矿的规模愈来愈大,愈来愈多的矿业主参加了开采。他们当中有些人就住在矿山附近,另一些在这一带地方兴建起了矿场和锻冶炉。这里大批建筑物拔地而起,成为一个新的矿区,名叫大考怕贝格矿区,也就是大铜山的意思。
  “不用说,蕴藏很浅、可以露天开采的那一层铜矿很快就被采掘殆尽了。矿工们不得不往地下深处去寻找矿脉,他们必须钻进又深又窄的矿井里,走过七曲八拐的坑道,到地底下漆黑的深处去点火放炮,炸山裂石。采矿历来是笨重辛苦的劳动。再说放完炮后浓烟排不出去真熏得人够呛。从笔直陡立的阶梯上把矿石搬运到地面上来,那可真不是件容易事。他们往地底下钻进去愈深,风险就愈大。有时候矿井角落里会冒出大股水柱来,有时候坑顶塌方活活把矿工压死。这样,大铜矿变成了叫人却步生畏的地方,没有人自己愿意去干这种采矿的活计了。于是,被判处死刑的囚徒和在森林里横行不法的强徒只要愿意到法隆矿区去当矿工,一律可以减刑惩处,从轻发落。
  “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人想去寻找那份最大的遗产了。可是在去大铜山的那些罪犯当中有一些人却把冒险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们便走遍了整个这一带地方,希望能找到那个宝藏。
  “那些纷至沓来的找矿者的下场如何,没有人能够说得出来。但是有一个传说是,有一天晚上,两个矿工兴冲冲跑到主人家里,说是他们在森林深处找到了很大一条矿苗。他们还在回家途中沿路做了记号,想在第二天带主人去看。可是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主人要带领所有的手下人到教堂去做礼拜,没法子当天赶到森林里去寻找矿苗。那时还是隆冬季节,他们从冰上横穿瓦尔邦湖到教堂去。去的时候一切如常,但是在回家的路上那两个发现矿苗的长工都双双坠入冰窟窿里淹死了。于是人们又谈虎色变地想起了那份最大的遗产的传说,而且确信他们两人一定发现了它。
  “矿业主们为了解决开矿的一些问题,特意请来了精通采矿术的外国人。那些外国人教会了当地的矿工们不少采矿技术,如建造抽水泵和把矿石提升到地面的设施等等。他们根本不相信这个陌生异国的巨人女儿的神话,不过他们判定在这一带附近肯定有一条非常大的矿脉。于是他们便热切地寻找起来。有一天晚上一个法国工头回到矿山住地,说是他已经找到了那份最大的遗产。一想到马上就要发大财了,他欣喜若狂。当天晚上他大摆筵席,又是酗酒,又是跳舞,还掷骰子大赌了一通,到了最后他同一个酒徒争吵起来,先是动拳头殴打,继而拔出刀子,结果给那个酒友一刀子捅死了。
  “从大铜山源源不断地开采出大量矿石,这个矿在任何一个国度里都称得上是个最富的铜矿。它出产了大量财富,不但给周围地区带来了富裕,而且上缴给国家大量税款,这对于瑞典王国在经济拮据的岁月里有很大的帮助。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法隆市大兴土木,建设蒸蒸日上。这个铜矿被大家认为是全国令人瞩目的,对全国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历代国王都不远千里到法隆市来巡视,并且把它称为瑞典的好运气和瑞典王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人们想到,从这座老矿山上已经得到了这么多的财富,因此没有人怀疑在附近还有一个蕴藏量比它多一倍的铜矿,可惜就是无法找到,真叫人恨得牙痒痒的。有不少人不借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却也毫无所获。
  “最后看到过那份最大的遗产的是一个年轻的法隆矿山主,他出身名门望族,在这个地方拥有庄园和冶炼炉。他想娶雷克桑德的一个娇艳俏丽的农家姑娘为妻子,就登门去求婚。但是她却拒绝嫁给他,因为她不愿意搬到法隆市来,她一想到锻烧炉里冒出的滚滚浓烟和铸造厂里尘垢漫天,使城市上空一直笼罩着烟雾,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烦恼。
  “年轻的矿山主非常爱她,在回家的路上黯然神伤。他从小就一直住在法隆市,从来没有想到过在那里生活有什么难受的。可是这一次却不一样了,他走近这个城市时,心里泛起了一股恐惧。从巨大的矿井开口处,从矿井四周成百个冶炼炉里,冉冉升起刺鼻呛人的硫磺浓烟,把整个城市都裹在一层烟雾之中。这股浓烟妨碍了植物的生长,以致城市四周有大片寸草全无的不毛之地。他举目所见的都是火光熊熊的冶炼炉和它们四周堆积如山的黑色矿渣。不仅在法隆市是如此,而且附近这一带地方,像格里克斯堡。本特斯阿维、伯格高德、斯登纳斯、考斯耐斯、维卡等等一直到阿斯翠勃塔。他这才明白过来了,那个从小在锡利延湖边长大的娇人儿,习惯于新鲜清洁的空气、明亮湛蓝的天空、翠绿一片的田野和波光粼粼的湖水,叫她怎么能够在这个鬼地方呆得下去。
  “城市的这副模样使他更加心烦意乱,他不想马上就返回家去,而是从公路上拐出去,朝着荒野信步走去。他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了整整一天,自己也不知道朝什么方向走。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山上有一处地方像金子一般闪烁出耀眼的光辉。他定睛一看,认出来那是一条巨大的铜矿脉。他先是为这个意外的发现感到一喜,旋即又是一惊,因为他想起来那条矿脉说不定就是夺去不少人性命的那份最大的遗产。他一想到此,顿时害怕起来。‘今天我是大难临头啦,’他思忖道,‘说不定我会为发现了这份财富而丢了性命!’
  “他马上掉转身来朝回家的路上走去。走了不多时候,迎面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样子像是一个威风凛凛的矿山主的妻子,可是他记不起曾经见过她。
  “‘我想问问你干什么在森林里奔走?’她问道,‘我看见你在这里东荡西逛了整整一天。’
  “‘哦,我在这里走来走去是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可以居住的地方,’矿山主支吾其词地回答说,‘因为我爱上的那个达拉那姑娘不喜欢住在法隆市里。’
  “‘难道你不想开采方才见到的那座偌大的铜山?’那个女人进一步追问说。
  “‘才不想哪,我已经答应洗手不干,停止采矿了,否则我就娶不到那个我心爱的姑娘了。’
  “‘好吧,但愿你能够遵守诺言,’那个高大的女人说道,‘那样你就不会遭受到不测的灾祸。’
  “说完这句话,她马上从他身边走开了。为了以防万一起见,矿山主赶紧把自己说过的那些搪塞的话付诸实施。他果真停止了开矿生涯,在离开法隆市很远的地方建造了一个庄园。后来他心爱的那个姑娘同意搬到他的新居去了,他总算既保住了性命又娶到了心爱的姑娘。”
  说到这里,渡鸦巴塔基就结束了他的故事。男孩子真的一直没有打盹,但是手上的凿子也凿得并不快。
  “喂,那么以后怎样啦?”渡鸦不再说下去的时候,男孩子就这样问道。
  “噢,从那时候以后,铜矿开采业就日益走下坡路了。法隆市仍旧存在,但是那些古老的冶炼炉却荡然无存了。整个地区到处都是昔日的矿山主过去兴建的庄园,但是居住在里面的人却不得不从事农业或者林业。法隆这个铜矿的矿石快要开采完了。因此,现在要找到那份最大的遗产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迫切。”
  “那个年轻的矿山主是不是看到那份遗产的最后一个人?”男孩子问道。
  “你快把墙上的窟窿凿通,放我出去后,我会告诉你谁是最后了个,”巴塔基说道。
  男孩子愣了一下,手里加紧一些,凿得比方才更快了。他觉得,巴塔基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腔调里有一股奥秘的味道。听起来,仿佛要让男孩子明白,巴塔基自己亲眼看到过那条大矿脉。那么,渡鸦讲给他听这个故事难道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你在这一带到过许多地方,”男孩子刨根究底地追问道:“你在这一带森林和山岭周围盘旋低飞的时候,大概也看到过有什么蛛丝马迹的东西吧?”
  “我可以带领你去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你快点把手上的事情干完,”渡鸦说道。
  男孩子开始劲头十足地凿起来,碎木屑在他身边飞进。现在他心里有点把握,渡鸦自己曾经亲眼看到过那份最大的遗产。“可惜你是一只渡鸦,你看到了那份财富,自己却得不到什么好处,”男孩子说道。
  “在我看到你能够把墙壁凿通,把我放出去之前,我不想再多讲这件事情,”渡鸦说道。
  男孩子干得非常努力,连凿子都凿得烫手了。他觉得自己轻而易举地猜出了巴塔基的用意。渡鸦自己没法子去采矿,所以他就干脆做个人情把自己发现的这份财富赠送给尼尔斯·豪格尔森。这种臆测是最令人可信的,也是最合乎情理的。倘若男孩子现在知道了这个秘密,将来他长大成人就会回到这里来,寻找这份巨大的财产。他将来一旦赚到足够的钱,就要把整个西咸曼豪格教区买下来,也修建起一座威特斯沃尔庄园那样的大庄园。到了那一天,他就要把自己的爸爸妈妈接到这座宫殿般的宅邸里来住。他们将步行走来,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他就迎出去,站在台阶上说道,“请赶快进来,你们会像住在家里一样舒服!”他们俩起初当然认不出来他是谁了,觉得十分惊奇,为什么这位阔气的先生肯请佃农夫妇住到自己的宅邸里去。
  “难道你们不喜欢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他会这样问道。
  “哪里的话,不过这不是我们住的地方,”他们会这样回答说道。
  “不对,这就是你们住的地方,我的打算是,这幢房子就送给你们了,作为去年你们走失了一只大白雄鹅的赔偿。”他会这样说道。
  男孩子把凿子用得更加得心应手了。嗯,他有钱了之后,要花钱去办的第二件事情是在索耐尔布那片灌木丛生的荒漠上为看鹅姑娘奥萨和小马茨修建一座新房子,当然要比原来的那间小房子大得多,也好得多。他还要把整个陶根湖买下来,送给那些野鸭,另外……
  “现在我必须夸奖你,你干活手脚很利索,”渡鸦说道,“我觉得这个窟窿已经足够大了。”
  渡鸦终于顺利地钻了出去。男孩子跟在他背后也钻了出去,看到巴塔基在几步开外的一块石头上站直了身子。
  “现在我要对你履行我的允诺,大拇指儿,”巴塔基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告诉你,我确实亲眼看到过那份最大的遗产。不过我有一言相劝,你千万不要去费心寻找那份矿藏了。我是花费了多少年心血才算有机会见到它的。”
  “我想,我把你搭救出来,你应该告诉我,作为对我的报答才对,”男孩子说道。
  “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你一定是很困了,”巴塔基说道,“否则你是决计不会动这种念头的。你难道没有听见,所有泄露那份最大的遗产藏在什么地方的人都难逃毒手,惨遭横死吗?不行呀,老弟,我巴塔基在世间闯荡了多少年,已经学会守口如瓶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把翅膀一拍飞走了。
  大雁阿卡站在熬硫磺房旁边的地上睡着了,男孩子走过去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她叫醒过来。他心里头十分懊丧,因为失去了这份巨大的财产而伤心难过。他觉得什么事情也引不起他高兴。“我才不相信那个关于巨人女儿的传说是真的,”男孩子气鼓鼓地自言自语说道,“我不相信凡是找到那份宝藏的人就一定会被狼吃掉,或者非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不可。我猜想,一定是那些穷苦的矿工在深山老林里寻找到那条大矿脉以后欣喜若狂,没有顾得上做好标记就离开了那里,后来再也没有能够找到它。我想他们心里是那么懊丧和难过,所以就再也没有能够活下去。因为现在我也有这样的心情。”
  31.五朔节之夜
  有那么一个节日,达拉那省的孩子几乎像盼望圣诞节一样盼望它来临。那就是五朔节①,因为在那一天他们可以在露天野外点火烧东西。
  ①欧洲传统节日之一,时间在4月30日,也可以称为迎春节。
  节日前的几个星期里,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心里想的全是为五朔节烧篝火收集木柴。他们到森林里去拣拾枯树枝和松果,到木匠家里去收集刨花,到砍柴人家里去收集树皮、木头疙瘩和枝条。他们每天都去向商人乞讨装货的旧箱子,要是有人弄到一个空沥青桶,就把它当做宝贝藏起来,直到点篝火的时候才肯拿出来。那些搭豌豆架和青豆架的细竿子转眼间就会不翼而飞。那些被风刮倒的篱笆和用坏的农具,还有忘记在田野里的晒干草木棒,也同样随时都会被孩子们拿走。
  当那个欢乐的夜晚来临之际,每个村里的孩子们把树枝荆条和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统统拿来,在小丘上或者湖岸上堆起一个大堆。有些村庄不但堆一个堆,而且还堆两大堆、三大堆。那往往是因为男孩子和女孩子在收集篝火燃料时大家意见不一致。也有时因为住在村南端的孩子想要在自己这一端堆起一堆篝火,而住在村北端的孩子却想要自己在北端堆起一堆篝火。
  篝火堆往往在下午很早的时候就安排就绪了。然后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个个口袋里装着火柴,围在篝火堆周围转来转去,眼巴巴地等待着夜幕降临。这个季节里,达拉那省白天很长,直到晚上八点钟,天色还没有昏暗下来。由于春寒料峭,在空旷的野外转来转去叫人等待得既寒冷又心焦。在没有树木的开阔地上积雪早已融化完,中午时分太阳当顶的时候,还有一丝暖意。可是在森林里仍旧有深深的积雪未化,湖面上还盖着厚厚的冰层。到了夜里,气温会陡然降低好几度。所以天还没有黑下来,往往一堆堆篝火就已经点燃起来。但是,那只是最幼小的和没有耐心的孩子才这么做。稍为大一点的孩子都宁可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熊熊的篝火会明亮好看的时候才点起火来。
  大家盼望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哪怕是拣拾细木棍的人都来了。那些大孩子点燃一把干草,塞到木柴堆底下。篝火立即熊熊燃烧起来,枯枝发出劈啪的爆裂声,细枝条烧得通红,一团团浓烟冉冉升起,烟雾黑沉沉的颇有咄咄逼人之势。过了一会儿,火苗终于从柴堆顶上窜了出来,火势烧得旺盛,火光十分明亮,火头可以达几米高,整个地区都能够看得见。
  一个村庄的孩子烧旺了自己的篝火之后,就走到附近的地方去瞧瞧。嗯,那边有一堆在烧,那边还有一堆。小土丘上有一堆点着了,嘿,连山顶上也有一堆篝火在烧!他们人人都希望自己的那堆篝火火势最旺盛,火头最大,惟恐自己的火堆盖不住别人家的。就在这最后时刻,他们还一溜烟奔跑回农庄,向爸爸妈妈央求要几块木疙瘩或者木柴来添点火势。
  篝火烧了一会儿以后,成年人和老年人都出来看热闹了。篝火熊熊映亮了四周,还散发出一股温馨暖意,吸引着人们在石头和草丛上坐下来。他们围在篝火旁边,双眼盯住明亮的火焰,于是有人想到火势这么旺盛,他们应该煮点咖啡喝才不辜负这良宵美景。在咖啡壶咕嘟咕嘟熬着的时候,有人开始讲故事了。一个故事刚讲完,另一个就马上接下去讲。
  成年人一心想的是喝咖啡和讲故事,而孩子们则一心扑在火堆上,千方百计想让篝火的火头窜得更高,烧的时间更长。春天解冻时间实在太长了,严冰和积雪迟迟不肯融化。他们想把篝火烧得旺旺的来助春天一臂之力。否则的话就很难想像,草木花卉能够在合适的季节抽芽长叶。
  大雁们露宿在锡利延湖的冰层上。北面吹袭过来一阵阵的凛冽寒风,冻得男孩子只好钻到白雄鹅的翅膀底下去睡。但是他没有睡多久就被砰砰枪响惊醒了。他马上从翅膀底下溜出来,颤栗不已,想看个究竟。
  冰层上大雁四周静谧一片,不论他怎样眯起眼睛来侦察,也未能发现有猎人的踪迹。但是他朝湖岸上一看,却看到奇妙的景致,他觉得仿佛见到了神奇仙境,就像那个海底城市维耐特或者闹鬼的大尤尔屿林园一样。
  那天下午,大雁们在决定栖息在这里之前曾经绕着大湖来回盘旋过几次。他们一面飞一面让男孩子看看湖岸的教堂和村庄,教堂四周村庄不少,有雷克桑德、雷特维克、莫拉、苏莱乐岛等等,有的村庄就像小城市那样大,男孩子感到很吃惊,想不到在这么靠北的地方竟然会有这样密集的村庄。这一带地方天光明亮,地上青翠,生机蓬勃,一派欣欣向荣的农家乐景象,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连一点叫人恐惧可怕的东西都没有见到。
  夜幕降临以后,湖岸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火焰窜得很高的长长的火圈。他看到在湖的北端的莫拉村、苏莱乐岛周围、魏卡宾村。徐尔堡村的高处、雷特维克湾边上那个有教堂的小岬上、莱尔达尔山上和别的岬角和土丘上,一直到雷克桑德村,都有大堆大堆的火在燃烧,他可以数出一百多个火堆。他真弄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些火是哪里来的,倘若不是妖术蛊惑或者魔鬼作祟的话。
  大雁们听到劈啪声响,也惊醒过来。阿卡朝向岸上瞅了一眼,就说道:“哦,那是人类的孩子们在玩游戏哪。”她和其他的大雁马上又把脑袋缩到翅膀底下睡起觉来。
  可是男孩子却站在那里痴呆呆地看着那些火堆,湖岸像是被璀璨闪光的金项链打扮得珠光宝气一样,那些明亮的篝火委实迷人。他就像一只小蚊蚋一被那巨大的光和热强烈地吸引过去。他满心想走近一些去瞧瞧,但是又不敢离开大雁们。他又听到了一声又一声清脆的枪声。他现在知道这些枪声已经没有什么危险,倒被吸引得好奇心大发,心痒痒地想去看个究竟。这一切似乎是,篝火旁边的人们玩兴太高,单单是欢笑和喊叫还嫌发泄得不够,所以务必要拿出猎枪来放几下才觉得满足。他们还在山顶的篝火旁往空中放了烟火。虽然那堆在高处的篝火已经非常大而且火势十分旺盛了,但是他们却想更让它增光添色,让那晴朗的夜空也分享一下他们的欢乐。
  男孩子慢慢地朝着湖岸走去。一阵阵的歌声随风飘来,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身不由己地飞奔起来,他说什么也要去听听人们唱的歌。
  在雷特维克湾最里边有一个供蒸汽船停泊用的很长很长的码头,顺着湖岸伸展向前。有几个歌手站在码头的最边沿,他们悠扬的歌声传到了深夜宁静的湖面上。他们大概以为春之神也像大雁们那样在锡利延湖的严冰上呼呼大睡,所以他们引吭高歌,想用歌声把她唤醒过来。
  那几个歌手先唱了一曲《我知道北部高原有一个地方》,接着又唱到“在达拉那省有两条宽阔的河,到了夏天这里是多么美丽,土地和河流都乐呵呵”。接着又唱《图纳进行曲》、《勇敢坚强的男子汉》,最后还唱了一支《世世代代都住在达拉那》。这些都是歌咏达拉那省本地风光和风土人情的乡土歌曲。码头上没有篝火,歌手们看不见远处的景物。但是他们乡土气息浓郁的歌声却把本省的湖光山色一一展现在他们面前,展示在所有听见他们歌声的听众眼前,比白天的景色更加明媚、更加可爱。他们似乎要以真诚来打动春之神的心:“你看,这么广阔的土地都在盼望你早点来到!难道你不想快点来帮帮我们?难道你还忍心让冬天继续对这样美丽的土地肆虐吗?”
  他们高声唱歌的时候,尼尔斯·豪格尔森便停住脚步,屏息凝神地站在那儿侧耳细听。歌声一停下来,他就赶紧往湖岸边走。港湾最靠里面的冰层已经解冻了,但是泥沙淤积得几乎同湖岸相连,这样他还是可以走过去,朝向湖堤上的一堆篝火悄悄靠拢。他蹑手蹑脚非常小心地走到近处,连坐在篝火旁边的人都能够看得清楚了,还能听清楚他们的讲话。起初他又犯了疑心病,不大信自己的眼睛,总是觉得自己看花了眼。他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是这样打扮的。女人们头上戴着黑色尖顶帽,身穿白色皮夹克,脖子上系着绣有玫瑰花的围巾,腰间系着绿色绸腰带,黑色长裙前襟打褶,还镶有白色、红色、绿色和黑色的滚边。男人们头戴扁平的圆形帽,蓝色的上衣镶有红色的滚边,下身是齐膝的黄色皮裤,裤腿塞在系着红色小绒球的袜带里。他不晓得是因为穿着打扮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反正他觉得这里的人模样儿同其他地方不一样,看上去要鲜艳整齐得多。他听到他们在彼此交谈,他谛听了良久,可是连一句话都听不太懂。他忽然想起了妈妈在箱子里收藏着的那几身古色古香的、如今谁也不穿的衣服。说不定他碰巧见到了某个古老的种族,因为这类古老的种族里有的是在好几百年前活在这个世上的。
  可是这只是他脑海中的一闪念,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在他的眼前,的确是活生生的真人。他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在锡利延湖居住的人无论在语言、服装和气质上都要比别的地方更多地保留了古老的传统。
  男孩子很快就注意到,他们是在追忆往昔。他们谈到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不得不走很远的路,到别的市镇上去干活,这才能挣回全家吃的面包。男孩子听了好几个人讲的亲身经历,但是深深印在他脑海里的是一个老年妇女的回忆。
  米尔·谢斯婷的回忆
  我父母亲在东毕尔卡有个小农庄,但是我们家兄弟姐妹太多,那一年又逢到荒年歉收。我在十六岁上就不得不离开家到外面去闯荡了。我们大约有二十来个年轻人结伴离开了雷特维克湾。1845年4月14日我第一次启程去斯德哥尔摩。我随身带的饭袋里装了几个圆面包、一块牛肉和一点点奶酪。随身带的路费总共只有二十四先令。我的皮行李袋里还放着另外一些食物和一身干活穿的衣服,我央求一个赶车的农夫提前把这个旅行袋带走了。
  这样,我们二十来个人就一起徒步走到法隆去。我们一天往往要走三十到四十公里,一直走到第七天上才走到了斯德哥尔摩。现在,姑娘们哪,只消乘上火车,舒舒服服地坐八、九个小时就可以到那里,那真是天壤之别啊。
  我们走进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城里人就大呼小喊起来,“看哪,达拉那帮佣军团进城啦!”这句话喊得也对,因为鞋匠在我们的高跟鞋的鞋跟上钉了起码有十五个大钉子。我们走在铺着卵石的街上,听起来真像是整整一个团的士兵在列队前进。而且我们当中常常还有人扭了脚摔倒在地上,因为我们走不惯那样的街道。
  我们住进了南城的大浴场街上一个名叫“白马”的达拉那人的会馆。在那条街上还有莫拉省人的会馆,名叫“大王冠”。我说,当时我非常急于出去干活挣钱,因为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二十四个先令,只剩下十八个了。我们当中有个姑娘叫我到住在鸡市附近的骑兵上尉那里去问问有没有活儿干。我总算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他的花园里掘土和种植花草。我每天可以挣到二十四个先令的工钱,吃的饭食是我自己带去的那些食品。我只买得起一点点东西,可是老爷家里那些小姑娘看到我带的饭食实在少得可怜,就跑到厨房里去给我要来吃的东西,这样我总算能够吃饱了。
  后来我又到诺尔其大街一位夫人家里去帮工,我在那里住得很糟糕,老鼠把我的帽子和围巾都拖走了,而且还把我的皮行李袋咬了个大洞,我不得不找来了一只破靴筒,用那上面的皮子来补缀。我在那一家干了两个星期就给打发回家了,身边只有省吃俭用留下的两枚银币。
  我回家路过雷克桑德,在一个名叫罗耐斯的村子里住了两三天。我记得村里人用连糠带皮的燕麦粉熬稀粥喝。他们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果腹,在饥荒的年头能够吃上那样的饭食也就算不错了。
  那一年就这样熬过去了,可是第二年状况更加艰难啦。我又不得不离开家门去找生路,因为呆在家里日子就更没法子捱过去了。我跟着两个姑娘到了霍德斯瓦尔。从家乡到那里是二百四十公里。我们不得不背着皮行李袋徒步走去,因为我们没有便车可搭。我们原以为可以找一些整修花园的活计干。可是我们到了那里一看,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哪里来这样的活儿可做。于是我就到那里的乡下去,在村里向人家到处苦苦哀求,希望他门能给我点活儿做。亲爱的姑娘们,我是又累又饿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后来总算找到了一家衣庄,我在那里留下来剪羊毛,每天挣八个先令,到了天气再转暖一点,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就又去干照料花园的活计,一直干到七月末。我是那么想念家乡,就动身回雷待维克,你们要知道,我那时候才十七岁哪。我走呀,走呀,半道上鞋磨烂得不能穿了,我只好咬牙赤着脚走了二百四十公里路,可是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因为我毕竟积攒下了十五枚银币。我还给我的小弟弟小妹妹省下了几个小麦做的圆面包,还有一包方糖。那是有人叫我喝咖啡的时候给我两块方糖,我总是藏起来一块。
  姑娘们,如今你们都安安逸逸坐在这里,你们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上帝才对,上帝赐福让我们过上了比较像样的日子。当初那时候,可是饥荒连年,一年又一年地没有收成,达拉那省所有的年轻人都只好出门逃荒,流落到他乡去闯活路。在我回家以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847年,我又去了斯德哥尔摩,在大鸡山花园里干杂活。一起干活的有好几个姑娘,每天的工钱多了一点,不过还是要非常省吃俭用才行。我们把花园里的那些破烂,像旧钉子啦、碎骨头啦等等,都拣起来拿到收破烂的小铺里去卖。卖到了钱,就去买公家面包房给士兵们烤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酸面包。到了七月底,我又回家了,那是要帮着去干地里收割庄稼的活计,这次出门我积攒下了三十枚银币。
  下一年我不得不再出门挣钱去。那次我到斯德哥尔摩郊外的皇室马厩总管庄园的一家饭店里干杂活。那年正好在庄园附近举行野战演习,饭店老板在一辆大篷车上搭起了野外锅灶,给那些当兵的做饭吃,我就被派去当厨娘照管这一摊伙食。有件事情我就算活到一百岁也终生难忘,那就是国王奥斯卡一世曾驾临那里。我还有幸为他用牛角号吹小曲。国王陛下出手真大方,一下子就恩赐了我两枚银币。
  后来一连几个夏天我都在布隆湾当游船的划船手,往返于阿尔巴奴和哈卡之间。那是我最挣钱的年月。我们船上带着牛角号,有时候游客们自己划船,让我给他们吹牛角号听。秋天划船季节结束后,我就到乌普兰去,在农庄里帮忙打场。通常圣诞节以前我就回家去,身上可以带上差不多一百枚银币。再说我帮人家打场还能挣到一点粮食,父亲就赶着雪橇在冰上驮回去。你们想想,若不是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出门在外帮工挣钱,那么一家老小就无法过日子了。因为我们自己地里打的粮食在圣诞节早就吃得光光的了,那时大家种土豆的还很少。自己粮食一吃光就不得不出高价向商人买粮食吃,那些年头一桶黑麦要卖到三十枚银币,燕麦卖到十五枚银币一桶,大家非得盘算来盘算去省着点吃粮食。我记得有几回我们都是用一头奶牛去换一桶燕麦的。那时候我们用燕麦来烤面包。那种面包真难咽下喉咙,每啃一口面包,就要喝一口水,那才能嚼碎了咽下去,因为面包里头还掺了不少麦秸碎屑呢。
  我一直东跑西颠,到处找活计干,直到我结婚的那一年,也就是1856年。我同一个名叫莱恩的小伙子交上了朋友,我们俩是在斯德哥尔摩认识的,我每年回家去的时候,总担心斯德哥尔摩别的姑娘会把他从我的身边抢走。她们总是爱跟他打情骂俏,把他称为“英俊的米尔·荣恩”和“达拉那美男子”,这些我都很清楚。可是这个小伙子心里全无半点虚假,他把钱积攒够了之后,我们俩就结婚了。
  后来几年里,家里融洽欢娱,没有什么犯愁的事。但是好景不长,1863年荣恩去世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五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日子是很难熬的。不过,说什么光景也还不算太坏,因为达拉那收成一直不错,家家户户都有足够的土豆和粮食吃,这同早先真是大不相同啦。我独自一人耕种着我继承得来的那几小块土地,住的是自己的房子。春去冬来,时光一年又一年过去,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现在还活着的孩子们生活都很富足,真是感谢上帝!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母亲年轻的时候,达拉那人竟连饭都吃不上。
  那个老妇人收住了话头。在她讲自己的故事的时候,篝火已经熄灭了。等到老妇人话音一落,大家就都站起来说是该回家的时候啦。男孩子就跑回到冰层上去寻找他的旅伴。当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奔跑的时候,他的耳边又响起了方才在码头上听到的那一支歌:“达拉那人,达拉那人,虽然贫穷,但是忠贞不渝,珍惜荣誉……”后来唱的什么他记不清楚了。但是他还记得歌词的最后一句是:“他们的面包里常常掺进了树皮,可是有权势的贵族却总要到达拉那来,寻求穷苦人的帮助。”
  男孩子还没有忘记他早先听说过的关于斯图雷家族①和古斯塔夫·瓦萨国王②的传说,他过去一直弄不明白他们这些贵族为什么偏偏要到达拉那省来招兵买马,聚众起事。现在他明白过来了,因为在这个地方有像坐在篝火旁边的老妇人那样百折不挠的女人,那么这里的男子汉一定也是剽悍勇武、桀骛不驯的。
  ①十五到十六世纪瑞典的统治者家族,他们的主要支持者是达拉那省的农民。
  ②即古斯塔夫一世(1496—1560),瑞典全国统一后的第一个国王。
  32.在教堂附近
  五月一日 星期日
  男孩子第二天早上睡醒了觉从雄鹅翅膀底下钻出来,站到冰上一看,不禁咯咯地笑个不停。原来夜里下了一场漫天大雪,而且还在不断地下着。天空之中大朵大朵雪花纷飞洒落,仿佛是无数鹅毛在随风盘旋飘舞。在锡利延湖面上已经有了几公分厚的积雪,湖岸上一片白茫茫。大雁们身上积满了雪,看起来好像一个个小雪球一样。
  阿卡、亚克西和卡克西不时抖一下身上的积雪,但是他们看到大雪下个不停时,又赶紧把脑袋藏到翅膀底下去了。他们一定在想,这样坏的天气,除了睡觉之外再也没有法子做更多的事情了。男孩子一想他们做得很对,也就钻到雄鹅翅膀底下去睡觉了。
  又过了几个小时,男孩子被雷特维克湾教堂做礼拜的钟声惊醒过来。当时已经雪霁天青,但是凛冽的北风劲吹,湖面上寒冷刺骨,叫人冻得受不了。他非常高兴的是大雁们终于抖掉身上的积雪,飞向陆地去觅食了。
  那一天雷特维克湾教堂为年满十五岁的男女少年举行坚信礼。参加坚信礼的孩子们早早就来到教堂,三两成群地站在门外聊天。他们身上都穿着崭新笔挺的漂亮衣服。“亲爱的阿卡大婶,请飞得慢一点,”男孩子喊道,“让我看看这些年轻人!”领头雁觉得他的要求挺在理,便尽量飞得低一些,绕着教堂飞了三圈。那些少男少女们在近处的模样究竟如何,恐怕很难说得清楚。但是男孩子从天空中望下来,觉得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群可爱的年轻人。“哦,我相信国王王宫里的王子和公主也没他们那样高尚文雅,”男孩子赞叹地自言自语。
  那场雪的确下得不小。雷特维克湾所有的陆地都埋在积雪底下,阿卡找不到一块可以栖落的地方,于是她毫不迟疑地朝雷克桑德飞去。
  雷克桑德那地方留在村子里的大多是老头老太太,因为像每年春天一样,年轻人大多出门去帮工了。大雁们飞过来的时候,正好有一长队老奶奶沿着那条两旁种着桦树的漂亮的林荫道朝教堂走去。她们走在白色的桦树林之间的白雪皑皑的路面上,自己浑身上下也是一身白颜色,上身穿的是雪白的羊皮小袄,下身穿的是白色长裙,外面罩着黄白或者黑白两色相间的围裙,她们白发苍苍的脑袋上还紧紧地裹着白色的遮阳女帽。
  “亲爱的阿卡大婶,”男孩子央求说,“请飞得慢一点,让我看看这些老人家!”那只领头雁觉得他的要求是人之常情,便低飞下去,在桦树林荫道上空来回盘旋了三次。那些老妇人的模样在近处看起来究意怎样那就很难说啦,但是男孩子觉得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温文大方、蕴藉庄重的老妇人。“喷喷喷,这些老奶奶看起来都像王太后一样,她们的儿子全都可以当国王,女儿全都可以当王后!”男孩子赞叹不已地自言自语。
  可是雷克桑德的境况并不见得比雷特维克湾好到哪里去,也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阿卡无计可施,只得继续朝南往嘎格耐夫飞去。
  那一天在嘎格耐夫,大家在做礼拜之前要先为一个死者举行葬礼。送葬的队伍到教堂的时间晚了很多,葬礼又拖长了不少时间,所以当大雁们飞到这里的时候有些人还没有走进教堂,几个妇女还在教堂的庭院里踱来踱去看自己家的坟墓。她们身穿翠绿色紧身围腰,露出两只朱红色的长袖子,头上扎着五彩缤纷的围巾。
  “亲爱的阿卡大婶,请飞得慢一点,”男孩子又央求说,“我想看看这些农庄主妇。”大雁们觉得他的要求十分在理,就低飞下来,在教堂墓地上来回盘旋了三回。那些农庄主妇在近处看来丑妍如何是很难说的,但是男孩子穿过墓地上的树荫看下来,觉得她们个个都像含芳吐蕊、明艳照人的花朵一样。“喷喷喷,她们全都那么娇嫩美丽,就好像都是在国王的御花园温室里长大的,”他这样想道。
  可是在戛格耐夫也找不到一块泥土露在积雪外面的地方,大雁们无可奈何,只好朝南往弗卢达飞去。
  大雁们飞到弗卢达的时候,那里的人们仍旧还留在教堂里没有走,因为那天做完礼拜之后要举行婚礼。参加婚礼的来宾们都站在教堂门口等候着。那位新娘停停玉立地站在那里,编起来的一头秀发顶端束着一个金色小王冠,头上和颈上挂满了光华理班的首饰,手捧着大束美丽的鲜花,曳地的婚纱裙上拖着长长的绸带。那位新郎身着宝蓝色长上装和齐膝裤,头戴绿红色圆便帽。伴娘们的长裙腰带和裙据上绣着玫瑰花和郁金香。新郎的父母和邻居都穿着色彩鲜艳的本地服饰分列成行,鱼贯走进教堂。
  “亲爱的阿卡大婶,请飞得慢一点,”男孩子央求说,“让我看看这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领头雁又低飞下来,在教堂前的坡地上空来回盘旋了三次。这对新婚夫妇的长相在近处看来究竟如何就很难说了。但是男孩子从空中往下看来,觉得那新娘俏丽妩媚,那新郎英俊伟岸,参加婚礼的来宾个个雍容华贵,在别的地方是见不到的。“喷喷喷,我真怀疑国王和王后在他们的王宫里走动时有没有这样优美文雅,”他内心里这样赞美。
  在弗卢达,大雁们终于找到了赤裸在积雪外面的田地,他们就不用再往远处飞了,就在这里寻觅起食物来。
  33.水 灾
  五月一日到四日
  一连几天,梅拉伦湖以北一带地方的天气十分吓人。天色铅灰,狂风怒号,大雨不停地斜打下来。尽管人们和牲畜都知道春天已经来到,并不因为这样的坏天气而受到阻挠,但他们还是觉得这样的天气叫人忍受不了。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云杉树林里的积雪全被泡得融化掉了。春潮来到了。各个农庄庭院里的大小水潭,田野里所有涓涓细流的渠沟,一齐咕嘟咕嘟冒着泡涨满了水,甚至连沼泽地和洼地也陡然春水高涨,汹涌澎湃起来,似乎都恨不得赶快行动起来,好让百川千河奔归大海。
  大小溪流里的水滚滚而来,灌注进梅拉伦湖的各条支流里,而各条支流本身也洪水高涨,朝梅拉伦湖里灌进了许许多多的水。可是比这更糟糕的是,乌普兰和伯尔斯拉格那的所有小湖水塘都几乎在同一天里冰封破碎、湖水解冻。于是各条河流里平添了大小冰块,河水涨得高及河岸。暴涨的河水一齐涌进梅拉伦湖,不消多久,湖里就满得难以再容得下,咆哮的湖水朝泄水口冲去。但是泄水口诺斯特罗姆河偏偏是一条窄细的水道,根本无法把那么多的水一下子排泄出去。再加上那时候通常刮的又是猛烈的东风,海水朝河里倒灌过来,形成了一道屏障,阻碍了淡水倾泻到波罗的海里去。各条河流都不理会下游是不是能够排泄出去,仍旧一股劲儿地往梅拉伦湖里添增水量。于是那个大湖一筹莫展,只好听凭湖水漫溢出湖岸,泛滥成灾。
  湖水上涨的速度并不很快,好像它并不乐意使美丽的湖岸毁于一旦。然而湖堤很矮,而且倾斜的坡度很大,用不了太长时间,湖水就溢出湖堤,泛滥到了陆地上几米远的地方。即使湖水不再往前漫过去,那已经足以引起巨大的惊恐不安了。
  梅拉伦湖有它奇特之处,它完全是由狭窄的水道、港湾和峡谷形成的,所以随便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开阔的、浩翰的湖面。它好像是一个专门用来游览、划船和钓鱼消遣的湖泊,湖里有许多绿树成荫、引人入胜的小岛,也有些景色别致的半岛和岬角。沿湖随便哪里都见不到光秃荒凉和侵蚀剥落的堤岸。梅拉伦湖似乎一心一意地要吸引人们在它身边兴建起行宫、消夏别墅、贵族庄园和休养场所。恐怕正因为如此,这个湖平素总是温柔体贴、和善可亲的。但到春天有时候,它忽然收敛笑容,露出真正可怕的面目的时候,自然免不了引起这样大的惊恐。
  在眼看就要泛滥成灾的时候,人们就纷纷把冬天拉到岸上来停放的大小船只修补上油,以便能尽快地下水。平日妇女们洗濯衣服时在湖边站立的木踏脚板也被抽到了岸上。公路桥梁作了加固。沿湖岸绕行的铁路上,养路工一刻不停地来回走动,认真检查路基,日日夜夜都不敢稍有懈怠,连睡觉都不敢睡。
  农民们把存放在地势低矮的小岛上的干草和干树叶赶紧运到岸上。渔民们收拾起了围鱼用的大网和拖网,免得它们被洪水卷走。各个渡口都挤满了面色焦急的乘客,所有要赶着回家或者急着出门的人都心急如焚地想赶在洪水还没有来到之前能不被阻拦地赶路。
  在靠斯德哥尔摩这一带,湖岸上夏季别墅鳞次栉比,人们也是最忙碌的。别墅大多坐落在较高的地方,不会有多少危险,但是每幢别墅旁边都有停泊船只的栈桥和更衣木棚,那些东西必须拆下来运到安全的地方。
  但是梅拉伦湖水溢堤漫出的坏消息不仅使人类恐慌,而且也使得湖边的动物惶惶不可终日。在湖岸树丛里生了蛋的野鸭,还有靠湖岸居住,而且窝里有崽的田鼠和(鼠句)(鼠青)也都忧心忡忡。甚至那傲慢的天鹅也担心他们的窝和鹅蛋被冲掉。
  他们的担心决非多余,因为梅拉伦湖的湖水每时每刻都在节节上涨。
  湖水漫溢出来,淹没了湖岸上的槲树和花枪树的下半部树干。菜园也浸泡在水里,栽种着的姜蒜都掺混在一起成了一汪味道特别的泥浆浓汤。黑麦地的地势很低,受到的损失也最惨重。
  湖水一连好几天节节上涨,格里普斯哥尔摩①岛四周地势低洼的草地被水淹没了。岛上的那座大宫殿同陆地的联系被切断了。它同陆地之间已经不再是一衣带水,而是被宽阔的水面隔开了。在斯特伦耐斯,很美丽的湖滨大道已经成了一条水势湍急的河流。在韦斯特罗斯市,人们不得不准备在街道上用舟揖代步。在梅拉伦湖里的一个小岛上过冬的两只驼鹿被水淹得无家可归,只好泅水过来,到陆地上寻找新的家园。无数的原木和木材、数不清的盆盆罐罐都漂浮在水面上,人们撑着船四处打捞。
  ①梅拉伦湖中的一个小岛,自1537年古斯塔夫·瓦萨时代起为瑞典国王的行宫所在地。
  在那灾难的日子里,狐狸斯密尔有一天穿过梅拉伦湖北边的一个桦树林悄悄地追过来了。像往常一样,他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大雁和大拇指儿,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因为他如今失掉了他们的一切线索。
  他心情万分懊恼地踽踽而行时,忽然看见信鸽阿卡尔降落在一根桦树枝上。“阿卡尔,碰到你真太巧了。”斯密尔喜出望外地说道,“你大概可以告诉我,大雪山来的阿卡和她的雁群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当然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阿卡尔冷冷地说道,“可惜我才不想告诉你哩。”
  “告诉不告诉那倒无所谓,”斯密尔佯装说道,“只要你肯捎句话给他们就行啦。你一定知道这些天来梅拉伦湖的情况十分糟糕,正在发大水。在叶尔斯塔湾还住着许多天鹅,他们的窝和鹅蛋也都发发可危啦。天鹅之王达克拉听说同大雁在一起的那个小人儿是无所不能的,他就派我出来问问阿卡,是不是愿意把大拇指儿带到叶尔斯塔湾去。”
  “我可以转告这个口信,”阿卡尔说道,“但是我不知道那个小人儿怎样才能搭救天鹅脱险。”
  “我也不知道,”嘶密尔说道,“不过他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天鹅王达克拉竟然会差一只狐狸去送信给大雁,真是不可思议,我对这件事有点疑心,”阿卡尔心存疑虑地说道。
  “喔唷,你说得真对,我们通常倒真是冤家对头。”斯密尔和颜悦色地分辩道,“不过如今大难当头,我们就不得不尽弃前嫌,互相帮忙啦。你千万不要对阿卡讲,这件事是一只狐狸告诉你的,否则她听了会多心的。”
  叶尔斯塔湾的天鹅
  整个梅拉伦湖地区最安全的水鸟栖息场所是叶尔斯塔湾,它是埃考尔松德湾最靠里的部分,而这个湾又是北桦树岛湾的一部分,而那个湾又是梅拉伦湖伸进乌普兰省的狭长部分中的第二个大湾,这样湾中套湾自然就十分安宁。
  叶尔斯塔湾湖岸平坦,湖水很浅,芦苇丛生,就像陶根湖一样,虽则它不像陶根湖那样以水鸟之湖闻名遐迩,但是它也是个环境优美的水鸟乐园,因为它多年来一直被列为国家保护对象。那里有大批天鹅栖聚,而且古老的王室领地埃考尔松德湾就在附近。因此王室禁止在此地的一切狩猎活动,免得天鹅受到打扰和惊吓。
  阿卡一接到那个口信,听说天鹅有难需要相帮,便义不容辞地飞速赶到叶尔斯塔湾。那天傍晚她带领着雁群到了那里,一眼就看到灾难委实不轻。天鹅筑起的大窝被风连根拔起,在狂风中滴溜溜地卷过岬湾。有些窝巢已经残破不堪,有的被刮得底儿朝天,早已产在窝里的鹅蛋沉到了湖底里,白花花的一个个都可以看得见。
  阿卡在岬湾里落下来的时候,居住在那里的所有天鹅都聚集在最适合于躲风的东岸。尽管他们在大水泛滥中横遭折磨,可是他们那股捐狂傲世之气一点也没有减少,而且他们也不流露出丝毫悲伤和颓唐。“千般烦恼,百种忧愁,那里值得!”他们自嘲自解地说道,“反正湖岸上草根和草秆有的是,我们很快就可以又筑起新的窝巢。”他们当中谁也不曾有过要陌生人来相救的念头。他们对狐狸斯密尔把大雁们叫来的事情茫然不知。
  那里聚集着几百只天鹅,他们按照辈份高低和年龄的长幼依次排列,年轻和毫无经验的排在最外面,年老睿智的排在最里面。在这圈天鹅的最中心处是天鹅王达克拉和天鹅王后斯奴弗里,他们俩的年纪比其他天鹅都大,而且可以把大多数天鹅都算做自己的子女。
  天鹅王达克拉和天鹅王后斯奴弗里肚里揣着天鹅的家族史,能够从头细数他们这一族天鹅在瑞典还没有在野外过日子的那段历史。早先在野地里是休想找到他们的,天鹅是作为贡品进献给国王,是豢养在王宫的沟渠和池塘里的。但是有一对天鹅侥幸地从那种烦人腻味的宫廷中逃脱到自由的天地里来,现在住在这个岬湾里的天鹅都是由他们生育繁衍而来的。如今在这一带地方有不少野天鹅,他们分布在梅拉伦湖的大小岬湾里,还有陶根湖、胡思堡湖等湖泊里,不过所有这些天鹅都是叶尔斯塔湾那些天鹅的后代,所以这个岬湾里的天鹅都为他们的后代能够从一个湖泊繁衍到另一个湖泊而自豪不已。
  大雁们不巧落到了西岸,阿卡一看天鹅都聚集在对岸,就立即转身朝他们泅水过去。她对天鹅居然派人来请她助一臂之力感到非常诧异,不过她觉得这是一种荣誉,她义无反顾地愿意出力相助。
  快要靠近天鹅的时候,阿卡停下来看看跟在后面的大雁们是不是排成了笔直的一字长蛇阵,中间行距相隔是否匀称。“赶快游过来排列整齐,”她吩咐说,“不要盯着天鹅呆看,好像你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美丽的动物,不管他们对你们说些什么难听话都不要在意。”
  阿卡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拜访那对年迈的天鹅王夫妇了。他们对阿卡这样一只有渊博知识、有很大名望的鸟总是以礼相待。但是她很腻味从围聚在他们周围的大鹅中间穿过去。在她从天鹅身边游过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瘦小和难看,这种感觉以前是从未有过的。有些天鹅还说一些挖苦话,骂她是灰家伙或者穷光蛋。对于这类讥嘲,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佯装没有听见。
  这一次似乎倒是异乎寻常地顺利。天鹅们一声不吭地闪开在两旁,大雁们就像从一条两边有白色大鸟欢迎的大街上走过一样。为了向这些陌生来客表示亲热,天鹅们还扑扑扇动像风帆一样的翅膀,这场面真是十分壮观。他们竟连一句挖苦话都没有说,这不免使得阿卡感到奇怪。“唔,谅必是达克拉知道了他们的坏毛病,所以关照过他们不许再粗野无礼,”这只领头雁想道。
  可是正当天鹅们努力保持礼仪周全的时候,他们忽然一眼瞅见了大雁队列末尾的白雄鹅,这一下天鹅当中一片哗然,惊叫和怒斥声使得这个整齐的队伍顿时骚乱起来。
  “那是个什么家伙,”有一只天鹅喊叫道,“大雁难道打算弄点白羽毛披在身上来遮丑?”
  “他们难道真的痴心妄想要变成天鹅啦?”四周的天鹅齐声叫喊道。
  他们开始用声如宏钟、铿锵嘹亮的嗓音互相唱和呼应起来,到处在大呼小喊,因为谁也不可能向他们说明白,怎么大雁的队伍里竟跟着一只家养的雄鹅。
  “那一定是家鹅之王来喽!”他们嘲笑道。
  “他们太放肆了。”
  “那不是一只鹅,而是一只鸭子。”
  大白鹅把阿卡方才的无论听到什么难听话都不要去理会的吩咐牢牢记在心里。他默不作声,尽快向前游去。但是这也无济于事,天鹅们更加肆无忌惮地进逼过来。
  “他背上驮的是一只什么样的青蛙?”有只天鹅问道,“嘿,他们一定以为,他衣着像个人样,我们就看不出来他是一只青蛙啦。”
  方才还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天鹅这时候全部乱了套,都恐后争先地挤过去要见识见识那只雄鹅。
  “那只白雄鹅居然敢到我们天鹅当中来亮相,这真是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二字!”
  “说不定他的羽毛也同大雁一样是灰颜色的,只不过他在农庄上的面缸里滚过一下。”
  阿卡刚刚游到达克拉面前,正要张口问他需要什么帮助,天鹅王注意到了天鹅群里的一阵阵骚乱。“何事喧哗呀?我难道没有下过命令,不准你们在客人面前放肆无礼吗?”他面带温色地喝道。
  天鹅王后斯奴弗里游过去劝阻她手下的天鹅,达克拉这才转过身来要同阿卡攀谈。不料斯奴弗里游回来,她满脸怒容。“喂,你能不能叫他们住嘴!”天鹅王朝她喊道。
  “那边来了一只白色的大雁,”斯奴弗里没好气地说道,“看上去真叫人恶心。他们生气我一点也不奇怪。”
  “一只白色的大雁?”达克拉说道,“莫非疯了不成,这种咄咄怪事怎么会发生?你们一定看花了眼。”
  雄鹅莫顿身边的包围圈收缩得愈来愈小了,阿卡和其他大雁想游到他的身边去,但是他们被推来读去,根本挤不到雄鹅面前去。
  那只老天鹅王的力气要比别的天鹅大得多。他赶紧游过去,把那些天鹅推得落花流水,闯开了一条通到白鹅那里去的路。但是他亲眼目睹水面上确实有一只白色大雁,他也像别的天鹅一样勃然大怒。他忿忿地大呼小喊,径直朝着雄鹅莫顿扑了过去,从他身上啄下几根羽毛。“我要教训教训你这只大雁,你怎么敢打扮成这副怪模样跑到天鹅群里来出丑,”他高声叫嚷说。
  “快飞,雄鹅莫顿!快飞,快飞!”阿卡喊道,因为她知道,要不然天鹅会把大雄鹅的每一根羽毛都拨光。“快飞吧,快飞吧!”大拇指儿也喊起来。但是雄鹅被天鹅围困得死死的,张不开翅膀。天鹅们从四面八方把强有力的嘴喙伸过来啄他的羽毛。
  雄鹅莫顿奋力反抗,他使出最大力气来咬他们、啄他们。别的大雁也开始同天鹅对阵打架,不过众寡悬殊,要是没有意外的帮助的话,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有只红尾鸣发现大雁们陷入了天鹅的重围脱身不得,便立即发出小鸟聚众驱赶苍鹰的那种尖声鸣叫。他刚叫了三次,这一带所有的小鸟都急匆匆朝向叶尔斯塔湾飞过来,他们啁啁瞅瞅,扑天盖地,仿佛像无数射出弦的利箭一样。
  这些鸟儿虽然身体瘦小而没有力气,但是众志成城朝着天鹅直扑下来。他们围在天鹅耳朵边尖叫,用翅膀挡住天鹅的视线,他们振翅拍翼哄乱纷纷,使得天鹅头晕眼花。他们齐声呼喊:“天鹅真不害臊!天鹅真不害臊!”这使得天鹅心烦意乱。
  这些小鸟的袭击仅仅持续了片刻,但是当小鸟扬长飞走后,天鹅清醒过头脑来一看,大雁们早已振翼飞向岬湾的对岸去了。
  新来的看门狗
  天鹅们的气度起码说是不错的,他们一看到大雁逃跑了,便自尊地不屑于再去穷追不舍,这样大雁们可以放心地站在一堆芦苇上安生睡觉了。
  可是尼尔斯·豪格尔森却肚里饿得咕咕叫,怎么也睡不着。“唉呀,我得要到哪个农庄上去找点东西来填饱肚子才行。”
  那些日子里,湖面上漂浮着五花八门的东西,对尼尔斯·豪格尔森这样一个小孩来说,要想找点东西踩着漂过湖去那是轻而易举的。他连想都不想一下就跳到一块漂浮在芦苇丛中的小木板上,拣起了一根小木棍当做桨,慢慢地划过浅水靠到岸边。
  他刚上岸还没有站稳脚步,猛听得身后水里扑通一声响。他站住脚步,定神细瞧,先看见在离他几米开外的一个大窝里有只母天鹅正在睡觉,又看到一只狐狸蹑手蹑脚地朝天鹅窝靠近过去,刚刚在水里迈出了一两步。“喂,喂,喂,快站起来!快站起来!”男孩子急得连声狂叫,一面用手里的木棍拍打着水面。母天鹅终于站立起来,但是动作十分缓慢,要是狐狸真想朝她扑过去的话,也还来得及抓住她。可是那只狐狸偏偏没有那样做,而是掉转头来,径直朝男孩子奔了过来。
  大拇指儿见势不妙,就赶紧朝陆地上逃去。他面前是一大片开阔而平坦的草地。他看不到有什么树可以爬上去,也找不到有什么洞可以藏身。他只好拼命逃跑。男孩子虽然擅长奔跑,但是同动作轻盈、脚步灵巧的狐狸相比,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离开湖水一箭之遥的地方,有几幢伯农住的小房子,窗户上映出了明亮的灯光。男孩子当然朝那边跑过去。不过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等不到他跑近那里,狐狸就会逮住他的。
  狐狸已经追到男孩子身后,完全有把握逮住他了。突然男孩子往旁边一闪,扭头就朝岬湾奔过去。狐狸冲势很猛,来不及收住脚步,待到返过身来,又同男孩子相差了几步路。男孩子不等他追赶上来,便赶紧奔跑到两个已经一整天呆在湖面上打捞东西到这么晚才准备回家的男人的身边。
  那两个男人又疲倦又发困,尽管男孩子和狐狸就在他们眼底下跑来跑去,可是他们却啥也没有注意到。男孩子也并不打算同他们讲话,开口寻求帮助,而只想跟在他们身边走。
  “狐狸谅必不敢一直窜到人面前来吧,”他想道。
  但是过了不久,他就听到狐狸的前爪刨地皮的响声,那只狐狸还是追过来了。唔,狐狸大概估计那两个人会不留神把他错看成狗,因为狗才敢大摇大摆跑到人的面前。“喂,你瞧,偷偷地跟在我们身后的是一只什么样的狗?”有一个男人这样发问说,“它跟得我们这样近,像是想要咬人哪。”“滚开!你跟在后面干啥!”另外那个男人大喝一声,一脚把狐狸踢到了路对面。狐狸爬起来之后,仍旧紧随不舍地跟在那两个男人身后,但是不敢凑近,总是在两三步开外。
  男人们很快就走到佃户区,一起走进了一幢农舍里。男孩子打算跟进去,但是他走到屋前的门廊上,看到有一只身披长毛、样子威武的大狗从窝里窜出来欢迎他的主人。男孩子一下子改变了主意,站在露天不进屋去了。
  “喂,看门狗,”当两个男人把门关上以后,男孩子低声对狗说道,“不知道你肯不肯帮我忙,在今天晚上逮一只狐狸?”
  那只看门狗视力不大敏锐,而且因为长时间拴在那里,脾气变得很暴躁,动不动就爱生气。“哼,叫我去抓狐狸,”他满腹怨气一齐涌了上来,“你是个什么家伙,竟敢到这里来取笑我被锁链锁着跑不远?你要是走近过来,我非要狠狠让你尝尝厉害,叫你再也不敢拿我开心。”
  “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反正我不怕走到你跟前,”男孩子说道,便朝狗面前跑了过去,当这只狗看清楚了他的时候,惊奇得愣住了,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我就是那个大家都叫做大拇指儿的,那个同大雁一起到处跑的小人儿,”男孩子说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我吗?”
  “麻雀早就吱吱喳喳地称赞过你,”那只狗说道,“想不到你人小却干出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到目前为止,我一切都很顺利,”男孩子说道,“但是你现在要是不肯帮我的忙,我马上就要完蛋了。有一只狐狸在后面紧紧追赶我。他这会儿正埋伏在房子背后。”
  “唔,那倒不假,我闻到了狐狸的臊味,”看门狗说道,“我们务必把狐狸干掉!”他一下子窜了过去,可是颈脖上的链子害得他不能跑远,他只好汪汪狂吠了一会儿。
  “我想,狐狸大概吓得今天晚上不敢再来找麻烦了,”看门狗说道。
  “唉,光高声大叫一阵子让狐狸受受惊吓,那是无济于事的。”男孩子说道,“他过不多久就会又到这里来的。我已经想出来了,最好的办法还是你把他捉住。”
  “你难道又想取笑我不成,”看门狗恼羞成怒地叫嚷起来。
  “快跟我一起到你的窝里去,千万不能让狐狸听见我们商量的计策,”男孩子悄声说道,“我会告诉你应该怎样做。”
  男孩子同看门狗一起钻到狗窝里,躺在那里悄声悄气地商量起来。
  过了没多久,狐狸从房子拐角处探出了脑袋,他看看四周一片静悄悄,就悄悄地溜进了院子里。他用鼻子嗅了又嗅,闻出来男孩子的气味,一直找到狗窝这里。他在离狗窝不远的地方蹲了下来,盘算着怎样才能把男孩子引出来。这时候看门狗突然把脑袋伸出来,对他吠叫道:“滚开,要不然我就来抓你啦。”
  “哼,我想在这里呆多久就呆多久,你能管得着吗?”狐狸冷笑一声。
  “滚开!”看门狗再次用威胁的腔调吼叫,“否则今天晚上就是你在外面最后一次猎食啦。”然而狐狸照样冷笑一声,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晓得你脖子上锁着的铁锁链究竟有多长,”他悠闲地说道。
  “我可是已经警告过你两次了,”看门狗从狗窝里钻了出来,“现在只好怨你自己了。”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纵身往前一个长窜,猛扑过去,毫不费力地就把狐狸扑倒在地。因为看门狗并没有被拴住,男孩子已经把狗颈脖的铁锁链解开了。
  他们撕咬了一会儿,很快就决出了胜负。看门狗以胜利者的姿势耀武扬威地站着,而狐狸却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哼,你敢动一动,”看门狗大吼一声,“你敢动,我就一口咬死你。”他叼起狐狸的后颈脖,把他拖到了狗窝里。男孩子拿着挂狗的链子走过来,在狐狸脖子上绕了两圈,把他牢牢地拴在那里。当男孩子把他拴起来的时候,狐狸不得不规规矩矩地趴着,一动也不敢动。
  “现在我希望,狐狸斯密尔,你要做一只出色的看门狗了,”男孩子做完这一切以后说道。
  34.乌普兰的故事
  五月五日 星期四
  第二天大雨总算停了,但是整个上午还是狂风刮个不停,湖水仍旧不断泛滥出去。可是到了下午天气突然大变,一下子收燥放晴,成了晴朗熙和、全无半点风信的大好天。
  男孩子悠然自得地躺在一大丛怒放的金盏花里仰望着天空。这时有两个小学生一手捧着书本,一手提着饭篮,沿着湖岸蜿蜒的小径走了过来。他们步履蹒跚,似乎有一肚子心事。当他们走到尼尔斯·豪格尔森面前时,他们在两块石头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相互诉说他们的苦衷。
  “唉,妈妈要是听说我们今天又没有把功课背下来,她一定会生气的,”有个孩子叹气说道。
  “是呀,还有爸爸也会发火的,”另一个说道。他们两个孩子是那么伤心难过,不禁一开大哭起来。
  男孩子躺在那里寻思,要不要想个办法来安慰他们,这时从小径上走过来一个驼背老奶奶,她慈眉善目,一脸温和,在他们面前停住了脚步。
  “唉呀,孩子们哪,你们为什么哭起来啦?”老奶奶问道。于是那两个小孩就告诉她说,他们在学校里没有把功课学会,所以惭愧得不敢回家去。
  “那是一门什么样的功课,竟难得叫你们记都记不下来?”老奶奶问道,孩子们告诉她说那是关于乌普兰省的全省概况。
  “哦,那门功课光死啃书本是不大容易的,”老奶奶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不妨给你们讲讲我母亲有一次是怎样对我讲这个省的。我没有上过学,没有什么真正的学问,不过我母亲讲给我听的这个故事我这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是呀,我母亲是这样说的,”老奶奶坐到孩子们坐的石头旁边,侃侃地讲起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乌普兰省是全瑞典最穷困、最不体面的地方。这个省份里只有贫瘠的粘土地和低矮的小石坡,尽管我们住在梅拉伦湖边上的人不大看得见这类土地,但是这个省份的许多地方至今还是这样。
  “唉,不管这块地方是怎样形成的,肯定无疑的是这地方又穷又苦。乌普兰省觉得自己在别的省份眼里简直成了一堆废物,便暗暗生气,久而久之在心里郁积了一股怨气。终于有一天他不堪再忍受这清贫处境,就背起口袋,拄着棍子出门到那些日子过得比他富裕的省份去乞讨了。
  “乌普兰先朝南走,一直到了斯康耐省。他到了那里一见面就诉苦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困苦,并且张口乞讨土地。‘唉,倘若所有的省份都跑来讨东西的话,我真想不出能有什么可给的。’斯康耐叹息说道,‘不过让我看看!我刚刚开挖出了两三个泥炭坑。如果你觉得有点用处的话,那么你不妨就在那些泥炭坑边上拣拾几块我扔掉的泥炭地吧。’
  “乌普兰道谢过后就去拣了几块泥炭地,然后又动身来到了西耶特兰省。他在那里也一样地哭穷,乞讨土地。‘土地我是舍不得给你的,’西耶特兰省说道,‘我不肯把任何一块肥沃的耕地施舍给乞丐。但是,你如果觉得可以派上用场的话,你不妨把平原上那几条毁坏农田的小河拿走。’
  “乌普兰道谢过后,就拿走了那几条小河。他又到了哈兰省,还是一味诉苦和乞求土地。‘唉呀,我并不比你富多少,’哈兰省说道,‘按照情理来说,我本应当什么也不给你,不过要是你觉得不是白费力气的话,你可以从地里刨出几个石丘带走。’
  “乌普兰省道谢过后,去把石丘刨出来了。然后又动身到布胡斯兰省。他在那里被允许往口袋里装多少寸草不长的小岩石岛屿都可以。‘那些玩意儿看上去一点不起眼,可是用来挡挡海风却未尝不可,’布胡斯兰省说道,‘因为你和我一样都靠着大海,那些玩意儿肯定会对你有好处的。’
  “乌普兰省对别人送给他东西心里由衷地感谢不尽,虽然他在各地得到的都是别人想扔掉的东西,他却照收不误。丰姆兰省扔给他一块高原。西孟兰省给了他一截山脉。东耶特兰省把考尔莫顿荒原割了一块给他。斯莫兰省几乎用沼泽地、石冢和荒漠塞满了他的口袋。
  “瑟姆兰省啥也不肯多给,只施舍了梅拉伦湖的几个岬湾。达拉那省也是这样,一点不给他土地,只问了问乌普兰省愿不愿光拿一截达尔河走。
  “奈尔盖省轮在最后面,硬着头皮把耶尔玛湖岸边的几块潮湿草地送给了他,这样他的口袋装得满满的,他觉得不消再到别处去了。
  “乌普兰省一回到家里,就把乞讨来的东西统统倒出来。他不禁哑然失笑,面前堆了一大堆别人扔掉的乱七八糟的废物,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够使这些施舍来的垃圾变为有用之物。他连连叹息,苦思冥想起来。
  “时光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乌普兰省在家里精心布置,最后总算按照自己的心愿把一切收拾停当。
  “那时候瑞典正在议论国王应该住在哪里,首都应该设立在什么地方,各个省份聚集到一起来共商大计。事情很清楚,各个省都自告奋勇要叫国王住到他那里去。他们商议良久,争执不下。‘我认为,国王应该居住在一个最精明、最能干的省份里,’乌普兰省说道。大家觉得这个建议言之有理,于是他们决定,哪个省能够证明自己是最精明能干的,那么就可以得到国王和首都。
  “所有的省份刚回到家里不久,就收到乌普兰省的信,邀请他们去参加一次盛宴。‘这个穷光蛋拿得出什么来款待客人?’各个省份都不由嗤笑着说道,但是他们都觉得盛情难却,还是乐意地接受了邀请。
  “他们来到了乌普兰省,就被自己看到的一切惊呆了。原来乌普兰省的腹地到处是气派非凡的大庄园,沿海一带有许多繁华的城市,四周的水面上停泊满了大小舸舡。
  “‘你生活得这样好,还要出来到处乞讨,真是不知羞耻,’其他省份忿忿地说道。
  “‘我请诸位光临舍间,是为了感谢你们送给我的礼物,’乌普兰诚心诚意地说道,‘我现在能够过上像样的日子全靠诸位仗义接济。’
  “‘我回到家里着手做的第一件事情,’他接着说道,‘就是把达尔河引进到我的地区里来,按照我的安排那条河形成了两个瀑布,一个是南福熙瀑布,一个是埃夫卡勒比瀑布。我把丰姆兰给我的那块高地放在河南岸的达拉莫拉附近,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丰姆兰没有把送掉的东西认真查看过,因为那块高地里蕴藏着最好的铁矿石。我把东耶特兰送给我的森林栽种到高地周围,如今那个地方既有矿石,又有烧木炭用的森林,还有瀑布的水力,那块地方自然就成了一个富饶的矿区。
  “‘我把北面安排好了以后,就把西孟兰省送给我的那些山脉取出来,把它们拉长,让它们迤逦到梅拉伦湖,还在那里形成了绿树成荫的岬角和小岛,现在那个地方苍翠碧绿,引人入胜,就像是个大花园一样。不过瑟姆兰送给我的那些港湾,我把它们放在靠近腹地这一边,让它们开辟航线,同世界各地相互交往。
  “‘我把南北两面都收拾停当之后,就来到东部海岸上,我把你们送给我的那些光秃秃的小岩石岛、石家、荒漠和不毛之地一股脑儿扔进了大海里。这样就在近海形成了一圈大大小小的岩石岛屿,对打渔和航运都益处匪浅。我把这些岛屿看成了我最珍贵的财产。
  “‘这样下来,诸位送给我的礼物就没有剩下多少了,只有斯康耐送给我的那几块泥炭士地。我就把它捏碎,撒到瓦克萨拉平原的中央,使得那块平原变成肥沃富饶的田畴。我又让西耶特兰给我的那条淤堵滞流的小河横贯平原,使它同梅拉伦湖的各个港湾沟通起来。’
  “这时候各个省份方才明白了事情的究竟,尽管他们都不大开心,但是却不得不承认乌普兰把一切安排得很周到。
  “‘你真是精打细算,白手起家呀,’各个省份异口同声地赞美说,‘你真是我们当中最精明、最能干的。’
  “‘多谢你们的夸奖,’乌普兰笑吟吟地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当仁不让,把国王和首都统统接到我这里来了。’
  “其他的省份又不开心了,不过他们既然已经作了决定,便只好照着执行了。
  “于是首都设在乌普兰,国王也居住在这里。乌普兰成了全国最重要的省份。世间的事情再公道不过啦,聪明能干可以使乞丐变成王侯,这个道理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35.在乌普萨拉
  大学生五月五日 星期四
  在尼尔斯·豪格尔森跟着大雁周游全国的那个年头,乌普萨拉有个很英俊的大学生。他住在阁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他自奉甚俭,人们常常取笑说他不吃不喝就能够活下去。他全付精力都灌注在学习上,因此领悟得比别人快得多,学习成绩非常出色。但是他却并非因此成了个书呆子或者迂腐夫子,相反地,他也不时同三五友好欢娱一番。他是一个大学生应有的品德的典范,倘若他身上没有那一点假疵的话。他本来应该是完美无缺的,可惜顺利把他娇宠坏了。出类拔萃的人往往容易不可一世。须知幸运成功的担子不是轻易能挑得动的,尤其是年轻人。
  有一天早晨,他刚刚醒过来,就躺在那里思忖起自己是多么地才华出众。“所有的人都喜欢我,同学和老师都喜欢我,”他自言自语道,“我的学习真是又出色又顺利。今天我还要参加最后一场结业考试,我很快就会毕业的。待到大学毕业后,我就会马上获得一个薪水丰厚的职位。我真是处处鸿运高照,眼看前途似锦,不过我还是要认真对待,这样使我面前总是坦途一片,不会有什么事情来骚扰。”
  乌普萨拉的大学生并不像小学生那样许多人挤在一个教室里一起念书,而是各自在家里自修。他们自修完一个科目以后就到教授那里去,对这个科目来一次总的答问。这样的口试叫做结业考试。那个大学生那一天就是要去进行这样一次最后的最难的口试。
  他穿好衣服,吃罢早饭,就在书桌旁边坐定身子,准备把他复习过的书籍最后再浏览一遍。“我觉得我再看一遍也是多此一举的,我复习得够充分了,”他想道,“不过我还是尽量多看一点,免得万一有疏漏就后悔莫及了。”
  他刚看了一会儿书,就听得有人敲门,一个大学生胳膊下面夹着厚厚的一卷稿纸走了进来。他同坐在书桌前面的那个大学生完全不是同一个类型。他木讷腼腆,胆小懦弱,身上穿着褴褛,一副寒酸相。他只知道埋头读书,没有其他爱好。人人都公认他学识渊博,但他却十分腼腆胆小,从来不敢去参加结业考试。大家觉得他有可能年复一年地呆在乌普萨拉,不断地念呀、念呀,成为终生一事无成的那种老留级生。
  他这次来是恳请他的同学校核一遍他写的一本书。那本书还没有付印,只是他的手稿。“要是你肯把这份手稿过目一遍,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他萎萎缩缩地说道,“看完之后告诉我写得行不行。”
  那位事事都运气亨通的大学生心想道:“我说的人人都喜欢我,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这个从不敢把自己的著作昭示于人的隐居者,竟也来移樽就教啦。”
  他答应尽快把手稿看完,那个来请教的大学生把手稿放到他的书桌上。“务请您费心妥善保管,”那个大学生央求他说,“我呕心沥血写这本书,化了五年心血才写出来。倘若丢失的话,我可再也写不出来啦。”
  “你放心好啦,放在我这里是丢不了的,”他满口答应说,然后那位客人就告辞了。
  那个事事如意的学生把那叠厚厚的稿纸拉到自己面前。“我真不晓得他能够七拼八凑成啥东西,”他说道,“哦,原来是乌普萨拉的历史!这题目倒还不赖。”
  这位大学生非常热爱本乡本上,觉得乌普萨拉这个城市要比别的城市好得多,因此他自然对老留级大学生怎样描写这个城市感到十分好奇,想先读为快。“唔,与其要我老是牵肠挂肚惦记着这件事,倒不如把他的历史书马上就看一遍。”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在考试之前最后一分钟复习功课那是白费功夫。到了教授面前也不见得会考得成绩更好一些。”
  大学生连头也不抬,一口气把那部手稿通读了一遍。他看完之后拍案称快。“真是不错,”他说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呵。这本书出版了,他也就要走运啦。我要去告诉他这本书写得非常出色,这真是一桩令人愉快的事。”
  他把四散凌乱的稿纸收集起来,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就在他整理堆叠手稿的时候,他听见了挂钟报时的响声。
  “喔唷,快来不及到教授那里去了。”他呼叫了一声,立即跑到阁楼上的一间更衣室里去取他的黑衣服。就像通常发生的一样,愈是手忙脚乱,锁和钥匙就愈拧不动,他耽误了大半晌才回来。
  等到他踏到门槛上,往房间里一看,他大叫起来。方才他慌慌张张走出去没有随手把门关上,而书桌边上的窗户也是开着的。一阵强大的穿堂风吹过来,手稿就在大学生眼前一页一页地飘出窗外。他一个箭步跨过去,用手紧紧按住,但是剩下的稿纸已经不大多了,大概只有十张或者十二张还留在桌上。别的稿纸已经悠悠荡荡飘落到院子里或者屋顶上去了。
  大学生将身体探出窗外去看看稿纸的下落。正好有只黑色的鸟儿站在阁楼外面的房顶上。“难道那不是一只乌鸦吗?”大学生愣了一下,“这正是常言说得好,乌鸦带来了晦气。”
  他一看还有几张稿纸在屋顶上,如果他不是心里想着考试,他起码还能把遗失掉的稿纸找回一部分来。可是他觉得当务之急是先办好自己的事情。“要知道这可是关系到我自己的整个锦绣前程的事,”他想道。
  他匆忙披上衣服,奔向教授那里去。一路上,他心里翻腾的全是丢失那手稿的事情。“唉,这真是一件非常叫人窝火的事情,”他想道,“我弄得这样慌里慌张,真是倒霉。”
  教授开始对他进行口试,但是他的思路却无法从那部手稿的事里摆脱出来。“唉,那个可怜的家伙是怎么对你说来着?”他想道,“他为了写这本书花费了整整五年的心血,而且再也重写不出来了,难道他不曾这样郑重其事地叮嘱过你吗?我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告诉他手稿丢失了。”
  他对这桩已经发生的事情恼怒不已,他的思想无法集中。他学到的所有知识仿佛被风刮跑了一样。他听不明白教授提出的问题,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教授对他如此无知非常恼火,只好给他个不及格。
  大学生出来走到街上,心头如同油煎火烧一般难过。“这一下完了,我渴望到手的职位也吹啦,”他怏怏不快地想道,“这都是那个老留级大学生的罪过。为什么不早不迟偏偏今天送来了这么一叠手稿。结果弄得我好心给人办事反而没有落个好报。”
  就在这时候,他一眼看见那个萦绕在他脑际的老留级大学生迎面朝他走来。他不愿意在还没有设法寻找之前就马上告诉那个人手稿已经丢失,所以他打算一声不吭地从老留级大学生身边擦过去。但是对方看到他仅仅冷淡地颔首一下就擦身而过,不免增添了疑心和不安,更加担心那个大学生究竟如何评价他的手稿。他一把拉住大学生的胳膊,问他手稿看完了没有。“唔,我去结业考试了。”大学生支吾其词说道,想要匆忙闪躲开去。但是对方以为那是想避开当面告诉他说那本书写得太不令人满意,所以他觉得心都快要碎了。那部著作花费了他整整五年的心血,到头来还是一场辛苦付诸东流。他对大学生说道:“请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如果那本书实在不行,根本无法付印的话,那么我就不想再见到它了。请尽快看完,告诉我你有何评论。不过写得实在不行的话,你干脆把它付之一炬。我不想再见到它了。”
  他说完就匆忙走开了。大学生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似乎想把他叫回来,但是他又后悔起来,便改变了主意,回家去了。
  他回到家里立即换上日常衣衫,跑出去寻找那些失落的手稿。他在马路上、广场上和树丛里到处寻找。他闯进了人家的庭院,甚至跑到了郊外,可是他连一页都未能寻找到。
  他找了几个小时之后,肚子饿极了,不得不去吃晚饭,但是在餐馆里又碰到了那个老留级大学生。那一个走了过来,询问他对那本书的看法。“唔,我今天晚上登门拜访,再谈谈这本书,”他搪塞说道。他在完全肯定手稿无法寻找回来之前,不肯承认自己把手稿弄丢了。对方一听脸变得刷白。“记住,要是写得不行,你就干脆把手稿烧掉好了,”他说完转身就走。这个可怜的人儿现在完全肯定了,大学生对他写的那部书很不满意。
  大学生又重新跑到市区里去找,一直找到天黑下来,也一无所获。他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几个同学。“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连迎春节都没有来过呀?”“喔唷,已经是迎春节啦,”大学生说道,“我完全忘记掉了。”
  当他站着和同学们讲话的时候,一个他钟爱的年轻姑娘从他身边走过。她连正眼都没有对他瞅一眼,就同另外一个男大学生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过去,而且还对那个人亲昵地娇笑。大学生这才记起来,他曾经请求她来过五朔节共同迎春,而他自己却没有来参加,她会对他有什么想法呢?
  他一阵心酸,想跑过去追赶她,可是他的一个朋友这时说道:“你知道吗?听说那个老留级大学生境况真够呛,他今天晚上终于病倒了。”
  “不见得有什么危险吧?”大学生着急地问道。
  “心脏出了毛病,他早先曾经很厉害地发作过一次,这次又重犯了。医生相信,他必定是受到某种刺激、伤心过度才犯的,至于能不能复元,那要看他的悲伤能不能够消除。”
  过了不久,大学生就来到那个老留级大学生的病榻前。老留级大学生面色苍白,十分羸弱地躺在床上,看样子在沉重地发病之后还没有恢复过来。“我特意登门来奉告那本书的事,”大学生说道,“那本书真是一部杰出的力作。我还很少念到过那样的好书。”
  老留级大学生从床上抬起身来,双眼逼视着他说道:“那么你今天下午为什么面孔呆板,行动古怪?”
  “哦,我心里很难过,因为结业考试没有考及格。我没有想到你会那样留神我的一言一行。我真的对你的书非常满意。”
  那个躺在病榻上的人一听这句话,用狐疑的眼神盯住了他,越发觉得大学生有事要瞒住他。“唉,你说这些好话无非是为了安慰我。因为你知道我病倒了。”
  “完全不是,那部书的确是上乘佳作。你可以相信这句话。”
  “你果然没有像我说的那样把手稿付之一炬吗?”
  “我还不至于那样糊涂。”
  “请你把书拿来!让我看到你真的没有把它烧掉,那我就信得过你。”病人刚说完话就又一头栽在枕头上。他是那样的虚弱,大学生真担心他的心脏病随时再会大发作。
  大学生一阵阵自疚不已,羞愧得几乎难以自容,便双手紧握病人的手,如实地告诉他那部手稿被风刮跑了,并且对他承认,自己由于给他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而整整一天都难过得不得了。
  他说完之后,那个躺在床上的病人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说道:“你真好,很会体贴人。可是用不着说谎来给我安慰!我知道,你已经照我的嘱咐把那部手稿烧掉了,因为我写得实在太糟糕了,但是你不敢告诉我真话,你怕我经不住这样的打击。”
  大学生许下誓言说,他所讲的都是真话,可是对方认定了己见,不愿意相信他。“倘若你能将手稿归还给我,我就相信你,”那个老留级大学生说道。
  老留级大学生显得愈来愈病奄奄,大学生一看着是再呆下去更会增添病人的心事,便只好起身告辞。
  大学生回到家里,心情沉重而身体疲怠,几乎连坐都坐不住了。他煮点茶喝了就上床睡觉。当他蒙起被子盖住脑袋的时候,他不禁自怨自艾起来,想到今天早上还是那么运气高照,而现在却自己把美好的前途葬送了大半。自己的旦夕祸福毕竟还是可以忍受的。“最糟糕的是我将会因曾经给别人造成不幸而终生懊恼,”他痛心疾首地反思。
  他以为那一夜将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岂料,他的脑袋刚一挨着枕头就呼呼沉睡过去了,他连身边柜子上的床头灯都没有关掉。
  迎春节
  就在此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当大学生呼呼沉睡的时候,一个身穿黄色皮裤、绿色背心,头戴白色尖帽的小人儿,站在靠近大学生住的阁楼的一幢房子的屋顶上。他自思自忖,要是他换个位置,成了那个在床上睡觉的大学生的话,他会感到非常幸福。
  两三个小时之前,还逍遥自在地躺在埃考尔松德附近的一丛金盏莲上憩息的尼尔斯·豪格尔森,现在却来到了乌普萨拉,这完全是由于渡鸦巴塔基蛊惑他出来冒险的缘故。
  男孩子自己本来并没有到这里来的想法。他正躺在草丛里仰望着晴空的时候,他看到渡鸦巴塔基从随风飘曳的云彩里钻了出来。男孩子本来想尽量躲开他,但是巴塔基早已看到了他,转眼间就落在金盏蓬丛中,同大拇指儿攀谈起来,就好像他是大拇指儿最贴心的朋友一样。
  巴塔基虽然神情肃穆,显得一本正经,但是男孩子还是一眼就看出他的眼波里闪动着诡谲狡黠的光芒。他下意识地觉察到巴塔基大概又要弄鬼装神地引他上什么圈套。于是,他下了决心,无论巴塔基怎样鼓起如簧之舌,他也决不轻信。
  渡鸦说,他很后悔当初没有把那份最大的遗产在什么地方告诉男孩子,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所以现在赶来作一点弥补,要告诉他另外一个秘密。也就是说,巴塔基知道已经变成了小人儿的人怎样才能变回到原来的人形。
  渡鸦以为十拿九稳可以引他人毅,只消抛出这个诱饵,男孩子便会欣然上钩。不料事与愿违,男孩子却漠然以对,淡淡地回答道,他知道只要他精心把白鹅照料好,让白鹅完好无恙地先到拉普兰,然后再返回斯康耐,他就可以再变成人。
  “你要知道带领一只雄鹅安全地周游全国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巴塔基故弄玄虚地说道,“为了防范不测之虞起见,你不妨再另找一条出路。不过你不想知道的话,我也就免开尊口了。”这样男孩子回心转意了,回答说要是巴塔基愿意把秘密告诉他,他一点都不反对。
  “告诉你我倒是愿意的,”巴塔基趁势说道,“但是要等到时机适当才行。骑到我的背上来,跟着我出去一趟吧,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男孩子一听又犹豫起来,他弄不清楚巴塔基的真正用意何在。“唉呀,你一定对我不大放心,”渡鸦说道。可是男孩子无法容忍听别人说他胆小怕事,所以一转眼他就骑到渡鸦背上了。
  巴塔基把男孩子带到了乌普萨拉。他把男孩子放在一个屋顶上,叫他朝四周看,再询问他这座城市里住的是些什么样的人,还有这座城市是由哪些人管辖的。
  男孩子仔细观看着那座城市。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宏伟、壮观地屹立在一大片开阔的田野中央。城市里气派十足,装璜美观的高楼华厦到处林立。在一个低矮的山坡上有一座磨砖砌成的坚牢结实的宫殿,宫殿里的两座大尖塔直矗云霄。“这里大概是国王和他手下人住的地方吧,”他说道。
  “猜得倒不大离谱,”渡鸦回答说,“这座城市早先曾经是国王居住的王城,但是昔日辉煌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男孩子又朝四周看了看,人眼所见的是一座大教堂在晚霞中熠熠生辉。那座教堂有三个高耸入云的尖塔、庄严肃穆的大门和浮雕众多的墙壁。“这里也许住着一位主教和他手下的牧师吧?”他说道。
  “猜得差不多,”渡鸦回答说,“早先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同国王一样威势显赫的大主教。时到今日虽然还有个大主教住在里面,但是掌管全国国家大事的却再也不是他喽。”
  “这些我就猜不出来啦,”男孩子说道。
  “让我来告诉你,现在居住和管辖这座城市的是知识,”渡鸦说道,“你所看到的那四周大片大片的建筑物都是为了知识和有知识的人兴建的。”
  男孩子几乎难于相信这些话。“来呀,你不妨亲眼看看,”渡鸦说道。随后他们就各处漫游,参观了这些大楼房。楼房的不少窗户是打开着的,男孩子可以朝里面看到许多地方。他不得不承认渡鸦说得对。
  巴塔基带他参观了那个从地下室到屋顶都放满了书籍的大图书馆。他把男孩子带领到那座引为骄傲的大学主楼,带他看了那些美仑美美的报告大厅。他驮着男孩子飞过被命名为古斯塔夫大楼的旧校舍,男孩子透过窗子看到里面陈列的许多动物标本。他们飞过培育着各种奇花异卉、珍稀植物的大温室,还特意到那个长长的望远镜筒指向天空的天文观察台上去游览了一番。
  他们还从许多窗户旁边盘旋而过,看到许多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老学者正端坐在房间里潜心看书写文章,房间四面书籍满架。他们还飞过阁楼上大学生们住的房间,大学生们直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手捧厚书在认真阅读。
  渡鸦最后落在一个屋顶上。“你看看,还是我说得没有错吧!知识就是这座城市的主宰,”他说道。男孩子也不得不承认渡鸦说的委实在理。“倘若我不是一只渡鸦,”巴塔基继续说道,“而是生来就像你一样的人,那么我就要在这里住下来。我要从早到晚天天都坐在一间装满书本的房间里,把书籍里的一切知识统统都学到手。难道你就没有这样的兴趣吗?”
  “没有,我相信我宁可跟着大雁到处游荡。”
  “难道你不愿意成为一个能够给别人治愈疾病的人吗?”渡鸦问道。
  “唔,我愿意的。”
  “难道你不想变成一个能够知道天下发生的大小事情,能够讲好几种外国的语言,能够讲得出太阳、月亮、星星在什么轨道上运行的人?”
  “唔,那倒真有意思。”
  “难道你不愿意学会分清善恶、明辨是非吗?”
  “那倒是千万不可缺少的,”男孩子回答说,“我这一路上已经有许多次亲身体会啦。”
  “难道你不想学业出色,当上个牧师,在你家附近的教堂里给乡亲们传播福音?”
  “喔唷,要是我那么有出息的话,我爸爸妈妈准要笑得嘴巴都合不拢,”男孩子答道。
  渡鸦就这样启发男孩子懂得了,在乌普萨拉大学读书做学问的人是何等的幸福,不过大拇指儿那时候还没有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的热切愿望。
  说也凑巧,乌普萨拉大学城每一年迎接春天来到的盛大集会正好在那天傍晚举行。
  大学生们络绎不绝地到植物园来参加集会,尼尔斯·豪格尔森有机会就近看到了他们。他们头上戴着白色的大学生帽,排成很宽很长的队列在街上行走,这就像整个街道变成了一条黑色的湍流,一朵朵白色的睡莲在摇曳晃动。队伍最前面是一面白色绣金边的锦旗开路,大学生们唱着赞美春天的歌曲在行进。可是尼尔斯·豪格尔森仿佛觉得这不是大学生们自己在歌唱,而是歌声萦绕在他们的头顶上。他想道,那不是大学生们在歌唱春天,而是那深藏不露的春天正在为大学生们歌唱。他无法相信,人的歌声竟会那么嘹亮,就像松柏树林里刮过的松涛声,就像钢铁锤击那样的铿锵声,也像野天鹅在海岸边发出的鸣叫声。
  植物园里的大草坪嫩绿青翠,树木的枝条都已经泛出了绿色,绽出了嫩芽骨朵。大学生们走进去了以后,集合在一个讲台前,一个英俊洒脱的年轻人踏上讲台,对他们讲起话来。
  讲台就设置在大温室前面的台阶上,渡鸦把男孩子放在温室的棚顶上,他就安安详详地坐在那里,听着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发表演讲。最后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者走上讲台。他说,人生之中最美好的岁月就是在乌普萨拉度过的青春韶光。他讲到了宁静优美的读书生活和只有在同学的交往之中才能享受得到的瑰丽多姿而又轻松活泼的青春欢乐。他一次又一次讲到生活在无忧无愁、品格高尚的同学们中间乃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和幸福。正是因为如此,艰辛的学习才变得如此令人快慰,使得悲哀如此容易被人忘记,使得希望憧憬着光明。
  男孩子坐在棚顶上朝下看着在讲台周围排成半圆形的大学生。他渐渐明白过来,能够济身到这个圈子里是最最体面不过的事情,那是一种崇高的荣誉和幸福。每个站在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显得比他们单独一人的时候要高大得多,因为他们都是共同于这一群体之中的。
  每一次演讲完毕之后歌声立即响彻云霄。每当歌声一落就又开始演讲。男孩子从来没有想到过,也不曾领略过,把那些言语词句串连到一起竟会产生那么大的力量,可以使人深深感动,也可以使人大为鼓舞,还可以使人欢欣雀跃。
  尼尔斯·豪格尔森的目光多半是朝着那些大学生的,不过他也注意到植物园里并不是光只有大学生。那里还有不少穿着艳丽。头戴漂亮春帽的年轻姑娘,以及许多别的人。不过他们好像也同他一样,到那里是为了看看大学生的。
  有时候演讲和歌唱之间出现了间歇,那时大学生的行列就会解散开来,人们三五成群地分布在整个花园里。待到新的演讲者一登上讲台,听众们又围聚到他的周围。那样一直持续到天色昏暗下来。
  迎春集会结束了,男孩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仿佛刚刚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已经到过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踏进去过的陌生国度。从那些青春年少、及时行乐而又对未来信心十足的大学生们身上散发出来一股欢乐和幸福感,这股感情也传染给了男孩子,他也像大学生们那样沉浸在欢悦之中。可是在最后的歌声完全消失之后,男孩子却有了一种茫然若失的惆怅,他哀怨自己的生活是那么一团糟,越想心里越懊恼,甚至都不愿意回到自己的旅伴身边去了。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渡鸦这时候开始在他耳朵边聒噪起来。“大拇指儿,现在可以告诉你,你怎样才能重新变成人了。你要一直等到碰到一个人,他对你说他愿意穿上你的衣服,跟随大雁们去游荡。你就抓紧机会对他说……”巴塔基这时传授给男孩子一句咒语,那咒语非常厉害和可怕,非到万不得以不能高声讲出来,所以他只好对男孩子咬耳朵。“行啦,你要重新变成人,就凭这句咒语就足够了,”巴塔基最后说道。
  “行呀,就算是足够了,”男孩子怏怏不乐地说道,“可是看样子我永远也不会碰到那个愿意穿上我的衣服的人。”
  “也不是说绝对碰不上,”渡鸦说道。渡鸦随后把男孩子带到城里,放在一个阁楼外面的屋顶上。房间里亮着灯,窗户半开半掩,男孩在那里站了很久,心想那个躺在屋里睡觉的大学生是多么幸福。
  考验
  大学生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看见床头柜上的灯还亮着。“喔唷,我怎么连灯都忘记关了。”他想道,便用胳膊支起身子来把灯关掉。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把灯关掉,就看到书桌上有个什么东西在爬动。
  那间房间很小,桌子离开床不远,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书桌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的书籍、纸张、笔,还有几张照片。他眼睛也扫到了临睡前没有收拾掉的酒精炉和茶具。然而就像清清楚楚地看到别的东西一样,他竟还看见一个很小的小人儿,匍匐在黄油盒子上正在往他小手里拿着的面包上抹黄油。
  大学生在白天里经历的坏事大多,所以对眼前的咄咄怪事反而见怪不怪了。他既不害怕,也不惊惶,反而无动于衷地觉得有个小人儿进屋来找点东西吃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他没有伸手去关灯就又躺下了,他眯起眼睛躺在那儿偷偷地觑着那个小人儿的一举一动。小人儿非常惬意自如地坐在一块镇纸上,津津有味地大嚼着大学生吃晚饭时留下的剩羹残饭。看样子,小人儿细嚼慢咽,在细细地品尝食物的滋味。他坐在那里,双眼半开半闭,舌头吧嗒吧嗒地舔着嘴巴,吃得非常香。那些干面包皮和剩奶酪渣对他来说似乎都是珍馐佳肴。
  那个小人儿在吃饭的时候,大学生一直没有去打扰他。等到小人儿打着饱嗝再也吃不下去的时候,大学生便开口同他攀谈起来了。
  “喂,”大学生说道,“你是什么人?”
  男孩子大吃一惊,不由拔腿就朝窗口跑去。但是他一看那个大学生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没有起身来追赶他,就又站住了身子。
  “我是西威曼豪格教区的尼尔斯·豪格尔森,”男孩子如实告诉说,“早先我也是一个同你一样的人,后来被妖法变成了一个小精灵,从此以后我就跟着一群大雁到处游荡。”
  “哎唷,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大学生惊叹说,并且开始问起男孩子的日常近况,直到他对男孩子离家出走以后的状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你倒真过得还不错,”大学生赞美说,“谁要能够穿上你的衣服到处去遨游,那岂不可以摆脱人生的一切烦恼!”
  渡鸦巴塔基这时正好来到窗台上,当大学生信口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就赶紧用嘴啄窗玻璃。男孩子心里明白,渡鸦是在提醒自己注意,千万不要疏忽过去大学生说出咒语中的那几个字眼,免得坐失天赐的良机。“哦,你不肯同我更换衣服的,”男孩子说道,“当上了大学生的人是得天独厚的,怎么肯再变成别的人!”
  “唉,今天早晨我刚醒过来的时候,也还是这么想来着,”大学生长吁一声说道,“但是你知道今天我出了什么样的事情啊!我真正算是完蛋啦。倘若我能够跟着大雁一走了之,那对我来说是最好不过啦。”
  男孩子又听见巴塔基在啄打玻璃,而他自己脑袋开始晕眩,心在怦怦跳个不停,因为那个大学生快要说出那句话来了。
  “我已经告诉你我的事情了,”男孩子对大学生说道,“那么你也讲给我听听你的事情吧!”大学生大概是因为找到了一个可以一吐衷肠的知己而心头松快了一些,便原原本本地把所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别的事情倒无所谓,过去也就算了,”大学生最后说道,“我最伤心得不堪忍受的是,我给一个同学带来了不幸。倘若我穿上你的衣服,跟着大雁一起去漫游,那么对我会更好一些。”
  巴塔基拼命啄打着玻璃,但是男孩子却稳坐不动,一声不吭地默坐了很长功夫,双眼看着大学生看出了神。
  “请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给你回话,”男孩子压低了声音对大学生说道,然而他步履蹒跚地走过桌面,从窗户里跨了出去。他来到窗户外的那个房顶上时,看到朝阳正在冉冉升起,橘红色的朝霞映亮了整个乌普萨拉城,每一座尖塔和钟楼都沐浴在晨曦的光芒之中熠熠生辉。男孩子又一次情不自禁地赞美说,这真是个充满欢乐的城市。
  “你是怎么一回事啊?”渡鸦埋怨说,“你白白地把重新变成人的机会错过了。”
  “我一点也不在乎让那个大学生当我的替身,”男孩子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心里非常不好受的是那部手稿丢失得太可惜啦。”
  “你用不着为这件事犯愁,”渡鸦说道,“我有办法把那些手稿弄回来。”
  “我相信你有本事把那些手稿找回来,”男孩子说道,“可是我拿不准你究竟肯不肯这样做。我最关心的是把手稿完好地归还。”
  巴塔基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张开翅膀飞入云霄。不久之后就衔回来两三张稿纸。他飞来又飞去,整整飞了一个来小时,就像燕子衔泥筑窝那样地勤奋,把一张张手稿交到男孩子手里。“行啦,我相信现在我已经差不多把所有的手稿都找回来啦,”渡鸦巴塔基最后站在窗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道。
  “多谢你啦,”男孩子说道,“现在我进屋去同那个大学生说几句话。”在这时候,渡鸦巴塔基乘机朝屋里瞅了一眼,只见那个大学生正在一页一页地将那份手稿展平叠齐。“唉,你真是我碰到过的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他忍耐不住心头怒火,朝着男孩子发作起来,“难道你竟然把手稿交还给了那个大学生?那么你就用不着再进去同他讲话了。他决计再也不会说他愿意变成你现在这副模样的人啦。”
  男孩子站在那里,凝视着小房间里那个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大学生。然后,他回过头来对巴塔基说道:“巴塔基,我完全明白你的一番好心,你是想让我经受一下考验。”男孩子说道,“你大概在想,要是我果然苦去租来的话,我谅必会撇下雄鹅莫顿,让他孤零零地去应付这段艰难旅程中的一切风险,可是当那个大学生讲起他的不幸时,我意识到背弃一个朋友是何等的不义和丑恶,所以我不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渡鸦巴塔基用一只爪子搔着后脑勺,脸色显得非常尴尬。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驮起男孩子就朝着大雁们栖息的地方飞去。
  36.小灰雁邓芬
  漂浮在水面上的城市五月六日 星期五
  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小灰雁邓芬更加温柔体贴,更善解人意的鸟儿了。所有的大雁都非常钟爱她。白雄鹅更是愿意为她献出生命而在所不惜。邓芬一开口要求点什么,领头雁阿卡从来是不会拒绝的。
  小灰雁邓芬来到梅拉伦湖之后,就立即认出了是在旧地重游。离开这里不远就是大海,海岸附近有一大群岩石礁,她的父母和姐妹就住在一个岩石小岛上。她于是去央求大雁们,在朝北赶路之前,不妨先拐个弯到她家里去顺便拜访一趟,这样她可以让自己的亲人们知道她还活在世上,她们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阿卡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因为她觉得邓芬的父母亲和姐妹把她活生生地遗弃在厄兰岛上,根本不是疼爱她。可是邓芬却不以为然。“他们眼巴巴看着我无法飞行,叫他们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她说道,“他们总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而固守在厄兰岛上呀。”
  邓芬为了说服大雁们飞到那里去,便对他们讲起了自己在岩石岛上的家。那是一个很小的石头岛。要是从远处看去,几乎叫人无法相信除了石头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东西。可是走近一看,就会发现,在峡谷和低地里都有水草肥美的牧场。在山沟里或槲树丛里都可以找得到相当好的筑巢地方。但是最大的好处是那里住着一个老渔夫。小灰雁邓芬曾经听人说起过,他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好猎手,常常埋伏在海岛上打鸟。可是到了垂暮之年,妻子弃世,孩子离开家门,只剩下他一个人形影相吊地苦度日子。于是他就开始保护他那个岛上的鸟儿,自己决计不放一枪,也不许别人那么做。他常常在鸟巢之间走来走去,当雌鸟孵蛋的时候,他就给她们采来食物。岛上没有一只鸟见他害怕。小灰雁邓芬曾经到他的茅屋里去过好几次,他还用面包屑喂她。可是恰恰因为渔夫对鸟儿实在太好了,以至于大批的鸟儿迁移到这个岛上,住的地方骤然拥挤起来。要是哪只鸟儿春天回来迟了,可能连筑巢的地方都找不着。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邓芬的父母姐妹才不得不匆匆离开她赶回到那个岛上去的。
  小灰雁邓芬再三恳求了很久,终于如愿以偿,虽然大雁们觉得已经太迟了,应该一直朝北飞去,不过最后还是照顾了她,答应到小海岛上看看她的全家,可是来回路程不能超过一天时间。
  那天清早天光刚亮,大雁们便饱餐了一顿,然后就朝东飞过梅拉伦湖。男孩子不大明白他们飞行的路线,不过他感觉得出来,越是朝东飞去,湖面上的船只往来就越繁忙,湖岸上的建筑物就越密。
  满载货物的大平底船和驳船,还有帆船和渔船,竞相朝东进发,许多漂亮的白色小汽艇朝它们迎面驶来或者从它们身边穿掠而过。湖岸上公路和铁路一齐奔向一个目标。看起来东面有个什么地方,所有这些车辆舟揖大清早必须赶到那里。
  他在一个岛上看到一座白色的大宫殿,而在这个岛朝东的湖岸上林立着许许多多消夏别墅。起初别墅之间相距甚远,后来距离越来越近,不久之后整个湖岸都鳞次栉比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别墅。那些别墅风格各异,建筑奇特。有的是一幢大宅邸,也有的是一间平房,有的是一长排、一长排的条形房屋,也有的别墅屋顶上修建了许多小尖塔。有一些别墅周围有花园,不过大多数别墅坐落在湖岸两旁的阔叶树林里,屋外没有另外栽种花草。尽管这些别墅千姿百态,格局迎然不同,但是它们也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它们都不像其他建筑物那样死板凝重和朴实无华。它们都显得很活泼明快,赏心说目,都像儿童玩具屋那样油漆成鲜艳的浅蓝色、嫩绿色、乳白色和粉红色。
  男孩子正在俯视湖岸上的那些可爱的别墅,小灰雁邓芬突然大声尖叫起来:“我认出来啦,一点没错,那边就是那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城市。”
  男孩子坐直身体,朝前看去。起先人目所见的仅仅是水面上翻滚着迷茫的薄雾烟波。可是渐渐地他就辨认出了那些高入云际的尖塔和窗户成行成排的高楼大厦。它们时隐时现,仿佛被薄雾轻烟东追西逐。可是他却见不到一丁点湖滨堤岸,似乎那边所有的建筑物都是漂浮在水面上一样。
  男孩子快要接近那座城市的时候,他再也见不到方才沿湖岸看到的那些鲜艳活泼的、有如玩具屋子一般的房屋了。湖岸上密密麻麻都是黑黢黢的工厂厂房。在高大的栅栏背后存放着大堆大堆的煤和木板。乌黑肮脏的码头前面停靠着笨重的货轮。不过那层薄得透明的轻雾笼罩住了这一切,使得所有的东西都看上去硕大无朋、光怪陆离,几乎给人以美的感觉。
  大雁们飞过那些工厂和货轮,越来越接近那些轻雾缭绕的尖塔。所有的雾团蓦地沉向水面,只有几缕轻盈渺茫的烟云在他们的头顶上飘忽不定,颜色被晨曦染成了美丽的淡红色和淡蓝色。阵阵轻雾、朵朵云彩在水面和陆地的上空翻滚追逐,这没了房屋的下半部,只有最上面的几层,屋顶、尖塔、山墙和正面的楣墙露在外面隐约可见。这样有的房屋就显得分外宏伟、高大,仿佛就像真正的巴比伦的空中楼阁一般。男孩子想得出来,这些房屋都是建造在丘陵和山岗之上的,可是却无法看到这些丘陵和山岗,于是这些房屋就像无根之木一样在云雾里飘来荡去。由于太阳刚刚从东面升起来,一时还照不到,因此云雾一片白茫茫,而那些楼房倒显得黑黢黢的。
  男孩子知道,他们正飞过一个大城市的上空,因为他看到四面八方都有刺破云雾的屋顶和尖塔。维绕的云雾不时露出一些空隙,他透过这些空隙看到一条奔腾咆哮的急流,但是随便在哪里都见不到一星半点陆地。这个城市风光旖旎,颇堪领略,不过也看得惹人心烦,因为这就像是碰到了一个叫人无法理解的谜团一样。
  他刚刚飞过城市之后,又仔细看看还是见不到城市边缘上有什么土地,也见不到湖岸,透过薄雾只能清晰地见到水面和小岛。他转过头来,想再仔细看看那座城市,但是却大失所望。这座城市的面目变幻莫测,竟换了模样,仿佛遭受魔法蛊惑了一样。在旭日照耀下,深雾的颜色变成了非常明亮的朱红色、湛蓝色或者金黄色。那些房屋都变成了白颜色,似乎它们是用光造成的,而窗子和塔尖却像熊熊烈火般地闪闪发亮。而所有的建筑物同方才一样,都是浮动在水面上的。
  大雁们笔直朝东飞去。起初那里的景物几乎同梅拉伦湖差不多。他们先飞过工厂和车间,然后沿着湖滨出现了一幢幢别墅。汽船和驳船如同过江之鲫一般蜂拥而来,不过这时候都是从东面朝西驶往这座城市的。
  他们继续朝前飞去,展现在他们身底下的不再是梅拉伦湖那样的狭窄港湾和小岛了,而是辽阔浩森的水面和大得多的岛屿。大片的内陆土地朝向两旁闪开去,不久就见不到了。岛屿上的草木越来越稀疏,阔叶树林越来越见不到,岛屿上的树木大多半是松树林。那些别墅早已见不到,只有农舍和渔民的小屋还时而映入眼帘。
  他们又再向前飞了一段,有人居住的岛屿也没有了,只有无数小岩石岛星罗棋布地撒落在水面上,那些两谷对峙、水湍流急的峡谷在这里是见不到的,在他们的面前展现出一片大海,澄波万顷,辽阔无际。
  大雁们降落在一个岩石岛上。他们落地以后,男孩子转过头来问小灰雁邓芬:“我们刚才飞过的是哪个大城市?”
  “我不晓得人类怎么称呼它,”邓芬说道,“我们灰雁都把它叫做漂浮在水面上的城市。”
  姐 妹 们
  小灰雁邓芬有两个姐姐,一个叫文珍妮,一个叫吉安娜①。她们都是体格矫健、头脑慧黠的鸟儿,可惜身上既没有长着邓芬那样金光灿烂的柔软绒毛,也没有她那样温顺体贴、善解人意的性格。从她们还是黄毛小雁那时候起,她们的父母和亲戚,甚至那个老渔夫,都处处让她们感觉出只有邓芬才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他们愈是宠爱邓芬,这两个姐姐就愈嫉妒她。
  ①三只小灰雁的名字在瑞典语原文中分别意为“美国的羽毛”、“美丽的翅膀”和“金色的眼睛”。
  大雁们在岩石岛上降落下来的时候,文珍妮和吉安娜正在离岸边不远的小草地上觅食,她们马上看见了那些不速之客。
  “你看,古安娜妹妹,飞落在岛上的这些大雁是多么英俊雄伟!”文珍妮说道,“我很少看到过仪态这样落落大方的鸟儿。你瞧见了没有,他们当中有一只白雄鹅!难道你曾经见到过比他更潇洒的鸟儿?大家都真会把他当做一只天鹅哪!”
  古安娜觉得姐姐的赞美句句在理,这些尊贵的客人竟然降尊纤贵来到孤岛上,真是了不起。她刚要张嘴说话,马上就停住了,旋即又冲口而出:“文珍妮姐姐,文珍妮姐姐,你看他们竟把谁带来了!”
  文珍妮这时也瞅见了邓芬,她惊恐得目瞪口呆,嘴里嘶嘶吐气。“这绝对不可能,怎么偏偏会是她呢?她怎么会混到这些贵客当中去呢?我们略施小计,把她撇在厄兰岛上是存心要让她活活饿死的。”
  “哼,这一下倒好,她一来就会在父母亲面前哭诉,说穿那是我们故意在飞的时候使劲挤撞她,才使得她的翅膀脱臼的,”古安娜惶惶不安地说道,“你等着瞧吧,到头来我们俩都会被从岛上撵走的。”
  “这个被溺爱得叫人讨厌的小东西一回来,我们受苦受气的日子就少不了啦,”文珍妮恨恨地说道,“不过我觉得,刚一见面我们要显得格外亲热,欢迎她回到家来,这是最聪明的法子。她天性很笨,说不定根本没有发觉那时我们是存心挤她撞她的。”
  文珍妮和古安娜在小声商量的时候,大雁们站在海滩上,把经过长途飞行而凌乱纷扬的羽翎收拾整齐,然后排成一列长队爬上顽石遍地的堤岸,朝向一条山沟走去,小灰雁邓芬知道她父母亲通常都在那里的。
  小灰雁邓芬的父母亲品德都非常优良。他们在那个岛上居住的时间比别的任何鸟都长久,他们对所有新来者都想方设法给予帮助,雁群飞落下来他们也看到了,不过他们都没有认出邓芬也间杂其中。“真是咄咄怪事,竟会看到有雁群降落到这么一个荒僻的孤岛上来。”那只老雄灰雁沉思道,“这是一个很出色的雁群,只消看看他们的飞行就可以知道他们身手不凡。可是一下子要为那么多客人寻找觅食的地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哦,我们还不至于拥挤到无法接待他们,”他的妻子回答说,她也同小女儿邓芬一样温柔善良。
  阿卡一行走过来了,邓芬的父母亲赶紧迎上前去,他们刚要张口对阿卡的雁群来到岛上表示欢迎,走在队伍最末尾的小灰雁邓芬飞过来落在父母亲中间。“爸爸,妈妈,我回来啦!难道你们没有认出女儿邓芬来吗?”她急不可耐地叫喊道。起初两只老灰雁有点茫然,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待到他们看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禁大喜过望,潸然泪下。
  于是大雁们、雄鹅莫顿和邓芬自己都七嘴八舌地侃侃讲起了邓芬获救的经过。这时,文珍妮和古安娜也匆匆奔跑过来,她们俩从老远就呼喊着妹妹,对邓芬平安归来显得那么欣喜雀跃,邓芬心里非常感动。
  大雁们觉得这个荒岛倒挺惬意的,于是决定在这里过夜,到第二天早上再继续飞行。过了一会儿,邓芬的两个姐姐跑过来问她,愿不愿意跟她们去看看她们选中的筑巢的地方。她马上跟着她们去了,她看到她们选的都是非常荒凉孤僻、安全非常有保障的地方。“邓芬,你打算住在哪里呢?”她们问道。
  “我吗?”邓芬摸不着头脑。“我没有打算留在这个岛上,我要跟随大雁们一起去拉普兰。”
  “哦,你那么快离开我们真是太可惜啦,”两个姐姐异口同声地说道。
  “是呀,我本来也想在你们和爸爸、妈妈身边多呆一些日子,”邓芬不胜惋惜地说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大白鹅……”
  “什么?”文珍妮气急败坏地惊呼起来,“你要嫁给那只雄鹅?那么……”刚说到这里,古安挪用力捅了捅她,于是她就连忙住了口。
  那两个用心险恶的姐姐背后说了邓芬一个上午的坏话,她们为了邓芬竟有那样一个追求者而快气疯了,她们自己也都有追求者,可是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灰雁,根本不像雄鹅莫顿那样英俊伟岸。自从她们见到雄鹅莫顿以后,她们觉得自己的追求者丑陋难看,庸庸碌碌,简直不值得正眼瞅一下。“这非要把我气死了不可,”吉安娜忿忿地叫嚷,“起码说,能配得上嫁给他的是你,文珍妮姐姐。”
  “我真宁可他死了的好,这样省得我整个夏天都想着邓芬嫁给白鹅有多么快活,”文珍妮恨恨地说道。
  然而两位姐姐仍旧强颜欢笑,装得对邓芬非常亲热。到了下午,古安娜带了邓芬去拜访她自己准备嫁给的那只雄灰雁。“你看,他可长得远不如你的那位漂亮,”古安娜说道,“不过反过来说也有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拿得稳,他的外表同内心一个样,可以叫人放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古安娜姐姐?”邓芬嗔怪地问道。古安娜起初并不想一语道破她说话的含义,可是后来渐渐流露出来,她和文珍妮都有点疑心,觉得大白鹅有点不可思议。“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有哪一只白鹅跟大雁混在一起的,”姐姐说道,“我们疑心他是受了妖术变来的。”
  “哈,你们真傻,他不过是一只家鹅,”邓芬不以为然地说道。
  “再说那只雄鹅身边还带了一个受妖术蛊惑的小人儿,”吉安娜说道,“说不定他自己就是妖术变来的。你难道不害怕吗,万一他的原形是一只浑身墨黑的水老鸦呢?”
  她说得振振有词,把可怜的邓芬吓着了。“你大概是随便说说的吧,”那只小灰雁说道,“你只不过是想吓吓我吧。”
  “我都是为了你好,邓芬,”吉安娜装作关心地说道,“我再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你跟一只黑色水老鸦飞走更叫我伤心的事啦。不过我可以讲给你听一个法子。我这里采来了一些草根,你想办法让他吃下去几块,倘若他是妖怪变来的,他吃了之后就一定会显出原形的。倘若他不是妖怪,那么他仍旧是现在这付模样。”
  男孩子正坐在大雁中间,聆听着阿卡和那两只老灰雁互相交谈,小灰雁邓芬匆匆飞了过来。“大拇指儿,大拇指儿,”她喊道,“雄鹅莫顿要死了!我把他害得快送掉性命啦!”
  “让我骑在你的背上,邓芬,把我带到他那儿去!”男孩子吩咐道。他们先走一步,阿卡和别的大雁也随之而来。他们来到那里一看,只见雄鹅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捋一捋他的喉咙底下,再捶一捶他的背脊!”阿卡说道。男孩子照这样做了,大白鹅立刻咳出了一大段卡在他喉咙里的草根来。“天哪,你吞下的是这种草根吗?”阿卡指指还放在地上的几段草根。
  “是呀,”雄鹅回答说。
  “那一定是草根在你喉咙里卡住了,”阿卡说道,“这种草根是有毒的,幸亏你没有咽下去,要是咽下去几段,那早就送掉性命啦。”
  “那是邓芬求我,一定要我吃下去的,”雄鹅说道。
  “那是我姐姐给我的,”邓芬说道,她原原本本把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你要对你的两个姐姐多加提防呀,”阿卡一针见血地提醒说,“她们肯定对你不怀好意。”
  可是邓芬生性善良,品德高贵,从不把别人往坏处想。过了一会儿,文珍妮过来要领她去看看自己的意中人时,她也欣然跟去了。“你看,他长相不如你的那位英俊潇洒,”姐姐说道,“但是他却相当勇敢和无畏。”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邓芬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这个岛上的海鸥和野鸭没法过宁静安定的日子,因为每天清晨,天刚一亮就会有一只凶残的陌生大鸟飞到这里来,从他们当中叼走一只。”
  “那是一只什么鸟呀?”邓芬问道。
  “我们也不认识,”姐姐吞吞吐吐地说道,“以前在这个岛上从来没有见到过那只鸟,非常奇怪的是那只鸟从来不侵袭我们灰雁。现在我的意中人下了决心要在明天早晨同那只鸟决一胜负,这样可以把他从岛上撵走。”
  “但愿他凯旋而归,”邓芬说道。
  “唉,我想把握不大,”姐姐愁眉苦脸地说道,“如果我的意中人有你那位的高大魁梧的身材和强壮有力的体格,那么我就有希望啦。”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叫雄鹅莫顿去同那只陌生的坏家伙打一架,把他轰走,是不是?”邓芬问道。
  “正是这样,我是有这层心思。”文珍妮求之不得地说道,“你真是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啦。”
  第二天清早,雄鹅在太阳出来之前就醒过来了。他站在岩石岛屿的最高处四下警戒。过不了多大功夫,他就看见一只黑色大鸟从西面飞了过来。那只鸟的翅膀长大无比,一眼就可以看得出这是一只苍鹰。雄鹅这一下傻了眼,他原先以为最危险不过的对手也只不过是一只猫头鹰罢了。他这时候才明白自己今天性命难保,生还的机会是没有了。但是即使面对不知比自己强大多少倍的凶鸟,他也毫无畏惧,连一点点不敢同那只苍鹰交锋的念头都没有。
  苍鹰俯冲而下,用利爪抓住一只海鸥,还没有等他张开翅膀飞开去,雄鹅莫顿就抢上前去。“喂,把海鸥放开,”雄鹅厉声喝道,“再也不许到这里来为非作歹,否则我就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这是哪里冒出来一个疯子,”苍鹰惊愕不止地说道,“也算是你走运,我从来不伤害鹅和大雁,否则你就没命啦。”
  雄鹅莫顿以为苍鹰是在取笑他,故意表示不屑同他交手较量。他怒火中烧,一头朝苍鹰冲了过去,咬他的喉咙和用翅膀扑打他。苍鹰哪受得了这样的挑战,自然也还手交战,不过苍鹰仍是半真半假地调侃着雄鹅,只使出了几分气力来对付他。
  男孩子躺在阿卡和大雁的身边,还在呼呼大睡,美梦未醒。小灰雁邓芬气急败坏地奔跑过来尖声呼喊道:“大拇指儿,大拇指儿,不好啦,雄鹅莫顿快被一只苍鹰撕得粉身碎骨啦!”
  “让我骑在你的背上,邓芬,快把我带到他那里去,”男孩子吩咐道。
  当男孩子来到那里的时候,雄鹅莫顿已经被抓得浑身血渍斑斑,翎羽零乱,样子狼狈不堪。男孩子对付不了苍鹰,他只好去搬援军。“邓芬,快去!把阿卡和大雁统统叫来!”他高声喊叫。男孩子这么一喊,苍鹰停下来不再扑打雄鹅了。“唔,谁在那里提到阿卡的名字?”他问道。这时,苍鹰看到了大拇指儿,也听见了大雁们咴咴的呼喊声,他便振翼张翅,凌空欲飞。“请告诉阿卡,这是一场误会,我万万没有料到,在这深海孤岛上竟会碰到她和她手下的大雁,”说罢,他亮开双翅,矫健悠然地飞走了。
  “哦,这只老鹰就是上次把我送回到大雁身边的那一只。”男孩子说道,并且惊讶地目送苍鹰远去。
  大雁们打算清早起来就马上动身,不过在动身之前还要花一点时间觅食吃饱肚子。“我是来给你的姐姐们捎口信的,”潜鸭说道,“她们自己都不敢在大雁面前露面,所以托我提醒你,在你离开这个岛之前,应该去探望一下那个老渔夫。”
  “说得真对,”邓芬回答道,可是如今她被惊吓得胆子很小,不敢单独出去,于是就央求雄鹅和大拇指儿陪她一起到渔夫的棚屋去。
  那幢棚屋的门是开着的,邓芬走了进去。雄鹅和大拇指儿两个呆在外面,他们不久之后就听到阿卡在呼唤大家启程。他们俩便连连催促邓芬赶快出来。有一只灰雁仓皇走出了棚屋,他们便紧随在大雁们背后离开了那个岩石岛。
  他们朝着靠近陆地的岩石岛群飞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男孩子发觉跟在后面的那只灰雁有点令人奇怪。小灰雁邓芬往常飞行起来轻盈自如,悄然无声,而眼前这只灰雁却动作笨拙,呼啦呼啦扇动翅膀,显得十分吃力。“阿卡,快转过头来!阿卡,快转过头来!”男孩子失声惊呼道,“我们搞错人啦!跟着我们后面飞的是文珍妮!”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那只灰雁便恼怒得发出一阵聒耳的尖叫,声音非常难听。大雁们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她是谁了。阿卡和其他大雁马上转过身来,朝她围了上去。那只灰雁却并没有立即夺路而逃,相反地她一个冲刺窜到大白鹅身边,用嘴喙叼起了大拇指儿,这才匆匆逃走。
  于是岩石岛群和陆地之间的海面上空展开了一场追逐战,文珍妮在前面拼命逃跑,大雁们在后面紧追不舍。过不多久大雁们就快追上她了,她要想逃脱,那是毫无指望的。
  忽然间,他们看到海面上无端升起一股很细的白色烟尘,并且还听到了一声枪响。原来他们方才只顾追赶文珍妮,却没有留神他们笔直朝着一只小船飞过去,那只小船上孤零零坐着一个渔夫。
  没有一只鸟被子弹击中,但是就在那里,在小船的正上方,文珍妮张开嘴巴,让大拇指儿摔了下去,栽进了那无际的碧波之中。
  37.斯德哥尔摩
  五月七日 星期六
  斯德哥尔摩郊区有一个很大的公园,叫斯康森①,那里收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几年以前,斯康森公园有一个名叫克莱门特·拉尔森的小老头,他是海尔星兰省人,到斯康森来是为了用他的小提琴演奏民间舞曲和古老的乐曲。他主要在下午出来为游人演奏乐曲,上午他一般是坐在那里照看从全国各地运到斯康森来的各具特色的、别致的农舍。
  ①斯康森公园位于斯德哥尔摩的尤尔高登(意译为动物院)岛上,建于1891年,1963年起成为北欧博物馆的一部分。它包括一个由125座建筑组成的露天博物馆和一个北欧最大的动物园。
  起初,克莱门特觉得他晚年的日子过得很好,是他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感到有点望而生畏,尤其是在看管农舍的时候更是如此。当有人到农舍来参观的时候,倒还算可以,但是有时候克莱门特独自一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时他就会十分想念家乡,甚至担心自己会不得不辞去目前的职务而回去。他非常穷,他也知道,他回家后,就将成为教区济贫院的累赘,因此,尽管他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但是他仍然努力坚持到最长的时间。
  五月初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克莱门特有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于是他就沿着斯康森下面的一个陡坡往下散步。那时,他遇见了一个在群岛上打鱼的人,他正背着鱼篓迎面走来。这是个年轻力壮、动作敏捷的小伙子,他经常到斯康森来出售他提到的活海鸟。克莱门特曾经见过他好几次。
  打鱼的人叫住克莱门特,问他斯康森的总管是不是在家。克莱门特回答了他的问话,然后就问他鱼篓里装的是什么珍品。“你可以看看我抓到了什么,克莱门特,”打鱼人回答说,“但希望你能给我提个建议,看我应该开个什么价。”
  他递过鱼篓给克莱门特看。克莱门特朝鱼篓里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突然他缩回身子,倒退了几步。“我的天哪,奥斯比约恩!”他说。“你到底是怎么弄到他的?”
  他记得,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母亲常常给他讲那些住在地板底下的小人儿的事。为了不惹小人儿生气,他不能喊叫,也不能淘气。长大以后,他以为,母亲搬出小人儿之类的事只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为的是不让他淘气。但是,母亲也许不是凭空说说的,因为眼前奥斯比约恩的鱼篓里就躺着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
  孩童时代的恐惧感还没有完全从克莱门特的记忆中消失,只要他看一眼那个鱼篓子,他就感到脊梁骨直冒凉气。奥斯比约恩察觉到他害怕了,便开始大笑起来,但是克莱门特却对此十分认真,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告诉我,奥斯比约恩,你到底是从哪儿弄到他的!”他说。
  “我不是特地守候着把他抓来的,这一点请你放心,”奥斯比约恩说,“是他自己到我身边来的。今天早晨一大早我就带着猎枪划船出海了。还没等我离岸多远,就发现一大群大雁叫喊着从东边飞过来。我朝他们开了一枪,但是一只也没有打中。倒是这个小家伙从上面落下来,掉在离我的船很近的水中。我一伸手就把他抓了过来。”
  “你没有打中他吧,奥斯比约恩?”
  “噢,没有,他安然无恙。但是他刚刚掉下来的时候,惊恐不安,不知所措,我就乘机用一段帆绳头把他的手脚给捆了起来,这样他就跑不了啦。你知道吗,我当时立刻想到,把他放在斯康森肯定非常合适。”
  渔民在讲述他提获小人儿的经过时,克莱门特变得极其局促不安。他小时候听说过的关于小人儿的事,他们对敌人的报复之心以及他们对朋友的感激之情,都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些试图抓获他们,把他们当做俘虏的人最终决不会有好下场。“你当时应该把他放了,奥斯比约恩。”
  “我当时的确差一点被迫把他放了,”奥斯比约恩说。“你知道,克莱门特,那些大雁一直跟我到家里。他们围着小岛飞来飞去,整整飞了一个早晨,一边还大声叫喊着,似乎他们想要回小人儿。这还不算,我们家乡附近那些不值得我打一枪的海鸥、燕鸥以及其他小鸟都落在小岛上,卿卿喳喳叫个不停。只要我一出门,他们就围着我乱飞,害得我不得不又回屋去。我的妻子也请求我把他放了,但是我决心已定,一定要把他送到斯康森来。于是我把我孩子的一个洋娃娃放在窗前,把这个小家伙深深地藏在鱼篓里,然后才上路。那些鸟大概以为放在窗前的洋娃娃就是他,我出来的时候,他们也不追我了。”
  “他没有说什么吗?”克莱门特问道。
  “说了,开始他就想对着大雁们呼救,但是我没有让他这样做,而是用东西把他的嘴给堵住了。”
  “可是,奥斯比约恩,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克莱门特说,“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一种超自然的东西吗?”
  “他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奥斯比约恩平静地说。“这个问题还是让其他人去考虑吧。我抓到了他,只要我能用他换到一笔丰厚的报酬,我就满足了。现在你告诉我,克莱门特,你估计斯康森公园的总管会给我多少钱?”
  克莱门特迟迟不作回答。但他越来越为小人儿感到不安了。他似乎真的感觉到,母亲就站在他身边对他说,要他永远很好地对待这些小人儿。“我不知道斯康森公园的总管会给你多少钱,奥斯比约恩,”他说。“但是,如果你愿意把他交给我,我会付给你二十克朗。”
  奥斯比约恩听到这么大的一笔钱,极其惊奇地看着这位拉提琴的人。他想,克莱门特也许以为,小人儿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会给他带来好处。但是他确实不能肯定,总管是否也会这样看重小人儿而愿意出这么高的价钱。于是,他接受了克莱门特提出的价钱。
  拉小提琴的人把刚买来的小家伙放进他那宽大的衣袋里,转身回到斯康森公园,进了一间既没有游人也没有看守的小木屋。他随手关上屋子的门,掏出小人儿,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一张小凳上。小人儿这时手脚还被绑着,嘴里仍然塞着东西说不出话来。
  “现在你好好听我说!”克莱门特说。“像你这样的人不喜欢被人看见,而愿意独自做自己想做的事。因此,我想还你自由,但是你必须答应我的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必须留在公园内,直到我答应你离开这里为止。你要是同意这个条件,就点三下头!”
  克莱门特满怀期望地望着小人儿,可是小人儿一动也没有动。
  “你在这里是不会遇到什么困难的,”克莱门特说。“我会每天来给你送饭,我想,你在这里有许多可做的事情,你不会觉得度日如年的。但是,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之前,你不能到其他任何地方去。让我们来商定一个暗号吧。只要我把你的饭放在一个白色的盘里,你就继续留在这里;要是我把饭放在一个蓝色的盘里,你就可以走了。”
  克莱门特又一次停住话头,等待着小家伙做出表示,可是他还是一动也没有动。
  “好吧,”克莱门特说,“既然这样,我就没有更多的要说的了,只好把你交给这里的总管。你会被放在一个玻璃柜子里,斯德哥尔摩这个大城市里所有的人都会来这里看你。”
  看来是这番话把小人儿吓坏了,他没有等克莱门特把话说完就迫不急待地点头表示同意。
  “这就对了,”克莱门特边说边掏出小刀,把绑着小人儿双手的绳子割断,然后急忙朝门口走去。
  男孩子没有去考虑别的什么事情,而是急忙解开绑在脚上的绳子,取出塞在嘴里的东西。当他转过身来想对克莱门特·拉尔森表示感谢时,克莱门特已经走掉了。
  克莱门特刚迈出门槛,就遇见一位仪表堂堂、眉清目秀的老先生,他好像正朝附近一处风景区走去。克莱门特记不清他是不是见过这位仪表堂堂的老先生,但是看来老先生一定是在他以前某个时候演奏小提琴时注意过他,因为他停止脚步并开始和他说起话来了。
  “你好,克莱门特!”他说。“最近怎么样?你没生病吧?我想,你最近一段时间消瘦了。”
  老先生表现出了如此厚爱,克莱门特鼓起勇气向他叙述了他的焦虑不安的情绪和思乡之念。
  “什么?”这位仪表堂堂的老先生说,“你身处斯德哥尔摩,还会想念家乡?这绝对不可能。”
  这位仪表堂堂的老先生看上去好像有点被惹火了,但是他也许又想,他只是在同一个老朽无知的海尔星兰老头儿说话,因此又恢复了当初友好的态度。
  “你肯定没有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的来历,克莱门特。你要是听说过的话,你就会知道,你想离开这里,回到家乡,只不过是你的一种幻觉。你跟我来,到那边的凳子上去坐一会儿,我给你讲讲关于斯德哥尔摩的情况!”
  这位老先生在凳子上坐下来,首先俯视一下,他居高临下,极目远眺,整个斯德哥尔摩的秀丽景色尽收眼底。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这美丽的景色全都吸进他的心肺。然后他转向拉小提琴的老头。
  “你看见了吗,克莱门特!”他边说边在跟前的沙土上画了一幅小地图:
  “这里是乌普兰,从这里向南伸出了一个被许多港湾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岬角。在这里,瑟姆兰和另一个同样支离破碎、一直向北伸展的岬角接壤。这里,西边是一个布满小岛的湖,叫梅拉伦湖。东边是另一片水域,它几乎在岛和礁石之间挤都挤不进来,这就是波罗的海,这里,克莱门特,乌普兰和瑟姆兰、梅拉伦湖和波罗的海交界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河的正中有四个小岛,把河分成几条支流,其中的一条现在叫做诺尔斯特罗姆,但是以前叫斯德克松德。
  “这些小岛开始只是一些长着阔叶树的普通小岛,就像现在梅拉伦湖中的许多岛屿一样,长期没有人居住。你可以这么说,它们位于两片水域、两个省份之间,所处的位置很好,但是过去从来没有人注意过。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梅拉伦湖中的岛屿上和外面的群岛上都有人居住了,然而小河中的四个小岛上依然没有人居住。偶然有航海的人在某个小岛上登陆,支起帐篷过夜。但是没有人在那里正式定居。
  “有一天,一位住在盐湖里梨亭岛上的渔民驾船驶进了梅拉伦湖。那天,他运气特别好,打了好多好多的鱼,一时竟忘了及时回家。他刚驶到那四个小岛附近,天就黑了。这时他想,只好先到其中的一个岛上去呆一会儿,等晚些时候有了月光再走。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知道那天夜里是会有月亮的。
  “时值夏末,尽管夜晚开始变黑了,但是天气仍然很温暖很晴朗。渔民将他的小船拖上岸,头下枕着一块石头,在小船旁躺下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月亮早就升起来了。明月高悬,月光皎皎,照得大地几乎如同白昼一样。
  “渔民迅速站了起来,刚要把船放下水,突然看见河中有许多小黑点在移动。那是一大群海豹,正全速向他所在的小岛游来。当他发现海豹游近小岛,要爬上岸时,就弯下腰去找他一直放在船上的鱼叉。但是,当他直起身来时,海豹却都不见了。岸上只有一群美丽无比的年轻姑娘,她们身穿拖地的绿色绸裙,头戴镶着珍珠的圆帽。渔民立刻明白了,那是居住在遥远荒芜的海岛上的一群海上仙女,此时她们披着海豹皮是为了能够到陆地上来,以便在翠绿的岛上趁着月光尽情地欢乐。
  “渔民悄悄地放下鱼叉,等仙女们爬上岛来玩耍的时候,他偷偷地跟在后面,观察她们。他以前听人说过,仙女们个个都长得娇媚俏丽,楚楚动人,凡是见过她们的人无不为她们的美貌所倾倒。他现在不得不承认,那种说法一点也不夸张。
  “他看着她们在树下跳了一会儿舞之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岸边,拿走了一张仙女放在那里的海豹皮,把它藏在一块石头底下,然后,他又回到小船边躺下,假装睡觉。
  “过了不多久,他看见仙女们来到岸边开始穿海豹皮了。起初还是一片嬉笑声和打闹声,转而却传来了哀叹和埋怨声,因为其中的一位仙女找不到她的海豹皮。她们在河边东奔西跑,帮助她寻找,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在寻找过程中,她们发现,东方已泛出鱼肚白,白天就要来临了。当时,她们觉得不能再在岸上呆下去了,于是,她们就一起游走了,留下那位丢了海豹皮的仙女坐在岸上哭泣。
  “渔民显然觉得她非常可怜,但是仍然强迫自己静静地躺着等待天亮。天一亮,他就站起来,把小船放到水里,假装是在提桨划船时偶然发现了她。‘你是什么人?’他喊道,‘你是不是乘船遇难的乘客?’
  “她急忙朝他跑过来,问他有没有看见她的海豹皮,但是渔民却装作根本听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问题。于是她又坐下去哭了起来。而这时他却建议她跟他一起上船。‘跟我回家去吧,’他说,‘我母亲会照顾你的!这里既没有睡觉的床铺,也没有吃的食物,你总不能老是坐在这个岛上吧。’他说得那样委婉动听,终于说服她跟他一起上了船。
  “渔民和他的母亲待那个可怜的仙女特别的好,她和他们在一起也觉得很愉快。她一天比一天高兴起来了,帮助老妇人料理家务,就像岛上土生土长的姑娘一样。所不同的是,她比其他任何姑娘要漂亮得多。一天,渔民问她愿意不愿意做他的妻子,她没有反对,立即同意了。
  “于是,他们开始为婚礼做准备了。当海上仙女梳妆打扮要做新娘时,她穿上了渔民第一次见到她时穿的那件拖地绿色绸裙,戴上了那顶闪闪发光的珍珠帽。但是,当时在他们住的那个小岛上没有牧师也没有教堂,新郎、新娘和参加婚礼的人都坐上船,往梅拉伦湖里驶去,到他们遇到的第一座教堂里去举行婚礼。
  “渔民和他的新娘以及母亲坐在一条船上,他的划船技术出众,很快就超出了其他所有船只。当他划了很远,看见斯特罗门河中的那个小岛时,他禁不住洋洋得意,微笑起来。他就是在那个小岛上得到了这个现在打扮得漂漂亮亮、骄傲地坐在他身边的新娘的。‘你在笑什么呀?’她问道。
  “‘喔,我是在想我把你的海豹皮藏起来的那天晚上,’渔民回答说,他现在觉得他对她已有十分的把握,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你在说什么呀?’新娘说。‘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海豹皮。’她好像把过去的事情全忘光了。‘你不记得你是怎样和海上仙女们在岸边跳舞的吗?’他又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新娘说。‘我想你昨天夜里一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要是我把你的海豹皮拿出来给你看的话,你就会相信我了吧?’渔民说着便立即掉转船头驶向小岛。他们登上岸后,他在藏海豹皮的石头底下找出了海豹皮。
  “但是,新娘一看见海豹皮就猛地抢了过来,迅速戴在了头上。那张海豹皮好像有生命似的一下子把她裹了起来,而她则立即跳进了斯特罗门。
  “新郎见她逃跑,便跟着纵身跳进了水里,但是没有抓着她。当他看到没有办法能够留住她的时候,在绝望中他抓起鱼叉向她掷了过去。他投得比他预料的还要准,因为那可怜的仙女发出一声惨叫,消失在深水中。
  “渔民仍然站在岸边,期待着她会再次露面。但是这时他却发现,他周围的水开始放射出一种柔和的光彩,呈现出一片他以前从未见过的美丽的景色。水面上闪现出粉红色和白色的光芒,就像是颜色在贝壳的内壁做游戏一样,鲜艳夺目,美不胜收。
  “当那闪闪发光的水涌向湖岸时,渔民觉得湖岸也发生变化了。湖岸上鲜花盛开,浓香四溢。湖岸也披上一层柔和的光彩,给人以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美妙芳香的感觉。
  “现在他知道其中的奥秘了。因为与海上仙女们打交道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凡是看见过她们的人必然会发现她们比其他任何人要美丽漂亮,而现在当那位仙女的血与水混在一起,沐浴着湖岸时,她的美丽也就转嫁给了湖岸,成了仙女留给湖岸的一份遗产,使得见到这些湖岸的人都会热爱它们,渴望到它们那里去。”
  那位仪表堂堂的老先生讲到这里停了下来,转向克莱门特并望着他,克莱门特严肃地向他点点头,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为的是不打断他讲故事。
  “现在你该看到了吧,克莱门特,”老先生继续说,眼睛里闪现出一道狡黠的目光。“从那时候起,人们就开始向这些岛上迁移了。起初只是渔民和农夫在那里定居,后来其他人也被吸引到那里去了。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国王和他的总管乘船穿过斯特罗门到了那里,他们立刻开始谈论起这些小岛来。他们一致认为,这些岛的布局很特别,每一艘要进入梅拉伦湖的船必须经过这些小岛。总管提议在这条航道上建造一座船闸,可以随意开启或关闭:放行商船,而将强盗船拒于问外。”
  “结果真的那样做了,”那位老先生说着,又站起身来开始用他的手杖在沙地上画起来了:
  “在其中最大的一个岛上,你看,就是这儿,总管修建了一个城堡,上面还有一个非常坚固的主塔,叫作协尔那。人们就这样在岛的四周筑起了围墙,围墙的南北两面各有一座城门,上面有一座坚固的城楼。他们在岛与岛之间修起了桥梁,把各岛屿连接起来,在桥头也修起了高高的塔楼。在所有岛屿周围的水域里,他们埋下了装有栅门的木桩,能开能关,这样,任何船只未经许可都无法通过。
  “因此,你看,克莱门特,这四个长期无人注意的小岛很快就成了强大的防御工事。不仅如此,这些湖岸和海峡也吸引着人们,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在岛上定居下来。他们开始为自己建造一座教堂,它后来被称为大教堂。大教堂就在这里,紧挨着城堡。在围墙里面,是新搬迁来的居民为自己盖起的小茅屋。这里的建筑并不太多,但是在当时不需要太多的建筑就完全可以算做是一座城市了。城市的名字就叫斯德哥尔摩,这个名字一直沿用到今天。
  “终于有一天,克莱门特,那位发起这项工程并将它付诸实施的总管寿终正寝了,但是斯德哥尔摩并没有因为失去了这样一位总管而缺少建筑师。一些僧人来到这个国家,他们是芳济各会①的修道士。斯德哥尔摩把他们吸引到这里,于是他们也提出要在市内建造一座修道院。他们从国王那里得到了一个岛,比较小的一个岛,就是这个面对梅拉伦湖的岛。他们在这个岛上修建了修道院,因此这个岛被称为灰衣修士岛。但是,其他一些叫黑衣兄弟②的修士也来到了斯德哥尔摩,他们也要求得到在斯德哥尔摩建造修道院的权利,他们的修道院就建在斯塔德岛上,离南门不远。在这里,在市区北部最大的一个岛上建起了圣灵院,或者叫医院;在另外一个岛上,勤劳的人们修建了一座磨坊,修士们就在靠近里边的石岛附近钓鱼。你知道,那里现在只剩一个岛了,因为原来位于两个岛之间的运河现在已经被填平了,但这个岛仍然叫圣灵岛。
  ①也称“小兄弟会”,在瑞典,根据他们的衣服,又称为“灰衣修士”或“灰衣兄弟”,是十三世纪初意大利人芳济各所创建的天主教主要派别之一。
  ②系西班牙教士多明我于1216年创建的“多明我会”的派别之一,在瑞典,根据他们的衣服又称“黑衣修士”。
  “现在,克莱门特,原来长满了阔叶树林的小岛早已盖满了房子,但是人们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你知道,这是由于这里的湖岸和水把人们吸引到这里来的。圣克拉拉教会①虔诚的女教徒也来到这里,申请建筑用地。对于她们来说,她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在北岸住下来,就是那个叫诺尔马尔姆的地方。她们对此当然不十分满意。因为那里地势较高,而且斯德哥尔摩市的绞刑架就竖在高地上,因此那里就成了被人脱而视之的地方。尽管如此,克拉拉教会的女教徒们还是在高地下的湖岸上建起了她们的教堂和长长的修道院房子。她们在那里扎根后不久,更多的追随者也来到了那里。在往北较远的地方,也就是在高地上,人们建造了一座带教堂的医院,奉献给圣约然②,在高地下的这个地方又为圣雅各布修建了一座教堂。
  ①1280年建立的瑞典天主教组织。
  ②也即圣乔治,英国守护神,每年4月23日为圣乔治日。
  “就是在山峦沿着河岸而耸立的瑟德马尔姆,人们也在大兴土木。人们在那里为圣母玛利亚修了一座教堂。
  “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克莱门特,移居到斯德哥尔摩的只是些修道院的修士和修女们。还有其他好多人呢,其中最多的是大批德国商人和手艺人。他们比瑞典人手艺精、技术好,更善于做生意,因此很受欢迎。他们在城内住下来,拆掉了原来的矮小简陋的房屋,用石头建起了高大华丽的房子。但是,城内空地很有限,他们不得不一幢紧挨着一幢盖房子,山墙对着狭窄的街道。
  “是啊,你看到了吧,克莱门特,斯德哥尔摩是能够把人们吸引到它的身边的。”
  这时,另外一位先生快步从小道上朝他们走了过来。但是,和克莱门特说话的老先生一摆手,那个人便在远处停了下来。那位充满自豪感的老先生这时又在克莱门特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现在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克莱门特,”他说。“我没有更多的机会跟你交谈了,但是我会让人送给你一本关于斯德哥尔摩的书,你要从头至尾仔细把它阅读一遍。现在,我可以说,我已经为你了解斯德哥尔摩打下了一个基础,下一步就要看你自己的了。你要继续读书,以便了解这座城市的变迁史。读一读这座建造在群岛上的城市是如何由一个街道狭窄、四周有围墙的小城市扩展开来,成为一座展现在我们下面的由房子的海洋组成的城市吧。读一读人们是怎样在那个幽暗的协尔那所在地修起了我们下面的那座金碧辉煌的壮丽宫殿,以及灰衣修士教堂是怎样成为瑞典皇家墓地的吧!读一读一座又一座的小岛又是怎样造满了房子!读一读南城和北城的菜园如何变成了漂亮的公园和居住区!读一读一座座高坡地是怎样降低的,一个个海峡是怎样填平的!读一读历代国王的御苑是怎样成为人民最喜爱的游览区的!你应该把这里当做你的家乡,克莱门特。这座城市不仅仅属于斯德哥尔摩人,它也是属于你的和全瑞典的。
  “当你阅读有关斯德哥尔摩的这本书的时候,克莱门特,请你注意,我上面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它有把所有人吸引到这里来的力量!先是国王搬到了这里,那些显贵要人们也在这里建起了他们的大公馆,然后,其他人也一批接一批地被吸引到这里,现在你看,克莱门特,斯德哥尔摩已不再是一座孤立的城市,也不是一座属于其周围地区的城市,而是属于全国的一座城市。
  “你知道,克莱门特,每一个教区都召开自己的议事会,但是在斯德哥尔摩却召开全国人民的议会会议。你知道,全国各地每个司法管辖区有一名法官,但是在斯德哥尔摩却有一个统辖他们的法院。你知道,全国各地到处都有兵营和部队,但是统辖他们的指挥官却在斯德哥尔摩。铁路四通八达,伸向全国的每个角落,但是管理庞大的铁路系统的机构却设在斯德哥尔摩。这里还设有牧师、教师、医生、地方行政司法机构人员等的委员会。这里是我们这个国家的中心,克莱门特。你衣袋里的钱是从这里发行的,我们贴在信封上的邮票也是在这里印的。这里可以向所有的瑞典人提供他们需要的东西,所有的瑞典人也可以在这里订货。在这里,谁也不会感到陌生和想家。这里是所有瑞典人的家。
  “当你阅读书中所写的关于那些集中到斯德哥尔摩来的东西的时候,克莱门特,还要想一想以下几种被吸引到这里来的东西,即斯康森那些古老的农舍,那些古老的舞蹈、古老的服装和古老的家庭用品,那些拉提琴的人和讲故事的人。斯德哥尔摩把所有美好的和古老的东西都吸引到了斯康森,以便纪念它们,使它们在世人面前增添新的光彩。
  “但是,你特别要记住,克莱门特,当你阅读有关斯德哥尔摩那本书的时候,你必须坐在这个地方!你将看到波浪是如何闪射出令人欢悦的光彩,湖岸是如何放射出美丽的光芒。你要设想你已经进入梦幻之境,克莱门特。”
  那位洒脱的老先生提高了嗓门,使得他的话听起来像一道坚决而有力的命令,他的眼睛也闪现出炯炯神光。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挥了一下手,便离开克莱门特而去。克莱门特此时也明白,和他说话的人肯定是一位高贵的先生,他在他身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二天,一位宫廷侍臣给克莱门特送来了一本大红皮书和一封信,信中说,书是国王送给他的。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小老头克莱门特·拉尔森整天晕头转向,神不守舍,从他的嘴里几乎不可能说出一个明智的字眼。一个星期后,他就到总管那里去辞职,他认为他不得不回家乡去。“你为什么要回家?难道你不能设法使自己适应这里的生活吗?”总管问道。
  “哦,是的,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克莱门特说,“现在这个问题已不再成其为问题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回家。”
  克莱门特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国王对他说过,要他设法去了解斯德哥尔摩,适应这里的生活。但是克莱门特必须先回家去,把国王对他说过的话告诉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否则他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的。他要站在家乡的教堂门口,向高贵的和卑贱的人们叙述国王待他是如何的善良友好,曾同他肩并肩坐在一条凳子上,并且送给他一本书,还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同一个老朽、贫困的拉提琴的人谈话,用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消除他的思乡之苦。在斯康森向拉普族老头和达拉那妇女讲述这些会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同家乡的人们讲述这些又会怎么样呢?
  即使克莱门特进了济贫院,因为有了这次同国王谈话的经历,他今后的处境也不会困难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同以前绝然不同的人了,人们会对他另眼看待,会尊敬他的。
  克莱门特已无法克制这种新的思乡之情。他必须去找总管,向他说明他不得不辞职回家乡去。
  38.老鹰高尔果
  在峡谷里
  在拉普兰北部的崇山峻岭中,有一个年代悠久的老鹰巢,筑在从陡峭的山壁上伸出的一块岩石上,巢是用树枝一层一层叠起来筑成的。许多年来,那个巢一直在扩大和加固,如今已有两三米宽,几乎和拉普人①住的帐篷一样高了。
  ①拉普人又称萨米人,是瑞典的少数民族,居住在瑞典北部的拉普兰省,以游牧为主,主要饲养驯鹿,部分从事渔业。除瑞典外,挪威、芬兰、苏联也有拉普族人。
  老鹰巢的峭壁底下是一个很大的峡谷,每年夏天,就有一群大雁住在那里。这个峡谷对大雁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栖身之处。它深藏在崇山之中,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地方,甚至连拉普人也不知道。峡谷中央有一个圆形小湖,那里有供小雁吃的大量食物,在高低不平的湖岸上,长满了槲树丛和矮小的桦树,大雁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最理想的筑巢地点。
  自古以来都是鹰住在上面的悬崖上,大雁住在下面的峡谷里。每年,老鹰总要叼走几只大雁,但是他们却能做到不叼走太多的大雁,免得大雁不敢在峡谷里住下去。而对大雁来说,他们也从鹰那儿得到不少好处。老鹰固然是强盗,但是他们却使得其他强盗不敢接近这个地方。
  在尼尔斯·豪格尔森跟随大雁们周游全国的前二、三年,从大雪山①来的领头老雁阿卡一天早晨站在谷底,向上朝老鹰巢望去。鹰通常是在太阳升起后不久便外出去寻猎的。在阿卡住在峡谷的那些夏天里,她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等着他们出来,看着他们是留在峡谷狩猎呢还是飞到其他猎场去追寻猎物。
  ①此处指凯布讷卡伊塞山,位于瑞典北部拉普兰省,是瑞典最高的山,北峰高2097米,南峰高2111米。
  她用不了等多久,那两只高傲的老鹰就会离开悬崖,他们在空中盘旋着,尽管样子长得很漂亮,但是却十分可怕。当他们朝下面的平原地带飞去时,阿卡才松了一口气。
  这只领头雁年岁已大,不再产蛋和抚育幼鸟了。她在夏天常常从一个雁窝飞到另一个雁窝,向其他雁传授产蛋和哺育小鸟的经验,以此来消磨时间。此外,她还为其他雁担任警戒,不但监视老鹰的行动,还要警惕诸如北极狐、林鸮和其他所有威胁大雁和雏雁生命的敌人。
  中午时分,阿卡又开始监视老鹰的行踪。在她住在峡谷的那些夏天,她天天如此。从老鹰的飞行上阿卡也能看出他们外出狩猎是否有好的收获,如果有好的收获,她就会替她率领的一群大雁感到放心。但是这一天,她却没有看到老鹰归来。“我大概是年老迟钝不中用了吧,”她等了他们一会儿后这样想。“这时候老鹰们肯定早就回来了。”
  到了下午,她又抬头向悬崖看去,期望能在老鹰经常午休的突出的岩石上见到他们,傍晚她又希望能在他们洗澡的高山湖里见到他们,但是仍然没有看见他们。她再次埋怨自己年老不中用了。她已经习惯于老鹰们呆在她上面的山崖上,她怎么也想像不到他们还没有回来。
  第二大早晨,阿卡又早早地醒来监视老鹰。但即使在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有看见他们。相反,她在清晨的寂静中,却听见一声叫声,悲愤而凄惨,叫声好像是从上面的鹰巢里传来的。“会不会真是上面的老鹰出了什么事?”她想。她迅速张开翅膀,向上飞去,她飞得很高,以便能往下看清底下鹰巢里的情况。
  她居高临下地往下看,既没有看到公鹰也没有看到母鹰,鹰巢里只剩一只羽毛未长全的小鹰,躺在那里喊叫着要吃食。
  阿卡慢慢地降低高度,迟疑地飞向鹰巢。这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十足的强盗住的地方。窝里和悬崖上到处散落着发白的骨头,带血的羽毛和烂皮,兔子的头,鸟的嘴巴,带毛的雷马脚。就是那只躺在那堆乌七八糟的东西当中的雏鹰看了也叫人恶心,他的那张大嘴,披着绒毛的笨拙的身子,羽毛还没长全的翅膀,那里的廓羽像刺一样竖着。
  最后,阿卡克服了厌恶心理,落在了老鹰窝边上,但她同时又不安地环顾四周,随时提防那两只老鹰回到家里。
  “太好了,终于有人来了,”小鹰叫唤道。“快给我弄点吃的来!”
  “慢,慢,且不要着急!”阿卡说。“先告诉我,你的父亲母亲在哪里!”
  “唉,谁知道啊!他们昨天早晨就出去了,只给我留下了一只旅鼠。你可以想像,我早就把它吃光了。母亲这样让我挨饿真可耻。”
  阿卡开始意识到,那两只老鹰真的已经被人打死了。她想,如果她让这只雏鹰饿死的话,她就可以永远摆脱那帮强盗。但同时她又觉得,此时此刻她有能力而不去帮助一只被遗弃的小鸟,良心上总有点说不过去。
  “你还站着看什么?”雏鹰说。“你没听见,我要吃东西吗?”
  阿卡张开翅膀,急速飞向峡谷里的小湖。过了不多一会儿,她又飞回了鹰窝,嘴里叼着一条小鲑鱼。
  当她把小鱼放在雏鹰面前时,雏鹰却恼怒至极。“你以为我会吃这样的东西吗?”他说,随后把鱼往旁边一推,并试图用嘴去啄阿卡。“去给我搞一只雷鸟或者旅鼠来,听见没有!”
  这时,阿卡伸出头去,在雏鹰的脖子上狠狠地拧了一下。“我要告诉你,”老阿卡说,“如果要我给你弄吃的,那么就得我弄到什么你就吃什么,不要挑三栋四。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你再也得不到他们的帮助了。但你如果一定要吃雷鸟和旅鼠,你就躺在这里等着饿死吧,我是不会阻止你的。”
  阿卡说完便立刻飞走了,过了很久才飞回来。雏鹰已经把鱼吃掉了,当阿卡又把一条鱼放在他面前时,他又很快把它吞下去了,尽管看上去很勉强。
  阿卡承担了一项繁重的劳动。那对老鹰再也没有露面,她不得不独自为雏鹰寻找他所需要的食物。她给他鱼和青蛙吃,但雏鹰也并没有因为吃这种食物而显得发育不良,相反地,他长得又大又壮。他很快就忘了自己的父母亲,那对老鹰,以为阿卡是他的亲生母亲。从阿卡这方面来讲,她也很疼爱他,就好像他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她尽力给他以良好的教养,帮助他克服野性和傲慢。
  几个星期过去了,阿卡开始察觉到,她脱毛和不能飞的时候快到了。她将整整一个月不能送食物给雏鹰吃,雏鹰肯定会饿死。
  “高尔果,”阿卡有一天对他说,“我现在不能给你送鱼吃了。现在的问题是,看你敢不敢到底下的峡谷里去,这样我就可以继续给你找吃的。你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在上面等着饿死,要么跳进底下的峡谷,当然后者也可能丧失性命。”
  雏鹰二话没说便走到窝的边缘,看也不看底下的峡谷究竟有多深,就张开他的小翅膀,飞向空中。他在空中翻了几个滚,但还是较好地运用了他的翅膀,安全而没有受伤地飞到了地面。
  高尔果在底下的峡谷里和那些小雁一起度过了夏天,并且成了他们的好伙伴。他把自己也当做小雁看待,尽力按照他们的方式生活,当小雁到湖里去游泳时,他也跟着去,差点儿给淹死。他由于始终学不会游泳而感到很耻辱,常常到阿卡那里去埋怨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会游泳呢?”他问道。
  “因为你躺在上面的悬崖上时,爪子长得太弯,趾也太大了,”阿卡说。“但不要为此而感到伤心!不管怎样,你还是会成为一只好鸟的。”
  不久,雏鹰的翅膀就长大了,可以承受得住他身体的重量在空中飞行了,但是直到秋天小雁学飞的时候,他才想起要使用翅膀去飞行。现在他值得骄傲的时刻来到了,因为在这项运动中他很快就成了冠军。他的伙伴们只能在空中勉强停留一会儿,而他却几乎能整天在空中飞行,练习各种飞翔技巧。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和大雁不属于同一类,但是他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一些使他感到非常吃惊的事情,因此不断地向阿卡提出问题。“为什么我的影子一落到山上,雷鸟和旅鼠就逃跑和躲藏起来呢?”他问道。“而他们对其他小雁却并不是这样害怕的呀。”
  “你躺在悬崖上的时候,你的翅膀已经长得很丰满了,”阿卡说。“是你的翅膀吓坏了那些可怜的小东西。但是不要为此而感到伤心!不管怎样,你还是会成为一只好鸟的。”
  雏鹰已经很好地掌握了飞翔技巧,于是他就学习自己抓鱼和青蛙吃。但是不久他又开始思考起这件事来。“我怎么是靠吃鱼和青蛙生活的呢?”他问。“而其他的小雁都不是这样的呀。”
  “事情是这样的,你躺在悬崖上的时候,我除了鱼和青蛙外弄不到其他食物给你吃,”阿卡说,“但不要为此而感到难过!不管怎样,你还是会成为一只好鸟的。”
  秋天,大雁们要迁徙的时候,高尔果也跟随雁群去了。他仍然把自己当成他们中的一员。但是,空中飞满了要到南方去的各种鸟类,当阿卡率领的雁群中出现一只老鹰时,立即在他们之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大雁群四周总是围着一群一群好奇的鸟,并且大声表示惊讶。阿卡请求他们保持安静,但是要把那么多尖舌头都拴起来是不可能的。“他们为什么把我叫做老鹰?”高尔果不断地问,并且越来越生气。“难道他们看不见我也是一只大雁吗?我根本不是吞食我的伙伴的猛禽。他们怎么敢给我起这么一个讨厌的名字呢?”
  一天,他们飞过一个农庄,那里有一群鸡正围着一堆垃圾在刨食吃。“一只老鹰!一只老鹰!”鸡们惊叫道,并且四处奔跑,寻找藏身之地。但是,高尔果一直听说老鹰是野蛮的歹徒,这时听到鸡们也叫他是老鹰,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怒火。他夹紧翅膀,“唆”地冲向地面,用爪子抓住了一只母鸡。“我要教训教训你,我,我不是一只老鹰,”他一边愤愤地喊叫着,一边用嘴去啄她。
  与此同时,他听见阿卡在空中呼叫他,他惟命是从地飞回空中。那只大雁朝他飞过来,并开始惩罚他。“你干什么去了?”她吼叫道,同时用嘴去啄他。“你是不是想把那只可怜的母鸡抓死?你真不知羞耻!”老鹰没有进行反抗,而是任凭阿卡训斥,这时正在他们周围的群鸟发出了一阵嘲笑声和讽刺声。老鹰听到了那些鸟的讽刺声,便回过头来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阿卡,似乎要向她发起进攻,但是他立即改变主意,用力扇动着翅膀向更高的天空飞去。他飞得很高很高,连其他鸟的喊声都听不见了。在大雁们能看得见他的时候,他一直在上面盘旋着。
  三天之后,他又返回了雁群。
  “我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他对阿卡说。“因为我是一只鹰,所以我一定要像鹰那样地生活。但是我认为,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做朋友的。你或你们当中的任何一只雁,我是决计不会来袭击的。”
  阿卡以前为她将成功地把一只鹰教养成一只温顺无害的鸟而感到极为自傲。但是现在当她听到鹰将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时,她再也不能容忍了。“你以为,我会愿意做一只猛禽的朋友吗?”她说,“如果你照我教导的那样去生活,你还可以跟以前一样留在我的雁群里!”
  双方都很高傲、固执,谁也不肯让步。结果,阿卡不准鹰在她的周围出现,她对他的气愤已经到了极点,谁也不敢在她的面前再提鹰的名字。
  从此以后,高尔果像所有的江洋大盗一样,在全国各地四处游荡,独来独往。他经常情绪低落,不时地怀念起那一段他把自己当做雁,与快乐的小雁亲昵地玩耍的时光。在动物中他以勇敢而闻名。他们常常说,他除了他的养母阿卡外谁也不怕。他们还常说,他还从来没有袭击过一只大雁。
  被 擒
  有一天,当高尔果被猎人捕获,卖到斯康森的时候,他才刚满三岁,还没有考虑娶妻成家和定居的问题。在他到斯康森之前,那里已经有几只鹰了,他们被关在一个用钢筋和钢丝做成的笼子里。笼子在室外,而且很大,人们移进几棵树,堆起一个很大的石堆,使老鹰感到跟生活在家里一样。尽管如此,老鹰们还是不喜欢那里的生活。他们几乎整天站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他们那美丽、黑色的羽毛变得蓬松而毫无光泽。他们的眼睛绝望地凝视着远方,渴望到外面的自由世界。
  高尔果被关在笼中的第一个星期,他还是很清醒,很活跃的,但是很快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开始紧紧地缠着他。他也像其他的老鹰一样,站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远方,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不知道这一大一天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
  一天早晨,当高尔果像往常那样呆呆地站着的时候,他听见底下地面上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是那样的无精打采,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也不愿意朝地面看一眼。“叫我的是谁呀?”他问道。
  “怎么,高尔果,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经常和大雁们在一起四处飞行的大拇指儿呀。”
  “是不是阿卡也被人关起来啦?”高尔果用一种听起来让人觉得他好像是经过长眠之后刚刚醒来,并且竭力在思索的语调问道。
  “没有,阿卡,白雄鹅和整个雁群这时肯定在北方的拉普兰了,”男孩子说。“只有我被囚禁在这里。”
  男孩子说这番话时,他看到高尔果又把目光移开,开始像以前那样凝视着外面的天空。“金鹰!”男孩子喊叫起来。“我没有忘记,你有一次把我背回了大雁群,你饶了白雄鹅一条命。告诉我,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你!”高尔果几乎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不要打搅我,大拇指儿!”他说,“我正站在这里,梦见我在高高的空中自由地飞翔。我不想醒来。”
  “你必须活动活动你的身子,看看你周围发生的事情。”男孩子劝说道。“不然的话,你很快就会像别的鹰一样可怜悲惨。”
  “我情愿和他们一样。他们沉醉在迷梦之中,无论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打搅他们,”高尔果说。
  当夜幕降临,所有的老鹰都已经熟睡的时候,罩着他们的笼子顶部的钢丝网上发出轻微的挫东西的声音。那两只麻木不仁的老鹰对此无动于衷,但是高尔果却醒来了。“是谁在那里?是谁在顶上走动?”地问道。
  “是大拇指儿,高尔果,”男孩子回答说。“我坐在这里挫钢丝,好让你飞走。”
  老鹰抬起头来,在明亮的夜色中看见男孩子坐在那里挫那紧绷在笼子顶部的钢丝。他感到有了一丝希望,但是马上又心灰意冷了。“我是一只大鸟啊,大拇指儿,”他说。“你要挫断多少根钢丝我才能飞出去呀?你最好还是不要挫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你睡你的觉,不要管我的事!”男孩子回答道。“即使我今天夜里干不完,明天夜里也干不完,但是我无论如何要设法把你解救出来,要不你在这里会被毁掉的。”
  高尔果又昏睡过去了,但是当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看见许多根钢丝已经被挫断了。这一天他再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无精打采了,他张开翅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舒展着僵硬的关节。
  一天清晨,天刚拂晓,大拇指儿就把老鹰叫醒了。“高尔果,现在试试看!”他说。
  鹰抬起头来看了看,果然发现男孩子已经挫断了很多根钢丝,钢丝网上出现了一个大洞。高尔果活动了几下翅膀,就朝洞口飞去,几次遭到失败,跌回笼底,但是最后他终于成功地飞了出去。
  他张开矫健的翅膀,高傲地飞上了天空。而那个小小的大拇指儿则坐在那里,满脸愁容地望着他离去,他多么希望会有人来把他解救出去。
  男孩子对斯康森已经很熟悉了。他认识了那里所有的动物,并且同其中的许多动物交了朋友。他必须承认,斯康森确实有许多可看可学的东西,他也不愁难以打发时光。但是他内心里却天天盼望着能回到雄鹅莫顿和其他旅伴的身边。“如果我不受诺言的约束,”他想,“我早就可以找一只能把我驮到他们那里去的鸟了。”
  人们也许会觉得奇怪,克莱门特·拉尔森怎么没有把自由归还给男孩子。但是请不要忘记,那个矮小的提琴手离开斯康森的时候,头脑是多么的昏沉。他要走的那天早晨,他总算想到了要用蓝碗给小人儿送饭,但不幸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到一只蓝碗。再说,斯康森所有的人,拉普人、达拉那妇女、建筑工人、园丁,都来向他告别,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搞个蓝碗。最后快要启程了,他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不得不请一个拉普族老头帮忙。“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小人儿住在斯康森,”克莱门特说,“我每天早晨要给他送去吃的。你能不能帮我办一件事,把这些钱拿去,买一只蓝碗,明天早晨在碗里装上一点粥和牛奶,然后放在布尔耐斯农舍的台阶下,行不行呀?”那个拉普族老头感到莫名其妙,但是克莱门特没有时间向他作进一步解释了,因为他必须立刻赶到火车站去。
  拉普族老头也确实到尤尔高登城里去买过碗,但是他没有看见蓝颜色的碗,于是,他便顺手买了一只白碗,每天早晨,他总是精心地把饭盛在那个白碗里送去。
  就这样,男孩子一直没有从诺言中解脱出来。他也知道,克莱门特已经走了,但是他没有得到可以离开那里的允诺。
  那天夜里,男孩子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渴望自由,这是因为现在已经是真正的春天和夏天了。他在旅途中已经吃尽了严寒和恶劣天气的苦头。刚到斯康森的时候,他还这样想,他被迫中断旅行也许并不是件坏事,因为如果五月份到拉普兰去的话,他非得冻死不可。但是现在天气已经转暖,地上绿草如茵;白桦树和杨树长出了像绸缎一洋光亮的叶子;樱桃树,还有其他所有的果树,都开满了花;浆果灌木的树枝已经结满了小果子;橡树极为谨慎地张开了叶子;斯康森菜地里的豌豆、白菜和菜豆都已经发绿。“现在拉普兰也一定是温暖而美丽的,”男孩子心想。“我真想在这样美丽的早晨骑在雄鹅莫顿的背上。要是能在这样风和日丽、温暖静谧的天空中飞翔,沿途欣赏着由青草和娇艳的花朵装饰打扮起来的大地,该是多么的惬意啊!”
  正当他坐在那里浮想联翩的时候,那只鹰却从天空中直飞下来,落在笼子顶上男孩子的身边。“我刚才是想试试我的翅膀,看看它们是不是还能飞行。”高尔果说。“你大概还不至于以为我会把你留在这儿让你继续受囚禁吧?来吧,骑到我的背上来,我要把你送回到你的旅伴那里去!”
  “不,这是不可能的,”男孩子说。“我已经答应留在这里,直到我被释放。”
  “你在说什么蠢话呀,”高尔果说。“首先,他们是违背你的意愿强行把你送到这里来的;其次,他们又强迫你做出留在这里的许诺!你完全应该明白,对于这样的诺言根本没有必要去遵守。”
  “是的,尽管我是被迫的,但是我还是要遵守诺言,”男孩子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帮不了我的忙。”
  “我帮不了你的忙吗?”高尔果说。“那就等着瞧吧。”转眼间他就用他的大爪子抓起尼尔斯·豪格尔森直冲云霄,消失在飞向北方的路途中。
  39.飞越耶斯特雷克兰
  贵重的腰带六月十五日 星期三
  那只老鹰继续向前翱翔,一直飞到斯德哥尔摩北面很远的地方,才落下来停栖在一个森林葳蕤繁茂的小土丘上,把爪子里抓得紧紧的男孩子放开来。
  男孩子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被抓得不能动弹,便拔开双脚拼命往回狂奔飞跑。他想跑回那个城市,到斯德哥尔摩去。
  老鹰纵身朝前一扑,毫不费力地追上男孩子,用一只爪子把男孩子掀翻在地。“难道你真的打算回到那个监狱里去吗?”
  “这关你什么事?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去,用不着你管!”男孩子用力挣扎想脱开身去。可是,老鹰用力举千钧的鹰爪把男孩子牢牢抓起,双翅一展又向北飞去。
  老鹰双爪抓着男孩子飞过整个乌普兰,一直飞到埃尔夫卡雷比附近的大瀑布才停下来。他栖落在白链般直泻下来的大瀑布底下的河流里的一块石头上,重新又把他抓住的俘虏放开来。
  男孩子马上就看出来,他再也无法从老鹰身边逃走了。在他上面瀑布像水帘一般劈头盖脑倾泻下来,水花像碎玉飞雪一般撞击在岩石上,四周水势湍急的河水旋出一个个漩涡奔腾向前。他对老鹰使他成了一个自食其言的不守信用的人,当然是心里非常恼怒的。于是他把背朝着老鹰,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老鹰把男孩子放在这样一个无法逃走的地方之后,便张口告诉男孩子说,他是大雪山的阿卡一手抚养长大的,还讲了他怎样同他的养母发生龃龉乃至反目成仇。“你现在大概明白过来了,大拇指儿,我为啥非要把你送回到大雁们那里去不可。”他最后说道,“我听人说道,你深得阿卡的欢心,我打算央求你从中调解,使我们和好如初。”
  男孩子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老鹰不是随心所欲地把他抓到这里来,态度便友善了一点。“你求我的这件事情,我当然愿意尽力帮忙,”男孩子说道,“不过我现在仍然受着诺言的约束。”于是他就一五一十把自己如何被人捉住,和那个名叫克莱门特·拉尔森的人并没有释放他,他就离开了斯康森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老鹰。
  可是老鹰仍旧不打算放弃自己的计划。“听我说,大拇指儿,”他说道。“我的强有力的双翅可以驮载你到天涯海角,我的锐利的双眼可以发现你想找的任何东西。你把那个你对他发下誓言的人的模样告诉给我听。我自会设法找到他,并且把你送到他那里去!然后你再说服他让你得到解脱,那不就两全其美啦。”
  男孩子对老鹰的这个建议十分满意。“我看得出来,高尔果,你那么聪明,真不愧是阿卡那只聪明的鸟亲自培养出来的,”他说道。随后,他把克莱门特·拉尔森的音容笑貌仔细说了一遍。他还补充了一句,他在斯康森听人说起,那个小矮个提琴手是赫尔辛兰人。
  “那么我们就从林格布到麦朗湖,从斯杜尔山到洪兰德半岛,把赫尔辛兰统统都找遍,”老鹰说道,“等不到明天天黑,你就可以同那个人见面啦。”
  “嘿,那你可是有点空口说大话啦,”男孩子似信非信地说。
  “要是我连这点区区小事都办不到,那我就是一只糟糕透了的老鹰,”高尔果回答说。
  高尔果和大拇指儿从埃可夫卡雷比动身,他们已经成了好朋友,男孩子从这时候起可以坐在老鹰的背上飞行了。这样,他又可以看得见身底下他飞过的地方的景色了。在他被紧紧地抓在鹰爪子里飞来飞去的时候,他对身底下的一切什么都没有看见。不过,对他来说看不见景色倒也不见得是一桩坏事情,因为倘若他知道了那天早晨他飞越过的是乌普萨拉的古墓、安斯特尔比大铁厂、丹纳姆拉银矿和安比胡斯古代王宫,而他竟未能瞧见一眼,那他一定会心里难过的。
  老鹰驮着男孩子风驰电掣地飞过耶斯特雷克兰。这块地方的南部没有什么引人瞩目的景色,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川田野,几乎到处都有一簇簇杉树林。可是从这里朝北去,沿着达拉那省边界到波的尼亚湾之间却横亘着一条景色秀丽的地带,那里山峦起伏,重蟑叠翠,到处长满了茂密的针叶林,更有水面着镜的湖泊和汹涌湍急的河流间杂其间,使得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白颜色的教堂四周麇集着人口稠密的村落。公路和铁路交叉纵横。树木葱茏,草坪如茵,幢幢农舍掩映其中,花园里各色鲜花争妍斗艳,散发出阵阵令人欲醉的幽香,这真是一个令人流连忘返的美丽地方。
  河流两岸有好多座大钢铁厂,就像他曾经在大矿山区见到过的那样。它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几乎差不多,一长串延伸到海边。海边有一座大城市,城里充满了白颜色的建筑物。在这片建筑物群的北面又是一大片黑黝黝的森林。不过森林底下覆盖的不再是平地,而是高山崇岭和深峡大谷,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一样。
  “哈,这块地方别看它穿的只是杉树枝织成的裙子和花岗岩做成的衬衫,”男孩子暗自比喻着,“可是腰里却围着一条无价之宝的贵重腰带。那些碧波荡漾的湖泊和鲜花盛开的草地是腰带上刺绣出来的花纹,那些大钢铁厂就是腰带上缀着的一串宝石,而那座有成排成行房屋,还有宫殿和教堂的城市就是腰带上的扣环。”
  他们在北面的森林地带上空飞行了一段之后,老鹰高尔果降落在一个光秃秃的山顶上。男孩子跳到地上的双脚一站定,老鹰便说道:“在森林里有野味可以猎取。我相信,我只有去追逐捕猎一阵子,才能忘却自己曾经被擒住的滋味和真正享受一番自由。我离开你一会儿,你不会害怕吧?”
  “说哪儿的话,我还不至于那样胆小,”男孩子一口答应说道。
  “你可以随便到各处走走,只消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这里就行啦,”老鹰说完之后就冲入云霄。
  男孩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痴呆呆地环视着四周光秃秃的岩石和大片的森林,一种孤单寂寞和遭受抛弃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可是他坐了不大一会儿功夫,耳边就传来下面森林里发出来的阵阵歌声。他往下一望,看见树丛之中有什么耀眼的东西在晃动。过了一会儿,他看清楚那是一面蓝底黄十字的国旗,他从听到的歌声和嘻嘻哈哈的嬉笑声里断定,那是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最前面是旗帜开路,后面一大群人排着队行进。可是要看清楚那支队伍是什么样的人,却还要等一会儿功夫才行。那面旗帜沿着山间羊肠小道曲折拐弯,迤逦前进。他坐在那里,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那些打着旗帜的是什么人,他们究竟要到哪里去。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些人径直朝着他坐的那个山头走过来了,因为这里是一片空荡荡的荒山野岭。然而,他们当真来了,那面国旗从森林边上显现出来,后面的人群顺着那面旗帜引领的道路蜂拥地走了过来。这山头上立刻人声鼎沸,热闹起来,这一天要看的东西真叫人目不暇接,所以男孩子过得很开心,一点也不觉得烦闷。
  植树节
  老鹰高尔果把大拇指儿放下的那个开阔山峁上,十年之前曾经发生过一场森林火灾。那些已经烧成木炭的巨大树木早就被斫下来送走了。面积广阔的火场地带的边沿上,同没有遭到过火烧的森林相接连的地方又开始长出了灌木萝蔓。但是火场的大部分地方仍旧是怵目惊心,惨不忍睹,一片凄惨荒凉。残存在岩石之间的焦黑的树桩证明了以前这里有过数不清的几人合抱、树冠参天的大树,然而现在却连一棵小树都没有从地里钻出来。
  人们常常怀疑,难道山峦的植被破坏之后,果真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够重新长出村来吗?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一场森林大火过后那里的地面完全被焙干,连一点点湿润潮气都没有了。那里不单是树木都过火烧焦,而且连石铺花、蔓越橘和苦鲜等等地面上常青灌木萝蔓也统统被烧死了。甚至于覆盖在岩石层上的土壤也烘焙得像灰粒一般干燥松散。只消有阵风吹来,那些土粒就会像龙卷风似的旋转着刮人空中,而这一带地势高峻,常常有大风,所以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土壤都被风刮跑了。雨水自然也推波助澜,把土壤冲刷掉不少。这样风吹雨淋,整整十年下来,这一带岩石裸露,寸草不长,人们几乎真的可以相信,哪怕到了世界末日来临之时,这里也照样是光秃秃的一片。
  可是这一年初夏的一天,发生过森林大火的那个教区的所有孩子们都集合在学校校舍前面,人人肩上扛着一把铁镐或者铁锹,手里拎着食品袋子。他们全都到齐了之后,就排成一列长队朝森林走去。前面是一面国旗开路,男女教师走在队伍的两边,队伍后面跟随着几个森林看守人和一匹拉着松树苗和杉树籽的马匹。
  这支队伍并没有在靠近居民区的桦树林里停下脚步。他们自然是不会停下来的,而是径直朝向荒山野岭进发。他们顺着通向夏季放牧场地的山路朝前走。有几只狐狸惊奇地从洞穴里探出脑袋来。想瞅瞅这一大群究竟是什么样的牧人。这支队伍走过从前一到秋天就炭窑林立的旧烧炭场,那些交嘴雀不禁扭动它们如钩一般的弯嘴喙,相互打听这些钻向深山老林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烧炭工。
  那支队伍最后来到了那一大片被大火烧得精光的山地。遍地的岩石都光秃秃地裸露着,过去密密麻麻攀缘在石头上面的藤蔓都荡然无剩了。大块岩石上的美丽的银针苔薛和白颜色地衣都踪迹沓然了。石头罅隙里和低洼处潴着的一汪汪黑色积水四周也见不到酢浆草和马蹄莲。地面裂痕和石块之间尚存在的零星泥土上也见不到蕨类植物,什么七瓣莲啦,什么鹿蹄草啦,凡是能够点缀森林地面的绿色的、红色的、轻盈娇嫩的植物统统都见不到啦。
  教区里的孩子们来到这里,那大片灰沉沉的山地似乎被一道光明所照亮。这里顿时又充满了欢笑和愉悦,有了新鲜气息和孩子们笑靥的玫瑰色。这里又有了青春和生气。也许这些孩子们果真能够使得这块被遗弃的可怜地方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来。
  孩子们休息一下和吃了点东西以后,就拿起铁镐和铁锹开始动手干活。森林看守人教他们怎样挖坑栽种。于是他们就在凡是能找得到点泥土的地方都种上了树苗。
  孩子们一边把一株又一株树苗栽种下去,一边自以为十分内行地高谈阔论起来。他们谈到那些被他们种下去的小树将会把土壤固定住,不会再因刮风而流失。不仅如此,树底下还会积聚起更多的泥土,而树林结籽又会落在土里生根发芽。如此周而复始,繁衍生长,用不了多少年他们就可以到这里来采撷覆盆子和蔓越橘。他们现在种下的小树苗会渐渐长成大树,人们可以用这些木材来建造大楼或者造大船。
  不过,孩子们讲得也有道理,倘若不是趁现在地面上的沟坑里还有点泥土的时候,孩子们及时来种上树木的话,那么剩下的那点泥土也会被风刮跑,被雨水冲走的。到那时候,这片山上就再也培育不成大片的森林了。
  “就是嘛,亏得我们来植树啦,”孩子们都自豪地说道,“要是再晚那就不行啦。”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举足轻重的。
  孩子们在山上种树,他们的父母亲都在家里忙碌着各自的活计。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就心神不宁起来,惦念着那些孩子们究竟干得怎么样了。虽说孩子们去种树多半是去野外散散心,不过大人们去看看他们干活倒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就这样,各家的父母亲都不约而同地朝着荒山野岭走了过来。在通往夏季放牧场的山间小路上,这些孩子们的家长不期而遇,他们原本很熟,大多是左邻右舍,碰见了自然十分高兴。
  “哦,你们也是到森林大火的火场去?”
  “是呀,我们正是朝那里去。”
  “是去看看孩子们吗?”
  “不错,去看看他们干得怎么样啦。”
  “嘿呀,他们不过是到野地来玩玩罢了。”
  “唔,种不了多少树的。”
  “我们带了咖啡壶,这样他们能喝上点热的,否则他们一整天都只好啃干粮啦。”
  就这样,孩子们的父母也都纷纷走上山来。起初,他们只是觉得那灰沉沉的山头上到处是玫瑰色的孩子脸蛋委实增光添色不少。后来他们才发觉到孩子们是在生龙活虎地干活。有些孩子栽种树苗,有些孩子挖坑埋籽,有些孩子忙着把萝蔓拔掉,免得日后把小树缠死。他们看到,孩子们干得非常认真,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甚至连头都不抬一抬。
  那些当父亲的站着看了一会儿也手痒痒起来,于是他们也动手拔萝蔓。可是他们反倒有点手拙,好像在做游戏一般。倒是孩子们已经精通了门道,上来教他们的爸爸、妈妈该怎样拔才是,这样孩子们反而成了传授技艺的师傅。
  这些大人原来是打算去看看孩子们的,结果也动手一起干活来。这块地方的气氛就更加热闹起来,孩子们的情绪也更加高昂欢快。过了一会儿,来帮孩子们干活的人愈来愈多了。
  干活的人一多,山上的工具就不够用了,几个腿长善跑的男孩就被指派跑到村子里去取铁镐和铁锹。他们跑过各幢农舍的时候,那些还呆在家里的人就走出来,打听说:“怎么啦,出了什么不幸事故?”
  “噢,没有,全教区的人都到森林火场去种树啦。”
  “全区的老老少少都去了,我们也别再在家里呆着了。”
  于是又有不少人成群结队地来到了山上的森林火灾区。他们起先是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看热闹,可是过了不久自己也忍不住动手干起活来。因为在这阳春丽日,来撒种栽树是极妙的享受。想到种子会发芽成长,破土而出,那真是非常有趣。而活动一下筋骨,干点体力活则更令人感到其乐融融。
  那些栽种下去的树苗渐渐会长出一些细枝嫩叶来,然而不仅仅是如此而已。有朝一日它们会长成树干高大、华盖若亭的参天大树。他们流汗干活,不单是为了这个夏天这里能重新披上绿色新装,而且是为了今后多少个年代这里青木繁茂。正是由于他们今天的辛勤栽种,日后这里就可以听得见昆虫的鸣叫、鸫鸟的歌唱和松鸡的嬉戏,乃至看得到这大片荒野重新复苏,获得生命。这样,他们也就通过自己的劳动给子孙后代树立起了一座丰碑。要知道,他们原本会留给后代一座光秃秃的荒山,然而现在子孙们将会得到一座浓荫连绵的大森林。在子孙后代想起这桩事情的时候,他们不能不感叹万千地缅怀起他们的祖先,想到他们的祖先是何等善良和卓有见识的人,他们便不会不怀着尊敬和感激的心情思念起他们的祖先前辈了。
  40.在赫尔辛兰的一天
  一片大的绿叶子六月十六日 星期四
  次日凌晨,男孩子飞翔到赫尔辛兰的上空,在他身下展示开来的是:大片针叶树林绽出了嫩绿色的幼芽,桦树林的树梢上刚刚披上了片片新叶,草地上青草绿茵茵、碧油油,农田里破土而出的新芽煞是喜人。这里是一片高山崇岭连绵不断的高原,然而在它的中央却有一条宽阔而颜色鲜明的峡谷纵贯南北,从这条峡谷又分出许多条小一点的峡谷,有些狭窄短小,有的宽阔而长大,这样就形成了很分明的脉络。“喔,我可以把这块地方比作一片大的叶子,”男孩子遐思翩翩,“它绿盈盈的就像树叶一样,还有这些大小峡谷就像一片叶子上的叶脉一样。”
  这地方的景色倒委实同他说的差不大多。在中央的那条大峡谷先是分出两条很大的峡谷,一条向东,一条向西。然后它朝北伸展,又分出一些窄小的峡谷。到了北方,它又分出两支很宽阔的峡谷,在这以后它又再向前延伸了很长一段,不过越来越细,渐渐消失在荒原之中。
  在那条中央大峡谷里,汹涌地奔流着一条气势磅礴的河流,它在沿途有好几个地方流淌成了湖泊。紧靠着河畔的草地上鳞次栉比地挤满了矮小的灰色棚屋。河畔草地的后面连接着耕地,在峡谷边沿树林杂长,草木丛前是一座座农庄庭院。这些庄院都很宽大,房屋建造得很坚固结实。这些庄院一个毗邻着一个,相连成行。一座座教堂高高地矗立在河畔,在他们周围庄院麇集成了很大的村庄。在火车站和锯木厂周围也围簇着大片房屋。锯木厂都是坐落在河流和湖泊边上,四周木材堆积如山,一眼就能够辨认得出来。
  同中央那条大峡谷一样,分出来的峡谷里也是湖泊相连,田畴成片,有不少村落和农庄。那些峡谷中的河流潋滟闪烁,波滚浪逐,流进深山幽谷,渐渐地在两边的山崖拥迫之下变得愈来愈狭窄,最后只剩了涓涓细流。
  峡谷两面的山岗上长着针叶林,那些树木不是长在平地上,而是长在崎岖不平的峰峦上,因而也高高矮矮,参差不齐,活像是一头瘦骨嶙峋的野兽身上披着一身蓬松纷乱的毛皮。
  从空中俯视下去,这地方山清水秀,风光旖旎。男孩子倒大饱了眼福,把这块地方一览无遗,因为老鹰在努力寻找老艺人克莱门特·拉尔森,所以必须从一个山谷飞到另一个山谷,低空盘旋,仔仔细细寻找那个人的踪迹。
  天光徐徐大亮,农庄的庭院里鸡叫牛哞,开始有了动静。在这一带地方,畜棚都是用粗大的圆木钉成的木棚屋,棚顶有烟囱,窗子又高又宽,那些畜棚的概门一打开,奶牛便蜂拥而出。这些奶牛毛色浅淡,花纹斑斓,个头都长得不大而且体态玲珑姣好,脚步十分娇健,走起路来还不时奔跑几步。牛犊和羊群也出来了。不难看出,它们都连蹦带跳情绪很高。
  庭院里一刻比一刻热闹起来。几个年轻姑娘挎着背包在牲口群里来回走动。有个男孩子手里擎了一根长鞭子,把羊群拢在一起。有只小狗在奶牛群里钻来跑去,对那些想要顶角较量的奶牛唁唁吠叫。农庄的男主人牵过马来,套好了车,车上装满了大罐大罐的黄油、大块大块的圆奶酪,还有各色各样的食品。人们又是说笑又是歌唱,人欢马嘶,院子里热闹非凡,就好像在迎接一个快乐的节日一样。
  过了一会儿,人们赶着牲畜朝山上的森林走去。有个姑娘走在最前面,用清脆悦耳的呼叫引领着牲畜前进,牲畜在她身后排成了长长一串。牧羊孩子和牧羊狗跑前顾后,不让一只羊儿跑离羊群。农庄主和他的长工们走在最后面。他们跟在马车旁边,防备着万一翻车,因为他们走的是一条顽石遍地的林间小径。
  说不定这是赫尔辛兰一带约定成俗的老习惯,所有的农民们都在这一天把牲畜赶进森林里去,不过也许纯属巧合,正好那一天大家凑到一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反正男孩子倒有幸开开眼界,见到人和牲畜的洪流欢腾地从每个山谷和每个农庄走了出来,朝着深山老林进发,使得那里热闹起来。男孩子整整一天都听得见那黑黢黢的密林深处传出来的放牧姑娘的歌声和牛颈脖上挂的铃铛发出的叮当声。他们大多数人都要长途跋涉,而且路很难走。男孩子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扎着走过潮湿的沼泽地。他们遇到被风刮倒的大树横倒在路上时,就不得不绕个大弯改道前进。还有好多次,马车撞在石头上掀翻了,车上的东西撒了一地。可是,大家碰到这些难处却并不生气,只是扬声大笑一阵,仍旧高高兴兴地前进。
  到了薄暮时分,这些赶路的人和牲畜终于来到森林里事先砍伐开辟出来的居住营地,那里早已修建了一个低矮的牲畜棚和两三幢灰色的小棚屋。奶牛走进棚屋之间的院子,禁不住哞哞地欢叫起来,好像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并且急不可耐地咀嚼起甘美鲜嫩的青草来。人们一边说笑打趣,一边把车上装的饮用水和木柴,还有所有别的东西全都卸下来,装到那幢稍大一点的棚屋里去。不久之后烟囱里就升起了袅袅炊烟。放牧的姑娘和男孩子们也都靠在大人们身边,围坐在一块扁平的大石头周围,开始在露天吃起晚饭来。
  老鹰高尔果深信不疑他一定能够在夏季来到森林里野外放牧的那些人中间找到克莱门特·拉尔森。于是,他一见到朝向森林里来的人牲队伍就急忙低飞下去,用他那双锐不可挡的眼睛去细细查看。可是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老鹰却没有能够找到那个老艺人。
  经过很长时间的盘旋翱翔,老鹰在黄昏时分来到了大山谷东面的一片顽石嶙峋的荒凉山地上空。他低头往下看去,那里又有一个夏季放牧的营地。人和牲畜都已经安顿就绪。男人们正站着劈柴,放牧姑娘们在挤牛奶。
  “瞧那儿,”老鹰高尔果嗥叫一声,“我想他一定会在那儿。”
  老鹰一个高空俯冲便飞速降落下去。男孩子大吃一惊,那老鹰居然从那么远的高空看得分毫不差。站在场院里劈木柴的那个男人果然是矮小的克莱门特·拉尔森。
  老鹰高尔果降落在离开棚屋不远的密林里。“现在我把对你许下的愿给兑现了,我可是说到做到的呀。”他说道,还得意扬扬地摇头晃脑。“你赶快想法子同他谈谈。我就留在这片稠密的松树林里等你。”
  动物们的除夕之夜
  夏季牧场一切安排停当。晚饭过后,人们尚无睡意,便闲坐着聊起天来。他们很久没有在森林里度过夏夜了,似乎舍不得早早就去埋头睡觉。夏天的夜晚非常短暂,直到这时还明亮得如同白昼一样。放牧姑娘手里不住地编结着东西,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朝着森林瞅上一眼,又心满意足地咯咯笑起来。“唉呀,我们总算又到这里来啦,”她们高兴地说道。人声嘈杂纷乱的村落从她们的记忆中蓦地消失殆尽,四周的森林一片静悄悄。当她们还在农庄上的时候,一想到将要寂寞地在茫茫林海里度过整整一个夏天的时候,她们几乎无法想像自己怎么能够忍受得住。可是她们来到夏季放牧场之后,却觉得这样的时候美妙得不可思议。
  附近夏季牧场的年轻姑娘和男人来看望她们了。这里围聚的人大多,屋里坐不下,大家就在屋前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提个头打开大家的话匣子。那几个男人第二天就要下山赶回到村子里去。姑娘们托他们办点小事情,要他们向村里的人捎个好。说完了这些就又找不到话题了。
  于是,姑娘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搁下了手上的活计,兴致勃勃地说道:“其实我们今天晚上大可不必这样一声不响地在夏季牧场上间坐着,因为我们当中有两个挺爱讲故事的人。一个是坐在我身边的克莱门特·拉尔森,另一个是苏南湖来的伯恩哈德,他正站在那边朝布莱克山上细看。我觉得,我们应该请他们每人给我们讲一个故事。我答应,哪个人讲的故事最使我们开心,我就把我正在编结的这条围巾送给他。”
  她的这个主意受到大家的一致欢迎。那两个要讲故事来比个高低的人自然要客气一番,推托说不行,可是没过多久也就同意了。克莱门特请伯恩哈德先讲。伯恩哈德当仁不让便答应了。他并不太认识克莱门特·拉尔森,不过他捉摸着那个人必定会讲一个妖魔鬼怪的老掉牙的故事。他知道大家通常都爱听这类故事,所以他想还不如投其所好讲一个这样的故事。
  “在好几百年以前,”他开始讲道:
  “戴尔斯布地方有个主管几个乡村的教区教士,他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策马驱骑匆匆在深山密林之中兼程趱行。他身上紧裹着皮大衣,头戴皮帽子,鞍桥上横放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做临终圣事用的酒杯、祈祷书和法衣。白天的时候他被请到离这个林区的中心村落很远的一个教区村去为一个临终的病人做最后的祈祷。他在病人身边一直坐到晚上,现在他终于可以回家去了,不过他估摸着怎么也要到半夜以后才能够回到教士宅邸。
  “他不得不骑在马上颠簸赶路,而不能够躺在床上安详熟睡,好在那天晚上的天气还不坏,真是谢天谢地。虽然夜已深了,但是还不算寒冷刺骨,而且连一点风信都没有。尽管乌云层积,一轮又圆又大的满月却依然能够同云层竞相追逐,在乌云层上影影绰绰,把皎洁的清辉洒向大地。倘若没有那点月光映亮的话,那么他就连地上的林间小径都难辨认得出来,因为那是隆冬腊月,天地之间灰蒙蒙地一片。
  “教士那天晚上骑的是他最引为骄傲的一匹骏马,这匹马体格强健,脚力耐久,伶俐得几乎像人一样,而且在全教区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够识途找回家去。教士已经屡次测试屡次灵验,所以他对马儿深信不疑,在骑这匹马的时候从来不去注意辨别方向。这天晚上也是如此,在黑沉沉的午夜时分,在茫茫林海之中,他仍旧若无其事地骑在马上,连缰绳都不握住,头脑里一门心思想着别的事情。
  “教士骑在马上颠来晃去,心里只是惦念着第二天要做的讲道之类的事情。就这样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要抬头看看究竟离开家还有多远。当他终于抬头环顾四周的时候,他不禁暗暗纳闷,按理说他骑马走了那么长时间,早就应该到教区里有人烟的地方了,可是眼前却还是深山荒野,森林稠密。
  “戴尔斯布那块地方当时建筑分布格局同现在相同,教堂、教士宅邸、所有的大庄园和大村庄都在那个教区的北面名叫戴伦那一带地方。而南面那一带全是森林和高山。那个教士一看到他还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踽踽行走,他马上就想到他还在教区南部,而要回家去必须策马往北走。但是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自己并没有在朝北走。尽管没有星星和月亮供他辨认方向,可是他头脑里有方向感,他毫无疑问地觉得自己在朝南或者朝东走。
  “他本来打算马上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走,可是他却没有那样做,既然这匹马过去从来没有迷过路,那么这一次谅必也不会。说不定是他自己糊涂了,只怪他一直心不在焉,没有看看沿途的道路。于是他又听凭马儿照着原来的方向继续往前走,他自己又去想自己的心事了。
  “可是走不多久,一根很大的树枝狠狠地扫了他一下,几乎把他从马背上撞了下来。他这才猛醒过来,觉得非要弄清他究竟到了哪里不可。
  “他朝地上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他是走在松软的沼泽地上,根本没有什么可供踩脚的小路。而那匹马儿却疾走如常,一点也没有趔趄。这一次教士深信那匹马确实在错路上了。
  “这一次他毫不迟疑,抓起缰绳,勒回马头,重新朝着林间小路走回去。可是那匹马却作起祟来,刚刚跑到林间小路上,又绕了一个弯向荒山野岭奔去。
  “教士一看,完全肯定那匹马又往错路上走去了。不过他又想道,既然马儿如此固执,说不定是要找一条能够更快到家的近路,所以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说也蹊跷,地面上根本无路可走,然而那匹马儿却照样疾走如飞。面前有山岗挡路,马儿就像山羊一般灵巧地窜了上去,在下陡坡的时候,马儿把四只蹄子并拢收紧,沿着嶙峋顽石滑行而下。
  “‘但愿能够在做礼拜之前赶回去,’教士心里盘算着,‘倘若我不能及时赶回教堂去,那么戴尔斯布教区的乡民们会有何想法?’
  “他还来不及思忖太多,就匆匆来到一个他所熟悉的地方。那是个很小的黑水湖,是他去年夏天曾经来钓过鱼的地方。现在他终于看出来了,这正是他最担心害怕的事情:他现在正在荒山野林的深处,而那匹马还在一味朝南走,似乎非要把他驮到离教堂和教士宅邸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去。
  “教士匆匆跳下马来。他不能够任凭这匹马将他驮到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去。他务必要赶回家去,既然这匹马那样执拗,非要朝相反的方向跑,他就下了决心自己徒步牵马而行,待到走到熟悉的路上再骑上去。他把缰绳绾在手臂上,开始步行起来。穿着一身厚厚的皮大衣在森林里徒步跋涉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好在那个教士身体结实,能够吃苦耐劳,对于走这样费劲的长路倒也没有犯难发愁。
  “可是那匹马却给他平添了不少麻烦,它根本不听他摆布,四只蹄子蹬住地面纹丝不动,而且还尥蹶子,就是不肯跟他往前走。
  “后来教士怒火旺盛起来了。他过去从来没有鞭打过这匹马,这时仍旧不想动手打它。他反倒是气得扔下缰绳,自己从马身边走开去。‘哼,既然你硬要走自己想走的路,那么我们干脆在这里分手算啦,’他气咻咻地叫嚷说。
  “他刚举步走出了两三步路,那匹马就赶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咬住了他大衣袖口,想要拦住他往前走。教士回过头去,逼视那匹马儿的双眼,仿佛想要洞察出它为什么如此突兀反常。
  “即使在事情过后,教士也没有完全明白过来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的。尽管夜色那么黑,他还是能够看得清那张长长的马脸,非但如此,还能够看得出来他的心事,就像从人脸上的喜怒哀乐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样。他看得分明,那匹马是焦急无比,苦恼不已的。那匹马瞅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无比忧愁的光芒,既是在埋怨又是在哀求。‘我天天毫无怨言地充当坐骑为你出力,’马儿似乎在说,‘难道你就连这一夜都不肯陪我去吗?’
  “教士被牲口的哀哀求告的眼神感动了。显而易见,那匹马在这个夜晚必定有什么事情求助于他。他身为堂堂男子汉岂能够袖手旁观,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陪着马儿去走一趟。他不再迟疑,把马牵到一块石头旁边,踏着石头跨上马去。‘随你走到哪里去吧,’他对马儿说道,‘既然你要我陪你去走一趟,那么我就悉随尊便吧。这样就没有人可以责备说,那个戴尔斯布教区的教士竟在别人陷入困难之时拒绝助一臂之力了。’
  “在这以后,他就听凭马儿放开四蹄往前跑去,他自己只专心注意如何在马鞍上坐得牢靠稳当。这一段路崎岖不平而且险峻异常,再则一路都是上坡路。四周森林非常茂密,两步开外的地方他就看不见了,不过他感觉得到,他们是在朝着一座高山往上爬去。马儿呼哧呼哧异常吃力地爬上一个又一个陡坡。倘若此时教士自己能够作主行事的话,他是决计不忍心把马儿驱赶到这样陡峭的高山上来的。‘嘿呀,难道你不爬上布腊克山,就不死心嘛?’教士讥嘲地说道,还忍不住粲然一笑。因为他明白,布腊克山是赫尔辛兰省全境内最高的山峰。
  “就在他骑在马背上往前走的时候,他忽然觉察出来,那个夜晚在荒山野林里匆匆赶路的并非只有他和他的坐骑。他听到四周不断有动静,石头骨碌碌地在滚动,树枝劈劈啪啪地断裂。从声音上听起来,似乎有不少大动物穿行过森林。他知道那一带地方狼很多,他倒担心那匹马会不会使他卷人到一场同野兽的肉搏角斗中去。
  “向上爬呀,一股劲儿地向上爬,马儿往山上爬得愈高,森林就愈稀疏。
  “他们终于爬到了一个几乎光秃的山顶上,在那里他可以极目远眺。他放眼望去,举目所见的是连绵不断、峰峦起伏的群山和苍茫阴沉的森林。天色很黑,他无法看清楚周围的东西,但是他毕竟弄明白了自己在哪里。
  “‘嘿呀,原来我竟爬上了布腊克山,’他想道,‘一点没有错,不会是别的山。我认出来了,西面是耶尔夫舍山峰,东面是阿格岛一带的波光粼粼的大海。北面有块地方闪烁着灯火,那大概是戴伦镇。而在这个深峡里我见到的是尼安瀑布飞溅的像白烟般的水珠。对,一定没有错,我爬上来的就是布腊克山,这真是一次历险奇遇。’
  “他们爬到山上最高的主峰,那匹马儿就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枝茂叶盛的云杉树背后,似乎若有所惧地藏匿在那里。教士弓腰向前,双手拨开枝叶,这样他可以毫无阻挡地观看面前的一切。
  “布腊克山那濯濯童山的峰顶就赫然在他的眼前,不过并不像他预料的那样空荡荒凉。在面前的开阔地中央有一块顽石突兀屹立,四周密密麻麻围聚着许多野兽。教士看到这个架势,便揣摸着他们好像是到那里去召开动物大集会的。
  “教士举目望去,但见紧靠大顽石旁是好几头大狗熊,他们身体魁梧、颟顸笨拙,就像披了一层毛皮的大石头一样。他们都趴在地上烦躁不安地眨着小眼睛,叫人看得出来他们是为了来开这次会才从冬眠中醒过来一下,所以还很难保持清醒不睡过去。狗熊的后面是好几百只狼紧挤在一起,他们并不冬眠,因而没有一点睡意,在这漫长的冬季子夜时分反倒显得要比在酷热溽暑的盛夏更加生气勃勃。他们像狗一样蹲坐着,毛茸茸的尾巴籁簌地在地上刷来扫去,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舌头长长地吐在嘴巴外面。在狼群背后是山猫,他们一刻不停地悄悄地转来转去。他们的模样很像形状被扭曲了的大猫一样,不过腿脚似乎有点跛,行走起来有点蹒跚。他们看样子很腼腆,不大情愿在众多动物面前露脸,因而一遇到别的动物走近,他们就会龇牙咧嘴,狠狠地发出嘶嘶声。排在山猫背后的是貂熊,他们面部像狗,而皮毛像熊。他们在地上站的时间一长就不大舒服,不耐烦地用宽厚的脚掌拍打着土地,一心想爬到树上去。在他们背后,一直排到森林边缘,这块地方密密麻麻全都是一些娇小伶俐、体态俊美的野兽,比如说狐狸啦、黄鼠狼啦、紫貂啦等等,他们身体虽小,可是性格要比那些大野兽更加粗暴凶残,更加嗜血成性。
  “教士对这个场面看得非常分明,因为那块地方全被熊熊的火光映得通明。在场地中央的那块高高隆起的大顽石上站立着一个森林女妖,她手里高擎着一枝很大的、红彤彤的火焰窜得很高的松明火把。森林女妖身材足足有森林之中最高的大树那样高,她身上披着云杉枝条编织成的衣衫,头发一络络卷紧在一起像是云杉果。她站在那里凝然不动,面孔朝着大森林,正在查看和倾听。
  “尽管教士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他却惊骇非浅,他极力想对眼前的一切全都装作没有看见,因为他吃惊得连对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相信了。‘这一切根本是不可能的,’他想道,‘我骑马在荒山野岭里走得太久,一定是眼花缘乱,产生了幻觉。’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仍旧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一切,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等了没有多久,就听得山下森林里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小铃铛声,随后还听到杂沓的走路声和树枝折裂声,听上去似乎是有大群动物穿过这片荒山野林。
  “教士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大群家畜走上山来了。他们按照到夏季牧场去的次序排列成行,从森林里走了出来。走在最前头的是颈脖上垂着铃铛的领头奶牛,接踵而来的是公牛和别的奶牛,随后是幼小的牲畜和牛犊。绵羊挤成一团跟在后面走过来,再靠后的是山羊。队伍最后面是几匹马和马驹。牧羊狗循规蹈矩地跟在羊群旁边,但是既没有牧童,也没有放牧姑娘跟着。
  “教士眼看着那些家畜径直朝野兽走去,心如刀割一样。他本应当挺身而出站在牲畜群面前,对他们大喝一声,叫他们站住。不过他心里很明白,要在那样一个夜晚把大群牲畜驱挡回去,恐怕是非人力所能及的。因此他只好按捺住自己,留在原地不动。
  “很容易看得出来,那些家畜对于即将降临到他们头上的飞来横祸不是毫无所知,而是忍受着熬煎和折磨。他们都愁容满脸,垂头丧气,甚至颈脖上挂着铃铛的母牛也耷拉着脑袋,脚蹄有气无力地打着趔趄。山羊也没有心思玩耍或者相互抵角。马儿想要尽量装得气轩昂然,可是仍然吓得全身像筛糠一般籁籁发抖。最可怜巴巴的要算是牧羊狗了,他们尾巴夹紧在后腿之间,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爬行的。
  “颈脖上系着铃挡的领头奶牛把牲畜队伍一直引领到站在山顶的那块大顽石上的森林女妖面前。她围绕着顽石转了一圈,掉转身来就往山下森林走去,说也奇怪那些野兽纹丝不动地呆着,没有一只去袭击她。在她之后,别的牲畜亦从野兽面前经过,照样没有遭受野兽的攻击。
  “可是在牲畜队伍徐徐往前移动的时候,教士看到那个森林女妖把手里的火把移下来,指点出这只或者那只牲畜。
  “每逢到火把降落下来点出这只月D只牲畜的时候,野兽群中便会骚动一次,他们欣喜若狂地鬼哭狼嚎,尤其是火把对着一头母牛或者一头别的大牲畜点下去的时候,他们的嚎叫更加凄厉可怕。然而那些眼看火把点到自己身上来的牲畜不禁尖声呻吟起来,仿佛是尖刀刺进了他们的肉里,而别的牲畜也不免同类相借,一齐发出哀哀惨叫。
  “现在教士终于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他究竟亲眼目睹了什么情景。他过去一直听人说起,每到除夕之夜戴尔斯布一带的大小动物都要到布腊克山来聚集。森林女妖就在这里指点出第二年里哪些牲畜将成为野兽饕餮的果腹之食。教士对于那些难逃魔掌,指定将要被野兽吞食的牲畜大动侧隐之心,可是却又无力去救助它们,虽说这些牲畜的主人是人类而不是那些野兽或者妖精。
  “第一群牲畜几乎还没有走完,下面森林里又传来了领头奶牛的铃挡声,另一个农庄的牲畜又走上山顶。他们的队伍顺序同方才那一群排列得完全一样,而且也跟方才那一群一样地走向森林女妖。那女妖神态严峻、冷酷无情地把一只又一只牲畜点出来判处死刑。在这以后,一群又一群牲畜络绎不断地走到她的面前。有些牲畜群很小,只有一头奶牛和几只绵羊。也还有一些只有两三只山羊的。显而易见,这些牲畜是从家境清贫的农户那里来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得不到这里来充当献祭品。因为无论来自贫富贵贱之家,这些牲畜都是在劫难逃,不能幸免的。
  “教士想起了戴尔斯布教区的农民们,要知道他们是何等疼爱自己的家畜呵。‘要是他们知道了这种悲惨的场面,他们决计不会允许女妖继续这么胡作非为下去的。’他恨恨地想道,‘他们宁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不肯让他们的牲畜到熊和狼群里来,让森林女妖判处死刑。’
  “最后露面的一群牲畜是教士宅邸来的。教士从老远就分辨出了那熟悉的领头奶牛的铃铛声,他的坐骑谅必也听出来了。那匹马儿浑身冷汗湿透,每个关节开始抽搐起来。‘唉,现在该轮到你去受森林女妖的判决了。’教士爱怜地对马儿说道,‘不过用不着害怕!我明白了为什么你要驮我到这里来,我不会舍弃你的。’
  “教士宅邸来的那些肥胖强壮的牲畜排成一长串从森林里走了出来,朝向森林女妖和野兽那儿走去。长队的末尾是那匹把自己的主人驮上布腊克山的马。教士身不离鞍,仍旧稳骑在马上,让那牲畜带他到森林女妖面前去。
  “他既没有猎枪也没有长刀来防身,但是他要去同妖魔鬼怪作殊死拼搏,便把祈祷书拿了出来,紧紧地按在胸前。
  “起初他一点都没有受到注意。教士宅邸上来的牲畜如同别的畜群一样从森林女妖身边走过。森林女妖却没有让手里的火把落下来点到其中的任何一头。惟独等到那匹善解人意的马儿走过来的时候,她这才挥动手臂要判决他的死刑。
  “可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教士把祈祷书高高举起。火把的火光投射到祈祷书上,把十字架映得闪闪发光。森林女妖一声惊叫,手中的火把掉落到了地上。
  “火把摔到地上马上就熄灭掉了。这突如其来的由明亮变为黑暗也是教士淬不及防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他身边万籁宁谧、寂静无声,就同平时的冬季荒野毫无二致。
  “就在这时候,天空之中密布的乌云阴霾蓦地分散开去,一轮满月从云缝之间露出脸来,把皎洁的清辉洒向大地。这时教士才看到在布腊克山之巅只有他和那匹马孤零零地在那里。那么多的野兽倏然一只都不见了。地面上连所有牲畜群踩过的痕迹都没有。但是他自己却将祈祷书紧紧捧在胸前,胯下的那匹马还在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当教士策马从山上下来回到家里以后,他再也弄不清方才见过的一切究竟是不是一场噩梦,到底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不过这件事对他倒是一个启示,使他想到那些可怜的牲畜时时都蒙受着变成野兽果腹的美食的危险。于是他便不遗余力地向戴尔斯布教区宣讲保护牲畜安全的必要,这样在他生前这个教区里就再也见不到狼和熊的踪迹了,虽然在他去世之后或许还有狼或者熊会回到那一带去。”
  伯恩哈德把故事讲到这里便打住收尾了。他博得听众的许多夸奖喝彩,看起来那个奖品他大概可以稳稳到手了。大多数人几乎都以为,克莱门特要同他较量那未免是自不量力了。
  可是克莱门特却不动声色,毫不畏惧地开口讲了起来。“我说说我在斯德哥尔摩郊区斯康森公园工作的时候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情。有一天我非常想家,”他娓娓地讲述起来。他讲到为了不让小人儿关在笼子里,让人们咧着大嘴看稀罕,他便买下了那个小人儿。他接着又说到,他刚刚发了善心做了那件好事,便好心得了好报。他讲呀、讲呀,那些听故事的人越听越人神惊奇。后来,他讲到国王、侍臣和那本漂亮的书的时候,那些姑娘们个个把手里的活计搁在膝盖上,坐在那里屏息凝神,双眼直盯着克莱门特,想不到他竟然亲身经历过那么多怪事。
  克莱门特终于把他的故事讲完了。那个年纪最大的放牧姑娘宣布说他应该得到那条围巾。“伯恩哈德讲的是旁人碰到的事情,而克莱门特却自己经历了一个真正的传奇故事,我更喜欢他讲的这个故事,”她说道。
  大家都赞成她的话。他们听说克莱门特竟有幸同国王交谈过,不禁都肃然起敬,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他,而那位矮小的艺人却生怕把他的得意过分表露出来。然而,大家听得兴高采烈的时刻,竟然有人细心地问到他后来把那个小人儿弄到哪里去了。
  “我自己来不及给他去放个蓝碗,”他支支吾吾地说道,“不过我央求了一个拉普老头去那样做。至于他后来究竟办没有办成,我就不得而知啦。”
  克莱门特话音还没有落,就有一个小松果落下来,砸在他的鼻子上。非常离奇的是,他们当中并没有人扔过松果,而松果又不是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么,松果是从哪里来的呢,这真叫人不可思议。
  “啊呀,啊呀,克莱门特呀,”那个放牧姑娘说道,“看样子那个小人儿还是个顺风耳,能够把我们在这里的讲话都听到。您真不应该叫别的人去放那个蓝碗呵!”
  41.在梅德尔帕德
  六月十七日 星期五
  老鹰和男孩子第二天清晨就早早地出发了,高尔果以为那天一定能赶到韦斯特尔堡登。但是他听到男孩自言自语地说,在他现在正在飞越的这样一块土地上,人类显然是不可能生存的;这时他预计他们不会那么快地飞到目的地了。
  他们下面那块地方是南梅德尔帕德,那里除了荒芜的森林以外,真是一无所有。但是鹰听到男孩的话时马上叫道:“在北方这一带,森林就是人们的耕地。”
  男孩子想,黑麦麦秸脆弱,在光线充足的田野里一个夏天就生长起来了,而针叶树树干坚硬,在黑黢黢的森林中需要好多年才能成材收获,这两者之间是有很大区别的。“想在这样的土地上有所收获的人是需要极大的耐心的。”他说。
  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就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森林已经被砍伐光了,地上残留着树墩和树枝。当他们在只有树墩的土地上空飞过时,老鹰听到男孩子自言自语地说,这真是一个乏味和贫穷透顶的地方。
  “那是去年冬天刚砍伐过的一块地,”鹰马上说。
  男孩子想,在他的家乡,收割庄稼的人在阳光明媚的夏季早晨驾着马拉收割机,不一会儿就收割了一大片地,而森林却是在冬天收获。伐木工人走到积雪深厚的酷寒的野外去作业,要砍倒一棵树需付出很多劳动。要砍伐一块林地,就算眼皮底下那块不大的林地吧,他们就要在森林中干好几个星期。“在这样一块林地上能够砍伐的人一定是能干的人,”他说。
  老鹰拍动几下翅膀,他们便看到布满树墩的那块地的边上有一个小棚子,这个棚子是用带着树皮的粗圆木搭起来的,没有窗户,门是用几块零散的木块拼凑起来的。棚顶上铺着树皮和树枝,但是现在已经腐蚀掉落,因此男孩子能够看到棚子里只有几块用来当炉灶的大石头和几条宽木板做的长凳。当他们在棚子上空飞过时,鹰听到男孩在询问是什么人到那样破烂简陋的屋子里去住过。
  “在林地上砍伐木材的人在这里住过,”老鹰马上叫着回答。
  男孩子想,在他的家乡,收割庄稼的人干活之后高兴而又快活地回到家里,主妇把贮藏室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慰劳他们。在这里,他们在辛苦紧张的劳动之后却要在小棚子的硬板凳上休息,而这种小棚子比家乡院子里堆放杂物的小屋子还要糟糕得多,至于他们能吃到些什么东西,他简直想像不出来。“我想不会有人为这些工人举行庆丰收宴会吧,”男孩子说道。
  再继续往前不远,他们看到下面有一条蜿蜒曲折、崎岖难走的林间小路,又窄又斜,坑坑洼洼,砾石遍地,有好几处还被小溪冲垮了。当他们飞越过这条林间小路时,鹰听到男孩子问,他不知道在这样一条路上运送过什么东西。
  “砍伐下来的木材就是从这条路运送到木材堆积场去的,”老鹰回答说。
  男孩子又想,南方家乡的生活是多么有趣呀!那由两匹高头大马驾辕的大车,满载着收割下来的庄稼从田野里辚辚而来,赶车的人神气地高高坐在大车顶上,马儿奔跑着,嘶叫着,村里的孩子们被允许爬上庄稼垛,他们坐在那里高声叫喊又放声大笑,既兴高采烈又提心吊胆。可是在这里,运送笨重的木材要在陡峭的坡地上爬上爬下,马儿常被累垮,赶车的人一定多次感到束手无策。“在这样的路上,我看恐怕难以听到欢声笑语的。”男孩子说。
  老鹰使劲拍动着翅膀向前飞翔,不一会儿功夫,他们来到了一条河边。这里,他们看到一个处处是木屑、碎木和树皮的地方,老鹰听到男孩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下面这样杂乱狼藉。
  “这里是贮放砍伐下来的木材的地方,”老鹰喊道。
  男孩子想道,在他的家乡,庄稼都贮放在院子旁边,垛得齐整扎实,好像是他们最好的装饰品,而在这里,人们却把收获来的东西堆放在荒凉的河岸边,无人过问。“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会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来,数一数他的木材堆并且与他邻居家的比一比,”男孩子说。
  一会儿之后,他们来到了荣甘河上,它在宽宽的山谷里滚滚汹涌。景色骤然大变,他们完全以为来到了另一个地区。黝黑的针叶林延伸到山谷的悬崖上便止住了,陡坡上覆盖着树干发白的白桦和山杨。山谷十分宽阔,甚至使大河在许多地方形成湖泊。河岸两旁坐落着富庶的大村庄,村庄里有许多用圆木建筑起来的美观而又漂亮的庄园。当他们飞越山谷上空时,老鹰听到男孩说,他不明白那里的牧场和耕地够不够养活那么多人口。
  “这里居住着砍伐林地的人,”老鹰回答说。
  男孩子想起了斯康耐家乡低矮的农舍和农舍周围的院子,而这里的农民居住在真正的贵族庄园里。“看来在森林里工作是很值得的。”他说。
  老鹰本来打算往正北方向飞行,但是当他又在大河上空飞行了一段路之后,听到男孩子说他不明白木材堆放在河岸上由谁来照看,老鹰高尔果便回转头,向东往荣甘河的下游飞去。“是这条大河在照看这里的木材堆,并且把他们运到木料加工厂去,”老鹰喊道。
  男孩子想,家乡的人们精打细算,连一粒粮食都舍不得丢掉,而在这里,大批大批的原木漂流在河里却没有人照看。他估计至多不到一半的原木能漂流到目的地。在河道正中漂流的原木,不会发生问题,可以到达目的地,可是一些沿着河岸走的原木,会撞上小岬,或者在河湾的死水里停住;湖泊里漂浮着大量原木,盖满了整个湖面,它们似乎在那里愿意休息多久就可以休息多久;有的原木被桥梁卡住;有的则被拦腰切断;有的停留在激流中的石头前,形成高大、摇晃的木料垛。“我真不明白,这些木料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抵达木料加工厂,”男孩子说。
  老鹰继续慢慢地朝荣甘河下游飞着。在许多地方,老鹰伸平翅膀,使他在空中保持静止不动,以便让男孩子有时间看清楚这种类型的收获工作是怎样进行的。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放木排人工作的地方。老鹰听到男孩子自言自语地说,他不明白那些在河岸上奔跑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人。
  “他们就是负责处理在半道上被搁浅的木材的人,”老鹰叫道。
  男孩子想道,他家乡的人都是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把粮食送到磨坊里去的,而这里的人们,却手里握着有钩的长篙在河岸上跑着,辛劳而费力地把原木拨正方向。他们在河岸边的水里跋涉,从头到脚全身湿透。他们在激流中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在摇晃着的木材垛上稳健地来回走动,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样。他们是大胆而有决断的人。“这种情景使我想起了贝里斯拉格那的铁匠,他们同火打交道时好像火是一种毫无危险的东西一样。”男孩子说道,这些放木排的人玩着水,犹如他们是水的主人。他们似乎已经征服了水,使它不敢伤害他们。
  他们渐渐地接近河口,波的尼亚湾就在他们面前。但是高尔果没有一直朝前,而是沿着海岸线向北飞行。他没有飞多远,他们看到下面有一座锯木厂,大得像座小城市。鹰在锯木厂上空来回盘旋,听到男孩子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真是一个极大又极好的地方。
  “这就是大型木材加工厂,叫斯代特维克,”老鹰叫道。
  男孩子想起了家乡的风磨,它们宁静地坐落在绿茵之中,叶轮缓缓地转动着。这座磨碎木材的加工厂紧挨着海岸,它前面的水上堆积着大量圆木,被铁链子一根接着一根地拖上斜桥,送进一个类似大库房的屋子里,进了屋子以后怎么样,男孩子就看不见了,但是他听到刺耳的卡塔卡喀声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房子的另一面,满载着白色木板的小车穿梭往返,小车源源不断行驶在光滑的轨道上,把木板运到晒木场,在那里被堆成高高的板垛。一个地方在垛新垛,另一个地方在拆旧垛,卸下的木板被装到停泊在那里等待装货的几艘大船上。那里工人真多得数不胜数,他们的住宅鳞次栉比,从晒木场背后一直排到森林边上。“他们这样干法一定会把梅德尔帕德地方的所有森林全部锯完的,”男孩子说道。
  老鹰拍动了一下翅膀,他们立即又看到了一个大锯木厂,同上一个差不多大,也有锯木房、晒木场、装货码头和工人住宅。
  “这里又是一个大型木材加工厂,它叫克比庚堡,”老鹰说。
  “我看到从森林中砍伐下来的圆木比我想像的多,”男孩子说道,“不过木材磨坊大约没有了吧。”
  老鹰慢慢地拍打着翅膀,又飞越过了两、三个锯木厂,来到了一座大城市。老鹰听到男孩子问是否知道这是座什么城市,他叫喊道:“这是松兹瓦尔,是林区里的主要城市。”
  男孩想起了南部斯康耐的城市,看上去都是那么灰暗、陈旧和凄怆,而这里,气候恶劣的北方,松兹瓦尔城屹立在景色宜人的港湾里,看上去新颖、欢快和生气勃勃。他从空中向下俯视感到特别有趣,市中心有一群高大的石头房子,非常壮观,几乎在斯德哥尔摩也没有类似的建筑可以同它们媲美。石头房屋四周是一片空地,接着是一圈木头小屋,坐落在陶陶融融、赏心说目的小花园之中,但是它们似乎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比起那些石头房屋来相形见细,不敢靠近它们。“这一定是一座既富裕又宏伟的城市,”男孩子说道,“难道是那片贫瘠的林地成了它发迹的源泉吗?”
  老鹰拍动着翅膀飞向了松兹瓦尔城对面的阿尔恩岛。男孩极为惊讶地看到岸边林立着许多锯木厂,一个挨着一个,鳞次栉比,触目皆是,对面陆地上也是锯木厂紧挨锯木厂,晒木场连着晒木场。他至少数到四十,但是他相信,根本不止这个数目,肯定有更多。“北方是这个样子,真是太好了,”他说。“我在整个旅程中,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地方像这里干得这样热火朝天,这样朝气蓬勃。我们的国家真了不起,不管我走到哪里,总能找到人类赖以生存的东西。”
  42.在奥格曼生的一个早晨
  面 包六月十八日 星期六
  第二天早晨老鹰在奥格曼兰省上空飞了一段路之后,他说今天肚子饿了,必须觅点食吃。说着,他就找了一座很高的山岗,把男孩子放在山岗上的一棵大松树上。随后,他就飞走了。
  男孩子在松树丫权上找了个好地方坐定下来,坐在那里观赏奥格曼兰省的风光。那天早晨晴朗和煦,金灿灿的阳光照耀着丛林,仿佛给森林也涂上了一层金色。从松针之间吹来阵阵和风,松针随风翩翩摇曳。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在他眼前山川河流尽收眼底,景色秀丽而视野广袤。他此时此刻心旷神怡,陶然欲醉,觉得再也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消受良辰美景了。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环视四周,没有什么障碍挡住他的视线。他的西面是脉脉群山,峻岭屹立,越往远处山峰越巍峨险峻,也越荒凉可怕。东面虽然也是峰峦起伏,但是山脉的高度愈来愈低,到海边已经成了一望平川。峰峦之间大河小川千转百回,曲折缭绕,这些河流湍急奔腾,波浪滚滚,再加上有不少飞泻直下的瀑布,这使得航行变得极其艰险。而在愈是靠近大海的地方,河床就愈开阔起来,碧波滔滔,另有一番气象。他极目远望,连波的尼亚湾也看见了,在靠近大陆的一侧,星罗棋布地布满了大小岛屿和岩石礁,海湾的岬角同海水犬牙交错。而往远处去,则是水天之间一色相融,同夏日晴空一样蓝湛湛的。
  “这块地方就像河岸上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一样。许许多多涓涓细流顺着河岸淌下来,在河岸上犁出一道道沟壕。它们曲曲弯弯,蜿蜒流淌,渐渐汇入河里,”男孩子在脑子里这样形容,“我记得斯康森公园那个拉普族老头常常说,瑞典非常倒霉的是在紧要关头偏偏把南北的位置摆颠倒了。别人听了都对他哈哈大笑,可是他却正色说道,他们只消亲眼看看北部那气象万千的景色,他们就会明白过来,北部那块地方本来应该摆放在南部才对。我觉得他大概言之有理。到这里来看看真是不错。”
  男孩子饱览风景之后就从背上解下背包,取出一段精白面包,开始吃起来。“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面包,”他一边吃一边大加赞赏,“我还有这么多哩!还够我吃两三天的。我昨天这个时候还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偌大一笔财富。”
  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不禁回想起了这个面包他是怎么得到的。“一定是因为人家那样好心地送给我,所以我觉得越吃越香,”他说道。
  原来那只大老鹰前一天晚上就离开了梅德尔帕德。他刚刚飞过奥格曼兰省的边界,骑在他背上的男孩子就看到一个河谷和一条河流,气势之雄伟盖过了男孩子在那段路上所见到的所有河流。
  那个河谷夹在两条山脉之间,地势非常开阔,男孩子怀疑它大概是很久以前由另外一条也是从这里流过的,然而要比现在这一条要大、要宽得多的河流冲刷出来的。河谷冲刷出来以后,又渐渐被泥土沙砾壅堵垫高起来,虽然整个河谷没有全被堵塞,但是靠山脚两旁却都垫高了不少。而现在流经河谷的这条河就是在这些松软的垫土层上冲刷出来的,河面很宽,水势也很凶猛,它也冲刷出了一道根深的河谷。它把河岸冲刷成非常好看的形状:有些地方是斜斜的缓坡,坡上鲜花盛开,红色、蓝色和金黄色相映成趣,一直延伸到男孩子的脚下。有些地方两岸有不少坚硬的顽石,河水没法子把它们冲走,结果它们像是峭立的城墙和尖塔一样矗立在河岸上。
  男孩子从高处俯视下来,觉得他一下子看到了三个不同的世界。最底下那一层,也就是河流经过的那河谷地带是一个世界。河上流放着木排。汽船从一个码头驶向另一个码头。锯木厂隆隆轰鸣。大货轮忙着装货。在那条河里,有人在捕捞鲑鱼。有人在挥桨划船,在人在扬帆泛舟。一群群把窝筑在河堤上的燕子在水面上来回盘旋。
  河谷再往上一层,或者说也就是河谷两旁一直延伸到山脚底下的平川地带,那又是另一个世界。那里农庄、村落相接毗邻,一座座教堂间杂其间,一派田园风光。农田里有农民在耕耘播种,牲口安详地在田野上吃草。四周一片苍翠碧绿,草地附近的菜园里人影绰绰,那是妇女们在收拾菜蔬。在蜿蜒曲折的公路上车辆人群熙来攘往,在漫长的铁路上火车吐着白烟突突地奔驰。
  最上面的一层是森林茂密的高山崇岭,男孩子看到的是第三个世界。那里松鸡在静静地孵卵,麋鹿出没在浓密的灌木丛之中。山猫屏气潜伏准备扑向猎物。松鼠在一点一点地啃嚼着食物。森林里的枝杈散发出阵阵幽香,黑加伦树枝头上繁花似锦,鸫鸟在婉转啼泣。
  男孩子在那富饶的河谷饱览无遗之后,就大呼小叫起来,抱怨说自己肚子饿得受不住了。他诉说整整两天没有一点吃的东西下肚,现在肚皮贴着脊梁,再难支撑下去了。
  老鹰高尔果当然不乐意别人指指点点说男孩子跟他在一起要比跟大雁在一起日子难过多了。于是他马上放慢了飞行速度。“为什么你不早点说一声呢?”老鹰说道,“你想要吃多少就有多少食物。有一只老鹰当你的旅伴,你是不会挨饿的。”
  不久之后,老鹰看见有个农夫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忙着播种。那个人把种子盛在他胸前挂着的一个篮子里,每次撒完之后就到田埂上放着的一个布袋里去再舀出一点来。老鹰指望那布袋里装有男孩子想要吃到的最好的食物,于是就朝那个地方笔直俯冲下去。
  可是老鹰还没有来得及飞到地面,四周发出一片嘈杂的啼叫。乌鸦、麻雀、燕子等等不计其数的小鸟以为老鹰在追逐哪只小鸟,便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成了黑压压一大片。“滚开,滚开,强盗!滚开,滚开,残害鸟类的屠夫!”他们齐声怒骂。他们的叫骂引起了农夫的注意,他赶紧走了过来。老鹰不得不逃逸开去,连一颗粮食也没有弄到手。
  那些羸弱瘦小的鸟雀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不但迫使老鹰狼狈逃窜,而且还沿着河谷追逐了他很长一段路。满山遍野都能听得到他们的啼叫声。妇女们走到院子里来,像放枪一般劈啪劈啪拍起手来,男人们赶紧端着枪追出来。
  老鹰每次要朝地上俯冲下去的时候,情形都是同样的。男孩子已经对老鹰能够为他寻找到食物失去了希望。他从来不曾想到高尔果竟然那样受到仇恨和憎恶,他几乎要可怜起这只老鹰来了。
  过了半晌,他们飞到了一个大农庄上空,农庄的女主人正好那一天在烤面包。她刚刚把新出炉烤好的面包涂上奶油,放在院子里吹凉,她自己站在旁边守着,提防猎狗来偷吃。
  老鹰在农庄上空盘旋而下,但是却又不敢在那个农庄女主人眼皮底下公然冲下去抓面包。他飞过来又飞过去,一直拿不定主意。有几次他已经俯冲到只有烟囱那样高,然而又重新升入云霄。
  可是那个农妇注意到了这只老鹰。她抬起头来,注意地看看他。“这只老鹰的行动真奇怪!”她说道,“我想,他大约是要我的面包!”
  那个农妇是个挺漂亮的女人,细高的身材,金黄的头发,面孔开朗而善良。她由衷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从铁板上拿起一只面包,举过头顶。“你想要面包,就来拿吧!”她呼喊道。
  老鹰当然听不懂她的话,可是他马上就明白过来,她愿意施舍给他这个面包。于是他疾如星火朝着面包俯冲下去,双爪抓住面包又呼啦一下飞上天空。
  当男孩子看到老鹰攫住面包的时候,他不禁热泪盈眶。他倒不是因为在这两三天里用不着再挨饿而高兴得流泪,而是因为那个农妇居然肯把她的面包施舍给猛禽吃而心里感动不已。
  现在他坐在松树上,一闭上眼睛就能够看见那个高挑身材、金黄色头发的农妇站在院子里手里高举着面包。
  那个农妇想必分辨得出来那只大鸟是一只老鹰,是人们通常用刺耳的枪声来对付的强梁枭雄。况且她大概还看得见老鹰背上驮着一个小怪物。但是她没有费神想一下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而是知道他们在挨饿,就大发善心让他们分享她那好吃的面包。
  “倘若我有朝一日重新变成人,”男孩子暗暗想道,“我一定要到这条大河旁边去寻找那个漂亮的女人,感谢她对我们的一片好心。”
  森林火灾
  男孩子早饭还没有吃完,就感到从北面飘过来一阵阵淡淡的烟气。他立即转过身来,朝那个方向细细看去,他看到了从一个长满树木的山峁上袅袅升起一股烟柱,白得犹如薄雾一般。那股烟柱不是从离他最近的山峁上升起来的,而是从那边第二个山峁上升起来的。在这荒山野岭里居然看得见烟火,那真叫人纳闷。不过,说不定是那边的一个夏季牧场里,姑娘们一早起来正忙着煮咖啡。
  十分稀奇的是那股烟柱愈来愈浓,而且愈来愈粗,正在往四下扩展开来。看样子不大像夏季牧场升起的炊烟了。不过也许是森林里烧炭工干活时烧出来的浓烟吧?他在斯康森公园曾经看到过一个烧炭工住的小木棚和烧木炭用的炭窑。他还听说过这一带森林里有烧木炭的,不过烧炭工十有八九是在秋冬之际才上窑升火的。
  那股浓烟每时每刻都在加大,不多久后整个山峁上都浓烟滚滚,氤氲四合。看样子不像是烧木炭的窑冒出来的烟,炭窑冒不出那么多烟来。谅必是哪个地方着了火,因为许多小鸟慌慌张张冲上天空,逃奔到邻近的一道山峁上去。鹰隼、松鸡,还有许许多多体形小得从远处无法辨认出来的鸟儿,都从着火的地方飞逃出来。
  那柱细小的白色烟柱这时候已经逸散开来,扩展成浓厚的白色烟云,铺天盖地飘过山峁,下沉到山谷里,从烟云里窜起了火星和炭屑,有时候还可以看见红彤彤的火焰。那么一定燃起了一场大火。可是究竟什么在燃烧呢?难道这深山密林之中居然隐匿着一个大农庄不成?
  不过光是一个农庄是燃不起那样一场大火的。现在不但是山峁上浓烟弥漫,山谷里也冉冉升起大团大团的浓烟,可是他看不清楚山谷里的情形,因为附近的山峦遮挡住了他的视野。不会是别的东西在燃烧,谅必是森林本身着了大火。
  他很难相信那些绿油油、水灵灵的森林竟然也会失火。可是火灾毕竟是真的发生了。倘若森林果真失火的话,那么火头岂不会一直蔓延到他的脚下来吗?说不定还不至于把他殃及进去,可是他此刻非常渴望老鹰快点回来。最好还是趁早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且不用说别的,就是那一阵阵呛鼻的烟气就叫他呼吸不畅,好生难熬。
  蓦地里,一阵阵劈劈啪啪的开裂声清晰可闻,那声音是从离他最近的那个山峁上发出来的,真叫人惊心动魄。那个山峁之巅有一棵参天古松,几乎同他自己坐着的那棵高矮差不多。那棵松树大得几人合抱,在周围的树木之中突兀耸立,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刚才它还沐浴在晨曦朝霞之中浑身红彤彤,而现在所有的枝杈和树叶一齐闪亮发光,树身上沾满了火焰。它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华丽炫目,然而这也是它最后一次展现它的美丽。那棵松树是山梁上最早着火的树,不过叫人无法理解的是那火头是怎样爬上树去的,难道火是长着通红的翅膀飞到树上去的,或者是像蛇一样从地面上蜿蜒过去的吗?是呀,真是说不好,可是火头毕竟在那里了,整棵树木就像一个松明火把一样。
  这一下真的烧起来了!这里山峁上也处处冒出一股股青烟。烈焰像金蛇狂舞,又像鸟雀乱飞,既朝着半空中舔出长长的火舌,又沿着地面上偷偷地溜了过来。顷刻之间整座山梁都陷在熊熊烈火之中。
  大小鸟儿一齐慌忙飞走,他们像大团大团的烟屑一样从烟雾里腾空飞起,越过山谷,飞到男孩子坐着的那道山梁上。在男孩子坐的那棵松树上,有一只鸱鸺仍落到了他的身边,在他头顶上的一根树枝上落下了一只苍鹰。如果在平日,他们都是吓人可怕的邻居,但是这时候他们连瞅都不瞅他一眼。他们只是直着眼睛盯住了那场大火,大概是弄不明白森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只松貂爬到松树的最顶梢,爬在一根最靠外的树枝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那满山遍野的大火。紧靠着松貂就是一只松鼠,可是他们似乎谁也没有留意谁。
  这时候火焰顺着山谷斜坡飞速往下铺开。大火像一场撕心裂胆的大风暴一样嘶叫怒号,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透过浓烟可以看到火头是怎样从一棵树上窜到另一棵树上去的。在一棵云杉树着火之前,它先被一层薄薄的烟雾缭绕过来,接着所有的树枝、叶子一齐变成深红色,还开始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随即整棵树就燃烧起来。
  男孩子脚底下的山谷里,有一条涓涓细流,两岸长着花桤树和小白桦树。火势蔓延到了那里,似乎停下了脚步,因为阔叶林不像针叶林那样容易招惹火焰。于是林火像是被一堵墙挡住了一样蜘躇不前。林火加大了火势,火焰高窜,火星四溅,劈劈啪啪地狂嘶乱吼,想要扑到对岸的阔叶林上去,可惜没有能够得逞。
  有片刻时间,烈焰被挡住了去路,但是它又倏忽吐出一条非常长的火舌,舔到了小溪斜坡上的一棵干枯的大松树。那棵树立即发出了明亮的火光。这样一来火头就趁势越过了那条小溪。周围一切都炙手可热,烫得崖壁上每一棵树都马上就要起火。林火就像是最强烈的大风暴和最猛烈的瀑布,朝着山梁上呼呼地直扑上来。
  鸱鸺和猫头鹰都慌忙冲入空中,松貂从树上奔到地面,所有的动物都急奔突窜,逃命要紧。现在用不了多久,火头就会飞到男孩子呆着的那棵松树树冠上来。男孩子也不得不逃走了。不过顺着那么高的笔直的树干往下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紧紧抱住村干从这个树节滑行下来,到最后那一段双手委实抱不住了,便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他顾不上摸一摸究竟有没有摔伤,就拔脚狂奔。烈焰像呼啸的狂风一样从松树上追赶下来,地面开始发烫冒烟,他踩在上面觉得脚掌热乎乎的。他的一侧跑着一只山猫,另一侧是一条长长的蝗蛇在爬行。而在蛇的身边却是一只母琴鸡带着一群羽毛未丰的毛茸茸的鸡雏叽叽咕咕地啼叫着向前逃去。
  他们急匆匆从陡峭的斜坡上跑进谷底的时候,遇到了赶来扑打山火的人群。人们谅必早就在那里扑打了一段时间,不过男孩子方才只顾瞪大眼睛瞧着起火的那一边,没有看见他们。在这道山谷底部也有一条小河和一条很宽的阔叶林带。那些人就在阔叶林背后忙碌着。他们把紧挨着花柏树的针叶树砍倒,从小河里提水把地面泼湿,并且把树林里的石南花、羊齿草之类的灌木丛统统清除干净,免得火头从灌木丛里窜过来。
  那些人也是一心一意扑在正在朝着他们蔓延过来的林火上。狼奔豕突的动物从他们的两腿之间奔跑过去,他们连瞅都不瞅一眼。他们既不去追打蝗蛇,也不去抓那只带领一群雏鸡咕咕啼叫沿着小河跑来跑去不知如何是好的母琴鸡。甚至连那个小人儿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手上紧握着蘸过水的枝条,那是用来扑打山火的武器。虽然人数不算大多,可是看到大小动物都在夺路逃命,而他们却站在那里严阵以待,真不兔叫人喷喷称奇。
  烈焰顺着斜坡蔓延下来,劈劈啪啪响声不绝于耳,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热和叫人窒息的浓烟。那火焰凶猛地吞噬着一切,所向披靡地往前推进,准备毫不停留地跃过小河和阔叶林天堑,蔓延到彼岸。刚开初,那些来扑打山火的人被烈火逼得连连后退,似乎有点支撑不住了。但是他们倒退了没有多远,又重新站稳了阵脚。
  林火以雷霆万钧之势吓人地猛扑过来。火星似雨点般溅落在阔叶林的树木上。浓烟中吐出长长的火舌,非要把对岸的森林一股脑儿扫荡净尽不可。
  然而阔叶林却偏偏阻挡住了火焰,不过这也全仗了那些人们在树木背后苦苦奋战。哪里地上开始冒烟,他们就赶紧用水桶提过水来泼洒上去使地面潮湿下来。有哪棵树身上浓烟绦绕,他们便马上用斧头把它砍倒,把树身上的火焰扑灭。遇到火头窜进灌火丛中,他们就挥舞起湿漉漉的松树枝条用力抽打,把火头抽灭。
  浓烟滚滚,氤氲四合,像云翳一样把所有的东西都裹住了。人们怎样扑打火焰的情景已经无法再看得清楚。不过不难想像,这场奋战是十分艰辛的,那林火有好几次都要突围而出再度蔓延开来。
  真是想不到啊,过了不太长功夫,火焰那吓人的轰鸣声徐徐减弱下来,浓烟也开始消散开去!阔叶树木上的每片树叶都统统不见了,地面上烧得焦黑一片,那些扑打林火的人们一个个都被浓烟熏得炭黑,浑身大汗淋漓。可是森林火灾总算被制服住了,不再有火焰窜出来了。白色的烟云四散飘逸,轻轻地拂过地面,在这白蒙蒙的烟云之中,隐隐约约地显露出劫后的黑炭一般的许多木桩。这就是那边的一片枝繁叶茂的大森林所残存下来的一切。
  男孩子爬到一块石头上,站在那里观看森林大火扑灭以后的情景。可是一波未平一波乍起,森林保全下来之后,新的危险又降临到了他的头上。鸱鸺和苍鹰一齐虎视眈眈地把目光对准了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他。老鹰高尔果穿过森林嗖地一声俯冲下来。男孩子马上从一切危险之中脱身得救,坐在老鹰背上倘佯漫游在云霄之中。
  43.韦斯特尔堡登和拉普兰
  五个侦察员
  男孩子在斯康森公园的时候,有一次他坐在鲍尔耐斯农舍的台阶下,听克莱门特·拉尔森和拉普族老人谈论诺尔兰①。两个人都一致同意诺尔兰是瑞典最好的地方,不过克莱门特·拉尔森最喜欢奥恩格曼河以南的地方,而拉普族老人却说这条河以北的地方是最好的。
  ①诺尔兰是瑞典一个行政区,地处达尔河以北,包括九个省。
  他们起劲地交谈着,老人忽然发现克莱门特从来没有到过海讷桑德市①以北的地区,老人就嘲笑他对自己没有见过的地区作如此武断的非议。“我不得不给你讲述一个传说,克莱门特,这样你就会知道,韦斯特尔堡登和拉普兰,也就是你没有到过的萨米人②居住的广阔地区,是什么样子。”他说。
  ①海讷桑德市位于奥恩格曼河以南。
  ②萨米人是拉普人对自己的称呼。
  “我对听传说是来者不拒的,正像你对喝一两口咖啡来者不拒一样,”克莱门特回答说,拉普族老人便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一次,克莱门特,居住在瑞典南部的鸟,也就是居住在辽阔的萨米人地区以南的鸟觉得自己住得太拥挤了,想往北方迁移。
  “他们集合起来进行商量。有些年轻而血气方刚的鸟马上就想做迁移飞行,但是那些年老而足智多谋的鸟主张先派遣一些侦察员到那个陌生的地方去察看一番,他们的主张得到大家的赞同。五大鸟类各派一名侦察员,足智多谋的鸟说:‘这样我们大家都能知道在北方能不能找到居住地、食物和隐蔽地!’
  “五大鸟类立即挑选出五只健壮而机智的鸟。森林中的鸟挑选出一只松鸡,平原上的鸟挑选了一只云雀,海洋上的鸟挑选了一只海鸥,内湖鸟选了一只潜鸟,高山上的鸟选了一只雪鹀。
  “在他们即将启程时,长得最大、最有权威的松鸡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十分辽阔。如果我们一起去,要飞遍我们需要侦察的地方一定要花很长时间,如果我们分头查看,一人负责一部分,那么两三天就能完成全部任务’。
  “其他四个侦察员认为这是事半功倍的好主意,都遵照他的建议去做。他们商定的分工是:松鸡考察中部地区,云雀到偏东的地方去,海鸥到更靠东面大地斜倾人大海的地方去,潜鸟到松鸡负责的以西地区查访,雪鹀到最西边,沿着国境线的地方调查。
  “五只鸟根据这一方案向北一直飞到边界,他们回来以后再一起集合向大家报告看到的情况。
  “去海滨考察的海鸥首先发言。
  “‘北部那块地方很好,’他说,‘除了一个长长的群岛外没有别的东西。到处是盛产鱼的海峡和森林茂密的小岬和小岛,绝大部分地方没有人居住,海鸟在那里能找到足够的住处。人类在海峡里打点鱼,搞点海上运输,但是并不多,不会打扰我们鸟类的生活。如果海鸟愿意采纳我的忠告,应该马上迁移到北方去。’
  “接着海鸥发言的是到海岸线以内陆地上察看的云雀。
  “‘我不懂海鸥所说的小岛和小岬是什么东西,’她说,‘我去的地方是辽阔的原野和繁花如锦的美丽牧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地方有那么多纵横交错的大河。我看到那些宽阔而奔放的大河,一泻千里,在平坦的原野上流过,真感到高兴。河岸上庄园林立,跟城市街道上的房屋一样稠密。河口处有许多城市,但是总的说来,那里地广人稀。如果平原鸟类愿意听我的劝告,应该立即往北迁移。’
  “继云雀之后,由到中部地区飞行过的松鸡发言。
  “‘我既不明白云雀说的牧场,也不明白海鸥说的群岛,’他说,‘我在一路上看到的尽是松树林和杉树林。许多大面积的沼泽地,那里也有许多滚滚汹涌的大河,气象万千,在不是沼泽和河流的地方全是针叶林。我没有看见耕地,也没有看见人类的住所。如果森林鸟类愿意听我的劝告的话,应该立即往北迁移。’
  “松鸡讲完以后,由到森林以西地区探察的潜鸟发言。
  “‘我不明白松鸡说的森林,也不知道云雀和海鸥的眼睛是怎么看的,’潜鸟说,北方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土地,全是大湖。那些高山湖泊碧波粼粼,漪澜荡漾,湖岸景色宜人,湖水流入奔腾咆哮的瀑布之中。我在有些湖岸上看见教堂和大教区村,但是其他地方却是渺无人迹,万籁俱寂。如果内湖鸟类愿意听我的劝告,应该立即搬迁到北方去。”
  “最后是沿国界飞行的雪鹀发言。
  “‘我不明白潜鸟说的湖泊,也不了解松鸡、云雀和海鸥看到的是什么地方,’他说,‘我在北方找到一大片山地,我没有看见平原,没有看见大森林,却看见万壑千岩,山峦起伏。我看到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的田野,水色洁白得像牛奶的山间小溪。视野所及,没有耕田,没有牧场,却看见了长满槲树、矮北极桦和石蕊的土地。我没有发现农民、家畜和农庄,却看见了拉普人、驯鹿和拉普人的帐篷。如果高山上的鸟类愿意听我的劝告,应该立即搬迁到北方。’
  “当五个侦察员把自己所看到的讲完以后,他们开始互相指责对方为骗子,吵成一团,随时准备为证实自己的话是正确的而不惜进行一次战斗。但是那些派他们出去的年老而又足智多谋的鸟却喜悦地倾听他们的讲述,并且使那些好斗的鸟安静下来。
  “‘你们大家都不要生别人的气,’他们说,‘我们从你们的话里了解到,北方有大片山地,大片湖泊,还有大森林、大平原和大群岛。这比我们预计的要多得多。这比许多大王国在他们国境内所有可夸耀的东西还要多得多。’”
  飘流着的大地六月十八日 星期日
  男孩子想起拉普族老人所讲的故事是因为他现在亲临其境。老鹰告诉他,伸展在他们下面的那块平坦的沿海土地是韦斯特尔堡登,西边远处那些黛青色的山脊是在拉普兰境内。
  男孩子在森林火灾中经受了种种惊吓后,现在又重新安安稳稳地骑在鹰背上,这确实是一种幸福,再说,他们也经历了一次美好而愉快的旅行。早晨吹的是北风,而现在方向变了,他们是在顺风飞行,一点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飞行是那么平稳,有时他们好像是站立在空中不动似的。男孩子觉得,老鹰不停地拍打着翅膀,但他们似乎一点没有挪动地方,而他们下面的一切都在移动。整个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都在缓缓地向南移动。森林、房屋、草原。围墙、河流、城市、群岛、锯木厂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在移动。他不知道那些东西要往哪儿走。难道它们在遥远的北方呆得厌烦了而想往南搬迁吗?
  在所有这些向南移动和搬迁着的东西中,他只看到一样东西是静止不动的,那就是一列火车。火车头一直在他们下面,火车跟高尔果一样,一点没有挪动地方。火车头冒着烟和火星,火车轮子在铁轨上滚动发出的隆隆响声,冲入云霄,一直传到男孩子的耳中,但是火车却没有移动。森林在火车旁掠过,养路工的小屋在火车旁掠过,田野里的栅门和电线杆在火车旁掠过,惟独火车静止不动。一条宽阔的河流,横跨河面的一座长长的大桥迎着火车而来,但是大河和河上的大桥毫无困难地从火车下掠过。最后一个火车站迎了过来,站长手拿红旗站在站台上,缓慢地走近火车。当他挥动手中小旗的时候,火车喷出一串比以前更黑更浓的烟雾,并且烦躁地吼叫起来,好像在抱怨为什么让它站着不动似的。不过就在此时,火车开始移动了,它同火车站和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向南掠过去。男孩子看到车厢门被打开,旅客从火车上走下来,这一切都是在火车和旅客向南移动时进行的。这时男孩子把目光从地上移向空中,向前方看去,他觉得,因为看这列古怪的火车,他的头都晕了。
  男孩子坐着,向一朵小白云凝视了一会儿之后就觉得厌倦了,又向下看去。他仍然觉得,他和老鹰是静止不动的,而别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向南移动。他坐在鹰背上想入非非,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好玩的。他想,如果整个韦斯特尔堡登都活动起来,朝南行进,那将是妙不可言的。在他下面有一块耕地正在滑动,它似乎刚下种不久,因为他在耕地上一根绿草也看不见,想一想,如果这块正在滑动的耕田移动到黑麦在这个季节已经长出穗子的斯康耐省的南部平原上,那将会多么有趣!
  这里北方的杉树林也和南方的不一样。树木稀疏,树枝短小,叶子几乎是褐色的,很多树的树冠上光秃秃的,像得了病似的。地上积满了年深月久的干枯树干,谁也不想去清理。想一想,如果这样的一座森林搬迁到遥远的南方去看看考尔莫顿的话,它一定会感到自己既可怜又可鄙的!
  就拿他不久之前刚刚看到的那个院子来说吧。里面长着许多漂亮的树林,但是既没有果树,也没有珍贵的椴材和栗树,只有花揪和桦树。院子里有漂亮的灌木,但是没有金链花和西洋接骨木,只有稠李和丁香。院子里倒也有栽种香料的园圃,但还没有耕作栽培。想一想,如果这样一小块地一直跑到舍尔姆兰一个庄园的院子里去看看的话,那它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一块不折不扣的荒地。
  还有那块牧场,上面有那么多灰色小草棚,人们会以为房子的地皮占了牧场的一半。如果它跑到东那特平原去的话,那里的农民一定会吃惊得瞠目塞舌,不知怎么回事。
  现在,他下面有一片广阔的长满松树的旷野,这上面长着的松树不像一般森林中的松树那样呆板、笔直,而是枝叶繁茂,树冠丰盛,在白石蕊地毯上形成一个个赏心说目的小树林,但是,如果这样的松林旷野要跑到鄂威德修道院的公园里去的话,那个美不胜收的公园不得不承认它同自己不相上下。
  就拿他身下那座木结构的教堂来说,它的墙上镶着红色的似鱼鳞的木片,顶上有座色彩缤纷的钟楼,旁边那些灰色的附属房屋组成一个完整的小城,想一想,如果这样一座教堂竟然搬迁到哥特兰岛上一座砖砌教堂旁时,那情况又会怎以样呢!砖砌教堂肯定会有许多仰慕钦佩的话要对那座木头教堂说的。
  全省风光中最值得骄傲、最感到荣誉的是什么呢?显然是那些灰暗色的巨大河流,它们有出色的峡谷,两岸庭院林立,木材成堆,还有锯木厂、城市,河口停泊着许多汽船。如果这样一条大河来到南方,那么,达尔河以南所有的小溪和河流一定会害羞得钻入地下。
  想一想,如果这里一块易于耕作、位置又良好的辽阔大平川在贫穷的斯莫兰省农民面前飘流而过,那将该有多好呵!他们一定会赶紧离开自己贫瘠的小块土地和多石的小耕地,开始在这里犁地和耕种。
  这地方同其他所有地方比起来,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那就是光明①。灰鹤站在沼泽地上睡着了,这说明夜晚应该到来了,但是大地仍是一片光明。这里的太阳不像其他东西那样往南移去,而是一直走到遥远的北方,现在阳光直射到男孩子的脸上。看来,今天晚上,太阳是不准备落到地平线下去了。想一想,如果这样的光明和这样的太阳能照耀在西威曼豪格该有多好呵!这样一来,他的爸爸和妈妈就会有一个二十四小时都能干活的日子了。
  ①瑞典北方,地处北极圈,夏季日照时间很长,越往北,日照时间越长,最北部无夜期可达一个月以上,有白夜之称。
  梦六月十九日 星期六
  男孩抬起头来,以似醒非醒的茫然目光向四周望去,真奇怪,他在过去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躺着睡觉。是的,他躺着的这条峡谷他过去从来没有来过,周围的山也没有见过。峡谷中间那个圆圆的大湖他也不认得。他正躺在桦树下,可是这样可怜而又矮小的桦树他却是从来见所未见的。
  老鹰到哪儿去了?四面八方都没有鹰的影子。难道高尔果抛弃了他?果真如此,这将又是一次冒险。
  男孩重新躺到地上,闭上眼睛,极力回忆着他开始睡觉时的情景。
  他记得他在韦斯特尔堡登上空飞行,他觉得,他和鹰在空中是静止在同一个地方的,而他身下的大地却是在向南移动。后来鹰拐向西北方向飞行,风从旁边吹过来,他又感到空气在流动,与此同时,大地顿时停住了脚步。他注意到鹰驮着他追风逐电般地向前飞行。
  “现在我们进入拉普兰境内了,”他记得高尔果这样对他说。男孩把身子探向前,想看一看他多次听别人讲起过的那个地方的景色。
  但是他只看到大片森林和空旷的沼泽,感到大失所望。森林连着沼泽,沼泽接着森林。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色使他昏昏欲睡,差一点从鹰背上摔下来。
  他记得他对鹰说,他在背上实在坐不住了想睡一会儿。高尔果立即降落到地上,男孩一下子躺到了沼泽地上,但是高尔果用爪子抓起他飞向了天空。“睡吧,大拇指儿!”他叫道。“阳光照着,我一点不困,我要继续飞行。”
  虽然男孩子挂在鹰爪上不怎么舒服,但是他还是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来,他睡着以后做了一个梦。
  他觉得自己是在瑞典南部的一条宽阔的大路上行走,他使出两条小腿的全部力量快速地向前走。他不是一个人在走,而是和一大群伙伴朝着同一方向在行进。紧挨着他走的是顶上长着沉甸甸麦穗的黑麦,开着花的矢车菊和黄色的珍珠菊;被果实压得直不起腰来的苹果树气喘嘘嘘地向前走着,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结满豆荚的菜豆和大株的春白菊以及一片片浆果灌木矮林。那些高大的阔叶树,既有山毛榉又有橡树和椴树,款步走在大路中央,树冠上风飕飕地响着,他们倔傲、骄矜,不给任何人让路。小植物,如草莓、栋林银莲花、蒲公英、苜蓿和勿忘我草等等,在他两脚之间抓痒。起初,他以为只有植物在大路上行走,可是不久他就发现动物和人类也跟在后面。昆虫围着向前急速行进的植物嗡嗡叫着,大路旁的水沟里鱼在游动,鸟儿栖坐在行进着的树上歌唱,驯养的动物和野生的动物在竞赛奔跑,在他们中间走着的却是人类,他们有的扛着铲子和大镰刀,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扛着猎枪,还有的拿着鱼网。
  队伍兴冲冲、喜洋洋地引进着。当他看到是谁在率领队伍向前走时他也就不奇怪了,率领队伍的不是别人,而是太阳自己。太阳像一个庞大而又闪闪发光的脑袋在大路上向前滚动着,他的头发是五彩缤纷的光束,射向四方,他的脸上洋溢着欢悦和慈祥的光芒。“向前进!”太阳不停地高喊着。“有我在,谁也不必害怕。向前进!向前进!”
  “我不知道太阳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男孩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是走在他身旁的黑麦听见了他的话,立即回答说:“他要把我们带到拉普兰同那里的那个冰巨人进行战斗。”
  男孩不久就发现一些在行进中的动植物开始犹豫,接着步伐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他看见那棵大山毛榉树站住了,牝鹿和麦子停在了路边上,黑莓树、黄色的大金莲花、栗树和山鹑也停下来了。
  他向四周看了看,想弄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动植物停止不走了,此时,他发现他已经不在瑞典的南部了,队伍行进得如此迅速,他们已经到达斯维亚兰了。
  在这里,橡树越来越迟疑地向前挪动着,它站住了一会儿,然后犹豫不决地向前迈几步,最后完全停住了。“为什么橡树不再跟着走了呢?”男孩问道。
  “他害怕那个冰巨人,”一棵生气勃勃的小桦树回答说,他高兴而又精神饱满地向前走着,那样子真是好看极了。
  尽管有很多人落在了后面,但是仍然有一大群人继续勇敢地向前走着。太阳脑袋仍然在队伍前面滚动着,他大笑着,喊叫着:“向前进!向前进!只要我还在,谁也不要害怕。”
  队伍以同样的速度飞快地前进着。不久他们来到了诺尔兰,现在不管太阳怎么叫喊乃至请求都无济于事了。苹果树站住了,樱桃树站住了。燕麦站住了。男孩转过头去对着那些落在后面的人,“你们为什么不跟着走了呀?你们为什么离开太阳呀?”他问道。
  “我们不敢。我们怕那个居住在拉普兰的冰巨人,”他们回答。
  男孩似乎很快就懂了,他们已经来到遥远的北部——拉普兰。在这里,行进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小。黑麦、大麦、草莓、越橘、豌豆和红醋栗本来一直跟在后面,麋鹿和母牛本来也是肩并肩地跟着走,但是现在都停住了。人类还跟着走了一段路,但是后来他们也停住了。如果没有新来的人加入到队伍里的话,太阳几乎要成为孤家寡人了。槲树丛和其他许多小植物加进了行列。拉普人和鹿、雪鹀和北极狐以及雷鸟也加入到行列里头。
  男孩听到有一种东西迎面而来。那是一些大河和溪水卷着急流奔腾而来。“他们为什么这样慌慌张张地跑呀?”他问。
  “他们是为了躲避山里居住着的那个冰巨人,”一只雷鸟回答说。
  忽然,男孩看见前面有一堵高大、漆黑并且带有许多尖角的墙,大家看到这堵墙后似乎都要往后退,但是太阳马上回过头,把光芒四射的脸对着墙,把它照得雪亮,这时大家就看清楚了,横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什么墙,而是山峦起伏的最绮丽优美的山岗。重峦叠峰被阳光染成了红色,陡坡呈淡蓝色,其间闪出金色光芒。“向前进!向前进!只要有我在,问题就不大。”太阳高喊着,滚动着爬上山的缓坡。
  但是在太阳向山上爬的旅程中,勇敢的小桦树、强壮的松树和顽强的杉树都离开了她。驯鹿、拉普人和槲树也在这里离开了她。最后,当她到达山巅的时候,除了尼尔斯·豪格尔森外,再也没有别人跟在她的后头了。
  太阳滚进了悬崖峭壁上覆盖着坚冰的幽谷,尼尔斯·豪格尔森本想跟着她进去,但是走到幽谷的入口处他不敢再向前走了,因为里面有一种令人胆寒心悸的东西。幽谷深处坐着一个身体是冰。头发是冰柱、斗篷是雪的老巨人。巨人面前躺着几只黑狼,只要太阳一露脸,他们就站起来,张开大口。第一只狼的嘴里喷出刺骨的寒冷,第二只狼的嘴里喷出呼啸的北风,第三只狼的嘴里喷出墨墨黑暗。“这一定是那个冰巨人和他的随从们了,”男孩想。他明白,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快逃跑,但是他又十分好奇,想看一看巨人和太阳见面后的结局怎样,因此,他站着没有走。
  巨人纹丝未动,只是用他们可怕的冰脸盯视着太阳,太阳同他一样,站在那里也没有动,只是微笑和放射光芒。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男孩好像发现,巨人开始叹气,感到浑身受折磨,雪斗篷掉下来了,那三只可怕的狼咆哮得不那么凶恶了。可是突然太阳叫喊起来:“现在我的时辰到了。”太阳就向后滚动,走出幽谷。于是巨人把三只狼撒开,北风、寒冷和黑暗顿时走出幽谷,开始追逐太阳。“把她赶走!把她赶走!”巨人叫喊着,“赶得她不敢回来,教训她,使她懂得拉普兰是我的!”
  当尼尔斯·豪格尔森听到要把太阳从拉普兰赶跑时,他吓得要死,尖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当他清醒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大峡谷的底部。高尔果在哪里?他怎么样才能打听到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他站起来朝四周望去。他的目光落到了悬崖上用松枝搭起的古怪的建筑上。“那肯定是一种鹰巢,高尔果……”
  他没有想下去,而是摘下头上的小帽子,挥动着欢呼起来。他知道高尔果把他带到了什么地方,这就是老鹰住在悬崖上、大雁住在谷底的那条峡谷。他到达目的地了!他会马上见到雄鹅莫顿和阿卡,还有其他旅伴了。
  重逢
  男孩缓缓地向前走着去寻找朋友们。整个山谷里一片宁静。太阳还没有照到悬崖上,尼尔斯·豪格尔森明白这还是大清早,大雁们还没有醒来。他走不多远就站住了,微笑着,因为他看到了非常动人的情景。一只大雁躺着,睡在地上一个小窝里,身旁站着公雁,他也在睡觉,他站得那么靠近雌雁显然是为了一有危险立即起来保卫。
  男孩没有去打扰他们,而是继续往前走,在覆盖住地面的小槲树丛之间察看。不久,他又看到一对大雁,他们不属于尼尔斯这个雁群的,而是外来的客人,然而单是看到大雁就使他十分高兴,他开始哼起歌来。
  男孩向一个灌木丛里看去,终于看到了一对他熟悉的大雁。在孵蛋的那一个肯定是奈利亚,站在她身旁的公雁是科尔美。是的,一定是他们,不会看错的。
  男孩真想叫醒他们,但是他还是让他们睡觉,自己又向前走去。
  在下一个灌木丛里,他看见了维茜和库西,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发现了亚克西和卡克西。四只大雁都在睡觉,男孩从他们身旁走过而没有去叫醒他们。
  他走到下一个灌木丛的附近,好像看到灌木丛中一样东西在闪白光,他兴奋得心在胸中怦怦直跳。不错,果然像他所意料的,邓芬美美地躺着在孵卵,身旁站着白雄鹅。男孩觉得雄鹅尽管还在睡觉,看上去却十分自傲,因为他能在遥远的北方、在拉普兰的大山里为他妻子站岗放哨。
  男孩也没有把白雄鹅从睡梦中叫醒,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他又寻找了很长时间,才又看到几只大雁。他在一个小山丘上发现了一样类似灰色生草丛的东西。等他走到山丘脚下,他看到这簇灰色生草丛原来是大雪山来的阿卡,她精神抖擞地站着向四周了望,好像在为全峡谷担任警戒似的。
  “您好,阿卡大婶!”男孩叫道。“您没有睡着真是太好了。请您暂且别叫醒其他大雁,我想同您单独谈谈。”
  这只年老的领头雁从山丘上跑下来,走到男孩那里,她先是抱住他摇晃,接着用嘴在他身上从上到下地亲啄,然后又一次地摇晃他。但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要求她不要叫醒别的大雁。
  大拇指儿亲吻了年老的阿卡大婶的双颊,然后开始向她叙述他是怎样被带到斯康森公园并在那里被幽禁的。
  “现在我可以告诉您,被咬掉一只耳朵的狐狸斯密尔被关在斯康森公园的狐狸笼里,”男孩说。“尽管他给我们带来过极大的麻烦,但我还是禁不住要为他感到可惜。那个大狐狸笼里关着其他许多狐狸,他们一定生活得很愉快,而斯密尔却总是蹲着,垂头丧气,渴望着自由。我在那里有许多好朋友。一天,一只拉普兰狗告诉我,一个人到斯康森来要买狐狸,那个人是从海洋中一个遥远的岛上来的,岛上的人灭绝了狐狸,而老鼠却成了灾,他们希望狐狸再回去。我一得到这个信息,马上跑到斯密尔的笼子那里对他说:“明天,斯密尔,人类要到这里来取走几只狐狸,到时候你不要躲藏,而是要站到前面,想办法使自己被抓住,这样你就能重新得到自由!”他听从了我的劝告,现在,他自由自在地在岛上四处奔跑。您觉得我这件事做得怎么样,阿卡大婶?是按您的心意办的吧?”
  “是的,我自己也会这样做的,”领头雁说。
  “您对这件事感到满意那就好,”男孩说。“现在还有一件事我一定要问问您,听听您的意见。有一天,我看到高尔果,那个老鹰,就是同雄鹅莫顿打架的那个老鹰,被抓到斯康森并被关进了鹰笼里。他看上去神情沮丧、垂头丧气,我想把钢丝网锯断,放他出来,但是我又想他是个危险的强盗,食鸟的坏家伙。我不知道我放掉这样一个恶人是不是正确,我想,最好也许还是让他关在那个笼子里算了。您说呢,阿卡大婶?我这样想对不对呀?”
  “这样想可不对,”阿卡说,“人家对老鹰想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老鹰比其他动物更傲气,更热爱自由,把他们关起来是不行的。你知道我现在建议你去做一件什么事吗?是呀,那就是,我们两个人,等你休息过来以后,一起作一次旅行,飞到鸟的大监狱去,把高尔果救出来。”
  “我想您是会这么说的,阿卡大婶,”男孩说。“有人说,您花了很大心血抚养起来的老鹰不得不像老鹰一样生活的时候,您就不会再疼爱这只鹰了。可是刚才我亲耳听到您的话,证明这种说法是根本不符合事实的。现在我要去看看雄鹅莫顿是不是已经醒了,在此期间,如果您愿意向把我驮到您这儿来的人说句感谢的话,我想您会在曾经发现过一只绝望的雏鹰的那个悬崖上见到他。”
  44.放鹅姑娘奥萨和小马茨
  疾 病
  在尼尔斯嚎格尔森跟随大雁们四处漫游的那一年,人们到处在谈论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全国各地流浪的事。他们是斯莫兰省索耐尔布县人。本来,他们同父母和其他四个兄弟姐妹住在一片大荒漠上的一问小茅屋里。在那两个孩子还很小的时候,一天晚上有一个穷苦的流浪女人来敲门要求借宿。尽管小茅屋小得连自己家里人也难以挤下,他们还是让她进来了,妈妈在地上搭上个床铺让她睡。夜里,她躺在地铺上不断咳嗽,她咬得非常厉害,孩子们感觉到整个小茅屋都给咳得在摇晃。到了早晨,她病得根本没法起床继续到外面去流浪。
  爸爸和妈妈竭尽全力去帮助和照顾她,他们把自己的床铺让给她,而自己却睡到地上去,爸爸还去请医生,给她买药水。开头几天,那个病人像一个野蛮人那样,一个劲儿地要这个要那个,从来不说一句感谢的话,可是她后来慢慢地温柔起来,变得既客气又一个劲地讲感谢话,到最后,她只是乞求他们把她从茅屋里背到荒漠上去,让她死在那里。当主人不肯这样做的时候,她才告诉他们说:最近几年来她一直跟着一群游民到处流浪。她本人倒不是游民出身,而是一个自耕农的女儿,但是她却偷偷地离开了家,跟着一群游民到处游荡。现在她相信是一个对她怀恨在心的女游民使她得了这个病,事情远非到此为止,那个女游民还曾经威胁她说,凡是留她借宿并且对她发善心的人都要遭到同她一样坏的下场,对此她深信不疑,所以她恳求他们将她赶出茅屋,永远不要再见到她,她不愿意给像他们这样好心肠的人带来灾难。但是父母亲没有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他们可能感到害怕,可是他们绝不是那种把一个生命垂危的穷苦人赶出家门去的人。
  不久她就死了,灾难也就开始降临了。过去小茅屋里除了欢乐外不知道还有别的,他们的确很穷,但是还没有穷到最糟糕的地步,父亲是个做织布机上抒扣①的工匠,母亲和孩子们帮着他一起干活。父亲亲手做抒扣的框子,母亲和大姐姐们负责捆蔑子,小一点的孩子们帮着刮蔑子,他们虽然从早忙到晚,生活倒也过得愉快惬意,尤其是父亲讲起他远走他乡,一边流浪一边兜售抒扣的那些日子时更为有意思,他的神情特别滑稽,常常把妈妈和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
  ①杼扣系老式织布机上的部件,形似梳子,用于确定经纱的密度并固定经纱的位置,也起到把纬纱打紧的作用。
  可怜的女流浪者死后的那一段时间对孩子们来说真像是一场恐怖的恶梦,他们不知道那段时间是短还是长,但是他们只记得家里总是办丧事,他们的兄弟姐妹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埋进坟墓,他们总共有四个兄弟姐妹,举行过四次葬礼,更多的葬礼当然是不可能有的,可是在这两个孩子看来,葬礼的次数却大大超过四次。最后,小茅屋里变得死气沉沉,似乎茅屋里每天都在办丧殡酒那样。
  母亲有时还能够强打起精神,可是父亲却整个大变了样,他再也不说笑话,也不工作,而是两手抱着头,从早到晚呆怔怔地坐着出神。
  有一次,那是在第三次葬礼以后,父亲说了一段孩子们听了十分害怕的胡话。他说,他真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灾难要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帮助那个女病人总归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嘛,难道事情已经颠倒啦?在这个世界上邪恶已经超过了善良了吗?母亲极力规劝父亲要理智点,但是她没有能够使他像她自己那样镇静和听凭命运的摆布。
  一两天以后,父亲不见了,他没有死,而是离家出走了。再看看,大姐也病倒了,她一直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当他看到大姐也要死去的时候,他只能离家出走,逃避掉一切苦恼。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父亲还是离开家的好,因为她一直担心父亲会发疯,他已经失去了理智,脑子里总是在考虑上帝怎么能够允许一个恶人去干那么多坏事。
  自从父亲走了以后,他们变得十分穷困。起初,他还给他们寄些钱,但是后来他自己大约日子也不好过,就不再给他们寄什么了。在大姐埋葬以后的同一天,母亲关上茅屋的大门,带上还剩下的两个孩子离开了家。她流落到斯康耐省,在甜菜田里干活儿,在尤德贝里糖厂做工。母亲是一个好工人,她性格开朗,为人忠厚直率,大家都喜欢她。许多人对她遭受过那么多灾难后仍然能够那么冷静感到惊讶。但是母亲是一个非常坚强且又善忍耐的人。当有人和她谈起她身边带着的两个好孩子时,她只是说:“他们会很快死去的,他们也要死去的。”她讲这个话的时候,声音一点不颤抖,眼睛里也没有一滴眼泪,她已经习惯于自己的厄运了,除此之外是盼不到别的什么啦。
  但是情况没有像母亲想像的那样。相反地,病魔来到了她自己身上。母亲的病来得快,病情比小弟妹们恶化得还快。她是在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来到斯康耐的,还没有到秋天,她就扔下了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离开了人间。
  母亲在生病期间多次对两个孩子说,他们应该记住,她对让那个病人住在他们家里从来没有后悔过。母亲说,一个人做了好事,死的时候是不痛苦的。人都是要死的,谁也逃避不了,但是,是问心无愧地死去,还是带着罪恶死去,自己是可以选择的。
  母亲在去世之前,想办法为她的两个孩子做了一点小安排。她请求房东允许孩子们在他们三个人住了一个夏天的屋子里继续住下去,只要孩子们有地方住,他们就不会给人造成负担,他们会自己养活自己的,这一点她是清楚的。
  孩子们答应为房东放鹅作为继续住这间房子的条件,因为要找到愿意干这种活计的孩子总是很困难的。他们果真像母亲说的那样,自己养活自己。女孩子熬糖,男孩子削制木头玩具,然后走街串巷去叫卖。他们天生有做买卖的才能。不久,他们开始到农民那里买进鸡蛋和黄油,去卖给糖厂的工人。他们办事有条不紊,不管什么事托付给他们,大家尽可以放心。女孩子比男孩子大,她十三岁时,已经像个大姑娘那样能干可靠。她沉默寡言,神情严肃,而男孩子生性活泼,讲话滔滔不绝,他姐姐常常说他在同田地里的鹅群比赛呱呱大叫。
  孩子们在尤德贝里居住了两三年之后的一天晚上,学校里举行一次报告会。实际上,那是为成人们举行的,而这两个来自斯莫兰的孩子也坐在听众中间,他们自己没有把自己看作是孩子,大家也没有把他们看成是孩子。报告人讲的是每年在瑞典造成许多人死亡的严重肺结核病,他讲得有条有理,清楚明白,孩子们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懂。
  当报告会结束之后,他们俩站在校门外等着。当报告人走出来时,他们手拉着手,庄重地迎上前去请求说,他们想同他谈一谈。
  那位陌生人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长着圆圆而红润的孩子脸,讲话神情严肃而认真,这种讲话的神情如果出自比他们的年龄大两倍的人之口,那就合适了,他显然感到十分奇怪,但是他还是十分和蔼地听他们讲。
  孩子们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并且问这位报告人,他是不是认为,母亲和他们的兄弟姐妹就是死于他刚才所说的那种病,他回答说:非常可能,看来不会是别的什么病。
  如果母亲和父亲当时就知道孩子们今天晚上所听到的话,并且能够注意;如果他们当时把那个女流浪者的衣服烧掉;如果他们当时把小茅屋彻底打扫干净,也不用病人盖过的被褥的话,那么,他们,孩子们现在怀念着的所有亲人们,现在是不是可能仍然活着?报告人说,谁也不能对此给予肯定的答复,不过,他认为,如果他们的亲人当时懂得预防传染,那么,他们就不会得这种病了。
  孩子们没有立刻提出下一个问题,但是仍旧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因为他们现在所要得到回答的问题是所有问题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那个女游民所以要把疾病降临在他们身上,是因为他们帮助了她所怀恨的人,这难道不是事实吗?难道不是某种特殊的东西偏偏使他们丧失了生命?喔,不是的,这位报告人可以向他们保证说情况不是这样的。任何人都没有魔力用这种办法来把疾病传染给另一个人。正像他们已经知道的,这种疾病在全国各地流行,几乎降临到每家每户,虽然病魔没有像在他们家那样夺走那么多人的生命。
  孩子们道过谢走回家去了。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一直谈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他们辞掉了工作。他们不能再在这一年放鹅了,必须到其他地方去。那么他们到哪儿去呢?当然喽,他们是要去寻找父亲。他们应该去告诉他,母亲和兄弟姐妹们是得了一种常见病去世的,并不是一个邪恶的人把一种什么特殊的东西降在他们身上。他们很高兴能知道这一点。现在,他们有责任去告诉父亲,因为直到今天,父亲肯定对这个谜仍然迷惑不解。
  孩子们首先来到索耐尔布县荒漠上他们那个小小的家,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小茅屋成了一堆灰烬。然后,他们又走到牧师庄园,在那里,他们了解到,一个曾在铁路上当工人的人曾在遥远的北部的拉普兰省的马尔姆贝里矿区见到过他们的父亲,他在矿里干活儿,也许,他现在仍然在那里,不过谁也肯定不了。当牧师听到孩子们要去找父亲时,他拿出一张地图,指给他们看,马尔姆贝里矿区有多么遥远,并且劝导他们不要去。可是,孩子们却说,他们不能不去找父亲,父亲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他相信了某种不是事实的东西,他们一定要跑去告诉他,他搞错了。
  他们做买卖积了一些钱,但是不想用那些钱去买火车票,而是决定步行前去。对这一决定,他们没有后悔,他们确实做了一次十分愉快而令人难以忘怀的漫游。
  在他们还没有走出斯莫兰省境内的时候,有一天,他们为了买一点吃的,走进一个农庄。农庄主妇是个性格开朗又爱说话的人。她问孩子们是干什么的,从哪儿来的等等,孩子们把自己的全部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在孩子们讲的时候,农庄主妇不断地叹息道:“唉,真是可怜!唉,真是可怜!”然后,她高高兴兴地给孩子们准备了又丰盛又好吃的东西,而且一个钱也不要他们付。当孩子们站起来道谢并且表示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农庄主妇问他们愿不愿意在下一个教区到她兄弟家里去借宿,她告诉他们她兄弟的名字,住在哪里等等。孩子们当然十分高兴,求之不得。“你们代我向他问好,把你们家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他,”农妇叮嘱道。
  孩子们根据农妇的指点来到了她兄弟的家,同样受到很好的照顾。他让孩子们搭他的车到下一个教区的一个地方,他们在那里也受到了很好的款待。从此以后,每次他们离开一个农庄,主人总是说:如果你们往这个方向走,就到哪家哪家去,把你们家里发生的事给他们说一说!
  在他们指引孩子们去的农庄里,都有一个得肺病的病人,这两个孩子步行走遍全国,不知不觉地教育着人们,偷偷袭击着每家每户的这种病是一种什么样可怕危险的病,怎样才能更有效地同这种疾病作斗争等等。
  很久很久以前,当被叫做黑死病的大瘟疫在瑞典全国蔓延的时候,据传说,人们看到有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从一个农庄走到另一个农庄,男孩子手里拿着一把耙子,如果他走到一家人家门前,用耙子耙几下,那就是说,这户人家将有很多人要死掉,但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死掉,因为耙齿稀疏,不会把所有东西都耙走。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如果她走到一户人家门前,用扫帚扫几下,那就是说,住在这个门里的所有的人都得死光,因为扫帚是把屋子打扫干净的一种工具。
  在我们的时代里,两个孩子为了一种严重而危险的疾病走遍全国真是使人感到意外,这两个孩子不是拿着耙子和扫帚来吓唬人们,相反地,他们却说:“我们不能满足于仅仅耙耙院子,拖拖地板,我们还要拿起掸子、刷子,用洗涤剂、肥皂,把门里门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还要把自己身上洗得干干净净,只要这样,我们最后一定会控制并且战胜这种疾病。”
  小马茨的葬礼
  小马茨死了。那些在几个小时以前还看见他活蹦乱跳、身体健康的人对此简直无法相信,但是这毕竟是事实。小马茨死了,要安葬。
  小马茨是在一天清晨死去的,除了他姐姐奥萨在屋里守着他,看着他死去外就没有别人在旁边了。“别去叫别人!”小马茨在临终前这样说道。姐姐依从了他。“我感到高兴的是我不是患那种病而死的,奥萨,”小马茨说道,“你不是也为此而高兴吗?”奥萨无言对答,他又继续说道,“我认为,死倒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不是像母亲和其他兄弟姐妹们那样死去就好了。如果我也是得了他们那样的病而死的话,那么你肯定怎么也不能使父亲相信,夺去他们生命的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疾病,但是现在你一定可以使他相信了,这一点你会看到的。”
  小马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奥萨呆怔怔地坐了很久很久,回想着她的弟弟小马茨活在世界上的时候所经历过的一切。她认为小马茨像个成年人一样经受过种种磨难,她思忖着他临终前的最后几句话,他还是像他过去那样勇敢坚强。她明白地意识到,当小马茨不得不人士为安时,他的安葬仪式应该像一个大人那样隆重。
  她当然懂得,要这么办是非常困难的,不过她一定要这样做,为了小马茨,她一定要竭尽全力去做到。
  放鹅姑娘这时已经到达了遥远的北方,拉普兰省一个叫做马尔姆贝里的大矿区。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也许,正是这样一种地方对她来说事情或许还好办一些。
  小马茨和她在来到这里之前,穿过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森林地区,一连好几天,他们既看不到耕地,也看不到农庄,看到的尽是矮小而简陋的客栈,直到后来,他们忽然来到了耶里瓦莱大教区村。村里有教堂、火车站、法院、银行、药房和旅馆。教区村坐落在高山脚下,孩子们流浪到教区村的时候虽然已时值仲夏,但是山上仍然有积雪残留。耶里瓦莱村里的所有房屋几乎都是新盖的,整齐而漂亮。如果孩子们没有看到山上的残雪和桦树还没有长出茂盛的叶子的话,他们是决计想不到他们已经来到了那么北的拉普兰省的。但是他们不是要在耶里瓦莱找寻父亲,而是要到更往北的马尔姆贝里矿区去,那里就不如耶里瓦莱整齐了。
  看,情况确实是这样,尽管人们很早以前就知道在耶里瓦莱附近有一个大铁矿,但是,直到几年以前铁路修筑好以后才开始大规模开采。那时,几千人一下子涌到这里,工作当然是有他们做的,但是住房却没有,要由他们自己想办法去解决。有的人用带有树皮的树干搭起小窝棚,而有的人则把木箱和空炸药箱当成砖头那样一层一层地垒起来盖成简陋的小屋,现在虽然有许多正经八百的房屋修造了起来,但是整个地区看上去仍然是杂七杂八。这里有大片大片居民区,房屋采光好,结构也漂亮,但是其间夹杂着布满树墩石块和未经整理的林地。这里既有矿业主和工程师们居住的漂亮的大别墅,也有初期遗留下来的乱七八糟的低矮小屋。这里有铁路、电灯和大机器房,人们可以乘着有轨的电车,穿过用小电灯泡照明的坑道,直到山里的矿井。这里到处是一片繁忙景象,装满矿石的火车一辆接着一辆从车站开出,而矿区周围却是大片荒地,没有人在耕种,没有人在造房子,这里只有拉普人①,他们是赶着鹿群到处游牧为生的。
  ①拉普人是瑞典的少数民族,住在瑞典北部,以放牧鹿群为生。
  现在奥萨坐在这里,她在想这里的生活同这里的这块地方一个模样,基本上是正常的、安宁的,但是她也看到了粗野的和古怪的现象。她感觉到,也许在这里办不寻常的事比在其他地方要容易得多。
  她回想着他们来到马尔姆贝里矿区,打听一个两道眉毛连在一起、名字叫做荣·阿萨尔森的工人时的情景。两道眉毛连在一起是父亲长相中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也是他最容易被人记住的地方。孩子们又很快得知父亲在马尔姆贝里矿区已经工作了好几年,但是现在他外出游荡去了。有时他一感到烦恼就外出去游荡,这是常事。他到底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不过大家肯定地认为,过几个星期他是会回来的。既然他们是荣·阿萨尔森的孩子,就可以住到父亲居住过的小屋里去,等待他回来。一个妇女在门槛底下找到了钥匙,把孩子们放了进去。没有人对他们的来到表示惊奇,似乎也没有人对父亲时常到荒野里去漫游感到惊奇。大约各行其事在这遥远的北方是不足为奇的。
  奥萨对她怎样去办丧事不难作出决定。上星期天,她看到过矿上一个工头是怎样安葬的。有人用矿主私人的马把他拉到耶里瓦莱教堂,由矿工组成的长长送殡队伍跟在灵枢后面,墓地旁,一个乐队奏着乐,一个歌唱队唱着歌。安葬以后,所有到教堂去送殡的人都被邀请到学校里去喝咖啡。放鹅姑娘奥萨要为她弟弟小马茨举行的葬礼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她想得那样的出神,仿佛送殡队伍就在她的眼前,但是后来她又气馁起来,自言自语道,要按照她的愿望来办恐怕是不可能的,倒并不是因为费用太贵,他们,小马茨和她,已经积攒了很多钱,有能力为他举行一次像她所希望的隆重的葬礼,问题难就难在,她知道,大人们是决不会愿意根据一个孩子的想法去办事的。她比躺在她面前看上去又小又弱的小马茨只不过大一岁,她自己也只是一个孩子,正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成年人很可能会反对她的要求。
  关于安葬的事,奥萨找谈的第一个人是矿上的护士。小马茨死后不久,赫尔玛护士来到了小屋,她还没有开门就知道小马茨一定是不行了。头一天下午,小马茨在矿区里转来转去,矿上爆破时,他站得离一个大型露天矿坑太近,几块飞石打中了他。当时他只有一个人,昏倒后躺在地上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出了这个事故。后来有几个在露天矿干活的人从一种令人奇怪的途径知道了这件事。据他们说,有一个还没有竖起的手掌那么高的小人儿跑到矿井边上向他们呼喊,让他们快去救躺在矿井上面、流血不止的小马茨。接着,小马茨就被背回了家,给包扎了起来;可是已经太晚了,他失血过多,救不活了。
  护士走进小屋的时候,她更多地想到的不是小马茨,而是他的姐姐。“对这个穷苦的小孩子我可以做些什么呢?”她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一点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的。”
  可是护士注意到,奥萨不哭也不抱怨,而是默默地帮着她做该做的事。护士小姐感到十分惊讶,但是,当奥萨同她谈起自己对安葬仪式安排的考虑时,她就明白了。
  “当我不得不考虑为小马茨这样的人安排后事的时候,”奥萨说道,她使自己的话说得庄重一点,更像小大人一点,“我首先考虑的是办一种对他表示敬意的葬礼,而我又有这种能力。丧事办好以后有足够的时间去难过哭泣。”
  她请求护士小姐帮助她为小马茨安排一次体面的葬礼。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值得这样办了。
  护士小姐认为,这个孤单而又可怜的孩子如果能从体面的葬礼中得到安慰的话,那倒真是一件好事。她答应帮她的忙,这对奥萨来讲是件大事。现在,她认为,她的目标差不多达到了,因为赫尔玛护士是非常有权威的。在每天进行爆破的这个大矿区里,每一个工人都知道,他随时随地都会被四处乱飞的石头打中,或者被松动的岩山压倒,因此,每一个人都愿意同赫尔玛护士保持良好关系。
  当护士和奥萨到矿工那里,请他们下星期日为小马茨去送殡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拒绝参加。“我们当然是要去的喽,因为是护士小姐请我们的,”他们回答说。
  护士还非常顺利地安排好了在墓地旁演奏的四重奏铜管乐队和小合唱队。她没有去借用学校的场地,因为天气还暖好,夏天天气变化不大,决定让送殡的客人们在露天喝咖啡。他们可以向禁酒协会礼堂借用桌椅板凳,向商店借用杯子和盘子。几个矿工的妻子在箱子里藏着一些东西,只要她们住在荒原上,这些东西是用不上的。她们看护士的面子,拿出一些好看的桌布,准备铺在咖啡桌上。
  她还向布登市的面包房订购了松脆的面包片和椒盐饼干,又向律勒欧的一家糖果店订购了黑白糖果。
  奥萨要为她的弟弟小马茨办这样一个隆重的葬礼引起人们极大注意,整个马尔姆贝里矿区的人都在谈论,最后,矿业主本人也知道了这件事。
  当矿业主听到,五十个矿工要为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送殡,而这个小男孩,就他所知,只不过是一个到处流浪的乞丐的时候,他认为,这简直是荒唐透顶,而且还有唱歌、音乐,请人喝咖啡,坟墓上安放杉树枝,甚至还到律勒欧订购糖果!他派人把护士找来,请她把这一切安排都取消。“让这么一个可怜的小女孩这样浪费掉金钱是太可惜了,”他说道,“一个小孩子心血来潮,大人们跟着去做,这是不行的。你们会把事情搞得滑稽可笑的。”
  矿业主没有恶意,也没有发火。他心平气和地说着话,要求护士取消唱歌、音乐和长长的送殡队伍。找十来个人跟着去墓地就足够了。护士没有讲一句反对矿业主的话,一方面是因为尊敬他,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内心确实感到他是对的。对一个讨饭的孩子来说,这样铺张是太过分了。她出于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的同情,却抛掉了理智。
  护士从矿业主别墅里出来,到窝棚区去告诉奥萨,她不能按奥萨的愿望去安排葬事,但是她心里很不好受,因为她十分了解,这样的葬礼对这个可怜的小孩子意味着什么。在路上,她碰到了几个矿工的妻子,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她们,她们立刻就说,她们认为矿业主是正确的。为一个要饭的孩子大办丧事是不合适的。这个小女孩的确很可怜,不过一个小孩子提出并且要摆布这种事那是太过分了,还是不要大张旗鼓地操办为好。
  这些工人妻子各自把这件事去告诉别人,不一会儿,从窝棚区到矿井,大家都知道不再为小马茨大办丧事了,而且大家都立刻认为,这是惟一正确的做法。
  在整个马尔姆贝里矿区只有一个人有不同的意见,那就是放鹅姑娘奥萨。
  护士在她那里真的碰上了困难。奥萨不哭也不抱怨,但是就是不愿意改变主意。她说,她没有请求矿业主帮什么忙,他与这件事是毫无关系的。他也不能禁止她按自己的愿望来安葬她的弟弟。
  当几个妇女向她解释说,如果矿业主不同意,他们谁也不会去送殡时,她这时才明白,她必须得到他的允许才行。
  放鹅姑娘奥萨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接着又迅速地站了起来。“你到哪儿去!”护士问道。“我要去找矿业主,同他谈一谈,”奥萨说。“你可别以为他会听你的,”妇女们劝告道。“我想,小马茨是愿意我去的,”奥萨说。“矿业主也许根本没有听说过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放鹅姑娘奥萨迅速收拾停当,很快上路,去找矿业主。但是现在让她懂得,像她这样一个小孩子,要使马尔姆贝里矿区最有权威的人,矿业主,改变他固有的看法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护士和其他妇女们不由得离开她一段距离,跟着她走,想看一看,她到底有没有勇气一直走到矿业主那里。
  放鹅姑娘奥萨走在大路中间,她身上有某种东西吸引了过往行人对她的注意。她严肃而端庄地走着,像一个少女第一次行圣餐礼走向教堂那样。她头上包着母亲遗留给她的一块很大的黑色的丝绸布,一只手拿着一块叠好的手帕,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着小马茨做好的木头玩具。
  路上玩耍的孩子看见她这样走过来的时候,他们一边向前跑一边叫喊着问道:“你到哪里去,奥萨?你到哪里去?”但是奥萨没有回答。她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在对她说话。她只是一直向前走。孩子们一面跑,一面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快要追上她的时候,跟在她后面的妇女们,抓住孩子们的胳膊,拖住了他们。“让她走!”她们告诉说,“她要去找矿业主,请求他,允许她为弟弟小马茨办一次大的葬礼。”孩子们也为她要做这样大胆的事而吓了一大跳。一帮孩子也跟在后头要去看一看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当时正是下午六点左右,恰好是矿上放工的时候,奥萨走了一段路之后,几百名工人迈着大步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平时他们下班回家的时候,是不东张西望的,但是当他们看到奥萨时,有几个工人注意到有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了,他们问奥萨出了什么事,奥萨一句话也不回答,可是别的孩子高声喊出了她准备要到哪里去,当时有几个工人认为,一个孩子要做这样的事真是勇敢非凡,他们也要跟着去看一看,她究竟会有什么结果。
  奥萨走到办公大楼,矿业主通常在这里工作到这个时候。当她走进门厅的时候,房门打开了,矿业主头戴礼帽,手中拿着手杖站在她面前,他正准备回住宅去吃晚饭。“你找谁!”当他看到这个小姑娘头包丝绸布,手里拿着叠好的手帕,一本正经的样子时,这样问道。“我要找矿业主本人,”奥萨回答道。“喔,那就请进吧,”矿业主说着,走进了屋子。他让房门敞开着,因为他想,一个小女孩子不会有什么花时间的事情要谈的。这样,跟着放鹅姑娘来的人站在门厅里和台阶上听到了办公室里所讲的话。
  放鹅姑娘奥萨走进去以后,首先把身子挺直,把头巾往后推,用瞪得圆圆的孩子气的眼睛向矿业主望去。她的目光严厉得能刺痛人的心。“事情是这样的,小马茨死了,”她说道,声音颤抖得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不过到这时候矿业主明白了他在同谁说话。“啊,你就是提出来要举行盛大葬礼的那个姑娘,”他和气地说。“你不要这样办,孩子,对你来说花钱大多了。如果我早先听到的话,我会立即制止的。”
  女孩子的脸上抽搐了一下,矿业主以为她要开始哭了,可是她没有哭,却说道:“我想问问矿业主,我能不能给你讲一些小马茨的情况。”
  “你们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矿业主用他平常那种安详而和蔼的语调说道。“你不要以为我觉得你不可怜,我只是为你着想。”
  这时候,放鹅姑娘把身子挺得更直一些,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说道:“小马茨从九岁时候起,既没有了父亲又没有了母亲,他不得不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养活自己。他连一顿饭都不愿意去向人乞讨,而要自己付钱。他总是说,一个男子汉是不做兴讨饭吃的。他在农村中四处奔走,收买鸡蛋和黄油,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那样善于经营生意。他从不疏忽大意,从不私藏一个小钱,而是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我。小马茨放鹅的时候,一边就在地里干活,勤勤恳恳,如同他是一个成年人一样。小马茨在南方斯康耐走村串乡的时候,农民们常常托他转送大笔的钱,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对他可以像对自己那样信任,所以,要说小马茨还仅仅是一个小孩子那是不对的,因为还没有很多大人……”
  矿业主站在那里,两眼望着地板,脸上毫无表情,连肌肉都没有动一下。放鹅姑娘奥萨不吭气了,因为她以为她的话对他一点不起作用。她在家的时候觉得关于小马茨有好多话要说,但是现在,她的话似乎才那么一点点。她怎么样才能使矿业主明白,把小马茨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去安葬是值得的呢?
  “想一想,我现在愿意自己支付全部安葬费的时候……”奥萨说,她又不吭气了。
  这时矿业主抬起眼皮,盯着放鹅姑娘奥萨的眼睛,他端详着她,打量着她,好像对一个像他那样手下有许多人的人不得不这样做似的。他思忖着,她遭受过失去家庭、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痛苦,可是她仍然坚强地站在那里,她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他怕在她已经承受的担子上再增加负担,因为她最后的寄托是有可能使她产生绝望的。他知道她来找他是什么意思。她对这个兄弟的热爱显然是胜过其他一切,用拒绝来回答这样一种爱是不行的。
  “那么,你就照你的想法去办吧,”矿业主说。
  45.在拉普人中间
  葬礼举行完了。放鹅姑娘奥萨的所有客人都已经走了,她独自一人留在属于她父亲的小窝棚里。她关上房门,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思念自己的弟弟。小马茨说的话、做的事,一句句、一桩桩,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想了很多很多,无法睡觉,而是整整坐了一个晚上,又坐了大半夜。她越想弟弟,心里就越明白,没有了他,她今后的生活有多么难过,最后她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没有小马茨我以后可怎么办呢?”她呜咽着。
  夜已经很深了,放鹅姑娘白天又十分劳累,只要她一低头,睡眠就偷偷向她袭来是不奇怪的。她在梦中见到了她刚才坐着时想念的人也是不奇怪的。她看见小马茨活生生地走进屋子,来到她身边。“现在,奥萨,你该走了,去找父亲去,”他说。“我连他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怎么去找他呢?”她好像是这样回答他的。“别为这个担心,”小马茨像平常那样急促而又愉快地说,“我给你派一个能够帮你忙的人来。”
  正当放鹅姑娘奥萨在梦中听到小马茨讲这些话的时候,有人在敲她房间的门。这是真正的敲门声,而不只是她在梦里听到的敲门声。但是,她还沉浸在梦境中,搞不清楚是真的还是幻觉,当她去开门的时候,她想道:“现在一定是小马茨答应给我派来的人来了。”
  如果放鹅姑娘奥萨打开房门的时候,站在门槛上的是赫尔玛护士或是别的真正的人,那么,小姑娘马上就会明白,她已经不是在做梦了,而现在情况却不是这样,敲门的人是一个很小的小人儿,还没有手掌竖起来那么高。尽管这是深更半夜,但是天仍然跟白天一样明亮,奥萨一眼就看出,这个小人儿同她和小马茨在全国各地流浪时碰到过好几次的小人儿是同一个人。那时候她很怕他,而现在,如果她不是仍然睡得迷迷糊糊的话,她也要害怕了。但是她以为自己依旧在做梦,所以能够镇定地站着。“我正等待着小马茨派来帮助我去寻找父亲的那个人就是他,”她想。
  她这样想倒没有什么错,因为小人儿正是来告诉她关于她父亲的情况的。当他看到她不再怕他的时候,他没有用几句话就把到哪儿去找她的父亲以及她怎样才能到那里去都告诉了她。
  当他讲话的时候,放鹅姑娘奥萨渐渐清醒了,当他讲完的时候,她已完全醒过来了。那时候,她才感到害怕和恐惧,因为她站在那里同一个不是属于人间的人在说话,她吓得失魂落魄,说不出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别的话,只是转头就往屋里奔跑,把门紧紧关上。她似乎看到,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小人儿的脸上表情十分忧伤,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她给吓得魂不附体,赶紧爬到床上,拉过被子蒙上眼睛。
  她尽管害怕小人儿,但是心里却明白,他是为她好,因而,第二天她赶紧按小人儿说的去做,出发去寻找父亲去了。
  在马尔姆贝里矿区以北几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湖,叫做鲁萨雅莱,湖西岸有一个拉普人居住的小居民点。湖的南端屹立着一座巍巍大山,叫基律那瓦拉,据说山里蕴藏着几乎全是纯净的铁矿石。湖的东北面是另一座大山,叫鲁萨瓦拉,也是一座富铁矿山。从耶里瓦莱通向那两座大山的铁路正在修建,在基律那瓦拉附近人们正在建造火车站、供旅客租用的旅馆以及大批住宅,供采矿开始后到这里来的工人和工程师们居住。一座完整的小城市正在兴起,房屋漂亮而舒适。这座小城市地处遥远的北方,覆盖着地面的矮小的桦树一直要到仲夏之后才吐芽长叶。
  湖的西面是一片开阔地带,刚才已经说过,那里有几户拉普人扎着帐篷。他们是在一个月左右以前到那里去的,他们不需要花很长时间就能把住处安排好。他们不需要爆破或者垒砖头,为房子打出整齐而平坦的地基,他们只要在湖边选择一块干燥、舒适的地方,砍掉几枝槲树灌木,铲平几个土丘,空地就整理出来了。他们也不需要在白天砍伐树木,为修筑牢固的木板墙而忙碌,他们也没有为安檩条、装房顶、铺木板、安窗子、装门锁等等犯愁。他们只需把帐篷的支架牢牢地打进地里,把帐篷布往上一挂,住所就大致就绪了。他们也不需要为室内装饰和家具太费心劳神,最重要的是在地上铺一些杉树枝,几张鹿皮,把那口通常用来烧煮鹿肉的大锅吊到一根铁链子上,这根铁链子则是固定在帐篷支架的顶端上的。
  湖东岸的新开拓者们为在严冬到来之前建造好房屋而紧张卖力地劳动着,他们对那些几百年以来在那么北的地方到处游荡,除了薄薄的帐篷墙以外,没有想到需要修筑更好的住所来抵御酷寒和暴风雨的拉普人感到惊讶,而拉普人则认为,除了拥有几头鹿和一顶帐篷,不需要别的更多的东西就可以生活了,他们对那些干着那么繁多而沉重劳动的新开拓者感到奇怪。
  七月的一天下午,鲁萨雅莱一带雨大得令人可怕,夏天一般很少呆在帐篷里的拉普人,那天下午很多人都钻进了帐篷,围火坐下,喝着咖啡。
  当拉普人喝着咖啡谈兴正浓的时候,一只船从基律那方向划来,停靠在拉普人帐篷旁。一个工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从船上走下来。几只拉普人的狗狂吼着向他们窜去,一个拉普人从帐篷的入口处探出头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当他看到这个工人时,他感到很高兴,这位工人是拉普人的好朋友,他和蔼、健谈,还会讲拉普语。拉普人喊他到帐篷里来。“好像有人捎信去让你现在到这里来似的,舍德贝里,”他喊叫道。“咖啡壶正放在火上,在这种下雨天气,没有人能干什么事。你来给我们讲讲新闻吧!”
  工人钻进帐篷来到拉普人中间。大家边说笑边费劲地为他和小姑娘在帐篷里腾地方,因为小帐篷里已经挤满了很多人。工人立即用拉普语同主人们攀谈起来。跟着他来的小姑娘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好奇地打量着大锅和咖啡壶、火堆和烟、拉普男人和拉普女人、孩子和狗、墙和地、咖啡杯和烟斗、色彩鲜艳的服装和用鹿角刻出来的工具等等。这里的一切一切对她说来都是新鲜的,没有一样她熟悉的东西。
  但是她突然垂下眼皮,不再看东西了,因为她注意到帐篷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舍德贝里肯定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事,因为现在拉普族的男男女女们都把短烟斗从嘴上拿开,向她这边盯着瞧。坐在她旁边的拉普人拍着她的肩膀,频频点头,并且用瑞典语说道:“好,好。”一个拉普女人倒了一大杯咖啡费了不少劲才递给了她;一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拉普男孩从坐着的人中间曲里拐弯地爬到了她身边,躺在那里盯着她看。
  小姑娘知道舍德贝里在向拉普人讲述她怎样为她的弟弟小马茨办了一次大出殡。她不希望舍德贝里过多地谈论她,而是应该问问拉普人知道不知道她父亲在什么地方。小人儿说过,他在鲁萨雅莱湖西岸驻扎着营地的拉普人那里。她是得到运送石子的人同意后,搭乘运石子的火车到这里来寻找父亲的,因为这条铁轨上还没有正规的旅客火车。所有的人,包括工人和工头,都想方设法帮助她,基律那的一位工程师还派了这位能讲拉普语的合德贝里带着她坐船过湖来打听父亲。她本来希望,她一到这里就会见到父亲。她把目光从帐篷里的这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但是所有的人全都是拉普族人,父亲不在这里。
  她看到,拉普人和舍德贝里越说越严肃,拉普人摇着头,用手拍着前额,好像他们在谈论着的人是一个神志不十分健全的人。当时她十分不安,再也坚持不住默默地坐着等待,就问舍德贝里,拉普人对她父亲知道些什么情况。
  “他们说,他出去打渔去了,”工人回答说。“他们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是不是会回到帐篷里来,不过,只要天气稍好一些,他们就会派人去找他的。”
  接着,他就转过头去,又继续同拉普人急切地交谈起来。他不想让奥萨有机会再提问题来打听荣·阿萨尔森的情况。
  这是清晨,天气十分晴朗。拉普人中间最卓著的人物,乌拉·塞尔卡说要亲自出去寻找奥萨的父亲,但是他却并不急着走,而是蹲在帐篷前在思忖荣·阿萨尔森这个人,不知道怎样把他女儿来找他的消息告诉他。现在要做的是不要使荣·阿萨尔森感到害怕而逃走,因为他是一个见了孩子就恐惧的怪人。他常常说,他一见到孩子,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些乱七八糟的吓人想法,使他承受不了。
  在乌拉·塞尔卡考虑问题的时候,放鹅姑娘奥萨和头天晚上盯着她看的拉普族小男孩阿斯拉克一起坐在帐篷前聊天。阿斯拉克上过学,会讲瑞典语。他给奥萨讲萨米人①的生活,并且向她保证说,萨米人的生活比其他所有人的生活都要好。奥萨认为,萨米人的生活是可怕的,而且还说了出来。“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阿斯拉克说道,“你只要在这里住上一个星期,你就会看到,我们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①即拉普人。
  “如果我在这里住上一个星期的话,我一定会结帐篷里的烟呛死,”奥萨回答说。
  “你可别这么说!”拉普男孩说。“你对我们一无所知。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你就会明白,你在我们这里呆的时间越长,你就越会感觉到我们这里愉快舒服。”
  接着,他开始对奥萨讲一种叫做黑死病的疾病在全国蔓延时候的情况。他不知道,这种疾病是不是也在他们现在呆着的、那么靠北的真正萨米人地区流行过,但是这种病在耶姆特兰却十分猖撅,住在那里大森林和高山上的萨米人,除了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外,全都死光了,住在河谷地的瑞典人除了一个小女孩外,也没有任何人活下来,她也是十五岁。
  “男孩和女孩为了寻找人,在这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各自漫游了整整一个冬天,他们终于在快到春天的时候相逢了,”男孩接着说,“当时这个瑞典族的女孩子请求拉普男孩陪着她到南方去,这样她就可以回到本民族人那里。她不愿意再在这除了荒芜凄凉的庄园以外什么也没有的耶姆特兰呆下去了。‘你想到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去,’男孩说,‘不过要等到冬天才行。现在是春天,我的鹿群要到西边的大山里去,我们萨米人一定要到鹿群让我们去的地方去。’”
  “这个瑞典族小女孩是富家的孩子,她习惯于住在屋子里,睡在床铺上,坐在桌子旁吃饭。她一贯看不起穷苦的山区人民,认为居住在露天的人是非常不幸的。但是她又怕回到自己的庄园里去,因为那里除了死人就没有别的了。‘那么,至少让我跟着你到大山里去,’她央求男孩说,‘免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里,连人的声音都听不到!’对此,男孩当然欣然答应,这样,女孩就有机会跟随鹿群向大山进发。鹿群向往着高山上鲜嫩肥美的牧草,每天走很远的路。他们没有时间支搭帐篷,只得在鹿群停下来吃草的时候往地下一躺,在雪地上睡一会儿。这些动物感觉到南风吹进了他们的皮毛,知道用不了多少天,山坡上的积雪将会融化干净,而女孩和男孩不得不踩着即将消融的雪,踏着快要破碎的冰,跟在鹿群后面奔跑。当他们来到了针叶林已经消失,只有矮小的桦树生长的高山地区时,他们休息了几个星期,等待更高处的大山里积雪融化,然后再往上走。女孩不断抱怨叹气,多次说她累得要命,一定要回到下面的河谷地区去,但是她仍然跟着往上走,这样总比自己孤身一人去附近连一个活人也没有的地方要好得多。
  “当他们来到高山顶上之后,男孩在一块面朝高山小河的美丽的绿草坡上为女孩搭起了一个帐篷。到了晚上,男孩用套索套住母鹿,挤了鹿奶让她喝。他把去年夏天他们的人藏在山上的干鹿肉和干奶酪找了出来。女孩一直在发牢骚,不高兴,她不想吃干鹿肉和干奶酪,也不想喝鹿奶,她不习惯蹲在帐篷里,也不习惯睡在只铺一张鹿皮和一些树枝当床的地上。但是这位高山族的儿子对她的抱怨只是笑笑,继续对她很好。
  “几天之后,男孩正在挤鹿奶,女孩走到他面前,请求允许帮他的忙。她还在堡鹿肉的大锅下生火,提水,做奶酪。现在,他们过着美好的日子。天气暖和,吃的东西很容易找到。他们一起放夹子捕鸟,在急流里钓蹲鱼和到沼泽地上采云莓。
  “夏天过去以后,他们下山来搬迁到针叶林和阔叶林交界的地方,在那里重新搭起帐篷。那时正是屠宰的季节,他们紧张地天天劳动着,但同时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食物比夏天好得多。当大雪纷飞,湖面上开始冻冰的时候,他们又继续往东迁移,搬进浓密的杉树林。他们一搭好帐篷就干起冬活。男孩教女孩用鹿筋搓绳子,鞣皮子,用鹿皮缝制衣服和鞋子,用鹿角做梳子和工具,滑雪,坐着鹿拉的雪橇旅行。在他们度过了整天没有太阳的昏暗的冬天,到了几乎整天都有太阳的夏天的时候,男孩对女孩说,现在他可以陪她往南走了,去寻找她本族的人。但是那个时候这女孩却惊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走?’她问。‘难道你喜欢同你的鹿群单独呆在一起吗?’
  “‘我以为你是想要离开的,’男孩说。
  “‘我已经过了差不多一年的萨米人生活,’女孩说,‘在大山里和森林中自由自在地游荡了这么长时间,我不能再返回到我本族的人民那里,在狭窄的房子里生活了。请不要赶我走,让我留下吧!你们的生活方式比我们的好得多。’
  “女孩在男孩那里住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再想回到河谷地区去。奥萨,只要你在我们这里呆上一个月,你就永远也不想再离开我们了。”
  拉普族男孩阿斯拉克用这些话结束了他的故事,与此同时,他的父亲乌拉·塞尔卡从嘴里抽出烟斗,站了起来。老乌拉会很多瑞典语,只是不想让人知道而已。他听懂了儿子说的话。当他在听他们讲话的时候,他突然想出了应该怎样去告诉荣·阿萨尔森关于他女儿来找他的办法。
  乌拉·塞尔卡走到鲁萨雅莱湖边,沿湖岸一直向前走,直到他遇到一个坐在石头上钓鱼的男人才停下。钓鱼的人长着灰白的头发,躬着背,目光倦怠,看上去迟钝而绝望,他像一个想背一样东西,但太沉重而背不起来的人,或者像一个想要解决问题,但太困难而解决不了的人,他由于不能成功而变得缺乏勇气和心灰意懒。
  “你一定钓了不少鱼吧,荣,因为你整整一夜都坐在这里垂钓,”这位高山族人边走过去,边用拉普语问道。
  对方突然一愣,抬起了头。他鱼钩上的食饵早就已经没有了,他身边的湖岸上一条鱼也没有放着。他急忙又放上新的鱼饵,把鱼钩扔向水里去,与此同时,这位高山族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商量一下,”乌拉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去年死了,我们帐篷里的人都一直在思念她。”
  “嗯,我知道,”钓鱼人简短地回答道。他的脸蒙上一层乌云,好像不喜欢有人提起一个死孩子的事。他的拉普语讲得很好。
  “但是,让哀伤毁坏了生活是不值得的,”拉普人说。
  “是的,是不值得的。”
  “现在,我打算收养一个孩子。你认为这样做好吗?”
  “那要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乌拉。”
  “我想把我所知道的关于这个女孩子的情况给你说一说,荣。”乌拉说,接着,他就向这个钓鱼人讲:仲夏前后,有两个外地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徒步来到马尔姆贝里矿区寻找他们的父亲,因为父亲已经外出了,他们就在那里等他。但是,在他们等待父亲期间,这个小男孩被矿上爆破时崩出的石头打死了,小女孩想为弟弟举行一次隆重的安葬仪式,然后乌拉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个穷苦的小女孩怎样说服所有的人去帮助她,以及她非常大胆勇敢,竟然还亲自去找矿业主谈葬礼的事等等。
  “你要把她收养在帐篷里的姑娘,难道就是这个小姑娘吗,乌拉?”钓鱼人问道。
  “是的,”拉普人回答说。“我们听到这件事后,大家都不禁哭起来了,我们都说,这样好的一个姐姐也肯定会是一个好女儿,我们希望,她能到我们这里来。”对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看得出来,他继续说话是为了使他的拉普族朋友高兴。“她,那个小女孩,一定是你们那个民族的人吧?”
  “不是,”乌拉说,“她不是萨米族人。”
  “那么,她大概是一个新开拓者的女儿,习惯这里北方的生活吧?”
  “不是,她是从南方很远的地方来的,”乌拉回答说,好像这句话同事情本身毫无关系似的。但是这时,钓鱼人却变得有了点兴趣。“那么我认为你还是不要收养她,”他说,“她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冬天住在帐篷里会受不了的。”
  “她会在帐篷里同好心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呆在一起,”乌拉·塞尔卡固执地说,“孤独比挨冻更难忍。”
  但是钓鱼人似乎对阻止这件事的兴趣越来越大。他似乎不能接受父母是瑞典族的孩子由拉普人来收养的思想。“你不是说她有个父亲在马尔姆贝里矿区吗?”
  “他死了,”拉普人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完全了解清楚了吗,乌拉?”
  “问清楚这件事有什么必要?”拉普人轻蔑地说。“我认为我是清楚的。如果这个小姑娘和她的弟弟还有一个活着的父亲,他们还需要被迫孤苦伶仃地徒步走遍全国吗?如果他们还有一个父亲的话,难道这两个孩子还需要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吗?如果她的父亲还活着的话,这个小姑娘难道还需要一个人跑去找矿业主吗?现在,整个萨米人居住的地区都在谈论她是一个多么能干的小姑娘,如果她的父亲不是早就死了的话,她一刻也不会孤身一人,不是吗?小女孩自己相信他还活着,不过,我说他一定是死了。”
  这个两眼倦怠的人转向乌拉。“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乌拉?”他问道。
  高山族居民想了想。“我记不得了,我可以问问她。”
  “你要问问她?是不是她已经在这里啦?”
  “是的,她在岸上的帐篷里。”
  “什么,乌拉?你还不知道她父亲是怎么想的,就把她领到你这儿来了?”
  “我不管她父亲是怎么想的。如果他没有死,他一定是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的那种人。别人来领养他的孩子,他兴许还高兴呐。”钓鱼人扔下鱼竿站了起来。他动作迅速,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我想,她的父亲跟别的人不一样,”这位高山族居民继续说道,“他可能是一个严重悲观厌世的人,以致连工作都不能坚持干下去。难道让她去要这样的一个父亲?”
  乌拉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钓鱼人顺着湖堤向上走了。“你到哪儿去?”拉普人问。
  “我去看看你的那个养女,乌拉。”
  “好的,”拉普人说,“去看看她吧!我想你会感到我有了一个好女儿。”
  这个瑞典人走得飞快,拉普人几乎跟不上他。过了一会儿,乌拉对他的同伴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她是荣的女儿,奥萨,就是我要收养的小女孩。”
  对方只是加快步伐,老乌拉·塞尔卡真是十分满意,想放声大笑。当他们走了一大段路,看得见帐篷的时候,乌拉又说了几句话。“她到我们萨米人这儿来是为了寻找她的父亲,不是为了来做我的养女,不过,倘若她找不到她的父亲,我愿意把她留在帐篷里。”对方只是更加快了脚步。“我想,我用把他的女儿收养在我们萨米人中间的话来要挟他时,他一定吓坏了,”乌拉自言自语道。
  当划着船把放鹅姑娘奥萨送到湖对岸拉普人营地的那位基律那人下午回去的时候,他的船上还带着两个人,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亲热地手拉着手坐在船板上,好像再也不愿分开。他们是荣·阿萨尔森和他的女儿。他们两个人同两三小时以前完全不同了,荣·阿萨尔森看上去不像过去那样背驼、疲乏,眼光清澈而愉快,好像长久以来使他困扰的问题现在得到了回答,而放鹅姑娘奥萨也不像以往那样机智而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她有一个大人可以依靠和信赖了,似乎她又重新变成了一个孩子。
  46.到南方去!到南方去!
  旅程的第一天十月一日 星期六
  男孩子坐在白雄鹅背上,在高空中飞行向前。三十一只大雁排成整齐的人字形向南快速地飞行着。风在羽毛中呼呼作响,那么多翅膀拍打着空气发出的飕飕声,使他们连自己的叫声也听不见了。大雪山来的大雁阿卡领头飞行,跟在她后面的是亚克西和卡克西、科尔美和奈利亚、维茜和库西、雄鹅莫顿和灰雁邓芬。去年秋天跟随他们一起飞行的六只小雁现在已经离开雁群独立生活了。老雁们却带着今年夏天在大山峡谷里长大的二十二只小雁在飞行,十一只飞在右边,十一只飞在左边,他们尽力同大老雁一样相互之间保持着同等的距离。
  这些可怜的小雁过去从来没有作过任何长距离飞行,开始时,他们对这样快速的飞行很难跟得上。“大雪山来的阿卡!大雪山来的阿卡!”他们可怜巴巴地叫道。
  “什么事?”领头雁问道。
  “我们的翅膀累得动不了啦,我们的翅膀累得动不了啦,”小雁们叫道。
  “你们飞得越远,就越不会感到累,”领头雁回答说,速度一点没有放慢,而是继续像原先那样向前飞着。看来她说的话真是一点不错,因为当小雁们飞了两、三个小时后就再也不抱怨累了。但是,他们在大山峡谷里习惯于一天到晚嘴巴不停地吃,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开始想吃东西了。
  “阿卡,阿卡,大雪山来的阿卡!”小雁们凄婉地叫道。
  “又有什么事?”领头雁问道。
  “我们饿得飞不动了,”小雁们叫道,“我们饿得飞不动了。”
  “大雁应该学会吃空气喝大风,”领头雁回答道,她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像原先那样向前飞着。
  看起来,似乎小雁们已经学会靠空气和风生活,因为当他们飞了一会儿之后就再也不抱怨肚子饿了。雁群仍然在大山上空飞行。老雁们为了使小雁们学到每座山峰的名字,他们每飞过一座山峰,就喊出它的名字。“这是波苏巧考,这是萨尔耶巧考,这是索里台尔马。”但是,当他们这么喊着飞了一会儿之后,小雁们又不耐烦了。
  “阿卡,阿卡,阿卡!”他们伤心地叫道。
  “什么事?”领头雁问道。
  “我们的脑子里装不下更多的名字了,”小雁们叫道,“我们的脑子里装不下更多的名字了。”
  “脑子里装的东西越多,脑子就越好使。”领头雁回答道,继续像原先那样叫喊着奇里古怪的名字。
  男孩子暗自思忖,该是大雁南飞的时候了,因为已经下了很多的雪,极目望去,大地一片白茫茫。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呆在峡谷里的最后几天是非常不愉快的。大雨、风暴和浓雾不停地袭击过来,偶尔有那么一个好天,立刻又变得冰冷刺骨。男孩子在夏天赖以生存的浆果和蘑茹都已经冻坏和腐烂,到最后,他无奈只好吃生鱼,这是他最厌恶的事情。白天十分短促,男孩子总不能让自己的睡觉时间同太阳在天空中消失的时间一样长,漫漫长夜和姗姗来迟的早晨使他感到百无聊赖、兴致索然。
  现在,小雁们的翅膀终于长硬朗了,南飞的旅程也开始了,男孩子是如此的高兴,骑在鹅背上又笑又唱。是的,他盼望离开拉普兰不仅仅是因为那里又黑又冷又没有东西吃,而是还有别的原因。
  到拉普兰的头几个星期里,他一点没有想离开的意思。他认为,那是他从来没有到过的美丽而舒适的地方,除了不要让蚊子把他吃掉以外,他没有任何别的烦恼。男孩子和白雄鹅莫顿呆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因为这个大白家伙只是守着邓芬,寸步不离。不过,他倒是一直同老阿卡和高尔果老鹰在一起,他们三个一起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时光。那两只鸟带着他作过远距离的飞行。男孩子曾经站在冰雪覆盖的克布钠凯塞大雪山山峰之巅,眺望过伸展在这座陡峭的白色锥体下面的条条冰,拜谒过许多人迹罕至的其他高山。阿卡还带他看过深山中的幽谷,母狼哺养狼羔的岩洞。不言自明的是,他还和成群结队在美丽的托内湖岸吃草的驯鹿交了朋友,到过大湖瀑布下面,向居住在那里的狗熊转达了他们住在贝里斯拉格那的亲友的问候,他所到之处都是气势澎湃、威势雄雄的地方。他非常高兴能亲临其境,但是不愿意在那里长住。阿卡说,那些瑞典开拓者应该保持这一地区的安宁,把它交还给那些出生就为了在这里生活的熊、狼、鹿、大雁、雪鹀、旅鼠和拉普人居住。他不得不承认,阿卡的这些话是说得对的。
  一天,阿卡把他带到一个大矿都,他在那里发现小马茨遍体鳞伤,躺在矿坑外面,此后的几天里,他除了想方设法帮助可怜的放鹅姑娘奥萨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想。奥萨找到父亲之后,他就不需要再为她费心劳神了,他就愿意呆在峡谷里的家中。从那时候起,他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和雄鹅莫顿一起回家,重新变成一个人。他愿意自己再成为放鹅姑娘奥萨敢同自己讲话而不再闭门不纳的一个人。
  是呀,他现在已经踏上南归的道路,高兴万分。当他看见第一个杉树林的时候,他挥动帽子,高声呼喊“好哇”,他以同样的方式欢迎着第一幢开拓者的灰色屋子、第一只山羊、第一只猫和第一群鸡。他飞越过汹涌澎湃的大瀑布,它的右面是壮丽的高山,但是这一类的高山他看得多了,他根本就不屑一顾。当他看到山的东面克维基约克的小教堂和牧师宅邸以及那个小教区村的时候,情形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这里是那么的美丽,以致兴奋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他们不断地遇到飞过来的候鸟群,他们比春天时候的鸟群规模大得多。“你们到哪里去,大雁?”候鸟们喊着问道,“你们到哪里去?”
  “我们跟你们一样要到外国去,”大雁们回答说,“我们要到外国去。”
  “你们的小雁翅膀还没有硬朗,”对方喊道,“那么弱小的翅膀是飞不过大海的。”
  拉普人和鹿群也在从高山上往下迁移。他们秩序井然地走着:一个拉普人走在队伍最前列,后面跟着由几排大公鹿领队的鹿群,接着是一长溜驮着拉普人帐篷和行李的运货鹿,最后是七、八个人。大雁看见鹿群的时候就往下飞行并且喊道:“谢谢你们今年夏天对我们的款待!谢谢你们今年夏天对我们的款待!”
  “祝你们旅途愉快,欢迎下次再来!”鹿群回答说。
  但是,当熊看见雁群时,他们却指着雁群对自己的孩子嗥叫道:“快来看这些大雁呀,他们一点寒冷都经不住,连冬天呆在家里都不敢!”老雁们不屑回答他们,而是对自己的小雁们叫道:“快来看这些熊呀,他们宁愿躺在家里睡上半年,也不肯麻烦一点到南方去!”
  在下面的杉树林里,小松鸡们缩紧身子,竖起羽毛,冻得发抖,看着所有的大鸟群喜洋洋、乐滋滋地向南飞去。“什么时候轮到我们飞呢?”他们向母松鸡,“什么时候轮到我们飞呢?”
  “你们得同妈妈爸爸一起呆在家里,”母松鸡回答说,“你们得同妈妈爸爸一起呆在家里。”
  在东山上十月四日 星期二
  每一个到过高山地区的人肯定知道,大雾会给人带来多么大的困难。雾气腾腾,遮住视野,即使你的周围全是美丽多姿的高山,你也一点看不见。你会在盛夏遇到雾。倘若是秋天,可以说你几乎不可能避免大雾。对尼尔斯·豪格尔森来说,当他在拉普兰境内时,天气一直很好,但是大雁们还没有来得及高喊出他们现在已经飞行在耶姆特兰省,重重浓雾已经把他团团围住,使他一点看不清那里的景色。他在空中整整飞了一天,却不知道他来到的地方是山区还是平原。
  夜幕降临时,大雁们降落在一块向四面八方倾斜的绿草地上,那时,他才知道,他是呆在一个山丘的顶部,但是,这个山丘是大还是小,他却无法搞清楚。他猜想,他们是在有人居住的地区,因为他好像听到了人类的说话声,也听到了车轮在一条路上滚动向前的轧轧声,但是对此,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
  他很想摸索着到一个农庄里去,但又怕在大雾中迷路。他哪儿也不敢去,只得呆在大雁们身边。一切都是潮呼呼、湿淋淋的。每一根草和每一棵小植物上都悬挂着小水珠,他只要一动,小水珠就往他身上掉,就要洗一次不折不扣的雨水淋浴。“这里并不比山上峡谷好多少。”他想。
  但是,尽管这样,在附近走几步他还是敢的。他隐约看见一幢建筑物就在眼面前,并不大,但有好几层楼高。他看不到顶部,大门是关着的,整幢房子看来没有人居住。他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了望塔,在那里既不可能得到食物,也不可能取暖。即使这样,他仍然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到大雁们那里。“亲爱的雄鹅莫顿!”他说,“把我放到背上,驮我到那边那座塔的顶上去吧!这里那么潮湿,我无法睡觉,那里一定能找到一块可以躺下的干燥地方。”
  雄鹅莫顿马上愿意帮助他,把他送到瞭望塔的阳台上,男孩子躺在那里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晨曦把他唤醒。
  他睁开双眼,环视四周,起初他不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有一次赶集时,曾经走进过一顶大帐篷,看到一幅硕大的全景画。这时他觉得他又站在那顶大圆帐篷的中间,红色的帐顶,十分漂亮,墙壁和地板上画了一幅明媚而辽阔的风景画,上面有大村庄和大教堂、耕田和道路、铁路乃至一座城市。不久,他就明白了,他并不是在帐篷里看全景画,而是站在瞭望塔的顶部,头上是朝霞映红的天穹,四周是真实的大地。他已经看惯了荒原,如今,他把看到的有村庄和城市的真实地方当成一幅画是不足为奇的。
  男孩子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是真实的,这是另有原因的,那就是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本来的真正颜色。他所在的瞭望塔是屹立在一座山上,山位于一个岛上,岛靠近一个大内湖的东岸。这个湖,不像一般内湖那样呈灰色,它的一大部分湖面同朝霞映红的天空一样呈粉红色,深入陆地的小湾却闪烁着近似黑色的光。湖周围的堤岸也不是绿色的,而是闪着淡黄色的光,那是由于庄稼收割完了的田地和叶子发黄了的阔叶树林的缘故。黄色堤岸的四周是一条很宽的黑色针叶林带。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阔叶林才显得鲜明光亮,而男孩子却认为针叶林从来没有像这个早晨那样黝黑暗淡。在黝黑的针叶林东面是淡青色的小丘,但是沿着整个西面的地平线却是由此起彼伏、多姿多态的高山组成的一条闪烁着光芒的长长曲线,它的颜色是如此美丽、柔和、爽心说目,他不能把这种颜色称之为红色,不能称之为白色,也不能称之为蓝色,难以用任何颜色的名称来形容它。
  男孩子把目光从高山和针叶林移开,以便更好地来看一看他身旁的景色。在湖的四周,那条黄色地带里,他看到了一个接着一个的红色村庄和白色教堂;他在正东面,在把小岛和陆地分开的狭窄湖湾对面,看到了一座城市。城市延伸到湖岸,后面有一座山做它的屏障,周围是一片富庶和人口稠密的地区。“这座城市所处的位置真是太美了,”男孩子想道,“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就在此时他吃了一惊,赶紧向周围张望,他一直忙于欣赏风景,而没有注意到有游人来隙望塔了。
  他们快步走上台阶,他刚找好隐藏的地方钻进去,他们就上来了。
  他们是一些来远足的年轻人。他们说,他们已经游遍了整个耶姆特兰省,他们感到高兴的是昨天晚上正好抵达厄斯特松德,赶上在这晴朗的早晨,在福罗斯岛的东山上观看雄伟壮丽的景色。他们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方圆二百公里,他们要在离开这里以前,对他们亲爱的耶姆特兰省全景再看上最后一眼。他们指着环湖屹立的许多教堂。“那下面是苏讷,”他们说,“那里是马尔比,再远一些是哈伦。正北的那座是罗德厄教堂,还有那座,就在我们下面,是福罗斯岛教堂。”接着,他们开始谈山。最近的那座山叫乌维克斯山,对此大家的看法都一致。但是后来,他们就开始怀疑哪一座是克勒沃舍山,哪一座山峰是阿那里斯山,以及几维特尔山、阿尔莫萨山和奥莱斯库坦山又在哪里。
  正当他们在这么议论的时候,一位年轻姑娘拿出一张地图,铺在膝盖上,开始研究起来。忽然,她仰起头。“我在地图上看耶姆特兰省的地形时,”她说,“我觉得,它像一座气魄雄壮的巍巍大山。我一直期待着能有机会听到一个关于它怎样直立起来、高入云霄的故事。”
  “它可能本来就是一座大山,”一个人讥笑地对她说道。
  “是啊,正因为这个缘故,有人就把它推倒。你自己来看一看,它像不像有宽阔山麓和陡直山峰的一座真正的高山!”
  “把这样一个多山的地区说成是它本身就像一座山倒也不坏,”一个旅游者这样说道,“但是虽然我听过关于耶姆特兰省的其他一些传说,可是我从来没有……”
  “你听到过关于耶姆特兰省的传说?”这位年轻姑娘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就迫不急待地问道。“那你马上给我们讲讲吧。在这个能看到全省的制高点上讲它的传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其他人都表示赞同,他们的这位旅伴十分爽快,毫不忸怩,马上开始讲了起来。
  耶姆特兰的传说
  在耶姆特兰还居住着巨人的时候,有一天,一个老巨人站在房子的院子里给马刷毛。他精心地刷着,突然发现马惊恐得颤抖起来。“你们怎么啦,我的马儿?”巨人一面说一面朝四周看,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把牲畜吓着了。他在附近没有发现熊,也没有看到狼。他惟一看到的是不远处有一个人,没有自己高大粗壮,不过相当魁梧、有劲,正顺着通向他房子的小山路爬上来。
  老巨人一看见这个走路的人,同他的马一样从头到脚也开始哆嗦起来。他不想再干活了,而是匆忙走进屋子,走到坐着在用纺锤打麻绳的妻子身旁。
  “出什么事啦?”妻子问,“你的脸同雪山一样苍白。”
  “我怎么能不苍白呢?”巨人说,“小路上走来了一个人,肯定是雷神托尔,就像你是我妻子一样地肯定。”
  “这真是一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巨人的妻子说,“难道你不能迷他眼目,让他把整个院子看成一座山,从我们门口转过去吗?”
  “施展这种魔法已经太晚了,”巨人回答道,“我听到他在推大门,走进院子了。”
  “那我劝你还是躲一躲,让我单独来对付他,”女巨人急忙说,“我要想办法使他以后不能那么快地就到我们家来。”
  巨人认为这是一个万全之计,他走进里面的小房间,而他的妻子仍然坐在大屋的长凳上镇静地打绳子,好像她一点不知道有什么危险似的。
  必须提一下,那个时代的耶姆特兰同今天的完全不一样。整个地方只是一块硕大而扁平的山地,光秃秃的一无所有,连杉树林也不能生长。这里没有湖泊,没有河流,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那时候,这里也没有这些现在分布于全省的高山和山峰,它们都一座座排列在西边很远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没有一块人类能够生活的地方,而巨人却在这里生活得十分惬意。这个地区那么荒凉,没有人烟,完全是巨人们的愿望和所作所为的结果。巨人看到雷神托尔向他家里走来吓得失魂落魄、不知所措是完全有道理的。他知道雷神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向四周散发酷寒、黑暗和荒凉,并且阻止大地变成富裕、丰硕和点缀着人类住房的地方。
  女巨人没有等待多久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了坚定的脚步声,不久,巨人看到在路上行走的那个人推开房门,走进屋里。他不像一般过路人那样在门口停住,而是立即朝屋子最里面靠山墙坐着的女人走去。可是这段路对这个人说来不算近,当他以为已经走了好一会儿的时候,他只是走到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离屋子中央的炉灶还差很远的一截路。他加大步子朝前又走了一会儿,炉灶和女巨人好像比他刚进屋的时候更远了。起初,他并不觉得这间屋子特别大,但是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走到炉灶那里时,他才感到这间屋子其大无比。那时他累得要命,只得靠着拐杖休息一会儿。女巨人看到他停下来,便放下纺锤,从长凳上站起来,没走几步就来到了他的面前。“我们巨人喜欢大屋子,”她说,“我的男人常常抱怨这里太窄小了。但是我能够理解,对一个步子不能比你迈得大的人来说,要穿过巨人居住的房间是很吃力的。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谁,到我们巨人这儿来干什么?”行人似乎本来准备作一个尖刻的回答,肯定是由于他不想跟一个女人争吵,因而心平气和地回答道:“我的名字叫大力士,是位勇士,多次参加过冒险活动。我在家里的院子里整整坐了一年,当我听到人类在谈论你们巨人把这里的土地搞得很坏,除了你们外,没有人能够到这里来居住的时候,我就想我该有点儿事做了。我现在到这里来就是想找男主人谈一谈此事,问问他是不是愿意把这里搞得好一点。”
  “我们家的男主人出去打猎去了,”女巨人说,“等他回家来的时候让他自己来回答你的问题吧。不过,我要对你说,一个敢向巨人提出这样问题的人应该是一个比你还高大的人,维持你的声誉最好的办法是你马上回去,不要同他会面为好。”
  “我既然已经来到了此地,就一定要等着他回来,”自称为大力士的人说。
  “我已经尽力规劝你了,”女主人说,“主意由你自己定。请在长凳上坐,我去拿接风酒。”
  女人拿了一只极大的角状杯走到屋子最靠里的、放着蜂蜜酒酒桶的角落。客人也没有把这个酒桶当一回事,但是当女人拔出塞子时,蜂蜜酒流入酒杯发出隆隆呼啸声,好似有一个大瀑布在屋子里似的。酒杯很快就灌满了,女主人想把塞子塞到酒桶上,但是她没有成功,蜂蜜酒汹涌流出,冲走了她手中的塞子,流到地板上。女巨人再试一次把塞子塞进去,但是又失败了,这时,她便请客人帮忙。“你看,酒都流走了,大力士,请你过来把塞子塞到酒桶上去!”客人马上跑过去帮忙。他拿了塞子往桶口堵,但是酒又把塞子顶出来,并且把塞子抛到屋里很远的地方,酒继续在地上漫溢。
  大力士一次一次地使劲去堵,但是一次也没有成功,最后他气得把塞子扔掉了。地板上溢满了酒。为了缓和蜜酒漫溢地板的状况,客人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道深沟,让酒流走。他在坚硬的岩石上挖沟筑路让蜜酒流走,正像孩子们春天在沙地上挖沟筑路让雪水流走一样;他还用脚在这里、那里踩出一个个深坑,让酒集中到那些坑里去。女巨人一直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吭,如果客人抬头朝她望去,他一定会看到,她惊愕而又恐惧地看着他做这些事。当他做完事的时候,她以嘲笑的口气说道:“真是谢谢你啦,大力士。我看出来了,你是尽力而为了。平时都是我的男人帮我塞塞子。不能要求所有的人同他有一样大的力气。既然你连这么一点事都干不了,我看你最好还是马上启程回去吧。”
  “在我没有把音信带给他以前,我不愿意走,”客人说,但是看上去有点羞愧和沮丧。
  “请在那里的长凳上坐下吧,”女人说,“我把锅子放到火上去,给你煮点粥!”
  女主人按自己说的话做了。但是当粥快要煮好的时候,她却对客人说道:“现在我发现面快用完了,这样,我是煮不了稠粥的。你能不能把你身旁的磨转一转,两三下就行,可以吗?两块磨石之间有粮食,不过磨可不轻,你得使出全身力气才行。”
  客人没有等她多说就去推手磨。他并不感到这磨特别大,但是当他抓住磨把,想让石磨转动时,石磨重得他难以推动。他被迫用上全身力气,才使磨转动了一圈。
  女巨人惊恐地看着他干活。一声未吭。但是当他离开石磨时,她却说道:“当我推不动石磨的时候,我的男人通常就会成为我的好帮手。但是谁也不能要求你去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你最好这是避免同那个想在这磨上磨多少面就能磨多少面的人碰头为好,难道现在你自己还看不出来这一点吗?”
  “我仍然觉得,我应该等他回来,”大力士说道,声音低而缺乏勇气和胆量。
  “那么到那边长凳上安静地去坐着吧,我去给你整理出一个好床铺来,”女巨人说,“因为你必须留在这里过夜了!”
  她在床上铺了很多褥子和垫子,并祝愿客人睡个好觉。“我怕你会感到床太硬,”她说,“不过,我男人每天晚上都是睡在这种床上的。”
  当大力士躺到床上,他发现身子底下疙疙瘩瘩,高低不平,根本无法睡觉。他翻过来覆过去,还是不舒服,于是,他把床上的用品都扔掉,这里扔一个枕头,那里扔一床褥子,然后,他就美美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当阳光从天窗上照进屋子,他爬起来,离开巨人住所。他穿过院子,走出大门,并且随手把门关上。就在此时,女巨人出现在他身旁。“我看见你准备走了,大力士,”她说,“这是你最明智的决策。”
  “如果你的男人能在你昨夜为我铺的这种床上睡觉的话,”大力士愠怒地说,“我就不想见他了。他一定是一个没有人能对付得了的铁人。”
  女巨人身靠着大门站着。“你现在已经走出了我的院子,”她说,“那么我就想告诉你,你这次到我们巨人住的山上来并不是像你本人所想的那样不值得赞颂。你在我们屋子里走路的时候,发现路程遥远,这是不足为怪的,因为你所走过的地方是叫做耶姆特兰的整个山区;你把塞子塞到酒桶上感到十分困难,也是没有必要大惊小怪的,那是雪山上的所有的水向你奔腾倾泻而来。为了把水从屋里引走,你在地板上挖的沟、踩的坑,现在都成了河流和湖泊。你把磨推了一圈,这不是对你力气的一个小考验,因为磨里不是粮食,而是石灰石和页岩,你仅仅推了一圈,就磨出了那么多肥沃和膏腴的泥土,盖满了整个山区。你无法在我为你铺的床上睡觉,我也一点不感到惊讶,因为我把高大的千岩万壑的山峰铺在了床上,你把它们扔到了半个省,人类对你所做的这件事可能不像对你所做的别的两件事那样感谢。现在我向你告别,同时也向你保证,我和我的男人将从这里搬走,搬到一个你不容易找到的地方去。”
  来客越听越生气,当女巨人讲完的时候,他拔出插在腰带上的锤子,但是还没有等他把锤子举起来,女人就消失了。巨人院子所在的地方成了一道灰色的悬崖峭壁。但是,他在山地上开出的大河、湖泊和磨出的沃土依然存在。那些美丽的大山也还存在,它们使耶姆特兰秀媚瑰丽,并给所有到这里来游览的人以力量、健康。欢悦、勇气和生活的乐趣。所以,当雷神托尔从北部的富罗斯特维克山到南部的海拉格斯山,从斯图尔湖边的乌维克斯山直到国境线附近的锡尔山脉都撒满了群山的时候,他的业绩再没有比这个更了不起的了。
  47.海尔叶达伦的民间传说
  十月四日 星期二
  游人们还呆在了望塔上久久不肯离去,男孩子对此感到十分不安。只要他们还在那里,雄鹅莫顿就不能来接他,而且,他也知道大雁们正急着要继续旅行。就在他们讲故事的时候,他好像听见大雁的呼叫声和翅膀的拍打声,似乎大雁们已经飞走了。但是他又不敢到栏杆那里去察看一下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游人们终于离去了,男孩子从躲藏的地方爬出来,但是地面上一只大雁也没有,雄鹅莫顿也没有接他。于是,虽然他用足全身力气高声喊道:“你在哪里?我在这里。”却总不见旅伴们露面。他根本不相信他们已经遗弃了他,但是他却担心他们会遇到什么意外。正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打听一下他们的下落的时候,渡鸦巴塔基落在了他的身边。
  男孩子没有想到自己会以如此高兴、欢迎的态度去问候巴塔基。“亲爱的巴塔基,”他说,“你来啦,真是太好了!也许你知道雄鹅莫顿和大雁们的去向吧。”
  “我正是来向你转达他们的问候的,”渡鸦回答道,“阿卡发现有一个猎人在这里的山上转悠,所以她不敢留在这里等你,而是提前启程走了。现在快到我的背上来,你一会儿就可以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了!”
  男孩子以最快的速度爬到波鸦的背上,要不是有雾,巴塔基肯定很快就会赶上大雁的。但是,早晨的太阳似乎唤醒了晨雾,给了它新的生命,一小块一小块轻飘飘的烟雾聚集又展开,那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转眼间,翻腾的白色烟雾笼罩了整个大地。
  巴塔基在浓雾上面那晴朗的天空和光芒四射的阳光中飞着,但是大雁们肯定是在下面的雾团中,因此无法看见他们。男孩子和渡鸦呼呀、叫呀,但是得不到任何口答。“真是不幸,”巴塔基最后说,“不过我们知道,他们在向南方飞行,只要雾消云散,天气一晴,我肯定能找到他们。”
  正当他们在返回南方,大白鹅什么灾难都可能遇上的时候,他却离开了雄鹅莫顿,这使得男孩子感到十分苦恼。但是当他在渡鸦的背上忐忑不安地飞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又对自己说,既然还没有发生不幸,不值得自寻烦恼。
  就在此时,他听到地面上有一只公鸡在啼叫,他立即从渡鸦背上探出身子朝底下喊道:“我现在飞行经过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我现在飞行经过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这里叫海尔叶达伦,海尔叶达伦,海尔叶达伦,”公鸡咯咯叫道。
  “地面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男孩子问。
  “西面是大山,东面是森林,一条宽阔的河流纵贯整个地区。”公鸡回答道。
  “谢谢你,你对情况很熟悉,”男孩子喊道。
  他飞了一会儿后,听见云雾中有一只乌鸦在叫。“什么样的人住在这个地方?”他喊着问。
  “诚实、善良的农民,”乌鸦回答说,“诚实、善良的农民。”
  “他们靠什么过日子?”男孩子问,“他们靠什么过日子?”
  “他们从事畜牧和砍伐森林,”乌鸦喳喳地叫着回答。
  “谢谢你!你对情况很熟悉,”男孩子叫道。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在下面的云雾中又哼又唱。“这个地方有什么大的城市吗?”男孩子问道。
  “什么,什么,是谁在喊?”那个人反问道。
  “这个省里有没有城市?”男孩子又问了一遍。
  “我想知道是谁在喊。”那个人喊道。
  “我就知道,向人类提问题是得不到回答的。”男孩子喊。
  没过多久,晨雾就消失了,消失得像聚集时一样快。这时,男孩子发现,巴塔基正在一条宽阔的河谷上空飞行。这里也像耶姆特兰一样,重峦叠蟑,景色壮丽雄伟,但是山脚下却没有大片富饶的土地。这里村落稀疏,耕地狭小。巴塔基沿着河流向南飞行,一直飞到一个村庄附近。他在一块已经收过庄稼的地面降落,让男孩子从他背上下来。
  “这块田里夏天长的是谷子。”巴塔基说,“找一找,看你是不是能找到点吃的东西!”男孩子听从了他的建议,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一个谷穗。正当他剥着谷粒吃的时候,巴塔基和他说起话来了。
  “你看到屹立在南边的那座雄壮、险峻的高山了吗?”他问道。
  “看见了,我一直在看它,”男孩子回答说。
  “那座山叫松山,”渡鸦继续说,“你也许知道,从前那里有很多狼。”
  “那肯定是狼群藏身的好地方,”男孩子表示同意地说。
  “住在这条河谷里的人多次受到狼的威胁。”巴塔基说。
  “也许你还记得一个关于狼的有趣的故事,能讲给我听听吗?”男孩子说。
  “我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松山里的一群狼袭击一位外出卖桶的人,”巴塔基说:
  “他住在离我们这里几十公里地的河边一个叫海德的村子里。当时正值冬天,他驾着雪橇在结了冰的榆斯楠河上走着,一群狼从他后面追了上来,大概有九只、十只。海德人的马又不好,因此他死里逃生的希望很小。
  “当那个人听见狼的嗥叫声,看见那么多的狼在后面追赶他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本来应该把大桶、小桶和澡盆从雪橇上扔下去,可以减轻一点分量,但是他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只顾鞭打着马,催马快跑。马比以往任何时候跑得都要快,但是那个人很快发现,狼跑得比马更快,逐渐追上来了。河岸上十分荒凉,最近的村庄离他也有二三十公里地。他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已经来临了,并且感到自己已经吓得不能动了。
  “正当他被吓得瘫在雪橇上时,他突然看见放在冰上用作路标的杉树枝之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当他看清了那个走路人是谁的时候,他感到压在心头的恐惧比先前又增加了几倍。
  “迎面走来的不是什么狼,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贫穷的老妇人。她叫芬一玛琳,经常走东窜西,到处游荡。她脚有点瘸,背也驼了,因此他老远就能认出她来。
  “老妇人正径直朝狼走来。一定是雪橇挡住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不见狼群。海德人立刻意识到,如果他不向她发出警报就从她身边跑过的话,她就会落入野兽的口中。而当他们把她撕成碎片的时候,他却可以逃脱。
  “她拄着拐棍慢悠悠地走着。很显然,如果他不帮助她,她就会没命了。但是,如果他停下雪橇,让她爬上来,这并不等于说,她就会因此而得救。把她捎上雪橇,那么狼群很可能会追上他们,他和她以及那匹马很可能都落入狼的口中。他想:最正确的做法也许是以牺牲一条命来拯救两条命了。
  “在他看见老太太的一瞬间,这些想法一齐涌上他的心头,而且,他还想到了,如果他以后因为没有搭救那位老妇人而后悔,或者有人知道他见死不救,他将会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他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这使他进退两难。‘我多么希望没有碰上她啊,’他自言自语道。
  “正在这时,狼群中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声。马像受惊了似的纵身疾跑起来,在讨饭老太太的身边一擦而过。她也听见了狼的叫声,当海德人从她身边驶过时,他看见,她意识到了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呆呆地僵立在那里,张嘴喊了一声,并伸出双臂求救。但是她既没有喊救,也没有试图跳上雪橇。一定是什么东西使她僵化了。‘肯定是我经过她身边时看上去像个魔鬼。’卖桶人想。
  “当他肯定自己已脱离危险时,他竭力使自己感到满意。但是,他的内心却沉痛不安起来。他以前没有做过这种不光彩的事,现在他觉得他的一生被毁了。‘不,我不能这样,该遭殃就遭殃吧。’他说着勒住缰绳,‘无论如何我不能留下她一个人让狼吃掉。’
  “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马掉过头来了,他很快驾着马来到老太太的身边。‘快到雪橇上来!’他说话时的语气很生硬,因为他刚才没有顾及她的命运而在生自己的气。‘你最好呆在家里别出来,你这个老鬼,’他说,‘现在为了你的缘故,黑马和我都要完蛋了。’
  “老太太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海德人还是不肯饶过她。‘黑马今天已经跑了五十多公里地了,’他说,‘你知道,他一会儿就会累垮的,而雪橇也不会因为你上来了就减轻重量。’
  “雪橇的滑铁在冰面上磨擦发出吱吱的响声,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听见狼群中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意识到,狼已经追了上来。‘现在我们都要完蛋了,’他说。‘我极力想搭救你,但是这对你对我都没有什么好高兴的,芬一玛琳。’
  “到目前为止,老太太就像一个受惯责备的人一样缄口不说话。但是现在她终于开口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把雪橇上的桶扔掉,减少重量。桶你明天还可以再回来拣的嘛。’海德人立刻明白这是一个好主意,而且为他没有想到这个主意而震惊不已。他让老太太牵着缰绳,自己解开绑着木桶的刹车绳子,把桶扔下雪橇。狼已经追上雪橇,而这时却停了下来,去查看被扔在冰上的东西。他们乘此机会又向前跑了一段。
  “‘如果这也帮不了什么忙,到时候你会明白,我会将自己去喂狼的,’老太太说,‘这样你就可以逃脱了。’老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卖桶人正在向下推一个大而笨重的酿啤酒用的桶。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否要把酒桶扔下去。实际上,他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码事。‘从来不出差错的马和男子汉,怎么能为了自己而让一个老妇人被狼吃掉呢,’他想,‘肯定还有其他得救的办法。是的,肯定有。问题是我还没有找到它。’
  “他又开始推那个啤酒桶,但突然又停了下来,并且哈哈大笑起来。
  “老太太惊恐地看着他,怀疑他是否精神失常了,但海德人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和不开窍。实际上要救他们三者的命是世界上最容易不过的事了。他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先前没有想到这一点。
  “‘现在,你好好听着,玛琳!’他说。‘你自愿提出要让粮吃掉,很勇敢。但你用不着这样做,因为我现在想出了我们三个怎样相互帮助而不用任何人去冒生命危险就能摆脱险境的办法。记住,不管我做什么,你要坐在雪橇上不许动,把雪橇驾到林赛尔村去。你去叫醒村里人,告诉他们我一个人在这里的冰面上,被十只狼围困着,请他们快来救我。’
  “卖桶人等狼追近雪橇后,就把那个大啤酒桶滚到冰面上,然后自己也跳下雪橇,并且钻进桶里,把自己扣在里面。
  “这是一个很大的桶。里面的空间大得能装下整个圣诞节喝的啤酒。狼群朝酒桶扑上去,咬着桶箍,试图把桶翻个个儿。但是桶很重,倒在那里动也不动。狼群怎么也够不着躺在里面的人。
  “海德人知道他很安全,因此躺在里面对狼大笑。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变得严肃起来了。‘今后我要是再陷入困境,’他说,‘我就要记住这只啤酒桶。我要考虑,既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别人。只要自己能够去找,去想,第三条出路总是有的!’”
  巴塔基就此结束了他的故事。但是男孩子注意到,渡鸦从来不讲没有特殊含义的故事。因此,他越听越觉得值得推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男孩子说。
  “我只是站在这里看着松山时偶然想起这个故事的,”渡鸦回答道。
  他们向南朝榆斯楠继续飞行,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抵达了紧挨着海尔星兰省的考尔赛特村。渡鸦在一座低矮的小屋旁边着陆。这座小屋没有窗子,只有一个洞。烟囱里冒出一股股夹着火星的浓烟,屋子里传出一阵阵铿锵有力的锤击声。“当我看见这个铁匠铺时,我就想起海尔叶达他从前有过技术精湛的铁匠,特别是这个村的铁匠,就是全国也没有人能跟他们相比。”
  “也许你还记得有关他们的故事,可以讲给我听听吗?”男孩子说。
  “是的,我清楚地记得海尔叶达伦一个铁匠的故事,”巴塔基说,“他曾经向两个铁匠挑战,一个是达拉那省的,另一个是丰姆兰省的,比赛打钉子。那两个人接受了他的挑战,三个铁匠在这里考尔赛特村进行比赛。达拉那人首先开始。他打了十二个钉子,个个匀称、锋利、光滑,好得无可挑剔。在他之后打的是丰姆兰人。他也打了十二个十全十美的钉子,而且只用了达拉那人一半的时间。当那些对比赛进行评判的人见到此种情形时,便对海尔叶达伦那个铁匠说,他不要去白费力气了,因为他不可能比达拉那人打得更好或者比丰姆兰人打得更快。‘我不想放弃。总能找到一个表现自己技巧的方法的,’海尔叶达伦人说。他既不用煤,也不用风箱,没有预先把铁块放在火炉里加热,而是直接把铁块放在砧子上,用铁锤将铁敲热,并且敲出一个又一个钉子。谁也没有见过一个像他这样熟练地使用铁锤的铁匠,因而海尔叶达伦人被评为全国最优秀的铁匠。”
  巴塔基说完便不作声了,但是男孩子却变得更加迷惑不解。“我不明白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何在。”他说。
  “我只是看到了这个老铁匠铺,偶尔想起了这个故事。”巴塔基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这两位旅行者又飞上了天空,渡鸦驮着男孩子朝南向利尔海达尔教区飞去,这个教区位于与达拉那交界的地方。他落在一个长满树木的土堆上,土堆是在一个小山顶上。“你是否知道你站在一个什么样的土堆上?”巴塔基说。男孩子不得不承认他不知道。
  “这是一个坟堆,”巴塔基说。“里面埋着的那个人名叫海尔叶乌尔夫,他是第一个在海尔叶达伦定居并开发这块土地的人。”
  “你大概也知道有关他的故事吧?”男孩子说。
  “关于他的事我听说得不多,不过我想他八成是个挪威人。他起初在一个挪威国王手下任职,但是,他和国王发生了纠纷,不得不逃亡国外,投奔了当时住在乌普萨拉的瑞典国王,并且在他那里找到了一个职位。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要求国王的妹妹嫁给他做妻子,当国王不愿意把那样一个高贵的女子嫁给他时,他就和她一起私奔了。他当时将自己置于一种困难的境地,既不能住在挪威,也不能住在瑞典,而逃亡到其他国家他又不愿意。‘但是肯定会有另外一条出路的。’他想,于是带着他的仆人和财宝穿过达拉那省往北走,一直走到达拉那省北部边界上的那些荒芜偏僻的大森林里。他在那里定居了下来,修建房屋,开垦土地,成了第一个在那块土地上定居的人。”
  男孩子听完这个故事以后,比以前更加迷茫了。“我不明白你给我讲这些故事的用意何在?”他又说。巴塔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摇头晃脑,挤眉弄眼。“因为只有我们俩在这里,”他最后终于说道,“我想借此机会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真正了解过,那个把你变成小人儿的小精灵对你变回人提出了什么条件?”
  “除了要我把白雄鹅安然无恙地送到拉普兰,尔后送回斯康耐以外,我没有听说过别的条件。”
  “这一点我完全相信,”巴塔基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才那样自豪地说,背弃一个信任自己的朋友比什么都卑鄙无耻。关于条件的事,你完全应该问问阿卡。你知道,她曾经到过你家,同那个小精灵谈过。”
  “阿卡没有跟我说起过这件事呀,”男孩子说。
  “她大概觉得,你最好不要知道小精灵是怎么说的。你和雄鹅莫顿两个,她当然是更愿意帮助你了。”
  “真奇怪,巴塔基,你怎么总是使我感到痛苦和不安呢,”男孩子说。
  “也许是这样吧,”渡鸦说,“但是这一次我想你会感激我的,因为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小精灵的意思是这样的:如果你能把雄鹅莫顿送回家,你母亲就能把他放在屠宰凳上,这样,你就可以变成人了。”
  男孩子跳了起来。“这不是真的,完全是你恶意的捏造,”他大声喊道。
  “你可以自己去问阿卡好了,”巴塔基说。“我看见她和整个雁群从天空飞过来了。别忘记我今天给你讲的故事!在一切困境中,出路肯定是有的,关键在于靠自己去找。我将为看到你获得成功而高兴的。”
  48.丰姆兰和达尔斯兰
  十月五日 星期三
  第二天,男孩子趁休息的时候,阿卡和其他大雁不在一起觅食的机会,问阿卡,巴塔基说的话是否属实。阿卡没有否认。当时,男孩子要求领大雁向他保证,不向雄鹅莫顿泄露秘密,因为大白鹅勇敢而又重义气,男孩子担心,如果他知道了小精灵的条件,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幸。
  后来,男孩子总是一声不响,闷闷不乐地骑在鹅背上,耷拉着脑袋,没有心思去顾及周围的一切。他听见老雁们向小雁们喊叫着,现在他们进入了达拉那,现在他们可以看见北边的斯坦贾恩峰,现在他们正飞过东达尔河,现在他们到了胡尔孟德湖,现在他们正在西达尔河上空飞行,但是他对那些东西连看都不看一眼。“看来,我是要一辈子跟着大雁周游了,”他想,“这样我非得把这个国家看腻了不可。”
  当大雁们呼叫着,他们已经来到了丰姆兰省,正沿着克拉河向南飞时,他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看到的河已经够多的了,”他想,“我也不需要去费那个事再看一条河了。”
  而且即使他想看,下面也没有什么可以看的,因为在丰姆兰北部有一些广阔而单调的森林,那条又窄又细、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的克拉河蜿蜒经过那里,不时地在这里或那里可以看到一个烧木炭的窑,一块放火烧荒的地方或者芬兰人居住的没有烟囱的小矮房。但是总的来说,茫茫林海一望无边,人们会以为这里是北部的拉普兰呢。
  大雁们落在克拉河边一块放火烧过荒的地方。大雁们在那里啄食着刚长出来的鲜嫩的秋黑麦,这时男孩子听见森林里传来一阵阵说笑声。只见七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背着背包,肩上扛着劈刀从森林里走出来。这一天,男孩子想念人类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因此,当他看见七个工人解下背包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时,心里真是高兴极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男孩子藏在一个土堆后,听到人类说话的声音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很快就弄清楚了,他们都是丰姆兰人,要到诺尔兰去找工作。他们是一群很乐观的人,每个人都有着说不完的话,因为他们都在很多地方做过工。但是正当他们说得起劲的时候,有个人却无意中说到,尽管他到过瑞典的所有地方,但是没有见到一个比丰姆兰西部他的家乡所在的诺尔马根更美丽的地方了。
  “如果你说的是费里克斯达伦,而不是诺尔马根,我倒同意你的说法。”另一个人插话说。
  “我是叶赛县人,”第三个人说,“我可以告诉你们,那个地方比诺尔马根和费里克斯达伦都要美丽。”
  看来,这七个人来自丰姆兰省的不同地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家乡比其他人的家乡更美更好。他们为此而激烈地争吵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看上去似乎快要翻脸了。就在这时,一位长着又长又黑的头发和一对眯缝小眼的老者路过这里。“你们在争论什么呢,小伙子们?”他问。“你们这样吵吵嚷嚷,整个森林都听见了。”
  一个丰姆兰人急忙转向新来的人说:“你在这深山老林里转来转去,大概是芬兰人吧?”
  “是的,我是芬兰人,”老头儿说。
  “那太好了,”那个人说,“我总是听人说,你们芬兰人比其他国家的人都公正。”
  “好的名声比黄金更值钱,”芬兰老头得意扬扬地说。
  “我们正坐在这里争论着到底丰姆兰省的哪个地方最好,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免得我们为了这件事而相互闹得不愉快?”
  “我将尽力而为。”芬兰老头说,“但是,你们对我得有耐心,因为首先我必须给你们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很久以前,”芬兰人说着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接着讲:
  “维纳恩湖北边的那片地方看上去令人十分可怕。到处是荒山秃岭和陡立的山丘,根本无法在那里居住和生活。道路无法开辟,土地无法开垦。然而,位于维纳恩湖以南的地方都又好又容易耕种,跟现在一样。
  “当时,维纳恩湖南岸住着一个大人物,他有七个儿子。他们个个都动作敏捷,身强力壮,但同时也很自负。他们之间经常闹别扭,因为每个人都想高人一筹。
  “父亲不喜欢那种无休止的争吵。为了结束那种状况,他有一天把七个儿子召集到身边,问是否愿意由他来考考他们,检验一下到底谁是最出色的。
  “儿子们自然很愿意,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
  “‘那我们就这么办,’父亲说。‘你们知道,在我们称为维纳恩湖的北边有我们的一块荒地,遍地是小丘和碎石,我们没法利用它,明天你们每个人套上马,带上犁,使出最大的力气去犁一大的地,傍晚时分,我去看看你们谁犁得最出色。’
  “第二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他们兄弟七个就已经备好马和犁,整装待命了。当他们赶着马出发的时候,那阵势好不威风。马刷得溜光,犁铧光亮耀眼,犁头刚刚磨过。他们就像受了惊的马一样,飞快地到了维纳恩湖边。当时有两个人掉头来绕路走,但是最大的儿子却一往直前。‘我才不怕这么个小水潭呢,’他对着维纳恩湖说。
  “其他人看到他那么勇敢,也不甘示弱。他们站在犁上,赶着马向水里走去。那些马都很高大,在水里走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够不着湖底,不得不游起水来。犁漂在水上,但是人继续呆在上面不是那么容易。有几个人抓着犁,让犁拖着走,有几个则膛着水过湖,但是一个个都过去了,并立即着手耕地,那块地后来就被称为丰姆兰和达尔。老大犁正中间一块地,老二和老三分别在他的两边,再下边的两个儿子又依次向外面排列,最小的两个儿子,一个排在那块地的最西边,另一个排在最东边。
  “起初,老大犁出的沟又直又宽,因为维纳恩湖地势平坦,易于耕作。他的进度也很快,但后来却碰到了一块石头,石头很大,无法绕行,于是他不得不提起犁越过石头。然后他又用力将犁头插进地里,继续犁出一道又宽又深的沟。但是过了一会儿,他遇到了一块土质十分坚硬的地,他不得不把犁再次提起来,后来,他又遇到一次同样的情况。他因为不能始终如一地犁出又宽又深的沟而生起气来。最后,地里石头满地,根本无法耕犁,他不得不满足于在地的表面划一道了事。就这样,他终算犁到了地的北头,坐在那里等他的父亲。
  “老二起初犁出的沟也是又宽又深,而且他在小丘之间找到了一条很好的通道,所以一直没有停顿下来。不过他却不时地犁到峡谷的山坡地上去了。他越往北犁,拐弯也越多,犁沟也越来越窄。但是他进度很快,甚至到了地头也没有停下来,而是多犁了一大块。
  “老三,也就是排在长兄左边的那一个,一开始也很顺利。他犁出的沟比别人的都来得宽,但是不久他就遇上了一块很糟糕的地,被迫拐向西边耕犁。只要能向北拐的时候,他就尽快向北拐,犁得既深又宽。但是在离地界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的地方就无路可走了,他又被迫停了下来。他不愿意就此停在路中间,就调过马头向另一个方向犁。但是不久他又无路可走了,又被迫停了下来。‘这条沟肯定是最差劲儿的了。’他坐在犁上等他的父亲时这样想。
  “至于其他人,情况可以说是一样的。他们干得都像男子汉。排在中间的人纵然有很多困难,但是排在他们东西两边的人情况就更加糟糕,因为两边的地里到处是石堆和沼泽地,不可能犁得又直又均匀。至于那两个最小的儿子,可以说他们只是在地里拐来弯去,不过他们也干了不少的活。
  “傍晚时分,七兄弟都筋疲力尽了,无精打采地坐在各自犁沟的尽头等着。
  “父亲来了。他先走到在最西边干活的儿子那里。
  “‘晚上好!’父亲说着走了过来。‘干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儿子说。‘你让我们犁的这块地太难犁了。’
  “‘我想你是背朝干活的地方坐着,’父亲说。‘转过身去,你就会看到你干了多少活了!你干的并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少。’
  “儿子一回头才发现,他犁过的地方出现了漂亮的山谷,谷底是湖泊,两旁的陡坡上长满郁郁葱葱的树林,令人赏心悦目。他在达尔斯兰和诺尔马根地区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犁出了拉格斯湖、雷龙湖、大雷湖以及两个锡拉湖,因此,父亲对他满意是完全有理由的。
  “‘现在让我们去看看其他几个干得怎么样吧,’父亲说。他们去看的下一个儿子,就是那排行老五的儿子,他犁出了叶赛县和格拉夫斯费尤登湖。三儿子犁出了韦梅恩湖;大儿子犁出了费克斯达伦湖和富雷根湖;二儿子犁出了艾尔河谷和克拉河,四儿子在贝里斯拉格那干得很吃力,除了许多小湖泊外,他还犁出了永恩湖和达格勒松湖;第六个儿子走的是一条很奇怪的路,他先开辟了斯卡庚那个大湖,又犁出了一条窄沟,形成了雷特河,尔后,他无意中越过地界,在维斯特芒兰矿区挖出了一些小湖。
  “当父亲把儿子们犁过的地全部看过之后他说,总之,根据他的判断,他们干得都很出色,他完全有理由感到满意。那块地已不再是一块不毛之地了,而是完全可以耕种和居住了。他们创了许多鱼类丰富的湖泊和肥沃的盆地。大河小溪上形成一道道瀑布,可以带动机器磨面、锯木和锻造钢筋。沟与沟之间的山梁上可以生长用作燃料和烧木炭的森林,现在也有了修筑通往贝里斯拉格那铁矿区的道路的可能性了。
  “儿子们听了很高兴,但是他们现在想知道,谁犁的沟最好。
  “‘在这样的一块地上,’父亲说,‘重要的是犁沟之间的相互协调,而不是这条沟比另外的沟要好。我认为,任何走到诺尔马根和达尔斯兰那些狭长的湖边的人都会承认,他很少见到比那里更美丽的地方,但是,他后来也会喜欢格拉夫斯费尤登和韦梅恩湖周围阳光充足、土地肥沃的地区。在开阔、舒适的地方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可能会想换个地方,搬到富雷根湖和克拉河沿岸那些窄长的狭谷里去。如果他对那里也厌倦了,他就会为见到贝里斯拉格那地区神态各异的湖泊而高兴,那里的湖泊迂回曲折,多得数不胜数,谁也无法记清楚,在看过那些支离破碎的湖泊之后,他一定会为见到像斯卡庚那样碧波万顷的湖泊而高兴。现在我想告诉你们,儿子们的情况和犁沟的情况是一样的。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不会为一个儿子胜于其他儿子而高兴。如果从最小的儿子到最大的儿子,他都能用同样喜爱的眼光去看待,他才会感到内心平静和欣慰。’”
  49.一座小庄园
  十月六日 星期四
  大雁们沿着克拉河一直飞到盖克富士大工厂,然后他们又向西往费里克斯达伦方向飞去。他们还没有到富雷根,天就开始黑了,于是他们就在一块长满树林的高地上找了一块洼地落了下来。那块洼地对大雁们来说无疑是个过夜的好地方,但男孩子却觉得那里既寒冷又潮湿,希望找一个更好的地方睡觉。他刚才在空中的时候就看见山下有几座庄园,落地后他便急急忙忙去寻找了。
  通往庄园的路途实际比他想像的要远得多,他曾几次想返回洼地。但是,他周围的树林终于稀疏起来了,他来到了一条伸到森林边上的大路。从大路又分出一条美丽的桦树林荫道,直通一座庄园,他便立即朝那个方向走去。
  男孩子最先进入的是个后院,大得像城里的广场,四周是一排排红色的房屋。他穿过后院,又见到了一个院子。那是住房所在的地方,房前有一条沙石小径和一个很大的庭院,两边是厢房,房后是一个树木葱郁的花园。主宅邸本身很小,并不引人注目。但是庭院四周却长着一排十分高大的花揪树,树与树之间挨得非常紧密,形成了一道名副其实的围墙。男孩子觉得他似乎跨进了一间高大华丽的拱形大厅。高高的天空呈现出淡蓝色,挂着一串串又大又红的果实的花揪树已经泛出黄色,草坪大概还是绿色的,但是那天晚上月光格外的明亮耀眼,月光洒在草坪上,使得草坪变成了银白色。
  院子里空无一人,男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随便走动,当他来到花园里的时候,发现了一种东西,几乎使他欣喜若狂。他爬上一棵矮小的花揪树去摘果子吃,但是他还没有摘到一串,就发现一棵稠李树上也结满了果实,于是他溜下花揪树,爬上稠李树,但是他刚刚爬上树,又发现一棵红醋栗树上也垂挂着大串大串的红色浆果。这时,他发现,整个花园里到处长满了茶囗子、覆盆子和犬蔷薇。远处的菜地上长着大头菜和芜青,每棵小树上都长满了浆果,野菜结了籽,草秆上长着颗粒饱满的小穗。而在那边的一条小路上,啊,他肯定没有看错,有一个漂亮的大苹果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男孩子抱着大苹果在草坪边上坐下,开始用小刀一小块一小块地切下来吃。“如果其他地方也像这里一样好吃的东西唾手可得的话,那么当一辈子小精灵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的,”他想。
  他坐在那里,一边吃一边思索着,最后他想,如果他继续留在他现在所在的地方,让大雁们自己回南方去不是也不错吗。“我就是不知道怎样向雄鹅莫顿解释我不能回去的原因,”他想。“我最好还是同他彻底分手。我可以像松鼠一样储藏过冬食物。冬天,住在马厩或牛棚的一个暗角里,我就不会冻死。”
  就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头顶上有一声轻微的响声,转眼间一个像短小的桦树杈儿一样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旁边。树杈儿摇来晃去,顶部有两个亮点,像燃烧着的煤块一样闪闪发光。那个东西看上去真像个怪物,但是男孩子很快就看出来,树杈儿有一个弯弯的嘴,火红的眼睛四周有一大圈羽毛,这时他放心了。
  “这个时候遇见一个活着的东西真是太有趣了,”他说。“也许你,猫头鹰夫人,愿意告诉我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吧?”
  猫头鹰这天晚上和秋天所有的夜晚一样,正栖在靠房顶竖着的那个大梯子的木板上,注视着下面的石子小路和草坪,在侦察耗子的踪迹。但是,使她感到吃惊的是一只耗子也没有出来。相反,她却看见一个样子像人,但又比人要小得很多很多的东西在花园里移动。“我想肯定是这个家伙把耗子给吓跑了,”猫头鹰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那不是一只松鼠,不是一只小猫,也不是一只勋鼠,”她又想。“我本来以为,像我这样一只在古老的庄园上住了那么多年的鸟,对世界上的事是无所不知的。但是这个东西却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子路上移动的那个小东西,直看得眼睛发花。最后,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她就飞到地上,想到近处看看这个陌生的东西。
  当男孩子开始讲话的时候,猫头鹰伸着脖子观察着他。“他身上既没有爪子也没有刺,”她想。“但是谁知道他有没有毒牙或者其他更危险的武器呢?在我向他发起进攻之前,必须弄清楚他是什么东西。”
  “这个庄园叫莫尔巴卡①,”猫头鹰说,“以前这里住的是上等家庭。可是你自己是什么人?”
  ①此庄园系作者故居,1888年因家庭经济拈据卖掉。作者于1910年买回庄园并进行修葺,晚年一直居住在那里。作者去世后由一个委员会管理并对公众开放。
  “我在想着搬到这里来住,”男孩子说,却没有回答猫头鹰的问题。“你看行吗?”
  “唉,这个地方已经是今非昔比了,”猫头鹰说,“不过还可以生活,这主要看你靠什么度日。你打算靠捉耗子吃来维持生活吗?”
  “不,绝对不会,”男孩子说,“倒是有耗子把我吃掉的危险,而不是我去伤害耗子。”
  “他绝对不可能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毫无危险,”猫头鹰想,“不过,我想我还是试一试他。”她飞到空中,紧接着直扑尼尔斯·豪格尔森而来,爪子抓进了他的肩膀,并用嘴去啄他的眼睛。男孩子用一只手捂着眼睛,用另一只手极力挣脱开。与此同时,他用足全身的力气呼喊救命。他意识到,他的生命真正处于危险之中,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一次他肯定要完蛋了。
  现在我告诉你们一件非常巧合的事,就在尼尔斯·豪格尔森跟随大雁们周游瑞典的这一年,有一个人也在到处旅行,她想写一本关于瑞典的、适合孩子们在学校阅读的书。从圣诞节到秋天,她一直想着这件事,但是一行字也没有写出来,最后她灰心地对自己说:“你是没有能力写这本书了,还是坐下来,像往常一样,写写神话和小故事之类的作品,让别人去写这样一本富有教益、严肃认真和没有一句假话的书吧!”
  她要放弃这项工作几乎已经是决定了的,但是又觉得写一些关于瑞典的美好事物还是很有意思的,因此她又舍不得放弃这项工作。最后,她忽然想到,可能是因为她长期身居城市,周围除了街道和墙壁什么也没有,才使她迟迟动不了笔。如果到乡下去,看看森林和田野,情况也许会好一些。
  她出生在丰姆兰省,对她来说很明显,她的书要从那里开始写起。她首先要写一下她成长的那个地方,那是一座不大的庄园,地处偏僻,那里仍然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传统和习惯。她想,孩子们听到那里的人们一年四季所从事的各种劳动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的。她要告诉他们,她家乡的人是如何庆祝圣诞节、新年、复活节和仲夏节的,他们用的是什么家具和生活用品,他们的厨房和储藏室、牛棚和马厩、谷仓和蒸汽浴室又是什么样子的。然而,当她要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她的笔却总不听使唤。她简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她总写不出来。
  她对以前的事情记忆犹新,这是确实无疑的,而且她似乎还仍然生活在那个环境中。但是她对自己说,既然她要到乡下去,那么在动笔写她的家乡之前,应该再去一趟,看看那个古老的庄园。她已经阔别故乡多年,找个由头回去看看也不是什么坏事。实际上,这么多年来,她无论走到哪里,总念念不忘自己的故乡。诚然她看到,其他地方比那里更美也更好,但是她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她在童年时期的故乡所感受到的那种安谧和欢悦。
  然而对她来说,回故乡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那么容易,因为她家的小庄园已经卖给了她不相识的人。她固然认为,他们会很好地接待她,但是她故地重游并不是为了同陌生人坐在一起交谈,而是为了在那里能够真正重温昔日的生活。因此她决定晚上去,那时一天的劳动已经结束,人们都会呆在屋里的。
  她全然没有想到,回故乡去会成为那样一桩奇妙的事情。当她坐在马车上向那个古老的庄园驶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加年轻,一会儿,她不再是一个头发开始灰白的老人了,而是一个穿着短裙、梳着淡黄色长辫子的小姑娘了。她坐在车上认出了沿途一座又一座的庄园,在她的脑子里似乎故居的一切依然如故。父亲、母亲和妹妹们会站在台阶上迎接她,那位年老的女佣人会跑到厨房的窗前去看是谁回来了,奈露、富荣娅和另外几只狗会蹦蹦跳跳地朝她跑来。
  她越是接近庄园,心里越是高兴。现在已经是秋天,大忙季节快要来临,但是正因为有许多活要干,家里的生活才不会单调和枯燥。一路上,她看见人们正忙着在创马铃薯,她家里的人一定也在刨。他们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马铃薯碾碎做成淀粉。那是一个温暖而舒适的秋天,她想菜园子里的蔬菜不一定都已经收完,至少卷心菜还长在地里。不知道啤酒花是否已经采完,苹果是否已经都摘下?
  最好不要赶上家里大扫除,因为秋会节快要到了。秋会被当地的人们看成是一个重大的节日,特别是在仆人们的心目中,因此秋会到来之前,到处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井井有条。如果在秋会之夜到厨房里看看,就会觉得挺有意思,擦得光亮的地板上撒满了芳香的刺柏树枝,墙壁粉刷得雪白,墙上挂着锃亮的铜锅和铜壶。
  这样悠闲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因为秋会节一结束,人们就要开始梳麻了。亚麻铺在潮湿的草地上经过三伏天已经沤软。现在把麻放进那个旧的蒸汽浴室里,点燃那个火炉子进行烘烤。等麻烘得干燥到一定程度后,人们就在某一天把邻近的妇女们都招呼到一起,她们坐在蒸汽浴室前,把麻秆敲碎,然后用打麻器打麻,去掉干麻秆,抽出又细又白的麻。妇女们干活的时候,浑身落满了灰尘,成了灰人。她们的头发上和衣服上也都积满了碎麻秸,但是她们还是干得很欢快。打麻器从早到晚工作,人们也从早到晚有说有笑,要是有人走近那个旧蒸汽浴室,还以为那里正呼呼地刮着大风呢。
  梳完麻以后,紧接着就是烤制大量的脆饼、剪羊毛和仆人搬家。十一月是繁忙的屠宰季节,人们腌成肉,填香肠,烤血面包,制蜡烛。经常用土制呢绒做衣服的裁缝这时也来到这里,那是异常快乐的几个星期,仆人们坐在一起穿针引线,忙着做衣服。为所有的仆人做鞋的鞋匠这时也坐在长工屋里干活,人们看着他如何剪皮子,做鞋底,钉后跟,砸气眼,怎么也看不厌。
  但是,最忙碌的时候还是圣诞节之前。露西娅节①那天,身穿白衣、头戴点燃着的蜡烛的侍女在凌晨五点钟就到各个房间去请人们喝咖啡,这好像意味着,在这之后的两个星期内,人们不要指望能够睡足觉。因为人们要酿制圣诞节喝的啤酒,要渍鱼,要为圣诞节烤制各种面包和点心,还要进行大扫除。
  ①每年十二月十三日。
  当车夫按照她的要求把马车停在路口时,她还沉浸在对烤面包的想像中,身边都是圣诞节吃的面包和存放小面包的盘子。她像一个睡得昏昏然的人被突然惊醒一样。刚才还梦见家人围在她的身边,而此时此刻却在这么晚的时候独自一人坐在车上,感到实在凄凉。当她下车以后,顺着林荫道默默地向故居走去的时候,她感到现在的心情与过去的是多么的不同呀,她真想转身返回城里。“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呢?这里和过去已经毫无共同之处了。”她想。
  但是她又想,她既然是远道而来,还是应该看一看这个地。方。于是她继续往前走,尽管每走一步,心情就感到沉重一分。
  她曾听人说过,庄园已经破烂不堪,面目全非,情况也许确实如此。但是她在晚上却看不出来,反而觉得一切如故。那边是水塘,她年轻的时候,里边养满了鲤鱼,但是谁也不敢去捕捞,因为父亲愿意让鲤鱼自由自在地生活。那边是长工屋、谷仓,以及屋顶的一头是一个铜钟、另一头是风向标的马厩。正房前面的庭院与父亲在世时一样,仍然像一间四面不透风的屋子,看不到远处的景色,因为父亲连一棵小树都不忍心砍掉。
  她在庄园入口处那棵大枫树的阴影下停住脚步,站在那里向四周环视。就在这个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群鸽子飞了过来,落在了她的身边。
  她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些真正的鸟,因为通常鸽子在太阳落山以后是不出来活动的。一定是明亮的月光唤醒了他们。他们以为现在是大白天,于是就从鸽棚中飞了出来,但是后来他们却迷糊起来,不知所措。因此,当他们看见有一个人的时候,就向她飞来,好像她会给他们指明方向似的。
  她父母亲在世的时候,庄园上有很多鸽子,因为鸽子也是父亲精心保护的一种动物。只要有人提起要宰一只鸽子,他就心情不好。那群漂亮的鸽子在她来到故居时迎接她,她心里感到非常高兴。谁能知道那群鸽子这么晚了飞出来不是为了向她说明,他们还没有忘记过去他们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家呢?
  或者,也许是她的父亲派他的鸽子出来向她问候,使她重返故居时不致感到过分忧虑和孤独吧?
  当她想到这里,心中升起了一股对过去的强烈的渴望,不禁悄然泪下。他们在这里过的是一段美好的生活。他们有过繁忙的日月,但是他们也有过节日的快乐,白天他们进行紧张艰苦的劳动,但是晚上他们就聚集在灯下阅读泰格奈①和鲁奈贝里②的诗,读莱恩格伦③夫人和老处女布雷默尔④的作品;他们种植五谷,但是他们也种玫瑰花和茉莉花;他们纺过麻线,但是他们边纺线边唱民歌;他们钻研过历史和文法,但是也演过戏和写过诗;他们站在火炉边做过饭,但是也学会了拉手风琴、吹笛子、弹吉他、拉小提琴和弹钢琴;他们在菜园里种过卷心菜、芜菁、豌豆和菜豆,但是也有过一个长满苹果、梨和各种浆果的果园;他们曾经寂寞地生活,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的脑子里装着那么多故事和传说。他们穿过自己家里做的衣服,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过着一种无忧无虑。自给自足的生活。
  ①泰格奈,E(1782—1846),瑞典诗人。
  ②鲁奈贝里,J.L(1814—1877),芬兰诗人。
  ③莱恩格伦,A.M(1754—1817),瑞典女作家。
  ④布雷默尔,F(1801—1865),瑞典女作家。
  “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的人能够懂得像我年轻时候在这个小庄园里的人所度过的那种美好的生活,”她想,“这里工作适量,娱乐不过分,每天都是高高兴兴。我真想回家来。但我一旦回到这个地方,就又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于是,她转向鸽子,对鸽子说:“难道你们不愿意到父亲那里去跟他说,我想念家乡吗?我在异乡漂泊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问问他,看他是不是能够安排一下,让我能尽快回到我童年时期的故乡来!”她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她刚说完,整群鸽子便升人空中飞走了。她目送着他们,但是他们很快就消失了。似乎这一群雪白的鸽子都溶解在微微发光的天空中。
  鸽子们刚刚离去,她就听见从花园里传来几声尖叫,当她急急忙忙赶到那里时,见到了异常罕见的场面。一个很小很小,小得还没有手掌那么高的小人儿正站在那里,同一只猫头鹰在搏斗。起初她只是惊奇得动弹不得。但是当小人儿越叫越惨时,她就快步跑上去,把搏斗的双方分开了。猫头鹰扑打着翅膀上了一棵树,但是小人儿仍然站在石子路上,既没有躲藏,也没有逃跑。“谢谢你的帮助!”他说,“但是你让猫头鹰跑掉是不合适的。她正站在树上,两眼紧盯着我,我还是走不了。”
  “没错,我把她放跑是我欠考虑。不过,难道我不能送你回家吗?”她说。她虽然经常创作传说故事,但是出乎意料地同一个小人儿说话毕竟还是吃惊不小。然而对她来说这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在故居外面的月光下慢步走着,好像一直在等待着经历一桩非常奇怪的事情。
  “实际上,我想今夜留在这个庄园了。”小人儿说,“只要你愿意给我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睡觉,我就等天亮以后再回到森林里去。”
  “要我给你找一个睡觉的地方?难道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我知道,你以为我也是一个小精灵,”小人儿这时说,“但我是一个人,和您一样的一个人,尽管我被一个小精灵施了妖术而变小了。”
  “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怪事!你难道不愿意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落到这种地步的吗?”
  男孩子并不忌讳讲述自己的冒险经历,而在一旁听他叙述的她,却越听越觉得吃惊、奇怪乃致兴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碰上一个骑在鹅背上周游全瑞典的人真是一件幸运的事。”她想,“我要把他所讲述的事写进我的书里去。现在我再也用不着为我的书发愁了。我回老家回得很值得。想想看,我刚回到这座古老的庄园就有了收获!”
  与此同时,她又产生了一种想法,但是不敢再往下想。她把自己渴念返回故居的事托鸽子告诉父亲,转眼间她就在她长久冥思苦想而得不到解决的问题上得到了帮助。难道这是父亲对于她的请求所给予的答复吗?
  50.海岛宝藏
  出 海十月七日 星期五
  大雁们从秋季旅行一开始就直飞南方。但是当他们飞过费里克斯达他以后,却改变了方向,经丰姆兰西部和达尔斯兰向布胡斯省飞去。
  这是令人愉快的旅行。如今小雁们对飞行已经很适应,因而不再叫苦连天了。男孩子也恢复了他那极佳的情绪。他感到由衷高兴的是他和一个人讲了话,她对他说,只要他像以往一样对遇到的所有人都能乐意相助,他就会得到好报。她的这番话给了他很大的鼓舞。她虽然无法告诉他怎样才能使自己恢复原形,但是她给了他一线希望和信心,肯定是由于这一原因,他现在才想出了怎样阻止大白鹅回家的办法。
  “你知道,雄鹅莫顿,”就在他们高飞在空中的时候他说,“在我们经过了这样一次旅行之后,如果再让我们整个冬天呆在家里,我们一定会觉得单调、厌倦。我坐在你的背上正在想,我们应该跟大雁们到国外去。”
  “这肯定不是你的真心话!”雄鹅说,他的声调听起来令人觉得可怕,因为在证明自己能够和大雁们一起一直飞到拉普兰以后,他只要能够返回到豪尔格尔·尼尔森的牛棚里去就心满意足了。
  男孩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俯瞰着下面丰姆兰省的大地。所有的桦树林、阔叶林和果园都已披上了秋天的盛装,有金黄色的,也有红色的。一个个狭长的湖泊在金黄色的堤岸衬托下显得湛蓝湛蓝的。“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看到我们底下的大地像今天这样美丽,”他说,“湖泊像蓝色的丝绸,而堤岸就像一条条宽阔的金丝带。我们如果在西威曼豪格住下,再也看不到世界上更多的东西,你难道不觉得这太可惜了吗?”
  “我原来以为,你想回家去,回到你的父亲和母亲身边,让你的父母亲看看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么聪明的孩子。”雄鹅说。整个夏天,他一直梦想着在豪尔格尔·尼尔森家门前的院子里落下,让鹅。鸡、奶牛、猫和女主人豪尔格尔·尼尔森夫人亲眼看看邓芬和他们自己的六只小雁,那该是多么值得骄傲和自豪的时刻,所以他对男孩子的提议显得并不特别高兴。
  这一天,大雁们作了好几次长时间的休息。他们所到之处都是收过庄稼后遍地是食物的田地,使得他们无心离开那里而到别处去。因此,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才进入达尔斯兰。他们掠过达尔斯兰省的西北部,那里的景色比丰姆兰省更加美丽、更加宜人。大小湖泊星罗棋布,大地就像崎岖不平的狭窄堤岸在湖泊间穿行。那里几乎找不到一块合适的耕地,但各种树木却长得分外葱郁,陡峭的堤岸宛如一个个秀丽的公园。天上或水中似乎有什么挽留住了阳光,即使太阳落山以后仍然显得非常的明亮。金色的波纹在深色、发亮的水面上嬉戏,浅红色的光焰在地面上跳跃,浅黄的桦树、浅红的白杨和杏黄的花揪树拔地而起。
  “你自己难道不觉得,雄鹅莫顿,以后再也看不到这样壮丽的河山了吗?”男孩子说。
  “比起这些贫瘠的山坡,我更喜欢看南部平原上的肥沃的耕地,”雄鹅回答说,“但是,你是知道的,如果你必须继续旅行的话,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我想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答复,”男孩子说,从他的话音中可以听出,他已经如释重负。
  当他们后来继续在布胡斯省的上空飞行时,男孩子看见底下山峦起伏,连成一片,山谷就像狭窄的山涧堕人万丈深渊,谷底上的那些狭窄的湖泊深蓝深蓝的,蓝得几乎发黑,就好像它们刚从地下钻出来似的。这真是一派巍巍壮丽的景色,但当男孩子忽而看到一丝阳光,忽而又见阳光钻入阴影的时候,他觉得这里的景色粗犷而又别致。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总觉得从前这里曾经有过矫勇强悍的斗士,在这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经历过多次危险而勇敢的冒险。他固有的那种猎奇的兴致又复活了。“我以后可能会经常怀念过去那种冒险生活,”他想,“最好还是知足一点,像现在这样生活吧。”
  有关这些想法,他对白雄鹅一个字也没有说,因为大雁们正以最快的速度在布胡斯省上空飞行,雄鹅正喘着粗气,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太阳沉到了地平线上,忽而在这个山丘后面消失,不久又在另一个山丘后面隐藏起来,但是大雁们拼命地追赶着太阳,还不时地能见到它。
  他们终于看到西边有一道明亮的光线随着他们翅膀的扇动不断地扩展开来,而且越来越宽阔。那是乳白色的大海在闪着玫瑰红和天蓝色的光。他们飞过岸边的石岛以后,又看见了太阳。那太阳又大又红,正准备潜入波涛之中。
  晚霞闪射出柔和的光线,所以男孩子敢正视太阳。当他凝视着那广阔无边的大海和通红通红的晚霞时,他的内心感到极为宁静、坦然。“切莫忧伤,尼尔斯·豪格尔森,”太阳说,“世界是美好的,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大的和小的都可以各享其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整个宇宙任你翱翔,这也是一件好事。”
  大雁们的礼物
  大雁们站在费耶尔巴卡外面的一个小石岛上睡觉。但是,当接近子夜时分,月亮高悬在空中的时候,老阿卡摇晃脑袋赶走了困倦,叫醒了周围的亚克西和卡克西、科尔美和奈利亚、维茜和库西。最后她用嘴捅了一下大拇指儿,他就醒了。“什么事,阿卡大婶?”他说着惊恐地跳了起来。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领头雁回答说,“只是雁群里我们七个年纪大的想在今夜到海上去一趟,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跟我们一块儿去。”
  男孩子知道,如果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的话,阿卡是决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的,因此他二话没说便坐到了她的背上。大雁们径直朝西飞去,他们首先飞过了一大群离岸较近的大小岛屿,接着又飞过了一片宽阔的水面,然后到了离海岸最远的那个大群岛维德尔群岛。群岛的岛屿露出水面不多,陡峭不平,在明亮的月光下可以看清所有岛的西侧都被海水冲刷得非常光滑。其中有几个岛相当大,男孩子隐约看见上面有几座房屋。阿卡找了一个最小的岛落下。那个岛只不过是一块高低不平的大花岗岩石,中间有一条很宽的裂缝,里面积满了海水冲上来的白色细沙和少数贝壳。
  当男孩子从阿卡的背上滑到地面上时,他看见身边有一个看上去像一块高高的尖石头的东西。但与此同时,他又发现那是一只很大的猛禽,他选择了这个石头岛作为栖身过夜之处。但是,还没有等他对大雁们这样粗心地落在一个危险的敌人旁边表示惊讶,那只鸟就纵身跳了过来,这时他认出了那原来是老鹰高尔果。
  可以看出,那次会面是阿卡和高尔果事先约好的。他们俩谁也没有对见到对方感到惊奇。“这件事你办得很好,高尔果,”阿卡说,“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先于我们来到约会地点。你来这里很久了吗?”
  “我是今天晚上到达这里的,”高尔果回答说。“但是,我想,我除了希望准时到达这里等候你们外,并不指望得到别的夸奖。你让我办的那件事,我办得很糟糕。”
  “我敢肯定,你办得一定很出色,只是你不想炫耀,”阿卡说,“但是在你讲述你旅途中发生的事情之前,我要先请大拇指儿帮忙找到大概还埋藏在这个石岛上的一些东西。”
  男孩子正站在那里欣赏着几个漂亮的贝壳,当阿卡提到他的名字时,他抬起了头。“大拇指儿,你肯定在想,我们为什么离开了原来的飞行路线,来到西海。”阿卡说。
  “我是觉得奇怪,”男孩子说,“但是我知道,你做任何一件事都是有充足的理由的。”
  “你是这样的信任我,”阿卡说,“但是我几乎担心,你现在会失去对我的这种信任,因为我们这次飞行很可能一事无成。”
  “事情发生在很多年以前,”阿卡继续说,“我和现在雁群中几只年纪大的老雁进行春季迁徙时突然遇到风暴,狂风把我们卷到了这里的石岛上。当我们看到眼前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时,我们担心会被风暴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再也无法回到岸上,因此就落到了波浪上。狂风迫使我们在这些荒芜的石岛中停留了好几天。我们实在饿得要命,于是有一次就到一个石岛的裂缝中去找吃的东西。我们甚至连一根草都没有找到,但是我们却看见几只捆扎得很严实的袋子半埋在沙土里。我们当时希望袋子里装的是粮食,因此就扯来扯去,直到把布袋撕破,可是从里边滚出来的不是粮食,而是闪闪发光的金币。这些东西对我们大雁来说毫无用处,因此我们原封不动地把它们留在了那里。这些年来我们没有想过我们所发现的东西,但是今年秋天发生的一件事却使我们希望重新找到那些金币。我们很清楚,这些宝物留在老地方的可能性很小,但是我们还是来到了这里,请你找一找金币到底还在不在。”
  男孩子纵身跳进裂缝,两只手一手抓一块贝壳开始扒沙子。他没有发现什么袋子,但是当他挖出一个很深的坑的时候,却听见金属的撞击声,并且发现他挖到了一枚金币。他就用双手在地上摸,感觉到沙土里埋了好多圆圆的金币,于是赶紧跑到阿卡跟前。“袋子已经烂掉了,”他说,“因此金币散在沙土里了。但是我相信所有的金子还都在。”
  “好极了,”阿卡说,“把坑填上,用沙土盖好,不要让人看出这里有人动过!”
  男孩子按照阿卡的吩咐做了,但是当他回到那块大石头的顶上时,他惊奇地看到阿卡领着其他六只大雁严肃地向他走了过来。他们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并多次点头鞠躬,看上去是如此的庄重,他不得不脱帽鞠躬还礼。
  “事情是这样的,”阿卡说,“我们几个年纪大的雁一致认为,如果你,大拇指儿,在人类那里为他们也像在我们中间那样为我们做了这么多好事,他们不给你丰厚的酬金是不会让你走的。”
  “不是我帮助了你们,而是你们一直在照顾我,”男孩子说。
  “我们还认为,”阿卡继续说,“当一个人在整个旅途中一直和我们结伴而行,他就不应该像刚来到我们中间的时候那样一无所有地离开我们。”
  “我知道,一年来我从你们身上学到了比物质和金钱更宝贵的东西。”男孩子说。
  “这些金币过了这么多年还在石缝里,肯定是没有主儿了,”领头雁说,“我想你可以把这些金币拿回去使用。”
  “怎么,不是你们自己需要这些财宝吗?”男孩子问。
  “是的,我们需要这些金钱是为了给你当报酬,让你的父亲和母亲觉得,你在尊贵的人家里当放鹅娃挣了钱,”她说。
  男孩子半转过身子,向海上源了一眼,然后双眼直视着阿卡那双明亮的眼睛。“阿卡大婶,我还没有提出辞职,你就解雇我并付给我薪水,我觉得很奇怪。”他说。
  “只要我们大雁继续留在瑞典,我认为你就可以留在我们身边,”阿卡说,“不过我只是想先告诉你财宝藏在什么地方,因为我们这次不用绕许多弯路就可以来到这里。”
  “但是,仍然像我所说的,在我自己还不想离开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想辞掉我了。”大拇指儿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想我要求跟你们一道到外国去不算太过分。”
  男孩子刚说完,阿卡和其他大雁吃惊地伸出他们那长长的脖子站了一会儿,然后半张着嘴巴深吸了一口气。“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阿卡平静了一点以后说,“但是,在你决定跟我们一起去之前,最好还是听听高尔果要讲的话。你也许知道,我们离开拉普兰的时候,高尔果和我商量好,他到你的老家斯康耐去一趟,设法为你争取更好的条件。”
  “是的,这是真的,”高尔果说,“但是,正如我对你说过的,我没有办成。我找到豪尔格尔·尼尔森的家没费多少时间。我在他家院子的上空来回盘旋了好几个小时,终于看见了小精灵在房子之间躲躲闪闪地走出来。我立即冲上去,把他带到一块地里,以便和他单独交谈而不受他人的打扰。我对他说,我是受大雪山的阿卡之遣前去问他,能否给尼尔斯·豪格尔森更好的条件。‘我希望我能够办到,’他回答说,‘因为我听说,他在旅途中表现一直不错。但是我无能为力。’我当时就火了,我说,如果他不作让步的话,我就不惜一切代价要挖掉他的眼睛。‘你可以对我随心所欲,’他说,‘至于尼尔斯·豪格尔森,还是我原先说的条件。但是,你可以转告他,他最好还是和雄鹅尽快回家来,因为他家的日子很艰难。豪尔格尔·尼尔森有个弟弟,他很信任这个弟弟,因此在弟弟借款时当了保人,但是他弟弟后来还不起债,他现在不得不为弟弟还债。此外,他还借钱买了一匹马,但是他把马赶回家的当天马就瘸了腿,从此以后,这匹马就再也没有用处,成了匹废马。总之,告诉尼尔斯·豪格尔森,他的父母已经被迫卖掉了两头奶牛,如果他们不能从某个方面得到接济的话,那么他们就只有背井离乡了!’”
  男孩子听到这里,紧锁起眉头,两拳握得紧紧的,指关节都发白了。“那个小精灵真是残酷无情,”他说,“他给我订下了如此苛刻的条件,使我不能回家去帮助我的父母亲。但是他休想使我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父亲和母亲都是正直的人,我知道,他们宁愿不要我的帮助,也不愿意我昧着良心回到他们的身边。”
  51.大海中的白银
  十月八日 星期六
  尽人皆知,大海是暴戾粗野和贪婪无度的,凡有空隙就处处侵蚀到陆地上来。幸好,几千年以来,瑞典遭受惊涛骇浪袭击最厉害的那个地区,一直有一堵又长又宽的石头围墙在保护着大地,那堵石墙就是布胡斯省。
  那堵围墙正好铺满了达尔斯兰省和大海之间的土地,而且也像海岸大堤和防波堤一样,它并不特别高。那堵围墙是由非常大的岩壁筑成的,有些地方甚至整座连绵不断的山脉也填补上去了。再说从伊德峡湾到尤德河之间那么长长的一段距离,要修筑起一座能挡得住裂岸惊涛的防护堤坝,用小的石块来修筑是不行的。
  这样规模宏大的建筑工程在我们的时代里是无法兴建起来的,那道围墙一定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远古时代兴建起来的。然而星转斗移,岁月悠悠,这座围墙已经斑驳倾圮了。巨大的岩壁如今不像当初紧紧地挤靠在一起了,中间露出了又宽又深的裂缝,而且裂缝的底上既有农田也有房舍。不过崖壁还没有完全分崩离析,人们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它们曾经是属于同一堵围墙上的。
  围墙靠着内地的一侧保留得还很完整。有一大段一大段的围墙完好无缺,没有间断地蜿蜒迤逦。围墙的中间部分有不少又深又长的裂缝,裂缝里潴满了水,裂缝的底部形成了湖泊。围墙沿着海滩那一侧已经残缺不全,土崩瓦解得每块岩壁都像一座山丘那样孤零零地屹立一方。
  人们只有站在海岸上观望那堵围墙时,才能真正明白过来,那堵大墙屹立在那里不仅仅是为了让人赏心说目的缘故。它当初谅必极其牢实坚固,但是后来海水从六七个地方穿透进来,在陆地里伸进了几十公里长的海湾。围墙的尽头处已经淹没在水里,只有崖壁顶端尚袒露在水面上。这样就形成了大大小小岩石岛屿组成的一片岛群,狂风和激浪的最激烈的冲击首先由它们来抵挡一下。
  有人也许会认为,既然这个布胡斯省只是一堵宽大的崖壁围墙,那么谅必是寸草不长的濯濯重山了。其实不然,尽管布胡斯省的山丘和丘陵顶部都是光秃秃的,但是崖壁的所有裂缝里却都淤积了肥壤沃土。那里土地虽然并不开阔,然而耕耘稼穑,务农营生却很适合。冬天沿海岸一带不像内陆那样寒冷,在背风的地方,甚至连在南方斯康耐省都无法生长成活的娇弱树木和植物却可以在这里容身下来。
  还不要忘记,那就是布胡斯省位于全地球上人类的共同财富,也就是说汪洋大海的边上。布胡斯省人可以不必兴建和保养道路,却照样有路可走。他们可以不消放牧和照管畜群,却照样坐享其成。他们可以不消饲养和兴建牲口棚,却照样有可供役用的拖曳动力。因此,他们不像别人那样依赖农业或者畜牧业为生。他们用不着害怕居住在遭受狂风袭击、寸草不长的岩石岛上,也用不着害怕生活在连一小块种土豆的田地都开垦不出来的海滩荒漠上。因为他们心里明白,那浩瀚无际、物产丰富的大海将会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一切。
  大海物产丰富固然尽人皆知,但是同大海打交道风险之大也是不容忽视的。想要从大海里捞取财富的人必须娴熟记住所有海湾、浅滩、暗礁和急流,要对海底几乎每一块礁石都了如指掌。他必须能在风暴和浓雾中驾驶船只。他必须在漆黑的深夜能辨别出航行的方向。他必须从最细微处识别出天气的变化预兆,知道暴风雨的到来。他必须能够忍受住寒冷和潮湿。他必须知道鱼虾的游动方向,必须能够在波高浪急的大海中将沉重的渔网撒下去。总而言之,他必须胸中装有一颗勇敢的心,不因为每天都同大海作生死拼搏而战战兢兢、惶恐不已。
  清晨,大雁们朝南飞行来到布胡斯省上空,那些岩石岛群宁谧安详。他们看到有几个小渔村,但是狭窄的街道上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从那些油漆得彩色缤纷的小房子里进进出出。一排排棕色的渔网整整齐齐地晒在屋外,绿色或蓝色的渔船都降下了风帆停泊在岸边,这些渔船载满了鱼,显得沉甸甸的,渔船附近的一排排木长凳上也空荡荡的,通常有不少妇女在这里忙碌着收拾鳍鱼和大比目鱼。
  大雁们飞过几个领航站,领航员住的房子漆成黑白两色相间。航标灯桩矗立在房子旁边。码头上停泊着领航员用的小汽船。四周一片静悄悄,看来一时之间不会有哪艘轮船需要领航员的帮助驶进狭窄的水道。
  大雁们飞过了那些海滨小城市,城里的海滨浴场都已经关闭了。旗杆上的旗帜都已降落下来,漂亮的消夏别墅也关紧了门窗。码头上没有什么人走动,只有几个年迈的老船长在码头上踱来踱去,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大海。
  在伸进陆地的海湾周围和各个岛屿的东侧,大雁们看到了几个农庄。准备出发到波罗的海去捕捞青鱼的船只也静静地泊系在码头上。农庄主人带领着他们的雇工在刨土豆,或者站在很高的豌豆架底下翻晒豌豆,不时还伸手摸摸豌豆晒干了没有。
  在大采石场和造船厂有许多工人在干活。他们技术熟练地挥舞着手里的大锤和斧头,不过他们不时还掉转头去朝着大海张望,似乎在渴望能够摆脱笨重的活计,跳到碧波里去畅游一番。
  岛群上的鸟儿也同人类一样地安静。几只美梦乍醒的鸬鹚离开了栖息睡觉的那堵绝岩峭壁,飞过一个又一个悬崖,慢吞吞地飞到了他们捕鱼的地方。海鸥们背弃了大海,活像乌鸦一样地在陆地上信步漫游起来。
  可是有一次出现了迥然不同的景象。一群海鸥蓦地里从田畴飞起来,争先恐后地朝南飞去,大雁们几乎来不及问一声他们要到那里去,海鸥也顾不上回答。鸬鹚从水里窜了起来,沉重地扇动翅膀紧跟着海鸥。海豚宛似黑色的线穗一样在水里穿行。一群海豹从扁平的礁石上滑进水里,向南游去。
  “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大雁们问道。他们终于从一只长尾鸭那里得到了回答。“马斯海岸来了鲱鱼鱼讯!马斯海岸来了鲱鱼鱼讯!”
  不仅是鸟类和海兽迅速行动起来,人类也得到了确凿消息,第一次鲱鱼鱼汛来到了这儿岛群附近。于是,人们在渔村里光滑的石板街上奔走相告。渔船收拾停当准备出海,人们把长长的拖网小心翼翼地搬到船上。妇女们把食物和油布送到船上。男人们慌慌张张从家里出来,匆忙得一边在街上奔跑一边把外衣被在身上。
  过了不久海湾里便处处扬起了棕色和灰色的风帆,船只之间兴高采烈的呼喊同招呼问答喧哗成一片。那些年轻姑娘爬到屋后陡坡的大岩石上去向出海的人挥手告别以壮行色。领航员们非常有把握他们亦出动在即,所以都穿上了长简胶靴,把小汽艇准备停当,有的人站到瞭望台上去观察动静。从峡湾里还开出来一艘艘装着空桶和空箱子的小汽船。农民们放下了刨土豆的铁锹,造船工人们离开了船坞。那些久经风霜的老船长也无法静坐家中,他们按捺不住,就跟着汽船往南去,至少要亲眼目睹一下捕捞鲱鱼的场面来过过瘾。
  没有花多大功夫,大雁们就赶到了马斯海岸。这股鲱鱼鱼讯是从西面过来,经过哈姆耐礁石岛的航标灯朝向海岸而来。在马斯海岸和帕德努斯特尔岛之间的开阔海湾里,渔船分成三只船一组、三只船一组地并驱齐进。只消看到水面发黑而且泛起细波密浪,渔民们就知道,那里准有鲱鱼群。他们就把渔船驶向那里,小心翼翼地朝水面上撒开网,他们把网撒得非常圆,然后从底部将拖网的拽线用力拽紧,这样鲱鱼好像被装进了一个大口袋里。然后,他们把拖网用力曳紧,网里的空间愈来愈小,活蹦乱跳的鱼紧紧挤在一起。他们这才把渔网拖出水面拉起来,把白花花的鲱鱼倒入船舱。
  有几个船队已经收获不小,船上装满了鱼,从舱底一直到船舷都是鱼。渔民们的双膝都没在鱼里,连雨布帽子和黄颜色的油布外衣上都沾满了闪闪发亮的鱼鳞。
  拖网渔船还在不断地闻讯赶来。有的东闯西转像觅宝似的寻找着鱼群。有的费尽周折终于把同撒了出去,拉起来一看却空空如也,一条鱼都没有。当渔船装得舱满舷溢的时候,渔夫们便把船划到停泊在海湾里的大汽船那里把鱼卖掉。也有些渔船驶到马斯海岸,把鱼卸在码头上。那里清洗鲱鱼的女工们早已在长条木桌边上忙碌着清洗收拾。清洗干净的鲱鱼被装进木箱和木桶里。整条街上都洒满了一层鱼鳞。
  这真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从大海里寻觅到宝藏,从波涛里倒出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人们被这一喜悦弄得目眩心迷。大雁们绕着马斯海岸盘旋了好几圈,为的是让男孩子好好看看这一切,分享这种收获的喜悦。
  过了不多久之后,男孩子就央求大雁们继续往前飞。他没有明说究竟为什么想赶快离开那里,但是他的心事倒也不难猜透。要知道在渔民当中,英姿勃勃、非常出色的人物比比皆是。他们多半是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风雨帽底下的脸是刚毅沉着的,他们的模样看起来都是英勇威猛、不屈不挠的。每个小男孩都握憬者自己长大起来,能够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而如今男孩子自己还没有一条鲱鱼大,那叫他看着他们,心里怎么会好受呢?
  52.一座大庄园
  老绅士和小绅士
  好几年之前,西耶特兰省有个教区里有一位小学女教师,她为人贞静贤淑、温顺善良,长得娇小玲珑,楚楚可人。她既善于为人师表,又很严格要求遵守秩序。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凡是这个女教师教的功课,他们没有念熟的话就会不好意思去上学。学生的父母对她十分满意。惟一不能明白她有多少长处的人只有她自己,她总是自惭形秽,总是以为别人都比自己更聪明、更能干,因而她常常为自己无法像别人一样聪明能干而黯然神伤。
  那位女教师教了好几年,教区的学校管理委员会建议她到奈斯手工艺学校去学习一段时间,这样她在以后的教学中不但能够教学生用脑子想,而且还可以用手来做了。没有人能够想得出来,在她得知此事后,心情是多么害怕。奈斯庄园离她的学校很近。她从那个美丽和气派的庄园旁边来回走过好多次,亲耳听到过大家对在那座古老的大庄园里举办的手工艺讲座有许多赞扬。全国各地都有男女教师到那里去学习做手工,甚至外国也有人到那里去学习。她事先就可以想像得出,她在那座学校里见到那么多出类拔萃的人物,自己的心一定会紧张得难以自制。她觉得,去上那样一个学校,担子实在太沉重,她一定胜任不了。
  但是她又不愿意拒绝教区学校管理委员会的建议,因此就报名申请入学。她被那个学校录取为学生,六月一个清朗的傍晚,也就是夏季班开学的前一天,她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在一个小背囊里,然后就动身到奈斯去。一路上,她曾经有好几次停下脚步想打消原来的念头,尽管她不想走到学校,但是她最后还是走到了学校门口。
  奈斯庄园热闹非凡,各地来的学员在这里被引领到庄园里权当临时宿舍的各个别墅和平房。大家初来乍到,对陌生的环境都觉得很不习惯。但是那位女教师就像平日一样,总觉得别人都不像自己那样拘束和笨拙。她由于过分紧张和恐惧,看起东西来眼也花了,听起话来耳朵也重听了。她碰到的事情也真是够不称心的,叫她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被分配到一座漂亮别墅的一间房间里去住,同一房间里还要有几个跟她素昧平生的年轻姑娘和她一起同住,她还不得不和七十个陌生人在一起吃晚饭。在饭桌上,她的一边坐着一个皮肤发黄的矮个子先生,大概是日本人;另一边坐着瑞典北部约克莫克来的一位男教员。一张张长桌子周围从一开始起就谈笑风生,大家一见如故,彼此介绍结成朋友,只有她一个人正襟危坐,一声都不敢吭。
  第二天早晨学习开始了,这里同普通学校没有什么两样,上课之前先唱赞美歌和念晨祷。然后由主持课程的校长讲述了手工艺的概况并对应该怎样上手工课作了几项简短的规定。她还没有真正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带领到一台刨床前面。她一只手拿起一块木头,另一只手拿起刀子。一个上了年纪的手工艺课老师在一旁给她讲解,应该怎样才能够切削出一根可以用来支撑花卉的木杆。
  女老师过去从来没有亲手做过那样的手工活计。她的双手僵直麻木,不听使唤。她的头脑里一片模糊,一点也没有听懂应该怎么做。待到老师一走开,她就把刀子和木头放到刨床上,双眼怔呆呆地愣在那儿。
  房间的四周都是刨床,她看到所有人都生龙活虎地在那儿刨呀、削呀,干得十分起劲。有几个对手工艺懂点门道的学员走过来想帮帮她。可是她根本对那些要领一窍不通。她站在那儿,脑子里不断在想,四周的人谅必都看出来她是多么的愚蠢笨拙。她心里难受得不得了,浑身如同瘫了一样。
  干了一会儿就是吃早饭。早饭过后继续上课。校长详详细细地讲了一堂课。然后上体操课,接着又是手工课。午休时间,他们都到那个宽敞而舒适的大客厅去吃午饭和喝咖啡。下午又是手工课和学唱歌,最后是在室外做游戏。女教师整天都在一刻不停地活动,都和别人在一起,然而却仍然觉得手足无措,不知道干什么才好。
  事隔很久以后,她回想起在奈斯庄园最初一两天的光景,她自己都觉得好笑。那时候她浑浑噩噩,一天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连走起路都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没有个着落。她放眼望出去,周围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迷茫一片。她简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点弄不明白周围发生的事情。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度过了两天,直到第二天晚上,她才豁然开朗起来。
  那天晚饭过后,有一位曾经多次到奈斯庄园来讲学的平民高中的老教师对几个新学员讲起了这座手工艺学校兴办的经过。她那时正好坐得离他很近,自然也就洗耳聆听了。
  那位老教师讲道,奈斯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庄园,不过也仅仅是一座很漂亮的大庄园而已,现在的庄园主人,那位老绅士,搬到这里来住之后庄园才有了改观。他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在搬来定居的最初几年里,他把庄园的主楼修茸一新,把花园整修得花木扶疏。他还慷慨解囊,资助手下雇用的长工兴修起了不少住房。
  可是他的太太不幸染病弃世,他因为没有子女在膝下承欢,孤身一人居住在偌大的庄园里,时常觉得老景凄凉,因而落落寡欢。他有一个年轻的外甥,很受他的赏识和器重,因此他就说服那个外甥搬到奈斯庄园来和他共住。
  那位老绅士起初的打算不外乎要那个年轻绅士来替他料理照看一下庄园。然而,年轻绅士为了经营好庄园,便在长工住的棚屋一带来回走动。他看到穷苦人家的棚屋里的生活情况之后,竟然异想天开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注意到,在大多数庄园里,到了冬天,男人或者小孩都是无所事事地度过漫长的夜晚的,甚至妇女也是如此,没有人做什么手工活计。在从前,人们必须胼手胝足地缝制衣服和制作日常生活用具。然而如今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得到,所以他们就把手工艺活计撂开了,再也没有什么人费那劲头了。可是那个年轻绅士似乎觉察到,农舍之中不再围聚在一起做手工活计,那么一家人的家庭乐趣就减色不少,生活富裕也不免大打折扣。
  有一回,他碰上一家人在耕耘之余,父亲勤于木工活计,做桌椅板凳,母亲纺织缝纫。不难看出这户人家的光景要比别人家富裕一些,而且也幸福得多。
  他向舅舅讲起了这件事情。那位老绅士深为嘉许这一想法,而且以为人们在冬季农闲时间从事手工劳作,必定是莫大的乐趣。但是要让他们有些一技之能,不消说得必须从童年时代就把双手训练得操作娴熟,灵巧自如。两位绅士商量下来,觉得他们不妨兴办一个手工艺学校,这乃是对乡里桑梓最大的造福。他们希望能够教会雇工的孩子们从小就能用木头做出一些简单的用具来。他们深信不疑,要是从小就能够熟练地用刀子切削,那么长大以后就不难使用铁匠的铁锤和鞋匠的榔头了。而从小没有学会用双手来做手工活计,那么也许他长大之后终身都很难明白过来,他那一双灵巧的手是比任何东西都有价值的工具。
  于是,他们就开始在奈斯庄园教孩子们做手工,他们过了不久就发现,这对小孩来说确实大有好处,使孩子们长进不少。他们便进而希望瑞典全国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受到类似的教育。
  可是这一奢望如何付诸实现呢?瑞典全国有数以几十万计的儿童。总不能把他们统统集中到奈斯庄园来给他们上手工劳作课吧。这是匪夷所思的空想。
  那位年轻绅士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想想看,倘若不是为孩子们,而是为他们的教师兴办一所手工艺学校,那该有多好!想想看,要是全国各地的教师都到奈斯庄园来学会手工劳作,然后他们再把手工知识传授给他们学校里的所有学生,那该有多好!用这种办法,瑞典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把他们的双手训练得和他们的头脑一样灵活精巧。
  他们深深地沉湎于这一想法之中,决计不让它成为泡影,于是他们想方设法来把它付诸实施。
  这两位绅士齐心合力地动手做这工作。那位老绅士负责布置手工劳作车间、集会场所和体操馆,还负责所有到学校来的学员的伙食和住宿。年轻绅士担任学校的校长,负责安排教学事务,监督工作的进展和举行讲课。而更主要的是,他经常同前来学习的学员吃住生活在一起,了解他们每个人的情况,成为他们最亲热、最贴心的朋友。
  他们从一开始就收到了踊跃的报名,每年举办四期培训班,而报名的人数总是远远超过学校的接待能力。那座学校不久之后闻名遐迩,世界各国的男女教师也不惮远道而来,到奈斯庄园学习怎样进行手工劳作课的教学。瑞典没有任何地方像奈斯庄园那样在国外也享有盛名。没有一个瑞典人像奈斯手工艺学校的校长那样在世界各地有那么多朋友。
  那位女教师坐在那里凝神细听,愈听愈觉得四周明亮起来。她早先并不明白为什么手工艺学校会设立在奈斯庄园,她早先也没有想到这座学校竟是由两个全心要造福乡里父老的人所创建的,他们根本不考虑这样做是没有报酬的,甘愿为了使桑梓父老生活得更幸福、更美好而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当她想到蕴藉在这一切之中的伟大的慷慨、慈悲和人类博爱时,她感动得至深至切,几乎忍不住哭了出来。这样的善举她过去是闻所未闻的。
  第二天,她就怀着另外一种心情去对待自己的工作。既然这一切都是仁慈的善举,她就应该比以前更加珍惜它。她忘却了自己,一心只想着手工艺和要通过手工艺去达到的崇高目标。自从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妄自菲薄,而在各方面都十分出色,什么都一学就会。
  现在,她的那一双美丽的眼睛也终于从迷蒙恍惚中解脱出来,她这才真正注意到那无处不在的伟大的仁慈心肠。她看出来了,整个课程安排都充满了爱,对他们这些学员照料得无微不至。参加学习的学员所学到的远远超过了手工劳作的教育方法。校长为他们举办了教育学讲座,他们还上体操课,组织了一个歌咏协会,几乎每天晚上都有音乐和朗诵的集会。庄园上还可以借阅书籍、划船、游泳和弹钢琴,这样课余之后便可消遣。这一切都是为了使他们在庄园上过得舒服、愉快和幸福。
  她开始明白过来,在夏天清朗的日子里能住在一座巨大的瑞典庄园里消暑真是一种无可估量的享受。老绅士住的宅邸坐落在一个山丘的高处,土丘被曲曲折折的一片湖面环抱,一座美丽的小石桥横亘在土丘和陆地之间。宅邸前面的斜坡上奇花异葩争艳斗妍。四周的园林草木郁葱,古树参天。湖岸边垂柳依依,曲径通幽。湖心的石岛上,亭榭翼然。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地方。她只要有闲暇时间,就可以到宅邸的园林里去尽兴漫游,因为学校校舍就在宅邸对面的华盖亭亭的草坪上。她觉得,她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消暑之后,才真正领略到了一些夏天良辰美景的乐趣。
  事情是这样的,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变化,她并没有变得更勇敢或者更大胆,但是她的心灵,却荡漾着幸福和欢乐,那是仁慈的善举使她的心灵充满了温暖。她不再恍惚不安了,因为周围所有人都希望她能取得成功,并且都乐意帮助她。在课程结束,学员们即将各奔东西之前,学员们纷纷讲述了他们的心得体会,以此向那老少两位绅士表示出自肺腑的衷心感谢。而她却仍然腼腆得没有敢说话,虽然她在心里对别人能够滔滔地直抒胸臆羡慕不已。
  她回去以后,像过去一样在学校里教课,而且像以往一样愉快地生活。她住的地方离开奈斯庄园不算太远,下午课余之暇就信步走到那里去看看。在开初的时候,她倒是经常去那里。可是手工艺学校课程一完就开新班,她见到的是一张张新的陌生面孔。于是腼腆怕陌生的毛病又在她身上作祟起来,她渐渐成了那里的稀客。但是她自己在奈斯庄园度过的那段时光却一直成为她心中的最美好的回忆。
  春季里有一天,她听说奈斯庄园的老绅士阖然去世。她追忆了自己在他庄园里度过的那个愉快的夏天,然而却未能真正面谢一番,她对此一直歉疚在心。那位老绅士诚然从尊卑贵贱各个阶层听到过数不清的感谢之言,但是倘若她自己能对他说上几句话,亲口告诉他自己对他花费那么多心血来栽培她感激涕零,这样她的心里就可以感到一些宽慰。
  奈斯庄园的教育工作仍然同老绅士生前一样照常不误地在进行,因为整个庄园已经按照老绅士的遗愿赠送给了学校。他的外甥仍旧在那里照料掌管一切。
  女教师每一次到奈斯庄园去,总能看到一些新奇的东西。如今那里不仅仅是举办手工艺培训班啦,那位校长还别具匠心地想要使古老的民间风俗和人们喜闻乐见的民间游艺复苏过来,所以又兴办了唱歌、游戏培训班,还有其他好多课程。但是在那里人们生活得仍然同过去一样,处处都感觉得到仁慈善举所散发出来的温暖,处处都感觉得到学校的安排和管理都是为了让他们过得愉快。这样,他们在回到全国各地的小学生中间去的时候,不仅要把知识带回去,而且也要把工作的乐趣带回去。
  老绅士去世了不多几年之后,有一个星期天,女教师在教堂里听人说起奈斯庄园的校长身染重病。她知道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校长曾经心脏病复发过几次,但是她一直不肯相信那是有生命危险的。可是许多人说这一次他恐怕在劫难逃,大数已定了。
  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情绪不断地翻腾,心里反复地在琢磨,校长也许会像老绅士那样在她还没有来得及亲口面谢之前就撒手人寰的。她反复思索怎样才能够及时地向他表示谢意。
  当天下午,女教师就赶忙跑了东家跑西家,央求邻近人家的孩子一起跟她到奈斯庄园去一趟。她想,既然校长疾病缠身,倘若孩子们能够为他唱几个歌,他一定会感到欣慰的。天色已经不早了,但是那几天月华如洗,晚上走路并不费劲,所以女教师决定当天晚上就赶去,免得第二天耽误了事情。
  西耶特兰的故事十月九日 星期日
  大雁们离开了布胡斯省,这时候正站在西耶特兰省西部的一块沼泽地上睡觉。小人儿尼尔斯·豪格尔森为了避开潮气,便爬到了一条横穿沼泽地的大路路边上,正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蓦地看到大路上来了一群人。那是一个女教师带了十二三个孩子,女老师走在中间,孩子们都簇拥着她。他们谈笑风生,非常亲热,男孩子好奇心大动,忍不住要跟着他们走一段,想听听他们究竟在谈点什么。
  对于他说来,跟随那些孩子们走一段路并非难事,因为他在大路路边的暗处奔跑,几乎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再说十四五个人成群结队地往前走,脚步声音很响,他的小木鞋踩在沙砾上发出的声音别人谁也听不见。
  女教师为了不让孩子们感到劳累,便边走边给他们讲古老的民间故事。男孩追上他们的时候,女教师刚讲完了一个。但是孩子们马上又请求她再讲一个。
  “你们听过西耶特兰的那个老巨人搬到北海里一个偏远的孤岛上去的故事吗?”女教师问道。孩子们众口一致地说没有听过。于是女教师就讲起了那个故事:
  “从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在一个漆黑的暴风雨的夜晚,有一只船在北海的一个小岩石岛附近遇险了。那条船碰撞在海岸的岩石上,船身裂得粉碎,船员当中只有两人幸免于难。他们浑身水淋淋就像是落汤鸡一般,并且冻得籁籁地抖个不停。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当他们看到海岸上有一大堆篝火的时候,他们的心里会有多么的高兴。他们拼命地朝向那堆篝火奔跑过去,头脑里根本不曾闪过一丝会有危险的念头。他们一直跑到了跟前才发现,篝火旁的阴影里坐着一个面目狰狞的老人,他身材高大,魁梧非凡。这两个船员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活该倒霉,竟然碰到了一个巨人。
  “他们脚步越趄起来,迟疑不决到底要不要往前靠拢过去。然而岛上凛冽的北风在狂暴怒号,倘若他们不靠近巨人的篝火堆旁去暖暖身体,不用多久就会被冻得硬梆梆的。于是他们就横下一条心来,硬着头皮走到他那里去。‘晚上好,大伯,’年纪较大的那个船员毕恭毕敬地招呼说,‘您肯让两个遇险的水手在您的篝火堆旁边暖暖身子吗?’
  “巨人猛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直起腰板,从剑鞘中抽出宝剑。‘你们是什么人?’他大喝一声,因为他年岁实在太大,眼睛已经几乎视而不见了,弄不清楚是谁在同他讲话。
  “‘如果您想知道的话,我们两人都是西耶特兰人,’年纪较大的船员说道,‘我们的船在海上触礁沉没了,我们几乎光着身子爬上了岸,都已经快要冻死了。’
  “‘我通常是不能容忍有人来到我的岛上的,不过你们是西耶特兰人,那就是另一回事啰。’巨人口气缓和下来,把宝剑也人鞘了,‘你们不妨坐下来暖暖身子吧,我自己也是西耶特兰人,曾经在斯卡隆达的那个大古墓里住过许多年头。’
  “两个船员在石头上坐定下来。他们惊魂甫定,不敢同巨人攀谈搭话,只是默默地坐着,怔呆呆地盯住巨人。他们对他看得越久,越是觉得他巨大无朋,而自己越来越显得渺小无力。
  “‘如今我的眼睛不大好使,’巨人一语道破自己的毛病,‘我差不多连你们的人影都看不见。要是能够知道现在西耶特兰人长的什么模样,那我会十分高兴的。喂,你们两个人起码要伸一只手过来,让我摸摸看瑞典究竟还有没有热血!’
  “那两个人瞅瞅巨人的拳头,又比比自己的,没有一个人敢去试试巨人的手劲。可是他们看到巨人常常用来捅篝火的一把铁火叉放在火堆上,有一头烧得通红。那两个人就一齐用力,把铁叉抬了起来,朝着巨人递过去。巨人抓住铁叉,双手一拧,他的手指缝里淌下来了一滴一滴的铁水。‘嗯,不错,我摸出来啦,瑞典至今还有热血!’他满意地对那两个船员说道,而那两个人却被吓得膛目咋舌了。
  “篝火堆旁一片沉寂。不过,巨人既然碰巧遇到了两个同乡,不免想同他们叙叙西耶特兰的乡谊,昔日旧事一幕幕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喂,我想问问斯卡隆达古墓如今状况怎样?’他开口问那两个船员。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座古墓的状况。‘唔,大概早就塌为平地了吧,’有个船员探着口气这么回答说,他觉得那样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是很丢人现眼的。‘喔,喔,那是不消说得的,’巨人说着频频点头表示赞同,‘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那座坟是我妻子和女儿用围裙兜着泥土在一个清早赶着堆起来的。’
  “他又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在挖空心思地追忆着往事。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西耶特兰了,要花很大功夫才能苦苦想起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不过希耐山呢?毕陵山呢?还有散落在那块大平原上的其他小山头大概都还在吧?’巨人说道。
  “‘倒都还在,’两个西耶特兰人齐声回答说。有一个人为了表白他知道巨人是何等厉害,还特意加了一句:‘大伯,有些山头可能是您老人家填土堆起来的吧!’
  “‘哦,那倒不是我,’巨人说道,‘不过我可以自慰地告诉你们,那几座山至今还在,那要感谢我的父亲。在我小的时候,西耶特兰没有什么大平原,现在是平原的地方早先是一座山脉,它从维特恩湖延绵到耶塔河。可是有几条河下了决心,非要把那座山脉冲垮,并且将它沉入维纳恩湖里去不可。那座山脉并不是坚不可摧的真正的花冈岩,多半是石灰岩和石板岩,那些河流很容易就可以把它们冲刷下来。我还记得,在我年幼的时候,那些河流怎样把山间缝隙和河谷冲刷得越来越宽,最后干脆把河谷冲积成平原。我父亲和我有时候出去看看那些河流在干什么,父亲对它们居然要毁灭整个山脉十分反感。‘哼,它们起码也要给我们留下几个休息的地方才是啊!’他气鼓鼓地说道。于是,他就把自己的石头鞋脱下来,一只远远地扔到西边,一只远远地扔到东边。他又把自己头上的石头帽子脱下来,放在维纳恩湖上的一个山丘上,把我的石头帽子扔到了南边。然后他又把自己手里拿着的那根石头棒褪也朝那边扔了过去。我们随身带着的那些石头做成的用具统统被他撒落到四处去了。在这以后许多年里,河流剧烈冲刷着,几乎把整座山脉冲掉了。但是我父亲用那些石头物品保护起来的地方,那些河流却心存忌惮,不敢去冲,因此完好无恙地保存了下来。父亲扔过去一只鞋的地方,鞋后跟下面保护住了哈莱山,鞋底下面是胡耐山。第二只鞋保护下了毕陵山。父亲的帽子保护下了希耐山。我的帽子底下是莫塞山。石头棒槌底下是奥莱山。西耶特兰平原上别的小山得以保住,也全亏他出了大力气,现在我真想知道,西耶特兰究竟是不是有许多人知道他的丰功伟绩,从而对他十分尊敬。’
  “‘这桩事情轻易可说不好,’船员回答道,‘不过我可以这么说,在古代那时候什么河流呀、巨人呀,都耀武扬威得不得了。可是照我看,我对我们这样的人类愈来愈尊敬了,因为如今人类已成了平原和山脉的主人。’
  “巨人冷笑了一声,看样子他对这样的回答是甚为不满意的,不过他过了片刻又开口讲话了。‘喂,特罗赫登瀑布现在怎么样啦?’他问道。
  “‘它水势湍急,响声喧哗,就像以前一样,’船员回答说,‘大概像保护住西耶特兰的山脉一样,您也参与了修造那些大瀑布吗?’
  “‘哦,那倒不是,’巨人谦虚地回答说,‘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常常把它当做滑梯来滑。我们骑在大圆木上,顺着格洛瀑布、托布安瀑布和其他三个瀑布直泻下去。我们跌落而下,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可以一直滑进大海里去。我真不知道,如今西耶特兰还有没有人常常玩这种游戏呢?’
  “‘那可不容易弄清楚,’船员回答说,‘不过我觉得我们人类的功绩更加了不起,我们顺着那些瀑布修造了一条运河,这样一来我们非但能像你孩提时代那样从特罗赫登瀑布滑到大海去,而且还能乘着平底船和汽艇逆流而上哪!’
  “‘唔,听起来倒有点稀奇,’巨人瓮声瓮气地回答说,他似乎被这个回答冒犯了,有点生气,‘你能不能够再告诉我,米恩湖边那块地方,也就是大家称为饥饿崖的地方,如今境况怎样?’
  “‘哦,那个地方一直都是使我们头疼的,’西耶特兰人说道,‘大伯,说不定把那么贫瘠和无药可救的地方摆在那里也有您老人家参与其事吧!’
  “‘唉呀,倒并没有,’老巨人回答说道,‘我在那里的时候,那里森林繁茂,绵延无际。可是我要为我女儿准备婚礼,要用大量木柴来烧烤吃的。于是我就拿了一根粗大的长绳子,把饥饿崖那片森林圈住扎紧,发了个狠劲就把森林全都连根拽起,再把它背回家去了。如今可是没有人能够把那么大片的森林一下子拽倒吧?’
  “‘我可说不上来,’西耶特兰人嗫嚅道,‘不过我知道,在我小时候,饥饿崖还是一片光秃秃的,啥也不是。而如今人们把那一带地方全都种上了树木。我盘算着人类的力量也不小吧。’
  “‘好吧,不过西耶特兰南部呢?那里大概没有人能够生活吧?’巨人问道。
  “‘那一带地方也是您亲手安排的吗?’西耶特兰人反问道。
  “‘哦,并非如此,’巨人支吾地说道,‘不过我记得,我们这些巨人孩子到那里去放牧的时候,我们用石头垒起了许多小房子。我们玩游戏的时候,你朝我扔石头,我朝你扔石头,把那块地方砸得坑坑洼洼的,糟塌得不像样子。我想,在那一带地方要垦荒种地那是难上难的。’
  “‘是呀,此话不错,那一带地方种植庄稼那真是白白扔种子。’西耶特兰人应声附和说,‘不过那里的人们都以纺织和伐木为生。我相信,他们能在那样穷苦的地方生活得下去,足够表明人类的聪明才智要远远胜过那些毁坏这片地方的家伙。’
  “‘现在我只想再问一件事情,’巨人神色尴尬地说道,‘在尤塔河入海口一带,你们生活得怎么样?’
  “‘难道您也插上一手玩了什么把戏不成?’船员问道。
  “‘那倒没有,’巨人说道,‘不过我记得,我们常常到海边去玩,我们招引来了一条鲸鱼,骑在鲸鱼背上在入海口一带的峡谷和岛群之间尽兴遨游。我想问问,你知道不知道,现在还有人这样地道游沿海一带吗?他们有这份能耐吗?’
  “‘我无法回答,’船员回答说,‘不过,我们人类在尤塔河的入海口兴建了一座大城市,从那里开出的船只航行在世界各大海洋上。我认为人类的能耐起码是同样了不起的。’巨人听着便不吱声了。那两个船员的家就住在那座名叫哥德堡的大城市里,便对巨人侃侃讲述了哥德堡这座商业城市如何物阜民丰,百货集散,货如轮转。他们讲到那个城市拥有开阔巨大的港口,有许多桥梁、运河和整齐的街道。他们还告诉巨人,那座城市里群英姿革,有许多苦心经营的商贾,也有许多英勇无畏的航海家。那些人一定会把哥德堡建设成北欧最令人神往的大都会。
  “一个接一个的回答使得巨人越来越蹙眉皱额,显而易见他对人类俨然以大自然的主人自居是极其恼火的。‘唔,我听上去,西耶特兰倒冒出了不少新奇的怪玩意儿哩,’巨人耿耿于怀地说道,‘那么看起来,我应该回到家乡去一趟,把那里好好地收拾整顿一番。’船员听了他的这句话,情知有异,心里很为不安。他思忖着,巨人一定心怀叵测才要回到西耶特兰去的,可是他又不敢露出声色。‘大伯,您可以相信,您返回故乡,一定会受到最光荣的接待的,’他非常殷勤地说道,‘我们为您的到来要让所有的教堂钟声长鸣。’
  “‘啊呀,西耶特兰还有教堂的大钟保留下来,’巨人惊呼道,他面色大惊,神情十分犹豫。‘那么胡萨比、斯卡拉和瓦恩海姆那些大铃挡难道还没有敲碎吗?’
  “‘说哪里话,那些教堂的大钟都还在,而且在您离开以后又增添了许多兄弟姐妹。如今在西耶特兰没有一处地方听不到教堂钟声的。’
  “‘唉,那么我只好还是在这里呆下去啦,’巨人悲叹地说道,‘就是那些钟声才吓得我从那里搬走的。’
  “他陷入了沉思,过了半晌,他又转过脸,对两个船员说起话来。‘你们安安生生躺在篝火堆旁边睡觉吧,’他吩咐道,‘明天清晨我安排一下,让一只船从这里经过,把你们捎回家去。我那么慷慨好客地招待了你们,你们也要为我办件事情作为报答。你们一回去就马上到全西耶特兰地方最出色的人那里去,把这个指环送给他,并且转致我的问候,告诉他说倘若他把指环戴在手上,那他将会比迄今为止更加出人头地,更加立竿见影地取得成功。’
  “两个船员一回到家,就去找了西耶特兰最出色的人,把指环转交给他。那个人倒挺有心计,他并没有把指环马上戴在手上,而是把它挂在他院子里的一棵小槲树上。大家眼看着那棵槲树像着了魔似的疯狂抽长,它立刻长出新芽,新芽又绽出新枝,枝杈越来越粗,树皮越来越硬。树上新叶成荫,马上又都凋落,接着就开花结果。转眼之间那棵槲树长成了谁也没有见过的硕大无朋的巨型槲树。然而好景不长,那棵巨树几乎还没有长足,就开始枯萎起来,树枝扑籁籁地折断掉落下来,树干空了心,整棵树都烂掉了,不久之后只剩下了一个树桩。”
  “那个西耶特兰人气得要命,把指环扔得远远的。‘哼,那个巨人原来送来的是这么一样礼物,它能够在很短时间里使人力大无比,威风无穷,因而使得他比任何人都强得多,’他恨恨地说道,‘可是这个人也比别人要远远衰老得快,他的聪明才智和幸福快乐只是一刹那的过眼烟云。我不屑于要这样的礼物,而且我也希望不要有人把它拣去,因为送礼的那个家伙没有安好心。’”
  “可能,那个指环大概还是被人拣走了。所以当一个好人为了做一桩有益的事情而劳损过度的时候,人们就要疑心他是不是拣到了巨人送来的那个指环。是不是那个指环在作祟,迫使他拼命苦干,鞠躬尽瘁,以至于未老先衰,事业未竟就撒手人寰。”
  歌声
  女教师一边嘴里讲着故事,一边加快脚步往前走,当她讲完故事的时候,她发现那座奈斯庄园已经赫然在望了。她已经可以见到绿荫掩映下的庄园四周的房屋和园林里的花卉草木。她穿过那些平房,看到了坐落在坡地上的那座大宅邸。
  直到此刻为止,她都在为自己的举动而感到欣慰,一鼓作气,毫不迟疑,而在她看到那座庄园的时候,那股勇气却渐渐消失了,她感觉到了恍惚不安,只消想想看,倘若别人觉得她的做法太荒唐了,那么她该怎么办呢?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人会来问一问她的感恩图报的心情,而大家只会对她取笑一番,因为她不管天晚路远带着这么一群孩子匆匆赶来,究竟想要干啥呢?就算来唱歌吧,那么她和孩子们也并不内行,决不会歌喉一展就博得人们如痴似醉的喜爱的。
  她的脚步越趄起来,在她走过宅邸坡地前的台阶时,她竟然拐出两道走了过去,拾级而上。她心里很清楚,自从那位老绅士去世以后,这座宅邸一直就是空着的。她到那里去只是为了有点功夫来好好想一想,她究竟应该继续往前走呢,还是掉转身来返回家去。
  她走上坡地,举目凝视着那座身披璀璨的月华的宅邸,再环视四周的树篱、花圃,看到那雕刻着成行花盆的大石头栏杆和气派非同凡响的阶梯,她越来越气馁了。她觉得那里的一切都是那样豪华和富丽,仿佛就是为了使她真正懂得像她这样的寻常平民是无缘踏进这个世界的。“哼,休得靠近我,”她觉得那座优雅雍容的白色宫殿在龇牙咧嘴地朝她大声喝道,“你不要自作聪明啦,自以为你和你的那些毛孩子能够做出一番事情,来使得居住在这样的富贵天地里的大人先生感到高兴。”
  女教师为了驱散偷偷爬到自己心灵上来的犹豫不决的阴影,便对孩子们讲起了她自己在这里上手工劳作课程时候听到的关于老绅士和小绅士的故事。讲完之后,她的心情平静得多了,勇气也陡然大增。这毕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座宅邸和整个这块地方都已经遗赠给了手工艺学校。遗赠的用意就是要让男女教师在这座风景优美的庄园上度过一段快乐幸福的日于,然后再把在这里所学到的知识和分享到的欢悦带给他们的学生。这两位老小绅士竟然把偌大的一座庄园作为礼物赠送给学校,表明了他们是多么珍视、器重学校的教师和员工。他们这一举动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来,他们心目当中瑞典儿童的教育是高于一切的事业。那么在这样的地方她决计不应该感到胆怯的。
  这些想法使她得到了不少安慰,她觉得应该继续不变地按照既定的想法去办。为了增强自己的勇气,她朝着宅邸的山坡和湖滨之间的园林里走去。她走在沐浴在似水月光底下的黑黢黢的。有点神秘感的参天古树之间,许多愉快的往事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对孩子们讲述了她那时在这里学习、居住的情景,讲述了她每天上完课之后都可以来这个美丽的园林里尽兴地游逛一番的喜悦心情。她讲到了那些聚餐会、游艺活动和手工劳作,但是最着重讲的还是老小两位绅士的慷慨大度的仁慈心肠,正是如此这座豪华的大庄园才朝向她和许许多多像她一样的教师敞开了大门。
  讲完之后,她的勇气倍增,她穿过了园林,走过小桥,来到湖滨草坪上,校长的别墅就坐落在许多校舍的中间。
  紧靠着小桥的是一片芳草如茵的游戏场,女教师从那里走过的时候,对孩子们讲述了夏日夜晚这里的欢乐场面,那时游戏场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服饰淡雅的男男女女,歌唱、游戏和球类活动一个接着一个。她指给孩子们看了工艺学校的那个名叫校友之家的集会大厅,点给孩子们看了举行讲座的地方。她还指给他们看了进行体操活动和上手工劳作课的那几幢别墅。她脚步走得很快,嘴里讲个不停,似乎想要不让心情紧张起来。但是当她最后走到能够看得见校长的别墅的时候,她猛然收住了脚步。
  “孩子们,都听好,我想我们不要再往前走啦,”她说道,“我方才没有想到,校长既然病得十分厉害,我们唱歌会打扰他的休息。倘若我们使他的病势加重,那就更帮了倒忙啦。”
  小人儿尼尔斯·豪格尔森一直跟在孩子们背后,女教师说的话他句句都听得十分真切。他弄明白了,原来他们走了很长的路来到这里,是为了唱歌给别墅里一位病重的病人听的,而现在他又知道了他们怕打扰病人而不唱歌了。
  “唉,他们不唱歌就回去,未免太遗憾啦,”男孩子想道,“本来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嘛,只消进去问问那个病人是不是经受得住听唱歌。为什么竞没有人走进别墅去问一声呢?”
  可是那位女教师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来慢慢往回走去。孩子们老大不乐意,提出了一两声反对,可是女教师央求他们不要再多说了。“算啦,算啦,”她苦恼不已地说道,“都只怪我不好,我想得太不周到了,这么晚跑到这里来唱歌,只会打扰病人的。”
  尼尔斯·豪格尔森觉得既然没有别人进去询问,那么只有他当仁不让溜进去打听打听,弄清楚究竟病人是不是虚弱得连听听唱歌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他就离开了学生们,朝着那幢房子跑过去。别墅外面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老车夫站在马匹旁边等着。男孩子还没有走到大门口,那扇大门就豁然打开了。一个女仆手里端着托盘走了出来。“喂,拉尔森,你再等一会儿,医生还要一阵功夫才能出来,”她说道,“太太吩咐我端点热的东西给他送去。”
  “那么男主人的病怎么样啦,”老车夫关切地问道。
  “唉,校长先生现在倒不觉得心绞痛了,可是心脏似乎快要停止跳动啦。他直挺挺地躺了一个钟头,毫不动弹。我们几乎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活着呢还是咽了气。”
  “那么医生是不是说他快不行了?”
  “唉,校长是躯体还躺在那里听候主的召唤,而他的灵魂却已经离开了,但是又舍不得人间,拉尔森,可以说校长先生的灵魂在那儿飘忽来飘忽去。要是主的召唤来到了,那么他就要蒙主宠召,我们谁都留他不住啦。”
  尼尔斯·豪格尔森一听此话,觉得大势不妙,事不宜迟,赶紧奔跑着去追赶女教师和孩子们。他奔跑的时候,想起了外祖父临终垂危的情景。外祖父是个海员。在他弥留之际,他央求大家把窗子打开,让他最后一次听一听海风的呼啸。那么,这位病势笃重的校长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殷切盼望着在他病榻四周挤满了年轻学生,再听一次他们的歌声和看一次他们的游戏,才能安心撒手尘寰呢?
  女教师心情恍惚地朝着庄园外面的林荫大道走去。方才她一路从家里来的时候,总想着不要去了,回家算啦。而现在她从奈斯庄园往回走的时候,却又满肚子委屈,不想回家去了。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心情陷入极大的痛苦骚动之中。
  她不再同孩子们说话,闷声不响地走着。她走在大道的浓密树荫之下,四周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她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喊。那个声音是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朝她呼喊出来的焦急万分的心声。“我们别的人都在远方,”那个宏亮的声音在号召,“而你却就在他的身旁。快去把我们大家的心声歌唱出来!”
  她又记起了校长醍醐灌顶、诲人不倦的情景来,她也记起了校长曾经帮助或者关怀过的那一个又一个人来。他助人为乐,悉心尽力地去帮助每一个处于困境的人,这样的精力是超人的。“快去为他唱歌吧!”有个声音在隐隐低语,这声音就在她身边发出来的,“千万不要让他还没有听到他的学生的慰问就离开人间!你不要再总想着你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要想想你身后有那么多人和你站在一起!务必要在他离开我们之前让他知道,我们大家都热爱他。”
  女教师的步伐越来越迟滞。这时候她听到的不仅是她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声和召唤,而且也听到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的声音,那个声音非常细弱,不像是一般的人的说话声音,而像是鸟儿的调嗽声或者是蝈蝈儿的鸣叫声,不过,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声音在呼唤她,叫她务必赶紧返回庄园去。
  这一切已经足以使她鼓起勇气返回到奈斯庄园去了……
  女教师和孩子们在校长窗子外面唱了几首歌,她自己觉得那天晚上他们的歌声是那么异乎寻常地优美悦耳。这仿佛是有一种素不相识的陌生声音在同他们一起歌唱,整个宇宙似乎充满了一种催人欲睡的模糊曲调和声音,只消他们齐声歌唱,所有的曲调和声音就应声附和,汇成铿锵嘹亮的歌声。
  别墅的大门匆匆地被打开了,有个人跑了出来。“哦,现在他们准是来告诉我,不让我们再唱了,”女教师想道,“但愿我没有造成不幸!”可是事情并不是那样,那人是来传个口信,请她和孩子们到屋里去休息一下,然后再唱几首歌。
  医生从台阶上朝她迎面走来。“这次发病总算脱离了危险,”他说道,“他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心脏跳动得愈来愈微弱。但是当你们唱起歌来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召唤,听到了所有需要他的人一齐向他发出的召唤,于是他觉得此时此刻人士为安未免时间太早了,便产生了求生的欲望。再唱些歌吧,要高高兴兴地唱,因为我相信正是你们的歌声才使得他起死回生。现在我们一起来努力,让他再多活上几年。”
  53.飞往威曼豪格
  十一月三日 星期四
  十一月初的一天,大雁们飞越过哈兰德山脉进入斯康耐省。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们一直在西耶特兰省法耳彻平市周围的辽阔平原上停留。碰巧正好还有好几个很大的雁群也栖息在那里,所以他们这段时间在一起过得十分热闹。年纪大的在一起聚首畅谈,而年纪轻的就你追我逐地进行各种运动竞赛。
  对于尼尔斯·豪格尔森说来,他对在西耶特兰耽搁了那么多天是闷闷不乐的。他尽力想打起精神,但是却仍旧很难于接受命运对他的安排。“唉,倘若我离开了斯康耐,而且到了外国,”他暗自思忖着,“那么我就可以知道我有没有指望重新再变成人了,我的心情也就会平静一些。”
  大雁们终于在一天早晨动身了,往南朝着哈兰德省飞去。男孩子刚开初并没有觉得看风景有多大的乐趣,因为他觉得那里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以观赏。在东边是一片高地,高地上布满了大块大块的石楠花丛生的荒原,令人不禁想起了斯莫兰省也是这样的景色。西边到处是圆墩墩、光秃秃的丘岗,逶迤绵延,而山脚下大多被峡湾扌契入,形状零碎得同布胡斯省差不多。
  可是大雁们沿着狭窄的沿海地带继续往南飞去,男孩子却忍不住坐直起身体,把脑袋从鹅颈上探出来,双眼眨都不眨地紧盯着大地。他看到山丘渐渐稀少起来,平原豁然开阔。就在这同时,他还看到海岸也不像方才那样支离破碎,海岸外面的岩石岛群愈来愈少,澄波万顷的大海同陆地直接相连在一起。
  广袤无际的大森林也消失殆尽了。那个省的北部高地上有不少水土肥美的平川,但是大多是由树林团团围困起来的。在北部一带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森林,好像树木才是这片土地上的真正主人,而所有的平川不过是森林当中平整出来的大块大块开荒地而已。即使在每块平川地上也散布着不少小树林,仿佛是为了表明,森林随时都可以卷土重来。
  然而在南边这一带,风光却大为殊异了。在这里,平原田畴占了主宰地位,那真是一马平川,无垠无际。这里也有大片森林,不过却不是野生的,而是人工培育的。正是由于这里平畴无际,阡陌纵横,垄埂相接,男孩子才联想翩跹,一下子就想到了斯康耐。那沙砾遍地、海藻狼藉的光秃秃的海岸,他都觉得眼熟得很。他触景生情,悲喜交集,心绪剧烈地起伏。“唉呀,现在我大概离家不太远啦,”他心里在默默念叨。
  这里的景色也是跌宕起伏,多姿多态的。许多条河流从西耶特兰和斯莫兰倾泻而下,汹涌奔腾,打破了平畴无垠的单调。平原上,湖泊成群,有些地方还有沼泽和荒漠,也还有些流沙地带,这些都是开垦耕地的障碍,然而耕地仍然伸展到斯康耐省的交界处,直到被那座峡谷幽深、山涧深深的哈兰德山脉迎面壁立才阻挡住了。
  在飞行途中,一些年轻的小雁再三地询问那些老雁:“外国是什么样子?外国是什么样子?”
  “莫性急,莫性急,等一会儿就会见分晓的。”那些南来北往,多次跋涉过全国各地的老雁总是这么回答。
  年轻的小雁看见丰姆兰省佳木葱茏、森林茂密的山脉连绵不断,崇山峻岭之间湖泊的一泓泓碧水波光潋滟,他们又看到布胡斯省的巍巍大山、重峦叠峰,还有西耶特兰省的秀峦奇峰、丘壑隆起。于是,他们就心旷神怡起来,连声问道:“全世界都有这样的景色吗?全世界都有这样的景色吗?”
  “莫性急,莫性急!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世界上很大部分是什么样子啦!”老雁们回答说。
  大雁们飞越过哈兰德山后,又在斯康耐境内飞了一段时间,阿卡忽然叫喊起来:“快朝下看!快看看四周!外国就是这副模样!”
  那时候大雁们正在飞越瑟德尔山脉,那座大山透延迤逦,山上覆盖着浓密的山毛榉树。绿荫深处,尖塔高耸的深宅大院点缀其间。麋鹿在树林边上啃嚼着青草,山免在森林边的草地上嬉戏跳跃。狩猎的号角声响入云霄,猎狗的唁唁狂吠连飞在空中的大雁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宽阔的道路蜿蜒通过森林。一群群服饰鲜美的绅士淑女,或是坐着锃亮的马车,或是骑着高大的骏马正在路上驰骋进发。在山脚底下是灵恩湖的盈盈绿水,古老的布舍修道院坐落在湖边小岬上,恰好同湖里的倒影相映成趣。那座山脉中部,赛拉里德峡谷劈山裂崖,幽深邃远,谷底里山岚迷茫,溪流潺潺,两旁的峭壁上藤蔓攀结,古树参天。
  “外国就是这样子的吗?外国就是这样子的吗?”年轻的小雁问道。
  “是呀,外国有森林覆盖的山脉就是这副模样的,”阿卡回答道,“不过这样的地方不太常见就是啦!不要性急,再过一会儿你们就可以看到像外国的普通景色的地方啦。”
  阿卡率领着雁群继续往南飞去,来到了斯康耐大平原的上空。平原上有阡陌连片的耕地,有牛羊遍地的牧场。那些农庄四周都有刷成白色的小棚屋。平原上白色的小教堂不计其数,还有灰色的样子简陋难看的制糖厂。那些火车站周围的村镇已经扩展兴修得俨然像个小城市,泥沼地上堆起了一大堆一大堆的泥炭,而煤矿旁边则是漆黑发亮的大煤堆。公路两旁垂柳依依。铁路纵横交错,在平原上织成了一张密扎扎的网。平川地上,小湖轻泛涟漪,波光粼粼,四周山毛榉树环绕,贵族庄园的精舍华屋掩映其间。
  “现在往下看!看得仔细一些!”那只领头雁喊道,“从波罗的海沿岸到南面的高山峻岭,外国都是这个模样,再远的地方我们没有去过。”
  小雁们把平原仔细观看了一遍,领头雁便朝厄勒海峡飞去。那里湿漉漉的草地渐渐地朝海面倾斜下去,一长排一长排发黑的海藻残留在海滩上。海滩上有些地方是高高的堤坝,有些地方是一片流沙,而流沙又堆成了沙埂和沙丘。一排排式样划一、大小相同的砖瓦小平房组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渔村。防波堤上有小小的航标灯,晒鱼场上晾晒着棕色的渔网。
  “快向下看,看得仔细一些!”阿卡吩咐说,“外国的沿海一带就是这副模样!”
  最后,领头雁还飞到了两三个城市。那里数不胜数的又细又高的工厂烟囱矗立在半空。深邃的街道两旁林立着被煤烟熏黑了的高楼大厦。风景优美的园林里曲径通幽。海港码头上舸艋云集,桅樯如织。古老的城墙上雉谍环绕,碉楼肃立。雍容华贵的宫殿依傍着年代久远的古老教堂。
  “看看吧,外国的城市就是这个模样,只不过更大一些就是啦,”领头雁说道。“不过这些城市同你们一样,也能够日长夜大的。”
  阿卡这样盘旋飞行之后,降落在威曼豪格县的一块沼泽地上。男孩子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阿卡在斯康耐上空来回巡行了整整一天就是为了要显示给他看看,他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国度是足以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相媲美而毫不会逊色的。其实她并不非要那样做,因为男孩子根本没有在乎过国家是富还是贫,他从看到第一道垂柳飘拂的河堤和第一幢圆木交叉为梁的矮平房的时候,归心似箭的思乡之情就难以克制了。
  54.回到了自己的家
  十一月八日 星期二
  这一天大雾弥漫,阴霾满天。大雁们在斯可罗普教堂四周的大片农田里觅食吃饱了肚子,然后就在那里憩息起来。阿卡走到了男孩子身边。“看样子,我们会有几天晴晴朗朗的好天气,”她说道,“我想,我们要趁这个机会明天赶快飞越波罗的海。”
  “嗯……嗯……”男孩子几乎说不出话来,一阵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毕竟还是满怀希望,想要在斯康耐解脱魔法的蛊惑而重新变成真正的人。
  “我们现在离威曼豪格很近了,”阿卡说道,“我捉摸着,你说不定打算回家去一趟,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要等很久以后才能够同你的亲人团聚相会哩!”
  “唉,最好还是别回去算啦,”男孩子无精打采地说道,可是从他的语调里流露出来他还是十分高兴阿卡这么体贴地提出了这个建议。
  “雄鹅同我们呆在一起,不会发生意外的,”阿卡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回去探望一下,看看你家里日子过得怎么样。即使你不能够再重新变成真正的人,你或许还能够想办法帮他们一点忙。”
  “是呀,您说得真是在理阿,阿卡大婶,这我本来早该想到才是。”男孩子说道,他急不可耐地想回家去看看了。
  转眼之间,领头雁就驮着他,朝他的家里飞去。不消多时,阿卡就降落在他父亲伯农豪尔格尔·尼尔森的那座农舍的石头围墙背后。“你说奇怪不奇怪,这里什么东西都跟早先一模一样。”男孩子说道,他性急慌忙地爬到围墙上去观看四周。“我只觉得,自从今年春天坐在这里看见你们在天上飞过到现在,好像连一天的功夫都不到哩。”
  “我不知道你父亲有没有猎枪,”阿卡哥地这么说道。
  “喔,他倒有一枝,”男孩子说道,“就是因为那枝枪的缘故,我才宁可呆在家里而没有上教堂去。”
  “既然你们家有猎枪,那么我就不敢站在这里等你了,”阿卡说道,“最好你明天早晨到斯密格霍克岬角,那个地名的意思是‘偷偷地溜走’,你就到那里来找我们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在家里住上一夜。”
  “不,阿卡大婶,您先别忙着走啊!”男孩子叫了起来,并且匆忙从围墙上爬了下来。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隐隐约约总是有种不祥的感觉,似乎他和大雁经此一别便永难再相见了。“您很清楚地看得出来,我现在因为没有能够恢复原来模样而心里十分苦恼,”男孩子侃侃而言,“不过我愿对您说明白,我一点也不后悔今年春天跟着您去漫游。我宁可永远不再变成人,也决不能不去那次旅行的。”阿卡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回答说:“有一桩事情我早就应该同你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不过那时候你还没有回到亲人的身边,所以早点晚点谈都并不着急。现在该是谈的时候啦,把话挑明了反正不会有什么坏处。”
  “您知道,我总是顺从您的意志的。”男孩子说道。
  “要是你从我们身上学到了什么好东西的话,大拇指儿,那么你大概会觉得,人类不应该把整个大地占为己有的。”领头雁神色庄重,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想想看,你们有了那么一大片土地,你们完全可以让出几个光秃秃的岩石岛、几个浅水湖和潮湿的沼泽地,还有几座荒山和一些偏僻遥远的森林,把它们让给我们这些穷得无立锥之地的飞禽走兽,使得我们有地方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我这一生时时刻刻都遭受着人类的追逐和捕猎。倘若人类能有良知,明白像我这样的一只鸟儿也需要有个安身立命之处就好了。”
  “倘若我能够帮得上你的忙,那我就会非常高兴,”男孩子说道,“可惜我在人类当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权力。”
  “算啦,我们站在这里说个没完,倒好像我们就此一别不再相逢似的,”阿卡深情溢于言表,娓娓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明天还会见上一面的。现在我可是要回到我自己的族类那儿去啦,”她张开翅膀飞走,旋即又飞了回来,恋恋不舍地用嘴喙把大拇指儿从上到下摩挲抚摸了好几遍,然后才悄然离去。
  那时是大白天,但是庭院里却没有一个人走动,男孩子可以毫无顾忌地在院子里任意走动。他急忙跑进牛棚里,因为他知道从奶牛那里定能够打听得出最靠得住的消息来。牛棚里冷冷清清,春天的时候那里有三口粗壮的奶牛,可是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头。那是名叫五月玫瑰的奶牛,她孤单地站在那里,闷闷不乐地思念着自己的伙伴,脑袋低沉着,面前放的青草饲料几乎碰都不碰一下。
  “你好,五月玫瑰!”男孩子毫无畏惧地跑进了牛栏里面。“喂,我的爸爸妈妈都好吗?那只猫,那些鹅呀、鸡呀都怎样啦?喂,你把小星星和金百合花那两头奶牛弄到哪里去啦?”
  五月玫瑰刚刚听到男孩子的声音不禁猛地一愣,看样子她似乎本来要用犄角冲撞他一下的。不过她的脾气如今不像从前那样暴躁了,在打算朝尼尔斯·豪格尔森冲过去之前,先瞅了瞅他。男孩子还是像离开家门那时候一样矮小,身上穿着原来的衣服。可是他的精神气质却很不相同啦。春天刚从家里逃出去那时候的尼尔斯·豪格尔森走起路来脚步沉重而拖曳,讲起话来声音有气无力,看起东西来双眼目大无神。但是长途跋涉、重归家门的尼尔斯·豪格尔森走起路来脚步矫健轻盈,说话铿锵有力,双目炯炯有神。他虽然仍旧那么个儿小,然而气度神采上却有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力量。尽管他自己并不开心,可是见到他的人却如沐春风,非常高兴。
  “哞,哞,”五月玫瑰吼叫起来,“大家都说你已经变了,变好了,我还不相信哩。喔!欢迎你回家来,尼尔斯·豪格尔森,欢迎你回家来!我真太高兴啦,我有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啦!”
  “好呀,多谢你啦,五月玫瑰,”男孩子说道,他没有料到会受到这样热情的欢迎,止不住心花怒放,“现在快给我说说爸爸、妈妈他们都好吗?”
  “唉,自从你走了以后,他们一直很倒霉,遇到的事情也都不顺心,”五月玫瑰告诉他说,“最糟糕的是那一匹花了那么贵的价钱买来的马,站在那里白白吃了一个夏天的饲料却干不了活。你爸爸不愿意开枪把他打死,可是又没法子把他卖出去。就是那匹马儿才害得小星星和金百合花离开了这里。”
  其实,男孩子真正想问的是同这毫不相干的另外一件事,不过他不好意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于是他含蓄地问道:“妈妈看到雄鹅莫顿飞走了,心里一定难受得不得了吧?”
  “我倒觉得,倘若你妈妈弄清楚了雄鹅莫顿失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她本来不会那样难过的。现在她多半是抱怨自己的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从家里逃了出去,还顺手把雄鹅也捎带走了。”
  “喔唷,原来她以为是我把雄鹅偷走的!”男孩子不胜诧异地说道。
  “难道她能够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爸爸、妈妈大概以为我像流浪汉一样整个夏天都四处乱窜去了。”
  “他们相信你一定度日如年,日子难熬,”五月玫瑰说,“人们失掉了最亲爱的亲人,心里自然会悲伤得不得了,他们就是那样伤心。”
  男孩子听到这句话心头一热,便急匆匆走出牛棚去了。他来到了马厩。那马厩虽说地方狭窄得很,不过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处处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爸爸豪尔格尔·尼尔森想尽办法让这头新买来的牲口过得舒服。马厩里站立着一头膘肥体壮、气宇轩昂的高大骏马,由于饲养得法而毛色油光发亮。
  “你好,”男孩子说道,“我方才听说了这儿有一匹马病得不轻。那决不会是你吧,因为你看起来那么精神抖擞,那么身强力壮?”那匹马回过头来,把男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你是这户人家的那个儿子吗?”他慢吞吞地说道,“我听到过许多诉说你不好的话语。不过你长相倒很温顺和善,倘若我事先不知道的话,我决计不会相信,那个被小精灵变成了一个小人儿的就是你。”
  “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在这个院子里留下了很坏的名声,”尼尔斯·豪格尔森说道,“连我妈妈都以为我偷了家里东西才逃走的,不过那也没啥关系,反正我回家来也呆不长的。在我走之前,我想知道一下你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咴咴,咴咴,你不留下来真是太可惜啦,”马儿叹息说,“因为我感觉出来,我们本来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我其实没有多大的毛病,只是我的脚蹄上扎了一个口子,是刀尖断头或者别的硬东西,那东西扎得很深又藏得很严实,连兽医都没有能够找出病因。个过我动一下就给刺得钻心疼痛,根本没法子走路。倘若你能够把我的这个毛病告诉你爸爸豪尔格尔·尼尔森,我想他用不着费多少功夫就可以把我的病治好的。我会高高兴兴地去干点有用的活计,我站在这儿白白吃饱肚子什么事情都不干,真是太丢人现眼啦。”
  “原来你不是真正得了重病,那太好啦!”尼尔斯·豪格尔森说道,“我来试试看,把你蹄子里扎进去的硬东西拔出来。我把你的蹄子拎起来,用我的刀子划几下你大概不会觉得疼的吧?”
  尼尔斯·豪格尔森刚刚在马蹄上用小刀划了几下,他就听得院子里有人在说话。他把马厩的门掀开一道缝,往外张望,但见爸爸和妈妈从外边走进院子,朝向正屋走去。可以清楚地看得出来,忧患和伤心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他们比早先苍老得多了。妈妈脸上又比过去增添了几道皱纹,爸爸的两鬓华发丛生。妈妈一边走一边劝爸爸说,他应该找她的姐夫去借点钱来。“不行,我不能够再去借更多的钱啦,”父亲从马厩前面经过的时候说道,“天下没有比欠着一身债更叫人难受的了。干脆把房子卖掉算啦。”
  “把房子卖掉对我来说倒也无所谓啦,”母亲长吁一声说道,“要不是为了孩子的缘故,我本来是不会反对的。不过他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我们想得出来他必定是身无分文、狼狈不堪,那么我们又不住在这里了,叫他到哪里去安身哪?”
  “是呀,你言之有理,”父亲沉吟片刻说道,“不过我们可以请新搬进来的人家好好地招待他,并且告诉他我们总是思念着他回家来的,不管他弄成什么样子,我们决不会对他说一句重话的,你说这样行吗?”
  “好哇,只要他能回到我的跟前来,我除了问问他出门在外有没有受饿挨冻,别的什么我都不说一句。”
  爸爸妈妈说着说着就跨进了屋里,至于他们后来又讲了些什么,男孩子就不得而知了。他如今听到,尽管爸爸妈妈都以为他走上邪路了,可是依然倚门翘首等待着浪子回头,他们对他仍旧满怀着舐犊深情,拳拳的父母之心溢于言表。他的心里又是喜悦又是激动,恨不得马上就跑到他们身边去。“可是他们看到我现在这副怪模样,那会更加心酸的。”他想道。
  正当他站在那里踌躇再三之际,有一辆马车辚辚而来,停在大门口。男孩子一看,吃惊得险些儿喊出声来,因为从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放鹅姑娘奥萨和她的爸爸荣·阿萨尔森。奥萨和她的爸爸手牵着手朝向屋里走去。他们神情端庄,没有说话,可是眼神里散发着美丽的幸福之光。他们快要走过半个院子的时候,放鹅姑娘奥萨一把拉住了她的爸爸,对他说道:“您可要记住,爸爸,千万不要向他们提起那只木鞋或者大雁的事情,更不要提到长得跟尼尔斯·豪格尔森一模一样的那个小人儿,因为那个小人儿即使不是他,也一定和他有什么关系的。”
  “好吧,我不说就是啦,”阿萨尔森说道,“我只告诉他们,你路远迢迢地来寻找我,一路上有好几次都亏得他们儿子的相助搭救。现在我在北方找到了一个铁矿,财产多得花不完,所以我们父女俩特地到这里来问候他们,看看我们能够帮点什么忙,来报答这番恩情。”
  “说得真好,爸爸,我知道你是很会讲话的,”奥萨说道,“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件事你千万别说出来。”
  他们走进屋里去了,男孩子真想跟进去听听他们在屋里究竟说了一些什么,但是他没有敢走出马厩。过了没有多久,奥萨和她的爸爸就告辞出来了,爸爸妈妈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口。说来也奇怪,爸爸妈妈这时候都春风满面,喜上眉梢,似乎获得了一次新生。
  客人们渐渐远去,爸爸妈妈意犹未尽地站在门口极目眺望。“谢天谢地,这一下我总算用不着再伤心发愁啦,你听听,尼尔斯竟然做了那么多好事,”妈妈乐不可支地说道。
  “也许他做的好事没有像他们说的那么多吧,”父亲眉眼挂笑然而又若有所思地说道。
  “唉呀,瞧你说的,他们父女俩专程大老远地跑来一趟,向我们面谢尼尔斯帮过他们大忙,而且还要帮助我们来报答这份恩情,这难道还嫌不够吗?我倒觉得你应当接受他们的好意才是。”
  “不,我不愿意拿别人的钱,不管是算借给我的还是送给我的。我想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欠的债统统还清。然后我们再努力干活,发家致富起来。我们俩反正都还身体结实,干得动活,”父亲说到这里,高兴得爆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哈哈大笑。
  “我相信,你是非要把我们花了那么多汗水和力气耕种的这块土地卖掉了才高兴,”妈妈椰榆地说道。
  “你其实很清楚我为什么开心得哈哈大笑,”爸爸正色说道,“孩子离家失踪这件事情把我压垮了,我一点也没有力气和心思去干活。可是如今,我知道他还活着,而且还做了不少好事,走了正道。那你就等着瞧吧,我豪尔格尔·尼尔森是可以干出点名堂来的。”
  妈妈返身走回屋里,可是男孩子却不得不赶紧蜷缩到一个墙角落里,因为爸爸朝马厩走了过来。爸爸踏进马厩,凑到马的身边,掀起蹄子看看能不能找到毛病。“这是怎么回事?”爸爸诧异地说道,因为他看到马蹄上刻着一行小字。“把马蹄里的尖铁片拔出来!”他念了一遍,又不胜惊愕地朝四周仔细察看动静。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认认真真地盯住了马蹄子看起来,还不断地用手揪摸。“唔,我相信蹄子里面倒还真的扎进东西去啦,”他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爸爸忙着从马蹄里拔出东西来,男孩子缩在墙角里悄声不语。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又有了动静,有一批新的客人大模大样地不请自来。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雄鹅莫顿一来到他的旧居附近便再也克制不往自己的欲望,他一心要让农庄上的至爱亲朋同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见见面,于是率领着灰雁邓芬和几只小雁浩浩荡荡飞回来了。
  雄鹅来到的时候,豪尔格尔·尼尔森家的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荣归故里心里喜滋滋,便无忧无虑地降落在地上。他大摇大摆地带领着邓芬到各处转悠一圈,想对她炫耀炫耀他过去还是一只家鹅的时候生活有多么惬意。他们绕了整个庭院一圈之后,发现牛棚的门是开着的。“到这里来瞧瞧!”雄鹅吭吭地大呼小喊,“你们会看到我早先住得多么舒服。那跟我们现在露宿在草地和沼泽里的滋味可大不一样。”
  雄鹅站在门槛上朝牛棚里张望了一下,“唔,里面倒没有人,”他说道,“来吧,邓芬,你来看看鹅窝!用不着提心吊胆!一点点危险都没有!”
  于是,雄鹅走在前头,邓芬和六只小雁跟随其后走进鹅窝,去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大白鹅在跟随大雁一起去闯荡周游之前居住得多么阔气和舒服。
  “噢,我们那几只家鹅早先就住在这里。那边是我的窝,那边是食槽,早先食槽里总是装满了燕麦和水,”雄鹅眉飞色舞地介绍说,“看哪,食槽里还真有点吃的东西。”他说着就跑到食槽旁边,大口大口吃起燕麦来。
  可是灰雁邓芬却惴惴不安起来。“我们赶快出去吧,”她央求说道。
  “好的,再吃几口就走,”雄鹅说道,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尖叫一声就朝门口跑去,可惜已经来不及啦。那扇门吱嘎一声关上了。女主人站在门外把门栓插上,他们一家子全都自投罗网了。
  爸爸从黑马的蹄子里拔出一根铁刺,正在洋洋得意地站在那里摩挲抚摸着那匹马,妈妈兴冲冲跑进了马厩。“喂,你快来瞧瞧,看我抓到了一窝子。”她说道。
  “不要性急,先看看这里,”爸爸慢条斯理地应声说道,“直到现在我才找到马儿干不了活计的真正毛病所在。”
  “哦,我相信,我们时来运转啦,”妈妈兴奋地说道,“你想想,春天不见的那只雄鹅竟是跟着大雁飞走的!他如今飞回来啦,还招引回来了七只大雁。他们统统钻进了鹅窝里,我就一下子把他们全关在里面啦。”
  “这倒真是稀奇,”豪尔格尔·尼尔森说道,“你要知道,这么一来我们可以不再疑神疑鬼,担心是孩子离开家里顺手把雄鹅抱走的。”
  “是呀,你说得很在理,”妈妈说道,“不过我想我们不得不今天晚上就把他们全都宰掉。再过两三天就是圣·马丁节①了,我们要赶快把他们宰了,才来得及拿到城里去卖。”
  ①十一月十一日为圣·马丁节,按习俗家家都吃烤鹅。
  “我以为把雄鹅宰掉是一桩罪恶,因为他招引了那么一群雁儿回家,是有功劳的呀,”爸爸豪尔格尔·尼尔森不以为然地说道。
  “暧,那倒也是,”妈妈应声附和,可是一转眼又说道,“倘若在别的时候,倒可以放他一条活路算了。不过现在我们自己都要从这里搬走,我们没法子再养鹅啦。”
  “嗯,这倒也是,”爸爸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么你来帮我把他们捧到屋里去!”妈妈吩咐道。
  他们俩走了出去。过了不大功夫,男孩子就看见爸爸一只胳膊下夹着雄鹅莫顿,另一只胳膊下夹着灰雁邓芬,跟在妈妈身后走进屋里。雄鹅尖声嚎叫起来:“大拇指儿,快来救救我!”尽管此时此刻,雄鹅并不知道大拇指儿就近在咫尺,但是他还是像往常陷入险境时一样呼喊着。
  尼尔斯·豪格尔森分明听到了雄鹅的拼命呼救,可是他倚在马厩门口动弹不得。他所以迟迟疑疑不出来相救,倒不是因为他知道雄鹅被捆到屠宰凳上对他自己会有好处——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起这一点——而是因为,如果他要跑出去搭救雄鹅,他就要现身在爸爸妈妈面前,而他极不情愿那样做。“爸爸妈妈为我操碎了心,”他思忖道,“我又何必再为他们增添几分悲伤呢?”
  可是当他们把雄鹅带进屋里,把门关上的时候,男孩子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像脱弦之箭一般冲过庭院,跳上房门前的槲木板,奔进了门廊。他习惯成自然地在那里把木鞋脱下来,光着脚走到门口。可是他实在不愿意让自己的这副小人儿怪模样在爸爸妈妈面前出乖露丑,所以他抬不起手臂来敲门。“这是雄鹅莫顿性命攸关的时刻呀,”他心头悚然一震,“自从你离开家门那一天起,难道他不就成了你最知心的朋友了吗?”他这样反躬自问。霎时间,雄鹅和他生死与共的经历全都涌现在他的脑际,他想起了雄鹅怎样在冰冻的湖面上,在暴风骤雨的大海上,还有在凶残的野兽中间舍命救他的情景。他的心里溢满了感激和疼爱之情,终于克服了自己的疑惧,不顾一切地用拳头拼命捶打屋门。
  “哦,外面是谁那么心急着要进来?”爸爸嘟囔了一声把门打开。
  “妈妈,您千万不要动手宰雄鹅!”男孩子高声大叫,就在这时候被捆在凳子上的雄鹅和灰雁邓芬惊喜交集地发出一声尖叫,男孩子一听总算放心了,因为他们还活着。
  屋里惊喜交集地发出一声尖叫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他的妈妈。“啊唁,我的孩子,你长高啦,也长得好看啦!”她叫喊起来。
  男孩子没有走进屋去,仍旧站在门槛上仿佛像一个不知道会看到主人怎样脸色的不速之客。“感激上帝,我可把你盼回来啦,”妈妈涕泪交加地说道,“快进来呀!快进来呀!”
  “欢迎你回家来,”爸爸哽咽得再多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男孩子还是局促不安地站在门槛上,迟迟疑疑不敢举步。他莫名其妙,怎么父母亲看到他那么小不点儿的怪模样还如此高兴和激动。妈妈走了过来,张开双臂把他拦腰搂住,拖着他进屋里去。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陡然长得比原来还高一些。
  “爸爸,妈妈,我变大啦,我又变成人啦,”男孩子喜出望外地喊叫起来。
  55.告别大雁
  十一月九日 星期三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男孩子就起床出门,朝海边走去。在晨曦熹微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斯密格渔村东面的海岸。他是独自前去的,他离开家之前到牛棚里去找过雄鹅莫顿,想把雄鹅叫醒了一起去。可是雄鹅刚回到家就眷恋得再也舍不得离开,一句话也没有,只是把脑袋缩在翅膀底下睡过去了。
  那一天看样子会是个晴朗明媚的大好天,几乎就像今年春天大雁飞越大海来到斯康耐那一天一样好。大海的海面上烟波浩森,风平浪静,连天空上的空气似乎也凝止不动了。男孩子不禁想到大雁们真是挑了一个好日子飞过大海长途旅行呵。
  他自己至今还有些头晕目眩,有些迷迷糊糊。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小精灵,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人。他看到路旁边有一堵石头围墙的时候,就免不了提心吊胆不敢走过去,一定要看个仔细,弄明白围墙背后确实没有野兽躲藏着对他虎视眈眈。而转眼之间他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如今他这样又高大又强壮,用不着害怕什么的。
  他来到海边就站到海岸的最边缘处,好让大雁们看到他那高大的身躯。那一天刚好有大批候鸟迁徙,天空中婉转啼鸣之声不绝于耳。他想到,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听得懂鸟儿的啁啾,他禁不住得意扬扬地微笑起来。
  大雁们浩浩荡荡地飞过来了,一大群接着一大群络绎不绝。“但愿我的那群大雁千万不要没有向我告别就飞走啦!”他心想道,因为他一心要把事情的原委始末全都告诉他们,而且还要告诉他们,现在他又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又一群大雁飞过来了,这一群飞翔得比其他大雁更矫健,鸣叫得比其他大雁更嘹亮。他们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神态告诉了他,这就是带着他周游过各地的雁群,可是他却不能够像前一天那样只消看上一眼就认准无误。
  大雁们放慢速度,沿着海岸来回盘旋。男孩子立刻明白过来,那就是他的雁群。可是他暗暗纳闷,大雁们为什么不飞落到他的身边,因为他们不会不看见他站在那里。
  他用尽力气想发出摹仿鸟语的声音,然而想不到舌头直僵僵地不听使唤了!他再也发不出来那种正确的鸟语了。
  他耳际传来了阿卡在空中的鸣叫,可是他再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呀?难道大雁们说话的腔调全变啦?”他心里茫然不知所以。
  他朝他们挥舞自己的尖顶小帽,他沿着海岸大步奔跑,嘴里放声高喊:“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然而这样做似乎使得雁群受到了惊吓,他们直窜上天空朝海面拐过去了。这时候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大雁们并不知道他已经又变成人了,他们认不出他来。
  他再也没有办法可以把雁群呼唤到自己的身边。人是不会讲鸟语的,他一旦变成了人,也就不会讲鸟语了,也自然就听不懂鸟儿的讲话了。
  尽管男孩子为了自己终于解脱了妖术蛊惑而兴高采烈,然而他觉得就此要同自己最心爱的伙伴分道扬镳却不免黯然神伤。他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双手捂紧了面孔。唉,再盯着他们看又有什么用呢?
  可是过了半晌,他又听得扑扑的翅膀扇动声。原来领头雁阿卡大婶离开大拇指儿心情非常沉重,她又忍不住飞回来一次,再来看个究竟。这时候男孩子一动不动地静坐着,她就敢飞得离他近一些。蓦地,那熟悉的身影使她豁然开朗,她终于看清楚并认准了他是谁。她便降落在紧靠着他身边的一个小岬上。
  男孩子喜出望外地欢呼起来,他把老雁阿卡紧紧搂在怀里。别的大雁也都围了上来,用嘴喙在他身上摩来擦去,在他身边挤来挤去。他们叽叽呱呱鸣叫不停,似乎都在讲出他们的由衷祝贺。他也嘴不停地对他们说着话,感谢他们带着他作了一次奇妙的旅行。
  可是大雁们骤然都异样地沉静下来,而且从他身边缩了回去。他们警觉起来了,似乎想说:“要小心哪,他不是那个大拇指儿啦,他是一个真正的人呀,他不了解我们,我们也不了解他呀。”
  于是男该子站起身来,走到领头雁阿卡面前。他爱抚着她,还轻轻地拍拍她。在这以后,他又依次抚摩和轻拍那些从最起初就同他在一起的老雁,像亚克西和卡克西啦,科尔美和奈利亚啦,还有库西和维茜。
  然后,他就离开海岸往内陆走去,因为他深知鸟类的悲伤是维持不了多久的。他想趁他们还在为失去了他而伤心难过的时候赶快离开他们。
  他踏上堤岸以后,又转过身去观看那些朝向大海飞去的鸟群。所有鸟群都发出鸣叫,彼伏此起,呼应不绝。惟独有一群大雁却悄然无声地朝前飞去。男孩子站在那里目送他们远去。
  那群大雁排列对称,队形整齐,他们飞翔得非常快,他们翅膀挥动得强健有力。男孩子脉脉深情地目送着他们远去,心里无限惆怅,似乎在盼望能够再一次变成一个名叫大拇指儿的小人儿,再跟随着雁群飞过陆地和海洋,遨游各地。
  关 于 本 书
  塞尔玛·拉格洛夫(Selma Lagerlof,1858-1940) 瑞典女作家。生于瑞典西部韦姆兰省玛巴卡村的贵族军官家庭。3岁时因下肢疾患,行走艰难,主要靠书籍和会讲故事的外祖母朝夕相伴,接触了大量的童话、神州的民间传说等。
  1882年,拉格洛夫入首都斯德哥尔摩皇室女子师范学院学习,受到科学的洗礼。她博览群书,广泛涉猎了哲学、神学和文学等各个领域的知识,毕业后担任小学地理老师达10年之久,并于业余从事写作。1891年,第一部长篇小说问世,受到丹麦著名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的赏识,一举成名。此后又发表了优秀短篇小说集《无形的锁链》(1894)、《昆加哈拉的王后们》(1899)、长篇小说《伪基督的奇迹》(1897)和《耶路撒冷》(1901-1902)等。《耶路撒冷》被称为达到艺术最高境界的“国家的史诗”。
  1897年,拉格洛夫在瑞典中部的法隆市定居。1906年应瑞典一位小学校长的请求,答应写一本适合儿童读的书。年近50岁的作家,为了搜集有关资料,忍受着腿疾带来的巨大痛苦,跋山涉水,在全国进行实地考查。她在认真研究飞禽走兽的生活习性和规律、调查各地的风俗习惯和民间传说的基础上,终于完成了举世闻名的童话小说《尼尔斯骑鹅历险记》(直译为《尼尔斯·豪格尔森传奇般地周游瑞典》)。这部作品使作家从此与安徒生齐名。
  1909年,“由于她作品中特有的高贵的理想主义、丰饶的想象力、平易而优美的风格”,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