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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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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书艺人
  一
  一九三八年夏,汉口战局吃紧。
  浑浊的扬子江,浩浩荡荡地往东奔流,形形色色的难民,历尽了人间苦难,正没命 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翅膀下贴着红膏药的飞机,一个劲儿地扔炸弹。炸弹发出揪心 的咝咝声往下落,一掉进水里,就溅起混着血的冲天水柱。
  一只叫作“民生”的白色小江轮,满载着难民,正沿江而上,开往重庆。船上的烟 囱突突地冒着黑烟,慢慢开进了“七十二滩”的第一滩,两岸的悬崖峭壁,把江水紧紧 挤在中间。
  房舱和统舱里都挤满了人,甲板上也是水泄不通。在浓烟直冒的烟囱底下,有五、 六十个小孩子,手足无措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已经没了家,没了父母,浑身都是煤烟 和尘土,就象刚打煤堆里钻出来一样。
  湍急的扬子江,两岸怪石林立,江水象条怒龙,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发狂地 在两山之间扭来扭去。过了一道险滩,紧接着又是一道,然后直泻而下。船在江面上颠 来簸去,象一条毛毛虫在挣命。汽笛一响,船上每个人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大难 临头。
  每过了一道险滩,船上的人就松一口气,象在一场紧张的摔跤中间,喘过一口气来。
  有的人转过身去看岸边的激流与浪花,只见人和水牛在水中间打转,水面上只露着黑色 的头发梢,和转得飞快的,两只长长的牛犄角。
  有的时候,迎着激流而上的满载的船,猛地摇晃起来,江水从船帮一涌而入,把甲 板上的每个人都浇个透湿。
  太阳一落到峭崖的背后,寒风就吹得乘客们直打颤。偶尔一线阳光从岩石缝里漏过来,在汹涌的江面上投下一道彩虹,美得出奇。
  大江两岸,座座青山,处处陡坡,都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千姿万态,构成一幅无穷 无尽的画卷。古往今来,多少人讴歌过江上变幻莫测的美景,多少人吟咏过有关它的神 奇传说。楚怀王和巫山神女幽会的古迹犹存。可是这些逃难的旅客已顾不得这些,当江 轮穿过巫峡,打绝代佳人——神女峰面前驶过时,他们都毫不动心。
  难民们没闲心,也没立足的地方,没法凭栏观赏景致。所有乘客,不分老少贵贱, 都被眼面前的危险和茫茫前途吓住了。特别使人难受的,是生活上的不便。房舱里的人 出不来,因为甲板上满是人,行李堆成了山。甲板上的人也活动不了,因为没空档儿! 哪怕就是喘口大气,或是一只腿倒换一只腿地站着,也很难。所有的人都紧紧地挤在一 块儿。可是,疲劳不堪的茶房还是想法给乘客们开饭。他们光着脚走路。那些沾满了煤 烟和尘土的脚丫子,把它们挨过的所有东西都蹭脏了,在行李卷和包袱上留下小泥饼子。 他们的脚沾不着甲板,只好见什么踩什么,——哪怕是踩在乘客的脸上或身上呢。被踩 的人又叫又骂,结果是更乱,更惨。
  在“民生”轮上,谁心里也不平静,人们不是烦恼,就是生气,悲伤。两岸美丽的 青山映入眼帘也振奋不了他们。生活太无情,真是遭不完的罪孽,说不尽的伤心。
  乘客之中看来只有一个人是既不悲伤,也不发愁。虽说他也和别人一样,饱尝战争 之苦,备受旅途艰辛。
  这人就是方宝庆,四十开外。他靠一面大鼓,一副鼓板和一把三弦,在茶馆里唱大鼓,说评书吃饭。他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大半生带着全家走南闯北。现在一家子也还都 跟着他。他大哥躺在满是煤灰的甲板上,轮船每晃一下,他就“哎哟,哎哟”地哼哼。 人家都叫他窝囊废。他真是个窝囊废,整天除了咳声叹气,什么事也不干。那个拿胖乎 乎的背靠着房舱墙壁,和窝囊废挤在一起,手拿一瓶酒的中年女人,是方宝庆的老婆。 她正提高了嗓门,眼泪汪汪地骂旁边的什么人。
  离方二奶奶不远,半躺半坐地靠着,看起来又可怜,又肮脏的,是方宝庆的亲生女 大凤。
  靠栏杆那边的甲板上,坐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她是方宝庆的养女秀莲。秀莲和她 爸爸一样,在茶馆里卖唱。她清秀的脸上带着安详的神色,一个人在那里摸骨牌玩。船 每颠一下,窝囊废就叫唤一声,秀莲就骂一句,因为船身的摇晃弄乱了她的骨牌。她声 音很小,不粗,也不野。
  方宝庆不愿意和家里人坐在一起,他喜欢走动。听着哥哥叫唤,老婆一个劲儿地唠叨,他受不了。
  方宝庆虽然已经四十开外,说书卖艺经历了不少的风霜,他的模样举止倒还很纯朴 ——连他说话的神情,一举手一抬腿,都显得那么和蔼。他不蠢,要不,这么多年了, 不会过得这么顺遂。他象个十岁的孩子那样单纯、天真、淘气,而又真诚。他要是吐一 下舌头,歪一下肩膀,做个怪脸,或者象傻瓜一样放声大笑,那可不是做戏,也不是装 假。这都叫人信得过。他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才那么干。他的做作和真诚就象打好的生 鸡蛋一样,浑然溶为一体,分不清哪是蛋黄,哪是蛋清。
  日本人进了北平,宝庆带着全家去上海。上海沦陷了,他们又到汉口。如今敌人进 逼到汉口市郊了,他和全家又跟大伙儿一起往重庆逃。北平是宝庆的家。他唱的大鼓, 全是京韵的。他要想留在北平很容易,用不着遭这么大罪,受这么多苦,成了千百万难 民中的一个。宝庆相貌憨厚,差不多算是个文盲。不过,在北平,能够认得几个字的鼓 书艺人本来就不多,他也算得上一个。敌人决不会来杀他,可是他宁愿丢下舒舒服服的 家和心爱的东西,不愿在飘着日本旗的城里挣钱吃饭。他既天真又单纯。他不明白自己 是不是爱国,他只知道每逢看见自己的国旗,就嗓子眼儿发干,堵的慌,心里象有什么 东西在翻腾。
  这一群人里最反对离开北平的是窝囊废。他只比兄弟大五岁,但他觉着自己是个长者,应当受到尊敬。头一条,他要求别搅乱他在家时的那份清静。他怕一离开家就得死。
  他一个劲儿地哼哼,样子真叫人厌烦。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他就是要用这种办法 让宝庆知道,他的想法没变。离开北平也罢,上海也罢,汉口也罢,二奶奶可不在乎。 她反对的,只是她丈夫总是在最后关头才决定离开,总是叫她没法把想要带上的东西都 打好包带走。她从不考虑打仗的时候运东西有什么困难或不便。眼下她一面抿着瓶里的 酒,一面想着她那双穿着舒服的旧鞋和几双破袜子,真要是带了来该多好!大家走,她 也走,可要她把东西都扔下,她真舍不得!她喜欢喝上一口,一喝起来,她倒更絮烦, 常常连舌头也不听她使唤了。
  宝庆受不了他哥哥的叫唤,也受不了老婆的唠叨。他整天沿着甲板费劲地挤来挤去,随着船身东倒西歪。这样走动可真叫受罪。当他从睡着的人们身上跨过时,要是有人突 然那么一下阖上了嘴,真会咬下他一截大脚趾头来。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象个卖艺的。不怎么漂亮,也不怎么丑。他就象当铺或是百货店 的伙计那样长相平常。他的举止也毫无出奇之处,丝毫不象个艺人。他也不象有的好演 员,不用装模做样,就能显出才华来。他有时流露出一点艺人的习气,倒更叫人家猜不 透他是个干什么的。
  他个子不高,然而结实丰满。因为长得敦实,有时显得迟钝、笨拙。不过要是他愿 意的话,也能象猴儿一样的机灵、活跃。你跟他一块走道儿,要是遇上一滩水,你准猜 不出他到底会一下子蹦过去呢,还是稳稳当当往水里迈,把鞋弄个精湿。
  他圆圈的脑袋总是剃得油光锃亮。他的眼睛、耳朵、嘴都很大,大得象是松松地挂 在脑袋上。幸好他的眉毛又黑又粗,象是为了维持尊严才摆在那儿的。有了它,脸上松 弛的肌肉就不会显得可笑。它们就象天上的两朵黑云,他一抖动眉毛,人家就觉得它们 会撞出闪电来。
  他的牙长得挺整齐,老露着,因为他喜欢笑。鼻子很平常,但嘴唇总是那么红润、 鲜亮。虽然眼睛下面已经有了中年人的皱纹,可这对红嘴唇倒使他看起来年轻多了。
  眼下他象那些茶房一样,光着脚在挤满了人的甲板上转圈子。船走得很不稳当,他 尽量避免踩着人,所以才光着脚。光脚踩了人,比穿着厚重的鞋子踩人,容易得到别人 的原谅。
  他卷起裤腿,露出又粗又白的腿肚子。他穿着一件旧的蓝绸长衫,手攥着长衫的下摆,怕扫了躺在甲板上的人的脸,也为了走得更利索点。
  他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招呼朋友。他已经习惯了表演,会不自主地觉着身边所有的 人都是听众,他应该对他们笑,友好地打手势。于是他一手提衣襟,一手招呼乘客绕着 船转圈儿。他抬腿的动作象是在迈过一条小溪,或是在“跳加官”。他习惯每两三天剃 一次头,脑袋瓜子老是那么亮晃晃、光溜溜的。他的光头就是他的招牌。听过他的大鼓 的人,都记得他那个光头。他的脸远不如他的光头那么惹人注意,引人叫好。如今他的 头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剃了,他一面在甲板上走动,一面不时挠挠那讨人厌的短发茬儿。
  上了“民生”不到几个钟头,他就认得了几乎所有同船的人。没过多久,他行起事来,就好象他是当初造这个船的监工一样。船的每个角落他都熟悉,什么东西在哪里, 他都知道。他知道上哪儿去弄瓶酒给他的老婆,让她喝了好睡觉,不再老拿手指点他。 他也知道上哪儿去找碗面汤来,让他窝囊废大哥喝了,不再叫唤。就象变戏法的能打空 气里抓出只兔子和鸟儿来,宝庆还能给害头疼或是晕船的乘客找来阿司匹林,给打摆子的人找来特效药。
  他用不着费劲,就能打听出船上人的底细来,好象船长对他们的了解还不如他呢。 眼下船长也成他的老朋友了。用了三十年的一把三弦、一面大鼓(这是宝庆的宝贵财产) 帮他结交朋友。他和秀莲就靠这些乐器挣钱吃饭,养活全家。这些乐器只有在北平才买 得到。要是碰伤了,压坏了,可就再也买不着了。所以他一上船,就把这些乐器托付给 了船长。船长根本不认识他,没有义务替一个茶馆里卖唱的照料三弦和大鼓。本来嘛, 他自个儿该管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不过宝庆仿佛有点儿魔力。象一阵温暖的春风,他悄 悄溜进船长室,使船长觉着,替他保管三弦和大鼓,简直是件顶荣誉不过的事。宝庆“ 跳加官”,跳不上几步就得停一下。有时是自己想住住脚。但多半是同船的伙伴们叫他。 这个人跟他要几片阿司匹林,那个人又要头痛粉。还有些人抓住他的袖子,要他给说段 笑话。他要是想借一副牌,或者打听一下时刻,就马上住下脚来。要是他实在找不到别 的事可干,就顺着狭窄的铁梯,爬上甲板,看看烟囱下面那些没人管的,满身是煤烟的 小孩儿。
  宝庆没儿子,他喜爱男孩胜过女孩。看到这些一身煤烟的可怜孩子多一半是男孩, 他觉着心疼。看着他们,他的大圆眼忽然潮润起来。想起他说过的那些动人心弦的故事, 他体会得出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在大乱中失去爹娘时的那份伤心劲儿。他也想象得出他们 怎样没衣没食,挨饿受冻,从上海、南京一路捱过来,现在又往四川奔。
  他希望能拿出三、四百个热腾腾的肉包子来,给这些面带病容的黑乎乎的小宝贝儿吃。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他什么也拿不出。他仅有的一点宝贵财产就是他的三弦和大鼓,都交给船长保管了。
  他想要给孩子们唱上一段,要不就讲几个故事。可是他心里直翻腾,说不出口。他 跑江湖卖唱,多年学来的要来就来的笑容和容易交朋友的习惯,在这些遭难的孩子面前, 一点也使不上。不行,不能拿出戏台上那一套来对待他们。他一言不发,傻里傻气地站 着发楞。突突冒烟的烟囱里落下来的黑煤灰,在他那没戴帽子的秃头上,慢慢地积了厚 厚的一层。
  看见这些孩子,他想起了他的养女秀莲。他买她的时候,她刚七岁。卖她的是一个 瘦男人,自称是她的叔叔,拿去二十块现大洋。她那时看起来就和这些孩子们一样—— 病病歪歪的,那么脏,又那么瘦,他真怕她活不长。
  那就象是昨天。现在她可是已经十四岁了。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她的亲爹娘。她 当真拿他当亲爸爸吗?她会让个有钱人拐去当小老婆,还是会自个拿主意嫁一个自己可 心的人呢?他常常在心里嘀咕这些事儿。
  他的买卖、他的名声、他全家的幸福,都和秀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当然她还只有 十四岁,什么都不懂。可是她不能老是十四岁,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儿,他全家都得毁了。
  他全家么?他一想起他们,脸上就浮起一丝苦笑。他那不中用的大哥,老是喝得醉 醺醺的老婆,还有那蠢闺女大凤!怎么能不让秀莲从这样一个家里跑掉?
  听见下面甲板上传来欢呼声,他象从梦中醒来,往下看。乘客们都在高兴,因为船 已经驶过了最后一道险滩。两岸只有平缓的山坡,江面变得又开阔,又平静。小小的白 色汽船在找地方歇口气。它象个精疲力竭的老妇人,慢慢地,疲乏地驶向沙滩,它实在 需要休息一下了。船抛了锚。岸上有几间苇子和竹子搭的小屋。
  船拢岸时,西边天上的太阳已经现出金红色。一时间谁也没动。那些驾着船安然穿 过险滩的船长和领港,那些瞧着他们的茶房和乘客,一个个都累得不想动了。就连小白 船看来也乏得动不了窝儿了。
  宝庆掸了掸光头上的煤灰,张大了嘴,大声对孩子们叫道:“来,快来,都来,洗 个澡。”
  他推开人群,领着孩子们走过跳板,象赶一群鸭子,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
  二
  重庆是座山城,扬子、嘉陵两条大江在它脚底下相遇。两条江汇合的地方一片汪洋。
  两股水碰在一起,各不相让,顶起一道水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道水梁是两江的分界,又好象是在那里提醒过往船只,小心危险。
  沿江停泊着一溜灰黑色的大木船,轻轻地晃动着。高高的桅杆顶上,一些小红旗迎 风招展。光脊梁、光脚丫、头上缠着白包头布的人,扛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货物, 在跳板上走上走下。
  轮船、木船、渡船和寒伧的小木划子,在江里来来往往。大汽船一个劲儿地鸣汽笛。
  小木划子象一片片发黑的小树叶,在浪里颠来簸去。到处都是船。走着的,停着的,大的,小的。有老式木船,也有新式汽船。有的走得笔直,有的曲里拐弯。这么多的船聚 在一处,挤得两江汇合的这一片汪洋,也显得狭窄、拥挤、嘈杂、混乱。
  岸边有一溜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难民们争先恐后地跑去买吃的。有大盆冒着热气 的米饭,大块鲜红的猪肉,一挂挂大粗香肠,成堆的橘子。大家围着小吃担子,一边买 着,一边聊着,一边还欣赏着肥肥的大白猪和栗子色的比驴大不了多少的小川马。
  天热得叫人受不了,一丝风也没有。这一片江水象个冒着热气的大蒸锅——人人都 冒汗、喘气、烦躁。划船的和坐船的、挑夫和客人、买的和卖的,都爱吵架。
  灼热的阳光从水面反射上来,照得人睁不开眼。黄黄的砂子和秃光光的大石头,也 让太阳照得发出了刺眼的光芒。人都快烤焦了。山城比江面高出好几十丈,蒙着一层灰 白色的雾,也热得人发昏。下面是一片水,上面是一片石头。山和水之间,隔着好几百 级石阶——又是一道道晃眼的反光。水面是个大蒸笼,山城是个大火炉。
  宝庆象抱孩子似的把他那宝贵的三弦紧紧地搂在怀里。大凤手捧着大鼓。她象托菩 萨似的,小心翼翼,恭恭敬敬捧着那面大鼓。宝庆并不急着上岸,他不打算在人堆里穷 挤。
  多年来跑码头,使他掌握了一整套讨巧省力的本事。他找了个不挡道的地方,抱着 他的三弦,从从容容等着别人先走。好几个钟头以前,他就已经跟同船的伙伴儿们,还 有逃难的孩子们,客客气气地道过别了。
  从乘客们丢魂失魄的样子看来,人家会以为船上着了火,而不是船靠了岸。大家争 先恐后地走下跳板,有的发脾气,有的叫喊、骂人。你推我搡,大家都挤得摇摇晃晃, 有的妇女把孩子挤得掉进江里去了,有的挤掉了高跟鞋。
  忘了锁箱子的,到了岸上,只剩下个空箱子。里头的东西,全都折到水里了。扒手 也忙得不亦乐乎,小偷抄起别人的伞就跑。下流男人的手专找女人身上柔软的地方摸。 宝庆生怕挤着秀莲,不住地招呼:“小莲,别忙,别忙!”
  虽然秀莲还没有发育完全,她却到处引人注意。也许因为她是个下贱的卖唱的,谁 都觉着可以占她点儿便宜;也许是因为她的脸儿透着处女的娇艳,正好和她言谈举止的 质朴动人相称。
  她的脸小而圆,五官清秀,端正。无论擦不擦脂粉,她的脸总是那么艳丽。她的眼 珠乌黑,透亮。她并不十分美,可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然诱惑力,叫你一见就不得不注 意她。她的鼻子又小又翘,鼻孔略略有些朝天。这一来她脸的下半部就显得不那么好看 了,象个淘气的小娃娃。她把小下巴颏儿小鼻子朝上那么一扬,好象世界上的一切她都 不在乎。她的嘴唇非常薄,只有擦上口红才显得出轮廓来。她的牙很白,可是不整齐。 这点倒显出了她的个性。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多,编成两个小辫儿。有时垂在前面,有时搭在后面,用 颜色鲜亮的带子扎着。她的身材还没有充分长成。她穿着绣白花的黑缎子鞋,使她看起 来个儿更矮,人更小。她脚步轻盈,太轻盈了,看来有点不够稳重。她的脸、她的两根 小辫儿和她的身材都和普通的十四岁女孩儿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时带出轻飘飘走台步 的样子来,这才看得出她是个卖艺的。眼下她虽然穿的是绣花缎子鞋,她那年轻灵活的 身子却只穿着一件海蓝色的布褂子。
  天实在太热,她把辫子都甩到脑后去了,也没扎个蝴蝶结。汗水把她脸上的脂粉冲 了个干净,露出了莹润的象牙皮色。她的脸蛋因炎热而发红,比擦脂粉好看多了。
  她好奇的大黑眼睛把岸上的一切,都看了个一清二楚——青的橘子、白的米饭、小 小的栗色马,还有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对她来说,这些东西都那么新鲜、有趣、动人。 她恨不得马上跳上岸去,买上一些橘子,骑一骑那颜色古怪的小马。她觉着,重庆真了 不起。谁能想到这儿的马会比驴小,橘子没熟就青青地拿出来卖!有些携家带口的,已 经到竹栅棚里去歇着了。一个赤条条的小胖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忘了热,忘了那些不 称心的小事。她只想赶紧上岸,不愿意老呆在船上。
  她知道爸爸正盯着她呢!不论心里多着急,她还是不敢一个人下船。她还小,又是 个卖唱的。得要爸爸保护。她只好安安静静地站着,眼巴巴望着青橘子和肥肥的大白猪。 窝囊废坐起来了——他并不想坐起来,可是要不坐起来,争先恐后往下挤的人就会踩着 他的脸。他还在叫唤。据他说,乱七八糟的人打他身边挤过去弄得他头晕。
  从外表上看,他很象他的兄弟,只是高点儿,瘦点儿。因为瘦,眼睛和鼻子就显得 特别大。他的头发向后梳,又光又长,简直就象个刚打巴黎跑回来的艺术家!
  他也会跟着大鼓和弦子唱鼓书,唱得比他兄弟还好。可是他看不起唱大鼓这一门贱业。他也会弹三弦。但他不愿给兄弟和侄女儿弹弦子,因为干这个傍角的活儿的更低下 一等。他什么也不干,靠兄弟吃饭。据他自己说,这不会有失身分。他很聪明。要是他 愿意,他本可以成个名角儿。可是他不打算费这份劲儿。他向来看不起钱,拿弹弹唱唱 去卖钱!丢人!
  从人伦上讲,宝庆不能不供养窝囊废。他俩是一个爹妈生的,不得不挑起这份儿担子。不过窝囊废在家里多少也有点用处:只有他治得住宝庆的老婆。她的脾气象夏天的 过云雨一样,来得快去得快。一旦宝庆对付不了她,只有大哥能对付。她一发脾气,窝 囊废也得发脾气。要是俩人都同时发了脾气,总有一个得先让步。只要她先一笑,窝囊 废跟着也就笑了。俩人都笑了,家里也就安生了。窝囊废老陪着弟妹,跟她一起打牌, 喝酒。
  宝庆护着秀莲,自有他的道理。她是他的摇钱树,而且凭良心讲,他也不能不感激她。她从十一岁起就上台作艺,给他挣钱。不过他总是怕她会*切┞舫呐⒍茄*坏。她越是往大里长,他觉着,这种危险也就越大。于是他也就越来越不放心她。她在 娱乐场所卖唱,碰到一些卖唱的女孩儿,她们卖的不光是艺。他有责任保护她,管教她, 可不能宠坏了她。为了这,怜爱和担忧老在他心里打架;他老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 做才好。
  窝囊废对秀莲的态度可就大不一样了。他并不因为花了她挣来的钱就感谢她。他也 不担心她这行贱业会使她堕落。他对她就象对亲侄女一样。秀莲想要的东西,兄弟和弟 妹要是不给,他真能跟他们干仗。可是他自己就有好多次惹得秀莲生气。他要是没了钱, 保不住就要拿她一个镏子,再不然就是一双贵重的高跟鞋,拿去卖掉。要是秀莲不生气, 他就对她更亲近,更忠心。万一她生了气,他就会涨红了脸,数落她,不搭理她,非要她来赔了不是,才算了结。
  靠岸前不久,方二奶奶刚刚睡着。她向来这样。没事的时候,她的主意来得个多。 一旦有了事,她总是醉得人事不醒。等她一觉醒来,要是事情都妥妥帖帖地办好了,她 也就不言声。要不然,她就得大吵大闹,非说还是她的主意对。二奶奶的爸爸也是个唱 大鼓的。按照唱大鼓人家的规矩,做父母的绝不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学艺,总惦记 着能把她们养成个体面的姑娘,将来好嫁个有身分的丈夫。他们往往愿意买上个外姓女 孩儿,调教以后让她去挣钱。话是这么说,可是二奶奶自己并不是体体面面地长大的。 结婚以前,她也干过卖唱的姑娘干的这一行。
  她年轻的时候,也还算得上好看。如今虽已是中年,在没喝醉的时候,也还有几分 动人之处。她长圆的脸,皮肤又白又嫩。但一醉起来,脸上满是小红点,一副放荡相。 她的眼睛挺漂亮,头发总是随随便便地在脑后挽个髻儿。这个髻有时使她显得娇憨,有 时显得稚气。她个子不高,近年来背开始有点驼了。有时她讲究穿戴,涂脂抹粉;但经 常却是邋里邋遢的。她的一切都和她的脾气一样,难捉摸,多变化。
  宝庆本不是个唱大鼓的,他学过手艺,爱唱上两句。后来就拿定主意干这一行了。 他跟她唱鼓书的爸爸学艺的时候,迷上了她的美貌。后来娶了她,他也就靠卖艺为生了。
  二奶奶觉着,既然秀莲是个唱大鼓的,那就决不能成个好女人。二奶奶这样想,因 为她早年见惯了卖唱的姑娘们。秀莲越长越好看,二奶奶也越来越嫉妒。有时她喝醉了, 就骂丈夫对姑娘没安好心。她出身唱大鼓的人家,一向觉着为了得点好处买卖姑娘算不 得一回事。她打定主意趁秀莲还不太懂事,赶紧把她卖掉,给个有钱人去当小老婆。二 奶奶知道这很能捞上一笔。她可以抽出一部分钱,再买上个七、八岁的姑娘,调教调教, 等大了再卖掉。这是桩好买卖。她不是没心肝的人,这是讲究实际。当年她见过许许多 多小女孩儿任凭人家买来卖去,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要是一个阔人买了秀莲, 她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也少不了穿戴。就是对秀莲来说,卖了她也不能算是缺德。
  宝庆反对老婆的主意。他不是唱大鼓人家出身。买卖人口叫他恶心。他买过秀莲, 这不假。可他买她是为的可怜那孩子。他原打算体体面面地把她养大。一起头,他并没 安心让她作艺。她很机灵,又很爱唱,他这才教了她一两支曲子。他觉着,要是说买她 买得不对,那么卖了她就更亏心了。他希望她能再帮上他几年,等她够年纪了,给她找 个正经主儿,成个家。只有那样,他的良心才过得去。
  他不敢公开为这件事和老婆吵架,她也从不跟他商量秀莲的事。她一喝醉了,就冲 着他嚷:“去吧,你就要了她吧!你可以要她,那就该称你的心了。她早晚得跟个什么 不是玩意儿的臭男人跑了!”
  这类话只能使宝庆更多担上几分心,使他更得要保护秀莲。老婆的舌头一天比一天 更刻薄。
  船快空了。秀莲想上岸去,又不敢一个人走。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把两条小辫 一会儿拉到胸前,一会儿又甩到背后。
  秀莲不敢叫醒她妈。宝庆和大凤也不敢。这事只有窝囊废能做。可是他得等人请, 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的重要。“您叫她醒醒。”宝庆说。
  窝囊废停住叫唤,拿腔作势地卷起袖子,叫醒了她。二奶奶睁开眼来。打了两个嗝。
  一眼看见山上有座城,马上问:“到哪儿啦?”
  “重庆,”窝囊废神气活现地答道。
  “就这?”二奶奶颤巍巍的手指头指着山上。“我不上那儿去!我要回家。”她抓 起她的小包袱,好象她一步就能蹦回家去。
  他们知道要是和她争,她能一头栽进水里,引起一场大乱子,弄得大家好几个钟头 都上不了岸。
  宝庆眼珠直转。他从来不承认怕老婆。他还记得当初怎样追求她,也记得婚后的头 两年。他记得怎样挖空心思去讨好她,把她宠到使自己显得可笑的地步。他一面想,一 面转眼珠子。怎么能不吵不闹,好好把她劝上岸去。终于,他转过身只对大凤和秀莲说: “你们俩是愿意走路呢,还是愿意坐滑竿?”
  秀莲用清脆的声音回答说:“我要骑那匹栗子色的小马。准保有意思。”
  二奶奶马上忘了她打算带回家去的那个小包。她转身看着秀莲,尖声叫道:“不准 这么干!骑马?谁也不许骑!”“好吧,好吧,”宝庆说道,马上抓住了这个机会。他 在头里走,怀里还抱着那把弦子。“我们坐滑竿。来吧,都坐滑竿。”
  大家都跟着他走下跳板。二奶奶还在说她要回家,不过已经跟着大家挪步了。她很 清楚,要是她一个人留下,靠她自个儿是一辈子也回不了家的。何况,她一点也不知道 重庆是怎么回事。
  全家,拿着三弦、大鼓、大包小包,坐上一架架的滑竿。脚夫抬起滑竿,往前走了。
  苦力们抬着滑竿,一步一步,慢慢地,步履艰难地爬上了通向城里的陡坡。坐滑竿 的都安安静静坐着,仰着头,除了有时直直腰,一动也不敢动。前面是险恶的天梯,连 二奶奶也屏息凝神了。她怕只要动一动,就会栽下滑竿去。只有秀莲感到高兴。她冲着 姐姐大凤叫道:“看呀,就象登天一样!”
  大凤很少说话。这一回她开口了:“小心呀,妹妹。人都说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呀! ”
  三
  到了山顶,大家下了滑竿。二奶奶虽然是让人给抬上来的,可是一步也迈不动了。 她比抬她的苦力还觉着乏。她在台阶上坐下,嘟嘟囔囔闹着要回家。这座山城呀,她说, 真是把她吓死了。她要是想出个门,这么些个台阶可怎么爬呢!
  秀莲伸着脖子看城里的大街,心里激动得厉害。高楼大厦、汽车、霓虹灯,应有尽有。谁能想到深山峻岭里也会有上海、汉口那些摩登玩意儿呢!
  她冲着爸爸跑过去。“爸,那儿一定有好旅馆,我们去挑个好的。”
  二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不远就有一家旅店,那就能凑合。她叫挑夫把行 李挑进去。秀莲撅起小嘴,可是谁也不敢反对。
  旅店又小、又黑,脏得要命,还不通风。唯一吸引人的,是门口的红纸灯笼,上面 写
  着两行字:未晚先投宿
  鸡鸣早看天
  男的住一间,女的住一间,两间房都在楼上,窄得跟船舱一样。窝囊废又“哎哟哎哟”地哼哼起来了。他说他觉着又回到了船上。
  旅店是地道的四川式房子,墙是篾片编的,上面糊着泥,又薄,又糟,一拳头就能 打个窟窿。房顶稀稀拉拉地用瓦盖着,打瓦缝里看得见天。床是竹子的,桌子、椅子, 也都是竹子的。不管你是坐着、靠着,还是躺着,竹子都吱吱地响。
  屋子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耗子。还有蚊子和臭虫。臭虫白天不出来,墙上满是一道 道的血印,那是住店的夜里把臭虫抹死在墙上留下的印子。
  一只大耗子,足有八寸长,闷声不响地咬起秀莲的鞋来了。秀莲吓得蹦上竹床,拿 膝盖顶着下巴颏坐着。她的小圆脸煞白,两眼战战兢兢地盯着肮脏的地板。
  除了二奶奶,大家都在抱怨。她跟大家一样,也不喜欢耗子和吱吱叫的竹器家具, 可是到这小店儿里来是她的主意,她咬紧牙关不抱怨。“这小店不坏嘛,”她讲给大凤 听,“不管怎么说,总比在船上打地铺强。”她打蒲包里拿出个瓶子来,喝了一大口。
  天气又闷又热,一阵阵的热气透过稀疏的屋瓦和薄薄的墙,直往屋里钻。小屋象个 薄蛋壳,里面包着看不见的一团火。桌子、椅子都发烫,摸着就叫人难受。一丝风也没 有。
  人人都出汗,动不动就一身痱子。
  宝庆热得要命,连秃脑门都红了。可是他不爱闲呆着。他打开箱子,拿出他最体面 的绸大褂,一双干净袜子,一双厚底儿缎子鞋,和一把檀香木的折扇。不论天多么热, 他也得穿得整整齐齐,到城里转悠一圈,拜访地面上的要人。他得去打听打听,找个戏 园子。
  他不能象大哥那样闲在,也不能象他老婆那样什么都不管。他得马上找个地方, 秀莲和他就可以去作艺,挣钱。要不然,一家子都得挨饿。窝囊废见兄弟急着开张,担 起心来。
  “兄弟,”他说,“我们唱的是北方曲子,这些山里人能爱听吗?”
  宝庆笑了。“甭担心,大哥。只要有个作艺的地方,哪怕是在爪哇国呢,我也有法 挣来这碗饭。”
  “真的?”窝囊废愁眉苦脸。他脱下小褂在胸口上搓泥卷儿。他没有兄弟那么乐观,他也不喜欢这座火炉似的山城。“我的好大哥,”宝庆说,“我出去一趟,您在家照看 着点儿。别让秀莲一个人上街去。别让她妈妈喝醉了,还得让她小心着点烟头儿。这些 房子糟得就跟火柴盒子似的,一个烟头就能烧一条街。”
  “可是怎么能……”窝囊废挺不乐意。
  宝庆知道大哥想说什么,就笑了。“别跟我提那个。他们都怕您。他们就听您的。 是这么着不是?”
  窝囊废笑得有点儿勉强。
  宝庆把他的东西收拾到一块儿,拿块包袱皮包了,挟在胳肢窝里。他在穿上最好的 衣服之前,得先去澡堂子洗个澡,剃剃头。
  他拿着包袱悄悄地走出屋子,不让他老婆看见。她还是听见了。“咦*恪*哪儿去?”
  他没言语,只是摇了摇头,就急急忙忙走下摇摇晃晃的楼梯。
  走出大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开轻快的步伐。他看着街道,很快就把家里的 揪心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喜欢那宽宽的街道,街道两边排着洋灰抹的房子,霓虹灯 亮得耀眼。这真好。这么些个灯,还愁没有买卖做吗?
  他找到了一家澡堂子。一迈进门坎儿,他就不住地给人点头,连茶房也没漏过,就 象他们是他的老朋友一样。他看见有两三个来洗澡的是一起坐船来的伴儿,就跟他们亲 热地拉手道好儿。然后他走到柜上去,悄悄地替他们付了澡钱。
  他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下子人人都知道,有个不寻常的人来跟大家伙儿一块洗澡 来了。就连懒洋洋的四川堂倌也特别献殷勤,跑去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还有热手巾。 他剃了头,刮了脸,然后脱光衣服,不慌不忙地跳进池子,往身上撩了一通热水,接着 坐在池子边,一面在胸口上搓着,一面顺口唱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可是深沉洪亮。他 心旷神怡。要做的事多着呢,忙什么。先唱上一段再说。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美滋 滋的,当然他更喜欢别人捧场。一身的臭汗都洗净了,他穿上了讲究的绸大褂和缎子鞋, 他把脏衣服交给柜上拿去洗,觉得自己干净、利索。走出澡堂门,准备办事去。
  首先,他得闹明白当地的园子里演的都是些什么。他花了个把小时转茶馆,看出沿 江一带都唱的是本地的四川清音、渔鼓和洋琴。拿北京的标准来看,他觉着本地的玩艺 儿不怎么样。他唱的鼓书更有味儿,也更雅。不过一个高明的艺人就得谦虚着点,总得 不断地学点新玩艺儿。
  他高兴的是所有的茶馆买卖都很兴隆。要是这些艺人能赚钱,他和秀莲为什么不能呢。重庆人可能听不懂大鼓。可是新玩艺儿总是叫座的,四川人一定爱看打远处来的新 鲜玩艺儿。重庆现在是陪都了,全国四面八方的人都往这儿涌。就是四川人不来看他的 玩艺儿,难民们也会来的。唔,事情不坏嘛。
  可是他得成起个班子来。秀莲和他不能就那么着在茶馆或江边的茶棚儿里卖唱。绝 不能那么办。他是个从北平来的体面的艺人。他在上海、南京、汉口这些大城市里都唱 过。
  他必得自己弄个戏园子,摆上他那些绣金的门帘台帐,还有各地名人捧他的画轴和 幛子。
  他得有一套拿得出手的什样杂耍,得有俩相声演员,变戏法的,说口技的。不论 哪一桩,他都得去主角。要是他一时成不起一个唱北方曲艺的班子,他就得找俩本地的 角儿来帮忙。不论怎样,得叫重庆人看看他的玩艺儿。
  他加快了步子,又开始冒汗了。不过出汗也叫人舒服,凉快。背上越是汗涔涔的, 他越是畅快。
  跟别的大城市一样,重庆多的是茶馆。宝庆走了一家又一家,很快就知道了哪些人 是应当去拜访的。有些人的名字他在来重庆之前就知道了。去拜会之前,他还是情愿先 坐在茶馆里领略一下本地风光。你在这儿什么人都看得见——商人、土匪、有学问的人 和耍钱的。宝庆见人就交朋友。
  在一家茶馆里,他碰见了老朋友唐四爷。唐四爷的闺女琴珠也是个唱大鼓书的艺人。
  宝庆在济南、上海、镇江这些城市里,跟唐四爷在一个班子里混过事。他的闺女琴 珠嗓门挺响亮,可是缺少韵味。宝庆看不上她的玩艺儿更瞧不上她的人品。对她来说, 钱比友情更重要。她的爸爸唐四爷也是一路货。方家和唐家以前大吵过,后来多年不说 话。
  可是今天见了面,宝庆和唐四爷都觉着象多年不见面的亲哥俩。他俩亲热地拚命握手,激动得眼泪花花的。宝庆要找个唱鼓书的好把班子凑起来,唐四爷急着要给他闺女 找个好事由儿,要不然,他愁眉不展地说,他全家都得流落在重庆,一筹莫展。眼下的 穷愁使他们忘了过去的那些别扭。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再见面,俩人心里都热呼呼的。宝 庆很知道,要是跟唐四爷在一个班子里,早晚他得吃亏。可是眼下这么缺人,他不能放 过这个机会。在唐四爷那头,他一见宝庆,就觉得好象一块肥肉掉进了嘴里,他决心死 死咬住这块肉不放。他明白要叫宝庆上钩并不难。过去怎么办,现在还怎么办。不过在 他和宝庆握手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泪倒的确是真的。“我的好四爷!”宝庆亲热地说, “您怎么也在这儿?”“宝庆,我的老朋友……”唐四爷的眼泪滚下了腮帮子,“宝庆, 您得帮帮我,我在这荒山野店里真没辙了。”
  唐四爷是个矮矮瘦瘦,五十来岁的人。别看他的身子骨儿小,嗓门倒很响亮。他的 脸又瘦又长,鼻梁既高且窄,象把老式的直剃刀。他一说起话来,就不住点地摇头晃脑。 一对小眼睛深凹凹的,很少正脸瞧人。
  “宝眷都来了吗?”宝庆说。
  “是呀,连小刘都跟我们来了。”
  “小刘?”宝庆一下子想不起来,“是给您闺女弹弦子的那个吗?”
  “是呀!”唐四爷瞅着宝庆,瞧出宝庆非常高兴。他猜出宝庆急着要找个弹弦子的。
  他那大哥窝囊废弹得一手好弦子,可是他不肯干这一行。要是宝庆找不着个弹弦子的, 他就算是真的坐了蜡。小刘弹得不算好,可是在这么个偏僻的山城里,也就能将就了。
  “走吧,我的好四爷。带我去见见您的宝眷。”宝庆更加亲热地说着。他想马上见 见小刘和琴珠,让他们搭他的班子。“宝庆,我的好兄弟,我们来了快两礼拜了,还没 一点辙呢!”唐四爷叹息着说。“您有点门儿了吗?”他想先弄清楚宝庆到底能给他点 什么好处,然后再让他见小刘和他闺女。宝庆的亲热,倒引起他的担心来。
  宝庆意味深长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好四爷,只要您肯帮忙,我就能把买卖弄 起来。您想想——有了小刘、琴珠、我闺女秀莲和我,这就有了三个段子了。只要再找 上几个人——找几个本地作艺的什么的——马上就能开锣了。走呀!”
  “您拿得稳?”别人的热心解不开他心里的疙瘩。“我的好四爷,”宝庆神气起来了,“您想我方宝庆能骗您吗?我说能干起来,就能干起来。”
  唐四爷摇了摇头,心里很快打开了算盘。一开头他是想要宝庆帮忙来着,如今他见 宝庆那么急着想跟他凑班子,就又觉着该扭转一下形势,让宝庆倒过来求他。
  “宝庆,”他开了口,“我得回家去先跟他们合计合计。”
  宝庆知道唐四爷滑头。不过他也看出唐四爷没有完全拒绝搭伙儿干。于是他也装作 一点儿不着急。“好四爷,您想回就回去吧。有了琴珠和小刘,我可以成班子,不过您 也得明白,没有他俩我也成得起个班子来。给他们捎个好。再见。”说着,他就要走。
  唐四爷笑了。“别走呀,宝庆。您要是乐意,就来跟大伙儿说说。”
  唐家住的店比方家住的还要小。地方越是小,就越是显得唐四奶奶和琴珠“伟大”。
  四奶奶有三个唐四爷那么宽,琴珠至少要比她爹高上两寸。娘是座肉山,闺女是个宝塔。
  俩人都一个劲儿地"吧茸印*
  琴珠只有在台上还有几分动人之处。上台的时候,她可以把脸蛋和嘴唇都抹得红红的。她的眉毛又粗又黑,头发烫得一卷一卷的。此刻她没化装,脸上汗涔涔的。宝庆想:她可是真够丑的了。不过她的眼睛还挺漂亮,能盯得你发窘。乍看之下她的眼珠是褐色的,又大又亮,忽闪忽闪的。可是那对眼珠子要是盯上了你,就会变得越来越黑。
  四奶奶是个尖嗓门。不说话的时候,也呼噜呼噜地喘气。“哟,”四奶奶叫了起来,“我当是谁来了呢,敢情是宝庆呀!”她坐在一把竹椅上,屁股深深地嵌在椅子里,简 直没法站起来迎接宝庆。她拿着一把芭蕉扇拚命地"埃盟羌馍っ藕埃骸罢庀驴珊绵叮*我这就放心了,这下子我们不会饿死在这儿了。您这边坐,您坐呀。四爷,沏茶来。“ 宝庆四面瞧了瞧,没处可坐。”我不坐,“他客气地说,”甭费事了,四爷,我不渴。四奶奶,您身体还好吧?“”好!“唐太太气呼呼地说,”打来到这么个鬼地方,我都 掉了十几斤肉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胖胳膊,叹了口气。
  “您呢,琴珠姑娘?”宝庆笑眯眯的,想表示好感。琴珠先笑了一阵子,这才想出 话来。“唔,方二叔,您的脑门还是那么亮。”她打趣地说。
  宝庆笑了。他想,从琴珠的样子看来,穿得挺随便,又没擦脂抹粉,眼下可能还没 干那号买卖。宝庆一向不喜欢她,也不愿意秀莲跟她瞎掺合,怕跟她学坏。只要有钱, 琴珠什么都干得出来。宝庆不知道她现在跟小刘是不是也有一手,不过那当然不是为了 赚钱。
  他定了定神,问道:“小刘呢?”唐四爷叫道:“小刘,小刘,快出来,方二爷 在这儿呢!”
  小刘懒洋洋迷离迷瞪地蹭了出来,一面还打着哈欠。他约摸有三十岁,又瘦又弱。 他五官清秀,可是瘦得厉害,好象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他的脸煞白,象个大烟鬼。这 会儿他刚醒,脸上有团粉红色,使他显得年青,单纯。他见了宝庆真是高兴极了。他笑 着,柔声柔气地说:“哟,方二爷,”见宝庆站着,忙说,“我去给您搬把椅子来。”
  “甭客气,”宝庆很客气地说,“过得好吧,小刘?”
  唐四爷连忙打岔:“咱们说正经的吧。别尽站着。”“对,方二爷,”四奶奶说,“您有主意,您先说。”她拚命"吧茸印*
  宝庆开了口,诚心诚意地说:“琴珠,小刘,我来求您们帮忙来了。我想成个班子。 ”
  “那还有什么说的?”四奶奶笑了。“是您要我们帮忙的,所以您得预支点钱给我们。”
  宝庆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过很快又装出了一副笑脸:“我的好四奶奶,您要我预支?
  咱们不都一样是难民吗?“
  四奶奶绷着脸。小刘本来想说他愿意帮忙,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拿出一包“双枪牌”香烟,挨个敬了敬。除了宝庆,每人拿了一支。
  “不预支,我们不能干。”唐四爷说。
  “交情,信用,”宝庆断然地说,“不是比什么都强吗?”宝庆说得很恳切,动人 肺腑。
  “要是您成不了班子,我们又在别处找到了事儿,那又怎么办呢?”唐四爷问。他 对交情和信用不那么信服。“那我哪能拦着您府上的财路呵!”宝庆有时也挺厉害。“ 是吗?好哇,我们都得白手起家罗,哎哟。”四奶奶泄了气,喊了起来,两眼瞪着天花 板。
  “说真格的,”宝庆说得挺带劲,“要是咱们成起了班子,我还能亏待了你们?我 闺女秀莲拿几成,琴珠也拿几成。小刘呢,给谁弹弦子,就跟谁二八分账,这是老规矩。 成不成?”“我……”小刘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不敢把自己的意思大声说出来,点点 头,表示同意。
  唐四爷和四奶奶拿定主意不再说话了。他们呆呆地盯着宝庆,想难为他,逼他提出 更好的条件来,其实他们也知道,他提的条件本来就不坏。
  琴珠到底开了口:“方二叔,就依您的吧!”唐四爷和四奶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那好,就这么定了,回头听我的信儿。”说完,宝庆就告辞了。
  四
  鼓书场名叫“升平”,是照着宝庆三十年前在北平看见过的一个书场的名字起的。
  小小的书场,坐落在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能上二百来座儿。按宝庆的算法,只要有 一百个听书的,他就不赔本;有了一百五十个人,就有赚头;要是客满了呢,那就很能 捞上两个了。
  到了开锣的那天。宝庆睡不好觉。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找来一张包东西的纸,把他今天一天要做的事都记在上面。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一张纸,叠起来,放在口袋里, 然后出了门。
  他先去看他头天在书场外面的布置。招牌的周圈,镶了一道红、白、蓝三色相间的 电灯泡。在黎明的曙光里,灯光显得有些昏暗,可是就象在梦境中一般,美极了。牌下 面是一个玻璃镜框,里面红纸黑字,写着角儿们的名字。正中横着三个大黑字:方宝庆 ;两边红底金字,是秀莲和琴珠。下面写着一堆从电影广告上抄来的绘声绘色的词儿。
  宝庆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名字。真不减当年哪!他实在应该得意。在先,他搭过人 家的班,也自己成过班。可是论玩艺儿、论名声,他都比不过别人。眼下这是第一次, 他挂了头牌,心里没法不得意。
  他心满意足,冲着牌儿望了老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他走进一家小茶馆,要了 一壶茶。
  喝完茶,他去找小刘,商量给秀莲溜活①的事儿。他自个儿用不着溜,他已经是个 老艺人了。万一小刘错了板眼,他会泰然自若地照样往下唱。可是秀莲就不一样了。弹 弦的要是走了板,她就得跟着乱套。所以他得让小刘先跟她溜溜活儿,别一上场就砸锅。
  但是他没有勇气一直跑进旅店里去把小刘叫出来。要是让唐家的人见了,就会想方 设法,硬不让小刘跟秀莲溜活。
  他走进旅店的账房,给了茶房几个钱,让他把小刘找下来,悄悄说两句话。见了小刘,宝庆嘱咐他:“别拿您的弦子,我那儿有一把,要是我大哥听见您弹,说出点啥话来,您别放在心上。我们总得养家吃饭哪。”
  小刘懒洋洋地笑了笑,答应下午来溜活。
  宝庆两天前才光顾过理发馆,这会儿又去剃了头,刮了脸。剃完,他打口袋里掏出 那张单子,琢磨着。他得拜会所有帮过他忙的人,特别是官面上的和地痞流氓头子,得 给他们几张招待券,求他们帮忙,照应。
  他还抽出时间,把在书场里干活的人都一一知会到:卖小吃的、卖茶水的、卖香烟 瓜子的、管热手巾把的、卖门票的、看座儿的、坎子上的②,都招呼到了。他们下午四 点来,要先祭祖师爷和财神,求个吉利。
  宝庆已经成了城里的知名人物了。他走到哪儿,人人都认识他。茶馆、酒馆和饭庄 里的账房和跑堂的,都知道他成了班,今儿个晚上开锣。他们管他叫“方大老板”,一 个劲儿地恭喜他——都想闹张开锣的招待券。不过宝庆只是向他们拱手道谢,对他们的 种种暗示未置可否。他一走开,就自个儿叨咕:“我光顾你们的时候,什么时候拿过你 们的招待券?哪一次没给小费?”
  等他回到小旅店,已经是两点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小刘也过来跟秀莲溜过活了。
  她已经上了装,正在抱怨没钱买一双新鞋。
  “今天先凑合着吧,”宝庆说,“就穿那双缎子的绣花鞋好了。等我一有了钱,就 给你买双新的。”她撅着嘴,不过还是穿上了缎子鞋。
  二奶奶是盛装打扮,清醒得出奇。她记得是四点祭神,一直没敢喝酒,怕亵渎了神 仙会招灾。只要戏一完,钱柜子里有了钱,她就要喝上一两杯,庆贺一下。
  大凤看来不大高兴。祭神跟她没关系。再说,看见妹妹打扮得那么漂亮,她有点嫉妒。
  宝庆觉出来了。“好大凤,别耍孩子脾气!等我挣了钱来,也给你买一双新鞋。就 买我今天在铺子里见过的那种顶漂亮的鞋。”
  大凤没言语。
  “好大哥,”宝庆又对窝囊废说,“我要歇口气,今儿晚上我得把所有的玩艺儿都 亮出来。我的亲大哥,请您上一趟园子,把祭神的事儿预备一下。您的记性比我好,求 您帮我操持操持。等散了戏,我请您喝两盅儿。**
  连求带哄,他说得窝囊废答应帮忙。这一来,他就只好听窝囊废没完没了地讲,祭 神的时候,场子该怎么安置。窝囊废爱显派他的学问。
  “是,好大哥,”宝庆连连点头,“我听您的——求您别再往下说了。已经两点了,就请动身吧。”
  一晃就是四点。祭神是在后台。窝囊废已经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墙上贴上了红纸,写的是祖师爷——周庄王之神位。神位前有香案,一对红烛,一个大极了的锡香炉,供着几碟干鲜果品。还有三杯白酒。桌子四周围着大红绣花的缎子桌围。
  周围三面,靠墙摆着凳子。屋子当中一张长桌,铺着白桌布,摆着茶壶茶碗,点心 、瓜子、香烟,还有一瓶刚掐来的花儿。
  应邀来参加表演的本地杂耍艺人,一个一个地走了进来。他们都穿得挺破烂,因为 都失业很长时候了。有的抽着长杆烟袋,有的一面"白虐沤渡龋幻媾缱畔阊獭*
  门一下子开了,宝庆走了进来。他冲着屋里的人一躬到地,秃脑袋从左到右转了半 个圈子。嘴里不住地说:“请坐,请坐。”他知道大家都会站起来迎他。他不大佩服本 地艺人,本地艺人也瞧不起“下江人”①。不过宝庆不愿意这种彼此瞧不起的劲头显得 太露骨。
  他直起了腰。秀莲慢慢走了进来。他带着笑脸,向大家介绍:“这是我闺女秀莲。”
  秀莲调皮地笑着。她微微一鞠躬,走到桌边,摘下一朵花,别在身上。
  “秀莲,”宝庆吩咐,“敬客人们瓜子。”他还站在门口,等他的老婆。
  秀莲拿起瓜子碟,自己挑了一粒,正要嗑,又放回去了。“这是我内人,”宝庆又 介绍开了。
  二奶奶架子十足,挺有气派地点了点头,跟艺人们一起坐下。她想用四川话跟本地 艺人聊天,他们又想用她说的那种官话来回答。结果谁也听不懂谁的,不过彼此都觉得 尽到了礼数。
  “哦,大哥,”宝庆说着,冲窝囊废奔了去,“真行,真行,真有您的!我布置不 了这么好。”他一边说,一边往四面瞧着。窝囊废听着兄弟一个劲儿地夸他,不由得高 兴地笑了。他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好让宝庆看看他有多么累。在园子里干活的人这 会儿也来了:看座儿的、卖票的、捡场的、拉琴的。他们不是艺人,本来用不着来祭祖 师爷。可是宝庆把他们大家都请了来,想让他们看看,艺人也讲规矩,也有自个的祖师 爷管着;他们不是象外人想的那样,是没人要的野叫花子。
  唐家来得最晚,这是身分。唐四奶奶打头阵,跟脚就是琴珠,唐四爷殿后,小刘象 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可怜巴巴地跟着。
  四奶奶穿了一件肥大无比,闪闪发亮的绿绸旗袍,看起来有四个唐四爷那么大,堆 满了横肉的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脂粉,嘴唇也涂满了口红。她身上真是珠光宝气:一对 大耳环,手指上戴了四个戒指,都镶着假宝石,迎着光,闪闪发亮。
  她一进门,就摇摇摆摆直奔二奶奶和秀莲,象招呼最要好的朋友那样招呼他们,“ 好姐姐——哟,瞧小莲多俊哪。”完了就招呼方家兄弟。别的人,她正眼也不瞧。
  四奶奶不跟宝庆商量,就把她丈夫叫了过来。“给祖师爷上香!”她想让他来主祭。
  宝庆忙把唐四爷拉开,摇了摇头。他是班主,不能让别人来主祭。他走到神位跟前,点着了香。等冒出一缕缕弯弯曲曲的蓝烟,他就把香插进香炉。然后又点着蜡烛。神位 前一下子亮了起来,闪烁着各样的色彩。大家都安静下来,一片肃穆。宝庆恭恭敬敬地 向祖师爷磕了头。求祖师爷赏饭吃,保佑他买卖兴隆,叫他说唱叫座儿。他跪着,心里 一直在默祷,求祖师爷保佑秀莲,别让四奶奶和她丈夫捣乱。园子外面响起了震耳的爆 竹。
  五
  到七点半,园子里就快上满了。宝庆看着一排排挤得满满的座儿,高兴得合不拢嘴,不过他也担着心,怕书场门口出事。他请了本地两个坎子上的来把门。他们都有经验, 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瞧出来。不过宝庆可不愿意他们真动手。开锣头一晚就打架,总不 是吉庆事儿。他也不愿意亲自去管那书场门口的事。要是跟人闹起来了呢,岂不更糟。 他得处处走到,事事在心,又不能让别人注意他。可一旦要是出了事,他又得随时在场。
  他在后台,留神着每一件事。需要的时候,他就伸出闪闪发亮的秃脑袋,指点一气。
  他鞠躬,谁到了眼前就跟谁握手,满脸堆笑,叫人生不起气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女角儿的脂粉香,总会吸引一些爱惹是生非的浪荡子弟。宝庆不断把泡在舞台门前的这 号人撵开。他们就爱跟姑娘们纠缠。可是这种事也难办,有的人可能是地面上要人的朋 友。要是的话,他总得把他们请到后台喝茶。于是就会有那么一位,自动跑上台去,当 场送给他一幅幛子,给他捧场。一个艺人有多少操心的事儿!
  到了八点,园子里已经是满满的了——不都是买票的。人这么多,是因为宝庆发出 了一批请帖和招待券。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客满是件吉祥事儿。他奔到前面,兴 奋地叫人在门口挂上了“客满”的牌子。他掌心发潮,又急忙回到后台,张罗开演。
  头一个节目是一位本地艺人的金钱板——尖着嗓门,野调无腔,不地道。听众都不 理会他的,只顾说话,喝他们的茶。
  宝庆打后台往外瞧,场子宽而短,小小的戏台前面是一排排的木头凳子。靠两边墙 摆着好些方桌,每张桌子周围,都摆了四、五把椅子。舞台的门帘上绣着有绿叶衬托的 大红牡丹,还绣着他的名字。这是特意在上海定做的。墙上挂着幛子,还有各地名人送 给他和秀莲的画轴。书场虽小,却颇吸引人。台前悬着一对大汽灯,射出白中带蓝的强 光,把听众的脸都照得亮堂堂的。宝庆乐了,这都是他的成就。门帘台帐上都绣着他的 名字。每一幅画,每幅幛子,都使他回想起过去的一段历史,他到过上海、南京等许多 大城市,有过不少莫逆之交。
  他从台后瞅着台下。前两排坐的是本地人,其余的听众多数是“下江人”。就是本 地人,多半也是在外省住过,在外省混过事儿的,因为打仗才跑回重庆。他们来听宝庆 的,不过是为了让人家知道他们见过世面,听得懂大鼓书。宝庆久久地盯着坐在舞台两 侧的一些人看。有些是熟座儿,他们都是内行,到这里来,是为了看看宝庆和他这一班 人的玩艺儿。他们背冲戏台坐着。只听、不看。他们对女角的脸蛋儿不感兴趣。宝庆皱 着眉观察他们的表情。要是他和秀莲的玩艺儿打响了,他们就会常来。渐渐地,听众越 来越安静了。
  宝庆知道,这就是说玩艺儿越来越招人。这也说明,听众已经喝够了茶, 也嗑完瓜子了。
  要是再不看看台上,就没什么事可干的了。
  轮到秀莲上场了。
  小刘已经定好弦子。他慢慢走上台,手里拿着一把三弦,瘦小清秀的脸,在发着蓝 光的汽灯下苍白得耀眼。他那灰色的绸大褂,象把银刀鞘似的紧紧裹着身子。他静静地 在桌子旁边坐下,十分小心地把弦子放在桌上,卷起袖子。然后,他拿起弦子,搁正了, 用绑在手指头上的指甲试了试弦。他歪着脑袋听了听调门,接着就傻盯着一幅幛子瞧着, 脸上带了一副不屑的神气,好象很不情愿当个傍角儿似的。
  桌边支着一面大鼓,那是宝庆从几千里外辛辛苦苦带来的。鼓楗子比筷子长不了多少。还有一副紫红的鼓板,带着黑穗子。桌围子是绿绸子的,绣着红白两色的荷花,还 有“方秀莲”三个大字。
  门帘慢慢地挑起来,“别紧张,别紧张,留着点嗓子,”她还没出场,宝庆就一再 提醒她。帘子一掀,秀莲安详地走了出来,穿着漂亮的服装,象仙女一样娇艳。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吸引听众的注意。然后她抬起小圆脸,脸上浮起了顽皮的微笑。
  她穿了一件绉纱的黑旗袍,短袖口镶上一遭白色的图案花边。手腕子上一块小表闪 闪发亮。两条小辫扎着红缎带,垂在胸前。红缎带和她的红嘴唇交相辉映。她每走一步, 都象在跳舞。
  她以轻盈的步态,极富魅力地飘飘然走到鼓架前,拿起鼓楗子,打了一段开场鼓套,小刘马上开始弹了起来。秀莲跟着弦子,偶尔敲两下鼓,不慌不忙,点出了板眼。她眼 神注视着鼓当中。微笑还留在脸上,好象她刚想起了一个笑话,却使劲憋着,不让笑出 来。
  大鼓和弦子一下子都打住了。秀莲笑了笑,朝下望着听众。她腼腆地轻声说,要“ 伺候诸位”一段《大西厢》,接着就起劲地敲起鼓来。
  文怕《西厢》,武怕《截江》,半文半武《审头刺汤》。①《大西厢》是大鼓书里 最难唱的段子。只有三、四位名角儿敢唱它。崔莺莺差红娘去召唤张生的恋爱故事,尽 人皆知。可是,大段的鼓词和复杂的唱腔,往往吓得人不敢唱它。它的词儿都是按北京 土话来押韵的。要是北京话地道,口齿又伶俐,吐字行腔就能清晰、活泼,象荷叶上的 露珠一样。可是,要是唱的人没有这一门嘴皮子上的功夫,那就八成儿非砸不可。
  秀莲铺场②的时候,声音很小。坐在两厢那些内行的熟座儿,背冲着戏台,根本没 听见她说的是什么。她唱完头一句,大家都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看是谁在唱这个难对付 的段子。她的声音不高,可是,唱腔是没的可褒贬的。她一口气唱完了长长的第一句, 象是吐出了一串珠子,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圆,那么实在,那么光润:  二八的俏佳人 懒梳妆,崔莺莺得了个不大点的病她躺在牙床,躺在牙床上,半斜半卧。您看这位姑娘, 蔫呆呆得儿闷悠悠,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楞楞瞌瞌,冷冷清清,困困劳劳,凄 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香闺,低头不语,默默无言,腰儿瘦损,乜斜着她的杏眼, 手儿托着她的腮帮。
  自始至终,秀莲唱得很拘谨,好象并不想取悦听众。可是一到难唱的关口,她满行。
  她不象有的角儿,一遇到复杂多变的拖腔,就马虎带过。她唱得越来越快,但她态度从容,一副活泼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唱着,充满了感情。唱到最后,她来了一个高腔,猛 然间刹住了鼓板,结束了演唱。她把鼓楗子和鼓板轻轻地放到鼓上,深深一鞠躬,小辫 上的缎带头,差不多碰到了鼓面。然后她转过身去,慢慢走向下场门。快到门口就跑起 来,象个女学生急着想放学一样。
  直到她跑进下场门的帘子里,才响起一阵掌声。坐在前排的听众不懂她唱的是什么。
  掌声来自两厢的熟座儿。虽然她的嗓门还嫩,他们还是鼓了掌,他们知道,这么年青的 姑娘唱这么复杂的段子,是很不简单的。
  小刘知道秀莲挑的这个段子是最难唱的,他的活没出错,心里很高兴。秀莲一唱完,他长出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衫,跟着她下了场。
  有的听众站了起来,好象要走的样子,他们觉着失望,因为秀莲唱的时候,正眼也 没瞧他们一眼,更糟的是,他们根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
  桌围子又换了一副。这回绣的是一只鹤和两只鹿,还用五彩丝线绣了两个大字:琴珠。听众又坐下了。等等也好,看看琴珠是不是会好一点儿。
  小刘先出场。这回他定弦的时候,把弦拨得分外响。他给秀莲傍角儿的时候,想的 是别出错,到了这会儿,他想卖弄一下才情了。定好了弦,他心急地等着琴珠上场。两 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场门的帘子。
  琴珠终于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她低着头,很快地走到鼓架跟前,好象她忙着要快 点把段子唱完,好去干别的更要紧的事儿。
  她是个高个儿,加上今晚上又穿上了高跟鞋,烫得卷卷的头发,高高地堆在头上, 看着象个高大的穿着中国旗袍的洋女人。她的脸涂抹描画得很仔细,身上紧紧箍着一件 大红旗袍。她的耳朵、手指和手腕上,都戴着从她妈那儿借来的假宝石首饰,俗不可耐 的闪闪发光。
  舞台是个古怪的地方,它能叫丑女人显得漂亮。琴珠长相平常,可是技艺和矫揉造作,使得她的一切都显得五光十色,闪闪发亮。她的外地派头和怪里怪气,使她一出场 就博得个迎头彩。
  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她的鼓点敲得很响,荒腔走板,合不上弦。小刘使出全身的劲 儿拨弄着三弦。为了使手指用得上劲,他身子略往后仰,因为用力太过,使劲咬着下嘴 唇。
  大鼓、云板、三弦齐响,弄得人发昏,可是听众都聚精会神,好象早已习惯了这种 声响。
  琴珠很快就觉出了她的成功,于是就给自己的那号买卖拉起生意来。她先对某一个 人做了一阵媚眼,然后转过去又找第二个人。对两个人都使了个眼色,眼珠子从棕到黑, 从黑到棕变化了好一会儿。第一个段子唱完,她宣布要“献演”一个特别节目:《杜十 娘怒沉百宝箱》。听众都乐了,来了个满堂彩。
  她的嗓门很尖,很响,后音有点嘶哑。她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喊,不是唱,毫无低回 婉转之处。谁也不理会她咬字清不清,就是吐字吐错了,也没什么要紧。谁也不注意她 唱的是什么。男人们懂得她抛过来的眼神,喜欢她的媚眼。对琴珠来说,这比咬字清楚 重要得多了。
  小刘的弦子,跟她合不合得上,也无关紧要。他把胳膊抬得高高的,使劲地弹着。 一个弹得带劲,一个喊得响亮,就是走了板,俩人也搭配得好极了。听众都凝神屏息地 瞧着。乌烟瘴气地吵了有二十来分钟,琴珠才唱完了她的段子。她低头朝下看,脸儿从 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看了好几遍。然后她抬起头,慢慢走下场,一路故意地扭着屁股。 她背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宝庆唱的是压轴戏。
  他的桌围子是红哔叽的,没绣花,用黑缎子贴了三个大字:方宝庆。桌围子刚一绑上,园子后面的门就开了,人开始往外涌——听过那个穿高跟鞋的娘们,谁还要再听一 个男人家唱?只有少数人没走,他们也腻歪了,不过总得有点礼貌。
  门帘一掀,汽灯的亮光,照得宝庆那油光锃亮的秃脑门,闪出绿幽幽的光。他走上 台来的工夫,对观众的掌声,不断报以微笑,同时不住地点着头。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海 蓝色绸长衫,千层底的黑缎子鞋。他上场时总是穿得恰如其分。
  他沉着地走向鼓架,听众好奇地瞧着,他才不在乎那些弃他而去的人呢,那不过是 些无知的人,他对自己的玩艺儿是有把握的。那些熟座儿会欣赏他的演唱。走几个年青 人没什么要紧。他们到书场里来,也不过就为的是看看女角儿。
  他的鼓点很简单,跟秀莲敲得相仿佛。不过他敲得重点儿,从鼓中间敲出洪亮悦耳 的鼓点来。他的眼睛盯着鼓面,有板有眼地敲着。鼓到了他手里,就变得十分驯服。他 的鼓点支配着小刘的弦子,他这时已经弹得十分和谐动听。
  唱完小段,宝庆说了两句,感谢听众光临指教。今儿是开锣第一天,有什么招待不 周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他说,要不了几天,就能把场子收拾利落了。他本想把这 番话说得又流利又大方,可是到了时候,本来已经准备好了的话,一下子又说不上来了。 他一结巴,就笑起来,听众也就原谅了他。他们衷心地鼓掌,叫他看着高兴。
  他介绍了他要说的节目——三国故事《长坂坡》。他还没开口,听众就鸦雀无声了。
  他们感觉得出来,他是个角儿,象那么回子事。宝庆忽然换了一副神态。他表情肃穆, 双眉紧蹙,两眼望着鼓中间。
  他以高昂的唱腔,迸出了第一句:“古道荒山苦相争,黎民涂炭血飞红……”听众 都出了神,肃然凝听,大气儿也不敢出。宝庆的声音如波涛汹涌,浑厚有力,每一个字 儿都充满激情。他缓缓地唱,韵味无穷。忽而柔情万缕,忽而慷慨激昂,忽而低沉,忽 而轻快,每个字都恰到好处。
  宝庆的表演,把说、唱、做配合得尽善尽美。他边做边唱:“忠义名标千古重,壮 哉身死一毛轻。”他也能凄婉悲恸,摧人肺腑:“糜夫人怀抱幼主,凄风残月把泪洒… …”
  只有功夫到家的人,唱起来才能这样的扣人心弦。
  宝庆一边唱,一边做。他的鼓楗子是根会变化的魔棍,演什么就是什么。平举着, 是把明晃晃的宝剑;竖拿着,是支闪闪发光的丈八长矛;在空中一晃,就是千军万马大 战方酣。
  他一弯腰,就算走出了门;一抬脚,又上了马。
  秀莲和琴珠唱的时候,也带做功。可是,秀莲没有宝庆那样善于表演,琴珠又往往 过了头。宝庆的技艺最老练。他的手势不光是有助于说明情节,而且还加强了音乐的效 果。
  猛的,他在鼓上用力一击,弦子打住了,全场一片寂静,他一口气象说话似的说上 十几句韵白。再猛击一下鼓,弦子又有板有眼地弹了起来。
  这段书说的是糜夫人自尽,赵子龙怀抱阿斗,杀出重围。他唱书的时候,听众都觉 得听见了杂沓的马蹄声和追兵厮杀时的喊叫。
  最后,宝庆以奔放的热情,歌颂了忠义勇敢的赵子龙名垂千古。他说这段书的时候,时而激昂慷慨,时而缠绵悱恻,那一份爱国的心劲儿,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 他一躬到地,走进了下场门。演出结束,一片叫好声,掌声雷动。
  宝庆擦着脑门上的汗珠,走到台前来谢幕。又是一片叫好声。他说了点什么,可是 听不见。大家都叫:“好哇!好哇!”“谢谢诸位!谢谢诸位!”他笑容满面,不住地 道谢。“明儿见!请多多光顾,玩艺儿还多着呢!务请光临指教。”说着话,他抻了抻 海蓝的绸大褂儿,褂子已被汗湿透,紧紧地贴在脊梁骨上了。
  343老舍文集第六卷348
  六
  唐四爷忙着来拿开锣第一天晚上琴珠应得的那份钱。跟往常一样,他总觉着大家都 合计好了要骗他。宝庆和账房先生忙着结账的时候,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们。他从 账房走到后台,留神大伙儿都在干些什么,然后又走到前边来。他要马上把钱拿到手, 谁也甭想少给他闺女一个子儿。
  四奶奶实在太胖了,没法亲临账房,监督算账。要是她挤进账房,别人就谁也甭想 进去了。所以她象一尊弥勒佛似的,坐在后台一把大椅子里,眼睛净盯着她男人瞅不到 的那些地方。她分钱的劲头儿比谁都足。眼下她正在跟秀莲闲聊,听秀莲说些孩子话。 四奶奶也疼孩子,别人家的小孩越不懂事,她越觉得有趣。
  招待券发得太多,收入无几,演员们拿不到足“份儿”。按老规矩,不足之数,大 家分摊。可是,宝庆大方地说,这是开锣第一夜,他情愿一个子儿不要,让大家拿满份 儿;他希望明儿晚上大家还是都来。不论怎么说,他得邀买人心。
  唐四爷一听,更加起了疑。他从来不肯吃亏,也不相信别人会自己找亏吃。宝庆一 定是昧下了一些钱,这会儿又来装大方,我唐四爷可不能就这么着让他把钱拿走。可是 收入和账目都在眼前,唐四爷挑不出毛病。他急急忙忙跑到他老婆跟前,和她咬了一会 儿耳朵。怎么办?怎么对付这个狡猾的宝庆?他俩靠琴珠吃饭已经有十来年了。过去就 受过骗。得想出点招儿来打宝庆身上多挤出俩钱,哪怕只有半块呢!
  耳朵咬了有一分来钟,四奶奶决定还是接受分给琴珠的那份儿钱。她得把钱拿过来,放在贴肉口袋里,这才算牢靠。然后,她让唐四爷把琴珠带回家,留下她来对付宝庆。 她是个妇道人家,就是败下阵来,也算不得丢人,过几天就算没这档子事了。她长吸一 口气,双手交叉搁在高耸的胸前,等着宝庆。
  琴珠也急着要走,她想门外一定有好多人等着瞧她。也许还会有财主、漂亮的阔少 爷什么的。她喜欢人家瞧她。当人家盯着她瞧的时候,她真觉着自己是个美人。于是她 使劲地扭着屁股,走出了门,她爹很体贴地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四奶奶坐在那儿,咯咯咯咯地傻笑着,象只刚下过蛋的鸡。忽然之间,她绷起了脸。
  “宝庆呀,”她叫着,“上这边儿来,我有话要跟您说。是要紧的事儿!”
  宝庆明知她决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不过他还是过来了,笑着问:“您有什么吩咐呀,我的四奶奶?”
  “我要问您的就是这个。今晚上谁的好儿最多?”
  “当然是琴珠啦!她是个角儿。”宝庆很坦率地承认。“好,宝庆,您这回总算是 说了老实话。我也要跟您说点老实话。我们两家合伙儿成班子。我的闺女长相好,又能 叫座。这么说,她唱的是头牌。要是她唱的是头牌,她就该拿头牌的钱。话是这么说不是?”
  宝庆不愿意对她说,哪怕琴珠再学上三年,她的唱腔也比不上秀莲的*K纳っ庞*响又俗。他也不想对她说,要是他不组班,琴珠一个子儿也捞不到。他只是讨好地冲四 奶奶笑了笑。
  四奶奶也冲他笑着。“宝庆,别净站在这儿笑,得干点什么去。要是您不打算多给 头牌俩钱,我闺女可就要……”“要干吗?”宝庆的粗眉毛一拧,生了气。两个星期以 来,他跑穿了十来双袜子,为的是让大家伙儿都有个挣钱吃饭的地方。他以为人家会领 情。没想到这个臭婆娘……四奶奶一见宝庆这副模样,就软了下来。“宝庆,甭跟我说 您不知道琴珠的事儿该怎么办!作艺的事儿您懂。”“我不懂,”宝庆再也按捺不住自 己了。“我也不想懂。”他天不亮就起床,整天都在忙,到处都得把话说到,该争的争, 该劝的劝,该夸的还得夸。如今,他唱了半天,一个子儿没捞着。晚饭还没吃上呢,真 是再也耐不住了。他瞪着眼瞧她。“好吧,”四奶奶嘟囔着,使劲把她那胖身子拔出椅 子。“看样子您不打算再添了——一分钱也不添了?”“我干吗该添呢?我今天白干了 一天,你们可都拿的是满份儿。您真不讲理。”
  “我的好兄弟,还得图个身分呢。琴珠至少得比秀莲多拿一块钱。她值。”
  宝庆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一分钱也不能多拿。”“好吧,您真没见识,我们 明儿再见。”四奶奶摇摇摆摆地走了。走到门口,她又站住了,慢慢回过身来,“也许我们明儿就不再见了。”
  “随您的便,四奶奶。”宝庆简直是在喊了,脸气得铁青。
  窝囊废已经把宝庆的老婆二奶奶送回旅店了。秀莲还在书场里等着宝庆。自从秀莲 登台作艺以来,她每逢下了戏,总等着宝庆带她回家。要是天气好,住处又离园子不远, 他们就在夜晚晴朗的天空下走回家去。散场后走这么几步,是宝庆生活里顶顶快乐的时 候了。
  他总是走得很慢,好让秀莲跟上。他背着手,耷拉着肩膀,低着头。难得有这么一 小会儿心情舒畅的时候,他慢慢吞吞地走着。这样走一走,可以暂时忘掉那极度的疲劳。 秀莲到这会儿总爱把她那些小小不如意的事儿向他抱怨一番。宝庆爱听她抱怨。有的时 候也会安慰上她几句,有时什么也不说,只咂咂嘴。他会带她到附近的小饭铺里去,买 上点什么好吃的。他喜欢看她那发亮的大黑眼睛期待地等着她爱吃的东西。他也带她上 小摊,给她买个玩具什么的。秀莲已经十四岁了,不过她照样喜欢洋娃娃和玩具。
  今晚上,四奶奶走了以后,宝庆紧背双手,在台上走来走去。要是明天四奶奶真的 不让琴珠来唱,那可怎么好!哼,她不过会招徕一些市井俗人,不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爸,”秀莲轻轻地叫,“回家吧!”
  宝庆见了她那表情恳切的小脸儿,笑了。这可爱的小东西和琴珠真是天渊之别。唉,不值得为琴珠伤脑筋。唐家要她卖的是身,不是艺。那号生意赚的钱更多。可是秀莲还 是一朵含苞未放的小花儿。她已经跟作艺的姑娘们混了四年多了,并没学坏。“好,回家!”宝庆答应了。“走着回去吧!”他把那些揪心事儿一古脑都忘掉了。他想起来在 北平、天津、上海那些地方,他在散场后跟她一路走回家时的快乐情景。等宝庆和秀莲 走出了戏园子,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大多数铺子都已经上了门板,街灯也灭了。 宝庆慢慢地走着,垂着头,背着手。他觉着松快极了。街道很暗,这使他很高兴——这 样就没人会认出他来了。非常清静。他用不着每走几步就跟什么人打招呼。他越走越慢, 想让这种不用跟人打招呼,非常轻松的愉快劲儿,多维持一会儿。
  “爸,”秀莲低声叫道。
  “唔?”宝庆正想着心事。
  “爸,您刚才干吗那么生四奶奶的气?要是明儿琴珠真的不来了,那可怎么好?” 她的黑眼珠出神地望着他。她单独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总喜欢用大人的口气说话。她 想让他明白,她已经不是个只会玩洋娃娃的小妞儿了。
  “没……没什么了不起的。有她能吃饭,没她也能吃饭。”宝庆在家里人面前,总 是装得很自信。有的时候他拿腔作势。不过这都出自好心,——想让大家伙儿安心。
  “琴珠可有法儿挣钱啦,他们饿不着。”
  宝庆清了清嗓子,看来秀莲也懂事了。她早就该明白这点了。可不是,她老跟唱大 鼓的姑娘们混嘛。他带着笑声问:“她有什么别的买卖好做呢?”
  秀莲叽叽呱呱地笑了。“我也知道得不详细。”她有点抱歉地说,因为她提起的事儿,没法再往下说了。“我不该这么说,是吗,爸?”
  宝庆没马上回答。琴珠到底怎么挣外快,秀莲不清楚,这点他并不奇怪。她每天说 唱的,是那些才子佳人的事儿,可是她并不真懂。他担心的是闺女总要长大成人。她会 成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肩膀又觉得沉重起来了,好象挑起了一副重担。
  迟疑了半天,他说:“我不能学唐四爷,你也不要去学琴珠。听见了吗?”
  “是,爸爸,听见了。”秀莲说。从她的口气听来,她并没听明白爸爸究竟是什么 意思。
  他们一路没再说话。
  到了旅店里,宝庆才想起来,他和秀莲还没吃晚饭呢。他爬楼梯的时候,很觉着饿了。他希望家里能有点什么吃的东西,要是能和全家人一起美美地吃上一顿,庆祝庆祝 开锣,该多么好。
  出乎他的意料,二奶奶居然醒着,还给他们备了饭。
  宝庆一下子高兴起来了,高兴得把一天的忧愁都忘到九霄云外了。要他称心并不难。
  稍微体贴他一点儿,哪怕他刚才还愁肠百结,也会马上兴高采烈起来。眼下他想说点什 么夸夸老婆。“晚饭!真好极了!”他一下子叫了起来。她瞪了他一眼。
  “你还想要什么?”她狠狠地问。
  宝庆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甭跟我生气,”他恳求地说,“我累坏了。”
  窝囊废早就睡了。他照料了开张祭祖师爷的事儿,很觉着有点累。宝庆把他叫起来,一起吃晚饭。
  秀莲帮着爸爸,想使空气融洽点儿。她亲热地管养母叫了声“妈妈”,又帮着姐姐 大凤摆饭。
  二奶奶对秀莲从来没有好脸色。她的那一份慈母心肠只能用在她亲生的闺女身上。
  大凤比秀莲大两岁,可是看起来至少有二十三、四了。她是个矮胖姑娘,比秀莲高 不了多少,可是宽多了。长圆脸儿,长相平常,满脸还净是粉刺。她总穿一件士林布的 旗袍,把厚厚的头发,简简单单编成一根大长辫子,拖在背后。她总象是在发愁。偶尔 一笑,就露出了两排整整齐齐的漂亮牙齿。她笑起来的时候,好看多了,也年轻多了。
  近几个月,秀莲才知道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才知道登台唱书是一门贱业。大 凤长相平常,又不会作艺,可是秀莲知道她有身份。只要大凤冲她一乐,她准知道她在 耻笑她。
  吃完饭,窝囊废又倒头睡了。二奶奶酒没喝过瘾,不那么痛快。等大家都吃完了, 她喊起来:“都给我走开。让我安安生生地喝一口。”
  宝庆、大凤和秀莲都拿不定主意。要是真把她撂下,她会大发雷霆。可要是他们留下,她又会喝上一整夜。宝庆累得真想马上倒头睡去。可又怕她发脾气,不敢就走。他 咬了咬嘴唇。今儿个得过得快快活活的,才能吉祥如意。他得尽量避免吵架。
  他看看老婆,一个劲地想把一个呵欠压下去。她挺有情意地冲他挤了挤眼,一本正 经地说,她不再喝了。
  宝庆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大声打了个呵欠,倒在一把躺椅里。二奶奶不愉快地瞅着他:“去吧,睡你的,睡死你。”她吼着说,她的眼睛阴沉沉的,象是受了侮辱。
  宝庆没言语。他冲着俩姑娘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门。走进自个儿的屋子,他舒展开 身子,长叹一口气,马上睡着了。又过了一天,平平安安的。
  “大凤儿,”二奶奶说,“别嫁作艺的,晚上一散场,他总是累得什么似的。”然 后她冲着秀莲:“哼,卖唱的娘儿们更贱!”
  秀莲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敢吱声。
  七
  几个爱唱戏的,在书场楼上租了三间房,每个礼拜到这儿来聚会两次,学唱京剧。 他们以前在北平时学过几段戏,这会儿到重庆来组织了一个票房,每周只聚会几个钟头, 其余的时间,屋子就空着。
  他们会唱的戏并不多,都加在一起,也凑不上一出戏。聚会了几次,他们对京剧的 兴趣逐渐淡薄,不少人再也不想唱了。他们就是到票房来,也不过是打打麻将。可他们 还是每月按时付房租,占住这三间房,表示他们都是票友。
  宝庆得找个住处,总不能老住在小旅店里。重庆是一天比一天拥挤了,每天都有一 船船的人到来,要想找个住处,简直比登天还难。书场楼上有那么三间空屋,真是再好 也没有了。得把这三间屋要过来。可是那班票友又怎么办呢?
  他去见票房管事的。他机智老练,一句没提空房子的事儿。只是大谈特谈,京剧的 历史如何悠久,管事的在京剧上的功夫又是多么深。他在北平、上海、南京跑码头的时 候,管事的不就已经名噪一时,名闻全国了吗?那回走票的时候,南京的报纸不都轰动 了吗?
  (事实是,这位管事的从来没有玩过票,不过他也不愿意否认。)从京戏又扯到 大鼓。宝庆是那么能说会道,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把话引到正题,管事的也只好赶紧附和,说是大鼓也就仅次于京剧,而实际上,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过一回大鼓呢。宝庆是 从文化之城北平来的有文化的人,他得象欢迎老朋友似的欢迎宝庆。真正懂得艺术的人 总是心心相通的。半小时以后,票房的三间屋归了宝庆。再过一小时,宝庆就带着全家 搬了进来——搬到鼓书场楼上。
  秀莲和大凤住一间,宝庆两口子住一间,中间是堂屋。窝囊废不乐意每天晚上临时 到堂屋里搭铺,宁愿住在小店里受罪。他心甘情愿地在那儿受罪,好在是一个人一间屋, 自由自在,没人打扰。
  宝庆对新居很满意。租钱少,房子就在书场楼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每天用不 着来回奔波,还能抽出点时间来料理家务。
  他只高兴了几天。他早就知道唐家放不过他。唐家想给琴珠长钱,事*话斐桑突*想出别的招儿来折磨他。当然唐家也有唐家的难处,最要紧的,是挣钱养家吃饭。他们 不能让琴珠跟宝庆散伙,那样就会一个钱也捞不到了。他们拿定主意要找宝庆的麻烦。 又胖又大的四奶奶,她的拿手好戏就是惹人生气。她男人跟着她学,她呢,也紧盯着她 男人,决不能让他落了空。
  她三天两头打发男人去找宝庆,替琴珠借钱。孩子总得有两件衣服穿穿,饭食也接 不上了。再不就是琴珠生了病,上不了场,得请上一天假。
  宝庆无可奈何地忍受着这一切。他明白,不能去填这些无底洞。不过他替他们觉着 难受,唐家的人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叫知足!他们要预支琴珠的包银,他没答应。这也没 能使他们安分点。
  方家搬到书场楼上的那一天,差点吵起来。唐四爷象个来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一样, 天一亮就到书场来了,他一脸的怒气,嘴角没精打采地往下耷拉着。
  他直截了当地对宝庆说,唐家的人都觉着他不是玩意儿,光把自己一家人安顿得舒 舒服服的。唐家是他的老朋友,一向对他忠心耿耿,他倒好意思撂下不管。“老哥儿们, ”
  他责备宝庆说,“您得帮我们一把。您有门路呀!您得给我们也找个安身的窝儿。这 不是,您倒先给自个儿找了个安乐窝了。”
  宝庆答应给找房,但能不能找着,可不一定。要他许愿不难,可是他不愿意许愿。 要是他答应了人家,又不打算兑现,这使他觉着违心。唐家没完没了地埋怨他,他只好 点头。唐四爷一个劲儿地叨唠,他心平气和地听着,不住地点头陪笑。
  四奶奶也参加了社交活动。她每天都摇摇摆摆地走到书场楼上,来看她的好朋友二 奶奶。她每回来都是一个样子。先是笑容满面地走进堂屋,喘着气说:“可算走到了。 我一路走了来,特为来看您。我心想,不论怎么说,我们在这个破地方都是外乡人,得 互相亲近亲近。我只有您们这几位朋友,每天要是不见上一面呀,简直就没着没落儿。 我一想起今儿还没见着您,心里就愁闷得慌。”
  说完,她找来一把最宽大的椅子,把她那大屁股填进去,然后就唠叨开了。“您那 位有本事的掌柜的给我们找到住处了吗?”她问二奶奶,“找到了没有?您可得催催他。 我们的命不济,到现在还住在旅店里,房租贵得怕人。我们简直活不下去了。”
  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见茶就喝,见吃的就吃。
  来串门的还不光是她。还有巡官、特务、在帮的和几位有钱的少爷。他们来是为了 看秀莲,坐得比四奶奶还久。宝庆当然得应酬他们。拿茶,拿瓜子,还得陪着说话。他 们常常在秀莲还没有起床的当儿就来了。坐在堂屋里,眼睛老往秀莲那屋的花布门帘上 瞟。宝庆知道他们想干么,可是又不敢撵他们出去。他要是给他们点厉害,场子里演出 的时候,就会来上一帮子,大闹一通。砸上几个茶壶茶碗,再冲电灯泡放上那么一两枪, 那就齐了。闹上这么一回,他的买卖就算玩完了。
  更糟的是,一早就来的年青人里,有一位保长。他长得有模有样的,笑起来流里流气,玩女人很有两下子。他来了就一屁股坐下,嘴里叼一根牙签,两眼死盯着里屋门。 还有一天,一个最放肆的年青的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走进秀莲的卧室,秀莲还正在睡 觉。
  别人也都跟着。
  宝庆见他们都盯着闺女看,作揖打躬地说了不少好话。秀莲太累了。晚上唱书,白 天得好好睡一睡。他们很不情愿地走了出来,坐在外屋等。宝庆心如火焚,可是使劲压 着火,还陪着笑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作艺。
  他老婆要能帮着说两句,情形也就不同了。她至少可以对这些地痞流氓说,秀莲只 卖艺。要是她能这么说一说多好,——可是她偏不。她对秀莲,自有她的打算。
  大家都瞅秀莲,秀莲觉着很别扭。她知道这些人没安好心,她不想理睬他们。她一 跨出里屋门,就会遇上这帮家伙。她总是求大凤陪陪她,可是大凤不答应。她不愿意跟 长得漂亮的妹妹走在一块儿。她懂得堂屋里那些男人是来看妹妹的,他们对她可是连正 眼也不瞧一下。所以她总是叫秀莲独自一个人往外走。她的态度很清楚:抱来的妹妹不 过是男人的玩物,而她可是个有身份的闺女。
  最后秀莲只好一个人走出来,就象作艺时登台一样。她总是目不斜视,笔直地穿过 堂屋,走进她妈的屋子。她不敢朝那些男的看上一眼,准知道,要是这么做,他们都会 围上来。
  早起穿过外屋走出去,对秀莲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她明白,她只不过是个没有爹 妈的孩子,一个唱大鼓的。她的养母顶多能对她和气点儿,要说疼,那谈不到。她如今 已经大了,她需要有人疼,希望有人能给她出主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胸脯开始隆起,旗袍也掩盖不住她身体柔和的曲线了。她非 常需要有人能保护她,安慰她。她需要人开导。有些事,她想眼二奶奶说说,可是又不 敢。
  那么还有谁能跟她说说呢?
  每天早晨,当她穿过坐满人的外屋,上她妈屋里去的时候,她总是希望能碰上妈妈 好脾气。可是二奶奶从来没有好脸色。“出去招待你那些穷人吧,贱货。”她总是粗声 粗气地说。秀莲呆板地笑着,只好又回到自己屋里,心里老想着,她要是个十来岁不懂 事的孩子该多好,她希望她身体上那些成熟的标志都消失掉。
  她见过男人纠缠唱书的姑娘——摸她们的脸蛋儿,拧她们的大腿。她知道有的姑娘 不得父母许可就跟着男人跑了。她也知道有些暗门子能挣钱,不过她并不清楚到底是怎 么回事。她自然而然地依靠爸爸保护。对于她来说,宝庆既是爹,又是娘,还是班主和 师父。
  要是有人说起,哪家的姑娘跟人跑了,或者是跟什么男人睡了觉,她都觉着特别 神秘;要是这话是悄悄讲的,她就更想听个明白。
  她也注意到,每逢堂会,总有些唱书的姑娘任凭男人亲近,还接受人家的贵重东西。
  她问大凤,为什么男人要摸她们,还送东西。秀莲想,大凤是有身份的人,她应该知道。
  可是大凤只是红涨了脸,不说话。她又问琴珠,琴珠是靠着跟男人鬼混挣钱的,不过琴 珠也只是嘻嘻哈哈地一阵笑,说:“你还太小,小孩子家不该什么都问。”
  那就只好问宝庆了。不过,要向爸爸提出这样的问题,可不那么简单。当她终于鼓 起勇气,提出问题时,宝庆脸红了。她从来没见过爸爸这么难堪。她永远不能忘记,爸 爸是那样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心事重重地用手搓着秃光光的脑门。沉默了半晌,他才说: “孩子,别打听这种事。这些事太下贱,你不该去想。”
  秀莲不满意。她听出了宝庆责备的口气。因为难堪,她的脸也红了。她很灰心,可 又不服。“爸,”她脱口而出,“要是这些事下贱,那我们的买卖不也就下贱了?我知 道好多姑娘都那么干嘛。”
  “那是从前,”宝庆说,“从前人都看不起戏子和唱大鼓的,不过比奴才和要饭的 好些罢了。可是如今改样儿了。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直,人家就不能看轻咱们。”秀 莲想了一会儿。爸爸从来没跟她说过,艺人的身分什么时候改过样,他只常常对她说, 他们唱的书是上千年来一代代传下来的。
  “爸,我们为什么不做点别的什么买卖呢?”她问。宝庆没回答。
  秀莲一心认为她干的是下贱事,永世出不了头。这一回,当她走进坐满了男人的外 屋时,她存心想随和点儿,看看那又会怎么样。可是她抬头看见爸爸就站在门口,吓得 马上改了主意,象个耗子似的,一溜烟钻进了自己的卧室。她在屋里一个人摸骨牌,一 直玩到上书场去的时候。她下楼的当儿,还有两个捧她的人坐在家里。
  四奶奶还是照常来。她明白那些男人为什么要等在堂屋里,觉得应酬应酬这些人, 也怪有意思。她打定主意要报复方家一下子,他们虽是朋友,却又誓不两立。方家都是 强盗,诈骗了她全家。她跟那帮男人说,要想把秀莲弄到手,就要舍得花钱,一要有耐 心,二要有钱。
  她算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宝庆不吃她这一套。只要是碍着秀莲的事儿,他就不能不 说话。有一天,他冲四奶奶发了火。他气得脸都憋红了,声音直打颤。“请吧,”他说,“您要是上我这儿来,请到我内人屋里坐。我用不着您来应酬客人。”
  四奶奶笑笑。她弹了一下响指,咯咯地象个下了双黄蛋的老母鸡似地笑了起来,“ 嗬,嗬,我帮您接待了这些贵客,还落个不是。”她大声说,“算我的不是,可是他们玩得不错嘛。”
  宝庆狠狠地盯着她,气得两眼发直。“我不乐意您这么着,”他说,“我请您记住,这儿不是窑子。这儿是书场——是卖艺的地方。”
  四奶奶脸上一副恶毒的神色,说:“哼,等着瞧吧,我倒要看看干我们这一行的, 谁能清白得了。”她扭着她那庞大的屁股,猝然离开了宝庆,回到那些男人堆里去。
  她有几天没来。她告诉琴珠,场间休息的时候,别上后台去。要是她想歇会儿,就 上秀莲屋里去。她知道宝庆就腻歪这个。
  这一来,宝庆又多担着一份心事。他最恨的就是琴珠要跟秀莲交朋友。琴珠懒洋洋 地靠在秀莲床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一副傲慢懒散的样子。
  琴珠拿秀莲的屋子当化装室。她下午早早地就来了,抹口红,涂指甲,描眉,狠忙 一气。秀莲的化装品,她拿起来就用,很叫秀莲心疼。大凤要用只管用好了,可是象琴 珠这么个暗门子,可不能随便使她的。她会挣钱,为什么不自己花钱买去。她向爸爸诉 了一通苦,可是爸爸没答碴儿。他不想为这么件小事犯口舌。“甭发愁,”他说,“等 用完了,我再给你买。”
  秀莲知道他会再给买,可是不明白琴珠的化装费为什么要他来付。
  “您看,”有一天她拿定主意对琴珠说,“我那粉是挺贵的。”
  琴珠高兴地咧开嘴笑了。“当然啦,所以我才喜欢它。我自个儿买不起。”她越发 来了劲,把粉往胳肢窝和身上乱扑,还使劲抖粉扑,弄得满屋飘的都是香粉。秀莲气得 脸发白。有一天,琴珠带了个男人来,他们一直走进秀莲屋里,一屁股坐在床上。秀莲 脸红了,站起来要走。可是不能让琴珠待在她屋里。她会把什么都偷走。再说,她上哪 儿呆着去呢?要是她穿过外屋,上她妈屋里去,又可能会惹气。不走吧,她又不愿意瞧 着琴珠招待男人。她又想看看,一个姑娘招待一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真的那么 下贱吗?总有一天她得知道。于是她就干脆坐下来瞧着。
  琴珠和她的客人又说又笑,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后 来他们拉起手来,但这也算不了什么坏事。他们走了以后,秀莲很纳闷,是不是男人家 掏钱,就为的是在床上坐一会儿,跟琴珠说上两句话呢?终于有一天,她回到屋里,看 见琴珠正跟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亲嘴。
  秀莲气得发狂。她真想把他们都撵出去,但为了爸爸的买卖,她又不敢得罪琴珠。 她跑进妈妈屋里。妈妈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局面。
  二奶奶已经半醉了,不过她还是觉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嘟囔了两句。这个闺女呀,真是个小蠢丫头。当然一个黄花闺女比个暗门子值钱,可是闺女也叫人淘神。让琴珠挣 点外快有什么要紧!她总得找张床吗,要是秀莲也这样,倒是件好事,能叫宝庆开开窍。 他对这姑娘真是死心眼。谁听说过把个抱来的闺女娇惯得象个娘娘似的。二奶奶乜斜着 眼睛望着吓傻了的秀莲的时候,心里想的净是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滚出去!”她叫道,“你不也跟她一样,是个卖唱的。你当你是谁哪?”
  她举起酒杯,手停在半空,好象在琢磨。猛的,她把杯子朝秀莲扔了过来。没打中,不过秀莲的衣服却溅上了棕黄色的酒印儿。
  秀莲目瞪口呆,脑子发木,也挪不动步了。原来妈妈要她学琴珠!妈妈不在乎,不 疼她。秀莲气极了。她想打这个女人,想用指甲抓烂她的皮肉,咒死她!
  她一转身,跑到楼下的书场里去找宝庆。他不在。她又走到门前,他上哪儿去了? 然后回到暗下来了的舞台上。她站在舞台上,又是跺脚,又是咒骂。只有她的骂声在空 荡荡的屋子里回响。
  她盲目地朝门外走——世界上只剩下一个关心她的人了,那就是窝囊废。
  秀莲一路跑着,走过许多条街,来到窝囊废住的旅店。“好好跟我从头说说,”他说,神气象个法官命令证人叙述目击的罪证那样严肃。听完秀莲的话,他一口气把琴珠 和她爹妈臭骂了一通。
  他的主意并不高明。他想到书场去,打琴珠一顿,看她还敢不敢再在男人面前扭屁股。他要跟唐家拚命,他得好好教训那胖老娘儿们四奶奶一顿。秀莲只是摇头。这些办 法都不行,不能为了她把爸爸的买卖毁了。
  窝囊废坐在床沿上,用他那又脏又长的指甲搔着脑袋。那怎么办呢?这么下去总不 是个事呀!
  秀莲诉了一通委屈,心里觉着好受点了。她知道窝囊废是疼她的。有这么个人肯听 她诉苦,也就算是一种安慰了。他骂人的话,听着叫人肃然起敬,用的都是有学问人用 的字眼。
  窝囊废有个现成的主意,要是秀莲手边有钱,就先上小铺吃顿饭再说。再不就去买 上几个橘子。他知道有个地方,花上五角钱,就可以买上一大堆橘子,够全家撑得肚子 疼的。他还知道山边上有个好去处,可以消消停停坐在那儿吃橘子。
  秀莲说,要是大伯肯送她回家,那就更好,爸在家里该不放心了。
  “让他们不放心去,”窝囊废说,“上场以前,就甭回那坏窝子里去了,要是他们 敢骂你,我就亲手拆了那个场子。走吧,买橘子去,肚子里有了食儿,出门逛悠逛悠, 看看景致,主意就出来了。”
  八
  战局恶化,汉口失陷。从北方和沿海一带来的难民,大批涌入四川。本来已经很拥 挤的城里,又来了这么多人,宝庆的书场,买卖倒更兴隆了。唯有他这个班子,是由逃 难的艺人组成的,很受欢迎。因为听众大多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下江人”,宝庆这一班 艺人对他们的口味儿。那些爱听大鼓的人觉着,全城只有宝庆的书场,是个可以散心的 去处。他们又可以在这里领略一番家乡情调。
  四川是天府之国,盛产大米、蔗糖、盐、水果、蔬菜、草药、烟草和丝绸。生活程 度也比别的地方低。东西便宜,收入又有所增加,宝庆就有了点积蓄。他打算存一笔钱, 自己盖个书场。要是有了自己的书场,他就可以办个艺校,收上几个学生。这些学生经 过他的调教,会成为出色的演员,而不是普通的艺人了。盖个书场,再办所学校,这是 他在曲艺上的宿愿。真要那么着,今后唱书的就可以夸口,说他们上过宝庆的曲艺学校,得过他的传授。
  宝庆一想起盖书场,办学校的事儿,心里就高兴得直扑腾。但冷静一想,又觉着这 种想法简直是狂妄,是野心勃勃,是一种可怕的想法。
  他一下子犹豫起来,用手揉着秃脑门。说真格的,这样野心勃勃的打算,甭想办到。
  还有秀莲,要是她……他必得好好看着她,一步也不能放松。他叹了口气。只有秀莲不 出事儿,他才能发展他的事业。
  重庆的雾季到了。从早到晚,灰白色的浓雾,罩住了整个山城。书场生意兴隆。一 场又一场,人老不断。平常晚间爱在街上闲逛的人,也走进书场,躲那外面阴沉沉的浓 雾。
  宝庆总在提防着空袭。他一家已经受够了苦,再不能漫不经心。他心惊胆战地想到, 在这个陪都,多一半的房子象干柴堆。都是竹板结构,跟火柴盒似的又薄又脆,一点就 着。一家着了火,只消几个小时,就会烧成一片火海。
  因为雾,日本飞机倒不敢来了。雾有时是那么浓,在街上走路,对面不见人。有了 这重雾保护着,居民们的心放宽了。战争象是远去了。生活又归于正常。可以寻欢作乐, 上上戏园子了。
  因为雾,四川的蔬菜长得很快。葱翠多汁,又肥又大,宝庆真是开了眼。宝庆的买 卖也十分兴旺。书场里总是坐得满满的,秀莲越来越红,座儿们很捧场,很守规矩。一 个当班主的,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在雾季里,他买卖兴旺,名气大。而战争这出大戏, 却在全国范围内没完没了地进行着。
  琴珠还是老样子,她声音嘶哑,穿戴却花里胡哨,很能取悦男人,在书场里很叫座。
  唐家还是那样见钱眼开,常捣坏。如今他们不大到方家走动了,要是来的话,必是有事儿,不是开份儿,就是想额外多挤出俩钱去,宝庆已经把他们看透了。
  有一次,宝庆买了些希罕的吃食,亲自给唐家送了去。这些花钱的东西,唐家未必 常吃,他不想闹翻。头一桩,他得把事情弄明白。要是疑神疑鬼,互相猜忌,早晚会闹 出事来。他满脸春风地招呼胖大的四奶奶,“四奶奶,多日不见,您身体好?我给您送 好吃的东西来了,准保您满意。”
  四奶奶没打算接礼物。她那满脸的横肉,一丝笑纹也没有;说话的调儿又尖酸又委屈:“我的好宝庆,您发财了。我们这些穷人哪儿还敢去看您哪!”
  宝庆吃了一惊:“咱们也就该知足了,”他有点瞧不惯。“咱们不过是些作艺的罢了。好歹有碗饱饭吃就算不错,还有几百万人挨着饿,快要活不下去了呢!”
  四奶奶的嘴角耷拉了下去:“您可是走了运。您有本事。我们家那一位,简直的就 是块废物点心。他要是有您这两下子,就该自己成个班,自个儿去租个戏园子。没准他 真会这么办。”说着,嘴角往上提了一点儿,脸上浮起了一层象是冷笑的笑容。
  “有了您这么一位贤内助,四奶奶,”宝庆附和着,“男人家就什么都能办得到。”
  他赶紧把话题转到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又是陪笑,又是打哈哈,一个劲儿地奉承,终 于使她转怒为喜,眉开眼笑。时机一到,他就告辞了。
  在回家的路上,宝庆又犯起愁来了。苦恼象个影子似的老跟着他,哪怕就是在他走 运的时候,也是一样。要是唐四爷也弄上那么几个逃难的艺人,他就能靠着琴珠成起个 班子来。那当然长不了。唐家会占那些艺人的便宜,四奶奶会冲他们大喊大叫,给他们 亏吃,最后散伙了事。不过,就是暂时的竞争,对宝庆的买卖来说,也是个打击。
  他把这件事前前后后琢磨了个透。他非得有了确实的把握,知道唐家不能拿他怎么样,才能安下心来。有一夜,刚散场,他想了个主意。问题的关键是小刘。要是他能让 这位小琴师站在他的一边,就有了办法。他就能左右局面。没了小刘,唐家就成不起班 子来。要说琴珠,没有琴师,也唱不起来。只要他能紧紧地抓住小刘,他就再也不用担 心唐家会来跟他唱对台戏了。他先打听了一番,逃难来的人里有没有琴师。从成都到昆 明,一个也没有。小刘真成了金不换的独宝贝儿了。
  为了这件事,宝庆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有一夜,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发潮的手掌 揉搓着秃脑门。自然啦——事情也很简单,要想拴住小刘,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攀亲, 让他娶大凤。但这他可受不了。对不起大凤啊。可怜的凤丫头。虽然小刘有天分,又会 挣钱,可是要叫她嫁个琴师,真也太委屈了她。他暗想,虽然他自个儿也是作艺的,他 还真不情愿把闺女嫁给个艺人。
  不该让大凤落得这般下场。她单纯,柔顺。小刘呢,也天真得象个孩子。不过宝庆 操心的首先是男方的职业,而不是人品。小刘人品再好,也还是个卖艺的。
  有一天,他邀小刘上澡塘洗澡,是城里顶讲究的澡塘子。他还是头一回请这位小琴师。小刘觉着脸上有光,兴高采烈。他俩在满是水汽的澡塘子里,朋友似的谈了两个来 钟头。宝庆什么都扯到了,就是没提他的心事。他细心打量了小刘脚丫子的长短,分手 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谱儿了。
  下一回再请小刘洗澡的时候,宝庆带了个小包。他把包给了小刘,站在一边看着小 刘拆包。果然不出所料,小刘很高兴。里面是一双贵重的缎鞋,是重庆最上等的货色, 料子厚实,款式大方。小刘把鞋穿在他那窄窄溜溜的脚上,高兴得两眼放光。他挺起胸 膛,高高地昂起了头。这一下,琴师和班主近乎起来了。
  宝庆象个打太极拳的行家,不慌不忙地等待着时机。话题一转到女人和光棍生活, 他就柔声地问,“兄弟,干吗不结婚呢?象你这样又有天分,又有本事的人,为什么还 不成家呢。我一直觉着奇怪。还没相中合适的人?”
  小刘有点不好意思。他那瘦削俊俏的脸上,忽然现出小学生般腼腆的表情。他干笑 了一声,想掩盖自己的惶惑:“不忙,我还年青呢。我把时间都用在作艺上了,这您是 知道的。”他踌躇了一下,想了想,说:“再说,这年月,要养家吃饭也不容易。谁知 道往后又会怎么样呢?”
  “要是你能娶上个会挣钱的媳妇,那就好了。俩人挣钱养一个家,这也算是赶时髦。 ”宝庆真诚地回答道。
  小刘的脸更红了。他不知怎么好了,用深感寂寞的眼神望着宝庆,心里想着,这人 心眼真好,艺高,又够朋友,和自己的爸爸差不多。能跟他讲讲心里话吗?谈谈自己的 苦闷,还有他爱琴珠的事儿。唐家倒是愿意把琴珠给他的,为的什么,他也知道。他俩 要是配了对儿,琴珠和他就永远得在一起作艺。这他倒没什么不情愿。不过他希望琴珠 能完全归他。他知道她的毛病,要是娶个媳妇,又不能独占,叫他恶心。跟琴珠结婚, 还有更叫人发愁的事儿。他的身子骨儿不硬朗,琴珠可是又健壮又……永不知满足。要 想当个好丈夫,他就得毁了自个儿的身子,艺也就作不成了。他失眠,夜里翻来覆去睡 不着,想着这件事。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着才好,也找不着个可以商量的人。他呆呆地 、询问般地看着宝庆那慈祥的脸。
  他只说了声,“好大哥,要是……”就忽然打住了。宝庆不喜欢琴珠。跟他说说, 不提名道姓的行不行?“要是什么?”宝庆接着问,“别瞒着我,咱俩不是朋友吗?” “是我和琴珠的事儿,”小刘一下子脱口而出了。他用手指比划着,想解释什么,“我 和她,——唔,这您知道。”
  宝庆用手掌搓着脑门,心里想,宁毁七座庙,不破一门婚。于是他说:“这可是个 好消息。恭喜恭喜。那你怎么还不结婚呢?”
  小刘倾诉了他的烦恼。宝庆没给他出主意。他只反问:“小兄弟,我想问问你,你 觉着我待你怎么样?我没亏待过你——。”
  “当然啦!”小刘马上热心地说,“这可没说的。您心眼好,又大方。谁也比不了。 ”
  “谢谢,可要是你跟琴珠结了婚,你就得永远跟着唐家,把我给忘了,对不?”
  “哪里!”小刘象是受了惊:“我决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恩情。要知道,大哥,人家 说您的坏话,我从来不信。您对我一片诚心,我也对您忠心耿耿。您放心,我不是个反 复无常的小人。”
  “好,我信得过你。”宝庆说,“我希望你和琴珠一辈子快快活活的。我希望你和 我也能一辈子亲如手足。你知道我一向疼你。我总想,要是你我能在天地面前拜个把子, 就好了。”
  他哈哈地笑起来。“小刘,我当你的老把兄怎么样?”小刘睁大了眼睛。他看着宝庆,心里又是惊,又是喜,又不大放心。他笑了起来,“您是个名角儿,我是个傍角儿的。我哪能拜您为大哥呢?我可不敢。”
  “别这么说,”宝庆用命令的口气说,“咱俩就拜个把子,皇天在上,永为兄弟。”
  他俩分手以后,宝庆心里还是不踏实。可能他已经赢了一个回合,但还没定局。他 当然能够左右小刘,但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琴珠和她娘才是真正的对头。她们要是拿定 了主意,就能随心所欲地拿捏小刘。一个艺人有多少揪心的事儿!
  快过年了。宝庆打算丰丰盛盛、痛痛快快地过个年。年过得热热闹闹,人就不会总 想着老家了。再说他也乐意款待款待大家,这能使家里显出一股和睦劲儿来。
  他给二奶奶一些钱,叫她带着大凤上街买东西去。她很会买东西。别看她好酒贪杯,情绪又变幻莫测,买东西,还价钱,倒很内行。就是他亲自出马去讲价钱,也没她买的 便宜。
  拿到钱,乐坏了二奶奶。为了庆祝这个,她先喝了一盅,接着一盅,又是一盅。等 她带着大凤上街时,已经醉得快走不动道儿了。她醉眼惺忪,可还起价钱来,还是精神 抖擞。那些四川的店铺伙计,顶喜欢为了争价钱吵得面红耳赤,二奶奶也觉得讨价还价 是件有滋有味的事儿。要是她买一斤蚕豆,准得再抓上一把葱,塞进菜篮子里。不多一 会儿,她就带着闺女回来了,篮子塞得满满的。她给自己剩下了一些钱,够她好好喝上 几天酒了。
  宝庆去看大哥窝囊废。他给了大哥点钱,要他回家团圆团圆,过个热闹年。
  窝囊废冷笑了。“在这么个鬼地方过年?你说怎么过?算了吧!”他愁眉苦脸,本来,他整天没什么挂心的事,可最近为自己的年纪,担起心事来了。头一条,他不愿意 死在外乡。“甭那么说,哥,”宝庆笑着说,“越是离乡背井的,越是得聚聚。我就是 为这个,才给您送钱来了。我成心要您快活快活,散散心。上街给您自个儿买点什么去。 ”
  窝囊废不好意思降低身分,伸手去拿兄弟的钱。他指了指桌子,“我不要钱,”他说:“你可以把钱搁在那儿——搁在桌子上。”
  宝庆走了以后,窝囊废就上了街。他走到集上,买了个叫做“五更鸡”的小油灯, 既能当灯使,又可以温茶水;一个竹子做的小水烟袋,一对假的玉石耳环,还有一把香。 回到家,他用红纸一件件包起,准备年三十晚*希透蠡锒*
  宝庆象个八岁的孩子似的盼过年。他一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香味儿,就忍不住咂咂嘴,盼着除夕到来,好大吃一顿。他想方设法,要大家也跟他一样起劲。于是全家都一心一 意准备着这个喜庆日子。连大凤也高高兴兴地在厨房里帮妈的忙。事与愿违。除夕晚上, 宝庆的班子有堂会,宝庆很伤心。他准备了家宴,打算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可是,堂会 怎么能不去呢?他不能不替班子里其他的人打算,不能不让大家去挣这一份节钱。不论 他怎么惋惜三十晚上这顿团圆饭,他还是得去。
  堂会散了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两点钟了。外面下着雪。秀莲、小刘和宝庆走出门, 穿过狭窄的街道时,雪落在他们的衣服上,脸上的雪都化成了水。三个人都垂头丧气。 琴珠没来唱堂会,小刘知道她准是跟个男人去了。他气坏了,没跟唐家一起吃上年夜饭 不说——琴珠也扔了他走了。秀莲眼里含着泪,心里头很难过。
  宝庆两手在嘴边围成个喇叭筒,大声叫滑竿。他的声音淹没在茫茫的大雪里,抬滑 竿的也回家吃年夜饭去了。街上空荡荡的,除了宝庆的一班人和雪花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们步履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间或有一家,窗帘里面还有亮光。只听见里 面围席而坐的人,在哈哈地笑着。秀莲眼里满是泪水。
  忽然间,来了一乘滑竿,一堆黑糊糊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在雪地里走着。宝庆叫住 了滑竿。他不等抬滑竿的张口要价,就把手伸进口袋,抓出一把毛钱。
  可是,谁该坐滑竿,谁又该走路呢?一乘滑竿不能把三个人都抬走。小刘忽然不好 意思起来,觉着自己抱怨得太多了。“让秀莲坐吧,”他说,“我能走。”
  “你坐上去,”宝庆下了命令,“我们喜欢走走。你的身子骨要紧。坐上去吧,我 求你啦!”
  小刘上了滑竿。大哥那么尊重他,他很高兴。他笑着招了招手。“好大哥,”他说,“明儿我来给您拜年——一定来。”
  宝庆和秀莲站在那儿,看着滑竿消失在黑暗里。秀莲累了,她翻起衣领,把脸缩在 领子里。
  “来吧,闺女,”宝庆说,“咱们走。你很累了吧?”她走了几步才回答:“我不累。”从她的声音听来,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宝庆也很累了。他觉得很对不起家里的人。
  别人家都在过年,他和闺女却得这么着在街上走。他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说:“秀莲,又是一年了,你又长了一岁,十五了。记住了吗?你今年应该把书唱得更好。”秀 莲没答碴儿。过了一会,宝庆又说开了,“咱们现在挣的钱不少了——可以体体面面地 把你嫁出去了。”“干吗说那个,爸?”她突然问道。她正瞧着自己的脚。一双鞋糟蹋 了,差不多还是新的呢。
  “这是大事。每个闺女都该结门好亲。”
  她一声不吭,叫他心里发凉。他们继续往前走,她心里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爸爸老 要提他们的买卖。他钱挣得多,又跟她嫁人有什么关系?
  总算到了家。宝庆拍着手,象个小学生一样,高兴得欢蹦乱跳。“总算到家了,咱 们总算到家了。”他不住地说,心里希望有谁能出来接接他们,可是,没人。他们自己 走上楼,衣服上的水淌湿了楼道。
  二奶奶已经醉了。她已经上床,打开呼噜了。窝囊废正在秀莲屋里跟大凤说话。他 俩都是一副哭丧相。窝囊废醉醺醺的,话越来越多。“钱,钱,钱,”他正跟大凤说着,“钱又怎么样。为什么偏偏要在大年三十跑出去挣钱。人生几何,能有多少大年三十好 过的?”
  宝庆一屁股倒在堂屋里的一把扶手椅里。红蜡还燃着,烛光就象黄色的星星一样, 在他矇卑的眼前晃动着。钱……钱……钱……这么干下去,值吗?
  秀莲走进自己的屋里,躺了下来。
  “来,侄女儿,”窝囊废叫道,“来玩牌,让你大伯赢几个怎么样?”
  “不了,大伯,”秀莲说,她已经乏得厉害,小嫩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了。“我 要睡觉。”她脸冲着墙,睡了。
  窝囊废叹了一口气,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看着外面飘着的雪花。“可怜的孩子,可 怜的小莲。”他悄悄地说,摇晃着他那花白的头。
  九
  到四月份,重庆的雾季就算过去了,但早晨起来,雾还是很浓。那雾,潮湿、寒冷,象块大幕布似的盖着山城,直到日上三竿,才逐渐散去。太阳升起如猩红色的火球,看 着有点怕人。这是不祥之兆,主兵灾;它也主大晴天,就是说空袭又将来到。重庆的天 气可以截然分为两季:冬冷,有雾;夏炎热,无雾——却包含着危险。谁都知道,只要 天一放晴,日本飞机就又会临头。
  四月底,这年头一次拉了警报。飞机并没有来,但人人都知道战乱又已来到。雾这 个起保护作用的天然防线没有了,人们只好听天由命。
  宝庆对空袭已经习以为常。他亲身经历过的一些空袭,想起来还叫人心惊胆战。他 决定把窝囊废送到南温泉去,那儿离城有四十多里地,比较安全。他要窝囊废到那儿去 找上两间房;租旅馆,赁房子,都行。要是重庆*ち苏ǎ郊易芑褂懈霭采碇Α*
  于是五月份那令人难忘的一天来到了。山城已是黄昏,太阳老远地,象个大火球。 书场附近有些人在喊:拉警报了。也有人说,没拉警报,是讹传。外地来的难民,懂得 空袭的厉害,很快躲进了防空洞。本地人还在各干各的,有的人满不在乎地在街上晃荡。 这些“下江人”真是神经过敏!空袭?连一架飞机也没有。
  突然之间,飞机来了,发出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声。朝防空洞奔去的难民跑得更快了。
  他们听见过这种声音——是轰炸机。可是四川人却站在那儿,两眼瞪着天空。也许是自 己的飞机吧,刚炸完敌区回来。根本没有炸弹,怕什么?
  雾季一过,二奶奶没敢再喝酒。她不乐意给炸得粉身碎骨。活着还是有意思得多。 白天黑夜,她随时准备钻防空洞。她把钱和首饰小心地装在一个小包里,随身带着。
  这天下午,她正在检查这个跑警报用的包,盘算着还能不能再放点别的什么进去。 最好能带瓶酒,等头晕的时候喝上两口。秀莲正看她积攒的旧邮票,大凤做着针线活儿。
  猛的,只听见头顶上一声巨响,好似一柄巨斧把天劈成了两半儿。秀莲一下子蹦了 起来。
  宝庆光着脚从里屋跑出来,“没听见警报呀!”他说。二奶奶坐在椅子上,想站, 站不起来。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包。她往起站了两次,可是腿软得不听使唤了。宝庆 走过来扶她,秀莲奔到了窗边。一阵凄厉的呼啸穿房而过,声音越来越响,猛地又哑然 无声了。“快躺下,”宝庆喊道。他自己也趴下了。
  炸弹爆炸了——三声闷响,书场摇晃了起来。一只花瓶从桌上蹦到地下,摔得粉碎。
  秀莲用手指堵住耳朵,爬到靠窗的桌子底下。外面街上扬起了一阵烟尘。接着又是一起 爆炸,声音短促,尖厉,一下接一下。整个书场天翻地覆,好象挨了巨人一拳,接着就 听见震碎的玻璃哗哗乱响,纷纷落地。
  宝庆头一个开口:“走了,我估摸着。”他还在地上躺着。他说话,为的是安慰大家。谁也没答碴儿。他四面瞅瞅,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大凤,你在哪儿?”大凤在隔 壁屋里,趴在床底下呢:“妈,您在哪儿?”二奶奶还坐在椅子里,紧紧攥着那个口袋。 她脚下湿了一大片。她尿了裤!“过去了,”宝庆安慰她说。她不言语。他走过去,摸 了摸她的手。手冰凉。看见她在哭,他叫大凤过来,安慰安慰妈妈。大凤打床底下爬出来,身上脸上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眼里一包泪。
  宝庆穿上了鞋袜。等二奶奶定下神来,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你上哪儿去呀?”她 喊起来了。
  “去看看唐家,我得去看看他们怎么样。”
  “就不管我了?我快吓死了,你倒只想着别人。”
  宝庆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下了楼。她又神气地跟他作起对来了,这就是说,她已 经没事了。他有责任去看看唐家怎么样了。琴珠是他班里的角儿,小刘是重庆独一份儿 能弹三弦的琴师。他现在必须去看看他们,以后,他们或许就会少找他一点麻烦。
  外面街上和平时一样。他以为街道已经给炸没了,炸弹离得那么近。到处都是碎玻璃。一些消防队员和警察跑来跑去,街上的人并不多。太阳已经落山了。隔街望去,后 面几道街的屋顶上,彩霞似的亮着一道强光,那不是彩霞,那是房子起了火。山城的一 部分已是一片火海。他的心揪得发痛。他加快了步伐。是唐家住的那一带起了火。他的 角儿!
  他的琴师!走到后来,一排警察挡住了他。他拿出吃奶的劲头,打人群里挤过去。 整条街都在燃烧。烧焦了的肉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他一阵恶心,赶紧走开。
  末了,他爬上了山,冲着唐家旅馆的方向走去。也许他能打胡同里穿过去,找到他们。然而,所到之处,惨得叫人不敢看。靠山的街道上全是熊熊大火,浓烟铺天盖地朝 他滚了过来。只听见火烧的噼啪声,被火围困的人的惨叫声,以及救火车不祥的铃声。 新起的火苗,在黑暗中象朵朵黄花,从各处冒出来,很快就变成了熊熊的火舌。头顶上 的天,也成了一面可怕的镜子,忽而黄,忽而红,仿佛老天爷故意看着人们烧死在下面 的大熔炉里来取乐似的。
  宝庆低着头,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回家,眼前老晃着那一大片怕人的火。
  这会儿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想出城去,所有的人力车上都高高地堆满了东西,一家家人家带着大包小包,拚命往外逃,找不到人力车的人,骂骂咧咧,有的在哭。失 掉父母的孩子在嚎啕。有的人还带着嗷嗷叫的猪和咯咯的鸡。
  一个人差点和宝庆撞了个满怀。他脸气得铁青,不但不道歉,还骂开了,“你们下 江人,”他喊了起来,一面用手指着,“是你们招来的飞机。滚回下江去。”
  宝庆不想跟他吵。显而易见,他说得不对。哪里是难民招来的飞机。他忘了那个人 还在骂他,楞在那儿出神了。他一面走道,一面还在琢磨。可以写上一段鼓词,跟大家 说说战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抗战。
  突然之间,他倒在了地上。一个发了疯的人在街上狂跑,把他撞倒了。他站起来, 掸了掸衣服。这才看出来他已经走过了书场。
  秀莲正在等他。她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孤单。“爸,人家都出城去了,”她说,“我们为什么不走呢?到南温泉找大伯去吧。”
  宝庆拿不定主意。完了他说:“我们怎么走?城里找不到一辆洋车,一架滑竿,汽 车更甭想。今晚上走不成了。等明天城里没事了,再想办法。”
  “我现在就想走,爸。我倒不怕给炸死,我就是怕听那声音。”
  他摇了摇头。“我亲眼见的,江边的街道都着了火。走不过去——警察把路也给拦 上了。明儿一早,我们再想办法。”她疑惑地看着他,问:“唐家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的下巴颏儿直颤。“我走不过去。到处都是火,真怕人。”
  她那双黑眼睛,黯然失神。她看了看天花板。“爸,明儿还会有空袭吗?”
  “谁知道。”
  “我等不得了,”她干笑了一声。“就是走,我也要走到大伯那儿去,我可不愿意 再挨空袭了。”
  二奶奶尖声叫着他们。虽然她一直在喝着酒,她的脸还是煞白的。“我不能在这儿 等死,”她使劲嚷着,“动弹动弹,想点办法。”
  “明儿一早,我们就上南温泉去,”宝庆说,他又疲倦,又紧张。看见她这副样子,他心里实在难过。
  谁也没有睡。街上通宵挤满了人,都不敢去睡觉。谣言满天飞。每听到一起新的谣言,女人们就嚎啕大哭起来,听着叫人心碎。炸死了四千人,这是官方消息。要是一次 就炸死四千人,那往后更不堪设想了。每一起谣言,都会使那骚乱的人群更加不安,更 悲苦。
  到夜里两点,宝庆睡不着,干脆不睡了。他穿上衣服,下了楼,走到书场里——那 是他心血的结晶,是他成名的地方。当班主的宝庆,在这儿走了运,有了一帮子熟座儿。 可是,眼前的景象叫他脑袋发木。贺幛、匾额还都挂在墙上,全是捧他的。他最珍惜的 一些,已经送到南温泉去了。再有就是桌子、椅子、长凳。都是辛辛苦苦置下的。现在 还有什么用处?那边长条桌上,整整齐齐摞着二百套新买来的盖碗。他双手捧着光头。 这些茶碗是他的血汗呀!没法把它们带走。一家人也许还得长途跋涉,才到得了南温泉。 还可能有空袭。也许到了明晚上,整条街都会化为灰烬,一个茶碗也不剩。是不是因为 他在别人家破人亡之际,赚了两个钱,所以才得到这样的报应?
  他一脑门都是汗。他忽地抬起那满布皱纹的宽阔脸膛,笑了。有了命,还愁什么? 几个茶碗算什么?他走到后台,把大鼓、三弦放进了一个布口袋里。看见这些宝贝,他 好受了一点。只要有了它们,他就什么也不怕了。到哪儿都可以挣钱吃饭。
  他找来一张红纸,大笔书写了一张通知:“本书场停业三天。”他走到书场前面, 把红纸贴在最醒目的地方。完了又走回后台。这一回他跪下求神保佑。求大慈大悲的菩 萨和祖师爷保佑——“菩萨保佑,保佑吧!我日后一定多烧高香。”完了他去叫醒家里 的人,已经是三点了。秀莲翻了个身,眯缝着眼。“又有空袭?”她问道。宝庆忙说不 是,告诉她该动身了。她象个小兔似的一蹦就下了床。她的包早已打好,里面有两件衣 服和积攒的邮票。二奶奶直打呵欠,提起了包。大凤躲在妈妈身后。她怕爸爸要她背鼓。 “好闺女,”他恳求着:“帮我一把。三弦就够沉的了。”她满脸不高兴,但还是背起 了鼓。宝庆锁上了书场的门。他站了一会,凝视着这个地方,满心的悲伤。他猛的转过 身,跟着全家出发了。一层薄雾笼罩着山城。成千的人仍旧挤在街上,脸发白,板着, 惊惶失措。有的人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有的人呆呆地瞧着。宝庆一家走过的街道,还 在燃烧。可以清楚地看见房屋烧焦了的骨架还在冒烟,有些地方还吐着火苗。他们从一 堆堆瓦砾和焦木中间走过,到处都是难闻的焦味儿。间或看见一具尸体,不时看见一根 孤零零的柱子竖在那儿。有一次,在他们走过的时候,一根柱子倒了下来,扬起一阵炽 热的灰烬。他们加快了步伐,用手堵着鼻子,想避开那可怕的臭气。
  二奶奶吓破了胆,连骂人也顾不得了。她平日最不乐意着忙,这会儿她却总觉得大 伙儿走得太慢了。她猛的站住,惨叫一声,捂住了脸。原来她踩着了一个死孩子。秀莲 给一团断电线缠住了,宝庆转过身来帮她解,她惊慌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拽 下了一片衣裳。大凤一个劲地摔跟头,可还是紧紧地抓住鼓不放。
  他们走了好几个钟头,拐弯抹角地走过一片瓦砾的街道,爬过房屋的废墟和成堆的 尸体,最后来到了江边。真是触目惊心!回过头来再看看他们经历过的千难万险,一下 子都瘫倒在潮湿的沙滩上,爬不起来了。一片焦土和断垣残壁。一股股浓烟,火舌直往 天上冒。那一大片焦土,就象是一条巨大的黑龙,嘴里吐着火舌。这样的黑龙,足有成 百条。
  他们总得设法渡过江去。宝庆去找渡船。听得一声汽笛响,轮渡还照常。这就好了!
  许多人为了坐小划子过江,付出了吓死人的高价。有轮渡担心害怕。
  轮渡上已经挤得满满的。过了江,他让二奶奶和两个姑娘先在茶馆里等着,自己跑 出去想办法。公共汽车站挤满了人,宝庆断定,哪怕等上一个礼拜,公共汽车也不能把 所有等着的人都载了去。他想雇滑竿。抬滑竿的要价高得吓人。临完他发现一辆公家的 汽车。
  他陪着笑脸跟司机拉近乎。请司机喝茶,司机高兴了。过了一会,宝庆塞给他一 笔可观的钱,要他把一家人捎到南温泉去,司机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正想要做这么一 笔生意呢!
  有汽车坐,乐坏了秀莲。这就跟故事书里讲的一样。二奶奶又抱怨开了。“早知道 有汽车坐,我就多带点东西来了,”她嘟囔着。宝庆没言语。他很高兴,菩萨还是保佑 了他。
  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跑去,秀莲很快就把她的疲劳忘掉了。什么都新鲜,美丽。 南温泉真有意思,街道窄小,背靠连绵的大青山。可看的东西多着呢:潺潺的小溪,亭 亭的松树,太阳是那么和蔼安详,和重庆的太阳不一样。山坳处是一片深紫色的阴影, 绿色的梯田一望无际。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窝囊废见到他们,眼泪汪汪。他以为他们都给炸死了。他的脸色黄中带灰,满布皱纹,眼睛里全是血丝。“您好象一宿没睡,”宝庆说,“好大哥,怎么不歇歇?”“担 着这么大的心,我怎么睡?”窝囊废没好气。他扶着秀莲的肩头,孩子般热诚地说:“ 去睡一会儿,孩子,好好睡它一觉。等明儿醒了,上温泉去洗个澡。那才够意思呢!” 他看着大家,欢欢喜喜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番。“都活着,太好了!太好了!都得去洗 个澡。好呀,太好了!”他一高兴起来,就不知道打哪儿说起了。只要不住嘴就行。“ 我的好兄弟,”他对宝庆说,“你一定得先睡一觉。”宝庆很不以为然:“不忙,我还 有正经事要办呢。”
  “正经事?”窝囊废瞅着兄弟,觉得他简直疯了。“这么美的地方,还用得着办什 么正事?”
  宝庆把那宝贝三弦递给窝囊废,“我到镇上去走一圈,看看能不能在这儿作艺。” 说完,就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十
  到南温泉的第二天晚上,日本飞机又轰炸了重庆。方家和镇上的人一起,站在街上 听着。
  那天晚上,宝庆睡不着觉。他的书场怎么样了?挨炸了没有?他所有的一切,都化 为灰烬了么?
  家里人还在睡,他早早地就出了门,先坐公共汽车,又过了摆渡,回到了重庆。他 要看看他的书场。他也要打听唐家的下落。要是在南温泉能作艺,他就得把琴珠和小刘 找来。
  公共汽车里几乎没有人。所有的人都在往城外跑,没有往回走的。急急忙忙打重庆 跑出来的人,都看他,以为他疯了。他高高地昂起头,笑容满面,觉着自己挺英雄。
  中午,他到了重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象个通红的大火盆。又有一排排的房子 挨了炸,又堆起了一些没有掩埋的尸体。街上空荡荡的。人行道发了黑,湿漉漉的,血 迹斑斑。头顶上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上的一切。宝庆觉着他是在阴间走路。城里从来没有 这么热,也从来没有这种难闻的气味。
  他想回家去。离开南温泉跑出来,真蠢!来干吗呢?“这阴曹地府里只有我这么个 活人,”他一面走,一面这么想。一家烧焦了的空屋架中间,一只小猫在喵喵地叫着。 宝庆走过去,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小猫依偎着他亲热地叫着。他想把它抱了走, 可是拿它怎么办呢?可怜的小东西。它见过悲惨的场面,它会落个什么下场呢?人要是 饿极了,会不会把它拿去下汤锅呢?——他不敢再往下想,加紧了脚步。在一条后街上, 他看见三条狗在啃东西。真要有点什么,他可以弄点喂那小猫去。他猛的站住了,看清 楚狗啃的是什么。它们恶狠狠地嗥叫着,撕啃着一具尸体。他一阵恶心,转过身就跑。
  又是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焦肉味儿。他想吐,胃一个劲地翻腾。他背转身,躲那难 闻的气息,可是,迎面扑来的气味更难闻。他看看两边的人家,想进去躲一躲。可是, 房子都只剩下了空壳——墙还立着,窗户只剩下个空框儿——里面的火还没有灭。他看 不出他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他一下子惊慌起来。他在荒无人迹、烟雾腾腾的阴间迷了路。
  末末了,他总算走上了大街。十字街头光秃秃的,一抹平。当间站着个巡警,没有 交通可指挥。他一见宝庆就行了个礼,显然把他当成大人物了。宝庆笑着点了点头,继 续走他的路。警察看见他,仿佛很高兴,就象宝庆也很乐意看见他一样。在这死人的世 界里,看见一个活人,确实也是一种叫人愉快的景象。
  宝庆加快了脚步。他不敢住下脚来张望,怕看到他所怕见的东西。一具尸体倒也罢了,烧焦了的尸体就可怕得多,几百具烧焦了的尸体,实在无法忍受。光看看那些断垣 残壁,也叫他发抖。他起了一种念头,觉得在这一场毁灭之中,全手全脚地活着就是罪 过。
  他忽然感到罪孽深重。他到这死人城里来,为的是要照料财产,考虑前程。而这么 些个人都给屠杀了。
  他又安慰自己。我辛辛苦苦,挣钱养家。我开办了书场——当然我想要看看它怎么 样了。但愿书场安然无恙。这种希望象一面鲜明的小旗,在他的心里飘扬。他匆匆地走, 心里不住地想,那可是我用血汗挣来的,也许它没挨炸。
  到了书场那条街的路口,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一点劲儿也没有了。熟识的铺子,都 给烧个净光。街当间有一堆冒着烟的木头。有家铺子只剩了个门框子。柱子上挂着一面 铜招牌,还是那么亮,那么金光灿烂,太阳照在上面,闪闪发光。这是吉兆吗?他不敢 朝他的书场看去。他象个着了魔的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书场就在他背后,只消转过头 去看就行了,可是他没有勇气。他双眉紧蹙,一条条的汗水,顺着鼻梁往下淌。大老远 的跑了来,不看看他要看的东西就回去,多窝囊!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转过了头。书场还立在那儿。他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他想 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迈开步子走过去,又猛跑起来,一下子就到了上了锁的门 前。
  墙依然完好,只是这地方显得那么荒凉。红纸金字的海报掉到地上了。他脚下的一 张上面写着:“方秀莲”。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海报,卷起来,夹在胳肢窝底下。
  门上的锁没人动,但搭链已经震断了。他打开门,走了进去。迎面扑来一阵潮湿的 气息。虽说他走的时候是灭了灯的,场子里却显得很亮堂。他这才看出来是怎么回事。 房顶已经给掀去了。碎瓦断椽子铺了一地。他那些宝贝盖碗全都粉碎了。他没拿走的那 些幛子和画轴,看来就象是褪了色的破糊墙纸一样。
  他慢慢地走过这一片叫人伤心的废墟。他简直想跪下来,把那一片片的碎瓷对上。 但那又有什么用。他难过地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过了一会,他仰起脸来,悄声自语: “好吧!好吧!”书场是给毁了,可他还活着呢。
  他走了出来,找了块砖当榔头使,拿钉子把门封上。敲钉子的声音好比一副定心丸。
  他总算又有点事干了。干活能治百病。他心里盘算着:“换个屋顶,再买上些新盖碗, 要顶好的,就又能开张了。桌子椅子还都没有坏。”他隔街冲对面那一片叫人痛心的瓦 砾看去。他总还算走运。不过就是那些铺子,也还可以重建。等雾季一来,铺子又可以 开张,生意又会兴隆起来。
  他朝着公共汽车站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书场里还有一些贵重东西。他一定要回去 看一看。可以带一些到南温泉去。一转念,他又笑起自己来了。这就象用筛子装粮食, 装得越多,漏得也越多。他继续走他的路。
  他好受了一点。起码他已经知道了他的损失究竟有多大。这下他可以对这个挨炸的 城市客观地看上一眼了。是不是能写段鼓词,《炸不垮的城市——重庆》。这完全是事 实,一定会轰动。
  他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地就朝着唐家住的那一带走去。他们住的旅馆还在。这旅馆 坐落在一堵高墙的后面,这堵墙遮住了室内的阳光,但却挡住了火势,救了这家旅馆。 所有别的房子全烧毁了。这家旅馆看起来象一件破烂衣服上完好的扣子。
  唐家也都没事。看见他,唐四爷眼里涌出了泪水。“我的老朋友,我们都以为您给 炸死了。”他哽咽着说。
  四奶奶掉了秤。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条条发灰的松肉皮。不过她的脾气一点也没改。“您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们?”她嘟囔着说,“就我们一家子在这儿,真差点死了。”
  “我这不来了吗,”宝庆说,“当初来不了,火给挡住了。”
  琴珠打卧室里走了出来。她脸发白,带着病样。头发在脸前披散着,眼睛起了黑圈。
  “甭听我妈的废话,”她对宝庆说,“带我们走吧!”
  “废话?好哇!”四奶奶怒气冲冲地说。她还是一个劲地追问,为什么宝庆不来看 他们。
  宝庆问小刘上哪儿去了。谁也不答碴儿。他怕小琴师已经给炸死了。他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满眼的疑惧。最后,还是唐四爷开了口,“真是个懒蛋,不肯去防空洞,等 到炸弹往下掉了,还躺在床上……完了又不要命地跑。”“那阵儿响动呀,真邪乎,” 四奶奶打岔说,“炸弹往下落的声音就跟鬼叫似的。”
  宝庆瞪大了眼睛,毛骨悚然。可怜的小刘,他的把兄弟,他的宝贝琴师!
  “是这么回事,炸弹一往下掉,他就使劲跑,”唐四爷还往下说,“也不瞅脚底下,脚踩空了,一头栽到楼底下,磕了脑袋。头上肿起拳头大个包,真是蠢得要命。”“他 在哪儿呢?”宝庆问,放了心。
  “还不是在床上,”四奶奶尖着嗓门说,“他就离不开那张床。”
  宝庆对他们说,他想在南温泉重起炉灶另开张。他告诉他们,那镇子很小,就是能 挣钱,也不过刚能糊口。两家人凑起来,挣的钱准保能填饱肚皮。到雾季再回重庆。他 已经合计好了,就是三个角儿:琴珠、秀莲和他自己。四奶奶又要唠叨。宝庆赶忙说, “我先把话说在头里。全靠碰运气。没准儿一天的嚼谷也混不上。要是混不出来,别赖 我。眼下就这德性,我或许不该要你们跟我去。”唐四爷不等他老婆喘过气来,忙说,“您是我们的福星,好兄弟,您说了算。”
  四奶奶说:“上哪儿去睡觉都成,哪怕睡猪圈呢,也比呆在这儿强。”
  南温泉实在太小了,养不活一个齐齐全全的曲艺班子。宝庆拿定了主意,兵荒马乱的,夏天还是就呆在这儿好,等冬天再回重庆去挣钱。他已经盘算好怎么拾掇安置他的 书场。
  他把唐家带到了镇上,他们都很感激,——不过没维持多久。他们又怨天尤人起来:镇子太小,琴珠唱书的茶馆不称心;她挣的钱太少,住的地方象猪圈。他们不厌其烦地 对宝庆叫冤叫苦,这都是他的不是。
  末末了,宝庆觉着他跟唐家再也合不下去了。他受不了,心都给磨碎了。
  他担心的是秀莲。他老问她想不想搬家,称不称心。他总问,叫她起了疑。有一天,他又问起来,她冲着他说:“干吗老问我,怎么了?”
  “是这么回事,”他鼓起勇气说,“你和我祖辈都不是卖艺的,我有时候想洗手不 干了。我们干这个,不一定那么合适。”
  秀莲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您不乐意再说书啦?”“我乐意自己唱唱,我是说……”
  他心烦意乱说不下去了。“唉,作了艺就不能不跟别的艺人一样。我是说,沾上他们的 坏习气。”
  秀莲没懂他的心事。“我喜欢这儿,我乐意老住在这儿。”她说。“我乐意住在个 美地方。这比老搬家强多了。”她伸出了细长的圆胳膊。“您看那边的山多好看。一年 四季常青,那么绿,那么美。我们要是也能那样,该多好!”宝庆微笑了。他喜欢听秀 莲说话。她说起这样的事来,好象打开了他心灵上的窗户。他明白了,她不是那种喜欢 到处流浪的人。她不是天生作艺的。
  “好姑娘。”他暗自说道。又想到了今后,他得为她存上一笔钱;还得办个艺校。 他要传授出一代艺人来。他和秀莲绝不能沾染上艺人的习气。
  十一
  敌机有一个礼拜没到重庆来。难民们又回到城里。他们在南温泉和乡下找不着住处,也找不着饭吃。重庆到底是他们的家。回城有炸死的危险,可总比待在乡下饿死强。宝 庆决心留在城外。他经过反复考虑,才拿定这个主意。主要是因为他那个宝贝书场得重 新翻盖。城里的工人都修防空洞,修政府的楼去了。无论他出多少钱,他和书场的房东 都雇不来工人。还有,他怕再来空袭。只要再来上那么一回,书场就没法再做买卖了。 在这小镇上,虽说进项微薄,还可以先凑合着过。也就是自己一家和唐家,肯定都能吃 上饱饭。青山环抱的南温泉,本应是个太平去处,但宝庆发现,就是在小镇上,要操心 的事也和在大城市里一般多。镇子很小,人烟稠密,彼此都认得。多数人整天无所事事, 爱的就是拉老婆舌头。
  只要秀莲一出门,镇上的人就盯着她看,窃窃私议。可也没什么好挑剔的。秀莲和 大凤常常一起出门去洗澡,总是穿得很朴素,举止稳重大方。南温泉的人觉得她们很新 奇,很注意她们。可要是琴珠跟着她们一起出门,那就热闹了。年纪稍大的人就会打唿 哨,嘘她们。年青男人会跟上来,说些猥亵的话。
  宝庆很为这事发愁。他的两个闺女单独上街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差错。可要跟琴珠 一块儿出门,全镇的人都会拿她们当暗门子。
  有一回,秀莲从外面回来,脸涨得通红,一肚子气。“我跟她上街又怎么啦?那些 人干吗老欺负我?”她问,“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跟我一样是个姑娘吗?”
  宝庆不想说得太多:“少跟她出去。”
  “是她要我跟她出去的——她老想出门。”
  “那你就别去。”说着,他走开了。他干吗不跟她说说琴珠?他想说,方家和唐家 不一样,可这就得扯到琴珠和男人的关系上去,他没法开口。他害怕。他怕说错了话, 秀莲好奇起来,也会去试试,惹出麻烦来。
  爸爸不肯说透,秀莲很纳闷,也很窝火。她有点怕琴珠,不过她也想知道琴珠到底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什么她一上街,人家都要盯着她看。
  有一天,她和琴珠沿着穿镇而过的小河散步。走到南温泉尽头,小河变宽了。前面 是重重青山,小溪流水从山上落下,轻轻地注入小河,激起雪白的水花。青山绿水之间, 是一带树林,背衬着蓝汪汪的天。真是风景如画!秀莲着了迷。她高兴地叫起来,加快 了脚步,好似要往那远山脚下奔去。忽见一个男人,坐在小河边一块大石头上。琴珠走 过去,亲热地跟他打招呼。秀莲站住了,不知怎么是好。琴珠早跟人约好了,这是明摆 着的。秀莲不乐意一个人往前走,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靠河边坐了下来,看鱼儿在 那清澈的水里窜来窜去。她觉着挺别扭。可是小鱼多有趣!有的只有一寸多长,眼睛象 珠子般溜圆。
  她看得出神了。
  琴珠一下子走到她跟前来了。“秀莲,”她叫着,嘴边挂着一丝笑容,“跟他去逛 逛怎么样?这人挺不错,又有钱。他想见见你,你要什么他都肯给。”
  秀莲猛地站起,好似挨了一刀。不知道怎么的,她打心眼里觉着受了委屈。她的脸 红一阵,白一阵。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她高高地昂起头*戳丝茨敲匀说拇笄嗌剑*觉得不对劲,又回过来瞅了琴珠一眼。
  完了她回身就跑。过了一会,她放慢脚步,走起来,小辫拨浪鼓似的在耳朵两边拍 打着。她不耐烦地揪住小辫,继续往前走,一口气回到旅店里。
  她径直上了床。半醒半睡地躺着,想着这件事。为什么琴珠要她跟个男人去逛?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女孩子能凭这个挣钱?近来她在南温泉,见过青年男女挨得 紧紧地在乡间散步,或者手拉手坐在草地上。挺不错的嘛。她很羡慕他们。在她看来, 那些人跟她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他们天生有这种自由。她不过是个穷卖艺的,他 们是有身分的洋学生。那些男学生,不会来请她去散步,因为她跟他们不一样,不是学 生。可琴珠要她跟着去逛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个人呢?
  这些男人到底图什么呢?他一定想摸摸她,就象在重庆的那个人摸琴珠一样。她是 个下贱的人,这点她很清楚。她得明白这个,不要有非份之想。她就象把椅子,或者是 一张桌子,可以买来卖去的。
  她想起来,妈有时喝醉了酒就说:“你想怎么,就怎么着吧,总有一天我把你卖给 个财主。”妈为什么要卖她?是不是嫌她挣的钱太少?亲爹娘就不会卖闺女。她的亲爹 娘在哪儿呢?方家是怎么买的她?她小声哭了起来。
  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宝庆。也许最好是直截了当地问问他,是不是打算卖了她。他 说过好多次,要给她找个好主。找个主和卖了她,是不是一回事?她妈常说的一句话, 象霓虹灯一样在她脑子里亮了起来:“小婊子,你也就是那臭×值两个钱。”嫁人也好, 卖掉也好,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她琢磨了好多天。脸色也变了,光滑的前额有了皱纹。 宝庆觉出来有点不对头。可一问她,她就冲他一乐,说没什么。
  她寻思,不能把她的苦恼告诉爸爸。他是爸爸,明白不了。她的心事只能自己知道。
  从今往后,她是大人了,得自己拿主意。以后不能什么事都跟爸爸商量。她站起来,走 到镜子跟前。她长大了。她踮着脚尖站着,笑了起来。是呀,她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 该懂得男女之间的事了,哪怕是自己去摸索呢。
  宝庆看见秀莲变了样,心里很着急。他把心事告诉了老婆,她这几天一直挺清醒,“干吗那么大惊小怪,”她说,“你还不知道,女大十八变嘛!”
  “可也变得太厉害了,简直是愁眉不展。”
  二奶奶不想再往下说了。可他还没完没了。“你得对她好着点儿,替她想想。”
  “我多会儿对她不好啦?”二奶奶冒火了。
  宝庆赶紧溜了。他不想吵架。二奶奶也从来不记得醉后她骂了秀莲什么难听话。
  有一天,二奶奶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找宝庆说话。“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她嚷道,“得给秀莲找个男人了。她长大了,象她那样子,再不给她找个男人,就得出事。 得给她找个男人,我知道这个。我也是打做姑娘过来的。”宝庆吓了一跳,“她还只有 十五岁呀!”他说,勉强笑了一下。“她不会学坏,还很不懂事呢。”
  二奶奶的手指头,直戳到丈夫的鼻子上。“傻瓜,要是咱们打算弄笔钱养老,就得 把她卖给个财主。至少可以弄它万把块钱。要是你不乐意这么办,你就留着她卖唱。那 就得给她找个汉子,要不她会惹出麻烦。”宝庆嫌她说得难听,走了出去。
  几天以后,有人来找宝庆。高高个儿,挺体面,衣着讲究。他自称陶副官,腰里掖 了把手枪。他彬彬有礼,说是找宝庆谈买卖。
  他们到一家茶馆里去谈。宝庆不明白这位体面人物想干什么,心里直打鼓,怕是没 好事儿。
  陶副官喝着茶,笑了起来。“我跟你一样是北方人,”他说,“所以咱们俩就情同 手足。”他笑得很和气。宝庆要了两碟瓜子花生,对乡亲表表心意。他们一面吃着瓜子 花生,一面拉扯着家乡的事。宝庆很纳闷,不知道这位副官打的是什么主意。
  末了,陶副官脸上和气的笑容略微收敛一点,一对大黑眼珠紧盯着宝庆。那嘴挺神 气地咧了咧。“方大老板,”他说,“我是给王司令办事来的。”
  宝庆不动声色,一点也不显出内心的慌乱。他眼皮也不抬,随随便便问了一句:“ 哪个王司令?有好几位王司令呢!”陶副官有些不悦,显然认为他的主子应该天下闻名。
  “二十来年前他当过司令,”他说道,“如今是这镇上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 住在那边公馆里,”他的手指着山边,“真是个好去处。有空请过来走动走动。”
  “一定去请安。”
  陶副官笑了。“前两天晚上,司令听你说书来着。”“是吗?我没认出来,没给他 老人家请安,真对不起。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眼又拙。”
  “他不讲究这一套。他出门从来不讲排场。越有钱,越随便。他就是这么个人。” 陶副官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把他那油光光的胖脸伸了过来。“方大老板,”他悄悄地 说,“司令可是看上你们家秀莲小姐了。”
  宝庆呆了一呆,陶副官接着又说:“他打发我来,跟你讲讲条件。”
  宝庆咳了一声。副官以为他这就要漫天要价了。“他有的是钱,手头又大方。他会 好好待承您,还有她。他心眼好,这点您放心好了。”
  宝庆的脸发了白,但还是勉强笑了一笑。“陶副官,”他说得很轻松,但语气之间,又颇有分量:“如今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您还不知道么?”
  “谁说要买她来着?王司令是要娶她。他当然得好好孝敬你。房子、地、钱,都成。
  明媒正娶,还不行?不买,也不卖——嫁个贵人嘛。“
  宝庆也不含糊,他得让人家知道他不图这个。他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您刚才说 他二十年前就是司令?”
  “是呀,他现在才五十五岁,身体硬朗着呢。”“才比我大十五岁,”宝庆语带讥讽。
  陶副官很自持地笑了一笑。“上了年纪才懂得疼人呢。你要明白,我的老乡亲。这 对他们俩都有好处。”“他老人家有几位姨太太?”宝庆问。
  “也就是五个。他总是最宠那新娶的,顶年青的。”
  宝庆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真把他气疯了,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他走南闯北,见 过世面,学会了保持冷静。他啜着茶,觉出来自己的手在发抖。
  “老乡亲,”他语气温和,但又不失尊严,“您想错了。我跟有些卖艺的不一样, 我不做那号买卖。秀莲挣钱养家已经好几年了。她就跟我亲生的闺女一样。我要对得起 她,对得起我自个儿的良心。我不想照尊驾的办法办,在她身上捞一笔钱。您是聪明人, 又是我的乡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烦您这样回复司令吧!”
  陶副官把脸一沉,厉声说:“可是你家里的已经答应了。她还要了价呢!”
  “真的?您什么时候跟她商量来着?”
  “昨天,我去的时候你不在家。”
  “她喝醉了吧?”
  “我可不能随便说你太太的闲话。”
  “她说的都是酒后胡言,不能算数。”
  宝庆的态度很严肃。他两眼瞧着前面,想心事想得出了神。
  陶副官打断了他:“我不管是不是酒后胡言,我到底怎么回复司令呢?你说?”
  “我说老乡亲,容我回去先跟老伴商量商量。过一天一准回复。”宝庆鞠了个躬,“给您叫乘滑竿?”
  “不用。我自己带着。王司令看得起我。”
  宝庆拉了拉陶副官那软绵绵的胖手。“老乡亲,”他彬彬有礼地嘟囔着,忘了他本 想说什么来着。
  陶副官欠了欠身,站了起来。“我明天再来,别给我找麻烦。公事公办。”
  “我明白,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陶副官压低了嗓门:“记住,王司令可不是好惹的,小心着点。我这不是吓唬你, 咱俩到底是乡亲,我得先关照你一声。”
  “谢谢您,老乡亲,我领情。”
  陶副官走了之后,宝庆又在桌边坐下,嘀咕起来。他首先想到应该回家去,好好揍 那娘们一顿。她早该挨顿揍了。不过那有什么用?只会叫她更捣坏。他站起来,沿着小 河走出镇子。他走得很快,眼睛朝着地,两手紧紧背在背后。发脾气有什么用。好男不 跟女斗。
  他走了约摸半小时。最不好办的是,王司令是这里的一霸,势力大。要是不把秀莲 给他,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宝庆想到这里,不由得发了抖。他逃不出这恶霸的手心。王 司令只消派个打手,他就得送了命,也顾不了家里人了。
  他又往回里走。到了旅店门口,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去找大哥。窝囊废正坐在当院,两眼望着天。他们一块儿走到河边,在一棵垂杨树下坐了下来。
  十二
  窝囊废听着宝庆说,一言不发。宝庆一讲完,他拔腿就走。
  “上哪儿去,哥?”宝庆拉着哥的袖子问。窝囊废转脸望着他,眼神坚定而有力, 嘴唇直打颤。憋了半天才说:“这是我份内的事。鸡毛蒜皮的事,我不过问,大事,你 办不了,得我管。我去见王司令,教训教训他,他是个什么东西。我要告诉他,现在已 经是民国了,不作兴买卖人口。”窝囊废手指攥得格格作响。“哼,还自称司令呢!司 令顶个屁!”他顿了一顿,瘦削的脸红了起来。“把秀莲这么个招人疼的姑娘,卖给个 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想着都叫人恶心!”
  宝庆把手放在哥的肩上。“小点声,”他说,“别让王司令的人听见。坐下好好商 量商量。”
  窝囊废坐下了。“她挣了那么多钱养家,”他愤愤不平,“我们不能卖了她。不能,不能!”
  “我没说要这么办,”宝庆反驳道。“我不过是把这事照实告诉您。”
  窝囊废好象没听见。“往下说。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能揍弟妹,可我是 你大哥,能揍你。别听老婆的,你得三思而行。”
  “我要是跟她一条心,还能跟您来商量吗?”宝庆很是愤慨。“我决不答应。”
  “这就对了。这才象我的兄弟,对我的心眼。要记住,咱们的爹妈都*呛醚模*咱们得学他们。作艺挣钱不丢人,买卖人口,可不是人干的。”
  俩人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宝庆一下子说出了他所害怕的事。“大哥,”他说,“您想到没有,就是咱们搬回重庆去,也跑不出姓王的手心。有了汽车,四十多里地算 得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有汽车?”
  “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他是个军阀。我们就是回重庆去,他也会弄些地痞流氓去 跟我们捣乱。虽说有政府,也决不会拿军阀怎么样,还不是官官相护,姓王的怎么胡作 非为都成。谁来保护咱们呢。”
  “那你就把秀莲给他啦?”窝囊废的眼珠都快蹦出来了。“哪儿能呀!”宝庆答道,“我只不过是说,咱们逃不出他的手心,也不能得罪他。这件事呀,得好来好了。”“ 这么个人,怎么好了法?”
  “我想这么着。我去给他请安。带上秀莲,去给他磕头。他要是个聪明人,就该放 明白点,安抚两句,高抬贵手,放了我们。要是他翻了脸,我也翻脸。他要是硬来,我 就拚了。怎么样,大哥?”
  窝囊废搔了搔脑袋。宝庆去跟人动手,是要比他跟人动手强,可他对兄弟的办法不 大信服。“跟我说说,”他带着怀疑的口气问,“你要去磕头,找个什么原由呢。”“ 俗话说,先礼后兵。卖艺的压根儿就得跟人伸手。没有别的路,给人磕头也算不了丢人。 干我们这一行的,还能不给菩萨,不给周庄王磕头?给个军阀磕头,不也一样?”他笑 着,想起了从前。“那回在青岛,督军的姨太太看上我,叫我到她自己那住处去唱书。我要真去了,就得送命。怎么办?我冲她打发来的副官磕了个头。他很过意不去,认真 听我说。我告诉他,我是个穷小子,全家都指着我养活,一天不挣钱,全家都挨饿,不 能跟他去。他信了我,还挺感动,就放了我。只要磕头能解决问题,我并不嫌丢人。也 许能碰上好运气。要是磕头不管用,我也能动手。豁出去跟他们干。”“干吗不一个人 去?干吗要带秀莲?”
  “我带她去给他们看看,她还是个孩子,没有成人——太小了,当不了姨太太。”
  “老头子还就是喜欢年幼无知的女孩子。见过世面的女人难缠。”
  对这,宝庆没答碴儿。
  “我跟你一块儿去。”窝囊废说,不很起劲。
  “不用。您就好好呆在家里,照看一下您弟妹。”“照看她?”
  “她得有人照看,大哥!”
  第二天一早,秀莲和宝庆跟着陶副官上了王公馆。窝囊废就过来照看弟妹。“好哇, ”他一本正经用挖苦的口气吵开了,“你叫这不懂事的孩子出来卖艺还不够,又要她卖 身。你的良心上哪儿去了,还有心肝吗?”
  二奶奶未开言先要喝上一口。窝囊废见她伸手去够酒瓶,就抢先了一步。他把瓶子 朝地上一摔,瓶子碎成了片片。二奶奶吓了一大跳。她楞在那儿,瞪大了眼睛瞅着窝囊 废。
  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定了定神,说:“我亲手把她养大,就和我亲生的一样。 她是没的说的。不过我明白,卖唱的姑娘,得早点把她出手,好让咱弄一笔钱,她有了 主儿也就称心了。该给她找个男人了。要是这么着——对大伙都好。您说我错了,好吧, ——那从今往后,我就撒手不管。我不跟她沾边,井水不犯河水。”
  她那松弛的胖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窝囊废。
  “您要后悔的。您跟您兄弟都把她惯坏了。她要不捅出漏子来,把我眼珠子抠出来。
  我见过世面。她命中注定,要卖艺,还要卖身。她骨头缝儿里都下贱。您觉着我没心肝。
  好吧。我告诉您,我的心跟您的心一样,也是肉长的,不过我的眼睛比您的尖。我知道 她逃不过命——所有卖唱的姑娘都一样。我把话说在前头。从今往后,我一声不吭。“ 窝囊废劝开了:”耐着性子,咱们能调教她。“他说,”她学唱书来得个快。别的事也 一样能学会。“
  “命中注定,谁也跑不了,”二奶奶楞楞磕磕地说。“您看她怎么走道儿——屁股 一扭一扭的,给男人看呢。也许不是成心,可就这么副德性——天生是干这一行的。” “那是因为卖惯了艺,她从小学的就是这个,不是成心的。我准知道。”
  二奶奶笑了。“喝一盅,”她端起杯子:“借酒浇愁。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别人的 事干什么。”她是跟自个儿嘟囔呢,窝囊废已经走了。
  宝庆、秀莲和陶副官上了路,坐着王司令派来的滑竿。秀莲一路想着心事。她觉出 来情形不妙,可是对于眼前的危险,却又不很清楚。她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心中害怕, 如同遇见空袭。听见炸弹呼啸,却不知道它要往哪儿落;看见死人,却不明白他们是怎 么死的。悬着一颗心,乏,非常地乏。她全身无力,觉得自己象粒风干豆子那样干瘪。 她不时伸伸腿,觉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她心里一直想着,有人要她去当小老婆。小 老婆……
  那就是成年的女人了。
  也许那并不象人家说的那么坏?不,她马上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当人家的小老婆, 总是件下贱事。当个老头子的玩艺儿,多丢人!实在说起来,*还羌父鲂±掀胖械*一个罢了。她还很幼小,却得陪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睡觉!她是那么弱小,他一定很粗蠢,一定会欺负她。她觉得他的手已经在她身上到处乱摸,他的粗硬的络腮胡子刺透了 她的肌肉。
  她越往下想,越害怕。真要这样,还不如死了好。
  前面是无边的森林,高高的大树紧挨在一起,挡住了远处的一切。王公馆到了,她 会象只鸡似的在这儿给卖掉。那个长着色迷迷眼睛,满脸粗硬胡须的糟老头子,就住在 这儿。要能象个小鸟似的振翅飞掉该多好!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眼里没有泪,心里却在 哭。
  滑竿慢下来了,她宁愿快点走。躲不过,就快点挨过去!她使劲憋住了眼泪,不想 让爸爸看见她哭。
  宝庆已经嘱咐过,她该怎么打扮,——得象个小女孩子。她穿了一件素净的旧蓝布 褂子,旧缎鞋、小辫上没有缎带,只扎着根蓝色的绒线。脸上没有脂粉。她掏出小皮夹 里的镜子,看了看自己。她的嘴唇很薄,紧绷着,她看起来长相平常,貌不出众。男人 要她干吗?她又小,又平常。还是妈说得对。“只有你那臭×值俩钱。”想起这句话, 她脸红了,把小镜子猛的扔回小皮包里。
  滑竿一下子停住了。他们来到一座大公馆前面的空地上。秀莲很快下了滑竿。她站 在那里,看着天上。一只小鸟在什么地方叫着,树,绿得真可爱。清凉的空气,抚弄着 她的脸。一切都很美,而她却要开始一场可怕的恶梦,卖给个糟老头子。
  她看了看爸爸发白的脸。他变了模样。她觉出来他十分紧张,也注意到他那两道浓 眉已经高高地竖起。这就是说,爸要跟人干仗了。只要爸爸的眉毛这样直直地竖起,她 就知道,他准备去争取胜利。她高兴了一点。
  他们穿过一座大花园,打假山脚下走过,假山顶上有个小亭子。草地修剪得挺整齐,还有大排大排的花卉。蝴蝶在花坛上飞舞。花坛上,有的是高高的大红花,有的是密密 的一色雪白的花。在温暖的风里,迎面扑来花草的浓香。她爱花,但这些花她不爱看。 花和蹂躏怎么也掺和不到一块儿。走到最美的花坛前,她连心都停止跳动了。花儿们都 在笑话她,特别是红花,它们使她想起了血。她往爸身边靠了靠,求他保护。她的拳头,紧紧地攥成个小白球,手指头绷得硬梆梆的,好象随时都会折断。
  陶副官把他们带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华丽的客厅里。他俩都没坐下,实在太紧张了。 宝庆脸上挂着一副呆板的笑容,眉毛直竖,腮帮子上一条肌肉不住地抽搐,身子挺得笔 直、僵硬。秀莲站在他身边,垂着头,上牙咬着发抖的下嘴唇。
  时间真难捱,好象他们得没完没了地这样等下去。宝庆想搔搔脑袋,又不能,怕正 巧碰着军阀老爷进来,显得狼狈。他心里默默念叨着,把要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打 算等王司令一进门就跪下,陈述一切。他要说的话,已经记得烂熟。外面一阵热闹,有 衣服的沙沙声。秀莲低低地叫了一声,又往爸爸身边靠了靠。
  “嘘,”他提醒她,“别害怕。”他脸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快了。
  陶副官进来了。跟他一起来的,不是盛气凌人的王司令,倒是一位身穿黑绸衫的老 太太。陶副官搀扶着她。她手里拿着个水烟袋。宝庆一眼就看清了她干瘪的脸,阔大的 嘴巴和扁平的脑袋。一望而知她是四川人。
  陶副官只简单说了句:“这是司令太太——这是方老板。”宝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本以为会出来个男的,却来了个女的。他早就想好了的话,一下子忘个一干二净。司 令太太仔仔细细把秀莲打量了一番。她吹着了纸捻,呼噜呼噜的吸她的水烟。
  怎么办呢?宝庆一点主意也没有了。他不能给个女人磕头。她地位再高,哪怕是为 了救秀莲呢,也不成。他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拉了拉秀莲的袖子。她懂他的暗示, 慢慢地在老太太面前跪下来,磕了个头。
  司令太太又呼噜呼噜地吸了三袋水烟,三次把烟灰吹到秀莲面前的地上。秀莲还低 着头。她透过汪汪的泪水,看见了地上的烟灰。
  宝庆呆呆地看着,心里很犯愁。怎么开口呢?他看着老太太用手抚摸着水烟袋。正 在这时,秀莲抽噎了起来。
  司令太太冷冷地看着宝庆,一对小黑眼直往宝庆的眼里钻。“啥子名堂?”她用四 川话问,“朗个?”
  宝庆说不上来。陶副官慢悠悠地摇晃着脑袋,脸上一副厌恶的神情。
  “我说话,为什么没有人答应呀?”司令太太说,“我说,朗个搞起的,我再说一遍,朗个这么小的女娃子也想来当小老婆?跟我说呀!”她冲宝庆皱起眉头,他的脸一 下子变得通红。
  宝庆到底开了口:“是王司令他要……”
  她尖起嗓门打断了他的话:“王司令要啥子?”她停了一下,噘起嘴,响鞭似地叫 了起来:“你要不勾引他,司令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秀莲一下子蹦了起来。她满脸是泪,冲着老太婆,尖声喊了起来:“勾引他?我从 来不干这种事!”
  “秀莲,”宝庆机敏地训斥她:“要有礼貌。”
  奇怪的是,司令太太倒哈哈笑了起来。“王司令是个好人。”她冲陶副官望去,“ 好吧,副官。”副官咧开嘴笑了笑。“我们是清白人家,太太。”宝庆客客气气地加上 了一句。
  司令太太正瞪着水烟袋出神呢。她打陶副官手里接过一根火纸捻,又呼噜呼噜地抽 起来。她对宝庆说:“说得好!是嘛,你不自轻自贱,人家就不能看轻你。”完了她又 高声说:“陶副官,送他们回去。”一袋烟又抽完了,她吹了一下纸捻,又吸开了水烟。
  一时,她好象忘了他们。宝庆不知所措了。这个老太婆倒还有些心肝。她是个明白人。不简单,显然她是要放他们了。
  陶副官开了口,“司令太太,他们要谢谢您。”司令太太没答碴儿,只拿燃着的纸 捻儿在空中画了个圈儿——这就是要他们走,她不要人道谢。
  宝庆一躬到地,秀莲也深深一鞠躬。
  于是他们又走了出来,到了花园里。这一回,他们象是进了神仙洞府。真自在。花 儿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可爱,简直象过节般五彩缤纷。秀莲乐得直想唱,想跳。一只小黄 蝴蝶扑着翅膀打她脸旁飞过,她高兴得叫了起来。
  陶副官也笑了。走到大门口,宝庆问:“乡亲,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明白。”
  陶副官咧着嘴笑了。“司令每回娶小,都得司令太太恩准。她没法拦住他搞女人, 不过得要她挑个称心的。她压根儿就不乐意他娶大姑娘,特别是会抢她位子的人。她精 着呢。她明白自己老了,陪男人睡觉不行了,不过这一家之主嘛,还得当。”他噗哧地 笑了起来。“你闺女跳起来跟她争,她看出来了。司令太太不喜欢家里有个有主意的女 孩子。
  这下子你们两位可以好好回家去,不用再犯愁了。不过,你要是能再孝敬孝敬司 令,讨讨他的喜欢,那就更好了。“”孝敬他什么好呢?“
  陶副官拇指和食指成了个圈形。“一点小意思。”“多少?”宝庆要刨根问底。
  “越多越好。少点也行。”副官又用拇指和食指圈了个圈。“司令见了这个,就忘 了女人。”
  宝庆向陶副官道了谢。“您到镇上来的时候,务请屈驾舍下喝杯茶,”他说,“您 帮了我这个忙,我一定要报答您的恩情。”
  陶副官高兴了,他鞠了个躬,然后热烈地握住宝庆的手:“一定遵命,乡亲,兄弟 理当效劳。”
  秀莲满心欢喜地瞧着可爱的风景。密密的树林、稻田和水牛,组成了一幅引人入胜 的图画。周围是一片绿,一切都可心,她自由了。
  她也向副官道了谢,脸上容光焕发,一副热诚稚气的笑容。她和爸慢慢地走下山, 走出大树林子。宝庆叹了口气。
  “现在他不买你了,我们就得买他。得给他送礼。”“钱来得不易,”秀莲说,“ 他并没给咱们什么好处,给他钱干吗?”
  “还就得这么办。要是咱们不去买他的喜欢,他没得到你,就该跟咱们过不去了。 只要拿得出来,咱们就给他。事情解决了,我挺高兴。我没想到会这么顺当。”他把手 搭在她的肩膀上。“你干得好。我知道给那个老婆子下跪委屈了你。她说什么来着?‘ 你不自轻自贱,人家就不能看轻你’。这话倒说得不错,记住这话,这也是至理名言。”
  秀莲想着心事,半天没接碴儿。完了她说:“爸,甭替我操心。跪一跪也没什么。 这一来,我倒觉着自己已经长大了。我现在长得快着呢,我能为了自个儿跟人斗。您知 道吗,要是那个老头子真把我弄去当他的小老婆,我就咬下他的耳朵来。我真能那么办。 ”
  宝庆吓了一跳。“别那么任性,丫头,别那么冲!”他规劝道,“生活不易呀,处 处都是危险。记住这话:你不自轻自贱,人家就不能看轻你。这句话可以编进大鼓词儿 里去。”他们坐上了跟在他们后头的滑竿。刚往山下走了一半,迎面来了窝囊废,他正 等着他们。他们又下了滑竿,一边走,一边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等宝庆说完,窝囊废在路当间站住了。“小莲,”他叫起来,“站住,让我好好看 看你。”秀莲顺着他,心想大伯该不是疯了吧。他瞅了她好半天,抚爱地上上下下打量 她。
  末了带着笑说。“小莲,你说对了。你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不过也确实长大成人了。 就得象今天这样,就得有股子倔劲儿。这样你就永远不会走下坡路;虽说你只不过是个 唱大鼓的。”秀莲平白无故地又想哭了。
  十三
  唐家这回总算是称了心,因为方家为了秀莲闹得很不顺遂。真不懂为什么宝庆不肯 卖了秀莲。这个人真疯了!想想吧,为了留住个姑娘,还舍得往外掏钱。“真是个傻瓜! ”
  四奶奶諷S幄僮派っ潘怠*
  宝庆忙不迭打点着要给王司令送钱去。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晚了,又怕要招祸。 难办的是他没有现钱。他跟家里的商量,想卖掉她两件首饰,她马上嚷了起来:“放屁! 我管不着!你还不知道吗,我跟你大哥说过了,秀莲是秀莲,我是我。往后再不跟她沾 边。
  为了她还想把我的首饰拿去?嘿!嘿嘿!“
  宝庆勉强陪着笑。“不过——你,……,唔,你真不开窍。”“我不开窍!”二奶 奶一派瞧不起人的劲头。“你开窍?别人都指着姑娘挣钱,你倒好,木头脑袋,为了这 么个贱货还倒贴。当然啦,你要是真开了窍,就不会担心我不开窍了。”
  “我是说,你还不明白如今的情形……,眼面前就有危险。”
  “我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反正,一个子儿也不能给你。”
  宝庆要秀莲拿出点东西来。她有几件首饰。她打开首饰盒子,双手捧出来给他。一 见她眼泪汪汪,他的心惭愧得发疼。“为了几件首饰,值不得哭,好孩子,”他说,“ 等再有了好日子,我给你买更好的。”
  宝庆存了几个钱,可是非到万不得已,他不肯动那笔款。他按期存,一回也不脱空,要是一时存不上,那简直是要他的命。此外,他还有他的想法。他觉着,既是一家人, 就得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秀莲已经大了,她尤其应该学着对付生意上的事。
  末末了,钱弄到手,托靠得住的人给送了去。自打那会儿起,方家就分成了三派。
  二奶奶自成一派。秀莲和窝囊废是一派,跟家里其余的人别着劲儿。宝庆和大凤采 取中立态度。
  宝庆想息事宁人。有一天,他去找秀莲,要她向妈妈服个软儿,“这样全家就又能 和睦起来了,”他满怀希望地说。
  秀莲同意地点了点头。等到妈妈酒醒了,她走到妈的身边,跪下,摸了摸妈的手, 象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对妈笑着。“妈,”她恳求说:“别老拿我当外人。我是个没爹 没娘的孩子,您就是我的妈。您是我的亲妈妈。干吗不疼疼我呢?”
  二奶奶没答碴儿。她象座泥菩萨似的坐着,两眼笔直地望着前面。显然她下了决心,一句也不听。这一回,秀莲低声下气哀告了半天,又是毫无结果。好吧,这也就是最后 一回了。她闭上眼,低下了头。
  一股怒气打她心底升起。她抬起头来,对着那张苍白的脸,猛孤丁地吓了一跳。二 奶奶在哭,泪珠儿打她眼角里簌簌往下落。她低下了头,好象不愿意让秀莲看见她正在 哭。
  秀莲站起来,想走。二奶奶叫住她,低下头,很温和地说起来:“我不是不疼你, 孩子。你别以为——别以为我想把你撵出去。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不是的。不过我可 怜的儿呀,你逃不了你的命。俗话说,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命里注定的,逃不了。 既是这么着,我也就是盼着你找个好人家,吃香喝辣的,我们两个老的,受了一辈子穷, 也能捞上俩钱。你总不会让你爸爸和我赔本,是不是。我们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 她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秀莲。
  姑娘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两个小拳头紧攥着抵在腰间。她一下子想起了 王司令太太的话。她嘴唇发白,说:“也许我命中注定了要受罪,不过我要是不自轻自 贱,就不一定非得去当别人的小老婆。”
  二奶奶刚把眼泪擦干,就又拿起瓶子来喝了一口。
  把心里话跟妈说了,秀莲觉得好受了一点。妈并没对她软下心肠来,这叫她很失望。
  她需要母爱。
  当天晚上,她下了决心。要是光凭说话还打动不了妈妈,行动总该可以了。得让家 里人看看,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可是怎么办好呢?她忽然有了主意。她爬下床,走到柜 子边,拿出了她的邮票本。她含着泪,久久地望着它,一狠心,把它扔进了垃圾堆。一 个严肃、想做一番事业的姑娘,不能浪费时间去玩邮票。怎么开始新的生活呢?她一点 也想不出来。她整夜在床上翻腾,睡不着。她几次想走出去,把宝贝邮票本捡回来,但 她始终没这么办。
  一个抗日团体,给宝庆来了信,要求他的班子为抗战做点事情。重庆本地人有些糊 涂想法,怪难民带来了战争。应当动员全国人民团结抗战,鼓舞起重庆人的斗志,让他 们知道,他们跟“下江人”是同呼吸、共命运的。
  宝庆接到来信,心情十分震动。当琴珠问起他们肯出多少钱时,他大吃一惊。他知 道人家连车马费都不会给的。琴珠一听,摇了摇头,做了个怪脸。唐四爷两口子直摇头:“不干。”
  “我来付琴珠的车马费,”宝庆没辙了,只好这么说。唐家笑得前仰后合,觉着这 实在太滑稽了。四奶奶笑了半天才憋出话来:“您钱多,宝庆,好哥们,您有钱。我们 穷人得挣钱吃饭。一回白干,他们下回还得来。不过您……您有钱,您为了闺女宁肯往 外掏钱,也不肯卖了她。您有那么多的钱,真福气。”
  宝庆让他们笑去。回到旅馆,他把事情告诉了秀莲。“我干,”她说,“我乐意做 点有意义的事。”
  问题来了。唱什么好呢?就是那些有爱国内容的鼓词,也太老了,不合现代观众的 胃口。宝庆顺口哼了一两段,都不合适,不行。秀莲也有同感。她近来唱的尽是些谈情 说爱的词儿。她试了试那些忠君报国的,很不是味。谈情说爱的呢,又不能拿来做宣传。
  宝庆开始排练。他先念上一句鼓词,然后用一只手在琴上弹几下,和着唱唱。有些字实在念不上来,就连蒙带唬,找个合辙押韵的词补上。每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儿,就直乐:“嗬!有了!”
  在屋子旮旯里睡着了的窝囊废,让宝庆给吵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揉着眼,瞅着兄 弟的秃脑门在闪闪的油灯下发亮。“干吗不睡呀,兄弟?”他挺不满意,“够热的了, 还点灯!”
  宝庆说,他正在琢磨《抗金兵》那段书,准备表一表梁红玉擂鼓战金兵的故事,鼓 动大家抗日的心劲。窝囊废又躺下了。“我还以为你打蚊子呢,劈里啪啦的。”宝庆还 在拨琴,心里琢磨着词儿,主意一来,就乐得直咧嘴。“秀莲唱什么呢?”窝囊废问。
  “还没想好呢,”宝庆答道,“不好办。”
  窝囊废又坐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很严肃地说,“你们俩为难的是不识几个字。 她要是能识文断字,找段为国捐躯的鼓词唱唱,还有什么犯难的。”他下了床,“来, 我来念给你听。你知道我有学问。”
  宝庆奇怪了,看着他。“您认那俩字也不比我多呀!”窝囊废受了委屈。“怎么不 比你多?用得着的字我都认识。好好听着,我来念。”
  兄弟俩哼起鼓词来了。窝囊废念一句,宝庆念一句,哥儿俩都很高兴。很快就练熟 了一个段子。窗纸发白的时候,窝囊废主张睡觉,宝庆同意了,可是他睡不着。他又想 起了一件揪心的事。琴珠要是不干,那小刘也就不会来弹弦子了。“大哥,”他问:“ 您给弹弹弦子怎么样?”
  “我?”窝囊废应着,“我——图什么呢?”
  “为了爱国,也给自个儿增光,”宝庆说得很快,“咱们的名字会用大黑体字登在 报上。明白吗?会管咱们叫‘先生’。秀莲小姐,方宝庆先生。您准保喜欢。”
  没人答碴,只听得一阵鼾声。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宝庆醒来一看,那把一向放在屋角里的三弦不见了。他跳下 了床。怎么,丢了!没了这个宝贝,可就算玩完了。他用手揉着秃脑门,难过地叫起来。 倒霉,真倒霉。宝贝三弦呀,丢了!他一抬头,看见窝囊废的床空了——他笑了起来。
  他急忙出了旅馆,往小河边跑。他知道窝囊废喜欢坐在水边。他一下子就找到了窝 囊废。他坐在一块黑色的大石头上,正拨拉着琴弦。这么说,窝囊废是乐意给弹弦子了。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走回旅馆去吃早饭。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有了弹弦子的,就不 是非小刘不可了。
  宝庆和秀莲加入了一个抗日团体,这个团体正准备上演一出三幕话剧。幕间休息的 时候,要方家在幕前演出。宝庆很激动,也很得意。
  重庆来的公共汽车司机,捎来了报纸。他看着剧目广告,得意的心直跳。他、他哥 哥和秀莲的名字都在上面。用的是黑体大字,先生、小姐的尊称。他象个小学生一样, 大喊大叫地把报纸拿给全家看。窝囊废和秀莲都很高兴。二奶奶说话还是那么尖酸。“ 叫你先生又怎么样?”她挖苦地说,“还不是得自个儿掏车马费。”
  彩排那天,他们早早地就起来了,穿上最好的衣服。秀莲穿的是一件浅绿的新绸旗袍,皮鞋。小辫上扎的是白缎带。吃完早饭,她练习走道不扭屁股。要跟地道的演员同 台演戏,得庄严点。走道要两手下垂,背挺得笔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窝囊废刮了胡子。他难得刮胡子,这回不但刮了,而且刮得非常认真仔细,一根胡 子也没漏网。末了,他把鬓角和脑后的头发也修了修。他穿了件深蓝的大褂,正好跟兄 弟的灰大褂相配。为了显得利落,他用长长的宽黑绸带把裤脚扎了起来。
  中午时分,他们进了城。宝庆打算好好请大哥吃上一顿,报答大哥成全他的一番美意。但轰炸后的重庆那么荒凉,劫后余烬的景象,倒了他们的胃口。有些烧毁的房子已 经重建起来了。有些还是黑糊糊的一堆破烂,有的孤零零地只剩了一堵墙,人们用茅草 靠着这堵墙搭起了小棚棚,继续于他们的营生。满眼令人心酸的战争创伤,一堆堆发黑 的断砖残瓦。宝庆觉着眼前是一具巨大的尸体,疮痍密布。他一个劲地打颤。还是先吃 点东西好,给身子和心灵都补充点营养。他们来到一家饭馆,饱餐一顿,然后上戏院去 会同行——地道的演员,多一半是年青人。
  一见方家兄弟,大家都迎了上来。所有的青年男女,都管宝庆叫“先生”,他非常 得意。这跟唱堂会太不一样了,人家那是把他们当下人使唤。
  一开幕,剧团团长就请宝庆哥儿俩坐在台侧看戏。宝庆从没看过文明戏。他以为既 是话剧嘛,必是一个个演员轮流走上台,一人说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谁知根本不是那么 回事。演员们说话,就跟在家里或在茶馆里一样。宝庆瞧出来演员训练有素,剧本的技 巧也叫人叹服。真了不起,真带劲儿!他直挺挺地坐着,几乎连呼吸也忘了。没有华丽 的戏装,没有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就是平常人演平常人。他悄悄对大哥说,“这才是真 正的艺术。”窝囊废点点头,“就是,真正的艺术。”
  秀莲简直入了迷。这跟她自己的表演完全不同。她习惯于唱书,从来没想到能这样 来表现情节。虽说是做戏,这可也是生活,她觉出来剧情感染了观众。她要也能这样该 多好。幕落了。一个挺体面的小伙子走过来,鞠了一躬,“方小姐,该您的了。”他面 带笑容,放低了声音。“不用忙。我们的道具又老又沉,换一次景且得等半天呢。”
  窝囊废郑重其事地走上台,秀莲跟在后面。幕前摆好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支着 一面鼓。窝囊废挺有气派地站住,面向观众。一本正经地慢慢卷起袖子,搔了搔脑袋, 弹了起来。
  观众嗡嗡地说起话来。窝囊废犹豫了一下,接着还往下弹。他不了解剧院观众,不 知道他们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喜欢松一口气。观众没见过唱大鼓的,也不注意换景时幕 前有些什么。见一个男人和一位姑娘走上台来,他们楞了一刹那,瞧了两眼。姑娘是个 小个儿,脸上几乎没化装。说实在的,在那么强的灯光下,根本就看不出她的五官。不 过是绿绸旗袍顶上一轮小小的圆月亮罢了。
  前排有两三个人站起来,走进休息室。有人在招呼卖花生的,有人谈论剧情,或传 播打仗的消息。都认为这个剧挺不错。可是,它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有些人大声议论 了起来。
  窝囊废闭上了眼,受这样的气!这些人真野蛮!他住手不弹了。秀莲还在唱。她今 天是秀莲小姐。她来是为了唱书,那么她就得唱下去。她不能在这么些个生人面前栽跟 头。
  她继续唱,嗡嗡声越来越大。她当机立断,掐掉了一两段,把鼓楗子放下,向没有 礼貌的观众鞠了个躬,走下了台。走到台侧,她掉了泪。
  宝庆想安慰她,她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抽一抽的。过来了几个年青的女演员。“ 别难过,秀莲小姐,”她们说,“您唱得好极了。这些人不懂行。”一个长着甜甜脸儿 的姑娘,用胳膊搂着秀莲,替她擦干了眼泪。“我们都是演戏的,小东西,”她耳语说, “我们懂。”秀莲又快活了起来。
  窝囊废站在台侧,脸气得通红。“我回家去,兄弟,”他说着,放下了三弦。宝庆 拉住他的胳膊。“别那么说,”他挺了挺胸膛。“我还没唱呢。”
  几个年青漂亮的女演员听见窝囊废的话,赶紧走过来。她们攥他的手,拍他的肩。
  “别,先生,别走。”窝囊废坐了下来。他的气消了。因为得意,红了脸。他如今也是 个“先生”,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了。
  第二幕完了以后,方家兄弟象上战场的战士,肩并肩走上了台。观众还在嗡嗡地讲话,宝庆站住,照例笑了一笑。没什么反应。他跺跺脚,晃了晃油亮亮的脑袋。停了一 小会,等挤满人的剧场稍稍安静一点,宝庆拿起了鼓楗子。虽说脸上还挂着笑,他可是 咬着嘴唇呢。
  宝庆高高举起鼓楗子,咚咚地敲了起来。七、八句唱下来,他看出听众有了点兴趣。
  他歇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得把嗓门溜开,让场里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得让人人 都明白他唱的是什么。宝庆又等了一会,等到全场鸦雀无声,才又唱起来,声音高亢, 表情细腻。吐字行腔,精雕细琢,让听众仔细玩味他唱的每一句书。梁红玉以一弱女子, 不惧强敌,不畏艰险,在长江之上,迎着汹涌波涛,擂鼓助战。说书人凭一面鼓,一张琴,演得出神入化。只听得风萧萧,水滔滔,隆隆鼓声震撼着将士们的爱国心弦,霎时 间,万马奔腾,杀声震天,大鼓书紧紧抓住了听众的心,三幕话剧早置诸脑后。
  三弦的最后余音也消失了。场里一片肃穆,气氛兴奋又紧张。听众屏息凝神,象中 了魔,末了,突然爆发出掌声。宝庆跟地道的名角一样,大大方方地抓住窝囊废的手, 举了起来。他鞠了一躬,窝囊废也挺不自然地鞠了一躬。听众一片叫好声。宝庆庄重地 拿起三弦,走下了台——这是对他大哥,优秀琴师的一番敬意。
  在后台,全体演员围住了宝庆和窝囊废。拍他们的背,跟他们拉手。年青的知识分 子热情洋溢,宝庆激动得说不出话。吵吵嚷嚷的年青人围了上来,他立着,眼泪顺着腮 帮子往下流。
  散戏后,一个瘦高个儿走了过来。他看着象具骷髅。根根骨头都清晰可见,两颊深陷。又长又尖的下巴颏垂在凹进去的胸口。两鬓之上的脑袋瓜也抽巴了,象是用绳子紧 紧勒住似的。宝庆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样子。窄脑门底下,一对大眼睛却炯炯有光,极 富魅力。这对眼睛燃着动人的热情,紧盯着宝庆。这个怪人的全副精力,仿佛都用来点 燃他眼睛里的那点火焰了。
  “方先生,”他说,“我陪您走几步,行吗?我有点重要的事想跟您商量商量。” 他语气谦和,迟疑,好象担心宝庆会不答应。
  “遵命,”宝庆笑着回答,“承您抬爱。”只见这人穿着一身破西装,没打领带。 领口敞开的衬衫底下,露出了瘦骨棱棱的胸膛。
  “我叫孟良,”这人说,“就是您刚才看过的这出戏的作者。”
  宝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孟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哥方宝森,这是我 女儿秀莲,您的戏可真了不起。”作家笑了起来。“老婆总是人家的好。”他老老实实 地说,“文章是自己的好。我写的不能算坏,不过写剧本是件头痛的事。一般人都不了 解写剧本有多困难。反反复复排练,甭提多烦人,要对观众的胃口,也是件绞脑汁的事。 当然罗,剧本是有效的宣传工具。不过现在是抗战期间,穷得要命,要象模象样地演上 一出戏,拿不出钱来。您是知道的。场子要出钱,租金又那么高。我们演戏给这儿的人 看,激发他们的爱国心,可是怎么深入农村?那儿没戏园子。就是有,布景道具也搬不 去。”
  他摇晃着瘦削的脸。
  “唔,唔,话剧局限性很大,不过您唱的大鼓书,倒真是个好门道,搞起宣传来再 好不过。我真佩服。您凭一副嗓子,一个琴师和一段好鼓词,就能干起来。您可以在江 边串茶馆,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您演的是独角戏,但唱出的是千百万人的声音。您把观 众吸引住了,记得吗?大家一动也不动,都动了心。”他那皮包骨的手指指着宝庆,“ 朋友,国家需要您。
  您的艺术效果最大,花钱最少。明白我的意思吗?“
  孟先生一下子把话打住了。他站下来,看着宝庆,手插在西装口袋里。
  宝庆笑了又笑,心里高兴极了。不是替自己,是替他的大鼓书高兴,也是因为这么 个有学问的人,也承认它的重要。“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剧作家接着往下说,又走了 起来。“您得有新的鼓词。您得有适合抗战的现代题材。您和您的闺女都需要新题材。” 他看着秀莲:“秀莲小姐,您一定得学习新题材。刚才听众对您唱的书不感兴趣,您伤 心得哭了。别难过,唱人民需要的东西,他们就会象欢迎您爸爸那样欢迎您。”
  “上哪儿去找新词呢?”宝庆问。
  孟先生笑了。用那棱棱瘦指对着自己的胸口。“这儿,这儿,到我心里去找。我来 给您写。”
  “您来写?”宝庆重复着他的话,“哦,孟先生,真是不胜荣幸之至。那么一言为定,打今儿起,您就是我们的老师了。”孟先生摆摆手,象是不让他们过分热心。“别 着忙呀,朋友,别着忙。您还得先当我的老师呢,完了,我才能当您的老师。您得先教 我一些老的鼓词,让我学会这门艺术。我想学学大鼓书的唱腔和韵律,学着把唱腔配上 词儿。
  我们得互教互学。“
  宝庆有点怀疑,他能教这位剧作家些什么呢?不过他还是同意了。他指着窝囊废。
  “我哥能帮您的忙,孟先生,他又会做,又会唱。”
  孟先生高兴得容光焕发。“就这么定了。我要到南温泉来写新剧本。得空我就来, 学学唱大鼓,学学写大鼓词。为了报答您教我学艺的一片心,我乐意教您的闺女读书写 字。
  现代妇女嘛,文化总是有用的。“
  宝庆抬头望天,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终于得到了赏识!这真是大鼓艺术的胜利。 他从来没想到,未来是那么光明,以往是那么有成绩。
  “大伯,爸!”秀莲叫了起来,“我就要当女学生了,我要下苦功跟孟先生学。我 一定说到做到。”
  十四
  二奶奶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什么,秀莲也要念书?!她对年青的姑娘,自 有她的看法:姑娘大了,不念书就会学坏;要是念了书呢,那就坏得更快,丢人现眼更 厉害。“大姑娘家,早晚得嫁人,用不着念书认字。”她大声叫嚷,“知道的事多了, 天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
  无论她怎么说,孟良都不当回事。他拿定主意,要到南温泉来教秀莲读书。他身子 骨虽然单薄,可意志坚强。他要是下定了决心,哪怕是座大山呢,也得钻它仨窟窿。
  秀莲急不可待,恨不得马上开始读书。上回在剧院,听众不听她的,好叫她伤心。 她挺机灵,知道要应付这种场合,她还缺乏经验。她非常崇拜那些年青的女演员。她们 那么自由自在,多叫人羡慕!她想,那些女演员一定都是些女学生。她自己虽说是个卖 艺的,可要是有了文化,地位就不会象今天这样低贱。她决心好好跟着孟先生学。这辈 子恐怕是不会有上学的机会了,不过要是她能读会写,和女学生也就差不多了。她能抽 出时间来学习。
  宝庆和大哥见秀莲有了读书的机会,都很高兴。他们知道她有天份。要是再受点教育,她的天份就能更好地发挥出来。
  二奶奶说什么也想不通。她很担心再也镇不住这个女孩子了。想想吧,家里养着个 能读会写的女孩子,那可就有得瞧的了。学生都讲自由恋爱。卖个姑娘不算什么,可要 让她白白地把身子给别人……这么一想,她的心发抖了。她有时在小镇的街上走,碰到 一对青年男女手拉着手走路,她就觉着恶心。
  孟良第一天来教书,方家沏上最好的花茶,捧出许多好东西来给他吃。宝庆主张, 第一课先教他大哥,孟先生不答应。他要教的是秀莲。他的安排是这样,他先教秀莲一 个来钟头,然后跟着窝囊废学艺。据他自己讲,他可以一口气干上五个钟头,再多都行。
  窝囊废高了兴。“我的时间全归您安排,”他说,“您要是乐意,咱们就干它个通宵。”
  秀莲正等着上课。她努力打扮得象个女学生,穿一件白布褂子,不施脂粉。爸爸一叫,她连忙朝着堂屋走去。
  可是,妈妈占了先。她一步就蹦到闺女前头,使劲推了她一把,不让她出来。她的 脸煞白,横了心。“我先出去,”她说,“你在这儿等着!”秀莲没办法,只好服从。
  宝庆见老婆出来,心乱如麻。她要对孟先生说什么?他和大哥都很敬佩这位有学问 的人。要是二奶奶得罪了客人,怎么好。一见老婆胸有成竹地冲着他们走过来,他的脸 绷得铁青。
  他这一辈子,缺的就是读书识字。当初他要是想来段新鼓词,就得狠花上一笔钱, 还得好酒好饭地款待写词的。眼下来了这么个人,愿意白教他闺女,还愿意白给他写新 词。
  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还找不着呢,要是他的老婆得罪了作家……
  好歹向客人介绍了自己的老婆,他马上问:“秀莲呢?孟先生等着她呢。”二奶奶 不理他。她两眼直勾勾对着孟先生,说开了。“先生,我们不过是穷卖艺的,”她说, “用不着念书认字。不念书更好。闺女不笨,一念了书,就得给我们添麻烦。她已经够 拧的了。看得出您是个明白人,求您替我们想一想。”
  窝囊废的脸发了白。他恨不能打弟媳妇一顿,只是当着这么体面的一位作家,他不 敢吵架。宝庆吓得手脚无措。孟先生却应付自如。他满脸堆下笑来,亲热地叫她:“我 的好嫂子,请坐。”
  二奶奶受宠若惊,坐下了。在她内心深处,害怕有学问的人。他们跟她不是一路人,比她懂得多,她总是想方设法,躲开他们。如今来了这么个人,亲亲热热地跟她说话, 直冲她乐。一个作家还会管她叫“嫂子”。
  孟良有的是办法。“好嫂子,您喜欢喝上一盅,这我知道,干嘛不喝呢。眼下就该 喝一盅。咱俩是初次见面,所以我应当跟您一起喝一盅。俗话说,喝酒喝厚了,耍钱耍 薄了。来,喝一口。”他两眼看着宝庆,“二哥,来瓶好酒,大家都喝一杯。”
  宝庆佩服得五体投地。孟先生不光是有名的剧作家,还是个外交家兼魔术师。他明 白要跟二奶奶讲理,那算白搭,可要灌她几杯呢,就能把事办成。
  孟先生斟了三杯酒,一杯给二奶奶,一杯给窝囊废,一杯留给自个儿。他没给宝庆 敬酒,因为他得保养嗓子。“干杯,”他叫起来,把杯子举向二奶奶。“干杯。”
  他一口就喝干了,窝囊废不甘落后,也干了。二奶奶忸忸怩怩地表示反对,“我得 慢慢儿喝,不跟你们老爷儿们比。”“请便吧,嫂子,”孟先生笑了起来。“您随便, 我们喝我们的。”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又干了。他把手往上衣袋里一插,忽然作了个 怪脸。
  “哟,嫂子,我的口袋烂了个窟窿,给我补补行吗,光棍可真难哪。”
  二奶奶喝完酒,拿起了上衣。“孟先生,”她咯咯笑着,“您真随和。”她对剧作 家产生了好感。不过她还是没叫秀莲出来听课。孟先生呢,为了给她个台阶下,也决定 改天再来。临走,他答应二奶奶,下次来跟她打扑克,要是她喜欢,打麻将也成。他求 她别把他赢得太苦了。这都叫她非常高兴。
  第二天,秀莲上了课。她是个好学生。她努力做到每天认二十来个字,字写得虽然 一溜歪斜,却小而整齐。孟先生很满意。他也很乐意学唱大鼓书。窝囊废不光教他唱, 还没完没了的给他讲大鼓书的典故,孟先生听得入了迷。
  教过几遍,孟先生就能跟着窝囊废的弦子唱鼓书了。他的嗓子溜不开,窝囊废没提 这个。只要学生有进步就得。有一天,孟先生正唱呢,旅店老板破门而入。他气极了, 摇晃着手,扯着嗓门对窝囊废喊:“滚你的。吵死了,客人都让你给闹得不得安生。我 受不了。”
  孟良天真地笑了。“怎么啦!我们正要找你去呢。知道吗,我特别欣赏你那四川口音。来段四川清音怎么样?我敢打赌,就凭你这嗓子,一唱准保红。”
  老板给捧得晕头转向。他本来不会唱,可是孟先生一再邀请他。“来吧,朋友,来 上一段。”
  老板笑了起来。他见内行人唱戏都是脸冲墙,所以他也就脸对着墙,手指头一个劲 儿地揪嗓子,洋相十足地唱了起来,——是介乎叫和喊之间的一种声音。几句下来,老 板停住了,脸憋得通红。孟良和窝囊废不等他再开口,都拍起手来。孟良拍了拍他的背, 窝囊废又是作揖,又是打躬。老板走了以后,两个人坐了下来,相视而笑,从头再来。 等完了事,孟先生就陪二奶奶打牌。两人可投缘啦。他说的话,她有多一半不明白;他 呢,又不跟她争。她听,他说,她所说的一切,他也认真地听着,不时还对她的才干巧 妙地恭维一番。
  要是她发了脾气呢,他并不是拔脚一走了事。他象哄个惯坏了的孩子似的,想法转 移她的注意力。
  每逢有客来,宝庆顶怕老婆发脾气,觉着那是砸了他的台。所以一有客,他就成了 温良恭俭让的模范;就是不能完全顺着她,也得把话说得甜甜地,笑眯眯地。
  孟良的手段更高。他把二奶奶治得服服帖帖,使宝庆少操多少心。单为这,宝庆也 感激不尽。真够朋友,又是个有学问的人。
  宝庆有他的心事。他自来多疑。为什么孟良这么肯帮忙,又这么好心眼?他图的是什么呢?根据他的人生经验,凡是特意来到的,非常客气,肯于帮忙的人,都是有所图的。孟良要的是什么呢?宝庆拿不准,他可又很生自己的气,恨自己为什么要怀疑这么 个好朋友。
  尽管心里有疑惑,他还是忘不了孟良是他的福星。他正替大鼓名角方宝庆写新鼓词呢。有了这些新鼓词,他和秀莲的身份就比其他唱大鼓的高得多了。光为这一桩,结交 孟良就是三生有幸的事。不过心里的怀疑总还是摆脱不了。
  孟良为什么还不把鼓词拿出来?两个月过去了,只字未提。有天早晨,他正琢磨着 要提提这件事,忽见孟良走了进来。他兴奋得两眼发亮,苍白的脸汗涔涔,螳螂似地摇 晃着长胳膊。“来,二哥,”他一把抓住宝庆的袖子,说,“找个安静地方去谈谈。”
  他俩迈着快步,走出了门。宝庆吃力地跟着作家,紧走还落下好几步。末了,他们 来到一个长满小草的土坡顶上,一棵树叶发黄的大树底下。孟良一屁股坐下来,背靠着 树干。他打口袋里掏出七长八短一沓子纸来。“瞧,”他说,“这是给您写的三段新鼓词。”
  宝庆接在手里。他的手发抖。他想说点什么,可是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话来。他 觉着,太阳真的是打西边出来了。三段新鼓词!特为给他写的!早先,他要是想请位先 生给写上一段,不但要现钱先付,还得且等,成年累月地等。写的人满口答应,吃了他 上百顿饭,临完,还忘了动笔。这个人可真是说到做到。还不止一段,整整三段!真够 朋友,天才,大人物!
  “您得明白,二哥,”孟良用谦虚的口吻说,“我从来没写过鼓词,所以我拿不准 它到底是好是坏。不过这也没关系,您要是觉得不行,我就扔了它,咱们再从头来。要 是大概其能用,有不合适的地方,还可以改。顶顶重要的是,您到底愿不愿意唱这一类 的鼓书。”
  宝庆这才说了话。“当然愿意。多少年来,我一直盼着能碰见您这么个人。我愿意 为国家出把力气。多少人在前线牺牲了,我有一份力,当然也乐意出一份力。那还有什 么说的,我乐意唱抗战大鼓,为抗战出把子力。”他心潮澎湃,泪水涌上了眼睛。
  “我懂,”孟良丝毫不为朋友的激情所动,照旧往下说他的。“不过您要明白,要 是您和秀莲唱这种新式大鼓,人家就都希望您白唱。大家还都乐意听。可您就赚不了钱 了。
  对我也一样。现而今,剧院很叫座。看我戏的人比过去多多了,可我们赔了本。义 演的场次多了嘛。当然我们乐意贡献自己的力量,不过爱国心顶不了债。塞饱肚子的东 西,会越来越少。“宝庆不听这一套。”也就是掏点车马费。开销并不大,这跟维持一 个剧团不一样。“
  “好,我佩服您的决心。还有一点我也要说在头里。习惯势力很不好办。人们都爱 听旧鼓书。要是听点人人都熟悉的老玩艺儿,他们倒觉着钱花的不冤。可要是您在茶馆 里唱这种新式鼓书,座儿就会少起来。”
  “要想办点新事,就得有点勇气。”宝庆坚定地说。孟良哈哈大笑起来。“您能对付,我这就放心了。思想上有了准备就好。来,我来念给您听。第一段是个小段,很短。
  是歌颂大后方的。这让秀莲去唱。另外两个长一点儿,那是给您写的。它不光是长,唱 起来还得有丰富的感情,火候要拿得准。只有老到的艺人才处理得好。就是您,二哥, 您来唱抗战大鼓,我是考虑到您的艺术造诣,特为您写的。“于是孟良几乎一口气念完了鼓词。
  “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好极了!有几个字恐怕得改一改,不过也就是几个字。我算是服了。如今我可以 让全世界的人看看,咱们中国唱大鼓的,也有一份爱国心。”
  “太好了。拿去,跟大哥一块去唱唱看。要是有改动,得跟我商量。只有我能修改 我的作品。有改动一定要告诉我,不跟我商量,就一个字也别改。”
  “那当然,”宝庆答应着,一张张捡起孟良散放在草地上的稿纸。“家去,喝一盅。 ”他把稿纸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好象那是贵重的契纸一样。
  孟良摇了摇头。“今儿不去了。我困极了。一夜没睡,赶着写呢!”孟良又点了点头,“既拢上火,就得续柴。我就在这儿睡一觉。您走您的。”
  宝庆跟他分了手。他高高地昂起头,两眼炯炯闪光。孟良都能通宵达旦的干,他有 什么不能的。窝囊废也一样。他们要连夜把新词排出来。
  十五
  重庆的雾季又来临,到处是叮叮当当锤打的声音,人们在重建家园。活儿干得很快,只几个月的功夫,战争创伤就几乎看不见了。起码,在主要街道上,破坏的痕迹已经不 存在了。只有僻静地方,还有炸弹造成的黑色废墟,情势惨淡。城市面貌发生了变化。 房屋从三层改为两层,都用篾片和板条架成,使城市看来更开阔了,整个城看着象个广 阔的棚户区。
  宝庆忙着帮书场的房东修缮房屋。他找来了工人,亲自扛材料,跟好不容易搜罗来 的人手一起修屋顶。书场终于又能用了。说不上体面,可到底算个书场,马上又能开张 了。
  开锣那晚,演出抗战大鼓。秀莲先唱她那一段,宝庆坐在台侧瞧着。*看吻扑*都觉得趣味无穷。这一回,他注意到她学了新技艺。她唱腔依旧,可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理解了唱词,声音里有了火与泪,字字清晰中听。他先楞了一下,然后也就恍然大悟。
  当然,这是因为她读了书。姑娘生平第一次,懂得了她唱的是什么。孟良一个字、一个 字地把鼓词讲给她听,每一句都解释得清清楚楚。他把她要说唱的故事,编成一套文图并茂的连环画,让她学习,终于创出了奇迹。她用整个身心在讴歌了。
  听众也觉出了变化。他们欣赏新式大鼓,也为姑娘的进步高兴。她一唱完,掌声雷动。秀莲从来没有这么轰动过。她飞跑回后台,小辫直舞,差点和宝庆撞个满怀。
  “爸, ”她叫着,“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上场的时候,好象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可忽然一 下,鼓词又自个儿打心里涌出来,我就有板有眼地唱,一个字也不差。”她年青的脸儿 红了,“为什么孟先生没来呢?我多盼着他能来听听。”
  宝庆也奇怪。孟良一直没露面。秀莲叽叽呱呱说的时候,他已经在忖度着了。她跟 他说,懂得了唱的是什么,事情就好办得多,孟先生教她的,真管用。
  琴珠走了过来。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眉头皱着。她本打算给秀莲道喜,可又改了主意,只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她从来没妒嫉过秀莲,以为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这 一回,她发了愁。真新鲜,就为了段新词,也值得给这么个毛孩子使劲鼓掌!她得不惜 一切,想法儿胜过她。要是秀莲出了头,她就会把那班来捧场的最有钱的大爷给拉过去。
  她咬着厚厚的下嘴唇,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转身走了。
  轮到她上场,她唱了个黄色小调。但听众的爱国激情正高,不管她怎样打情骂俏, 黄色小调还是吃不开。对琴珠来说,这是一次失败,听众第一次对她那么冷淡。她耷拉 着脸,走进秀莲的屋子,往躺椅上一倒,沙哑着嗓子问:“有学问的小姐,你好!你那 新鼓词哪儿弄来的?谁教的?是不是他的……,要不你怎么唱得那么动情呢。”
  秀莲飞快转过身来,脸涨得绯红。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大凤冲了进来。“琴珠,你 这话什么意思?”
  琴珠满不在乎地咧开嘴笑了。“我说什么啦?不爱听,堵上你的耳朵。”
  大凤气得要哭。“你再说这种话,我就告诉妈去。”她生气地说,站了起来。琴珠 见这情形,走了出去,临出门还回头说了句脏话。
  秀莲束手无策地看着大凤。“怎么都喜欢说脏话?你瞧,妈也爱那么说。”
  大凤摇了摇头。“管它呢,”她老老实实地说,“就那么回事呗!”
  秀莲又羞又恼,浑身发热。她照着镜子,也冲自己说了两句脏话。这又怎么样?就 讨了便宜去啦?为什么有些人说脏话那么津津有味?孟先生就不说这种话,她也不应该 说。
  她崇拜孟先生。他能解开她心里的疙瘩,跟他在一起,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宝庆也唱了新词。听众很捧场,不过有些人后来说,他们到戏园子里来,为的是逃 避战争现实,还是听点老词好。宝庆只笑了笑,说:“有时候,人也得试着干点新鲜事儿。”秀莲把琴珠的话告诉了爸爸。宝庆一笑,然后说:“她懒,不乐意学新东西,心 里又嫉妒。”秀莲问爸爸,琴珠说起脏话来,怎么跟妈一个样。宝庆没言语。
  宝庆上楼回到自个儿屋里,觉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秀莲如今也成了拿得起来的角儿了。唐家要是再来捣乱,就叫他们带着那婊子滚。真痛快!
  生意兴隆了约摸一个来月。花插着,宝庆和秀莲还为抗日团体义务演出,替前方受 伤将士募捐。报纸很快登出了义演的消息。他们的名字天天见报。宝庆觉着自己真的出 了名,成了受人尊敬的人物,可以跟新戏演员平起平坐了。
  有天晚上,他带着秀莲下小馆,把近来如何走红,跟她说了说。他特别提道,“去 年这会儿,你还什么也不是呢。如今你也成了名角儿,比琴珠的身分高多了,你应当高兴。”她没有马上答碴。“怎么样?”他又问,“你怎么想?”她勉强笑了一笑。“您 觉着,要是我继续往下学新鼓词,我就可以象那些演员一样,受人敬重了么?”她渴望 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不再跪倒在王司令太太面前,也不要卖给别人去当小老婆。
  “那当然,”宝庆说,“你越有学问,人家就越尊重你。”说完,又觉得不该这么说。他挺担心,唯恐读书识字会毁了介乎成人和孩子之间的她。
  他们没再多说什么。一直到家,秀莲几乎一言不发,就上床睡觉去了,这使宝庆很 不愉快。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第二天一早,唐四爷就来了,还是那么鬼头鬼脑。宝庆一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有事。
  “宝庆,”唐四爷开了口,“我替闺女跟您请长假来了。”宝庆笑了起来。“另有 高就啦?”
  唐四爷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是呀,我自个儿成了个班子。找到几个会唱的姑娘,想雇她们。”
  宝庆高兴得真想跳起来。近来从上海、南京来了不少卖唱的。每天都有一两个人来 磨他,想搭他的班。他不乐意要。因为多一半是暗娼,哪怕她们唱得跟仙女一样好听呢, 他也不乐意要这种人来跟他一块儿上台。让唐四爷要她们去,让琴珠也滚。“恭喜恭喜, ”
  他说,“恭喜发财。”唐四爷的口气,颇宽宏大量。“好宝庆,”他说,“我们刚到 重庆那会儿,您帮过我们的忙,我永世不忘。您是知道我的,我最宽大为怀。知恩感恩,欠了人家的情分嘛,不能不报答。我跟老伴说,不论干什么,头一桩,得向着我们的好 朋友方大老板一家。所以,我打算这么着办。”他停了一下,小兔牙露了出来,一对小 黑眼紧盯着宝庆。“我们请您和秀莲去和我们同台演出,怎么样?当然男角儿里您是头 牌,秀莲呢——唔,她嗓子嫩点,就排第四吧。”
  这样厚颜无耻!宝庆就是想装个笑脸,也装不出来了。“那不成,”他急忙说道,“我有我的班子,您有您的。”唐四爷抬了抬眉毛。“不过您得明白,好兄弟,从今往后,小刘可就不能再给您弹弦子了。我自个儿的班子用得着他。”
  宝庆真想揍唐四爷一顿,给他一巴掌,踢他一脚。老乌龟!无赖!
  “四爷,”虽说他的手发痒,恨不能马上揍他一顿,他还是耐住性子,稳稳当当地说,“您算是枉费心机。我们的玩艺儿跟你们的不一样,再说,找个弹弦的也并不费难。 ”
  唐四爷耷拉下眼皮,慢吞吞地眨巴着,然后溜了。
  接着,四奶奶摇摇摆摆走了进来,宝庆知道又要有一场好斗了。她满脸堆着谄媚的笑,见人就咯咯地打招呼,一直走进了秀莲的屋。她手里拿着一把蔫了的花,是打垃圾 箱里捡来的。她把花递给秀莲,就唠叨开了,“好秀莲,我紧赶慢赶跑来,求你帮帮忙。 这个忙你一定得帮,你是个顶好心的姑娘。”
  宝庆也不弱。他迎着四奶奶,热烈地恭贺她,不住地拱手,象在捧个名角儿。“四 嫂子,恭喜恭喜!我一定给您送幅上等好绸的喜幛。今儿个真是大家伙儿的好日子。”
  四奶奶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好象肚子里头响了个大炮仗。“您能这么着,我真高兴。好事还在后头呢!您想得到吗?琴珠跟小刘要办喜事了。当然,是时候了。这就把 他给拴住了,是不是?我们作艺人家,顶讲究的就是这个。”她象个母鸡似的咯咯笑着, 冲宝庆摇晃着她那张胖脸。宝庆呢,那副神气就象是个倾家荡产的人,忽然又拾到了一 块钱。“好极了,”他硬挤出一副刻板的笑容,“双喜临门!到时候,我们全家一定去 给你们道喜。”
  老妖婆走了以后,宝庆的事还没完。二奶奶那儿,还有一场呢。二奶奶对于怎么掌 班子,自有她的看法。她数落宝庆,这下他们可算完了。都是他的不是。他压根儿就不 该学那些新鼓词。再说,他为什么不把那些卖唱的姑娘都雇下来,好叫唐家捞不着?真 缺心眼!
  宝庆气呼呼地出了门,去找小刘。宝庆恭喜他的时候,小刘的脸红得跟煮熟的对虾 一样。“真对不起,大哥,”他悔恨地嘟囔着,“太对不起了。”
  “有什么对不起的?”宝庆甜甜蜜蜜地问,“咱俩是对着天地拜过把子的兄弟,同 心协力一辈子。你跟琴珠结婚,碍不着咱们作艺的事。”
  小刘一副为难相。“可我答应唐家,办喜事以后,就不再给您弹弦了。婚书上就是 这么写的呢,大哥。”宝庆真想往他脸上啐一口,可还是强笑着,“好吧,小兄弟。我 不见怪,别过意不去。”
  宝庆飞也似地回到南温泉,背后好象有一群鬼在追。他找到了窝囊废。“来,兄弟。 ”窝囊废说,“又得了两段新词。是孟先生写的。来听听!”
  “先别管那些新词了,”宝庆说,“咱们这回可要玩完。”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 诉了窝囊废,临完,问,“怎么办,大哥?您得帮着我们跟唐家干。”
  “真还是件事,”窝囊废回答着。他瞧出来,往后怕是得干活了。他忽然觉着冷。
  “什么东西,”宝庆气哼哼地说,“我多会儿亏待过他们?连小刘,为了个婊子的 臭货也不理咱们了。这个小婊子!让他当它一辈子王八去。”见窝囊废想装没事人儿, 他严厉地说,“这么多年,您一直由我养活,您总得给我句好话。别光站在那儿不吭声! ”
  窝囊废叹了口气。泪珠子在他眼睛里转。他摇了摇头,说:“别发愁,宝庆,我跟 着你就是了。我不是你的哥吗?我给你弹,还能不比那小王八蛋强吗?不过你得给我出 特牌。牌上就写:特约琴师方宝森先生。我不乐意当个挣钱吃饭的琴师。”
  宝庆答应了,激动得眼泪直往外冒。他爱他的大哥,知道窝囊废确实为他作出了牺牲。“哥,”他哽咽着说,“您真是我的亲哥,人家管您叫窝囊废,真冤屈了您。我每 逢有难,都亏您救我。还是您跟我最同心协力。”
  窝囊废告诉他,孟先生要他跟着进一趟城。他马上掏出钱来,叫买车票去。孟先生 是他的福星,不是吗?回来的路上,宝庆坐在公共汽车里,算计着他的得失:走了个暗 门子琴珠,乌龟小刘;来了个新班子跟他唱对台戏,失去几个懒得到他书场来的主顾。 换来的是,大哥来当琴师,秀莲成了名角儿,当然,还有面子。如今他也有了面子。他 高兴得唱了起来,边唱边编词,“大哥弹,兄弟唱,快起来,小秀莲,起来,起来,你 起来吧。”
  别的乘客好奇地瞧着他,没说什么。他们想,这些“下江人”真特别!
  秀莲听了这消息,乐极了。下一道关,是宝庆怎么去跟老婆说。他打算学学孟良那 一着。他打发大凤去买酒,包饺子外带炸酱面。
  第二天晚上,有人来找宝庆。打头的是小刘,楞头磕脑地就撞了进来,站在一边, 光哆嗦,不说话。唐四爷跟在后面,垂头丧气,好似丧家之犬。俩人都不言语。“怎么啦?”宝庆问。
  唐四爷几乎喊起来了。“行行好吧,您一定得帮忙。只有您能帮这个忙。”
  宝庆挑了挑眉毛。“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点儿不明白,怎么帮忙呢?”想了一想,他很快又添上了一句,“要钱,我可没有。”
  小刘尖着嗓子,说出了原委。“琴珠让人给逮走了。”他两手扭来扭去,汗珠子从 他那苍白的脸上冒了出来。“逮走了,”宝庆随声问道:“为什么呢?”
  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口。末了还是唐四爷伤心地说了出来:“这孩子太大 意了。她在个旅馆里,有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抽大烟。她当然没抽,可是别人抽了。她真 太大意了。”
  宝庆恨不能纵声大笑,或在他们脸上啐一口。这个乌龟!不能再到街上去拉皮条了,倒来找他帮忙!……一转念,他又克制了自己。不能幸灾乐祸,乘人之危。不跟他们同 流合污,但也不要待人太苛刻了。
  “你们要我怎么办?”
  “求您那些有地位的朋友给说说,把她放出来。我们明儿晚上开锣。头牌没了,可 怎么好呢?要是您没法儿把她弄出来,您和秀莲就得来给我们撑门面。”
  “这我做不到。”宝庆坚决地回答,“我抽不出空来,要是有办法的话,帮您去找 找门路倒可以。”
  唐四爷还是一个劲地苦求:“您和秀莲一定得来给我们撑门面。准保不让她跟别的 姑娘掺和。务请大驾光临。”宝庆点了点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说,要去,必 得让秀莲挂头牌。不论怎么说,这个头牌一定要拿过来。他觉得好笑。唐家班的开锣之 夜,倒让秀莲占了头牌!要是让他来写海报,他就这么写。
  秀莲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她这是第一次挂头牌。
  第二天散场后,她紧紧地攥着唐四爷开给她的份儿,决定把钱交给妈妈,讨她的欢喜。她如今也是头牌了。挣了钱来,把钱给妈妈,看她是不是还那么冷漠无情。她手里 拿着钱,快步跑上楼,一边走,一边叫:“妈,给您。我挣的这份钱,给您买酒喝。”
  二奶奶笑了起来。按往例,她从来不夸秀莲。不过有钱买酒喝,总是件快活事。
  “ 来,”她说,“我让你尝尝我的酒。”她拿筷子在酒杯里蘸了一蘸,在秀莲的舌头上滴了一滴酒。秀莲高高兴兴,唱着回到自己的屋里。她把辫子打散,象个成年女人似的在 脑后挽了个髻,得意地照着镜子,觉着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是吗?连妈妈都高了兴。她 边脱衣服,边照镜子。大凤进屋时,她正坐在床沿上。大凤一眼瞧见了她的髻儿,嘻嘻 地笑了。“疯啦,干吗呢?”她问。十六
  陶副官是个漂亮小伙子,高个儿,挺魁梧,白净脸儿,两眼有神。他是个地道的北 方人,彬彬有礼,和和气气。当初,他为人也还算厚道,但在军队里混了这么些年,天 性泯灭了,变得冷面冷心。他可以说是又硬又滑。他显得很规矩,讨人喜欢,但他到底 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你永远捉摸不透。经过这么多年,他的天良早已丧尽,原先是个 什么样子,连他自己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他每次做交易,该得多少好处,要按实际情况来定。就拿唱大鼓的宝庆和他闺女那 档子事来说,陶副官当初还真是想帮忙来着。不是吗,都是北方人,乡里乡亲的,总得 拉上一把。不过,在见王太太以前,他并没有给宝庆和秀莲出过主意,教他们怎样避祸。 秀莲顶撞完老太婆,陶副官忽然觉着自己成了方家的救命菩萨。他既然对他们有恩,那 知恩感恩的老乡,就该表表感激之情。
  他常上南温泉,几乎天天要找个借口到镇上来一趟。开头,他往往打王家花园弄一 束花,或一两篮子菜来给二奶奶。这么好的一个副官,不让人家喝上一两盅,做顿好的 吃,就能给打发走了吗?他确实挺招人喜欢。他带来的东西,一文不用自己掏腰包,而 方家老招待他,可真受不了。陶副官酒量惊人,宝庆从没见过这么豪饮的,喝起酒来, 肚子象个无底洞。一喝醉,他的脸煞白,可还是很健谈。他从不惹事,不得罪人,偶尔 吹嘘两句,也还不离谱儿。
  多年来,宝庆阅历过的人也不算少,可陶副官究竟属于哪种人,他说不上来。他并 不喜欢他,可也不能说讨厌他。离远了,他觉得这人毫无可取之处;但副官一来,又觉 得他也还不错。
  陶副官还是有些使他看不惯的地方。这人太滑,老想讨好,喝起别人的酒来没个够。
  二奶奶跟陶副官最投机。二奶奶是什么样的男人都喜欢,跟陶副官尤其合得来。她 也喜欢孟良,不过那完全不一样。孟良受过教育,有文化,跟她不是一路人。他也玩牌, 也有说有笑,不过陶副官一来,可就把孟良比下去了。副官的话要中听得多,因为他是 北方人,跟她的口音一样,见解也很相近。他要是说个笑话,她一听就懂,马上就笑。 这两个人成天价坐在一块儿逗乐,说些低级趣味的事。二奶奶打情骂俏很在行。跟男人 调起情来,声调、眼神运用自如。她对副官并无兴趣,也可以说,压根儿就不想再找男 人。不过跟他胡扯乱谈,可以解解闷。说到陶副官,他懂得该怎么对付二奶奶。要是她 上了劲儿,他就赶快脱身,而仍跟她保持友好。跟王司令多年,他学会了这一招。王司 令有好几个小老婆,有的也对年青漂亮的副官飞过眼儿。
  陶副官对二奶奶讲起他的身世。他是个奉公守法,胸有抱负的青年。他很想结婚, 成个家,但至今找不到可心的人儿。这些本地的土佬儿,不成!说着,他摇了摇油光水 滑的头。一个北方人,怎么能跟这种人家攀亲!说着,他瞟了瞟坐在窗边的大凤。大凤 象只可怜的小麻雀,恨不能一下子飞掉。陶副官又缓缓地叹了口气,是呀,他还没找着 个合适人家,能够结亲的。
  二奶奶心里动了一动。这位副官倒是个不错的女婿。她很乐意有这么个漂亮小伙儿 在身边。她已经年老色衰了,有这么个小伙子守着,消愁解闷也好。
  陶副官决不放弃能捞到好处的任何机会。大凤算不得美人儿,可总是个大姑娘,结 实健壮,玩上它几夜,还是可以的。她还能管管家[福F v a L。c n 哇],做个饭啦什么的。再说,这就能跟 方家挂上钩,而对方家,是值得下点功夫的。方老头一定有钱,要不,他怎么能一下子 孝敬王司令那么多?这个主意妙。娶了姑娘,玩她几天,再挤光那俩老的。
  有天晚上,他跟二奶奶郑重其事地商量了这件事。开头她拿腔作势,故意逗他,不 同意这门亲事。但陶副官单刀直入,提出了充足的理由:要是王司令再来找麻烦,可怎 么好呢?你们要是把姑娘嫁给我副官,他王司令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要我陶某人辞掉王 司令那儿的差事,还能不给您方家好好出把子力气?他站起来,伸屈了一下胳膊,让二 奶奶看他结实的肌肉。“看我多有劲,要是我往你书场门口那么一站,还有谁敢来捣乱? 我跟过王司令,这回让你爷儿们面上有光。他就不想要我这么个人?”
  当晚,二奶奶跟宝庆说,要把大凤嫁给副官。宝庆先是大吃一惊。转念一想,又觉 得不无道理。这位油头滑脑的副官没有挑上秀莲,真是运气。不过拿大凤作牺牲,究竟 是不是应该呢?陶副官一定不会很清白,可能结过婚。就是他真的结过婚吧,抗战时期, 也无从查对。他倒也具备个好女婿的条件。不管怎么说,他一天到晚泡在家里,白吃白 喝,还不如干脆叫他娶了大凤去。
  宝庆整夜翻来覆去,琢磨着这件事。大凤也该成亲了。可以问问她,愿不愿意嫁人,喜不喜欢陶副官。她要是喜欢,那最好不过。嫁出门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记得哪本书 上说过,父母不能照应儿女一辈子。要是以为自己全成,就太痴心了。他刚跟大凤一提, 大凤就红了脸。这就是说,她乐意。所以,他也就接受了。不过,他还是很不安,觉得 对不起她。这孩子说来也怪,明明是亲骨肉,在家里却向来无足轻重。她的处境,一向比养女秀莲还不如。她性情孤僻,常惹娘生气。好吧,这就是她的命。既然陶副官开了 口,就把她嫁给他。而他宝庆,也就尽了为父的心。喜事要办得象个样子,就小镇的现 有条件,尽可能排场一点。得陪送份嫁妆,四季衣裳,还有他特意收藏着的几件首饰。 不能让人家说长道短,好象嫁闺女还不如打发个暗门子。他有他的规矩。方家的姑娘出 阁,得讲点排场。
  是艺人,但是得有派头。
  刚过完年,镇上两位头面人物就送来了陶副官的聘礼,是分别用红纸包着的两枚戒指,婚书上面写着副官的生辰八字。为了下定,宝庆在镇上最上等的饭馆广东酒家摆了 几桌席,还请了唐家和小刘。借此让他们知道,等琴珠结婚的时候,他也会有所表示。
  秀莲几次想跟大凤谈谈这门亲事。定亲请客那天晚上,大凤穿了件绿绸旗袍,容光 焕发。秀莲从没见过她这么漂亮。不过大凤整晚上一直古怪地保持着沉默,羞红的脸高 高抬起,谁也不瞧。
  “你走了,我真闷的慌。”当晚,准备睡觉的时候,秀莲说。大凤没言语。秀莲跪 下来,拉住大凤的手。“说点什么吧,姐姐,就跟我说这么一回话也好。”
  “我乐意走,”大凤阴沉沉地说。“我在这儿什么也不是,没人疼我。让我去碰碰 运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我不会挣钱吃饭,我不能跟着爸 和你到处去跑。谁也不注意我,谁也不要我。我恨我自个儿不会挣钱养家,我不乐意成 天跟你在一块。你漂亮,又会唱,人家都看你,乐意要你。可我呢,除了陶副官,谁也 没有要过我。”她淡淡地一笑。“等过了门,我也跟别的女人一样,能叫男人心满意足。”
  秀莲觉得受了委屈。古怪的姐姐,竟说了这么一通话。这么多年,她秀莲可一直想 对姐姐好,跟她交朋友。“你恨我吗?姐?”她有点寒心。
  大凤摇了摇头。“我不恨你。你的命还不如我呢。我总算正式结了婚,你连这个都 不会有。所以嘛,我可怜你。”这真象一把利箭刺穿了秀莲的心。
  “你看琴珠,”大凤继续往下说,“爸干嘛要把她这么个人请到家里来吃喜酒。她 跟小刘,跟好多别的男人睡过觉。她是个唱大鼓的,跟你一样。”
  秀莲两眼射出了凶光,发白的嘴唇抿成了两道线。“好,原来你把我看成跟她是一 路货,”她焦躁地说,“你不恨我。你觉得我一钱不值,就象一堆脏土一样。”
  大凤又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对你应该怎么看。”沉默了好一会,秀莲到底开 了口。“姐,你就做做样子,假装疼疼我吧。谁也没疼过我。妈怎么待我,你是知道的, 你总不能跟她一个样。你就说你疼我,咱俩是好朋友。你就是不那么想,光说说也好。 总得给我点想头。没人疼我,我很想有人疼疼我。”她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睛里直转。 “就是,我希望有人爱我。”
  “好吧,”大凤让了步,“我来爱你,真是个蠢东西。我是你顶好顶好的朋友。”
  秀莲擦了擦眼泪,马上又问:“你跟个生人结婚,不觉着害怕吗?你想他是不是会 好好待你呢?”
  “我当然害怕啦,不过有什么法儿?我不过是个女孩子。女人没有不命苦的。我们 就跟牲口一样。你能挣钱,所以不同一点,可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你靠卖唱挣钱,人 家看不起你。我不会挣钱,所以要我怎么样,就得怎么样,叫我结婚,就得结婚。没有 别的办法。一个男人来娶我,得先在一张纸上画押,还得先美美地吃上一顿。哈!哈!” 秀莲想了一会儿。“那些女学生呢,她们跟咱们是不是一样呢?”
  “这我哪知道?”大凤心酸地顶了她一句,“我又不是女学生。”她哭起来了,眼 泪花花地往下掉。
  秀莲也哭了。可怜的大凤!这么说,这么些年来,她也觉着寂寞,没人要。如今, 她要出嫁了。这就是说,她,秀莲在家里的地位,会提高一点?他们也要她嫁个生人吗? 谁说得上?她想起了妈的话:“卖艺的姑娘,都没有好下场!”大凤还说,她将来比她 还不如,连个正式的婚姻也捞不上!她得象琴珠一样,去当暗门子。不过,靠爸爸陪送, 嫁个生人,又比这好多少呢?
  她走到床边坐下,床头上搁着一本书。她想读,可那些印着的字,一下子都变得毫 无意义。这些字象是说:“秀莲,你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是琴珠第二。你当你是谁哪? 是谁?你有什么打算?甭想那些了。你一辈子过不了舒坦日子。”
  孟良来教课的时候,她还在冲着书本发楞。她笑着对孟良说:“我想问您点儿书本 上没有的事儿。”
  “好呀,秀莲,问吧!”孟良把手插在口袋里,玩着衣服里子里面的一颗花生。
  秀莲问:“孟先生,什么是爱?”
  孟良挺高兴,但又很为难。他说:“怎么一下子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这可没法说。 ”
  “谁都说不上来吗?”
  “人人都知道,可又说不清楚。你干吗要问这个呢?秀莲?”孟良那瘦削的脸显得 挺认真。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奇地盯着她。
  秀莲舐了舐嘴唇。“我就是想知道知道,因为我什么也不懂。我没有兄弟姐妹,没 有朋友,没人疼我。男人追我,都想捏我一把。这就是爱吗?我姐就要嫁人了,嫁给个 她不知道的人。他跟她睡觉,她给他做饭。那就算爱吗?男学生跟女学生,手拉手在公 园里散步,在草地上躺着亲嘴。那就是爱?还有,随便哪个男人,只要给琴珠一块钱, 就可以跟她睡觉。那也算爱吗?”
  孟良大声喘了口气,好象打肚子里喷出了一口看不见的烟雾。“别着急呀,姑娘! 我一口气哪儿答得上来这么一大串问题。答不上来的,所以,咱们先解决它一个。比如 说,你姐姐的婚事。这说不上爱,这是一种封建势力。姑娘大了,凭父母之命,就得嫁 人。她要是个革新派,按新办法办,就该自己挑丈夫。”
  “象琴珠那样?”
  他摇了摇头。“她那样不是挑丈夫,是出卖肉体。爱情不是做买卖,是终身大事。”
  秀莲想了一会儿,“孟老师,要是我跟个男人交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这事本身,没有什么不对。”
  “要是我自个儿打主意要嫁他,有错儿吗?”
  “按我的想法,没什么错儿。”
  “自个儿找丈夫,比起姐姐的婚事来,过日子是不是就更舒心些呢?”
  “那也得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呢?”
  “我也说不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样的问题,没个一定之规。”
  “好吧,那咱就先不说结婚的事儿。我问您,要是我有个男朋友,家*镉植辉蕹桑*我该怎么办呢?”
  “要是值得,就为他去斗争。”
  “我怎么知道他值不值得呢?”
  “这我怎么跟你说呢?你自己应当知道。”孟良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的问题象 个连环套,一环套一环。我看,还是学我们的功课更有用一点。”
  秀莲这天成绩很差。孟先生为什么不能解答她的问题?他应该什么都教给她呀。她 对他的信仰有点动摇了:他就知道谈天说地,对她切身的问题却不放在心上。他认为她 有权自己挑丈夫,她说什么他都表示同意,甚至主张她违抗父母。他到底是怎样一种人, 竟随随便便提出这些个看法,对主要问题,却又避而不谈。
  雾季一过,他们又回到南温泉。在重庆的这一阵,宝庆的生艺不见好,因为唐家班 抢了他的生意,当然勉强维持也还可以。在重庆,常上戏园子的有两种人,一种人爱看 打情骂俏的色情玩艺儿,对说唱并不感兴趣;另一种人讲究的是说唱和艺术的功底。后 一种人是宝庆的熟座儿。宝庆对付着,总算是有吃有穿,安然度过了夏天。
  他急着想把大凤的事办了。既然已经把她许给了陶副官,他就又添了一桩心事。他 这才意识到,照应自己的亲生闺女,也是一层负担。他有时觉着,他象是收藏着一件无 价的古磁器,一旦缺了口,有了裂纹就不值钱了。当爸爸的都操着这份儿心。姑娘一旦 订了亲,就怕节外生枝,也怕她会碰上个流氓什么的。
  所以,他打算一回南温泉就办喜事。秀莲盼着办姐姐的喜事,比家里其余的人更起劲。她象是坐在好位子上看一出戏。她可以好好看看,一个姑娘嫁了人,到底会有什么 变化。她也要看看,姐姐究竟是不是幸福。这样她就可以估摸一下,她自己是不是有幸 福的可能。多么引动人的心,许多个夜晚,她睡不着,渴望弄它个明白。
  大凤还是老样儿,整天愁眉不展,闷声不响。她埋头缝做嫁妆。秀莲注意到她有时 独自微笑,想得出了神。她明白她为什么笑。可怜的大凤没命地想离开家,去自立,逃 开这个由成天醉醺醺的妈妈管辖的邋遢地方。她想离家的心情太迫切了,连跟个陌生男 人睡觉的恐惧,都一点儿吓不倒她。
  喜事一天天逼近了,窝囊废成天跟弟媳妇在一起划拳喝酒。他陪着二奶奶喝,觉着 要是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喝醉酒,未免太丢人,而他不愿意她丢人现眼。再说,大凤走了, 他觉着悲哀。大凤从没给谁添过麻烦,从没额外花过家里一文钱。她总是安安稳稳,心 甘情愿地操持家务。如今她要走了。
  二奶奶往常并不关心大凤,不过她醉中还记得,这是她亲生的闺女,要是陶副官待 她不好,她会伤心的。这种母爱是酒泡过的,比新鲜的醇得多。
  秀莲想跟妈说,她盼着能在妈心里,也在家里,代替大凤的地位。不过眼下这个节 骨眼说这话,看来还不合时宜。她不能不想起,大凤要出嫁了,妈又哭又叹,可是当初 她被逼着去给王司令当小老婆的时候,妈没滴过一滴泪。
  猛地,堂屋里一阵闹腾,秀莲走到门边去听。妈妈在扯着嗓子嚷,大伯大声打着呵欠。妈妈说的话,叫她本来就不愉快的心,一寒到底。只听妈妈在那儿嚷:“大凤这一走,我得好好过过。我去领个小男孩来,当亲生儿子把他养大。眼下是打仗的时候,孤 儿多得很,不是吗?要领个好的,大眼睛的小杂种,要稍微大一点,不尿裤子的。”
  这么说,妈一辈子也不会疼她了,这是明摆着的。不管她是靠卖唱挣钱,还是靠跟 男人睡觉挣钱,妈都不会有满意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没有亲娘。这个世道到 底是怎么回事?嗯?她心酸,觉得精疲力尽,好象血已经冻成了冻儿,心也凝成了块。 爸好,他的心眼好,可那又有什么用?他解决不了她的问题,他没法又当爹又当娘。
  她觉出爸走到了跟前,于是转过身来。他显得苍老,疲倦,不过两眼还是炯炯有神。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悄悄地说,“不要紧,秀莲。等你出嫁的时候,我要把喜事办得比 这还强十倍。办得顶顶排场。要信得过我。”
  她一言不发,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爸干吗要那么说?他以为她妒嫉啦?地才不妒 嫉呢。她恨这个世道,恨世界上的一切。泪涌了上来。
  十七
  结了婚,大凤换了个人。短短三天工夫,她起了神奇的变化。秀莲见了,既高兴, 又奇怪。姑娘变起来这么快!刚出阁的陶太太第一次回门,变得那么厉害,简直叫人认 不出来了。她眼睛发亮,容光焕发,沉浸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就连她的体态,仿佛也有 了变化。结婚前,她穿起衣服来死死板板,她是衣裳的奴隶,是衣服穿她,不是她穿衣 服。如今她穿起衣服来,服服帖帖,匀称合身。她结实的胸脯高高隆起,富有曲线美,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就连她那细长的胳膊,也好象变得柔和秀丽。给人以美感了。
  她还是那么沉默寡言。秀莲惊讶地听见她跟妈说了一句粗话。当她还是方家那个干 巴巴的小毛丫头大凤的时候,她哪敢说这种话!结婚这么能变化人。结了婚,就有权说 粗话;结了婚,人还会显得漂亮。她费了好大劲*颜庑┫敕ㄐ丛谝徽胖缴稀*
  等没人的时候,她问大凤,婚后觉得怎样,高兴,还是不高兴?秀莲一个劲地问, 可大凤好象压根儿就不听她。她只顾自个儿照镜子,把胳膊抬起来,看看衣服套在她那 刚刚发育成熟的胸脯上,是不是合适。
  秀莲仔细观察着,心里还是很空虚。她的词汇不够用。不过她还是记下了各式各样 的问题,等着问孟良。
  唐家也到了南温泉。他们挣的钱多,自然而然,就染上了恶习。唐四爷和琴珠抽上 了大烟,把小刘也给带坏了。
  唐四爷除了损人利己,拚命捞钱之外,抽大烟是他最大的乐趣。他一个劲地抽,不 光是为过瘾,还觉着这样会抬高他的身份。人家一听他是个鸦片鬼,就会说:“唐先生 一定很有钱,”这话叫唐四爷听了,说不出地受用。
  他抽,琴珠抽,小刘也抽。瘾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懒,越来越脏。生意上是四奶 奶包揽一切,她可没有应酬人的本事。说实在的,她真叫人一瞧就讨厌。哪怕是顶顶好 脾气的人,见了她,不等她耍开她那刀子嘴跟人吹胡子瞪眼,就得火冒三丈,吵起来。 唐家的生意一败涂地。在重庆,抽大烟不少花钱,地面上的地头蛇三天两头还来讹上俩 钱,好也去弄点抽抽。可不是,要想白抽,最好的办法是讹那些有钱的,让他们掏腰包, 这些人顶怕的就是坐牢。琴珠给关过一回,一回就够受了。为了把她保出来,她爹没少 花钱。
  唐家回到南温泉,已经是一贫如洗。四爷擦了把脸,换了件衣服,就去找宝庆。他 烟抽多了,满脸晦气,瘦得象个鬼。不论怎么说,他还是比老婆有本事,用不着跟人吵 闹,就能把买卖谈成。他出了个主意:夏天,唐家和方家合起来,在镇上茶馆里作艺。
  宝庆不答应。他眼下很过得去。他正忙着排练孟良的新词,准备雾季拿进城去唱。 唐家,滚他妈的蛋吧,让他们自个儿干去。不过呢,话又说回来,没准什么时候会用着 小刘,窝囊废未见得肯长干下去。他没长性,保不住还会生病。说实话,他也有把子年 纪了,吃惯了现成饭,乍一干起活来,确实够他受的。再说,宝庆做事喜欢稳稳当当。 唐四爷去找宝庆,见他光着脊梁,穿着一条挺肥的裤子,油黑发亮的宽肩膀上,湿漉漉 的都是汗。
  宝庆说他太忙,没工夫考虑到茶馆里唱书的事,要他等几天再说。唐四爷觉得他架 子不小,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随随便便就把他撂在一边。他心里又怨又恨,“哼,咱 们走着瞧,看老子不收拾了你。”
  他叫四奶奶去找二奶奶。她冲二奶奶大吵大嚷了一阵子。“怎么,你也疯了吗,秀 莲和宝庆明明可以挣钱养家,偏偏坐吃山空,你就看着不管?真蠢!”
  四奶奶一走,二奶奶就照这话,劈头盖脸数落了宝庆一通。他不理,她又絮叨了一遍。他只顾练他的新词儿,压根儿就不听她的。二奶奶急了,使劲嚷了起来。宝庆放下 鼓词,站了起来。他掖了掖裤子,说:“甭说了,好不好?也听我说两句。事情是这么 着,唐家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乐意跟他们沾边。他们抽大烟,我们不抽,这总比他 们强点。你也该知足了,你没给我生过儿子。为这,我跟你打过架吗?想娶过小吗?没 有,是不是?你爱喝一盅,我不喝。这么着,咱们各干各的。我得练我的鼓词,我想为 国家出把力气,我得保养我的嗓子。我要的就是这么些,能算多吗?到了冬天,我天天 都得扯着嗓子去唱。我挣的钱,够你舒舒服服过日子的,所以,你就别管我的事,让唐 家滚他们的吧。”
  宝庆难得说这么多话。二奶奶倒在椅子上,楞着,说不出话来。这么些年了,除了 刚结婚那一程子,宝庆从来没跟她讲过这么多心里话。这一回,他特意找了个她清醒的 时候来跟她说,这就是说,是跟她讲理来了。他说得很对;正因为说对了,听着就更扎 心。不过,她现在没有醉,所以没法找碴儿跟他吵。
  末了,她说,“你说我没给你生儿子,这不假。不过,我打算抱个男孩子,这就去抱。咱们很快就能有儿子了。”
  宝庆没言语。趁她瞅眼不见,冲她吐了吐舌头。老东西还想抱儿子呢,连她自个儿 都照顾不了。
  秀莲没事干,常去找琴珠。她总得有人说说话儿。大凤从来不多言不多语的,不过 秀莲还可以叽叽呱呱跟她乱说一气。大凤走了,她得找个伴,而琴珠是唯一能作伴的姑 娘。
  再说,她找琴珠,还另有想法。这位唱大鼓的姑娘对男女之间的事儿非常在行,秀 莲常问她有关这方面的事。琴珠有时跟她胡扯一通,有时光笑。你想知道吗?自个儿试 试去就知道了。对秀莲这颗幼稚的心说来,琴珠教她的,比起孟老师来,明确多了。
  秀莲跟琴珠来往,宝庆很生气。他忙着练他的鼓词,顾不得说她。他让老婆瞅着点 秀莲,不过她光知道喝酒。
  大凤又回来了。灰溜溜的,两眼无光,脸儿耷拉着,好象老了二十岁。
  秀莲急不可待地等着,想单独跟她说两句话。“姐,怎么啦?”她一边问,一边摇 着大凤的肩膀。“跟我说说,出了什么事儿?”
  大凤掉了泪。秀莲轻轻地摇她,象要把她晃醒似的。“跟我说说,姐,到底怎么回事?”大凤满脸是泪,抽抽咽咽地说了起来:“嫁狗随狗是什么滋味,这下我可尝够了。 ”她卷起袖子,胳膊上斑斑点点,青一块,紫一块。“他打的。”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来,双手捂住了脸。
  “凭什么打你?”秀莲硬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为了什么呢?”
  大凤没言语。
  “你就让他打?”
  大凤挺不服气地瞧着她。“我能让他打吗,傻瓜!我是打不过他。”
  “那就告诉爸去。”
  “有什么用?爸也拿他没法儿,他老了。再说,他不过是个唱大鼓的,我呢,我是 唱大鼓的闺女,他能有什么办法?”
  秀莲心里一震。可怜的大凤!爸把她给了个男人,男人揍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不会挣钱养活自己,所以只好忍气吞声。大凤忽然低低地哎哟了一声。“怎么啦?” 秀莲挺关心,柔和地问,“怎么啦?”
  “我有了身子啦,这我知道,”大凤嘟囔着说,“他也一清二楚。”有了身子,她 要想另嫁别人,就不容易了。她要秀莲答应,一定不跟爸说。她梳洗打扮了一番,回家 去了。脸儿高高扬着,还带着点儿笑,好象要让人家知道,她确是挺幸福。
  秀莲还是告诉了宝庆。他瞪着两眼瞅着她,好象怀疑她在撒谎。他从来没想到会有 这样的事。打从大凤出了嫁,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她。这个油头粉面的狗崽子竟敢打她! 怎么办?他不能去跟陶副官吵,吵有什么用?再说,到王公馆去,还不定会碰上什么倒 霉事呢。陶副官会仗着王司令的势力,跟方家过不去。打老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宝庆真的没了辙。他对自个儿说,这件事嘛,他其实无权过问。不过呢,也许还是应该 管一管。
  他得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办。他不让秀莲跟妈和大伯说,更不能告诉琴珠。要 是唐家知道了,镇上的人就都会拿方家当笑话讲。
  秀莲紧盯着爸爸的脸,两个拳头抵在腰间。“那您就让那小王八蛋揍我姐姐,不管 她啦?”
  他脸红了:“我并没这么说。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总会有办法的。”
  秀莲气疯了:“我要踢出他的……”她气得直嚷,顿着脚说:“女人都是苦命。大 姑娘也罢,暗门子也罢,都捞不着便宜。”接着就用了一句琴珠的口头禅。
  宝庆吓了一跳,走开了。这一程子他忙着练孟良写的鼓词,没想到出了这么多的事。
  事情真变得快。
  这件事,秀莲一直没吭气,她等着孟先生来上课。也许他有办法。他有学问,会运 用他的智慧,跟这种野蛮势力作斗争。秀莲把话跟他说了,然后下了最后通牒:“孟老 师,我不打算再念书了。我们家是卖艺的,没有出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何必白费劲 儿。我们这样的人,永世出不了头。”
  孟良半天没吭声。他光坐在那儿,傻瞅着太阳光。他这么一声不吭,惹得秀莲很生气。心想,又碰到了个他不肯解答的问题。
  “秀莲,”末末了,他提出了反问,“你说,中国人现在都在干什么?”
  “打日本呀!”
  “打赢了吗?”
  “没有,正在打呀!”
  “说得对。既然还没赢,为什么又要打呢?”
  “要是不打,就得亡国。”
  “一点不错。你能明白这个,就好办了。你看我们国家这么穷,这么弱,可也抗战 三年了。我们的人民为了生存,奋勇抗战。国家就跟一个人一样,因为国家本是一个个 人组成的嘛。个人经历的,特别是求生存的斗争,也跟国家经历的一样。你越是发奋图 强,遇到的困难就越多。你得下决心克服一切困难,否则就一事无成。你们女人是旧社 会制度的牺牲品。这种旧制度的势力还很强大,顽固,有害的影响也还大量存在。就拿 我打个比方吧。我是写剧本的,我有我的问题。你是个女人,你有你的问题。在我们这 么一个古老的国家里,女人总是受欺凌,受歧视的。你想要有作为,就得争取进步。我 觉着今天妇女的地位,就象个跟人赛跑的小脚姑娘。当然你的脚并不小,思想也没受那 么多约束。你要做的,就是刻苦用功。你姐姐挨了揍。为什么挨揍呢?因为她从来没有 打算要有作为。她就知道百依百顺,三从四德。她哪知道,女人自己起来反抗,可以消 灭奴役妇女的旧势力。
  要是我们不抗战,今天早已经亡国了。陈规陋习也一样。你不跟 它斗,它就会压垮你。“
  秀莲想了很久,完了说:“我还是觉着,再学下去也没用。没准我也得嫁人,也得 教个臭男人揍。”
  孟良笑了起来,有点不耐烦了。“哪能呢,你不会的。”他拿起铅笔,龙飞凤舞地 在一张纸上写了点什么。“秀莲,我给你安排个新生活吧。我主张你去上学,跟别的姑 娘一样,好好念书去。你晚上才唱书,白天反正没事干。上学去吧。这样你就可以脚踩 两只船了。要是学得好,成了女学生,就用不着再唱书了。要是学不出来呢,还可以再 唱书,总
  还比别人学*抖嘁坏恪T趺囱堪滋焐涎В砩献饕铡D闱疲蚁M隳茏粤ⅲ*
  必要的时候,能挣钱养活自己。想想吧,要是大凤会一门手艺,她的处境就会好得多。 她可以离开那个家伙,自己挣钱吃饭。要那样,她压根儿也就用不着嫁给他了。“
  “这么说,我要是读了书,就不会象琴珠那样了?”“根本就不会那样。”
  “我爹妈能让我去上学吗?”
  “我去跟他们说说,再把你大伯也拉来帮忙。”“我姐怎么办呢?”
  “那可就得另说了。总得想个办法。多想想,准能想出好主意来,不过也得好好想想,不能太莽撞。眼下咱们已经取得了点胜利。咱们已经下定决心,不让你象大凤那样,更不能学琴珠。你要做新中国的妇女,要做个新时代的新妇女,能独立,又能自主。你看,那多好!”
  于是,秀莲一心一意用起功来。每天,太阳落山之前,她一定要学上几十个字。在 她看来,一个个字象奔腾的大红马,能把她载进一个新社会。那儿没有暗门子,没有鸦 片,不允许把闺女随便嫁出去受折磨。在那个新社会里,到处都是象孟老师那样有学问 的人。
  她觉着自己也成了新中国的一部分,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了,摆脱了发霉发臭的旧 时代,进入了光明灿烂的新时代。
  秋天已到了,方家收拾行装,准备回城里去。他们磨磨蹭蹭,没有及时走掉。一天 下午,也是没拉警报,来了一群敌机,在镇上扔了一串炸弹。谁也不明白敌人要炸的是 什么。这里是游览区,有不少阔人的别墅。据传说,有些大阔佬囤积了大量石油,准备 卖黑市。日本人的探子,可能就把这些油罐当作军用物资,报告了敌人。
  一阵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又死了一批人,汽油罐倒安然无恙。
  方家住在镇边的小河旁。空袭突如其来,谁也来不及躲进防空洞。他们只好跑到野 地里,趴在河边的大石头底下。除了窝囊废,全家都在一块儿趴着。窝囊废喜欢走动, 又讨厌那一群群绕着岩石飞的蚊子。他慢慢沿河边走着。听见天上嗡嗡响,他漠然抬头 看了看,心想,那不过是往重庆去的,总不会在南温泉下点什么。看起来倒挺好看,蓝 蓝的天上飞着几只银色的飞机,高射炮响了几下,迸出几小团雪白的烟雾。真废物,一 炮也没打中。真孬种,这种事,也该有人来管管!
  飞机只管飞它的。窝囊废坐在他顶喜欢的一棵树底下。“还往前飞,”他对自个儿 念叨着,“空袭一次,就得毁多少房子,死多少人。真不是玩艺儿!多咱才能给他们点 儿颜色看看?”
  飞机又回来了。窝囊废奇怪起来。也许是来炸南温泉的?最好还是躲一躲。他站起来,瞧着那排人字形的银色飞机,嗡嗡地飞了过来。倒是怪好看的,好看得出奇。高射 炮就是打不中。快跑吧。没准扔个炸弹下来。到那石头底下去,别呆在这树底下,万一 挨一下呢。
  窝囊废跑起来了。他听见了炸弹的呼啸,轰的一声,大地在翻腾。又一个炸弹嘶嘶 响着掉了下来,他的耳鼓好象要胀破了。他没命地跑,炸弹崩起的一块大石头呼地飞过 来,打中了他的脑袋。
  宝庆在大哥常常傍着坐的一棵大树附近,找到了他。窝囊废手脚摊开,背朝天趴着。
  宝庆摸了摸,“哥,哥,醒醒。”窝囊废没答应。
  他把窝囊废翻了个个儿。没有血,没有伤口,睡着了。他一定是睡着了,再不就是 醉了。宝庆扶起他来,靠着自己。窝囊废的脑袋耷拉下来,象没了骨头似的。
  宝庆不信他的哥会死。他嗅了嗅他的嘴。窝囊废的嘴唇又凉又僵,早咽了气。两手 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秀莲也过来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宝庆轻轻把哥放倒在草地上,给他"白挪杂U*些苍蝇在已经停止了生命的脸上爬着,钻着。“大哥,大哥,为什么单单您……”
  秀莲跑去告诉了妈,一下子全家都哭起来了。邻居也来了,都掉了泪,对方家致了 哀悼之意。他们围着宝庆,宝庆站在哥的身边,呆呆的,象个石头人。他眼冒凶光,干 枯无泪,满面愁容。他挪不动步,说不出话。
  为什么偏偏轮到窝囊废?他是他的哥。多年来,一直靠他养活,每逢有难,都是哥 救了他。哥有才情,那么忠厚,就是牢骚多点。他能弹会唱,有技艺。可怜的窝囊废! 他最怕的就是死在外乡,如今偏偏是他,炸死在遥远异乡的山区里。太阳早已落山,月 亮在黑沉沉阴惨惨的天上,高高升起。邻居们都回家去了,只有宝庆还站在哥的尸体旁。 天快亮时,秀莲走了过来,拉了拉爸的袖子,“爸,回去吧,”她悄声说,“咱们把他 抬回去。”
  十八
  丧事由二奶奶操持。天还热,三天以内就得下葬。宝庆已是六神无主,他就知道哥 已经炸死,人死不能复生,再也听不见哥的声音了。他的脑子发木,什么也感觉不到, 吃不下,睡不着,蓬头垢面。
  二奶奶却来了精神。她打点一切,做孝衣,跟杠房打交道,供神主。她帮宝庆穿孝衣,招呼他吃喝。他楞在棺材边,一声不吭,伤心不已。她时不时走过来瞧瞧,怕他背 过气去。有人来吊孝,是她站在门口接应客人;*η熘览戳巳耍晌扌挠Τ辍K*地起立,行礼,接着守他的灵。人家跟他说话,他光知道点头,一点儿也不明白人家说 的是什么。他成了活死人。
  只有一个人,他见了,多少还有些触动,那就是孟良。孟良是那么友爱,那么乐于 助人,他最能体贴人,了解人。宝庆沉浸在无边的悲痛里,不能自拔,只有孟良的热心 肠,能给他些安慰。孟良这样关怀他们,方家非常感激。
  他们一向认为,孟良和他们之间,有一道鸿沟。他是作家,又是诗人,来这里是为 了研究大鼓书。如今他完全成了他们中的一个,是真心的朋友,一心想帮忙。朋友来吊 孝,孟良陪着。帮着应酬客人,陪他们吃饭,跟着守灵。宝庆虽说是伤心不过,也觉着 他虽然失去了亲爱的大哥,可也有了个真诚的朋友。
  他们在山顶上买了块坟地,由孟良负责监工筑坟。棺材入了穴,宝庆按照家乡风俗,在棺材上撒了把土。他的泪已经流干。他站着,秃着头,铁青着脸,茫然瞪着大眼,瞧 着坟坑,看杠房伙计把土铲进坟里。大哥就这么完了。这冰凉的土地上,躺着窝囊废。
  人都散了,宝庆还站在坟头,孤孤单单,悲悲切切。不多远站着二奶奶,孟先生和 秀莲。
  一个脚夫挑着宝庆的鼓、窝囊废常弹的三弦,上了山。天是灰蒙蒙的,镶着白边的 黑云,滚滚越过山头。在苍茫的暮色里,宁静的田野异常的绿,树木的枝条映着背后的 天空,显出清晰、乌黑的轮廓。
  宝庆从脚夫手里接过三弦,深深一鞠躬,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坟前地上,把鼓架了起来。
  宝庆高举鼓楗子。一下,两下、三下,敲起来。咚咚的鼓声象枪声,冲破了死一般 的寂静。孟良觉得大地在震动,树叶在发抖。
  宝庆手按鼓面,打住了鼓声,说起话来。他说:“哥,哥,我再来给您唱一回。求 您再听我这一回吧。咱哥儿俩不那么一样。您爱弹又爱唱,爱艺如命,但您不肯卖艺吃 饭。
  我又是另一样,我得靠作艺挣钱养家。外人看着咱哥俩各不相同,可咱们不就这点 差别吗?就这么一点儿。“他停了一停,恭敬地鞠了一躬。”大哥,我明白我再也见不 着您了,不过我还是想请您再给我弹一回。再弹弹吧,让我再听听您好听的琴声。记得 咱们在一块,唱得多痛快?如今你我已成隔世的人,不过咱还能一块儿唱。咱们一块过 了四十多年哪,哥。有的时候咱也吵,但手足总还是手足。现在不能吵了,也不能争了。 我只有一样本事,就是唱,所以我来再给您唱这么一回。大哥,您也就用您那巧手,再 给我弹这么一回弦吧!“
  宝庆又使劲敲了敲鼓。然后等着,头偏在一边,好似在倾听那三弦的琴声。站在一 旁的人,只听见风拂树木发出的叹息。秀莲用手绢堵住嘴,压住自己的啜泣。二奶奶在 哭泣,孟良轻声咳着。
  宝庆给大哥唱了一曲挽歌,直唱得泣不成声,悲痛欲绝。孟良挽住朋友的胳膊。
  “ 来,宝庆,”他劝道,“别紧自伤心。人人都有个归宿;有死,也有生,明天的人比今天还多,生命永不停息。谁也不能长生不老,别这么伤心。大哥这一辈子,也就算过得 不错。”
  宝庆用深陷的双眼看着他,满怀感激。“日本人炸死了我的哥,”他悲伤地说,“ 我没法给他报仇,不过我要唱您写的鼓词,我这下唱起来,心里更亮堂,我要鼓动人民 起来跟侵略者斗争。”
  孟良拿起鼓,挽住宝庆的胳膊。“家去,歇一歇,”他劝着,宝庆不肯走。过了会儿,他转过身来,再一次对着坟头说,“再见吧,大哥,安息吧,等抗战胜利,我把您 送回老家,跟先人葬在一起。”
  第二天,孟良请了个大夫来瞧宝庆。宝庆病了,是恶性疟疾。他身体太弱,病趁虚 而入,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二奶奶又喝开了,现在是轮到秀莲来照顾病人。对她来说, 这是件新鲜事,她从来没有侍候过重病人。爸病得真厉害,可别死了。她从没见过他这 样,脸死灰死灰的,双眼深陷,浑身无力,坐都坐不起来。她想,人有死,有生,又有 爱。生命象一年四季,也有春夏秋冬。但在冬季到来之前,死亡也会象夏天的暴风雨一 样,突然来到。大伯不就是这样的么。她自己,总有一天也得死。不过死好象还很遥远, 难以想象,因为她现在还很年轻,健壮。孟良也跟她这样说过。谁也不能长生不老。要 是爸真的跟着大伯去了,她可怎么办呢?她更爱爸爸了,一定要救活他。她日日夜夜不 离病床。宝庆只消稍动一动,她就拿药端水地过来了。有时孟良来陪她一会儿。除了爸, 孟先生就是世界上顶顶可亲的人了。
  守在爸床头,秀莲在漫漫长夜里,想了好多事儿。她看出来,打从大凤出了嫁,大 伯又死了以后,家里整个变了样。妈一定很疼大伯。他活着的时候,她跟他吵起架来, 也很厉害。可现在她常坐在椅子里,悄悄地哭,就是不醉,也这样。她又想起了那个老 问题:为什么妈妈单单不爱她?拿孟良来说吧,妈信得过他,他怎么就能得她的欢心呢? 宝庆总算度过了难关。有天晚上,秀莲踮着脚尖进来,打算给他喂药,见他轻轻松松躺 在床*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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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担心。为什么她不来吊孝,为什么她女婿也不来?出了什么事?秀莲一个劲安慰他,说 大凤会照顾自个儿,不会有什么事。不过她知道,说这话也白搭。爸在心疼闺女呢。秀 莲很奇怪。人为什么总要到事后才来操心?他早就该操这份心,不该让他闺女去遭那份 儿罪!
  宝庆已经见好,有天上午,正躺着休息,大凤跌跌撞撞走了进来。她把一个包袱往 地下一扔,就冲爸爸扑了过去。她搂着爸哭了又哭。二奶奶听见响动,走过来瞧。她不 知道怎么疼闺女才好,生拉活拽,硬把女儿从病床边拉开,把她安顿在一把椅子里。大 凤止了哭,可是说不出话,象个木头人。二奶奶一个劲盘问,但闺女压根儿就听不见。 折腾了约摸半点来钟,二奶奶没了辙。到了还是宝庆有气无力地开了口。“我又老又病, 为你操心,叫我伤神。趁我还没死,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要我了,就是这么回事。他把我扔下不管了。”大凤放声大哭,二奶奶尖声 喊了起来。宝庆瞅着大凤,呆了。他心如火焚,猛地倒在枕头上。
  “他敢不要你,”二奶奶吼着,摇晃着拳头。“不要你?叫他试试,狗杂种。我跟 你去,看我不收拾了他。老娘要是收拾不了他,就管我叫废物老婊子!”
  “他已经走了,妈。”大凤说。
  二奶奶气呼呼地瞪着女儿。“废物,怎么就让他走了?他说句不要,你就让他走啦?
  你是什么人?笨蛋!你有法收拾他,结了婚,就有法收拾他。“
  大凤没言语。二奶奶为了平一平火气,冲进隔壁房间,喝了一杯酒。真气死人:结 婚没几个月,就让丈夫跑了。她敢说闺女是好样儿的。要是闺女不规矩,也还有可说, 可大凤是黄花闺女,小娃娃似的那么天真。是不是因为她年青时不守本分,报应落到女 儿身上?她攥紧了胖拳头,低下了满是泪痕的脸。她嫁宝庆以前,还真风流过一阵。所 有卖唱的姑娘都一样。不过闺女是清清白白养大的,怎么也落得这般下场?姑娘让个下 三滥的混蛋副官给甩了!她越想越气,心都快炸了。婊子养的狗崽子!老娘要是抓住他, 非把他肠子踢出来不可。
  她又冲回堂屋里,紧追紧问,硬逼着大凤说了实话。还是为了王司令那个老混蛋。 这个军阀打过秀莲的主意,已经有了好多小老婆,是个色鬼,见女人就要。“开头几天 挺不错,”大凤开了口,“他待我挺好,后来王司令知道我们结了婚,吃醋了,把他叫 了去,说:”好呀!我要那卖唱的姑娘,你不弄来给我,倒给自己找了个老婆。混蛋! 看我不收拾你。‘他一发起脾气来,怕死人。王公馆上上下下,人人自危,这种时候, 连王老太太也怕他三分。后来司令瞧见了我,就说,得把我分一半给他。他对我丈夫讲, ’卖艺人家的闺女没一个正经的,不但不在乎,还会高兴呢。‘“大凤哭起来了。”老 爷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我天生是个婊子,有俩男人准保高兴。“
  二奶奶气得直哼哼,“往下说,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大凤擦了擦眼泪,接着往下说,说她真愁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觉着,有的时候,他仿佛情愿把她送给老爷,有的时候,又拚命吃醋。还说王司令吓唬他,要把他送 回军队,还当他的上士班长,吃粮去,不让他留在王公馆享福。有一天,王司令趁她丈 夫不在家,跑到她家。一来就动手动脚,可她不干。
  她丈夫回家后,认为老爷已经占有了她。大凤说,她并没有不贞洁,可他不信,骂 她婊子,说她什么人都要。她越分辩,他骂得越凶。每天王司令把他打发得远远的,然 后跑来跟大凤纠缠,事情越来越糟。大凤说:“我有什么办法呢。背弃了丈夫,就得倒 霉一辈子。守着他呢,他又得丢差使,不论怎么着,丈夫都怪我不好。”
  每天晚上,陶副官当差回来,都要狠揍她一顿,她怎么辩解,都是白搭。陶副官怎 么都不信。他揍她,蹂躏她。
  王司令没达到目的,气坏了,撤了陶副官的差事,赶他回军队去,让他马上滚。
  陶副官对大凤说,他不打算回军队去,要跑。当晚他收拾了几样东西,准备溜。大 凤也跟他一块儿收拾,可是他说他不能带她。没法带。她说,他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 夫妻嘛,理应如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陶副官听了笑起来,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 巴掌,打得她倒在了床上。然后跟她说了实话。他早就结过婚,孩子都好几个了。他俩 的婚姻,压根儿不算数。
  她最好回家找妈妈,把这档子事儿忘个一干二净。“这个狗杂种,婊子养的……” 二奶奶喊了起来。别的人,谁也没再开口。大凤又哭了起来。她抽抽噎噎地说,陶副官 把她的首饰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她带回来的,只有一个在她肚子里活蹦乱跳的 孩子。
  宝庆这下才猛醒过来。“大哥说得对,”他缓缓地说,“艺人都没有好下场。”
  秀莲拉住了大凤的胳膊。“上我屋里去,擦把脸。”她催促道,“擦点儿粉,抹点 口红,就会舒服点。”大凤这才冲她笑了笑,眼神里透着温柔。“说得真对,好妹妹。
  过去的事,哭也没用。“
  十九
  唐家急着趁宝庆生病的机会,捞它一把。他们算计,窝囊废死了,宝庆和秀莲没了 弹弦的。要是不改行,就得来搭唐家的班子,借重小刘。唐家这回真是稳拿啦。要是方 家改了行,那最好,唐家可以独霸天下,没了对手;要是宝庆和秀莲来搭班呢,唐家又 可以讹它一下,要个好价儿。他们兴头得了不得,忙不迭回到重庆,口袋里仿佛已经沉 甸甸地装满了大把大把的钱。
  重庆的情况在变。全国都在坚持抗战,战争负担异常沉重,小民们的腰包都掏空了。
  投机倒把的奸商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物价飞涨,生活程度高得出奇。老百姓手里攥 着一大把钱,可是买不来多少东西。少数人过着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人民不满。 于是,官方想出了个主意,在节制娱乐上下功夫,订了个规章。只许五家戏院,四家影 院和一个书场在重庆开业。
  宝庆有名望,唱的又是抗战大鼓,书场总算保留了下来。这时候,他还在南温泉给 大哥服丧。
  唐家这一下挨的不轻。独一份儿的书场眼看要到手,又黄了。他们以为宝庆走了什 么歪门道,把他们的书场封了。唐家两口子急急忙忙跑回南温泉,找卧病的宝庆算账。
  他们撞进来的时候,宝庆正躺在床上。他听着,脸上挂着点儿凄凉勉强的微笑。他 压根儿不想听他们的。他还没退烧,打不起精神来理他们。他双眼半睁半闭,硬撑着靠 在枕头上,看着两位不受欢迎的客人。唐四爷指手划脚,吹胡子瞪眼。宝庆瞧着他们, 凄惨地晃了晃苍白的脸。“唉,”他有气无力地分辩,“我是个病人,打从我哥去世, 没起过床,能去跟你们作对吗?你们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哥去世了,闺女又离了男 人,揪心事儿这么多,我压根儿不想再作艺了,干吗还要跟你们过不去?”
  四爷瞪眼瞅着他老婆。臃肿的四奶奶脸上,恶毒的神情和虚伪的笑容交织在一起。 她朝丈夫看了一眼,略微点了一下头。这是变换战术的信号。
  唐四爷马上换了一副神态,甜腻腻地问,“老朋友,您不出来作艺,别人怎么办呢?
  小刘还盼着给您俩弹弦呢。他成天惦记的就是这个。您得替他和我闺女想想,不能看着 他们挨饿。“
  “还有我们俩呢,”四奶奶又叫起来了,“总得活下去呀,钱没了,物价又这么涨,您总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宝庆摇了摇头。“好吧,”他答应着,“等我好了,去找你们。”
  他们垂头丧气走了出去。他们前脚刚出门,宝庆这里就掉了泪。“您说得对,大哥, ”他自言自语,“艺人都是贱命,一钱不值。”
  矇卑之中,他看见大凤苦着脸在那儿晃来晃去,费劲地操持家务。为什么不下决心改行,另找一份体面的事儿?想想自己的闺女,只因爹是艺人,上了人家的当,象个破烂 玩艺儿似的让人给甩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世道真不公平。而这,就是现实,就是社 会对他的犒劳。他叹了一口气。他从来没做过亏心事,一向谨慎小心,守本份,一直还 想办个学校,调教出一批地道的大鼓艺人。现在一切都完了。所有攒的钱,都给窝囊废办了后事。
  姑娘出嫁,他的病,花费也很大。钱花了个一干二净,连积蓄都空了。生活 费用这么高,不干活就得挨饿。
  想到这里,他挣扎着起了床,觉着自己已经好多了。既已见好,就不能再这么呆着。
  他已经能站,能走,能想了。没时间再病下去。过了一个礼拜,他去了趟重庆,发现什 么东西都涨了。薪水没有动,物价倒翻了好几番。光靠薪水,谁也活不下去。人人想捞 外快,没有不要钱的东西。宝庆凭三寸不烂之舌和一副笑脸,再也换不来什么好处。非 大笔花钱不能办事。
  老百姓懂得钱不值钱了,所以钱一到手,就赶快花掉。谁也不想存起来。
  宝庆也变了。他一心一意唱书,照料书场,但再也笑不出来了。只要一有空,就会 想起哥的死。他总觉得是自己给哥招了灾。窝囊废不肯卖艺,是他逼着他干的。还有那 可怜的被人遗弃的闺女。她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实在难过了,就去找妈妈,可妈一天到 晚醉着,难得有一刻清醒。
  宝庆认为自己应该帮帮大凤。他想法哄她,体贴她。她遭了不幸,比个寡妇还不如,往后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心里火烧火燎,呆呆坐着,急得一身汗。刚出嫁就遭不幸, 怎么再嫁人?他脑子里萦绕着这些问题,无计可施,只好买些东西来安慰安慰她——糖 果啦,小玩艺儿啦,凡是一向常给秀莲买的,现在必定也给大凤买一份。
  唐家一直没露面。琴珠天天来干活,唱完就走,从来不提爹妈。小刘照常来弹弦, 一声不吭,弹完就回去。宝庆很不安。唐家一定又在打什么馊主意了,他已经精疲力尽, 懒得去捉摸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随他们去,他厌烦地想,没个安生时候!他一天一天混 日子,有时拿句俗话来宽宽心:“今天脱下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
  有天下午,小刘请宝庆上茶馆,宝庆去了。小刘今儿个怎么了?往常他的脸白卡卡的,带着病容,这会儿却兴奋得发红。他近来常喝酒。唔,总比大烟强点。
  宝庆等着小刘开口。小刘呆呆地冲着墙上的大红纸条“莫谈国事”出神。他啜着茶,不说话。宝庆急躁起来。小刘的脸越憋越红。
  “小兄弟,”到底还是宝庆先开口,“有什么事吗?”
  小刘的眼神里透着绝望。瘦脸更红了,敏感的嘴角耷拉着,样子痛苦不堪。
  “我再也受不了啦,”他终于下了决心,难过地说,“我受不了。”
  宝庆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兄弟?我不懂。”小刘两眼发红,声音直颤。“我 虽说是艺人,也得有份儿人格。我跟琴珠过不下去了,她跟什么样的男人都睡觉。我本 以为这没什么大关系,可我想错了。我满以为我们能过上好日子。结了婚,我弹,她唱, 小日子准保挺美。我满以为结了婚她就不会再跟人乱来了。您知道她爹妈是怎么个主意 吗?他们让她陪我,也陪别的男人。我受不了这个。我一提结婚,他们就笑,问我能不 能养活她。为了讨她的好,我把我开来的份儿,多一半都给了他们,怎么就养活不了她? 我要琴珠一心对我,她光瞧着我,说:”你吃哪门子的醋呢,男人都一个样。‘我怎么 办呢?“
  小刘低下了头,悄声说了一句:“我起先以为她这样做是父母逼的,其实不完 全是这样,我看她喜欢这么干,她天生是个婊子。”
  “女人一开了头就糟了,”宝庆想不出更好的话来说,只好这么讲。
  小刘咳嗽一下。终于下了决心,挺认真地说,“上回,他们拿她来勾引我,不让我 给您弹弦。他们硬要我答应,我也就干了。您待我那么好,我对不起您。这回他们又没 安好心。他们想把您撂下,到昆明去,听说那儿买卖好。城里人多,又没个戏园子。他 们要我跟去,我不,我才不去呢!”“你要不去,琴珠就唱不成啦,”宝庆说。没把他 的想法说出来。“他们一定得想法儿让你去。”
  “大哥,所以嘛,我才来找您给我拿主意。求您拉我一把。事情是这么着,我跟琴 珠并没有正式结婚,满可以跟她断绝关系。”他那长长的细手指越攥越紧。“等我跟她 吹了,唐家就拿我没法儿了。没法再摆布我。所以嘛,大哥,我就想了这么个主意。” 小刘说着,犹豫了一下,脸变得通红。“说吧,什么主意?”
  “您可别生我的气。”
  “怎么说呢,我又不知道你是怎么个打算。”
  “大哥,”小刘眼不离茶杯,“我要是能另找个人结婚,就不用再跟唐家一起住着,他们也就拿我没法儿了。”“对呀,这办法不错。”
  “真谢谢您,要是我……”
  “怎么样?”
  “我说不出口。”
  “说吧,咱俩是弟兄,又是老交情。”
  “唔,我……我想娶您家大姑娘。”
  宝庆惊呆了。仿佛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可咱俩是把兄弟,小刘,这怎么行呢。”
  “我比您小十几岁,”小刘反驳了,“再说我那么敬重您。这些事我都想过了。您 的大闺女人品挺不错,很老实。我决不会欺负她。我喜欢她。说实在的,我早就想娶她, 只是没胆量跟您开口。我早就觉着您不乐意她嫁个艺人,更甭说傍角儿的了。我现在还 是乐意娶她。她遭遇不幸,我一定要好好待她。我打算把大烟戒了,做个正派人。大哥, 不论怎么说,咱们是同行。这样好些……我的意思是说,她嫁给我,比嫁给外路人强。”
  宝庆好一会儿答不上话来。恶性循环。卖艺的讨个艺人的闺女,生一群倒霉蛋。这 小子跟琴珠鬼混了这么久,琴珠要他,骗他,这会儿他又想来娶大凤。能叫大凤嫁给他 吗?
  他摇了摇头,想起了窝囊废说过的话:“一辈作艺,三辈子遭罪。”他不知不觉把 这话大声说了出来,小刘傻乎乎瞧着他。在宝庆面前,他活象一只小白狗,等着主人施 一口吃的。“我得跟家里商量商量,”宝庆说。
  小刘笑了,“最好快着点儿,唐家要我这个礼拜就跟他们走。”
  宝庆心里暗骂,这小王八蛋想讹我。还有什么坏招,都拿出来好了。他正想找点什 么话搪塞过去,小刘又冒冒失失说了一句,“您要不答应,我可就要跟他们到昆明去了。 ”
  宝庆气得想大声嚷起来。一点儿不讲交情,毫无义气。人和人的关系就象下象棋,你 计算我,我计算你。他哪点对不住小刘?这是什么世道?还有没有清白忠厚的人?
  他脸上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何必让小刘看出来他很窝火?要是琴师跟着唐家 走了,他可就没辙了。当天晚上,他跟老婆商量了这件事。把大凤嫁给小刘,好不好? 当然,在她看来,没什么不好的。就是以后出了差错,也赖不着她。她没什么可说的。 她借口商量正经事儿,喝了几口酒。
  宝庆又去跟大凤商量。她冷冷地听着,一点儿不动心。脸上没有红云,两眼呆滞无光。宝庆觉得她的兴趣只是想再找个男人就是了。
  “可是他没跟我离婚,”她说。
  “用不着离,他早已经是结过婚的了。他要是敢回来,我就去告他重婚。”宝庆恨 恨地说。
  “好吧,爸爸,您觉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吧。我听您的。”
  宝庆觉着恶心。闺女真听话。只因爸爸一句话,她肚子里带着一个人的娃娃,就去 跟另外一个人同床共枕。他满怀羞耻。他热爱大哥,是有道理的。全家只有大哥有理想。 其余的人都受金钱支配。大凤不反对嫁给小刘,是因为这能帮助父母挣钱吃饭。他笑了 起来。
  大凤问:“您干吗笑话我?”
  “我没笑话你呀,”他半开玩笑地答道,“你是个好孩子,知道疼爸爸。真懂事。”
  婚事就这么定了。
  秀莲厌恶透了。打从大凤一回家,她一直想安慰大凤,做她的好朋友。如今她畏缩 起来,闷闷不乐。要是姐姐不爱小刘,却能跟他结婚,那她和他的关系,岂不就和琴珠 差不离,跟个暗门子一样。爸怎么办了这么档子事?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下降了。虽然 不能说他卖了闺女,但毕竟是用她换了个弹弦的来。为了自己得好处,利用了大凤。这 跟卖她有什么不同?
  “姐,”她问大凤,“你真稳得住,就那么着让爸爸摆布你的终身?”
  “不这样又怎么办呢?”
  秀莲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因为生气,眼睛一闪一闪的。“要是随随便便就把我 给个男人,还不如去偷人呢。你就象个木头人,任人随意摆弄。”
  “甭这么说,”大凤也冒火了,“偷人,我才不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呢。你以为我 软弱、窝囊。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我自有我的想法,要不我干吗答应嫁给他。我要爸 疼我,爸不疼我,我就完了。嫁给小刘就遮了我的丑。”
  这下秀莲没的可说了。她奇怪,人的看法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姐和孟良多么不同。 过了一会儿,她对姐说:“姐,小刘要是也敢打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去跟他干!”
  唐家气疯了。琴珠气得脸发青,她其实打心眼儿里喜欢小刘。为了钱跟别的男人玩 玩也不错,过后回到家里,需要有个朝夕相处的伴侣。起码他干干净净,和和气气。别 的男人,什么样的都有,胖而凶,脏而丑的,都有。只要肯拿钱,她就陪他们个把钟头。 她一向觉着,她跟小刘迟早会有好日子过。她待他象个慈母,喜欢哄着他玩,在一些小 事儿上照顾他,让他舒舒服服。有他守在身边,是一种乐趣。当然他们也吵架,不过最 后总是琴珠来收场,哄他上床睡觉,一边说,“来吧,乖乖,别生气了,妈跟你玩会儿。 ”
  这下好梦做不成了。琴珠决定大干一场。她打算跟大凤干到底,她算豁出去了。
  琴珠撞进门的时候,方家正在吃午饭。她的头发散披在背后,脸耷拉着,铁青。她 跨进门来,见了宝庆,就忘了要跟大凤干的事。她冲他晃着拳头,尖声叫唤:“方宝庆, 出来,我要跟你算账,就是你!”
  宝庆只顾吃他的饭。大凤猜到琴珠要干什么,根本不往她那边瞧。宝庆一边吃,一 边盘算着,跟琴珠吵闹不值得。她是女流,又是泼妇。让女的来对付女的。他瞅了瞅老 婆。
  二奶奶显然也生了气,慢慢打桌边站起来,摇摇摆摆冲琴珠走过去。她那胖胳膊挥 得挺带劲儿,象是要把琴珠给收拾了。她两眼瞪得老大,亮闪闪的,脸上挂着不怀好意 的微笑。
  “琴珠,你要干什么?”她问着,离那蓬头散发气糊涂了的姑娘还有好几步远, 就站住了。琴珠看出了点苗头,往后退了几步,一只手捂着胸口。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二奶奶就说开了。琴珠以为她要用脏话骂人,正打算回嘴,只见二奶奶既没大发雷霆, 也没硬来。
  “你知道,琴珠,”二奶奶说得挺和气,可又挺硬梆。“你要还想跟我们在 一块儿干,你就得留点神。干吗那么疯疯癫癫的,好好谈谈不行吗?我们不强迫你跟我 们搭伙儿。没你也成,可要是你乐意来呢,也可以。你怎么打算呢?”
  琴珠本想跟方家闹一场,没想到二奶奶倒跟她讲起作艺的事儿来了。除了她不能跟 小刘一块儿回家去,别的一切照常。二奶奶的话,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琴珠还是得挽 回面子。于是就骂开了。她用脏话把宝庆、大凤、小刘挨个骂了个遍。二奶奶回敬的也 很有分量,使琴珠觉着非得从头再骂一遍,才敌得过。骂完了,她转身就走,临行告诉 二奶奶,她要照常来干活,散了戏,小刘爱干什么干什么,跟她不相干。
  秀莲心里很不是味儿。她从来没听见过象琴珠和妈对骂的这么多难听话。这是怎么 回事?她一向以为爱是纯洁、浪漫的。可琴珠和妈说得那么肮脏,爸一言不发。仿佛他 已经司空见惯,也是这么看的。
  她看看爸,又看看姐,他们是那么可怜。他们希望这个婚姻能对方家的生意有好处,同时又给大凤找个丈夫。为了这,他们可以豁出去。这就是人情世故。姐不是卖艺的, 她守本份,结了婚,处境就会好些。秀莲觉着大凤象个可怜的小狗,脖子上套着链子。 踢它,啐它都可以。但人家毕竟认为她是个正经人,因为她是秉承父母之命出嫁的。她 皱起了稚气的眉头。她的命运又当怎样?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她跑进自己屋里,痛哭了 一场。
  二奶奶给自个儿倒了一大杯。她胜利了,得意得脸都红了。她一直想要好好教训教 训那个遭瘟的小婊子琴珠。这回算是出了口气,把她会说的所有骂人脏话,统统都用上 了。
  她坐在椅子里,回味着一些顶有味的词儿,嘟嘟囔囔又温习了一遍。总算把那小婊 子骂了个够,要是唐家老东西胆敢来上门,照样也给她来上一顿!
  二十
  宝庆忙着要给新郎新娘找间房。炸后的重庆,哪怕是个破瓦窖,也有人争着出大价钱。公务员找不着房子,就睡在办公桌上。
  找房子,真比登天还难。他到处托人,陪笑脸,不辞劳苦地东奔西跑,又央告,又 送人情,才算找到了一间炸得东倒西歪没人要的房子。房子晒不着太阳,墙上满是窟窿, 耗子一群一群的,不过到底是间房子。宝庆求了三个工人来,把洞给堵上,新夫妇就按 新式办法登了记,搬了进去。大凤有了房子,宝庆有了琴师,书场挺赚钱。还有什么不 知足的?是呀,宝庆又有了新女婿。不过他虽然占了唐家的上风,却并没有尝到甜头。 他把可爱、顺从的女儿扔进小刘的怀抱,一想起这件事,就羞愧难当。他一向觉着自己 在道德方面比唐家高一头;可是这一回,他办的这档子事儿,也就跟他们差不多。
  琴珠在作艺上,挺守规矩。按时来,唱完就走。她不再吵了。失去小刘,仿佛使她 成熟了。宝庆不止一次地看出,她那大而湿润的眼睛里,透着责备的神情。宝庆觉着她 仿佛在说:“我贱,我是个婊子。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不过,你那娇宝贝跟个婊子玩 腻了的男人睡觉。哈哈。”宝庆羞得无地自容。
  大凤越来越沉默。她常来看妈妈,每次都坐上一会儿。她比先前更胆怯了,干巴巴的,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宝庆见她这样,心里很难过,知道这是他一手造成的。只 有他,懂得那张茫然没有表情的脸上表露出来的思想。在他看来,大凤好象总是无言地 在表示:“我是个好孩子,叫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我快活不快活,您就甭操心了。 我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一定不说出来。我都藏在心里,我一定听话。”
  他深自内疚,决定好好看住秀莲。她可能背着家里,去干什么坏事。他觉出来,即 便是她,也不象从前那么亲近他了,而他是非常珍惜这种亲密关系的。怎么才能赢得她 的好感,恢复父女的正常关系呢?他步行进城,买了好东西来给她。她象往常一样,收 下了礼物,高兴得小脸儿发光,完了也就扔在一边。
  有的时候,他两眼瞧着她,心里疑疑惑惑。她还是个大姑娘吗?她长得真快,女大 十八变,转眼发育成人了。胸脯高高耸起,脸儿瘦了些,一副火热的表情。他心里常嘀 咕。
  她有什么事发愁吗?私下有了情人啦?跟什么男人搞上了?有的时候,她象个妇人, 变得叫人认不出;有的时候,又象个扎着小辫儿的小女孩。她爱惹事,真叫人担惊受怕。
  他想,应该跟老婆去说说,求她好好看住秀莲,象亲娘似的开导开导她。他当爸的,有些话开不了口。再三思量,他又迟疑不前。二奶奶准会笑话他。大凤已经是重身子了,二奶奶成天就知道宠闺女,眼巴巴盼着来个胖小子。要真是个小子,她就用不着到孤儿 院去抱了。自个儿的外孙,总比不知是谁的小杂种强。二奶奶肚量再大,也没工夫去顾 秀莲。要忙的事多着呢,还有那些酒,也得有个人去喝。
  宝庆觉着自己没看错,秀莲连唱书也跟过去不同了。她如今唱起才子佳人谈情说爱 的书来,绘声绘色,娓娓动听,仿佛那些事她全懂。可有的时候,又一反常态,唱起来 干巴巴,象鹦鹉学舌,毫无感情,记得她早先就是这么唱来着。她为什么这么反复无常? 象鹦鹉学舌的时候,准保是跟情人吵了架了。
  有一天,他在茶馆里碰到附近电影院里一个看座儿的。这人好巴结,爱絮叨。他开 门见山,要宝庆请客。宝庆答应了,看座儿的就给透了消息。据他说,秀莲很爱看电影, 常上影院。看座儿的认识方家,就老让她看蹭戏。这给宝庆添了心事。秀莲总跟妈说, 她去瞧大凤,实际上跑去看电影了。他小心谨慎地把这人盘问了一番。看座儿的很肯定, 她老是一个人。那还好,宝庆想,撒这么个谎,没什么大不了。电影院,倒也安全无害。不过,要是她能撒这种谎,一旦真的另有打算,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他半开玩笑地对秀莲说:“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你上……”
  “上电影院了,”她接着碴儿说,“这对我学习有用处呀。银幕上几乎所有的字, 我都认识了。我光认识中文,外文是横着写的。”她试探地看着他,接着说:“以后我 还要象孟老师一样,学外文。我要又懂中文,又懂英文。”宝庆没接碴儿,光严肃地说: “秀莲,下次你要看电影,别一个人去。跟我说一声,我带你一块儿去。”
  过了几分钟,秀莲跟妈说,她要去看大凤,然后一径上了电影院。按她现在的年龄,电影能起很大的影响。坐在暗处,看银幕上那些富有刺激性的爱情故事,使她大开眼界。
  有国产片,也有美国片。男女恋情故事刺激着她。她开始认为,爱情是人生的根本,没 什么见不得人。女人没人爱就丢人,弄住一个丈夫,就可以在人前炫耀。她心想,要是电影上说得不对,中外制片老板,为什么肯花那么些钱来拍这些故事?孟老师说过,女人应该为婚姻恋爱自由去斗争,那和美国电影里讲的,不同之处又在哪里呢?
  电影里,有的姑娘叫她想起琴珠。比方,美国电影里那些半裸的姑娘,夜总会的歌女,她们坐在男人腿上,又唱又舞,叫男人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那些姑娘看样 子挺高兴,有的微笑,有的大笑,男人拿大把票子塞给她们。有些人就是这么个爱法, 未见得没有意思。也许琴珠并不那么坏?至少,她没在大众面前那么干。于是,她对琴 珠有了新的认识。琴珠是在寻欢作乐,跟好莱坞明星一样,而她……她想起了自己。自 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儿,没有勇气去寻乐,只敢背着爸爸坐在电影院里,看别人 搞恋爱。
  原来大凤也是有道理的。她急于结婚,毫不奇怪。跟男人一起真有意思。银幕上的 接吻场面,都是特写镜头。看了使秀莲年青的躯体热烘烘的,感到空虚难受。大凤说她 结婚是奉父母之命,真瞎说!大凤准是为了寻乐才结的婚,她真有点生大凤的气了。琴 珠至少还能直言不讳,而大凤却讳莫如深。她那张小脸,看来那么安详、善良,原来是 在那儿享受婚姻的乐趣!
  秀莲到家,回了自己的屋。电影弄得她神魂颠倒。她打算象电影上一样,做个摩登 的自由妇女。她脱下衣服,坐在床上,伸开两只光光的大腿。这就是摩登。几个月以前, 哪怕是独自一人,她也不敢这么放肆。这会儿她觉着这怪不错的,半倚半靠,躺在床上, 伸着一条腿,踡着一条腿。自由自在,长大了。
  她坐了起来。拿起纸和毛笔,给想象中的情人写信。要摩登,得有个男朋友。男朋 友是什么样人,没什么要紧。她有许多心里话要对他说。她在砚台上蘸了蘸毛笔。妈不 爱她,姐嫁了人,她在自己的天地里,孑然一身。一定得找个爱人。
  谁能做她的爱人呢?唔,不是有孟先生吗。孟老师是有头脑的凡人,会用美丽的辞藻,还教她念书写字。她拿起笔来,写了孟老师三个字。不对,不能那么写。姑娘家, 怎么能管情人叫老师呢?别的称呼,听着又那么不是味儿,不庄重。她觉着,哪怕是在 最热烈的恋爱场面里,孟老师也会很庄重。所以就这么着吧。“孟老师……有谁能爱我 这么个姑娘吗?有谁会要我,能叫我爱呢?”还写什么呢,心里有那么点意思,可是写 不出来。
  她写的那些字,乍听起来挺不得劲儿。她瞅着那张纸。所有憋在心里的话,都 写在那两行字里了。一抬头,孟老师正站在她跟前。她坐着,脸儿仰望着他,光光的大 腿懒洋洋地伸着,汗衫盖不住光肩膀,手里拿了一张纸,就是那张情书。她一下子脸红 起来,把腿缩了回去。“在干吗呀,小学生?”孟老师问了。
  “写封信,”她一边说,一边很快穿上衣裳。
  “太好啦,写给谁的呢?”
  她笑了,把纸藏了起来,“给一个人。”
  “让我看看,”他伸出了手,“说不定会有错字。”
  她低下眼睛,把信给了他。她听见他噗哧笑了一声,于是很快抬起头来。
  “干吗给我写呢,秀莲?”他问了。
  “哦,不过是为了好玩……”
  他读着,眉毛一下子高高地扬起,“……‘象我这样的姑娘’,这是什么意思,秀莲?”
  “我正要问您呢,”她说。在孟老师跟前,她从来不害臊。她敢于向他提出任何问题。“我想知道,有没有人能爱干我们这一行的姑娘。”
  他笑了起来。瘦脸一下子抬起。“哦,秀莲,”他热情地叫起来,“你变了。你身 心都长大了。我只能这么说,要是你乐意进步,下定决心刻苦学习,你准能跟别的新青 年一样,找个称心如意的爱人。你会幸福的,会跟别的姑娘一样幸福。你要是不肯好好 学习,当然也会找到爱人,不过要幸福就难了,因为思想不进步。你现在已经识了些字, 但还得学。你应该上学去,跟新青年一起生活,一起学习。”
  “我上学?哪儿上去?爸一定不会答应。”
  “我跟他说去。我想我能说服他。他真心疼你,就是思想保守一点。我想他会懂得,读书是为了你好。”
  下了课,孟先生见宝庆独自一人呆在那里。宝庆见了他非常高兴。在所有的朋友当中,他最敬重孟良。只有他,能填补窝囊废死后留下的空虚。
  孟良直截了当地说了起来。“二哥,秀莲的事,你得想个办法了。”他说,“她已 经大了,这个年纪,正是危险的时候。半懂不懂的。没个娘,也没个朋友。大凤一嫁人, 她连个年龄相仿的伴儿也没了。很容易上人家的当,交坏朋友,学坏。变起来可快呢。”
  宝庆看着孟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怎么就能猜到自己日日夜夜担着心的事儿呢?
  “孟先生,我正想跟您提这个呢。打从大凤出了嫁,我真愁得没办法。不论怎么着,我也得把秀莲看住。可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怎么看得住呢?我老说,这事呀,唯有跟 您还有个商量。您不会笑话我。”
  孟良直瞪瞪瞧着宝庆的眼睛,慢吞吞,毫不含糊地问。“您是不是已*蚨ㄖ饕猓*决不卖她呢?”
  “那当然。我盼着她能再帮我几年,然后把她嫁个体体面面的年青人。”
  孟良觉得好笑。“您的确不打算拿她换钱,您想的是要替她物色个您觉着称心的年 青人,把她嫁出去。您还落了点什么没有?”
  “落了什么啦?”宝庆觉着挺有意思。
  “爱情——俩人得有感情呀!”
  “爱情?什么叫爱情?就是电影上的那些俗套?有了它,年青人今儿结婚,明儿又 吹了。依我看,没它也成。”“那么,您不赞成爱情罗?”
  宝庆犹豫起来。他不想得罪孟良。孟良是剧院的人,他的想法,跟有钱的上等人的 想法不一样。他决定先听听孟良的,再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知道您不赞成自个儿找对象,因为您不懂男女之间,确实需要有爱情。”孟良 说了起来,“不过您还是应该学着去理解。您别忘了,时代变了,得跟上形势。爱情跟 您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但是对年青的一代说来,可能比吃饭还要紧。它就是生活。现在 这些年青人都懂得,人需要有爱情,谁也不能不让他们谈恋爱。你拦不住他们,也不应 当去拦。
  您是当爸的,有权把她嫁出去,不过那又有什么好处呢?“孟良停了一会儿, 定定地看着宝庆。”唔,您下了决心,不肯卖她,作得很对。不过这还不够。为什么不 干脆做到底,放她完全自由,让她受教育,充分去运用自由呢。应当让她和现代青年一 样,有上进的机会。“
  宝庆目瞪口呆。孟良的口气有责备的意思,他觉着冤。没把秀莲卖给人当小老婆, 在艺人里面说来,已经是场革命了。他打算把她嫁个体面的年青人,这,在他已经觉着 很了不起了。这还不够?孟良还想要她去自由恋爱,自找对象!在宝庆看来,自由恋爱 无非是琴珠的那一套勾当。要说还有另外一种,那就是有的人不象暗门子那样指它挣钱 罢了。这么一想,他的脸憋得通红。
  “我知道您的难处,”孟良又安慰起他来,“要一个人很快改变看法,是不容易的。
  多少代来形成的习惯势力,不能一下子消除。“
  “我不是老保守,”宝庆挺理直气壮,“当然,也不算新派。我站在当间儿。”
  孟良点了点头。“我来问你。嫂子不喜欢这个姑娘,她不管她。您得照应生意上的 事儿,不能一天到晚跟着她。要是有一天她跑了,您怎么办呢?”
  “她已经自个儿偷偷跑去看电影了。”
  “对呀,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二哥。您怕她学坏,不乐意她跟别的作艺的姑娘瞎掺和。她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活动,缺乏经验。她成了您那种旧思想的囚徒。怎么办呢? 她很有可能闷极了,跑出去找刺激。您的责任是要把她造就成一个正直的人,让她通过 实际经验,懂得怎样生活。等她有了正当朋友,生活得有意义,她就不会跑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宝庆问。
  “送她去上学。她到底学些什么,倒不要紧。主要是让她有机会结交一些正当朋友,学学待人处世。她会成长起来的。”“您教她的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再说我也没法儿继续教下去了,我随时都可能走。”
  宝庆胡涂了。“您说什么?干吗要走?”
  “我有危险,不安全。”
  “我不明白。谁会害您呢?谁跟您过不去?”宝庆一下子把秀莲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么贴心的朋友要走,真难割难舍哪。
  孟良笑了。“我没干什么坏事,到目前为止,人家也没把我怎么样。不过我是个新派,一向反对政府的那一套,也反对老蒋那种封建势力。”
  “我不明白。封建势力跟您走不走,有什么关系呢?”剧作家摇了摇头,眼睛一闪 一闪,觉着宝庆的话挺有趣。“您看,您的圈子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儿,您一点儿都不知 道。
  您已经落在时代的后面了。二哥,中国现在打着的这场抗日战争,可不是件简单的 事儿。
  问题复杂着呢。我们现在既有外战,又有内战。新旧思想之间的冲突,并没因为 打仗就缓和了。现在虽说已经是民国,可封建主义还存在。我们现在正打着两场战争。 一场是四十年前就开始了的;另一场呢,最近才开始,是跟侵略者的斗争。到底哪一场 更要紧,没人说得准。我是个剧作家,我的责任就是要提出新的理想,新的看法,新的 办法,新的道理。新旧思想总是要冲突的。我触犯了正在崩溃的旧制度,而这个制度现 在还没有丧失吃人的能力。政府已经注意剧院了。有的人因为思想进步,已经被捕了。 当局不喜欢进步人士,所有我写的东西,都署了名,迟早他们会钉上我。我决不能让人 家把我的嘴封上。他们不是把我抓起来,就是要把我干掉。“
  宝庆一只手搭在诗人的肩上。“别发愁,孟先生,要是真把您抓起来,我一定想法 托人把您救出来。”
  孟良大声笑了起来。“好二哥,事情没那么简单。谢谢您的好意,您帮不了我的忙。
  我是心甘情愿,要走到底的了。我要愿意,满可以当官去,有钱又有势。我不干,我不 要他们的臭钱。我要的是说话的自由。在某些方面说来,我和秀莲面临同样的问题。我 和她都在争取您所没法了解的东西。告诉您,二哥,您最好别再唱我给您写的那些鼓词 了。我为了不给您找麻烦,尽量不用激烈的字眼,不过这些鼓词不论怎么说,总还是进 步的,能鼓舞人心,对青年有号召力。腐朽势力已经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心。我们要动员 人民去抗战,去讨还血泪债。而老蒋们要的是歌功颂德、盲目服从。“
  宝庆摇了摇头。“我承认,我确实不明白这些事。”“您对秀莲也不了解。我了解 您和嫂子,因为从前有一阵,我也和你们一样。我现在走过了艰难的路程。我随时代一 起前进,而您和嫂子却停滞不前。或许我是站在时代的前列,而您是让时代牵着鼻子走。 我了解秀莲,您不了解她。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二哥?所以我说,要给她个机会。我给 您写封介绍信,让她去见女子补习学校的校长。只要您答应,她就可以去上学,经历经 历生活。
  您要是不答应呢,她就得当一辈子奴隶。到底怎么办,主意您自己拿,我不勉 强您。“孟良拿起帽子。”记住,二哥,记住我临别说的这些话,也许我们就此分手了。 要是您不放她自由,她就会自己去找自由,结果毁了自个儿。您让她自由呢,她当然也 有可能堕落,不过那就不是您的责任了。很多人为了新的理想而牺牲,她也不例外。我 认为,与其牺牲在旧制度下,不如为了新的理想而牺牲。“他走向门边,”我走了,天 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好朋友,好二哥,再见。“他转眼就不见了,仿佛反动派就在后 面追。
  二十一
  孟良走了以后,宝庆呆呆地坐着,发了半天楞。又失掉了一个亲人。先是死了亲哥,接着又走了最要好,最敬重的朋友。孟良,他才华四溢,和蔼可亲,又那么贴心。他为 什么要走呢?这点他闹不明白。因为不明白,就要愁闷了。好象孟良刚帮他打开了一道 门缝,让他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又马上把门关上了,周围仍是漆黑一团。
  孟良跟他,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不由自主,把自己和秀莲的老师,仔仔细细地比了 一番。自己为人处世,表里不一,世故圆滑,爱奉承人,抽冷子还要耍点手腕。现在, 这都显得很庸俗。而孟良是那么勇敢、坦率。讲起话来,总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决 不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宝庆觉着自己实在太软弱了,只知道讨好别人。
  他猛地站了起来,把孟良给他的信往口袋里一搁,走出了门。不能再瞻前顾后了。 他要到学校去看看。要是称心,就马上让秀莲去念书。不能再拖延了。孟良说得对,办 事要彻底。要好好拉扯秀莲,尽量帮她一把,让她有成长起来的机会。要是她不成材, 那是她自己的错儿。他加紧脚步,容光焕发,兴奋得心怦怦直跳,仿佛他自个儿也要开 始一场新生活了。
  学校设在山顶上一幢大房子里,只有三个教室。校长是位老太太,她办这所中等学校,专收想读书的成年女子,以及因为逃难耽误了学业的人。
  她彬彬有礼,恭恭敬敬地听他说。宝庆毫不隐瞒,把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送秀 莲来读书,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特别强调闺女干的是行贱业。老教师马上表示,她并 没有成见。她说,每个人都有权利上学读书,她乐意收秀莲做学生。最好先上三门课: 语文、历史、算术。一天只有三个钟头的课。往后,要是秀莲乐意,还可以学烹饪、刺 绣和家政。要想找个好丈夫,这些都很有用。这一类课程的进度,没有一定之规。老师 讲,学生可以回家去照着做。
  据她说,多一半的姑娘不光上基本科目,还上家政,为的是受了教育,好找个好丈夫。“时代变了,”她淡淡的一笑,说:“长得再漂亮,不识字的姑娘,还是不容易嫁 出去。找不着称心的丈夫。”
  她的话给宝庆开了窍。她跟孟良的说法不同,可意思一样。时代变了,姑娘要是没 文化,就成了没人要的赔钱货。要嫁个象样的丈夫,就得识字。
  学费之高,使他吃了一惊。贵得出奇,不过他还是高高兴兴付了钱。秀莲总算是有 了受教育的机会,能结交一些体面朋友。他几乎把孟良的介绍信给忘了。他后来终于想 起,把信掏出来,给了老教师。她高兴极了。“孟先生有学问,有眼光,比我们强。二 十年前我也跟他一样,现在我落伍了。”第二天,宝庆送秀莲去上学。
  秀莲穿了一件朴素的士林布旗袍,不施脂粉,也不抹口红。胳膊底下夹着个小白布包,里面装着书和毛笔。一出门,宝庆就问:“雇辆洋车吧?”
  秀莲高高地昂起头,两眼发亮,笑眯眯地说:“甭雇了,爸。我乐意走,让重庆人 瞧瞧,我成了个勤恳用功的学生啦。”宝庆没言语,见秀莲那么高兴,他很满意。
  走了没几步,秀莲又低下头说:“爸,还是雇辆车吧。不知道怎么的,我的腿发软。 ”
  宝庆正打算招呼车子,她又抬起了头,说,“不用了,爸。我不坐车了,我得练习 走道儿。我不乐意把钱花在坐车上,就是下了雨,我也不坐车。”
  “要是打雷呢?”宝庆问。
  “我就拿手把耳朵堵上。”她调皮地笑着。
  秀莲正在胡思乱想,想到什么说什么。“爸,您不是说过要办个艺校吗?等着我,爸。等我毕了业,我来帮您教书。没准我以后也会写新鼓词,写得跟孟老师一样棒。”
  “你吗?”宝庆故意打趣,他也高兴得很。
  “就是我,”秀莲说着,挺了挺胸脯。“我记性好。我是个唱大鼓的,不过我要当 学生了。我在唱大鼓的这一行里,就是拔尖儿的了。”
  到了山脚下,宝庆要陪她上去,她拦住了他。“爸,”她说,“您在这儿站着,看 着我往上走。我要一个人,走进新天地。”她轻快地爬上了石头台阶。
  爬了几步,她转过身来冲着他笑,两手拍着书包。“爸,回去吧。一下学我就回家,我是个乖孩子。”
  “我看着你上去,我看着你上去。”宝庆舍不得走。
  她慢慢走到学校门口,先停了一下,看了看学校背后那些高大的松树,然后转过身来,跟山脚下的爸爸招手。
  宝庆仰起脸儿来看。远远瞧着,她象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他清清楚楚,看见她时 常用来装书的白书包。他想起了当初领她回家那一天的情景。那时她真是又小,又可怜。 他一边跟她招手,一边自言自语。“好吧,现在总算是对你和孟老师,都尽到了责任。” 他转身回了家。
  秀莲一直瞧着爸爸,直到看不见影。然后她抻了抻衣服,整理了一下头发,走进了 校门。
  一进大门,她就忘掉了自己的身分。她只是“秀莲”。
  是呀,她就是秀莲。往日的秀莲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是新的秀莲了。纯洁,芬芳,出污泥而不染,真象莲花一样。
  校长在教室里分派给她一把椅子,一张课桌。一起的还有二十来个学生。有的已近 中年,有的还是十几岁的少女。秀莲注意到,少数穿得很讲究,多一半跟她一样朴素。 有的读,有的写,还有几个正在绣花。屋当间坐着级任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矮矮胖胖 的女人。
  秀莲高兴地看出,没有琴珠那样的人。她很兴奋,乐意跟这些姑娘们在一起,和她 们交朋友,照她们那样说话。她们说的事儿,或许会跟孟老师说的一个样。
  不过她很快就觉出来,大家都定睛瞧着她。她让人瞧惯了,倒也不在乎。所以她就 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姑娘,笑了笑。那位姑娘没理她,秀莲红了脸,继续写她的字。忽 地一下,她有了个很不愉快的想法:要是这些姑娘认出她来,那可怎么好呢。唔,肯定 会认出来。因为总会有人上过戏园子。但愿没人能认出她来,可又有什么法儿呢。重庆 只有两个唱京韵大鼓的,一个是琴珠,另外一个就是她。
  她仿佛听见她们正在高声耳语:“就是她。”沉默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嘘嘘声。一 下子,象起了风暴似的,姑娘们叽叽呱呱地说开了。过了一会儿,又是沉默。只听见一 个刺耳的抱怨声:“哼,年头变了。没想到咱们还得跟个婊子一块儿念书。”马上又有 另外一个声音接着说,“这到底是个什么学校,叫有身分的人跟个卖艺的坐一块儿?” 这个女人约摸三十来岁,两眼恶狠狠,冷冰冰,不怀好意地看着秀莲。秀莲认识她,她 是个军阀的姘头。另外那个姑娘,是个黑市商人的女儿。
  有个姑娘捡起了一团纸,冲秀莲扔了过来。有人叫:“把她撵出去,把这个臭婊子 撵出去!”
  老师擂了擂桌子,“注意,注意,”下面还是一片嗡嗡声。姑娘们愤怒地瞅着秀莲,大声吵嚷。
  秀莲气得脸煞白。她象个石头人,呆呆坐着。她们是什么人,凭什么骂她。她转身 看她们。有个姑娘拿大拇指捂着鼻子,另外一个做了个鬼脸。秀莲越想越气。
  老师走到门边,喊校长。黑市商人的女儿趁机大声喊道:“要是让婊子来上学,我 就退学。我不能跟这种人在一起。”“我赞成,”军阀的姘头叫起来,把她织的毛衣朝 地上一摔。“把这个小臭婊子撵出去。”
  秀莲站了起来,开始用发抖的手把书撕成碎片。然后,象演完戏走进下场门一样, 走出了门。她听见女孩子们在她背后哄笑。恶毒的语言利箭般朝她射来。
  走出教室,她迸出了眼泪,校长撵上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小老太太把 她带到办公室,替她揩干了眼泪。“真对不起,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我应当负责任。 我听了孟先生的劝告,想收一些下层社会没机会受教育的姑娘,没料到今出这样的事。 你很规矩,是她们欺侮你。我真过意不去。”秀莲坐着,咬着嘴唇。
  “别难过,我来处理这件事。我要好好跟她们谈谈。”老太太接着说:“你是个好 孩子,不该这么欺侮你。”秀莲没言语。老太太叫她第二天一定来,她摇了摇头,慢慢 走回家去。
  走到山脚下,她扭转头来,仰脸儿看那所大房子。她的头又昏又胀,她还得往回走,回到那满是娼妓、小老婆和肮脏金钱的世界里去。她决不再上这座山,让人家这么作践!
  决不再来!
  她继续往回走,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因为悲伤,全身都在发疼。还是妈说得对:一 日作艺,终身是艺人。永无出头之日!唱大鼓的,谁也瞧不起*K辉僭鸸智僦椤G僦*的生活太悲惨,她是苦中作乐。还是琴珠聪明,她压根儿不打算出头,也没人去作践她。
  她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给所有的男人玩就是了。大凤也很对,结婚总比上学强多了。她 内心有个声音说:“秀莲,往下滑,走琴珠和大凤的路吧。这条路不济,可你也就这么 一条路了。快滑下来,别那么不自量了。真是个小蠢婊子。”
  她不想回家去,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看来来往往的车辆。没有爹娘,没有兄弟 姊妹。孤孤单单,干的是行贱业,前途茫茫。今天,她想要进入一个新天地,却被人撵 了出来。她算是没路可走啦!
  过了街就是嘉陵江,黄黄的江水湍急地流过,都往长江口涌去。就是它!就在这儿 结束她毫无意义的一生吧!不过,她并不想死。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多美的小脚,多么 结实,茁壮。还有一双白白的,有力的腿。这么早,就让它们死掉?她摸了摸脸。皮肤 光光溜溜,一丝皱纹也没有。这是她的脸,不能就这么毁了它。她把双手扪在胸脯上, 胸脯又柔软,又结实。不能毁了它们。
  生活还在前头,现在就想到死,多么愚蠢!不上学,也能活下去。那么多作艺的姑娘,连那些当了小老婆和暗门子的,也在活。那样的事,不会要你的命。
  她又迈开了步,血热了起来,她要活。一有机会,她就去看电影,享受享受。琴珠 都能快活,她为什么不能。
  她加快了步伐,小辫儿在微风中晃荡。她发觉人家都在那儿瞅她,可她不在乎。她 叫秀莲,秀莲要去看电影了,看电影比上学强。
  随后,她回了家。她本想把这件事告诉爹妈,可一见妈的脸,又不想说了。告诉她,有什么用。她不会同情自己,说不定还会笑话她。她仿佛听见妈说:“狗长犄角,羊相。
  哈,哈!“不行,不能告诉妈妈。爸爸呢,听了会生气,不能让他丢脸。她爱爸爸,不 能把这件事告诉他,谁也不能告诉。到时候她就假装去上学,但决不真去。
  她屋里还有几本书,几支毛笔。她拿起一本书,看了几个字。她一下子冲动起来, 把书撕成碎片,统统扔到窗外。去它的!书呀,永别了。妈不识字,琴珠、大凤、四奶 奶,都不识字,她们都活得好好的。她在膝盖上把毛笔一折两半,把笔毛儿一根一根揪 下来,放在手心里。然后,一口气把它们吹跑了。
  二十二
  自从日本人袭击了珍珠港,敌机就没再到重庆来。空袭警报经常有,但飞机始终未见。成都、昆明、桂林成了美国空军十四大队的基地后,在军事上变得比重庆更重要了。
  重庆的和平假象,还有那日益增长的安全感,使方家留在重庆过夏天。重庆热得可怕,不过总算是个安身处所,书场生意又好。
  有一天,宝庆又碰到了伤心的事,给他震动很大,不亚于空袭。他到学校去,想看 看闺女进步怎样了。他兴冲冲穿上最好的衣服,带上给老师送的礼,在炎炎烈日下,挺 费劲地爬上了山坡。
  老太太很坦率,把发生了什么事,秀莲为什么不肯来,都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还 提出要退还那一大笔学费。对这,他一点没理会。他楞住了。当然,他很快就明白,她 是受了侮辱。他也体会到她那敏感的心,该是多么难过。他自个儿不也有过类似的遭遇 么?一旦做了艺人,自己和全家,就得背一辈子恶名,倒一辈子霉。不过他还是得活下 去,想尽量过得好一点,改善环境。不然,更得让人作践。
  他心事重重,回了家。他很生秀莲的气,可又非常同情她。怎么办?他为人并不比 别人差。在艺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对抗战,作出过应有贡献。难道这些都不算数? 他多次义演,连车马费都不要。他从没作过危害国家,危害社会的事。为什么人家总看 不起他?他抬起饱尝艰辛的脸,长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孟良说过的话。他确实不了解目前这个时代,他承认这个。孟良所说的这 个时代,并没有把旧日的恶习除掉。明明已经是民国了,为什么还要糟蹋艺人,把艺人 看得比鞋底上的泥还不如?
  他见秀莲蹲在堂屋地上,正玩牌。他想,骂不管用,还是得哄着她。“好呀,”他 笑嘻嘻地说,“小猴子,这下我可逮住你了。爸花了那么多钱送你去上学,你呢,倒玩 起来了,这样对吗?”
  秀莲脸红了。她抬起头,看看宝庆,没作声。她咬着薄薄的嘴唇,拚命忍住不哭出来。
  宝庆继续用玩笑的口气往下说。“小姐,你上哪儿去啦?但愿你交的都是正经朋友。
  我真替你操心。“
  她总算是笑了一笑。“哦,我不过看了看电影,我喜欢看电影。姑娘家上影院,没 什么不好的。影院里黑乎乎,谁也看不见我,能明白不少事,跟在学校一样。我想呼吸 点新鲜空气,到街上走走,可人人都盯着我瞧,我只好看电影去。”
  宝庆皱了皱眉头。“你的书呢,上哪儿去了?”“撕了。我再也不念书了。”
  “你说这话,真的吗?”
  “真的。干吗要念书?不念书,人家看不起;念书,人家也看不起。干吗要浪费时间,费那么大精神?我就想找点乐子。”她的脸发起白来,声音里饱含痛苦。
  “那你就信了你妈的话,艺人都没有好下场?”秀莲没言语。
  “你想想,”宝庆接着往下说,“咱们在重庆,人生地不熟。为了落个好名声,咱 俩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大劲。要是不那么着,今天是个什么样子?人家凭什么瞧不起咱? 我们又不象唐家那样。你忘了王司令太太说什么来着?”秀莲摇了摇头。“我没忘。她 象鹦鹉学舌一样,用又挖苦又轻蔑的口气说:”你不自轻自贱,人家就不能看轻你。‘“
  眼泪涌了上来。宝庆想弯下腰去,拍拍她。可不知为什么,又没那么做。
  “爸,”她终于哀告了,“就让我这么着吧。这样,还好受一点。一天天混下去, 什么也不想,痛快多了。”
  这么说,她跟别的卖艺姑娘一样,自暴自弃了。这些姑娘受人卑视,只好自甘堕落。
  她们心里没有明天,抛却了正当的生活,先是寻欢作乐,沾染上恶习,最后堕落下去。 年青时是玩物,老了就被人抛弃。想到这里,他的心害怕得揪成一团。好孩子,小花儿, 如今也走上了这条道儿。
  “我给你请个先生,到家里来教你。”他最后说。秀莲不作声。
  “秀莲,好孩子,”他恳求说:“好好想想,学校里所有的功课,在家里照样能学。 ”
  还是不作声。他火了。真叫人受不了。她就是不说话,这个不要脸的小……。他管 住了自己的嘴巴,绝望地伸出两手。“秀莲,”他又恳求说,“秀莲,我也有脾气,耐 心总有个限度。现在还不晚,听话吧,照我说的办。要是你去走你妈说的那条道儿……” 他犹豫了一下,嘴唇刷白,脱口而出,“要是逼得我不能不按你妈的法儿办……,可就 来不及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冲着他,脸儿铁青,眼睛冒火。浓密的黑发飞蓬,柔软年青的身 体挺得笔直,象个小野兽。“好吧,随您的便。我现在长大成人了,十八岁,能照顾自 个儿了。谁敢卖了我,我就……”
  他用严肃的、几乎是悔恨的口气打断了她:“我不会卖你,秀莲,这你还不知道吗。 ”他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别,哦,别,别叫我难过。日子够苦的了,咱们得互相 体谅。”
  她一言不发,回屋去了。她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也许不该反对请先生,不过她对 书本已经没兴趣了。还是别的事情更有意思,更要紧。不用孟良、琴珠帮忙,她自个儿 就懂了。用不着等人家批准你跟男人去拉手。她不光想这么干,她想干的比这还多。爱 情跟书本、音乐不一样。它藏在人的身体之内,存在于男女之间。它温暖、热烈、甜蜜 、滋润。
  她的身体燃烧着奔放的欲望。
  她躺在床上,想得出了神,手脚发僵,双手绞在一起。忽然霹雳一声,她从床上跳 了起来。哎呀,打大雷,真可怕!她飞快奔进堂屋,爸还坐在那儿楞着。他看着又老了 几岁,低着头,脸上满是皱纹。她在门边椅子上坐下,心里盼着爸没看见她。雷又轰隆 起来,她颤抖了。宝庆忽然抬起头来。“别害怕,秀莲。雷不伤人。记得吗,孟先生说 过,有文化的人从来不怕打雷,他们懂得打雷是怎么回事。”
  她走回里屋,扒下衣服,静静躺下。外面温暖黑暗的夜空中,闪电一掠而过。
  等,等什么呢?孟良要她等。别人也说,应该等一等。她是不是该等着爸给她找个 丈夫,或者等着醉醺醺的妈来卖她?真笨!电影里的人物从来不等。他们向往什么,就 追求什么,准能到手。他们从不念书。她也不要念书,不愿等待。她愿意玩火,哪怕烧 了手,又有什么要紧。烧疼了,也心甘情愿。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她想起李渊,心跳得更快了。她是在电影院里认识他的。他是个漂亮小伙子,是她 秘密的男朋友。他大约二十五岁,高高个儿,阔大方正的脸,粗手粗脚。他五官端正, 一双小黑眼温和潮润,富于表情。他看上去很粗犷,可是在她所见过的人里,也就算很 有风度的了。他一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莫名其妙地使她挺动心。
  李渊给个官太太当秘书。这差事用不着多少文化,不过他倒是能读会写,跑街,记账,样样行。谁给太太送了礼,由他登记,外带跑腿。官太太没有职务,可秘书的薪水 由政府开支。他挺讨人喜欢,活儿相当轻松,他很满意这份差事。美中不足之处,是薪 水太少,不过总算有个秘书的头衔,有的时候,也管点用。
  有一天,他在电影院里遇见秀莲,跟上她,交开了朋友。秀莲喜欢黑暗中有个男朋 友陪着坐坐,而李渊觉着跟重庆最有名的唱大鼓的交往,十分得意。
  他第一次跟她说话时,她脸红了。不过很快,俩人就规规矩矩坐到一块儿看电影了。
  开头,他们的关系发展缓慢,双方都很谨慎。在黑暗中,两人的脸有时挨得很近, 总是秀莲先挪开。不过他的脸还是离得不远,叫她心惊肉跳。有时李渊的脸颊几乎碰到 了她的脸,她觉得全身发热。
  关系越来越密,她盼着电影快完的时候,他会象男主角吻女主角那样,吻她一下。 但是李渊没这样做。她焦躁起来,头一动也不动,乜斜着眼看他,他直挺挺坐着,目不 斜视。她气得站起来就走,连个再见也不说。难道他不懂得女朋友的心理?她一起身, 他马上发觉,说:“明儿见,还是老时候。”她回了家,而他还坐着,继续往下看。
  第二天,她不想去影院了。干嘛要跟个麻木不仁的人一块坐着看电影?他从来就不 乐意跟她一起在街上走,干嘛还那么贱,要去会他?他为什么从来不请她吃饭?她怒气 冲天,不过到了两点,还是匆忙赶到电影院,在往常的座位上坐下。不管怎么说,他是 她第一个感兴趣的人,虽然只会木头人似地坐着,他可挺漂亮呢。
  他一直在大厅里等她,是跟她一块儿进来的。他跟平常一样,也坐在老位子上。在 昏暗中,他越发显得俊俏。他比以前坐得更挨近她。说话的时候,嘴唇离她耳朵那么近, 她能感觉到他那灼热的呼吸。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靠了过来,拿起她的手。她的手攥在他手心里,象个被人逮住的小白鸟儿,柔软 、娇嫩、战战惊惊。他的手虽大,动作却很温柔。她一动也不敢动,手心直出汗。
  她轻轻把手拿开,用手绢擦了擦手心。干嘛让他碰她的手?不能那么贱。
  散了电影,李渊的嘴唇几乎挨到她的耳朵,悄声说了话。跟他去吃顿饭怎么样?她 的心怦怦直跳。事情有了进展,他要请她吃饭了。跟李渊一块儿吃饭,当然乐意,多美 呀!
  他带她到一个极小极脏备有单间的饭馆去。李渊请她上这样的馆子,为的是显摆一下,他见过世面。不过,他这番心机算是白搭,因为秀莲并不懂得,这种设有雅座的馆子,在重庆是最费钱的。
  他要了酒,酒呛了她的嗓子。不过她还是笑着,假装挺喜欢。第一次喝,不妨尝一点,她渴望闯练人生。李渊出奇地沉默寡言。她觉出来他的眼睛一直没放松她,眼光上 上下下打量她,看她的胳膊、脖子,还有脸。“干吗这么瞧着我?”她高高兴兴地问。
  他脸红了,一句也说不出来。
  酒刺激了她。她想唱点什么给他听,但是没有勇气。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讲,才子佳 人的鼓词都用得上。想说点自个儿心里话吧,倒又说不出来。于是俩人都坐着,楞楞磕 磕,一言不发。心里的话,找不到适当的言词表达,不过俩人都觉着美滋滋的。
  打这回起,他们常见面。嘴里不说什么,心里暗暗使劲,笑起来心领神会。有的时候,为了他不肯跟她一起走道儿,不愿意人家在公共场所看见他们,她气得直骂。“你 当我是什么人?不喜欢我吗?我哪点配不上你?”这么一说,他就笑起来,用那双会表 情的眼睛,爱慕地看着她。
  挨了骂,他就买些东西送她。一盒糖,一块小手绢。她喜欢他送东西,但又迟疑着 不敢收。爸爸说过,不能要男人家的东西。李渊给的,怎么能不要。不能得罪他。有一 次,她犹豫着不敢要,他挺难过。
  两个月以后,李渊还是只敢拉拉她的手。他有他的难处。他当然想要她,可事情挺 复杂。他没钱,娶不起媳妇。他对秀莲,也不大放心。她要是个暗门子,那可怎么好, ——不过又不象。不论怎么说,她跟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不管是不是吧,麻烦都不少。 他太爱她了,舍不得就此离开。可又非常害怕,不敢占有她,连吻一下也不敢。他浑身 冒汗,迟疑不前。
  他对她的态度,使她很生气。她有了男朋友,能跟她拉手,聊天。不过,他为什么 不象银幕上的人那么有胆量?为什么呢?嗯,为什么?
  这年夏天,重庆真热得叫人受不了。有一天,宝庆光着脊梁在书场里坐着。忽然来 了个听差的,叫他到个小公馆里去。他心安理得地去了,也许有堂会吧。
  到了那里,人家把他一直带到一间客厅里。这时,他觉出有点不妙。迎面坐着个打 扮得很时髦的女人,他认得这个娘们。但她显然不愿意提起过去。“你就是唱大鼓的方 宝庆吧,”她气呼呼地嚷着说。
  他点了点头,摸不着头脑。
  “你有个闺女叫秀莲?”
  他又点了点头,提心吊胆的,心里憋得很难受。“唔,老东西,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闺女卖×,得找个阔主儿,不该勾引穷公务员。”这位太太打扮得妖里妖气,服饰考 究,头发烫得一卷一卷的,手指甲经过仔细修剪,涂着蔻丹。不过,天呀,她说起话来 真寒伧!老百姓从来不说这种肮脏话。他自己也不说。这娘们说的都是下流话,夹着窑 子里的行话。
  等她说完,他面带笑容说:“您给说说吧,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这个老——!”她喊了起来,“我的秘书,在你那婊子闺女 身上花了五万块钱。”她朝地板上吐了一口,宝庆赶快往外挪了挪,叫她够不着。
  “真有这么回事吗?”他问。
  “这还假得了?你自己的闺女,还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我清清白白把她养大,送她上学。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哪,从来没干 过那种事儿。听了您的话,我该怎么说呢,真是有口难言哪。”
  她冷冷地、但又狠狠地瞪他一眼。“已经把李渊抓起来了,”她说,“他退不出赃,承认把钱花在你闺女身上了。你最好把钱拿出来,省得丢人。”
  “拿钱可以。不过拿了钱,就得放人。我不能花冤枉钱。”“拿钱来,当然放人。”
  她厉声说。她觉着钱比人要紧。五万块,花在个婊子身上!她这一辈子,还没遇到过这 么窝火的事儿。
  宝庆急忙赶回家。他问秀莲认不认识李渊,她红了脸。“他送过你东西吗?”爸生 气地盘问。
  她点了点头。“几盒糖,一块小手绢。就这些,我还不希罕呢。”
  “没别的吗?”
  “没有,他请我吃过饭,我并不饿,可他非要我去。”
  宝庆头偏在一边,仔细看了看她。五万块!糖、一块小手绢,还请吃饭!她有了男 朋友,这事倒痛痛快快承认了。孟先生说过她要谈恋爱了,这不就来了吗。李渊这个人, 到底怎么样?是不是应该给她另找个人儿,赶快把她打发出去?要是惩罚她,她一定会 跑掉。
  “秀莲,”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俩是怎么回事,关系到底怎么样?”
  “哦,不过是朋友关系,”她也回答得挺随便。“我们一块看电影,有时候拉拉手。
  就这么些,没别的,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
  “哼,”宝庆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吧,你的男朋友坐牢了。他拿了人家五万块钱,说是都花在你身上了。”
  爸的话,真叫秀莲没法信。有人为她坐牢!真浪漫!真跟鼓词上说的一个样!李渊 为了爱她,在监牢里可能快死啦!虽然他不大会谈情说爱,可还真够味儿!就象鼓词里 的落难公子一样,总有一天会放出来,娶了她去,从此幸福无比。一定要给他送点吃的 和香烟什么的去。她觉着自己象艳情故事里一个忠诚的妻子,要到监狱里去探望心爱的 人。唔,眼睛里得挂上点泪,脸上要带点凄凉的微笑。可怜的李渊,真是又可爱,又大 胆呀!
  “秀莲,”爸爸严肃地说了,“我真不明白你。还有心思笑!我们在这儿,好不容 易才有了点好名声,可你呢,不听话,冒冒失失,给我们丢人现眼。”
  秀莲看着他,脸上还挂着笑,心里一点不服。恋爱有什么丢人?可怜的爸,他太老了,不懂。要是爱情见不得人,为什么还有人唱情歌,银幕上也演它?美国不是很强大,跟中国一块儿打日本吗?既是那么着,爱情一定也错不了。
  “好吧,秀莲,”爸说了,“你还有什么说的?”“我就有这么点要说。恋爱不丢人,也不犯罪。李渊为了我坐牢,我觉得挺骄傲。我只要爱情,爱情,爸爸。您听见了吗,爱情!我要的是爱情!”
  宝庆立时下了决心。她既是真的爱上了李渊,就得采取措施,等年青人一放出来, 赶快让他们结婚。
  二十三
  宝庆掏腰包,付了那五万块钱。钱虽不值钱,可到底是他辛辛苦苦用血汗挣来的。 拿出这么一笔,他很心疼。有了钱,李渊也就放了出来。
  李渊丢了差事。他没钱,没住处,没饭吃,只好来跟方家一块儿过。方家吃得好, 宝庆能挣钱。不过李渊不愿意白端人家的碗,他盼着有份儿差事,自食其力。没跟秀莲 交朋友以前,他一直过得很节省,所有的开销,都记着账。
  秀莲见了他,非常高兴。但相处不久,就腻歪了。跟他在一块的时候,他总是直挺 挺地坐着,连摸摸她的手都不敢。他一坐半天,再不就是出门瞎转游。找差事,可总也 找不着。秀莲很烦他。她没有设身处地替他想想:他不好意思吃饱,悲苦不堪,十分害 臊。非常想亲近她,又不敢采取主动。
  大凤快坐月子了,二奶奶成天围着闺女转,没心思顾秀莲,倒叫宝庆松了口气。宝 庆一跟老婆提起这些揪心事儿,她就笑:“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该给秀莲找个丈夫了。 你不肯卖她,又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好吧,这下她自个儿找了个男人来。哼,让她留点 儿神吧……”
  二奶奶酒过两盅,想起秀莲被她说中了,就更来了劲。“现在卖她还不晚,”她跟 宝庆说,“趁她还没出漏子,赶快出脱了她。等有了孩子,或是弄出一身脏病,就一文 不值了。用你那笨脑袋瓜子,好好想想吧。趁她这会儿还看不出有什么不妥,赶快卖了 她。”
  说完,她把头发盘成个髻儿,穿好衣服就去看大凤了。
  宝庆明白她的话有理,不过他也有他的难处。李渊失了业,不能撵他出去。秀莲跟 男朋友朝夕相处,难免不出差错。怎么好,他拍打着脑门。真是孤单哪!要是窝囊废, 或者孟良还在,总还有个商量,这会儿,他可就得自己拿主意了。他不能成天守在家里 看着他们,想给李渊找份儿差事,又找不着。
  当然罗,最好是把小伙子请出去。能不能在别的县城里,或者秀莲去不了的什么地方,给李渊找个事?只要把李渊打发了,他就可以跟秀莲认真谈一谈,给她找个合适的 主儿。这些日子来,他找不到跟她单独说话的机会,因为李渊总跟着。
  有一天,宝庆在街上走,猛地站住。有了主意了:再找个靠得住的年青人,来竞争 一下。他选中了张文。小伙子挺漂亮,以前又欠过他的情分。宝庆拿出了不小的一笔数 目。
  有了钱,张文就会听话,服服帖帖。他不知道张文是个便衣,眼睛里只认得钱,有 奶便是娘。
  张文认真地听着宝庆,不住点头,表示已经懂了。他的任务是看住李渊和秀莲,不 伤大雅地假装献献殷勤,作为朋友,常上门去看着点儿。是呀,方大老板不乐意李渊跟 秀莲亲近得过了分,他得看住他们俩。“没问题。方老板只管放心,李渊那小子,甭想 沾边。”
  张文是民国的一分子,是时代的产物。他从小受过训,他的主子从纳粹那里贩来一 套本事,专会打着国家至上的幌子来毒化青年。张文从一小就会穿笔挺的制服,玩手枪, 服从上司,统治下属,谁是他的主子,他就对谁低眉顺眼,无条件服从。
  他没有信仰,既不敬先辈,又不信祖训。权就是他的上帝。在他看来,你不杀人, 也许就会被人杀掉。要是单枪匹马吃不开,就结个帮,先下手为强,干掉对方。
  他会打枪,会钉梢,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政府常雇他。眼下他正在家赋闲, 宝庆的托付来得正是时候。他记得那唱大鼓的小娘们,要是他记得不错的话,是个挺俊 的俏姑娘。他挺了挺胸脯。“没错,方老板,您只管放心,我一定看住她……”
  宝庆很高兴。有张文在,李渊一定不敢去亲近他女儿,一定会另打主意。又来了个 男的,李渊说不定知趣就走了。这办法真妙!宝庆信得过张文。张文能干,只要给钱, 使唤起来得心应手。战前,大城市里象他这样的人多得很。只要有钱,叫他们干什么, 没有办不到的事。宝庆以为,张文属于老年间的那种人,拿了人家的钱,一定会给人尽 心。付了钱,他放了心,相信小伙子一定会把事儿办得妥妥帖帖。
  “可别来硬的,兄弟,”宝庆提醒他,张文点了点头。秀莲一见张文,心就怦怦直跳。真标致,又有男子气概!他有点象小刘,不过比小刘讨人喜欢得多了。小刘身体虚弱,张文结实健壮。衬衫袖子里凸出鼓鼓的肌肉,头发漆黑,油光锃亮,苍蝇落上去也 会滑下来。他老带着一股理发馆的味儿。在她看来,他挺象个学生,不过已经是成年人 了,真有个模样儿!
  秀莲对李渊的心思究竟怎样,不消几天,张文就有了底。嗯,姑娘家,不过是想有 个人爱她。张文这回拿了人家的钱,受命而来,有任务在身。不过,在她面前跟李渊比 个高低,倒也怪有意思。
  李渊非常敏感,知难而退。打从张文天天来家,他出去一逛就是半天,吃饭时候才 回来。秀莲一点儿不惦记他。跟张文在一块儿,多有意思。他很象美国电影中的人物, 很中秀莲的意。他谈天说地,对答如流。当初悔不该跟李渊好。
  有的时候,她扪心自问,跟张文说话这么放肆,是不是应该。她觉得自己简直象个 堕落的卖艺姑娘,坐在男人家的膝头上,由人玩弄。爸爸从来不许她这样。不许她在后 台跟别的姑娘打闹。如今,她可跟这么个漂亮小伙儿调笑起来了。
  她有的时候很同情李渊。他木头木脑,什么也不懂。她同情起李渊来,恨不得把张 文掐死。张文说起话来没个够,一个劲显摆他见多识广,懂得人情世故。他仿佛在用无 形的鞭子,狠狠抽打李渊,李渊结结巴巴,无力还手。张文很乖巧,对她的心思摸得很 透,一见她脸色不对,马上改口说个笑话,逗得她哈哈大笑。她觉着,能领会他的笑话, 简直就跟他一般有见识了。
  张文不光见多识广,还很精细。不消多久,他就弄清楚了秀莲有几个金镏子,几副 金镯子,每个有多大分量。秀莲首饰数目之少,使他颇为失望。他一直以为她爸很有钱。 他为什么不多给她些首饰?“你唱了这么多年,”他说,“你爸爸赚了多少钱!哪怕一 个月只给你二百块呢,你今天也发财了。他这是糊弄你呢。”
  秀莲从没想到过这个,张文这么一说,听着挺有道理。爸是该开一份儿钱给她,干 吗不给呢?别的姑娘,人人有份儿。最好完全自立。应该跟琴珠一样,跟爸讲好条件。 这天晚上,她仔细想了想钱的问题。她是得弄点钱。有了钱,就能嫁个称心的丈夫,养 活他,他就不会笑话她是卖艺的了。可怜的大凤,就因为不会挣钱,爸要她嫁谁,就得 嫁谁。
  这天晚上,妈提了个装得满满的箱子,去看大凤。孩子随时都可能生下来。天气又 闷又热,象是要打雷。要是打起雷来,秀莲可不敢回屋睡觉。场散了好半天,她还坐着 不睡。张文一向晚上不来,李渊呢,又不在家。等了好半天,爸才回来了,“别怕雷呀, 闺女,”他说,“那不伤人。”
  “我怕,我没法儿不怕。”她答道,拿毯子蒙上了头。第二天早晨,天灰蒙蒙的, 要下雨。真热,空气粘乎乎,湿棉花似的,往人脸上、胳膊上贴,叫人哗哗地直流汗。 秀莲坐在屋里,穿一件爸给她买的洋服。天闷热得透不过气来。她拿着把木柄扇子,拚 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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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半。秀莲拿手捂住了脸。打雷了呀,只有独自一人。爸不在家,妈去照应大凤了。雷 声又起,她屏住了呼吸,仿佛有一滴雨,啪的一下落到了屋顶上,接着就哗哗地下起来 了。
  又是一道电光,她吓得尖声叫了起来。打窗户边跑开,一下子和张文撞了个满怀。 她紧紧抓住他,求他保护。
  “怎么吓成这样?”他说,“怕什么?没什么可怕的,我躲雨来了。”他的脸和她 挨得很近,笑着。又一个大炸雷,她蹦起来,把脸藏在他怀里。他用胳膊搂住了她。她 觉出来他半抱着她,在挪步。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又是一阵响雷,她两腿发了软,身 子更紧地向张文靠过去。她忽然发现她已经不是站着的了,她躺在床上,张文就在她身 边,他那
  强壮的身躯紧紧压在她身上………………
  “我得走了,”他说,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头发。“明儿见,我明儿也许来。”
  “也许,”这两个字象一记耳光,打疼了她。也许……这是什么意思?她坐了起来,打算好好想想,可是脑子不听使唤。他走了,一点不象个情人,连句温存体贴的话也没有。……她走向窗前,站下来朝外看。
  天晴了。近处的屋顶象刚洗过似的,干干净净。周围一片宁静。她伸了个懒腰,照 了照镜子,上起装来,穿好衣服,下楼到书场里去唱书。
  唱完书,她又回到屋里。插上门,坐在床上发呆。眼泪涌了出来。泪哭干了,她爬 上床,又想了起来。一切都完了,她变了个人。肯定的,变了。她又想哭。爸一直要她 自重,可这下,再也难以挽回了。她心神不定。真受不了,她再次爬下床,开了灯,对 着镜子照。哪儿变了?瘦瘦的小脸儿,变了吗?人家会不会看出来,在背后指指点点, “瞧她,她干了丑事。”
  以后,决不能再上他的当,决不能太下贱。她懂得爱情不能这么贱,她得留神。琴 珠说过,弄不好,姑娘家就会出丑,必须十分小心。
  雾季又到。大凤的儿子已经满两个月了。他胖乎乎,圆滚滚,总是笑。大凤还是那 么沉默寡言,但很愉快。宝庆和二奶奶高兴得要命。外孙子!真是个宝贝蛋!连小刘都 动了心。他戒了大烟,一心扑在三弦上,决心当个好丈夫。二奶奶到晚上才喝酒,她怕 白天喝醉了,会摔了孩子。除了对秀莲,她对谁都和和气气,好脾气。她不跟秀莲说话, 一对小眼睛冷冷的,好象是在说:“滚出去,我有外孙了,他是我的亲骨肉,你算什么 东西?小杂种,谁理你呀?”李渊准备到缅甸去谋生。他走的那天,宝庆对张文说,他 的事儿已经办完,以后用不着他了。张文一笑,跟他要遣散费,宝庆给了。他临别对秀 莲笑了笑,就走了。宝庆仔细看了看女儿,她近来瘦了,也许是苦夏。她从来没这么瘦 过,他想,大概是因为长大了。她已经发育完全,脸儿瘦得露出了尖下巴,显得更俊俏 了,不过太瘦了一些。也许她还是爱李渊。
  “来,莲儿,”他拉起她的手,“看看你姐的孩子去。小宝可有意思啦。”
  “我今儿不去,”秀莲忧郁地说,“我明儿再去。”她回了卧室。她已经有了。是 张文的孩子。快两个月了,在肚子里,不过是小小的一块。
  爸进来了。“秀莲,你要知道,”他干笑了一声说,“我最后一件心事,就是你了。
  该出嫁了吧?你要是乐意,我一定给我的小秀莲找个体体面面,忠厚老实,勤勤恳恳的人。“秀莲不作声。
  “闺女,你到底怎么个想法?”
  “我还小,”她闷闷不乐地说,“不用忙。”
  “好吧,咱们改日商量,不过得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是为你好。走吧,一道看看 那孩子去。”
  秀莲摇摇头。爸走了以后,她躺了下来。张文的孩子。张文已经对她说过,他不能 结婚,因为他得给政府干事。张文决定着她的一切。她下过决心,不让他再亲近她,可 他每次来,都威逼她。她每回和他见面,就成了琴珠。哪怕是在内心深处,一想起她和 张文的丑恶关系,就感到羞耻。孩子是她罪孽的活见证。孩子一出世,全世界都会知道, 他娘又贱,又罪过。娘是唱大鼓的,又没有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二十四
  琴珠真是时来运转。战乱把国家、社会,搅得越发糟了。知识分子和公务员,一天 比一天穷;通货膨胀把他们榨干了。发国难财的人,倒抖了起来。
  社会的最上层,是黑市商人、投机倒把分子、走私贩和奸商。他们成了社会的栋梁。
  虽然粗俗无知,但有的是钱。这类人中,有一个叫李金牙的。他本是个洋车厂老板,一 来二去,倒腾了一辆卡车跑单帮,发了大财。他用那辆舶来的大卡车,给政府跑运输。 每次给政府运三吨货,按官价收费;私自带半吨货,按黑市价卖出。没多久,就大发横 财。通货膨胀怕什么,他的钱多得花不完。钱实在太多了,不花,留着干什么呢,花吧。他穿的是上等美国衣料,戴的是价值一万块钱的手表。虽然一个大字不识,他那淡紫色 的西装上衣口袋里,却别着四支贵重的美国自来水金笔。有的时候,他觉得应该别五支,摆摆阔。别人别一支,他就得别五支。这些笔是他随身的资本,哪天手气不好,输个精光,就可以抽出两支笔来作抵,押上一笔钱。谁都得有支笔,所以笔就值了钱。
  大金牙是民国的产物。哪怕同胞们已经一无所有,他可是样样都得挑顶好的。他的 手绢是用手工印染的印度绸做的;金烟盒里,满装着俄国和美国舶来的香烟。虽然普通 市民已经穿不暖,吃不饱,他的衣柜里却什么都有,挂满了一套套西服。他的一头黑发, 擦的是从巴黎运来五十块美金一瓶的头油。摆弄驾驶盘,免不了出臭汗,为了遮盖汗臭, 洒了一身科隆香水。买一瓶这种香水的钱,够一百个孩子吃一个多月的。他浑身上下值 钱的东西,和一个美国百万富翁的穿戴不相上下。
  他在饭馆里吃饭,一顿饭的花费,够一个普通人家半个月的花销。每天晚上都得弄 个女人来过夜,给的钱够她用一年。要起钱来,赌注都是千元大钞,小票子用起来太烦 人。
  他每次去缅甸,带回一些金笔,一两箱白兰地,就够他一个月花的。
  但他还不满足。总得为将来打算打算。他想买上几辆卡车,开个运输公司。那他就 可以不干活,干赚大钱。他还想成个家,弄个媳妇儿。
  卖唱的琴珠,再合适不过。他在书场里见过她几面。那真是个妙人儿!他花了一千块,跟她有了交情,真叫他难舍难分哪。她会花钱,这不正对他的心眼么?他为了变着 法儿用钱,把脑袋瓜都想疼了。
  琴珠一切的一切,都叫他称心。真是情投意合。她善于察言观色,对他体贴入微。 她也好吃,这点更是知己。尤其妙的是,她的名字总是高高地写在书场海报上,叫他看 着舒服。他是个无名小卒,娶了琴珠,一定能给他扬名。
  这件事,大金牙还得跟新娘他爹唐四爷讲讲价钱。有钱没钱,唐四爷一瞧便知。有 四支金笔的人,肯定花钱如流水。四爷也明白,男人一旦相中了,是舍得大把花钱的。 唐四爷有个有模有样的女儿要卖,她的名字天天见报,和第一流名角一起登台表演,一 定卖得上大价钱。
  他要大金牙给他一大笔现款,和一辆美制大卡车。钱,几个钟头以后,就可能贬值,不过卡车是不会贬值的。大金牙答应了这个要求。自己人嘛,一辆卡车,小意思。唐四 爷不费吹灰之力,就弄了辆卡车。他那诡计多端,十分贪婪的脑瓜儿,又琢磨开了。要 姑爷在快开张的运输公司里,给他安插个顾问,或者经理职务当当。大金牙说,要什么 都行。
  唐四爷后悔得要命。要真是一开口就来财,本该要两辆卡车的,钱也该加倍。他 还试探着问大金牙,能不能定期每月给他十两大烟土,治他的风湿病?大金牙作了个满 不在乎的手势。“当然可以,这也好办。”后来,唐四爷还要姑爷把所有的存款交给他 保管,万一姑爷有个三长两短,由他掌握保险。大金牙这下不答应了。
  唐四爷在签婚书时,满心委屈,觉着人家冤了他。
  婚礼在重庆最豪华的饭店举行。虽然他跟琴珠一千块钱一夜,一直睡到结婚前夕, 可他还是坚持要正式举行仪式。钱算得了什么,婚礼才值得纪念。至于琴珠,她心满意 足。
  她做梦也没想到,她还会正式结婚当新娘。
  琴珠要秀莲给她当傧相。起初,秀莲不答应。她满心悲苦,没有心思。不过后来她 看出,琴珠确实出于好心,真心愿意找她。可请的姑娘多的是,偏偏要请她。琴珠见她 迟疑不决,拿胳膊搂住她,用恳求的眼光,哽咽着说,“来吧,秀莲。我要出嫁了,给 我当当傧相吧!我是不规矩,你呢,清清白白,不过你还是来吧。让我了了心愿,结婚 的时候,起码傧相是个童女。图个吉庆,我的终身,也会吉祥如意。”
  秀莲肚子里的娃娃,轻轻动了一下。她觉得这未免太捉弄人了,不过还是答应来做 傧相。
  婚礼盛大,全部仪式和装饰都象征着当前的时代。礼堂里挂满了万国旗,包括最黑 的黑非洲国家的旗子;还有各式各样绸缎喜幛。五彩缤纷,鲜艳夺目,看上去叫人头昏 脑胀。乐队是从当地杂技团雇来的,奏的曲子,就是玩魔术的打帽子里抓出兔子,或者, 打袖子里掏出鸽子时的伴奏。有一段音乐是专门为空中飞人用的。即使宾客们觉得滑稽, 新郎可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音乐到底是音乐,乐队越庞大,音乐就越高明。 他就是这么看的。
  他为了婚礼,认真打扮了一番,还专门雇了两个听差来侍候。他的西服上装是黑白 格的,图案鲜明。他带了条支得高高的硬领,打着从印度进口的红黄相间的绸领带。上 装口袋里,别着那四支颇有名气的自来水金笔。他脚登一双黑色长马靴,打磨得照得见 人影。
  这双靴子是从一个英国陆军军官那里买来的,带有全副银马刺,每走一步,就发 出刺耳的响声。他的上衣纽孔里,插了一朵极大的白色羽毛做的花,下面挂着一根绸带, 写着:“新郎”。
  琴珠一心想打扮得象个阔太太。她那白绸子的结婚礼服,是她丈夫从缅甸带回来的。
  礼服底下,穿了三套内衣,吊袜带,紧身裤,还有好几米缎带。白头纱顶上,别了一块 五颜六色的绸手绢,浑身上下戴满了珠宝。她所有的假珠宝,统统带上了,有不少是新买的,也有真的金刚钻,是新郎给她的。她高高的胸脯,束着紧身衣,遍布闪闪发光的 宝石。两手每个指头,至少有一个戒指,右臂从手腕到肘,戴满了钻石镯子。她手捧一 大束梅花,枝丫甚长,香气扑鼻。上面满是花朵,瞧着仿佛是举着颗小树呢。她认为新 娘就该用纯洁的象征来装点,所以一刻也不肯放下这棵树。
  多数客人跟汽车运输业和曲艺界有关系。不是朋友,就是对头,来此是为了白吃一顿,或者抽抽外国香烟。四爷把姑爷如何有钱,讲得天花乱坠。光是待客的美国香烟就 取之不尽。美国香烟的确很值钱,谁不愿意来参加婚礼,白捞几支呢?
  乐队奏起了兔子打帽子里蹦出来时的伴奏曲,新郎新娘被人蜂拥着,走了出来。唐 四爷今天算是露了脸。他把脸上那些抽大烟的痕迹,洗刷一净,胡子也剃了个精光。一 对小眼睛高兴得发亮,薄薄的嘴唇在又大又尖的鼻子底下,笑得合不拢。真是个好日子! 这一回,闺女总算卖了个大价钱!一辈子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四奶奶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绣花旗袍,瞧上去象座铺满了春花的小山;又象海上一 条蒙有伪装的大航船,到处都花花绿绿的,弄得人闹不清它到底是在往哪个方向开航。 她费尽心机,才把自个儿塞进了那件衣裳里,箍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但还是神气十足。 当她摇摇摆摆,爬上礼堂的台阶时,有几个孩子挡了她的路,她马上伸出手来,拧他们 的耳朵,熟练地用下流话骂了起来。
  秀莲穿了件一色的粉红旗袍,手里拿了把野花,一边走,一边动人的笑着。她往礼 坛上走的时候,有的人拍起手来。她好象并没看见他们,头昂得高高的,姑娘家,走起 路来腼腼腆腆,规规矩矩的。在这一帮打扮得花里胡哨、庸俗不堪的人群里,她真象一 朵朴素的小花,仪态自然。
  新郎新娘走在最后,琴珠扭着屁股,叮叮当当摇晃着手镯;新郎昂首阔步,在她身 边迈着鸭子步。为的是显摆他那马靴和银马刺。
  他们一出现,礼堂里就热闹起来。大金牙早就说好,要朋友们给他叫好,他们也确 实很卖力气。有的拍手,有的朝他们撒豆子和五彩纸屑。仪式举行完毕,新郎新娘相对 一鞠躬,众人齐声大叫:“亲个嘴!”他们当真亲了嘴。这象征着他们的爱情经过当众 表演,已经把过去的丑事都遮盖了。
  于是新郎给了新娘一个镏子,一对钻石镶的手镯,额外还添了一支上等美国金笔。
  证婚人是一位袍哥大爷,为了表示祝贺,讲了一番话。他的话当然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听众一再鼓掌,淫秽的气氛登时活跃起来。客人们使劲叫喊,要新郎报告恋爱经过。
  秀莲觉得不舒服,孩子在她肚子里,一个劲地踢腾。屋子里挤满了人,气闷极了, 她觉得喘不过气。琴珠好意请她当傧相,说什么也得给琴珠争点儿面子,至少要坚持到 仪式完毕。她脑门上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她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咬着嘴唇, 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忽然,她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倒在地板上。
  她醒来的时候,已是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爸坐在床边,脸惨白,拉得长长的,眼 睛很古怪地发着亮。
  他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到了,他舐了舐发干的嘴唇,“是谁坑了你?”他费难 地问,“是谁?”
  她简简单单,把事情告诉了他,丝毫不动感情。把事情说出来,她倒平静了。把秘 密公开讲了出来,她觉得痛快;在她肚子里蹦着的孩子,好象也不那么讨人嫌了。
  宝庆没有责备她。他光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可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这个下贱胚张文,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没想到钻了他的空子,糟蹋了他的女儿!
  他在下午常去的茶馆里,遇到了张文。他一见张文,就知道秀莲说的句句是实话。 张文拿笑脸儿迎他,可是不敢正眼瞧他。
  “你打算怎么办?”宝庆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怎么办呀?”张文问。宝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那油头滑脑的家伙就是一拳。张文很快闪过一旁,手往口袋里一伸,一支枪口就对准了宝庆。因为恨,也因为怕,宝庆的脸抽搐起来。
  “你这个老废物,再敢来找我的麻烦,”张文不慌不忙,打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就象宰个耗子似地宰了你。”
  宝庆脑子一转,深深吸了口气,立时拿定了主意。他脸上挂着笑,大声说起话来, 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见,“开枪吧,我反正也老了。你还在娘胎里,我就走南闯北, 凭本事吃饭了。”他慢慢冲着这个土匪走过去,一双大黑眼直勾勾地瞪着张文的脸。“ 开枪吧,小子,开枪。”
  张文鼓了一会儿眼睛。没人这么顶撞过他。他以前每次拿枪唬人,多一半人都怕他,他不加思索,就立时宰了他们。宝庆却公开向他挑战,叫他开枪。张文杀过很多人,不 过他不想当着这么多证人,落个蓄意杀人。
  他的枪口朝了下。他把头歪在一边,冲着宝庆笑了起来。
  “我哪能把岳父大人给杀了呢?我不是那号人。”“你打算怎么办?”宝庆严厉地问。
  “听您的吩咐,方老板。”
  “你打算娶她吗?”
  “我当然乐意,可是我不能。”
  “为什么?”
  “那就是我的事儿了,老家伙。”张文朝外迈了一步,摇了摇头。“我就是不能, 给政府干事,不能结婚,这你还不知道吗。”
  “你以后不许再上我的门。”
  张文笑了起来。他弹了个响指,冲地上吐了口痰。“我什么时候想去就去。”
  宝庆想起,张文最爱的是钱。也许……“你要多少?”他问,定定地看着这小子,“你要多少?我有钱。”“钱我要,老家伙,”张文笑着说,“不过,人我也要。她是 我的人了,她爱我。我就是她的丈夫,不信你问她去。”宝庆气糊涂了。“狗杂种,” 他叫了起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文觉着挺有趣。“骂人不好,老家伙。跟政府的人打交道,最好留点儿神。你的 好朋友孟良已经尝到滋味了。他以为能跑掉,可还是落了网。怎么样?你放明白点儿。 秀莲肚里的孩子是我的。我想拿她怎么办,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干。你放心,我错待不 了她。
  你要是放明白点,我也错待不了你。“
  他摸了摸油光水滑的脑袋,点上一支烟,踱了出去。
  宝庆象个梦游人,慢慢悠悠地回了家,径直到了秀莲屋里。秀莲不愿多讲话,问她 什么,她光笑笑,直摇头。“你怎么,咳,怎么就让他糟蹋了呢?”宝庆一个劲问。他 简直疯了。脑门发烫,心发疼。“跟我说说,怎么,怎么回事。”他哀求道,他伸出手 来想摸摸她,又缩回了手。她始终半笑不笑地瞅着他。
  他没注意到二奶奶和大凤已经走了进来。他看见的只有秀莲的脸,薄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睛里黑沉沉的,叫人捉摸不透。啪的一声,一大口粘痰吐到了秀莲脸上,宝庆跳 了起来。他双手抓住老婆,把她拖了出去。他在门外打了她一耳光,然后回到屋里。闺 女就是作了孽,也不能啐她。大凤掏出自己的手绢,给秀莲擦着。“跟我说说吧,”她 央求道,“你的难处,干吗不说说呢,说出来就痛快了。”秀莲拿手捂住脸,哭了起来。“你怎么打算呢?”大凤又问,“跟他去吗?你真爱他吗?”
  “有什么别的法子呢?”秀莲可怜巴巴地说,“象妈那个样儿,我在这儿,怎么待 得下去。”
  “他会跟你结婚吗?结了婚,能养活你吗?他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我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呢?我见了他就昏了头,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也许这就 是爱情。挺难受,可又丢不下。”“他真喜欢你吗?我不懂什么叫爱情,不懂你说的那 个爱情。他对你,是不是跟你待他的心肠一样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秀莲攥 紧了拳头,捶起床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难过,我又不难过。我不跟他去,上哪儿 去呢?不去,我就成了个下贱东西,给全家丢脸。去呢,也不会有好下场。”
  过后,大凤对宝庆说,秀莲想跟她的情人去。宝庆没法,只好答应。他想到他的生意,全完了。秀莲唱的那一场,谁能顶得了?琴珠嫁了人,也走了!他想起来,他跟小 刘可以来段相声,这也许是个办法。
  他下楼,到书场里去。当晚,他和小刘来了一段,不过,很不成功。
  散了戏,宝庆在书场大门口雇了个拿枪的把门,叫他无论如何,不让张文进门。他 买了把锁,把秀莲锁了起来。他不怕张文,就是张文拿枪打他,他也要跟他见个高低。 二十
  五
  过了一个礼拜,宝庆家来了六个拿枪的汉子。他们走到书场楼上,把宝庆看守起来。
  然后张文走来,给秀莲开了锁,叫她跟他一起走。
  秀莲一见张文,又是哭,又是笑。可一见他的枪和那帮人,就瘫在床上。
  “秀莲,跟我一块走。”张文用命令的口气说,脸色死白死白的。
  她一动不动。
  “走吧,把所有的东西和首饰都带上,”他又命令似地说,声音尖得刺耳。
  她还是不动。
  他不耐烦了。“怎么了?”他问,“怎么了?”“我得跟爸说一声,你不该拿枪吓 唬他。”秀莲说。她已经打定主意。
  “你不是我的人吗?”张文担起心来了。
  “我是你的人,孩子是你的,”秀莲指着肚子说,“不过,我不能就这么跟你走, 我得跟我爸爸说一声。他,他是我的……”她咬住了嘴唇。
  “走吧,”张文催她,“别净说废话!耽误工夫!带着你的首饰。”
  “我跟你走,首饰也忘不了。不过我一定得跟爸爸说一声。你可以拿枪吓唬他,我 不能。”
  “先把首饰给我。”张文不耐烦了。
  “不行,我得先看看爸爸。”
  “好吧,去吧。”
  秀莲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进了爸爸的屋。
  宝庆很镇定,泰然自若。他坐在把椅子里。两条汉子站在他对面,枪口对着他。他 安详地看了看秀莲,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好象眼面前的事,压根儿跟他没关系。
  秀莲起先走得很慢,然后,不由自主地冲着他,急忙跑过去。她本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会跪在他面前哭。末了,她气咽声嘶,好不容易才说出来,“ 爸,您白疼我了,叫我走吧,我没法儿不走。”
  宝庆说不出话。他的手紧紧攥着椅子把,发起抖来。忽然,他冷笑了一声,说,“ 走,走,走。女大不可留,走吧。”
  张文走了过来。他不看宝庆,拉起秀莲:“走。”
  她拿了衣服首饰,低着头跟张文走了。出了门,她看了看天,天上有只鸟儿在飞。 她想,不管怎么说,总算自由了,象那只鸟儿一样。
  张文把她带到个僻静胡同里。所有的房子都炸坍了,不过废墟里也还有人住。有的 房子倒了墙,有的没屋顶。一座房子里,有间火柴盒似的小屋,墙被炸弹震歪了,跟天 花板分了家,所以屋里亮得很。屋里有一张竹床,两把竹椅,一张桌子。
  “这就是咱们的家,”张文说。
  秀莲看不下去。这地方太可怕了,到处是耗子、臭虫。不过她不愿意让他看出她的 心事,她看了看他。“咱们的家,还挺不错的,”她说。她希望张文对她好,减轻她离 开爸爸的痛苦。
  床上放着她带来的包袱,里面包的,多一半是鞋袜。她想起口袋里还有些首饰,就 都拿了出来,搁在他手心里。“给你,我拿着也没用。”
  看见金子,他的眼睛放了光。为了报答她,把她搂在怀里。
  他们商量该怎么收拾屋子,秀莲出了很多主意。屋子小,跟洋娃娃住的一个样。把 屋子好好收拾一下,朋友来了,也好坐下喝杯茶。她从此要过新的生活了。等有了大点 儿的屋子,再搬过去。这些想法使她高兴起来,脸上的愁云散了好些。哪怕只有间半截 墙,火柴盒似的屋子呢,也得过下去。
  他俩上饭馆吃饭。饭后张文说了说今后的打算。最好天天在外边吃饭,他说。这笔 开支还出得起,房子太小,做起饭来,转不开身。他不喜欢睡觉的地方有饭菜味儿。秀 莲打心眼里赞成,她压根儿不会做饭。老在外面吃才好呢。首饰让他卖了换饭吃,真不 赖,她高了兴。
  他们上街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买了一床厚厚的川绣被子,两个枕头。有了它们, 屋子里看着体面顺眼多了。新被子很漂亮,她快活起来,脸上有了笑容。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生活象两岸长满了野花的清澄小溪,潺潺地流过去了。在秀 莲的小天地里,倒也风和日丽,微风习习。废墟的霉味,垃圾和死尸的臭气,大耗子到 处乱窜,她都不在意。张文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忙着给孩子织衣服,打扫房间。她哼着 旧日常唱的鼓书,抚摸着日益膨胀的肚子,说不出的愉快。有了孩子,该多么快活。
  张文对他的俘虏很得意,常带朋友来看她。他们一来,总弄得她这个没有正式结婚 的新娘困窘不堪。爸一向不让她跟人交际,她不会应酬人。这么小的屋子,一下子来上 一大帮,又都是男人,只有她一个女的。他们认为所有唱大鼓的,都不是好女人,当然 也就不会拿她当正经人看。他们每次来,秀莲都担惊受怕,不敢作声。要是客客气气, 冷淡了客人,客人不高兴,张文要骂她。热乎一点儿,张文又气得发疯,骂她下三滥。 他们多一半很放肆,只要张文一转过身去,就动手动脚。她躲不开,因为屋子里挤满了 人,房间又那么小。
  张文把秀莲带走的当天,二奶奶就把大凤和小刘搬进秀莲屋里。她想叫外孙守在跟前,好逗乐。秀莲怎么样,随她的便,犯不着去操心。二奶奶一向讲究实际。姑娘家出 个丑,没什么了不起,没准她自己还乐意呢。丈夫是个笨蛋,活该遇着这么档子事儿。 她有了外孙子,又有的是酒喝,别的事,管它呢。
  这一向,宝庆沉默寡言,闷闷不乐。挨老婆的骂,他从来不还嘴。要是有人问起秀莲,他就说她病了,或者转个话题,夸夸小外孙。朋友们很体贴,从来不打听,可也总 有些人,好奇,不知趣。
  他夜里翻来覆去,老睡不着觉。秀莲走了,家里显得空空荡荡。她伤了他的心。别 人骗他,犹有可说,可是秀莲,他最心爱的女儿干这样的事儿,真叫他受不了。一想起 她对他的欺骗,心里就疼得象刀子扎。
  他并不是个遇到打击就心灰意懒的人。他也许会痛心一辈子,但责任还是要负起来,只要秀莲需要,他准备竭尽全力去帮助她。迟早张文不是甩了她,就是卖了她。他要找 到她,看住她,在她需要的时候,拯救她。他没有力量去跟张文和他那帮土匪拚,不过, 他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拉自己的闺女一把。他花了几个钱,打听到他们的地址。来报告 的人,详详细细把情况告诉了他,连房间是个什么样子,秀莲怎么收拾布置,张文的那 帮子朋友如何难缠,都绘声绘色告诉了他。
  他想起秀莲住在那样的地方,守着间那样的小破屋,就难过得心疼。他有钱给他们 赁间房,但他不打算这么做。不能为了闺女,跟那个坏蛋张文言归于好。办不到。
  最好是把一切都忘掉。怎么忘得掉呢?秀莲是他的心头肉。虽说恨张文,在伤心之 极的时候,他也丢不下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想把心思全放在小外孙身上。可他每次抱 起胖外孙,就免不了心烦意乱地想起,秀莲怀了孕,快给他添第二个外孙了,还是张文 的孩子!
  他努力想忘掉秀莲和她男人。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做呢。他得想法儿把孟良 救出来。想到这儿,他站起来,发了狠。只要他还有一分钱,一口气,一份力,他就要 想办法把朋友救出来。孟良才是真心朋友。秀莲的事,他早就提醒过,只怨宝庆当时不 开窍。
  孟良帮助过他,鼓舞过他,给他机会,让他为国出力。
  搭救孟良的新使命,在他心里燃起了新的火焰。他不再一蹶不振,愁容满面,而是 一心一意,又有了生活的目的。他到处打听,找当官的,找特字号的,四处花钱,打听 孟良到底给关到哪儿去了。
  当官的听了他的要求,都不免吓一跳,露出害怕的神色。“别管这事,”他们说, 从他们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觉着他是白费劲。
  有的人干脆对他说,为了这么个古古怪怪的作家去奔走,真是发了疯。他这才明白,哪怕走袍哥的路子,也行不通。那是当今政府的事儿。官儿们给他上了一课。他们不肯 直截了当跟他明说,怕他把话讲出去。他们绕着弯儿说话,含含混混,不得要领。有个 人说,“战争时期,只有带兵的有权势,枪一响,文官就吃不开了。”
  宝庆听了他们的指点,去找带兵的。他给军官唱过堂会,认识不少人。他们对他挺 客气,有的也对他的才情夸上两句。唔,现在正用得着他们,不妨去找找。可是,军官 们一听他有事相求,多一半就忙得见不了客。顶多派个秘书,或者传令兵出来见见。不 消多久,宝庆不用开口,就知道他们千篇一律必是这样回答:“剧作家,小说家,都靠 不住。
  本该把他们搞掉,省得他们找麻烦。“有一位高级将领,好奇地瞧着他,不怀好 意地问:”你活够了,想找死吗?还是唱你的大鼓去吧,老头子!剧作家,你就别管了, 还是让他在监牢里呆着吧。“
  宝庆鞠个躬,走了出来。他没了辙。世道真变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敬重斯文, 连唐玄宗还不敢得罪李白呢;可今天军人就敢把学者抓起来,关在监牢里。说不定孟良 已经掉了脑袋。他猛地站住,恐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当今政府到底是怎么回事?难 道现而今的领袖,见识还不如个孟良?他连忙看了看四周,害怕他心里的疑问,会被人 听见。他加快了脚步。
  这天晚上,他去找孟良在剧院的一些朋友。这些人告诉他,他们正连日地奔走,想 把孟良营救出来,可是一直打听不着他关的地方。他们认为他还活着,别的就不知道了。 想在报上登个寻人广告,看看会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来报信。可是给新闻检查当局 挖掉了。他们还没有绝望。不管找不找得到,还是要找下去。有位青年把宝庆拉到一边, 跟他说了起来。“要是做得太显眼,弄得大家都知道我们在营救他,特务机关,没准就 会把他干掉。”他说,“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我们不去动员群众关心他的事,要救他 就更没有指望了。所以必须十分谨慎小心。”宝庆越听越糊涂,他只明白这位青年是要 他别太莽撞,怕对孟良不利。
  夜里,他躺在床上,想了又想。事情真复杂。从前,他以为要打胜仗,必得有力量。
  中国若是人人身强力壮,准能打败日本。打败了日本,就天下太平,有好日子过了。他 揉了揉秃脑袋。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日本倒还没打败,瞧瞧自己,落了个什么下场, 孟良又落了个什么下场!孟良,他一心劝人爱国,一心想要国家富强,反被政府关进牢 里;张文那样的坏蛋,倒自由自在。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呢?
  他躺着,背朝天,脸埋在枕头里。别再费那份脑筋,去想什么了。他只想睡,想忘 掉一切。干吗要想?脑袋疼得厉害,别再费那份儿心劲了。最好跟老婆一样,傻头傻脑, 成天醉醺醺。只有她,这年头,还可以轻轻松松地活下去。她真有福气,无忧无虑。
  实在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再操心,再想。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就起来了,振作了不少,精力也恢复了。睡眠真是功效神奇。
  他活着,他还有才干。人生似乎好过了一点。他把小宝抱了起来。孩子咧开小嘴笑了, 高兴得呜呜直叫。
  宝庆看了看老婆,她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瓶酒。“小宝他姥姥,”他嘴上带着 挖苦的笑,说:“你真有福气。”“我吗?”老婆嗑着葵瓜子,应声问道,“我要是真 有福气,就不会生在这年头了。”
  这话很出乎宝庆的意外。唔,看来她也不能完全不动脑筋。
  二十六
  钱花完了!张文卖了秀莲所有的首饰,把得来的钱吃了个一干二净。秀莲的肚子一 天比一天大,大得她连门都不敢出,一副寒伧样子,怎么见人。
  她没想到怀了孕的女人会这么难看。脸完全变了模样。早晨起来,脸肿得松泡泡的,笑起来挺费劲。就是拿她仅有的一点化妆品涂抹起来,也掩盖不住病容。这副模样,真 是又难看,又可怜。腿和脚都肿了,有时连鞋都穿不上。
  张文对她,已经没一点儿温情。即使亲近她,也无非是发泄兽性,兽性一旦满足, 就把她扔到一边。有一次,为了嫌她挡路,使劲打她的肚子。还有一次,因为嫌她在床 上占的地方大,骂了起来。“滚你妈的一边去,大肚子娘们,”他嚷着。她脸冲着墙, 低声抽泣起来,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早晨,她一片诚心,低声下气地招呼他。她觉得, 哭未免太孩子气了。自己的肚子太大,挤了他,挨他骂一句,也不算什么。她很过意不 去。
  张文可没有心思跟她谈情说爱。他坐在床上,点上一支烟,眯缝起眼睛,想心事。 忽然,冲她长喷一口烟,笑了起来。“秀莲,跟你爸要俩钱去。咱俩得吃饭,我一个子 儿也没了。”
  她睁圆双眼看着他。他不是当真的吧?难道他不知道,爸爸已经不要她了?她对不 起爸,没脸见人。“哦,”她低声说,“哦,不,我不能那么办。”
  “蠢货,”他生气地呵斥她,“你爹有钱,我们短钱使。他抢了你的钱,你为什么 不弄点回来?”
  她摇摇头。她不能再去欺负爸爸。不能再做丢人的事,去跟爸爸要钱。张文捏紧了 拳头,好象要打她。她看出他要干什么,可还是坐着不动。张文大声骂了一句,披上褂 子,登上裤子,走了出去。
  她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两天。没有吃的,也没有钱。她什么也不想做,只顾想心事。 身子越来越重,已经到了步履艰难的时候。因为饿,她一阵阵恶心。
  张文回了家。他自己一去两天,一句没提,她也不问。她躺在床上,笑着,希望他 能走近前来。他一边脱衣服,一边问,“你干吗不去卖唱?咱们得弄俩钱,不是吗?这 倒是个办法,找个什么地方唱唱大鼓去。”
  “我这副模样儿,怎么去呀?”她勉强笑了笑。“扛着个大肚子,人家该笑话了。 等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再说,除了我爸的班子,也没处唱去。重庆就这么一家书场。”
  “那你就回去给他唱。”
  “那不行。我不能这么着上台去唱书,给我爸丢人。”“什么?丢人?丢谁的人?”
  张文不明白。女人家怀了孕有什么可丢人的,何况还是个唱大鼓的呢。作为女人,秀莲 挺可爱;可是她不肯出去挣钱,真叫人恼火。“去,给你爸唱书去。”他又下了命令。
  “我不去,”她哭起来了,“我受不了,我不能这么着去给爸丢人。”
  “丢人!”他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一个唱大鼓的,还讲得起丢人不丢人?”
  秀莲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了,她对他最后的一丝情意,也完了。从今以后,事情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他根本不爱她。她为他离开家,断 送了自己的前程,而他对此,却完全无动于衷!
  当天晚上,张文又走了。一去就是三天。秀莲气息奄奄,分不出白天黑夜。死吧, 痛苦也就从此结束了。死了倒省得遭罪,可是还有孩子呢!娘犯了罪,造了孽,为什么 要孩子也跟着去死?
  第二天,她起了床。虚弱不堪,路也走不动。打张文走了以后,她只吃了一点糍粑,喝了两口水。她得出去走走,透口气。走起来真费劲,每走一步,脚如针扎,腿肿得寸 步难行。朝哪儿走?她不知道。她一步一步地往前捱,蹒跚着,走几步就停下来歇一歇。 走了不久,她看出已经走到爸爸家那条街的尽头。不能去,决不能去。她扭转身,很快 回到小屋里。
  也许张文的朋友会来找他。在这样冷清清、孤单单的日子里,有个人说说话也好。 她可以求他们去找张文,把他叫回家来。可是没人来,她猜得出,这是为什么。他们以 前来,是为了看她,看看重庆唱大鼓最有名的角儿。这会儿,她又病又丑,谁还希罕来 看她?大肚子女人,有什么好看!她在小屋里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床上。
  孩子又在踢腾,她难过得很。可心头的难过更厉害。可怕的是今后,要是孩子生在 这个又小又破的屋子里,怎么好?汗珠子一颗颗打她脑门上冒出来。她什么也不懂。要 是活生生的孩子一下子打她肚子里蹦出来,怎么办?听说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会拚命叫 唤,真有那么可怕吗?好象肚子里每踢腾一下,她的难过就增加一分,越来越难以忍受。
  她昏昏沉沉地躺着,哪怕张文回来看看也好。胡同里一有脚步声,她就抬起头来听。
  这个破胡同里,男男女女,来来往往,脚步声一直不断。她知道张文不会再来了。说不 定爸爸,或者大凤会来看她。光是这么想想,也使她得到不少安慰。不过她心里明白, 他们是不会来的。他们过的,是跟她截然不同的生活。就象地球绕着太阳转一样,他们 循规蹈矩,过的是规规矩矩的生活。而她呢,却走投无路,再也过不了正经日子。
  两天以后,张文冒冒失失撞了进来。他穿了件崭新的西式衬衫,打着绸领带,一条 色彩鲜艳的手绢,插在上衣口袋里。他晒黑了,挺漂亮。她一见他,就为他的离去,找 了种种理由:他可能是想法儿挣钱去了,好吃饭呀,他爱她,所以拚命地为了她干活去 了。她见了他,把心里的怨气压了一压。不论怎么说,他是她的情人,是她的男人。可 是,张文没有理她。他忙着打行李。她看着他,莫名其妙,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把他的短裤、衬衫,还有她给洗干净的袜子,都拾掇起来,装进一只浅颜色的新皮箱 里,那是他刚刚拎回来的。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不过还是没说话。
  他停下手来,看着她。眼神不那么凶了,透出怜悯的神色。他那抿得紧紧的嘴上, 挂了一丝笑。“我以后不回来了,”他说,“我要到印度去。”接着又打他的包。
  她楞住了,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哎呀,印度,那么远。她打床上跳下,拉他的袖子。
  “我也去,张文,你上哪儿,我也上哪儿。我不怕。”
  他笑了起来,“别那么孩子气。打着那么大肚子,怎么跟我去。带着个快冒头的小 杂种,跟我去,那才有看头呢!快住嘴吧,我要做的事多着呢。”
  她心里一寒到底。她放了他的胳膊,坐在床上,眼睛瞪得溜圆,害怕到极点。“我 怎么办呢?你要我怎么办呢?”她问。
  “回家去。”
  “不等……”
  “还等什么?”
  “不等孩子生下来啦?”
  “咳,回去吧!别再叨叨什么等不等的了。放聪明点儿吧。你把我吃了个精光,我 所有的都花在你身上了,这还不够吗?咱不是没有过过好日子。我尽了我的力量来满足 你,现在我要走了,办不到了,别那么死心眼。”
  她扑倒在地板上,抱住他的双腿。“你一点也不爱我了吗?”
  “当然爱你,”他更快地收拾起来。“我要是不爱你,你还能怀上孩子吗?”
  她躺在地上,精疲力竭,站不起来。她有气无力地问:“咱俩今后,今后怎么办呢? ”
  “那谁说得上?别指望我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肠软。要是到了印度,有哪个姑 娘看上我,我就得跟她好。我对女人硬不起来。人有情我有义嘛,对你不也是这样吗? 已经给过你甜头了。”他嬉皮笑脸看着躺在他脚下的秀莲,摸了摸自己贼亮贼亮的头发。 “你已经尝到甜头了,不是吗?”
  收拾完东西,他在屋子里周遭看了一遍,是不是还丢下了什么。完了,用英文说了句:“古特拜,”就没影儿了。
  他留下一间小屋,一张竹床,床上有一床被子,因为太厚,装不进皮箱。此外还有 两把竹椅子,一张竹桌子和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秀莲在床上躺着,直到饿得受不住了,才爬了起来。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 得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也许能靠卖唱,挣点儿钱糊口。只要熬到把孩子生下来,就可 以随便找个戏园子,去挣钱。不管干什么,只要能挣钱,能养活孩子就成。她尝够了这 场爱情的苦头,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让人卖了呢,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也比这强。第二天,她整整躺了一天。起床的时候,腿肿得老粗,连袜子都穿不上了。 她知道自己很脏,好多天没换过衣服,发出一股叫花子的味道。下午,她到江边一些茶 馆里去转了转。茶馆老板听说她想找个活儿干,都觉得好笑。扛着个米袋大的肚子,谁 要呀!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辫子散了,一头都是土。肿胀的双腿,跟身子一样沉重。嘴唇干裂得发疼,眼珠上布满血丝。走到大门口,她在台阶上坐下,再也挪不动步了。多少日子没换衣服,衣服又湿,又粘。干脆跳到嘉陵江里去,省得把孩子生出来遭罪。
  她挣扎起来,又走回小屋去。屋门开着,她站住,吃了一惊。谁来了?张文改变主 意了?还是有贼来偷她那宝贝被子呢?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屋子里赶,说什么也不能让 人把被子偷走……突然,她收住了脚步。黄昏时暗淡的光线,照着一个低头坐在床沿上 的人影。
  “爸,”她叫起来,“爸!”她跪下来,把头靠在他膝上,撕肝裂肺地哭了起来。
  “听说他走了,”宝庆说,“这下你可以回家了。我一直不能来,他吓唬我说,要 宰了我。现在他走了,这才来接你回家。”
  她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充满疑惧和惊讶。“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回去,爸?”
  “能,全家都等着你呢,快走吧。”
  “可是妈妈……她会说什么呢?”
  “她也在等你。我们都在等你。”
  宝庆卷起铺盖,用胳膊夹着,带她走了出去。“等孩子生下来,我要跟着您唱一辈子,”秀莲发了愿,“我再不干蠢事了。”她忽然住了脚。“等等,爸爸,我忘了点儿 东西。”她使劲迈着肿胀的腿,又回到她的小屋里。
  她想再看一眼这间屋子,忘不了呀!这是她跟人同居过的屋子,本以为是天堂,却 原来是折磨她的牢房。她的美梦,在这儿彻底破灭了。她站在门口,仔仔细细,把小屋 再次打量了一番,深深记在心里。然后,她和爸爸手搀手,走了出来。他们是人生大舞 台上,受人拨弄的木偶。一个老人,一个怀了孕的姑娘,她正准备把另一个孤苦无告的 孩子,带到苦难的人间来。
  大凤满怀热情地迎接妹妹。二奶奶在自个儿屋里坐着。她本打算坚持*杭桓*莲说话。可是见了她从小养大的女儿,眼泪也止不住涌了出来。“哼,坏丫头,”她激 动地叫了起来,“来吧,我得把你好好洗洗,叫你先上床睡一觉。”
  对面屋里,大凤的儿子小宝用小手拍打着地板,咯咯地笑。秀莲见了他,也笑了起来。
  二十七
  秀莲又成了家里的人。她很少麻烦爸爸。她已经长大成人,比以前懂事多了,也体 贴多了。有天早晨,她要宝庆给她买件宽大的衣服。她知道爸爸一向讲究衣著,所以特 别说明,不要绸子缎子的,只要最便宜,最实惠的布的。
  宝庆要她到医院里去作产前检查。起先她不肯,怕医生发现她没结过婚。宝庆懂得 医学常识,跟她说,检查一下,对孩子有好处。大夫不管闲事,只关心孩子的健康。爸 爸这么热心,终于打动秀莲,她上了医院。尽管她受了那么多折磨,医生还是说她健康 状况很好,只是得多活动。
  每天吃过午饭,宝庆总督促她出去走走,她不肯。在重庆,谁都认得她。她不乐意 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宝庆也不勉强,但还是提醒她,要听大夫的 意见。于是,每天晚上,等散了戏,爷儿俩在漆黑的街道上散步。在这种时候,宝庆才 发现,秀莲真是大大地变了样。他们在上海、南京、北平住的时候,晚上散了戏,爷儿 俩在街上走,秀莲蹦蹦跳跳走在前头,不时拉拉他的手,没完没了地提问题。如今她走 得很慢,老落在后面,仿佛她没脸跟他并肩走道儿。怎么安慰她呢?他挖空心思,想不 出道道儿来。“要是能找到孟先生就好了,”他说得挺响,“什么事他都能给说出个道 理来。”
  “我什么也不打算想,”秀莲闷闷不乐地说,“我一心一意等着快点儿把孩子生下来。最好什么也不想。”
  宝庆无言可对。要是她不打算想,何必勉强她呢。他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堵得慌。
  在昏暗的黑夜里,他觉得她是个年青纯洁的妈妈,肚子里怀着无罪的孩子。不管孩子的 爹是谁,孩子是无辜的。他会象他妈一样,善良,清白。“爸,您会疼我的孩子吗?” 她突然问,“您会跟疼小宝一样疼他吗?”
  又象是早先的小秀莲了,给爸爸出了个难题。
  “当然罗,”他哈哈地笑了起来,“孩子都可人疼的。”“爸,您得比疼小宝更疼他,”她说,“他是个私孩子,没有爹,您得比当爹的还要疼他。”
  “那是一定。”他同意了,她为什么要提起孩子是私生的?为什么要特别疼她的孩 子呢?为什么他要比当爹的,还要疼这个孩子呢?
  过了一个礼拜,秀莲生了个女儿。五磅重,又红,又皱巴,活象个百岁老儿。
  在秀莲看来,她是世界上顶顶漂亮,顶顶聪明,顶顶健壮的孩子。她今天的世界, 就是这一间卧室,一个小小的婴儿,睡在她的身边。
  生孩子痛苦不过,但痛苦一旦过去,秀莲觉得自己简直得到了新生。极度的痛苦, 那一连几小时折磨她的产钳,把她的罪孽洗净了。她赎了罪,如今平静了。她完成了女 人的使命,给人世添了个孩儿。她瞧着可笑的小皱脸儿,紧紧搂住她的小身子。这是她 的宝贝,她的骨肉,血管里流着的,是她的血液。她身上没有张文的份儿。幸亏是个闺 女,不是小子。如果是小子,她就要担心他会变成张文第二。她是秀莲的缩影,会长成 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姑娘。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爱,她的女儿都会享受到。她要去挣钱, 好供孩子上学,不重蹈她的覆辙。在她想象中,女儿已经长大,成了女学生,打学校放 学回家,来见她了。也许自个儿也得从头学起,好教孩子。
  她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一股奶水溅出来,流满了小红脸蛋。她又把奶头往孩子嘴 里塞了塞。饥饿的嘴唇一个劲地吮,把她的奶一口一口吸进去。这就是爱的象征:她胸 膛里的爱,流入了下一代的嘴。她懂得,从今往后,她的生活就是给与,不能只接受别 人的赐予了。一直到死,她的作用就是给与,给与下一代。
  二奶奶来照顾她。她有点醉了,很想说几句话,损损秀莲。这个没出息的闺女,生 了个女孩,无非是婊子养了个小婊子,一环接一环,没有个完。要是生了儿子,秀莲就 是作点孽,也还算值。姑娘家,只会惹麻烦。不过,一见秀莲那胀鼓鼓的奶堵住了孩子 的嘴,她一肚子气都消了。“真有你的,儿呀,”她简直羡慕起来了,“生了个好样儿 的闺女……菩萨保佑你吧!”
  秀莲生孩子,宝庆作了难。生小宝那会儿,他帮小刘办过宴席,给孩子洗三。满月 的时候也请了客。这是规矩,宝庆乐意让邻居们瞧瞧,他是个富裕体面的老丈人,又是 快活的外公。可是,一个没爸爸的私孩子,怎么办呢?他搔了搔脑袋。就是跟二奶奶去 商量,也白搭,她一定会干干脆脆地说不行。他不愿意问秀莲,怕伤了她的心。他左思 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三天过去了,秀莲没作声,就是想要洗三,也来不及了。到快满 月的时候,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仔细察看秀莲的颜色,看看没给孩子洗三,她是不是生了气。看不出她有什么不 高兴。相反,她这一向兴高采烈。为了多发奶,她吃得很多,脸儿长得又胖,又光润, 恢复了往日的容颜。做母亲的快乐,使她看起来容光焕发。她把头发挽成髻,象个结了 婚的妇人。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照料孩子上。有时候,他听见她对着孩子唱从前常唱 的鼓书,心就得意得怦怦直跳。她真是重庆最可爱的小妈妈。究竟要不要请客,朋友和 对头的不同态度使他下了决心。有的艺人上门来恭喜他,态度显得很诚恳。他们认为, 私生的孩子比结了婚生的更好,因为这证明妈妈很风流。
  也有些守旧的老派人物,知道孩子是私生的,从来不提这个。这是为了给宝庆留面子。他们这么体贴,他心里热乎乎的。当然他也明白,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已经 公开表示过,他们并不赞成私生的孩子。
  一些向来跟他作对的人,就难缠了。他们散布流言蜚语,巴不得找机会刺他一下。 他们跑到家里来,大声说:“方老板,恭喜恭喜。听说秀莲添了个小闺女,当爸爸的怎 么样了?”
  有这么几拨子人,跑来笑话了他一通。之后,宝庆就决定不庆满月了。干吗要请那 帮子可恶的家伙,让他们笑话?他不觉得有什么丢人,他们要是馋了,自个儿回家摆宴 席去吧!
  这么决定了,可是他心里很不痛快,觉得对不起秀莲和孩子。不过她俩谁也没抱怨。
  满了月,秀莲回到书场去唱大鼓。
  上台前,她问宝庆:“爸,我穿什么呢?”
  “什么漂亮穿什么。”他说。她又成了他班子里的角儿,他很高兴。
  “爸……”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没说出来。
  “怎么啦?”宝庆问。
  “真怪,我真不知道该穿什么。我想当女学生,结果生了个私孩子。想逃出书场, 倒又回来了。真有意思,不是吗?”她没笑,泪珠在她眼里滚。
  宝庆一时找不出话来说,只说了句,“你就想着这是帮我的忙吧。”
  她穿了件素净衣服,脸上只淡淡抹了点脂粉。化装的时候,她自言自语,“穿件素 净衣裳,给过去的事送葬。”她热烈地亲了亲孩子,就到书场去了。
  走上台,她决定唱一段凄婉动人的恋爱悲剧。
  她使劲敲鼓,歌声低回婉转,眼睛只瞧鼓中央,不看听众。她打算一心扑在唱书上,好好帮爸爸一把,只有帮了爸爸,她才活得下去。
  她唱着,头越来越低,悲剧的情节跟她自己的很相仿佛,她不想让听众看见她眼里 的泪。
  一曲唱完,她抬起头来,安详地看着听众,好象是在说,“好吧,现在你们对我怎 么看?”她鞠了个躬,转身慢慢走进了下场门。
  掌声很热烈。听众瞧着她,迷惑不解。她比以前更丰满,更漂亮了,可是愁容满面。
  她还年青,但已经饱尝了生活的苦果。
  五个月飞快地过去了,秀莲的孩子还没个名字。宝庆每天都要仔细打量孩子,一心 盼望她确实长得不象她爹,不然就太可怕了。怎么给她起名字呢,她可以姓张,也可以 姓方,不过都不合适。他恨“张”这个姓,因为她爹姓张;方呢,又不是秀莲的真姓, 她本是个养女。结果,大家都管孩子叫“秀莲的闺女”。
  二奶奶从来不管这个孩子,她认为,她只能爱她的外孙小宝一个人。她对宝庆已经 作出让步,对秀莲总算过得去,这也就够了。
  宝庆这才明白,为什么秀莲要他加倍疼爱她的孩子。不过他知道,要是让人家看出 来他偏心,家里就会闹得天翻地覆。秀莲的孩子是私孩子,只能当私孩子养着。“我明白,”他告诉秀莲他不能特别照应她的孩子时,她这么说,“我自己心里也很乱。有的 时候,我疼她疼得要命,有的时候,又恨不能把她扔到窗户外头去。”
  一个月以后,琴珠回来找活干。她丈夫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他俩准备离婚。
  离婚,她才不在乎呢。她摇摇头,又笑了笑,挺了挺高耸的胸脯。“我爱唱书,” 她喊着,“所以我就回来了!”琴珠非常羡慕秀莲的孩子。“你真走运,宝贝儿。”她 跪在地板上,抚弄着娃娃粉红色的脚趾头。“我就是生不出来,你到底还有个孩子。有 个亲生的孩子,比世界上所有的钱加起来还强。”
  秀莲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真是又想笑,又想哭。她只是紧紧地把孩 子搂在怀里,感激地笑了。
  八年抗战结束,日本投降了。这个时候,秀莲的孩子已经学会走路了。重庆市民通 宵狂欢,连塞不饱肚皮的大学教授和穷公务员,都参加了庆祝活动。人人都高喊“中国 万岁!”为国家流过血,除了破衣烂衫和空空的肚皮之外,一无所有的伤兵,也这样叫 喊。
  军官们在衣服外面套上军装,把勋章打磨得锃亮,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其实呢,他 们之中有的人,根本没靠近过前线。
  普通市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抗战八年,过的是半饥半饱的日子,现在胜利了,可 是他们连买杯酒庆祝胜利,都拿不出钱来。只有空喊口号不用花钱,于是他们就喊了又 喊,一会儿参加这股游行队伍,一会儿又参加那一股。
  宝庆守在家里,他不想加入庆祝胜利的行列。他低头坐着,想着八年来发生的一切。
  失去了最亲爱的大哥;最心爱的女儿,又让个土匪给糟蹋了,如今有了孩子;顶要好的 朋友坐了牢。天下太平了,孟良会不会放出来呢?
  宝庆叹了口气,又笑了一笑。总得活下去。很快就可以和战前一样生活,从北平到 南京,爱到哪儿到哪儿,哪儿有人爱听大鼓,就到哪儿去。是呀,还得上路。卖艺能挣 钱,不管花开花落,唱你的就是了。不管是和平,还是打仗,卖你的艺,就有钱可挣。 卖艺倒也能宽宽裕裕过日子。
  要做的事太多了。想办个曲艺社,没搞成;曲艺学校也还没影儿。总有一天,这些 事都得好好办一办。
  几天以后,方家开始收拾行装。宝庆出门买船票。一夜之间,船票猛涨,有了卖黑 市票的。他们当初来重庆时,也是这个样子。他用了一天工夫去送礼,求人情,讨价还 价,最后把现钱差不多花光了,才在一只船的甲板上,弄到了几个空位子。两天以后就 开船。
  宝庆变得年青起来,精力充沛,劲头十足。要复员了,他兴奋得坐不住,睡不着。 回下江去,他的一切,都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行李不比来时多,顶宝贵的东西,就是三 弦和鼓了。只有家里的人口增添了。失去了亲爱的大哥,添了两个外孙,还多了个小刘。
  满心欢喜之余,他想起了那些运气不如他的同行,比如唐家。他去问他们,愿不愿 意跟他一道走。本来犯不着去找他们,不过大家都是同行,把他们留在陪都,钱又不多, 未免不忍心。可是宝庆去约他们的时候,唐四爷倒摇了摇头。他乐意留下。重庆的大烟 土跌了价,琴珠哪怕不唱书,也能挣大笔的钱,养活俩老的。
  二十八
  开船的前一天,宝庆去跟大哥告别。大清早,他跑到南温泉,爬上山,到了窝囊废 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痛哭一场,他心里好受了一点。仿佛向最亲近的大哥哭诉一番, 泪水就把漫长的八年来的悲哀和苦难,都给冲洗干净了。
  他最痛心的是秀莲。大哥跟他一样疼她,象爸爸一样监护着她。要是他活到今天, 她哪至于落得这般下场,丢这么大丑!大哥的坟就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宝庆跪在坟前, 觉得应该求大哥原谅,没把孩子看好。诉说完心里的话,他恳求窝囊废饶恕,求他保佑 全家太太平平。烧完纸,他回了重庆。
  一肚子委屈都跟大哥说了,宝庆心里着实舒坦了不少。他象个年青人一样,起劲地 收拾行李。二奶奶向来爱找麻烦,她想把所有的东西,从茶杯到桌椅板凳,都带走。宝 庆的办法,是把这些东西送给在书场里帮忙的人,给他们留个纪念。秀莲和大凤把两个 孩子一路用得着的东西,都拾掇起来。这么远的路,大人好说,孩子可不能什么都没有, 要准备的事儿多着呢。
  收拾完东西,秀莲抱起孩子上了街,想最后一次再看看重庆。在这山城里住了多年,临走真有些舍不得。她出了门,孩子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蹒跚地走着。她知道每一座 房子的今昔。她亲眼看见原来那些高大美观的新式楼房,被敌人的炸弹炸成一片瓦砾, 在那废墟上,又搭起了临时棚子。她痛心地想到,战争改变了城市,也改变了她自己。
  在山的高处,防空洞张着黑黑的大口,好象风景画上不小心滴上了一大滴墨水。她 在那些洞里消磨过多少日日夜夜!她好象又闻到了那股使人窒息的霉味儿,耳朵里又听 见了炸弹爆炸时弹片横飞的咝咝声。是战争把人们赶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的,许多人在 那里面染上了摆子,或者得了别的病。亲爱的大伯也给炸死了,她倒还活着。她使劲忍 住泪,觉得她和她那没有名字的小女孩,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她什么也不想再看了,可还是留恋着不想走。这山城对她有股说不出的吸引力。为 什么?她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因为她在这个地方失了身,成了妇人。她哭了起来。良心 又来责备她了,为什么不跟爸爸到南温泉去,上大伯的坟?
  她抱起孩子,继续往前走。街上变了样子。成千上万的人打算回下江去,在街上摆 开摊子,卖他们带不走的东西。东西确实便宜。打乡下来了一些人,想捡点便宜。城里 也有人在抢购东西,结果是回乡的难民多得了几块钱。
  秀莲看见人们讨价还价,不禁想起,她就跟摊子上那些旧货一样。她现在已经用旧 、破烂、不值钱了,和一张破床,或者一双破鞋一样。
  她忽然起了个念头,加快了脚步,一直去到大街上一处她十分熟悉的拐角处。她想 去看看她和张文住过的那间小屋。那是她成家的地方,是囚禁她的牢笼。她在那儿,备 尝人间地狱对一个女人的折磨。她收住脚,想起了她的遭遇。她的腿挪不动步,心跳难 忍。孩子在她手里变得沉重起来,她把孩子放下。在那间小屋里,她的爱情幻灭了,剩 下的,只有被遗弃、受折磨的痛苦。别的可以忘却,唯独这间小屋,她忘不了。家具上 的每根篾片,每件衣物,那床川绣被子,天花板上的窟窿,以及她在这间屋里所受的种 种虐待,她一直到死的那天,都难以忘怀。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深深*裨谒闹小*
  她抱起孩子,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走到胡同口,已经是一身大汗。胡同看起来又 肮脏,又狭窄。她放下孩子,弯下腰来,亲了亲她热烘烘的小脑袋。
  噢,进去看看那间小屋!那一个个大耗子窟窿还在吗?里面有人住吗?她走进大门,朝她原来那间小屋张望。里面有人吗?小屋的门慢慢开了,一个年青女人走了出来。她 穿了件红旗袍,脸上浓妆艳抹。秀莲转过身,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跌跌撞撞走了出 去。
  唔,又有一个年青女人住在这里,没准是个妓女,当然也可能是刚刚结过婚的女人。 唉,管她是什么人,女人都一样,既软弱,又不中用。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走了出来。房子仿佛有根无形的链子,拴住了她。她眼前浮现 了张文的形象。她恨他。万一他突然出现,要她跟他走,那怎么办?她急急忙忙走了出 来,孩子在她怀里又蹦又跳。赶快跑,决不再见他!一直等到她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喘 口气,转过头去看,他是不是追了上来。她周围是炸毁了的山城。城市可以重新建设起 来,但是她旧日的纯洁,已经无法恢复了。
  走近书场,她恢复了神智。真是胡思乱想!只要她不自取毁灭,什么也毁灭不了她。
  她可能太软弱了,年青无知。但是她也还有力量,有勇气。她不怕面对生活。她突然抬 起头,两眼望天。幸福还是会有的。她决心争取幸福,并且要使自己配当一个幸福的人。
  她亲了亲孩子。“妈妈好看吗?”她问。
  孩子咯咯地笑了,嘟嘟囔囔地说:“妈妈,妈妈。”“妈胆大不?”
  “妈妈!”
  “咱俩能过好日子吗?”
  孩子笑起来了,“妈妈!”
  “咱们一块儿去见世面,到南京,到上海去。妈妈唱大鼓,给你挣钱。妈什么也不怕。”
  回到家里,她态度安详,笑容满面。宝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必是遇到了什么 事儿。又爱上什么人了?赶快上船,越快越好。
  他们又上路了。小小的汽船上,挤满了人。一切的一切,都跟七年前一样。甲板上 高高地堆满了行李,大家挤来挤去,因为找不到安身之处,骂骂咧咧。谁也走不到餐厅 里去,所以茶房只好把饭菜端到人们站着的地方。烟囱在甲板上洒满了煤灰。孩子们哭, 老人们怨天尤人。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乘客们心中不再害怕了。仗已经打完,那是最要紧的。连三峡 也不可怕了。船上的每个人都希望快点到三峡,因为那就靠近宜昌,离家越来越近了。
  大家都很高兴。北方人都在那儿想,他们很快可以看到黄河沿岸的大平原,闻到阳 光烘烤下黄土的气息了。那是他们的家乡,他们的天堂。南方人想到家乡的花儿已经开 放,茂密的竹林,一片浓绿。大家唱着,喝着酒,划着拳。
  但是宝庆却变了个人。他没有七年前那么利索,那么活跃了。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 痕迹。两鬓已经斑白,脸儿削瘦,眼睛越发显得大,双颊下陷。不过他还是尽量多走动, 跟同船的伴儿们打招呼,还不时说两句笑话。他常在甲板上坐下,看秀莲和她的孩子。 七年,好象过了一辈子,这七年带给她多少磨难!
  夜走三峡太危险,船儿在一处山根下停泊了。山顶上是白帝城,宝庆一家从船上就 可以看到它。
  第二天一大早,船长发了话。机器出了毛病,要在这儿修理两天。
  第三天傍晚,又来了一条船,在附近停下来过夜。宝庆走过去看那条船,旅客们大 都准备上山去看白帝城。宝庆前一天已经去过了,没再跟着大家去。他转身往回走,沿 着江岸,慢慢地踱着,双手背在背后,想心事。没走几步,有人拍他的肩膀。一回头, 高兴得大眼圆睁。面前站着剧作家孟良。喜气洋洋,满脸是笑。他说他就在刚才来的那 条船上。
  他瘦极了,象个骷髅一样,原来刚放出来不久。
  “胜利了,”他笑着说,“所以他们就放了我。您问我是怎么出来的,但是我觉得 更重要的是要弄清楚,他们是怎么把我弄进去的。”
  宝庆点了点头。“我一直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抓您,您有什么罪?我想要救您,可是 谁都不肯说您到底关在哪儿。”“我知道。朋友们都替我担心,不过倒是那些把我抓进 监牢的人应该担心……他们的日子不长了——”
  他俩都没说话。宝庆想着孟良遇到的这番折磨。静静流去的江水,野草的芬芳气息 和晴朗的天空,使他们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宝庆要孟良看看秀莲。他红着脸,告诉孟良她已经有了孩子。孟良并不觉得有什么 奇怪。他说:“我以后再去看她,可怜的小东西。她跟我一样,也坐了牢。我坐的是真 正的牢,她坐的是精神上的牢。”
  宝庆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她,也劝不了她,没法儿给她出主意。我最不放心的 就是她。八年抗战,兵荒马乱的,象我这么个艺人,也就算走运,过得不错了。很多比 我有能耐的人,还不如我呢。只有秀莲,她真成了我的心病了。”“我明白,”孟良站 起来,伸了伸腿。“好二哥,您的行为总是跟着潮流走,不过您不自觉罢了。”
  “您打个比方给我听听。”
  “您不肯卖她,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那并不是您的主意。时代变了,您也得跟 着变。嫂子觉着买卖人口算不了什么,因为时代还没有触动她。今天还有很多人,没有 受到时代的触动。嫂子常说的那句话,‘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八百年前就有人 说过了。可她还在说,仿佛挺新鲜。您看,您就比她进步,您走在她头里。”
  “您这么说,我可真要谢谢您了!”宝庆点了点头。“看这条江水里,”孟良接着说,“有的鱼会顺着江水游,有的鱼就只知道躲在石头缝里,永远一动也不动。”“是 有这样的鱼。”宝庆说。
  “嫂子一动也不动。您向前进了,知道买卖人口不对。不过您也只前进了一点儿。 在其他方面,您又成了个趴在石头缝里的鱼,一动也不动。您不愿意承认秀莲需要爱情, 所以您就不能给她引道儿。秀莲需要爱情,得不到就苦恼。她第一个碰到的男人,就骗 了她……她以为那就算是爱情。爱情和情欲不容易分清,是您把张文介绍给她的……要 是您懂得恋爱并不丢人,就应该坦率地跟她谈一谈,把她引到正道上来。结果呢,您用 了一套手腕去对付她,就跟您平日对付同行的艺人那样,这就糟了嘛。您打了败仗,是 因为您不懂得时代已经变了。秀莲挺有勇气,想闯一闯,可是闯得头破血流,受到了自 然规律的惩罚。二哥呀,您跟她都卷进了旋涡。”孟良用手指头指着江心的旋涡。
  宝庆往前探了探身子,想仔细瞧瞧飞逝而去的江水。“我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走过来。 ”
  “明儿我们就要过三峡了,”孟良说,“险滩多得很。有经验的领航,能够平平安 安地把一只船带出最最危险的险滩。所以我早就说,要送秀莲去上学。等她有了知识和 经验,也许就不会在人生的大旋涡里,迷失方向了。我帮了倒忙,真是非常抱歉。没想 到学校会坏成那个样子。象秀莲这样的姑娘,当然受不了那种侮辱。我要见了她可真过 意不去。我对她象对自己的女儿一样。不过,我虽然不是成心的,却成了她不幸的根源。 ”
  沉默了好一会儿,宝庆问:“您以为,要是秀莲在那个学校里上了学,就不会惹出 麻烦来了吗?大谈恋爱自由的年青人,就不会出漏子吗?”
  “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会发生恋爱悲剧,”孟良说,“不光秀莲如此。有了知识 和经验,对她会有些帮助,但是不能保证一定不发生悲剧。您不要以为秀莲生了个孩子, 就一切都完了,她这次恋爱的本身,也是一次经验教训。吃了苦头,她的思想会成长起 来。
  失了身,并不等于她就不能再进步。您只要好好开导她,鼓励她,她会重新获得自 信和自尊心的。“孟良盯着看宝庆,仿佛怕宝庆不相信他说的话。他解开衬衫,露出一道道伤疤,”我坐牢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对待我,这是拿香烧的。“
  宝庆大吃一惊。孟良接着往下说:“伤疤都已经长好了,我还是我。我还是要写书,想说什么说什么。这些伤疤不丢人,我并没有因为一时受苦,就向恶势力投降。他们一 天不把我抓起来,我就要继续工作下去。只要能迎来人民的解放,哪怕是把我的骨头磨 碎,拿去肥田,我也不怕。在某种意义上说来,秀莲受到的伤害,和我受的相仿佛。我 说出了真理,所以坐了牢。我写出了我所信仰的东西,所以受折磨。秀莲想要按照她自 己的欲望去重新安排生活,结果呢,也受到了惩罚。新时代会来到的,不过,在新时代 来到之前,很多人会牺牲。”
  孟良住了嘴,歇口气。宝庆抬起手来,想摸摸他胸膛上的伤痕。可是孟良很快把衬 衫扣上了。“我没什么,”孟良说,“秀莲受到了惩罚,您不光要可怜她,您得想法了 解她。她很聪明,有进取心。您要是能明白,她不过是时代的牺牲品,就可以鼓励她, 教育她,使她对未来重新产生希望。不要害怕张文。他和他那一类人,终归是会被消灭 的。他和秀莲的结合,是两种不同势力之间的冲突。您看!”他指着江水,“那个旋涡 里有一条鱼,一只耗子在打转。耗子很快就会死,鱼却会游出旋涡,活下去。当然,那 只耗子也有可能蹦出来。要是张文和他那一类人继续存在下去,我们的国家就完了。只 要中国有了希望,秀莲今后还会得到幸福。她要得到幸福,也许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 过您我一定要好好为她打算打算,引她走上幸福的道路。”
  落日在江面洒上了一道金色的余辉,把一个小小的旋涡,给照得亮堂堂的。宝庆仿 佛在那里面看见了秀莲微笑着的脸儿,水草在她脸的周围荡漾,象是她的两条小辫子。 他哼起了鼓词儿上的两句话:  长江后浪推前浪,  一代新人换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