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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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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陈年旧事齐上心头
这个故事,和以前我记述过的一个故事中的一个人有关连,那个人的名字是郑保云。
大家还记得这个人吗?
如果是一直以来都在看我记述各种怪异的故事的朋友,而又有不错的记忆力,一定可以记得他。对了,他就是那个故事的主角,那个题为"尸变"的故事不是很长,也不算曲折离奇,但是却在着极度的悬疑:郑保云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一个外星男性和一个地球女性的"混血儿"。
我说"极可能",是由于虽然多方面的证据,都指出他的父亲是一个外星人,但到了最后关头,他接触到了他父亲留下来的秘密,他却毁去了那秘密,接着,他成了疯子,据疯人院的医生说,像他那种情形的疯子,是最没有希望的疯子。
这一切,全都记述在"尸变"这个故事之中,各位朋友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在这里,自然不再复述。我只是补充一下,虽然事隔多年,但当时事情发生之后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
郑保云是豪富,陡然成了疯子,不知留下了多少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理,他的母亲,郑老太太,认定了我是她的乡里,郑保云忽然疯了,她自然伤心欲绝,她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没有现代知识,也不知如何处理才好,所以当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要求我帮她处理善后之际,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
事实上,我也不善于处理那么复杂、庞大的企业集团的业务,所以我所能做的,只是委托了当地的几家信誉昭着的律师事务所,把庞大的企业分门别类,拣可以稳得利润的保留,要动脑筋、冒风险的,全都出让、结束,结集了一大笔现金。
那样,不但郑老太可以绝对生活无忧,如果郑保云有朝一日,疯病痊愈了,他喜欢守也好,喜欢攻也好,都可以不成问题。
现在,说起来很简单,当时处理起来,也足足花了我大半年时间。
事后,郑老太仍然伤心欲绝,可是她还不忘记问我要甚么报酬。
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十分清楚──本来,这些经过不值得再提,但在事隔多年之后,事情忽然又有了突变,那就得再把旧事找出来说说。
当我把一切处理妥当,准备告辞离开时,地点就在郑家巨宅,郑保云的书房之中。郑保云的书房,就是以前他父亲在世时的书房,陈设古色古香,几乎没有一件不是古物。
郑老太对她的儿子何以会发疯,一点也不知情。我也无法向她解释。事实上,郑保云发疯的真正原因,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至今为止,我也只能推测,他是因为知道了他自己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杂种",而受不了刺激,所以变成疯子。
但我一直在怀疑。郑保云这个人,虽然神经质得可以,甚至可以说相当不正常──起初他向我求助,但是当我知道了他身世的秘密时,他竟然派人谋害我,可是最后,又不得不和我合作。
一个情绪像他那样不稳定的人,自然比起常人来,忍受精神打击的力量比较差,可是,会不会差到这种程度,仅仅因为父亲是外星人,而疯得那样彻底?
他的外形完全和地球人一样,他父亲在他出世之后,也一再高兴儿子和他不一样,郑保云完全可以做为一个地球人生活下去,可是他竟然疯了。这是我一直在怀疑另有原因的理由。
所以,当郑老太又开始哭问我"阿保好好地为甚么会疯",我只好苦笑着回答:"老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啦。"郑老太抹着眼泪,我又把医生的话瞒着不说,安慰她:"你也不必太难过,他可能是一时之间有什么事想不开啦,过些日子就会好,照样做事娶老婆,让你抱孙子啦,你……"我还想找点话来说下去,可是郑老太虽然没有知识,却一点也不笨,她叹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话头:"好得了好不了,只好听天由命啦,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你……应该送你一些东西……"我忙道:"老太,不必啦,我日子还过得去。"郑老太又长叹了一声,这时,就在郑保云发疯的书房中,我也不禁十分伤感。郑保云在荷花池的底部,找到了那只白铜箱子,在箱子中找到了一本小簿子,他一个人看着,我也不知道他看完了没有,也不知道小簿子上记载着什么。
因为被我们怀疑是外星人的,他的父亲郑天禄,在小簿子的封面写着这样的字句:"希望这本小簿子不被人发现,如果被人发现了,我希望发现者是我的后代。"有这样的说明,当然那小簿子中所记载的事,和他的来历有关。
我也无法判断郑保云当时,是把小簿子撕了吞下去的时候发了疯,还是吞下去之后才发疯,或是发了疯才吞下那本小簿子,总之,当时的情景,十分骇人,郑保云所发出的那种笑声,回想起来,也不免令人遍体生寒。
当我一再推辞,郑老太一再坚持之后,我看到了那只还放在书桌上的白铜箱子,箱子还打开着。当郑保云把特制的钥匙插进去之后,却没有勇气去打开它,而请我代为打开,那本小簿子是我取出来给他的。
等到他忽然疯了之后,立时引起了大混乱,混乱一直持续着,书房中虽然人进人出不知多少,但是谁也没有注意那只箱子。
这时,我看到了那只空箱子,郑老太又那么坚持,我只好叹了一声,指着那箱子:"这只箱子,曾经放过十分重要的东西……现在空了……就给我留个纪念吧。"郑老太自然一口答应,又从腕上褪下了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镯子来,放进箱中:"哪有空箱子送人的道理,这镯子还过得去──"我忙道:"老太,我不要──"郑老太瞪了我一眼:"不是送给你,是送给你老婆的,老天保佑你们都平平安女。"老人家的心地十分好,我不便再推辞,只好领了她的情,抱着那白铜箱子离开。
那只白铜箱子的构造十分奇特,体积不算小,约莫和普通的公文箱差不多,但是里面的空间却很小,只能放得下一本可以在一分钟内被吞进肚去的小簿子。其余部份全是实心的。看起来,像整块铜块挖出来,沉重无比。
当我回家之后,一面把箱子在白素面前打开,让她看郑老太送给她的镯子,一面向她叙述着整件事的经过,白素听得极有兴趣。
在我说完之后,她十分肯定:"郑天禄自然是外星人,这应该可以肯定。"我点头:"我也肯定,郑天禄不知来自甚么星体?他外形几乎和地球人一样,只是骨骼构造有点不同,这个星体上的外星人性格相当有趣,来到地球之后,竟然营商,成了大富翁,又娶了一个乡下女子为妻。"白素侧着头:"他娶妻的过程,也相当玄妙,像是经过精密的选择,才拣到郑保云的母亲。"我也笑了起来:"不知道他择偶的标准是甚么?"白素来回走了几步,我只不过是随口说一说,白素却认真地思索起来,我刚想叫她不必去想,因为这个问题并无意义。可是我才一挥手,白素却已然有了答案:"我想,他一定在拣一个能为他生孩子的地球女人,他的目的是要一个儿子。"我呆了一呆,白素又道:"在郑老太的叙述中,提及她怀孕之后,她丈夫的话,其中有一句是:"他和他们都想不到。"他指郑天禄,他们,自然是郑天禄的同类,可知郑天禄一直和他自己的星体有联络。"白素的话令我略微震惊了一下,我同意了她的说法:"郑天禄在遗嘱上,吩咐一定要妥善保护他的尸体,不知有甚么作用?也不知郑老太突然决定要把真空的不锈钢棺材自地下挖出来这一行动,是不是破坏了郑天禄原来的计画?"这一切,都无从解答,当时我和白素两人也只是想过就算了,没有进一步研究下去。白素只是道:"很可惜,郑保云竟然成了疯子,如果不是,他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宗星际通婚的下一代。"我苦笑:"他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成为疯子的。"白素又道:"一般来说,混血儿都比较聪明,郑保云是外星混血儿,一定更聪慧过人了!"我回想和他打交道的经过,耸了耸肩:"不敢恭维得很,只觉得他怪异莫名──"在说了那句话之后,我又忽然大发异想:"星际通婚……郑天禄真是第一宗吗?郑保云也可能不是第一个星际混血儿,说不定,不知有多少星际混血儿,正夹杂在我们之间生活。"白素当时盛情想了一会,才道:"希望郑保云能恢复正常就好了。"我则重复着医生的话:"他是最没有希望的疯子。"关于郑保云的讨论,就到此为止,那只白铜箱子,连同钥匙,也被我随意放进了储藏室之中,长久以来,连碰都未曾再去碰它一下,根本已忘记了。然而,事情却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各位朋友当然已经料到,突变发生在郑保云的身上。那天下午温宝裕和良辰、美景才离开不久,我的耳际还由于他们三人刚才半小时之中不断制造的噪音而嗡嗡作响,电话铃响起。
我拿起电话来,对方自报姓名:"我是费勒医生,在马尼拉精神疗养院服务。"我愣了一愣,只是"嗯"了一声。
费勒医生又道:"我们有一个病人,叫郑保云──"一听到郑保云的名字,我陡然想了起来,往事一起涌上心头──记忆是一种十分奇妙的现象,一桩事,实际的经历时间可能极长,但就算长到十年八载都好,当你忆想起这桩事情之际,却可以在极短的时间中,一下子全想起来。
我想起了郑保云的一切,不禁"啊"地一声,以为医院方面传来的一定是坏消息;在疯了若干年之后,还会有甚么好消息?
可是,电话那边却道:"卫斯理先生,我们的病人……有一种很奇异的现象,他………坚持要见你。"我愣了一愣,一时之间,不明白那是甚么意思。郑保云在入院之后,我去看过他几次,每次,不是狂笑,就是瞪着眼一声不出,医生说他连语言机能都丧失了,怎么能"坚持要见我"?
如果他能够"坚持要见我",那就证明他至少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一想及这一点,我大是高兴:"郑保云,他,痊愈了?那是甚么时候的事?"费勒医生迟疑了一下:"不能说是痊愈,情形……十分特殊,卫先生如果可能,最好到医院来一下。"他言词闪烁,可知其间还有一些问题。我略微考虑了一下,还未曾答覆,那费勒医生又道:"郑先生虽然是豪富,可是似乎找不到甚么人可以对他……负责,他的母亲去年谢世,你是在医院记录中他唯一的联络人。"费勒医生多半是怕我不肯去,所以才提醒我对郑保云有一定的责任。
的确,当年他发疯,送他进精神病院的是我,这使我自然而然地成为他的联络人。人在人情在,郑保云一成了疯子,昔日的种种追随者,自然也风流云散。费勒医生又告诉了我郑老太的死讯,想起那位老太太,我也不禁十分欷歔。
我对郑保云的处境十分同情,就算没有疑点可以在他身上发掘,他久病之后,有了起色,我也应该去看看他,所以我道:"好,我会尽快赶来,请你先告诉他,我会来看他。"费勒医生的声音大是高兴,连声道:"谢谢你,谢谢你。"他这种态度,使我略感奇怪:我答应去看郑保云,他何以那么高兴?看来这种高兴,已经超越了医生对病人的关心。
我只是略想了一想,没有深究下去。
放下电话之后,我又把和郑保云在一起的事,仔细想了一想,想起了其中的一个细节,十分有趣:郑老太说郑天禄在拣妻子的时候,戴上一副"形状奇特,会闪光的眼镜"对着被选择的女孩子看,这个细节后来在讨论的时候,我和白素都忽略了过去。
现在想起来,那副"眼镜"多少有点古怪──是不是通过这副眼镜,可以看穿人体的结构,从而判断这个女孩于会不会生育外星混血儿?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陈年旧事全都从记忆中跳了出来,白素回来时,在书房外一探头,看到我独自在发愣,笑道:"那几个小朋友没来吵你?"地自然是指温宝裕、胡说、良辰、美景而言,这几个小朋友,经常在我这里聚集,吵得天翻地覆,白素和我也习以为常了。
我笑了一下:"把他们赶回陈长青的屋子去了。我刚才接到马尼拉的长途电话,精神病院的一个费勒医生打来的,猜猜是谁要见我心?"白素呆了一呆,倚着门框,侧头思索着。她这样的姿态十分动人,我看得有点发呆。她用不敢肯定的口吻问:"那个……外星混血儿?"我鼓掌,表示称赞她一猜就中,白素立时道:"他痊愈了?"我道:"不能很肯定。"说着,我把电话录音放给她听一遍,白素扬眉:"奇怪,那医生讲话好像有点不尽不实。"我道:"我也有这个感觉,我觉得他好像很有点难言之隐。"白素笑:"去了一看,就可以知道是甚么情形了──"她摇着头:"我不去,郑保云这个人,照你的描述,相当古怪,要是事情与你没有甚么大关系──"我也笑着:"万事不关心?"白素挥着手:"我们还没有到这地步吧。"我决定立刻动身,一小时之后,已经身在机场,当日接近午夜时分,我已到了马尼拉,租了一辆车,直驱那家精神病院。
目录下一章
□作者——倪匡
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草木繁茂,门前的一大簇芭蕉树,随风摇曳。我在医院门口,向传达室道明了来意,立时被请到会客室,不一会,费勒医生便急匆匆走了进来。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左右,多半是才从医学院出来的。
费勒和我热烈握手,又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用力摇着我的手,十分热情地道:"卫先生,我听说过你许多事,尤其是有关精神病医生的那个故事。"我自己一时之间,反倒想不起哪个故事是和精神病医生有关,而费勒这年轻人,看来性子很急,讲话有点有头无尾,这样说了一句之后,立时又抛开,说第二个话题:"郑先生知道你会来看他,十分高兴。"这是我关心的事,我忙问:"他的情形怎样?"费勒苦笑了一下:"做为精神病医生,我甚至难以下断语,所以也极希望听你的意见。"他的话,比在电话中更加难以捉摸,我心中疑惑,心想还是不要多问,见了郑保云再说,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还等甚么,这就去看他吧。"费勒点着头,带着我,却走出了医院的主要建筑物,走向花园去,我奇怪道:"郑先生他──"费勒解释着:"郑先生是豪富,他的家人特地为他造了一座十分精致的屋子,派了许多人来听他使唤,不过一直以来,他甚么知觉也没有,自然不懂得甚么享受,只是近一个月来才有些不同。"我问了一句:"他清醒了?"我曾是郑家庞大财产的处理人,我和郑老太商量过,拨出了一笔为数极巨的现金,委托律师事务所处理,全是归郑保云使用的,如果他已清醒了话,那正好可以用这笔钱夹改善处境。
费勒对于我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没有法子直接回答,只是叹了一声。
我倒也不以为怪,因为一个精神病患者,很可能情况转变,介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很难界定,郑保云多半是那种情形。
转过了医院的主要建筑,在花园的一角,可以看到一幢精致的洋房,灯火通明,费勒医生没有说甚么,只是伸手指了指。
那自然就是郑保云的"特别病房"了。我一直不知他有着这种特殊待遇。费勒又道:"原来的主治医师逝世,我接手作他的主治医生,还只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一直以来,他都被认为是没有希望的。"我道:"是,那是以前主治医师的结论。"费勒迟疑了一下:"三个月前,我做为他的主治医师,又曾替他作了十分详细的检查,结论仍走一样。"我"哦"了一声,扬了扬眉,替代询问,费勒苦笑了一下:"所以,当一个月之前,我去看他时,他忽然对我说起话来,那……几乎……把我……吓呆了。"我停了下来,盯着他,大有责备的神色:"精神病患者,会忽然痊愈,这不是罕见的医例。"(我就曾在疯人院中,被当作没有希望,连白素也不认得,后来是在门口一交仆跌,头撞石阶,才奇迹也似的"醒"过来。)费勒给我说得满脸通红:"我……知道,可是他的情形大不相同,他忽然向我说:'我要见卫斯理'时,神情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甚至不知道'卫斯理'是甚么,问他,他也没有反应,只是重复地说着,这种情形……真是罕见之极。"我想像着情形,费勒的形容能力不算强,但也可以设想一下这种情形。我道:"他不止向你提出一次吧?一直是那样?"费勒道:"直到最近一次,我告诉他你肯来,他……居然……微笑了一下。"我又不禁恼怒:"甚么叫'居然'笑了一下?"费勒苦笑:"你看到了就会知道,他……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微笑了,他只是狂笑,所以他脸部的肌肉,不懂得如何表达微笑,或许是他不懂得控制……总之,现出的笑容,怪异莫名。"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已来到了那幢洋房的门口,一个穿着白制服的仆人,迎了上来,神色显得十分慌张,而费勒又像是知道仆人神色慌张的理由,向仆人使了一个眼色,仆人则点了点头。
这些小动作看在我的眼中,令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立时冷冷地道:"医生,如果你有甚么事瞒着我,现在该说了吧。"年轻的费勒可能本性并不鬼头鬼脑,听到我那样讥讽他,立时胀红了脸,不知如何才好,我冷笑地望着他,他苦笑着:"不是……有事瞒你……是发生了甚么事,我……完全不知道,那自然……也无从向你说起,只好……请你自己去看……"他支支吾吾地说着,我已经大踏步向石阶上走去,他和仆人,急急跟在后面。
一进门,那洋房完全照着正常的形式建造和布置,看来绝不像是医院的"病房"。家具陈设还很新,楼梯口有两个仆人,费勒指了指楼上:"他一直住在楼上的一间房间中,由于他的情形十分恶劣,所以那间房间,和医院的严重病患者的病房一样。"我知道那种病房的情形,例如为防病人自己伤害自己,房间的墙壁都铺上了软胶,窗、门上皆有铁栅之类,无疑是一间囚室,真正严重的时候,甚至还要把病人固定在床上。
当时,我皱了皱眉,咕哝了一句:"现在他情形应该有好转,还有必要留他在病房中?"费勒医生欲语又止,仍然是吞吞吐吐。我也不去理会他,连跳带奔,上了楼梯,费勒急急跟在我的身后,有点气喘。
上了楼,他指了指一扇关着的门,那门上有一扇小窗子,这种情形,使我知道,那就是郑保云的"病房",那小窗子用来观察病人动态。
我来到门前,推了推,门锁着,当我回头向费勒望夫的时候,几个仆人也跟了上来,他们都现出慌张的神色,费勒向那小窗子指了一下,示意我先打开小窗子观察。
看他们这种情形,分明是这屋子中的人,都把郑保云当作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这一点,不禁令我大是反感。
有很多疯子十分危险,俗称"武疯",会暴力伤人。不过郑保云从来也没有那种情形,而且他既然提出要见我,可知他的脑筋大是清醒,何必还要这样对待提防他?如果这一切全是费勒的吩咐,那么费勒不能算是一个好医生。
我心中不满,闷哼了一声:"我不习惯从一个小洞口看我的朋友,拿钥匙来。"费勒听出了我话中的恼怒,他一面把一柄钥匙交给我,一面解释着:"他……他的……他有点怪,所以……"我不等他讲出所以然来(看他的情形,他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就道:"再怪,也不过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费勒像是想对我这句话有异议,但是他没有机会说甚么,因为这时,我已打开了门。
门推开,我看到那是一间光线明亮、宽敞乾净的房间,房中几乎没有甚么陈设,只是在一角,有一张相当大的床垫,一个穿着白色病人服的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床垫之上。我看到病房中的环境不错,反感的心情稍减,我一面走进去,一面大声道:"老朋友来了。"床垫上躺着的,自然是郑保云,我才一叫,他就笔直地坐起,向我望来。和他打了一个照面,我不禁愣了一愣:几年的严重病疾,对他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他和以前完全一样,不见老,也不见憔悴,他的脸色本来就很苍白,所以这时看来,也不觉得异样。
他坐了起来之后,盯着我看,我向他走近去,他的双眼没有甚么神采,但是又使我可以明显地感到,他一定有思考能力,决计不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疯子。
我们互望着,费勒和几个仆人也跟着走了进来,我感到病房中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气氛──我只是这样感觉到,而绝说不上何以会感到奇特,因为一切全十分正常。
不过我对于自己的这种直觉,颇具信心,所以我也提高了警觉。
我来到了郑保云的身前,向他笑了笑:"老朋友来了,握握手?"我忽然会说出"握握手"这句话来。全然是受了郑保云的暗示,郑保云这时,没有说甚么,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他呆滞的眼神中,也没有甚么特别的表示,可是我却一眼看到他的手,按在床垫上,手指在重复着收缩、放开的动作,这让我立即感到,他可能想和我握手。
我一面说,一面已伸出手去,费勒医生这时在我的背后,用又低又快疾的声音叫了起来:"小心!他的气力十分大。"我并不转过头去,我一伸出手,郑保云也伸出手来,他仍然坐着,我们两手互握,他欠了欠身,我也自然而然向上拉了一下,他就顺势站了起来。
就在那一霎间,我觉得和他互握着的手,手中多了一样不知是甚么东西,那东西,自然本来在他手中,趁握手的时候,塞向我掌心。
在那一霎间,我几乎忍不住哈哈大笑:郑保云在搞甚么把戏?他藉着和我握手的机会,向我传递信息?他自以为是一个受着严密监视的重要人物?早知道这样子,我应该派温宝裕来,做他的游戏玩伴。
一想到这一点,我几乎立时就想把手抽回来,摊开掌心,责问他那样做是甚么意思。
可是也就在那一霎间,由于他被我从床垫上拉了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自然十分近,我接触到了他的眼神。
那使我突然一愣,因为这一瞥之间,他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机警、焦虑、企望,简直灵活无比,和刚才的呆滞大不相同。然而,那也只是一霎间的事,转眼之间,他又变得目光木然,使我几乎疑心刚才眼花。
我心中震动了一下,一定大有古怪,从费勒的神态到郑保云的神态,都怪异莫名,那一定有着我所不明白的原因在。
我不动声色,缩回手,把郑保云给我的东西握在掌心中,自信周围的人再多,就算再加上监视系统,由于我神情自若,也不会有甚么人发觉我和郑保云在一握手间,已经有了花样。
我伸手在郑保云肩头上拍着:"怎么,要见我?有甚么事?"郑保云口张开,口唇开始颤动,看他的样子,不是很能运作口部发出声音。我自然知道这时他一切痴呆的动作和神情,全是假装出来的,因为绝没有一个疯子,会懂得利用握手的一霎间传递信息。
郑保云假装出来的神态像极了,我不知道他为甚么要假装,只好望着他,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以十分嘶哑的声音叫:"卫斯理,我要见卫斯理。"我实在不知道他在耍甚么把戏,但情形既然如此,我也只好陪他耍下去,我道:"我已经来了,你不认得我?我就在你的面前。"郑保云一听得我那样讲,突然之间,发出了一下怪叫声,随着他一张口,一拳向我当胸打来。他的行动出乎意料,我反应敏捷,自然也可以应付,我伸手想把他的拳头抓住,可是在那一霎间,我又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他要求我不要拦阻他,那使得我犹豫了一下,动作也慢了一慢。
就在那一慢之间,"砰"地一声响,胸口已被他一拳打中,而真正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那一拳力道之大,以我在武术上的造诣,几乎禁受不起,一股大力涌来,我的身体,立时自然而然生出反应,寻常彪形大漠的一拳之力,也可以立时化解,可是这时,一阵疼痛,我身子一晃,再晃,终于站立不稳,跌退了出去。
我还未曾弄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时,我身后已有人扶住了我,迅速拉我向后退出去,同时,在我面前的郑保云,突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情形,和他才发疯的时候一样。
我实在不想就此离去,可是当时一阵混乱,我被扯出了房间,房门迅速关上,在门内,传来了一阵"砰砰"的声响,显然是郑保云正在向房门攻击。照这种情形来看,郑保云发疯的程度,比没有希望更甚。
然而我又可以肯定,真实情形必非如此。
扯我出来的,正是费勒医生,在门外站定之后,我向他望去,他一副"现在你知道了吧"的神情。我掌心中仍然捏着郑保云给我的不知是甚么的东西(感觉上像是一个小布团,我还没有时间摊开手来看),我心中充满疑惑:"他……一直是这样子?"费勒点着头:"他提出要求,恢复了简单的讲话功能,这证明了他情形大有好转,可是……你本人来了,他也不认得,一样打你──"他才讲到这里,我已听出他话中大有漏洞,我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甚么意思,在我之前,还有不是我本人来过?"费勒神情古怪,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这……你听我解释……他开始提出要见你,是一个月之前,我已经说过,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要见的是甚么,后来总算弄清楚了……那是一个人名──"他讲到这里,我已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费勒的神情尴尬:"在医院的档案中,有你的名字,可是事隔多年,不知是否能和你联络,而且经过会诊,一致认为他病情依然,忽然能说一句要见你,可能只是脑部潜意识活动突然复苏了极小部分的结果。"我作了一下手势,表示明白他的话,而且我也知道了事情发展下去的经过。果然,他又道:"我们也不知如何找你,所以找了一个人假扮是你去见他,和刚才的情形一样,才讲了两句话,就被他当胸一拳,打断了一根肋骨,你……你肋骨没事吧?"费勒到现在,才来关心我的肋骨。
我胸前还在作痛,郑保云的那一拳,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道,真有点不可思议。我摇了摇头,费勒又道:"他一直在叫着要见卫斯理,在试过三个假扮的人都被他打断肋骨之后,我们只好用尽力法和你联络,现在……证明诊断不错,他一点也没有进步……你是真的卫斯理,一样被他打了……"费勒说到这里,居然幽默了一下:"唯一不同的是,你的肋骨没有断。"我这时,思绪起伏,刹那之间想到了许多事,虽然我想到的事都还只是大团疑云,但是我却可以肯定。如今在病房之内的郑保云,非但不是一个疯子,而且比正常人更清醒,更攻心计。
他不但假扮疯子,而且,也假装认不出我。
我不明白的是:他行事何以如此诡秘?
费勒医主和那些仆人的慌张神态,本来十分令人起疑,但这时已有了解释──郑保云会打人,而且出拳的力量极大,被打断肋骨,当然不会令人感到愉快,所以他们会慌张。
而费勒的言语支吾闪烁,也可以理解,郑保云看来状况并未改善,却又知道提出要见某一个人,这种现象,造成了医生在医学上的迷惑,他又不能承认自己的无知,自然变得说起话来不那么乾脆。
令我不解的是,郑保云在这里并没有敌人,他为甚么行事这样隐秘,像是置身在满是敌人的环境之中?我立即想到了他尴尬的"混血"身分,连带想起:他会不会在情形有了一点改善之后,想像中全人类都要对付他,所以在心理上形成了巨大的恐惧,才把自己当作是惊险故事中的主角?
当时,也无法有甚么结论,我还想再试一试费勒,所以故意埋怨:"原来你早知道他会出拳打人,为甚么不早警告我?"费勒被我责备得满脸通红:"我……我真的不知道他见了你也会出手……我以为他一定认识你。"我闷哼了一声:"如果他认得我,那表示甚么?"费勒道:"那表示他的情况大有改善,痊愈的可能性极高。"我在心中说了一句:"他早已痊愈了,只是你这饭桶医生不知道。"那时,我急于看郑保云塞给我的是甚么,我道:"这屋子中有空房间吗?我想住下来,再多观察他几天,反正来了,不急着走。"费勒对我的决定十分支持,连声道:"好,我也住在这里,有甚么情形,可以立即研究。"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我被引到一间房间中,我立时摊开手,果然,手中握着的是一个布团,我将之摊开来,那是一块大约十公分见方的布片,边缘十分粗,看来是硬扯下来的,它的来源我也一眼就可以肯定:来自白色的病人服。
在布片上,写着一个字:Help,毫无疑问,那是一个求助的讯息,而且十分紧急,那个英文字。看来断断续续,黑褐色,不知用甚么东西写成的,有点像是血迹。
我不禁大是愕然,郑保云在向我叫救命,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他有甚么危险。那只是一个疯子的把戏?我想了一想,心忖我才到这里,环境究竟如何,我还不是十分清楚,说不定郑保云的处境,真的极度危险,而我未曾觉察出来?
可是想来又绝无此理,因为若是费勒有意害郑保云,就绝不会把我找到这里来。难道危险不是来自费勒,是那几个仆人?
我刚才已留意到,屋子里一共有四个男仆,一个女佣,不妨再去观察一下。我就又走了进去,在屋子上下走着,好几次经过病房门口,也见了所有的仆役,他们态度恭谨,一点也看不出甚么不对头。
我想,无论如何,应该和郑保云单独见一下,那可以等到夜深时再进行,如果是游戏,也可以增加气氛,我还有时间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又经过了病房,我一时兴起,在门口站定,不见有甚么人,我伸手在门上急速地敲着,敲的是最普通的摩士电报密码。
我敲出的句子是:"午夜之后相见。"
我根本没有想得到回音,一敲完,就待向前走去,可是才一迈步,门上就传来了敲击声,同样的是密码,敲出的是:"知道。"我呆呆地望着那扇上了锁的门──刚才被扯出来时,一阵混乱,没有注意门甚么时候锁上,也没有留心钥匙在谁手中。但要弄开这样的一扇门,用最简单的工具,大抵不会超过一分钟。
我真想立时就弄开门来,看看房间之中,除了郑保云之外,是不是有别人,要是只有郑保云一个人的话,也好立时问他,究竟在搞甚么鬼。
一个听得懂密码,而且立时可以作出相应回答的人,绝不可能是疯子,甚至不只是普通智力,一定机警之极。
可是,郑保云要是有这样的机警,他何以自己不能离开这房间?房间虽然上着锁,但那只是为智力丧失的疯子而设的。
我在门口站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想不通其中的玄妙,只好认定了那是游戏,既然是游戏,索性玩得逼真一点,我也就决定等夜深了再来。
我吹着口哨,吹的是一首英国古老的民歌,这首民歌的曲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囚禁盟军的战俘营中,十分流行,曾不止一次被用来作为战俘逃亡时联络的信号。如果郑保云也懂得的话,一定可以知道我是叫他耐心等待一下,快"天亮"了。
等了片刻,没有甚么反应,我回到了房间中,洗了一个澡,闭目养神,我想到该和白素联络一下,但是房间中没有电话。
我又把郑保云的怪异处,想了一遍。做为可能是一个外星混血儿,他可以说一点也没有甚么异特之处,倒是郑保云的父亲郑天禄,十分值得研究,但多年之前,郑天禄已成了一副尸骨,尸骨也被郑保云毁去,想研究也无从研究起了。不像不久以前我曾遇到过的那一对双生兄弟,他们秉承了外星父亲的发电能力,当两兄弟身子相接触时,犹如阴阳极一样,会发出强烈无比的电流。
只可惜他们两人已经利用了他们父亲留下来的飞船,离开了地球,也不知是不是回归到了他们原来的星球。
若是他们还在地球上,把他们找来,和郑保云见见面,郑保云知道自己并非是地球上唯一的外星混血儿,对他的严重精神病可能大有帮助。
(会发电的两兄弟的异事,记述在"电王"这个故事之中。)胡乱想了一会,又假寐了片刻,已经是接近凌晨时分,正是展开秘密行动的好时刻。我打开了房门,虽然灯火通明,但静得出奇,我走出了房间,来到了病房门口,全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我把一根铁丝插进锁孔中,不到半分钟,旋动门柄,门锁应声而启,门一推开,我就压低了声音:"我来救你了,准备逃亡。"当我在这样叫着的时候,仍然充满了游戏的意味,甚至还在想,让温宝裕、良辰、美景来玩这个游戏,他们一定可以玩得兴致盎然。
可是当我一叫出了那句话,定睛向房间中看去时,我不禁陡地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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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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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保云不在。
我心跳加剧,我曾预想会有任何情形发生,但是却再也料不到郑保云不见了。
是不是事情本来就极严重,我却掉以轻心,这时候,对郑保云不利的事已经发生,我错过了救他的机会?
一想到这一点,我双手紧握着拳,心中难过之极,不知如何才好,呆立了好一会,才开始检查病房,发现窗上的铁支,尽皆完好。
那也就是说,郑保云从门口离去,如果他处在危险之中,他就绝不是自动离去。
我越想越不是味道,转身走出了病房,来到了费勒医生的房前,用力敲门,不一会,费勒睡眼蒙胧地打开门,我伸手拉他出来,指着病房的门,费勒医生一看,揉了揉眼,再一看,大是吃惊:"这……这……怎么一回事?"我道:"郑保云不见了。"费勒吃惊得难以形容,双手乱挥着,可是又勉力镇定着:"不要紧,我通知医院方面,精神病患者逃走……是很常见的事。"我道:"他不是逃走,可能被人胁迫离去。"费勒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着我,低声道:"你……只怕是冒险故事……想得太多了。"我怒道:"少废话,把屋中所有的人全叫起来。"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十分凶,费勒呆了一呆,立时向着楼下大叫,不一会,仆人和女佣,全都被叫了起来,他们听说郑保云失踪,都惊惶得不知所措。
在他们的口中,问不出甚么来,费勒已通知了院方,我盯着他:"以专家的身分,你说郑保云有没有可能感到他自己身在险境而向人求救?"费勒一时之间,全然不知我这样问是甚么意思,只是瞪着我看,过了片刻,他才惘然:"危险?他会有甚么危险?而且他的情形,根本不应该知道甚么叫危险,他是一个疯子。"我闷哼了一声:"可是他向我求助,他像是在严密的监视之下,用隐秘的方法向我求助。"费勒仍然瞪着我,他的眼光把我也当成了疯子,我把他拉到我的房间,把那布片给他看,又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他。
他听得张口结舌:"这……不可能,如果他……会做这样的事,那证明他早已是一个正常人了。"我沉声:"他是一个正常人,甚至会用密码敲打出回答来。"费勒神情疑惑之极:"如果他早已恢复了正常,他为甚么还要装疯?"这正是我心中在想的问题,当然没有答案。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犬吠声,传了过来,一听到那种犬吠声,我就听出那是一种特别灵敏的寻人犬,费勒吸了一口气:"精神病人脱逃的事,时常发生。有许多精神病人十分危险,必须在第一时间把他们找回来,所以医院中有很好的寻人狗。"说话间,犬吠声更接近。不一会,两头中等体型的狗,迅速奔上楼来。有这样的狗只,要找寻失踪者自然方便得多。
两只狗到了病房门口,陡然静了下来,神态显得十分机警,接着,小心翼翼,走进了病房,东嗅西闻,足有两分钟之久。
我十分心急,因为郑保云是甚么时候失踪的都不知道,多耽搁一分钟,事情就可能多一分变化。我向牵狗的那人作了一个手势,牵狗的人用力扯着,可是两只狗,还在嗅着,而且开始不断吠叫。
我知道这种狗有极其特殊的本领,可以分辨出超过六千种不同的气味,而一种气味被它闻过之后,就算隔上一年,它也可以记得起来。
这时候,他们闻了又闻,未免有点反常,那牵狗的人,也神情疑惑。
又过了两分钟,两只狗才向外窜去,牵狗的人一个不小心,皮带自他的手中脱落,狗向前奔去,我忙道:"决追上去。"我是继两只狗窜出屋子之后,第一个追出去的人。
两头狗并不叫,只是飞奔向前,我跟在后面,还好月色甚明,不然,我和犬只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黑夜之中要追两头深色的狗,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两只狗一下子就窜出了医院的围墙,我也跟着翻过去,看到狗在奔向一个小山坡。那小山坡在医院的后面,全是灌木丛和大大小小的石块,当我来到山坡下面时,狗早已上了山,在山头上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吠叫声。
我一口气上了山,看到两只狗在一块极大的大石旁,扑着、叫着。寻人狗有他独特的"行为语言",如果这时,他们扑的是一只箱子,那么,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郑保云就在那箱子之中。
可是这时,它们扑叫的目标却是一块大石。
郑保云不可能在大石中,也不可能在大石下,那么,这两头狗的扑叫代表了甚么?
那块大石约有半人高,上面相当平整,两头狗扑了几次,一下就扑了上去,仍在不断吠叫,我已跃上了大石,只见两只狗在石面上团团乱转。从它们的行动来看,郑保云会到过这块大石之上,绝无疑问。
问题是在:郑保云到了这块大石之后,又到甚么地方去了?何以寻人犬也无法跟踪下去?
我想着,也在石面上来回走着,不经意间,一脚踏到了一处十分柔软的所在,在一块大石上面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自然怪异之至,忙提起脚来,发现石面上出现了一个脚印,而有不少石粉四下飞扬,是被我提脚的动作带起来的。
我连忙蹲下身来察看,发现大石的中间部份,有一个直径五十公分的凹槽,深约二十公分,在那个凹槽之中全是石粉。
那是一种甚么现象,我无法说得上来,石粉细而均匀,像是精心打磨出来的。这时,其余人也奔上了山坡,牵犬的人最早到达,我站了起来:"犬只为甚么不继续追下去?"那人皱着眉:"追踪目标的气味,在这里突然消失了。"他说到这里,自然而然地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他的这种动作令我心中陡然一动。
郑保云到了这里之后,气味消失,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经由空气离开,所以没有气味留下。经由空气离开也并不稀奇,只要一架直升机就可以达到目的。
假设郑保云被人掳走,掳人者早已在这里准备了小型直升机,一到这里,人上了直升机,寻人犬的追踪也自然到此为止了。
可是我又向至少在两公里之外的医院看了一眼,又觉得自己的假设,不是十分具有成立的理由,掳人者为甚么要把直升机停得那么远呢?
将近两公里的距离,可以发生很多意外,掳人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没有理由在行动中增添危险,小型直升机大可停在更近的地方。
仆人和费勒医生也上了山坡,我指着那块大石:"郑保云到过这里,可能被直升机载走了。"费勒也抬头向上看了一下──那当然一点作用也没有,这时绝不会有一架直升机在头上,可是那是人听见这样说法之后的自然反应。
他神情极疑惑:"是……一宗绑架案?"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心中真是懊丧莫名,郑保云向我发出了求救信号,我却以为那是游戏,而结果,在我的身边,视线可及之处发生意外,这实在可以说是奇耻大辱。
我正感到懊丧之余,重重地顿了一下脚,使得那圆形凹槽中的石粉,又扬起了不少来。
费勒这时也注意到了,他"咦"地一声:"奇怪,谁在这里钻了一个大洞?"费勒的形容相当贴切,那个凹槽的确像是一个极巨大的钻头弄出来的,因为石粉还都留着,我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这……圆孔……]费勒不等我说完:"本来没有的,这块大石,石面平整视野又广,我们野餐时,总在石头上进行,我上过许多次了。"听得他那样说,我又呆了一呆,当时并没有说甚么,俯身抓起了一把石粉来,用手帕包了起来,费勒神情疑惑:"这说明了甚么?"我摇头:"不知道,唉,郑保云早已恢复正常,他继续装疯,一定是为了保护自己,想躲避甚么,他提出要见我,在见到我之后,也不敢直接表示,可知他要躲避的危机就在医院中。"费勒用力摇头:"你……在指控甚么?我……我们为甚么要对他不利?"这时,四个男仆也在,都一起摇着头,我思绪十分紊乱:"他是大豪富,清醒之后,可以处理许多财产,或许有人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形。"费勒苦笑:"那和我们有甚么关连?"当然,费勒和仆人,有可能受了收买,可是,郑保霎又如何发现危机的?他为甚么在清醒之后,一站表示都没有?他不可能一清醒就立即发现自己处境危险的。
我发觉这个假设,又不能成立──似乎每一个假设都不能成立,表面上看来相当平淡的一桩事,深一层想,变得复杂之至。
我也不由自主摇着头:"看来,只好交给警方去处理了。"费勒立时同意:"对啊,已经超出了医院所能处理的范围了。"警方的行劲相当快,来了许多警员。几个医官详细问着话,等到他们也没有结论而离去时,天已大亮,我却没有睡意,要费勒医生把近三个月来,对郑保云检查的记录全找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记录几乎一成不变,只有在郑保云提出了要见我之后,才变得复杂,有六个专家进行过会诊,可是却没有结论,没有人认为病人已经康复。
可是我却可以肯定,郑保云提出要见我的时候,一定早已不再是疯子。
又逗留了三天,在警方的全力追查之下,并无郑保云的消息。成了疯子的大豪富离奇失踪,成了报章上的大新闻,连带我也成了新闻人物,不过在提到我的时候,不是很客气,说我是"神秘男子","该神秘男子自称病者曾向他求助"、"该神秘男子在失踪现场"等等,看得我更是气闷万分。
在这两天之中,我从各方面调查郑保云的下落,和白素通了电话,也请小郭替我介绍在菲律宾的最佳私家侦探,因为我对当地警方的调查工作,没有甚么信心。
一共有三个精明能干的私家侦探,在听我讲述了经过和做了实地调查之后,都和我的推许一样,认为郑保云被直升机载走。
可是,直升机又上哪儿去了呢?没有一个人见到,像是消失在空气之中了。
我又和保管郑保云财产的律师行联络过,若是有人要动用郑保云的财产,立即通知我,可是三天之后,并没有任何迹象表示郑保云的财产曾被动用。
尽管我感到我有责任继续追查下去,可是实在一点头绪都没有,真不知如何着手才好。我过去遇到过许许多多的"疑难杂症",但总有点可以着手之处,不像这一次,根本无从着手。
而我又不能回去,因为郑保云曾向我求助,由于我的处理不当,才出了事。我仍然住在那幢房子中,费勒和仆役也全都在,经过几天来的观察,我可以相信他们都和郑保云的失踪无关。
那小布片也经过化验,确然是从病者白袍上扯下来的,而那个求助的字,证明用血写成,郑保云不知用甚么方法,使自己的血流出来,写成了求救的布片,交在我的手中,而我……一想到这一点,我更不是滋味。
方法几乎全都用尽了,自然,在一切调查过程中,我半句也没有透露过郑保云离奇的"身世",这是他的大秘密。
郑保云的失踪已经够离奇,我也想到过,可能就和他的"身世"有关,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把他掳走?
星际混血儿,当然是研究的好对象,郑保云在没有发疯之前,就十分害怕这一点,害怕被人一寸一寸割开来作研究。
到了第三天晚上,已接近午夜时分了,我仍然在那块大石上,在这三天中下了一场大雨,也有过短暂的强风,大石凹槽中的石粉早已不见,单是一个凹槽在,我曾把石粉拿去化验,结果是:石粉经过高温形成。
高温能把石头变成粉末。听来有点匪夷所思,但如果温度超过摄氏两千度,就会有这种情形发生。而有甚么能在这山坡上产生那样的高温,我也想不出来。
夜已很深,我心情焦躁不安,也没有睡意,坐在大石上生闷气,望向医院方面,看到有一个人,正急速地向山坡走过来,当他走近时,我看出是费勒医生,他像是有事来找我,走得很急,不一会,就喘着气,上了山坡。
我看到他的神情十分疑惑,可是又只是望着我,并不开口。
我作了一个手势:"有甚么新发现?"
费勒用力眨了眨眼睛:"那布片上的……用血写成的那个字。"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望着他,他道:"我想进一步弄清楚,那是不是郑保云的血。"我闷哼了一声:"我看,他没有机会弄到别人的血。"费勒吸了一口气:"证实一下,总是好的。"我不是很感兴趣:"化验一下血型就可以了,郑保云的血型是──"费勒道:"AB型。"我扬了扬眉:"难道布片上的血不是AB型?"费勒抿着嘴,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才好,我大是起疑,追问着:"不是他的血?"费勒又吸了一口气:"怪异之极,布片上的血,根本不属于任何类型,连最稀有的P、MN、RH等等都不是,他的血型,在人类的医学史上,竟然没有记录,根本无从分类。"费勒一口气说着,在星月微光之下,他的神情看来怪异莫名。
我听到这里,也不禁目定口呆。
邹保云有血型是AB型的记录,那可能是假的,但更可能是真的,因为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外星混血儿,自然也不会在验血时故意隐瞒甚么。
但如今,他的血型无法分类。
正由于这样,我可以肯定布片上的血是属于郑保云,别人的血不会那么怪,只有外星混血儿的血,才会那么古怪。
那说明了甚么?说明郑保云在出世之后,直到他成为疯子之前,他的一切发育都和地球人一样,他血液中的红细胞,含有AB凝集原。
可是,他身体机能的构造,一定在渐渐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可能是在他成了疯子的那些年月中逐渐形成。他的外形看来没有甚么变,可是至少,血液已经变了,变得不知是甚么血型。
是不是他的骨骼结构也在改变?像他的父亲一样,肋骨变成了板状?腹腔也长出了骨骼来?
还有一样变化,当时未曾留意,现在一想起来,极堪注意:他的气力变得十分大,一拳可以打断人的肋骨,寻常人不会有那么大的气力,这是不是外星人的特征?
刹那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费勒问:"为甚么会那样?"我咽了一口口水:"这……会不会是……血早乾了,所以化验不出来?"我的问题自然十分幼稚,费勒立时摇头,我只好道:"只是血型无法分类?别的没有甚么异样?细胞……都正常?"费勒凝视着我:"你是早知道他有异于常人?"我吃了一惊:"真有不同之处?"费勒点了点头:"是,红白血球的比例完全不对,白血球多得惊人,普通人在这种情形下,早已无法生存。"我又想起,郑保云的父亲一生之中,只生过一次病,那自然是由于血液中白血球多,消灭细菌的功能也强的缘故。
这也是外星人的特征。
那也就是说,郑保云这个半外星人,发育过程分两阶段,第一个阶段,大约三十岁之前,完全像地球人,自此之后,逐渐向外星人接近,最后,他会不会变得完全和外星人一样?
我心中杂乱无牵地想着,费勒的神情变得十分神秘,他靠近我,压低了声音:"卫先生,自从郑先生提出要见你之后,我收集了你不少资料。"我随口应着:"那并不是秘密,我的经历,再公开也没有。"费勒的样子更神秘:"告诉我,郑保云,他……你早知他是外星人。"他竟然直接地这样提了出来,着实令我震动了一下,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而我的神态,自然等于已经回答了一样。
费勒发出了"啊"地一下惊呼声:"他是外星人。外星人也会成为疯子?天!我替他作过那么多次检查,竟然没有发现,他为甚么清醒了之后还装着发疯,他为甚么……"接下来,费勒足足问了十七、八个"为甚么",我不得不大声喝阻他:"郑保云不是外星人。"费勒睁大了眼睛,"啊"了一声,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挥着手,我又一次说:"他不是外星人,他的情形,十分复杂。"费勒又呆了半晌,神情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失望:"他不是外星人……那我想到的……对他神秘失踪的解释……当然也不成立了。"我心中一动,这几天来和费勒相处,可以知道他很灵活机警,他对郑保云的失踪,有甚么推论?是外星人又怎样?郑保云至少是半个外星人。
我问:"你想到的解释是甚么?"
费勒指着大石:"他回去了,一艘宇宙飞船停在这里接载他,他上了宇宙飞船,回他自己的星球去了。"我直了直身子,费勒的推论,再简单也没有,我立时向大石中间的那个凹槽看去。想起了高温把石头化成粉末的化验结果。而宇宙飞船在起飞或降落时,喷出高温的火,不是电影中常见的镜头吗?
可是,费勒的推论,却也难以成立──这件事,到目前为止,简直没有一个推论可以成立。
我摇着头:"如果他回去,为甚么要向我求助?"费勒说不出话来,迟疑着:"会不会……另一种外星人要对他不利?"我叹了一声:"星际大战选择疯人院作战场?"费勒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搔着头:"他不是外星人,为甚么他的血型那么怪?"我考虑了一下,才道:"这是他的一个大秘密,他极有可能是外星混血儿,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变成了疯子。"费勒惊讶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又不住眨着眼,过了半晌,才由衷地赞叹:"卫先生,认识你真好,果然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我有点啼笑皆非:"甚么好,人都不见了。"费勒舐着嘴唇,一副心急想知道详情的样子,但又不好意思催我说出来。
反正长夜漫漫,我也睡不着,心情又烦躁,所以我和他一起在大石上坐下来,将我认识郑保云的经过告诉了他。
费勒听得津津有味,啧喷称奇,在我提到曾向一位替郑天禄诊治的医生求证,那医生的名字是费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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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四、唯一可以成立的假设
费勒更是兴奋:"费格医生是我的叔祖,真太巧了,原来我们家族也早和外星人有过接触。"我笑:"这算是甚么接触。"费勒又十分沮丧:"可惜他和我一样,没有把握好好研究的机会,我更是,唉,一年多,每天和他在一起,唉。"他唉声叹气了一会,又道:"郑天禄是著名的豪富,关于他的传说极多,有的已被渲染成了神话,都说他有预测的能力,那自然是外星人特殊的能力之一。"我神情严肃:"这是极度的秘密,不要随便对人说。"费勒答应着:"不会,不会。"他想了片刻,又道:"知道了郑保云发疯的背景,他最近的行为,倒不太难解释。"我望着他,他顿了一顿:"他由于自己的身分而发疯,内心深处,一直怕被人知道他身世的秘密,这种恐惧,已成了他思想中牢不可破的一种潜意识。"我知道他想说甚么,皱着眉,不出声,果然他续道:"潜意识在某种情形下表面化那不是说他痊愈了,只是起了某种变化,他就感到自己身在险境,要向人求助,行事神秘……"不等他讲究,我就道:"那是疯子的游戏?"费勒点头:"可以这样说。"我叹了一声:"我正是由于作了这样的推测,才出了事的。事实是,他真的失踪了,就在这块大石上,他突然消失,那和他的潜意识表面意识无关。"费勒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他来回走了几步,跳上了那块大石,把双足踏进了那个凹槽之中,抬头向天,自言自语:"他是半个外星人,有外星人血统,就算他自己不肯承认,不想回去──"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神情有点不好意思,显然是由于他将要说出的话,是他的"大胆假设":"……是不是他的血缘亲人……一定要把他弄回去?"费勒的这个假设,乍一听,十分有趣之外,也相当滑稽,听起来有点像一种十分残旧的故事,一个大家族的成员,在外面有了一个私生子,大家族要私生子归宗,纳入家族的轨道之中,而私生子生性不羁,不肯屈服……那是伦理文艺悲喜剧,是电视肥皂剧的上佳主题,费勒竟把这种老套的故事,放在郑保云的身上。
可是当我想笑而未曾笑出来时,我迅速地想了一遍:到目前为止,也真唯有这个假设可以成立。
这个假设可以解释为甚么郑保云痊愈了仍然装疯,可以解释他何以要求救──因为外星人要强迫他回去;也可以解释他何以会神秘失踪──给外星人掳走了;更可以解释他为甚么要见我──他不愿离开地球。
甚至可以进一步地推测:他本来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疯子,忽然痊愈了,根本是外星人医愈他的。
外星人一直在寻找有他们一半血统的郑保云,至于用甚么方法找到了他,我自然不知道,想来总有办法的。例如有外星血统的郑保云脑电波的发射法,和地球人大不相同之类。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不禁有豁然贯通之感,连日来的郁闷,大大消解,哈哈一笑,用力在费勒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你想得对。"费勒由于自己的假设太大胆,所以一时之间不能肯定我是真的在赞美他还是讽刺他,只是用一种相当奇怪的神情望定了我。
我把我所想到的提出来和他商议,他这才知道他的"胡思乱想",竟大是有用,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们商量了一会,都觉得这个假设可以成立。
我道:"根据这个假设,外星人和郑保云,一定曾有过多次接触,你和他住在一个屋子中,难道一点也未曾觉察甚么异状?"或许是由于我的神情充满了疑惑,费勒急忙分辩:"别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我………没有觉察到甚么,我是地球人,看,我肚子是软的。"他说着,竟用力按自己的肚子,以证明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球人,我给他的动作逗得笑了起来,这年轻人又有智慧,又大具幽默感。
我笑着问:"那四个男仆和那女"
费勒摇头:"也不会有问题,他们全在医院工作很久了。我的推测是,郑保云的………本家……"我摇了摇头,表示他用了"本家"这样的名词,不是十分妥当,他忙更正:"他的……同族?"我仍然觉得不是很妥当,所以又摇着头。费勒大是踌躇,想了一想:"他的血亲?"我叹了一声:"他只有一半血统属于外星。"费勒反对:"可是他第二阶段的身体变化,和地球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外星血统的遗传因子,以强势压倒了地球血统的遗传因子。就像一半黑人血统一半白人血统的混血者,必然像黑人多于像白人一样。"我侧着头:"别忘记我们的解释是他不愿意跟他的……族人回去。"费勒道:"自然,他是在地球上长大的,对地球总有几分依恋。"我和费勒这时在讨论的事,若是在不明情由的人听来,当真是无稽荒唐之极,可是我们却讨论得十分认真。费勒又有了新的见解:"他的族人在和他联络时,可能采用直接的思想交流法,根本不必有人现身,我自然也无法觉察任何异状。"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郑保云一定有族人(我们两人同意了用"族人"这个名词),当郑老太怀孕时,郑天禄就曾说过"他们想不到","他们",自然是指郑天禄的同类而言。
就当时的情形看,郑天禄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和地球人结合而生育。
夜已很深,身上有点湿冷的感觉,那是接近凌晨,露水快要凝结的现象,我向满布繁星的天空看了一眼,声音有点黯然:"我们的假设若接近事实,那么,这桩事已告一段落了。"费勒却一副摩拳擦掌,不肯就此甘休的神情:"为甚么?不把他救回来?"我向茫茫苍穹指了一下:"你知道他在哪里?怎么去救他?"费勒摇头:"不行,那不是他自己的意愿──"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开始时可能不是,但是我相信,不必多久,他血统的遗传会发作,他会很乐意和他的族人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他血统所属的那个星球上,我们又何必多事?"费勒还不是十分同意,可是却又想不出甚么反驳的理由来,只好眨着眼不出声,过了一会,他才跃出了那个凹槽:"这个……是宇宙飞船留下来的?"我只好道:"很有可能。"费勒苦笑了一下:"有可能,很有可能,甚么都不能肯定,都是'很有可能'。"我大声道:"对,都只是可能。连郑天禄是外星人,也只是有可能,不是百分之百确定。"费勒咕哝着:"其实……也等于肯定了。"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当然我也这样想,可是始终没有确凿的证据。
我自然也不想这件事就此了结,还想寻根究底,想再见郑保云,接触他的心态,在他口中了解郑天禄的来历和那本小簿子中记载着甚么,等等。
可是,郑保云的失踪,看来十之八九是他族人的杰作,我也推测郑保云一定会适应外星生活,不必再追究下去,自然只好放弃了。
天色开始放明时,我和费勒缓步走回去,我想不到和他一夕的坦诚谈话,收获如此之多,费勒也显得十分兴奋。
当我们走进那屋子时,他忽然问:"会不会……有很多有外星血统的人,混在地球人中生活了?"我缓缓摇头:"难说,实际上,连外星人混在我们中生活也大有可能,像郑天禄就是,不容易被人发觉,毕竟不是见人就可以去按人家肚子的。"费勒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向我望了一眼,我知道他心中在想甚么,怒道:"我是肚子上没有骨头的外星人,别以为所有外星人都和郑天禄一样。"费勒忙道:"别见怪,你……古怪遭遇多,难免叫人怀疑。"我苦笑了一下:"就算有许多人有外星血统,又何必歧视?就把他们当作地球人好了。"费勒叹了一声:"怕只怕血统会影响思想,影响遗传。移民到了外地的中国人,不是隔上三五七代,总还自称是中国人吗?"我对这个问题,也无法作进一步的阐释,只好苦笑了一下。费勒道:"郑保云若是够意思,应该把他现在的处境,设法通知我们一下。"我耸了耸肩,费勒的这个愿望,自然异想天开,这时,我们已上了楼,郑保云失踪之后,四个男仆调回郑家老宅,只有一个女佣,自然还没有起身。我们在病房前分手,各自准备回房。
我已打定主意,略微休息一下,就启程回家。在病房门前,想起几天前,我曾在房门上敲打电报密码,白白错过了一个和郑保云交谈的大好机会,不禁叹了一声,在门上重重敲了一拳。
费勒医生笑了一下:"别难过,谁都会犯错的,你──"他一句话没说完,就陡然住了口。
刹那之间,我也呆住了。
因为就在这时,门上又传来"砰"地一双响。
那一下声响,显然是在门内,也有人和我一样,用拳头在门上敲了一下所发出来的。
病房中有人。
病房中会是甚么人?郑保云?或是其他人?世事尽多意外,可是意外到了这一地步的还不多见。
一时之间,我和费勒互望着,竟不知如何才好,过了好一会,我才出得了声,声音十分乾涩:"甚么人?甚么人在房间里?"叫了一声之后,我已镇定了许多,一面喝问,一面已伸手去推门,可是一推之下,门却锁着。我立时向费勒望去,费勒也呆了一呆,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自然没有心思去追究门是谁锁上的,郑保云失踪了好几天,屋中一切都十分混乱,谁把门锁上都不是甚么重要的事,先要弄清楚谁在房间中!
费勒毕竟住在这屋中久了,而且,他平时观察病房的习惯也和我不同,这时,他踏前一步,来到了门的小窗子之前,按下了一个钮,拉开了窗子,向内看去,他平时观察病人,就这样进行。
当他那样做的时候,他的头部遮住了小窗子,所以我便看不清病房中的情形,我只看到,当费勒贴着窗子向内看去时,他的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接着,他突然有了一个十分怪异的动作,双手扬起,向门上抓去,看起来,像是他的身子要跌倒,在跌倒之前,想抓到一些甚么可以扶持的东西。
我一见这种情形,忙道:"怎么了?"
说着,我已准备去扶他,可是却已经退了一步,门上十分光滑,没有甚么东西可以供他抓住的,他十指在光滑的门上爬搔着,迅速缩成了拳,身子一晃,竟然直挺挺地向后便倒。
我刚好来到他的身后,他身子一侧,我双手伸出,兜住了他的胁下,令他不至于倒地。我只觉得他身子僵硬之极,脸上神情怪异莫名,双眼向上翻,本来很有神采的眼睛,竟翻白得看不见眼珠,那是一种严重的痉挛现象,他颈部以上的肌肉,如果处在这种肌肉痉挛现象中久了,极可能窒息死亡。
在那一霎间,我也不禁有点手忙脚乱,一面拍打着他的颈部,一面在他的头顶轻轻弹出了一指。
在那种情形下,适度地刺激他头部的主要穴道,大有作用。他本来几乎已经闭过气去,经我拍、弹之后,有了急促的气息,可是口角仍然有白沫涌出来。
像这种突如其来的痉挛,一般来说,只有癫痫症的患者才会发生,费勒这时的情形,也有点相仿。
不过我却知道,就算他突然癞痫病发作,一定也是受了极度的惊恐或刺激所致,那极度的惊恐和刺激,自然是来自病房之中。
我仍然扶着他,但是我却已可以从门上的那个小窗子中,看到病房中的情形了,我也有了心理准备,因为费勒既然在一看之下就吓成了那样,房中就有可能有极其可怕的东西在。
但是我一看之下,却呆了一呆,房中空无一人。
从那小窗看进去,房间每一个角度的情形,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空无一人就是空无一人。
那么费勒怕的是甚么?刚才门上"蓬"地一下响,又是谁发出来的?
这时,费勒的情形还十分不妙,他有了急促的气息,可是口角白沫更甚,眼睛也仍然翻着,昏厥的程度,十分令人担忧。
我一面大声叫着,希望能叫醒那女佣,一面抬脚向门上便踢,用力踢了两脚,已将门喘了开来,我拖着费勒进去,放在床垫上,迅速地在整个病房中转了一转,肯定没有人,再去看费勒医生时,情形仍然没有多大的改善。
费勒医生的情形,一直到三天之后,仍然没有改善,这真正是绝对想不到的意外。
而在那三天之中,又不知发生了多少古怪的事,现在我要将之记述出来,也一桩桩一件件,不知从哪桩哪件开始记述才好,当时的混乱,可想而知,回想起来,竟有不知是怎么过来之感。
在我大声叫嚷之下,女佣睡眼惺忪走上楼梯,我指着费勒医生,叫道:"快,快到医院去叫医生,费勒医生出事了。"那女佣向费勒看了一眼,神色变得惊惶之极,失声叫道:"他……遇见鬼魂邪灵了!"我也懒得去责斥她,挥手令她快照吩咐去做,她踉跄奔下楼梯,几乎没滚跌下去。我蹲下身,捧起了费勒的头,想令他清醒过来。
努力了片刻,没有效果。医院大楼方面,已有人奔了过来,奔在最前面的一个像是医生,可是还有另外好几个人跟在后面,那几个人冲进了屋子,其中有一个是原来屋子中的男仆,有一个老者,头顶光秃,声音洪亮,那医生问着"发生了甚么事",男佣叫着"卫先生",那老者声压众人,也叫着我,却又嚷着:"你来了正好,宅子里闹鬼。"我已经说过,那时一切发生的事,混乱之极,我先迎住了那医生,向病房指了指,让医生去照顾费勒。那老者也来到了我的身前,由于奔得太急,大口喘着气,一面还胀红了脸责怪我:"你也是,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下,唉,我只知道阿保失踪,不知道你来了,不识字,少看报纸,唉,一天到晚关在老宅子里,也不问外面的事;要不是他说起,真还不知道你来了。"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那个男仆。
虽然乱成了一团,可是这个大叫大嚷、讲话噜苏而没有条理的老者,是甚么来路,还是必须交代一下,不然,更加无头无脑。
老者姓陈,是郑老太的一个不知甚么的远房亲戚,排起辈分来是同辈,所以他俨然以"舅舅"自称,身分算是郑家大宅的总管。
我和他认识是在郑保云进了医院,受委托处理郑家财产的时候,郑老太要保持旧宅,自然照她的意思办理,旧宅的管家就是"三舅公",他在我面前很客气,一直自称陈三。陈三忠心耿耿,一直把老大的一所宅子,管理得十分有条理,郑老太死了之后,他等于已是那大宅子的主人,但仍然日日到主屋去监视打扫,以便小主人一出医院,就可以回家去。如今郑保云也出了事,对他来说,自然又多了一重打击,所以看到了我,就如同看到了亲人一样的亲热。
可是他说的话,实在没有条理,一把捉住了我的手,现出极度骇然的神色来:"卫先生,宅子里一连几天,都在闹鬼──"他说着,我正想甩开他的手不去理他,医院有两个员工抬着担架,已把费勒抬了出来,那医生跟在旁边,神情忧虑。
我自然忙着去看顾费勒,比听陈三讲鬼故事重要,谁知道陈三一看到担架上的费勒,便大呼小叫,叫了起来:"见鬼了,这里也闹鬼?见了鬼的人,都被吓成这样子,一直不醒。"那医生狠狠地瞪着陈三,陈三也不理会,我本来被他弄得心烦不已,也想大声斥责他,叫他闭嘴,可是一转念间,心中陡然一动,想起那女佣在见了费勒之后,也说他是见了鬼,难道本地传说被鬼惊吓了的,全是这个样子~我忙问了一句,陈三却道:"也不一定,不过恰好宅子里一个见鬼的仆人,吓成了这样子。"我思绪十分紊乱,陈三又道:"卫先生,你要不要到旧宅来……看看?"我没好气:"看甚么,我又不会捉鬼!"陈三的态度变得十分诡秘:"嗯……我……情形有点怪……好像是老爷……,或许是少爷……回来了……"我陡然愣了一愣,想问他详细情形,一个护士急急走来:"请你过去一下,医生有话要问你。"我知道那是为了费勒的事,所以我指着陈三:"你在这里等我,你最好在楼下等,别乱走,这屋子有点古怪。"陈三被我吓得脸色发白,虽然口中说着"大白天,不怕吧",可是早已缩头缩脑,向楼下走去。
我跟着护士,来到了医院大楼的急诊室外,有好几个医生在,急诊室门打开,一个医生走出来,除下口罩,神情难过地摇着头,向我望来:"你是和他在一起的,发生了甚么事?出事时是清晨,你们没睡觉?"我耐着性子道:"我们讨论一些事,一直讨论到天亮。费勒的情形怎么样?"那医生喉核上下移动着,声音听来乾涩:"他受了极度的惊恐,曾有短暂时间的窒息,脑部受损程度如何,还待进一步检查,现在情形十分坏,瞳孔对光线的反应都消失了!"我只感到手脚冰凉,一个老医生走过来:"他……你们看到或是遇到了甚么?"我吸了一口气,把当时的情形简单地叙述了一下,当然没有说甚么来龙去脉。那几个医生互望着,实在不必再商议甚么,就可以知道,费勒必然是在向病房张望一下之际,看到了甚么骇人之极的异象,才会变成这样子的,问题是:他看到了甚么?
我向小窗子看去,离他看进去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分钟,我甚么也看不到,他又能看到甚么呢?然而,他又必然曾看到甚么,因为门上传来的那一下声响。我也听到,绝无虚幻。
我的声音也极其乾涩:"像他那样的情形──"老医生叹息着:"脑部受刺激最难说情形会怎样,一秒钟之前还是没有希望的疯子,一秒钟之后可以和常人无异。"我缓缓吸了一口气,这样的情形,在我身上发生过,我自然可以知道那是实在的情形。那次,我在海底的一艘"沉船"之中,遭到了一个人的袭击,极度的怪诞、不可思议加上惊恐,使我成为疯子。
另一个医生也感叹道:"费勒是好青年,我们会尽力而为。"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五、"闹鬼"的启示我苦笑了一下,那医生自然是在安慰我,要是"尽力而为"一定有用,那倒好了。在整件事中,不可测的因素太多,就算"尽力而为"真有用,力也不知从何尽起才好。我和费勒几天来茫无头绪,好不容易一夜长谈,总算作出了一个可以成立的假设──仅仅是一个"可以成立的假设"而已──事情就又发生了这样非常的变故。
老实说,别说我这时思绪紊乱之极,无法想得出费勒在打开小窗子向病房一看之后,看到了甚么,把他吓成了这样子,就算给我静下来,慢慢去设想,也未必设想得出来。
(真的,费勒在那一霎间,看到了甚么呢?)我只是带着苦涩的神情,摇着头和医生们约定,等费勒接受了初步的治疗之后,再来看他。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除了把费勒交托给那些医生──他自己以前的同事,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离开了医院大楼,我又回到了那幢洋房,不过几百公尺的路程,可是走来只觉得疲累无比,尤其是阳光灼烈刺目,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进了洋房,陈三立时站起,我焦躁地挥着手:"长话短说,刚才你说到──"刚才陈三说到郑家大宅中闹鬼,鬼魂"不知是老爷的还是少爷的",他口中的"老爷"当然是郑天禄,"少爷"是郑保云。郑保云只是失踪,还没有死,怎么会有他的鬼魂出现?
(鬼魂出现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现象,人类所知极微。但一般来说,总是人死了之后,才会有鬼魂出现。但是,也绝不是没有活人灵魂出窍的现象,总之,十分复杂,我这时的反应,是根据"普通情况"作出,认为郑保云若没死,就不会有他的鬼魂出现。)我又用力挥着手:"阿保少爷没有死,他只不过失踪,你说他鬼魂在旧宅里闹,这不是胡说八道么?"陈三受了我的指责,胀红了脸,吞了几口口水,伸长着颈,喉核上下移动,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是又不知如何为自己分辩才好。
我闷哼了一声,心想陈三是老实人,我自己心头烦躁,不必为难他,所以语气放缓和了些:"你说吧,只要不太噜苏。"陈三忙道:"是,是,那书房……整个院子都是空置的,在院子旁的一列屋子,住着两个人──"他说着,一面瞅着我的神情,一看到我皱眉,忙加快语词:"那两个人早两晚,就听到书房中有人走动、翻箱倒柜的声音,他们全是老仆人了。自然以为有人来偷东西,就起身去察看,他们看到……看到……"由于郑家大宅中"闹鬼"这件事,在整个故事中有一定的重要性,也由于陈三的叙述,实在太噜苏,所以他只说了一小半,我就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要他复述下去,而和他一起到了郑家大宅,把那两个首先发现"闹鬼"的仆人之中的一个叫了来,听他们直接说。另一个仆人,不幸已吓得成了痴呆。
"闹鬼"事件一共是三个晚上,首两晚,由那两个仆人经历,第三天,惊动了宅子的总管陈三,陈三在第三晚也经历了,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在由医院回来的仆人口中知道我在,所以就赶到医院来找我。至于他来到医院时,恰好又是费勒出事的时候,乱成了一团,那倒是巧合。先说那两个仆人经历闹鬼的事。
郑家大宅占地极广,主人都已不在,只有陈三,可以说是半个主人,仆役几乎全是从乡下原籍来的,各种各样的远房亲戚,个个都十分忠心。主人使用的上房全都空着,每日打扫,仆人所用的,全是原本就要给他们居住的房屋。
我所以详细说明这一点,是因为郑家大宅中的书房,自成一个院落(郑老太说过,郑天禄生前严格限制,不让人轻易接近他的书房)。在大宅中是一个十分偏僻的角落,乍进大宅,若是没有指引,很难在九曲十弯的回廊之中找到这个院子。
院子中除了书房之外,还有好几间房间和客厅,但是归仆人居住的所在,则造在院子的围墙之外。这种设计,自然是为了不让闲杂人等接近书房。
这个院子,曾是郑天禄生前活动的中心。所以当年,我和郑保云怀疑郑天禄是外星人,要寻找证据时,曾把书房做过极其彻底的搜查。最后找到了关键性的物件,也是在院子的一个荷花池底的暗窖。
明白了环境之后,也可以知道,如果不是书房中传出来的声音实在太大,睡在院子外面的仆人,不可能被吵醒。
而当他们被吵醒之后,两人相顾愕然,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他们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有人在偷东西。是以他们一面向外奔去,一面顺手各自抄起了一根粗木棍,奔到了院子门前,弄明白声响是从书房中传出来,他们推开院子的门,看到书房所在的那一角,灯火通明,好像可以看到有人在走动,但由于花木十分繁茂,所以看不真切。
只是在感觉上,在书房中活动的人,不只一个,那些人不住发出声响,也不知他们在做甚么,两个仆人大着胆子,一步一步,向书房走近去。
在来到了一大簇芭蕉之旁,只要一探头,就可以看到书房的窗子时,忽然听得书房中传来了一个相当洪亮的声音大声说了一句他们听不懂的话。
这一句话,清清楚楚,传入了两个仆人的耳中,两人双腿发软,身子发抖,再也无法向前迈出半步。
他们全是老仆人,从小就在大宅中,郑天禄老爷的声音,自然再熟悉也没有,虽然他们全然听不懂那句话在说甚么,而且天禄老爷死了也好多年了,可是那就是天禄老爷的声音,这一点,他们不会弄错。
在惊骇之余,他们再也没有勇气向前走去,等到定过神来,也不管书房中发生了甚么事,惊慌之余,他们想到的是:既然老爷在,不必下人多事,而且未曾呼唤,仆人根本不应该接近书房。
所以他们急急奔了回来,各自抢酒喝,喝得昏头昏脑,蒙头大睡,第二天醒来,看看书房之中,乱成了一团,像是曾遭过彻底的搜查。
两人也不敢出声,把凌乱的书房收拾整齐,终日提心吊胆,心中揣揣不安,一到天黑,就开始喝酒壮胆。一直到午夜时分,两人都大有酒意,又听见院子内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
两人这时藉酒壮胆,一商量,不管是鬼是神,只要和天禄老爷有关,总该去看一下。
所以,他们就挺胸直行,虽然在进了院子之后,不免你推我让一番,但总算走近了书房的窗前。而这时,他们的酒也醒了,只觉得夜凉如水,天气本来绝不冷(那是一个热带国家),可是他们却觉得身上阵阵生寒。各种嘈杂声自书房中传出来,两人几乎又想打退堂鼓了,其中一个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你看,书房里亮着灯,当然不会是鬼!哪里有鬼来生事,还要着亮了灯的道理。"虽然鬼来闹事究竟是何等模样,能说得上来的人真还不多,但传统的说法中,鬼和灯光,总扯不上甚么关系。
两人胆子又大了起来,咳嗽着,自己弄点声音出来壮胆,走向书房的窗子。
胆子较大的那个走在前面,窗子内是厚厚的窗帘,透过窗帘,彷佛可以看到书房之中,人影幢幢,有着不少人,但十分恍惚,绝看不真切。
一个先来到窗前──他们不走向门口的原因,是怕老爷叱责,因为昨晚他们听到过老爷的声音,他们准备先在窗缝中向内窥视一下再说。
到了窗前,两人分头寻找隙缝,想看到书房中的情形,一个找了片刻,找不到可以看到书房中情形的所在,抬头向另一个看去,恰好看到另一个脸贴在窗上,隔着玻璃,玻璃内垂下的窗帘,忽然掀起了小小的一角。
有了那掀起的一角,足可以使另一个仆人看到书房中的情形,但由于他的脸紧靠在玻璃上,别人看不见。
(那情形,就像是费勒通过门上的小窗子看到病房中的情形,而我看不到一样。)也就在那一霎间,那向内看去的仆人突然一挺身,喉际发出了可怕之极的声响,双眼发直,身子僵硬地转了过来,像是中了邪。在他身边的那仆人一见,自然大吃一惊,慌乱之中,才将同伴扶住,发现那掀起的一角窗帘,重又垂了下来,他无法看到书房中的情形。
而就算那角窗帘没有垂下,他说得很坦白,他也决计不敢去看一看。因为同伴已经在一看之下,吓成了那样,叫人扶住了之后,身子发颤,双眼翻白,牙关紧咬,口角白沫乱吐。
那仆人把吓坏了的同伴横拖倒拽而出,一面大呼小叫,惊动了不少人,七手八脚,煮姜汤,撬开吓昏过去的那个人的嘴巴,灌了下去,等等;陈三自然也起身,一听说,和几个大胆的人到书房去,书房却已乌灯黑火,一点动静都没有。虽然人多,可是有一个被吓成了这样的人在,谁也不敢进书房去看看,只好等天亮再说。
一直到天亮,那吓昏过去的仆人,看来不像有性命危险,可是却醒不像醒,昏不像昏,喉际发出怪异的"咯咯"声响,双眼发直,情形和费勒相仿,陈三等人认定那是见鬼撞邪的结果,用了不少土法子,包括杀鸡取血、燃烛焚香等等,也未见有效。
天明之后,光天化日之下,人的胆子总比较大一点,陈三纠合了五七个身强力壮的男仆,拿着粗大的棍子,走近书房,各自吆喝一声,撞开了书房门来,只见正如那仆人所说,书房中凌乱不堪,像是遭到过彻底的搜寻。
一连两个晚上有这样怪事,再加上有一个人吓得口吐白沫昏厥,那还不是闹鬼吗?
陈三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吩咐大量购买香烛纸钱,在书房外的院子中,烧了整整一个下午。烧得纸灰飞舞,又请了一班僧人,念经一直念到天黑──天黑之后,多半是那班僧人自己害怕,所以托辞走了。
陈三和几个人也不敢在院中逗留,退了出来,只是虚掩了进院子的门。等到午夜过后,人人都听到书房之中,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
没有人敢进去察看究竟,陈三的责任心重,在虚掩的门缝中向内张望了一下,看到书房的窗中,有灯光透出来。
同时,他听到有人在说他听不懂的话,声音却经过好几个人证实:十足是少爷的声音。此所以陈三不能肯定鬼魂是老爷的还是少爷的。
这时,陈三自然也知道了郑保云的失踪,他想到的只是郑保云已遭了不测,所以才会魂兮归来。
等到把"闹鬼"的经过全部了解清楚,也看了看那昏厥的仆人,吩咐不必再在他身上淋黑狗血,将他送到医院去之后,我不禁呆了半晌。
我当然不会认为那是"闹鬼",事情其实很简单,一连三晚,有一些人在书房中,翻箱倒箧,在找寻着不知甚么东西。
怪异的是,这些人绝不掩饰自己行为,弄出惊人的声响来,他们为何如此?是有所恃,恃的又是甚么?他们所恃之一,自然是他们有突然来、突然去的本领。所恃之二,是就算被人发现了,他们也不怕,看到他们的人,只看了一眼,就被吓成那样子。
我可以肯定那些人,一定和郑天禄、郑保云父子有关系,有人曾听到过郑天禄的声音,也有人听到过郑保云的声音。郑天禄早已死了,只怕是声音相仿,郑保云失踪了,是不是正和那些人在一起呢?
那些人的样子,或者他们的行动,一定骇人之极,我相信费勒在病房中看到的,那仆人在书房中看到的,都是骇人之极的景象,极度不可思议,不然,不会一看之下,就把人吓成这样子。
事情已有了一个轮廓,那些一连三天在郑家大宅书房之中搜寻物事的人,也呼之欲出:他们一定是郑天禄的同类,不知来自哪一个星体的外星人。
我甚至可以进一步猜想到他们的行动:他们掳走了郑保云,又不知道要找寻甚么,所以把郑保云押了回来,在书房中寻找,这便是为甚么有郑保云声音的原因。
看来,郑保云也不知道他们要找的是甚么,并没有找到,东西可能只有郑天禄才知道在那里。至于"郑天禄的声音"云云,自然是误会──同一族类的外星人,极可能发声结构类似,声音当然听起来也相同。
在陈三和众多仆人注视之下,我来回踱着,不到三分钟,已把所有的分析和设想归纳了起来,心中大是高兴。
因为本来绝无头绪,费勒"中邪"之后,更是不知道如何着手,现在居然一下子就有了那样大幅度的跃进。这个"闹鬼"事件,对解开整个谜有极大的作用。
我现在需要做的事,只要等在书房,等候那些人大驾光临就可以了。
不论他们带郑保云来也好,不带他来也好,只要我和那些外星人面对面,有沟通,自然一切事情都可以水落石出。
我把我的想法对陈三提出,陈三面色煞白,神情极不自然,其余仆人,当我向他们望去之际,也没有一个敢和我视线接触。我知道他们怕甚么,大声道:"放心,天黑之后,我一个人在书房等。"各人一听,大大松了一口气,陈三却还要装着关心:"卫先生,是不是要准备一些黑狗血?"我盯着他:"不必了,你们要是害怕,可以远远躲开去,不论听到甚么声响,都不必过来看。"陈三如奉纶音,连声答应,我挥手赶开了他们,转身走进了书房之中。
书房中虽然曾经略经收拾,但仍然十分凌乱,我进来之后,拽过一张椅子来坐下,心中不禁十分感慨。若干年前,我和郑保云,也曾把这间书房天翻地覆地搜寻过,结果是无意之中,在一个铜纸镇中心发现了一枚钥匙,才进一步得知秘密。
看来郑天禄藏东西的本领相当大──一枚钥匙藏在铜纸镇之中,真有点别出心裁。
那些人的搜寻也相当彻底。我只是猜测他们还未曾达到目的,也希望是如此,那我才有机会和他们相见。若是他们已达到了目的,自然不会再来,那么整件事也只好变成无头案了。
我自然也不会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对于"那些人",我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的行事方式如何,也不知道他们的外形如何──他们的外形,看来不必怀疑,因为郑天禄和地球人无异,但先后有两个人被吓成了这样子,却又令我不能不对他们的外形另行估计。
而且,郑保云有一半"那些人"的血统,可是他却并不以为"那些人"对他多么友善,要不然,他不会秘密向我求助。
"那些人"的神通极大,不但来无影去无踪,而且从郑保云失踪的例子来看,他们要掳走一个人,简直轻而易举,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非常本领。
我心情十分紧张。在书房中耽了一会,来到了一旁的客房中,大声叫来了一个仆人,叫他替我准备食物和酒。没有多久,陈三便提着一只很大的古老竹篮走进来,篮中满是食物,还有两瓶好酒。
放下了竹篮,他匆匆离去,我吃了一个饱,在榻上躺了下来,准备先好好睡上一觉,到晚上,可以和"那些人"打交道。
在睡着之前,我还是想了一想,事情眉目都建立在我的设想上,只要设想得不对,事实完全不一样,然而在当时的情形下,我又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昨晚一夜未睡,整个上午又在极度的混乱之中度过,十分疲倦,所以没有多久,就睡着了,而且睡得相当沉。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才醒,一醒过来时,首先,有一种相当清凉的感觉。这种异样的感觉令我愣了一愣,待要睁开眼来,忽然听得身边有人声传出来,是一个相当生硬,但是听来又耳熟的声音:"他也不知道你们要的东西在哪里,他怎么知道?"一听得那声音,我心中突然一动,先不睁开眼来,静以待变。因为我认出那正是郑保云的声音──听来有点乾涩生硬的原因,是由于他丧失了说话的机能相当长期,这时才恢复不久。
在他的话之后,有一阵窃窃私议声,讲的是甚么话,我听不懂,接着,一个声音道:"甚么叫'你们要的东西'?是我们要的东西。"那声音在"你们"和"我们"这两个词上,特地加强了语气。
我立时回想郑保云刚才的那句话,心中有点吃惊。那分明是发话的人在纠正郑保云的话。郑保云的话,不把发话的人当同类,但发话的人却纠正了这一点。那么,发话者的身分,就再明白不过,他是"那些人",是郑天禄的同类。郑保云有一半他们的血统,他们要把郑保云当自己人,而郑保云显然还未曾习惯,或者是他故意在抗拒。
整段形容,听起来像是十分复杂,但实际上,却十分简单。
那些人是外星人,郑保云的血统,一半外星,一半地球。外星人要他向外星认同,但是郑保云却不想那样做。
很简单,可是牵涉到了外星和地球两种血统,也可以说十分复杂。
我真想把眼睛略微睁开一些,看看那些外星人的样子,可是一来,怕被他们发觉我醒了,二则,也略有忌惮,万一我也被吓呆,事情就麻烦了。
郑保云的声音很不耐烦:"你们,我们,还不是一样,要找的东西我都没有见过,他当然不知道。"那发话者闷哼了一声:"不一样,你身体里流的血,是你父亲的血,是和我们一样的血,你的身体结构已开始变化,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们完全一样,你根本是我们的同类。"郑保云的声音听来像是在哀求:"别提了,别提了。"接着,他急速地喘起气来:"我……至少有一半……是地球人。"那发话者闷哼了一声:"地球人?落后的地球人不能给你甚么。"郑保云抗辩着:"给了我近三十年快乐的地球人的生命,给了我……"他声音越讲越低,终于无法再向下说去,自然是想不出一半地球人血统还给了他甚么值得夸耀的事。
听到这里,我也不禁暗叹了一声。
尽管郑保云这时在感情上还倾向地球人,可是,他那另一半外星人血统必然逐步会发挥其影响力,那也不能怪他,实在是地球人太不争气,没有甚么可以提出来说得响的。
我听到的对话,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是那已经证明我和费勒的假设,几乎完全是事实。
郑保云被他同族掳走,由于他不愿和同族在一起,所以他才向我求助,而我估计他会逐渐适应,看来也逐渐在成为事实。
一想到这里,我略动了一动,正待睁开眼来,忽然听郑保云发出一下惊呼:"天!别睁开眼。"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六、当年的事全然意外我愣了一愣,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掩向我的眼睛,那来得极突然,尽管我在听到了郑保云的一声惊呼之后,立时知道掩向我眼睛的手,一定是他的,而他不要我睁开眼,自然也是好意。可是在这样突然的情形下,我还是张开了眼睛。
一只手遮住了眼睛,睁开眼来之后,视线也只能从指缝中透出去,刹那之间,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甚么。
任何人,不妨都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然后再睁开眼来,从指缝中去看东西──那本来就使人看不清楚,若是看到的东西,根本不知是甚么的话,当然更难判断那是甚么。
当时,我的情形就是这样。
但是,虽然我说不出看到的是甚么,但总看到一些景象,形容一下那种景象,总可以的。
我看到的是若干和血一样红的物体,那种物体的全部形状如何,指缝中看出去,看不完全,我看到的只是局部,我看到那种耀目鲜红的物体,在摇晃着,略有人形,其中一个,在顶上部分还有闪亮的圆点;有一个,有同样的鲜红色的条状物,正在扭曲舞动,看来诡异莫名;而有一个,在舞动的条状物上,有一个圆形的东西,那东西……唉………那东西对我来说,倒一点也不陌生,对任何地球人来说,也绝不会陌生。
那是一个人头,一个眼耳口鼻,七窍齐全的人头。
可是那个人头,却在那条状物之上,摇摇晃晃,不掉下来,也不长在它应该长的脖子上,不知道它有甚么目的,也不知道它想干甚么。
而就是那个人头,当我视线透过指缝望向它的时候,头上面的一双眼睛,居然也正向我望来。
("头上面的一双眼睛"实在不是很有文采的语句,眼睛当然是在头上,变成了累赘的废话。可是那时候的情景,实在太诡异可怖,所以,当我提及那对眼睛时,无法不用那样的语句,来表示那个人头是如何特别。)它目光灼灼,和我对望了极短的时间,大约不会超过十分之一秒,但是那已足够使得我全身血液都为之凝结,整个人像是"轰"地一声响炸了开来──那种"轰"的一声响,是实在的感觉,我真的听到了一声巨响,发自我的身体之内。
另外还有一下巨喝声,起自我的身边,那是郑保云的声音:"闭上眼!"我全身僵硬,心中极愿意闭上眼,可是事实上却无法做得到。只觉得突然之间,眼前黑了一黑,不知是甚么东西,罩了上来,使我甚么也看不到。
再接着,我又听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声响,好像是有许多物体在作急速的移动。然后,觉出郑保云的手移开,那件衣服(我猜是)还罩在我的脸上,又过了一会,我全身从极度的麻木中,渐渐恢复了知觉,那情形一如冻僵了的肢体,在温度适中的情形下恢复知觉。
我直到这时,才全身震动了一下。
那一下震动,木来是一透过指缝,看到可怖诡异之极的景象时,立即就应该发生,可是当时由于惊骇太甚,至于全身僵硬,竟直到现在才能震动,当时的惊骇之甚,可想而知。
也就在这时,罩在脸上的衣服被挪开,我看到,房间里那种血红色的物体,尽皆不见,只有郑保云在我的眼前,定定地看着我。
木来,神秘失踪多日的郑保云,忽然在面前出现,已经足令人讶异的了。
可是在见过刚才那种可怖的情景之后,这时别说郑保云出现,就算郑天禄出现,又或者他们两人头上都长满了角,我也不会觉得甚么怪异了。
我张大口,喉间不可遏制地发出一种奇异的"咯咯"声──那是喉管(或者是气管)由于痉挛而发出来的声音,和青蛙求偶时发声的原理相同。同时,我清楚地感到口角有口水在淌出来,可是由于肌肉的僵硬,无法控制。我也知道,我的眼珠必然在向上翻这种神情,我并不陌生,在费勒被吓得昏厥,我就曾看见过。我也知道,我神智清醒,身体的僵硬不过是暂时的,我不至于像费勒或是那仆人那样。
可是这时,我的外形看来和他们无异,郑保云当然不知道我神智清醒,没有被吓昏过去,所以他神情惊骇之极,失声道:"天,卫斯理,你看到──"他只讲了半句,我的情形已大有好转,先是突然呼出了一口气,他也立时住口。
呼出了一口气之后,僵硬的下颚可以活动,虽然在活动之际,还伴着一阵剧痛,但总算已能把口闭上,不至于像白痴一样地口角流涎,自然,要讲话,还得等上一些时间。郑保云神色高兴:"你没有吓昏过去。"我努力点着头,同时,转动着眼珠,表示我神智消醒,只是身体的肌肉、神经,受不了极度的惊恐而呈现异常的反应,变得不听指挥。
但不论我怎么挤眉弄眼,我都无法向他表示我的谢意,因为若不是他伸手在我眼睛上遮了一遮,我看到的景象不是局部,而是全部的话,这时我会变成怎么样,实在连想也不敢想。
郑保云伸手在我的脸上轻拍了几下,转身走了开去。这时候,我实在需要有人陪在我的身边,哪怕是像郑保云那样的一半地球人也好。
可是我仍然不能说话,只是发出了一阵更响亮的"咯咯"声。郑保云像是明白我的意思,向我作了一个手势。
他急急走开去,我闭上眼睛,唯恐再有甚么异象出现,不多久,在一阵脚步声之后,我闻到了一阵酒香,睁开眼,郑保云拿着一杯酒来到了我的面前,托起我的头,把酒凑到唇前,我的口微张着,开始的时候,酒自动流进口去,等到若干酒再进口,酒精迅速地在血液中起作用之后,我才能喝下其余的酒。
然后,又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清了清喉咙,才说出了一个字来:"天。"郑保云有点愁眉苦脸,退开了一步坐下:"你……还是看到了?"我点头,颈骨仍然僵硬:"看到了一点点。他们……他们……"我本来想说"他们就是你的族类"的,可是立时又想起刚才看到的可怕情景,郑保云就在我面前,不论他体内发生了甚么变化,他外形看来和地球人无异,就算那是他的一种"变化",也很难和我刚才看到的情形归入一类,所以我说了一半,突然住口。
郑保云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想说而未曾说出来的是甚么,他突然尖叫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些怪物……当然不是我的同类,我……我和那堆怪物……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气咻咻地叫着,我不禁愕然,难道我的假设,并不是事实?
而在思绪的极度紊乱之中,我忽然又感到,他用"堆"字来称呼,"那堆怪物",实在再恰当也没有,因为我看到的那种鲜红色物体,数量颇多,真有一团团、一堆堆的感觉。
郑保云站了起来,跳着,挥着手,瞪着我:"看看清楚,我……我虽然已经完全接受了父系血统的遗传……"他的双手,自然而然,交叉着护向腹部,又继续着:"但是外形和……母系遗传一样,不说穿,谁也看不出来。"他喘了几口气,再重复了一遍:"不说穿,谁也看不出来。"我看出他十分关心这一点,而他突然出现,那是我拨开一切迷雾的最佳保证,我真怕他突然消失,是以连连点头:"对,一点也看不出。"郑保云望着我,颇有疑惑之色,忽然道:"既然一点也看不出,你望着我的眼光,为甚么古里古怪?"我忙道:"古怪吗?没有啊,是……因为刚才害怕,不免有点异样。"我急忙解释着,郑保云没有再说甚么,长叹了一声,双手掩住了脸片刻,把他自书房中取来的那瓶酒打开,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
我那时已完全从极度的惊恐中恢复过来了,要发问题的话,相信讲话的速度之快,每秒钟可以达到十二个字,但是我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问起才好,我只是向他伸出手来:"老朋友,恭喜你从患病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已经尽量选用温和的、避免刺激他的字眼在说话,可是他真是敏感,向我瞪了一眼:"你干甚么?想试试我是甚么样的怪物?我没有甚么怪,握手就握手,谁怕你?"他说了那一大串话之后,才伸手出来,弄得我不知是和他握手好,还是不和他握好。他却一下子就握紧了我的手,用力摇着,然后,他神情悲哀地望着我,叫着我的名字:"卫斯理,我……想不到……父系血统的遗传……"郑保云苦笑着,松开了手,在自己的肚子上,用力拍打了几下。
他拍打肚子时发出的声音,完全是拍在坚硬物体上所发出的声音。
他这样子做,不禁令我感动之极。
他是外星混血儿,有着一半外星人的血统,那是他心中最忌讳的一件事,不但怕人知道,怕人提起,只怕他自己连想也不敢想,他会因之而成为不可药救的疯子,现在他对于这一点,依然敏感而紧张。
可是他却在我面前那样做──他可以全然不必那样做,我的好奇心再强烈,也不会白痴到去摸他的肚子。可是他却那样做,这表示了他对我的无比信任,表示了我在他心目中朋友的地位,表示他和我之间,绝不会再有任何秘密。
我激动得不知说甚么才好,郑保云望着我,又道:"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我点头:"是,你的血液也承受了父系血统的遗传,地球人若是有你那么多白血球,早已死了,可是在你体内,却使你几乎可以抵御任何种类细菌的袭击。"郑保云看来并不为自己"高人一等"而欢喜,他扬起手来:"我们是朋友。"我立时道:"当然是,一听说你要见我,我立刻就来,你行事为甚么那么神秘?"郑保云长叹一声:"说来话长──事情,坏在费勒这个年轻医生手里。"我大是讶异:"他?"郑保云皱着眉:"或许不能怪他,但如果他不是自作聪明,不去找你,却弄了三个人来假扮你,耽搁了一个月的时间,一切可能不同。"我给他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因为一切来龙去脉,我一无所知,自然也无法明白他何以这样说。他又叹了一声:"我……在看了那小簿子中的记载之后……变成了疯子,当时……"我忙道:"是啊,当时我也在。"自从他看了小簿子,并且吞下了那小簿子,成了疯子之后,我便对整件事一无了解。本来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他既然肯从他父亲留下的那本小簿子说起,自然再好也没有。因为郑天禄是不是外星人,唯有那本小簿子中的记载,才能提供确凿的证据。
郑保云低下头去一会:"卫斯理,很对不起,当时,我没有让你一起看小簿子所记载的内容。"他说得十分郑重,我为了使气氛轻松些,故意道:"是啊,后来你又疯了,这个谜鲠在我心头,令我这些年来,食不知味,寝不安枕。"郑保云笑了起来:"少胡说八道,你凭判断,也可以知道我父亲是外星人。"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虽然他对我表示了极度的信任,使我十分感动,但这一类敏感的话题,还是让他自己去说的好。
郑保云无意识地抬头向天上看了一眼:"他来自天龙星座的一颗四等星,天龙星座在大熊座和小熊座之间,武仙座之北,仙天座之西──"我忙道:"不必去研究它正确的位置,那有甚么意义?"对我来说,不论是甚么星座中的一颗甚么星,全是一样的,所以我听郑保云说得那么详细,就自然而然,打断了他的话头。
可是我却忽视了一点。
郑保云以十分错愕的神情望着我:"甚么意义?意义重大之极,我父亲从那里来,这……这……我也是那里的人,那颗对你来说……没有意义的星,是我的根,是我生命之源。"他说得渐渐激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一时之间,未曾想到这一点。"郑保云还喘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了下来:"当时我成了疯子,你一定以为我是知道了自己有一半外星血统,受不了刺激所造成的了?"我不禁大吃一惊,这是毫无疑问之事,难道在那么简单的事实之中,还会有甚么曲折么?我道:"当然是,很高兴你现在……好像……似乎……并不是很在乎这一点。"郑保云笑了起来:"少转弯抹角,即使在当时,我自然紧张,虽突然知道自己有一半是外星人,都不会好受,但也决计不至于昏过去。"我指着他,讶异莫名,说不出话。
郑保云道:"我父亲说,最好我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但是他知道那不可能──"我加了一句:"当然,你身体结构会起变化,你迟早会知道。"郑保云望了我片刻,摇着头:"卫斯理,你这个人,多少年都不会变,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一下子就妄作结论,多年之前在船上,以为我虐待老人,现在,又在作不知所云的假设。"听得他这样指责我,两句粗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说他身体会起变化,那有甚么不对?他的身体已经起变化了,不然,肚子上怎么会有骨头?
郑保云却还在一本正经的发表:"而你的猜测、假设,全都自以为是,似是而非,十之八九,都──"我忍无可忍,大声道:"你不是受刺激而成了疯子,难道是高兴过头成了疯子的?"郑保云笑了起来:"你别生气,我是自己选择成为疯子的。"我愣了一愣,一时之间,甚至想不通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郑保云神气起来:"是不是?事实的真相,和猜想大不相同,那也不能怪你,你只不过特别喜欢假设,事实上,世上所有假设,都不可能符合事实。"我气极反笑:"好,你愿意做疯子,有甚么办法可以说疯就疯?"郑保云伸手直指到我的面前:"所以你就要少作假设,多听我说。"在那一霎间,我真有把他那只手指一口咬断的冲动。可是听他说得那么有把握,也只好忍住了气,听他说下去,再慢慢对付。
郑保云有点狡猾地笑了一下:"小簿子中,是我父亲的留言,他一开始就说他是外星人,来自……天龙星座,又说再也想不到他会和一个地球女性有了孩子,虽然他在'娶妻'时经过详细的观察,认为我母亲最可能成孕,但机会也不过千万分之一。"我冷冷地道:"恭喜恭喜。"我的语气中,自然没有甚么敬意的成分在,郑保云也不在乎:"他表示,最希望我可以安安稳稳做一辈子地球人,但事实上不可能──"我口唇掀动了一下,但没有出声。
郑保云作了一个手势:"因为他──我父亲的身分有点特别,他在他自己的星球,是一个极不受欢迎的人,他没有说为甚么,只是说,他的同类只有极少数站在他一边,其余的,都会尽一切可能,在茫茫宇宙之中找寻他,找不到他,也会找他的后代,所以我想躲过去,几乎绝无可能。"我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若在平时,我一定又有了假设和猜测,会说:"所以你装疯,躲在疯人院"之类的话。
可是刚才,他才那样抢白过我,我自然不会再说甚么,只是闷哼了一声。
而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不禁脸红,庆幸自己幸好没有那样说,因为事实又是我全然想像不到的,不论我作甚么假设,都与事实不符。
(是不是那真是我最大的毛病?我真的太喜欢作假设,妄作结论?)他继续道:"我大可以成为出类拔萃的地球人,但要对付要找寻我的外星人,我却远远不如,所以我父亲要我自己选择:做为地球人,还是做为外星人。"我先拿起酒瓶来,大口喝了三口,再问:"请你说明白一些,我听不懂。"郑保云道:"我的血统,父系是外星人,母系是地球人,一半一半。"我用力点头,不敢再作任何假设。郑保云摊手:"我可以随便选择,继续完全像地球人,还是逐步转变为外星人,身体结构,包括脑部结构的转变。"我仍然不明白,郑保云叹了一声:"这有点超乎你想像能方之外──"我没好气:"对,我是一个毫无想像力的人,所以请你说详细一点。"郑保云用力一挥手:"小簿子中记述着可供我选择的法子,由于脑结构的不同,如果我维持地球人的形态,在智力上永远及不上外星人,就难以应付必然来到的外星人的搜寻。"我睁大了眼:"方法是──"郑保云点头:"好现象,你不再胡乱作假设了──方法是,把小簿子一页一页撕下来吞下去。"我怒道:"开玩笑?"郑保云摇头:"绝不是开玩笑,'纸张'不是普通的纸,是特制的一种……物质──你不懂的,吞服之后,能使我体内潜在的外星血统遗传彰显,改造我整个身体结构,在若干年中完全完成。在这个过程中,我脑部活动暂时停上,看来就像疯子一样。"我听得目定口呆。
那实在不能怪我的假设和事实不符──事实竟是如此怪诞不可思议,谁能料得中?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身体结构改变完成,你也自然醒了?"我小心翼翼问出来,唯恐又被他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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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七、"野性的呼唤"
郑保云居然点了点头,我不禁神气起来,"哼"地一声:"你已完全是外星人,照你说,外星人比地球人知识能力高不知多少,你还何必向我这个地球人求助?也怪我不知内情,居然不自量力,千里赴援。"郑保云笑着:"自然有原因,最简单的理由是:你是我的朋友,是我在地球上,在整个字宙中唯一的朋友。"他这两句话,倒十分中听,他虽然在身体结构上成了外星人,但却没有到过外星,自然只有我一个朋友。
我点了点头:"当时,你想也没多想,就作了决定?"郑保云道:"当然考虑过,那是我一生之中最重大的决定。"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我在极短的时间中就有了决定,你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会面临那么重大的抉择。"我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叹了一声,由衷地道:"真不容易。"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人,要做决定选择做地球人还是外星人,这自然是他生命中最难决定的一件事,郑保云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决定,尽管有别的种种原因,但是我相信十分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体内始终有一半外星人的血统,起着重大的作用。
这时,我没有说出这一点来。
郑保云向我这个地球人解释着:"那本小簿子中,我父亲强烈暗示,我来日大难,不是地球人的智能可以应付,所以我才极不愿意……有了这样的决定,其实,我……宁愿当一个地球人。"对他这种解释,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你大可不必向我解释,我不很相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种话。任何人,都可以随己意做任何事,他所做的事,也都应该被视为出于他自己的意愿。"郑保云挥了一下手,苦笑了一下:"对,我不必向你解释,我选择了做外星人,并不等于背叛了地球人。"我哈哈大笑,他口说"不必解释",可是还在解释着。
我道:"别在这问题上钻牛角尖了,把你的遭遇继续说下去。"郑保云顿了一顿:"吞下了那些'纸张',立时发生了作用,我就甚么也不知道了。"我又叹了一声:"你真开心,甚么也不知道了。你当然不知道你突然之间成了疯子,乱到了甚么程度。令堂几乎请遍了全世界的僧尼道士神父牧师法师巫师神打大师茅山师傅,至少有上万人为你施过法,单是这纷乱,已经够瞧的了。"郑保云摊了摊手,表示这一切他都无法控制。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在那一霎间,我心头起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我想到,我和外星人打交道,自从蓝血人方天开始,有过许多种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经历,自然全是由于外星人个个不同之故,但若说有一份亲切惑的,除了郑保云之外,再没有第二个。
这是由于郑保云毕竟有一半是地球人的缘故?还是他的外形和地球人一样?还是由于他意识中,根本也愿意和地球人亲近?
不论原因是甚么,我们是朋友,而且友情还将一直持续下去,这一点,绝无疑问。别以为我在心头充满了疑点之际,不应该忽然想起了这种看来无关紧要的事,在以后事情的发展中,我这时得到的这个结论,起了极大的作用。
郑保云自然不知道我忽然想到了甚么,他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声,这时,我也开始集中精神,因为他要说到他清醒之后发生的事了。
郑保云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当时决定虽快,但实在曾经过剧烈的争战──"我一挥手,示意他不必再提当年的事,他勉强笑了一下:"我是突然醒转来的──当我脑部活动受抑制的那些年,身体结构的改变,逐部完成,终于大功告成,情形就像……就像……"他难以找到恰当的形容词,我接了口:"就像一个机器人,逐步装配完成了。"郑保云有点不同意,可是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可以说是。突然清醒之后,所有的记忆,一起涌了上来,我自己当然可以感到身体结构上的显着变化,可是脑组织的变化,却感觉不到,只觉得自己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似乎特别灵敏──"我插言道:"你竟能忍得住不立即出院,而且还继续装疯?"郑保云吸了一口气:"开始几天,我需要适应自己的新身分,继续在疯人院中是最好的办法,不会有人打扰一个疯了很多年的疯子,我可以静静地思索,几天之后,情形有了变化。"他说到这里,喝了一口酒,我也喝了一大口,"有了变化",自然是关键性的了。郑保云指着自己的头部:"大约是在三天之后,我就感到,不断有人在叫我,想和我联络,听起来,就像是……像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形容才好,但这一次,我却无法代拟,只好等他想出来。他迟疑了片刻:"有一些人,热中于无线电通说,利用通讯设备和世界各地从来也未曾见过面的人联络──"我点头:"是,这类人被称为'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他们的通讯网,不但遍及全地球,其至有的还接收到来自外太空的讯号,有的还收听到宇宙飞船上飞行员的交谈,你的情形是──"郑保云道:"我的情形就像是一个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忽然收听到了一种呼唤的讯号,但不知讯号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知道有人不断地在呼叫着自己,而且,呼唤的讯号一天比一天加强。"我不禁喃喃说了一句:"野性的呼唤。"我这句话说得声音极低,可是郑保云真的脑部活动极灵敏,他还是听见了,刹那之间,他脸色变得难看之极,而我也不知道如何才好。
我们俩对视着,空气也像是僵凝了一样。
我知道我是绝不应该这样说的,可是当时,听到他在那样讲,所有的事,前因后果加在一起,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并且不可遏制地脱口而出。
("野性的呼唤"是一篇著名的小说,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作品,它有一篇姐妹作:"雪虎",小说主角是一头有着一半狼血统的狗,在"雪虎"中,狗由野性变为驯服,但是在"野性的呼唤"中,狗因为忍受不住荒野中狼嗥声的引诱,而重回荒原,与狼为伍。)(郑保云自然也熟悉这两篇小说,小说中的狗有一半是狼,现实中的他,有一半是外星人。)(我想到了"野性的呼唤"是因为这一点,他一听之后,反应如此之强烈,自然也是由于这一点。)(狼的一半血统,压过了狗的一半血统。)(郑保云呢?)过了好一会,他先开始眨眼,我也开始眨眼,然后,各自不约而同,把手中的酒杯,向对方举了一下,尴尬僵凝的气氛消解,大家谁也不再提,他只管继续说下去:"开始时,真莫名其妙,可是几天下来,豁然开朗,突然明白了,呼唤讯号来自天龙星座,来自我……父亲的族人……"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有点神情勇敢地挺了挺身:"来自我的族人。"他这样讲,表示他心理上至少已摆脱了他身分上的困扰,我连连点头,表示支持。同时,我心中也不禁十分骇异:天龙星人,竟然有那么大的能力,可以通过脑部活动,直接接收到讯号,那显然比地球人要进步得多。
地球人接收外来讯号的方式,讯号必须转化为音波(可以听),必须转化为实体、文字或图形(可以看,可以触摸),而绝不能直接接收。
我反问了一句:"你如何回答呢?"
郑保云点头:"一连几天,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如何回答。原来,我对于自己的新的脑都功能不了解,所以才会有这个问题。"我更为骇异:"你……你是说……你只要脑中想回答,对方……就可以收到你回答的讯号?"郑保云立时点了点头。
我吸了一口气,这种沟通方法,自然先进无比,地球人对这种思想直接沟通法,一直心向往之,也有极少数人可以做到这一点,擅长"他心通"的人,如我曾见过的天池老人就是。
可是现在看来,这却是天龙星人普遍的能力。
郑保云既然有这样的能力,看来他又和"他的族人"取得了联络,那应该甚么问题也没有了,又何至于要狼狈到向我求助?
我想到了这一点,用责备的目光望向他,他苦笑了一下,道:"当我知道我的回答已被接收去之际,心中惊喜交集──"我又喃喃地道:"喜则有之,惊从何来?"郑保云提高了声音:"对于我的新身分不习惯,感到陌生,可以不?"我又低声道:"对不起,别介意。"郑保云作出了一个不屑和我这种人多争论的手势:"等到我收到的讯号,不止是呼叫,而是很复杂的……语言时,我才知道事情……实在复杂得超乎我的想像之外。"我扬了扬眉,表示了自己的疑惑。
郑保云道:"过程的细节我不说了,总之,我不断接到各种讯号,情形就像不断有人在身边,各说各的,向我在说话一样。"我点头表示明白,他又道:"首先听到的是几个人的话,我可以把他们归于我父亲的朋友……或是同党……伙伴……"从他迟疑的语气中,我也感到事情真的极其复杂,超乎我的想像之外,难怪他指责我好作假设,接触不到事实。
"我不知道有多少个,总之,他们对我讲的话,表示很高兴我成了同类,同时也告诫我,千万不能乱把自己所想的一切都"发射"出去。
"可是,他们的警告,已经太迟了,我新的脑组织,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装置,我不知如何控制使用,我许许多多想法,早已"发射"出去了。当然,现在我知道如何控制,自己所想的,可以给别人知道,也可以完全不给人知道。"我屏住了气息,想稍微压制一下剧烈的心跳,可是却无法做得到。我的震惊,自然是来自天龙星人这种异常的本领。
我声音十分虚弱地问了一句:"这种……思想上的直接沟通,难道竟不受距离的限制?"郑保云不经意地回答:"如果在同一个星体上,哪有甚么距离的限制。"他是回答得不经意,我的震惊程度也越甚,同时,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责怪我这个地球人真是又土又笨,他是外星人,"距离"这个概念,对他来说,是星体和星体之间的差别,而对地球人来说,距离至多是亚洲和非洲之间的差别,观念大不相同,难怪他会对这个问题不重视。
另一点便我心惊的原因是:他那样说法,等于间接在告诉我,有他的"族人"在地球上。在这时,我感到不必对这个半外星人太倾心结交,所以我把这种吃惊藏在心中,没有显露出来,他看来也并未觉察。
他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不清楚父亲的同伴一共有多少人,他们渐渐告诉我,他们当年,离开天龙星来到地球,是由于对天龙星的背叛──我问过,他们说我不会明白那是一种甚么样情况的背叛,总之,他们这几个人的行为,不容于天龙星人就是了。"我要集中精神,才能听得懂他的话,因为他所叙述的事,复杂程度不但出乎意料之外,而且超乎我的理解程度之外。
我看到郑保云有忧郁的神情,就向他分析:"令尊的行为,如果只是不容于绝大多数人,那不一定是背叛。地球人历史上,有许多伟人都是当时不容于大多数人,如以拯救人类为己任的耶稣基督,如科学先驱哥白尼,数不胜数。"郑保云对于我这个分析,满意之极,他的愁容,显然是由于害怕他父亲有过甚么不名举的行为而生,我的话开解了他的忧虑。因为他父亲在这方面,并没有向他说甚么,那些族人,又未曾向他详细解释。
他呆了一会,又道:"那几个人说,他们的处境不是很好,一点也不敢活动,因为天龙星还在找他们,要算当年他们……背叛……离开的帐。我问他们在哪里,他们不肯讲,说还不到时候,他们又警告我,不但天龙星人会来找我,还有一个星球上的高级生物,他们称之为'红人'的,更会来找我,因为我父亲在经过'红人'的星球时,曾欺骗了他们,偷走了他们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多少年来,红人一直在寻找那件东西。"郑保云越说越玄,我听得像是整个人悬在空中,身子有飘浮之感,双脚明明踏在实地上,却无法令自己有实在可靠之感。
因为,听他这样讲,似乎星际战争已经爆发,而地球则不幸成为战常郑保云看出我神色有异,望向我:"听来很无稽?"我忙道:"不,不,我完全可以想像。那……红人……就是我……看到的那种鲜红色的东西?他们的样子……不怎么雅观。"郑保云打了一个冷战:"甚么不怎么雅观,简直可怖绝伦,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差一点没吓昏过去,他们的……联系身体和头部的部位……"我道:"颈子。"郑保云闷哼了一声:"应该是颈子,他们的颈子又细又长,又是鲜红色……"我不必郑保云多加形容,因为我见到过,又细又长鲜红色的条状物的一端,是一颗人头,那情状之诡异,无以复加,我喘着气:"他们的头都,倒和……我们大同小异。"郑保云吁了一口气:"这才要命,在一个细长条状物之上是一颗人头,若是甚么别的奇形怪状东西,反倒不会叫人那么害怕。"这倒是真的,正因为人头是十分熟悉的东西,忽然长在那么可怕的部位上,自然更看得人心惊肉跳。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不必再去讨论"红人"的外形,请他继续说下去。
他搓了搓手:"他们警告我,说我如今脑部活动所发射的能量,如果控制失宜,随时会被截到,而由此知道我在甚么地方,要找我父亲的人,会来找我,他们不会相信我父亲已死,要在我身上找出他们要的东西来。"我又插了一句口:"你和他们,可以直接交谈?"郑保云想了一想:"类似交谈。"我忙道:"你没有乘机问一下:为甚么你父亲死了三年,尸体还会动?又为何流出了一滴液体之后,尸体就迅速腐烂了?"郑保云"哼"了一声:"我要问的事太多,我父亲早已死了,还问这作甚么?我花了很多时间追问父亲当年的行为,但不得要领。在同时,我又收到了天龙星人的讯号,我已被他们发现了,天龙星人……天龙星人……"他重复了几次"天龙星人",神情很苦涩,我也不禁心头怦怦乱跳。
天龙星人是他的族人,郑天禄,他的父亲,就是天龙星人,他在提起天龙星人之际,应该大感亲切才是,何以竟会吞吞吐吐?
我自然也立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因为郑天禄当年,曾有不能见容于天龙星人的行为,郑保云甚至使用了"背叛"这样的字眼,假设在天龙星人的心目中郑天禄是叛徒,那么郑保云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也不会好,郑保云不但是叛徒之子,而且还有一半地球人血统。
这种尴尬的关系,郑保云想和天龙星人亲近,也难以实现。而这种情形,当年郑保云在决定选择做天龙星人之际,只怕也没有想到过。
我又进一步想到,郑天禄实在非常想郑保云做天龙星人(希望儿子像自己,看来不单是地球人的人之常情,而且是天龙星人的人之常情)。所以他才在小簿子上,对自己曾做过些甚么含糊其词,他是怕说得太清楚了,郑保云明白了日后的尴尬处境,会选择继续做地球人。
那时,我真有想哈哈大笑之感,因为郑保云在身体组织转变为天龙星人之后,很有点不可一世之态,却不料他处境如此尴尬。
不过我当然未曾笑出来,我多少懂得些人际关系,地球人对地球人也好,地球人对外星人也好,对半外星人也好,总有一定的准则;这时如果我大笑起来,再对大笑的原因加以解释的话,那郑保云非和我翻脸不可。
郑保云心事重重,并没有注意我有一刹那神情古怪,他道:"天龙星人的话毫不友善,十分凶恶,使我感到事态严重,幸好一时之间,不知道我在何处,因为我的脑讯号不是十分熟练,也十分微弱之故。但那些话,已使我知道,万一我被……自己族人发现的话,下场一定极其可怕。"他说到这里,抬头向我望来,我同情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表示对他这种处境的了解。他长叹一声:"变了天龙星人,反倒害怕起族人来了。"我安慰他:"你可以解释明白,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郑保云缓缓道:"也许……来自那一方面的压力越来越重,我知道迟早会被发现,想来想去,只有你是我的朋友,可以帮助我,所以──"所以他就提出来要见我。
当他提出要见我时,不但不是疯子,而且早已变成了天龙星人,思想敏锐无比,智慧超群,那是费勒医生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我低叹了一声,他又道:"费勒这笨蛋,却一直以为我还是疯子,拖了一个月,才把你找来。"我提出了心中老大的疑惑:"你见了我,为甚么不痛痛快快告诉我一切呢?"郑保云苦笑一下:"那时,红人已经找到我了。"我一愣:"我在病房中,没有看到……有甚么人。"我在这样讲的时候,声音也不是十分肯定,因为我至少知道,"红人"有在刹那间来去自如的本领。费勒被吓得痴呆,自然是由于突然看到了"红人"的缘故。
(若干时日之后,费勒清醒了,他说,当他凑向门上的小窗子向内张望时,恰好一个红人伸长细条状的颈,把头也伸向小窗子,他和红人诡异绝伦的脸相对,鼻尖几乎碰在一起。)(在那样情形下,他没有被当场吓死,大不容易。)郑保云叹着:"红人的本事极大,随时可以变形,而且动作极快,他们看来身体也很大,可是却能在极小的空隙中通过去,连他们的头部,都……会变得和纸一样保"外星生物的形态如何,本来就难以想像。但是想像出来的形态再怪是一回事,实际上见过,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半外星人郑保云说起来,也神情骇然。
我明白了:"所以你行动才这样秘密,那求救布片,是你早准备好的?"郑保云点头:"可是你却不了解,唉,红人找到我已经两天,我一直在他们面前装疯,他们用尽方法试探我,我都没有露破绽,你一来,我的行动被他们发现,当时有三个红人在病房的窗外窥视,瞒不过他们,而你又没有立即想到救我的方法──"我摊手:"别说那时想不到,就算想到了,我又有甚么能力?"郑保云忙道:"我不是怪你,你的确没有办法,我装疯装不下去,就被他们带走了,带到了他们的飞船之中,他们倒也不很凶恶,只是坚决要我交出当年被我父亲拐走的东西来。"我吸了一口气,事情更明朗了,"红人"向郑保云要"那个东西",郑保云交不出来,"红人"就带郑保云来到旧宅,一连三晚,到处搜寻。这就是旧宅"闹鬼"的由来,终于惊动了我,一直到现在,我和郑保云单独相对──看来"红人"性子相当和平,并没有对我和郑保云造成甚么伤害,而且还肯悄然离去,不再继续吓人。
郑保云压低了声音:"他们的样子虽然可怕,但性子却相当和顺,而且……还很笨……听他们说,给我父亲骗走的那东西,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既然那么重要还会给人骗走,可知他们的智力大有问题。"我有点啼笑皆非:"那或许是由于天龙星人行骗的本领特别大?"郑保云闷哼了一声,没有和我争论。我又问:"那东西……究竟是甚么?"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八、奇异红人郑保云闷哼了一声:"红人有点鬼头鬼脑,不肯说,只是说找到了,他们自然会知道,他们甚至想在你身上追问出那东西的下落来。"我也闷哼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一点:"奇怪,他为甚么不向你父亲的同类处去找线索?我的意思是,令尊有几个同党在地球上,大可去找他们,比这样乱找有用得多了。"我这样说很合情理,可是刹那之间,郑保云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半晌不说话,才叹了一声:"红人找不到他们,天龙星人也找不到他们,我……也找不到他们。"我对他的神态有点疑惑,他作个手势,像是有话要说,又难以启口,犹豫了好一会:"我必须找到他们,不然,就不知道他们……包括我父亲,做了些甚么,才构成了对天龙星的背叛。"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郑保云来说,这件事重要之至,若是不弄清楚这件事,他不但只有一半是天龙星人,而且还是天龙星的叛徒。
但对我来说,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为了在地球上长期匿居着若干天龙星的叛徒而吃惊。不过想想天龙星人可以来去自如,"红人"也可以来去自如,更不知有多少别的外星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夹在地球人中间生活,或是在地球隐蔽角落中活动,似乎也不算甚么,在整个宇宙中,地球根本是一个不设防的星体,只要有本事,只要能适应地球环境,看来,任何星体上的人,都可以在地球上肆意活动。
我叹了一声:"那些红人,样子……虽然古怪,可是生性倒还和平。"郑保云忙道:"不但和平,而且很好说话──"他压低了声音:"有点笨,我几句话,就说得他们暂时离去,好让我和你单独相处。]我挥着手:"暂时离去,那可不是办法,他们要找那东西,一定不肯放过你。"郑保云皱起了眉:"麻烦就在这里,我实在无法和他们缠夹下去,必须尽快摆脱他们,好去找我父亲的同伴。"我望着他,他在那样讲的时候,神情显示他已经有了摆脱红人的办法。
他又强调:"我必须摆脱他们,他们若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我任何行动都变成公开,因为天龙星人可以很容易通过跟踪他们而跟踪我。"我"啊"地一声:"跟踪你,天龙星人也就可以通过你,找到叛徒。"郑保云对"叛徒"这个称呼,可能大有反感,可是他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神情异样地点了点头:"所以,我把红人交给你来对付。"我愣了一楞,再也想不到他会说出那样的话。
郑保云这乌龟,他明知做下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接下来,在讲话的时候,目光不敢正视我,声音也有点结结巴巴:"我……对他们说,你全然不知道那东西的下落,那是故意的……"可怜我一直到这时候,还未曾知道已被他出卖了,应道:"何必故意说?我根本就不知道。"郑保云吸了一口气:"我在口中说着你不知道,但是脑中在想:你知道得比我多,那东西在甚么地方,只有……你才……知道。"我仍然不明白,笑了起来:"你这不是开玩笑吗,那东西,我──"我只讲到这里,刹那之间,心中一亮,想起了他曾对我说过,他脑波发射的能量极强,可以给别人接收到。天龙星人能接收他的脑电波,红人也能,那么,他的行为,等于是在告诉红人,只有我才知道那东西的下落。
而且,我也立即知道了他这样做的用意,好让红人缠住我,他就可以摆脱红人,去寻找他父亲的同党。
我更可以进一步肯定:自从他一清醒,知悉了一切之后,阴谋诡计便已在他心中完成,他要见我,就是阴谋的第一步。
我在极短的时间中明白了一切,刹那之间,气血翻涌,郑保云在这当口,还向我偷看了一眼,多半是看到了我气色不善(事后他说我"目露凶光"),所以他连忙站起,连连后退。
我霍然站起,用尽了全身气力,化为愤怒万分的声音:"你这该死的杂种!"他面色煞白,和我的满面通红恰成对比:"卫斯理,本来我还有点歉意,还准备感谢你,可是你这样骂我,一切全扯平了。"我知道刚才那一下怒骂,对郑保云来说,实在是太严重了一些。可是我怒意仍然在上扬,顺手抄起一张椅子来,向他兜头兜脑砸了过去,同时厉声骂:"谁要你感谢?你从头到尾在利用我,你这──"他不等我再骂出来,伸手格开了椅子,突然叫出来:"我有甚么办法?只有你是我的朋友。"我愣了一愣,没有再骂下去,他急速喘着气:"只有你,才能帮我。"我用方一顿足,又把顺手可以抓到的东西摔坏了不少,以宣泄心头的怒意:"你可以公开对我说,不必行阴谋诡计。"郑保云仍在喘气:"你肯答应帮忙,也没有用,我必须用计使红人相信你才知道那东西在哪里,不然他们不肯放过我。"听得郑保云那样说,想起一瞥之间,那种红人可怖的样子,我真是浑身发抖,也不知是害怕,是愤怒,盯着郑保云,心中在搜寻着可有比"杂种"两字更能伤害他的话。
他这时,已全然具有天龙星人的智慧,果然非比寻常,显然已看穿了我的心意,双手乱摇:"别再想甚么话来骂我,刚才……那已经太过分了。"我苦笑了一下,冷静了下来,立时想到切身的问题,他把我出卖给那些"红人",红人不会放过我,要在我身上逼问出"那东西"的下落来,我多少该知道如何应付他们才好。
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由自主喘着气:"我该如何应付那堆红色怪物?"郑保云道:"随便你,你会发现他们很好应付……比天龙星人容易对付得多──"我闷哼了一声:"我看宇宙生物之中,最诡秘奸诈的,就是天龙星人。"郑保云苦笑着,并不辩护:"而且他们的样子,看惯了,也不……怎么样,他们有好些长处……你若能和他们长期相处,可以得到很多好处。"我有一连串的粗话要骂他,可是这时显然时机不当,有更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你准备在甚么时候让红人知道你是在故意骗他们?"郑保云真正是杂种,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竟然道:"在适当的时候。"我给他的话气得几乎窒息,他急急地道:"他们快来了,你放心,不会害你,我对他们说,我会尽量劝你把所知的说出来,你要和他们合作。"我一口气缓不过来,在郑保云急急说话之际,没能打断他的话头,而等我可以扬声痛斥时,他却已转身,疾奔到窗口。
书房的建筑格式十分古旧,窗子上,镶的是木条排成图案的窗棂,他一纵身,哗啦一声响,撞碎了木格,人已向外翻了出去。
我急忙也扑向窗口,想把他拉回来,多少让他吃点苦头,可是我才向前一扑,就在那个窗口,红影一闪,七、八个鲜红色的人头,倏然伸进来。
那种鲜红色的人头,连在一根又细又长又柔软的长条形物体上──情形有点像"红鹤",但比红鹤的颈更长更细,而且,连结着的是人头,不是鸟头。
我立时收住势子,那七、八个红人头,还是几乎碰上了我,我面上可以感到他们喷出来的灼热的气息──这样的怪物,居然也和人一样,呼吸着同样的气体,真有点不可思议。
那七、八个红人头,也停止了前进(看来他们的颈子,可以随心所欲地伸长),个个目光灼灼,望定了我,我心跳得要破胸而出,连吸了几口气,心知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除了照郑保云所说,凭自己的机智去应付之外,难道还可以希望这王八蛋会回来帮我不成?
我不知道那些红人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和地球人相同,只好假定他们暂时对我不会有甚么恶意,我勉力在自己脸上挤出笑容来(一定难看之极),又喘了几下,才道:"各位……听得懂我的话?"我一开口,那七、八个红人头眼珠转动着(他们的眼珠眼白,全是红色的,只不过深浅程度不同,当这样颜色的眼珠在转动时,真是诡异绝伦)!要不是我久已知道外星人的形态,一定匪夷所思,真非昏过去不可。
他们像是互相之间在交换意见,不但发出一连串叽咕的声音,而且还有一种不可想像的粗野动作:他们那种细而长的颈子,竟然晃动着,互相交缠在一起。
在那时候,我在极度的骇然中,忽然有了十分滑稽的念头:要是把这些细长的颈子当成绳子一样,抓了来打成死结,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解得开?
他们"商议"了一阵,其中一个红人头的颈子脱离了和其他颈子的纠缠,一下子直伸到我面前来,居然口吐人言:"听得懂。"那红人头离得我极近,我伸出手,想推开它,可是又不敢碰到它,只好作势推了推,不好意思地道:"那好极了,我们可以沟通,不过……讲话时,距离不必那么近。"那红人头不但口吐人言,而且,居然格格笑了几下。(我当时自然而然的用"口吐人言"来形容那红人头讲话时给我的感受,后来,就在这四个字上,有了不少的联想,相当有趣,容后补叙。)我给他笑得毛发直竖──凭良心说,笑声本身并不可怖,不过眼前的情景实在太诡异,随着他的笑声,他并没有后退的意思,其余几个红人头反倒也向前伸来(我已有足够的镇定,仔细数了数,一共是九个红人)。
不但他们的头在向前伸,他们的身子也从窗子中挤了进来,动作十分快,一闪,就进了窗子,看起来,身子是被他们细长的颈子拉进来的,他们的身子,也说不上是甚么形状,只是一堆,连哪一个头连结着哪一个身子都弄不清,就是那么一堆。
我记得郑保云说过,红人的身子,可以作任何形状的改变,连他们的头部,也可以从窗缝中穿来穿去,那么,身体看来形状怪一点,似乎在礼貌上,也不应该现出大惊小怪的神情?
我再度勉力镇定心神,而且略有成绩,居然一开口,面不红,气不喘:"能为各位效劳?"那口吐人言的红人头,目光灼灼的(目光虽然无形,但一和他目光相对,感到他目光也是红色)盯着我:"那天龙星人,他说,不,我们知道,那东西在哪里,你知道,告诉我们。"我忙道:"那天龙星人,名字叫郑保云,他其实只是半个天龙星人──各位是甚么时候来到地球的?是不是有意在广大地球人面前亮亮相?作一次全世界电视转播,让地球人认识一下外星朋友?地球人常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说到后来,根本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甚么,胡言乱语的程度,还在温宝裕之上,目的只是想拖延时间,思索对策。
而当我讲了足有五分钟之后,我发现郑保云对红人的评语十分正确,红人的智慧如何。我不敢下断论,但他们应付胡说八道的本领,远在地球人和天龙星人之下。他们竟然十分用心地听着,我一面说,那个会说人话的就一面在发出古怪的声音,听来是在作"即时翻译",直到我胡言乱语告一个段落,那红人头才道:"不必了,地球人的外形和我们不同,而且,地球人天生有十分狭窄的仇视心理,会把外来的人当敌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只怕不是真心话。"我给那红人头的这一番话,说得有点脸红。而这时,我肯定他们样子虽怪,但是性格和平。样子怪,那是相对的,在他们看来,地球人何尝不怪?
所以,我在想了一想之后,十分诚恳地道:"你们要找的东西,对你们十分重要?"那红人头立时道:"重要极了,唉,那天龙星人……真坏,他骗了我们,而那东西,对他……对他来说,又没有甚么用处……"另外两个红人,对那红人的话好像不表同意,嘀咕了几句,红人之间起了一番小小争执,红人头才道:"对天龙星来说,有用。"我看出他们对这个问题十分重视,好奇心大炽:"有甚么用?"几个红人却一起摇头,他们摇头的样子极其骇人,不过我已见怪不怪,连呼吸也和平时一样畅顺,并不感到特别害怕。
(才见到陌生现象,总难免害怕,这是人对陌生现象有排斥的天性。但人毕竟有智慧,可以判断陌生现象是不是会造成危害。若是连这种判断能力也丧失,只是一味排斥,那才可悲之至。)红人一面摇头,一面还不断眨着眼,却又不说甚么,我再问:"不能说?"红人用头部的动作来表示心意,竟然和绝大多数地球人一样,一听我这样说,又连连点头。
这时,我不但肯定他们生性平和,而且十分老实,我不忍再戏弄他们:"其实,我真的不知你们要的东西在甚么地方──"那红人头道:"不,你知道。"我苦笑了一下,他们中了郑保云的奸计,一时之间,也难以令他们明白,这时我倒真的想帮他们找出那东西来,想了一想,我道:"在郑保云出事后,我帮忙整理过郑家的遗物,郑天禄藏东西的本事很大,郑天禄就是那个天龙星人,骗了你们东西的那个,所以,如果你们至少告诉我那东西的形状大小,要是我凑巧见过,就可以告诉你们东西在哪里。"那九个红人又商议了一会(发出怪声,细长的颈交缠在一起),那红人头才道:"能请你到我们的飞船上去一下?"我大感兴趣,但还是说:"有必要?"红人头道:"有,那东西的形状,我无法形容,要请你去看看。"我迟疑了一下:"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当日你们怎样把郑保云从'病房'中弄走,也用同样的方法把我弄走。"那九个红人,一起发出了听来十分诡异的"咕咕"笑声,其中一个突然扬起手来──在这里,要略作说明。
红人的形体古怪之极,当他们的头和颈先伸进来时,实在没有余暇再去注意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身体看来像是鲜红色的,无以名状的一大堆,连谁是谁的也分不清,别说是四肢形状了,而且,看起来,他们也不像穿着衣服,他们那种红色的"皮肤"(假定是)看来又滑又坚韧,有一点像鲜红色的漆皮。
而这时,突然有一只鲜红色的手自一大堆红色的身体中冒了出来,我也无法知道它自何而来,属于哪一个红人所有。
手的形状倒和人手一般无二,甚至手指上,有着闪亮的、鲜红色的"指甲"。
那只鲜红色的手中,握着一个相当怪异的东西,形状犹如大型手电筒,也是红色的(红色对这种外星人,一定有十分独特的作用),向我扬来。我还未弄明白他们要干甚么,自那东西之中,突然射出一股红色的光芒来,或者应该说是一蓬红色光芒,将我全身罩祝我看出去,一切皆是红色。
大家都知道,穿了黑色的衣服,若是站在黑色的背景之前,就会错觉到"隐形"的效果。我望出去,一片鲜红色,眼前那九个红人,也等于一下消失不见了。他们可能还在,可能真的消失,我也无法深究,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我目定口呆。
我想讲甚么,但没有开口,只觉得有极为短暂的时间,像是有一些甚么事发生在我的身上,可是却又不痛不痒,根本甚么感觉也没有。
而那蓬红光,也一闪就消失,我发现自己已处身在另一个空间中,离开了郑家旧宅的书房。
那另一个空间并不大,触目皆是鲜红色──这种颜色,乍看自然夺目美丽,但是看久了,并不是十分舒服,对人眼睛来说,最舒服的是绿色,不是红色,尤其不是鲜红色。
我闭上眼睛片刻,设想刚才那一霎间发生了甚么事,在不得要领间,听到"格"的一声响,睁开眼来,眼前红光大盛,我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箱形的空间中,一边正被打开,我自然而然走出去,外面是一个相当大的空间,有好几十个红人,正发出一种"啪啪"的声响,像是地球人在发出鼓掌声。
一个红人在我面前──每个红人看来都一样,但是他一开口我知道他就是曾和我对话的那个,而看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装置之后,我也可以知道,如今,我己身在他们的飞船之中了。
我"嗖"地吸了一口气:"请问……怎么能……在一霎间就使我……进入你们的飞船?"那红人笑了一下,神情诡异:"不能告诉你。"我有点生气:"如果我坚持?"红人感到为难:"还是不说,因为……说了,你会极害怕。"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心中想:有甚么了不起,多半是刚才红光一罩,把我麻醉了过去,再把我搬到飞船来弄醒。
(当然后来我知道这极设想幼稚得可笑,也知道红人心地良善,因为在知道了真相之后,的确害怕到全身发抖。)当时我没有再问甚么,红人做事也很乾脆,那个和我一直在讲话的,领着我向前走。这时我才发现他们身体的结构比地球人进步──可以变形,至少,四肢平时可以缩起来,身体在那时只是球形,或是无可名状的一堆,但一伸出来,却又和地球人差不多。
来到了一座看来像是控制台一样的装置前,那红人向一个方形的东西指了一指,那东西的一个盖子打开,是一只小小的盒子,盒子中是一个形状十分奇特的事物,看起来像是一块烧了一半的炭,颜色竟然不是红色,而是一半红,一半黑(所以看来才会像是烧了一半的炭),虽有手掌般大小,也不知有甚么用。
我正想伸手去碰一碰那东西,可是手还没有扬起,那红人就迫不及待的把盖子盖上,而且睁大了眼睛,红色的眼珠中,居然充满了期待的目光,望着我。
我摇头:"真对不起,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样的东西,它……是甚么?"我话才一出口,不但在我面前的那红人发出了一下叹息声,至少还有五、六个红人在齐声叹息。显然我的话令他们极其失望,那同时也证明了这东西对他们重要之至。
在我面前的红人震动了一下,支持着他头部的颈子,像是在刹那间失去了支持力量,软垂了下来。
他们的模样虽然怪异之极,乍一见到,能把人吓疯,可是这时那种情形,却也使人知道他们心中十分焦切忧虑,悲伤得教人对他们寄以同情。
我也跟着叹了一声:"那东西……十分重要?"那红人点了点头:"是,重要之极,我们……我们……"他迟疑了好一会,又转动着头部,看来是在向别人征询意见。
在半分钟之后,他才道:"那东西,是我们生命之源,很难向你解释明白,你刚才看到的那一件,就是我们飞船上一百二十人的生命之源。"他说"很难向我解释明白",的确,我全然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口中的"生命之源"是甚么意思。看来他们科学进步,生命的形式也十分先进,怎会生命之源像一块烧了一半的炭?
我神情迷惘,一面想,一面问:"生命之源?是……说你们的生命……受这东西的控制?"那红人又犹豫了一下:"可以这样说,也不能这样说,你不会明白。"我闷哼一声:"我会明自,只要你肯说。"红人后退了一步:"请你再想一想,是不是曾见过这样的东西,它应该放在一只盒子中。"我仍然摇着头:"你们应该有十分先进的搜索仪器,难道也找不出来?"那红人叹了一声:"那东西会放射十分强烈的能量,事实上,就算距离极远,不用仪器,我们也可以感知到。"他说到这里,用鲜红的手指指着他的头部,他们的头上长着红色的头发,很服帖地贴在头皮上,由于他们全身都是红色,所以不是十分容易觉察到他们的头发。
我更是讶异,因为若是如此,他们更没有找不到那东西之理,有可能那东西早就叫郑天禄毁弃了。我正想提出这一点,那红人又道:"可是,如果用铜把那东西包藏起来,能力的发射就会受阻隔,我们就无法知道它在甚么地方。"我心中陡然一动:"包藏的铜……需要多厚?"红人像是看出我已想到了一些甚么,神情紧张:"不必太厚,有五公分也够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那时,我想到了在荷塘底部的暗窖中起出来的那只铜箱子。
在那只铜箱子中,郑天禄这个天龙星人,留下了要他后代、半天龙星半地球血统的郑保云作出选择的小簿子。郑保云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决定做天龙星人,接下来,就变疯,生理结构、脑组织发生变化,几年工夫,完全摆脱了地球人的形态,据他自称,"进化"成了天龙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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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九、生命之源
郑老太为了酬谢我,问我要甚么礼物,我就要了那只铜箱子,那箱子十分奇特,箱子看来不小,但几乎全是实心的,沉重无比,若是在其中包藏着那东西,绰绰有余。
那只铜箱子,一直在我住所的储物室中,现在当然还在,红人要找的东西,如果在铜箱子之中,那要取回来真是举手之劳。
可能由于我神情兴奋(更可能是他们有能力感应到我脑部活动因为兴奋而与平时不同),那红人的声音紧张之极:"你是不是想到了甚么?"我先作了一个手势,好几个红人一起凑过来,细长的颈子又缠在一起,我道:"你们怎么那样肯定这东西还在,而不是早已被天龙星人毁掉了?"那红人道:"不会,天龙星人很坏,他想利用那东西对付我们──"我顺口说了一句:"哦,对了,那东西是你们的'生命之源'。"在我面前的几个红人一听,一起静了下来,鲜红的眼珠骨碌乱转,神情诡异绝伦。我叹了一声:"你们要我帮忙,可是又不肯把一切详细告诉我,这样做法,只怕不是很对。"那红人和另外几个发出了一连串古怪的声音,"商讨"了片刻,才道:"好,我告诉你,懂不懂是你的事。我们的生命形式十分特别,和地球人……和别的星体上的人绝不相同。"我点头:"本来就是,每一个星体上的高级生物,必然有他自己独特的生命形式。"那红人顿了一顿:"我们的生命有一个重要的组成部份,必须定期依靠一种能量的补充──定期摄取这种能量,就像地球人……地球人……"他像是想举一个例子使我明白,我道:"像是地球人要定期摄取维生素?"红人先是愣了一愣,接着,笑了起来:"有点像,可是情形复杂得多,这种能量,由我们星球中的一种矿石所发射──就是你刚才看到过的那块。这种矿石,在我们星球十分普遍──"我大惑不解:"既然十分普遍,为甚么被天龙星人弄走了一块,要苦苦追寻?"那红人长叹一声:"复杂之处就在这里。我们自小摄取了矿石中放射出来的能量之后,就一直只能摄取这块矿石的能量,而无法摄取其他矿石的能量──虽然我们一直到如今,都无法了解为甚么会这样,因为每块矿石的成分完全一样,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奥秘,高级生物,不论生活在哪一个星体上,都无法了解自己生命的真正奥秘。"那红人一口气说到这里,我已听得人有一种虚虚荡荡之感,他说的话,我的确不是十分明白,但是他说得透彻,我可以凭自己的想像力去理解。
我想了一想:"凡是发射能量的矿物,能量自然不能永远不绝地发射,要是能量发射完了,那么──"红人道:"在能量发射完毕之后的……五十个地球年,得不到能量补充的人,就会死亡。"我用方眨着眼,这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生命形式,生命靠矿物的能量发射而维持。
然而想起来,也没有甚么特别,地球人的生命,不也是靠一种叫氧的气体来维持吗?在形式上,基本还是一样的,地球人无法明白自身的生命奥秘,红人也一样不能。
我愣呆了片刻,才又道:"一块矿石……可以成为许多人的生命之源?"红人点头:"在经过了长时期的进化之后,一块矿石,最适宜成为一百二十人的生命之源。这一百二十人,在一出生时,就已经编定成为一组,以后一直共同生活,生死与共,这是一种地球上没有的生命形式。"我对事情越来越明白了:"天龙星人骗走了其中一块矿石,到如今──"红人道:"已经快五十个地球年了。"我用力点头:"也就是说,要是再找不到那东西,就会有一百二十个红人……要死亡?"聚在我身前的红人,这时已有十七、八个之多,本来,他们由于我领悟力强,对他们那种独特的生命形式,居然弄得明白,都显得相当高兴,不但晃动着他们又细又长的颈子,而且不断发出叽咕叽咕的怪声,这时,陡然之间静了下来。
我知道说对了,而且,那一百二十人之死一定十分严重,不然,一个星体上,少了一百二十人,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
我吸了一口气:"这一百二十人之中,有对……你们来说,十分重要的人物在?"那红人闭上眼睛一会,才点了点头:"是,太重要了,那天龙星人,就是想利用这一点来控制他,进一步控制我们。可是他十分伟大,宁愿牺牲也不愿意我们受任何力量控制,许多年来,我们致力寻找那生命之源,但一直没有结果──"我"啊"地一声:"那是你们的首领。"众红人又静了下来,然后,一起叹息,我忍不住顿足:"你们也太笨了,既然是首领的'生命之源',怎么会教人轻易骗了去?"红人全都低下头去(他们当然不会"脸红"),那红人道:"是的,我们……对人不提防,我们……我们……"看他对自己难以下判断的迟疑情形,更可以证明这种外形可怖之极的外星人,心地极度善良,我对他们的好感也越来越甚,愿意尽自己一切力量去帮助他们,所以把刚才想到的对他们说了一遍。
所有的红人都兴奋莫名,叽咕之声大作,我道:"我只不过猜想到有可能,不一定是事实。"那红人道:"一定就在那铜箱子中,真好极了,时间还来得及,可以带回去,赶得上救人,这真是我们星球上最大的喜讯,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他讲的时候,血红的一颗头伸得离我越来越近,不但可以感到他口中喷出来的热气,而且也感到他口沫横飞。看到他有进一步兴奋到了要用他细长的颈子来缠我的脖子之势,我不禁心中大惊,怕自己会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所以忙道:"一切还只是猜想。"那红人的头摇晃着,一时之间,在飞船内部的所有红人,都大幅度摆动着他们的头,蔚为奇观。
看到他们这样兴奋,我心中大有隐忧,因为万一那块可以维持他们首领生命的矿石,不在那只铜箱之中,他们不知要多么失望。
我一再表示,一切都只是设想,是不是事实绝不能肯定,以免他们希望越高,失望越大。
可是红人的性格看来相当单纯,他们仍然高兴莫名。那红人按了几个掣钮,一幅萤光屏一样的物体显露出来,上面是红色深浅程度不同的世界地图,那红人问:"你住所在──"我伸手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指了一指,那红人叽咕了几句,便是在下达命令,又转问我:"我们的交通工具比较快──"我吓了一跳,手心有点隐隐冒汗。能搭乘他们的飞船回家去,自然再好没有,可是飞船若是降落在我住所的天台上,只怕白素的胆子再大,也会受不了。
我忙道:"我想……你们的样子十分骇人,行程还是安排一下比较好。"那红人表示同意:"随你的意思。"我想了一想,要他们的飞船停在一处静僻的郊外,然后,我再进城去取那铜箱子,用最快的速度来交给他们,免得他们的行踪被人发现。
那红人点头答应:"我们在地球上已活动了很多年,一直很小心,没有甚么在人前露面的记录。除了那个半天龙星人之外,你是第一个和我们面对面交谈的地球人。"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以你们所知,在地球上活动的外星人多不多?"那红人作了一个鬼头鬼脑的神情:"这还用问吗?你以为那么多不明飞行物体的记录,全是空气中光线折射形成的幻象?"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深深为地球人感到悲哀,人类竟然那样不肯正视事实,和把头埋在沙堆中的驼鸟,简直没有甚么分别。
我还想在他们的口中知道多一点情形,那红人却道:"大多数外星人,由于形态和地球人相去太远,所以在观察、研究地球时,都不在地球表面上进行,也不愿意被地球人觉察他们的存在──像我们,就是那样。至于外形和地球人相类的一些,他们的情形如何,我也不清楚。你应该有机会见到天龙星人,可以问他们。"我心中苦笑了一下,问天龙星人?只怕不会有结果。因为我至少知道,天龙星人相当狡猾,其奸诈程度,只怕远在地球人之上,若是他们正在从事不利地球的勾当,怎会对人实说?
我只顾在问问题,没留意到飞船已经起飞,那红人指给我看飞船迅速移动的显示图,快速无比。
(有趣的是,我和红人讨论时,红人提及过许多不明飞行物体的记录。而红人的飞船,在接近我所居住的城市时,由于降低高度,也被人发现。不但发现,而且有一个人正在替女友拍摄录影带,把飞船划空而过、留下一股红影的情形,记录了下来。)(那一段记录,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清楚的不明飞行物体的记录,曾在电视台的新闻时间中,一再播出。)(当然,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有关当局的解释是:空气中的折光形象,诸如此类。哈哈!)飞船降落在一个极荒僻的海边,等我离开飞船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飞船的外形呈六角形,不算很大,当然也是红色。
我离开后没有多久,一下相当闷哑的轰然声,飞船迅疾升空,在海边的岩石上,留下了一个圆形的凹槽──高温造成的。
飞船很快在高空隐没,我定了定神,才觅路向前走去,不一会,就到了公路上,等了半小时才有车子经过,我请求驾车人把我送到市区去。
两小时后,我回到住所,一把拉住了白素,进了书房,就迫不及待把一切经过告诉她。
虽然自从蓝血人开始,我不上一次和外星人打过交道,但是像这次这样,如此直接地和外形极度怪异的外星人长时期相处,而且还乘搭了他们的飞船,这仍然是十分新鲜的经历,在我向白素叙述的过程中,仍然觉得那像是一场幻梦。
白素听得大是有趣──当然我们不是一直在书房中,我和她在叙述中,进了储物室,找出了那只铜箱子,再回到书房,一面讲,一面察看是否有夹层,可是却没有甚么结果。
我心想,红人有十分精密的仪器,把铜箱子交给他们,一看就知,他们一定也心急在等着,我提着箱子,和白素一起驾车,再到那海滩去。
临出门时,白素忽然道:"那种红色的外星人,一定很对良辰、美景的胃口。"我顺口问:"为甚么?"白素笑:"良辰、美景只穿鲜红色的衣服,和红人差不多,是不是带她们一起去看看?"我大吃一惊:"万万不可,这两个小鬼头,胆大包天,甚么都敢做,要是她们带几个红人参观一下我们这个城市,那就是世界末日了。"白素瞪了我一眼:"看你吓成这样。"我还真是要感到害怕,连连吸气,幸好上了车,疾驶离开,良辰、美景没有恰好撞了来。
在两小时之后,车子停在那静僻的海滩,那时,正是凌晨时分,四周围极静。我们才一到,抬头向漆黑的天空看去,看到就在头顶,有一股红影迅速直下,快得无法想像,一下子,飞船就停在离我们不远处。
我忙握住了白素的手:"要有心理准备,他们的样子,真的不敢恭维得很。"白素点了点头,飞船的门打开,我一手提着箱子,一手和白素互握,走进飞船去,十七、八个红人一起伸长了头,伸到我们面前,白素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也不禁手心直冒汗,频频吸气。
那红人已从我的手中接过那只铜箱子去,叽咕着,交给了另外两个人。他神情紧张得很:"很快就可以有答案,你给我们的帮助,太……不知怎样感谢才好,欢迎你们到我们星球去玩。"我咽了一口口水:"来回要多久?"那红人侧着头,想了一想:"大约二十个地球年。"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下低叹声。我们实在非常希望能到红人的星球上去"旅行"一番,可是地球人的生命如此短促,一来一去就要花二十年,地球人实在浪费不起,无法把生命的四分之一花在只观光一个星球上。
所以,我和白素只好缓缓摇着头,就在这时,一阵欢呼声陡然爆发──虽然那只是听来十分怪异的一种声音,但是那种欢乐的情绪可以感染到我们,使我们知道,红人是在欢呼。
那当然是由于我的假设已被证实,他们要找的东西,正是被包藏在那铜箱子之中。
这一下,红人的热情再也压抑不住,在接下来的三五分钟之中,幸好我和白素一直紧握着手,才能互相支持着对方。
因为不知有多少个红人把头伸了过来,他们又细又长的条状颈子,像是彩带一样,绕住了我们的身子,有的绕在颈上,有的绕在身上。他们的头,尽量向着我们,挤肩弄眼,在表示他们心中的欢乐,可是那种神情看在眼里,当真是怪异可怖,至于绝点。一直到很久之后,闭上眼睛,还彷佛看到那种可怖的情景;当时那三五分钟,全身发麻,不知是怎么熬过去的。
幸好那个红人发出几下巨大的叽咕声,才使得热情奔放,向我们表示谢意的众红人依依不舍地后退。明知他们一点恶意也没有,可是我和白素还是把不住身子发抖。
那红人来到我们面前:"我们赶着要回去,太谢谢你们,对了,在那铜箱子中,不但有我们所要的'生命之源',还有一样东西。"他一面说,一面交给了我一只看来扁平,像是古老烟盒一样的一只银白色盒子。
我接了过来,那盒子虽然小,可是相当重,我道:"这是甚么?"那红人摇头:"不知道,可能是那天龙星人的东西,你见了天龙星人,可以还给他们。"我心中想,红人心地好,又得到了一次证明。天龙星人骗了他们那么重要的东西,累他们找了那么久,可是他们一发现属于天龙星人的物事,就理所当然,毫不考虑的要物归原主。
这又使我联想到,郑保云表示对红人害怕,要摆脱红人的说法,有点不尽不实,至少,他把我留给红人的手段,就绝不光明正大。
对于性格那么好的外星人,我十分乐于亲近,他们急着要回去,以后不会再来,我也没有机会去看他们,自然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
我和白素都有点伤感,我们主动和那红人握手,然后,才向飞船的出口走去。离开之后,飞船立时升空,转瞬不见。
我抬头向上望,口中喃喃自语:"宇宙中究竟有多少怪异的生命方式?竟然有一种生命,要靠一种矿物放射的能量才能维持──把生命和矿物的放射能量结合在一起,这算是进步还是落后?"白素吸了一口气:"不论进步落后,至少很有宿命的意味,和人的命运差不多,矿物能量的放射,不知是不是能预测?"我苦笑着:"只怕不能吧,如果能,岂不是人人都知道甚么时候会死?"白素半晌不语,在说话的时候,我们都抬头望向黑沉沉的星空,直到这时,我们才低下头来,互望着,双方在对方的惘然眼色中,都可以知道,并无答案。
我们紧握着手,走向车子,在车中坐定之后,心境还是久久不能平复,我自袋中把那只沉重的扁平盒子取了出来,着亮了车中的灯,和白素一起看着。
车中的灯不是十分明亮,绝不是研究不知名物体的好所在,但白素一向知道我性子急,所以由得我翻来覆去看着,她只是在一旁帮眼。
我试图想将之打开来,可是看起来,那只是一块扁平的金属块。
看了几分钟,我抬头向白素望去:"郑天禄这个天龙星人十分狡猾,他设计让郑保云选择了不做地球人,又骗了红人的生命之源,想控制红人,这块东西,只怕大有作用。"白素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可是她却道:"可是我们全然无法知道那是甚么。"我一副不服气的神情,白素笑道:"甚至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天龙星上的东西,说不定又是郑天禄在哪一个星体上骗来的,宇宙浩淼,上哪儿去追查去?"我把那块金属板放在手中,不断上下抛着。白素的分析十分有理,但也不至于全然无可追查。郑保云去找他们的同类,至少可以向他们问一问,这是甚么,自己也可以作一番工夫,例如照照X光,看看它内中是不是有甚么花样之类。
当晚,由白素驾车,回到家里,东方已现出了鱼肚白。虽然奔波了一晚,可是我和白素都十分亢奋,在我们各种各样的冒险生活中,和外星高级生物如此长久而直接的接触,还是第一次。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次和平的、互助的、友好的接触。
红人曾批评地球人天生有狭窄的排他观念,小到张家村的人把李家村的人当仇敌,中至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斗争,将来,必然大到和宇宙各星体上的高级生物大起冲突。这种排他性,自然不是地球人之福。
我也想到,当红人对我们表示感激,用他们的长颈来"拥抱"我们之际,明知没有恶意,可是那种不舒服之极的感觉,现在想起来,也不免全身发抖。
而我们地球人的形体,在红人看来,又何尝不是怪异莫名?红人就不以我们为怪,肯主动和我们接近,若是叫我主动去亲近红人,那实在没有可能。
地球人这种天生性格上的缺点,可能造成地球和其他星体高级生物交通的最大障碍。
我一面想着,一面把所想到的陆续讲着,白素大都表示同意,最后她道:"这次和红人的交往,只不过是一件主要事件中的插曲。"我明白她的意思:"对,主要的是天龙星人。"白素想了一想:"我……不知为甚么,已经有了天龙星人不是好东西的主见。"我挥着手:"当然不是好东西,连只有一半天龙星血统的人,也不是好东西,竟然戏弄我,自己脱身,把我留给了红人,要不是我应付得体,那些红人缠上身来,也就够麻烦的了。"白素笑了一下:"我们有这样的主见,是不是正是狭窄排他性的表现呢?"我愣了一愣,有点迟疑:"不……不是吧。"白素也没有再说甚么,打了一个呵欠,表示要休息,我却没有倦意,仍然留在书房,研究着那块金属板。同时,希望郑保云快点和我联络。
我用锋利的小刀刻划那金属板,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真看不出这块东西有甚么用处,但如果它是地球上所没有的一种元素,那究竟有甚么用,也就只有原来的物主才能知道。
一直到日上三竿。我才有了一点倦意,半躺在安乐椅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吱吱喳喳的声音吵醒,在睡意朦胧之中,一听到这种声音,还以为那些发出叽叽咕咕声音的红人又回来了,我心中一惊(先天排他性又发作了),立时挺身睁眼,果然看到眼前有红影晃动。
但是那晃动的人影,自然不是红人,而是爱穿鲜红色衣服的良辰、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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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十、白素在叫救命
我半躺在书房中,良辰、美景竟然会在我书房出现,而且还不肯安安静静,把我吵醒,这未免太过分了,所以我一看清了是她们,立时沉下了脸。
不过那没有用,吓不到她们,两人一起向我扮了一个鬼脸,我也就无法不笑出来。她们反倒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神情紧张,又有点鬼头鬼脑。
是她们把我吵醒的,现在反叫我别出声,那真叫人啼笑皆非,我闷哼了一声,还未发作,她们已道:"白姐姐在应付一个怪人,叫我们来看看你醒了没有。"我愣了一愣:"怪人?"我故意好像十分紧张,但心中却只在好笑,因为我一点也不觉得事态严重──不然,白素不会轻松地叫她们来看看我"醒了没有"。
良辰、美景却一本正经的点头:"要是你醒了,白姐姐说,叫你躲在书房里别出来,她会应付那怪人。"我忍不住大喝一声:"为甚么?"良辰、美景突地吓了一跳,跌脚道:"这一叫,那怪人就知道你在家,看样子他冲着你来,你躲得一时便一时,千万别出声。"我给她们两人一人一句,说得恼也不是,笑也不是,扬起手来作状要打她们,两人笑着,身形在我书房中乱闪乱窜。
我书房不是很大,杂物又多,余下可供人走动的空间,无论如何不是供人奔窜的好场合。可是良辰、美景的独门转功,最擅长在狭小的空间中挪腾闪避,再小的地方,她们一样来去如风,只见两条红影,在眼前飘忽不已,我看得眼花撩乱,明知捉不到她们,只好道:"别闹了,去看看是甚么怪人。"两人倏然停止,格格笑着,我已打开门,走出书房去。书房离楼梯口不远,楼梯下是客厅,来客不论是怪人或是正常人,都会在客厅中,可是这时我走向楼梯,觉得下面很静,全然不像有人。
等到了楼梯口,向下看去,客厅之中,果然空空如也,哪里有人?
我回头看去,良辰、美景已经一溜烟也似的下了楼梯,在下面,传来了她们"咦"地一声,我也下了楼,楼下确然没有人。
良辰、美景已在满屋乱窜,叫着;我的屋子,照她们两人的游走速度,三十秒,上上下下就可以走遍了,所以半分钟之后,已经可以肯定,白素不在屋子中,当然也没有甚么怪人。只有老蔡睡眼朦胧走了出来,一面口中在叽咕:"屋子中小妖越来越多,真不是办法。"这时,良辰、美景正摄手摄足的跟在老蔡身后,她们两人轻功绝佳,自然一点声音也没有,老蔡不会觉察,听得老蔡骂她们"小妖",两人一起做一个鬼脸,撮唇就向老蔡的后颈吹气,吹得老蔡站定了发愣,有毛发直竖之感,我叫了他两声,他兀自骇然在自言自语:"这……光天化日,也会……会有……"我再大喝一声,一面狠狠瞪了良辰、美景一眼,她们才若无其事走开去,我问:"老蔡,刚才有人来?"老蔡摇头:"不知道,我在打盹儿。"我也不怪他,他年纪大了,有点糊里糊涂,我作一个手势,他又嘀咕着走了进去。
我到了大门口,看了看,车子还在,我向良辰、美景望去,两人齐声道:"我们来的时候,白姐姐正好开门让那怪人进来。"我觉得事有可疑:"那……怪人,甚么样子?"良辰道:"个子好高,戴着一顶──"她说到这里,向美景望去,美景立即接上去:"──老大的帽子,男不男女不女──"然后两人一起道:"──将脸都遮住了,看不清楚。"(良辰、美景两人讲话的方式,绝大多数都是那样情形,为了叙述上的简便,只是偶尔详细一下,各位在读到她们讲话时,不妨自行设想这种两个人合着讲一句话的情形,一定很生动有趣。)她们在说及"个子很高"时,曾伸手向上,比了一比,看来来人比我还要高一个头。
她们又道:"我们闪身进来,白姐姐就叫我们到书房来看你,看到你睡着,我们商量着是不是要把你叫醒,你就醒了,一定是你刚才一下大叫,把那怪人吓跑了,白姐姐去追他。"我闷哼一声,良辰、美景自然是在胡说八道,可是我却也想不出来人是甚么人,和发生了甚么事。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一起笑着,显然她们也一点不觉得事情有甚么严重,这一点,自她们的神态上可以看得出。她们道:"白姐姐又说,你们曾见过一种……鲜红色的人?告诉我们,是甚么样的。"我瞪了她们一眼:"就那么一会工夫,怎么能讲那么多话?"良辰、美景道:"我们讲话快,白姐姐陪我们到楼梯口,她吩咐那人坐──"两人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互望着,像是忽然之间想起了甚么来,可是又不能肯定,所以互相交换着意见。她们互相交换意见的情形,在地球人之中,可以说是特别之极了。
她们不必讲话,只是互望着,就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些甚么──这自然是她们脑部活动所发出的能量,可以为对方直接接收之故。
然而这种现象,在地球人之中虽然特别,在天龙星人而言,却一点也不算甚么,郑保云在身体结构转化成了天龙星人之后,他脑活动的能量,不知可以在多么远的距离之外,被他的同类接收到,而且,红人也有这样的本领,相形之下,地球人十分幼稚落后。
这时,我想到了那一方面,没有十分留意良辰、美景的行动,直到她们现出了疑惑的神色来,我才直视着她们。
那时,她们显然已肯定了一桩值得疑惑的事,两人身形一闪,来到了楼梯口,上了一级楼梯:"当时我们站在这里──"她们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过去,我来到她们身前,没有踏上楼梯。她们道:"白姐姐就是在这里,对我们说及鲜红色的人,说你会把故事告诉我们。白姐姐对我们说话,我们当然不能背对着她,所以转过身来,她在对我们说话,我们自然要望着她──"两人讲到这里,我一挥手,打断了她们的话头:"好了好了,知道你们懂礼貌,是不是你们转过头去时,看到了一些怪现象?"两人神情仍然犹豫,又互望了一眼,才道:"不是很肯定,因为我们都不是望向别处,看到那高个子的行动,有点鬼祟,手上拿着一只扁平的烟盒,好像准备拿烟抽,白姐姐一讲完就转过身去,那高个子连忙又收起了那烟盒来。"良辰补充:"那烟盒有银白色的反光,他在急着收起来时,闪了一闪,所以才留下了印象。"美景也补充:"我当时还想了一下,这人烟瘾也太大了,为甚么急忙把烟盒收起来呢?"听了她们两人的叙述,我只想了极短的时间,立时向她们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们到书房去,两人箭一般射了上去,我一进书房门,看到那块扁平的金属块,仍然在我的书桌上,我向它指了一指:"那人手里的烟盒──"两人循我所指看去,齐声叫了起来:"就是这样子。"她们互望着,再度用她们独一无二的方法交换着意见,然后,极肯定地点头。
她们离桌子近,一面点头,一面已伸手去拿那金属块,两人的动作完全一致,我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对,这金属块虽然来源极奇,可能牵涉到宇宙奥秘,可是我曾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久,一点也看不出有甚么特异之处来,所以,她们伸手去拿,我自然不会阻止。
两人出手快,一下子就把那金属块抓在手中,也就在那一霎间,两人一齐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刹那之间,双眼睁得极大──她们两人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一睁,看来是十分异样。
同时,两人齐声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一松手,那块金属板立时向下跌。可是两人动作快绝,不等金属板落地,一俯身,手抄处,又已将它抓住,而且立时各伸一掌,按住了它。
这一连串的行动,看得我莫名其妙,不知发生了甚么事,而当她们手按上去之后,却又显出十分失望的神色,向我望来。
我直到这时,才疾声问:"怎么啦?"
看良辰、美景的神情,分明是心中有无数疑问要问我,可是我却向她们先发出了问题。我认识她们不算太久,但相处也很熟稔,从来也没有看到她们现出如此慌乱惊惶的神情过。
接着,她们齐声叫出了一句话来。
那句话给我的震撼之大,也无以复加。而且,在她们开口之前,随便我怎么猜,我都想不到她们会无头无脑,突然叫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她们的声音尖锐,可知在叫出那句话时,她们的心情极紧张、激动,她们叫的是:"白姐姐在叫救命!"我呆望着她们,她们也呆望着找。如果不是两人的神情真是表现了极度的惧急,我一定以为她们又是在开一个甚么形式的玩笑。
这时,我肯定她们不是在开玩笑,但是我仍然不知道她们这样叫是甚么意思。
"白姐姐在叫救命。"这表示白素正在一个极危急的境地之中,发出了求救的信号,但何以她们会知道?难道她们和白素之间,也已有了"他心通"的能力?
我一面震惊,一面不知道有多少问题要问,可是良辰、美景却团团乱转起来,她们显然是因为心中极度焦急,才团团乱转的,和所有人的正常反应一样。只不过寻常人在这样情形下,至多急速踏步,她们两人却窜高伏低,在书房中乱射乱闪,我几次要向她们发问,她们的身影在眼前一闪就过,捉都捉不住,如何开口?
直到我实在忍不住,大喝一声:"你们停下来好不好?无头苍蝇一样乱飞干甚么?"我话才一出口,两人就一左一右在我身边站定,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眼中泪花乱转,急得声音都变了:"白姐姐在叫救命,快去救她。"老实说,我也被她们的行动弄得心慌意乱之极,但是我还不至于像她们一样,我吸了一口气:"你们怎么知道的?"两人齐声道:"我们听到──"她们只讲了四个字,停了一停:"不,我们感到,刚才,我们去拿这……板子,手才碰上去,就感到了。"在她们大叫大乱的时候,那金属板一直留在桌面上,我连忙伸手去抓,可是将它紧握在手中,仍然甚么感觉也没有。
我相信良辰、美景的话,因为一来,她们没有理由说谎,虽然她们调皮,十分好玩,可是如果玩笑开到这种程度,那太失分寸,她们不会那么不可爱。二来,她们一碰到那块金属板之后的情形,我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有了极度的意外。
这时,她们又伸过手来,按在金属板上,一起摇头。我问道:"当时的情形──"两人道:"我们感到白姐姐身在险境,正在求救,迫切需要帮助,那……是生死关头的呼救,我们快去救她,迟了怕来不及了。"我被良辰、美景的话弄得心乱如麻:"上哪里去救她?天下之大,知道她在那里?"良辰、美景忽然向门口窜去,我忙喝:"你们上哪里去?"良辰、美景的动作快绝,她们回答我的话时,已经到了楼下,在大门处传来:"总共没有多久,或许走不远,我们行动快,到处去看看。"我一听,想要阻止时,哪里还来得及,只是心中叫苦不迭。白素的处境如何,不得而知,那金属板在一刹那之前,起了一下十分奇特的作用,"告诉"了碰到它的良辰、美景,白素在极度危险之中。
可是,它又不"告诉"进一步的情形,这已令人心烦意乱,焦急无比。而良辰、美景却漫无目的的"到处看看",这一看,以她们两人的身法之快,行事之诡异,在这个拥挤的现代化都市之中,快不要天下大乱?
我摊着手,全身都有软瘫之感,她们和白素的感情极好,一知道了白素有难,当然焦急,只怕她们闯出大祸来,那就不知如何收拾才好了。
(还好,她们"到处看看"的结果,据不完全的统计、黄堂提供的警方数字:有七宗连环撞车,一宗地下铁路延误,和当她们飞身纵上一幢大厦时,约有五千人聚集观看,造成了交通的极度混乱,以及三处橱窗玻璃破裂──原因不明。总共有六十七人轻伤,幸而没有闯大祸。对了。还有警方为了顾面子,不肯公布的损失是:为了追捕两个"迅速移动,造成混乱"的目标,四辆警车撞车,七辆警方的摩托车翻转,也没有人受甚么伤害。)(这全是以后才知道的事。)(当时,真正心乱如麻,一筹莫展,根本不知道采取甚么行动才好。)我呆了没有多久,也奔到了大门口,站着,茫然不知所措,站了极短的时间,忽然想起,一切关键,全在那块金属板上,便又返身奔上楼去,把那块金属板握在手中。
我没有"感到"甚么,转了一个圈,抓起一瓶酒来,喝了两口,迅速把一切经过想了一想。
假定那来访的高个子不是好东西──有理由这样想,他来了,不多久,白素就和他一起不见,接着,就收到了白素的求救信号。这高个子也有一块金属板,金属板由郑天禄秘密收藏,可能和天龙星人有关……一直申引下去,能不能说白素的不见、有难,和天龙星人有关?
想到这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许多。刚才,实在给良辰、美景惶急的神情吓呆了,而且,她们说白素在"叫救命",白素就算在极危急的状况中,也不会叫救命,那只是她们收到了信号之后的感觉。
我相信白素应付非常变故的能力在我之上,良辰、美景惶急的情绪影响了我,才使我也不知所措。假设情形最坏,白素落入天龙星人之手,天龙星人也没有理由要害她。
这样想着,我镇定了许多,想起自己由于对白素的极度关切,所以才会那么失措。这时,我唯一的线索,就是那块金属板,可是我又全然不知道它的用途,我在思索着,谁可以帮助我时,突然之间,我震动了一下。
那是一极十分奇妙的感觉:我一直握着那金属板,一种感觉,就从金属板传向我的手──十分清楚肯定──就像手摸到了甚么东西,触觉可以告诉我那是甚么。可是这时,奇妙的是,"触觉"竟然在告诉我,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于是,我就像"听"到了有人在叫我,或者说,感到了有人在叫我:"卫斯理,卫斯理。"我该怎么办呢?难道我用手指的触觉去回答?我没有这种本领,于是,我只好不断听着一个人在"叫"我,叫了十来声,我在心中答应了十来下,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现象,我绝不认为我的答应会给叫我的"人"听到,我也不知道叫我者是用甚么方法使我听到他叫声,可是听到有人叫名字就回答,那是十分自然的反应。
可是那么普通自然的行为,在这种情形下,却又怪异莫名,那种感觉得到的呼叫我名字的声音,给人以甚么来自阴曹地府的勾魂使者之感,令人遍体生寒,彷佛在一呼一应之间,人的三魂七魄,就会被勾出体外一样。
按住金属板的手,手心在隐隐冒汗,总算好,在我产生了难以形容的恐惧之后,金属板"静"了下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但那只是极短的时间,紧接着,我又通过了金属板,"感"到了声音,声音仍然在叫我的名字,可是却充满了兴奋和快乐:"卫斯理,你真了不起,你真的听到了我的叫唤。"我实在清楚地感到声音,而且连声调十分高兴也"听"得出来。可是事实上,又根本没有甚么声音存在。我知道,那一定是那块金属板的作用──良辰、美景一碰到了它,就"听"到了白素的"求救",自然也是同一情形,我推测,金属板能接收一种能量,再放射出来,通过人体的接触,刺激脑部的听觉神经,使人"听"到声音。
在作了这样的假设之后,恐惧感减少,好奇心大盛:是谁在和我说话呢?
我仍然在心中回答,和刚才听到叫声而答应一样:"不是我有甚么了不起,只是凑巧,你是谁?"我"听"到的声音大呼小唤叫起来:"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那些红人没把你怎么样吧?"我不由自主"啊"地一声:"郑保云。"当然那是郑保云,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和"红人"之间的纠缠。而我"听"不出他的声音,自然也不能怪我,因为我毕竟不是真正听到声音。
我大声叫了起来:"郑保云,你在那里?"我把那金属板按得更紧,"听"到的是:"我需要你帮助,你到一处地方来,那地方……在……在……"声音竟然犹豫了起来,我焦急无比:"你先别说你的事,我也要你帮助,白素神秘失踪,也曾通过现在和你通讯相同的方法,收到过她的求救信号,现在她的情形怎样?在哪里?"眼前的情形真是复杂之极,要详细形容不知要用多少话去说,也未必说得明白,我只好先问白素现在的情形如何再说。
我不知道白素的遭遇是不是和郑保云有关,但既然他们都通过金属板在传递信息给别人,其间自然也应该有一定的联系才是。
我连问了两遍,郑保云才道:"你先到了我这里,事情自然会解决。"(我仍然只是"感"到郑保云的声音,但为了记述上的方便,我就将和郑保云的联系当作对话。)(这种对话方式,乍一看来,有点不可思议,其实也不算太复杂,基本原理,和现在极其普遍的利用电话交谈并无不同。)(声波变成电波,电波在经过传递之后,再还原为声波,这与人们能在电话中交谈的原理相同。这种原理,这种通话方式,说给两百年之前的人听,一样不可思议。)当时,我十分恼怒:"听着,我不管你们天龙星人怎样,要是白素有甚么损伤,你只管走着瞧。"郑保云哼了一声:"事情相当复杂,你来了,就容易解决,我不知道你何以会肯定白素有事?"我道:"她曾叫救命。"郑保云迟疑了一下:"恐怕有误会……是你接收到的讯号,如你现在接收我的讯号一样?"我吸了一口气:"不是,是一双少女接收到的。"郑保云看来比我还心急:"恐怕有误会,要叫救命的是我,她……现在很好,请你快来。"我不知他迟迟疑疑,支支吾吾,究竟为了甚么,问:"到哪里去见你?有一个身形十分高大,戴着帽子的怪人来找白素,那是你们天龙星人?"郑保云一听,发出了一下听来十分惊恐的低呼声:"求求你,现在少发问,快点行动。"我本来还想讥嘲他几句,因为他在一变了天龙星人之后,很有点看不起地球人的不可一世之态,现在却又向我求助。但是我却忍住了没说甚么,因为白素处境不明,毕竟只有他是唯一可知的线索。
我道:"好,你在那里?"
郑保云又停了片刻,我连连催促,他才道:"你现在能和我联络,应该有一块……金属板在手?"我忙道:"是,那现象很奇妙,那金属板是甚么……法宝?"郑保云急急道:"你把金属板紧贴额角,就可以知道该到甚么地方来找我。"他的"话",令我感到奇讶无比,他为甚么不直接告诉我要到甚么地方去,而要由金属板来告诉我?
我迟疑了极短时间,把那块金属板贴到了额上。额和金属板接触的面积,约莫是额头的一大半,最紧贴处,是在双眼之间的前额。我自然而然闭上眼睛,开始时,甚么感觉也没有,没有多久,我就看到了很多纵线和横线,形成一个一个格子。
那些线上,都有着数字,在迅速移动,等到我领悟到那是地球上的经纬线时,移动已变得缓慢,停在一个刻度上,我看到的数字是"1750,10-20,10"。
那数字一闪即逝──金属板显示了数字,又紧贴着我的额际,数字不知凭藉甚么力量,一下子就进入我的记忆之中,我"看"到这组数字的时间极短,但已能牢牢记祝接着,我看到的是一片汪洋之中,一个奇形怪状的小岛,那是极高高空的鸟瞰。再接着,高度在迅速降低,小岛也在迅速变大,看到了岛上的山峦、溪涧、森林,直到只看到一个山头,山头上有许多嶙峋的大石,最后,停在一块看来很方整的大石上。
那块大石,看来一点也没有甚么特别,但等我"看"到之后不到半秒钟,就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到了。显然,视觉形象的传递,到此为止。
我又等了一会,只感到了郑保云听来十分微弱的声音:"快来,快来。"接下来,又等了三分钟,不但甚么都"看"不到,而且甚么都"听"不到了。
我放下了金属板,凭着记忆中的数字,打开一本十分详尽的地图集,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小岛,那是太平洋中的东加群岛的主岛东加塔布岛,经纬度的交叉点,正是岛的中心部分。
我望着地图,急速地在想:郑保云要我到那里去,忽然之间,事情又和东加群岛有关,这未免有点不可思议,难道白素也去了东加岛?
但整件事,既然和至少两种以上的外星人有关,星体和星体之间的距离,何等遥远,通常以"光年"作为距离的计算单位,地球上,再远的距离,也都只不过以公里计算,对外星人来说,忽然由菲律宾到了东加群岛,也就和地球人走上一两步路一样,寻常之至。
我又再把手按在金属板上一会,没有反应,想想郑保云像是十分焦切,白素又不知怎样,我实在不应该再呆坐在家里作假设,不能浪费时间了。
人类的交通工具不但落后,旅行的手续,更是繁复无比,在和外星人有过接触之后,更感到地球人不但落后,而且愚蠢之极──大家都在地球上来来去去,可是把甚么出境入境的手续弄得费事失时,麻烦之至,真合了"红人"的批评:地球人有狭窄的天生的排他性。
这时,如果有"红人"的飞船在,那有多好。我估计不必一小时,我就可以到达东加塔布岛,直接降落在那个山头的那块大石旁──我相信那就是郑保云要我去的地方。
当然我无法有"红人"的飞船协助,所以结果,我在四十七小时之后,才到了该岛南端的富阿莫图机场,立时租了一辆车,向岛的中心部分驶去,好在岛不大,地势也还平坦,一小时之后,已驶上了那个小山头。
我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可是却自远而近,在鸟瞰的角度下"看到"过。所以一切都十分熟悉,那些嶙峋大石块,看来也绝不陌生。
在这里,我必须补充的是,当我在离开住所时,我做了几件事:我留下了字条给良辰、美景(她们还没有回来),告诉她们我有了白素下落的线索,正出发去找她了。我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行程,因为怕她们跟了来,由于一切全不可测,她们又胆大易闯祸,还是别招惹的好,在留字中,也叫她们不必担心,因为白素很有应变能力。
我也留下了字条给白素,因为我绝不能肯定白素是不是也在东加。我告诉白素,我到东加塔布岛去──这留字是用我和白素约定的特别密码写的,别人绝看不懂。
我在临走的时候,当然带着那块金属板,而且一直带着它,希望再能通过它,得到讯息,但是却甚么也没有得到,反倒替我惹了不少麻烦──在过海关的时候,这块金属板,在金属探测仪上的反应异样之极,使得海关人员大是紧张。
我若不是有国际警方特别证件,只怕根本上不了飞机,饶是如此,也已大费唇舌了。
所以,当我总算尽我所能,最快地赶到,看到了满山头的怪石之际,大大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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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十一、天龙星的三个叛徒
山头上没有路,车子跳动得厉害,越向上去,怪石越多,我停了车,步行向上,不多久,就看到了那块比较方整的大石──这次是真正的看到,可是四顾无人,我正想大声呼叫,突然看到那块至少有二十吨重的大石,竟然向上掀了起来。
一时之间,我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
大石掀起,下面是一个洞,洞中传来郑保云的声音:"快进来!"我奔向前,来到洞前,看下去,黑沉沉地,那洞竟像是不知有多么深,我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郑保云焦急无比的声音就又传上来:"快呀!"他这样催促,令我略感不快,但我还是向着那地洞直跳了下去,头上那块大石,几乎立时落下,眼前一黑,身子向下坠下了约莫五公尺,跌在一堆十分柔软的物体上。
四周圈仍是漆黑,只听到一阵急速的喘息声,然后,是郑保云的声音:"天!你终于来了。"我苦笑:"不能有点亮光?"郑保云忙道:"不必……不必了……反正我是甚么样子,你见过的。"他的这句话相当怪,但这时我也不及去深究,只是问他:"你像老鼠一样躲在这里干甚么?"郑保云却不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凭着一块金属板,才接收到讯号的?"我"嗯"了一声,又想问他,可是他又急急道:"把那金属板给我。"我的不快,是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这时,我忍不住大声道:"喂,你最好弄弄清楚,不要以为天龙星人有资格呼喝地球人。"郑保云又急喘了几口气,我看不到他的情形,但是从喘息听来,他的处境像是十分不妙,不待我进一步弄明白,他又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急了,请将那块金属板给我。"我把金属板取了出来,解释着:"这是令尊的遗物,藏在那只白铜箱子的夹层中,'红人'发现了──"我说着,还没有伸手递向前,手中一轻,那金属板已被人夺了过去。这令我更加不快,闷哼了一声。
郑保云取过了金属板之后,也不出声,只是不断有喘息声传出来。
(假定地洞中只有我和郑保云两人,那么取走金属板的,自然是郑保云。)我想,郑保云至少应该问我一下我和"红人"打交道的经过,因为我是被他的奸计所害,留下来给"红人",他应当关心我。
可是他却没有问,也没有说甚么,黑暗之中,我看不到他在做甚么,但可想而知,他一定正在利用那金属板。
我知道那金属板有十分奇妙的功用,可以接收各种讯号,即使我是一个普通的地球人,也可以藉此"听"和"看",奇妙绝伦。他是天龙星人,自然更懂得利用这块奇妙的金属板了。
他正在干甚么呢?
我等了大约三分钟,他还是不出声,我连声问了好几次,才听得他长吁了一口气,我循着声响,大声道:"你说不说话?你叫我来干甚么?白素怎么了?你在搞甚么鬼花样?"我越问声音越是严厉,因为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切都显得诡异,而郑保云又显得行动诡秘,令我的不快迅速增加。
郑保云仍然不出声,我伸手向前,刚才听他的语声和喘息声,就在我面前伸手可及处,可是这时,我已踏前了一步,还是没有碰到甚么。而且我也注意到,他在吁了一口气之后,似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过,连呼吸声也没有。我感到自顶至踵,生出了一股寒意,这个半天龙星人在搞甚么鬼?他神通广大,有法子离开,将我留在这个漆黑的地洞中,头上压着二十吨重的大石,这种处境,我绝不会觉得愉快。
我陡然地大喝:"郑保云!"
一喝之下,总算有了回音,可是他的声音,听来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就好了,别急。"我急急循声向前走去,才走出了几步,就有十分柔和的光亮亮起,我发觉自己在一条略向下的甬道之中,甬道很长,至少有五十公尺,在甬道尽头处,有一个人影站着不动。我飞快地奔近那人,那是郑保云,他脸上还颇有惊惶疑惑的神色,把那块金属板贴在额上,双手一起按着,看来十分用力。
他的眼珠本来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向上翻着,望着额上的金属板,全神贯注。看到我来到了他的面前,才转动了一下,算是向我打招呼,然后,又向一边努了努嘴,示意我去看。
我不知道他在做甚么,但看他的样子,显然正全神贯注在做着一件像是十分重要的事,虽然我心中满是疑问,但也忍住了不去打扰他,转头向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甬道不是很宽,两边全是十分平整光滑的石壁,呈一种十分柔和的灰白色,看来像是石头。我转过头去一看,不禁呆了一呆,有两个人,齐齐整整嵌在石壁之中。
向前奔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到这两个人,因为这两个人嵌在石中的情形,奇特之极,相信如果伸手去摸,石壁一定平滑──我真的立时伸手去摸了一下,不错,石壁平滑之极,有极薄的一层透明体,遮在那两个人的面前。
那两人站着,双手贴着身,面向外,闭着眼睛,当我伸手去摸时,几乎可以碰到他们的鼻尖。人处在这样的情形下,当然不会是活人。而当略微定过神来时,虽然情形仍然怪异,但也可以想到,人死了,躺在透明的棺材中,也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这两个人的身边,全是灰色的石头,看起来有"嵌"进去之感,备觉古怪。
那两个人的面貌相当普通,我看了一会,郑保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们死了。"我转过身,疑惑之至:"他们是──"郑保云苦笑了一下:"我父亲的同伴,天龙星的三个叛徒。"我盯着郑保云:"你对我说过,你在脑结构改变完成之后,曾收到过他们的讯号。"郑保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自知活不成了,就设计了一个装置,当这个装置接收到了我发射的脑信号之后,就会回应,把我召到这里来。"我思绪一片紊乱:"三个叛徒,甚么意思?"郑保云忽然激动起来,做了一个我意料不到的动作──把那块金属板,用力向前抛了出去,抛出了十多公尺,金属板落地之后,还弹跳了好几下才停止。
我恼怒:"那金属板十分有用──"
郑保云一挥手:"已经没有用了,里面储藏的所有资料,已经进入了我的脑中。"他伸出手指在自己的脑袋上重重叩了一下,倒像是那脑袋属于别人。
我吸了一口气:"多么进步的吸收资料的方法。"我是由衷地感叹,因为地球人的脑部吸收资料成为记忆的方式,十分落后,一定要通过不断地看、听,才能进入脑部的记忆储藏之中,而且还会经常遗忘。所以,人类要训练一个科学家,至少要十年以上的时间。
而看郑保云的情形,在短短十分钟之内,他所吸收的资料,多半为数极多,地球人可能要花几十年时间才能吸收到。
可是他的神情为甚么那么痛苦?他双手紧抱住了头,蹲了下来,将脸藏在双臂之中。
我正想问,他已抬起头看,把头抬得脸完全向上,吸了一口气,声音怪异:"吸收了那些资料之后,我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天龙星人,有天龙星人的一切能力,也知道了许多许多天龙星的事,更知道为甚么我父亲提也不提有这样的一件宝物。"我听得莫名其妙:"那有甚么不好,你为甚么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来?"郑保云陡然站了起来,用一种十分凶狠的神情瞪着我,我立时伸出拳头去,抵住了他的鼻尖,他生气地拍开了我的手:"你甚么也不懂。"我就是受不了他这种自觉高人一等的态度,冷笑着:"本来倒可以推测一下,可是你又说过这是我最大的毛玻你别忘记,你像老鼠一样躲在洞里,向我告急,要我帮助时,语气是如何惶急。"郑保云的面色变得极难看,过了片刻,他才叹了一声:"我们必须是朋友,事情十分严重,一定要我们合力,才能应付。"我冷笑:"我看不出事情和我有甚么关系,除非你再一次把我出卖给不知甚么外星人!有麻烦的是你,你不但只有一半天龙星人血统,而且,你的父亲还是叛徒,天龙理人不会接受你。"我这样不留余地,狠狠地数说他,是由于实在忍受不了他那种态度。等到我说完,郑保云面色苍白,我才知道很可能说中了他的心事。
他胸口起伏,又叹了一声:"天龙星人会要我,只要我肯──"他讲到这里,陡然住口,又用力摇了摇头,向我望来,目光闪耀,神情不定,显然有着极难下决定的事,而他又非下决定不可。
在那一霎间,我也感到事态可能极其严重,是以也紧盯着他。
两人互望了好一会,他才喃喃地说了一句我早已听过的话:"你是我的朋友,卫斯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吸了一口气,点头。本来我想讲几句话讽刺他一下,但看到他认真而痛苦,我就没有说甚么。
他面肉抽搐,抬头向上,咬着下唇──我不知天龙星人身体的结构究竟怎样,但这时,由他面部肌肉构成的神情,却和地球人在痛苦煎熬时一般无二。
我叹了一声:"你为甚么在痛苦?"
他仍然维持着那种痛苦的神态,我几次想要催他,都勉强忍住,他像是也知道我性急,一面作手势,要我别打扰他,让他想想再说。
我心中充满疑惑:不知道这个半天龙星人在捣甚么鬼。虽然他一再声称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但是他在我身上所做的鬼头鬼脑的事,难道还少了?
足足过了十分钟左右──对于我这种急性子来说,简直已是忍耐的极限。郑保云这才像是有了决定,他徐徐吐了一口气,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苦涩,闭上眼睛一会,才向我望来。
他的第一句话,就令我吃了一惊:"你一生之中,从事过的最大的破坏行动是甚么?"我愣了一愣:"你是指抽象的破坏,还是指具体的?"郑保云笑了起来:"破坏就是破坏,有甚么抽象、具体之分?"我道:"当然有,用炸药炸掉一幢房子,是具体的破坏,用一番话,把别人原来的观念扭转过来,就是抽象的破坏。"郑保云十分认真地听着,"哦"了一声:"对,是有分别……嗯,具体破坏由你去进行,抽象的破坏,当然由我负责。"我被他的话气得不想再生气,这种语无伦次的话,谁耐烦去生气?可是他却忽然又一本正经:"你敢去从事具体的破坏?"我冷笑一声:"甚么样的具体破坏?把天龙星炸成碎片,让它在宇宙中消失?"谁都可以听得出,我这样说是在讽刺他,可是他居然当真的一样,双手连摇:"没有那么严重。"他的态度,使我不能不考虑他的话:"你……有甚么行动计画?"他没有立时回答,可是从刚才的经过看来,他是有计画的,不但深思过,而且,还有相当痛苦的决定过程。他呆了片刻,才道:"很困难,需要……至少两百公斤烈性炸药。"我听了,一点也不吃惊。本来很应该吃惊,因为两百公斤烈性炸药,如果经过专家的布置,可以在一分钟之内,把一座二十层高的大厦,夷为平地。可是这时,我只当他在胡说八道,我摊了摊手:"烈性炸药,那是十分古老的一种破坏方法,你们天龙星人,难道没有进步一点的方法吗?"我微笑着在讥讽他,可是郑保云的态度始终十分认真,他先皱了一下眉,突然一挥手,双眼之中,也射出了光采,向我望来,却又缓缓摇了摇头。
他那种鬼头鬼脑的神态,实在有点很叫人受不了,我也懒得理会,由得他一个人去"表演",他又咬着唇,挥着手,像是心中的疑难忽然有了解决的方法,高兴起来:"对了,你一个人不成,可是有……白素帮你,就可以。"我闷哼了一声,白素下落不明,吉凶鸡料,事情一定和天龙星人有关,他却还在这里说风凉话。我沉声道:"先要找到她再说。"郑保云眉心打结:"她在那里。"我陡然在他的耳际,暴雷也似的大喝一声:"那里是哪里?"郑保云被我吓了一大跳,伸手向我轻推了一下,叹了一声:"看来得和你从头说起不可。"我大点其头:"最好是那样,免得我不耐烦起来,会饱你以老拳。"我一面说,一面伸拳,在他的面前晃动了一下,他伸手按住了我的拳头,然后,指了指那两个嵌在石壁上的人:"从头说起……他们,和我的父亲,三个人,是第一批到地球的天龙星人。"他顿了一顿:"三个来自天龙星的入侵者。"我立时想起了"红人"对地球人的评价,忙道:"怎见得一定是入侵者?"郑保云叹了一声:"你听我说,我现在所说的,全有确切的资料证明──那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他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额。我明白了:"那块金属板……告诉了你一切?"他向我翻了翻眼,一副"你到现在才明白"的样子。我看出他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已变成了天龙星人,对地球人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不时流露出看不起地球人的神态。可是另一方面,他本身一定受着相当程度的困扰。他又要向我求助,自身又痛苦不堪。
我急于想听他叙述,所以并不和他计较,只当看不见。他吸了一口气:"他们三个人的任务,是在浩淼的宇宙之中,找寻一个天龙星人可以生存的星体,他们旅程相当遥远,经过了很多星体,也和不少那些星体上的生物打过交道。"我想起了那些"红人",三个天龙星人的旅程中经过了"红人"的星体,干了一件坏事,这件坏事的内容,包括了欺骗、抢掠、控制、敲诈等等──他们弄走了"红人"首领的"生命之源"。
看来天龙星人的犯罪本能,和地球人伯仲之间,难怪地球是适合他们生存的星体。
我在想着,郑保云已经说到这一点了:"结果,发现在地球上,生存环境几乎和天龙星一样。"我忍不住问:"天龙星人为甚么要另寻星体?天龙星太小了,挤不下?"郑保云闷哼一声:"你是地球人,你应该十分了解是为了甚么?"我一扬手:"贪婪,还会为了甚么?"郑保云立时承认:"贪得无厌,扩张,无尽止的欲望……这些,地球人和天龙星人是难兄难弟……"他忽然自嘲起来;"这或许是天龙星人和地球人结合,能产生后代的原因?"这个问题,对于郑保云来说,实在太敏感了些,我还是不要发表意见的好,所以我只当没听见,郑保云反倒又感叹了一阵。
他苦笑了一下:"接下来的事,你想也可以想出来,他们在地球某地,建立了一个基地,开始活动,以天龙星人的智慧,他们可以十分容易的取得优势,但当他们准备向天龙星发出报告,说更多天龙星人可以大举前来地球时,却发生了意外。"我听得相当紧张,虽然我明知结果并没有"天龙星人大举侵犯"这件事,但一想到如果真在几十年之前有这种事发生的话,那么,地球人除了沦为奴隶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郑保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一面忙碌地建立基地,一面由于外形和地球人一样,所以大可混在地球人之间生活,而处处占尽优势,他们渐渐爱上了地球上的生活,尤其是……爱上了……地球……地球……"他说到这里,支吾了半晌,我没有催他,他终于道:"尤其是爱上了地球女性。"这倒大大出乎意料之外:"这……好像不可思议,天龙星上没有女人吗?"郑保云也有点迷惑:"我得到的……资料,在这方面也是不大详尽,只知道在他们三人的心中,对地球女性的喜爱,超过了天龙星女性很多倍,甚至我可以感到,他们一想到天龙星女人就讨厌、害怕,感到不自在,要摆脱羁绊……等等,那绝不是愉快的生活所应有的情绪。"我仍然莫名其妙:"天龙星女性的外形,难道……十分可怕?"郑保云摇头:"那也不合理,再可怕,天龙星男人一直看她们,也看惯了。"我笑:"那是由于没有比较,一和地球女性比较,就有高下媸妍之分,自然会喜爱合心意的。"郑保云作了一个手势:"我作过种种设想,最后的结论是……是……"他又现出了迟疑之色,显然他对自己的结论,也不敢如何肯定。
我大有兴趣,等他说下去。听他的叙述,若干年前,地球人能免于浩劫,不至沦为外星人的奴隶,似乎全由于外星人爱上了地球女性之故,若真是如此,则地球女人等于挽救了地球。
郑保云再吸了一口气:"我的推论是,在天龙星上,男女的智慧相等,我的意思是,双方都懂得控制自己脑部活动时放出的能量,所以,互相不能知道对方真正在想甚么。一双男女,互相在说'我爱你',是不是真心相爱?是不是有所保留?是不是另有目的?是不是根本讨厌对方至于极点……"我没有等他再"是不是"下去,就打断了他的话头:"简言之,双方都无法知道对方真正心意。"郑保云点头:"是。"我笑了起来:"那不算甚么,情形和地球上的男女相处关系,完全一样。口里讲的,和脑中想的,可以完全不同,谁能知道谁的真正心意?"郑保云望了我片刻:"如果你忽然到了一个地方,那地方的女性,你可以全然知道她们在想些甚么,当她向你说爱你的时候,你可以立即判断出她是在说真话还是谎话,那种情形──"我自然而然接口:"真有那样的地方,那就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天堂。"郑保云用力挥了一下手:"那就是我的推论对了。他们三人,就有自己到了天堂的感觉──他们在地球上,可以任意享受到在天龙星上做梦也得不到的一切,他们知道,这种情形,在天龙星人大举来到之后,就一定会消失。所以,经过考虑,他们三人,决定叛变。"我喃喃地:"三个天龙星的叛徒。"郑保云摊了摊手:"其中一个,是我父亲。他们决定在地球久居,再也不回天龙星,自然而然,想到了如何传种接代──"我闭上了眼睛片刻,回想着郑天禄当年"回乡下"选乡下女子当妻子的经过。他一定有甚么特别的鉴定方法,才拣到了郑老太,而且,他也可以知道,郑老太在给他看中的时候,一定对他奉上了乡下少女的百分之一百的感情(每一个男人都梦想的),郑天禄在地球上的生活,自然快乐莫名。
郑保云继续道:"他们的困扰只有两件事,一是在身体结构上,和地球人多少有点不同,要小心掩饰,那并不困难;如何避免天龙星上派人来追寻他们,这才是最大的麻烦。"我等着郑保云讲下去,他叹了一声:"一直到他们生命结束,也没有遇上这个大麻烦,他们很幸运,可是麻烦却到了我的身上。"我盯着他:"天龙星上终于又派了人来?"郑保云点头:"一直在找他们,没有找到,他们隐藏得好。在这里,我很安全,我现在也学会了如何控制脑部活动,可是第二批来的人,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他们要找我,要把我……"他说到这里,十分悲哀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会把我怎样,可是我却绝不想被他们找到。"我表示了适度的讶异:"你已经选择了做天龙星人,自天龙星上来的人,是你的同类,你一定要见他们,不能一直躲避。"郑保云眨着眼,有深藏的狡狯,我立时想到了他在想甚么,着实吃了一惊。也由于料到了他有惊人的犯罪意念,所以我自然而然压低了声音:"第二批……天龙星人,来了几个?"郑保云也压低了声音:"还是三个。"我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你是想──"我做了一个"对付"的手势,郑保云神情紧张,脸色煞白,点着头。我迅速转着念,天龙星人既然对地球有那么可怕的侵略意念,借助郑保云的力量把他们消灭掉,自然再好不过。
郑保云也已经和天龙星人一般无二,但他毕竟有一半地球人血统,而且,他在地球长大,不会再去引进大量天龙星人来。
我想了片刻:"你能对付他们?"
郑保云摇头:"你去对付,你和白素,我知道你们两人能对付一切危难。"我屏住了呼吸,盯着他看。在那霎间,我想到的是:他心中究竟在想甚么,我不知道。但是我在想甚么,他完全可以知道。
他若是要利用我,出卖我,我没有丝毫可以为自己打算的余地。
现在,他要我和白素去对付第二批三个天龙星人,表面上的理由,是为了不想令天龙星人的势力在地球上扩展。因为三个天龙星人,是找到他也好,找不到他也好,都会继续三个背叛者未完成的事。
自然,像郑保云所分析的那样,天龙星人对于在地球生活,感到极度的优越和满足,那三个天龙星人,也有可能步后尘,也背叛天龙星。
但那只不过"可能",如果这三个天龙星人忠于天龙星,执行天龙星的扩张计画,地球人就而临大悲剧。
所以,我和白素,只要有可能,都应该尽一切力量去对付天龙星人。
然而,郑保云是不是另有目的,我却一无所知,因为他的智慧力远远超过我。
我心念电转间,郑保云长叹了一声:"你必须相信我,除此之外,我看你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承认他这句话有道理,又想了一想:"面对面用武力对付?刚才你提到了两百公斤烈性炸药……"郑保云道:"他们也建成了基地,我的计画是把整个基地,连他们三个,一起毁去,那么,至少要八十年到一百年,才会有第三批天龙星人来,到时,地球上或者有足以应付的力量了。"我沉声道:"看来你完全忘记了自己有一半天龙星人的血统。"郑保云苦笑:"你以为我刚才那些痛苦的神情是假装出来的?我翻来覆去,不知思考了多久,最后才有了现在的决定。"我再追问一句:"不见得是你一半地球人的血统,促使你有了这样的决定吧?"郑保云道:"不……我想不是。"我不禁有些紧张:"那么是甚么使你下了决心?"郑保云用力一挥手:"我为甚么要回天龙星去?到了那里,我只不过是一个次等天龙星人,在地球上,我却是一个超等天龙星人,我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如果我愿意。"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十二、假充半天龙星人我冷冷地道:"从你像老鼠一样躲在地洞中的情形来看,你到天龙星去,只怕不单是'次等人'那么简单。"光线十分柔和,可是郑保云的脸色难看之极,显然他被我说中了心病,我虽然没有捕捉他人脑部活动能量的能力,但多少有根据他人的言行来判断他心意的能力。郑保云先喃喃说了一句我没听清楚的话,然后指着我:"你简直不是地球人。"我耸了耸肩:"谁知道,或许我十七八代之前的祖宗,也有外星人的血统──或许这也就是我一直讨厌地球人思想行为的原因。"郑保云苦笑:"别开玩笑了。"我催他:"说说你被你们自己人找到之后的处境。"郑保云很想"顾左右而言他",可是我注视他的目光十分凌厉,令他无法逃避。
他道:"他们……在红人找到我的时候,他们之中,有一个离我极近……大约只有几公里……"我暗中吞了一口口水,人和人之间,若是相距几公里,那还不是危险。但是他们之间,由于都有接收他人脑能量的木领,几公里就和几公分一样,是极危险的距离。
郑保云续道:"所以,我知道了一些那个天龙星人的想法,他……他们甚至已替我取了一个代号:'第一号观察品'。"他在说出自己的代号时,语带哭音,神情痛苦,身子在发着抖。
我一听这样的"代号",也不禁低呼了一声,对他充满了同情。
他一心以为自己是天龙星人,而他也确实有一半天龙星人的血统。可是,天龙星人却根本不当他是甚么,只当他是一种"观察品",可想而知,他落到了他同类的手中,根本连人的地位都没有,只是实验室中的观察品,说不定,说不定……我想到这里,打了一个冷战,没敢再向下想,倒是他自己知道我在想甚么,接了下去:"说不定,关在笼子里让天龙星人观察,就像动物园中的……怪物。"我缓缓吸了一口气,他又重复着那句话:"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必须相信我。"他道出了自己可能会遭遇的可怕处境,这令我很感动。我在前面的叙述中,提到过,若不是基于我相信他真的只有我这一个朋友,一切事情,可能大不相同。这时,我毫无保留,把他当作朋友,不再怀疑,这才有了以后一连串事态的发展,若是稍有怀疑,事情会怎样,全然不可预测。
我伸出手来,和他紧握着,两人的手都冰凉──大家心中一样紧张。
我道:"基地在甚么地方?"
他犹豫了一下:"我还未能确切找出来,白素……在你家里出现的那个高个子,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白素十分机警,一定看出了毛病,所以冒险把他引开去了。"我摇头:"没有道理,天龙星人没有道理找到我们家里来的。"郑保云道:"大有道理,那块金属板有微弱的信号发出来,他们可以探测得到。"我陡然一惊:"我带着金属板来找你,那岂不是把他们也带来了?"郑保云道:"不会,我和你通过金属板取得联络之后,我已经用我的脑能量,扰乱了讯号,使他们无法跟踪,所以,这里很安全。"我发急:"那么白素她──"郑保云道:"极有可能在他们的基地中。"我不禁顿足,天龙星人有着和地球人一样的奸诈诡骗的性格,不像"红人"那样善良,绝不容易对付,难怪良辰、美景会收到白素求救的信号。
我忙道:"基地在哪里总有一点概念吧?"郑保云摇头:"一点也没有,可以在地球上任何角落,甚至可以不在地球上。"我突然想到了一点,伸手指着他:"可以找到基地,只要拿你做饵,你让他们找到,他们必然带你到基地去,那不就知道了。"显然我才一想到,郑保云就知道了,所以他垂着眼睑,半闭着眼,神态看来有点卑鄙,悠然道:"不是我做饵,你做饵。"我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用一下闷哼声逼他抬起头来望向我。我们又对望了片刻,我才道:"他们分得出谁是纯地球人,谁是一半天龙星人。"郑保云道:"可以通过一些小装置,使他们暂时分不出来──自然,也要靠假冒者的机智,他们一直没有看见过我,只要你有一些讯号发出来,让他们接收到,他们就不会怀疑。"我把手按在肚子上:"他们不会来……摸我肚子?"郑保云十分气恼:"会,当他们要解剖你之前,我相信你不应该给他们这种机会。"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你自己为甚么不去?"郑保云吸了一口气:"我的破坏力不如你,记得当年你要上我的船,我就无法阻止你。"我纠正他:"不是破坏力,是应付恶劣环境的能力。"郑保云道:"是甚么都好……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关键,三个人……到了我有必要非对付他们的时候,我会想到,我有一半是天龙星人,可能会……在行动上有所犹豫,双方之间强弱本就相去很远,那就更加容易吃亏,而你就没有这种血统上的纠缠。"本来,我对于郑保云要把我当成"饵",去引那三个天龙星人把我带到基地去的计画,多少还有点不满。虽然为了和白素会合,我一定要那么做。
这时,他又诚恳地说出了这一个解释,我对他的坦诚,相当感激。
他说得很委婉,但已经说得十分透彻。他毕竟有一半天龙星人血统,如果敌对的情形尖锐(看来那无可避免),到时,他会犹豫不决,不知如何行动。
我点了点头,又在他肩头上轻拍了两下,表示同意:"那么,你负责──"他不等我讲完,就道:"我要尽量不让他们发现,然后在暗中行动。"我想了一想,没有再问他如何在暗中行动,和做些甚么,因为一开始行动之后,究竟会发生甚么事,全然不可测!我只是道:"好,把我装成是你!"他看来早有准备,取出了两个相当奇怪的东西来,形状像是一只耳朵,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走向前去,我走近他,他把那两个东西,一边一个,套向我的耳朵,恰好套在外耳上,然后,他又在那东西上拉出一股细线来──贴在我的头皮上。
他在做这些时,我并没有甚么异样的感觉,可是心里却感到古怪,禁不住苦笑:"我现在算甚么?科学怪人?甚至还不是地球上的,是天龙星科学怪人!"郑保云十分严肃:"这副装置,可以把你的脑活动能量,扩大到接近天龙星人,他们一接收到,一定以为你是他们要找的人。"我伸手去摸自己的双耳,那一副"耳套"像是金属片,摸上去相当硬,我又不禁苦笑:"我的样子变得很怪,他们──"郑保云像是对我这种话不耐烦:"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天龙星人和地球人混血儿是甚么样子,你只管放心!"我心中略有不快,但转念一想,既然自愿如此,也不必提太多抗议,只是再问了一句:"我需要做些甚么?"郑保云有疲倦的神情:"甚么也不用做,他们自然会来找你……嗯……不过,离这里远一点……对我来说,比较安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向上指了一指,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自己走出去。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住想:现在我行动的基础,是我完全相信了郑保云的话。
而郑保云的话,是不是事实,我无法有任何事实的依据。要是他骗我,那我就给他一骗到底,绝无翻身!
这种情形,违背我一向行事的原则,这也是我不断向郑保云发出他听来十分无聊的问题的原因之一──我总想弄清楚一些甚么,但却无由着手。
我甚至想到,若不是白素卷进了漩涡,事情根本和我无关,由得郑保云去做"第一号观察品"……由得天龙星人大举入侵,都和我没有直接的关系。
但现在,即使只是为了白素,我也需要做任何事。
走过了甬道,来到了那黑暗的空间中,背后传来郑保云的声音:"大石一移开,请你尽快离开!"我闷哼一声:"知道!如果我动作迟缓,可能导致你暴露!"郑保云发出了一下不置可否、听来十分暧昧的声音。我也回以一下闷哼声,这时候,我感到自己是一个身上绑了炸药的小兵,一个敢死队员,被他这个指挥推出去做牺牲品!
(人类行为中,这种情形十分普遍,结果也永远是:小兵粉身碎骨,完成任务。指挥者升官发财,享受成果。)(这种行为,绝不单是发生在战场上,几乎任何场合都可以发生。)(想不到郑保云也善于此道,那是他一半地球血统使然,还是一半天龙星血统使然?)突然之间,眼前一亮,头顶上,那块大石移开,光柱才一射下,我就向上弹跳,双手攀住了洞口,疾翻了上去,才一出洞,大石便已回复了原状。
我在大石边上,呆立了片刻──日落时分,小山头上,看出去景色十分壮丽,我来到了车前,驾着车直赴机场,郑保云曾叫我离得远一点好,我自然想到应该搭飞机离去,反正不论我在哪里,有精密接收仪器的天龙星人,总可以找到我的。
在机场休息了几小时,才有飞机,登机之后,机上乘客极少,目的地是檀香山。我反正没有目的,飞到地球上任何角落都一样。
在机上的几小时,倒令我好好睡了一觉,下机之后,正决不定行止,心想好久没有甚么都不做,只是享受阳光海滩了,本来这倒是好机会。可是白素始终下落不明,却又没有这个心思。
想了片刻,来到公共电话前,心想先打个电话回去问问再说,要是白素已经回家了,我的行动计画,自然也可以改变。
(我始终不是很喜欢现在的行动计画。)电话只响了两下"就有人接听,那是温宝裕的声音,听来焦急:"喂喂!找谁?"我没好气:"找你!你甚么时候变成了接线生了?"温宝裕这时大叫了起来,同时,在电话中,我还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呼叫声,和许多人争着说话的声音。自然,实际上,我知道,只有四个人而已。
乱了足有两分钟,我才听得温宝裕在叫:"我们全都在,组成了一个营救小组──"我忍不住大喝一声:"少瞎起哄,勒令该小组立却解散,甚么行动也不准有!"电话那边总算静了下来。我不由自主以手加额,不敢想像这四个家伙,把我的书房弄得乱成了甚么样子!
然后,是胡说的声音:"可是──"
我再度大喝:"别可是了,我已经有了头绪,很快就会有结果!"一阵欢呼声传来,良辰、美景急急抢着讲了许多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清──她们说得太急太快了,最后,她们两个一起说的那句,倒听清楚了:"有甚么要帮忙的?"我大喝一声:"有,求求你们,离开我书房!"我本来想知道白素是不是已经回来,如今,显然不曾,我也不想和这四个小家伙多纠缠下去,所以,话一说完就按断了电话,那时,仍然手持着电话听筒,没有放上去,为了刚才电话中的那一阵乱,我吁了一口气,也就在这时,突然,在电话听筒中,传来了一个十分微弱,但相当清晰的声音:"我们找到你了,你何必逃避?你是我们的同类!"我陡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声音其实并不是从电话中传来,而是我"自然而然"听到的,我放下电话,想着:我是半天龙星人,我本来一直在逃避,现在,我不必逃避,我是他们的同类,至少是一半同类!
人类非常习惯于"言语欺骗",对于"思想欺骗"不是很习惯,我努力学习,看来很有成绩,我立时又听到了声音:"对啊,你根本是我们自己人!"我又想:"自己人……我们是不是应该见见面,不过……我还是有点怕……"当我想到我忽然态度大变,可能会令他们起疑时,便又故意想到害怕,这种弄虚作假的伎俩,木来就是人类行为中最惯见的,我自然也不例外。
那声音提高了:"怕甚么?"
我没有想回答,只是在思绪上表示了一片茫然。
那声音继续传来:"你停在现在的地方,别动,嗯,你是在……在……知道你在哪里了……嗯,三十分钟后,就会有人到你身边!"我不由自主地抬头向天空看去,我明知我当时,绝不能胡思乱想,可是我却不由自主的想:他们现在在甚么地方?三十分钟?是不是在三十分钟内,他们可以到达地球上任何角落?
我没有完全遵照吩咐"停在现在的地方",而是到了一个沙滩上,因为我知道,几公里的距离,对他们来说,全然不算甚么。
在浓密的树荫下,我半躺着,海水在闪着光,我等着天龙星人的出现,心情紧张。沙滩上人不多,自然不会有人想到,在这个静僻的沙滩上,会有一场地球人和外星人的斗争。外星人处在绝对的优势地位,地球人则凭藉与生俱来的狡诈本能,与之周旋。
没有多久,在我的身后就有声音响起,这次,是实实在在,经由耳朵传进来的声音,而不是"感到"的。有人到了我的身后,在说着:"终于找到你了!"我慢慢转过身来,看到身后站了一个个子很高的人,戴着一顶帽子,把脸面遮去了一大半,肤色看来苍白,我站起身来,心中想:这是不是就是白素见过的"怪人"?
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我思绪之中,自然涌出对白素的思念和牵挂,也就在这时,我面前的那人(自然是第二批来到地球的三个天龙星人之一)已经知道我在想些甚么了!
(那真是可怕之极的情形)你一想甚么,人家就知道了,我再说一遍,那可怕之极!)我无法掩饰我思绪中的恐惧,那天龙星人自然也可以知道我在害怕,但是他却无法进一步知道我为甚么害怕,我想他会以为我是害怕和他见面。
所以他道:"你不必怕,你的妻子很好,天龙星人没有第二代的……混血?"我吞了一口口水:"没有……我的妻子……"那人闷哼了一声:"她不知道你的情形?"我说道:"是!是!其实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当然思想上表现得关切极甚,那人又哼了一声:"看来你对这个地球女人很着迷?"我非但不敢说甚么,连想也不敢想甚么,强迫自己变得木然。那人道:"事情十分复杂,有很多事要在你身上找到答案!"我作了一个手势:"在这里?我看……应该到……我们的基地去。"我在说"我们的基地"时,本来想说"你们的基地"的,但是一转念之间,还是改了口,就这样一转念,对方也已经知道了,他伸手在我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像是在嘉许我:"对了,我们!你是天龙星人!"我说道:"是!是!我是天龙星人!"那人深吸了一口气:"到基地去,可以让你知道天龙星人的进步,地球人的落后!"我连连点头,尽量使自己的思想,表示对天龙星进步的仰慕──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我真觉得天龙星人进步,地球人落后!
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跟他走,到了路边,有一辆车子在,他先让我进去,然后,他坐到了驾驶位上,那辆车子的外形,看来和普通的汽车一样,可是内部结构奇特之至,内在空间十分小,外面看来是一辆中型汽车,内在空间,两个人已十分拥挤,要屈起身子来。车内全是各种各样的仪表装置。
那人按下了几个掣钮,车子先是以普通速度向前驶去,他道:"这辆车子,地球人再造二百年也造不出来。"我想问:"车子速度多少?何以你一下子就能来到海滩边?",但还没有开口,那人在一幅萤光屏上,看到公路上十分静僻,就道:"坐好!"他一个"好"字才出口,车身像是震汤了一下,可是究竟发生了甚么变化,我一直说不上来,就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中,车外的一切全已改变──本来是在公路上的,忽然进入了一大团的白云之中,甚么也看不见,只见浓白的云包围在车身之外。
而那也至多不过两三分钟,车身又震动了一下,在极短的一霎间,有极快速下沉的感觉,那种感觉,会使得人身体十分不舒服,像是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要裂体而出!我只觉眼前金星乱窜,张大了口,鼻尖汗出如浆,面色自然也难看之极!
那人向我望了一眼──他帽子一直压得十分低,上了车之后才抬高了些,由于我只顾着车子内部的情形,而且车子又立即起了变化,所以并没有注意他。这时,在极不舒服的情形下,他向我望来,才看清他神情严峻,双眼之中光芒凌厉,凶狠慑人。他盯着我,冷冷地道:"我以为你已完成了天龙星人的体能改造!"我忙勉力运气,镇定心神:"是……可是……究竟不是很习惯,不是很适应,慢慢会好!"那人现出了一闪即逝的不屑神色:"是,你毕竟只是半天龙星人,改造你体能结构,虽然有效,也要慢慢来……要是你是地球人,早已支持不住了!"我当然是地球人,而这时,也到了我所能支持的极限。我比普通地球人强,因为我自小就接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之下生存。
幸好这一段急速下降的时间并不长,不然,我也无法继续冒充下去,我连想都不敢想自己是地球人,而不断告诉自己:"完成过体能的改造,我可以适应,可以适应!"这时,车子外面,已不再是白色的云团,而是蓝色的一片,我要向小小的车窗外连看了五、六眼,才能肯定我看到的,其实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那一片蓝色,是海!我们已经来到了海底下!
我不禁失声:"我们的基地……在海底?"那人冷冷地道:"我相信,你父亲……他们建立的基地,也在海底!"我摇头:"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完全不必作伪,那人当然也深信不疑,所以没有再问我。
天龙星人可以轻易知道地球人的思想活动,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思想活动,也可以作伪,真正想做的事,想都不会想,而不想做的事,想之不已,那么,天龙星人获得的一切信息,就都只是错误资料!
也没有觉得"车子"是在前进,突然眼前一黑,又不知身在何处,推测走进了一个海底的岩洞之中,又过了极短的时间,又有了光亮,先是看到一只相当大,直径足有三公尺的地球仪,正在悬空转动。一看到,就像是置身太空,看到了地球一样。
我呆呆地盯着看,那人道:"到了!这是我们在月球上安装的仪器,发射的立体投影。"我吞了一口口水,明白他意思。这个地球仪是一个气体的虚影,由他们在月球上的一个装置,投射到这里来而形成。
对地球人来说,这比较难以理解。地球人最多理解在美国加州的一些仪器装置,发射讯号,使亚洲台北的人可以在平面上看到一场球赛──那也只是近代地球人才能理解的事。
我是半天龙星人,所以我不应该太表示惊讶,但我又一直没有离开过地球,所以我又应该表示惊讶。我一句话也没说,但是由于我想的正是如此,所以那人也感到我的正常反应,应该如此。
我出了车子,看到了一列相当大的仪器装置。那果然是一个极大的岩洞,在仪器装置前,有两个人,正在操作,那人来到我的身边,示意我向前走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我们要回去,用甚么交通工具?就上……那车子?那是宇宙飞船?"那人十分不屑:"当然不是,另外有宇宙飞船。"我索性装傻:"我们现在就在宇宙飞船的内部?"那人却不再回答,带着我来到那仪器之前,我忙道:"我妻子呢?"那三个一起皱着眉,还是那个带我来的开口:"你对一个地球人那么关心干甚么?"我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来,吓了一跳,还没有回答,他又道:"根据可靠资料,第一批三个天龙星的拓荒者,变成叛徒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对地球女人的迷恋!"我不敢再说甚么,可是内心的焦急瞒不过他们,那人像是作了一些让步:"只要你把知道的全告诉我们,可以让你们再见面!"这时我索性做假做到十足,我一面想,一面问:"我能……带她到天龙星去?"那三个天龙星王八蛋互望了一眼,从他们的神色之中,可以看出他们认为我的要求荒谬绝伦,可是那人居然道:"没有……问题吧!"他们以为我很容易被骗,可是到目前为止,都始终是我在骗他们。
我假装心中十分高兴,那人问:"这些日子,你躲在甚么地方?何以我一直找不到你?"我立时想到了东加岛上的那个地洞,再道──当然,故意这样想,因为我知道,郑保云一定已离开那地方,那地方没有作用,我立刻想到那地方,可以令他们更相信我。果然,三人一起发出了"啊"地一声,一个迅速按下了很多掣钮,在一幅萤光屏上,现出了我曾经"见"过的景象来──从空中俯视,由远而近,直到那个山头,那块大石。其中一个,立时离去,走向停在岩洞中的那辆"车子",进去。
我会意着,想看车子是怎么离开的,可是没有用,车子前百分之一秒在岩洞中,后百分之一秒,就消失无踪。那是一种甚么样的移动方式,可能远超乎地球人对"移动"这个观念之外!
那人向我嘉许地点了点头:"你比你父亲好,你父亲竟然背叛了自己的星体,真正愚不可及,在那地方,一定有他们收集的很多资料!"我努力使自己的思绪一片混沌,甚么也不想。
那人皱了皱眉,神情十分可怕,又道:"你同情你父亲的作为?"我忙道:"不!不!我不知道!"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十三、生死系于一念那人哼停了一声:"甚么叫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父亲当时做了些甚么?"他这样声色俱厉地问我,令我起了极大的反感,那人立时就觉察了我的情绪,他眼中精光四射,有一股慑人的力量,用手直指着我:"你对我不满,在这里,我是天龙星最高领导──"我一听得他那样说,实在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思想",实在,我只觉得讶异莫名。一直我都以为天龙星人智慧高,科学进步,比地球人先进了不知多少!可是这时那人的话,却是地球人听惯的最落后的行为!
刹那之间,我突然也笑起来,那人的神情极怒,但是他越怒,我越是觉得滑稽,笑得前仰后合,再也不可遏制,那人和另一个人,先还只是狠狠地盯着我,但在我笑了约莫两三分钟之后,另一个人先忍不住了!
(这也是地球人的行为──当"领导"受到了奚落嘲笑,必有一些人"忠君勤王",义愤填膺地站出来,为高位的人说话。)另一个大喝一声:"你再笑!"我笑得几乎运气也岔了过去,挣扎着叫:"我……不知在天龙星,笑都不让笑!"我的话才一出口,那另一个一步跨向前,扬手就向我脸上拍过来,一面还在喝:"叫你笑!"老实说,我在来的时候,真是不知如何才好,一是没有把握,紧张之极,心虚得很。可是想不到,一共是三个天龙星人,一个离去,剩下的两个,却使用典型的地球人行为来对付我!这种行为我太熟悉了,自然也容易应付之至!
另一个手才来到我的脸旁,反手一刁,我已扣住了他的手腕。由于对方是天龙星人,所以我一上来就全力以赴,用的力道极大,一抓住了他的手腕,立时一抖一扭,只听得他小臂上发出"啪"地一下响,天龙星人的臂骨,并不坚韧如钢,也和地球人差不多,一下子就被我扯断了!
他发出了一下惊人之极的惨叫声,那一直在和我说话的那个,在开始的十来秒之际,也不知由于惊恐,还是由于愤怒,竟然呆了!
等到他的同伴臂骨断折,他才又发出了一下惊叫声,转身向那一组控制仪器奔去,我不知道他想干甚么,但知道一定要尽量阻止他的行动。
我用力一推,把断了骨的那家伙,推得断线风筝也似,向前跌去,直撞向那人,那时,那人已奔到了一组仪器之前,猛拍下了一个掣,有一件不知甚么东西弹了起来,他接在手中。
他的动作也极快,可是一切全在他背对着我的情形下进行,他只是凭感觉可以知道有人向他背后疾撞了过来,可是他无法知道那是谁。
从接下来事态的发展来判断,我想他当那是我,他一面疾转身,一面就扬起了手中拿着的那个像方盒子一样的东西,有一股精光,倏然一闪,我看得十分清楚,精光虽然一闪即灭,但在闪动之际,精光却自那另一个天龙星人的头部穿射而过!
我仍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但是知道我的处境大糟特糟,看来那人手中的那东西,是一种十分厉害的武器!我想要闪身躲避,那被精光射中的人,发出了一下惨叫声,身子已然倒地。
我和那人之间,再无阻隔,相距不过五公尺,他手中的那个可以射出精光的东西对准了我,我只觉得全身犹如浸在冰水之中,一动也不能动,一股彻骨的寒冷和恐惧,令我僵呆。
那人的神情狰狞之极,这时,他先是盯着我,可是在极短暂的时间中,他的视线,向倒在地上的另一人望了过去──这是十分正常的行为,他发现我站着,就必然知道自己刚才杀错了人。
那另一个人倒地之后,一动不动,看来凶多吉少,虽说那人只是无意的误杀,可是死了的是他的同伴,他总要去看一下的。
那人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同伴,面肉抽搐,样子更是难看之极。
我绝未想到,到了这里之后,和白素未曾见面,变故就已经发生,这时我正处于极度的劣势,我唯一可以占上风之处,就是那人杀了一个自己人,他心中这时,一定又害怕又乱。
我突地叫了起来:"你杀了自己人!"
我完全无法估计我这样叫会有甚么后果,但是我非叫不可,我一定要做点甚么,因为我如果只是呆立着,当他的视线自他同伴的尸体上收回来时,一定会攻击我!
他震动了一下,可是狠劲更甚,凌厉之极的眼光射向我:"你是甚么人?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你根本是地球人!"他连讲了三句,一切变故全来得那么突然,我自然不再顾及"控制思想",而他在那么混乱的情形下,居然还能知道我在想甚么,立时揭穿了我的身分,那也十分令人佩服。
这时,我已豁了出去,非但不避他,而且,还向他逼过去,我跨出一步,他像是料不到我会有那样的行动,厉声喝:"别动!"我站定,也大声叫:"我是地球人,是白素的丈夫,我妻子在哪里?"那人在盛怒之中,阴狠地现出了十分卑视的神情,通常,一个控制了局面的人,如果现出了这种神情,那就表示他要采取进一步行动了!
我刚想把着定了的势子,作孤注一掷,向前扑去,突然又听得另一下惊呼声,震得岩洞之中,大起回音!
这一下,真是意外之极,岩洞中只有我和那人,我们两人都没有出声,为何会有惊呼声传来?难道是另一个人没有死?
在那一霎间,我们两人全是一样的想法,所以一起向倒在地上的另一人看去,那人一动也不动,惊呼声显然不是他发出来的。
而视线一转,我也看到,那幅萤光屏上,有一张十分惊骇的脸,正张大了口,惊呼声显然就是他发出来的!那就是驾车离去的那个!
我正好面对着萤光屏,所以看得十分清楚,看到那人已经入了地洞,也对着一幅萤光屏,在那幅萤光屏中,隐约可以看到,显示的正是这个岩洞中的情形。
那也就是说,不论地洞和岩洞隔多远,他们有先进的装置,可以互相看得到,而且不但是看到景象,连声音也可以听到,因为在一下惊呼声之后,就是急速的喘息声,显然岩洞中发生的事,令那人震惊。
而与我对峙的那人,却背对着萤光屏,看不到发生了甚么事,可是他显然由他同伴的脑部活动能量中,知道了一些事实,他现出了极惊恐的神情来,虽然只是一闪即逝,但是也使我灵机一动,我对着萤光屏,指着地下死了的那个,大声叫:"他杀了人!杀了自己人!"我在事后想,"杀了自己人"这个罪名,在天龙星人的行为之中,一定是一种极严重的罪行,要不然,那自称"领导"的家伙,怎么会一听之下,便如此举止失常,不愿一切,要在他同伴面前为他自己辩护呢?
我的话才一出口,他竟然转过身去,对着萤光屏叫出了一句音节极快,我听不懂的话。一看到他背向着我,我怎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遇,绝处逢生的机会。我身子腾起,直送向前,闪电也似来到了他的背后,一探手,已抓住了他握武器的手臂,他反应也算是快的,立时将弯臂向后,攻击我,力大无穷,一下子将我的手挣脱。
可是我同时已伸足一勾,他一个站不稳,向前仆跌出去。
在他手中的方形小盒中,又是精光一闪,那一闪,精光闪向萤光屏。那种一闪即逝的精光,破坏力极大,萤光屏后,响起了一连串的爆音,画面立时消失,在这之前,只听得到了地洞的人,还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我不容他再有机会转过身,双足踢出,身子跃起,第一脚重重踢中了那人的后脑,令那人仆跌之势加快,第二脚,在他仆倒之后,重重踏在他的后脑上。
这时是生死一线的搏斗,我的情绪不是很正常,一面重重一脚踢上去,一面怪声叫着:"你是领导!我要听你的话!"同时,再飞起一脚,把那人手中的小方盒,踢得飞跌开去,我身子翻滚,扑向那小方盒,才将小方盒投在手中,那人在受了这样的攻击之后,居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大喝一声:"别动!"
我手中握着小方盒,对准了他,他向我望来,不敢再动。这时,我已经摸到小方盒中有一个圆形的凸出,猜想多半只要按下那凸出点,就会有压力强大的精光一闪,被精光射中,可以造成任何破坏。
但是那只是一只四方盒子,不像是一柄枪,有枪嘴,可以肯定这子弹会向哪一个方向射出去。
我也没有时间低头去研究,因为在我面前的敌人,非同小可,我视线必须一直盯着他,不能有十分之一秒的懈担我不敢按下那个掣钮,因为弄不好,一按下掣,精光射出,射向我自己,那就变成最悲惨的滑稽剧了!
我像地球人握枪指着对方的头,喝令那人别动,那人果然呆了一呆,先向我看了一眼,然后再看着我手中的小方盒,他忽然尖声笑了起来:"你不会用我们的武器,你根本不会用!"说着,他转过身,当我不存在一样,转身向那组仪器走过去。
我知道他可以轻而易举再弄另一柄武器在手,我必须立即有所决定,我能决定的时间,不会超过两秒钟!
我陡地低头看了一下,已经花去了一秒钟,可是无法发现精光从何处射出,我没有可能再浪费另一秒钟了,我当时闪过的念头是:四方形有四边,射中自己的机会,只是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比著名的俄罗斯轮盘的六分之一死亡率,危险性大得多,可是这时,非拚一下不可了!
我在那人的手伸向前去,快要碰到那组装置时,按下了那小方盒上的凸出点,一股精光射向我的右手边──没有射中那边人,也没有射中我!
那人陡地呆了一呆,可是我已经赌赢了,我发出了一下欢啸声,把手中的小方盒略转了一转,又按下了那个突起点。
精光再度闪现,穿射了那人的背后,那人的身子向前一仆,伏向控制台上,可是他却立即转过身来,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望着我,陡然叫:"你不是地球人,你来地球……多久……了?"他问出了那句话,像是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怕,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才重要,我沉声道:"我是地球人,绝对是!"他还在挣扎着:"不!不!"我大声道:"你们对地球人估计太低了!或许,上一次来的那三个,正是对地球人有深刻的了解,知道地球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所以才成了叛徒的!"那人张大了口──再也没有合拢来,身子也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他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至少我这时看不出来,但是我可以知道,他死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先是无意识地大叫了几声,接着,想起了白素,又大叫着她,岩洞中传来了阵阵回音,然后我想到,还有一个天龙星人,驾车走了的,他知道这里发生了变故,一定会赶回来。
他来去如风,再远的距离他瞬间可达,我实在不应该浪费甚么时间。
我先要破坏,一次又一次按着那小方盒的突出点,令精光一次又一次地射出,射向那组仪器装置和控制台,在我进行到了一半时,那辆车子已陡然出现,我立时转身,令精光射向车子,车子停下不动,我看到那人在车中,神色惊惶之极。
我大喝:"下来!"
那人有点手忙脚乱,但还是立即下了车,天龙星人在这样情形下,居然知道高举双手,那一定是他知道我脑中在想:我会毫不犹豫他杀他之故!
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兴奋,有点变样:"你应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一次小规模的星际遭遇战,地球人赢了!"那人口唇颤动着:"是……是……别杀我!"我高兴得心头狂跳:"我妻子在那里?"那人向控制台看去,突然发出了一个绝望的呼叫声,双手掩着脸,慢慢蹲了下来,不论我如何恐吓呼喝,他都不肯再起来。
这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正在考虑,乾脆是不是也把他杀了,他又发出了一下呜咽声:"你破坏了一切,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吸了一口气:"看来你们对自己人很严?郑保云明明有你们一半血统,可是不被当作自己人,只是'第一号观察品',你们是三个人一起来,单剩下了你一个人,你回去怎么解释?"那人抬起头来,一片茫然的神情之中,透着骇然,显然我说中了他的心玻我向他走过去:"下次,天龙星再派人来,至少是一百年之后,你能活那么久吗?"他惘然摇着头,我道:"站起来,忘记天龙星,好好做一个地球人,你会生活得极好,像郑天禄他们一样,成为地球上极出色的人!"他顿声道:"可是……给别人知道了我的身分,我……我怎么还能生活下去!"我闷哼一声:"只要你自己不去到处宣扬,我保证没有人知道,只要你自己小心点,别让人家摸你肚子上的粒状骨骼就可以了!"我讲这几句话的时候,真心诚意这样想,他也一定可以知道。
我不想多杀戮,已死了两个天龙星人,一个是意外,一个是我非自卫不可,这个,看来胆子相当小,自然不必再开杀戒。
他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我知道,我也冒了相当程度的险,谁知道天龙星人打的是甚么主意。
我在和他们接触的过程中,可以肯定了他们和地球人有着相类似的行为方法──也就是凭着我对这类行为的熟悉,所以才占了上风!
那人神情有点活动,但是也更苦涩:"你不会相信我,你一定会日日夜夜提防,到后来,你会忍受不住,会杀我!"我本来想解释几句,但一转念,我现在占足了上风,何必向他去解释,我冷笑:"你可以选择现在我下手,还是若干时日之后,我再下手──"我说到这里,陡然变色,现在我如不下手,下一分钟,他就可以向我反攻,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他也陡然脸上变色:"我不会对你怎样……你的妻子在哪里,也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令她再出现!"我压低声,知道他刚才在刹那之间,接收到了我的想法,所以才大是惊惧。留他在,等于是留下了一个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知道我在想甚么的人,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在那一霎间,"下手"还是"不下手",不断地反覆地想,那人的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红,因为我一个意念的决定,都可以决定他的生和死!
过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我才叹了一声,我毕竟不喜欢生命的毁灭,尤其是天龙星人这样等级的生命,我又想起了"红人"对地球人的批评,在将来必然不可避免地和更多的外星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地球人这种永远把陌生人当敌人的心态,如果没有改变,那么,可能演变为地球的悲剧。
我已决定了不再对他下手,而且,做了一件大胆之极,事后想起来不禁冷汗直冒的事,我把手中可以发射精光的武器,用力抛出去,看着它跌进了海水之中,然后,才道:"你以后可以根本不必见我,我也不再见你,地球很大,随便你在甚么地方生活!"那人缓慢而冗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脸色恢复了正常,神情也很激动,突然转过身去,来到控制台前,迅速看了一下,忽然道:"还好,那一部份装置没有被你破坏,要不然,尊夫人再也不能回来了!"我听到他这样讲,不禁有遍体生凉之感,一而吞着口水,一面向他走去,来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在复杂的按钮上熟练地按着,我急急地道:"等一会我妻子……出现,请你别提及这一点!"他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们心中各有对方的一个秘密?"我点头──这一点,可以使两个人之问的关系拉近不少。
最后,他按下了一个大掣钮,一根相当粗大的圆管子自岩石中升出来,升高了两公尺左右,管子打开,我看到白素站在管子中,神情有点迷惘。
我大叫一声,白素转过头来,看到了我,向我飞扑了过来,我迎了上去,凌空将她接住!
这一下动作,看得那天龙星人目定口呆,喃喃地道:"我们对地球人真是研究不足,从来也不知道地球人的身体可以这样灵活运动!"我自然不必向他解释我和白素,都有着深湛的"中国武术"造诣。
就在我这样想时,他已经问:"中国武术,甚么是中国武术?"这天龙星人,果然有他的过人之能:我抱着白素,转了几个圈,才把她放了下来,对那人道:"等你在地球上住久了,自然会知道!"白素向两个已死了的天龙星人看了一眼,又指着那辆车子:"我就是上了这辆车子之后,一下子就不知道到了甚么地方的!"我试探着:"你叫过救命?"白素笑:"没有啊,但是处境极其不好,心情自然焦急至极!"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一切经过可以容后再说,我向那人道:"你要带我们离开这里,越快越好!"那人指着车子:"本来这是万能车,可是也教你破坏了,我们……没有'红人'的本事,红人可以把人分解为原子,再还原,这是最进步的交通方法──"我陡然想起,我曾被"红人"不知用甚么方法移动过一次,难道红人用的就是把我整个人都分解成原子的移送方法?在分解和还原的过程中,如果出了小小差错,即使最轻微,虽然无损生命健康,但例如满头的头发忽然移到了掌心上,那也够麻烦的了!
当时,我曾问红人用甚么方法将我移送,红人说如果告诉我,我会极度害怕,听了之后,还大不以为然,这时想来,实在不寒而栗!
我在呆了半晌之后,定了定神:"总有办法的,这里是一个海底岩洞──"那人苦笑:"在海底七百公尺,我也无法这样上去,一定要有仪器的帮助。"白素道:"只要有压缩空气,经过适当的减压程序,人人都可以上去!"我道:"我们向甚么人求救?"白素四面看了一下:"郑保云!"我大喜过望!对了!郑保云!我立时向那人道:"快利用你的脑活动能量,把这里的一切全告诉郑保云──他和你有同样的能力,请他来带我们离开。"那人现出了迟疑的神色,我有点恼怒:"还等甚么?快发讯号!"那人苦笑:"他……那个半天龙星人……他肯?"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那么说是甚么意思,白素已然道:"你怀疑甚么?"那人叹了一声,迟疑着不敢出声,我有点忍无可忍之感,大喝一声:"有甚么不能说的!"那人被我的呼喝声吓了一大跳,也十分恼怒:"我们不把他当自己人,他知道这一点,他也把我们当敌人,他……肯来救我们?"我吸了一口气:"他可能把你当敌人,但我和白素是他的朋友!"那人用相当不信任的神情望着我:"你……那么肯定?"我又好气又好笑:"当然可以肯定!"那人还在喋喋不休:"别忘记,他只有一半是地球人,和只有一半天龙星血统的情形一样!"我呆了一呆,完全明白了那人的意思,那人的意思是,在血统上,郑保云都不和我们完全的同类,我们的存在,对他是一种威胁,如果我们从此在世上消失,那对他十分有利!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会来救我们,还是任由我们困在海底岩洞之中,再也出不去?
本来,我全然未曾想到这一点,但这时经那人一再犹豫,我也不禁心中悚然,想到了有这个可能,自然而然,面上神色有点异样!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心思和我相仿,她吸了一口气:"他会怎么做,我们都不知道,何不先把求救的讯号发出去?"她望向那人,那人神情仍在犹豫,白素问:"还有甚么顾忌?"那人苦笑了一下:"老实说,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们在这里!"我大是骇然:"他会赶到这里来──或者是用甚么手段……毁灭这个地方?"那人没有再说甚么,显然默认了我的顾虑。
我用力一挥手:"从最坏一方面去设想才会这样。我们除非有方法可以自己离开,不然,向他求助,是唯一的求生之道!"那人来回踱步,双手紧握着,眉心打结,我看他真正在忧心忡忡考虑,好几次想开口,都被白素打手势止住,过了三、五分钟,我忍不住叹了一声:"那种红人说地球人有强烈的排他性,所以人与之间互相猜疑,互相不信任,看来,在天龙星人之中,这种情形,比地球人严重得多了!"那人苦笑了一下:"不论是哪个星体上的人,都是生物,生物……总有生物缺点。连'红人'也不能例外。"白素神情有点黯然:"生物缺点最特出的是……生物不能突破血统的束缚!"我望向她:"你指生理上的束缚,还是心理上的?"白素喟然而叹:"有甚么不同?"我呆了片刻,血统的束缚,实在没有生理上和心理上之分,都是一样的,那是所有生物的一种生命形式,不要说无法突破,连改变都在所不能,要是能改变的话,那么,这种生物便不再是这种生物了!
(这句话念起来有点赘口。)
而这种生物,如果不再是这种生物,变成了另一种生物,一样有另一种生物的血统框子,将之围在其中,从一个框子跳进了另一个框子,这样的改变和突破,又有甚么意义可言?
一时之间,我越想越是觉得思绪混乱,白素显然和我同样陷入了沉思中,都没有十分注意那天龙星人在做些甚么,只是听得他突然叫了一声:"没有反应!"我们这才向他看去,只见他在一组仪器之前,忙碌地操作着,又说了一句:"没有反应。"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向他走去:"你已向郑保云发出了讯号,可是没有反应?"那人点了点头,仍然在操作着,在他面前,是一幅大约五十公分的萤光屏,正在闪耀着许多莫名其妙的线条,我们当然看不懂,看那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可想而知,那一定代表着甚么。
他看了片刻,忽然发出了"咦"地一声,现出又讶异又惊愕的神情,又按下了几个掣钮,萤光屏上的线条,闪耀得更快、更乱。
他的神情也越来越惊讶,越来越骇然,这种情形维持了有十分钟之久,我已问了十七、八次:"发生了甚么事?"直到萤光屏上再也没有了甚么讯号,那人才转过身来,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向我和白素,我再把那个问题问了一遍。
那人不由自主喘着气:"郑保云……向你说起过……三个背叛者的事?"我点头:"是,三个天龙星人,决定在地球上生活。"那人语调极其愤恨:"他说谎!"我不知他为甚么忽然这样责斥,而且我觉得,郑保云是不是说谎无关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不是收到讯号,有没有回音!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那人叹了一声:"相当重要,郑保云撒谎,没有把他父亲当年的真正行为告诉你!"我提高了声音:"那无关重要──"那人猛地挥手:"十分重要!背叛者只有一个人:郑天禄,两个天龙星人死于谋杀,凶手是郑天禄!"我听得瞠目结舌──早就意识到,天龙星人的行为和地球人极度近似,想不到也包括了谋杀这种行为在内!
那人急速地说着:"郑天禄有了儿子之后,就开始实行阴谋。起先,他们为了要取得观察研究的标本,才由郑天禄娶妻、生子,可是当郑天禄的儿子渐渐长大,为了维护自己的儿子,他不惜谋杀两个同伴!"我深深吸着气,白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哼声,这是一个相当动人的外星人故事。
一个外星人,来自遥远不可测的天龙星,对地球一点也没有感情,把地球当作是实验站,为未来星体大规模的入侵作前站。
为了进一步观察研究──或许研究的课题是"如何和地球女性结合",或是"与地球女性结合后生育的可能性",又或许是"与地球女性所育婴儿之特性"等等,是纯观察性的研究,绝没有甚么感情的成分在。
但是,和地球女性结合了,过着和地球人一样的夫妻生活,孩子生下来了,新生命带来的喜悦,远远超过了对异星生物研究观察的热忱──那是自己的下一代,不可避免,有着与生俱来的血统上的情感!
而且这种感情,必然随着孩子的成长,与日俱增,直到真正达到了和地球人的父子关系同样的程度,那时,郑天禄一定曾经过十分痛苦的思想煎熬,他可能还曾和他的同伴商议过──当日发生的事,详细的经过已不可能知道,但结果是,郑天禄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而做出了十分可怕的行为:背叛和谋杀。然而,他的行为是当或不当,又难以下判断。尤其,站在地球人的立场,如何判断?
白素先问那人:"你怎么知道有谋杀?"
那人指了指萤光屏:"刚才忽然收到了大批讯号,翻译出来,是那两人临死之前,对郑天禄的控诉,他们说出了事实。"我重申:"那也没有甚么重要,早已过去了的事!"那人缓慢而沉重地说:"十分重要,郑保云早知道这一切,他不告诉你,使你以为向他求救,他会来救你!"我吸了一口气,明白了那人的意思。郑保云知道他父亲当年的行为,可是不告诉我,又骗我做"饵",到天龙星人的总部来,安的是甚么心,怎能不教人起疑?一时之间,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鼻尖冒汗──郑保云一直在骗我,我的存在、白素的存在、天龙星人的存在,对他日后在地球上的生活,都是极大的障碍,他利用我和白素对付天龙星人,那是借刀杀人之计!而在我和白素对付了天龙星人之后,会处于甚么样的困境,他一定也早已料到的了!
为了求证这一点,我不由自主声音发颤:"你们在这里……在海底岩洞中建立了基地,郑保云是不是知道?"那人想了一想:"应该知道,因为我们不断发讯号,要和他联络。他能凭仪器发出的讯号,找到上一次那批人建立的地洞,自然也知道有这个海底岩洞的存在──"他讲到这里,也陡然明白我为甚么要那样问他,先是停了一停,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显然,他也想到了一切事情的经过,知道了从头到尾郑保云的阴谋,明白绝不能依靠郑保云来救自己,所以他的笑声,到后来简直如同嚎哭一样!
我要竭力忍着,才能不发出和他一样的声音,可是神色自然难看之至。
白素最镇定,她走向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以手支颐,沉思──如果不是处境那么恶劣,白素的这种神态,极其动人,值得看的。
那人终于止住了"笑"声,我和他互望着,他突然狠狠地道:"地球人的劣根性,使他成了最卑劣的骗子!"我闷哼一声:"安知不是贵星体的劣根性?"那人变得十分冲动,来回走动着,越走越快,我不知道他要做甚么,只见他走了一会,又来到控制台前,忙碌的操作了一会,再回过头来狠狠瞪着我──我不知道他在干甚么,但知道他何以向我瞪眼,因为控制台上有许多设备,都会被我用那种会射出精光来的武器所破坏,不能发挥原来的作用。
白素一直坐在那块岩石上,冷冷地看着那人,我来到白素的身边,白素低声道:"这天龙星人在设法想独自离开这里!"他的话才一出口,那人就恶狠狠道:"是!我要离开,我比你们高级进步不知多少,不会被困在一个岩洞中等死,我会离开!"白素心平气和:"我劝你不要冒险,能力再强,无非是靠一切设备的帮助,若是单凭体能,你对地球环境的适应,比不上我们!"那人连声冷笑,突然一个转身,来到了白素刚才出来的那圆管之前,一下子走了进去,背对我们而立,制成两半的圆管合拢,向下沉去,我向前奔过去,圆管沉下之后,找不出甚么痕迹,我也无法知道如何才能使这圆管再升上来。
我忙向白素望去:"你才从那管子出来,他可以到甚么地方去?"白素道:"这管子不过是一座升降机,它通向一间密室,绝无其他的出路!"我吸了一口气:"或许你没有发现?"白素同意:"有可能,但我不以为可以离开海底,不然,他刚才不会如此失常。"我又追问:"那么,他到那密室去干甚么?"白素叹了一声:"我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天龙星人想干甚么?"她说的倒是事实,我道:"我们两人的潜水能力都十分强,这岩洞……不管在海底多深──"讲到这里,我也不禁摇了摇头,讲不下去。岩洞可能在海底,超过两百公尺,人自然可以向上升去,但一定要经过长时间的降压过程,不然,冒出水面的,将是我和白素的尸体!
我来回走了几步,来到了那辆"车子"旁边,车子自然已经损坏,但是损坏的只是机件,不是外壳,我打开车门,看了一看,又把车门关上,忽然之间,灵机一动,转回身来望向白素。
白素摇头,她知道我想到了甚么:"那么多机械装置,太重了,无法浮得起来。"我吸了一口气:"要是把装置拆掉?"白素微笑:"可以试一试,反正我们没有事!"白素处事镇定,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十分镇定,甚至有点轻松。她并不向前走来:"我宁顾试一试和郑保云联络──刚才我看那人操纵仪器,我想可以令郑保云收到我们的讯息。"我已经开始把车子中容易移动的东西先搬出来,一面骂着:"这……杂种,比纯天龙星人……纯地球人更坏,我……再让我见到他的话──"说到这里,把一大件不知是甚么装置搬了出来,用力砸向岩石,爆出了一阵火花,散了开来。
白素已在忙碌地操作,一面注视着面前的那幅萤光屏,我偶然转头去看一下,萤光屏上依然有一些黑点、亮线在闪耀着。
我工作的速度相当快,要破坏,总比较容易,一小时之后,车中的空间已扩大了许多──那本来是一辆神奇之极的车子,几乎可以瞬息万里,上天入地下水,无所不能。可是我此际的目的,却只是想要它的一个空壳,使它可以利用最简单的浮力原理,升上海面去!
白素仍然在操作,她吸了一口气:"我相信我的讯号已发了出去,郑保云应该可以收得到。"我已累得满头大汗:"问题是他收到了讯号之后的态度如何!"白素笑了一下:"我发出的,不是求救讯号。"我大是讶异:"你……对他说了些甚么?"白素向我眨了眨眼:"我告诉他,我们已知道他一切的行为,若是他不向我们道歉认错,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要他立刻就来!"我听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们现在的处境,由郑保云一手造成,他绝不会不知道,他怎会来向我们道歉认错?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我赌气不再理白素,转过身去,想把车中一件最大的装置拆下来,当我的努力还丝毫没有成就之时,突然听得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唉,卫斯理,除了破坏之外,你还会做点甚么?"郑保云的声音!
一霎间,我还以为那是在绝望之余的幻觉!我疾转过身,看到郑保云就在身前,我大叫一声,一拳向他打了出去,他反应极快,一翻手,用手心接住了我的一拳,我第二拳还未曾打出,他就叫了起来:"我来道歉,你却打我?"白素也在这时叫了我一下,我扬起的拳且不发出,只是盯着他。他道:"我来迟了,实在这里太隐蔽、太深,不是红人帮我,我还到不了这里,红人送了我一艘小飞船,你看!"他向岩洞有海水处的一角指了一指,我看到一艘小飞船泊着,白素还在控制台前,伸着懒腰,像是如今这种情形,早在她意料之中!
我且不向白素追问原因,向前一指:"还有一个天龙星人……在下面!"郑保云闭了闭眼睛:"他……自杀了!"我和白素都吃了一惊,郑保云叹了一声:"没有特殊的原因,要在一个陌生的星体上生活,极其困难。"我瞪着他:"你父亲选择了地球生活,是因为有了你!"郑保云神情有点惘然:"我……想是如此,我……也必须选择……在地球生活,我虽然身体、生理结构,全是天龙星人,但是我无法到天龙星去生活,天龙星不会接纳我,就算我对天龙星人再忠心耿耿,肯下手把地球毁灭,他们仍然不会接纳我!"我仍然瞪着他,他低下头去:"当然,我也知道,地球也不会接受我!可是,地球人……不知道我的真正身分,不知道我有一半天龙星血统──"我打断他的话头:"你错了,有人知道,我、白素!"郑保云抬起头来:"是的,但只要你们不说,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一直到这时为止,郑保云其实还是占着上风的,可是这时,他望望我,又望向白素,神情却充满了哀恳,希望我们替他保守秘密。我吸了一口气:"郑保云,你是一个混蛋,可是我承认我不明白你的行为,你可以任由我们在这里自生自灭,你的秘密不是更安全?"郑保云点头:"是,可是你,你们,是我的朋友!"他的话,语调甚至十分平淡,但是我听了之后,心中陡然一阵激动,很有点热血沸腾之感,向他走过去,张开了双臂,他也一样,我们自然而然的紧紧相拥!
朋友!
这个在地球长大的半外星人,知道地球人之间,有可贵的朋友关系!
就像他的父亲,一个来到地球的外星人,在有了儿子之后,懂得地球人有着父子的亲情。
地球人的人与人关系,也还很有一些可以令有高度文明的外星人觉得可贵处,受到感染,进一步发挥成高贵的品德!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做了一个"我早已知道"的神情。我和郑保云互相拍着对方的背部,好一会才分了开来,两人的眼角都有点润湿。
可是,我们都没有说甚么,因为这时,根本不必用语言来表达各自的心意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和郑保云相识的过程之中,曾好几次由于他的行为,而对他大是不满,直到现在,我才肯定他实实在在有着地球人的感情,不论是好是坏,在他体内的一半地球人的血统,起了极大的作用!
我才想到这里,他就向我摇头:"主要的,不在于我有甚么血统──就算我是百分之一百天龙星人,只要我一出世就在地球生活,我也必然是地球人,不是天龙星人!血统十分无形,有时能引发起一阵激情,但当你想到你根本无法单凭血统生活,你就不会再重视它……。"我和白素深以为然,一起点头表示同意。
我吸了一口气:"你有甚么打算?"
郑保云像是我多此一问:"有甚么打算?大富豪郑保云久病痊愈,这就是我的打算!"他一面说,一面向我们眨着眼,我和白素一起笑了起来:"当然,没有人知道大豪富郑保云是──"他打断了我的话头:"我是甚么?我是地球人!和所有地球人一样!"他一面说,一面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发出"啪啪"声来,拍了几下,又在自己的肚子上摸了一下,神情有点鬼头鬼脑。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我和白素遵守诺言,没有对任何人,包括温宝裕在内,说起过郑保云的秘密。
如今,虽然把每段经过都记述了出来,但郑保云当然不是真姓名,猜猜,或许可以猜到他现在以甚么身分在地球上活动,但自然无法去摸摸他的肚子以求证明,也只好猜疑。
郑保云不会怕人猜疑。因为,像神话故事一样:从此之后,他快快乐乐在地球上生活,想也不想自己有一半天龙星血统。
当然!当然!他有天龙星人的智力,约莫超越地球人一千年,你想甚么,他都知道,他自然极其了不起。
我们是好朋友,有甚么疑难事,我也会去问他,和这样的一个半超人做朋友,十分愉快。
最近他在谈恋爱,我们都希望有四分之一天龙星血统的小孩出现。
最近一次的联络是他告诉我:"红人"通过他,还在感谢我。我也十分想念"红人",他们样子虽然怪,性格可爱极了。
自然,我和白素在良辰、美景面前,提也不敢提起有"红人"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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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