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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布林的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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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布林的魔术师

1978辛格

译 本 序

    事实上,肉体和痛苦是同义词。如果选择了邪恶而得不到惩罚,选择
  了正义而得不到酬报,那怎么可能还有什么自由选择呢?在所有这一切苦
  难的后面,是上帝无限的仁慈。
                          ——辛格

    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屠场,一个庞大的地狱。……世界上有这么许多苦
  难,唯一的补偿是生活中小小的欢乐、小小的悬念。
                          ——辛格

  一九零四年七月十四日,当时在沙俄统治下的波兰拉齐米恩,离华沙东北约摸十五英里,一个贫穷的犹太人家庭里生下了一个小男孩。他就是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犹太教的拉比,属于狂热的哈西德派。他四岁时,全家迁往华沙。他父亲在这座城市的犹太区的会堂里主持一个圣坛。他外祖父在波兰东部的卢布林省的一个小城比尔戈雷当拉比。辛格在那里的犹太小镇上住过三四年。他还在培养拉比的经院里攻读过。所以他对犹太教的经典和宗教仪式、犹太民族的风俗习惯、华沙的犹太区和外省的犹太小镇的风光从小就非常熟悉。这一切后来在他的作品中一再出现,成为他作品的特色之一。
  他父亲希望他将来当一个拉比。但是比他大十一岁的哥哥,著名的意第绪语小说家,伊斯雷尔·约瑟夫·辛格对他的一生起了决定性的影响。当时他的父亲和哥哥经常在家里辩论。伊斯雷尔振振有词地质问:“有什么真凭实据可以证明全能的上帝在西奈山上向摩西显灵过?基督徒有他们的经典,伊斯兰教徒也有他们的经典;如果我们说他们的经典靠不住,那么我们怎么知道我们自己的是靠得住呢?”他还说:“住在犹太小镇上的那些居民是多么贫困。他们除了《犹太教法典》以外,什么也不学习。整个世界都在进步,而犹太人仍然在中世纪。”每一次辩论,艾萨克这个小孩子待在一旁,默不作声,但是他哥哥的这些话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每一次辩论,他们的父亲最后总是高声喊叫,大骂伊斯雷尔不信宗教,是个邪恶的人。艾萨克认为,他父亲的辱骂正好证明他理屈辞穷。
  艾萨克终于勇敢地违背他父亲的意志,脱下了犹太人穿的有穗子的斜纹布上衣,剃去了鬓脚,不去当拉比,而是走进了华沙的犹太人的文学界。十五岁,他开始用希伯来语写作,但是后来他把这些少年时期的作品全部毁弃。十七岁,他开始用意第绪语写作;两年后,他为一个意第绪语文学刊物当校对。在华沙,他过着艰苦的生活,在此期间,发表了长篇小说《撒旦在戈雷》,还把托马斯·曼的《魔山》和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等作品译成意第绪语。
  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对犹太人来说,波兰的天空已经密布着乌云。一场浩劫正在阴森森地逼近。不少波兰军官已经变成排犹主义分子。报纸,甚至半官方的《波兰报》都对犹太民族冷嘲热讽。纳粹党的头子经常到波兰来打猎,同华沙政治界的一些头面人物会谈。波兰已经有了一个法西斯政党——纳粹党的前身。艾萨克预见到一旦希特勒的部队开进华沙,犹太人不可避免地会落入悲惨的境遇。再说,当时意第绪语出版业普遍陷入不景气。艾萨克工作的那家杂志社也摇摇欲坠。整个情况朝不保夕。他在华沙连糊口也感到困难。
  一九三五年,他哥哥伊斯雷尔从美国给他寄来一份宣誓书。他凭着这份宣誓书申请到一张去美国的旅游签证,就兴高采烈地启程赴美了,因为定居签证有限额,需要等上几年才能到手。谁知他居住在纽约以后,却感到非常困惑和沮丧。原来犹太人在波兰尽管遭受歧视和迫害,仍然有他们的根。他们在那个环境里居住了六七百年,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会堂,讲自己的语言——意第绪语,有他们自己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在纽约,辛格充满了身处异域的感觉。当时,他对英语一无所知,虽然懂得希伯来语、波兰语和一点德语,但是他运用得最熟练的是意第绪语,而在美国讲意第绪语的圈子却非常狭窄。除了在意第绪语的《犹太前进日报》上发表了他随身带到美国来的几个故事以外,从一九三五年到一九四五年,他足足有十年鼓不起热情来从事文学创作,因此也没有一篇文学作品问世。他靠为《犹太前进日报》写一些特写、评论和军事评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之类的文章维持生活。他仍然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住在寒酸的供应家具的小公寓里,吃的是小饭馆里简陋的饭菜。一九四零年,他同阿尔玛结婚。他的妻子婚后不得不仍然去做店员,挣钱贴补家用。一九四三年,他入美国籍。
  一九四五年,他开始用意第绪语创作《莫斯卡特一家》,全文在《犹太前进日报》上连载了三年。从此以后,凡是他写的长篇小说,都先在《犹太前进日报》上连载。他说:“一个艺术家,像一匹马,需要鞭策。我已经习惯于每星期交出一些篇章,这已经成为我的第二天性了。”他一直坚持用意第绪语写作。作品由他的亲友译成英语,经他润色后出版。他改动得多的就算是合译。一九七九年起,他开始独自翻译自己的作品。
  意第绪语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有一千一百万犹太人使用;眼下,大约只有四百万人在使用,而且使用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这是一种将要死亡的语言。辛格为什么偏偏挑中这种语言写作呢?据他自己说,他“喜欢写鬼故事,而任何语言都比不上一种将要死亡的语言对鬼更适合了。语言越是接近死亡,鬼就越显得生动”。这当然是作者的偏颇之言。原来对犹太人来说,希伯来语是虔诚的语言;意第绪语却是街头语言,词汇丰富,生活气息浓厚。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事实上,只有运用意第绪语,辛格才能够得心应手地创造出他的独特的风格。欧文·豪就明确地指出过:“任何译文,甚至索尔·贝娄翻译的那篇《傻瓜吉姆佩尔》,都不能表达出辛格的意第绪语原著中丰富的成语和活泼的句法。辛格舍弃了意第绪语文学中好用格言警句的倾向,撇开了意第绪语文学中所谓‘犹太小镇节奏’的从容不迫的流畅笔调,发展了一种既迅疾又凝炼、既简洁又雄浑的文体。他的句法简短而突兀;他的节奏曲折、紧张、急促。”看了上面这段引文,我们就不难理解,辛格搁笔十年后重理旧业时仍然采用意第绪语的原因了。
  三十多年来,他写出了八部长篇小说、七部短篇小说集、两个剧本、三部回忆录、十一部儿童故事集,一共三十多部著作。虽然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他仍然没有放下笔。他是一位多产作家,但是绝不粗制滥造。恰恰相反,他的创作态度非常严肃。他曾经概括地指出,他必须具备三个条件才能够写作:
  一、首先,他得有意图,有情绪,然后需要情节——像亚里斯多德所说的那样,一个有开头、中部和结尾的故事。他认为故事就是有悬念的情节,因为生活中也是这样充满了悬念的。
  二、他必须要有激情写这个故事。他有时候有很好的情节,但是缺乏写故事的激情。遇到这样的情况,他绝不动笔。
  三、在他看来,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条件。他必须相信,或者至少自认为,只有他才写得出这个故事或者这部小说。
  在表现手法上,他强调作品的故事性,表示他相信讲故事,而不喜欢在作品中发表议论;声称必须让情节说话。他认为一个小说家试图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观点去解说作品,会使作品短命。他主张写得明确,不喜欢流行在当今西方文坛上的晦涩文风,反对意识流。在他看来,一个世纪中有一个詹姆斯·乔伊斯就够了;还说儿童不想了解卡夫卡。对于马塞尔·普鲁斯特和威廉·福克纳也不无微辞。他推崇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甚至毫不掩饰地说:“二十世纪在应用科学上有伟大的成就。人上了月球——他们有什么办不到的呢?但是在文学上并没有超过十九世纪。”
  在人物的塑造上,他一贯采用真人作模特儿,甚至在作品中就用他们的真姓名。他自称“在生活上是个内倾者,在写作上却是个外倾者”。他观察人生,在现实生活中物色适合于他故事中的人物。但是他不像“照相”似的描写他们。有时候,他把两个真人合并起来,变成一个人。他可能把一个在美国遇到的人搬到波兰,或者作相反的处理。反正他一定要活人做模特儿。
  由此可见,他在艺术手法上主要是继承了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传统的。
  西方有的评论家说,他有些作品近似善写阴森可怖场面的美国短篇小说家埃德加。爱伦。坡;有的说,他的鬼故事和纳撒尼尔·霍桑的描写新英格兰的清教徒的神秘主义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有的说,他以屠格涅夫的文笔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题材;有的说,他的丰富的想象力和卓越的刻划性格的才能可以同托尔斯泰媲美;有的说,他的有些取材于民间传说的短篇小说,叙事写景的手法使人想起果戈理的《狄康卡近乡夜话》。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辛格的作品和那些十九世纪的艺术大师一个也不同。他写的是独特的题材和环境。他的早期作品大都取材于波兰犹太人的生活和犹太民间传说。近年来,美籍犹太人的生活面貌也有所反映。他的长篇小说大致可分两类。一类篇幅巨大,如《莫斯卡特一家》、《庄园》和《农庄》(后面两部作品属于他未完成的三部曲《庄园》),描写波兰犹太社会在现代科学日益发达和排犹主义日益猖撅的情况下分崩离析的过程。另一类篇幅较短,如《撒旦在戈雷》、《奴隶》、《冤家,一个爱情故事》、《肖夏》等,大都写纠缠在爱情和宗教信仰的漩涡中的犹太人。经常出现在他作品中的是:拉比和罪人、知识分子和傻瓜、理性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企图拯救世界的人和宿命论者、虔诚的犹太教徒和渎神者;另外还有不属于现实世界的鬼怪幽灵等。所以有的评论家说:“通过辛格的故事,活人和幽灵方便地来往着。”他的儿童故事也写得相当成功,文笔隽永,富于哲理,曾经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
  辛格自认为他的短篇小说比长篇小说写得好,但是他把这看作普遍现象。他说:“不只是我,人人都是这样。短篇小说的布局容易得多,所以它可能比长篇小说更完美、更出色。如果你有一篇短篇小说要写,你可以反复推敲,创造出一篇从你自己的观点来说是完美的作品。但是一部长篇小说,尤其是一部篇幅巨大的长篇小说,即使在作者自己看来,如果他能够自我批评的话,也不可能是完美的。……托尔斯泰的《哥萨克人》或者《伊凡·伊里奇之死》的缺点比《战争与和平》少。”平心而论,他的这番话不无道理。但是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毕竟不能偏废。正如《哥萨克人》和《伊凡·伊里奇之死》不能代替《战争与和平》,辛格的那些精彩的短篇小说不能代替他那些动人的长篇小说。
  不管是辛格的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其中有不少以鬼和性爱为题材。他甚至耸人听闻地说,他并不对描写性爱感到羞耻。“在《圣经》和《犹太教法典》中充满了性爱故事。如果那些圣人对此都并不感到羞耻,我不是个圣人。为什么要感到羞耻呢?”他还认为:“接触人的最好的方式是通过爱情和性爱。你确实在其中学到人生的一切,因为在爱情和性爱中比在任何其他关系中,人的本性显露得更充分。”事实上,他并不像有些西方作家那样耽于色情描写,而只是在探索和揭示(当然有时候不无夸张)激情,主要是男女之情,对个人命运的影响。至于那些鬼故事,看来好像情节荒诞不经,其中却大都寓有褒贬,看得出作者的爱憎。
  辛格虽然并不尊重犹太教的仪式,却自称相信上帝的存在,相信一切无不由上帝安排。但是他心目中的上帝是一个以强权即公理为准则的“有力而残酷的上帝”。这位老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七十多年,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在青年和中年时期自己也在饥饿线上挣扎过,亲眼看到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犹太人在二千年以前离开埃及以后遭受到的最严酷的歧视和最悲惨的迫害。他自己虽然侥幸逃脱了纳粹德国在波兰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他在华沙的家人却个个罹难,无一幸免。他在大西洋彼岸看到华沙犹太区化为一片火海。他曾经悲愤地说:“事实上,肉体和痛苦是同义词。如果选择了邪恶而得不到惩罚,选择了正义而得不到酬报,那怎么可能还有什么自由选择呢?在所有这一切苦难的后面,是上帝无限的仁慈。”读了上面那段话以后,就不难理解辛格为什么不相信人类会有一个比较美好的明天;也不难理解他塑造的人物为什么大都是一些被激情所驱使和折磨的受苦受难的人。在他看来,那些人光顾贪图眼前的欢乐,就像扑火的小虫,不但得不到温暖,只能落得个烧死的结局。但是他并不一概排斥人生的欢乐,堕入苦修主义和禁欲主义的泥沼。相反地,他说:“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屠场、一个庞大的地狱……世界上有这么许多苦难,唯一的补偿是生活中小小的欢乐、小小的悬念。”他作品中的人物尽管遭受命运的播弄,历尽艰辛,结局凄惨,往往始终对生活采取执著、向往和追求的态度,一种百折不挠的态度。他对故事中的人物总是抱着既嘲讽又同情的态度,或者说,通过嘲讽的笔调流露出同情的态度。他嘲讽,因为他相信一切努力无非徒劳;他同情,因为他赞赏这种换而不舍的精神。所以他的作品大都染上诙谐的色彩和闪烁着哲理的光辉。辛格说,艺术家是梦的创造者——既是神秘主义者、象征主义者,又是深刻的现实主义者。从这个角度来看,有人说辛格的作品含有浪漫主义的成分,确实不无见地。
  辛格不但善于刻划激情,他自己就是满怀激情的。他笔下流露出来的他对那些苦难的犹太人的强烈感情,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反映了他对世界上所有不幸的人的态度。一九七八年,诺贝尔文学奖金委员会在授予他的奖状中提到:“他的充满了激情的叙事艺术不仅扎根于犹太血统的波兰人的文化传统中,而且反映和描绘了人类的普遍的处境。……”
  《卢布林的魔术师》出版于一九六零年。西方评论家都认为这是辛格的最佳的长篇小说。著名的英国小说家兼评论家安东尼。伯吉斯甚至推崇它是一部杰作。
  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末叶,沙皇俄国统治下的波兰,一八六三年波兰人民起义失败以后。波兰已经进入工业革新时期。华沙在重建:电话的安装、室内自来水管的铺设,说明科学在逐步进入人的各个生活领域。另一方面,在卢布林,长期建立的犹太区还保持着稳定性;六、七百年来,犹太人在波兰形成的自己的社会虽然受到新思潮的冲击,还没有开始崩溃。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主人公雅夏·梅休尔是个以魔术师为业的犹太人。他出生在卢布林一个宗教气氛浓厚的家庭里,七岁上失去母亲,只在犹太小学里读了几年书。他从小缺乏人关心他的生活和教育,依靠他自己的勤学苦练,当上了一个“带着一个手风琴、牵着一只猴子的街头艺人”,经过多年艰苦而辛酸的卖艺生涯,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终于成为大名鼎鼎的卢布林魔术师。他在卢布林有了一个安宁的家和一个忠贞的妻子埃丝特。但是他生性好色,同许多女人明来暗往,结识私情,不惜拿冒着生命危险挣来的钱换取片刻的欢乐。他供养玛格达一家,在泽茀特尔身上挥霍大量的钱财。最严重的是,他迷恋上了埃米莉亚,一位教授的未亡人。埃米莉亚愿意同他结合,但是提出他必须先同埃丝特离婚,改信天主教,才能同他结婚,并且要求他婚后带着她前夫的女儿一起到意大利去生活。换句话说,埃米莉亚要求他牺牲一切:他的家、他的宗教信仰,而且还需要他去弄一笔巨款。但是,雅夏哪里来这笔钱呢?在情欲和野心的进逼下,理智节节败退。恶一时战胜了善。雅夏铤而走险,走上犯罪的道路。他黑夜里闯进人家去撬保险箱,结果偷窃未遂,反而跌伤了一只脚。出国的美梦化为泡影。接下来是玛格达的自尽和泽茀特尔的沉沦。雅夏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只得回到故乡卢布林,把自己禁锢在小屋里,仟悔自己的罪孽,由他的妻子供应他一日三餐。魔术师雅夏变成了仟悔者雅夏。善最后战胜了恶。
  辛格笔下的雅夏这个人物的性格是塑造得相当成功的,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和生活烙印。跑码头、走江湖的卖艺生涯使他眼界开阔,使他有机会接触科学著作,尽管只是通俗的著作吧。他知道康德和拉普拉斯的太阳系理论;懂得他能够在绳索上走,是因为设法使重心始终保持平衡。科学知识动摇了他对犹太教的信仰,但是不能解答他现实生活中的一切谜。因此,他尽管生活放荡,始终不能彻底摆脱犹太人的传统和宗教信仰对他根深蒂固的影响。作者深刻地描写雅夏在人面前经常摆出一副不信上帝的架势,但是在心底里始终不敢同上帝决裂的种种情景,是令人信服的,也为他最后的忏悔安下了伏笔。同时,作者刻划了雅夏的善良和慷慨,乐于助人,这也是符合这个出身于社会底层、深知人世艰辛的艺人的性格的。尽管情欲和野心逼得雅夏沦为小偷,害人害己,甚至断送了玛格达的性命,作者没有把他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而始终认为他是一个遭受种族歧视的、被七情六欲摆布的、不由自主地干了蠢事的可怜人,对他寄予同情。在作者的心目中,雅夏同玛格达和泽茀特尔一样,甚至也可以把埃米莉亚包括在内,都是受害者。总之,辛格从各个方面刻划了雅夏的复杂的性格,使他笔下的这个艺术形象显得更饱满。
  值得注意的是,辛格并没有把雅夏关进小屋,就此了事。他淋漓尽致地描写,即使砌在小屋里,雅夏的心境仍然是不平静的;情欲仍然时时刻刻在折磨他。作者告诉我们,禁欲主义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怎样才能解决问题呢?作者却没有回答。
  作者致力于描写雅夏徘徊于善与恶、理智与情欲、科学与宗教之间,反复展开剧烈的思想斗争,有时候把这种斗争写得达到惊心动魄的程度,使《卢布林的魔术师》一书具有相当强烈的感染力。这是他在艺术上的成功之处,也是本书受到西方评论界普遍赞赏的原因吧。但是他似乎一心从事心灵的探索,以致使他的作品局限于道德和哲学的范围内。雅夏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而波兰人民正遭受着亡国的惨痛。雅夏作为一个犹太人,当然会遭到更严酷的歧视和亏待。但是作者只是简略地提到他不能在萨克松尼公园里演出和剧场老板对他待遇苛刻;对于他早年艰苦的卖艺生涯也只有三言两语的交代。这样,特定的时代背景只成了一片淡墨的渲染,没有充分起到烘托的效果。在《卢布林的魔术师》中,辛格关心和同情的是他笔下的人物的遭遇和命运,较少注意他们所处的时代给予他们的影响。这不能不说是本书的不足之处。
  尽管这样,《卢布林的魔术师》仍然不失为一部动人的作品。辛格在书中所写的时代虽然已经过去,所写的社会也不再存在,但是他所写的人物和他们的激情仍然吸引着我们,这应该归功于他出色的叙事艺术。
                           鹿 金

第 一 章

                 1
  雅夏·梅休尔,或者叫卢布林的魔术师,除了他故乡那个小城以外,各地的人都这么称呼他。那天早晨,他一早就醒来。他出门去回来,总是在床上躺一两天;他的疲劳需要白天黑夜接连着蒙头大睡才能消除。他的妻子,埃丝特,会给他端来小甜饼、牛奶或者一盘麦片。他吃下去以后又会打起盹来。鹦鹉尖叫着;约克坦,那只猴子嚷个不停;几只金丝雀清脆悦耳地呼鸣;但是雅夏不理睬它们,只是提醒埃丝特别忘了给两匹马饮水。他根本用不着操心去吩咐;她总是记得从井里打水给卡拉和歇伐喝,那是两匹灰马,雅夏给它们起了两个绰号,叫灰尘和灰烬。
  尽管雅夏是一个魔术师,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却是个有钱人;他有一所房子,外加谷仓啦、地窖啦、马厩啦、草料棚啦,还有一个院子,院子里长着两棵苹果树,埃丝特甚至还有一片自己拾摄的菜地哩。他只缺少个孩子。埃丝特不能生育。除了这件事,不管从哪方面说,她是个好妻子,她会编结,会做结婚礼服,会烤姜汁面包和果馅饼,会给小鸡治病,会给病人拔火罐和用水蛙吸血,甚至还会放血哪。她在年纪比较轻的时候,尝试过种种治疗不孕的药方,不过眼下已经太迟了——她快四十岁了。
  跟所有其他的魔术师一样,雅夏被人瞧不起。他不留胡子,只有在犹太历新年和赎罪节才去会堂,而且要过节的日子他碰巧在卢布林他才去呢。埃丝特呢,却按照风俗披围巾,按照犹太教的规矩做饭菜,遵守安息日的仪式和一切教规。雅夏在安息日却跟音乐师混在一起,聊天抽烟。遇到最热心的道德家劝他改正这种行为,他总是回答:“你什么时候去过天堂?上帝是什么模样?”
  跟他争辩可是件担风险的事,因为他不是个蠢货,懂得俄语和波兰语;哪怕是犹太人的风俗习惯,他也非常熟悉。一个肆无忌惮的人!为了赢得一笔赌注,他有一次在墓地里待了整整一夜。他能够走绳索,穿着溜冰鞋在钢丝上滑行,爬墙,开随便什么锁。亚伯拉罕。莱布什,锁匠,曾经下过五个卢布的赌注,说他能够造一把雅夏没法开的锁,他为这把锁花了几个月工夫。雅夏用一个鞋匠的锥子就把它打开了。在卢布林,人人都这么说,要是雅夏胆敢犯罪,那么哪一户人家都不安全。
  雅夏在床上躺了两天,那天一大清早,太阳刚出来,他就起床了。他是个矮个子,宽肩膀,瘦屁股,长着蓬蓬松松的淡黄头发,淡蓝眼睛,薄嘴唇,窄下巴,斯拉夫型的短鼻子。他的右眼比左眼稍微大一点儿,所以他看上去好像老是带着傲慢的讥笑在眨眼。他眼下四十岁,不过看起来要年轻十岁。他的脚趾头差不多同手指头一样长,一样灵活。他能够用脚趾头夹着一支钢笔流利地签名。他还能用脚趾头剥豌豆。他能够朝任何方向弯曲他的身于——传说他长着可以伸缩的骨头和液体的关节。他难得在卢布林演出,但是看过他演出的那几个人没有一个不为他的演技喝彩。他能够用手走路,吃火,吞剑,跟猴子一样翻斤斗。谁也比不上他的技术。他夜晚被关在一间屋子里,门外上了锁,第二天早晨人们会看到他若无其事地在市场上漫步,而门外的锁呢,仍然没有开。哪怕他的手脚都用链子捆住了,他也照样能脱身。有些人一口咬定,说他有妖术,说他有一顶隐身伞,能够从墙壁的隙缝里钻过去;另一些人却说,他是一个制造幻觉的大师。
  瞧,他起身以后,不按照应该做的那样,把水泼在手上,也不做早晨的祷告。他穿上绿裤子、室内穿的红拖鞋和一件缀着银圆片的天鹅绒背心。他一边穿,一边像个学生似的跳跳蹦蹦地扮演起小丑来,对着金丝雀吹口哨,向猴子约克坦打招呼,跟那条叫海曼的狗和那只叫梅兹托兹的猫说话。这不过是他喂养的一部分动物。院子里还有一只公孔雀和一只母孔雀、一对火鸡、一群兔子,甚至还有一条蛇呢,每隔一天得喂它一只活老鼠。
  这是个暖和的早晨,马上就要到五旬节了,绿色的嫩芽已经在埃丝特的菜园里冒出来。雅夏打开马厩的门,走进去。他深深闻了一下马粪味,拍拍那两匹马。接着他给它们梳毛,给别的动物喂料。有时候他出门回来,发现有一只他心爱的动物死了,但是这一回一只也没有死。
  他兴致勃勃,在自己的地产上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院子里的草长得绿油油;繁花盛开:黄的、白的、星星点点的蓓蕾,一簇簇怒放的鲜花,在微风中摇曳。灌木和蓟几乎长得同茅房顶一样高。蝴蝶一会儿向这儿飞,一会儿向那儿飞;嗡嗡的蜜蜂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条花梗上都有居住者:一条毛虫、一只甲虫、一个昆虫,肉眼勉强能看到的生物。雅夏一直对这种现象感到惊奇。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怎么能活下去?它们在夜晚干些什么?一到冬天,它们就死了,但是随着夏天的来到,它们又成群结队地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一到酒店里,总是摆出一副无神论者的架势,但是事实上他信仰上帝。处处可以看到上帝在插手。每一朵结出果实的花、每一块卵石和每一颗砂子都证明上帝的存在。苹果树的叶子被露水沾得湿淋淋,好像是晨光中的小蜡烛那样闪闪发亮。他的房子在小城的边缘;他能够看到大片的麦田,眼下是一片青葱,但是不到六个礼拜就会变成金黄色,那就可以收割了。谁创造了这一切?雅夏会问自己。是太阳吗?如果是太阳,那么太阳就是上帝。雅夏在某一本圣书上看到亚伯拉罕在皈依上帝以前是崇拜太阳的。
  不,雅夏绝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他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雅夏在童年就念过《犹太教法典》。他父亲去世以后,有人劝他继续念书,但是他没有接受这个意见,却去参加了一个跑码头的杂耍班子。他一半是犹太人,另一半是异教徒——一既不是犹太人,又不是异教徒。他创立了他自己的宗教。造物主是有的,但是造物主从来不向任何人显灵,也从来不表示什么是容许的,什么是禁止的。那些以造物主的名义说话的人都是骗子。

                 2
  雅夏待在院子里津津有味地欣赏;埃丝特在给他准备早饭:一个涂黄油和乡下奶酪的硬面包、大葱、小萝卜、黄瓜和她亲手磨、亲手煮、亲手兑牛奶的咖啡。埃丝特身材瘦小,皮肤黑乎乎,脸相看上去挺年轻,鼻子挺直,一双黑眼睛,既流露出欢乐又流露出悲伤,有时候还闪烁着淘气的光芒。她微笑的时候,上嘴唇逗人地翘起来,露出细小的牙齿,脸颊上有两个小酒窝。她没有孩子,所以她同姑娘们的交往比同别的已婚的女人来得多。她雇了两个女裁缝,老是同她们开玩笑,但是据说她独自待着的时候,她时常哭。就像《摩西五书》上写着的那样,上帝封闭了她的子宫;传说她把挣来的钱大量花在江湖医生和巫师身上。有一次,她嚷着说,她甚至羡慕那些孩子已经埋在墓地里的妈妈。
  这会儿,她在侍候雅夏吃早饭。她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仔细打量着他——带着嘲笑、揣摩和好奇的神情。每一次他出门回来,精神没有恢复以前,她绝不打扰他。但是今天早晨她从他脸上看出他已经复原了。他不在家的时候太多了,对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有了影响。他们不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那样无话不谈。埃丝特反而可能去同一个熟朋友谈谈家常。
  “哦,外边那个广大的世界上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世界还是老样子。”
  “你的魔术呢?”
  “魔术也还是老样子。”
  “那些姑娘怎么样啦?那儿有什么变化吗?”
  “什么姑娘?根本就没有。”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啦。我倒愿意给每一个跟你来往的姑娘二十个银币。”
  “你有了这么一大笔钱会怎么办啊?”他一边问,一边向她眨眨眼。接着他又吃起来,一边嚼,一边斜盯着她身背后的地方看,她一直在怀疑他,但是他什么也不承认,每次出门回来总是再三向她保证,他只相信一位上帝和一个妻子。
  “那些跟女人鬼混的人哪能走绳索呢?他们在地上爬都感到困难。你跟我一样知道这种事情,”他解释。
  “我怎么知道呢?”她问。“你在跑码头的时候,我又不站在你的床脚跟前。”
  她向他流露的微笑包含着爱慕和怨恨。他同别人的丈夫不一样,不可能一直待在眼皮底下——他出门的日于比待在家里的日于多,遇到形形色色的女人,比吉普赛人更漂泊不定。可不是,他像风一样自由自在,不过感谢上帝,他总是回到她的身旁来,还总是带来一点礼物。他跟她亲嘴和拥抱的那股热和劲儿不由得叫人相信,他在外地像一个圣徒那样过日子,但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懂得什么男人的情欲呢?埃丝特时常懊悔她嫁给一个魔术师,而不是嫁给一个裁缝或者鞋匠,他们整天待在家里,一抬眼就能看到。但是她对雅夏的爱情始终不变。她既把他当丈夫,又把他当儿于。只要同他在一起,她感到天大都是节日。
  他在吃,埃丝特继续打量他。不知怎么的,他做起事来同一般的人不一样。他吃东西的时候,会突然停住,像是想得出了神似的,接着又开始嚼起来。他另外还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反复摆弄一条线,把时间消磨在打结上,不过手法倒非常熟练,一个个结隔开的距离都是相等的。埃丝特时常会盯着他的眼睛看,想方设法要弄清楚他怎么能干得这么巧妙,但是只看到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一无所获。他掩饰许多事情,很少热切地说话,即使恼火也从来不发作。哪怕他生了病,浑身烧得滚烫,他也会逛来逛去,埃丝特拿他一点没有办法。她时常问起他的演出,他就是凭着这些演出在整个波兰变得大名鼎鼎,但是他不是用一句短短的话回答,就是用一句玩笑话支吾过去。他一会儿跟她亲热得要命,一眨眼就变得非常冷淡;她总是不嫌麻烦去揣摩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姿态。哪怕在他心情高兴,像个学生那样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的时候,他的每一句话都含有用意。有时候,等他离开家,重新上路以后,埃丝特才懂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已经结婚二十年了,不过他还是爱跟她开玩笑,就像他在他们新婚后不久的那些日子里一样。他会扯她的围巾,捏她的鼻子,给她起可笑的绰号,就像流星啦、毛球啦、鹅啦——她知道,这些全是魔术师的行话。白天,他是一副模样;夜晚,他是另一副模样。他一会儿兴高采烈地学鸡啼,猪哼,马叫,接下来马上变得莫名其妙地忧郁起来。在家里他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房间里,拾摄他的道具:锁啦、链子啦、绳索啦、挫刀啦、钳子啦,各种各样小玩意。那些亲眼看到过他的绝技的人谈论着他演出的时候那种从容自在的神态,但是埃丝特看到的却是他白天黑夜在精益求精地改进他的道具。她看到他在训练一头乌鸦像人似的说话,还看到他教猴子约克坦抽烟斗。她为他担心,怕他工作过度,或者被动物咬一口,或者从绳索上摔下来。在埃丝特的眼睛里,他是个精通妖术的人。甚至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也会听到他卷着舌头发出嗒嗒的声音,或者扭动脚趾头发出啪啪的声音。他的眼睛像猫眼睛,能够在黑暗里看清一切。他知道上哪儿去找遗失的东西;连她在想什么心思他也说得出。有一回,她跟一个女裁缝吵了一场。雅夏那天夜晚回来得很迟,一进门,没跟她说一句话,就猜到她白天同别人吵过了。另一回,她把结婚戒指丢了,哪里都找不到,最后只得告诉他。他握着她的手,把她领到水桶跟前,原来戒指在水桶底上。她早就得出结论:像他这样复杂的人,她是没法完全了解的。他有神秘的魔力;他的秘密比新年里的石榴里的种子更多。

                 3
  中午,贝拉的酒店里空荡荡。贝拉在后房里打盹;酒店由她的小伙计齐波拉奇在照管。地板上撒着刚锯下来的木屑;烤鹅啦、冻牛蹄啦、鲜鱼块啦、蛋饼啦、椒盐卷饼啦,都摆在柜台上。雅夏同音乐师舒默尔坐在一张桌子旁。舒默尔是个大个子,长着浓密的黑头发、黑眼睛,留着鬓脚和小胡子。他穿着俄国式样的衣服:一件缎上衣、一条有稳子的腰带和一双高筒靴。多少年来,舒默尔一直为席托米尔的一位贵族老爷效劳,但是他同思主府上总管的老婆勾搭上了,所以不得不远走高飞。他被人认为是卢布林最有才能的小提琴家,老是在最高贵的婚礼上演奏。不过,眼下是逾越节已过,五旬节还没到,这一段日子里没有人举行婚礼。舒默尔面前摆着一大杯啤酒;他靠在墙上。一只眼眯着。另一只眼望着啤酒,好像还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喝呢,还是不喝。桌上放着一个圆面包,面包上停着一只金绿色的大苍蝇,它看_上去好像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飞呢,还是不飞?
  雅夏还没有喝过一口啤酒。他看上去好像被啤酒的泡沫迷住了。玻璃杯里的啤酒原来满得几乎要漫出来,随着泡沫一个接一个消失,杯子里的酒只剩下四分之三了。雅夏低声咕哝着:“骗人的玩意儿,骗人的玩意儿,泡沫,泡沫。”舒默尔刚才在吹他的爱情故事,他刚讲完一个,另一个还没有开始;两个人坐着,默不作声,陷入沉思。雅夏刚才津津有味地听舒默尔讲故事;如果他愿意,他也能讲这种故事,但是舒默尔的故事除了给他带来乐趣以外,还使他隐隐约约地烦恼起来,产生一种阴暗的怀疑。姑且承认他说的是真话吧,雅夏想,那么到底是谁在骗谁呢?他出声说:“我听了感到这算不得什么胜利。你逮住了一个一心想投降的士兵。”
  “晤,你得当机立断,及时向她们下手才成。在卢布林就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你看到一个娘儿们。她要你,你要她—一问题就在那只猫怎么才能爬篱笆呢?譬如说,你参加一个婚礼;婚礼结束以后,她跟她丈夫一起回家,你连她住在哪儿也不知道。即使你知道,那又有什么用呢?那儿有她的妈、婆婆、姊姊妹妹、小姑嫂子。你没有这些问题,雅夏。一走出城门,世界就是你的啦。”
  “那好办,跟我一起走吧。”
  “你带我走吗?”
  “不但带你走。我还付钱给你哪。”
  “这倒好,不过延特尔会怎么说呢?一个男人有了孩子,就再也不自由了。你可能不相信我的话,不过我会想念我的孩子的。我离开这个小城才几天,差一点想得发疯。你能懂得吗?”
  “我?我什么都懂。”
  “你陷了进去,就身不由自主了。这好像你拿了一条绳,把你自己挂起来了。”
  “要是你老婆跟你刚才告诉我的女人一样,干那种勾当,你会怎么办呢?一舒默尔顿时沉下脸来。”相信我,我会绞死她,“接着他把酒杯举到嘴唇旁,把酒一口喝于。
  哦,原来他同别人没有一点不一样,雅夏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啤酒,一边想。咱们追求的全是一个样。但是你怎么去处理这种局面呢?
  好久以来,雅夏陷进了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这件事闹得他白天黑夜心神不宁。不用说,他一向是个探索心灵的人,爱好幻想和奇怪的推测,但是同埃米莉亚交往以后,他的心境从此安静不下来了。他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家。他不把啤酒咽下去,让苦味逗留在他的舌头、上颚和牙龈上。从前,他生活放荡,同形形色色的女人勾勾搭搭,不知有多少次结合和分离,但是在他心底里,他对自己的婚姻始终保持着神圣的看法。他从来不隐瞒他有妻子,总是明确地表示他不会干任何危害夫妇关系的事。但是埃米莉亚要求他牺牲一切:他的家、他的宗教信仰—一而且这样做还不够呢。他还得不管用什么办法去弄一大笔钱。但是他怎么可能用正当的手段弄到这么许多钱呢?
  不行,我一定要了结这件事,他告诉自己,越早越好。
  舒默尔捻捻小胡子,用口水沾湿,使两撇胡子的尖头向上翘起。“玛格达怎么啦?”
  雅夏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她会怎么样呢?还不是老样子。”
  “她的妈还活着吗?”
  “活着。”
  “你教给那个姑娘一些玩意儿吗?”
  “教了一些。”
  “教了些什么呢,说说看?”
  “她能用两只脚转一个木桶,还会翻斤斗。”
  “就是这些吗?”
  “就是这些。”
  “有人给我看一份华沙的报纸,那上面没完没了地谈论着你。真是引起了轰动!他们说你跟拿破仑第三的魔术师一样了不起。多巧妙的手法,嘿,雅夏?你真是个骗人的高手。”
  舒默尔的话使雅夏不痛快;他不喜欢谈论他的魔术;有一刹那,他考虑到各种不同的回答,最后打定主意:我什么也不回答。但是他出声说:“我不骗任何人。”
  “不骗,当然不骗啦。你是真的把剑吞下去的。”
  “我当然是吞下去的。”
  “去告诉你奶奶吧。”
  “你这个大傻瓜,谁能够骗眼睛呢?你偶然听到‘骗’这个字,就像一只鹦鹉似的学个不停。你懂得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Y 瞧,剑是吞到喉咙里去的,不是放到背心口袋里去的。”
  “剑锋也吞进去吗?”
  “先是到喉咙里,接着到胃里。”
  “你仍然活着吗?”
  “直到现在,我还活着。”
  “啊,雅夏,请别指望我相信这种话!”
  “你相信还是不相信,谁会当它一回事?”雅夏说,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舒默尔无非是个蠢货,他没法独自个儿动脑筋。他们亲眼目睹,但是他们不相信,雅夏想。至于舒默尔的老婆,延特尔,他知道她的有一些勾当会气得那个大傻瓜发疯。唉,人人都有一些不能告诉人的事情。每个人都有秘密。如果世界上的人知道他,雅夏,心里在想什么,他早就被送进疯人院了。

                 4
  暮色苍茫。城外还有一些亮光,但是在狭窄的街道和高耸的建筑物中间天已经暗下来了。店铺里点起油灯和蜡烛。留着胡于的犹太人穿着长外套和阔皮靴,在街上走着,赶去参加黄昏的祈祷。一个月牙儿升起,西凡月的新月。尽管太阳整天烤着这个小城,街上仍然有一个个水坑,春雨的遗迹。处处下水道里漫出脏水。空气里混着牛马粪的臭味和刚从乳房里挤出来的牛奶味。一缕缕烟队烟囱里冒出来;主妇们在忙着做晚饭:麦片汤啦、麦片炖菜啦、麦片蘑菇啦。雅夏向舒默尔告别,动身回家。卢布林以外的世界闹得沸沸扬扬。波兰的报纸上天天叫嚷战争、革命、危机。各地的犹太人都在被人从村子里撵出去。许多人正在移居美洲。但是在这里,卢布林,人们只感到一个长期建立的犹太人区的稳定性。城里有几所会堂还是好久以前克迈尔尼斯基时代造的。拉比、经书注释者、法律学家和圣徒们,他们一起埋葬在墓地里,每一个都在他自己的墓碑或者坟堂底下。这里流行着古老的风俗:女人经营买卖,男人钻研《摩西五书》。
  五旬节还差几天,但是小学生们已经用许多图案和剪纸装饰窗子;还有用生面团和蛋壳做的鸟;树枝和树叶从郊区运进城来,纪念这个节日,那一天摩西在西奈山上被授予律法。
  雅夏在一所会堂前站住脚,向里面望去。他听到一片众口一辞的、平静的声音。信徒们在吟诵《十八祝福词》。终年为造物主服务的、虔诚的犹太人捶着他们的胸脯,嚷叫:“我有罪”,“我们犯了罪。”有些人举起双手,另一些人抬起眼睛——向着天。
  一个穿着斜纹布上衣的老人,戴着两顶便帽,再加上一顶高帽顶的礼帽,一顶叠着另一顶,扯着他的白胡子,低声呻吟。七枝烛台上点着一支纪念蜡烛,随着烛光的闪烁,人影在墙上跳动。雅夏在开着的大门前逗留了一会儿,闻着蜡、牛油和发霉的东西的混合气味——他从童年起就记得发霉的东西。犹太人——他们是一个完整的集体——在向一个没有人看到过的上帝说话。尽管他把瘟疫、饥荒、贫穷和屠杀当作礼物赐给他们,他们还是认为他仁慈和怜悯,并且自称是他的选民。雅夏经常羡慕他们的毫不动摇的信仰。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继续前进。街灯亮着,但是没有什么用。那些街灯只能使人看到在黑暗中有一些星星点点的亮光罢了。店铺里一个顾客也没有,为什么还开着门呢,真叫人想不通。那些掌柜的女人,剃过头发的脑袋上裹着围巾,坐在铺子里给她们的男人织补袜子或者给她们的孙子孙女缝小围裙和内衣。雅夏全认识她们。十四五岁上结婚,一过三十,她们都做祖母了。过早来到的老年使她们脸上长出皱纹,牙齿一个个脱落,人变得慈祥温和。
  虽然雅夏同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出生在这里,他始终是一个陌生人——这不只是因为他抛弃了犹太人的生活习惯,而是因为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华沙,不管在犹太人还是在异教徒中间,他一直是一个陌生人。他们都安定地居住着,有固定的家庭——他呢,一直东飘西荡。他们有儿女子孙;他呢,什么也没有。他们有他们的上帝、他们的圣徒、他们的领袖——他只有怀疑。对他们来说,死亡是天堂,但是对他来说,只是一片恐惧。去世以后是怎么一回事呢?灵魂那玩意儿到底有没有?灵魂离开了肉体怎么办呢?早在童年的时候,他就听到过恶魔、鬼魂、人狼和妖精的故事。他,他自己,也经历过没法用自然规律解释的事情,但是那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他变得越来越糊涂和孤独。在他的心里,各种力量在激荡;激情折磨得他陷入恐怖。
  他在黑暗中走着,埃米莉亚的脸在他眼睛前面浮现出来:瓜子脸、茶褐色皮肤、犹太人那样的黑眼睛、斯拉夫型的翘鼻子,脸颊上有两个酒窝,高额头,头发直向后梳,上嘴唇上微微有一抹黑接接的汗毛。她微笑着,既腼腆又风骚;她带着追根究底的神情打量着他,既显得老于世故,又像是姐妹似的。他想要伸出手去碰碰她。到底是他的想象力这么生动呢,还是这真的是一个幻象?她的形象好像是宗教游行队伍中的一面圣像牌向后移动着。他看到她的头发式样、脖子周围的花边、耳朵上的耳环。他多么想叫她的名字啊。他过去的那些私情都不能同这一次相比。不管是在睡梦中还是醒着,他都渴望见到她。他已经不再感到疲劳,简直等不及过了五旬节才到华沙去同她会面。他没法通过埃丝特来缓和激情,尽管他尝试过。
  有人撞了他一下。那是担水人哈斯基尔,扁担上挑着两桶水。他看上去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红胡子上闪烁着不知从哪里照过来的微弱的亮光。
  “哈斯基尔,是你吗?”
  “不是我,是谁呢?”
  “这么晚还担水?”
  “我得挣几个钱过节。”
  雅夏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到一个值二十个子儿的硬币。“拿去吧,哈斯基尔。”
  哈斯基尔恼火了:“这算什么?我不接受施舍。”
  “这不是施舍,这是给你的孩子买个奶油甜饼吃的。”
  “那好吧,我收下——一谢谢。”
  哈斯基尔的肮脏的手指头同雅夏的握了一下。
  雅夏走到自己的房子跟前,从窗口望进去。两个女裁缝在做新娘的嫁妆。戴着顶针的手指头麻利地缝着。灯光下,一个女裁缝的头发看上去红得像火焰。埃丝特在炉灶前忙得团团转,把松枝加进三脚炉,炉上正在烧晚饭。屋中央摆着一个揉好的面团,面团上盖着旧布和垫子。埃丝特要用这些面粉烤一炉五旬节吃的奶油甜饼。我能离开她吗?雅夏想。这些年来,她一直是我唯一的支持。要不是她对我忠诚,我早就像风暴中的一片树叶那样飘零了……
  他没有马上走进屋子,而是穿过走廊到院子里去看望那两匹马。院子好比城市中心的一小片乡村。绿油油的草上沾着露珠,苹果又绿又生,不过已经芳香扑鼻。这里的天空看上去好像比较低,星星更密。雅夏走进院子的时候,一颗星不知在太空中什么地方离开了轨道,陨落下来,发出一道火焰似的电光。空气里既有香喷喷又有冲鼻子的气味,充满着沙沙声、蠢动声和蟋蟀的叫声——一每隔一会儿就会变成一阵响亮的齐鸣。田鼠到处乱窜。老鼠在地上挖出一个个小上堆。鸟窝筑在树枝上、谷仓里和屋檐下。小鸡在草料棚里打盹儿。天天夜晚,那些鸡为了草料棚里那一片有争议的地方悄悄地吵架。雅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奇怪,每一颗星都比地球大,都离开地球几百万英里。如果谁在地球上挖一条几千英里深的沟,他就会在美国的地底下钻出来。……他打开马厩门;隐藏在黑暗中的两匹马神秘地呈现出来。眼珠子很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光或者火光。雅夏回想起他的父亲——愿他早升天国——曾经告诉他:牲口能够看见邪魔恶鬼。卡拉摇摇尾巴,用蹄子创刨地面。那匹马对主人显出一种扣人心弦的动物的忠诚。

                 5
  所有的圣殿、会堂和哈西德派的集会场所都被过五旬节的人挤得密不通风。连埃丝特也戴上她结婚时候做的那顶帽子,带上烫金的祈祷书,向妇女的会堂走去。但是雅夏仍然留在家里。既然上帝从不回答,我干吗要去跟他说话呢?他开始看一本他在华沙买的、关于自然规律的、厚厚的波兰语书。书里对什么都有说明:引力规律啦,每一块磁铁怎么都有南北极啦,同性相斥、异性相吸是怎么一回事啦。书里还有:为什么船浮在水面上,水压机是怎么运转的,避雷针是怎么避免雷击的,蒸汽又是怎么开动火车的等等。这些知识不但使雅夏感到兴趣,而且对他干的那一行有重大的关系。多少年来,他一直在绳索上走,却不知道他所以能够待在绳索上,无非是因为他设法使重心始终保持平衡。但是他看完这部阐明事物真相的著作以后,许多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土地为什么吸住岩石?引力到底是什么?磁铁为什么只吸铁,不吸铜?什么是电?天空、地球、太阳、月亮、星星,这一切都是从哪里来的?书上提到康德和拉普拉斯的太阳系理论,但是不知怎么的,看上去缺乏说服力。埃米莉亚给雅夏一部论述基督教的著作,那是一位神学教授写的,但是照雅夏看来,圣灵怀胎的故事和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和圣灵——的解释,比哈西德教派赋予它的那些拉比的奇迹更不可信。她怎么能相信这种玩意儿呢?他问他自己。不会的,她只是装装样子罢了。他们全是装装样子的。整个世界演的是一场闹剧,因为人人都不好意思说:我不知道。
  他踱来踱去。当别人都去会堂,他独自个儿待在家里的时候,他总是思想激动。怎么会造成这种情况的呢?他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犹太人,一个经营五金用品的穷商人。雅夏七岁的时候,他母亲死了;他父亲没有再结婚;这孩子不得不自己照料生活。他往往到犹太小学里去上一天课以后倒要停三天。他父亲的铺子里,不用说,有许多锁和钥匙。雅夏对那些玩意儿感到好奇。他会反复摆弄一把锁,一个劲地钻研,直到不用钥匙也能把它打开。有时候,魔术师们从华沙和别的大城市来到卢布林,雅夏会跟着他们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仔细地看着他们耍的把戏;以后他会想方设法地模仿他们,表演得同他们一模一样。如果他看到有人用纸牌在变戏法,他会拿着一副纸牌玩个不停,直到他玩得得心应手。他看到一个演杂耍的在走绳索,马上赶回家去尝试。他从绳索上摔下来以后,会再跳上去。他在屋顶上奔跑,在深水里游泳,从阳台上跳下来,跳进逾越节前从床垫中换出来的干草中去,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他从来没有受过伤。他在祈祷的时候说谎,亵读安息日,但是始终相信一位守卫和保护他免受危险的守护神。尽管他有不信教的人、无赖、野蛮人等坏名声,一位可尊敬的姑娘埃丝特爱上了他。他到处流浪,有时候在一个马戏团里搭班,有时候同一个要狗熊的搭档,有时候甚至跟着一个波兰杂耍班子到各地的消防站去巡回演出,但是埃丝特耐心地等着他,原谅他的一切不检点的小节。多亏了她,他才成了家,有一份产业。他知道埃丝特在等他,这才使他树起了提高自己的地位的雄心壮志,急切地想到华沙的杂耍场和夏季剧场去演出,终于使声誉传遍波兰。他现在不再是那种带着一个手风琴、牵着一只猴子的街头艺人——而是一位表演艺术家。报纸上向他喝彩,称他为大师、了不起的天才;老爷夫人们到后台去祝贺他。人人都在说,如果他到西欧去,他如今早已世界闻名了。
  光阴一年年过去,但是他说不上一年年是怎么过的。有时候,他感到他好像仍然是个孩子;有时候,他看上去好像已经一百岁。他自学波兰语、俄语、语法和算术;他念代数、物理、地理、化学和历史的课本。他脑子里塞满了事实、日期和新闻。他样样都记得,什么也忘不了。他只要看一眼,就能肯定一个人的性格。人只要一开口,雅夏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蒙住眼睛也能念书,精通催眠术、心灵感应术和传心术。但是埃米莉亚——一位教授的出身高贵的未亡人——同他两个人发生的事却完全不一样。不是他在用心灵感应术去吸引她,而是恰恰相反。不管他们相隔多少英里,她从来没有离开他的身边。他感到她的凝视,听到她的声音,闻到她的芳香。他像在绳索上走那样心情紧张。他一睡着,她就来到他的面前——是灵魂出窍吧,但是活灵活现,轻轻地说着情话,拥抱,接吻,向他流露出柔情蜜意;说也奇怪,她的女儿海莉娜也在场。
  门推开了,埃丝特走进来,一只手拿着祈祷书,另一只手提着她那条绸连衫长裙的有褶的裙锯。她头上那顶有羽毛的帽子使雅夏想起结婚以后的第一个礼拜六,那一天新娘埃丝特被引进圣殿。眼下她眼睛里闪烁着欢乐的光芒——同别人一起过节的人才会有这样兴高采烈的心情。
  “节日好!”
  “祝你节日好,埃丝特!”
  他拥抱她;她的脸像新娘似的羞得通红。长期的分离使他们保持着新婚夫妇的热情。
  “圣殿里有什么新鲜事?”
  “男人的呢,还是女人的?”
  “女人的。”
  埃丝特笑起来。
  “女人总是女人。祈祷一阵,闲聊一阵。你该听听那首歌唱智慧的赞美诗。真了不起。拿它跟你最精彩的歌剧比一比吧!”
  她马上动手准备过节的饭菜。不管雅夏爱怎么办,她打定主意同别人一样要有一个正经的犹太人的家。她在桌子上摆了一瓶酒、一个祝福酒杯、两个一模一样的罐子,一个罐里盛盐,一个罐里盛蜂蜜,一个安息日面包,还有一把柄上镶嵌珍珠的切面包刀。雅夏对着酒背了一段祝福词。只有这件事他是不敢拒绝她的。他们两口子在一起;埃丝特一遇到这个场面,总是想到她没有生育过儿女。有了孩子,情况就不一样了。她伤心地微笑起来,用绣花围裙角擦去一颗泪珠。她端来了鱼、牛奶烙面条、奶酪肉桂鱼肉馅饼、李子布了、奶油蛋糕,还有咖啡。雅夏总是到家里来过节。他们只有在这一段日子里才团圆在一起。埃丝特一边吃,一边望着她的丈夫。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干吗爱他呢?她知道他生活放荡。她并不吐露她知道的一切;只有上帝知道他堕落到了什么地步。但是她一点也不怨恨他。人人骂他,同情她,但是她把他看得比哪一个都高,不管那个人有多么高的地位——哪怕是个拉比。
  吃罢饭,两口子回到卧房里。男人和妻子白天不常睡在一起,但是他走出去关百叶窗的时候,她没有反对。他用胳膊把她一搂住,她的热情就被激起来了,像一个少女似的——没有怀孕过的女人永远像个处女。

第 二 章

                 1
  五旬节过去了。雅夏又要准备上路。他待在家里的最后一个夜晚说了一些话,把埃丝特吓坏了。
  “要是我再也不回来,你会觉得怎么样?”他问她,“要是我死在路上,你会怎么办?”
  埃丝特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出声,要求他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但是他坚持自己的想法。“这样的事情会发生的,你知道。就在前不久,我爬上市政厅的高楼;当时一不小心,我就可能从那儿摔下来。”他还提到遗嘱,说什么万一他去世,劝她不要哀悼得太久。接着,他带她到一个地方,他在那里暗暗藏着几百卢布的金币。埃丝特不满地说,他破坏了他们临别前最后几个钟头的气氛,要知道这一次分别以后,他们要到赎罪节才能重新见面呢;他反问她:“晤,譬如说,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将要离开你呢。你会怎么说?”
  “什么?你爱上另一个女人啦。”
  “别傻头傻脑地惹人笑。”
  “你还是跟我说实话的好。”
  他跟她接吻,赌咒发誓地说,他永远爱她。他们两人中间出现这样的场面并不稀罕。他喜欢提出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事情来逗弄她,提出使人为难的问题惹她恼火。如果他坐监牢,她会等他多久?或者如果他到美国去呢?或者他害了肺病,住在疗养院里不能出来呢?埃丝特总是用同样的话回答:她不可能再爱别人;没有了他,她的生命就结束了。但是他经常提出这种问题。他现在又问了:“要是我变成一个苦修的信徒,跟立陶宛的那位圣徒一样把自己砌在一间没有门的小屋里仟侮,那会怎么样呢?你仍然对我不变心吗?你会从墙上的一个小洞给我送饭吗?”
  埃丝特说:“用不着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仟悔。”
  “那得看人要控制的是哪一种热情,”他回答。
  “那么我会跟你一起关在那间小屋里,”她说。
  结果又是拥抱,爱抚,明确地保证永不变心的爱情。后来,埃丝特睡着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第二天,她一直斋戒到中午。她悄悄地念着她在一本祈祷书上找到的一段祈祷词:“全能的上帝,我是你的,我的梦也是你的。……”她还在奇迹创造者里布。梅耶的施舍箱里放了六个铜币。她要求雅夏作出神圣的诺言,不再用这些废话折磨她,因为人怎么能预先知道未来的事情呢?——一切都是由上天注定的。
  节日过去了。雅夏套上大车,准备离家出发。他带着猴子、乌鸦和鹦鹉。埃丝特号陶大哭,眼皮都哭肿了。她偏头痛,左边胸脯上像是压着一块铁似的。她不喜欢喝酒,但是同他分手以后那最初的几天里,她总是喝几口樱桃白兰地提提精神。那两个女裁缝也因为她心情悲伤而遭殃;她挑剔每一条线缝。说也奇怪,雅夏走了以后,那两个姑娘也沉着脸——他就是那种“幸运儿”。
  他在礼拜六夜晚出发。埃丝特随着他的大车,一直把他送到公路上。她还要向前送,但是他开玩笑地用马鞭把她赶回去。他不希望她独自一个人在黑夜里很远地走回去。他最后一次跟她接吻,把她留下,只见她站在那里——眼泪汪汪,伸出着两条胳膊。多少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分手的,但是现在分手比过去更困难了。
  他咂着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两匹马迈开步子,开始小跑起来。夜色柔和;快要变圆的月亮挂在天空中。雅夏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薄雾。过了一会儿,他放松缰绳。月亮同他一起在赶路。在灿烂的月光下,田野里绿色的小麦的尖端闪烁着明亮的银光,每一个草人儿、每一条小路、路旁的每一朵矢车菊他都辨得出。露水像面粉似的从天上的一个筛子里落下来。田野里沸沸扬扬,好不热闹,好像有看不见的谷子在倒进一个看不见的水磨里去似的。连那两匹马有时候也回过头来。人几乎能听到植物的根在吸收大地的养料,茎干在长高,地面底下的小河在汩汩地流着。有时候,一个影子像是神话里的鸟似的掠过田野。每隔一会儿,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不是人的声音,也不是野兽的声音,好像是一只怪物在太空中什么地方翱翔。雅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摸摸他的手枪,这是他随身带着用来对付拦路抢劫的强盗的。他是在通向皮阿斯克的路上。在那里,在那个小镇外,住着玛格达的母亲,一个铁匠的寡妇。在皮阿斯克镇上呢,他算了一算,在他那些熟人中间,到底有几个是名声很坏的小偷,还有一个泽茀特尔,一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女人,他跟她还有私情哩。
  不久,眼前出现了打铁工场,一座被煤烟熏黑了的建筑:歪屋顶裂开着,像一个废弃了的乌窝;墙斜了;窗变成了一个洞。从前,玛格达的父亲亚当。兹巴斯基就在这里锻斧头和犁锌。他是一个贵族的儿子,他父亲被一八三一年的起义弄得倾家荡产。他把玛格达送到卢布林去上过学,后来在一场瘟疫中送了命。八年来,玛格达一直给雅夏当助手。既然她是个要把戏的,她就得把头发剪短;演出的时候她穿着紧身衣翻斤斗,用脚转木桶,给雅夏递变戏法的道具。他们一起住在华沙旧城的一套公寓里。她算是他的女用人,就用这个身份在市政厅登记。
  那两匹马一定认出了那个打铁工场,因为它们跑得更快了。只见它们穿过养麦地和马铃薯地,经过一个路旁的圣龛,那里供着怀抱圣子的圣母马利亚,在月光下这座圣像显得出奇的生动。马车再向前驶去,出现了一个坐落在小山上的天主教公墓,由矮栅栏围绕着。雅夏的眼睛紧盯着公墓。那里躺着永远安息的人。他总是在公墓里寻找去世了的生命的征象。他听到过各种闪烁在坟墓间的小小的火焰的故事——还有鬼魂和幽灵的故事。据说雅夏自己的祖父在去世以后就是接连几个礼拜、几个月出现在他的孩子面前,甚至出现在陌生人面前。有人甚至说,他有一次敲他女儿的窗子。但是现在雅夏什么也看不到。一棵棵桦树挤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木化石。虽然没有风,树叶却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它们自己在颤动似的。墓碑互相沉默地凝视着——同永远不可能再开口的人那样沉默着。

                 2
  兹巴斯基母女两人都在等雅夏;尽管黑夜早已来到,她们都没有上床。铁匠的寡妇,埃尔兹贝泰。兹巴斯基是个胖子,大得像一座干草堆。她的白头发用发夹束在后面;她的脸虽然很大,看上去神色温和。她坐着在玩“磨性子”。尽管她年纪轻轻就成了一个孤儿,所以既不能读,又不能写,她对于纸牌的知识却毫不含糊地表明,她出身于贵族家庭。她从前一定长得相貌美丽,因为甚至现在还五官端正;她的鼻子很好看,稍微有点翘;她的嘴唇又薄又漂亮,牙齿一个也不缺;眼睛闪闪发亮。不过,她有一个宽阔的双下巴,长着一个几乎垂到胸脯的甲状腺肿瘤;她的乳房像阳台似的凸出着;她的胳膊又粗又大,跟一般人的大不相同;她的身躯像一个塞满了肉的麻袋,一块块肉从身上鼓出来。她两只脚有病,甚至在屋子里走动都要用手杖月D 副纸牌又脏又皱。她在嘟嘟嚷嚷地自言自语:“又是黑桃一点!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要出乱子,孩子们,要出乱子!……”
  “出什么乱子啊,妈?不要迷信!”玛格达嚷着说。
  玛格达已经把她的行李摆在一个有铜箍的箱子里——箱子是雅夏送给她的一件礼物。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不过看上去年轻得多,观众认为她顶多十八岁。她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胸脯平坦,简直是皮包骨头,叫人没法相信她是埃尔兹贝泰的女儿。她的眼睛是灰绿色的,狮子鼻,嘴唇丰满而且向上掀起,好像随时准备着让人亲吻似的,又像快要哭的孩子的嘴。脖子又细又长;头发是灰末色的;高颧骨上显出玫瑰疹的红色。她的皮肤上布满疹子;在寄宿学校里她的绰号叫蛤螟。她当初是个阴郁、内向的学生,带着鬼鬼祟祟的神情,爱好希奇古怪的动作。即使在那时候她已经显得非常灵活。她能够手脚麻利地爬上一棵树,精通最新的舞蹈;熄灯以后,她从窗口溜出宿舍,随后用同样的方法回来。玛格达直到现在谈起寄宿学校,还认为那里是地狱。她功课很差,一直受到同学们嘲笑,因为她爸爸是个铁匠;连老师对她都没有好感。她有几回打算逃跑,经常跟同学吵嘴;有一回,她受到处罚以后,在一个修女的脸上降了一口唾沫。玛格达的父亲一死,她就离开学校,没有得到文凭。不久以后,雅夏就雇她去当助手。
  玛格达年纪比较轻的时候,有人说,她只要有个男人,那些疹子就会退净,因为明摆着那是青春痘;但是她后来做了雅夏的情妇,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糟糕。玛格达并不隐瞒她跟雇主的关系。每一次雅夏到兹巴斯基家来过夜,同她一起睡在凹室里那张大床上;早晨,她母亲甚至给床上那一对端来牛奶红茶。埃尔兹贝泰管雅夏叫“我的儿子”。玛格达的弟弟博莱克对雅夏憋着一肚子火,发誓要报仇雪恨,但是他终于对这种情况也感到习惯了。雅夏维持这一家人的生活。他掏钱让博莱克去酗酒,玩纸牌,斗骨牌。每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博莱克威胁要对那个败坏兹巴斯基家声誉的该死的犹太人进行报复的时候,埃尔兹贝泰用拳头捶他的脑袋;玛格达会说:“你碰一碰他脑袋上的一根头发,咱俩一起死!你跟我一起进坟墓!我凭着去世了的爸爸起誓。……”
  接着,她向后弓起身子,发出嘘嘘的声音、像一只猎面对着一条狗。
  这一家人衰落了。玛格达跟着一个魔术师走南闯北。博莱克钻在皮阿斯克那帮小偷中鬼混。他们把贼赃交给他送到那些销赃的那里去。他经常同杀人犯睡在一起。埃尔兹贝泰呢,变成一个贪吃的人。她胖得差一点连门都走不过。从一大清早到临睡前念最后一声“圣父”以前,她的嘴里不停地嚼着美味佳肴——酸菜煮红肠啦、油饼啦、洋葱烤肉汁煎蛋啦、肉馅煎饼啦,或者是麦片粥啦。她的两条腿沉重得她连礼拜天都去不成教堂了。她会对她的两个孩子伤心地说:“咱们给撇下啦,撇下啦!你们的爸爸一死,但愿他的灵魂在天上得到安宁,咱们就变得像是灰尘。……没有人关心咱们。……”
  附近一带的人说,埃尔兹贝泰为了博莱克,把玛格达牺牲了。埃尔兹贝泰盲目地溺爱他,纵容他的每一个怪念头,为他的一切肆无忌惮的举止行为辩护,把最后一个子儿掏出来给他。尽管她不再到教堂里去,她仍然向耶稣祈祷,给圣徒献蜡烛,在圣像面前膜拜,背祈祷文。埃尔兹贝泰害怕一件事——他们的恩人雅夏万一出什么事,万一他不再对玛格达感到兴趣,但愿永远不会出这种事。这一家人是靠他的慷慨过日子的。她,埃尔兹贝泰,活像一堆破烂,四肢都害关节炎,脊背被风湿痛折磨得变了形,大腿上静脉曲张,胸口上长了一个肿块,硬得像鹅卵石——她一直担心,生怕它像她妈生的那个肿块一样扩散,但愿妈妈在天堂里安息吧。……
  博莱克一大清早到皮阿斯克去了;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跟那帮狐群狗党——这是埃尔兹贝泰对那帮小偷不客气的称呼——一起过夜。他在那座小镇上也有个情妇。所以这一个夜晚,埃尔兹贝泰既等着雅夏,又等着博莱克。“磨性于”这种纸牌游戏不但预示未来,而且告诉她那两个人到底谁先来——一什么时候来。每一张纸牌,对她来说,都表示某种意义。只要把纸牌洗一下,同样的国王、皇后、杰克,就流露出新的表情。那些印刷的肖像,照她看来,都是有生命的、懂事的而且是神秘莫测的。她一听到她的狗布雷克汪汪地叫起来,接着是大车的轮子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表示感谢。感谢耶稣,他来啦,她的宝贝的卢布林孩子,她的恩人。她知道他在卢布林有个妻子,而且同皮阿斯克那帮为非作歹的坏蛋有来往,但是她不容许自己去细细思量这种情况——多想又有什么用呢?人只能拿他可能得到的那一份儿。她是个穷寡妇;她的孩子是孤儿——谁能揣摩得透一个男人的心。总比把女儿送进工厂去做工好,她在那里会害上痨病,咳得肺都烂掉;也总比把她送去当窑姐儿好。每次雅夏的大车来到,埃尔兹贝泰总会产生同样的感觉——邪神恶魔在阴谋吞噬她,但是她向救世主祈祷和哀求,依靠这个方法去打败他们。她拍拍手,得意扬扬地望着玛格达,但是她的女儿生性骄傲,仍然毫无表情,尽管做妈妈的知道得很清楚,她心里是高兴的。雅夏既是这个姑娘的情人,又是她的父亲。还有谁会为这么一个干瘪、乖僻的女子操心呢?她瘦得像一条树枝,胸脯这么扁平。
  埃尔兹贝泰叹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把她的椅子向后推开,费劲地站起来。玛格达又踌躇了一会儿,接着猛地冲到门外,伸着两条胳膊跑到雅夏面前:“亲爱的!……”
  他跨下车,跟她接吻,拥抱。她的皮肤是火热的。布雷克一开始就摇着尾巴向客人献殷勤。鹦鹉在笼子里数落;猴子在尖叫;乌鸦呢,一会儿呱呱地叫,一会儿说话。埃尔兹贝泰等雅夏同她的女儿亲热一番以后,才在门槛上出现。她站在那里,又大又粗,活像个雪人,耐心地等他像一位绅士那样去吻她的手。每一次他来,她总是拥抱他,吻他的额头,用同样的话欢迎他:“有客进门——上帝进门。……”
  接着,她会哭起来,撩起围裙,轻轻擦眼睛。

                 3
  埃尔兹贝泰盼雅夏来,不光是为她的女儿,也是为她自己哪。他总是从卢布林带点东西来给她:一些好吃的东西,肝啦、芝麻糖啦、点心铺里买的糕点啦。但是比那些好吃的更重要的是,她巴不得有个人同她谈谈。尽管她对博莱克百依百顺,为了他做牛做马,他不愿意听她讲话。她一开口讲故事,他就会粗暴地打断她:“得了,妈妈,总是瞎吹,总是瞎吹。”
  埃尔兹贝泰被他一顶撞,话都哽在喉咙里,她会咳嗽,脸涨得通红,像中风病人似的。她气喘吁吁,打着呢逆,不得不让那个畜生似的博莱克去给她倒水,拍颈窝和背心,让哽在她喉咙里的那股气平下去。
  玛格达呢,正好相反,她很少开口。人能够对她说三个钟头的话,讲给她听最稀罕的事情,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有雅夏,这个犹太人,这个魔术师,会引起埃尔兹贝泰说话的兴致,鼓励她倾吐心里话,像对待大母娘那样对待她,而且不是把她当讨厌的、而是可爱的丈母娘对待。他原来是个穷孩子,从小就成了孤儿;埃尔兹贝泰,照他看来,就像是他的母亲。她心里想,这么许多年来,雅夏始终同她们在一起,玛格达应该谢谢她哩。她,埃尔兹贝泰,给他烧他喜欢的饭菜,向他提出各种切合实际的劝告,提醒他提防仇人,甚至为他详梦。她给他一只微小的象,那是她祖母的庄园里的一件传家宝,他走绳索或者演出任何绝技的时候把它别在翻领底下。
  虽然他一到就再三说明,他不饿,埃尔兹贝泰总是给他端来饭菜。样样都是事前准备好的:刚熨过的桌布啦、生炉灶的引火柴啦、他喝酒用的瓷酒杯啦、他盛菜的蓝图案的盘子啦。什么都不缺少,甚至还有餐巾。埃尔兹贝泰被人称道是个最了不起的主妇。她的丈夫不妨是个铁匠,但是她的祖父沙平斯基的庄园上有四百个农奴,他还同高贵的拉齐威尔家的人一起打猎呢。
  埃尔兹贝泰已经吃过晚饭,但是雅夏一来,她又胃口大开了。他们互相热烈的问候以后,雅夏和玛格达到凹室里去;埃尔兹贝泰忙着准备饭菜。她的疲劳像奇迹出现似的一下子消失了。她的腿到了夜晚经常像压了铅那样沉重,现在看上去好像护身符显出了妙用,不再蹒跚不灵了。她一眨眼就在炉灶里生起火来,又是煮又是炸,动作利索得叫人吃惊。她愉快地叹气。玛格达爱慕他,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他甚至给她,埃尔兹贝泰,也带来了新生命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同以往一模一样。他再三要她相信他不饿,但是饭菜已经摆在他的面前,香味散发到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她准备了樱桃奶油煎饼,那上面撒着白糖和肉桂末。桌子上摆着一瓶樱桃白兰地,还有雅夏上次来的时候从华沙带来的甜酒。雅夏尝了一口食物以后,马上想多吃一点。玛格达平时胃口很小,而且害着便秘,突然变得胃口正常起来。那条狗摇着尾巴在雅夏的脚旁转来转去。用罢咖啡和甜油饼以后,埃尔兹贝泰开始回忆起往事来:她的丈夫生前对她多么忠诚啦;他把她搂在怀里啦;有一回沙皇的马车停在打铁工场前打一个掉了的马掌啦;在等的时候,沙皇自己走进他们的家啦;她,埃尔兹贝泰,给了他一杯伏特加啦。她最惊险的一个经历是一八六三年起义期间她窝藏起义者,并且把哥萨克骑兵的行踪向波兰军队通风报信。凭着她能言善辩的口才和眼泪汪汪的神情,她救过一个被俄国兵鞭打的贵妇人。玛格达当时还是个孩子哩,但是埃尔兹贝泰扭过头去要她证实。“你不记得了吗,玛格达?你坐在那个将军怀里,他穿着有红条子的裤子,你坐在那儿,玩他的勋章呢。你不记得了吗?唉,孩子们……他们的脑袋像白菜……吃吧,亲爱的孩子……再来点煎饼。不会让你吃坏的。我的奶奶,但愿她在天上为咱们说说情,她时常说:‘肚子是个无底洞。”’一个故事引到另一个故事,埃尔兹贝泰害过各种各样的病。她有一只乳房开过刀,后来用针缝起来。她拉下上衣的领口,把刀疤露出来。有一回,她只剩一口气啦——一教士给她行了临终涂油礼;他们已经量了她的身材,准备做棺材了。她像死了似的躺着,看到天使啦、鬼魂啦、幻象啦。突然她去世了的父亲出现,撵走了一切幽灵,嚷着说:“我的女儿有小孩。她死不得!……”当时她开始浑身淌汗,汗珠大得像糖豆。
  那架有木摆的时钟指明,已经是午夜了,但是埃尔兹贝泰反而更起劲。她还有十来个故事没讲呢。雅夏礼貌周到地听着,提出恰当的问题,需要点头的当儿点点头。她讲的那些奇迹和预兆听起来同卢布林的那些犹太人讲的几乎一模一样。玛格达开始打呵欠和脸红。
  “妈,上一回你给我讲这个故事讲得完全不一样啊。”
  “你说什么,孩子?你怎么敢?你在我的宝贝孩子面前叫我丢脸。是啊,你妈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寡妇,没有钱,不显赫,不过不会是个撒谎的人——永远不会!”
  “你忘啦,妈!”
  “我什么都忘不了。我这一辈子像一条挂毯似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接着,她开始讲一个严寒的故事。那一年,冬天开始得这么早,犹太人在结茅节搭不成帐篷。大风把茅草顶都吹掉。汹涌澎湃的激流冲毁了磨坊里的水闸,冲塌了堤坝,淹没了半个村子。后来,一场场大雪在大地上堆起来,把人埋在雪堆里,就像陷在沼泽里那样;直到第二年春天,他们的尸体才被人发现。饿狼离开树林,闯进村子,把孩子从小屋里叼走。在这一片冰天雪地的严寒里,橡树都冻得裂开来。这当儿,博莱克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他是个中等身材的小伙于,嗓音沙哑,红脸上长着麻子,淡蓝眼睛,黄头发,狮子鼻,鼻孔同哈叭狗的一样大。他穿着绣花背心、马裤、高筒靴,戴着一顶有羽毛的帽子——活像一个猎人!他嘴角上叼着一支烟卷。他一边吹口哨,一边走向前来,像个醉汉似的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发现雅夏,他就哈哈大笑起来,接下来马上脸一沉,露出凶相。
  “晤,晤——原来是你在这儿。”
  “互相接个吻,姊夫跟小舅!”埃尔兹贝泰颤巍巍地说。“说到头来,你们俩是亲戚……只要雅夏跟玛格达在一起,他就好像是你的哥哥,博莱克——甚至更亲近,更亲近哪。”
  “别说啦,妈妈!”
  “我到底求什么呢?无非是求个和平罢了。从前有一个教士在讲道的时候说,和平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露珠,充分滋润田野。那是主教从采斯托科夫到咱们这儿来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就像这是今天的事情似的——他戴着一顶红便帽。”
  埃尔兹贝泰哽住了。她又开始淌眼泪。

                 4
  雅夏急着要去华沙,但是他不得不逗留一两天。谈了一会儿,他到凹室里那张大床上去过夜。埃尔兹贝泰已经在床垫里塞满新草,换上新的麻布枕头套和麻布被单。玛格达没有马上来到他的身旁。她先去洗脸梳妆。她的母亲帮她用肥皂擦洗身子;洗罢,给她穿上一件周围和胸口镶花边的长睡袍。雅夏悄悄地躺着,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奇。“这全是因为我腻烦透啦,”他对自己说。他注意听着。母女两人在为一件什么事情争吵着。玛格达上床以前,埃尔兹贝泰喜欢给她出主意。她还说服玛格达随身佩一个薰衣草香囊。博莱克摊手摊脚地躺在板床上打呼嗜。真奇怪,他,雅夏,这一辈子就像在走绳索似的,离开灾难只有几英寸。只要他走错一步,博莱克准会把刀子扎进他的心窝。
  雅夏打了个盹儿,梦见自己在飞。他从地面上升起来,飞翔啊,飞翔。他不明白他以前为什么没有试过—一这是多么容易,多么容易啊。他几乎每天夜晚梦见这个景象;每一次醒过来,他感到在他眼前出现过一种不正常的现实情况。他时常拿不准这是一场梦呢,或者不过是思想在作怪。几年来,他念念不忘这个念头:装上一对翅膀飞翔。如果一只鸟办得到,人为什么办不到呢?翅膀一定要做得相当大,应该用做气球的那种坚固的绸料子做,它们应该缝在翅脉上,像伞似的可以张开和收拢。如果一对翅膀不够,在腿上可以装上蹼,像蝙蝠的那样,来增加浮力。人比鸟儿重,不过鹰实际上也不见得比人轻,它们甚至能够抓起一只羔羊,带着它飞走。只要雅夏有一时半会儿不去思念埃米莉亚,他就把心思都花在这个问题上。他有几抽屉的计划和简图,几大包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报道。不用说,许多尝试飞行的人死于非命,但是他们事实上飞了起来,尽管时间很短。只要料子坚固,翅脉有弹性,人麻利、轻巧和灵活,这件事一定办得到。如果他,雅夏,在华沙屋顶卜,或者更好些,在罗马、巴黎或者伦敦的屋顶上飞行,那会在世界上引起多大的轰动啊。
  他分明又在打盹出了,因为玛格达上床的时候,尽管他睁开着眼躺着,他却吓了一大跳醒过来。她身上带来了青黄菊的芳香。她同过去一样显得腼腆,像一个羞涩的处女,微笑着,好像在赔不是似的。她在他身旁躺下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冰冰冷,穿着一件大大的睡袍;她的头发刚梳过,还是湿淋淋的。他伸出手去,在她消瘦的胸肋上摸下去。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不吃东西吗?”
  “吃的,我怎么不吃东西呢。”
  “你倒是容易飞起来的。你的分量跟一只鹅差不多重。”
  他们两人一跑码头,就非常亲热,但是现在经过了长期的分离——几个礼拜来,他同他的妻子埃丝特在一起——他们变得疏远起来,需要重新熟悉。这像是新婚第一夜。她背对他躺着;他不得不悄悄地用甜言蜜语哄得她转过身来。屋里有她的母亲和弟弟,她仍然感到害臊。只要他说话的声音太响,她就用手掌捂住他的嘴,叫他别出声。他搂住她;她像小姑娘似的在他怀里索索颤抖。她对他轻声低语,低得他刚能够听到。他干吗隔了这么久才来?她确实害怕他再也不来啦。妈走来走去,唠叨个不停,怨天怨地……担心他抛弃她,玛格达。博莱克跟那帮小偷鬼混在一起。这真丢丑,真丢丑。他可能去坐牢。再说,他喝酒喝得太多。喝得醉醺醺,逛来荡去,惹是生非。雅夏这几个礼拜在卢布林于了些什么?一天天过去,慢得像糖蜜的流动。
  真叫人惊奇,这个腼腆的姑娘能够变得这么热情奔放,像着了魔似的。她像下阵雨似的吻着雅夏,完全按照他教她那样由他摆布——不过默不作声,生怕可能吵醒她的母亲或者弟弟。这好像是他们在黑夜的精灵面前举行的一次秘密仪式。尽管她在学校里学会说一口纯正的波兰话,她现在含糊不清的咿语是乡下土话,他只能勉强听懂;她的出言吐语——奇怪、夸张,是世世代代的庄稼人传下来的。
  他说:“万一我离开你,记着我会回来的。千万别变心。”
  “不会的,亲爱的,死也不会变心的!”
  “我会给你装上翅膀,让你飞起来。”
  “可不是,我的天主啊……我现在已经在飞啦。”去了。雅夏准备走到皮阿斯克去,说他不得不到铺子里去买几件东西。埃尔兹贝泰正要拦住他,巴望他回来吃早饭,但是玛格达摇摇头,不让她这样做。她从来不干涉他。他同她接吻;她低声下气地说:“别忘了回家的路。”
  集市天一亮就开始了,但是迟到的庄稼人仍然从大路上走来。有一个人牵着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母牛准备送去宰,另一个人牵着一头阉猪或者一只山羊。妇女们在头巾底下放着木架——表示已经结过婚——带着她们盛在碗里、罐里和篮里的商品,上面盖着麻布。她们满脸堆笑,向雅夏打招呼。她们记得几年前他在这一带村子里巡回演出过。一辆大车出现了;车上是一对庄稼人的新郎和新娘,还有几个音乐师;个个都用碧绿的嫩枝和花环装饰着。音乐师们一边拉小提琴,一边曼声歌唱。一群庄稼姑娘像鹅似的挤在另一辆大车上,她们唱起一支立誓向男人报仇的歌来:我是黑的,啊,黑的。
  我还要使自己变得更黑,你关心的那些人当中,亲爱的小伙子,我会受得最黑。
  我是白的,啊,白的。
  我还要使自己变得更白,你对我看一眼,亲爱的小伙子,就会倾心,但是我根本不理睬。
  泽茀特尔,那个被抛弃了的女人,住在屠宰场后面的小山上。她的丈夫莱布什。莱凯奇,不久以前,从雅诺夫的监狱里逃了出来;他眼下在哪里却没有人知道。有的人说,他已经逃往美洲;有的人认为他深深地躲在俄罗斯荒野里某个地方。许多个月以来,他没有信寄来。小偷们有他们自己的帮会,也有头子和帮规,每个礼拜给泽弗特尔两个盾。不管哪一家的当家人坐了牢,他们通常都是这么办的。但是事情越来越清楚,那个莱布什看来永远无影无踪了。这两口子没有孩子。泽弗特尔不是本地姑娘;她是从维斯杜拉河对岸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小偷坐了牢,他们的妻子通常是规规矩矩的,但是泽弗特尔被人认为行为可疑。哪怕不是安息日的日子,她也插金戴翠,不裹头巾,还在安息日生火煮饭。现在她的救济金哪一天都可能取消。
  雅夏对这一切完全知道,但是他还是同这个女人勾搭上了。他穿过一条条偏僻的小胡同来到她家,每一回给她三个卢布。他现在给她送去一件从华沙买来的礼物——一条珊瑚的项链。这简直是发疯,他有妻子,他有玛格达,他如醉如痴地迷恋着埃米莉亚,———在这个粪堆顶上,他指望什么呢?他一再下定决心,要断掉这个关系,但是只要他一到皮阿斯克,他总是身不由主,又被吸引到她那里去了。他现在正向她家里跑去,既害怕又热切,好像是一个马上要第一回同女人睡觉的学生似的。他不是走卢布林街到她家里去,而是穿小路。尽管五旬节已经过去,这里的路面上仍然潮湿粘滑,但是泽弗特尔的家里是清洁的,挂着窗帘,摆着一盏灯,纸灯罩上垂着穗子;床上有软垫;地板刚擦过,还撒上砂,好像礼拜五夜晚向蜡烛举行祝福仪式似的。泽弗特尔站在屋子中央——她是一个相貌年轻、头发卷曲的女人,眼睛黑得像吉普赛人,左腮帮上贴着一个美人斑,脖子上挂着一串料珠项链。她调皮地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用维斯杜拉河对岸的口音说:“我原以为你一定不会来啦!”
  “我说要来就来,”雅夏沉着脸说。
  “一位想不到的贵客!”
  接吻,送礼,等她端来兑菊粉的咖啡,对他来说,全是丢脸的事情,但是就像小偷不得不去偷钱一样——他呢,不得不偷爱情。她闩上门,免得有人闯进来,而且在钥匙孔里塞上纸。他越是着急,她越是故意磨磨蹭蹭。他一直意味深长地向床看,但是她拉开花布窗帘,表示还不到时候。
  “世界上发生了一些什么大事情?”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要是不知道,那么谁知道呢?我们挂在这儿,你像一只鸟儿那样自由自在,东逛西荡。”
  她挨近他坐下,她的圆滚滚的膝盖贴着他的。她把裙子撩到让他看见她的黑长筒袜的袜口和红吊袜带。
  “我难得看到你,”她抱怨起来,“我已经忘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看到你的。”
  “你听到什么你的男人的消息吗?”
  “找不到啦——好比石沉大海。”接着她微笑起来,流露出一副既顺从又蛮横的虚情假意的神情。
  他不得不听她把话说完,因为一个嘴碎的女人是非把话唠叨完不可的。哪怕她是在抱怨吧,她的话也是滔滔不绝的——又流畅又圆滑,好像玩具手枪里射出来的豌豆。她在这儿皮阿斯克有什么前途呢?莱布什再也不会回来啦。大洋的对岸不妨算是另一个世界。她实际上已经是个寡妇了。他们每个礼拜给她两个盾,但是这能维持多久呢?他们钱库里的钱这么少。帮里倒有一半人在监牢里过日子。再说,凭这么一丁点儿钱她能买什么呢?顶多只能买煮麦片的水。她欠了许多人的债。她没有衣服穿。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对头。她们没完没了地说她的闲话;她的耳朵一天到晚都在发烧。夏天,她还受得了,但是雨季一到,她就会走投无路啦。泽弗特尔在怨大怨命的时候,还不停地捻着她那条项链。突然她右腮上现出一个酒窝。
  “啊,雅夏尔。带我一起走吧。”
  “你知道我办不到。”
  “为什么?你有个班子,还有一辆大车。”
  “玛格达会怎么说呢?你的街坊会怎么说呢?”
  “她们反正要说的。你那个波兰女人能够干的事,我都能够于。也许比她于得更好。”
  “你能翻斤斗吗?”
  “我不会翻,难道不能学吗?”
  这全是废话。她长得太胖,当不了演杂耍的。她的腿太短,她的屁股太大,她的胸脯凸得太出。
  她这一辈子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当用人———-一还能当另一种人,雅夏想。尽管他,雅夏,肯定不爱她,但是他有时候会忌妒。他在跑码头的那些礼拜里,她在干什么呢?得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上这儿来,雅夏想。这不过是因为我感到非常腻烦;我想有短短的一会川摆脱一切—一他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像一个借酒浇愁的酒徒那样,他想。他永远不明白,别人怎么能凑合着住在一个地方,毫无忧郁地跟一个女人生活一辈子呢?他,雅夏,永远心情沮丧。他突然掏出三个卢布,带着孩子气的庄重态度放在她裙子底下的大腿上——一个在膝盖附近,另一个高一点儿,第三个在大腿尽头。泽弗特尔望着他,流露出古怪的微笑。
  “这没有用。”
  “这肯定对谁都没有害处。”
  他赤裸裸地对她说—一按照她的水平说话。他的一个特点就是能够适应任何人。这对行使催眠术是个有利因素。泽弗特尔不慌不忙地把硬币收起来,放在食具柜上一个研钵里。
  “晤,不管怎么样,谢谢。”
  “我急着呢。”
  “急什么呀?我一直惦记你。几个礼拜以来,我没有听到你的一点消息。你好吗,雅夏?说到头来。咱们到底是好朋友嘛。”
  “是啊,是啊……”
  “干吗心神不定?我知道啦——准是有了个新情人!告诉我,雅夏尔,告诉我。我不是那种爱忌妒的人。我懂得好歹。不过你一看到女人就像蜜蜂看到鲜花,总是换新人。这儿闻闻,那儿舔舔,然后‘嘘!’——一你嗡嗡地飞走了。我多么羡慕你!我要是能做男人,把我最后一条衬裤拿出来也值得!”

                 5
  “是啊,有了个新的,”雅夏说。他需要同人谈谈。同泽弗特尔在一起,就像同他自己在5 那样无拘无束。他不怕她忌妒,也不怕她发火。她像一个庄稼姑娘依顺地主老爷那样依顺他。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起来。她流露出辛酸的微笑,这是受了委屈还感到乐趣的那种女人的微笑。
  “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是谁。”
  “一个教授的寡妇。”
  “寡妇,嗯?好,好。”
  “有什么好。”
  “你爱她吗?”
  “对,有点儿。”
  “要是一个男人说‘有点儿’,那他的意思是说全心全意。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年轻?漂亮?”
  “不太年轻。她有个十四岁的女儿。”
  “你爱的是哪一个,是做妈妈的呢,还是女儿?”
  “两个都爱。”
  泽弗特尔的喉咙动了一下,好像她在把什么东西咽下去似的。“你没法两个人都爱啊,老兄。”
  “眼下,有了做妈妈的,我也满意了。”
  “教授是干什么的,像——个医生吗?”
  “他以前在大学里教数学。”
  “什么叫做数学?”
  “用数字计算。”
  她想了一会儿。“我知道啦,我早就知道啦。我,你瞒不了我。只要对男人瞧上一用民,我就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你想干什么,跟她结婚吗?”
  “不过我已经有老婆啦。”
  “对你来说,老婆算得了什么呢?你怎么碰到她的?”
  “她在剧场里;有人介绍我们认识。不,我在表演心灵感应术;我告诉她,她是个寡妇和别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呢?”
  “那是我的秘密。”
  “哦,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她爱上了我。她愿意撤下一切,跟我一起出国。”
  “就这么走吗?”
  “她要跟我结婚。”
  “跟一个犹太人?”
  “她要我改变一点儿宗教信仰。……”
  “就这么一点儿,嗯?——干吗你非要出国不可呢?”
  雅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恶狠狠起来。“我在这儿有什么呢?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演出,而我仍然是个穷小子。我在绳索上还能走多久呢?顶多十年嘛。人人夸赞我,可是没人肯出钱。在别的国家,他们欣赏像我这样的人。有_个只懂几套戏法的人变得又出名又有钱。他在皇上面前演出,乘着高级四轮马车跑码头。要是我在西欧出了名,我在这儿,波兰,就会受到不同的待遇。你懂得我跟你说的话吗?这儿,他们模仿外国的一切。一个演歌剧的歌唱家尽管唱得像猫头鹰叫、要是他在意大利演唱过,人人都喝彩:‘好!’”
  “说得对,不过你得改变宗教信仰。”
  “那又怎么样?你给自己划个十字,他们把水撒在你身上。我怎么知道哪一位上帝是真的?谁也没有到天上去过。反正我也不祈祷。”
  “你成了天主教徒,你就准会祈祷,没错儿。”
  “在国外,谁也不注意这一套。我是个魔术师,又不是个教士———你知道,眼下流行着一种新鲜玩意儿呢。熄灯以后,你把鬼魂召来。你坐在桌子旁,把双手放在桌面上,桌子就升起来了。所有的报纸上都登满了这种消息。”
  “真的是鬼魂吗?”
  “别惹人笑话。全是那个巫师干的。他伸出脚去,把桌子顶起来。他把大脚趾头扭一下,发出啪的一声,那就是说,鬼魂传来了信息。最有钱的人都参加这种降灵会,尤其是女人。譬如说,有一个人的儿子死了,他们巴望跟他来往。他们付钱给巫师,他就把那个儿子的鬼魂召来。”
  泽弗特尔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真蠢!”
  “也许那是妖术吧?”
  “他们压根儿不懂什么妖术。”
  “我听说在卢布林有个人能够用一面黑镜子显出死人。他们说,我在那儿能够看到莱布什。”
  “那么,你干吗不去呢?他们会给你看一张相片,告诉你那就是莱布什。”
  “哦,他们倒是让你看到东西的。”
  “白痴,”雅夏说,他感到惊奇,自己居然同泽弗特尔这样的人谈论这种事情,“我能够让你在镜子里看到你喜欢的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奶奶也成。”
  “上帝是没有的,对不?”
  “上帝当然是有的,不过谁也没跟他讲过话。上帝怎么能讲话呢?要是他讲意第绪话,基督徒就听不懂;要是他讲法国话,英国人就会发牢骚。《摩西五书》上说,他讲希伯来话,可是我没有在那儿听他讲啊。说到鬼魂,那也是有的,不过没有魔术师能把他们召来。”
  “灵魂是怎么回事呢?啊,我真害怕。”
  “怕什么呢?”
  “夜晚,我躺下去,没法闭上眼睛。所有的死人都在我面前列队走过。我看到他们把我妈妈送进坟墓。她浑身雪白……咱们到底干吗要活在世上?我非常惦记你,雅夏尔!我不愿给你出主意。不过那个异教徒会把你拉到地狱里去的。”
  雅夏恼火了。“她怎么会呢?她爱我。”
  “这不会有好结果。你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一定要做个犹太人。你的老婆会落得个什么结果呢?”
  “要是我活不成,她会怎么办?男人一死,过了四个礼拜,那个婆娘又去站在结婚的华盖底下了。泽弗特尔,我可以跟你坦白地说。咱们俩中间没有秘密。我要碰碰运气。”
  “那么,我呢。”
  “我发了财,也不会忘掉你的。”
  “得了吧,你早就会忘掉啦。你跨出门槛那会儿,就已经忘啦。别以为我是在忌妒。我头一回认识你,我激动得直打哆嗦。我会给你洗脚,而且喝你的洗脚水。可是,我跟你比较熟悉以后,我就对自己说:‘泽弗特尔,全是白搭——干吗要打哆嗦呢。’我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懂得不多,不过我肩膀上长着一个脑袋。我想得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听到风在烟囱里呼呼地打口哨,我就非常忧伤。你不会相信我的话,雅夏尔,不过近来我甚至想到过自杀。”
  “干吗偏偏想到这件事情呢?”
  “只因为我感到腻烦,手边又有一条绳。我看到梁上有个钩子。就是灯旁那个钩子。我站在脚凳上,那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接着,我笑起来啦。”
  “为什么?”
  “哪儿有什么理由。你把绳使劲一抽,那不是全都完了吗……雅夏尔,带我到华沙去吧。”
  “家什怎么办?”
  “我把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卖掉。让哪一个人来占个便宜吧。”
  “你到华沙去干什么呢?”
  “别担心,我不会赖在你身上白吃的。我会像故事里那个要饭的女人那样走掉。我会站在哪一家人家的门口,说:‘我就待在这儿。’人到哪儿都能洗洗涮涮,提篮吆喝。”

第 三 章

                 1
  雅夏原来打算回埃尔兹贝泰那儿去吃饭,但是泽弗特尔说什么也不肯。她为他准备了一顿他喜欢的饭:奶酪、肉桂末烙阔面条。泽弗特尔抽开门上的插销,拉开窗帘,串门的人就开始来了。女人们进来显一显她们从集市上买来的便宜货和男人们送给她们的礼物。那些年纪比较大的婆娘穿着旧拖鞋、式样不好的衣服,披着肮脏的头巾。她们向雅夏咧开了没有牙齿的嘴笑笑,卖弄风情地炫耀她们的丑相。年轻的主妇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都穿得整整齐齐,浑身戴着首饰。虽然泽弗特尔自以为隐瞒着她和雅夏的关系,她却得意扬扬地给每一个吹大气的女人看雅夏送给她的那条珊瑚项链。有几个女人试戴了一下,讨好地露出微笑,会意地眨眨眼。小山上并不流行放荡的风气。小偷坐了牢,他们的老婆规规矩矩地守许多年,等她们的丈夫出来。不过泽弗特尔是外地人——比吉普赛人更下贱。再说,她是个被抛弃了的妻子。而雅夏呢,那个魔术师有着浪荡子的名声。女人们同雅夏点头招呼,窃窃低语,向他飞媚眼。他的魔术在这里是赫赫有名的。那些小偷时常说,要是他参加帮会,他的路上撒满了黄金。小山上共同的看法是,哪怕做小偷的老婆,也比做雅夏那样的人的老婆强;他带着一个异教的姑娘,到处跑码头,只有在过节的日子才回家;他老婆从他那里什么也得不到,只有丢脸出丑的份儿。
  过了一会儿,男人们开始拥进来了。查姆一莱勃,矮个子、宽肩膀、黄胡子、黄脸、黄眼睛,他来讨一支华沙雪茄。雅夏给了他整整一盒。泽弗特尔端来一瓶酒和一盆洋葱卷饼,摆在查姆一莱勃面前。他原是个老手,不过身子已经垮了,不中用了。他在每一座监狱里都待过。他的肋骨被打断过。他有一个弟弟,叫布劳奇。克洛兹,是个偷马贼,被庄稼人用水活活地煮死的。查姆一莱勃认真地抽了一日华沙雪茄,喝了一杯伏特加,然后问:“华沙发生什么事情吗?那座佩威克老监狱怎么啦?”
  瞎子梅彻尔是个高大结实的人,肩膀阔得像巨人,笔直的后颈,前额上有一道疤痕;有一个眼窝裂开着,随身带着个纸包。雅夏已经知道纸包里是什么东西:一把给他开的锁。梅彻尔是一个开锁能手。他总是带着一根撬棍;他原来是个熟练的锁匠,后来才改行,干起那黑夜里闯进人家的没本钱买卖来。几年来,梅彻尔想方设法要造一把雅夏撬不开的锁。他现在羞答答地坐在桌子旁,耐心地等着谈话转到锁上来。直到现在,他总是输给雅夏,因为不管一把锁多么复杂和巧妙,雅夏总是在几分钟里设法把它打开。经常用的不过是一个小钉子或者一只发夹。但是梅彻尔不死心;他一直打赌说,他会造一个天使长加百列也撬不开的保险箱。每一次梅彻尔到卢布林去,就会找锁匠亚伯拉罕。莱布什,还有别的铁匠和技工商量。梅彻尔的屋子里布置得像一个工具铺,摆满了锤子、挫刀、钢锯、各种各样的铁条、钩子、钻头、老虎钳和烙铁。他的妻于。黑贝拉,说他爱工具爱得入迷了。雅夏对他笑笑,眨眨眼,算是打招呼。梅彻尔拿稳了这一回雅夏准输,但是雅夏有把握凭着他那一手奇妙的绝技,这里一捻,那里一转,就会像用魔法似的把锁打开。
  末了,他们全来了:门德尔。凯什克、约塞尔。凯奇、拉泽里尔。卡拉兹密奇。他们眼下的首领叫伯里希。维索克尔,他身材瘦小,眼睛躲躲闪闪,秃顶、尖脑袋、尖鼻子、尖下巴,胳膊同猴子的一样长。伯里希。维索克尔同泽弗特尔一样是大波兰人。他穿得像个花花公子,颜色鲜艳的裤子、黄皮鞋、天鹅绒背心和绣花衬衫。他的头上总是戴着一顶有羽毛的礼帽。皮靴的跟特别高,用来增高他的身材。伯里希扒窃的手法非常巧妙;他能够从一个扒手身上偷表。他懂得俄语、波兰语和德语,跟官方人士处得很好;事实上,他不能算是个小偷,而是一个坐地分赃、穿针引线的窝主。几年以前,他坐过牢,倒不是因为偷窃,而是因为他在赌纸牌“小链儿”的时候欺骗了一个贵族。伯里希。维索克尔对纸牌,就像瞎眼梅彻尔对锁一样,非常精明,但是他不是雅夏的对手。雅夏总是使出几手新招来打败他。即使现在他口袋里就藏着几副纸牌,做记号的和不做记号的都有。伯里希是个出了名的闲不住的人。他没法安安分分地坐定在椅子上。这会儿,别人都坐在桌子周围,他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又像一只想咬自己尾巴的狼那样转过来,扭过去。他歪着脑袋,用嘴角说话。“你什么时候跟我们一起于呢,嗯?”他用鼻音问雅夏,“握一握我的手,入帮吧。”
  “在监牢里折磨得皮包骨头吗?”
  “处处留神,一下子把浮在面上的奶油撇来。”
  “哦,防不胜防,”瞎子梅彻尔嚷着说,“谁也保不住不失风。”
  “你就该懂得辨别风向嘛,”伯里希。维索克尔针锋相对地回答。
  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不应该待着不走。埃尔兹贝泰不见他回去,会等得不耐烦。玛格达呢,也在盼他。博莱克瞧不起他,只想找一个这样的借口干掉他。但是就是脱不了身。他从童年起就认识这帮人。他们看他发迹起来,从一个耍熊人的助手上升到波兰剧场里的红人。男人们拍他的脊背;女人们跟他调情。他们个个都钦佩他这位表演大师。他分发雪茄、烟卷。人群中有几个是他以前的情人,尽管现在已经正正经经地结了婚,做妈妈了,还是卖弄风情地望着他,流露出缅怀往事的微笑。尽管他开始同泽弗特尔来往的时候小心谨慎,她自己把他们的关系透露了出去。这个臭娘儿们啊,有了个汉子还要做广告哪。
  起先,他们闲谈时事。世界上有什么新闻?什么时候重新同土耳其开战?那些造反的人扔炸弹,谋刺沙皇,号召铁路工人罢工,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巴勒斯坦有什么新闻?那些在干涸了的沼泽上建立殖民地的异教徒,到底是一些什么人?雅夏—一地解释。他不但看《犹太日报》,华沙所有的报纸他全看。连希伯来语的报纸他也翻一翻,尽管他不懂得那些现代的表达方式。在这里,皮阿斯克,居民像蹲在树桩上的蛤貘,但是在外面的世界上事情迅速地发生着。普鲁士已经变成一个强国。法国人并吞了非洲的一部分——那里居住着黑人。在英国,正在建造一艘艘十天内就能横渡大洋的轮船。在美国,火车在屋顶上行驶;一幢三十层的大楼已经落成。即使华沙吧,也一年比一年更大、更美了。木板的人行道已经拆掉;室内安装起自来水管。已经允许犹太孩子上中学和到国外的大学里去念书了。
  那些小偷一边留神听着,一边搔脑袋。女人们脸涨得通红,交换着眼色。雅夏告诉他们美国的黑手党。他说他们寄一封印着黑手的信给一个百万富翁:速送现款若干,否则脑袋要挨子弹。哪怕那个百万富翁有一千个保儦,如果他不付那笔勒索的钱,他就性命难保。
  伯里希。维索克尔突然插嘴说:“这儿也能够干这一行买卖。”
  “可是把信寄给谁呢,担水人特雷特尔吗?”
  小偷们哈哈大笑起来,重新点燃他们的熄灭了的雪茄。

                 2
  瞎子梅彻尔憋不住了。他说:“雅夏,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雅夏眨眨眼睛。“我知道,我知道,把货给我亮出来吧。”
  梅彻尔慢腾腾地打开纸包,露出一把有夹件和附件的大锁。雅夏顿时轻松愉快起来。他带着困惑和嘲笑的滑稽神情用斗鸡眼开始检查那把锁,他这种表情总是把坐满在酒馆里的庄稼人和华沙的阿尔罕伯拉夏季剧场里的观众全逗得哈哈大笑。一眨眼,他换了一副模样。他嘘嘘地叫,扭动鼻子,甚至巧妙地摇动耳朵。女人们格格地笑起来。
  “你从哪儿掘到这个新奇的玩意儿?”
  “还是显一显你到底有什么本领吧,”瞎子梅彻尔说,他有点恼火了。
  “上帝他老人家也打不开这把密封的夜壶,”雅夏嘲笑地说,“你把它一装配好,那是好得没说的啦。不过你不妨蒙住我的眼睛,我用不着看就能把它撬开。也许你想打个赌吧,嗯?我十个卢布赌你一个。”
  “行。”
  “说话要算数,把钱掏出来,”查姆一莱勃嚷叫起来。
  “我们用不着把钱掏出来。我相信他。”
  “孩子们,把我的眼睛蒙起来!”雅夏说,“不过要蒙得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来用我的围裙把你的眼睛蒙上,”小玛尔卡说,她是个红头发的女人,头发用头巾向后束着。她丈夫在雅诺夫的教养所里过日子。她从腰上解开围裙,站在雅夏背后,扎在他的眼睛上。同时,她用食指在他的颈窝里挠痒痒。雅夏始终默不作声。
  “他们到底拿什么零件装配的?”他拿不准。尽管他同往常一样充满了信心,他并不排斥失败的可能性。有一回,有个锁匠为他造了一把大锁,没有什么钥匙或者撬棍可以把它打开。锁里的零件都焊在一起了。玛尔卡把她的羊驼毛围裙绕了几圈,然后牢固地用力打了个结,尽管她的手很小,但是同往常一样,在眼睛和鼻梁中间有一个空隙,他可以从这个空隙看到东西。不过雅夏用不着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尖头的粗铁丝。那是他用来开一切锁的万能钥匙。他在开锁以前先把它给大家看一看。只见他轻轻地按着那把锁的表面,就像医生用听诊器轻轻地按他的病人。他仍然蒙着眼睛,找到了钥匙孔,把铁丝尖头插进去。插进去以后,他转动铁丝,使它越插越深,直插到锁的内部。他刺探了一会儿。他对自己的本领感到惊奇。这条铁丝查清了卢布林的专家们蕴藏在这把锁中的全部秘密、全部心计。它看上去好像复杂,却像犹太小学里学生们互相猜的谜语一样简单幼稚。你要是猜出一个,就全都猜得出。雅夏马上能够把锁打开,但是他不愿意叫瞎子梅彻尔下不了台。他决定装模作样地小小表演一番。
  “哦,这玩意儿倒真难对付!”他嘟嘟嚷嚷地说。“他们在哪儿造了个什么样的蜂窝?这么许多牙齿和钩子,简直是一台正式的机器!”他把铁丝拉啊,推啊。他耸耸肩膀,好像在表示“我一点也不知道这玩意儿里面到底是什么结构!”大伙儿寂静无声,只有查姆一莱勃那个长满息肉的豁鼻子发出呼呼呼的声音。有几个女人开始窃窃私语和格格地笑起来,这是紧张的迹象。这会儿只听雅夏说出了那句他在演出的时候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话:“一把锁就像一个女人。它早晚免不了要投降。”
  女人们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
  “女人可不是完全一模一样的。”
  “这是个耐心的问题。”
  “别这么自信,”瞎子梅彻尔急切地说。
  “‘别逼我啊,梅彻尔。你在这玩意儿上花了半年工夫。你把什么都装配在里面了。说到头来,我可不是摩西。”
  “它不投降吧,嗯?”
  “它会投降的,会投降的,你只要使劲按一按它的肚脐眼就行啦。”
  这当儿,锁啪的弹了开来。大笑声、喝彩声,接着是一片吵闹中。
  “玛尔卡,给我解开,”雅夏说。
  玛尔卡用颤抖着的手指头解开围裙。那把锁躺在桌子上,好像显出一副不中用和丢脸的模样。人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愉快的神情,只有梅彻尔的那只独眼仍然闪烁着令人毛骨惊然的热切光芒。
  “你准是个巫师,要不然,我不叫梅彻尔!”
  “那还用说,我在巴比伦学过妖术。我可以把你和玛尔卡变成兔子。”
  “干吗偏偏挑上我?我丈夫要的是老婆,不要兔子。”
  “干吗不要兔于?你能穿过铁栅栏,跳进他的牢房嘛。”
  雅夏坐在这帮不体面的人中间,感到丢脸。万一埃米莉亚知道他跟哪些人来往,那才糟呢!她认为他是一个天才,一位崇高的艺术家。他们谈论宗教啦、哲学啦、灵魂不灭啦。他引用《犹太教法典》上那些名言警句同她说话。他们谈到哥白尼、伽利略——谁知在这里他同皮阿斯克的小偷们鬼混在一起。但是他就是这个样子。总是有另一个角色要他扮演。他有多得数不清的性格——犹太教的和异教的、善良的和邪恶的、虚伪的和真诚的。他可以同时爱上许多女人。他眼下已经背叛自己的宗教,然而——他发现一张从圣书上扯下来的纸,总是拣起来,用嘴唇吻一吻。人人都像一把锁,个个都有他的钥匙。只有像他——雅夏——这样的人能够打开一切灵魂。
  “得了,把你的钱拿去!”
  瞎子梅彻尔从一个深钱包里掏出一个银卢布。有一刹那,雅夏考虑不接受这个卢布,不过他认识到这是对梅彻尔极大的侮辱,尤其是帮里的财库快要掏空的时候。帮会里的人非常重视信义。要是他不接受钱,他可能挨刀子。雅夏接过递给他的那个卢布,用手掌掂了一掂。
  “不费劲的外快。”
  “你的每一个手指头都应该让嘴唇亲一亲!”瞎子梅彻尔用巨人的深沉的嗓音嚷叫。他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从他宽阔的腹部里发出来的。
  “这是广帝送来的礼物,”小玛尔卡说。泽弗特尔的眼睛闪烁着得意扬扬的光彩,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她的嘴唇不出声地暗示着接吻和爱抚。雅夏知道他在这里受到大伙儿,男人和女人,崇拜。查姆一莱勃的脸看上去同泽弗特尔摆在桌子上的铜茶炊一样黄。
  “你要是跟我们一起干,这世界准是你的。”
  “我仍然相信第八诫。”
  “听他说的!他还以为自己是个圣徒呢!”伯里希。维索克尔唾沫乱溅地说,“人人都在偷。普鲁士人不久以前干了什么事?把法国干掉了一大块,另外还要求几亿马克。他们掐住法国的脖子。这不是偷吗?”
  “战争是战争,”查姆一莱勃说。
  “哪一个有办法,就捞一把。事情向来是这样的。小偷上绞索,大偷吃肥鹅……玩玩纸牌怎么样?”
  “你要斗牌吗?”雅夏讥讽地问。
  “你从华沙带来什么新把戏吗?”维索克尔问,“露一手给我们瞧瞧!”
  “这儿是剧场吗?”
  说着,雅夏从维索克尔手里接过纸牌。他开始很快地洗起牌来。一张张牌飞向空中,像鲜鱼在网里蹦蹦跳跳似的。雅夏突然把手一挥,那副牌排成扇形,像一架手风琴。

第 四 章

                 1
  重新同玛格达单独待在大车里,雅夏感到心情平静。眼下正是盛夏天气。田野里一片金黄;果园里果子成熟了。泥土的醉人的芳香叫人懒洋洋的,感到一种远离尘世的宁静。“啊,万能的上帝,你才是魔术师,我可不是!”雅夏低声说,“使植物、鲜花和颜色从一片黑色的泥土中长出来!”
  不过,这一切是怎么产生的呢?棵麦的茎怎么知道抽穗呢?小麦又怎么知道繁殖呢?不——它们不知道。它们这样做是出于本能。不过总有哪一个一定知道。雅夏同玛格达一起坐在赶车人的座位上,放松了缰绳,让两匹马自由自在地跑。它们现在已经认识路了。各种各样生物在小路上穿过:一只田鼠啦、一只松鼠啦,甚至一只乌龟啦。看不见的鸟儿在歌唱。在树林里一片平地上,雅夏发现一群灰鸟。它们集合在一起,好像马上要开会似的。
  玛格达紧贴在他身旁,默不作声。看来她那双庄稼人的眼睛看到了城市居民看不到的东西。雅夏也看得出神了。暮色渐浓,太阳已经落下去,大车沿着树林里的一条路隆隆地前进,他清楚地看见了埃米莉亚的脸。像挂在树梢上空的月亮一样,它向后退着。黑眼睛流露出微笑,嘴唇不停地在动。他伸出胳膊去搂住玛格达;她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但是他没有同她在一起。他在同一个时间里既像睡着了,又像醒着。他想要下个决心,但是下不成。他的幻想力非常丰富;他梦想着他坐的不是一辆大车,而是一列到意大利去的火车;他、埃米莉亚和海莉娜都在车上。他几乎能听到火车头拉汽笛的声音。车窗外,掠过柏树、棕榈树、山峰、城堡、葡萄园、橘子园、橄榄园。什么都不一样:庄稼人、他们的妻子、干草堆。我在哪儿看到过这些东西呢?雅夏拿不准。在画上吗?在歌剧院里?好像我在早先的生活里已经遇到过这一切了。
  他通常一路上打两次尖,但是他眼下打定主意一直向前,在大清早赶到华沙。也许有拦路抢劫的强盗埋伏在路旁,但是雅夏的口袋里藏着一把手枪。他一边赶车,一边想象自己在欧洲的剧场里演出。包厢里的贵妇人用长柄望远镜瞄准着他。大使、贵族、将军,都到后台来向他致意。只见他装着一对人工的翅膀在世界各国的首都上空飞翔。成千上万的人拥到街上来,指着他嚷叫;他一边飞,一边收到信鸽带来的信息——一元首、亲王和红衣主教们发出的邀请。在意大利南部他的庄园里,埃米莉亚和海莉娜在等他。他,雅夏,不再是个魔术师,而是一个活神仙似的催眠大师,能够控制军队,医疗病人,教化犯人,找到宝藏,从海底深处捞起沉船。他,雅夏,已经变成统治全世界的皇帝。他感到自己的这些幻想可笑,但是又撵不走它们。它们像蝗虫似的停在他的身上:妻妾啦,奴隶啦,不可思议的把戏啦,揭露一切秘密、具有无限妙用的灵丹妙药啦,咒语啦,符咒啦,这一连串的白日梦。在他的幻想中,他甚至领导犹太人摆脱背井离乡的生活,回到以色列的土地上,重建耶路撒冷的圣殿。他突然甩起响鞭,好像要撵走侵入他思想的恶魔似的。他现在比任何时候更需要清醒的头脑。他已经练了一套危险的新节目准备演出,其中有一个节目是在绳索上翻一个斤斗,这样惊人的表演以前还没有人尝试过。重要的是,关于埃米莉亚的事情要下个决心才好。他真的已经准备抛弃埃丝特,同埃米莉亚一起到意大利去吗?埃丝特这许多年来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始终如一,他能这么狠心对待她吗?再说,他,雅夏,甘心改变宗教信仰,做个基督徒吗?他已对埃米莉亚庄严地许过愿,发过誓——不过他准备守信用吗?还有一件事情哩:没有一大笔钱,至少得有一万五千卢布,他没法同埃米莉亚实行他的计划。几个月以来,他一直不太认真地想到去偷,但是他真的会落到做小偷的地步吗?不久以前,他还跟查姆一莱勃说过,对他来说,第八诚是神圣的。他,雅夏,一直为他自己的诚实感到骄傲。再说,要是埃米莉亚知道了他的打算,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埃丝特会怎么说呢?是啊,他的妈妈和爸爸在另一个世界里会怎么说呢?说到头来,他相信灵魂不灭。一会儿以前,他妈妈救过他的性命。他听到她提醒他:“往后退,孩子啊,往后退!”几分钟以后,一个沉重的枝形烛台倒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如果他不听他去世了的妈妈的警告,他准是给砸烂啦。
  他直到现在还没有下决断。但是他拖不下去了。埃米莉亚在等他打定主意、他还不得不决定怎么应付沃尔斯基,代他签订一切合同的经理人。就是这个沃尔斯基把他,雅夏,从贫困中拉起来,帮助他在事业上蒸蒸日上。他,雅夏,可不能恩将仇报啊。既然雅夏强烈地爱着埃米莉亚,那么这种爱情就充满了诱惑力。
  这一天夜晚,他不得不下决断了,在他的宗教和天主教中间,在埃丝特和埃米莉亚中间,在诚实和犯罪中间(他只干一回,上帝保佑,他将来会归还的)作出选择。但是他的脑子什么也决定不了。他不能解决主要问题,而是离开正题去胡思乱想,变得糊涂起来了。按他的年纪说,他的孩子都可能已经成年了,要是他有孩子的话,但是他仍然是当年那个玩他爸爸的钥匙和锁、在卢布林的大街小巷上跟在魔术师后面的小学生。他甚至说不准他对埃米莉亚到底爱到什么程度,也拿不稳他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就是所谓爱情。他到底能不能始终对她不变心?魔鬼已经引诱他对海莉娜产生各种各样的念头了;她会长大成人,她会倾心于他,她会变成她妈妈的情敌。
  说真的,我堕落了,他想。我爸爸当初叫我什么来着?恶棍。近来,他父亲天天夜晚在他梦里出现。雅夏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的父亲。那个上了年纪的人会给他讲道德,提醒他,劝告他。
  “你在想什么?”玛格达问。
  “啊,没什么。”
  “小偷泽弗特尔真的要到华沙来吗?”
  雅夏愣了一下。“谁说的?”
  “博莱克。”
  “你干吗过去一声不吭,直到现在才提这件事呢?”
  “我肚子里藏着的事情可多哪。”
  “她是要来,不过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呢?她的男人撇下了她,她在挨饿。她去找个女用人的活儿,或是当个后娘。”
  “你跟她睡觉。”
  “没那回事。”
  “你在华沙也有个女人嘛。”
  “你在胡扯。”
  ‘“一个叫埃米莉亚的寡妇。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就是为了要去看她。”
  雅更惊奇得目瞪口呆。她怎么可能知道埃米莉亚的事情呢?他透露过吗?可不是,他透露过。他老是爱吹,这是他的天性。他甚至对泽弗特尔也坦白过。
  他踌躇了一会儿,说:“你用不着担心,玛格达。我对你的爱情不会变。”
  “她要跟你一起到意大利去。”
  “别管她要什么。我再怎么也不会忘掉你,就像不会忘掉我的妈。”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玛格达默不作声。她又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2
  半夜里,天气突然变得暖和起来,好像黑夜里有个太阳似的。月亮看不见了。天空里乌云滚滚。一眨眼,传来了霹雳和闪电。在闪电的照耀下,田野一下子明亮起来,直到地平线。小麦秆全弯下去;雨像洪水似的倒下来。雅夏还来不及集中思想,一阵阵大雨像冰雹似的抽打起大车来。钉在车架上的油布被扯开了。猴子吓得连一声尖叫也哽在喉咙里。不到一分钟,公路变成泥潭。玛格达像一个傻瓜,紧紧抱住雅夏不放。雅夏甩起鞭子来赶马。马科夫村就在附近。他可以在那里找到避雨的所在。
  真是个奇迹,车轮居然没有离开大路。两匹马在几乎淹没它们屁股的深水里趟着。费了好大的劲儿,大车才好歹驶进了马科夫,但是他不知道小镇上哪里有客店或者酒馆。雅夏把大车赶到一所会堂的院子里。雨停了;天空开始晴起来。一团团的云飞也似的向西驶去,云的边缘被正在升起的太阳照耀得发出红光,像燃烧过的灰烬似的。阳沟和泥潭里的水哗哗地淌着,红得像鲜血。雅夏把两匹马和大车留在院子里;他和玛格达走进会堂去弄干他们身上的衣服。他不应该把一个异教徒带进礼拜的场所,但是眼下是生死关头。她已经在开始咳嗽和打喷嚏了。
  外面,天在亮了,但是祈祷室里仍然是黑夜。圣坛前的七枝烛台上有一支纪念蜡烛发出闪闪烁烁的亮光。一个老人坐在读经架前,面对一部厚厚的祈祷书在朗诵。雅夏看到老人的头上撒着灰。“他在干什么?”雅夏想不出,“难道我已经把这么许多传统的仪式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吗?”雅夏向那老人点点头;他也点点头,算是回礼,接着他举起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表示他这当儿不应该说话。玛格达在炉子附近的一张板凳上坐下来;雅夏向她转过身子去。他们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擦一擦身子的东西,只得等一切东西自动干燥。这里倒暖和。玛格达在朦胧的黑暗中容光焕然,像一个苍白的斑点。她身子底下已经积了一个小水潭。雅夏偷偷地吻她的额头。他望着有四根桌柱的读经桌、约柜、领唱人的读经架和一架架经书。站在这里,浑身湿淋淋,汗珠和水在一起淌下来,他凭着那支纪念蜡烛的亮光,向那个由镀金的狮子支撑着的约柜看,试图认出刻在柜檐木板上的字句来:“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你不可有别的神……当孝敬父母……不可奸淫……不可杀人……不可偷盗……不可贪恋……”祈祷室里原来一片黑暗,突然充满着紫色的光芒,好像从一盏神灯放射出来似的。雅夏忽然想起那老人在于什么:他在不断地朗诵午夜的祈祷词。哀悼圣殿的毁灭!
  不久,别的犹太人开始来了,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弯着身于,留着灰白的胡子,勉强能够挪动两条腿。上帝保佑,他,雅夏,已经有多久没有进圣殿啦?他样样都感到新鲜:犹太人怎么朗诵祈祷引言啦、他们怎么披祈祷巾啦,怎么吻有稳子的衣服啦,怎么戴上祈祷盒啦,怎么解开皮带啦。他对这一切都感到陌生,然而亲切。玛格达已经回到大车上去了,好像害怕这一切强烈的犹太风光似的。他,雅夏,愿意再待一会儿。他是犹太人的一分子。他同他们属于一个来源。他的肉体上打着同他们一样的烙印。他懂得祈祷。一个老人说:“上帝,我的灵魂。”另一个慢腾腾地讲着上帝试验亚伯拉罕的故事,命令他献出他的儿于以撒为播祭。第三个拉长了声音朗诵:“我们是什么?我们的生命是什么?我们的虔诚是什么?在你面前,一切强大的人都微不足道;在你面前,一切显赫的人虽有若无,因为在你的面前他们的作为大抵烟消云散,他们的生命是一片空虚。”他用悲哀的调子唱着,一边唱,一边望着他,雅夏,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心思似的。雅夏深深地呼吸着。他闻着牛油、蜡和其他东西的气味,一种腐败物和氨的混合气味,就同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赎罪节闻到的那种气味一模一样。一个留着红胡子的矮个子走到雅夏跟前。
  “你要祈祷吗?”他问,“我给你去拿祈祷盒和祈祷巾。”
  “谢谢你,不过我的大车在等我。”
  “大车跑不了。”
  雅夏给了那个人一个戈比。他出来的时候吻了吻门柱圣卷。在前厅里,他看到一个桶,桶里盛满着从圣书上扯下来的书页。他在桶里仔细找了一下,找到一部扯破了的圣书。破破烂烂的书页散发出浓郁的气味,好像这些躺在桶里的书页一直在被它们自己阅读似的。
  过了一会儿,雅夏找到一个客店。他和玛格达得去换上干衣服;他得去修理大车,给车轴涂油,让两匹马和其他动物休息。他们得吃早饭,还得睡上几个钟头。既然雅更是同一个异教徒一起跑码头,他就对客店掌柜说波兰话,冒充自己是个波兰人。他和玛格达在一张没铺桌布的长桌旁坐下来。一个尖下巴上长着毛、披着头巾的红眼睛犹太女人,给他们端来了黑面包、乡下奶酪和兑菊粉的咖啡。她看到雅夏塞在口袋里的那本书,说:“这本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先生?”
  雅夏愣了一下。“啊,我在你们会堂附近拣来的。那是什么?一本圣书吗?”
  “给我吧,先生。你反正看不懂,对我们来说,它是神圣的。”
  “我要看一遍。”
  “你怎么看得懂呢?这是用希伯来文写的。”
  “我有一个朋友,一个教士。他懂得希伯来文。”
  “这书扯烂了。把它给我——先生!”
  “少说了——,”她丈夫隔得老远用意第绪语嚷叫。
  “我不愿意让他带着一本犹太人的书到处转悠,”她气势汹汹地回答。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雅夏问,“怎么诈骗基督徒吗外”我们什么人也不诈骗,先生,不管是犹太人,还是基督徒。我们正正派派地做买卖。“
  一扇边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孩子,戴着一顶绒便帽,穿着一件钮扣没扣上的晨衣,晨衣底下露出有穗子的衣服。他长着一张窄脸,两片鬓脚阔得像两束亚麻。他显然刚起床,睡意还没有消除,眼皮还沉重得抬不起呢。
  “奶奶,给我牛奶和水,‘他说。
  “你行过洗手仪式吗?”
  “行过了,我行过了。”
  “你做过‘感谢上帝’的祈祷了吗?”
  “做过了,我做过了。”
  接着,他用袖子擦擦鼻子。
  雅夏一边继续吃,一边望着那个孩子。“我可能抛弃这一切吗?”他问他自己,“说到头来,这是我的,我的……我从前活像这个孩子。”他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愿望,巴不得马上念一念那本扯烂了的圣书上的文句,他对这个做祖母的涌起了一阵亲切的爱慕,她同太阳一起起来,煮啦,烤啦,拾摄屋子啦,招待客人啦。门柱上挂着一个施舍盒。她把她能攒下来的那几个少得可怜的铜币藏在那里,用来帮助那些希望赶到圣地去死的犹太人。这屋子里的气氛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安息日、节日、对弥赛亚和未来世界的期望那个老妇人尽管忙个不停,她的泛白的嘴唇一直嘟嘟哝哝,她的脑袋也一直点着,好像她懂得只有不受尘世虚荣欺骗的人才懂得的真理似的。

                 3
  来到华沙,对雅夏来说,始终是件大事情。他在这里挣钱。他的经理人梅切斯拉夫。沃尔斯基住在这里。海报已经在墙上贴出来了,写着:“兹定于七月一日,著名杂技家和催眠家雅夏。梅休尔于阿尔罕伯拉夏季剧场登台演出,全部节目将使尊敬的观众惊心动魄。”雅夏在这里的德卢加大街口,弗雷塔街上有一套公寓。连那两匹马卡拉和歇伐——灰尘和灰烬——来到华沙也精神抖擞起来。再也用不着拿鞭子赶它们。大车一穿过普拉加桥,就迷失在密密麻麻的房屋、府邸、公共马车、敞篷四轮马车、店铺、咖啡馆等等这一切中间。空气里有刚出炉的面包味、咖啡味、马粪味、火车和工厂的煤烟味。俄国总督府门前有一班军乐队在演奏。一定是个什么节日,因为家家阳台上都飘扬着俄国旗。女人已经戴起装饰着人造水果和鲜花的阔边草帽。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戴着草帽,穿着浅色衣服,挥着手杖,到处闲逛。在一片嘈杂声中,火车头拉响汽笛,发出呼呼的声音;道岔扳来扳去。列车从这里出发,开往彼得堡、莫斯科、维也纳、柏林、符拉迪沃斯托克。一八六三年起义以后,波兰经历了一段安静时期,终于进入了工业革新的时代。罗兹②以美国的速度扩建着。在华沙,木板人行道拆掉了;室内装起了自来水管;马车轨道铺起来了;建起了一幢幢高楼大厦;还有整个郊区和市场。剧院里掀起一个新的旺季:在上演戏剧、喜剧、歌剧、音乐会。优秀的男女演员从巴黎、彼得堡、罗马,甚至遥远的美国赶来。书店里拿刚出版的长篇小说、神学著作、百科全书、词典和字典来吸引顾客。雅夏深深地呼吸着。他虽然旅途劳顿,一看到这座城市就兴高采烈起来。如果这里已经叫人精神振奋,那么国外一定更要精彩多少倍呢,他沉思着。他巴不得马上赶去看埃米莉亚,但是勉强克制住自己。他瞌睡蒙陇,脸也没有刮过,衣服皱得一团糟,这样跑去不成个体统。何况他先得去看梅切斯拉夫。沃尔斯基。雅夏还在卢布林的时候,给他发了个电报。
  雅夏前一阵不在华沙。他在各省跑码头。在路上他老担心。生伯他的公寓里被小偷闯进去。他在那里收藏着图书、古玩、一大叠张贴的广告、剪报和评论。但是。赞美上帝,门上仍然锁着两把沉甸甸的大锁;室内样样东西都在老地方。处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有一股霉味。玛格达马上动手拾掇屋子。沃尔斯基坐着敞篷四轮马车赶来了—一他是个异教徒,却长着一副犹太人的相貌,黑眼睛、鹰钩鼻、高额头。他那条艺术家风度的阔领带歪斜地挂在他的衬衫上面。沃尔斯基提到俄国和波兰的许多城市邀请雅夏去演出。他一边捻着小胡子,一边说,流露出依靠别人的声誉生活的那种人的热情。他甚至已经安排了一个演出计划;雅夏在阿尔罕伯拉的夏季演出结束以后,可以按计划进行。但是雅夏看出沃尔斯基是在无中生有地吹嘘。只有波兰各省需要他。莫斯科、基辅、彼得堡并没有发来邀请。在省里演出,收入却少得可怜。哪怕在华沙,什么也没有改变。阿尔罕伯拉剧场的老板始终不肯给雅夏增加工资c 他们尽管对他赞不绝口,但是国外来的小丑挣得更多。这真有点叫人莫名其妙—一剧场的老板都这么固执。沃尔斯基跟他们讨价还价,争多嫌少,全是白费口舌。雅夏总是属于那一批拿钱拿得最少的。埃米莉亚说得对。只要他一直待在波兰,他们就拿他当第三流的杂耍演员看待。
  沃尔斯基离开以后,雅夏在卧房里躺下来。管门人会照料那两匹马。玛格达会给其他的动物饮水喂料。三只动物,鹦鹉、乌鸦和猴子待在一间屋子里。别看玛格达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马上动手擦地板。她继承了世世代代的庄稼人的吃苦耐劳、百依百顺的习惯。雅夏打了个盹儿,醒过来,又瞌睡着了。这是一所老房子。下面没有铺砖的院子里,鹅在嘎嘎地叫,鸭在叫,鸡在叫,好像是在乡村里。从维斯杜拉河和普拉河畔的树林里吹过来的微风,从开着的窗子外,吹进来。楼下,一个要饭的一边用簧风琴勉强奏出曲调,一边在唱一支古老的华沙歌曲。要不是雅夏觉得手脚懒得动弹,他会扔给那个要饭的一个硬币。他同时在做梦和沉思。又拖着沉重的身子在穿过一个个潮湿的穷乡僻壤吗?又在消防站演出了吗?不,他已经受够了这种罪!他的思想回到簧风琴的节奏卜。他一定要离开,离开,抛弃一切。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要离开这个泥沼。如果不这样做,他,雅夏,有一天也会带着簧风琴到处流浪的。
  刚才还是清晨,现在已经黄昏了。玛格达给他端来一盆酸牛奶、欧芹煮新土豆。他靠在床上吃罢,又把头放到枕头上去了。等到他再睁开眼来,已经是夜晚了。卧房里黑乎乎,但是不可能太晚,因为他仍然能够听到一个皮匠在给皮靴打钉的声音。附近一带还没有哪一家装煤气灯。在煤油灯光下,主妇们修修补补,洗盆子,织补,打补钉。一个醉汉同他的妻子在争吵,他的狗对着他汪汪地叫。
  雅夏叫玛格达,但是看来她出去了。只有那只乌鸦———一雅夏一直教它说话——回答他。每一次雅夏回到华沙,他总是巴望听到好消息,但是命运女神尽管对各种票友和逢场作戏的爱好者往往很慷慨,对他,雅夏,却苛刻得很。她们从不让他在任何交易中得到最大的好处。恰恰相反,人人都占他便宜。雅夏知道,这全是因为他的态度。他感到自卑;别人觉察到这一点,就剥削他。他周围尽是一些低三下四的人,老板们也就把他当作同他们一样身份的人付钱。在他这一辈子里,只有埃米莉亚是个奇迹,是他唯一的希望——把他从他为自己挖掘的泥坑里救出来。
  他们的相识一直被神秘的气氛包围着。他起初连她的名字也没有听清楚。他开始想念她,怎么也忘不了她。他的思潮翻腾,不由他作主。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她也非常想念他,就像他想念她一样,感到她对他也念念不忘,倾心思慕。他像一个梦游病人那样走遍华沙的大街小巷,在马车的车窗后面,在店铺里,在咖啡馆里,在剧院的门厅里找她。他在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上,在新世界大道上,在萨克松尼公园里的小径上找她。他站在剧院广场上的一根柱子旁等她。有一天黄昏,他走出门去,深信会找到她。他在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上从头走到底。当他走近一家店铺的橱窗的时候,她在那里等着,好像他们事前安排了一次约会似的——她围着一个皮围脖,拿着皮手筒,黑眼睛直勾勾地对他望着。他走近一些;她会心地、神秘地微笑起来。他向她鞠了一个躬;他伸出手来。这当儿,她突然说:“多奇怪的巧合!”
  但是后来她承认,她确实在那里等他。她有一个预兆,他听到了她在召唤他。

                 4
  有钱的人家已经装了电话,但是埃米莉亚哪儿有钱花在这种奢侈品上。埃米莉亚和她的女儿海莉娜靠一笔数目有限的抚恤金过日子。教授生前的排场只剩下一套公寓和一个老女仆雅德微加,她已经有几年没有拿到工资了。
  雅夏一大清早就醒了。他刮脸。这套公寓里有个木澡盆;玛格达提来一壶壶的水,把澡盆倒满。她给雅夏涂上香肥皂,给他按摩。她一边帮他洗澡,一边俏皮地说:“谁去拜访一个贵妇人,身上一定要香喷喷。”
  “我不是去拜访什么贵妇人,玛格达。”
  “啊,错不了,错不了,你的玛格达是一个傻瓜,不过二加二她是懂的。”
  吃早饭的时候,雅夏的心绪突然好起来。他尽是谈一些证实他的飞行理论的方法,并且说试验动手得越早越好。他也要为她,玛格达,装一对翅膀。他们会像一对大鹅似的双双飞翔,赢得世界声誉,像一百年前的蒙哥菲。他拥抱玛格达,亲她,劝她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他决不会抛弃她。“我要出国去,也许你得独自个儿待一些日子,不过别担心,我会派人来叫你的。我只要求一件事情——信任我。”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她的眼睛看。他抚摸她的头发,摩擦她的太阳穴。他有控制她的本领,使她在一分钟里睡着。在炎夏的热浪中,他可以对她说,她感到寒冷;她马上会颤抖。在结冰的日子,他可以叫她相信,她太热了;她的身子会热得通红,冒出汗来。他能够用一根针刺她,一滴血也没有。他在她身上进行了数不清的实验。不过他已经在她醒着的时候也使用一系列的心灵感应术了。他告诉她一件事情,这件事就会牢牢记在她脑子里。他会在几个礼拜和几月以前吩咐她办一件事,到时候她会不顾死活地去照办。他已经开始让她有个思想准备,有一天他会同埃米莉亚一起出走。玛格达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带着庄稼人的调皮神情沉默地微笑。她完全知道他那一套花招,但是默默地依顺,不可能也不想反对。有时候,她的举止和脸上古怪的神情叫他想起鹦鹉、猴子和乌鸦。
  吃罢早饭,他穿上一套淡颜色的衣服、小牛皮靴、戴着一顶硬胎礼帽,衬衫领子上系一条黑绸领带。吻了一下玛格达,他一句话也不说,走了。他招招手,叫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埃米莉亚住在萨克松尼公园对面的克罗莱夫斯卡街上。一路上,他吩咐赶车的在花铺门前停一下,他在那里买了一束玫瑰花。在另一家店铺里他买了一瓶酒、一磅鱼、一罐沙丁鱼。埃米莉亚经常开玩笑地说,他像圣诞节前夜的圣诞老人那样背着一大堆礼物来,不过这已经成为他的惯例了。他知道,这母女两人实际上只能勉强糊口。何况海莉娜的肺又不好。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做妈妈的才要到意大利南方去。海莉娜不得不在寄宿学校里停学,因为缴不起学费。埃米莉亚呢,只得自己缝衣服,把旧衣服翻新,她哪儿有钱付给裁缝哪。雅夏坐在敞篷四轮马车里,一边牢牢地捧着那些大包小包,免得它们滑下去,一边向车窗外望着那座既陌生又亲切的城市。当初,华沙看上去好像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那时候他最希望的事情是,看到他的名字印在华沙的报纸上或者印在一家剧场的海报上。但是现在他已经在设法离开这座城市。它虽然具有国际性城市的外貌,却仍然保持着地方色彩。只是眼下它在开始扩建。敞篷四轮马车在一堆堆砖头、黄沙和石灰中间滚滚前进。在这六月的日于里,空气里洋溢着紫丁香、油漆、生土和阳沟里脏水的气息。一帮帮工人把街道底下的东西拆掉,挖到地基下面去。
  在克罗莱夫斯卡街上,空气比较清新。萨克松尼公园里的树上长满了最近才开的鲜花。透过篱笆,人可以看到花坛、长满异国植物的暖房,还有一个咖啡馆,一对对年轻的男女在室外吃第二顿早餐。这也是买卖彩票的季节,为了种种慈善事业抽彩义卖。保姆和女管家推着躺在儿童车里的娃娃散步。穿着海军服的男孩子们用小棍在滚铁环。打扮得像时髦的贵妇人那样的小女孩子们拿着彩色铲子在沙堆上挖洞,在卵石中间挖掘。别的孩子围成一个个圆圈在跳舞。公园里也有一个夏季剧场,但是雅夏从来没有在那里演出过。他是一个犹太人,那里他进不去。只因为他是个犹太人。他比那些留着长胡子和长鬓脚的虔诚的犹太人遭受的损失更大。在欧洲其他地方,这些限制不再有人理睬了,埃米莉亚告诉他。在那里,只凭才能来衡量一个表演艺术家。
  “哦,咱们会弄清楚的,咱们会弄清楚的,”他嘟嘟哝哝地对他自己说,“要是命运是这么注定的,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不管雅夏在剧场里表现走绳索或者心灵感应术的时候是多么大胆,他只要一到埃米莉亚家里来,就失去自信心。他对自己的仪表毫无把握,他的举止是不是够得上一位世界闻名的表演家的气派,他的语法或者礼节是不是有错误。也许他来得太早了吧?如果他发现埃米莉亚不在家,他怎么办呢?他要留下鲜花和礼物吗,还是只留下鲜花?别这么心慌,雅夏尔,他劝他自己。说到头来,没人会吃掉你……她爱你爱得要发疯啦,那个年轻的小娘儿们。火焰似的情欲折磨着她。她简直等不及你了。他扭起嘴唇,吹起口哨来。如果他要在皇宫府邸里演出,他就不该被一个缺吃少穿的寡妇吓得手足无措。谁说得上呢?也许连伯爵夫人和公爵夫人也会想方设法博得他的殷勤呢?女人就是女人,不管她是在皮阿斯克,还是在巴黎。……。
  他把车钱付给赶车的,穿过大门,走上大理石楼梯,拉响门铃。雅德微加马上来开门——她是个头发灰白、身材瘦小的妇人,围着白围裙,戴着一顶白帽子,脸皱得像个无花果。他要见克拉博兹基太太。她在家吗?雅德微加肯定地点点头,会心地微笑起来,接过鲜花啦、大包小包啦、他的手杖和礼帽啦。她打开客厅的门。他上次到这里来,正遇到寒潮。埃米莉亚在害病,脖子上裹着围巾。眼下客厅里是一片夏天的景象。一道道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照亮了地毯和镶木地板,在花瓶、画框和钢琴键上闪烁跳跃。盆里的橡皮树已经长出嫩叶。长沙发上摆着一块料子,显然这是埃米莉亚正在绣的,一根针扎在料子上。雅夏开始踱来踱去。这里跟莱布什。莱凯奇的泽弗特尔的距离是多么遥远—一不过,说真的,这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门开了,埃米莉亚走进来。雅夏睁大了眼睛,差一点儿吹起口哨来。直到现在,他只看到她穿黑色的丧服。她悼念已故的斯蒂芬。克拉博兹基教授,同时也悼念流产了的一八六三年起义和那些在西伯利亚受尽折磨、丧失生命的烈士。埃米莉亚读叔本华的著作,热爱拜伦、斯洛瓦斯基和利奥伯迪的诗篇,崇拜波兰神秘主义者诺威德和托威恩斯基。她甚至告诉雅夏,她母亲姓沃洛夫斯基,她是大名鼎鼎的弗兰基斯特。埃立歇。舒尔的外曾孙女。可不是,犹太民族的鲜血在她的血管里流动着,就像在大多数波兰贵族的血管里流动着那样。只见她穿着一件淡牛奶咖啡色连衣裙。她看上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亭亭玉立,体态苗条,是一位波兰美人,高颧骨、斯拉夫型的鼻子,但是有一双充满智慧和热情的犹太人的黑眼睛。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条辫子,像一个花环似的盘在后脑上。她尽管已经三十五六岁,腰身纤细、胸脯丰满,看上去好像比实际年纪足足小十岁。连她上嘴唇上的汗毛也使她讨人欢喜,给她添上一种女性的男孩子气。她的微笑是腼腆的,然而放荡。他们过去已经像情人似的接吻和拥抱过。她时常承认,她需要用最大的意志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委身于他。但是这无非是因为她希望在教堂里结婚,在纯洁的基础上开始夫妇生活。为了讨她欢心,他已经答应改信天主教。
  “谢谢您送来的花,”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手长得不小,但是白哲、柔嫩。他把她的手举到嘴唇边,吻了一吻,又用自己的手把它握了一会儿。紫丁香和暮春的芳香围绕着他们。
  “您什么时候来的?”她问,“我昨天就盼您来啦。”
  “我太累了。”
  “海莉娜一直不断地问起您。昨天的《华沙信使报》上有关于您的文章。”
  “是的,沃尔斯基给我看过了。”
  “在绳索上翻一个斤斗?”
  “是的。”
  “上帝保佑,人有什么事不愿意尝试啊,”她带着惊奇和惋惜的神情嚷叫起来,“哦,这才是真本领,我想。您气色很好啊!”她改变声调说:“卢布林看来好像对您很适宜啊。”
  “我在那儿休息。”
  “跟所有的女人在一起?”
  他没有回答。她说:“您连吻都还没有吻过我哪。”说着,她向他伸出胳膊去。

                 5
  他们搂在一起接吻,好像在比赛看谁先透气似的。她突然从他怀里抽出身子来。她总是不得不要求他答应控制自己。她已经有四年不同男人一起生活了,但是活受罪总比人尽可夫好。她一直说,上帝洞察一切。死人的灵魂永远在场,观察亲人的所作所为。埃米莉亚有她自己的宗教信仰。天主教的教义对她只是一套清规戒律罢了。她看过斯范登堡和雅各布。伯梅的神秘主义著作。她经常同雅夏讨论天眼通啦、预兆啦、心灵感应术啦,还有同死人的灵魂交往啦。斯蒂芬。克拉博兹基去世以后,她有一个时期找人到客厅里来降灵;通过桌子的倾斜,她算是同克拉博兹基在互相问候。后来,她发现那个降灵的女人是一个骗子。在埃米莉亚心底里,神秘主义同怀疑主义和隐藏的幽默感以某种古怪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她嘲笑雅德微加和这个女用人藏在枕头底下的埃及详梦书—一然而,她,埃米莉亚,自己也相信梦。克拉博兹基去世以后,他的几个同事向她求婚,但是她已故的丈夫在梦中出现在她面前,千叮万嘱要她拒绝他们。有一回,她在朦胧的暮色中上楼,他甚至在她面前显灵。她向雅夏透露,她爱他是因为他的性格同克拉博兹基非常相像,而且她感到有迹象表明,克拉博兹基赞成他们两人结合。她现在握着雅夏的两个手腕,把他领到一张椅子跟前,按他坐下去,好像对付一个淘气的孩子似的。
  “坐着。等吧,”她说。
  “我还得等多久呢?”
  “这全由您决定了。”
  她坐在一张躺椅上,面对着他。从他的怀里抽出身来,在她来说是费了好大的劲儿的。她坐着,有一会儿脸涨得通红,好像对自己的情欲感到惊奇似的。
  他们开始用断断续续的话交谈起来;亲密的朋友别后重逢,试图接上断了的线索,就谈这些话。两个礼拜前海莉娜病倒了。她,埃米莉亚,自己也害了一场流行性感冒。“我写信告诉过您,对不?哦,我忘啦……可不是,现在什么都好了……海莉娜吗?到公园里去看书了。现在非常爱看书——不过尽是些不堪入目的糟粕!上帝啊,文学已经变得这么糟糕啦!庸俗,浅薄……这个五月里,天气不是很冷吗?还下雪呢……上剧院去过吗?没有,我们哪儿都不去。撇开票价太贵不谈,戏的质量也太差劲……什么都是从法国翻译过来的,而且译得一团糟。永远是三角恋爱……不过还是您谈谈自己吧,好不?这些个礼拜,您上哪儿去转悠了?你一走,样样都显得空虚。对我来说,这简直像是一场梦。可是您的信一来,这个世界又一切正常了。晤,冷不防海莉娜兴奋地跑进来——一《信使报》上有篇谈到您的文章……什么?反正是捧场文章呗。海莉娜完全相信,凡是报纸上提到名字的人,哪伯是因为被公共马车撞倒才提到名字的,都是受人崇拜的人物……您好吗?您的气色很好。您看来不怎么惦记我们。关于您的事情,我真的知道什么呢?您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一个谜。您谈自己谈得越多,我越是弄不清您是个怎么样的人。您在波兰全国各地都有女人。您像个吉普赛人那样赶着一辆大车,到处飘荡。这真有趣。您有一身本领,可是还没有出人头地。我时常想,您的所作所为对您自己和全世界都是开玩笑。……这是怎么一回事?咱俩的事我确实没什么可以告诉您。咱们的计划都是空中楼阁。我怕样样都会拖下去,直到咱们两个变成满头白发的老人。……”
  “我现在已经来到你的跟前,咱们再也不会分离啦!”他说,对他自己的话感到惊奇,因为直到这会儿他还没有打定主意哩。
  “您说什么来着?——哦,我一直在盼这句话。这就是我想要听的话。”
  她的眼睛潮湿起来。她转过脸去;他看到她的侧面。接着她站起来,去吩咐雅德微加煮咖啡。那个女用人没等她吩咐,已经把咖啡煮好了。她是按照古老的波兰传统在一个咖啡研钵里把咖啡磨碎的。客厅里芳香扑鼻。只剩雅夏一个人待着。唉,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他对他自己咕哝。他激动得颤抖起来。他向埃米莉亚说的这句话,就决定他的命运。现在埃丝特会落得一个什么结果呢?还有玛格达呢?他上哪儿去弄那笔他需要的钱呢?他真的能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吗?没有她,我没法活下去!他回答他自己。他突然变得像一个等待释放的囚犯似的非常不耐烦起来。每个钟头都像是没完没了似的。他站起来。尽管他心情沉重。他的两只脚却感到非常轻松。眼下,我能够在绳索上不是翻一个斤斗,而是翻三个斤斗!我怎么能把这件事耽搁这么久呢?雅夏悄悄地走到窗口,拉开窗帘,盯着看萨克松尼公园里绿叶成荫的栗子树,看所有的小学生、年轻的花花公子、女管家,还有在小路上散步的双双情侣。不妨找一对瞧一瞧,且看那个淡黄头发的小伙子和戴着草帽的姑娘,草帽边上还装饰着樱桃呢。他们像两只鸟似的摇摇摆摆走着,站停了,又走起来,走来走去总是在那地方,互相望望,互相闻闻,玩着只有情人们懂的游戏。他们看上去好像扭打起来了,又好像在跳一种双人舞。但是他在她心里看到什么呢?今天,天空是多么蓝啊!淡蓝色的,好像是在敬畏的日子里挂在会堂里的帐幕。
  雅夏对这个比喻感到一阵怀疑的痛苦。唉,上帝就是上帝,不管你是在会堂里,还是在教堂里向他祈祷。埃米莉亚回到客厅里来了c 他向她走去。
  “她煮咖啡的时候,弄得整所房子里都是咖啡味。她烧菜的时候也是一个样。”
  “怎么安排她呢?”他说,“咱们把她带到意大利去吗?”
  埃米莉亚想了一下。
  “咱们已经到了谈这种事的地步吗?”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哦,咱们倒是要一个用人。可是这全是空谈。”
  “不,埃米莉亚,你已经好像是我的妻子了。”

                 6
  门铃响起来了。埃米莉亚说了一声“失陪”,又撇下雅夏一个人。他一动也不动,好像是他躲藏着,生怕被哪一个来找他的人当场发现似的。他已经给埃米莉亚招来流言蜚语,但是她还瞒着,没有把他告诉她的亲戚。他好像变成一个他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的人。他坐在那里,盯着看家具、地毯。落地大钟的钟摆缓慢地摆动着。星星点点的阳光闪烁在校形烛台的棱柱和红丝绒封面的大册子上。从邻居的一所房子里,飘来了钢琴的和弦声。他一直羡慕这幢公寓于净,显出有钱人家的整洁的气派。样样都摆在恰当的地方。处处没有一点灰尘。住在这里的人看来好像从来没有垃圾或者多余的东西、没有难闻的气味、没有混乱的思想。
  雅夏热切地留神听着。埃米莉亚有几个远房亲戚住在这座城市里。即使没有受到邀请,他们也时常闯进来。雅夏有时候不得不从厨房门溜走。他一边听,一边估计他自己的处境。实现他的计划,他需要钱,至少一万五千卢布。要弄这么许多钱,他只有一个办法。不过,话得说回来,他准备走这一步吗?他一直同许多女人明来暗往,已经变成一个只图眼前、凭冲动和灵感办事的人。他安排了计划,但是仍然什么都靠不住。他谈到爱情,但是他对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说的爱情是什么意思,也说不清楚,埃米莉亚理解的爱情是什么。在他干那些放荡的勾当的时候,他总是感到造物主的旨意。总是有神秘的力量推动他,哪怕是在演出的时候。但是难道他能指望上帝引导他去偷窃和叛教不成?他留神听着钢琴的曲调,同时听着自己的思想。他每一次采取行动以前,心里经常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清楚地说话,坚决地发号施令,详细地说明细节。但是这一次,他有一种预感。准会发生别的事情,事情免不了会有变化。在他的笔记本上,他记着一连串银行和把钱放在金属保险箱里的有钱人的地址,但是他还没有利用这种可能性。他已经在设法为他打算做的事情辩护,因为他发誓说,只要他有一天获得世界声誉,他保证一切加利奉还,但是他仍然不能使自己的良心平静。他仍然感到恐惧、厌恶和瞧不起自己。他是正派人家的子孙。他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有名的老实人。他的曾祖父有一次去追一个买卖人。一直追到兰兹诺,为了把他忘了的十个子儿还给他。
  门打开了,海莉娜在门口出现:相貌漂亮,在十四岁上个子突然长高了,金头发梳成小辫子,淡蓝的眼睛,端正的鼻子,丰满的嘴唇,皮肤白得透明,这是贫血和肺不好的特征。在他离开华沙的那段短短的时期里,她已经长大了,她看上去好像对自己的长大感到害臊。她望着难夏,又高兴又心慌。海莉娜像她的父亲—一她有科学家的头脑。她巴不得理解一切:他,雅夏,玩的每一套戏法啦,她,海莉娜,在场听到的他同她妈说的每一句话啦。她看起书来废寝忘食,收集昆虫,会下棋,写诗。她已经在学意大利语啦……她看上去好像踌躇了一下。随后,她孩子气地跳过来,扑到雅夏身上,倒在他的怀里。
  “雅夏伯伯!”
  她吻他,还让他回吻她。
  她马上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使他来不及回答。他什么时候来的?这一回,他也是坐大车来的吗?他在树林里看见什么野兽吗?他遇到拦路抢劫的强盗吗?猴子怎么样啦?乌鸦呢?鹦鹉呢?他在卢布林的院子里的孔雀怎么样啦?还有蛇呢?团鱼呢?他真的像在报上说的那样将要在绳索上翻一个斤斗吗?这有可能吗?他惦记她们吗——她和妈妈。她看上去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大人,然而还像一个孩子那样说个不停。但是她叫人感到她的孩子气有点儿做作。
  “你像一棵树似的长高啦!”
  “人人都提到我的身高!”她撅起了嘴,用孩子气的口气责备,“好像那是我的错似的。我躺在床上也感到自己在长高。一个精灵在拉我的腿。我压根儿不想长高。我喜欢一直做个孩子。我该怎么办呢,雅夏伯伯?有没有叫人不长高的体育运动?告诉我,雅夏伯伯!”接着她吻吻他的额头。
  真可爱!真可爱!雅夏沉思着。他出声说:“对,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把你摆在落地时钟里,把钟柜门锁起来,你就不会比那个钟柜长得高了。”
  海莉娜顿时活泼起来。
  “他样样都有解决的办法!他的脑筋动得多快啊!他想也不用想!你的脑子是怎么发挥作用的,雅夏伯伯?”
  “你干吗不揭开盖子往里看看呢?它就像时钟的结构。”
  “又谈时钟啦!你今天脑子里只有——时钟。你在动脑筋用时钟编一套戏法吗?你看过《信使报》吗?你出名啦!整个华沙都在羡慕你。你干吗离开这么久,雅夏伯伯?我生了一场病,一刻不停地吵着要你来。我还梦见过你哪。妈数落我,因为我谈你谈得太多了。她忌妒得要命!”海莉娜一说出口,顿时为自己的话羞得满脸通红。就在这当儿,埃米莉亚走进来了。
  “瞧,你的雅夏伯伯又在这儿了。我简直没法告诉您,她不知念叨您多少回啦。”
  “别告诉他,妈,别告诉他。他会给宠坏的。他会认为,因为他是个伟大的表演艺术家,而咱们呢,是他能随意摆布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上帝比你强,雅夏伯伯。他能够表演比你更高明的戏法。”
  埃米莉亚顿时沉下脸来。“别平白无故地提到上帝。这可不是一个贫嘴薄舌地开玩笑的话题。”
  “我不是在开玩笑,妈。”
  “这是最近流行的风气:在哪一场无聊的闲谈中都要提到上帝。”
  有一会儿,海莉娜看上去好像想得出了神。
  “妈,我肚子饿了。”
  “$?”
  “可不是,我要是在十分钟里不吃点儿东西,就会活活地饿死。”
  “唉,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好像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去告诉雅德微加给你弄点吃的东西。”
  “你呢,妈,你不饿吗?”
  “不饿,我吃一餐以后,好歹能挨到吃第二餐。”
  “可是你简直不吃,妈。一杯可可你就当一餐早饭。你觉得怎么样,雅夏伯伯?”
  “我能吃一只象。”
  “那么,来吧。咱们一起来吃象。”

                 7
  雅夏同母女两人坐在一起;他们全吃着第二顿早饭,吃的是雅夏带来的精美的食品:鱼啦、沙丁鱼啦、瑞士奶酪啦。雅德微加端来奶油咖啡。海莉娜兴致勃勃地吃着,每吃一口,都赞不绝口,感到津津有味。“这多香啊!真是一到嘴里就融化了!”刚出炉的圆面包的表皮在她的牙齿缝里发出嘎嘎的碎裂声。埃米莉亚带着贵妇人的气派慢腾腾地咀嚼。雅夏自己呢,也在愉快地享用。他就指望同埃米莉亚和海莉娜这样随意小吃。跟埃丝特在一起,他没有什么可说的。除了琐碎的家务和裁缝的买卖以外,她什么也不懂。在这里,他们谈得轻松自在。话题转到了催眠术上。埃米莉亚时常提醒雅夏不要在海莉娜面前谈这个题目,但是他不可能完全避免,报纸上捧他为催眠术家。海莉娜呢,又聪明又好奇,你没法用一句话阻止她追问。再说,她看成年人看的书。克拉博兹基留下大量的藏书。他大学里的同事和以前的学生,给埃米莉亚寄来教科书和科学杂志上撕下来的论文。海莉娜样样都仔细研究。她熟悉梅斯梅尔、他的理论和实验;她读过关于夏尔科和雅内的著作。波兰报纸上纷纷刊登介绍催眠术家费德尔曼的文章,他在波兰各界人士的客厅里引起了轰动。他甚至被允许在医院和私人诊所里施展催眠术。海莉娜总是向雅夏提出同一个问题,提了怕有一百万次了:一个人怎么把意志力引到另一个人身上?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望着,怎么就可能使他睡着呢?在大热天,或者在一个热得要命的房间里,怎么能使一个人冷得索索发抖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雅夏说,“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过这是你亲手干的事啊。”
  “蜘蛛知道它自己怎么织网吗?”
  “哦——现在他把自己比作蜘蛛啦!我讨厌蜘蛛,我讨厌它们!你,雅夏伯伯,我可喜欢着呢。”
  “你说得太多了,海莉娜,”埃米莉亚插嘴说。
  “我要知道事实真相。”
  “真是她爸爸的孩子。她只要知道事实真相。”
  “咱们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吗,妈?干吗要写那些书呢?这全是为了事实真相。妈,我求求你给我做件好事,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了——回答是不成!”
  “妈,我跪下来拜拜你,求求你!可怜可怜吧。”
  “不可怜。不成!”
  海莉娜求她母亲答应的是让雅夏在这当儿当场表演催眠术。海莉娜巴不得让她自己被催眠。但是埃米莉亚再三拒绝她女儿的要求。人不能拿这样的事情当儿戏。埃米莉亚在什么书上看到一个催眠术家没法唤醒他的被催眠者。那个倒霉的家伙昏迷了几天。
  “到剧场里来吧,海莉娜,那么你就会看到怎么催眠的啦,”雅夏说。
  “说老实话,带她去,我还在犹豫呢——到那儿去的全是下三滥。”
  “我该做什么呢,妈?坐在厨房里拔鸡毛吗?”
  “你还是个孩子。”
  “那么让他催眠你。”
  “我可不要在我的房子里搞什么降灵会!”埃米莉亚严厉地说。
  雅夏默不作声。她们反正都是被催眠的,他想。爱情完全是建立在催眠术的基础上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对她行使了催眠术。这样,她那天夜晚才会在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上等我。她们全是被催眠的:埃丝特啦、玛格达啦、泽弗特尔啦。我掌握一种力量,一种巨大的力量。不过,那到底是什么呢?它能够延伸到什么地步呢?我能够对一个银行经理行使催眠术,让他为我打开保管库吗?
  他,雅夏,只是在几年以前才听到催眠术这个词儿。他进行试验,顿时成功了。他吩咐他那个被催眠的男人睡着;那个人睡得像一个死人。他吩咐一个女人脱光衣服,她就动手脱起衣服来。他预先告诉一个姑娘,她不会感到痛;尽管他用针刺她的胳膊,她果然没有喊叫,针刺进去的地方也没有出血。以后,雅夏亲眼看到别的催眠术家的许多表演,有几次确实是大名鼎鼎的费德尔曼亲自演出。但是,这到底是什么力量,或者说,这力量到底是怎么起作用的,雅夏弄不明白。有时候,照他看来,催眠术家和被催眠的人都在肆无忌惮地闹着玩;但是,话得说回来,这决不是骗局。冬天不可能流汗。针刺到肌肉里去也免不了要流血。也许这就是它一度被称为妖术的原因吧。
  “唉,妈妈,你真固执!”海莉娜一边说,一边吃着小圆面包上的沙丁鱼,“告诉我这是一种什么力量,雅夏伯伯,要不然,我的好奇心简直要把我折磨死啦。”
  “这是一种力。你说,什么是电呢?”
  “是啊,什么是电呢?”
  “没人知道。他们在这儿华沙发出信号,电在一秒钟里把信号传递到彼得堡或者莫斯科。就在这一秒钟里,信号越过了田野、树林,一下子就是几百英里。眼下又有一种玩意儿叫电话!人能够通过电线听到别人的声音。总有一天,你在华沙能够跟巴黎的人谈话,就像现在我跟你在这儿谈话一样。”
  “不过它怎么会起这种作用呢?啊,妈,要学的东西可真多啊!有些人真聪明!他们怎么会变得这么聪明?不过全是男人。女人干吗不让自己受教育呢?”
  “英国有一位女医生,”雅夏说。
  “真的吗?这真滑稽。我忍不住要笑起来啦!”
  “有什么可笑的呢?”埃米莉亚问,“女人也是人嘛。”
  “那当然啦。不过是位女大夫!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像乔治。桑吗?”
  “你怎么知道乔治。桑?我要把藏书室锁起来,不让你再进去。”
  “别锁,妈妈。我爱你,我顶顶爱你,你呢,对我这么严。除了书,我还有什么呢?我认识的那些姑娘全叫人腻烦。雅夏伯伯又难得来看咱们。他在跟咱们捉迷藏。我可以陶醉在书里。你们两个干吗不结婚呢?”海莉娜突然脱口说出这句话来,自己也感到惊奇。她脸色煞白。埃米莉亚羞得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头发根。
  “你疯了吗,还是怎么啦?”
  “她说得对。我们不久就要结婚了,”雅夏插嘴说,“样样都已经决定了。咱们三个人要到意大利去。”
  海莉娜羞答答地搭拉着脑袋。她开始玩起辫梢儿来,好像是在数头发似的。埃米莉亚垂着眼皮。她一听到雅夏这些话,坐在那儿,动也不会动了,又害臊又高兴。这姑娘讲个不停,但是这一次她那套孩子气的傻话倒帮了忙。他已经当场挑明了。埃米莉亚抬起眼睛。
  “海莉娜,回到你自己的房里去。”

第 五 章

                 1
  雅夏通常在演出以前排练两个礼拜。就在这一年,他准备了不少难演的新节目,却把排练的日子一天天往后挪。阿尔罕伯拉剧场的主人不肯给雅夏增加工资。他的经理沃尔斯基在悄悄地同另一个夏季剧场,皇宫,商谈。白天,雅夏坐在波斯人咖啡馆里喝黑咖啡、翻杂志的时候,他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古怪的预兆——他感到这一季他不会演出了。他害怕这个不祥的预兆,想方设法把它从脑子里撵出去,平息它,消除它——但是它总是返回来。他会害病吗?他大限临头了吗?绝对不会!难道还有别的事情吗?他把双手放在额头上,擦擦头皮、颧骨,蒙住自己的眼睛,使眼前一片漆黑。他自找麻烦,陷在太多的纠纷中了。他把自己撵到进退两难的困境中去。他热爱和想望埃米莉亚。他甚至念念不忘海莉娜。但是他怎么能对埃丝特这么狠心呢?许多年来,她对他表示出少有的忠贞。她同他并肩闯过他的一切难关,帮他度过每一个危险,她的那种容忍是那些虔诚的人认为只有上帝才有的。他怎么能用掴她一个耳光来报答她呢?她受了这个刺激会活不成,雅夏知道——一她会像烛光似的越来越黯淡和微弱。他不止一次看到人伤心地死去,只是因为他们不再有任何理由要活下去。他们有些人连病也没有生过就去世了。死亡的天使根本不打招呼,迅速地施展他的魔法。
  他早就在设法让玛格达对他的离开有个思想准备。但是她已经在担心了。每一次他从埃米莉亚那里回来,玛格达总是默不作声地望着他,流露出埋怨的神情。她几乎完全不同他说话,像一只蛤似的缩在贝壳里。在床上,她反应淡漠,态度冷冰冰,一声也不吭。往年夏天,她脸上的疹子会退掉,但是今年却长得密密麻麻。红疹甚至蔓延到脖子上和胸部以上。她还开始出岔子。盆子从她手里掉下来。铁锅打翻在灶火上。她烫伤了自己的一只脚,扎烂了自己的一个手指头,差一点把一只眼睛也弄瞎。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指望她翻斤斗,给他递表演用的木棍和球,或者用脚转木桶呢?即使他,雅夏,在这一季终于演出,他也许在最后的时刻不得不雇一个新助手。是啊,可是埃尔兹贝泰会怎么样呢?一听到他抛弃了玛格达,她可能就此断送性命。
  有一样东西可以勉强解决这个糟糕透顶的局面:钱。如果他能够给埃丝特一万卢布,那就多少会缓和一下打击。付给埃尔兹贝泰和玛格达一笔现款,当然会使她们平静下来。再说,他自己、埃米莉亚和海莉娜也需要一笔巨款。她打算在意大利南方买一所别墅,那里的天气对海莉娜的肺有好处。他,雅夏,还不能马上登台演出。他先得学意大利语,找一个经理,签合同。他在那里如果像在这里波兰那样只挣这么一点儿钱,就不够花。他不得不从头干起。但是,手头最少要有三万里拉,他才能够办到这一切。埃米莉亚向他吐露了情况,事实上他也早已知道,她什么也没有,还欠了一身债。她得把债还清以后,才能离开这个城市。
  雅夏平时不抽烟。他原来抽过烟斗,后来戒掉了,因为他相信抽烟对心脏和眼睛有害处,而且影响睡眠。但是他现在抽起俄国烟卷来。他抽着烟卷,小口地喝着带托盘的杯子里的黑咖啡,心不在焉地看着杂志。烟刺激着他的鼻孔;咖啡刺激他的味觉;杂志上那篇文章全是废话。它热烈地吹捧一个叫菲菲的巴黎女演员,整个法国都崇拜她的一双脚。作者含蓄地指出,菲菲从前是个暗娼。“整个法国为什么要把一个婊子捧上天呢?”雅夏弄不懂,“难道这就是法国吗?难道这就是埃米莉亚诚惶诚恐地谈到的西欧吗?难道这就是杂志上狂热地报道的文化、艺术和唯美主义吗?”他把杂志一扔,一个嘴唇上留着白胡子的绅士马上把它拿过去。雅夏在咖啡渣里熄灭了他的烟卷。他的一切思索和考虑不可避免地引导出一个结论:他一定要弄到一笔巨款,如果靠合法手段不成,那么就去偷。但是他什么时候去干这犯法的勾当呢?上哪儿去干呢?怎么下手呢?说也奇怪,尽管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了几个月,他从来没有跨进银行,也不熟悉存取手续;他连银行营业时间结束以后钱放在哪儿也没有摸清呢,也不知道它们用的保险箱或者保险柜是什么型号。他一拖再拖。他每一次经过银行,就加快步子走过去,脸转向别处。在舞台上和当着皮阿斯克那帮小偷的面开一把锁,那是一回事;溜进布置着武装保卫人员的一所建筑里去偷,那可是另一回事。于这种事,要天生是个贼才成。
  雅夏用匙子轻轻地敲敲碟于,招呼侍者,但是那个人不是没有听到,就是假装没有听到。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像他那样一个人坐着的顾客几乎一个也没有。大多数是一群群、一圈圈、一帮帮坐在一起;男子们穿着常礼服、条子裤,系着阔领带。有些人留着山羊胡子;有些人留着铲形胡子;有些人在嘴唇上留着两小络下垂的胡子;有些人留着翘胡子。女人们穿着撑开的长裙,戴着阔边帽,帽子上装饰着花朵啦、水果啦、美丽的别针和羽毛啦。起义失败以后,被俄国人装在棚车上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那些爱国者,正在几百人一批地死去。坏血病、肺病、脚气病,但是主要是厌倦和对祖国的怀念夺走了他们的生命。但是咖啡馆里的那些顾客分明已经顺从那些俄国侵略者。他们谈啊叫啊,闹着玩儿,高声大笑。女人们相互倒在别人的怀里发出格格的痴笑。外面,一辆枢车隆隆驶过,但是屋里的人毫不在意,好像死亡同他们无关似的。他们这么热烈地在谈什么呢?雅夏弄不明白。他们的眼睛干吗这么明亮?还有那个留着楔形白胡子、眼窝发青的老家伙——他干吗要在翻领上插一朵玫瑰花?他,雅夏从外表上看起来,同他们是一模一样的,然而一重障碍把他同他们隔开了。但是,那到底是什么呢?他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明确的解释。尽管他野心勃勃和热烈地追求生活,他感到悲伤,感到一切事物无不空虚,感到一种无法弥补和无法忘却的遗憾。如果人不知道为什么生和为什么死,那么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呢?实证主义啦、工业改革啦、进步啦,所有这些美丽的词儿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在坟墓里,它们不是都一笔勾销了吗?他,雅夏,虽然有的是干劲,但是经常郁郁不乐。只要他一丧失编新戏法和追求新情人的热情,怀疑马上就像蝗虫那样向他袭击。难道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翻几个斤斗和骗一些女人吗?另一方面,他,雅夏,能够敬畏一个由人创造出来的上帝吗?他,雅夏,能够像那个头上撒着灰的犹太人那样坐着,为一座二千年以前已经毁坏的圣殿哀悼吗?他往后能够跪在拿撒勒的耶稣面前,在自己的胸前划十字吗?据说他出生于圣灵,还是上帝的独生子呢?
  侍者走到桌子跟前。
  “这位先生要什么?”
  “付帐,”雅夏说。
  他的话听上去含糊不清——好像他想说的是:为我的骗人的一生付帐。

                 2
  在这出戏的第一幕中,那个丈夫邀请亚当。波伏尔斯基到他的别墅里去避暑,但是亚当。波伏尔斯基表示谢绝。他吐露了一个秘密。他有一个情人,那是一个老贵族的年轻的妻子。但是那个做丈夫的是一个固执的人。波伏尔斯基的情人可以等待嘛。他要波伏尔斯基在暑假期间教他的女儿弹钢琴,教他的妻子英语。(法语快要不流行了。)
  第二幕,亚当。波伏尔斯基同母女两人都勾搭上了。为了摆脱那个丈夫,三个主要角色说服他,使他相信他害关节炎,所以一定要到皮斯查尼去洗泥浴。
  第三幕,做丈夫的发现了骗局。“我用不着到皮斯查尼泥浆里去打滚,”他嚷叫,“我在这儿自己的家里不是已经有一个泥塘了吗?”他要同亚当。波伏尔斯基决斗,但是这当儿那个老贵族来到,波伏尔斯基的那个情妇的戴绿帽子的丈夫来到,把波伏尔斯基带回庄园。戏结束的时候,那个老贵族向亚当。波伏尔斯基发表了一通议论,告诉他陷入爱情纠纷的危险。
  这出闹剧是根据法国原著改编的。今年夏天,华沙上演的戏很少,但是这一出《波伏尔斯基的困境》哪怕是在最热的天气里也吸引观众。从幕一拉开直到第三幕,笑声一直不断。女人们用手绢擦去笑得掉下来的眼泪,接着又捂住了嘴格格地笑起来。有时候,传来了一声大笑,听上去简直不像从人嘴里发出来的。它像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着低下来变成嘶号。一个戴绿帽子的男人就这样嘲笑另一个。他拍膝盖,开始在座位上昏昏沉沉地倒下去。他的妻子帮助他清醒过来,扶他坐直在座位上。埃米莉亚脸带微笑,扇着扇子。由于点着煤气灯,天气更热了。雅夏勉强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他已经看过几百出这一类大同小异的闹剧。做丈夫的总是蠢货;做妻子的总是偷汉;那个情夫呢,总是聪明伶俐。这当儿,雅夏收起笑容,他的眉毛绷紧了。这里,谁在嘲笑谁呢?哪儿都有这样乌七八糟的人嘛。他们在办喜事的时候跳舞,在办丧事的时候哭泣;他们在圣坛前宣誓忠于配偶,暗地里却破坏婚姻制度;他们为小说中的一个被遗弃的孤儿痛哭流涕,却在战争、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和革命中互相残杀。他握着埃米莉亚的手,但是怒火在他心里燃烧。他不能抛弃埃丝特,改变宗教信仰,也不能为了埃米莉亚一下子去做贼。他斜着眼看她。她比别人笑得含蓄,可能是避免显得粗俗,但是看上去好像也欣赏波伏尔斯基的油腔滑调的小丑动作和巧妙的双关语。谁说得清楚呢?他可能对埃米莉亚有吸引力。他,雅夏,是个矮个子,但是那个闹剧演员却长得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在今后的几年里,雅夏在意大利将会有语言上的障碍,而埃米莉亚却会用法语交谈,而且迅速会学会意大利语。他在东飘西荡,到各地去演出,天天冒着折断脖子的危险的时候,她会主持一个沙龙,请来客人,为海莉娜挑一个对象,也许为她自己找一个意大利的波伏尔斯基呢?她们全都是一模一样的。个个都是迷人的妖精!
  不,不!他内心里在嚷叫。我决不让自己中了圈套。明天,我要逃走。我要把一切——埃米莉亚、沃尔斯基、阿尔罕伯拉剧场、魔术、玛格达全都撇下。我做魔术师做够啦!我在绳索上走的次数太多啦!他突然想到他计划演出的新把戏——在绳索上翻斤斗。他们靠在柔软的垫子上;他呢,眼看就要四十岁了,却要在绳索上翻斤斗啊。万一摔下来,摔个稀巴烂,那会怎么样呢?他们会把他抬到门口去,求人行行好事,可是那些钦佩他的人没有一个会在他的帽子里扔一个子儿。
  他把手从埃米莉亚的手心里抽回来。她又在找他的手,但是在黑暗里他从她面前转过身去;他对自己的反抗感到惊奇。对他来说,这些思想不是新的。甚至他在遇见埃米莉亚以前,他就同这些问题搏斗了。他贪恋女色,然而恨女人,就像一个酒鬼恨酒那样。他在计划新把戏的时候被恐惧折磨着,只怕荒疏了那些老节目,万一失手,就会死于非命。哪怕是没有埃米莉亚,他的负担也已经大重了。他养活玛格达、埃尔兹贝泰和博莱克一家。他付华沙公寓的房租。他一连几个月在各省里流浪,宿在简陋的小客店里,在冰凉的消防站演出,在危险的路上奔波。他吃了这些苦头,得到的是什么呢?最低微的庄稼人心境也比他平静,用不着这么担心害怕。埃丝特时常咕哝,他只是为魔鬼干活罢了。
  说也奇怪,这出闹剧倒促使他深思起来。他还要像这样飘荡多久?他还要再承担多少负担?他还要再冒多少风险和遭受多少灾难?他厌恶那些演员、观众、埃米莉亚和他自己。那些显赫的绅士淑女从来不认识他,雅夏;他呢,也从来不认识他们。他们把宗教和唯物主义、婚姻和私通、基督教的爱和世俗的恨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但是他,雅夏,始终是个灵魂受尽折磨的人。他的七情六欲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他。他从来没有摆脱过悔恨、羞耻和对死亡的恐惧。他度过痛苦的夜晚,计算自己的年纪。他还有多少年轻的岁月呢?要命的是,老年已经在他身旁徘徊了,还有什么比一个上了年纪的魔术师更不中用的呢?有时候,躺在床上睡不着,他会突然想到早已忘掉的《圣经》中的片断、祈祷词、他祖母的聪明的格言、他父亲的严肃的训诫。一支赎罪的曲子会在他心里响起来:人还有什么可以盼望当死神熄灭了他的火光?
  忏悔的念头萦绕着他。说到头来,上帝也许是有的吧?也许《圣经》上说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的吧?世界是自己形成的,或者只是从一团雾演变出来的,这些说法听上去叫人没法相信嘛。也许真的有最后审判日和明辨善恶的天平秤吧?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么每分钟都是宝贵的。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么他已经为自己安排了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地狱。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另一个呢,在另一个世界上!
  但是他现在有什么具体的解决办法可以采用呢?留起胡子和鬓脚来吗?披上祈祷巾,戴上祈祷盒,一天祈祷三次吗?哪里写着全部真理可以在犹太教的经典里找到呢?也许答案在基督徒手里、伊斯兰教徒手里,或者在其他宗教徒手里呢?他们也有他们的圣书、他们的预言、各种关于奇迹和启示的传说。他感到两种力量,善和恶,在内心里斗争。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做起白日梦来:飞翔的工具啦、新的爱情啦、新的历险啦、旅行啦、宝藏啦、新发现啦、娇妻美妾啦。
  第三幕一结束,幕拉上了。喝彩的声音简直响得要震聋耳朵。人们开始喊叫:“好啊!好啊!”有人送了两束花到舞台上去。演员们拍手,鞠躬,微笑,盯着有钱人坐的包厢看。这可能是创造的目的吗?雅夏问他自己。这是上帝的旨意吗?也许还是自杀的好。
  “怎么啦?”埃米莉亚问,“您今天好像情绪不好?”
  “没有,没什么。”

                 3
  从剧院到埃米莉亚在克罗莱夫斯卡街上的家,路程很短,但是雅夏雇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他吩咐赶车的慢腾腾地走。剧院里很热,但是在外面,凉爽的微风从维斯杜拉河和普拉加河畔的森林吹来。煤气灯投下一片片幽暗的光。明亮的天空里闪烁着星星。只要抬起眼睛向天上看,心情就会平静下来。雅夏对天文学懂得很少,但是他看过几本有关这门学问的通俗读物。他甚至用望远镜看到过土星环和月亮上的群山。不管真理将在哪里找到,有一点是肯定的——天空是广阔的、无穷尽的。星星的光传到我们的眼睛里需要经过几千年的时光。固定的星光在天空中闪烁,那是些恒星,每一颗都有它自己的行星,每一颗行星可能就是一个世界。那里有一道苍白的痕迹,也许就是银河吧;那是几百万个天体汇合在一起。《华沙信使报》上的天文学论文和其他论文,雅夏一篇也不放过。科学家们时常有新发现。宇宙不是用英里而是用光年来计算。已经发明了一种机械,可以用来分析最远的星球的化学成份。越来越大的望远镜不断地制造出来,用来揭露空间秘密。他们正确地预报每一次月食和日食,每一次彗星的出现。如果我不耍魔术,而去弄学问,那有多好,雅夏沉思着。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敞篷四轮马车行驶在同萨克松尼公园平行的亚历山大广场上。雅夏深深地呼吸着。在黑暗里,那座公园看上去好像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小小的火星在公园深处闪来闪去。绿荫中飘浮出芳香。雅夏举起埃米莉亚的戴着手套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腕。他感到又爱她了。他渴望着她的肉体。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只见她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像两颗钻石,闪耀着金光、红光和黑夜的希望。他在到剧院去的路上给她买了一朵玫瑰花,现在花儿散发出醉人的芬芳。他把鼻子凑近玫瑰花,好像他在吸入宇宙的气息。如果一点儿泥土和水能够创造出这样的芬芳,那么创造就不可能是坏事,他打定了主意。“我不能再翻来覆去地尽想这些傻事了。”
  “您说什么来着,亲爱的?”
  “我说我爱你;要等到你嫁给我的那一天,我等不及了。”
  她等了一会儿。她的膝盖隔着长裙贴着他的膝盖。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像电流似的通过绸裙传到他的身体里。他被情欲折磨着。他感到脊背上一阵颤栗。
  “我比你更难受啊。”他们相识以来,她头一次用“你”称呼他。她说话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呼吸。他好像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灵听到的。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起。那匹马一步一步地走着。赶车的搭拉着肩膀,像是在打吨儿。他们两人似乎在留神听着情欲从他的膝盖移动到她的膝盖,接着又移动回来。他们的肉体在用它们的无声的语言谈话。“我一定要得到你!”一个膝盖同另一个说。他被一种吉凶未卜的沉默压抑着,就像他在走绳索的时候那样。冷不防她把头一下子凑到他的头旁。她的草帽盖住了他的脸。她的嘴贴到他的耳朵上。
  “我要给你生个孩子,”她低声说。
  他拥抱她,咬着她的嘴唇。他的嘴吸了又吸。他感到好像要透不过气来似的。埃丝特过去翻来覆去地谈到孩子,但是她最近一次提到这个话题也已经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玛格达也说过几次,要有一个孩子,但是他并不把她的话当真。他看上去好像已经忘了这件生活中的大事。但是埃米莉亚没有忘。她还年轻,可以怀孕和生育。也许这就是我感到痛苦的原因,他沉思着,我没有后人。
  “对,要生个孩子,”他说。
  “什么时候?”
  接着,他们的嘴又贴在一起了。他们像野兽似的互相默默地咬着。马突然停住。赶车的看上去好像刚醒过来。
  “站住!”
  马车停在埃米莉亚的家门口;雅夏扶她下车。她没有马上去拉门铃,同他一起站在大门口的人行道上。他们没有说话。
  “哦,时间已经晚了,”说罢,她拉了拉门铃的绳子。
  雅夏一听到脚步声就知道出来开门的不是看门人,而是看门人的老婆。院子里黑乎乎。埃米莉亚走进去;雅夏侧着身子跟在她后面溜了进去。他麻利地、身不由主地干了这件事。连埃米莉亚也不知道事情的经过。看门人的老婆慢腾腾地回进她的小房间。他在黑暗里拉住埃米莉亚的胳膊。她吓了一跳。
  “哪一个?”
  “是我。”
  “上帝保佑,你来干什么?”接着她在黑暗里格格地笑起来,赞赏他艺高胆大。
  他们站在那里,像是在默默沉思。
  “不,这样不成,”她低声说。
  “我只要亲亲你。”
  “你怎么进屋去呢?雅德微加要来开门的。”
  “我会开的,”他说。
  他同她一起走上楼梯。他们站住了几次接吻。他在门上拨弄了一下,门就开了。走道里黑乎乎。各间屋子里都显出午夜的寂静。他拉着埃米莉亚同他一起走进客厅。她看上去好像是在退缩。他们默不作声地一个拉,一个挣。他拉她到长沙发前面去。她跟在后面,好像是一个自己再也作不了主的人。
  “我不愿意咱们在一起的生活在罪恶中开始,”她低声说。
  “不会的。”
  他要脱掉她的衣服,绸裙子哗的一响,迸出火花。这火花,他知道是静电,却把他吓了一大跳。她呢,自己也感到惊奇。她紧紧抓住他的两个手腕,力气用得这么大,把他都抓痛了。
  “待会儿你怎么出去?”
  “从窗口走。”
  “海莉娜也许会醒的。”
  她猛地抽出身子,说:“不成,你一定要走!”

第 六 章

                 1
  第二天,雅夏睡得很迟。他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一点钟。玛格达保持着乡下人的习惯。她弄不懂人怎么能在床上躺到中午。但是她对雅夏的一切事情都已经感到习惯,认为他同别人不一样。他吃起来比别人多,禁食起来比别人长;他能几夜不睡,又能整天睡觉。从沉睡中一醒过来,他就能同她谈话,好像他刚才是假装睡着似的。他的额头和太阳穴上的血管都表明,他一直醒着在思索。谁弄得清楚呢?也许他就是这样酝酿他的新把戏的吧?玛格达跟着脚走路。她给他端来马铃薯和蘑菇燕麦片。他一吃罢,又睡着了。玛格达开始用庄稼人的土话咕俄:“用打鼾洗去你的罪孽重重,你这头猪,你这条狗。你的身子已经给浑身痴癣的公爵夫人淘空。”玛格达有一个好办法治疗她自己所有的伤心事——十活儿。雅夏穿衣服很费,样样都需要缝补。他的衣服总是丢钮扣,脱线脚;他天天换一件衬衫,换下来随手一撂,好像衬衫上有虱子似的。不得不跟在他后面把衬衫拣起来,洗啦、浆啦、缝啦。他的动物:马厩里的马、猴子、鹦鹉、乌鸦也都需要照顾。她是他的一切:妻子、用人、演出助手——那么,她得到的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一只有一块面包皮。事实上,他自己也什么都没有。人人剥削他,诈骗他,叫他上当。他在剧场里表演催眠术和心灵感应术的时候,或者在看书读报的时候,是聪明的,但是一遇上实际问题,他就变得愚蠢了。他还在毁坏自己的健康。他不应该夜夜出去游荡。尽管他身体健康,有时候却衰弱得像一只苍蝇,会突然像发病似的晕倒。
  玛格达洗衣服,擦地板,测锅子,掸灰尘。邻居们进来借一个洋葱啦、一头蒜啦、几匙牛奶啦、一点炸洋葱的油啦。玛格达一个也不回绝。同这些穷人比起来,她算得上有钱。再说,她名声不好,不得不讨好邻居。她在市政当局正式登记的身份是用人。邻居们跟她争吵的时候,骂她奥婊子和贱货,要她去申请一张当窑姐儿的黄卡。她下楼到店铺和抽水站去,那些喝醉了酒的男人对她动手动脚,青年们跟在她后面嚷叫:“犹太人的臭娘们!”
  圣约翰教堂钟楼上的钟打两点钟了。玛格达走进凹室去看雅夏。他醒了,坐在床上瞪着眼。
  “睡得好吗?”她问。
  “睡得好,我累了。”
  “咱们什么时候排练?再过一个礼拜就要演出了。”
  “是啊,我知道。”
  “处处贴着海报。你的名字是用老大的字母印出来的。”
  “让他们见鬼去吧。”
  雅夏要洗一个澡,玛格达马上去给他烧了几壶水。他躺在木盆里,她给他擦肥皂,漂于净,按摩。玛格达同别的女人一样,盼望有一个孩子。她准备跟雅夏生一个私生子。但是她连这一点愿望都被他剥夺了。他自己要做她的孩子。玛格达给他洗澡,拍他,抚爱他。他待她呢,比她的最坏的仇人更狠心,但是只要他同她一起待上几个钟头,表示他需要她,她就比从前更热烈地爱他。
    他突然问:“你要夏天穿的衣服吗?”
  她顿时掉下眼泪。
  “现在你可想起我来了吗?”
  “你于吗不问我要?你知道我记性不好。”
  “我不愿死乞白赖地缠人。我让你去买给你那位新夫人。”
  “我待会儿去把一季的衣服都给你买来。我告诉过你,我把你藏在心里。不管出了什么事,等着我。”
  “好,我会等的。”
  近来,他一直避开她。她已经有几天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现在他跟往常一样同她说话了。他问她乡下的风俗;她讲各种不同的收获仪式。她谈到躲在谷粒里的那些小精灵,他们逃过了收割的人的镰刀和打谷的人的连枷。她谈到男孩子们会把一个草扎的假女人扔到河里去,谈到上了年纪的庄稼人向一棵树求雨,尽管教士不允许这样做,谈到有一只木头的公鸡藏在村里一个老人的顶楼里,遇到旱灾,人们就把它拿出来泡在水里,当作求雨的法宝。他听她讲完,又问她。
  “你是相信上帝的吗?”他问。
  “不错,我相信。”
  “那么,他干吗创造这一切呢?晤,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有十个古布。拿了去找一个女裁缝。”
  “我不愿意掏你的口袋。”
  “去吧,趁钱还在那儿就去拿。”
  她走进另一间房间,他的裤子挂在那里,拿了十个卢布。她回进来,他已经又睡着了。她想要吻吻他的额头,但是她不愿意开醒他。她在门口站了好久,垂着头对他盯着看,痛苦地感到不管她认以他有多久,她始终不了解他。对她来说,他从肉体到灵魂过去是,而且将一直是个谜。也许这就是她一看到他就颤抖和对他恋恋不舍的原因。最后,她去收拾洗澡间。公寓里就有一个女裁缝,在二门附近。玛格达在钞票上吐了一口唾沫,塞进胸口。这一天变得意料不到的幸福。

                 2
  他整整睡了一天,这个夏天里的白天。已经下过一场雨,天又晴起来了。他睁开眼睛。凹室里光线暗淡。他闻到厨房里飘来的烧菜的香味。玛格达在炸马铃薯、肉片和泡菜。除了一点儿燕麦片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吃过,一醒过来肚子就饿了。他麻利地穿上衣服,走进厨房。他吻了吻玛格达,吃起已经准备好的东西来:涂炸鱼白酱的面包。他从平底锅里拣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肉。玛格达温和地数落他,接着她说:“我希望天天都像今天一样。”
  她正在说这话,只听到前门上有沙沙的声音。门球卡搭卡搭地转动。雅夏去开门。一个淘气的小姑娘裹着一条大头巾,站在那里。她显然认识他,因为她说:“雅夏先生,有一位太太在楼下大门口等你。”
  “什么太太?”
  “她的名字叫泽茀特尔。”
  “谢谢你。告诉她我马上下来。”他随手给了那个女孩子两个铜子儿。
  他一关上门,玛格达就抓紧他的双手。“不!你别去!你的晚饭要凉的!”
  “我不能让她等在那儿嘛!”
  “我知道那是谁——是那个皮阿斯克的臭娘儿们!”
  她使了好大的劲儿抓住他。他不得不摇晃着身子挣开。她的脸一下子扭歪了,头发竖了起来用良睛像猫似的发出绿光。他把她推开,她差一点掉进水桶。事情总是这样。他待哪一个好一点,她就要控制他了。他随手关上门,听到玛格达在哭,像一条蛇似的发出惨噬的声音,在他背后嚷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同情她,但是他不能让泽花特尔站在街上等着。他走下楼去,闻到一套套房间里传出来的生活气息。孩子们在哭;病人们在唉声叹气;姑娘们在唱情歌。屋顶上不知什么地方,猫儿在叫春。他在腰陇的暮色中站了一会儿,盘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给她一些钱,打发她走,他打定主意。没有她,我的生活也够复杂了。就在这当儿,雅夏想起他同埃米莉亚有个约会。今天晚上,他应该在她家里吃晚饭。昨天夜晚,他从窗口里爬出来以前,临别的时候说定的。我怎么能把它忘了呢?他想不通。主啊,我什么都忘了。我答应过埃丝特,一到华沙就写信给她。她可能急得疯疯癫癫了。我哪儿不对头啦?我是生病了呢,还是怎么啦?他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好像要在此时此地估量自己的生活似的。他浪费了一天,尽是打吨儿,做梦。他这段时间整个儿就像这样白白糟蹋的。他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和想,他没法让自己的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他应该安排他的演出计划,然而他连一次也没有排演过。他一直想着埃米莉亚,但是关于她,事实上,他没有作出任何具体的决定。我对什么也拿不定主意,他对他自己说,糟就糟在这里。昨天发生的事情——埃米莉亚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一时他是一个打击。她顶住了他的催眠的力量。他离开以前,她吻了他,而且又向他倾诉了她的伟大的爱情,但是她的声音里带着扬扬得意的调子。也许我最好还是忘了今天去吃晚饭的约会,他对自己说。我干吗要让她想我在追求她呢?他突然想到: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用p 会怎么样呢7 也许到了那时候,她不会再爱他,或者会变成他的仇人吧?
  荒唐的念头纠缠着他——一他内心里给也许啊,可能啊,折腾个没完,就像他当小学生的时候那样翻来覆去地思索着:他爸爸是不是魔鬼;他老师是不是恶鬼;他的保护人是不是狼人;其他一切东西,是不是都不过是幻象呢。他一直保持着那些年头里养成的习惯和痛好。如果附近没有人,他就不是从楼梯上走下去,而是像鸟似的一蹭检跳下去,而且还要用他的食指甲一路上在白粉墙上划过。他凭一时的勇气在墓地上待过一夜,但是仍然害怕黑暗。在幢幢黑影里仍然有幽灵出现,可怕的脸、头发长得像马鬃、尖鼻子、没有眼睛,眼眶是两个窟窿。他时常感到他同那些鬼魂隔得很近,他们就拥挤在他周围,帮助他,挫折他,同他开各种玩笑。他,雅夏,不得不时常同他们搏斗,要不他就会从绳索上掉下来,丧失口才,变成残废和不中用。
  他下楼去看泽弗特尔。她站在大门口一根灯柱底下,肩上披着围巾。街灯在她的脸上投下一道黄光。她看上去跟注常一模一样:一个内地女子,刚来到华沙。她把头发梳成两个圆害,一面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要显得年轻一些。她流露出一种没有着落的神情,凡是离开故土、甚至对自己也感到陌生的人都是这样的。
  “原来是你来了吗?”雅夏说。
  泽弗特尔吓了一跳。“我开始以为,你不会下来了。”
  她移动了一下,好像是要吻他,但是不知怎么着,没有吻。一个主妇提了一桶从抽水站打来的水走过,在对她自己叹气和咕俄。她撞了泽弗特尔一下,把水泼在泽拉特尔那双皮鞋上。
  “晴,鬼附在她身上啦!”泽弗特尔抬起一只脚用围巾边把皮鞋擦干,接着抬起另一只脚把皮鞋擦干。
  “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听了他问的话,左思右想起来,好像她听不懂似的。赶了这么长一段路,她看上去似乎晕头转向了。
  “我动身,我就上这儿来了。你怎么想的,我拿了你的钱,会什么都不干吗?”
  “也有可能。”
  “皮阿斯克不是一座小镇;那是一片墓地。我把家什都卖了。我吃了亏。你对那些小偷能有什么指望呢?我活着离开那儿就算运气不错啦。”
  “你待在哪儿?”
  “我跟一个介绍用人的女人住在一起。她答应给我找一个东家,不过还没有找到。眼下的情况是用人比主人多。我得跟你谈一件事。”
  “等我去吃晚饭呢。”
  “雅夏尔,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谁也不认识这条街,也不知门牌号码。照她越的,哪儿能认出号码呢?我碰到那个来叫你的小姑娘,那会儿,我差一点都没命了。我不想到你楼上的屋子里去。我知道那一个在那儿。一个口袋里不能装两只猫。”
  “她刚烧好晚饭。你再等半个钟头好不?”
  “现在跟我走吧,雅夏尔。叫我等在哪儿呢?时时刻刻有喝得醉酸酶的人走过。他们以为个个姑娘都是干那一行的。咱们去买点吃的吧。不错,你是大名鼎鼎的华沙魔术师,而我呢,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姑娘。可是俗话说得好,反正咱们不是初交嘛。人人都向你问好:瞎子梅湖尔啦、伯里希。维索克尔啦、查姆——莱勃啦。”
  “非常感谢。”
  “没有什么可感谢的。我要你感谢有什么用?我在跟你说话,你的心都不在这儿。你已经都忘了吗,还是怎么啦?雅夏尔,是这么一回事,”她改变了口气,“我去找一个专门介绍用人的女人。她说:‘你来得不是时候。人人都在找东家,可是有钱的太太都到乡下去避暑了,’我提起篮,打算走出来,这当儿,她叫我回去。‘你上哪儿去闯呢,上哪儿呢?’她看上去像是放债给姑娘们收利钱的。反正她在地板上给我铺了张被子,我就躺下来。我身旁睡着三个当厨子的女人,在打呼。有一个女人打呼的声音真响,闹得我一宿没有合眼,只是躺在那儿哭。说到头来,跟莱布什在一起那会儿,我可是当家作主的人。早上,我正要出去,有个男人走进来,是一个花花公子,带着挂表,衬衫的袖口上系着链扣。‘你是谁?’他问。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是这么一回事——我丈夫抛弃了我。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他就问了我许多话:‘我倒知道你丈夫在哪儿!’‘他在哪儿?’我叫起来。晤,长话短说吧。这家伙是从美国来的,不过好像是另一个美国。反正莱布什在那儿。我一听到这消息,就哭了,好像是在赎罪节似的。‘你哭个没完有什么用呢?’他问,‘真可惜——你那双美丽的眼睛。’他就是这么花言巧语,逗得你差一点儿笑起来;他胡乱花钱,请每个人吃巧克力条和芝麻糖。‘跟我一起去吧,’他对我说,‘我会把你带到你的丈夫那儿去的。他会收留你,要不然,就跟你离婚。’他两个礼拜里要回去,他愿意借船票钱给我。不过,不知道张的小说,读者看到后来连翻书页都等不及了。他刚才感到肚子饿,现在倒不饿了。夜是温暖的,甚至有一点儿潮湿,但是他脊背上感到一阵阵的冷。好像他生过了一场病,没有完全好就出门似的。他得克制自己,才不颤抖。他要找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但是弗雷塔街上哪儿有马车呢,所以他带着泽茀特尔向弗朗西斯卡纳街走去。我得摆脱她,上埃米莉亚家去,他打定主意。埃米莉亚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是他头一回对她失约。他害怕她真的会生气。样样都摆不平。他还后悔,不该从玛格达那里匆匆跑掉。他突然发觉他自己变了。从前,他有时候同五六个女人同时周旋也没有一点麻烦。他蒙得她们个个没有一丝猜疑;在必要的时候干脆一刀两断,他一点也不感到良心不安。现在他翻来覆去地盘算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事,老是想做个品行端正的人。我要变成一个圣徒,或者什么了吗?他问他自己。拿埃米莉亚去同泽莱特尔和玛格达比,那岂不是胡闹,但是他脑子里那个起决定性作用的部位,吩咐他同泽茀特尔待在一起。他有理由要去会一会那个人贩子和他那个所谓的姊姊。
  弗雷塔街又窄又暗。但是弗朗西斯卡纳街却被煤气灯照得亮晃晃;不顾法令规定,铺子里的灯照样点着。这里的商人们经营皮毛和粮食啦、祈祷书和羽毛啦。连楼上的公寓房间里也在做买卖,从窗外望进去,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各种工厂和作坊。人们在纺线啊,糊纸袋啊,缝床单和阳伞啊,编织内衣啊。院子里传来锯木头和敲锤子的声音;一片隆隆的机器声响着,就像是在工作日的高峰时间一样。面包房里正干得热火朝天,炉火通红,烟囱里喷出浓烟和灰烬。从宽阔的、尽是脏水的阳沟里散发出一股熟悉的臭味,叫人想起皮阿斯克和卢布林。穿着斜纹布长衣服、留着乱蓬蓬的长鬓脚的年轻人,胳肢窝底下夹着诠释《法典)}的经书走过,这里有一所哈西德派的学校,又是研究《法典》的经院。有几辆敞篷四轮马车驶过,车上堆满了包裹,堆得乘客都完全看不见了。只有在纳莱夫基街的拐角上,雅夏才找到一辆空的敞篷四轮马车。泽英特尔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喝醉了酒似的。她已经被嘈杂的声音和拥挤的人群闹得晕头转向了。她爬上马车,围巾的穗子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一坐定,就紧紧抓住雅夏的袖子。敞篷四轮马车拐弯的时候,泽茀特尔看上去像是要跟着它斜过去似的。“要是从前有人对我说,我今天会跟你一起坐马车,我准认为他是开玩笑。”
  “我也没想到。”
  “这儿亮得像大白天。亮得能够剥豌豆。”

                 3
  说罢,她抓紧雅夏的胳膊,把他拉到她自己的身旁,好像灯火辉煌的大街重新唤醒了她心里的爱情。
  在金夏街上,黑沉沉的夜色又逼近万。一辆柜车隆隆驶过;没有一个送葬人陪送的尸体,是注定了要在黑暗里进坟墓的。也许这个人就像我自己,雅夏想。在德齐卡街附近,有一些妓女在大声叫唤过路人。雅夏指了一下。“他就是要你干这一行。”
  尼兹卡街上几乎是一片漆黑了。稀稀拉拉的灯柱上的灯罩都被烟熏黑了,所以灯光幽暗。阳沟里充满着泥浆,好像现在不是夏天,而是结茅节后秋雨季节,这里有几个贮木场和刻墓碑的工场。泽弗特尔住的那所房子离斯莫查街和犹太人的墓地不远。他们穿过木栅栏上的一扇门进去,楼梯在房子外面。雅夏和泽较待尔走进一间小厨房。厨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灯上罩着一个有穗子的纸灯罩。样样东西上都装饰着纸穗子:炉灶上啊、食具柜上啊、堆盆子的架上啊。有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她长着浓密的黄头发、黄眼珠、鹰钩鼻、尖下巴。她那双穿着红拖鞋的脚搁在一张小凳上。一只猫趴在附近打脑儿。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只绷在玻璃杯上的男人的袜子在织补。她抬起眼睛,感到有点惊奇。
  “米尔兹太太,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卢布林人——那个魔术师。”
  米尔兹太太把针插在袜上。
  “她一天到晚叨念你。这也是魔术师于的,那也是魔术师干的。你看上去不像一个魔术师。”
  “找看上去像什么呢?”
  “像个音乐师。”
  “我从前拉过小提琴。”
  “你拉过吗?晤,只要能挣钱,于哪一行都不是一个样吗,你知道事情就是这样。”说罢,她用大拇指擦擦手心。雅夏马上说起她那套切口来。
  “你说得一点儿不错。钱会叫人做贼。”
  “管住她,她刚来到华沙,已经到处乱跑啦,”米尔兹太太指指泽花特尔,“你怎么找到她的?我只怕她迷路了。你干吗搬到弗雷塔街去?”她问雅夏,“只有异教徒才住在那儿。”
  “异教徒不向陌生人的锅里望。”
  “你要是在锅上盖一个锅盖的话,那连犹太人也没法向那里望啊。”‘“犹太人会揭起锅盖闻一闻。”
  那个黄脸女人眨眨眼。
  “就像我是一个活人,就像我的嗓子眼里有气一样靠得住,没有人能叫他这个人当傻瓜,”她一半对泽茀特尔,一半对她自己说,“坐吧,泽弗特尔,去端张椅子来。”
  “你弟弟在哪儿?”泽弗特尔问。
  那个女人抬起她的黄眉毛:“怎么回事?你要跟他签合同吗?”
  “这位先生要跟他谈谈。”
  “他在后房里穿衣服。他马上就要出去了。你干吗不拿掉你的围巾,现在到底是夏天,不是冬天嘛。”
  泽茀特尔踌躇了一下,然后拿掉了围巾。
  “他不得不坐马车赶去。有几个做买卖的在等他,”米尔兹太太好像在对她自己说似的。
  “他做的是什么买卖,贩牛的吗?”雅夏问,他对他自己的话都感到震惊。
  “干吗不是别的,偏偏是贩牛?他来的地方牛倒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贩金刚钻,”泽弗特尔插嘴说。
  “我对金刚钻也是内行,”雅夏自吹自擂起来,“瞧瞧这个。”说着,他把小手指头上那个大金刚钻戒指扬了扬。那个女人惊奇地对戒指望一望,接着她的表情变了,显露出责备的神情。她的嘴角上浮起一丝苦笑。
  “我的弟弟是个忙人。他没有时间跟人闲聊。”
  “我要弄清事实,”雅夏说,他这么肆无忌惮自己也感到惊奇。
  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他是个高个子,身躯结实,长着一头同那女人颜色深浅一样的黄头发。他长着大鼻子、厚嘴唇,圆滚滚的下巴领被一个裂口分成两半。他的眼睛凸出,也是黄的。他的额头上有一道镰刀形的疤痕,使他的脸破相了。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长裤和没有装上硬领的衬衫;脚上穿着漆皮鞋,但是鞋带没有系好。衬衫前面敞开着,露出一个宽阔的胸部,那上面密密麻麻地长着黄毛。雅夏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这个人的脸上流露出微笑,这是一个偷听的人的微笑,他已经原原本本地听到了刚才的谈话。他非常和气、机灵、自信,知道自己是一个打不败的巨人。一看到他,那个女人就说:“赫尔曼,这就是魔术师,泽茀特尔的朋友。”
  “魔术师?好,原来就是他,”赫尔曼亲切地说,眼光一掠,“晚上好。”接着他抓住雅夏的手。这不是一般的握手,而是露一露他的力气。雅夏抖擞起精神来较量,使出全身的劲儿抓紧。泽茀特尔坐在她睡的那张铁床边上。末了,赫尔曼松开了手。
  “你从哪儿来的?”雅夏问。
  赫尔曼凸出的眼睛里洋溢着笑意。“我不从哪儿来。全世界吧。华沙是华沙,而罗兹是罗兹!在柏林,认识我的人有的是;在伦敦,我倒也不是陌生人。”
  “你眼下住在哪儿?”
  “就像《圣经》上写的,‘天是我的椅子,地是我的脚凳。”’“原来你也知道《圣经》。”
  “啊,你也知道吗?”
  “我从前念过。”
  “在哪儿?在经院里吗?”
  “不,在学校里,跟一个导师学的。”
  “上帝保佑我,我从前还学过《法典》哪,”赫尔曼用推心置腹的口气亲切地说,“不过这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啦。我喜欢吃,而在经院里你不妨把你的牙齿贮藏起来。我左思右想,才拿定主意,我不是干这一行的料。我到柏林去学医,可是脑子里哪儿记得住什么文法的双重过去式。德国姑娘对我倒更有吸引力。所以我继续往前走,到安特卫普去当了个琢磨金刚钻的,可是我发觉挣钱不是靠琢磨,而是靠贩卖。我喜欢骰子,还相信那句老话:‘肚子上没有皱纹’。我想方设法到阿根廷去。近来有许多犹太人上那儿去。他们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裹,一下子就变成买卖人了。我们管他们叫quentiniks,在德语里叫hausierer ,在纽约叫贩子,不过他妈的那有什么不同呢?那个介绍用人的女人——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有个儿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要我向他妈问好。我在介绍所里遇到泽茀特尔。她是你的什么人,是妹妹吗?”
  “不,不是妹妹。”
  “我才管不着哪,她做你的姨妈也成。”

                 4
  “赫尔曼,你该走了,”那个黄脸女人插嘴说,“做买卖的在等你哪。”
  “让他们去等吧。我等他们等了好久啦。我来的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匆匆忙忙的。西班牙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是说ma亡ana ——就是明天。他们是懒骨头,在家里样样都要人拿到他们面前。那儿有草原——他们管它叫pampas——牛就在那儿放牧。他们说,加乌乔人肚子饿了也懒得宰牛;他拿起一把斧子,从牲口身上活活所下一块牛排。他把它连皮带毛地放在火上烤,因为他懒得连皮也不肯剥。他还公然说,这样吃起来味儿更好。到那儿去的犹太人可一点不懒,所以他们挣得到比索——这是他们给钱起的名字。样样事情都挺好,只有一件事美中不足:男人去得太多;夏娃的后代太少。可是没有女人,男人只是半个人,《法典》上就是这么说的。在那儿一个姑娘值的金子跟她的体重一样分量。我这话一点也没有坏意思。她们会结婚,解决终身大事。要是婚姻不如意,那就玩儿完了,因为离婚是不容许的。也许你嫁的是一条蛇,你也得跟他过一辈子——教士们就是这么规定的。那么,一个做男人的怎么办呢?穿上轻便鞋,一走了事。所以命运的好坏变化无定啊。让你的妹妹去做用人,给别人洗衬裤,倒不如跟我一起走,到那儿去过称心的日子。”
  “她不是我的妹妹。”
  “如果她不是,那有什么相干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从来不讲出身好坏。我们说,家谱只有在刻墓碑的时候才有用。你到了那儿,就像是重新出生似的。你是要什么把戏的?”
  “样样都要。”
  “你玩纸牌吗?”
  “有时候也玩。”
  “在外洋轮上没别的事情可干。要是不玩纸牌,人都会憋得发疯。热得像火烧;你穿过——你管它叫什么来着?——赤道的时候,热得气也喘不过来。太阳正好停在你的头顶上。夜晚,天更热。你要是上甲板去的话,简直就像进了烤炉。所以还能够干什么呢?——玩牌。这一回到这儿来,路上有个家伙想要骗我。我望着他,说:‘老弟,你袖子里突出来的是什么?第五张一点吗?’他想要吓唬我,不过要吓坏我可没那么容易。回国来,人人都随身带着手枪。你要是精明得过了头,就会落得身上尽是子弹窟窿。所以跟别人一样,我也带着一把手枪。你要看一看阿根廷的左轮枪吗?”
  “不妨看看嘛。我自己也有一把哪。”
  “你要它有什么用,玩把戏吗?”
  “也许是吧。”
  “反正他发现跟他打交道的不是个毛孩子。他想要在牌上做记号,可是我把他当场逮住。泽弗特尔说,你会用纸牌玩把戏。你能玩什么呢?”
  “不是用来骗人。”
  “那么,是什么呢?”
  “去拿副牌来,我玩给你看。”
  “赫尔曼你该走啦,”米尔兹太太不耐烦地说。
  “等一等,别催我,我的买卖跑不了。再说,要是跑了,我也不在乎。你懂什么?咱们到隔壁房间去吃一些东西吧。”
  “我肚子不饿,”雅夏扯谎。
  “你用不着等肚子饿了才吃啊。俗话说得好:吃的放进嘴,胃口就会来。在这儿波兰,你们这些人压根儿不懂得怎么吃才美。面条下鸡汤,鸡汤下面条。面条算得上什么?——味儿就像白水。你们只要塞饱肚子就行。西班牙人讲究吃三磅重的牛排,这玩意儿让你的骨头里长骨髓呢。你到一个西班牙人家里去,他大白天躺在床上,睡得像一段木头。那儿热得像地狱,苍蝇像水蛙一样吸你的血。在夏天,到夜晚才开始生活。跟我在一起的人,谁要是有了一点儿钱,刚够大吃一顿,或是玩一次窑姐儿,他总是挑窑姐儿。尽管这样,也没人挨饿。你喜欢喝伏特加吗?”
  “有时候也喝一点儿。”
  “那敢情好用p 么,来一杯吧。赖特莎,给我们拿点吃的来,”赫尔曼同那个黄脸女人说,“西班牙人非常喜欢魔术。为了看一场好杂耍,他连灵魂也可以不要。”
  起坐室里摆着几件家具: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一只沙发和一个衣柜。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灯光几乎要熄灭了。赫尔曼把灯芯捻高。一些贴着标签的行李袋和一堆堆盒子乱摆在房间里。一张椅背上挂着一件上衣;就在那张椅子上还放着一个硬领和一根银头手杖。房间里洋溢着大洋对岸的异国情调。墙上挂着两张相片:一张是留着白胡子的男人像;另一张是戴着全副假发的女人像。
  “请坐,”赫尔曼说,“我姊姊马上就会端来一些好吃的。她可以找一套更好的住房,可是在这儿住惯了,她不愿意搬。我那儿家里房子没有这儿大,样样事情都在院子里做。他们管院子叫Patio.西班牙人讨厌走楼梯。他跟家里人一起坐在露天,喝一种茶——叫马塔。人人都用一根吸管吸一口;这很吸管从这个人的嘴里传到另一个人的嘴里。你没有喝出味儿来以前,就像是在喝兑甘草汁的泉水,不过人对什么都能习惯的。在北美,譬如说,他们嚼烟叶。有一件事你非知道不可——世界上处处地方都一个样。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也不吃人。瞧一瞧我吧——没有人把我吃掉嘛。”
  “也许你倒吃过人啦。”
  “嗯?——真是个好样的!谁也不能拿你当傻瓜;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眼明手快,处处占得着便宜。你是皮阿斯克人吧?”
  “不是,是卢布林人。”
  “泽茀特尔说你是皮阿斯克人。”
  “你自己才是贼哪。”
  赫尔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嘿,你真有意思。皮阿斯克人并不个个都是贼,就像切尔姆人并不个个都是傻瓜。这不过是听人传说罢了。从另一方面说,谁不偷呢?我妈,愿她安息吧,过去常说:‘诚实的道路不是平坦大道。’你干什么都成,只要你懂得怎么去干。就拿我现在来说吧,我什么滋味都尝过了。泽茀特尔告诉过我,你什么锁都会开。”
  “这话不假。”
  “我没有这份耐心。只要你能抽1 砸开,干吗要傻里傻气地摆弄锁呢?门是靠什么装上去的呢?不过是铰链罢了。这可都是过去的事啦。我已经成了俗话说的模范公民了。我有老婆和孩子。泽弗特尔把她身世原原本本告诉我了。她丈夫遗弃她的事情,还有其他一切事情。要是她离了婚;她能在南美洲嫁给最有钱的人。”
  “谁来批准离婚呢?——你吗?”
  “什么叫离婚?——一张纸嘛。样样都是纸做的,亲爱的人儿啊,连钱也是纸做的。我指的是大笔的钱,不是口袋里的零钱。那些要笔杆的人——写。摩西是个男人。所以他写男人可以有十个老婆;可是女人看一看别的男人,就得给石头砸死。要是一个女人抓着了笔杆子,她就会写下完全相反的话来。你懂不懂我的话?斯坦夫卡街上有个犹太法学家,他是我们的人,要是你给他十个卢布,他就会给你写一张刮刮叫的离婚证书,还有证人签名哪,完全是合法的。不过我不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情。我愿意先给她垫船票费……”
  雅夏突然抬起眉毛。“赫尔曼先生,我可不是傻瓜。别管泽弗特尔的事。她不是你那一路货。”
  “什么?你马上可以把她带走。我已经在她身上花了两个卢布,不过我愿意一笔勾销,算是行个好事。”
  “别叫我们占便宜。她花了你多少钱?我会付清的。”
  “别摆在心上。用不着紧张。喝茶吧。”

                 5
  他们喝茶、吃小甜饼和奶油蛋糕。米尔兹太太和泽莫特尔坐在桌旁陪他们。赫尔曼在他喝的茶里放果酱,吃奶油蛋糕,还时不时地拿起一支搁在碟子里的大雪茄吸上一口。他也要给雅夏一支,但是雅夏不要。
  “你走遍华沙弄不到一支这样的雪茄,”赫尔曼不满地说,“这是真正的哈瓦那烟。不是你那种代用品,而是古巴出的真货。有人特地从那儿带来给我的。在柏林你买一支要花两个马克。我样样都喜欢第一流的,可是你不得不样样都花钱啊;谈到付钱,你已经花得太多啦。哈瓦那雪茄是什么做的呢?是烟叶,不是金子。一个漂亮的姑娘呢?也不过是有血有肉的人儿啊。西班牙人是忌妒的。你跟他的老婆笑一笑,他就去找刀子,可是隔开两条街,他养着一个情妇和她的孩子。过了一阵子,她也变成一个丑老太婆了,他又去找一个新的。我在这儿看波兰报纸,总是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写的尽是胡说八道。一个姑娘夜晚出去挤一壶牛奶,来了一辆四轮马车,她被塞进车里。后来,他们把她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市场上把她像小母牛似的卖掉。可是我已经来了几个礼拜啦,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马车。你怎么能把这样一个姑娘运出国境呢?哪儿来的船呢?胡说、愚蠢。事实上,她们都是自愿去的。你到那个地区去,会遇到从世界各地去的女人。你要一个黑人——就有一个黑人。你要一个白人——你需要的现成就有。要是你打算要一个立陶宛的维尔诺姑娘或者阿希肖克姑娘,你压根儿用不着去找;或者你倒一心想要一个华沙货,准会供应给你的。说到我自己,我不到那种地方去。我用不着去嘛。我已经有老婆孩子。话得说回来,报纸需要读者。我刚才已经说过,这全看笔杆子抓在谁的手里。我告诉你一件事:有的男人把自己的老婆送到那种地方去。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因为他们太懒,自己不愿意干活。你露几套把戏怎么样?这儿有一副纸牌。”
  “你手里一拿牌,就哪儿也去不成了。”那个黄脸女人说。
  “明天是另一天。”
  赫尔曼开始洗牌,雅夏马上发觉他遇到了一个纸牌老手。一张张纸牌从赫尔曼的手里飞出来,好像它们自己是有生命似的。啊……原来你是个赌棍!雅夏对他自己说。好吧,咱们马上就会让你看到处处都有比你高明的能人哪。
  雅夏让他用纸牌玩了几套把戏:一套是用三张牌玩的、一套是用四张七点、一套是换牌。雅夏看了,摇摇头,咂咂舌头:“喷,喷,喷……”他差一点说,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玩这些戏法了。
  他提醒自己,时间已经很迟了,如果他还要看埃米莉亚,他马上就得走;然而他仍然坐着。既然她这么一本正经,那就让她去等吧!他内心里另一个声音,一个怀着恶意的声音说。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最大的对头是:无聊。为了摆脱无聊,他已经做了不少蠢事。无聊像许多鞭子似的抽打着他。因为这个缘故,他给自己压上种种负担。但是现在他并不感到腻烦。他从赫尔曼手里接过纸牌。赫尔曼让那些买卖人等着,同他磨蹭;这个事实表明,对方同他犯的是同样的毛病。这是一种把下层社会和上流社会拴在一起的通病——小偷巢穴里的纸牌迷和蒙特卡洛的赌徒、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人贩子和客厅里的花花公子、杀人凶手和革命的恐怖分子。雅夏一边洗牌,一边用手指甲做记号。
  “拿一张,”他对赫尔曼说。
  赫尔曼挑了一张梅花国王。
  雅夏熟练地弯一弯那副牌。
  “把那一张放进去,洗牌。”
  赫尔曼照他说的做。
  “瞧,我把那张梅花国王给你找出来。”
  说着,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把梅花国王抽了出来。
  “让咱们来看看你的手指甲。”
  雅夏玩一套把戏,紧跟着赫尔曼就玩一套。赫尔曼显然是熟悉一切纸牌的把戏的。他那双黄眼睛闪烁着机灵的光芒,表明他是个行家,而不是一个玩票的。他屋里不止只有一副纸牌,他有十来副哪。
  “好像你随时随地准备玩牌似的,”雅夏说。
  “纸牌迷住过我。不过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撂下不干啦!”
  “你不玩了吗?”
  “我只跟我的太太玩玩‘六十六点’。”
  “尽管这样,我倒想让你看一点玩意儿。”
  说罢,雅夏又拿起纸牌。
  “挑一组同花色的牌。”
  现在雅夏玩的把戏赫尔曼看上去好像是不会的。他带着疑惑的微笑望着雅夏。他皱起额头,用他长着黄毛的大手捂住鼻子,捂了好一会儿。米尔兹太太睁大了眼睛,她好像不相信居然有人能比赫尔曼更高明。泽花特尔向雅夏眨眨眼,伸伸舌头。她吹给他一个吻。
  “嗨,赖特莎,你总还拿得出一个胡萝卜吧,对不?”赫尔曼问。
  “干吗要胡萝卜,不要红萝卜呢?”她挖苦地说。
  已经十一点钟了,但是这两个男人还在互相用纸牌变把戏。有几套精彩的玩意儿需要碟子啦、杯子啦、纸盒啦、几块纸板啦,还要戒指啦、表啦、花瓶啦。两个女人帮他们递需要的道具。赫尔曼热得受不了啦。他开始从额头上擦汗。
  “咱俩在一起,什么都干得成。”
  “你说说看,干什么呢?”
  “咱们能够跟这个世界较量一下。”
  赖特莎端来了伏特加。两个男人碰了碰酒杯,用世界通行的方式说:“祝你健康!”赖特莎给她自己和泽苑特尔倒的是甜味白兰地。他们吃鸡蛋小甜饼啦、黑面包啦、瑞士奶酪啦。赫尔曼开始用对自己人一样的亲密口气说话。
  “我在用人介绍所看到你的泽弗特尔。她长相漂亮,人又机灵,可是我怎么知道她的底细呢?她说她的丈夫撇下了她;我想:让他平平静静地走掉吧。反正由我来帮她找一条出路。后来,她才把你告诉我。她提到一个魔术师,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魔术师都是一个样的啊。那些拉着簧风琴在院子里慢腾腾地转悠的人也自称是魔术师嘛。可是你,雅夏先生,你是一位艺术家!头一流的!顶儿尖儿的!不过我到底比你多活了几年,所以我能跟你说,你在这儿混是混不出多大名堂的。靠你的一身本领,你该到柏林去,巴黎去,甚至纽约去。伦敦也不是一个坏地方。英国人喜欢受骗上当,为了特殊的享受也挺乐意掏腰包。跟我一起回南美洲,你准会过得像个上帝。泽弗特尔说,你能叫人睡着——那叫什么来着?——心灵感应术吗?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听到过,我听到过。”
  “催眠术。”
  “你懂吗?”
  “懂一点儿。”
  “我在什么地方也见过。被催眠的人真的睡着了吗?”
  “睡得像一段木头。”
  “这就是说,你能够叫罗斯却尔德睡着,把他的钱抢走。”
  “我是个魔术师,不是个犯罪分子!”
  “是啊,那还用说,不过……你怎么叫人睡着的呢?”
  “我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
  “可是用什么方法强加呢?不错,这世界真大。总是有新鲜玩意儿出现。我从前有一个女人,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我要她生病,她就生病。我要她病好,她的病就会好起来。我要她去死,她就会合上眼。”
  “啊,这话说得太过分啦!”过了一会儿,雅夏说。
  “这他妈的是事实。”
  “赫尔曼,现在你在胡说啦!”赖特莎说。
  “她对我百依百顺。爱情是好的,可是太多的爱情就不好了。她像一条蛇似的缠在我身上,缠得我气也喘不过来。她比我大两岁,所以一直提心吊胆,怕我摔掉她。有一回,我在街上走,她像往常一样跟在我后面。我感到憋得慌,就说:‘这样下去,我受不了啦。’‘你要我干什么?’她问我,‘去死吗?’‘只要你别来管我,’我说。‘这我办不到,’她说,‘不过你一定要我办到,我只得去死。’起先,我害怕,可是她逼得我简直要发疯了,我感到不是她没命,就是我没命。我开始想……”
  “我不要再听下去啦!我不要再听下去啦!”赖特莎用手捂住耳朵。
  沉默了一会儿。他们能够听到灯芯在吸煤油的声音。雅夏看了看表:“亲人们,我困坏啦!”
  “现在到底多晚了?”
  “在品切夫城里天已经亮了。噎,我不得不走了。泽英特尔,待上几天。我会来把钱付清的,”雅夏说,“这些人不会伤害你。”
  “当然,当然,我们样样都会安排好,”赖特莎说。
  “你要跑到哪儿去呢?你要跑到哪儿去呢?”赫尔曼追根究底地问,“在这儿稍微晚一点儿,人人都要大惊小怪。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家里,我们整夜不睡。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我们去看戏,戏院子里要一点左右才散场。看罢戏,我们还不回家,上咖啡馆去,或者饭馆去,先吃一块牛排,接着就开始尽兴喝起酒来。等到你回到家里,已经是大白天了。”
  “你什么时候睡觉呢?”泽莱特尔问。
  “谁需要睡觉?二十四个钟头里睡上两个钟头就足够了。”
  雅夏站起来告别。他感谢他们的款待。赖特莎带着问讯的神情安详地望着他。她看上去简直好像在向他暗示似的。她伸出一个手指头在她自己的嘴唇上按了一下。
  “别拿我们当外人,”她说,“我们这儿不吃人。”
  “你什么时候来?”赫尔曼问,“我有点儿事情要跟你谈谈。咱俩得订个协定什么的。”
  “我有空会来的。”
  “别忘了。”
  赖特莎拿着灯,照亮雅夏下楼去的路。泽茀特尔走在他身旁。她搂着他的胳膊。雅夏心里涌起一阵孩子气的喜悦。他欣赏说意第绪语和穿着便衣变戏法。这里同皮阿斯克一样,甚至比皮阿斯克更叫人高兴。明摆着赫尔曼是一个贩卖白种女人的家伙;赖特莎呢,是他的同伙。说也不信,反正他们在几个钟头里互相熟悉了,赫尔曼还装出一副对雅夏心悦诚服的样子。赖特莎也分明满心喜欢地瞧着他。谁知道这么一个女人能在肉体上给男人多大的乐趣啊,她在叫人死去活来的激情控制下可能哼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胡言乱语来。煤油灯的光线把堆着圆木和木料的院子照亮了一会儿。接着,楼上的门关起来了,又是漆黑一片。泽茀特尔紧紧贴在雅夏身上。
  “我能跟你一起到那个地方去吗?”
  “什么地方?—一今天不成。”
  “雅夏尔——我爱你!”
  “等着,样样留给我来安排。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会跟我在一起的。我出国的时候,把你一起带走。凡是对我好的人,我都会报答的。不过,把一切准备好,什么也别问。要是我跟你说头顶着地、脚底朝天站起来,那你就头顶着地站起来。你懂吗?”
  “懂。”
  “你会照我的话做吗?”
  “会,样样照你说的去做。”
  “上楼去。”
  “你上哪儿去呢?”
  “今天我还有点儿无聊的事要处理。”

                 6
  尼兹卡街上连人影也没有。别想在这里雇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啦。他一路走过去,他感到脚步异乎寻常的轻快。街上黑踢越的。繁星闪烁的天空笼罩着屋顶破烂的郊区木房。雅夏向天空凝视。譬如说,在那儿他们对我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看法呢?他在尼兹卡街上从头走到底,走到德齐卡大街。他告诉泽弗特尔,在他的办事日程上还有一件无聊的事要处理。但是那是哪一件呢?他睡了整整一天,现在同早晨一样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他心里涌起一个奇怪的愿望,想去看埃米莉亚。这简直是发疯啦。用不着说,她眼下已经睡着了。何况院子的大门锁着。但是上一夜他从她家窗口爬出来这件事,又叫他清楚感到,什么门啦、大门啦,对他都没有用。她那套公寓房间有个阳台。他一眨眼就能攀上去。埃米莉亚一直抱怨,她是个失眠的人。她会听到他的声音。再说,他会用意志力促使她盼望他,她就会打开落地长窗,如果长窗关着的话。他感到她今天再也不会拒绝了。他好像穿上了七里格鞋,能创造奇迹似的,因为他当时还在德齐卡大街上;过了几分钟,他已经在里马斯卡街上走了。他向银行看了一眼。一根根柱子像巨大的看守人保卫着这座大厦。大门关着,每一个窗洞都黑扭扭的。附近什么地方的地下室保险库里藏着珍宝,但是在哪儿呢?这座建筑大得像一座城。即使干得顺手,也需要一个漫长的冬夜才成。接着雅夏想到埃米莉亚的女用人雅德微加告诉他,一个上了年纪的地主,叫卡齐米欧兹。查鲁斯基,几年前卖掉了他的地产,现在把那笔钱放在他公寓里的一个铁的保险箱里。他独自个儿住在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上,在普鲁兹纳街附近,只有雅德微加的一个朋友,一个耳聋的女用人跟他在一起。当初,雅德微加讲这件事的时候,雅夏连那个人的地址也懒得费事去记。那会儿,他还没有打这个主意,当然不会把雅德微加去的人家摆在心上。但是现在这一切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今天夜晚,我非动手不可,他对他自己说。今天夜晚,我有力量。
  从尼兹卡街到卡罗莱夫斯卡街,路着实不少,但是雅夏在二十分钟里走完了几俄里路。华沙沉睡着,只是这里或者那里有一个看守人在察看一下锁,或者用手杖捣捣人行道,好像这样他才能相信地底下没有人在打隧道似的。他们永远在看守,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法保险不出岔子,雅夏对他自己说。不管是他们的老婆,还是他们的财产都靠不住。谁说得上呢?也许有时候连埃丝特也并不对他忠诚吧?他胡思乱想起来。如果他偷偷溜进埃米莉亚的卧房,发现她跟一个情夫睡在一起,那怎么办呢?这样的事确实发生过的嘛。他现在站在她的窗下,向上望。爬上阳台这个念头,几分钟以前,他还认为不但行得通,而且完全正确,等到他来到窗前,这个念头好像变得荒谬绝伦了。她完全有可能醒着,错把他当作小偷,高声喊叫起来。雅德微加可能听到他,或者说不准是海莉娜。埃米莉亚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骑士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是毫无诗意的十九世纪。雅夏在心里命令埃米莉亚醒过来,走到窗前,但是他显然没有掌握这一方面的催眠术。哪怕这个办法是证明有效的,催眠的过程也慢得很。
  他开始从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向普罗兹纳街走去。既然避免不了,他对他自己说,那干吗不在今夜就下手呢?明摆着这是注定了的。这叫什么啊?——宿命论?如果样样事情都有个理由,就像哲学家们主张的那样,而人呢,不过是机器罢了,那么好像样样事情都是事前已经注定了似的。他走到普罗兹纳街。那一段路上只有一所房子有人居住着;街对面有一所大厦在施工。一棵棵的砖、一堆堆的黄沙和石灰躺在那里。有人居住的那所房子底层是一家双开间的粮食店,楼上是两套公寓房间,各有一个阳台。那个地主的房间显然是面对大街的,但是那两套房间中到底是哪一套呢?雅夏突然发现是右面那一套。左面那套房间的窗口一部分被窗帘遮着;另一部分被窗帷遮着;右面那套房间呢,只有简陋的窗帘,吝啬鬼家里挂的那一种。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雅夏内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他。你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干吧。反正他不能把他的钱带进坟墓。夜晚不会永不消逝,那个声音又在提醒他了。简直像是教士传道的声调。
  爬上阳台是容易的,粮食店门前伸出着门框,阳台就在三座雕像的头顶上。整所房子上点缀着人像和装饰。雅夏一脚踩在门框上,抓住一座女神雕像的膝盖,一下子就悬空攀住阳台的边缘。他把身子向上伸。他看上去好像没有重量似的向上长。他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笑起来了。不可能的变成可能了。开落地长盲比较费事;它们是里面锁的。但是他猛的把门一拉,用他一直随身带着的万能钥匙把链子抬起。他认为,弄出一个响声,比一连串摸索的声音好。他停了一下,听一听有没有叫声。接着,他走进去,闻到房子里有一股霉味。这里显然难得开窗。
  可不是,一定是这样的,他感到高兴。你能闻到一股腐烂发霉的味儿哪!屋子里倒不是漆黑一片,因为有街灯的光照进来。他不害怕。但是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像柞锤。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对思想这么快就变成行动感到惊奇。真奇怪,雅德微加说的那个保险箱居然就在他身旁。它竖摆着,又长又黑,像一口棺材。控制人的命运的那股力量引导着雅夏径直向查鲁斯基藏着钱财的地方走去。

                 7
  我决不能失败,他给他自己打气。既然我已经冒险趟了浑水,我就一定要追究出个根儿来。他侧着耳朵留神听。卡齐米欧兹。查鲁斯基和他那个耳聋的女用人就睡在附近那几间房间里哪。他没有听到声音。万一他们醒过来,我怎么办?他问他自己,但是他没法回答。他把一只手放到保险箱上,摸到冰凉的金属。他很快就摸到钥匙孔。他用食指探测锁的型式和轮廓。接着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掏万能钥匙。他刚才还拿在手里啊,但是现在没有了。错不了,他把它塞在另一个口袋里了。他开始在一个个口袋里找,但是钥匙不见了。我能把它放在哪儿呢?已经在交坏运啦!他又找了几次。我把它掉在地板上了吗?如果掉在地板上,没有听到声音嘛。钥匙一定就在手边什么地方,但是他偏偏找不到。他又把手伸进那些口袋——摸了又摸。最最要紧的是不要慌!他提醒他自己。只当你是在演出。现在他又沉着、冷静地在口袋里摸,但是万能钥匙不见了。有鬼吗?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低声说。他感到浑身热起来。他快要热得出汗了,但是他硬屏着不让汗冒出来;他浑身热得受不了。得了,我另外找一样东西吧。他跪下来,解开一只皮鞋上的鞋带。鞋带的顶端是金属的。雅夏有一回就用鞋带的顶端开过一把锁。不过,不行,开保险箱上的锁,它不够硬,他在解鞋带的当儿作出判断。厨房里可能有开塞钻或者拨火棍,但是现在摸进厨房去会招来灾祸。不成,我一定要找到万能钥匙!他弯下身去,这时候才发觉地板上铺着地毯。他用手掌在地毯上摸来摸去。可能是精灵在同他开玩笑吧?真的有精灵这种东西吗?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念头:一个保险箱一定有一把钥匙。那个老头儿睡觉的时候,准是把它放在枕头底下。雅夏知道,从那个老地主的枕头底下去把钥匙摸出来,是多么冒险的事。他可能醒过来。再说,雅夏有什么把握钥匙一定在那里呢?房间里还有许多别的可能藏钥匙的地方。但是雅夏现在认为钥匙一定放在查鲁斯基的枕头底下。他甚至在心目中看到那把钥匙:扁平的头、底下是牙齿。我在做梦吗?我发疯了吗?他思索着。但是多少年来控制他的那些力量命令他走进卧房。“这样做比较容易,”它们提醒他,“门就在那儿。”
  雅夏踢起脚尖走。但愿门不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祈祷。门半开着。他穿过门洞,发现自己已经在卧房里。这里比那一个房间暗,因为他不能确切地认出窗在哪里,只能猜测;接着他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从眼前一片黑糊糊的混乱中,开始影影绰绰地现出床啦、被褥啦、一个枕在枕头上的脑袋啦——一个秃脑袋,像骷髅似的没有眼睛,只有眼窝。雅夏吓得浑身冰冷,一动也不动。这个老头儿在呼吸吗?他听不到老头儿呼吸的声音。他醒着吗?他恰巧在这当儿咽气吗?他可能是装死吧?也许他躺在那儿,已经准备起来揍他?老头儿往往力大无穷。这当儿那老头儿突然打起呼来。雅夏走近床边。他听到咋嘟的金属声,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把万能钥匙。可能它刚才钩在钮扣上。现在它掉到地板上去了。它把那个老头儿吵醒了吗?
  雅夏在那儿站住了一会儿,准备一听到声音就逃。我不能杀死他!我决不做杀人犯。但是那个老头儿又睡熟了。雅夏弯下身去拾万能钥匙——他决不能留下线索;但是钥匙又不见了。这一根铁丝同他玩起捉迷藏来了。晤,我明白啦,已经遇到这样的夜晚了。邪神恶鬼挑中了我。他内心里有个声音求他赶快溜,因为好运已经把他撇下,但是他不但不溜,反而向床前越走越近。要设法找到他的钥匙,他对他自己固执地说。
  他把手伸到枕头上,无意中碰到老头儿的脸。他马上把手缩回来,像是被火烫痛了似的。那个吝啬鬼叹了一口气,好像他是在装睡。雅夏站住脚。他准备动武,准备抓住查鲁斯基的脖子,掐死他。但是,没有事,这个人是睡着的,他鼻孔里发出微弱的呼吸声。他分明是在做梦。现在雅夏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他的手轻轻地伸到枕头底下,相信他会摸到一把钥匙——但是没有钥匙。他把搁在枕头上的那个老头儿的脑袋稍微抬起一点,但是他仍然找不到钥匙。这一回,他的本能不灵了。他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逃!他内心里有个声音劝他。样样都不对头。然而,他又在地板L 找万能钥匙,尽管他知道这样做是在招来灾祸,拿我最后一个盾作赌注,却把“A ”这张牌扔掉了,他想到了那句古老的意第绪成语。这句话同经义一样在他的心头涌现;在深夜里,当年在小学里上过的那些课突然在他头脑里闪过。他突然从头到脚都湿淋淋地淌着汗。好像一盆水泼在他身上似的。他感到像洗蒸汽浴似的又热又潮湿。但是他继续找万能钥匙。也许你干脆把那个老杂种掐死!有个精灵—一部分在他身内,部分在他身外——摔掇他,他的这一个部分虽然没有最后决定权,但是总是在他最需要他的一切能力的时候,给他出坏主意,跟他恶作剧。
  唉,这一回输得真惨。我还是走吧,他嘟嚷着站起身来,穿过半开着的门走出去。同卧房里比,这里多亮啊!他样样都看得出。连墙上的画也看得出——可以看出画框,画些什么是看不出的。地板上好像涌出了一个五斗橱,橱上放着一把剪刀。这正是我需要的!他拿起剪刀,走到保险箱跟前。街上照进来的亮光把钥匙孔照得清清楚楚。他又镇静下来,把剪刀尖插进钥匙孔,留神注意着锁的内部构造。这是什么锁?不是英国货。剪刀尖太阔,他不能插得太深。这个锁显然不太复杂,但是其中有一些构造雅夏摸不清。这像是测验孩子智力的玩具,如果一下子解不成,就会把人难住几个钟点。他需要一件可以接触锁的主要零件的工具。
  他突然想到一个新主意。他把笔记本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来,撕下几张纸,搓成一个硬纸锥,这样一件工具要开锁是不成的,不过它能插进锁的深处。但是这个锥太不结实了,而且没有金属的弹性。他发觉用这个工具他什么也弄不清。晤,我不得不下回再来了。我可不敢待到天明再走!他向通往阳台的门望了一眼。失败啦!败得真惨!有生以来头一回!真是个可怕的夜晚!他害怕得要命。他内心深处知道,不幸不会只局限于这一个夜晚。多年来,那个对头一直潜伏在雅夏身旁,伺机下手;每一回,雅夏凭着自己的力量和智谋,凭着护身符和每一个人都会为自己学的咒语打退它;这一回,它占上风了。雅夏感到它的存在——一个恶鬼、一个魔头、一个死对头,雅夏在变戏法的时候,它总是扰乱他,要把他从绳索上推下去,使他什么也于不成。他抖抖索索地推开阳台门。他冒着汗的身子在打颤。好像冬天已经突然来到似的。

                 8
  他刚要爬下去,听到下面有说话的声音。有人在说俄语。没错,有一个巡逻的走过。他赶快把头缩回来。也许那个人看见他在上面吧?那个巡逻的可能在等他。他站在黑暗中留神听着。如果他们知道他,他就陷入罗网了。——但是不可能,没有人可能看到他。他爬上来以前向四面八方都张望了一下。巡逻的是碰巧走过的。他仍然不能原谅他自己,因为他失败得这么惨。也许我该再去找一找我的万能钥匙吧?他想。他回进卧房,成了一个输尽败光、不再怕担风险的赌徒。在开着的门前,他站住脚,吓得毛骨惊然。那个老头儿躺在床上,满脸是血。枕头上,床罩上,那老头儿的长睡衣上也全是血。全能的上帝啊,出了什么事啦?他被杀死了吗?我运气坏得跑到一所出了凶杀案的房子里来做小偷吗?——但是我现在明明听到他在呼吸嘛!雅夏想。这儿有杀人犯吗?雅夏站着,吓得丧魂落魄。接着,他笑起来。哪儿有什么血啊,只是初升的太阳光。窗是朝东的。
  他又开始找那把万能钥匙,但是黑夜还逗留在地板l :。样样裹在黑暗中。雅夏毫无目标地摸来摸去。他感到累了。他感到膝盖软,头痛。尽管他醒着,他的脑子里编织起梦来——那是一些无法捉摸的线,因为他向它们一伸出手去,它们就散开了。哈,现在不可能找到钥匙了。那个老头儿随时可能醒过来。那个念头又涌上他的心头:这个吝啬鬼是在狡猾地装睡。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手指头碰到了那把万能钥匙。反正现在他不会留下丝毫痕迹了。他悄悄地退回到前面那个房间里,晨光已经照进来了。墙变成纸灰色。灰尘在空中飞翔。他迈着两条抖抖索索的腿走近保险箱,把万能钥匙插进钥匙孔,开始探查。但是他的意志、体力和欲望都已经折腾完了。他的脑子里昏昏沉沉,尽是睡意。他再也没有能力打开这把老式的锁。显然这是附近街上买来的货,是一个普通的锁匠装配的。如果我有点儿蜡,我至少能给这玩意儿做一个蜡模。他站在那儿,丧失了激情,也拿不准他哪一种情绪更叫人惊奇——早先的贪婪呢,还是眼下的冷漠。他又摸索了一会儿。他听到哼的一声,知道那是从他自己的鼻子里发出来的。万能钥匙同什么东西卡住了,向左转不动,向右也转不动。他已经打算把钥匙撂在这里了,接着再试一试,总算拔了出来。
  他走到外面阳台上。巡逻的不见了。街上没有人。尽管街灯还亮着,屋顶上的黑暗同夜晚已经不一样,它更像多云的阴天或者股脑的曙光。空气阴凉而潮湿。鸟儿开始呼嗽。现在正是时候,他对他自己说,他总算下了决心,而且感到自己的话里带着双关意义。他开始向下爬,但是他的脚不像平时那么有把握。他打算踩在雕像的肩膀上,但是两只脚找不到目标。他在阳台边上挂了一会J [,感到差一点就要打肿了——悬空挂着。但是他接着心情沮丧地把一只脚卡在墙缝里了。—一千万跳不得,他警告他自己,但是尽管他想到了这个念头,他还是掉了下来,而且马上知道他的左脚着地太猛了。这就是我需要的一切,离演出只有一个礼拜啦!他站在人行道上,检查他的脚;到了这时候,他才感到痛。紧跟着,有人喊叫。听上去像是个上了年纪的、恼火和惊慌的声音。是那个地主吗?他向上看,但是声音是从街上传来的。他看见一个白胡子的看守向他跑来,挥舞着一根结实的警棍。那个人开始吹口哨。他显然在暗中看着雅夏从阳台上爬下来。雅夏忘掉他那只受伤的脚;他毫不困难地飞快地跑起来。警察随时都会赶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朝哪个方向逃。看到他逃得那么快,没有人会想到他的脚受伤,但是他跑着跑着,感到左脚越来越使不上劲,从脚踝下面到脚趾头像针扎似的痛。他的韧带扭伤了,要不就是骨折。
  我眼下在哪儿哪?——一他已经飞快地从普鲁兹纳街跑到格尔采鲍夫广场。他再也听不到喊叫和哨子的声音,但是他仍然不得不找个地方藏起来,因为警察可能从另一个方向赶过来。他赶紧向格诺那街走去。这条街上的阳沟里尽是泥浆和粪,而且光线幽暗,好像太阳没有在这一带升起来似的。街灯发出炫眼的光芒;雅夏在一辆没有卸下的大车的车杠上绊了一下。城里的这一部分尽是运货场啦、市场啦、面包房啦,它们乌七八糟地挤在一起。处处飘浮着烟味、油味和滑润油味。他差一点被一辆送肉的大车撞倒。那两匹马离他这么近,他连它们嘴里喷出来的臭气也闻到了。赶车的咒骂他。看门的理直气壮地摆出发火的样子,向他摇了摇扫帚。雅夏走到人行道上,看到一所会堂的院子。大门开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走进去,胳膊底下夹着放祈祷巾的口袋。雅夏一下子冲进去。——这里没有人来搜。
  他走过会堂,因为从外表来看,它的门关着(穹形窗口没有灯光透露出来),走到一间教室跟前。院子里放着的一个个柳条篓里盛满了圣书上扯下来的散页。尿臭冲鼻。原来那间房子既是教室又是济贫院。雅夏打开门。领唱人放歌谱的小架附近点着一支纪念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看到一排排人躺在长凳上,有的赤脚,有的穿着破破烂烂的旧皮鞋,有的盖着破布,有的半裸着身子。空气里弥漫着牛油、灰尘和蜡的臭气。——可不是,这里没有人来搜,他重复着对他自己说。他走到一张长凳前坐下来。他坐在那里,头昏眼花,让那只受伤的脚休息。皮鞋和裤子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粪块。他可以把它们抖掉,但是在这个神圣的地方,这是一种亵读神明的行为。他听了一会儿那些要饭的在打呼的声音,简直没法相信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他的眼光移到门上,留神听着有没有来逮捕他的警察的脚步声。他好像听到得得的马蹄声、骑警的走近声,但是他知道这些全不过是幻觉罢了。最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嚷叫:“起来!起来!你们这帮懒骨头赶紧起来!”会堂执事来到。人们开始坐起来,站起来,伸懒腰,打呵欠。会堂执事擦了一根火柴;一刹那,他的红胡子被照亮了。他走到桌旁,把煤油灯点亮。
  就在这当儿,雅夏忽然想到,查鲁斯基的保险箱上那把锁的型号和开法。

                 9
  那些要饭的一个个拖着脚走到屋外去。信徒们慢慢开始集合起来。在大清早的亮光中,煤油灯好像变得苍白了。房间里既不暗,又不亮,而是弥漫着一种白天来到以前的股陇的微光。有几个信徒已经开始在背诵开头三段祈祷词;其他的人还在走来走去。这些模糊的人影使雅夏想起人们的传说:尸体在黑夜里到会堂里来祈祷。这些黑幢幢的影子摇摇摆摆地走来。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唱出非尘世的曲调。他们是谁?他们干吗起得这么早?雅夏弄不懂。他们什么时候睡觉呢?他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头上挨了沉重的打击、然而却知道自己神志不清的人。他醒着,但是他身心里有一部分像是在午夜里那样沉睡着。他检查他的左脚,让它休息。痛蔓延开来了,一阵阵刺痛和沉重的感觉,从大脚趾头开始,通过脚踝,一直传到膝盖上。雅夏想到玛格达。他回家去,怎么向她交代呢?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一起,他时常狠心地对待她,但是不知怎么着,他知道这一次她受到的伤害比以前哪一次更厉害。他可以拿得稳,他的脚伤不好,他就没法上演,但是他不去想它。他的眼光向约柜方向移过去,盯着约柜上檐看,认出了刻在那上面的十诫。他回想起就在昨天夜晚(或者还是同一天吧?)他告诉赫尔曼,他是一个魔术师,不是小偷。但是不久以后,他就闯进入家去偷了。他感到昏头昏脑,心绪混乱,不再能理解自己的行动了。人们披上祈祷巾,戴上祈祷盒;他们用皮带束在脑袋和胳膊上,把脑袋罩起来。他呢,惊奇地望着他们,好像他,雅夏,是个异教徒,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场面似的。头一批挑选出来的信徒已经集合起来在默诵祈祷词。年轻人留着长鬓脚,戴着便帽,束着腰带,坐在桌旁,开始学习《法典》。他们摇晃着脑袋,做手势,扮鬼脸。会众沉默了很长一会儿。他们在默诵十八段祝福词。后来,领唱人唱起那崇高的十八段祝福词来。每一个字,在雅夏听来,都异乎寻常的陌生,却又异乎寻常的亲切:“感谢主啊,我们的上帝和我们列祖的上帝,亚伯拉罕的上帝,雅各的上帝,以撒的上帝……你赐予慈爱和拥有一切。你以慈爱支持活人,以伟大的仁慈复活死人,扶持将要跌倒的人,治愈病人,释放被束缚的人,信任长眠于尘土中的人。”
  雅夏把这些希伯来话翻译出来,考虑着每一个字。真的是这样吗?他问他自己。上帝真的这么好吗?他太软弱了,没法答复他自己。他有一会儿不再听到领唱人的声音。他似睡非睡地打起吨来,尽管他的眼睛一直睁着。后来,他惊醒过来,听到领唱人说:“心怀仁慈,回到耶路撒冷,你的城市,去;正如你所说,居住在那里……”
  唁,这话他们已经说了两千年了,雅夏想。但是耶路撒冷仍然是一片荒野。他们毫无疑问还会再说两千年,不,一万年。
  红胡子的会堂执事走过来。“如果你愿意祈祷,我去给你拿一条祈祷巾和两个祈祷盒来。你得付一戈地。”
  雅夏原来打算拒绝,但是他马上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硬币。会堂执事要给找头,但是雅夏说:“别找了。”
  “谢谢你。”
  雅夏一个劲地想逃走。他有多少年——天知道有多少年——没戴祈祷盒了。他从来没有披过祈祷巾。但是他还来不及站起来,会堂执事已经拿着祈祷盒和祈祷巾回来了。他还递给他一本祈祷书。
  “你要念祈祷词吗?”
  “祈祷词?——不。”
  他没有力气站起来。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剥夺了。他还感到害怕。也许警察在外面等他吧?盛着祈祷巾的口袋就放在他身旁的长凳上。雅夏不慌不忙地拿出祈祷巾。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摸到了祈祷盒。他感到好像是人人都在望他,等着看他怎么办。他恍恍炮炮地感到,似乎一切都要凭他现在怎么对付祈祷巾和祈祷盒了。如果他披戴得不对头,那么这就会证明,他在逃避警察的追捕……他开始披祈祷巾。他找应该有绣花或者条子的地方,因为这是个标记,表明这一部分应该披在头上,但是他既找不到绣花,也找不到条子。他笨手笨脚地理祈祷巾的穗子。一个穗子扫在他的眼睛上。他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那样充满着羞耻和恐惧。他们都在嘲笑他。所有在场的人都在他背后格格地笑。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把祈祷巾披好,但是它还是从肩膀上滑下来。他把两个祈祷盒掏出来,不知道哪一个是戴在头上的,哪一个是戴在胳膊上的。应该先戴哪一个呢?他在祈祷书里找说明,但是字迹在他眼前变得模模糊糊。星星点点的火花在他面前摇晃。我只希望别晕过去,他提醒他自己。他感到要呕吐。他开始求上帝了:天父啊,可怜可怜我吧!什么都行,可别让我落到这个处境!他摇摇头,硬撑着不晕过去。他掏出一条手绢,吐了一口唾沫在手绢里。火星继续在他面前晃动,上上下下像锯于的来回似的。有的是红的,有的是绿的,有的是蓝的。他的耳朵里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在打钟似的。一个老人走过来对他说:“喂,我来帮你一把。把袖子卷起来。左胳膊的,不是有胳膊……”
  哪一条是左胳膊呢?雅夏问他自己。他开始把左胳膊的袖子卷起来,手绢又从他的肩膀上掉下来了。他身旁围了一堆人。如果埃米莉亚在场亲眼看到这种景象,那才妙哪!他突然想到。他现在不是魔术师雅夏啦,而是一个依靠别人帮忙、被别人嘲笑的、笨手笨脚的窝囊废。嗜,终于来啦,上帝的惩罚!他焦急地对他自己说。
  他心里充满着懊悔和自卑感。现在他才看清他原来打算干的好事,而上帝怎样拦阻了他。这对他像一个启示。他任凭别人由着他们的心意给他披戴,就像一个筋断骨折的人任凭别人给他包扎。那个老人把皮带绕在雅夏的胳膊上。他背诵祝福词;雅夏像一个小孩子似的重复着念。他吩咐雅夏低下头去,给他按规矩把祈祷盒缚在头上。他把皮带绕在雅夏的手指头上,绕成希伯来字微。
  “你一定好久没有祈祷了,”一个年轻人说。
  “很久了。”
  “晤,永远不会太晚的。”
  仍然是这帮犹太人,一会儿以前还带着成年人的嘲笑望着他,现在看着他,流露出好奇、尊敬和亲切的神情。雅夏明显地感到那些人对他表示的爱。他们是犹太人,我的兄弟,他对他自己说。他们知道我是一个罪人,然而他们饶恕我。他又感到羞耻,不是因为他笨手笨脚,而是因为他背叛和邱污了他们的友情,还准备把它丢掉。我到底怎么啦,说到头来,我是世世代代敬畏上帝的犹太人的后裔。我的曾祖父是个殉道者。雅夏记得,他父亲临终前把他叫到身前,说:“答应我。你始终要做一个犹太人。”
  他的父亲握着他,雅夏的手,一直到咽气。
  我怎么能忘掉这件事呢?怎么能呢?
  那一圈犹太人散开了。雅夏独自个儿站着,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拿着祈祷书。他感到左脚沉重、牵痛,但是他继续祈祷,为他自己把希伯来语翻译出来:“感谢他,他说话,世界乃存在;感谢他,他乃是世界起初的创造者。感谢他,他说话和作为。感谢他,他判决和执行。感谢他,他施仁慈于大地,重赏敬畏他的人。”
  说也奇怪,他现在相信这些话了:上帝创造世界。他同情他创造的众生。他赏赐那些敬畏他的人。雅夏在唱这些字句的时候,思索着他自己的命运。多少年来,他一直避开会堂。万万料想不到,在几天里,他两次闯进会堂:头一次在路上他遇到一场暴风雨;现在是第二次,又闯进来了。多少年来,他毫不费事地打开最复杂的锁,现在一把简单的锁,这种锁任何一个普通的撬保险箱的小偷都一刹那就能打开,却把他难住了。他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跳过几百次,一点伤也没有;偏偏这一次,他从一个低矮的阳台上跳下来,脚倒受了伤。明明是天上那些神不允许他走上犯罪的道路,不允许他抛弃埃丝特和改变宗教信仰,也许他那去世了的父母都在为他调停。雅夏又抬起眼睛,盯着看约柜的檐板。他已经背叛,或者说,已经打算背叛十诚的每一条啦!他差一点儿把老头儿查鲁斯基掐死!他甚至贪恋海莉娜,已经编织了一个罗网,在引诱她落进去了。他已经探测了罪恶的深渊。这是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他生性善良。冬天,他把面包屑撒到屋外去喂鸟。他在一个要饭的面前,很少不布施一点钱。他一直对骗子、欠债不还的人和江湖医生深恶痛绝。他一直为自己为人正派、做事公道感到自傲。
  他站在那里,弯着膝盖,发觉自己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也许更糟糕的是,这么缺乏见识,吓得呆住了。他已经变得烦躁,苦恼,任性,不管这种事该不该做。他拖人下水,看不到——假装看不到——他一直在泥塘里越陷越深。只剩下一条线拴着他,使他还没有最后摔进无底坑。但是那些对人表示同情的力量联合起来,终于使他现在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拿着祈祷书,站在一群正派的犹太人中间。他唱着:“以色列啊,你要听”,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他背诵着十八段祝福词,思索着其中每一个字。早已忘掉的童年的虔诚现在回来了,这是一种不要求印证的信仰、一种对上帝的敬畏、一种对误入歧途的悔恨。在世俗的书本上,他学到了什么呢?世界是自己创造的。太阳、月亮、地球、动物、人,都是从一团雾中产生的。那团雾是从哪里来的呢?再说,雾怎么能产生一个有心、有肺、有胃、有脑子的人呢?那些书上嘲笑宗教信徒把一切归功于上帝,然而他们自己却把一切智慧和力量归功于一个不知道自身的存在的、视而不见的自然。雅夏感到从祈祷盒上有一道光照进他的脑子,给那里一间间房间开了锁,照亮了幽暗的场所,解开了结。一切祈祷词中都说着同样的话:有一个上帝,他看,听,怜悯人;他遏制怒火,宽恕罪行,但愿人们忏悔;他掌管这个世界——而且不仅如此——还掌管另一个世界的善恶,惩恶赏善。
  是啊,另外的世界是有的,雅夏一直感到。他几乎能看到它们。
  我一定要做一个犹太人!他对他自己说。跟其他犹太人一样的犹太人!

第 七 章

                 1
  雅夏重新走到屋外的时候,格诺那街上充满着阳光,充满着大车啦、马啦、外地来的买卖人和经纪人啦、男男女女的小贩啦,他们险喝着各种货物。“熏炸鱼啊!”他们喊叫,“新鲜面包!”“热鸡蛋!”“鹰嘴豆跟云豆!”“土豆馅饼!”一辆辆大车装满着木材、面粉、柳条篓子、木桶,盖着草荐、帆布和麻布的各种货物,隆隆地驶过一扇扇大门。一家家经营食油、香醋、绿肥皂和车轴油的店铺。雅夏站在会堂大门口向前看。就是那些犹太人,一会儿以前还在狂热地崇拜和唱着:“永远感谢那个伟大的名字,阿门”,四面八方地散开了,各人回到他自己的店铺、工厂或者作坊去。有的是老板,有的是伙计,有的是业主,有的是干零活儿的。照雅夏看来,街道同会堂是互相排斥的。如果这一个是真的,那么另一个一定是假的。他知道这是邪恶的声音在说话,但是他刚才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站在祈祷室里的时候像烈火似的燃烧着他的那股虔诚劲儿,现在开始冷下来了,化为乌有了。他原来打算斋戒一天,好像今天是赎罪节似的,但是饥饿折磨得他受不了。他的脚在痛。他的太阳穴在悸动。他早先对宗教的那些抨击又涌上心头了。干吗要这么兴奋呢?他内心里有个声音提出质问。凭什么能证明有一个上帝在听你祈祷呢?世界上有数不清的宗教,而且是互相矛盾的。不错,查鲁斯基的保险箱你没有开成,而且还赔上老本,扭伤了一只脚,但是这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你心慌意乱,筋疲力尽,头昏眼花罢了……雅夏还记得他祈祷的时候下的那一切决心,发的那些最严重的誓言,但是几分钟以后,他站在这里,把原来的宗旨忘得干干净净。他真的能像他的父亲那样过日子吗?他真的能抛弃他的魔术、艳遇、报纸、书本和时髦的服装吗?他在教室里发的誓言,现在听起来,显得过甚其辞,就像在死去活来的欢乐中同女人的低声吹语。他抬起眼望着苍白的天空。如果你要我侍奉你,上帝啊,显灵吧,显一个奇迹吧,让你的声音被听到,对我显示一个迹象,他不出声地说。就在这个当儿,雅夏看到一个瘸子走近来。他个子矮小,脑袋歪在一边,好像他要它从脖子上扭下来似的。他那双骨节肿大的手也是这个样子——哪怕是在捡扔给他的钱的时候,好像手马上要从手腕子断下来似的。他的两条腿显然只可能有一个结果:变得越来越弯曲。他的胡子也长得歪歪扭扭,像是快要从下巴上拧下来似的。每一个手指头都朝不同的方向弯曲,看上去好像在从一棵看不见的树上摘看不见的果子。他迈着古怪的、一瘸一拐的步子走着,一只脚在前面,另一只拖在后面,擦着地面移动。从他扭歪的嘴里,扭歪的牙齿缝中间,伸出一条扭歪的舌头。雅夏掏出一个银币,打算放在那个要饭的手里,但是发觉自己受不了那副古怪的长相。另一个魔术师!他想,接着感到一阵厌恶,巴不得马上逃走。他希望把钱扔给那个要饭的,越快越好,但是那个瘸子似乎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挨近来,想要碰一碰雅夏,像一个麻风病人决心要把麻风病传染给别人似的。雅夏的眼前又闪过星星点点的火花,好像它们是始终存在的,一有机会就要出现。他把银币扔在那个要饭的脚旁。他打算跑掉,但是他自己的脚却像在模仿那个要饭的那样开始索索发抖和扭歪。
  他看到一个小馆子,走了进去。地板上撒着锯木屑。尽管时间还早,顾客们已经在吃了:鸡汤面条啦、炸馅饼啦、牛肉香肠啦、甜面包啦、红偎胡萝卜啦。饭菜的气味使雅夏感到恶心。一大清早吃这种东西我怎么受得了,他提醒他自己。他回头望了望,像是要退出去似的,但是一个结实的女人挡住了他的路。“别走,小伙子,这儿没有人会咬你;我们这儿的肉都是按照犹太教规矩现宰现卖的。”
  上帝同屠宰可能有什么相干呢?雅夏弄不懂。那个女人随手拉开一张椅子;他就在一张长桌旁坐下来,那里已经有别的客人在吃了。
  “来一杯伏特加和一个甜饼怎么样?”她介绍饭菜,“要不就来一份炸鸡肝加白面包?鸡汤养麦片?”
  “你爱给我来什么都成。”
  “嗯?你尽可以放心,我不会给你下毒药的。”
  她端来一瓶伏特加、一个酒杯、一篮鸡蛋甜饼。雅夏拿起酒瓶,但是他的手直打哆嚷;他泼翻了一点儿伏特加在桌布上。有几个同桌的顾客叫起来,一半是提醒他,一半是开玩笑。他们是外地来的犹太人,穿着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的、打补钉的斜纹布上衣和没有钮扣的衬衣。有一个留着几乎长到眼睛上的黑络腮胡子。另一个的胡子是红的——像鸡的垂肉。沿着长桌旁,再向前一点,坐着一个犹太人,穿着一件有穗子的衣服,戴一顶便帽。他使雅夏想起头一个教他《摩西五书》的老师。也许那个人确实是他吧?雅夏想。不,他眼下肯定不在人间了。也许那是他的儿子吧?刚才他同虔诚的犹太人坐在一起感到快活;现在他坐在他们中间感到不自在了。在喝伏特加以前要念一段祝福词吗?他拿不准。他动动嘴皮子。他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小口,酒辣得像刀割似的;他眼前变得一团漆黑。喉咙里像在火烧。他伸出手去拿鸡蛋甜饼,但是一块都掰不下来。我怎么啦?我生病了吗?怎么闹的?他憋着一肚子气,感到害臊。女掌柜给他端来鸡肝白面包的时候,他知道他应该去行洗手仪式,但是这里哪有洗手的设备呢。他咬了一口面包;那个穿有穗子的衣服的人问:“去行行洗手仪式怎么样?”
  “他啊,早已洗过啦,”那个留黑胡子的家伙挖苦地回答。
  雅夏坐着,默不作声,感到惊奇;他刚才还对他们怀着亲切的感情,怎么一下子变得恼火,骄傲,一心想要独自个儿待着。他转过脸去,不向别人看;那些人随即谈起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马上海阔天空地议论开了,什么买卖啦、哈西德教派啦、神圣的奇迹啦——这么许多奇迹,可还是这么许多穷困、疾病和瘟疫,雅夏想。他一边吃鸡汤煮麦片,一边撵苍蝇。他的脚一直在痛。他感到胃里吃得太胀了。
  我现在该做什么呢?他问他自己。去看医生?医生能帮什么忙吗?他们只有一个办法——上石膏。碘酒嘛,我自己也能抹。但是伤要是不好用那怎么办呢?一只脚受了伤,你哪儿能在绳索上翻斤斗呢。雅夏越想他的处境,越是感到严重。他几乎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受了伤,他靠什么过日子哪!他能告诉埃米莉亚什么呢?昨天他没有去看她,她一定急疯了。再说,他回家去,怎么向玛格达解释呢?他该说在哪儿过了一夜呢?如果一个人的一切——连他的爱情,都寄托在一只脚上,他还有什么价值呢?现在是自杀的时候了。
  他付了帐,走出来。他又看见那个瘸子。那个人仍然在摇晃和扭歪他的脑袋,好像他硬是要把脑袋撞进一堵看不见的墙似的。难道他从来不觉得累吗?雅夏想。仁慈的上帝怎么容许一个人受这样的痛苦?雅夏心里涌起了想去看埃米莉亚的念头。他想望着同她在一起,需要同她谈谈。但是他现在这副模样,浑身肮脏,胡子也没有刮,裤子边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粪,却不能去找她。他叫住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吩咐上弗雷塔街去。他把头靠在车厢壁上,想打个脑儿。只当自己已经去世,去给自己送葬,他想。透过他合着的眼皮,他能够看到白天的亮光,这里是一片粉红色,那里是一片清凉的阴影。他留神听着街上传来的种种声音,闻着种种冲鼻的气味。他不得不用双手抓住,免得从车上摔下去。不行,我一定要改一改。这怎么能算是生活!他对他自己说。我的心境再也得不到一时的平静。我一定要扔掉魔术和女人。跟别人一样,一个上帝,一个妻子……
  他时不时地稍微张开眼睛,看一看他到了哪里,恰巧经过屹立着那家银行的广场;昨天那家银行显得这么寂静和好像有不祥的预兆,现在挤满了士兵和平民。一辆装钱的大车隆隆地驶进去,押送钱的武装警卫人员坐在外面。当雅夏再从眼缝中张出去的时候,他看到特洛麦卡街的新会堂,那里是革新的犹太人做礼拜的地方。拉比们都用波兰语,而不是意第绪语布道。
  他们也信教的,雅夏沉思着,但是他们不让要饭的进去做礼拜。他再向外张的时候,看到那个古老的军火库,俄国人已经把那里变成一座监狱了。铁栅栏后面坐着同雅夏一模一样的人。他在弗雷塔街下车,上楼走进他的住房。现在他头一次感到脚伤得多么厉害。他不得不把重量放在那只没受伤的脚上,拖着另一只脚走。他每次抬起那只脚,脚跟附近就感到痛得要命。他拍拍门,但是玛格达没有来开。他敲得响一点。她还在发火吗?她自杀了吗?他用拳头砰砰地捶了几下,等着。他没有带钥匙,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鹦鹉在尖叫。接着,他记起了那把万能钥匙。它仍然在他的口袋里,但是他对这把叫他丢尽了脸的钥匙感到厌恶。不过,他还是把它掏出来,开了门。屋子里没有人。床铺好了,但是谁也说不上昨天夜晚床上是不是有人睡过。雅夏走进养动物的那间屋子。他的出现使它们兴奋起来。每一只动物看来好像都想用自己的语言同他谈谈。每一个笼子里都有食物和水,所以它们既不会口渴,也不会肚子饿。窗开着,好让空气和阳光进来。“雅夏!雅夏!雅夏!”那只鹦鹉尖叫,接着瞎的闭上它的弯嘴,装出一点埋怨的神情色斜着眼看他。照雅夏看来,那只鸟好像在说:“你只是伤害了你自己,而不是我。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挣我这几粒谷于的。”那只猴子跳上跳下,它那张小脸上长着一个扁平的鼻子和一双周围布满皱纹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故事书中那个男人的悲伤和焦急的神情,那个不幸的人在魔术禁制下变得像野兽似的。雅夏感到那只猴子好像在问:“你还不懂得一切都是空虚的吗?”那只乌鸦也想说话,但是喉咙里只是发出一阵模仿人说话的叽叽派派的鸟叫。雅夏猜想那只鸟在数落,嘲笑和说教。
  他想到那两匹牧马。它们在院子里的马厩里。看门人安东尼会照看它们,但是雅夏一心想去看看——卡拉和歇伐——灰尘和灰烬。他待它们也不好。在这样的日子里,应该让它们在绿油油的牧场上吃草,不应该让它们站在闷热的马厩里。
  他回进卧房,躺倒在床上,衣服也没有脱。他打算脱掉皮鞋,用冷水洗一洗那只受伤的脚,但是他太累了,没有力气这样做。他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好像昏迷过去了。

                 2
  只有在他醒过来以后,才知道自己睡得多沉。他睁开眼,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干过什么事。有人在使劲敲前门。尽管雅夏听到敲门的声音,他没有想到去开门。他的脚痛得厉害,但是他记不得脚是怎么弄痛的。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好像瘫痪了,但是他知道记忆力一会儿就会恢复;他躺在那里,对自己的执拗感到惊奇。他又听到敲门的声音,这一次他知道他不能不去开了。他记起了发生过的事情。是玛格达吗?可是她有钥匙啊!他在那里躺了一会儿,四肢动弹不了。接着他振作精神撑起来,走去开门。他的左脚几乎不能动了。那只脚显然肿起来了,因为他的皮鞋嫌紧,脚又火热。他打开门。沃尔斯基站在门口,穿着一套浅色的衣服、白皮鞋,戴着草帽。他脸色蜡黄,脸上尽是皱纹,好像没有睡过觉似的。那双闪米特人的黑眼睛盯住了雅夏看,流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嘲笑,好像他知道昨天夜晚雅夏干过什么事似的。雅夏顿时不耐烦起来。
  “怎么啦?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我收到埃卡特里诺斯拉夫来的一封电报。”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雅夏注意到沃尔斯基的手指头被烟叶熏黄了。他接过电报来看。电报邀请他到埃卡特里诺斯拉夫去演出十二场。他们保证工资可观。经理要求马上答复。雅夏和沃尔斯基走进另一个房间。雅夏极力不露出瘸腿的模样。
  “玛格达在哪儿?”
  “出去采办了。”
  “你怎么穿得整整齐齐。”
  “你要我怎么样,赤身露体吗?”
  “这么一大早,你是不穿整套的衣服和结领带的啊。再说,谁把你的裤子扯破了?”
  雅夏看上去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裤子哪儿扯破了?”
  “就在这儿。还有,你浑身脏得要命。你跟谁打过架,还是什么来着?”
  雅夏直到现在没有发觉他的裤子在膝盖那里扯破了,而且还沾着石灰。他迟疑了一下。“我受到一伙暴徒袭击。”
  “什么时候?在哪儿?”
  “昨儿晚上,在金夏街。”
  “你上金夏街去干什么?”
  “我去看一个熟人。”
  “什么暴徒?他们怎么扯你的裤子?”
  “他们要抢我的钱。”
  “那会儿是几点。”
  “早晨一点。”
  “你答应过我早睡。谁知道你整宿不睡,还到街上去胡闹。请走两步。”
  雅夏恼火了。
  “你既不是我爸爸,又不是我的保护人。”
  “对。不过你得爱惜你自己的名声和荣誉。我始终像你爸爸那样一心照顾你。你开门的那会儿,我就看出你的腿瘸了。请卷起你的裤腿,不,最好干脆把裤子脱掉。你骗我决不会有好处的。”
  “对,我抵抗过。”
  “你可能喝醉了。”
  “那还用说,我还杀了几个人。”
  “喀,离演出只有一个礼拜了。你总算好歹出了名。要是你在埃卡特里诺斯拉夫一露脸,整个俄罗斯都会来请你。你偏要在半夜里到处乱逛,天知道逛到哪儿去了。把裤子拉高一点儿。还有你的衬裤。”
  雅夏听话地照办。在他的左膝盖下面,有一块乌青的伤痕,还擦掉了一大块皮。他的衬裤上血迹斑斑。沃尔斯基默不作声地用责备的眼光望着他。
  “他们怎么对付你?”
  “他们踢我。”
  “裤子上有石灰迹子。那下面是什么?马粪吗?”
  雅夏默不作声。
  “你于吗不在伤口上敷些什么?至少得用冷水洗洗。”
  雅夏不回答。
  “玛格达在哪儿?她这个时候从来不出去。”
  “沃尔斯基先生,你不是检察官,我眼下也没有站在证人席上。别盘问我!”
  “对,我既不是你爸爸,也不是检察官,可是我要对你负责。我不想侮辱你。别人信任的是我,不是你。当初,你到我这儿来的时候,你是一个普通的魔术师,在市场上演出,挣几个于儿。我把你拉出了贫民区。眼看咱们快要成功了,你跑出去喝得大醉,要不就鬼知道你去干什么啦。上个礼拜你就已经该排练了,可是剧场里连你人影儿也不见。整个华沙贴遍了海报,说你比古往今来哪一个魔术师都高明,可是你摔坏了脚连医生也不请一个。从昨天起,你衣服也没有脱过。你也许从哪一个窗口里跳出来,”沃尔斯基改变了声调说。
  雅夏的脊背上打了个冷颤。
  “干吗要跳窗口呢?”
  “准是从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家里跳出来。她的丈夫可能冷不防一下子出现了。这种事情咱们全知道。我就是干这一行的老手。脱了衣服,上床去吧。你是在自己骗自己,别人你可一个也骗不了。我去请医生。所有报纸上都登着你在绳索上翻斤斗的消息哪。这成了城里的新闻了。谁想到你干出这种事情来。要是你现在演砸了,那一切都玩儿完啦。”
  “我演出的时候,伤会好的。”
  “可能会好,也可能不好。去脱衣服吧。既然是跳伤,我要让医生把整条腿检查一下。”
  “现在是什么时候。”
  “十一点十分。”
  雅夏想要说一说别的事情,但是这当儿他听到钥匙在房门的锁里转动的声音。那是玛格达。她走进来;雅夏的眼睛睁得老大。她穿着她的最好的衣服,戴着去年那顶装饰着花和樱桃的草帽,蹬着有扣掉的高筒靴。她像一个乡下女人。只过了一夜,她变得更瘦、更黑、更老了。脸上尽是斑疤。看到沃尔斯基,她吓了一跳,开始向门口退出去。沃尔斯基脱下礼帽,他头皮上横着的头发就像是弄皱了的假发。他点点头。他带着父亲的关心把那双盯着看雅夏的黑眼睛飞快地转过去看玛格达。他迷惑地张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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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格达小姐,”沃尔斯基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他用的是说教的口气,但是装出一副他万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样子,“咱俩早就谈妥了的,你来照顾他。他是个孩子。艺术家都像小孩子,有时候比孩子还要糟得多。瞧,他给自己招来了什么麻烦。”
  “我求求你,沃尔斯基先生说啦!”雅夏打断他的话。
  玛格达不回答,只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雅夏的脚和伤痕。
  “你这么一大清早上哪儿去了?”雅夏问。他很快发觉这句话泄露了他没有在家过夜这个事实,但是来不及收回了。玛格达吓了一跳。她那双绿眼睛射出恶狠狠的光芒,像一只发火的猫。
  “我以后会详细告诉你的。”
  “你们两人中间有什么事?”沃尔斯基问,像是一个长辈似的。他不等他们回答,又接着说:“晤,我去请个医生来。用冷敷法。也许你屋里有碘酒吧?要是没有,我从药房里带一点回来。”
  “沃尔斯基先生,我不要医生!”雅夏厉声说。
  “干吗不要?再过六天,你就要演出。观众已经预先买票。一半的门票已经卖掉了。”
  “我会准时演出的。”
  “这只脚不请医生治疗是不会很快就好的。你干吗这么害怕看医生?”
  “我今天得到一个地方去。我以后去看医生。”
  “什么地方你非去不可?你一只脚弄得这个样子,怎么还能乱跑呢。”
  “他非溜到他的婊子那儿去不可!”玛格达咬牙切齿地说。她的嘴唇颤抖着;眼光望着别处。这是玛格达,这个沉默、腼腆的女人,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是当着外人的面。她是用乡下口音说这句话的,声音尽管不高,听起来却像尖叫一样刺耳。沃尔斯基扮了一个鬼脸,好像把什么吞下去似的。
  “我不希望搅和在你们的事情里。即使我希望,我也没有权利。不过,眼下是重要关头。多少年来,咱们就等这一天。这是你的机会:你会出名。别像俗话说的那样,眼看胜利在望,偏偏撂掉手中枪。”
  “我什么也不撂掉!”
  “我求求你。让我去找个医生来。”
  “不行。”
  “好吧,不行就不行。我当了将近三十年的经理人;我看到过艺术家是怎样自杀的。多少年来,他们在山上爬,眼看就要到顶了,摔下来,摔个稀巴烂。干吗会有这种情形呢,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喜欢贫民区吧。我怎么告诉库查斯基?他问起过你。剧场里有人在跟你过不去。我怎么答复埃卡特里诺斯拉夫的经理?我得回他一个电报。”
  “我明天给你回答。”
  “明天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你现在还不知道,非要等到明天不可呢?你们俩到底为了什么事闹翻的?你们得在一起干。你们得像往年那样排练。要是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今年要更卖力。除非你们要让冤家痛快,看你们垮台。”
  “一切都会顺利的。”
  “好吧,谁也逃不了命运的安排。我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
  “我明天早晨到这儿来,可是你得治一治你的脚。走一步——让我瞧瞧。你瘸啦!你瞒不了我。你扭伤了,要不就是骨折什么的。把脚泡在热水里。换了我,我不会等到明天的。医生可能要给你的脚上石膏。到那时候,你怎么办?那帮捣蛋鬼会把剧场闹得翻个个儿。你知道夏季剧场里的观众是什么人。那儿可不是歌剧院,经理走到幕前,向可敬的观众宣布女主角喉咙痛。在夏季剧场里,他们马上会扔臭鸡蛋和石头。”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一切都会顺利的。”
  “好吧,但愿这样。有时候我懊悔干吗不去做鲜鱼买卖。”
  沃尔斯基向雅夏和玛格达两人鞠了一个躬。他在过道里哈咬什么。接着他走出去,关上了门。
  一个基督徒,他却像一个犹太人似的哭丧着脸,雅夏对他自己说。他真想笑,接着他从眼角上瞟了玛格达一眼。她没有在家里过夜,他拿得准。她在外面乱跑。可是她上哪儿去的呢?难道她居然这么报复吗?他内心里交织着忌妒和厌恶。他恨不得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在地板上拖。你上哪儿去的啊?哪儿啊?哪儿啊?哪儿啊?他忍不住想说。但是他克制住自己。他想象每一秒钟她脸上的红疹越来越糟。他松开拳头,搭拉着脑袋,向下盯着看他那条光着的腿。他发火地瞧着玛格达。
  “到抽水站去给我弄一点凉水来。”
  “你自己去弄。”
  接着她哇的哭出声来。她从房间里飞似的跑出去,砰的关上门,震得玻璃窗都响了。
  我想,我还是再躺上半个钟头,雅夏对他自己说。
  他回进卧房,躺在床上。他那条腿已经僵硬;他只能够勉强把它伸直。他躺在那儿,从窗口望出去看着天空。一只鸟在高空中飞翔。它看上去小得像一颗浆果。这种小动物要是腿或者翅膀受了伤,它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它只有一条出路——死。人也是一样的。死是扫除一切邪恶、一切疯狂、一切污秽的扫帚。他合上眼。他的脚在悸动,感到胀痛。他想要脱掉皮鞋,但是鞋带打着结。肿起来啦!他感到他脚趾头上的肉变得虚浮,像海绵似的。那只脚完全可能坏疽,也许不得不截除。不成!倒不如死了的好!晤,我的七年好运交完啦!他们是靠不住的,他嚷叫,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指女人呢,还是异教徒,还是包括这两种人。毫无疑问,魔鬼也盘踞在埃米莉亚的心里。他脑子里空空洞洞;他暖洋洋地躺着,感到浑身疲劳,接着就睡着了。他梦见他在过逾越节,已经吃罢塞德餐,只听到他爸爸在说:“这不是有点怪吗?我掉了一个子儿!”“爸爸,你在说什么呀?今天是逾越节!”“啊,过节的酒喝得太多了,我有点醉啦。”
  这个梦只做了几秒钟。他一下子惊醒过来。房门开了,玛格达走进来,端了一盆水,还带着一块做冷敷布用的餐巾。她气冲冲地瞪着他。
  “玛格达,我爱你,”他说。
  “下三滥!色鬼!害人精!”她又忍不住淌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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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的打算简直是发疯,但是他不得不去看埃米莉亚。他就像是一个被催眠的人,非按主人的命令办事不可。埃米莉亚在指望他去,而她的指望却像磁石那样吸引他。玛格达又到哪儿去了。他知道现在正是走的时候。等到第二天,可能就太迟了。他打定主意不去管那只脚,站起身来。他需要刮一个脸,洗一个澡,换一套衣服。我一定要同她好好商量一下,他对他自己说;我不能把她吊在半空中。他去刮胡子,发现剃刀不见了。玛格达有个藏东西的习惯。每一回她拾掇以后,总有东西找不到。她居然能把领带放在烤箱里,拖鞋放在枕头底下。始终是个庄稼人!雅夏想。他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但是袖子上的一个链扣掉了,不见了。它显然滚到衣柜底下去了,但是他弯不下去。他另外还有一副链扣,可是它给放在哪儿呢?玛格达连钱也乱塞在想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要过几个月它才被找到。雅夏趴在地板上,用他的手杖在衣柜底下乱找,但是这样折腾使他那只脚痛得像刀扎。接着他的胃也痛起来。那帮魔鬼已经下手啦,他对自己咕峻。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坏运气。
  玛格达已经回来,换掉了她那身最好的衣服。他发觉她是去买菜的,因为她挎着一只篮,篮里突出着子鸡腿。
  “你上哪儿去?我正要烧午饭。”
  “烧你自己的吧。”
  “又去找那个皮阿斯克婊子吗?”
  “我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咱们一刀两断。我今天回家。你这个臭犹太人!”
  她看上去对自己这句话也感到害怕了;她张开了嘴站着,举起一只手,好像在招架什么打击似的。雅夏脸色煞白。“嘿,咱们算完啦!”
  完啦。你把我心里的魔鬼引出来了。“
  接着,她撂下菜篮,唱起庄稼人的哀歌,好像她遭到了鞭打似的。那只子鸡躺在那儿,血淋淋的脖子高高扬着,周围尽是洋葱啦、甜菜啦、土豆啦。玛格达飞似的跑进厨房,接着雅夏听到一阵咕喀暖的声音,好像她在呕吐,又像她在被绞死。他已经站起身来,仍然紧握着他用来找链扣的那根手杖。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把那只鸡摆摆好,用一片甜菜叶盖住它的割开的脖子。他继续找链扣。他想要到厨房里去看玛格达在干什么,但是他克制住自己。过一会儿,埃米莉亚肯定也会这么称呼我的,他想。可不是,样样都垮了,就像一所纸牌砌的房子。
  他好不容易才穿好衣服。他经过走廊的时候,听到玛格达在关着门的厨房里用管帚在擦锅。他一瘸一拐地走下楼去,每走一步脚都感到痛。他勉强撑到理发铺跟前,但是铺子里没有人。他高声喊叫,使劲跺他那只没受伤的脚,用拳头捶墙,但是没有人出来。他们撂下了一切,走掉啦!他对他自己叨咕。这就是你的波兰。可是他们还在埋怨国家弄得四分五裂哪。说不定跑去玩纸牌啦,这帮臭要饭的!唉,我只得不为湖子去看她了。让她看看我已经落到什么地步。他站着等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但是一辆也没有。这个国家就是这种样子,他对自己咕饿着;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每隔几年造反一次,铁索银挡地坐监牢。
  他勉强撑到德卢加大街,找到一家理发铺,走进门去。那个理发师正忙着给一个顾客理发。“桶里已经盛满了白菜,你再要往里塞就不行了,”理发师说,“白菜不像亚麻;它不能紧紧挤在一起。桶里盛满了,那就是满了。说到生面团,亲爱的先生,那就更糟了。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一个女人要烤一个蛋糕去送给她的母亲。她和了生面团,放了酵母和别的东西。临了,她决定把那个生面团带到普拉加她妈家里去烤,因为她的烤炉的烟道堵塞住了,或者是烤炉漏烟吧,反正炉灶有点儿毛病。所以她把生面团放在篮里,盖上一张布,去乘公共马车。公共马车里气候温暖,生面团高起来了。它偷偷地爬出篮子,好像它是有生命似的。她使劲把它推进去,但是面团这东西推是没有用的。她把它的这一边压进去,它就从那一边冒出来,盖布顶掉了。篮绷大了,接着啪的一声!它绷破了。反正我想它绷破了。”
  “面团这么厉害吗?”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问。
  “那还用说。公共马车里闹得翻了天。车上有几个自以为样样知道的人,还有……”
  “她一定在面团里放了许多酵母。”
  “顶重要的倒不是酵母,主要是天气。这是个大热天,而且……”
  他们干吗要这样尽说废话?再说,他在扯谎;篮子再怎么也不会绷破,雅夏想。但是我的皮鞋倒会的!我的脚在肿起来。他怎么不招呼我呢?也许我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我啦!
  “要等很长时间吗?”他问。
  “要等我给这一位剃完,先生,”理发师说,殷勤的态度中带着嘲笑,“我只有一双手。我没法用脚剪头发嘛;即使我能,我怎么站呢?也许用脑袋吧?你有什么想法,米奇斯拉夫先生?”
  “你说得一点儿不错,”他的顾客回答。他是个身材矮、脑袋大的家伙,后颈笔直,长着又长又直的黄头发,叫雅夏想起了猪鬃。那个人转过头来,带着轻蔑的神情望望雅夏。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又小又洼。明摆着理发师和他的顾客是一鼻孔出气的。
  不过,他仍然等到理发师给他的顾客剃了头,刮了脸,胡子尖上了蜡。那个理发师一下子改变了态度,同雅夏亲热地闲谈起来。
  “天气真好,对不?夏天,真正的夏天!我喜欢夏天。冬天有什么好?天寒地冻,人都冻得生粘膜炎!有时候夏天里天气太热,人直淌汗,可是这不可能叫人送命呗。昨天我在维斯杜拉河里游泳,亲眼看到一个人淹死。”
  “在浴场里?”
  “他要露一手,从男子浴场游到女子浴场去。他们再怎么也不让他游进去,因为女子是赤身露体洗澡的。瞧,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呢?开开玩笑就送掉一条命值得吗?他们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我没法相信他已经死了。这样白白地断送一条性命有什么意思呢?只是为了要显显本领。”
  “可不是,人们都发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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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对一切都要作出决断,雅夏在敞篷四轮马车里对他自己说。今天是我的最后审判日。他闭上眼,一心一意地盘算起来。但是他经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一个主意也决定不了。尽管他眼睛不看,他又听到这个城市的声音,闻到它的气味。赶大车的直险喝,鞭子甩得啪啪响,孩子们高兴地乱嚷乱叫。从院子里和集市上微风暖洋洋地吹来,带来了扑鼻的粪便味、炸洋葱味、污水味和屠宰场的血腥味。工人们在拆木板人行道,把鹅卵石换成方石,装煤气街灯,开沟铺设下水道和电话线。城市的内脏在重新安排。有时候,雅夏睁开眼来,他觉得敞篷四轮马车快要陷进沙坑了。大地看上去好像快要崩溃了,建筑物摇摇欲坠;整个华沙呈现出将要遭受所多玛和蛾摩拉的同样命运的面貌。他现在怎么能决定任何事情呢?敞篷四轮马车驶过格诺那街上的会堂。我什么时候上那儿去过?他问他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是今天吗?还是昨天呢?两天并成一天了。他当时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在那里祈祷,心里充满着虔诚,现在他感到恍如隔世,像做梦似的。什么力量附在我的身上。我的精力已经完全垮啦!敞篷四轮马车驶到埃米莉亚家门口;雅夏递给赶车的一个盾,不是平时的二十个子儿。赶车的把找头给他,但是雅夏挥挥手。他是个穷人,雅夏想,让他多拿十个子儿吧。每一件好事都会提高天上的地位。
  他慢腾腾地从楼梯上走上去,现在他的脚稍微好受一点了。他拉响门铃;雅德微加来开门。她微笑着,亲切地说:“太太在盼您,从昨天晚上起就在盼了。”
  “这一带有什么新鲜事吗?”
  “什么也没有。晤,可不是,出了一件事!雅夏先生也许记得我告诉过您老查鲁斯基和他那个耳聋的女用人,那是我的朋友。晤,昨天夜晚,他们家有小偷进门。”
  雅夏的嘴发于了。“他们偷走了财宝吗?”
  “没有,那个贼吓慌了,逃跑了。从阳台上跳下来。守夜的看到他。别提那儿闹得怎么样啦!那个老头儿大吵大闹!真可怕!他要辞退我的朋友。警察也来了。我的朋友哭得心都碎了。三十年啦—一三十年在一家人家啊!”
  她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兴高采烈的神情说这些话。雅德微加对她朋友的不幸心里感到得意。她的眼睛闪烁着雅夏以前没有看到过的刻毒的光芒。
  “可不是华沙小偷真不少啊。”
  “唉,金钱引诱他们去冒险。请到客厅里去。我去通知太太您来啦!”
  雅夏觉得雅德微加好像变得比较年轻了。她并不是一路走去,而是几乎跳跳蹦蹦。他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决不能让她们发觉我的脚不对头。如果她们发觉了,我就说我摔坏了。要不也许我还是马上就说比较好。这样引起的猜疑比较小。雅夏原来以为埃米莉亚马上就会出来见他,谁知她比平时耽搁得更长久。她在为昨天夜晚的事报复我哪,他想。他总算听到脚步声了。埃米莉亚打开门;雅夏看到她又穿起色彩鲜艳的衣服来,一看就知道这一件是新的。他站起身,但是没有马上向她走去。
  “多漂亮的衣服!”
  “您喜欢吗?”
  “大妙啦!转个身,让我看看背后!”
  埃米莉亚依他的话转过身去;雅夏利用这个时间一瘸一拐地走近她。
  “可不是,妙极啦!”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我怕您不喜欢它呢。您昨天怎么啦?我为了您昨天一宿没睡。”
  “要是你睡不着,那你干什么呢?”
  “这种时候您能够干什么呢?我看书,走来走去。说真的,我为您担心。我想您已经……”埃米莉亚突然停住。
  卧房里没有灯光,她怎么能看书呢?雅夏想。他打算当场点穿她,但是想到这样一点穿,他也就泄露了自己的行踪,只得克制住他自己。她打量着他,脸上流露出好奇、怨恨和热爱的神情。他凭着微妙的力量(或者说预兆)知道她后悔前天拒绝了他,现在准备弥补过失。她皱起额头,好像在费尽心机地揣摩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他打量着她,觉得她老了——不是老几天,而是老几年,就像有时候一个人生了一场重病,或者遇到了一件极大的不幸。
  “昨天遇到了倒媚事。”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什么事?”
  “我在排练的时候摔下来,脚受伤了。”
  “我有时候真不明白,您怎么能活下去,”她数落地说,“您简直变成一个超人了。哪怕您浑身都是本领,也用不着随便浪费,尤其是只挣那几个钱。他们压根儿不赏识您。”
  “对,我的确过分卖力。不过这是我的天性。”
  “晤,这是一个优点,也是一个缺点……您看过医生了吗?”
  “还没有。”
  “您等什么?再过几天,您就要登台啦!”
  “不错,我知道。”
  “坐下,我知道出事了。您讲好要来,结果却没有来。我不知道您有什么原因,可是我睡不着。我一点钟醒过来,再也没有合上眼。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你遭到了危险……”她突然亲热地用“你”称呼了。“我告诉自己,我的害怕是可笑的。我并不想要迷信,可是我摆脱不了这个念头。什么时候出事的?什么时候你摔下来的?”
  “出事的时间是在夜晚。”
  “一点钟吗?”
  “差不多这个时候。”
  “我早就知道啦!虽然我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坐在床上,毫无理由地为您祈祷。海莉娜也醒了,走进来。这孩子有一种没法解释的感觉。我们娘儿俩有一个奇怪的联系。只要我睡不着,她也就睡不着,尽管我非常小心,不弄出一点声音。怎么出事的?跳伤的吗?”
  “是的,我跳了一下。”
  “您一定要马上去看医生;他要是说您不能演出,您一定要听他的话。这样的事情您不能大意,尤其是对您来说。”
  “剧场会破产哩。”
  “由它去。谁也免不了有意外事故。要是咱俩已经待在一起,我会照顾您的。您的气色很不好。您理过发吗?”
  “没有。”
  “您看上去好像理过发。我知道您会认为我这样胡思乱想可笑,可是几天来我一直就有预兆。您用不着担心,我没有预见到极大的不幸,但是肯定要出一点什么事情。我勉强振作起精神。今天早晨我得不到您的消息,简直要急疯了。我甚至想上您家去。这种事情怎么解释呢?”
  “你什么也没法解释。”
  “让我看看您的脚,行不?”
  “以后看吧,现在别看啦。”
  “好吧,最亲爱的,不过我有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跟您谈谈。”
  “什么事情?告诉我吧。”
  “咱们要有一个明确的计划。也许我说的话有失体统,不过咱们两人都不再是孩子了。现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这样等下去我再也受不了啦,这叫我感到样样都像是挂在空中。这种情况叫我腻烦。我生性不是一个不踏实的人。我一定要确切地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海莉娜一定要重新去上学。她不能再耽搁一个学期了。您许了不知多少愿,可是样样都跟以前一模一样。
  您已经把咱们的打算透露给海莉娜,她就跟我闹个没完没了。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我知道我不该在您脚痛的时候跟您谈这种话,不过我尝到的滋味您是再怎么也没法完全体会的。除了其他的一切,我还想您想得要命。每一回咱们说再见和我关上门,那会儿我的痛苦就开始了。我感到这种情况完全靠不住,好像我是待在一片浮冰上,随时冰都可能裂开,我就会掉进水去了。我开始相信自己已经变得粗俗和不知羞耻了。“
  埃米莉亚说完了她那一番滔滔不绝的话。她站在那儿,搭拉着脑袋,人索索发抖,眼皮下垂,好像她害臊得没脸见人似的。
  “你是指生理上吗?”雅夏踌躇了一下,问。
  “一切都包括在内。”
  “晤,咱们会对一切都作出决断的。”

                 6
  “您每次都跟我说咱们要作出决断。难道有那么许多事情得作出决断吗?如果咱们打算出门,我只得放弃这套房间,卖掉家具。也许还能换几个钱,尽管家具如今已经不大值钱了。再说,也许咱们可以把它们捎到意大利去。这些实际问题是咱们必须解决的。光靠嘴上讲讲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咱们还得去申请出国护照,因为俄国人处处刁难人。咱们得决定究竟哪个星期哪一天动身。还有经济问题。我早先没有跟您讨论这个问题,因为它使我感到非常腻烦。每逢我不得不提起的时候,热血就会涌上脸来,”(她的脸当真涨红了)“可是不谈这个问题,咱们就什么事情也于不成。咱们还谈起过您的——一是啊,您答应过信天主教——我知道这些事仅仅是例行的仪式,身上洒几滴水,人不会就获得信仰。可是不这样,咱们就不能结婚。我认为您的诺言是真情实意的,所以才跟您说这些话。如果不是这样,干吗还要把这出滑稽戏演下去呢?咱们不是小孩子啦。”
  埃米莉亚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你明知道我说过的每句话都是算数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关于您,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呢?有时候,我觉得我连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每当我听到这种话,我总是怪那另一个女人。您毕竟是个有妻子的人,尽管天知道您对她不忠实,而您的一切行为,处处显得是个到处为家的人。我也犯了罪,不过对我的宗教信仰还是虔诚的。从天主教的观点看,一个人皈依我们的信仰,他就得到重生,所有过去的亲属关系都一笔勾销。我既不认识您的妻子,也不想认识她。再说,您结了婚,没有生过孩子。没有孩子的婚姻只好算是一半的婚姻。我年纪也不好算轻了,不过还能生孩子,而我很想给您生儿育女。您听了要笑,可是连海莉娜也谈起过这个。她有一回说,‘等你嫁了雅夏伯伯,我想要个小弟弟。’像您这样有才能的人,不该不留个后代就死去。梅休尔是个好的波兰姓。”
  雅夏坐在沙发上,埃米莉亚坐在他对面的躺椅上。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突然发觉,他不能把事情再拖下去了。他早晚得说的话必须在这一刻说出来。但是他还没有打定主意说些什么,或者怎么办。
  “埃米莉亚,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他开口了。
  “说吧,我听着。”
  “埃米莉亚,我没有钱。我的全部财产就是卢布林的那所房子,可是我不能把它从她那儿拿走。”
  埃米莉亚把这事考虑了一会儿。
  “您干吗以前一句话也不提?看您的样子,问题好像不在钱上。”
  “我一直以为到最后关头能弄到钱的。如果这次演出成功,那我就少不了有出国表演的机会。这儿一直有些外国的剧院老板——”
  “对不起,可是咱们原来的打算压根儿不是这么一回事。您怎么拿得稳在意大利一定能找到工作呢?他们也许跟您签合同上法国或者美国去。如果咱们结了婚,您待在一处地方,而海莉娜跟我却得在另一处地方,那不是荒唐吗?她必须在意大利南部待一个时期。譬如说,在英国过一个冬天的话,会断送她的性命。再说,您原来打算休息一年,学习欧洲国家的语言。如果您不懂这些语言而在欧洲跑码头,他们给您的待遇就不会比这儿波兰强。您把咱们的一切打算都忘得干干净净。咱们原打算在那不勒斯附近买一所带花园的房子。这是咱们的打算。我丝毫没有数落您的意思,不过,您要是想改善自己的境况的话,就必须按照一个精确的计划办事。这样过一天算一天,照你们吃演出饭的人的说法,叫当场发挥,不会给您带来什么好处,只会招来麻烦。这您自己也承认过。”
  “对,一点不错,不过我必须弄到一笔钱才行。这一共要花多少钱啊?我是说,最低限度要多少?”
  “咱们不是早就把一切都算过了。咱们至少需要一万五千卢布。再多一点当然好得多。”
  “我就是不得不去弄这笔钱。”
  “怎样弄呢?据我知道,华沙城的天空可没有卢布掉下来啊。我原以为您早就攒下了这笔必要的款子。”
  “不成什么也没有。”
  “唉,事情就是这样嘛。您别以为我对您的感情就此变了。不过咱们的计划明摆着不能一成不变了。我已经通知有些亲友我就要出国去。海莉娜不能老待在家里。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必须上学。再说,您跟我在这儿不能待在一起。这样对咱们两人都毫无意义。您有个家,谁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女人。为了这件事,我睡不着觉,因为对您的妻子感到同情,但是,如果我离开这个国家,她就会显得遥远了。从一个女人手里偷走她的丈夫,还冒着她可能跑到我面前来哭哭啼啼的风险,这叫人多受不了啊!”
  为了强调她的不同意见,她带着否定的态度摇摇头。她同时打了个冷颤。
  “我会弄到这笔钱的。”
  “怎么弄到呢?您去抢银行?”
  海莉娜走进房来。
  “酶,雅夏伯伯!”
  埃米莉亚抬起眼睛一望。
  “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进屋前先敲敲门。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要是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我走就是啦。”
  “你什么也没打断,”雅夏说。“你这身衣服多漂亮啊!”
  “有什么好啊?人长大了,这衣服就嫌小了。不过它是白的,而我最喜欢白的。我巴不得咱们在意大利的房子也是白的。干吗不能连屋顶也是白的呢?啊用B 有多妙哪——一座有白屋顶的房子!”
  “也许你要那通烟囱的工人也是上下一身白吧?”雅夏开玩笑地说。
  “有什么不好啊?可以使煤灰也变成白色的嘛。我在书上看到过,每次选出一位新的教皇,梵蒂冈的烟囱里会冒白烟,那么,既然烟是白的,煤灰也能够是白的啦。”
  “对,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不过现在还是回自己的屋于去。我们的事情正谈了一半哪!”埃米莉亚说。
  “你们在谈什么?别这么皱眉头,妈妈,我马上就走。我口渴得要命,不过也不要紧。我走了,可是有一件事我想说说——你好像情绪很糟,雅夏伯伯。出了什么事?”
  “我打翻了一船酸牛奶。”
  “什么?这算是什么笑话啊?”
  “这是句意第绪语格言!”
  “我真想学意第绪话。我想学会所有的语言:什么中国话啦、勒勒话啦、土耳其话啦。据说动物也有它们自己的语言。我有一天走过格尔采鲍夫广场,那些犹太人穿着宽袖长袍,留着黑胡子,真滑稽死了。犹太人是怎么样的人啊?”
  “我说过了,你快滚出去!”埃米莉亚提高了嗓门。
  海莉娜转身刚要走,有人敲门了。门槛前站的是雅德微加。
  “有个人来了。他想找太太说话。”
  “是个男人?是谁呀?他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
  “你干吗不问他名字?”
  “他不肯说。他看样子像是邮局或者什么地方来的。”
  “嘿,又是个讨厌鬼。等一等。我出去看看他吧。”接着埃米莉亚走到过道里去。
  “到底是什么人呀?”海莉娜问。“我从学校图书馆里借了一本书,后来我把它遗失了。实在呢,我根本没有遗失,它掉在下水道里,我觉得太恶心了,没有把它拣起来。我不敢把它带回家来,因为如果妈妈看见我拿着这么脏的一本书,会把我狠狠地骂一顿。她人是好的,不过也很坏。近来,她的行动古怪。她晚上睡不着,而且她一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跟她一床睡,我们就躺在那儿,像两个受诅咒的灵魂似的谈着。有几天,她坐在小桌子边,把双手按在桌面上,等待桌子向她预示未来。啊,她有时候真古怪,可我还是爱她爱得要命。在半夜里,她待我真好。有时候,我真巴望一直是半夜里,而你,雅夏伯伯,跟我们在一起,大家一起过日子。也许你现在想催眠我吧?我真巴不得被人催眠。”
  “你为什么需要催眠呢?”
  “嗅,正因为生活太没有乐趣了。”

                 7
  “你母亲不许我这样做,我不愿于她反对的事情。”
  “只要在她回来以前,让我被催眠就行了。”
  “催眠作用没有这么快,反正你已经被催眠了。”
  “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你已经不得不爱我。你会永远爱我。你会永远忘不了我。”
  “说得对。永远忘不了!我喜欢胡说八道。我可以胡说八道吗?既然妈妈不在屋里嘛?”
  “好,说下去吧。”
  “干吧人人都不像你一样呢,雅夏伯伯?别人都是那么浮夸,一副自高自大的模样。我爱妈妈,我爱她爱得要命,可是有些时候我恨她。她情绪不好的当儿,总拿我出气。‘别上这儿来!别站在那儿!’有一天我完全无心地打破了一只花盆,她就一整天不跟我说话。那天夜里,我梦见有辆公共马车——马儿啦、售票员啦、乘客啦,应有尽有——直驶进我们的房间。我在梦里被弄糊涂了:为什么一辆公共马车要穿过我们的房间呢?这些人全上哪儿去啊?还有,这公共马车怎样穿过fi口来着?可是它就这么干脆地驶进来,一站站的停靠,我就想:等妈妈回来看见了,准会大吵大闹!我忍不住笑起来,就笑着醒了过来。想起这个荒唐的梦,我眼下也忍不住要笑。不过这是我的过错吗?我也梦见你,雅夏伯伯,可是既然你这么恶劣,不肯把我催眠,我就不告诉你梦里的情形。”
  “你梦见我什么?”
  “我不告诉你。我做的梦不是滑稽可笑,就是奇怪透顶。你会以为我疯了。我心里出现这些念头,真是要不得。我希望打消这些念头,可是办不到。”
  “怎么样的念头啊?”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你用不着对我隐瞒任何事情。我爱你哩。”
  “唉,你不过说说罢了。其实,你是我的冤家对头。说不定你甚至是个装作人样的魔鬼呢?也许像巴巴。雅加那样,你也长着角,有条尾巴吧?”
  勺I ,我真的长着角。“
  说着,雅夏伸出两个手指头放在头上。
  “别这样,我害怕。我是个胆小鬼。夜里,我简直吓坏了。我怕鬼、恶魔等这一类东西。我们有个邻居,有个六岁的女儿,亚宁卡。这孩子真漂亮,金色的累发,蓝色的眼睛,像一个小天使。她突然得了猩红热,死了。妈妈不肯让我知道,可是我什么都知道得清楚。我甚至从窗子里看见他们把她的棺材抬出去———一口小棺材,覆盖着鲜花。唉,死真可怕啊。我白天不去想它,可是天一黑,就开始想起来了。”
  埃米莉亚走进来。她从雅夏望到海莉娜,说,“晤,你们俩真是出色的一对!”
  “来的是谁啊?”雅夏问,对他自己这样放肆感到惊奇。
  “我要是告诉您,您会笑的——尽管这不是好笑的事情。我们有个相识就住在附近,一个姓查鲁斯基的有钱老头,是个放高利贷的守财奴。事实上也不好算是我们的相识,不过雅德微加跟他的用人很要好,所以他也跟我打招呼。昨天夜晚,有人闯进他的家去。那个小偷是从阳台上进去的,有个守夜的看见他爬下来。守夜人追他,可是那人逃走了。他没有能打开保险柜。现在发现他似乎留下了一本笔记本,上面有他打算去偷的别的公寓房间的地址,而我的地址也在那上面。有位侦探刚才来叫我当心。我干脆跟他说,‘他在这里没什么可偷的。’这不是怪事吗?”
  雅夏感到上跨发干。
  “他干吗要留下一张地址表呢?”
  “显然是他掉在那儿的。”
  “晤,你得小心才是。”
  “哪一个能小心呢?华沙变成贼窝啦。海莉娜,回房去!”
  海莉娜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好吧,我走。我们刚才谈的事应该保守秘密!”她对雅夏说。
  “对,永远保守秘密。”
  “好,我要走了。赶我走,叫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你可不是马上就走吧,雅夏伯伯?”
  “对,我还要待一会儿。”
  “再会!”
  “再见。”
  “再见”
  “回头见!”
  “快点!”埃米莉亚厉声说。
  “好吧……我走了,”海莉娜说罢就走出去了。
  “她跟您有什么秘密啊?”埃米莉亚半开玩笑地问。
  “事关重大的秘密。”
  “有些时候,我感到后悔,生了个女儿而不是儿子。男孩子不这样老待在家里,也不会参与他母亲的私事。我爱她,可是有些时候她叫我烦恼。您一定要记住,她还是个孩子,不是个成年人。”
  “我是把她当作孩子跟她说话的啊。”
  “关于那个小偷的事情真怪。难道他找不到比我更有钱的人家了吗?他们从哪儿打听消息的呢?他们显然是溜进大门去看人名地址录的。可是我害怕小偷。一个小偷也挺容易变成一个杀人犯。大0 河上有把挂锁,可是通阳台的门上只有一条锁链。”
  “你住在三楼。这对小偷来说太高了。”
  “说得对。那您怎么知道查鲁斯基住在二楼呢?”
  “因为那个小偷就是我,”雅夏嘶哑地说,说出了这句话,自己也吓呆了。他喉咙收缩起来。眼前升起一团黑影,他又看见火星了。好像这是附在他身上的一个恶魔说的。他脊背上感到一阵叫人抽搐的颤栗。他又恶心起来,眼看就要晕过去了。
  埃米莉亚停了一会儿。“晤,这倒是个好主意。既然您能从窗子里爬下去,您应该也能从阳台上爬上去。”
  “我当然能。”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您的话。”
  “我说,‘我当然能。’”
  “晤,那您为什么不开那保险柜呢?您既然动手干了,就该干到底。”
  “有时候你办不到。”
  “您干吗讲得这么轻?我听不清楚您在说什么。”
  “我说,‘有时候你办不到。”’“俗话说得好,‘早知做不到,何必白费事。’多怪啊,我刚才还在想小偷可以破门闯进他的屋子呢。人人都知道他把钱就放在那些房间里。这笔钱早晚免不了会被偷掉的。这是所有的守财奴的下场。晤,不过攒钱本身就是一种欲望。”
  “好算是一种欲望。”
  “有什么关系呢?话说得绝一点,所有的欲望也许不是彻底的愚蠢,就是绝顶的明智吧。咱们懂得什么啊?”
  “对,咱们什么都不懂。”
  他们两人都默不作声。后来她打破了沉默。
  “您怎么啦?我一定要看看您的脚!”
  “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一干吗现在不行?您怎样摔下来的,告诉我。“
  她不相信我的话,她认为我在说笑话,雅夏想。唉,反正什么都完了。他望着埃米莉亚,但是他好像是透过一层雾在看她似的。屋子里很暗;窗户都是朝北的,挂着紫红的窗帘。他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淡漠,这是一个人将要犯法或者冒生命的危险的时候才有的那种感觉。他明知道自己预备说出口的话会把一切毁个干净,但是他顾不得了。
  他听到他自己在说:“我的脚是从查鲁斯基家阳台上跳下来的时候弄伤的。”
  埃米莉亚扬起眉毛。“说真的,眼下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
  “我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8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他能听到窗外传来的鸟鸣声。得了,最大的难关过去啦,他对他自己说。他现在明白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把这件事干脆了结。他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他必须跟一切都一刀两断。他朝屋门看了一眼,好像准备不讲一句告别的话就逃走似的。他并不垂下眼皮,而是瞪着眼望埃米莉亚,心里没有自豪,只有恐惧,这是那种经受不了恐惧的人所感到的恐惧。埃米莉亚回望着他,并没有发火,而是带着一种既好奇又轻蔑的心情,这是一个明知道不管怎么办都无济于事的人的心情。她看上去好像在克制自己,免得笑出来。
  “说真的,我可不信……”
  “是啊,事实就是这样。我昨夜到过你的家门前。我甚至还想抬头叫你呢。”
  “可是您结果上哪儿去了?”
  “我不愿意吵醒海莉娜和雅德微加。”
  “我但愿您不过是跟我开玩笑。您知道我容易受骗上当。”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听见雅德微加谈起过他;我想,这倒是个解决咱们问题的办法。可是我当场着了慌。我显然不是干这种事的料。”
  “您是来对我坦白的,对不?”
  “是你问我的。”
  “我问过什么?——不过反正都是一样,都是一样。如果您不是又在闹着玩,我只能可怜您。这是说,可怜咱们俩。如果您是在开玩笑,我只能蔑视您。”
  “我不是上这儿来闹着玩的。”
  “谁说得准您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啊?您分明不是个正常的人嘛。”
  “对。”
  “我最近在报上看到有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让一个疯子勾搭上了。”
  “你就是这个女人。”
  埃米莉亚眯起了眼睛。“这是我命里注定的。斯蒂芬,愿他安息吧,他也是个精神变态的人。是另一种类型的。很明显,这种人对我有吸引力。”
  “你不该数落自己。你是我认识的最高尚的女人。”
  “您认识的是哪些人啊?您是在垃圾堆上长大的,您就是垃圾。原谅我说话尖刻,不过我只是说出了事实。都怪我一个人不是。我一切都知道,您确实什么也没隐瞒,不过在希腊戏剧中有一种人的命运——不,不是这个名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明知道会碰到什么遭遇,还是不得不按照命运的安排去做。他看见了深渊,可是不管怎样还是陷了进去。”
  “你还没有陷进深渊呢。”
  “我在深渊里已经陷得不可能更深啦。如果您心里还有一丁点儿男子汉气概,您原该豁免我遭受这最后一个耻辱。您原可以一走了事,再也不回来。我不会派人来追您的。这样,我至少能保留一个回忆。”
  “我很抱歉。”
  “别抱歉。您告诉过我,您是结了婚的。您甚至承认玛格达是您的情妇。您还告诉我您是个无神论者什么的,当时您怎么说来着。既然这一切我都能忍受,我就没有理由怕一个小偷了。可笑的只是,事实证明您竟是个不合格的小偷。”埃米莉亚发出一声干笑。
  “我也许还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小偷。”
  “多谢您许下这样的心愿。我就是不知道怎样去跟海莉娜说。”埃米莉亚换了种声调。“我希望您明白,您必须走开,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能写信来。对我来说,您算是死了。我呢,也死了。不过死人也有他们的地盘啊。”
  “好,我走。放心吧,我再也不会……”说着,雅夏做出要站起身来的样子。
  “等等!我看您连站也站不起来了。您把自己弄得怎么啦?扭伤了脚踝?弄折了脚骨?”
  “我把脚弄伤了。”
  “不管是什么伤,您这一季是演不成啦。可能您已经使您自己这一辈子变成瘤子了。您一定跟上帝缔结了什么盟约,因为他当场就惩罚了您。”
  “我不过是个坏事的笨蛋。”
  埃米莉亚双手蒙住了脸。她低下头去。她像是在沉思什么问题似的。她甚至用手指尖按摩自己的额头。等她拿开手,雅夏看见她脸相变了,不禁大吃一惊。短短几秒钟工夫,埃米莉亚变了样。眼睛下面出现了眼袋。活像一个从短短的沉睡中刚醒过来的人。连她的头发也散乱了。他发现她额头上有了皱纹,头上添了白发。好像这是一个神话故事,她摆脱了一种使她永擦青春的魔法。她的嗓音也变得单调乏味和没精打采。她晕头晕脑地望着他。
  “您干吗留下那张地址表?而且为什么偏偏有我的住址?难道可以叫人相信……”埃米莉亚不说下去了。
  “我没有丢下地址表。”
  “那个侦探不会编造事实吧。”
  “我说不上。我对上帝起誓记不得了。”
  “别对上帝起誓。您一定写过一张纸条,从口袋里掉出来了。您干得真好,没把我漏掉。”她疲劳地微笑,这是人们在面临悲剧的时候往往会流露出来的那种微笑。
  “说真的,这是个谜!我对自己的神志开始怀疑了。”
  “不错,您是个有病的人!”
  这时候,发生过的事情他全想起来了。他从笔记本上扯下了几页,做成一个纸锥,拿来插进钥匙孔。他显然把它丢下了,而那上面有着埃米莉亚的住址。谁知道那上面还写着什么别人的地址?这一刹那,他才明白把这几张东西留下等于是自我告发。沃尔斯基的地址完全可能也在上面,还有些剧场经理啦、演员啦、戏院老板啦,和他购置道具的店铺的地址。说不定他自己的地址也在上面,因为他有时候喜欢自得其乐地写自己所在的街道的名字和门牌号码,而且加上一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像发丝、尾巴似的弯弯道道。他并不感到恐惧,可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笑。他生平第一次作案,就把自己给出卖了。他是那种不中用的家伙,偷倒没偷到,反而留下了不少线索,让警察能直接追查到他身上。警察和法院对待这样的笨蛋可毫不留情哪。他想起埃米莉亚说过有些人看见了深渊,可是不管怎样还是陷了进去。他对自己的笨拙感到害臊。这就是说,我怕没法回家了。他们照样也会发现我在卢布林的地址嘛。不错,还赔上这只脚……
  “好吧,”他说,“我不再打扰你了。咱们两人一刀两断了。”说罢,他站起身向外走。
  埃米莉亚也站起身来。
  “您上哪儿去?您又没杀人!”
  “原谅我吧,要是你办得到的话。”
  接着雅夏一瘸一拐地向房门走去。她也移动身子,好像要拦住他的去路似的。
  “一定要去看医生啊。”
  “好,谢谢你。”
  她看上去好像还想对他再说什么,但他匆匆忙忙地倒退着走进过道,一把抓起帽子和上衣,开门走了。
  埃米莉亚对着他的背影叫喊,但是他砰的把门关上,不顾脚上的伤,什么都不顾,跑下楼去。

第 八 章

                 1
  雅夏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个警察局的侦探就在门外等他吗?他突然想起了那把万能钥匙。不,它不在他身上穿的衣服里。它是在他上一天穿的那件衣服里。不过,如果他的屋子被搜查过的话,那么钥匙已经发现了。——得了,现在也无所谓啦。让他们来把我关起来吧!反正明天的报纸上会登满关于我的新闻。埃丝特知道了会怎么说?皮阿斯克那一帮小偷会感到高兴;他们会认为这是绝妙的讽刺。还有赫尔曼会怎么说?还有泽英特尔呢?还有玛格达——也别提她那弟弟啦!还有沃尔斯基会怎么说?阿尔罕伯拉剧场的观众呢?不管怎么样,我会被送进监狱医院。他感到脚上的肿块在鞋子里发胀。我还失去了埃米莉亚,他对他自己说。他走出大门,一看却没有警察在等他。也许那个人躲在路对面吧?雅夏想到走进萨克松尼花园,但是没有这样做;埃米莉亚从她窗子里盯着看,可能看见他。他向格拉尼奇纳街的方向走去,又拐上格诺那街,在一家钟表店橱窗里看到才四点缺十分。老天啊,这一天有多长啊!长得像是一年!他感到非坐下不可,想想还是再走进祈祷室去。他拐进会堂的院子。我怎么啦,他感到惊奇。我一下子变成个地道的蹲会堂的犹太人啦!会堂里,正在做晚祷。有一个立陶宛犹太人在吟诵十八段祝福词。祈祷的人们穿着短上衣,戴着硬帽。雅夏微笑起来。他是波兰哈西德派的后裔。在卢布林,简直找不到任何立陶宛犹太人,但是在这儿华沙却有不少。他们穿着不同,讲话不同,祈祷也不同。尽管这一天很热,会堂里却发出一股阳光也没法驱散的寒气。他听到那个领唱人吟诵着,“心怀仁慈,回到耶路撒冷,你的城市,去;正如你所说,居住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他们也希望回到耶路撒冷?雅夏对他自己说。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把立陶宛犹太人看做半犹太人,是个异己的教派。他只能勉强听懂他们讲的意第绪语。他看到会众中间有些胡子刮光的男人。刮掉了胡子再来祈祷,这算什么呢,他问他自己。也许他们是用剪子剪的——这样犯的罪过小一点。不过既然一个人信仰上帝和犹太教的经典,那为什么要折衷呢?如果真有一个上帝,他的律法都是正确的话,那他就必须日日夜夜受到侍奉。一个人在这个腐烂了的世界能活多久呢?雅夏走进教室。满屋子都是人。人们在研读《法典》。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斜斜地投下一道道充满尘埃的光柱。留着长鬓脚的年轻人摇头晃脑地读着《法典》,叫着,唱着,彼此用指头戳戳,打着手势。有一个脸上一副怪相,好像在发胃病,另一个挥着大拇指,再有一个捻着腰带上的穗子。他们的衬衣上尽是污垢,硬领松开着。有几个人还没有老,牙齿就掉了。有个人的黑胡子长成一撮撮—一这儿一撮,那儿一撮。另一个小个子的胡子却红得像一团火,脑瓜刮得光光的,脑壳边上垂下两络黄色的鬓脚,长得像辫子。雅夏听见他在叫:他们要他赔小麦,他只肯赔大麦。
  难道上帝的意愿是这样的吗?雅夏问他自己。这一套关于小麦和大麦的交易。这只是做买卖的学问。他想起了反犹主义者的叫嚣:《法典》无非教会犹太人怎样当骗子罢了。
  这家伙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有家小铺。他如果眼前还没有,早晚会有的。雅夏在书架附近找到一条没人坐的板凳。坐下来真舒服。他闭上眼睛,倾听念犹太经典的声音。青少年那种尖声尖气的嗓音同老头儿那种嘶哑而嘟嘟嚷嚷的声调交织在一起。人们叫喊、咕联、吟唱、吐露一个个单字。雅夏回想起沃尔斯基有一回喝伏特加的时候对他说过的话:他,沃尔斯基,并不是反犹主义者,不过波兰的犹太人在欧洲的中央建立了一个小型的巴格达。据沃尔斯基看来,同犹太人相比起来,哪怕是中国人和阿拉伯人也好算文明的了。话说回来,那些穿短斗篷、刮胡子的犹太人都一心想要把波兰俄罗斯化,要不就是革命党人。他们常常同时既剥削又煽动工人阶级。他们是过激派、共济会会员、无神论者、国际主义者,企图掠夺、支配和糟蹋一切。
    一片沉默笼罩着雅夏。他可以被看作是这些不留胡子的犹太人中的一分子,可是他发现他们要比那些虔诚的犹太人更陌生。从小时候起,他就一直待在宗教信仰虔诚的人的圈子里。甚至埃丝特也按照犹太人的风俗来持家,饭菜都按教规办理。这种人也许太像亚洲人了,那些开明的犹太人认为,不过他们至少还有信仰,有个精神上的祖国,有历史和希望。除了他们那些管理买卖的法规,他们还有哈西德派文献,他们还研究自己的卡巴拉神秘哲学和伦理学著作。可是那些被同化的犹太人有什么呢?自己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了。在一个地方他们讲波兰语,在另一地方讲俄语,在另一些地方讲德语和法语。他们闲坐在波斯人咖啡馆,或者赛摩台尼咖啡馆或者斯特拉斯贝格咖啡馆里,喝喝咖啡,抽抽烟卷,读各种各样的报纸和杂志,讲讲笑话,引起一片总是叫雅夏感到不舒服的笑声。他们从事政治活动,老是在策划革命和罢工,尽管这些活动的受害者总是穷苦的犹太人,他们自己的兄弟。至于他们的女人呢,她们装饰着钻石和驼鸟毛,跟男人鬼混,惹得基督徒们眼红。
  说也奇怪,雅夏一踏进祈祷室,就会开始估量自己的心灵。不错,他过去疏远那些虔诚的犹太人,但是又没有投奔那个被同化的犹太人的阵营。他失去了一切:埃米莉亚、他的演出生命、健康和家庭。埃米莉亚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回响着,“您一定跟上帝缔结了什么盟约,因为他当场惩罚了您。”是啊,上天对他严密地监视着。也许这是因为他从没放弃过信仰。可是他们要他怎么办呢?当天早些时候,他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是该坚持走正直的道路,像他父亲过去那样,像他父亲的父亲过去那样。可眼下他又受到种种疑惑折磨了。为什么上帝需要这些带风帽的大衣、这些鬓脚、这些便帽、这些腰带呢?还得有多少代人要为了《法典》争辩呢?犹太人还要拿多少新的清规戒律加在自己头上呢?他们盼着弥赛亚来临已经两千年了,还准备等待多久呢?上帝是一回事,那些人为的信条是另一回事。可是没有信条,人能够侍奉上帝吗?他,雅夏,怎么落到眼前的困境的呢?如果他穿上一件有穗子的衣服,每天祈祷三回,就肯定不会纠缠在这些男女私情和其他越轨行为中。宗教信仰就像一支部队——必须有纪律才能指挥它行动。一种抽象的信仰不可避免地引导人作恶。教堂就像军营;上帝的士兵在那里集合。
  雅夏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觉得热,可是又在发抖。他显然是在发烧。他决定回家去。他想,随他们高兴,把我抓去吧!他心甘情愿地要喝干苦酒的最后一滴。
  在离开祈祷室以前,他从书架上随手拿下一本书来;他翻到书的中央,查阅起来,就像他父亲遇到拿不准该怎么办的时候所做的那样。他一看,这本书是普拉加的莱布拉比写的《永生之路》。右面一页上是《圣经》上的一节:“他闭眼不看邪恶事”,外加《法典》上的一条注解,“这种人当女人站着洗浴时,目不斜视。”雅夏把这些希伯来字费劲地翻译出来。他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必须有纪律。如果一个人目不斜视,他就不会起淫心,而他如果不起淫心,他就不会犯罪。不过,如果一个人破坏了纪律,真的看了,结果就会犯第七诫。他打开这本书,看到一条正好同他心里最关切的问题有关的文字。
  他把书放回原处;隔了一会儿,他又把它拿下来,吻了一下。这本书至少对他,雅夏,提出了要求。它指点了一条行动的道路,尽管是一条艰难的道路。然而十足世俗的著作却什么要求也不提。对这种作者们来说,他不妨去杀人,偷窃,通奸,毁灭自己和别人。他常常在咖啡馆和戏院里遇见一些文人;他们忙着亲女人的手,对各式各样的人致意问好;经常大声谩骂出版商和评论家皙了I.他叫住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吩咐赶车的送他到弗雷塔街去。他知道玛格达会大闹一场,但是心里准备好了要对她说的话:玛格达亲爱的,我的心死去了。把我所有的东西——我的金表、金刚钻戒指,还有不多几个卢布——全拿去,回家去吧。你要是办得到的话,原谅我吧。

                 2
  在马车里,雅夏感到一种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恐惧。他害怕会出什么事,可是说不上那是什么事。天气很热,但是他感到冷。他浑身打着哆喷。他的手指头发白、干瘪,手指尖像病得快要咽气的人或尸体的手指尖那样纹路全瘪下去了。他的心好像被一只巨人的拳头压碎了。我怎么啦,他问他自己。难道我的末日到了?难道我怕被捕吗?我在想念埃米莉亚吗?他还在发抖,肌肉突然痉挛;他简直喘不过气来。他的处境是这么走投无路,他只得自己安慰起自己来。得了,还不好算什么都完了吧。少一条腿我也能活下去。再说,也许我还能找到什么解决的办法。即使我被捕了,他们会把我在监牢里关多久呢?说到头来,我只是试图偷窃——我又没有偷成。他靠在座位的背上。他想要拉起上衣领子,但天气这样热,他感到不好意思这样做。然而他还是把手伸进上衣去取暖。这是怎么啦?难道是坏疽吗?他问他自己。他想要解开鞋带,可是等他弯下身去,他差一点从座位上摔下去。赶车的显然发觉他的乘客有点不对头,老是扭过头来望。路上的行人也在向他看,雅夏注意到。有些人甚至站住了盯着看。“出了什么事?”赶车的焦急地问。“要我停车吗?”
  “不用,继续赶车吧。”
  “要我送你到药房去吗?”
  “不用,谢谢你。”
  敞篷四轮马车停的时间比行驶的时间长,它一再被装着木材和一袋袋面粉的平板大车和庞大的搬家马车拦住。拉车的马儿把粗腿沉重地踩在鹅卵石上,石块迸出火星。他们经过的有一处地方,有匹马儿倒在地上。雅夏在这一天中第三回经过里马斯卡街上的那家银行。这一回,他望也没望那座建筑一眼。他对银行和金钱不再感到兴趣了。他现在不但感到恐惧,而且厌恶自己。这种感觉强烈得引起了恶心。他突然想起,也许埃丝特出了什么事啦。他回想起做过的一场梦,可是这梦刚刚形成,就从他脑子里溜走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到底是个什么梦?是梦到一头畜生?《圣经》上的一条经文?一具尸体?有些日子,他夜夜被梦折磨。他梦见葬礼、妖怪、女巫、麻风病人。他会浑身大汗地醒过来。这几个星期,他可不大做梦。他会筋疲力尽地进入睡乡。不止一次,他醒过来的时候躺着的姿势同入睡的时候没两样。然而他知道那一夜并不是没有做梦。他睡着的时候过的是另一种生活,一种孤立的存在。他时不时地会回想起有种梦,梦见自己在飞翔,或者在表演一种违反自然法则的绝技,一种类似儿戏的荒谬的玩意儿,是根据孩子对事物的误解而产生的,或者甚至根据某种语病或语法错误而产生的。这种梦真是荒谬得异想天开,如果不是在睡梦中,脑子是简直无法忍受的。他会在同一时刻中想起和忘掉。
  他一跨下马车,心就平静下来。他身子靠着扶手,慢腾腾地走上楼去。他身上既没带房门钥匙,也没带万能钥匙。如果玛格达不在家,他只得在过道里等候。看门的安东尼可有一把钥匙。雅夏没有敲门,先在门外倾听着。没有一点声音。他伸手去敲门,但是手一碰上球形的门把手,门就自动开了。他走进外间,看到一个可怕的景象。玛格达挂在天花板下,脚下是一张被踢翻的椅子。他顿时明白她死了。他没有大声叫喊,也没有急忙割断绳子把她放下来,只是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她身上只穿着件衬裙;光着脚,已经发青了。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脖子和一团卷发。在他看来,她像一个特大号的玩具娃娃。他心想要走过去,动手割断绳子,把她放下来,但是他还是站在那儿,好像一点办法也没有似的。哪儿有刀子啊?他一定要叫人来帮忙,他知道,但是他又感到没有脸去见邻居。他终于猛的打开门,喊叫起来,“来帮忙哪!”
  他喊得不大响,因此没有人回答。他想提高声音,可是办不到。他想到了逃跑这个孩子气的念头,差一点就此溜掉,但是他没有逃,去打开了一家邻居家的房门,喊叫:“你们来帮帮我呀。出了吓坏人的事情啦!”
  房间里挤满了赤着脚、半裸着身子的孩子。厨房附近站着一个矮胖的、淡黄色头发的异教女人,向他转过脸来,脸上尽是汗。她在切洋葱。一见他,她问,“什么事?”
  “快来!我要人帮忙!玛格达……”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个女人跟着他走进他的房间,马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她放下来!把她放下来!”她吩咐。
  他想照她的吩咐去做,可是这妇人缠住了他,冲着他耳朵尖叫,还拿着削刀和洋葱。雅夏的耳朵差一点被她割下来。不久,公寓里其他居民涌进来了。雅夏看到有一个人摸弄着那绳子,把玛格达往上一抬,松了绳圈,把绳子从她头上褪下来。他始终站着一动也不动。他们这会儿忙着要使她重新活过来,转动她的胳膊,拉她的头发,用水泼她。每一分钟都有人跑进来。看门的和他的老婆早就来了。有人跑出去叫警察。雅夏看不见玛格达的脸,只看见那没有气的身子,随便怎么摆弄都没有反应的、软绵绵的、死人的身子。有个女人捏了一把尸体的脸颊,随后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两个老婆子互相抱成一团,好像在默默地商议。到这时候,雅夏才发觉另一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他走进去,发现三只动物都死了。分明是玛格达把它们勒死的。猴子睁大着眼睛躺着。乌鸦关在笼子里,好像是做成的标本似的。鹦鹉侧身躺着,嘴上有一滴干血。她为什么这样干呢?准是为了兔得这些动物叫起来。雅夏拉拉一个人的袖子,要他看出了什么事情。警察已经在屋里了。他掏出记录本子,把雅夏对他说的话记下来。
  又来了一些人:一个医生、一个文官、另一个警察。雅夏随时准备被捕。他情愿被抓去坐牢,可是那些公务员走了,唯一的告诫是不要去动尸体。这时,其他的人也走了,回去干他们的活——一个是鞋匠,另一个是箍桶匠。只留下两个女人:切洋葱的矮胖女人和一个脸上长着痛子的白头发的干瘪老太婆。尸体被放在一张床上,那个矮胖的女人这会儿转过来对雅夏说:“她得举行大殓仪式,你知道。她是天主教徒。”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咱们得通知教区。俄国人要做尸体剖检。”
  她们终于走了,撇下雅夏一个人。他想走进卧房去看玛格达,可是感到害怕,童年时期对死人的恐惧又涌上心头。他啪的打开窗子,好像要同院子保持接触似的,还把大门半开着。他不敢再去看那几只动物,尽管他想去看,因为怕看见它们那种默不作声的样子。死的寂静笼罩着屋子,这无声的寂静里充满着被扼杀的呐喊。但是过道里仍然有一片喊喊喳喳的声音,这是人们在小声说话。雅夏站在房间中央,透过窗户望着淡蓝的天空,只见有只鸟儿在那里飞翔。他突然听到音乐声。有个街头音乐师走进了院子。他奏着一支古老的波兰乐曲,一支关于一个被情人抛弃的姑娘的歌谣。孩子们围住了音乐师,说也奇怪,雅夏对这个拉手摇风琴的音乐师倒很感激。他的乐曲打破了死的静寂。只要有他在演奏,雅夏就有勇气去面对玛格达。
  他并没有马上向床走去,而是站在卧房的门槛边。妇女们刚才在这死去的姑娘的脸上蒙上一条披巾。他犹豫了一会,才走过去,揭开披巾。他看到的不是玛格达,而是一个用某种无生命的物质,蜡或石蜡模制的人像——鼻子、嘴、相貌全是陌生的。只有高高的颧骨还有点儿相像。耳朵白得像骨头,眼睑皱起来了,仿佛下面的眼珠子已经于瘪了。前颈上有一道绳子勒的青棕色的伤痕。她的嘴唇没有出声,然而她在尖叫——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长期忍受的喊叫。那张嘴肿起来了而且裂开了,大声叫着:瞧你对我干的好事!瞧!瞧!雅夏想把她的脸蒙上,可是双手瘫痪了,他动不了啦。这个玛格达应该就是当天早晨跟他吵过架的那个玛格达吧,后来她从抽水站给他打来一罐水;不过对另外那个玛格达,他是可以请求她宽恕和息怒的。这一个呢,躺在这儿床上,断了气,已经脱离尘世,无论善恶,都一刀两断了。她超越了那无法在上面架桥的深渊。雅夏摸摸她的额头。它既不冷又不热,而是没有温度了。接着雅夏拨开她一只眼睛的眼睑。眼珠子看上去倒像是活人的,但是它不瞪着什么东西看,甚至也不在反省自己。

                 3
  来了一辆柜车,玛格达被抬出去了。有一个大高个,围着一条蓝围裙,戴着一顶只盖住一部分乱蓬蓬的黄发的油布便帽,用一只手提着她,好像她是一只小鸡似的;他把她放在担架上,拿一只黄麻袋盖在她身上。他对雅夏大声说了些话,递给他一张证明。有一个留着卷曲小胡子的矮子帮他的忙,他看上去好像也在为什么心事冒火月B 个助手嘴里有股威士忌酒味,使雅夏也想喝一点酒。痛苦和恐惧变得叫人没法忍受了。他听着这两人一路上走下楼去。门的另一边传来一阵低语声。一般情况是,死人的亲属把尸体藏起来,不交给官方,想法避免剖尸检验。雅夏想到他原该去找个神父作出某种安排,但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他光是拖着,什么事也没干。他知道,邻居们在议论他,对他的古怪的行动感到吃惊。他甚至没有伴送玛格达的尸体上枢车,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感到羞耻,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不是他得应付一些人的话,他早就走了,但是他还是等到大家走散。这会儿,屋子里差不多黑了。他站着,向门闩上的一个斑点盯着看,感到被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了。他背后,一片寂静中有些沙沙声和鼻息声。他不敢扭回头去。有个黑忽忽的东西——一个畸形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就潜伏在附近,随时都会朝他扑上来,张牙舞爪地袭击他。他从小就熟悉这东西。它在他的梦魔中出现。他安慰他自己,这是他幻想的产物,但是他还是没法否定它的存在。他屏住了气。这么可怕的事情只能忍受几秒钟啊。
  室外的闹声停止了;雅夏冲到门口。他动手去把门拉开,可是门拉不开。难道人家不放我出去吗?他弄不懂,吓坏了。他使劲拉拉门把手,门一下子呼的开了,好像被一股大风吹开似的。他看见一个黑忽忽的东西一蹦一跳地逃走;他差一点踩死一只猫。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随手砰的把门带上,好像有人追着他似的直冲下楼去。他看见看门的独自个儿站在院子里,就站住脚,等这人回他的小屋去。雅夏的心跳现在变成了心律不齐的悸动。头皮针扎似的痛。有什么东西在脊背上爬下去。他不像刚才那样感到恐惧,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愿回那套公寓房间里去了。
  看门的关上自己的房门,雅夏随即拚命地冲出大门。现在,他又感到那只脚在隐隐作痛了。他紧贴着墙根走,最大的希望是别让人看见,或者至少不要有别人在看他的感觉。他走到弗朗西斯卡纳街口,急忙拐弯,像一个从小学里溜出来的逃学的孩子。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种种事情似乎使他又变成一个小孩子了,一个心惊肉跳的、内疚的小学生,被没法透露的恐惧和外人无法理解的纠葛折磨着。同时,他又有成年人的清醒头脑——这种清醒就像是一个在做梦的人、却知道自己在做梦。
  去喝个醉吧?附近有酒店吗?弗雷塔街上有几家,不过那里人人都认识他。另一方面,弗朗西斯卡纳街上可只有犹太人居住;这儿没有地方可以喝酒。他记得布加埃街上哪个地方有一个酒吧间,但是你要上那儿去怎么可能不穿过弗雷塔街呢?他走到新尼瓦斯卡街,穿到一条叫博莱斯茨的街上。所有的路都该起这个名字才是,他对他自己说。整个世界是个大苦难。他走过了布加埃街,赶忙往回跑。尽管黄昏还没来临,妓女们已经站在街灯柱下和大门附近;可是她们一个也不对他打招呼。难道我这么讨人厌,连她们也不感兴趣吗?他不明白。有个身穿方格子茄克衫、戴着蓝色鸭舌帽、穿着短筒靴的高个子工人走过来。他长着一张狭长的洼脸,有一半已经烂掉了,在应该长鼻子的地方,贴着一张用带子绑着的黑膏药。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妓女,身长只够得上那个男人的腰部,走到他身边,带他走了。雅夏看见他的腿在摇晃。那个姑娘顶多只有十五岁。他怕什么呢?雅夏心里有个声音在哈哈大笑地问。梅毒吗?
  雅夏赶到布加埃街,可是他记得在那儿的那家酒店不见了。它关门了吗?他想要找个过路人问一下,但是他感到害臊。我怎么啦?我干吗得像山羊走进了白菜地那样感到害臊呢?他问他自己。他找着那家他明知道就在附近、却躲着他的酒店,找了好一会儿。正因为他一心想不让人看到,反而引得人人瞪着眼看他。这儿的人们认识我吗?他拿不稳。他们中间有人上过阿尔罕伯拉剧场吗?不,这不可能。他们在喊喊喳喳地议论他,当着他的面笑。有条小狗乱叫着,咬他的裤腿。他不好意思去赶掉一只这么小的畜生,可是这条狗气冲冲地口沫四溅,叫得这么响,简直不像是只小狗了。那个狠了心要对雅夏报复的魔鬼显然还不满足。他不断地把一件件苦恼加在雅夏身上。接着,雅夏突然看见那家酒店了。原来他就站在它旁边哪。好像大家都在这场恶作剧中插上一手,一下子大家都笑起来了。
  他这会儿甚至不想走进去了;他情愿进另一家,但是他觉得不能转身走开。这样做就是表明投降。他走上三碴台阶,打开店门,一股热呼呼的水气扑面而来。伏特加和啤酒的臭味混合着什么东西的油腻味和霉味。有人在拉手风琴,只见人们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摇摇晃晃,鼓掌的鼓掌,跳舞的跳舞,闹成一片。这里活像一个大家庭。他的眼睛模糊了,一时看不清楚了,他想找一张桌子,可是一张也没有,连板凳也没有。他眼睛发花,好像人家放了根手杖或绳子在他的路上要把他绊倒。他好歹走到酒吧柜前,可是挤在那一大帮喝酒的人中间进不去,而且反正那个卖酒的走到酒吧柜的另一头去了。雅夏把手伸进裤袋,去掏一条手绢,可是找不到。他进退两难。好像掉在陷阶里了。黄豆大的汗珠从前额上滴下来。想喝酒的欲望一下子变成了反感。恶心又来了,火星又在眼前跳动了:两颗大得像煤块似的火星。
  “你要什么?”酒吧柜后面有人问。
  “我?”雅夏反问。
  “还有谁呢?”
  “我要杯茶,”说罢,他对自己的话也感到惊奇。那个人踌躇了一下。
  “这儿不是茶馆!”
  “那么来伏特加吧。”
  “一杯还是一瓶?”
  “一瓶”
  “一夸脱还是一品脱?”
  “一品脱”
  “四十度还是六十度?”
  “六十度。”
  说也奇怪,没有人笑。
  “来点酒菜吧?”
  “好吧。”
  “来个咸面包?”
  “行。”
  “坐下吧;我去端来。”
  “坐哪儿呀?”
  “你想坐哪儿啊?”
  于是雅夏瞟见了一张桌子。真像他在杂志上看到过的、他自己也不止一次表演过的催眠术产生的作用。

                 4
  他在桌旁坐下,这时候才感到他是多么疲劳。他再也忍受不了左脚上穿的那只鞋;他伸手到桌下,动手去解鞋带。他想起《摩西五书》上有节文字:“我将要死,这长子的名分于我有什么益处呢?”
  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焦虑和尴尬。他不再顾虑到底有没有人在盯着他看或者嘲笑他了。他没法解开鞋带,使劲一拉,把它拉断了。他脱下鞋子,袜子里冒出一股臭烘烘的热气。——不错,是坏疽了,坏疽了……我就要跟她在一起啦!他摸摸脚,脚胀大了,就像当天早些时候那理发师谈到的那个面团。这地方什么时候关门呢?不会早吧。他只想做一件事情——坐着好好休息。他闭上眼睛,把自己包围在自身的黑暗里。玛格达眼下在哪儿呢?他们在拿她怎么样?他们一定已经把她的尸体解剖了。学解剖学的学生们。他倒在椅子上,好像被恐惧压得撑不住似的。她母亲会怎么说?她弟弟呢?这么多的惩罚一下子都来啦!
  有人给他端来一瓶伏特加和一只酒杯,外加一小篮咸面包。雅夏自己倒了半杯伏特加,马上喝干了,当它药水那样。他的鼻子感到火辣辣的,嗓子眼儿和眼睛也这样。也许我应该拿它来擦擦脚,他想。据说酒精对这种病有好处。他倒了一些伏特加在手心里,弯下身去,在脚踝上摩擦起来。唉,反正已经太迟了!于是他又干了一杯。酒意涌到他的脑子里,但是他并不感到比较好受。他想象到玛格达的脑袋被人从身上割下来,肚子被剖开。仅仅几个钟头以前,她还从菜场上买了一只子鸡,为他做晚饭呢。她为什么要干出这样的事来?为什么?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他抛弃过她。她知道他的一切秘密。她一向容忍他。简直难以相信,昨天这个时候,他还是身体好好的,计划在绳索上表演翻斤斗,而玛格达和埃米莉亚还是属于他的。像约伯一样,大祸临到他的头上。走错一步,他就失去了一切……一切……
  现在只有一条出路——是时候了,该去看看大幕另一边的情景啦。可是怎么办呢?跳进维斯杜拉河去?对埃丝特来说,这样可太可怕了。不,他不能使她成为寡妇。他至少该安排她重新嫁人……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呕吐。是啊,死神才是他的主子。生活已经撇下他不管了。
  他手握酒瓶,可是再也喝不下去了。他坐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闭着眼睑。手风琴一直在奏那支古老的波兰马祖卡舞曲。酒店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了。他已经决定要死了,不过他还得找个地方去过一宿。还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但是他带了这只受伤的脚能上哪儿去啊?但愿是白天多好啊!现在处处都关门啦。找客店?哪一家呢?一只脚这个情况,他怎么能走去呢?他不大可能在这一带叫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他想穿上皮鞋,可是皮鞋不见了。他拿脚尖在周围探了一下,可是皮鞋不在。难道有人偷去了吗?他张开眼睛,一看酒店里四下都是发狂的眼睛和涨红了的脸。人们挥舞着手,摇晃着身子,摆动着无力的胳膊还直想打架哪;不少人在亲嘴拥抱。围着油腻的围裙的侍者来来往往,端着食物和伏特加。拉手风琴的演奏着,他的黑头发和稀疏的小胡子几乎碰到乐器,眼睛眯紧,神情狂喜。他身子弯下,差一点贴在铺着木屑的地板上。显然这酒店里还有一个房间,因为听得到传来的钢琴声。煤油灯上镜绕着一缕蒸气。雅夏对面坐着一个有麻点的大个子;他嘴唇上留着长长的小胡子,长着个有粉刺的短鼻于,脑门上有道伤疤。他不断地对雅夏作怪相。他得意扬扬地转动着水汪汪的斗鸡眼,这是个快要发疯的人的狂喜。
  雅夏的脚碰到了皮鞋,他弯下身去拣。他企图穿上皮鞋,可是已经不合脚了。这使他想起在小学里学到的有关尼禄的那段轶事:尼禄听到他父亲的死讯,发现他的鞋子太小了;因为据书上说,“好消息使骨头发胀。”这些事如今看来多遥远啊:他的老师雷布。莫斯海。戈德莱啦、那些小同学啦、那一部《法典》啦、那上面有个关于圣殿遭到毁灭的故事,那是犹太历阿甫月九日前学习的—一这些事如今想起来是多么遥远啊。—一唉,我哪能在这儿一直坐到关门啊!我必须找个过夜的地方。
  他把脚硬塞进皮鞋,带子可结不上了,然后用酒杯敲敲酒瓶来引起侍者注意。对面那个大个子笑起来,雅夏看见一嘴残缺不全的牙齿。真好像他和雅夏俩一起在扮演一场大闹剧似的。这样一个人怎样生活来着?雅夏问他自己。他是醉了呢,还是疯了呢T 他在世界上到底还有一个亲人吗?他干活吗?说不定我今天的遭遇,他早就经受过了。口水从那大个子的嘴里淌下来;他笑得那么厉害,眼睛里掉下了泪水。然而他也是哪个人的父亲、丈夫、兄弟、儿子。他五官上打着野蛮的烙印。他依然待在那人类出身的上古原始森林里。这样的人是笑着死去的,雅夏对他自己说。侍者总算来了。雅夏付了帐,站起身来。他简直走不成路。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极大的痛苦。
  时间很晚了,然而布加埃街上还是挤满了人。女人们坐在大门台阶上,坐在圆凳、木箱上。有几个鞋匠把工作凳搬到户外,就着烛光用锤子敲钉子。连孩子们也还没有上床。维斯杜拉河上吹来一阵带硫磺味的微风。下水道里冒出一股股臭气。屋顶上面,天空发着红光,好像远处火烧的反照。雅夏想找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可是马上发现,这一等会等上整整一夜。他开始顺着策尔纳街走,一直走上斯维耶托扬斯卡街,然后来到城堡广场上。他走几步路就得歇一下。他热得透不过气来,感到恶心。每扇大门前,每根路灯柱下都站着一群群妓女。在他的周围,醉汉们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要找个人可以倒在他身上靠一靠似的。有个女人坐在阳台底下一扇敞开的门前。她头发蓬乱,眼睛血红,流露出疯狂的欢乐的光芒,怀里搂着一个塞满破烂的篮子。雅夏低下头去;他打了一个呕逆,嘴里尝到一种没有尝过的苦味。我明白,世界就是这么回事!每隔一两座屋子,就藏着一具尸体。一群群人在街头荡来荡去,躺在长凳上,躺在周围尽是污秽的维斯杜拉河岸边。城市被墓地、监牢、医院、疯人院包围着。每条街上,每条巷子里,隐藏着凶手、小偷、腐化堕落的人。处处看得见警察。
  雅夏看见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对它招招手,可是那个赶车的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继续赶路了。又来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可是也没有停。第三辆敞篷四轮马车驶过来,总算停住了,尽管有点勉强。雅夏爬上车去。
  “送我到一家客店吧?”
  “哪一家?”
  “随便。只要是客店就行。”
  “克拉科夫斯基饭店怎么样?”
  “好吧——克拉科夫斯基饭店。”
  车夫啪的甩了一下响鞭,敞篷四轮马车隆隆前进,顺着波德瓦尔街,赶上梅阿德街,赶上新参议员街。剧院广场上还是挤满了人,塞满了马车。显然,歌剧院刚结束特别演出。男人叫唤,女人欢笑。这一大帮人中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叫玛格达的人吊死了,也不知道有一个卢布林的魔术师被痛苦折磨着。欢笑和痛饮会一直进行着,直到他们也都变成尘土,雅夏对他自己说。他如今觉得奇怪,他过去竟然在醒着的时候把全部精力用来为这帮乌七八糟的人提供娱乐。我追求的是什么呢?要这些在坟墓上跳舞的人赏给我几声喝彩吗?难道这就是我当小偷和杀人凶手的理由吗?
  敞篷四轮马车在克拉科夫斯基饭店前停住,就在这一刹那,雅夏想起这一趟白跑了——他身边没带身分证。

                 5
  雅夏付了车钱,吩咐赶车的等候。他打算说好话哄得那个管房间的人员给他一个房间,尽管他没有证件。但是登记台后边的那个矮子坚决不答应。
  “就是不行。严格禁止这样做。”
  “假定一个人弄丢了证件怎么办呢?只有死路一条吗?”
  登记人员耸耸肩。“我奉上级的命令。”
  自己的判断力,这种人是没有的——雅夏心里有个声音援用了这句话。他父亲是这样形容俄国法令的。
  雅夏走出门来,刚好看到马车驶去;有人出的钱比他多,把车叫走了。他在隔壁一座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接连第二个夜晚,他在街头游荡。事情发展得真快,他想;也许明儿晚上我就会躺在坟墓里。这儿也有妓女。他看见街对面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戴着一副长耳环。她看上去简直像一个中年的家庭主妇,可她对他抛了个妓女的媚眼。显然她是一个没执照的妓女,在院子或门道里接客的那种妓女。她盯着他看,好像在催眠他;她的眼光带着恳求的神色停留在他身上。她好像在说,既然咱俩都一样的倒媚,干吗不待在一起呢?黄澄澄的路灯光笼罩着她;雅夏看得见她脸上的皱纹、前额上的纹路、抹在颧骨上的胭脂、又大又黑的眼睛周围搽的睫毛油。他连对别人表示同情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能感到惊奇。原来那些神秘的力量就是这么于的,他想;他们拿一个人要了一番,然后当垃圾那样撂掉。不过干吗偏偏挑中他呢?干吗挑中这个女人呢?她哪儿比不上那些坐在歌剧院包厢里、用长柄望远镜望着下面池座里的观众们的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呢?难道一切都凭机遇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机遇就是上帝。但是机遇是什么呢?宇宙也是机遇吗?如果宇宙不是机遇,那可能只有宇宙的一部分才是吗?
  他看见过来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就对赶车的招招手。马车停住了,他爬上车去。街对面的那个女人用责备的眼光盯着他。她的眼睛好像在对雅夏说话:你也把我撇下了吗?赶车的扭回头来,但是雅夏想不出跟他说什么。他想要上医院去,然而只听得他自己说的是:“尼兹卡街。”
  “门牌号码多少?”
  “我记不得号码了。我会指给你看的。”
  “好吧。”
  他明知道这么晚去找那个黄皮肤的妇人和她弟弟——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人贩子——简直是发疯,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沃尔斯基有妻子儿女;雅夏明白他不能在这种情况下闯进他家去。也许我该去叫醒埃米莉亚吧?他想。不能;连泽菜特尔也不会乐意见我。他几次想到搭火车上卢布林去,但是决定不这样做。他一定要安排玛格达的丧事。他不能就这么撇下尸体跑掉。反正警察局肯定已经知道上一晚闯进查鲁斯基家的就是他。在卢布林被捕,还是在这儿华沙被捕的好。至少可以避免让埃丝特亲眼看到这个场面了。再说,博莱克在皮阿斯克等着他。他不是好多年前就警告过雅夏他要杀死他吗?最好的出路是离开这个国家。也许上阿根廷去。可是他的脚这个样子,怎么行啊……
  敞篷四轮马车顺着特洛马茨卡街、莱什诺街行驶,然后驶到伊龙街。在那儿拐到斯莫特哈街。雅夏没有打吨儿,只是弯身坐着,好像得了热病,在发冷。他眼下更关心的是,这么晚去找泽弗特尔有失体统,把自己的处境暴露在她和她的房东们面前感到丢脸,至于对玛格达的哀悼或者对自己的脚要被截掉的恐惧,倒比较淡薄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梳了梳头发。他整了整领带。一想到他经济桔据的情况,他吓呆了。办一件丧事得花几百卢布,他可一个子儿也没有。他可以卖掉那两匹拉车的马,但是警察在追踪他,他一踏进弗雷塔街上的公寓,就会把他抓起来。最聪明的办法是到警察局去自首。他会得到需要的一切:有个睡觉的地方,得到医疗护理。是啊,这是唯一的出路,他对他自己说。不过他该怎样进行呢?叫住一个警察吗?请人用车送他上警察局去吗?刚才别的路上这种司法人员倒很多,眼前却一个也没有。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大门都上了锁,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他想吩咐赶车的送他到最近的警察局去,可是他感到太害臊,没有这样做。他会当我发疯了,雅夏作出了判断。就凭我走路一瘸一拐,他就会起疑心了。尽管雅夏忧心忡忡,还是无法摆脱自己的自尊心和虚荣心。——一最好的出路是死!我要一了百了。也许就在这一夜!
  主意打定,他顿时变得比较平静了。好像他已经停止思想了。敞篷四轮马车驶到尼兹卡街,向东拐回来,向维斯杜拉河赶去,可是雅夏想不起是哪一所房子了。他确切记得周围有道木栅栏,有个院门,然而看不见这样的院子。赶车的停住了马车。
  “也许在靠近奥科波瓦街的那一头。”
  “不错,也许是吧。”
  “我不能再拐回去了。”
  “我看就在这儿下车,自己去找吧,”雅夏说,明知道这样做真愚蠢;每走一步他得花好大的劲儿呢。
  “随你的便。”
  他付了车钱,爬下车来。那条受伤的腿在膝关节处麻木了。等马车驶走了,雅夏才发觉眼前有多暗。只有几盏冒着烟的街灯,一盏同另一盏中间隔着好长一段路。街道没有铺路石,尽是土坑和土堆。雅夏向周围望望,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好像这是哪一个乡村里的一条路。也许这里根本不是尼兹卡街吧?会不会是米拉街或者斯塔夫卡街呢?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火柴,尽管他明知道没有火柴。他向奥科波瓦街一瘸一拐地走去。他到这儿来,真是发疯。一了百了吗?你该怎么办呢?你不能在大街中央L 吊或者服毒啊。上维斯杜拉河去?—一那可要好几俄里哪。墓地上吹来一阵微风。他突然想要大笑。哪一个处在这么进退两难的境地过吗?他一瘸一拐地直走到奥科波瓦街,可是他要找的那所屋子不见了。他抬起眼睛,只见密密麻麻地布满星星的黑色的天空,它只关心着天上的事务。有谁来关心一个甘心自投罗网的尘世间的魔术师啊?雅夏一瘸一拐地走到墓地。这些人的生命结束了,帐目结清了。如果他找得到一扇敞开的院门,一个敞开的墓穴,他情愿在那里躺下,给自己举办一次地道的犹太葬礼。
  他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吗?

                 6
  但是他还是顺着原路走回去。他对脚痛变得习惯了。让它撕裂,让它灼痛,让它化脓吧!他走到斯莫特查街,再往前走。他突然看到那所房子了。就在眼前:栅栏、入口处。他碰碰大门,门开了,露出通向赫尔曼姐姐寓所的楼梯。屋里人已经起床了;灯光从窗口里透出来。得了,命运还不要我就死哪!他没有受到邀请就闯进去,感到害臊。他一瘸一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可是在心里鼓励他自己:反正这不是头一回,以前来过的嘛。他们不会把我撵走的。即使他们要这样做,泽弗特尔会跟我一起走的。她爱我。黑暗里亮着的灯光使他恢复了生气。他们会替我的脚想些办法的。也许还能保全哩。他想到大声叫唤泽弗特尔,这样可以让他们知道他来了,不过再一想就认为这样做是愚蠢的。一瘸一拐地走到楼梯前,他开始上楼。他尽量弄出声音来,为了表明自己来了。他已经准备好了开场白:一个不速之客!出了一件非常离奇的‘耳情。但是屋里的人们分明在全神贯注地十他们的事情,没有留意屋外发生什么事情。得了,什么事都会过去的,雅夏安慰他自己。那只金匠的戒指上刻着什么字?——“此物亦必湮灭。”他轻轻地敲敲门,可是没有回音。他们准是在另一个房间里,他作出判断。他敲得响一点,但是听不到脚步声。他站在那儿,又害臊,又自卑,准备抛弃他剩下的那一丁点儿自尊心。就拿这件事来抵偿我的罪行吧,他心里有个声音说。他再敲了三下,敲得很响,但是仍然没人来。他等着,听着。他们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转转门把手,门开了。厨房里点着一盏灯。泽弗特尔躺在铁床上;她身旁是赫尔曼。他俩都睡着了。赫尔曼在打呼,声音又深沉又响亮。雅夏心里的声音都静下来了。他站在那儿,睁大了眼望着,然后门到一旁,生怕两人中有一个会张开眼睛来。眼下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羞耻涌上他的心头——倒不是为这一对感到羞耻,而是为他自己,他发觉尽管他有智慧和经验,却始终是个傻瓜,所以感到耻辱。
  事后,他想不起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一分钟?几分钟?泽花特尔面对墙壁躺着,露出一个乳房,头发乱蓬蓬,好像被赫尔曼那庞大的身躯完全压垮了。赫尔曼可并不完全一丝不挂——他穿着一件外国制造的汗衫。整个场面中引人注意的也许是:这张不结实的床居然承受得了这么大的重量。两张脸都像是没有生命似的,要不是赫尔曼在打呼,雅夏会以为这一对被人杀害了。两个筋疲力尽的身子,两个累垮了的玩偶,他们盖着一条毯子躺着。那个姐姐在哪儿呢?雅夏问他自己。他们干吗不熄灯呢?他弄不懂,就在弄不懂的当儿,他不懂得为什么他自己弄不懂。他感到悲哀、空虚、走投无路。这种感觉有点像几个钟头前发现玛格达死亡的时候的感觉。一天里有两回,一些最好隐藏起来的事情呈现在他面前。他亲眼看到了死亡和纵欲的真面目,而且发现它们原是一样的。就在他站在那儿瞪着眼看的时候,他明白他正在起着脱胎换骨的变化,他再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个雅夏了。过去二十四个钟头同他经历过的哪一天都不同。它们总结了他过去的一生,而在总结的末了,给它贴上了封条。他看见上帝的手在行动。他走到道路的尽头了。尾声

                 1
  三年过去了。埃丝特和两个女裁缝在前房里闹嚷嚷地给一件结婚礼服做扫尾工作。礼服非常宽大,裙据非常长,铺满在成衣台上。埃丝待和姑娘们忙碌着,像几个矮子在给一个巨人做一套盔甲。一个姑娘在稀稀拉拉地缝,另一个在缝绳边。埃丝特使着熨斗。把荷叶边上的一道道小皱纹熨平,常常用手指头摸摸熨斗。她时不时从罐子里喝口水,喷在要熨的地方上。虽然她即使在大热天也不容易出汗,她脑门上却尽是一颗颗汗珠。还有什么比在结婚礼服上烧个洞更糟糕的呢?只要有一个褐色的焦痕,那就全都白干。尽管这样,埃丝特那双黑眼睛闪闪地发着光。尽管她手长得小,手腕又细,她把熨斗使得挺有劲儿。她可不是个会烧焦衣服的人。
  每隔一会儿,她从对着院子的窗户向外望望。那座砖砌的小屋,或者照埃丝特所说的—一牢房——在那儿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她仍然对它不习惯。有些时候,她会暂时忘掉发生过的事情,会以为这是在过结茅节——室外盖起了一座棚。她一般不把这一扇窗子上的窗帘拉开,但是今天她需要亮光。这三年工夫使埃丝特变老了。她眼睛下面的皮肤出现了细皱纹,越来越宽的脸L 平添了未老先衰的红晕。她头上跟往常一样裹着头巾,可是露出的头发如今却不是黑色,而是灰色的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显出青春的光芒,像深紫色的樱桃似的闪亮。三年了,她怀着一颗沉重的心。今天,这重量一点也没减轻,但是她还是同助手们开着玩笑,跟她们扯些同行中通常讲的关于新郎新娘的笑话。姑娘们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们这里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裁缝作坊了。没有一刹那能使人忽视那间只有一个小窗而没有门的小屋,窗后坐着忏悔者雅夏——这是他现在的称呼。
  这个奇迹刚出现的时候,在城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雷布。亚伯拉罕。艾盖尔拉比把雅夏叫去,告诫他不要照他的打算去做。的确,立陶宛有一个隐士曾把自己砌在小屋里,但是虔诚的犹太人是反对这种事情的。上帝创造了世界是让人运用自由意志的;亚当的子孙必须经常对善恶作出抉择。为什么把自己禁钢在砖石堆里呢?生命的真谛是自由和避免作恶。丧失了自由意志的人就像是一具尸体。但是要雅夏接受劝阻并不那么容易。在他苦修赎罪的一年半里,他学到了不少道理。他请了一位教师来指导他学《米希那》、《法典》中的《阿加达》、《米德拉希)},甚至《佐哈呷,于是给那位拉比提供了形形色色的范例——那些为了害怕无法抵制诱惑而约束自身的圣徒。不是有一个神圣的人为了不看自己的罗马情妇,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吗?谢勃雷兴不是有一个犹太人为了害怕讲出一句毁谤的话,发誓缄口不着吗?科夫莱不是有一个音乐师为了免得盯着别人的妻子看,装了三十年瞎干吗?严峻的律法仅仅是约束一个人不致犯罪的栅栏。雅夏和拉比辩论的时候在场的那些年轻人仍然在议论那一次辩论。真叫人难以相信,这个走江湖的骗子、这个淫棍在一年半里居然吸收了那么多犹太教经义。拉比好像同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在争辩。雅夏的决心始终没有动摇。最后,拉比伸手搁在雅夏头上,为他祝福。
  “你的行动旨在增添天国的荣光。愿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说罢,他送给雅夏一座铜烛台,好让他在夜晚或者阴云密布的日子可以点上一支蜡烛。
  在皮阿斯克和卢布林的酒店里,人们纷纷打赌,雅夏究竟能够在这活人的坟墓里忍受多久。有的人估计是一个礼拜,有的人说一个月。市政当局呢,为雅夏这个行动是不是合法展开了争论。甚至总督也一直得到这件事的报告。泥水匠砌砖的时候,雅夏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埃丝特的屋子里挤满了几百个看热闹的人。孩子们爬在树上,蹲在房顶上。虔诚的犹太人走上前来找雅夏谈话,讨论他的动机,而同样虔诚的主妇们却企图劝他放弃这条道路。埃丝特呢,也痛哭过,哀求过,弄得嗓子都哑了。后来,由一群妇女陪着,她上墓地去量墓穴的尺寸,要弄清楚该献上多么长的蜡烛。她原先的指望是,这种奉献能感动圣徒的灵魂来向她丈夫说情,逼他改变自己的决定。他不该使她成为一个弃妇,尽管是个丈夫近在飓尺的弃妇。但是不管是明智的劝告也好,痛哭也好,警告也好,都完全没有用。小屋的墙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越砌越高。雅夏只容许自己使用一块四腕尺长,四腕尺宽的地方。他留着胡子和鬓脚,穿上件宽大的有穗子的衣服,一件粗布长衣和一顶天鹅绒便帽。泥水匠们于活的时候,他拿着一本书坐着,喃喃地念着祈祷词。屋里连搁一张床的地方也不够。他所有的东西包括一条草荐、一把椅子、一张小桌、一件用来盖在身上的皮大衣、拉比送他的铜烛台、一只水壶、几本圣书和一把用来掩埋粪便的铁铲。墙越砌越高,痛哭声越来越响。雅夏对妇女们大声喊叫,“干吗嚎陶大哭?我还没死哪。”
    “倒不如死了的好,”埃丝特悲痛地顶了一句。
  拥了这么许多人,发出一片闹嚷嚷的声音,警察只得骑了马赶来驱散人群。本城的行政长官命令工人白天黑夜地干,来结束这件事引起的轰动。泥水匠花了四十八个钟头才完成这个任务。屋子上铺着木瓦的屋顶和一扇可以在里边拉上亩板的窗子。怀着好奇心的人仍然不断地前来,直到雨季开始,人数才减少了。小窗上的窗板整天关着。埃丝拧叫人把住宅周围的栅栏修理好,不让闲人进去。不久事情就清楚了,那些打赌说雅夏砌在墙里不会超过一礼拜或者一个月的人输掉了赌注。一个冬天过去了,接着是夏天,接着又是冬天,但是魔术师雅夏,现在叫仟悔者雷布。雅各布,还待在他自己制定的监狱里。每天三回,埃丝特送食物给他:面包、麦片、带皮土豆、冷开水。每天三回,他停止沉思,并且为了照顾她,跟她谈几分钟话。

                 2
  屋外是个阳光灿烂而炎热的日子,但是雅夏的牢房里又黑又冷,尽管一道道阳光和暖和的微风好歹穿进上着窗板的窗户。雅夏有时候拉开窗板,于是一只蝴蝶或者大黄蜂会飞进来。种种声响传进他的耳朵:鸟儿的啼鸣啦、母牛的眸叫啦、娃娃的啼哭啦。这时正是中午,他用不着点烛。他坐在小桌前的椅子上,仔细披读《法版》。那一年冬天,有些日子,他直想把墙推倒,摆脱寒冷和潮湿,但是好歹熬过来了。他害上了叫人揪心的咳嗽病。四肢感到剧痛。他小便频数。夜里,他一件衣服也不脱,蟋缩在皮大衣和埃丝特从窗外塞进来的毯子底下,然而身子还是不暖和。地面上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气,使他冷彻骨髓。他常常觉得他已经进坟墓了,有时候甚至恨不得一死了事。如今又是夏天了。小屋右面有一棵苹果树,他听得见树叶的沙沙声。有只燕子在枝场间做了窝,整天忙忙碌碌的,用嘴叼来草茎花梗和小燕子的食物。雅夏好歹把脑袋探出窗户,看到眼前的田野、蓝天、会堂的屋顶、教堂的尖塔。只要拿掉几块砖头,他就能——这他知道——扭动着身子从窗子里钻出去。但是他一想到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获得自由,这个念头反而打消了离开这间小屋的愿望。他知道得很清楚,墙的另一边潜藏着烦躁、欲念、对来日的恐惧。
  只要他还坐在这里,他就受到保护,不会犯更严重的罪行。即使他的种种烦恼也跟外面的不同。好像他又变成母亲子宫里的一个胎儿,他头上又射出《法典》上提到的光辉,同时有个天使在教他《摩西五书》。他什么也不需要。他吃的东西每天只花几个子儿。他既不需要衣着,又不需要酒,也不需要钱。当他回想起住在华沙或者在外省跑码头的时候的花费,忍不住对他自己笑起来。不管他当年挣多少钱,他总是不够花。他养了不少动物,十十足足一个动物展览会。他需要满满一柜的衣服。他经常不得不增加新的支出,欠沃尔斯基的债;付高利息向华沙和卢布林的放高利贷的借钱。他不断地签期票,去找人签署背书作保,购买礼品,欠不少人债。沉迷在七情六欲中,他发现自己陷在一张越收越紧的罗网中。甚至表演了走绳索还不够。他老是企图设计出一套套大胆的节目。他落得去做小偷——只靠一个小小的不幸,才使他免得关进真正的牢房。在这里,他子然一身,一切身外之物像外壳似的一层层脱落,卡巴拉神秘主义者管这种身外之物叫做恶魔。他好像用刀割破了这罗网。他把所有的帐目一笔勾销。埃丝特好歹自己挣钱糊口。他还清了所有的债:把两匹马和大车给了埃尔兹贝泰和她儿子博莱克;把弗雷塔街公寓里的家具留给了沃尔斯基,外加他的演出器具、行头和其他道具。现在雅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身上穿的衣服。不错,但是这样就能洗清自己的罪行了吗?单靠减轻自己的负担,他就能为自己干下的坏事赎罪吗?
  只有在这儿,在这静悄悄的小屋里,雅夏才能反省自己为非作歹到了什么程度:他折磨了多少人的心灵,逼得多少人发疯,断送了多少人的生命啊。他并不是在树林里干没本钱的买卖的强盗,然而他杀了人。对一个被杀的人来说,他是被人用什么手段杀死的,有什么不同呢?他可以在一个人间的法官(他本身也是有罪恶的)面前为他自己辩护,但造物主是既不能收买又无法欺骗的。他,雅夏,从前不是无知地而是故意地把别人给毁了。玛格达从坟墓里对他大声喊叫。这也不是他唯一的叫人毛骨惊然的罪行。他现在全都承认了。哪怕他在这小屋里待上一百年,也无法赎清他所有的罪孽。单靠仟悔是不能勾销这种不可饶恕的大罪的。只有求受害者本人宽恕并且得到了他的宽恕,人才能够获得赦免。即使一个人只欠住在这个世界另一面的人半个子儿,他也该找到这个债主的下落,了清这笔帐目。圣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每一天,雅夏又想起一些该由他负责的罪行。他触犯了犹太经典上的每条律法,几乎违反了十诫中的每一条。然而,当初干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还自以为是个正直的人,有资格谴责别人呢。他眼前忍受的小小的不舒适,怎么能抵偿他所造成的痛苦呢?他仍然活着,健康状况总算还不差。甚至那只脚也复原了,他没有变成瘸子。他知道,真正的惩罚只有在另一个世界里才会执行;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都一定会得到清算。只剩下一个安慰:上帝是仁慈而同情的,等到最后审判的时候,善一定会战胜恶。但是什么是恶呢?他跟导师们研读卡巴拉神秘哲学的著作,读了三年:他早已知道,恶不过是上帝委屈自己来创造这个世界,这样他才能被称为造物主,并对他所创造的万物表示仁慈。正如一位君王必需有他的臣民,所以造物主必需创造,施主必需有他的受惠者。就这方面来说,宇宙之主不得不依靠他的子孙。不过,单单用仁慈的手来引导他们是不够的。他们应该学会怎样独力和自愿开辟正义的道路。天国期待着人们这样做。天使和六翼天使期望亚当的子孙走正道,谦卑地祈祷,怀着同情心施舍。确实,每一件善行改善宇宙,犹太经典上的每个字都在给上帝编织花冠。相反地,最微不足道的罪行在最超越尘俗的天地里引起回响,推迟拯救的日子来临。
  即使在这儿小屋里,雅夏的信仰有时候也会动摇。他念圣书的当儿,有些恼人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我怎么能肯定书上讲的这些是真理呢?也许上帝是没有的吧?犹太经典可能是人写的吧?说不定我是在白白地折磨自己吧?他清楚地听到魔鬼在同他辩论,提醒他过去的乐事,劝他重新过他的花天酒地的生活。雅夏不得不每次用不同的方式来战胜他的对手。他被逼得太凶的时候,会假装同意他对手的意见,他应该回到外面的世界去,但是一直拖延着不让自己恢复自由。还有些时候,他会干脆反驳:为了辩论起见,魔鬼啊,我们就算上帝并不存在吧,然而用他的名义说的那些话却都是千真万确的。如果一个人的命运要建筑在另一个人的不幸上,那就谁也不会有好运了。如果没有上帝,人的所作所为必须像上帝一样。有一回,雅夏责问撒旦:好吧、那么是谁创造世界的呢?我是从哪儿来的?还有你呢?谁使得天上下雪,刮风,谁使得我的肺部吸进空气,我的头脑思想的呢?地球是从哪儿来的呢,还有太阳、月亮、星辰呢?这个有着永恒的智慧的世界一定是有一只手创造出来的。我们能领悟上帝的智慧——那为什么不相信这智慧背后隐藏着造物主的仁慈呢?
  有多少白天和黑夜,完全消磨在这种争论中,弄得雅夏差一点发疯。魔鬼时不时地会退却,而雅夏会恢复信仰,他会当真看到上帝,感到他的手在扶持。他会开始懂得为什么必需有善,会尝到祈祷的甜头,犹太经典的美味。他将_天比一天地知道得更清楚,他研读的这些圣书引导他走向美德和永生,它们指出了符合创造意图的道路,而留在他背后的却是罪恶——全是嘲弄、偷盗、凶杀。中间道路是没有的。偏离上帝的道路一步,你就一下子摔进最深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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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书对雅夏提出警告:一刻也不能放松自己的警惕。撒旦的进攻从不停息。诱惑一个接一个来临。即使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快要死的时候,撒梅耳还出现在他面前,企图说服他去崇拜偶像。雅夏发现,真是这么回事。因为现在埃丝特开始几乎每小时来找他,砰砰地敲着窗板,哭哭啼啼,还拿她那一大堆烦恼来麻烦他。夜晚,她会把他从沉睡中弄醒,企图吻他。她使出了全部女人的花招,为了要引人犯罪,而且使研读圣书成为笑柄。好像这还不够,男男女女开始来拜访,当他是个会法术的拉比。他们要他出主意,恳求他为他们调解。雅夏请求他们让他清静地待着,因为他不是拉比,甚至不是拉比的儿子,只是个普通人,外加是个罪人,可是都没有用。妇女们偷偷溜进院子,砰砰地敲窗板,甚至企图用力把窗板砸烂。她们大哭大叫,达不到目的就破口骂他。埃丝特抱怨说她们打搅她干活儿。雅夏吓坏了。他万万想不到会出这种事。他自己还需要别人出主意哪。根据律法,他这么拒绝别人,使别人痛苦,对不对呢?这样做不就是一种傲慢的表现吗?不过像他这样的人能像拉比那样听他们的请求吗?这两种做法都是不对的。雅夏反复考虑,度过了好多痛苦的夜晚,决定写信给卢布林的拉比。他用意第绪语写,把一切细枝末节都写上了,并且保证按拉比的决定去做。拉比并不耽搁就回了信。他的回信也用的是意第绪语,吩咐雅夏每天花两个钟头接待前来的人,但是不得接受赎罪费。拉比写:“凡有犹太人前去求见的人即为拉比。”
  雅夏如今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接待来访的人。为了免得混乱,埃丝特在硬纸片上写上号码,发给他们,就像忙碌的医生的诊所里采用的办法。但是即使这样做也没有用。有些人的家里有病人,或者最近遭到什么不幸,要求首先接待。另外有些人却企图用钱和礼物贿赂埃丝待。没多久,城里流传着仟悔者雅夏干下的奇迹。据传说,他只要许一个愿,病人就复原了;据说有个被征入伍的人从俄国人手里硬是被夺回来;有个哑巴恢复了说话能力,有个瞎子开了眼。雅夏如今被妇女们称为神圣的拉比,神圣的圣徒。她们违反他的意愿,把钞票和钱币像雨点般扔进他的小屋,这些钱他吩咐都散发给穷人。年轻的哈西德派信徒害怕雅夏把他们自己那些拉比的一部分信徒夺走,嘲笑他,并且写了一篇讽刺文,历数他过去的种种罪行。他们送了一份给埃丝特。
  是啊,诱惑始终没停止过。雅夏已经从世上隐退了,但是通过他留下的那扇用来通风和透光的小窗,传来恶毒的议论、诽谤、怒骂和虚伪的奉承。雅夏现在明白,为什么古代的圣人自愿流亡从不在一处地方睡上两夜讲且假扮瞎子、聋子和哑巴。一个人同别人待在一起是无法侍奉上帝的,哪怕用砖墙隔开来也不行。他考虑到背上包袱,手拿拐棍,去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但是他知道这样做会引起埃丝特不可忍受的悲痛。谁说得上呢?她甚至可能悲伤得生病。他注意到她的健康在衰退。她已经在悄悄地跨进老年。玛格达,愿她的灵魂安息,已经向他表明这样的事情是可能会发生的。
  啊,在这世界上是不可能有平静的心情的。哲人们说得好,没有悲伤的明天是没有的。但是出于人体内部的,从头脑里、心里孕育出来的诱惑,甚至比外界来的诱惑力量更大。每过一个钟头雅夏都要受到七情六欲困扰。他只要一时忘掉他自己,种种胡思乱想、白日梦、可恶的欲念就会来包围他。埃丝特的脸容会在黑暗中呈现,撵也撵不掉。她会对他微笑,低语,眨眼。他会想到一些供演出用的新戏法,取悦观众的新笑话,使他们困惑的新幻术和杂耍。他又在绳索上跳舞,在高空的钢丝上翻斤斗,在城市的屋顶上空飞翔,一群兴高采烈的观众跟随着他。他会不怕麻烦地尽力撵走这些胡思乱想,但是它们还是像撵不走的苍蝇似的飞回来。他巴不得吃肉,喝葡萄酒、伏特加。他被想再看看华沙的渴望折磨着——什么敞篷四轮马车、公共马车、咖啡馆、糖果店。尽管害着感冒和风湿症,尽管胃里经常感到灼痛,他的欲念却没有减退。身边没有女人,他直想犯俄南的罪行。
  对付这些内心和外界的进攻,他只有两样东西可以用来抵抗——犹太经典和祈祷书。他日日夜夜地研读着,记住了不少章节,躺在草荐上背诵着。“不从恶人的计谋……这人便为有福。”“耶和华啊,我的敌人何其加增,有许多人起来攻击我。有许多人议论我说:‘他得不着神的帮助。’细拉。”他把这些段落念了又念,念得嘴唇都肿起来了。他在心中把魔鬼比作一条又是叫又不断地咬的狗。这言生必须经常用一根根子去把它撵走,从它的牙关里拔出被它咬伤的手脚,用油膏和膏药来治疗伤口。它皮毛间的跳蚤也得经常提防。并且得一直这样做,直到咽最后一口气。
  如果不是偶尔有所缓和,他一定早就死了。埃及狗并不老是凶狠地咬人的。它时不时会退却,打个吨儿。但是你得一直提防着,要不然它恢复了力气,就会重新恶狠狠地扑上来。

                 4
  人们一个个地带着自己的烦恼前来。他们对魔术师雅夏说起话来就当他是上帝似的:“我老婆病了。我儿子不得不去当兵。有个人对一个农庄出价比我高。我女儿发疯了……”有个干瘪的小个子脑门上长着个苹果大小的瘤。有个姑娘打呢逆打了一个礼拜还是没有停:夜晚,月光下,她像猎狗似的吠叫。她的身体里分明藏着一个恶魔,因为她用圣诗领唱者的嗓音吟唱赞美诗和祈祷词。她时不时地讲波兰语和俄罗斯语,这些语言她是不懂的,而在这种时候,她就想去找一个神父,改变宗教信仰。雅夏为他们一个个祈祷。不过他每次都指出他不是拉比,只是一个普通的犹太人,而且还是一个罪人。这些祈求的人的回答是把他们的要求重复一次。有个被遗弃的妻子,她的丈夫已经失踪六年了,她找他找遍了全波兰,大声尖叫,使雅夏不得不塞上耳朵。她把身子在小屋上直撞,好像怀着万分痛苦,一心想把这建筑摧毁似的。她嘴里冒出洋葱和蛀牙的臭味。那些排着队站在她后面的人要求她把诉苦话说得简短些,但是她对他们挥挥拳头,继续大哭大叫。末了,她被人拉走了。“下流货、淫棍、凶手!”她对着雅夏喊叫。
  有个忧郁的青年吐露心里话,说有一些恶魔在跟他作对,把他大衣上的穗子打成结,把乱头发塞在他的胡子里,把他准备用来行洗手仪式的水泼掉,把一把把的盐和胡椒,外加蛆虫和羊粪放在他的食物里,他每次要大小便的时候,总是有个女妖怪来阻挠他。这个年轻人带着一些拉比和其他可靠的见证写的信来证明他讲的都是事实。还有一些卖弄学问的老于世故的人来找雅夏,同他讨论宗教问题,问他各种各样无法回答的问题。游手好闲的小伙子们拿法典上冷僻的段子或者述勒底语的词句来嘲弄他,使他丢脸。他本打算每天用两个钟头接待人,但是结果,他从天一亮到天黑都站在窗口。他累得竟然倒在草荐上,只得坐着做晚祷。
  有一天,雅夏当年的酒友,音乐师舒默尔来看他。舒默尔抱怨说一只手痛得厉害,他不能拉小提琴了。他只要一拿起小提琴,手就感到痛。按琴弦的那只手变得僵硬,没有血色,他把发黄而尽是皱纹的手指头给雅夏看。舒默尔打算上美国去。他带来了皮阿斯克那帮小偷的问候。埃尔兹贝泰死了。博莱克关在雅诺夫的监牢里,查姆一莱勃进了贫民院。瞎子梅彻尔那只好眼睛也失明了。伯里希。维索克尔搬到华沙去了。
  “还记得小个子玛尔卡吗?”舒默尔问。
  “记得,她好吗?”
  “她丈夫也去世了,”舒默尔说。“他在监牢里被活活打死的。”
  “那现在她在哪儿?”
  “她嫁了个扎凯尔科夫的鞋匠。只守了三个月孝。”
  “是这样吗?”
  “你也许还记得泽茀特尔吧?就是嫁给莱布什。莱凯奇的那个姑娘,”舒默尔调皮地说。
  雅夏脸红了。“不错,我记得她。”
  “她如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鸨母。嫁了个叫赫尔曼的家伙。他为了她抛弃了自己的老婆。他们的窑子是数一数二的。”
  雅夏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赫尔曼到华沙来带回去满满的一船船娘儿们。我认识一个音乐师,跟他姐姐交情很好。她住在尼兹卡街,一手经营着这买卖。”
  “真的!”
  “那你怎么啦?你当真是个拉比吗?”
  “不,才不是哪。”
  “人人都在谈起你哪。他们说你使死人回阳。”
  “这只有上帝才办得到。”
  “起先是上帝,后来是你……”
  “别胡说八道。”
  “我要求你为我祈祷。”
  “愿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雅夏尔,我看到你,可是不认识你了。我没法相信真是你。”
  “咱们都老了。”
  “你为什么这样做啊?为什么?”
  “我当时活不下去了。”
  “晤,那么待在这里面好过些吗?我想念你……日夜想念你。”
  舒默尔是黄昏时候来的。埃丝特亲自来通报他来了。这是个暖洋洋的夏夜。月亮升起了,天空中布满了星星。你能听到咽咽的青蛙叫,时不时地传来一阵呗诚的乌鸦啼,蟋蟀卿卿地叫。两个老伙伴隔着一个窗户,相对望着。雅夏的胡子差不多全变白了,眼睛前冒着金星。两络乱蓬蓬的鬓脚从便帽底下露出来。舒默尔的连鬓胡子也变得灰白了,两颊凹陷。他凄惨地说:“我对什么都腻烦了,一点不假。我这儿演奏,我那儿演奏。再来支婚礼进行曲,再来支祝你早安的舞曲。吃喜酒的捣蛋鬼们说来说去总是几个听腻了的笑话。有时候就在最热闹的当儿,我直想溜掉……”
  “上哪儿呢?”
  “我自己也说不上。也许去美国。每天总有人死去。我一睁开眼睛就问:‘延特尔,今儿个谁死了?’她的朋友们一大清早就带来这种消息。我一听说是谁,心里就发痛。”
  “哈,那么美国就不死人吗?”
  “我在那边认识的人不多。”
  “死去的只是肉体。灵魂一直活下去。肉体就像一件衣服。衣服一穿脏,或者穿旧了,就丢在一旁。”
  “我不愿意像别人所说的惹你冒火,不过你到天上去过,见过灵魂吗?”
  “只要上帝活着,一切都活着。生命中不会产生死亡。”
  “不过,话说回来,人感到害怕。”
  “没有恐惧,人会比畜生更坏。”
  “人反正已经很坏了。”
  “人是可以变得好些的。全凭人自己。”
  “怎么办呢?咱们该怎么办呢?”
  “不伤害任何人。不诽谤任何人。甚至不生邪念。”
  “那会有什么用呢?”
  “如果人人都这样做人,即使这个世界也会成为天堂。”
  “这是永远办不到的。”
  “每个人必须尽力去干。”
  “那么弥赛亚会来临吗?”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道路。”

                 5
  结茅节一过,雨季来到。刮起了阵阵寒风;苹果从树上掉下来,腐烂;树叶枯萎了,青草变黄。天亮的时候,鸟儿鸣略了一阵,就整整一天寂静无声。仟悔者雅夏害感冒了。他的鼻子塞住,一直不通。一阵阵剧痛经过他的脑门,直传到太阳穴和耳朵上。他的嗓子发哑。夜晚,埃丝特听到他在咳嗽。她在床上待不住了,就披着晨衣、极拉着拖鞋,来到他那里,求他离开这个他用来禁铜自己的牢房;但是雅夏回答说,“野兽一定要关在笼子里。”
  “你要把自己糟蹋死啦。”
  “比害死别人要好。”
  埃丝特回到床上,雅夏回到草荐上。他穿着衣服睡,紧紧地裹在他的毯子里。他不再感到冷了,但是仍然全无睡意。他听见木瓦屋顶上滴答的雨点声。地面下有一阵沙沙声,好像辍鼠在那里打洞,或者有一具尸体在坟墓中翻身。他,雅夏,害死了玛格达,也害死了她母亲,害得博莱克关进牢房,使泽茀特尔落到这个地步。埃米莉亚呢,他认为,也同样不再在人间了。她常说雅夏是她的最后一线希望。毫无疑问,她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么海莉娜眼下在哪儿呢?他每一天、每一个钟头都想念着她们。他在心里向死人的灵魂呼吁,求她们给他一个征兆。“玛格达,你在哪里?”他在黑夜中喃喃低语。“你这受难的灵魂怎么啦?”她知道我在想念她,在苦修赎罪吗?要不,正像《传道书》中所说的,“死了的人,毫无所知”。如果正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他一时自以为在黑暗里看见一张脸,一个身影。但是一转眼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了。上帝默默无言。天使们是这样。死人也是这样。甚至恶魔们也不做声。一条条信仰的渠道像他的鼻子一样塞住了。他听到的抓扒声音——不过是只田鼠罢了。
  他合上眼睛,他打起吨来。睡梦里,死人来到他身边,不过什么也没有透露,讲的都是胡言乱语,做了一些疯狂的古怪的动作。他猛的惊醒过来。他企图把这些梦重新回忆出来,但是刚一开始,这些景象便烟消云散。有一点是肯定的——什么也记不得。他做的梦都是违反常情、前后矛盾的——是孩子的呼叨,或是疯子的胡诌。
  为了打消邪念,雅夏吟诵起《祝福词背诵指南》来:“黄昏何时始可背诵示玛?从祭司进入圣殿,吃举祭的饼时开始……”他念完第一段,准备念第二段的当儿,陷入了新的幻想。埃米莉亚仍然活着。她在卢布林买了一份房产,叫人从她卧房里挖一条地道,直通他的小屋。她前来委身与他。她赶在天亮以前匆匆忙忙地回去。雅夏哆咦了一下。他一时放松了警惕,幻想便像老鼠或者妖精似的乘虚而入。它们盘踞在他心里,随时准备来败坏他。但是它们是什么呢?从人的生物学观点来看,它们是什么意图呢?他慌忙念起第二段来:“清晨何时始可背诵示玛?一旦天色可以分辨青白即可。埃利泽拉比说‘可以分辨青绿’。”雅夏还想再念一点,但是没力气念下去了。他伸手摸遍自己那消瘦的身躯、浓密的胡子、舌苔发厚的舌头、牙齿——大多数已经松动了。难道就这样子一直到死吗?他拿不准。我将永远不得安宁吗?如果正是这样,那就让末日来临吧!
  他心想把身子翻到另一面,但是害怕弄乱自己身上盖的毯子和破衣服。周围是一片寒气,随时会透进他的身子。他又感到想要撒尿,但是他硬憋着。他的身子里怎样会积起这么多的尿啊?他鼓起力量,开始喃喃地念第三段:“沙买派学者说,‘黄昏时分,凡背诵示玛者均得躺卧,但清晨时分则应站立,书上如是写着:当你躺下和当你起身的时分……’”他睡着了,梦中感到非撒尿不可了。他走进茅房,但是埃米莉亚站在那儿。尽管他很窘,她却微笑着说,“你该怎么干就干吧。”
  天刚亮,雨停了,开始下雪——那是冬天的第一场雪。东方积聚着一团团浓云,太阳一出来,天空显出一片粉红色和黄色。朝阳的火焰似的光芒照着了一朵云的边缘,把它染成弯弯曲曲的火红色。雅夏爬起身来,摆脱了夜间的疲劳和夜间的疑虑。他从前读到过关于雪花的形状,如今证实了他学到的东西。落在窗台上的雪花,朵朵都是六角形的,有着一整套的枝茎和刺、图形和附件,由那只无所不在的——在土地和云朵里、在黄金和腐尸中、在最遥远的星星和人的心坎里——无形的手造成的。人们如果不把这股力量叫做上帝,还能叫什么呢?雅夏问他自己。如果管它叫自然,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回想起《诗篇》中的一节:“造耳朵的,难道自己不听见吗?造眼睛的,难道自己不看见么?”他想寻找一个征兆,可是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在他身内身外,上帝无不显示他存在的征兆。
  埃丝特早就起床了;他看得见正屋烟囱里冒着烟。她在给他做饭菜。雪还下个不停,然而这一天鸟儿叫得时间比往常长。这些神圣的动物除了一身羽毛和偶尔弄到的面包屑以外别无所有,却从它们栖身的场所发出欢乐的鸣聘。
  唉,我延宕得太久啦!雅夏说,接着他脱下上衣和衬衫,用罐子里的水洗起脸来。他从窗台上取了点雪,用来擦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痰全都咳出来。塞住的鼻子也通了,真像是个奇迹似的。他的肺又吸饱了早晨凉爽的空气。他的喉咙也好受些了,接着他开始用响亮的声音做起晨祷来。“我感谢上帝。”“你的教义多么完美!”“我的上帝啊,你给我的灵魂是纯洁的;你创造了它;你塑造了它;你把它注入我的心里;你把它保存在我身体里;而你会把它从我身体里取走,但是将来会把它归回我。”他然后披上祈祷巾,戴上祈祷盒。赞美上帝,他,雅夏,并不是关在一间真正的牢房里。在这儿,他的小屋里,他可以出声地祈祷,研读犹太经典。只离开他几步路,就是他那忠心的妻子。可尊敬的犹太人,殉道者和圣人的子孙,请求他指教,祝福他们,好像他是个拉比。尽管他犯了大罪,上帝怀着怜悯没有容许他在罪孽中毁灭。命运注定他必须用苦修来赎罪。难道还可能有更大的仁慈吗?一个杀人凶手还可能有什么指望呢?人世的法庭会怎样审判他呢?
  念完了“以色列啊,你要听……”这一段,他接着念十八段祝福词。念到“是啊,你一定会使死人复活,”这一句的时候,他停住了沉思起来。是啊,一个能造出雪花、从精子造出人体、控制太阳、月亮、香星、行星和星座的上帝,也有能力使死人复活。只有蠢货才会否认这一点。上帝是无所不能的。一代又一代,这种无所不能越来越显著了。有些一度看来上帝也不可能做到的事,现在由人做成了。一切异端邪说都是建筑在这一狂妄的假设上的:人是聪明的而上帝却是一个蠢货;人是善良的而上帝是邪恶的;人是生物而造物主却是死的。人一放弃这些邪恶的观念,通向真理的大门就打开了。雅夏摇晃了一下,捶自己的胸膛,垂着头。他睁开眼睛,只见埃丝特站在窗口。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微笑。她带来一锅热气腾腾的食物。因为他已经念过十八段祝福词,所以点点头向她打招呼。痛苦的念头全消失了。他又感到充满了爱。埃丝特分明从他脸上察觉了这一点。说到头来,人是能判断的。人只要愿意看,是什么都看得见的。
  埃丝特除了食物以外还带来一封信。信封弄皱了那上面写着雅夏的名字,还有本城的名字。既没有路名,也没有门牌号码。
  他收起祈祷盒,洗了手。埃丝特给他送来牛奶稀饭。他坐在桌子旁吃,把信放在一边,打算吃罢了早饭才拆。这半个钟头是留给埃丝特的。她会站在那儿,看他吃,同他说话。他生怕又是那一套老调:什么他的健康啦,他要把自己糟蹋死啦,把她的生活也毁啦,可是——不对——这一天早晨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牢骚。
  相反的,她怀着母爱对他微笑,告诉他自己接到的定货,扯了一些裁缝作坊和那两个女裁缝的闲话,还谈起为了过逾越节她打算把房子粉刷一新。他不想把米饭全吃下去,但是埃丝特一定要他吃掉,发誓说,除非他吃得一匙也不剩,她一步也不挪。他感到身于里恢复了元气。他喝的牛奶是自己养的奶牛身上挤出来的,大米是在中国什么地方出产的。千百双手花了力气才把食物送到他嘴里。每一粒米里包含着天和地隐藏着的力量。
  吃罢米饭,喝了兑菊芭粉的咖啡,他拆开信封。他对签名迅速膘了一眼,眼睛就模糊起来。他感到一种悲喜交集的心情。埃米莉亚给他来信了。原来埃米莉亚还活着!但是他没有马上开始读信,而是先对上帝表示赞美。然后,用手绢擦擦眼睛,他开始读起来:

  我亲爱的雅夏先生(还是该称呼您雅各布拉比呢?):今天早晨,我打开《波拉尼信使报》,看到您的名字——三年多来这是第一回。我惊异得再也念不下去了。我的第一念是您又在演出了——在这儿或者在国外——但是接着我一股劲的读完了全篇文章,感到悲伤,坐着一动也不动。我回想起我们当初常常谈起宗教,而您发表的意见,我以为是自然神论,一种没有教义或启示的对上帝的信仰。等您那样突然不寻常地和我们分手以后,有好多回,我想到这足以证明对一个处于精神危机的人来说,一种没有纪律约束的信仰是多么缺乏帮助。您走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您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像俗话所说的,石沉大海。我时常在脑海里构思给您写的信。我首先要告诉您,如果这封信您收得到的话,我承担一切过错。等您离开以后,我才认识到我的行为是多么恶劣。我明知道您有妻子。我逼您陷入这场私情,因此我该负道德上的责任。我不知有多少次想同您讲清楚,但是我有个想法,以为您已经到美国,或是天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报上的报道,写到您怎样把自己禁烟在石墙里,成了一位神圣的人,而犹太男女等在您的窗外,要您祝福,这给了我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没法念下去,因为忍不住淌眼泪。我过去常常为您哭泣,不过这次是喜悦的泪水。十二个小时过去了,我坐在这儿,写这封信,我又哭起来了:首先是因为你显得良心这么好;其次,因为您正在为我的罪孽赎罪。我自己认真地考虑过进修道院,但是我得为海莉娜着想。我没法对她隐瞒发生了的事情。她也以她自己的方式爱着您,而且非常钦佩您,因此这对她是个极大的打击。一夜又一夜,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哭泣。海莉娜事实上害了重病,我不得不送她到塔特拉山间扎科帕内的一家疗养院去。如果不是有个天使的化身,我亲爱的已故的丈夫的一位朋友,马扬恩。雷杰夫斯基教授来帮助我们的话,这件事我是办不到的(你一定记得我的经济情况)。他为我们做的好事在一封信里是无法讲清楚的。
  由于命运的安排,正巧这时候他妻子去世了(她害了多年的气喘病),因此当这个好人提出要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没法拒绝。您不在眼前了;海莉娜在疗养院里;我被孤零零地撒在这个世界上。但是我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了他,一点都没隐瞒。他已经是个老年人,领养老金了,但是精力相当充沛;他整天看书写文章,待我和海莉娜非常好。我眼下要谈的就是这些。海莉娜在扎科帕内恢复了健康,回来的时候,我简直认不出是她了,她长成了,出落得鲜花一般。她已经十八岁了,我衷心希望她会比她母亲幸福。雷杰夫斯基教授待她非常好,就像是她的亲生父亲,纵容她一切任性的想法。这新的一代看上去好像是利己主义的,不受约束,深信凡是心里想望的都必须得到满足。
  好吧,关于我自己的事讲得够了。对我来说,写信给您也不容易。我没法想象您留着长胡子和鬓脚,像记者所描写的那样。也许您连我的信也不准看吧?如果是这样,请原谅我吧。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念您,没有一天不想念您。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睡眠很不好,而人的头脑真是个捉摸不定的器官。我在幻想中,总想象您在美国一个大剧场或者杂技场里,过着豪华的生活和被美女包围着。但现实生活中充满着出人意料的事。我不敢对您说什么叫是,什么叫非,但是我认为您对自己的惩罚未免太重了。尽管您有力量,您是个脆弱的人,您绝对不能危害自己的健康。事实上,您没有犯罪。您始终流露出善良和温和的本性。我同您结识的那个短短的时期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
  信已经写得太长了。人们在华沙又谈起您,不过这一回全是赞美的话。现在我们在家里装了电话,有几位知道我们的关系的朋友打过{话来。雷杰夫斯基教授本人提出要我写信给您,尽管他不认识您,他要给您最良好的祝愿。海莉娜知道您还活着,感到高兴,她告诉我,她不久就会写信给您——一封长信。愿上帝保佑您。
                      永远忠诚于您的,
                            埃米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