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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散文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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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散文选集
  编辑例言
  一、本套《现代散文丛书》是《百花散文书系》的一个组成部分。选收一九一七至一九四九年期间散文家的名篇佳作,按人专集分册。
  二、入选的作者均是这一时期的散文名家,所选作品尽可能照顾到作者散文创作的发展脉络。
  三、每集作品前均冠以万字以上的评论性序言,简单介绍作者生平,并结合本书所选散文,分析评介其艺术特色及创作发展的道路和影响。
  四、所选作品,尽量注明原书发表的出处和时间;对于个别难理解的地方亦加以必要的注释。
  序 言
  孙钧政
  向中国文学史那块宝地上瞥一眼,就会看到韵文的百花璀璨夺目,散文的嘉禾葳蕤生辉。我们的祖先重韵文,也不薄散文,单说散文,就有书、表、序、赞、奏、议、谏、疏、论、说、记、传、诔、志、碑,等等等等,其文体就有百余种,就内容而言,不外乎述怀咏史,言志抒情,忆远思乡,信札往来,悲悼友朋等等,看过多种多样的散文,我们就会发现:凡是能够流传至今并仍脍炙人口的篇什,其中都贯穿着一个“真”字,这就形成了中国古典散文的真实感人的优秀传统。
  老舍的散文,承继了汉唐宋明以来的这个优秀传统。
  一
  真,是老舍散文的魂。
  老舍散文的“真”,可概括为事真、情真、义真。
  写散文,事要真。事真是抒怀抒情抒愤懑的基础,如果没有事的真实,感情便苍白无力没了根,一片虚情假意便油然而生。这事真的要求,在悲悼友朋的时候,更得严格遵守。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早就提出“铭诔尚实”,实就是真,曹丕提出这个问题,说明自古以来,人们容易犯不实的毛病,许多怀友祭悼的文字,多有溢美之辞。人去了,活着的朋友多说些好话这也在情理之中。最不可取的是为了向上攀附,故意捏造“我的朋友×××如何如何”,借此沽名钓誉,这已不是不尚实而是造假了。老舍不这样,是什么就写什么,知道多少就写多少,不漫夸以自诩,也不攀附去沾光,他实事求是。这可以从他悼念故友的散文里得到印证。
  老舍爱朋友是有了名的,一次胡青先生对我说:“老舍爱朋友胜过一切。老舍认为世界上最穷 的人是没有朋友的人”,这话点透了老舍的交友之道。老舍交的朋友 之广,层次之多,在中国作家中属第一,现代文学史中的作家几乎都 是他的朋友,“文协”总务部主任(实际的理事长)是所有抗战作家 的知心人,知心朋友。从层次上看,也属他第一。从身系民族安危的 大政治家,文学泰斗,战士,车夫直到老妪、儿童等等,包括了社会 的各个阶层,都有他的朋友。老舍交友是始终如一,善始善终的“上 交不谄,下交不渎”①。老舍能卖了衣物为朋友接风,表现出了老舍的仁厚的心。老舍交 友始终如一,这一点十分重要,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老舍散文集中,记人的散文里,有那么多祭文的原故。哭白涤洲,记何容、宗月大师、悼王锡礼、许地山、赵玉三、罗常培、于非、梅兰芳、郝寿臣等等。而这些悼念的文字都是真实地记述老舍跟以上这些人的交往的事实,从这些事实中发表他的看法。他写白涤洲为朋友做各种各样的事,如代朋友汇款,去接站,送往迎来;家中死了五口人,仍到西山去调查方言,一件件事随手写来,写出个舍己从人的白涤洲。写何容,也是如此:“他的‘古道’使他柔顺像个羊,同时也能使他硬如铁。当他硬的时候,不说巴结人,就是泛泛的敷衍一些也不肯。在他柔顺时,他的感情授着理智的调动:比如说友人的小孩病得要死,他能昼夜去给守着,而面上老是微笑,希望他的笑能减少友人一点痛苦;及至友人们都睡了,他才独对垂死的小儿落泪”。①《易经·系辞下》。
  中国的文人常恪守一条为圣人讳的原则,在一些文章中,写到大 人物或社会名流以及在学术上有成就的学者,常常有“自幼聪敏好学” 的字样,看不出被写的那个人的个性来。这个风气沿袭下来,凡写上 述有成就的人物时,都写成天才,自小就了不起。其实这是不全面的。 鲁迅说得好,就算是音乐天才,刚生下来第一声啼哭也绝非是好音乐。 鲁迅、老舍都是对人对事持一种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的,他们能如实 的描写现实。鲁迅敢写出小时候的小伙伴“偷”罗汉豆的事来, 并不隐讳什么。老舍也如此,“辛田(即罗常培)是 我自幼的同学,我俩曾对掀小辫打架,也一同逃学去听《施公案》” ①这是孩童时代的真实,自自然然,丝毫不会减弱我们对大语言学家 罗常培学问的佩服。这样写反而觉得十分亲切,有味。
  事真的另一层含义是写出自己知道的感受最深的事,不说自己不 明白不甚了然的事,更不去捕风捉影,不说自己不懂的领域的事,这 也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例如在《我所认识的沫若先生》一文 中,上述原则体现得非常鲜明,他不论述郭沫若的创作翻译,也不去 评价他的考古成就、北伐的功业等等大题目,单道郭沫若的为人品质。 一是说他聪明,但对聪明的内涵作如下解释:“我管这叫做愚傻的聪 明,假如愚傻就是舍利趋义的话。这种聪明才是一个诗人的伟大处: 有了它,诗人的人格才宝气珠光。”二是说郭沫若是“五十岁的小孩” ,他真诚,怒喜形于色。三是说郭沫若“是头狮子,扑什么都用全力。”是“伏虎罗汉”,老舍 从这三方面写出了郭沫若智、勇与天真,一个活脱脱的哲人加小孩的形象便出现了。
  ①老舍《怀友》。
  ①老舍《何容何许人也》。
  老舍本人胸襟高阔,舍己为人,有一种崇高的思想境界,这种境 界像一根大弦,从天上到地下,谁能跟这根“弦”共鸣?只有那些为 时代、为民族,为人民献身的人!郭沫若是这样的人,茅盾也是,老 舍在《给茅盾兄祝寿》一文中集中强调了这一点:茅盾永远跑在时代 前头,老舍写道:“他永远要说出他以为值得一说的话。勇敢使他永 远年轻,而时间增高了他的智慧。他创作,他翻译,他研究,他编辑, 他的勤劳与成绩,从五四到今天,老跑在我们的前面。他使我们敬爱 他,甚至于忌妒他。”
  话不多,精辟、透彻,抓住了茅盾精神的实质,现在看这些话也 是有历史价值的。老舍独具慧眼,能识人,他胸中有崇高的“尺”, 所以他也能量出别人的崇高来:“在抗战中,他跑到武汉,跑到新疆, 跑到香港与桂林,而后又来到重庆。无论到哪里,他总是殷恳的撒播 新文艺的种子,虽然这种工作会给他带来许多身体上的与精神上的痛 苦。他不单认定文艺工作是有价值与愉快的,他也认定了这种工作是 痛苦的,把痛苦与愉快都尝 到,他得到了崇高。”
  老舍所尊敬的都是这种人。
  郭沫若、茅盾这些现代文学史中的大人物之所以被老舍尊敬,就因为他们有舍己为民族、国家、人民的精神。
  老舍对一般的“小人物”的尊敬也是基于这个精神,请看一看老舍写的一位为抗战而牺牲的司机赵玉三吧。
  赵玉三,山东人,23岁,抗战时期为抗战开车,“赵君在陕、甘、 湘、鄂、川、滇、黔、桂、越南、缅甸的公路上都服过务。从离开南京,他就生活在公路上,六年没有给家中———在山东长清———通过信!”他在为抗战服务途中从海拔四千公尺的高山公路上翻了车, 牺牲了。老舍因他的死十分悲痛,在悼念这位司机的文章的最后,老舍写道:“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过几次:‘给我写几句!’现在,我给他写几句了,可是他已结束了他的生命,在抗 战的今日,凡是为抗战而舍掉自己性命的,便是延续了国家的生命;赵君死得太早了,可他将随着中华民族的胜利与复兴而不朽!”
  这一篇散文就是老舍的真情升华为民族大义的明证。老舍作品的义,就是中华民族的一股浩然正气。
  二
  老舍是一位以“图像感诉”的作家。
  在老舍先生的小说里,场景与风景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他不是 仅仅用场景、风景来衬托人物、心理等,而是把写景与写人当成一样 重要的艺术手段和审美对象,有时“景”本身就是主角。 以风俗场景而著名的段落就有《中华餐馆文化大观》、《京城节 俗纵览》、《伦敦圣诞夜晏》、《北平市井百图》。就风景而言就更 多了,最著名的有《伦敦泰晤士河上的垂天大雾》、《紫禁城里的狂 风暴雨》。老舍有一颗哲人的心,画家的眼,绣工的手。哲人的心想 得深、细、透;画家的眼,看得准、远、全;绣工的手,巧夺天工, 绣出比现实更真实的第二自然。老舍写景的文字跟一般作家不大一样, 他常常是把美与丑对着写,在小说里是如此,在散文里亦复如此。散 文《趵突泉的欣赏》就是这样的。趵突泉乃济南三大名胜之一,请看老舍笔下的名泉: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见方,三个泉口偏西,北边便是条小溪流 向西门去。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 去看。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水不退缩,只有自然有这样的力量!
  这么鲜洁活泼的一脉涌泉的周围是个什么状况呢?老舍这样写道: “这块地方已经成了个市场。南门外是一片喊声,几阵臭气,从卖大 碗面条与肉包子的棚子里出来,进了门有个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 这里‘一毛钱四块!’和‘两毛钱一双!’的喊声,与外面的‘吃来’ 联成一片。一座假山,奇丑;穿过山洞,接连不断的棚子与地摊,东 洋布,东洋瓷,东洋玩具,东洋……加劲的表示着中国人怎样热烈的 ‘不’抵制劣货。”这篇散文发表在1932年8月第一卷第十七期的《 华年》杂志上,看看年代,就明白,老舍的爱国忧患意识渗透在他的一切作品中,欣赏趵突泉洁鲜活泼,指斥那时社会众生 相的丑恶,老舍的散文总是这样让人不轻松。《吊济南》也是这样, 他把济南视为第二故乡,但对济南的一片灰色却是十分忧虑。老舍总是把社会、自然与人一起写的。老舍总希望有个平和的社 会,干净、美丽的自然环境与智勇双全、勤勉、文明的人三者相结合 的生存空间。所以他爱品质好的人,他爱谁也别欺侮谁的社会,他爱山水之美, 在花草林木中,他最爱的是那种象征着青春活力的绿色。老舍在《二 马》《小坡的生日》里多次写到英国和新加坡的绿色,绿色令他醉! 在他的散文里仍然以无限的深情写这绿色:“山上有了绿色,嫩绿, 所以把松柏比得发黑了一些。谷中不但填满了绿色,而且颇有些野花, 有一种似紫荆色儿略略发蓝的,折来很好插瓶。
  “青岛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过,说也奇怪,五月的海就仿佛特 别的绿,特别的可爱,也许是因为人们心里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绿 叶,再看一眼海,真的,这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春深似海’。绿,鲜 绿,浅绿,深绿,黄绿,灰绿,多种的绿色,联接着,交错着,变化着,波动着, 一直绿到天边,绿到山脚,绿到渔帆的外边去。”
  “水在面前,而绿意无限”。①
  “青岛是颗绿珠”。②心中有无 限的绿意,笔下才会有无边的绿海。老舍从心底里热爱生活,他是一 位用语言文字绘画的圣手,在他的一涂一抹里都透着他的爱,这种爱 都是从他写画的每一个物、景中表达出来的。1936年6月16日他发表 了《想北平》一文,全是用图像来表达他对北平的爱。“我真爱北平。 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 在我想作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事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 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 的,只有独自微笑与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 平也近乎这个。”这是一种无保留的爱,怎么表达呢?无法吗?有法,有老舍之法,即用图像来感诉:他说 巴黎、伦敦、罗马,这些名城,如果让他住的话,他说他不住,他说 “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的感到寂苦”。他爱北平,因为他能“摸着 ———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滩,背后是城墙,坐在石 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 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墙上的牵牛, 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 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 担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 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 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 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桔子包着纸;遇到北平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老舍的爱就渗透在这些具体的物件上,写出了这些带色儿的物件, 也就写出了他对北平的爱,说不出的爱就用图像来感诉好了,这是老 舍为后代留下的宝贵的艺术经验,老舍的风景散文,就是一幅幅的中国画。老舍“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 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①老舍本质上是一位诗人。
  三
  老舍想得深,看得透,说得俏,因而形成了老舍的幽默。
  昔者,诸多专家学者专门研究老舍的幽默手法,这固然好,但幽 默的手法是无穷无尽的,我想更重要的是要研究老舍幽默的成因及风 格。
  老舍的青年时代正是帝制崩坏,海禁初开,西风东渐的时代,正因为有了这么个时代,老舍才能从小羊圈胡同走向泰晤士河畔。20年 代初的英国是列强之首,工业经济高度发达,社会、文化、人情风习 与当时的中国大异其趣。老舍从一个保守的、落后的、愚昧的、腐败 的旧中国走到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之后,就像从发着霉味的“铁屋子” (鲁迅语)里走上了视野开阔的绿野,他感到了西方科学、民主与社会进步,当他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 故土时,觉得许多事情是乖戾不合理,违背自然,可悲可笑的。但是, 老舍,从未把自己从炎黄子孙里除去,自己也是这个“老民族”里的 一分子,也该在这可笑的行列里。但他要批判那些不合理的、愚昧的 东西,用什么办法呢?采用什么办法去批判社会,这是由每个作家的 人生观与世界观决定的。老舍,是北京人,旗人,也是贫苦的人,受 他母亲影响,穷而有志,性格刚强,自尊自重,也正因为如此,他对 腐败现象深恶痛绝;可是又因为他穷,有同情心,因此他常常是“半 恨、半笑”地看世界,他要抨击坏现象却不“赶尽杀绝”,因此在他 的批判武器库里,拣了幽默这把搔痒耙子,企图用笑声来埋葬旧世界。老舍的笑声里含着多种成分,这些成分是疾恶如仇的愤懑,对愚 昧落后的人们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遗恨,这点与鲁迅相通了,这 是一个时代特征;观音在云端看到芸芸众生的平庸、卑谄、龌龊而生 出的悲悯之情;无可奈何的自嘲,个人酸楚的感受,这一切都用哈哈 哈的笑声倾倒出来,凡识音者,皆能从老舍的笑声里听出酸甜苦辣来。老舍用笑来医病态社会以及在病态社会里得了病的 人们,让这些病态的人向善、向真、向光明。老舍对自己的同胞从未 失去信心,他的格言是“光明永在,潜力无穷”,所以他不把病态的 人捺到地下去,而是让他们改过,换一副头脑过不敷衍的真生活。在 这种意义上说,老舍是笑的哲人。为什么称他是哲人呢?哲者聪明也,老舍清醒地看到中华民族优秀的道德伦理传统的一面;同时也清醒地 看到了几千年来积淀的传统的负面对人们精神的残害与毒害,老舍讽笑的就是这文化传统的负面。例如爱面子,敷衍塞责,得过且过,世故巧滑,虚荣浮夸,沽名钓誉,委过于人,把麻烦别人不当做一回事, 自私自利,表里不一等等坏风习。这以《番表》为代表。
  在老舍的幽默散文里,有一部分是写儒林内史的,写文人教书、 办刊物、写文章、写小说等等,将他们的品行漫画出来,有些夸大,但很真实,这类幽默写的是儒林,知内情,文字有褒有贬,是一种最 恰当的夸张。他的散文都不长,短,但饱满,什么原因?言之有物。 读老舍的幽默文,不仅能使你轻松脑子,同时也可以使你眼睛一亮, 每一篇都有闪光点,有益智开窍之功效。在每一篇幽默文章里,都可 以听到智者———老舍的笑声,这笑有温和的笑,例《看电影》,有 鄙夷的笑,如《番表》,有酸楚的笑,有友好的笑,有无奈的笑,笑 的是傻人傻事傻风习传统,而没有傻笑,因为他是站在“崇高”上来 看鄙俗的。它的笑声带着批判力。
  四
  老舍是语言大师,其语言的总特点是白、俗、精、活、俏、美。其散文语言的最大特点是自然,真率。
  老舍的散文,从题材看,无所不包,从体式看又无所不有。不论什么题材,也不论什么体式:悼文,祭文,速写,小品,书信乃至广告,在用语上都做到了随类赋彩。他无论写什么,都是在心中想透了才下笔,由于心中有底,所以他的语言笔笔有着落,一句接一句,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千万别小看这一句接一句,语言是思想感情的外在表现形式,思想的透彻才会带来语言的流畅。学老舍的语言,先要学老舍的深刻的思想。老舍作品里的文化因素极浓,当你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再读老舍全部作品时,会惊异地发现,老舍首先应该是一位思想家,然后才成了幽默大师与语言大师。无前者便无后二者,前为根,后为枝叶。所以说,学老舍语言必须注意他的思想,以前的论者仅承认他是幽默大师与语言大师,这是认其表而忽视或有意不看其里的。“在抗 战的今日,凡是为抗战舍掉自己生命的,便是延续了国家的生命。” 无崇高的爱国思想是说不出这种高尚的语言的。这些话一个生僻字都 没有,极普通与自然,惟其如此,才显得极其深刻,这又一次说明有 其好思想,才会有好语言。所以,只注重文字之美,而内容贫乏的散 文不是好散文,因为只有厚皮而无饱满的肉核,食之无味。当我们再重新认真读读老舍散文的时候,就会发现老舍语言的“俗”是大雅若 俗的俗,俗得有味道,甚至含有哲 理。他喜欢“淘气而不讨厌”的小孩儿,“小孩使世界扩大,使 隐藏着的东西显露出来,非有小孩不明白这个。”有了小孩儿之后“ 我体验出母性的伟大,觉得打老婆的人满该下地狱”,这些清浅的语言极通俗,但含着哲理!
  老舍是文人,他写过许多大学讲义:《文学概论》论古今之文心; 写过《欧洲文学史》,老舍古诗也写得好,对文言文十分熟悉,有时 在他的作品中时不时流露出来,但是老舍只取了古文的清新、隽永、 含蓄的优点,化出了老舍的独特的诗意的文字。当他的感情褒溢之时,诗意的文字便出来了,这时他的散文如同诗一样,其语言十分凝练。 老舍又深通中国与西洋艺术,所以他的散文总是文字素淡而色彩斑斓。 就整篇文章看特别注重意境的锻炼,他的散文几乎可以说是一事一情 一境的和谐的统一。
  老舍成为语言大师是因为他首先成了一位思想家,综观老舍的创作,可以看出老舍最关心的是我们中华民族这个古老民族如何新生的 问题,他的创作从这个总底出发,所以生发出斑斓的无与伦比的文学 语言来,形成了老舍自己独特的语言指纹:淡中有深味!
  五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老舍是个个性十分鲜明的作家,也是多产作家之一,可他对自己的作品没有 那种“敝帚自珍”的感觉,证明之一就是他曾明确表示,不愿任何人 收集整理编辑他所写的散文,其中包括幽默诗文等,并说,谁要是这样做,他要到阎王爷那里告他,让他打摆子。这是老舍的真话,是写 在一篇文章里的。舒济女士在整理其父老舍先生的遗稿时,看到那段 文字,对于要不要编这本散文集也曾犹豫过,但,社会上读者的呼声 很高,为了满足社会上热心读者以及国内外老舍研究者的需要,舒济 女士冒“打摆子”的危险,花了许多时间与精力编了这本书。编好了书,舒济女士 找我作序,说真话,我学养不足,真不敢应承,可舒济为读者着想的 精神感动了我,我也冒险陪舒济一起“打摆子”。细想想,世上有多少作者、编者,为了给读者带来了美好的精神食粮,都是自甘吃苦头 的,何况现在已有了金鸡纳霜专治打摆子的特效药,“打摆子”也不 怕了。是为序。
  到了济南
  (一)
  到济南来,这是头一遭。挤出车站,汗流如浆,把一点小伤风也治好了,或者说挤跑了;没秩序的社会能治伤风,可见事儿没绝对的好坏;那么,“相对论”大概就是这么琢磨出来的吧?
  挑选一辆马车。“挑选”在这儿是必要的。马车确是不少辆,可是稍有聪明的人便会由观察而疑惑,到底那里有多少匹马是应当雇八个脚夫抬回家去?有多少匹可以勉强负拉人的责任?自然,刚下火车,决无意去替人家抬马,虽然这是善举之一;那么,找能拉车与人的马自是急需。然而这绝对不是容易的事儿,因为:第一,那仅有的几匹颇带“马”的精神的马,已早被手急眼快的主老 舍 散 文 选 集顾雇了去。第二,那些“略”带“马气”的马,本来可以将就,哪怕是只请他拉着行李——天下还有比“行李”这个字再不顺耳,不得人心,惹人头皮疼的?而我和赶车的在辕子两边担任扶持,指导,劝告,鼓励,(如还不走)拳打脚踢之责呢。这凭良心说,大概不能不算善于应付环境,具有东方文化的妙处吧?可是,“马”的问题刚要解决,“车”的问题早又来到,即使马能走三里五里,坚持到底不摔跟头;或者不幸跌了一跤,而能爬起来再接再厉;那车,那车,那车,是否能装着行李而车底儿不哗啦啦掉下去呢?又一个问题,确乎成问题!假使走到中途,车底哗啦啦,还是我扛着行李(赶车的当然不负这个责任),在马旁同行呢?还是叫马背着行李,我再背着马呢?自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陪着御者与马走上一程,也是有趣的事;可是,花了钱雇车,而自扛行李,单为证明“三人行必有我师”,是否有点发疯?至于马背行李,我再负马,事属非常,颇有古代故事中巨人的风度,是!可有一层,我要是被压而死,那马是否能把行李送到学校去?我不算什么,行李是不能随便掉失的!不为行李,起初又何必雇到 了 济 南车呢?小资产阶级的逻辑,不错;但到底是逻辑呀!第三,别看马与车各有问题,马与车合起来而成的“马车”是整个的问题,敢情还有惊人的问题呢——车价。一开首我便得罪了一位赶车的,我正在向那些马国之鬼,和那堆车之骨骼发呆之际,我的行李突然被一位御者抢去了。我并没生气,反倒感谢他的热心张罗。当他把行李往车上一放的时候,一点不冤人,我确乎听见哗啦一声响,确乎看见连车带马向左右摇动者三次,向前后进退者三次。“行啊?”我低声的问御者。“行?”他十足的瞪了我一眼。“行?从济南走到德国去都行!”我不好意思再怀疑他,只好以他的话作我的信仰;心里想:“有信仰便什么也不怕!”为平他的气,赶快问:“到——大学,多少钱?”他说了一个数儿。我心平气和的说:“我并不是要买贵马与尊车。”心里还想:“假如弄这么一份财产,将来不幸死了,遗嘱上给谁承受呢?”正在这么想,也不知怎的,我的行李好像被魔鬼附体,全由车中飞出来了。再一看,那怒气冲天的御者一扬鞭,那瘦病之马一掀后蹄,便轧着我的皮箱跑过去。皮箱一点也没坏,只是上边落着一小块车轮上的胶皮;为避免麻烦,我也没敢叫回御者告诉他,万一他叫“我”赔偿呢!同时,心中颇不自在,怨自己“以貌取马”,哪知人家居然能掀起后蹄而跑数步之遥呢。
  幸而××来了,带来一辆马车。这辆车和车站上的那些差不多。马是白色的,虽然事实上并不见得真白,可是用“白马之白”的抽象观念想起来,到底不是黑的,黄的,更不能说一定准是灰色的。马的身上不见得肥,因此也很老实。缰,鞍,肚带,处处有麻绳帮忙维系,更显出马之稳练驯良。车是黑色的,配起白马,本应黑白分明,相得益彰,可是不知济南的太阳光为何这等特别,叫黑白的相配,更显得暗淡灰来。
  行李,××和我,全上了车。赶车的把鞭儿一扬,吆喝了一声,车没有动。我心里说:“马大概是睡着了。马是人们最好的朋友,多少带点哲学性,睡一会儿是常有的事。”赶车的又喊了一声,车微动。只动了一动,就又停住;而那匹马确是走出好几步远。赶车的不喊了,反把马拉回来。他好像老太婆缝补袜子似的,在马的周身上下细腻而安稳的找那些麻绳的接头,慢慢的一个一个的接好,大概有三十多分钟吧,马与车又发生关系。又是一声喊,这回马是毫无可疑的拉着车走了。倒叫我怀疑:马能拉着车走,是否一个奇迹呢?
  一路之上,总算顺当。左轮的皮带掉了两次,随掉随安上,少费些时间,无关重要。马打了三个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车窗上一次,好在没受伤。跟××顶了两回牛儿,因为我们俩是对面坐着的,可是顶牛儿更显着亲热;设若没有这个机会,两个三四十的老小伙子,又焉肯脑门顶脑门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学的时候,我摹仿着西洋少女,在瘦马脸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谢他叫我们得以顶牛的善意。
  (二)
  上次谈到济南的马车,现在该谈洋车。
  济南的洋车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坐在洋车上的味道可确是与众不同。要领略这个味道,顶好先检看济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骂了车夫,或诬蔑济南洋车构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检看道路的时候,请注意,要先看胡同里的;西门外确有宽而平的马路一条,但不能算作国粹。假如这检查的工作是在夜里,请别忘了拿个灯笼,踏一脚黑泥事小,把脚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间垫石,两旁铺土的。土,在一个中国城市里,自然是黑而细腻,晴日飞扬,阴雨和泥的,没什么奇怪。提起那些石块,只好说一言难尽吧。假如你是个地质学家,你不难想到:这些石是否古代地层变动之时,整批的由地下翻上来,直至今日,始终原封没动;不然,怎能那样不平呢?但是,你若是个考古家,当然张开大嘴哈哈笑,济南真会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块石头没有多少年的历史!社会上一切都变了,只有你们这群老石还在这儿镇压着济南的风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爱这些石路,因为块块石头带着慷慨不平的气味,且满有幽默。假如第一块屈了你的脚尖,哼,刚一迈步,第二块便会咬住你的脚后跟。左脚不幸被石洼囚住,留神吧,右脚会紧跟着滑溜出多远,早有一块中间隆起,棱而腻滑的等着你呢。这样,左右前后,处处是埋伏,有变化;假如那位浪漫派写家走过一程,要是幸而不晕过去,一定会得到不少写传奇的启示。
  无论是谁,请不要穿新鞋。鞋坚固呢,脚必磨破。脚结实呢,鞋上必来个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脚姑娘太太们,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涂而惊异!
  在这种路上坐汽车,咱没这经验,不能说是舒服与否。只看见过汽车中的人们,接二连三的往前蹿,颇似练习三级跳远。推小车子也没有经验,只能理想到:设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险,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车子,一定有一个碎了的。
  洋车,咱坐过。从一上车说吧。车夫拿起“把”来,也许是往前走,也许是往后退,那全凭石头叫他怎样他便得怎样。济南的车夫是没有自由意志的。石头有时一高兴,也许叫左轮活动,而把右轮抓住不放;这样,满有把坐车的翻到下面去,而叫车坐一会儿人的希望。
  坐车的姿式也请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气君子,挺着脖子正着身,好啦:为维持脖子的挺立,下车以后,你不变成歪脖儿柳就算万幸。你越往直里挺,它们越左右的筛摇;济南的石路专爱打倒挺脖子,显正气的人们!反之,你要是缩着脖子,懈松着劲儿,请要留神,车子忽高忽低之际,你也许有鬼神暗佑还在车上,也许完全摇出车外,脸与道旁黑土相吻。从经验中看,最好的办法是不挺不缩,带着弹性。像百码决赛预备好,专候枪声时的态度,最为相宜。一点不松懈,一点不忽略,随高就高,随低就低,车左亦左,车右亦右,车起须如据鞍而立,车落应如鲤鱼入水。这样,虽然麻烦一些,可是实在安全,而且练习惯了,以后可以不晕船。
  坐车的时间也大有研究的必要,最适宜坐车的时候是犯肠胃闭塞病之际。不用吃泄药,只须在饭前,喝点开水,去坐半小时上下的洋车,其效如神。饭后坐车是最冒险的事,接连坐过三天,设若不生胃病,也得长盲肠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么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车为是,因没有一个时间是相宜的。
  末了,人们都说济南洋车的价钱太贵,动不动就是两三毛钱。但是,假如你自己去在这种石路上拉车,给你五块大洋,你干得了干不了?
  (三)
  由前两段看来,好像我不大喜欢济南似的。不,不,有大不然者!有幽默的人爱“看”,看了,能不发笑吗?天下可有几件事,几件东西,叫你看完而不发笑的?不信,闭上一只眼,看你自己的鼻子,你不笑才怪;先不用说别的。有的人看什么也不笑,也对呀,喜悲剧的人不替古人落泪不痛快,因为他好“觉”;设身处地的那么一“觉”,世界上的事儿便少有不叫泪腺要动作动作的。噢,原来如此!
  济南有许多好的事儿,随便说几种吧:葱好,这是公认的吧,不是我造谣生事。听说,犹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为吃鱼吃的;山东人是不是因为多嚼大葱而不患肺病呢?这倒值得调查一下,好叫吃完葱的士女不必说话怪含羞的用手掩着嘴:假如调查结果真是山西河南广东因肺病而死的比山东多着七八十来个(一年多七八十,一万年要多若干?),而其主因确是因为口中的葱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里。
  在小曲儿里,时常用葱尖比美妇人的手指,这自然是春葱,决不会是山东的老葱,设若美妇人的十指都和老葱一般儿粗(您晓得山东老葱的直径是多少寸),一旦妇女革命,打倒男人,一个嘴巴子还不把男人的半个脸打飞!这决不是济南的老葱不美,不是。葱花自然没有什么美丽,葱叶也比不上蒲叶那样挺秀,竹叶那样清劲,连蒜叶也比不上,因为蒜叶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叶,单看葱白儿,你便觉得葱的伟丽了。看运动家,别看他或她的脸,要先看那两条完美的腿,看葱亦然。(运动家注意。这里一点污辱的意思没有;我自己的腿比蒜苗还细,焉敢攀高比诸葱哉!)济南的葱白起码有三尺来长吧:粗呢,总比我的手腕粗着一两圈儿——有愿看我的手腕者,请纳参观费大洋二角。这还不算什么,最美是那个晶亮,含着水,细润,纯洁的白颜色。这个纯洁的白色好像只有看见过古代希腊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鲜,白,带着滋养生命的乳浆!这个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颠着,赞叹着,好像对于宇宙的伟大有所领悟。由不得把它一层层的剥开,每一层落下来,都好似油酥饼的折叠;这个油酥饼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层层上的长直纹儿,一丝不乱的,比画图用的白绢还美丽。看见这些纹儿,再看看馍馍,你非多吃半斤馍馍不可。人们常说——带着讽刺的意味——山东人吃的多,是不知葱之美者也!
  反对吃葱的人们总是说:葱虽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处。其实这是一面之词,假若大家都吃葱,而且时常开个“吃葱竞赛会”,第一名赠以重二十斤金杯一个,你看还敢有人反对否!
  记得,在新加坡的时候,街上有卖柘莲者,味臭无比,可是土人和华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并且听说,英国维克陶利亚女皇吃过一切果品,只是没有尝过柘莲,引为憾事。济南的葱,老实的讲,实在没有奇怪味道,而且确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尝尝。
  载一九三○年十月——一九三一年二月
  《齐大月刊》第一卷第一、二、四期
  一些印象(节选)
  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了。这个诗意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那末,请看济南吧。那颜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了。以颜色说吧,山腰中的松树是青黑的,加上秋阳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浅的颜色,把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透黄的阴影。山脚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儿。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的转移而不同。山顶的颜色不同还不重要,山腰中的颜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几句诗。山腰中的颜色是永远在那儿变动,特别是在秋天,那阳光能够忽然清凉一会儿,忽然又温暖一会儿,这个变动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颜色觉得出这个变化,而立刻随着变换。忽然黄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层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忽然像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合着彩色,轻轻的抹上一层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有这样的山,再配上那蓝的天,晴暖的阳光;蓝得像要由蓝变绿了,可又没完全绿了;晴暖得要发燥了,可是有点凉风,正像诗一样的温柔;这便是济南的秋。况且因为颜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显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线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顶上那个塔!
  再看水。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有泉——到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莲花,城河的绿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济南有秋山又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因为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先不用说别的,只说水中的绿藻吧。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这种鲜绿全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是的,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它们知道它们那点绿的心事,它们终年在那儿吻着水皮,做着绿色的香梦。淘气的鸭子,用黄金的脚掌碰它们一两下。浣女的影儿,吻它们的绿叶一两下。只有这个,是它们的香甜的烦恼。羡慕死诗人呀!
  在秋天,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山影儿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虚幻的吻着。山儿不动,水儿微响。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要知济南的冬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次说了济南的秋天,这回该说冬天。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风,便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全安静不动的低声的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觉的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像些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反倒在绿藻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树虽然没有叶儿,鸟儿可并不偷懒,看在日光下张着翅叫的百灵们。山东人是百灵鸟的崇拜者,济南是百灵的国。家家处处听得到它们的歌唱;自然,小黄鸟儿也不少,而且在百灵国内也很努力的唱。还有山喜鹊呢,成群的在树上啼,扯着浅蓝的尾巴飞。树上虽没有叶,有这些羽翎装饰着,也倒有点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着它们在空中飞,听着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试试;睡吧,决冻不着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到了齐大,暑假还未曾完。除了太阳要落的时候,校园里不见一个人影。那几条白石凳,上面有枫树给张着伞,便成了我的临时书房。手里拿着本书,并不见得念;念地上的树影,比读书还有趣。我看着:细碎的绿影;夹着些小黄圈,不定都是圆的,叶儿稀的地方,光也有时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块。小黑驴似的蚂蚁。单喜欢在这些光圈上慌手忙脚的来往过。那边的白石凳上,也印着细碎的绿影,还落着个小蓝蝴蝶,抿着翅儿,好像要睡。一点风儿,把绿影儿吹醉,散乱起来;小蓝蝶醒了懒懒的飞,似乎是做着梦飞呢;飞了不远,落下了,抱住黄蜀菊的蕊儿。看着,老大半天,小蝶儿又飞了,来了个楞头磕脑的马蜂。
  真静。往南看,千佛山懒懒的倚着一些白云,一声不出。往北看,围子墙根有时过一两个小驴,微微有点铃声。往东西看,只看见楼墙上的爬山虎。叶儿微动,像竖起的两面绿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绿草。往上看,看见几个红的楼尖。全不动。绿的,红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张画,颜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办公处的大钟的针儿,偷偷的移动,好似唯恐怕叫光阴知道似的,那么偷偷的动,从树隙里偶尔看见一个小女孩,花衣裳特别花哨,突然把这一片静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儿也更红,叶儿也更绿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带这一群颜色跳起舞来。小女孩看不见了,又安静起来。槐树上轻轻落下个豆瓣绿的小虫,在空中悬着,其余的全不动了。
  园中就是缺少一点水呀!连小麻雀也似乎很关心这个,时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园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鱼,有些荷花!哪怕是有个喷水池呢,水声,和着枫叶的轻响,在石台上睡一刻钟,要做出什么有声有色有香味的梦!花木够了,只缺一点水。
  短松墙觉得有点死板,好在发着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绕着些密罗松,开着些血红的小花,也许能减少一些死板气儿。园外的几行洋槐很体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可是继而一想,没有石凳也好,校园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没有多少人工做的点缀,砖砌的花池咧,绿竹篱咧,全没有;这样,没有人的时候,才真像没有人,连一点人工经营的痕迹也看不出;换句话说,这才不俗气。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来;也许是盼望快放暑假吧。快放暑假吧!把这个整个的校园,还交给蜂蝶与我吧!太自私了,谁说不是!可是我能念着树影,给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还说得过去的诗呢。
  学校南边那块瓜地,想起来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懒得动;在石凳上等着吧,等太阳落了,再去买几个瓜吧。自然,这还是去年的话;今年那块地还种瓜吗?管他种瓜还是种豆呢,反正白石凳还在那里,爬山虎也又绿起来;只等玫瑰开呀!玫瑰开,吃粽子,下雨,晴天,枫树底下,白石凳上,小蓝蝴蝶,绿槐树虫,哈,梦!再温习温习那个梦吧。
  有诗为证,对,印象是要有诗为证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带点土气的。我想写“春夜”,多么美的题目!想起这个题目,我自然的想作诗了。可是,不是个诗人,怎办呢;这似乎要“抓瞎”——用个毫无诗味的词儿。新诗吧?太难;脑中虽有几堆“呀,噢,唉,喽”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泪滚滚的“!”。但是,没有别的玩意儿,怎能把这些宝贝缀上去呢?此路不通!旧诗?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几年没动那些七庚八葱的东西了;不免出丑。
  到底硬联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兴非常,有胜于无,好歹不论,正合我的基本哲学。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便没一首“通”的吧,“量”也足惊人不是?中国地大物博,一人能写八首春夜,呀!
  唉!湿膝病又犯了,两膝僵肿,精神不振,终日茫然,饭且不思,何暇作诗,只有大喊拉倒,予无能为矣!只凑了三首,再也凑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时候;况且精神不好,其影响于诗与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进去,爱要不要;我就是这个主意!反正无论怎说,我是有诗为证:
  (—)
  多少春光轻易去?无言花鸟夜如秋。
  东风似梦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
  柳样诗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艳成羞。
  谁家玉笛三更后?山倚疏星人倚楼。
  (二)
  一片闲情诗境里,柳风淡淡柝声凉。
  山腰月少青松黑,篱畔光多玉李黄。
  心静渐知春似海,花深每觉影生香。
  何时买得田千顷,遍种梧桐与海棠!
  (三)
  且莫贪眠减却狂,春宵月色不平常!
  碧桃几树开蝴蝶,紫燕联肩梦海棠。
  花比诗多怜夜短,柳如人瘦为情长。
  年来潦倒漂萍似,惯与东风道暖凉。
  得看这三大首!五十年之后,准保有许多人给作注解——好诗是不需注解的。我的评注者,一定说我是资本家,或是穷而倾向资本主义者,因为在第二首里,有“何时买得田千顷”之语。好,我先自己作点注吧:我的意思是买山地呀,不是买一千顷良田,全种上花木,而叫农民饿死,不是。比如千佛山两旁的秃山,要全种上海棠,那要多么美,这才是我的梦想。这不怨我说话不清,是律诗自身的别扭;一句非七个字不可,我怎能忽然来句八个九个字的呢?
  得了,从此再不受这个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续。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养好,能加入将来远东运动会的五百哩竞走,得个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汉;诌几句不准多于七个字一句的诗,算得什么!
  载一九三一年三月至六月《齐大月刊》
  第一卷第五、六、七、八期
  非正式的公园
  济南的公园似乎没有引动我描写它的力量,虽然我还想写那么一两句;现在我要写的地方,虽不是公园,可是确比公园强的多,所以——非正式的公园;关于那正式的公园;只好,虽然还想写那么一两句,待之将来。
  这个地方便是齐鲁大学,专从风景上看。齐大在济南的南关外,空气自然比城里的新鲜,这已得到成个公园的最要条件。花木多,又有了成个公园的资格。确是有许多人到那里玩,意思是拿它当作——非正式的公园。
  逛这个非正式的公园以夏天为最好。春天花多,秋天树叶美,但是只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没有什么特色。
  当夏天,进了校门便看见一座绿楼,楼前一大片绿草地,楼的四围全是绿树,绿树的尖上浮着一两个山峰,因为绿树太密了,所以看不见树后的房子与山腰,使你猜不到绿荫后边还有什么;深密伟大,你不由的深吸一口气。绿楼?真的,“爬山虎”的深绿肥大的叶一层一层的把楼盖满,只露着几个白边的窗户;每阵小风,使那层层的绿叶掀动,横着竖着都动得有规律,一片竖立的绿浪。
  往里走吧,沿着草地——草地边上不少的小蓝花呢——到了那绿荫深处。这里都是枫树,树下四条洁白的石凳,围着一片花池。花池里虽没有珍花异草,可是也有可观;况且往北有一条花径,全是小红玫瑰。花径的北端有两大片洋葵,深绿叶,浅红花;这两片花的后面又有一座楼,门前的白石阶栏像享受这片鲜花的神龛。楼的高处,从绿槐的密叶的间隙里看到,有一个大时辰钟。
  往东西看,西边是一进校门便看见的那座楼的侧面与后面,与这座楼平行,花池东边还有一座;这两座楼的侧面山墙,也都是绿的。花径的南端是白石的礼堂,堂前开满了百日红,壁上也被绿蔓爬匀。那两座楼后,两大片草地,平坦,深绿,像张绿毯。这两块草地的南端,又有两座楼,四周围蔷薇作成短墙。设若你坐在石凳上,无论往哪边看,视线所及不是红花,便是绿叶;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面是绿草,红花,与树影;上面是绿枫树叶。往平里看,有时从树隙花间看见女郎的一两把小白伞,有时看男人的白大衫。伞上衫上时时落上些绿的叶影。人不多,因为放暑假了。
  拐过礼堂,你看见南面的群山,绿的。山前的田,绿的。一个绿海,山是那些高的绿浪。
  礼堂的左右,东西两条绿径,树荫很密,几乎见不着阳光。顺着这绿径走,不论是往西往东,你看见些小的楼房,每处有个小花园。园墙都是矮松做的。
  春天的花多,特别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绿得不到家。秋天的红叶美,可是草变黄了。冬天树叶落净,在园中便看见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远的意味。只有夏天,一切颜色消沉在绿的中间,由地上一直绿到树上浮着的绿山峰,成为以绿为主色的一景。
  载一九三二年七月《华年》第一卷第十二期
  趵突泉的欣赏
  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济南的三大名胜。现在单讲趵突泉。
  在西门外的桥上,便看见一溪活水,清浅,鲜洁,由南向北的流着。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设若没有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了一半的美。但是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们理想中的一个美景。这又是个中国人的征服自然的办法,那就是说,凡是自然的恩赐交到中国人手里就会把它弄得丑陋不堪。这块地方已经成了个市场。南门外是一片喊声,几阵臭气,从卖大碗面条与肉包子的棚子里出来,进了门有个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这里,“一毛钱四块!”和“两毛钱一双!”的喊声,与外面的“吃来”联成一片。一座假山,奇丑;穿过山洞,接联不断的棚子与地摊,东洋布,东洋瓷,东洋玩具,东洋……加劲的表示着中国人怎样热烈的“不”抵制劣老 舍 散 文 选 集货。这里很不易走过去,乡下人一群跟着一群的来,把路塞住。他们没有例外的全买一件东西还三次价,走开又回来摸索四五次。小脚妇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右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许你痛快的过去。
  到了池边,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东三面全是唱鼓书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声“哟”要拉长几分钟,猛听颇像产科医院的病室。除了茶棚还是日货摊子,说点别的吧!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见方,三个泉口偏西,北边便是条小溪流向西门去。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缩,只是自然有这样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热气,白而轻软,在深绿的长的水藻上飘荡着,使你不由的想起一种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边还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鱼吐水,极轻快的上来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着;有的半天才趵 突 泉 的 欣 赏上来一个泡,大,扁一点,慢慢的,有姿态的,摇动上来;碎了;看,又来了一个!有的好几串小碎珠一齐挤上来,像一朵攒整齐的珠花,雪白。有的……这比那大泉还更有味。
  新近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铁管,做成六个泉眼,水流得也很旺,但是我还是爱那原来的三个。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经过一些货摊,便出了北门。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边的棚子都烧了。有机会改造了!造成一个公园,各处安着喷水管!东边作个游泳池!有许多人这样的盼望。可是,席棚又搭好了,渐次改成了木板棚;乡下人只知道趵突泉,把摊子移到“商场”去(就离趵突泉几步)买卖就受损失了;于是“商场”四大皆空,还叫趵突泉作日货销售场;也许有道理。
  载一九三二年八月《华年》第一卷第十七期
  一天
  闹钟应当,而且果然,在六点半响了。睁开半只眼,日光还没射到窗上;把对闹钟的信仰改为崇拜太阳,半只眼闭上了。
  八点才起床。赶快梳洗,吃早饭,饭后好写点文章。
  早饭吃过,吸着第一枝香烟,整理笔墨。来了封快信,好友王君路过济南,约在车站相见。放下笔墨,一手扣纽,一手戴帽,跑出去,门口没有一辆车;不要紧,紧跑几步,巷口总有车的。心里想着:和好友握手是何等的快乐;最好强迫他下车,在这儿住哪怕是一天呢,痛快的谈一谈。到了巷口,没一个车影,好像车夫都怕拉我似的。
  又跑了半里多路才遇上了一辆,急忙坐上去,津浦站!车走得很快,决定误不了,又想象着好友的笑容与语声,和他怎样在月台上东张西望的盼我来。
  怪不得巷口没车,原来都在这儿挤着呢,一眼望不到边,街上挤满了车,谁也不动。西边一家绸缎店失了火。心中马上就决定好,改走小路,不要在此死等,谁在这儿等着谁是傻瓜,马上告诉车夫绕道儿走,显出果断而聪明。
  车进了小巷。这才想起在街上的好处:小巷里的车不但是挤住,而且无论如何再也退不出。马上就又想好主意,给了车夫一毛钱,似猿猴一样的轻巧跳下去。挤过这一段,再抓上一辆车,还可以不误事,就是晚也晚不过十来分钟。
  棉袄的底襟挂在小车子上,用力扯,袍子可以不要,见好友的机会不可错过!袍子扯下一大块,用力过猛,肘部正好碰着在娘怀中的小儿。娘不假思索,冲口而成,凡是我不爱听的都清清楚楚的送到耳中,好像我带着无线广播的耳机似的。孩子哭得奇,嘴张得像个火山口;没有一滴眼泪,说好话是无用的;凡是在外国可以用“对不起”了之的事,在中国是要长期抵抗的。四围的人——五个巡警,一群老头儿,两个女学生,一个卖糖的,二十多小伙子,一只黄狗——把我围得水老 舍 散 文 选 集泄不通;没有说话的,专门能看哭骂,笑嘻嘻的看着我挨雷。幸亏卖糖的是圣人,向我递了个眼神,我也心急手快,抓了一大把糖塞在小孩的怀中;火山口立刻封闭,四围的人皆大失望。给了糖钱,我见缝就钻,杀出重围。
  到了车站,遇见中国旅行社的招待员。老那么和气而且眼睛那么尖,其实我并不常到车站,可是他能记得我,“先生取行李吗?”
  “接人!”这是多余说,已经十点了,老王还没有叫火车晚开一个钟头的势力。
  越想头皮越疼,几乎想要自杀。
  出了车站,好像把自杀的念头遗落在月台上了。也好吧,赶快归去写文章。
  到了家,小猫上了房;初次上房,怎么也下不来了。老田是六十多了,上台阶都发晕,自然婉谢不敏,不敢上墙。就看我的本事了,当仁不让,上墙!敢情事情都并不简单,你看,上到半腰,腿不晓得怎的会打起转来。不是颤而是公然的哆嗦。老田的微笑好像是恶意的,但是我还不能不仗着他扶我一把儿。
  往常我一叫“球”,小猫就过来用小鼻子闻我,一边闻一边咕噜。上了房的“球”和地上的大不相同了,我越叫“球”,“球”越往后退。我知道,我要是一直的向前赶,“球”会退到房脊那面去,而我将要变成“球”。我的好话说多了,语气还是学着妇女的:“来,啊,小球,快来,好宝贝,快吃肝来……”无效!我急了,开始恫吓,没用。
  磨烦了一点来钟,二姐来了,只叫了一声“球”,“球”并没理我,可是拿我的头作桥,一跳跳到了墙头,然后拿我的脊背当梯子,一直跳到二姐的怀中。
  兄弟姐妹之间,二姐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第一个好处便是不阻碍我的工作。每逢看见我写字,她连一声都不出;我只要一客气,陪她谈几句,她立刻就搭讪着走出去。
  “二姐,和球玩会儿,我去写点字。”我极亲热的说。
  “你先给我写几个字吧,你不忙啊?”二姐极亲热的说。
  当然我是不忙,二姐向来不讨人嫌,偶尔求我写几个字,还能驳回?
  二姐是求我写封信。这更容易了。刚由墙上爬下来,正好先试试笔,稳稳腕子。
  二姐的信是给她婆母的外甥女的干姥姥的姑舅兄弟的侄女婿的。二姐与我先决定了半点多钟怎样称呼他。在讨论的进程中,二姐把她婆母的、婆母的外甥女的、干姥姥的、姑舅兄弟的性格与相互的关系略微说明了一下,刚说到干姥姥怎么在光绪二十八年掉了一个牙,老田说吃午饭得了。
  吃过午饭,二姐说先去睡个小盹,醒后再告诉我怎样写那封信。
  我是心中搁不下事的,打算把干姥姥放在一旁而去写文章,一定会把莎士比亚写成外甥女婿。好在二姐只是去打一个小盹。
  二姐的小盹打到三点半才醒,她很亲热的道歉,昨夜多打了四圈小牌。不管怎着吧,先写信。二姐想起来了,她要是到东关李家去,一定会见着那位侄女婿的哥哥,就不要写信了。
  二姐走了。我开始从新整理笔墨,并且告诉老田泡一壶好茶,以便把干姥姥们从心中给刺激走。
  老田把茶拿来,说,外边调查户口,问我几月的生日。“正月初一!”我告诉老田。
  凡是老田认为不可信的事,他必要和别人讨论一番。他告诉巡警:他对我的生日颇有点怀疑,他记得是三月;不论如何也不能是正月初一。巡警起了疑,登时觉得有破获共产党机关的可能,非当面盘问我不可。我自然没被他们盘问短,我说正月与三月不过是阴阳历的差别,并且告诉他们我是属狗的。巡警一听到戌狗亥猪,当然把共产党忘了;又耽误了我一刻多钟。
  整四点。忘了,图画展览会今天是末一天!但是,为写文章,牺牲了图画吧。又拿起笔来。只要许我拿起笔来,就万事亨通,我不怕在多么忙乱之后,也能安心写作。
  门铃响了,信,好几封。放着信不看,信会闹鬼。第一封:创办老人院的捐启。第二封:三舅问我买洋水仙不买?第三封:地址对,姓名不对,是否应当打开?想了半天,看了信皮半天,笔迹,邮印,全细看过,加以福尔摩斯的判断法;没结果,放在一旁。第四封:新书目录,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没有我要看的书。第五封:友人求找事,急待答复。赶紧写回信,信和病一样,越耽误越难办。信写好,邮票不够了,只欠一分。叫老田,老田刚刚出去。自己跑一遭吧,反正邮局不远。
  发了信,天黑了。饭前不应当写字,看看报吧。
  晚饭后,吃了两个梨,为是有助于消化,好早些动手写文章。刚吃完梨,老牛同着新近结婚的夫人来了。
  老牛的好处是天生来的没心没肺。他能不管你多么忙,也不管你的脸长到什么尺寸,他要是谈起来,便把时间观念完全忘掉。不过,今天是和新妇同来,我想他决不会坐那么大的工夫。
  牛夫人的好处,恰巧和老牛一样,是天生来的没心没肺。我在八点半的时候就看明白了:大概这二位是在我这里度蜜月。我的方法都使尽了:看我的稿纸,打个假造的哈欠,造谣言说要去看朋友,叫老田上钟弦,问他们什么时候安寝,顺手看看手表……老牛和牛夫人决定赛开了谁是更没心没肺。十点了,两位连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咱们到街上走走,好不好?我有点头疼。”我这么提议,心里计划着:陪他们走几步,回来还可以写个两千多字,夜静人稀更写得快:我是向来不悲观的。
  随着他们走了一程,回来进门就打喷嚏,老田一定说我是着了凉,马上就去倒开水,叫我上床,好吃阿司匹灵。老田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我要是一定不去睡,他登时就会去请医生。也好吧,躺在床上想好了主意明天天一亮就起来写。“老田,把闹钟上到五点!”
  老田又笑了,不好和老人闹气,不然的话,真想打他两个嘴巴。
  身上果然有点发僵,算了吧,什么也不要想了,快睡!两眼闭死,可是不困,数一二三四,越数越有精神。大概有十一点了,老田已经停止了咳嗽。他睡了,我该起来了,反正是睡不着,何苦瞎耗光阴。被窝怪暖和的,忍一会儿再说,只忍五分钟,起来就写。肚里有点发热,阿司匹灵的功效,还倒舒服。似乎老牛又回来了,二姐,小球……
  “起吧,八点了!”老田在窗外叫。
  “没上闹钟吗?没告诉你上在五点上吗?”我在被窝里发怒。
  “谁说没上呢,把我闹醒了;您大概是受了点寒,发烧,耳朵不大灵,!”
  生命似乎是不属于自己的,我叹了口气。稿子应该就发出了,还一个字没有呢!
  “老田,报馆没来人催稿子吗?”
  “来了,说请您不必忙了,报馆昨晚被巡警封了门。”
  载一九三三年一月一日《论语》第八期
  买 彩 票
  在我们那村里,抓会赌彩是自古有之。航空奖券,自然的,大受欢迎。头彩五十万,听听!二姐发起集股合作,首先拿出大洋二角。我自己先算了一卦,上吉,于是拿了四角。和二姐算计了好大半天,原来还短着九元四才够买一张的。我和她分头去宣传,五十万,五十万,五十个人分,每人还落一万,二角钱弄一万!举村若狂,连狗都听熟了“五十万”,凡是说“五十万”的,哪怕是生人,也立刻摇尾而不上前一口把腿咬住。闹了整一个星期,十元算是凑齐;我是最大的股员。三姥姥才拿了五分,和四姨五姨共同凑了一股;她们还立了一本账簿。
  上哪里去买呢?还得算卦。二姐不信任我的诸葛金钱课,花了五大枚请王瞎子占了个马前神课……利东北。城里有四家代售处;利成记在城之东北;决议,到利成记去买。可是,利成是四家买卖中最小的一号,只卖卷烟煤油,万一把十元拐去,或是卖假券呢!又送了王瞎子五大枚,从新另占。西北也行,他说;不但是行,他细掐过手指,还比东北好呢!西北是恒祥记,大买卖,二姐出阁时的缎子红被还是那儿买的呢。
  谁去买?又是个问题。按说我是头号股员,我应当跑一趟。可是我是属牛的,今年是鸡年,总得找属鸡的,还得是男性,女性丧气。只有李家小三是鸡年生的,平日那些属鸡的好像都变了,找不着一个。小三自己去太不放心啊,于是决定另派二员金命的男人妥为保护。挑了吉日,三位进城买票。
  票买来了,谁拿着呢?我们村里的合作事业有个特点,谁也不信任谁。经过三天三夜的讨论,还是交给了三姥姥,年高虽不见得必有德,可是到底手脚不利落,不至私自逃跑。
  直到开彩那天,大家谁也没睡好觉。以我自己说,得了头彩——还能不是我们得吗?!——就分两万,这两万怎么花?买处小房,好,房的地点,样式,怎么布置,想了半夜。不,不买房子,还是作买卖好,于是铺子的地点、形式、种类,怎么赚钱,赚了钱以后怎样发展,又是半夜。天上的星星,河边的水泡,都看着像洋钱。清晨的鸟鸣,夜半的虫声,都说着“五十万”。偶尔睡着,手按在胸上,梦见一堆现洋压在身上,连气也出不得!特意买了一副骨牌,为是随时打卦。打了坏卦,不算,另打;于是打的都是好卦 ,财是发准了。
  开奖了。报上登出前五彩,没有我们背熟了的那一号。房子,铺子……随着汗全走了。等六彩七彩吧,头五奖没有,难道还不中个小六彩?又算了一卦,上吉;六彩是五百,弄几块做件夏布大衫也不坏。于是一边等着六彩七彩的揭露,一边重读前五彩的号数,替得奖的人们想着怎么花用的方法,未免有些羡妒,所以想着想着便想到得奖人的乐极生悲,也许被钱烧死;自己没得也好;自然自己得奖也不见得就烧死。无论怎说,心中有点发堵。
  六彩七彩也登出来了,还是没咱们的事,这才想起对尾子,连尾子都和我们开玩笑,我们的是个“三”,大奖的偏偏是个“二”。没办法!
  二姐和我是发起人呀!三姥姥向我们俩要索她的五分。没法不赔她。赔了她,别人的二角也无意虚掷。二姐这两天生病,她就是有这个本事,心里一想就会生病。剩下我自己打发大家的二角。打发完了,二姐的病也好了,我呢,昨天夜里睡得很清甜。
  载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论语》第二十四期
  有声电影
  二姐还没有看过有声电影。可是她已经有了一种理论。在没看见以前,先来一套说法,不独二姐如此,有许多伟人也是这样;此之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知之”也。她以为有声电影便是电机答答之声特别响亮而已。要不然便是当电人——二姐管银幕上的英雄美人叫电人——互相巨吻的时候,台下鼓掌特别发狂,以成其“有声”。她确信这个,所以根本不想去看。本来她对电影就不大热心,每当电人巨吻,她总是用手遮上眼的。
  但据说有声电影是有说有笑而且有歌。她起初还不相信,可是各方面的报告都是这样,她才想开开眼。
  二姥姥等也没开过此眼,而二姐又恰巧打牌赢了钱,于是大请客。二姥姥三舅妈,四姨,小秃,小顺,四狗子,都在被请之列。
  二姥姥是天一黑就睡,所以决不能去看夜场;大家决定午时出发,看午后两点半那一场。看电影本是为开心解闷,所以十二点动身也就行了。要是上车站接个人什么的,二姐总是早去七八小时的。那年二姐夫上天津,二姐在三天前就催他到车站去,恐怕临时找不到座位。
  早动身可不见得必定早到;要不怎么越早越好呢。说是十二点走哇,到了十二点三刻谁也没动身。二姥姥找眼镜找了一刻来钟;确是不容易找,因为眼镜在她自己腰里带着呢。跟着就是三舅妈找纽子,翻了四只箱子也没找到,结果是换了件衣裳。四狗子洗脸又洗了一刻多钟,这还总算顺当;往常一个脸得至少洗四十多分钟,还得有门外的巡警给帮忙。
  出发了。走到巷口,一点名,小秃没影了。大家折回家里,找了半点多钟,没找着。大家决定不看电影了,找小秃是更重要的。把新衣裳全脱了,分头去找小秃。正在这个当儿,小秃回来了;原来他是跑在前面,而折回来找她们。好吧,再穿好衣裳走吧,巷外有的是洋车,反正耽误不了。
  二姥姥给车价还按着现洋换一百二十个铜子时的规矩,多一个不要。这几年了,她不大出门,所以老觉得烧饼卖三个铜子一个不是件事实,而是大家欺骗她。现在拉车的三毛两毛向她要,也不是车价高了,是欺侮她年老走不动。她偏要走一个给他们瞧瞧。这一挂劲可有些“憧憬”:她确是有志向前迈步,不过脚是向前向后,连她自己也不准知道。四有 声 电 影姨倒是能走,可惜为看电影特意换上高底鞋,似乎非扶着点什么不敢抬脚。她假装过去搀着二姥姥,其实是为自己找个靠头。不过大家看得很清楚,要是跌倒的话,这二位一定是一齐倒下。四狗子和小秃们急得直打蹦。
  总算不离,三点一刻到了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映。这当然是电影院不对;难道不晓得二姥姥今天来么?二姐实在觉得有骂一顿街的必要,可是没骂出来,她有时候也很能“文明”一气。
  既来之则安之,打了票。一进门,小顺便不干了,怕黑,黑的地方有红眼鬼,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去。二姥姥一看里面黑洞洞,以为天已经黑了,想起来睡觉的舒服;她主张带小顺回家。要是不为二姥姥,二姐还想不起请客呢。谁不知道二姥姥已经是土埋了半截的人,不看回有声电影,将来见阎王的时候要是盘问这一层呢?大家开了家庭会议。不行,二姥姥是不能走的。至于小顺,好办,买几块糖好了。吃糖自然便看不见红眼鬼了。事情便这样解决了。四姨搀着二姥姥,三舅妈拉着小顺,二姐招呼着小秃和四狗子。前呼后应,在暗中摸索,虽然有看座的过来招待,可是大家各自为政的找座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离而复散,分而复合,主张不一,而又愿坐在一块儿。直落得二姐口干舌燥,二姥姥连喘带嗽,四狗子咆哮如雷,看座的满头是汗。观众们全忘了看电影,一齐恶声的“吃——”,但是压不下去二姐的指挥口令。二姐在公共场所说话特别响亮,要不怎样是“外场”人呢。
  直到看座的电棒中的电已使净,大家才一狠心找到了座。不过,还不能这么马马虎虎的坐下。大家总不能忘了谦恭呀,况且是在公共场所。二姥姥年高有德,当然往里坐。可是二姥姥当着四姨怎肯以老卖老,四姨是姑奶奶呀;而二姐又是姐姐兼主人;而三舅妈到底是媳妇,而小顺子等是孩子;一部伦理从何处说起?大家打架似的推让,甚至把前后左右的观众都感化得直喊叫老天爷。好容易大家觉得让的已够上相当的程度,一齐坐下。可是小顺的糖还没有买呢!二姐喊卖糖的,真喊得有劲,连卖票的都进来了,以为是卖糖的杀了人。
  糖买过了,二姥姥想起一桩大事——还没咳嗽呢。二姥姥一阵咳嗽,惹起二姐的孝心,与四姨三舅妈说起二姥姥的后事来。老人家像二姥姥这样的,是不怕儿女当面讲论自己的后事,而且乐意参加些意见,如“别的都是小事,我就是要个金九连环。也别忘了糊一对童儿!”这一说起来,还有完吗?一桩套着一桩,一件联着一件,说也奇怪,越是在戏馆电影场里,家事越显着复杂。大家刚说到热闹的地方,忽,电灯亮了,人们全往外走。二姐喊卖瓜子的;说起家务要不吃瓜子便不够派儿。看座的过来了,“这场完了,晚场八点才开呢。”
  大家只好走吧。一直到二姥姥睡了觉,二姐才想起问三舅妈:“有声电影到底怎么说来着?”三舅妈想了想:“管它呢,反正我没听见。”还是四姨细心,她说她看见一个洋鬼子吸烟,还从鼻子里冒烟呢,“电影是怎样作的,多么巧妙哇,鼻子冒烟,和真的一样,你就说。”大家都赞叹不已。
  载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论语》第二十九期
  新年醉话
  大新年的,要不喝醉一回,还算得了英雄好汉么?喝醉而去闷睡半日,简直是白糟蹋了那点酒。喝醉必须说醉话,其重要至少等于新年必须喝醉。
  醉话比诗话词话官话的价值都大,特别是在新年。比如你恨某人,久想骂他猴崽子一顿。可是平日的生活,以清醒温和为贵,怎好大睁白眼的骂阵一番?到了新年,有必须喝醉的机会,不乘此时节把一年的“储蓄骂”都倾泻净尽,等待何时?于是乎骂矣。一骂,心中自然痛快,且觉得颇有英雄气概。因此,来年的事业也许更顺当,更风光;在元旦或大年初二已自诩为英雄,一岁之计在于春也。反之,酒只两盅,菜过五味,欲哭无泪,欲笑无由。只好哼哼唧唧噜哩噜苏,如老母鸡然,则癞狗见了也多咬你两声,岂能成为民族的英雄?
  再说,处此文明世界,女扮男装。许多许多男子大汉在家中乾纲不振。欲恢复男汉,以求平等,此其时矣。你得喝醉哟,不然哪里敢!既醉,则挑鼻子弄眼,不必提名道姓,而以散文诗冷嘲,继以热骂:头发烫得像鸡窝,能孵小鸡么?曲线美,直线美又几个钱一斤?老子的钱是容易挣得?哼!诸老 舍 散 文 选 集如此类,无须管层次清楚与否,但求气势畅利。每当少为停顿,则加一哼,哼出两道白气,这么一来,家中女性,必都惶恐。如不惶恐,则拉过一个——以老婆为最合适——打上几拳。即使因此而罚跪床前,但床前终少见证,而醉骂则广播四邻,其声势极不相同。威风到底是男子汉的。闹过之后,如有必要,得请她看电影;虽发是鸡窝如故,且未孵出小鸡,究竟得显出不平凡的亲密。即使完全失败,跪在床前也不见原谅,到底酒力热及四肢,不至着凉害病,多跪一会儿正自无损。这自然是附带的利益,不在话下。无论怎说,你总得给女性们一手儿瞧瞧,纵不能一战成功,也给了她们个有力的暗示——你并不是泥人哟。久而久之,只要你努力,至少也使她们明白过来:你有时候也曾闹脾气,而跪在床前殊非完全投降的意思。
  至若年底搪债,醉话尤为必需。讨债的来了,见面你先喷他一口酒气,他的威风马上得低降好多,然后,他说东,你说西,他说欠债还钱,你唱《四郎探母》。虽曰无赖,但过了酒劲,日后见面,大有话说。此“尖头曼”之所以为“尖头曼”也。
  醉话之功,不止于此,要在善于运用。秘诀在这里:酒喝到八成,心中还记得“莫谈国事”,把不该说的留下;可以说的,如骂友人与恫吓女性,则以酒力充分活动想像力,务使自己成为浪漫的英雄。骂到伤心之处,宜紧紧摇头,使眼泪横流,自增杀气。
  当是时也,切莫题词寄信,以免留叛逆的痕迹。必欲艺术的发泄酒性,可以在窗纸上或院壁上作画。画完题“醉墨”二字,豪放之情乃万古不朽。
  载一九三四年一月《矛盾》第二卷第五期
  原注:
  《矛盾月刊》新年特大号向我要文章。写小说吧,没工夫;作诗,又不大会。就寄了这么几句,虽然没有半点艺术价值,可是在实际上不无用处。如有仁人君子照方儿吃一剂,而且有效,那我要变成多么有光荣的我哟!
  一九三四年节——作者。
  自传难写
  自古道:今儿个晚上脱了鞋,不知明日穿不穿;天有不测的风云啊!为留名千古,似应早早写下自传;自己不传,而等别人偏劳,谈何容易!以我自己说吧,眼看就快四十了,万一在最近的将来有个山高水远,还没写下自传,岂不是大大的一个缺憾?!
  可是,说起来就有点难受。自传不难哪,自要有好材料。材料好办;“好材料”,哼,难!自传的头一章是不是应当叙说家庭族系等等?自然是。人由何处生,水从哪儿来,总得说个分明。依写传的惯例说,得略述五千年前的祖宗是纯粹“国种”,然后详道上三辈的官衔,功德,与著作。至少也得来个“清封大夫”的父亲,与“出自名门”的母亲。没有这么适合体裁的双亲,写出去岂不叫人笑掉门牙!您看,这一招儿就把咱撅个对头弯;咱没有这种父母,而且准知道五千年前的祖宗不见得比我高明。好意思大书特书“清封普罗大夫”,与“出自不名之门”么?就是有这个勇气,也危险呀:普罗大夫之子共党耳,推出斩首,岂不糟了?!英雄不怕出身低,可也得先变成英雄啊。汉刘邦是小小的亭长,淮阴侯也讨过饭吃,可是人家都成了英雄,自然有人捧场喝彩。咱是不是英雄?对镜审查,不大像!
  自传的头一章根本没着落。
  再说第二章吧。这儿应说怎么降生:怎么在胎中多住了三个多月,怎么产房闹妖精,怎么天上落星星,怎么生下来啼声如豹,怎么左手拿着块现洋……我细问过母亲,这些事一概没有。母亲只说:生下来奶不足,常贴吃糕干——所以到如今还有时候一阵阵的发糊涂。
  第二章又可以休矣。
  第三章得说幼年入学的光景喽。“幼怀大志,寡言笑,囊萤刺股……”这多么好听!可是咱呢,不记得有过大志,而是见别人吃糖馅烧饼就馋得慌——到如今也没完全改掉。逃学的事倒不常干。而挨手板与罚跪说起来似乎并不光荣。第三章,即使勉强写出,也不体面。
  没有前三章,只好由第四章写了,先不管有这样的书没有。这一章应写青春时期。更难下笔。假如专为泄气,又何必自传;当然得吹腾着点儿。事情就奇怪,想吹都吹不起来。人家牛顿先生看苹果落地就想起那么多典故来,我看见苹果落地——不,不等它落地就摘下来往嘴里送。青春时期如此,现在也没长进多少,不但没作过惊天动地的事,而且没有存过惊天动地的心。偶尔大喊一声,天并不惊;跺地两脚,地也不动。第四章又是糖心的炸弹,没响儿!
  以下就不用说了,伤心!
  自传呢,下世再说。好在马上为善,或者还不太晚,多积点阴功,下辈子咱也生在贵族之家,专是自传的第一章就能写八万字。气死无数小布尔乔亚。等着吧,这个事是急不得的。
  载一九三四年一月《大众画报》第三期
  抬头见喜
  对于时节,我向来不特别的注意。拿清明说吧,上坟烧纸不必非我去不可,又搭着不常住在家乡,所以每逢看见柳枝发青便晓得快到了清明,或者是已经过去。对重阳也是这样,生平没在九月九登过高,于是重阳和清明一样的没有多大作用。
  端阳,中秋,新年,三个大节可不能这么马虎过去。即使我故意躲着它们,账条是不会忘记了我的。也奇怪,一个无名之辈,到了三节会有许多人惦记着,不但来信,送账条,而且要找上门来!
  设若故意躲着借款,着急,设计自杀等等,而专讲三节的热闹有趣那一面儿,我似乎是最喜爱中秋。“似乎”,因为我实在不敢说准了。幼年时,中秋是个很可喜的节,要不然我怎么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兔儿爷”的样子呢?有“兔儿爷”玩,这个节必是过得十二分有劲。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至少有三次喝醉是在中秋;酒入愁肠呀!所以说“似乎”最喜爱中秋。
  事真凑巧,这三次“非杨贵妃式”的醉酒我还都记得很清楚。那么,就说上一说呀。第一次是在北平,我正住在翊教寺一家公寓里。好友卢嵩庵从柳泉居运来一坛子“竹叶青”。又约来两位朋友——内中有一位是不会喝的——大家就抄起茶碗来。坛子虽大,架不住茶碗一个劲进攻;月亮还没上来,坛子已空。干什么去呢?打牌玩吧。各拿出铜元百枚,约合大洋七角多,因这是古时候的事了。第一把牌将立起来,不晓得——至今还不晓得——我怎么上了床。牌必是没打成,因为我一睁眼已经红日东升了。
  第二次是在天津,和朱荫棠在同福楼吃饭,各饮绿茵陈二两。吃完饭,到一家茶肆去品茗。我朝窗坐着,看见了一轮明月,我就吐了。这回决不是酒的作用,毛病是在月亮。
  第三次是在伦敦。那里的秋月是什么样子,我说不上来——也许根本没有月亮其物。中国工老 舍 散 文 选 集人俱乐部里有多人凑热闹,我和沈刚伯也去喝酒。我们俩喝了两瓶葡萄酒。酒是用葡萄还是葡萄叶儿酿的,不可得而知,反正价钱很便宜;我们俩自古至今总没作过财主。喝完,各自回寓所。一上公众汽车,我的脚忽然长了眼睛,专找别人的脚尖去踩。这回可不是月亮的毛病。
  对于中秋,大致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它坏。就此打住。
  至若端阳,似乎可有可无。粽子,不爱吃。城隍爷现在也不出巡;即使再出巡,大概也没有跟随着走几里路的兴趣。樱桃真是好东西,可惜被黑白桑葚给带累坏了。
  新年最热闹,也最没劲,我对它老是冷淡的。自从一记事儿起,家中就似乎很穷。爆竹总是听别人放,我们自己是静寂无哗。记得最真的是家中一张《王羲之换鹅》图。每逢除夕,母亲必把它从个神秘的地方找出来,挂在堂屋里。姑母就给说那个故事;到如今还不十分明白这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只觉得“王羲之”三个字倒很响亮好听。后来入学,读了《兰亭序》,我告诉先生,王羲之是在我的家里。
  长大了些,记得有一年的除夕,大概是光绪三十年前的一二年,母亲在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烧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火光的圈里,非常的白,紧接着飞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灭;先下来的灭了,上面又紧跟着下来许多,像一把“太平花”倒放。我还记着这个。我也的确感觉到,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间。
  中学的时期是最忧郁的,四、五个新年中只记得一个,最凄凉的一个。那是头一次改用阳历,旧历的除夕必须回学校去,不准请假。姑母刚死两个多月,她和我们同住了三十年的样子。她有时候很厉害,但大体上说,她很爱我。哥哥当差,不能回来。家中只剩母亲一人。我在四点多钟回到家中,母亲并没有把“王羲之”找出来。吃过晚饭,我不能不告诉母亲了——我还得回校。她愣了半天,没说什么。我慢慢的走出去,她跟着走到街门。摸着袋中的几个铜子,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才走到学校。路上必是很热闹,可是我并没看见,我似乎失了感觉。到了学校,学监先生正在学监室门口站着。他先问我:“回来了?”我行了个礼。他点了点头,笑着叫了我一声:“你还回去吧。”这一笑,永远印在我心中。假如我将来死后能入天堂,我必把这一笑带给上帝去看。
  我好像没走就又到了家,母亲正对着一枝红烛坐着呢。她的泪不轻易落,她又慈善又刚强。见我回来了,她脸上有了笑容,拿出一个细草纸包儿来:“给你买的杂拌儿,刚才一忙,也忘了给你。”母子好像有千言万语,只是没精神说。早早的就睡了。母亲也没精神。
  中学毕业以后,新年,除了为还债着急,似乎已和我不发生关系。我在哪里,除夕便由我照管着哪里。别人都回家去过年,我老是早早关上门,在床上听着爆竹响。平日我也好吃个嘴儿,到了新年反倒想不起弄点什么吃,连酒不喝。在爆竹稍静了些的时节,我老看见些过去的苦境。可是我既不落泪,也不狂歌,我只静静的躺着。躺着躺着,多咱烛光在壁上幻出一个“抬头见喜”,那就快睡去了。
  载一九三四年一月《良友》
  (画报)第四卷第八期
  大发议论
  过年是一种艺术。咱们的先人就懂得贴春联,点红灯,换灶王像,馒头上印红梅花点,都是为使一切艺术化。爆竹虽然是噪音,但“灯儿带炮”便给声音加上彩色,有如感觉派诗人所用的字眼儿。盖自有史以来,中国人本是最艺术的,其过年比任何民族都更复杂,热闹,美好,自是民族之光,亦理所当然。
  以烹调而言,上自龙肝凤肺,下至姜蒜大葱,无所不吃,且都有奇妙的味道。拿板凳腿作冰激凌,只要是中国人做的,给西欧的化学家吃,他也得莫名其妙,而连声夸好;即使稍有缺点,亦不过使肚子微痛一阵而已。吃了老鼠而再吃猫,既不辨其为鼠为猫,且不在肚中表演猫捕鼠的游戏,是之谓巧夺天工。烹调的方法既巧夺天工。新年便没法儿不老 舍 散 文 选 集火炽,没法儿不是艺术的。一碗清汤,两片牛肉,而后来个硬凉苹果,如西洋红毛鬼子的办法,只足引起伤心,哪里还有心肠去快活。反之,酒有茵陈玫瑰和佛手露,佐以蜜饯果儿——红的是山楂糕,绿的是青梅,黄的是桔饼,紫的是金丝蜜枣,有如长虹吹落,碎在桌上,斑斑块块如灿艳群星,而到了口中都甜津津的,不亦乐乎!加以八碟八碗,或更倍之,各发异香,连冒出的气儿都婉转缓腻,不像馒头揭锅,热气立散;于是吃一看二,咽一块不能不点点头,喝一口不能不咂咂嘴;或汤与块齐尝,则顺流而下,不知所之,岂不快哉!脑与口与肚一体舒畅,宜乎行令猜拳,吃个七八小时也。这是艺术。做得艺术,吃得艺术,于是一肚子艺术,而后题诗壁上,剪烛梅前,入了象牙之塔,出了象牙之狗,美哉新年也!
  这不过略提了提“吃”,已足使弱小民族垂涎三尺,而万国来朝。至若吃饱喝足,面色微紫,或看牌,或掷骰,或顶牛,勾心斗角,各运心思,赢了微笑,输急才骂“妈的”;至若穿新衣,逛花灯,看亲戚,接姑奶奶与小外甥……只好从略,只好从略,以免六国联军又打天津。因羡生妒,至蛮不讲理,往往有之。
  到了现在,过年的艺术不但在质上,就是在量上,也正在迈进。以次数说,新年起码有两个,增多了一倍。活个七老八十,而能过一百好几十次新年,正是:
  五风十雨皆为瑞,
  一岁双年总是春。
  人生七十古来稀,到而今,活五十岁而过一百次年,活不到七十也没多大关系了。这顺手儿就解决了人口过剩问题,因为活到四五十岁,已经过了一百来回年,在价值上总算过得去了;那么,五十多而仍不死,就满可以立下遗嘱,而后把自己活埋了。不过,这是附带的话;如不愿活埋呢,也无须一定这么办,活着也好。书归正传:
  两个新年,先过国历新年,然后再过“家历”新年。二者之间隔着那么几十天,恰好藕断丝连,顾此而不失彼,是诗意的跌宕,是艺术的沉醉,是电影的广告!前前后后三个来月,甚至于可以把冬至的馄饨接上端阳的粽子,而后紧跟着去到青岛避暑。天哪,感谢你使我们生活在中国!
  可是,人心不同,也有不这样看的。记得去年在我们镇上,铺户都在“家历”新年关上了门。小徒弟们在铺内敲锣打鼓,掌柜们把脸喝得怪红。邻家二大妈一向失于修饰,也戴上了朵小红绢石榴花。私塾中的学童们把《三字经》等放在神龛后面,暂由财神奶奶妥为照管。洋学堂的秀才们也回来凑热闹,过了灯节还舍不得走。这本是为艺术而艺术,并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哪知道,镇上有位爱国志士发了议论:爱国的人应当遵守国历;再说,国历是最科学的。
  我也说了话,我既也是镇上的圣人之一,自然不能增他人的锐气而减自己的威风。你看,大家听了志士的议论,虽然过年如故,可是心中有点不自在。我们镇上的人向来不提倡仇货;也不赞成妇女放脚,因为缠脚是更含有国货的意味。他们不甘于作不爱国的人,但是,他们没话反攻,而爱国志士就鼻孔朝天的得意起来。我不能不开口了!我说:过年是种艺术,谈不到科学;谁能在除夕吃地质学,喝王水,外加安米尼亚?再说,国历是科学的,连洋鬼子都知道,难道堂堂的天朝选民就不晓得?二月是二十八天,正合二十八宿,中西正是一理,不过,科学是日新月异的,将来一高兴,也许二月剩八天,巧合八卦图,而十二月来上五六十来天!再说,家历月月十五有圆月,而国历月月十五有圆太阳,阳胜于阴,理当乾纲大振,大家不怕老婆。可惜,圆月之外还有新月半月等等,而太阳没有出过太阳牙。
  连邻家二大妈也听出我这一套是暗含讥讽,马上给我送过来一大盘年糕;虽然我看出糕的一角似被老鼠啃去,也还很感激她。她的话比年糕的价值还大。她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假如十五没月亮,这两句古语从何应验?还有,腊月三十要是出了圆月,咱们是过年好呢,还是拜月好呢?二大妈的话实在有理。于是设法传到爱国志士耳中,省得叫他目空一切。二大妈至少比他多吃过二三十年的年糕,这不是瞎说的。
  他似乎也看出八月十五云遮月的重要,可是仍然不服气。他带着讽刺的味儿说:为什么不可以把吃喝玩乐都放在国历新年;莫非是天气不够冷的?
  我先回答了他这末一句。对于此点我更有话说。过去的经验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大有用处;你看,我恰巧在南洋过过一次年。在那里,元旦依然是风扇与冰激凌的天气。大家赤着脚,穿着单衫,可是拼命的放爆竹,吃年糕,贴对子,买牡丹,祭财神。天气和六月里一样,而过年还是过年。这不是冷不冷的问题。冷也得过年,热也得过年,过年是种艺术,与寒暑表的升降无关。
  至于为什么不把吃喝玩乐都放在国历新年,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为表示爱国,为表示科学化,我们都应当遵守国历;国历国科国学国民等等本来自成一系统。严格的说,一个国民而不欢欢喜喜的过下儿国历新年,理当斩首,号令国门。可是有一层,人当爱国,也当爱家。齐家而后能治国;试看古今多少英雄豪杰,哪个不是先把钱搂到家中,使家族风光起来,而后再谈国事?因此,国历与家历应当两存;到爱国的时候就爱国,到爱家的时候便爱家,这才称得起是圣之时者。你真要在家历新年之际,三过其门而不入,留神尊夫人罚你跪下顶灯三小时;大冷的天,不是玩的!这不是要哪个与不要哪个的问题,也不是哪个好与哪个坏的问题,而是应当下一番工夫去研究怎样过新新年,与怎样过旧新年。二者的历史不同。性质不同,时间不同,种类不同,所以过法也得不同,把旧艺术都搬到新节令上来,不但是显着驴唇不对马嘴,而且是自己剥夺了生命的享受。反之,顺着天时地利与人和,各有各的办法,各有各的味道,才能算作生活的艺术。
  以国历新年说吧。过这个年得带洋味,因为它是洋钦天监给规定的。在这个新年,见面不应说“多多发财”,而须说“害怕扭一耳”。非这么办不可,你必须带出洋味,以便别于家历新年。该新则新,该旧则旧,这一向是我们的长处。你自己穿洋服去跳舞,而叫小脚夫人在家中啃窝窝头,理当如此。过年也是这样。那么,过国历家年,应在大街上高搭彩牌,以示普天同庆。大家到大饭店去喝香槟。然后,去跳舞一番,或凑几个同志打打微高尔夫。约女朋友看看电影,或去听听西洋音乐,吃些块奶油巧古力,也不失体统。若能凑几个人演一出三幕戏,偏请女客为自己来鼓掌,那更有意思。不必去给父亲拜年,你父亲自然会看到你在报纸上登的贺年小广告。可是见着父亲的时候别忘了说“害怕扭一耳”。你应当做一身新洋服。总之,你要在这个时节充分的表现出来,你是爱国,你懂得新事,你会跳舞,你会溜冰。这个年要过得似乎是洋鬼子,又不十分像;不像吧,又像。这也是一种艺术。若以酒类作喻,这是啤酒。虽然是酒,可又像汽水。拿准这个尺寸,这个新年正大有滋味,你要是不过它一下,你便永远摸不清个人与世界的关系。说到这儿,你顶好给美国总统写个贺年片,贴足邮票寄去。他要是不回拜的话,那是他的错儿,你居心无愧。
  这么过了一个年,然后再等过那一个,艺术上的对照法。一个是浪漫的,摩登的,香槟与裸体美人的;一个是写实的,遗传的,家长里短的。你身过二年,胃收百味,是沟通东西文化的活水,是香槟与陈绍的产儿,是一切的一切!
  应当再说怎过旧新年。不过,你早就知道。只须告诉你一句:无论是在哪个新年,总不应该还债。还有一句——只是一句了——在旧新年元旦出门,必先看好喜神是在哪一方;国历新年则不受此限制,你拿着顶出来也好。
  爱国志士听了这一番高论,茅塞一顿一顿的都开了,托二大妈来约我去打几圈小麻雀,遂单刀赴会焉。
  载一九三四年二月十六日《论语》第三十五期
  观 画 记
  看我们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发议论,更有趣。幽默就在这里。怎么说呢?去看我们不懂得的东西,心里自知是外行,可偏要装出很懂行的样子。譬如文盲看街上的告示,也歪头,也动嘴唇,也背着手;及至有人问他,告示上说的什么,他已正在数字数。这足以使他自己和别人都感到笑的神秘,而皆大开心。看完再对人讲论一番便更有意思了。譬如文盲看罢告示,回家对老婆大谈政治,甚至因意见不同,而与老婆干起架来,则更热闹而紧张。
  新年前,我去看王绍洛先生个人展览的西画。济南这个地方,艺术的空气不像北平那么浓厚。可是近来实在有起色,书画展览会一个接着一个的开起来。王先生这次个展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五日。只要有图画看,我总得去看看。因为我对于图画是半点不懂,所以我必须去看,表示我的腿并不外行,能走到会场里去。一到会场,我很会表演。先在签到簿上写上姓名,写得个儿不小,以便引起注意而或者能骗碗茶喝。要作品目录,先数作品的号码,再看标价若干,而且算清价格的总积:假如作品都售出去,能发多大的财。我管这个叫作“艺术的经济”。然后我去看画。设若是中国画,我便靠近些看,细看笔道如何,题款如何,图章如何,裱的绫子厚薄如何。每看一项,或点点头,或摇摇首,好像要给画儿催眠似的。设若是西洋画,我便站得远些看,头部的运动很灵活,有时为看一处的光线,能把耳朵放在肩膀上,如小鸡蹭痒痒然。这看了一遍,已觉有点累得慌,就找个椅子坐下,眼睛还盯着一张画死看,不管画的好坏,而是因为它恰巧对着那把椅子。这样死盯,不久就招来许多人,都要看出这张图中的一点奥秘。如看不出,便转回头来看我,似欲领教者。我微笑不语,暂且不便泄露天机。如遇上熟人过来问,我才低声的说:“印象派,可还不到后期,至多也不过中期。”或是:“仿宋,还好;就是笔道笨些!”我低声的说,因为老 舍 散 文 选 集观 画 记怕叫画家自己听见;他听不见呢,我得唬就唬,心中怪舒服的。
  其实,什么叫印象派,我和印度的大象一样不懂。我自己的绘画本事限于画“你是王八”的王八,与平面的小人。说什么我也画不上来个偏脸的人,或有四条腿的椅子。可是我不因此而小看自己;鉴别图画的好坏,不能专靠“像不像”;图画是艺术的一支,不是照相。呼之为牛则牛,呼之为马则马;不管画的是什么,你总得“呼”它一下。这恐怕不单是我这样,有许多画家也是如此。我曾看见一位画家在纸上涂了几个黑蛋,而标题曰“群雏”。他大概是我的同路人。他既然能这么干,怎么我就不可以自视为天才呢?那么,去看图画;看完还要说说,是当然的。说得对与不对,我既不负责任,你干吗多管闲事?这不是很逻辑的说法吗?
  我不认识王绍洛先生。可是很希望认识他。他画得真好。我说好,就是好,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爱什么,什么就好,没有客观的标准。“客观”,顶不通。你不自己去看,而派一位代表去,叫作客观;你不自己去上电影院,而托你哥哥去看贾波林,叫作客观;都是傻事,我不这么干。我自己去看,而后说自己的话;等打架的时候,才找我哥哥来揍你。
  王先生展览的作品:油画七十,素描二十四,木刻七。在量上说,真算不少。对于木刻,我不说什么。不管它们怎样好,反正我不喜爱它们。大概我是有点野蛮劲,爱花红柳绿,不爱黑地白空的东西。我爱西洋中古书籍上那种绘图,因为颜色鲜艳。一看黑漆的一片,我就觉得不好受。木刻,对于我,好像黑煤球上放着几个白元宵,不爱!有人给我讲过相对论,我没好意思不听,可是始终不往心里去;不论它怎样相对,反正我觉得它不对。对木刻也是如此,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还是黑煤球上放白元宵。对于素描,也不爱看,不过瘾;七道子八道子的!
  我爱那些画。特别是那些风景画。对于风景画,我爱水彩的和油的,不爱中国的山水。中国的山水,一看便看出是画家在那儿作八股,弄了些个起承转合,结果还是那一套。水彩与油画的风景真使我接近了自然,不但是景在那里,光也在那里,色也在那里,它们使我永远喜悦,不像中国山水画那样使我离开自然,而细看笔道与图章。这回对了我的劲,王先生的是油画。他的颜色用得真漂亮,最使我快活的是绿瓦上的那一层嫩绿——有光的那一块儿。他有不少张风景画,我因为看出了神,不大记得哪张是哪张了。我也不记得哪张太刺眼,这就是说都不坏,除了那张《汇泉浴场》似乎有点俗气。那张《断墙残壁》很好,不过着色太火气了些;我提出这个,为是证明他喜欢用鲜明的色彩。他是宜于画春夏景物的,据我看。他能画得干净而活泼;我就怕看抹布颜色的画儿。
  关于人物,《难民》与《忏悔》是最惹人注意的。我不大爱那三口儿难民,觉得还少点憔悴的样子。我倒爱难民背后的设景:树,远远的是城,城上有云;城和难民是安定与漂流的对照,云树引起渺茫与穷无所归之感。《官邸与民房》也是用这个结构——至少是在立意上。最爱《忏悔》。裸体的男人,用手捧着头,头低着。全身没有一点用力的地方,而又没一点不在紧缩着,是忏悔。此外还有好几幅裸体人形,都不如这张可喜。永不喜看光身的大肿女人,不管在技术上有什么讲究,我是不爱看“河漂子”的。
  花了两点钟的工夫,还能不说几句么?于是大发议论,大概是很臭。不管臭不臭吧,的确是很佩服王先生。这决不是捧场;他并没见着我,也没送给我一张画。我说他好歹,与他无关,或只足以露出我的臭味。说我臭,我也不怕,议论总是要发的。伟人们不是都喜欢大发议论么?
  载一九三四年二月《青年界》第五卷第二期
  考而不死是为神
  考试制度是一切制度里最好的,它能把人支使得不像人了,而把脑子严格的分成若干小块块。一块装历史,一块装化学,一块……
  比如早半天考代数,下午考历史,在午饭的前后你得把脑子放在两个抽屉里,中间连一点缝子也没有才行。设若你把X+Y和一八二八弄到一处,或者找唐朝的指数,你的分数恐怕是要在二十上下。你要晓得,状元得来个一百分呀。得这么着:上午,你的一切得是代数,仿佛连你是黄帝的子孙,和姓字名谁,全根本不晓得。你就像刚由方程式里钻出来,全身的血脉都是X和Y。赶到刚一交卷,你立刻成了历史,向来没听说过代数是什么。亚力山大,秦始皇等就是你的爱人,连他们的生日是某年某月某时都知道。代数与历史千万别联宗,也别默想二者的有无关系,你是赴考呀,赴考的期间你别自居为人,你是个会吐代数,吐历史的机器。
  这样考下去,你把各样功课都吐个不大离,好了,你可以现原形了;睡上一天一夜,醒来一切茫然,代数历史化学诸般武艺通通忘掉,你这才想起“妹妹我爱你”。这是种蛇脱皮的工作,旧皮脱尽才能自由;不然,你这条蛇不曾得到文凭,就是你爱妹妹,妹妹也不爱你,准的。
  最难的是考作文。在化学与物理中间,忽然叫你“人生于世”。你的脑子本来已分成若干小块,分得四四方方,清清楚楚,忽然来了个没有准地方的东西,东扑扑个空,西扑扑个空,除了出汗没有合适的办法。你的心已冷两三天,忽然叫你拿出情绪作用,要痛快淋漓,慷慨激昂,假如题目是“爱国论”,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的心要是不跳吧,笔下便无血无泪;跳吧,下午还考物理呢。把定律们都跳出去,或是跳个乱七八糟,爱国是爱了,而定律一乱则没有人替你整老 舍 散 文 选 集理,怎办?幸而不是爱国论,是山中消夏记,心无须跳了。可是,得有诗意呀。仿佛考完代数你更文雅了似的!假如你能逃出这一关去,你便大有希望了,够分不够的,反正你死不了了。被“人生于世”憋死,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说回来,考试制度还是最好的制度。被考死的自然无须用提。假若考而不死,你放胆活下去吧,这已明明告诉你,你是十世童男转身。
  载一九三四年七月一日《论语》第四十四期
  小病
  大病往往离死太近,一想便寒心,总以不患为是。即使承认病死比杀头活埋剥皮等死法光荣些,到底好死不如歹活着。半死不活的味道使盖世的英雄泪下如涌呀。拿死吓唬任何生物是不人道的。大病专会这么吓唬人,理当回避,假若不能扫除净尽。
  可是小病便当另作一说了。山上的和尚思凡,比城里的学生要厉害许多。同样,楚霸王不害病则没得可说,一病便了不得。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然后再明起来,则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且至明过了度,忽然烧断,如百烛电灯泡然。这个,照直了说,便是小病的作用。常患些小病是必要的。
  所谓小病,是在两种小药的能力圈内,阿司匹灵与清瘟解毒丸是也。这两种药所不治的病,顶好快去请大夫,或者立下遗嘱,备下棺材,也无所不可,咱们现在讲的是自己能当大夫的“小”病。这种小病,平均每个半月犯一次就挺合适。一年四季,平均犯八次小病,大概不会再患什么重病了。自然也有爱患完小病再患大病的人,那是个人的自由,不在话下。
  咱们说的这类小病很有趣。健康是幸福;生活要趣味。所以应当讲说一番:
  小病可以增高个人的身份。不管一家大小是靠你吃饭,还是你白吃他们,日久天长,大家总对你冷淡。假若你是挣钱的,你越尽责,人们越挑眼,好像你是条黄狗,见谁都得连忙摆尾;一尾没摆到,即使不便明言,也暗中唾你几口。不大离的你必得病一回,必得!早晨起来,哎呀,头疼!买清瘟解毒丸去,还有阿司匹灵吗?不在乎要什么,要的是这个声势,狗的地位提高了不知多少。连懂点事的孩子也要闭眼想想了——这棵树可是倒不得呀!你在这时节可以发散发散狗的苦闷了,卫生的要术。你若是个白吃饭的,这个方法也一样灵验。特别是妈妈与老嫂子,一见你真需要阿司匹灵,她们会知道你没得到你所应得的尊敬,必能设法安慰你:去听听戏,或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去吧?她们诚意的向你商量,本来你的病是吃小药饼或看电影都可以治好的,可是你的身份高多了呢。在朋友中,社会中,光景也与此略同。
  此外,小病两日而能自己治好,是种精神的胜利。人就是别投降给大夫。无论国医西医,一律招惹不得。头疼而去找西医,他因不能断证——你的病本来不算什么——一定嘱告你住院,而后详加检验,发现了你的小脚趾头不是好东西,非割去不可。十天之后,头疼确是好了,可是足趾剩了九个。国医文明一些,不提小脚趾头这一层,而说你气虚,一开便是二十味药,他越摸不清你的脉,越多开药,意在把病吓小 病跑。就是不找大夫。预防大病来临,时时以小病发散之,而小病自己会治,这就等于“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
  有宜注意者:不当害这种病时,别害。头疼,大则失去一个王位,小则能惹出是非。设个小比方:长官约你陪客,你说头疼不去,其结果有不易消化者。怎样利用小病,须在全部生活艺术中搜求出来。看清机会,而后一想象,乃由无病而有病,利莫大焉。
  这个,从实际上看,社会上只有一部分人能享受,差不多是一种雅好的奢侈。可是,在一个理想国里,人人应该有这个自由与享受。自然,在理想国内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不过,什么办法也不及这个浪漫,这是小品病。
  载一九三四年七月五日《人间世》第七期
  习惯
  不管别位,以我自己说,思想是比习惯容易变动的。每读一本书,听一套议论,甚至看一回电影,都能使我的脑子转一下。脑子的转法像螺丝钉,虽然是转,却也往前进。所以,每转一回,思想不仅变动,而且多少有点进步。记得小的时候,有一阵子很想当“黄天霸”。每逢四顾无人,便掏出瓦块或碎砖,回头轻喊:看镖!有一天,把醋瓶也这样出了手,几乎挨了顿打。这是听《五女七贞》的结果。及至后来读了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就是看了杨小楼扮演的“黄天霸”,也不会再扔醋瓶了。你看,这不仅是思想老在变动,而好歹的还高了一二分呢。
  习惯可不能这样。拿吸烟说吧,读什么,看什么,听什么,都吸着烟。图书馆里不准吸烟,干脆就不去。书里告诉我,吸烟有害,于是想戒烟,可老 舍 散 文 选 集是想完了,照样点上一支。医院里陈列着“烟肺”也看见过,颇觉恐慌,我也是有肺动物啊!这点嗜好都去不掉,连肺也对不起呀,怎能成为英雄呢?!思想很高伟了;乃至吃过饭,高伟的思想又随着蓝烟上了天。有的时候确是坚决,半天儿不动些小白纸卷儿,而且自号为理智的人——对面是习惯的人。后来也不是怎么一股劲,连吸三支,合着并未吃亏。肺也许又黑了许多,可是心还跳着,大概一时还不至于死,这很足自慰。什么都这样。按说一个自居“摩登”的人,总该常常携着夫人在街上走走了。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做不到。大家一看,我就毛咕,“你慢慢走着,咱们家里见吧!”把夫人落在后边,我自己迈开了大步。什么“尖头曼”“方头曼”的,不管这一套。虽然这么说,到底觉得差一点。从此再不双双走街。
  明知电影比京戏文明一些,明知京戏的锣鼓专会供给头疼,可是嘉宝或红发女郎总胜不过杨小楼去。锣鼓使人头疼的舒服,仿佛是吧。同样,冰激凌,咖啡,青岛洗海澡,美国桔子,都使我摇头。酸梅汤,香片茶,裕德池,肥城桃,老有种知己的好感。这与提倡国货无关,而是自幼儿养成的习惯。年纪虽然不大,可是我的幼年还赶上了野蛮时代。那时候连皇上都不坐汽车,可想见那是多么野蛮了。
  跳舞是多么文明的事呢,我也没份儿。人家印度青年与日本青年,在巴黎或伦敦看见跳舞,都讲究馋得咽唾沫。有一次,在艾丁堡,跳舞场拒绝印度学生进去,有几位差点上了吊。还有一次在海船上举行跳舞会,一个日本青年气得直哭,因为没人招呼他去跳。有人管这种好热闹叫作猴子摹仿,我倒并不这么想。在我的脑子里,我看这并不成什么问题,跳不能叫印度登时独立。也不能叫日本灭亡。不跳呢,更不会就怎样了不得。可是我不跳。一个人吃饱了没事,独自跳跳,还倒怪好。叫我和位女郎来回的拉扯,无论说什么也来不得。看着就是不顺眼,不用说真去跳了。这和吃冰激凌一样,我没有这个胃口。舌头一凉,马上联想到泻肚,其实心里准知道没有危险。
  还有吃西餐呢。干净,有一定份量,好消化,这些我全知道。不过吃完西餐要不补充上一碗馄饨两个烧饼,总觉得怪委曲的。吃了带血的牛肉,喝凉水,我一定跑肚。想象的作用。这就没有办法了,想象真会叫肚子山响!
  对于朋友,我永远爱交老粗儿。长发的诗人,洋装的女郎,打微高尔夫的男性女性,咬言咂字的学者,满跟我没缘。看不惯。老粗儿的言谈举止是咱自幼听惯看惯的。一看见长发诗人,我老是要告诉他先去理发;即使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诗才,他那些长发使我堵的慌。家兄永远到“推剃两从便”的地方去“剃”,亮堂堂的很悦目。女子也剪发,在理论上我极同意,可是看着别扭。问我女子该梳什么“头”,我也答不出,我总以为女性应留着头发。我的母亲,我的大姐,不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么?她们都没剪发。
  行难知易,有如是者。
  载一九三四年九月一日《人间世》第十一期
  记 涤 洲
  死是多么容易想到的事,可是白涤洲的死大概朋友们谁也没想到吧?这才使人跺脚!才三十多岁,天不怕地不怕——因为身体好——精明强干,舍己从人,涤洲,竟自死了;谁在事前敢这么想,谁是疯子;而今“天”是疯了;从青岛到北平,我的泪不能干,不能干!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俩是同学。虽然隔着班级,不知道怎的我和涤洲最说得来。那时候,他偏着头,穿着瘦蓝布褂,身量就不矮,常考第一。有的同学和他好,有的不大对劲儿;没人恨他。他简单,有点乡下气,好说,也有些不高明而宽厚的幽默。说起西山来,他的眼——老那么扣扣着点——发了光。他得意,自称为山精。我俩很好,可是我找不到他有什么特别可爱的地方。我承认他聪明,没脾气,可是我同时怕他只为考第一,样样功课叫好,而落得什么也不真好;天才往往倒不见得考第一。对他的脾气也是这样,我怕他为太讨好而学圆滑了;我爱硬干的人。
  他在师范学校毕业后就派作了校长,接我的手。这时候,我俩的交情更深了些,我看出他的本事,和交友的厚道。我这才明白:他的精明使他更忠厚——本来应当更圆滑——这就是说,他“肯”吃亏。他吃了亏,向好友们说说,一种幽默的出气方法。假若没地方去说,他可受不住。这个人必须有些好友,他自己是个好朋友。我想不起更足 以表现他整个人格的称号,对,只有“好朋友”,大家有什么事都找他。有时候因为事的琐细,他说声“他妈的”,可是马上穿起大衫,不怕是在怎样劳累以后,还是去给办那件小事。什么都是他,钱归他拿着,房契由他保存,书在他那里堆着。他高兴,他对事事点头。啊,涤洲,你的死,我们大家都负着责任。你是累死了。
  在小学校界里几年,他成了很重要的人物。几个好友都看出来:涤洲不应当这样下去,他应该求学,他有才力。他盘算了一番,只接受这个建议,而不接受任何人的金钱。他考入了北大。一边求学,一边还得养活一家子人。他又接了我的事,在教育会里作干事。大家都说:“涤洲和舍予是一对儿。”其实,我凭哪样赶得上他呢?就以我俩的事说,我的钱,他管着,明知他那么忙。我的家人,他给照应着;有人借去一本书,他都写个小条钉在书架上。回到北平,我住在他家。我帮助了他什么呢?还不就是能彼此谈得来,他记 涤 洲能和我谈那些带“他妈的”的话?夏天我在他那儿住,他满头大汗的回来,抱着个出号的西瓜。脱了大衫,他去找刀:“来,舍予,看我宰这个肥的!”吃了瓜,他脱了袜子,腿登在椅上,和我说起来。在他的谈话里,永远不自傲;对于学问,他常叹气;对于作人,他才肯点头——“我是个好人!”把吃亏受累的事都向我诉了委屈,手——那指甲微有点长的手——拍在腿上:“嘿,还忘了给老杨去定铺位呢,他后天上南京。”他又跑了,甭管天气多热。
  就在这么忙,这么多事的几年中,他居然成了个学者。什么事我都敢希望他,除了成为学者。他堵了我的嘴,可是激动了我的心,我不知怎样对他好了,应帮助他成为学者——自然第一是先别求他办事了。不求他办事,怎能行呢?他是我的主心骨!求他办事?当然耽误了他的用功。朋友,涤洲,恐怕不是我一个人对你这样吧?我们想过了,而事情终于托你给办。只有你办得好,只有你肯替我们受累。你是散处各方的朋友的总办事处。你死了,涤洲,我们……说什么呢?!眼泪有什么用呢?!十天没有接到你的信,我还心里说:莘田到了北平,热闹起来,忘了我!我还——该死!——给你汇钱,详详细细的写信,托你给办事。钱汇到北平,电报到了青岛——涤洲病故!
  每次到北平来,洗澡,吃饭,买东西,听戏,都是你陪着;这次,你独自睡在法源寺。你的一切,我知道。你的高身量,深色的衣服,手,脸,想主意时把下唇一咬……都记得,都记得,只是没了你,像个梦!
  你这一辈子,受过多少累,吃过多少苦,家中遭了多大的变故,你总不灰心,始终努力,就这样死了吗?前年我由济南赶来,是为祭你的夫人,安慰你。你还是笑着,泪终日在眼眶里。去年你过济南,我们谈了半夜。你老那么高兴,要强,不怕,你老是我们中最年少最有为的一位——朋友。朋友!你决不肯——我知道——弃舍了我们。你在我们心中老活着。想起了你,会使我们努力作人,努力治学。命是短的,作好作坏是一样的——早晚得死。有你死在前面,我们懂得了:作好要快呀,命是短的。涤洲,我说不出什么来了。我只能叫几声“好朋友”,哭着跑回青岛。人家说咱俩是一对儿,唉!!!
  载一九三四年十月《国语周刊》第一六一期
  取钱
  我告诉你,二哥,中国人是伟大的。就拿银行说吧,二哥,中国最小的银行也比外国的好,不冤你。你看,二哥,昨儿个我还在银行里睡了一大觉。这个我告诉你,二哥,在外国银行里就做不到。
  那年我上外国,你不是说我随了洋鬼子吗?二哥,你真有先见之明。还是拿银行说吧,我亲眼得见,洋鬼子再学一百年也赶不上中国人。洋鬼子不够派儿。好比这么说吧,二哥,我在外国拿着张十镑钱的支票去兑现钱。一进银行的门,就是柜台,柜台上没有亮亮的黄铜栏杆,也没有大小的铜牌。二哥你看,这和油盐店有什么分别?不够派儿。再说人吧,柜台里站着好几个,都那么光梳头,净洗脸的,脸上还笑着;这多下贱!把支票交给他们谁也行,谁也是先问你早安或午安;太不够派儿了!拿过支票就那么看一眼,紧跟着就问:“怎么拿?先生!”还是笑着。哪道买卖人呢?!叫“先生”还不够,必得还笑,洋鬼子脾气!我就说了,二哥:“四个一镑的单张,五镑的一张,一镑零的;零的要票子和钱两样。”要按理说,二哥,十镑钱要这一套哩嗦,你讨厌不,假若二哥你是银行的伙计?你猜怎么样,二哥,洋鬼子笑得 更下贱了,好像这样麻烦是应当应分。喝,登时从柜台下面抽出簿子来,刷刷的就写;写完,又一伸手,钱是钱,票子是票子,没有一眨眼的工夫,都给我数出来了;紧跟着便是:“请点一点,先生!”又是一个“先生”,下贱,不懂得买卖规矩!点完了钱,我反倒愣住了,好像忘了点什么。对了,我并没忘了什么,是奇怪洋鬼子干事——况且是堂堂的大银行——为什么这样快?赶丧哪?真他妈的!
  二哥,还是中国的银行,多么有派儿!我不是说昨儿个去取钱吗?早八点就去了,因为现在天儿热,银行八点就开门;抓个早儿,省得大晌午的劳动人家;咱们事事都得留个心眼,人家有个伺候得着与伺候不着,不是吗?到了银行,人家真开了门,我就心里说,二哥:大热的天,说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真叫不容易。其实人家要愣不开一天,不是谁也管不了吗?一边赞叹,我一边就往里走。嗬,大电扇忽忽的吹着,人家已经都各按部位坐得稳稳当当,吸着烟卷,按着铃要茶水,太好了,活像一群皇上,太够派儿了。我一看,就不好意思过去,大热的天,不叫人家多歇会儿,未免有点不知好歹。可是我到底过去了,二哥,因为怕人家把我撵出去;人家看我像没事的,还不撵出来么?人家是银行,又不是茶馆,可以随便出入。我就过去了,极慢的把支票放在柜台上。没人搭理我,当然的。有一位看了我一眼,我很高兴;大热的天,看我一眼,不容易。二哥,我一过去就预备好了:先用左腿金鸡独立的站着,为是站乏了好换腿。左腿立了有十分钟,我很高兴我的腿确是有了劲。支持到十二分钟我不能不换腿了,于是就来个右金鸡独立。右腿也不弱,我更高兴了,嗨,爽性来个猴啃桃吧,我就头朝下,顺着柜台倒站了几分钟。翻过身来,大家还没动静,我又翻了十来个跟头,打了些旋风脚。刚站稳了,过来一位;心里说:我还没练两套拳呢;这么快?那位先生敢情是过来吐口痰,我补上了两套拳。拳练完了,我出了点汗,很痛快。又站了会儿,一边喘气,一边欣赏大家的派头——真稳!很想给他们喝个彩。八点四十分,过来一位,脸上要下雨,眉毛上满是黑云,看了我一眼。我很难过,大热的天,来给人家添麻烦。他看了支票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断定我和支票像亲哥儿俩不像。我很想把脑门子上签个字。他连大气没出把支票拿了走,扔给我一面小铜牌。我直说:“不忙,不忙!今天要不合适,我明天再来;明天立秋。”我是真怕把他气死,大热的天。他还是没理我,真够派儿,使我肃然起敬!
  拿着铜牌,我坐在椅子上,往放钱的那边看了一下。放钱的先生——一位像屈原的中年人——刚按铃要鸡丝面。我一想:工友传达到厨房,厨子还得上街买鸡,凑巧了鸡也许还没长成个儿;即使顺当的买着鸡,面也许还没磨好。说不定,这碗鸡丝面得等三天三夜。放钱的先生当然在吃面之前决不会放钱;大热的天,腹里没食怎能办事。我觉得太对不起人了,二哥!心中一懊悔,我有点发困,靠着椅子就睡了。睡得挺好,没蚊子也没臭虫,到底是银行里!一闭眼就睡了五十多分钟;我的身体,二哥,是不错了!吃得饱,睡得着!偷偷的往放钱的先生那边一看,(不好意思正眼看,大热的天,赶劳人是不对的!)鸡丝面还没来呢。我很替他着急,肚子怪饿的,坐着多么难受。他可是真够派儿,肚子那么饿还不动声色,没法不佩服他了,二哥。
  大概有十点左右吧,鸡丝面来了!“大概”,因为我不肯看壁上的钟——大热的天,表示出催促人家的意思简直不够朋友。况且我才等了两点钟,算得了什么。我偷偷的看人家吃面。他吃得可不慢。我觉得对不起人。为兑我这张支票再逼得人家噎死,不人道!二哥,咱们都是善心人哪。他吃完了面,按铃要手巾把,然后点上火纸,咕噜开小水烟袋。我这才放心,他不至于噎死了。他又吸了半点多钟水烟。这时候,二哥。等取钱的已有了六七位,我们彼此对看,眼中都带出对不起人的神气。我要是开银行,二哥,开市的那天就先枪毙俩取钱的,省得日后麻烦。大热的天,取哪门子钱?!不知好歹!
  十点半,放钱的先生立起来伸了伸腰。然后捧着小水烟袋和同事的低声闲谈起来。我替他抱不平,二哥,大热的天,十时半还得在行里闲谈,多么不自由!凭他的派儿,至少该上青岛避两月暑去;还在行里,还得闲谈,哼!
  十一点,他回来,放下水烟袋,出去了;大概是去出恭。十一点半才回来。大热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点钟的恭,多不容易!再说,十一点半,他居然拿起笔来写账,看支票。我直要过去劝告他不必着急。大热的天,为几个取钱的得点病才合不着。到了十二点,我决定回家,明天再来。我刚要走,放钱的先生喊:“一号!”我真不愿过去,这个人使我失望!才等了四点钟就放钱,派儿不到家!可是,他到底没使我失望。我一过去,他没说什么,只指了指支票的背面。原来我忘了在背后签字,他没等我拔下自来水笔来,说了句:“明天再说吧。”这才是我所希望的!本来吗,人家是一点关门;我补签上字,再等四点钟,不就是下午四点了吗?大热的天,二哥,人家能到时候不关门?我收起支票来,想说几句极合适的客气话,可是他喊了“二号”;我不能再耽误人家的工夫,决定回家好好的写封道歉的信!二哥,你得开开眼去,太够派儿!
  载一九三四年十月一日《论语》第五十期
  写字
  假若我是个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为中国字有趣。换个样儿说,一个中国人而不会写笔好字,必定觉得不是味儿;所以我常不得劲儿。
  写字算不算一种艺术,和做官算不算革命,我都弄不清楚。我只知道好字看着顺眼。顺眼当然不一定就是美,正如我老看自己的鼻子顺眼而不能自居姓艺名术字子美。可是顺眼也不算坏事,还没有人因为鼻子长得顺眼而去投河。再说,顺眼也颇不容易;无论你怎样自居为宝玉,你的鼻子没有我的这么顺眼,就干脆没办法;我的鼻子是天生带来的,不是在医院安上的。说到写字,写一笔漂亮字儿,不容易。工夫,天才,都得有点。这两样,我都有,可就是没人求我写字,真叫人起急!
  看着别人写,个儿是个儿,笔力是笔力,真馋得慌。尤其堵得慌的是看着人家往张先生或李先生那里送纸,还得作揖,说好话,甚至于请吃饭。没人理我。我给人家作揖,人家还把纸藏起来。写好了扇子,白送给人家,人家道完谢,去另换扇面。气死人不偿命,简直的是!
  只有一个办法:遇上丧事必送挽联,遇上喜事必送红对,自己写。敢不挂,玩命!人家也知道这个,哪敢不挂?可是挂在什么地方就大有分寸了。我老得到不见阳光,或厕所附近,找我写的东西去。行一回人情总得头疼两天。
  顶伤心的是我并不是不用心写呀。哼,越使劲越糟!纸是好纸,墨是好墨,笔是好笔,工具满对得起人。写的时候,焚上香,开开窗户,还先读读碑帖。一笔不苟,横平竖直;挂起来看吧,一串倭瓜,没劲!不是这个大那个小,就是歪着一老 舍 散 文 选 集个。行列有时像歪脖树,有时像曲线美。整齐自然不是美的要素;要命是个个字像傻蛋,怎么耍俏怎么不行。纸算糟蹋远了去啦。要讲成绩的话,我就有一样好处,比别人糟蹋的纸多。
  可是,“东风常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我也出过两回风头。一回是在英国一个乡村里。有位写 字英国朋友死了,因为在中国住过几年,所以留下遗言,墓碣上要几个中国字。我去吊丧,死鬼的太太就这么跟我一提。我晓得运气来了,登时包办下来;马上回伦敦取笔墨砚,紧跟着跑回去,当众开彩。全村子的人横是差不多都来了吧,只有我会写;我还告诉他们:我不仅是会写,而且写得好。写完了,我就给他们掰开揉碎的一讲,这笔有什么讲究,那笔有什么讲究。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圆圆的,眼珠里满是惊叹号。我一直痛快了半个多月。后来,我那几个字真刻在石头上了,一点也不瞎吹。“光荣是中国的,艺术之神多着一位。天上落下白米饭,小鬼儿 的哭;因为仓颉泄露了天机!”我还记得作了这样高伟的诗。
  第二回是在中国,这就更不容易了。前年我到远处去讲演。那里没有一个我的熟人。讲演完了,大家以为我很有学问,我就棍打腿的声明自己的学问很大,他们提什么我总知道,不知道的假装一笑,作为不便于说,他们简直不晓得我吃几碗干饭了,我更不便于告诉他们。提到写字,我又那么一笑。嗬,不大会儿,玉版宣来了一堆。我差点乐疯了。平常老是自己买纸,这回我可捞着了!我也相信这次必能写得好:平常总是拿着劲,放不开胆,所以写得不自然;这次我给他个信马由缰,随笔写来,必有佳作。中堂,屏条,对联,写多了,直写了半天。写得确是不坏,大家也都说好。就是在我辞别的时候,我看出点毛病来:好些人跟招待我的人嘀咕,我很听见了几句:“别叫这小子走!”那怎好意思?”“叫他赔纸!”“算了吧,他从老远来的。”……招待员总算懂眼,知道我确是卖了力气写的,所以大家没一定叫我赔纸;到如今我还以为这一次我的成绩顶好,从量上质上都说得下去。无论怎么说,总算我过了瘾。
  我知道自己的字不行,可有一层,谁的孩子谁不爱呢!是不是,二哥?
  载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论语》第五十五期
  落 花 生
  我是个谦卑的人。但是,口袋里装上四个铜板的落花生,一边走一边吃,我开始觉得比秦始皇还骄傲。假若有人问我:“你要是做了皇上,你怎么享受呢?”简直的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个大臣拿着两块钱的铜子,爱买多少花生吃就买多少!
  什么东西都有个幸与不幸。不知道为什么瓜子比花生的名气大。你说,凭良心说,瓜子有什么吃头?它夹你的舌头,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气——因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没碎,也不过是那么小小的一片,不解饿,没味道,劳民伤财,布尔乔亚!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浅白麻子,细腰,曲线美。这还只是看外貌。弄开看:一胎儿两个或者三个粉红的胖小子。脱去粉红的衫儿,像牙色的豆瓣一对对的抱着,上边儿还结着吻。那个光滑,那个水灵,那个香喷喷的,碰到牙上那个干松酥软!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当槟榔含着也好。写文章的时候,三四个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烟,而且有益无损。
  种类还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饯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风味,而都好吃。下雨阴天,煮上些小花生,放点盐;来四两玫瑰露;够作好几首诗的。瓜子可给诗的灵感?冬夜,早早的躺在被窝里,看着《水浒》,枕旁放着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窝里的暖气,武松打虎……这便是天国!冬天在路上,刮着冷风,或下着雪,袋里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儿;掏出一老 舍 散 文 选 集个来,剥了,慌忙往口中送,闭着嘴嚼,风或雪立刻不那么厉害了。况且,一个二十岁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无忧无虑的,随随便便的,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吃花生,这个人将来要是做了宰相或度支部尚书,他是不会有官僚气与贪财的。他若是做了皇上,必是朴俭温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没错。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着吃,所以我不给他保这个险。
  至于家中要是有小孩儿,花生简直比什么也落 花 生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们玩。夹在耳唇上当环子,几个小姑娘就能办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着玻璃球儿,花生也可以当弹儿。玩法还多着呢。玩了之后,剥开再吃,也还不脏。两个大子儿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给他们些瓜子试试。
  论样子,论味道,栗子其实满有势派儿。可是它没有落花生那点家常的“自己”劲儿。栗子跟人没有交情,仿佛是。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显着疏远。落花生在哪里都有人缘,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这不容易。
  在英国,花生叫作“猴豆”——Monkey nuts。人们到动物园去才带上一包,去喂猴子。花生在这个国里真不算很光荣,可是我亲眼看见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的也往自己口中送这猴豆。花生和苹果好像一样的有点魔力,假如你知道苹果的典故;我这儿确是用着典故。
  美国吃花生的不限于猴子。我记得有位美国姑娘,在到中国来的时候,把几只皮箱的空处都填满了花生,大概凑起来总够十来斤吧,怕是到中国吃不着这种宝物。美国姑娘都这样重看花生,可见它确是有价值;按照哥伦比亚的哲学博士的辩证法看,这当然没有误儿。
  花生大概还跟婚礼有点关系,一时我可想不起来是怎么个办法了;不是新娘子在轿里吃花生,不是;反正是什么什么春吧——你可晓得这个典故?其实花轿里真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边落泪一边嚼着。
  载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日《漫画生活》第五期
  春风
  济南与青岛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个设若比作穿肥袖马褂的老先生,那一个便应当是摩登的少女。可是这两处不无相似之点。拿气候说吧,济南的夏天可以热死人,而青岛是有名的避暑所在;冬天,济南也比青岛冷。但是,两地的春秋颇有点相同。济南到春天多风,青岛也是这样;济南的秋天是长而晴美,青岛亦然。
  对于秋天,我不知应爱哪里的:济南的秋是在山上,青岛的是海边。济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黄绿之间,松是绿的,别的树叶差不多都是红与黄的。就是那没树木的山上,也增多了颜色——日影、草色、石层,三者能配合出种种的条纹,种种的影色。配上那光暖的蓝空,我觉到一种舒适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非睡的躺着,躺到永远。青岛的山——虽然怪秀美——不能与海相抗,秋海的波还是春样的绿,可是被清凉的蓝空给开拓出老远,平日看不见的小岛清楚的点在帆外。这远到天边的绿水使我不愿思想而不得不思想;一种无目的的思虑,要思虑而心中反倒空虚了些。济南的秋给我安全之感,青岛的秋引起我甜美的悲哀。我不知应当爱哪个。
  两地的春可都被风给吹毁了。所谓春风,似乎应当温柔,轻吻着柳枝,微微吹皱了水面,偷偷的传送花香,同情的轻轻掀起禽鸟的羽毛。济南与青岛的春风都太粗猛。济南的风每每在丁香海棠开花的时候把天刮黄,什么也看不见,连花都埋在黄暗中,青岛的风少一些沙土,可是狡猾,在已很暖的时节忽然来一阵或一天的冷风,把一切都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脱,花儿不敢开,海边翻着愁浪。
  两地的风都有时候整天整夜的刮。春夜的微风送来雁叫,使人似乎多些希望。整夜的大风,门响窗户动,使人不英雄的把头埋在被子里;即使无害,也似乎不应该如此。对于我,特别觉得难堪。我生在北方,听惯了风,可也最怕风。听春 风是听惯了,因为听惯才知道那个难受劲儿。它老使我坐卧不安,心中游游摸摸的,干什么不好,不干什么也不好。它常常打断我的希望:听见风响,我懒得出门,觉得寒冷,心中渺茫。春天仿佛应当有生气,应当有花草,这样的野风几乎是不可原谅的!我倒不是个弱不禁风的人,虽然身体不很足壮。我能受苦,只是受不住风。别种的苦处,多少是在一个地方,多少有个原因,多少可以设法减除;对风是干没办法。总不在一个地方,到处随时使我的脑子晃动,像怒海上的船。它使我说不出为什么苦痛,而且没法子避免。它自由的刮,我死受着苦。我不能和风去讲理或吵架。单单在春天刮这样的风!可是跟谁讲理去呢?苏杭的春天应当没有这不得人心的风吧?我不准知道,而希望如此。好有个地方去“避风”呀!
  载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四日《益世报》
  歇夏(也可以叫做“放青”)
  马国亮先生在这个月里(六月)给我两封信。“文人相重”。我必须说他的信实在写的好:文好,字好,信纸也好,可是,这是附带的话:正文是这么回事:第一封信,他问我的小 说写得怎样了?说起来话长,我在去年夏天就向赵家璧先生透了个口话,说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内中的主角儿是两位镖客,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可是到末了都死在手枪之下。我的意思是说时代变了,单刀赴会,杀人放火,手持板斧把梁山上,都已不时兴;大刀必须让给手枪,而飞机轰炸城池,炮舰封锁海口,才够得上摩登味儿。这篇小说,假如能够写成了的话,一方面是说武侠与大刀早该一齐埋在坟里,另一面是说代替武侠与大刀的诸般玩意儿不过是加大的杀人放火,所谓鸟枪换炮者是也,只显出人类的愚蠢。
  春天过去,接着就是夏天,我到上海走了一遭,见着了赵先生。他很愿意把这本东西放在《良友丛书》里。由上海回来,我就开始写,在去年寒假中,写成了万六千字。这五六千字中没有几个体面的,开学以后没工夫续着写,就把它放在一边。大概是今年春天吧,我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一个短篇小说,所写的事儿与我想到的很相近。大家往往思想到同样的事,这本不出奇,可是我不愿再写了。一来是那写成的几千字根本不好,二来是别人写过的,虽然还可以再写,可是究竟差着点劲儿,三来是我想在夏天休息休息。
  马先生所问的小说,便是指此而言。我写去回信,说今夏休息,打退堂鼓。过了几天,他的第二封信来到,还是文好,字好,信纸也好;还是“文人相重”。这封信里,他允许,并且夸奖我应当休息,可是在休息之前必须给良友写一个短篇。
  短篇?也不能写!说起来话就又长了。在春间我还答应下给别的朋友写些故事呢——这都得在暑假里写,因为平日找不到“整”工夫。既然决定休息,那么不写就都不写,不能有偏向。况且我不愿,也不应当,向自己失信,怎么说呢,这才到了我的正题。请往下看:
  我最爱写作,一半是为了挣钱,一半因为有瘾。我乃性急之人,办事与洗澡具同一风格,稀里哗啦一大回,永不慢腾腾的,对于作文,也讲快当;但作文到底不是洗澡,虽然回回满头大汗,可是不见得能回回写得痛快淋漓。只有在这种时候,就是写完一篇或一段而觉得不满意的时候,我才有耐心,修改,或甚至从头另写。此耐心是出于有瘾。
  大概有八年了吧,暑假没休息过,一年之中,只有暑假是写东西的好时候,可以一气写下十几万字。暑天自然是很热了,我不怕;天热,我的心更热,老天爷也得被我战败,因为我有瘾呀。
  自幼儿我的身体就很弱,这个瘾自然不会使身体强壮起来。胃病,肺病,头疼,肚疼,什么病都闹过。单就肺病来说,我曾患到第七八期。过犹不及,没吃药,没休息它自己好了。胃病也很厉害,据一位不要我的诊金的医生说,我的胃已掉下一大块去。我慌了!要是老这么往下坠,说不定有朝一日胃会由腹中掉出去的,非吃药不可了,而药也真灵,喝了一瓶,胃居然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像汽球往上升似的,我觉得。
  虽然闹过这些病,我可是没死过一回。这个,又不能不说是“写瘾”的好处了。写作使我胃弱,心跳,头疼;同时也使我小心。该睡就去睡,该运动就去运动;吃喝起卧差不多都有规律。于是虽病而不至于死;就是不幸而死,也是卫生的。真的,为满足这个瘾,我一点也不敢大意,决不敢去瞎胡闹,虽然不是不想去瞎胡闹。因此,身体虽弱,可是心中有个老底儿——我的八字儿好,不至于短命。我维持住了生活的平衡:弱而不至于做不了事,病而不至于出大危险,如薄云掩月,不明亦不极暗。就是在这种境界中,八年来在做事之外还写了不少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总算过了瘾。
  近来我吃饭很香,走路很有劲,睡得也很实在;可是有一样,我写不上劲儿来。莫非八期肺病又回来了?不能吧:吃得香,睡得好,说话有力,怎能是肺病呢!?大概是疲乏了;就是头驴吧,八年不歇着,不是也得出毛病吗?好吧,今年愣歇它一回,何必一定跟自己叫劲儿呢。长篇短篇一概不写,如骆驼到口外“放青”,等秋后膘肥肉满再干活儿。况且呢,今年是住在青岛,不休息一番也对不起那青山绿水。就此马上休息去者!
  马先生和我要短篇,不能写,这回不能再向自己失信。说休息就去休息。
  把这点经过随便的写在这里,马先生要是肯闭闭眼,把这个硬算作一篇小说,那便真感激不尽了,就手儿也对读者们说一声,假若几个月里见不到我的文字,那并非就是我已经死去,我是在养神呀。
  代柬
  老舍先生:你的稿子不能当小说,虽然我闭了几次眼。可确是一篇很切题的消夏随笔,所以正好在这里发表。你说的长篇是赵先生向你要的,我要的却不是那个。那天晚上我陪你在新亚等朋友,我曾向你给“良友”定货——短篇小说。那时天气实在很热,大概你后来就把我那定单化汗飞了,所以现在忘得干干净净。现在你既然歇夏,只好暂时饶你过个舒服的夏天,好在你并非已经死去,到了秋凉,你可不能再抵赖,得把这张空头支票快快兑现。
  编者
  载一九三五年七月十五日
  《良友画报》第一○七期
  青岛与我
  这是头一次在青岛过夏。一点不吹,咱算是开了眼。可是,只能说开眼;没有别的好处。就拿海水浴说吧,咱在海边上亲眼看见了洋光眼子!可是咱自家不敢露一手儿。大概您总可以想象得到:一个比长虫——就是蛇呀——还瘦的人儿,穿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浴衣,脖子上套着太平圈,浑身上下骨骼分明,端立海岸之上,这是不是故意的气人?即使大家不动气,咱也不敢往水里跳呀;脖子上套着皮圈,而只在沙土上“憧憬”,泄气本无不可,可也不能泄得出奇。咱只能穿着夏布大衫,远远的瞧着;偶尔遇上个异教卫道的人,相对微笑点首,叹风化之不良;其实他也跟我一样,不敢下水。海水浴没了咱的事。
  白天上海岸,晚上呢自然得上跳舞场。青岛到夏天,的确是热闹:白舞女,黄舞女,黑舞女,都光着脚,脚趾甲上涂得通红晶亮,鞋只是两根绊儿和两个高底。衣服,帽子,花样之多简直说不尽。按说咱既不敢下海,晚上似乎该去跳了,出点汗,活动活动。咱又没这个造化。第一,晚上一过九点就想睡;到舞场买票睡觉,似乎大可不必。第二呢,跳倒可以敷衍着跳一气,不过人家不踩咱的脚趾,而咱只踩人家的,虽说有独到之处,到底怪难以为情。莫若早早的睡吧,不招灾,不惹祸,况且这么规规矩矩,也足引起太太的敬意,她甚至想登报颂扬我的“仁政”,可是被我拦住了,我向来是不好虚荣的。
  既不去赶热闹,似乎就该在家中找些乐事;唱戏,打牌,安无线广播机等等都是青岛时兴的玩意儿。以唱戏说,不但早晨在家中吊嗓子的很多,此地还有许多剧社,锣鼓俱全,角色齐备,倒怪有个意思。我应当加入剧社,我小时候还听过谭鑫培呢,当然有唱戏的资格。找了介绍人,交了会费,头一天我就露了一出《武家坡》。我觉得唱得不错,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再想露一出拿手的。等了足有两点钟吧。一个人也没来,社员们太不热心呀,我想。第三天我又去了,还是没人,这未免有点奇怪。坐了十来分钟我就出去了,在门口遇见了个小孩。“小孩,”我很和气的说,“这儿怎样老没人?”小孩原来是看守票房李六的儿子,知道不少事儿。“这两天没人来,因为呀,”小孩笑着看了我一眼,“前天有一位先生唱得像鸭子叫唤,所以他们都不来啦;前天您来了吗?”我摇了摇头,老 舍 散 文 选 集一声没出就回了家。回到家里,我一咂摸滋味,心里可真有点不得劲儿。可是继而一想呢,票友们多半是有习气的,也许我唱得本来很好,而他们“欺生”。这么一想,我就决定在家里独唱,不必再出去怄闲气。唱,我一个人可就唱开了,“文武带打,”好不过瘾!唱到第三天,房东来了,很客气的请我搬家,房东临走,向敝太太低声说了句:“假若先生不唱呢,那就不必移动了,大家都是朋友!”太太自然怕搬家,先生自然怕太太,我首先声明我很讨厌唱戏。
  我刚要去买播音机,邻居郑家已经安好,我心中不大好过。在青岛,什么事走迟了一步,风头就被别人出尽;我不必再花钱了,既然已叫郑家抢了先。再说呢,他们播放,我听得很真,何必一定打对仗呢。我决定等着听便宜的。郑家的机器真不坏,据说花了八百多块。每到早十点,他们必转弄那个玩意儿。最初是像火车挂钩,嘎!哗啦,哗啦!哗啦了半天,好似怕人讨厌它太单调,忽然改了腔儿,细声细气的,像老牛害病时那样呻吟。猛古丁的又改了办法,啪啪,喔——喔,越来越尖,咯喳!我以为是院中的柳树被风刮折了一棵!这是前奏曲。一切静寂,有五分钟的样子,忽然兜着我的耳根子:“南京!”也就是我呀,修养差一点的,管保得惊疯!吃了一丸子定神丸,我到底要听听南京怎样了。,原来南京的底下是——“王小姐唱《毛毛雨》”。这个《毛毛雨》可与众不同:第一声很足壮,第二声忽然像被风刮了走,第三声又改了火车挂钩,然后紧跟着刮风,下雨,打雷,空军袭击城市,海啸;《毛毛雨》当然听不到了。闹了一大阵,兜着我的耳根子——“北平!"我堵上了耳朵。早晨如是,下午如是,夜间如是;这回该我找房东去了。我搬了家。
  还就是打个小牌,大概可以不招灾惹祸,可是我没有忍力。叫我打一圈吗,还可以;一坐下就八圈,我受不了。况且十几张牌,咱得把它们摆成五行,连这么办还有时把该留着的打出去。在我,这是消遣,慢慢的调动,考虑,点头,迟疑,原无不可;可是别人受得了吗。莫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必招人讨厌。
  您说青岛这个地方,除了这些玩耍,还有什么可干的?干脆的说吧,我简直和青岛不发生关系,虽然是住在这里。有钱的人来青岛,好。上青岛来结婚,妙。爱玩的人来青岛,行。对于我,它是片美丽的沙漠。
  对,有一件事我做还合适,而且很时兴。娶个姨太大。是的,我得娶个姨太太。又体面,又好玩。对,就这么办啦。我先别和太太商量,而暗中储蓄俩钱儿。等到娶了姨太太之后,也许我便唱得比鸭子好听,打牌也有了忍力……您等我的喜信吧!
  载一九三五年八月十六日《论语》第七十期
  何容何许人也
  粗枝大叶的我可以把与我年纪相仿佛的好友们分为两类。这样的分类可是与交情的厚薄一点也没关系。第一类是因经济的压迫或别种原因,没有机会充分发展自己的才力,到二十多岁已完全把生活放在挣钱养家,生儿养女等等上面去。他们没工夫读书,也顾不得天下大事,眼睛老盯在自己的忧喜得失上。他们不仅不因此而失去他们的可爱,而且可羡慕,因为除非遇上国难或自己故意作恶,他们总是苦乐相抵,不会遇到什么大不幸。他们不大爱思想,所以喝杯咸菜酒也很高兴。
  第二类差不多都是悲剧里的角色。他们有机会读书;同情于,或参加过,革命;知道,或想去知道,天下大事;会思想或自己以为会思想。这群朋友几乎没有一位快活的。他们的生年月日就不对:都生在前清末年,现在都在三十五与四十岁之间。礼义廉耻与孝悌忠信,在他们心中还有很大的分量。同时,他们对于新的事情与道理都明白个几成。以前的作人之道弃之可惜,于是对于父母子女根本不敢作什么试验。对以后的文化建设不愿落在人后,可是别人革命可以发财,而他们革命只落个“忆昔当年……”。他们对于一切负着责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属他们管。可是一切都不管他们,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谁都向他们讨税,他们始终就没有二亩地,这些人们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而且还得到处扬着头微笑,好像天下与自己都很太平似的。
  在这第二类的友人中,有的是徘徊于尽孝呢,还是为自己呢?有的是享受呢,还是对家小负责呢?有的是结婚呢,还是保持个人的自由呢?……花样很多,而其基本音调是一个——徘徊、迟疑、苦闷。他们可是也并不敢就干脆不挣扎,他们的理智给感情画出道儿来,结果呢,还是努力的维持旧局面吧,反正得站一面儿,那么就站在自幼儿习惯下来的那一面好啦。这可不是偷懒,捡着容易的作,也不是不厌恶旧老 舍 散 文 选 集而坏的势力,而何 容 何 许 人 也实在需要很大的勉强或是——说得好听一点——牺牲;因为他们打算站在这一面,便无法不舍掉另一面,而这个另一面正自带着许多媚人的诱惑力量。
  何容兄是这样朋友中的一位代表。在革命期间,他曾吃过枪弹:幸而是打在腿上,所以现在还能“不”革命的活着。革命吧,不革命吧,他的见解永不落在时代后头。可是在他的行为上,他比提倡尊孔的人还更古朴,这里所指的提倡尊孔者还是那真心想翼道救世的。他没有一点“新”气,更提不到“洋”气。说卫生,他比谁都晓得。但是他的生活最没规律:他能和友人们一谈谈到天亮,他决不肯只陪到夜里两点。可有一点,这得看是什么朋友;他要是看谁不顺眼,连一分钟也不肯空空的花费。他的“古道”使他柔顺像个羊,同时能使他硬如铁。当他硬的时候,不要说巴结人,就是泛泛的敷衍一下也不肯。在他柔顺的时候,他的感情完全受着理智的调动:比如说友人的小孩病得要死,他能昼夜的去给守着,而面上老是微笑,希望他的笑能减少友人一点痛苦;及至友人们都睡了,他才独对着垂死的小儿落泪。反之,对于他以为不是东西的人,他全任感情行事,不管人家多么难堪。他“承认”了谁,谁就是完人;有了错过他也要说而张不开口。他不承认谁,乘早不必讨他的厌去。
  怎样能被他“承认”呢?第一个条件是光明磊落。所谓光明磊落就是一个人能把旧礼教中那些舍己从人的地方用在一切行动上。而且用得自然单纯,不为着什么利益与必期的效果。他不反对人家讲恋爱,可是男的非给女的提着小伞与低声下气的连唤“嘀耳”不可,他便受不住了,他以为这位先生缺乏点丈夫气概。他不是不明白在“追求”期间这几乎是照例的公事,可是他遇到这种事儿,便夸大的要说他的话了:“我的老婆给我扛着伞,能把人碰个跟头的大伞!”他,真的,不让何太太扛伞。真的,他也不能给她扛伞。他不佩服打老婆的人,加倍的不佩服打完老婆而出来给她提小伞的人,后者不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使他不能低三下四的求爱,使他穷,使他的生活没有规律,使他不能多写文章——非到极满意不肯寄走,改、改、改,结果文章失去自然的风趣。作什么他都出全力,为是对得起人,而成绩未必好。可是他愿费力不讨好,不肯希望“歪打正着”。他不常喝酒,一喝起来他可就认了真,喝酒就是喝酒;醉?活该!在他思索的时候,他是心细如发。他以为不必思索的事,根本不去思索,譬如喝酒,喝就是了,管它什么。他的心思忽细忽粗,正如其为人忽柔忽硬。他并不是疯子,但是这种矛盾的现象,使他“阔”不起来。对于自己物质的享受,他什么都能将就;对于择业择友,一点也不将就。他用消极的安贫去平衡他所不屑的积极发展。无求于人,他可以冷眼静观宇宙了,所以他幽默。他知道自己矛盾,也看出世事矛盾,他的风凉话是含着这双重的苦味。
  是的,他不像别的朋友们那样有种种无法解决的,眼看着越缠越紧而翻不起身的事。以他来比较他们,似乎他还该算个幸运的。可是我拿他作这群朋友的代表。正因为他没有显然的困难,他的悲哀才是大家所必不能避免的,不管你如何设法摆脱。显然的困难是时代已对个人提出清账,一五一十,清清楚楚。他的默默悲哀是时代与个人都微笑不语,看到底谁能再敷衍下去。他要想敷衍呢,他便须和一切妥协:旧东西中的好的坏的,新东西中的好的坏的,一齐等着他给喊好:只要他肯给它们喊好,他就颇有希望成为有出路的人。他不能这么办。同时他也知道毁坏了自己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事,他不因不妥协而变成永不洗脸的名士。革命是有意义的事,可是他已先偏过了。怎办呢?他只交下几个好朋友,大家到一块儿,有的说便说,没的说彼此就愣着也好。他也教书,也编书,月间进上几十块钱就可以过去。他不讲穿,不讲究食住,外表上是平静沉默,心里大概老有些人家看不见的风浪。真喝醉了的时候也会放声的哭,也许是哭自己,也许是哭别人。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不吹腾自己的好处。不过,他不想改他的毛病,因为改了毛病好像就失去些硬劲儿似的。努力自励的人,假若没有脑子,往注比懒一些的更容易自误误人。何容兄不肯拿自己当个猴子耍给人家看。好、坏,何容是何容:他的微笑似乎表示着这个。对好友们,他才肯说他的毛病,像是:“起居无时,饮食无节,衣冠不整,礼貌不周,思而不学,好求甚解而不读书……”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得这么透彻。催他写文章,他不说忙,而是“慢与忙有关系,因优故忙。”因为“作文章像暖房里人工孵鸡,鸡孵出来了,人得病一场!”
  他若穿起军服来,很像个营里的书记长。胸与肩够宽,可惜脸上太白了些,不完全像个兵。脸白,可并不美。穿起蓝布大衫,又像个学校里不拿事的庶务员。面貌与服装都没什么可说,他的态度才是招人爱的地方,老是安安稳稳,不慌不忙,不多说话,但说出来就得让听者想那么一会儿。香烟不离口,酒不常喝,而且喝多了在两天之后才现醉相——这使朋友们视他为“异人”;他自己也许很以此自豪,虽然“晚醉”和“早醉”是一样受罪的。他喜爱北平,大概最大的原因是北平有几位说得来的朋友。
  载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人间世》第四十一期
  青岛与山大
  北中国的景物是由大漠的风与黄河的水得到色彩与情调:荒、燥、寒、旷、灰黄,在这以尘沙为雾,以风暴为潮的北国里,青岛是颗绿珠,好似偶然的放在那黄色地图的边儿上。在这里,可以遇见真的雾,轻轻的在花林中流转,愁人的雾笛仿佛像一种特有的鹃声。在这里,北方的狂风还可以袭人,激起的却是浪花;南风一到,就要下些小雨了。在这里,春来的很迟,别处已是端阳,这里刚好成为锦绣的乐园,到处都是春花。这里的夏天根本用不着说,因为青岛与避暑永远是相联的。其实呢,秋天更好:有北方的晴爽,而不显着干燥,因为北方的天气在这里被海给软化了;同时,海上的湿气又被凉风吹散,结果是天与海一样的蓝,湿与燥都不走极端;虽然大雁还是按时候向南飞,可是此地到菊花时节依然是很暖和的。在海边的微风里,看高远深碧的天上飞着雁字,真能使人暂时忘了一切,即使欲有所思,大概也只有赞美青岛吧。冬天可实在不能令人满意,有相当的冷,也有不小的风。但是,这里的房屋不像北平的那样以纸糊窗,街道上也没有尘土,于是冷与风的厉害就减少了一些。再说呢,夏季的青岛是中外有钱有闲的人们的娱乐场所,因为他们与她们都是来享福取乐,所以不惜把壮丽的山海弄成烟酒香粉的世界。到了冬天,他们与她们都另寻出路,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给我们久住青岛的人。雪天,我们可以到栈桥去望那美若白莲的远岛;风天,我们可以在夜里听着寒浪的击荡。就是不风不雪,街上的行人也不甚多,到处呈现着严肃的气象,我们也可以吐一口气,说:这是山海的真面目。
  一个大学或者正像一个人,它的特色总多少与它所在的地方有些关系。山大虽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岛,就不能不带些青岛味儿。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误解的地方。一般的说,人们大概会这样想:山大立在青岛恐怕不大合适吧?舞场、咖啡馆、电影院、浴场……在花花世界里能安心读书吗?这种因爱护而担忧的猜想,正是我们所愿解答的。在前面,我们叙述了青岛的四时:青岛之有夏,正如青岛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测多半由此而来。说真的,山大所表现的精神是青岛的冬。是呀,青岛忙的时候也是山大忙的时候,学会咧,参观团咧,讲习会咧,有时候同时借用山大作会场或宿舍,热忙非常。但这总是在夏天,夏天我们也放假呀。当我们上课的期间,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岛差不多老是静寂的。春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们的,避暑的人们大概连想也没想到过。老 舍 散 文 选 集至于冬日寒风恶月里的寂苦,或者也只有我们的读书声与足球场上的欢笑可与相抗;稍微贪点热闹的人恐怕连一个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说,能在青岛住过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资格。我们的学生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冬啊!他们不会在毕业时候都成为神仙——大概也没人这样期望他们——可是他们的静肃态度已经养成了。一个没到过山大的人,也许容易想到,青岛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当然山大的学生也得洋服啷当的,像些华侨子弟似的。根本没有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国兵营,虽然在改作学校之后,院中铺满短草,道旁也种上了玫瑰,可是它总脱不了营房的严肃气象。学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着一些青松,我们每天早晨一抬头就看见山石与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种。学校里我们设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没人多看两眼,也觉得仿佛有些不得劲儿。整个的严肃空气不许我们漂亮,到学校外去,依然用不着修饰。六七月之间,此处固然是万紫千红,士女如云,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可是过了暑期,海边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们大概用不着花花绿绿的去请白鸥与远帆来看吧?因此,山大虽在青岛,而很少洋味儿,制服以外,蓝布大衫是第二制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热闹的时候,我们还是如此,因为朴素成了风气,蓝布大衫一穿大有“众人摩登我独古”的气概。
  还有呢,不管青岛是怎样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东。“山东”二字满可以用作朴俭静肃的象征,所以山大——虽然学生不都是山东人——不但是个北方大学,而且是北方大学中最带“山东”精神的一个。我们常到崂山去玩,可是我们的眼却望着泰山,仿佛是。这个精神使我们朴素,使我们能吃苦,使我们静默。往好里说,我们是有一种强毅的精神;往坏里讲,我们有点乡下气。不过,即使我们真有乡下气,我们也会自傲的说,我们是在这儿矫正那有钱有闲来此避暑的那种奢华与虚浮的摩登,因为我们是一群“山东儿”——虽然是在青岛,而所表现的是青岛之冬。
  至于沿海上停着的各国军舰,我们看见的最多,此地的经济权在谁何之手,我们知道的最清楚;这些——还有许多别的呢——时时刻刻刺激着我们,警告着我们,我们的外表朴素,我们的生活单纯,我们却有颗红热的心。我们眼前的青山碧海时时对我们说:国破山河在!于此,青岛与山大就有了很大的意义。
  载《山大年刊》一九三六年度版
  想 北 平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拣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我没办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觉太少了,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事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像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是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自己,因为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
  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曾被称为欧洲的四大“历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伦敦的情形;巴黎与罗马只是到过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没有去过。就伦敦,巴黎,罗马来说,巴黎更近似北平——虽然“近似”两字要拉扯得很远——不想 北 平过,假使让我“家住巴黎”,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的感到寂苦。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动中有静。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
  论说巴黎的布置已比伦敦罗马匀调的多了,可是比上北平还差点事儿。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这种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经验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围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种费钱的玩意儿,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像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山的;大概把“南”字变个“西”或“北”,也没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点清福了。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载一九三六年六月十六日《宇宙风》第十九期
  相片
  在今日的文化里,相片的重要几乎胜过了音乐、图画与雕刻等等。在一个摩登的家庭里,没有留声机,没有名人字画,没有石的或铜的刻像,似乎还可以下得去;设若没几张相片,或一二相片本子,简直没法活下去!不用说是一个家庭,就是铺户、旅馆、火车站、学生宿舍,没有相片就都不像一回事。电车上“谨防扒手”的下面要是没有几片四寸的半身照相,就一定显着空洞。水手们身上要是不带着几张最写实不过的妖精打架二寸艺术照相,恐怕海上的生活就要加倍难堪了。想想看,一个设备很完全的学校,而没有年刊或同学录,一个政府机关里而没有些张窄长的这个全体与那个周年的相片!至于报纸与杂志,哼,就是把高尔基的相误注为托尔斯泰的,也比空空如也强!投考、领护照、定婚、结婚、拜盟兄弟,哪一样可以没有相片?即使你天生来的反对照相,你也得去照;不然,你就连学校也不要入,连太太也不用娶,你乘早儿不用犯这个牛脖子——“请笑一点”,你笑就是了。儿童、妇女、国货、航空,都有“年”。年,究竟是年,今年甲子。明年乙丑,过去就完事;至于照相,这个世纪整个的是“照相世纪”;想想,你逃得出去吗?
  还是先说家庭吧。比如你的屋中挂着名家的字画,还有些古玩,雅是雅了,可是第一你就得防贼,门上加双锁,窗上加铁栅,连这样,夜间有个风声草动,你还得咳嗽几声;设若是明火,进来十几位蒙面的好汉,大概你连咳嗽也不敢了。这何苦呢?相片就没这种危险,谁也不会把你父亲的相偷去当他的爸爸,这不是实话么?
  就满打没这个危险,艺术作品或古玩也远不及相片的亲切与雅俗共赏。一张名画,在普通的人眼中还不如理发馆壁上所悬的“五福临门”,而你的朋友亲戚不见得没有普通人。你夸奖你的名画,他说看不上眼,岂不就得打吵子?相片人人能看得懂,而且就是照得不见佳也会有人夸好。比如令尊的相片加了漆金框悬在墙上,多么笨的人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儿说:“令尊这个相还不如五福临门好看!”绝对不会。即使那个相真不好看,人家也得说:“老爷子福相,福相!”至不济,也会夸奖句:“框子配得真好!”
  以此类推,尊家自己,尊夫人,令郎令嫒,都有相片,都能得到好评,这够多么快活呢?!况且相片遮丑,尊家面上的麻子,与尊夫人脸上的小沙漠似的雀斑,都不至于照上;你自己看着起劲,朋友们也不必会问:“照片上怎么忘掉你的麻子?”站在一张图画前面,不管懂与否,谁都想批评批评,为表示自己高明,当着一个人,谁也不愿对他的面貌发表意见;看相片也是如此。
  有相片就有话说,不至于宾主对愣着。
  “这是大少爷吧?”
  “可不是!上美国读书去了。”
  “近来有信吧?”
  打这儿,就由大少爷谈到美国,又由美国谈回来,碰巧了就二反投唐再谈回美国去,话是越说越多,而且可以指点着相片而谈,有诗为证:句句是真,交情乃厚。
  最好是有一二相片本子。提到大少爷,马上拿出本子来:
  “这是他满月时候照的,他生在福州,那时先严正在福州做官。”话又远去了,足够写三四本书的。假若没有这可宝贵的本子,你怎好意思突乎其来的说:先严在福州做过官?而使朋友吓一跳,当是你的脑子有毛病。
  遇上两位话不投缘,而屡有冲突起来的危险的客人,相片本子——顶好是有两本——真是无价之宝。一看两位的眼神不对,你应当很自然的一人递给一本。他们正在,比如说,为袁世凯是否伟人而要瞪眼的时候,你把大少爷生在福州,和二小姐已经定婚的照片翻开,指示给他们。他们一个看福州生的胖小子,一个看将要成为新娘子的二小姐,自然思想换了地方,一个问你一套话,而袁世凯或者不成为问题了。要不然,这个有很大的危险。假若你没有相片本子,而二位抓住袁世凯不撒手,你要往折中里一说,说二位各有各的理,他们一定都冲着你来了;寡不敌众,你没调停好,还弄一鼻子灰。你要是向着一边说话,不用说,那就非得罪一边不可,也许因此而飞起茶碗——在你家里,茶碗自然是你的。你要是一声不出,听着他们吵,赶到彼此已说无可说而又不想打架的时候,他们就会都抱怨你不像个朋友。你若是不分青红皂白而把客人一齐逐出去,那就更糟,他们也许在你的门口吵嚷一阵,而同声的骂你不懂交情。总之,你非预备两个本子不可!
  赶到朋友多的时候,你只有一张嘴,无论如何也应酬不过来,相片本子可以替你招待客人。找那不爱说话的,和那顶爱说话的,把本子送过去;那位一声不出的可以不至死板板的坐在那里,那位包办说话的也不好再转着弯儿接四面八方的话。把这两极端安置好,你便可以从容对付那些中庸的客人了。这比茶点果子都更有效。爱说话的人,宁可牺牲了点心,也不放弃说话。至于茶,就更不挡事;爱说话的人会一劲儿的说,直等茶凉了,一口灌下去,赶紧接着再说。果子也不行,有人不喜欢吃凉的,让到了他,他还许摆出些谱儿来:“一向不大动凉的,不过偶尔的吃一个半个的,假如有玫瑰香葡萄之类!”你听,他是挖苦你没预备好果子。相片本子既比茶点省钱,又不至被人拒绝,大概谁也不会说,“一向讨厌看相片!”
  相片里有许多人生的姿体,打开一本照相,你可以有许多带着感情的话。假若你现在的事由不如从前了,看看相片,你可以对友人说:“这是前十年的了,那时候还不像这么狼狈!”这种牢骚是哀而不伤的,因为现在狼狈,并不能抹杀过去的光荣,回忆永是甜美的,对于兄弟儿女,都能起这种柔善的感情:“看,这是当年的老六,多么体面,谁能想到他会……”你虽然依旧恨着老六,可是看着当年的照片,你到底想要原谅他。看着相片说些富有感情的话,你自己痛快,别人听着也够味儿。设若你会作诗的话,顶好在相片边题上些小诗,就更见出人生的味道。
  不过,有些相片是不好摆进本子去的,你应当留神。歪戴帽或弄鬼脸的,甚至于扮成十三妹的相片,都可以贴上,因为这足以表示你颇天真,虽然你在平日是个完全的君子人,可是心田活泼泼的,也能像孩子般的淘气,这更见英雄的本色。至于背着尊夫人所接到的女友小照,似乎就不必公开的展览。爽直是可贵的,可是也得有个分寸。这个,你自然晓得;不过,我更嘱咐你一句:这类的相片就是藏起来也得要十分的严密,太太们对这种玩意儿是特别注意的。
  载一九三六年九月《逸经》第十三期
  番表
  ——在火车上
  我俩的卧铺对着脸。他先到的。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和茶房捣乱;非我解决不了。我买的是顺着车头这面的那张,他的自然是顺着车尾。他一定要我那一张,我进去不到两分钟吧,已经听熟了这句:“车向哪边走,我要哪张!”茶房的一句也被我听熟了:“定的哪张睡哪张,这是有号数的!”只看我让步与否了。我告诉了茶房:“我在哪边也是一样。”
  他又对我重念了一遍:“车向哪边走,我就睡哪边!”
  “我翻着跟头睡都可以!”我笑着说。
  他没笑,眨巴了一阵眼睛,似乎看我有点奇怪。
  他有五十上下岁,身量不高,脸很长,光嘴巴,唇稍微有点包不住牙;牙很长很白,牙根可是有点发黄,头剃得很亮,眼睛时时向上定一会儿,像是想着点什么不十分要紧而又不愿忽略过去的事。想一会儿,他摸摸行李,或掏掏衣袋,脸上的神色平静了些。他的衣裳都是绸子的,不时髦而颇规矩。
  对了,由他的衣服我发现了他的为人,凡事都有一定的讲究与规矩,一点也不能改。睡卧铺必定要前边那张,不管是他定下的不是。
  车开了之后,茶房来铺毯子。他又提出抗议,他的枕头得放在靠窗的那边。在这点抗议中,他的神色与言语都非常的严厉,有气派。枕头必放在靠窗那边是他的规矩,对茶房必须拿出老爷的派头,也是他的规矩。我看出这么点来。
  车刚到丰台,他嘱咐茶房:“到天津,告诉我一声!”
  看他的行李,和他的神气,不像是初次旅行的人,我纳闷为什么他在这么早就张罗着天津。又过了一站,他又嘱咐了一次。茶房告诉他:“还有三钟点才到天津呢。”这又把他招翻:“我告诉你,番 表你就得记住!”等茶房出去,他找补了声:“混账!”
  骂完茶房混账,他向我露了点笑容;我幸而没穿着那件蓝布大衫,所以他肯向我笑笑,表示我不是混账。笑完,他又拱了拱手,问我“贵姓?”我告诉了他;为是透着和气,回问了一句,他似乎很不愿意回答,迟疑了会儿才说出来。待了一会儿,他又问我:“上哪里去?”我告诉了他,也顺口问了他。他又迟疑了半天,笑了笑,定了会儿眼睛:“没什么!”这不像句话。我看出来这家伙处处有谱儿,一身都是秘密。旅行中不要随便说出自己的姓,职业,与去处;怕遇上绿林中的好汉;这家伙的时代还是《小五义》的时代呢。我忍不住的自己笑了半天。
  到了廊房,他又嘱咐茶房:“到天津,通知一声!”
  “还有一点多钟呢!”茶房了他一眼。
  这回,他没骂“混账”,只定了会儿眼睛。出完了神,他慢慢的轻轻的从铺底下掏出一群小盒子来:一盒子饭,一盒子煎鱼,一盒子酱菜,一盒子炒肉。叫茶房拿来开水,把饭冲了两过,而后又倒上开水,当作汤,极快极响的扒搂了一阵。这一阵过去,偷偷的夹起一块鱼,细细的咂,咂完,把鱼骨扔在了我的铺底下。又稍微一定神,把炒肉拨到饭上,极快极响的又一阵。头上出了汗。喊茶房打手巾。
  吃完了,把小盒中的东西都用筷子整理好,都闻了闻,郑重的放在铺底下,又叫茶房打手巾。擦完脸,从袋中掏出银的牙签,细细的剔着牙,剔到一段落,就深长饱满的打着响嗝。
  “快到天津了吧?”这回是问我呢。
  “说不甚清呢。”我这回也有了谱儿。
  “老兄大概初次出门?我倒常来常往!”他的眼角露出轻看我的意思。
  “嗳,”我笑了,“除了天津我全知道!”
  他定了半天的神,没说出什么来。
  查票。他忙起来。从身上掏出不知多少纸卷,一一的看过,而后一一的收起,从衣裳最深处掏出,再往最深处送回,我很怀疑是否他的胸上有几个肉袋。最后,他掏出皮夹来,很厚很旧,用根鸡肠带捆着。从这里,他拿出车票来,然后又掏出个纸卷,从纸卷中捡出两张很大,盖有血丝胡拉的红印的纸来。一张写着——我不准知道——像蒙文,那一张上的字容或是梵文,我说不清。把车票放在膝上,他细细看那两张文书,我看明白了:车票是半价票,一定和那两张近乎李白醉写的玩意儿有关系。查票的进来,果然,他连票带表全递过去。
  下回我要再坐火车,我当时这么决定,要不把北平图书馆存着的档案拿上几张才怪!
  车快到天津了,他忙得不知道怎好了,眉毛拧着,长牙露着,出来进去的打听:“天津吧?”仿佛是怕天津丢了似的。茶房已经起誓告诉他:“一点不错,天津!”他还是继续打听。入了站,他急忙要下去,又不敢跳车,走到车门又走了回来。刚回来,车立定了,他进紧又往外跑,恰好和上来的旅客与脚夫顶在一处,谁也不让步,激烈的顶着。在顶住不动的工夫,他看见了站台上他所要见的人。他把嘴张得像无底的深坑似的,拼命的喊:“凤老!凤老!”
  凤老摇了摇手中的文书,他笑了;一笑懈了点劲,被脚夫们给挤在车窗上绷着。绷了有好几分钟,他钻了出去。看,这一路打拱作揖,双手扯住凤老往车上让,仿佛到了他的家似的,挤撞拉扯,千辛万苦,他把凤老拉了上来。忙着倒茶,把碗中的茶底儿泼在我的脚上。
  坐定之后,凤老详细的报告:接到他的信,他到各处去取文书,而后拿着它们去办七五折的票。正如同他自己拿着的番表,只能打这一路的票;他自己打到天津,北宁路;凤老给打到浦口,津浦路;京沪路的还得另打;文书可已经备全了,只须在浦口停一停,就能办妥减价票。说完这些,凤老交出文书,这是津浦路的,那是京沪路的。这回使我很失望,没有藏文的。张数可是很多,都盖着大红印,假如他愿意卖的话,我心里想,真想买他两张,存作史料。
  他非常感激凤老,把文书车票都收入衣服的最深处,而后从枕头底下搜出一个梨来,非给凤老吃不可。由他们俩的谈话中,我听出点来,他似乎是司法界的,又似乎是做县知事的,我弄不清楚,因为每逢凤老要拉到肯定的事儿上去,他便我一眼,把话岔开。凤老刚问到,唐县的情形如何,他赶紧就问五嫂子好?凤老所问的都不得结果,可是我把凤老家中有多少人都听明白了。
  最后,车要开了,凤老告别,又是一路打拱作揖,亲自送下去,还请凤老拿着那个梨,带回家给小六儿吃去。
  车开了,他扒在玻璃上喊:“给五嫂子请安哪!”
  车出了站,他微笑着,掏出新旧文书,细细的分类整理。整理得差不多了,他定了一会儿神,喊茶房:“到浦口,通知一声!”
  载一九三六年十月《谈风》第一期
  东方学院
  从一九二四的秋天,到一九二九的夏天,我一直的在伦敦住了五年。除了暑假寒假和春假中,我有时候离开伦敦几天,到乡间或别的城市去游玩,其余的时间就都消磨在这个大城里。我的工作不许我到别处去,就是在假期里,我还有时候得到学校去。我的钱也不许我随意的去到各处跑,英国的旅馆与火车票价都不很便宜。
  我工作的地方是东方学院,伦敦大学的各学院之一。这里,教授远东近东和非洲的一切语言文字。重要的语言都成为独立的学系,如中国语,阿拉伯语等;在语言之外还讲授文学哲学什么的。次要的语言,就只设一个固定的讲师,不成学系,如日本语;假如有人要特意的请求讲授日本的文学或哲学等,也就由这个讲师包办。不甚重要的语言,便连固定的讲师也不设,而是有东 方 学 院了学生再临时去请教员,按钟点计算报酬。譬如有人要学蒙古语文或非洲的非英属的某地语文,便是这么办。自然,这里所谓的重要与不重要,是多少与英国的政治,军事,商业等相关联的。
  在学系里,大概的都是有一位教授,和两位讲师。教授差不多全是英国人;两位讲师总是一个英国人,和一个外国人——这就是说,中国语文系有一位中国讲师,阿拉伯语文系有一位阿拉伯人作讲师。这是三位固定的教员,其余的多是临时请来的,比如中国语文系里,有时候于固定的讲师外,还有好几位临时的教员,假若赶到有学生要学中国某一种方言的话;这系里的教授与固定讲师都是说官话的,那么要是有人想学厦门话或绍兴话,就非去临时请人来教不可。
  这里的教授也就是伦敦大学的教授。这里的讲师可不都是伦敦大学的讲师。以我自己说,我的聘书是东方学院发的,所以我只算学院里的讲师,和大学不发生关系。那些英国讲师多数的是大学的讲师,这倒不一定是因为英国讲师的学问怎样的好,而是一种资格问题:有了大学讲师的资格,他们好有升格的希望,由讲师而副教授而教授。教授既全是英国人,如前面所说过的,那么外国人得到了大学的讲师资格也没有多大用处。况且有许多部分,根本不成为学系,没有教授,自然得到大学讲师的资格也不会有什么发展。在这里,看出英国人的偏见来。以梵文,古希伯来文,阿拉伯文等说,英国的人才并不弱于大陆上的各国;至于远东语文与学术的研究,英国显然的追不上德国或法国。设若英国人愿意,他们很可以用较低的薪水去到德法等国聘请较好的教授。可是他们不肯。他们的教授必须是英国人,不管老 舍 散 文 选 集学问怎样。就我所知道的,这个学院里的中国语文学系的教授,还没有一位真正有点学问的。这在学术上是吃了亏,可是英国人自有英国人的办法,决不会听别人的。幸而呢,别的学系真有几位好的教授与讲师,好歹一背拉,这个学院的教员大致的还算说得过去。况且,于各系的主任教授而外,还有几位学者来讲专门的学问,像印度的古代律法,巴比仑的古代美术等等,把这学院的声价也提高了不少。在这些教员之外,另有位音韵学专家,教给一切学生以发音与辨音的训练与技巧,以增加学习语言的效率。这倒是个很好的办法。
  大概的说,此处的教授们并不像牛津或剑桥的教授们那样只每年给学生们一个有系统的讲演,而是每天与讲师们一样的教功课。这就必须说一说此处的学生了。到这里来的学生,几乎没有任何的限制。以年龄说,有的是七十岁的老夫或老太婆,有的是十几岁的小男孩或女孩。只要交上学费,便能入学。于是,一人学一样,很少有两个学生恰巧学一样东西的。拿中国语文系说吧,当我在那儿的时候,学生中就有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一位老人是专学中国字,不大管它们都念作什么,所以他指定要英国的讲师教他。另一位老人指定要跟我学,因为他非常注重发音;他对语言很有研究,古希腊,拉丁,希伯来,他都会,到七十多岁了,他要听听华语是什么味儿;学了些日子华语,他又选上了日语。这两个老人都很用功,头发虽白,心却不笨。这一对老人而外,还有许多学生:有的学言语,有的念书,有的要在伦敦大学得学位而来预备论文,有的念元曲,有的念《汉书》,有的是要往中国去,所以先来学几句话,有的是已在中国住过十年八年而想深造……总而言之,他们学的功课不同,程度不同,上课的时间不同,所要的教师也不同,这样,一个人一班,教授与两个讲师便一天忙到晚了。这些学生中最小的一个才十二岁。
  因此,教授与讲师都没法开一定的课程,而是兵来将挡,学生要学什么,他们就得教什么;学院当局最怕教师们说:“这我可教不了。”于是,教授与讲师就很不易当。还拿中国语文系说吧,有一回,一个英国医生要求教他点中国医学。我不肯教,教授也瞪了眼。结果呢,还是由教授和他对付了一个学期。我很佩服教授这点对付劲儿;我也准知道,假若他不肯敷衍这个医生,大概院长那儿就更难对付。由这一点来说,我很喜欢这个学院的办法,来者不拒,一人一班,完全听学生的。不过,要这样办,教员可得真多,一系里只有两三个人,而想使个个学生满意,是做不到的。
  成班上课的也有:军人与银行里的练习生。军人有时候一来就是一拨儿,这一拨儿分成几组,三个学中文,两个学日文,四个学土耳其文……既是同时来的,所以可以成班。这是最好的学生。他们都是小军官,又差不多都是世家出身,所以很有规矩,而且很用功。他们学会了一种语言,不管用得着与否,只要考试及格,在饷银上就有好处。据说会一种语言的,可以每年多关一百镑钱。他们在英国学一年中文,然后就可以派到中国来。到了中国,他们继续用功,而后回到英国受试验。试验及格便加薪俸了。我帮助考过他们,考题很不容易,言语,要能和中国人说话;文字,要能读大报纸上的社论与新闻,和能将中国的操典与公文译成英文。学中文的如是,学别种语文的也如是。厉害!英国的秘密侦探是著名的,军队中就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人才呀:和哪一国交战,他们就有会哪一国言语文字的军官。我认得一个年轻的军官,他已考及格过四种言语的初级试验,才二十三岁!想打倒帝国主义么,啊,得先充实自己的学问与知识,否则喊哑了嗓子只有自己难受而已。
  最坏的学生是银行的练习生们。这些都是中等人家的子弟——不然也进不到银行去——可是没有军人那样的规矩与纪律,他们来学语言,只为马马虎虎混个资格,考试一过,马上就把“你有钱,我吃饭,”忘掉。考试及格,他们就有被调用到东方来的希望,只是希望,并不保准。即使真被派遣到东方来,如新加坡,香港,上海,等处,他们早知道满可以不说一句东方语言而把事全办了。他们是来到这个学院预备资格,不是预备言语,所以不好好的学习。教员们都不喜欢教他们,他们也看不起教员。特别是外国教员。没有比英国中等人家的二十上下岁的少年再讨厌的了,他们有英国人一切的讨厌,而英国人所有的好处他们还没有学到,因为他们是正在刚要由孩子变成大人的时候,所以比大人更讨厌。
  班次这么多,功课这么复杂,不能不算是累活了。可是有一样好处:他们排功课表总设法使每个教员空闲半天。星期六下午照例没有课,再加上每周当中休息半天,合起来每一星期就有两天的休息。再说呢,一年分为三学期,每学期只上十个星期的课,一年倒可以有五个月的假日,还算不坏。不过,假期中可还有学生愿意上课;学生愿意,先生自然也得愿意,所以我不能在假期中一气离开伦敦许多天。这可也有好处,假期中上课,学费便归先生要。
  学院里有个很不错的图书馆,专藏关于东方学术的书籍,楼上还有些中国书。学生在上课前,下课后,不是在休息室里,便是到图书馆去,因为此外别无去处。这里没有运动场等等的设备,学生们只好到图书馆去看书,或在休息室里吸烟,没别的事可做。学生既多数的是一人一班,而且上课的时间不同,所以不会有什么团体与运动。每一学期至多也不过有一次茶话会而已。这个会总是在图书馆里开,全校的人都被约请。没有演说,没有任何仪式,只有茶点,随意的吃。在开这个会的时候,学生才有彼此接谈的机会,老幼男女聚在一处,一边吃茶一边谈话。这才看出来,学生并不少;平日一个人一班,此刻才看到成群的学生。
  假期内,学院里清静极了,只有图书馆还开着,读书的人可也并不甚多。我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与《二马》,大部分是在这里写的,因为这里清静啊。那时候,学院是在伦敦城里。四外有好几个火车站,按说必定很乱,可是在学院里并听不到什么声音。图书馆靠街,可是正对着一块空地,有些花木像个小公园。读完了书,到这个小公园去坐一下,倒也方便。现在,据说这个学院已搬到大学里去,图书馆与课室——一个友人来信这么说——相距很远,所以馆里更清静了。哼,希望多咱有机会再到伦敦去,再在这图书馆里写上两本小说!
  载一九三七年三月《西风》第七期
  大明湖之春
  北方的春本来就不长,还往往被狂风给七手八脚的刮了走。济南的桃李丁香与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黄风吹得一干二净,地暗天昏,落花与黄沙卷在一处,再睁眼时,春已过去了!记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开的时候,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屋中就非点灯不可了;风是一阵比一阵大,天色由灰而黄,而深黄,而黑黄,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两株紫丁香,花已像煮过一回,嫩叶几乎全破了!济南的秋冬,风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这样的风在这儿等着,济南简直可以说没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无从说起。
  济南的三大名胜,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响亮好听!一听到“大明湖”这三个字,便联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现出一幅美景来。事实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现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坝划开的多少块“地”。“地”外留着几条沟,游艇沿沟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无波。东一块莲,西一块蒲,土坝挡住了水,蒲苇又遮住了莲,一望无景,只见高高低低的“庄稼”。艇行沟内,如穿高粱地然,热气腾腾,碰巧了还臭气烘烘。夏天总算还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总能闻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绿叶儿。春天,则下有黑汤,旁有破烂的土坝;风又那么野,绿柳新蒲东倒西歪,恰似挣命。所以,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话虽如此,这个湖到底得算个名胜。湖之不大与不明,都因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开土坝,挖深了湖身,它当然可以马上既大且明起来:湖面原本不小,而济南又有的是清凉的泉水呀。这个,也许一时做不到。不过,即使做不到这一步,就现状而言,它还应当算作名胜。北方的城市,要找有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满可以不算数儿,配作个名胜与否简直没多大关系。因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难找的东西呀。水,可太难找了。济南城内据说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还非有个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备,这才显出济南的特色与可贵。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这个湖是少不得的。设若我们游湖时,只见沟而不见湖,请到高处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则见城北灰绿的一片——大明湖;城外,华鹊二山夹着弯弯的一道灰亮光儿——黄河。这才明白了济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这样多呀。
  况且,湖景若无可观,湖中的出产可是很名贵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过苏州的往往只记得此地的点心,逛过西湖的提起来便念叨那里的龙井茶,藕粉与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许比一过眼的美景更容易记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还真许是它驰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论怎么说吧,这些东西既都是水产,多少总带着些南国风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带着一束束的大白莲花出卖,在北方大概只有济南能这么“阔气”。
  我写过一本小说——《大明湖》——在一二八与商务印书馆一同被火烧掉了。记得我描写过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词句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什么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给我画过一张油画,也画的是大明湖之秋,现在还在我的屋中挂着。我写的,他画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这里大概有点意思。对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济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无风,处处明朗。这时候,请到城墙上走走,俯视秋湖,败柳残荷,水平如镜;唯其是秋色,所以连那些残破的土坝也似乎正与一切景物配合:土坝上偶尔有一两截断藕,或一些黄叶的野蔓,配着三五枝芦花,确是有些画意。“庄稼”已都收了,湖显着大了许多,大了当然也就显着明。不仅是湖宽水净,显着明美,抬头向南看,半黄的千佛山就在面前,开元寺那边的“橛子”——大概是个塔吧——静静的立在山头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还生着短短的绿叶。往南往北,往东往西,看吧,处处空阔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这时候;我们真得到个“明”字了。桑先生那张画便是在北城墙上画的,湖边只有几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蓝色,柳叶儿半黄。湖外,他画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联成一幅秋图,明朗,素净,柳梢上似乎吹着点不大能觉出来的微风。
  对不起,题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却说了大明湖之秋,可谁教亢德先生出错了题呢!
  载一九三七年三月《宇宙风》第三十七期
  五月的青岛
  因为青岛的节气晚,所以樱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开。樱花一开,青岛的风雾也挡不住草木的生长了。海棠,丁香,桃,梨,苹果,藤萝,杜鹃,都争着开放,墙角路边也都有了嫩绿的叶儿。五月的岛上,到处花香,一清早便听见卖花声。公园里自然无须说了,小蝴蝶花与桂竹香们都在绿草地上用它们的娇艳的颜色结成十字,或绣成几团;那短短的绿树篱上也开着一层白花,似绿枝上挂了一层春雪。就是路上两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围墙既矮,藤萝往往顺着墙把花穗儿悬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气:那双樱,丁香,都能在墙外看到,双樱的明艳与丁香的素丽,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山上有了绿色,嫩绿,所以把松柏们比得发黑了一些。谷中不但填满了绿色,而且颇有些野花,有一种似紫荆而色儿略略发蓝的,折来很好插瓶。
  青岛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过,说也奇怪,五月的海就仿佛特别的绿,特别的可爱,也许是因为人们心里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绿叶,再看一眼海,真的,这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春深似海”。绿,鲜绿,浅绿,深绿,黄绿,灰绿,各种的绿色,联接着,交错着,变化着,波动着,一直绿到天边,绿到山脚,绿到渔帆的外边去。风不凉,浪不高,船缓缓的走,燕低低的飞,街上的花香与海上的咸味混到一处,浪漾在空中,水在面前,而绿意无限,可不是,春深似海!欢喜,要狂歌,要跳入水中去,可是只能默默无言,心好像飞到天边上那将将能看到的小岛上去,一闭眼仿佛还看见一些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必定是在那小岛上。
  这时候,遇上风与雾便还须穿上棉衣,可是有一天忽然响晴,夹衣就正合适。但无论怎说吧,人们反正都放了心——不会大冷了,不会。妇女们最先知道这个,早早的就穿出利落的新装,而且决定不再脱下去。海岸上,微风吹动少女们的发与衣,何必再去到电影院中找那有画意的景儿呢!这里是初春浅夏的合响,风里带着春寒,而花草山水又似初夏,意在春而景如夏,姑娘们总先走一步,迎上前去,跟花们竞争一下,女性的伟大几乎不是颓废诗人所能明白的。
  人似乎随着花草都复活了,学生们特别的忙:换制服,开运动会,到崂山丹山旅行,服劳役。本地的学生忙,别处的学生也来参观,几个,几十,几百,打着旗子来了,又成着队走开,男的,女的,先生,学生,都累得满头是汗,而仍不住的向那大海丢眼。学生以外,该数小孩最快活,笨重的衣服脱去,可以到公园跑跑了;一冬天不见猴子了,现在又带着花生去喂猴子,看鹿。拾花瓣,在草地上打滚;妈妈说了,过几天还有大红樱桃吃呢!
  马车都新油饰过,马虽依然清瘦,而车辆体面了许多,好做一夏天的买卖呀。新油过的马车穿过街心,那专做夏天的生意的咖啡馆,酒馆,旅社,饮冰室,也找来油漆匠,扫去灰尘,油饰一新。油漆匠在交手上忙,路旁也增多了由各处来的舞女。预备呀,忙碌呀,都红着眼等着那避暑的外国战舰与各处的阔人。多咱浴场上有了人影与小艇,生意便比花草还茂盛呀。到那时候,青岛几乎不属于青岛的人了,谁的钱多谁更威风,汽车的眼是不会看山水的。
  那么,且让我们自己尽量的欣赏五月的青岛吧!
  载一九三七年六月十六日《宇宙风》第四十三期
  有了小孩以后
  艺术家应以艺术为妻,实际上就是当一辈子光棍儿。在下闲暇无事,往往写些小说,虽一回还没自居过文艺家,却也感觉到家庭的累赘。每逢困于油盐酱醋的灾难中,就想到独人一身,自己吃饱便天下太平,岂不妙哉。
  家庭之累,大半由儿女造成,先不用提教养的花费,只就淘气哭闹而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乱。小女三岁,专会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画圈拉杠,且美其名曰“小济会写字!”把人要气没了脉,她到底还是有理!再不然,我刚想起一句好的,在脑中盘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亚,假若能写出来的话。当是时也,小济拉拉我的肘,低声说:“上公园看猴?”于是我至今还未成莎士比亚。小儿一岁整,还不会“写字”,也不晓得去看猴,但善亲亲,闭眼,张口展览上下四个小牙。我若没事,请求他闭眼,露牙,小胖子总会东指西指的打岔。赶到我拿起笔来,他那一套全来了,不但亲脸,闭眼,还“指”令我也得表演这几招。有什么办法呢?!
  这还算好的。赶到小济午后不睡,按着也不睡,那才难办。到这么四点来钟吧,她的困闹开始,到五点钟我已没有人味。什么也不对,连公园的猴都变成了臭的,而且猴之所以臭,也应当由我负责。小胖子也有这种困而不睡的时候,大概多数是与小济同时发难。两位小醉鬼一齐找毛病,我就是诸葛亮恐怕也得唱空城计,一点办法没有!在这种干等束手被擒的时候,偏偏会来一两封快信——催稿子!我也只好闹脾气了。不大一会儿,把太太也闹急了,一家大小四口,都成了醉鬼,其热闹至为惊人。大人声言离婚,小孩怎说怎不是,于离婚的争辩中瞎打混。一直到七点后,二位小天使已困得动不的,离婚的宣言才无形的撤销。这还算好的。遇上小胖子出牙,那才真教厉害,不但白天没有情理,夜里还得上夜班。一会儿一醒,若被针扎了似的惊啼,他出牙,谁也不用打算睡。他的牙出利落了,大家全成了红眼虎。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家庭中爱的发展,人生的巧妙似乎就在这里。记得Frank Harris仿佛有过这么点记载:他说王尔德为那件不名誉的案子过堂被审,一开头他侃侃而谈,语多幽默。及至原告提出几个男妓作证人,王尔德没了脉,非失败不可了。Harris以为王尔德必会说:“我是个戏剧家,为观察人生,什么样的人都当交往。假若我不和这些人接触,我从哪里去找戏剧中的人物呢?”可是,王尔德竟自没这么答辩,官司就算输了!
  把王尔德且放在一边;艺术家得多去经验,Harris的意见,假若不是特为王尔德而发的,的确是不错。连家庭之累也是如此。还拿小孩们说吧——这才来到正题——爱他们吧,嫌他们吧,无论怎说,也是极可宝贵的经验。
  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一个人的世界还是未曾发现美洲的时候的。小孩是科仑布,把人带到新大陆去。这个新大陆并不很远,就在熟习的街道上和家里。你看,街市上给我预备的,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似乎只有理发馆,饭铺,书店,邮政局等。我想不出婴儿医院,糖食店,玩具铺等等的意义。连药房里的许许多多婴儿用的药和粉,报纸上婴儿自己药片的广告,百货店里的小袜子小鞋,都显着多此一举,劳而无功。及至小天使自天飞降,我的眼睛似乎戴上了一双放大镜,街市依然那样,跟我有关系的东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婴儿医院不但挂着牌子,敢情里边还有医生呢。不但有医生,还是挺神气,一点也得罪不得。拿着医生所给的神符,到药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买瓶子里的白汁黄面和各色的药饼,还得买瓶子罐子,轧粉的钵,量奶的漏斗,乳头,卫生尿布,玩意儿多多了!百货店里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义;原先以为多此一举的东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时候铺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还大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既是百货店,怎能不预备这件东西呢?!慢慢的,全街上的铺子,除了金店与古玩铺,都有了我的足迹;连当铺也走得怪熟。铺中人也渐渐熟识了,甚至可以随便闲谈,以小孩为中心,谈得颇有味儿。伙计们,掌柜们,原来不仅是站柜作买卖,家中还有小孩呢!有的铺子,竟自敢允许我欠账,仿佛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三节的账条来得很踊跃,使我明白了过节过年的时候怎样出汗。
  小孩使世界扩大,使隐藏着的东西都显露出来。非有小孩不能明白这个。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齐齐,你总觉得小孩们理应如此,一生下来就戴着小帽,穿着小袄,好像小雏鸡生下来就披着一身黄绒似的。赶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晓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一个小娃娃身上穿戴着全世界的工商业所能供给的,给全家人以一切啼笑爱怨的经验,小孩的确是位小活神仙!
  有了小活神仙,家里才会热闹。窗台上,我一向认为是摆花的地方。夏天呢,开着窗,风儿轻轻吹动花与叶,屋中一阵阵的清香。冬天呢,阳光射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颜色与生气。后来,有了小孩,那些花盆很神秘的都不见了,窗台上满是瓶子罐子,数不清有多少。尿布有时候上了写字台,奶瓶倒在书架上。大扫除才有了意义,是的,到时候非痛痛快快的收拾一顿不可了,要不然东西就有把人埋起来的危险。上次大扫除的时候,我由床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不知道这老家伙干吗在那里藏着玩呢!
  人的数目也增多了,而且有很多问题。在没有小孩的时候,用一个仆人就够了,现在至少得用俩。以前,仆人“拿糖”,满可以暂时不用;没人做饭,就外边去吃,谁也不用拿捏谁。有了小孩,这点豪气乘早收起去。三天没人洗尿布,屋里就不要再进来人。牛奶等项是非有人管理不可,有儿方知卫生难,奶瓶子一天就得烫五六次;没仆人简直不行!有仆人就得捣乱,没办法!
  好多没办法的事都得马上有办法,小孩子不会等着“国联”慢慢解决儿童问题。这就长了经验。半夜里去买药,药铺的门上原来有个小口,可以交钱拿药,早先我就不晓得这一招。西药房里敢情也打价钱,不等他开口,我就提出:“还是四毛五?”这个“还是”使我省五分钱,而且落个行家。这又是一招。找老妈子有作坊,当票儿到期还可以入利延期,也都被我学会。没功夫细想,大概自从有了儿女以后,我所得的经验至少比一张大学文凭所能给我的多着许多。大学文凭是由课本里掏出来的,现在我却念着一本活书,没有头儿。
  连我自己的身体现在都会变形,经小孩们的指挥,我得去装马装牛,还须装得像个样儿。不但装牛像牛,我也学会牛的忍性,小胖子觉得“开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厌;只作一回,绝对不行。多咱他改了主意,多咱我才能“立正”。在这里,我体验出母性的伟大,觉得打老婆的人们满该下狱。
  中秋节前来了个老道,不要米,不要钱,只问有小孩没有?看见了小胖子,老道高了兴,说十四那天早晨须给小胖子左腕上系一根红线。备清水一碗,烧高香三炷,必能消灾除难。右邻家的老太太也出来看,老道问她有小孩没有,她惨淡的摇了摇头。到了十四那天,倒是这位老太太的提醒,小胖子的左腕上才拴了一圈红线。小孩子征服了老道与邻家老太太。一看胖手腕的红线,我觉得比写完一本伟大的作品还骄傲,于是上街买了两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红线,兔子王,都有绝大的意义!
  载一九三六年十一月《谈风》第三期
  文艺副产品
  ——孩子们的事情
  自从去年秋天辞去了教职,就拿写稿子挣碗“粥”吃——“饭”是吃不上的。除了星期天和闹肚子的时候,天天总动动笔,多少不拘,反正得写点儿。于是,家庭里就充满了文艺空气,连小孩们都到时候懂得说:“爸爸写字吧,”文艺产品并没能大量的生产,因为只有我这么一架机器,可是出了几样副产品,说说倒也有趣:
  (一)自由故事。须具体的说来:
  早九点,我拿起笔来。烟吸过三枝,笔还没落到纸上一回。小济(女,实岁数三岁半)过来检阅,见纸白如旧,就先笑一声,而后说:“爸,怎么没有字呢?”
  “待一会儿就有,多多的字!”
  “啊!爸,说个故事?”
  我不语。
  “爸快说呀,爸!”她推我的肘,表示我即使不说,反正肘部动摇也写不了字。
  这时候,小乙(男,实岁数一岁半,说话时一字成句,简当而又含蓄)来了,妈妈在后面跟着。
  见生力军来到,小济的声势加旺:“快说呀!快说呀!”
  我放下笔:“有那么一回呀——”
  小乙:“回!”
  小济:“你别说,爸说!”
  爸:“有那么一回呀,一只大白兔——”
  小乙:“兔兔!”
  小济:“别——”
  小乙撇嘴。
  妈:“得,得,得,不哭!兔兔!”
  小乙:“兔兔”泪在眼中一转,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爸:“对了,有两只大白兔——”
  小乙:“泡泡!”
  妈:“小济,快,找小盆去!”
  爸:“等等,小乙,先别撤!”随小济作快步走,文 艺 副 产 品床下椅下,分头找小盆,至为紧张,且喊且走,“小盆在哪儿?”只在此屋中,云深不知处,无论如何,找不到小盆。
  妈曳小乙疾走如风,入厕,风暴渐息。
  归位,小济未忘前事:“说呀!”
  爸:“那什么,有三只大白兔——”等小乙答声,我好想主意。
  小乙尿后,颇镇定,把手指放在口中。
  妈:“不含手指,臭!”
  小乙置之不理。
  小济:“说那个小猪吃糕糕的,爸!”
  小乙:“糕糕,吃!”他以为是到了吃点心的时候呢。
  妈:“小猪吃糕糕,小乙不吃。”
  爸说了小猪吃糕糕。说完,又拿起笔来。
  小济:“白兔呢?”
  颇成问题!小猪吃糕糕与白兔如何联到一处呢?
  门外:“给点什么吃啵,太太!”
  小济小乙齐声:“太太!”
  全家摆开队伍,由爸代表,给要饭的送去铜子儿一枚。
  故事告一段落。
  这种故事无头无尾,变化万端,白兔不定几只,忽然转到小猪吃糕糕,若不是要饭的来解围,故事便当延续下去,谁也不晓得说到哪里去,故定名为“自由故事”。此种故事在有小孩子的家中非常方便好用,作者信口开河,随听者的启示与暗示而跌宕多姿。著者与听者打成一片,无隔膜触之处。其体裁既非童话,也非人话,乃一片行云流水,得天然之美,极当提倡。故事里毫无教训,而充分运用着作者与听者的想象,故甚可贵。
  (二)新蝌蚪文:
  在以前没有小孩的时候,我写废了稿纸,便扔在字纸篓里。自从小济会拿铅笔,此项废纸乃有出路,统统归她收藏。
  我越写不上来,她越闹哄得厉害:逼我说故事,劝我带她上街,要不然就吃一个苹果,“小济一半,爸一半!”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刚写上三五句不像话的纸送给她:“看这张大纸,多么白!去,找笔来,你也写字,好不好?”赶上她心顺,她就找来铅笔头儿,搬来小板凳,以椅为桌,开始写字。
  她已三岁半,可是一个字不识。我不主张早教孩子们认字。我对于教养小孩,有个偏见——也许是“正”见:六岁以前,不教给她们任何东西;只劳累他们的身体,不劳累脑子。养得脸蛋儿红扑扑的,胳臂腿儿挺有劲,能蹦能闹,便是好孩子。过六岁,该受教育了,但仍不从严督促。他们有聪明,爱读书呢,好;没聪明而不爱读书呢,也好。反正有好身体才能活着,女的去做舞女,男的去拉洋车,大腿生活也就不错,不用着急。
  这就可以想象到小济写的是什么字了:用铅笔一按,在格中按了个不小的黑点,突然往上或往下一拉,成个小蝌蚪。一个两个,一行两行,一次能写满半张纸。写完半张,她也照着爸的样子说:“该歇歇了!”于是去找弟弟玩耍,忘了说故事与吃苹果等要求。我就安心写作一会儿。
  (三)卡通演义:
  因为有书,看惯了,所以孩子们也把书当作玩意儿。玩别的玩腻了,便念书玩。小乙的办法是把书挡住眼,口中嘟嘟嘟嘟;小济的办法是找图画念,口中唱着:一个小人儿,一个小鸟儿,又一个小人儿……
  俩孩子最喜爱的一本是朋友给我寄来的一本英国卡通册子,通体都是画儿,所以俩孩子争着看。他们看小人儿,大人可受了罪,他们教我给“说”呀。篇篇是讽刺画儿,我怎么“说”呢?急中生智,我顺口答音,见机而作,就景生情,把小人儿全联到一处,成为完整而又变化很多的故事。
  说完了,他们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明天看,明天再编新词儿。英国的首相,在我们的故事里,叫作“大鼻子”;麦克唐纳是“大脑袋”,由小乙的建议呢,凡戴眼镜儿的都是“爸”——因为我戴眼镜儿。我们的故事总是很热闹,“大鼻子叼着烟袋锅,大脑袋张着嘴,没有烟袋,大鼻子不给他,大脑袋就生气,爸就来劝,得了,别生气……”
  卡通演义比自由故事更有趣,因为照着图来说,总得设法就图造事,不能三只四只白兔的乱说。说的人既须费些思索,故事自然分外的动听,听者也就多加注意。现在,小乙不怕是把这本册子拿倒了,也能指出哪个是英国首相——“鼻!”歪打正着,这也许能帮助训练他们的观察能力;自然,没有这种好处,我们也都不在乎;反正我们的故事很热闹。
  (四)改造杂志:
  我们既能把卡通给孩子讲通了,那么,什么东西也不难改造了。我们每月固定的看《文学》,《中流》,《青年界》,《宇宙风》,《论语》,《西风》,《谈风》,《方舟》;除了《方舟》是定阅的,其余全是赠阅的。此外,我们还到小书铺里去“翻”各种刊物,看着题目好,就买回来。无论是什么刊物吧,都是先由孩子们看画儿,然后大人们念字。字,有时候把大人憋住,怎念怎念不明白。画,完全没有困难。普式庚的像,罗丹的雕刻,苏联的木刻……我们都能设法讲解明白了。无论什么严重的事,只要有图,一到我们家里便变成笑话。所以我们时常感到应向各刊物的编辑道歉,可是又不便于道歉,因为我们到底是看了,而且给它们另找出一种意义来呀。
  (五)新年特刊:
  这是我们家中自造的刊物:用铜钉按在墙上,便是壁画;不往墙上钉呢,便是活页的杂志。用不着花印刷费,也不必征求稿件,只须全家把“画来——卖画”的卖年画的包围住,花上两三毛钱,便能五光十色的得到一大堆图画。小乙自己是胖小子,所以也爱胖小子,于是胖小子抱鱼——“富贵有余”——胖小子上树——摇钱树——便算是由他主编,自成一组。小济是主编故事组:“小叭儿狗会擀面”,“小小子坐门墩”,“探亲相骂”……都由她收藏管理,或贴在她的床前。戏出儿和渔家乐什么的算作爸与妈的,妈担任说明画上的事情,爸担任照着戏出儿整本的唱戏,文武昆乱,生末净旦丑,一概不挡,烦唱哪出就唱哪出。这一批年画儿能教全家有的说,有的看,有的唱,热闹好几个月。地上也是,墙上也是,都彩色鲜明,百读不厌。我们这个特刊是文艺、图画、戏剧、歌唱的综合;是国货艺术与民间艺术的拥护;是大人与小孩的共同恩物。看完这个特刊,再看别的杂志,我们觉得还是我们自家的东西应属第一。
  好啦,就说到此处为止吧。
  载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六日《宇宙风》第四十一期
  无题(因为没有故事)
  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假若过去的早晨都似地狱那么黑暗丑恶,盼明天干吗呢?是的,记忆中也有痛苦危险,可是希望会把过去的恐怖裹上一层糖衣,像看着一出悲剧似的,苦中有些甜美。无论怎说吧,过去的一切都不可移动;实在,所以可靠;明天的渺茫全仗昨天的实在撑持着,新梦是旧事的拆洗缝补。
  对了,我记得她的眼。她死了好多年了,她的眼还活着,在我的心里。这对眼睛替我看守着爱情。当我忙得忘了许多事,甚至于忘了她,这两只眼会忽然在一朵云中,或一汪水里,或一瓣花上,或一线光中,轻轻的一闪,像归燕的翅儿,只须一闪,我便感到无限的春光。我立刻就回到那梦境中,哪一件小事都凄凉,甜美,如同独自在春月下踏着落花。
  这双眼所引起的一点爱火,只是极纯的一个小火苗,像心中的一点晚霞,晚霞的结晶。它可以烧明了流水远山,照明了春花秋叶,给海浪一些金光,可是它恰好的也能在我心中,照明了我的泪珠。
  它们只有两个神情:一个是凝视,极短极快,可是千真万确的是凝视。只微微的一看,就看到我的灵魂,把一切都无声的告诉了给我。凝视,一点也不错,我知道她只须极短极快的一看,看的动作过去了,极快的过去了,可是,她心里看着我呢,不定看多么久呢;我到底得管这叫作凝视,不论老 舍 散 文 选 集它是多么快,多么短。一切的诗文都用不着,这一眼道尽了“爱”所会说的与所会做的。另一个是眼珠横着一移动,由微笑移动到微笑里去,在处女的尊严中笑出一点点被爱逗出的轻佻,由热情中笑出一点点无法抑止的高兴。
  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握过一次手,见面连点头都不点。可是我的一切,她知道;她的一切,我知道。我们用不着看彼此的服装,用不着打听彼此的身世,我们一眼看到一粒珍珠,藏在彼此的心里;这一点点便是我们的一切,那些七零八无 题 ( 因 为 没 有 故 事 )碎的东西都是配搭,都无须注意。看我一眼,她低着头轻快的走过去,把一点微笑留在她身后的空气中,像太阳落后还留下一些明霞。
  我们彼此躲避着,同时彼此愿马上搂抱在一处。我们轻轻的哀叹;忽然遇见了,那么凝视一下,登时欢喜起来,身上像减了分量,每一步都走得轻快有力,像要跳起来的样子。
  我们极愿意过一句话,可是我们很怕交谈,说什么呢?哪一个日常的俗字能道出我们的心事呢?让我们不开口,永不开口吧!我们的对视与微笑是永生的,是完全的,其余的一切都是破碎微弱,不值得一做的。
  我们分离有许多年了,她还是那么秀美,那么多情,在我的心里。她将永远不老,永远只向我一个人微笑。在我的梦中,我常常看见她,一个甜美的梦是最真实,最纯洁,最完美的。多少多少人生中的小困苦小折磨使我丧气,使我轻看生命。可是,那个微笑与眼神忽然的从哪儿飞来,我想起唯有“人面桃花相映红”差可托拟的一点心情与境界,我忘了困苦,我不再丧气,我恢复了青春;无疑的,我在她的洁白的梦中,必定还是个美少年呀。
  春在燕的翅上,把春光颤得更明了一些,同样,我的青春在她的眼里,永远使我的血温暖,像土中的一颗子粒,永远想发出一个小小的绿芽。一粒小豆那么小的一点爱情,眼珠一移,嘴唇一动,日月都没有了作用,到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总是一对刚开开的春花。
  不要再说什么,不要再说什么!我的烦恼也是香甜的呀,因为她那么看过我!
  载一九三七年六月十日《谈风》第十六期
  吊 济 南
  从民国十九年七月到二十三年秋初,我整整的在济南住过四载。在那里,我有了第一个小孩,即起名为“济”。在那里,我交下不少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我从那里过,总有人笑脸地招呼我;无论我到何处去,那里总有人惦念着我。在那里,我写成了《大明湖》,《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和收在《赶集》里的那十几个短篇。在那里,我努力地创作,快活地休息……四年虽短,但是一气住下来,于是事与事的联系,人与人的交往,快乐与悲苦的代换,便显明地在这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划在心中;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它介乎北平与青岛之间。北平是我的故乡,可是这七年来,我不是住济南,便是住青岛。在济南住呢,时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济南的新家。好在道路不远,来来往往,两地都有亲爱的人,熟悉的地方;它们都使我依依不舍,几乎分不出谁重谁轻。在青岛住呢,无论是由青去平,还是自平返青,中途总得经过济南。车到那里,不由的我便要停留一两天。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胜,闭了眼也曾想出来,可是重游一番总是高兴的:每一角落,似乎都存着一些生命的痕迹;每一小小的变迁,都引起一些感触;就是一风一雨也仿佛含着无限的情意似的。
  讲富丽堂皇,济南远不及北平;讲山海之胜,也跟不上青岛。可是除了北平青岛,要在华北找个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闭塞,而生活程度又不过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属济南了。况且,它虽是个大都市,可是还能看到朴素的乡民,一群群的来此卖货或买东西,不像上海与汉口那样完全洋化。它似乎真是稳立在中国的文化上,城墙并不足拦阻住城与乡的交往;以善作洋奴自夸的人物与神情,在这里是不易找到的。这使人心里觉得舒服一些。一个不以跳舞开香槟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这里自自然然会感到一些平淡而可爱的滋味。
  济南的美丽来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湖山而外,还有七十二泉,泉水成溪,穿城绕郭。可惜这样的天然美景,和那座城市结合到一处,不但没得到人工的帮助而相得益彰,反而因市设的敷衍而淹没了丽质。大路上灰尘飞扬,小巷里污秽杂乱,虽然天色是那么清明,泉水是那么方便,可是到处老使人憋得慌。近来虽修成几条柏油路,也仍旧显不出怎么清洁来。至于那些名胜,趵突泉左右前后的建筑破烂不堪,大明湖的湖面已化作水田,只剩下几道水沟。有人说,这种种的败陋,并非因为当局不肯努力建设,而是因为他们爱民如子,不肯把老百姓的钱都花费在美化城市上。假若这是可靠的话,我们便应当看见老百姓的钱另有出路,在国防与民生上有所建设。这个,我们却没有看见。这笔账该当怎么算呢?况且,我们所要求的并不是高楼大厦,池园庭馆,而是城市应有的卫生与便利。假若在城市卫生上有相当的设吊 济 南施,到处注意秩序与清洁,这座城既有现成的山水取胜,自然就会美如画图,用不着浪费人工财力。
  这倒并非专为山水喊冤,而是借以说明许多别的事。济南的多少事情都与此相似,本来可以略加调整便有可观,可是事实上竟废弛委弃,以至一切的事物上都罩着一层灰土。这层灰土下蠕蠕微动着一群可好可坏的人,隐覆着一些似有若无的事;不死不生,一切灰色。此处没有崭新的东西,也没有彻底旧的东西,本来可以令人爱护,可是又使人无法不伤心。什么事都在动作,什么可也没照着一定的计划作成。无所拒绝,也不甘心接受,不易见到有何主张的人,可也不易见到很讨厌的人,大家都那么和气一团,敷敷衍衍,不易捉摸,也没什么大了不起。有电灯而无光,有马路而拥挤不堪,什么都有,什么也都没有,恰似暮色微茫,灰灰的一片。
  按理说,这层灰色是不应当存到今日的,因为五卅惨案的血还鲜红的在马路上,城根下,假若有记性的人会闭目想一会儿。我初到济南那年,那被敌人击破的城楼还挂着“勿忘国耻”的破布条在那儿含羞的立着。不久,城楼拆去,国耻布条也被撤去,同被忘掉。拆去城楼本无不可,但是别无建设或者就是表示着忘去烦恼最为简便;结果呢,敌人今日就又在那里唱凯歌了。
  在我写《大明湖》的时候,就写过一段:在千佛山上北望济南全城,城河带柳,远水生烟,鹊华对立,夹卫大河,是何等气象。可是市声隐隐,尘雾微茫,房贴着房,巷联着巷,全城笼罩在灰色之中。敌人已经在山巅投过重炮,轰过几昼夜了,以后还可以随时地重演一次;第一次的炮火既没能打破那灰色的大梦,那么总会有一天全城化为灰烬,冲天的红焰赶走了灰色,烧完了梦中人灰色的城,灰色的人,一切是统制,也就是因循,自己不干,不会干,而反倒把要干与会干的人的手捆起来;这是死城!此书的原稿已在上海随着一二八的毒火殉了难,不过这一段的大意还没有忘掉,因为每次由市里到山上去,总会把市内所见的灰色景象带在心中,而后登高一望,自然会起了忧思。湖山是多么美呢,却始终被灰色笼罩着,谁能不由爱而畏,由失望而颤抖呢?
  再说,破碎的城楼可以拆去,而敌人并未曾退出;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小鬼们就在眼前,怎能疏忽过去,视而不见呢?敌人的医院,公司,铺户,旅馆,分散在商埠各处。哪一个买卖也带“白面”,即使不是专售,也多少要预备一些,余利作为妇女与孩子们的零钱。大批的劣货垄断着市场,零整批发的吗啡白面毒化着市民,此外还不时的暗放传染病的毒菌,甚至于把他们国内穿残的破裤烂袄也整船的运来销卖。这够多么可怕呢?可是我们有目无睹,仍旧逍遥自在;等因奉此是唯一的公事,奉命唯谨落个好官,我自为之,别无可虑。人家以经济吸尽我们的血,我们只会加捐添税再抽断老百姓的筋。对外讲亲善,故无抵制;对内讲爱民,而以大家不出声为感戴。敌人的炮火是厉害的,敌人的经济侵略是毒辣的,可是我们的捆束百姓的政策就更可怕。济南是久已死去,美丽的湖山只好默然蒙羞了!
  平日对敌人的经济侵略不加防范,还可以用有心无力或事关全国为词。及至敌军已深入河北,而大家依旧安闲自在,就太可怪了。山东的富力为江北各省之冠,人民既善于经营,又强壮耐苦。有这样的才力与人力,假若稍有准备,即使不能把全省防御得如铜墙铁壁至少也得教敌人吃很大的苦头,方能攻入。可是,济南是省会,既系灰色,别处就更无可说的了。济南为全省的脑府,而实际上只是空空的一个壳儿,并无脑子。这个空壳子响一响便是政治,四面低低的回应便算办了事情。计划、科学、文化、人才,都是些可疑的名词,因为它们不是那空壳子所能了解的。反之,随便响一响,从心所欲正好见出权威。济南是必须死的,而且必不可免的累及全省。
  这里一点无意去攻击任何人;追悔不如更新,我们且揭过这一页去吧。灰色的济南,可爱的济南,已被敌人的炮火打碎。可是湖山难改,我们且去用血把它刷新重建个美丽庄严的新都市。别矣济南!那是一场噩梦!再会面时,你将是清醒的合理的,以人民的力量筑成而归人民享用的。我将看到那城河更多一些绿柳,柳荫下有白石的小凳,任人休息。我将看见破旧的城墙变为宽坦的马路,把乡郊与城市打成一家;在城里可望见南山的果林,在乡间可以知道城内的消息。我将看到大明湖还田为湖,有十顷白莲。我将看见趵突泉改为浴场,游泳着健壮的青年男女。我将看见马鞍山前后有千百烟囱,用着博山的煤,把胶东的烟叶制成金丝,鲁北的棉花织成细布,泰山的樱桃,莱阳的梨,肥城的蜜桃,制成精美的罐头;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酿成美酒,供给全国的同胞享用。还有那已具雏型的造钟制钢,玻璃瓷器,绵绸花边等等工业,都能合理的改进发展,富国裕民。我希望济南成为全省真正的脑府,用多少条公路,几条河流,和火车电话,把它的智慧热诚的清醒的串送到东海之滨与泰山之麓。挣扎吧,济南!失去一城,无关于最后的胜负。今日之泪是悔认昨日之非;有此觉悟,便能打好明日的主意。济南,今日之死是脱胎换骨,取得新的生命;那明湖上的新蒲绿柳自会有我们重来欣赏啊!
  载一九三八年一月《大时代》三号
  小型的复活
  (自传之一章)
  “二十三,罗成关。”
  二十三岁那一年的确是我的一关,几乎没有闯过去。
  从生理上,心理上,和什么什么理上看,这句俗语确是个值得注意的警告。据一位学病理学的朋友告诉我:从十八到二十五岁这一段,最应当注意抵抗肺痨。事实上,不少人在二十三岁左右正忙着大学毕业考试,同时眼睛溜着毕业即失业那个鬼影儿;两气夹攻,身体上精神上都难悠悠自得,肺病自不会不乘虚而入。
  放下大学生不提,一般的来说,过了二十一岁,自然要开始收起小孩子气而想变成个大人了;有好些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留下小胡子玩玩,过一两星期再剃了去,即是一证。在这期间,事情得意呢,便免不得要尝尝一向认为是禁果的那些玩意儿;既不再自居为小孩子,就该老声老气的干些老人们所玩的风流事儿了。钱是自己挣的,不花出去岂不心中闹得慌。吃烟喝酒,与穿上绸子裤褂,还都是小事;嫖嫖赌赌,才真够得上大人味儿。要是事情不得意呢,抑郁牢骚,此其时也,亦能损及健康。老实一点的人儿,即使事情得意,而又不肯瞎闹,也总会想到找个女郎,过过恋爱生活,虽然老实,到底年轻沉不住气,遇上以恋爱为游戏的女子,结婚是一堆痛苦,失恋便许自杀。反之,天下有欠太平,顾不及来想自己,杀身成仁不甘落后,战场上的血多是这般人身上的。
  可惜没有一套统计表来帮忙,我只好说就我个人的观察,这个“罗成关论”是可以立得住的。就近取譬,我至少可以抬出自己作证,虽说不上什么“科学的”,但到底也不失“有这么一回”的价值。
  二十三岁那年,我自己的事情,以报酬来讲,不算十分的坏。每月我可以拿到一百多块钱。十六七年前的一百块是可以当现在二百块用的;那小 型 的 复 活时候还能花十五个小铜子就吃顿饱饭。我记得:一份肉丝炒三个油撕火烧,一碗馄饨带卧两个鸡子,不过是十一二个铜子就可以开付;要是预备好十五枚作饭费,那就颇可以弄一壶白干儿喝喝了。
  自然那时候的中交钞票是一块当作几角用的,而月月的薪水永远不能一次拿到,于是化整为零与化圆为角的办法使我往往须当一两票当才能过得去。若是痛痛快快的发钱,而钱又是一律现洋,我想我或者早已成个“阔佬”了。
  无论怎么说吧,一百多圆的薪水总没教我遇到极大的困难;当了当再赎出来,正合“裕民富国”之道,我也就不悦不怨。每逢拿到几成薪水,我便回家给母亲送一点钱去。由家里出来,我总感到世界上非常的空寂,非掏出点钱去不能把自己快乐的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发生关系。于是我去看戏,逛公园,喝酒,买“大喜”烟吃。因为看戏有了瘾,我更进一步去和友人们学几句,赶到酒酣耳热的时节,我也能喊两嗓子;好歹不管,喊喊总是痛快的。酒量不大,而颇好喝,凑上二三知己,便要上几斤;喝到大家都舌短的时候。才正爱说话,说得爽快亲热,真露出点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气概来。这的确值得记住的。喝醉归来,有时候把钱包手绢一齐交给洋车夫给保存着,第二日醒过来于伤心中仍略有豪放不羁之感。
  也学会了打牌。到如今我醒悟过来,我永远成不了牌油子。我不肯费心去算计,而完全浪漫的把胜负交与运气。我不看“地”上的牌,也不看上下家放的张儿,我只想象的希望来了好张子便成了清一色或是大三元。结果是回回一败涂地。认识了这一个缺欠以后,对牌便没有多大瘾了,打不打都可以;可是,在那时候我决不承认自己的牌臭,只要有人张罗,我便坐下了。
  我想不起一件事比打牌更有害处的。喝多了酒可以受伤,但是刚醉过了,谁也不会马上再去饮,除非是借酒自杀的。打牌可就不然了,明知有害,还要往下干,有一个人说“再接着来”,谁便也舍不得走。在这时候,人好像已被那些小块块们给迷住,冷热饥饱都不去管,把一切卫生常识全抛在一边。越打越多吃烟喝茶,越输越往上撞火。鸡鸣了,手心发热,脑子发晕,可是谁也不肯不舍命陪君子。打一通夜的麻雀,我深信,比害一场小病的损失还要大得多。但是,年轻气盛,谁管这一套呢!
  我只是不嫖。无论是多么好的朋友拉我去,我没有答应过一回。我好像是保留着这么一点,以便自解自慰;什么我都可以点头,就是不能再往“那里”去;只有这样,当清夜心自问的时候才不至于把自己整个的放在荒唐鬼之群里边去。
  可是,烟,酒,麻雀,已足使我瘦弱,痰中往往带着点血!
  那时候,婚姻自由的理论刚刚被青年们认为是救世的福音,而母亲暗中给我定了亲事。为退婚,我着了很大的急。既要非作个新人物不可,又恐太伤了母亲的心,左右为难,心就绕成了一个小疙疸。婚约到底是废除了,可是我得到了很重的病。
  病的初起,我只觉得浑身发僵。洗澡,不出汗;满街去跑,不出汗。我知道要不妙。两三天下去,我服了一些成药,无效。夜间,我做了个怪梦,梦见我仿佛是已死去,可是清清楚楚的听见大家的哭声。第二天清晨,我回了家,到家便起不来了。
  “先生”是位大医院的,给我下的什么药,我不晓得,我已昏迷不醒,不晓得要药方来看。等我又能下了地,我的头发已全体与我脱离关系,头光得像个瓷球。半年以后,我还不敢对人脱帽,帽下空空如也。
  经过这一场病,我开始检讨自己:那些嗜好必须戒除,从此要格外小心,这不是玩的!
  可是,到底为什么要学这些恶嗜好呢?啊,原来是因为月间有百十块的进项,而工作又十分清闲。那么,打算要不去胡闹,必定先有些正经事做;清闲而报酬优的事情只能毁了自己。
  恰巧,这时候我的上司申斥了我一顿。我便辞了差。有的人说我太负气,有的人说我被迫不能不辞职,我都不去管。我去找了个教书的地方,一月挣五十块钱。在金钱上,不用说,我受了很大的损失;在劳力上自然也要多受好多的累。可是,我很快活:我又摸着了书本,一天到晚接触的都是可爱的学生们。除了还吸烟,我把别的嗜好全自自然然的放下了。挣的钱少,做的事多,不肯花钱.也没闲工夫去花。一气便是半年,我没吃醉过一回,没摸过一次牌。累了,在校园转一转,或到运动场外看学生们打球,我的活动完全在学校里,心整,生活有规律;设若再能把烟卷扔下,而多上几次礼拜堂,我颇可以成个清教徒了。
  想起来,我能活到现在,而且生活老多少有些规律,差不多全是那一“关”的劳;自然,那回要是没能走过来,可就似乎有些不妥了。“二十三,罗成关”是个值得注意的警告!
  著者略历
  舒舍予,字老舍.现年四十岁,面黄无须。生于北平,三岁失怙,可谓无父。志学之年,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特别孝爱老母,布尔乔亚之仁未能一扫空也。幼读三百千,不求甚解。继学师范,遂奠教书匠之墓。及壮,糊口四方,教书为业,甚难发财;每购奖券,以得末彩为荣,示甘于寒贱也。二十七岁,发愤著书,科学哲学无所懂,故写小说,博大家一笑,没什么了不得。三十四岁结婚,今已有一女一男,均狡猾可喜。闲时喜养花,不得其法,每每有叶无花,亦不忍弃。书无所不读,全无所获,并不着急。教书作事,均甚认真,往往吃亏,亦不后悔。如是而已,再活四十年也许能有点出息!
  著有:《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小坡的生日》,《猫城记》,《离婚》,《赶集》,《牛天赐传》,《樱海集》,《蛤藻集》,《骆驼祥子》,《火车集》,皆小说也。当继续再写八本,凑成二十本,可以搁笔矣。散碎文字,随写随扔;偶搜汇成集,如《老舍幽默诗文集》及《老牛破车》,亦不重视之。
  载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宇宙风》第六十期
  记“文协”成立大会
  大中华民国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七日,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汉口总商会礼堂开成立大会。
  我是筹备委员之一,本当在二十六晚过江(我住在武昌)预备次日的事情。天雨路脏,且必须赶出一篇小文,就偷懒没去;自然已知事情是都筹备得差不离了。
  武汉的天气是阴晴无定,冷暖诡变的。今日的风雨定难据以测想明日的阴,还是晴。二十七日早五点我就睡不安了。“坏天气是好天气”,已是从空袭的恐怖中造成的俗语;我深盼天气坏——也就是好。假如晴天大日头,而敌机结队早来,赴会者全无法前去,岂不很糟?至于会已开了,再有警报,倒还好办;前方后方,既已无从分别,谁还怕死么?
  六点,我再也躺不住。起看,红日一轮正在武汉大学的白石建筑上。洗洗脸,便往外走。心想,即便有空袭,能到了江那边便有办法,就怕截在江这边,干着急而上不去轮渡。急走,至江岸,雾甚重,水声帆影,龟山隐隐,甚是好看,亦渐放心。到汉口,雾稍敛,才八点钟。
  先到三户印刷所找老向与何容二位。他们已都起来,大概都因开大会兴奋,睡不着也,何容兄平日最善晚起。坐了一会儿,大家的眼都着由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感到不安。“这天儿可不保险”,到底被说出来;紧跟着:“咱们走吧!”
  总商会大门前扎着彩牌,一条白布横过宽大的马路,写着雄大的黑字。楼适夷先生已在门内立着,手里拿着各色的缎条,预备分给到会者佩戴;据说,他是在七点钟就来了。礼堂里还没有多少人,白布标语与台上的鲜花就特别显着鲜明清楚。那条写着“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白布条,因为字写得挺秀,就更明爽醒眼。除了这三四条白布,没有别的标语,倒颇严肃大方。
  最先见到的是王平陵与华林两先生,他们为布置会场都受了很大的累;平陵先生笑着说:“我六点钟就来了!”
  人越来越多了,签到处挤成一团;签完字便都高兴的带起缎条和白布条——缎条上印着成立大会字样,布条上写着人名,以便彼此一握手时便知道谁是谁了。入了会场,大家三五成组,有的立,有的坐,都谈得怪快活。又进来人了,识与不识,拦路握手,谁也不感到生疏或拘束。慢慢的,坐着的那些小组联成大一点的组,或竟联成一整排;立着的仿佛是表示服从多数,也都坐下去。摄影者来了不少,看还没有开会,便各自分别约请作家,到屋外拍照。这时候,会员中作刊物编辑的先生们,都抱着自己的刊物,分发给大家。印好的大会宣言,告世界作家书,会章草案,告日本文艺作家书,本已在每个人的手中,现在又添上几种刊物,手里差不多已拿不了,只好放在怀中,立起或坐下都感到点不甚方便的喜悦。
  啊,我看见了丰子恺先生!久想见见他而没有机会。又绝没想到他会来到汉口,今天居然在这里遇到,真是惊喜若狂了。他的胡子,我认得,见过他的相片。他的脸色(在相片上是看不出来的)原来是暗中有光,不像我理想的那么白。他的眼,正好配他的脸,一团正气,光而不浮,秀而诚朴。记 “ 文 协 ” 成 立 大 会他的话,他的举动,也都这样可喜而可畏。他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亲热,而并不慌急。他的官话似乎不甚流利,可是他的眼流露出沉着诚恳的感情。
  在他旁边坐着的是宋云彬先生,也是初次会面。说了几句话,他便教我写点稿子,预备为儿童节出特刊用的。我赶紧答应下来。在武汉,谁来约稿都得答应;编辑者当面索要,少一迟疑,必会被他拉去吃饭;吃完朋友的饭,而稿子却写得欠佳,岂不多一层惭愧么?
  跟他们二位刚谈了几句,钟天心先生就过来了。刚才已遇到他,八年未见,话当然是多的;好吧,我只好舍了丰宋二位而又找了天心兄去;况且,他还等着我给他介绍朋友啊。他这次是由广州赶来的。胖了许多,态度还是那么稳而不滞。我俩又谈了会儿;提起许多老朋友,都已难得相见;可是目前有这么多文艺界朋友,聚在一堂,多么不容易呢!
  人更多了。女宾开始求大家签字。我很羡慕她们,能得到这样的好机会;同时,又很惭愧,自己的字写得是那么坏,一页一页的专给人家糟蹋纸——而且是那么讲究的纸!
  快开会,一眼看见了郁达夫先生。久就听说,他为人最磊落光明,可惜没机会见他一面。赶上去和他握手,果然他是个豪爽的汉子。他非常的自然,非常的大方,不故意的亲热,而确是亲热。正跟他谈话,郭沫若先生来到,也是初次见面。只和郭先生说了一句话,大会秘书处的朋友便催大家就位,以备振铃开会。党政机关的官长,名誉主席团,和主席团,都坐在台上。名誉主席团中最惹人注意的,是日本名写家鹿地亘先生,身量不算太矮,细瘦;苍白的脸,厚厚的头发,他不很像个日本人。胡风先生陪着他,给他向大家介绍。他的背挺着,而腰与手都预备好向人鞠躬握手,态度在稍微拘谨之中露出恳挚,谦虚之中显出沉毅。他的小小的身体,好像负着大于他几千几万倍的重担。他的脸上显着忧郁,可是很勇敢,挺着身子,来向真正爱和平的朋友们握手;齐往艰苦而可以达到正义的路上走。他的妻坐在台下,样子颇像个广东女人。
  振铃了,全体肃立。全堂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邵力子先生宣告开会,王平陵先生报告筹备经过,并读各处的贺电。两位先生一共用了十分钟的工夫,这给予训话和演讲的人一个很好的暗示——要短而精。方治先生和陈部长的代表训话,果然都很简短而精到。鹿地亘先生讲演!全场的空气紧张到极度,由台上往下看,几乎每个人的头都向前伸着。胡风先生作了简单的介绍,而后鹿地亘先生的柔韧有劲的话,像用小石投水似的,达到每个人的心里去。几乎是每说完一段,掌声就雷动;跟着就又是静寂。这一动一静之际,使人感到正义与和平尚在人间,不过只有心雄识远的人才能见到,才肯不顾世俗而向卑污黑暗进攻,给人类以光明。文艺家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呀!
  周恩来先生与郭沫若先生相继演说,都简劲有力。末了,上来两位大将,冯玉祥先生与陈铭枢先生。这两位都是会员,他们不仅爱好文艺,而且对文艺运动与文化事业都非常的关心与爱护。历史上——正像周恩来先生所说的——很难找到这样的大团结,因为文人相轻啊。可是,今天不但文人们和和气气的坐在一堂,连抗日的大将也是我们的会员呀。
  已到晌午,没法再多请人演讲;其实该请的人还很多呢。邵力子先生(主席)便求老向先生向大家报告:(一)请到门外去照相。(二)照完相,到普海春吃饭,来宾和会员都务请过去。(三)午餐后,会员就在普海春继续开会,省得再往回跑。
  照相真热闹,拿着像匣的你挡着我,我挡着你,后面的干着急,前面的连连的照。照了好大半天,才大家有份的都“满载而归”。
  晴暖的春光,射在大家的笑脸上,大家携手向饭馆进行。老的小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高的矮的,文的武的,洋装的华服的,都说着笑着,走了一街。街上的人围拢过来,大概觉得很奇怪——哪里来的这么多酸溜溜的人呢?
  普海春楼上已摆好十几席。大家顾不得入席,有的去找久想晤谈的友人谈话,有的忙着给小姐们签字——冯玉祥先生已被包围得风雨不透。这时候,我看见了卢冀野先生。他更胖了,诗也作得更好——他已即席吟成七律一首;还说要和我的那首文协成立会的贺诗呢。我俩正交换住址,前面喊起入席呀,入席呀!
  我赶到前面,找着个空位就坐下了。多么巧,这一桌都是诗人!左旁是穆木天先生,右旁是锡金先生,再过去是宋元女士彭玲女士和蒋山青先生……。一盘橘子已被抢完,我只好把酒壶夺过来。刚吃了两个菜,主席宣告,由我朗读大会宣言。王平陵先生不知上哪里去了,我就登了他的椅子,朗诵起来。没想到这么累得慌,读到一半,我已出了汗。幸而喝过两杯酒,还没落个后力不佳。读完归座,菜已吃空,未免伤心。
  盛成先生朗读致全世界作家书的法文译文,读得真有功夫,博得几次的满堂彩。
  一位难民不知怎的也坐在那里,他立起来自动的唱了个流亡曲,大家也报以掌声。他唱完,冯玉祥先生唱了个吃饭歌,词句好,声音大,大家更是高兴。老将军唱完,还敬大家一杯酒,他自己却不喝;烟酒是与他无缘的。紧跟着,我又去宣读告全世界作家书的原稿,孙师毅先生朗读胡风先生起草的告日本文艺作家书,老向先生宣读慰劳最高领袖暨前线将士的电文。饭已吃完。
  空袭警报!
  早晨到会来时的那点不安,已因会场上与餐厅间的欢悦而忘掉。可是,到底未出所料,敌机果然来了。好像是暴敌必要在这群以笔为武器的战士们团集的时候,给予威吓,好使他们更坚决的抗日。日本军阀是那么愚蠢的东西呢!炮火屠杀只足以加强中华民族的团结与齐心呀!他们多放一个炸弹,我们便加强一分抗战的决心。感谢小鬼们!
  紧急警报!
  桌上的杯盘撤下去,大家又按原位坐好。主席上了椅子,讨论会章。正在讨论中,敌机到了上空,高射炮响成一片,震得窗子哗啦哗啦的响。还是讨论会章!
  会章通过,适夷先生宣读提议案,一一通过,警报还未解除。进行选举。选举票收齐,主席宣布委托筹备委员检票,选举结果在次日报纸上披露。
  警报解除,散会。
  晚报上登出大会的盛况,也载着敌机轰炸徐家棚,死伤平民二百多!报仇吧!文艺界同人们怒吼吧!中华民族不得到解放,世界上便没有和平;成立大会是极圆满的开完了,努力进行该做的事吧!
  载一九三八年五月《宇宙风》第六十八期
  轰炸
  不打退日本暴寇,我们的头上便老顶着炸弹。这是大中华空前的劫难,连天空也被敌人污辱了。我们相信的公道的青天只静静的不语,我们怎样呢?空前的劫难,空前的奋斗,这二者针锋相对;打吧,有什么别的可说呢?!只有我们的拳头会替我们说话,青天是不管事的哑巴。
  去年在青岛,我就看见了敌机,那时还并未开仗。我们抗议,敌人不理。揍他,对疯狗据理抗议不是白费话么?
  到济南,不但看见了敌机,而且看见它们投弹,看见我们受伤的人。到我快离开济南的那天,自早七时至下午四点,完全在警报中。三架来了,投弹,飞去;另三架又来了……如是往还,安然自在,飞得低,投弹时更须下降,如蜻蜓点水;一低一斜地,就震颤了。它们来,它们轰炸,它们走,大家听着,看着,闭口无言。及至要说话了,总会听到:“有主席在这儿,城里总不至于……”对,炸的是黄河的各渡口呀。渡口是在城外。更可怕的是这样的话,要是和轰炸比起来。轰炸是敌人的狂暴,这种话是我们表示不会愤怒。是的,我们不会愤怒,济南的陷落是命定的了,看着几里外的敌机施威,而爬在地上为城里祷告,济南就在祷告中换了国旗。
  离开济南,准知道是顶着炸弹走;自济南到徐州沿途轰炸,已有一两月的惨史了。我走的那天,半夜里阴起天来。次晨开始落雨。幸而落了雨,假若天气晴好,敌机来轰炸,我真不晓得车上的人怎能跑下去。门、窗已完全被器物堵住,绝对没有留一个缝子,谁的东西呢?什么东西呢?军人的东西;用不着说,当然是枪与其他的军用品了。这就很奇怪,难道军人就没有一些常识?没想到过轰炸这件事么?我不明白。也许他们是看好了天文,准知落雨。也许是更明白地理,急欲退到大炮所不及的地方,中途冒点险也就无所不可。他们的领袖是干青天啊!
  到武昌,在去年岁暮,只看见了人多,街上乱,轰 炸又像太平,又像大患来临。首都失陷前后,武汉是无疑的杂乱无章,谁也不知怎样才好。那时候,我几乎以为武汉也要变成济南,也要在惊疑祈祷中失去一切。不过,我可看见了处处掘建防空壕,这一点使我的心平静了些,因为武汉的防空壕是分建在各处,而济南的却只在官所里,武汉保民,济南保官,而官员们到了时候是连防空壕也不信任的,他们更相信逃走。
  可是武汉的防空壕并不十分坚固,也不够用的。这似乎又是吃了官办的亏,只求应有尽有,而不管实际上该怎样。假若官民合办,多征求一些意见,多算计一番居民的数目,或者可以减少些备而“无”用的毛病吧。
  武汉三次空战大捷!我看见了敌机狼狈逃窜,看见了敌机被我围住动不了身,还看见了敌机拉着火尾急奔,而终于头朝下的翻落。那时节,谁顾得隐藏起来呢,全立在比较空旷的地方,看着那翅上的太阳失了光彩,落奔尘土去。只顾得鼓掌、欢呼、跳跃、谁还管命。我们的空军没有惜命的,自一开仗到如今,我们的空军是民族复兴的象征。看,结队上飞了,多么轻便、多么高、多么英勇。飞、飞、飞像燕子般,俯瞰着武汉三镇,看谁有胆子敢来!笨重的敌机到了,我们的空军自上而下,压下来,带着新中国的力量,打碎了暴敌的铁翼,坚定了全民族抗战必胜的信念。翻上翻下,左旋右转,全城静寂,只听空中忽忽的响、噢噢的响、拍拍的响,响着响着,敌机发出临死的哀鸣,落下来了!我英勇的空军该是怎样的快活呢?地上的人全乐疯了!这时节谁还管防空壕的好歹呢,我们有长城建在头上啊!我们的青天上有铁壁啊!拳头的力量,在这时候,变为翅的力量,用翅翼扫清了民族的耻辱,用机关枪猎取侵略的怪鸟。
  武汉的人有福了,有空军保卫他们,亲自看见敌机的毁灭。可是,在武汉的人都在抗战服务上尽了个人的力量没有,我不晓得。我可是看见了舞场、剧馆、茶楼、饭铺的热闹奢华,我看见了轮渡上街市中男女的漂亮衣装。是呀,一个人去吃大菜,去玩麻雀,也不见得就不准为伤兵难民捐钱。但是,一个人只拿出几个钱,便算尽了抗战的责任,便可以任情欢乐享受,似乎是缺乏着同情。况且,玩乐的金钱就不能再用在救亡的事业上,亦至显明!至于只愿享受完全忘记了国难,恐怕也不是没有的。在这一方面,实在使人难以相信“有钱的出钱”一语已有了相当的实效。在另一方面,开赴前方的将士,与负伤归来的好男儿,的确作到了“有力的出力”。抗战胜利,非钱与力相配合不能成功;伟大的空军已出了卫国卫民的最大的力量,可是有钱的人是否也有同样的伟大,献金购买飞机呢?很大的一个疑问。
  武汉疏散。一面疏散,一面补充,难民源源而来;走一万,来一万多,武汉始终是拥挤不堪。那真正一去不复返的,来得快走得更快的,还是那批阔老。武汉稳定,他们说声:“汉口也还不坏!”表明出吃喝玩乐的在行,以“汉口还不错”减削了“到底还是上海高明”那点惋惜。及至武汉将要受到威胁,他们有能通神的金钱,自然会老早的凌空而去,飞到安全而“还不错”的地方去。这几天武汉的大轰炸,他们或者连听也没听到!看报纸是麻烦的事,狂炸武汉是意料中的事,有钱的人自有先见之明,更有先走的能力与决断,即使他们不嫌麻烦,在沙发上看看报纸,恐怕他们也只会为自己庆幸吧。他们不会愤怒,本来连炸弹声响都没听到一声,干么愤怒呢?
  武汉的防空壕露出来的弱点,我知道一处埋葬了六十人,另一处闷死二十多;自然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敌人的残暴,加上我们自己的疏忽,才铸成了大错。我们必须复仇,必须咬牙抵抗,但是我们也应更留神,更细心,更合作,不应当以我们的粗心大意,苟且敷衍,使杀人的恶魔有意外的收获。
  七月十二日的狂炸,我是在一处防空洞里,先听见忽忽的响,渐变为嗡嗡的响,敌机已窜入武昌市空。高射炮响了,咚咚的响成一片。机声炮声加在一处,使人兴奋、使人胆寒、使人愤恨、使人渺茫,许多的情感集在一处,每一个感情都是那么不清楚,飘忽,仿佛最大的危险与最大的希望在相互争夺着这条生命,使人不能自主。这就是日本侵略者所给我们送来的消息:活着吧,你须不怕死;死去吧,你可是很想活。一会儿,防空壕的门动了,来了一阵风,紧跟着地里边响了,墙像要走。咚,咚,咚,像地里有什么巨兽在翻身,咚一声,颤几颤。天上响,地下响,一切都在震颤,你无处可逃,只能听着,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也忘了一切是在哪里。你只觉得灾患从上下左右袭来,自己不死,别人也会死的。你盼着那响声离你远一些,可是你准知道这是自私。在这地动墙摇的时候,你听不到被炸地方的塌倒声,呼号声,即使离你很近,因为一切声音都被机声、弹声、炮声所掩。你知道弹落必炸,必毁了房屋,伤了性命。心中一红一红的在想象中看到东一片血,西一片火光,你心中看见一座速成的地狱。当你稍能透过一口气来,你的脸立刻由白而红,你恨敌人,你小看自己,你为同胞们发怒。
  机声远了,你极愿由洞里出来,而又懒得动。你知道什么在外面等着你呢:最晴明的天日,与最凄惨的景象,阳光射在尸与血上,晴着天的地狱。
  在我所在的洞外,急速的成功了好几座地狱。民房、铺户、防空壕,都在那巨响中被魔手击碎。瓦飞了、砖碎了、器物成了烟尘;这还都不要紧,假若那瓦上、砖上、与器物的碎屑残片上没有粘着人的骨,洒着人的血。啊!电线折断,上面挂着条小孩的发辫,和所有的器物,都在那一堆里,什么都有,什么也没有。这是轰炸。这只教你有一口气便当恨日本,去打日本。民族间的仇恨,用刀与血结起,还当以刀与血解开。这教训打到你的心的最深处,你的眼前便是地狱。
  为什么我们截不住敌机呢?那富人们听到了那些惨事而略微带着一点感情说。是呀,富人们,为什么呢?假若你的钱老在身边,我们的飞机是不会生下几架小机来的像胎生动物那样。明白吗?
  七月十九这天来得更凶。十二号那天,两弹距我有四丈远。我在洞里,所以只觉震动;比我远两丈的大水缸却被一寸长的一块炸片打成了两半。十九日,我躲在院外,前有土坡,后有豆架,或者比在洞里更安全些。弹落之处,最近的也距我十丈。可是,落弹时那种吱忽吱忽的呼啸,是我生平所听见过的声音中最难听的。没有听见过鬼叫,这大概就很相似了,它不能不是鬼音,因为呼召着人魂,那天死伤过千!当这种呼啸在空中乱叫的时候,机声炮声都似乎失去了威风。整个的空中仿佛紧张愤怒到极度,而到底无法抵抗住那些黑棒子的下落。那些黑棒子像溅了水花的几吨红铁的精华,挟着魔鬼的毒咒,吱忽吱忽的狂叫、奔落、粉碎,达到破坏的使命。炸弹的爆烈,重炮的怒吼,都有它们的宏壮威严;而这吱忽吱忽的响声却是奸狡轻狂,是鬼的狂笑,自天空一直笑到地上,引起无限的哭声!
  吱忽吱忽,咚咚咚天上叫完,地紧跟着就翻了。这一天,七月十九的响动,比哪一回都剧烈。我是在土坡旁的豆田上。一切都是静的,绿的豆叶、长的豆角、各色的豆花,小风吹来,绿叶的微动并无声音。可是它自己响起来,土自己震颤。不久,地镇定了,天上的敌机已走远,像中了咒诅似的那么急奔。两处起了火,一远一近。猛然的想起血肉横飞的光景,朋友们的安全,被难同胞的苦痛,眼前的土坡,身旁的豆田,还是那么静默安闲;离十丈远,可就有妇女在狂嚎;丈夫儿女已被那吱吱的鬼叫呼摄了去,有的连块骨也没剩。
  什么能打鬼呢?几乎没有别的灵验法术,而只有加强我们空军这一条实际的办法。战争是最现实的,胆大并逃不出死伤,赤手不能拨开炸弹,哀悼伤亡的同胞并不能保险自己不死。出钱出力,把全民族的拳变为铁的,把我们的呼号变为飞机的与炸弹的响声,打退贼兵,追到三岛。这才是最有效的方法。这才是在牺牲中获得了最有益的教训。怕么?没一点用。不怕呢?一句空话。怕吧,不怕吧,你总得这么着:出钱或出力!除了这种实际的办法,你的情绪生活便只有恐惧,你的自私将毁灭了你自己与你的国。
  轰炸完了,救护队队员的每一滴汗都是金子,他们的汗把袜子都湿透。同时,烫着飞机式——在空袭警报时到租界细细烫成的——头发的女郎,与用绸手绢轻拭香汗的少年男子,又在娱乐场中以享受去救亡了。
  载一九三八年八月《文艺月刊》第二卷第一期
  宗月大师
  在我小的时候,我因家贫而身体很弱。我九岁才入学。因家贫体弱,母亲有时候想教我去上学,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学费,所以一直到九岁我还不识一个字。说不定,我会一辈子也得不到读书的机会。因为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是每月间三四吊钱的学费,实在让她为难。母亲是最喜脸面的人。她迟疑不决,光阴又不等待着任何人,荒来荒去,我也许就长到十多岁了。一个十多岁的贫而不识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做个小买卖——弄个小筐,卖些花生、煮豌豆、或樱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学徒。母亲很爱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学徒,或提篮沿街卖樱桃而每天赚几百钱,她或者就不会坚决的反对。穷困比爱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刘大叔偶然的来了。我说“偶然的”,因为他不常来看我们。他是个极富的人,尽管他心中并无贫富之别,可是他的财富使他终日不得闲,几乎没有工夫来看穷朋友。一进门,他看见了我。“孩子几岁了?上学没有?”他问我的母亲。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学喊俞振庭的《金钱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华丽,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脸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我们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几乎禁不住他的声音的震动。等我母亲回答完,刘大叔马上决定:“明天早上我来,带他上学,学钱、书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谁知道上学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条不体面的小狗似的,随着这位阔人去入学。学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离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庙里。庙不甚大,而充满了各种气味:一进山门先有一股大烟味,紧跟着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块的作坊)再往里,是厕所味,与别的臭味。学校是在大殿里。大殿两旁的小屋住着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黄布挡着,供桌上摆着孔圣人的牌位。学生都面朝西坐着,一共有三十来人。西墙上有一块黑板——这是“改良”私塾。老师姓李,一位极死板而极有爱心的中年人。刘大叔和李老师“嚷”了一顿,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师。老师给了我一本《地球韵言》和一本《三字宗 月 大 师经》。我于是,就变成了学生。
  自从做了学生以后,我时常的到刘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两个大院子,院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还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的排起来,可以占半条大街。此外,他还有几处铺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饭,或给我一些我没有看见过的点心。他绝不以我为一个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阔大爷,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转入公立学校去的时候,刘大叔又来帮忙。这时候,他的财产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阔大爷,他只懂得花钱,而不知道计算。人们吃他,他甘心教他们吃;人们骗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财产有一部分是卖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骗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声照旧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学毕业的时候,他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只剩了那个后花园。不过,在这个时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调整他的产业,他还能有办法教自己丰衣足食,因为他的好多财产是被人家骗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请律师。贫与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样的。假若在这时候,他要是不再随便花钱,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园,和城外的地产。可是,他好善。尽管他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忘了自己。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和他过往的最密。他办贫儿学校,我去做义务教师。他施舍粮米,我去帮忙调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粮放钱不过只是延长贫民的受苦难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拦住死亡。但是,看刘大叔那么热心,那么真诚,我就顾不得和他辩论,而只好也出点力了。即使我和他辩论,我也不会得胜,人情是往往能战败理智的。
  在我出国以前,刘大叔的儿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园也出了手。他入庙为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由他的性格来说,他似乎势必走入避世学禅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习惯上来说,大家总以为他不过能念念经,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绝对不会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他也嫖也赌。现在,他每日一餐,入秋还穿着件夏布道袍。这样苦修,他的脸上还是红红的,笑声还是洪亮的。对佛学,他有多么深的认识,我不敢说。我却真知道他是个好和尚,他知道一点便去作一点,能作一点便作一点。他的学问也许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见诸实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做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没有好久就被驱除出来。他是要做真和尚,所以他不惜变卖庙产去救济苦人。庙里不要这种方丈。一般的说,方丈的责任是要扩充庙产,而不是救苦救难的。离开大寺,他到一座没有任何产业的庙里做方丈。他自己既没有钱,他还须天天为僧众们找到斋吃。同时,他还举办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穷,他忙,他每日只进一顿简单的素餐,可是他的笑声还是那么洪亮。他的庙里不应佛事,赶到有人来请,他便领着僧众给人家去唪真经,不要报酬。他整天不在庙里,但是他并没忘了修持;他持戒越来越严,对经义也深有所获。他白天在各处筹钱办事,晚间在小室里作工夫。谁见到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个在金子里长起来的阔大爷。
  去年,有一天他正给一位圆寂了的和尚念经,他忽然闭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后,人们在他的身上发现许多舍利。
  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言行是与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那样!
  他是宗月大师。
  载一九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华西日报》
  去年今日
  去年七月十七,我随北路慰问团到达洛阳,刚下了旅舍,便接到之的兄的电话,约到他们那里去吃午饭。他们——作家战地访问团全体——都住在西车站的一所房子里。房子相当的好,院子里有高高的梧桐与不少的花草。大家见面,虽然只别离了几十天,那种欣喜可是不易形容的,大家多数的是在写着一些什么,我没有问他们,可是能猜到必是整理路上所获得的材料呢。天气很热,可是大家不肯偷闲,即使要偷闲,恐怕有礼锡先生那两只和善的眼,那低而恳切的语声,那不断的笑意,老在有意无意的督励着,谁也就不大好意思了吧!他的年纪、态度、热心、名誉、学问,都正好做这一团人的团长。
  那些天,正赶上北方的雨季,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一阴便下起扯天扯地的大雨。我们都没法离开洛阳。也许是冒着雨,或是乘着初晴,我几乎是每天去看他们。大家整理材料,写稿子,读书,开座谈会,天天都相当的忙。用不着说,礼锡先生是最忙,因为在团内的工作而外,还须到处奔走、接老 舍 散 文 选 集洽、交际,可是,他没有一句怨言。他忙而不慌,老是那么婆婆妈妈的,勤苦而不急躁。有一天,因为空袭,他只理了半边头发,就跑回来了;他只是笑——这点幽默感理应是长寿的。对于团员们,他每向我谈论,总是说大家的精神很好,他好像是决不忍批评任何人!
  天热,事忙,他的样子有点显着疲倦,但绝无病容。恐怕呀,那时候他已经是病了,而勉强支持着——在英国几年中所受的饥寒,大概已教他习惯了与困苦争斗,把苦处咽在肚子里,脸上还露出快乐与活泼来。
  直到七月三十日,我们才能动身,访问团却早走了两天。我因患痢,没有能送他们走,谁知道与礼锡先生就不能再见了呢!
  八月十九,我们绕回西安,二十四日,我与友人上了终南山,二十六日下山进城。二十七早晨看报:“作家访问团团长王礼锡先生在洛阳病逝!”
  和礼锡先生相识,一共不过半年。可是相识的久暂并不就能决定交情的深浅。有两三个月,我们几乎是每天见面。我们很说得来。他是那么能容纳人,乍一看,我还以为他是故示宽大,好拉拢人;及至谈过几次之后,我明白了他。他对任何人的弱点,在谈话中,都给予原谅;而且是对友人的行动的不得已,与他的宽厚中,提出他的意见——是批评,也是原谅。这种话使谁听了也得相信,因为说话的人是那么从容、真诚、热情。这种话不但解除或减轻了友人们之间的误会,而且使听者也受了感动,也学着把心田放宽了一些——把心放宽,天下就少了不可原谅的人!
  啊,这样的人会死,我看、看、看,看那段新闻!我不肯相信,可是泪落在了纸上!我急忙托中央社往洛阳打电。回电到了,真的!
  想一会儿礼锡先生,想一会儿访问团的诸友,怎么办呢?我没有上洛阳去的能力,而且准知道大家失去了团长是怎样的苦痛。我急,我愁,全都没用。“礼锡先生会死了!”从早到晚挂在我的口中,我又发电,只能安慰他们,别无办法。三十一日,我离了西安;多少天——直到今天——我一想到礼锡先生,第一便呈现在心中的就是他那个迟迟而去的,像灯光通过了绒花的,美意。这点美意使我直到今天总以为他还健在!
  今天,他已去世了一年——泪在眼里,那不会死的面容却仍旧温暖着我的心——啊,这冷酷的世界,可能有几个好友呢!
  载一九四○年八月二十六日《大公报》
  敬悼许地山先生
  地山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以他的对种种学问好知喜问的态度,以他的对生活各方面感到的趣味,以他的对朋友的提携辅导的热诚,以他的对金钱利益的淡薄,他绝不像个短寿的人。每逢当我看见他的笑脸,握住他的柔软而戴着一个翡翠戒指的手,或听到他滔滔不断的讲说学问或故事的时候,我总会感到他必能活到八九十岁,而且相信若活到八九十岁,他必定还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还能那样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永不驳回朋友的要求,或给朋友一点难堪。
  地山竟自会死了——才将快到五十的边儿上吧。
  他是我的好友。可是,我对于他的身世知道的并不十分详细。不错,他确是告诉过我许多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可是,大部分都被我忘掉了。一来是我的记性不好;二来是当我初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个朋友”,不必细问他什么;即使他原来是个强盗,我也只看他可爱;我只知道面前是个可爱的人,就是一点也不晓得他的历史,也没有任何关系!况且,我还深信他会活到八九十岁呢。让他讲那些有趣的故事吧,让他说些对种种学术的心得与研究方法吧;至于他自己的历史,忙什么呢?等他老年的时候再说给我听,也还不迟啊!
  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他是福建人。他的父亲做过台湾的知府——说不定他就生在台湾。他有一位舅父,是个很有才而后来做了不十分规矩的和尚的。由这位舅父,他大概自幼就接近了佛说,读过不少的佛经。还许因为这位舅父的关系,他曾在仰光一带住过,给了他不少后来写小说的资料。他的妻早已死去,留下一个小女孩。他手上的翡翠戒指就是为纪念他的亡妻的。从英国回到北平,他续了弦。这位太太姓周,我曾在北平和青岛见到过。
  以上这一点:事实恐怕还有说得不十分正确的地方,我的记性实在太坏了!记得我到牛津去访他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为什么老戴着那个悲翠戒指;同时,他说了许许多多关于他的舅父的事。是的,清清楚楚的我记得他由述说这位舅父而谈到禅宗的长短,因为他老人家便是禅宗的和尚。可是,除了这一点,我把好些极有趣的事全忘得一干二净;后悔没把它们都笔记下来!
  我认识地山,是在二十年前了。那时候,我的工作不多,所以常到一个教会去帮忙,作些“社会服务”的事情。地山不但常到那里去,而且有时候住在那里,因此我认识了他。我呢,只是个中学毕业生,什么学识也没有。可是地山在那时候已经在燕大毕业而留校教书,大家都说他是个很有学问的青年。初一认识他,我几乎不敢希望能与他为友,他是有学问的人哪!可是,他有学问而没有架子,他爱说笑话,村的雅的都有;他同我去吃八个铜板十只的水饺,一边吃一边说,不一定说什么,但总说得有趣。我不再怕他了。虽然不晓得他有多大的学问,可是的确知道他是个极天真可爱的人了。一来二去,我试着步去问他一些书本上的事;我生怕他不肯告诉我,因为我知道有些学者是有这样脾气的:他可以和你交往,不管你是怎样的人;但是一提到学问,他就不肯开口了;不是他不肯把学问白白送给人,便是不屑于与一个没学问的人谈学问——他的神态表示出来,跟你来往已是降格相从,至于学问之事,哈哈……但是,地山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他愿意把他所知道的告诉人,正如同他愿给人讲故事。他不因为我向他请教而轻视我,而且也并不板起面孔表示他有学问。和谈笑话似的,他知道什么便告诉我什么,没有矜持,没有厌倦,教我佩服他的学识,而仍认他为好友。学问并没有毁坏了他的为人,像那些气焰千丈的“学者”那样,他对我如此,对别人也如此;在认识他的人中,我没有听到过背地里指摘他,说他不够个朋友的。
  不错,朋友们也有时候背地里讲究他;谁能没有些毛病呢。可是,地山的毛病只使朋友们又气又笑的那一种,绝无损于他的人格。他不爱写信。你给他十封信,他也未见得答复一次;偶尔回答你一封,也只是几个奇形怪状的字,写在一张随手拾来的破纸上。我管他的字叫作鸡爪体,真是难看。这也许是他不愿写信的原因之一吧?另一毛病是不守时刻。口头的或书面的通知,何时开会或何时集齐,对他绝不发生作用。只要他在图书馆中坐下,或和友人谈起来,就不用再希望他还能看看钟表。所以,你设若不亲自拉他去赴会就约,那就是你的过错;他是永远不记着时刻的。
  一九二四年初秋,我到了伦敦,地山已先我数日来到。他是在美国得了硕士学位,再到牛津继续研究他的比较宗教学的;还未开学,所以先在伦敦住几天,我和他住在了一处。他正用一本中国小商店里用的粗纸账本写小说,那时节,我对文艺还没有发生什么兴趣,所以就没大注意他写的是哪一篇。几天的工夫,他带着我到城里城外玩耍,把伦敦看了一个大概。地山喜欢历史,对宗教有多年的研究,对古生物学有浓厚的兴趣。由他领着逛伦敦,是多么有趣、有益的事呢!同时,他绝对不是“月亮也是外国的好”的那种留学生。说真的,他有时候过火的厌恶外国人。因为要批判英国人,他甚至于连英国人有礼貌,守秩序,和什么喝汤不准出响声,都看成愚蠢可笑的事。因此,我一到伦敦,就借着他的眼睛看到那古城的许多宝物,也看到它那阴暗的一方面,而不至糊糊涂涂的断定伦敦的月亮比北平的好了。
  不久,他到牛津去入学。暑假寒假中,他必到伦敦来玩几天。“玩”这个字,在这里,用得很妥当,又不很妥当。当他遇到朋友的时候,他就忘了自己:朋友们说怎样,他总不驳回。去到东伦敦买黄花木耳,大家做些中国饭吃?好!去逛动物园?好!玩扑克牌?好!他似乎永远没有忧郁,永远不会说“不”。不过,最好还是请他闲扯。据我所知道的,除各种宗教的研究而外,他还研究人学、民俗学、文学、考古学;他认识古代钱币,能鉴别古画,学过梵文与巴利文。请他闲扯,他就能——举个例说——由男女恋爱扯到中古的禁欲主义,再扯到原始时代的男女关系。他的故事多书本上的佐证也丰富。他的话一会儿低降到贩夫走卒的俗野,一会儿高飞到学者的深刻高明。他谈一整天并不倦容,大家听一天也不感疲倦。
  不过,你不要让他独自溜出去。他独自出去,不是到博物院,必是入图书馆。一进去,他就忘了出来。有一次,在上午八九点钟,我在东方学院的图书馆楼上发现了他。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去唤他,他不动。一直到下午五点,他才出来,还是因为图书馆已到关门的时间的缘故。找到了我,他不住的喊“饿”,是啊,他已饿了十点钟。在这种时节,“玩”字是用不得的。
  牛津不承认他的美国的硕士学位,所以他须花二年的时光再考硕士。他的论文是法华经的介绍,在预备这本论文的时候,他还写了一篇相当长的文章,在世界基督教大会(?)上去宣读。这篇文章的内容是介绍道教。在一般的浮浅传教师心里,中国的佛教与道教不过是与非洲黑人或美洲红人所信的原始宗教差不多。地山这篇文章使他们闻所未闻,而且得到不少宗教学学者的称赞。
  他得到牛津的硕士。假若他能继续住二年,他必能得到文学博士——最荣誉的学位。论文是不成问题的,他能于很短的期间预备好。但是,他必须再住二年;校规如此,不能变更。他没有住下去的钱,朋友们也不能帮助他。他只好以硕士为满意,而离开英国。
  在他离英以前,我已试写小说。我没有一点自信心,而他又没工夫替我看看。我只能抓着机会给他朗读一两段。听过了几段,他说“可以,往下写吧!”这,增多了我的勇气。他的文艺意见,在那时候,仿佛是偏重于风格与情调;他自己的作品都多少有些传奇的气息,他所喜爱的作品也差不多都是浪漫派的。他的家世,他的在南洋的经验,他的旧文学的修养,他的喜研究学问而又不忍放弃文艺的态度,和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大概都使他倾向着浪漫主义。
  单说他的生活方式吧。我不相信他有什么宗教的信仰,虽然他对宗教有深刻的研究,可是,我也不敢说宗教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他的言谈举止都像个诗人。假若把“诗人”按照世俗的解释从他的生活中发展起来,他就应当有很古怪奇特的行动与行为。但是,他并没作过什么怪事。他明明知道某某人对他不起,或是知道某某人的毛病,他仍然是一团和气,以朋友相待。他不会发脾气。在他的嘴里,有时候是乱扯一阵,可是他的私生活是很严肃的,他既是诗人,又是“俗”人。为了读书,他可以忘了吃饭。但一讲到吃饭,他却又不惜花钱。他并不孤高自赏。对于衣食住行他都有自己的主张,可是假若别人喜欢,他也不便固执己见。他能过很苦的日子。在我初认识他的几年中,他的饭食与衣服都是极简单朴俭。他结婚后,我到北平去看他,他的住屋衣服都相当讲究了。也许是为了家庭间的和美,他不便于坚持己见吧。虽然由破夏布褂子换为整齐的绫罗大衫,他的脱口而出的笑话与戏谑还完全是他,一点也没改。穿什么,吃什么,他仿佛都能随遇而安,无所不可。在这里和在其他的好多地方,他似乎受佛教的影响较基督教的为多,虽然他是在神学系毕业,而且也常去作礼拜。他像个禅宗的居士,而绝不能成为一个清教徒。
  不但亲戚朋友能影响他,就是不相识而偶然接触的人也能临时的左右他。有一次,我在“家”里,他到伦敦城里去干些什么。日落时,他回来了,进门便笑,而且不住的摸他的刚刚刮过的脸。我莫名其妙。他又笑了一阵。“教理发匠挣去两镑多!”我吃了一惊。那时候,在伦敦理发普通是八个便士,理发带刮脸也不过是一个先令,“怎能花两镑多呢?”原来是理发匠问他什么,他便答应什么,于是用香油香水洗了头,电气刮了脸,还不得用两镑多么?他绝想不起那样打扮自己,但是理发匠的钱罐是不能驳回的!
  自从他到香港大学任事,我们没有会过面。也没有通过信;我知道他不喜欢写信,所以也就不写给他。抗战后,为了香港文协分会的事,我不能不写信给他了,仍然没有回信。可是,我准知道,信虽没来,事情可是必定办了。果然,从分会的报告和友人的函件中,我晓得了他是极热心会务的一员。我不能希望他按时回答我的信,可是我深信他必对分会卖力气,他是个极随便而又极不随便的人,我知道。
  我自己没有学问,不能妥切的道出地山在学术上的成就何如。我只知道,他极用功,读书很多,这就值得钦佩,值得效法。对文艺,我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所以不敢批评地山的作品。但是我晓得,他向来没有争过稿费,或恶意的批评过谁。这一点,不但使他能在香港文协分会以老大哥的身份德望去推动会务,而且在全国文艺界的团结上也有重大的作用。
  是的,地山的死是学术界文艺界的极重大的损失!至于谈到他与我私人的关系,我只有落泪了;他既是我的“师”,又是我的好友!
  啊,地山!你记得给我开的那张“佛学入门必读书”的单子吗?你用功,也希望我用功;可是那张单子上的六十几部书,到如今我一部也没有读啊!
  你记得给我打电报,叫我到济南车站去接周校长周校长,即许地山的夫人的妹妹。吗?多么有趣的电报啊!知道我不认识她,所以你教她穿了黑色旗袍,而电文是:“×日×时到站接黑衫女”!当我和妻接到黑衫女的时候,我们都笑得闭不上口啊。朋友,你托友好做一件事,都是那样有风趣啊!啊,昔日的趣事都变成今日的泪源。你怎可以死呢!
  不能再往下写了……
  载一九四一年八月十七日《大公报》
  悼赵玉三司机师
  去年十一月初,我由昆明到大理去的时候,坐的是一家公司的商车。在动身的前夕,司机师吴栾铃君请我吃北方饭。同席的有一位山东青年,高个子,粗眉毛,浑身都是胆子与力量。看样子,他像是很能喝几杯,但是他不肯动酒,因为次晨还要赶早开车。吴君才二十二岁,很像个体面的学生。赵君,虽然爱说爱笑,却像有二十七八了。及至大家互问年纪的时节,才知道他不过是二十三岁,还没有结婚。
  他们的年纪虽轻,可是由他们的口中,我晓得了他们都已足迹遍“天下”。他们都说北方话,可是言语中夹杂着许多各地方的土语词汇,有时候还有一两个外国字。假如他们缺乏着别的历史知识,但是一部中国公路交通史好像就在他们的心里,他们从抗战前就天天把人和物由南向北由东运到西,大多数的公路,在他们的口中,就好像我们提起走熟了的街道似的;哪里有桥,哪里有急弯,哪块路牌附近的路基不够坚硬,他们都能顺口说上来。赵君在陕、甘、湘、鄂、川、滇、黔、桂、越南、缅甸的公路上都服过务。从离开南京,他就生活在公路上,六年没有给家中——在山东长清——通过信!
  赵君名玉三,抗战前,在青岛开公共汽车。七七后,他在航空委员会训练汽车驾驶兵。南京陷落,他抢运沿路上的各种器材,深得官长嘉许。此后,他便在各省的公路上服务,始终是那么勇敢活泼。他替政府、军队、人民,运过多少东西,一共走过多少里路?现在已无法知道。去年十二月中,距我认识他的时候仅仅一月,他死在了保山!
  当我同他们到大理去的时候,他们一共是四部卡车,赵君为司机班长,我只到大理,他们却要到畹町,车上载的是桐油。赵君一定劝我随他们到国境上去看看:“看看去,我管保你会写出好多文章来,跟我们去,准保险!我们怕热,开车又小心!”可是时间不允许我去开眼。再说,一路上赵君总是抢着会食宿账,教我“过意不去”。
  夜晚投宿后,赵君最喜说笑。他的嘴不甚伶俐,可是偏爱说话。他不会唱,而偏要哼几句。高了兴,他还用自己临时编造的英语或俄语与朋友交谈,只为招笑,没有别的意思。他似乎没有任何忧虑,脸上像云南的晴天那样爽朗。
  他开第一部车为的是先到站头,给大家找好食宿之所。我坐的那辆道济车,由吴君开,在最后面走。他的勇敢,吴君的谨慎,正好做先锋与殿军。
  我回渝,赵君复由昆明开保山。从保山回来,据朋友们的函告,在功果山的最高峰,拔海四千尺的高度,他翻了车,一直滚到澜沧江岸。车——便是我坐过的那辆道济车,此次改由他开——完全碎了,可是这位山东壮汉却没有登时断气,送到保山医院后,以伤重,在十二月中旬逝世。
  没有好身体,没有胆气,都不能做司机师。特别要紧的,是没有爱国心,成不了为抗战服务的司机师。假若赵君还在山东,肯受敌人的驱使,也许还能活着,但是他宁愿在功果山的高峰上,虽然没有穿着军装,却也和战士们那样光荣的死去。
  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过几次:“给我写几句!”现在,我给他写几句了,可是他已结束了他的生命。在抗战的今日,凡是为抗战舍掉自己性命的,便是延续了国家的生命;赵君死得太早了,可他将随着中华民族的胜利与复兴而不朽!
  载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二日《中央日报》
  在乡下
  虽然刚住了几天,我已经感到乡间的确可喜。在这生活困难的时候,谁也恐怕不能不一开口就谈到钱;在乡间住,第一个好处是可以省下几文。头发长了,须跑出十里八里去理;脚稍微一懒,就许延迟一个星期;头发长了些,可是袋儿里也沉重了些。洗澡,更谈不到。到极热的时候,可以下河;天不够热的时候,皮肤外有一层可以搓卷着玩的泥,也显着暖和而有趣。这就又省了一笔支出。没有卖鲜果,糖食,和点心的;这不但可以省了钱,而且自然的矫正了吃零食的坏习惯。衣服须自己洗,皮鞋须自己擦。路须自己走——没有洋车。就是有,也不能在田埂上走。
  除了省钱,还另有好多的精神胜利:平剧、川剧全听不到了,但是可以自己唱。在大黄角树下,随意喊吧,除了多管闲事的狗向你叫几声外,不会有人来叫“倒好”的。话剧更看不到,可是自己可以写两本呀,有的是工夫!
  书是不易得到的,但是偶然找来一本,绝不会像在城里时那样掀一掀就了事。在乡下,心里用不着惦记与朋友们定约会,眼睛用不着时时的看表,于是,拿到一本书的时节,便可以愿意怎么读便怎么读;愿意读这几行读两遍,便读两遍;三遍就三遍;看那一行不大顺眼,便可以跟它辩论一番!这样,书仿佛就与人成了可以谈心的朋友,而不是书架子上的摆设了。
  院中有犬吠声,鸡鸭叫声,孩子哭声;院外有蛙声,鸟声,叱牛声,农人相呼声。但这些声音并不教你心中慌乱。到了夜间,便什么声音也没有;即使蛙声还在唱,可是它们会把你唱入梦境里去。这几天,杜鹃特别的多,直到深夜还不住的啼唤;老想问问它们,三更半夜的唤些什么?这不是厌烦,而是有点相怜之意。
  晚上,油灯欠亮,蚊虫甚多;所以早早的就躲到帐子里去。早睡,所以就也早起。睡得稳,睡得好,脸上就增加了一点肉——很不放心,说不定还会变成胖子呢!老 舍 散 文 选 集
  载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五日《大公报》
  我所认识的沫若先生
  关于沫若先生,据我看,至少有五方面值得赞述:
  (一)他的文艺作品的创作及翻译;
  (二)在北伐期间,他的革命功业;
  (三)他在考古学上的成就;
  (四)抗战以来,他的抗敌工作;
  (五)他的为人。
  对以上的五项,可怜,我都没有资格说话,因为:
  (一)他的文艺作品及翻译,我没有完全读过,不敢乱说;而马上去搜集他的全部著作,从事研读,在今天,恐怕又不可能。
  (二)关于北伐期间他的革命工作,他自己已经写出了一点;以后他还许有更详细的自述,用不着我替他说;要说,我也所知无几。
  (三)对于他的考古学的成就,我只知道:遇有机会,我总是小学生似的恭听他讲说古史或古文字。因为,据专家们说:今日治考古学的人们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学有家数,生经入史,根底坚深,但不习外国言语,昧于科学方法,用力至苦而收获无多。第二类是略知科学方法,复有研究趣味,而旧学根底不够,失之浮浅。第三类是通古如今,新旧兼胜, 既不泥古,复能出新,研究结果乃能照耀全世。沫若先生,据专家们说,就属于第三类。这,我只能相信他们的话。当我恭听他讲述的时候,我只怀疑自己的理解力,一句类似批评的话也不敢说,——一个外行怎敢去批评内行们所推崇的内行呢?
  (四)至于抗战以来,他的抗敌工作,是眼前的事情,人人知道,我并不比别人知道的多到哪里去,也就用不着多开口。
  (五)关于他的为人,我照样的没有说话的资格,因为我认识他才不过四年。
  不过一位新闻记者既可以由一面之缘而写印象记,那么,相识四年,还不可以放开胆子么?根据这个聊以自解的理由,我现在要说几句没有资格来说的话。
  由四年来的观察,我觉得沫若先生是个:
  (一)绝顶聪明的人,这里所说的“聪明”,并不指他的多才多艺而言,因为我要说的是他的为人,而不是介绍他在文艺上与学术上的才力与成就。我说他是绝顶聪明,因为他知道他自己的天才,知道他自己的地位,而完全不利用它们去取得个人的利益与享受。反之,他老想把自己的才力聪明用到他以为有意义的事上去,即使因此而受到很大的物质上的损失和身心上的苦痛,他也不皱一皱眉!他敢去革命,敢去受苦,敢从日本小鬼的眼皮下逃回祖国,来抵抗日本小鬼!我管这叫做愚傻的聪明,假若愚傻就是舍利趋义的意思的话。这种聪明才是一个诗人的伟大处:有了它,诗人的人格才宝气珠光。
  (二)沫若先生是个五十岁的小孩,因为他永是那么天真、热烈,使人看到他的笑容,他的怒色,他的温柔和蔼,而看不见,仿佛是,他的岁数。他永远真诚,等到他因真诚而受了骗的时候,他也会发怒——他的怒色是永不藏起去的。这个脾气使他不能自已的去多知多闻,对什么都感觉趣味;假若是他的才力所能及的,他便不舍昼夜去研究学习,他写字,他作诗,他学医,他翻译西洋文学名著,他考古……而且,他都把它们作得好;他是头狮子,扑什么都用全力,等到他把握到一种学术或技艺,他会像小孩拆开一件玩具那么天真,高兴,去告诉别人,领导别人;他的学问,正和他的生命一样,是要献给社会、国家、与世界的。他对人也是如此,虽然不能有求必应,但凡是他所能作到的,无不尽心尽力的去为人帮忙。最使我感动的是他那随时的,真诚而并不正颜厉色的,对朋友们的规劝。这规劝,像春晓的微风似的,使人不知不觉的感到温暖,而不能不感谢他。好几次了,他注意到我贪酒。好几次了,当我辞别他的时候,他低声的,微笑的像极怕伤了我的心似的,说:“少喝点酒啊!”好多次了,我看见他这样规劝别人——绝不是老大哥的口气,而永远是一种极同情,极关切的劝慰。在我不认识他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一条猛虎;现在,相识已有四年,我才知道他是个伏虎罗汉。
  啊,五十岁的老小孩,我相信你会继续在创作上,学术研究上,抗敌工作上,用你的聪明;也相信,你会在创作研究等等而外,还时时给我们由你心中发出的春风!
  载一九四二年六月《抗战文艺》第七卷第六期
  四位先生
  吴组缃先生的猪
  从青木关到歌乐山一带,在我所认识的文友中要算吴组缃先生最为阔绰。他养着一口小花猪。据说,这小动物的身价,值六百元。
  每次我去访组缃先生,必附带的向小花猪致敬,因为我与组缃先生核计过了:假若他与我共同登广告卖身,大概也不会有人出六百元来买!
  有一天,我又到吴宅去。给小江——组缃先生的少爷——买了几个比醋还酸的桃子。拿着点东西,好搭讪着骗顿饭吃,否则就太不好意思了。一进门,我看见吴太太的脸比晚日还红。我心里一想,便想到了小花猪。假若小花猪丢了,或是出了别的毛病,组缃先生的阔绰便马上不存在了!一打听,果然是为了小花猪:它已绝食一天了。我很着急,急中生智,主张给它点奎宁吃,恐怕是打摆子。大家都不赞同我的主张。我又建议把它抱到床上盖上被子睡一觉,出点汗也许就好了;焉知道不是感冒呢?这年月的猪比人还娇贵呀!大家还是不赞成。后来,把猪医生请来了。我颇兴奋,要看看猪怎么吃药。猪医生把一些草药包在竹筒的大厚皮儿里,使小花猪横衔着,两头向后束在脖子上:这样,药味与药汁便慢慢走入里边去。把药包儿束好,小花猪的口中好像生了两个翅膀,倒并不难看。
  虽然吴宅有此骚动,我还是在那里吃了午饭——自然稍微的有点不得劲儿!
  过了两天,我又去看小花猪——这回是专程探病,绝不为看别人;我知道现在猪的价值有多大——小花猪口中已无那个药包,而且也吃点东西了。大家都很高兴,我就又就棍打腿的骗了顿饭吃,并且提出声明:到冬天,得分给我几斤腊肉;组缃先生与太太没加任何考虑便答应了。吴太太说:“几斤?十斤也行!想想看,那天它要是一病不起……”大家听罢,都出了冷汗!
  马宗融先生的时间观念
  马宗融先生的表大概是、我想是一个装饰品。无论约他开会,还是吃饭,他总迟到一个多钟头,他的表并不慢。
  来重庆,他多半是住在白象街的作家书屋。有的说也罢,没的说也罢,他总要谈到夜里两三点钟。假若不是别人都困得不出一声了,他还想不起上床去。有人陪着他谈,他能一直坐到第二天夜里两点钟。表、月亮、太阳,都不能引起他注意到时间。
  比如说吧,下午三点他须到观音岩去开会,到两点半他还毫无动静。“宗融兄,不是三点,有会吗?该走了吧?”有人这样提醒他,他马上去戴上帽子,提起那有茶碗口粗的木棒,向外走。“七点吃饭。早回来呀!”大家告诉他。他回答声“一定回来”,便匆匆地走出去。
  到三点的时候,你若出去,你会看见马宗融先生在门口与一位老太婆,或是两个小学生,谈话儿呢!即使不是这样,他在五点以前也不会走到观音岩。路上每遇到一位熟人,便要谈,至少有十分钟的话。若遇上打架吵嘴的,他得过去解劝,还许把别人劝开,而他与另一位劝架的打起来!遇上某处起火,他得帮着去救。有人追赶扒手,他必然得加入,非捉到不可。看见某种新东西,他得过去问问价钱,不管买与不买。看到戏报子,马上他去借电话,问还有票没有……这样,他从白象街到观音岩,可以走一天,幸而他记得开会那件事,所以只走两三个钟头,到了开会的地方,即使大家已经散了会,他也得坐两点钟,他跟谁都谈得来,都谈得有趣,很亲切,很细腻。有人刚买一条绳子,他马上拿过来练习跳绳——五十岁了啊!
  七点,他想起来回白象街吃饭,归路上,又照样的劝架,救火,追贼,问物价,打电话……至早,他在八点半左右走到目的地。满头大汗,三步当作两步走的。他走了进来,饭早已开过了。
  所以,我们与友人定约会的时候,若说随便什么时间,早晨也好,晚上也好,反正我一天不出门,你哪时来也可以,我们便说“马宗融的时间吧”!
  姚蓬子先生的砚台
  作家书屋是个神秘的地方,不信你交到那里一份文稿,而三五日后再亲自去索回,你就必定不说我扯谎了。
  进到书屋,十之八九你找不到书屋的主人——姚蓬子先生。他不定在哪里藏着呢。他的被褥是稿子,他的枕头是稿子,他的桌上、椅上、窗台上……全是稿子。简单的说吧,他被稿子埋起来了。当你要稿子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一个奇迹。假如说尊稿是十张纸写的吧,书屋主人会由枕头底下翻出两张,由裤袋里掏出三张,书架里找出两张,窗子上揭下一张,还欠两张。你别忙,他会由老鼠洞里拉出那两张,一点也不少。
  单说蓬子先生的那块砚台,也足够惊人了!那是块无法形容的石砚。不圆不方,有许多角儿,有任何角度。有一点沿儿,豁口甚多,底子最奇,四周翘起,中间的一点凸出,如元宝之背,它会像陀螺似的在桌子乱转,还会一头高一头低地倾斜,如浪中之船。我老以为孙悟空就是由这块石头跳出去的!
  到磨墨的时候,它会由桌子这一端滚到那一端,而且响如快跑的马车。我每晚十时必就寝,而对门儿书屋的主人要办事办到天亮。从十时到天亮,他至少有十次,一次比一次响——到夜最静的时候,大概连南岸都感到一点震动。从我到白象街起,我没做过一个好梦,刚一入梦,砚台来了一阵雷雨,梦为之断。在夏天,砚一响,我就起来拿臭虫。冬天可就不好办,只好咳嗽几声,使之闻之。
  现在,我已交给作家书屋一本书,等到出版,我必定破费几十元,送给书屋主人一块平底的,不出声的砚台!
  何容先生的戒烟
  首先要声明:这里所说的烟是香烟,不是鸦片。
  从武汉到重庆,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间屋子里,一直到前年八月间。在武汉的时候,我们都吸“大前门”或“使馆”牌;大小“英”似乎都不够味儿。到了重庆,小大“英”似乎变了质,越来越“够”味儿了,“前门”与“使馆”倒仿佛没了什么意思。慢慢的,“刀”牌与“哈德门”又变成我们的朋友,而与小大“英”,不管是谁的主动吧,好像冷淡得日悬一日,不久,“刀”牌与“哈德门”又与我们发生了意见,差不多要绝交的样子。何容先生就决心戒烟!
  在他戒烟之前,我已声明过:“先上吊。后戒烟!”本来吗,“弃妇抛雏”的流亡在外,吃不敢进大三元,喝么也不过是清一色(黄酒贵,只好吃点白干),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穷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虫满床,再不吸两枝香烟,还活着干吗?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烟,我到底受了感动,既觉自己无勇,又钦佩他的伟大;所以,他在屋里,我几乎不敢动手取烟,以免动摇他的坚决!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个钟头,一枝烟没吸!醒来,已是黄昏,他便独自走出去。我没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递给他一枝烟,破了戒!掌灯之后,他回来了,满面红光,含着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土产卷烟来。“你尝尝这个,”他客气地让我,“才一个铜板一枝!有这个,似乎就不必戒烟了!没有必要!”把烟接过来,我没敢说什么,怕伤了他的尊严。面对面的,把烟燃上,我俩细细地欣赏。头一口就惊人,冒的是黄烟,我以为他误把爆竹买来了!听了一会儿,还好,并没有爆炸,就放胆继续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见蚊子都争着向外边飞,我很高兴。既吸烟,又驱蚊,太可贵了!再吸几口之后,墙上又发现了臭虫,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兴了!吸到了半支,何容先生与我也跑出去了,他低声地说:“看样子,还得戒烟!”
  何容先生二次戒烟,有半天之久。当天的下午,他买来了烟斗与烟叶。“几毛钱的烟叶,够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烟呢!”他说。吸了几天的烟斗,他发现了:(一)不便携带;(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烟油射在舌头上;(三)费洋火;(四)须天天收拾,麻烦!有此四弊,他就戒烟斗,而又吸上香烟了。“始作卷烟者。其无后乎!”他说。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烟了,而指头上始终是黄的。
  载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二、二十三、
  二十四、二十五日《新民报晚刊》
  青蓉略记
  今年八月初,陈家桥一带的土井已都干得滴水皆无。要水,须到小河湾里去“挖”。天既奇暑,又没水喝,不免有些着慌了。很想上缙云山去“避难”,可是据说山上也缺水。正在这样计无从出的时候,冯焕章先生来约同去灌县与青城。这真是福自天来了!
  八月九日晨出发。同行者还有赖亚力与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上颇不寂寞。在来凤驿遇见一阵暴雨,把行李打湿了一点,临时买了一张席子遮在车上。打过尖,雨已晴,一路平安的到了内江。内江比二三年前热闹得多了,银行和饭馆都新增了许多家。傍晚,街上挤满了人和车。次晨七时又出发,在简阳吃午饭。下午四时便到了成都。天热,又因明晨即赴灌县,所以没有出去游玩。夜间下了一阵雨。
  十一日早六时向灌县出发,车行甚缓,因为路上有许多小渠。路的两旁都有浅渠,流着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种着薏米,一穗穗的垂着绿珠。往西望,可以看见雪山。近处的山峰碧绿,远处的山峰雪白,在晨光下,绿的变为明翠,白的略带些玫瑰色,使人想一下子飞到那高远的地方去。还不到八时,便到了灌县。城不大,而处处是水,像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亲,滋养着川西坝子的十好几县。住在任觉五先生的家中。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两面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围住,门前终日几乎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水声也没有别的声音。门外有些静静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来高。远望便见到大面青城雪山,都是绿的。院中有一小盆兰花,时时放出香味。
  青年团正在此举行夏令营,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学生,所以街上特别的显着风光。学生和职员都穿汗衫短裤(女的穿短裙),赤脚着草鞋,背负大草帽,非常的精神。张文白将军与易君左先生都来看我们,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显着年轻了好多。夏令营本部在公园内,新盖的礼堂,新修的游泳池;原有一块不小的空场,即作为青 蓉 略 记运动和练习骑马的地方。女学生也练习马术,结队穿过街市的时候,使居民们都吐吐舌头。
  灌县的水利是世界闻名的。在公园后面的一座大桥上,便可以看到滚滚的雪水从离堆流进来。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来,非河身所能容纳,故时有水患。后来,李冰父子把小山硬凿开一块,水乃分流——离堆便在凿开的那个缝子的旁边。从此双江分灌,到处划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县成为最富庶的区域——只要灌县的都江堰一放水,这十几县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庙,供养的便是李冰父子。在庙中高处可以看见都江堰的全景。在两江未分的地方,有驰名的竹索桥。距桥不远,设有鱼嘴,使流水分家,而后一江外行,一江入离堆,是为内外江。到冬天,在鱼嘴下设阻碍,把水截住,则内江干涸,可以淘滩。春来,撤去阻碍,又复成河。据说,每到春季开水的时候,有多少万人来看热闹。在二王庙的墙上,刻着古来治水的格言,如深淘滩,低作堰……等。细细玩味这些格言,再看着江堰上那些实际的设施,便可以看出来,治水的诀窍只有一个字——“软”。水本力猛,遇阻则激而决溃,所以应低作堰,使之轻轻漫过,不至出险。水本急流而下,波涛汹涌,故中设鱼嘴,使分为二,以减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无损了。作堰的东西只是用竹编的篮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弹性,而石卵是活动的,都可以用“四两破千斤”的劲儿对付那惊涛骇浪。用分化与软化对付无情的急流,水便老实起来,乖乖的为人们灌田了。
  竹索桥最有趣。两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条窄胡同儿。下面再用竹索把木板编在一处,便成了一座悬空的,随风摇动的,大桥。我在桥上走了走,虽然桥身有点动摇,虽然木板没有编紧,还看得到下面的急流,——看久了当然发晕——可是绝无危险,并不十分难走。
  治水和修构竹索桥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经过多少年代的试验与失败,而后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谓文明者,我想,也不过就是能用尽心智去解决切身的问题而已。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着水去泛滥,或任着某种自然势力兴灾作祸,则人类必始终是穴居野处,自生自灭,以至灭亡。看到都江堰的水利与竹索桥,我们知道我们的祖先确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虑的去克服困难的精神。可是,在今天,我们还时时听到看到各处不是闹旱便是闹水,甚至于一些蝗虫也能教我们去吃树皮草根。可怜,也可耻呀!我们连切身的衣食问题都不去设法解决,还谈什么文明与文化呢?
  灌县城不大,可是东西很多。在街上,随处可以看到各种的水果,都好看好吃。在此处,我看到最大的鸡卵与大蒜大豆。鸡蛋虽然已卖到一元二角一个,可是这一个实在比别处的大着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还大。雪白发光,看着便可爱!药材很多,在随便的一家小药店里,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贝母,虫草,熊胆,麝香,和多少说不上名儿来的药物。看到这些东西,使人想到西边的山地与草原里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几脐麝香,打几匹大熊,够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产虽多,此地的物价可也很高。只有吃茶便宜,城里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远一点就卖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应如此。等我练好辟谷的工夫,我一定要搬到这一带来住,不吃什么,只喝两碗茶,或者每天只写二百字就够生活的了。
  在灌县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县城西南,约四十里。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浑黄,有的清碧:浑黄的大概是上流刚下了大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树荫下幽闲的开着。山口外有长生观,今为荫堂中学校舍;秋后,黄碧野先生即在此教书。入了山,头一座庙是建福宫,没有什么可看的。由此拾阶而前,行五里,为天师洞——我们即住于此。由天师洞再往上走,约三四里,即到上清宫。天师洞上清宫是山中两大寺院,都招待游客,食宿概有定价,且甚公道。
  从我自己的一点点旅行经验中,我得到一个游山玩水的诀窍:“风景好的地方,虽无古迹,也值得来,风景不好的地方,纵有古迹,大可以不去。”古迹,十之八九,是会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宫和天师洞两大道院来说吧,它们都有些古迹,而一无足观。上清宫里有鸳鸯井,也不过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圆,一干一湿;看它不看,毫无关系。还有麻姑池,不过是一小方池浊水而已。天师洞里也有这类的东西,比如洗心池吧,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开的一块石头,而硬说是被张天师用剑劈开的。假若没有这些古迹,这两座庙子的优美自然一点也不减少。上清宫在山头,可以东望平原,青碧千顷;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间去了的样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间可以看圣灯;就是白天没有什么特景可观的时候,登高远眺,也足以使人心旷神怡。天师洞,与上清宫相反,是藏在山腰里,四面都被青山环抱着,掩护着,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许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过,不管庙宇如何,假若山林无可观,就没有多大意思,因为庙以庄严整齐为主,成不了什么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游,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无一古迹,无一大寺,它还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东面倾斜,所以长满了树木,这占了一个“青”字。山的西面,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这占了一个“城”字。山不厚,由“青”的这一头转到“城”的那一面,只须走几里路便够了。山也不算高。山脚至顶不过十里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说就必平平无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种老松凝碧的深绿,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种东一块西一块的绿,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没有露着山骨的地方;而且,这个笼罩全山的青色是竹叶,楠叶的嫩绿,是一种要滴落的,有些光泽的,要浮动的,淡绿。这个青色使人心中轻快,可是不敢高声呼唤,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动未动的青翠惊坏了似的。这个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只看一眼,夸赞一声便完事的。当这个青色在你周围,你便觉出一种恬静,一种说不出,也无须说出的舒适。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只会找到一个字——幽。所以,吴稚晖先生说:“青城天下幽”。幽得太厉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却正好不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旷,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的那个“悠然”。
  山中有报更鸟,每到晚间,即梆梆的呼叫,和柝声极相似,据道人说,此鸟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来了一队人,拿着好几枝猎枪,我很为那几只会击柝的小鸟儿担心,这种鸟儿有个缺欠,即只能打三更——梆,梆梆——无论是傍晚还是深夜,它们老这么叫三下。假若能给它们一点训练,教它们能从一更报到五更,有多么好玩呢!
  白日游山,夜晚听报更鸟,“悠悠”的就过了十几天。寺中的桂花开始放香,我们恋恋不舍的离别了道人们。
  返灌县城,只留一夜,即回成都。过郫县,我们去看了看望丛祠;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员即葬于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个多月的旅记都抄写下来,未免太麻烦了。拣几项来随便谈谈吧。
  (一)成都文协分会:自从川大迁开,成都文协分会因短少了不少会员,会务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不大旺炽。此次过蓉,分会全体会员举行茶会招待,到会的也还有四十多人,并不太少。会刊——《笔阵》——也由几小页扩充到好几十页的月刊,虽然月间经费不过才有百元钱。这样的努力,不能不令人钦佩!可惜,开会时没有见到李人先生,他上了乐山。《笔阵》所用的纸张,据说,是李先生设法给捐来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纸,别的就容易办得多了。会上,也没见到圣陶先生,可是过了两天,在开明分店见到。他的精神很好,只是白发已满了头。他的少爷们,他告诉我,已写了许多篇小品文,预备出个集子,想找我作序,多么有趣的事啊!郭子杰先生陶雄先生都约我吃饭,牧野先生陪着我游看各处,还有陈翔鹤,车瘦舟诸先生约我聚餐——当然不准我出钱——都在此致谢。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报的同仁约我吃真正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尽。
  (二)看戏:吴先忧先生请我看了川剧,及贾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这是此次过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剧比重庆的好得多,况且我们又看的是贾佩之,肖楷成,周慕莲,周企何几位名手,就更觉得出色了。不过,最使我满意的,倒还是贾瞎子的竹琴。乐器只有一鼓一板,腔调又是那么简单,可是他唱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敛,听者越注意静听,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没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个字像一个轻打梨花的雨点,圆润轻柔;每一句是有声有色的一小单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学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细嗓,而且不只变嗓,还要咬音吐字各尽其情;这真是点本领!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机会。多听他几次!
  (三)看书:在蓉,住在老友侯宝璋大夫家里。虽是大夫,他却极喜爱字画。有几块闲钱,他便去买破的字画;这样,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贤的手迹。这样,他也就与西玉龙街一带的古玩铺及旧书店都熟识了。他带我去游玩,总是到这些旧纸堆中来。成都比重庆有趣就在这里——有旧书摊儿可逛。买不买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旧纸陈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么也没买,书价太高。可是,饱了眼福也就不虚此行。一般的说,成都的日用品比重庆的便宜一点,因为成都的手工业相当的发达,出品既多,同业的又多在同一条街上售货,价格当然稳定一些。鞋、袜、牙刷,纸张什么的,我看出来,都比重庆的相因着不少。旧书虽贵,大概也比重庆的便宜,假若能来往贩卖,也许是个赚钱的生意。不过,我既没发财的志愿,也就不便多此一举,虽然贩卖旧书之举也许是俗不伤雅的吧。
  (四)归来:因下雨,过至中秋前一日才动身返渝。中秋日下午五时到陈家桥,天还阴着。夜间没有月光,马马虎虎的也就忘了过节。这样也好,省得看月思乡,又是一番难过!
  载一九四二年十月十日《大公报》
  我的母亲
  母亲的娘家是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儿外边,通大钟寺的大路上的一个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与我同辈的兄弟们,也有当兵的,做木匠的,做泥水匠的,和当巡察的。他们虽然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妇女便也须下地做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更远的族系与家史,就更不晓得了;穷人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功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家谱”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这一点事实却极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以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
  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因为我的大姐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还长我一岁啊。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能长大成人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与我。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阁。
  由大姐与二姐所嫁入的家庭来推断,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那时候定婚讲究门当户对,而大姐丈是做小官的,二姐丈也开过一间酒馆,他们都是相当体面的人。
  可是,我,我给家庭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感谢大姐,把我揣在怀中,致未冻死。
  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了。
  兄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仗母亲独立抚养了。父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儿住,她吸鸦片,她喜摸纸牌,她的脾气极坏。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做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旧的,柜门的铜活久已残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学徒;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而只觉得与他很生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是我与三姐。因此,她们做事,我老在后面跟着。她们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她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殷勤的给他们温酒做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习性,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承继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妇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性,也传给了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做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划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正像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廿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当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亲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学。我偷偷的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宿处,都由学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提升学的话。入学,要交十元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作了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我入学之后,三姐结了婚。母亲对儿女是都一样疼爱的,但是假若她也有点偏爱的话,她应当偏爱三姐,因为自父亲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三姐共同撑持的。三姐是母亲的右手。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必须割去,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是阴历四月,天气很暖。大家都怕她晕过去。可是,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她还须自晓至晚的操作,可是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新年到了,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不许过旧年。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泪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当日孤独的过那凄惨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我廿三岁,母亲要我结婚,我不要。我请来三姐给我说情,老母含泪点了头。我爱母亲,但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打击。时代使我成为逆子。廿七岁,我上了英国。为了自己,我给六十多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我还远在异域。那天,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老母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我想象得到,没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到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前,我拆开信,母亲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
  载一九四三年四月《半月文萃》
  第一卷第九、十期合刊
  假若我有那么一箱子画
  在各种艺术作品中,我特别喜爱图画。我不懂绘画,正如我不懂音乐。可是,假若听完音乐,心中只觉茫然,看罢图画我却觉得心里舒服。因此,我特别喜爱图画——说不出别的大道理来。
  虽然爱画,我可不是收藏画。因为第一我不会鉴别古画的真假;第二我没有购置名作的财力;第三我并不爱那纸败色褪的老东西,不管怎样古,怎样值钱。
  我爱时人的画,因为彩色鲜明,看起来使我心中舒服,而且不必为它们预备保险箱。
  不过,时人的画也有很贵的,我不能拿一本小说的稿费去换一张画——看画虽然心里舒服,可是饿着肚子去看恐怕就不十分舒服了。
  那么,我所有的画差不多都是朋友们送给我的。这画也就更可宝贵,虽然我并没出过一个钱。朋友们赠给的画,在艺术价值之外,还有友谊的价值呀!举两个例说吧:北平名画家颜伯龙是我幼年的同学。我很喜爱他的画,但是他总不肯给我画。定下结婚的时候,我决定把握住时机。“伯龙!”我毫不客气的对他说,“不要送礼,我要你一张画!不画不行!”他没有再推托,而给我画了张牧豕图。图中的妇人、小儿、肥猪,与桐树,都画得极好,可惜,他把图章打倒了!虽然图章的脚朝天,我还是很爱这张画,因为伯龙就是那么个一天到晚慌里慌张的人,这个脚朝天的图章正好印上了他的人格。这个缺陷使这张画更可贵!我不知道合于哪一条艺术原理,说不定也许根本不合乎艺术原理呢。谁管它,反正我就有这么种脾气!
  第二个例子是齐白石大画师所作的一张鸡雏图。对白石翁的为人与绘画,我都“最”佩服!我久想能得到他的一张画。但是,这位老人永远不给任何人白画,而润格又很高;我只好“望画兴叹”。可是,老天见怜,机会来了!一次,我给许地山先生帮了点忙,他问我:“我要送你一点小礼老 舍 散 文 选 集物,你要什么?”我毫未迟疑的说:“我要一张白石老人的画!”我知道他与老人很熟识,或者老人能施舍一次。老人敢情绝对不施舍。地山就出了三十元(十年前的三十元!据说这还是减半价,否则价六十元矣!)给我求了张画。画张真好,一共十八只鸡雏,个个精彩!这张画是我的宝贝,即使有人拿张宋徽宗的鹰和我换,我也不干!这是我最钦佩的画师所给,而又是好友所赠的!
  当抗战后,我由济南逃亡出来的时候,我嘱告家中:“什么东西都可放弃,这张画万不可失!”于是,家中把一切的家具与图书都丢在济南,而只抱着这十八只鸡雏回到北平。
  去年,家中因北平的人为的饥荒而想来渝,我就又函告她们,鸡图万不可失!我不肯放弃此画,一来是白石老人已经八十多岁,二来是地山先生已经去世;白石翁的作品在北平不难买到,但是买到的万难与我所有的这一张相比!
  妻得到信,她自己便也想得老人的一幅画。由老人的一位女弟子介绍,她送上四百元获到老人的六只虾,而且题了上款。那时候(现在也许又增高一倍了),老人的润格已是四百元一字尺,题上款加四百元,指定画题加倍,草虫(因目力欠佳)加倍,敷设西洋红加倍。
  来到重庆,她拿出挂在墙壁上,请几个朋友们看,于是重庆造了她带来一箱子白石翁的画之谣。
  哎呀!假若我真有一箱白石翁的画够多么好呢!
  一箱子!就说是二尺长,半尺高的一只箱吧,大概也可以装五百张!仿照白石老人自号三百石印富翁的例,假若我真有这么一箱,我应马上自称为五百白石翁画富人——我还没到五十岁,不好意思称“翁”,不但在精神上,就是以金钱计,我也确实应自号为“富”了。想想看,以二千元一画说吧,五百张该合多少钱?
  我就纳闷,为什么妻不拿那么多的钱买点粮食,(有钱,就是在北平,也还能吃饱)而教孩子们饿成那个鬼样呢?
  且不管她,先说我自己吧。我若真有了那么一箱子画,该怎办呢?我想啊,我应该在重庆开一次展览会,一来是为给我最佩服的老画师作义务的宣传,以示敬意;二来是给大家个饱眼福的机会。在展览的时候,我将请徐悲鸿,林风眠,丰子恺诸先生给拟定价格,标价出售。假若平均每张售价一万元吧,我便有五百万的收入。收款了以后,我就赠给文艺界抗敌协会,戏剧界抗敌协会,美术界抗敌协会,音乐界抗敌协会各一百万元。所余的一百万元,全数交给文艺奖助金委员会,用以救济贫苦的文人——我自己先去申请助金五千元,好买些补血的药品,疗治头昏。
  我想,我的计划实在不能算坏!可是,教我上哪里找那一箱子画去呢?
  那么,假若你高兴的话,请去北碚,还是看一看我藏的十八只鸡雏和内人的六只虾吧,你一夸奖它们,我便欢喜。庶几乎飘飘然有精神胜利之感矣!
  谢谢替我夸口的友人们,他们至少又给了我写一篇短文的资料!
  一九三三年一月七日于北碚之头昏斋
  载一九四四年二月十三日《时事新报》
  一点点认识
  恨水兄是文艺界抗敌协会第一届理事会的理事,因为文协的关系,我才认识了他,虽然远在十几年前就读过他的作品了。
  廿八年,文协推举代表参加前线慰劳团的时候,理事会首先便提出恨水兄来,因为他是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可惜,他的笔债太多,无法分身,文协才另派了别人。那时候,我记得我曾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和我一同到西北去,因为我晓得他是个可爱的朋友。
  假若那次他能和我一同在西北旅行半年之久,我想在今天必能写出许多许多关于他的事来,而感到骄傲。那个机会既失,我现在只好就六年来的时聚时散中,提出我对他的一点点认识了:
  (一)恨水兄是个真正的文人:说话,他有一句说一句,心直口快。他敢直言无隐,因为他自己心里没有毛病。这,在别人看,仿佛就有点“狂”。但是,我说,能这样“狂”的人才配做文人。因为他的“狂”,所以他才肯受苦,才会爱惜羽毛。我知道,恨水兄就是重气节,最富正义感,最爱惜羽毛的人。所以,我称他为真正的文人。
  (二)恨水兄是个真正的职业的写家:有一次,我到南温泉去看他,他告诉我:“我每天必须写出三千到四千字来!”这简单的一句话中,含有多少辛酸的眼泪呀!想想看,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要写出这么多字来,而且是川流不息的一直干到三十年!难道他是铁打的身子么?坚守岗位呀,大家都在喊,可是有谁能天天受着煎熬,达三十年之久,而仍在煎熬中屹立不动呢?所以,我说,他是“真正”的职业写家。
  (三)恨水兄是个没有习气的文人:他不赌钱,不喝酒,不穿奇装异服,不留长头发。他比谁都写的多,比谁都更要有资格自称为文人,可是他并不用装饰与习气给自己挂出金字招牌。闲着的时候,他只坐坐茶馆,或画山水与花卉。一个文人的生命是经不住别人与自己摧残的。别人是否一 点 点 认 识给恨水兄气受,我不知道。我确实知道,他不摧残自己。修养使他健壮,健壮使他不屈不挠。
  以上是我对恨水兄的一点点认识,可也就是我们应当向他学习的。
  载一九四四年五月十六日《新民报》晚刊
  段绳武先生逝世四周年
  当段先生在世的时候,可惜,我没有得到多亲近他的机会——但是,由几次晤谈中他所给我的印象,和由朋友们所告诉我关于他的言行,使我可以这么说:段先生在做一件有益于别人的事情的时候,他是抱着宗教家那样的热心,和艺术家在创作时那样的深思苦虑的。他并不只去不慌不忙的做一件事,而是抱着最大的信心把自己的身体,心思,完全献给那件事。为一件事,他可以倾家破产,可以日夜不辍的思虑和操劳。并且可以牺牲了性命!
  且不提先生在抗战前的事迹吧。在抗战后,他看见了伤兵,马上也就看到伤兵的问题。首先想到如何输运伤兵的使伤兵少受点罪的是他;首先想到如何给荣誉军人以职业的是他。最后,为教育伤兵,积劳成疾,他殉了职。
  在像英美那样的国家里,诸事都上了轨道,对于战争中的一切问题,差不多只须就着成规加以改善,便能日新月异,以适应时代所需。在中国,战争中和抗战胜利后的一切问题,都是且战且想,并无成规定法可据。伤兵问题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我们必须自己去想去做,因为别国的成法不能一经抄来便完全适用。而中国人的积习又一向是敷衍“官差”,把任何一件重要的事都当作差事做,于是问题遂不成问题,而事情乃一塌糊涂。于此,我们想到段先生的伟大。他不去抄袭别人的办法,而自己用脑子去想那最适于我们的方式。他决不敷衍,他的事业便是他的宗教。他的明智与感情都紧紧的缠绕在事业上,教事业与他的心血混合在一起,成为事业就是他,他就是事业。在抗战中与抗战后,我们都需要这样的人,段先生不幸已与我们长辞,可是我们相信他的精神会变成对抗战有责的一切人的最好的楷模。这,恐怕是我们今天纪念他的最大的意义吧!
  载一九四四年七月九日《时事新报》
  多鼠斋杂谈
  一戒酒
  并没有好大的量,我可是喜欢喝两杯儿。因吃酒,我交下许多朋友——这是酒的最可爱处。大概在有些酒意之际,说话做事都要比平时豪爽真诚一些,于是就容易心心相印,成为莫逆。人或者只在“喝了”之后,才会把专为敷衍人用的一套生活八股抛开,而敢露一点锋芒或“谬论”——这就减少了我脸上的俗气,看着红扑扑的,人有点样子!
  自从在社会上做事至今的廿五六年中,虽不记得一共醉过多少次,不过,随便的一想,便颇可想起“不少”次丢脸的事来。所谓丢脸者,或者正是给脸上增光的事,所以我并不后悔。酒的坏处并不在撤酒疯,得罪了正人君子——在酒后还无此胆量,未免就太可怜了!酒的真正的坏处是它伤害脑子。
  “李白斗酒诗百篇”是一位诗人赠另一位诗人的夸大的谀赞。据我的经验,酒使脑子麻木、迟钝、并不能增加思想产物的产量。即使有人非喝醉不能作诗,那也是例外,而非正常。在我患贫血病的时候,每喝一次酒,病便加重一些;未喝的时候若患头“昏”,喝过之后便改为“晕”了,那妨碍我写作!
  对肠胃病更是死敌。去年,因医治肠胃病,医生严嘱我戒酒。从去岁十月到如今,我滴酒未入口。
  不喝酒,我觉得自己像哑巴了:不会嚷叫,不会狂笑,不会说话!啊,甚至于不会活着了!可是,不喝也有好处,肠胃舒服,脑袋昏而不晕,我便能天天写一二千字!虽然不能一口气吐出百篇诗来,可是细水长流的写小说倒也保险;还是暂且不破戒吧!
  二戒烟
  戒酒是奉了医生之命,戒烟是奉了法弊的命令。什么?劣如“长刀”也卖百元一包?老子只好咬咬牙,不吸了!
  从廿二岁起吸烟,至今已有一世纪的四分之一。这廿五年养成的习惯,一旦戒除可真不容易。
  吸烟有害并不是戒烟的理由。而且,有一切理由,不戒烟是不成。戒烟凭一点“火儿”。那天,我只剩了一支“华丽”。一打听,它又长了十块!三天了,它每天长十块!我把这一支吸完,把烟灰碟擦干净,把洋火放在抽屉里。我“火儿”啦,戒烟!
  没有烟,我写不出文章来。廿多年的习惯如此。这几天,我硬撑!我的舌头是木的,嘴里冒着各种滋味的水,嗓门子发痒,太阳穴微微的抽着疼!——顶要命的是脑子里空了一块!不过,我比烟要更厉害些:尽管你小子给我以各样的毒刑,老子要挺一挺给你看看!
  毒刑夹攻之后,它派来会花言巧语的小鬼来劝导:“算了吧,也总算是个老作家了,何必自苦太甚!况且天气是这么热;要戒,等到秋凉,总比较的要好受一点呀!”
  “去吧!魔鬼!咱老子的一百元就是不再买又霉、又臭、又硬、又伤天害理的纸烟!”
  今天已是第六天了,我还撑着呢!长篇小说没法子继续写下去;谁管它!除非有人来说:“我每天送你一包‘骆驼’,或廿支‘华福’,一直到抗战胜利为止!”我想我大概不会向“人头狗”和“长刀”什么的投降的!
  三戒茶
  我既已戒了烟酒而半死不活,因思莫若多加几种,爽性快快的死了倒也干脆。
  谈再戒什么呢?
  戒荤吗?根本用不着戒,与鱼不见面者已整整二年,而猪羊肉近来也颇疏远。还敢说戒?平价之米,偶尔有点油肉相佐,使我绝对相信肉食者“不鄙”!若只此而戒除之,则腹中全是平价米,而人也决变为平价人,可谓“鄙”矣!不能戒荤!
  必不得已,只好戒茶。
  我是地道中国人,咖啡、蔻蔻、汽水、啤酒,皆非所喜,而独喜茶。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烟酒虽然也是我的好友,但它们都是男性的——粗莽,热烈,有思想,可也有火气——未若茶之温柔,雅洁,轻轻的刺激,淡淡的相依;茶是女性的。
  我不知道戒了茶还怎样活着,和干吗活着。但是,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近来茶价的增高已教我常常起一身小鸡皮疙瘩!
  茶本来应该是香的,可是现在卅元一两的香片不但不香,而且有一股子咸味!为什么不把咸蛋的皮泡泡来喝,而单去买咸茶呢?六十元一两的可以不出咸味,可也不怎么出香味,六十元一两啊!谁知道明天不就又长一倍呢!
  恐怕呀,茶也得戒!我想,在戒了茶以后,我大概就有资格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要去就抓早儿,别把罪受够了再去!想想看,茶也须戒!
  四猫的早餐
  多鼠斋的老鼠并不见得比别家的更多,不过也不比别处的少就是了。前些天,柳条包内,棉袍之上,毛衣之下,又生了一窝。
  没法不养只猫子了,虽然明知道一买又要一笔钱,“养”也至少须费些平价米。
  花了二百六十元买了只很小很丑的小猫来。我很不放心。单从身长与体重说,厨房中的老一辈的老鼠会一日咬两只这样的小猫的。我们用麻绳把咪咪拴好,不光是怕它跑了,而是怕它不留神碰上老鼠。
  我们很怕咪咪会活不成的,它是那么瘦小,而且终日那么团着身哆哩哆嗦的。
  人是最没办法的动物,而他偏偏爱看不起别的动物,替它们担忧。
  吃了几天平价米和煮包谷,咪咪不但没有死,而且欢蹦乱跳的了。它是个乡下猫,在来到我们这里以前,它连米粒与包谷粒大概也没吃过。
  我们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咪咪——没有鱼或肉给它吃,没有牛奶给它喝。猫是食肉动物,不应当吃素!
  可是,这两天,咪咪比我们都要阔绰了;人才真是可怜虫呢!昨天,我起来相当的早,一开门咪咪骄傲的向我叫了一声,右爪按着个已半死的小老鼠。咪咪的旁边,还放着一大一小的两个死蛙——也是咪咪咬死的,而不屑于去吃,大概死蛙的味道不如老鼠的那么香美。
  我怔住了,我须戒酒、戒烟、戒茶、甚至要戒荤,而咪咪——会有两只蛙,一只老鼠作早餐!说不定,它还许已先吃过两三个蚱蜢了呢!
  五最难写的文章
  或问:什么文章最难写?
  答:自己不愿意写的文章最难写。比如说:邻居二大爷年七十,无疾而终。二大爷一辈子吃饭穿衣,喝两杯酒,与常人无异。他没立过功,没立过言。他少年时是个连模样也并不惊人的少年,到老年也还是个平平常常的老人,至多,我只能说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可是,文人的灾难来了!二大爷的儿子——大学毕业,现在官居某机关科员——送过来讣文,并且诚恳的请赐挽词。我本来有两句可以赠给一切二大爷的挽词:“你死了不能再见,想起来好不伤心!”可是我不敢用它来搪塞二大爷的科员少爷,怕他说我有意侮辱他的老人。我必须另想几句——近邻,天天要见面,假若我决定不写,科员少爷会恼我一辈子的。可是,老天爷,我写什么呢?
  在这很为难之际,我真佩服了从前那些专凭作挽诗寿序挣吃饭的老文人了!你看,还以二大爷这件事为例吧,差不多除了扯谎,我简直没法写出一个字。我得说二大爷天生的聪明绝顶,可是还“别”说他虽聪明绝顶,而并没著过书,没发明过什么东西,和他在算钱的时候总是脱了袜子的。是的,我得把别人的长处硬派给二大爷,而把二大爷的短处一字不提。这不是作诗或写散文,而是替死人来骗活人!我写不好这种文章,因为我不喜欢扯谎。
  在挽诗与寿序等而外,就得算“九一八”,“双十”与“元旦”什么的最难写了。年年有个元旦,年年要写元旦,有什么好写呢?每逢接到报馆为元旦增刊征文的通知,我就想这样回复:“死去吧!省得年年教我吃苦!”可是又一想,它死了岂不又须作挽联啊?于是只好按住心头之火,给它拼凑几句——这不是我作文章,而是文章作我!说到这里,相应提出:“救救文人!”的口号,并且希望科员少爷与报馆编辑先生网开一面,叫小子多活两天!
  六最可怕的人
  我最怕两种人:第一种是这样的——凡是他所不会的,别人若会,便是罪过。比如说:他自己写不出幽默的文字来,所以他把幽默文学叫作文艺的脓汁,而一切有幽默感的文人都该加以破坏抗战的罪过。他不下一番工夫去考查考查他所攻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而只因为他自己不会,便以为那东西该死。这是最要不得的态度,我怕有这种态度的人,因为他只会破坏,对人对己都全无好处。假若他做公务员,他便只有忌妒,甚至因忌妒别人而自己去做汉奸;假若他是文人,他便也只会忌妒,而一天到晚浪费笔墨,攻击别人,且自鸣得意,说自己颇会批评——其实是扯淡!这种人乱骂别人,而自己永不求进步;他污秽了批评,且使自己的心里堆满了尘垢。
  第二种是无聊的人。他的心比一个小酒盅还浅,而面皮比墙还厚。他无所知,而自信无所不知。他没有不会干的事,而一切都莫名其妙。他的谈话只是运动运动唇齿舌喉,说不说与听不听都没有多大关系。他还在你正在工作的时候来“拜访”。看你正忙着,他赶快就说,不耽误你的工夫。可是,说罢便安然坐下了——两个钟头以后,他还在那儿坐着呢!他必须谈天气,谈空袭,谈物价,而且随时给你教训:“有警报还是躲一躲好!”或是“到八月节物价还要涨!”他的这些话无可反驳,所以他会百说不厌,视为真理。我真怕这种人,他耽误了我的时间,而自杀了他的生命!
  七衣
  对于英国人,我真佩服他们的穿衣服的本领。一个有钱的或善交际的英国人,每天也许要换三四次衣服。开会,看赛马,打球,跳舞……都须换衣服。据说:有人曾因穿衣脱衣的麻烦而自杀。我想这个自杀者并不是英国人。英国人的忍耐性使他们不会厌烦“穿”和“脱”,更不会使他们因此而自杀。
  我并不反对穿衣要整洁,甚至不反对衣服要漂亮美观。可是,假若教我一天换几次衣服,我是也会自杀的。想想看,系纽扣解纽扣,是多么无聊的事!而纽扣又是那么多,那么不灵敏,那么不起好感,假若一天之中解了又系,系了再解,至数次之多,谁能不感到厌世呢!
  在抗战数年中,生活是越来越苦了。既要抗战,就必须受苦,我决不怨天尤人。再进一步,若能从苦中求乐,则不但可以不出怨言,而且可以得到一些兴趣,岂不更好呢!在衣食住行人生四大麻烦中,食最不易由苦中求乐,菜根香一定香不过红烧蹄膀!菜根使我贫血;“狮子头”却使我壮如雄狮 !
  住和行虽然不像食那样一点不能将就,可是也不会怎样苦中生乐。三伏天住在火炉子似的屋内,或金鸡独立的在汽车里挤着,我都想掉泪,一点也找不出乐趣。
  只有穿的方面,一个人确乎能由苦中找到快活。七七抗战后,由家中逃出,我只带着一件旧夹袍和一件破皮袍,身上穿着一件旧棉袍。这三袍不够四季用的,也不够几年用的。所以,到了重庆,我就添置衣裳。主要的是灰布制服。这是一种“自来旧”的布做成的一下水就一蹶不振,永远难看。吴组缃先生名之为斯文扫地的衣服。可是,这种衣服给我许多方便——简直可以称之为享受!我可以穿着裤子睡觉,而不必担心裤缝直与不直;它反正永远不会直立。我可以不必先看看座位,再去坐下;我的宝裤不怕泥土污秽,它原是自来旧。雨天走路,我不怕汽车。晴天有空袭,我的衣服的老鼠皮色便是伪装。这种衣服给我舒适,因而有亲切之感。它和我好像多年的老夫妻,彼此有完全的了解,没有一点隔膜。
  我希望抗战胜利之后,还老穿着这种困难衣,倒不是为省钱,而是为舒服。
  八行
  朋友们屡屡函约进城,始终不敢动。“行”在今日,不是什么好玩的事。看吧,从北碚到重庆第一就得出“挨挤费”一千四百四十元。所谓挨挤费者就是你须到车站去“等”,等多少时间?没人能告诉你。幸而把车等来,你还得去挤着买票,假若你挤不上去,那是你自己的无能,只好再等。幸而票也挤到手,你就该到车上去挨挤。这一挤可厉害!你第一要证明了你的确是脊椎动物,无论如何你都能直挺挺的立着。第二,你须证明在进化论中,你确是猴子变的,所以现在你才嘴手脚并用,全身紧张而灵活,以免被挤成像四喜丸子似的一堆肉。第三,你须有“保护皮”,足以使你全身不怕伞柄、胳臂肘、脚尖、车窗,等等的戳、碰、刺、钩;否则你会遍体鳞伤。第四,你须有不中暑发痧的把握,要有不怕把鼻子伸在有狐臭的腋下而不能动的本事……你须备有的条件太多了,都是因为你喜欢交那一千四百多元的挨挤费!
  我头昏,一挤就有变成爬虫的可能,所以,我不敢动。
  再说,在重庆住一星期,至少花五六千元;同时,还得耽误一星期的写作;两面一算,使我胆寒!
  以前,我一个人在流亡,一人吃饱便天下太平,所以东跑西跑,一点也不怕赔钱。现在,家小在身边.一张嘴便是五六个嘴一齐来,于是嘴与胆子乃适成反比,嘴越多,胆子越小!
  重庆的人们哪,设法派小汽车来接呀,否则我是不会去看你们的。你们还得每天给我们一千元零花。烟、酒都无须供给,我已戒了。啊,笑话是笑话,说真的,我是多么想念你们,多么渴望见面畅谈呀!
  九狗
  中国狗恐怕是世界上最可怜最难看的狗。此处之“难看”并不指狗种而言,而是与“可怜”密切相关。无论狗的模样身材如何,只要喂养得好,它便会长得肥肥胖胖的,看着顺眼。中国人穷。人且吃不饱,狗就更提不到了。因此,中国狗最难看;不是因为它长得不体面,而是因为它骨瘦如柴,终年夹着尾巴。
  每逢我看见被遗弃的小野狗在街上寻找粪吃,我便要落泪。我并非是爱作伤感的人,动不动就要哭一鼻子。我看见小狗的可怜,也就是感到人民的贫穷。民富而后猫狗肥。
  中国人动不动就说:我们地大物博。那也就是说,我们不用着急呀,我们有的是东西,永远吃不完喝不尽哪!哼,请看看你们的狗吧!
  还有:狗虽那么摸不着吃,(外国狗吃肉,中国狗吃粪;在动物学上,据说狗本是食肉兽。)那么随便就被人踢两脚,打两棍,可是它们还照旧的替人们服务。尽管它们饿成皮包着骨,尽管它们刚被主人踹了两脚,它们还是极忠诚的去尽看门守夜的责任。狗永远不嫌主人穷。这样的动物理应得到人们赞美,而忠诚、义气、安贫、勇敢,等等好字眼都该归之于狗。可是,我不晓得为什么中国人不分黑白的把汉奸与小人叫做走狗,倒仿佛狗是不忠诚不义气的动物。我为狗喊冤叫屈!
  猫才是好吃懒做,有肉即来,无食即去的东西。洋奴与小人理应被叫做“走猫”。
  或者是因为狗的脾气好,不像猫那样傲慢,所以中国人不说“走猫”而说“走狗”?假若真是那样,我就又觉得人们未免有点“软的欺,硬的怕”了!
  不过,也许有一种狗,学名叫做“走狗”;那我还不大清楚。
  十帽
  在七七抗战后,从家中跑出来的时候,我的衣服虽都是旧的,而一顶呢帽却是新的。那是秋天在济南花了四元钱买的。
  廿八年随慰劳团到华北去,在沙漠中,一阵狂风把那顶呢帽刮去,我变成了无帽之人。假若我是在四川,我便不忙于去再买一顶——那时候物价已开始要张开翅膀。可是,我是在北方,天已常常下雪,我不可一日无帽。于是,在宁夏,我花了六元钱买了一顶呢帽。在战前它公公道道的值六角钱。这是一顶很顽皮的帽子。它没有一定的颜色,似灰非灰,似紫非紫,似赭非赭,在阳光下,它仿佛有点发红,在暗处又好似有点绿意。我只能用“五光十色”去形容它,才略为近似。它是呢帽,可是全无呢意。我记得呢子是柔软的,这顶帽可是非常的坚硬,用指一弹,它当当的响。这种不知何处制造的硬呢会把我的脑门儿勒出一道小沟,使我很不舒服;我须时时摘下帽来,教脑袋休息一下!赶到淋了雨的时候,它就完全失去呢性,而变成铁筋洋灰的了。因此,回到重庆以后,我总是能不戴它就不戴;一看见它我就有点害怕。
  因为怕它,所以我在白象街茶馆与友摆龙门阵之际,我又买了一顶毛织的帽子。这一顶的确是软的,软得可以折起来,我很高兴。
  不幸,这高兴又是短命的。只戴了半个钟头,我的头就好像发了火,痒得很。原来它是用野牛毛织成的。它使脑门热得出汗,而后用那很硬的毛儿刺那张开的毛孔!这不是戴帽,而是上刑!
  把这顶野牛毛帽放下,我还是得戴那顶铁筋洋灰的呢帽。经雨淋、汗沤、风吹、日晒,到了今年,这顶硬呢帽不但没有一定的颜色,也没有一定的样子了——可是永远不美观。每逢戴上它,我就躲着镜子;我知道我一看见它就必有斯文扫地之感!
  前几天,花了一百五十元把呢帽翻了一下。它的颜色竟自有了固定的倾向,全体都发了红。它的式样也因更硬了一些而暂时有了归宿,它的确有点帽子样儿了!它可是更硬了,不留神,帽沿碰在门上或硬东西上,硬碰硬,我的眼中就冒了火花!等着吧,等到抗战胜利的那天,我首先把它用剪子铰碎,看它还硬不硬!
  十一昨天
  昨天一整天不快活。老下雨,老下雨,把人心都好像要下湿了!
  有人来问往哪儿跑?答以:嘉陵江没有盖儿。邻家聘女。姑娘有二十二三岁,不难看。来了一顶轿子,她被人从屋中掏出来,放进轿中;轿夫抬起就走。她大声的哭。没有锣鼓。轿子就那么哭着走了。看罢,我想起幼时在鸟市上买鸟。贩子从大笼中抓出鸟来,放在我的小笼中,鸟尖锐的叫。
  黄狼夜间将花母鸡叼去。今午,孩子们在山坡后把母鸡找到。脖子上咬烂,别处都还好。他们主张还炖一炖吃了。 我没拦阻他们。乱世,鸡也该死两道的!
  头总是昏。一友来,又问:“何以不去打补针?”我笑而不答,心中很生气。
  正写稿子,友来。我不好让他坐。他不好意思坐下,又不好意思马上就走。中国人总是过度的客气。
  友人函告某人如何,某事如何,即答以:“大家肯把心眼放大一些,不因事情不尽合己意而即指为恶事,则人世纠纷可减半矣!”发信后,心中仍在不快。
  长篇小说越写越不像话,而索短稿者且多,颇郁郁!
  晚间屋冷话少,又戒了烟,呆坐无聊,八时即睡。这是值得记下来的一天——没有一件痛快事!在这样的日子,连一句漂亮的话也写不出!为什么我们没有伟大的作品哪?哼,谁知道!
  十二傻子
  在民间的故事与笑话里,有许多许多是讲兄弟三个,或姐妹三个,或盟兄弟三个,或女婿三个;第三个必定是傻子,而傻子得到最后的胜利。据说这种结构的公式是世界性的,世界各处都有这样的故事与笑话。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是同情于弱者的。三弟三妹三女婿既最幼,又最傻,所以必须胜利。
  和许多别种民间故事与笑话的含义一样,这种同情弱者的表示可也许是“夫子自道也”,这就是说:人民有一肚子委屈而无处去诉,就只好想象出一位“臣包文正”,或北侠欧阳春来,给他们撑一撑腰,吐一口气。同样的,他们制造出弱者胜利的故事与笑话,也是为了自慰;故事与笑话中的傻子就是他们自己。他们自己既弱且愚,可是他们讽刺了那有势力,有钱财,与有学问的人,他们感到胜利。
  可是,这种讽刺的胜利到底是否真正的胜利,就不大好说。假若胜利必须是精神上的呢,他们大概可以算得了胜。反之,精神胜利若因无补于实际而算不得胜利,那就不大好办了。
  在我们的民间,这种傻子胜利的故事与笑话似乎比哪一国都多。我不知道,我应当庆祝他们已经得到胜利,还是应当把我的“怪难过的”之感告诉给他们。
  载一九四四年九月一、九、十五、二十三日,
  十一月五、十一、十五、二十日,十二月十、
  十五、十九、二十四日《新民报晚刊》
  “住”的梦
  在北平与青岛住家的时候,我永远没想到过:将来我要住在什么地方去。在乐园里的人或者不会梦想另辟乐园吧。
  在抗战中,在重庆与它的郊区住了六年。这六年的酷暑重雾,和房屋的不像房屋,使我会做梦了。我梦想着抗战胜利后我应去住的地方。
  不管我的梦想能否成为事实,说出来总是好玩的:
  春天,我将要住在杭州。二十年前,我到过杭州,只住了两天。那是旧历的二月初,在西湖上我看见了嫩柳与菜花,碧浪与翠竹。山上的光景如何?没有看到。三四月的莺花山水如何,也无从晓得。但是,由我看到的那点春光,已经可以断定杭州的春天必定会教人整天生活在诗与图画中的。所以,春天我的家应当是在杭州。
  夏天,我想青城山应当算作最理想的地方。在那里,我虽然只住过十天,可是它的幽静已拴住了我的心灵。在我所看见过的山水中,只有这里没有使我失望。它并没有什么奇峰或巨瀑,也没有多少古寺与胜迹,可是,它的那一片绿色已足使我感到这是仙人所应住的地方了。到处都是绿,而且都是像嫩柳那么淡,竹叶那么亮,蕉叶那么润,目之所及,那片淡而光润的绿色都在轻轻的颤动,仿佛要流入空中与心中去似的。这个绿色会像音乐似的,涤清了心中的万虑,山中有水,有茶,还有酒。早晚,即使在暑天,也须穿起毛衣。我想,在这里住一夏天,必能写出一部十万到二十万的小说。
  假若青城去不成,求其次者才提到青岛。我在青岛住过三年,很喜爱它。不过,春夏之交,它有雾,虽然不很热,可是相当的湿闷。再说,一到夏天,游人来的很多,失去了海滨上的清静。美而不静便至少失去一半的美。最使我看不惯的是那些喝醉的外国水兵与差不多是裸体的,而没有曲线美的妓女。秋天,游人都走开,这地方反倒更可爱些。
  不过,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不晓得,但是从我的生活经验去判断,北平之秋便是天堂。论天气,不冷不热。论吃食,苹果,梨,柿,枣,葡萄,都每样有若干种。至于北平特产的小白梨与大白海棠,恐怕就是乐园中的禁果吧,连亚当与夏娃见了,也必滴下口水来!果子而外,羊肉正肥,高粱红的螃蟹刚好下市,而良乡的栗子也香闻十里。论花草,菊花种类之多,花式之奇,可以甲天下。西山有红叶可见,北海可以划船——虽然荷花已残,荷叶可还有一片清香。衣食住行,在北平的秋天,是没有一项不使人满意的。即使没有余钱买菊吃蟹,一两毛钱还可以爆二两羊肉,弄一小壶佛手露啊!
  冬天,我还没有打好主意,香港很暖和,适于我这贫血怕冷的人去住,但是“洋味”太重,我不高兴去。广州,我没有到过,无从判断。成都或者相当的合适,虽然并不怎样和暖,可是为了水仙,素心腊梅,各色的茶花,与红梅绿梅,仿佛就受一点寒冷,也颇值得去了。昆明的花也多,而且天气比成都好,可是旧书铺与精美而便宜的小吃食远不及成都的那么多,专看花而没有书读似乎也差点事。好吧,就暂时这么规定:冬天不住成都便住昆明吧。
  在抗战中,我没能发了国难财。我想,抗战结束以后,我必能阔起来,唯一的原因是我是在这里说梦。既然阔起来,我就能在杭州,青城山,北山,成都,都盖起一所中式的小三合房,自己住三间,其余的留给友人们住。房后都有起码是二亩大的一个花园,种满了花草;住客有随便折花的,便毫不客气的赶出去。青岛与昆明也各建小房一所,作为候补住宅。各处的小宅,不管是什么材料盖成的,一律叫作“不会草堂”——在抗战中,开会开够了,所以永远“不会”。
  那时候,飞机一定很方便,我想四季搬家也许不至于受多大苦处的。假若那时候飞机减价,一二百元就能买一架的话,我就自备一架,择黄道吉日慢慢的飞行。
  载一九四五年五月《民主世界》第二期
  给茅盾兄祝寿
  茅盾兄今年五十岁了。
  时间有多么不从容啊!恐怕在“五四”运动中,那些想一拳打倒孔庙,另一拳打开科学与民主政治的大路的年轻小伙子们,到今天,都是四五十岁了吧!
  我要落泪,白发就是白旗,从古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不向时间投降的呀!不过,这还不是我要落泪的主要原因。看看吧,五四运动中的热血青年,到今天,还有几个依旧热烈,依旧时时的握起拳头呢?哼,有的变成了官僚,有的变为富贾,有的还改为希特勒的崇拜者呀!我的天!时间要我们投降给“死”,可是我们还没等到时间拔去我们的牙,封闭了我们的耳目,我们自己就先把腿迈到地狱去,这才真可悲哀!难道人生真是个梦么?可以随便乱变,甚至于变成一条狗么?
  茅盾先生变了,但是,他只变了外形。他的背已有点驼,眼有点花,而且留下胡子。他今年五十岁了,他没法阻止时间的侵略。在精神上,他可是始终没有变。在五四时代,他便是新文艺的最努力,而且也是最成功的领导者,今天他还是这样。捻着他的小胡子,他仿佛是在说:“是的,我把时间的招牌自动的挂在这里。可是,时间能把我怎样呢?刀斧么,监狱么,穷困么,疾痛么,都一样的不能叫我跪下呀!”
  这样,无论他受着怎样的窘迫,他也始终不闭上他的口。他永远要说出他以为值得一说的话。勇敢使他永远年轻,而时间增高了他的智慧。他创作,他翻译,他研究,他编辑,他的勤劳与成绩,从五四到今天,老跑在我们的前面。他使我们敬爱他,甚至于忌妒他。
  在抗战中,他跑到武汉,跑到新疆,跑到香港与桂林,而后又来到重庆。无论到哪里,他总是殷恳的撤播新文艺的种子,虽然这种工作会给他带来许多身体上的与精神上的痛苦。他不单认定文艺工作是有价值与愉快的,他也认定了这种工作是痛苦的,把痛苦与愉快都尝到,他得到了崇给 茅 盾 兄 祝 寿高。
  到重庆来,他时常的患病。可是,他并不肯以疼痛为理由而停止工作。每逢“文协”开会,他必跑几十里路来参加。遇到哪个朋友,他都拉不断扯不断的谈文艺上的问题和文艺界的掌故。深夜,他的眼已睁不开,可是还不肯闭上,他还须说下去。他的话与他的文章都是长江大河,虽然天旱也还有波涛。或者,我猜想,这也许是一部分因为时间把旧日的伙伴一个个的剔出去,他有些寂寞之感吧?
  茅盾兄,你今年五十了,我希望你还再活三四十年,再写出十部八部比《子夜》更伟大的作品。时间早晚会毁灭了我们的,但是你的著作会使你永生。这样,我们连时间都不怕了,还怕别的什么呢!让我们给敢删改割裂你的文字的那些神童们祝福吧,因为今天是你的寿日,理当“赦免”他们。
  载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大公报》
  傅抱石先生的画
  傅先生的画是属于哪一派系,我对国画比对书法更外行。可是,我真爱傅先生的画!他的画硬得出奇……。昔在伦敦,我看见过顾恺之的烈女图。这一套举世钦崇的杰作的好处,据我这外行人看就是画得硬。他的每一笔都像刀刻的。从中国画与中国字是同胞兄弟这一点上看,中国画理应最会用笔。失去笔力便是失去了中国画的特点。从艺术的一般的道理上说,为文为画为雕刻也永远是精胜于繁;简劲胜于浮冗。顾恺之的画也不仅是画,它也是艺术的一种根本的力量。我看傅先生所画的人物,便也有这种力量。他不仅仅要画出人物,而是要由这些人物表现出中国字与中国画的特殊的,和艺术中一般的,美的力量。他的画不是美的装饰,而是美的原动力。
  有人也许说:傅先生的画法是墨守成规,缺乏改进与创作。我觉得这里却有个不小的问题在。我喜欢一切艺术上的改进与创作,因为保守便是停滞。而停滞便引来疾病。可是在艺术上,似乎有一样永远不能改动的东西,那便是艺术的基本的力量。假若我们因为改造而失掉这永远不当弃舍的东西,我们的改造就只虚有其表,劳而无功。让我拿几位好友的作品作例子来说明吧!我希望他们不因我的信口乱说而恼了我!赵望云先生以十数年的努力作到了把现代人物放到中国山水里面,而并不显得不调谐:这是很大的功绩!但是假若我们细看他的作品,我们便感觉到他短少着一点什么,他会着色,很会用墨,也相当会构图。可是他缺乏着一点什么。什么呢?中国画所应特具的笔力……他的笔太老实,没有像刀刻一般的力量。他会引我们到“场”上去,看到形形色色的道地中国人,但是他并没能使那些人像老松似的在地上扎进根去。我们总觉得过了晌午,那些人便都散去而场上落得一无所有!
  再看丰子恺先生的作品吧!他的大幅的山水或人物简直是扩大的漫画。漫画,据我这外行人看,是题旨高于一切,抓到一个“意思”,你的幽默讽刺便立刻被人家接受,即使你的画法差一点也不太要紧,子恺先生永远会抓到很好的题旨,所以他的画永远另有风趣,不落俗套。可是,无论作大画还是小画,他一律用重墨,没有深浅。他画一个人或一座山都像写一个篆字,圆圆满满的上下一边儿粗,这是写字,不是作画,他的笔相当的有力量,但是因为不分粗细,不分浓淡,而失去了绘画的线条之美。他能够力透纸背,而不能潇洒流动。也只注意了笔,而忽略了墨。再看关山月先生的作品。在画山水的时候,关先生的用笔是非常的泼辣,可是有时候失之粗犷。他能放,而不能敛。“敛”才足以表现力量。在他画人物的时候,他能非常的工细,一笔不苟,可是他似乎是在画水彩画。他的线条仿佛是专为绘形的,而缺乏着独立的美妙。真正的好手国画是每一笔都够我们看好大半天的。谢趣先生,还有不少的致力于以西法改造中国画的先生们,也差不多犯了这个毛病。他们善用西画取景的方法设图而把真的山水人物描绘下来,可是他们的笔力很弱,所以只能叫我们看见一幅美好的景色,而不能教我们从一线一点之中找到自然之美与艺术之美的联结处;这个联结处才是使人沉醉的地方!
  以上所提及的几位先生都是我所钦佩的好友。我想他们一定不会因为我的胡说而生我的气。他们的改造中国绘事的企图与努力都极值得钦佩,可是他们的缺欠似乎也不应当隐而不言。据我看,凡是有意改造中国绘画的都应当第一,去把握到中国画的笔力,有此笔力,中国画才能永远与众不同,在全世界的绘事中保持住他特有的优越与崇高。第二,去下一番工夫学西洋画,有了中国画的笔力,和西洋画的基本技巧,我们才真能改造现时代的中国画艺。你看,林风眠先生近来因西画的器材太缺乏,而改用中国纸与颜色作画。工具虽改了,可是他的作品还是不折不扣的真正西洋画,因为他致力于西洋画者已有二三十年。我想,假若他若有意调和中西画,他一定要先再下几年功夫去学习中国画。不然便会失去西洋画,而也摸不到中国画的边际,只落个劳而无功。
  话往回说,我以为傅先生画人物的笔力就是每个中国画家所应有的。有此笔力,才有了美的马达,腾空潜水无往不利矣。可是,国内能有几人有此笔力呢?这就是使我们在希望他从事改造创作之中而不能不佩服他的造诣之深了。
  傅先生不仅画人物,他也画山水。在山水画中,我最喜欢他的设色,他会只点一个绿点,而使我们感到那个绿点是含满了水分要往下滴出绿的露!他的“点”正如他的“线”,是中国画特有的最好的技巧,把握住这点技巧,才能画出好的中国画,能画出好的中国画,才能更进一步的改造中国画,我们不希望傅先生停留在已有的成功中,我们也不能因他还没有画时装的仕女而忽视了他有的成功。
  载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大公报》
  我热爱新北京
  北京是美丽的,我知道,因为我不但是北京人,而且到过欧美,看见过许多西方的名城,假若我只用北京人的资格来赞美北京,那也许就是成见了。
  我知道北京美丽,我爱她像爱我的母亲。因为我这样爱她,所以才为她的缺点着急,苦闷。我关切她的缺欠正像关切一个亲人的疾病。是的,北京确实是有缺欠。那些缺欠是过去的皇帝、军阀和国民党政府带给北京的。他们占据着北京,也糟蹋北京。
  在过去,举例说吧,当皇帝或蒋介石出来的时候,街道上便打扫干净,洒上清水;可是,他们的大轿或汽车不经过的地方便永远没见过扫帚与水桶。达官贵人住着宫殿式的房子,而且有美丽的花园;穷人们却住着顶脏的杂院儿。达官贵人的门外有柏油路,好让他们跑汽车;穷人的门前却是垃圾堆。
  一九四九年年尾,我回到故乡北京。我已经十四年没回来过了。虽然别离了这么久,我可是没有一天不想念着她。不管我在哪里,我还是拿北京作我的小说的背景,因为我闭上眼想起的北京是要比睁着眼看见的地方更亲切,更真实,更有感情的。这是真话。
  到今天,我已经在北京住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我所看到听到的都证明了,新的政府千真万确是一切仰仗人民,一切为了人民的。只就北京的建设来说,证据已经十分充足了。让我们提出几项来说吧。
  一,下水道。北京的下水道年久失修,每逢一下大雨,就应了那句不体面的话:“北京,刮风是香炉,下雨是墨盒子。”北京市人民政府自从一成立就要洗刷这个由反动政府留下的污点,一方面修路,一方面挖沟。我知道,在十几年抗日与解放战争之后,百废待举,政府的财力是不怎么从容的。可是,政府为人民的福利,并不因经济的困难而延迟这重大的任务。各城的暗沟都挖了,雨水污水都有了排泄的路子。北京再不怕下雨;下雨不再使道路成为“墨盒子”。
  最使我感动的是:这个为人民服务的政府并不只为通衢路修沟,而且特别顾到一向被反动政府忽视的偏僻地方。在以前,反动政府是吸去人民的血,而把污水和垃圾倒在穷人的门外,叫他们“享受”猪狗的生活。现在,政府是看哪里最脏,疾病最多,便先从哪里动手修整。新政府的眼是看着穷苦人民的。
  在北京的南城,有一条明沟,叫龙须沟。多么美的名字啊!龙须沟!可是,实际上,那是一条最臭的水沟。沟的两岸密匝匝地住满了劳苦的人民,终年呼吸着使人恶心的臭气,多少年了,这条沟没有人修理过,因为这里是贫民窟。人民屡次自动地捐款修沟,款子都被反动的官吏们吞吃了。去年夏初,人民政府在明沟的旁边给人民修了暗沟,秋天完工,填平了明沟。人民怎样地感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我亲自去看过这条奇臭的“龙须”和那新的暗沟,并且搜集了那一带人民的生活情形和他们对政府给他们修沟的反映,写成一出三幕话剧,表示我对政府的感激与钦佩。
  二,清洁。北京向来是美丽的,可是在反动政府下并不处处都清洁。是的,那时候人民确是按期交卫生费的,但是因为官吏的贫污与不负责,卫生费并不见得用在公众卫生事业上。现在,北京像一个古老美丽的雕花漆盒,落在一个勤勉人手里,盒子上的每一凹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一点积垢。真的,北京的每一条小巷都已经清清爽爽,连人家的院子里也没有积累的垃圾,因为倾倒秽土的人员是那么勤谨,那么准时必来,人们谁都愿意逐日把院子里外收拾清洁。美丽是和清洁分不开的。这人民的古城多么清爽可喜呀!我可以想象到,在十年八年以后,北京的全城会成为一座大的公园,处处美丽,处处清洁,处处有古迹,处处也有最新的卫生设备。
  三,灯和水。北京,在解放前,夜里常是黑暗的。她有电灯,但灯光是那么微弱,似有若无,而且时时长时间地停电。政治的黑暗使电灯也无光。水也是这样。夏天水源枯竭,便没有水用。就在平日,也是有势力的拼命用水,穷人住的地带根本没有自来水管。他们必得喝井水。这七百年的古城,在反动政府的统治下,灯水的供应似乎还停留在七百年前的光景。
  北京解放了,人的心和人的眼一齐见到光明。由于电厂有了新的管理法,由于工人的进步与努力,北京的电灯真像电灯了。工人们保证不缺电,不停电。这古老的都城,在黑夜间,依然露出她的美丽。那金的绿的琉璃瓦,红的墙,白玉石的桥,都在明亮的灯光下显现出最悦目的颜色。而且,电力还够供给各工厂。同样的,水也够用了。而且,就是在龙须沟的人们也有自来水吃啦。
  我爱北京,我更爱今天的北京——她是多么清洁、明亮、美丽!我怎么不感谢毛主席呢?是他,给北京带来了光明和说不尽的好处哇!我只提到下水道和灯水什么的,可是我的感激是无尽的,因为提到的这些不过是新北京建设工作的一部分哪。
  载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
  北京的春节
  按照北京的老规矩,过农历的新年(春节),差不多在腊月的初旬就开头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是,到了严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在腊八那天,人家里,寺观里,都熬腊八粥。这种特制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细一想,它倒是农业社会的一种自傲的表现——这种粥是用所有的各种的米,各种的豆,与各种的干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莲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米……)熬成的。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
  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在这天放到高醋里,封起来,为过年吃饺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双美,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在北京,过年时,家家吃饺子。
  从腊八起,铺户中就加紧的上年货,街上加多了货摊子——卖春联的、卖年画的、卖蜜供的、卖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出现的。这些赶年的摊子都教儿童们的心跳得特别快一些。在胡同里,吆喝的声音也比平时更多更复杂起来,其中也有仅在腊月才出现的,像卖宪书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
  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日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月。儿童们准备过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买杂拌儿。这是用各种干果(花生、胶枣、榛子、栗子等)与蜜饯搀活成的,普通的带皮,高级的没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带皮的榛子,高级的用榛瓤儿。儿童们喜吃这些零七八碎儿,即使没有饺子吃,也必须买杂拌儿。他们的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别是男孩子们。恐怕第三件事才是买玩意儿——风筝、空竹、口琴等——和年画儿。
  儿童们忙乱,大人们也紧张。他们须预备过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们也必须给儿童赶快做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时显出万象更新的气象。
  二十三日过小年,差不多就是过新年的“彩排”。在旧社会里,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从一擦黑儿鞭炮就响起来,随着炮声把灶王的纸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几天,街上就有多少多少卖麦芽糖与江米糖的,糖形或为长方块或为大小瓜形。按旧日的说法:用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现在,还有卖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来,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按老习惯,铺户多数关五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还有,旧社会里的老妈妈论,讲究在除夕把一切该切出来的东西都切出来,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动刀,动刀剪是不吉利的。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过它也表现了我们确是爱和平的人,在一岁之首连切菜刀都不愿动一动。
  除夕真热闹。家家赶做年菜,到处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哪一家都灯火通宵,不许间断,炮声日夜不绝。在外边做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祭祖。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睡觉,而都要守岁。
  元旦的光景与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挤满了人;元旦,铺户都上着板子,门前堆着昨夜燃放的爆竹纸皮,全城都在休息。
  男人们在午前就出动,到亲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们在家中接待客人。同时,城内城外有许多寺院开放,任人游览,小贩们在庙外摆摊、卖茶、食品、和各种玩具。北城外的大钟寺、西城外的白云观,南城的火神庙(厂甸)是最有名的。可是,开庙最初的两三天.并不十分热闹,因为人们还正忙着彼此贺年,无暇及此。到了初五六,庙会开始风光起来,小孩们特别热心去逛,为的是到城外看看野景,可以骑毛驴,还能买到那些新年特有的玩具。白云观外的广场上有赛轿车赛马的;在老年间,据说还有赛骆驼的。这些比赛并不争取谁第一谁第二,而是在观众面前表演骡马与骑者的美好姿态与技能。
  多数的铺户在初六开张,又放鞭炮,从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声不绝。虽然开了张,可是除了卖吃食与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铺子,大家并不很忙,铺中的伙计们还可以轮流着去逛庙、逛天桥、和听戏。
  元宵(汤圆)上市,新年的高潮到了——元宵节(从正月十三到十七)。除夕是热闹的,可是没有月光;元宵节呢,恰好是明月当空。元旦是体面的,家家门前贴着鲜红的春联,人们穿着新衣裳,可是它还不够美。元宵节,处处悬灯结彩,整条的大街像是办喜事,火炽而美丽。有名的老铺都要挂出几百盏灯来,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纱灯;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绘全部《红楼梦》或《水浒传》故事。这,在当年,也就是一种广告;灯一悬起,任何人都可以进到铺中参观;晚间灯中都点上烛,观者就更多。这广告可不庸俗。干果店在灯节还要做一批杂拌儿生意,所以每每独出心裁的,制成各样的冰灯,或用麦苗作成一两条碧绿的长龙,把顾客招来。
  除了悬灯,广场上还放花合。在城隍庙里并且燃起火判,火舌由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来。公园里放起天灯,像巨星似的飞到天空。
  男男女女都出来踏月、看灯、看焰火;街上的人拥挤不 动。在旧社会里,女人们轻易不出门,她们可以在灯节里得到些自由。
  小孩子们买各种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气,在家中照样能有声有光的玩耍。家中也有灯:走马灯——原始的电影——宫灯、各形各色的纸灯,还有纱灯,里面有小铃,到时候就叮叮的响。大家还必须吃汤圆呀。这的确是美好快乐的日子。
  一眨眼,到了残灯末庙,学生该去上学,大人又去照常做事,新年在正月十九结束了。腊月和正月,在农村社会里正是大家最闲在的时候,而猪牛羊等也正长成,所以大家要杀猪宰羊,酬劳一年的辛苦。过了灯节,天气转暖,大家就又去忙着干活了。北京虽是城市,可是它也跟着农村社会一齐过年,而且过得分外热闹。
  在旧社会里,过年是与迷信分不开的。腊八粥,关东糖,除夕的饺子,都须先去供佛,而后人们再享用。除夕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财神,吃元宝汤(馄饨),而且有的人要到财神庙去借纸元宝,抢烧头股香。正月初八要给老人们顺星、祈寿。因此那时候最大的一笔浪费是买香蜡纸马的钱。现在,大家都不迷信了,也就省下这笔开销,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特别值得提到的是现在的儿童只快活的过年,而不受那迷信的熏染,他们只有快乐,而没有恐惧——怕神怕鬼。也许,现在过年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可是多么清醒健康呢。以前,人们过年是托神鬼的庇佑,现在是大家劳动终岁,大家也应当快乐的过年。
  载一九五一年一月《新观察》第二卷第二期
  大地的女儿
  我与史沫特莱初次会面是在一九四六年九月里,以前,闻名而不曾见过面。
  见面的地点是雅门(XADDO)。雅门是美国纽约省的一所大花园,有一万多亩地。园内有松林、小湖、玫瑰圃、楼馆,与散在松荫下的单间书房。此园原为私产。园主是财主,而喜艺术。他死后,继承人们组织了委员会,把园子作为招待艺术家来创作的地方。这是由一九二六年开始的,到现在已招待过五百多位艺术家。招待期间,客人食宿由园中供给。
  园林极美,地方幽静。这的确是安心创作的好地点。当我被约去住一个月的时候,史沫特莱正在那里撰写朱德总司令传。
  客人们吃过早饭,即到林荫中的小书房去工作。游园的人们不得到书房附近来,客人们也不得凑到一处聊天。下午四点,工作停止,客人们才到一处,或打球、或散步、或划船。晚饭后,大家在一处或闲谈、或下棋、或跳舞、或喝一点酒。这样,一个月里,我差不多都能见到史沫特莱。
  她最初给我的印象是:这是个烈性的女人。及至稍熟识了一点,才知道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烈性男儿,可又善于体贴,肯服侍人,像个婆婆妈妈的中年妇人。赶到读了她的自传,《大地的女儿》我更明白了她是既敢冲破一切网罗束缚的战士,又是个多情的女子。因此,她非常的可爱,她在工作之暇,总是挑头儿去跳舞、下棋、或喝两杯酒。这些小娱乐与交际,使大家都愿意接近她;她既不摆架子,又不装腔作势。她真纯。她有许多印度亲戚与朋友。赶到他们来到,她就按着东方的习俗招待他们,拿出所有的钱给他们花,把自己的床让给他们睡,还给他们洗衣服、做饭。她并不因为自己思想前进,而忽略了按照着老办法招呼亲友。
  虽然如此,她却无时无地不给当时的中国的解放区与苏联作宣传。在作这种宣传的时候,她还是针对着对象,适当的发言,不犯急性病。比如,有两次她到新从战场上退役的士兵里去活动,教他们不要追随着老退伍军人做反动的事情,她就约我同去,先请我陈诉蒋介石政权是多么腐烂横暴,而后她自己顺着我的话再加以说明。她并不一下子就说中国的解放区怎么好——那会教文化不高的士兵害怕,容易误认为她要劝他们加入共产党。同样的,她与一位住在雅门的英国作家讨论世界大势的时候,她也留着神,不一下子就赶尽杀绝。那位英国作家参加过西班牙内战,痛恨法西斯主义。可是,正和许多别的英国文化人一样,他一方面反法西斯,却一方面又为英国工党政府的反动政策作辩护,反对苏联。史沫特莱有心眼,知道自己要是一个劲的说苏联好,必会劳而无功,或者弄得双方面红耳赤,下不来台。她总先提:苏联的建设是全世界的一个新理想,新试验,他就是人类的光明。因此,我们不能只就某一件事去批评苏联,而须高瞻远瞩的为苏联着想,为全人类的光明远景着想。我们若是依据着别人的话语去指摘苏联,便会减低了我们的理想,遮住了人类的光明。这种苦口婆心的,识大体的规劝,对于可左可右的知识分子是大有说服力量的。
  可是,她并不老婆婆妈妈。当她看到不平的事情,她会马上冒火,准备开打。有一次,我们到市里去吃饭,(雅门园距市里有二英里,可以慢慢走去)看见邻桌坐着一男一女两位黑人。坐了二十多分钟,没有人招呼他们。女的极感不安,想要走出去,男的不肯。史沫特莱过去把他们让到我们桌上来,同时叫过跑堂的质问为什么不伺候黑人。那天,有某进步的工会正在市里开年会,她准备好,假若跑堂的出口不逊,她会马上去找开会的工人代表们,来兴师问罪。幸而,跑堂的见她声色俱厉,在她面前低了头;否则,那天会出些事故的。
  后来,她来过纽约,为控诉麦克阿瑟。可惜,我没有见着她。据说:麦克阿瑟说她是红侦探,所以她一怒来到纽约起诉。她一点也没看得起占据日本的加料天皇。
  也因为她,雅门后来遭受检查与检举,说那里窝藏危险人物,传播危险思想。雅门招待过不少前进的艺术家,不过史沫特莱是最招眼毒的。
  在雅门的时候,我跟她谈到那时候国内文艺作家的贫困。她马上教我起草一封信,由她打出多少份,由她寄给美国的前进作家们。结果,我收到了大家的献金一千四百多元,存入银行。我没法子汇寄美金,又由她写信给一位住在上海的友人,教她把美金交给那时候的文协负责人。她的热心、肯受累、肯负责,令人感动、感激。
  从她的精力来看,她不像个早死的人。她的死是与美国在第二次大战后,日甚一日的走向法西斯化,大有关系。单是这个恶劣倾向,已足使许多开明的知识分子感到痛苦,而史沫特莱又是身受其害的人,就不能不悲愤抑郁,以至伤害了她的健康。我不大知道她临死时的情况,但是我的确知道这几年中,美国人被压迫病了的、疯了的、自杀了的,也不在少数。
  在她去世以前,我知道,她曾有机会到印度去。可是她告诉我:要走,我就再到中国去!
  美国政府不允许她再到中国来,她只能留下遗嘱把尸身埋葬在她所热爱的中国去。她临死还向那要侵略中国的美国战争贩子,与诬蔑新中国的政客财阀们抗议——她的骨头要埋在中国的土地里。她是中国人民的真朋友。
  在她的心里,没有国籍的种族的宗教的成见。她热爱世界上所有的劳苦大众,她自己就是劳苦出身。她受过劳苦人民所受的压迫、饥寒、折磨,所以哪里有劳苦人民的革命,她就往哪里去。她认识中国人,同情中国人,热爱中国人,死了还把尸骨托付给中国人,因为她认识了中国的革命是人民的革命。安眠吧,大地的女儿,你现在是睡在人民革命胜利了的地土中!
  载一九五一年五月六日《光明日报》
  北京
  我生在北京,热爱北京。现在,我更爱北京了,因为伟大的毛泽东住在这里。
  自从定为新中国的首都,五年来北京起了很大的变化。它已不是我幼年间所看到的北京,也不是前十年的北京;甚至于今天的北京已不是昨天的北京!北京天天在发展,一天比一天更美丽,更繁荣,更可爱!
  北京的皇宫御苑是多么庄严美丽呀!看,那些绿或黄的琉璃屋顶,那些雕梁画柱,那些白玉石的桥栏,那些多角的各式各样的亭子,和那些金碧辉煌的牌楼,都是多么优美的艺术品啊!这些楼台殿阁,无论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还是在秋风明月之下,都足以使人有身入仙境之感。多少代的诗人曾写出过多少篇诗歌,赞颂这些美景啊!
  可是,在我小的时候,人民不但不能到那些琼楼玉宇里边去,连看一眼的福气也没有啊!许多的地方不许人民通行,而这些地方正是最美丽的建筑和亭园所在地。后来在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下,这些古迹名胜或任其颓倒,或遭到破坏,反动派甚至盗窃古物出卖。现在呢,市政府保护古物,有历史价值的老建筑先后修葺,油饰一新。故宫、博物院里历代珍藏的名画、铜器、瓷器,和人间罕见的艺术品都从新整理排列,分设专室,以便人民群众参观欣赏。发掘出的古物随时展览。名闻全世的颐和园,和天坛,社稷坛,都加以修葺。什刹海修建了很大的公众游泳池。用劳动人民的血汗与智慧修成的,理应由人民享受;在这些名园中的游廊或松阴下休憩游玩的已不是有闲阶级,而是广大的人民。这些宫宇园庭不但受到保护,而且增加了新的卫生设备,施行了科学的管理方法。
  在这些原有的名胜之外,人民的市政府还在继续开辟新的公园。昔日的贫民窟和荒凉的城角,现在都有了公园。人民政府首先为劳动人民服务!这是个原则。根据这个原则,北京增建了新剧院,新电影院,新的中学小学,新的诊疗所,新的文化馆,新的自来水站,新的马路,新的电灯线,和新的汽车站等。
  真的,假若我这几年没在北京,而今天忽然地回来,我一定不认识我的故乡了。谁能凭空想象到在那最荒凉污浊的地带会有了公园或学校呢?以前,统治阶级的宫邸的确是富丽堂皇的,可是北京并不清洁;现在,到处都是一样,紫禁城和最偏僻的小巷都是干净整洁的。卫生运动是普遍而深入的。前几天,我到西城去参加一个区政府的会议。那离我出生的地方不远。我记得清清楚楚,那里原是一大片空地,夏天只有垃圾、野草和积水;小时候,我在那里捉过蜻蜓。今天呢,那里却是一大片楼房!是的,野草、垃圾、积水,已无法在新中国的首都存在了!再看,新盖的大楼有多少座啊!北京,一向是消费都市,如今有了新的工厂啊!这是个极大的改变。一方面修建了新的工厂,另一方面又整顿了北京原有的、驰名全世的手工业。地毯、景泰蓝、雕漆、象牙雕刻等,现在全有了合作的组织,提高了质量,而且研究出新的形式与花样。
  这个大变动,不但使北京改了面貌,连北京的精神也变了。看吧,北京一向是文化城,有许多大学、中学、小学。可是,在解放前,甚至于小学也没有穷人子女入学的份儿。今天呢,大学中学都有很多工农子弟。中学生已有八万多人,小学生有二十八万多人,比一九四九年增加了一倍。同样的,医院、图书馆、剧场、大饭馆……以前劳动人民不能进去,如今都是为他们预备的。以前,学校只为培养书香门第的儿女,所以课程只限于普通的文学与科学,使青年们得到一点知识,毕业后可以去做官发财。今天,学校的课程和社会发展的需要密切结合起来。谁想得到,我的第三个女孩是去学石油专科啊!
  是的,一切都变了,变化最突出的是妇女。看吧,小学校里,女教师占过半数。我的大女孩已是人民教师了。机关里、医院里、一切企业机构里,哪里都有女干部。而且,电车有女司机,工地上有女瓦匠,新选的北京市人民代表,女代表占了百分之一八.八!北京真是变了,面貌与精神一齐变了,在这变化之中,我们看出来,男女的确是平等了!想想看,在三十年前,我自己的姐姐都圈在家里,专等媒婆来给她们说亲。她们没有到剧院去的资格。今天,我们有多少女演员啊!
  只有人变了,才是真的变化——这不仅是变化,而是发展与进步。北京还有古老的城墙,古老的皇宫,古老的文化传统,可是因为人变了,这些古老的东西便有了新的作用,新的精神,和新的生命!向来就美的,今天更美了,表里一致的美。正如同北京最有名的木刻彩印,它保存了几世纪来优美的技术,可是又加上了新的精神。它使用传统的艺术刻出印出今天人民所喜爱的彩画来,改进了技巧,也改进了刻画的内容!就是这样,新的旅馆、学校,有一切新的设备,而保存了建筑的民族风格。屋脊上的绿琉璃的奇形怪状的兽头,变成了绿的和平鸽。绿琉璃鸽既不奇形怪状,而且象征着和平!这就是毛主席所说的“推陈出新”。一切都是这样。
  这就是我所热爱的北京,也就是一切为了人民的福利,一切为了和平,一切为了社会主义的建设,而建设着的新中国的首都!
  写于一九五四年此文根据手稿发排。
  养花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到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载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一日《文汇报》
  白石夫子千古
  齐白石夫子在国内与国际所获得的极高的荣誉,是他生平热爱劳动、勤学苦练,及富于创造精神的结果。中年以前,他是工人,文化程度不很高。中年以后,凭着坚定不拔的毅力,日夜不辍的艰苦学习,他成为能画、能诗、能写和治印的大艺术家。在没有成名的时候,他好学不倦,克服一切困难;成名之后,他并不自满,仍力求精进,要求自己不断地创造。结果,他的画、诗、书法与刻印都独具风格,自成一家。这种精神是我们每个人都该学习的。是的,他年将九十时,为了参加保卫世界和平运动,还养了几只鸽子,精心观察,以便绘画和平鸽。已到九十五的高龄,他还辛勤作画,时得前所未有的精品。只在最近二年,他才不能坚持日课,因为时常生病。
  在学习时期,白石夫子并不专师一家,而广为临摹,吸收各家的长处。及至掌握了各种基本技巧,他便力求创造,不再摹拟。以他五十岁的和七十岁的作品比较,简直不像出于一人之手;直到九十岁之后,他还不断有所创造。我们应当学习夫子的下苦工夫把基础打好,然后放胆创造的精神。
  近些年来,学习国画的往往偏于因袭古法,不多自振拔。假若这样继续下去,则国画有走入绝境的危险。白石夫子的功绩即在不甘保守,承袭古法而推陈出新,使国画不失其为国画,可是独创了一种新的风格,给国画增添了新的生命力量。所以他成为大师,在绘画史中有他自己的特殊地位。
  在他以前,也曾有人尝试改革国画,另辟途径。可是,他们多偏重笔墨趣味,潇洒出尘,不斤斤于形似。这样,他们的作品便只能得到文人雅士的欣赏,不一定为群众所喜。白石夫子非常讲究笔墨,可是笔墨所至,又能形色鲜明,状物传神,雅俗共赏。夫子出身工人,感情与群众一致,所以他的作品变而不幻,新而不怪。他的改革与创辟是健康的。
  有一次,我以《芭蕉叶卷抱秋花》为题,求夫子作画。夫子年高,已记不得蕉叶新拔,是向左还是向右卷着。北京又没有多少芭蕉可供观察,于是老人含着笑说:“只好不要卷叶了,不能随便画呀!”是的,夫子作画永远这样严肃,永远要看见真东西,而后独出心裁,设计画稿。他笔下的鱼、虾、草虫,没有一足一须不正确的,不合适的。市上假画甚多,假若我们发现虫或鸟有什么画得不妥当的地方,十之八九就是伪造的。夫子的山水也是先看了名山大川,而后落笔的。
  白石夫子是一代大师,可是向来不随便说别人的作品不好。对于学生们,夫子也时时给予热诚的鼓舞。学生们拿来作品,夫子总要题上些字,给以鼓励。白石夫子与我们长辞了,我切盼国画界今后在党的领导下,亲密地团结,使人民所喜爱的传统绘画的确作到百花齐放,日新月异!让我们继承白石夫子的热爱劳动、勤学苦练,与努力创造的精神,把毕生精力献给人民的美术事业吧!
  白石夫子千古!
  载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
  祭王统照先生
  王统照先生的逝世是文艺界的很大损失。他为人诚笃,治学严谨;近年来对社会主义的文化事业建设具有热情。这样的人是死不得的!我们需要他!
  他与我同岁,自从初识到如今,三十年如一日,始终是最亲密的好友。他的死使我极其伤心。但是,一想到文艺界怎么需要他,我就更伤心了!
  解放后,他每逢来到北京,必来看我。他的身体一次比一次弱,有时候连说话都感到困难。可是,他不肯休息,该到北京来就到北京来。他把工作摆在第一,个人的病痛放在其次。见了面,尽管说话困难,他还是尽量地谈工作,谈文艺,谈自己的写作计划。他的劳动热情压倒了病痛。到了实在不能再说下去的时候,他还是亲热地看着我,仿佛是说:这点病不算什么,相信我吧,我还会做许多许多的事情。及至我劝他应当多休息休息,他便只那么笑一笑,表示必须抓紧时间,作出更多的成绩。
  他末一次来京,身体极坏。我到旅舍看他,他刚由医院回来。他喘得厉害。他可是还勉强地道歉:等一等,等我喘过气来再谈!
  他坐了一会儿,喘得稍好一些,便赶紧说:我是来看看老朋友们!
  我的泪马上要落下来。是的,他是爱朋友的人,抱着重病,不远千里,来看看大家——也许永难再见了!
  克家也这么看出来,所以对我说:剑三恐怕要“走”到咱们前面去了!因此,剑三(统照先生的字)离京后,我们非常不放心,并且极怕接到济南来的电报或电话。
  可是,电话终于来了……。
  剑三,老友,安眠吧,中国必会富强,文艺事业必会日益繁荣,你尽到了你的心,我们必定也尽到我们的心!人总是会死的,我们一定向你学习,在死之前,把生命献给社会主义建设!
  载一九五八年一月《前哨》
  贺年
  劳动是最有滋味的事。肯劳动,连过新年都更有滋味,更多乐趣。
  记得当初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里很穷,所以母亲在一入冬季就必积极劳动,给人家浆洗大堆大堆的衣服,或代人赶做新大衫等,以便挣到一些钱,作过年之用。
  姐姐和我也不能闲着。她帮助母亲洗、做;我在一旁打下手儿——递烙铁、添火,送热水与凉水等等。我也兼管喂狗、扫地,和给灶王爷上香。我必须这么做,以便母亲和姐姐多赶出点活计来,增加收入,好在除夕与元旦吃得上包饺子!
  快到年底,活计都交出去,我们就忙着筹备过年。我们的收入有限,当然不能过个肥年。可是,我们也有非办不可的事:灶王龛上总得贴上新对联,屋子总得大扫除一次,破桌子上已经不齐全的铜活总得擦亮,猪肉与白菜什么的也总得多少买一些。由大户人家看来,我们的这点筹办工作的确简单的可怜。我们自己却非常兴奋。
  我们当然兴奋。首先是我们过年的那一点费用是用我们自己的劳动换来的,来得硬正。每逢我向母亲报告:当铺刘家宰了两口大猪,或放债的孙家请来三堂供佛的、像些小塔似的头号“蜜供”,母亲总会说:咱们的饺子里菜多肉少,可是最好吃!当时,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菜多肉少的饺子反倒最好吃。在今天想起来,才体会到母亲的话里确有很高的思想性。是呀,第一我们的饺子不是由开当铺或放高利贷得来的,第二我们的饺子是亲手包的,亲手煮的,怎能不最好吃呢?刘家和孙家的饺子必是油多肉满,非常可口,但是我们的饺子会使我们的胃里和心里一齐舒服。
  劳动使我们穷人骨头硬,有自信心。回忆起来,在那黑暗的岁月里,我们一家子怎么闯过了一关又一关,终于挣扎过来,得到解放,实在不能不感谢共产党,也不能不提到母亲的热爱劳动。她不懂得革命,可是她使儿女们相信:只要手脚不闲着,便不会走到绝路,而且会走得噔噔的响。
  虽然母亲也迷信,天天给灶王上三炷香,可是赶到实在没钱请香的时节,她会告诉灶王:对不起,今天饿一顿,明天我挣来钱再补上吧!是的,她自信能够挣来钱,使神仙不至于长期挨饿。我看哪,神佛似乎倒应当向她致谢、致敬!
  我也体会到:劳动会使我们心思细腻。任何工作都不是马马虎虎就能做好的。马马虎虎,必须另做一回,倒不如一下手就仔仔细细,做得妥妥帖帖。劳动与取巧是结合不到一处的。要不怎么劳动能改变人的气质呢。
  说起来有点奇怪,回忆往事,特别是幼年与少年时代的事,也不知怎么就觉得分外甜美。事实上,我在幼年与少年遇到的那些事,多半是既不甜,也不美的。恐怕是因为年少单纯,把当时的事情能够记得特别深刻,清楚,所以到后来每一回想就觉得滋味深长,又甜又美。若是果然如此,我们便应警惕:是否我们太善于恋旧,因而容易保守呢?沉醉于过去,就会不看今天的进步事实,更不看明天的美丽远景,一来二去,没法不作出“今不如昔”的结论而感慨系之。这可就非常危险!保守落后的人就是阻碍社会向前发展的人!
  不过,咱们开头就说的是劳动最有滋味。是的,假若幼年与少年时代过的是勤苦生活,回忆起来就不能不果然甜美了。小时候养成的好习惯,必然直到如今还继续发生作用,怎能不美呢!到今天,我还天天自己收拾屋子,不肯叫别人插手。这点轻微的劳动本算不了什么大事,值不得夸口。可是,它的作用并不限于使屋里干净,瓶子罐子都有一定的位置。它还给我的写作生活一些好的影响。我天天必擦抹桌子,也必拿笔写点什么。劳动不同,劲儿可是一样,不干点什么,心里就不舒服。擦桌子要擦得干干净净,写稿子也要写得清清楚楚,劲儿又是一样。不这样心里就不安。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习惯。古语说:业精于勤。据我看,光勤于用脑力而总不用体力,业也许不见得能精;两样都用,心身并健,一定更有好处。
  欣逢新岁,想起当年,觉得劳动滋味的确甜美,而且享受不尽。因而也就想到今天有多少干部与多少作家都正在山上或乡下,和农民们在一处过年。这真是可喜的事,令我羡慕。我敢断言:您们和农家的父老兄弟们在一处包饺子过年,一定吃得最香甜,胃里和心里一齐都舒服。这点生活经验,我相信,将永远成为您们记忆中的最甜美的部分,而且热爱劳动的习惯一旦养成,即能终身享受不尽。尝到劳动滋味的人有福了,因为社会主义的幸福是您们的!谨向您们致贺,向一切劳动人民致敬,并祝
  新年之禧!
  载一九五九年一月一日《人民日报》
  悼念罗常培先生
  与君长别日,悲忆少年时……
  听到罗莘田(常培)先生病故的消息,我就含着热泪写下前面的两句。我想写好几首诗,哭吊好友。可是,越想泪越多,思想无法集中,再也写不下去!
  悲忆少年时!是的,莘田与我是小学的同学。自初识到今天已整整有五十年了!叫我怎能不哭呢?这五十年间,世界上与国家里起了多大的变化呀,少年时代的朋友绝大多数早已不相闻问或不知下落了。在莘田活着的时候,每言及此,我们就都觉得五十年如一日的友情特别珍贵!
  我记得很清楚:我从私塾转入学堂,即编入初小三年级,与莘田同班。我们的学校是西直门大街路南的两等小学堂。在同学中,他给我的印象最深,他品学兼优。而且长长的发辫垂在肩前;别人的辫子都垂在背后。虽然也吵过嘴,可是我们的感情始终很好。下午放学后,我们每每一同到小茶馆去听评讲《小五义》或《施公案》。出钱总是他替我付。我家里穷,我的手里没有零钱。
  不久,这个小学堂改办女学。我就转入南草厂的第十四小学,莘田转到报子胡同第四小学。我们不大见面了。到入中学的时候,我们俩都考入了祖家街的第三中学,他比我小一岁,而级次高一班。他常常跃级,因为他既聪明,又肯用功。他的每门功课都很好,不像我那样对喜爱的就多用点心,不喜爱的就不大注意。在“三中”没有好久,我即考入北京师范,为的是师范学校既免收学膳费,又供给制服与书籍。从此,我与莘田又不常见了。
  师范毕业后,我即去办小学,莘田一方面在参议院做速记员,一方面在北大读书。这就更难相见了。我们虽不大见面,但未相忘。此后许多年月中都是如此,忽聚忽散,而始终彼此关切。直到解放后,我们才又都回到北京,常常见面,高高兴兴地谈心道故。
  莘田是学者,我不是。他的著作,我看不懂。那么,我们俩为什么老说得来,不管相隔多远,老彼此惦念呢?我想首先是我俩在作人上有相同之点,我们都耻于巴结人,又不怕自己吃点亏。这样,在那污浊的旧社会里,就能够独立不倚,不至被恶势力拉去做走狗。我们愿意自食其力,哪怕清苦一些。记得在抗日战争中,我在北碚,莘田由昆明来访,我就去卖了一身旧衣裳,好请他吃一顿小饭馆儿。可是,他正闹肠胃病,吃不下去。于是,相视苦笑者久之。
  是的,遇到一处,我们总是以独立不倚,做事负责相勉。志同道合,所以我们老说得来。莘田的责任心极重,他的学生们都会作证。学生们大概有点怕他,因为他对他们的要求,在治学上与为人上,都很严格。学生们也都敬爱他,因为他对自己的要求也严格。他不但要求自己把学生教明白,而且要求把他们教通了,能够去独当一面,独立思考。他是那么负责,哪怕是一封普通的信,一张字条,也要写得字正文清,一丝不苟。多少年来,我总愿向他学习,养成凡事有条有理的好习惯,可总没能学到家。
  莘田所重视的独立不倚的精神,在旧社会里有一定的好处。它使我们不至于利欲熏心,去趟浑水。可是它也有毛病,即孤高自赏,轻视政治。莘田的这个缺点也正是我的缺点。我们因不关心政治,便只知恨恶反动势力,而看不明白革命运动。我们武断地以为二者既都是搞政治,就都不清高。在革命时代里,我们犯了错误——只有些爱国心,而不认识革命道路。细想起来,我们的独立不倚不过是独善其身,但求无过而已。我们的四面不靠,来自黑白不完全分明。我们总想远远躲开黑暗势力,而躲不开,可又不敢亲近革命。直到革命成功,我们才明白救了我们的是革命,而不是我们自己的独立不倚!
  是的,到解放后,我们才看出自己的错误,从而都愿随着共产党走,积极为人民服务。彼此见面,我们不再提独立不倚,而代之以关心政治,改造思想。可是,多年来养成的思想习惯往往阻碍着我们的思想跃进。莘田哪,假若你能多活几岁,我相信我们会互相督励,勤于学习,叫我们的心眼更亮堂一些,胸襟更开朗一些,忘掉个人的小小顾虑,而全心全意地接受党的领导,做出更多更好的工作来!你死的太早了!
  莘田虽是博读古籍的学者,却不轻视民间文学。他喜爱戏曲与曲艺,常和艺人们来往.互相学习。他会唱许多折昆曲。莘田哪,再也听不到你的圆滑的嗓音,高唱《长生殿》与《夜奔》了!
  安眠吧,莘田!我知道:这二三年来,你的最大苦痛就是因为身体不好,不能照常工作,老觉得对不起党与人民!安眠吧,在治学与教学上你尽了所能尽的心力,在政治思想上你更不断地学习,改造自己,儿女们都已长大,朋友与学生们都不会忘了你,休息吧!特别重要的是,我们都知道,并且永难忘记:党怎么爱护你,信任你!疾病夺去你的生命,你的朋友、学生和子女却都会因你所受的爱护与教育而感激党,靠近党,从而全心全意地努力于社会主义的建设!安眠吧,五十年的老友!明年来祭你的时候,祖国的革命事业必又有飞跃的发展与成就,你含笑休息吧!
  载一九五九年一月号《中国语文》
  悼于非画师
  于非画师的病故是全国画界的损失!
  画师多才多艺,能画、能写、能刻印。善莳花、豢鸽、养鱼,并善于鉴赏古器。从养花养鸽得来的知识,都运用在绘画上,所以他特精绘事,尤精于花卉翎毛。
  画师在施彩运墨方面,多遵宋元秘法,可是构图状物,一本真实,所以他笔下的一花一木既饶古趣,又有所创造。他极重写生。即在晚年,虽已成名,可是还时刻留神观察百卉虫鸟,以求精确。每逢公园牡丹盛开,或闻某处有菊花展览,他必去详为赏览,勾画底稿多幅,每值我家菊开,画师必来,徘徊花间,见细瓣如针,或色嫩韵秀,虽谓“这怎么画呢?”事实上,他并不畏难;他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把最不易摹拟的画了出来。这便是创造,因为前人没有这么画过。
  他善养鸽,著有专书。为了保卫世界和平的宣传,他画过各种各式的鸽子。对鸽子的姿态,他有多年的观察。可是,有一次朋友们求他作大幅的翔鸽图,他为了难。平日放鸽,他只能仰观。他没从上俯视过鸽子如何飞翔。于是,他就到城楼上去俯视鸽群的起落,而后动笔描画。这种严肃的态度,使许多青年画家受到感动。
  他坚持日课,每日必画。他画工笔画,费时间较多。可是在解放后,他有多少作品啊。这证明他是如何精勤,至老不懈。他只住着三间小屋,但是他不因环境局促,而稍弛怠。绘画就是他的生命,一拿起笔来,他就得到无穷的乐趣,日夕不息地把春花秋卉赠给广大群众。是的,他的作品是雅俗共赏,受到普遍称赞的。到了晚年,他笔下的群芳特别明艳。他说:万紫千红,争奇斗艳,才足以配合新社会的新气象。
  是的,他热爱新社会。他衷心感激党对他个人与对传统绘画的关切与爱护。为表示他个人对党的感激,他刻了一块图章,文曰“再生”。当他卧病医院的时候,他还念念不忘的就是画家要靠近党,在党的领导下发展国画事业。
  入医院之后,他极为乐观。他相信自己会恢复健康,会创作出更好的作品来。可是,病痛夺去了他的生命,现在正在画舫斋展出的他的那幅极精彩的“牡丹鸽子”遂成绝笔!
  非先生,安息吧!您的独具风格的作品会流传下去,您的徒弟们不但会继承您的画法,成为流派,而且也会发扬您的勤学苦练的精神,毕生不懈地争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成就。您的画界朋友们现在团结得很好,而且会更好,国画的发展的确可以作到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安息吧,非先生!我们的国家正在百废俱兴,日趋富强,我们的美术事业也随之而欣欣向荣,生机活跃!
  载一九五九年七月七日《人民日报》
  猫
  猫的性格实在有些古怪。说它老实吧,它的确有时候很乖。它会找个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觉,无忧无虑。什么事也不过问。可是,赶到它决定要出去玩玩,就会走出一天一夜,任凭谁怎么呼唤,它也不肯回来。说它贪玩吧,的确是呀,要不怎么会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及至它听到点老鼠的响动啊,它又多么尽职,闭息凝视,一连就是几个钟头,非把老鼠等出来不拉倒!
  它要是高兴,能比谁都温柔可亲: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儿伸出来要求给抓痒,或是在你写稿子的时候,跳上桌来,在纸上踩印几朵小梅花。它还会丰富多腔地叫唤,长短不同,粗细各异,变化多端,力避单调。在不叫的时候,它还会咕噜咕噜地给自己解闷。这可都凭它的高兴。它若是不高兴啊,无论谁说多少好话,它一声也不出,连半个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纸上!它倔强得很!
  是,猫的确是倔强。看吧,大马戏团里什么狮子、老虎、大象、狗熊、甚至于笨驴,都能表演一些玩艺儿,可是谁见过耍猫呢?(昨天才听说:苏联的某马戏团里确有耍猫的,我当然还没亲眼见过。)
  这种小动物确是古怪。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着你上街去逛逛。它什么都怕,总想藏起来,可是它又那么勇猛,不要说见着小虫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它的嘴往往被蜂儿或蝎子螫的肿起来。
  赶到猫儿们一讲起恋爱来,那就闹得一条街的人们都不能安睡。它们的叫声是那么尖锐刺耳,使人觉得世界上若是没有猫啊,一定会更平静一些。
  可是,及至女猫生下两三个棉花团似的小猫啊,你又不恨它了。它是那么尽责地看护儿女,连上房兜兜风也不肯去了。
  郎猫可不那么负责,它丝毫不关心儿女。它或睡大觉,或上屋去乱叫,有机会就和邻居们打一架,身上的毛儿滚成了毡,满脸横七竖八都是伤痕,看起来实在不大体面。好在它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依然昂首阔步,大喊大叫,它匆忙地吃两口东西,就又去挑战开打。有时候,它两天两夜不回家,可是当你以为它可能已经远走高飞了,它却瘸着腿大败而归,直入厨房要东西吃。
  过了满月的小猫们真是可爱,腿脚还不甚稳,可是已经学会淘气。妈妈的尾巴,一根鸡毛,都是它们的好玩具,耍上没结没完。一玩起来,它们不知要摔多少跟头,但是跌倒即马上起来,再跑再跌。它们的头撞在门上,桌腿上,和彼此的头上。撞疼了也不哭。
  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逐渐开辟新的游戏场所。它们到院子里来了。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它们在花盆里摔跤,抱着花枝打秋千,所过之处,枝折花落。你不肯责打它们,它们是那么生气勃勃,天真可爱呀。可是,你也爱花。这个矛盾就不易处理。
  现在,还有新的问题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灭了,猫还有什么用处呢?而且,猫既吃不着老鼠,就会想办法去偷捉鸡雏或小鸭什么的开开斋。这难道不是问题么?
  在我的朋友里颇有些位爱猫的。不知他们注意到这些问题没有?记得二十年前在重庆住着的时候,那里的猫很珍贵,须花钱去买。在当时,那里的老鼠是那么猖狂,小猫反倒须放在笼子里养着。以免被老鼠吃掉。据说,目前在重庆已很不容易见到老鼠。那么,那里的猫呢?是不是已经不放在笼子里,还是根本不养猫了呢?这须打听一下,以备参考。
  也记得三十年前,在一艘法国轮船上,我吃过一次猫肉。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因为不识法文,看不懂菜单。猫肉并不难吃,虽不甚香美,可也没什么怪味道。是不是该把猫都送往法国轮船上去呢?我很难作出决定。
  猫的地位的确降低了,而且发生了些小问题。可是,我并不为猫的命运多担什么心思。想想看吧,要不是灭鼠运动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消除了巨害,猫的威风怎会减少了呢?两相比较,灭鼠比爱猫更重要的多,不是吗?我想,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机械化了,不是连驴马也会有点问题吗?可是,谁能因担忧驴马没有事做而放弃了机械化呢?
  载一九五九年八月《新观察》第十六期
  梅兰芳同志千古
  我们正在大兴安岭上游览访问,忽然听到梅兰芳同志病逝的消息。我们都黯然者久之,热泪欲坠!我们之中,有的是梅大师的朋友,有的只看过他的表演,伤心却是一致的。谁都知道这是全国戏曲界的一个重大损失!
  我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心中悲痛,无法安排好我的话语。我只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这心酸意乱的时刻中,我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无法有条有理的讲话!
  我与梅大师一同出国访问过两次,一次到朝鲜,一次到苏联。在行旅中,我们行则同车,宿则同室。在同车时,他总是把下铺让给我,他睡上铺。他知道我的腰腿有病。同时,他虽年过花甲,但因幼功结实,仍矫健如青年人。看到他上去下来,那么轻便敏捷,我常常对友人们说:大师一定长寿,活到百龄是很可能的!是呀,噩耗乍来,我许久不能信以为真!
  不论是在车上,还是在旅舍中,他总是早起早睡,劳逸结合。起来,他便收拾车厢或房间:不仅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而且不许被单上有一些皱纹。收拾完自己的,他还过来帮助我,他不许桌上有一点烟灰,衣上有点尘土。他的手不会闲着。他在行旅中,正如在舞台上,都一丝不苟地处理一切。他到哪里,哪里就得清清爽爽,有条有理,开辟个生活纪律发着光彩的境地。
  在闲谈的时候,他知道的便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他不知道的就又追问到底。他诲人不倦,又肯广问求知。他不叫已有的成就限制住明日的发展。这就难怪,他在中年已名播全世,而在晚年还有新的贡献。他的确是活到老、学到老的人。
  每逢他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在登台前好几小时就去静坐或静卧不语。我赶紧躲开他。他要演的也许是《醉酒》,也许是《别姬》。这些戏,他已演过不知多少次了。可是,他仍然要用半天的时间去准备。不,不仅准备,他还思索在哪一个身段,或某一句的行腔上,有所改进。艺术的锤炼是没有休止的!
  他很早就到后台去,检查一切。记得:有一次,他演《醉酒》,几个宫娥是现由文工团调来的。他就耐心地给她们讲解一切,并帮助她们化装。他发现有一位宫娥,面部的化装很好,而耳后略欠明洁,他马上代她重新敷粉。他不许舞台上有任何敷衍的地方,任何对不起观众的地方。舞台是一幅图画,一首诗,必须一笔不苟!
  在我这次离京以前,他告诉我:将到西北去演戏,十分高兴。他热爱祖国,要走遍各省,叫全国人民看见他,听到他,并向各种地方戏学习。他总是这样热情地愿献出自己的劳动,同时吸收别人的长处。五十多年的舞台生活,他给我们创造了多少新的东西啊!这些创造正是他随时随地学习,力除偏见与自满的结果。
  他不仅是京剧界的一代宗师,继往开来,风格独创,他的勤学苦练,自强不息的精神,他的爱国爱党,为民族争光的热情,也是我们一般人都应学习的!
  在朝鲜时,我们饭后散步,听见一间小屋里有琴声与笑语,我们便走了进去。一位志愿军的炊事员正在拉胡琴,几位战士在休息谈笑。他就烦炊事员同志操琴,唱了一段。唱罢,我向大家介绍他,屋中忽然静寂下来。待了好一会儿,那位炊事员上前拉住他的双手,久久不放,口中连说:梅兰芳同志!梅兰芳同志!这位同志想不起别的话来!
  今天我在兴安岭中,大草原上,也只能南望悲呼:梅兰芳同志!梅兰芳同志!梅兰芳同志离开我们了,梅兰芳同志永垂不朽!
  载一九六一年《北京文艺》九月号
  内蒙风光(节选)
  1961年夏天,我们——作家、画家、音乐家、舞蹈家、歌唱家等共二十来人,应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夫同志的邀请,由中央文化部、民族事务委员会和中国文联进行组织,到内蒙古东部和西部参观访问了八个星期。陪同我们的是内蒙古文化局的布赫同志。他给我们安排了很好的参观程序,使我们在不甚长的时间内看到林区、牧区、农区、渔场、风景区和工业基地;也看到了一些古迹、学校和展览馆;并且参加了各处的文艺活动,交流经验,互相学习。到处,我们都受到领导同志们和各族人民的欢迎与帮助,十分感激!
  以上作为小引。下面我愿分段介绍一些内蒙风光。
  林海
  这说的是大兴安岭。自幼就在地理课本上见到过这个山名,并且记住了它,或者是因为“大兴安岭”四个字的声音既响亮,又含有兴国安邦的意思吧。是的,这个悦耳的名字使我感到亲切、舒服。可是,那个“岭”字出了点岔子:我总以为它是奇峰怪石,高不可攀的。这回,有机会看到它,并且进到原始森林里边去,脚落在千年万年积累的几尺厚的松针上,手摸到那些古木,才真的证实了那种亲切与舒服并非空想。
  对了,这个“岭”字,可跟秦岭的“岭”字不大一样。岭的确很多,高点的,矮点的,长点的,短点的,横着的,顺着的,可是没有一条使人想起“云横秦岭”那种险句。多少条岭啊,在疾驰的火车上看了几个钟头,既看不完,也看不厌。每条岭都是那么温柔,虽然下自山脚,上至岭顶,长满了珍贵的林木,可是谁也不孤峰突起,盛气凌人。
  目之所及,哪里都是绿的。的确是林海。群岭起伏是林海的波浪。多少种绿颜色呀:深的,浅的,明的,暗的,绿得难以形容,绿得无以名之。我虽诌了两句:“高岭苍茫低岭翠,幼林明媚母林幽”,但总觉得离眼前实景还相差很远。恐怕只有画家才能够写下这么多的绿颜色来吧?
  兴安岭上千般宝,第一应夸落叶松。是的,这是落叶松的海洋。看,“海”边上不是还有些白的浪花吗?那是些俏丽的白桦,树干是银白色的。在阳光下,一片青松的边沿,闪动着白桦的银裙,不像海边上的浪花么?
  两山之间往往流动着清可见底的溪河,河岸上有多少野花呀。我是爱花的人,到这里我却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儿来。兴安岭多么会打扮自己呀:青松作衫,白桦为裙,还穿着绣花鞋呀。连树与树之间的空隙也不缺乏色彩:在松影下开着各种的小花,招来各色的小蝴蝶——它们很亲热地落在客人的身上。花丛里还隐藏着像珊瑚珠似的小红豆,兴安岭中酒厂所造的红豆酒就是用这些小野果酿成的,味道很好。
  就凭上述的一些风光,或者已经足以使我们感到兴安岭的亲切可爱了。还不尽然:谁进入岭中,看到那数不尽的青松白桦,能够不马上向四面八方望一望呢?有多少省份用过这里的木材呀!大至矿井、铁路,小至桌椅、椽柱,有几个省市的建设与兴安岭完全没有关系呢?这么一想,“亲切”与“舒服”这种字样用来就大有根据了。所以,兴安岭越看越可爱!是的,我们在图画中或地面上看到奇山怪岭,也会发生一种美感,可是,这种美感似乎是起于惊异与好奇。兴安岭的可爱,就在于它美得并不空洞。它的千山一碧,万古常青,又恰好与广厦、良材联系起来。于是,它的美丽就与建设结为一体,不仅使我们拍掌称奇,而且叫心中感到温暖,因而亲切、舒服。
  哎呀,是不是误投误撞跑到美学问题上来了呢?假若是那样,我想:把美与实用价值联系起来,也未必不好。我爱兴安岭,也更爱兴安岭与我们生活上的亲切关系。它的美丽不是孤立的,而是与我们的建设分不开的。它使不远千里而来的客人感到应当爱护它,感谢它。
  及至看到林场,这种亲切之感便更加深厚了。我们伐木取材,也造林护树,左手砍,右手栽。我们不仅取宝,也作科学研究,使林海不但能够万古常青,而且百计千方,综合利用。山林中已有了不少的市镇,给兴安岭添上了新的景色,添上了愉快的劳动歌声。人与山的关系日益密切,怎能够使我们不感到亲切、舒服呢?我不晓得当初为什么管它叫做兴安岭,由今天看来,它的确含有兴国安邦的意义了。
  草原
  自幼就见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类的词句。这曾经发生过不太好的影响,使人怕到北边去。这次,我看到了草原。那里的天比别处的天更可爱,空气是那么清鲜,天空是那么明朗,使我总想高歌一曲,表示我的愉快。在天底下,一碧千里,而并不茫茫。四面都有小丘,平地是绿的,小丘也是绿的。羊群一会儿上了小丘,一会儿又下来,走在哪里都像给无边的绿毯绣上了白色的大花。那些小丘的线条是那么柔美,就像没骨画那样,只用绿色渲染,没有用笔勾勒,于是,到处翠色欲流,轻轻流入云际。这种境界,既使人惊叹,又叫人舒服,既愿久立四望,又想坐下低吟一首奇丽的小诗。在这境界里,连骏马与大牛都有时候静立不动,好像回味着草原的无限乐趣。紫塞,紫塞,谁说的?这是个翡翠的世界。连江南也未必有这样的景色啊!
  我们访问的是陈巴尔虎旗的牧业公社。汽车走了一百五十华里,才到达目的地。一百五十里全是草原。再走一百五十里,也还是草原。草原上行车至为洒脱,只要方向不错,怎么走都可以。初入草原,听不见一点声音,也看不见什么东西。除了一些忽飞忽落的小鸟。走了许久,远远地望见了迂回的,明如玻璃的一条带子。河!牛羊多起来,也看到了马群,隐隐有鞭子的轻响。快了,快到公社了。忽然,像被一阵风吹来的,远丘上出现了一群马,马上的男女老少穿着各色的衣裳,马疾驰,襟飘带舞,像一条彩虹向我们飞过来。这是主人来到几十里外,欢迎远客。见到我们,主人们立刻拨转马头,欢呼着,飞驰着,在汽车左右与前面引路。静寂的草原,热闹起来:欢呼声,车声,马啼声,响成一片。车、马飞过了小丘,看见了几座蒙古包。
  蒙古包外,许多匹马,许多辆车。人很多,都是从几十里外乘马或坐车来看我们的。我们约请了海拉尔的一位女舞蹈员给我们作翻译。她的名字漂亮——水晶花。她就是陈旗的人。鄂温克族。主人们下了马,我们下了车。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总是热乎乎地握着,握住不散。我们用不着水晶花同志给作翻译了。大家的语言不同,心可是一样。握手再握手,笑了再笑。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总的意思都是民族团结互助!
  也不知怎的,就进了蒙古包。奶茶倒上了,奶豆腐摆上了,主客都盘腿坐下,谁都有礼貌,谁都又那么亲热,一点不拘束。不大会儿,好客的主人端进来大盘子的手抓羊肉和奶酒。公社的干部向我们敬酒,七十岁的老翁向我们敬酒。正是:
  祝福频频难尽意,举杯切切莫相忘!
  我们回敬,主人再举杯,我们再回敬。这时候鄂温克姑娘们,戴着尖尖的帽儿,既大方,又稍有点羞涩,来给客人们唱民歌。我们同行的歌手也赶紧唱起来。歌声似乎比什么语言都更响亮,都更感人,不管唱的是什么,听者总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饭后,小伙子们表演套马,摔跤,姑娘们表演了民族舞蹈。客人们也舞的舞,唱的唱,并且要骑一骑蒙古马。太阳已经偏西,谁也不肯走,是呀!蒙汉情深何忍别,天涯碧草话斜阳!
  人的生活变了,草原上的一切都也随着变。就拿蒙古包说吧,从前每被呼为毡庐,今天却变了样,是用木条与草杆做成的,为是夏天住着凉爽,到冬天再改装。看那马群吧,既有短小精悍的蒙古马,也有高大的新种三河马。这种大马真体面,一看就令人想起“龙马精神”这类的话儿,并且想骑上它,驰骋万里。牛也改了种,有的重达千斤,乳房像小缸。牛肥草香乳如泉啊!并非浮夸。羊群里既有原来的大尾羊,也添了新种的短尾细毛羊,前者肉美,后者毛好。是的,人畜两旺,就是草原上的新气象之一。
  渔场
  这些渔场既不在东海,也不在太湖,而是在祖国的最北边,离满洲里不远。我说的是达赉湖。若是有人不信在边疆的最北边还能够打鱼,就请他自己去看看。到了那里,他就会认识到祖国有多么伟大,而内蒙古也并不仅有风沙和骆驼,像前人所说的那样。内蒙古不是什么塞外,而是资源丰富的宝地,建设祖国必不可缺少的宝地!
  据说:这里的水有多么深,鱼有多么厚。我们吃到湖中的鱼,非常肥美。水好,所以鱼肥。有三条河流入湖中,而三条河都经过草原,所以湖水一碧千顷——草原青未了,又到绿波前。湖上飞翔着许多白鸥。在碧岸、翠湖、青天,白鸥之间游荡着渔船,何等迷人的美景!
  我们去游湖。开船的是一位广东青年,长得十分英俊,肩阔腰圆,一身都是力气。他热爱这座湖,不怕冬天的严寒,不管什么天南地北,兴高采烈地在这里工作。他喜爱文学,读过不少的文学名著。他不因喜爱文学而藏在温暖的图书馆里,他要碰碰北国冬季的坚冰,打出鱼来,支援各地。是的,内蒙古尽管有无穷的宝藏,若是没有人肯动手采取,便连鱼也会死在水里。可惜,我忘了这位好青年的姓名。我相信他会原谅我,他不会是因求名求利而来到这里的。
  风 景 区
  札兰屯真无愧是塞上的一颗珍珠。多么幽美呀!它不像苏杭那么明媚,也没有天山万古积雪的气势,可是它独具风格,幽美得迷人。它几乎没有什么人工的雕饰,只是纯系自然的那么一些山川草木。谁也指不出哪里是一“景”,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它处处美丽。它没有什么石碑,刻着什么什么烟树,或什么什么奇观。它只是那么纯朴的,大方的,静静的,等待着游人。没有游人呢,也没大关系。它并不有意地装饰起来,向游人索要诗词。它自己便充满了最纯朴的诗情词韵。
  四面都有小山,既无奇峰,也没有古寺,只是那么静静地在青天下绣成一个翠环。环中间有一条河,河岸上这里多些,那里少些,随便地长着绿柳白杨。几头黄牛,一小群白羊,在有阳光的地方低着头吃草,并看不见牧童。也许有,恐怕是藏在柳荫下钓鱼呢。河岸是绿的。高坡也是绿的。绿色一直接上了远远的青山。这种绿色使人在梦里也忘不了,好像细致地染在心灵里。
  绿草中有多少花呀。石竹,桔梗,还有许多说不上名儿 的,都那么毫不矜持地开着各色的花,吐着各种香味,招来无数的风蝶,闲散而又忙碌地飞来飞去。既不必找小亭,也不必找石墩,就随便坐在绿地上吧。风儿多么清凉,日光可又那么和暖,使人在凉暖之间,想闭上眼睡去,所谓“陶醉”,也许就是这样吧?
  夕阳在山,该回去了。路上到处还是那么绿,还有那么多的草木,可是总看不厌。这里有一片荞麦,开着密密的白花;那里有一片高粱,在微风里摇动着红穗。也必须立定看一看,平常的东西放在这里仿佛就与众不同。正是因为有些荞麦与高粱,我们才越觉得全部风景的自自然然,幽美而亲切。看,那间小屋上的金黄的大瓜哟!也得看好大半天,仿佛向来也没有看见过!
  是不是因为札兰屯在内蒙古,所以才把五分美说成十分呢?一点也不是!我们不便拿它和苏杭或桂林山水作比较,但是假若非比一比不可的话,最公平的说法便是各有千秋。“天苍苍,野茫茫”在这里就越发显得不恰当了。我并非在这里单纯地宣传美景,我是要指出,并希望矫正以往对内蒙古的那种不正确的看法。知道了一点实际情况,像札兰屯的美丽,或者就不至于再一听到“口外”、“关外”等名词,便想起八月飞雪,万里流沙,望而生畏了。
  载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人民日报》
  敬悼郝寿臣老先生
  郝老先生,我从十几岁刚刚会听戏的时候,就认识您。您可还不认识我。我看过您的戏。那时候,您扮演《打渔杀家》里的倪荣,和《失街亭》里的马谡(sù)等等。不管您扮演什么角色,哪怕只有一两句唱儿,或一点点武打,您总是全力以赴,—丝不苟。您不因扮演二路角色而不卖力气。这使观众看出来,以您的严肃认真,您的表演艺术成就是未可限量的。大家认识了您,即使您扮倪荣,一出台帘便有人喝彩。
  郝老先生,您没有使大家失望。不久,您的《审李七》与《长坂坡》等便成为拿手好戏,弛誉京津。人家都说您是黄三老夫子的继承人,管您叫做“活曹操”。这是多么不容易得到的荣誉啊!
  郝老先生,您会的戏很多,又有《审李七》等戏看家。按说,您就可以轻松自在地做个名演员了。可是,您并不满足于已得到的声誉。您要活到老,学到老,一出跟着一出,您把已将失传的剧目整理出来,和群众见面。大家多么兴奋啊,又看到《打督邮》、《打曹豹》、《打龙袍》、《黄一刀》……那时老 舍 散 文 选 集候,四大名旦竞演新戏,女演员们也不断演出新的剧目,而净角却欠活跃,今天,《草桥关》,明天《忠孝全》,没有相应的新尝试与贡献。只有您,当仁不让,不辞辛苦,把渐成绝响的剧目挖掘出来,加以整理,打破了花脸行的沉寂,得到观众的赞扬。大家都说:您既有深厚的根底,又肯好学不倦。您不止挖掘老剧目,而且与杨小楼、高庆奎、马连良诸名家共同钻研,整理出武生与花脸、老生与花脸合演的名剧。在当时,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欣赏您自己独挑的,和您与诸名家合演的重排或新排的好戏;在今天看来,我们实在应当感谢您的孜孜不息,为京剧保存下来,增添出来,那么多的剧目。随着这些剧目,唱腔、脸谱、服装,与表演技术,因以丰富。
  郝老先生,您在学戏的时候,看见过前辈们的演技,所以您有资格整理、重排那些老戏。您又能够择善而从,吸取各家的长处,所以在保存老节目之中,您又有所创造。您的唱腔、脸谱,乃至于一冠一带,都既根据传统,又加以改革。承前启后,定非过誉。按照传统,京剧净角,必须会演《醉打山门》、《火判》、《嫁妹》等昆曲。您承继了这个传统。您学过多少出昆腔,我不知道。可是,在您中年,您演出了最受欢迎的《醉打山门》。那是多么繁重难演的戏呀,您可是不因难而退。您的继承传统,不是找容易的去学,而是敢碰一碰那最难的!您有毅力,不怕难!同时,在《醉打山门》中,您也改造了鲁智深的形象。您不因那是最难的而只求循规蹈矩;不,您愿独出心裁,推陈出新!
  敬 悼 郝 寿 臣 老 先 生郝老先生,您一生始终守身如玉,这是内外行久已知道的,钦佩的。您把个人的修持与艺术的修养视为分不开的。是的,您在旧社会里演戏那么多年,而没有染上旧社会里的坏习气。您有一股正气。旧日的统治阶级是看不起戏曲演员的,您可是以那一股正气打退他们的欺侮。在日本军阀占据北京的时候,您留下胡子,不肯再登台。
  郝老先生,在解放后,您高兴起来,欣然就任北京戏曲学校校长。学校初创,条件很差。您可是兴高采烈。校长室并不是专为办公用的,而是老有一群孩子围着您,请您说戏。孩子们爱您,您感到愉快,只要他们肯学,您就肯教。您感激党与政府,决定把全身本领传授给第二代。在您身体不大好的时候,也还把孩子们叫到家中去上课。而且,您教花脸戏使用自己的路子,赶到教铜锤戏呢,又用金秀山等前辈的唱法。这不仅因为您渊博,而且表现了您只看艺术,不存门户之见。
  郝老先生,您的逝世是京剧界的一个损失。可是,您的道德品质与表演艺术是会留芳千古,影响后代的。安眠吧,我们敬爱的郝老先生!
  载一九六—年十一月三十日《人民日报》
  敬悼我们的导师
  欧阳予倩老院长病故,我们失去一位最可敬爱的导师!“我们”包括着戏剧、戏曲、舞蹈、文学创作各方面的工作者。老院长学识渊博,艺术实践经验又极丰富,的确是我们的导师!他的逝世是文艺界的重大损失!
  老院长不但在学识上、经验上是我们的导师,而且在态度上又是那么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慈祥如师,温和如友。每逢遇上他老人家,我总觉得如沐春风,不但长许多知识,而且得到鼓舞。不管我的作品如何拙劣,他永不肯把话说绝。他肯批评,而又不忘鼓舞,指出缺点,同时也必说某些地方还有可取。因此,他的批评是热情的帮助。这也就看出,他老人家热爱文艺,也热爱一切文艺工作者,能帮忙必定帮忙,该鼓励就鼓励。自从我认识他,他没有一次使我觉出他老气横秋,或表示我所请教的很幼稚,值不得详尽回答。不,他是有问必答,永远温和谦蔼。他的修养越深,态度也越亲切可爱。他不使人害怕,敬而远之。他的言谈、风度真像是温暖的春风,使群花欣欣向荣。
  每逢我去看他,或他来看我,都叫我高兴好几天。在他老人家面前,我什么都说,不必顾虑。他老人家随时把别人的兴趣当作自己的兴趣,不因非己之所好,便不乐意听,不高兴谈。请他看画,他就高兴地看画,而且说出他的意见,与如何欣赏的道理。请他看花,他便高兴地看花,而且过两天就送一盆花来。他的文艺修养是那么深,所以修养变成涵养,使艺术生活变为生活的艺术,喜欢一切美好的,厌恶一切丑恶的。
  他老人家热爱社会主义。因此,他对我写的现代题材的作品,不管怎么不像样子,也格外鼓舞,总是笑着说:再加把力,总会写好的!我十分感激!我想,感激老院长的不止我一个人!他有多少朋友,多少学生啊!他对社会主义文艺的发展有多么大的影响啊!
  安眠吧,我们最敬爱的导师!我们会努力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演出更好的戏剧与舞蹈,有助于社会主义建设!我们忘不了、辜负不了您的教导与爱护!
  载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光明日报》
  记忆犹新
  刘宝全老先生一出场,就使听众精神为之一振。他的高身量与爽爽朗朗的风度,使大家感到只有他才配表演赵子龙、李逵等英雄人物。他的艺术修养是那么深厚,使大家觉得他就是那些人物的化身。这一点,他和杨小楼老先生有相同之处,虽然一位是曲艺演员,一位是戏曲演员。
  他一出场。听众就报以热烈的喝彩与掌声。大家喜爱他,钦佩他,都觉得能够听到他的歌声是一种幸福的享受,非喝彩、鼓掌不可!
  他开始打鼓,台下立刻极其肃静,聚精会神地等候他开口歌唱。在旧社会的书场里,秩序很坏,可是刘先生能够叫大家屏息静听。这不容易!
  收住鼓板,他自行“报幕”,交代要唱哪个节目。大家又报以彩声。大家知道,他经常演唱的的节目都经过千锤百炼,无不精彩。他的每一段里都有独创的唱腔,由全段看来,又每段有每段的特有气氛——悲壮的故事则通体以激昂的慷慨为主,喜剧性的节目则通体以轻松明快行腔。
  他开口了。他有清劲高亮的嗓音,加以多年的锻炼,所以唱得有气势,有韵味,有顿挫,有感情。不管多么快,每个字都清楚。不管多么慢,总是腔缓神全,不拖泥带水。唱着唱着,忽然高拔入去,如鹤唳九天,或忽然刹住,斩钉截铁。他的眼神、手式、鼓板,都恰好帮助他把人物形象唱活了,活生生地立在听众面前。他的嗓音既那么美,而又能运用歌声画出风景与人物来,使人耳中听见,同时眼也看见,这是极高的表演才能,不怪大家都称他为鼓书大王。
  他精通京戏,弹得一手好琵琶,所以他能创造新腔,自成一家。在他演唱的时候,多少曲艺内行与京戏名演员都来向他学习。
  四十年前,我在天津住过半年。那时候,刘老先生正在天津献艺。上面所说的,是我在四十年前所得到的一些印象,至今历历如在目前。
  载一九六二年十月十八日《曲艺》第五期
  春来忆广州
  我爱花。因气候、水土等等关系,在北京养花,颇为不易。冬天冷,院里无法摆花,只好都搬到屋里来。每到冬季,我的屋里总是花比人多。形势逼人!屋中养花,有如笼中养鸟,即使用心调护,也养不出个样子来。除非特建花室,实在无法解决问题。我的小院里,又无隙地可建花室!
  一看到屋中那些半病的花草,我就立刻想起美丽的广州来。去年春节后,我不是到广州住了一个月吗?哎呀,真是了不起的好地方!人极热情,花似乎也热情!大街小巷,院里墙头,百花齐放,欢迎客人,真是“交友看花在广州”啊!
  在广州,对着我的屋门便是一株象牙红,高与楼齐,盛开着一丛丛红艳夺目的花儿,而且经常有些很小的小鸟,钻进那朱红的小“象牙”里,如蜂采蜜。真美!只要一有空儿,我便坐在阶前,看那些花与小鸟。在家里,我也有一棵象牙红,可是高不及三尺,而且是种在盆子里。它入秋即放假休息,入冬便睡大觉,且久久不醒,直到端阳左右,它才开几朵先天不足的小花,绝对没有那种秀气的小鸟作伴!现在,它正在屋角打盹,也许跟我一样,正想念它的故乡广东吧?
  春天到来,我的花草还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去吧,怕风霜侵犯;不搬出去吧,又都发出细条嫩叶,很不健康。这种细条子不会长出花来。看着真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运至院中,可还不完全顺利。院小,不透风,许多花儿便生了病。特别由南方来的那些,如白玉兰、栀子、茉莉、小金桔、茶花……也不怎么就叶落枝枯,悄悄死去。因此,我打定主意,在买来这些比较娇贵的花儿之时,就认为它们不能长寿,尽到我的心,而又不作幻想,以免枯死的时候落泪伤神。同时,也多种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夹竹桃之类,以期老有些花儿看。
  夏天,北京的阳光过暴,而且不下雨则已,一下就是倾盆倒海而来,势不可当,也不利于花草的生长。
  秋天较好。可是忽然一阵冷风,无法预防,娇嫩些的花儿就受了重伤。于是,全家动员,七手八脚,往屋里搬呀!各屋里都挤满了花盆,人们出来进去都须留神,以免绊倒!
  真羡慕广州的朋友们,院里院外,四季有花,而且是多么出色的花呀!白玉兰高达数丈,干子比我的腰还粗!英雄气概的木棉,昂首天外,开满大红花,何等气势!就连普通的花儿,四季海棠与绣球什么的,也特别壮实,叶茂花繁,花小而气魄不小!看,在冬天,窗外还有结实累累的木瓜呀!真没法儿比!一想起花木,也就更想念朋友们!朋友们,快作几首诗来吧,你们的环境是充满了诗意的呀!
  春节到了,朋友们,祝你们花好月圆人长寿,新春愉快,工作顺利!
  载一九六三年一月二五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