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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军骑士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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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军骑士 1

1905年诺贝尔文学奖:十字军骑士 作者:显克维奇
  第一章
  在蒂涅茨一家叫作凶猛野牛的客店(这是修道院[注]的产业)里,有几个人坐在那里,听着一个来自远方的骑士谈他自己在战争中和旅途上所经历的种种险遇。
  这位骑士留着一部大胡子,年纪却并不很大;肩膀宽阔,身材高大,却很清瘦,头上戴着镇珠子的发网,穿着一件留有胸甲痕迹的皮外衣,束着一条铜扣串成的腰带[注],带子上系了一把刀,刀上套着角质的刀鞘,腰间挂着一支出门旅行用的短剑。
  在他身旁和他同桌而坐的是一个青年,留着一头长发,神情愉快,显然是他的伙伴,或者是个侍从[注]也未可知,因为他也穿着一件类似的、出门行路穿的皮外衣。在场的其他人员是:两个来自克拉科夫近郊的贵族,三个戴红折帽的自由民[注],细长的缨络一直搭拉到他们的胳膊肘上。
  店主是个日耳曼人,穿一件褪了色的、带头巾的法衣,白色的大领口。他正捧着一桶麦酒,把一臾只陶器杯子斟满,一面十分好奇地听他谈着行伍中的种种险遇。
  那三个市民听得更加出神。当年洛盖戴克[注]国王时代曾经造成市民和骑士之间那种互不相容的憎恨,现在已经消失殆尽,市民们不像上一个世纪那样对贵族地主卑躬屈节了。贵族地主仍旧称市民们为最高贵的巨商和君子,而且赏识他们豪爽地ad concessionem necuniarum[注]。因此在客店里常常可以看到商人和贵族像弟兄似地一起饮酒。他们甚至很受欢迎,因为他们有的是钱,往往还会替那些有纹章的人[注]付账。
  他们就那样坐在那里谈天,不时地向店主使个眼色,要他斟酒。
  “高贵的骑士,您可见过不少世面啊!”其中有个商人说。
  “是啊!你们这些从各地赶到克拉科夫来的人当中见过这种世面的可不多啊,”那骑士答道。
  “往后自会多起来,”商人说。“马上就要举行祝贺国王和王后的大宴会了!国王已经下令,要在王后的寝宫里张挂起绣上珍珠的金线锦缎来,还要张起一顶同样质料的华盖。还要举行空前未有的宴会和比武呢。”
  “卡姆罗斯[注]大叔,别打断骑士的话,”另一个商人说。
  “埃欧特雷戴[注]老兄,我不是打岔;我只是认为,他要是知道人们纷纷谈论的这些事情,准也会高兴,因为我相信他也是上克拉科夫去的。我们今天反正进不了城,因为城门一定关了。”
  “人家说一句,你总要回答二十句。我看你是老啦,卡姆罗斯大叔!”
  “可我还举得起一整匹湿漉漉的宽幅的厚绒呢。”
  “了不起!那呢绒准是稀朗得像筛子一般。”
  这场争论给骑士打断了,他说:
  “不错,我要到克拉科夫去待一阵,因为我已经听说过比武的事。我很愿意在格斗期间,到比武场上去显显身手。这个小伙子是我的侄子,他虽然年纪轻,嘴上还没有长毛,却已经掀倒过不少穿胸甲的骑士,他也要参加比武。”
  客人们看了那青年一眼,他快乐地笑了一下,一面把长头发掠到耳后,又把酒杯凑到嘴边。
  老骑士接着又说:
  “就是我们要想回去,也没有地方好去了。”
  “那是怎么回事?”一个贵族问。
  “请问尊姓大名,府上哪里?”
  “我是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这孩子是我兄长的儿子。他叫兹皮希科。我们的纹章[注]是‘戴姆巴·波达科华[注]’。我们的战号是‘格拉其’[注]!”
  “波格丹涅茨在哪里?”
  “嗨!这位老兄,你应当问,它的旧址在哪里,因为现在这地方没有了。在格尔齐玛尔奇克和拿仑支[注]打仗的时候,波格丹涅茨给烧毁了,我们什么都被抢光;仆人们也都逃光了。邻近的农民都逃到树林里去,地都荒了。这孩子的爹后来重建了家园;可是第二年,一场洪水又把什么都冲走了。接着我的兄长去世,打他死后,我就和这孤儿一起过活。我心里想:‘我待不下去了!’我听说要打仗了,弗拉迪斯拉夫[注]国王已经派了莫斯科左伏的米柯拉伊到维尔诺去,跟着又派了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去招兵买马。我认识一位了不起的修道院长杜尔查的杨科,我把地押给他,得到了一笔钱,购备了出征需用的甲胄和马匹。这孩子那时才十二岁,我让他骑上一匹小马,我们便投奔到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那里去。”
  “带着这小伙子么?”
  “他那时候还算不上一个小伙子哩,可他从小就身体强壮。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常常把一张石弓支在地上,用胸口抵住曲柄,拉得弓弦十分饱满。我在维尔诺看到的那些英吉利人,还没有一个能胜过他呢。”
  “他向来就这样强壮么?”
  “他从前总是给我拿头盔,十三岁就能给我持矛了。”
  “你们那里常常打仗吧!”
  “都是因为威托特[注]呀。这位公爵从前待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每年总要出征一次立陶宛,一直打到维尔诺。跟他们一起来的,各国的人都有:有日耳曼人、法兰西人、英吉利人(他们是最好的射手),还有捷克人、瑞士人和勃艮第人。他们一路砍伐树林,烧毁城堡,最后,用火和剑把立陶宛糟蹋得不成样子,弄得那个国家的人民都不愿留在那里,另外找地方去了,哪怕是到天涯海角,跟恶魔的子孙住在一起也都情愿,只要远远离开日耳曼人就行。”
  “我们这里听说过,立陶宛人都要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远走高飞,当时我们还不大相信呢。”
  “我可是亲眼目睹的。嗨!要是没有莫斯科左伏的米柯拉伊,没有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不是夸口,要是没有我们的话,现在准没有维尔诺了。”
  “我们知道。你们并没有放弃那个城堡。”
  “没有。现在请听我说,我在军事方面很有经验。老年人常常说:‘桀骛不驯的立特瓦’[注]——这话一点不错!他们很会打仗,可是他们抵挡不住战场上的骑士。不过,要是日耳曼人的马匹陷进了沼泽,或者碰上一片丛林的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日耳曼人是骁勇善战的啊!”那三个市民叫喊道。
  “他们穿着铁甲胄,挨个儿排成队,简直像一堵墙,挺进起来简直像是一个人。他们一斫杀起来,立陶宛人就像一盘散沙似地四散奔逃,要不就是躺在地上听人践踏。他们里面不光有日耳曼人,因为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服务的各国的人都有。这些人很勇敢!一个骑士面临战阵,往往是怄下身于,端起枪矛,单枪匹马去冲杀一支大军。”
  “基督啊!”卡姆罗斯喊道。“那末,他们中间哪些人最骁勇善战呢?”
  “这要看武器了。论用弓弩,应该算英吉利人顶好,他们能够一箭射穿甲胄,百步之内射起鸽子来总是箭无虚发。捷克人(波希米亚人)使起斧头来可真吓人。至于双手使用大刀,那是日耳曼人顶好。瑞士人喜欢用铁连枷打头盔。不过最了不起的骑士却是那些法兰西人。这些人骑马也好,不骑马也好,都打得来仗,一边打一边还会说出非常勇敢的话来。这种话你准听不懂的,因为那是一种十分古怪的话。他们都是些敬神的人。他们通过日耳曼人来责骂我们。他们说我们是为了保卫异教徒和土耳其人而来反对天主教的,因此他们要用一次骑士式的决斗来证明这一点。这场天主的裁判打算这样举行:他们派出四个骑士,我们也派出四个骑士,在罗马国王兼捷克国王华茨拉夫的宫廷中决斗一番。”[注]
  说到这里,越发逗起了贵族和商人们的好奇心,他们都向着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伸长了脖子,问道。
  “我们这边派出去的是些什么样的骑士呢?快说吧!”玛茨科举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答道:
  “哎,不必为他们担心。其中有弗罗希秋伐的耶恩,他是杜勃尔润的总督[注];有瓦希门托夫的米柯拉伊;有齐达科夫的雅斯科和捷霍夫的雅罗希。全是出色的骑士和刚强的汉子。不管他们用的是哪种武器,——宝剑也好,斧头也好,——都能得心应手!真是值得让人一看,也值得让人一听的——因为,我刚才说过,即使你用脚踩住了这些法兰西人的喉管,他们还是尽说些骑士气派的话来回答你。但是我凭天主和圣十字发誓,他们虽然一张嘴比我们强,可我们的骑士却能打败他们。”
  “那就光彩了,但愿天主保佑我们,”一个贵族说。
  “还得请圣斯坦尼斯拉夫保佑!”另一个贵族补充道。接着他又转向玛茨科,继续问下去:
  “唔!再告诉我们一些吧!你捧了日耳曼人和别的骑士,因为他们勇敢,又能轻易地征服了立陶宛人。可是,他们对付你们,总会感到不那么容易吧?他们难道能够随心所欲地攻击你们么?究竟怎么样?也请你捧捧我们自己的骑士吧!”
  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显然不是一个大言不惭的人,因为他回答得很谦逊:
  “那些刚从外国来的人,固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来攻击我们。可是,他们试过一两次以后,攻击我们的信心就不那么强了,因为我们是铁打的硬汉。因此他们往往就来责骂我们这股强硬的劲儿:‘就算你们不怕死,但你们帮助撒拉逊人[注],你们这样做必遭天罚。’于是,我们的不共戴天的怨仇愈来愈深了,因为他们的辱骂是无中生有!国王和王后已经给立陶宛人施过洗礼了。在那里,人人都要崇拜我主基督,虽则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应该怎样去崇拜。大家也都知道,当他们在普洛茨克大教堂里把魔鬼的偶像掀翻的时候,我们仁慈的君主就命令他们在它面前供上一支蜡烛——弄得神甫们不得不对他说,不应该这么做。你看一个国王尚且如此,那么,一般普通人就更不足怪了!因此他们有许多人私下说:‘公爵命令我们受洗,我就受洗。他命令我们向基督鞠躬,我就鞠躬。但是,我为什么要对那些原来的异教魔鬼,吝惜一小块干酪呢?我为什么不应该抛给他们一些萝卜呢?我为什么不应该泼掉麦酒的泡沫呢?我要是不那么做,我的马匹就会死掉;再不然,乳牛就会生病,或者它们的奶就会变成血——或者收成就要出岔子,他们许多人都这样做了,因此他们都受到怀疑。可他们这样做是出于无知和害怕魔鬼。那些魔鬼在古时候生活得很不错。它们从前都有自己的山林,常常骑马去收什一税。可是,今天呢,山林都所光了,它们没有什么好吃的了——城里的钟声当当响,魔鬼们只好部藏到丛密的森林里去,在那里孤寂得大肆咆哮。如果一个立陶宛人到森林里去,它们就扯住他的山羊皮外衣,说:‘给我们一些什么吧!’有些人给了,但也有些勇敢的小伙子,他们不但不给,反而把魔鬼捉住。其中一个小伙子把一些蒸熟的豆放在一只牛膀胱里,立刻就有十三个魔鬼钻了进去。他用一个花揪树的木栓塞住了那只膀胱,把它们带到了维尔诺,卖给那些圣芳济会[注]的教士们,教士们给了他二十个‘斯果耶崔’[注]。他为的是要毁灭基督名下的仇敌。我亲眼看见过那只膀胱;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因为那些肮脏的精灵就这样表示出了它们在圣水面前的恐惧。”
  “你说你知道那里面有十三个魔鬼,可是谁数过呢,”商人卡姆罗斯颇为聪明地问道。
  “那个立陶宛人看到它们钻进了膀胱,就一个个地数了。它们摆明都在那里面,因为那股臭气就叫人知道它们是在那里面,哪个高兴打开木栓去数呢。”
  “真是奇事,真是奇事!”一个贵族喊道。
  “我亲眼见过许多非凡的奇事,因为他们每一件事都是希奇古怪的。他们全都蓬头散发,难得有个把公爵梳梳头的。他们靠烘萝卜过活,这是他们最喜欢吃的食物,说什么吃烘萝卜会滋长勇气。他们和他们的牲口、蛇一块儿住在森林里;他们饮食没有节制。他们看不起结过婚的女人,但是非常尊敬姑娘们,认为姑娘们具有无上的威力。他们说,如果一个男人闹肚子痛,只要请一位姑娘用干树叶擦一擦,就会好的。”
  “要是擦肚子的都是些漂亮娘儿们,那倒是值得闹闹肚子痛呢!”埃欧特雷戴大叔喊道。
  “这个去问兹皮希科好了,”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答道。
  兹皮希科纵声大笑,使得他坐的那张凳子都摇晃起来了。
  “他们那里确实有几个美人,”他说。“琳迦娃就很迷人。”
  “谁是琳迦娃?快说!”
  “怎么?你们没有听说过琳迦娃么?”玛茨科问。
  “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是威托特的妹妹,玛佐维茨基公爵亨利克的妻子。”
  “不见得吧!哪一个亨利克公爵呀?我们只知道一个玛佐维茨基公爵,他是普洛茨克的主教[注],可他已经死啦。”
  “就是他。他原先期望罗马给他一次神赦,但是结果给他神赦的是死亡,看来天主不满意他的所作所为呢。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曾经派我送一封信给威托特公爵,那时节,国王也正派普洛茨克的主教亨利克公爵到利德斯威尔特去。当时,威托特已经厌倦了战争,因为他攻不下维尔诺,我们的国王也看不惯他自己的弟兄们和他们的昏庸放荡。国王看到威托特比他自己的弟兄们干练,有才智,所以派主教去劝他脱离十字军骑士团,重新归附他,还答应让他做立陶宛的执政。见异思迁的威托特,听了使者的话,大为乐意,还举行了一次宴会和几场比武。这位主教上了马,虽则别的主教们不赞成他这样做,可他在比武场上倒显出了他的骑士的力量。玛佐夫舍所有的公爵都是力大非凡;大家都知道,连他们那一族的姑娘们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折断马蹄铁。一开始,这位公爵就把三个骑士掀下了马背;第二次,又掀下了五个骑士。他把我也掀了下来;在比武开始的时候,兹皮希科的马把两条前腿悬空竖起,因此他也给掀了下来。这位公爵从美丽的琳迦娃手中拿到了全部的奖品,披着全副甲胄跪倒在她面前。他们彼此深深相爱了,弄得和他同来的神甫们在好几次宴会上拉住他的袖子,把他从她身旁拖开,她的兄长威托特也制止了她。这位公爵说:‘我要给我自己一次神赦,即使罗马教皇不批准,亚威农的教皇[注]一定会批准。我一定要立即同她结婚——否则我要急死了!’这本来是对天主的一种极大的亵渎,但是威托特不敢逆他的意,因为他不愿意扫这位大使的兴——因此就结婚了。于是他们到苏拉兹去,以后又到斯鲁茨克去。这真叫这个小伙子兹皮希科大为伤心,因为按照日耳曼的风俗,他已经挑了琳迦娃公主作为他心爱的人,并且向她发誓永远忠诚。”
  “哦!”兹皮希科突然打岔道,“事情倒是真的。但是,后来听说琳迦娃后悔不该做这个主教的妻子(因为他虽是结了婚,仍然不愿放弃他的神职),而且觉得天主一定不能赐福给这样的婚姻,就把她丈夫毒死了。我听到了这件事,就去请求一位住在离卢布林不远的虔诚的隐士,赦免我发过的誓。”
  “他是一个隐士,这倒是真,”玛茨科笑着答道,“但他是否虔诚,我可不知道;我们是在礼拜五那天到他那里去的,当时他正拿着一把斧头在劈开熊骨,拼命吸着骨髓,吸得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
  “他说骨髓不是肉,而且他这样做是得到许可的。因为吸过了骨髓,他在睡梦里总会看见奇妙的幻景,隔天他就可以说预言一直说到中午。”
  “唔,唔!”玛茨科答道。“美丽的琳迦娃现在是一个寡妇啰,她会要你去为她效劳了。”
  “这是枉费的,我准备另外选一位女士,为她效劳到死,然后去找一个妻子。”
  “你倒应该先把一条骑士的腰带弄到手。”
  “哦伐![注]比武的机会多的是。不经过比武,国王是不会册封任何骑士的。我可以同任何人较量一下。要不是我的马竖起前腿,主教是没有办法把我掀下马来的。”
  “比你强的骑士还多着呢。”
  这时候,两个贵族叫嚷起来了:
  “看老天爷分上!在王后的御驾跟前比武的可不是你这种人,而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骑士。到这里来比武的,是加波夫的查维夏和法鲁列伊,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塔契夫的波瓦拉,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雅斯科·纳相,戈拉的阿勃丹克,勃罗荷切崔的安得热伊,奥斯特罗夫的克利斯丁和柯皮兰尼的雅可怕!你能同那些人较量一下剑法么?不管是这里的骑士,还是捷克宫廷里的骑士,或者是匈牙利宫廷里的骑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你在扯些什么?你比他们强么?你多大了?”
  “十八岁,”兹皮希科答道。
  “他们里头任何一个人,都能够用手把你捏成肉酱。”
  “我们等着瞧吧。”
  但是,玛茨科说:
  “我听说国王对那些参加过立陶宛战争回来的骑士,都慷慨赏赐。你们谁是克拉科夫人,你们倒说说看,这是真的么?”
  “不错,这是真的!”一个贵族答道。“国王的慷慨是举世闻名的;但是现在很难接近他了,因为客人们都涌到克拉科夫来了。他们都是及时赶来祝贺王后分娩和王太子命名礼的,都想向我们的君王表示敬意,向他纳贡。匈牙利的国王已经动身了;他们说,罗马皇帝也要来,还有许多公爵、伯爵和骑士都要来,因为他们谁都不想空手回去。他们甚至说波尼伐教皇[注]本人也要来,因为他也需要我们的君王支持他对抗他在亚威农的敌手。因此人这样多,就很难接近国王了。不过,要是有人能够见到他,向他表示敬意的话,那他就会慷慨赏赐那个该受赏的人。”
  “那我一定要向他表示敬意,我已经效劳了多年。如果一巳又发生战争,我又要出征去了。我们虽然拿到了一些战利品,现在并不穷,但是我越来越老了。人老了,气力也就小了,总想能够安逸安逸。”
  “国王很高兴看到那些同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一起从立陶宛回来的人;他们都受到盛宴款待。”
  “你知道,我那时候还没有回来;我还在作战。你知道,日耳曼人因为国王和威托特公爵的和解而吃了大亏。公爵施用巧计,把人质弄回来后,就去攻打日耳曼人!他破坏城堡,大肆焚烧,杀死了好些骑士和人民。日耳曼人要报仇,正如倒向他们一边去的斯维特列革罗[注]也要报仇一样。于是又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远征。大团长[注]康拉德亲自率领了一支大军;他们围困了维尔诺,[注]想从他们的云梯上[注]攻克各个城堡;他们还试图用诡计占领这个城市——但是他们没有成功!后来他们一路退却,死伤无算,逃得了命的连一半人都没有。于是我们又去攻打大团长的兄弟,斯华皮阿的‘康姆透’,荣京根的乌尔里西。可是‘康姆透’因为害怕‘公爵’[注],逃跑了。这样一跑,却和平了,现在他们正在重建城市。有一个虔诚的教士,他能够赤脚在火热的铁板上行走,打那回以后就预言说,只要世界存在一天,维尔诺的城墙下就不会再看见一个日耳曼士兵。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是谁造成这个局面的呢?”
  说着这话,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摊开了他那双又宽又大的手掌;其余的人都点头表示赞许:
  “不错,不错!他说的都是真话!不错!”
  温暖而清朗的夜。话谈到这里,被一阵打窗外传进来的声响打断了,因为人们都把牛膀眈[注]拿到窗外去了。远处突然传来弦乐声、歌唱声、笑声和马匹的喷界声。他们都很惊奇,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店主人奔到客店的院子里去,但顾客们还没来得及喝干麦酒,他又嚷着跑回来了:
  “宫廷有人来了!”
  隔了一会,已经看见一个身穿蓝外衣、头戴红折帽的仆从[注]走进门来。他停在那里,对众人瞟了一眼,然后看到了店主人,便说:
  “抹桌掌灯;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今晚要歇在这儿。”
  他说过就走了。客店里便大为忙乱起来;店主人呼唤仆役,顾客们都非常惊异,面面相觑。
  “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一个市民说,“她是盖世杜特的女儿,雅奴希·玛佐维茨基的妻子。她两个礼拜前在克拉科夫,后来她到扎多尔去访问华茨拉夫公爵,现在回来了。”
  “卡姆罗斯大叔,”另一个市民说,“我们到谷仓里去睡在干草堆上吧;这些贵人我们高攀不上。”
  “他们赶夜路我倒不觉得奇怪,”玛茨科说,“因为白天太热;可他们既然快到修道院了,为什么还要到客店里来投宿呢?”
  说到这里,他转向兹皮希科说道:
  “这是美丽的琳沙娃的亲姊姊;你知道么?”
  兹皮希科答道:
  “准有许多玛佐夫舍的宫女跟她一起来,嗨!”
  第二章
  这时候公爵夫人进来了。她是一个中年妇女,笑容满面,披着红色斗篷,衣服是淡绿色的,腰间系着一条金黄色腰带。公爵夫人身后跟着一些宫女;有的尚未成年,有的年龄较大;头上都戴着淡红色和淡紫色的花冠,手里大都拿着琵琶。有的捧着大束的鲜花,显然是在路旁采来的。屋里马上给挤满了,因为宫女后面还跟着一群宫廷侍从[注]和小厮。大家都很活泼,脸上流露着愉快的神情,有时大声交谈,有时咿咿唔唔,仿佛都被美丽的夜色陶醉了。宫廷侍从里头,有两个吟唱者[注],一个拿了一只琵琶,另一个的腰间挂着一面琴斯拉[注]。姑娘们中间有一个十分年轻,大概只有十二岁模样,她拿着一只很小的、饰着铜钉的琵琶,跟在公爵夫人身后。
  “赞美耶稣基督!”公爵夫人站在房中央说道。
  “永生永世,阿门!”在场的人都异口同声地答道,一面深深地施了礼。
  “店主在哪里?”
  那个日耳曼人一听得召唤,便走上前去,按照日耳曼的习俗,用一条腿跪下。
  “我们打算在这里停一停,”公爵夫人说。“只是请快一点,我们都很饿。”
  三个市民早已走了;这时两个贵族,还有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和年轻的兹皮希科,一起再鞠个躬,准备离开,因为他们不想打搅朝廷里来的人们。
  但是,公爵夫人却把他们留下来。
  “你们都是贵族;不碍事,你们可以同宫廷侍从们相识相识。天主把你们打什么地方指引来的?”
  于是他们一一说出了自己的姓名、纹章、外号以及他们借以获得称号的庄园名称。[注]夫人听得弗罗迪卡[注]玛茨科说他曾经到过维尔诺,就拍手说道:
  “这可真巧!请把维尔诺的情况和我兄弟妹妹的情况说给我们听听。威托特公爵可来祝贺王后分娩和王子命名礼么?”
  “他很想来,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来;因此他给王后送来了一只银摇篮作为贺礼。我的侄子和我把那只摇篮带来了。”
  “那末摇篮在这里么?我倒想看看!纯银的么?”
  “纯银的;不过不在这里。由几个培西林教士[注]带到克拉科夫去了。”
  “那你们在蒂涅茨做什么呢?”
  “我们是来看看修道院的院长,他是我们的亲戚,想把我们叨战争的光获得的一切,也就是公爵赠给我们的东西委托给高尚的教士保管。”
  “这样说来,天主已经赐给你们好运气和珍贵的战利品了,可是请告诉我,我的兄长为什么决定不了来不来呢?”
  “因为他正在准备远征鞑靼人。[注]”
  “这我知道;但是我担忧的是,王后并没有预言这次远征会有什么好的结局,她所预言的一切事情往往都是有言必中的。”
  玛茨科笑了。
  “嗳,我们的王后固然是一位预言家,这我不能否认;但是同威托特公爵一起出征的我们的许多骑士,他们都是些了不起的汉子,谁都敌不过他们。”
  “你不去么?”
  “我不去,我是给派来送摇篮的,我五年没有脱过我的甲胄了,”玛茨科一面回答,一面指着驯鹿皮外衣上给胸甲磨出来的凹痕。“不过,我休息一下之后就会去,要是我自己不去,我会要这个小伙子,我的侄子兹皮希科,去投效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爷[注],我们所有的骑士都将在他的指挥下出征。”
  达奴大公爵夫人对兹皮希科漂亮的身材看了一眼;可是,修道院来的一个教士打断了他们的话。那个教士向公爵夫人问安过后,就以恭顺的口吻责备她,说她事先也不派个急差来报告她要来的消息,又说她不歇在修道院,却歇在普通客店里,这不合她的尊贵身份。修道院里有的是房屋,即使一个普通人也可以在那里受到款待,至于王族,当然更受欢迎,何况她丈夫的祖先和亲属,对修道院施过那么多恩惠。但是,公爵夫人愉快地答道:
  “我们只是到这里来停一停罢了;明天一早就要到克拉科夫去。我们白天睡觉,晚上赶路,因为晚上比较凉快。况且这时候鸡都已经啼了,我不愿意吵醒虔诚的教士们,尤其是这么一大群人,光想唱歌跳舞,不大想休息。”
  教士还是硬要他们去,公爵夫人只得又说道:
  “不,我们要歇在这里。我们唱唱歌就可以把时间消磨掉,不过,我们一定到教堂来做晨祷,跟天主一同开始另一天的生活。”
  “我们要为仁慈的公爵和仁慈的公爵夫人的幸福举行一次弥撒,”教士说。
  “我的丈夫公爵大人,还得过四五天才来呢。”
  “天主不论远近都能赐福,那么至少且让我们这些贫穷的教士到修道院里去拿些酒来。”
  “那我们倒乐于领情,”公爵夫人说。
  教士一走出门,她便叫道:
  “嗨,达奴莎!达奴莎!站到板凳上去,唱一支你在札多尔唱过的歌,让我们开心开心。”
  宫廷侍从们听见这话,便端了一张板凳放在房间中央。两个吟唱者坐在板凳的两端,中间站着那个小姑娘,她原来拿着饰有铜钉的琵琶,跟在公爵夫人身后。她头上戴着一顶小花冠,头发披在肩上,身穿蓝色衣服,脚穿一双鞋尖很长的红鞋。她站在板凳上好像一个小孩,不过也是一个美丽的小孩,有如教堂里的画中人物。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在公爵夫人面前唱歌,因为她并不显得,田‘泥不安。
  “唱呀,达奴莎,唱呀!”小宫女们都喊道。
  她捏住琵琶,像一只开始歌唱的鸟儿似的昂起了头,闭着眼睛,响起了银铃似的歌声: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两个吟唱者为她伴奏,一个弹着小琴斯拉[注],一个弹着大琵琶。最爱听小调的公爵夫人,开始把头前后摆动起来,那个小姑娘又用孩子似的声音唱起来,唱得又清脆又美妙,有如林中鸟啼: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注]
  于是两个吟唱者又奏了起来。年轻的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虽然从小就过惯了战争生活,看惯了战争的可怕景象,生平却从未听到这样的歌声,于是他用手碰了碰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玛朱尔人[注],问道:
  “她是谁?”
  “她是公爵夫人宫廷中的一个女孩。宫廷里多的是使人身心愉悦的吟唱者,不过,她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谁唱的歌都不能使公爵夫人听得这么高兴。”
  “这我不怀疑。我倒以为她是天上下凡的一位仙女呢,我简直对她百看不点。人们管她叫什么?”
  “你没有听见过么?叫达奴莎。她父亲是一个著名的骑士,名叫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一个骁勇的‘康姆斯’[注]。”
  “嗨!这样一位姑娘,简直是凡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大家都喜爱她的歌唱和美貌。”
  “那么谁是她的骑士呢?”
  “她还是个孩子哩!”
  谈话被达奴莎的歌声打断了。兹皮希科看着她那金黄色头发,那昂起的头,半闭的眼睛,看着她那在烛光和从窗户中射进来的月光照耀下的整个身段,不禁越来越感到惊异了。他觉得,仿佛他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可是他记不清究竟是在梦中见过呢,还是在克拉科夫某个教堂的窗口见过。
  于是,他又碰一碰那个宫廷侍从,低声问道:
  “那么她是在你们宫廷里长大的么?”
  “她的母亲是同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一起从立陶宛来的,公爵夫人把她嫁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伯爵。她长得很美,出身于望族;公爵夫人喜爱她胜过喜爱任何其他的宫女,她也很爱公爵夫人。因此她才给她女儿取了一个同样的名字——安娜·达奴大。可是五年前,日耳曼人在兹罗多尔雅附近袭击公爵朝廷的时候,她给吓死了。从此公爵夫人就收养了这女孩,一直把她带大。她父亲常常到宫里来看她,看到公爵夫人把女儿抚养得很健康,很幸福,十分高兴。但是他每次看到女儿,就要想起妻子,因而不免痛哭流涕;于是他就回去向日耳曼人报这不共戴天的深仇。他比全玛佐夫舍任何人都爱自己的妻子;不过,他为了报复,已经杀死了好多日耳曼人。”
  兹皮希科顿时泪眼盈盈,额上暴出了青筋。
  “那末说,是日耳曼人杀死她母亲的啰?”他问道。
  “可以说是他们杀死的,也可以说不是。她是给吓死的。五年前,天下太平,谁都没有想到战争,谁都觉得安然无事。公爵像往常和平时期一样,没带一个士兵,只带着些宫廷侍从们,到兹罗多尔雅去造一座城堡。想不到那些背信弃义的日耳曼人根本没有宣战,就毫无理由地发动进攻。他们逮住了公爵,既不想到天主的愤怒,也不想到公爵的祖先对他们的大恩大惠,把他缚在马上,还屠杀了他的臣民。公爵做了很久的俘虏,直到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威胁着要向他们开战,他们才释放了他。达奴莎的母亲就在这次攻击中死了。”
  “那么您,骑士爵爷,当时您在场么?他们怎么称呼您?我忘啦!”
  “我的名字是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他们管我叫‘奥布赫’[注]。当时我在场。我看到一个头盔上插着孔雀毛的日耳曼人把她缚在马鞍上;她就这样给吓死了。他们还用一把戟斫我,到如今我身上还留着一道伤疤。”
  说到这里,他指着他头上从头发一直延伸到眉毛的一道深深的伤疤。
  静默了一会儿。兹皮希科又望了望达奴莎。接着问道:
  “那末,爵爷,您说她还没有骑士么?”
  可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因为这时歌唱停止了。一个又胖又大的吟唱者突然站起,板凳跟着翘了起来。达奴莎蹒蹒跚跚,伸出了一双小手,兹皮希科没等她跌下来或者跳下来,像只野猫似的冲了上去,把她一把抱在怀里。
  本来吓得惊叫起来的公爵夫人立刻笑了,喊起来:
  “这就是达奴莎的骑士!来吧,小骑士,把我们亲爱的小姑娘还给我们吧!”
  “他很英勇地把她抱住了,”只听得宫廷侍从们中间有人这么说。
  兹皮希科抱着达奴莎向公爵夫人走去,达奴莎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握着琵琶,怕它打碎。她的脸上虽然带点儿受惊的神情,却在笑着,很是高兴。
  这时候这个青年人走到公爵夫人跟前,把达奴莎放在她面前,一边跪下去,抬起头来,以一种像他那样年龄的人所特有的胆量说道:
  “那么,就遵照您的话办吧,仁慈的夫人!这位温柔的年轻姑娘已经到了应该有她自己的骑士的时候了,我也到了应该有我自己的情人的时候了,我将永远颂扬她的美貌和德行。如蒙许可,我愿意起一个誓,在任何情况下,我会一辈子忠实于她。”
  公爵夫人吃了一惊,这倒不是因为听到兹皮希科的话,而是因为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然。不错,起誓不是波兰的习惯;但是玛佐夫舍和日耳曼接界,常常有骑士从异国来访问,因此人们对这个习惯比在其他省份更为熟悉,而且常常有人模仿。公爵夫人在她父亲的宫廷里也听到过这种习惯——在那里,大家都把所有的西方习惯看作高贵的骑士们应当遵循的法律和榜样。所以她并不认为兹皮希科这个举动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她和达奴莎。她甚至还因为她所疼爱的这位姑娘博得了一个骑士的欢心而大为高兴呢。
  因此她带着愉快的脸色,掉过头去对姑娘说:
  “达奴莎!达奴莎!你想给你自己找个骑士么?”
  长着一头金发的达奴莎,穿着她那双红鞋跳了三跳,抱住公爵夫人的脖子,快乐得尖叫起来,仿佛人们给了她一种只有大人才能享受的快乐。
  “我要,我要,我要——!”
  公爵夫人笑得眼眶里满含泪水,全体宫廷侍从们也同她一起大笑起来;接着,夫人对兹皮希科说;
  “好吧,起誓吧!起誓吧!你许给她什么呢?”
  但是兹皮希科却在一片笑声中神态自若,一本正经地跪在那里,庄严地说:
  “我许愿:我一到克拉科夫,就把我的矛挂在客店门口,请一位学者替我写张羊皮纸贴在门上。在羊皮纸上,我将宣告,达奴大·尤仑德[注]小姐是国内外最美丽、最有德行的姑娘,谁要是反对这种说法,我一定要同他斗个你死我活,要不就是双方之中有一方做俘虏。”
  “很好!我知道你很懂得骑士规矩了,还有么?”
  “还有,我从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爵爷那里得知,尤仑德小姐的母亲是被一个头戴孔雀毛的日耳曼人以惨无人道的手段话活害死的,因此,我发誓,我要在我的腰上贴向扎一条麻绳,即使这条麻绳勒进我的骨髓,我也要扎着它,非等我宰了几个日耳曼人,从他们头上扯下三簇孔雀毛来,决不解下这根麻绳。”
  说到这里,公爵夫人变得严肃起来了。
  “别拿你的誓言开玩笑!”
  兹皮希科又说道:
  “凭上帝和圣十字架之名,我一定要在教堂里的神甫面前把这个誓言重新说一遍。”
  “去同我们人民的公敌作战,确是一件令人钦佩的事;可惜你还年轻,很容易送命。”
  这当儿,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认为应当出面跟公爵夫人谈一谈,好让她放心,便立即走上前来。
  “仁慈的夫人,这一点请您别担心。在战斗中谁都得冒生命危险;对于一个贵族说来,不论年老年少,这倒是一个值得钦佩的结局。而且对这个小伙子说来,战争并不新奇,也不陌生,他虽然还不过是个小伙子,可是说到打仗,不论是骑马、徒步,用矛刺、使斧砍,短刀、长剑,投枪。肉搏,他部经历过了。一个骑士第一次看见一个姑娘就起誓,倒是一种新规矩;但是,我却不责怪兹皮希科随便许下诺言。他早就同日耳曼人打过仗了。让他再去同他们打吧,如果打下来果然让他砸碎几个日耳曼人的脑袋,也是给他自己增添荣誉呀。”
  “看来我们非得和这个侠义的骑士打交道不可啦,”公爵夫人说。
  于是她对达奴莎说:
  “今天你就作为上宾坐在我的位子上吧,只是不能笑,笑了就不庄严。”
  达奴莎坐到夫人的位子上;她本来想装得十分庄严,但她那一双蓝眼睛却对着跪在地上的兹皮希科笑,而且快乐得禁不住双脚摆来摆去。
  “把你那双手套给他,”公爵夫人说。
  达奴莎脱下手套,交给了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必恭必敬地把它放在嘴上吻着,说道:
  “我要把它装在头盔上,谁敢伸出手来碰一碰,谁就是自作孽!”
  他又吻过达奴莎的双手双脚,然后起立。这时他不再一本正经了,而是心中充满了极大的欢乐,因为从这时起,整个宫廷都把他当作成人看待了。他晃着达奴莎的手套,既欢喜又愤怒地嚷了起来:
  “来吧,你们那些戴孔雀毛冠的狗东西,来吧!”
  就在这时,刚才来过的那位教士进了客店,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位高级教士。修道院的仆人们挽着柳条篮子,篮子里装着几瓶葡萄酒和一些点心。教士们向公爵夫人问过安以后,又怪她没有直接到修道院去。她又向他们解释了一番,说是因为白天已经睡过了觉,晚上趁凉赶路,所以不需要再睡觉了;而且她不愿意惊醒尊贵的修道院长和可敬的教士们,她宁可待在客店里松松筋骨。
  说了许多客气话之后,双方终于讲妥:做过晨祷和弥撒,公爵夫人同她的宫廷侍从们就到修道院里进早餐和休息。和蔼的教士们也邀请了那几个玛朱尔人,两个贵族和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玛茨科本来就打算到修道院去寄放他在战争中得来的、并由于威托特的厚赐而增加的财富。这笔财富是要用来赎他典押掉了的波格丹涅茨庄园的。可是年轻的兹皮希科没有接到邀请,因为他正奔向他的仆人们守护着的马车,去拿他自己最好的服饰。他吩咐把箱子搬到客店里的一个房间里,就在那里穿戴起来。他先匆匆地梳了一下头发,在头上罩上一只饰有琥珀串珠、正面又饰着真正珍珠的丝织发网,接着穿上一件绣着金“格列芬”[注]的、白色的绸“雅卡”[注],围上一条金腰带,带上挂了一把插在镶金的象牙剑鞘里的小宝剑。每样东西都是新的,光辉耀目,没有沾过血污,虽然都是从一个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服务的弗里西安[注]骑士手里夺过来的战利品。然后兹皮希科穿上一条美丽的裤子,这条裤子半边有红绿条纹,半边是黄紫条纹,构成棋盘格似的花纹。接着又穿上一双长鞋尖的红鞋于。他打扮得崭新而漂亮,走进了房间。
  当他站在门口的时候,他的丰采倒确实给人以很深刻的印象。公爵夫人看到刚刚向达奴莎起过誓的原来是这么一个漂亮骑士,心里更加喜欢。达奴莎像一头羚羊似的跳着向他奔去。但不知是由于这个年轻人的美貌,还是由于宫廷侍从们的赞赏声,使她没有走到他跟前就停了下来,低垂着眼睛,红着脸,显出一副尴尬的神气,开始扭起手指来。
  公爵夫人、宫廷侍从、女侍、吟唱者和教士等都想要看看他,也都跟在她后面来了。年轻的玛佐夫舍姑娘们好像看彩虹似地看着他,一个个都叹息自己没有被他看中;年纪大的却在喷喷称羡那身豪华的衣着;好奇的人们简直把他团团围住了。兹皮希科站在中央,年轻的脸上露出一种矜夸的笑容,稍稍转动着身于,让他们看个明白。
  “他是谁?”一个教士问道。
  “他是个骑士,就是那位‘弗罗迪卡’的侄子,”公爵夫人指着玛茨科回答道:“他已经向达奴莎起过誓。”
  教士们并没有显露什么惊奇的神色,因为这样一个誓约并不使起誓的人受到任何约束。往往有人向结过婚的妇人起誓;在那些熟悉西方习惯的有权势的家族中,几乎每个妇人都有一个骑士。如果一个骑士给一个年轻姑娘起誓,他并不因此而成为她的未婚夫;相反,他往往会同别人结婚;尽管他忠实于他的誓约,可他并不希望同她结婚,而是要同别人结婚。
  教士们看到达奴莎这样年轻,感到有些惊奇,但也不太奇怪,因为那时候,往往十六岁的青年就当上了总督。雅德维迦女王从匈牙利来的时候,也只有十五岁,十三岁的姑娘往往就都出嫁了。不过,他们当时与其说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达奴莎,不如说是在看着兹皮希科;他们也细心听着玛茨科的话,玛茨科觉得有这样一个侄子很是自豪,正在讲这个青年是怎样把这身美丽的衣服弄到手的。
  “一年零几个礼拜前,”他说,“我们应一些萨克森[注]骑士的邀请去作客。另外有一个客人,一个从远方弗里西安民族来的某骑士,这个民族是住在海边的。他还带着一个比兹皮希科大三岁的儿子。有一次在筵席上,那个儿子嘲笑兹皮希科既没有髭又没有须。兹皮希科生来是个急性子,听了十分生气,立即揪住他的上髭,把所有的胡髭都拔光了。为了这,我后来跟人家进行了一场决斗,险些儿给打死或是做了俘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德鲁戈拉斯的那位“爵爷”问道。
  “因为那个做父亲的袒护他的儿子,我也袒护兹皮希科;因此我们就当了客人的面在平地上斗起来了。双方约定:战胜的一方可以把打败的一方的马车、马匹、奴仆以及一切,统统收归己有。幸亏天主帮助了我们。我们杀死了那两个弗里西安人,不过费了很大气力,因为他们都是又勇敢又强壮。我们取得了许多值钱的战利品:四辆双马牵挽的马车,四匹壮大的种马,十个奴仆和两套难以觅到的精良甲胄。不错,我们在战斗中把头盔打破了,但是主耶稣赏赐了我们一些别的东西;我们得到了一只装着贵重衣服的大箱子;兹皮希科现在穿的就是在那只箱子里找到的。”
  这时,那两个从克拉科夫近郊来的贵族,和所有的玛朱尔人都怀着极大的敬意看待这叔侄两人了,而德鲁戈拉斯的那位被叫作“奥布赫”的爵爷说道:
  “我看你们都是非凡的汉子,不是等闲之辈。”
  “我们现在相信这个小伙子准能俘获三簇孔雀毛的冠饰了。”
  玛茨科哈哈大笑,脸上的表情简直像一头猛兽。
  这时候修道院的仆人们已经从柳条篮子里取出了葡萄酒和美味的珍馐,女仆们端上来一大盘一大盘满满的煮鸡蛋,盆子的四面摆满着香肠。整个房间充满了一股强烈的香味。这景象大大地激起了每个人的胃口,一个个奔到桌子跟前去。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后别人才一一就座;她叫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坐在她对面,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们俩应该同吃一盘东西;别像一般骑士对待他们的情人那样,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脚,也不要用你的膝盖去碰她,因为她太年轻了。”
  兹皮希科答道:
  “仁慈的夫人,在两三年内,我不会这样做的,一定要等到主耶稣许可我实现了我的誓约之后再说,到那时候,这颗小浆果也成熟了。至于踏她的脚,即使我要这样做,我也办不到,因为她那双脚还够不到地面哩。”
  “不错,”公爵夫人回答:“看到你很有礼貌,我感到愉快。”
  这时,大家都沉默无言,只顾忙着吃。兹皮希科拣了最好的几片腊肠送到达奴莎跟前,或是直接放进她的嘴里;有这样一位出色的骑士为她效劳,可真叫她高兴。
  他们吃完了这些食物之后,修道院的仆人们就开始倒香甜的葡萄酒——倒给男子们的酒很多,给妇女们的却不多。当他们端上修道院送来的硬壳果的时候,兹皮希科特别显得殷勤。送来的有榛子和一些从远方运来的叫作‘伊泰林”[注]的珍奇的硬壳果,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顷刻之间,整个房间除了咬硬壳果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兹皮希科,他不光是只顾自己吃,他还要向公爵夫人和达奴莎表现他的骑士的膂力和节制饮食的精神。因此,他不是像别人那样把硬壳果放在嘴里咬,而是用手指把它们捏碎,从壳里拣出果肉送给达奴莎。他甚至还为她发明了一种娱乐:拣出了果肉之后,他把手里的果壳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吹上天花板去。达奴莎笑得什么似的,使得公爵夫人担心这年轻的姑娘会给呛住,因此不得不要他停止这种娱乐;她看到这姑娘这么欢乐,不禁问她道:
  “唔,达奴莎,你有了自己的骑士,好么?”
  “哦,太好啦!”姑娘回答。
  于是她用一个红润的手指碰了碰兹皮希科白色的绸“雅卡”,问公爵夫人道:
  “那么明天他就是我的了么?”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后别人才一一就座;她叫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坐在她对面,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们俩应该同吃一盘东西;别像一般骑士对待他们的情人那样,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脚,也不要用你的膝盖去碰她,因为她太年轻了。”
  兹皮希科答道:
  “明天和礼拜天,并且一直到死,”兹皮希科回答。
  晚餐吃了很久,因为吃过硬壳果之后,又端上了葡萄干甜饼。宫廷侍从中有些人想跳舞;还有一些人想听吟唱者演奏,有的要听达奴莎唱歌;但她疲倦了,她的小脑袋非常信赖地靠在这骑士的肩上,睡着了。
  “她睡了么?”公爵夫人问道。“你可有了你的‘情人’了。”
  “她睡着了,比其他一些在跳舞的人更加使我疼爱,”兹皮希科回答,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免得弄醒了这姑娘。
  吟唱者们的音乐声没有吵醒她,歌声也没有吵醒她。宫廷侍从中有些人顿着脚,还有些人跟着音乐的拍子敲着碟子;响声愈大,她睡得愈香。
  鸡啼了,教堂里打钟了,大伙儿离开座位跑出去,一声声嚷着:“做晨祷!做晨祷!”这时候她才醒来。
  “我们徒步去沐浴天主的光辉吧,”公爵夫人说。
  她挽着刚醒来的达奴莎的手,第一个走了出去,所有的宫廷侍从们都跟在后面。
  夜空开始发亮了。在东方,人们可以看见一道亮光,上边发绿色,下边是粉红色,最后成为一道金红色的光,越来越扩大。仿佛月亮正在那道亮光之前撤退。亮光愈来愈呈现出粉红色,愈来愈明亮了。露湿的、获得了一夜休息的、快乐的世界苏醒过来了。
  “天主赐给我们好天气,只是要大热了,”宫廷侍从们说。
  “没关系,”德鲁戈拉斯的爵爷说,“我们可以到修道院里去睡一睡,傍晚就可以赶到克拉科夫。”
  “准有一次盛宴吧。”
  “现在每天都有一次宴会,等到分娩和比武之后,还会有更大的宴会呢。”
  “我们要看看达奴莎的勇敢的骑士将怎样尽他的本分。”
  “嗳!这些汉子啊,都是橡树做的!你可曾听到他们说的双方各有四个骑士的那场决斗?”
  “也许他们将要加入我们的朝廷;现在他们正在商量呢。”
  不错,他们正在谈得起劲;老玛茨科对这件既成事实并不很乐意;因此当他们走在扈从们后面的时候,他对他的侄子说:
  “其实,你不需要这样。我总有办法见到国王,他也许会赐给我们一些东西。能够搞到一座城堡或者小城[注],我就非常高兴——唔,等着瞧吧。不论怎样,我们一定要把我们抵押掉的波格丹涅茨赎回来,因为我们一定要保存祖先的庄园。但是,我们怎么能弄到农民来种地呢?没有农民,土地就毫无价值。因此,听我说:不论你是否向你喜欢的任何人起誓,你还是要同梅尔希丁的爵爷一起到威托特公爵那儿去打鞑靼人。如果他们在王后生产以前用喇叭宣告远征,那你就不要等她分娩,也不要等比武,只管去就是,因为在那边总可以得到一些好处。你知道威托特公爵是十分慷慨的;他也晓得你。如果你好好尽你的本分,他就会优厚地赏赐你。总之,只要天主肯替你帮忙,你就可以得到许多奴隶。世界上的鞑靼人真是人山人海。如果能打一次胜仗,每个骑士都会俘获到几十个鞑靼人。”
  说到这里,玛茨科由于贪求土地和农奴,开始想入非非地说:
  “我只要弄得到五十名农夫,把他们安置在波格丹涅茨就好了!那样就能开辟出一大片森林来。你知道,任何地方都不能得到那样丰富的物产。”
  但是兹皮希科却摇起头来。
  “哦嗬!叫我去从那些马房里把那批吃臭马肉度日、根本不会种地的家伙弄来!他们到波格丹涅茨来有什么用?而且我还起过誓,要虏获三族日耳曼人的冠毛。我在鞑靼人中间怎么能找到那种东西呢?”
  “你起了誓,是因为你愚蠢;但是你的誓约是算不了什么的。”
  “可我的‘弗罗迪卡’和骑士的荣誉呢?那怎么办呢?”
  “以前向琳迎娃起的誓又怎样呢?”
  “琳迦娃毒死了公爵,那个修士已经把我解约了。”
  “那末在蒂涅茨,修道院长也会给你解除这个誓约。修道院长比修士还要大呢。”
  “我不愿解约!”
  玛茨科停了下来,显然发怒地问道:
  “那该怎么办呢?”
  “你自己到威托特那儿去,我不去。”
  “你这无赖!那叫谁去拜见国王呢?你不可怜我这把老骨头么?”
  “即使有一棵树压在你身上,也压不倒你;即使我可怜你,我也不到威托特那儿去。”
  “那末你要干什么呢?你要在玛佐维茨基宫廷里做吟唱者还是看鹰的呢?”
  “做个看鹰的也不坏。如果你爱唠唠叨叨,却不爱听我的话,你就尽管唠叨吧。”
  “你要到哪里去?波格丹涅茨你也不放在心上么?你能没有农夫光用指甲耕地么?”
  “话不是这么说!你在鞑靼人身上未免大会打如意算盘了!你把罗斯人[注]告诉我们的话全忘啦!你可记得他们怎么说的:在鞑靼人中间你根本休想捉到什么俘虏,因为在大草原上你根本就追不上一个鞑靼人。叫我骑着什么样的马去追他们?骑我们从日耳曼人那儿虏获来的那些笨重的种马么?你懂了么?我能得到什么战利品呢?除了满是疤痕的羊皮外衣,还能有什么!那时候我能带着多少财富回到波格丹涅茨去!总不见得那样一来就会让人家叫做‘康姆斯’吧!”
  玛茨科无话可说了,因为兹皮希科的话说得很有几分道理;过了一会儿,他说:
  “可是威托特公爵会赏赐你呀。”
  “嗨,你自己知道;他会过分地赏赐这个人,也会对那一个人毫无赏赐。”
  “那末告诉我,你要到哪儿去?”
  “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
  玛茨科发怒地扭着皮外衣的带子,说道:
  “你大概是瞎了眼吧!”
  “听着,”兹皮希科从容地回答道。“我同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谈过一次话,他说尤仑德为了他妻子的死,正在寻求机会向日耳曼人报仇。我要去帮助他。首先,你自己曾经说过,打日耳曼人,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一回事,因为我们太了解他们和他们那一套了。其次,我也很容易俘获那些孔雀毛盔饰;第三,你知道孔雀毛盔饰不是无赖汉戴的;因此,如果主耶稣愿帮助我得到那些盔饰的话,那也会带来战利品。最后,打那个地方弄来的奴隶,不像鞑靼人那样;用这样的奴隶去开辟森林,那你就能发迹了。”
  “喂,你疯了吧?现在并没有战争,而且天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生战争!”
  “你可多聪明啊!熊同养蜂人相安无事,它们既不弄坏蜂房,又不吃掉蜂蜜!哈!哈!哈!现在虽然双方大军并未开战,国王和大团长在羊皮纸公文上盖了印章,可在边界上仍旧常常发生骚扰,你也许会觉得这是新闻吧?如果你把牲口放出去,只要让他们逮住一头,就要烧毁你几个村落,还要围攻城堡。又如抓走农夫和农家姑娘,这怎么说呢?在大路上捉拿商人又怎么说?想想以前你自己怎么告诉我的吧。就说那个拿仑支吧,他俘获了四十个要去参加十字军骑士团的骑士,把他们关在牢里,后来大团长送了他满满一货车‘格里温’[注]才放他们;他不是作了一笔好生意么?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也正是在作同样的事,况且在边界上,这种事情总是随时会发生的。”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明亮的阳光照耀在修道院所在地的那些岩石上。
  “天主在任何地方都能把幸运赐予人,”最后,玛茨科平静下来说,“祈求他赐福给你吧。”
  “当然,一切都得靠他的恩惠!”
  “你也得为波格丹涅茨打算打算,因为你说你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是为了波格丹涅茨而不是为了那张可爱的脸蛋,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别那么说,我会恼火的。我很高兴看见她,这我不否认。你可看到过一个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么?”
  “她的美貌跟我有什么相干!最好等她长大了就同她结婚吧;她是一个有势力的‘康姆斯’的女儿呢。”
  兹皮希科的脸上闪着快乐的笑容。
  “一定如此。决不另找情人,决不另娶妻子!等你老了,你就可以同她和我生的孙儿女们玩玩了。”
  玛茨科也笑了,说道:
  “‘格拉其!’‘格拉其!’[注]——但愿儿孙绕膝。儿孙是一个人老年时期安慰的泉源,是死后的得救之道。主耶稣,赐给我们这种福气吧!”
  但是,公爵夫人愉快地答道:
  “我们只是到这里来停一停罢了;明天一早就要到克拉科夫去。我们白天睡觉,晚上赶路,因为晚上比较凉快。况且这时候鸡都已经啼了,我不愿意吵醒虔诚的教士们,尤其是这么一大群人,光想唱歌跳舞,不大想休息。”
  教士还是硬要他们去,公爵夫人只得又说道:
  “不,我们要歇在这里。我们唱唱歌就可以把时间消磨掉,不过,我们一定到教堂来做晨祷,跟天主一同开始另一天的生活。”
  “我们要为仁慈的公爵和仁慈的公爵夫人的幸福举行一次弥撒,”教士说。
  “我的丈夫公爵大人,还得过四五天才来呢。”
  “天主不论远近都能赐福,那么至少且让我们这些贫穷的教士到修道院里去拿些酒来。”
  “那我们倒乐于领情,”公爵夫人说。
  教士一走出门,她便叫道:
  “嗨,达奴莎!达奴莎!站到板凳上去,唱一支你在札多尔唱过的歌,让我们开心开心。”
  宫廷侍从们听见这话,便端了一张板凳放在房间中央。两个吟唱者坐在板凳的两端,中间站着那个小姑娘,她原来拿着饰有铜钉的琵琶,跟在公爵夫人身后。她头上戴着一顶小花冠,头发披在肩上,身穿蓝色衣服,脚穿一双鞋尖很长的红鞋。她站在板凳上好像一个小孩,不过也是一个美丽的小孩,有如教堂里的画中人物。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在公爵夫人面前唱歌,因为她并不显得,田‘泥不安。
  “唱呀,达奴莎,唱呀!”小宫女们都喊道。
  她捏住琵琶,像一只开始歌唱的鸟儿似的昂起了头,闭着眼睛,响起了银铃似的歌声: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两个吟唱者为她伴奏,一个弹着小琴斯拉[注],一个弹着大琵琶。最爱听小调的公爵夫人,开始把头前后摆动起来,那个小姑娘又用孩子似的声音唱起来,唱得又清脆又美妙,有如林中鸟啼: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注]
  于是两个吟唱者又奏了起来。年轻的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虽然从小就过惯了战争生活,看惯了战争的可怕景象,生平却从未听到这样的歌声,于是他用手碰了碰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玛朱尔人[注],问道:
  “她是谁?”
  “她是公爵夫人宫廷中的一个女孩。宫廷里多的是使人身心愉悦的吟唱者,不过,她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谁唱的歌都不能使公爵夫人听得这么高兴。”
  “这我不怀疑。我倒以为她是天上下凡的一位仙女呢,我简直对她百看不点。人们管她叫什么?”
  “你没有听见过么?叫达奴莎。她父亲是一个著名的骑士,名叫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一个骁勇的‘康姆斯’[注]。”
  “嗨!这样一位姑娘,简直是凡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大家都喜爱她的歌唱和美貌。”
  “那么谁是她的骑士呢?”
  “她还是个孩子哩!”
  谈话被达奴莎的歌声打断了。兹皮希科看着她那金黄色头发,那昂起的头,半闭的眼睛,看着她那在烛光和从窗户中射进来的月光照耀下的整个身段,不禁越来越感到惊异了。他觉得,仿佛他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可是他记不清究竟是在梦中见过呢,还是在克拉科夫某个教堂的窗口见过。
  于是,他又碰一碰那个宫廷侍从,低声问道:
  “那么她是在你们宫廷里长大的么?”
  “她的母亲是同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一起从立陶宛来的,公爵夫人把她嫁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伯爵。她长得很美,出身于望族;公爵夫人喜爱她胜过喜爱任何其他的宫女,她也很爱公爵夫人。因此她才给她女儿取了一个同样的名字——安娜·达奴大。可是五年前,日耳曼人在兹罗多尔雅附近袭击公爵朝廷的时候,她给吓死了。从此公爵夫人就收养了这女孩,一直把她带大。她父亲常常到宫里来看她,看到公爵夫人把女儿抚养得很健康,很幸福,十分高兴。但是他每次看到女儿,就要想起妻子,因而不免痛哭流涕;于是他就回去向日耳曼人报这不共戴天的深仇。他比全玛佐夫舍任何人都爱自己的妻子;不过,他为了报复,已经杀死了好多日耳曼人。”
  兹皮希科顿时泪眼盈盈,额上暴出了青筋。
  “那末说,是日耳曼人杀死她母亲的啰?”他问道。
  “可以说是他们杀死的,也可以说不是。她是给吓死的。五年前,天下太平,谁都没有想到战争,谁都觉得安然无事。公爵像往常和平时期一样,没带一个士兵,只带着些宫廷侍从们,到兹罗多尔雅去造一座城堡。想不到那些背信弃义的日耳曼人根本没有宣战,就毫无理由地发动进攻。他们逮住了公爵,既不想到天主的愤怒,也不想到公爵的祖先对他们的大恩大惠,把他缚在马上,还屠杀了他的臣民。公爵做了很久的俘虏,直到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威胁着要向他们开战,他们才释放了他。达奴莎的母亲就在这次攻击中死了。”
  “那么您,骑士爵爷,当时您在场么?他们怎么称呼您?我忘啦!”
  “我的名字是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他们管我叫‘奥布赫’[注]。当时我在场。我看到一个头盔上插着孔雀毛的日耳曼人把她缚在马鞍上;她就这样给吓死了。他们还用一把戟斫我,到如今我身上还留着一道伤疤。”
  说到这里,他指着他头上从头发一直延伸到眉毛的一道深深的伤疤。
  静默了一会儿。兹皮希科又望了望达奴莎。接着问道:
  “那末,爵爷,您说她还没有骑士么?”
  可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因为这时歌唱停止了。一个又胖又大的吟唱者突然站起,板凳跟着翘了起来。达奴莎蹒蹒跚跚,伸出了一双小手,兹皮希科没等她跌下来或者跳下来,像只野猫似的冲了上去,把她一把抱在怀里。
  本来吓得惊叫起来的公爵夫人立刻笑了,喊起来:
  “这就是达奴莎的骑士!来吧,小骑士,把我们亲爱的小姑娘还给我们吧!”
  “他很英勇地把她抱住了,”只听得宫廷侍从们中间有人这么说。
  兹皮希科抱着达奴莎向公爵夫人走去,达奴莎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握着琵琶,怕它打碎。她的脸上虽然带点儿受惊的神情,却在笑着,很是高兴。
  这时候这个青年人走到公爵夫人跟前,把达奴莎放在她面前,一边跪下去,抬起头来,以一种像他那样年龄的人所特有的胆量说道:
  “那么,就遵照您的话办吧,仁慈的夫人!这位温柔的年轻姑娘已经到了应该有她自己的骑士的时候了,我也到了应该有我自己的情人的时候了,我将永远颂扬她的美貌和德行。如蒙许可,我愿意起一个誓,在任何情况下,我会一辈子忠实于她。”
  公爵夫人吃了一惊,这倒不是因为听到兹皮希科的话,而是因为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然。不错,起誓不是波兰的习惯;但是玛佐夫舍和日耳曼接界,常常有骑士从异国来访问,因此人们对这个习惯比在其他省份更为熟悉,而且常常有人模仿。公爵夫人在她父亲的宫廷里也听到过这种习惯——在那里,大家都把所有的西方习惯看作高贵的骑士们应当遵循的法律和榜样。所以她并不认为兹皮希科这个举动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她和达奴莎。她甚至还因为她所疼爱的这位姑娘博得了一个骑士的欢心而大为高兴呢。
  因此她带着愉快的脸色,掉过头去对姑娘说:
  “达奴莎!达奴莎!你想给你自己找个骑士么?”
  长着一头金发的达奴莎,穿着她那双红鞋跳了三跳,抱住公爵夫人的脖子,快乐得尖叫起来,仿佛人们给了她一种只有大人才能享受的快乐。
  “我要,我要,我要——!”
  公爵夫人笑得眼眶里满含泪水,全体宫廷侍从们也同她一起大笑起来;接着,夫人对兹皮希科说;
  “好吧,起誓吧!起誓吧!你许给她什么呢?”
  但是兹皮希科却在一片笑声中神态自若,一本正经地跪在那里,庄严地说:
  “我许愿:我一到克拉科夫,就把我的矛挂在客店门口,请一位学者替我写张羊皮纸贴在门上。在羊皮纸上,我将宣告,达奴大·尤仑德[注]小姐是国内外最美丽、最有德行的姑娘,谁要是反对这种说法,我一定要同他斗个你死我活,要不就是双方之中有一方做俘虏。”
  “很好!我知道你很懂得骑士规矩了,还有么?”
  “还有,我从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爵爷那里得知,尤仑德小姐的母亲是被一个头戴孔雀毛的日耳曼人以惨无人道的手段话活害死的,因此,我发誓,我要在我的腰上贴向扎一条麻绳,即使这条麻绳勒进我的骨髓,我也要扎着它,非等我宰了几个日耳曼人,从他们头上扯下三簇孔雀毛来,决不解下这根麻绳。”
  说到这里,公爵夫人变得严肃起来了。
  “别拿你的誓言开玩笑!”
  兹皮希科又说道:
  “凭上帝和圣十字架之名,我一定要在教堂里的神甫面前把这个誓言重新说一遍。”
  “去同我们人民的公敌作战,确是一件令人钦佩的事;可惜你还年轻,很容易送命。”
  这当儿,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认为应当出面跟公爵夫人谈一谈,好让她放心,便立即走上前来。
  “仁慈的夫人,这一点请您别担心。在战斗中谁都得冒生命危险;对于一个贵族说来,不论年老年少,这倒是一个值得钦佩的结局。而且对这个小伙子说来,战争并不新奇,也不陌生,他虽然还不过是个小伙子,可是说到打仗,不论是骑马、徒步,用矛刺、使斧砍,短刀、长剑,投枪。肉搏,他部经历过了。一个骑士第一次看见一个姑娘就起誓,倒是一种新规矩;但是,我却不责怪兹皮希科随便许下诺言。他早就同日耳曼人打过仗了。让他再去同他们打吧,如果打下来果然让他砸碎几个日耳曼人的脑袋,也是给他自己增添荣誉呀。”
  “看来我们非得和这个侠义的骑士打交道不可啦,”公爵夫人说。
  于是她对达奴莎说:
  “今天你就作为上宾坐在我的位子上吧,只是不能笑,笑了就不庄严。”
  达奴莎坐到夫人的位子上;她本来想装得十分庄严,但她那一双蓝眼睛却对着跪在地上的兹皮希科笑,而且快乐得禁不住双脚摆来摆去。
  “把你那双手套给他,”公爵夫人说。
  达奴莎脱下手套,交给了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必恭必敬地把它放在嘴上吻着,说道:
  “我要把它装在头盔上,谁敢伸出手来碰一碰,谁就是自作孽!”
  他又吻过达奴莎的双手双脚,然后起立。这时他不再一本正经了,而是心中充满了极大的欢乐,因为从这时起,整个宫廷都把他当作成人看待了。他晃着达奴莎的手套,既欢喜又愤怒地嚷了起来:
  “来吧,你们那些戴孔雀毛冠的狗东西,来吧!”
  就在这时,刚才来过的那位教士进了客店,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位高级教士。修道院的仆人们挽着柳条篮子,篮子里装着几瓶葡萄酒和一些点心。教士们向公爵夫人问过安以后,又怪她没有直接到修道院去。她又向他们解释了一番,说是因为白天已经睡过了觉,晚上趁凉赶路,所以不需要再睡觉了;而且她不愿意惊醒尊贵的修道院长和可敬的教士们,她宁可待在客店里松松筋骨。
  说了许多客气话之后,双方终于讲妥:做过晨祷和弥撒,公爵夫人同她的宫廷侍从们就到修道院里进早餐和休息。和蔼的教士们也邀请了那几个玛朱尔人,两个贵族和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玛茨科本来就打算到修道院去寄放他在战争中得来的、并由于威托特的厚赐而增加的财富。这笔财富是要用来赎他典押掉了的波格丹涅茨庄园的。可是年轻的兹皮希科没有接到邀请,因为他正奔向他的仆人们守护着的马车,去拿他自己最好的服饰。他吩咐把箱子搬到客店里的一个房间里,就在那里穿戴起来。他先匆匆地梳了一下头发,在头上罩上一只饰有琥珀串珠、正面又饰着真正珍珠的丝织发网,接着穿上一件绣着金“格列芬”[注]的、白色的绸“雅卡”[注],围上一条金腰带,带上挂了一把插在镶金的象牙剑鞘里的小宝剑。每样东西都是新的,光辉耀目,没有沾过血污,虽然都是从一个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服务的弗里西安[注]骑士手里夺过来的战利品。然后兹皮希科穿上一条美丽的裤子,这条裤子半边有红绿条纹,半边是黄紫条纹,构成棋盘格似的花纹。接着又穿上一双长鞋尖的红鞋于。他打扮得崭新而漂亮,走进了房间。
  当他站在门口的时候,他的丰采倒确实给人以很深刻的印象。公爵夫人看到刚刚向达奴莎起过誓的原来是这么一个漂亮骑士,心里更加喜欢。达奴莎像一头羚羊似的跳着向他奔去。但不知是由于这个年轻人的美貌,还是由于宫廷侍从们的赞赏声,使她没有走到他跟前就停了下来,低垂着眼睛,红着脸,显出一副尴尬的神气,开始扭起手指来。
  公爵夫人、宫廷侍从、女侍、吟唱者和教士等都想要看看他,也都跟在她后面来了。年轻的玛佐夫舍姑娘们好像看彩虹似地看着他,一个个都叹息自己没有被他看中;年纪大的却在喷喷称羡那身豪华的衣着;好奇的人们简直把他团团围住了。兹皮希科站在中央,年轻的脸上露出一种矜夸的笑容,稍稍转动着身于,让他们看个明白。
  “他是谁?”一个教士问道。
  “他是个骑士,就是那位‘弗罗迪卡’的侄子,”公爵夫人指着玛茨科回答道:“他已经向达奴莎起过誓。”
  教士们并没有显露什么惊奇的神色,因为这样一个誓约并不使起誓的人受到任何约束。往往有人向结过婚的妇人起誓;在那些熟悉西方习惯的有权势的家族中,几乎每个妇人都有一个骑士。如果一个骑士给一个年轻姑娘起誓,他并不因此而成为她的未婚夫;相反,他往往会同别人结婚;尽管他忠实于他的誓约,可他并不希望同她结婚,而是要同别人结婚。
  教士们看到达奴莎这样年轻,感到有些惊奇,但也不太奇怪,因为那时候,往往十六岁的青年就当上了总督。雅德维迦女王从匈牙利来的时候,也只有十五岁,十三岁的姑娘往往就都出嫁了。不过,他们当时与其说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达奴莎,不如说是在看着兹皮希科;他们也细心听着玛茨科的话,玛茨科觉得有这样一个侄子很是自豪,正在讲这个青年是怎样把这身美丽的衣服弄到手的。
  “一年零几个礼拜前,”他说,“我们应一些萨克森[注]骑士的邀请去作客。另外有一个客人,一个从远方弗里西安民族来的某骑士,这个民族是住在海边的。他还带着一个比兹皮希科大三岁的儿子。有一次在筵席上,那个儿子嘲笑兹皮希科既没有髭又没有须。兹皮希科生来是个急性子,听了十分生气,立即揪住他的上髭,把所有的胡髭都拔光了。为了这,我后来跟人家进行了一场决斗,险些儿给打死或是做了俘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德鲁戈拉斯的那位“爵爷”问道。
  “因为那个做父亲的袒护他的儿子,我也袒护兹皮希科;因此我们就当了客人的面在平地上斗起来了。双方约定:战胜的一方可以把打败的一方的马车、马匹、奴仆以及一切,统统收归己有。幸亏天主帮助了我们。我们杀死了那两个弗里西安人,不过费了很大气力,因为他们都是又勇敢又强壮。我们取得了许多值钱的战利品:四辆双马牵挽的马车,四匹壮大的种马,十个奴仆和两套难以觅到的精良甲胄。不错,我们在战斗中把头盔打破了,但是主耶稣赏赐了我们一些别的东西;我们得到了一只装着贵重衣服的大箱子;兹皮希科现在穿的就是在那只箱子里找到的。”
  这时,那两个从克拉科夫近郊来的贵族,和所有的玛朱尔人都怀着极大的敬意看待这叔侄两人了,而德鲁戈拉斯的那位被叫作“奥布赫”的爵爷说道:
  “我看你们都是非凡的汉子,不是等闲之辈。”
  “我们现在相信这个小伙子准能俘获三簇孔雀毛的冠饰了。”
  玛茨科哈哈大笑,脸上的表情简直像一头猛兽。
  这时候修道院的仆人们已经从柳条篮子里取出了葡萄酒和美味的珍馐,女仆们端上来一大盘一大盘满满的煮鸡蛋,盆子的四面摆满着香肠。整个房间充满了一股强烈的香味。这景象大大地激起了每个人的胃口,一个个奔到桌子跟前去。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后别人才一一就座;她叫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坐在她对面,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们俩应该同吃一盘东西;别像一般骑士对待他们的情人那样,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脚,也不要用你的膝盖去碰她,因为她太年轻了。”
  兹皮希科答道:
  “仁慈的夫人,在两三年内,我不会这样做的,一定要等到主耶稣许可我实现了我的誓约之后再说,到那时候,这颗小浆果也成熟了。至于踏她的脚,即使我要这样做,我也办不到,因为她那双脚还够不到地面哩。”
  “不错,”公爵夫人回答:“看到你很有礼貌,我感到愉快。”
  这时,大家都沉默无言,只顾忙着吃。兹皮希科拣了最好的几片腊肠送到达奴莎跟前,或是直接放进她的嘴里;有这样一位出色的骑士为她效劳,可真叫她高兴。
  他们吃完了这些食物之后,修道院的仆人们就开始倒香甜的葡萄酒——倒给男子们的酒很多,给妇女们的却不多。当他们端上修道院送来的硬壳果的时候,兹皮希科特别显得殷勤。送来的有榛子和一些从远方运来的叫作‘伊泰林”[注]的珍奇的硬壳果,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顷刻之间,整个房间除了咬硬壳果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兹皮希科,他不光是只顾自己吃,他还要向公爵夫人和达奴莎表现他的骑士的膂力和节制饮食的精神。因此,他不是像别人那样把硬壳果放在嘴里咬,而是用手指把它们捏碎,从壳里拣出果肉送给达奴莎。他甚至还为她发明了一种娱乐:拣出了果肉之后,他把手里的果壳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吹上天花板去。达奴莎笑得什么似的,使得公爵夫人担心这年轻的姑娘会给呛住,因此不得不要他停止这种娱乐;她看到这姑娘这么欢乐,不禁问她道:
  “唔,达奴莎,你有了自己的骑士,好么?”
  “哦,太好啦!”姑娘回答。
  于是她用一个红润的手指碰了碰兹皮希科白色的绸“雅卡”,问公爵夫人道:
  “那么明天他就是我的了么?”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后别人才一一就座;她叫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坐在她对面,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们俩应该同吃一盘东西;别像一般骑士对待他们的情人那样,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脚,也不要用你的膝盖去碰她,因为她太年轻了。”
  兹皮希科答道:
  “明天和礼拜天,并且一直到死,”兹皮希科回答。
  晚餐吃了很久,因为吃过硬壳果之后,又端上了葡萄干甜饼。宫廷侍从中有些人想跳舞;还有一些人想听吟唱者演奏,有的要听达奴莎唱歌;但她疲倦了,她的小脑袋非常信赖地靠在这骑士的肩上,睡着了。
  “她睡了么?”公爵夫人问道。“你可有了你的‘情人’了。”
  “她睡着了,比其他一些在跳舞的人更加使我疼爱,”兹皮希科回答,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免得弄醒了这姑娘。
  吟唱者们的音乐声没有吵醒她,歌声也没有吵醒她。宫廷侍从中有些人顿着脚,还有些人跟着音乐的拍子敲着碟子;响声愈大,她睡得愈香。
  鸡啼了,教堂里打钟了,大伙儿离开座位跑出去,一声声嚷着:“做晨祷!做晨祷!”这时候她才醒来。
  “我们徒步去沐浴天主的光辉吧,”公爵夫人说。
  她挽着刚醒来的达奴莎的手,第一个走了出去,所有的宫廷侍从们都跟在后面。
  夜空开始发亮了。在东方,人们可以看见一道亮光,上边发绿色,下边是粉红色,最后成为一道金红色的光,越来越扩大。仿佛月亮正在那道亮光之前撤退。亮光愈来愈呈现出粉红色,愈来愈明亮了。露湿的、获得了一夜休息的、快乐的世界苏醒过来了。
  “天主赐给我们好天气,只是要大热了,”宫廷侍从们说。
  “没关系,”德鲁戈拉斯的爵爷说,“我们可以到修道院里去睡一睡,傍晚就可以赶到克拉科夫。”
  “准有一次盛宴吧。”
  “现在每天都有一次宴会,等到分娩和比武之后,还会有更大的宴会呢。”
  “我们要看看达奴莎的勇敢的骑士将怎样尽他的本分。”
  “嗳!这些汉子啊,都是橡树做的!你可曾听到他们说的双方各有四个骑士的那场决斗?”
  “也许他们将要加入我们的朝廷;现在他们正在商量呢。”
  不错,他们正在谈得起劲;老玛茨科对这件既成事实并不很乐意;因此当他们走在扈从们后面的时候,他对他的侄子说:
  “其实,你不需要这样。我总有办法见到国王,他也许会赐给我们一些东西。能够搞到一座城堡或者小城[注],我就非常高兴——唔,等着瞧吧。不论怎样,我们一定要把我们抵押掉的波格丹涅茨赎回来,因为我们一定要保存祖先的庄园。但是,我们怎么能弄到农民来种地呢?没有农民,土地就毫无价值。因此,听我说:不论你是否向你喜欢的任何人起誓,你还是要同梅尔希丁的爵爷一起到威托特公爵那儿去打鞑靼人。如果他们在王后生产以前用喇叭宣告远征,那你就不要等她分娩,也不要等比武,只管去就是,因为在那边总可以得到一些好处。你知道威托特公爵是十分慷慨的;他也晓得你。如果你好好尽你的本分,他就会优厚地赏赐你。总之,只要天主肯替你帮忙,你就可以得到许多奴隶。世界上的鞑靼人真是人山人海。如果能打一次胜仗,每个骑士都会俘获到几十个鞑靼人。”
  说到这里,玛茨科由于贪求土地和农奴,开始想入非非地说:
  “我只要弄得到五十名农夫,把他们安置在波格丹涅茨就好了!那样就能开辟出一大片森林来。你知道,任何地方都不能得到那样丰富的物产。”
  但是兹皮希科却摇起头来。
  “哦嗬!叫我去从那些马房里把那批吃臭马肉度日、根本不会种地的家伙弄来!他们到波格丹涅茨来有什么用?而且我还起过誓,要虏获三族日耳曼人的冠毛。我在鞑靼人中间怎么能找到那种东西呢?”
  “你起了誓,是因为你愚蠢;但是你的誓约是算不了什么的。”
  “可我的‘弗罗迪卡’和骑士的荣誉呢?那怎么办呢?”
  “以前向琳迎娃起的誓又怎样呢?”
  “琳迦娃毒死了公爵,那个修士已经把我解约了。”
  “那末在蒂涅茨,修道院长也会给你解除这个誓约。修道院长比修士还要大呢。”
  “我不愿解约!”
  玛茨科停了下来,显然发怒地问道:
  “那该怎么办呢?”
  “你自己到威托特那儿去,我不去。”
  “你这无赖!那叫谁去拜见国王呢?你不可怜我这把老骨头么?”
  “即使有一棵树压在你身上,也压不倒你;即使我可怜你,我也不到威托特那儿去。”
  “那末你要干什么呢?你要在玛佐维茨基宫廷里做吟唱者还是看鹰的呢?”
  “做个看鹰的也不坏。如果你爱唠唠叨叨,却不爱听我的话,你就尽管唠叨吧。”
  “你要到哪里去?波格丹涅茨你也不放在心上么?你能没有农夫光用指甲耕地么?”
  “话不是这么说!你在鞑靼人身上未免大会打如意算盘了!你把罗斯人[注]告诉我们的话全忘啦!你可记得他们怎么说的:在鞑靼人中间你根本休想捉到什么俘虏,因为在大草原上你根本就追不上一个鞑靼人。叫我骑着什么样的马去追他们?骑我们从日耳曼人那儿虏获来的那些笨重的种马么?你懂了么?我能得到什么战利品呢?除了满是疤痕的羊皮外衣,还能有什么!那时候我能带着多少财富回到波格丹涅茨去!总不见得那样一来就会让人家叫做‘康姆斯’吧!”
  玛茨科无话可说了,因为兹皮希科的话说得很有几分道理;过了一会儿,他说:
  “可是威托特公爵会赏赐你呀。”
  “嗨,你自己知道;他会过分地赏赐这个人,也会对那一个人毫无赏赐。”
  “那末告诉我,你要到哪儿去?”
  “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
  玛茨科发怒地扭着皮外衣的带子,说道:
  “你大概是瞎了眼吧!”
  “听着,”兹皮希科从容地回答道。“我同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谈过一次话,他说尤仑德为了他妻子的死,正在寻求机会向日耳曼人报仇。我要去帮助他。首先,你自己曾经说过,打日耳曼人,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一回事,因为我们太了解他们和他们那一套了。其次,我也很容易俘获那些孔雀毛盔饰;第三,你知道孔雀毛盔饰不是无赖汉戴的;因此,如果主耶稣愿帮助我得到那些盔饰的话,那也会带来战利品。最后,打那个地方弄来的奴隶,不像鞑靼人那样;用这样的奴隶去开辟森林,那你就能发迹了。”
  “喂,你疯了吧?现在并没有战争,而且天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生战争!”
  “你可多聪明啊!熊同养蜂人相安无事,它们既不弄坏蜂房,又不吃掉蜂蜜!哈!哈!哈!现在虽然双方大军并未开战,国王和大团长在羊皮纸公文上盖了印章,可在边界上仍旧常常发生骚扰,你也许会觉得这是新闻吧?如果你把牲口放出去,只要让他们逮住一头,就要烧毁你几个村落,还要围攻城堡。又如抓走农夫和农家姑娘,这怎么说呢?在大路上捉拿商人又怎么说?想想以前你自己怎么告诉我的吧。就说那个拿仑支吧,他俘获了四十个要去参加十字军骑士团的骑士,把他们关在牢里,后来大团长送了他满满一货车‘格里温’[注]才放他们;他不是作了一笔好生意么?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也正是在作同样的事,况且在边界上,这种事情总是随时会发生的。”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明亮的阳光照耀在修道院所在地的那些岩石上。
  “天主在任何地方都能把幸运赐予人,”最后,玛茨科平静下来说,“祈求他赐福给你吧。”
  “当然,一切都得靠他的恩惠!”
  “你也得为波格丹涅茨打算打算,因为你说你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是为了波格丹涅茨而不是为了那张可爱的脸蛋,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别那么说,我会恼火的。我很高兴看见她,这我不否认。你可看到过一个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么?”
  “她的美貌跟我有什么相干!最好等她长大了就同她结婚吧;她是一个有势力的‘康姆斯’的女儿呢。”
  兹皮希科的脸上闪着快乐的笑容。
  “一定如此。决不另找情人,决不另娶妻子!等你老了,你就可以同她和我生的孙儿女们玩玩了。”
  玛茨科也笑了,说道:
  “‘格拉其!’‘格拉其!’[注]——但愿儿孙绕膝。儿孙是一个人老年时期安慰的泉源,是死后的得救之道。主耶稣,赐给我们这种福气吧!”
  第三章
  达奴大公爵夫人、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以前都到过蒂涅茨;但在这一群随从中,有些宫廷侍从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们非常赞赏这个堂皇的修道院。寺院坐落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上,那四面高耸的围墙俯瞰着一片悬岩峭壁,初升的太阳这时正在山上洒下万道金光。这些庄严的围墙和建筑物各有专门的用途,山脚下的菜园和经过精耕细作的田地,显示出这修道院拥有巨大的财富。从穷困的玛佐夫舍来的人们看得惊愕了。国内别的一些地方,例如奥德拉河上的卢布希、普洛茨克、大波兰、慕吉拉等处固然也有一些建筑雄伟的本纳狄克脱派的修道院,但是没有一个能够与蒂涅茨的修道院相比。这个修道院比许多公国更富有,它的收入甚至超过了当时某些国王。
  因此宫廷侍从们愈来愈惊奇,其中有些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候公爵夫人为了要使旅程愉快些,给年轻的宫女们增添一些乐趣,就请二个教士讲述那个关于华尔杰尔兹·弗达里[注]的可怕故事,这故事她虽然在克拉科夫已经听过,可是没听得完全。
  宫女们听了这话,都簇拥着公爵夫人,慢慢地走着,宛如在阳光下蠕动的花朵。
  “让希杜尔夫法师讲讲华尔杰尔兹吧,有天晚上,他曾向他显过灵,”一个教士看着另一个年老的教士说。
  “虔诚的神甫,你亲眼见过他么?”公爵夫人问道。
  “我见过他的,”教士忧郁地答道:“有些时候,由于天主的旨意,他可以离开地狱,来到世间。”
  “那是在什么时候呢?”
  老教士看了其他教士一眼,就静默了。据说,如果修道士的生活腐化了,教士们对尘世的财富享乐方面存了非分之想,华尔杰尔兹的精灵便要出现。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这话来;另外还有种传说,说是这精灵一出现,便预兆着战争或其他灾祸的到来。希杜尔夫法师沉默了一下之后说:
  “他的出现不是吉祥之兆。”
  “我倒愿意见见他,”公爵夫人一面说,一面在胸前画着十字:“但是,他为什么会进地狱呢?如果我听说的没有错,他不过是报复自己的冤屈罢了。
  “即使他终生善良,也得堕入地狱,因为他原是一个异教徒,而原罪是洗礼所不能洗清的。”教士严肃地说。
  公爵夫人听了这话,双眉痛苦地蹙在一起,因为她想起了她所深爱的父亲,也是保持着异教徒的谬见而死的。
  “我们都在等着听呢,”沉默了一下之后,她说。
  希杜尔夫法师就这样开始说:
  “在异教时期,有一个有势力的‘格拉皮阿’[注],他名叫华尔杰尔兹,由于他长得漂亮非凡,人们叫他弗达里。这里整个一大片地方都是属于他的,一眼望不到边。每逢征战,他并不带领大批人马,而是只带领百把名枪矛手(他们全是“弗罗迪卡”)出发,因为东到奥波尔,西到高陀米埃尔兹,到处都是他的臣民。没有人能数得清他的畜群;在蒂涅茨,他有一座塔楼似的钱库,正像现在十字军骑士团在玛尔堡所建的塔楼一样。”
  “是的,他们有,这我知道!”公爵夫人插言道。
  “他是一个巨人,”教士继续说。“他力大非凡,能够拔起一棵橡树,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同他比美貌,赛琵琶,或者比唱歌。有一次,他在一个法兰西国王的宫廷里,国王的女儿海尔根达爱上了他,同他一起出奔到蒂涅茨,他们就在那里一起过着罪孽的生活。没有一个神甫肯给他们举行天主教的结婚仪式,因为海尔根达的父亲为了天主的荣誉已经许诺把她送到修道院去。同时,在维斯里察有一个维斯拉夫·皮埃克尼[注],他是波皮埃尔国王的家族。他趁华尔杰尔兹·弗达里外出的时候,竟在蒂涅茨附近的伯爵领土上大肆劫掠。后来华尔杰尔兹回来了,打败了维斯拉夫,把他国在蒂涅茨。他没有考虑到这件事实:不论哪个女人一看见维斯拉夫,只要他肯满足她的情欲,她就会心甘情愿离开父母甚至是丈夫。海尔根达就是这种情形。她立刻设计出了一副镣铐来对付华尔杰尔兹,使得这个能够连根拔起一棵橡树的巨人,却不能挣脱这样一副镣铐。她把他交给了维斯拉夫,让维斯拉夫把他国在维斯里察。在那里,维斯拉夫的妹妹琳迦因为听见华尔杰尔兹在地牢里唱歌,很快就爱上了他,把他释放了出来。于是他用剑杀死了维斯拉夫和海尔根达,让他们的尸体给乌鸦啄食,他就同琳迦回到了蒂涅茨。”“他做得不对么?”公爵夫人问。
  希杜尔夫法师回答:
  “要是他受过洗礼,把蒂涅茨献给本纳狄克脱教派,也许天主就会赦免他的罪孽;可惜他没有这样做,因此大地吞没了他。”
  “那时候,在这个王国里有本纳狄克脱教派么?”
  “没有,这里以前没有本纳狄克脱教派,只有异教徒。”
  “那末,他怎么能受洗礼,或者献出蒂涅茨呢?”
  “他不能;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给送到地狱去受永世的折磨,”教士理直气壮地回答。
  “当然!他说得对!”好几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这时候,他们走近了正门,修道院长、教士和贵族们都在那里恭候公爵夫人。修道院里总少不了有许多俗人:地主的管家、辩护士和代理人等。许多地方,甚至一些“富有的骑士”,都向修道院领取许多田产作为采邑;而这些作为“家臣”的人,都喜欢在他们“主君”的朝廷里消磨他们的光阴,因为多多靠拢这个大祭坛,总容易得到一些礼物和不少好处。正在首都准备的盛典吸引了许多来自遥远地区的游客。他们很难在拥挤的克拉科夫找到住处,便都在蒂涅茨住了下来。因此,这个掌管着一百个村落的修道院长[注]能够率领那么多扈从来欢迎公爵夫人。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脸孔显得消瘦而聪明;他的头顶剃光了,下边留着一圈灰发。他的前额有一道很深的疤,这显然是他年轻时为了完成骑士的功绩所受的创伤。他那双眼睛在黑眉毛下面显得十分敏锐。他穿着一件同其他教士一样的衣服,不过外面罩上一件镶着紫边的黑斗篷;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锭,下面垂着一个嵌有宝石的金十字架。他的整个身段显示出是一个高傲的人,习惯于发号施令,并且很自信。
  但是他向公爵夫人施礼时却十分殷勤,甚至很谦卑,因为他记得她的丈夫是和玛佐夫舍的许多公爵同一族的,这个家族出过两个国王——弗拉迪斯拉夫和卡齐密斯;也记得她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王国之一的王后。因此他走出门槛,深深鞠了个躬,向安娜·达奴大和她的宫廷侍从们画了十字,然后说:
  “仁慈的夫人,欢迎驾临敝修道院。愿楠齐阿的圣本纳狄克脱,圣毛鲁斯,圣波尼法休斯,阿尼阿涅的圣本纳狄克脱以及托罗美亚的扬——我们万世光荣的守护神们,——赐您健康和幸福,并为您一辈子每天祝福七次。”
  “如果他们没有听见这样一位大修道院长的话,那他们准是聋子,”公爵夫人和蔼地说:“我们是来望弥撒的,要把我们自己放在他们的庇护之下。”
  说了这话,她向他伸出手去,他连忙跪下一膝,以骑士的方式吻了一吻。于是,他们走进了大门。教士们都等着举行晨祷,因为钟声马上敲响了;喇叭手在教堂门口吹了起来,向公爵夫人致敬。每一个教堂都使这位不是在天主教国家里出生的公爵夫人产生极深刻的印象。蒂涅茨的教堂给她印象极深,因为只有极少数的教堂能够在庄严方面同它匹敌。教堂里漆黑一片,只有大祭坛上燃着许多蜡烛,照亮着那一座座镀金的雕像。一个穿十字褡[注]的教士从法衣室出来,向公爵夫人鞠过躬后,就开始做晨祷了。于是升起了芬芳的祭香[注],像一阵阵云雾似地升到圆穹隆的天花板上去,笼罩住神甫和祭坛,增添了教堂的庄严美。安娜·达奴大低下了头,热诚地祈祷着。但当一架风琴(这在当时是稀有的)开始以庄严的鸣响震撼着礼拜堂,使礼拜堂里充满了天使般优美声音的时候,公爵夫人抬起了眼睛,她的脸上除了虔诚和敬畏的神情之外,还流露出无限的喜悦;这时候你看她一眼,准会把她当作一个圣徒,她仿佛在奇异的幻景里看见了敞开的天堂。
  盖世杜特的女儿就这样在做祈祷,她出生在异教之邦,在她日常生活中每逢提到天主的名字,正像当时一般人一样,语气很随便;但在修道院里,她总是敬畏而谦卑地抬起眼睛来向往着他的神秘而无可限量的神力。
  所有的宫廷侍从,虽然并不像她那么谦卑,但都虔诚地做着祈祷。兹皮希科同玛朱尔人跪在一起,祈求天主保佑。他不时地望一眼坐在公爵夫人旁边的达奴莎;他认为做这样一位姑娘的骑士是一种光荣,因而他的誓言并不是一件小事。他已经在他的腰间围了一条麻绳,但这不过是实现了誓言的一半;尚待实现的另一半可就更加困难了。因此现在他比在客店里喝麦酒的时候更为严肃,正在苦心思索着如何才能把它实现。眼前并没有战争。不过在骚乱的边界上,可能会遇见一些日耳曼人,他大可以去打死几个,打不死就豁出自己一条命也行。
  他已经把这层意思告诉了玛茨科。不过他想:“并不是每一个日耳曼人都在头盔上插有孔雀毛或鸵鸟毛的。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客人中,只有一些伯爵才有这种帽饰,而十字军骑士团的骑士本身,只有‘康姆透’[注]才有这种帽饰;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康姆透’。如果不发生战争,我得虚度好些年月才能弄到这三簇冠毛;我还没有受封为骑士呢,我只能向那些像我一样尚非骑士的人挑战。不错,我盼望能在比武的时候从国王手中拿到骑士的腰带,比武已经宣布在王太子行命名礼时举行,但到那时候又会怎样呢?我一定要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他会帮助我要打死多少‘克耐黑特’[注]就可以打死多少;但那样做对我没多大益处。‘克耐黑特’并不是骑士,头上又没有孔雀毛。”
  因此在他的狐疑不决之中,他看出,如果没有天主的特殊恩惠,他是无能为力的,于是他开始祷告道:
  “主耶稣啊,请赐予我们同十字军骑士团和日耳曼人一场战争吧,日耳曼人都是这个王国和一切信奉您的圣名的国家的仇敌。赐福于我们吧;粉碎那些宁肯侍候地狱里的‘斯达罗斯达’[注]、而不愿侍候您的人;他们心中怀恨我们,迁怒于我们,因为我们的国王和王后给立陶宛人施了洗,又禁止他们用剑杀害那些崇拜您基督的仆人。惩罚他们这种敌意吧!
  “我兹皮希科是个罪人,在您的面前忏悔并从您的五处伤口[注]祈求援助,恳求您许可我及早打死三个头盔上插有孔雀毛的日耳曼人。这些冠毛是我以骑士的荣誉许了尤仑德的女儿,您的仆人,安娜·达奴大小姐的。
  “如果我能在这些溃败的日耳曼人身上得到任何战利品,我一定诚心诚意地向神圣的教堂缴什一税,让我为您,慈祥的耶稣,增添一份利益和荣誉;也使您知道,我是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向您许愿的。这是真心诚意的,愿您帮助我吧,阿门!”
  祈祷时的那份虔诚又在他心灵上产生了影响,使他大发善心,于是又另外许了一个愿说,抵押掉了的波格丹涅茨一旦赎回之后,他一定要把蜂房里全年所产的蜂蜡统统都捐献给教堂。他希望他的叔父玛茨科不会反对这件事,也希望主耶稣会因为得到做蜡烛的蜡而特别高兴,并且会为了要得到这种蜡而帮助他早日了却这桩心愿。他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正确,心坎里充满了喜悦;他几乎认定耶稣会听从他的祷告,战争很快就会发生。他的誓言就可以实现。他觉得浑身是劲,简直可以迎击一支大军。他甚至想,他既然对天主许下了更多的诺言,对达奴莎的诺言也得有所增加:要为她多俘获几个日耳曼人!虽说他凭着一时的年轻气盛,一定要这么做,可是谨慎之心毕竟占了上风,唯恐过分的要求会使天主生气。
  然而,做过晨祷、休息了一大阵之后,他一听到修道院长和安娜·达奴大的谈话,又加强了自信。
  各国的王后和公爵夫人,一方面出于虔诚的信仰,另方面由于骑士团团长送给她们好多豪华的礼物,都对十字军骑士团很有好感。即使虔诚的雅德维迦,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她就要一天使她的丈夫不对他们发怒。只有安娜·达奴大因为受过骑士团的苦,痛恨他们到极点。因此,当修道院长问起她关于玛佐夫舍的情况的时候,她就尖刻地指责起骑士团来:
  “我们的情况很坏,有了这样的邻人[注]还能好么!表面上这是和平时期,互相交换使节和文书,但是谁都感到不安全。住在这个王国边界上的人,晚上上床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明天醒来是否戴上了镣铐,脖子上会不会给人捅上一刀,屋顶是否着了火。誓言也好,印记也好,羊皮纸文书也好,都保不住他们不会背信弃义。在兹罗多尔雅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本来是在和平时期,他们却在那里劫走公爵,把他囚禁起来。十字军骑士团说我们的城堡是对他们的一个威胁;其实修筑城堡是为了防御,而不是为了进攻;哪一个公爵没有权利在他自己的土地上修筑城堡?不管是势力大的还是势力弱的,都跟骑士团说不到一块儿来,因为他们既看不起弱小,对势力强大的又一心要加以消灭。他们以怨报德。世界上有哪一个骑士团,从其他王国得到的好处,比得上这个骑士团从波兰各个公爵那里得到的这么多好处?可他们拿什么来报答我们呢?威胁我们,劫掠我们的土地,对我们发动战争,背信弃义。控诉也不顶用,即使告到我们的教廷那里去也不济事,因为他们连罗马教皇本人的话也不听。现在他们名义上派了一个使团来祝贺王后分娩和行将到来的王太子命名典礼,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们在立陶宛做尽了坏事,想借这个机会来缓和一下我们这位强大的国王的愤怒罢了。可他们心里,却总在想尽办法要消灭这个王国和整个波
  修道院长仔细听着,表示赞同,说道:
  “我知道‘康姆透’里赫顿斯坦带着这个使团启程到克拉科夫来了;他在骑士团中,由于他的勇敢和机智,很受尊敬。您也许很快就能在这里看到他,仁慈的夫人,昨天他派了个人来,说他想要到蒂涅茨来拜访一次,向我们的圣物祈祷。”
  听了这话,公爵夫人又数说起来:
  “据说——我相信这话可靠——不久就要有一次大战了,在这场战争中,一边是波兰王国以及所有说着同波兰话相似的语言的国家,另一边是所有的日耳曼人和骑士团。有个圣徒曾经对这场战争有过预言。”
  “这是勃里杰特预言的,”博学的修道院长插嘴说:“她在八年前被封为圣徒。虔诚的阿尔伐斯脱拉的彼得和林科平的马太曾经记录过她的启示,其中曾预言到一场大战。”
  兹皮希科听到这些话,高兴得打了一阵寒战,禁不住问道:
  “还有多久呢?”
  但是修道院长正专心同公爵夫人谈话,没有听见,或者是不愿去听也未可知。
  公爵夫人往下说:
  “我们那些年轻的骑士都很高兴这场战争就要发生,但是谨慎的老一辈们却这样说:‘我们并不怕日耳曼人,尽管他们力量大,气势盛;我们怕的是他们的圣物,因为以人类的能耐去反抗圣物,是无能为力的。’”
  说到这里,安娜·达奴大敬畏地望着修道院长,并且柔和地接下去说:
  “据说他们有一块真正的圣十字架碎片;那叫人怎么能同他们作战呢?”
  “那是法兰西国王送给他们的,”修道院长证实道。
  沉默了一会儿,那位经验极丰富、人们管他叫“奥布赫”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
  “我在十字军骑士团里做过俘虏,看见过他们结队抬着这件伟大的圣物。除此之外,在奥里伐的修道院里还有许多别的圣物;没有这些圣物,骑士团是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的。”
  本纳狄克脱派的教士们都向着说话的人伸长了脖子,非常好奇地问起来:
  “告诉我们,那是些什么?”
  “有一块圣母马利亚的衣服碎片,”德鲁戈拉斯的主人答道,“有一颗从末格大拉弄来的马利亚的臼齿,天父向摩西显圣的那个灌木丛里的几根树枝;有圣利培由斯的一只手,至于其他圣徒的骨头,我用十只指头十只足趾都数不过来。”
  “这叫人怎能同他们作战呢?”公爵夫人又说了一遍,一面叹息着。
  修道院长双眉紧蹙,想了一会儿,说道:
  “因此同他们作战是困难的;他们都是教士,他们的斗篷上都绣着十字架;不过,如果他们作恶过多了,那些圣物也就再不会袒护他们了;那样一来,圣物非但不能给骑士团增加力量,而是会削弱他们的力量,圣物本身就会传到更虔诚的信徒手中。愿天主爱惜天主教徒的血;但是,如果当真要发生大战的话,我们王国里也有一些圣物,它们也将庇护我们。”
  “愿天主帮助我们!”兹皮希科喊道。
  修道院长向着公爵夫人说:
  “因此,仁慈的夫人,要信赖天主,因为他们的命数将尽,而你们则并不如此。现在,请以感恩的心接受这只匣子,其中有圣普托罗牟斯的一个手指,他是我们的守护神之一。”
  公爵夫人伸出手来,跪了下去,接过匣子,立刻把它凑到嘴边。宫廷侍从们也都分享了夫人的这份喜悦,兹皮希科也很快乐,因为他觉得在克拉科夫的喜庆节日之后,立刻就会发生战争了。
  第四章
  公爵夫人是在午后离开好客的蒂涅茨动身到克拉科夫去的。那时候的骑士们,来到较大的城市或城堡访问某个名人,总是穿上全副作战的甲胄。而且按照惯例,一到门前就立刻卸下;事实上,按照惯例,总是主人用下面这样一些话请他们卸除甲胄:“请卸下你们的甲胄吧,高贵的爵爷;您到了朋友家里啦!”这样的进门仪式是被认为比较体面,而且增加了骑士的身价。为了符合这种浮华的习惯,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穿上了那两套最精良的甲胄和护肩——这是从败阵的弗里西安骑士那里赢来的,——光辉闪耀,镶着金边。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是个见过世面、见过不少骑士的人,而且善于鉴别战争用具,他马上认出这两套甲胄是米兰一个最有名的甲胄匠制造的;这种甲胄只有最富有的骑士才购置得起;每一套都值一大笔钱。他断定,那两个弗里西安人在他们本国人中都是有势力的爵爷,所以他更其尊敬地看待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他们的头盔虽然不是普通的头盔,可就并不这么贵重了;但是他们那两匹披着非常好看的马衣的高大的种马,却使得宫廷侍从们大为羡慕和赞叹。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坐在很高的马鞍上,可以傲然俯视所有的宫廷侍从。他们每人手中握着一支长矛;腰间佩一口剑,一把斧头插在马鞍的前穹上。为了舒适,他们把盾留在四轮马车上,不过,即使没有那两面盾,他们两人看起来还是好像去打仗,而不是进城来的。
  两人都骑着马走在马车旁边,马车里坐着公爵夫人,由达奴莎随侍在侧,前面是一位高贵的宫中女官奥芙卡(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和年老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达奴莎很有兴趣地望着这两个钢铁骑士,公爵夫人则不时从怀里拿出那装着圣普托罗牟斯圣物的匣子,放到唇边去吻。
  “我非常想看看里面是些什么骨头,”她说,“但是,我自己却不愿打开,因为我不想冒犯这位圣徒;让克拉科夫的主教来打开吧。”
  听到这话,慎重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答道:
  “嗳,这是一件太宝贵的东西,最好别让这匣子转到别人手里。”
  “你也许说得对,”公爵夫人想了一会儿,说。紧接着又补充道:
  “很久以来,还没有过任何人像这位尊贵的修道院长给我这件礼物这样使我快乐过;他还消除了我对十字军骑士团的圣物的恐惧。”
  “他说得又聪明又得体,”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说,“在维尔诺,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圣物,他们还想说服客人们相信他们是在同异教徒作战。有什么用呢?我们的骑士们看出,只要用斧头一劈,就会劈开头盔,叫他们人头落地。圣徒们会帮助人——不这样说就是罪孽——但他们只帮助正直的人,帮助那些以天主的名义公正地去赴战的人。因此,仁慈的夫人,我想,如果再有战争的话,即使所有的日耳曼人都帮助十字军骑士团,我们也会战胜他们,因为我们的国家比较大,天主耶稣会在我们身上赐与更大的力量。至于圣物,——我们在圣十字修道院里不是也有一小片圣十字架碎片么?”
  “这是千真万确的,”公爵夫人说。“但是我们的圣物始终留在修道院里,而他们呢,必要时就把圣物拿出来。”
  “没有关系!天主的权力是无边的。”
  “当真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公爵夫人向着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问道;于是他说:
  “这是每个主教都会肯定的。罗马虽然相隔很远,教皇却在统治着全世界;天主的权力还用谈么?”
  这些话使公爵夫人完全宽了心,她于是谈起蒂涅茨和它壮丽宏伟的风光来。玛米尔人不但对于修道院的财富感到吃惊,也对于他们现在骑马经过的整个郊野的富庶和美丽感到吃惊。四处都是繁荣的村庄;村庄附近是茂密的果园、菩提树丛林,菩提树上有鹳鸟窝,树下都是盖着草顶的蜂房。大路两旁是一片种着各种谷物的田野。风儿时时把那海洋般一大片碧绿的谷物吹得怄下身子,毛莫花的蓝色花冠,淡红色的野罂粟,像天际的星星似的闪耀着。在田野的远处,是一片老远看去黑魆魆、但又沐浴在阳光中的森林;处处都有润湿的牧场,长满了草,鸟儿绕着灌木林飞翔;接着又看到有房屋的山风;再过去又是连绵的田野;放眼望去,这里不但是一片富庶之地,也是一片安宁和幸福的乐土。“那是卡齐密斯国王[注]的土地,”公爵夫人说:“住在这里真是件乐事。”
  “主耶稣看到这样一块土地也会感到欣喜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回答:“它蒙受着天主的恩惠,怎么会不是这样呢?人们在这里打钟,到处都能听到钟声!大家都知道魔鬼一听到钟声就受不了,不得不逃到匈牙利边境的森林里去。”
  “我弄不懂,”奥芙卡太太,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说,“蒂涅茨一大要打七次钟,刚刚教士们所讲到的这个华尔杰尔兹·弗达里,怎么还会在这里出现呢?”
  这一问,米柯拉伊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想了一想,这才定心地说:
  “首先,我们还不大清楚天主的意图;其次,你得记住,他每次出现都是得到特许的。”
  “不管怎样,我们不在修道院里过夜,这总是件使我高兴的事。如果我看见这样一个地狱巨魔,我准会给吓死的。”
  “嗨!我不相信,据说他长得很漂亮呢。”
  “即使他长得美,我也不要让这样的人来吻我,他的嘴里一定满是硫磺味道。”
  “瞧你这人,人家在谈鬼的时候,你还要想到接吻呢。”
  听到这句话,公爵夫人、米柯拉伊爵爷和两位波格丹涅茨的“弗罗迪卡”都大笑起来。达奴莎也跟着笑了。但是雅佐科夫的奥芙卡却把发怒的脸向着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道:
  “我宁愿要他,才不要你哩。”
  “嗳!你别把狼打森林里叫出来吧,”这个快乐的玛朱尔人回答:“这个精灵常常在克拉科夫和蒂涅茨之间的大路上闲荡,特别是在黄昏时分;要是他听见了你的话,说不定会化作巨人在你面前出现呢!”
  “别胡扯!”奥芙卡回答。
  但是,这时候,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因为骑在高大的种马上,可以比坐在马车里的公爵夫人和她的宫女们看得更远,他勒住了马,说道:
  “哦,天哪,这是什么?”
  “什么?”
  “一个山林巨人走过来了!”
  “莫不是弄假成真了!”公爵夫人叫道。
  但是,兹皮希科在他的马楼上站起身来,说道:
  “一点不假;正是华尔杰尔兹巨人,不是别人!”
  赶车的听到这话,勒住了马,不过没有放下缰绳,就画起十字来了,因为他也看见对面的山冈上有一个身材魁伟的骑马人。
  公爵夫人早已站了起来,这时却坐下了,脸吓得变了色。达奴莎把她的脸藏在公爵夫人衣服的褶襞中。原先骑着马跟在车后的宫廷侍从们、宫女们和吟唱者们,一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就把马车围了起来。男人们都想强作笑颜,但眼睛里却有惧色;年轻的姑娘们脸色苍白;只有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依然沉着自若,还想宽慰公爵夫人,说道:
  “别害怕,仁慈的夫人。太阳还没有下山;即使是在夜里,圣普托罗牟斯也一定对付得了华尔杰尔兹。”
  这时那个陌生的骑者已经登上了山顶,勒住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落日的余辉里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身材看来比普通人高大。他跟公爵夫人的随从相距不过三百步光景。
  “他为什么停下来了?”有一个吟唱者问道。
  “因为我们停下来了,”玛茨科答道。
  “他尽瞧着我们,仿佛要挑选什么目标似的,”另一个吟唱者说:“要是我能肯定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恶鬼,我倒要走过去,用琵琶朝他的脑袋击一下。”
  女人们高声地祷告了,但是,兹皮希科想对公爵夫人和达奴莎显示他的胆量,便说:
  “我还是要去看看。我可不怕华尔杰尔兹!”
  达奴莎尖叫起来了:“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可是他已飞骑向前驰去,认为即使真的碰上了华尔杰尔兹,也能够用矛把他刺个皮开骨折。
  目光锐利的玛茨科说:
  “因为他是在山上,所以显得像个巨人。其实只是个高大的普通人,有什么了不得!哦伐!我也去看看,别让他同兹皮希科吵起架来。”
  兹皮希科一面骑着马,一面思量:是立即用矛进攻呢,还是先仔细看看那个站在山上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决定先看看再说,认为这样做比较好,因为他越走近去,那个陌生人的身影就越是缩小。他是个魁梧的人,骑着一匹比兹皮希科的种马还要高大的马,然而并没有超过常人的身材。此外,他也没有穿甲胄,只是头上戴着一顶钟形天鹅绒帽子,身上穿一件白色亚麻布的御尘短外套,下面露出一身绿衣。他正站在山上做祷告。他显然是为了要念完他的晚祷才勒住马的。
  “这不是华尔杰尔兹,”这小伙于想。
  他已经走得很近,几乎可以用矛碰到那个陌生人了。那人显然是个骑士,和蔼地对他笑了一下,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
  “山下是玛佐夫舍公爵夫人殿下么?”
  “是的,不错!”
  “那么你们是从蒂涅茨来的了?”
  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因为兹皮希科惊奇得连他这句问话也没听见。他像个雕像似的站了一会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你瞧!在这个陌生人后面大约半个富尔浪[注]的地方,他看见了几个骑在马上的士兵,为首的是一个全副甲胄的骑士,披一件缀有红色十字章的白色布斗篷,戴一顶钢盔,盔上有一簇华丽的孔雀毛。
  “一个十字军骑士!”兹皮希科低语道。这时,他以为天主已经听到他的祷告,把他在蒂涅茨所祈求的日耳曼骑士送到他面前来了。他当然不能辜负天主的恩惠;因此,他毫不迟疑——脑海里还来不及仔细考虑一下,心头的惊奇还没有镇定下来——便在马鞍上俯下了上半截身子,端起矛来,一面叫出了他的家族战号:“格拉其!格拉其!”一面策马飞驰,冲向那个十字军骑士。
  那个骑士也吃了一惊;他勒住了马,不过没有端起矛来,他只顾往前看,不能断定是不是对他攻击。
  “端起你的矛来!”兹皮希科喊道,一面用马镫的铁尖刺着马腹。
  “格拉其!格拉其!”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那个十字军骑士看到对方确实是对他攻击,就勒住了马,端平了矛。兹皮希科的矛尖正要刺到他胸口,不料顿时有一只有力的手把他的矛像一根芦秆似的折断了;接着,这只手又猛地勒住了兹皮希科的马,用力之猛,使得这个进攻者仿佛生了根似地停住在原地。
  “你这疯子,你在干什么?”一个深沉的、吓人的声音说道:“你是在攻击一个使者,你在侮辱国王!”
  兹皮希科四下一看,认出了这个魁梧的大汉,这个被他当作华尔杰尔兹、使公爵夫人和她的宫廷侍从们受了惊吓的巨人。
  “放手,我要打这个日耳曼人!你是什么人?”他一面叫,一面抡起斧来。
  “放下斧头!看在天主面上!放下斧头,听着!我要把你打下马来!”那个陌生人更其吓人地喝道。“你冒读了国王陛下,你将受到惩罚。”
  说着,这人转身向着那些骑马跟在这个十字军骑士后面的士兵们。
  “过来!”
  这时候玛茨科来到了,他的脸色也是咄咄逼人。他知道兹皮希科干了一件疯事,后果准会十分严重;不过他还是准备保护他。那个陌生人和十字军骑士的全部随从只不过十五个人,带的武器是矛和弩;因此两个全身甲胄的骑士倒有希望可以打胜他们。玛茨科也想到,他们既然受到惩罚的威胁,最好不如打胜这些人,然后躲到什么地方去避避风头。因此,他的脸即刻蹙紧起来,张开要咬人的狼似的嘴巴,把马骑到兹皮希科和陌生人的马中间,手握着剑,开始问道:
  “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干涉?”
  “我的权利是,”陌生人说,“国王把克拉科夫四郊治安的责任委托给我,人们管我叫塔契夫的波瓦拉。”
  听了这话,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看了那骑士一眼,于是把他们拔出一半的剑插进剑鞘,低下头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给吓倒了,而是出自对这个大名鼎鼎的骑士的尊敬。塔契夫的波瓦拉是一个出身豪门的贵族,也是一个有势力的爵爷。他在拉陀姆附近一带拥有大量产业,同时是本王国内最著名的骑士之一。吟唱者在歌曲中歌颂着他,把他列为诚实和豪侠的榜样,赞美他的名声像赞美加波夫的查维夏和法鲁列伊,戈拉的斯卡贝克,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杨科·南相,莫斯科左伏的米柯拉伊,以及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等骑士一样。当时他是国王的代表,因此,攻击他就等于把自己的头送到刽子手的斧口下面。
  玛茨科稍稍冷静了些,很尊敬地说:
  “向阁下的威名和豪侠致意。”
  “也向您阁下致意,”波瓦拉回答:“但是我宁愿不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同您相识。”
  “为什么?”玛茨科问。
  波瓦拉转向兹皮希科。
  “你干了什么呀,你这少年?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京畿拦路袭击了使者!你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么?”
  “他袭击使者是因为他年轻愚蠢,轻率妄动,没有头脑,”玛茨科说。“但等我把整个情形告诉了您以后,您就不会这么严厉地判决他了。”
  “判决他的不是我。我的责任只是把他戴上脚镣。”
  “那是怎么回事?”玛茨科说,脸容又显得阴郁了。
  “照国王的命令行事。”
  说过这话,一片静默。
  “他是一个贵族,”玛茨科终于说。
  “那末,让他凭他骑士的荣誉起个誓,说他自己会进宫投案。”
  “我起誓!”兹皮希科喊道。
  “很好。你叫什么?”
  玛茨科说出了他侄子的名字和纹章。
  “如果你是雅奴希公爵夫人殿下的人,那么,你就请她代你向国王去求求情。”
  “我们不是她殿下的人。我们刚从立陶宛回来,从威托特公爵那里来。我们能够不碰上任何宫廷里的人才好咧!这件祸事都是由此而来。”
  这时候玛茨科开始讲起客店里所发生的事来;他讲到了同公爵夫人的会见和兹皮希科的誓言。然后,他忽然对兹皮希科发怒了,怪他不该那么鲁莽,使他们陷入目前这种可怕的处境;因此,他向着他嚷道:
  “我宁愿看见你死在维尔诺!你干了些什么,你这头小畜生!”
  “唔,”兹皮希科说,“那次发过誓以后,我曾祈祷天主耶稣让我遇上几个日耳曼人,我还为此向天主许下了一件礼物。因此,我一看到孔雀毛,一看到一件绣着十字架的斗篷,心里立刻就有一个声音在叫嚷:‘去斫这个日耳曼人吧!这真是个奇迹!’于是我就向前冲去了;谁不会这么干呢?”
  “听着,”波瓦拉拦着说,“我并不希望你遭殃。我看得很清楚,这个少年所以犯罪,与其说是出于恶意,不如说是出于年少轻率。我倒非常乐意对他这种行为不加过问,若无其事地继续赶我的路,可惜我办不到,除非那位‘康姆透’答应不向国王去控诉。去求求他吧,也许他也会怜悯这孩子。”
  “叫我去向一个十字军骑士赔罪,我宁可进宫投案!”兹皮希科喊道。“这同我的‘弗罗迪卡’身份不相称。”
  塔契夫的波瓦拉严厉地看着他说:
  “你做得不聪明。老一辈人比你更知道怎样做才算对,怎样做才适合骑士身份。拿我的身份来说,谁不知道呢;但是我告诉你,如果我干下了你这件事,我一定会请求人家恕罪,并不因此感到羞惭。”
  兹皮希科觉得惭愧了,但向四下看了一眼以后,又这样回答道:
  “这里地势平坦。我与其求他恕罪,宁可同他在马上或徒步决一胜负,一直战到你死我活,或是有一方甘愿做奴隶。”
  “你这蠢货!”玛茨科打断了他的话。“你难道想跟使者战斗么?”
  接着,他又转过身去对波瓦拉说:
  “请您务必要宽恕他,高贵的爵爷。他打仗打得变粗野了。也许不让他去跟那个日耳曼人说话倒好些,免得反而让他去侮辱人家。这件事由我去办。我去求他饶恕。假如这位‘康姆透’情愿以决斗来解决的话,那么等他完成使命以后,由我来向他应战。”
  “他是一个望族出身的骑士;他不会随便同任何人交战的,”波瓦拉回答。
  “什么?难道我不是佩骑士腰带、戴踢马刺的么?即使一位公爵也可以同我交战。”
  “这倒不错;但是别跟他这么说,除非他自己提出;我担心你跟他提起决斗,他会发怒的。好吧,愿天主保佑你!”
  “我要为你去向人家低声下气啦,”玛茨科对兹皮希科说:“等着吧!”
  他走到那个十字军骑士跟前。那个骑士一直动也不动地坐在他的高大的种马上,看起来像是一尊铁像,毫不在意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玛茨科在长期的战争中学会了日耳曼话,就用日耳曼话把事情的经过向这位“康姆透”解释;为这孩子的年轻暴躁辩解了一番,又说这孩子还以为是天主亲自把戴了一簇孔雀毛的骑士送来的,最后他请求宽恕孩子的无礼。
  那个“康姆透”的脸色纹丝不动。他昂着头,冷静而傲慢地瞧着玛茨科,冷酷的银灰色眼睛流露出满不在乎和极其轻蔑的神情。这个波格丹涅茨的“弗罗迪卡”看出了这一点。他虽然依旧彬彬有礼地说话,心里却开始反感了。他讲得越来越不自然,黑黝黝的脸也涨红了。很明显,当着这个旁若无人的傲慢家伙,玛茨科是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怒气。
  波瓦拉看出了这情形,由于他心地善良,决定帮助玛茨科一下。他年轻时到过匈牙利、勃艮第和捷克等宫廷,过过骑士生活,学会了日耳曼话,因此现在他就用这一种语言,以一种调解而带有诙谐的语气说:
  “您瞧,阁下,这位高贵的‘康姆透’认为这整个事件是无关重要的。不但在我们王国,就是在任何国家,年轻人都不免有些鲁莽;高贵的骑士既不会用宝剑,也不会用法律来同孩子们战斗的。”
  里赫顿斯坦摸摸他的黄色唇髭,一语不发,从玛茨科和兹皮希科身旁向前走了。
  一股可怕的怒火使他们头盔下面的头发都直竖了起来,他们手里紧握着剑。
  “等着吧,你这恶棍!”年老的“弗罗迪卡”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我要对你起一个誓:等你结束了你的使命,我就来找你。”
  波瓦拉的心里也很难过,他说:
  “且慢!一定要公爵夫人为这孩子说些好话,否则他就要倒霉了!”
  说过这话,他就追上那十字军骑士,拦住了他,和他谈了一会儿,谈得非常热烈。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看到那日耳曼骑士瞧着波瓦拉并不像刚刚瞧着他们那样骄傲,这更使他们恼火。过了一会儿,波瓦拉赶回来对他们说:
  “我本来打算为你们求求情,但他是个硬心肠的人。他说,如果你们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不向国王去控诉。”
  “什么要求?”
  “他说:‘我要在中途停马去向玛佐夫舍的公爵夫人致敬,叫他们也到那边去,下马,卸下头盔,光着头站在那里求我饶恕。’”
  说到这里,波瓦拉严峻地望着兹皮希科,补充说:
  “我知道,要出身高贵的人这样做,是很困难的;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要是你坚决拒绝,谁也不知道你会遭到什么样的下场——也许会成为刽子手的刀下鬼吧。”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的脸顿时呆若木鸡。接着是一片静默。
  “怎么办呢?”波瓦拉问道。
  兹皮希科沉着而极其尊严地回答,仿佛在这场谈话中,他突然大了二十岁似的:
  “好吧,天主的威力是无所不在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即使我长两个脑袋,刽子手也要把这两个脑袋都斫掉,但是我的荣誉却只有一个,我决不愿意玷污它。”
  波瓦拉变得脸色严肃起来,转向玛茨科问道:
  “你怎么说?”
  “我说,”玛茨科阴郁地回答,“这孩子是我从小抚养大的。我们的家族就靠他了,因为我老了;但他不能满足这日耳曼人的要求,哪怕要他的命也办不到。”
  说到这里,他那严酷的脸开始战栗起来,最后出于对侄子的强烈的热爱,他抱住了那孩子,喊了起来:
  “兹皮希古!兹皮希古![注]”
  年轻的骑士吓了一跳,搂着他叔父说:
  “嗳!我还不知道你这样爱我哩。”
  “你们两位都是真正的骑士,”波瓦拉说:“这年轻人既然以他骑士的荣誉答应了我进宫投案,我也不囚禁他了;像你们这样的人,谁都相信得过。别再难过啦!这个日耳曼人打算在蒂涅茨耽搁一两天;因此我有机会先去谒见国王,尽力先把这件事在国王面前委婉地疏通一下,使他不致发怒。我很高兴,能够及时折断了这支矛——我看总算万幸啊!”
  但是,兹皮希科说:
  “哪怕要了我的命,我至少也要敲断他的骨头才称心。”
  “这就使我奇怪了,你是知道如何爱惜自己荣誉的人,却不懂得你这样做会使我们整个国家丧失体面!”波瓦拉不耐烦地答道。
  “这个我很清楚,”兹皮希科说:“但我还是要悔恨我的无能为力。”
  波瓦拉转向玛茨科说道:
  “您知道,阁下,如果这孩子这次的冒失从事能够免受惩罚,那你就该在他头上戴一顶尖顶小帽,像猎鹰的头罩一样!否则,他还会不得好死。”
  “如果您阁下不把这件事告诉国王,他就能免受惩罚了。”
  “可是,我们该怎样对付这个日耳曼人呢?我们可不能封住他的口呀!”
  “这倒是实话!这倒是实话!”
  这样说着,他们便回到公爵夫人的扈从队里去。波瓦拉的仆人们也跟着他们去了。从远处,可以看到一群玛朱尔人的帽子中间,那个十字军骑士头上颤动着的孔雀毛和闪烁在阳光中的明亮的头盔。
  “十字军骑士的脾气真奇怪,”塔契夫的骑士说。“当一个十字军骑士处境困难的时候,他会像一个游行教士似的忍耐,像一头绵羊似的谦恭,像蜜似的甜,你简直很难找到一个比他更善良的人了。但是,只要他一旦感到有恃无恐,却又比谁都傲慢和残忍了。显然,他们的心是天主用石头做的。我见过不少民族,而且常常亲眼看到真正的骑士们宽有不如他们的骑士们,总是这样跟自己说:‘如果我把这个战败了的敌人踩在脚下,也不见得会增长我的声名。’但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候,一个十字军骑士是毫无情面的。不是你扼死他,就是他让你遭殃!那个使者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但要你道歉,还要你丢脸。不过我很高兴,他没有如愿。”
  “叫他等着瞧!”兹皮希科喊道。
  “小心别让他看出你们担着心思,免得他得意。”
  说过这些话,他们走到随从们那边,去跟公爵夫人的宫廷人员汇合在一起。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者一看到他们,立刻显露出满脸骄傲和轻蔑的神态;但是他们只当作没有看见。兹皮希科站在达奴莎身边,告诉她从这山上可以望见克拉科夫;这时,玛茨科正在向一个吟唱者讲起塔契夫的爵爷怎样力大无比,说他怎样把兹皮希科手里的矛像折一根枯草似的折断了。
  “他为什么要折断它呢?”那吟唱者问道。
  “因为这孩子爱开玩笑,袭击了那个日耳曼人。”
  这个吟唱者出身贵族,认为这样的袭击决不是开玩笑;不过看到玛茨科讲得很轻松,也并不把它看作一件什么严重的事。那日耳曼人看见他们这种行动,很是气恼。他朝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看了一眼。最后,他才看出他们并不打算下马,也不准备对他表示什么殷勤。于是他眼中流露出一种冷酷的神情,立刻向公爵夫人告辞。
  塔契夫的爵爷禁不住要嘲笑他几句,临别时对他说:
  “走吧,勇敢的骑士,不必害怕。国境之内平静无事,除了个把粗鲁的孩童,没有人会袭击您。”
  “虽然这个国家的风俗很奇怪,但我只要求您跟我作伴,并不要求您保护,”里赫顿斯坦回答:“我希望在这里的宫廷里和在别处再遇到您。”
  最后这一句话里包含威胁的意味,因此波瓦拉庄严地回答:
  “只要天主许可。”
  说过这话,敬了个礼,他就转过身来,耸耸肩,说道(声音虽低,近旁的人却都听得见):
  “瘦鬼!我用矛尖就能把你从马鞍上挑起来,高举在半空念完三通主祷文呢。”
  于是他开始同公爵夫人谈话了,他同她是非常熟悉的。安娜·达奴大问他在路上干了些什么。他报告她说,国王命令他维持四郊的治安,因为这时候还有许多富有的客人到克拉科夫来。接着他把兹皮希科的愚蠢行为告诉了她。由于他考虑到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请求公爵夫人来保护兹皮希科,他没有过分强调这事件的严重性,免得破坏欢乐的气氛。公爵夫人笑这孩子竟这么急于要弄到一簇孔雀毛;其他的人听到折断枪矛的事,都非常佩服塔契夫的爵爷,尤其因为他是用一只手去折断的。
  塔契夫的爵爷本来有些虚荣心,听到人家赞扬他,感到很高兴。最后,他讲了几件使他成名的壮举;特别提到他在勃艮第大胆腓力的宫廷上所干的几件事。说到其中有一次,他在比武场上逮住了一个阿提宁[注]骑士,把他拉下马鞍,抛到空中,尽管那骑士是全身盔甲,也无济于事。大胆腓力为了那件壮举,送了他一条金锭,王后给了他一条天鹅绒胸巾,就是现在他戴在头盔上的那一条。
  大家听到这话,都非常惊奇,不过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道:
  “在现在这种柔弱的时代,再也看不到像我年轻时候那样力气大的人了。现在如果发现有一个贵族能够打碎一块胸甲,不用曲柄就能拉开一张弩,或者能用手指扳弯一把短剑,他立刻就自以为是一个力大非凡的人了。可是在从前,这种事情姑娘们也都做得来。”
  “我不否认从前的人比现在的人力气大,”波瓦拉回答:“可是现在也有力气大的人。在力气方面,天主对我并没吝啬,可我并不自认为是这个王国里最有力气的人。你可见过加波夫的查维夏?他就比我强。”
  “我见过他。他双肩阔得像悬挂克拉科夫大钟的横梁。”
  “那么,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呢?有一次,在十字军骑士团在托给涅所设的比武场上,他击败了十二个骑士,为他自己,也为我们国家争了光。”
  “但是我们的玛朱尔人斯达希科·齐奥雷克,又要比阁下,或者比您所讲的查维夏和杜伯科更强呢。据说,他拿了一只用新鲜树木做成的木栓,手一捏,就捏出了汁水。[注]”
  “我也捏得出汁水来,”兹皮希科说。他不等别人要他证明,就去折了一根树枝来,狠命一捏,果真渗出汁来。
  “啊,天哪!”雅佐科夫的奥芙卡喊道:“别去打仗了;如果这样一个人还没结婚就死在战场上,未免太可惜了。”
  “确实太可惜!”玛茨科回答,他忽然悲伤起来了。
  只有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和公爵夫人大笑着。其他的人都在大声称赞兹皮希科的膂力。那时候气力比其他任何品质都受人赞扬,因此年轻的姑娘们都向达奴莎喊道:“你该高兴啊!”她确是很高兴,虽说当时她还不明白她能从那根捏扁了的木条上得到什么好处。兹皮希科已经把那个十字军骑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显得十分骄傲,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为了要杀一杀他的傲气,便说:
  “比你强的人多着呢;因此别为你的气力这么骄傲。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过,可是我父亲却亲眼看到过比这还要困难得多的事。事情发生在罗马皇帝查理的宫廷里,卡齐密斯国王带着一大群宫廷侍从到那里去访问。宫廷侍从中有位斯达希科·齐奥雷克,他是‘伏叶伏大’[注]安特尔萃伊的儿子,一向以弩力著称。皇帝夸口说,他有一个捷克人能扼死一头熊。他们举行了一次表演会,那个捷克人接连扼死了两头熊。我们的国王哪肯甘居下风,就说道:‘但是他制服不了我的齐奥雷克。’于是他们同意这两个人一定要在三天之内举行决斗。许多贵夫人和著名的骑士都来了。那捷克人就和齐奥雷克在城堡的广场上角斗。那场比赛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还没有扭在一起,齐奥雷克就打断了那捷克人的脊骨,粉碎了他所有的肋骨,把他打死了,给国王挣得了无上的光荣。[注]从此以后,人们就称他为罗密格那特[注]。有一次他在钟楼里独自举起了一座二十个人都搬不动的大钟。[注]”
  “他多大?”兹皮希科问。
  “他很年轻!”
  这当儿塔契夫的波瓦拉正骑着马,走在公爵夫人的右侧。他俯身向着她,把兹皮希科的冒失事件的严重性据实告诉了她,还请她在国王面前为兹皮希科说几句话。公爵夫人因为喜欢兹皮希科,听了这消息,十分发愁和不安。
  “克拉科夫的主教是我的朋友,”波瓦拉说:“我一定请求他和王后一起去求情;这孩子的保护人愈多愈好。”
  “如果王后能答应为他说一句好话,他就连一根头发也不会受到损伤。”安娜·达奴大说:“国王崇拜王后的虔敬和才能,尤其是现在,她再也不会蒙受不孕的羞惭。不过国王钟爱的妹妹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也正住在克拉科夫;您必须去找她。我这方面一定尽力做去;但那位公爵夫人是他的亲姊妹,我不过是他的嫡堂姊妹。”
  “国王也爱您的,仁慈的夫人。”
  “唉,但是程度不同,”她带着一点忧愁的意味回答:“我不过是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她可是整整一根链条;我不过是一张狐皮,她可是一张黑貂皮。他所有的亲属当中,没有一个比得上阿列克山特拉[注]那样受到他的挚爱。”
  他们边走边谈,不觉来到了克拉科夫。从蒂涅茨来,一路上都是车马拥挤,这里尤其拥挤。他们遇到许多带着仆人到城里去的贵族地主,有的全身武装,有的穿着夏天的装束,戴了草帽,有的骑马,有的同他们的妻女坐着马车,都想来看看这一场期待已久的比武。有些地方,一路部挤满了商人们的货车,这些货车要付了通行税才能到克拉科夫去。货车上装运着蜡、谷物、盐、鱼、兽皮、麻和木材。另外一些从城里来的货车则装满了布匹、一桶桶的麦酒和各种商品。现在克拉科夫已经在望了,看得见国王的花园、四郊的爵爷们和市民们的房屋、教堂的围墙和尖塔了。他们越走近这城市,车辆就越多,到了城门口,几乎不能通行。
  “多伟大的城市啊!世界上简直没有比得上它的。”玛茨科说。
  “总是像赛会,”有个吟唱者答道:“您多久没到这儿啦,阁下?”
  “很久很久啦。可是我依旧像第一次看到这场面时一样惊奇,因为我们刚从一个荒僻的地方回来呢。”
  “据说打从亚该老王朝以来,克拉科夫就有了很大的发展。”
  这倒是实在的;自从立陶宛的大公爵登位以后,庞大的立陶宛和俄罗斯等国家都开放贸易了,因此这个城市增加了人口、财富和建筑,变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十字军骑士团的许多城市也都非常漂亮,”一个身材很胖的吟唱者说。
  “只要我们能占领其中一个,”玛茨科说,“我们就可以得到一批了不得的战利品了!”
  可是塔契夫的波瓦拉正在想别的事情;也就是说,正在想着兹皮希科由于一时鲁莽而造成的目前十分危险的处境。塔契夫的爵爷,虽然在战争时期性子暴烈、不讲情面,可是在他宏伟的胸怀中,却有一颗温柔的心;他比旁人更清楚,这个罪犯将会受到什么处罚,因此他可怜他。
  “我想了又想,”他又向公爵夫人说,“究竟要不要把这事情告诉国王。如果那个十字军骑士不去告状,那就没有事;万一他去告状,那就不如先把一切都告诉国王,免得他发怒。”
  “这个十字军骑士只要有机会毁灭什么人,他是不会放过的,”公爵夫人回答:“不过,我打算教那年轻人加入我们的朝廷。也许国王对于我们的某一位宫廷侍从会特别宽大些。”
  她把兹皮希科找来。他听了这番情况,立即跃下马来,吻了她的双手,高高兴兴地做了她的宫廷侍从。他这样高兴,倒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而是为了可以更亲近达奴莎。
  波瓦拉问玛茨科道:
  “你们要在什么地方歇脚?”
  “在客店里。”
  “现在任何客店都没有空房间了。”
  “那末,我们到商人阿米雷伊家里去;他是我的熟人,也许他会让我们在他家里过夜。”
  “请到我家里去吧。您的侄子可以同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们住在城堡里,但是他最好不要接近国王。一个人在脾气刚发的时候要干的事,冷静以后就不会干了。您同我一起住可以更舒适些,更安全些。”
  玛茨科因为波瓦拉很关心他们的安全,心里倒感到有些不安;他感激地向波瓦拉道了谢,于是他们进城了。但这时候,他们两个人也跟兹皮希科一样,一看到眼前的繁华世界,暂时便把危险忘却了。在立陶宛和在边疆上,他们只看见个别的城堡,维尔诺是他们所知道的比较重要的唯一城市,但那是一个建筑简陋和遭受过破坏的城市;而这里有许多商人的房屋却比立陶宛大公的宫殿都要华丽。不错,这里也有许多木屋;可是即使这些木屋,它们那高耸的墙壁和屋顶,那些镶在铅皮中的玻璃窗,也够使人惊奇了。玻璃窗反映出了落日的余辉,不禁使人以为屋里着火了。市场附近的几条街道上,有许多装潢考究的红砖屋和石屋,像兵士似的并排站着,阔的阔,窄的窄,但都有着高高的拱顶厅屋,而且门上都有我们主耶稣基督的受难像或是一幅至尊圣母马利亚像。有几条街上,一眼可以看到两排房屋,屋上是一片蔚蓝的天空,中间是一条石子路;放眼看去,两边尽是商店接着商店。店里摆满了上等的外国货,玛茨科由于看惯了战争的景象和俘获的战利品,贪婪地望着这些商品。但这两个人一看到那许多公共建筑物,越发显得惊奇了:广场上的圣母马利亚教堂:“苏根尼崔”[注];设有大酒窖用以出售着斯维得尼卡麦酒的市政厅;此外还有其他的教堂,阔幅绒布仓库,专供外国商人使用的巨大的“商场”[注];再过去又是一所建筑物,里面有公用秤、浴室、箍桶作场、蜡作场、银作场、金作场、酒坊、堆积在所谓“斯黑罗泰姆托”周围的山也似的麦酒桶,——总之,一个不熟悉城市生活的人,甚至于一座富裕小城的所有主,想象都想象不出的财富,这里应有尽有。
  波瓦拉引着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到圣安娜街上他的屋里去,拨给他们一个大房间,把他们介绍给他的侍从,然后到城堡去了,他从城堡回来吃晚饭已经是深夜了。
  有几个朋友同着他来,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有酒有肉的晚餐。只是主人却很忧郁。最后当客人们告辞的时候,他对玛茨科说:
  “我跟一个会写文章又懂法律的掌札神甫说了,他说,侮辱一个使者就等于犯了死罪。因此,祈求天主,但愿那个十字军骑士别去告状。”
  听了这话,两位骑士都带着忧伤的心情回到自己房里去了,虽然他们晚餐时还是比其他的客人更加欢乐。玛茨科连党都睡不着,他们上床后不久,他向他的侄子说:
  “兹皮希古?”
  “什么?”
  “我从各方面考虑了一下,认为他们不会把你处死的。”
  “你看不会么?”兹皮希科瞌睡蒙眬地反问一句。
  可是,他一翻身向着墙壁就睡着了,因为他实在十分疲倦了。
  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两位波格丹涅茨的骑士都同波瓦拉到大教堂去望弥撒,也去看看宫廷和已经到达城堡的客人们。确实,波瓦拉一路上遇见了许多熟人,其中有几个是闻名国内外的骑士。兹皮希科敬慕地望着这些人,心中暗许着如果这次不致因为侮辱了里赫顿斯坦而获得死罪的话,他一定要设法在豪侠精神和各种骑士美德上跟他们较量一下。其中有一个骑士,叫作托波尔契克,是克拉科夫总督的亲戚。他告诉他们说,伏衣崔赫·雅斯特尔席姆皮埃茨已经从罗马回来了,他是国王派去送请帖给教皇波尼代九世,请他到克拉科夫来参加王太子命名礼的。波尼代已经接受了邀请;虽则还不知道他是否能亲自来,但他已授权给使者,代表他做那个行将降生的孩子的教父;并且请求给这孩子取名为波尼代修或者波尼伐莎[注],以证明他对国王和王后的特别爱戴。
  他们也谈到了匈牙利国王西格斯门达[注]会到来;他们预料他必然会来,因为无论邀请与否,只要有宴会和比武,他总是来的。他非常喜欢这类场合,因为他立意要作一个统治者,一个歌唱家和骑士中的头号人物,以此闻名于世。波瓦拉,加波夫的查维夏,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纳相和其他一些同享盛名的骑士都带着微笑回想到西格斯门达的最近一次访问,那时候弗拉迪斯拉夫国王私下吩咐他们别把他攻击得太厉害,而要对“这位匈牙利客人”让一步,因为这位匈牙利客人的虚荣心是全世界出名的,如果给打败了,常常要哭。但是,在骑士中间最感兴趣的是威托特的事迹。他们讲起了那只纯银铸成的壮丽的摇篮的故事,这是立陶宛的公爵们和贵族们从威托特和他的妻子安娜那儿带来的一件礼物。玛茨科讲到了预定的对鞑靼人的浩大的征伐。这次远征简直已经准备就绪,一支大军已经向东朝罗斯开去了。如果远征成功,国王的权力几乎就要扩展到半个世界,一直扩张到许多陌生的亚细亚国家,到波斯边界和阿拉海岸。玛茨科以前一直在威托特手下效劳,深知他的计划,因此能对他们讲得如此确切,如此动人,以至于在敲弥撒钟之前,他身旁已围上了一大圈好奇的人。他说,问题就只是要不要来一次十字军讨伐。“威托特本人,”他说,“虽然他们称他为大公,但他是受命于亚该老统治立陶宛的;他不过是个总督,因此声誉将归于国王。当联军负着十字架到那些一提到救主的名字就受到咒骂的国家去的时候,新受洗的立陶宛人和波兰的荣誉将何等伟大啊!当波兰和立陶宛军队拥戴托赫泰米许重登卡普恰克的王位的时候,他将承认自己是弗拉迪斯拉夫国王的‘儿子’,而且他已经允诺过要率同整个金帐汗国信奉耶稣基督。”
  人们全神贯注地听着玛茨科的话;但是许多人都不很了解威托特打算帮助的是什么人,也不了解他要去征伐的是什么人;因此,有人问了:
  “请讲得清楚些,是要跟谁打仗?”
  “跟谁?跟跛足帖木儿!”玛茨科回答。
  接着是一阵静默。确实,西方的骑士们常常听到金奥达、蓝奥达、亚速文奥达和其他等等奥达[注]的名字;但是他们不熟悉鞑靼人的内战。但在欧洲却没有一个人没有听到过恐怖的跛足帖木儿或坦麦楞[注]的事。听到这个名字,就好像古时候听到阿提拉[注]的名字一样恐惧。他是“世界的君主”和“世世代代的君主”,是二十七个被征服国家的统治者,是莫斯科的罗斯的统治者,是西伯利亚和中国以至于印度的统治者,是巴格达、伊思巴罕、阿勒普、大马士革的统治者——他的影子笼罩在阿拉伯的沙漠上,笼罩在埃及和希腊帝国;他是杀人的魔王;他建造了一座座可怕的人头金字塔;他是一切战役的战胜者,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是“灵魂与肉体的君主”。
  他曾经封托赫泰米许为金奥达和蓝奥达[注]的王。托赫泰米许自认为“儿子”。但是当这位“儿子”的统治权从阿拉海扩展到克里米亚,国土超过了欧洲其余部分的时候,他却想当个独立的统治者了。因此,他被这位可怕的“父亲”用“一个手指”撵下了王位;他逃到立陶宛的统治者那里请求援助。威托特决定使他复位,但这样做就必须要同统治世界的跛足帖木儿一决胜负了由于这些原因,他的名字在听众中造成了很深的印象。稍稍静默了一阵以后,有一个年纪最大的骑士——雅格洛夫的伏衣崔赫说:
  “同这样的敌人作战是一件难事!”
  “也是一件无谓之争,”谨慎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无论是托赫泰米许或者是某个古特鲁克去统治居住在什一税土地[注]之外的海外天边的魔王的子孙们,这同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托赫泰米许将改信天主教,”玛茨科回答。
  “他改也好,不改也好!你能信赖那些不信奉基督的狗东西么?”
  “但是,我们都愿意为天主的名义而牺牲我们的生命,”波瓦拉回答。
  “也为了骑士的荣誉,”总督的亲戚托波尔契克补充一句道:“我们中间也有不去的人。‘伏叶伏大’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爷,他有一位年轻而心爱的妻子,但他已经加入了威托特公爵的部下。”
  “无疑的,”雅斯科·纳相补充说:“不论你的灵魂犯下了多么可怕的罪孽,只要去参加这样一场战争,就一定能够得到宽恕和拯救。”
  “而且会留名万世。”塔契夫的波瓦拉说。“要打就打吧,最好大打一场。帖木儿征服了全世界,他手下有二十七个国家。如果我们打败了他,这对我们的国家是莫大的光荣。”
  “怎么不是呢?”托波尔契克回答,“即使他拥有一百个王国,让别人去怕他吧——我们可不怕!你说得真聪明!让我们集合起一万名优秀的枪矛手,我们就天下无敌了。”
  “而且,如果我们不能征服这个跛子,还有哪个国家能征服?”
  骑士们就这么谈论着。兹皮希科现在懊悔了,因为他没有跟威托特到荒凉的草原上去。当他在维尔诺的时候,他却要来观光克拉科夫和这里的宫廷,还要参加比武;现在他却担心会在这边宫廷里受审判而失去体面,而在草原上,即使最坏,他也能得到光荣的一死。
  但是,那个雅格洛夫的伏衣崔赫却来使这些热心的骑士们泄气了。他已经活到一百岁,常识也像他的年龄一样丰富。
  “你们多蠢!”他说。“难道你们没人听说过基督显灵同王后说话么?如果救主本人对她纤尊降贵到这样随便的地步,那末三位一体的第三身圣灵还会对她不这样亲切么?正因为如此,她看得见未来的事情,仿佛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她眼前,她就曾经这么说过。”
  他停了一下,摇摇头,然后说:
  “我把她预言过的话忘记了,但我马上会想起来的。”
  他开始回想,大家都静悄悄地等着,因为大家都相信王后能够预见未来。
  “阿哈!”最后他说,“我记起来了!王后说,如果每一个骑士都跟威托特去打跛子,那末异教势力就会毁灭。但大家所以不能都去,是因为信奉基督的君主们没有信义。我们不得不守卫边界,以防备捷克人和匈牙利人,也防备骑士团的攻击,因为我们不能信赖他们。因此,如果威托特只带了一小群波兰战士去,那末,跛子帖木儿,或是他的‘伏叶伏大’们带领着无数的人来,就会把威托特打败。”
  “但是,我们现在是和平时期呀。”托波尔契克说,“而且骑士团会给威托特一些帮助。十字军骑士团不能有别种做法,即使只是为了装装样子,他们也得向圣父表白他们是准备同异教徒打的。宫廷侍从们都说昆诺·封·里赫顿斯坦不完全是为了参加命名礼而来的,也是来同国王商议的。”
  “这不就是他!”吃惊的玛茨科喊道。
  “当真是他!”波瓦拉转过头来说。“天主保佑;正是他!他在修道院长那里并没有耽搁多久。”
  “他很匆忙呢,”玛茨科阴郁地应道。
  昆诺·封·里赫顿斯坦从他们面前走过。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从他斗篷上绣着的十字认出了他;但他却没认出他们两人,因为他上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戴了头盔。他走过的时候,向塔契夫的波瓦拉点点头,也向托波尔契克点点头;于是他同他那些侍从们气派堂皇地登上了大教堂的梯级。
  这时候钟声响了,惊动了一群群鸽子和穴乌,说明望弥撒即将开始了。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同其他的人一起进入教堂,想到里赫顿斯坦这么快就回来,心中十分忧虑。年老的骑士心里很不安,年轻的那位的注意力却被国王的大臣们吸引去了。他的周围都是著名的文臣武将。当年出于深谋远虑、一手促成立陶宛大公同年轻美丽的波兰王后的婚事的大臣们很多已经去世,活着的也为数不多,但大家都十分敬重他们。这个年轻骑士对克拉科夫总督——登青的雅斯柯——的魁伟身材赞不绝口,这副身材把严峻、威仪和诚实都汇合在一起了。他还赞赏那些大臣的智慧的仪表,赞赏那些骑士们的威武的脸庞,他们的前额上都覆着修剪得齐齐整整的头发,背后和两侧垂着长长的鬈发。有些人还戴着发网,还有些人束着带子,使头发不致蓬乱。那些外国客人——匈牙利人、奥地利人以及他们的随从看到这样讲究的衣饰都感到很惊奇;立陶宛的公爵和贵族们,尽管夏日炎热,但为了保持华丽的外表,仍然穿着珍贵的皮衣;俄罗斯公爵们穿着又大又挺的衣服,背面看去好像是一幅幅拜占庭的画像。兹皮希科怀着最大的好奇心等待着国王和王后驾临。他向前走到执事神甫的座位旁边,从那后面他可以看见祭坛旁边的两只红丝绒坐垫,那是让国王和王后望弥撒时下跪用的。他并没有等多久;国王穿过圣器室的门先进来了,他还没走到祭坛跟前,兹皮希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他有一头乌黑蓬松的长发,脸容清瘦,修得很干净;鼻子又大又尖,嘴角上有些皱纹。眼睛很小,乌黑闪亮。他的脸上有一种和善而慎重的神气,就像那种交了好运、一跃而登上了远远出于意料的地位的人一样,时刻都在考虑自己的行动是否跟尊严的身份相称,时刻都在担心会不会遭到恶毒的訾议。他脸上的表情,他的一举一动,其所以总是带着那么一点急躁,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可想而知,他会突如其来地大发脾气,而且不发则已,一发必然十分吓人。他就是那个曾经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欺诈行为十分愤慨、因而对他们的使者吆喝的公爵:“你们拿着一张羊皮纸公文到我这里来,我却要拿一支矛到你们那里去!”
  不过,现在这种天生的火暴性子已经让伟大而诚挚的虔敬心压住了。在教堂里他不仅为皈依不久的立陶宛公爵们,而且也为信教已经好几代的波兰爵爷们作出了良好的榜样。这位国王为了在肉体上做到进一步的苦修,往往跪在赤裸裸的石头上;也往往高举起双手,一直要举到疲累得支持不住才让它垂下来。他每天至少望三次弥撒,望过弥撒,离开教堂的时候,仿佛是刚从沉睡中醒了过来,显得既快慰又温和。宫廷侍从们都知道,这是去求他宽恕或向他乞赐赠物的最好时刻。
  雅德维迦也从圣器室门口走出来了。站在执事神甫座位附近的骑士们一见她进来,立刻跪下,虽然弥撒还没有开始,他们却都愿意像对待一个圣徒似的向她致敬。兹皮希科也跪了下去;在场的人们都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了一位圣徒,她的像总有一天会供在教堂的祭坛上。他们不仅向她表示对一位王后应有的尊敬,也为了她圣洁的宗教生活而崇拜她。人们都纷纷传说着王后会作出奇迹。据说她用手摸摸病人就治得了疾病;说是有些手脚不能动弹的人,穿上了王后穿过的衣服就能活动。可靠的目击者证实说,他们曾经亲自听到基督从祭坛上对她说话。外国的君主们都跪在地上向她表示崇敬,连十字军骑士团也尊敬她,不敢冒犯她。教皇波尼伐九世称她为教会的虔诚而优秀的女儿。全世界注视着她的功绩,还记得这位安提加文[注]家族和波兰毕阿斯特[注]的后裔,这位有势力的路易[注]的女儿,是最苛求的宫廷里培养出来的公主,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她舍弃了幸福,舍弃了她的初恋[注],嫁给立陶宛一位“未开化的”公爵,为的是想取得他的帮助,把基督教传给欧洲最后一个信奉异教的国家[注]。用全部日耳曼人的武力,用血流成海的代价所不能实现的事情,却让她用一句话完成了。使徒的光辉从来没有照到过比她更年轻、更娇媚的前额上;使徒的职位从来没有跟这样的克己自制结合在一起过;一个女人的美丽从来没有放射过像她那样天使般的和善与朴素认真的光芒。
  因此,游唱者在所有的欧洲宫廷中歌颂了她;最偏远的国家的骑士们都到克拉科夫来瞻仰这位波兰王后;她的本国人民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爱护她,而他们的威力和光荣,也由于她同亚该老结了婚而增加了。只有一件绝大的忧愁笼罩在她和全国人民的心上,那就是,许多年来这位天主的女儿一直没有后嗣。
  但是,现在这种忧愁消除了,天主施思于王后的喜讯,像电光似地从波罗的海传到黑海,也传到喀尔巴吁山脉,使得这个强大王国的各族人民都欢欣鼓舞。在所有的外国宫廷中,除了十字军骑士团的首都,听到这个喜讯都十分欢乐。罗马唱起了“赞歌”[注]。波兰各省的人们都坚定地相信凡是这位“圣妇”向天主祈求的,都会获得赐予。
  因此,人民都来向她恳求,请她为他们求得康宁;各省和一些别的国家都来了许多使者,请她为他们所需要的事物祈祷,或是求雨,或是祈求收获时节天气晴朗;祈求乔迁吉日;祈求湖上垂钓或森林狩猎都能满载而归。
  那些住在边界上的城堡和小城里的骑士,按照从日耳曼人那里学来的习俗,不是变成了强盗,就是自相残杀。可是王后一声令下,他们立即把剑插进鞘里,不取赎金就释放俘虏,归还偷来的畜群,彼此握手言欢。一切受苦的人,一切穷困无告的人,都拥塞在克拉科夫她的城堡门口。她的纯洁的灵魂深入人心,使得农奴们艰苦的命运,爵爷们的自尊自大,法官们的严刑酷讯都有所改进,她好像一只幸福之鸽,好像是一个正义与和平的天使,飞翔在全国的上空。
  难怪大家都焦急地在等待着那个上天赐福的日子。
  骑士们仔细注视着王后的身段,想看看那个未来的王位继承者还得多久才会降世。克拉科夫大主教维什神甫,也是国内甚至国外闻名的最能干的医生,他还没有宣布王后什么时候临盆。他们正在作些准备工作;但按照当时的习惯,一切庆祝活动得尽早开始,并且延续好几个星期之久。事实上,这位夫人的身段虽然粗了一些,但依然保持着往常的庄丽。她穿得极其简朴。以前,由于她生长在显赫的宫廷中,而且比同辈的任何公主都美丽,因此很喜欢贵重的服装,喜欢链条、珍珠、金手镯和戒指;但现在,甚至几年以来,她不但穿了一身修女的衣服,甚至还戴上脸罩,唯恐人家一称赞她的美丽,会引起她世俗的虚荣心。亚该老得知她怀孕之后,欣喜非凡,立即下令把她的卧室用锦缎和珠宝装饰起来,可是她不同意。她拒绝了一切的繁华,认为生育的时刻往往就是死亡的时刻,决定不在珠光宝气之中、而应在安详谦卑的环境中来承受天主已经许赐她的恩惠。
  她把金银珠宝都拿去创办一所大学,或者供给新皈依天主教的立陶宛青年到外国大学去求学。
  王后只同意换掉她的修女服,而且一个作母亲的希望变成了确切不移的事实,她就揭去了面纱,认为赎罪的苦行者的装束已不再适宜了。
  因此现在每个人都满怀挚爱地望着她那美丽的脸容:这张脸,哪怕再加上金珠宝饰,也不能给它平添一分妩媚。王后缓慢地从圣器室门口走向祭坛,扬起了眼睛,一只手里拿着一本祈祷书,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串念珠。兹皮希科看到这张百合花似的脸,一双湛蓝的眼睛,那充满着宁静、和善与慈悲的真正天使般的容貌,他的心开始激动得跳了起来。他知道,按照天主的旨意,他应该爱国王和王后,他确实也是如此;但是,现在他心里洋溢着一种伟大的爱,那并不是出于外力的指使,而是像一阵火焰似的突然爆发出来的;他心里也为她充满着最大的崇敬、谦卑和牺牲的愿望。这位年轻的骑士兹皮希科是个急性子;因此,他立刻产生一种愿望,想要以某种方式表达一个骑士的爱和忠实;要为她完成某项功勋;要奔向某个地方去征服什么人,不惜冒生命的危险。“我最好是去投奔威托特公爵,”他想,“因为如果这里没有发生战争,我怎能为这位神圣的夫人效劳呢?”他根本没有想一想,一个人除掉用剑、用矛、用斧之外,还能够用别种方式去效劳;他简直想单独去攻打跛子帖木儿的全军。他要在望过弥撒之后,立即跳上战马,去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分钟也忍不住,他的双手在燃烧,整个心灵都着火了。
  那迫在眉睫的危险,他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他甚至忘了达奴莎,当他听到教堂里孩子们的歌声而想起她来的时候,他觉得这种爱又是另一回事。他向达奴莎作过忠诚的宣誓;他宣誓要为她杀死三个日耳曼人,他一定要遵守自己的誓言。但是,王后是在一切女人之上的。他一想到应当为王后杀死多少敌人,他的眼前就浮现出成群结队的甲胄、头盔、鸵鸟毛。孔雀冠毛,他觉得即使把这么些人都杀光,和他的愿望相比也还是微不足道。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满怀热情地思量着,他应当怎样为她祷告才适合她高贵的身份,因为他认为普通的祷告不适用于王后。他会说: Paernoster,quies in coelis,sancti ficetur nomen tuum[注]。因为在维尔诺有一个游行教土这样教会了他;但是,也许这个游行教土本人也只知道这么两句;也许是兹皮希科自己忘记了;反正他实在背不出“我们在天之父”那篇主祷文的全文。现在他开始把这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用来表达他这样一番心意:“赐我们敬爱的夫人以健康、长寿、鸿福;对她的关心要多于对任何人的关心。”
  这番话出于一个大刑临头的人嘴里,因此在整个教堂里没有比这更诚挚的祷告了。
  望过弥撒,兹皮希科想,只要他能够跪在王后面前,吻吻她的足,以后的事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但是望过第一次弥撒以后,王后便回房里去了。通常在正午以前,她不进任何食物,而且也不参加欢乐的早餐(魔术师和小丑们都在早餐时出场取悦国王和客人)。德鲁戈拉斯的那位老骑士走了过来,唤兹皮希科到公爵夫人跟前去。
  “你作为我的宫廷侍从,在桌旁侍候达奴莎和我吧,”公爵夫人说。“也许碰巧你会说几句诙谐的话,或者做一些滑稽动作而使国王高兴,要是那个十字军骑士认出你的话,他看到你在国王的餐桌上侍候我,也就不会向国王告状了。”
  兹皮希科吻了公爵夫人的手,又望着达奴莎;虽然他对宫廷礼节不如对打仗来得熟悉,但显然他还是很明白,在早晨遇见自己情人的时候,怎样才能合乎一个骑士的身份:他后退一步,装出一种惊讶的神气,一面画着十字,一面喊道:
  “圣父、圣子和圣灵在上!”
  达奴莎用她一对湛蓝的眼睛望着他,问道:
  “兹皮希科,弥撒都望完了,你为什么还要画十字?”
  “因为一夜过来,你的美貌又有所增长,使我不胜惊奇!”
  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可不喜欢这种新奇的、外国骑士的风习,耸了耸肩说:
  “别糟蹋时间尽跟她谈她的美貌吧!她还只是一丛刚出土的嫩草呢。”
  兹皮希科听到这话,怨恨地望着他。
  “你必须小心,别叫她‘嫩草’,”他说,脸色气得发白,“要是你年轻些,我会立刻向你挑战,斗个你死我活!”
  “住嘴,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哪怕就在今天决斗,我也对付得了你!”
  “不许吵!”公爵夫人说。“你不想想自己的危险,却又在跟人吵架了!我宁愿结达奴莎去找一个更可靠的骑士。要是你想发火的话,你就请便吧;我们这里可不需要你。”
  兹皮希科听了公爵夫人的话,感到很惭愧,于是向公爵夫人道了歉。但他心里想,如果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爵爷有个成年的儿子的话,那末,总有一天他会向他儿子挑战,决不会原谅米柯拉伊称她为“嫩草”。现在在国王的城堡里应当心平气和一些,除非迫不得已,决不去惹任何人。
  角声齐鸣,宣告就要开早饭了;公爵夫人安娜携了达奴莎的手,走到国王的住屋里去,有许多世俗的高级官员[注]和骑士们都在那里恭候她的驾临。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首先进来,因为她是国王的妹妹,便人了上座。不一会儿,大厅里挤满了客人、高级神甫和骑士。国王坐在上首,他两旁是克拉科夫的主教和伏衣崔赫·雅斯程华茨。后者的职位虽然低于其他的戴着法冠的神甫们,却坐在国王的右边,因为他是教皇的使者。再下面就是两位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旁边坐的是前格涅兹诺大主教杨[注],他舒适地坐在一张大椅子里。他是西利西亚的毕阿斯特家族的后裔,奥波尔公爵波尔科的儿子。兹皮希科在威托特的朝廷里听到过他的名字。现在他正站在公爵夫人和达奴莎的身后,他从他一头浓发认出了这个大主教,他那鬈曲的头发使得他的脑袋像是一把“克罗辟特罗”[注]。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他在一切波兰公爵的朝廷里,都被人叫做“克罗辟特罗”,连十字军骑士团也叫他“格拉辟特拉”。他以浮华的习气和轻率的举止而闻名。他刚刚被提名为格涅兹诺的大主教候选人,便违反国王的意旨,用武力篡夺了这个职位。为此,他的头衔被剥夺了。于是他投奔到十字军骑士团去,他们把他安插到坡摩席的卡明涅茨去当一名可怜的主教。于是他又认为不如同这位有权势的国王育归于好;他恳求国王宽恕,回到了国内,现在正在等待空缺,希望这位好心肠的君主会让他补缺。后来事实证明,他的算盘没有打错。不久他果然以他那一套嬉皮笑脸的手法博取了国王的欢心。但他依旧未能忘情于十字军骑士团。即使目前在高级神甫和骑士们都不很欢迎他的亚该老朝廷里,他仍然在设法拉拢里赫顿斯坦,乐滋滋地坐在他身旁。
  兹皮希科站在公爵夫人的椅子后面,十分靠近十字军骑士里赫顿斯坦,几乎一举手就可以碰到他。其实,他的手指已经扭动起来了。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急躁,不让坏念头产生。但他禁不住迫切地朝着里赫顿斯坦的脑袋和双肩望了一眼,心里盘算着:如果和他在战争中或是在决斗中交上了手,是否要同他狠狠地斗一场。他断定,要制服这个日耳曼人并不难。这个十字军骑士穿了灰呢衣服,肩胛骨显得很阔;但他同波瓦拉或是同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比较起来,或是同两位最出名的苏里姆契克,或是同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或是同坐在国王一桌的许多别的骑士们比起来,却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兹皮希科又钦佩又羡慕地望着这些骑士;但他的注意力也被国王的举动吸引了过去。只见国王用手指把头发掠到脑后去,仿佛因为早餐还没有端上来,等得不耐烦了。他的目光在兹皮希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使得这个年轻的骑士担心起来,唯恐国王就要对他发怒了。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郑重考虑到自己鲁莽行动的后果。在这以前,他一直以为这是件无所谓的事,不值得担心呢。
  那个日耳曼人并不知道在大路上大胆袭击他的那位青年现在就在他身旁。早餐开始了。酒汤[注]端进来了,汤内鸡蛋、肉桂、丁香、姜和番红花加得十分浓,整个房间立刻充满了馥郁的香味。这时坐在门口一张椅子上的小丑[注]夏鲁息克,开始学着夜莺的声音唱起歌来,国王就喜欢听这种歌声。接着另一个小丑绕桌行走。他悄悄地停在客人们身后,做出蜜蜂的嗡嗡声来,声音之逼真竟使几位客人捧着脑袋防备被螫。别的人看到这情形,便哄然大笑。兹皮希科殷勤地服侍着公爵夫人和达奴莎;但当里赫顿斯坦拍拍自己的秃顶的时候,他又忘掉了自己的危险,也大笑起来。斯摩棱斯总督的儿子雅默特,正站在他旁边,看见这情形,也纵情大笑。这个十字军骑士终于发觉自己弄错了,便把手插进衣袋,一面转向主教克罗辟特罗,对他说了几句日耳曼话;这个主教立即用波兰话重新说了一遍。
  “高贵的爵爷跟你说,”他转向小丑说,“你可以得到两个‘斯果耶崔’;但是别把嗡嗡声弄得太近,否则蜜蜂要给赶走,而贪闲的雄蜂也要给杀死。”
  小丑拿了十字军骑士给他的两个“斯果耶崔”,同时依仗着所有朝廷赐与丑角的特许权,回答道:
  “杜勃尔润省[注]的蜂蜜产量很大,所以它被贪闲的雄蜂包围住了。赶掉它们吧,弗拉迪斯拉夫国王!”
  “这里是我给的一个小钱,因为你这句话说得很聪明,”克罗辟特罗说,“但是记住,如果绳子断了,管蜂房的人就会摔断脖子。[注]围住了杜勃尔润的那些玛尔堡雄蜂[注]都是有刺的,所以爬到蜂房跟前是危险的。”
  “哦伐!”克拉科夫的掌剑官[注]——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喊道,“那可以把它们熏出去!”
  “用什么熏?”
  “用火药。”
  “或者用一把斧头把蜂房斫掉,”魁梧的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加上一句说。
  兹皮希科的心简直快活得要跳了出来,因为他认为,这些话显示了战争的预兆。昆诺·封·里赫顿斯坦懂得大家所说的话,因为他在托纶涅和在赫尔漠的长期逗留中,学会了波兰话;但他由于自尊心而不肯说。但是现在他被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的话激怒了,他的灰眼睛锐利地注视着他,说:
  “我们等着瞧吧。”
  “我们祖先在普洛夫崔[注]、在维尔诺都瞧过了,”盛特拉姆回答。
  “Pax vobiscurm!”[注]克罗辟特罗喊道。“Pax!Pax![注]只要古罗夫的米柯拉伊神甫肯放弃他的古雅温的主教职位,仁慈的国王就任命我去接他的位,我将要就基督教国家之间的仁爱作一次美妙的讲道,使你们恳切地悔恨。憎恨只是ignis[注],而且是ignis infernalis[注];这种可怕的火,用水是扑?鸩涣说模匦肫?上葡萄酒。给我们来些酒!让我们来作乐一下吧,像已故的主教,古罗兹文基的查维夏常说的一样!”
  “也像魔鬼所说的那样,由作乐而入地狱,”小丑夏鲁息克接着说。
  “让魔鬼捉你去!”
  “要是魔鬼捉了你,那才更加有趣哩。人们还没有见过魔鬼拿着克罗辟特罗[注]呢,但是,我想,我们大家都会享到那种乐趣。”
  “我将首先给你洒圣水。给我们一些葡萄酒,愿天主教徒之间亲密无间!”
  “愿真正的天主教徒之间亲密无间!”昆诺·封·里赫顿斯坦着重地加了一句。
  “什么?”克拉科夫的主教维什喊道,一面抬起头来:“难道你不是在一个古老的天主教王国里么?我们的教堂不是比你们玛尔堡的教堂更古老么?”
  “我不知道,”十字军骑士回答。国王对于任何有关天主教的问题是特别敏感的。他觉得这个十字军骑士是在讽刺他;因此,他立刻双颊排红,眼睛也发亮了。
  “什么!”他说,声调很深沉,“我不是一个天主教国王么?”
  “这个王国自称是一个天主教国家,”这十字军骑士冷冷地回答:“但是它的风俗习惯却是异教徒的那一套。”
  许多骑士听了这话,都愤怒地站了起来;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他的纹章是“波尔科扎”[注],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沃杰内克的巴尔多希,科皮仑尼的陀玛拉特,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塔契夫的波瓦拉,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泰戈维斯科的雅哈,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伏伏瓦的齐格门特和查皮莫维崔的斯泰希科,他们都是强大而著名的骑士,在许多次战役和比武中所向无敌。他们气得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个个咬牙切齿地喊道:
  “恨只恨他是一个客人,我们不能向他挑战!”
  查维夏·却尔尼·苏里姆契克,是骑士中最最著名的骑士,是“骑士界的模范”,他蹙着前额,转向里赫顿斯坦说道:
  “我真弄不懂你,昆诺。作为一个骑士,你怎么能侮辱一个强大的国家,况且你也知道,无非因为你是一位使者,才不会因此受到惩罚。”
  但是昆诺安静地接受着这个威胁的眼色,慢吞吞地、一字不苟地回答道:
  “我们骑士团在来到普鲁士之前,曾经在巴勒斯坦作过战;甚至那边的撒拉逊人都尊重使者。但是你们不尊重使者,因此我才称你们的习惯是属于异教徒的。”
  这些话激起了一阵喧哗。桌子周围再一次听到了叫喊声:
  “可恨!可恨!”
  但是,当暴怒的国王照立陶宛人的样式紧握住双手的时候,他们都平静了下来。于是,登青的雅斯柯·托波尔老头,这个受尊敬的、庄严的并由于他的官职显要而令人害怕的克拉科夫的总督,站起身来说:
  “高贵的里赫顿斯坦骑士,假如您,一位使者,受到了侮辱,就说出来吧,我们会立刻严厉惩办。”
  “在任何别的天主教国家,我决不会碰到这样的事,”昆带回答。“昨天,在到蒂涅茨来的路上,我受到你们一个骑士的袭击,尽管他凭我斗篷上的十字,一下子就能认出我是什么人,他还是企图谋害我的生命。”
  兹皮希科听了这一席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不由得看了国王一眼,只见国王显出一脸可怕的怒容。登青的雅斯柯吃了一惊,说道:
  “这可能么?”
  “问一问塔契夫的爵爷吧,他是这件事的见证人。”
  所有的目光都转到波瓦拉身上,他搭拉着眼皮,阴郁地站了一会,然后说:
  “是的,是这样!”
  骑士们听了,都叫喊起来:“可耻!可耻!大地将吞没这种人!”由于这件不光彩的事,有些人竟捶起胸来,另一些人敲着银盘,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杀掉他?”国王喊道。
  “因为他的头是属于宫廷的,”波瓦拉回答。
  “你把他下了狱没有?”登青的托波尔总督问道。
  “没有。他是一个骑士,他凭他骑士的荣誉起了誓,他会投案的。”
  “但是他不会投案的!”昆诺用讥刺的口吻叫道,一面昂起头来。
  这时候十字军骑士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我干的;我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
  听了这几句话,骑士们都向着不幸的兹皮希科冲了过去;但是国王狠狠地摇了摇头把他们止住了。国王用一种类似马车驶过石子路所发出的嘎嘎声怒冲冲地嚷道:
  “斫他的头!斫他的头!让这位十字军骑士带着他的头到玛尔堡去送给大团长!”
  于是,他向站在旁边的年轻的立陶宛公爵喊道:
  “逮住他,雅蒙脱!”
  惊吓的雅蒙脱把他发抖的双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肩上。
  兹皮希科把苍白的脸转向他说:“我不会逃跑的……”
  但是,白胡子的克拉科夫总督,登青的托波尔,举起手来,表示他想说话;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他说:
  “仁慈的国王!让这位‘康姆透’知道,我们把一个侮辱使者的人处以死刑,不仅是由于您怒不可遏,而且也是根据我们法律的规定。否则他还以为在这个国家里,没有天主教的法律呢。明天我就来审判这个罪犯。”
  最后这一句话,他说得那么心平气和,仿佛谁也不能改变他这个决定似的。于是他对雅蒙脱说:
  “把他关在塔楼里。至于您,塔契夫的爵爷,由您来作见证。”
  “我将把这个孩子犯罪的经过说出来,”波瓦拉回答,一面望着里赫顿斯坦。
  “他说得对!”立刻有几个骑士说。“他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要把这羞耻加到我们大家身上呢!”
  沉默了一会儿,大家都对那个十字军骑士怒目而视。这时候雅蒙脱领着兹皮希科走到城堡的庭院里,把他交给了弓箭手。在他年轻的心里,他可怜这犯人,而且由于他天生憎恨日耳曼人,因此就越发怜悯这个罪犯。但他是一个立陶宛人,习惯于盲目执行大公的命令;他自己又害怕国王的盛怒,因此好心地向这个年轻的骑士低声劝说道:
  “你知道,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会怎样做么?我会自己吊死!这是最好的办法!国王发怒了,反正要斫你的头。你为什么不让他高兴呢?你自己吊死吧,我的朋友。这就是我们国家的习惯。”
  兹皮希科由于羞惭和恐惧,简直茫然若失,开头似乎听不懂这个小公爵这番话的用意,后来听懂了,大为惊讶,问道:
  “你说什么?”
  “你自己吊死!伺必让他们来审判你。你只要使国王称心就是了!”雅蒙脱又说了一遍。
  “你去自己吊死吧!”年轻的“弗罗迪卡”喊道。“原来你尽管受了洗,可你的异教徒本性还没有改变。难道你不知道,对一个天主教徒说来,自杀是一宗罪孽么?”
  这个公爵耸耸肩说:
  “事情不会让你如意的。横竖他们要析你的头。”
  这些话使兹皮希科恼火了,他不知道是否可以向这位贵族少爷来一次挑战,骑在马上决斗也好,徒步也好,挥剑抡斧都行,但他还是抑制住了这个念头。他忧愁地垂下头来,由弓箭手们包围着,门声不响地向塔楼走去。
  这当儿餐厅里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达奴莎身上,只见她已经吓得面如死灰。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简直像是教堂里的一尊蜡像。当她听到他们要处死兹皮希科的时候,她更是吓得嘴唇发抖,放声大哭,哭得那么伤心,使得所有的人都转过脸来看她,连国王本人也问她:
  “你怎么啦?”
  “仁慈的国王!”公爵夫人安娜说,“她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女儿,刚才那个不幸的骑士对她起过誓。他答应给她从日耳曼人的头盔上拔下三簇孔雀毛来,所以他一发现这位‘康姆透’的头盔上有这样一簇羽毛,就以为这是天主亲自把这个十字军骑士送来的。王上,他袭击他,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愚蠢;因此请求工上大发慈悲,不要惩罚他,我们跪下来求您!”
  说着,她就站起身来,拉了达奴莎的手,同她一起奔向国王跟前,国王看了就想引退;但是她们两人已在他面前跪下,达奴莎哭求着:
  “饶恕兹皮希科吧,国王,饶恕兹皮希科吧!”
  她因为很害怕,便把那长着金发的头藏在国王衣服的襞缝中,吻他的双膝,像一片叶子似地簌簌发抖。公爵夫人安娜·齐叶莫维特跪在另一边,合着双手望着国王。国王的脸上分明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情。他坐到后面去一点,但并没有推开达奴莎,只是挥了挥手。
  “别来难为我!”他大声说。“这青年犯了罪;他使整个国家丢了脸!必须把他处死!”
  但是那双小手把他的双膝越抱越紧,这孩子也越哭越伤心了:
  “饶恕了兹皮希科吧,国王,饶恕了兹皮希科吧!”
  有几个骑士也在叫嚷了: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是一位著名的骑士,也是日耳曼人的眼中钉。”
  “再说,那个青年在维尔诺打仗打得很勇敢!”波瓦拉补充说。
  可是,尽管国王也怜悯达奴莎,他还是为自己辩解:
  “他不是对我犯了罪,我无从宽恕他。要是骑士团的使者能宽恕他,我也能宽恕他;如果这位使者不能宽恕,他就作死不可。”
  “饶了他吧,昆诺,”查维夏·却尔尼·苏里姆契克说,“大团长本人不会因此而责备你的。”
  “饶恕他吧,阁下!”两位公爵夫人都喊道。
  “饶恕他吧,饶恕他吧!”骑士们一再地说。
  昆诺闭着眼睛,仰起头,坐在那里,仿佛很乐于看到两位公爵夫人和这些有名的骑士们在恳求他。忽然间他的态度变了、他低下了头,双手交叉在胸口,从一个骄傲的人变成了一个谦逊的人,轻柔地说:
  “我们的救世主基督,饶恕过他的仇人们,甚至饶恕了那个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的作恶者。”
  “他是个真正的骑士!”维什主教说。
  “不错,不错!”
  “我怎么能不饶恕呢?”昆诺继续说,“我不但是个天主教徒,也是个修道士呀!因此,作为基督的仆人和托钵修道士,我诚心诚意地饶恕他!”
  “向他致敬!”塔契夫的波瓦拉喊道。
  “致敬!”其他的人也说了一遍。
  “但是,”十字军骑士说,“我是作为一个使者来到你们这里的,我代表着整个骑士团的尊严,也就是天主的教团的尊严。因此,谁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骑士团;谁冒犯了骑士团,就是冒犯了基督本身。这样一种罪过,我,在天主和人民的面前,是不能宽恕的。如果你们的法律不惩罚这种行为的话,就要让所有天主教的君主都知道这件事。”
  他讲过这番话之后,是一片深沉的静默。过了一会儿,到处都能听见咬牙切齿声,克制着暴怒的人们的沉重呼吸声,达奴莎的啜泣声。
  到了晚上,所有的人都同情兹皮希科了。就是那些早上还决意要把他千刀万剐的骑士,现在也在考虑怎样来帮他的忙了。两位公爵夫人决定去见王后,恳求她来说服里赫顿斯坦撤回他的控诉;或者必要的话,写信给骑士团的大团长,请他命令昆诺放弃这件讼事。这个计划看来是最好不过的了,因为雅德维迦受到如此非凡的尊敬,如果大团长拒绝她的请求,就会使得教皇以及所有天主教的君主发怒。他也不可能拒绝,因为康拉德·封·荣京根是个和气的人。不幸克拉科夫的维什主教,他也是王后的御医,禁止她们向王后提起这件事,哪怕说一句也不行。“她从来不喜欢听到死刑,”他说,“她甚至把处死强盗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也看得十分严重。她要是听到这个年轻人希望获得她的慈悲,她会很不安的。这种烦恼将会使她得到重病,而她的健康对于整个王国又是比十个骑士的头颅还要贵重。”他最后说,如果有人不听他的话,敢于打扰王后,他就要使国王对那个人不客气;接着,他又威吓说,对这样的人,要施以绝罚罪[注]。
  两位公爵夫人都被这种威胁吓住了,决定在王后面前闭口不谈这事,而去恳求国王,祈求他宽恕兹皮希科。整个朝廷里和所有的骑士都同情兹皮希科。塔契夫的波瓦拉声称他将说出全部真相来,而且他还要为这青年说些好话,因为整个事件不过是出于他一时的幼稚鲁莽而已。尽管如此,每个人都看得出,总督登青的雅斯柯也公开说,如果这个十字军骑士硬心到底,那末,就必须按照严峻的法律来办事了。
  因此,骑士们对里赫顿斯坦愈加愤慨了。他们不仅心里这么想,而且率直地说了出来:“他是一位使者,不能叫他到比武场去;但是他回到玛尔堡去,天主必定使他不得好死。”他们不是空口说说的,因为一个束了骑士腰带的骑士是连一句空话也不许说的。一个骑士许了什么愿,就得实现,否则就只有死。波瓦拉气得顶厉害,因为他在塔契夫有一个与达奴莎同年的钟爱的女儿,达奴莎的眼泪使他也伤心起来。
  因此,他当天到地牢里去看兹皮希科,嘱咐他要保持希望,还把两位公爵夫人为他祈祷和达奴莎为他痛哭的事都告诉了他。兹皮希科一听得那姑娘为了他而跪在国王面前,不禁感动得流下泪来。为了表示他的感激,他用手擦去眼泪,说道:
  “嗨!愿天主祝福她,同时允许我尽快地去为她作一次战斗,骑马出战也好,徒步也好!我答应为她俘获的日耳曼人还不够!对这样一位小姐,应该是她今年几岁,我就许给她几个日耳曼人。只要主耶稣能把我从这个塔楼里释放出去,我一定毫不吝啬地报答她!”于是他抬起了他那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眼睛。
  “首先向一个教堂许点愿吧,”塔契夫的爵爷劝告道:“如果你许的愿能取悦上帝,你一定会很快得到释放。你听着:你叔叔去看里赫顿斯坦去了,我也要去看他。去求他宽恕,并不是你的耻辱,因为你犯了罪;况且你又不是去向里赫顿斯坦祈求宽恕,而是向一个使者求宽恕。你愿意么?”
  “既然像您阁下这样一位骑士告诉我这样做是合适的,我就一定这么做。不过,如果他像在蒂涅茨来的路上那样要我向他祈求宽恕,那我宁可让他们斫掉我的头。我的叔叔还活着,等到使者的使命结束,他会替我报仇的。”
  “我们且先听听他对玛茨科说些什么吧,”波瓦拉回答。
  玛茨科当晚真个去看这个日耳曼人了,回来时脸上阴郁得像黑夜一样。然后又由总督亲自陪他去见国王。国王已经心平气和了,和善地接见了玛茨科。玛茨科跪下了,他立即叫他起来,问他有什么请求。
  “仁慈的君主,”玛茨科说,“犯了罪,就必须惩罚;否则,世界上就没有法律了。我也有罪,因为我没有设法制止那个青年的急躁脾气,我甚至还赞扬了他这一点。这是我的错处,仁慈的国王,因为我常常告诉他:‘先去斫杀,然后再看看你伤害的是谁。’那样做在战争中是对的,但是在宫廷场合就错了!他是个像金子一样纯洁的人,也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后代!”
  “他给我和我的王国带来了羞耻,”国王说:“这种事我能对他开恩么?”
  玛茨科不吭声了,因为他一想到兹皮希科,就非常难受。静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唉声叹气地说:
  “我真不知道我是多么疼爱他;只在目前灾祸临头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老了,他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后代。如果他死了——我们也完嘤!慈悲的国王和君主,可怜可怜我们家族吧!”
  说到这里,玛茨科又跪了下去,一面伸出他那两条因久经沙场而消瘦的胳膊,一面噙着眼泪说:
  “我们保卫过维尔诺,天主赐给了我们正当的战利品;我要把它留给谁呢?如果那个十字军骑士一定要惩罚,就惩罚好了;但是允许我来承当这个惩罚吧。没有兹皮希科,我还要活着干什么呢?他还年轻;让他去赎回田地,生男育女,完成天主交给男人的天职吧。那个十字军骑士只要有个人给析了头就是了,他不会过问析掉的是谁的头。那也不会羞辱我们的家族。要一个人死是不容易的;但是,与其要毁灭一个家族,那还不如死掉一个人。”
  说着,他紧紧抱住国王的双腿。国王开始眨着眼睛,足见他已受了感动。他终于说道:
  “不能这样做!我不能把一个束骑士腰带的骑士宣判死刑!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而且这么做就没有是非了,”总督接着说。“法律要制裁的是犯罪的人,它可不是一个闭着眼睛乱杀人的妖怪。你也必须想一想,如果你的侄子同意你这个建议的话,你们家族将会受到多大的耻辱。这不但对他不体面,对他的子女也是件不体面的事。”
  玛茨科答道:
  “他是不会同意的。但如果不让他知道就这么办了的话,他会替我报仇的,正如我一定会替他报仇一样。”
  “啊!”登青斯基[注]说,“还是去劝那个十字军骑士撤回控诉吧。”
  “我已经请求过他了。”
  “他怎么样?”国王伸长着脖子问道:“他怎么说来着?”
  “他这样回答我:‘你们本来就应该在蒂涅茨的路上向我求饶,你们当时不肯,现在我也不肯了。’”
  “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求他呢?”
  “因为他要我们下马,站着道歉。”
  国王把头发往后一掠,正要说什么,只见一个宫廷侍从进来通报:里赫顿斯坦骑士请求谒见。
  听到这通报,亚该老看看登青的雅斯柯,又看看玛茨科。他命令他们留下来,也许是指望趁这个机会,运用他国王的威信,把这件事了结。
  这时,那个十字军骑士进来了。他向国王鞠了个躬,说道:
  “仁慈的君主!我已把在贵国所遭受的侮辱写成了这一份书面控诉状。”
  “向他控诉吧,”国王指着登青的雅斯柯回答道。
  那个十字军骑士直望着国王的脸,说:
  “我既不懂得贵国法律,也不了解贵国的诉讼手续;我只知道,骑士团的使者只能向国王本人控诉。”
  亚该老的小眼睛里闪出暴躁的光芒;可是,他伸出手来,接下了那份控诉书,交给了登青斯基。
  总督把它打开诵读;但是他越念下去,脸上越是阴郁。
  “阁下,”他终于说了,“您要那孩子偿命,仿佛他是危害了整个骑士团似的。难道十字军骑士团连孩子都怕么?”
  “十字军骑士团不怕任何人,”“康姆透”傲慢地回答。
  老总督便接着说:
  “尤其是不怕天主。”
  第二天,塔契夫的波瓦拉在总督的法庭上从各方面作证,以减轻兹皮希科的罪名。但是,尽管他把这事件归之于幼稚无知、缺乏经验,还是没有效果;尽管他说,即使是一个年长的人,发过这种誓,祈求天主让他实现自己的誓言,一旦看见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簇冠毛,也会认为这是天主的赐予,可是这样说也没有效果。但是有一件事是这位高尚的骑士自己也无法否认的——如果不是亏了波瓦拉拦阻,兹皮希科的矛早已刺穿了地的胸口。昆诺把他在那大穿的甲胄带到了庭上;这套甲胄看来很单薄,如果塔契夫的波瓦拉当时没有从中阻止,凭兹皮希科的膂力,早就把它刺穿,这位使者早就没有命了。于是他们问兹皮希科,他是否蓄意杀害这个十字军骑士,这点他也不能否认。他说,“我老远就警告了他,要他端起枪矛,要是他大声回答一下,说他是一位使者的话,我就不会袭击他了。”
  那一大批为了同情这孩子而赶到法庭来的骑士们,听了这话很满意,大家立即七嘴八舌地说:“对啊!他为什么不答话呢?”但是,总督的脸依然又阴郁又严峻。他命令那些到庭的人安静,自己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严厉地注视着兹皮希科,问道:
  “你能当着我们受难的天主发誓说,当时你没有看到斗篷,也没有看到斗篷上的十字么?”
  “不!”兹皮希科回答。“要是我没有看到十字,我就会认为他是我们的骑士,也就不会袭击他了。”
  “那末,在克拉科夫附近,除掉使者,或者他的随从之外,怎会遇到任何十字军骑士呢?”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没有什么可以回答。大家对这问题却十分清楚:当时如果不是塔契夫的爵爷从中拦阻,那末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不是这个使者的甲胄,而是给刺穿了胸口的使者本人了——那样一来,就给波兰民族造成了一项永久的耻辱了;因此,即使那些衷心同情兹皮希科的人也明白,减刑是没有指望了。
  其实,过了一会儿,总督又说话了:
  “由于你当时并没有好好地想一想你是在袭击谁,你这样做也并非出于盛怒,因此,我们的救主将会饶恕你;不过,你最好还是把你的灵魂呈献给圣母吧,因为法律不能赦免你的罪行。”
  兹皮希科听了这番话,虽然觉得不出所料,但他的脸色仍然有些发青;不过,他立刻晃了晃他的长发,画了个十字,说道:
  “这是天主的意旨!我怎么拗得过!”
  于是他转向玛茨科,一面意味深长地望望里赫顿斯坦,仿佛示意玛茨科记住这个人。他的叔父点点头,表示会意,一定记住这个人。里赫顿斯坦也懂得这一瞥和点头的含意;尽管他既不讲情面,又十分大胆,却不禁全身打了一阵寒颤——这位老战士的脸多么可怕,多么不祥啊。这个十字军骑士知道,他和那个骑士之间存在的是一个你死我活的问题。他知道,即使他要避免决斗,也办不到;他知道,等他的使命一结束,即使在玛尔堡,他们也少不了要见面。
  这时候总督走到隔壁房间去给书记口授判决书。同时有几位骑士走到那个十字军骑士身边说道:
  “但愿在最后审判日,你会获得比较仁慈的判决!”
  但是,里赫顿斯坦只注意听取查维夏的意见,因为查维夏是以他的骑士功勋、他对于骑士法规的知识以及他本人的严格遵守骑士法规而闻名“于世的。在最难处理的案件中,如果有任何问题牵涉到骑士的荣誉,人们都路远迢迢地赶来向他求教。他的决定从来没人反驳,这不仅是因为同他争论决没有获胜的机会,而且因为人们都认为他是一部“荣誉宝鉴”。凡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一句责备或赞美的话,很快就传遍了波兰、匈牙利、波希米亚(捷克)和日耳曼的骑士界;他能判定一个骑士的行动是善还是恶。
  因此,里赫顿斯坦走到他跟前去,仿佛要给自己这满怀的深仇大恨来一番辩白似的,说道:
  “大团长本人,以及神甫会[注]也许能够宽容他,我可办不到。”
  “你们的大团长同我们的法律毫不相干;能够宽容我们人民的是我们的国王,可不是你们的团长。”查维夏回答。
  “我作为一个使者,不得不坚持惩罚。”
  “里赫顿斯坦,你首先是一个骑士,其次才是一位使者!”
  “你以为我做得不光彩么?”
  “你是熟悉我们的骑士经典的,经典上要求我们效法两种野兽:羊与狮。在这个案件中,你效法的是羊还是狮?”
  “你不配审判我!”
  “你问我你是否做得不光彩,因此我才照我自己的想法回答你。”
  “你这种回答我受不了,简直要叫我噎死。”
  “叫你噎死的是你自己的坏心眼,而不是我的恶意。”
  “但是,基督会了解我的心地,我关心的是骑士团的尊严,而不是你的赞美。”
  “我们统统都要受到主的审判的。”
  总督和书记的再度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们都知道判决一定会很严厉,每个人都肃静地等待着。总督就座之后,便拿起一座耶稣受难像,命令兹皮希科跪下。
  书记开始用拉丁文念判决书。这是一份死刑判决书。念完之后,兹皮希科捶了几下胸口,一遍又一遍地说:“天主宽恕我,我是个罪人!”
  于是,他站了起来,扑到玛茨科怀里。玛茨科吻他的头,吻他的眼睛。
  当天晚上,一个传令官在市场四方,以号角向在场的骑士们、客人们和市民们宣告:波格丹涅茨的贵族兹皮希科,已由总督法庭判处死刑。
  但是,玛茨科请求延期处决,马上就得到了批准,因为那时候,总是给囚犯以充分的时间处理他们的产业,同时使他们能够安心归命于天主。里赫顿斯坦本人也不想坚持早日执行判决,因为他明白,既然骑士团的受侵犯的尊严得到了补偿,那末再去得罪这位有权势的君主就是失策了。他被派来谒见这位有权势的君主,不仅是为了参加王太子的命名典礼,也是来谈判杜勃尔润省问题的。但延期执行的主要原因还是王后的健康问题。维什主教甚至不愿意她在生育之前听到有关执行死刑的问题;他很有理由地认为,这样一件事情是难以瞒过王后的。她一定会感到愁苦,从而大大损害她的健康。因此,他们准许兹皮希科多活几个礼拜,也许还会更长些,让他安排后事,和他的亲友诀别。
  玛茨科每天都去看他,竭力安慰他。他们很悲伤地谈到兹皮希科这次未能免于一死,尤其悲伤地谈到他们家族将会断宗绝嗣。
  “除非你结婚,否则没有别的办法,”兹皮希科有一次说。
  “我宁可去找一个远亲做后嗣,”悲伤的玛茨科回答。“眼看他们就要斫你的头,我哪里有心思想到女人呢。即使我不得不结婚,也得先向里赫顿斯坦下了骑士挑战书,为你报过仇再说。别担心!”
  “天主将报答你。我至少还有这份喜悦!我知道你是不会饶过他的。你将怎样为我报仇呢?”
  “等他结束了使者的任务,也许会发生一场战争!如果发生战争的话,我一定在打仗之前,向他下挑战书,跟他个对个决斗一场。”
  “在平地上决斗么?”
  “在平地上决斗;骑马或徒步都行;非战个你死我活不可,决不活捉。如果不打仗,那我就到玛尔堡去,用我的矛去叩城堡的大门,并且命令号手宣布我要向昆诺作一次你死我活的挑战。他逃避不了这场决斗的!”
  “他当然不会拒绝。你一定会打败他的。”
  “打败?我打不过查维夏、巴希科,也打不过波瓦拉;但是,毫不吹牛,像他那样的人,两个我都收拾得了。叫那个恶棍十字军骑士等着瞧吧!那个弗里西安骑士,不是比他还强么?可我是怎样劈开他的头盔,直努到斧头劈不下去才住手呢!我不是这样干的么?”
  兹皮希科宽慰地吁了一口气,说:
  “我死也瞑目了。”
  他们俩都叹起气来,老贵族激动地说:
  “你可别悲伤得垂头丧气。到最后审判日,你的尸骨不会东零西散的我已经给你定做了一回道地的橡木棺材。连圣母马利亚大教堂的神甫也不过如此。你不会死得像个农民那样一我一定不让他们给你穿着市民的衣服来斫你的头、我已经同阿米雷伊约定,由他供给一件新衣服,漂亮得足以穿在国王身上也毫无愧色。我也一定毫不吝啬地给你做祷告;别担心!”
  兹皮希科心里很是高兴,他怄着身子倚在叔叔手上,一再地说:
  “天主会报答你的!”
  不过,尽管有这一切安慰,有时候他还是不免感到异常的寂寞,因此,玛茨科有一次来看他,兹皮希科向他问过好之后,就朝着墙上的格子窗问他:
  “外面怎样了?”
  “好天气,一片金黄,阳光温暖。人人都高兴。”
  兹皮希科听了,双手抱着脖了,仰起头来,说道:
  “嗨,伟大的天主啊!要是能够骑一匹马,在辽阔的田野上奔驰,那有多好啊!要一个青年人死,真是可怕!真是可怕!”
  “有人就死在马背上!”玛茨科回答。
  “算了吧!但他们在死以前,杀过多少人啦!”
  于是,他开始问起他在国王的朝廷中看到过的那些骑士们的状况;问到查维夏、法鲁列伊、塔契夫的波瓦拉,问到泰戈维斯科的里斯和所有其他的人;问起他们在做什么,如何消遣,作些什么样的正派活动来打发时间?他贪婪地听着玛茨科的说话玛茨科告诉他,早晨骑士们穿上甲胄,跃过马身,扯断绳索,彼此用铅头的剑斧练练武艺;最后,他告诉他。他们如何宴会,唱什么歌。兹皮希科真想同他们在一起;他一听说查维夏在命名礼之后,立即要到匈牙利什么地方去打土耳其人,禁不住嚷道:
  “要是他们能让我去多好啊!倒不如死在异教徒中间来得好!”
  但这是办不到的。这时候有件意外的事发生了。两位玛佐夫舍的公爵夫人一直在关怀兹皮希科。他的青春和美貌迷住了她们。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齐叶莫维特芙娜终于决定发一封信给大团长。不错,大团长是不能改变总督所宣布的判决的;但是,他能够为这个青年向国王求情。要亚该老表示宽大,于理不合,因为罪名是企图杀害使者;不过,如果大团长恳求国王,那末,国王就会宽恕这孩子。因此,两位公爵夫人满怀希望了。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由于喜欢文雅的教士骑士,也就得到骑士团极大的好感。他们经常从玛尔堡给她送来卡盛的礼物和信件。大团长在信中称她为可尊敬的、虔诚的女恩主和骑士团的特殊保护人。她的话很有力量,她的愿望很可能不会被拒绝。现在的问题是要找一位信使,他得有非凡的热心尽快送这封信去,立即携带复信回来。老玛茨科知道了这事,毫不犹豫地决定去担当这个差使。
  总督答应延期处刑。满怀希望的玛茨科当天就着手做好上路的准备工作。然后,他去看兹皮希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兹皮希科起初也感到极大的快乐,仿佛他们已经为他打开了塔楼的门,准备释放他了,但后来又变得思虑重重、心情阴郁起来了,他说:
  “谁能对日耳曼人存任何指望呢!里赫顿斯坦也能求国王宽大的;况且他这样做,对他自己也有利,可以避免你向他报仇,但他偏偏不肯这么做。”
  “他因为我们到蒂涅茨去的路上不肯向他道歉而恼火了。人们对大团长康拉德印象还好。总之,你不会因此损失什么的。”
  “当然,”兹皮希科说,“但是别对他太卑躬屈节。”
  “我不会的。我只是拿着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的信到那里去。”
  “好吧,既然你这样好心,愿天主成全你!”
  他突然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的叔父,说:
  “不过,万一国王宽恕了我,里赫顿斯坦就是我的,而不是你的了。记住!”
  “你的脖子还不一定保得住哩,且慢许愿吧。那些愚蠢的誓言已经够你受了!”气呼呼的老人说。
  于是他们相互拥抱了一会。只剩下兹皮希科一个人了。希望与惶惑轮流作弄着他的心灵;夜色降临,带来了一阵风暴,无遮拦的窗户被不样的闪电照亮,四壁被雷声震撼着,最后,呼啸的大风刮人了塔楼,于是兹皮希科又陷入黑暗中,丧失信心了;他通夜不能合上眼睛。
  “我逃不了一死,”他想,“什么也帮不了我的忙!”
  第二天,高尚的公爵夫人安娜·雅奴索娃[注]带着达奴莎来看他了。达奴莎的腰带上挂着她的小琵琶。兹皮希科跪在她们脚下;虽然他极其痛苦,又是一夜失眠,心里感到悲伤和惶惑,他仍旧没有忘掉自己作为一个骑士的义务,对达奴莎的美貌表示惊羡。
  但是,公爵夫人忧愁地望了望他,说道:
  “你不要看见她就发呆;如果玛茨科不能带回一个吉利的回音,或者根本回不来,天堂里值得你发呆的更好的东西有的是呢!”
  于是她想起了这个小骑士不测的命运而流起泪来。达奴莎也哭了。兹皮希科又在她们脚跟前跪了下去。面对着这样悲惨的局面,他的心软得像火热的蜡似的。他并不是像一个男子爱女人那样爱达奴莎,但是他觉得他深切地爱她。一看到她,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不那么严酷,不那么急躁,不那么好斗了。尤其使他感到悲哀的是,他还没有实现自己对她的誓言就得和她诀别。
  “可怜的孩子,我不能把那些孔雀毛的盔饰献在你脚下了,”他说。“但是,等我站到天主面前的时候,我一定说:‘主啊,饶恕我的罪孽,并赐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小姐以世界上所有的财富吧。’”
  “你们才相逢不久,”公爵夫人说。“天主不会允许的!”
  兹皮希科想起了在蒂涅茨发生的事件,心软了。最后,他请达奴莎力他唱一支过去她从长凳上跌下来、他把她抱住、送她到公爵夫人那里去时所唱的歌。
  达奴莎虽然没有心思唱歌,也只得抬起紧闭的双眼,向着屋顶的穹隆,开始唱了: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
  突然间,她泪流满面,再也唱不下去了。兹皮希科把她抱在怀里,像在蒂涅茨的客店里那次一样,抱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醉神迷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要是天主把我从这牢房释放出去,等你长大了,只要你父亲同意,我一定娶你为妻!嗨!”
  达奴莎拥抱着他,脸伏在他肩上。他那斯拉夫人的质朴本性中泛滥出来的、愈来愈甚的悲哀,在他纯洁的心里,几乎化成了一首质朴的歌:
  我一定娶你,姑娘!
  我一定娶你!第六章
  现在一件大事发生了。同这件大事比较起来,所有其他的事都无足轻重了。六月二十一日傍晚,王后突然患急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城堡。维什主教和其他的医生们都通宵留在她的房里。据说,王后有早产的危险。克拉科夫总督,登青的雅斯柯·托波尔当夜派了一个信使去通知外出的国王。第二天,这消息传遍了全城和四郊。这天是礼拜天,教堂挤满了望弥撒的人。大家都明白了真相。因此望过弥撒之后,本来是来参加庆祝的外国骑士们、贵族们、市民们都到城堡去了;行会和宗教团体都打着它们的旗号出来了。从午刻起,无数的人群围住了瓦威尔,国王的弓箭手忙着维持秩序。整个城里几乎没有了人;成群结队的农民向着城堡走去,打听他们所爱戴的王后的健康情况。终于,大门口出现了主教、总督以及大教堂的神甫们,国王枢密院的大臣们和骑士们。他们同百姓混在一起,把消息告诉百姓,但是命令他们不得国欢乐而大声喧哗,免得妨害卧病的王后。他们向大家宣布,王后生了一个女儿。大家听了这消息,心里充满了喜悦,特别是他们听说王后虽是早产,但目前母女都很平安。百姓们开始散开了,因为每个人都想发抒一下内心的欢乐,而城堡附近是禁止呼喊的,于是街道上都立刻挤满了人,欢乐的歌声和呼喊响彻了每一个角落。他们并不因为生了一个女孩而失望。“当年路易国王没有儿子,雅德维迦作了我们的女王,难道这是不幸么?由于她同亚该老结婚,王国的力量加倍强大了。同样的情况将再度发生。谁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比我们的女王更富有的继承人?无论是罗马皇帝还是任何国王,都不曾拥有过这样广大的领土,这样人数众多的骑士团!向她求婚来的君王们之间将要展开一场剧烈的竞争;他们中间最有权势的君王将向我们的国王和王后致敬;他们将到克拉科夫来,我们做生意的就可以从中牟利了;也许又有新的领土,例如捷克或匈牙利,将要并入我们的王国。”
  商人们就这样谈论着,他们的快乐每时每刻都在增长。他们在私人家里和客店里举行宴会。市集上到处是灯笼和火把。全城通宵达旦到处都充满了生气蓬勃和欢欣鼓舞的气象。
  早上,他们又从城堡里听到了更多消息。
  他们听说,彼得大主教昨夜就给孩子施了洗礼。因此,他们担心这女孩不太强壮。但是阅历丰富的城市妇女举出了一些同样的例子来,说明婴孩一经受洗就会更加健壮。他们便用这个希望来安慰自己;他们听了公主的命名,信心更大大增加了。
  “命名为波尼伐修或波尼伐莎的人,都不会在受洗之后就夭折的;取了这样名字的孩子是注定要成大业的,”他们说。“在开头几年,特别在最初几个礼拜,孩子是看不出什么好坏来的。”
  可是第二天,城堡里传来了关于婴孩和产妇的坏消息,激动了整个城市。整整一天,教堂里像举行忏悔式似的挤满了人。为王后和公主的健康所许下的贡品多得不可胜数。人们可以看到贫苦的农民们在贡献谷物、羊羔、小鸡,一串串干菌或是一篮篮坚果。骑士们、商人们和工匠们则献出了贵重的贡品。他们派了信使到各个出现过奇迹的地方去。占星家占卜了星象。在克拉科夫城里,他们举行了许多次宗教上的行列圣歌。所有的行会和宗教团体都参加了。还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行列,因为老百姓以为这些天真无邪的孩童更容易取得上帝的眷顾。人群不断地从各个城门涌进来。
  一天又一天,每天不断地敲钟,教堂里人声嘈杂,每天都在举行行列圣歌和祈祷。但是,到了周末,受人爱戴的王后母女都还活着,老百姓的心里又有了希望。他们觉得,天主不可能召去这位对本国作了很多贡献的王后,因为她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事情要做。学者们都说她对学校作了多大的贡献;教士们说她对天主的荣耀作了多大的贡献;政治家们说她对天主教国家之间的和平作了多大的贡献;法学家说她对正义作了多大的贡献;穷苦的百姓也说她对穷人作了多大的贡献。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对本国和对整个世界如此需要的生命会过早地结束。
  可是七月十三日,钟声宣告了婴孩的死亡。老百姓又成群结队拥挤在各条街上,大家都感到十分不安。人群又围住了瓦威尔,打听王后的健康状况。但是,没有人带出好消息来。相反,进入城堡或者回到城市的爵爷们脸上都很阴郁,而且一天比一天忧愁。据说,医学大师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没有离开过每天领受圣餐的王后。他们还说,每次圣餐式之后,她的房里注满了神光。有些人还从窗口看见过神光;但是,这种景象使深爱这位夫人的人们都很惊吓;他们担心这是她已经开始了大国生涯的征兆。但是,每个人都不相信会发生这样一件可怕的事;他们这样安慰自己:天堂的正义之神获得了一件贡品准该满足了吧。到了礼拜五早上,也就是七月十七日,老百姓中间都传遍了王后命如悬丝的消息。每个人都奔向瓦威尔去。城里的人都走光了;连抱着婴孩的母亲们也都向着城堡的大门奔去。店铺都关了门,人们家里连饭也不烧。所有的营业都停顿了;但在瓦威尔周围,却挤满了一大群沉默而惊惶不安的老百姓。
  最后,在下午一点钟,大教堂钟楼上的钟声响了。大家一下子都弄不明白这钟声的意义;老百姓都不安了。大家的脑袋和眼睛都朝着钟楼;顷刻之间,城里其他的教堂,如圣芳济堂、三一堂和圣母堂都接二连三地敲出一片悲声。老百姓终于明白了;他们的心里都充满着畏惧和莫大的悲伤。后来,钟楼上出现了一面绣着骷髅头的大黑旗。于是,全都明白:王后归天了。
  城堡的墙下,成千上万老百姓的呼号声和哭泣声与忧郁的钟声交织成一片。有的老百姓在地上打滚;有的撕着自己的衣服,抓破自己的脸;还有的则默默无声地呆望着城墙。有的在悲泣;有的向着教堂,向着王后的卧房伸着双手,祈求奇迹降临,天主大发慈悲。但是,也可以听到一些愤怒的、由于绝望而近似咒骂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要夺去我们亲爱的王后?那末我们的行列圣歌、我们的祈祷和我们的恳求都为了什么?我们奉上了金银贡物,可天主却一点也不回报我们!拿了我们的贡物,却不给我们一点回赠!”其他许多人都在哭泣,一遍遍地说:“耶稣!耶稣!耶稣!”人群要拥进城堡去瞻仰一次王后的遗容。
  可是他们进不去,只是得到这样一个诺言:遗体很快就会移进教堂,人人都可以到那里去瞻仰遗容,在她遗体旁边祈祷。因此,到了晚上,忧伤的老百姓开始回到城里去了,一路谈着王后临终的情形,谈着未来的殡仪以及将会在她遗体旁边和在她墓穴周围出现的奇迹。有些人还说,王后一下葬,马上就会封为圣徒;另外有些人说,他们怀疑能否办得到,于是前面那些人便发起怒来,并且威胁说,要去见亚威农的教皇。
  阴郁和悲伤的气氛笼罩了全城、全国;不但笼罩了普通老百姓,也笼罩了每一个人;这个王国的福星陨落了。甚至在许多爵爷看来,一切也都变得暗淡无光了。他们开始问自己,问旁人,今后会出现什么局面?王后死后,国王是否有权继续在位,统治全国,还是会口到立陶宛,满足于大公之位呢?他们有些人推想——后来事实证明了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国王本人是会退位的;在这种情况下,几个大省就会从王权之下分出去,立陶宛人又会开始来攻击王国本土的居民了。十字军骑士团将会更加强大;罗马皇帝和匈牙利国王将会更有权势;而昨天还是最强大的王国之一的波兰王国将会崩溃和受辱。
  先前立陶宛和俄罗斯曾经开放了大批地区让商人们入境,现在这些商人都预见到将受到重大损失,因而虔诚地许愿,希望亚该老继续在位。但是他们也预料到他在这件事情上会同骑士团发生一场战争。大家知道,只有王后才能抑制国王的怒火。老百姓回想起以前曾经有那么一次,国王对十字军骑士团的贪欲和巧取豪夺极为愤怒,当时她颇有先见之明,对十字军骑士说:“只要我活着,我一定会约束我丈夫的手和他正当的愤怒;但是,记住,我死后,你们的罪行少不了要受到惩罚。”
  十字军骑士团一味傲慢愚蠢,并不怕引起战争,反而指望着在王后死后,再没有她那份虔敬的魔力来约束从西方各国涌来的许多志愿兵,而且指望着到那时候,从日耳曼、勃夏第、法兰西和其他国家来的成千上万的战士们将会参加十字军骑士团。
  雅德维迦的死讯是一件如此重大的事件,使得骑士团的使者里赫顿斯坦等不及外出的国王的答复,立即动身上玛尔堡去,为的是尽快地把这件重大的、而且有几分吓人的消息报告大团长和神甫会。
  匈牙利、奥地利和捷克的使者们都跟着他去了,或者派信使去见他们的君主。亚该老非常沮丧地回到了克拉科夫。一开头他就向大臣们宣布,王后逝世了,他不愿意再做国王,他要回立陶宛去。后来,他悲伤到神情恍惚的地步,不能处理任何国事,不能回答任何问题。有时候,他对他自己非常忿恨,因为他出门在外,未能与王后诀别,听取她临终的遗言和心愿。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和维什主教徒劳地向他解释说,王后的病来得太突然了,而且按照通常情况,如果临盆正常,他完全有充分的时间回来;可是这些话并没有使他得到任何安慰,没有减轻他的悲哀。“没有了她,我就不成其为国王了,”他回答主教:“只是一个得不到安慰的、后悔莫及的罪人!”说了这话以后,他就望着地上,谁也没法使他再说一句话。
  这时,大家都在忙着准备王后的殡仪。从全国各地,一大群一大群的爵爷、贵族和农民都来到克拉科夫。王后的遗体安置在大教堂的一个高墩上,并区设法使棺材头安置得稍稍高一些。这是有意便于老百姓瞻仰王后的遗容。大教堂里,继续不断地举行祈祷式,灵台的四周燃着成千上万支蜡烛。在烛光闪耀、鲜花镜绕中,她面露笑容地安眠在那里,像一朵神秘的玫瑰花。老百姓把她看成一位圣徒;他们带来了着了魔的、跛足的和有病的孩子到她身旁来。教堂里时时可以听到一个目睹自己孩子恢复神色的母亲的欢呼声,或是一个麻痹的人霍然病愈的欢乐声。人们的心弦颤动了,这消息传遍了教堂、城堡和全城,吸引了愈来愈多的这种只有依靠奇迹才能得救的可怜虫。
  在这段时间里,人们完全忘却了兹皮希科。在这样悲伤和不幸的时候,谁会想到这个贵族青年,想到他被囚禁在城堡的塔楼里呢?可是,兹皮希科从看守们那里听到了王后患病的消息。他听到了城堡四周老百姓的嘈杂声;当他听到他们的哭泣声和教堂钟声的时候,他跪倒在地上,忘了他自己的命运,开始悲悼这位令人敬慕的王后的逝世。他觉得,他内心里也有些什么东西同她一起死亡了,而且她死后,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叫他活下去了。
  接连好几个礼拜,听到的声音都是与葬仪有关的——教堂的钟声、行列圣歌和群众的恸哭声。在这段时间里,他变得更阴郁了,食欲不振,夜不成寐,像一头关在笼里的野兽一样,在地牢里走来走去。他深感到寂寞的痛苦;常常一连几天,狱卒不给他送饭送水。每个人都为王后的殡葬而忙碌不堪,以致在她死后,就没有人来看过他:公爵夫人,达奴莎,塔契夫的波瓦拉,商人阿米雷伊,都没有来过。兹皮希科悲哀地想着,玛茨科一离开这城市,每个人都把他忘记了。有时候他想,说不定法律也会把他忘了,他将在牢狱里腐烂,以至死亡。于是他祈求死亡。
  最后,王后殡葬后一个月,第二个月初,他开始怀疑玛茨科是否会回来。玛茨科原来答应过催马加鞭,兼程赶路。玛尔堡并非远在天边。十二个礼拜就可以打来回,何况是加紧赶路呢。“但是也许他并不赶紧!”兹皮希科悲哀地想,“也许他已经找到了什么女人,高高兴兴地带她到波格丹涅茨去为他自己生儿育女,那我就得遥遥无期地等在这里听天由命了。”
  最后,他完全忘却了岁月,也不同狱卒谈话了。只是看到那密布在铁格子窗上的蜘蛛网,他才知道秋天快来了。他一连几个钟头坐在床上,两肘支在膝上,手指插在长发里。他好像在做梦似的,直僵僵地动也不动一下,甚至当看守人给他送饭来,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不抬起头来。但是后来,有一天,门上的铁栓叽叽嘎嘎地响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坎上叫他:
  “兹皮希古!”
  “叔叔!”兹皮希科叫道,从床上冲了过去。
  玛茨科把他抱在怀里,吻着他金色的头发。忧愁、悲哀和寂寞是这样注满了这青年的心,他不由得像个孩子似的扑在叔父怀里痛哭起来。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他抽抽噎噎地说。
  “那倒差不多是真话,”玛茨科回答。
  于是,兹皮希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喊道:
  “你出了什么事?”
  他吃惊地看着老骑士憔悴而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弯腰曲背的身躯和灰白的头发。
  “你出了什么事?”他又问了一遍。
  玛茨科坐在床上,沉重地喘了一会气。
  “什么事?”他终于说了。“我刚刚跨过边境,就在树林里遇到日耳曼人,他们用箭射伤了我。这些盗匪!你晓得吧!我气都透不过来!幸亏天主救了我,否则你就看不到我了。”
  “谁救你的?”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玛茨科回答。
  静默了一会儿。
  “他们袭击了我;半天之后,他袭击了他们,他们逃脱的不到一半人。他把我带到一座小城去,然后到斯比荷夫。我同死亡搏斗了三个礼拜。天主不让我死去,虽然我还没有复原,我总算回来了。”
  “那你还没有到过玛尔堡喽?”
  “叫我骑着什么去呢?他们抢去了我所有的东西,连那封信也拿走了。我回来请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另写一封信;但是我还没有遇到她,我上不知道是否要去看她。我得准备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说了这话,他在手心上吐了口唾沫,伸给兹皮希科看那手上的血,同时说:
  “你看见么?”
  过了一会,他找补一句说:
  “这必定是天主的意旨。”
  他们两人心事重重,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兹皮希科这才说道:
  “你一直在吐血么?”
  “这有什么办法;有根一‘斯班’[注]半长的矛尖刺在我的肋骨中间。换了你,也少不了要吐血的!我比离开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之前好一些了;现在我非常疲乏,因为路程太长,我又是一路赶来的。”
  “嗨!你为什么要赶来呢?”
  “因为我想来见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从她那里再拿一封信。斯比荷夫的尤仑德说,‘去拿信到斯比荷夫来。我有几个日耳曼人关在这里。如果他们有人愿意以骑士的荣誉起誓,把这封信送去给大团长的话,我一定释放一个。’为了替他的亡委报仇,他经常关着几个日耳曼俘虏,一听到他们的呻吟和链条声,他就十分高兴。他是一个满怀憎恨的人。懂么?”
  “我懂。但是我奇怪,既然尤仑德俘获了那些袭击你的人,你为什么没有找到那封失落的信?”
  “他并没有把他们全部都俘获。逃掉了五六个。我们命该如此!”
  “他们怎么袭击你的?打埋伏么?”
  “他们埋伏在茂密得什么都看不见的丛林后面。我骑着马,没有穿甲胄,因为商人们告诉我,国境很太平,而且天气又暖和。”
  “那帮强盗的首领是谁?十字军骑士么?”
  “不是修道士,而是一个日耳曼人。名叫列恩兹的赫尔明契克,他是以拦路抢劫闻名的。”
  “他结果怎样?”
  “尤仑德把他上了链条。但是这人也在他自己的地牢里关了两个玛朱尔贵族,他想以这两个人来赎身。”
  静默了一会儿。
  “亲爱的耶稣,”兹皮希科终于说,“里赫顿斯坦还活着,那个列思兹的强盗也活着;可我们却报不成仇就得死去。我的头要给斫掉,你也活不过今年冬天。”
  “嗨,我甚至冬天也活不到。但愿我能帮你逃脱这种下场。”
  “你在这里看到过什么人么?”
  “我去见了克拉科夫的总督。我听说里赫顿斯坦已经离开此地,我以为总督也许不会那么严厉了。”
  “这样说来,里赫顿斯坦走了?”
  “王后一死,他就立即回玛尔堡去了。我去见了总督;他回答我说:‘他们要处决你的侄子,倒不是为了讨好里赫顿斯坦,而是因为那是他应得之罪。里赫顿斯坦在不在这里,都是一样。即使他死了,也不会有所受更;法律是根据公理而制订的,可不像一件外套那样,可以把它翻一个面。要宽赦只有国王能宽赦,别人都办不到。’”
  “那么,国王在哪里?”
  “王后下葬以后,他就到罗斯去了。”
  “唔,这就毫无希望了。”
  “是啊。总督还接着说:‘我可怜他,因为安娜公爵夫人曾为地求饶,但是我无能为力,我无能为力啊!’”
  “那末,安娜公爵夫人还在这儿唆?”
  “愿天主报答她!她是一位好夫人。她仍旧在这里,因为尤仑德小姐病了,而这位公爵夫人爱她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天哪!达奴莎病了!她怎么啦?”
  “我不知道!公爵夫人说有人在咒她。”
  “我相信这一定是里赫顿斯坦!没有别人。——只有里赫顿斯坦——这个狗东西!”
  “也许是他。但是你对他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
  “所以他们仿佛全都不记得我关在这里了,原来她病了。”
  说了这话,兹皮希科就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他握住了玛茨科的手,吻了一下,说:
  “愿天主为这一切而报答你!如果你死了,都是我害死你的。趁着你的健康还没有恶化之前,你一定得再做一件事。你去找总督,求他释放我,凭我的骑士的诺言起誓,放我十二个礼拜。十二个礼拜之后,我一定回来,他们可以斫我的头。我们两人决不能不报仇就都死掉。你知道,我要上玛尔堡会,立即向里赫顿斯坦挑战。非这样不可。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玛茨科擦擦前额。
  “我一定去;但是,总督会答应么?”
  “我要以骑士的诺言起誓。我只要十二个礼拜——不必再多。”
  “说说有什么用;十二个礼拜!可是如果你受了伤,你就回不来了;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想呢?”
  “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不用担心!也许国王这时候回来了,你就可以去求他宽赦了。”
  “这倒是实在的,”玛茨科回答。
  过了一会,他又说道:
  “总督也对我说了这话:‘由于王后逝世,我们把你的侄子忘掉了;但是,现在他的判决必须执行了。’”
  “嗳,他会答应的,”兹皮希科满怀希望地回答。“他知道一个贵族是会信守他的誓言的,而且不管他们现在就斫我的头,或是过了圣米克尔节[注]听我的头,对他说来都是一样。”
  “噫!我今天就去。”
  “你今天最好到阿米雷伊那儿去休息一下。他会为你包扎伤口,明天你再去见总督。”
  “好吧,与主同在![注]”
  “与主同在!”
  他们彼此拥抱了一下,玛茨科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坎跟前又停了下来,皱紧双眉,仿佛记起了一件什么不愉快的事。
  “嗨,你还没有束上骑士腰带呢;如果里赫顿斯坦说,他不愿意同你决斗,那你怎么办呢?”
  兹皮希科感到很悲哀,但过了一会儿,他说:
  “战争时期是怎么样的?难道骑士只肯和骑士交手么?”
  “战争是战争;个对个的决斗就完全不同了。”
  “不错,且等一等。你必须想个办法。唔,有办法啦!雅奴希公爵就要授给我骑士的身份。如果公爵夫人和达奴莎请求他,他会授给我的。同时,我要在玛佐夫舍同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的儿子斗一场”
  “为什么?”
  “因为米柯拉伊,就是那个同公爵夫人在一起、别人管他叫‘奥布赫’的人,他把达奴莎叫作‘嫩草’。”
  玛茨科惊奇地望着他。兹皮希科为了要把发生过的事解释得更清楚些,又说下去:
  “那是我不能原谅的,但是我不能同米柯拉伊决斗,因为他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吧。”
  玛茨科听了这番话,嚷道:
  “听着!我为你可惜,你的头要保不牢了,但你的脑子却不会受到多少损失,因为你蠢得像头山羊。”
  “你为什么恼火?”
  玛茨科没有回答,却起身要走了。兹皮希科向他跳了过去,说道:
  “达奴莎怎样了?她还好么?别为一件小事生气。你离开这里很久啦!”
  他再一次俯身向着老人,玛茨科耸一耸肩,温和地说:
  “尤仑德小姐已经复原了,不过他们还不让她走出房门。再见!”
  兹皮希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但是,他觉得仿佛他已经新生了。一想到他们会许可他多活三个月,他就感到快活。他可以到遥远的地方去;他可以找到里赫顿斯坦,同他决一死战。光是这样想想也很快乐。他如果能骑上马(哪怕只有十二个礼拜也好),去战斗一番,而不是仇没报就死去,他就很幸运了。然后呢——福来消受,祸来承当——总还得有很长一个时期!国王从罗斯回来后也许会赦免他。也许会爆发战争,那时候总督本人一看见他这样一个战胜了骄傲的里赫顿斯坦的好汉,也许会说:“去吧,现在就到树林里和田野里去吧!”[注]
  因此他心里产生了很大的希望。他认为他们不会不肯放他三个月的。他想,也许他们会多给他一些时间也说不定呢。登青的年老的爵爷决不会认为一个贵族不能信守誓言的。
  第二天黄昏时分,玛茨科到牢狱来,坐立不安的兹皮希科连忙问他跳了过去,问道:
  “准了么?”
  玛茨科坐在有脚轮的矮床上,他因为身体过于孱弱,站不住了;他艰难地喘了一会儿气,说:
  “总督说:‘如果你要去分配你的产业,或是去料理家务,我可以凭你侄子的骑士信誉,放他一两个礼拜,但是不能再长了。’”
  兹皮希科大为吃惊,有好大一阵子讲不出一句话来。
  “两个礼拜?”他终于问道。“两个礼拜内我连边境都走不到呢!这是怎么回事?你没有告诉总督我要到玛尔堡去的理由么?”
  “不但我,安娜公爵夫人也为你去求过了。”
  “那未怎样呢?”
  “怎样?那老头儿对她说,他并不要你的头,而且他也可怜你。他说,‘如果我能够找得出一条有利于他的法律,或者是一个借口,我就索性放了他;但是我找不出。如果在一个国家里,人们不把法律看在眼里,只是凭交情办事,那岂不是天下大乱啦!这个我不干。即使是我的亲戚托波尔契克,或者甚至是我的亲兄弟,我也不干。这里的老百姓都是很难弄的!’他还往下说:‘我们并不在乎什么十字军骑士团;但是我们不能沾污自己的名声。如果我释放了一个判处死刑的贵族,为的是给他一个决斗的机会,人家会怎么看我们呢?从世界各地来的、所有我们的客人会怎么看我们呢?他们会相信他会受到惩罚么?会相信我们国家有什么法律么?我宁愿下令斫下一个人头,却不愿让国王和王国受到蔑视。’公爵夫人跟他说,这种秉公执法的精神真是太稀奇了,国王的亲戚来求情也无济于事,那老头回答道:‘就算国王本人可以宽赦他,也不会容忍无法无天的事。’于是他们争吵了,因为公爵夫人大发雷霆说:‘那末,别把他关在牢里!’总督回答说:‘很好!明天我就下令在广场上造一座断头台。’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只有主耶稣才能帮助你。”
  他们沉默了很久。
  “什么?”他非常忧郁地说。“那么立刻就要执行了?”
  “在两三天之内。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我已经尽了我的力。我曾跪在总督膝下,哀求他大发慈悲,但是他一再说:‘去找一条法律,或者找一个借口来再说吧。’我能找到什么呢?我上看了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我求他到你这里来。至少你会享受到这样一种荣誉——让那个听过王后忏悔的神甫来听你的忏悔。但是他不在家里,他上安娜公爵夫人那里去了。”
  “也许是为了达奴莎!”
  “决不会。这女孩好些了。我明大一早还要去看他。他们说,如果他听你的忏悔,那你一定得救,就像探囊取物一样。”
  兹皮希科双肘支在膝盖上,搭拉着头,头发把脸完全遮住。老人望了很久,最后,柔和地叫他:
  “兹皮希古!兹皮希古!”
  孩子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又是愤怒又是冷酷而坚决的表情,却丝毫不显得软弱。
  “什么?”
  “仔细听着,也许我已经给你想出了一个脱逃的法子。”
  说着,他向侄子凑了过去,低声说:
  “你听过威托特公爵的事么?他曾经被我们国王国禁在克列伏,后来他穿了一件女人的衣服,化装走出了牢狱。现在,这里没有女人的衣服可以供你打扮,你不妨穿上我的‘库勃拉克’[注]吧,戴上我的头巾走——懂么?他们不会注意的。外面已经黑了。他们不会在你脸上打灯光的。他们昨天看见我出去的,但是没有仔细看我。安静些,听着。他们明大会发现我在这里——那有什么呢?斫我的头么?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三四个礼拜之内就要死了。你呢,一走出此地,立刻上马,一直上威托特公爵那儿去。你自己求见他;你向他致敬;他会收留你,你同他在一起,就会像坐在天主的右边一样太平。这里的人们说,这位公爵的军队被鞑靼人打败了,因为已故的王后早就预言过要失败。如果这是真的话,公爵就迫切需要骑士,就会欢迎你。你必须留在他那儿,因为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职司了。别的国王打了败仗,就完了;但是,威托特公爵有非凡的机智,他打了败仗,却更加强大起来。他为人也很慷慨,他喜爱我们的家族。把发生的事都告诉他吧。告诉他说,你本来要跟他去打鞑靼人,但是因为你被关在塔楼里,不能去。如果天主许可,他将给你一块土地和一些农民;他将授给你骑士的爵位,并会替你向国王说情。他是一位很好的保护人——你等着瞧吧!——怎么样?”
  兹皮希科默默地听着,而玛茨科似乎越说越兴奋,继续往下说:
  “你不能年纪轻轻就死掉,要回到波格丹涅茨去。回去了,必须立刻娶个妻子,使我们家族不致断宗。只有等你生了子女以后,才可以去向里赫顿斯坦挑战,拚个死活;在这以前,你必定要克制报仇的念头。看在天卞面上,赶快穿上我的‘库勃拉克’,戴上我的头巾走吧。”
  说过这话,玛茨科站了起来,开始脱衣服;但是兹皮希科也站了起来,止住他说:
  “我向天主和圣十字架发誓,我一定不干。”
  “为什么?”玛茨科惊奇地问道。
  “不干就是不干!”
  玛茨科气得脸色发白了。
  “你真是白白长了这么大!”
  “你一定告诉过总督,”兹皮希科说,“说你愿意拿你的头来换我的头。”
  “你怎么知道?”
  “塔契夫的爵爷告诉我的。”
  “那又怎样呢?”
  “那又怎样呢?总督向你说,那会使我和我们一家都丢丑。如果我从这里逃出去,留下你来伏法,那不是更丢丑么?”
  “什么伏法?反正我总要死,法律又能拿我怎么样?天哪!脑子放清楚些!”
  “你现在正当年老患病,如果我就这样遗弃了你,愿天主惩罚我!嗨!可耻!”
  一阵沉默;只听见玛茨科的沉重而嘶哑的呼吸声和弓箭手的口令声。
  “听着,”玛茨科终于泣不成声地说,“威托特公爵逃出克列伏都不算羞耻,你这算什么羞耻。”
  “嗨!”兹皮希科悲伤地回答。“你知道!威托特公爵是一位伟大的公爵,他从国王手里接受了爵位、财富和领土;我呢,不过是个穷贵族,只有荣誉。”
  过了一会儿,他勃然大怒,喊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爱你,我不愿意以你的头来代替我的头吧?”
  玛茨科听了这话,两条腿直发抖;虽然那时候的人心都好像铁打的一般坚硬,他却伸出双手,用一种心碎肠断的声音喊道:
  “兹皮希古!”
  第二天,法庭的仆役们开始在市集广场上做准备了,要在市政厅的正门对面造一座断头台。
  可是公爵夫人仍在同伏衣崔赫·雅斯特尔席姆皮埃茨、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以及其他熟悉法典和习惯法的神甫们商议。
  她是受了总督那番话的激励,而作这些努力的,因为总督说过,如果他们能向他提得出任何“法律根据或借口”,他就释放兹皮希科。因此他们认真商议,看看是否有什么法律或惯例可以引用。虽然斯丹尼斯拉夫神甫已经给兹皮希科准备了后事,行了临终的圣餐礼,但是他依然从牢狱里一出来就直接去参加商议,几乎一直商议到天亮。
  执刑的日子到了。一大早,一群群的人集合到广场上来,因为杀一个贵族的头比杀一个普通罪犯更能激起人们的好奇心。天气很好。受刑人的年轻美貌在妇女们中间传播开了。因此,通向城堡的整条路上,都挤满了盛装的女市民;广场四周的窗口和阳台上,都可以看见天鹅绒的女帽,还可以看到年轻姑娘们的金发,她们头上只戴着百合花和玫瑰花的花冠。市参议员们为了表示他们的显要,虽然这件事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也都到场,并且站在断头台旁边。骑士们为了表示同情这个年轻人,大批麇集在高墩周围。在他们后面,挤着一群衣着华美的人,都是些小商人和穿着行会服装的工匠。越过这密密层层的人头,可以看见覆盖着新的阔幅绒布的断头台。高墩上站着刽子手,那是个日耳曼人,双肩宽阔,穿一件红色的“库勃拉克”,头上系一块同样颜色的头巾,手里拿着一把双刃的大刀;同他在一起的,有两个光着胳膊、腰带上挂着绳索的助手。还有一只斫头用的墩和一口棺材,也都盖着阔幅绒布。在圣母马利亚教堂的钟楼上,铿锵的钟声响彻了全城,惊起了一群鸽子和穴乌。人们时而望望断头台,时而望望那伸出在台上的刽子手的剑在阳光里闪耀。他们也望着骑士们,市民们对他们总是又尊敬又热切。这一次更值得看看他们。最有名的骑士们都站在高墩的四周。他们赞赏着查维夏·却尔尼的宽阔双肩,一圈圈垂下来的浓密的黑发;赞赏着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的矮矮胖胖的身材以及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的魁梧身材;赞赏着伏泽内克的伏衣崔赫的吓人的脸和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的美貌,他在托纶涅的比武中曾击败过十二名骑士;赞赏着在科希崔同匈牙利人的战斗中也同样出了名的伏伏瓦的齐格门特,还赞赏着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望着常胜决斗手泰戈维斯科的里斯,望着那位能够追得上奔腾的骏马的查皮莫维崔的斯泰希科。
  大家也很注意脸色苍白的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他由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扶着走过来,人们都以为他是被判死刑的人的父亲。
  但是最引起人们好奇心的是塔契夫的波瓦拉,他站在前面,扶着达奴莎。达奴莎穿着白衣服,金发上戴着芬芳的绿色花冠。人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位年轻姑娘也来观看执刑。有些人认为她是犯人的姊妹;还有些人认为她是这年轻骑士的情人;但是谁都说不出她为什么穿那样的衣服,为什么要到断头台跟前来。人们一看到她满脸泪珠,都给引起了怜悯和激动,纷纷指责总督的顽固和法律的严酷。这些指责逐渐变为威胁。最后,到处都听得到有人在说,如果把断头台毁了的话,处刑就会延期。
  人群变得又急切又激动。他们说,如果国王在这里,他一定会赦免这个青年。
  但是,当远处传来哈喝声,宣告国王的弓箭手已经押送犯人前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安静了。这一行人立刻出现在广场上。前面是一个葬仪队,队员们都穿着长长的黑斗篷,戴着黑面幂,只在眼睛上开了两个孔。人们都害怕这些阴惨惨的形象,一声不响了。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队装备着弓弩,穿着鹿皮外衣[注]的士兵,这是国王的立陶宛卫队。再后面,可以看见另一队荷戟的士兵。兹皮希科走在即将宣读判决书的法庭书记和捧着耶稣受难像的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中间。
  这时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他,所有的窗口和阳台上都伸出了女人的头。兹皮希科穿着绣有金“格列芬”、镶着金花边的白色“雅卡”。他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真像个年轻王子或是豪富宫廷里的侍从。他宽阔的双肩、胸部和粗壮的腰围,显示出他已经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子了;不过,身材虽是强壮的男子的身材,脸却是张孩子似的脸,上唇刚刚长出绒毛。这是一张像国王的侍从一样美丽的脸,金黄色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垂到双肩。他昂首阔步地走着,只是脸色非常苍白。他时时望着人群,仿佛是在做梦;望望教堂的塔楼,一群群穴乌,再望望那正在鸣报着他的临终时刻的钟楼;然后,当他领悟到女人们的啜泣和这一切庄严的景象都是为了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惊奇的神情。最后,他看到了断头台和站在台上的刽子手的红色身影。他打了一个寒颤,画了一个十字,神甫把耶稣受难像递给他吻了。他向前走了几步,一个年轻姑娘扔下了一束玫瑰花,落在他的脚下。兹皮希科俯下身去,捡起那束花,向那姑娘笑了一笑,姑娘却哭了起来。他显然认为,在这些人群中间,在这些窗口上向他挥手帕的女人们面前,他必须勇敢赴死,至少要留“一个勇士”的名声;因此,他尽力鼓足勇气,坚定意志。他以一个突然的动作,把头发甩向后面,头昂得更高,自豪地走着,简直像个按照骑士规矩、由人们引去领取奖品的得胜者。行列行进得很慢,因为人很挤,都不愿意让路,走在前面的立陶宛骑士徒然地呼喝着:“Eyk szalin!Fyk szalin![注]走开!”人们还是不理会这些话,反而把士兵们围得更紧。虽然先拉科夫的市民大约有三分之一是日耳曼人,但是,四处仍然听得见斥责十字军骑士团的恐吓声:“可耻!可耻!愿这此豺狼绝子绝孙!他们连孩子的头都要斫!这是国王的耻辱,王国的耻辱!”立陶宛卫队看到人群不肯让路,就拿了肩上的石弓来恐吓他们;但是他们没有命令,不敢动武。卫队长派了几个人用戟开路,他们就这样走近了站在断头台周围的骑士们跟前。
  骑士们顺从地让在一边。持戟的士兵首先进去,接着便是兹皮希科,他由神甫和法庭书记陪伴着。这时候一件谁也料不到的事发生了。波瓦拉从骑士们中间抱着达奴莎向前跨了出来,喊道:“站住!”这样勇猛的声音,使随从们立刻站住了,仿佛脚给钉在地上似的。队长也好,任何士兵也好,都不敢违忏这位爵爷和骑士。他们在城堡里每天都看到他常常同国王密谈。最后,其他几位同样有名的骑士也都用命令的语调喊了起来:
  “站住!站住!”这时,塔契夫的爵爷走到兹皮希科跟前,把达奴莎交给了他。
  兹皮希科把她抱在怀里,将她紧紧压在胸口,向她告别;但是达奴莎并不偎依着他,也不拥抱他。她立刻取下自己的白头巾,把它包在兹皮希科的头上,悲恸而孩子气地尽力喊叫起来:
  “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人!”
  “他是她的人!”骑士们的有力的声音一齐嚷道。“去见总督!”
  立刻响起了一阵雷鸣似的吼声:“去见总督!去见总督!”神甫仰望着大空,书记惶然不知所措,队长和他的士兵颓然放下了武器;每个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在克拉科夫,在波特哈尔甚至更远的地方,有这样一种像法律一样具有威力的古老的波兰习惯,也即斯拉夫习惯:如果一个年轻姑娘把自己的头巾抛到一个被判死刑的人身上,表示愿意嫁给他,这就救得了他的性命。骑士们、农夫们、村民们和市民们全都知道这个习惯;而那些长久住在波兰市镇上的日耳曼人也了解这事。玛茨科老头几乎激动得昏迷过去了;骑士们推开卫队,把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团团围起;快乐的人们一而再、再而三愈来愈响地呼喊着:“去见总督!去见总督!”
  人群突然像海洋里的波浪似的动荡起来了。刽子手和他的两个助手从断头台上飞奔下来。大家都明白,如果登青的雅斯柯拒绝照这种习俗办事,城里就会暴动起来。事实上,人们现在已经向断头台冲去。一霎眼工夫,他们拉下了罩布,将它撕成粉碎;接着是一条条强壮的手臂将这些横梁和厚板拖的拖,斫的斫,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接着轰隆一声,整个断头台在一刹那之间就化为乌有了。
  兹皮希科抱着达奴莎向城堡走去,这一次他是以一个真正胜利者的姿态,意气扬扬、快快活活走进去的。同他走在一起的是这个王国里最杰出的骑士们;成千上万的男女和孩子都在嚷着、唱着,把他们的双臂伸向达奴莎,赞赏着他们两人的美貌和勇气。窗口上的女市民们鼓着掌,到处都可以看见流着快乐之泪的脸。一阵暴雨似的玫瑰花。百合花、丝带,甚至金戒指抛向这幸运的青年。他满面光彩焕发,内心充满感激,时时刻刻和他的可爱的情人拥抱,有时候还吻着她的手。这情景深深打动了女市民的心,其中有些人不禁投入自己爱人的怀抱,告诉他们说,如果他们也遭到死刑的话,她们准会照样去搭救。兹皮希科和达奴莎成了骑士们、市民们和普通老百姓的宠儿。由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扶着走的玛茨科,简直乐极忘形了。他奇怪,为什么他想都没有想到这个搭救的办法。在一片杂沓奔忙中,塔契夫的波瓦拉告诉骑士们说,这个办法是伏衣崔赫·雅斯特尔席姆皮埃茨和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想出来的,他们两人都是成文法和习惯法的专家。骑士们对于这个简单的办法都感到惊奇,互相谈论说,谁都想不到这条惯例,因为城市里住满了日耳曼人,这个办法已经很久没有采用了。
  可是一切还得取决于总督。骑士们和百姓们都到城堡去。在国王出巡时期,克拉科夫斯基的爵爷就住在这里。法庭的书记、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查维夏、法鲁列伊、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和塔契夫的波瓦拉都向他解释这条惯例的效力,同时提醒他,他自己曾经说过,如果能找到任何“法律或借口”,他就可以立即释放这犯人。比起这个从来没有被废止过的古老习惯来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律?
  登青的爵爷回答说,不错,这个习惯比较适用于普通百姓和盗匪,而不适用于贵族;不过,他很精通法律,无法否认这条惯例的效力。这时,他用手掩住自己银白色的胡须,笑了一下,因为他感到非常高兴。最后,他由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几位神甫和骑士陪同着,走到门廊跟前。
  兹皮希科一看见他,便又把达奴莎抱了起来;老总督把手放在她的金黄色的头发上,庄严而仁慈地低下白发苍苍的头。在场的老百姓都懂得这个动作的意义,于是四面八方发出一片叫喊,使得城堡的四壁都震动起来:“愿天主保佑你!万岁,公正的老爷!愿你长命百岁,做我们的法官!”
  过了一会儿,兹皮希科和达奴莎两人走到门廊前,跪在和善的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的脚跟前。感谢夫人对兹皮希科的救命之恩,因为是她同许多学者们一起想出了这个补救办法,教达奴莎去执行的。
  “这对年轻夫妇万岁!”塔契夫的波瓦拉喊道。
  “万岁!”其他的人也跟着嚷了起来。白发苍苍的老总督转过身来对公爵夫人说:
  “仁慈的公爵夫人,婚约必须立即订定,因为按照惯例,非这样做不可!”
  “婚约立即订定,”和善的夫人回答道,她的脸上闪耀着快乐的光芒:“至于举行婚礼,必须取得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同意。”
  第七章
  在商人阿米雷伊家里,玛茨科和兹皮希科正在考虑该怎么办。这位老骑士眼看就要死了;岂培克神甫,一个医治伤口颇有经验的圣芳济会的修道士,也是这样诊断的,因此他要回到波格丹涅茨去死,在那里可以葬在奥斯特罗夫他祖先的墓地旁边。
  他的祖先并不是都葬在那里的。古时候,他的家族是一个人丁兴旺的骑士家族。他们在战争中的口号是:“格拉其!”他们的盾上刻着一个“戴姆巴·波达科华”的纹章,因为他们自认为比那些无权使用纹章的贵族更显赫。一三三一年,在普洛夫崔一役中,有七十名波格丹涅茨的战士被日耳曼弓箭手射死在沼地里。只有一个外号杜尔[注]的伏衣崔赫逃脱了。在这次被日耳曼人击败之后,弗拉迪斯拉夫·洛盖戴克国王赐给他一件纹章,并且把波格丹涅茨的土地赐给他作为领地。伏衣崔赫回到了家里,发现他的家族已经完全灭绝了。
  当波格丹涅茨的勇士们死在日耳曼人的弓箭下的时候,西利西亚的强盗骑士却来攻打他们的家乡,焚毁他们的家屋,屠杀农夫们,或者把他们劫去做奴隶。这位伏衣崔赫孤零零地继承了“弗罗迪卡”全家族的一大片荒芜了的土地。五年以后,他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雅斯科和玛茨科。后来他在森林中打猎的时候被一头长角野牛撞死了。
  两个儿子由母亲抚育成人。母亲娘家的名字是斯巴列尼查的卡赫娜。她非常勇敢,曾经两次出征,打败了西利西亚的日耳曼人,报了前仇;但是在第三次远征中,她牺牲了。逝世以前,她在奴隶们的帮助下,在波格丹涅茨造了一座小城;因此雅斯科和玛茨科虽然都是由于承继了先前的“弗罗迪卡”们的产业而被称为“弗罗迪卡”,现在却成为重要人物了、雅斯科成年以后,娶了莫卡集夫的雅金卡,生了兹皮希科;玛茨科没有结婚,他在征战之外依旧尽可能照顾产业和侄于。
  但是,在格尔齐玛尔奇克和拿仑支两个家族发生内战的时期,波格丹涅茨又被焚毁了,农夫们都失散了。玛茨科虽然苦干了好几年,还是无法重振家业。最后,他把产业抵押给他的一个做修道院长的亲戚,带着小兹皮希科到立陶宛去打日耳曼人了。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波格丹涅茨。他所以到立陶宛去,是希望能够取得一些战利品而致富,以便回到波格丹涅茨去赎回押出的土地,让奴隶们去开拓,重建小城,使兹皮希科在这里安家立业。因此,现在兹皮希科既然幸获释放,他们便在商人阿米雷伊的家里商议这件事。
  他们已经有足够的钱赎回土地。他们所获得的战利品,从俘虏的骑士身上所得到的赎金,再加上威托特的赏赐,已经算得上相当大的一笔财富。他们跟那两个弗里西安骑士战斗,从中也得到不少好处。单是两套甲胄,在当时就被认为是一家很大的财富;除甲胄之外,他们还俘获了四轮马车、人手、衣服、金钱和大批的战具。商人阿米雷伊就从他们那里买进了许多这类东西,其中有两匹美丽的法兰德斯[注]阔幅绒布。玛茨科卖掉了一套华丽的甲胄,因为他认为自己用不着。商人第二天又把它卖给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他的纹章是“波尔科扎”。他卖了一大笔钱,因为在那时候人们都认为米兰制的甲胄足世界上最好的甲胄,非常值钱。卖了以后,兹皮希科非常后悔。
  “要是天主赐您恢复健康,”他对叔父说,“您到哪里去找这样一副甲胄呢?”
  “也像这副一样,再从日耳曼人身匕去找呗,”玛茨科回答。“可是,我是逃不了一死的。我身上的矛头是拔不出来的。每次用手去拔,反而越拔越深。现在是毫无办法了。”
  “你得饮两三壶熊油。”
  “嗨!岂培克神甫也说,熊油是一种有效的药物。但是我在这一带,哪里弄得到呢?不比在波格丹涅茨,轻而易举就能打死一头熊!”
  “那末我们必须回波格丹涅茨去!只是您千万不能死在路上。”
  老玛茨科疼爱地望着他的侄子。“我知道你要上哪儿去;不是上雅奴希公爵的宫廷去,就是上斯比荷去的尤仑德那儿去同赫尔明契克的日耳曼人去作战。”
  “我不否认。我很高兴随着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到华沙去,或者到崔亨诺夫去;而且我希望能同达奴莎待在一起,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因为现在她不仅是我的情人,而且也是我的爱人了。我一想到她,浑身就会发抖!我甚至会追随她到天涯海角;不过,现在当然是照顾你最要紧。你没有抛弃我,因此,我也决不抛弃你。我们必须上波格丹涅茨去。
  “你是个好孩子。”玛茨科说。
  “如果我不关切你,天主会惩罚我的。瞧,他们都准备好了!我吩咐过把一辆马车垫上干草。阿米雷沃芙娜[注]已经做了一床毛绒被褥送给我们,但我怕对你会太暖。我们随着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慢慢地走,使你得到很好的照顾。等他们到玛佐夫舍去的时候,我们就回家;愿天主帮助我们!”
  “但愿我能亲手把小城重新造好才死!”玛茨科喊道。“我知道,我死之后,你不会再想到波格丹涅茨的任何事了。”
  “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满脑子都是打仗和恋爱的念头。”
  “难道你以前没有想过战争么?我已经把我必须做的事情计划好了;首先,我要重建小城。”
  “你当真要那样做么?”玛茨科问。“好吧,那末小城造好以后呢?”
  “小城一造好,我就上华沙到公爵的朝廷去,或者上崔亨诺夫去。”
  “在我死后么?”
  “如果您很快就死,那就等您死后再说;但我一定要把您安葬妥帖之后再走;如果主耶稣恢复了您的健康,那您就留在波格丹涅茨。公爵夫人答应过我,公爵就要赐给我骑士腰带。否则,里赫顿斯坦是不肯同我决斗的。”
  “那末以后你到玛尔堡去么?”
  “到玛尔堡去,甚至到天涯海角去找里赫顿斯坦。”
  “这事情我不责怪你!你们两个总得死一个!”
  “我会把他的腰带和手套带到波格丹涅茨来,别担心!”
  “你必须小心,不要上当。他们里面坏人多着呢。”
  “我会恳求雅奴希公爵写信给大团长要一份通行证。现在是和平时期。我要到玛尔堡去,那儿经常都有很多骑士。那时候,您知道我会怎么着?首先,去找里赫顿斯坦;然后再找那些戴孔雀毛的人,轮流向他们挑战。如果主耶稣赐予我胜利的话,我就可以实现我的誓言了。”
  兹皮希科一面说,一面对自己这种想法也感到好笑;他脸上的神气就像一个孩子在叙述自己成人以后要完成如此这般的骑士功勋一样。
  “嗨!”玛茨科说:“如果你击败了三个名门出身的骑士,那你不但完成了你的誓言,还会带回来一些战利品呢!”
  “三个!”兹皮希科喊道。“我在牢里自己许过愿,我对达奴莎决不自私。我要击败双手之数的骑士呢!”
  玛茨科耸一耸双肩。
  “您感到惊奇么?”兹皮希科说。“我离开玛尔堡就上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我干么不该去向他致敬呢?他是达奴莎的父亲呀。我将同他一起攻打赫尔明契克的日耳曼人。您亲自告诉过我,整个玛佐夫舍没有比他更伟大的反日耳曼人的勇士了。”
  “如果他不肯把达奴莎嫁给你呢?”
  “为什么不肯?他在设法报仇。我也在设法报仇。他能够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帮手么?而且,公爵夫人已经为我们作主订婚了,他不会拒绝的。”
  “我明白了,”玛茨科说,“你要把波格丹涅茨所有的人都带去做随从,摆出你的骑士排场,让这片土地荒着没人去种。只要我活着,我决不让你这样做;不过我一死,我知道你还是要把这些人带走的。”
  “天主会帮助我弄到一队扈从的;杜尔查的杨科是我们的亲戚,他也会帮助我的。”
  这时门开了,仿佛证明天主果然会帮助兹皮希科弄到一队扈从似的,有两个人进来了。他们都是黑皮肤,短身材,穿着近似犹太服装的黄色长袖长衫、肥大的裤子,戴着红帽子。他们在门口站住,把手举到前额、嘴边、胸口,然后深深一鞠躬。
  “这两个鬼东西是谁啊?”玛茨科问。“你们是谁?”
  “你们的奴隶,”来人用结结巴巴的波兰话回答。
  “为什么?从哪儿来?是谁派你们上这里来的?”
  “是查维夏爵爷派我们到这里来做奴隶的,算是他送给这位年轻骑士的礼物。”
  “哦,天哪!又多了两个人!”玛茨科高兴地喊了起来。
  “你们是哪国人?”
  “我们是土耳其人!”
  “土耳其人?”兹皮希科重复道。“我的扈从队里有两个土耳其人啦。您见过土耳其人么?”
  于是他向他们跳了过去,把他们的身于扳过来转过去,好奇地望着他们。
  “我从来没有见过土耳其人,”玛茨科说,“但是我听说过,加波夫的爵爷的仆从中有土耳其人,那是他在多瑙河上帮着罗马皇帝齐格门特作战时俘虏来的。怎么样?你们都是异教徒吧,狗东西?”
  “爵爷命令我们受洗了,”其中一个说。
  “你们没有付赎身钱么?”
  “我们是从远地来的,从亚细亚海岸,从布鲁撒[注]来的。”
  兹皮希科总是很高兴听战争故事的,尤其是关于著名的加波夫的查维夏的事迹,他一点一滴都爱听,于是他问他们是怎样被俘的。但是,他们并没有谈出什么出色的东西,只说是查维夏在山谷里袭击了他们,他们有一部分给打死了,有一部分被俘虏了,他就把这些俘虏们当作礼物奉送给各方面的朋友。兹皮希科和玛茨科一看到这样高贵的礼物,都感到兴奋,尤其是因为当时实在很难弄到人手,拥有人手,就是拥有真正的财富。
  这时候波瓦拉和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陪着查维夏来了。他们都曾出力营救过兹皮希科,如今看到如愿以偿,大家都很高兴,每个人都给了他一些礼物作为纪念品。塔契夫的慷慨的爵爷给了他一件美丽宽大的绣金马衣;巴希科送了一口匈牙利宝剑和十枚“格里温”。随后又陆续来了泰戈维斯科的里斯、法鲁列伊、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最后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人人都带来了丰盛的礼物。
  兹皮希科衷心喜悦地欢迎了他们,因为这些礼物都标志着本王国内最著名的骑士们对他的友谊。他们问他何日动身,玛茨科的健康如何,还向玛茨科介绍各种能奏神效的医治创伤的药方。
  但是玛茨科却请他们多多照顾兹皮希科,因为他自己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说,他肋骨中间留着一节铁矛头,眼看活不下去了。他还诉说自己吐血,吃不下东西。他一天只能吃一夸脱[注]剥了壳的坚果,一根两指距长的香肠和一盘煮鸡蛋。岂培克神甫曾经替他放过几次血,希望能借此疏散他心房周围的内热,恢复他的胃口,可惜没有什么效果。
  但是,他看到大家送给侄子这许多礼物,非常高兴,这一来身体也觉得好些了。后来,商人阿米雷伊吩咐拿一大桶葡萄酒来向这些著名的客人表示敬意,玛茨科也同他们一起喝了。他们谈着兹皮希科的释放,谈着他同达奴莎的订婚。骑士们都毫不怀疑地认为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会同意这件婚事,尤其是日后如果兹皮希科为达奴莎的母亲报仇,夺取几簇孔雀毛的话,那他就更不会不同意了。
  “至于里赫顿斯坦,”查维夏说,“我认为他不会接受你的挑战,因为他是个托钵教士,又是骑士团的官员。嗨!他的扈从人员告诉我说,他也许会当选大团长呢!”
  “如果他拒绝决斗,那就会损害他的荣誉,”泰戈维斯科的里斯说。
  “不,”查维夏答道,“因为他不是一个世俗的骑士;而托钵教士是不许跟别人作个对个的决斗的。”
  “但是他们可往往跟人家决斗呢。”
  “这是因为骑士团腐化了的缘故。十字军骑士什么誓言都作得出,但是他们常常食言,这就给整个天主教界作了一个坏榜样。不过一个十字军骑士,特别是一个‘康姆透’,是没有义务接受人家挑战的。”
  “啊!这样说来,只有在战争中你才能和他交上手了。”
  “但是据说,眼下不会有战争,”兹皮希科说,“因为十字军骑士团怕我们回家。”
  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听了,说道:
  “这种和平局面是不长久的。同豺狼是不会取得很好的谅解的,他们总得依靠抢劫别人的财物过日子。”
  “我们也许还得同跛子帖木儿打仗哩,”波瓦拉说。“威托特公爵被爱迪卡打败了;那是实在的。”
  “实在的。‘伏叶伏大’斯必特科不会回来了,”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说。
  “已故的王后也这样预言过,”塔契夫的爵爷说。
  “啊!那末我们也许不得不去打帖木儿了。”
  谈到这里,话题又转到立陶宛人远征鞑靼人的问题上去了。那位能干的将军威托特公爵无疑是由于鲁莽从事才在威斯克拉遭受惨败的,好多立陶宛“贵族”被打死,波兰骑士也有少数被打死。现在聚在阿米雷伊家里的骑士们特别为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惋惜,因为他是王国的一位最了不起的爵爷,他是自愿去参加远征的,在那一仗之后,他就失踪了——谁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他们赞扬他的武侠事迹,并且讲他如何从鞑靼的可汗[注]那里得到一顶护头的“科尔派克”[注],他却不愿意在打仗的时候戴它,宁可光荣赴死而不要一个异教国家的统治者饶他的命。不过目前还不能确定,究竟他是死了还是被俘。如果他做了俘虏,倒付得起赎身金,因为他资财很多,而巳弗拉迪斯拉夫国王把整个波陀尔都赐给他作为封地。
  但是威托特军队的败绩也许会成为亚该老的整个帝国的灾害。谁也不知道,那些战胜了威托特而野心未艾的鞑靼人,什么时候会来侵犯大公国的土地和城市。要是那样的话,波兰王国就会卷入战争。因此许多惯于在外国寻求冒险和战斗的骑士们,例如查维夏,法鲁列伊,杜伯科,甚至波瓦拉,都打算留在克拉科夫,他们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万一统治二十七个国家的帖木儿出动整个蒙古人的世界来向西方进攻,那么王国就有很大的危险。
  “必要的话,我们就得同跛子较量一下我们的宝剑了。要对付我们,可不像对付那些被他征服、灭亡的其他国家那样轻而易举。那时候,其他的天主教工公都会帮助我们。”
  听到这话,特别痛恨骑士团的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尖刻地说:
  “王公们的情形我不知道;但是十字军骑士团却甚至会同鞑靼人交上朋友,从另一面来攻打我们。”
  “那我们就会有一场战争了!”兹皮希科喊道。“我去打十字军骑士!”
  但是别的骑士们反驳盛特拉姆了。十字军骑士团固然不敬畏天主,他们追逐的也只是他们自己的利益;但是他们决不会帮助异教徒来反对天主教人民。再说,帖木儿正在亚细亚的什么地方作战,而鞑靼人的可汗爱迪卡在这一仗中损失惨重,他甚至连打胜仗也害怕了。威托特公爵是个富于谋略的人,保证他会小心警戒的;即使这一次立陶宛人没有成功,但是对他们说来,征服鞑靼人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情。
  “我们得作一次生死存亡的战斗,但不是同鞑靼人打,而是同日耳曼人打,”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说,“如果我们不粉碎他们,就是他们要使我们灭亡。”
  于是,他转向兹皮希科说:
  “首先是玛佐夫舍会灭亡。你在那里总可以找得到许多事情干的;别担心!”
  “嗨!要是我的叔父身体好,我立刻上那里去。”
  “愿天主帮助你!”波瓦拉一面说,一面举起杯来。
  “祝你和达奴莎健康!”
  “为消灭日耳曼人干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加上一句道。
  于是骑士们开始向兹皮希科祝别了。这当儿,公爵夫人的一个宫廷侍从,臂上蹲着一头鹰进来了。他向在场的骑士们鞠过躬后,特别笑嘻嘻地对兹皮希科说:
  “公爵夫人要我告诉您,”他说,“她要在克拉科夫再留一夜,明天动身上路。”
  “很好,”兹皮希科说:“但是,为什么?有人病了么?”
  “不,公爵夫人有一位从玛佐夫舍来的客人。”
  “是公爵本人么?”
  “不是公爵,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宫廷侍从回答。
  听到这话,兹皮希科非常惶惑,他的心就像听到宣判他的死刑时那样怦怦地跳了起来。
  第八章
  公爵夫人安娜看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到来,并不觉得十分奇怪。原来每逢同邻近的日耳曼骑士们接连发生了几次袭击和战斗,尤仑德往往会突然想起达奴莎来。于是,他就会出人意料地来到华沙,来到崔亨诺夫,或者到雅奴希公爵的朝廷暂时驻跸的地方去。
  他每次看见这孩子,都要引起一番悲伤,因为达奴莎的模样儿很像她的母亲。人们以为他坚决要复仇的铁石心肠,经过这样的悲伤,自会软化起来。公爵夫人常常试图劝他放弃他那血腥的斯比荷夫,同达奴莎一起留在朝廷里。公爵本人一面赞赏他的勇敢有为,同时也很想使他免去在边界纷争中必然产生的疲劳,答应给他以掌剑官的职位,但总是无效。他一看见达奴莎,心里的创伤就复发了,接连几天食欲减退,晚上失眠,而且沉默寡言。他显然是心痛极了,终于会悄悄地离开朝廷,回到斯比荷夫的沼地去,好让他的悲伤和愤怒淹没在血泊中。于是人们常常总是这么说:“日耳曼人要遭殃了!不错,他们不是绵羊,但是他们遇到尤仑德就变成绵羊了,因为对他们说来,他是一头狼。”事实上,过了一段时候,各种消息就传播开来,说是志愿投效十字军骑士团的人员都在路上被俘了;说是焚毁了许多城镇,俘获了不少农夫;或者又说是可怕的尤仑德总是在九死一生的战斗中排得了胜利。由于玛朱尔人和从骑士团那里领得土地和要塞的日耳曼骑士们双方都具有贪婪掠夺的本性,即使在玛佐夫舍公爵和骑士团之间相安无事的时期,边界附近还是经常不断发生战斗。居民哪怕是在森林里伐木或者在田里收割,也总是随身带着武器。住在那里的老百姓总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时刻都在准备战争,弄得大家都成了铁石心肠的人谁都不以防守为满足,还得以掠夺还掠夺,以纵火还纵火,以侵略还侵略。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日耳曼人偷越森林,来攻打某个要塞,来掠夺农夫或者堡垒,玛朱尔人却同时干出同样的勾当。有时候双方一相遇就打起来;但通常只是双方首领之间作殊死战。结果是征服者虏获被击败的对手的扈从。因此,当华沙的朝廷接到对尤仑德的控诉时,公爵往往以控诉日耳曼人的攻击作为回答。双方都要求公道,而双方都不愿意施行公道,一切掠夺、纵火和侵略行为都在照常进行,而不受到任何惩罚。
  住在长满了灯心草的沼地间的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由于他怀着不可抑制的复仇欲望,使得他的日耳曼邻居非常害怕,终于他们的恐惧超过了他们的勇气。同斯比荷夫接壤的土地都荒芜着;森林里长满了野牛的蛇麻草,草原上满是芦苇。有几个日耳曼骑士试图在斯比荷夫邻近的地方定居下来;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宁愿放弃自己的封地、畜群和农夫,而不愿住在这个深仇难解的人近旁、这些骑士们常常计划共同对斯比荷夫进行一次征伐,但是每一次都告失败。他们试用过种种办法。有一次,他们从梅恩省招来了一个以膂力和残暴著称的骑士,这人在战斗中总是战无不胜。他向尤仑德挑战。但是一进入比武场,这个日耳曼人一看到这个可怕的玛朱尔人,竟吓得拉转马头就想逃跑;哪知尤仑德一矛刺进了他的毫无掩护的背脊,就此结束了他的荣誉和生命。这以后,邻近的人们更加害怕了。日耳曼人即使在老远看见斯比荷夫的烟雾,就立刻在身上画十字,对着上天向自己的保护神祈祷。大家都认为,尤仑德为了复仇,已经把他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了。
  人们纷纷传播着有关斯比荷夫的种种可怕传说,说什么通往斯比荷夫去的那条小径,要经过长满青浮草和深渊密布的泥泞沼地,这条小径很窄,两个人不能并排骑马走过;还说,两旁有不少日耳曼人的尸骨,到了夜里,人们可以看到淹死鬼的头撑着蜘蛛的细腿在行走,大号大叫,把骑马的行人拖到深渊里去。他们还说,小城的大门口还挂着许多骷骸作装饰品呢。这都是些无稽之谈。不过,在斯比荷夫那些上了锁的地窖里,倒是经常关着许多呻吟哀哭的囚犯;尤仑德的名字其实比那些有关骷髅和淹死鬼的传说更加令人害怕。
  兹皮希科听悦尤仑德到了,赶忙到他那里去,心里却颇不安,因为他就是达奴莎的父亲。谁也不能禁止他挑选达奴莎作为他的意中人;况且,后来,公爵夫人还给他们订了婚。尤仑德对这事会怎么说呢?他会同意么?如果他不同意又该怎么办呢?这些问题使他满怀恐惧,因为他现在对达奴莎比对世界上任何东西更为关切。他想到尤仑德也许会因为他攻击了里赫顿斯坦而赞赏他,这才壮了下胆子,因为他是为达奴莎的母亲报仇才这样做的,弄得他自己几乎丢了脑袋。
  这时他问那个到阿米雷伊家来找他的宫廷侍从:
  “你要把我领到哪里去?”他问:“到城堡去么?”
  “是的,到城堡去。尤仑德同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待在一起。”
  “告诉我,他是怎样一个人,好让我知道该怎样同他谈话!”
  “我能告诉您什么呀!他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人。他们说,在他的心肠没有变硬以前,他一向是个快乐的人!”
  “他能干么?”
  “他很老练;他抢人,却不让人抢他。嗨!他只有一只眼睛,因为另一只被一个日耳曼人的石弓射瞎了;但是,光凭一只眼睛,他能把一个人看透。他不爱别人,只爱公爵夫人,我们的夫人;他爱她,是因为他的妻子本是她朝廷中的一个宫女,现在他的女儿又待在夫人那里。”
  兹皮希科呼了一口气。
  “那末,您以为他不会反对公爵夫人的意旨么?”
  “我知道您要打听的是什么,那么,我就把我听到的都告诉您吧。公爵夫人向他讲了你们订婚的事,因为把这件事瞒过他是不合适的;但是不知道他怎么回答。”
  他们就这么谈着谈着,来到了城门口。弓箭手队长,就是那个押过兹皮尔科上断头台去的人,现在向他们敬了礼。他们经过岗位,走进院子,向右朝公爵夫人的住处走去。
  宫廷侍从在门口遇见一个仆人,问道: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在哪里?”
  “同他女儿在套房里。”
  “就在那边,”宫廷侍从一面说,一面指着一扇门。
  兹皮希科在身上画了十字,掀开门帘走进房主,心里怦怦直跳,但是他并没有看见尤仑德和达奴莎,因为这房间不但“弯弯曲曲”,也很黑暗。过了一会儿,他才看见了姑娘的金黄色头发,她正坐在她父亲膝盖上。他们没有听见他进来;他只得在门帘旁站住,咳了一声,终于说道:
  “赞美上帝!”
  “永生永世,”尤仑德起身回答。
  这时,达奴莎跳了起来,向这个年轻的骑士迎了过去,双手抓住他,尖声叫道:
  “兹皮希古!达都斯[注]在这里!”
  兹皮希科吻过她的双手以后,同她一起走到尤仑德跟前,说道:
  “我来向您致敬;您知道我是谁吧?”
  他微微伛下身子,用双手做出一个姿势,仿佛要去捧尤仑德的双膝似的。但是尤仑德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向亮处,开始仔细打量他。
  兹皮希科已经定了心;因此,他好奇地望着尤仑德。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魁梧的人,头发和唇髭都是淡黄色,脸上有几点麻子和一颗铁青色的眼睛。他仿佛觉得这颗眼睛会一眼把他看守,不禁又感到慌乱起来。尽管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但为了要打破这使人窘迫的静寂,他终于问道:
  “这么说来,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达奴莎的父亲吧?”
  对方只是指了指他自己椅子旁边的一条橡木凳,继续望着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再也忍不住了,说道:
  “要我像在朝廷上一样坐着是不愉快的。”
  于是,尤仑德说:
  “你要同里赫顿斯坦决斗么?”
  “是的!”兹皮希科回答。
  斯比荷夫的爵爷的眼珠里闪出一道奇异的光芒,他的严厉的脸上也发亮了。过了一会儿,他望了一眼达奴莎,问道:
  “这是为了她么?”
  “不为她还为谁!我的叔父已经告诉过您,我向她起过誓,要从日耳曼人的头上拔下三簇孔雀毛来。但是现在三簇才不够呢,至少要有个双手之数。这样,我也可以帮助您替达奴莎的母亲报了仇。”
  “愿他们遭殃!”尤仑德回答。
  又是沉默。但是,兹皮希科注意到,他一定要表示自己对日耳曼人的痛很,才能打动尤仑德的心,于是说道:
  “我决不宽恕他们!他们几乎置我于死地。”
  说到这里,他转向达奴莎,又说道:
  “是她救了我。”
  “我知道,”尤仑德说。
  “您生气么?”
  “你既然向她起了誓,就必须为她效劳,因为这是骑士的规矩。”
  兹皮希科踌躇了好一阵子,这才开始带着一种显著的不安神情说道:
  “您知道她用她的头巾盖在我头上吧?所有在场的骑士和那个拿着十字架同我在一起的圣芳济会修道士都听见她说:‘他是我的人!’因此,我要为她效忠至死,我凭天主起誓!”
  说完这话,他又跪了下去,为了表示他熟悉骑士之道,还十分虔诚地吻了达奴莎的双足。然后站起身来,转向尤仑德问道:
  “您可见过像她这样的美人么?”
  尤仑德突然把手放在脑后,闭上眼睛,大声说道:
  “见倒是见到过一个,可惜日耳曼人早把她杀死了。”
  “请听,”兹皮希科热心地说:“我们吃过同样的亏,有同样的仇恨。那些狗法师也杀死了我们波格丹涅茨的人。您要报仇雪耻,再也找不到比我更适当的人。这对我可不是什么新鲜事!您去问问我的叔父好了。我不论用矛,用斧,用短剑,用长剑,都能战斗!我叔父告诉过您那两个弗里西安人的事儿没有?我一定要像杀羊似地为您杀日耳曼人;至于这姑娘,我跪下向您起誓,为了她,我甚至同地狱里的‘斯达罗斯达’[注]本人战斗也在所不惜。无论您给我多少土地、畜群,或是任何其他东西,我也不会放弃她!即使有人要给我一座装着玻璃窗子的城堡,若是没有她的话,我也宁可不要这座城堡,而追随她到天涯海角。”
  尤仑德两手捧着头,坐了一会儿;最后,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忧愁而悲哀地说:
  “我喜欢你,年轻人,但是,我不能把她给你;她命中注定不是给你的,我可怜的孩子。”
  兹皮请科听到这话,顿时哑口无言,睁大眼睛看着尤仑德。
  但是达奴莎来给他打圆场了。兹皮希科是她心爱的人;使她高兴的是,人家不把她看作一株“嫩草”,而是把她看作“一个成熟的姑娘”。她也喜欢这次的婚约和这个骑士每天都少不了要给她送来的珍馐美味;因此,她一听到她就要失去这一切,便立即从靠手上跳了下来,把她的头倚在父亲的膝盖上,哭叫道:
  “达都鲁,达都鲁!”尤仑德显然爱她胜于爱世界上的一切,他把手柔和地放在她的头上,脸上一切可怕的怨恨和愤怒的痕迹都消失了,只现出悲伤的神情。
  这当儿,兹皮希科镇定自若了,他说道:
  “怎么?难道您要反对天主的意旨么?”
  尤仑德回答道:
  “如果这是天主的意旨,那你可以得到她;但是,我不能同意。嗨!我本来乐得这样做,可是我办不到。”
  说着,尤仑德站了起来,把达奴莎抱在怀里,向门那边走去。兹皮希科想留住他,他停了一下,说道:
  “如果你以骑士身份为她效劳,我一定不会生你的气;但是,别问我任何问题,因为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于是他走出去了。
  第九章
  第二天,尤仑德根本没有回避兹皮希科,他也不阻止兹皮希科在路上为达奴莎所做的种种效劳,囚为这些都是达奴莎的骑士应尽的本分。相反,兹皮希科却发觉这位斯比荷夫的忧郁的爵爷和善地望着他,仿佛在后悔他昨天不该拒绝他的求婚似的。这位年轻的“弗罗迪卡”也好几次试图同他攀谈。他们从克拉科夫动身之后,路上原有很多机会可以谈话,因为他们两人都骑着马陪伴着公爵大人;但是,每当兹皮希科想要打听他所以不能和达奴莎结合,其中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时,谈话就突然停顿了。
  尤仑德的脸变得很阴郁,他不安地望着兹皮希科,仿佛害怕自己会泄露什么秘密似的。
  兹皮希科则以为,也许公爵夫人知道其中的困难所在;所以一有机会同夫人私下谈话,他就向她打听,但是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然有个秘密,”她说。“尤仑德自己告诉过我;但是他求我别再问他,因为他不但不愿意说出所以然来,而且也不能说。他准是受了什么誓言的约束,骑士们总会有这样的事。但是,天主将帮助我们,一切都会有圆满收场的。”
  “要是没有达奴莎,我就会像一只套着锁链的狗,或是陷在沟里的熊那样不幸,”兹皮希科回答道:“那样一来,我就会既没有快活,也没有幸福,只有悲哀和叹息了;那还不如跟威托特公爵去打鞑靼人,让他们杀死我。但是,我先得陪叔叔到波格丹涅茨去,然后再照着我的诺言,从日耳曼人头上去拔下几簇孔雀毛来。也许日耳曼人会杀死我;我宁愿这样一死,而不愿活着看见别人娶达奴莎。”
  公爵夫人用她和善的蓝眼睛望着他,有点惊奇地问他:
  “那么说,你允许别人娶达奴莎唆?”
  “我么?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决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除非我的手瘫痪了,拿不起斧头!”
  “这一下你可明白过来啦!”
  “唉!可我怎么能违背她父亲的意旨而娶她呢?”
  公爵夫人听到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种事不见得从来没有过吧?”
  接着,她又对兹皮希科说:
  “天主的意志是强过一个父亲的意志的。尤仑德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向我说,‘如果这是天主的意旨,那他就可以得到她。’”
  “他对我也是这样说的!”兹皮希科喊道。
  “你还不明白么?”
  “只有这话才是我唯一的安慰,仁慈的夫人。”
  “我一定帮助你,你也相信得了达奴莎的坚贞。我昨天还跟她说:‘达奴莎,你会永远爱兹皮希科么?’她回答说:‘我只能是兹皮希科的人,决不会是别人的人,’她还是一朵碧绿的蓓蕾,不过她许了人家什么,就会守信,因为她是骑士的女儿。她的母亲就像她一样。”
  “感谢天主!”兹皮希科说。
  “你只要记住,要对她忠实;男人是反复无常的;一会儿保证忠贞不渝地爱这个,一会儿又爱那个。”
  “如果我竟是这样的人,”兹皮希科激昂地喊道,“愿主耶稣惩罚我。”
  “好吧,那就记住。你把你叔父送到波格丹涅茨以后,就到我们朝廷来;那时候,总有机会让你获得骑士爵位;然后,我们再看看有什么办法可想。在这期间,达奴莎也长大了,她自会体念到天主的意旨;虽然她目前已经非常爱你,但这不是一个女人所体会的那种爱。也许那时候尤仑德也会同意,因为我看他很喜欢你。你可以上斯比荷夫去,从那里同尤仑德一起去打日耳曼人;也许你会有机会给他某种很大的帮助,取得他的欢心。”
  “仁慈的公爵夫人,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有了您的许可,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这番谈话使兹皮希科很是快活。这时,恰好到了第一个驿站,老玛茨科的健康恶化了,必须留下来等他身体稍微好些再继续赶路。善良的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把她随身带的所有药品都留给了他,自己却不得不继续赶路。于是,两位波格丹涅茨的骑士同玛佐夫舍朝廷的人们告别了。兹皮希科俯伏在公爵夫人的足下,又跪在达奴莎的足下;他再一次向她保证永远忠实,希望不久将在崔亨诺夫或者华沙和她再见;最后,他用他那双强壮的手抱起了她,把她举了起来,同时以充满热情的声调一再地说:
  “记住我,我最美丽的花朵!记住我,我的小金鱼!”
  达奴莎把他当成一个心爱的兄弟似的拥抱着他,把她的小脸颊贴在他的脸上,泪如雨下。她一再诉说:
  “没有兹皮希科,我不到崔亨诺夫去,我不到崔亨诺夫去!”
  尤仑德看出她的悲伤,却不发怒。相反,他和善地向这个年轻人道别;上马之后,又掉转头来对他说:
  “愿天主保佑你;别生我的气。”
  “我怎么能生您的气呢;您是达奴莎的父亲!”兹皮希科恳切地回答。他向着尤仑德的马镫俯下身去,这位老人紧握着他的手,说道:
  “愿天主帮助你万事如意!懂吧?”
  于是他骑马而去。但是兹皮希科懂得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希望他成功;当他回到玛茨科躺着的那辆马车上的时候,他说:
  “你知道,我相信他是愿意的;只是有什么隐情使得他难以同意。你到过斯比荷夫,阅历又丰富,不妨猜猜看究竟是什么道理。”
  但是玛茨科病得太重了。从早晨起就发烧,到晚上,热度很高,神志也昏迷了。因此,他并不回答兹皮希科,而是吃惊似地望着他,然后问道:
  “他们为什么吗钟啊?”
  兹皮希科吃了一惊。他担心,如果病人听见了钟声,就是表示他即将去世。他也担心这老人也许会没有神甫来给他做忏悔就死去,使得他即使不是进地狱,至少也得在炼狱里待上好几个世纪;因此他决定继续赶路,以便尽快赶到某个教区,使玛茨科能够受到临终的圣礼。
  于是他们当夜就启程上路。兹皮希科坐在马车中病人旁边的草堆上,一直守到天亮。他时时给他喝一口葡萄酒,玛茨科一口等不及一口地喝着,因为喝下去使他很舒服。喝完了第二夸脱之后,他神志恢复了;喝完了第三夸脱,他睡着了;他睡得那么熟,使得兹皮希科时时俯下身去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他自从被囚禁在克拉科夫以来,才理解到他是多么爱这位叔父,对他说来,这位叔父就是他的亲生父母。现在他的体会更深了;他觉得,叔父一死,他的生活准会非常凄凉、孤单,除了那个把波格丹涅茨作为抵押品拿了过去的修道院长之外,他再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他想到:如果玛茨科死了,这就给他添了一个向日耳曼人报仇的理山;那些日耳曼人,他几乎为他们丢了脑袋,他所有的祖先都被他们杀死,还有达奴莎的母亲,以及其他许多他认识的、或是他听说过的无辜者,都死在他们手里,于是他想:
  “这整个王国内,没有人没吃过他们的苦头,没有人不愿意报复。”这时候,他记起了在维尔诺跟他战斗过的那些日耳曼人。他知道,即使鞑靼人也没有他们残忍。
  破晓打断了他的思索。天气晴朗而寒冷。玛茨科显然有了好转,因为他的呼吸比较正常而平静了。直到阳光相当暖和的时候,他才醒来,张汗了眼睛问道:
  “我好些了。我们到哪里了?”
  “我们快到奥尔古斯了。你知道,就是人们挖银矿的地方。”
  “要是谁能得到地底下那些东西,那末,谁就能重建波格丹涅茨了!”
  “我看您好些了,”兹皮希科笑着回答。“嗨!即使是筑一所石头城堡也尽够了!我们要到发拉[注]去,因为那里的神甫们会招待我们,您还可以作忏悔。什么事都由天主安排;但一个人能够良心清白就更好啦。”
  “我是一个罪人,我很愿意悔过,”玛茨科回答。“我昨天晚上梦见魔鬼剥我的皮。他们讲日耳曼话。感谢天主,我好些了。你睡过没有?”
  “我一夜都守着您,怎么能睡呢?”
  “那末躺一会儿吧。到了目的地,我会喊醒你的。”
  “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兹皮希科望了望他的叔父,说道:
  “还不是为了爱情?我心里很痛苦;不过我骑一会儿马,就会好过些。”
  他下了马车,骑士仆人给他牵过来的马;这当儿,玛茨科摸了摸疼痛的肋部;但是,显然他是在想别的事情,而不是在想自己的病痛,因为他忽然抬起头来,咂咂嘴唇,终于说道:
  “我想来想去,实在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热衷于爱情,你父亲就不是这样子,我也不是。”
  兹皮希科并不回答,却在马上伸直身子,两手在身后一拍,头一扬,唱起歌来:
  我哭了一整夜,从黑夜哭到天明,
  你在哪里呀,我心爱的姑娘,我的亲人?
  我即使为你悲痛欲绝,又有什么用处,
  因为我心中有数,你再也不会见到我。
  嗨!
  这一声“嗨”在森林中回响,碰在树干上发生震荡,终于又在远处引起一阵回声,消失在丛林中了。
  玛茨科又摸一摸挨了日耳曼人的矛头的肋部,呻吟了一下,说:
  “先前的人比现在聪明!”
  接着他沉思了一会,仿佛回想起古时的情境似的,然后又加了一句:
  “不过,那时候有些人也很蠢。”
  这当儿他们走出了森林,看见了森林后面采矿工人住的小屋,再过去一些,就是卡齐密斯国王所筑的城墙,和弗拉迪斯拉夫·洛盖戴克国王建造的“发拉”的钟楼。
  第十章
  “发拉”的神甫听了玛茨科的忏悔,款待了他们;他们在那里歇了夜,第二天早晨启程。出了奥尔古斯克,转向西利西亚,在交界的地方,他们打算取道大波兰前进。这条路要通过一片大森林,日落时分,森林里听得见长角野牛和野牛的吼叫声,到了夜里,又可以看见狼的眼睛在浓密的榛果树后面闪烁。而在这条路上威胁行人的最大危险是,边界附近到处都有日耳曼人和日耳曼化了的西利西亚的骑士们的城堡。不错,在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同奥波尔希克的公爵纳端斯普拉夫的战争中,由于西利西亚人帮助他们反对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大部分的城堡都被波兰人毁坏了;可是,还是小心警戒为妙,特别是在日落以后,必须备好武器。
  他们就这样静悄悄地骑着,兹皮希科感到行程很单调乏味。距离波格丹涅茨大约还有一天的路程时,他们听到了后面有马匹的鼻息声和马蹄声。
  “有人在追踪我们了,”兹皮希科说。
  玛茨科正醒着,望望天上的星星,像个富有经验的旅行家一样回答道:
  “天快亮了。盗匪们在黑夜尽头的时候是不会拦路打劫的。”
  兹皮希科却停住了马车,叫他的手下人拦路站着,面对着前来的马匹,等在那里。
  一会儿,他果真在昏暗的微光中看到了好几个骑马人。其中有一个骑在前头,那人显然不想躲藏,因为他还在唱歌。兹皮希科听不清他唱些什么;只听到那陌生人唱到每一段的结尾,都得高高兴兴地喊上几声:“跳啊!跳啊!”
  “这是咱们自己人!”他想。
  过了一会儿,他嚷道:
  “站住!”
  “你坐下吧!”一个愉快的声音回答。
  “你是谁?”
  “你呢?”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那你为什么要拦路?”
  “快回答,我们的石弓已经上弩了。”
  “我们也上好了,——推上,——瞄准!”
  “要像个男子汉一样答话,否则,该你吃苦!”
  对方听到这话,却唱了一支快乐的歌,仿佛是回答兹皮希科似的。
  吃苦人碰着吃苦人,
  在十字路口跳舞……
  跳啊!跳啊!跳啊!
  他们干么跳得那么起劲?
  大概是久别重逢。
  跳啊!跳啊!跳啊![注]
  兹皮希科听到这样一个回答,大为吃惊;这当儿,歌声停了,又是先前那个声音问道:
  “玛茨科老头怎样啦?他还活着么?”
  玛茨科在马车上抬起了身子,说:
  “天呀,他们是我们自己人哪!”
  兹皮希科策马向前驰去。
  “谁问起玛茨科?”
  “一个邻居。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我找了你们一礼拜了,一路来都在打听你们。”
  “雷蒂[注]!叔叔!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来了!”兹皮希科喊道。
  他们开始快快活活地相互问好,因为齐赫确实是他们的邻居,为人很有风趣,是大家喜欢的一个好人。
  “唔,您好么?”他问道,一面同玛茨科握手。“是继续‘跳啊’呢,还是不再‘跳啊’了?”
  “嗨,不再‘跳啊’啦!”玛茨科回答。“但是我看见您很高兴。仁慈的天主,仿佛我已经到了波格丹涅茨。”
  “您怎么啦?我听说日耳曼人打伤了您?”
  “是呀,这些狗东西!把一支矛头刺在我的肋骨中间。”
  “您瞧!”兹皮希科说。“大家都劝他喝熊脂。等我们一到波格丹涅茨,我就夜里带一把斧子到‘巴齐’[注]去。”
  “也许雅金卡有一些。”
  “哪个雅金卡?您的妻子不是叫做玛尔戈赫娜么?”玛茨科问。
  “哦!玛尔戈赫娜不在人世了!玛尔戈赫娜葬在教会墓地里,到‘圣米克尔节’就三年了。她是一个刚强的女子,愿天主的光辉照着她的灵魂!雅金卡同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年轻些。”
  山谷后面是山风,
  女儿的模样总像娘。
  跳啊!跳啊!
  “我告诉玛尔戈赫娜别去爬那棵松树,她年纪不轻了。可是她偏要爬;树枝断了,她摔了下来,伤得很厉害;三天里就死了。”
  “主啊,愿您的光辉照着她的灵魂!”玛茨科说。“我记得,我记得!她发脾气的时候,佃农们总要躲到草堆里去。她很能干。原来她从松树上摔下来了!”
  “她像一颗松果似地掉了下来。您知道,出丧以后,我悲伤得神志昏迷,他们三天都无法使我清醒过来。他们以为我死了。末后,我哭了很久很久。但是雅金卡也很能干。多亏她照顾一切。”
  “我不大记得她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没有斧头柄那么长呢。她能从马身下走过去,而碰不到马身。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必定长大了。”
  “到‘圣爱格尼斯节’就十五岁了;但是我有一年多没有看见她了。”
  “您为什么没有看见她?您到哪里去啦?”
  “打仗去了。我不必留在家里,雅金卡会照顾一切。”
  玛茨科虽然病着,可是一提起打仗,他就全神贯注地听着,还问道:
  “也许您曾经在威斯克拉威托特公爵那里待过吧?”
  “不错,我在那儿,”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快乐地回答。“嗯,天主没有赐他好运气;我们给爱迪卡打败得够惨啦。他们先打死我们的马匹。鞑靼人可不像天主教骑士那样公开攻打你,而是在老远射起箭来。你攻打他,他就逃跑,接着又朝你射箭。对付这种人,你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军队里的骑士们都吹牛说:‘我们不用端起我们的矛,也不用拔出我们的剑,就能把这些毒虫踩在我们的马蹄下。’他们就这样吹了牛;可是等到不可胜数的箭嗖嗖地、昏天黑地地射过来的时候,仗却马上就打完了,十个里人难得有一个活下来。您相信么?半数以上的军队被打死了;七十个立陶宛和俄罗斯的公爵死在战场上;你数两个礼拜也数不完被打死的贵族和其他叫作‘奥特洛克’的宫廷侍从究竟有多少”
  “我听说过的,”玛茨科插嘴说,“我们也死了好多骑士呢。”
  “唉!十字军骑士也给杀死了十个,因为他们奉命在威托特的军队里服务。我们死了许多人,您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从来不逃跑;威托特公爵对我们的骑士有很大的信心,打仗的时候,他要一队人纯粹波兰籍的卫队在他身边。嘻!嘻!他们里头可真太乱啦。但他没有损伤一根毫毛!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爷被打处了,还有掌剑官培那特,米柯拉伊法官,普罗科普,普尔席茨拉夫,杜勃洛戈斯特,拉席维崔的雅斯柯,皮里克·玛朱尔,米霍夫的华希,‘伏叶伏大’梭哈、付姆勃罗伏的雅斯柯,米罗斯拉夫的雅斯柯,希契辟茨基,奥德斯基和陀姆科·拉戈达。谁能数得清所有这些人!他们有此人身上中了鞑靼人那么多的箭,死后就像只豪猪,真是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仿佛是在讲一个最有趣的故事,又立即唱起歌来:
  你这才知道鞑靼人的厉害,
  他打败了你就远远逃开!
  “唔,后来怎样呢?”兹皮希科问。
  “后来大公爵逃掉了;不过他还像往常一样勇敢。你越压得他重,他越跳得远,像一根榛子手杖一样。我们冲到泰伐宁河滩去保护那些过渡的人,赶来援救我们的还有少数几个波兰骑士。第二天,爱迪卡带着一群鞑靼人来了;但是他一无成就。嗨!当他要涉过浅滩的时候,我们狠狠地打得他毫无办法。我们打死了和活捉了他们好多人。我自己就捉了五个鞑靼人,我把他们送到兹戈萃里崔去了。你们就可以看见他们长着怎样的狗头。”
  “在克拉科夫,人们说战争也许会打到波兰来。”
  “唔,爱迪卡可不是个傻瓜!他很知道我们有什么样的骑士;他也知道最伟大的骑士都还留在国内,因为王后不高兴威托特独断独行地发动战争。嗳,他是狡猾的,那个老家伙爱迪卡!他明白公爵在泰伐宁的军队已经增加了,早已跑出了什一税上地的范围,逃得老远了呢!”
  “但是你却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那里没有事情好干。我在克拉科夫听到你们的消息,得知你们动身比我稍微早些。”
  说到这里,他转向着兹皮希科:
  “嗨!我的爵爷,我上次看见你,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可现在呢,虽然天还没亮,我可想象得出你已经长得像一头野牛那样大了。你的石弓上了弩啦,谁都看得出你是打过仗的。”
  “我是在战争中长大的。你去问问我叔父,我在这方面是不是有经难。”
  “这倒根本用不着问你叔父;在克拉科夫我看到了塔契夫的爵爷,他告诉了我关于你的情形。但是,我晓得那个玛朱尔人不愿把他的女儿嫁给你。我可对你丝毫没有反感,我喜欢你。等你看见我的雅金卡,你就会忘掉那一个姑娘了。她真是个绝色的美人!”
  “即使我看到十个像您的雅格娜[注]一样的姑娘,我也决不会忘掉她。”
  “我把莫奇陀里庄园作为她的嫁妆。有好多人向我要雅格娜,你不担心么?”
  兹皮希科想要回答:“我可没向您开过口!”但是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又开始唱道:
  我将伏在你的膝下,
  请把雅格娜嫁给我,
  嗳,把雅格娜嫁给我!
  “您总是快乐地唱着歌,”玛茨科说。
  “唔,天上诸圣在做些什么呢?”
  “他们唱歌。”
  “这可对啦!只有魔鬼在号哭。我宁愿到那些唱歌的地方去,却不愿到那些号哭的地方去;圣彼得将会说:‘我们必须让他进天国;否则,他会到地狱里去歌唱,那就不对了。’瞧,天亮了!”
  果然天亮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空地上倒有一大半地方是一个湖,湖边有几个人在捕鱼;他们看到这些带着武器的人,都撇下网,立刻拿起鹤嘴锄和棍棒,站了起来,准备战斗。
  “他们以为我们是强盗呢,”齐赫笑着说。“嗨,捕鱼的!你们是谁家的人?”
  他们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怀疑地望着;最后,其中有一个年老的认出了他们都是骑士,便回答道:
  “是杜尔查的修道院长神甫的人。”
  “那是我们的亲戚,”玛茨科说,“就是把波格丹涅茨收作抵押品的那一位。这一带一定是他的森林了,一定是刚刚买进来的。”
  “他没有买,”齐赫回答。“他为这一带森林同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打过一仗。看来这修道院长击败了维尔克。一年前,他们为这一带森林,骑在马背上用矛和长剑战斗过;结果如何我不知道,因为我离开了。”
  “唔,我们是亲戚,”玛茨科说,“他不会同我们争吵的。”
  “也许不会;他是一个懂得怎样戴上头盔、具有武侠精神的修道院长;但他是虔诚的,唱起弥撒来也很好听。您不记得么?他望弥撒时大声呼喊,连燕子都从天花板下面的窝里掉了下来。那实在是为天主增光。”
  “我当然记得!他能够在十步之外吹熄祭坛上的蜡烛。他到过波格丹涅茨么?”
  “到过的,他到过。他在那片地上安排了五个农夫。他也到过兹戈萃里崔我的家。因为您知道,他给雅金卡施过洗礼,他非常喜爱她,叫她做小女儿。”
  “愿天主将赐福于他,要是他肯把那些农夫留给我的话。”玛茨科说。
  “哦!五个农夫算得什么!叫雅金卡去求他,他一定不会不答应。”
  说到这里,谈话停顿了一会儿,因为灿烂的太阳已经越过这片黑暗的森林,从粉红色的沙丘那边升起来,照亮了周围的景物。骑士们按照惯例欢呼道:“光荣归于耶稣基督!”于是画过十字后,他们就开始做早祷。
  齐赫第一个做完,他对他的旅伴们说:
  “我希望不久看见你们过得很好。嗨!你们两人都变了。您,玛茨科,必须恢复健康。雅金卡会照顾您,因为你们家里没有女人。谁都能看得出你肋骨中间有一块铁。”
  他又转身向兹皮希科说:
  “你也出来露露面吧。啊,全能的天主!我记得你小时候常常拉住马尾巴,爬到马驹的背上;可现在呢,多雄壮的一位骑士啊!脸相就像个小爵爷;身躯却像个刚强的男子汉。这样的身躯甚至能同一头熊搏斗。”
  “一头熊对他算得了什么!”玛茨科说。“他比现在年纪还要小的时候,有个弗里西安人管他叫乳臭未干的小孩,他发起怒来,一把就拉掉了那个弗里西安人的胡子。”
  “我知道,”齐赫插嘴说,“以后你们就打起来了,俘获了他们的扈从。塔契夫的爵爷把这件事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我:
  来了一个非常骄傲的日耳曼人,
  却给揍得眼青鼻肿,进了坟墓。
  跳啊!跳啊!”
  兹皮希科看着齐赫的瘦长的身材,看着他那瘦瘦的脸上长着一只大鼻子,看着他那含笑的圆眼睛,心里觉得好生奇怪。
  “哦!”兹皮希科说,“有这样一位邻居,准可以无忧无虑了,但愿天主能使我的叔父恢复健康。”
  “有一个快乐的邻居真是件好事情,因为同一个快乐的人在一起是不会有争吵的,”齐赫回答,“听我跟你说吧。你们离开家里已经很久,在波格丹涅茨不见得会很舒服。我不是指农务,农务已经由修道院长去照顾了;他开了一大片森林,并且安排了一些新农夫住在那里。但是因为他常常到那里去,你们会发现食橱是空的,甚至在屋里,要睡觉板凳没有一条,干草找不到一束;病人总需要舒服一些。你们最好同我一起到兹戈萃里崔去。我很高兴留你们住一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雅金卡会照料波格丹涅茨。由她去安排,你们自己不必操心。兹皮希科可以常常到那里去看看农务;我一定去把修道院长请到兹戈萃里崔来,你们可以同他结清账目。那女孩会好好地侍候您,像侍候父亲一样,生病期间,有女人侍候是最好不过的了。好吧,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接受我的邀请么?”
  “我们知道您是一位好人,一向是位好人,”玛茨科感动地回答:“但是您可知道,要是我会因这个伤而死的话,我宁愿死在我自己家里。再说人回了家,就是他老啦,他也能过问过问各种事情,检查和料理许多其他的事情。如果天主命令我到另一个世界去,那我没有办法!即使加意留神,那也是逃不了的。至于不方便嘛,我们在战争中已经习惯了。即使是在一束草上睡觉,对于一个在光秃秃的地上睡了好几年的人,也是愉快的了。我感谢您的好心,如果我不能向您表示我的谢意,天主会许可兹皮希科代我做的。”
  以心地和善和急公好义而著名的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再三邀请,玛茨科却坚决婉辞:“如果我一定要死的话,还是死在自己院子里的好!”
  好多年来,他一直想要看看波格丹涅茨;因此,既然现在快到家门口了,他非得去看一次不可,哪怕到那里去度过他最后的一夜也好。天主是慈悲的,终究让他这样一个重病的人赶到了这里。
  他用手拭去了眼睑下的泪珠,四下看了一阵,说道:
  “如果这一带是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的森林的话,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到家了。”
  “这些森林现在不属于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了,而是属于修道院长了,”齐赫说。
  玛茨科微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
  “如果是修道院长的,那末有一天,就要是我们的了。”
  “嗨!刚才您还在谈到死哩,”齐赫快活地说,“现在却想比修道院长还要寿长了。”
  “不,我不会比他活得长,兹皮希科也许会。”
  森林里的号角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齐赫勒住了马,侧耳倾听。
  “有人在打猎,”他说。“等一等。”
  “也许就是修道院长。在这里遇见他倒是愉快的。”
  “静一静!”
  这时候齐赫转身向着他的随从们喝道:
  “站住!”
  他们站住了。只听得号角声更近了,没多久,还听见一阵狗吠声。
  “站住!”齐赫又说了一遍。“他们向着我们这边来了。”
  兹皮希科跳下马来,喊道:
  “把石弓给我!这野兽也许会向我们冲来!快!快!”
  他从仆人手里把石弓一把抢来,把它撑在地上,用小腹压了下去,身子弯倒,背脊用力弯下去,像一张弓似的,等他双手抓住弓弦,就把它搭上铁钩,然后安上一支箭,跳进树林里去了。
  “他不用曲柄就拉开了石弓!”齐赫低语说,他对这样大的力气感到吃惊。
  “嗬,他是个有力气的孩子!”玛茨科自豪地回答。
  这时候号角声和狗吠声越来越近了;突然间,树林的右面发出一阵沉重的践踏声,夹杂着丛林里树枝的折裂声——接着,丛林里冲出来了一头毛茸茸的长角老野牛,庞大的头低垂着,眼睛充血,气喘吁吁,煞是可怕。它冲到路旁一道水沟跟前,一下子就跳了过去,落地的时候前脚跌倒了;但它立刻又站了起来,眼看就要消失在路那边的丛林里了,不料就在这当儿,石弓的弦嗖的一声,发出一阵唿哨似的箭声,这头野兽后脚一仰,竖起身子,在原地打转,接着猛然吼叫起来,就像遭到了雷击似地倒在地上。
  兹皮希科从一棵树后露出脸来,又拉开石弓的弦,准备再射一箭,于是悄悄走近那倒在地上却还在用后脚刨土的野牛。
  但是看了它一眼之后,他从容地转向自己的扈从们,远远向他们喊了起来:
  “我这一箭射得很猛,它已经受了重伤。”
  “你真了不起!”齐赫一面策马向他赶过来,一面说。“一箭就射中了!”
  “就是因为隔得近,速度又快。您瞧;不但箭头的铁,连箭身都整个儿射到它左肩骨下面去了。”
  “这附近一定有猎人,他们会来要这头野兽的。”
  “我不给!”兹皮希科答道。“我是在路上打死它的,这条路又不是私产。”
  “如果路是修道院长的呢?”
  “那就让他拿去吧。”
  这时候从森林里跑出来一二十条狗,一看见这野兽,就尖叫着向它冲了过来。
  “猎人们马上就要赶来了,”齐赫说。“瞧!这不是他们么,不过他们还没有看见这头野兽哩。站住!站住!这里来!这里来!野牛倒在这里,倒在这里!”
  齐赫突然不作声了,用手遮着双眼,过了一会儿才说: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是我眼花了呢,还是我的幻觉呢?”
  “前面有个人骑着一匹花斑马来了,”兹皮希科说。
  齐赫立刻喊了起来:
  “耶稣基督啊!这一定是雅金卡!”
  他骤然间高声叫喊道:
  “雅格娜!雅格娜!”
  于是他向前冲去;但是不等他的马迈开大步,兹皮希科已经看见了一个极其奇妙的景象——原来是一个姑娘,像个男人似的骑着一匹黑马,向他们急驰而来;她手中拿了一张石弓,肩上背着一支刺猪的矛。她的飞扬的头发上满缠着蛇麻子的球果;她的脸像曙光似的明媚。她的衬衫胸前敞开着,外面披着一件“舍达克”[注]。她来到了他们跟前,勒住了马,脸上顿时流露出惊奇。犹豫、快乐的神情;过了好久,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用一种孩子气的声调叫了起来:
  “达都罗,达都斯,最亲爱的!”
  一刹那之间,她从马上跳下来了,齐赫也下了马来迎接她;她扑到父亲身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好大一阵工夫,兹皮希科只听见父女两人的亲吻声和一声声愉快的呼喊:“达都罗!”雅古拉[注]!”“达都罗!”“雅古拉!”
  双方的扈从们现在都走近了,玛茨科也到了;他们父女俩还在一声声彼此呼喊着:“达都罗!”“雅古拉!”而且互相亲吻着。最后,雅金卡问道:
  “这样说来,您是决定不参加打仗,回家来了么?您身体好么?”
  “不去打仗了。我怎么会身体不好呢?你呢?还有小伙子们呢?他们也都好么?一定都很好,否则,你也不会在森林里奔跑了。但是,我的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您没有看见我在打猎么?”雅金卡回答,一面笑着。
  “在别人的树林里打猎么?”
  “修道院长允许我的。他还给我派来了几个有经验的猎人和一群猎狗哩。”
  说到这里,她转身向仆人们:
  “把这些狗赶走,它们会咬破兽皮的!”
  然后对齐赫说:
  “哦,您回来了,我多么高兴!”他们又亲吻起来。等亲吻好了,雅金卡说:
  “我们现在离家很远了,都是为了追这头野兽。我们准追了十多英里路啦,马都跑不动了。这头长角野牛有多大啊!您看到没有?它至少中了我三支箭,最后一箭才结果了它。”
  “最后一箭结果了它,可不是你的箭,是这位青年骑士把它射死的。”
  雅金卡把头发往后一甩,目光锐利地望着兹皮希科,表情不大友善。
  “你知道他是谁么?”齐赫问。
  “我不知道。”
  “怪不得你不认识他了,因为他长大了。你也许认得波格丹涅茨的老玛茨科吧?”
  “天主啊!是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么?”雅金卡喊道。
  她走到马车跟前,吻着玛茨科的手。
  “是您么?”
  “是呀,是我;我不得不坐在马车上,因为日耳曼人把我射伤了。”
  “什么日耳曼人?不是在跟鞑靼人打仗么?”
  “仗倒是同鞑靼人在打,但是我们没有参加那场战争;我们在立陶宛打过仗,兹皮希科和我。”
  “兹皮希科在哪里?”
  “你还不认得兹皮希科?”玛茨科微笑着说。
  “那个人就是兹皮希科么?”这姑娘喊道,一面重新望着这年轻的骑士。
  “是的,就是他。”
  “你得吻他一下,他是你的老朋友啦!”齐赫高兴地说。
  雅金卡快乐地转向兹皮希科;但是她突然往后一退,用手掩住了眼睛,说:
  “我怕羞。”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兹皮希科说。
  “是啊!我们很熟。我记得八年前,你同玛茨科来访问过我们,那时候我的妈都拉[注]还给了我们一些蜜渍的坚果,你仗着自己年纪大,还用拳头打了我,把所有的坚果都吃掉了。”
  “他现在可不会那样了!”玛茨科说。“他跟随过威托特公爵,在克拉科夫的城堡里待过,已经学会了宫廷的礼节啦。”
  但是雅金卡现在却在想别的事,后来才向兹皮希科问道:
  “那末是你射死这头长角野牛的了?”
  “是的。
  “我们得看看箭在哪里。”
  “你看不见的,箭射进它的肩胛骨下面去了。”
  “安静些,别吵嘴,”齐赫说,“我们都看到他射死这头长角野牛的,我们还看见他更出色的本事哩:他不用曲柄就能拉开石弓。”
  雅金卡第三次望了望兹皮希科,这一回还带着惊奇的神情。
  “你不用曲柄就能拉开石弓么?”
  兹皮希科发现她声调中有些怀疑的意味,便把松了弦的石弓撑在地上,一眨眼间就把它拉开了;接着,为了要表示他熟悉骑士礼节,他一腿跪下,把弓递给雅金卡。但是这姑娘并没有从他手里接过弓来,却突然脸红耳赤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连忙扣起她在骑马飞驰时被风吹开的衬衫。
  第十一章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到达波格丹涅茨的第二天,就到他们老家附近四处去看看;他们立刻想到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告诉他们的话没有错,果然一开始他们会感到不很舒服。
  耕作方面进行得还不错。有好几处田地正由修道院长安置在那里的农夫们在耕种。波格丹涅茨本来有很多耕地;但是经过普洛夫崔一役,“格拉其”族伤亡殆尽,缺乏劳动力;后来,又经过了西利西亚的日耳曼人侵犯,接着又是拿仑支同格尔齐玛尔奇克两个家族的战争,于是富饶的田地上都长满了树木。玛茨科也无能为力。几年来他一直想从克尔席斯尼阿弄一批农民过来,租回给他们种,可惜自白地费了力气,他们都不肯来,宁愿留在自己的一小块一小块土地上,不愿耕种别人的土地。可是他的招募毕竟吸引来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在历次战争中,他又俘获了几个奴隶,把他们配了婚,让他们在这里住下来;这样,村里的人丁就兴旺起来了。但是,这对他说来,却是一件繁重的工作;因此他一有机会,就把整个波格丹涅茨抵押出去,认为让这位有权势的修道院长去把农夫移居到这片土地上来会比较容易些,他也设想战争会给他和兹皮希科带来人手和金钱。事实上,修道院长确是精力旺盛的。他派了五个农户来补充波格丹涅茨的劳动力;他增加了牛马牲畜,后来又造了一所谷仓、一个马厩和一所牛舍。但是因为他不住在波格丹涅茨,房屋并没有修理。玛茨科本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这座小城已经围上一道沟和栅栏,哪知结果却是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个样,不同的只是,墙壁比以前更倾斜了,看来似乎还低了些,因为墙壁都往地里陷得更深了。
  这间屋子有一个大厅、两个有套房的大房间和一间厨房。房间里有牛膀胱做的窗户;每个房间中央有一座石灰做的火炉,烟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洞孔出去。在现在被烟熏黑的天花板上,先前总是挂着熏野猪腿、熊腿、鹿腿、糜鹿的后股、一爿爿牛肉和一卷卷香肠。但是现在,这些钩子以及架在墙上、用来放罐子和陶器碟子的搁板,都已空空如也。不空的只有搁板下面的那半截墙,因为兹皮希科已经吩咐他的仆人们在上面挂起了头盔、胸甲、长剑和短剑,接下去挂的是刺野猪的矛和叉,马衣和鞍座。烟容易熏黑这些武器,必须经常把它们擦擦干净,但是,玛茨科是细心的,他命令仆人们把贵重的衣服放到他睡觉的套房里去。
  在前房靠近窗口的地方,有几张松木桌子和松木凳子,爵爷们总是坐在这些凳子上和他们所有的仆人一同进餐的。过惯战场生活的人总是容易满足的;但是,波格丹涅茨没有面包,没有面粉,也没有碟子。农民们有什么就送来什么;玛茨科期待着邻居们会按照当时他们乐于助人的风尚来帮助他;他的期待没有落空,至少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是这样做了。
  第二天,这位老“弗罗迪卡”坐在屋前的一根原木上,对着爽朗的秋光,心旷神恰,雅金卡骑着她那匹黑马来了;她下了马,走到玛茨科跟前;由于一路上骑马跑得太快了,气也喘不过来,面孔红得像只苹果。她说:
  “愿天主保佑您!‘达都罗’派我来问候您的健康。”
  “我没有更坏,”玛茨科回答:“至少我是睡在启己的屋里了。”
  “但是您决计不会舒服的,病人需要一些照顾。”
  “我们是硬汉子。确实,开头是不很舒服的,但是我们并没挨饿。我们已吩咐宰了一头牛和两只羊,这样就可以大吃其肉了。女人们拿来了一些面粉和鸡蛋;最糟的是我们没有碟子。”
  “唔,我吩咐我的仆人们装了两马车东西来了。一辆装着两张床和一些碟子,另一辆是各种食物。有饼,有面粉,有成猪肉,有干菌;还有一大桶麦酒和一大桶蜂蜜酒;凡是我们家里有的东西,各种都拿了一点来。”
  玛茨科对这种善意非常感激,他抚摸着雅金卡的头,说道:
  “愿天主报答你的父亲和你。等我们的家境稍微好转,我们一定送还这些食物。”
  “您倒精明!我们可不像日耳曼人给了人家东西还要拿回去。”“好吧,那就更要祈求天主报答你了。你父亲告诉我们说,你是一个非常能干的管家人,还说你照管了兹戈萃里崔整整一年?”
  “是的!如果您需要别的什么东西,派个人来好了;只是要派一个知道需要什么东西的人,因为一个愚笨的仆人总是弄不懂人家要派他去干什么。
  说到这里,雅金卡开始向四下一望,玛茨科看到了,微笑一下,问道:
  “你在找谁啊?”
  “我不找谁!”
  “我一定派兹皮希科去谢谢你和你的父亲。你喜欢兹皮希科么?”
  “我连看都没有看清楚他哩。”
  “那你现在就仔细看看吧,他刚好来了。”
  兹皮希科果真从马厩里来了;他穿一件驯鹿皮外套,戴一顶回毡帽,很像头盔下面的那种衬帽;他的头发没有络上发网,齐眉毛修剪得匀匀称称,一绺绺的金发垂在双肩上;他一看到这姑娘就敏捷地走过来;他身材高大、举止优雅,样子像一个贵族的侍从。
  雅金卡转向玛茨科,仿佛要表示她是特地来看他似的;兹皮希科却快快活活地欢迎了她,握住她的手举到嘴边吻着,也不由得她不肯。
  “你为什么吻我的手?”她问,“我是一个神甫么?”
  “这是规矩,你不能抗拒。”
  “即使他吻了你两只手,”玛茨科说,“也不足以表示我们对你送来的这么些东西的谢意。”
  “你带来了什么?”兹皮希科问,一面扫视着整个院子,看来看去只看见缚在柱子上的那匹黑马。
  “马车还没有来,但就要到了,”雅金卡回答道。
  玛茨科开始一一列举她带来的东西;但是,当他提到两张床的时候,兹皮希科说:
  “我睡在野牛皮上就很满意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因为你也想到了我。”
  “想到你的可不是我,而是‘达都罗’,”这姑娘答道,脸红了起来。“你要是高兴睡在野牛皮上,尽管睡好啦。”
  “我宁愿有什么就睡什么。有时候打过仗之后,我就把一个十字军骑士的尸体垫在头底下作枕头睡觉。”
  “你是在告诉我你打死过一个十字军骑士么?我肯定你没有打死过。”
  兹皮希科并不回答,却笑了起来。倒是玛茨科嚷了起来:
  “天哪,姑娘,你还不知道他呢!他别的事情没有于过,可就是会杀日耳曼人。他能用一把斧、一支矛或者任何武器战斗;只消他远远看见一个日耳曼人,你就得拿绳子把他缚住,否则,他就会冲上去攻击人家。在克拉科夫,他要打死使者里赫顿斯坦,为了这,他差点儿给斫掉脑袋。他就是这样的人!我还要告诉你那两个弗里西安人的事,我们获取了他们的扈从,从他们那里拿到很多贵重的战利品,只要用一半就能赎回波格丹涅茨。”
  于是玛茨科开始讲起他同那两个弗里西安人的决斗;也谈到他们的其他险遇和他们所建立的业绩。他谈到他们如何在城墙后面、在旷野里同外国最伟大的骑士战斗,如何同日耳曼人、法兰西人、英吉利人和勃艮第人战斗。他还告诉她,他们看见过一些什么事物:他们见到过十字军骑士团的红砖城堡,立陶宛人的木头“格罗杰崔”[注]和教堂,比波格丹涅茨附近能看到的都要美丽;还看到好些大城市和立陶宛鬼神夜间在那里号哭的可怕的荒野,以及其他许多形形色色的奇异的事情;他说,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哪一次战斗中,兹皮希科总是战无不胜,因此,最伟大的骑士们都对他感到惊奇。
  雅金卡正靠近玛茨科坐在一根原木上,听得张大了嘴巴,怀着不断增长的钦佩和惊奇的神情望着这年轻的骑士。最后,玛茨科讲完了,她叹了一口气,说:
  “可惜我不是一个男孩!”
  兹皮希科在听玛茨科讲话的时候,也总是仔细望着雅金卡,但看来,他是在想别的事情,因为他突然说:
  “你长成一个多么美的姑娘啦!”
  雅金卡既不乐意、又很伤心地回答说:
  “比我美的人你见得多啦。”
  但是兹皮希科倒是真心诚意地回答她说,像她这样美貌的人他还见得不多,因为雅金卡是个既健康、又年轻、又有力气的姑娘。难怪老修道院长常说她看来像一棵松树。她身上没有一处不美:苗条的身材,宽阔的、仿佛是大理石雕出来的胸部,鲜红的嘴唇,灵活的蓝眼睛。她也穿着得比在森林里打猎的时候更考究了。脖子上挂了一串红珠子的项链,身上穿一件绿布面子的对襟皮外套,一件手工织的裙子和一双新的长靴。连老玛茨科也注意到了这身美丽的服饰,他看了她一会之后,说道:
  “你为什么打扮得像上教堂去那样呢?”
  但她不回答,却喊道:
  “马车来了!”
  马车果然到了,她连忙跳了过去,兹皮希科也跟着出去了。卸车的时间相当长,玛茨科感到非常满足,他看到一件东西就要赞美雅金卡一声。姑娘动身回家的时候已经薄暮了。她正准备上马,兹皮希科突然抱住了她,她还来不及说话,就把她举到了鞍上。这时候,她脸红得像朝霞,回过头来,声调柔和地向他说:
  “你是个多么有力气的小伙子啊!”
  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惶惑和脸红,因为天黑了,因此他只是笑了笑说:
  “你不怕野兽么?现在是夜里了!”
  “马车里有一支刺野猪的矛。把它拿给我。”
  兹皮希科走到马车跟前,拿了野猪矛,交给雅金卡说:
  “祝你健康!”
  “祝你健康!”她回答。
  “愿天主报答你!明天或者后天,我要到兹戈萃里崔来谢谢齐赫和你的一番好意。”
  “来吧!欢迎你来!”
  她策马奔去,就消失在路旁的丛林里了。
  兹皮希科回到他叔父跟前。
  “你应该进去啦。”
  玛茨科可没有从原木上移动身子,只是答道:
  “嗨!多好的姑娘啊!她使得我们的院子增光了!”
  “这倒是实话!”
  沉默了一会儿。玛茨科一面望着星星,一面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后来他说话了,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她长得漂亮,又是个好管家,尽管她才不过十五岁。”
  “是的!”兹皮希科回答。“因此老齐赫很钟爱她。”
  “他还说莫奇陀里的产业将来就是她的嫁妆;那里牧场上还有一群牝马和好多马驹哩。”
  “莫奇陀里的田产不是包括好多沼地么?”
  “是的,沼泽地里还有不少水獭。”
  又是沉默。玛茨科关切地望了兹皮希科一会儿,终于问道:
  “你在想些什么呀?”
  “看见雅金卡,使我想起了达奴莎,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着我的心。”
  “我们进屋里去吧,”老“弗罗迪卡”回答。“时间不早了。”
  玛茨科吃力地站了起来,倚在兹皮希科身上,由他领着到套房里去。
  第二天兹皮希科到兹戈萃里崔去了,因为玛茨科老催促他。他还一定要他带两个仆人一起去摆摆场面,又要他穿上最好的衣服,表示对齐赫的尊敬和感谢。兹皮希科照他的话做了,打扮得像去参加婚礼似的;穿着他的镶着金穗、绣着金“格列芬”的白缎子“雅卡”。齐赫张开双臂真心诚意地用欢乐和歌唱接待了他;雅金卡呢,一走进来,就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似地停住了,提在手里的一桶葡萄酒几乎也掉下地来;她还以为是来了一位王子哩。她变得羞怯起来了,默默地坐在那里,不时擦着眼睛,仿佛要让自己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这个不懂世故的兹皮希科却以为她不愿意同他说话,其中一定有什么他所不了解的原因,因此他只是同齐赫谈话,颂扬他的慷慨,赞美兹戈萃里崔这所房屋;说起这座房屋,确实是同波格丹涅茨的房屋大不相同。
  处处都显得舒服和富裕。房间里的窗子是用牛角切成的薄片制成的,磨得像玻璃一般透明。房间中央不装火炉,而在四角有很大的烟囱。地板是用落叶松做成的,四壁挂着一套套甲胄和许多擦得灿亮的碟子、银汤匙。满地铺着从战争中带回来的贵重地毯。许多桌子下面都有庞大的长角野牛皮。齐赫很高兴地指着他的财富,说这都是雅金卡的家产。他领兹皮希科到洋溢着松脂和薄荷香味的套房里去。那里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大捆一大捆的狼皮、狐狸皮、水獭皮和貂鼠皮。他指给他看干酪、蜂蜜、蜜蜡、一桶桶面粉、一箱箱干面包、大麻和干菌等等食物。然后他同他去看谷仓、储藏室、马厩、牛舍和摆满了打猎器具与渔网的小屋。兹皮希科让这些财富看得眼花缭乱,使得他在吃晚饭时禁不住大加赞美。
  “住在兹戈萃里崔多快乐啊!”他喊道。
  “在莫奇陀里,也差不多有同样的财产,”齐赫回答。“你记得莫奇陀里么?它离波格丹涅茨不远。从前我们的祖先曾经为疆界发生过争执,还相互挑过战,但是我决不会争执的。”
  说到这里,他在兹皮希科的大杯里斟满了蜂蜜酒,问道:
  “你也许喜欢唱歌吧?”
  “不,”兹皮希科回答:“但是我很高兴听您唱。”
  “兹戈萃里崔将来要归幼熊所有。”
  “您说幼熊是什么意思?”
  “噢,那就是雅金卡的兄弟们呀。”
  “嗨!它们不会在冬天吮自己的脚爪的。[注]”
  “确实如此。但是,雅金卡也会在莫奇陀里得到财富的。”
  “这倒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吃不喝?雅金卡,给我们倒酒。”
  “我正在尽量吃喝呢。”
  “把你的皮带松一松,你就能吃喝得更多了。你的腰带多美啊!你们一定在立陶宛获得了很多战利品吧!”
  “我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兹皮希科回答,他高兴地抓住这个机会,悦明波格丹涅茨的后代不再是穷“弗罗迪卡”了。“我们把一部分战利品在克拉科夫出卖了,得到了四十个银‘格里温’。”
  “未必吧!怎么,这笔钱大可以置一笔产业哩。”
  “是的。有一套米兰制的甲胄,因为我叔父认为就要过时了,把它卖了一笔好价钱。”
  “我知道!唔,到立陶宛去真是值得。本来我也想去,可是我又害怕。”
  “怕什么?怕十字军骑士团么?”
  “嗳,谁会怕日耳曼人?我是怕那些异教的鬼神。似乎树林里的鬼神多着呢。”
  “它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身,因为它们的庙宇给烧掉了。以前它们过得很好;但是,现在它们只好靠菌和蚂蚁过活了。”
  “您见过么?”
  “没有,我自己没有见过;但是我听到见过的人说起过。有时候,就有那么一个会从树后面伸出一只多毛的脚爪来,摇来摇去,讨东西吃。”
  “玛茨科也这样告诉过我,”雅金卡应道。
  “是的!他也在路上告诉过我。”齐赫补充说。“唔,不奇怪!我们国家里也有,虽然我们早已是一个天主教国家了,但是,我们也能够在沼地里听见笑声;而且虽然神甫在教堂里斥责这种迷信的说法,但是为小鬼们放一碟吃的东西总是上策;否则,他们就会在墙壁上乱抓乱搔,吵得你睡不着觉。雅金卡,我最亲爱的,放一个盘子在石坎上。”
  雅金卡拿了一只装满鸡蛋通心面和干酪的士碗,放在门槛上。齐赫说:
  “神甫要骂的!但是主耶稣是不会为一盘通心面发脾气的;而一个神,它的肚子吃饱了,却会保护你不遭火灾,不遭偷窃。”
  于是他向着兹皮希科说:
  “你宽宽腰带,唱支歌吧!”
  “最好您唱,否则请雅金卡小姐唱也行。”
  “我们要大家轮流唱,”齐赫喊道。“我们有一个仆人,他会吹木笛给我们伴奏。叫那汉子来!”
  他们把那仆人叫来了。他坐在板凳上,把横笛凑到嘴边,等着给人伴奏。
  没有一个人愿意第一个唱。最后齐赫叫雅金卡开始唱;雅金卡虽然因为兹皮希科在场而感到羞怯,也只得从凳上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帷裙下面,开始唱了: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兹皮希科的眼睛张得很大,跳了起来,叫道;
  “您从哪里学会这支歌的?”
  雅金卡惊奇地望着他。
  “每个人都会唱。您怎么啦?”
  齐赫以为兹皮希科有些醉了,把自己的快活的脸转向他说:
  “宽宽腰带吧!这会使你好过些!”
  兹皮希科脸上带着惊愕的神色站了一会儿;后来,因为感情平复了,就对雅金卡说:
  “请原谅我,我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唱下去吧。”
  “您莫不是听了这支歌伤心起来了?”
  “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回答,声调有点发抖。“叫我整夜听这支歌也不要紧。”
  于是他坐下了,用手掩往脸,静听着。
  雅金卡又唱了一段;但是,她唱完了,看到兹皮希科的手指上淌下了一大滴泪珠。
  于是她轻巧地挨着他坐下,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您怎么啦?我并不愿意使您哭。告诉我,您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兹皮希科叹了一口气,答道。“说来话长。但是这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觉得愉快了。”
  “您也许要喝些科葡萄酒吧?”
  “好姑娘!”齐赫喊道。“叫他‘兹皮希科’吧,你呢,叫她‘雅金卡’,你们是从小就认识的。”
  于是,他对着他的女儿说:
  “不要因为你小时候挨过他打就害怕,他现在不会打人了。”
  “我一定不打人!”兹皮希科快活地回答。“她如果要惩罚我,现在还可以打我。”
  雅金卡为了要叫他高兴,就用小拳头打着他玩。
  “给我们拿葡萄酒来!”快活的兹戈萃里崔的爵爷喊道。
  雅金卡跑向壁橱那边去,拿出了一瓶葡萄酒、两只美丽的银杯和两块干酪,那酒杯是由一个弗罗茨拉夫[注]的银匠雕刻的。
  齐赫有点醉意了,他紧紧抱着那瓶子,好像把它当作自己女儿似的和它说起话来:
  “哦,我亲爱的姑娘!我该怎么办呢,我这可怜虫啊,等人家把你从兹戈萃里崔娶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啊,您很快就得把她嫁走啦!”兹皮希科喊道。
  齐赫笑了起来。
  “嘻!嘻!这姑娘才十五岁就这样喜欢接近男孩子了!老远看见一个小伙子,她就会加快脚步走过去!”
  “达都体,你再不停嘴,我就要走啦,”雅金卡说。
  “别走!你还是待在这里的好。”于是他继续对兹皮希科说:
  “有两个小伙子常常到我们家里来。其中一个是小维尔克,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的儿子;另外一个是罗戈夫的契当[注]。要是他们在这里碰上了你,他们一定会对你咬牙切齿,像他们彼此之间咬牙切齿一样。”
  “哎哟!”兹皮希科说着,便问雅金卡:
  “你喜欢哪一个呢?”
  “一个也不喜欢。”
  “维尔克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齐赫说。
  “让它向别人叫去![注]”
  “那么契当呢?”
  雅金卡笑了起来:
  “契当,”她向兹皮希科说,“他脸上长着毛,像头山羊一般,简直连眼睛都看不见;他身上的脂肪多得像一头熊。”
  这时候,兹皮希科用手拍拍脑袋,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来,说道:
  “啊!我必须再向你们要一件东西;你们有熊脂么?我要弄点儿给我叔父做药用,我在波格丹涅茨一点也找不到。”
  “我们本来倒有一些的,”雅金卡回答:“但是伙计们擦弓用掉了一些,余下的都给狗吃掉了。”
  “一点也没有了么?”
  “一点也没有了!”
  “唔,那末,明天我得到树林里去找啦。”
  “要组织一次猎熊队;树林里熊很多;如果你要打猎工具,我们一定借给你。”
  “我可等不及了。我这几天夜里就到‘巴齐’(蜂房)那里去看看。”
  “你得带几个猎人一起去。”
  “不,不必,那反而会把野兽吓走。”
  “至少你要带一张石弓!”
  “夜里带石弓有什么用?现在又没有月亮!我要带一把叉和一把利斧,明天一个人去。”
  雅金卡沉默了一会儿;但是她脸上流露出非常不安的神情。
  “去年,”她说,“我们有一个猎人叫贝兹杜赫,让一头熊咬死了。这种事很危险,因为熊一看见人走近‘巴齐’,立刻就用两条前腿扑过去。”
  “要是它跑掉了,我就弄不到手了,”兹皮希科回答。
  这时,打瞌睡的齐赫突然醒了过来,唱起歌来:
  你是辛苦的库巴,
  我是闲荡的玛契克,
  早晨你带着轭到田里去,
  我却同卡莎在享乐。
  跳啊!跳啊!
  接着他对兹皮希科说:
  “你知道吧?他们是两个,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你呢?”
  雅金卡怕齐赫说得太多,连忙走到兹皮希科跟前,问道:
  “你什么时候去?明天么?”
  “明天太阳落山后。”
  “到哪个‘巴齐’?”
  “到我们波格丹涅茨的那个,离你们的边界不远,靠近拉捷科夫的沼地。他们告诉我,在那里很容易猎到一头熊。”
  第十二章
  由于玛茨科的病情恶化了,兹皮希科按照原来的打算去捕熊。玛茨科刚到破格丹涅茨的那一阵,因为心里快乐,加上一到家,就忙着张罗这张罗那,身体总算撑下来了;可是到第三天又发热了,而且痛得厉害,不得不躺到床上去。兹皮希科白天先到“巴齐”去察看了一次,看见那里的湿泥上有熊的脚印。他同林中养蜂人华夫列克商量了一下,那养蜂人同他的两条凶猛的波特哈尔[注]狗住在不远的一所小屋里,但现在因为天气冷了,他就要回村子里去了。
  他们拆掉了小屋,华夫列克牵着两条狗。他们先在树木上到处涂上蜂蜜,让香味吸引野兽前来。兹皮希科回到家里去准备行动。他穿了一件暖热的驯鹿皮坎肩;头上戴一顶铁丝做的无檐帽;最后,拿了一把锋利的叉和一把阔口的钢斧。日落以前,他就选定了地位,画过十字,坐下来等着。
  落日的红光还在巨大的松树枝之间照耀着。乌鸦在树顶飞翔,一边哇哇叫,一边拍着翅膀;这里那里都有野兔向水边跳去,弄得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偶尔有一只敏捷的貂鼠窜了过去。在丛林里,还听见鸟类的啁啾声——后来又逐渐停息了。
  太阳落山后,森林里又开始有了噪声。立刻有一群野猪慌慌忙忙、喷着鼻息从兹皮希科身旁跑过;接着是一大群糜鹿急驰而过,每一只麋鹿都把头抵着前面一只的尾巴。枯枝在它们的足蹄下发出嚓嚓声,森林里激起一片回响;它们在夜里向着沼泽地奔去,因为那里又阴凉又太平。最后,天空里闪现出一片暮霭,松树顶上被它照耀得好像在着火燃烧;于是一切又逐渐安静下来了。森林里寂静无声。暮霭从地面上升起,和曚昽的天光相接;光线愈来愈微弱,接着是幽暗、发黑,终于就消失了。
  “现在,一切都要寂静了,只等狼吼,”兹皮希科想。
  他懊悔没有带石弓来,否则倒可以轻而易举地打一只野猪或一头麋鹿。这时沼泽中传来含糊的声音,好像是沉重的喘息和呼啸。兹皮希科有点忧惧地望着沼泽,因为过去有一个农夫拉捷克住在这里一所小土屋里,后来他一家人突然失踪了,好像被大地吞没了似的。有人说他们被强盗绑架去了;但是,另外有些人却在这小屋周围看见一些非人非兽的奇怪足印。人们一提起这事就摇头不止,甚至谈到要从克尔席斯尼阿去找一个神甫来为这小屋驱邪。但是他们没有那么做,因为没有人愿意住到那所小屋里去,从那时候起,这所小屋就有了凶屋的名声,其实,那个林中养蜂人华夫列克对那些话倒是毫不在意。
  兹皮希科因为备有叉和斧,并不怕野兽;但是他一想到那些鬼怪,心旧仍然不免有些不安,所以那阵声音一停止,他倒高兴起来了。
  最后的回声也停止了,完全沉寂了。风停了,连松树顶上通常的呼啸声也没有了。时而有一颗松球掉下来,在这深沉的静寂中发出相当大的响声;继而一切又都寂静了,兹皮希科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这样静静地坐了好久,先是想着熊,接着又想到达奴莎。他回想起同公爵夫人告别时,如何把她抱在怀里,她如何哭;他记起了她的金黄色的头发,她的明媚的脸蛋,她的毛茛花冠,她的歌唱,她的深口红鞋,以及从他第一次看到她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心里是这么渴望着见她,以致忘了自己是在森林里等熊;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一定要去看你,因为我没有你活不下去。”
  他觉得他必须到玛佐夫舍去;如果他留在波格丹涅茨,他会落得一事无成。他想起尤仑德和他的奇怪的异议;于是他更认为要去一趟,去弄弄明白究竟障碍何在,是否用挑战决斗也不能消除这个障碍呢?最后,他好像看到达奴莎向他伸着双手,喊道:
  “来吧,兹皮希古!来吧!”他怎么能拒绝呢?
  他没有睡着,却像是在梦中一样清楚地看见她。她就在前面,骑马走在公爵夫人身旁,弹着她的小琵琶,一边哼着歌,一边想念着他。他认为她马上会看见他的,也许,她会回过头来看看他。这时候,兹皮希科清醒过来了,仔细听着,因为他听见身后有一阵沙沙声。他把手中的叉握得更紧,伸长了脖子,仔细倾听。
  沙沙声迫近了,而且十分清晰。好像什么东西的脚在小心走路,枯枝发出了咔嚓咔嚓声,落叶沙沙地响。有个什么东西来了。
  沙沙声时发时止,仿佛那野兽在树下停住了;接着四周是那么静,兹皮希科耳鸣起来了;一会儿,又听见那缓慢的、小心的脚步声。那东西来得如此谨慎,兹皮希科不禁有点惊奇。
  “我相信‘那老家伙’[注]一定害怕以前在这间小屋里的两条狗,”他心里想:“可也说不定是一只狼,已经嗅出了我。”
  现在不再听到脚步声了。可是,兹皮希科断定在他身后二三十步的地方一定有个什么东西停下来了。
  他四下看了一两次;虽然能够很清楚地看见树干,却看不见别的东西。他只得等在那里。
  等了很久很久,兹皮希科又感到惊奇了。
  “一头熊决不会走来停在‘巴齐’下面睡觉的;一只狼如果早就嗅出了我,也不会等到早晨的。”
  他这样一想,突然全身打了一阵寒颤:
  “要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沼地里走过来,打算从后面来吓唬我呢!要是有一个淹死鬼用一双滑腻腻的手臂来抓住我,或者一个鬼怪用一双绿眼睛直望着我的脸呢!要是一颗蓝色的头撑着一双蜘蛛腿从树后走出来,大笑起来呢!”
  他觉得他的头发在他的无檐铁丝帽下面一根根竖了起来。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前面又响起一阵沙沙声,比前一回更清晰。兹皮希科呼吸比较舒畅了;他认为这只“怪物”已经在他身边绕了一圈,现在正从前面走过来;他倒宁愿这样。他牢牢地握住叉,默默地站起身来等着。
  突然间,他听到头顶上松树的沙沙声,感觉到从沼地里吹来一阵风扑到他脸上,随即嗅到了熊的气息。
  丝毫也不用怀疑,是一头“米斯”[注]来了!
  兹皮希科不再害怕,他侧着头,全神贯注地听着,看着。沉重而清晰的脚步愈来愈近;气味愈来愈强烈;随即听见异息声和哼哼声了。
  “我希望不要两头一起来!”兹皮希科想。
  但这时,他看见他面前那只野兽的又大又黑的形体了,它正顺着风向走来,还嗅不到他;它的注意力也被树上的蜂蜜气味吸引住了。
  “来吧,老家伙!”兹皮希科喊了一声,从松树下面走了出来。
  熊短促地吼了一下,仿佛被一个意外的幽灵吓了一跳;但是它已经走得太近,逃不掉了;因此,一刹那间,它竖起了后脚,叉开前足,好像要紧紧地抱住他似的。这正中兹皮希科的下怀;他集中全力,像闪电似的跳了过去,使出他壮健的双臂和全身的力量,把叉对准这野兽的胸口直刺进去。
  整座森林都响彻了恐怖的吼叫。熊用它的脚爪抓住了铁叉,想把它拉出来,但是叉尖刺进去太深了;因此疼痛使它吼得更加可怕。为了要抓住兹皮希科,它斜倚着叉朝他身上扑过来,这就使叉刺进更深。兹皮希科个知道已经刺得够深,他依旧紧握住叉柄。人与兽搏斗起来了。森林里响彻了愤怒和绝望的吼声。
  兹皮希科先得把叉柄的尖端插在地上,才能使用斧子。熊却抓住了义柄,也像兹皮希科一样摇动着。尽管叉尖越刺越深,使得它越来越疼痛,它还是不让自己给“顶”在地上。这场可怕的格斗就这样继续下去,兹皮希科终于觉得精疲力竭了。要是他倒下去,那他就完了;因此他鼓足全身的力量,竭力使出双臂的气力,立定脚跟,把背弯得像一张弓,免得被摔到后面去;在他的热狂的搏斗中,他一遍遍咬牙切齿地说: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怒火燃烧着他的全身,在那个当口,他真是宁愿死去,也不愿放走这只野兽。终于他的一只脚被一棵树根绊住了;他摇晃了一下,如果在那紧要关头,没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没有另一把叉“顶”住了这野兽,他准会倒下去;这时,他耳际有一个声音叫道:
  “使斧啊!”
  兹皮希科斗得正起劲,根本没有去想一想究竟是怎样绝处逢生的;他只是拿起了斧,用尽全力所了下去。野兽倒下了,叉子经不起它的重压和它死前的那阵折腾,啪嗒一声折断了。在一阵长久的静默中,只听到兹皮希科大声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站在他旁边的那个身影,害怕起来了,心想:大概不会是个人吧。
  “你是谁?”他不安地问道。
  “雅金卡!”一个细弱的女人声音答道。
  兹皮希科惊奇得说不出话;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他没有疑惑多久,雅金卡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我来烧个火堆。”
  立刻,响起了打火钢和隧石的相击声,火花爆出来了;在火花的闪光下,兹皮希科看清了这姑娘雪白的前额,乌黑的眉毛和鲜红的嘴唇,她正在吹着燃烧起来的火绒。直到这时,他才清楚过来,她是到森林里来帮助他的,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他就会送命。他对她如此感激,竟而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的腰,吻她的双颊。
  火绒和打火钢掉到地上去了。
  “放开我!”她低声说;但她还是让他吻,甚至还把自己的嘴唇凑到兹皮希科的唇边,只装做是偶然凑到一块来的。他松手放开了她,说道:
  “愿天主报答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雅金卡一面找寻人绒和打火钢,一面为自己表白:
  “我担心着你,因为贝兹杜赫也是带着一把叉和一把斧去猎熊,结果倒给熊撕得粉身碎骨。如果你遭遇到这样的不幸,玛茨科就会非常凄凉,他现在已经命在旦夕了。所以我拿了一把叉赶来。”
  “那么我听到松树后面的声音就是你啰?”
  “是的。”
  “我还以为是个鬼怪呢。”
  “我也很害怕,因为在拉捷科夫斯基沼地周围,没有火是很危险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喊我呢?”
  “因为我怕你会打发我走。”
  说着,她重新在打火钢上打出火花来,并且在火绒上放了一束麻,便烧起来了。
  “我有两片油脂树柴,”她说:“你快去找些枯枝末,我们很快就可以烧起火来。”
  果然,只一会儿工夫,明亮的火在燃烧了,它照亮了那躺在一摊血泊里的庞大的褐色的熊尸。
  “嗨,好一头可怕的野兽!”兹皮希科不无自负地说。
  “你把它的头都完全劈开了!耶稣啊!”
  于是,她弯下身去摸摸熊的尸体,看看它是不是够肥;接着,她容光焕发地站起来,说道:
  “有足足够两年用的脂肪。”
  “但是叉断了,瞧!”
  “那太糟了;我回家去怎么向他们说呢?”
  “说什么?”
  “‘达都斯’不肯让我到森林里来,因此我不得不等到家里人都睡了才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你一定不要说我到这里来过,因为他们会嘲笑我的。”
  “我送你回家吧;我怕会有狼来扑你,你没有叉了。”
  “好!”
  他们就这样在明亮的火堆旁坐着谈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森林里的两个小精灵。
  兹皮希科望着姑娘被火焰照亮的美丽脸庞,不由得赞赏说: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像你这样勇敢的姑娘。你应该去打仗!”
  她直望着他的脸,然后几乎是凄然地回答:
  “我知道,但是你一定不要笑我。”
  第十三章
  雅金卡亲自融了一大罐熊脂。玛茨科高高兴兴喝下了一夸脱,因为它很新鲜,味道又好。雅金卡把余下的放在罐子里。玛茨科的希望增加了;他相信他会给治好的。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他说。“等我身体里面处处都变得润滑了,那个狗东西的断片就会滑出来了。”
  但是,以后几夸脱的味道就不像第一夸脱那么好了;可他还是继续喝了下去,雅金卡也鼓励他说:
  “您会好起来的。奥斯特罗格的兹别鲁特把一件锁子甲的环弄进脖子里去了,后来他喝了油脂,就滑出来了。等你的伤口张开的时候,你必须在那上面抹些水獭脂。”
  “你有么?”
  “有的,我们有。如果需要新鲜的,我就同兹皮希科去弄一头水獭来。同时您不妨向某个保护疮伤的圣徒许个愿。”
  “我也想过的,但是我不知道该向谁去许愿。圣乔治是骑士的守护神;他保护战士不受任何灾难,赐他胜利,据说有时候,他常常亲自为正义的一方挺身而战。但是一位乐于为人战斗的圣徒,可不一定乐于为人治伤;因此,必须另有一个圣徒来管这件事。大家知道每一个圣徒都各有他的专职。他们彼此互不干涉;否则就会引起争吵,而在天堂里战斗是不合适的。据说所有的医生都向考斯玛和达明祈求世人生病,否则医生们就没有饭吃。还有管牙齿的圣阿坡隆尼阿和管石头的圣里波柳斯;但是他们对我不管用。等那修道院长来了,他会告诉我该去求谁。不是每一个神甫都知道天国的所有秘密,他们不是每个人都熟悉这种事,只有修道院长才熟悉。”
  “假如你向主耶稣本人许个愿呢?”
  “当然,他是高于他们全体的。但是假如你的父亲伤害了我的仆人,我到克拉科夫去向国王控诉,国王会告诉我什么呢?他会这样说:‘我是全国的君主,你却把你的一个农夫的事来向我控诉!难道你们那里没有我的官员么?你为什么不去找总督?’所以,主耶稣是整个宇宙的统治者;至于小事情呢,他是交给圣徒们管的。”
  “那末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吧,”刚刚走进来的兹皮希科说,“向我们已故的王后许一个愿吧,要是她为你请命,你就到克拉科夫去朝拜一次圣地。既然我们有了我们自己的比圣徒们更好的夫人,你干么去找陌生的圣徒呢?”
  “呸!要是我知道她会为伤者请命就好啦!”
  “没有关系!没有哪个圣徒敢对她放下脸来的;如果他敢这样,天主会惩罚他的,因为她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而是波兰的王后。”
  “那是对的,是她使最后一个异教国家皈依天主教的!”玛茨科说。“她在宗教会议里必定占有很高的地位,当然谁都不敢反对她。因此我要照你说的去做。”
  这个劝告使雅金卡高兴了,她非常赞赏兹皮希科的见识。当天晚上,玛茨科许了一个愿,怀着更大的希望喝了熊脂。但是,过了一个礼拜,他开始失望了。他说,油脂在他胃里发酵了,在他腰里靠近最后一根肋骨的地方生起了一个肿块。十天过后,玛茨科更不行了,那块东西愈来愈大,开始化脓了。病人又发烧了,只得开始准备后事。
  一天夜里,他忽然叫醒了兹皮希科,说道:
  “快些点块松脂木;我有点不对头,但是我也说不出个究竟。”
  兹皮希科从床上跳了起来,点了一片松木。
  “怎么啦?”
  “怎么!我腰部那个肿块给什么东西刺破了。一定是那片矛头!我已经摸到了它,就是拔不出来。”
  “一定是矛头!没有别的。抓牢它,把它拔出来。”
  玛茨科开始痛得翻来滚去,他用手指往肿块里面越掏越深,终于捏住了一块硬东西,把它拔了出来。“哦,耶稣!”
  “拔出来了么?”兹皮希科问。
  “拔出来了。我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我终究把它拿出来了。瞧!”
  说着,他给兹皮希科看一块长长的尖铁片,那是矛头上断下来的,留在他身上有好几个月了。
  “光荣归于天主和雅德维迦王后!您这就该好起来了。”
  “是吧。好是好些了,就是痛得厉害,”玛茨科一面说,一面把污血和脓水从伤口挤出。“雅金卡说,我现在应该在伤口上敷水獭脂了。”
  “我们明天一定去弄一头水獭来。”
  第二天早晨,玛茨科觉得好了许多。他一直睡到早晨,一醒来就要东西吃。他对熊脂看都不要看;他们给他煮了二十个鸡蛋。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还吃了一大块面包,喝了四夸脱左右的麦酒;接着他要他们去请齐赫来,因为他觉得很快活。
  兹皮希科派了查维夏送给他的一个土耳其人去请齐赫。齐赫在下午骑着马来了,这时候那两个年轻人已准备到奥兹泰尼湖去提水獭了。开头他们一面喝蜂蜜酒,一面唱歌谈笑;后来,这两位老“弗罗迪卡”谈起孩子们来了,各自称赞着自己的孩子。
  “兹皮希科真是个好汉子!”玛茨科说:“世界上没有像他这样的人。他既勇敢,又敏捷得像一头野猫。你知道在克拉科夫他们带他上断头台去的时候,所有站在窗口的姑娘都哭了,那些姑娘都是骑士、总督的闺女,也有漂亮的女市民们。”
  “她们也许很漂亮,又都是总督的闺女,但是她们哪里比得上我的雅金卡!”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回答。
  “难道我说过她们比得上么?要找到一个比得过雅金卡的姑娘才困难呢。”
  “我也没有说什么反对兹皮希科的话,他不用曲柄就能拉开一张石弓。”
  “他也能刺倒一头熊。你看见他怎样劈开那头熊么?他把一头熊从头到脚析成两半。”
  “头是他劈下来的,熊可不是他单独刺倒的。雅金卡帮了他的忙。”
  “她么?他倒没有告诉过我。”
  “因为他答应她不告诉任何人。这姑娘怕羞,怕人家知道她一个人夜里走进森林里去。她把这事全告诉了我;她从不隐瞒事实。老实说,我是不高兴的,因为谁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我本来要责备她,但是她说,‘要是我自己不能保护我的花冠[注],你“达都罗”又怎么能保护它呢?别担心,兹皮希科也知道什么是骑士的荣誉。’”
  “这倒是真的。他们今天也是两个人一起去的。”
  “但是他们晚上就要回来的。可在夜里,魔鬼更坏,因为在黑暗里,就连姑娘也不觉得害羞了。”
  玛茨科想了一会,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他们很要好。”
  “嗨!可惜他对别的姑娘起过誓了!”
  “那个,您知道,不过是骑士的规矩罢了。他们把没有情人的骑士看做乡下佬。他还起誓要为她俘获几簇孔雀毛呢;他一定非弄到不可,因为他是凭他骑士的荣誉起誓的;他也必须向里赫顿斯坦挑战;但是其他的誓言,那修道院长可以赦免的。”
  “修道院长就要来了。”
  “真的么?”玛茨科问道;然后他又说:“这样的誓言算得什么呢;尤仑德断然跟他说过,他不能把那姑娘给他!我不知道他是已经把她许了别人呢,还是已经把她许给了天主。”
  “修道院长爱雅金卡就像爱他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告诉过您没有?上次我看见他,他说:‘我除了我母系方面的人之外,什么亲属都没有;我的财产是不会传给他们的。’”
  这时候玛茨科疑疑惑惑地望着齐赫,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您会欺侮我们么?”
  “我要把莫奇陀里给雅金卡做嫁妆。”齐赫闪烁其词地说。
  “马上就给么?”
  “当然就给。我决不把它给别人的,一定要留给她。”
  “波格丹涅茨有一半是兹皮希科的,如果天主恢复了我的健康,我一定要弄好这份产业。兹皮希科称您的心么?”
  齐赫眨巴着眼睛说:
  “只要有人当着雅金卡的面提到兹皮希科的名字,她立刻转身就走。”
  “提起别人呢?”
  “当我提起别人的时候,她只是笑笑说:‘那又怎么样?’”
  “唔,难道您还不明白?天主保佑,兹皮希科会忘掉另一个姑娘的。我老了,我也会忘掉。您再喝些蜂蜜酒吧?”
  “好,我要。”
  “唔,修道院长是个聪明人!您知道,有些修道院长是在家人;但这一位修道院长,虽然他并不置身在托钵教士之中,却完全是一个神甫;一个神甫总能比普通人想出更好的主意来,因为他知书识字,并且他同圣灵交往。我很高兴您马上就要把莫奇陀里作为姑娘的嫁妆。至于我,一等主耶稣恢复了我的健康,我就要设法把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田庄上的农民弄几个到我的田地上来干活。我要供给他们更多的田,我在波格丹涅茨有的是田。如果他们愿意来,他们就能来,因为他们都是自由的。早晚我要在波格丹涅茨造一座小城,一个四面有沟、用很好的橡木筑成的城堡。让兹皮希科和雅金卡一起打猎去。我想不久就会下雪了。他们自会慢慢亲热起来,这孩子会忘掉那另一个姑娘。让他们在一起吧。打开天窗说亮话,您肯不肯把雅金卡给他呢?”
  “我会给的。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他们应该结婚,让莫奇陀里和波格丹涅茨日后成为我们的孙儿女的财产么?”
  “格拉其!”玛茨科快乐地喊道。“天主会保佑我们,而他们的子女会像冰雹一样多。修道院长一定会为他们施洗。”
  “但愿他很快就来!”齐赫喊道。“我很久没有看见您像今天这样快乐了。”
  “因为我心里很高兴。别担心兹皮希科。昨天雅金卡上马的时候,刮起风来了。我当时问兹皮希科:‘你看见么?’他的眼睛就发亮了。我也注意到虽然他们起初交谈得并不多,可现在他们走在一起,就老是你转过脸来,我转过脸去,谈个没完!再来些蜂蜜酒吧?”
  “好吧!”
  “为兹皮希科和雅金卡的健康干杯!”
  第十四章
  这位老“弗罗迪卡”说兹皮希科和雅金卡彼此相爱并没有说错,他们甚至还彼此想念呢。雅金卡借口她要来看玛茨科的病,经常到波格丹涅茨来,不是一个人来就是同她的父亲来。兹皮希科也常常到兹戈萃里崔去。这样,几天之内他们便熟悉起来,有了友谊。他们彼此相爱了,谈着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在这种友谊中,也有着很大的相互爱慕的成分。在战争中已经表现得很出色的年轻而漂亮的兹皮希科,参加过好多次比武,见过好些国王,因此,在这位姑娘看来,他是一个真正有品格的骑士,特别是当她把他拿来同罗戈夫的契当或者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比较的时候;至于他呢,他对于这姑娘的非凡美丽感到惊奇。他是忠于达奴莎的;但是,每逢他在森林里或者在家里突然看到雅金卡,往往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嗨!多美的姑娘!”他帮助她上马,双手触着她的富有弹性的肉体,就感到不自然,不禁打了一阵寒颤,全身感到麻痹。
  雅金卡虽然天性骄傲,爱挖苦人,甚至有点借故生端,对他却愈来愈温柔了,常常看他的眼色,想办法讨他喜欢;他懂得她的心意;为此而感激她,愈来愈喜欢同她在一起。最后,特别是在玛茨科开始喝熊脂之后,他们几乎每天相见;等到碎铁片从伤口取出来了,他们就一起去弄那医治伤口所必需的新鲜水獭脂。
  他们拿了石弓,骑上马,先到指定给雅金卡作嫁妆的莫奇陀里去,然后到森林的边缘,在这里把马交给了一个仆人,自己步行前去,因为骑着马过不了丛林。一路走去,雅金卡指着一大片长满芦苇的草地和一长列绿色的森林说:
  “这片树林是罗戈夫的契当的。”
  “就是那个想要娶你的人么?”
  她笑起来了:
  “他想要就要嘛!”
  “你很容易自卫,因为有维尔克[注]作你的保镖,就我所知,这个人对契当是咬牙切齿的。我奇怪他们为什么彼此不决一死战。”
  “他们不挑战,因为‘达都罗’去参加战争之前对他们说过:‘如果你们为了雅金卡决斗,我就再也不要看见你们了。’他们又怎么能决斗呢?他们在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彼此怒目相对;但是以后,他们就一起在克尔席斯尼阿的一家客店里喝酒,大家都喝个大醉。”
  “傻瓜蛋!”
  “为什么?”
  “因为齐赫不在的时候,他们里头有一个就大可以用武力把你抢去。这样,等到齐赫回来了,发现你膝上抱着一个婴孩,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雅金卡听了这话,蓝眼睛里立刻闪出光来。
  “你以为我会让他们夺去么?我们在兹戈萃里崔没有人么?难道我不会使石弓或是刺野猪的矛么?他们倒来试试看!我一定要把他们赶回家去,甚至在罗戈夫或者勃尔左卓伐攻打他们。父亲是很明白的,所以他能够去参战,把我单独留在家里。”
  她一面这样说着,一面蹙紧双眉,又威吓地摇动着石弓,使得兹皮希科笑将起来,说道:
  “你应该是个骑士,而不是一个姑娘。”
  她平静下来了,答道:
  “契当保卫我,怕我给维尔克夺去,维尔克又怕我给契当夺去。再说,我是在修道院长的保护之下,任何人还是别去碰修道院长的好。”
  “哦伐!”兹皮希科说。“他们都怕修道院长!但是,愿圣乔治帮助我向你说实话,我既不怕修道院长,也不怕你那些农民,也不怕你本人;我就会娶你!”
  雅金卡听了这话,在原地停住,眼睛紧盯着兹皮希科,用一种惊奇而柔和的声调低声问道:
  “你会娶我?”
  于是她的嘴唇张开了,脸红得像朝霞,等着他的回答。
  但是他显然只是在想,如果他处在契当或维尔克的地位,他会怎么做;因为过了一会儿,他摇摇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又说下去:
  “一个姑娘必须结婚,而不要跟男孩子们战斗。除非你有第三个人,否则,你必须在两人之中挑选一个。”
  “你用不着告诉我这个,”姑娘伤心地回答。
  “为什么用不着?我离开家很久了,因此我不知道在兹戈萃里崔附近是否有你中意的人。”
  “嗨!”雅金卡回答。“算了吧!”
  他们默默地向前走着,想在丛林中拨开道路,但丛林现在更密了,因为灌木丛和树木都被蛇麻子藤盖满了。兹皮希科走在前面,一面扯下那绿色的藤蔓,一面这里那里地折断树枝;雅金卡肩上掮了一张石弓,跟在他后面,很像一个女猎神。
  “过了那丛林,”她说,“有一条很深的溪流,但是我知道渡河的浅水滩在什么地方。”
  “我的长统靴高达膝盖以上,我们渡得过去。”兹皮希科回答。
  没隔多久,他们到了那条溪流跟前。雅金卡因为熟悉莫奇陀里的森林,很容易就找到了渡河的地方;但是因为下雨涨了水,河水比平时更深,于是兹皮希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把这姑娘抱在怀里。
  “我自己能过去,”雅金卡说。
  “把手臂围住我的脖子!”兹皮希科回答。
  他在水中慢慢地走着,姑娘紧贴住他。最后,他们走近对岸的时候,她说:
  “兹皮希古!”
  “什么?”
  “我既不在乎契当,也不在乎维尔克。”
  他一面把她放在岸上,一面兴奋地回答:
  “愿天主赐给你最好的人!你们小两口子决不会吵嘴。”
  现在距离奥兹泰尼湖不远了。雅金卡走在前面,时时回过头来,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吩咐兹皮希科不要出声。他们走在柳树和灰色的杨树中间,走在又低又潮的土地上。从左面,听得见鸟叫的声音,兹皮希科听了好生奇怪,因为现在是鸟类移栖的时候,哪来的鸟。
  “我们就要走近一片从来不冻冰的沼地了,”雅金卡低声说:“野鸭就在那里过冬;连湖水也只有近岸的地方才结冰。瞧它正在散发雾气。”
  兹皮希科透过杨柳树一看,看到前面好像是一片雾霭弥漫的沙洲,原来这就是奥兹泰尼湖了。
  雅金卡又把手指放在嘴边;过了一会,他们到湖边了。这姑娘爬上一株老杨柳树,把身体俯向水面。兹皮希科学了她的样;他们默不出声地待了好久,前面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有四凫在悲伤地瞅瞅叫着。终于刮风了,柳树和杨树的黄叶发出了沙沙声,露出了湖水,湖面被风吹起了微波。
  “你看见什么没有?”兹皮希科低声说。
  “没有。别出声!”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接着是一片无边的寂静。这时,湖面上露出了一个头,后来又有一个;终于在他们近旁,一头大水獭从岸上跳到水里去了,它嘴里衔着一根新折下来的树枝,在青浮草和万寿菊中间游了起来,它把口露出在水面上,推着它前面的树枝。兹皮希科躺在雅金卡下面的树干上,看到她的胳膊肘在悄悄移动,她的头向前俯倒;显然她已经瞄准了那头毫不想到有任何危险、向着明净的湖水游过去的野兽。
  终于石弓的弦嘭的一声,同时听到雅金卡叫道:
  “我射中了!我射中了!”
  兹皮希科立刻爬得更高,透过树丛向水面望着;那水獭钻进水里,然后又在水面上露了出来,不住翻着斤头。
  “我狠狠地给了它一家伙!准保它马上不能动弹!”雅金卡说。
  野兽的动作逐渐慢下来,你还没来得及背诵一节“福哉,马利亚”,它就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了。
  “我去把它弄上来,”兹皮希科说。
  “不,别去。这里岸边有很深的黏土。不知道怎样对付的人,一定要给淹死。”
  “那末我们怎样弄它上来呢?”
  “它今晚总会到波格丹涅茨的,别担心;现在我们得回家了。”
  “你这一家伙可真厉害!”
  “嗨!这又不是第一只!”
  “别的姑娘们对石弓连看都怕看;有了你在一起呢,谁到森林里去都不用怕了。”
  雅金卡听到这声称赞,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们循原路回去了。兹皮希科问了她一些关于水獭的情形;她告诉他,在莫奇陀里有多少,在兹戈萃里崔有多少。
  她突然用手拍了一下腰眼,喊道:
  “嗯,我把箭落在杨树上了。等一等!”
  他还来不及说他会回去给她找来,她已经像一头小獐子似的向后一跳就不见了。兹皮希科等了又等;最后他开始奇怪起来,有什么事情使她耽搁这么久。
  “她一定是丢了那些箭,正在寻找,”他想:“但是,我要去看看她是否出了什么事。”
  他刚要往回走,姑娘却出现了,手里拿了一张弓,红红的脸上露着笑容,肩上还背着那只水獭。
  “天哪!”兹皮希科喊道,“你怎么把它弄上来的?”
  “怎么弄上来的?我下了水,还有什么呢!这对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我不要你去,因为不知道游水的人会陷进烂泥里去爬不起来。”
  “我却像个傻瓜一样在这里等!、你真是个狡猾的姑娘。”
  “唔,我能在你面前脱衣服么?”
  “唔,要是我跟了你去月峨就可以看见奇迹啦!”
  “别说了!”
  “我刚刚正打算要走呢,我敢起誓!”
  “别说了!”
  过了一会儿,为了转换话题,她说:
  “帮我绞绞辫子,它把我的背脊都沾湿了。”
  兹皮希科一手捏住发辫,开始用另一只手绞起来,同时说:
  “最好是把它解开。风很快会把它吹干。”
  但是她由于必须从丛林中穿出去,不愿那样做。兹皮希科把水獭放在自己肩上。雅金卡走在他前面,说道:
  “这一下玛茨科很快就会好了,因为治伤口没有比内服熊脂、外敷水獭脂更好的药了。不出两个礼拜,他就能骑马了。”
  “愿天主保佑!”兹皮希科回答。“我等着这一天好像等救世主降临一样,因为我不能离开病人,留在这里又叫我很难受。”
  “为什么你留在这里很难受?”她问他。
  “齐赫一点没有告诉过你关于达奴莎的事么?”
  “没有啊,他告诉过我一点……我知道她曾用她的头巾罩在你头上。那我知道!他也告诉过我每一个骑士都起誓为他的情人效劳。但是他说,这种誓约算不了什么;有些骑士已经结了婚,还不是照样为他们的情人效劳。兹皮希科,这位达奴莎的事倒要你说给我听听呢!”
  她靠拢在他身边走着,非常焦急地望着他的脸;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吃惊的声调和目光,只是说:
  “她是我的情人,同时也是我最亲密的爱人。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起过她;但是我会告诉你的,因为你和我从小就认识了。我一定要去找她,哪怕是越过第十条河,越过第十个海[注],哪怕是走到日耳曼人那儿去,走到鞑靼人那儿去,我也要去找她,因为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她一样的姑娘了。让我的叔父留在波格丹涅茨,我要上她那儿去。没有她,我在乎什么波格丹涅茨,什么家族,什么畜群,什么修道院长的财产呢!我要骑上马走路,我敢发誓;我一定要实现我对她的誓言,否则我宁可死。”
  “我本来还不知道呢,”雅金卡门声闷气地回答。
  兹皮希科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她;他怎样在蒂涅茨遇到了达奴莎;怎样对她起誓,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还谈到他的坐牢,达奴莎怎样救了他;谈到尤仑德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他们就此离别了,他很寂寞;最后又谈到他的快乐,因为一等玛茨科复原,他就要上他亲爱的姑娘那儿去。直到他看见了牵马守候在森林边上的仆人,这才没有再讲下去。
  雅金卡跳上马,立即向兹皮希科告别。
  “让这仆人背着水獭跟你去吧,我要回兹戈萃里崔去了。”
  “那末你不到波格丹涅茨去了么?齐赫在那里呢。”
  “不。‘达都罗’说,他会回去,叫我径直回家去。”
  “好吧,愿天主为这水獭报答你。”
  “再见。”
  雅金卡独自回去了。她穿过荒地走回家去,一面回过头去望望兹皮希科的背影;等他消失在树林那边时,她用双手蒙住了眼睛,仿佛是为了遮阳光似的。但是,不一会儿工夫,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双颊流了下来,掉落在马鬃毛上。
  第十五章
  雅金卡跟兹皮希科谈过话后,有三天没有到波格丹涅茨去;但是到了第三大,她急急忙忙赶来通知说,修道院长到达兹戈萃里崔了。玛茨科听到这消息很激动。他确实已经有足够的钱来赎回产业。他也计算过,这钱也足够吸引一些农民到这块土地上来,还可以用来购买牲畜并进行其他修建事宜;但是在这整个交易过程中,大都还要看这位富有的亲戚意见如何,比如说,他可以带走或者留下由他移居到这里来的农民;他这份产业价值的增减也将以此为转移。
  因此玛茨科向雅金卡打听修道院长的情形:他身体如何,心情好不好,他说了他们一些什么,他什么时候到波格丹涅茨来?她给了他很有见识的回答,竭力从各方面鼓励他,安慰他。
  她说,修道院长身体很好,也很愉快,他带了不少扈从,除了武装的仆从之外,还有好几个游方教士和吟唱者;他同齐赫一起唱歌,不但很高兴听宗教歌曲,也喜欢听世俗的歌曲。她也说到他仔细问起过玛茨科的情形,又热心听齐赫谈着兹皮希科在克拉科夫的险遇。
  “您该怎么行事,您心里有数,”聪明的姑娘最后说:“但是我想兹皮希科应该立刻先去问候他的长辈亲戚,不要等到修道院长到波格丹涅茨来。”
  玛茨科赞成这个意见;因此他把兹皮希科叫到跟前来,对他说:
  “你去换身漂亮衣服,然后去向修道院长致敬,向他问安;他也许会对你发生好感。”
  接着,又转向雅金卡说:
  “假使你是个笨蛋,我丝毫也不会奇怪,因为你是一个女人;但是叫我吃惊的是,你居然有这样的好见识。那末请告诉我,修道院长来的时候,最好用什么方式接待他。”
  “说到吃的,他自己会告诉你他要吃什么;他喜欢丰盛的筵席,但是,只要食物中多放些番红花,他就什么东西都吃。”
  玛茨科听到这话,就说:
  “我怎能弄得到番红花来款待他呢!”
  “我带了一些来了,”雅金卡说。
  “这样的好姑娘,让我们多遇上几个吧!”喜出望外的玛茨科嚷道。“真是一个漂亮的好主妇,又聪明,心肠又好!嗨!要是我年轻些,我就立刻会娶了你!”
  这时候雅金卡偷偷地看了兹皮希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说:
  “我也带来了骰子、大杯和一块布,因为修道院长喜欢吃过饭后玩骰子。”
  “他一向就有这个习惯,不过他常常要发脾气。”
  “现在他有时候也要发脾气;一发起脾气来就把大酒杯摔在地上,从房间里冲到田野去。然后又带着笑容回来,嘲笑自己刚刚那一顿脾气。您是知道他的!只要您不顶撞他,他真是世界上再好不过的好人。”
  “谁顶撞他呢?他不是比谁都聪明都有权势么?”
  他们就这么谈着,兹皮希科则在套房里穿衣服。最后他出来了,穿得非常华丽,就像他第一次穿了他那洁白的“雅卡”到兹戈萃里崔去一样,叫雅金卡看得眼睛也发花了。她叹息这个漂亮的骑士不是她的人儿,叹息他爱上了另一个姑娘。
  玛茨科很高兴,因为他认为修道院长免不了要喜爱兹皮希科,那么,双方打起交道来,修道院长自然也就会宽厚些了。他想到这里,十分高兴,因而他也决定去了。
  “吩咐仆人们准备一辆马车,”他对兹皮希科说。“我既然能够腰里带着一块铁从克拉科夫赶到波格丹涅茨来,那我现在一定能上兹戈萃里崔去。”
  “只要您不会发晕就好,”雅金卡说。
  “嗳!我能行,因为我觉得我已经强健些了。即使发晕,修道院长看到我这么赶去迎接他,他也就会对我们慷慨了。”“我宁愿要您的健康,可不要他的慷慨!”兹皮希科说。
  但是玛茨科坚持要去,于是启程上兹戈萃里崔去了。路上他稍稍有些呻吟,但是他依旧继续指点兹皮希科;他告诉他在兹戈萃里崔的举止应该如何,特别劝告他在他们的有权势的亲戚面前要听话、要谦恭,因为那人受不了丝毫的违抗。
  他们到达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发现齐赫和修道院长正坐在房前,一边眺望着美丽的乡村景色,一边喝葡萄酒。在他们后面,靠近墙壁的地方,坐着修道院长的六个扈从:两个是吟唱者,一个是香客,香客的曲手杖和黑斗篷立刻就使人辨认出来;其他的人看来像是游方教士,因为他们都剃光了头,而且穿着俗人的衣服,围着牛皮腰带,还佩着剑。
  齐赫看见玛茨科坐着马车来了,他连忙向他奔了过去;但是修道院长显然是记起了他的宗教的威严,仍然坐在那里,并且开始向他的游方教士说些什么。兹皮希科和齐赫领着生病的玛茨科向屋前走来。
  “我的身体还不十分好,”玛茨科说,同时吻着修道院长的手,“但是我来向您,我的恩人致敬;来谢谢您对波格丹涅茨的照顾,而这是我们有罪的人最需要的。”
  “我听说你好些了,”修道院长说,把手放在玛茨科头上:“还听说你许过愿要去朝拜我们已故王后的陵墓。”
  “因为我不知道该祈求哪一个圣徒保护,我就向她起了一个誓。”
  “你做得好!”修道院长热心地说:“她比所有的圣徒都好,总是有求必应。”
  一刹那间,他的脸就气得发红了,双颊充满了血,双眼发出了火花。
  他们都看惯了他的急躁性子,齐赫笑了起来,喊道:
  “信奉天主的人,降服吧!”
  至于那修道院长,他呼哧呼哧喘气,直望着在场的人,接着又突然大笑起来,望了望兹皮希科,问道:
  “那一位就是你的侄子,我的亲戚么?”
  兹皮希科俯下身于,吻了他的手。
  “上次看见他,他还是个小娃儿;这一回我可不认识他了,”修道院长说。“让我们来看看你吧!”于是他开始从头到脚直朝他看,最后说:
  “他太漂亮了!这是一个姑娘,不是一个骑士!”
  玛茨科听了,回答道:
  “那个姑娘常常要去同日耳曼人跳舞;但是邀请她的人总是跌倒了,就爬不起来。”
  “他还能够不用曲柄就拉开一张石弓!”雅金卡喊道。
  修道院长转向她说:
  “啊!你在这里么?”
  她面孔涨得很红,连脖子和耳朵都红了,回答道:
  “我看见他拉开的。”
  “那末小心他别来射你,否则你就得花好长时间来治疗创口呢。”
  听了这话,吟唱者、香客和游方教土都哄堂大笑起来,使得雅金卡更加发慌;修道院长怜惜她,便举起手臂,指着自己的大袖口说:
  “躲到这里来吧,我的好姑娘!”
  这时齐赫扶着玛茨科坐到板凳上,吩咐给他拿些葡萄酒来。雅金卡拿酒去了。修道院长向着兹皮希科说道:
  “玩笑开够了!我把你比作一个姑娘,不是羞辱你,而是称赞你的美貌,这样的美貌,许多姑娘准会认为值得骄傲的。但是我知道你有男子气概!我已听说过你在维尔诺的事迹,听说过两个弗里西安人的事,克拉科夫的事。齐赫全都告诉了我,懂吧!”
  这时候他开始全神贯注地望着兹皮希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说:
  “如果你许过三簇孔雀毛的愿,那就去找吧!去惩罚我们国家的敌人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使天主高兴的事。但是,如果你许了别的什么愿,我可以免除你的誓约。”
  “嗨!”兹皮希科说:“一个人既然在灵魂里向主耶稣许了什么愿,谁有权力来取消他的誓愿呢?”
  玛茨科忧惧地望着修道院长;但是显然他的心绪极好,因为他不但不发怒,反而用一个手指吓唬兹皮希科说:
  “你多么聪明!但是你必须小心,别碰着那日耳曼人贝哈德同样的命运。”
  “他出了什么事?”齐赫问。
  “他们把他在火葬堆上烧了。”
  “为什么?”
  “因为他常常说,俗人能像教士一样懂得天主的奇迹。”
  “他们惩罚得他太厉害了!”
  “但是很正当!”修道院长嚷道,“因为他亵渎了圣灵。你以为怎样?一个俗人能够解释天主的奇迹么?”
  “决不能够!”那些游方教士一齐喊道。
  “住口,你们这些小丑!”修道院长说:“给我安安分分地坐着,你们又不是正式教士,虽然你们都剃光了头。”
  “我们不是‘小丑’,是您阁下的仆从,”其中有一个答道,一面望着一只大吊桶,因为那只桶里散发出蛇麻子和麦芽的气息来。
  “瞧!他是在一只大桶里讲话呢!”修道院长喊道,“嗨,你这毛发蓬松的鬼家伙!干么你望着这只吊桶?你在那桶底里是找不着拉丁文的。”
  “我不是在找拉丁文,是在找麦酒;但是我找不到。”
  修道院长转向兹皮希科,兹皮希科正惊奇地望着这样一些侍从,于是修道院长说道:
  “他们都是神学院的学生;但是他们每一个都宁愿扔开书本,拿着琵琶,到处去流浪。我给他们吃,给他们住;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们都是百无一用,但是他们会唱歌,都熟悉供奉天主的义式;因此他们在我的教堂里还有些用处,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保卫我,因为他们中间有些人部是勇猛的汉子!这个香客说,他曾经到过圣地;但是我白白问了他几洲几国的事情;他甚至连拜占庭皇帝的名字和他自己住在哪一个城市都不知道。”
  “我本来知道的,”香客嘎声地说:“但是我在多瑙河上发了一场热,把我脑子里的什么东西都忘掉了。”
  “最使我吃惊的是他们身为游方教士,却都佩着剑,”兹皮希科说。
  “他们是可以佩剑的,”修道院长说,“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神甫的职位;而且我这个修道院长也佩着剑,这有什么稀奇。一年前,我曾向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挑战,要为你们经过的那片森林战斗,但是他没有来。”
  “他怎么能同一个神甫战斗呢?”齐赫插嘴说。
  修道院长听了这话发怒了,用拳头捶着桌子,喊道:
  “我一披上甲胄,就不是一个神甫,而是一个贵族了!他不来,因为他宁愿叫他的仆人们在杜尔查攻击我。所以我要佩一口剑:一切教规,任何法律,都允许用武力来击退武力,用一切手段来保卫自己。所以我叫他们都备好宝剑。”
  听着这些拉丁文,齐赫、玛茨科和兹皮希科都静默了,他们都在修道院长的智慧面前低下头来,虽然他们一个拉丁字也不懂;至于修道院长呢,他狂怒了一阵以后。又说:
  “谁知道甚至在这里他会不会来攻击我呢?”
  “哦伐!计他来吧!”那些游方的神学生们喊道,一面握着剑。
  “我倒高兴他来攻击我!我真想打一次仗。”
  “他不会于的,”齐赫说,“他多半是要来向您致敬的。他放弃了那片森林,现在他正为他儿子着急呢。您知道!他是绝不会来攻击您的。”
  这时候,修道院长已经心平气和,他说:
  “我在克尔席斯尼阿的一家客店里看见小维尔克在同罗戈夫的契当喝酒。他们没有马上认出我们,因为天黑了;他们正在谈着雅金卡哩。”
  这时候,他向兹皮希科说:
  “也谈到你。”
  “他们跟我有什么相干?”
  “他们同你没有什么相干;但是他们不喜欢在兹戈萃里崔附近有第三位年轻人。契当对维尔克说:‘我答打他一顿之后,他的皮肉就不会那么光滑了。’维尔克却说:‘他也许会怕我们;要不,我一定敲碎他的骨头!’于是,他们彼此打赌说,你一定会怕他们。”
  玛茨科听了这话,望望齐赫,齐赫也望望他;他们脸上都流露出非常机智和快乐的表情。他们谁都确不定修道院长是否真正听到过这样的话,还是他只是为了要刺激一下兹皮希科才这么说的;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尤其是玛茨科,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来激起兹皮希科去赢得雅金卡的心了。
  修道院长故意添了一句:
  “真的,他们都是勇猛的汉子!”
  兹皮希科一点也不激动;他用一种奇特的、听起来不像他的声音问齐赫道:
  “明天是礼拜天吧?”
  “是的,礼拜天。”
  “你们到教堂去么?”
  “去的!”
  “到哪里?到克尔席斯尼阿么?”
  “那是最近的教堂了!”
  “唔,那好吧!”
  第十六章
  兹皮希科追上了齐赫和雅金卡。他们同修道院长和他的扈从一起骑了马到克尔席斯尼阿去做礼拜。因为他决意要向修道院长表明,他既不怕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也不怕罗戈夫的契当。他再一次对雅金卡的美貌暗暗称奇。他在兹戈萃里崔和波格丹涅茨,常常看见她打扮得很美丽,但是从来没有看见她现在到教堂去的这副打扮。她的外套是用阔幅红呢做的,镶着貂皮边;她戴上红手套,头上是一方绣金的小头巾,头巾下面两条发辫垂在双肩上。她不是叉开两腿骑在马上,而是坐在一个高高的鞍上,那上面有一个把手和一张搁脚的小凳,她的长裙盖没了那小凳。齐赫许可这姑娘在家的时候穿山羊皮外衣和高统靴,但是上教堂去却要她别穿得像一个穷“弗罗迪契克”[注]的女儿,而要打扮得像一个显赫的贵族小姐,两个打扮得像侍童似的孩子给她牵着马。有四个仆人骑着马跟在修道院长那些佩着剑、带着琵琶的神学生后面。兹皮希科很欣赏这整个扈从队,尤其赞美雅金卡,她简直像个画中的美人。修道院长穿着一件红外套,双袖非常宽大,像一个出巡的王子。穿得最朴素的是齐赫,他要求别人穿得十分华丽,自己却只知道唱歌和嬉乐。
  修道院长、雅金卡、兹皮希科和齐赫一起骑着马,并排走着。起初,修道院长命令他的吟唱者唱一些教堂的歌曲;后来他听厌了他们的歌曲,就同兹皮希科谈起话来,兹皮希科见他那把巨剑有日耳曼人双手挥使的大刀那么大,不禁笑了笑。
  “我看得出来,”他庄重地说,“你对我的剑感到诧异;宗教会议允许宗教界人士出门的时候可以佩剑,我现在就在出门啊。圣父禁止教士们佩剑和芽紫红色的衣服,那当然是指出身卑贱的人而言,因为天主认为贵族应该佩武器;谁敢僭取贵族的权利,就是反对天主的永恒意旨。”
  “我看见过玛佐夫舍的公爵亨利克,那时候他在决斗,”兹皮希科说。
  “我们谴责他,并不是因为他决斗,”修道院长回答,一面举起一个手指来,“而是因为他结了婚,而且结得很不幸;他娶了一个mulierem[注],Fornicarium而bibulam[注],这个女人据说从小Bachum adorabat[注],并且又是一个adultua[注],娶了这种女人不会有好结果。”他勒住马,更加庄重地解释起来了:
  “谁想要结婚,那就要挑一位uxorem[注],一定要探听清楚她是否虔诚,是否品德端正,是不是个好主妇,是不是纯洁。这不但是教堂里神甫们的劝告,而且也是某一个叫作辛尼加的异教圣哲的劝告。如果你对于你要娶的这位终身伴侣,连她的出身也弄不明白,你怎么能知道你挑选得好不好呢?因为另一个圣哲曾说过:Pomus non cadit absque arbore[注]。怎样的牛产怎样的皮;有其母,必有其女。由此,你,作为一个罪人,必须吸取这条格言,——你必须在近处而不要到远处去找妻子;因为如果你娶了一个坏妻子,你就会像那个哲学家那样,当他的好争吵的妻子把aquamsondidam[注]倒在他头上的时候,就大哭起来。”
  “In sacula saculorum[注],阿门!”那些游方神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喊道,他们总是文不对题地把修道院长的话归结为阿门。
  他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修道院长的话,赞羡着他的口才和他的《圣经》知识;他表面上井不直接对兹皮希科说话;相反,他多半是向着齐赫和雅金卡说话,仿佛是要开导他们似的。但是雅金卡显然懂得他的意图是什么,因为她从那长长的睫毛下面,老是望着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却蹩着双眉,搭拉着脑袋,仿佛正在严肃地思考着修道院长所说的话似的。
  这以后,扈从们便默默无声地继续赶路;但是他们快到克尔席斯尼阿的时候,修道院长摸摸腰带,把它移了一移,让剑柄更容易抓到手上,于是他说了:
  “我相信那个勃尔在卓伐的老维尔克也会带着一大队扈从来的。”
  “也许是的,”齐赫答道,“但是我听说他身体不大好。”
  “我的一个神学生听到说,他打算做过礼拜之后,在客店门前袭击我们。”
  “不经过挑战手续,他决不会干的,特别是望过神圣的弥撒之后。”
  “愿天主使他有理性。我不向任何人挑衅,我会耐心地忍受欺侮。”
  这时候,他望了望那些小丑们[注],说:
  “别拔出你们的剑,记住你们都是神的仆人;但如果他们先攻击我们,那就斫他们!”
  兹皮希科同雅金卡并排骑着马,问道:
  “我相信我们会在克尔席斯尼阿遇到小维尔克和契当。你老远就把他们指给我看,让我认得他们。”
  “很好,兹皮希古,”雅金卡回答。
  “他们大概在仪式前后会碰上你吧?碰上以后他们做些什么呢?”
  “他们为我效劳。”
  “今天他们不会给你效劳了,懂吧?”于是她又回答了,几乎是很谦恭地说:
  “懂,兹皮希科。”
  木槌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因为克尔席斯尼阿还没有钟。不一会工夫,他们来到了教堂。从前面等着望弥撒的人群中间,立刻走出来了小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但是兹皮希科跳下马来,不等他们赶到她跟前,就抱起了雅金卡,把她从马身上放下来;于是他挽着她的手,一面威胁地望着他们,一面引着她进教堂去。
  在教堂的门廊上,他们再度失望了。当两人都冲向圣水盘那里,伸进手去,然后把手伸向姑娘时,兹皮希科也这样做了,她摸了摸兹皮希科的手指,画了十字,就同他一起进入教堂。于是不但小维尔克,就是罗戈夫的契当,尽管愚蠢,也都懂得这是有意这样做的,因此两人都不禁怒发冲冠。维尔克冲出门廊,像个疯人似地跑去,却不知道跑向哪里,契当也跟着他冲出去,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干什么。
  他们在围墙的角落里停了下来,那里有几块大石头,准备给克尔席斯尼阿建造钟楼做基石用的。于是维尔克想消消他一肚子的气,就抓住一块大石头用力直摇;契当看见他这样做,也抓住这块石头直摇,一会儿工大两人就把它推滚到教堂的大门跟前。
  人们惊奇地望着他们,以为他们发了什么誓,这样做是表示为建造钟楼尽一份力量。这样出了些力气,他们倒感到舒畅些了,神志也清醒了;于是他们站在那里,因为使劲过度而脸色发白,一面喘着气,一面迟疑地彼此相望着。
  罗戈夫的契当首先打破沉寂。
  “现在怎么办?”他问。
  “什么怎么办?”维尔克反问了一句。
  “我们立刻去攻击他么?”
  “我们怎能在教堂里干这种勾当?”
  “不在教堂里干,等望过弥撒之后再干。”
  “他同齐赫和修道院长在一起。你忘记了齐赫说过,如果打起架来,他就不让我们随便哪一个到兹戈萃里崔去么?要不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早就打断你的肋骨了。”
  “要不就是我打断你的肋骨!”契当回答,一面紧紧握着他的有力的双拳。
  他们的眼睛又发出威胁的光芒;但是他们两人马上认识到,他们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相互谅解。他们常常在一起打架,但是每次打过架以后,又总是和解了,因为虽然为了爱雅金卡而弄得彼此不和,但他们却不能没有对方而生活下去。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公敌,况且都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公敌。
  静默了一会,契当问道:
  “我们怎么办?我们去向他挑战么?”
  维尔克虽然比较聪明些,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幸而木槌响起来了,告诉人们弥撒就要开始了。他一听见,就说:
  “我们该怎么办?现在到教堂去,进去之后,全凭天主的高兴来办事吧。”
  罗戈夫的契当对这回答很高兴。
  “也许主耶稣会赐给我们一个启示,”他说。
  “而且将保佑我们,”维尔克补充道。
  “按照正义行事。”
  他们到教堂去了,虔诚地望过弥撒之后,好像有了更大的希望。望过弥撒,当雅金卡又从兹皮希科手中接受圣水的时候,他们并没生气。在教堂的院子里,他们向齐赫鞠躬,向雅金卡甚至向修道院长鞠躬,虽然他是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的仇人。他们对兹皮希科怒目而视,但并没有打算去碰他一下,只是由于悲伤。愤怒和嫉妒,心房怦怦地跳着;他们觉得雅金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像一位真正的公主。显赫的扈从簇拥着修道院长他们向回家的路上走去,远远传来了走动着的神学生们快乐的歌声。这时候契当开始拭掉他的毛茸茸的双颊上的汗水,像一匹马似地喷起鼻息来;至于维尔克呢,他咬牙切齿地说:
  “上客店去!上客店去!我倒霉!”
  这时他们记起刚才使他们感到轻松了些的那个动作,便又抓起那块大石头,把它滚回到原来的地方。
  兹皮希科骑着马走在雅金卡旁边,听着修道院长的神学生们唱着快乐的歌曲;但当他们走了五六个“富尔浪”的时候,他忽然勒住了马,说:
  “哦!我原想为叔父的健康举行一次弥撒,可我忘记了;我一定得转回去。”
  “别回去了!”雅金卡喊道:“我们从兹戈萃里崔派人去好了。”
  “不,我就回来,你们不要等我。再见!”
  “再见,”修道院长说:“去吧!”他容光焕发;等兹皮希科消失了,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齐赫说:
  “你明白么?”
  “什么?”
  “他一定是要在克尔席斯尼阿同维尔克和契当斗一斗;这是我所希望的,我很高兴。”
  “他们都是些凶恶的家伙!要是他们伤了他月n怎么办呢?”
  “怎么办?如果他是为雅金卡斗的,那末,以后他怎么能想到另一位姑娘尤仑德小姐呢?从这个时候起,他的情人就是雅金卡,而不是那另一个姑娘了;我正希望这样,因为他是我的亲戚,而且我喜欢他。”
  “嗨!那他的誓言怎么办呢?”
  “我一眨眼就可以免除他对这个誓言的义务!你没有听见我答应给他解除誓言么?”
  “您这副明智的头脑,什么事都对付得了,”齐赫回答。
  修道院长听到这个赞扬,很是高兴;于是他更走近雅金卡,问道:
  “你为什么这样忧愁呢?”
  她从马鞍上侧过身来,拿了修道院长的手,放到自己嘴边,说:
  “教父,您不能派您的随从到克尔席斯尼阿去一趟么?”
  “干什么?他们会在客店里喝醉的——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他们可以阻止一场吵架。”
  修道院长直望着她的眼睛,继而厉声说道:
  “让他们把他杀死又何妨。”
  “那末他们也得把我杀了!”雅金卡喊道。
  自从那次同兹皮希科谈到达奴莎以来蕴蓄在她心里的那股辛酸悲伤,现在化作一股热泪迸了出来。修道院长看见这情形,便用手臂搂住她,他的大袖子几乎把她盖没了,他开始讲道:
  “别担心,我亲爱的小姑娘。他们也许会吵架的,但那两个孩子都—贵族;他们只会用一种骑士风度来攻击他;他们会把他找到田野上去,那样,他就能应付裕如了,即使一下子得同时对付他们两个,他也对付得了。至于尤仑德小姐,你也听说过了关于她的事,那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自己的树林里哪会有给别人做床用的树木!”
  “如果他宁愿要另一个姑娘,那我也不在乎他了,”雅金卡流着眼泪回答。
  “那末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我为他担忧。”
  “这是女人的见识!’修道院长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他附着雅金卡的耳朵,说:
  “你必须记住,好姑娘,即使他娶你,他还是得战斗;一个贵族必须同时是一个骑士。”他把身子凑得更近一些,又说道:“他会娶你的,我担保,最近就会娶你!”
  “说到哪里去了!”雅金卡反驳道。
  但是她透过泪眼笑起来了,并且望着修道院长,仿佛要问他,他怎么知道。
  这时候兹皮希科已回到克尔席斯尼阿,就直接去找神甫,因为他确实想要为玛茨科的健康举行一次弥撒;这事情一安排好,他就到客店去,他预料在那里可以找到勃尔左卓伐的小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
  他发现他们两人都在那里,还有许多别的人,贵族、农民和几个在变日耳曼戏法的“走江湖的”。起初他什么人也认不出,因为客店的窗户是用牛膀胱做的,光线很不好;但是后来仆人在炉子上加了一片松脂柴,他便在麦酒桶后面的角落里看到了契当的毛茸茸的脸颊和维尔克的盛怒的面孔。
  于是他推开旁人,慢慢地向他们走去;一走到他们跟前,他就用拳头猛力捶了一下桌子,响声震动了整个客店。
  维尔克和契当立刻站起身来,开始挪挪他们的腰带;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握住剑柄,兹皮希科已经扔下了一只手套,一面像骑士们在挑战的时候那样用鼻音说话,他说的这些话,却出于每个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你们两人中间任何一个,或者在场的任何具有骑士风度的人,否认世界上最美丽。最有德性的姑娘是斯比荷夫的达奴大·尤仑德小姐,我就要对那个人挑战决斗,骑马也好,徒步也好,不等对方下跪或者战死,决不甘休。”
  维尔克和契当当时的惊奇决不会下于修道院长(要是修道院长也听到这番言语的话)。有好一会工夫,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位小姐是谁呢?他们关切的是雅金卡,而不是那位小姐,那么他的用意何在呢?他为什么要在教堂的院子里惹他们发怒?他回来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同他们寻事挑衅呢?这些问题使他们心里十分混乱,以致张大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兹皮希科,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日耳曼奇迹。
  但是比较聪明的维尔克,稍微懂得些骑士的规矩,他知道一个骑士往往要为一位情人效劳,又同另一位结婚。他想这必定就是一例,他必须抓住这机会来保卫雅金卡。
  因此他从桌子后面走到兹皮希科的紧跟前,威胁地问道:
  “那末,你这狗东西,你意思是说,雅金卡·齐赫小姐不是世界仁最美丽的姑娘么?”
  契当跟着他;人们围住了他们,因为他们知道这件事不是讲讲就能了结的。
  第十七章
  雅金卡一到家,立刻就派了一个仆人到克尔席斯尼阿去打听客店里是否发生过殴斗,或者是否有过什么挑战。但是这仆人因为得到了一个“斯果耶崔”,就同神甫的仆人们喝起酒来,并不忙着去办事。另一个仆人回来了,他是被派到波格丹涅茨去通知玛茨科,说修道院长就要去访问他了;现在他完成任务回来,报告他看见兹皮希科在跟那个老头儿玩骰子。这多多少少安慰了雅金卡,因为她根据经验,知道兹皮希科是多么的灵巧,而她对于正常的决斗并不像对客店里的意外事件那么担心。她想陪修道院长到波格丹涅茨去,但是他不愿意让她去。他想同玛茨科谈谈有关抵押掉的田庄问题和别的重要事务;而且他要在黄昏时才到那里去。他听说兹皮希科已经平安抵家,就觉得非常快活,吩咐他的游方神学生们唱歌和叫喊。他们遵从他的命令,弄得森林里响彻了喧哗声,波格丹涅茨的农民们都从家里跑出来,看看是否发生了火灾还是敌人来侵犯了。那香客骑马走在前面,他要他们定下心来,对他们说,是一个教会里的高级教士来了,因此当他们看见修道院长的时候,他们都向他鞠躬,有些人甚至在胸口画十字;他看到他们多么尊敬他,便又快乐又骄傲地骑马前进,他对人间感到满意,满怀慈祥地对待人们。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听见歌声和叫喊声,就到大门口来迎接他。有几个神学生以前曾经同修道院长到过波格丹涅茨;但是另外几个最近才加入扈从队,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他们一看到这简陋得不能同兹戈萃里捏的大厦相比的房屋,就大失所望。但是一看到茅草屋顶上冒出来的烟,他们又安心了;等他们走进房间,又大大高兴了。他们嗅到了番红花和各种肉食的香味,看到两张桌子上摆满了锡盘子,虽然还空着,却是很大。在为修道院长准备的那张较小的桌子上,一只银盘闪闪发光,还有一只雕刻得很美丽的银杯,这两件东西同别的贵重物件都是从两个弗里西安人那里得到的。
  马茨科和兹皮希科立刻邀请他们就座;但是修道院长因为在兹戈萃理崔已经吃得很饱,又有心事,便谢绝了。一到这里,就全神贯注而又颇为不安地望着兹皮希科,仿佛他想要在他身上看到一些殴斗的痕迹;但是一看见这青年安静的脸,他就不耐烦起来了;终于,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我们到里问去,”他说,“去谈谈那笔抵押的田产吧。别拒绝我,否则我会发怒的!”
  他转向着神学生们喊道:
  “你们安静些,别到门旁来偷听!”
  说了这话,他就打开里间的门进去,兹皮希科和玛茨科跟着进去。他们在箱子上一坐定,修道院长便向年轻的骑士说:
  “你到克尔席斯尼阿去过么?”他问。
  “是的,我去过了。”
  “怎么样?”
  “唔,我是为我叔父的健康去付钱举行弥撒的,就是这么回事。”
  修道院长在箱子上不耐烦地挪动着身子。
  “嘿!”他想,“他没有遇到契当和维尔克;也许他们不在那里,也许他没有去找他们。我想错了。”
  但是正因为想错了,也因为他的计划没有实现,他发怒了;他涨红了脸,大声喘气。
  “我们来谈谈那笔抵押的田产吧!”他说。“你们有钱么?要是没有,那么这田产就是我的了!”
  玛茨科是知道如何对付的,他默默站起身来,打开他坐在上面的那只箱子,取出了一袋“格里温”,显然是准备在这种场合用的,他说:
  “我们是穷人,但是这笔钱我们还有;我们一定付清‘文书’上写明的该付的钱,因为我在那‘文书’上画过圣十字和花押。如果你要付修建费,我们也没有异议;你说多少,我们一定付多少,我们要向您,我们的恩人,纳礼。”
  说了这话,他就在修道院长的膝旁跪了下来,兹皮希科也照样做了。修道院长原以为会有一场争吵,看到这种举动,大出意外,倒是不大高兴起来了;他本来要提出一些条件,如今眼看没有机会这样做了。
  因此在交还玛茨科画过十字的“文书”或者不如称之为抵押单的时候,他说:
  “你们为什么同我谈到一笔额外的钱啊?”
  “因为我们不愿意收受任何礼物,”玛茨科狡诈地回答,他知道在那件事上他争论得愈凶就捞得愈多。
  修道院长听了这话,气得脸都发红了:
  “你见过这样的人么?不愿意收受一个亲戚的任何东西!你面包太多啦!我取去的不是荒地,我还的也不是荒地;如果我要把这一袋钱送给你们,那我就一定要送。”
  “您一定不会那么干的!”玛茨科喊道。
  “我一定不会干!这里是你的抵押单!这里是你的钱!我给你是出于自愿,我即使要把它扔到大路上去,这也与你无关。你看看我是不是要干就干!”
  说着他抓起口袋,把它重重地扔到地板上,袋子立即裂开,钱散了一地。
  “愿天主报答您!愿天主报答您,神甫和恩人!”玛茨科喊道,他老早就在等着这个场面了:“别人的我不会收;既是一个亲戚而且是一个神甫送的,我就收下吧。”
  修道院长严厉地望望他们两人,最后他说:
  “虽然我在发怒,但是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收下吧,这是你们的钱财了,但是你们要知道,再不会有另外一个‘斯果耶崔’给你们了。”
  “我们就连这笔钱也想都没有想到。”
  “你们也得知道,雅金卡将继承我所有的一切财产。”
  “连土地也让她继承么?”玛茨科直截了当地问。
  “也让她继承!”修道院长嚷道。
  玛茨科听了,马上拉长了脸,但他定了定神,说道:
  “嗳,您干吗想到死呢!愿主耶稣赐您长命百岁,而且不久就获得一个重要的主教职位。”
  “当然!难道我比别人差么?”修道院长说。
  “不会差,只会好!”
  这些话平息了修道院长的怒气,因为他的怒气从来是发不长的。
  “好吧,”他说,“你们是我的亲戚,她只不过是我的教女;但是我爱她,也爱齐赫。世界上没有比齐赫更好的人了,也没有比雅金卡更好的姑娘了!谁能够说他们一句坏话?”
  他又开始显出怒容了,但是玛茨科并不反对,并且连忙肯定说,在整个王国内,也没有比这更高尚的邻居了。
  “至于那位姑娘,”他说,“我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靠了她的帮助,我恢复了健康,我至死也决不会忘记这一点,”
  “如果你们忘记了这个的话,你们两个都要受到惩罚,”修道院长说,“而且我一定要诅咒你们。但是我不愿意亏待你们,因此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使得我死之后,我的遗产能够属于你们和雅金卡;你们懂么?”
  “愿天主帮助我们实现这件事!”玛茨科回答。“亲爱的耶稣!我一定要徒步走到克拉科夫王后的坟墓或者到里沙·戈拉[注]向神圣的十字架膜拜。”
  修道院长听到这样诚恳的话,非常高兴,笑笑说:
  “这姑娘选人爱挑剔,这是完全对的,因为她漂亮,又富有,又是出身名门!即使一个‘伏叶伏大’的儿子也不见得配得上她,那末契当或者维尔克算得什么呢!但如果有人,例如我自己,特别赞许某一个人,她就准会嫁给那个人,因为她爱我,并且她知道我劝告她的总是好话。”
  “您劝她嫁的那个人真是太幸运了,”玛茨科说。
  但是修道院长向着兹皮希科说:
  “这件事你怎么说呢?”
  “唔,我也同我叔父一样想法。”
  修道院长的脸色变得更加平静了;他用手在兹皮希科的肩上使劲地捶了一下,声音之大使得房间外面也听得见,他还问道:
  “你为什么在教堂里不让契当或维尔克接近雅金卡?”
  “因为我下愿意让他们以为我怕他们,我也不愿意您那么想。”
  “但是你给了她圣水。”
  “是的,我给了她。”
  修道院长又捶了他一下。
  “那么,娶她吧!”
  “娶她吧!”玛茨科像回声一样喊道。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把头发一拢,放在发网里,安静地回答道:
  “我既然已在蒂涅茨的祭坛前,给达奴莎·尤仑德小姐起了一个誓,我义怎么能娶她呢?”
  “你起的誓是关于那些孔雀毛的,那你一定要弄到它们,但是你得立刻娶雅金卡。”
  “不,”兹皮希科回答:“后来达奴莎用她的头巾包住我的头的时候,我起过誓要娶她。”
  血又涌上了修道院长的脸;他两耳发青,两眼突出,走到兹皮希科跟的,气得话都说不清:
  “你的誓言不过是糠秕,我可是风;懂么!喂!”
  他使劲吹着兹皮希科的头,弄得发网掉了下来,头发披散在肩上。十是兹皮希科蹙起了眉头,直瞪着修道院长的眼睛,说道:
  “我的誓言里包含着我的荣誉,只有我自己能保卫我自己的荣誉。”
  这个不习惯于让别人顶撞的修道院长,听了这话,气得气都喘不过来,一时说不出话来。接着是一阵不祥的静默,最后还是玛茨科打破了静默说:
  “兹皮希古!”他喊道,“你神志清醒些!你怎么啦?”
  这时候修道院长举起手来,指着这青年,嚷道:
  “他怎么啦?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不是贵族的心、骑士的心,而是兔子的心!他就是那么回事;他怕契当和维尔克!”
  但是兹皮希科还是沉着而冷静,不在意地耸耸肩膀,答道:
  “哦!我在克尔席斯尼阿把他们的头都打开了。”
  “天哪!”玛茨科喊道。
  修道院长瞪眼看了兹皮希科一会。愤怒和赞赏在他心里搏斗着,他的理智告诉他,那场打架也许有利于他的计划的执行。
  因此比较冷静之后,他向兹皮希科喊道:
  “这件事你为什么早先不告诉我们?”
  “因为我感到惭愧。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向我挑战,要跟我骑马或徒步决斗,因为这是骑士的惯例;但是他们是强盗,不是骑士。维尔克首先从桌子上拿起一块板来,契当抓了另外一块,两人向我冲了过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抓起了一条板凳;唔——下文你们自己有数!”
  “他们还活着么?”玛茨科问。
  “活着,他们还活着,不过都受了重伤。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有气。”
  修道院长一面擦着前额,一面听着;过了一会,他突然从箱子上跳了起来——他坐在这箱子上本来是为了坐得比较舒服些,让他能仔细想想事情;他喊道:
  “且慢!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兹皮希科问。
  “如果你为雅金卡打了架,而且为她的缘故打伤了他们,那你就是她的真正骑士,而不是达奴莎的骑士了;那你就必须娶雅金卡了。”
  说着,他把双手放在腰眼上,得意扬扬地望着兹皮希科;但是,兹皮希科只是笑了笑,说:
  “嗨!我知道啦,您为什么要我去同他们打架;可是您的计划没有成功。”
  “怎么?说说看!”
  “我是以达奴莎·尤仑德小姐作为世界上最美丽、最有德性的姑娘向他们挑战的;他们却站在雅金卡这一边,打架是为这而起的。”
  修道院长听了这话,呆若木鸡,只有他那不断转动的眼珠,表明他还是活着。最后他转过身,用脚踢开房门,冲到另外一间屋里去了;他在那里,从香客手里夺过雕刻的手杖,就打起那些小丑来,像一头受伤的野牛似的吼叫着。
  “上马,你们这些恶棍!上马,你们这些狗东西!我再也不走进这屋里来了!上马,天主的信徒,上马!”
  他打开了外面的门,走到院子里去,后面跟着那些受了惊吓的神学生。他们冲到马厩,把马上了鞍。玛茨科徒劳地跟着修道院长,求他留下来,发誓不是他的过错;修道院长诅咒这座房屋、这些人和这些因产;当他们给他牵来一匹马的时候,他踩也不踩马镫就跃上马鞍,飞跑而去,他的一双大袖子里灌满了风,看起来像一只红色的大鸟。神学生们骑马在他后面奔驰着,像一群野兽跟踪在兽王后面。
  玛茨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等他们消失在森林里,才慢吞吞回到房里,沮丧地摇着头,对兹皮希科说:
  “瞧你干了些什么?”
  “要是我早走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没有离开,都怪你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在你生病的时候离开你。”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呢?”
  “我就走。”
  “走到哪里去?”
  “先到玛佐夫舍去看达奴莎,再到日耳曼人那里去找孔雀毛。”
  玛茨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他退回了那‘文书’,但是抵押单却记录在法庭的抵押簿上。现在这修道院长连一个‘斯果耶崔’也不会给我们了。”
  “我不在乎。你有钱,我路上又什么也不需要。人们到处会接待我,我的马匹也不愁粮草;我只要身上有一套甲胄,手上有一口宝剑,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玛茨科开始想起刚才的一切事来。他所有的计划和愿望都化为乌有了。他本来一心一意希望兹皮希科会娶雅金卡;但是他现在认清了他的愿望决不会实现;想到修道院长的愤怒,兹皮希科对雅金卡的举止,以及最后同契当和维尔克的打架,他断定还是让兹皮希科走的好。
  “唉!”他终于说:“如果你一定要在十字军骑士的头上找孔雀毛,那就去吧。愿主耶稣的意旨得到实现。但是我必须立即到兹戈萃里崔去;如果我去恳求修道院长和齐赫原谅,我也许能缓和他们的愤怒;我特别关心齐赫的友谊。”
  这时候他看了看兹皮希科的眼睛,问道:
  “你不为雅金卡感到遗憾么?”
  “愿天主赐她健康,百事美满!”兹皮希科答道。
  第十八章
  马茨科耐心地等了好几天,希望能得到一些来自兹戈萃里崔的消息,或者能听到修道院长怒气平息的消息;最后,他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看看齐赫。一切事情都与他的意愿相违,现在他急于要知道齐赫是否在生他的气。他担心修道院长永远不会同兹皮希科和解了,可是,他要尽他一切的力量来和缓修道院长的怒气;因此他一边骑着马,一边想,到了兹戈萃里崔,他该怎么说,才能平住人家那一口气,同他的邻居保持老交情。可是他的想法还不很清楚,因此他到了那里,看到只有雅金卡一个人在家,十分高兴;这姑娘像平常一样接待他,向他鞠躬,吻他的手——总之,她很友善,只是有点悲伤。
  “你父亲在家么?”他问。
  “他同修道院长出去打猎了。他们就会回来的。”
  说着,她领他到屋里去,他们俩默默地坐了很久;还是这姑娘先开口说:
  “您现在在波格丹涅茨寂寞么?”
  “很寂寞,”玛茨科回答。“你已经知道兹皮希科走了吧?”
  雅金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知道,我当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他会到这里来同我告别呢,可是他没有来。”
  “他怎么能来呢!”玛茨科说。“来了的话,修道院长准会叫他粉身碎骨;你父亲也不会欢迎他的。”
  她摇摇头说;
  “嗳!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玛茨科听了,紧紧地抱了抱姑娘说道:
  “愿天主与你同在,姑娘!你很悲伤,我也很悲伤。我告诉你,不论修道院长或者你自己的父亲都比不上我爱你。我但愿兹皮希科会选中你,而不是旁人。”
  悲伤和渴念顿时攫住了雅金卡,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说道:
  “我永远也看不到他了,等我看到他,他一定同尤仑德小姐在一起了我准会把眼睛都哭瞎的。”
  她撩起了围裙,掩住泪水盈眶的眼睛。
  玛茨科说:
  “别哭!他已经走了,但是蒙天主的恩典,他不会同尤仑德小姐一起回来的。”
  “为什么不会?”雅金卡透过她的围裙低声说。
  “因为尤仑德不肯把那姑娘嫁给他。”
  于是雅金卡突然拿开了围裙,对玛茨科说:
  “兹皮希科也告诉过我的:这可是真的么?”
  “像天主在天堂一样的真实。”
  “为什么?”
  “谁知道。总不外乎誓约之类的限制,誓约实在是取消不得的!他喜欢兹皮希科,因为这孩子答应帮助他报仇;但即使如此,也不顶用。尤仑德既不听从劝告,也不听从命令,也不听从祈求。他说他不能就不能。嗯,他所以不能,总有个理由;他又不肯改变主意,因为他是个硬汉子,说了算数。别失望,打起精神来。说句公正话,这孩子是不得不走的,他已经在教堂里发过誓,要取得三簇孔雀毛。再说,那姑娘也用头巾包过他的头,就表示她要认他为丈夫;若不是亏了她,他们早就听了他的头;因此,他必须感激她——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天主保佑,她不会做他的妻子;但按照法律,他是她的未婚夫。齐赫生了他的气;修道院长咒骂他,使他全身都打颤了;我也生他的气,但仔细为他想一想,他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既然是另一位姑娘的人,他就非去不可。他是个贵族。但是,我要告诉你:只要他不给日耳曼人杀死,他总会回来的;不单是回到我这个老头身边来,也不单是回到波格丹涅茨来,而且回到你身边来,因为他很喜欢你。”
  “我不相信他喜欢我!”雅金卡说。
  但是,她靠拢玛茨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道:
  “您怎么会知道?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我怎么会知道?”玛茨科反问道。“我看见他走的时候多么难过。当他决定要走的时候,我问他:‘你不为雅金卡感到遗憾么?’他说:‘愿天主赐她健康,百事美满。’接着他立刻叹息起来。”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雅金卡低声说:“请您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天主在上,这是千真万确!他一见到你,就不把那位姑娘放在心上了,因为你自己也知道,全世界没有比你更美丽的姑娘了。恐怕他心里也有数,天主安排你做他的未婚妻;也许他对你的情意比你对他的情意还要重呢。”
  “没有的事!”雅金卡喊道。于是她又用袖子遮住了她那鲜红得像苹果似的脸;玛茨科笑了,用手捋了一下上髭,说道:
  “嗨!要是我年轻些有多好啊;但是你应当宽心,因为我看得出这件事往后的结果。他将在玛佐夫舍朝廷里获得骑士封号,因为那里接近边境,要在那里杀一个十字军骑士并不难。我知道日耳曼人中间有许多好骑士;但是我认为,除非武艺十分高超的骑士,是击不败兹皮希科的。罗戈夫的契当和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据说都是像熊一般骁勇的好汉,可还不是给他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一定会带回他许过愿的三簇孔雀毛的,但是他不会带尤仑德小姐来。”
  “但是,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唉!如果你不是有心去等他,那你就不会感到委屈了。把我告诉你的话去向修道院长和齐赫说说;他们也许不会对兹皮希科这么生气了。”
  “我怎么能向他们说呢?‘达都斯’与其说是发怒,不如说是伤心;在修道院长面前,甚至提起兹皮希科的名字都是危险的。他痛骂了我一顿因为我送给了兹皮希科一个仆人。”
  “什么仆人?”
  “我们有一个捷克人,这是‘达都斯’在波拉斯拉维茨俘虏来的一个忠心的好孩子。他名字叫哈拉伐。‘达都斯’叫他侍候我,因为他是一个‘弗罗迪卡’;我给了他一身很好的甲胄,派他侍候和保卫兹皮希科。我也给了他一袋钱做路费。他向我发誓,他将誓死终身侍奉兹皮希科。”
  “我亲爱的姑娘!愿天主报答你!齐赫反对你这样做吧?”
  “是的,起初‘达都斯’无论如何不要我这样做;但是我用好话劝说他,他才同意了。修道院长从他的神学生们那里一听到这件事,立即骂不绝口地冲出房间,弄得天翻地覆,‘达都斯’躲到马房里去了。到黄昏时,修道院长看见我哭,可怜起我来了,甚至还送给我一串念珠当做礼物呢。”
  “天主在上,我不知道我爱兹皮希科是否更甚于爱你;但是他已经有了一队很阔气的扈从。我也给了他钱,不过他不愿意拿。玛佐夫舍又不是在天涯海角。”
  他们的说话被屋前的狗吠声、叫喊声和铜喇叭声打断了。一听见这声音,雅金卡说:
  “‘达都斯’和修道院长打猎回来了。我们到外面去吧;最好让修道院长在外面看见您,别让他出乎意外地在屋里遇见您。”。
  说着,她领玛茨科出了门;在院子里,他们在一片雪地上看见了一群人,马和狗,以及被矛刺穿了的或是用弩箭射穿了的麋鹿和狼。修道院长没有下马就看见了玛茨科,他向他投过一支矛来,不是为了打他,而是用这个方式来表示他对波格丹涅茨人的极大愤怒。但是玛茨科除下帽子向他鞠躬,仿佛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可是,雅金卡没有注意到修道院长的举动,因为她非常惊奇地看到她的两个求婚者也在扈从队里。
  “契当和维尔克都来了,”她喊道:“我猜想他们是在森林里遇见了‘达都斯’。”
  玛茨科立刻起了一个念头,也许他们两人中,有一个将得到雅金卡和她的莫奇陀里,修道院长的土地、森林和金钱。于是他心里又伤心又发火,特别是他竟看见了当时的情况。瞧,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跳到修道院长的马镫旁去了,还帮助他下马;修道院长也很友善地倚在这年轻的贵族肩上,虽然不久前修道院长还要同他父亲决斗。
  “看这样子,修道院长要同老维尔克和解了,”玛茨科想,“他要把森林和土地连同那姑娘一起给他了。”
  他的悲伤的想法被雅金卡打断了,她说:
  “他们被兹皮希科打伤以后,很快就痊愈了;但即使他们天天到这里来,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玛茨科望了一望雅金卡,看见那姑娘的脸气得发红,一双蓝眼睛燃烧着怒火,尽管她知道得很清楚,契当和维尔克在客店里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还为她挨了打。
  因此玛茨科说:
  “得啦!你要照着修道院长的吩咐行事了。”
  她立刻反驳道:
  “修道院长要照我的愿望行事。”
  “仁慈的主!”玛茨科想,“那个笨蛋兹皮希科竟然丢掉这样一个好姑娘!”
  第十九章
  “愚蠢的”兹皮希科确实是怀着一颗忧伤的心离开波格丹涅茨的。首先,他觉得叔父不在身边,心情有点异样。他是一直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从来没有分离过,因此,没有了他,他不知道一路上和在日后的战争中将如何度过。其次,他怜惜雅金卡。虽然他是去找他心爱的达奴莎的,但他仍旧觉得同雅金卡在一起非常舒服、非常快乐;而现在没有了她,他感到悲哀。他对十这种悲哀,自己也感到奇怪,甚至有些吃惊。要是他想念雅金卡只是像兄长想念妹妹一样那倒是无所谓;但是他发现自己老是在回想着以前怎样拥抱她,把她放在马背上,抱她过河,给她拧干辫发上的水,同她一起在森林里漫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同她谈话,等等。这一切,他都做得很自然,而且觉得非常愉快,以致他一想起来,竟忘记了自己正在长途跋涉,赶到玛佐夫舍去;而且还记起了雅金卡在森林里帮助他与熊搏斗的那一幕。他觉得,他们一起到奥兹泰尼湖去捕水獭就是昨天的事。他又想起了她那次到克尔席斯尼阿的教堂去,穿戴得多么美丽,当时他看到这样一位淳朴的姑娘打扮得像个有权有势的爵爷人家的女儿,很感到惊奇一所有这些想法都涌上了他的心头,既给他带来不安,又给他带来甜蜜和哀愁。“要是向她告别一声,”他心里想,“也许我现在会比较好受些。”
  他终于害怕起这些回忆来了,想把它们从自己心里抖掉,就像抖掉斗篷上的干雪一样。
  “我要到达奴莎那儿去,到我最亲爱的人那儿去,”他想。
  他发觉,这才是更其神圣的爱情。他踏在马镫里的双足渐渐发冷了,冷风吹凉了他的热血。现在他的心思都转到达奴莎·尤白德小姐身上去了。毫无疑问,他是属于她的;要不是多亏了她,他早已在克拉科夫的广场上给斫了头。当时她当着骑士们和市民们说:“他是我的人!”就这样一句话把他从刽子手的刀下救了出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属于她了,就像奴隶属于主人一样。尤仑德的反对是无济于事的。只有她本人才能把他赶走,即使那样,他也走不远,因为他受到了自己的誓言的约束。可是,他认为她下会赶他走的;相反,她会离开玛佐夫舍朝廷,追随他到天涯海角。于是,他开始在心里赞扬她。贬低雅金卡了,仿佛都怪雅金卡不好,诱惑了他,分散了他的爱情。现在他忘了雅金卡治愈了老玛茨科;忘了当初要是没有她的帮助,熊早已把他撕得粉身碎骨;于是他对雅金卡发怒了,希望川这种办法来取悦达奴莎,让他自己问心无愧。
  这时候雅金卡派来的捷克人哈拉伐牵着一匹马赶到了。
  “天主祝福您!”他说,深深地鞠了一躬。
  兹皮希科在兹戈萃里崔曾经看见过他一两次,但是不认识他;因此他说:
  “天主永生永世祝福你!你是谁!”
  “您的仆人,驰名的爵爷。”
  “你说什么?这些人才是我的仆人,”兹皮希科一面说,一面指着苏里姆契克·查维夏送给他的两个土耳其人和两个骑在马上为骑士牵着种马的强壮汉子:“这些人才是我的仆人,你是谁派来的?”
  “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齐赫小姐。”
  “雅金卡小姐?”
  兹皮希科刚刚还在生她的气,到现在还是怒火中烧,因此说道:
  “你回去谢谢小姐的好意,我不要你。”
  但是这捷克人摇摇头。
  “我不能回去。他们已经把我给了您;再说,我起过誓要终身为您效劳。”
  “如果他们把你给了我,那么你就是我的仆人了。”
  “是的,阁下。”
  “那末我命令你回去。”
  “我起过誓了;虽然我是从波拉斯拉维茨俘来的,并且是一个穷孩子,但我仍然是一个‘弗罗迪契克’。”
  兹皮希科发怒了:
  “走开!这是什么话?——你违反我的意旨,却说要来侍候我!趁我没有命令我的仆人拉开石弓之前,赶快走吧。”
  但是这捷克人却心平气和地解开了一件狼皮村里的阔幅呢斗篷递给兹皮希科,说:
  “这也是雅金卡小姐送给您的,阁下。”
  “你要我打断你的骨头么?”兹皮希科问,一面从一个随从的手里拿过一支矛来。
  “这里还有一袋钱也是给您用的,”捷克人回答。
  兹皮希科已经要用矛去打他了,但是他想起这孩子虽是个俘虏,却是“弗罗迪卡”出身,他只是因为付不出赎身金才留在齐赫那里,因此兹皮希科放下了矛。
  于是这捷克人伏在他的马镫前,说:
  “别发怒,阁下。如果您不要我陪您,我就离开一两个‘富尔浪’跟在您后面;但是我一定要去,因为我已经以我灵魂的得救起过誓。”
  “要是我命令我的仆人杀掉你或者把你缚起来呢?”
  “如果您命令他们杀死我,那就不是我的罪过了;如果您命令他们缚我,那我就等着哪一个好人来替我解缚,或者等狼来把我吃掉。”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他策马前进,随从们都跟在后面。这捷克人背着一张石弓和一把斧,也跟着他们走去,他用一张毛茸茸的野牛皮御寒,因为割面寒风挟着雪片刮起来了。暴风雪愈来愈厉害了。两个土耳其人虽然穿着山羊皮外衣,都冷得发抖;兹皮希科自己因为穿得不够暖,对哈拉伐带给他的狼皮里子的斗篷望了好几次;过了一会儿,他叫一个土耳其人把这件斗篷拿给他。
  他把它仔仔细细裹在身上,感到全身都暖和了。他用斗篷的帽兜遮住双眼和大半个脸,风就再也吹不到他了。这一来,他可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雅金卡待他多么好。他勒住了马,把捷克人叫过来,向他问起雅金卡状况以及兹戈萃里崔所发生的一切。
  “齐赫知道小姐派你来么?”他说。
  “他知道的,”哈拉伐回答。
  “他不反对么?”
  “他反对的。”
  “那末把一切经过告诉我吧。”
  “爵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姐跟在他后面。他大叫大嚷,好心的小姐什么也不说;等他转过身去看小姐,小姐连忙跪了下去,什么也不说。最后爵爷说了:‘你不回答我的问话,莫非聋了么?说吧;我也许会同意。’于是小姐明白她可以照自己的愿望做了,就向他表示感谢。爵爷先是责备她,怪她说服了他;又抱怨说,他总是要照她的愿望去做;最后他说:‘你保证不会秘密地去同他告别,那末我就同意,否则办不到。’小姐听了这话,非常伤心,但她毕竟答应了;爵爷这才满意了,因为修道院长和他两人都怕她会来看您。唔,事情还没有完哩;后来小姐要送两匹马,爵爷无论如何不同意;小姐要送一张狼皮和一袋钱,爵爷也无论如何不肯。可是他不肯由他不肯!如果她要烧掉房屋,爵爷最后也会同意。因此我带了两匹马、一张狼皮和一袋钱来了。”
  “好姑娘!”兹皮希科想。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那么,修道院长没有找麻烦么?”这个捷克人是个机灵的随从,他明白眼前所发生的是怎么回事,就笑了笑回答说:
  “他们两人都小心地对修道院长严守秘密;可是等我离开兹戈萃里崔之后,他一旦发觉了这件事,会出什么岔子,那我就不得而知啦。有时候他会对小姐叫嚷,但是,过后他又注意着她是否受了委屈。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责骂过她之后,就到箱子里去拿出一条项链送给她。这条项链非常美丽,即使在克拉科夫也买不到比它更好的。她也制服得了修道院氏,因为她自己的父亲对她的爱也不见得超过他。”
  “那倒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他们不说话了,在风雪中骑马前进。兹皮希科突然勒住了马;因为路旁的树林中传来一个被风声掩住的悲伤的声音:
  “信徒们,帮助天主的仆人摆脱灾难吧!”
  这当儿,有一个穿着教士服装的人奔到了大路上,向兹皮希科大喊起来:
  “不管您是谁,阁下,请帮助一个遭难的人吧!”
  “你遭了什么难?你是谁?”这个年轻的骑士问道。
  “我是天主的仆人,虽然还没有得到神职;今天早晨驮着我的圣物箱的马匹跑掉了。我赤手空拳单独留下了;到了黄昏,树林里的野兽就要吼了,除非您救我,否则我会死掉。”
  “要是我让你死掉,”兹皮希科回答,“我就要对你的罪孽负责;但是我怎能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呢。在大路上游荡的强盗多的是,你也许是一个拦路打劫的强盗!”
  “您可以相信我,阁下,我可以把那些箱子给您看。有好多人都愿意拿满满一袋金子来换这里头的东西哩;但是我可以送给您一些,只要您带着我和那些箱子一起走。”
  “你告诉我说,你是天主的仆人,却不知道人必须救助旁人,不是为了现世的酬谢,而是为了神灵的报答。但是,如果马把这些箱子都驮走了,你现在怎么还会有呢?”
  “狼群在森林里把那匹马吃掉了,留下了箱子;我把它们搬到了路上,就等着慈悲和援助。”
  为了要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他指着放在松树下的两只皮箱。兹皮希科仍旧怀疑地看着他,因为这人看来不诚实,他的口音又说明他是从边远地方来的。可是,他并不拒绝帮助他,允许他去骑捷克人牵着的那匹马,带着那两只很轻的箱子。
  “愿天主保佑您频立战功,勇敢的骑士!”陌生人说。
  他看到了兹皮希科的年轻面孔,又柔和地补上一句说:
  “也增加您的胡须,”
  他骑着马走在捷克人身旁。一时间他们无法谈话,因为风猛烈地刮着,在森林里呼啸着;等到风势减弱,兹皮希科听见他在后面跟那个捷克人在进行着这样一场谈话:
  “我不否认你到过罗马,但是你看起来像个酒鬼,”捷克人说。
  “说话小心些,免得遭受永世的天谴,”陌生人回答:“同你谈话的是一个去年复活节和教皇一起吃过煮鸡蛋的人。这样冷的天气,别跟我提起酒;不过,如果你身上带有一瓶葡萄酒的话,那末给我喝两三口,我就赦免你一个月炼狱的苦难。”
  “你还没有受过神职,我刚才听你说过还没有。你怎么能赦免我一个月炼狱呢?”
  “我还没有行过神职授任式,但是我已经受过剃度,因为他们允许这样做;再说,我随身带着免罪符和圣物。”
  “在箱子里么?”捷克人问。
  “是的,在箱子里。如果你看到我箱子里所有的东西,你就会扑倒在地上,不但是你;所有森林里的松树和所有的野兽都会倒了下来。”
  这个捷克人本来就是一个聪明而有经验的随从,他怀疑地望着这个出卖免罪符的小贩,说道:
  “狼群吞噬了你的马么?”
  “是的,它们吞噬了我的马,因为它们是魔鬼的亲戚。如果你有葡萄酒,就给我一些;虽然风停了,可是我还很冷,因为坐在路旁太久了。”
  捷克人不肯给他什么葡萄酒;于是他们默默地骑着马走去,后来,陌生人又问起来了:
  “你们上哪儿去?”
  “很远。先到西拉兹。你同我们一起去么?”
  “我也得去。我要睡在马房里,也许明天这位虔诚的骑士先送我一匹马;那我就要到更远的地方去。”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普鲁士爵爷们的治下来的,离玛尔堡不远,”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就回过身去,招手叫陌生人到他身旁来。
  “你是从马尔堡来的么?”他说。
  “是的,阁下。”
  “你大概不是日耳曼人吧?你说我们的话说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日耳曼人,人们叫我山德鲁斯;我说你们的话说得好,是因为我生长在托纶涅,那里人人都说这种话;以后我住在玛尔堡,那里也是一样。呸!连十字军骑士团团员们都懂你们的话。”
  “你离开玛尔堡多久了?”
  “我到了圣地,然后到君士坦丁堡,到罗马;又从罗马经过法兰西,到了玛尔堡,再从那里带着圣物到玛佐夫舍去,虔诚的天主教徒为了拯救他们的灵魂,都非常爱买这些圣物。”
  “你到过普洛茨克和华沙么?”
  “这两个城市我都到过。愿天主赐给那两位公爵夫人长寿!说起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连普鲁士的爵爷们都非常尊敬她,因为她是一位虔诚的夫人;公爵夫人安娜·雅奴绍芙娜也是虔诚的。”
  “你在华沙看到过她的朝廷么?”
  “我不是在华沙而是在崔亨诺夫看到过的。在那里,公爵和公爵士人都殷勤地款待了我,给了我优厚的礼物,这是作为天主的仆人理当得到的。我把圣物留给了她们,这些圣物将给她们带来天主的祝福。”
  兹皮希科想要问问达奴莎;但是他明白,信任这个出身低微的陌生人是不智的。因此静默了一下之后,他问:
  “你带的是哪一种圣物?”
  “我带的是兔罪符和各种圣物;有各种各样的免罪符;有全免罪符,有的免五百年,有些免三百年,有些免两百年,还有的时间更短些,价钱也便宜些,所以连穷人也能够买来缩短炼狱的磨难。不论是赦免未来罪孽和过去罪孽的免罪符,我都有;但是阁下,请别以为我把卖得的钱自己上腰包。我只要一片黑面包和一杯水就满足了——那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其余的钱我带到罗马去,以便积攒一次新的十字军征伐费用。不错,有许多骗子带着假免罪符,假圣物,假印信和假纪念品;他们理当受到教皇下令缉拿;但是我却受到西拉兹的修道院方丈[注]的诬害,因为我的印信都是真的。阁下,瞧这封漆,请您告诉我,您的看法怎样?”
  “西拉兹的修道院方丈怎么样?”
  “啊,阁下!我怕他染上了威克里夫[注]的异端邪道。如果像您的侍从告诉我的,您是上西拉兹去的话,那就最好不要让他看见我,因为我不愿意引导他犯亵渎圣物的罪。”
  “明白地说,这意思就是,他认为你是个骗子。”
  “如果问题牵涉到我自己的话,那我会为着同道之谊而宽恕他;但是他亵渎了我的圣物,这使我很担心,他将永远坠入地狱。”
  “你卖哪些圣物?”
  “戴着头巾的人是不该谈论这些圣物的;但是这一次,因为有许多现成的免罪符,阁下,我允许您不除下头巾,因为风又刮起来了。这样您得买一张免罪符月n就不算您有罪了。我哪一样圣物没有?我有一只驴蹄子,这只驴是耶稣一族逃人埃及的时候骑过的;这是在金字塔附近找到的。亚拉冈[注]的国王出过我五十个‘德克’[注]。我有一根天使长加百列[注]翅膀上的羽毛,这是他在报喜的时候掉下来的;我有两只鹌鹑头,这是送去给沙漠中的以色列人的;我有异教徒想要用来煎熬圣约翰的油;有雅各梦见过的那张梯子的一块梯级;有埃及的圣马利的珍珠和圣彼得的钥匙上的一些锈屑。实在无法一一数说。我很冷,您的侍从又不肯给我酒喝。”
  “如果都是真的,那都是些宝贵的圣物啦!”兹皮希科说。
  “‘如果都是真的’?您可以从您的侍从手里拿过矛枪来瞄准吧,因为魔鬼就在您身旁,全是它叫您产生这种想法的。阁下,快快挡住它,让它跟您保持着一根矛的距离。如果您不愿遭受厄运,那就从我这里买一张免罪符去吧;否则您所爱的某个人就会在三个星期之内死去。”
  兹皮希科被这个威胁吓住了,因为他想到了达奴莎,于是说道:
  “不相信你的可不是我,而是西拉兹的黑袍教修道院的方丈。”
  “阁下,您自己瞧瞧火漆印吧;至于那修道院方丈,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因为天主是赏罚分明的。”
  但是当他们到达西拉兹的时候,却发现修道院的方丈还活着。兹皮希科去看了他,并且出钱举行了两次弥撒:一次是为了给玛茨科的健康还愿,另一次是为了保证实现孔雀毛的誓言。修道院方丈是个外国人,出生在西利亚,但是他在西拉兹住了四十年,学会了一口好波兰话,并且是十字军骑士团的大敌人。因此,获悉了兹皮希科的计划之后,他说:
  “他们将会受到更大的惩罚呢;但是我不劝阻你,因为你是凭你骑士的荣誉许下的愿;他们在这块土地[注]上那样行凶作恶,波兰人惩罚得他们再厉害些也不算过分。”
  “他们干了些什么?”兹皮希科问,他急于想知道十字军骑士团的罪行。
  这位修道院老方丈交叉着双手,高声朗诵着“长眠”的待文,然后坐在一张板凳上,闭了一会儿眼睛,仿佛他在集中思想;终于他开始说了:
  “是沙莫杜尔的温赞蒂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我当时才二十岁,刚同我叔父彼卓尔达主教从西利亚来。十字军骑士攻打这市镇,还放了火。我们从城墙里可以看见,他们怎样在市集广场上所掉男人女人的头,怎样把小孩扔进火里去。他们甚至杀神甫,因为他们在狂怒之中什么人也不放过。米柯拉伊修道院方丈因为出生在尼尔布洛,同他们军队的首脑‘康姆透’海尔曼认识。因此他由几个长老陪同着去见那个可怕的骑士。他在他面前一跪下,就用日耳曼话恳求他怜悯天主教徒的于孙。‘康姆透’海尔曼回答说:‘我不懂,’并且命令他的士兵们继续杀害老百姓。他们也杀戮了教士们,其中有我的叔父彼卓尔达;米柯拉伊修道院方丈被绑在马尾上。第二天早晨,在这个市镇上,除了十字军骑士和我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我躲在钟楼的一根横梁上。天主在普洛夫崔惩罚了他们[注];但是他们仍旧要灭亡这个天主教的王国,除非天主动手把他们消灭之外,无法阻止他们。”
  “在普洛夫崔,”兹皮希科说,“我们家族的所有男子几乎全都送了命;但是我并不难受,因为天主赐予了洛盖戴克国王一次伟大的胜利,消灭了两万个日耳曼人。”
  “您将看到一场更大的战争和一次更伟大的胜利,”修道院方文说。
  “阿门!”兹皮希科回答。
  于是他们开始谈到其他的事情。年轻的骑士问起他在路上遇到的卖圣物的那个小贩。他知道,在各条通路上,这一类到处招摇的骗子多的是,专门欺骗那些容易上当的人。修道院方丈也告诉了他罗马教皇有好几道训谕,命令主教们检验这类小贩,凡是拿不出真正文件和印信的人,立即予以惩罚。修道院方丈觉得这个陌生人的证明书是伪造的,因此要把他送到主教的裁判所去。要是他能证实他是教皇派来的,他决不会吃亏。可是,他逃掉了。也许他怕耽搁路程,但是他这样一逃,反而给自己招来了更大的嫌疑。
  修道院方丈邀请兹皮希科留下来,在修道院里过夜;但是他不肯,因为他要在客店门前挂上挑战书,向所有否认达奴大·尤仑德小姐是本王国最美丽和最有德性的姑娘的骑士挑战,骑在马上决斗或者徒步决斗都行。但在修道院的大门上挂这样的一块挑战牌是不大合适的。他回到客店,就把山德鲁斯找来。
  “修道院方文认为你是一个无赖,”兹皮希科说,“因为他说:‘如果他的证明书是真的,他为什么害怕主教的裁判呢?”
  “我不是怕主教,”山德鲁斯回答:“我是怕那些对印信毫无所知的教士。我要到克拉科夫去,但是我没有马;因此我必须等到有人送我一匹马。同时,我将发出一封信,并且我要把我自己的印信盖在上面。”
  “如果你表明你懂得书写的话,那就证明你不是一个乡下佬;但是你怎么发出这封信呢?”
  “托个香客,或者游方教上。有不少人去朝拜王后的墓地哩。”
  “你能为我写一张纸牌么?”
  “我一定写,阁下,甚至写在一块木牌上也行,您要怎么写都成。”
  “我想最好是写在一块木牌上,”兹皮希科很满意地说,“因为这就撕不掉,而且我以后还能用。”
  一会儿随从拿来了一块新的木牌,山德鲁斯就在上面写了。兹皮希科认不出木牌上写的是什么;可是,他命令把它钉在客店门上,木牌下面挂了一张盾,由两个土耳其人轮流看守着。谁要是击了这张盾,就表示宣布他要决斗。但是从当天到下一天中午,都没有人来击这张盾;到了下午,这位扫兴的骑士打算赶他的路了。
  可是,没等他赶路,山德鲁斯又来见兹皮希科,向他说:
  “阁下,如果您把您的盾挂在普鲁士爵爷们的土地上,我相信您的侍从就会给您穿上甲胄。”[注]
  “你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十字军骑士本是教士,不许有情人,也不许恋爱么?”
  “我不知道准许不准许,我只知道他们是有情人的。的确,一个十字军骑士如果他自己没有受到污辱,是不能决斗的,因为他宣过誓,只为信念而战斗;但是除了教士之外,还有许多从远方国家来的凡俗的骑士,他们是来援助普鲁士爵爷们的。他们在找机会同谁战斗,特别是那些法兰西骑士。”
  “哦!我在维尔诺看见过他们,愿天主许可我能在玛尔堡再见他们。我需要从他们头盔上拔下孔雀翎毛来,因为我许过一个愿——你懂么?”
  “阁下,我一定卖给您两三滴汗水,这是圣乔治在同火龙格斗的时候流下的。对一个骑士说来,没有比这更有用的圣物了。把您许可我骑的那匹马拿来换这件圣物吧;我也一定要给您一张免罪符,免除您日后在战斗中流出您的天主教徒的血液。”
  “去你的吧,别惹我发火。我不会买你的货色的,除非我弄明白了确实是真货。”
  “阁下,您说过的,您是上玛佐夫舍朝廷去的。不妨到那里问问他们向我买了多少圣物吧,公爵夫人本人,要结婚的骑士们和姑娘们都向我买过,我还参加过他们的婚礼。”
  “什么婚礼?”兹皮希科问。
  “这是降临节前的惯例,骑士们都尽快结婚,因为人们都预料波兰国王和普鲁士爵爷们就要为杜勃尔润省打起仗来了。因此,他们有些人说:‘天主才知道我是否回得来。’”
  兹皮希科非常关心战争的消息,但是更关心山德鲁斯所说的婚礼,因此他问道:
  “那里有哪些姑娘结了婚?”
  “公爵夫人的宫女们。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个把人留在宫里的,因为我听得公爵夫人说,她要另外找宫女了。”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用另外一种声调问道:
  “写在板上的达奴大·尤仑德小姐也结婚了么?”
  山德鲁斯先犹豫了一下再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确实情况;他想,如果让这个骑士再急一急,迷惑一阵,他对他就会有更大的影响。他要继续左右这个骑士,因为这个骑士有一群威仪的扈从,什么都是应有尽有。
  他看见兹皮希科年纪很轻,就认为他是一个慷慨的爵爷,做事不会瞻前顾后,花钱也不在乎。他还注意到兹皮希科那身米兰制的昂贵甲胄和那些高大种马,这不是谁都可能拥有的;然后,他又十拿九稳地跟自己说,如果他同这样一位骑士一起旅行,他将在一些贵族家里得到殷勤的招待,也是销售免罪符的大好机会;一路上也就会平安无事,并且有丰盛的饮食,这是他最关心的事。
  因此他听了兹皮希科的问话之后,就蹙了一下眉头,抬起眼睛,仿佛在努力回忆,然后又问道:
  “达奴大·尤仑德小姐么?她是什么出身?”
  “斯比荷夫的达奴大·尤仑德小姐。”
  “我见过她们所有的人,但是我记不清她们的名字了。”
  “她很年轻,会弹琵琶,公爵夫人很爱听她唱歌。”
  “啊哈——年轻——弹琵琶——有些年轻的姑娘也结婚了。是不是脸色黑得像玛瑙似的那一个?”
  兹皮希科比较呼吸舒畅了。
  “不,那不是她!达奴莎皮肤雪白,脸蛋红润。”
  山德鲁斯听了回答道:
  “现在留在公爵夫人身边的只有黑得像玛瑙似的那一位,其余的几乎全都结婚了。”
  “你说‘几乎全都’,那就不是个个都结婚了。看在天主面上,如果你要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你就仔细去回忆回忆吧。”
  “在两三天里我就能想得起来;最好给我一匹马,载运我的圣物。”
  “可以给你,只要你跟我说老实话。”
  这时候一直在听着他们谈话的那个捷克人笑了一下,说道:
  “真相到了玛佐夫舍朝廷上就会了解。”
  山德鲁斯望了他一会儿,说道:
  “你以为我害怕玛佐夫舍朝廷么?”
  “我并没有说你怕玛佐夫舍朝廷;但是,不管现在也好,三天以后也好,你休想骑着马就逃得了。如果证实了你在撒谎,你的两条腿也就休想跑路了,我的主人准会命令我敲断它。”
  “那当然!”兹皮希科应道。
  山德鲁斯寻思道,还是小心为妙,就说:
  “如果我要说谎,我尽可以马上说她是否结了婚;但我只不过说:‘我不记得了。’如果你有常识的话,你就会从那句答话里看出我的德性了。”
  “我的常识可不能和你的德性相提并论,你的德性只能和狗去比。”
  “你既然有常识,何苦吠叫?我可不像你。活着吠叫的人,死后一定会号哭。”
  “那是必然的!你的德性在你死后不会号哭;它只会咬牙切齿,假如它活着为魔鬼效劳没有掉落它的牙齿的话。”他们就这样斗着嘴;捷克人口尖舌快,日耳曼人说一句,他就答两句。兹皮希科问明了去仑契查的路,就命令扈从继续赶路。走过西拉兹,他们进入了几乎遍地皆是的浓密森林;但是穿过这片森林的道路却都是根据卡齐密斯国王的命令,用原木铺成,两边掘着沟渠。确实,在他死后,在拿仑支和格尔齐玛尔奇克两族人引起的战争纷扰时期,这些路都年久失修;但当雅德维迦在位时期,国内恢复了和平,铲子又在沼地上忙碌了起来,斧头也在森林里忙碌了起来;不久,在重要城市之间,商人们都可以运着货物,安全来往。唯一的危险是野兽和盗匪;但对付野兽,他们晚上有灯笼,白天有石弓防身;而且比起别的国家来,拦路的盗匪较少,因此带着一队武装的扈从旅行,就一点也用不着担心了。
  兹皮希科不怕盗匪,也不怕武装的骑士;他甚至想都没有想到他们。但是他心里焦急不安,巴不得立即赶到玛佐夫舍的朝廷里。他会发现达奴莎仍旧是公爵夫人的一个宫女呢,还是某个玛佐夫舍骑士的妻子?有时候他觉得,她简直不可能忘了他;可是有时候他又想,也许尤仑德从斯比荷夫到了朝廷,早把这姑娘嫁给某某邻人或者友人了。尤仑德在克拉科夫曾经告诉过他,不能把达奴莎嫁给他;因此,显然是尤仑德把她许配给别人了;显然他是有什么誓约在先,现在他得实现他的诺言。兹皮希科叫了山德鲁斯来重新询问他,但这日耳曼人愈来愈言语支吾了。
  囚此兹皮希科一边骑着马走去,一边忧虑重重。他没有想到波格丹涅茨,也没有想到兹戈萃里崔,只是想着他该怎样行动。首先,必须探听玛佐夫舍朝廷里的真相;因此他急急忙忙赶着路,只是在一些贵族家里,在客店里和在城市里才停一停,让马匹休息一下。他一直爱着达奴莎;只是在波格丹涅茨和兹戈萃里崔的日子里,几乎每天同雅金卡聊天、欣赏她的美貌,才不常常想到达奴莎。现在他日日夜夜都在想念她,甚至在睡梦中也看见她站在面前,手里拿着琵琶,头上戴着花冠。她向他伸出双手,尤仑德却把她拉开了。早晨,梦境消失了,怀念之情却更深了,现在他既然不能断定他们是否已经把她从他手里夺走,他就比以往更加爱这姑娘了。
  有时候他担心他们已经违反她的意愿把她出嫁了;因此,他并不生她的气,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不能自作主张。但是他对尤仑德和雅奴绍芙娜公爵夫人很生气。他决意始终如一地为她效劳;即使发现她已做了别人的妻子,也要弄到那几簇孔雀毛献在她脚下。
  有时候一想到不久就要发生大战,他就感到宽慰。他感到,在战争时期,他会忘却一切,摆脱一切的忧愁和悲伤。大战似乎还在未定之天。这消息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因为国王和骑士团之间依然保持着和平;可是无论兹皮希科到什么地方,到处都在谈论战争。老百姓都预感到战争就要爆发,有些人还公开说:“如果不是为了对付这些狼心狗肺的十字军骑士团,我们为什么要同立陶宛联盟呢?因此我们必须一劳永逸地打垮他们,否则他们就要毁灭我们。”另外一些人说:“这些疯教士!他们占领了普洛夫崔还不满足!他们死到临头,还想占领杜勃尔润的土地。”
  在王国各地,人们都在庄严地做着准备工作;不像过去在一场生死战斗之前那样的夸耀,而是蕴蓄着一个伟大民族的沉默的。不共戴大的仇恨。这个民族长久以来遭受凌辱,终于准备妥当,要对敌人执行可怕的惩罚了。兹皮希科在所有的贵族家里所遇到的人都深信,他们随时都会奉令跨上征骑。兹皮希科不论走到哪里,都看到这些匆忙的准备工作,这叫他很高兴。不论在哪里,人们都只想到马匹和甲胄,把别的心事都扔在一边。不论在哪里,老百姓都在严肃地检查矛、剑、斧、盔和镖枪。铁匠日夜忙于打铁片和制造重甲胄。这种重甲胄,西方那些文雅的骑士举都举不起,但是大波兰和小波兰的强壮贵族却能轻而易举地穿上身。老人们从箱子里拖出一只只装满了“格里温”的发了霉的袋子来,给他们的孩子们出征时用。有一次兹皮希科在一个有钱的贵族皮拉夫的巴多希家里歇夜,他有二十二个强健的儿子。他把他无数的财产押给了洛维契的修道。院,买了二十二套甲胄和同等数目的头盔以及武器。兹皮希科现在认识到必须上普鲁士去打仗,他感谢天主,他的装备很好。
  许多人却以为他是一位“伏叶伏大”的儿子;他告诉人们,他不过是一个普通贵族,像他穿的这套甲胄,谁都可以拿把斧头朝着一个日耳曼人狠狠一击就夺了过来,人们听了就更渴望战争了。不少骑士看了那套甲胄,都想要拥有它,一路尾随着兹皮希科,跟他说:“你不要再去夺一套来么?”
  在玛佐夫舍,人们谈论战争就没有这么热烈。他们也相信会发生战争,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华沙是一片平静,宫廷当时在崔亨诺夫,这是雅奴希公爵在立陶宛人侵犯之后重建起来的;旧镇荡然无遗,只留下一座城堡。
  在华沙城堡里,兹皮希科受到执政官雅斯柯·梭哈的招待。他是“伏叶伏大”阿勃拉哈姆的儿子,阿勃拉哈姆是在威斯克拉战死的。雅斯柯认识兹皮希科,因为他在克拉科夫同公爵夫人在一起待过,因此他乐于殷勤招待他;但这年轻人在他开始饮食之前,就向雅斯柯问起达奴莎的状况。但他一点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因为公爵和公爵夫人从秋天起就到崔亨诺夫去了。在华沙只有一些弓箭手和他本人守卫着城堡。他听说在崔亨诺夫举行过宴会和婚礼,但他不知道是哪些姑娘结了婚。
  “不过我想,”他说,“尤仑德小姐没有结婚;尤仑德不到场,结婚是办不到的,我也没有听说过他到这里来呢。有两个骑士团的法师,都是‘康姆透’,在公爵那里;一个是从扬斯鲍克来的,另一个是从息特诺来的,还有几个外国客人;在这种情形下,尤仑德从来不会到朝廷里来,因为他一看见白斗篷[注]就会暴跳如雷。如果尤仑德没有到场,就不会结婚!如果您愿意,我就派一个信使去探听一下,要他立即回来;但是我坚决相信,您将看到尤仑德小姐仍旧是一位闺女。”
  “我自己明天就上那儿去了,但愿天主报答您的善意。等到马匹一休息好,我就走,我非得弄清楚了真相,心里是不会平静的。”
  但是梭哈并不放心,他又在贵族和士兵中打听他们听到过尤仑德小姐结婚的事没有。虽然他们中间有几个人曾经到过崔亨诺夫,可是谁都没有听到过一点这方面的消息。兹皮希科倒是放心地睡觉去了。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决定要摆脱掉山德鲁斯;但是后来一想,又觉得这无赖也许对他有用处,因为他能说日耳曼话。山德鲁斯还没有向他说过假话;尽管这个无赖在客店里的吃喝等于四个人的食量,成了一个耗费很大的负担,不过他还会办些事,而且对这位年轻的骑士颇为逢迎。他还会写字,这就胜过了那个侍从捷克人,甚至也胜过兹皮希科本人。因此兹皮希科许可他随着他的扈从到崔亨诺夫去。山德鲁斯听了很高兴,因为他看到,跟有地位的人在一起就更容易取得信任和找到买主。在那席尔斯克停了一夜之后,他们骑得不太快也不太慢,第二天傍晚就看见了崔亨诺夫城堡的城墙。兹皮希科在一家客店里停下,穿着他的甲胄,以便按照骑士的规矩进入城堡。他头上戴了头盔,手里持着矛;于是登上高大的种马,在空中画了十字,就向前驰去了。他刚走了十来步,在他后面骑着马的捷克人就赶拢来说:
  “阁下,我们后面有几个骑士骑着马来了,他们一定是十字军骑士。”
  兹皮希科回马转身一看,只见在他身后约莫半个“富尔浪”的地方,有一队显赫的扈从,为首的是两个骑着良种普鲁士马的骑士。那两个骑士都全副甲胄,每人披着一件绣黑色十字架的白斗篷,头上戴着饰有孔雀毛的、高高的头盔。
  “天哪,十字军骑士!”兹皮希科说。
  他不由自主地在马鞍上向前探出身子,瞄准了他的矛枪;捷克人一看见这情形,也抓起了斧头。其余的随从们因为都有战争经验,也都准备停当,这倒不是为了战斗,因为仆人是不参加战斗的,而是去测量骑马作战的地位,或者铲平徒步作战的地面。只有这个捷克人,因为是一个贵族,才准备战斗。但是,他原以为兹皮希科在攻击之前会先挑战的,如今看到这位年轻骑士在挑战之前就瞄准他的矛枪,不免感到吃惊。
  但是兹皮希科及时恢复了理性。他记得他在克拉科夫附近是怎样贸贸然攻击了里赫顿斯坦,结果招来了种种不幸;因此他提起了矛枪,把它交给捷克人。他并不拔出剑来,就策马向那两个十字军骑士驰去。当他走近他们的时候,他发觉还有第三个骑士,头盔上也插有一簇孔雀毛,又有第四个骑士,不披甲胄,却留着一头长发,好像是个玛朱尔人。他看了一下,断定他们一定是去见玛佐夫舍公爵的使者,因此高声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长头发骑士回答道。
  “愿天主赐您成功!”
  “也踢您成功,阁下!”
  “光荣归于圣乔治!”
  “他是我们的守护神。欢迎您,阁下。”
  于是他们相互鞠躬;兹皮希科通报了自己的姓名,说明自己是何许人,纹章是什么,战号是什么以及为什么要上玛佐夫舍朝廷去。长头发的骑士说他的名字是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他正陪几位客人去见公爵;这些客人是戈德菲列德法师,罗特吉爱法师,还有十字军骑士团的客人罗泰林格的富尔科·德·劳许先生,他想见见公爵,特别是公爵夫人,著名的“盖世杜特”的女儿。
  他们在谈话的时候,那几个外国骑士直挺挺地骑在马上,偶尔晃一晃戴着饰有孔雀冠毛的铁头盔的头。从兹皮希科的一身华美的甲胄看来,他们以为公爵派来了一个重要人物,也许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来迎接他们。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继续说下去:
  “那个‘康姆透’,或者我们可以称作是从扬斯鲍克来的执政官,现在在我们公爵的城堡里;他向公爵谈起了这三位骑士,说他们很想要来访问他,但是他们不敢,特别是这个从罗泰林格来的骑士,因为他是从一个远方国家来的,他以为撒拉逊人[注]就居住在十字军骑士团的边界外边,一直在同他们打仗。公爵就立即派我到边界去,引着他们安全地到城堡去。”
  “没有您的帮助,他们就不能来么?”
  “我们的民族非常憎恨十字军骑士,因为他们非常奸诈;一个十字军骑士会拥抱你、吻你,但他同时也会拿刀子从你背后刺死你;这种行为是我们玛朱尔人所厌恶的。可是任何人都会在自己家中接待日耳曼人,不亏待他,但是在路上遇到他就不会放过他了。为了复仇,或是为了荣誉而这样做的可大有人在呢。”
  “你们中间谁最有名?”
  “有一个人,所有的日耳曼人见了他就怕;他的名字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
  年轻的骑士听到这名字,心就跳了起来;他立即决定向这位克罗佐夫尼扎的英德雷克探听他所要知道的事。
  “我知道!”他说:“我听到过他;他的女儿达奴大以前是公爵夫人的宫女,后来她结婚了。”
  说完这话,他就注视着这个玛佐夫舍骑士的眼睛,而对方却大为惊奇地喊道:
  “谁告诉您这话的?她还很年轻哩。不错,有时候有些姑娘们很年轻就结婚,但是尤仑德小姐却没有结婚。我是六天以前离开崔亨诺夫的,当时我亲眼见她同公爵夫人在一起。她在降临节期间怎么能结婚呢?”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真想抱住这骑士的脖子喊道:“愿天主为这消息报答你!”但是他克制了自己,说道:
  “我听说尤仑德把她嫁给了什么人。”
  “公爵夫人想要把她嫁出去,但是她不能违反尤仑德的意志就这样做。她想把她嫁给克拉科夫的一个骑士,那骑士向这个姑娘起过誓,姑娘也爱他。”
  “她爱他么?”兹皮希科喊道。
  英德雷克听了这话,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笑了一下,说道:
  “您知道,您太爱打听那位姑娘啦。”
  “我打听的正是我要去拜访的朋友。”
  兹皮希科的脸给遮盖在头盔下面,几乎看不见;但是他的鼻子和脸都非常红,使得这个好开玩笑的玛朱尔人说了:
  “我怕是冷风把你的脸吹红了吧!”
  这一来,年轻人感到更惶惑了,回答道:
  “一定是的。”
  他们骑着马向前走去,沉默了一阵子;但是过了一会儿,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问道:
  “您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听清楚。”
  “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
  “天哪!那个向尤仑德小姐起誓的骑士也叫这个名字。”
  “您以为我会否认我就是他么?”兹皮希科自豪地回答。
  “不必否认。仁慈的天主,那末,您就是那个姑娘用她的头巾包住您的头的兹皮希科了!扈从队从克拉科夫回来之后,宫廷里的妇人们谈的都是这件事,而且她们有许多人一边听一边哭。原来就是您!嗨!他们在宫廷中看见您该多么高兴啊;连公爵夫人都非常喜欢您。”
  “愿天主保佑她,也为这个好消息保佑您。我听到达奴莎结婚的消息,多难受阿。”
  “她没有结婚!虽然她要承继斯比荷夫,而且在宫廷里也有的是漂亮青年,可是他们都不敢正眼望她,因为大家都尊重您的誓言;再说,公爵夫人也不许可。嗨!他们真要喜出望外了。有时候他们还拿这姑娘开玩笑哩!有的跟她说:‘你的骑士不会回来了!’她就回答:‘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有时候他们跟她说,您已同别人结婚了,她听了就会哭。”
  这些话使兹皮希科感到非常难受;他也感到很愤怒,因为达奴莎被人家逗得伤心了,因此他说:
  “我要向那些说我坏话的人挑战!”
  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大笑起来,说道:
  “是女人们取笑她的!您要向女人挑战么?宝剑对妇女可也毫无办法。”
  兹皮希科很高兴遇到了这样一位快活的旅伴;他就向英德雷克问起达奴莎的近况来。他也问到玛佐夫舍朝廷的规矩,问到雅奴希公爵和公爵夫人。最后他还谈到他在旅途上所听到的关于战争的事,以及老百姓们如何在作着战争的准备,日日在盼望战争。他问玛佐夫舍公国的老百姓是否以为马上会发生战争。
  克罗皮夫尼扎的这位继承人并不以为战争就要发生了。老百姓都说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他听公爵夫人对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过,十字军骑士团现在倒是显得很和好,而且只要国王坚持一下,他们就会把杜勃尔润省归还给波兰;要不就是他们力图把这整个事件拖延到他们准备妥当为止。
  “公爵前不久到玛尔堡去过,”他说,“因为大团长外出,就由大元帅接待了他,非常隆重地款待了他;目前这里有几个‘康姆透’,其余的客人也就要来了。”
  说到这里,他想了一下,然后又说:
  “人们说十字军骑士到这里来以及上普洛茨克去拜访齐叶莫维特公爵的朝廷,都有一个目的。他们很想使这两位公爵担保不帮助国王、而支援他们;或者说,如果他们不同意帮助十字军骑士,至少也得保持中立;但是这两位公爵是不会那么做的。”
  “天主也不许可。您会株守家园么?你们的公爵都属于波兰王国!”
  “不,我们不会株守家园,”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回答。
  兹皮希科又望了那几个外国骑士一眼,也望了望他们头上的孔雀毛,说道:
  “这几个骑士是为那个目的去的么?”
  “他们都是骑士团的法师,也许那正是他们的动机。谁知道他们?”
  “那第三个呢?”
  “他是因为好奇而去的。”
  “他一定是个著名的骑士。”
  “还用说!三辆装满了东西的马车跟着他,而且他有九个卫士。我很想同这样的一个人决斗呢!”
  “您不能这样做么?”
  “当然不能!公爵命令我保护他们。在他们到达崔亨诺夫之前,不能损伤他们一根头发。”
  “假如我向他们挑战呢?也许他们会要同我决斗呢?”
  “那你们必须先同我战斗,因为只要我活着,我决不许您同他们决斗。”
  兹皮希科友善地望着这年轻的贵族,说道:
  “您懂得什么是骑士的荣誉。我不同您决斗,因为我是您的朋友;但是到了崔亨诺夫,天主自会帮助我找到一个借口来向这些日耳曼人挑战。”
  “到了崔亨诺夫,您爱怎么干都行。我相信那里将有比武;那末您就能决斗,只要公爵和‘康姆透’许可。”
  “我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谁要是不承认达奴大·尤仑德小姐是世界上最有德性和最美丽的姑娘,我就向他挑战;但是不管到哪里,人们看了都只是耸耸肩、笑笑而已。”
  “因为这是一个外国规矩;而且坦白说,是一种愚蠢的规矩,除了在边界上,我们国内都不知道这种规矩。那个罗泰林格人也企图以赞美他的情人来同某些贵族挑衅,但是没有人懂得他的意思,而且我也不会让他们决斗的。”
  “什么?他要人家赞美他的情人么?看天主分上免了吧!”
  他仔细地望着那个外国骑士,只见那骑士的年轻的脸上充满忧愁;他也惊奇地瞧见这个骑士的颈项上围着一条用发丝编成的绳子。
  “他为什么戴那条绳子?”兹皮希科问。
  “我也弄不懂,因为他们不懂我们的话;罗特吉爱法师能够讲几句,但也不是讲得很好。不过我想这位年轻的骑士是起过誓而戴那条绳子的,要戴到他实现了某种骑士的业绩为止。白天里,他把它佩在他的甲胄外面,到了晚上,就贴肉佩戴。”
  “山德鲁斯!”兹皮希科突然叫了起来。
  “谨候吩咐,”这日耳曼人一面走来,一面回答。
  “问问这个骑士,谁是世界上最有德性和最美丽的姑娘。”
  山德鲁斯用日耳曼话把这问话重复说了一遍。
  “乌尔利卡·德·爱尔内!”富尔科·德·劳许回答。
  于是他抬起他的双眼,叹息起来了。兹皮希科一听见这答话就发起火来,勒住了他的种马;但是他还来不及作答,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就把自己的马横在他和这外国人之间,并且说道:
  “你们不能在这里争吵!”
  但是兹皮希科又转身向山德鲁斯说道:
  “告诉他,我说他是在跟一头枭鸟相爱。”
  “高贵的骑士,我的主人说您是在跟一头枭鸟相爱!”山德鲁斯像一个回声似地复述了一遍。
  德·劳许先生听了这话,便扔下缰绳,脱下了右手上的铁手套,扔在兹皮希科面前的雪地里。兹皮希科向捷克人作了个手势,叫他用矛尖把它挑起来。
  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带着威胁的神情转向兹皮希科说:
  “你们不能决斗,我不许你们任何一个动手。”
  “我并没有向他挑战;是他向我挑战。”
  “但是您把他的情人叫做一头枭鸟。这还不够么!我也知道怎样使剑。”
  “但是我并不想同您决斗。”
  “您非得决斗不可,因为我已发过誓,要保卫那位骑士。”
  “那我怎么办呢?”兹皮希科问。
  “耐心些,我们快到崔亨诺夫了。”
  “但是那个日耳曼人会怎么想呢?”
  “您的仆人必须向他说明,他不能在这里决斗;说您首先必须取得公爵的许可,而他也必须取得‘康姆透’的许可。”
  “呸!假如他们不许可呢?”
  “那末你们总会找到对方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
  兹皮希科眼看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不会允许他们决斗,没有了办法,就叫了山德鲁斯来,要他去向罗泰林格骑士说明,他们只有到了崔亨诺夫才能决斗。德·劳许听了之后,点点头表示他懂了;于是向兹皮希科伸出手去,跟对方紧紧握了三下,这是按照骑士的规矩,表示他们一定决斗,不论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于是他们在显然取得了谅解的情况下,向着崔亨诺夫的城堡进发了,映现在粉红色天空中的城堡塔楼已经可以望得见了。
  他们到达崔亨诺夫的时候天还很亮;但是等他们在大门前通报姓名、放下吊桥之后,天已经黑了。他们被兹皮希科的老相识、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接了进去。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在指挥着一个由少数骑士和三百个著名的寇比[注]弓箭手组成的警卫队。使兹皮希科大为懊丧的是,他听说宫廷迁到别处去了。公爵为了要对息特诺和扬斯鲍克的几位“康姆透”表示尊敬,为他们在克鲁皮埃茨卡安排了一次盛大的围猎,公爵夫人同她的宫女们也去了,以增加这次围猎的隆重意义。奥芙卡,雅佐科夫的克尔齐里[注]的寡妇,是保管钥匙的,也是兹皮希科在城堡中认识的唯一的妇人。她看见他很是高兴。她自从克拉科夫回来以后,就把他对达奴莎的爱情,以及里赫顿斯坦事件告诉了每一个人。这些故事使她在朝廷中较年轻的妇人和姑娘中享有名声,因此她很喜欢兹皮希科。现在她想法安慰这年轻人由于达奴莎不在而引起的忧伤。
  “您快要认不出她了,”她说。“她长得大了,不再是一个小姑娘了;她爱您也与过去有所不同了。您的叔父很健吧?他为什么不同您一起来?”
  “我让我的马匹休息一会儿,就上达奴莎那儿去。我要连夜赶去,”兹皮希科回答。
  “去吧,不过在城堡里带个向导去,否则,你会在荒野中迷路的。”
  吃过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吩咐为客人预备的晚饭之后,兹皮希科就表示他要赶到公爵那里去,并请求派一个向导。骑士团的两个法师因为旅途劳顿,走近那巨大的、把整株的松树当作燃料的火炉旁,说他们将在第二天走。但是德·劳许表示他要同兹皮希科一起去,说是否则会错过围猎的盛会,他非常想去看看围猎。于是他走到兹皮希科身边,伸出了手,又紧握了三次他的手指。
  第二十章
  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从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那里得知了挑战的事,便要求兹皮希科和那个外国骑士两人给他以骑士的诺言,保证他们没有得到公爵和“康姆透”的许可决不战斗;他说,要是他们拒绝保证,他就关起大门不让他们离开城堡。兹皮希科巴不得尽快看到达奴莎,因此不反对;德·劳许虽然在必要的时候很愿意决斗,却不是一个嗜斗好杀的人,因此他就以他的骑士荣誉起誓,要等到公爵许可后才决斗。他乐意这样做,因为他听到过非常多的关于比武的歌唱,并且因为他喜爱盛大的筵席,因此宁愿当着朝廷、高级教士和贵妇人等的面战斗;他相信这样一次胜利会带来更大的声誉,而且他将更容易赢得金踢马刺[注]。其次,他也急于要熟悉一下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因此他宁愿延迟决斗。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曾经长期做过日耳曼人的俘虏,一口日耳曼话讲得很流利,就开始跟他谈起公爵如何组织围猎去猎取西方国家所不知道的种种野兽,听来都是些奇闻。于是兹皮希科和他在午夜离开城堡,上普尔扎斯尼契去。他们带着武装的扈从队,还有人打着灯笼,以防御狼群袭击。到了冬季,这一带往往狼群出没无算,即使好几十个武装齐备的骑士,遇到它们也是危险的。在崔亨诺夫的这一边,是一片丛密的森林;出了普尔扎斯尼契不远,这片森林就变成了庞大的寇比茨卡荒野,荒野的西面就是人迹不到的波特拉西森林,再过去便是立陶宛了。立陶宛人就是穿过这些森林到玛佐夫舍来的,一三三七年他们到了崔亨诺夫,烧毁了这个地方。德·劳许出神地听着老向导杜罗波叶的马茨科告诉他这些故事。他很想同立陶宛人战斗,正如其他许多西方骑士一样,他以为他们都是撒拉逊人。事实上,他是参加十字军讨伐来的,想由此获得名誉和拯救。他原先以为同半异教徒的玛朱尔人作了战,他便会获得永世的幸福。因此他一到玛佐夫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是市镇里的教堂,塔楼上的十字架、神甫、甲胄上绣着圣十字记号的骑士,确实十分豪勇月n些随时准备战斗的人民,信奉天主教的人民,并不比这位年轻骑士在旅程中遇到的日耳曼人更善于巧取豪夺。因此当人们告诉他,这里的老百姓信奉天主教好几百年了,他不知道对十字军骑士团该怎么想法才好;而当他得知立陶宛人由于已故王后的命令而受洗的时候,他更是说不出的惊奇和感叹。
  他就询问社罗波叶的马茨科,他们骑马前去的这片森林中,有没有什么火龙害得老百姓要献出年轻的姑娘来孝敬它们,如果有,他可以去同它们搏斗。但是马茨科的回答使他大失所望。
  “森林里有的是野兽:狼、野牛和熊,要对付它们就够忙了,”这玛朱尔人回答。“也许在沼泽地里有一些恶魔;但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有龙,即使有,我们也不会拿年轻姑娘孝敬它们的,我们只会消灭它们。呸!假如有,寇比人早就把它们的皮剥来做皮带用了。”
  “他们是怎样一种人?能够同他们战斗么?”德·劳许问道。
  “任何人都能同他们战斗,但这是不值得想望的,”马茨科回答:“而且,对一个骑士说来是不合适的,因为他们都是农夫。”
  “瑞士人也都是农夫。他们信奉基督么?”
  “在玛佐夫舍不信奉基督的人没有了。他们都是我们公爵的人。你没有看见城堡中的弓箭手么?他们都是寇比人,因为没有比他们更好的弓箭手了。”
  “他们不会比英吉利人和苏格兰人更好吧,我在勃艮第朝廷中见过他们的……”
  “我在玛尔堡也见过他们,”玛朱尔人打断骑士的话。“他们很强壮,“但是他们不能同寇比人相比,在寇比人中间,孩子到了七岁就非得用箭从松树顶上把食物射下来不可,否则就不许吃。”
  “你们在谈些什么?”兹皮希科已经好几次听到“寇比”这字眼,这会儿突然问道。
  “在谈英吉利和寇比的弓箭手。这位骑士说英吉利人和苏格兰人最好。”
  “我在维尔诺看见过他们的。哦伐!我听见他们的箭嗖嗖地穿过我的耳旁。那里有从各国来的骑士,他们都宣称他们不用盐就可以把我们吃掉;但是他们试了一两次之后,就倒了胃口。”
  马茨科大笑起来,把兹皮希科的话重复讲给德·劳许先生听。
  “我已经在几个不同的朝廷里听过那种传说,”罗泰林格的骑士[注]回答:“他们赞美你们骑士的勇敢,但是他们也责备你们的骑士不该帮助异教徒反对十字军骑士团。”
  “我们保卫那些愿意受洗的人民,反对侵犯和邪恶。日耳曼人却要使他们继续崇拜邪神,以便借口挑动战争。”
  “天主一定会裁判他们,”德·劳许回答。
  “也许就要裁判他们了,”杜罗波叶的马茨科回答。
  但是罗泰林格的骑士一听说兹皮希科到过维尔诺,就开始问起马茨科来了,因为那几次骑士风度的搏斗,已经名闻全球。四个波兰骑士和四个法兰西骑士的那次决斗特别引起西方武士想入非非。结果是德·劳许开始以更大的敬意来看待兹皮希科,像看待一个曾经参加过一次如此有名的战役的人一样;他也高兴他即将同这样一位骑士战斗。
  于是他们显然像是一对好朋友似地骑马前进,在旅途中吃点心的时候,彼此帮些小忙,彼此劝饮葡萄酒。但是从德·劳许和杜罗波叶的马茨科的谈话之中,弄清楚了乌尔利卡·德·爱尔内原来不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而是一个结过婚的四十岁的妇女,并且有了六个孩子,于是兹皮希科发怒了。因为这个外国人不但胆敢以一个老太婆来同达奴莎相比,而且甚至要求他承认她是女人中的饺位者。
  “您想,”兹皮希科跟马茨科说,“他不是被魔鬼把脑子弄潮涂了么?也许这魔鬼正坐在他头上,像一颗坚果中的一条虫子一样,并且在夜里不跳到我身上来就要跳到您身上来。我们必须小心戒备才是。”
  杜罗波叶的马茨科颇为不安地望了望罗泰林格的骑士,最后说:
  “有时候一个中了邪魔的人,身上会附上好几百个魔鬼;如果它们太挤的话,就很乐意跑到别人身上。最坏的魔鬼是女人打发出来的魔鬼。”
  于是他突然转向这骑士:
  “赞美耶稣基督!”
  “我也赞美他,”德·劳许有些惊奇地回答。
  马茨科完全安心了。
  “不,您不看见么,”他说,“要是魔鬼附在他身上,他会立即口吐白沫,或者扑倒在地上,因为我是突然问他的。我们放心走吧。”
  总之,他们安静地前进了。从崔亨诺夫到普尔扎斯尼契并不太远,夏天里,一个骑士骑上一匹好马,两小时之内就可以从这个城市飞驰到那个城市;但是由于夜色墨黑,又下着大雪,他们走得非常慢,午夜以后就动身,天亮才赶到普尔扎斯尼契那一边的一座森林附近,公爵打猎时用的房屋就坐落在那里。这所木头的邸宅很大,窗框都是用圆玻璃片做的。屋前有几个井架和两所马房,邸宅四周有许多皮帐幕和临时用松树枝匆促搭起来的棚屋。帐幕前面有几堆明亮的篝火,篝火周围站着一些猎人,他们都反穿着羊皮、狐狸皮、狼皮和熊皮做的外衣。德·劳许先生觉得他看见的好像是一些用两条后腿走路的野兽,因为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戴着兽头做的皮帽。有些人站着,倚着他们的矛枪或石弓;又有些人在忙着把庞大的绳网收拢来;另外一些人在翻动挂在火上的大块大块的野牛肉和麋鹿肉,显然是在做早饭。在他们后面是巨大的松树干和更多的人;罗泰林格的骑士看到人这样多,感到很惊奇,因为他过去很少看到这样大规模的围猎。
  “你们的公爵,”他说,“打一次猎就像打一次仗一样。”
  “不错,”杜罗波叶的马茨科回答:“他们有的是猎具和人手。”
  “我们怎么办呢?”兹皮希科插嘴说:“他们还在邸宅里睡觉呢。”
  “唔,我们只有等到他们起来,”马茨科回答:“我们不能去敲门吵醒我们的公爵。”
  说了这话,他就领他们到一堆篝火那里去,在篝火旁边,驱兽的寇比人扔了几张狼皮和野牛皮过来,然后递给他们一些烤肉。人们听到在说外国话,就围拢来看日耳曼人。一会儿兹皮希科的仆从嚷嚷着有一个“来自海外的”骑士;消息传开了,人群挤得那么厉害,使得杜罗波叶的这位爵爷不得不行使他的职权来保护这个外国人,免得他被好奇的人们所围困。德·劳许发现人群中有几个女人也穿着皮袄,而且非常美丽;他便问她们是否也参加狩猎。
  马茨科向他解释,她们并不参加围猎,只是来满足她们的好奇心,或是来买些城里的东西,出售些森林中的货物。公爵的邸宅就像一个火炉,它的周围兼有着乡村和城市的两种特色。寇比人不愿意离开他们的荒野,因为他们如果听不到头顶上树林的沙沙声,就觉得不安;因此普尔扎斯尼契的居民们带来了他们著名的麦酒,他们用风磨和建造在温吉埃卡河上的水磨碾出来的面粉,荒原上非常稀少的盐、铁、皮革和其他手工业品,来交换兽皮、贵重的皮货、干菌、坚果、治病的药草,或是寇比人那里出产很多的一块块的琥珀。因此在公爵的邸宅周围,就有一种川流不息的市场的嘈杂声,而在围猎时更加热闹了,因为森林深处的居民们为了服役和好奇心都被吸引出来了。
  德·劳许听着马茨科的话,好奇地望着周围的人们。这些生活在健康的、含有树脂气息的空气中的人们,像当时大多数农夫一样,肉食吃得很多,因此长得强健而魁伟,往往会使外国旅行者一看见就感到惊讶。兹皮希科不断望着那邸宅的门窗,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只有一扇窗户有亮光,这显然是厨房,因为窗框的缝隙中有烟冒出来。在屋旁的几扇小门中,时时有穿着公爵朝廷制服的仆人出现,忙着到井边去打水。人们问这些仆人,是否还有人在睡觉,回答是宫廷侍从们前一天围猎围得疲乏了,还在休息,不过已在准备早餐了。确实,从厨房窗口正在飘来一股烤肉和番红花的香味,一直飘到一堆堆篝火之间。后来正门开了,显出了一间火光很亮的大厅,走廊上出现了一个人,兹皮希科立刻就认出,这是他在克拉科大看见过的跟随公爵夫人的一个吟唱者。一看见他,兹皮希科既不等杜罗波叶的马茨科,也不等德·劳许,一股劲奔向邸宅。他奔得那样起劲,使得罗泰林格的骑士吃了一惊,问道:
  “这年轻的骑士怎么啦?”
  “没什么,”杜罗波叶的马茨科回答:“他爱上了公爵夫人朝廷中的一位姑娘,他想立即看到她。”
  “啊!”德·劳许回答,把一双手按住胸口。他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使得马茨科耸耸双肩,心里说:
  “难道他是在为那老太婆叹气么?也许他神志不清了!”
  就在这当儿,他领着德·劳许进了邸宅的大厅。大厅里挂着野牛角、糜角和鹿角,火炉里燃烧着的大木材照亮着大厅。大厅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上面铺着“基里美克”[注],摆满了早餐用的盘子;房间里只有几个宫廷侍从,兹皮希科正在同他们谈话。杜罗波叶的马茨科把德·劳许先生介绍给他们。宫廷侍从们不断走进来;大多长得很漂亮,宽阔的肩膀,淡黄的头发,全都是打猎的装束。那些认识兹皮希科并且知道他在克拉科夫的险遇的宫廷侍从们,像老朋友似地同他招呼——显然他们都喜欢他。一个宫廷侍从跟他说:
  “公爵夫人在这里,尤仑德小姐也在,您马上会看见她了,我亲爱的孩子;您还要同我们一起去参加围猎。”
  这时候公爵的两个客人进来了。他们都是十字军骑士:休戈·封·邓维尔特法师,奥丹尔斯堡[注]的“康姆透”(他的亲戚曾经做过元帅),和齐格菲里特·德·劳夫,扬斯鲍克的“康姆透”(他的家族也为骑士团立过功勋)。第一个还很年轻,身材矮胖,脸庞像个酒徒,有着潮润的厚嘴唇;另一个身材颀长,容貌严厉而堂皇。兹皮希科觉得他以前在威托特公爵的宫廷里曾经看见过邓维尔特,他觉得那个普洛茨克的主教亨利克在比武场上的格斗中曾把他从马上摔下来过。雅奴希公爵一进来,这些回忆就被打乱了,两个十字军骑士和宫廷侍从们都向公爵敬了礼。德·劳许,这两个“康姆透”和兹皮希科,也都走到公爵跟前,他亲切而庄严地对他们表示欢迎。喇叭立刻吹起来了,宣布公爵来进早餐;喇叭吹了三遍;吹到第三遍时,靠右边的一扇大门开了,安娜公爵夫人出来了,她由那位肩上挂一只琵琶的美丽动人的金发姑娘伴同着。
  兹皮希科立刻向前跨上一步,双膝跪下,非常崇敬和非常钦佩地俯伏在那里。在场的人一看见这情形,都窃窃私语起来,因为兹皮希科的动作使玛朱尔人感到惊异,其中有些人甚至起了反感。年纪大一些的人说:“这种规矩,他一定是从海外的某些骑士那里学来的,也许甚至就是向异教徒学来的,因为即使日耳曼人也没有这种规矩。”但是年轻一些的人说:“不足为奇,她救了他的命嘛。”公爵夫人和尤仑德小姐没有一下子认出兹皮希科来,因为他是背向火炉跪着的,脸朝暗处。公爵夫人以为是哪一个宫廷侍从犯了什么罪,来恳求她向公爵求情的;但是达奴莎的眼睛来得尖,她走前一步,弯下了那金发的头,就突然叫了出来:
  “兹皮希科!”
  这时候她完全忘却了整个朝廷和那些外国客人正在望着她,像一头牝鹿似地向这位年轻的骑士飞奔过去,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吻着他的嘴和脸颊,久久地偎依着他,抚弄着他,使得玛朱尔人都笑了起来,公爵夫人也来把她拉了回去。
  达奴莎向在场的人扫了一眼,感到惶惑不堪,一下子溜到公爵夫人背后,钻进公爵夫人裙子的皱襞缝中。
  接着兹皮希科拥抱了公爵夫人的双足,夫人欢迎了他,向他问起玛茨科是否活着,要是活着,有没有同兹皮希科一起来。兹皮希科含含糊糊地回答着她的问题,却向公爵夫人背后看来看去,拚命看达奴莎。达奴莎一会儿从裙子下面偷看,一会儿又钻到皱襞缝中。玛朱尔人看到这景象都笑得要死,公爵也大笑起来。最后仆人们拿了热菜,高兴非凡的公爵夫人向兹皮希科说:
  “侍候我们吧,亲爱的小骑士,也许不仅是现在服侍我们吃饭,而是永远永远呢。”
  然后她回过身来对达奴莎说:
  “你这淘气鬼,快爬出来,否则把我的裙子弄坏啦。”
  达奴莎爬了出来,红着脸,有些不知所措,她时时以一双受惊的、害羞而好奇的眼睛望着兹皮希科。但是她更加妩媚了;不但兹皮希科,而且所有在场的骑士都满心喜悦;息特诺的十字军骑士团的“康姆透”不觉把两只手掌放到他潮润的厚嘴唇上;德·劳许大为惊奇,问道:
  “康波斯戴拉的圣杰科伯在上,那个姑娘是谁啊?”
  息特诺的“康姆透”因为人矮,听了这声问话,就跟着脚尖,附着罗泰什格的骑士的耳朵低声答道:
  “魔鬼的女儿。”
  德·劳许望了他一眼,于是皱起眉头,用鼻音发言道:
  “一个骑士咒骂美人是算不得豪侠的。”
  “我佩着金踢马刺,我也是一个教士,”休戈·封·邓维尔特傲然回答。
  罗泰林格的骑士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我是勃拉朋特公爵夫人的亲属。”
  “pay!pay!”[注]这十字军骑士喊道,“荣誉归于即将给予阁下金踢马刺的、骑士团的非凡的骑士们和朋友们。我并不贬低那个姑娘的美貌;但注意,我要告诉您她的父亲是谁。”
  但是他没有机会告诉他了,这时雅奴希公爵已经就座了,因为先前他从扬斯鲍克的“康姆透”那里打听过德·劳许先生的有权势的亲属,便招手请他坐在他旁边。公爵夫人和达奴莎坐在对面。兹皮希科像他在克拉科夫的时候一样,站在她们椅子后面,侍候她们。达奴莎因为害羞,把头对着盘子垂得很低很低。兹皮希科心醉神迷地望着她的小小的头,粉红色的脸颊。他感觉到爱情像一江春水似地在胸怀中泛滥。他还感觉到她在他脸上、眼睛和嘴唇上的甜蜜的吻。以前她吻他总是像一个妹妹吻哥哥一样,他也像接受一个孩子的吻一样接受她的亲吻。现在,他觉得达奴莎完全成熟了——事实上,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少女,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人们在她面前老是谈到爱情,使得她就好像一个花蕾沐着温暖的阳光,色彩更加鲜艳了,开放了,她的双眼也向着爱情睁开了;因此现在她身上有一种先前所没有的魅力,散发出一种强烈醉人的诱惑力,有如太阳里散发出来的温暖光线,或是玫瑰花散发出来的芬芳。
  兹皮希科虽然感觉到这一点,自己却说不出所以然来。他甚至忘记,必须在食桌旁边侍候她们两位。他没有看见宫廷侍从们都在笑他和达奴莎。他既没有看到德·劳许先生脸上流露出来的非常惊异的神情,也没有看到目不转睛地在注视着达奴莎的息特诺来的那位“康姆透”的一双贪婪的眼睛。只是等到喇叭又吹起来,提醒大家该到荒野上去了,只是等到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转身向他说话的时候,他这才清醒过来。公爵夫人说:
  “你同我们一起去,就可以有机会向达奴莎倾诉爱情了。”
  说着,她就同达奴莎一起去换骑装。兹皮希科急忙向院子里走去,覆着重霜的马匹都站在那里。这里不再有那么一大群人了,因为人们已经拿着网到荒野里去了,他们的责任是去围住野兽。篝火都熄火了;天气晴朗,很冷,不久公爵出现了,上了马;他身后跟着一个拿着一张石弓和一支矛的侍从,这支矛又长又重,很少人使得动;但是公爵用起来却很轻松,因为像其他玛佐夫舍中阿斯特的后裔一样,他非常强壮。那个家族中甚至有些妇女也力大无比,能够拿一把铁斧在手指间转动自如[注]。公爵还有两个随从,是预备在任何意外事件中服侍他的;他们是从华沙和崔亨诺夫两省的地主中间挑选出来的;他们的肩膀阔得像橡树干。德·劳许先生特别惊奇地注视着他们。
  这当儿公爵夫人和达奴莎出来了;两个人都戴着白鼬鼠皮制成的头巾。这位盖世杜特的可尊敬的女儿张弓搭箭的功夫比穿针引线的功夫还要好,因此她的侍从们都拿了石弓跟在她后面。兹皮希科在雪地上跪下,伸出他的手掌,公爵夫人上马时就踏在他手掌上;然后他把达奴莎举到马鞍上,于是他们全都出发了。扈从们成了一个长长的纵队,从邸宅转向右去,慢慢地进入森林。
  这时公爵夫人转身向兹皮希科说道:
  “你们为什么不谈呀?跟她说话吧。”
  兹皮希科虽然得到这样的鼓励,还是静默了好久,然后才说:
  “达奴斯卡[注]!”
  “什么,兹皮希古?”
  “我爱你!”
  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不知怎么说下去才好;虽然他像一个外国骑士似的,会跪在这姑娘面前,并且在各方面尊敬她,他还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他的爱情,因此他说:
  “我对你的爱情简直压得我气都透不过来。”
  “我也爱你的,兹皮希古!”她急忙说道。
  “嗨,我最亲爱的!嗨,我亲爱的姑娘!”兹皮希科喊道。“嗨!”于是他又静默了,充满着幸福的感觉;但是好心肠而又好奇的公爵夫人又来帮助他了。
  “告诉她吧,”她说,“她不在的时候你感到多么寂寞,等我们到了丛林里,你可以吻她;那是你的爱情的最好的证明。”
  于是他就讲起他在波格丹涅茨侍候玛茨科和访问邻居们的时候,没有她在一起,他感到多么寂寞。但是这个机灵的家伙,一句也没有提到雅金卡,一进入丛林,离开了宫廷侍从们和客人们,他就向她怄下身子,吻她。
  冬天到了,榛树叶子都落光了,因此他吻这个姑娘的情景还是让休戈·封·邓维尔特和德·劳许先生看到了;有几个宫廷侍从也看到了,而且纷纷议论起来:
  “他竟当着公爵夫人吻她!夫人准会马上就为他们准备婚礼。”
  “他是个大胆的孩子,但尤仑德也是火暴性子呢!”
  “他们好比是打火石和打火铁,可是这姑娘看来倒十分沉静。别担心吧,他们就会发出火星来哩!”
  他们就这样谈笑着;但是那个息特诺的“康姆透”把他那张山羊似的邪恶的脸转向德·劳许先生问道:
  “阁下,您是否高兴有某个茂灵用他的魔力把您变成那个年轻骑士呢?”[注]
  “您呢,阁下?”德·劳许问道。
  这个十字军骑士显然十分妒忌,听了这活就恨恨地勒住了马,嚷道:
  “说良心话,我要的!”
  但在这时候,他恢复了平静,一面低下头来说道:
  “我是一个教士,已许过愿终生保持童贞。”
  他迅速望了罗泰林格的骑士一眼,担心对方的脸上会露出笑容,因为骑士团在老百姓中间,这方面的名声很坏,其中休戈·封·邓维尔特的名声最坏。几年前,他做过沙姆比亚的副执政官。当时控诉他的案件多得不可胜数,尽管玛尔堡的骑士团对这类案件十分放任,大团长也不得不把他调任为卫戍息特诺的执政官。这几天,他负着某项秘密使命被派到公爵的朝廷来,一看到美丽的尤仑德小姐就对她怀有强烈的欲念,他甚至并不因为达奴莎年纪还小而克制自己这种欲念。但是邓维尔特也知道这姑娘是什么家族出身的,而尤仑德的名字在他的记忆中是同痛苦的回想联在一起的。
  德·劳许先生询问他道:
  “阁下,您把那位美丽的姑娘叫作魔鬼的女儿;您为什么那样叫她?”
  邓维尔特就讲起兹罗多尔雅的经过情形来:修复城堡的时候,他们如何俘获了公爵和他的满朝文武,而在那次战斗中,尤仑德小姐的母亲又是如何死去的;从那时候起,尤仑德如何一见到十字军骑士就要报仇。邓维尔特在讲述的时候,流露出了显著的憎恨,因为他对尤仑德也有些私仇。两年前,在一次遭遇战中,他遇到了尤仑德;他一看见那头可怕的“斯比荷夫的野猪”,就给吓坏了,连忙抛弃掉他的两个亲戚和扈从,逃到息特诺去,这在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呢。骑士团的大元帅为了这种怯懦的行为把他交付骑士法庭查办;他发誓说,都怪当时他驾驭不了坐骑,只好让马驮着他出了战场。就是那次事件断绝了他在骑士团内晋升的道路。当然,邓维尔特根本没有在德·劳许先生面前提起这件事;相反,他排命抱怨尤仑德的残酷和整个波兰民族的胆大妄为,弄得罗泰林格的骑士不能领略他话里的含意,说道:
  “但是我们是在玛朱尔人的国境内,不是在波兰人的国境内呀。”
  “这虽是一个独立的公国,却和波兰人属于同一个民族,”“康姆透”答道:“他们对骑士团同样怀恨在心。愿天主允许日耳曼人的宝剑全部灭绝这个种族!”
  “您说得对,阁下;我甚至在异教徒中,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非法的事情,这个公爵居然把自己的城堡修造在别人的土地上,”德·劳许说。
  “他造了这城堡来反对我们,但是兹罗多尔雅是在他的土地上,不在我们的土地上。”
  “那末,光荣归于基督,因为他赐给你们胜利!那场战争的结果怎样?”
  “当时没有战争。”
  “那你们在兹罗多尔雅的胜利是什么意思呢?”
  “天主恩赐我们;公爵没有带着军队,只带着宫廷侍从和宫女。”
  这时候德·劳许惊奇地望着这十字军骑士。
  “什么?在和平时期,你们竞去袭击妇人们和正在他自己的土地上建造城堡的公爵?”
  “为了骑士团和天主教国家的光荣。”
  “而那个可怕的骑士只是因为你们在和平时期杀害了他的年轻的妻子而复仇么?”
  “不论是谁,只要触犯了一个十字军骑士,便是恶魔的儿子。”
  听到这话,德·劳许先生变得沉思起来了;但是他没有时间回答邓维尔特,因为他们已经到了一片盖满积雪的、宽大的林中空地,公爵和他的宫廷侍从们都在这里下马了。
  第二十一章
  为了便于用石弓和弩弓射箭,那些守林人在猎人头目的向导下,把猎人们列成长长的一排,掩藏在森林背后,面对着林中空地。空地的两边都缚着网,网后面守着人,他们的任务是把野兽赶到猎人那里去,同时,要是野兽陷入网里,就用矛枪把它们戳死。许多寇比人被派来把所有的动物从森林深处赶到空地上来。在猎人们的后面另外布着一张网;如果有野兽窜过了猎人的行列,就会陷入网里,一下子给打死了。
  公爵站在一个小山谷中间,这个山谷延伸在整个林间空地上。猎人头目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为公爵选定了那个地位,是因为他料到最大的野兽会跑过这个山谷。公爵有一张石弓,在他身旁一株树旁倚着一支重矛;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两名魁梧的“卫士”,他们背着斧头,拿着石弓,随时准备递给公爵。公爵夫人和尤仑德小姐没有下马,因为公爵考虑到野牛的危险,不允许她们下马;野兽们撒起野来,骑在马上逃避总比徒步逃避要容易些。至于德·劳许,虽然公爵邀请他在他的右前占一个位置,但是他却要求让他同宫女们留在一起,以便保护她们。兹皮希科把他的枪插在雪地上,把石弓放在背上,站在达奴莎的马旁,向她低声细语,有时还吻着她。只有在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命令他安静的时候,他才不出声,因为姆罗科泰在森林中连公爵本人也要责备的。
  这时在荒野深处的远方,寇比人的号角声在鸣响,酬和着林间空地里“克尔齐武拉”[注]的响声;然后是一片寂静。时时可以听到松树顶上松鼠的吱吱声。猎人们望着积雪的林间空地,那里只有风儿吹动着灌木林,他们心里想着哪一种动物会先出现。他们期待着丰富的猎物,因为荒野上多的是野牛和野猪。寇比人已经用烟熏出了几只熊,它们正在丛林里徘徊着,又愤怒,又饥饿,又机警。
  但是猎人们不得不等待了很久,因为那些把野兽赶向空地去的人,搜索的森林面积很广,离开得非常远,因此在号角吹起之后放出去的狗群的吠叫声,他们也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几只狼出现在森林边缘了,但它们一发现人,就窜进森林,显然是在寻找另一条出路。接着从荒野里跑来了好几头野猪,连成一条黑色的长线,在雪地上奔跑着,远处望去,就像一群家猪。它们停下来静听一下——又转过身去静听一下,然后转身向猎网奔去,但是一嗅出人气,就向着猎人们走去,喷着鼻息,步伐愈来愈小心;最后响起了石弓的铁曲柄的铿然声,弯箭的咆哮声,于是白雪上便染上了第一摊血迹。
  接着便响起了一阵恐怖的尖叫声,整个兽群立刻散开了,仿佛被一声响雷击散了似的;有几头野猪盲目地一直向前冲,有的向着猎网跑去,还有的从空地上其他的兽群中奔过。号角声非常清晰,混合着狗吠声和冲出森林深处的人们的奔驰声。被猎人们赶出了森林的野兽立刻布满了这片空地。在外国或者甚至波兰的其他省份都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别的地方都没有像玛佐夫舍这样的一片荒野。这几个十字军骑士虽然到过野牛成群袭击军队、造成骚乱的立陶宛,但他们对于这样大群的野兽依旧感到非常吃惊,而德·劳许先生尤其吃惊。他看见在他面前跑过一群群的黄鹿和长着笨重的叉角的麋鹿,两种动物混合在一起,在空地上奔跑着,吓得到处乱窜,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去处、公爵夫人身上的盖世杜特的血液在沸腾起来了,她看到这情景,就一箭一箭地发射着,当一头鹿或者麋鹿被射中了,坚起前脚,重重地在雪地上乱踢一阵倒了下去的时候,公爵夫人就高兴得叫了起来。有几个宫女也射着箭,因为大家都热爱打猎。只有兹皮希科想都没想到打猎的事;他把胳膊肘支在达奴莎的膝盖上,两手托着头,直望着她的眼睛。达奴莎脸色排红,笑嘻嘻的,设法用手指合上兹皮希科的眼皮,仿佛她受不了这样的凝视似的。
  德·劳许先生的注意力被一头庞大的熊吸引了过去,这头熊的肩和背部都是灰色的,它出人意料地从猎人附近的丛林中跳了出来。公爵用石弓射了它一箭,然后持着刺野猪的矛向前冲去;野兽发出恐怖的吼叫声,竖起前脚,他就当着所有宫廷侍从的面,以非凡熟练和十分敏捷的手法用他的矛把那头野兽戳个对穿,使得两个“卫士”都用不着使用斧头了。年轻的罗泰林格的骑士正在纳罕,他一路访问过那么些朝廷,何曾见过任何其他君主敢于从事这种娱乐,他相信骑士团要征服这样的公爵和这样的人民是困难的。后来,他看到别的猎人们也以同样的手法射倒了不少头野猪,比在下罗泰林格森林中和在日耳曼荒野上见到的野猪要大得多,凶猛得多。这样一些熟练的猎人,这样一些对自己的力量具有深刻自信的人们,德·劳许先生从来还没有看见过;他是一个相当有经验的人,他断定这些居住在无边无际森林中的人,从小就惯于使用石弓和矛枪,因此使用这些武器时非常熟练。
  这片林中空地上终于铺满了各种各样野兽的尸体,但是围猎并没有结束。事实上,最有趣也是最危险的时刻正在来临,因为猎人们遇到了一二十头野牛。长满胡须的公牛走在牛群前面,把头低低地靠着地面,时常停了下来,仿佛在考虑该从什么地方进行攻击。它们的庞大肺叶发出一种低沉的吼声,有如隆隆的雷鸣,水气从它们的鼻孔中直冒出来;它们一面用前脚不断在雪地上探索,一面好像在用它们那双深藏在鬣鬃下面的充血的眼睛警戒着它们的敌人。于是,猎人们齐声叫喊,喊声得到了各方面的响应;号角声和横笛声一齐吹起来了,从荒野的最偏僻的角落里传来了回声;这时候寇比人的狗群带着使人颤栗的吠声冲进了林中空地。狗群的出现激怒了牛群中同牛犊在一起的雌牛。直到这时为止,原来还是在踱着步子的牛群,现在忽然分散开来,发疯似地在这片空地上到处乱跑。一头野牛,一头庞大的黄色老公牛,先是朝着站在一边的猎人们猛冲过去,后来看见丛林中的马匹,就站住了,一面发出吼声,一面用角掘起地来,仿佛在激励它自己的斗志似的。
  看到这情形,人们叫喊得更厉害了。只听得猎人们中间有人用惊惶的声音在呼喊:“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快去救公爵夫人!”兹皮希科抓起插在他身后地面上的矛枪,立即奔向森林边缘;有几个立陶宛人跟着他冲上去,都誓死要保卫这位“盖世杜特”的女儿;但是一眨眼间,夫人手中的石弓克拉一声,一支箭发出一声呼啸,从这野兽的头上射进了它的脖子。
  “射中了!”公爵夫人喊道:“逃不了啦。”
  但是,突然间这野牛发出一声恐怖的吼叫,使受惊的马匹都竖起了前脚,随着吼叫野牛就向夫人直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德·劳许先生也同样迅速地从树下冲出来,伏在马上,伸出矛枪,像骑士比武一样,向这野兽刺过去。
  转眼之间,近旁的人们就看见矛枪刺进了那野兽的脖子,立刻弯得像一张弓似的,接着就断成一截一截;于是那颗长着角的、庞大的头颅完全消失在德·劳许先生的马腹下边了,德·劳许连马带人一下子被抛到了空中。
  猎人们都从森林里冲出来救助这位外国骑士。兹皮希科最关心的是公爵夫人和达奴莎的安全,他第一个赶到,把矛枪对准了野牛的肩胛骨戳了进去。他这一击,用力过猛,使得矛枪在野牛猛一转身间,断在他的手中了,他自己也给摔倒了,脸朝着地面。“他死了!他死了!”飞跑过来救他的那些玛朱尔人喊道。野牛的头压在兹皮希科身上,把他紧压在地上。公爵的两个有力的“卫士”也赶到了;但他们来得太迟了;幸亏雅金卡送给兹皮希科的那个捷克人哈拉伐赶到了他们前面,双手举起他的闭口大斧,向着牛角旁边这野牛的弯曲脖子猛力所了下去。
  这一斧斫得非常有力,野牛像是受到雷劈似地倒下来了,它的头几乎同脖于分开了。可是这个庞大的躯体却倒在兹皮希科身上。两个“卫士”很快把它拖开。公爵夫人和达奴莎已经下了马,来到了这受伤的青年身旁。
  兹皮希科脸色苍白,身上沾满了自己的血和野兽的血,他竭力想站起身来,但是摇晃了一下又倒了下去,跪在地上,用两手撑住身子,只能叫了一尸:
  “达奴斯卡。”
  血从他口中涌了出来。达奴莎扶住了他的双肩,但是因为扶不住他,只有哭着叫救命。猎人们用雪擦他的身子,把葡萄酒倒进他的口中;最后猎人头目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吩咐他们把他放在一件斗篷上,用树上取下来的火绒来止血。
  “如果他的肋骨和背脊骨没有断,他可以治好的,”他说,一面转向公爵夫人。这时,有几个宫女在其他猎人的帮助下,正在看护着德·劳许先生。他们把他翻过身来,一面在他的甲胄上寻找被野牛的角触穿的洞或缺口;但是除了在铁片的接头处渗进去的雪之外,却找不到什么洞或缺口。这头野牛特别向那匹马报了仇,那匹马躺在骑士的身旁死了;至于德·劳许先生,却没有受什么重伤。他昏迷了过去,右手给扭伤了。他们替他卸下头盔,在他口中倒进一些葡萄酒,他张开了眼睛,看见那两个怄着身子在照料他的美丽宫女的忧愁脸容,就用日耳曼话说:
  “我一定是已经到了天堂,两个天使正在我身边侍候我呢。”
  宫女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是她们见他睁开了眼睛,又说了话,便很高兴地笑了;她们在猎人们的帮助下,把他扶了起来;他感到右手疼痛,呻吟了一下,并且把左手支在一位“天使”的肩上;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不敢跨开步子,因为他感到软弱无力。于是他向周围看了一眼,就看到了这头黄色野牛的尸体,也看见了在搓着双手的达奴莎和躺在斗篷上的兹皮希科。
  “那就是冲过来救我的骑士么?”他问。“他还活着么?”
  “他受伤很重,”一个会说日耳曼话的宫廷侍从回答。
  “从现在起,我不是要同他决斗,而是要为他战斗了!”罗泰林格的骑士说。
  这时本来站在兹皮希科近旁的公爵走到了德·劳许先生跟前,赞扬了他,困为他保护了公爵夫人和其他的宫女,说不定她们的性命也是亏了他的勇敢搭救呢;为了这件事迹,除了会得到骑士称号的报偿之外,他不但会扬名于当时,而且会扬名于未来的世世代代中。
  “在目前这种缺乏英雄气概的时代里,”他说,“很少有真正的骑士周游世界;因此务必请您留在这儿作我的客人,能留多久就多久;如果可能,就永远留在玛佐夫舍吧。您已经在这里取得了我的好感,您也很容易以真正的功绩取得百姓的爱戴。”
  德·劳许先生听到公爵的话,认识到他已经完成了这样出色的一件骑士业绩,在这僻远的波兰土地上(在东方,流传着许多关于这个国度的奇闻)赢得了这样的赞美,他感到满心喜悦。他知道一个骑士要是能够在勃艮第朝廷上或者在勃拉朋特朝廷上讲一讲他曾经在一次狩猎会上救了玛佐夫舍公爵夫人的命,就会永远闻名世界。兹皮希科恢复了知觉,对着达奴莎一笑,接着又昏迷过去。猎人们看到他紧握双拳,张大着口,都纷纷议论说,他活不长了;只有经验丰富的寇比人(他们中间有许多人身上都留着熊爪、野猪牙齿或野牛角撞伤的痕迹)都肯定说,野牛角确实撞进了这骑士的肋骨,也许有一两根肋骨已给撞断了,但是背脊骨却没有断,否则他就不能站起来了。他们还指出,兹皮希科当时是跌倒在一个雪堆上的,那雪堆救了他的命:因为雪是软的,野兽用角撞在他身上时,不能压碎他的胸口,也压不断他的脊骨。
  不幸,公爵的医生、杰伐娜的维雄涅克神甫没有同来参加狩猎,因为他在城堡里忙着做圣体[注]。捷克人立刻飞马去请他来,同时寇比人把兹皮希科抬到了公爵的邸宅去。十字军骑士体戈·封·邓维尔特把达奴莎扶上了马,自己骑马走在她身旁,紧跟着那些抬着兹皮希科走的人,用低得只有她一个人才听得到的波兰话说道:
  “在息特诺我有一种神妙的油膏,这是我从赫青斯基森林里的一个隐土那里弄来的,我三天内给您送来。”
  “天主一定会报答您,”达奴莎回答。
  “天主会记录每一件慈悲的行为;但是您也会报答我么?”
  “我能给您什么报答呢?”
  这个十字军骑士策马走近她跟前,显然想说什么话,但是又犹豫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
  “在骑士团里,除了法师之外,也有修女。她们中间有一位会送治伤的油膏来,到那时候我一定说出我要您拿什么来报答我。”
  第二十二章
  维雄涅克神甫给兹皮希科包扎过伤口以后,说他只断了一根肋骨;但他不能当天就肯定病人是否保得住命,因为他不能断定病人的心脏是否受了伤。一直到深夜,德·劳许先生病势还是很重,不得不躺在床上,第二大全身骨头酸痛,手脚都不能动弹。公爵夫人、达奴莎和其他几位宫女看护着这两个病人,并且按照维雄涅克神甫的处方,为他们调制各式各样的油膏和药水。但是兹皮希科伤势十分严重,口中常常喷出血来,维雄涅克神甫非常担心。不过他神志很清楚,第二天他虽然身体很弱,但是一听见达奴莎告诉他是谁救了他的命,他就叫了哈拉伐来,向他道谢,并且要酬谢他。他记得这个捷克人是雅金卡送给他的,要不是亏了雅金卡一片好心,他已经完啦。他担心自己无法报答这好心姑娘的盛意,反而要给她带来忧伤。
  “我向我的小姐发过誓,”哈拉伐说,“凭我作为一个‘弗罗迪卡’的荣誉,我要保护您;因此我一定会这样做,决不要什么酬谢。您的生命应该归功于她的恩惠。”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只是沉重地喘了一口气;这个捷克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如果您要我马上赶到波格丹涅茨去,我一定去。也许您会高兴见到老爵爷,因为天主才知道您是否能恢复健康。”
  “维雄涅克神甫怎么说来着?”兹皮希科问。
  “维雄涅克神甫说,要等到新月上升时才知道。新月上升还有四天。”
  “嗨!那你用不着到波格丹涅茨去了,因为等我叔父赶来,我能好早就好了,不能好早就死了。”
  “您不送封信到波格丹涅茨去么?山德鲁斯会写。送封信去,让他们知道您的情况,还可以给您做一次弥撒。”
  “让我休息休息再说吧,因为我很不好受。如果我死了,你就回到兹戈萃里崔去,把经过的一切情形向他们说明白,他们就会为我做一次弥撒。我想他们会把我埋在这里或者埋在崔亨诺夫的。”
  “我想他们会把您埋在崔亨诺夫或者普尔扎斯尼契,因为只有寇比人死了才埋在森林中,让狼群在他们的墓上号叫。我听说公爵打算在两天之内同宫廷侍从们回到崔亨诺夫去,然后再到华沙。”
  “他们不会把我孤单单的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兹皮希科回答。
  他猜对了,公爵夫人当天就求得了公爵的允许,同达奴莎,宫女们,以及维雄涅克神甫一起留在这荒野上的屋子里,因为维雄涅克神甫反对把兹皮希科带到普尔扎斯尼契去。过了两天,德·劳许先生感到身体好了些,能够起床了;但是他听说宫女们都打算留下,因此他也留下,以便在旅途中陪伴她们,万一撒拉逊人来袭击她们,他也可以保卫她们。撒拉逊人可能会从什么地方来,罗泰林格的骑士却不知道。不错,东方人总是把立陶宛人叫做萨拉逊人;但是对这位“盖世杜特”的女儿、威托特的姊妹和强大的“克拉科夫国王”亚该老的嫡堂姊妹说来,立陶宛人并不构成什么危害。不过,德·劳许先生在十字军骑士团里待得太久了,所以尽管他在玛佐夫舍听到过立陶宛人的受洗,尽管听到过本来的两顶王冠现在已经戴在一位君主头上,他还是不肯指望立陶宛人有什么好心。这种想法是十字军骑士灌输给他的,他到现在对他们那种说法也还没有完全失去信仰。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件,在雅奴希公爵和他的客人们之间投下了一道阴影。原来在朝廷人员离开前一天,本来留在崔亨诺夫的戈德菲列德法师和罗特吉爱法师,由德·福契先生陪同前来,德·福契给这两个十字军骑士带来了坏消息:原来在卢波伐的十字军骑士方面的一个“康姆透”有几个外国客人;他们就是德·福契先生以及德·贝戈夫爵爷和梅恩格爵爷;这两人的家族都为骑士团立过不少功劳。他们听到过关于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许多故事,决心要把这个著名的战士引到旷野上来,亲自证实一下他是否像人们传说的那么厉害。这个“康姆透”反对这个计划,他的理由是,目前骑士团和玛佐夫舍的公爵们之间是和平相处的;但是最后,也许是因为他希望借这个机会来消灭他可怕的邻人吧,他不但默许了这次征伐,甚至还提供了一些武装的“克耐黑特”。这三个骑士向尤仑德送了挑战书,尤仑德立刻接受了挑战,不过要他们撤走士兵,而且要他们三人同他和他的两个伙伴在西利西亚和斯比荷夫交界的地方决斗。但是他们拒绝撤走士兵,不肯从斯比荷夫的土地上退回去,他突然间袭击了他们,消灭了“克耐黑特”,一矛枪把梅恩格戳了个透亮,俘虏了德·贝戈夫爵爷,国在斯比荷夫的地牢里。德·福契独自逃脱了,在玛佐夫舍的森林里流浪了三天,从几个烧沥青的人那里得知在崔亨诺夫有几个骑士团的法师,他总算找到了他们。他和骑士团的这几个法师向公爵提出了控诉,请求惩罚尤仑德,下令释放德·贝戈夫爵爷。
  这个消息扰乱了公爵和他的客人们之间的友好的谅解,因为不仅是这两个新到的法师,而且体戈·封·邓维尔特和齐格菲里特·德·劳夫也都恳求公爵对骑士团讲公道,叫掠夺者退出边界,惩罚他们的罪行,杜绝后患。休戈·封·邓维尔特因为跟尤仑德有私仇,一想起来就羞恨交集,因此他几乎带着吓唬的神气要求报仇。
  “这件控诉案要提到大团长那里去,”他说:“如果我们不能从您殿下这里得到公道,大团长会自己去取得公道的,哪怕整个玛佐夫舍都帮助那个强盗。”
  公爵虽然天生的好性子,也不禁发怒道:
  “你们要求的是什么样的公道?如果尤仑德先袭击了你们,那我当然要惩罚他的。但是先挑起战端的是你们的人。是你们的执政官许可了‘克耐黑特’来挑衅的、尤仑德只不过接受了挑战,并且要求撤走这些士兵。难道要我为此而惩罚他么?是你们袭击了那个人人都害怕的人,这叫做咎由自取——你们还能有什么要求呢?难道要我命令他,只许你们任意攻击他,不许他自卫?”
  “攻击他的可不是骑士团,而是骑士团的客人。外国骑士们,”休戈回答。
  “骑士团要为它的客人们负责的,何况还从卢波伐开来了卫戍军。”
  “执政官能让他的客人们遭受杀戮么?”
  这时候公爵转身向齐格菲里特说:
  “您必须小心,免得您的诡计触犯天主。”
  但是这个冷酷的齐格菲里特答道:
  “必须释放德·贝戈夫先生,因为他的家族过去做过骑士团的高级教士,而且他们对天主教国家有过重要贡献。”
  “而且梅恩格的死必须得到报复,”休戈·封·邓维尔特又说道。
  于是公爵站起身来,威胁地走向这几个日耳曼人;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显然记起了他们都是客人,只得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把手放在齐格菲里特的肩上,说道:
  “听着:‘康姆透’,您的斗篷上绣着一个十字架,因此要凭良心回答我——凭着那十字架!尤仑德究竟做得对不对?”
  “必须把德·贝戈夫从牢里放出来,”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公爵喊道:
  “天主赐我忍耐!”
  齐格菲里特继续说下去,他的话像剑一样锋利:
  “他侵犯我们的客人,这不过是替我们的控诉添了一条理由。从骑士团成立的时候起,不论在巴勒斯坦,还是在赛特妙格罗特[注],或者是在信奉导教的立陶宛人中间,都没有像斯比行夫这个强盗欺侮得我们这样厉害。殿下!我们要求公道和报复,并不是因为受了一次损害,而是为了好几千次;不是为了流过一次血,而是为了多年来这种事层出不穷,应该让大火烧掉那个邪恶和残酷的巢穴!谁在哀求天主报仇雪耻?是我们!谁在流泪?是我们!我们一直提出控诉,却都是白提。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公道。”
  听了这话,雅奴希公爵开始点头说道:
  “嗨!以前十字军骑士在斯比荷夫是受到欢迎的,而且尤仑德也是在你们害死了他亲爱的妻子以后,才成了你们的仇人;而你们因为他向你们的骑士挑了战,打败了他们,就想去打死他,屡次去袭击他,像最近一次的事件过去有过多少次啦?你们派人去暗杀他,或者在森林中用石弓瞄时他过去又有过多少次啦?他袭击你们,不错,因为他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但是你们没有袭击过玛佐夫舍的和平居民么?你们没有夺走他们的畜群,烧掉他们的房屋并且杀害男女老幼么?我向大团长控诉,他从玛尔堡给我送来的回答是:‘这是边境上惯有的胡闹。’别来烦我吧!在和平时期,我住在我自己的土地上,没有武装,不就是你们把我俘虏去的么?如果不是由于你们害怕强大的克拉科夫国王,可能我到现在还在牢狱中呻吟呢。应该控诉的是谁?我的家族是你们的恩人,而你们竟这样来报答我。算了吧;有权利要求公道的不是你们!”
  几个十字军骑士听了这话,不耐烦地彼此面面相觑,他们发怒了,因为公爵当着德·福契先生的面提起了在兹罗多尔雅发生的事件;因此为了结束关于这件事的谈话,休戈·封·邓维尔特说道:
  “那是一场误会,殿下,我们也已经补偿了,那倒不是由于害怕克拉科夫的国王,而是为了公道;至于边境上的胡闹,大团长不能负责,因为在任何边境上总有一些不安分的坏蛋。”
  “你们既是这样说,却还要求惩罚尤仑德,究竟居心何在呢?”
  “要求公道和惩罚!”
  公爵紧握着瘦骨嶙峋的双拳,又说了一遍:
  “天主赐我忍耐!”
  “公爵殿下也必须记得,”邓维尔特往下说道,“我们的那些浪人只是欺侮非日耳曼种的凡俗百姓,而你们的人却触犯了日耳曼骑士团,因此他们也就冒犯了我们的救世主。”
  “听着!”公爵说。“别谈天主;你们是蒙蔽不了天主的!”
  于是他用双手使劲摇着这十字军骑士的双肩,直摇得他害怕起来。那十字军骑士立刻软化了,温和地说:
  “如果真的是我们的客人们先袭击尤仑德而且不肯撤走士兵,那我一定不责备他;但尤仑德不是接受了挑战么?”
  他说完这话,就望着德·福契先生,一面向他眨眨眼睛,要他否认这一点;但是后者不愿意说谎,回答道:
  “他要求我们撤走我们的士兵,并且三对三决斗。”
  “确实如此么?”
  “凭我的荣誉起誓!德·贝戈夫爵爷和我同意了,只有梅恩格不答应。”
  公爵连忙插进来说:
  “息特诺的‘康姆透’!您比任何人都明白,尤仑德是决不会放过挑战的。”
  于是他转向所有在场的人说道:
  “你们中间如果有人要向尤仑德挑战,不论是骑马或者徒步决斗,我都准许。只要你们能俘虏他或打死他,那末我就释放德·贝戈夫爵爷而不要你们付赎金。别向我提出别的要求了,我决不会允许的。”
  说过这番话,又是一片深沉的静默。休戈·封·邓维尔特、齐格菲里特·德·劳夫、罗特吉爱法师和戈德菲列德法师虽然都很勇敢,但是他们对这位斯比荷夫的可怕的爵爷知道得太清楚了,都不敢向他挑战,作一次生死的决斗。只有来自远方国家的外国人,像德·劳许先生或者德·福契先生,才会这样做;但是德·劳许不在场,德·福契先生依旧余惊未已。
  “我见过他一次,”他咕哝着说,“我再也不愿意见他了。”
  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道:
  “教士是不许跟人家进行个对个的决斗的,除非得到大团长和大元帅的特许;但是我并不要求批准决斗,而是要求释放德·贝戈夫和处死尤仑德。”
  “这个国家有这个国家的法律,由不得你们来制订!”
  “我们的大团长知道给他以应有的报答的。”
  “你们的大团长同玛佐夫舍不相干!”
  “罗马皇帝和整个日耳曼民族会帮助大团长。”
  “波兰国王却会帮助我,他比罗马皇帝更有力量。”
  “殿下希望同骑士团打仗么?”
  “如果我要打仗,我就不会等待你们到玛佐夫舍来,而是到你们那里去了;你用不着恐吓我,我不怕你们。”
  “我该怎样上报大团长呢?”
  “你们的大团长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那末我们要自己动手报仇了。”
  于是公爵立刻伸出手来,用手指对着这十字军骑士的鼻子直晃。
  “住嘴!”他压住怒气说:“住嘴!我已经允许你们向尤仑德挑战;但如果你们敢于带着骑士团的军队来侵犯我的国家,那我一定要回击你们,那时候你们待在这里就不是客人,而是囚徒了。”
  他显然已经忍无可忍,暴躁地把帽子扔在桌上,砰然关上门,离开了这房间。十字军骑士的脸色都发青了,德·福契先生斜楞着眼睛瞟着他们。
  “现在该怎么办?”罗特吉受法师第一个打破沉默,问道。
  休戈·封·邓维尔特转身向德·福契先生,挥着一双拳头威胁他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是你们先袭击尤仑德?”
  “因为这是事实!”
  “你不该说实话。”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战斗,不是为了撒谎。”
  “哼,你战斗得真好!”
  “你呢?你不是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吓得直逃么?”
  “Pax!”德,劳夫说。“这位骑士是骑士团的客人。”
  “他说不说都无关紧要,”戈德菲列德法师接着说道。“他们不会不经过审判就处分尤仑德的;到了法庭上,真相就会大白了。”
  “现在该怎么办?”罗特吉爱法师重复说。
  静默了片刻,刚毅而毒辣的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话了:
  “我们必须彻底消灭这只凶狠的狗!”他说。“德·贝戈夫爵爷一定要从牢里放出来。我们要把息特诺、扬斯鲍克和卢波代的卫戍队集合起来;我们要召集赫尔明斯克的贵族去袭击尤仑德。这是解决他的时候了!”
  “我们不得到大团长的许可,是不能这样子的。”
  “如果我们成功了,大团长会高兴的!”戈德菲列德法师说。
  “要是不成功呢?如果公爵挺身出来反对我们呢?”
  “既是他和骑士团之间还保持着和平,他也不会那样干的。”
  “和平是和平,但我们正打算破坏和平。拿我们的卫戍队同玛朱尔人打仗,是不够的。”
  “那么,大团长就会帮助我们,战争就会爆发了。”
  邓维尔特又蹩起眉头,深思起来。
  “不!不!”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我们成功了,大团长会高兴的。他会派一些使者到公爵那儿去进行谈判,我们就可以平安无事。万一失败了,骑士团就不会为我们说话,也不会宣布战争。要作战,就得换一个大团长。波兰国王是支持公爵的,大团长也不会同他争执。”
  “但是我们已经占据了杜勃尔润省[注];显然我们是不怕克拉科夫的。”
  “当时我们是以奥波尔斯克公爵[注]为借口而拿下这个地方的,表面上是抵押,而且——”说到这里,他四顾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
  “我在玛尔堡听说过,如果他们要同我们开战,我们宁愿交还这个省份。”
  “啊!”罗特吉爱法师说,“如果我们有了玛克威·沙尔兹巴赫,或者有了那个打死威托特的兔崽子们的晓姆贝,自然就会想出对付尤仑德的办法来。威托特还是波兰国王任命的总督,而且是一个大公爵呢!尽管这样,晓姆贝并没有受处罚。他打死了威托特的子女,却逃之夭夭了!老实说,我们对付任何事情都太缺乏人才。”
  听了这话,休戈·封·邓维尔特把两只胳膊肘儿放在桌上,两手托着头,陷入深思。突然间他的两眼发亮了,他习惯地用手背拭了一下潮润的厚嘴唇,说:
  “虔诚的法师,但愿您刚才提到那英勇的晓姆贝名字的时刻受到祝福。”
  “为什么?您想出办法啦?”齐格菲里特·德·劳夫问道。
  “快说!”戈德菲列德法师大声说。
  “听着,”休戈说。“尤仑德有一个女儿在这里,是他的独生女,是他的宝贝。”
  “是啊,他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们认识她。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也喜爱她。”
  “是啊。那末听着:如果您抢走了这个女孩,尤仑德就会为她出一笔赎金,不但会交出贝戈夫,而且会交出所有的俘虏,交出他本人和他的斯比荷夫!”
  “凭圣波尼伐休斯在杜赫姆流的血起誓!”戈德菲列德法师喊道:“但愿如您所说!”
  于是他们都沉默了,仿佛是被这桩大胆和困难的冒险事情吓住了。过了一会儿,罗特吉爱法师转身向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道:
  “您的判断和经验跟您的勇气很相称!您认为这个计划怎么样?”
  “我认为这是一件值得考虑的事。”
  “因为,”罗特吉爱进一步说,“这女孩是公爵夫人的宫女——公爵夫人爱她胜过爱亲生女儿。想一想,虔诚的法师,这会掀起一场多大的风波呀。”
  但是休戈·封·邓维尔特大笑起来:
  “您自己说过,晓姆贝毒死了或者绞杀了威托特的免崽子们,他又怎样了呢?我们不论干一件什么事,他们都会嚷嚷不休;但如果我们把尤仑德锁着去见大团长,那末我们能到手的一定是奖赏而不是惩罚。”
  “是的,”德·劳夫说,“现在是袭击的好机会。公爵就要离开了,而安娜·达奴大将要独自同她的宫廷侍从们留在此地。可是,在和平时期去侵犯公爵的房屋,这总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公爵的房屋可不是斯比荷夫。这必然会引起在兹罗多尔雅发生过的同样事件!控诉骑士团的函件又会发给所有的国王和罗马教皇;那该死的亚该老又会恫吓我们。而大团长呢,你们是了解他的;只要能拿到手的东西,他没有不乐意去拿的,但是他可不愿意同亚该老打仗。老实说,在玛佐夫舍和波兰的所有省份,都会发生极度的骚动。”
  “而在这当儿,尤仑德的肉体早就在绞架上变成白骨了。”休戈法师回答道。“那时候我们也就不必从公爵的邸宅里去抢走他的女儿了。”
  “但是我们也不能在崔亨诺夫干这件事,因为那里除了那些贵族之外,还有三百名弓箭手。”
  “是呀。但是,不妨谎称尤仑德生病,派人去把他的女儿接来。那样,公爵夫人就不会阻止她走了,如果这姑娘是在路上失踪的,谁能够归罪你我,向我们说:‘你们抢了她去!’呢。”
  “呸!”德·劳夫不耐烦地答道。“你首先得使尤仑德生病,然后让他自己打发人来接他姑娘。”
  休戈听了这话,得意扬扬地笑了一下,答道:
  “我有一个金饰匠,他因为犯偷窃罪给逐出了玛尔堡,住在息特诺,他会伪造印鉴;我也有几个人,虽然他们都是我们的农奴,却都是从玛佐夫舍公国来的。现在你们懂我的意思了么?”
  “我懂了,”戈德菲列德法师喊道。
  罗特吉爱举起双手,说道:
  “愿天主祝福你,虔诚的法师,因为不论是玛克威·沙尔兹巴赫,还是晓姆贝,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他半闭着眼睛,仿佛看见了远处有什么东西。
  “我看见尤仑德,”他说,“他脖子上系着一条绳子,站在玛尔堡的革但斯克大门口,我们的‘克耐黑特’都在踢他。”
  “这姑娘就要成为骑士团的一个仆人了,”休戈加上一句道。
  听了这话,德·劳夫把一双严厉的眼睛转向邓维尔特;但后者又用手背擦了擦嘴唇说:
  “那末,现在我们尽快到息特诺去!”
  第二十三章
  在动身到息特诺去之前,这四个骑士团的法师和德·福契先到公爵和公爵夫人那里去辞行。这并不是一次友好的辞行;但是公爵不愿意违反波兰风俗,让客人们空手而归,他给每个法师一套礼物:几张美丽的貂皮和一个银的“格里温”,他们非常高兴地收下了礼物,同时向公爵保证:他们作为骑士团的法师,都曾经许过庄严的诺言,要过刻苦的生活,自己并不爱钱,却要向穷人布施,今后他们一定会为公爵的健康、名誉和未来的得救而祈祷。
  玛朱尔人对这样一种保证都掩口而笑,因为他们都很知道,骑士团是多么贪得无餍,尤其知道十字军骑士都是些大说谎家。在玛佐夫舍流行着这样两句话:“黄鼠狼放屁臭气熏天,十字军骑士谎话连篇。”公爵听了这番道谢,只是挥挥手。他们走出之后,他说,由于十字军骑士从中阻挠,人们到天堂去,会像龙虾爬行一样慢。
  但是在那以前,当他们向公爵夫人辞行时,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吻着夫人的手,休戈·封·邓维尔特走到达奴莎跟前,把手放在她头上抚摸着,说道:
  “我们的圣律是以德报怨,甚至于爱我们的敌人;因此我一定派一个骑士团的修女到这里来,她将给您带来治伤的油膏。”
  “那我该怎么谢您呢?”达奴莎问道。
  “做骑士团和教士们的朋友吧。”
  德·福契听到了这段谈话,同时这年轻姑娘的美貌使他印象很深;因此在前往息特诺的路上,他问道:
  “您向公爵夫人辞行的时候,您在同那位美丽的宫女谈话,她是谁啊?”
  “尤仑德的女儿!”十字军骑士回答。
  德·福契先生吃了一惊。
  “就是您打算要抢来的那个姑娘么?”
  “是的。我们把她抢到手,尤仑德就是我们的了。”
  “显然,尤仑德的东西都不坏。去监视这样一个女俘虏,倒真值得。”
  “您以为同她战斗会比同尤仑德战斗容易么?”
  “可见,我的想法跟您一样。做父亲的是骑士团的仇敌;而您对他的女儿说话却甜得像蜜一样,此外,您还答应给她送油膏来。”
  休戈·封·邓维尔特显然觉得有必要在齐格菲里特·德·劳夫面前进行辩护,因为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虽不比别人好,表面上却是遵守骑士团的严峻的戒律,并且常常责骂别的法师。
  “我答应送给她油膏,”休戈说,“是为了她那个给野牛撞伤的未婚夫,那个年轻的骑士治伤。要是以后那个姑娘给抢走了,他们叫嚷起来,那末我们就可以告诉他们说,我们根本不想损害她,最好的证明就是,出于天主教徒的慈悲,我们给她送过药。”
  “很好,”德·劳夫说。“只是我们必须派一个信托得过的人。”
  “我要派一个虔诚的、完全忠实于骑士团的女人来。我要命令她观察动静。等到我们冒充尤仑德派去的人到达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一切都安排停当了。”
  “要弄到这样的人很困难。”
  “不!在我们那里,人们说的是同样的语言。在我们城里,呸,甚至在卫戍队的‘克耐黑特’中间,就有一些人是从玛佐夫舍逃过来的,因为他们犯了法;不错,他们是贼,是强盗;但是他们不怕任何人,而且什么事都干得出。我要向那些人说明,假如他们成功了,给他们一大笔奖金;如果失败了,绳子一条。”
  “呸!要是他们出卖了我们呢?”
  “他们不会出卖我们的,因为在玛佐夫舍,他们每个人本来都该被绞死。只是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些体面的衣服,使他们能够冒充尤仑德的仆人;并且要把那件要紧的东西弄到手:一封盖了尤仑德印章的信。”
  “我们必须预先估计到一切情况,”罗特吉爱法师说。“很可能尤仑德会去看公爵,表白他最近的这次战斗。如果他到了崔亨诺夫,他就会去看他的女儿。也可能就在我们的人正打算去抢尤仑德小姐的时候,碰上了尤仑德本人。”
  “我打算挑选的人都是很干练的。他们会知道,如果他们碰上了尤仑德,就要给吊死的。为他们自己的生命着想,最好不要遇见他。”
  “但是他们也许会被俘。”
  “那时候我们就否认那些人和那封信是我们耍的花样。谁能证明是我们派他们去的呢?再说,如果不出事故,也就不会引起叫嚣,要是玛朱尔人斫死了几个恶棍,对骑士团并无损失。”
  戈德菲列德法师是他们几个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他说:
  “我不理解您的计策,也不懂您为什么害怕人家知道那姑娘是被我们抢走的。因为假如我们把她抢到了手,我们一定得派一个人到尤仑德那里去告诉他:‘您的女儿在我们那里;如果您要释放她,拿德·贝戈夫和您自己来交换吧。’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那样,人家就会知道是我们下令去抢走这姑娘的。”
  “那倒很实话!”德·福契爵爷说,他不喜欢这个圈套。“事情总是会败露的,隐瞒有什么用?”
  但是休戈·封·邓维尔特大笑起来了,一面转身向戈德菲列德法师问道:
  “您披上这白斗篷有多久了?”
  “到了圣三位一体节之后的第一个礼拜天,就满六年了。”
  “等你再穿满六年,你就会更懂得骑士团的事务。尤仑德比你更了解我们。我们会告诉他:‘您的女儿被晓姆贝法师看守着;如果您啰嗦一句,记住威托特的子女的下场!’”
  “然后呢?”
  “然后德·贝戈夫就会放出来,骑士团也会摆脱尤仑德的祸害了。”
  “不!”罗特吉爱喊道:“每件细节都计划得这么周到,天主应该赐福我们的事业。”
  “天主赐福一切有利于骑士团的行为,”齐格菲里特·德·劳夫阴郁地说。
  于是他们默默地骑着马,他们的扈从走在他们前面开路,因为一个晚上的大雪,把路盖没了。天气阴霾,但很暖和;因此马匹都冒着汗。一群群乌鸦从森林里飞向四面的村子,天空中充满了凄凉的啼叫声。
  德·福契先生落在这几个十字军骑士稍后一点的地方,骑在马上深思。他做骑士团的客人已经有几年了,曾经参加过对时母德人[注]的远征,在那里,他表现得出色地勇敢。他到处受到款待,因为十字军骑士团都知道如何接待远方国家来的骑士;他非常喜爱他们,而且因为他并不富有,还打算参加到他们的队伍里去。在这段时期内,他不是住在玛尔堡,就是去访问各地的司令官,沿途寻找消遣和冒险。他同富有的德·贝戈夫来到了卢波伐,听到了尤仑德的事,就非常渴望同这个人人畏惧的人作一次战斗。常胜的梅恩格一到来,就促进了这次征战。卢波伐的“康姆透”为这次征战提供了人力,而同时,他告诉了他们很多情况,不但说起了尤仑德的残暴,而且也说起他的狡猾和奸诈,所以当尤仑德要求他们撤走士兵的时候,他们拒绝这么做,唯恐撤走了士兵就会被包围,被消灭,或者会被俘了去关在斯比荷夫的地牢中。于是尤仑德以为他们不是想来作一次骑士式的战斗,却是想来抢劫,就袭击了他们,并且击败了他们。德·福契眼见德·贝戈夫连人带马掀倒在地上;他眼见矛尖刺进梅恩格的肚子,他眼见这些人徒然地喊饶命。他好容易才逃脱了,在森林里流浪了好几天,如果不是偶然到了崔亨诺夫,找到了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两个法师的话,即使不饿死,也早被野兽咬死了。经过这次征战,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屈辱和羞耻的感觉,并且有一种复仇的渴望,他渴念着他的好朋友贝戈夫。因此当这几个十字军骑士要求惩罚这波兰骑士和释放他的不幸同伴的时候,他全心全意支持他们的控诉。不过结果控诉无效,他起初倒赞成向尤仑德报仇,任何报仇的计划他都赞成。但是现在,他心里产生了狐疑。听了这些教士们的话,特别是休戈·封·邓维尔特所说的话,他不禁感到惊异。确实,几年来他同十字军骑士们搞得很熟了,因而知道他们不是日耳曼人和西方人所说的那种人。然而在玛尔堡,他知道有一些正直而清高的骑士常常指责教士们的腐败,指责他们荒淫无度和纪律败坏;德·福契觉得这些骑士是对的,但因为他自己也是放荡和不守纪律,因此并不批评他们这些过错,特别是因为所有的十字军骑士都以勇敢弥补了这些过错。他曾经看见过他们在维尔诺同波兰骑士迎面激战,看见过他们攻克那些被顽强的、超人的波兰卫戍队保卫着的城堡;他曾经看见过他们在大战中或是在个对个的决斗中死于刀斧的斫劈之下。他们对待立陶宛是残酷无情的,但同时他们却像狮子一般地勇敢。
  但是现在德·福契先生觉得休戈·封·邓维尔特所提出的这种办法会使任何骑士的灵魂厌恶得发抖,然而其余三个法师不但不向他发怒,反而都赞成了他的话。因此他心里的惊异愈来愈大了;他终于深思起来,仔细考虑是否应该参加这种诡计。
  如果问题仅在于抢走这姑娘,然后拿她来交换贝戈夫的话,他也许会同意,虽然他的心已经被达奴莎的美貌所打动了。但这几个十字军骑士显然还有别的打算。他们想要通过她来俘虏尤仑德,然后杀害他,而且为了消灭那种欺诈的罪证,少不了也要谋害这姑娘。他们已经说出这种威胁的话来:假如尤仑德胆敢控诉,那就要使她遭到威托特的子女同样的命运。“他们并不打算履行诺言,不过是要同时欺骗两个人和谋杀两个人,”德·福契心中想,“尽管他们佩着十字架,并且应该比别人更加保护他们的荣誉。”
  他对于这样的卑鄙无耻愈来愈愤怒了,于是他决定来证实一下他的怀疑;因此他骑马来到邓维尔特跟前问道:
  “如果尤仑德自己送上门来,你们会放掉这姑娘么?”
  “如果我们放走了她,全世界立刻都要说我们逮住过他们两个人,”邓维尔特回答。
  “那末,你们想把她怎么办呢?”
  邓维尔特听了这话,俯身向着这骑士,笑得从他的厚嘴唇下露出一口蛀牙来。
  “您是说把她怎么办么?您问的是在尤仑德送上门来以前还是以后呢?”
  但是德·福契已经猜到了他想要知道的结局,因此便不作声了;有一阵子,德·福契好像在进行内心斗争;接着他在马楼上站起身来,大声说了下面这段话,让四个教士都听得见:
  “虔诚的法师乌尔里西·封·荣京根[注],他是骑士界一个光辉的榜样,他曾向我说过:‘在玛尔堡的老骑士中间,还能够找得到高尚的十字军骑士;但是那些管辖边界附近地区的人,只是使骑士团蒙受耻辱。’”
  “我们都是有罪的,但是我们为救世主效劳,”休戈回答。
  “你们的骑士的荣誉在哪里?一个人不能以可耻的行为为救世主效劳。你们必须知道,那样的丑事我决不会插手,而且我一定要阻止你们。”
  “你要阻止什么?”
  “要阻止那个诡计,那种背信弃义的奸诈,那种卑鄙无耻的做法!”
  “您怎么办得到?在同尤仑德的战斗中,您丢掉了扈从和马车。您不得不依靠骑士团的慷慨施舍来过活,如果我们不施给您一片面包,您就要饿死;而且,您是光棍,我们有四个人——您怎么能阻止我们?”
  “我怎么能阻止你们?”德·福契重复说。“我可以回到公爵府去通知公爵;我可以把你们的计划向全世界公布。”
  这时候骑士团的四个法师面面相觑,他们在一眨眼之间都变了脸色。特别是休戈·封·邓维尔特,探询似地望着齐格菲里特·德·劳夫的眼睛,然后转向德·福契先生说:
  “您的祖先一向为骑士团效劳,而您也想加入骑士团,但是我们不接受叛徒。”
  “而我也不想同叛徒们搞在一起。”
  “嗳!您的恫吓不能兑现。骑士团不仅懂得怎样惩罚教士们——”
  德·福契先生被这些话激怒了,拔出剑来,左手握住剑身,右手按住剑柄说:
  “凭着这十字架形状的剑柄,凭我的守护神圣丹尼斯的头,也凭着我的骑士的荣誉,我发誓,我一定要预先告诉玛佐夫舍公爵和大团长。”
  休戈·封·邓维尔特又探询似地望望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德·劳夫合着眼皮,仿佛表示同意似的。
  于是邓维尔特用一种压低得出奇的、变了腔的声调说道:
  “圣丹尼斯在他被杀头之后,还能提着他自己被斫下来的头,可您的头一落地——”
  “您在威胁我么?”德·福契打断他说。
  “不是威胁你,而是要宰了你!”邓维尔特回答。同时,他猛地把刀刺进德·福契的腰,刀口完全插了进去,只露出了刀柄。德·福契可怖地尖叫了一声,挣扎了好一会儿,想用右手去抓他握在左手的剑,但是剑落到地上去了;这当儿其余三个教士都用刀无情地刺在他脖子上、背上和胸口上,一直刺得他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于是一片静默。德·福契的好几个伤口都在可怕地流着血,他在雪地上抽搐。铅灰色天空下面传来几只乌鸦的啼叫声,它们正从岑寂的荒野飞向有人居住的地方去。
  于是这四个杀人犯之间开始了一场急促的谈话:
  “没有人看见么!”邓维尔特喘着气说。
  “没有人。扈从都在前面,连他们的影子也看不见,”德·劳夫回答。
  “听着:我们又有新的理由进行控诉了。我们要公开宣布,说玛佐夫舍的骑士袭击我们,打死了我们的同伴。我们要叫得震天价响——让玛尔堡的人们听见我们的呼声——我们就扬言公爵甚至派人谋杀他的客人。听着!我们必须说雅奴希不愿倾听我们对尤仑德的控诉,反而下令谋杀控诉者。”
  这当儿德·福契在最后一阵痉挛中翻身朝天躺着,接着就一动不动了,嘴上留着一堆鲜血的泡沫,他的睁得大大的失神的眼睛显得异常可怕。罗特吉受法师望了他一眼,说道:
  “瞧,虔诚的法师们,天主即使对十只在意念上企图叛变的人,也不会放松惩罚的。”
  “我们都是为了骑士团的利益才这样子的,”戈德非列德回答。“光荣归于那些——”
  但是他停住了,因为那当儿,在他们后面那条雪封的大路拐弯的地方,有一个骑马人飞奔而来。休戈·封·邓维尔特一见那人,即刻嚷道:
  “无论这人是谁,都要结果了他。”德·劳夫虽然在这几个法师中年纪最大,眼力却最好,他说:
  “我认识他;这是那个使一把斧斫死野牛的侍从。是的、就是他!”
  “把你们的刀子藏起来,这样他就不会吃惊了,”邓维尔特说。“我先去袭击他,你们跟着我动手。”
  眼看那个捷克人赶到了,在大约相距八步或十步的地方勒住了马。他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尸体和一匹元主的马,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是一霎眼间,这惊讶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转向这些教土们说道:
  “我向你们致敬,勇敢的骑士!”
  “我们认得您,”邓维尔特回答,一面慢慢挨近过来。“您找我们有什么事么?”
  “我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骑士的侍从,他派了我来,因为他被野牛撞伤了,不能亲自来。”
  “您的主人要我们干什么呢?”
  “我的主人命令我告诉你们,因为你们诬告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玷污了他的骑士荣誉,你们的行为不像正派的骑士,而像一群狗似的乱吠乱叫;如果你们中间任何人听了这些话觉得受了侮辱,我主人就向他挑战,骑马或者徒步决斗,拚个你死我活;一俟天主保佑他目前的小病痊愈之后,他将随时准备决斗。”
  “告诉您的主人,我们四个十字军骑士看在救世主的分上,耐着性子承受这侮辱;除非得到大团长和大元帅的特许,我们不能决斗;我们即将写信到玛尔堡去请求许可。”
  这捷克人又朝德·福契的尸体望了一眼,因为他是特地给派来通知那个骑士的。兹皮希科知道教士不能跟人家个对个地决斗;但他听说有一个凡俗的骑士同他们在一起,他特别要向他挑战,因为他认为这样就会博得尤仑德的欢心。但是那个骑士躺在地上,像一头牛似的被这四个十字军骑士宰掉了。
  不错,这捷克人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因为从小就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危险,他怀疑这中间有蹊跷。他看到邓维尔特一面同他谈话,一面不断走近来,也感到奇怪;其余三个教士也在骑着马从两旁走到他跟前来,仿佛要包围他似的。因此他很警惕,特别是因为临走太匆促了,没有带任何武器。
  一会儿,邓维尔特已经走到他的紧跟前说道:
  “我答应过给您主人带些治伤的油膏来;”他继续说,“他却以恶意报答我的好心。但并不奇怪,这是波兰人常有的事。但因为他受伤很重,也许不久就要去见天主,那就告诉他——”
  说到这里,他把左手搁在这捷克人的肩上。
  “那就告诉他,说我——唔——我是这样回答的!——”
  说到这里,他把刀子在这侍从的喉咙口一晃;但他还来不及刺进去,这捷克人早已密切注意着他的动作了,就一把抓住邓维尔特的右手,用自己一双铁也似的手狠命地把它扭弯过去,邓维尔特手上的骨头咔嚓一声给折断了;一听得这教士发出一声痛苦而可怕的吼叫,他便踢了踢马腹,趁着其余三个法师来不及拦住他的时候,像箭也似地冲出去了。
  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两个法师紧追着他,但因为听得邓维尔特可怕的号叫马上就吓得赶回去了。德·劳夫用双肩顶住他;他叫得这样响,使前面相当远的地方护送着马车的扈从都勒住了马。
  “您怎么啦?”这两个法师问。
  德·劳夫命令他们火速骑马前去弄一辆马车来,因为邓维尔特在马鞍上坐不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的额上出了一阵冷汗,昏了过去。
  他们弄来马车,把他安置在铺着稻草的车上,就赶紧向边界奔去。德·劳夫催促他们快走,因为他懂得在出了这样的事之后,不能为了救护邓维尔特耽搁时间了,于是他自己上了马车,在他身旁坐定之后,不停地用雪擦他的脸;但是他没法使他苏醒过来。最后快到边界附近的时候,邓维尔特张开眼睛,向四周张望着。
  “您觉得怎样?”德·劳夫问。
  “我不觉得痛了,我的手好像没有了,”邓维尔特回答。
  “因为手已经僵了,所以您不觉得痛。到了暖和的房间里,又会痛起来的。目前,即使暂时松一口气,也得感谢天主。”
  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骑马来到马车跟前。
  “多么不幸!”前者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我们要宣布,”邓维尔特用一种微弱的声调说,“那个侍从谋害了德·福契。”
  “这是他们最近的一次罪行,而且犯罪者是有名有姓的!”罗特吉爱加上一句。
  第二十四章
  这时候那个捷克人尽快飞驰到公爵打猎的邸宅。他发现公爵还在那里,就立刻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幸而有几个宫廷侍从也在场,他们曾亲眼看见这个侍从没有带任何武器去。他们中间有一位当时甚至半开玩笑地在他后面呼喊,叫他随便带一件武器去,要不然那几个日耳曼人会把他刺死;但是他呢,唯恐那几个骑士已经过了边界,便跃上马背就走,匆匆忙忙去追赶他们,身上只穿一件羊皮外衣。这些证据驱散了公爵心中一切可能有的疑团,使他明白了究竟是谁谋杀了德·福契。但是这些事却使他满怀不安,大发脾气,恨不得立即去追赶那几个十字军骑士,逮住他们,把他们戴上锁链,送给大团长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断定已经不可能在本国境内赶上他们了,于是他说:
  “好吧,我要送封信去给大团长,使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干了些什么。天主将会惩罚他们这种罪行!”
  他沉思了一会儿,向宫廷侍从们说: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他们的客人;如果我不知道这个侍从去的时候没有带武器的话,我真会疑心是他干的。”
  “嗨!”维雄涅克神甫说,“这孩子干么要杀死他呢?他以前看都没有看见过他。而且假定他带了武器,他又怎么能攻打他们五个人和他们的武装扈从队呢?”
  “这倒是真的,”公爵说。“那个客人一定是在哪一点上反对他们的做法,也许是他们要他撒谎,他不肯。我看见他们向他丢过眼色,要他说是尤仑德先动武。”
  这时候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说:
  “他既能扭断那个狗崽子邓维尔特的手臂,那真是一个好汉。”
  “他说他听见那个日耳曼人骨头折断的声音,”公爵回答:“想一想他上一次在森林里大显身手,倒必须承认这是真的了!主仆两个都是好汉。要不是兹皮希科,野牛早就冲到公爵夫人和宫女们骑的那些马匹跟前了。罗泰林格的骑士和他两人都出了大力救了公爵夫人。”
  “兹皮希科确实是个出色的孩子,”维雄涅克神甫断言道。“即使现在,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还是站在尤仑德一边,向那几个十字军骑士挑战。尤仑德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女婿。”
  “在克拉科夫时,尤仑德的话却不同;但现在,我想他不会反对这件婚事了,”公爵说。
  “主耶稣会帮助的,”公爵夫人说;她刚刚走进来,听见了他们谈话的结尾。
  “现在尤仑德不会再反对这件事了,只要天主会恢复兹皮希科的健康;但我们也必须对他有所赏赐。”
  “对他最好的赏赐就是达奴莎,我想他会得到她的,因为既然女人们下了决心,那末,即使尤仑德本人也阻挡不了。”
  “难道我不应当希望他们两人成亲么?”公爵夫人问。“如果兹皮希科是不忠贞的,我就一句话也不说了;但是我看世界上没有像他那样忠实的人。那姑娘也是这样。她现在一刻也不离开他;她疼爱他,而他呢,虽然病得很厉害,还是对她笑。一看见那情景,我自己也哭了!我说的是公道话!促成这样一对有情人是值得的,因为圣母也乐于看到人间的幸福。”
  “如果这是天主的意旨,”公爵说,“幸福就要降临了。这是真的,为了那个姑娘,他几乎丢了脑袋,而现在那野牛又撞伤了他。”
  “别说这是为了那个姑娘吧,”公爵夫人马上说,“因为达奴莎在克拉科夫救过他的命。”
  “不错!但正是为了她的缘故,他才去攻击了里赫顿斯坦,为的是拔下他头上的冠毛;要是为了搭救德·劳许,他才不会去冒生命的危险呢。至于赏赐呢,我以前说过,他们两人都应该受奖赏;到了崔亨诺夫,我一定要考虑这件事。”
  “使兹皮希科高兴的莫过于接受骑士的腰带和金踢马刺了。”
  公爵仁慈地笑了一下,回答道:
  “叫这姑娘把这两件东西拿给他去;等他病好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按照规矩办事啦。叫她立刻拿给他,因为意外的快乐是最好的药物!”
  公爵夫人一听完那些话,就当着宫廷侍从们拥抱她的夫君,并且吻了几下他的手;他继续笑着,说:
  “你看——你出了一个好主意!看来,圣灵也已经把智慧赐给女人了!现在叫这姑娘来吧。”
  “达奴斯卡!达奴斯卡!”公爵夫人呼唤道。
  一会儿工夫,达奴莎从边门出现了;她因为好几夜没有睡觉,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手里拿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麦片粥,这是维雄涅克神甫吩咐去敷在兹皮希科的折断了的骨头上的。
  “到我这里来吧,我亲爱的姑娘!”雅奴希公爵说。“把那罐粥放在一边,进来吧。”
  她带着几分羞怯走近她始终存着几分敬畏的“君王”跟前,他和善地拥抱了她,抚摩着她的脸蛋,说道:
  “唔,这可怜的孩子很伤心吧——是么?”
  “是的!”达奴莎回答。
  她因为心里优闷,不禁哭了起来,但是声音很轻,免得使公爵不痛快。公爵又问道:
  “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兹皮希科病着,”她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擦眼泪。
  “别担心,他没有危险的。维雄涅克神甫,对不对?”
  “嗨!凭天主的意旨,他快要举行婚礼而不是举行葬仪,”好心肠的维雄涅克神甫回答。
  公爵说:
  “等一等!我要给你一种药去医治他的创伤,我相信它会减轻他的痛苦,甚至完全治愈他。”
  “那几个十字军骑士送来油膏了么?”达奴莎立刻问,同时把她一双小手从眼睛上拿下来。
  “那些十字军骑士要送来的那种药膏,你最好是用来涂在狗身上,而不要敷到你心爱的骑士身上去。我要给你的是另一种药。”
  于是他转向宫廷侍从们说道:
  “快去拿踢马刺和腰带来。”
  过了一会儿,当他们把这些东西给他拿来的时候,他向达奴莎说:
  “把这两样东西拿给兹皮希科去——并且告诉他,从现在起,他是一个束腰带的骑士了。如果他死了,那末他将作为miles Cimctus[注]而出现在天主面前;如果他活下来,那末晋封骑士的典礼将在崔亨诺夫或者华沙举行。”
  听了这话,达奴莎一下子跪在“君王”膝下;接着就一手拿了骑士的标帜,另一只手拿着一罐粥,奔向兹皮希科躺着的那个房间去了。公爵夫人想看看他们高兴的场面,也跟着她去了。
  兹皮希科病得很重,但看见了达奴莎,就把他苍白的脸转向她问道:
  “那个捷克人回来了么?”
  “不关捷克人的事!”这姑娘回答。“我给你带来了比那更好的消息。君王把你封作骑士了,还叫我给你送这些东西来。”
  说完话,她就把腰带和踢马刺放在他身旁。兹皮希科的苍白的脸,由于高兴和惊异而发红了,他看看达奴莎,又看看踢马刺,然后阖上双眼,一遍又一遍地说:
  “他怎么能授我骑士爵位呢?”
  这时公爵夫人进来了,他微微抬起身子向她道谢,因为他猜想,他能蒙受这样大的一种恩惠和福气,都亏了夫人从中帮忙。但是夫人吩咐他安静,并且帮助达奴莎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这时候公爵、维雄涅克神甫、姆罗科泰和其余几个宫廷侍从都进来了。
  雅奴希公爵挥挥手,要兹皮希科不要动,自己在床边坐下来,说道:
  “我跟你说,完成了英勇功绩的人得到奖赏,这是不必感到诧异的;因为,如果美德得不到应有的奖励,人间的罪恶就会横行无忌,而受不到惩罚了。你不吝惜你的生命,冒着危险保卫我们,使我们免于可怖的灾厄;因此我们允许你佩戴骑士的腰带;从此你可以享受光荣和声名了。”
  “仁慈的君王,”兹皮希科回答。“即使要豁出十条性命,我也不吝惜——”
  但是他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公爵夫人把手按在他的嘴上,因为维雄涅克神甫不允许他说话。公爵继续说下去:
  “我想,你是懂得骑士的天职的,你会光荣地戴上这些标帜。你一定要为我们的救世主服务,并同地狱的‘斯达罗斯达’战斗。你一定要忠心于你的君主,不参加不义的战争,要扶助无辜者去反对压迫者;愿天主和基督帮助你!”
  “阿门!”维雄涅克神甫说。
  公爵站起身来,在兹皮希科身上画了个十字,又说道:
  “等你痊愈以后,立即到崔亨诺夫来,我要在那里召见尤仑德。”
  第二十五章
  三天之后,一个女人带着赫青斯基油膏到来了。同她一起来的是息特诺的弓箭手队长。他送来一封由那几个法师签字和邓维尔特盖印加封的信。在那封信中,这几个十字军骑士呼天唤地,赌神罚咒地说他们在玛佐夫舍受尽了侮辱,并且以天主的报复为威胁,要求惩罚那谋害他们的“亲爱的同道和客人”的罪犯。邓维尔特在信中附上了他个人的控诉,谦卑地但也是威胁地要求赔偿他那只残废的手和处死那个捷克人。公爵当着这队长把信撕得粉碎,扔在脚下说:
  “大团长派了这些十字军骑士团的恶棍来博取我的同情,结果反而刺激得我发怒了。告诉他们说,是他们自己杀死了他们的客人,还想谋害这个捷克人。我要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大团长,我要请他另派使者来,如果他要我在骑士团和克拉科夫国王之间的战争中保守中立的话。”
  “仁慈的君主,”队长回答,“我一定要把这样一个答复带给那些强大而虔诚的法师么?”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那末告诉他们,我认为他们都是些狗东西,而不是什么诚实的骑士。”
  这就是谒见的结局。那个队长走了,因为公爵就在当天动身到崔亨诺夫去了。只有那个“修女”拿着油膏留了下来,但是多疑的维雄涅克神甫不愿意去用它,特别是这病人前一晚睡得很好,醒来的时候没有热度,虽然仍旧很衰弱。公爵动身以后,这“修女”立刻派了一个仆人,说是去取一种新药——去取“蛇怪的蛋”——她断言这种药有起死回生的神效;至于她自己呢,她就徘徊在这邸宅里;她很谦卑,穿着一件世俗的衣服,但是很像骑士团法师所穿的那种衣服,腰带上系了一串念珠和一只香客用的小葫芦。她有一只手不能动。她因为波兰话说得很好,就从仆人那里打听兹皮希科和达奴莎的情况,她给达奴莎送了一朵杰列科[注]的蔷薇花做礼物;第二天,在兹皮希科睡着的时候,达奴莎正坐在餐厅里,她走到她跟前说:
  “愿天主祝福您,小姐。昨天晚上,我祈祷之后,梦见两个骑士在大雪纷飞中走着;他们中间有一个先来了,把您裹在一件白色的斗篷里,另一个说道:‘我只看见雪,她不在这里,’于是他回去了。”
  达奴莎正想瞌睡,听了这话,立刻惊奇地睁开湛蓝的眼睛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那个最爱您的人将会得到您。”
  “那就是兹皮希科!”这姑娘说。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看见他的脸;我只看见白斗篷,然后我就醒了;主耶稣每晚使我双足受痛苦,我的手也不能动弹。”
  “这就奇怪了,那油膏对你一点也没有用!”
  “它对我无用,小姐,因为这痛苦是对我一桩罪孽的惩罚;如果您要知道这罪孽是什么,我就告诉您。”
  达奴莎点一点她的小脑袋,表示她愿意知道;于是这个“修女”就说下去了:
  “在骑士团里也有女奴仆,她们虽然不起誓,而且可以结婚,但必须按法师们的命令为骑士团履行某些义务。受到这种恩惠和荣誉的女人,就得到一个法师骑士的虔诚的亲吻,这就表示从那个时候起,她要以全部言论和行动为骑士团效劳了。啊!小姐!——我当时正要受到那种大恩大惠,但是由于顽固不化的罪恶,不但不怀着感恩之情去接受它,反而犯了一桩大罪,并且为此受到惩罚。”
  “您干了什么?”
  “邓维尔特法师来见我,给了我骑士团的亲吻;但是我以为他是完全出于放纵而来吻我的,就举起了我的邪恶的手,向他打了过去——”
  说到这里,她就捶着胸,一遍又一遍地说:
  “天主,对我这个罪人发发慈悲吧!”
  “后来怎样了呢?”达奴莎问。“我的手立刻不能动弹了,从此我就成了残废。当时我年幼无知——我不知道呀!但是我受了惩罚。如果一个女人担心一个骑士团法师要干什么邪恶的事那也必须交给天主去裁判,而她自己却千万不能抗拒,因为无论谁反抗了骑士团或者骑士团的一个法师,一定会引起天主的愤$!”
  达奴莎害怕而不安地听着这些话;这“修女”继续叹着气,诉苦道:
  “我还不老,”她说:“我只有三十岁,但是除掉这只手之外,天主还剥夺了我的青春和美貌。”
  “如果不是为了这只手,”达奴莎说,“您也就不需要抱怨了。”
  接着是沉默。突然这“修女”仿佛记起了什么事似的说道:
  “我梦见一个骑士在雪地上用一件白斗篷包住了您。也许他是一个十字军骑士!他们是穿白斗篷的。”
  “我既不要十字军骑士,也不要他们的斗篷,”这姑娘回答。
  但以后的谈话被维雄涅克神甫打断了,他走进房来,向达奴莎点点头说:
  “赞美天主,快到兹皮希科这儿来吧!他已经醒了,想吃些东西。他好得多了。”
  事实确是如此。兹皮希科的病好得多了,维雄涅克神甫几乎已可肯定他会完全康复,只是这时候一件意外的事件把他的希望都打破了。尤仑德那里派来了几个信使,给公爵送来一封报道凶讯的信。在斯比荷夫,尤仑德的小城有一半给火烧毁了,他自己在救火时给一根横梁击中了。不错,写这封信的卡列勃神甫说,尤仑德会恢复健康的,但是火星把他唯一的那只眼睛烧伤得很厉害,已经不大看得见了,他大概要成为盲人了。
  因此尤仑德要他的女儿赶快到斯比荷夫去,因为他要在完全失明之前再看见她一次。他还说,她得同他住在一起,因为即使是在街上要饭的瞎子,也要有人牵着他,给他带路;他为什么连这点安慰也得丧失,举目无亲地死去呢?信中还对公爵夫人表示了谦恭的道谢,感谢她像母亲似的照顾这姑娘;最后,尤仑德答应,虽然他眼睛瞎了,他也要再到华沙来一次,为了俯伏在夫人的足下,求她继续施恩于达奴莎。
  维雄涅克神甫读完了这封信,公爵夫人好久说不出话来。她本来指望趁尤仑德最近来看望他女儿的机会,运用公爵和她自己的影响,要他同意这一对年轻人的婚姻。但是这封信不但破坏了她的计划,同时还从她身边夺走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钟爱的达奴莎。她担心尤仑德会把这姑娘嫁给他的某个邻人,以便跟他的亲人在一起度过晚年。要兹皮希科到斯比荷夫去,这种想法是白费心机,——他没有办法到斯比荷夫去,而且谁知道他到了那里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呢。夫人知道尤仑德早已拒绝把达奴莎嫁给他;他曾向公爵夫人本人说过,由于某种秘密的原因,他永远不会同意他们结婚。因此,在莫大的悲伤之中,她命令把为首的信使带来见她,因为她想要问问他关于斯比荷夫的灾祸,也想探听探听尤仑德的打算。
  她感到非常惊奇的是,来见她的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那个一向持着盾跟随尤仑德、为尤仑德送信的托里玛老头;但是这陌生人告诉她说,托里玛最近同日耳曼人战斗受了重伤,现在在斯比荷夫快要死了;尤仑德自己病得很重,请求夫人立刻把他的女儿送去,因为他的目力一天比一天差,也许在几天之内就会失明。这位信使还恳求公爵夫人允许他让马匹歇息一会儿以后,就立刻带姑娘走。但是夫人不同意,因为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特别是因为她不愿意以这样一种突然的分离来折磨兹皮希科和达奴莎。
  兹皮希科已经完全知道这件事了,他像一个受了严重打击的人那样躺在那里,这时候公爵夫人搓着双手,跨进门槛,说道:
  “我们没有办法;他是她的父亲!”他像一个回声似地跟着她说:“我们没有办法——”于是他就闭上眼睛,像一个等死的人一样。
  但是死神并没有降临,他心里却愈来愈悲哀,脑海里驰骋着种种伤心的念头,好像疾风驱赶着乌云,遮没了太阳,消灭了世间一切的欢乐。兹皮希科像公爵夫人一样懂得,达奴莎一去斯比荷夫,他就永远失去了她。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在那里,尤仑德甚至会拒绝接待他,也不会听取他的要求,特别是,如果尤仑德当真受着某种誓言或是某种像宗教誓言一样无法解脱的理由的约束,那就更不能作此想了。而且,他正病着,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能到斯比荷夫去呢?前几天,当公爵赐他金踢马刺的时候,他还以为,他的快乐将会克服他的疾病,他曾经热烈地祈求天主允许他不久就能起床,去同十字军骑士战斗;但是现在一切的希望都落空了,因为他觉得,如果达奴莎一离开他的床边,那末他的求生的愿望,他和死神搏斗的力量,也都跟她一块儿去了。受伤以来,他每天问她好几次:“你爱我么?”总是看到她用手掩盖着笑脸和一双羞怯的眼睛,或者怄下身来回答:“是的,兹皮希古。”这是多么的愉快,多么的欢乐啊。
  但是,现在留下的只有病痛、寂寞和忧伤,幸福是一去不复返了。
  泪水在兹皮希科的眼睛里闪烁,慢慢地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他转向公爵夫人说道:
  “仁慈的夫人,我担心我再也看不见达奴莎了。”
  夫人因为自己也很悲伤,就回答道:
  “如果你伤心而死,我也不会奇怪;但是主耶稣是慈悲的。”
  过了一会儿,为了要安慰他,她又说:
  “如果尤仑德比你先死的话,那末公爵和我就成为她的保护人了,那我们一定把这姑娘立刻嫁给你。”
  “他不会死的!”兹皮希科回答。
  但顷刻之间,他显然又想起了什么新的主意,直起身来,坐在床上,并且用一种变了音调的声音说道:
  “仁慈的夫人——”
  这当儿,达奴莎打断了他的话;她一路哭着走来,还没走进门就说:
  “兹皮希古!你已经知道了吧!我怜惜‘达都斯’,但是我也怜借你,可怜的孩子!”
  等她走到跟前,兹皮希科用他的一只完好的手臂搂住她,开始说道:
  “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呢,我最亲爱的?我历尽千辛万苦,发誓为你效劳,不是为了要失去你。嗨!悲伤顶不了事,哭泣顶不了事,呸!即使一死了之也顶不了事,因为即使在我骸骨上长满了青草,我的灵魂也不会忘记你,即使我当着主耶稣或者天主天父的面——我也要说,得想个补救的办法!我遍身骨头痛得厉害,但是你必须跪在夫人的脚下,我跪不下去,你恳求她对我们发发慈悲吧。”
  达奴莎听着这话,立即跑到公爵夫人脚跟前,抱住了夫人的两条腿,把自己的脸埋在她沉甸甸的衫裙的褶襞里;夫人一双慈祥的但也是惊奇的眼睛却转向兹皮希科,说道:
  “我怎么能施慈悲给你们呢?如果我不让这孩子到她害病的父亲那儿去,我一定会招致天主对我的愤怒。”
  本来坐在床上的兹皮希科,这时不知不觉倒在枕头上,好久没有应一声,因为他已精疲力竭。可是,他慢慢开始把一只手移向他胸口上的另一只手,两手合拢,好像在祷告。
  “歇一下吧,”公爵夫人说:“然后你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要求;达奴莎,你站起身来,放开我的双膝。”
  “松开手,但是别站起来;同我一起恳求吧,”兹皮希科说。
  然后,他用一种微弱而断续的声音说道:
  “仁慈的夫人——尤仑德在克拉科夫拒绝了我——他到了这里,也还会一样,但是,如果维雄涅克神甫让我同达奴莎先结了婚,然后她到斯比荷夫去,那就成啦——因为人间什么力量也不可能把她同我拆开了——”
  这些话大大出于公爵夫人的意外,她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又重新坐下,仿佛没有完全懂得他的话意,她说:
  “天哪!维雄涅克神甫?”
  “仁慈的夫人!仁慈的夫人!”兹皮希科恳求道。
  “仁慈的夫人!”达奴莎重复道,一面又抱住公爵夫人的双膝。
  “不得到她父亲允许,这怎么能行?”
  “天主的法律更有力量!”兹皮希科回答。
  “天哪!”
  “除了公爵,谁能算恩父?除了您仁慈的夫人,谁能算恩母?”
  达奴莎也说:
  “最亲爱的‘妈都赫娜’[注]!”
  “不错,我一直都是而且现在仍旧是像她母亲一样,”公爵夫人说,“而且尤仑德是从我手中得到他的妻子的。不错的!如果你们一结婚——什么事都解决了。也许尤仑德会发怒,但是他一定服从他的君主——公爵的命令。而且不必有人立刻去告诉他,除非他要把这姑娘嫁给别人,或者要让她做修女;如果他有过什么誓约,这样一来就不能履行,这也不是他的过错。谁也不能反对天主的意旨——这也许就是天主的意旨!”
  “没有别的办法了!”兹皮希科喊道。
  但是,公爵夫人仍旧非常激动,说道:
  “等一等,我必须定一定神。如果公爵在这里的话,我会立刻会问他:‘我可不可以把达奴莎嫁给兹皮希科?’但是他不在,我很怕,而且没有多少时间了,因为这姑娘明天就得走!哦,亲爱的耶稣,让她结了婚再去吧——那就太平啦。但是我这脑子又乱哄哄的了——再说,不知怎么我总有点害怕。达奴莎,你呢,你不怕么?——说呀!”
  “不那样我宁可死掉!”兹皮希科插嘴说。
  达奴莎从公爵夫人的膝下站起身来;她不仅同这善良的夫人是心腹之交,而且也被她纵惯了;因此她搂住了夫人的脖子,紧紧拥抱她。
  但是公爵夫人说:
  “没有维雄涅克神甫的同意,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们。快去找他来!”
  达奴莎找维雄涅克神甫去了;兹皮希科把他苍白的脸转向公爵夫人,说:
  “主耶稣给我命中注定的事就要发生了;但为了这个安慰,愿天主报答您,仁慈的夫人。”
  “暂且不要祝福我,”公爵夫人回答,“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事情究竟怎样哩。你必须凭你的荣誉向我起誓,如果你结了婚,决不会阻止这姑娘到她父亲那里去,否则你自己和她都要遭到他的诅咒。”
  “凭我的荣誉起誓!”兹皮希科说。
  “那么你得牢牢记住!叫达奴莎暂时别忙告诉尤仑德。我们以后会从崔亨诺夫派人去请他,叫他同达奴莎一起来,然后我再亲自告诉他,或者请求公爵告诉他。等他看到事情已无法挽回,他就会同意。他并不是不喜欢你吧?”
  “那倒不会,”兹皮希科说,“他并不是不喜欢我;等达奴莎做了我的妻子,也许他会高兴的。如果他许过愿,那他不能履行他的誓言,也不是他的错。”
  达奴莎和维雄涅克神甫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公爵夫人立即征求他的意见,非常热心地把兹皮希科的计划告诉了他;但是他一听完这件事,吃惊得画了个十字,说道:
  “凭着天父、天于和圣灵发誓!我怎么能干这件事呢?现在是降临节[注]呀!”
  “天主哪!真是斋戒期呀!”公爵夫人喊道。
  于是大家沉默了;只有他们忧郁的脸色表明着维雄涅克神甫的话对这几个人是个多大的打击。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如果你们有了特许证,那我就不反对这件事了,因为我怜悯你们。我不必去请求尤仑德的许可,因为我们仁慈的夫人同意了,她还保证公爵会同意,——还有什么说的!他们是整个玛佐夫舍的父母啊。但是没有主教的特许证,我办不到。呸!如果寇尔特华诺夫的雅可怕主教同我们在一起的话,他也不会拒绝发一张特许证的,尽管他是一个严峻的神甫,不像他的前任玛姆菲奥勒斯主教那样总是回答:Bene!Bene![注]”
  “寇尔特华诺夫的雅可怕主教同公爵和我非常友好,”公爵夫人说。
  “所以我说他不会拒绝发特许证,尤其是因为有这样一些理由,譬如说:这姑娘必须到她父亲那儿去,而那个青年人正病着,也许会死去——呣!in articulomortis[注]!但是没有特许证,我办不到。”
  “我以后能够从雅可怕主教那里补领;不管他多么严峻,他不会拒绝帮我这个忙的。我担保他不会拒绝的,”公爵夫人说。
  维雄涅克神甫是个好心而慈善的人,他听了这话,答道:
  “天主赐福的君主所说的话是伟大的话。要不是您那伟大的话,我是害怕这个主教的!而且这一对年轻人可以到普洛茨克的大教堂里去许个什么愿。唔,只要特许证不来,这就是一桩罪孽——不是别人的罪,而是我的罪。呣!主耶稣是慈悲的,如果任何人犯罪不是为他自己的好处,而是为了怜悯人类的不幸,那更容易得到宽恕!但罪孽总是罪孽,万一这位主教拒绝的话,谁来给我免罪符呢?”
  “主教不会拒绝的!”安娜公爵夫人嚷道。
  兹皮希科也说:
  “那个同我一起来的叫作山德鲁斯的人,他随身带着赦免一切罪孽的免罪符。”
  维雄涅克神甫可能不完全相信山德鲁斯的免罪符的效力;但是他倒乐意找到哪怕是一个借口也好,那他就能够帮助达奴莎和兹皮希科了,因为他爱这姑娘,他从她小时候就认识她。而且他想起来,他大不了会受到一次在教堂里忏悔的惩罚,因此他转向公爵夫人说:
  “不错,我是神甫,但我也是公爵的仆人。您要命令我做什么啊,仁慈的夫人?”
  “我不愿命令您,而是恳求您,”夫人回答。“如果那个山德鲁斯有免罪符的话——”
  “山德鲁斯有。但是问题在于主教。他对普洛茨克的神甫非常严厉。”
  “您别怕主教,我听说过,他禁止神甫带剑和石弓,禁止发行各种许可证,但他并没有禁止他们做好事。”
  维雄涅克神甫抬起眼睛,举起双手,说道:
  “那就如您所愿吧!”
  这句话使他们心里都十分快乐。兹皮希科重新坐在床上,公爵夫人。达奴莎和维雄涅克神甫都围床而坐,开始计划该怎么办。
  他们决定保守秘密,不让这所邸宅里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他们还决定暂时不让尤仑德知道,等公爵夫人以后在崔亨诺夫把一切经过详细告诉他。
  同时由维雄涅克神甫以公爵夫人的名义写一封信给尤仑德,请他到崔亨诺夫来,在那里他能得到更好的治疗,不致感到无聊。最后,他们决定,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得去行忏悔礼,婚礼要在夜里,等人们都睡了再举行。
  兹皮希科曾经想去叫他的侍从捷克人来作证婚人;但是一想到那人是雅金卡送给他的,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刹那间,雅金卡出现在他记忆里,仿佛就在眼前,他好像看见她涨红着脸,含着泪,用哀求的声音跟他说:“别那么做!别对我以怨报德,别以苦痛报答爱情!”于是他一下子满怀着热烈的同情,因为他觉得他太对不起她,今后她无论是待在兹戈萃里崔自己家里,或是在森林深处,在田野上,也不论修道院长送了她多少礼物,契当和维尔克如何向她献媚求婚,她都得不到安慰。因此他心里说:“姑娘,愿天主叫你一切称心如意;我虽然愿意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你,可是办不到。”的确,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无能为力,立刻就安心了,心里恢复了平静,整个心思也都放在达奴莎和婚礼上去了。
  但是他不得不去叫那捷克人来帮助他;因此他虽然决定在那人面前对这事一字不提,他还是把他叫来,跟他说道:
  “我今天要去行忏悔礼和领圣餐;因此你必须给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就当做我要进王宫一样。”
  这捷克人有些害怕,直望着他的脸;兹皮希科发觉了,说道:
  “别发慌,人们不光是在预料到要死的时候才去行忏悔礼;圣日[注]就要到了,维雄涅克神甫和公爵夫人都要到崔亨诺夫去了,那时候非得赶到普尔扎斯尼契就找不到神甫。”
  “那您不打算去么?”这侍从问。
  “如果我恢复健康,那我一定去;不过,那全靠天主作主了。”
  因此这捷克人安心了;他急忙去开箱子,拿出了那件绣金的白色“雅卡”,这件衣服是这位骑士每逢佳节盛典才穿的。他还拿来了一条美丽的粗毡毯盖在床上;然后,在两个土耳其人的帮助下,他扶起了兹皮希科,给他洗身,把他的长头发梳理好,束上一条深红色的带子;最后他把他安置在红色的坐垫上,对自己这项成绩感到很满意,就说:
  “假如您大人有力气跳舞的话,那您也就能举行婚礼了!”
  “举行婚礼非得免除跳舞不可,”兹皮希科回答,一面笑着。
  这时公爵夫人也在盘算如何给达奴莎打扮,因为对女人的天性来说,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无论如何她不能同意让她心爱的养女穿着日常的衣服去结婚。仆人们也都只知道这姑娘必须穿着素静的衣服去行忏悔礼,他们一下子就找来了一件白衣服,但是头上的花冠就颇费事了。想到这事,夫人感到很忧愁,竟诉起苦来了:
  “我可怜的孤儿,在这个荒野里,我到什么地方去给你找一个芸香做的花冠呢?这里根本就没有,一朵花也没有,一片叶子也没有;只有积雪下面一些绿色的苔藓”
  达奴莎头发蓬松地站在那儿,也很悲伤,因为她想要一顶花冠;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指着挂在室内墙上的一些山鼠曲草[注]做的花环,说道:
  “我们只能用这些花来编一个花冠,因为我们找不到别的东西了,我即使戴上这样一个花冠,兹皮希科也会要我。”
  公爵夫人起初不同意,因为她怕这是个不祥的预兆;但在这座他们只是来打打猎的邸宅里,实在没有花,也只得用这些山鼠曲草了。这时候维雄涅克神甫来了,他听取了兹皮希科的忏悔,然后又听了姑娘的忏悔,于是昏暗的夜色降临了。仆人们依照公爵夫人的命令,吃过晚饭都去睡了。尤仑德派来的人有几个睡在仆人房间里,其余的在马厩里看管马匹。不久,仆人室里的火给盖上了灰烬,熄灭了;最后在这森林的房屋里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狗群不时地向着荒野那边的狼群吠叫着。
  但是在公爵夫人、维雄涅克神甫和兹皮希科的房间里,窗子上都灯光闪耀,红光投射在院子里的雪地上。他们都静静地等待着,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对于即将来临的庄严的时刻感到不平静和不自然。过了午夜,公爵夫人挽了达奴莎的手,领她到兹皮希科的房间里去,维雄涅克神甫也在房里等她们。房间里炉火烧得正旺,兹皮希科在这明亮而摇晃不定的火光下看见了达奴莎;她因为几夜未睡,脸色有些苍白;她穿了一件笔挺的白色长衣,头上戴着一顶山鼠曲草的花冠。由于感情的激动,她闭上了眼睛;她的一双小手贴住衣裳垂放着,这神情很像教堂窗口上的画像;她身上有一种圣灵的光彩;兹皮希科一看见她,就很惊讶,简直认为自己不是跟凡人结婚,而是跟一位天使结婚。他就怀着这样的感觉,看她交叉双手跪着领受圣餐,看她低下头去,阖上了眼。在这当儿,他甚至觉得仿佛她是死了的一样,他心里很是恐惧。但是这种恐惧并没有持续好久,因为他听见了神甫在反复念着:“Ecce Agnus Dei[注],”他的思想就归向天主了。房间里只听见维雄涅克神甫的庄严的声音:“Domine,non sum dignus[注],”同这声音一起发出来的有火炉里劈柴的爆裂声和烟囱缝隙里执拗而悲伤的蟋蟀声。外边起风了,把雪封的森林吹得发出沙沙声,但不久就停息了。
  兹皮希科和达奴莎继续沉默着;维雄涅克神甫拿了圣餐杯,把它拿到这邸宅的礼拜堂去。过了一会儿,德·劳许先生陪着他回来了,神甫看到在场的人脸上都露出惊奇的神色,他就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仿佛是要止住惊叫的声音,然后说道:
  “我全明白。在婚礼上有两个见证人比较好些;我警告过这位骑士,他凭骑士的荣誉并且凭阿格斯格兰纳姆的圣物向我起了誓,一天有必要,就得一天保守秘密。”
  于是德·劳许先生先向公爵夫人下跪,然后向达奴莎下跪;接着他站起来,默默地站在那里,红色的火光在他的甲胄上闪耀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一下子心醉神迷了,因为他也觉得仿佛那个身穿白衣、头上束着山鼠曲草花冠的姑娘,就是哥特式大教堂的窗上天使的画像。
  神甫把她安置在兹皮希科的床边,他把法衣围在他们手上以后,就开始举行照例应有的仪式了。在公爵夫人善良的脸上,泪珠一颗一颗地掉下来;但是她内心并没有不安,因为她相信她让这两个可爱而纯洁的孩子结合在一起,是做得对的。德·劳许先生又跪了下来,双手按着剑柄,像一个看见神迹的骑士一样。这一对年轻人重复着神甫的话:“我娶你……我嫁你,”烟囱里蟋蟀的鸣叫声和火炉里的爆裂声为这些甜蜜而宁静的话语伴奏。仪式完成以后,达奴莎跪在公爵夫人足前,她给他们俩祝了福,最后把他们付托给上天神力的保护;她向兹皮希科说:
  “高兴吧,因为她是你的,你是她的了。”
  于是兹皮希科把他的一只完好的手臂伸向达奴莎,她也用她的两条小胳膊围住了兹皮希科的脖子;有好一阵工夫,只听到他们两人彼此一再说着:
  “达奴斯卡,你是我的!”
  “兹皮希古,你是我的!”
  但是兹皮希科因为太激动,马上就感到乏力了,于是他滑倒在枕头上,沉重地喘起气来。但是他并没有昏过去,也没有停止对达奴莎的微笑,她不断地抹着他脸上的冷汗,他也不停地重复着:
  “达奴斯卡,你是我的!”她听了,每次都点一下她那长着金黄色头发的头,表示同意。
  这个景象深深感动了德·劳许先生,他说,他从来没有在别的国家看见过这样一对恩爱和温柔的人;因此他要庄严地宣誓,他随时准备同任何企图阻难他们的幸福的骑士、魔术师或者火龙进行徒步或者骑马的战斗。公爵夫人和维雄涅克神甫是他的誓言的证人。
  但是夫人觉得结婚必须喜气洋洋,因此她去拿了些葡萄酒来让大家喝。夜晚的时间在消逝着。兹皮希科克服了自己的疲劳后,就把达奴莎拉到身边,说:
  “既然主耶稣把你给了我,那就谁也不能从我这里夺走你了;但是我很难过,因为你要走了,我最亲爱的心肝。”
  “我一定会同‘达都斯’一起到崔亨诺夫来的,”达奴莎回答。
  “但愿你不要生病——天主保佑你免受一切祸害——你必须到斯比荷夫去——我知道!嗨!我们必须感谢天主和我们仁慈的夫人,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了——既然我们已经结了婚,人间没有力量能够破坏我们的婚事。”
  因为这次婚礼是在夜里秘密举行的,婚后又必须立刻就分离,因此不但兹皮希科感到悲伤,所有的人都感到悲伤。谈话中断了。炉火时时要熄灭,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黑暗中。维雄涅克神甫又把木柴扔在木炭上,每当潮湿的木柴发出哀鸣之声(新砍的木柴常常是这样的),他就说:
  “忏悔的灵魂,你有什么要求呢?”
  蟋蟀的鸣叫回答了他,愈烧愈旺的火焰从阴暗中把人们没有睡意的面孔映现出来,照出德·劳许先生的甲胄,同时照亮着达奴莎的衣裳和她头上的山鼠曲草。
  外面的狗像它们通常嗅到狼群的气息时一样,又朝着森林的方向吠起来了。
  随着夜晚的消逝,沉默的次数愈来愈多了;最后,公爵夫人说:
  “亲爱的耶稣!如果在婚礼之后像这样闷坐下去,我们还不如去睡吧,但因为按规矩是要守到天亮的,那么给我们弹一支曲子吧,我的小花儿,在你离开之前,用这小琵琶弹唱最后一次吧——为了我,也为了兹皮希科。”
  “叫我弹什么呢?”她问。
  “弹什么?”公爵夫人说。“就弹兹皮希科在蒂涅茨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唱的那支歌吧。”
  “嗨!我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兹皮希科说。“我在别的地方听见那支歌的时候——我哭了。”
  “那我一定唱!”达奴莎说。
  她即刻弹起琵琶来;然后又昂起她的小小的头,唱道: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
  但是她的歌声立即中断了,嘴唇颤抖起来,泪珠从闭住的眼睑下面流到脸上来。她竭力不让泪水流出来,但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终于大哭起来,完全像上次在克拉科夫的牢狱中唱这支歌给兹皮希科听时的情形一样。
  “达奴斯卡!怎么啦,达奴斯卡?”兹皮希科问道。
  “你为什么哭啦?在这样的婚礼上!”公爵夫人喊道,“怎么啦?”
  “我不知道,”达奴莎回答,一面啜泣着。“我非常伤心!我舍不下兹皮希科和您。”
  大家都很悲伤;他们安慰她,并且向她解释,她并不会长期留在斯比荷夫,他们相信,她会同尤仑德一起到崔亨诺夫来度圣日。兹皮希科又用一只手臂抱住她,把她拉到胸前,吻她的眼睛上的泪水;但是大家心里都感到十分忧郁,晚上的时间就这样消度过去了。
  终于院子里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声音,使大家都打了一阵寒战。公爵夫人猛地从凳上站了起来,喊道:
  “天主哪。井上的吊杆声!他们在给马饮水了!”
  维雄涅克神甫就从那露出朦胧微光的玻璃窗户上望出去,说道:
  “黑夜过去,白天来了。Ave Maria,gratia plena[注]——”
  于是他离开了房间,但过了一忽儿,他又回来说道:
  “天亮了,但人色将会是阴暗的。尤仑德的人正在给他们的马匹饮水。可怜的姑娘,你必须准备了!”
  公爵夫人和达奴莎都大哭起来,她们两人阿兹皮希科一起一边痛哭一边悲叹,这本是一般人离别时少不了的。这声音既像号哭,又像歌唱,正如泪水是从眼中涌出来的,这声音是从感情充溢的心灵里自然流露出来的。
  嗨!哀哭也是枉然,
  我们必须分离,我的心肝,
  再见——嗨!
  兹皮希科最后一次把达奴莎拥抱在胸口,久久地抱住她,直到他自己也透不过气来,公爵夫人这才把达奴莎拉开,好让她去换衣服。
  这当儿天已大亮。
  邸宅里大家都起来在四处活动了。那捷克人来到兹皮希科房里,问候他的健康,探听一下他有什么吩咐。
  “把床拉到窗前,”这骑士向他说。
  这捷克人毫不费力地把床拖到窗前;但是当兹皮希科叫他打开窗子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可是他服从了,只不过把他自己的皮外衣盖在他主人身上,因为外面很冷,天阴暗,在下雪。
  兹皮希科开始向窗外张望;在院于里,透过大片大片的雪花,可以看见几辆雪橇,尤仑德的人正骑着冒出汗气的马匹,站在火堆周围。他们都是全副武装。森林完全被雪盖没了;四周的墙垣和大门几乎都看不出了。
  达奴莎全身紧裹着皮衣,再一次冲进了兹皮希科的房间;再一次抱住他的脖子向他告别:
  “我虽然走了,可我还是你的。”
  他吻了她的双手。脸和眼睛,说:
  “愿天主保护你!愿天主引导你!你是我的,到死都是我的!”
  当人们再把他们分开的时候,他尽可能抬起身来,把头靠在窗户上,望着外面;可是透过雪花,好像透过了面纱望出去一样,他看见达奴莎坐在雪橇里,公爵夫人抱了她好久,宫女们都在吻她,维雄涅克神甫画着十字,祝她一路平安。离别之前,她再一次转过身来向着他,伸出双臂喊道:
  “兹皮希古,天主保佑你!”
  “愿天主允许我在崔亨诺夫见到你!”
  但是雪越下越大了,仿佛要掩住一切的声音,盖没一切;因此最后这两句话只是含含糊糊地传到他们耳中的,他们都觉得,他们彼此已经是在遥远的地方打招呼了。
  第二十六章
  大雪过后,是严寒而干燥的晴天。白天里,树木在阳光中闪耀,坚冰封住了河流,沼地也冻得十分坚硬;在宁静的夜里,森林里的树木冻得毕毕剥剥发出响亮的拆裂声。鸟儿飞向有人烟的地方去。饿狼成群结队,不但袭击单身人,也侵犯村庄,使得行人很不安全。然而,人们在自己的烟雾腾腾的小屋中享受着炉火的温暖,为酷冷的冬季预兆丰年,快乐地等待着行将到来的节期[注]。公爵的森林行宫显得十分冷清。公爵夫人同宫廷侍从们和维雄涅克一起到崔亨诺夫去了。兹皮希科的伤势虽然大有好转,但是身体还是很弱,不能骑马,仍旧留在森林行宫中,伴随他的有山德鲁斯,他的捷克侍从以及由一个管家的贵妇人管理的若干仆人。
  但是这位骑士非常想念他年轻的妻子。确实,他一想到达奴莎已经是他的人,人间什么力量也不能把她夺去,就使他感到很大的安慰,不过这种心情却同时加深了他的渴念。他整天盼望着能够早日离开行宫,并且成天思索着那时该做些什么,该到什么地方去,怎样使尤仑德回心转意。他同时也有过心绪不宁和坐立不安的时刻。但总的说来,未来对于他是欢愉的。爱达奴莎,并且从日耳曼人头盔上拔下孔雀毛饰来——这就是他要过的生活。他有好多次想把这情况说给他喜爱的捷克人听,但是仔细一想,就觉得这个捷克人对雅金卡十分忠心,同他谈达奴莎的事未免太鲁莽了,而且他发过誓,要保守秘密,不能把发生的事说出来。
  他的健康情况毕竟一天一天好转了。在守夜节(圣诞夜)之前一礼拜,他第一次骑上了马。虽然他觉得穿了盔甲骑马还不行,但到底还足鼓足了信心。此外,他也没有想到马上就得穿上铠甲,戴上头盔。无论怎样,他总希望很快强健起来,穿戴盔甲,纵马驰骋。为了消磨时光,他在屋里试图举起剑,这个他做到了,但是要挥舞斧头,对他似乎还是件难事。可是他深信,要是用两手握住斧柄,他就能够挥动自如了。
  最后,到守夜节的前两天,他吩咐人去备好雪橇,给马上好鞍子,并通知捷克人说,他们要上崔亨诺夫去、这个忠心的侍从倒有点儿担心,尤其是因为外边大气很冷。但是兹皮希科对他说:
  “格罗伐支(因为波兰话是这样叫他的)[注],这同你的头无关,我们在这里待着也没意思,到崔亨诺夫去可以见到那位老先生,我哪怕有病也不能放过这种机会。况且,我又不是骑马去,而是坐着雪橇,稻草一直铺到头颈,上面盖着毛皮,到了崔亨诺夫附近才骑马。”
  事情就这样进行了。这个捷克人知道他的年轻主人的脾气,懂得最好不要去反对他,尤其不应该不认真执行他的命令。因此他们一大早便动身了。在起程的时候,兹皮希科看见山德鲁斯带着他的箱子也上了雪橇,便对他说:“你怎么像芒刺粘在羊毛上似的钉住我?……你不是对我说过你要到普鲁士去么?”
  “不错,我说是这样说过,”山德鲁斯答道。“但是这样的大风雪,我单身到得了那里么?等不到第一颗星星出现,狼群倒会把我吞掉,而且我待在这里又没有什么事。我宁愿上市镇去,去启发人们敬神,把我的神圣货物[注]赐给他们,把他们从魔鬼的控制下拯救出来,因为我已经在罗马向天主教之父起过誓。再说,我非常钦慕您阁下,在我回到罗马之前,我不愿离开您,也许我可以为您略效微劳。”
  “老爷,他总是要为您效劳的!他随时预备以吃吃喝喝来为您效劳,”这个捷克人说。“他是太高兴为您这样效劳了。不过,如果在普尔扎斯尼契附近的森林里碰上狼群来袭击我们,那我就把他喂狼了,因为他除此之外,一无用处。”
  “最好小心些,”山德鲁斯回答,“说这种罪过话是要人地狱下油锅的,要下也会把你浑身冻僵,一直冻到你的胡子上。”
  “去你的!”格罗伐支回答,一面把铁手套伸到刚生出来的胡子上去摩摩,“我要先喝几口麦酒暖和暖和,提提精神,可我一点也不会给你。”
  “给酒徒喝酒可是犯禁的,——又是一件罪过。”
  “那我要给你一桶水喝喝,不过现在我手里有什么你就拿什么吧!”他一面这样说,一面用一双铁手套捧满了一大把雪,对准山德鲁斯的胡子扔过去,但山德鲁斯躲开了,说道:“崔亨诺夫没有你的份了,因为那里人们已经养驯了一头大熊在玩雪了。”
  他们就喜爱这样彼此嘲弄。但是兹皮希科并不禁止山德鲁斯同他骑马同行,因为这个陌生人很讨他喜欢,而且他仿佛觉得这个人确实是钦慕他的。
  他们在明朗的晨光中离开了森林行宫。霜很厚,只得在马匹身上罩上马衣。眼前的风物整个儿给雪花淹没了。覆雪的屋顶几乎难以辨认。炊烟好像是直接从一座座白色的小山上蒸发出来,直冲向天空,在晨曦中染上红色,像支画笔似的在屋顶上扩展开来,看上去仿佛头盔上的毛饰。
  兹皮希科坐在雪橇里,第一是为了养养气力,其次是车于里容易抵御严寒;他吩咐格罗代支坐在他身旁,以便随时用石弓来防备狼群的袭击,一面快快活活地同他聊天。
  “到普尔扎斯尼契,我们只要喂饱马,稍微暖和一下,就即刻继续赶路。”
  “到崔亨诺夫去么?”
  “先到崔亨诺夫,向朝廷表示敬意,参加礼拜。”
  “以后呢?”格罗伐支问。
  兹皮希科微笑着答道:
  “以后嘛,谁知道,也许到波格丹涅茨去。”
  捷克人惊奇地望着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也许他同尤仑德小姐吵过架了吧,他觉得这是极其可能的,否则她怎么会走呢。捷克人在森林行宫中也曾经听到过斯比荷夫的爵爷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这位年轻的骑士,因此这个忠实的侍从很高兴,因为他爱雅金卡,而且把她当作天上的明星看待;为了她的幸福,叫他流血也甘愿。他也爱兹皮希科,他衷心希望侍候他们两人一直到死。
  “那末您阁下想要在领地上安家了?”他欣喜地说。
  “我怎么能够在领地上安家呢,”兹皮希科回答,“因为我向那些十字军骑士挑过战,并且在那以前,我还向里赫顿斯坦挑过战。德·劳许说过,大团长会邀请国王去访问托纶涅。我将随着国王的扈从队一起去;我想,加波夫的查维夏爵爷或者是塔契夫的波瓦拉都会请求我们的君主允许我同那些教士决斗。他们一定会带着他们的扈从来战斗的;那样,你也得去同他们交战了。”
  “如果我要杀任何人,我倒希望杀一个教士,”这捷克人说。
  兹皮希科满意地望着他。“唔,谁碰上你的钢刀,他一定要倒霉。天主给了你大力气,不过要是你使用过度,那就糟了,因为谦让是一个好侍从应有的品质。”
  这捷克人摇摇头,表示他决不会浪费自己的力气,可是对付日耳曼人也决不会吝惜力气。
  兹皮希科笑了,这倒不是因为听到了这侍从所说的话,而是笑自己的想法。
  “等我们回去了,老人家一定会高兴,兹戈萃里崔那边也会有一番快活气象。”
  雅金卡突然出现在兹皮希科眼前了,仿佛她正同他一起坐在雪橇里。他老是一想起她,就好像当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
  “唔,”他心里说,“她不会高兴的,因为等我回到波格丹涅茨,我是要同达奴莎一起去看她的。让她去嫁给别人吧。……”想到这儿,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小契当的影子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突然间,他心里也起了一种不快的感觉,因为那姑娘总会落在他们这些人当中的某一个人手里,于是他又想:“最好她能找到一个更好的人,因为那两个家伙都是酒鬼和贪吃汉,那姑娘却是高尚的。”他想到这个人,又想到那个人;想到他的叔父知道了这事情的经过之后,将会怎样;不管结局如何,这准是叫人厌烦的;但他即刻用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叔父最关心的莫过于亲属关系和钱财方面的事情,因为这两样东西能够增进他们家族的利益。雅金卡确实比较亲近些,但是尤仑德的土地比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更多。而且他断定玛茨科对这桩婚事是不会一直反对下去的,等他明白了他侄于对达奴莎的爱情和达奴莎的陪嫁,那就更不会反对了。他可能会嘀咕一通,过后就会高兴起来,并且会像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爱达奴斯卡;
  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对于叔父的恩爱和怀念。他叔父虽然是个严酷的人,爱他却像爱自己的眼珠一样;叔父在战场上对他的照顾胜过了对他自己的照顾,为他夺取战利品,而且为了他而远离家乡。他们两人在世界上都是孤单单的,没有近亲,只有像修道院长这样的一个远亲。往往当他们彼此要分手的时候,两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特别是老的那一个,他对他自己已经不存任何奢望了。
  “嗨!他会高兴的,他会高兴的!”兹皮希科心里反复说。“我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尤仑德会像叔叔一样对待我。”
  于是他开始设想,尤仑德知道了这件婚事以后,他会怎么说,会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固然有些担心,但是并不过于担心,理由很简单,这已是既成事实了。尤仑德即使想要向他挑战也不行了。即使尤仑德反对,兹皮希科也能这样回答他:“我求您宽容一些吧;您对达奴斯卡的权利是人问的,我的权利却是神授的;因此她不再是您的人,而是我的人了。”有一次,他听见某一个通晓《圣经)的神甫说过,女人必须离开她的双亲去同她丈夫在一起。因此,他觉得优势在他这一边;不过,他并不以为尤仑德会和他发生激烈的争执,会大发雷霆,因为他指望达奴莎的哀求会得到恩准,而且同样指望尤仑德所侍奉的公爵会从中调解,还有公爵夫人的调解,何况尤仑德一向敬爱公爵夫人,把她看作自己女儿的保护人。
  由于天气极其寒冷,狼群大批大批地出来,它们甚至袭击成群结队的赶路人。人们劝兹皮希科在普尔扎斯尼契过夜,他没有理会,因为他在客店里遇见了几个带着随从的玛佐夫舍骑士,他们也上崔亨诺夫去迎接公爵;还有那里的几位武装商人,护送着几车从普鲁士运来的货物。同这样一大批人一起,走路该是没有危险了;因此他们在黄昏时分动身,虽然傍晚时突然起了一阵风,追逐着满天乌云,而且开始下起雪来。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行走,但是走得非常慢,兹皮希科不禁担心,他们也许不能及时赶上守夜节了。有几处地方,马走不过去,他们不得不掘开雪堆,幸亏树林中的道路没有被雪盖没。当崔亨诺夫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已经是薄暮了。
  要不是看见那新城堡所在地的高地上的篝火,他们还不会知道离市镇已经很近了,也许会在眼花缭乱的狂风暴雪中迷路迷上好久呢。他们不能断定那火堆是为了圣诞夜向客人们表示敬意呢,还是按照古代的风俗才燃烧的。但是兹皮希科的旅伴中谁都没有想到这件事,因为大家都急于要在镇上尽快找到一个避避风雪的地方。
  这时候暴风雪愈来愈猛,刺骨的寒风带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寒风摇撼着树枝,狂啸怒号,发狂似地吹开整个雪堆,把它卷入空中;寒风不住呼啸,方向变化无定,几乎掀翻了雪橇和马匹,好像尖石子似的刮着骑马人的脸,叫他们透不过气来,说不出话来。缚在雪橇辕杆上的铃子全然听不见声音了;在这旋风的怒号和呼啸声中,只听得一阵阵凄苦的声音,像狼号,又像远处的马嘶,有时又像人们在大难之中的呼救声。精疲力竭的马匹开始喘起气来,逐渐放慢了脚步。
  “嗨!多大的风雪啊!多大的风雪啊!”那个捷克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爵爷,幸亏我们已经快到市镇了,幸亏那边的火堆正在燃烧;要不然我们就够受了。”
  “出门人碰到这种天气就只有等死了,”兹皮希科回答,“我甚至连火堆也看不见了。天这么黑,连火光也难辨别得出;也许木柴和煤炭都被风刮走了。”
  坐在其他雪橇上的商人和骑士们也那么说:要是暴风雪把谁从座位上刮走了,那他就听不见晨钟了。[注]兹皮希科忽然不安起来,说道:
  “但愿尤仑德不会在赶路!”
  捷克人虽然全神贯注地望着火堆,但是听到了兹皮希科的话,就回过头来问道:
  “斯比荷夫的爵爷要来么?”
  “是的。”
  “同小姐一起来么?”
  “火堆真个熄了,”兹皮希科说。
  一点不错,火堆熄灭了,但是马匹和雪橇面前突然出现了几个骑马人。
  “你们是干什么的?”小心提防的捷克人喊道,一面拿起石弓:“你们是谁?”
  “公爵手下人,派来帮助过路人的。”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
  “请把我们领到镇上去,”兹皮希科说。
  “后面没有人了吧?”
  “没有人了。”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普尔扎斯尼契。”
  “你们在路上没有遇到别的人么?”
  “什么人也没有遇到,他们也许是走了别的路吧。”
  “人们正在各条路上寻找;跟我们一起走吧,你们迷了路啦!从右边走。”
  他们掉转马头;有好一会工夫,除了暴风雪的呼号,什么也分辨不出。
  “城堡里客人多么?”过了一会儿,兹皮希科问道。
  靠得顶近的一个骑马人,没有听清问话,就怄下身子凑到他跟前来。
  “爵爷,您说什么?”
  “我问公爵府邸里的客人多不多?”
  “同往常一样,很多。”
  “斯比荷夫的爵爷也在么?”
  “他还没有到,他们在等着他。已经派人去接他了。”
  “带着火把么?”
  “那得看天气。”
  他们不能继续谈下去了,因为喧闹的暴风雪正在使劲地一阵比一阵刮得猛烈。
  “简直是一场魔鬼的婚礼,”捷克人说。可是兹皮希科吩咐他别作声,不要提什么魔鬼不魔鬼的。
  “你不知道么?”他说,“在这样一个圣日里,魔鬼也给驯服了,都躲到冰洞里去了。有一次山陀米埃兹附近的渔夫们在圣诞夜发现魔鬼藏在他们渔网里,嘴里衔着一柄短刀,但是它一听到钟声就立即昏过去了;他们用棍子把它一直打到晚上。风暴确实是猛烈的,但这是天主耶稣的意旨,因为他要使得明天更加欢乐。”
  “啊!我们快到城市了,”格罗伐支说。“要不是亏了这些人,我们准会迷路到深夜,因为我们已经离开了正道。”
  “我们迷了路是因为火堆熄灭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进了城。街上更是遍地积雪,有些地方连窗户也给盖没了,使得过路人看不见里面的灯光。但是这里的人们并没有怎么感觉到暴风雪的侵凌。街上没有人。居民们都正在吃晚餐欢度圣诞。在有此屋门前,孩子们冒着暴风雪,拿着有注解的小书,牵着山羊,正在唱圣诞赞美诗,市集上有些人身上披着豌豆秸,打扮成一头熊;除此以外,街上就没有别的人了。伴随兹皮希科和贵族们同来的商人,都留在镇上,兹皮希科他们则继续向着公爵所居住的老城堡走去;尽管有暴风雪,亮光还是从城堡的玻璃窗里照在这一伙赶路的人身上。
  护城河上吊桥没有收起,因为前一个时期立陶宛人入侵的情况已经减少了,而那些要对波兰国王作战的十字军骑士,现在正在跟玛佐夫舍公爵攀交情。公爵手下的一个人吹起了号角,大门立即打开。里面有几个弓箭手,但城墙上和木栅栏那儿,因为公爵允许卫队出去玩,这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两天前到来的老姆罗科泰出来迎接客人们,代表公爵向他们致意,还把他们接进屋里来,让他们在那里换好衣服,准备进餐。
  兹皮希科立刻向他问起斯比荷夫的尤仑德有没有来,回答说,还没有来,不过会来,因为尤仑德答应过要来,万一病得很厉害,也会送信来的。而且已经派出好几个骑手去接他了,因为即使年纪最大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场大风雪。
  “那末他大概快要到了?”
  “我想他就要到了。公爵夫人还吩咐在正桌旁给他们摆好席位呢。”
  兹皮希科虽然总有些怕尤仑德,但现在心里却很高兴,他暗自说:“我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人,我最心爱的达奴斯卡要来了。”当他对自己一遍一遍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简直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幸福。当然呷,他想,她也许已经把一切都向她父亲忏悔过了,她可能打动了他的怜悯之心,并且恳求他立刻答应她。“老实说,他不答应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尤仑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虽然他不肯让她嫁给我,我还是要把她带走的,因为我的权利胜过他的权利。”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同姆罗科泰谈话,探听公爵的健康情况,特别是公爵夫人的健康情况屈为自从他上次在克拉科夫待了一阵,他就像爱自己的母亲一样热爱她了。他听得城堡里每个人都健康愉快,感到很高兴,只是公爵夫人非常想念她钟爱的女歌手。现在有雅金卡为她弹琵琶,公爵大人也很疼爱她,不过总比不上疼爱那个女歌手。
  “哪个雅金卡?”兹皮希科惊奇地问道。
  “威尔戈拉苏的雅金卡,威尔戈拉苏的老爵爷的孙女儿。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个罗泰林格人[注]爱上了她。”
  “那末德·劳许先生在这里么?”
  “他会上哪里去呢?他打从公爵的森林行宫到这里以后,一直住在这里,过得快快乐乐。我们的公爵从来都是宾客盈门的。”
  “我很高兴看见他,他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骑士。”
  “他也喜欢您。我们走吧,公爵和夫人殿下马上就要人席了。”
  他们走进饭厅,里面两个火炉里燃着熊熊的火,由仆役们看管着。
  房间里已经挤满了宾客和宫廷侍从。公爵由一些“伏叶伏大”和几个亲信陪同着先走进来。兹皮希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吻了他的双手。
  公爵抱了一下兹皮希科的头,然后把他带到一边说道:
  “我已经全知道了,起初我一听到没有得到我的许可就这样做,感到很不高兴,但是当时时间实在来不及,我正在华沙,要在那里过节。谁都知道,一个女人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反对是没有用的,反对了也没有什么好处。公爵夫人像亲生母亲似的希望你们要好,我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不如顺着她的心意,免得她烦恼流泪。”
  兹皮希科又深深一躬,身子直弯到公爵的膝盖那儿。
  “愿天主让我能报答您的厚恩。”
  “赞美天主,你已经复原了。去告诉公爵夫人,我多么好心好意地接待你,也让她高兴高兴。老实说,她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我也要为你向尤仑德说句好话,我想,他会同意的,因为他也敬爱公爵夫人。”
  “即使他不肯把她嫁给我,我的权利也是高过于他的。”
  “你的权利固然高过于他,人们也会承认,但是你可能得不到他做父亲的祝福。谁都不能把她从你手里抢走,不过,没有父亲的祝福,也就得不到天主的祝福。”
  兹皮希科听了这些话,心里很不安,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但这时候公爵夫人由威尔戈拉苏的雅金卡和其他宫女们陪着进来了;他连忙去向她鞠躬,她比公爵还要和蔼地欢迎了他,并且立刻就告诉他说,尤仑德就要来了。她说:“这就是为他准备的餐具,已经派了人去引导他们过雪堆。我们不等他们一块儿吃圣诞夜的晚餐了,因为公爵不赞成,但是他们会在晚餐结束之前赶到这里的。”
  “就尤仑德来说,”公爵夫人继续说道,“他会及时赶来的。我一定在今天或者明天晨祷之后全都告诉他,公爵也答应为你说句话。尤仑德很固执,但是对他所敬爱的人就不是这样,对那些他有义务服从的人也不是这样。”
  然后她就开始教导兹皮希科该怎样对待他的岳父,决不可触犯他或惹他发火。这番话初听上去,像是善意的劝告,不过换了一个有经验的人,只要仔细看看兹皮希科,再看看她,就会从她的语调和面色中察觉出一种担心的意味来。她也许是担心斯比荷夫的那位爵爷是个不知圆通的人,也许因为他这么久还没有来而有些感到不安。外面的暴风雪愈来愈猛烈了,大家都说,如果有人在野外遇上了这场风雪,包准活不了。可是公爵夫人在想,可能达奴斯卡已把她同兹皮希科成亲的事向她父亲忏悔了,因此老头儿发了怒,决定不上崔亨诺夫来了。可是公爵夫人不愿意把她的想法向兹皮希科透露;而且也没有时间向他透露,因为仆人已经端来了食物,摆在餐桌上。兹皮希科却还要寻根究底继续追问。
  “如果他们到了,该怎么办呢,敬爱的夫人?姆罗科泰告诉我,已经给尤仑德单独准备了特别的房间;还准备了足够的草给冻僵了的马匹歇息。那又该怎样呢?”
  公爵夫人笑了起来,一面用手套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说道:“别作声。瞧你这个人,这有什么呢?”
  于是她向公爵跟前走去,公爵扶她上座。一个侍从在公爵面前放了一只平盘,盘里盛着一片片的薄饼和威法饼[注],由他分给客人们、宫廷侍从们和仆役们。另一个侍从搀了一个漂亮的男孩,梭哈提伐的总督的儿子,到公爵跟前来。维雄涅克神甫站在桌子的另一边,他要为这顿芬芳的晚餐祝福。
  就在这时,走进来一个满身是雪的人,高声喊道:“最仁慈的公爵!”
  “什么事?”公爵说。他不高兴有人来打断他的祷告仪式。
  “有几个旅客在通往拉强诺夫的路上给雪困住了,我们需要帮手去把他们掘出来。”
  大家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公爵也吃了一惊,于是转过身去命令沙克霍荷伐的总督:
  “派骑手带铲子去!快!”
  接着,他又问那个报信的人:“被雪盖没了的人多么?”
  “我们还弄不清楚,暴风雪非常猛烈;被盖没的马匹和车辆很多。”
  “你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么?”
  “据说他们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人。”
  第二十七章
  兹皮希科听到这不幸的消息,也来不及向公爵请示,就奔到马房去吩咐备马。那个捷克人因为是个贵族出身的侍从,不等兹皮希科回到房间,就迎到大厅里,给他拿来一件暖和的皮外衣,可是他并不打算留住他的年轻主人,冈为他很知情达理,明知挽留也是白费,反而耽搁了时间,因此就跃上第二匹马,并从大门口的卫士手中抓了一束火把,立即随同由老总督率领的那一批公爵手下人一起出发了。城外一片漆黑,不过暴风雪似乎和缓了些;要是没有那个向他们报告这不幸事件的人,他们准会立即迷路;报信人随身带着一条受过训练的认路的狗,使他能够安全而迅速地前进,到了野外,暴风雪更大了,像刀割似地刮在他们脸上。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马奔得太急的缘故。路上全是雪。有几处地方的雪深得淹没了马腹,使他们不得不减低速度。公爵的手下人掌着火把和火盆,在烟雾和火焰中行进;风刮得很厉害,仿佛要把火把上的火焰给拉出来,卷到原野和森林的天空。路程很远。他们经过崔亨诺夫附近的村落,又经过涅兹鲍士,于是转向拉强诺夫。
  过了涅兹鲍士,暴风雪真个和缓些了,风不那么猛了,也不再卷来大片的雪花,天空明朗了。虽然山同上还筛下一些雪来,但是不久就停了。云层里到处露出星星。马匹喷着鼻息,骑马人的呼吸也舒畅了。星星愈来愈多,开始结冰了。不久暴风雪完全平息了。
  和兹皮希科并骑而行的德·劳许先生开始安慰他说,尤白德路上一遇到危险,一定会首先想到他女儿的安全,即使被埋在雪底下的人全给冻死,她准还活着,也许还穿着皮袍在睡觉呢。但是兹皮希科没有听懂他的话。事实上,他也没有时间去听他说话。过了一会儿,走在他们前面的向导从大路上拐弯过去的时候,这个年轻骑士就上前问道:
  “我们为什么不走大路?”
  “因为他们不是给埋在大路上,而是埋在那边!您没有看见那赤杨树丛么?”
  他指着远处黝黑的丛林,这时候月光穿出了云层,眼前明朗起来,丛林清晰地显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
  “他们显然迷了路,离开了大道,沿河兜了一个小圈子;遇到这样的大风雪,是很容易迷路的。他们兜来兜去,最后马匹精疲力竭,走不动了。”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这条狗领我们去的。”
  “这里附近有茅屋么?”
  “有的,但是都在河对岸。武克拉就在这里。”
  “快马加鞭!”兹皮希科命令道。
  但是下令容易,执行困难。草原上的积雪还没有冻硬,马腿都深陷在雪堆中;因此他们只得慢慢走。突然,他们听见了一声狗叫;正前方有一棵斫得不像样的粗柳树桩,上面有一束枯树枝在月光下闪亮着。
  “他们还在前面,”向导说,“他们都在赤杨树丛附近,但这里好像也有个什么东西似的。”
  “柳树下有很厚的一堆雪。拿个火把来。”
  几个随从跳下马来,用火把照亮了那地方。其中一个立刻喊道:
  “雪下面有一个人,头露在外面。来呀!”
  “还有一匹马,”另外一个说。
  “把他们掘出来!”
  他们开始用铲撬雪,把雪摔在一边。
  一会儿工夫,他们就看见树下有一个人,头垂在胸前,帽子盖住了脸。一只手握着马缰绳,马匹倒在他身旁,马的鼻孔埋在雪里。很明显,这个人一定是离开了他的伙伴,忙着去找个什么人家求救,后来马匹倒下来了,他就躲到这棵柳树背后来了。
  “拿火把来!”兹皮希科喊道。
  一个随从拿人把照在这个冻僵的人的脸上,但是认不出他的面貌来。等第二个随从把他的头从胸前扶起来,他们才异口同声地喊道:
  “是斯比荷夫的爵爷!”
  兹皮希科命令两个人把他送到最近的茅屋去,尽力设法使他苏醒过来,他自己却一分钟也不耽搁,赶紧同其余的随从和向导去救其余的扈从。兹皮希科在路上想到,他也许会发现他的妻子达奴斯卡死了。因此他催马加鞭,马匹的腹部陷在雪里,力竭声嘶地前进。
  幸亏距离不远,不过隔着两百来步路,黑暗中响起了嘈杂的叫喊声:“小路。”[注]他们找到了埋在雪中的雪车和其余的人了。
  兹皮希科冲向前去,跳下马来,喊道:
  “用铲!”
  他们还没有跑到尤仑德的后队人马那里,却先掘出了两部雪橇。马匹和雪橇里的人们都冻死了,完全没有救活的希望。其他有马车的地方都可以由雪堆辨认出来,而且不是所有的雪橇都完全埋在雪里;有几张雪橇的前面还有几匹马,积雪淹没了马腹,马儿还在作着排命奔跑的姿势。一辆马车的前面站着一个人,齐腰都是雪,他握着一支矛,一动也不动,像一根柱子;还有些死去的随从站在马车前面,手里还握着马缰绳。显然,死神是在他们让马匹挣脱雪堆的时刻降临的。行列最后面的一辆马车根本没有给埋在雪堆中。驾车人坐在前面荒地上,双手护住耳朵,后面躺着两个人,已经给那下个不停的大雪完全盖没了。这两个人原来为了躲避雪堆,紧挨着躺在那里,积雪像一条毯子似的盖在他们身上。他们仿佛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但是其他一些死者,从他们的冻僵的姿势来看,都好像同雪堆艰苦地搏斗到最后一刻。有几部雪橇已经翻了过来,还有几部连辕杆都折断了。铲子时时掘出马背来,像弓一样弯曲,嘴里还含着雪。冻死的人有的仍然坐在雪橇里,有的在雪橇旁边。但是哪一部雪橇里都没有女人。有时候,甚至兹皮希科也亲自动手用铲子掘着,直掘得眉心上都淌出汗来;有时候,他怀着一颗怦怦跳的心,仔细望着那些尸体的眼睛,也许是为了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他心爱的人的脸蛋。但是一切都是徒然。火把所照见的脸都是斯比荷夫的那些胡子兵。既没有看见达奴莎,也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年轻的骑士惊奇地想。
  他于是招呼那些在远处掘雪的人,问他们有没有掘出过什么女人来没有,他们说,掘出来的都是男人的尸体。最后,工作结束了。仆役们把他们自己的马匹套在雪橇上,把尸体放在里面,驶到涅兹鲍士去,想在那里的暖和屋子里作一次努力,救活几条性命。兹皮希科,那个捷克人和两个随从仍留在那里。他忽然想起,达奴莎坐的那部雪橇也许没有同大队在一起,也许尤仑德的雪橇会由他最好的马匹拉着,一直驶在前面;也可能尤仑德把她留在半路上什么地方的一间茅屋里。兹皮希科不知道怎么办。无论如何,他要把附近的雪堆和树丛都仔细查看一下,然后回到大路上,再沿路搜寻。
  但是雪堆里什么也没有找到。在树丛中,他只看见几只狼的发亮的眼睛,也没有发现任何人踪或马迹。树林和道路之间的草地在明亮的月光下闪耀着,在这一片洁白的、哀伤的雪地上,他确实发现一些黑点,但那都只是些饿狼,人一走近,它们就一溜烟跑了。
  “阁下!”捷克人最后说。“我们白白地搜寻了一趟,斯比荷夫的小姐并不在车队里。”
  “到路上去找!”兹皮希科回答。
  “大路上也不会找到。我在雪橇里仔细找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妇女服饰箱之类的东西,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小姐也许还在斯比荷夫没有动身呢。”
  兹皮希科觉得这个假定是正确的,便说道:
  “但愿如你所说!”
  捷克人又在继续深思,继续进行推论。
  “要是她坐在雪橇里,老人家是不会离开她的;即使说,他离开车队了,也会把她带在马背上一起走的,那我们也一定会在他身旁找到她。”
  “走吧,我们再到那里去一次,”兹皮希科惶惶不安地说。他觉得捷克人可能说得对,也许在他们发现老人尸体的那个地方,没有仔细找,也许尤仑德本来带着达奴莎一块儿骑在马上,在那匹马跌倒的时候,她离开了她父亲去求援了;如果是那样,她准会给埋在邻近的雪堆里。
  但是格罗代支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
  “要是那样的话,雪橇里一定会发现妇女的服饰,她决不会仅仅穿着旅途的行装上朝廷去的。”
  尽管这些推测颇有道理,他们还是回到了柳树那边去,但是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周围一个富尔浪以内,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公爵的手下人已经把尤仑德运到涅兹鲍士去了,附近一带完全是一片荒凉。捷克人还说,那条跑在向导前面的狗既发现尤仑德,也一定会发现这位小姐。兹皮希科这才松了一口气,八成儿相信达奴莎留在家里。他甚至能够解释她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达奴莎把一切的经过都向她父亲忏悔了,她父亲却不满意这件婚事,有意把她留在家里,独自来向公爵控告,求他向主教说情。兹皮希科想到这里,不禁感到一阵轻松,甚至快活起来。因为他觉得尤仑德一死,一切阻碍都消失了。“尤仑德不愿意,但是主耶稣却要这么办,”年轻的骑士心里说,“天主的意旨永远是无敌的。”现在,他只要上斯比荷夫去,把达奴斯卡像自己人一样带了来,就好完成婚礼了。在边界上同她结婚甚至比在遥远的波格丹涅茨还要容易些。“天主的意旨!天主的意旨!”他心里一再地说。可是,突然间,他对这种过早的欢乐感到羞耻,转身向着捷克人说道:
  “我当然为他难过,我要大声的说我为他难过。”
  “他们说日耳曼人像怕死神一样怕他。”捷克人回答。
  他又立即问道:
  “我们现在就回城堡去么?”
  “打涅兹鲍士回去,”兹皮希科回答。他们来到了涅兹鲍士,到了一个地主的庄园月6个地主席列赫老头接待了他们。他们没有看到尤仑德,可是席列赫告诉了他们好消息。
  “他们用雪为他擦身,简直把浑身都擦透了,然后把葡萄酒灌进他嘴里,再把他放在一只热水浴缸里,于是他有了生气。”
  “他活过来了么?”兹皮希科高兴地问,他一听见这消息,就忘掉了自己的得失。
  “他活了,但他是否能活下去,只有天主知道了,因为在归天的路上走了一半路的灵魂是不大愿意回来的。”
  “他们为什么又要搬动他呢。”
  “因为公爵派人来接他去,而且他们把屋子里能找得到的羽毛毯子都裹在他身上,把他带走了。”
  “他有没有提起他的女儿?”
  “他刚有了口气,还不会说话呢。”
  “其余的人呢?”
  “他们已经同天主在一起了,这些可怜的汉子再也不能出席圣诞夜的晚宴了,除非是天主耶稣本人在天堂里为他们设宴;”
  “别人一个也没有活下来么?”
  “一个也没有。到客厅里来谈吧,如果你们想看看他们,他们就躺在仆役室的火炉旁。进来吧。”
  但是他们急于赶路,不愿意进去,虽然席列赫老头一再邀请,很乐意拖住一些人来谈谈。从涅兹鲍士到崔亨诺夫还有很长一段路,兹皮希科心急如焚,想尽快见到尤仑德,从他那里打听达奴莎的消息。
  因此他们在满盖着雪的路上,尽快地飞驰着。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城堡教堂中的晨祷刚刚结束。兹皮希科听见牛的哞哞声和羊的咩咩声,这些声音是按照古老的宗教习惯作出来,以纪念耶稣在牛栏中的诞生。望过弥撒之后,公爵夫人来看兹皮希科了。她满脸悲痛和惊惶,开始问他道:
  “达奴斯卡呢?”
  “她不在这儿么,尤仑德没有说起么?我猜想她是活着的。”
  “慈悲的耶稣!……天主罚我们受难啊!尤仑德并没有说过话,他像一根木头似的躺在那里呢。”
  “别担心,仁慈的夫人。达奴斯卡还在斯比荷夫。”
  “你怎么知道?”
  “因为雪橇里面根本找不到一点妇女的服饰,她决不会只穿旅行服装动身的。”
  “真是,千真万确!”
  她的眼睛立即闪出欢乐的光芒,过了一会儿,她大声说道:
  “嗨!看来今天出生的救主基督没有生你的气,倒是赐福给我们了!”
  唯一使她奇怪的是,尤仑德来了,却不带他的女儿一起来。于是她继续问他:
  “他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家里呢?”
  兹皮希科把他自己的想法解释给她听,她觉得很对,但她还没有完全弄明白。
  “现在尤仑德要向我们感谢救命之恩了,”她说,“他确实应该报答你,因为你去把他掘了出来。要是他仍旧拒绝你,那他真是铁石心肠了。这也是天主对他的警告,叫他不能反对神圣的婚礼。一等他恢复知觉,能够说话,我就把这话告诉他。”
  “首先得让他恢复知觉。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带达奴斯卡同来。也许她突然病了呢?”
  “别东猜西猜了!她不在这里已经够叫我不安了。如果她病了,他也不会离开她的。”
  “不错!”兹皮希科说。
  他们到尤仑德那里去了。房里很热,像在浴室里一样。火光通明,因为火炉里有好些大段的松木。维雄涅克神甫看护着病人。病人躺在床上,盖着一张熊皮,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纠结在一起,双眼紧闭。他的嘴张着,胸口喘息得那么吃力,盖在身上的熊皮也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他怎么样?”公爵夫人问道。
  “我给他灌了一杯热葡萄酒,”神甫回答,“就淌汗了。”
  “他是不是睡着了?”
  “也许没有睡着,因为他喘得很厉害。”
  “您有没有试试同他讲讲话?”
  “我试过的,但是他没有回答,我相信他在天亮以前不可能会说话。”
  “我们等到天亮再说,”公爵夫人说。
  神甫再三劝她该去休息,但是她不理会,因为她对每一件事,不论是在天主教的德行问题上,还是在照顾病人上,总想要追随已故的雅德维迦王后,多积功德为她父亲的灵魂赎罪;因此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使人觉得这古老的天主教国家并不比其他国家坏,这样也可以使人们忘了她是出生在一个信奉异教的国家。
  再说,她焦急得什么似的,恨不得立刻从尤仑德嘴里打听到达奴莎的消息,因为她非常关怀她的下落。因此她坐在病人的床边,开始祈祷起来,这之后,便打瞌睡了。兹皮希科还没有完全复原,加上一夜奔波,弄得极度疲乏,也跟着睡着了;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他们都睡着了,睡得这样酣畅,要不是被城堡教堂的钟声催醒,也许一直要睡到天亮呢。
  钟声也唤醒了尤仑德,他睁开双眼,就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眨巴着眼睛向四周张望。
  “赞美耶稣基督!……您觉得怎样?”公爵夫人说。
  但是他显然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因为他只顾望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过了一会儿又嚷道:
  “赶快!赶快掘开这雪堆!”
  “凭天主的名义,您已经在崔亨诺夫了!”公爵夫人又回答道。
  尤仑德紧锁着眉头,竭力让自己的神志清醒过来,然后回答道:
  “在崔亨诺夫?……孩子在等着……还有……公爵和公爵夫人……达奴斯卡!达奴斯卡!”
  突然,他闭住双眼,又倒在枕头上了。兹皮希科和公爵夫人担心他莫不是死了,可是他的胸部开始隆起来了,他像一个熟睡的人一样深深呼吸着。
  维雄涅克神甫把手指放在嘴上,表示别去弄醒他,然后低声说道:
  “他也许会这样睡上一整天的。”
  “唔,但是他说了些什么?”公爵夫人问。
  “他说孩子在崔亨诺夫等着,”兹皮希科回答。
  “这是因为他的神志还不清楚的缘故,”神甫解释道。
  第二十八章
  维雄涅克神甫甚至还担心尤仑德再醒来的时候,依然会恍恍惚惚,需要经历好长一段时间才会神志清醒。他答应公爵夫人和兹皮希科说,一俟老骑士会说话,就通知他们。他们一走,他自己也去睡了。其实,尤仑德在圣诞节的第二天午前一醒过来,就完全神志清楚了。当时,公爵夫人和兹皮希科都在场。尤仑德坐在床上,望了一望,就认出她来了,说道:
  “可尊敬的夫人……请告诉我,我是在崔亨诺夫么?”
  “您把圣诞节都睡掉了,”夫人回答。
  “雪把我淹没了。谁救了我?”
  “这位骑士: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您记得他在克拉科夫……”
  尤仑德用他的一只好眼睛向这位青年注视了一会儿,说道:
  “我记得……但是达奴莎在哪里?”
  “她没有同您一起来么?”公爵夫人着急地问道。
  “她怎么能同我一起来呢,我还没有到她那里去过呢!”
  兹皮希科和公爵夫人两人面面相觑,还以为他依然在发热,在说昏话。于是夫人说道:“请您醒醒吧!那姑娘没有同您在一起么?”
  “姑娘?同我在一起?”尤仑德惊异地问道。
  “因为和您一起来的人都死了,但是,其中却没有她的尸体。”
  “您为什么把她留在斯比荷夫?”
  尤仑德又问了一遍,已经带着惊惶的语气了:
  “在斯比荷夫?怎么,她是在您殿下这里,井不在我那里呀!”
  “可您送信到森林行宫来接她回去的呀。”
  “凭圣父和圣子的名义起誓!”尤仑德回答,“我根本没有送信来接她,”
  公爵夫人的脸色突然发白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说,“您说这话是神志清醒的么?”
  “天主慈悲,孩子在哪里?”尤仑德边喊边跳了起来。
  维雄涅克神甫听了这话,马上走出房间,而公爵夫人却继续说道:
  “听着:有一支武装的扈从队,拿了您的信到森林行宫来接达奴莎。信上说,您那里起了火,一根木梁倒下来打着了您……说您的眼睛已经半瞎了,还说您想孩子。……他们就把达奴莎带走了……”
  “我难过透了!”尤仑德喊道。“天主在上,斯比荷夫并没有起过火。我也没有派人来接她!”
  这时候维雄涅克神甫把那封信拿来了,递给尤仑德,问道:“这不是您的神甫写的么?”
  “我不知道。”
  “还有印信呢?”
  “印信倒是我的。”
  “信上怎么说的?”
  维雄涅克神甫把信念了一遍,尤仑德一边听,一边扯着自己的头发,终于说道:“这信是伪造的!……印信是假冒的!……我的天啊!他们抢去了我的孩子,要害她了!”
  “他们是什么人?”
  “条顿人!”
  “天啊!一定要去告诉公爵!要他派使者去见大团长!”公爵夫人喊道。“慈悲的耶稣,救救她,救救她呀!”她一路尖叫着跑出房间。
  尤仑德跳下床来,匆匆忙忙把衣服披上魁梧的身体。兹皮希科坐在那里,仿佛失魂落魄一般,过了好一会,他的紧闭的牙齿才气得轧轧作响。
  “您怎么知道她是条顿人抢去的呢?”维雄涅克神甫问。
  “凭着我们天主的受难,我敢发誓!”
  “且慢!……也许是这样。他们到森林行宫来控诉过您。”
  “他们要向您报仇……”
  “于是他们把她劫走了,”兹皮希科突然喊道。他急忙跑出房间,奔到马房,吩咐把马上鞍,套好马车,却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加道,必须去救达奴莎——立即就去——而且是到普鲁士去——去把她从敌人手中夺过来,否则宁可死。
  他回到房里,告诉尤仑德说,武器和马匹马上就准备好了。他相信尤仑德会陪他去的。他心如火焚,又愤怒,又痛苦,又悲伤——不过他还没有失望;他觉得只要和这个斯比荷夫的可畏的骑士同心协力,那就什么事也办得到——凭他们两人的力量,足以攻打条顿人的整个部队。
  房间里除了尤仑德、维雄涅克神甫和公爵夫人之外,他还遇到公爵、德·劳许和德鲁戈拉斯的老骑士,这位老骑士是公爵在听到这件事之后召他来商议的,因为他经验丰富,对条顿人的情况了解得很多,他曾经在条顿人那里做过多年的俘虏。
  “必须谨慎从事,免得凭着一时盲目的气愤,犯了罪过,反而断送了这位姑娘,”德鲁戈拉斯的这位骑士说。
  “必须立刻向大团长提出控诉,要是殿下要我送信去,我马上就骑马去。”
  “我一定写信,你送去,”公爵说。“我们决不能失掉这孩子,愿天主和圣十字架救助我!大团长怕同波兰王开战,他急于拉拢我兄弟赛姆卡和我自己……他们不是凭他的命令抢走她的——他会下令把她交还的。”
  “万一是他下的命令呢?”维雄涅克神甫问道。
  “他虽然是个十字军骑士,但他可比别人正直些,”公爵回答:“而且,我对你们说,他现在宁愿笼络我,可不愿使我发怒。亚该老王朝不是开玩笑的。嗨!他们尽可以来耍我们,但他们却看不出,要是我们玛朱尔人也帮助亚该老的话,那事情就不妙了。……”
  但是德鲁戈拉斯的那位骑士说:“这倒是实话。十字军骑士可不做傻事;因此我想,如果他们劫去了这姑娘,不是为了要解除尤仑德的武装,就是要索取一笔赎金,或者要拿她来作交换。”说到这里,他转向斯比荷夫的骑士说:
  “你现在那些战俘中,有些什么人物啊?”
  “德·贝戈夫爵爷,”尤仑德回答。
  “他重要么?”
  “好像还重要。”
  德·劳许听到德·贝戈夫的名字,就问起他来,他弄明白之后,说:“他是骑士团的大恩人杰尔特里公爵的亲戚,生下来就献身给骑士团。”
  “是的,”德鲁戈拉斯的骑士说,一面把他的话翻译给在场的人听。“德·贝戈夫在骑士团里地位很高。”
  “难怪邓维尔特和德·劳夫坚决要求释放他,”公爵提醒说。
  “他们不谈则已,一谈就谈到非得释放德·贝戈夫不可。天主在上,他们劫去这姑娘,一定是为了用她来赎德·贝戈夫的。”
  “唔,那末他们一定会放达奴莎回来的,”公爵说。
  “不过最好要知道她在哪里,”德鲁戈拉斯的爵爷回答道。“万一大团长问:‘叫我命令谁放回她呢?’那时候我们怎么说?”
  “她在哪里?”尤仑德有气无力地说。“他们一定不会把她放在边境上,因为怕我去抢她回来。他们准是把她送到什么地方的一个偏远的城寨里,或是送到海边什么地方去了。”
  但是兹皮希科说道:“我一定要找到她,救她出来。”
  公爵闷在肚里的怒火现在突然发作了:“这些歹徒打我的宫廷里把她劫去,丢尽了我的脸。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天不会饶恕这件事!我已经受够了他们背信弃义的行为!受够了他们的袭击!我宁可同狼群为邻!现在大团长必须惩罚他们的这些爵爷们,把这姑娘送回来,派使者来向我道歉,否则,我一定要下战书了!”
  说到这里,他用拳头击了一下桌子,又说:
  “哦伐!普洛茨克的公爵会赞助我的,还有威托特和亚该老国王的军队!十字军骑士放肆得够了!即使是一个圣徒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我已经受够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直到他的怒火平息下去;安娜·达奴大看见公爵对达奴莎的事这样认真,倒感到高兴;她知道他已经隐忍了很久,不过,他也很倔强,一旦要做什么事,就非达到目的不可,决不会半途而废。
  这时,维雄涅克神甫起身说话了。“骑士团曾经有一条规矩,”他说,“非经神甫会和大团长许可,任何爵爷对于任何事件皆不得自作主张。因此天主才赐予他们这样广大的、几乎超过了所有其他世俗国家的土地。但是现在,他们既不懂得服从、真理、诚实,也不懂得信仰。他们只懂得贪婪、巧取豪夺,简直是一群狼,不是人。如果他们连天主的戒律都不遵守,又怎么能服从大团长和神甫会的命令呢?每个人都像一个独立的公爵似的住在自己的城堡里——而且互相勾结,为非作恶。我们去向大团长提出控诉——但是他们一定否认。大团长会命令他们把那姑娘归还,但是他们会拒绝,或者推托说:‘她不在我们这里,我们并没有劫走她。’他会命令他们起誓,而他们也会照做。那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德鲁戈拉斯的骑士接上说。“还是让尤仑德到斯比荷夫去一趟。要是十字军骑士劫了她,确实是为了索取赎金,或者为了交换德·贝戈夫,那末,他们自然只会告诉尤仑德,而不会告诉别人。”
  “是那些到森林行宫中来的人把她劫走了的,”神甫说。
  “这样说来,大团长会把他们提交审判,或者命令他们与尤仑德决斗。”
  “他们必须同我决斗,”兹皮希科嚷道,“因为是我先向他们挑战的!”
  尤仑德挪开了掩住脸的双手,问道:“他们那些人中间,有谁到过森林行宫?”
  “有邓维尔特,德·劳夫老头,还有两个法师: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神甫回答道。
  “他们提出控诉,希望公爵命令你释放德·贝戈夫。但是公爵听见德·福契说,是日耳曼人先攻击您,就斥责了他们,让他们不欢而去。”
  “你到斯比荷夫去一趟吧,”公爵说,“因为他们会到那里同你接洽。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来接洽,是因为这个年轻骑士的侍从向他们送口头挑战书去的时候扭断了邓维尔特的手臂。到斯比荷夫去一趟吧。假使他们派人来接头,就来报告我。他们会把你的女儿送来交换德·贝戈夫的,但我反正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因为他们从我宫廷中劫走了她,就是侮辱我。”
  公爵说到这里,禁不住又发起怒来,因为那些条顿人已经完全使他忍无可忍;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嗨!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玩火,到头来一定会把自己烧死的。”
  “这事情他们会否认的。”维雄涅克神甫又说了一次。
  “只要他们一通知尤仑德,说那姑娘在他们那里,那末他们就赖也赖不掉,”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他相信他们不是把她关在边界上,而是像尤仑德所正确指出的那样,他们已经把她带到一个遥远的城堡或者海边去了,但如果有证据证明他们是行凶者,那他们在大团长面前就否认不了。
  尤仑德以一种奇异而可怕的音调说道:“邓维尔特,德·劳夫,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
  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也主张派遣干练而有经验的人到普鲁士去探听一下尤仑德的女儿是否在那里,如果不在,那末她是被劫到哪里去了;于是公爵手持权杖,走出去发布必要的命令;公爵夫人又转向尤仑德说些安慰话:
  “您身体怎样?”她问道。
  他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没有听到这句问话似的,隔了一会儿才突然说道:“好像有人打中了我的旧伤口。”
  “但是您得相信天主的慈悲;等您把德·贝戈夫放回去,达奴莎就会回来了。我是不惜牺牲我的一切的。”
  公爵夫人犹疑了一下,决不定要不要现在就提那件婚事,但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觉得尤仑德遭此不幸,不应当再给他增添忧烦,同时她也有些担心。“他们会同兹皮希科一起去找她的;也许兹皮希科会有机会告诉他,”她心里想,“现在跟他提这件婚事,真会使他发疯的。”因此她宁愿谈些别的事情。
  “别怪我们,”她说。“那天有人穿了您那里的制服,带来一封盖有您的印记的书信,说您病了,您的眼睛快要瞎了,想要看看您的女儿。我们怎能反对、怎能不听从她亲生父亲的吩咐呢?”
  尤仑德抱住了她的脚。“我不怪任何人,仁慈的夫人。”
  “您还得相信,天主会把她还给您的,因为主在保佑着她。主会搭救她的,像上次打猎的时候一样搭救她。那一次,一头凶猛的野牛向我们冲过来——幸亏耶稣启示兹皮希科保卫了我们。他几乎送掉了自己的性命,事后还病了很久,但他救了达奴莎和我,因此公爵赐给了他骑士腰带和一对踢马刺。您瞧!……天主在卫护她。当然,这孩子也实在是可怜!我自己也非常伤心。我本来以为她会同您一起来的,以为我会看见这可爱的孩子,但现在……”她的声音发抖,泪珠夺眶而出,而尤仑德的抑制已久的悲痛也一下发作了,像一场暴风雨似的来得又突然又可怕”。他一把揪住自己的长头发,把头向墙壁撞去,一面嗓音嘶哑地反复哀号着:“耶稣!耶稣!耶稣!”
  兹皮希科跳到他身边,使尽全身气力,摇着他的肩膀,叫喊道:“我们非去不可!到斯比荷夫去!”
  第二十九章
  “这是谁的扈从?”尤仑德走过了拉强诺夫,突然从沉思中猛省过来,像从梦中醒来似的,问道。
  “是我的,”兹皮希科回答。
  “我的手下人都死了么?”
  “我看见他们都死在涅兹鲍士。”
  “我的老战友都完了么?”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于是他们沉默而勿忙地赶路,因为他们要尽快赶到斯比荷夫去,希望在那里遇见十字军骑士的信使。真叫运气,又结冰了,大路给冻得很坚实,所以他们能够走得很快。
  黄昏时分,尤仑德又说话了,问起那些到过森林行宫的十字军骑士团的法师们,兹皮希科就把一切经过都讲给他听;讲到他们的控诉,他们的离去,德·福契之死,也讲到他的侍从非常厉害地捏断了邓维尔特的手臂,他一边讲,一边非常清晰地想起一件事情,那就是从邓维尔特那里带着治伤药膏来到森林行宫的那个妇人。因此在路上打尖的时候,他就向那个捷克人和山德鲁斯问起她,但是他们都不清楚她的去向。他们认为那妇人也许同那些来劫取达奴莎的人一起走了,也许是在他们走了不久以后就走的。兹皮希科现在想到,她也许是有人故意派来给那伙人通风报信的——让她万一看见尤仑德在宫廷中,就及时通知他们一声,让他们见机行事,不说是从斯比荷夫来的了,也不拿出那封捏造的尤仑德的信来,而是把另外一封预备好的信拿出来给公爵大人,这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巧妙,使得这位只是在战场上向条顿人领教过的年轻骑士第一次想到:光用拳头是对付不了他们的,还必须用头脑才能战胜他们。这种想法对他说来,是并不愉快的,因为他的莫大的悲痛都已经凝聚成一种要求战斗和流血的愿望了。他心目中本来以为,即使是拯救达奴莎,也只能诉诸战斗,或则两军对垒,或则是个对个的肉搏;而现在他看出了,他的复仇和劈人脑袋的愿望也许非加以抑制不可,好比是把一头野熊加上锁链一样;得另想方法解救达奴莎。想到这里,他因为玛茨科没有同他在一起而感到遗憾。玛茨科又聪明又勇敢。他暗自决定派山德鲁斯从斯比荷夫到息特诺去寻找那个妇女,设法向她打听达奴莎的情况。他想,即使山德鲁斯要出卖他,在这件事情上也坏不了大事,相反,也许能帮很大的忙,因为他干的那行生意使他可以到处走动。可是,他想先同尤仑德商议一下,但是再一想,还是到了斯比荷夫再说吧,主要是因为天色已黑,他只当尤仑德由于精疲力竭和极度忧虑,已在骑士坐的高高的马鞍上睡熟了。其实,尤仑德骑在马上,低垂着头,只是因为不幸的遭遇使得他垂头丧气罢了。他显然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心里极度恐怖,因为他突然说:
  “我宁愿冻死在涅兹鲍士那边!是你把我掘出来的么?”
  “是我同别人一起把你掘出来的。”
  “在那次狩猎中,也是你救了我的孩子么?”
  “我还能不救么?”
  “现在,你也会帮助我么?”
  这时兹皮希科心中同时涌起了对于达奴莎的深爱和对于条顿歹徒们的痛恨,立即在马鞍上站了起来,咬牙切齿,费了好大气力才说出这几句话:
  “听我说:即使我得用我的牙齿去啃碎普鲁士的城堡,我也一定要去啃,非把她救出来不可。”
  接着,寂静了片刻。
  尤仑德的好复仇的、难以克制的天性,似乎在兹皮希科这些话的影响下,全部给激发起来了,因为他在黑暗中开始咬牙切齿,过了一会儿又说起这些名字来:邓维尔特,德·劳夫,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他心里想,如果他们要他释放德·贝戈夫,他可以释放;如果他们要索取一笔额外的款项,他也会给,即使要他非得豁出整个斯比荷夫来作为代价不可,那也行;可是那些动手冒犯他这独生女儿的家伙,他终究要叫他们遭殃!
  这两个骑士整夜没有阖过眼。第二天清晨,他们几乎彼此不认识了;只不过一夜工夫,他们的脸容竟改变到这种地步。尤仑德终于被兹皮希科脸上那种痛苦和不共戴天的仇恨所打动了,因此说:“她救了你,把你从死神手中抢了过来——这个我知道。但是你也爱她么?”
  兹皮希科以一种简直是挑战的神情直望着他的眼睛,回答道:“她是我的妻子。”
  尤仑德听了这话,勒住了马,望着兹皮希科,惊讶地眨巴着眼睛。
  “你说什么?”他问道。
  “我说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
  斯比荷夫的这位骑士用袖子擦擦眼睛,仿佛突然被一声骤雷击得两眼昏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就催马前进,跑到队伍的头里去,默默地继续赶路。
  第三十章
  但是骑在他后面的兹皮希科却沉不住气,他心里说:“我倒宁愿他大发雷霆,而不要他这样难受。”因此他策马赶上了他,用自己的马镫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马镫,开始讲道:“听一听事情的经过吧。您知道达奴莎在克拉科夫救了我;但是您不知他们要把波格丹涅茨的雅金卡,兹戈萃里崔的齐赫的女儿许配给我。我的叔父玛茨科很赞成这件婚事,她的父亲齐赫也赞成;我们的一个亲戚,——是个修道院长,又是个有钱人,他也赞成。……何必多说呢?——雅金卡是个诚实的姑娘,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还有一笔可观的嫁妆。然而我不能娶她。我觉得对不起雅金卡,但是娶了她就更对不起达奴莎——于是就动身到玛佐夫舍来找达奴莎,因为我坦白告诉您,没有达奴莎,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您想一想您自己在恋爱的时候怎么样——想一想!那您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兹皮希科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了,想等尤仑德说一句话,可是尤仑德依然默默无语,他就继续说道:
  “在森林行宫中打猎的时候,一头野牛猛冲过来,上帝赐给我这个机会救出了公爵夫人和达奴莎。公爵夫人当时就说:‘现在尤仑德不会再反对了,因为他怎么能不报答这样的一件功劳呢?’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愿意没得到她父亲的同意就娶她。而且我那时身体很弱,……因为那只可怕一野兽使我受了很重的伤,几乎使我送了命。后来,您知道的,那些人来接达奴莎了,说是接她到斯比荷夫去,我当时还不能下床。我认为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认为您会把她带到斯比荷夫去嫁给别人,您在克拉科夫拒绝了我……那时候,我就已经认为我还是死去的好。啊!伟大的天主,那一夜我多么难挨啊。只有忧虑,只有悲伤!我认为,如果她离开了找,太阳冉也不会升起来了。请您体说体谅人间的爱情和人间的忧愁吧!”
  兹皮希科一时之间几乎泣不成声,但是他勇敢的心灵终于让他控制住了自己,接着说道:
  “那天晚上,那批人来接她,马上就要带她走,但是公爵夫人命令他们等到天明冉走,就在那时候,耶稣启示了我去恳求公爵夫人,请她作主把达奴莎许配给我。我当时认为,即使我死了,至少也得到了一份安慰。请您想一想,这姑娘马上就得走,而我却病得快要死了,哪里还来得及请求您的许可呢。当时公爵已经离开森林行宫,只得由公爵大人权宜行事,因为她没有人可以商议。但她和维雄涅克神甫都怜悯了我,由维雄涅克神甫主持了婚礼。……这是天主的权能,天主的公道!
  但是尤仑德阴郁地插嘴道:“也是天主的惩罚!”
  “为什么会是惩罚?”兹皮希科问道。“只要想一想,他们是在婚礼之前来接她的,无论这婚礼举行不举行,他们好歹要把她带走的。”
  但是尤仑德又不作声了,阴郁地骑着马向前走,脸上像石头似的毫无表情,这使得兹皮希科终于害怕起来了。虽然兹皮希科说出了一件在心里藏了好久的事,开头大有如释重负之感,可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害怕,唯恐这老骑士和他一怒而绝,从此跟他成为陌路人,成为冤家对头。他绝望极了。自从离开波格丹涅茨以来,他的心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恶劣过。他觉得现在没有希望同尤仑德和解了,更糟的是,也没有希望搭救达奴莎了,一切都是白费,将来还要遭到更大的不幸和悲哀。但是这种绝望情绪并没有保持多久,它很快就变成一种愤怒,一种想要争吵和战斗的欲念,这也是符合他的个性的。“既然他不愿意言归于好,”他这样估计着尤仑德,“那就翻脸吧,有什么了不得!”他几乎准备当面臭骂尤仑德一顿。他也巴不得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同随便什么人打一仗,也好出出气,发泄发泄内心的愁闷、悲哀和愤怒,让心里舒畅一下。
  这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那爿叫做“萤火虫”的客店,尤仑德每逢从公爵进行回来路过这里,总让他的人马在这里歇息一下。他现在也不自觉地这样做了。过了一会儿,只剩下他和兹皮希科两人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尤仑德突然在这年轻的骑士面前站定,一双眼睛盯着他问道:“你是为了她到这里来的么?”
  对方几乎是生硬地回嘴道:
  “您以为我会否认么?”他直瞪瞪地望着尤仑德的眼睛,准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这位老战士的脸上一点上没有怒意,几乎只有无限的忧愁。
  “你救过我的孩子么?”过了一会,他问道,“还把我从雪堆下面掘了出来么?”
  兹皮希科惊奇而恐惧地望着他,怕他又是神志不清起来了,因为这些问题尤仑德早就问过了。
  “请坐下来,”他说,“我觉得您身体还很弱。”
  但是尤合德却举起双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肩上,突然用尽全力把他拉向自己的胸口;兹皮希科从刹那间的惊奇之中猛省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腰,两人拥抱了好久,因为共同的忧虑和共同的灾难使他们团结在一起了。
  他们松开手之后,兹皮希科又拥抱着老骑士的双膝,热泪盈眶地响起他的双手来。
  “您不会再反对了吧?”他问。
  尤仑德答道:“我以前是反对过的,因为我心里早就把她献给天主了。”
  “您把她献给天主,天主却给了我。这也是主的意志!”
  “主的意志!”尤仑德重说了一遍。“但是现在我们也需要主的慈悲。”
  “天主如果不帮助一个寻找女儿的父亲,不帮助一个寻找妻子的丈夫,还帮助谁呢?他一定不会帮助强盗的。”
  “但他们终究把她劫走了啊,”尤仑德回答。
  “那您就把德·贝戈夫还给他们吧。”
  “不论他们要什么,我可以全部照给。”
  但是一想到十字军骑士,旧恨又涌上心头,像火焰似地燃烧着他的周身;过了一会儿,他咬紧牙根又加上一句:
  “我还要给他们加上一点他们所不要的东西。”
  “我也发过誓要消灭他们,”兹皮希科回答,“现在我们必须尽快赶到斯比荷夫。”
  于是他去催促快给马匹上鞍。马匹吃过燕麦,下人们在屋子里暖和了一下之后,他们就动身了;虽然天色已经快要断黑,他们还是继续赶路。由于路途遥远,夜里又下了重霜,尤仑德和兹皮希科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便坐上了雪橇。兹皮希科向老骑士谈起了他的玛茨科叔叔,说是如何想念他,只可惜他不在场,否则他的勇气和机谋都用得着,特别是对付这样的敌人,机谋比勇气更加需要。然后他转向尤仑德问道:
  “您也有机谋么?……我在这方面不行。”
  “我也不行,”尤仑德接上去说。“我从来不用诡计同他们斗,我就用这只手和剩下的这点力气同他们拼。”
  “我懂得,”年轻的骑士说。“我懂得,因为我爱达奴莎,因为他们劫走了她。只是,万一……”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他胸腔里的心已不是一颗人心,而是一颗狼心。他们骑着马在一条雪白的、月光似水的大道上默默地走了一阵;后来,尤仑德自言自语地说起来了:
  “要是他们有任何理由来向我报复——我没有话说!但是仁慈的天主啊!他们可没有任何理由呀。……我在战场上同他们作战,是在我们公爵派遣我出使到威托特那里去的时候,但在这里,我却像邻居对待邻居那样对待他们。……巴多希·拿仑支把攻击他的四十个骑士俘获了,加上锁链,囚禁在考士明的地牢中。十字军骑士不得不付出半车金钱来赎取他们。而我呢,每逢有什么日耳曼客人在归途中从我那里路过,我总是以骑士的礼节款待他,馈赠他。而十字军骑士却常常越过沼泽来攻击我。那时候我并不难为他们;他们对付我的那一手,即使今天我对付我的最大的仇敌,也不会采取的……”
  可怕的回忆愈来愈猛烈地撕扯着他的心,他的声音猝然中断了,过了一会儿,才好像呻吟似地继续说道:“我只有一个最心爱的人,我把她当做我自己的心肝宝贝,可他们却把她像一条狗似的缚在绳子上劫走了,她就死在那里。……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我的女儿……哦,耶稣,耶稣!”
  接着又是一片沉默。兹皮希科抬起稚气的脸向着月亮,脸上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然后又向尤仑德问道:
  “岳父!……对他们说来,取得人们的尊敬比之结怨树敌总要好得多。他们为什么要对所有的民族,所有的人,犯下这么多罪行呢?”
  但是尤仑德摊开双手,仿佛绝望似地。声音硬塞地回答说:“我不知道。……”
  兹皮希科把他自己提出的问题沉思了一会,可是他的思想立即又转到尤仑德身上了。
  “人们说您向他们报仇报得很凶,”他说。
  尤仑德控制住极度的悲痛,镇静了一下,说道:
  “但我发过誓要消灭他们……我也向天主发过誓,如果天主助我报仇雪耻、我就把我唯一的孩子献给主。这就是我反对你们婚事的原因。但现在我不知道这是主的意志呢,还是你的行动引起了主的愤怒?”
  “不,”兹皮希科说。“我以前告诉过您,即使婚礼不举行,这些恶棍也会把她劫走的。天主接受了您的誓约,但把达奴莎给了我,因为要是没有主的意旨,我们什么事也做不成。”
  “每一件罪过都是违反天主的意旨的。”
  “罪过是违反天主的意旨的,可圣礼[注]就不是了。因为圣礼是天主的事。”
  “因此现在就无可挽回了。”
  “赞美天主,确实无可挽回了!不必难过啦,因为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有决心帮助您去对付这批强盗。您往后就会知道!不管怎样,我要为达奴莎向他们报仇,要是劫夺您的亡妻的那伙人还有人活着的话,那就把他们交给我,您瞧我来对付他们吧!”
  但是,尤仑德摇摇头。
  “不,”他阴郁地回答,“那伙人里面没有一个活着了。……”
  一时间,只听见马匹的鼻息声和马蹄踏在路面上的轻微的得得声。
  “有一天夜里,”尤仑德继续说,“我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是从墙上发出来的,向我说:‘仇报够了!’但是,我没有听从,因为这不是我的亡妻的声音。”
  “那是谁的声音呢?”兹皮希科焦急地问道。
  “我不知道。在斯比荷夫,墙壁里常常会有说话声,有时候是一阵呻吟,因为有许多十字军骑士拖着镣铐死在那里的地牢里。”
  “那末神甫对您说些什么呢?”
  “神甫给城堡拔了灾,驱了邪,也嘱咐我放弃报仇,但是那不成。我对十字军骑士太狠了,他们反过来也要报仇了。他们打埋伏,向我来挑战,……这一次也是这样。梅恩格和德·贝戈夫首先向我挑战的。”
  “您曾经接受过赎金么?”
  “从来没有!我所俘获的人中间,德·贝戈夫将是第一个活着出去的。”
  谈话停止了,因为他们现在从宽阔的大道转进了一条狭路,在这条狭路上默默地走了很久,路途曲折,有几处积雪很难通过。在春夏两季的雨天里,这条路简直不能通行。
  “我们快到斯比荷夫了么?”兹皮希科问。
  “是的,”尤仑德回答。“可是还有一大片森林,然后是走上泥沼地,泥沼地中央就是城堡……泥沼地外便是泽地和干地,不过要进城堡一定得走堤坝。日耳曼人一再要俘虏我,但是他们没有办到,他们的尸骨都腐烂在森林的野草丛里了。”
  “这地方是很难找到的,”兹皮希科说。“如果条顿人派人送信来,他们怎么找得到我们呢?”
  “他们已经派人来过好几次了,他们有认得路的人。”
  “但愿我们能在斯比荷夫会会他们,”兹皮希科说。
  这个愿望一下子就实现了,比这年轻骑士所想的还要快,因为他们出了森林,走上开阔的田野(斯比荷夫就位于那片沼地中间),就看见前面有两个骑马的人和一辆低低的雪橇,雪橇里坐着三个黑苍苍的人。
  夜空明亮,因此这群人衬着那片白雪,格外显得分明。尤仑德和兹皮希科一看见这群人,心就跳得更快了,因为除了条顿人派来的信使,有谁会在这半夜三更骑马到斯比荷夫来呢?
  兹皮希科命令驾车的快走,不久就赶上了那批人,声音都听得见了。那两个骑马的人显然是保护雪橇的,马上转过身来向着他们,一面从肩上卸下石弓,喊道:
  “那边是谁?”
  尤仑德低声向兹皮希科说:“那是些日耳曼人!”
  接着就高声对那批人说:
  “应该由我查问你们,你们只有回答的份!你们是什么人?”
  “过路人。”
  “什么样的过路人?”
  “香客。”
  “从哪里来?”
  “从息特诺来。”
  “正是他们!”尤仑德又低声说。
  这时候两部雪橇已经走在一起了,同时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六个骑马的人。这是斯比荷夫的卫队,他们日夜看守着通往城堡的堤坝。他们骑的都是高头大马,还带着像狼一样凶猛的狗。
  卫士们一认出尤仑德,就发出惊奇的欢呼声,他们觉得主人回来得那么快,简直出乎意外;但是尤仑德全神贯注在信使身上,因此又转向他们:
  “你们上哪里去?”他问。
  “到斯比荷夫。”
  “你们要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们只能面告爵爷本人。”
  尤仑德正想说:“我就是斯比荷夫的爵爷;”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觉得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和外人谈话。于是他问他们有没有带什么信件来;他们回答说,他们只是奉命来送口信的,爵爷便下令尽快策马前奔。兹皮希科也同样急于要听到达奴莎的消息,一心一意只想到这事,注意不到别的事情上去。堤坝上的卫士两次拦阻他们,他竟觉得不耐烦了。吊桥放下来架在壕沟上了,壕沟后面的护堤上屹立着一排巨大的栅栏。这座城堡,日耳曼人一听见它那杀气腾腾的名声就要吓得画十字,可是现在城堡就在他眼前,他却视而不见了,他注目的只是十字军骑士派来的那几位信使,因为他想从他们那里打听到达奴莎的下落,她什么时候才能获得释放。他想也没有想到,等着他的是一个绝大的失望。除掉赶车人和担任守卫的两个骑马的人之外,从息特诺派来的只有调个使节:一个就是曾经送治伤药膏到森林行宫来的那个妇人;另一个是一个年轻的“旁特尼克”[注]。兹皮希科不认得那妇人,因为他在森林行宫中并没有见过她;那个“旁特尼克”他一看就知道是个化装的情从。尤仑德马上把这两人领进拐角上的房间里;他站在他们面前,壁炉里燃烧着的原木材把火光投射在他身上,简直把他那魁梧的身材映照得很可怕。
  “我的女儿在哪里?”他问道。
  那两个人站在那里,面对着这个满面杀气的人,给吓住了。虽然那个“旁特尼克”生就一副恶相,却像秋天的树叶于一样瑟瑟发抖,那妇人的两条腿也在发抖。她望望尤仑德,又望望兹皮希科,然后再望望卡列勃神甫的发亮的秃顶,最后重又望望尤仑德,仿佛在向他询问,那另外两个人待在这里干什么。
  “阁下,”她终于说了,“我们不知道您问的是什么事;但他们是为了重要的事派我们来的。而已派我们来的人清清楚楚地命令我们,谈话时不能有旁人在场。”
  “这几个人用不着回避!”尤仑德说。
  “但我们却要回避,高贵的爵爷,”那妇人回答,“如果您要他们在场,那末,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请您允许我们明天告辞。”
  尤仑德显出了怒容,因为他向来不能接受异议。刹那间,他的黄褐色的胡于可怕地抽动起来,但他仔细想了一下,还是“为了达奴莎的缘故”而忍住了没有发脾气。兹皮希科最急的是,要使这场谈话尽快进行,并且相信尤仑德事后自会把全部谈话内容告诉他,就说:
  “如果一定非这样不可,就让你们单独谈吧。”于是他同卡列勃神甫一起出去了;但是他刚一走进那挂满着尤仑德俘获来的盾和武器的大厅,格罗伐支就走到他跟前来。
  “阁下,”他说,“就是那个妇人!”
  “哪个妇人了’
  “从十字军骑士那里带油膏来的那个妇人。我一下就认出了她,山德鲁斯也认出来了。看来,她上次是来侦探情况的,她一定知道小姐现在在哪里。”
  “我们等会儿就可以知道,”兹皮希科说。
  “你们也认识那个‘旁特尼克’么?”
  “不认识,”山德鲁斯回答,“但是,阁下,可别买他的免罪符呀,因为他是一个冒牌的‘旁特尼克’。”
  “如果您在他身上用刑,您就可以获得许多消息。”
  “等着吧!”兹皮希科说。
  当兹皮希科和卡列勃神甫刚走出拐角上的房间,门一关上,骑士团的修女就急忙走到尤仑德跟前,低声说道:
  “您的女儿给强盗抢走了。”
  “是斗篷上有十字的强盗么?”
  “不是。愿天主赐福给那些虔诚的法师们,多亏他们搭救了您的女儿,现在她正待在他们那里。”
  “我问你们,她在哪里?”
  “由虔诚的晓姆贝法师在照料着她,”她回答,一面在胸口叉起双手,深深一鞠躬。
  但是尤仑德一听见这个杀害威托特子女的凶手的可怕名字,面色立即发白;过了一会儿,他坐在一张凳子上,闭住双眼,拭着额上大颗大颗的冷汗。
  那个“旁特尼克”虽然到如今还抑制不住恐惧,可他现在一看见这情况,却把双手叉住腰眼,懒洋洋地靠在凳子上,伸出了双腿,拿一双充满骄傲和嘲讽的眼睛看着尤仑德。沉默了很久。
  “玛克威法师也帮助晓姆贝法师守卫着她,”这妇人又说道:“看守得很当心,决不会伤害小姐的。”
  “我怎样才能把她弄回来呢?”尤仑德问道。
  “您要向骑士团投降!”“旁特尼克”傲慢地说。
  尤仑德一听这话,猛地站了起来,走到这日耳曼人跟前,俯身向着他,用一种聚精会神而且可怕的口气说:
  “住嘴!”
  这“旁特尼克”又吓得魂飞魄散了。他知道,他尽可以进行威胁,说些制服和压倒尤仑德的话,但是他只怕话还没有说出口,自己先倒了霉;因此他还是默不作声,只圆睁着两眼,直望着斯比荷夫这位爵爷的可怕的脸,仿佛给吓得发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有他的胡子在不安地抖动着。
  尤仑德又转向骑士团的修女,问道:
  “你带了信来么?”
  “没有,阁下。我们没有信。我们要说的话,都是奉命当面来说的。”
  “那末说吧!”
  于是她又把说过的话重说了一遍,仿佛希望尤仑德能把这些话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子里:
  “晓姆贝法师和玛克威法师在看守小姐;因此您阁下,请平息您的怒气。……她不会受害的,因为多年来您虽然严重地危害了骑士团,可是只要您答应他们的公平的要求,他们会对您以德报怨的。”
  “他们有什么要求呢?”
  “他们希望您释放德·贝戈夫爵爷。”
  尤仑德沉重地吁了一口气。
  “我一定把德·贝戈夫还给他们,”他说。
  “还得释放被您关在斯比荷夫的其他的人。”
  “我这里有梅恩格和德·贝戈夫的两个扈从,此外就是他们的仆役。”
  “您必须释放他们,阁下,并且赔偿囚禁期间的损失。”
  “我决不为我的孩子同你们讲价钱。”
  “虔诚的法师们原来就料到您会这样做,”这妇人说,“但我还没有说完我奉命要说的话。劫走您女儿的是些毫无疑问的强盗,一定是为了要勒索一大笔赎金。天主却让法师们把她夺了回来,现在他们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交还他们的教友和朋友。但是法师们知道,您阁下也知道,这个国家对他们多么仇恨,即使是他们的最正直的行动,也受到多么不公平的对待。因此法师们都认为,如果这里的人发觉您的女儿在他们那里,立刻就会怀疑是他们劫去的,从而恶意中伤,乱发怨言。……哦,不错,这里一些存心不良的坏人常常是这样报答他们的,神圣的骑士团的名誉已经因此大受损失,法师们都非常关心这一点,因此他们又附带提出唯一的一个条件——要您亲自去向您的公爵和这个国家所有骁勇的骑士们声明:劫走您女儿的确实不是十字军骑士,而是强盗,您要到强盗那里去赎她出来。”
  “确实是匪徒们劫走了我的女儿,我不得不从匪徒手里去把她赎回来。……”尤仑德说。
  “您对任何人都不能有别种说法,因为哪怕只有一个人发现您同法师们去谈条件,只要有一个人或者哪怕只有一份控诉书送到大团长那里,或是神甫会那里,事情就会大大复杂起来。”
  尤仑德的脸上流露出非常惊惶的神情。起初,他觉得十字军骑士要保守秘密是十分自然的事,因为他们怕负责任,怕声名扫地,但是现在他心里起了怀疑,认为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一时无法弄明白,因此他感到非常恐怖,正如那些最勇敢的人一样,当某种危险情况不仅威胁着他本人、而且威胁着他们的亲属和他们所爱的人时,总会感到这种恐怖。
  不过他决定要从这骑士团的修女口中多探听出一些消息来。
  “十字军骑士要保守秘密,”他说,“但是既然要我释放德·贝戈夫等人来交换我的孩子,秘密又怎么保守得住呢?”
  “那您就说,您拿了德·贝戈夫的赎金去付给强盗。”
  “谁也不会相信的,因为我从来不拿赎金的,”尤仑德阴郁地回答。
  “可您的孩子也从来没有出过问题,”这个修女恶意地低声回答道。
  接着又是沉默。后来那位恢复了勇气的“旁特尼克”认为尤仑德现在一定更能克制自己了,便说道:
  “这就是晓姆贝和玛克威两位法师的意旨。”
  修女继续道:
  “您可以说,同我一起来的这位‘旁特尼克’给您带来了赎金,我们马上要同高贵的德·贝戈夫先生和其余的俘虏们一起离开此地。”
  “这怎么行?”尤仑德蹙紧眉头说,“你们以为我会在你们交还我的孩子之前就释放这些囚犯么?”
  “阁下,您还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您可以亲自到息特诺去接您的女儿,法师们会把她带到那里交给您。”
  “要我到息特诺去?”
  “因为万一匪徒又在路上把她劫走,那您和你们的人又会怀疑到虔诚的骑士们身上来了。因此他们宁可把她当面交给您。”
  “那末,我只身走进了虎回,谁能保证我回来呢?”
  “法师们的德行,他们的正义和敬神的信心就够作保证了!”
  尤仑德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开始怀疑与担心十字军骑士会背信弃义,但他同时又觉得十字军骑士尽可以任意把任何条件强加于他,现在他在他们面前已是无能为力了。
  然而他立即想出了一个主意,便突然在那个“旁特尼克”面前站定下来,目光尖利地注视着他,又转向修女说道:
  “好吧,我就上息特诺去一趟。你和这个穿着‘旁特尼克’服装的人留在这里等我回来,然后你们再同德·贝戈夫和囚犯们一起走。”
  “阁下,您既然不相信修道士,”“旁特尼克”说:“他们又怎么能相信您回来以后会放走我们和德·贝戈夫呢?”
  尤仑德气得脸色发青,这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刻,看起来他真像要扼住“旁特尼克”的喉头,把他摔在地上;但他还是压住了这股怒火,深深吁了一口气,缓慢而加重语气地说:
  “不管你们是谁,可别逼得我忍无可忍!”
  但是那个“旁特尼克”向着修道女说:“说吧!他们要你怎么说的。”
  “爵爷,”她说,“我们不敢不相信您凭您的剑和骑士的荣誉所作的誓言,但是在下等人面前起誓,对您说来是不合适的。他们也不是派我们来要您发誓的。”
  “那么他们派你们来干什么呢?”
  “法师们说,您必须同德·贝戈夫和其他俘虏们一起到息特诺,并区不得向任何人泄露消息。”
  尤仑德听了这话,双肩开始耸了起来,手指伸得像鹰爪一样;最后,他站在那妇人面前,俯下身子,仿佛要凑到她耳朵上去跟她说话似的:
  “他们难道没有告诉你们,我会在斯比荷夫把你们和德·贝戈夫缚在车轮上处以磔刑[注]么?”
  “反正您的女儿在法师们手里,由晓姆贝和玛克威照管着,”这修道女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强盗,毒蛇,刽子手!”尤仑德破口大骂了。
  “他们有力量为我们报仇,他们在我们动身时跟我们说:‘要是他不肯完全照我们的命令行事,那就只有让那位姑娘送命,像威托特的子女一样送命。’请您挑选吧!”
  “而且您要明白,您是在十字军骑士团的掌握之中,”“旁特尼克”补充说道,“他们不愿意加害于您,息特诺的‘康姆透’让我们带回信给您,他会计你们自由自在地走出他的城堡;但是因为您亏待了他们,他们要您去向十字军骑士赔礼,恳求胜利者对您的宽赦。他们会宽恕您的,但是他们首先要您低下您的强硬的脖子来。您骂他们是叛徒和伪誓者,——因此他们要您去领受他们的信义。他们会使您和您的女儿恢复自由——但是您必须亲自去恳求。您一直糟蹋他们——现在您必须发誓,您从此决不反对白法施[注]。”
  “骑士们正是这个意思,”妇人找补着说,“玛克威、晓姆贝和他们的意见相同。”
  接着是一阵死寂。只听得屋梁上某个地方好像恐怖地镣绕着隐约的回声:“玛克威……晓姆贝。”
  窗外传来了尤仑德那些守卫在城堡栅栏附近护堤上的弓箭手的说话声。
  那个“旁特尼克”和骑士团的修女,一会儿彼此交递眼色,一会儿又望望尤仑德:他正情墙而坐,一动也不动,他的脸被挂在窗口的毛皮这得十分黝黑。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他不照着十字军骑士的要求去做,他们就会要他女儿的命;如果他照做,也许到头来既救不了达奴莎,也救不了他自己。他觉得毫无办法,毫无出路。他感到一种无情的、优势的力量镇住了他,叫他招架不住。他好像已经看见一个十字军骑士的一双铁手正勒住达奴莎的脖子。他非常了解这些十字军骑士,他毫不怀疑地认为,他们一定会害死她,把她埋在城堡院子里,然后推卸干系,否认这件事,——那时候谁能证明是他们把她劫去的呢?
  不错,那两个信使目前在尤仑德的掌握之中;他可以把他们押到公爵那里,施用刑罚叫他们招认实情,但是达奴莎落在十字军骑士手里,他们也许不在乎他们派来的人受到刑罚。顷刻之间,他好像看见了他的女儿正从远处伸出双手,恳求他援救。……如果他知道她确实是在息特诺的话,那末他当夜就可以到边界去,给那些日耳曼人来一次出其不意的攻击,攻克那个城堡,消灭守备队,救出女儿——但她也许不在,肯定不在息特诺。另一个想法像闪电似的闪过他的脑海:假如他立即把这个妇人和这个“旁特尼克”直接押送到大团长那儿去,大团长也许会从他们身上取得门供,命令十字军骑士归还他的女儿;但是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间就熄灭了。
  因为这些人会向大团长说,他们是来赎取德·贝戈夫的,至于什么姑娘不姑娘,他们一无所知。不!这个办法不会有效果的,但是怎么办呢?他想,如果他到息特诺去,他们就会把他戴上镣铐,投入地牢,反正不把达奴莎放出来,免得她泄漏真相,说是他们把她劫走的。而他的这个独生女儿,还是有遭到毒手的危险,死神只怕就要降临到他最后一个亲人的头上!……他越想越糊涂,越想越痛苦,最后竟变得麻木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完全像一尊石像。现在即使他想站起来,也站不起来了。
  那两个信使等了好久,等得厌倦了,骑士团的修女站起身来说道:
  “天快要亮了,阁下,请允许我们去睡吧,我们需要休息一下了。”
  “长途跋涉之后还得吃些东西呢,’用6个“旁特尼克”加上了一句。于是两人向尤仑德鞠了一躬,就出去了。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死了。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是兹皮希科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卡列勃神甫。
  “那两个信使是什么人?他们有什么要求?”年轻的骑士一面问,一面走到尤仑德跟前。
  尤仑德打了个寒颤,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像个从酣睡中刚刚醒过来的人一样眨巴着眼睛。
  “阁下,您没有什么不舒服吧?”卡列勃神甫问。他深知尤仑德的脾气,一眼就看出他有了重大的心事。
  “没有什么!”尤仑德答道。
  “达奴莎呢?”兹皮希科又问道:“她在哪里,他们跟您说些什么来着?”
  “他们带来些什么?”
  “赎金,”尤仑德慢吞吞地答道。
  “德·贝戈夫的赎金么?”
  “赎德·贝戈夫的……”
  “怎么赎德·贝戈夫,为什么?您怎么啦?”
  “没什么。”
  但是他的声调中却带有一种非常奇特和没精打采的意味,使得这两个人突然骇怕起来,尤其是听到尤仑德只谈到赎金,而不提起拿德·贝戈夫交换达奴莎。
  “仁慈的天主!”兹皮希科喊道,“达奴莎在哪里?”
  “她并不是在十字军骑士那里,——不在!”尤仑德像梦吃似地说。突然他从凳子上跌在地上,好像死了一般。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中午,两个信使见了尤仑德,不久他们就带了德·贝戈夫、两个侍从和其余一批俘虏骑马走了。尤仑德随即召来了卡列勃神甫,口授了一封给公爵的信,说明达奴莎不是被十字军骑士劫走的,但他已经发现了她的所在地,大概在几天之内就可以把她找回来。他把这话又向兹皮希科说了一遍,兹皮希科从昨天晚上起,已经万分惊骇、恐怖和惶惑不安,简直到了要发狂的地步。
  这位老骑士不肯回答他提出的任何问题,只是叫他耐心等着,不要为了救达奴莎而采取任何行动,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黄昏时分,他又同卡列勃神甫一起呆在密室里,授命神甫给他写遗嘱;接着,他作了忏悔、受过圣礼之后,召来了兹皮希科和沉默寡言的托里玛老头——在历次远征和战斗中,托里玛老头一直追随着他,和平时期他就在斯比荷夫管理杂务。
  “这一位,”他提高嗓门,转向老战士说,好像跟一个耳朵不大灵敏的人说话似的,“是我的女婿,他同我女儿在公爵的朝廷中结了婚,并且完全得到了我的同意。因此我死之后,斯比荷夫的城堡、土地、树林、河流、百姓都归他管辖,归他所有。”
  托里玛听了这话非常吃惊,把他那硕大的头颅一忽儿转向尤仑德,一忽儿转向兹皮希科;可是他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从来就不大说话;他只是向兹皮希科行了礼,轻轻地抱了抱他的双膝。尤仑德接下去说:
  “这是卡列勃神甫代我写的遗嘱,下面是我的火漆印记;将来你必须证明,这些话是你听我亲自讲的,你必须证明我曾命令你们必须服从这位年轻的骑士,像服从我一样。还有,库藏的战利品和金钱,你要一一点交给他;无论在平时或战时,你要为他忠诚效劳,以至于死。听见了没有?”
  托里玛把双手举到耳边,点了点头,于是尤仑德作了个手势,他就鞠了一躬,出去了;老骑士又对兹皮希科情深意长地说:
  “库里的财富尽够使最贪婪的人满足,不仅能赎出一个俘虏,就是一百个也够了。记住!”
  呵是兹皮希科问道:
  “您为什么现在就把斯比荷夫给我呢?”
  “我的女儿也给了你了,何况斯比荷夫。”
  “我们还不知道死神到来的时刻哩,”卡列勃神甫说。
  “是的,还不知道,”尤仑德忧郁地又说了一次,“不久以前,大雪埋葬了我,虽然天主救了我,可是我的精力已经消失无余了。……”
  “仁慈的天主!”兹皮希科喊道,“打昨天起,您心里已经起了变化,因此您宁可谈身后的事,却不谈谈达奴莎的事。仁慈的天主啊!”
  “达奴莎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尤仑德回答:“她现在在天主的保护之下。如果她回来了……记着……带她到波格丹涅茨去。把斯比荷夫交给托里玛照管。……他是个忠实的人,可是这里有野蛮的邻居。……到了那里,他们就不能用绳子绑走她了……在那里她比较安全。……”
  “嗨!”兹皮希科喊道,“您好像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说话了。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已经快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现在觉得自己不行了。我放心不下我的女儿……因为我只有这一个孩子。而你也要关怀她,虽然我知道你很爱她。……”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把一把叫作“密萃里考地阿”[注]的短剑拔出鞘来,把剑柄递给兹皮希科。
  “现在对着这小十字架向我起誓,说你永远不会伤害她,始终如一地爱她。……”
  兹皮希科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了眼泪;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用一个手指按在剑柄上,喊道:
  “凭着神圣的耶稣受难日起誓,我决不伤害她,一定始终如一地爱她!”
  “阿门,”卡列勃神甫说。
  尤仑德重新把这柄“密萃里考地阿”插进剑鞘,伸出双臂抱住他说:
  “那末你也是我的孩子了!
  于是他们分别了。时间已经很晚,而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第二天天一亮,兹皮希科就起身,因为前一天他给吓怕了,他担心儿仑德真的病倒了,急于探问一下这位老骑士晚上睡得可好。他在尤仑德的房门口遇见了刚走出房门的托里玛。
  “爵爷怎么样?好么?”他问道。
  对方鞠了一个躬,然后把手迹在耳后,问道:
  “阁下有什么吩咐?”
  “我是问爵爷怎么样了?”兹皮希科提高嗓子又说一遍。
  “爵爷已经走了。”
  “去哪里?”
  “我不知道。……他是全副武装走的!”
  第三十二章
  晨曦刚刚开始照亮了树林、灌木丛和散布在田野里的大石块,那个走在尤仑德的马儿旁边的、雇来的向导,停了下来,说道:
  “请让我休息一下,骑士,我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现在正在解冻,又是一片迷雾,不过,好在路不远了。”
  “你领我上了大路就可以回去,”尤仑德回答。
  “大路就在树林后面的右方,您上了小山马上就可以看见城堡了。”
  接着那个农民就双手拍打起膈肢窝来,因为早晨的寒雾把他冻坏了;这样活动了一下,反而使他更加透不过气来,后来他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你知道伯爵是不是在城堡里?”尤仑德问。
  “他病了,还能到哪里去呢!”
  “他生什么病?”
  “听说是挨了波兰骑士一顿好打,”老农民回答。他的话里显然带着得意的语气。他是十字军骑士团的臣民,但是他那玛朱尔人的心却为波兰骑士的威势而感到高兴。
  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嗨!我们的爵爷个个身强力壮,却不是波兰骑士的对手。”
  不过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就机警地向着骑士瞟了两眼,仿佛要弄明白,刚才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因此又说:
  “您这位爵爷,说的是我们的话;您不是日耳曼人吧?”
  “不是,”尤仑德回答:“领路吧。”
  那个农民站起身来,重新走在马旁。一路上,他常常把手伸进一只小皮囊里,摸出一把没有磨过的谷粒,放进嘴里,等他这样满足了第一阵饥饿以后,又说起他为什么吃生谷物的原因来,可是尤仑德一心只在想着自己的灾难,百感交集,根本没有留意。
  “天主保佑,”他说。“在我们日耳曼爵爷的统治之下,日子多难过啊!他们对于谷粉要征收各种苛捐杂税,使得穷人只能像牛一样吃带壳的谷粒。万一他们在什么人家发现了手工磨坊,他们就把这个农民处死,把他家里的什么东西都拿走,呸!他们连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放过。……他们既不怕天主,又不怕神甫。甚至有的神甫因为指责他们这种行为,被他们戴上了镣铐。哦,在日耳曼人手下,日子可真难过啊!如果有个人真个磨了些谷粒,那他就得将这一把粉留到神圣的安息日才吃,而在礼拜五一定得像鸟儿那样啄食。但是即使这样,也得靠天主保佑,因为在收获前两三个月,连这点谷子也吃不到呢。既不许捕鱼……也不许打猎。……跟玛佐夫舍的情形完全两样。”
  这个十字军骑士团统治下的农民一路埋怨,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尤仑德听。这时候他们已走过了一片荒凉的田野,田野上布满着圆形的、积雪的石灰石。后来走进一座在晨曦中呈现出灰褐色的森林。森林里散发出一股刺骨的、潮湿的寒气。天大亮了;要不然,尤仑德就很难通过这条森林中的小道。这条路通到山坡上,非常狭小,有些地方那匹高大的战马简直难以从两旁的大树中走过去。幸而不久就走出了森林,只过了大约念几节“主祷文”的工夫,就到了一座白雪皑皑的小山顶上,山顶中央有一条人们走惯了的山路。
  “就是这条路,爵爷,”那个农民说,“现在您自己也找得到路了。”
  “行了,”尤仑德回答。“你回家吧,汉子。”一面伸手到那只缚在马鞍前面的皮袋里,取出一枚银币,交给向导。那个农民一向受尽本地的十字军骑士的拷打,从来没有领受过任何赏赐,因此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钱一拿到手,便把头贴在尤仑德的马镫上,双手抱住马鞍。
  “哦,耶稣,圣母马利亚!”他喊道,“愿天主报答您老爷!”
  “天主保佑你!”“天主赐恩于您!息特诺就在前面了。”
  他再一次俯倒在马镫上,然后就走了。尤仑德独个儿留在山上,顺着农民所指的方向,望着那片灰色的、潮湿的、遮没了前面去处的雾幕。雾幕后面就是那个不祥的城堡,他正在被一种无可奈何的力量和灾难驱向那里去。眼看快到了,要发生的事准要发生了。……想到这里,尤仑德不仅为达奴莎感到万分忧虑,也不仅下了决心,哪怕流尽自己的鲜血也要从敌人的手里救她出来,他内心还感受到一种新奇的、极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屈辱。事到如今,这个过去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就会使附近十字军的那些老爷们发抖的尤仑德,却俯首帖耳地要前去听从他们支配。他曾经击败过、践踏过他们多少人,现在却感到自己要给人击败、给人践踏了。不错,他们不是在战场上以勇气和骑士的力量压倒他的,但他总感到自己已被制服了。对他说来,这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仿佛整个世界的秩序都颠倒过来了。他是去向条顿人投降的,他如果不是为了达奴莎,哪怕单枪匹马也要去跟整个条顿大军战个你死我活。过去不也是有过这种情况么——一个骑士为了要在屈辱与死亡之间作一抉择,单身去攻打整个一支大军?但是他觉得他是去受凌辱的,一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就痛苦得直哼,有如一头狼中了箭而在嗥叫。
  但是他这个人不但身体是铁打的,而且意志也是铁打的。他知道怎样叫别人投降,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投降。
  “我先别向前走,”他心里说,“一定得先压下这股怒气,否则不但救不出我的女儿,反而会断送她。”
  他就这样同他的顽强意志、他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和他渴望战斗的意愿斗争着。谁要是看见过他穿着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站在那座山上的气派,准会说他是一个铁打的巨人,决不会想到这个骑士现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正在进行着他一生中最激烈的战斗。他一直同自己决斗到完全克制了自己,觉得能够控制自己的意志为止。迷雾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却已变得稀薄了,而且最后好像有什么更黝黑的东西从薄雾里显现出来。
  尤仑德猜想,那人概就是息特诺城堡的雉堞了。看见了那些城墙,他还是站在原处不动,反而十分真诚、十分热烈地祈祷起来,正像一个觉得世界上除了天主的慈悲便一无所有的人在祈祷一样。后来,等他终于策马前进的时候,他感觉到他心里已经开始有了一种信心。现在他准备去承受一切呼能遭到的痛苦。这时他竟想起圣乔治来,这个卡帕多细亚[注]最伟大的民族的子孙,忍受了各种羞辱的苦刑,不仅没有丧失丝毫荣誉,反而被安置在天主右边的座位上,被人当作骑士界的守护神供奉着。尤仑德曾经有几次听到那些来自远方的修道院长谈起圣乔治的种种武功,所以现在他就以这些回忆来增强自己的勇气。
  他心里开始滋长了希望,虽然滋长得很慢。条顿人确实是以爱好复仇闻名的,囚此,他毫不怀疑他们会因为过去一再被他打败而向他报复,为他们过去在每次会战后所蒙受的耻辱而向他报复,为他们多少年来所经历的提心吊胆的生活而向他报复。
  但是考虑到这里,他的勇气反而增加了。他想,他们却走达奴莎,只不过是为了要逮住他自己;那么等到他们逮住了他,达奴莎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处呢?是的!他们非逮住他不可,而且不敢把他押在玛佐夫舍附近,而是要把他送到一个偏僻的城堡里去,也许就让他在那边的地牢里受苦到死,但他们准会释放达奴莎。即使以后证实了他们是以狡猾手段和压力把他逮住的,大团长和神甫会都不会为此而严厉责备他们,因为事实上,尤仑德对条顿人太凶狠了,他使条顿人流血之多,盖过世界上任何骑士。但是这个大团长也许会因为他们囚禁这无辜的姑娘而惩罚他们,何况这姑娘还是公爵的养女,而为了准备同波兰国王进行危险的战争,大团长还正在讨好公爵呢。
  他的希望不断增长,有时简直断然认为达奴莎会回到斯比荷夫,得到兹皮希科有力的保护。……“他是一个强大的人,”他想:“他决不会让任何人去伤害她。”于是他怀着深情回想起他所听到的关于兹皮希科的情况:“他在维尔诺打败过日耳曼人,同他们进行过决斗,同他叔父一起向两个弗里西安人挑战,并且把他们斫死了,他也攻打过里赫顿斯坦,又从野牛的脚蹄下救出了他的女儿,他也向那四个十字军骑士挑了战,这四个人他是决不会宽恕的。”想到这儿,尤仑德举目望天,说道:“哦,天主,我把她许给了你,而你又把她赐给了兹皮希科!”
  他的信心更大了,因为他认为,如果天主已经把她给了这青年,那末他一定不会让日耳曼人嘲弄她,一定会从他们手里把她夺回来,即使整个条顿人的大军都抗拒不了。然后他又想起兹皮希科来了:“嗨!他不仅是一个强大的人,而且像金子一样纯真。他会保卫她、爱她,耶稣啊!赐福于她吧;可是我觉得,她一旦和他在一起,就不会想念公爵的朝廷,也不会牵挂父母之爱了。……”想到这里,他的眼睛突然潮润起来,内心充满极度的渴望。他真想这一辈子至少还要和他的孩子再见一次面,将来死也要死在斯比荷夫,跟那两个亲人在一起,而不是死在条顿人的黑牢里。“但天主的意旨是不可抗拒的!”息特诺已经在望了。城墙在薄雾中显得更分明了,牺牲的时刻逼近了;他开始安慰自己,说:“当然,这是天主的意旨!生命的末日逼近了。多活几年或少活几年,结局总是一样的。嗨!可还想再见见那两个孩子呢,不过说句公平话,我已经活够了。凡是我该经历的事,我都经历过了;凡是我该报仇的人,我都报过仇了。现在又怎样呢?留在人世,不如去见天主;既然必须受难,那就受难吧。达奴莎和兹皮希科,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我的。他们一定会常常牵挂我,并且问道:他在哪里啊?他还活着呢,还是已经到了天主的法庭上?他们会打听我的下落,也许打听得出。条顿人都是报仇心重的,但对于赎身金也非常贪心。兹皮希科至少不会舍不得拿钱去赎回尸骨的。他们必定会为他多做几次弥撒。这两人的心都是忠诚善良的,但愿天主和至高无上的圣母为此而赐福他们!”
  现在不但路面宽阔了,来往行人也多了。装载木材。稻草的马车向着市镇驶去。牧人们在赶牲回。从湖里捕出来的冻鱼装在雪橇上。有一个地方四个弓箭手押着一个上了锁链的犯罪农民上法庭去,双手给反绑着,脚上戴着镣铐,积雪很深,简直无法移步。那农民气喘吁吁的鼻孔和嘴里喷出来的气息,形成一圈圈的蒸汽,而那些押他的人却一面唱歌,一面逼着他赶路。他们一看见尤仑德,就好奇地望着他,显然是看到这个骑者和马匹的魁梧强壮而感到吃惊;不过他们一看到他的金马刺和骑士腰带,就放低了石弓,向他表示欢迎和敬意。镇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声音也更加嘈杂了,人人都急急忙忙给这个全副武装的人让路,他走过大街,向着城堡拐弯而去。城堡裹在朝雾中,好像还在睡梦里。
  可是并不是城堡周围的一切都睡着了,至少乌鸦和渡鸟就没有睡,它们在城堡入口处的高地上成群结队地飞翔,扑翼啼叫。走上前一看,尤仑德这才明白了它们聚集在这里的原因。原来在通向城堡大门的那条大路旁,竖立着一只大绞刑架,上面吊着四个玛朱尔农民的尸体。没有一丝儿风,这四具尸体仿佛是站在那里,晃动也不晃动一下,只有当大群黑鸟栖息在他们的肩上和头上,相互推撞,扑击着绳索和啄食这四颗低垂的人头的时候,那四个尸首才晃动一下。其中有的一定已经吊在那里好久了,因为尸体的头颅完全光秃秃了,腿也变得细长了。尤仑德一走到它们跟前,那群乌鸦就哄的一声飞起,不过它们在空中盘旋了一阵之后,又立刻陆续栖息在绞刑架的横木上。尤仑德经过这些尸体的时候,在身上画了十字;等他走近城壕,在大门前吊桥拉起的地方一停下来,他就吹起了号角。
  他吹了第二遍,第三遍,又等了一会。城墙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也听不见城门里面有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城门边一个石头砌成的窗格子后面,一扇大吊门克拉一声升起来了,窗洞内出现了一个日耳曼仆役的满脸胡子的脑袋。
  “Wer da[注]?”一个刺耳的声音问道。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骑士回答。
  那扇吊门立刻又放下去了,接着是一片寂静。
  时光流逝。门后毫无动静,传到他耳际的只有绞刑架那边乌鸦的哇哇声。
  尤仑德又站了很久。后来他举起号角再吹一遍。但是唯一的反应仍旧是寂静。
  现在他明白了,这是条顿人出于骄矜,故意让他站在门外守候。他们这种对于被击败的人的骄矜是没有限度的,为的是要把他当作一个乞丐来羞辱。他也猜到,他或许就得这样等下去,等到晚上为止,甚至还要等得更久。因此开头那一阵,他的血都沸腾了起来;突然之间恨不得跳下马来,在城壕旁边搬一块大石头,向着窗洞扔去。换了别的场合,不光是他,就是任何一个玛朱尔或波兰骑士,都会这样干的,大不了让他们出城来跟他战斗罢了。但是一想到自己是为何而来,便又仔细考虑了一下,按下了这阵怒气。
  “我不是为了我亲生女儿而来牺牲自己的么?”他心里说。
  于是他继续等下去。
  这时候城墙的望风洞里出现了一些黑越越的东西。原来是几颗人头,披着毛皮,裹着黑色的头巾,甚至还戴着铁头盔,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就从这些铁头盔下面注视着这位骑士。人越来越多。因为这个可怕的尤仑德孤独地等在条顿人的城门前,对他们的守备队来说,是一个奇观。在这以前,谁要是看见了他,就等于看见了死神,现在人们却可以平安无事地看着他了。人头不断地增加,最后城门边上所有的望风洞口都塞满了仆役。尤仑德心里想,他们的上级一定也在附近塔楼的窗洞里望着他,他就把眼睛转到那个方向去,但那里的窗户都深嵌在厚厚的墙壁里,不可能从窗口望到里面。但原先在望风洞里默默张望他的那群人,现在却谈起话来了。人们纷纷提起他的名字,到处可以听到笑声。粗暴的声音愈来愈响,也愈傲慢,像吆喝一头狼似的。显然没有人干涉他们,他们竟然向这个站在城门旁边的骑士扔起雪球来了。他好像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一下他的马;过了一会儿,扔雪球停止了,叫喊声也静下去了,甚至有几个人头消失在城墙后面了。当然,尤仑德的名字一定是非常吓人的!可是不久,即便是最懦弱的人也会想到,他们和那个可怕的玛朱尔人还隔着一道城壕和一堵墙,因此这批粗野的军人不但又开始扔起小雪球来,而且还扔起冰块来,甚至还扔起碎瓷和石子来,这些东西落在甲胄和马衣上,发出克拉克拉声落下地来。
  “我为我的亲生孩子牺牲自己,”尤仑德心里又说了一遍。
  他继续等着。到了正午,城头上没有人了,扈从们都去吃午饭了。少数不得不在那里站岗的,就在城墙上吃饭,吃过以后就拿肉骨头扔向这饥饿的骑士,作为消遣。他们彼此之间也开起玩笑来,说是谁敢下去用拳头或者用矛柄打他的脖子。吃过饭回来的人向他叫道,如果他不乐意等,尽可以去上吊,绞架上还有一个钩子空着,绳子是现成的。下午的光阴就在这种挖苦、叫喊、取笑和咒骂声中过去了。冬天的短暂的白昼逐渐接近黄昏了,可是吊桥依旧高高吊起,城门也一直紧闭着。
  黄昏时分,刮起了一阵风,吹散了薄雾,天空澄清了,映出了落日的余辉。
  雪变成了深蓝色,接着又变成紫罗兰色。没有结冰,看来夜色是美好的。城墙上除了守卫的,就没有别的人了;白嘴鸦和乌鸦都离开了绞架,飞入森林。最后天暗了,继而万籁俱寂。
  “他们不到晚上是不会开门的了,”尤仑德想。
  一时他真想回到城里去,不过立刻又丢了这个念头。“他们要让我站在这里等,”他自身自语。“如果我要回去,他们地一定不会让我回家,而是会包围我,把我俘去,那时候他们会说,他们并不负我,因为他们是用武力逮住我的,况且即使我突围出去,我也还是要回来的,……”
  外国编年史家一向十分称颂波兰骑士忍饥耐寒。蔑视困苦的伟大毅力,认为往往就是这种毅力使得他们能够完成不善于吃苦耐劳的西方人所不能完成的功业。尤仑德却比别人具有更巨大的毅力;因此虽然饥饿早就在折磨着他,夜寒已经透过他那铁甲下面的皮衣服,他还是决定等下去,哪怕死在那城门口也要坚持下去。
  但是天还没有黑透时,突然他听见身后雪地里响起了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有六个拿着矛和戟的人从城里向他这边走来;当中另有一个握剑的人。
  “守卫也许会给这些人开门的,那末我就跟他们一起进去吧,”尤仑德想。“他们大概不会用武力来捉拿我,也不会杀害我的,因为他们人数太少,办不到;如果他们动手攻击我,那就证明他们并不打算遵守他们的诺言,那就——该他们遭殃。”
  这样一想,他就拿起那把挂在马鞍上的钢斧(这把钢斧非常重,普通战士双手也举不起),向着他们走过去。
  可是他们想也没有想到攻击他。相反,这些仆从把他们的矛和戟都插在雪地里,由于天还没有全黑,尤仑德看出握在他们手里的那些武器的杆柄都在抖索。
  那个握剑的人看来是他们的上司,他迅速伸出左臂,把手向上一挥,说:
  “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骑士么?”
  “正是。”
  “您要听听我带来的口信么?”
  “我听着。”
  “强大而虔诚的封·邓维尔特伯爵命令我转告您,爵爷,除非您下马,决不会为你开城门。”
  尤仑德仍旧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下了马,马匹立即被一个弓箭手牵走了。
  “武器必须交给我们,”那个握剑的人又说。
  斯比荷夫的爵爷迟疑了一下。也许他们会乘他解除了武装来攻击他,像打一头野兽似的来打死他,或者把他俘虏了,投入地牢?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要是他们存心这样,他们一定会多派些人来。再说如果他门要攻击他,也不会一下子就捣毁他的甲胄,那末他还能从最贴近的一个人手里随手夺过一件武器来,趁援军未到之前,把他们全部打死。他们是很知道他的厉害的。
  “就算他们真想弄死我,”他心想,“反正我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这样一想,他就扔下了斧头,接着是宝剑,最后又扔下“密革里考地阿”,于是等在那里。弓箭手们把一切武器都拿走以后,先前那个跟他说话的人退后几步,停了下来,傲慢地大声嚷道:
  “为了你过去对骑士团犯下的种种过错,你必须根据‘康姆透’的命令,穿上我放在这里的这件麻衣,把你的剑鞘用一根绳子缚在你的脖子上,恭恭敬敬地等在城门前,等到‘康姆透’阁下施思于你,下令开门为上。”
  于是尤仑德孤单单的一个人留在黑暗和寂静中。那表示忏悔的麻衣和绳索黑魆魆地放在他面前的雪地里,他却始终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的灵魂里有什么东西在瓦解、诉裂、挣扎、死亡,觉得转瞬之间他就不再是一个骑士,不再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而是一个乞丐,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声誉、没有威望的奴隶了。
  因此过了很久,他才走到那件忏悔麻衣跟前,说道:
  “我怎么能不照办呢?基督啊,您知道,如果我不遵照他们的命令,他们就会杀害我那无辜的孩子。您也知道,要是为了我自己的性命,我是决不会这样做的!耻辱是难受的!难受的!——但您从前也受过耻辱。那末就凭着圣父和圣子之名……”
  于是他伛下身来,穿上那件麻衣(那是一块开了三个洞作领口和袖口用的麻布),然后把剑鞘缚在自己的脖子上,拖着沉滞的脚步,向着城门走去。
  城门还没有开;但是现在城门早开迟开,对他说来,都无所谓了。城堡沉浸在夜晚的寂静中,只有棱堡上的卫士不时的彼此呼唤声。城门旁的塔楼中,最高的一扇窗户里有着亮光;其余的窗户都是黑暗的。
  夜晚的时辰一个接着一个飞逝,天空中出现了一弯新月,月光投射在城堡的阴郁的城墙上。周围沉寂得使尤仑德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到。但他全身僵硬,几乎完全成了一具化石,灵魂仿佛早已脱离了躯壳,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已经不是一个骑士,不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了,至于他究竟是什么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他仿佛觉得,到了半夜里,死神就会从早晨他看见过的那几具吊死的尸体那里越过雪地向他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