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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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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这个故事,记述到了第八章的时候,在一份香港报纸的副刊上,读到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一段,很有意思,和故事中想买命的豪富所想的一模一样。由此可知,想用自己拥有的金钱去购买生命,使自己可以多活几年,甚至永远活下去,是有钱人日思夜想的事情。
这个故事,可以给想买命的人一些希望,虽然有哲人说:希望是最大的骗子,可是世界上有太多愿意被骗的人,所以即使是一线希望,也足以令人无限兴奋。
那篇文章,用方言(粤语)所写,我把它改为国语,意思绝对不变,而大家都可以看得懂了。
那一段很短,如下:
记得八十几岁之罗富翁,人生甚么都有,有一天他忽然喟然叹曰:"若有人说保证给我多十年命,他要多少钱我都给。"不管多么富有,到了风烛残年,他就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算不算是悲剧?
但愿生命配额快点可以转移,以遂天下富翁之愿──安得生命千万年,大庇天下富翁尽开颜。
多一点做梦的材料,总不是坏事。
对不对?
倪匡
一九九六.七.四.
一六三五三二
三藩市
目录下一章
□作者——倪匡
,其中有的一开始就和我有直接的关系,有的开始时和我风马牛不相干,发展下去,才渐渐发生关系。
而这个故事却有点特别──它一开始和我没有关系,可是却又大有关系。
世上矛盾的事情本来不少,然而这件事又不能说是很矛盾──情形如何,且听我详细道来。
那天早上,我才起身不久,就至少接到了十多个电话,全都由我的熟人打来,内容一致:"你看了今天的报纸没有?对那个广告有甚么意见?"当我接到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有看过报纸,当然也不知道那个广告是怎么一回事──以后的电话,我的回答一律是:看过了,暂时没有甚么意见。
第一个电话,是很久没有联络的宋自然打来的。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还记得这个人?
宋自然是温宝裕的舅舅,和他有关的故事是《命运》、《还阳》,很有些曲折离奇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的脑部甚至于被动过手术,目的是为了取消一部分记忆──这些,和本故事无关,略提一提就算。
当他打电话来这样问我的时候,我只是随口反问:"甚么广告?和我有关?"他回答:"很难说,你看了之后,自己判断。"我知道宋自然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特地告诉我这件事,那说明事情必然有点古怪。
于是我找来报纸,根本不必找,因为那广告就登在第一版上,不但字体极大,而且色彩缤纷,夺目之极。
我一下子就看完了,呆了一会,一时之间也难以说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先要说一说这个广告──它并不长,全文如下:`[[征求启事]]兹征求各种生命配额,有意出让者,请函本报信箱十三号。出让者请提出所要求之代价──征求人备有巨额资金可供运用。出让者必须签署文件,以证明是在完全自愿的情形下出让生命配额,并清楚明白出让本身生命配额之后的结果──其后果概由出让者本身全部承担,与征求人无涉。
整个启事的正文就是如此。`
启事的正文看不出有甚么地方和我有关。可是启事还有一个附注却提到了我。
[[那附注如下:]]
附注:若不明白何谓"生命配额",可参阅卫斯理记述的故事《算帐》。
就是这么一句话,简单明了。别人看了有甚么感觉,我不知道,而我看了之后,却呆了好一会,思绪十分紊乱,难以确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单从那征求启事的文字来看,事情像是很简单──只不过是有人愿意用金钱来购买生命配额而已。
而问题就复杂在"生命配额"上。
根据启事的附注,生命配额的定义,以我记述的故事《算帐》中所提到的为标准。
这个附注,看来很看得起我,可是也令我产生了无数疑问──这些疑问,我在下文会一一提出,现在先用最简单的方法,介绍一下甚么是"生命配额"。
说起来很离奇,也有点令人心惊肉跳──在《算帐》故事的发展中,我知道了每个人一生的所有活动,都有一个数额。
"一生的所有活动"是真正的所有活动──包括了一切活动在内,我一再强调这一点,是由于那十分重要。
我再说一遍:一切活动,都有一定的数额。
说得具体一些,可以举几个例子,例如人一生之中走多少步路,吃多少东西,呼吸多少空气,喝多少水等等,都有数额限制。
以上的例子是人生中的大事,而生命配额所涉及的是一切活动,任何小事也包括在内,例如一生之中眨眼若干次、产生快乐的感觉若干次、汗腺的活动若干次──出多少汗、肾上腺活跃的次数是多少──兴奋多少次……我不厌其烦地举例,是想说明"一生的所有活动"中的"所有",是真正的一切所有。
人一生的所有活动,构成了人完整的生命历程。丧失了任何一部分活动能力,生命就不完整。
例如不能行走、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其至于不能思想等等,那就称为"残废"。
任何一项活动都具有一定的数额,当这项活动的数额使用完毕,这项活动也就停止这个人就不能再有这项活动了。
譬如说,某人一生走动的数额是三万步,走完之后,他就不能再走动了。
通常来说,所有活动的数额都是几乎同时使用完毕的──这种情形出现的时候,就是说这个人已经死亡。
若只是某些活动的数额用完了,那么情形就是这个人丧失了这些活动的能力。以某人用完了走动的数额为例子,此人虽然没有死亡,但是已经丧失走动的能力──很多人在生命的后半程,要在轮椅上度过,就是这个缘故。
这种数额,就是生命配额。
生命配额每人不同,由每人身体细胞内的生命密码决定,而生命密码则在生命一开始形成时,就已经设定了。
这一切,都是勒曼医院中的人告诉我的。勒曼医院之中有将近三十个来自不同星球的外星人,在对地球人的生命不断地作研究,我相信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对人类生命的研究比他们更深刻的了。
他们提出了"生命配额"论,而且还在研究的过程中,发现通过对生命密码的改变,可以使生命配额也起改变。他们举出一个具体的例子:在某些药物的刺激下,生命配额可以有极其小量的变更。像西方医学在普遍使用的强心针,就可以令人的心跳数额略为增加,其人就可以多活几分钟。
根据这个理论,只要在生命密码上动手术,就可以使得生命过程起重大的改变──只不过,生命密码的奥秘实在太复杂,即使是勒曼医院的研究,也只是才起步而已,理论上虽然已经确定,可是实际上却还无法做到。
至于在实际上如果可以随心所欲地更动早已设定的生命密码,会出现怎么样的情形,那是可供想像力驰骋的广阔原野。
以上,就是我所知道的"生命配额"的内容──我在这里所作的介绍,已经比在《算帐》这个故事中所提到的,又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在报纸上刊登征求启事者,特地提出《算帐》中有关生命配额的解释,当然是由于在此之前,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具体地把生命和配额联系在一起之故。
我想了大约三分钟左右,笑了起来,有了决定:宋自然如果再打电话来问我的意见,我就告诉他,那一定是不知道哪个朋友在开玩笑。
因为把我在故事中记述的理论,当成真的一样,煞有介事,登报征求,这岂不是开玩笑的成分,高于一切?
宋自然果然又打了电话来,那是在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我却并没有照我想好的答案来回答,只是说:"让我再想一想。"因为在这十五分钟之内,我接到了三个电话,来自世界各个地方。
打电话来的朋友,都是看到了报上刊登的征求启事之后,来问我有甚么意见的。
由此看来,这个征求启事似乎在世界各大城市的报纸上都有刊登──那么,开玩笑的成分自然降低到了不可能的程度:谁会这么无聊,花费大量金钱,去开这种玩笑!
所以,我要好好的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我想了半小时左右──期间,又接到了十来个电话,小半来自本地,包括提到过的宋自然的电话,当然少不了温宝裕的。大半则来自其他地方,内容一样。
这时,白素和红绫并不在我的身边,她们从前天起,就一直在那个鸡场──还记得那个鸡场吗?就是那个神秘的、有使生物"成精"力量的地方。红绫一直带着她那只神鹰在那里研究,希望把那种神秘力量找出来。
最近也不知道她有了甚么样的发现,拉了白素一起前去,讲明了十天之内,不能有任何人去打扰她们。
因此,我只是一个人独自设想。
我且把我的设想过程,全部记述如下:
首先我想到的是,征求启事的刊登者,十足相信了我在故事中记述的事情,此人的想像力必定可观。
接着:我就问自己几个问题。
其一:他要生命配额有甚么用处?
单是这个问题,就不容易有答案。因为就算肯定了有生命配额的存在,这生命配额也是虚无飘渺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就算真的能够从一个人的身上取出来,给了你,又有甚么用处呢?
经过考虑,可能的用处,是把生命配额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去──这样的想法,已经可以说是很荒诞的了。
不过,这个想法,可以成立──只有这样,收买生命配额的人,才有好处。
好处是:经过生命配额的转移,多了生命配额的人,也就等于增加了生命──那就等于是出钱买命:相对的,出让了生命配额的人,也等于是为了金钱,而出卖了自己的生命。
得到了这样的结论,我不禁骇然──我知道,在有些地方,存在着一种不道德,而且违法的买卖:人体器官的交易。
这种交易被公认为违法和不道德。然而,如果真存在生命配额的买卖,那么,其违法和不道德的程度又如何呢?
相信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种事情从来也未曾发生过。
问题之二是:如果有人愿意出让生命配额,交易谈妥之后,如何交货和收货?
有甚么方法可以把生命配额从一个人的身上取出来?又有甚么方法可以把生命配额注入另一个人身上?
简单来说,就是有甚么方法可以令生命配额在人和人之间转移?
我相信虽然勒曼医院发现了生命配额,可是他们也没有随意转移生命配额的能力。
我当然更不会以为有哪一些地球人,已经找到了这个方法。
那也就是说,掌握了这种能力的,必然是来自地球之外的力量,而且不属于勒曼医院的那一群。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勒曼医院的那群外星人,可以假定他们并不怀有恶意,而掌握了生命配额转移能力的,对人类来说,完全陌生,是友是敌,全不可测。
从刊登征求启事这一点来看,他们的行为似乎颇为文明──用金钱来购买,这正是人类的行为。
可是谁又能保证他们会不巧取豪夺──那也是人类的标准行为!
如果他们征求不到,硬要抢掠,又有甚么力量可以阻止?
有人说我在分析事情的时候,习惯向坏的一方面去想,这时候,情形就是那样,我越想就越感到不对劲,觉得有必要对这件事做进一步的了解。
有了这个决定之后,我才思考第三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生命配额出让给别人吗?
只要他知道甚么是生命配额,他就应该知道如果出让它,那就等于出卖生命。
我的答案是:肯定会有──一定会有人为了金钱而出让自身的生命配额。
我甚至于不怀疑会有人因为金钱出让自己的全部生命配额。虽然这样做等于自杀,可是人世间也有不少为了得到保险金而自杀的例子──金钱,尤其是巨额的金钱,在某种情形下,其重要程度甚至会高于生命,这种现象虽然畸形,可是的确是人类行为之一。
我又联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我想到常有一种情形,有人会在某种情形之下,许愿说:"如果可以怎么样怎么样,我就愿意减十年寿命……"诸如此类。
这"减十年寿命"的许诺,当然难以实现,可是如果可以在一个人的身上,把生命配额抽取出来,那么,把这个人的寿命减去十年,也就轻而易举。
这也就是说,任何人出让自己的生命配额,等于是出卖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使自己的寿命减少,少活几天、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
由于生命配额和生命有如此密切的关系,所以出让生命配额的行为,也等于不同程度的自杀行为。
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征求者是在收买人命,而出让者是在卖命──那是名副其实的卖命,不是说着玩儿的!
想到了这一点,我更下了决心。
决心是:我一定要彻底了解这件事,在必要的时候进行干涉──这样做并不是多管闲事,因为刊登征求启事的人,既然借用了我的名字,那事情就等于已经和我发生了关系。
当然,那时我还想到了另外一些问题,不过概念还很模糊,例如我感到生命的买卖是不道德的,那只是根据习惯的思想方法而得到的结论。
事实上,就算出让了生命配额的人,寿命会缩短,得到了生命配额的人,生命会延长──这种情形,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生命买卖,但如果双方同意,自愿进行,是道德还是不道德,还真难说得很。
俗语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相情愿的事情,就很难用道德的标准来衡量了。
虽然,金钱收买人命,听来很骇人听闻,也违反了自然界不论贫富,大家都免不了生老病死之苦的规律,变得很不公平。
可是,当一个穷人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够有获得一大笔金钱换取他一部分生命的机会,相信他会十分乐意这样做,也没有人可以有权责备他不道德。
我同时地想到,平时经常可以接触到"出卖肉体"──"出卖身体"之类的说法。不过这种说法都是象征性的,并不是真正地把身体卖出去。
同样的,又有"出卖灵魂"的说法。
虽然原振侠医生曾经告诉我一个真实的出卖灵魂的故事,但一般来说,那些说法,也是象征性的。
以此类推,难道出卖生命配额也是象征性的?
我越想越是紊乱,眼前报纸上的字,像是一个一个在扭曲跳动一样。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动,这时候,不断有电话打进来,说的全是有关那征求启事的事──在早上打来的电话,全都来自附近的城市,而这一天,电话不绝,有从很遥远的地方打来的,因为时间上的差别,他们那边才看到报纸,由于事情实在太古怪,所以也不理会我这里正是三更半夜,就打电话来。
我被这些电话闹得头昏脑胀,更想不出一个究竟来。
当天下午,宋自然和温宝裕一起来到。温宝裕一进门就叫:"有了头绪没有?"我没好气:"你又有了甚么头绪?"我只不过是随便一问,却不料温宝裕真的已经做了一些功夫,他哈哈一笑,取出了几张照片来:"请看,这就是几家报馆中的十三号信箱。"把报馆信箱当做通讯地址,是掩饰行藏的好办法──到报馆去取信件,人家就不知道他真正的地址了。
通常,报馆方面并不是真正有一个信箱放信,而只是根据信箱号码把信分开来放就算。
不过,从温宝裕拿来的照片来看,那是一只体积约有半立方公尺的铁箱,那铁箱四面密封,只有上面开了一道缝,可以塞信进去。
看到了这样的一个信箱,我又起了很多疑问。
温宝裕不等我仔细想下去,就已经道:"本市一共有七家报馆刊登了征求启事,每家报馆都有一个同样的信箱,是一个中年人在刊登启事的时候送去的,请报馆把收到的信件都放进去。我观察了一下,这铁箱有两个很隐秘的锁孔,看来没有特别的钥匙,不能打开。"我由衷的道:"做得好!照这样看来,全世界至少有两百个这样的箱子了──同样的征求启事刊登在世界各地的报纸上。"温宝裕皱着眉:"看来是真的了──我的意思是,那不像是有人在开玩笑。"我把我想到的那些,说了出来。温宝裕笑道:"很简单,会有人到报馆去取回铁箱,跟踪这个人,就可以知道征求者的来龙去脉了。"的确如此──知道了征求者是何方神圣,当然对了解整件事的真相有很大的帮助。
我伸了一个懒腰:"这种事情,不必你亲自出马,请郭大侦探派几个人去进行就是。"温宝裕立刻打电话和小郭联络,他放下电话之后,又和我讨论有关生命配额的一切。
他想像力丰富,颇有些天马行空式的想法,有的太过离奇,我也不说了。其中有一个想法,倒可算奇特。
他说:"我想到了!一定是有人想做一个活人出来!"这是温宝裕说话的方式──听了之后,根本不知道他想表达甚么东西。
我只好顺着他的话:"就算要做一个死人出来,也没有可能。"温宝裕摇头:"我的意思是,假定有人制造了一个机械人,想要这个机械人和真人一样,那他就需要生命配额!"他又继续补充:"像我们的朋友,自称新人类的康维十七世,只怕就是利用了人类的生命配额,所以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像是真人一样的机械人!"我望了他半晌,对他的想像,我只好道:"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以为一个快要死的人,更需要生命配额。"温宝裕的想法,回到我曾经想过的那一方面。他大呼小叫:"不得了!如果生命配额可以转移,那不知道将会有多少罪行因此而生!"我苦笑了一下,温宝裕又道:"就算,譬如说,我肯出让我的生命配额──"他说到这里,张开了双臂,继续道:"又有甚么方法可以把我的生命配额从我生命中取走?"我当然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不过,到了第二天,这问题有了一些进展。
那个征求启事第二天仍然刊登,而内容有了增加。
增加之一是说明了"来信保证守密,绝不泄露"。
之二是:双方同意之后,由征求者负贵取走出让者的生命配额,出让者需在其过程中作全面配合,若中途反悔,一切后果,由出让者自行负责。
之三是:本征求启事刊登期限为一个月,有意出让生命配额者,请把握时机。
之四则十分岂有此理:本叙事虽然提到卫斯理先生的名字,但一切与他无关,特此声明。
温宝裕的反应是哇哇大叫:"他们真有办法取走生命配额!他们好像并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他的话,很有煽动性,我笑了一下:"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我说要追查,当然立刻就开始行动。
第一步行动是先和小郭联络──自从上次我托小郭寻找金秀四嫂而结果不算圆满之后,小郭一直情绪低落,直到这时,他又有新的任务了,这才重新振作起来。
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道:"小宝吩咐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进行了。"我道:"可能会有人每天都去取信,监视要十分严密。"小郭问道:"我看,这征求启事很像是开玩笑。"整件事是一个玩笑,当然不是没有可能。为了避免小郭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所以我这样回答:"我不以为是开玩笑──事情可能牵涉很广,甚至于会改变人类的生命方式。"小郭听我说得如此严重,当下也不敢怠慢,连连答应:"我加派人手,派最好的人去。"接下来,那征求启事的内容,并无增减,我的名字依然每天出现在报纸上,前后接到打来询问的电话,不计其数。
白素和红绫在几天之后,出现了一会,她们看来行色匆匆,我把报纸给白素看,她只是随便瞄了一瞄,就下了结论:"有人在开玩笑!"这是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可是白素也如此,却令我大大失望。我刚想提醒她好好考虑一下,她却已迫不及待地向外走去。
我这才留意到她有点精神恍惚,看来她对那个征求启事,根本没有加以注意。
我拉住了她,问道:"发生了甚么事?"
白素摇头:"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从白素的神情看来,分明有一些事困扰着她。我再问:"要不要帮助?"白素还是摇头:"不必,我和红绫可以应付。"她虽然这样说,可是语气并不肯定,我正想再说甚么,红绫已经在门外叫道:"妈,快点!"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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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本电子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坏ナ窃谀歉黾Τ。箍赡艿酱β遗埽奔湟部赡芎芫茫忝δ愕模颐敲ξ颐堑模珊茫?我心中充满了疑惑,不知她们发现了甚么,可是白素既然那么说了,我就算问,也必然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而且我对那个征求启事的追查,还不能算是有了开始,当然不可以放下不理。
我对白素和红绫两人的能力,很有信心,所以点了点头。白素不等我再说甚么,就已向外走去。
我跟了出去,看到红绫在一辆越野车上,那只神鹰停在车头,她看到了我,只是向我挥了挥手。
白素一跃上车,红绫已迫不及待,车子引擎发出一阵怒吼,绝尘而去。
我在门口呆了好一会──这不像是白素一向的行事作风,由此可知,事情一定大异寻常。
这时,我当然完全无法猜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至于后来事情的发展,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我之所以现在就把白素和红绫匆匆来去这件事先说一说,是因为事情发展下去,形成了另外一个故事的缘故──当我有机会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大家就可以知道事情发生的时间。
当时,我也意料不到我这里的事,竟然会隔那么多天,而毫无进展──不然,跟了白素和红绫去,好歹也可以知道她们究竟在忙些甚么。
却说小郭派出去的人,再加上他也托了报馆中的熟人,如果有人去取应征信,我们断无不知之理。
看来刊登征求启事的人,很有耐性,并不急于知道有多少人来应征──这一点,我们倒知道,每家报馆,每天收到寄给十三号信箱的信,开始时大约每天只有十来封。
后来,由于征求启事持续刊登,已经成为城中的热门话题,所以应征信也多了起来。
到了启事所说的一个月期限,估计每家报馆收到的应征信接近两千封之多。
这时候,小郭已经调查清楚,同样的征求启事在全世界一百六十个城市刊登──粗略估计,有数以十万计的人应征,愿意出让自己的生命配额。
我相信在这许多人之中,真正知道"出让生命配额"意味着甚么的人,少之又少──甚至于可能一个也没有。
我很难想像,征求者如何和那么多人联络。
同时,我也感到,这征求启事有很大的欺骗成分在内,因为它并没有详细地说明出让生命配额的后果,只是含糊地叫人参考我的故事──却又郑重说明不得反悔。
应征者如果在不明不白的情形下,达成了"双方同意",后来又知道事情关乎自己的寿命,到时候,想要反悔,就要负起全部后果──后果是甚么,谁也不知道。
这样的发展情况──当然不能说没有欺骗成分在内。
而事情既然牵涉到了我的名字,我觉得有必要在这方面提醒一下那些以为有便宜可占的应征者。
我请了小郭和温宝裕来商量。
(本来,和白素商量最好,可是我去了一趟鸡场,那里静悄悄地阒无一人,不知道白素和红绫到哪里去了。)(我也曾在鸡场内外看了一遍,却甚么也没有发现,只好带着满怀的疑惑离去。)我们三个人粗略计算了一下,要同样在一百六十个城市,将近一千家报馆上刊登说明启事,每天花费就要将近一百万美元。
温宝裕首先叫了起来:"我认为没有必要去花这个冤枉钱──那些应征者都是为了贪钱,行为并不高尚,不值得为他们出力!"小郭举手:"我同意──我有简单的处理方法:由卫斯理具名写一个说明──"温宝裕抢着道:"对了,每个应征者理论上都会从卫斯理故事中去了解甚么叫作生命配额,把写好的声明,附在故事中,就可以广为流传──要是连参考一下卫斯理的故事都不肯,那就只好贵客自理了。"我点了点头──他们两人提议的这个方法很好。同时我也想到了一个问题。
小郭、温宝裕和我,可以动用的财力,不能算校可是单是刊登启事,就令我们觉得太不划算。
我在心中粗略估计了一下,那个神秘的生命配额征求者,在这次行动中会花费多少金钱?
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小郭道:"在全世界报纸上刊登启事,费用至少是三千万到五千万美元。"温宝裕接着说:"要处理几十万封来信,需要一个很庞大的机构来进行,这个机构需要多少花费来维持,难以估计。"我道:"我们不必有确切的数字,只是要肯定绝不会有人肯花那样大量的金钱来开玩笑!"小郭和温宝裕都不出声,神情严肃──他们也都感到了事情有异乎寻常之处,虽然听来荒谬,可是显然真的有人在以金钱收买人命!
温宝裕又道:"除了立刻进行声明,我们也不能坐等。"小郭道:"我没有坐等,对大部分报馆,我进行了调查,发现了一个怪现象。"我和温宝裕都瞪了小郭一眼,怪他有了发现却不告诉我们。小郭急忙分辩:"我也是才收到所有资料,正想找你们,卫斯理的电话就来了。"我不想听他解释,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快说发现了甚么。
小郭道:"我向各报馆调查去刊登征求启事的是何等样人──我感到这一点很重要。"我和温宝裕都点头,表示同意。
小郭继续说道:"结果是完全没有人出过面──一切都是通过信件来进行,报馆方面收到的费用,由瑞士银行的本票支付。"小郭说到这里,神情有点沮丧。我明白他为何如此──他当然曾经向瑞士银行方面去做过进一步的调查,可是也当然碰了钉子,一无所获,瑞士的银行,是一个攻不破的堡垒。
我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算是极大的收获,使我们知道征求者拥有我们想像不到的雄厚财力。"温宝裕立刻发挥了他的想像力:"一群豪富,正联手在进行收买人命的勾当,他们想用金钱来使他们的生命得到延长。"接着他又感叹:"有钱,不但可以叫鬼推磨,更可以改变天定下的寿命!"他的这个想法,并非不可接受,小郭的感觉显然和我一样,他道:"如果是如此,那超级大富豪陶启泉一定有分。"温宝裕认真地点了点头:"要去问一问他──我们一起去,人多势众,教他不能隐瞒事实。"我摇头:"不能现在就肯定那是事实──至少我们根本无法想像生命配额如何转移,这不是凭有钱就可以做得到的事。"正说着,书桌抽屉中的电话响了起来──这电话只有少数熟人才知道,我还以为那是白素打来的。
我打开抽屉,接通了电话,就听到温宝裕和小郭一起发出了"啊"地一声低呼,同时我也听到电话里"喂"了一下,我不必凭声音去辨别那是甚么人,因为我根本可以看到是甚么人在和我通话──温郭二人,之所以在电话接通之后,有异常的反应,也正是看到了打电话来的是甚么人之故。
说明了,也很简单──传真电话虽然还没有普遍被人使用,可是已经不能算是最尖端的科技,在我书房里的那一套传真电话的设备,是戈壁沙漠的杰作,在萤光屏上显示出来的形象,十分清晰,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刚在提起的陶启泉。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自然令人惊讶。
我回答了一声,陶启泉就急急地道:"报纸上那个征求启事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上来就开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因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立刻道:"你来问我?我还正要问你哩!"陶启泉大惑不解:"问我?我怎么知道!这种怪里怪气的事情,应该和你有关系才是!而且,那启事说得很明白,照你所说的标准行事,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叹了一声:"说来话长──"才说了四个字,陶启泉就打断了我的话头:"长话短说──我们这里有很多人等着听你的回答。"我没好气,刚想问他还有甚么人,已经看到了大亨出现在萤光屏上,大声报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萤光屏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人,每个人都自报姓名──其实,这些人只要一亮相,就人人都知道他们是甚么人了,根本不必说姓道名。
总而言之,一共十来个人,人人都是超级大富豪,很难想像那是一个怎么样性质的聚会。常言道"商场如战场",这些人勾心斗角,你要他死,他不让你活,虽说心里都明白天下所有的财富不可能让一个人拥有,可是实际上人人都努力在想达到这个目标。
要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这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可是这时候从这些人的神情来看,他们很是同心协力,显然目标完全一致。
我有大约十秒钟的疑惑,随即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
我明白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是为了甚么──刊登在报上的征求启事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在我记述的故事中了解到生命配额的意义,以他们的聪明才智而论,当然很容易就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通过生命配额的转移,可以把他人的生命,据为己有。
这个结论,肯定使得这些人大喜若狂,这正是他们这种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当人有了数不清的财富之后,金钱几乎使他们可以拥有一切──唯一的例外是:即使全世界的财富在一个人的手里,这个人还是无可避免的要死亡。
有钱人怕死!越有钱,越怕死!
这些人全是超级大富豪,也就必然超级地怕死!
这一点,在他们急切地想在我这里得到答案的神情上,可以绝对肯定。
我想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事情本身并不好笑,甚至还十分悲哀,可算是黑色幽默。可是,却又实在令人忍不住会发笑。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这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我其实并无幸灾乐祸之意,可在这些人听来,我的大笑,显然不怀好意。
大亨首先怒喝:"有甚么好笑!只要知道可以活得更久,我们愿意付任何代价!我们付得起!追求活得更久,并不可耻!"本来,我之所以大笑,一半是为了感到造化弄人的无可奈何和滑稽,很有些其情可悯之意。
试想一想,这些人活着,享尽了荣华富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拥有一切物质上的享受。醇酒美人,应有尽有,想来精神上也不会不愉快。
若是在古代,他们或许还有可能被帝王权贵所害,像历史上著名的富翁沈万三、石崇等等。可是现在连打着"穷人造反"起家的极权统治者,也和他们结成了亲家,打得火热,使他们的人生乐趣大为增加。
原来,可能还有健康问题。不过我相信这些人每个都已经和勒曼医院打过交道──用他们的财富换来了健康,所以他们看来个个生龙活虎,活着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不论他们多么想一直活下去,也不论勒曼医院多么神通广大,对他们来说,残酷的事实是:他们一样要死!
他们死亡的日期,并不由他们的金钱来决定,而是由他们的生命配额来决定。
对于他们来说,没有甚么再此生命配额有限,终有用完的一天更可怕的事情了。
我想到这里,虽然我对大亨那种赤裸裸地,公然要用金钱来收买人命的说法很是反感,但我没有表示出来。
我只是淡淡地道:"对不起,我感到死亡对每一个人来说,很是公平──人人都要死,这岂非公平之至。"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绝想不到这样的话也会有人反对──因为我的说法,在逻辑上根本无可反驳。
可是,我话才一出口,就听到"叭"地一声响。在萤光屏上我看到大亨满脸怒容,正在拍桌子。大亨这个人,是多血质的典型──容易冲动,不肯掩饰感情,我倒喜欢他这种豪爽的性子。
这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发怒。而他接下来所说的一番话,却听得我目瞪口呆。
大亨一面拍桌子,一面胀红了脸怒吼:"公平?谁说公平?我说一点也不公平!那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他的怒吼,伴随着他拍桌子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小郭和温宝裕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何所据而云然。可是看其他人的反应,却像是很同意大亨的说法,其中有两三个人,甚至于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我忍住了气:"愿闻其详!"
大亨挺直了身子,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大声道:"人人都要死,是最不公平的事!"他又重复了一次他的论点,不过我还是莫名其妙。
接着,大亨说出了他的观点──或者说,他代表所有的豪富道出了心声。
他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人和人之间,本来就绝不平等──有的人聪明,有的人愚蠢,有的人懒,有的人勤,有的人一生造福人群,有的人为祸人间,有的人成就非凡,有的人一事无成,有的人凭艰苦奋斗而变富翁,有的人不思振作而穷困终生,有的人死了会影响千万人的生活,有的人死了和活着根本没有分别,人和人之间既然那么不同,为甚么大家都要死?"他一口气说下来,越说越是激动,双眼瞪得极大,虽然我不是和他面对面,可是也可以感到他在急促地喘气。
听得他这样说,一时之间,我倒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他的说法,我当然无法接受,可是又不能说它全无道理。
一贯的说法是:老天再公平不过,不论是甚么人,都难免一死。可是想一想大亨刚才所说的,令所有不同的人,有同一个结果,真的能算是公平吗?
在我沉默期间,温宝裕插了一句口:"每个人的生命配额,长短不一,也不是人人相等的。"大亨立即又叫了起来:"那更是不公平之至!是不是努力而有成就的人生命配额一定多?他们──老实说,看看我们这些人,是不是应该有更多的生命配额?"温宝裕道:"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活得更长!可惜那不由得人自行作主,老天自有安排!"大亨一声怪叫:"老天的安排不合理、不公平,我们就要自己争取!"看来我们三人之中,小郭对大亨的论调最是反感,他冷笑道:"你如何争取?"大亨回答得再直接也没有:"用钱去买!"一句话令得小郭脸色发青,再也说不出话来。
对大亨这种气焰冲天的态度,我也很是反感。我刚想说:"你有钱,人家未必肯出卖自己的生命。"可是也就在这时候,我想起了那征求启事──应征者数以十万计,显然有很多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配额去换金钱。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气馁,想说的话,也就没有说出口。
温宝裕冷冷地道:"有钱真好!不过用钱买命,闻所未闻,只怕还是阁下的白日梦!"大亨也冷笑:"任何事都有一个开始,不作白日梦,就连开始也没有──小朋友,你不可不知,世界上很多事情,就由作白日梦开始!"温宝裕虽然能言善辩,可是一时之间却也只是眨眼,说不出话来。
我用力鼓掌:"说得好极了!祝阁下成功,万岁万万岁,永生不死,这就很公平了!"大亨自然听出我是在讽刺他,他胀红了脸,还想说甚么,陶启泉拦在他的身前,叫道:"各位、各位──"可是大亨动作粗鲁,一下子拉开了陶启泉,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甚么,你们想的是:用钱买命,那是不道德的行为。我告诉你们:只要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这就是正常的交易行为。凡是两相情愿的事情,就不能用道德或不道德来衡量──相反地,用任何道德标准去衡量双方同意进行的行为,加以干涉、非议,才是不道德,因为妨碍和干涉了他人的自由意愿。"大亨这一番话,一气呵成,流利之至,显然那是他心中真正的观点。
他的这种观点,并非完全不能为人接受,可是放在"用钱买命"这样的行为上,总使人有说不出来的别扭。
如果平心静气地想一想,站在他们这种豪富的立场来说,用钱去买任何东西,只要对方愿卖,就是天公地道的事情──包括买卖的是生命在内。
确然,即使是"用钱买命"这样的行为,只要双方完全自愿同意,就也不能称之为不道德的交易。如果不让这种交易进行,那就是不让他人的意志自由发挥,这倒真是有点不道德了。
显然,温宝裕和小郭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一时之间,我们都不出声。
大亨喘了几口气,语调缓和了些:"不是我恃钱行凶,试想一想,世界上有多少人,少活三五天、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对他们来说,有甚么关系?如果少活一年半载,而可以获得大量金钱,对这些人来说,还是大大的好事──那个征求启事有那么多人去应征,就是证明。"小郭大声道:"你的话令人作呕!"大亨一声冷笑:"这只是你个人的感觉。再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一个穷苦不堪、生活极差的人,活了七十二年,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另一个生活小康,丰衣足食,绝对不必为生计担心,活了七十一年。两个人生,给你选择,你选哪一个?"我听得大亨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不禁摇了摇头──这样的选择,给一万个人去选,只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会选那生活无忧的一生,而不会贪心多活一年,而被穷困煎熬一辈子。
尤其,现代社会讨生活越来越艰难,一生丰衣足食,不必为生计担心,那简直是人生的美满境界,是许多人拚命努力也未必可以争取到的目标。
我同意小郭的话──大亨的话的确令人作呕,可是却也不得不承认大亨所举的例子有无可抗拒的力量。
我看到小郭虽然仍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可是却也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大亨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他话已说完。
我、温宝裕和小郭三人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大亨所说的一切,可以不同意,却也很难说他有甚么不对。
陶启泉在这时候才算是有了讲话的机会,他道:"卫斯理,你一向最痛恨,称之为人类最卑劣的行为是极权统治──"我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为甚么忽然之间讨论起这样的大问题来了?"陶启泉道:"长江大河,始自滥觞。人类之所以有极权统治这样的丑恶行为,就是由于太喜欢干涉他人的自由选择权利而来的!"我想不到像陶启泉那样的人,居然懂得这个道理。
我苦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每个人的自由选择权,不应该在任何藉口之下受到干涉。"我看到陶启泉、大亨他们在听我这么说了之后,神情都很高兴。我立刻又道:"我们刚才讨论的这些问题,可说是毫无来由──实际上,我根本不认为生命配额有转移的可能,所以不论怎么说,都是空口说白话,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以为这样说了之后,这场莫名其妙的讨论,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可是陶启泉却和大亨以及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接着,他又向我道:"卫斯理,你可能有困难,可是无论如何,请你帮助我们达成心愿,我们愿意付任何代价。"他最后一句话令人反感,不过他所说的令我愕然──我不明白我能帮助他们些甚么。
我勉强笑了一下:"恐怕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诸公若有困难,大可以用金钱来解决,何必要我帮助!"陶启泉苦笑:"卫君不必那么小器,大家意见不同,讨论一下,就算不能达到共同的结论,也不必放在心上,各行其事就是。"陶启泉这话说得很有理,而且也是我一贯的主张,所以我不好意思再说甚么,只是问道:"你们想要求我做甚么事?"陶启泉犹豫了一下:"那征求启事──"我不等他讲究,立刻道:"那征求启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事实上,在你打电话来之前,我们还以为那是你干的好事,只有你们,才有这样的财力。"陶启泉听了我的话,神情古怪,又向各人望去,各人表情不一,大都摇头,很是无可奈何。
陶启泉也摇头:"不是我们──不但不是你看到的我们这些人,也不是其他的著名富翁,我们已经在全世界范围内联络过,无法知道是谁刊登了这个征求启事。"我知道全世界的超级豪富,有一个组织,现在在萤光屏上可以看到的那些人,我相信全是那个组织中人,陶启泉既然那样说,可以肯定征求启事并非超级豪富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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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三、失败
当然,除了这个组织之外,世界上还有的是财力丰厚的人──有所谓"隐形富豪"这一种人,这种人究竟有多少,平时他们进行甚么活动,也无人可知。
我摊了摊手:"既然这样,那就没有办法了。"陶启泉叹了一声:"请不要为难我们──我知道这征求启事之中,既然提到了你的名字,你一定不会放过这件事,而会做彻底的调查。"我并不否认:"是,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点头绪也没有。"听得我这样回答,陶启泉竟然兴奋莫名:"这就好──只要你肯调查,就一定会有结果!"我有点啼笑皆非:"多谢捧场!你未免对我太有信心了。"陶启泉道:"总而言之,你一找到那刊登启事的人,立刻通知我,这就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想了一想,猜到了他们的目的:"你们是想和他联络,请他把征求来的生命配额,转移到你们身上?"陶启泉回答得很坦白:"正是此意。"我不禁长叹一声:"你们真是不惜一切手段,只求可以长命!"大亨抢着道:"真要是可以长命,我们也真的会不择手段。不过现在我们只是在进行交易,手段正当之至。"陶启泉补充:"我们经过商量研究,得到的结论是:那征求者收购了许多生命配额,他不见得会自己使用,多半是善价待沽,我们向他去买,有何不可?"我忽然之间,感到很疲倦,不想再讨论下去,就挥了挥手:"好,我答应你,一有那征求者的下落,我立刻通知你。"陶启泉大是高兴,竟至于发出了欢呼声,其余各人也彷佛立刻可以长生不老一样,有一大半人在手舞足蹈。
陶启泉又道:"卫斯理,你也应该感到兴奋──这种情形,正是你常说的'生命形式的改变',地球人的生命,如果可以互通,那是天翻地覆的改变!"我越听越不是味道,陶启泉所说的"生命互通",听起来很好听,可是实际上却是有钱人用钱去收买人命。可是我偏偏又想不出如何反驳──这种感觉决不好受,就像吞下了一大团肥肉,塞在胸口,腻得难过,却又吐不出来一样。
刚才,我的那种疲倦感觉,就是因此而产生的。
我语气冷淡:"对,真要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形,那确然是天翻地覆的变化。"那是可想而知的事。
试想一想,生命配额如果可以用来交换金钱,以人性贪婪的角度来看,将会产生的混乱,和所引起的种种巧取豪夺,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在已经够丑恶的人类行为上,更加深了丑恶的程度。而混乱的结果,得益者当然是金钱的拥有者。
人类行为现在已经几乎全部由金钱在主宰,再加上那样的变化,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了。
我不想再说下去,伸手停止了通话,在萤光屏上人像消失的时候,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可是我还看到陶启泉在向各人说话,从他的唇形上,我可以辨出他在说甚么,他在告诉各人:放心,卫斯理说话算数,他一定会做到──我只好苦笑,心中恼怒,想把一口气全都出在刊登征求启事的那人身上,可是却又根本不知道那人是何方神圣。这情形,就像向空气发拳一样,怒意全无着落,真是不愉快至于极点。
小郭看出了我的不快,他道:"这些人因为怕死,所以心理状态变得很不正常。常说一个快淹死的人,会抓住一根稻草不放──这些人想抓的甚至不是稻草,而是空气!"温宝裕的看法略有不同:"也不能说是甚么也没有──空气也是物质,只不过不是那么容易抓得到而已。至少有人在征求生命配额。"温宝裕说话有点没头没脑,我们和他熟了,容易明白他的意思,他刚才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既然有人在征求生命配额,由此可以推论生命配额必有用处。
我挥了挥手:"现在甚么也不必说,首要任务,是把那征求者揪出来!"小郭拍胸口:"包在我身上。"当时,不但小郭有把握,我也以为那不是甚么难事──在全世界范围内刊登广告,而且在每一家报馆都放了一只大箱子,要把他找出来当然应该不是难事。
小郭行事十分仔细──他不但在本市有部署,而且在其他九个大城市中安排了同样的措施,一方面派人等候,看来取装满了应征信的大箱子的是甚么人,一方面也在报馆里买通了人,加以密切注意。
到了一个月期限将近时,小郭的行动更是完美──他派了一组跟踪专家,事先研究了从报馆出来之后,可以离开的所有路线,而在每一条路线上都派人事先等候,所有人之间,都有先进的通讯联络系统。
这样的安排,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了。当小郭向我报告他采取了这样的措施之后,我还笑他:"太小题大作了吧。"小郭道:"小心点好,我怕错过了这次机会,那征求者从此不再露面,再要找他就难了。"小郭平时行事作风并不夸张,可是这次却有点异乎寻常。他成立了一个"指挥中心",并请戈壁沙漠装置通讯系统。
在大行动开始前三天,他硬拉着我去看。我看了之后,也不禁叹为观止──在中心工作者超过五十人,每人面前都有电脑系统,小郭自任总指挥。
据他介绍,这个指挥中心,和世界十大城市,都有直接的联系,包括本市在内,有四个城市还可以有现场传真,也就是说,在那四个城市,跟踪小组的行动情形,在中心的萤光屏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其余六个城市,虽然没有现场传真,可是也有语音联络,也可以及时了解行动的进展情形。
小郭更想到了我没有想到的部分。
他道:"我想征求者一定已经知道,这个征求启事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也料到一定会有人想把他找出来,所以他可能在一百多个地方,同时采取行动──这样,人家找到他的机会,就会减少到最低程度。"我称赞他:"你想得周到,可以说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他非现原形不可。"小郭十分兴奋:"到时你再来──戈壁沙漠和小宝也会来,一有结果,立刻可以去和那征求者见面,看看他究竟安的是甚么心,要他人的生命配额有何用处?"一直到了最重要的时刻之前几秒钟,我们几个人还是充满了信心。温宝裕甚至不止一次地说:"这是三只指头捏田螺──手到拿来的事情。"当我首先感到事情可能不会如我们想像中那样顺利时,对方的行动已经开始了。
时间是午夜需时,十个有直接联系的城市,同时传来了报告:对方行动开始,有人在报馆取走了铁箱。
事实上,在其中四个城市发生的事,包括本市在内,我们都可以在萤光屏上看到。
小郭这个总指挥,早就站在一张桌子上,手持激光棒,威风八面,指挥若定。
最早在萤光屏上看到对方的人马出现,是在本市的报馆内部──小郭神通广大,在报馆中也安装了监视设备。不过也只限于本市,其他三个城市,只能看到报馆门外的情形。
由于对方的人马,并无特殊的标志,而报馆门外进出的人又很多,无法辨认,要在他们进了报馆之后,才可以知道他们就是目标。
所以,我们最早认出是征求者派出来的人马,是在本市报馆中抬走了铁箱的那三个人。
一看到那三个人在和报馆职员办手续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不会那样顺利。
因为在其他三个城市的报馆门口,刚才也有看起来差不多的三个人,进了报馆。
世界各地,时间不同,可是居然在各个城市,对方的人马能够做到同时出动,由此可知对方组织能力之强。而对方的行动如此严谨,我们是不是那么容易成功,当然也要打上问号。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小郭还十分意气风发,正在大声道:"看清楚!这三个人就是目标。"那三个人,无论是服装打扮还是样貌,都普通之至,这样子的人,混在人丛之中,最难辨认,所以也是最安全的。
而更令我心惊的是,在其他三个城市,我注意到走进报馆的三人一组的目标,也全是同样不起眼的人物──这当然也是精心安排的结果!
由此可知,对方行事之精密,异乎寻常,看来绝不如我们想像中那样容易对付。
我想提醒一下小郭,可是又想到小郭早已布置妥当,也很难临时再增加甚么,所以忍住了没有出声。
不一会,看到本市报馆的那三个人,其中两个抬着铁箱,一个开路,向外走去。
小郭在发号施令:"注意!目标即将离开!"我在这时,问了一句:"这三人刚才是使用甚么交通工具来的,有人注意到了没有?"这个问题,竟然没有人回答──这并不令我感到十分意外,因为我也没有注意到。
说话之间,只见那三人已出了报馆门口,而在此同时,可以看到另外三个城市的报馆门外,也各有一组三人,也是一个在前,两个抬着铁箱在后,走了出来。
另外六个城市的报告也在前后相差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内传来:内容一致:目标已经取得铁箱,离开报馆。
我可以想像,全世界一百多个地方,每一处都有同样的行动在同一时间之内进行。
要安排这样的一次划一的行动,不是简单的事情,由此看来,我们的对手决不寻常,殆无疑问。
小郭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他的神情变得很严肃,发出了一连串的指令。
可以从萤光屏上看到,小郭布置的跟踪人员,纷纷出动。
我一面看,一面摇头──这些跟踪人员,实在说不上高明。不过好在离开报馆的三人小组,看来完全不在乎是不是有人跟踪──那走在前面,开路的那个,甚至还在大声吆喝,叫途人让路。
温宝裕在这时候说了一句:"这些人好像并不怕被人跟踪。"我道:"事情有些古怪──"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看到情形有变──必须说明一下,我们看到的一共有四组萤光屏,每一组代表一个城市。而怪异的是,在四组萤光评上,那三人小组的行动,几乎完全一致。
不但如此,而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所有四组萤光评上出现的画面,也几乎相同──若不是背景各自不同,真叫人认为那只是一组人在进行活动。
情形的变化是:看到了一辆小货车驶近三人小组。三个人合力把铁箱抬上了货车。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不可能!我们看到的不是实在的情形!"我之所以会这样叫,是因为在萤光屏上看到的情形,越来越怪异──那四个三人小组的动作竟然完全一样,他们弯腰,抬起箱子,手的姿势,手指放在铁箱上的位置,都完全相同,就像是同一部电影的不同复印本一样。
要四组人有这样一致的动作,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那四组十二个人,全是机械人,接受同一个软体的指挥。
还有一个简单的可能,是这个指挥中心的接收系统受到了干扰,被人做了手脚,输入了同样的讯号,所以才会在萤光屏上出现这样的情形。
我才一出声,小郭和温宝裕也已经发觉情形不对。
小郭显然绝对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所以一时之间,他挥舞双手,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温宝裕反应比较快疾,他立即叫:"快和现场跟踪人员直接联络!"也就在这时候,情形又有了变化,所有的萤光屏上,突然出现了一张人脸。
那张人脸占据了整个萤光屏,是一个"大特写"。
那人的五官很是普通,可是看起来却怪异莫名,原因并不是因为它古怪,相反地,反倒是由于它太平淡,或者说,太普通。
然而,就在这张普通之至的人脸上,却又透出一股极其诡异的气息,极难在一时之间把心中的感觉确切地说出来。
由于这人脸在决不应该出现的时候,突如其来,所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整个指挥中心,在那一刹间,静到了极点。
紧接着,出现在所有萤光屏上几十张同样的人脸,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更是令人毛发耸然。
而在一笑之后,所有画面全部消失,变成了一片花白。
事情发展到了这地步,倒也明朗了──那当然是讯号接收系统受到了干扰之故。温宝裕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才要直接和跟踪人员联络,听取他们的报告。
本来,在萤光屏画面之外,跟踪人员的报告,随时和画面上看到的行动相配合,可是这时,画面消失,跟踪人员的声音也同时听不到了。
只见小郭呆若木鸡,脸如死灰,双眼发直,看来神情恐怖之至。温宝裕则惨叫:"完了!"一时之间,在指挥中心之中,虽然没有人再出声,可是整个气氛坏到了极点,简直可以说是笼罩了一股死亡之气,一般来说,只有在吃了败仗之后的军营之中,才会有这样的情形。
我看这情形不对,虽然我们受了挫折,可是并不代表我们一败涂地,士气不应该如此低落。
我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默,叫道:"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讯号系统被人破坏了,我们的跟踪人员还在,跟踪行动并没有停止!"我虽然在"鼓励士气",可是心中却也在打鼓──因为我知道指挥中心的通讯设备是由戈壁沙漠设计的,毫无疑问,必然是尖端科技。可是如今却不堪一击,由此可知对方也精于此道,其功力至少不在戈壁沙漠之下,更有可能,比戈壁沙漠更加高强。
这使我想起在上一个故事中,戈壁沙漠的住所被天工大王轻而易举进入的情形。
当时戈壁沙漠二人脸如死灰的情形,就和小郭现在差不多,我也不敢想像,戈壁沙漠知道了他们的精心设计,如此容易给人破坏,会有甚么反应。
我虽然指出我们的跟踪人员还在,可是在完全失去联络的情形下,他们是不是能够完成任务,我也根本没有把握。
所有人之中,其实是温宝裕最乐观,他立刻响应:"卫斯理说得对!我们的工作还在进行,结果如何──"他语还没有说完,小郭已从桌上跳下,向外就冲,我叫了他一声,他也没有回答,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而正在这时候,门外有两个人急急向内走来,几乎和小郭撞个满怀,那两个人在走进来的时候,口中正在嚷叫:"对不起,我们来迟了!"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戈壁沙漠。
他们也看到了向外冲出去的是小郭,两人的反应算是很快,伸手向小郭就抓,可是还是慢了一步,给小郭冲了出去。
两人一脸疑惑,站在门口,大声问:"发生了──"只说了三个字,他们看到了指挥中心的情形,不必再问下去,也可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两人先是身子一震,接着,怪叫一声,脚步踉跄,冲到控制台前,动作极快地操作起来。
这时候,所有萤光屏上都是一片漆黑,甚么也没有,经过他们操作之后,情形并没有改善。
两人停了手,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在这一段时间中,整个中心,又是一片静寂──谁也不敢出声,大家都知道,通讯系统遭到了破坏,受打击最重的就是他们二人。
两人转过身来之后,先望向我。
我大声发问:"刚才收到的讯号,有没有记录下来?"立刻有一个工作人员回答:"有!"我道:"请重播。"只有重播刚才接收到的讯号,才能令戈壁沙漠彻底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情。
同时,我向戈壁沙漠道:"先看了再说。"那工作人员开始重播刚才录下来的影像。
戈壁沙漠才看了不到一分钟,反应就大是激烈,双臂挥舞,口中先是发出了一阵没有意义的怪叫,状类疯狂,可知他们所受打击之严重。
不过他们二人也并非泛泛之辈,不到几秒钟,他们便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常态。
虽然他们气息还很急促,可是他们已经在开始讨论问题。两人都说得极快,而且声音很低,我要走近去,才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些甚么。
他们不愧是专家──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他们一个道:"好家伙!局部侵入!"
另一个怕我不懂,解释道:"讯号局部侵入,干扰画面的一部分。"我还是不十分明白:"那又是甚么意思?"他们指着萤光屏:"这三个人,是敌人加进来的讯号所形成的画面,背景看到的一切,才是正常接收到的讯号。"我不禁骇然:"怎么能做到这一点?"两人道:"只要知道了我们讯号的频率就可以。"我瞪了他们一眼,责怪他们何以如此容易就给人知道了讯号使用的频率。
两人神情难看之至,过了一会,才道:"敌人有极好的设备──当然,由于我们事先对敌人估计过低,才没有把防备工作做好,是很大的错失。"我在他们肩头上拍了几下:"人总难免有错,不必放在心上。"戈壁沙漠苦笑:"这次我们算是遇上劲敌了。"我试探着问:"很厉害?比天工大王怎么样?"两人脸色虽然难看,可是也给我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当然不能比──至多和我们一样。"他们给了我这样的回答,令我很放心,因为至少事情如果发展到最坏,还可以请天工大王出山来解决──开始,我把事情估计得太容易,现在受到了挫折,自然要重新估计。
现在,我完全无法想像对方是何等样人,戈壁沙漠已经乾脆称之为"敌人",我相信双方敌对的立场已经形成,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戈壁沙漠还在继续讨论对方所使用的手段──其中有大量通讯技术上的专门名词,我也不是很听得懂,就算听懂了,如果照样记述出来,也会把人闷死,所以从略。
我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他摇了摇头,表示也不知道小郭要干甚么。
所以,目前我们完全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只好等各地的跟踪人员有了结果之后,看结果如何,再作定夺。
我想,应该是本市的跟踪人员最先有结果,可是事实上却是其他城市先来了报告──直接的通讯已经被破坏,所有的报告都是用普通长途电话进行,在紧急的时候,普通的设备反而此特殊的更有用,真是讽刺。
报告令人感到十分沮丧,几乎完全一样:三人一组从报馆取走铁箱,跟踪人员不久就发现直接通讯中断,他们继续跟踪,可是在二十到三十分钟之内,就给对方摆脱,跟踪宣告失败。
同样的报告,一个接一个来到,温宝裕在我耳边低声道:"郭大侦探这个筋斗栽得不校"我苦笑:"你不如说我栽了筋斗还好。"我这句话才一出口,就听到小郭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到失败的滋味了?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也应该跌倒一下了。"我转过头去,看到小郭脸色发青,满头大汗,神情激动,显然是感谢我刚才的话──我把挫败算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表示我们一直是共同进退的。想起当年小郭为了和我一起探索《纸猴》的秘密,他中了暗算,身受重伤的情形,如同在眼前一样。
想起往事,总不免令人有点感慨,不过现在也不宜怀念往事,我勉强笑了一下:"事情才只不过开始,怎么就说我们输了?"温宝裕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道:"就算输了,也不打紧,常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足道哉!"小郭苦笑,我问道:"情形如何?"这时候,我已经料到小郭刚才离开,是去干甚么了──通讯一断,他大受打击,后来经我一言提醒,他想起报馆离开这里并不是很远,所以他就赶到现场去了。
看他如今的情形,似乎他到了现场之后,情况并不有利──不管情形怎么样,我都想知道经过。
小郭定了定神,反问:"其他地方有没有报告来?"我道:"有,全都是在三十分钟之内,失去了目标。"小郭脚步不稳地走了几步,这种情形看在眼里,着实令人骇然,小郭并不是没有经过大场面的人,而现在竟至于如此,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温宝裕拉过一张椅子,放在小郭身边,小郭颓然坐下,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
温宝裕自作主张,大声吩咐,令所有工作人员离开。
转眼之间,整个指挥中心就只剩下五个人。小郭仍然不出声,戈壁沙漠不断地捏手指,使得指节发出"格格"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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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四、想不通
我好几次要催小郭开口,反倒是温宝裕打手势阻止了我。
我焦躁起来,瞪了戈壁沙漠一眼:"两位请别不断弄出怪声来好不好?"戈壁沙漠立刻双手握拳,不再发出声响。小郭也在这时候抬起头来,他脸色苍白,可是声音倒还镇定:"对方早已料到会有人跟踪,所以早有准备,我们却以为人家没有防备,所以才落得如此狼狈。"我颇不耐烦:"先别忙分析战情,且说战况如何!"小郭苦笑,摇了摇头:"说起来真丢人──我赶到离报馆四条街处,就和我们的跟踪人员会合,而那时候,目标就在我二十公尺之前,是一辆小货车,我可清楚看到货车车厢上,有三个人和一只铁箱。"小郭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们每个人都听得面面相觑,心中骇然──以小郭的能力而言,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实在没有可能会跟不上目标的!
我们当然无法凭空想像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一切都要等小郭说下去。
这时候小郭已经完全定过神来,他把接下来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听了小郭的叙述之后,又有至少三分钟的沉默──因为大家都需要时间来消化,或者说需要时间来接受小郭所说的一切。
小郭的经历,确然不是一下子就可以令人接受的。
当小郭想到通讯虽然断绝,但若是尽快赶到现场,事情并非不能挽救时,他的想法一点也没有错。事实上,当他离开指挥中心没有多久,他就看到了跟踪的目标──那辆小货车。
当时小郭驾着摩托车,那辆小货车迎面而来,和他擦身而过。其时已过午夜,又不是在闹市,路上车辆稀少,小郭耳听八方,眼观四方,立刻就看到那辆小货车的车斗上,有三个人和一只大铁箱在。
附带说一句:那小货车十分普通,甚至相当残旧,车斗也没有遮盖,一目了然。
小郭对那铁箱,很是熟悉,一看就认出那是跟踪的目标。他正想转一个弯追上去,就已经看到两辆车子驶过来,其中一辆加快速度,超过了小货车向前驶去,另一辆则慢了下来。
这两辆车子一出现,小郭就认出那正是自己派出去的跟踪人员,那辆慢了下来的车子中,有着整套的追踪仪器和通讯设备。
小郭连忙向车子挥手,那辆车子速度更慢,小郭不等车子停下,就弃了摩托车。
他奔向车子,打开车门,一闪身就进了车子的后座。
小郭这一连串动作,的确乾净俐落,所以他上车之后,车前座的两个跟踪人员齐声喝采。
那两人随即向小郭报告,和指挥中心失去了联络,可是他们从报馆门口一直跟下来,已经有将近十五分钟,也根本不必使用甚么跟踪设备,因为目标始终在视线之内。
看来对方不是毫无防备,就是完全不在乎有人跟踪。
小郭上车之后,看到那辆小货车一直在前面不远处,他也松了一口气,觉得跟踪行动可以继续下去,顺利完成。
这时候,车子正行驶在一条直路上,不但可以看到那辆小货车,也可以看到在小货车之前的车子,那车子也是属于跟踪人员所驾驶的。
也就是说,两辆车子把小货车夹在中间。这是明日张胆的跟踪,小郭甚至有欺人太甚之感。
不一会,转上了大路,那路一边是山崖,一边是山坡,也是直路,一眼望不到尽头。
小郭在说到这里时,顿了一顿。
我们都知道结果小郭跟踪失败,可是直到此时,我们还无法想像他是如何会让目标走失的。
小郭苦笑了一下,伸手抹了抹脸,继续说下去。
当时的情形,实在一点也没有特别之处,可是最突然的变化,往往就在以为最不会有意外的时候发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小郭在向我们叙述的时候,还是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大约又过了几分钟,情形并没有变化。小郭刚想用普通的流动电话和我们联络,却看到前面的小货车忽然向右转去。大路三线行车,那小货车的行动看来又不像是换线,而右边正是山崖,小货车转了一个九十度角,在这种的情形下,它如果不及时停车,唯一的结果就是撞上山去。
小郭大是惊讶──他知道有上千种摆脱跟踪的方法,用自己撞山这种自杀型的方法,他却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一时之间,他甚至于想按喇叭令对方停下来,不要去做这样的傻事。
可是,前后不过几秒钟,他就看到那小货车并没有减慢速度,直撞向山崖。
小货车的行动已经怪不可言,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看得人目瞪口呆,驾车的那一位甚至于紧急煞车,使得车子在路上打了好几个转。车里的人,自然也被转得七荤八素。
不过这对他们看到的事情并没有影响──他们看到的事,是在车子还没有打转的时候发生的,而且一下子就完成。
他们看到的是:那小货车撞向山崖,并没有发生预料中的撞车事件,而是那小货车顺利地没入了山崖之中。
是的,一点也不错──那小货车没入了山崖之中,就像一根烧红了的钉子插进一块牛油一样。
小郭一再强调:"绝对不是眼花──不但我们三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连前面车子中的两个人也从倒后镜里看得清清楚楚,那小货车确然是驶进了山崖之中。"我、温宝裕、戈壁沙漠听小郭重复说了三遍,我们都没有出声。当然我们不是不相信小郭的话,而是需要时间想一想。
小郭在这时候又补充:"虽然车子进山,只是不到一秒钟的事情,可是给我的印象深刻之极,我想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比任何电影中的特技镜头更精采。"我们仍然没有出声。小郭再补充:"我大约在三分钟后下了车,走到小货车隐没的山崖之前去察看,山石上一点痕迹都没有,像是根本没有这件事发生过一样。"温宝裕最先有了反应:"固体穿越固体的明显例子──生命配额的征求者是外星朋友,只有他们才有这种能力。"他说了之后,并没有人附和,他又道:"或者是神仙所为。不过根据卫斯理的理论,所谓神仙,大多数就是外星人,又或者是生命形式经过改变的人,也已经不能算是地球人了。"戈壁沙漠和小郭向我望来,我想了一会:"有可能。"温宝裕因为他的意见得到了初步肯定而十分兴奋,他挥着手:"可能之一!"我没好气:"请再说可能之二。"温宝裕不停眨眼,过了一会,他摇头:"暂时想不出──如果这是唯一的可能,当然没有之二了。"小郭望着我:"真是外星人,这个筋斗栽了不算冤枉。"我又想了一会,才道:"现在不能下结论──且等其他地方的详细报告。我不以为所有的跟踪都失败,情形都和本市发生的一样。"小郭点了点头:"最迟,明天一早,就可以知道。"我道:"好,那就明天再说。"我说着,伸了一个懒腰,看到戈壁沙漠两人神情很是古怪,而小郭正瞪着他们。
温宝裕则在一边,像是在劝说,又像是在煽风点火:"大家是自己朋友,有甚么话,别藏在心里,应该说出来。"戈壁沙漠望了小郭一眼,欲言又止,小郭已经怒道:"你们不相信我所说的经过,是不是?"我听得他们忽然之间起了争执,暂时并不准备表示意见──因为我对小郭所说的一切,虽然不至于不相信,可是也由于完全无法想得通,所以也有保留。
事实上,就算不相信小郭所说,也一样想不通──小郭有甚么理由要骗我们呢?
戈壁沙漠不敢直接开罪小郭,却拖人下水,向我一指:"不单是我们不相信,卫斯理多半也不相信!"小郭不怒反笑:"要是卫斯理也不相信,那我就一头撞死算了!"一时之间,各人都向我望来。
本来由于想不通的地方太多,令我思绪十分紊乱,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同时等有进一步的资料时再说,所以才提议等到明天。
可是现在情况忽然变成了这样子,我非表示态度不可。我连想都没有想,就道:"我绝对相信小郭所说的每一个字!"小郭向着戈壁沙漠连连冷笑:"幸而有人相信我,免得一头撞死了,做鬼也不明不白。"戈壁沙漠齐声怪叫:"卫斯理,要是你相信,为甚么还要等进一步资料,而不立刻采取行动?这不是你一向的行事作风,你可别口是心非!"我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有太多的地方想不通,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温宝裕大声道:"算在外星入帐上,甚么都变得不成问题。"温宝裕这样说,我竟然难以分辨他是真心如此,还是在出言讽刺!
因为确然有很多人,一直在笑我总是把不可解释的事情推在外星人头上。事实是:有很多事,确实是外星人所为,但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事都如此,不可一概而论。
像现在发生的这些事,当然有可能是外星人所为。但是在有可能是地球人所为的前提下,就要先研究是地球人所为的可能性──而在排除了所有的地球人可能性之后,那么当然就是外星人干的好事了。
这是很简单的逻辑,理所当然,有些人觉得有点不能接受,只不过是因为在观念上还不肯承认有外星人的存在而已──而我认为这样的观念非常落后,也正是抱这种落后观念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地球人在整个宇宙之中,地位低微。
连在观念上都不肯接受有外星高级生物的存在,那当然不是高级生物应有的行为。
这些都是题外话,一些人自己观念不够开放,却又喜欢否定不属于他知识范围之内的事,这种情形,很是可笑。
当下我把这些话说出来,然后表示了我的具体意见:"要肯定了百分之百不是地球人所为,才能算在外星人帐上。"我这样说了之后,各人都不出声。
我先问戈壁沙漠:"地球上有没有我们的同类有能力破坏指挥中心的通讯运作?"戈壁沙漠回答肯定:"当然有。"说了之后,他们又道:"不过我们不认为人类可以把一辆小货车,连人带车,驶进山崖之中。"他们明白地表示了态度。
小郭和戈壁沙漠刚才虽然在争执,可是这时却也同意他们的意见:"我也这样想。"温宝裕摊了手:"我当然同意。"我却摇了摇头,温宝裕首先责问:"这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事,何以你会有异议?"我道:"第一,我想不通外星人要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甚么用处。第二,我也不以为外星人在地球上的活动会以如此大张旗鼓的方式出现。第三,如果是外星人所为,勒曼医院方面多少总会有一点消息,不会一无所知,他们应该会通知我,而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他们的消息。生命配额的理论首先由他们提出,他们应该关心才是。"温宝裕老实不客气道:"你一点两点说了那么多,一点也不能解决问题──请问如何解释车子驶进了山崖这件事!"这个问题,当然不好回答──它可以说是到现在为止,所有问题的关键所在,若有答案,事情就容易解决了。
这时候,我也很难说明为甚么我在直觉上,觉得这件事不是外星人的所为──后来再回过头来讨论的时候,我才找到了原因。
原来在我观念之中,根深蒂固地认为地球人的生命形式,十分低级,不值一提,不会引起外星人的觊觎,外星人也不会对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兴趣,所以我才不觉得那是外星人所为。
身为地球人,而居然脑海深处,有这样的想法,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或者,是幸还是不幸,我竟然十分迷惘,不能肯定。
当下,我回答道:"现在我没有解释──至少,我要到小货车消失的现场去看一看。"温宝裕立刻道:"我也去。"小郭在一瞬间竟然有很是害怕的神情,可是这种神情一闪即过,他道:"好,我来带路。"后来小郭解释:"由于我刚才目睹的情形实在太妖异,所以不免害怕。"我略想了一想:"带上照明设备,和金属探测仪。"我说着,向戈壁沙漠望去,两人道:"我们要尽一切可能,把干扰的能量来自何处找出来──大约只有两成希望。"我鼓励他们:"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可放弃。"他们两人紧握着拳头,用力摇晃,以示决心。
戈壁沙漠用甚么方法去进行,暂且不表。却说我们三人,在携带了应用设备之后,驾车出发。二十多分钟之后,小郭就道:"快到了。"这时候车子在大路上行驶,路上很是寂静,温宝裕已经打亮了照明设备,把路右边的一片山崖照得通亮。
小郭就是在这时候解释他刚才何以会害怕的原因,他并进一步补充:"设想如果我们也连人带车,驶进了山崖,而被嵌在山石之中,实在无法不感到恐怖。"我也给小郭的说法,引得生出一股寒意。温宝裕反倒哈哈大笑:"这倒好!几百万年之后,如果有人开山劈石,发现了我们,那简直珍贵之至。"他话才一说完,小郭就叫:"停!"我立刻踩下煞车,车子震动了一下,停了下来。温宝裕立刻把探射灯对准了山崖。
车子在路上,离开山崖大概有十公尺左右,这探射灯小郭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性能极佳,眼前一大幅山崖,连一棵小草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小郭一跃下车,向前走去。我想起他刚才所说"嵌在山石之中"这样的话,连忙也下车追上去──反正我们两人是老搭档了,理应有难同当。
温宝裕也赶了上来,我们来到离山崖不到两公尺处站定,小郭伸手指向前:"就是这里,我记住了这棵小树,就是这里!"这时候我们三个人的影子,照在山崖上,看来十分巨大,小郭在说话的时候,双手挥动,巨大的影子也跟着动,给人很是诡异的感觉。
小郭这样说了之后,我和温宝裕都没有反应,小郭又说了一遍:"就是这里!"我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我说得委婉:"山壁上这样的小树很多,看起来都差不多,你很有可能记错了。"小郭脸上变色:"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肯定就是这里!"我再问:"除了这小树之外,还有甚么可资识别的记号?"小郭激动起来,挥着手,冲向前,手在山壁上用力拍着:"就是这里!记号太多,我全认得出──就是这里,你们为甚么不相信?"我叹了一声:"你自己低头看一看──我们三个人走过来,地上的野草尚且留下了那么明显的痕迹,如果不到一小时之前,有一辆小货车辗过,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在近山壁的地上,连绵不断,长着许多蒲公英,高可及膝,正是结籽成熟的时候。蒲公英是典型靠风力传播种子的植物,每一粒种子上都有白毛,形成一个个银白色的小毛球,在探射灯的强光之下,闪闪生光,十分美丽。
这种小毛球,经经一碰,就会散开来,刚才我们走向前来的时候,就令许多种子散了开来,漫天飞舞。
而且蒲公英的茎,十分容易折断,有人走过,也会倒下一大片──我说得如此详细,只是为了说明一点:若是在不到一小时之前,有一辆车子驶过,断无不留下痕迹之理。
小郭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脸色惨白。我忙道:"我相信你说的一切,只是请你肯定一下,事情是不是的确发生在这里!"小郭口唇颤动,发出的声音很是低微,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的是:"一定是这里,我肯定是这里!为甚么会这样子,真叫人想不通!"我拍着他的肩头:"想不通的不止是你一个人──我也一样想不通!"温宝裕接着道:"想不通的也不止是一件事,很多事都无法想得通──除非承认一切都是外星人在作怪。"他又重申他的主张,我还是没有附和。
这现象很怪──往常有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首先认为那是外星人所为的就是我,可是这一次明明同意了温宝裕所说的话,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我却偏偏不向那一方面想。
温宝裕也感到莫名其妙,在等不到我的反应之后,他大摇其头:"只要你想得出,我就可以接受。"他的意思是,只要我作出任何假设,他就可以放弃自己的想法。我只好苦笑,因为正如他刚才所说,很多事情都想不通,那又何来甚么假设!
温宝裕重重顿足:"我认为应该向我们认识的外星朋友着手查,非我族类,其心必殊──我看,事情多半就是勒曼医院的那些人干的好事──你当他是朋友,他未必也这样想!"我沉声道:"我会去问他们,可是我决不同意你对他们的看法。在所有外星人之中,在勒曼医院的那一群,对地球人最有好处。"温宝裕耸了耸肩,有点老气横秋:"路遥,才如马力──"我不等他说完,就道:"我把他们当朋友,正是日久见人心的结果。"温宝裕做了一个鬼脸,没有再说甚么。
小郭看起来大是失魂落魄,他已经第十多次问:"我们应该怎么办?"他又道:"我看,小宝的意见很实在,事情……真有可能是外星人所为。"我很不耐烦:"外星人要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甚么用处──回答了我这个问题,我就同意那是外星人所为!"温宝裕抢着说:"用处太多,不胜枚举。"我闷哼了一声,等他作进一步解释,温宝裕挥着手,他挥动的手,在山壁上形成巨大的黑影,像是一个怪物正在舞蹈,再加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使我想起多年之前,记述在《影子》这个故事中的外星生物──竟然只是一个平面,一个影子!
由此可知,将不可思议的事和外星人联系起来,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想到这里,我也不要温宝裕再举例了。
温宝裕正想开口,就被我打手势阻止。我道:"不必空谈,我们分头去做实在的事情。"温宝裕答得爽快:"好,我会照我的想法去进行。"我也没有问他如何进行──他认定了那是外星人干的行当,难道他有办法找到那外星人不成?
小郭则苦笑:"我有甚么事情可做?"
大概真是这些年来,小郭的事业太顺利了,所以一些小小的挫败,就使得他垂头丧气,如同世界末日一样。我道:"你去整理世界各地来的报告,越详细越好──集中在目标是如何消失这一方面,这是事情的关键之一。"小郭一面点头答应,一面沿着山崖,来回走了二百公尺左右,回来之后,黯然摇头显然没有发现任何有车子驶过的痕迹。
温宝裕上了车,熄了探射灯,眼前好一会看不见东西。小郭坐上了驾驶位,三个人各有心思,所以也不说话,我思绪很紊乱:心想,真正能和我讨论事情的,还是只有白素。
像现在,温宝裕和小郭都不明白何以我坚持事情和外星人无关,而我又偏偏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如果白素在,那就根本不必我多加解释,她就能够明白我的心意。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她,她和红绫不知道在进行甚么事情,偶尔会回家。
我想,不如回家去,要是碰巧白素回来,就可以听听她的意见。于是我对小郭道:"先送我回去。"小郭点头答应,把车子开得飞快。
午夜过后,街道上很冷清,看起来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可是我们三个都知道暗中有极不寻常的事情正在进行──这事情有关人的生命!
不一会,车子驶抵我家门口,我一跃下车,和他们挥了挥手,小郭驾车离去。
我走到门前,刚要开门,就听到门内传出老蔡洪亮的声音──老蔡近年来听力越来越差,因此嗓门越来越大。他又坚决不肯用助听器,每当说话,都是大叫大嚷,我早已尽可能避免和他说话。
不但如此,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尤其对陌生人,简直就像吃了火药一样,得罪了不少来找我的人──当然也有好处,替我赶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这时候我听到老蔡的声音,是在对一个人说话,他说的是:"说不定,他说不定甚么时候回来。"接着,我没有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我心想那人说话的声音如果正常,我在门外,当然听不见。不过问题是,老蔡也应该听不见,不知道他和老蔡如何沟通?
再下来,又是老蔡的叫嚷:"不打紧,你只管等,你要喝些甚么?"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五、外星人上门我一听之下,讶异莫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就是明天太阳会从西边出来!
本来,老蔡所说的话普通之至,正是一个管家的待客之道。可是老蔡非常人也,除非是白老大这样身分的人,他才会这样善待──有一次,超级大豪富陶启泉就差点没有给他抓着头发拖出去!
我当然不以为这时候在里面的会是白老大,因为老蔡的语气很客气,显然他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
这就是我感到讶异的原因──这来者何人,竟然能令老蔡对他刮目相看!
我仍然没有听到有人和他对话,接着老蔡又道:"要不你喝点酒?我知道书房有好酒,我去取来。"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迅疾推开门来,一眼望见老蔡确然在和一个人说话,两人同时回头向我望来。
我一看和老蔡说话的那人,大感意外。
那人非别,正是上次我到勒曼医院去,接待我,并且和我讨论人类生命配额的那位亮声先生!
此人绝非地球人,乃是不折不扣的外星人!
他本来坐着,看到了我,笑嘻嘻地站了起来。此君现在看来,完全是一个普通人──对他的底细,其实我也不甚了了,我不知道他来自哪一个星球,也不知道他原来的样子如何。
不过我知道他在勒曼医院,和其他许多外星人以及一些地球人,从事地球人生命的研究。
他们的研究成果,已经极有成就──其成就可以说惊世骇俗之至,我曾在许多故事中记述过。
最近一次和他们接触,就是这位亮声先生告诉我有关生命配额的情形。如今发生的事,可以说就是从我知道了有生命配额这回事而开始的。
要不是我在《算帐》这个故事中,记述了这件事,我看也就根本不会有那个征求启事,就算有,其中也不会提到我,事情也就和我无关。
如今,因此而生出那么多事情来,温宝裕怀疑就是勒曼医院干的好事,我也正要和他们联络,他自己找上门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我由衷的发出一声欢呼,张开双臂,向他走去,他也向我走了过来,我们热烈拥抱,我用力拍着他的背,他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老蔡在一边看着,神情很是高兴,我心想,要是老蔡知道我现在抱住的根本不是人,他不知道会有甚么表情。
老蔡大声道:"我去拿酒。"
老蔡的耳朵虽然不好,可是身体十分壮健,他说走就走,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转过身,向前跨出了两步。
就在这时候,亮声半转过身,望向老蔡。
我绝对可以肯定,亮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老蔡却已经停步,并且转回身来,打着自己的头:"真是,你不喝酒,刚才你说过,我一眨眼就忘记了,人老了,真不中用。"这情形,就像是亮声才和他说了话,而他在回应一样。
我之所以把这个经过说得这样详细,是因为这种情形启发了我,使我对一些本来无法设想的事,可以作出设想。
详细情形如何,下文自会明说。
当下,我对这种情形,心中十分疑惑。而老蔡接下来又讲了几句话,立刻解开了我心中的疑团。
老蔡是向我说的,他道:"这位先生真好,他说的话,我句句听得明明白白,不像你们,说话像蚊子叫,听来不清不楚。"我当然懒得和他说明,只是挥了挥手,告诉他这里没有他的事了。同时我用询问的眼光,望向亮声。
亮声笑:"这位老先生听觉不是很好,问题出在他的听觉器官上,所以我直接刺激他脑部的听觉神经,和他交谈。"我一面和他走上楼去,一面思索他所说的话,隐约捕捉到了一些甚么,却又并不具体。
当时,我想得很多,杂七杂八,没有一个主要的头绪。我只是顺口问道:"贵院神通广大,何不略施小技,令敝管家听觉器官恢复功能?"亮声望着我笑:"卫君,你又迂了!他听声音的配额已经用完,我们本事再大,也无可奈何。"我心中一动:"要是生命配额可以转移──例如把他人的听声音配额转到他的身上,那情形又将如何?"亮声盯着我看,他的目光不但十分锐利,而且有一股奇异的光芒──要是我有甚么亏心事,一定会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之下,显得十分不安。
而我既然胸怀坦荡,当然不必躲避他的目光,我也望向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亮声这才吸了一口气:"理论上来说,贵管家如果得到了他人的听声音配额,他就可以听到声音。"我紧盯着问:"生命配额的其他部分,也可以以此类推?"亮声的表情很是古怪,像是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不过他的回答还是很实在:"不错,理论上来说,可以。"我双手紧握着拳,挥动着:"那样说,岂不是只要通过生命配额的转移,受益人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延长下去?"这时候我们已经进了书房,亮声老实不客气坐了下来,并且翘起了双脚。
我并不迟钝,这时已经看出亮声是故意以不礼貌的动作来表示他心中的不满。同时我也可以肯定,他有许多动作,例如盯着我看之类,都表示他对我很有意见。
我不知道那是为了甚么──我只知道这一定是他来找我的原因。
我走到他的身前,神情严肃:"阁下既然化身成为一个看起来像是君子的地球人,那么,行为也请比照君子来进行。"我的用词,十分罗唆,正合某些所谓"文艺作品"的用法,对于这种用词方法,最准确的评语是:那不像是人说的话。
而我在当时是故意这样说的──道理很简单,因为亮声根本不是人,用不像是人说的话,与之交谈,不亦相宜乎?
而且不但是他对我不满,我也对他不满──上得门来,甚么话也没有说,就摆出一连串动作来,真是莫名其妙。
亮声听得我那样说,整个人跳起来,大声道:"我怎么不君子了?"我也大声道:"有话不直说──非君子也!"亮声抗议:"不是说话不可以太直接吗?那是礼貌。"我教他:"陌生人之间可以如此,朋友之间如此,就变成虚伪,绝非礼貌!"亮声喃喃自语:"地球人的行为,真是复杂!"我笑道:"你慢慢学吧,你对我有何不满,从实道来。"亮声倒也爽快:"你不够朋友,找到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却不告诉我们!"他说得十分认真,而且再也不在表情上掩饰他的不满。
我呆了一呆,叫了起来:"这话从何说起?"叫了一句之后,我灵光一闪,知道他是为甚么会来兴师问罪的了──事情很明显,又是那征求启事惹出来的。
征求启事上提到了我的名字,而稍有头脑的人,看到了这样的征求启事,一定可以联想到征求者要生命配额的用处,也可以进一步推想到征求者已经有了转移生命配额的方法。
而启事上既然把我的名字抬了出来,再联想到事情和我有关,也是很自然的结论。
当然是由于勒曼医院注意到了这个征求启事──他们有理由加以注意,因为生命配额这个观念,在地球上是由他们最先提出来的。他们又以为事情和我有关,所以才派亮声而来。
想通了这些,我只好苦笑:"我还以为是你们不够朋友──你倒反而怪起我来了!"亮声的反应极快──他脑细胞活动的速度,可能超过地球人一百倍,一听得我这样说,不必我再作进一步解释,他就道:"啊!不关你的事,这就奇怪了,是谁刊登这个征求启事的呢?"这时,可以肯定,事情和勒曼医院无关。
我当然也不必再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这时我对亮声的出现,极表欢迎──和他讨论整件事,比和任何人讨论更好。
我立刻道:"为了找寻这个征求者,我们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可是一无所获!"亮声道:"愿闻其详。"我就把这一个月来,有关这件事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包括了陶启泉、大亨那一干豪富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用钱购买生命配额在内。
在说完了陶启泉他们那些人的意图之后,我和亮声之间有一段对话。这段对话和本故事关系不大,可是我还是把它记述在下面,因为在这段对话之中,很可以体现"旁观者清"──亮声这个外星人,对地球人行为了解之透彻,竟然在我之上!
对话是由我先引起的──我对于陶启泉他们的行为,始终不以为然,所以把这个情形说了之后,面对一个外星人,我有些惭愧的感觉。
我道:"他们这些人一心想要购买他人的生命配额,用在自己身上,地球人的行为之中,甚多不堪者,这一项也可以算是典型之至了。"亮声听了我的话之后,神情很讶异──显然他并不同意我的说法,他问道:"陶启泉、大亨他们,全是商人,是不是?"我奇怪他何以有此一问:"当然是,全是。"亮声点了点头,他再开口,说的话却离题万丈:"你可知道,人脑部的活动,也在生命配额的设定范围之中?"我道:"当然知道──人一生所有活动,都在生命配额的设定范围之中,不会多,也不会少。"亮声这才道:"这就是了──一个人之所以会成为商人,根本是由于'设定'的缘故,他的脑部活动,全都依据商业行为的准则来进行,请问商业行为的准则是甚么?"亮声虽然对地球上的一切十分熟悉,可是他毕竟长期在勒曼医院之中,并不曾真正溶入地球人的生活。而且平时他和地球人说话的机会也不是很多,所以他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有时候很多话可以省略不说的,他也一定不厌其烦,照说不误。
他这时这样问我,听来就有点罗唆。
我了解他说话的习惯,所以我也不厌其烦地回答:"商业行为的最高原则是'谋利'──追求利润,是商人的生命目标。他们的生命目的是赚钱,除了赚钱,还是赚钱。所以中国人有一句老话:千做万做蚀本不做。"亮声笑:"请把你最后那句话,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我想了一想:"那也就是说:只要有钱赚,千做万做,甚么都做。"亮声哈哈大笑:"答对了!"我有点恼怒:"缘何发笑?"亮声道:"我笑你明知道商人的行为离不开他生命的设定范围,却还要责怪他们,要求他们去做不属于他们生命设定范围之内的事情。"他的话,一时之间很难彻底明白。我追问:"你的意思是──"亮声挥了挥手:"我的意思是:商人的唯一行为准则是赚钱,除此之外,和他讲任何原则都属多余──因为那不在商人的生命设定范围之内,等于叫一条响尾蛇去爱抚一只老鼠──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非不为也。"他先是举了一个古怪透顶的例子,接着居然引用了《四书》中的名句,虽然不伦不类,可是倒也把问题说得明白之极。
我笑道:"响尾蛇不但不会去爱抚一只老鼠,而且还会把它一口吞掉!"亮声向我指了一下:"你总算明白了。"我吸了一口气:"照你的说法,根本不必和商人谈甚么道德、正义、民主、自由等等?"亮声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首先一定要有钱赚──能赚钱,甚么都可以谈:不能赚钱,一切免谈。这是商人的生命本能,要是没有了这种本能,就不是商人了。"我大为叹服:"陶启泉或许还会装模作样一番,但大亨一定会把你当成知己。"亮声很是自负:"我这番话,是所有商人的心声。"我闷哼了一声:"可是承认这一点的人却并不是很多──很多还要把自己装扮成君子、上等人,很令人恶心!"亮声大摇其头:"卫君!卫君!你大错而特错了!"我大为不服:"明明只是为了赚钱,都还要摆出一副讲仁义道德的君子嘴脸。为了赚钱,就可以是非不明、黑白不分,向强权统治叩头,连做人起码的尊严都没有,那还不令人恶心?"亮声仍然摇头:"你感到恶心,那只不过因为你不是商人。人,只是一个统称,在这个统称之下,有许多分类,有革命英雄、有民主先锋、有人权斗士、有贩夫走卒、有富商大贾、有的杀人放火、有的偷鸡摸狗……各按设定的生命本能行事。你所谓是非、黑白,那是你的生命本能。"他说了一大篇,我还是不断摇头。
他叹了一声:"你还是不以为然?我问你:蜂鸟说企鹅捕鱼维生无耻,企鹅又去骂燕子捉虫充饥下流,燕子嫌蜂鸟吸蜜恶心──你说有没有道理?"我望了他一会,无话可说,只好道:"没有道理──可是人总是人,和其他动物不同。"亮声又哈哈大笑:"那也是因为你是人!当然,人设定的生命本能,比其他动物要复杂得多,可是基本原则不变──各有各的生命方式,没有必要,也绝不能用单一的标准去统一。"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不管这单一的标准是仁义道德,还是强凶霸道,都决不会成功。奇怪的是,人类很热衷于行为统一,人类的全部历史,就是追求行为统一的经过──无数纷乱,不断失败,都无法改变人类的这种追求。"我呆了一会──这个外星人,看地球人的行为,完全是旁观者清,在他的心目中,完全没有"人"的立场,人,在他观念中,和其他动物没有分别,所以他才能将人的行为分析得如此透彻。
根据他的说法,我确然是大错而特错了──陶启泉、大亨他们收买人命的行为,根本无所谓对或不对,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对或不对的统一标准。
你认为对的,他认为错;他认为对的,你认为错,应该照谁的标准行事呢?
矛盾在人类又是群居生活的动物,所以相互之间,要没有纷争,那是决无可能之事!
亮声显然知道我在想些甚么,他道:"你想通了?"我只好苦笑:"没有想通──越想越糊涂!"亮声耸了耸肩:"那就不要去想它──我们还是想想实际问题比较好。"我叹了一声:"甚么是实际问题?"亮声吸了一口气:"有人已经找到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问题是:是甚么人?"我道:"我已经把一切经过告诉了你,这个问题,应该由你给我答案才是。"亮声抬头望着天花板,半晌没有说话。
从他的样子看来,他的困扰不在我之下。我提议:"不如先告诉我,你们做了些甚么工作。"亮声过了一会,才点头道:"好。"说了一个字之后,又过了片刻,他才道:"这征求启事第一天在报上出现,我们就注意到了,立刻进行讨论。讨论的结果是:事情既然和卫斯理有关,他一定会和我们联络,把一切资料提供给我们,所以我们不必做甚么工作。"我听他这样说,真是啼笑皆非:"你们也太相信我了!生命配额是你们首先提出来的,怎么可以那样不放在心上?"亮声苦笑:"我们的结论,只是错在以为事情和你有关,并不错在对你相信。"我很是感动,也很无奈──要不是他们相信我,一早就开始有行动,以他们的能力,一定可以有很好的成绩。
我抱着一线希望:"你们不至于一点工作也没有做吧?"亮声摊开双手:"大家都认为,你在进行,和我们在做一样,所以──"所以,他们甚么也没有做!
直到一个月之后,他们以为我已经可以提供资料给他们了,而我却没有消息,所以亮声就来了。
我心中懊丧无比:"你们既然甚么也没有做,刚才你又在想些甚么东西?"亮声的回答,倒令我精神为之一振。
他道:"我在想,那辆小货车怎么会在跟踪者的眼前消失。"我大是高兴──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亮声是外星人,本身就属于这种怪事的范围,他一定知道是甚么原因。
我急忙道:"你想到了甚么?"
亮声又想了一想:"有几个可能。一、根本没有那小货车和三人小组──"他才说了一句,我就忍不住抗议:"小货车和三人小组都是我亲眼看到的。"亮声长长地叹了一声,那情形就像是普通人和一个白痴在说话,说了半天,白痴并不明白,令他感到无可奈何一样。而我,当然就是那个白痴了。
我无法否认,我的所知,比起亮声来,差得很远,可是他用这种态度来表达这一点,我也无法忍受。
所以我重申:"我确然看到过!"
亮声看了我一会,才道:"根据你刚才的叙述,你是在萤光屏上看到,并不是真正亲眼看到。"我怔了一怔:"是,可是──"亮声不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头:"可是至少有六个人是亲眼看到的,对不对?"我道:"对──而且请你注意,其中有观察力极强的郭大侦探在内!"亮声道:"就算你也在,对我的假设也没有妨碍,根本没有小货车和那三个人。"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亮声笑了起来:"不必如此,我一说你就明白:假设有力量影响你们的脑部活动,刺激了视觉神经,就可以使你们'看到'任何情景。"他话才一出口,我就伸手打自己的头──这当然是可能之一,刚才,他和老蔡交谈,他根本没有发出声音,可是老蔡却说能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当然是同一个道理。
这种事,对外星人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事情就是外星人所为了?
亮声知道我在想些甚么,他不等我开口,就道:"我们──能够联络到的非地球人,都没有做过。"我道:"那这个假设就不成立了──我不认为地球人掌握了这种力量,可以影响他们脑部神经的活动。"亮声摇头:"我记得你曾经记述过一个故事,尊夫人在日本被控杀人,且有目击证人,是也不是?"我大叫一声:"是,但是整件事件,和外星人的物品有关。"亮声提到的那件事,发生在若干年之前,由于当时的经历很是恐怖,印象深刻,所以刚才亮声一提起来,我就不由自主叫了一声。这件事的始末,我记述在《茫点》这个故事之中。
本来我想简略地把经过说一下,可是随即发现做不到──事情的经过太曲折离奇,情节也太复杂,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只好放弃。
不知道这段因果的朋友,只要知道有那样一件事就行──对了解本故事并无影响。
亮声道:"外星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不知道留下多少东西在地球上,有的被地球人发现之后,又找出了它的一些功用,这就使得个别的地球人具有特异能力,有可能影响他人的视觉神经,使得受影响的人,看到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我呆了半晌,点了点头──照亮声这样的说法,这个假设可以成立。
亮声看了我的反应之后,继续道:"二、小货车和三人小组既然不存在──你们之所以看到了这一切,只不过是立体投影的效果而已。"我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亮声感到奇怪:"你不能接受这一说法?"我不由自主摇头,仍然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亮声想了一想:"立体投影,就如同──"亮声话没有说完,我已经定过神来,失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看到的全是投影?等于在看立体电视一样?"亮声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我不禁苦笑──这种设想,也真只有亮声这种外星人才能想得出来,匪夷所思至于极点,可是经他提出之后,仔细想一想,就会觉得并非没有可能。
至于在技术上如何能把立体投影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那只是细节问题而已。
而在视觉上来说,立体投影和真有其事,实在难以分辨──除非当时跟踪者驾车冲上去,才能发现自己跟踪的原来只是一团幻影。
如果是立体投影,那么要让它消失在山崖之前,看起来像是驶了进去,也很容易。
这个设想,我认为可能性甚高。
亮声再道:"第三个可能,就是固体穿越固体。"他说了一句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虽然有不少外星朋友可以做到这一点,可是却很费功夫,不值得在这样的小事情上使用。那就等于不会有人用一支火箭放风筝一样。"他提供了三个设想,我又考虑了一回,先说了我认为外星人不会对地球人生命配额有兴趣的想法。
亮声笑:"对,地球人的生命配额对我们来说,确然没有甚么用处,不过──"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六、古已有之他突然住口,神情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一定对地球人不是很恭敬,我挥了挥手:"但说无妨。"亮声道:"不过如果有转移生命配额的方法,我们却极感兴趣,事实上,我们也正在研究这个方法,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一点头绪都没有。"我大是骇然:"连你们都没有头绪的事情,谁会先找到了方法?真是难以想像!"亮声感叹:"天下之大,能人甚多。"我道:"能人不会突然冒出来,除非来自天外,不然总有来龙去脉可循。"亮声想了一会:"借你的电脑一用。"我站了起来,作了一个手势,请他随便使用,而我则立刻走出了书房──我知道亮声要通过电脑和勒曼医院联络,其间可能不想有外人在旁,做人必须识趣才是。
我索性下了楼,斟了一杯酒,才喝了一口,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汽车急煞的声音。我连忙打开门,只见一辆车子还差二十公分,就要撞在门上。
由于车子堵在门口,所以从车内出来的人,无法走进门来。此人反应甚快,只见他身子一耸,上了车顶,接着一个翻滚,滑过车头,就进了门。
我虽然早已看清来的是小郭,等他站定之后,我还是不免大吃大惊──这时候已经快到天亮时分,都说在这时候,要是一夜没睡,脸色会很难看。
而小郭这时,脸色已经说不上是好看还是难看,因为他脸上的那种颜色,看起来根本不能称之为"脸色"!
他一站了起来,就双手一起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摇着。看他这种情形,可以肯定他不会带来甚么好消息。
我顺手把手中的酒送到他的口边,他总算接了过去,一口喝乾。我拍着他的肩头:"别着急,没有甚么大不了,只不过是立体投影而已──相当于大型魔术。"我开门见山,一下子就提出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小郭打了一个突,张大了口。看到他有这种反应,我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我说的话。
过了一会,他要用手把张大的口合拢,面部五官才算是恢复了正常状态。
我这才问他:"有甚么坏消息?"
他先不回答,而是说了七八遍"立体投影",越说神情越是古怪,说到最后,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随着笑声,他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血色,渐渐地,变成了两团红晕,不到两分钟,他还在笑着,可是已经满脸通红,看起来比刚才更为恐怖。
如果他是一个修习中国内家气功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就会发生走火入魔,不死也要重伤。就算他不是,这种情绪上的极度激动,也不是甚么好事。
我连忙把整瓶酒塞到他的手中,并且用力拍他的背部。
小郭先止住了笑声,才大口喝酒,可是仍不免呛得剧烈咳嗽,过了好一会,总算恢复了正常,可以说话,他指着我,说的还是那四个字:"立体投影!"我回答的也是这四个字:"立体投影!"小郭双手抱拳,向我一揖到地:"本来我就佩服你,现在更加十倍──你是怎么料到的?这是唯一解释,我可以肯定这一点!"我奇道:"你凭甚么肯定?"小郭又喝了一大口酒──他脸上的红晕显得自然许多,他把酒还给了我,在我喝酒的时候,他把他何以肯定这一点的原因说了出来。
原来,他气急败坏冲到我家,是来向我报告来自世界各地,他派出去的跟踪小组的跟踪结果。
结果十分可怕,这是小郭何以面无人色的道理。
所有的跟踪小组,遭遇都大同小异──在跟踪过程中,目标突然消失。
而且,消失的情形都很怪异。
有的是在市区,小货车忽然一个转变,穿过建筑物的外墙,驶了进去。有的是在郊区,小货车转弯驶出公路,在田野里消失。有的甚至于在隧道里面,小货车就穿过隧道壁,不知所踪。
情形和小郭的遭遇差不多,所有的报告都是如此,自然令小郭骇异莫名,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这也是他一听到我说"立体投影",恍然大悟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的原因。
他说了在各地发生的事,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也曾作了很多的设想,越想越感到害怕,不知道是甚么力量在和我作对。我就没有想到是立体投影,当然只有这个可能,才会出现那样怪异的情形。"我先声明:"这种情形是立体投影,不是我的设想。"小郭一听,大是讶异,四面张望了一下,不见有人,他问道:"是谁的设想?"我向楼上指了一指:"勒曼医院来了一个人,我称他为亮声先生,你虽然没有见过他,但应该对他有印象。"小郭对我记述的故事,都太熟悉了,所以他立即道:"就是上次对你提起人的生命各有配额的外星朋友?"我点了点头,小郭十分兴奋:"那样说来,一切全是勒曼医院干的好事了。"我摇头:"不是,和勒曼医院无关。"按着,我就把和亮声之间的对话,简略地向小郭说了一遍。小郭听得目瞪口呆:"那会是甚么人?"我道:"他现在正在用电脑和勒曼医院联络──我相信这等于是他和所有在地球上的外星人联络,希望会有结果。"小郭喃喃自语,有点失魂落魄。我提议:"就算肯定了是立体投影,也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我们不妨趁此机会,作进一步具体的设想。"小郭伸手在他自己额头上敲了几下:"我想,进报馆去的三人小组真有其人。"我道:"那当然,立体投影中出现的人,不可能搬走一只铁箱,他们抬着铁箱离开了报馆,接着,讯号被切断──我相信,就在这时候,立体投影开始运作,跟踪者从那时候开始,看到的就是幻影,而那三个人,带着铁箱离开,摆脱了跟踪。"小郭沉吟不语,显然他对我的推断,还有疑问。
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推断并不完整,例如,立体投影出现的时候,为甚么跟踪者会立刻被吸引过去,而放弃了原来的目标。
不等小郭发问,我先把这一点提了出来。
小郭摇头:"我在想的不是这一点──那只不过是转移注意力而已,普通魔术师就可以做到。"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他又在自己的额头上敲了几下:"立体投影的理论,并不新鲜,提出来已经很久了──"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岂止理论,在实验室里已经试验成功。"小郭道:"问题就在这里──至今为止,只是在实验室试验成功,并没有听说可以广泛使用。"我叹了一声:"生命配额的征求者,绝非普通人。世上有很多能人,走在时间的前面,像戈壁沙漠,他们在使用的新科技,就有很多是世人闻所未闻的。"小郭想了一想:"这倒也是。可是难以想像,这放射立体投影的设备装置在何处?就算利用人造卫星,也无法同时在一百多个地方运作。"我道:"如果是利用人造卫星,那倒可以想像──人造卫星转播平面投影,就是我们日常所看的电视,可以同时形成无数的画面,所以理论上来说,也不是难事。"小郭苦笑:"是我把对方估计过低。失败,在大多数情形之下,并非给人打败,而是自己跌倒的。"他忽然大生感触,我则在想对方是如何制造出立体投影来的──关于这些,我并不是专家,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所以我只是在想,在我知道的人之中,有谁是这方面的专门人才,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除了戈壁沙漠之外,还有一个天工大王。戈壁沙漠已经参与了这件事,而天工大王自从上次《洪荒》那个故事结束以后,飘然而去,再要找他,只怕比去找那个征求生命配额的人更为困难。
我正在想着,楼上传来了亮声的声音:"卫君,可以肯定,立体投影的讯号发射,并非来自高空──也就是说,和任何人造卫星无关。"他一面说,一面走下来,走向小郭,伸出手来:"郭大侦探,幸会,幸会。"小郭和他热烈握手:"事情有阁下参与,一定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生命配额本来是由你们提出来的,没有道理你们对生命配额的研究,反而落在他人之后!"我心中暗暗好笑,小郭在使用"激将法"──不知此法在外星人身上是否有用?
亮声瞪着小郭,大有中计的迹象──他很不服气地问:"何以见得?"小郭挥了挥手:"显而易见,有人不惜大张旗鼓,征求生命配额,当然已经有了转移的方法,不然要来何用?"亮声脸色不好看,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小郭暗暗向我做了一个鬼脸,我忍住了笑,小郭的方法看来很有用。本来找以为亮声这个外星人,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甚么,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至少,他就不知道小郭是故意在刺激他。
亮声来回走了几步:"其实,生命配额这回事,也不能说是我们首先提出来的,我们只不过用现代的语言具体解释了这个存在的事实而已──生命中一切活动,早经设定,千年以前,就有人提出。中国人所说的'定数'就是。"我大有同感:"中国人在这方面不但早已提出,而且也有很深入的系统研究。"亮声点头:"可惜的是,系统太多,相互之间,不能互通,更谈不上互相参考,取长补短,不但各行其事,而且还要互相攻讦,偶有所得,又要保守秘密,所以研究一直停滞不前,而且又充满了神秘色彩,几千年来,失去了多少机会!"我和小郭想起他说的情形,也不禁同声一叹。
亮声又道:"等到有机会发展系统研究的时候,偏偏又有一群所谓讲科学的人,努力反对这种伟大的发现,称之为"宿命"、"迷信",对于前人的研究,非但没有发扬光大,反而一笔抹煞,真是不知所云,不知何时才可迷途知返。"他忽然之间大发议论,很出意料。然而他所说的情形确然令人可惜,中国古代人对于生命历程的研究,确然远在现代人之上。
我道:"我相信中国古人曾经接受过外星人的指点,至少曾经接触过外星人留下的资料──研究地球人生命历程的资料。"亮声沉吟不语,思索着我的话。
小郭双手挥动:"如果卫斯理的说法成立,那就说明有一些外星人对地球人生命的研究,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只不过不知道他们是甚么人,也不知道那是何年何月的事。亮声先生,阁下虽然也是外星人,但到过地球,研究地球人生命的外星人,来自许多不同的星球,只怕阁下也未必全知道!"亮声摊开双手:"别说全知道,只怕连百分之一也没有!"小郭向我望来,我明白他的意思──还是认为现在这件事和外星人有关。而我一直不同意他的看法,现在他用了我的话来证明他的观点正确。
我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研究是一回事,真正采取行动,收买地球人的生命配额又是一回事,我还是以为外星入不会对地球人生命配额有兴趣──那对外星人来说,是完全没有用的东西。"小郭没有和我争下去,亮声这才回应小郭刚才的话,他道:"勒曼医院虽然走在前面,但是另外有人走在更前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小郭疾声问:"会是甚么人?"亮声的回答很有趣:"不知道。"小郭声音苦涩:"线索中断,再也无从追究,看来这件事要变成无头公案了。"我和亮声齐声道:"怎么会?"小郭望着我们,我先道:"少说也有几十万人去应征,对方总要和应征者联络,也就是说,有几十万条线索可以追寻。"小郭可能是沮丧太甚,所以连那样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想到。此刻经我一言提醒,他叫了起来:"真笨极了──应该也去应征,那就可以和对方有直接的联络了。"我笑道:"那还不容易,在我们认识的人之中,必然有应征者在,且看征求者如何与之联络,就可以循这条线索追下去。"小郭的样子,看来像是恨不得一头撞死,他长叹数声:"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亮声大笑:"你用错成语了──应该说:'一子错,满盘输'才对!"小郭瞪大了眼,可是他的确用典不当,只好无可奈何,我也忍不住笑──使用地球人的语言,小郭反倒不如亮声,由此可知他思绪之紊乱。
当下,亮声道:"我们去追查谁在收购生命配额,有了结果,立刻和你联络。"小郭不甘示弱:"大家一起查,保持联络。"亮声点了点头,走向门口,在门前,他停了一停,转过身来,神情严肃:"这件事,很有点古怪──"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我道:"虽然我们并非同类,却是朋友,有话只管直说。"亮声点头:"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件事,看来好像不着边际,可是实际上关乎人命,对方目的如何,不得而知,两位行事千万小心则个!"他如果说到这里为止,也不会有小郭后来激烈的反应。
我猜想他始终对地球人行为的复杂性了解得不够透彻,所以不懂得在很多情形之下,话只说几成就够了,不必说到十足。
他唯恐我们不明白,接着又道:"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若是感到自己力有未逮,不如按兵不动。"我绝对可以肯定,亮声的话虽然听来太直接,但是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连他也不知道对方是何等样人,而隐形的敌人最可怕,所以他才一再提醒我们。
然而,他的话在才受了重大挫败的小郭听来,就变得刺耳之极。小郭闷哼了一声:"你算是在警告我们?"亮声仍然听不出小郭语气不善,他回答道:"忠告!"小郭脸色难看,连连冷笑,亮声还想说甚么,我连忙打岔:"你刚才说你们对生命配额的研究一点头绪也没有,那未免令人难以相信──多少总有一点成绩吧。"亮声听了,一脸苦笑:"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我现出不相信的神情,亮声道:"我们建立了生命配额这个概念,当然也会想到将它转移,可是我们却找不到生命配额在甚么地方。"我不明白:"甚么叫生命配额在甚么地方?"亮声解释:"就是不知道生命配额藏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不能把它找出来,当然也就根本谈不上转移。"我问:"你的意思是,生命配额的情形,就像人的思想一样──明知它的存在,可是却不知道它存在于何处。"亮声又点头,又摇头:"情形类似,可是更糟糕,人的思想,至少知道存在于脑部,而生命配额究竟在哪里,却不知道。"我感到骇然:"总也是在脑部吧?脑部是人体中最复杂的部分,我相信生命的一切组成部分,都在其中。"亮声摊了摊手:"我们也假设如此,可是还没有任何发现。"小郭冷冷地道:"我也不以为你们已经找到了思想确实存在于何处。"亮声望了小郭一眼:"确实知道思想存在于脑部,因为可以从脑部测试到思想波,然而'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具体的所在,还在努力寻找。"小郭没有再说甚么,亮声向他伸出手去,小郭握得并不起劲,和才与他相会时的热烈大不相同,前恭而后倨之至。
我送亮声出去,小郭没有跟出来。亮声压低了声音,悄悄道:"郭大侦探好像不是很高兴?"他总算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我就把小郭不高兴的原因和他说了一下。亮声大是不服:"我才来的时候,你教训我说话要有甚么就说甚么,我照你的吩咐做,怎么又得罪人了?"他这几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我的确曾责怪过他说话吞吞吐吐。我想了一会,苦笑道:"人类行为太复杂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教你才对──事实上,很多地球人,包括我在内,也不知道该如何处世。"亮声叹了一声,喃喃自语,说了两句我听不懂的话,猜想不是甚么好话,用的当然是他那个星球的语言,我自然没有那样笨去追问这两句话的内容。
送走了亮声,回到屋子里,小郭兀自愤然:"这家伙太小看我们了,我一定要先他一步,找到那应征者。"也说不上为了甚么,我有强烈的感觉,感到事情会有意料之外的困难。当下我没有说甚么,只是嘱咐小郭要小心,并且多多和我联络。
小郭告辞离去,事情到这里,是一个小段落。
别的故事,事情虽然也分段落,可是一个段落和另一个段落,总是可以衔接起来,中间不会相隔很久。
可是,这次却是例外。
自从那天之后,事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有了下文。
小郭离去后,果然努力去追查那刊登征求启事的人,动员了一切他可以动员的力量那也就是说是全世界有资格的私家侦探的一次空前联合大行动,从格陵兰到雪梨,从杜拜到都柏林,都有小郭的同行在努力。
可是一天又一天,事情胶着在那里,一点进展也没有。那应征者像是根本不曾出现过一样。
戈壁沙漠致力于寻找当晚干涉讯号的来源,也是一无所获。
十天之后,每天都和我有电话联络的小郭,又找上门来,脸色像是经过死人化装师精心修饰过一般,没有一丝生气。
在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在这十天中,白素和红绫出现过。她们有事情和我商量──事情和《原形》这个故事有点关系,还是她们在那个神秘的鸡场所追查的事。
那事情之古怪离奇,简直超乎想像之外,她们在过程中遇到了困难,找我来商量,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件事,开始只有她们二人在处理,后来我也参加进去。不过整件事和现在在叙述的故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没有必要在这里交代经过──我会尽快把它记述出来。
现在要说明的是,在找寻应征者没有结果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我另外有事情在进行。
当然,我也和她们讨论了我这里发生的事。她们的意见,并没有新意──也是认为有人找到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所以才高价收购,那是某种程度的收买人命。
我特别问了红绫的意见,想知道在她的知识范围内,能提供甚么新的见解。红绫在想了好一会之后,给我的答案是摇头。
不过她倒很同意我的意见──认为地球人的生命配额对外星人并无用处,最感到需要越多越好生命配额的人,是陶启泉、大亨那一干豪富。红绫说,也有可能外星人想通过他们来控制人类,用生命配额来利诱他们。
我听了红绫这个意见之后,笑道:"你这个设想,大有温宝裕风格──外星人用这种方法来控制人类,未免太迂回曲折了。"红绫也笑:"那就当我没有说过。"和白素与红绫的讨论,对事情的进展一点帮助也没有。
当小郭每天和我电话联络时,我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是沮丧,我就感到很奇怪──不但不应该没有线索,而是应该线索太多,有上百万应征者可藉查询,怎么会一无头绪?
而当他找上门来,我看到他脸色那么难看时,我才知道事情真有出乎意料的严重。
小郭进来之后,软瘫在沙发上,出气多,人气少,半晌不说话,只是乾瞪眼。
看到他这种情形,我不禁啼笑皆非。我知道事情一直没有进展,确然令人沮丧,但也不至于这样子。
我别想劝解他几句,他突然开口:"会不会是你那个声明坏了事,以致我甚么也查不到!"我又是愕然,又是生气:"你在胡说甚么!"小郭提到的那个"我的声明",我在前文曾经提及──目的是为了要应征者明白到出让生命配额和自己的寿命有关,要郑重考虑,不可轻举妄动。
在声明中,我详细说明了生命配额对人的重要性,同时也表达了我的意见──总结了征求者刊登以来,我和许多人讨论的结果。这篇声明,刊登在所有曾经刊登征求启事的报纸上,希望所有应征者都可以看到。
刊登的费用,当时的小郭拍胸口:"登上三天,费用我出。"我说:"一天就好──我们也是尽人事而已,只怕言者谆谆,未必有人肯听。"决定了之后,声明在前几天见了报。我还以为陶启泉会向我抗议,认为声明坏了他们的好事。
却不料陶启泉他们那边一点反应也没有,小郭倒反而责怪起我来了。
当下我沉声道:"此话从何说起?"
小郭道:"人人都珍惜自己的生命,声明令他们害怕,所以人人──"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七、沉重打击我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声明只会使人不去应征,绝不会使你达一个应征者也找不到,你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可以明白,不要胡乱找理由!"小郭哭丧着脸:"可是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为甚么连一个应征者也找不到──那上百万人,都去了哪里?"这件事,的确怪之极矣!
本来,我们都以为要找应征者再容易不过,找上一千几百都不成问题,可是事实却是小郭已经花了整整十天时间,却达一个应征者都没有找到。
我绝不认为小郭使用的方法有问题──他的方法很正确,先是广泛地通过各种途径,接触了许多人,询问他们是不是曾经应征。
在没有结果之后,小郭利用了刊登我那个声明的机会,在声明之后,呼吁应征者和他联络,并且许以一定的好处。
所以,到现在为止,竟然达一个应征者也找不到,那真是没有道理之事。
怪只怪我们当初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要不然,从报馆里拿几百封应征信出来,是轻而易举之事。
知道了哪些人会去应征,就可以在他们身上追查征求者的下落。因为征求者和应征者一定会联络。
现在事情最古怪之处,并不是征求者从此音讯全无──若是那样,事情还容易解释,可以当作征求者忽然改变了主意,对生命配额不再有兴趣了,那么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可是现在情形是没有人承认自己是应征者。
估计各地报馆收到的应征信超过一百万封,可是经过十天努力,一个应征者也找不到,这其中有甚么文章在,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在小郭没有上门之前,我已经就这个问题作了许多设想,这时我把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个提了出来:"会不会征求者已经和所有的应征者取得了联络,要求所有的应征者保守秘密,所以才有现在这种情形出现。"小郭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三天没有喝水,乾涩无比:"用甚么方法可以一下子联络过百万人?"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小郭又道:"用甚么方法,可以令过百万人,那样听话,保守秘密?"我也无法回答这第二个问题。
小郭再问道:"应征出让生命配额,又不是犯法的事情,为甚么不能让人知道?"这个问题,我倒也可以回答:"问题不在于应征者,而是通过应征者可以找到征求者。"小郭现出一副"那还用你说"的神情。我继续道:"现在这种情形,就是把我们追查的线索完全掐断,那是征求者不想有人追查的缘故。"小郭焦躁起来:"这些我全知道,问题是他如何会做得那样好,那样成功!"我只好苦笑──这个问题,后来当然有了答案,可是在当时却是一点头绪他没有。
在这里,我要加插一件后来发生的小事,以说明在想问题的时候,往往会忽略了最简单的一方面,而偏向于复杂的那一面去想,越想越不通,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来形容,曰:钻牛角尖。
那件小事是:不久之后,温宝裕也来讨论这件事,他并不感到十分古怪,他的说法很有趣。
他说:"写信去应征,为了金钱而出卖生命,虽然并不犯法,可是也绝不光彩。请问两位,如果你们做了应征者,有人间起,你们会不会承认?"这个问题,问得我和小郭面面相觑──我们并不是答不上来,回答很简单,在绝大多数情形下,会加以否认。如果是陌生人来问,那更是百分之百不会承认。令我们发呆的是,那样简单的一个道理,我们竟然会没有想到!
温宝裕见问倒了我们,大为兴奋,接着又大发议论:"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出卖灵魂,可是不论你去问甚么人,就算问上一百万个,也不会有一个人肯承认。"温宝裕这个比喻,说它恰当,听来却又很古怪;说它完全没有道理,却又难以反驳这是典型的温宝裕作风。
呆了片刻,小郭才道:"那不能相提并论,所谓出卖灵魂,那是抽象的,而且在道德规范上是一种罪恶,所以才不会有人承认。"温宝裕大摇其头:"出卖灵魂是抽象,出卖生命配额何尝不是,生命配额和灵魂同样抽象──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又的确是一个存在。为钱出卖灵魂固然卑鄙,为钱出卖生命配额也决不高尚,加以隐瞒,人之常情。"我道:"你的说法,可以成立,不过不可能是全部原因,因为应征者人数太多,不可能所有人想法一致,总有一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人在。"温宝裕对答如流:"现在,还没有人获得实际的利益──当有人因此获利之后,就会有人承认,并且认为光荣之至。现在可以看到多少人在出卖尊严,出卖人格,在强权势力面前,表现得像一条爬虫,却还恬不知耻地洋洋自得,就是他们已经得到了强权势力的赏赐之故。"我和小郭都为之皱眉──温宝裕的话,固然有理,不过却离题远了。
接下来,温宝裕一发不可收拾,又发表了许多议论,都和故事无关,不去提它。
那天,我和小郭得到的结论一致:除了等待和继续寻找应征者以外,无事可为。
过了两天,戈壁沙漠来电话,声音听起来很苦涩,表示他们对这件事无能为力,心里很难过,要去找天工大王协助,而天工大王行踪何处,无从捉摸,所以他们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来,云云。
我想劝他们不要去,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他们和小郭一样,因为挫败而情绪陷入低潮,要是不能克服,他们将会对生活失去信心,那是一件极其可怕之事。所以他们要做甚么,只好由得他们去做。
这件事,竟一下子打败了小郭和戈壁沙漠,真是始料不及,连我也不免受了影响,情绪低落。幸好白素和红绫那边发生的事,我很快就参加了进去,也就把这件事搁到了一边。
当时我的想法是,此事勒曼医院必然会彻查,他们神通广大,一定比我们更容易有结果。我和亮声有约,互通消息,大可以坐享其成。
却不料接下来的三个月,除了小郭和我联络,只要我没有出门,他也常来找我之外,勒曼医院方面,一点消息都没有。而戈壁沙漠更如泥牛入海,全无音讯。
小郭的情形,一次比一次坏。到了三个月之后,他虽然还不至于形销骨立,可是看来体重至少轻了十五公斤。我看他还是愁眉苦脸,就打趣他:"阁下近来正在勤练'黯然销魂掌'吗?"他口角掀动了一下,如果那算是笑容的话,简直比哭还要难看。他也不说话,双手抱头,坐了下来。
我承认三个月来,连一个应征者也找不到,是极其沉重的打击,所有可以劝慰他的话,我全部说完了,再重复一遍,也没有意思。所以在我们两人之间,就出现了沉默──这种情形,在我们相识以来,可以说没有发生过。
这时候,白素和红绫的那件事,反倒已经到了尾声,红绫和白素正在远行,以结束整件事。
而我们这件事,却像是陷入了绝境,再也没有任何发展的可能。
然而事情往往就在最糟糕的时候,会有转机,所谓"否极泰来"和"绝处逢生"等等的词句,都是形容这种情形的。
那天,就在我和小郭相对无言,情绪低落到了连喝酒都没有兴致时,忽然门铃响起。
我甚至懒得去开门,任由它响。
门铃的声音,设计的是贝多芬第五交响乐开始的那四个音符──据说,那象征命运之神在叩门。
还是小郭先道:"去开门吧。"
我没有行动,只是懒洋洋地道:"你去,或许命运之神能改变你的命运。"小郭也不动,只是扯着嗓门叫:"谁啊?"他一叫,门外还没有反应,倒把老蔡叫了出来,我向老蔡打了一个手势,老蔡嘀嘀咕咕,不知说些甚么,走去开门。门一打开,就听到有女声问:"卫斯理先生在家?"我知道老蔡耳聋,必然听不到对方的话,同时我也听出了那是朱槿的声音──想起朱槿和大亨的关系,以及她的背景,我更提不起劲来。
我懒得出声,向小郭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打发来人。小郭大声道:"他叫我说他不在!"我也没有责怪小郭这样说,因为我明知朱槿既然找上门来,我想不见都不可能。
小郭的话才一出口,就又听到了另外两位女子的声音,其中一个发出了一阵悦耳的笑声,另一个则道:"卫先生为何拒人于千里?"我辨出那笑声是水荭所发,水荭自从上次和豪富陶启泉见面之后,两人立刻打得火热──陶启泉最喜欢娇小玲珑的女性,以前也曾有过不三不四的情妇,那些女人当然无法和水荭相比,所以陶启泉如获至宝,肉麻当有趣,称水荭为'我的小妖精'。
这种事,本来与我无关,可是找上门来,我当然有权表示不欢迎。可是另外一个女子,却和朱槿、水荭不同,不属于我不想见的那一类。
这一位女子,原来的身分和朱槿、水荭相同,且是她们的"大姐",后来,在她身上有奇异之极的遭遇,使她有千载难逢的机会,脱离了"组织"。
这个女子,在我所遇见过,甚至是听说过的奇人之中,绝对可以排名在首三名之内。
她的身体里,曾经被植入超微型核子武器,威力足以毁灭一个中型城市,而这在她体内的核武器,竟然由她的意念来控制──也就是说,她想要爆炸,爆炸就会发生。
这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了。
而她后来的际遇更奇,一个"活了"的机器人,居然爱上了她,几经曲折,和所有神话故事一样──从此他们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那个自称为"新人类"的机器人,就是康维十七世。
这一切,都在原振侠医生的故事,和一些我的记述之中,在这里略提一下,是想说明她的情形,和朱槿、水荭有所不同。
她的名字是柳絮。
就算我不想见她,我也想知道康维十七世的近况,因为这个机器人奇上加奇,简直难以形容,也无法用简单的方法来介绍,好在他和这个故事关系不大,可以暂且不理。
当下我站了起来:"请进!"
三个各擅胜场的美女,应声而入。从她们走进来的先后次序,就可以看出她们心思慎密──她们知道我对朱槿、水荭不是很欢迎,可是对柳絮却大不相同,所以柳絮走在最前面。她们三人全都是满面笑容──笑容本来就是人类表情之中最可爱的,出现在美丽的女性脸上,更是看来令人赏心悦目,就算心情不好,也会立刻神清气爽。
柳絮先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大胡子问卫先生您好。"她再说了之后,还深深鞠躬,朱槿和水荭也跟着行礼。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柳絮口中的"大胡子"就是康维十七世──这个外星机器人完全依照地球人的外型,是一个身材魁伟的大个子,长着大胡子。
我忙道:"谢谢,他怎么样,在忙甚么?"柳絮道:"他很好,我本来要拉他一起来,可是他说:你有事去求卫斯理,他一定肯答应帮助,不必我去。要是他拒绝了,我再出马不迟。"我一面听,一面暗暗称赞她说话之聪明──她分明是有事来求我,本来,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可是她神轻轻易易就把话说了出来,而且话中有套,令我无法拒绝。
她如此工于心计,我倒不能令她一下子就达到目的。我闷哼了一声:"言重了。"身形娇小的水荭走前一步,笑嘻嘻道:"大胡子姐夫真是那样说,我在一旁听到的。"我冷笑道:"别说大胡子神通广大,就你们三位已足以翻江倒海,我想不出会有甚么要我帮忙之处。"水荭眉开眼笑:"怎么会没有?江湖上人人都传言道:天上神仙有难题,来找人间卫斯理!"这小妖精滑头滑脑,精灵无比,我明知她这些话是现编出来的,可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了倒也并不碍耳。
我又哼了一声:"居然押韵!"
水荭立刻向我行了一礼,大声道谢。朱槿看我神情已不像刚才那样冷淡,她也开口道:这件事,除了卫先生你之外,只怕无人可以相助──大亨他怕碰钉子,所以不敢来。"我心中大是奇怪──她们说话绕着弯子,本来我不知道她们的来意,可是这时朱槿这句话一出口,我就立刻想到:莫非她们正是为了生命配额的事情而来?
我正在疑惑,水荭已经抢着道:"他也是一样,他说:老朋友了,可以不去惹他生气,就最好不要去。"水荭口中的"他",当然就是她的相好陶启泉了。由此可知,她们真是为生命配额之事而来的。
朱槿和水荭代表了陶启泉和大亨,这可以理解──我相信她们可能更负有任──为手握重权的老人家寻找生命配额,从来帝王比常人更怕死。
可是我不明白柳絮是代表甚么人而来的──康维十七世虽然是一个机器人,但也属于外星人的范围,我的想法不变:地球人的生命配额,对外星人并无用处。
我在这样想的时候,目光注视着柳絮,柳絮、朱槿、水荭她们这一干人,全是名副其实的水晶心肝琉璃人儿,鉴貌辨色,善解人意之至,柳絮一下子就从我疑惑的目光中,知道了我正在想些甚么。
她笑了一下:"那是大胡子的意思,他说,我们要天长地久在一起,我的生命太短促,所以如果有可能增加生命配额,他会尽他所能来为我争龋"她这几句话,不但回答了我心中的疑惑,而且言简意骸地说明了她们的来意。
我大是骇然──她们全在努力寻找生命配额,这并不意外,叫我吃惊的是:她们全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可怜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正和小郭两人在发愁,如何还能提供甚么帮助给他们?
我挥了挥手,来回走了几步,这才道:"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三人一听,居然大为紧张,齐声道:"我们来迟了?"我忙道:"不是这个意思──"她们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我想了一想,才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对生命配额有兴趣,不应该从现在才开始,应该早就注意到了。"三人争着道:"我们确然早已注意,而且一早就已经有了部署。"我和小郭互望了一眼,对她们的话大惑兴趣。这时候我才把小郭介绍给她们。三人嘴甜,一轮客套话把小郭听得脸上阴霾去了一半。
我道:"先别说捧场话,且将你们从甚么时候开始注意,又如何部署,有何结果,一一道来。"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怕她们要我先说我对这件事已经有了甚么结果。如果她们提出了这个要求,那我就会十分尴尬,因为几个月来,我一点结果都没有。
想不到她们十分爽快,二话不说,就回答了我的问题──这令我很是感动。其实这也是她们的聪明之处,她们来寻找我的帮助,当然先要令我对她们有好感。
她们三人说话很有条理,所以几分钟之内,就把事情的经过,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和陶启泉、大亨那一干豪富,从那征求启事一出现就注意一样,那批已经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人,也像是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般,认为他们如果得到更多的生命配额,就可以更长久地坐在权力的宝座上。
这样的想法其实很正常──看到了征求启事,谁都会想到一定是有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也就自然而然想从中获益。那干豪富如此,在权力宝座上的人也如此。
那干豪富第一步措施就是来找我,权力老人明知道我对他们绝无好感,所以不来碰钉子。
他们虽然也因为征求启事上提到了我,而认为事情和我有关,但是决定不到逼不得已的关头,不来找我。
他们自己采取了措施。这措施说穿了很简车,可是却连那一干豪富都想不到──豪富只想到用钱去购买生命配额,而权力老人却运用了他们的权力,选择了接近一千人写信去应征!
当我听她们三人讲到这里时,我不禁长叹数声──其中过程,我可想而知,而近千人在经过动员之后,一定相信自己愿意献出生命配额,也是为了国家民族,而不知道只是饱了少数人的私欲!
我冷冷地道:"好办法!有权比有钱好,自古已然,却不料原来于今尤烈!这些人一定感到光荣,因为权力中心把那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们。"我说话并不留情,尽情讽刺,小郭几次想打断我的话题,我都不加理会。
我明白小郭的心意──他用尽方法,连一个应征者都找不到,令他彷徨之至。
这种情形,怪异莫名,都以为无法再追寻下去了。如今忽然知道有那么多的应征者在,自然值得高兴。小郭唯恐我得罪了她们,她们拂袖而去,那又不知道从哪里再去找应征者了。
等我说完,三人的笑容始终那样甜蜜和自然,好像我说的事与她们完全无关。
柳絮淡淡地道:"或许是──那不是问题的中心。"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她们继续说下去。
权力中心对于生命配额可以转移这件事,其热衷的程度,绝不在那一干豪富之下。他们甚至于成立了一个专门小组,处理此事。朱槿在这个小组中,担任了重要的角色。
通过朱槿,权力中心和一干豪富联系在一起──他们本来就有着许多共同利益,但从来也没有一次比这次的利益更一致。
这当然就是陶启泉、大亨他们再也没有来找我的原因──豪富们一定认为权力中心比我更有办法。
听到这里,我感到她们的话很坦白,不像有甚么隐瞒之处,可是我不明白她们为甚么终于又来找我。
我一面思索,一面不动声色听她说下去。
她们一再强调,奉命去应征的那些人,绝对忠诚可靠,不会欺瞒组织。这一点,本在我的意料之中。
然后,他们就等待征求者的联络。
权力中心的几个主要人物,会召集专门小组训话,要小组把这件任务放在一切工作之上,同时也通过权力中心向各级组织发了绝密文件,要各级组织协助专门小组工作。
听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讽刺:"真是倾力以赴──你们已故最高领袖不是曾经说过,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吗?怎么全都忘记了?"朱槿叹了一声:"卫先生,我把一切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你,如果你认为有些事你不喜欢听,是不是要我将之略去?"这两句话很是厉害,给我一个软钉子碰──因为是我一开始就要她把全部经过告诉我的。
不过我也不会怕她──她们并不知道我这里正一筹莫展,所以她们还有求于我,在她们不知道我的底细之前,我就占着上风,没有必要接受她们的"钉子"。
所以我立即冷笑一声:"我听到了不喜欢听的话,自然会有反应,和你说不说没有关系。倒是如果我说了甚么,你们觉得刺耳,大可不听,只管请便。"我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后来小郭对我说:要是她们一生气走了,我会把你掐死!
当时我也曾想过这一点,不过我知道这三位女将,绝对不容易应付,不能有任何机会给她们占上风,要不然以后麻烦更多,所以必须坚持。
在我说完了这番话之后,有大约数秒钟的沉默,朱槿低着头,样子像一个受了责骂的小孩子。柳絮想说甚么,可是嘴唇掀动,却没有出声,显然是怕说错了甚么,惹我更生气。水荭却笑嘻嘻,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过了一会,朱槿才抬起头来,低声道:"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说。"我挥了挥手,摆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之过"的姿态。
又是后来,小郭说起当时他的感受,说他两手捏着冷汗,看我针锋相对,不肯让步半分,心里焦急得如同滚油煎熬一般。
我自己也知道我摆的是空城计,但当时情形却非硬撑下去不可;若是让她们知道了在我这里将一无所获,她们就不会把经过情形告诉我。
我的态度越是强硬,她们就越是以为我有恃无恐,也就不会隐瞒他们做过甚么。
朱槿的神态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像是甚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说下去。
专门小组的工作,进行得十分认真,他们通过了原有的分布在世界的特务网路,监视各间刊登了征求启事的报馆──当然也知道了在每间报馆都有一个大铁箱,是放置应征信之用。
听到这里,小郭已经有点坐立不安。
我也隐隐感到事情不妙,因为同样的工作,小郭也进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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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八、暗流汹涌
小郭的监视工作,在进行过程中,完全不知道另外有人也在进行同样的监视。若是朱槿他们的专门小组,也并不知道同时有小郭在采取同样的行动,那还不怎么样──这表示双方面都同样大意。
如果小郭不知道专门小组的活动,而专门小组对小郭的活动却一清二楚的话,那么在监视行动上,孰优孰劣,任何人都可以知道,这对小郭来说,会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我正想向朱槿打眼色,要她在这件事上不必说得太详细,可是小郭已经惊叫了起来:"你们知道我也派了人在监视?"小郭一出声,朱槿就向他望去,自然也就看不到我的眼色,所以她立即点了点头:"是。"而在这时候,柳絮和水荭却看到了我的眼色,她们二人抢着道:"不知道。"双方同时出口,一方承认,一方否认,场面变得很滑稽,可是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小郭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刹那之间,他脸上血色全无,双眼发定,身子颤抖,样子可怕之极。
我忙道:"你行事光明正大,旁人偷偷摸摸,当然你在明人在暗,不算是甚么!"小郭望了我半晌,喉间发出了一阵"咕咕"声,还是说不出话来。
看到他这种情形,我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感到受了打击,这很正常,可是也不用像是世界末日一般。而且他也不想一想,朱槿她们自己找上门来,由此可知她们的行动,一样没有结果,大家都是失败者,有甚么好难过的。
当着三人,我当然不能骂他,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郭失魂落魄,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做了些甚么,水荭却忽然一拳打在小郭的肩头上。别看那是粉拳,可是力量显然不轻,打得小郭身子一震,总算回过神来。
水荭笑嘻嘻:"郭大侦探,你怎么啦?"
我恐怕小郭一开口,就泄了我们的底,所以抢着道:"他有些行动,不想让别人知道,如果专门小组的行动,包括刺探他的秘密,他会十分反感。"三人互望了一眼,同时摇头。朱槿道:"我们只知道除了我们的人之外,还有一些人在作监视工作,郭大侦探的人马,只是其中之一,我们对郭大侦探的秘密,一无所知,也根本没有兴趣。"这时候小郭已经定下神来,他知道自己差点误了事,所以连连摇手:"没有事,我只不过忽然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请继续往下说。"我听了朱槿的话,更是大奇,忙道:"还有些甚么人在进行监视工作?"本来,我以为在进行监视工作的只有小郭部署的人马。在知道了有朱槿他们的专门小组之后,已经是一个大大的意外。如今听朱槿说,还有别的人,也在进行监视工作,这更是我们未曾料到的事情,所以我才急忙相问。
朱槿立刻给了我回答──在听了她的回答之后,我和小郭,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的懊丧,难以形容,我们行事居然如此疏忽大意,如此自以为是,遭到失败,实在是理所当然之事!
朱槿说的是:"太多了,我也只能说一个大概。"单是这一句话,已令得我和小郭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淋了下来一般。
朱槿接着道:"有日本、韩国财团的人,有阿拉伯世界的人,有亚洲石油产地的人……总之,可以说是世界豪富的总动员,还有各国政府特殊部门人员,至少有超过三十多个国家派出了他们的精锐特务……"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朱槿不必再举例下去。
这时候我知道自己的失策,简直不值得原谅。小郭当然也有同样的感觉,而且比我强烈十倍──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向外就冲,到了门前,竟然"砰"地一声,在门上重重撞了一下,然后才打开门,冲到了外面。
他顺手关了门,所以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甚么。
朱槿等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情。我犹如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家知。
一时之间,朱槿也不知道是不是继续往下说。
在各人沉默之中,我心念电转,在心中连连叹息──我竟然以为对生命配额有兴趣的只是陶启泉他们那一干人,真是幼稚之至,大错而特错!
要知道,生命配额等于生命,用钱去买生命配额,等于用钱去买命──命而可买,全世界的有钱人,焉有不争先恐后,抢着去购买之理?
那征求启事既然在全世界范围内刊登,自然也吸引了全世界范围内的豪富和有权者的注意,甚至于不是豪富,只要想自己活得更久的人,一样会为之心动,想要把他人的生命配额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这个征求启事给人的印象是:生命配额可以转移,这才是那么多人被深深吸引的原因。
表面上看来,大家对这件事还有所怀疑──生命配额毕竟是虚无飘渺的东西,是不是存在,尚且没有定论,能否转移,当然更是疑问。
由于这件事的吸引力实在太强烈,简直无可抗拒,所以有能力的人,尽管不是十分相信,甚至于根本不相信,也不肯放过,以防错过万一的机会。
其中倒只有勒曼医院,相信我去进行,等于他们自己一样,所以才没有凑热闹。
这种情形,倒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我的想法:外星人对生命配额没有兴趣。
接下来我想到的事,令我不由自主生出了一股寒意。我想:如果生命配额真能转移,那么世界将会产生甚么样的混乱?现在世界上由金钱产生的混乱,将被替代──生命配额会成为新的抢夺目标。
在抢夺的过程中,会有多少丑恶的手段被使用,只怕远在抢夺金钱的过程之上,令人不敢深一层去想──单是接触到这一间题,就不寒而栗!
朱槿鉴貌辨色,多少料到发生了甚么事情,她试探着问:"卫先生是不是事前没有想到这个征求启事会引起那样广泛的注意。"我不得不承认:"是,想不到会如此轰动。"朱槿道:"应该说:暗流汹涌。因为谁都没有结果,所以明斗还没有开始。"我思绪本来十分紊乱,听得朱槿这么说,我精神为之一振,同时我也想不通以他们可以动员的人力物力,怎么会没有结果。
我先向她们作了一个手势,然后大踏步走到门口,打开门,看到小郭双手抱着头,在不断重重顿足,以发泄他心中的难受。
我走过去,用力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快进去,听她们说失败的经过。"小郭抬起头来,神色茫然。我压低了声音,又道:"沉住气,听她们说,全世界都没有结果。且听他们是怎么样失败的,也好借镜。你这样垂头丧气,她们看得不到好处,就甚么也不肯说了!"小郭咬牙切齿,点了点头。总算多年来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当我和他并肩走进去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没事人一样。
进了屋子,我也不说甚么,只是向她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们继续说下去。
朱槿继续所说的经过,我和小郭越听越奇──其经过情形,和小郭跟踪那小货车,目标在中途不可能的情形下消失一模一样!
朱槿而且说:"在世界各地,据我们了解所得,情形大抵类似,真是怪不可言!"她在这样说的时候,兀自神情疑惑,而柳絮和水荭也是一样。
我心中暗暗好笑──这件事,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和亮声讨论,得到了他的提点,才有了一个可以接受的假设。
我装模作样的笑了一下:"以你们人才之鼎盛,应该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三人神情苦涩,一起摇头:"作了无数设想,没有令人可以接受的。"我显得很悠然,缓缓地道:"有没有想过根本没有跟踪目标──所有监视者追逐的都只是虚像──"这三位女将,果然非比寻常,有极之灵活的头脑和丰富的想像力。
我才说到这里,她们就跳起来,其中柳絮的反应算是最温和的了,尚且不免双手挥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水荭则至少翻了三个筋斗。
混乱了一阵子,朱槿才道:"虚像!天!我们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上头!"当她这样叫嚷的时候,柳絮和水荭连连点头,同时向我望来,眼色之中,大是钦佩。我心中暗暗惭愧──这并不是我的设想,而是来自勒曼医院的外星人亮声告诉我的。
当时,我只好装糊涂,还要摆此一副"你们到现在才想到"的神情,道:"立体投影虽然决不普遍,可是在实验室之中,早已成为事实。这次所有的跟踪者都被愚弄,就是因为想不到这一点的缘故。要不然,虚像看起来再真实,也毕竟是虚像,可以看出破绽,当场揭穿。"我说了之后,她们三人开始了急速的讨论,她们只不过花了十来分钟的时间。而我这个旁听者,已对她们的推理能力,佩服之至。
她们的讨论之中,解决了我心中的一个疑团。
我认为立体投影的假设可以成立,但是就算有人已经可以完全掌握这种新技,并加以运用,我还是不明白造成立体投影的讯号,发自何处。
我曾自然而然想到,那是通过人造卫星发出来的,可是却又难以想得通。
她们在讨论中也很快就说到了这个问题,讯号发自人造卫星的想法首先被提出,但立刻遭到否定,接着,又有几个假设提出来,也都不能成立。
柳絮忽然用力一挥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其后。"我一听她引用了这一句成语,恍然大悟──我又把一件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复杂化了,钻了牛角尖。
有了柳絮的提示,问题立刻明朗──何必动用到人造卫星那样大阵仗,只消有一辆车子在附近,随着跟踪者的车子移动,发出讯号,就可以达到目的!
我向小郭望去:"当晚,你在跟踪那小货车的时候,可有注意到后面有甚么奇形怪状的车子?"小郭苦笑道:"当时我只注意前面……"他说到这里,现出十分难过的神情──好的跟踪者当然要耳听八方、眼观四面,他做不到这一点,那是他的错失。
这三位女将当真机灵至于极点,我因为一时高兴,问了小郭一句,小郭只回答了半句,可是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我的装模作样就露出了破绽。
我猜想她们立刻知道了我这里其实甚么成绩也没有,不过她们还很客气,并不直言揭穿,只是委婉地道:"我们已经说了很多,是不是卫先生和郭大侦探也说一说?"我心想,再装下去,也不是办法。
在这件事上,免不了和他们合作。双方合作,贵乎坦诚,偶然耍些小手段,也应该适可而止。
所以,我立刻道:"我们这里,和全世界对这件事有兴趣的人一样,一无所获──比你们更不如,我甚至连一个应征者都没有找到!"此话一出,有一段短暂时间的沉默。水荭和朱槿有不相信的神情,只有柳絮并不表示怀疑,而她的表情看来很是严肃。
柳絮先开口:"愿闻其详。"
我就摘要地把我们的经历说了一遍。
等我说完,水荭和朱槿不信的神色也就消失。
我摊了摊手:"所以,你们在我这里,得不到甚么帮助。"在我这样说的时候,小郭又是叹息,又是顿足。我也打算她们听了我的话之后,就此离去,所以我也不作他想。
只见她们三人互望了一眼,还是由朱槿先说:"不,还是要请卫先生帮助我们──或者说,共同努力,解决问题。"她这样说,令我很感意外,因为他们有上千个应征者的资料,我们一个也没有,如果共同努力,那明显是我们占了便宜。
而他们为甚么要让我们占便宜,我却想不出道理来。
见我神色犹豫,柳絮道:"事情有意料不到的变化,大胡子说了,非请卫斯理出马不可。"我由于不知道事情有甚么变化,所以也不知道何以康维十七世会有这样的主张。我为人颇有自知之明,也知道康维十七世具有通天彻地之能,他既然那样说,应该有他一定的道理。
我学着她刚才的口吻:"愿闻其详。"
柳絮道:"先从我这里说起。大胡子既然想我能天长地久和他在一起,就希望我的生命配额无穷无尽,永远用不完──"我打岔道:"生命配额这回事,只不过是提出来的一个理论,假设性的成分很大,大胡子为何深信不疑?"柳絮的回答,很出乎意料:"在那个征求启事刊登之前,大胡子就一直在研究人类的生命形式,你在《算帐》这个故事之中,一提出了生命配额这个设想,他就高兴之极,说和他的研究,十分吻合。并且说,只要生命配额可以转移,问题就可以解决。"柳絮转达康维十七世的意见,令我又惊又喜。
喜的是,以他宇宙性的知识,肯定了生命配额的存在,这证明这个设想,大有可以成立的基矗惊的是,当更多人认识到生命配额的存在,而生命配额的转移又成为事实之后,意料中的大混乱必然产生,对人类来说,不能算是好事。
我想了一会,才示意柳絮再说下去。
大胡子康维十七世采用的方法与众不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去跟踪征求者,结果被立体投影所愚弄。康维十七世的办法,有点古怪──也不知道他"脑中"哪一部分下的决定,和寻常人的行为颇有不同。
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他的一切行为,都是照人类行为来设定的。人类行为极端复杂,并无统一规律,大家都那样做,他别开生面,这也是人类行为之一。
他采用的方法,可以说是"釜底抽薪"之计。
我听柳絮说到了一半,就大声喝采,小郭也叫了一声好。可是柳絮却神情苦涩,看来康维此计,也未能奏效。
康维并不跟踪,他由于神通广大,所以他乾脆在那三人小组搬出了铁箱,才上了小货车,还来不及使用魔术手法,转移视线之前,他就上了车,给了驾车的一拳,驾车的立刻昏了过去,他就驾着车直驶向他的大本营──柳絮古堡。
(康维把他的古堡用柳絮的名字命名,以表示他对柳絮的爱意云云──机器人肉麻起来,比人类更甚。)康维的想法是:征求者不见了一大箱应征信,自然不肯干休,会来找他算帐,他就可以和对方正面交锋──这叫作"引蛇出洞"之计。
就算征求者不在乎那些应征信,他也有那三人小组"在手,可以在三人身上问出征求者的下落来。
我和小郭就是听到了这里,一起叫好的。
这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
柳絮神情苦涩,叹了一声:"他想得不错,可是却一样完全没有结果──甚至可以说一败涂地!"我大是讶异:"怎么会呢?"柳絮还没有回答,小郭大声叫道:"等一等!这事是在哪一个城市发生的?"柳絮先回答小郭的问题:"日内瓦。"小郭眉心打结,沉吟不语。我问道:"你接到的报告怎么说?"小郭道:"日内瓦方面,报告说,他们跟踪小货车,忽然起了一阵浓雾,失去了目标。"我苦笑道:"那么多跟踪者之中,看来只有在日内瓦所跟踪的才是真正的车子,不是虚像。"小郭说:"不对啊,如果说有很多跟踪者,总应该有人跟到古堡才是。"柳絮道:"大胡子发现了有很多跟踪者,所以他制造了一场浓雾,把所有跟踪者都摆脱了。"小郭追问:"如果立体投射的设想成立,而讯号又是就近在一个流动物体上发出来的,难道讯号发射车,也给摆脱了?"柳絮道:"显然如此──大胡子当时决不知道有讯号发射车跟在后面,不然,他的目标会放在发射车上,也许不至于一无所获。"柳絮说着,望向小郭,小郭摇了摇头,表示暂时没有问题了。
我道:"没有想到对方会利用立体投影,这也不算是失败。"柳絮苦笑:"大胡子把三人带到古堡,威逼利诱,希望能在这三人身上,找出征求者的下落来──"我听到这里,暗暗摇头──在世界各地出现的"三人小组"必然只是就地取材的小角色,在他们身上必然一无所获。
情形果然如此,康维在三人身上,甚么也问不出来。这三人是临时受雇于人,他们的任务只是把铁箱搬上小货车,然后驾车向前驶,到第一个弯角就转弯,自然有人接应,以后的事情就不用他们管了。
从这种情形,可以判断转移注意力,都是在第一个弯角进行,过了那个弯角之后,跟踪者就被误导去跟踪虚像,真正的小货车摆脱了跟踪。接着,三人小组的任务完毕,另外有人接手──这接手的人,才可能是主要人物。
康维由于一上来就驾走了小货车,所以连见到那接手人的机会也没有。
他在肯定了那三人是没有用的小角色之后,就连人带车放走,留下了那只铁箱。
小郭听到这里,又道:"那小货车,也是一个线索。"柳絮道:"小货车是那三个人去租的,雇用他们的人,一直只用电话联络,酬金放在他们其中一人的信箱中──三人自始至终不知道雇用他们的是甚么人,只知道是一个听来很平板的男人声音。这三人是当地的小混混,他们所说,经过核实,并无虚言。"小郭再道:"那铁箱,应该是一个大线索!"柳絮道:"我们也以为是──那铁箱构造奇特,坚固无比,连大胡子也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得开。"我听了不禁骇然──康维的神通,何等了得,他随手一指,发出的雷射激光,几乎可以破坏任何物质,柳絮居然说他"费了一番功夫",真难以想像这是甚么样的情景!
柳絮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她道:"铁箱是用普通的合金制成,全部密封,只有一道半公分宽、二十公分长的缝,可供信件投入──"小郭插言:"这也不难把它打开!"柳絮道:"要把它打开,当然不难,难在要把它复原──像是完全没有打开过一样。"我不明白:"这又何难之有?"柳絮吸了一口气:"我也不明白,可是大胡子说,这铁箱每一个接口处,都有密码,就算在表面上看来,打开之后,再焊接成一模一样,若是密码不对,还是会被发觉。"听得她这样说,我心中更是大奇。
一来,甚么"接口处都有密码"云云,闻所未闻,也难以想像。二来,那铁箱中放的又不是甚么宝物,何至于要动用那样先进的科技去保护。二来,我不明白康维何以把它打开以后,又要恢复原状。
我把这三个问题一一提了出来。
柳絮依次回答:"金属在焊接的过接中,形成的形状,如同人的指纹,绝难相同,这就构成了密码。猜想是征求者不想应征信落在他人之手,所以才郑重其事。康维在三人身上,得不到任何线索,就希望对方把铁箱拿回去──"她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
康维是想对方取回铁箱,仍然和铁箱中那些应征者联络,而他已经掌握了那些应征者的资料,当然可以循这条线索,追查到征求者的下落。
小郭同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心急地问:"结果如何?"他实在是多此一问──柳絮早已说过他们并无结果。
柳絮苦笑了一下:"大胡子总算把铁箱打开,又完全恢复原状──他自夸地球上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一点,连天工大王都不能。铁箱中共有一千一百二十六封应征信……"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神情很是古怪。
看她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有甚么难言之隐一般。一直到现在为止,她都直话直说,未尝有甚么隐瞒,为何这时却吞吞吐吐起来?
不等我发问,她已经说明:"我是想起了那些应征信的内容,有些感慨,所以才──"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她的这种行动,令人莫名其妙──当时我没有想到她的感慨有极其丰富的内容,可以发挥成为一部描绘人性的文学巨着。我当然没有这个本领,可是在故事的发展中,后来的这一部分,所占的地位也相当重要,有必要在这里先提上一提。
小郭听到他们拥有一千多封应征信,神情十分羡慕──他一定想到了有那么多应征信,就可以和写信人联络,也就等于有了一千多个应征者的资料。
我提醒他:"应征信要到了征求者的手中,征求者和应征者联络之后,才有用处,不然一点用也没有。"小郭忙问:"那一箱子信,后来怎么样了?"柳絮摊了摊手:"把它放在报馆附近,每个人走过都可以看到,也有不少人对它有兴趣,可是并没有人取走它,日晒雨淋,一直到箱中的信,全都变成了纸浆,才被垃圾车搬走了。"小郭只好苦笑,我说道:"那就是说,行动失败,一点线索也没有得到。"柳絮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上一章目录下一章□作者——倪匡本书由“E书时空”免费制作;想要更多的免费电子图书,请光临http://www.eshunet.com/九、叛变的震撼她说了之后,顿了一顿,才道:"大胡子很是沮丧,他想了半天,才说:除了卫斯理之外,只怕没有人可以找出那个征求者来了。"我啼笑皆非:"多谢他看得起我,只可惜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对了,你们三个人,又是怎么会走在一起的?"柳絮的回答,有一大半在我的意料之中。她道:"我知道天下对生命配额转移最有兴趣的是两种人,一种是富豪,一种是权贵。所以我先去找朱槿──大亨对这个可以令他长命百岁的征求启事,一定有所行动,我想了解一下他们行动的结果。"朱槿接下去说:"大亨和陶启泉这两大豪富,这次总算同心合力,携手合作。他们联合了一干豪富,第一步是去找卫斯理,听说在卫斯理那里,豪富们碰的钉子不校"我笑了一下:"各人立场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我仍然答应有结果就告诉他们,可是他们后来又勾结上了权贵,自然不必再在我这里找结果了。"虽然我明知权贵那一方面也没有结果,可是我由于不知道何以会如此,所以我还是道:"现在全世界只有你们掌握了一千多个应征者的资料──难道征求者一直没有联络?"朱槿神情苦涩,连水荭也收起了一直挂在她俏脸上甜蜜的笑容。朱槿道:"事情很怪──"这已经是她第好几次说"事情很怪"了。
小郭不耐烦:"你别老是说事情很怪──究竟怪在何处,请详细说来。"朱槿不理会小郭的抢白:"我要从头说起。那些应征者虽然都是经过挑选,忠诚可靠,但是在他们寄出应征信之后,还是受到了严密地监视。"我冷笑一声:"这是你们一贯的行事方式,不足为奇。"朱槿装作没有听到,继续道:"监视范围很广,他们的通信、电话、电脑等等都在监视之列。他们的行动有人跟踪──他们之中任何人,和外界的接触,全都在监视之中。"这一次,我没有表示意见。
这些人既然是权力中心挑选出来的,受监视也是自愿,在一个主人和奴隶分得清清楚楚的社会中,总有很多为奴的致力于反抗,也有很多为奴的致力于讨好主人。
朱槿强调:"总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征求者要和他们联络,我们一定会知道。"我点头:"我明白,总之一切都在控制之中──难道征求者一直没有消息,没有和应征者联络?"朱槿现出迷惘的神色,说话也支吾:"我们……不知道……"我和小郭齐声道:"这像话吗?一切全在你们掌握之中,怎么会不知道?"朱槿还没有回答,水荭先说:"情况有意料之外的变化,在那一千一百二十六人之中,有六十个人失踪了!"我霍然起立,一时之间,竟不知说甚么才好。
我总算知道她们为甚么要来找我了──凡是有想像中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人们总会想到我,这当然是由于许多年来,我遇到的怪事甚多之故。
像水荭刚才所说的情形,就是在理论上来说,绝对不会发生的事,可是实际上却发生了。
被监视的人,有上千个之多,听来很骇人听闻,好像也很困难,但是对惯于监视亿万百姓一举一动的权力中心而言,却是简单不过的事。
而且事关权力老人万岁万万岁,那是头等大事,办事人等,岂敢怠慢,怎么会让其中六十个人,失去了踪迹?
小郭的反应比我更强烈,他惊讶得连站也站不起来,怪声叫道:"你再说一遍!"第二遍是朱槿说的,还是同样的一句话:"有六十个人失了踪。"事情放在那里──六十个在严密监视下的人不见了。可是我还是不能相信,因为这实在难以想像。
我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贵地对百姓的控制如此严密,就算是普通老百姓,要玩消失,也不是容易之事,何况那六十个人是在监视之下!"水荭做了一个鬼脸:"要是事情容易解释,我们也不会在这里了。"她说得很有道理,当然是他们遇到了不可解决的困难,才会找上门来的──而且可以相信,他们必然试过各种办法,最后逼不得已才来找我,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有甚么好脸色给他们看。对他们来说,到我这里寻求答案,已经是最后一条路了。
由此可知,那些权力老人是多么急切想要买命曰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买命可以成为事实,当然也只对活人才有作用。如果人已经死了,买来的命,只怕也派不上用处了。对于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这是真正"只争朝夕"的事。
想到这里,我竟然很是幸灾乐祸──虽然我们从小就被教导不可以这样,可是偶然幸灾乐祸一下,还真是感觉不错。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
除了小郭之外,三位女将显然明白我为甚么忽然之间笑得那样欢畅,她们不便表现心中的怒意,只好木然。
我一面笑,一面道:"对不起,我真的感到好笑。"这时候,小郭也知道我为甚么那样好笑了,他道:"我的感觉和你不一样──我只感到可悲。"我道:"对他们来说,可悲;对我来说,可笑!"水荭笑嘻嘻道:"等到你自己死到临头的时候,你就不会感到可笑了。"这三个女将之中,看来还是水荭最厉害──她竟然能把攻击性如此强烈的话,伴随着如此甜蜜的笑容一起说出来。
我也效法,用满面笑容来说严肃的话。我道:"我并不习惯用任何方式,掠夺属于他人的一切,所以和豪富们不同。豪富的成功,就是运用他们的智慧,千方百计把他人的归于自己所有──这是他们积聚财富的方法,所以他们才会想到买他人的生命,放在自己的身上。至于那些权力老人,比豪富更不堪,他们甚至于把剥夺老百姓的基本人权,当作是天经地义的事。对他们来说,如果可以强抢,就算死一万个老百姓,能令他们多活一天,他们也会毫不考虑去做!我就算要死了,也知道那是生命必然的结果,会坦然处之。并不是我有甚么特别──普通人都是如此,特别怕死的只是豪富和权力老人,所以他们感到可悲,我感到可笑!"我一口气说下来,居然仍旧笑容不减,小郭首先笑起来:"我修改刚才的话:我替他们感到可悲。"三人之中,反应不同。柳絮到底已经跳出了那个圈子,所以她对我的话,可以有同感,她低叹了一声,没有说甚么。
朱槿和水荭却不相同,她们不但在权力中心的范围之内,而且又和超级大豪富有密切的关系,全是我的话攻击的对象。
(一个声称并且坚持是"无产者"建立的强权统治,却和豪富们打得火热,关系如水乳交融,这是人间最怪的怪事──比起来,我经历的那些事情,简直不值一提。)朱槿和水荭齐声道:"不说这些!"我伸手指向水荭:"是你先挑起话头的。"水荭还真是能屈能伸,她站了起来,向我深深行了一个礼,用动听之极的声音道:"是我的不对,请原谅。"我经历过的场面之中,以这种场面最难应付,我只好挥了挥手,含糊不清地说道:"算了。"朱槿也像是甚么都没有发生过,接着道:"那六十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失踪──"小郭纠正她的话:"应该说:几乎在同一时间,你们发现那六十个人失了踪──因为他们究竟是甚么时候失踪的,你们并不能肯定。"朱槿点头:"你说得对,他们是在同一天不见的,确切的时间不能肯定。"我心中更是大奇:"具体情形如何?他们都应该有专业人员跟踪,怎么会不见了?"朱槿吸了一口气:"六十宗在跟踪中失去目标的报告,都大同小异──目标在跟踪途中消失。"我没有出声,等她作进一步的说明。
我已经感到,事情有异乎寻常的怪异,也感到这六十个人的消失,和世界各地当日跟踪搬去铁箱的小货车,遭到失败,似乎有一些关系。
不过我还说不出所以然来,需要朱槿提供更多资料。
朱槿一开口,说的那句话,却令我莫名其妙。
她道:"大雾──很浓的浓雾。"
说了这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她才又道:"极浓的雾,卫先生,你生平见过最浓的雾,到甚么程度?当时情形又如何?"我耐着性子,回答她的问题:"有一次,夏天,清晨日出不久,在上海一个叫龙华的地方附近,我过一条小河,走在独木桥上,低头,只能看到自己的腰部,连大腿都被浓雾缭绕,小腿和脚,根本看不见──这是我一生之中,至今为止,所见过的最浓的浓雾。"我因为知道朱槿这样问我,必有原因,所以我回答得十分详细。
朱槿道:"比这更浓!"
她说"比这更浓",那就是说等于甚么也看不到了──在那样的情形下,进行跟踪,当然困难。可是浓雾是一回事,目标消失,又是另一回事。
再浓的雾,也会消散,散了之后,可以继续跟踪,就算暂时失去了目标,也不等于这个人从此消失。
我想着,还没有发问,朱槿已继续道:"也是早上,被跟踪的目标,进行正常生活,各自在走向工作岗位途中,突然起了浓雾,能见度等于零──"她说到这里,我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她的话头:"那是在甚么地方?"朱槿道:"在首都。"我道:"我的意思是,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之中,这六十个目标,不会集中在一起,是不是?"朱槿真是有备而来,我一提出这个问题,她立刻取出一份地图,打开铺在桌子上,我们大家也就围着桌子观看。
那是一幅首都的地图,上面有许多小红点,分布在东南西北各处,最远的相距大约有二十多公里。
朱槿解释:"小红点代表目标消失的地点。"小郭失声道:"这样说,那天早上,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浓雾之下?"朱槿吸了一口气:"若是如此,事情还不足以称为极端怪异。怪的是,浓雾只在那六十处地方发生,范围大约是两百平方公尺左右。"根据朱槿所说,情形确然怪异之至──在几乎相同的时间之内,突然起了六十团浓雾,遮住了被跟踪的目标,像是有意掩盖目标摆脱跟踪一样。
想到这里,我脑中隐隐约约、模糗糊糊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念头一闪,还没有进一步去想,就被另一个清晰的想法,赶走了那个念头。
我想到的是,柳絮刚才说过,康维十七世曾经制造了一场浓雾,摆脱很多跟踪者。我立刻向柳絮望去。
柳絮不等我发问,就摇头道:"不是他,他根本不知道有那六十个人的存在。"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柳絮的话,那么,这些浓雾就是另外有人制造的了。我道:"要制造一大团浓雾,并不是甚么难事──奇在浓雾一起,人就消失。"朱槿接下来所说的话,更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道:"若就是这样,还不足以令我们来请教。"我瞠目不知所对──实在想不出事情还会有甚么更古怪的变化,根据朱槿所说,可以说已经古怪到了极点。
朱槿神情怪异,忽然问道:"刚才我是怎么说的?"我已经感到头昏脑胀,挥手道:"你是怎么说的,为何要来问我?"朱槿吸了一口气:"我说过,跟踪那六十个人的跟踪人员,每一组由两个到五个人组成。"她是在详细补充她刚才的叙述──我不知道她为甚么要这样不厌其烦,而当她说到这里时,我忽然想到,就抢着说了一句:"难道所有浓雾,也是立体投影?"朱槿也抢着回答:"应该不是──虽然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立体投影。"我站了起来,来回走动。朱槿继续道:"那两百多人的报告,都说有浓雾,范围在两百平方公尺左右──"小郭不耐烦:"已经说了,不必重复。"朱槿叹了一声,还是照她的方式在叙述:"那两百多人的忠贞程度,实在是无可怀疑的。"我道:"可想而知──派他们去监视已经被认为是可靠的人,他们当然应该加倍可靠。"朱槿望着我,一字一顿:"可是我们还是进行了调查。调查的结果是:那六十处地方,当时都有其他人在,却没有人说曾经有过浓雾!"我呆了一呆,小郭比我更震惊,他疾声道:"你再说一遍!"朱槿道:"在所有跟踪人员报告说在浓雾中失去了目标的时间地点,其他人都说根本没有浓雾──我们询问了超过五千人,众口一词。"这一次,我和小郭,都听得再明白不过,一时之间,我作了几个设想。
当然不会是立体投影──如果是,人人都可以看到。
也不会是所有的跟踪人员都在说谎──那样笨拙的谎言,一戳就穿。而且向权力中心撒谎的后果,严重之至,比不能完成任务要严重得多。
更不会是其他人说谎──其他人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
这就使事情变得怪异莫名,足以使他们硬着头皮来找我了。
可是我也难以明白,何以事情会如此之怪。
我想了一想,才道:"看来,只有那两百多人看到了浓雾,其他人看不到。"水荭耸了耸肩:"怎么可能?"想来确然不可能──要就有浓雾,大家都看见;要就根本没有雾,大家都看不见。怎么可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有人看到有浓雾,有人却说没有。
对水荭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小郭道:"看到浓雾的,不止那两百多人,至少还有那六十个人,因为他们在浓雾之中消失。或者说,那六十人至少知道跟踪者的视线会被浓雾遮掩,他们才趁机摆脱了跟踪。"小郭的话,引起了新的讨论,暂时把水荭的问题,搁了下来──事实当然是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新的讨论点是,朱槿立刻提出来:"郭大侦探,照你的说法,这六十人的失踪是早有预谋?"小郭冷笑:"谁如果认为那是突发事件,我认为他的智力大有问题。"我同意小郭的看法:"不但是预谋,而且这六十人是串通的!"这句话才一出口,水荭和朱槿一起叫了起来:"不可能!决无可能。"我向柳絮望去,柳絮道:"虽然这次我没有参与其事,可是据我所知,在严密地监视之下,别说是六十人的大连串,就是六个人的联系,要不为人知,也决无可能。"由于事情实在太怪,我也顾不得出言讽刺。想了一想,我才道:"我更正我的说法──应该说,这六十人的行动,是接受了同一个指令的。"朱槿等三人眉心打结,显然是用心在思索这一说法。
朱槿和水荭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我道:"是不是因为这种情形太可怕了,所以你们才不敢接受?"这种情形,对他们来说,确然可怕之至,因为权力中心一直以为所有人都在控制之下,尤其是那六十人,被挑选出来,负有重大任务,被认为是忠诚可靠分子,却接受了背叛指令,要他们在组织的监视下消失。
可怕的不止是六十个人的叛变,而是叛变的过程,权力中心一无所知!
权力中心更感到害怕的是完全不知道叛变的指令者,是甚么身分,为何要发动叛变。
本来权力中心以为一切它都了若指掌,现在却发现它有太多的不知道!
而最令权力中心愤怒和害怕的是,它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叛变,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叛变之中,不知道这种在他们掌握之中的叛变行动已经进行了多久。
这是对权力的挑战──而他们感到这个挑战他们将无力应付,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存!
生命配额还没有到手,权力基础却已经动摇,这如何不令他们心惊肉跳!
世界上有的是独裁强权统治者一夜之间,被从权力宝座上拉下来的例子──菲律宾的那一个,运气还好些,可以流亡外国;罗马尼亚的那一个,就硬是从车上被拉了下来,被子弹射了个脑浆四溅。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同样身分的人,看了这样的下场,能不心寒?
所以,我可以断定,这件事发生之后,权力中心一定紧张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冷冷地道:"你们早已经对这件事做过详细的研究,是不是?"朱槿点头:"是,可是没有结论。"我道:"不是没有结论,而是有了结论,而权力中心不敢面对现实──结论是:那六十人叛变了!而叛变是有计划、有组织的。权力中心失去了控制,因此怕得要死!"朱槿和水荭,出乎意料之外,竟然承认了我的说法,她们点头:"可是,卫生生,如何──"我不等她们说完,就大喝一声:"且慢!我们的见面,到此为止。我不会为可以使那些人长命百岁而出半分力!相反地,要是有方法可以提早结束他们丑恶的生命,我会全力以赴──也算是对人类文明进展尽了一分力量!"我的话说得如此决绝,毫无转圜的余地。
朱槿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水荭勉强想维持笑容,可是那僵硬的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柳絮望着她们二人,虽然没有出声,可是那神情显然是在对二人说:看,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去找卫斯理,他不会有好脸色给你们看──憎厌和鄙视强权统治,是他一贯的作风!
我已经下了逐客令,可是朱槿和水荭显然还没有离去之意。我不去理会她们,掉过头去,对小郭说:"猜猜看,独裁者就算得到了许多生命配额,当他被人民群众在广场上吊起来,或者被叛变的军队乱枪扫射的时候,生命配额是不是能保护他们,使他们还能继续血腥统治?"小郭还没有回答,朱槿和水荭已经霍然起立,向外就走。柳絮向我抱歉地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我冷笑道:"你们走了?不送,不送!"
三人出了门,居然保持风度,轻轻把门关上。
小郭在这时候,长叹一声:"真过瘾。"
我听出他话中颇有不满之意,就冷冷地说:"却又怎地?"小郭说:"过了瘾,却也断了线索!"我哈哈大笑:"你以为可以在他们那里得到线索?"小郭苦笑:"只有他们掌握了一千多个应征者的资料──征求者迟早会和他们联络。"我扬起手来,恨不得在小郭头上重重敲打几下──他实在太糊涂了!我提高了声音:"征求者和应征者之间的联络,早已完成!不但是那六十人,我相信全世界各地都有应征者被联络上,而且他们也都失了踪!"小郭不停眨眼,对我的话,显然还不能完全接受。
但他毕竟是推理能力很强的人,不到一分钟,他就张大了口──完全想明白了。
他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我们一直在寻找应征者,而征求者却在暗中和应征者联络!"我道:"也不能说人家是在暗中联络──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用甚么方法和他认为适当的应征者联络,或许人家很光明正大,只是我们一无所知而已。"小郭大摇其头:"在严密监视之下,征求者如何能避过监视,和应征者联络?"我也摇头:"我还没有想通──应该说,我还一点概念都没有。这件事,我越想越怪,许多设想,都无法自圆其说,甚至越来越糊涂!"小郭不同意:"事情固然怪绝,可是我倒觉得已经渐渐有了头绪。"我摊了摊手:"头绪何在?"小郭道:"征求者在收到了应征信之后,一定曾经经过挑选,选出了他们认为适合的应征者──假定每个城市六十人,他们就开始和被选中的应征者联络。"小郭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等待我的反应。
小郭是在就整件事作假设性的推理,这第一段的假设,我认为可以接受,所以我点了点头。
小郭继续道:"刊登征求启事的都是世界各地的大城市,人口最少的也接近一百万。每个城市只选择了六十人,这说明他们对生命配额的需要量不是很大。"这个假设,也可以成立。
应征者虽然愿意出让自己的生命配额,但也不会出让很多──这是可以肯定之事,假如应征者今年三十岁,生命配额可以供他活到七十岁,他会出让多少?
如果代价很高,他可能会出让两年、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超过十年,就很难想像──财富再多,生命变得短促,不会有人做这种笨事。
不过小郭的假设,抓不住问题的中心──问题不在于征求者需要多少生命配额,而在于他需要生命配额来做甚么!
我想了一想,示意小郭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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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十、买家云集
小郭刚想开口,我想到了一点补充,忙道:"你说征求者只和被选中的六十人联络,我认为所有的应征者部曾经得到过征求者发出的讯息。"小郭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我道:"讯息可以肯定具有强烈的说服力,要求所有的应征者都不承认自己曾经去应征。"小郭迟疑:"那么多人,个个都肯听话?"我道:"不知道用的是甚么方法,但显然十分有效──这就是我们连一个应征者都找不到的原因。"小郭不住摇头──我并不怪他,因为事情确实有太多想不通之处。小郭喃喃地道:"难道征求者发出了严重的威胁,所以吓得应征者不敢承认?"我苦笑了一下:"这是可能之一。像这类的枝节问题,可以暂时不去研究,等到根本问题解决了,自然会跟着有答案。"小郭用力摆动身子,又大叫数声。看来是想一抒心中郁闷之气。然后,他道:"征求者对生命配额的需要量,和用处有直接的关系。需要量大,表示会用来做买卖;需要量小,看来就像是用来做研究工作。"我同意小郭的分析──生命配额如果已经到了可以买卖的阶段,其需要量之大,一定超乎想像。像现在那样,一个城市选六十人,当然远远不够。
小郭又道:"要是被选中的人,都已失踪,为甚么没有引起注意?"我扬了扬眉:"在有过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每天都有许多人不见,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小郭苦笑:"我们现在可以做甚么?"我想了一会,很无可奈何:"甚么也不能做──根本无从着手,只好静以待变。"小郭大大不以为然,指着我:"说得好听,甚么静以待变,根本就是承认失败,没有斗志!"我摊了摊手:"随便你怎么说。"小郭凑近了我:"这不是你的作风──卫斯理从来对任何事情,都锲而不舍,哪有半途而废之理?"我突然觉得很疲倦,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说话也有气无力:"凡事总有一个开始,就让这件事作为第一件卫斯理不想追究下去的事好了。"小郭双眼发定,声音嘶哑,叫了起来:"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不相信你会承认失败。"我叹了一声:"当失败来到时,不管你承认或不承认,都要接受,现在的情形,就是如此。"小郭极固执:"说真正的原因!"我望了他半晌,才徐徐地道:"鲁迅本来是学医的,后来他放弃了──"我才说到这里,小郭已经接口:"他说:学医,医好了富人,他们继续欺压穷人;医好了穷人,他们继续给富人欺压,太没有意思,所以他放弃了。"我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小郭倒真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你的观念太落伍了,鲁迅的时代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前,现在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对立,也不是那样尖锐了。"我苦笑道:"我知道,可是我一想到强权统治者,若可以藉生命配额的转移而长命百岁,我就对这件事毫无兴趣。"小郭冷笑:"你也太天真了──强权统治是一个集团,死了一些,自然有另一些顶上去,本质不变,几个人是死是活,对整个集团根本不发生影响──从几个人的存在与否,引申到根本政策会有改变,那只是八九流所谓政论家的一相情愿而已。"小郭这一番话,令我大是叹服──道理我也早已明白,不过在感情上总无法接受强权统治者生命可以得到延长。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好,你继续推理下去。"小郭很高兴,大大吁了一口气,续道:"我设想所有被选中的应征者已经集中到了某一处所在──在那里,进行生命配额的买卖。"小郭的这个假设,和其他有关这件事的设想一样,都有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明知事情应该如此,可是却无法想像事情怎么会如此。
像小郭说,所有被选中的应征者,已经集中起来。我同意这一想法,可是无法想像这件事是如何进行的。
在世界其他各地,从每个大城市中,转移六十个人到目的地去,虽然不是难事,但要做到完全没有痕迹,也不是容易的事──现代人的行踪,总有线索可循。
而更不可想像的是在强权统治严密监视之下,消失了的那六十人,相信朱槿他们已经尽了力去追寻那六十人的下落,当然没有结果。
而如果说那六十人已经离开国境,那更难以想像了。
我的神情十分犹豫,小郭知道我的心意,他道:"要令那些人出国,虽然困难,但绝非不可能──"他语没有说完,我已经点头表示同意。
确然,困难,但并非不可能──在那举世震惊的大屠杀之后,刽子手意犹未尽,下令通缉许多"要犯",在总动员之下,看起来应该可以把"要犯"一网打荆可是事实是,"要犯"纷纷出国,令得刽子手目瞪口呆,不知道在哪一个环节出了毛玻所以在强权统治之下,严密监视也还是可以突破的。因此小郭的设想可以成立。
我扬了扬手:"你的假设可以成立,不过对追究整件事情,并无帮助。我们完全不知道对手是谁,而且无法想像甚么人或是甚么集团如此神通广大,可以做到那样多连想都无法想的事。"小郭望着我,不出声。
我知道他在想甚么,摇头道:"不,不会是外星人。你先要说服我,外星人要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甚么用处。"小郭叹了一声:"如果,不是外星人,那我真的不知道征求者是甚么人了。"小郭的话才一出口,大门打开,还没有见人,就听到了语声:"不知道是甚么人,可以找!"我和小郭一听到声音,就霍然起立,同时也感到一阵劲风,一只大鹰,先展翅飞了进来,接着是身形高大粗壮的红绫,在红绫身后,正是刚才发话的白素。
白素和红绫回来了,令我大为高兴,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白素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却是勒曼医院的亮声先生。
他们突然出现,在高兴之余,我也感到奇怪──听白素的话,像是我和小郭的对话,她都听到了一样。
我向她投以询问的眼色,她点了点头,向亮声望去,却说了一句我听来莫名其妙的对话:"在哪里?"亮声走向前来,走到桌子之前。不久之前,我和朱槿他们曾围着桌子看地图。
亮声来到桌子之前,向那张还摊在桌上,朱槿她们离去的时候没有带走的地图指了一指。
红绫大踏步走向前,伸出大手就要去抓那地图,白素出手极快,一翻手,已经扣住了红绫的手腕,不让她去动地图。
三人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我和小郭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白素阻止了红绫,转过头来,向我说了一句话──却只见她口唇掀动,不闻其声,她用的乃是"唇语",说的是:"有偷听器,亮声在外面就发现了。"刹那之间,我怒意上冲,双手握拳,就要向外冲去。
白素松开了红绫,又一把将我拉住──她用很高兴的语气道:"小郭也在,太好了,我们到书房去。"小郭也看懂了白素的唇语,他立刻点了点头,先上了楼。我忍住了气,跟了上去,白素、红绫和亮声,也一起进了书房。
白素反手把门关上──我书房有极其完善的隔音装备,如果偷听器是在楼下,那绝听不到我们在书房说的话。
门牙一关上,小郭就道:"好家伙,竟然关公面前舞大刀,在卫府玩起偷听的花样来了!"白素道:"若不是亮声先生,我们真还无法发现──那张地图,就是灵敏度极高的偷听器,那是最尖端的科技。"白素跟着说了经过,原来她和红绫回家来,在门口遇上了亮声。亮声当时的举动很奇怪──手中拿着一只小盒子,放在耳边,正在倾听甚么。
他见了白素,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白素走向前去,他把小盒子凑到白素耳边,白素就听到了我和小郭的对话。
白素当然立刻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亮声向不远处的树丛指了一指,又做了几个手势,表示不关他的事──后来他才向我们解释,他那只小盒子,功用万千,可以接收到许多讯号。那偷听器发出的讯号,给他截到,当时他并不知道是谁在我家里放了偷听器,不过根据讯号的来龙去脉,他知道偷听者正躲藏在不远处的树丛之中。
白素当时就感到亮声并无恶意,她听了我和小郭的对话一会,才开门进来。
我相信放下偷听器的事情,柳絮必然并不知情──虽然她一样从烂泥堆中出来,可是在康维十七世的薰陶之下,应该已经习惯行为光明正大,不会再如此鬼头鬼脑。这种行为,如果给康维知道,这个"新生命形式"的机器人,一定会勃然大怒,柳絮不敢冒这个险。
那也就是说,是朱槿和水荭干的好事。
我对她们二人,本来就没有甚么好感,这时更是反感、厌恶到了极点。
白素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我稍安毋躁。她向亮声望去,亮声摊了摊手,神情很是无可奈何:"上次和卫先生会面之后,我们很努力去追寻那征求者的下落,可是一无所获,所以又来听听消息──不过看来,卫先生这里,对事情也是毫无进展。"我和小郭都苦笑。小郭道:"只有一些设想,事实毫无发展──卫斯理想要放弃………"他说到这里,望着白素,白素笑道:"他是说着玩的。"我继续苦笑:"可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朱槿她们前来,以为有了转机,可是也落了空。连勒曼医院都没有头绪,我们还有甚么可为?"白素不理会我的话,向亮声道:"你们对这件事为甚么兴趣如此强烈?"她在这样问的时候,反手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一直坚持事情和外星人无关,理由是外星入不会对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兴趣。而亮声以及他代表的勒曼医院,可以说是属于外星人的范围,他们显然很有兴趣,这也可以证明我的想法不是很对。
亮声回答道:"我们一直在研究人类的生命,从而发现了生命配额这回事,要是我们的发现,给人用来做买卖,会给人类社会秩序带来大混乱。"亮声所说的这一点,我早已看出来。
在这件生命配额买卖的事情上,不论是买家还是卖家,由于身在其中,只计较本身的利害,所以看不出它对社会秩序的破坏性。
我自问不会去买命,更不会去卖命,可以说是一个旁观者,所以能看出这件事的严重性。
而亮声是外星人,旁观者约立场更是毫无疑问,所以他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
白素对亮声的回答感到满意,她点了点头,神情严肃:"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追查,一定要查出结果,并且阻止这种生命配额的买卖。"本来我对这件事,真有点心灰意冷,这时白素的话,令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长啸,表示已经下了决心,要在毫无头绪的情形下,继续追寻。
我一发声,红绫这个野人,巴不得有这个机会,也跟着吼叫起来。两人的声音合在一起,虽不至于惊天动地,倒也十分惊人。就在这时候,我从窗子看出去,看到有一群人,从附近的树丛中走出来。
从上向下望,由于角度的关系,看起来人都像是很矮。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本来就不高,这时看来更像是一个土墩在向前移动。而跟在他身后的三名女子,则不论从甚么角度来看,都美丽夺目,艳光四射。
这三名女子,当然就是柳絮、朱槿和水荭。
而当先那个身形粗壮扎实的汉子,却是大亨。再后面是陶启泉和一些我认得出或认不出的富豪。
看到了这些人,我并不感到奇怪──他们曾经来找过我,自然会再来。倒是朱槿在我这里放下了偷听器,又敢公然出现,我倒很佩服她的勇气。
令我意外的是在他们之后,后面还有许多人。
首先是七八个穿着阿拉伯服饰的人,还有几个穿着军服,肩头的肩章上的星星闪闪生光。
除此而外,还有一些奇装异服的人,和二三十个由他人扶着走路的人,甚至于还有几个是坐在轮椅之上的。
这一大群人,组合之奇特,当真是无以复加。
看他们的情形,正是朝我家而来。可能我和红绫发出的声音,透过窗户传了出去,多半听来还是十分惊人,所以那些纷纷停步,抬头向上望来。
这一下,使我可以居高临下看清他们的脸面。而一看之下,小郭首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我也不禁吸了一口气。
一眼之间,我至少可以认出十个八个大人物来──这些大人物,不是超级大豪富,就是有能力翻云覆雨,令世界大乱或是天下太平的掌权者。
其余我一时之间认不出的人物,其身分也可想而知。
这许多经济、政治和军事巨头在一起,简直就是一个世界性的高峰会议。
我正在疑惑,何以会有那么多巨头级人物聚在一起,白素已在我身后道:"这些人,全是生命配额的大买家。"经白素一言提醒,我更是怒意陡生,冷笑道:"我真希望可以有生命配额出让──而拒绝卖给他们,看看他们绝望的表情,也是赏心乐事!"亮声摇头:"卫君你太偏激了!生命配额的买卖对人类来说,不是好事。可是如果找到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却不失为伟大的发现。这种发现可以用钱买的话,我也是买家。"我怒道:"你要生命配额有甚么用?"亮声的回答其实也在我意料之中,他道:"地球人的文明发展,相当缓慢,其中原因之一是由于地球人的生命短促。如果一些伟大的科学家,能够享有更多的生命配额,他们就能对人类文明作出更多的贡献。譬如说,达芬奇如果可以多活五十年,人类的飞行史可能提早两百年。"我冷笑道:"你刚才所说的,纯粹是外星人的痴人说梦,生命配额要是可以转移,必然百分之百转移到那些人的身上──"我说到这里,伸手向窗户外指了一指,这时,那些人离我的屋子更近了。
我又用力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音:"决不会轮到科学家来享用!"亮声道:"那只是分配方法的问题──不是根本问题。"我瞪着他:"你有听说过一个皇帝,看到了面有菜色的农民,怪他们为甚么不吃肉的故事?你刚才说的风凉话,比此更甚。分配问题就是根本问题──不会由你来分配罢!"亮声苦笑:"要是由勒曼医院掌握了生命配额的转移方法,就可以由我来分配。"我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当你掌握了这种权力的时候,会和有权的地球人一样──权力令人腐化,这是至理名言!"白素在这时候,打开了书房门,向下叫了一声:"所有人等在门口,不得妄动!"白素的话,当然可以通过偷听器令朱槿听到,朱槿自然也会转告那些人。
可是白素的话虽然很权威,却没有起到作用。她的话才一出口,大门就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简直没有礼貌到了极点。
我忍无可忍,从楼上一跃而下,在半空中一个翻腾,落在门前,左手拉开门,右手一探,已把在门外用力敲门的那家伙的手腕抓住,顺势向后就摔。
在把那家伙摔出去的时候,感到他身子很是沉重,等到他哇哇大叫,我才知道他是大亨。
紧接着,人影一闪,一个人在我面前掠过,我顺手就抓,却抓了个空,其人身法之快,竟不在良辰美景之下。同时听得那人叫道:"手下留情!"其人不是别人,正是朱槿。
这时我也正在奇怪,何以一下子摔出了大亨,却没有听到他重重落地的声音。
我疾转过身,看到了眼前的奇景:只见红绫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的手,右手抓住了大亨后头凸出的那块肥肉,左手托住了大亨的后腰,已经把大亨高高举起。
大亨一面在挣扎,一面吼叫连连。
看到了这种情形,我自然而然哈哈大笑,喝采道:"好俊的身手!"红绫则笑着,手臂摇动,作状要把大亨摔出去,同时道:"矮胖子,你再叫,我这样用力一抛,看你的生命配额是不是立刻全部报销!"大亨只怕自从出世以来,未曾受过这样的待遇,他就算再横行已惯,这时也怕红绫说得出,做得到,尽管气得两腮鼓胀,却是不敢再叫。
这时除了朱槿飞掠而入之外,其余人等,倒都听从白素的吩咐,在门口站定,不敢乱动。
连白素对红绫的行动都十分欣赏,紧接着我的喝采,她大声问我:"你可知道这是甚么手法?"我大笑不止:"当然知道!"接着,我就提高了声音:"当年北丐洪老爷子,和西毒欧阳先生,出手抓那个胖大和尚,用的就是这个手法!"我和白素的对话,听得懂的人不会恨多,可是大亨的处境越来越不妙,却是有目共睹。
只见在我们说话之间,那只神鹰也仗着人势,来凑热闹。它飞到大亨胸前停下,尖喙离大亨的眼睛不到一公分,来回摆动,像是就要啄下去一般。
好一个大亨,果然强悍无比,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居然双眼圆睁,连眨也不眨一下。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出乎意料之外,只听得朱槿尖叫一声,突然她身形一矮,竟然直挺挺跪了下来,满面都是惶急之情,叫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在府上放偷听器,快放他下来,我向你们全家叩头赔罪!"大亨则在上面喊叫:"是我的主意!要杀要打,只管冲着我来,别难为别人!"叫嚷之间,朱槿还真的要叩下头去,白素连忙抢向前去,俯身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抱了起来。
朱槿和大亨这一番患难见真情,令红绫也大为感动,立刻把大亨轻轻放下。大亨和朱槿也立刻紧紧相拥。
我看到这种情形,刚想发出一声冷笑,白素已经反手抓住了我的手,不让我出声。
后来,我笑白素和红绫:"你们也太容易心软了,这一男一女,摆明是在做戏,你们那么快就原谅了他们!"白素回答:"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做戏做到这个程度,我们自然应该趁势收手,留一个地步。况且这件事要追查下去,很多地方要和他们合作,弄得太僵,没有好处。"当时我虽然没有再说甚么,可是心中不以为然。不过后来事情的发展,确如白素所料──这是后话,甚至已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之内,表过不提。
当下,大亨仍然拥着朱槿,向我望来,道:"为了要弄明白你在这件事上,掌握了多少资料,所以放偷听器是我的主意。"我已经接受了白素的暗示,所以只是冷冷地道:"好主意──不过白费心机,我甚么资料都没有。"大亨望了一下小郭,接着又向亮声望去,神情很是疑惑。
我拉住了亮声,走到大门口,提高了声音:"这位是从勒曼医院来的亮声先生,你们有一大半人知道他的来历。你们所追寻的生命配额,就是首先由勒曼医院提出来的。他可以告诉你们,他们只是提出了这个概念,并不知道如何把生命配额从一些人的身上转移给另一些人!你们追求的事,连亮声先生都不知道,等于根本没有这回事!"我之所以把亮声拉了出来,是因为我看到门外那批人的阵仗,知道事情如果不彻底解决,日后我将不胜其烦。所以非十分明确表示,我和整件事情没有关系,在我这里,甚么也得不到才行。
那些人听了我的话,都很失望,一些本身是大人物的人,有我认识的,上来和我打招呼,不认识的,也过来自我介绍是某某人的代表。
一时之间,着实乱了好一阵子。我指着其中一人:"你的主人,才过了五十岁生日,正当壮年,何必那么急着购买生命配额!"那人的回答,可以说代表了所有买家的心声。他道:"主人说:人生无常,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早有准备,不会有错。主人请我多多向卫先生问好。"我摊了摊手:"各位都已经明白,我实在不能在这件事上提供任何帮助!"大亨走到我的身旁,大声道:"我们此来,本来就没有打算在你这里得到任何帮助!"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么,阁下所为何来?"大亨的回答,更令我气结。他竟然道:"我们是来请你不要破坏这件事──我们决心要购买生命配额,请你不要从中作梗,破坏我们的买卖!"我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候红绫和白素,站到了我的身边,表示对我支持。
我直盯着大亨,冷冷地道:"我做甚么,或者不做甚么,都由我自己决定,你,或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说得够清楚了吗?"大亨脸色铁青,一言不发。陶启泉上来想打圆场,我向他摇了摇头:"你们不能说服我,我也不能说服你们──大家各行其事。谁也别打扰谁,好不好?"陶启泉长叹数声,没有再说甚么。
我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进屋,亮声小郭红绫白素也都跟了进来,红绫走在最后,转身向门外大吼数声,吓得门外那些人连连后退,她才哈哈大笑:"祝你们成功──个个变成千年不死大鸟龟!"我立刻跟着轰笑:"说得好!"白素虽然不以为然,可是也忍不住笑起来,小郭和亮声一起鼓掌。门外那些人神情虽然尴尬,可是看来他们并不介意变成大乌龟,重要的只要千年不死就好。
这表示了他们买命的欲望是多么强烈!
刹那之间,我想到的是:世界上究竟是想买命的人多,还是想卖命的人多呢?
这个故事,题为《买命》,到这里告一段落。
没有结果──当然还没有,因为"买命"根本就是一个不完整的行为。只有买,没有卖,就不会有结果。有买,有卖,才是一个完整的过程。
所以,理所当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下回"就一定是《卖命》。
种种峰回路转的变化,都会在下一个故事《卖命》之中,得到发展。
不知道你是不是相信有生命配额这回事。
我非常相信──因为在我身上,确实有几种生命配额已经用完了。
我甚至于难以肯定,如果生命配额可以购买,而我又有能力购买的话,我会不会去买──就像那些人一样。
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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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