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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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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夫崖
1.望夫崖
  在北方,有座,
  诉说着,千古的悲哀,
  传说里,有一个女孩,
  心上人,飘流在海外,
  传说里,她站在荒野,
  就这样,痴痴的等待!
  这一等,千千万万载,
  风雨中,她化为石块!
  在天涯,犹有未归人,
  在北方,犹有!
  山可移,此崖永不移,
  海可枯,此情永不改!
  伫立在旷野上,如此巨大,如此孤独,带着亘古以来的幽怨与苍凉,伫立着,伫立着。那微微上翘的头部,傲岸的仰视着穹苍,像是在沉默的责问什么、控诉什么。这种责问与控诉,似乎从开天辟地就已开始,不知控诉了几千千几万万年,而那广漠的穹苍,依旧无语。
  夏磊就站在这上,极目远眺。
  崖下丘陵起伏,再过去是旷野,旷野上有他最留恋的桦树林,桦树林外又是旷野,再过去是无名的湖泊,夏秋之际,常有天鹅飞来栖息。再过去是短松岗,越过短松岗,就是那绵延无尽的山峰与山谷……如果骑上马,奔出这山谷,可能就奔驰到世界以外去了。世界以外有什么呢?有他想追寻的海旷天空吧!有无拘无束的生活,和无牵无挂的境界吧!
  他极目远眺,心向往之。
  走吧!走吧!骑上马,就这样走吧!走到“天之外”去,唯有在那“天之外”的地方,才能摆脱掉自己浑身上下的纠纠缠缠,和那千愁万绪的层层包裹。走吧!走吧!
  但是,他脚下踩着的这个崖名叫“”,如果他走了,会不会有人像传说中那样“变成石块”?
  他打了个寒噤。不会的!没有人会变成石块的!这只是地壳变化时的一种自然现象罢了!现在已经是民国八年了,五四运动都过去了,身为一个现代化的青年,谁会去相信“”这种传说?可是……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发着抖,他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疼痛,他的脑子里、思想里,翻腾汹涌着一个名字:“梦凡!梦凡!梦凡……”
  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分,从山谷边随风而至,从桦树林,从短松岗,从旷野,从湖边,从丘陵上隆隆滚至,如风之怒号,如雷之震野:“梦凡,梦凡,梦凡……”
  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呢?怎么这样割舍不下,进退失据呢?怎么把自己捆死在一座崖上呢?怎么为一个名字这样魂牵梦萦呢?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2.父亲
  时间追溯到十二年前。
  那年,夏磊还没有满十岁。
  在东北那原始的山林里,夏磊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跟着父亲夏牧云,他们生活在山与雪之间,过着与文明社会完全隔绝的岁月。虽然地势荒凉,日子却并不枯燥。他的生命里,有苍莽无边的山野,有一望无际的白雪,有巨大耸立的高山森林,有猎不完的野兔獐子,采不完的草药人参。最重要的,生命里有他的父亲,那么慈爱,却那么孤独的父亲!教他吹笛,教他打猎,教他求生的技能,也教他认字——在雪地上,用树枝写名字,夏磊!偶尔写句唐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也写:“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春!”
  父亲的故事,夏磊从来不知道。只是,母亲的坟,就在树林里,父亲常常带着他,跪在那坟前上香默祷,每次祷告完,父亲会一脸光彩的摸摸他的头:
  “孩子,生命就是这样,要活得充实,要死而无憾!你娘跟着我离乡背井,但是,死而无憾!”父亲抬头看天空,眼睛迷朦起来:“等我走的时候,我也会视死如归的,只是,大概不能无憾吧!”他低下头来瞅着他:“小磊,你就是我的‘憾’了!”他似懂非懂,却在父亲越来越瘦弱,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没有体力追逐野兽,翻山越岭的事实中惊怕了。父子间常年来培养出最好的默契,很多事不用说,彼此都会了解。这年,从夏天起,夏磊每天一清早就上山,疯狂的挖着找着人参,猎着野味……跑回小木屋炖着、熬着,一碗一碗的捧给父亲,却完全治不好父亲的苍白。半夜,父亲的气喘和压抑的咳声,总使他惊跳起来,无论怎么捶着揉着,父亲总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佝偻抽搐成一团。
  “死亡”就这样慢慢的迫近,精通医理的父亲显然已束手无策,年幼的夏磊满心焦灼,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候,康秉谦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那天,是一阵枪声惊动了夏磊父子。两人对看一眼,就迅速的对枪响的地方奔去。那个年代,东北的荒原里,除了冰雪野兽,还有土匪。他们奔着,脚下悄无声息。狩猎的生活,已养成行动快速而无声的技能。奔到现场附近,掩蔽在丛林和巨石之间,他们正好看到一群匪徒,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和数匹骏马,呐喝着,挥舞着马鞭,像一阵旋风般卷走,消失在山野之中。而地上,倒着三个人,全躺在血泊里。
  “小磊!快去救人!”夏牧云嚷着。
  夏磊奔向那三个人,飞快的去探三人的鼻息。两个随从般的人已然毙命,另一个穿着皮裘,戴着皮帽的人,却尚有呼吸。父子俩什么话都没说,就砍下树枝,脱下衣裳,做成了担架,把这个人迅速的抬离现场,翻过小山丘,穿过大树林,一直抬到父子俩的小木屋里。
  这个人,就是在朝廷中,官拜礼部侍郎的康大人——康秉谦。后来,在许许多多的岁月里,夏磊常想,康秉谦的及时出现,像是上天给父亲的礼物。大概是父亲在母亲坟前不断的默祷,终于得到了回响。命运,才安排了这样一番际遇!
  康秉谦在两个月以后,身体已完全康复。他和夏牧云在旷野中,歃血为盟,结拜为兄弟。
  那个结拜的场面,在幼年的夏磊心中,刻下了那么深刻的痕迹。那天的天空特别的蓝,雪地特别的白,高大的针叶松特别的绿,袅袅上升的一缕烟特别的清晰,香案上的苹果特别的红……康秉谦一脸正气凛然,而父亲——夏牧云显得特别的飘逸,眼中,闪着那样虔诚热烈的光彩。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康秉谦朗声说。
  “天地日月为鉴!”夏牧云大声的接口。
  “我——康秉谦!”“我——夏牧云!”“在此义结金兰!”“拜为兄弟!”“从此肝胆相照!”“忠烈对待!”“至死不渝,永生不改!”
  两人对着香案,一拜,再拜,三拜。
  夏磊看得痴了。这结拜的一幕,和两人说的话,夏磊在以后的岁月里,全记得清清楚楚。结拜完了,父亲把夏磊推到康秉谦面前:“快跪下,叫叔叔!”夏磊跪下,来不及开口叫,康秉谦已正色说:
  “不叫叔叔,叫干爹吧!”
  父亲凝视康秉谦,康秉谦坦率的直视着父亲:
  “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顾虑呢?把你的牵挂,你的放心不下,全交给我吧!我们康家,世代书香,在北京有田产有房宅,人丁兴旺,我有一子一女,不在乎再多一个儿子!从今以后,我将视你子如我子,照顾你子更胜我子,你,信了我吧!”父亲的眼眶红了,眼睛里充泪了,掉过头来,他哑声的命令夏磊:“快叩拜义父!叫干爹!”
  夏磊惊觉到有什么不对了,好像这样磕下头去,就会磕掉父亲的生命似的。他心中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跳起身子,他仰天大喊了一声:“不……”一面喊着,一面拔脚冲进了树林里。
  那天黄昏,父亲在山崖上找到了他。
  “小磊,我已经决定了!明天,你就跟着你干爹到北京去!”
  “不!”夏磊简单的回答了一个字。
  “一定要去!去看看这个京城重地,去做个读书人……这些年来,爹太自私,才让你跟着我当野人!你要去学习很多东西,计划一下你的未来……”
  “不!”“你没有说‘不’的余地!这是我的决定,你就要遵照我的决定去做!”“不!”“怎么还说‘不’?”父亲生气了。“你留在这山里有什么出息?如果我去了,谁来照顾你?”
  “如果我去了,谁来照顾你?”夏磊一急,憋着气反问了一句,脸涨红了,脖子都粗了。“我高兴在山里,是你把我生在山里的!我就要留在山里!”
  “我选择山里,是我二十五岁以后的事!等你长大到二十几岁,你再选择!现在,由不得你!你要到北京去!”
  “不!”“你听不听话?”“不!”“你气死我了!”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气得又咳又喘。“好!好!你存心要气死我……你气死我算了……”
  “爹!”他大嚷着,心里又怕又痛,表面却又强又倔。“我走了,谁给你去采药?我走了,谁给你打野兔吃?谁给你抓野鸡呢?”父亲瞪了他好半晌,默默不语。
  那天夜里,父亲吊死在母亲坟前的大树上。在夏磊的枕前,他留下了一张纸条:
  “小磊:爹走了!为了让你不再牵挂我,为了让你不再留恋这片山林,为了让你全心全意去展开新的生命,为了,断绝你所有的念头,爹——先走一步!你要切记,永远做你干爹的好儿子,不许辜负他的教诲!因为,他的教诲,就是爹的期望!”
  夏磊看着已断气的父亲,握着父亲的留字,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事实,父亲死了!死了!死了!这件最害怕的事骤到眼前,他快要发狂了。悲痛和无助把他像潮水般淹没,他冲进树林里,跌跌撞撞的扑向树干,疯狂的用拳头捶着树,大声的哭叫了出来:“爹!我不要你死!我不要我不要!爹!你活过来!你活过来……爹……娘……”他哭倒在树林里,力竭声嘶。树林里的鸟雀,都被他的哭声惊飞出来。康秉谦取下了夏牧云的尸体,他掘了个洞,把夏牧云葬在他妻子的旁边。“牧云兄!现在,你就安心的去吧!再也没有人世的重担可以愁烦你了!再也没有身体的病痛可以折磨你了!而今而后,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了!你请安息吧!”
  他走过去拥住夏磊。而夏磊,扑倒在父母坟前,只是不断的,不断的哀号:“爹,娘!你们都不管我了?你们都不要我了?爹!娘!爹!娘……”他喊着喊着,喊得声音沙了,哑了,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他还是喊着,哑声的喊着,沙声的喊着,直到无声的喊着。
3.梦凡
  第一次见到梦凡,就在康家那巍峨的大门里。
  夏磊跟着康秉谦,一路上换车换马换轿子,走了将近一个月,才走到北京城。这一路的火车汽车马车人力车,对他全是新奇,而城市里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是,这些新奇的事事物物和父亲的死亡比起来,仍然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他在整个旅途中,都十分沉默,也从不肯喊康秉谦为“干爹”。他强硬、冷漠,咬牙忍受着内心的孤苦,把自己整个心灵,封闭在一道无形的围墙以内,不让任何人走进这道墙。但是,他走进了康家的围墙。
  忽然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幻境般的大花园里,确实让他眼花撩乱。从不知道,住宅可以拥有这么多的房间。眼前的假山、湖泊、楼台、亭阁、水榭、小桥,和那曲曲折折的长回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他还没有从这份惊愕中清醒过来,就又被康家那簇拥而至的人所惊呆了!一个家庭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大家从各个角落奔过来,叫老爷的叫老爷,叫大人的叫大人,叫名字的叫名字,叫爹的叫爹,……一时间,站着的,跪着的,倒头就拜的……把小小的夏磊看得目瞪口呆。而康秉谦,却推着夏磊,不停的说:
  “小磊,这是你干娘,小磊,这是你眉姨娘,这是胡嬷嬷,这是康勤、康忠、康福……这是梦华……这是银妞、翠妞、老李……”夏磊还什么人都闹不清楚,就被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拥进了怀里,一阵幽幽的清香窜入鼻内,皮肤接触的是绫罗绸缎的酥软,眼光接触的是珠围翠绕的美丽,耳内听到的是慈祥无比的温柔:“哦!这就是我们恩公的孩子了!小磊,我是你干娘,我会好好的疼你!我会好好的怜惜你……你放心,从此你就是我们家里的少爷了!”夏磊三岁失去亲娘,以后就没和女性接触过,这样被拥在一个女人的怀中,真是浑身不自在。他扭动了一下肩膀,硬生生挣扎出了康太太——咏晴的怀抱。
  咏晴呆了呆,抬头看秉谦:
  “老爷啊,你平安回来就好!以后再也不要远行了!你实在把我们全家都吓得魂不守舍啊!”
  “是啊!是啊!”几百个声音在接口:“我们早烧香,晚烧香,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老爷啊……”
  “老爷鸿福齐天,遇难呈祥,转危为安,我们大家给老爷磕头道贺……”一地丫头、老妈子、家丁、仆佣、随从,全磕下头去。
  夏磊真的眼花撩乱,糊里糊涂了。
  “爹……”一声清脆无比的呼唤,拉长了尾音,带着真挚的思念和孺慕的崇拜,娇娇嫩嫩的传了过来。夏磊闻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红色绣花衣裳,戴着一身珠珠串串,梳着两条大发辫的小女孩儿,沿着那回廊狂奔而来,身上的珠珠串串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头上的簪饰摇摇颤颤……康秉谦张开了双手,喜悦满布在他风尘仆仆的脸上,他怜爱至极的喊了一声:“梦凡!”“爹爹!”梦凡扑进秉谦的怀里,脸上又是泪又是笑。“爹爹!我知道你会回家的!康勤说你失踪了,可是,我就知道你会回家的!娘哭,眉姨哭,哥哥哭……大家哭,我就是不哭,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一定会回家的……”
  清清脆脆的声音,叽叽呱呱的说着。
  “还说呢!”九岁的梦华挺身而出。“不哭不哭?是谁半夜跪在祠堂里求爷爷奶奶保护呢?是谁跑到桦树林里去偷偷哭呢?”“哥哥,”梦凡把埋在秉谦怀中的头抬起来,细着嗓音说:“你好讨厌哟!”大家笑了,康秉谦也笑了。
  “来!梦华,梦凡,”康秉谦拉过自己的一儿一女,又拉过夏磊来:“这是你们的磊哥哥,他比你们两个大一点点,以后,你们就叫他磊哥哥!小磊!”他回头看夏磊:“这是梦华和梦凡!”夏磊瞪着眼,一语不发的看着梦华和梦凡,这样漂亮的孩子,夏磊从来没有见过。梦华戴着小帽,脑后拖着辫子,唇红齿白。梦凡“梦凡眉目如画,眼睛水汪汪的,梦凡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儿。“爹,”梦凡推推秉谦:“他怎么剪了辫子?”
  “他一直住在东北的山上,他爹……没时间给他梳头,所以剪了辫子!”“他爹呢?”梦凡急急问。
  “他爹死了!他从此是咱们家的孩子了!”
  “哦……”梦凡哦了一声,又拉长了细细的嗓音,一个字里,包含着几百种同情。“来!”秉谦抬头看着一大群的丫环仆佣。“你们大家听着,夏磊是我的义子,从此和梦华梦凡平起平坐!你们来见过磊少爷!”丫环仆佣等惊讶、好奇的看着夏磊,往前一步,一字排开,全体跪下。“见过磊少爷!”夏磊大吃一惊,从没见过这等阵仗。他连退了两步,逼出一句话来:“我不是少爷!”“哦,爹爹,”梦凡小小声说:“原来他会说话!”
  他瞪了梦凡一眼。搞了半天,你把我当哑巴不成?
  “胡嬷嬷,”咏晴拿出女主人的气势,开始分派了。“你以后就侍候着磊少爷!把清风轩那间大卧房收拾起来,给他住吧!至于衣裳,只好先穿梦华的,再让裁缝来做!现在,先带他去洗个澡吧!”“是!”胡嬷嬷应声而出,去牵夏磊的手。“走吧!”
  夏磊抽回了自己的手,非常僵硬的跟着胡嬷嬷而去。
  那晚,夏磊坐在他那大卧房的炕床上,完全不想睡觉。柔软的床褥,绣花的被面,雕花的床沿、洁白的衣裤……一切一切,都太陌生了,太不真实了。连胡嬷嬷,那整洁清爽,面目慈祥的中年女佣,也是陌生的。
  “磊少爷,想不想吃点什么呢?”胡嬷嬷柔声问。
  “不!”“那么,要不要看什么书呢?”
  “不!”“去花园里逛逛、玩玩呢?”
  “不!”胡嬷嬷没辙了。刚到康家的夏磊,似乎只会说“不”字。胡嬷嬷望着夏磊,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在这时候,门口有声音在响,两人同时往门边看去。小梦凡站在门外,伸个头往里面偷看。
  “哈!梦凡小姐!”胡嬷嬷找到了救星一般:“你来和磊哥哥聊聊天吧!他大概是想家,又不吃又不睡的,我拿他真没办法哟!”梦凡再伸头往里看,忽然间,她跨过门槛,小跑步的跑到了床边,很快的把手中一件软呼呼的东西往夏磊怀里塞去,说:“我把我的‘奴奴’送给你!有了‘奴奴’,你就不会想家了,你可以和‘奴奴’一起睡,把你心里的话,都说给他听!”“奴奴?”夏磊诧异的看着手中毛绒绒、黑忽忽的东西,惊愕极了。“这是什么东西?”“是狗熊娃娃呀!”狗熊娃娃?听都没听过的词儿,太奇怪了。他瞪着手里的狗熊,原来城里的人,和假狗熊一起睡觉?太奇怪了!他抬眼看梦凡,梦凡满眼睛的笑,对那假狗熊投去不舍的一瞥。忽然间,他有些体会出来,她对这“奴奴”是多么珍惜难舍的。一句“我不要”已经到了嘴边,不知怎的竟咽回去了。伸手摸模那充满“女孩子气”的玩具,居然也在那假狗熊身上,摸到了一些温暖。第二天早上,全家坐在康家餐厅里吃早饭。
  夏磊面对满桌子的菜肴,再一次目瞪口呆。怎么可能呢?早餐就有木须肉?炸小丸子?还有热腾腾的包子、饺子、面饽饽、小窝窝头?和许多叫不出名目来的各色小点心!咏晴和心眉两位夫人,忙不迭的给夏磊碗里挟菜:
  “尝尝这蒸饺,是香菇馅呢!”
  “这是枣泥酥,甜的!”
  “要不要来碗炸酱面,叫厨房里去下?”
  “这葱油烙饼,要趁热吃!”
  “怎么不吃呢?动筷子啊!”
  “还有碗呢?端起碗来喝点粥呀!”
  夏磊被动的拿起筷子,端起碗,望着碗里堆得像小山般的菜肴,忽然间思潮泉涌,喉中梗起了一个硬块。他“哐”的放下碗筷,跳起身来,拔脚就往屋外跑去。
  “怎么了?怎么了?”咏晴不解的嚷着。
  “让他去吧!”秉谦看了一眼胡嬷嬷:“让他到后面桦树林里去透透气吧!只有那儿,和他的东北有一点点像!”
  夏磊奔进了桦树林。四顾无人。夏磊抬头看树,看天,看旷野,看旷野外的短松岗,和远处绵延不断的山峰。他再也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他放声狂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一面叫,一面奔跑,每碰到一棵树,就对那棵树拳打脚踢。他疯狂的奔窜,疯狂的大喊,最后,停在一棵巨大的桦树前面,他捶着树干,捶到拳头破了皮。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磊哥哥!你做什么?你吓死我了!”
  夏磊一惊抬头,梦凡捧着一盘包子点心走进树林,被夏磊如此强烈的情绪发泄,吓得手一松,包子馒头蒸饺窝窝头散了一地。梦凡急急奔上前来,去拉夏磊的胳臂:
  “你不要什么?你才不要呢!不要这样!不要捶那个树干,你看,你的手流血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嘛!”
  夏磊望着梦凡,十岁的孩子,再也藏不住满腔的伤痛,心里的话,不能不说了:“我不要这样啊,我不甘心啊!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只是想……我爹,从来没吃过那么好的菜……我很想,留下来给爹吃……”话哽在喉中,说不下去,泪,就夺眶而出了。
  八岁的小梦凡呆呆看着夏磊,似乎眼泪是有传染性的,她眼眶一红,泪水也滴了下来。
  “可是……磊哥哥,”她轻声说:“我爹,他爱你,像你爹一样啊!”
  说着,她就抓起夏磊流血的手,鼓着腮帮子,拚命对那伤口吹着气。从小,夏磊在山中奔奔跑跑,几乎经常受伤。但他从来不知道用嘴吹气可以止痛。但,小梦凡所吹的气,确实收到止痛的疗效——不止手上的伤,心口的伤也在内。
  在以后的岁月中,夏磊常常回想,梦凡,大概就在他那懵懂的年纪里,就这样进驻了他的心灵。
4.陀螺
  夏磊和梦华的战争,是从一个陀螺开始的。
  就像没见过玩具狗熊一样,夏磊从不认识陀螺。
  刚到康家,要学习的事实在太多,要熟悉的人也实在太多。尽管康家上上下下待夏磊都好,夏磊始终无法排除自我的孤独。他落落寡欢,不爱说话,不合群,也不做任何游戏。他为自己所设的那堵围墙,仍然关得紧紧的。
  这天,夏磊站在花园里,看着远处的云和山发愣。忽然间,有个陀螺打到了他的脚边。他惊奇的看着那个旋转不停的东西,太奇怪了!自从到康家,奇怪的东西真不少。
  “嗨!”梦华兴高采烈的抓起陀螺。“我们来比赛好不好?”
  “这是什么?”“陀螺!”梦华大声说:“你连陀螺都没有见过吗?”梦华脸上,不由自主的,浮起轻蔑的表情。
  “借我看看!”夏磊拿过陀螺,开始上下翻找,想找出会转的理由。木制的陀螺构造简单,翻来覆去看不出名堂。
  “你到底要玩还是不要玩?”梦华不耐的说,一把抢回了陀螺:“我玩给你看!”梦华用绳子绕在陀螺上,一抽一甩,陀螺在地上不停的旋转,煞是好看。夏磊呆住了。
  “这样就会转?里面有机关吗?为什么会转?”
  “因为有鞭子呀!呆瓜!”
  梦华开始抽打陀螺,每当陀螺快倒下,鞭子就抽下去,陀螺又继续旋转。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借我试一下!”夏磊拿起绳子和陀螺,依样葫芦,一甩之下,陀螺落在老远的台阶上,跳了跳,就躺下了。夏磊太不服气了,拾起陀螺,再绕,再甩,陀螺飞上屋檐,落下来,又躺下了。夏磊执拗起来,心浮气躁的拾起陀螺,又要绕。
  “喂喂!”梦华生气了。“那陀螺是我的呐,还给我!又不肯比赛,又霸占别人的陀螺!”
  夏磊已经和那个陀螺卯上了,根本听不见梦华的吼声。他兀自绕着甩着,陀螺满花园滚着。
  “还我!还我!”梦华满花园追着陀螺,奈何夏磊手脚灵活,总是抢先一步拾起陀螺。梦华这一下气炸了,开始去抢鞭子,夏磊高举双手,继续绕着陀螺,就是不让梦华得手。梦华一怒之下,对着夏磊的肚子,就一拳打去。“笨蛋!不会玩还抢人家的东西!笨蛋!野人!蛮子!”
  夏磊一怔,莫名所以的看着梦华。梦华越想越气,又对着夏磊一脚踢去。“你走!你走!你不要来我家!我们家不要你!”
  夏磊负伤的瞪视着梦华,把绳子陀螺全丢在地上。梦华去捡陀螺,正好夏磊拔脚走开,两人一撞,梦华站不稳,一脚踩在陀螺上,就摔了个四脚朝天。“哇!”梦华何曾受过这种气,放声就哭。“你抢我的陀螺,你还打我!哇!”他高声哭叫起来:“磊哥哥打人……哇……磊哥哥是强盗土匪,哇……”
  这一哭不打紧,咏晴身边的两个丫头银妞翠妞,秉谦的姨太太心眉、还有梦凡和胡嬷嬷,都冲了过来,扶小少爷的扶小少爷,拍灰的拍灰,擦眼泪的擦眼泪……心眉看着夏磊,一脸的不可思议,收养的孩子居然敢对小少爷动武?
  “小磊,你怎么可以打梦华呢?他是咱们家的小祖宗呢!来来来,拉拉手,讲和吧!”
  “呜哇……哇……”梦华哭得更大声。“我不要跟他讲和!他是野人!我讨厌他!他不会玩陀螺,又要抢人家的陀螺!我讨厌他!”夏磊惊怔的看着梦华,心里沉甸甸的压上了什么,只觉得无聊已极。他看着地上那个陀螺,走过去,他一脚对陀螺踢去,陀螺飞进了康秉谦的书房,“哐啷”一声,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打碎了。他回过身子,看到呆若木鸡的梦凡,和满脸惊慌的胡嬷嬷。“哎哟!磊少爷!你有话好好说啊!这下可闯祸了!”胡嬷嬷直搓着手。“砸坏了老爷的古董,你可怎么好?”
  正说着,康秉谦已手持陀螺,怒冲冲的走出房。
  “谁把陀螺扔进房里来的,是谁?”康秉谦怒吼着。
  大家都呆呆站着,只有梦华精神抖擞的指着夏磊:
  “是他!是他!他一脚把陀螺踢进去的!”
  “你用脚踢陀螺?”康秉谦困惑极了,大惑不解。转而一想,明白过来,声音立刻柔和了:“你不知道陀螺是要用绳子抽的,是不是?你以为是用脚来踢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梦华叫着嚷着:“他学不会,学来学去学不会!他故意用脚去踢!他故意的!”
  “是吗?”康秉谦看着夏磊。“你故意的?”
  夏磊发现人人都瞪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个怪兽似的。他忽然生出极大的愤怒来。“是的!我故意的!我就是要用脚踢!”他一仰下巴,在众人的惊愕注视下,转身就走。我回东北去!他想。我回到小木屋去!那儿没有轻视的眼光,没有种种的规矩,没有责难的声音,也没有人骂他土匪、强盗、小野人……
  他并没有走成。东北在什么方向,他实在搞不清楚,要从大门出去,还是后门出去,他也搞不清楚。来的时候又是车又是马,还走了一个多月,回去要走多久?他太没把握了。何况,那晚,梦凡拿了一个陀螺,一根绳子,走进他的房间。
  “我把我的陀螺送给你!”她绽放着一脸的笑。“你只要常常练习,陀螺就会一直转一直转的……”
  他对陀螺太好奇了。他无心计划回东北了。接下来的日子,他忙不迭的偷偷练习。真的,陀螺会一直转一直转。梦凡给他的那个陀螺,漆着红白相间的条纹,顶上还有朵小蓝花,转起来真是好看极了。
5.追风
  夏磊和梦华的第二次冲突,起因是“追风”。
  “追风”如今已是一匹壮硕的大马了,载着夏磊和梦凡两人,都能在旷野、树林、草原和山丘上飞驰。终有一天,“追风”也能载着夏磊,直奔那“天之外”去吧!但是,当年,追风初来康家,却是一匹只有梦凡那么点儿高的小马。
  “磊少爷!磊少爷!”胡嬷嬷上气不接下气的嚷着:“快去后院里瞧瞧去,老爷买了一匹小马来送给你呀!”
  “小马?”夏磊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小马?”他大声问着,拔脚就直冲向后院。真的!一匹红褐色的小马,正在后院里吃着干草。康秉谦在对康勤康忠交代养马之道,梦凡梦华全兴奋得胀红了脸,喘着气在旁边又跳又叫:“爹!你真伟大,你怎么想起买小马!”梦凡又拍手又笑又蹦:“是活的小马呐,不是玩具呐!”
  “爹!有没有马鞍呢?我现在就骑可不可以呢?”梦华过去拍抚马的鬃毛,兴冲冲的问。
  “别闹别叫!”康秉谦的眼光扫向三个孩子,落在脚步踌躇的夏磊脸上。“这匹小马是我买给小磊的,你们两个要骑,一定要得到小磊的同意!”秉谦走过去,把夏磊推到小马旁边。“瞧!这是你的小马,以后,想家的时候,就骑着小马,到桦树林里去走走,到后面山上去跑跑,最远,不要越过‘’!”夏磊目不转睛的瞪视着那匹小马。看到小马那温驯的黑眼珠,又闻到小马身上那种熟悉的干草和牲口的气息,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热烘烘的,在胸腔里膨胀起来。他真想拥抱康秉谦呀,他真想高声喊出自己的狂喜呀!但他仍然不习惯在人前表达感情,压制了要欢呼的冲动,他只是呐呐的、呼吸急促的、不太相信的问:
  “是……给我的?真的,是,给我的?”
  “是呀是呀!”康秉谦说:“你爹告诉过我,你们以前有一匹很漂亮的马……”“它的名字叫‘追风’!”夏磊接口。“它跑得和风一样快!可是,它后来好老好老,生病死掉了!”
  “现在,你又有一匹‘追风’了!”康秉谦柔声说,抬头看康勤。“康勤,给它把马鞍配上!”
  “是!”康勤忙着去配马鞍。“磊少爷,赶快来骑骑看!”
  夏磊还来不及从兴奋中醒觉,梦华已一冲上前,拦住了马,大声的嚷了起来:“爹!你偏心!为什么把小马送给磊哥哥?我要小马!爹!你送给我!磊哥哥如果要骑,先要得到我的同意!我要小马!我一定要!”“不行!”康秉谦严肃的看着儿子。“你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吃的、玩的,你件件不少!小磊……他什么都没有,难得……找到一件他喜欢的东西……”
  “不不不!”梦华任性的跺着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小马!我把我的东西统统送给他,我全不要了,就要这匹小马……”“胡闹!”康秉谦有些生气了。“我说给小磊的就给小磊,谁都不许再多说一句!”他瞪着梦华:“从今以后,你要学着兄友弟恭!不能如此霸道!”
  “爹!你偏心!你偏心!”梦华大喊大叫。
  “我看,不是我偏心,是你被宠得无法无天了!”康秉谦气冲冲的说,拂袖而去。“好了好了,梦华少爷,”康勤息事宁人的笑着:“咱们跟磊少爷打个商量,大家轮流骑,好不好?”
  “我不要!”梦华恨恨的怒瞪着夏磊,双手握着拳。“你这个小野人,你为什么不回你的东北去!”
  “哥哥!”梦凡惊呼着:“爹说过,不可以叫磊哥哥是小野人,不可以骂他,爹说过,我们三个要相亲相爱的!你怎么又骂人了?”“我就骂!我就骂他!”梦华对着夏磊大吼:“小野人!小野人!小野人!小野人……”他一连串叫了几十声小野人。
  “哥哥!”梦凡太难过了,眼圈就红了。“你怎么这个样子?你再骂人,我就和你……绝交!”
  “绝交就绝交!”梦华喊着:“以后不跟你们一国了!我找天白和天蓝去!”嚷完,梦华一掉头,跑走了。
  天白和天蓝,这是康家经常提在嘴上的名字,夏磊来康家没几天,已经听到好些人提过这名字,但他无心去注意这个,“追风”带来的兴奋太大了,大得连梦华给他的屈辱,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迫不及待的就上了马背,熟悉的控着马缰,他绕着后院小跑了一阵。
  “康勤,”他央告着:“打开后门,让我们去旷野里走一走!”
  “这……不大好吧?”康勤有些犹豫。
  “爹说可以的!”梦凡热烈的说:“爹说,只要不越过,就可以的!”“好吧!”康勤笑了。“没办法,我陪你们去吧!”
  夏磊太快乐了。他对着梦凡一笑。
  “你也上马吧!坐在我前面,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摔交的!”梦凡眨了眨眼睛,很迷惑的看着夏磊,然后,她掉过头去,对康勤小小声的说:“康勤,原来他……他‘会笑’呐!”
  康勤听了,忍不住要笑。夏磊瞪着梦凡;傻瓜,原来你以为我不会笑?他鼓着腮帮子,想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却“噗”的笑出声。梦凡一见如此,也呵呵笑了起来。
  康勤把梦凡扶上了马背,去打开了后门。夏磊一拉马缰,就这样奔驰进桦树林,又奔驰进旷野,奔驰在北方那耀眼的阳光下了。
6.下
  一连好几天,夏磊和梦凡骑着马在原野里奔跑。起先,康勤总是跟着,后来,看到小马十分温驯,夏磊的技术又非常高明,也就放了心。两个孩子,在没有大人的监视下,胆量就大了起来,马蹄奔驰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桦树林和旷野,是非常熟悉的。湖畔和短松岗,也都探险过了。杏仁树林和枫树林,都不够深幽。南边的小径直通北京大马路,当然不好玩。西边的岩石区,却充满了原始的奇趣……这天午后,他们终于停在下。
  把追风系在林中,两人站在耸立的巨崖之下,抬头望着那高不可攀的巨石,两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慑。
  “这大概就是了。”梦凡小声说。
  夏磊抬着头,仰望那巨崖的顶端,那儿,又凸出另一块石头,远远望去,像一个女人的头像。夏磊开始绕着这巨崖的底部走,拨开深草和荆棘,找寻登崖的途径。
  “你要做什么?”梦凡问。
  “爬上去看看!”“不可以呀!”梦凡大惊。“胡嬷嬷说,上面有鬼呀!”她害怕的扯着夏磊的衣袖:“咱们走吧!”
  “鬼?”夏磊继续绕着岩找寻。“我爹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有的有的!”小梦凡拚命点头,拚命咽着气。“银妞说,上有个女鬼,常常把人从崖上面推下去!所以,不可以上崖!”夏磊所有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
  “这样啊?”他怀疑的问:“我更要上去看看,那女鬼长得什么样子!”他找着找着,终于找到岩壁上的几个凹洞,显然是别人登岩时留下的。他兴致大增,手脚并用,就开始爬岩。一面爬,一面对梦凡喊着:“你在下面等我,我上去看看,很快就下来!”
  小梦凡四面张望,旷野寂寂无人,巨岩在地上投下一个巨无霸似的阴影,看来狰狞可怖。梦凡恐惧的大叫了一声:
  “不!我不敢一个人在下面!我跟你一起上去!”
  说着,梦凡忙不迭的也手脚并用,循着夏磊的足迹,往上面爬。从来没爬过崖,平常,连家里的梯子都不敢爬,梦凡才上了两级,已经手脚全发起抖来:
  “等等我!等等我!”她喊着。
  夏磊回头一看。“慢慢走!不要怕!”他鼓励着。“其实,一点也不难,来,手给我,我拉你一把!”梦凡仰着脸,小心翼翼的要腾出一只手给夏磊,两条腿抖得更加厉害,心里怕得要死。手才腾出来,身子就无法平衡,脚一个站不牢,直往下滑去。她尖声大叫:
  “磊哥哥!”夏磊直冲下崖,去扶住梦凡。梦凡站定,脸色吓得雪白雪白,乌黑的眼珠睁得好大好大。其实,两人都没爬上去多少。“你摔着了没有?摔伤了没有?”夏磊忙问。
  “没有!”梦凡拍着自己满衣服的灰尘:“可是,我吓死了!”她喜欢用“可是”两个字,从小,这两个字就是她的口头语。
  夏磊抬头看看那崖,没爬上去,实在太遗憾了。
  “下次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再来爬!”他下决心的说。此崖,是无论如何要上去的。“我们回去吧!”
  回到家里,胡嬷嬷一看到两人这一身泥,就吓了一跳。等到知道两人去爬,就更是三魂少了两魂半。把两个孩子,拉到井边去梳洗一番,她斩钉截铁的说:
  “不可以!以后绝不可以再爬了,那是个不吉祥的地方呀!有好多传说呀!”“不吉祥?”夏磊更好奇了。“为什么不吉祥?有什么传说呢?”“传说……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妇人在那山头上望她的丈夫回家,她望了好久好久,丈夫都没有回来,日子一久,她就化成一块石头了,就站在那崖上!”
  两个孩子有点迷糊,可是觉得这故事挺好听的。
  “后来,更可怕的是,有很多情人都选那个地方殉情,还有些女人,失去了丈夫,或者有什么不如意,就会爬到那崖上去寻个了断!”“殉情?什么是殉情?”梦凡问:“什么是了断?”
  “就是想不开,往崖下面‘啪’的跳下去!”
  “跳?”夏磊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么厉害?”
  “厉害?”胡嬷嬷瞪了夏磊一眼:“撞到地上就死翘翘了!历年以来,跳崖的人就没一个救活!所以啊,那个地方全是孤魂野鬼呀!你们两个给我记着,再也不许去爬那个!”
  夏磊听着,觉得那高耸入云的,更加的神秘,更加有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了。
  总有一天,他会爬上去的。他非常确信这一点。
7.出走
  还没等到他再爬,他就离开康家,毅然出走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天一早,夏磊像往常般去马厩刷马,一到马厩,就发现,追风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喊着,叫着,满后院找着,康家的几个忠仆,康勤、康忠、康福、老李全出动了,帮忙找小马。后门拴得好好的,边门也拴得好好的,大门也拴得好好的……追风就是这样不翼而飞。
  “追风不见了!追风不见了!追风不见了!”夏磊哭着,叫着,好几重的院落,他一重重的奔来奔去,悲切万状。康秉谦、咏晴,心眉、银妞、翠妞、胡嬷嬷、小梦凡……全跟着一起乱。只有梦华,站在花园当中的大槐树下,背着双手,好整以暇的说:“追风走了,已经走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不会回来了!”“你怎么知道?”康秉谦惊问着。
  “因为是我们它放走的!”梦华不慌不忙的说:“昨天半夜里,我就打开后门,把它赶到树林里,它起先不肯走,我就一直吼它,骂它……它后来就飞快的跑掉了!”“什么?”康秉谦大叫:“你放掉它?你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我恨死那个小野人了!”梦华坦率的挺着胸膛。“凭什么他有小马,我没有小马?”
  “你……”康秉谦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你……这个混帐东西!”他终于大吼出声,冲过去,一把抓起了梦华,往大厅里拖去:“康忠,给我拿家法来!我不好好教训他,我今天就不姓康!”“老爷呀!手下留情呀!”咏晴悲呼着:“他年纪小,不懂事呀……”“是啊!是啊!”心眉也跑过去,扯康秉谦的衣袖:“咱们家就这么一个男丁呀,别打坏了他……”
  “老爷啊,息怒呀!”银妞喊。
  “老爷啊,千万别动家法啊……”
  一时间,喊声、叫声、求声,梦华的哭声,康秉谦的责骂声……乱成了一团,全体的人都涌进了大厅。接着,鞭打的声音重重的传出来,梦华尖声的哭叫,康秉谦狂怒的吼骂:
  “你这样不仁不义,没有爱心,没有仁慈……我简直白养了你,白疼了你!我打死你……”
  “娘!娘!娘!”梦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救我!救我!娘!痛死了!娘……”“秉谦啊!”咏晴逼急了,流着泪喊出一句:“为了别人家的孩子,你硬要打死自己的孩子吗?”
  夏磊看着,听着,心中乱糟糟的痛楚着。他抬头看那雕梁画栋的楼台亭图,低头再看那花团锦簇的重重庭院,感到这一切一切,都不是自己的。自己的世界,在东北的荒漠上,在东北的雪原里。那天的纷乱,终于平息。梦华挨了一顿打,全世界的人都去安慰梦华。康秉谦去祠堂里,对着祖宗牌位生气。夏磊独自打开后门,去树林里,旷野里,呼唤着追风的名字。
  “追风!你在哪里?追风!你回来哦!追风!追风!追风!你在哪里?”他把手圈在嘴上,极力呼唤。唤了片刻,觉得有人追随着自己,他回头一看,小梦凡屏着气站在他身后,用手指着前面的枫树林:“磊……磊……磊哥哥,”她快乐得颤抖起来:“它来了!追风,它,它,它回来了!”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追风正扬着四蹄,缓缓奔来,它那漂亮的马尾,在风中平举,马尾的毛,在阳光中闪耀着千丝万丝的光芒!太美了!他的追风!太美了!他狂喜的奔过去,狂喜的抱住了追风的头,狂喜的把面孔埋在追风的鬃毛里,狂喜的喃喃呼唤:
  “追风,哦,追风!追风!追风……”
  小梦凡站在旁边,不知怎的,竟流了一脸的泪。
  追风找回来了,梦华也受过了处罚,一场风波,应该就此为止。可是,午夜梦回,夏磊坐在床沿上呆呆的想,毕竟自己不是康家的孩子,毕竟是个小野人!回东北去!他的念头又强烈的滋生了;现在有追风了!骑上追风,走啊走啊走……总有一天,会走到东北的!他悄悄起身,找着要带的东西,把父亲留下的笛子系在腰间,梦凡送的陀螺塞入口袋,够了!其他都不是自己的东西。他留了一张条子,写着:
  “干爹,谢谢你给我的小马。你的家很好,可是,不是我的家,我走了!”
  打开后门,骑上追风,他真的走了。
8.天白
  在夏磊童年的记忆中,这一趟“出走”,实在不太好玩。
  东北,应该在东边偏北,夏磊从小受过方向的训练,所以,他选了东边偏北的方向。这个方向有小河,涉过小河,是大片的杂树林,越过杂树林,是一片荒烟乱草。夏磊骑着追风,在草长及膝的荆棘丛中,走得好不辛苦。似乎走了一百年,也没走出这片乱草。夏磊的衣服划破了,手臂上,腿上,全被荆棘刺出血痕。太阳越来越大,然后就往西方坠落。他饥肠辘辘,饿得头晕眼花。而追风,却越来越不合作了。
  记忆中,他最初是骑着追风走,然后追风不肯走了,他只好下马,搂着追风走。走了一段,追风又不肯走了,他只好拉着追风走,拉了一段,那追风开始和他拔河,随便他怎么拉,它就是站在草丛中动也不动。
  “追风!”夏磊喘吁吁的站着,满头满脸,又是泥又是汗又是杂草。“我知道你很累了,我也很累了!你还有草吃,已经比我强了!我现在饿得肚子叽哩咕噜叫,你知不知道?我拉不动你了,请你自己抬起脚来,上路吧!我们这样走走停停,走到东北,要走几年呢?追风!求求你,快走吧!”
  追风一抬头,昂首长嘶,好像在抗议什么。四只脚赖在地上,没一只肯动。夏磊没辙了,开始去推马屁股,推了半天也推不动,夏磊一气,双手握着拳,冲到马鼻子前去大吼大叫:“你跟我耍个性啊?闹脾气啊?你喜欢康家马厩里的干草堆,是不是?我也喜欢啊!可是,那是人家康家的地方,康家的草堆啊!你属于山野,我也是啊!走啊!追风!你不要让我瞧不起你啊……”追风又昂首长嘶了一声,忽然间,在夏磊措手不及之下,撒开四蹄,说跑就跑,速度之快,如箭离弦。就这么冲出去了。夏磊大惊失色,追着马儿就跑,边跑边嚷:
  “你想累死我!追风,你等等我呀!你有四条腿,我只有两条腿呀……”追风充耳不闻,只是往前狂奔。夏磊什么都顾不得了。草啦、树啦、石头啦、藤啦、荆棘啦……全顾不到了,一脚高一脚低的追着马狂追。追出了这片荒草,追进了一片大松林,追出了松林,眼前忽然出现一条石板路,追风“踢哒踢哒”沿着石板路跑得潇洒之至,夏磊埋着头追得辛辛苦苦。就在这时,一阵马蹄杂沓之声,还有人声呐喝,追风又不知为何急声长鸣,夏磊一惊抬头,忽然看见一辆好大的马车,由两匹大马驾着,迎面撞了过来。夏磊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大喊着说:“追风!小心呀!”追风毕竟是匹马儿,就那样一跃一闪,已经飞身躲过。而夏磊,却一头撞在马车车轴上,在许多人的惊呼尖叫中,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觉。夏磊大约只昏过去一盏茶的时间,就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车中,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和一位气概轩昂的男子,正焦灼的研究着自己。在他们身边,有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和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娘!娘!”小女孩儿嚷着:“他的头在流血,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别叫别叫!”男孩子说:“他没死!他醒了!”
  “哎哟!真的醒了!大概没事,”那女人着急的仆着身子,摸他的头发,用小手绢去擦拭那伤口:“快快!”她回头说:“千里,咱们赶快走,要车夫驾快一点,不管是谁家的孩子,我们先到了康家再说!”“对!”那男子应着:“到了康家,秉谦兄和康勤都通医理,可以先给他治疗一下!”他伸头就对车外喊:
  “阿强!快驾车!小心点别再撞着人!”
  “是!”车子辘辘而动。夏磊惊愕极了,怎么,走了一整天,现在又要被带回康家了?难道自己根本没离开康家的范围吗?难道追风的脚程那么慢?追风!一想到追风,他全慌了,赶紧抬起身子,他直往车窗外看:
  “追……风!”他衰弱的喊着,头上好痛,手臂也痛,才支起身子,就又跌回车垫里:“追风!”他呻吟着:“追风……”“停车!停车!”那男孩子大声喊。
  车子戛然而停,男孩急忙对他仆过来:
  “你说什么?”他问。“追……风!”“追风?”男孩侧着头想了想,又对车窗外望去,忽然一击掌,恍然大悟的说:“你的马?”
  “对!”“小马?棕红色的小马!”男孩再一击掌:“它的名字叫追风!”“对……”“你放心!我去帮你把它追回来!它现在正在大树底下吃草哩!看起来好像饿了几百年似的……”
  男孩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就跳下车去。车中的男人女人齐声大叫:“天白!小心一点!”夏磊再支起身子,往车窗外看去,正好看到男孩牵着追风,走回车子,那追风现在可乖极了。男孩抬头,看到夏磊在看,就冲着夏磊一笑。把追风系在马车后面,男孩跳回了车上:“好了!我把你的追风拴好了!”他注视着夏磊,眼光清朗澄澈。“我的名字叫楚天白,这是我妹妹楚天蓝,你呢?”
  原来这就是天白天蓝!夏磊睁大眼睛,望着楚天白——
  那满面春风,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觉得友谊已经从自己心中滋生出来。他点点头,应着:
  “我叫夏磊!”“夏磊?”车里的男子一怔,说:“这可是撞到自家人了!夏磊,不是秉谦从东北带回来的义子吗?”他凝视着夏磊:“我是你楚伯伯,这是你楚伯母呀!你怎么会……追着小马满山跑呀?”怎么会?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呢!夏磊不语,天白仍然对着他笑。天白,楚天白,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男孩会是他的朋友了!他没有估错,以后,在他的生命中,楚天白始终占着那么巨大的位置,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9.结拜
  那天回到家里,康家是一团乱。秉谦夫妇顾不得招待楚家夫妇,就忙着给夏磊诊治疗伤。梦凡一见到夏磊那份狼狈的样子,就哭了起来:“你看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又流血,又脏,又撕破了衣服……你害我们满山遍野找了一整天……你好坏啊!为什么要回东北嘛!那个东北,不是又有强盗,又有狼,又有老虎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我爹不是已经做了你的干爹吗?我娘不是已经做了你的干娘吗?为什么我们家会赶不上你的东北呢?……”小梦凡哭哭说说,又生气又悲痛,那表情,那眼泪,对年幼的夏磊来说,都是崭新的,陌生的,却令人胸怀悸动的。梦凡,小梦凡,就这样点点滴滴的进驻于夏磊的心。只是,当年,他并不明了这对他以后的岁月,有什么影响。
  天白、天蓝围在床边,看康勤给夏磊包扎伤口,秉谦夫妇、千里夫妇、心眉、胡嬷嬷、银妞、翠妞……全挤在夏磊那小小的卧房里。夏磊十分震动,原来自己的出走和受伤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澜,显然,自己在康家并非等闲之辈!他睁大眼睛,注视着满屋子焦灼的脸,听着一句句责难而又怜惜的声音,心里越来越热腾腾的充斥着感情了。然后,最令他震动的一件事发生了。梦华忽然钻进入缝中,直冲到他床边来,在他手中,塞了一个竹筒子:
  “喏!这个给你!”梦华大声说。
  夏磊惊愕的看看竹筒,诧异极了。
  “这是什么?”“蛐蛐罐呀!”梦华热心的说:“你要去抓了蛐来,好好训练!你瞧,天白天蓝来了,咱们在一起,最爱玩斗蛐蛐了,你没有蛐蛐怎么办?罐子我送你,蛐蛐要你自己去抓!”
  “蛐蛐?”夏磊瞪着眼:“蛐蛐是什么?”
  “天啊!”梦华叹气:“你连蛐蛐是什么都不知道?蛐蛐就是蟋蟀啊!”“怎么?”天白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夏磊:“你那个东北,没有蛐蛐吗?”“那……”小天蓝急急插嘴:“东北有东西吃吗?有树吗?有月亮吗?……”夏磊实在忍不住了,见天蓝一股天真样儿,他嗤的一声笑了。他这一笑不打紧,梦凡、梦华、天白、天蓝全笑了。五个孩子一旦笑开了,就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居然笑来笑去笑不停了。“这下好了!”康秉谦看着笑成一堆的孩子:“我可以放心了。他们五个,会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
  是的,这五个孩子,就这样成了朋友。梦华的敌意既除,对夏磊也就认同了。夏磊的童年,从来康家之后,就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五个人的。当秉谦为牧云在祠堂里设了牌位,都是五个孩子一起去磕头的。夏磊给他的亲爹磕头,其他四个孩子给“夏叔叔”磕头。其他四个,虽没有夏磊那样强烈的追思之情,却也都是郑重而虔诚的。
  接下来,五个孩子在一起比赛陀螺、斗蛐蛐、骑追风……。夏磊成了陀螺的高手,谁也打不过他。斗蟋蟀也是,因为夏磊总有本事找到貌不惊人,却强悍无比的蟋蟀。至于骑追风,更是理所当然,没有人能赶上夏磊。一个能力强的孩子,往往会成为其他孩子的领导,夏磊就这样成为“五小”的中心人物。那一阵子,大家跟着夏磊去桦树林、去旷野、去河边、去下捉鬼……夏磊的冷漠与孤傲,都逐渐消失。只有,只有在大人们悄悄私语的时候:
  “女孩子一天到晚跟着男孩子混,不太好吧?”胡嬷嬷问眉姨娘。“我看老爷太太都不在乎!”
  “还小呢,懂什么!”眉姨娘接口:“反正,天白是咱们家女婿,天蓝又是咱们家的媳妇,楚家老爷和太太的意思是……从小就培养培养感情,不要故意弄得拘拘束束的,反而不好!”
  女婿、媳妇!又是好新鲜的词儿,听不懂。但是,楚家和康家的大人们,是经常把这两个词儿挂在嘴上的。
  “眉姨,”有一天,他忍不住去问心眉。“什么是媳妇儿?什么是女婿?”“哦!”心眉怔了怔,就醒悟过来:“你不了解康家和楚家的关系是不是?咱们叫做‘亲家’!这就是说,天白和梦凡是订了亲的,天蓝和梦华也是!”
  “订了亲要做什么?”他仰着头问。
  “傻小子!”心眉笑了。“订了亲是要做夫妻的!”“所以,”胡嬷嬷赶快机会教育:“你和梦凡小姐、天蓝小姐都不能太热呼,要疏远点儿才好!”
  为什么呢?夏磊颇为迷惑。但是,他很快就把这问题置之脑后,本来,和女孩子玩绝对赶不上和男孩子玩有趣。那时候,他和天白赛马赛陀螺赛蟋蟀赛得真过瘾,两人年龄相近旗鼓相当,友谊一天比一天深切。有时,夏磊会坐在孩子们中间,谈他在东北爬山采药打猎的生活,听得众小孩津津有味。这样,有天,夏磊谈起康秉谦和父亲结识的经过,谈到两人在雪地中义结金兰,天白不禁心向往之。带着无限景仰的神情,他对夏磊说:“我们两个,也结拜为兄弟如何?”
  这件事好玩,其他三个孩子鼓掌附议。于是,夏磊把当日结拜的词写下来,孩子们在旷野中摆上香案,供上素果,燃上香。夏磊和天白,各持一束香,严肃而虔诚的并肩而立,梦华、天蓝、梦凡拿着台词旁观。
  “我——夏磊!”“我——楚天白!”“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梦华梦凡为证!”“小天蓝也作证!”“在此拜为兄弟!”“义结金兰!”“从此肝胆相照,忠烈对待!”
  “至死不渝,永生无悔!”
  两人背诵完毕,拜天拜地,将香束插进香炉,两人再拜倒于地,恭敬的对天地磕头。
  拜完了,两人站起身。天蓝、梦凡、梦华一起鼓掌,都围了过来。天白赶紧问梦凡:
  “我刚刚都背对了没有?”
  “都对了,一个字不差!”梦凡点着头。
  夏磊对天白伸出手去,郑重的说: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天白紧紧握住夏磊的手,一脸的感动。其他三个孩子,都震慑在这种虔诚的情绪之下,一时之间,谁都说不出话来。爱哭的小梦凡,眼里居然又闪出了泪光。
  这一拜,就是一辈子的事。夏磊深深的凝视天白,全心震动。他不再孤独,他有兄弟了。
10.上
  从此,天白是夏磊的兄弟,他们共同分享童年的种种。但是,上面那块窄窄险险的小天地,却是夏磊和梦凡两人的。那一天,天白和天蓝跟着父母回家了。夏磊独自一人,骑着追风来到下面。很难得,身边没有跟着碍事的人,夏磊就开始仔细研究登崖的方法。这样一研究就有了大发现,原来在那荆棘藤蔓和野草覆盖下,根本有一个又一个的小凹洞,一直延伸到崖顶。显然以前早就有人攀登过,而且留下了梯阶。夏磊这下子太快乐了,他找来一块尖锐的石片,就把那小凹洞的杂草污泥一起挖掉,自己也一级一级,手脚并用的攀上了的顶端。终于爬上了!夏磊迎风而立,四面张望,桦树林、旷野、短松岗、和那绵延不断的山丘,都在眼底。放眼看去,地看不到边,天也看不到边。抬起头来,云似乎伸手就可以采到,他太高兴了,高兴得放声大叫了:“哟嗬!哟嗬!哟——嗬……”
  他的声音,绵延不断的传了出去,似乎一直扩散到天的尽头。他叫够了,这才回身研究脚下的山崖。那巨崖上,果然有另一块凸起的石头,高耸入云。是不是一个女人变的,就不敢肯定了。那石头太大了,似乎没有这么巨大的女人。或者,在几千几万年前,人类比现在高大吧!石崖上光秃秃的,其实并没有什么“险”可“探”。有个小石洞,夏磊用树枝戳了戳,“啾”的一声,一条四脚蛇窜出来,飞快的跑走了。
  他背倚着那“女人”,在崖上坐了下来,抬头四望,心旷神怡。于是,他取下腰际的笛子,开始吹起笛子来。
  吹着吹着,也不知道吹了多久。他忽然听到梦凡的声音,从山崖的半腰传了上来:“磊哥哥,我也上来了!”
  什么?他吓了好大一跳,冷汗直冒,慌忙仆到崖边一看,果然,梦凡踩着那小凹洞,正危危险险的往上爬。夏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出声,让梦凡分了心跌下去。他提心吊胆,看着梦凡一步步爬上来。
  终于,梦凡上了最后一级,夏磊慌忙伸出手去。
  “拉住我的手,小心!”
  梦凡握住了夏磊的手,夏磊一用力,梦凡上了崖顶。
  “哇!”梦凡喜悦的大叫了起来:“我们上来了!我们上了!哇!好伟大!哇!好高兴啊!”她叫完了,忽然害怕起来。笑容一收,四面看看,伸手去扯夏磊的衣袖,声音变得小小的,细细的:“这上面有什么东西?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有蛇,有四只脚的蛇!”“四只脚的蛇呀!”梦凡缩着脖子,不胜畏怯:“有多长?有多大?会不会咬人?在哪里?在哪里?”
  “别怕别怕!”他很英勇的护住她。“你贴着这块大石头站,别站在崖石边上!那四脚蛇啊,只有这么一点点长,”他做了个蛇爬行状的手势:“啾……好快,就这么跑走了!现在已经不见了!”“那么,鬼呢?有没有看到鬼?”
  “没见着。”“如果鬼来了怎么办呢?”
  “那……”夏磊想想,举起手中笛子:“我就吹笛子给他听!”梦凡抬头看夏磊,满眼睛都是崇拜。
  “你一点都不怕呀?”她问。
  “怕什么,都能征服,就没什么不能征服的!”
  “什么是‘征服’?”梦凡困惑的问。
  “那是我爹常用的词儿。我们在东北的时候,常常要‘征服’,征服风雪,征服野兽,征服饥饿,征服山峰,反正,越困难的事,越做不到的事,就要去‘征服’!”
  小梦凡更加糊涂了。“可是,到底什么东西是‘征服’?”她硬是要问个清楚明白。“这个……这个……”夏磊抓头发抓耳朵,又抓脖子。“征服就是……就是……就是胜利!就是快乐!”他总算想出差不多的意思,就得意的大声说出来。
  “哇!原来征服就是胜利和快乐啊!”梦凡更加崇拜的看着夏磊。然后,就对着崖下那绵邈无尽的大地,振臂高呼起来:“万岁!征服万岁!夏磊万岁!胜利万岁!”
  夏磊再用手抓抓后脑勺,觉得这句“夏磊万岁”实在中听极了,受用极了。而且,小梦凡笑得那么灿烂,这笑容也实在是好看极了。在他那年幼的心灵里,初次体会出人类本能的“虚荣”。梦凡欢呼既毕,问题又来了:
  “那个女人呢?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变石头的那个女人?”
  “这就是了!”夏磊拍拍身后的巨石。
  梦凡仰高了头,往上看,低下身子,再往上看,越看越是震慑无已。“她变成这么大的一块石头了!”她站直身子,不胜恻然,眼神郑重而严肃。“她一定望了好多好多年,越长越高,越长越高,才会长得这么高大的!”她注视夏磊:“如果你去了东北,说不定我也会变成石头!”
  夏磊心头一凛。十岁和八岁,实在什么都不懂。言者无心,应该听者无意。但是,夏磊就感到那样一阵凉意,竟有所预感的呆住了。童年,就这样:在桦树林,在旷野,在小河畔,在短松岗,在,在康家那深宅大院里……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转眼间,当年的五个孩子,都已长大。
11.“五四”
  民国八年,五月四日。
  这年的夏磊,正在北大读植物系三年级。梦华和天白,读的全是文学系。当时的北大还不收女学生。但,梦凡和天蓝,那样吵着闹着,那样羡慕新式学堂,康楚两家实在拗不过两个女儿,就送到北大附近的女子师范去。于是,五个孩子,早上结伴上课,下午结伴回家,青春的生命里,充满了活力,充满了自信和理想。当然,三男两女的搭配,总是两对多一,这多出的一个,往往是问题的制造者,烦恼和痛苦的发源地。夏磊,似乎从小就有领导欲和桀骜不驯的特质,在这青春时期,他的特质表现得更加强烈。
  这时的康秉谦,早就离开了仕途,随着新政府成立,康秉谦努力想适应新的潮流,也由于看清楚时代的变迁,他才会让儿女都去接受新式教育。但是,根深柢固的,在他内心深处,他仍然是个中国传统的读书人,仍然坚守着许多牢不可破的观念。满清王朝结束以后,他弃政务农,好在康家拥有广大的田产和果园。另外,在北京的南池子,开了一家“康记药材行”。这药材行由康勤管理,成为夏磊没课时最喜欢逗留的所在。那些川芎、白花、参须、麝香、甘草、陈皮、当归……都是他熟悉的东西。那种药行里特有的香味,总是让他回忆起东北的小木屋,童年的他,曾彻夜为父亲熬着药,药香永远弥漫在小屋里和附近的树林里。
  这一天,是民国八年的五月四日。在中国的历史上,这一天占着极为重要的位置。事情的起因,是巴黎和会对山东问题作的决定——把胶州湾移交给日本,成了导火线,引起各大学如火如荼的反应。学生们气疯了,爱国的浪潮汹涌翻腾的卷向各个校园,北大是首当其冲。而夏磊,正是这些激昂慷慨、悲愤填膺的学生中,最激烈的一个。
  “同学们!让我们站起来吧!救救中国!救救我们的领土!”夏磊站在学校门口的一个临时高台上,振臂高呼着。台下,聚集着数以千计的学生,附近的师范学校也来了,梦凡和天蓝都杂在人群里。“山东大势一去,我们就连领土的自主权都没有了!失去领土,还有国家吗?我最亲、最爱、最有血性的同胞们啊!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大好江山,我们怎么能眼睁睁让日本抢去!让列强不断的、不断的凌辱我们!奴隶我们……”台下的学生全疯狂了,他们吼着叫着,群情激愤。
  “让我们去赵家楼,让我们去段祺瑞的总统府!让我们去唤醒那些醉生梦死的卖国贼!”夏磊更大声的叫着,热泪盈眶。举起手臂,他大吼了一句:“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台下如雷响应,声震四野,人人都高举着手臂。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夏磊再喊。“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学生们狂喊着,许多人都哭了。夏磊太激动了,一个冲动之下,脱掉外面的学生制服,把里面的白衬衣当胸撕下来,咬破手指,用血写下四个大字“还我青岛”,他举起血迹斑斑的白布条,含着泪高呼着:
  “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学生们更加群情激昂,有的哭了,有的痛喊,有的捶胸,有的顿足,更多更多人齐声大吼:
  “还我青岛!还我青岛!!还我青岛!!!”
  夏磊跳下了高台,高举着白布条,向当时曹汝霖所居住的“赵家楼”冲去。学生们全跟着夏磊走,一路上,大家不断竖起新的标语,不断喊着口号。这支队伍竟越来越壮大,到了赵家楼门口,已经万头钻动。学生们愤慨的情绪,已经到达无法控制的地步。各种口号,此起彼伏:
  “内除国贼!外抗强权!”
  “头可断!青岛不可失!”
  “宁你做自由鬼,不做活奴隶!”
  “打倒卖国贼!严惩卖国贼!”
  大家吼着、叫着!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愤怒,学生的激情已到达沸点。开始高叫曹汝霖、章宗祥、段祺瑞的名字,要他们出来,向国人谢罪。这样一吼一叫一闹,震惊了整个北京市,警察赶来了,枪械也拿出来了,开始拘捕肇事份子。警察的哨子狂鸣之下,学生更加怒不可遏。一时间,有的向楼里掷石块,有的砸玻璃,有的跳窗子,有的撞门,有的烧标语……简直乱成了一团。大批警察蜂拥而至,用枪托和短棍揍打学生,许多学生负伤了,许多被捕了,最后,赵家楼着了火,消防车救火队呼啸而至。学生终于被驱散了,主要带头的学生全数被捕——夏磊、梦华、天白三个人都在内。
  那天的康家简直翻了天。楚家夫妇也赶来了。咏晴一听到梦华被捕,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就哭天哭地,哭她唯一的儿子梦华。楚千里气冲冲的对康秉谦说:
  “都是那个夏磊!我全弄明白了!就是夏磊带的头!秉谦,你收义子没关系,你要管教他呀!”
  “夏磊?”康秉谦大吃一惊:“又是他惹的祸吗?”
  梦凡急了,挺身而出。
  “爹、娘,楚伯伯、楚伯母,你们不能怪夏磊呀!如果你们见到当时的情形,你们也会被感动的!夏磊,他是一腔热血,满怀热情,才会这么做的!大家都为了爱国呀!”
  “爱国?”康秉谦吼了起来。“在街上摇旗呐喊就算爱国吗?放火烧房子就算爱国吗?他就是爱出风头爱捣蛋!现在连累了天白和梦华,怎生是好?被抓到监狱里去,他还能爱国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咏晴哭着:“这个夏磊只会带给我们灾难!他根本是个祸害!”
  “娘!”梦凡悲愤的喊。
  “是呀!是呀!”楚夫人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天白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孩子,如果不是跟着夏磊,怎么会去搞什么暴动?”“娘!”天蓝一跺脚,生气的说:“你们不去怪曹汝霖章宗祥,却一个劲儿骂夏磊,你们实在太奇怪了!”
  “你闭嘴!”楚千里对女儿大吼:“已经闯下滔天大祸了,你还在这儿强辞夺理!念书念书,念出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小怪物来!”“楚伯伯,”梦凡忍无可忍的接口:“今天街上的小怪物,起码有三千个以上呢!”“梦凡!”康秉谦怒吼着:“你还敢和楚伯伯顶嘴!我看你们不但无法无天,而且目无尊长!”
  梦凡眼看这等情势,心里又急又气,知道父母除了怨恨夏磊之外,实在拿不出什么营救的办法,她一拉天蓝,往屋外就跑:“天蓝,我们走!”咏晴死命拉住梦凡。“你要去哪里?街上正乱着,你们两个女孩子,还不给我在家里待着,再出一点事情,我就不要活了!”
  “娘!”梦凡急急的说:“我是想到学校去看看!这次被捕的全是学生,学校不会坐视不救的!虽然你们都不赞同学生,但是,大家真的是热血沸腾,情不自已!我相信,北大、燕京和几个主要的学校,校长和训导主任都会出来营救!爹、娘,你们不要急,我敢说,舆论会支持我们的!我取说,所有学生都会被释放的!我也敢说,梦华、天白,和夏磊,很快就会回家的!”梦凡的话没说错,三天后,梦华、天白、夏磊都被释放了。而五四运动,也演变成为一个全民运动。天津、上海、南京、武汉都纷纷响应,最后竟扩大到海外,连华侨都出动了。
  对康秉谦来说,全民运动里的“民”与他是无关的。夏磊的桀骜不驯,好勇善斗,才是他真正担心的。虽然孩子们已经平安归来,他仍然忍不住大骂夏磊:
  “你不管自己的安危,你也不管梦华和天白的安危吗?送你去学校念书,你念书就好了!怎么要去和政府对立?你想革命还是想造反呢……”“干爹!”夏磊太震惊了,康秉谦也是书香世家,怎么对割地求荣这种事都无动于衷?怪不得满清快把中国给赔光了。“我是不得已呀!我们现在这个政府,实在有够糟的!总该有人站出来说说话呀!”“你只是说说话吗?你又演讲又游行,摇旗呐喊,煽动群众!你的行为简直像土匪流氓!我告诉你,不论你有多高的理论,你就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看不顺眼!”
  “干爹,”夏磊极力压抑着自己。“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满清了,许多事情,都太不合理,极需改革。不管您顺眼还是不顺眼,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的!即使是这个家……”他咽住了。“这个家怎样?”康秉谦更怒了。
  “这个家也有许多的不合理!”他冲口而出。
  “嗬!”康秉谦瞪着夏磊:“你倒说说看,咱们家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
  “例如说父母之命,媒约之言!”
  梦凡一个震动,手里的茶杯差点落地。
  “例如说娶姨太太,买丫头!”
  心眉迅速的抬头,研判的看着夏磊。银妞翠妞皆惊愕。
  “好了好了!”咏晴拦了过来。“你就说到此为止吧!总算大家平安归来了,也就算了。咱们家的女人,都很满足了,用不着你来为我们争权利的!”
  “干娘,你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当然不必争什么了,”夏磊说急了,已一发而不可止。“可是,像银妞、翠妞呢?”
  银妞翠妞都吓了一跳,银妞慌忙接口:
  “我们不劳夏磊少爷操心,我们很知足的……”
  “是呀是呀!”翠妞跟着说:“老爷太太对我们这么好,我们还争什么!”“可是,”夏磊更急:“像胡嬷嬷呢?”
  “磊少爷!”胡嬷嬷惊呼着:“你别害我哟!我从来都没抱怨过什么呀!”夏磊泄气极了,看看这一屋子的女人,觉得一个比一个差劲。他瞪向心眉:“还有眉姨呢?难道你们真的这么认命?真的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要求?真觉得自己有尊严、有自由、有地位、有快乐……”康秉谦一甩袖子站了起来:
  “够了!够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才烧了赵家楼,现在又想要烧康家楼了!”
  梦华笑出声,梦凡也跟着笑了。
  咏晴、心眉、银妞、翠妞……大家的心情一放松,就都露出了笑容。秉谦不想再扩大事端,就也随着大伙笑。在这种情形下,夏磊即使还有一肚子话,也都憋回去了,看着大家都笑,他也不能不跟着笑了。一场风波,就到此平息。但是,对夏磊而言,这“五四”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他心胸中燃烧起来。使他对这个社会、对人生、对自己,以至于对感情的看法、对生活的目标……全都“怀疑”了起来,这“怀疑”从小火苗一直扩大、扩大。终于像一盆烈火般,烧灼得他全心灵都疼痛起来。
12.胡嬷嬷
  第一个对夏磊提出“身分”问题的,是胡嬷嬷。
  胡嬷嬷照顾夏磊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因为胡嬷嬷自己无儿无女,因为夏磊无父无母。再加上夏磊从不摆少爷架子,和她有说有笑有商有量,十分亲近。胡嬷嬷的一颗心,就全向着夏磊了。下意识里,她是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般疼着,又当成“主人”般崇敬着。
  许多事,胡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女性的直觉,让她体会出许多问题;夏磊越来越放肆了,梦凡越来越爱往夏磊房里闯了。什么五四、演讲、写血书,夏磊成了英雄了。什么男女平等、自由恋爱、推翻不合理的制度……梦凡常常把这些理论拿出来和夏磊讨论……似乎讨论得太多了,梦凡对夏磊的崇拜,似乎也有点过了火。
  “磊少爷!”这天晚上,她忍无可忍的开了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顶撞老爷呢?也不要带着梦华和梦凡去搞什么运动呢?你要记住自己的‘身分’啊!”
  夏磊怔了怔。“我的‘身分’怎么了?”
  “唉!”胡嬷嬷叹口长气,关怀而诚挚的。“你要知道,无论如何,这亲生的,和抱养的,毕竟有差别!老爷太太都是最忠厚的人,才会把你视如己出,你自己,不能不懂得感恩啊!亲生的孩子如果犯了错,父母总会原谅的,如果是你犯了错,大家可会一辈子记在心底的!”
  夏磊感到内心被什么重重的东西撞击了一下,心里就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是自尊的伤害,也是自卑的醒觉。他看了看胡嬷嬷,顿时了解到中国人的成语中,为什么有“苦口婆心”四个字。“我犯了什么错呢?”“你犯的错还不够多呀!害得梦华少爷和天白少爷去坐牢!咱们老爷太太气成怎样,你也不是没见着!这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以后,你不能再犯错了!”
  夏磊不语,默默沉思着。
  “你只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身分’,很多事就不会做错了!例如……”胡嬷嬷一面铺着床,一面冲口而出。“你和天白,是拜把的兄弟!”“又怎样了?”他抬起头来:“我什么地方,对不起天白了!”
  “梦凡,是天白的‘媳妇’哟!”
  胡嬷嬷把床单扯平,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夏磊的心脏,又被重重撞击了。
13.心眉
  第二个提醒他“身分”问题的人,是心眉。
  心眉是秉谦的姨太太,娶进门已经十五年了。是个眼睛大大的,眉毛长长的,脸庞儿圆圆的女人,十五年前,是个美人胎子,可惜父母双亡,跟着兄嫂过日子,就被嫁到康家来做小。现在,心眉的兄嫂已经返回老家山东,她在北京,除了康家以外,就无亲无故了。
  心眉是个很单纯,也很认命的女人。她生命里最大的伤痛,是她失去过一个儿子。那年,夏磊到康家已三年了,他始终记得,心眉对那个襁褓中的儿子,简直爱之入骨。康秉谦给孩子按排行,取名梦恒。梦恒并不“恒”,只活了七个月,就生病夭折了。那晚,康家整栋大宅子里,都响着心眉凄厉至极的哀号声:“梦恒!你既然要走,为什么来到人间戏弄我这趟?你去了,你就把我一起带走吧!我再也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可是,心眉仍然活了过来,而且,熬过了这么多岁月。她也曾期望再有个孩子,却从此没有消息。青春渐老,心眉的笑容越来越少。眼里总是凝聚着幽怨,唇边总是挂着几丝迷惘,当初圆圆的脸变瘦了。但,她仍然是很美丽的,有种凄凉的美,无助的美。如果没有五四,心眉永远会沉睡在她那个封闭的世界里。但,夏磊把什么新的东西带来了,夏磊直问到她脸上那句:“还有眉姨呢?难道你们真的这么认命?真的对自己的人生已没有要求?真觉得自己有尊严、有地位、有自由、有快乐……”震撼了她,使她在长夜无眠的晚上,深思不已。
  这天下午,她在回廊中拦住了夏磊。
  “小磊,你那天说的什么自由、快乐,我都不懂!你认为,像我这种姨太太,也能争取尊严吗?”
  “当然!”夏磊太吃惊了,中国这古老的社会,居然把一个女人的基本人权意识都给剥夺了!“不论你是什么身分,你都有尊严呀!人,是生而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快乐的权利!”“怪不得……”心眉瞪着他呐呐的说了三个字,就咽住了,只是一个劲儿的打量他。“怪不得什么?”他困惑的问。
  “怪不得……你虽然是抱进来的孩子,你也能像梦华一样,活得理直气壮的!”夏磊心中,又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蓦的醒悟,所谓“义子”“养子”,在这个古老的康宅大院里,就和“姨太太”一样,是没有身分和地位的!
14.康勤
  第三个提醒他身分的人,是康勤。
  那晚,他到康记药材行去帮忙。康勤正在切鹿茸,他就帮他整理刚从东北运来的人参。坐在那方桌前面,他情绪低落。“怎么了?”康勤注视着他。“和谁斗嘴了?梦华少爷还是梦凡小姐呢?”他默然不语。“我知道了!”康勤猜测着:“老爷又说了你什么了!”康勤叹口气:“磊少爷,听我一句劝吧!俗语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康家上上下下,对你已经够好了,有些事,你就忍着吧!”夏磊惊怔的看康勤,情不自已的咀嚼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句子。“不知道是我不对了,还是大家不对了!”他沮丧的说:“最近,每个人都在提醒我……小时候的欢乐已经没有了!人长大了,真不好,真不好!”
  “要想开一些,活着,就这么回事呀!”
  又一个认命的人!夏磊一抬头,就紧紧的盯着康勤:“康勤,我想问你……你为什么在康家做事呢?你仪表不凡,知书达理,又熟悉医学,又懂药材,又充满了书卷味……像你这样一个人,根本就是个‘人才’,为什么肯久居人下呢?”
  康勤吃了一惊,被夏磊的称赞弄得有点儿飘飘然,对自己的身世,难免就感怀自伤了:
  “磊少爷,你有所不知,我姓了康家的姓,一家三代,都是吃康家的饭长大的!你不要把我说得那么好,我不过是个奴才而已。老爷待我不薄,从小,私塾老师上课时,允许我当‘伴读’,这样,也学会了读书写字,比康福康忠都更得老爷欢心。又把太太身边的金妞给我当老婆,可惜金妞福薄,没几年就死了……老爷每次出差,也都带着我,现在又让我来康记药材行当掌柜……我真的,真的,没什么可埋怨了!”
  “可是,康勤,”他认真的问:“你活得很知足吗?除了金妞之外,你的人生里,就没有‘遗憾’了吗?”
  康勤自省,有些狼狈和落寞了。
  “很多问题是不敢去想的!”
  “你想过没有呢?”“当然……想过。”“怎样呢?你的结论是什么呢?”
  “怎么谈得上结论?有些感觉,在脑海里闪过,就这么一闪,就会觉得痛,不敢去碰它,也不敢去追它,就让它这么过去了!”“什么‘感觉’呢?哪一种‘感觉’呢?”
  康勤无法逃避了,他正眼看着夏磊。
  “像是‘寂寞’的感觉,‘失去自我’的感觉,不曾‘好好活过’的感觉……还有,好像自己被困住……”
  “想‘破茧而出’的感觉!”夏磊接口。
  “是吧!”康勤震动的说:“就是这样吧!”
  夏磊和康勤深深互视着,有种了解与友谊在二人之中流动。如水般漾开。“康勤!”夏磊怔怔的问:“你今年几岁了?”
  “四十二岁!”“你是我的镜子啊!”夏磊脱口惊呼了。“如果我‘安于现状’,不去争取什么,四十二岁的我,会坐在‘康记药材行’里,追悼着失去的青春!”
  他站起身来,跄踉的冲到门口,掀起门帘,一脚高一脚低的离去了。
15.挣扎
  夏磊有很多天都郁郁寡欢。五四带来的冲击,和自我身分的怀疑,变成十分矛盾的一种纠结。他觉得自己被层层包裹住,不能呼吸了,不能生活了。康家,逐渐变成了一张大网,把他拘束着,捆绑着,甚至是吞噬着。他不知道该怎样活着,怎样生存,怎样才能“破茧而出”?
  在康家,他突然成了一个“工作狂”。
  他劈柴,他修马车,他爬在屋顶修屋瓦,他买砖头,补围墙,把一重又一重年老失修的门,拆卸下来,再重新装上去……忙得简直晕头转向。梦凡屋前屋后,院里院外追着他,总是没办法和他说上三句半话,忽然之间,那个在校园里振臂高呼,神采飞扬的大学生,就变成康家的一个奴隶了。
  这天,梦凡终于在马厩找着了夏磊。
  夏磊正在用刷子刷着追风。如今的追风,已长成一匹壮硕的大马了。夏磊用力的刷着马,刷得无比的专心。
  “这康福康忠到哪里去了?”梦凡突然问。
  “他们去干别的活儿了!”夏磊头也不抬的说。
  “别的活儿?”梦凡抬高了声音:“这康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所有的粗活儿,你不是一个人包揽了吗?昨天爬在屋顶上修屋顶,前天忙着通阴沟,再前些天,修大门中门偏门侧门……你还有活儿留下来给康福康忠做吗?”
  夏磊不说话,埋着头刷马,刷得那么用力,汗珠从额上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梦凡看着那汗珠滴落,不忍已极。从怀里掏出了小手绢,她往前一跨步,抬着手就去给夏磊拭汗。
  夏磊像触电般往后一退。
  “别碰我!”他粗声的说。
  梦凡怔住了,张口结舌的看着夏磊,握着手绢的手停在空中,又乏力的垂了下去。她后退了一步,脸上浮起深受伤害的表情。“你到底是怎么了?”她憋着气问:“是谁得罪了你?是谁气着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停的做苦工?”
  “别管我!”他更粗声的。
  “我怎么可以不管你!”梦凡脚一跺,眼睛就涨红了。“自从你十岁来我家,你做什么我就跟着你做什么!你骑马我也骑马,你发疯我也发疯,你爬崖我也爬崖,你游行我也游行,你念书我也念书……现在,你叫我不要管你!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嘛!”夏磊丢下马刷,抬起头来,紧紧盯着梦凡。
  “从今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他哑声说,眼睛睁得大大的。“难道你看不出来,我身上有细菌?我是灾难,是瘟疫,是传染病!你,请离我远远的!”
  “什么瘟疫传染病?”梦凡惊愕的。“谁对你说这些混帐话?谁敢这样做?谁说的?”她怒不可遏。
  他瞪视着她那因发怒而涨红的脸,瞪视着那闪亮如星的眸子,瞪视着她那令人眩惑的美丽……他的心脏紧紧一抽;哦,梦凡!请你远远离开我,你是我心中百转千回的思念,你是我生命里最巨大的痛楚……他纵身跃上了马背,像逃一般的疾驰而去。
16.天白
  这天,在校园中,天白急急的找着了夏磊。
  “夏磊,你知不知道梦凡最近是怎么了?”
  夏磊一怔,困惑的抬眼看天白。随着年龄的长大,天白童年时就有的开朗和书卷味,现在更加浓厚了。他长得和夏磊差不多高,看起来却斯文许多,他是个徇徇儒雅而又不失潇洒气概的年轻人。在个性上,他是几个孩子中最踏实的一个,没有夏磊的好高骛远,桀骜不驯,也没有梦华的骄贵气息。他平易近人,坦率热情。
  “怎么了?”夏磊闷闷的问。
  “她太奇怪了!最近总是躲着我,好像很怕我似的!怎么会这样呢?我完全弄不懂!”
  夏磊的眼光落到远处的柳树上去了。
  “或者,因为她是你的‘未婚妻’吧!年纪大了,不是小孩儿了,就会……有些避讳吧!”
  “避讳!你说梦凡吗?”天白抬高了声音:“你又不是不了解梦凡,她从小就心胸开阔,落落大方!她才不会扭扭捏捏,去在乎那些老掉牙的禁忌!”
  “哦!”夏磊胸中,好像塞进了一块大石头。“你这么了解她,心里有什么话,何不对她直说呢?”
  “我是要直说呀!但她不要听呀!我每次一开口,她就躲!前一向忙着五四的事,大家也没时间,现在闲下来,她就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忙什么,不是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跟她慢慢说吗?”夏磊的声音直直的,不疾不徐的。
  “唉!”天白大大叹口气。“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如果我还迂腐的守着那个父母之命,我是肯定会失去梦凡的!夏磊,”他激动的抓住夏磊,热烈的说:“我跟你说吧,反正你是我兄弟,我也不怕你会笑话我!这些日子来,我们反这个反那个,好像旧社会的制度里没有一件事合理!偏偏我和梦凡的婚约,是从小订下的……我觉得,梦凡在心底,根本是瞧不起这个婚约的!如果她心甘情愿要履行这婚约,绝对不是为了父母之命,而是为了我这个人!”
  夏磊的眼光,落回到天白脸上来了。
  “说实话,”天白继续说,眼睛里闪着光彩。“小时候,知道她是我的‘媳妇’,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可是,现在啊,随着时间一年一年的长大,我对梦凡,简直是一往情深,梦寐以求了!”夏磊震动的盯着天白。
  “夏磊,你会笑我吗?你会笑我没出息吗?我就是这样的,简直不可救药啊!我每天都疯狂的盼望见到她,好不容易见到了,她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弄得我魂不守舍!怎么办?夏磊,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她故意在疏远我?我现在束手无策,我想,只有你才能帮我!”
  夏磊更震动的看着天白。
  “何以见得我能帮你呢?”
  “你一定帮得了!”天白热烈而崇拜的说:“从小,你就是我们五个小鬼的领袖呀!长大了,你更是我们名副其实的大哥,我们几个人,没有一个人在你面前有秘密!梦凡也是这样!”夏磊深深撼动了。眼睛凝视着远方,他默默的出着神。
  “你帮我问问她去!劝她不要这样对我吧!弄得我这样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实在好残忍!”他深深的看夏磊,眼底是一片单纯的信任:“谁让你跟我拜了把子呢!肝胆相照,忠烈对待,就是天白有难,夏磊救之!”
  他说着,重重的一掌拍在夏磊肩上。
  夏磊凝视着远方,心里,是一团矛盾纠结的痛楚。
  这晚,他冲进了梦凡房里,像倒水一样,一阵唏哩哗啦,没有停顿的说:“梦凡!你不可以这样对天白!别说他是你的未婚夫,就算是朋友,你也该对他推心置腹!天白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是怎样一个热血青年,你心里应该清清楚楚!假若你想背叛他,对不起他,你就等于是背叛我,对不起我!我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从明天开始,你就去好好对他,用全心全意对他,像他这样光明磊落,心地善良,又漂亮,又有气质的年轻人,你在这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了!干爹干娘为你订的亲,是一百个对,一千个对!你不要受五四的影响,连天白都反进去!那你就是个幼稚无知的女孩子了!那么,我会轻视你,看不起你!你听到没有?我,要,你,全心全意去爱天白!”
  一口气把要说的话都喊完了,他看也不看梦凡,就转身冲出了房间,大踏步穿过院落,打开偏门,冲进桦树林,冲进旷野,冲进小山丘……他像小时候一样,放声大叫: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17.上
  那晚,他彻夜坐在上。
  月色很好,大地在月光下,染上了一层银白。远山远树,是幢幢的黑影,近处的旷野,高低起伏,旷野上的矮树丛,疏落有致。月光把所有的树梢,都镶了一条银色的光晕。万籁无声,四野俱寂。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头脑里几乎是空空的,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他只是坐着,凝望着远方。然后,他听到身后有父父的声响,他回头,蓦的大吃一惊,梦凡正危危险险的站在崖边上。他一唬的站起身来,心脏几乎跳到了喉咙口。
  “你!”他哑声喊:“半夜来爬!你不要命了吗?万一摔下去怎么办?”她一动也不动的站着,大大的眼睛,在月色中闪着光,直直的盯视着他。“摔下去,是我的报应!”她沉声说。
  “什么意思?”他感到喉咙里干干的。
  “坏女孩会受到报应,半夜三更追随你到,会受到报应,背叛天白,也会受到报应……反正会受报应,粉身碎骨,也就算了!”他深深抽口气,心脏像擂鼓似的,“咚咚咚”的狂跳,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磊,你真虚伪!”她定定的看着他,低声的说:“十二年前,我把我的小奴奴抱去送给你,从那一夜开始,我就成了你的影子,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这样跟了你十二年,你心里还不明白?你居然命令我,全心全意去爱天白?”
  他瞪着她,眼光再也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她半晌无语。他们就这样站着站着,彼此的眼光,牢牢的,紧紧的缠着对方。好久好久以后,她才轻轻开口:
  “你要我留,还是要我走?”
  他不说话,心中绞痛。
  “好吧!”她轻幽幽的说:“我走!”
  她一转身,抬脚就走。她的神志根本不清,这一举步,眼看就要踩空,她身边,是万丈悬崖。夏磊大惊,想也不想,就飞快的扑过来,飞快的抓住她,用力一拉。
  梦凡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们紧紧的,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了。
  “瞧!”片刻,他惊怔的说:“我们做了什么?瞧,你这样诱惑我……”他试着要推开她。
  “夏磊啊!不要推开我!”梦凡固执的依偎着他,强烈的说:“当我和你第一次爬的时候,我就已经背叛天白了!你轻视我吧!看不起我吧!我就是这样的,我心里只有你呀!我就是就是这样的!”她把头紧埋在夏磊的肩窝,泪,一直烫到夏磊的五脏六腑去。夏磊的理智,随着夜风飘远飘远,飘得无迹可寻。在他怀中,是他十二年来魂之所牵,心之所系呀!他无力思想,在梦凡如此强烈的告白下,他也不要去思想了!
18.再挣扎
  夏磊和梦凡,是天朦朦亮的时候,回到康宅后院里的。
  两人的眼光,仍然痴痴的互视着,两人的手,悄悄的互握着,两人的神志,都是昏昏沉沉的,两人的脚步,都是轻轻飘飘的。才走进后院,就被胡嬷嬷一眼看到了。
  “天啊!”胡嬷轻呼了一声,赶过来,就气急败坏的把两人硬给拆开。“小姐!小姐啊!”胡嬷嬷摇着梦凡:“你快回房间里去!别给银妞翠妞看到!快回去!我的老天爷啊!你不要神志不清,害了自己,更害了磊少爷呀!”
  梦凡一震,有些清醒了。
  “快去!”胡嬷嬷一跺脚。“快去呀!有话,以后再谈呀!”
  梦凡惊悟的,再看了夏磊一眼,转身跑走了。
  胡嬷嬷一把拉着夏磊,连拖带拉,把他拉进了房里。转身关上房门,又关上窗子,胡嬷嬷一回头,脸色如土。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惊慌失措的喊:“磊少爷,你老实告诉我,你跟梦凡小姐做了些什么?你们夜里溜出家门,做了些什么?你说!”“没有什么呀!”夏磊勉强的看着胡嬷嬷。“我到上去,然后她来崖上找我,我们就这样站在上……回忆着我们的童年……我们就这样站着,把什么都忘记了!”
  “你没有……没有和梦凡小姐那个……你……”胡嬷嬷一咬牙,直问出来:“你没有侵犯她的身子吧?”
  “当然没有!”夏磊一凛,不禁打了个寒颤。“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她是玉洁冰清的大家闺秀呀!”
  “阿弥陀佛!”胡嬷嬷急着念佛。“菩萨保佑!”她念完了佛,猛的抬头,怒盯着夏磊。“磊少爷!你是害了失心疯吗?你这样勾引梦凡小姐,你怎么对得起老爷太太?当年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是老爷远迢迢把你从东北带回来,养你,教你,给你书念……你就这样恩将仇报,是不是?”
  夏磊热腾腾的心,蓦然被浇下一大桶冷水。他睁大眼睛看胡嬷嬷,在她的愤怒指责下痛苦起来。
  “恩将仇报?那有这么严重?我……应该和干爹去谈一谈……”“不许谈!不能谈!一个字都不能谈!”胡嬷嬷吓得魂飞魄散。“你千万不要把你那些个自由恋爱的思想搬出来,老爷是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康家和楚家,几代的交情,才会结上儿女亲家,你和梦凡小姐,出了任何一点差错,都是败坏门风的事,你会要了老爷的命!”
  “不会吧?”他没把握的。
  “会!会!会!”胡嬷嬷急坏了,拚命去摇着夏磊:“磊少爷!你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你不顾老爷太太,也不顾天白少爷吗?”“天白……”夏磊的心,更加痛苦了。
  “磊少爷啊!”胡嬷嬷痛喊出声,眼泪跟着流下来了:“做人不能这样不厚道,这是错的!一定是错的!你伤了老爷的心,伤了天白少爷,你也会伤了梦凡小姐呀!做人,一定要有良心,一定不能忘了自己的身分……”
  身分?又是身分二字!夏磊的心,就这样沉下去,沉进一潭冰水里去了。除了胡嬷嬷,天白那热情坦率的脸,简直是夏磊的“照妖镜”。他追着夏磊,急切的,兴奋的,毫不怀疑的问:
  “怎么?夏磊,你有没有帮我去和梦凡谈一谈呢?”
  “天白,我……”他支支吾吾,好像牙齿痛。
  “哦,我知道了!”天白的脸红了。“你跟我一样,碰到男女之间的事,你就问不出口来了!其实,你真是的……”他碍口的说:“我是当局者迷,所以不好意思问,你是旁观者清,怎么也和我一样害臊!”他想了想,忽然心生一计。“我去求天蓝,你说怎样?她们两个,从小就亲密,说不定,梦凡会告诉天蓝的!”不妥!如果梦凡真告诉了天蓝,会天翻地覆的!他本能的一抬头,冲口而出:“不好!”“不好?”天白睁着清澈的眼睛。“那,你的意思是怎样?你说呀说呀,别吊我胃口!”
  “天白,”他猛吸口气,鼓起全部的勇气来,勉勉强强的开了口:“你知道,梦凡是旧式家庭里的新女性,她不喜欢旧社会里的各种拘束,从小,她就跟着我们山里、树林里、岩石堆里奔奔窜窜,所以,养成她崇尚自由的习惯……”
  “我懂了!”天白眼睛一亮。
  “你懂了?”夏磊愕然的。怎么你懂了?我还没说到主题呢!你懂了?真懂了?他咬牙,停住了口。
  “我就当作从没有和她订过婚!”天白扬了扬头,很得意的说:“我要把‘婚约’两个字从记忆里抹掉,然后,我现在就开始去追求她!你说怎样?”他注视他。“当然,追女孩子的技巧我一点也没有,怎么开始都不知道!最重要的事是,我要向她表明心迹!表明即使没有婚约,我也会爱她到底!瞧,”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可以在你面前很轻易的说出这句话来,但是,见了她,我的舌头就会打结!唉!我真羡慕你呀!”
  “羡慕我?”他又怔住了。
  “是啊!你不入情关,心如止水,这,也是一种幸福呢!学校里崇拜你的女孩子一大堆,就没看到你对谁动过心!天蓝、梦凡从小追随着你,你就把她们当妹妹一样来爱惜着……说实话,我有一阵子满怕你的……”
  “怕我?”他又一愕。“是啊!别装糊涂了!”他在他肚子上捶了一拳。“你难道不知道,梦华为了你,和天蓝大吵了一架?”
  “有这等事?”他太震惊了。
  “记得我们上次去庙会里套藤圈圈,你不是帮天蓝套了一个玉坠子吗?那小妞把玉坠子戴在脖子上,给梦华发现了,吵得天翻地覆呢!”“是吗?我都不知道!”“是我教训了梦华的!我对他说:你也太小看夏磊了,夏磊那个人,别说朋友妻,不可戏!就是朋友的朋友,他也会格外尊重,更何况是兄弟之妻呢?”
  夏磊整个人惊悸着,像挨了狠狠的一棒,顿时惭愧得无地自容。他定睛去看天白,难免疑惑,天白是否话中有话,但是,天白的脸孔那么真挚和自然,简直像阳光般明亮,丝毫杂质都没有。夏磊心中激荡不已;天白啊天白,兄弟之妻,不可夺呀!我将远离梦凡,远离远离梦凡!我发誓!他痛苦的做了决定;从今以后,远离梦凡!
  远离梦凡,下决心很容易,做起来好难呀。在学校里,他开始疯狂的念书,响应各种救国活动,把自己忙得半死。下了课不敢回家,总是溜到康记药材行去。药材行近来的生意很好,心眉常常在药材行帮忙。看到眉姨肯走出那深院大宅,学着做一点事情,夏磊也觉得若有所获。心眉包药粉的手已经越来越熟练,脸上的笑容也增加了。
  “小磊,是你提醒我的,人活着,总要活得有点用处!以前我总是闷在家里,像具行尸走肉似的!现在,常到康记来帮忙,学着磨药配药,也在工作里获得许多乐趣,谢谢你啊,小磊。”夏磊看着心眉,那开展了的眉头是可喜的,那绽放着光彩的眼睛却有些儿不寻常!乐趣?她看来不止获得乐趣,好像获得某种重生似的。夏磊无心研究心眉,他自己那纠纠缠缠如乱线缠绕的千头万绪,那越裹越厚的,简直无法挣脱的厚茧,已使他无法透气了。真想找个人说一说,真想和康勤谈点什么,但是,康勤好忙呀,又要管店,又要应付客人,又要那么热心的指导心眉。他显然没时间来管夏磊的矛盾和伤痛了。这段时期,夏磊的脾气坏极了。每次一见到天白,上的一幕,就在夏磊脑中重演。怎能坦坦荡荡的面对天白呢?怎可能没有犯罪感呢?同样的,他无法面对梦凡,无法面对梦华,也无法面对天蓝。他突然变成了独行侠,千方百计的逃避他们每一个。逃避其他的人还容易,逃避梦凡实在太难太难了。她会一清早到他房门口等着他,也会深夜听着他迟归的足音,而热切的迎上前来:“怎么回来这么晚?你去哪里了?怎么一清早天没亮就出去?你都在忙些什么呢?你……”
  “我忙,”他头也不回的,冷峻的说:“我忙得不得了!忙得一时片刻都没有!你别管我,别找我,别跟我说话!你明知道,我这么‘忙’,就为了忙一件事:忙着躲开你!”
  说完,不敢看梦凡的表情,他就夺门而出。跑进桦树林,跑进旷野,跑到河边,然后,冲进河水里,从逆流往上游奔窜。河水飞溅了他一头一身,秋天的水,已经奇寒彻骨。他就让这冰冷的水溅湿他,淹没他,徒劳的希望,这么冷的水可以浇熄他那颗蠢动不安的、炽热的心!
19.上
  这么千方百计的逃开梦凡,应该就不要再上的。但是,那座石崖有它的魔力,夏磊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邪,三番两次,就是忍不住要上。站在崖上,登高一呼,心中的块垒,似乎会随声音的扩散,减轻不少。
  这天清晨,他又站在上了。太阳还没有从山凹里冒出来,四野在晓雾迷朦中是一片苍茫。灰苍苍的天,灰苍苍的树林,灰苍苍的原野,灰苍苍的心境。他对着云天,放开音量,大喊:“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回音四面八方传了回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他心中苦极,陡的一转身,想下崖去。才转过身子,就发现梦凡像个石像般杵在那儿。
  不行不行不行……梦凡,我们不能再单独见面!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才抬脚要走,梦凡已经严厉的喊:
  “不准走!”夏磊一惊,从来没听过梦凡这样严厉的声音,他怔住了。
  “夏磊!”梦凡憋着气,忍着泪,凄然的说:“你这样躲着我,你这样残忍的对我,是不是告诉我,上次在这上的事都一笔勾消了!你觉得那天……是你的污点,是你的羞耻,你的错误,你后悔不及,恨不得跳到黄河里去洗洗干净!是不是?是不是?”梦凡!他心中痛极,梦凡,你饶了我吧!我是这样的懦弱,无法面对爱情又面对友谊,我是这样的自卑,无法理直气壮的争取,也无法面对一团正气的干爹呀!
  “你说话啊!”梦凡落下泪来:“你清楚明白的告诉我啊!只要你说出来,你打算把我从你生命里连根拔除了,毫不眷恋了,那么……我会主动躲着你,我知道你讨厌见到我,我也会警告自己,不再上来了!”
  他抬起头,盯着梦凡,苦苦的盯着梦凡,死死的盯着梦凡。“我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自尊了,我千方百计的要跟着你,你却千方百计的要甩开我!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卑贱!你这样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大概你巴不得永远见不到我,巴不得我消失,巴不得我毁灭,巴不得我死掉算了……”“住口!住口!”他终于大喊出声。“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存心冤枉我!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你明知道……明知道……”“明知道什么?”梦凡反问,咄咄逼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践踏我的感情,摧残我的自信,你是存心要把我置于死地!”“梦凡啊!”他大吼着:“你这样子逼我……使我走投无路!你明知道,我躲你,是因为我怕你,我怕你……是因为我……那么那么的爱你呀!”夏磊这话一冲出口,梦凡整个人都震住了,带泪的眸子大大的睁着,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夏磊。
  夏磊也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张口无言。
  两人对视了片刻。“你说了!”梦凡屏息的说,声音小小的:“这是第一次,你承认了!即使上次,你曾忘形的抱住我,也不曾说你爱我……现在,你终于说出来了!”
  夏磊震动至极,往后一靠,后脑重重的敲在岩石上。
  “我完了!”梦凡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夏磊的腰,把满是泪的脸贴在夏磊肩上,痛哭着热烈的说:
  “既然爱我,为什么躲我?为什么冷淡我?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面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夏磊浑身绷紧,又感到那椎心蚀骨的痛。
  “我努力了好久,拚命武装自己,强迫自己不去想你,不去看你!我天没亮就去上课,下了课也不敢回家,我这样辛辛苦苦的强迫自己逃开你,却在几分钟内,让全部的武装都瓦解了!”他深吸了口气:“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迸出几个字来:“我‘不能’爱你!”
  梦凡惊跳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夏磊。
  “我怎能爱你呢?”夏磊哀声的说:“你是干爹的掌上明珠,是整个康家钟爱的女儿,是楚家未过门的媳妇……我实在没有资格爱你呀!”他狼狈无助,却热情澎湃,不能自已。“不行的!梦凡,我内心深处,有几千几万个声音在对我呐喊:不行不行不行!是非观念,仍然牢不可破的横亘在我们中间!不行的,我不能爱你!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爱你!”
  “我们可以抗争……”梦凡口气不稳的说:“你说的,时代已经不同了!我们该为自己的幸福去争取……你,敢和北洋政府抗争,却不敢为我们的爱情抗争吗?”
  “因为——”夏磊沉痛的,一字一句慢慢的说出来:“父母之命,尚可违抗;兄弟之妻,却不可夺呀!”
  梦凡似乎被重击了一下,她退后,害怕的盯着夏磊。
  “我每想到,”夏磊痛楚的,沉缓的继续说着:“你爹和娘会为我们的事大受打击,我就不敢爱你了!我每想到,康楚两家的友谊,我就更不敢爱你了!我再想到,童年时,我们五个,情同手足,我就更更不敢爱你了!再有天白,我只要想到天白,那么信任我,爱护我的天白……我……我……”他的泪,夺眶而出了。“我只有仓皇逃开了!梦凡!”他抽了口气,声音沙哑。“即使我可以和全世界抗争,我也无法和自己的良心抗争!如果我放纵自己去爱你,我会恨我自己的!这种恨,最后会把我们两个都毁灭!所以,我们的爱,是那么危险的一种感情,它不止要毁灭康楚两家的幸福与和平,它也会毁灭我们两个!”他的声音,那么痛楚,几乎每个字都滴着血,一字一字从他嘴中吐出来,这样的字句和语气,把梦凡给击倒了。梦凡更害怕了,感染到夏磊这么强和巨大的痛楚,她惶恐、悲切而失措。“那……那我们要怎么办呢?”她无助的问。
  夏磊低下头沉思,好一会儿,两人都默然无语。崖上,只有风声,来往穿梭。忽然,夏磊振作了起来,猛一抬头,他眼光如炬。
  “我们,一定要化男女之爱,为兄妹之情!”他的语气,铿锵有力。“唯有这样,我们才能爱得坦坦白白,问心无愧!也唯有这样,我们这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才能和平共处,即使是日久天长,也不会发生变化!”
  梦凡被动的,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夏磊。心中愁肠百折。十分不舍,百分不舍,千分不舍,万分不舍……却心痛的体会出,夏磊的决定,才是唯一可行之路。自己如果再步步进逼,只怕夏磊终会一走了之。她眨动眼睑,泪珠就汹涌而出。
  “只有你,会用这种方式来说服我!也只有你,连‘拒绝’我,都让我‘佩服’呀!”
  “拒绝?”夏磊眼神一痛。“你怎敢用这两个字,来扭曲我的一片心!”“我终于深深了解你了!”梦凡点着头,依恋的、委曲求全的瞅着夏磊:“我会听你的话,压下男女之爱,升华为兄妹之情!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刻意躲着我,让我们也能像兄妹一样,朝夕相见吧!”
  他紧紧的注视她,好半晌,才用力一点头。
  “我答应你!”他坚定的说:“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从今以后,谁也不许犯规,我们要化男女之爱,为兄妹之情!”
  她也用力点头。眼光始终不曾离开他的脸。
  两人站在崖上,就这样长长久久的痴痴对望。
  太阳终于从山谷中升起。最初,是一片灿烂的红霞,徐徐上升,缓缓扩大,烧红了半个天空。接着,太阳像是从山后直接就蹦了出来,乍然间光芒万丈。灰苍苍的天空先被朝霞映成红色,接着,就转为澄净的蔚蓝。灰苍苍的大地重现生命的力量,树是苍翠的绿,枫树林是红黄绿三色杂陈。蜿蜒的小河,是大地上一条白色的缎带。
  夏磊终于掉头去看大地、看太阳、看天空。刹那间,感到自己的心,和初升的旭日一般,光明磊落!
  就这样了。那天早上,他们在上,做了这个神圣的决定。两人都感到有壮士断腕般的痛苦,却也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就这样了,从今以后,一定要牢守这条游戏规则,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夏磊觉得,自己一定能牢守规定。自从童年开始,梦凡就是他的小影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她主动的追随着他。所以,只要梦凡不犯规,他自认就不会犯规。可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一点也不轻松。梦凡出现在他每个梦里,每个思想里,每页书里,每盏灯下,每个黎明和黄昏里。他竟然甩不掉她,忘不掉她!见不到她时,思绪全都萦绕着她,见了面时,心中竟翻滚着某种狂热的渴望……那渴望如此强烈,绝非兄妹之情!他一下子就掉进了水深火热般的挣扎中,每个挣扎都是一声呼唤;梦凡!无穷无尽的挣扎是无穷无尽的呼唤;梦凡、梦凡、梦凡、梦凡……
  这就是故事一开始时,夏磊为什么会站在上,心里翻腾汹涌着一个名字的前因后果了。上,有太多的挣扎;下,有太多的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由初见梦凡,到相知,到相恋,到决心化男女之爱到兄妹之情……长长的十二年,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是的,就是如此这般的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梦凡呵!在无数繁星满天的夜里,在无数晓雾迷朦的清晨,还有无数落日衔山的黄昏,以及许多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夏磊就这样伫立在上,极目远眺;走吧!走到天之外去!但是,梦凡呵!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份,从山谷边随风而至。从桦树林,从短松岗,从旷野,从湖边,从丘陵上隆隆滚至,如风之怒号,如雷之震野。夏磊就这样把自己隔入一个进退失据、百结千缠的处境里了。
20.醉酒
  无论心里有多么苦涩,日子总是一天一天的挨过去了。由秋天到冬天,夏磊整整一季,苦守着自己的誓言,虽然和梦凡朝夕相见,却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梦凡渐渐的瘦了,憔悴了,苍白而脆弱。两人交换的眼光里,总是带着深刻的,无言的心痛,会痛得人昏昏沉沉,不知东西南北。夏磊真不知道,在这种折磨中,他到底还能撑持多久。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努力,却瓦解在一次醉酒上面。
  会喝醉酒,是因为康勤。
  这晚,夏磊在一种□徨无助的心情下,到了康记药材行。谁知,康勤却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时间已晚,店已经打烊了,康勤面对着一盏孤灯,看来十分落寞。
  “好极了!”康勤已带几分酒意,看到夏磊,精神一振。“我正在百无聊赖,感怀自伤,你来了,我总算有个伴了!磊少爷,坐下!喝酒!喝酒!”
  夏磊坐下来就举杯。“为这‘磊少爷’三个字,罚你三杯!”他激动的嚷着。“你三代受康家之恩,我两代受康家之恩,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强!何况,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少爷’?”
  康勤凄然一笑。“不管你是什么时代,这少爷、小姐、老爷、奴才都是存在的!许多规矩,是严不可破的!”
  夏磊被深深撞击了,眼中闪过了痛楚。
  “康勤,你有话直说,不要兜圈子吧!”
  康勤一怔。愣愣的看着夏磊。
  “我并不是在说你……”
  他忽然注意到康勤的萧索和凄苦了。
  “难道你也有难言之痛吗?”
  康勤整个人痉挛了一下。
  “喝酒!小磊,让我们什么话都不要说,就是喝酒吧!管它今天明天,管它有多少无可奈何,我们就让它跟着这酒,一口咽进肚子里去!”“说得好!”夏磊连干了三大杯。酒一下肚,要不说话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看着康勤,如获知己。“康勤啊,我真的快要痛苦死了!这康家,是养育我的地方,也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我真恨自己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情感呢?人如果没有情感,不是可以快乐很多吗?我为什么不是风,不是树木,不是岩石呢?我为什么做不到无爱无恨呢?我真恨自己啊!”
  康勤震动的看夏磊:“小磊!把这个恨,也一口咽进肚里吧!我陪你!”说着,康勤就干了杯子。“好好好!”夏磊连声说:“把所有的爱与恨,种种剪不断理不清的思绪,统统咽进肚子里去!”他连干了三杯。
  “干得好!”康勤涨红了眼圈:“你是义子,我是忠仆,你不能不义,我不能不忠!人生,是故意给我们出难题!存心要把我们打进地狱里去!”
  “是呵是呵!”他喊着,完全弄不懂康勤为什么如此激动,却因康勤的激动而更加激动:“明知不该爱而爱!这就是忘恩负义!我这样割舍不下,牵肠挂肚,简直是可耻的事,梦凡,她是天白的妻子呀!我真罪孽深重,不仁不义呀!”
  康勤惊怔着,整个人都亢奋着。
  “罪孽深重的人是我,是我啊!”
  “不不,是我是我!”夏磊喊着。
  “你只知道自己,不知道我啊!如果是在古时候,我是要在脸上刺字的!我——该死啊!”
  “我才该死啊!”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杯我一杯,说着,喝着,然后就哭着,说着,最后是哭着,喝着。夏磊酒量不深,终于大醉了。醉得又拍桌子,又摔杯子,又跳又叫,又哭又笑的大闹起来:“什么样的人生嘛!自己都做不了主!太荒谬了!太可笑了!什么夏磊嘛!根本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骗天白,骗干爹,骗梦凡,骗自己!什么兄妹之情嘛!混蛋!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混蛋!一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思念不舍,混蛋!虚伪!伪君子!小人!卑鄙!”他踢开凳子,脚步踉跄的歪歪倒倒,振臂狂呼:“你给我滚出来!夏磊!我要揍扁你!揍得你原形毕露……”康勤一急,酒醒了大半。
  “完了!这下累了!”他赶快去扶住夏磊:“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趁你还走得动,我送你回家吧!”
  康勤扶着夏磊,走进康家大院,无论康勤和老李怎样制止,夏磊隙一路呐喝着,大吼大叫个不停:
  “嗬!这是康家!康家到了!快!康勤!康福!康忠!银妞!翠妞!胡嬷嬷……你们都快去给我把夏磊揪出来!我今天要为干爹报仇!快呀……”
  整个康家,全体惊动了。秉谦、咏晴、心眉、梦凡、梦华以及丫头仆佣,纷纷从各个角落里奔来,惊愕的,震动的,不可思议的看着夏磊和康勤。
  “天啊!”心眉面色如纸。“康勤,你,你,你带着他喝酒!”
  “康勤!”康秉谦怒吼一声:“怎么回事?你怎么让他喝得这么醉?”“老爷!对不起!”康勤的酒,已经完完全全醒了。“真的不知道,他这样没酒量!是我的疏忽!”
  夏磊站不稳,一个颠踬,差点跌倒。
  梦凡发出一声痛极的惊呼:
  “啊!夏——磊!”她伸出手去,想扶夏磊,又收回手来,不敢去扶。
  康勤与老李早就一边一个,架住了夏磊。
  这样一折腾,夏磊看到梦凡了。这一下不得了,他对着梦凡,就大吼大叫了起来:
  “梦凡,你记得你给我的那个陀螺吗?那是我第一次有陀螺!那个陀螺真有趣极了,会在地上转转转,不停的转!如果快倒了,用鞭子一抽,它又转起来,转转转转转……我现在就像个陀螺,转转转转转……”他抬头看天,又低头看地。“哈哈!天也转,地也转,房子也转,我就这样不停的转……你不要怕我倒下去,你有鞭子啊,你可以抽下来啊……”
  梦凡震动极了,抬着头,她呆呆看着夏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必须用全力来控制,才不让泪水滚出来。
  梦华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伸手撑住夏磊:
  “夏磊!快回房间去吧!看你把爹娘都闹得不能睡觉!走吧!快去!”夏磊一把抓住梦华,忽然间热情奔放。
  “我告诉你,天白,兄弟就是兄弟,我们在旷野里结拜,绝不是拜假的!”梦华甩开了夏磊的手,非常不悦的说:
  “我是梦华!不是天白!”
  夏磊怔怔的倾过去看梦华:
  “你几时变成梦华的?”他诧异的问。
  康秉谦实在气坏了,大步上前,他怒声说:
  “夏磊!你给我收敛一点!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的胡言乱语!你看看!你像什么?你这样不学好,让我痛心!你真气死我了!”夏磊一见康秉谦,顿时挣开了康勤老李,直奔到康秉谦面前去,东倒西歪,勉勉强强的想站稳,一面对自己怒喝:
  “干爹来了!你还不站好!站好!立正!敬礼!鞠躬……”他一面喊着口令,一面对康秉谦立正,行军礼,又鞠躬,头一弯,整个人就煞不住车,撞到康秉谦身上去了。
  “啊……”梦凡又惊叫出声。
  胡嬷嬷、康勤、老李、银妞、翠妞……大家七手八脚,扶住了夏磊,各人嘴里喊各人的,要劝夏磊回房去。夏磊隙力大无穷的,挣开了众人,抓住康秉谦,急切的、语无伦次的说:“干爹,你不要生气,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多么尊敬你的!虽然你不见得能了解我,你墨守成规,固执己见!你造成我心中永远的痛!可是,我还是尊敬你的!就因为太尊敬你,才把我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胡嬷嬷!”咏晴插进嘴来:“你们几个,给我把他拖回房里去!不许他再闹了!”“是!”大家应着,又去拉夏磊:“走吧!走吧!”
  “我会走的!”夏磊忽然大声喊:“不要催!我会走得远远的!我会让你们再也见不到我!”
  “啊……”梦凡再低呼,把手指送到嘴边,用牙齿紧紧咬着,以阻止自己叫出声。夏磊又大力一冲,胡嬷嬷等六七双手,都抓不住他,他紧紧缠着康秉谦:“干爹!你不要这样生气,你听我说,我不敢辜负你的!我真的不敢!我永远记得当年在东北,你安慰我爹,你让他死而无憾!你收养了我!”他哭了起来:“你还收了我爹的尸,葬了他……你瞧,我不是统统记得吗?我怎么敢不感恩?您的恩重如山,即使要让我粉身碎骨,我也该甘之如饴的!所以,让我去痛吧!让我痛死吧!是我欠您的!干爹!谢谢!谢谢你赐给我的一切一切!请再接受我郑重的一鞠躬……”
  夏磊弯腰鞠躬,这一弯,就整个软趴在地上,再也无力起来了。康秉谦又惊又怒的看着地上的夏磊,被夏磊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弄得心痛无比。醉后吐真言!他的话中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怨”?难道如此仁至义尽,夏磊还有不满意?他越想越气,抬头大声说:“康忠,去给我提一桶水来!”
  “是!”康忠领命而去。
  “爹……”梦凡小小声的叫,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
  “秉谦!”咏晴叫。“老爷……”心眉怯怯的,看了康秉谦一眼,又去急急看康勤,眼中的痛楚,绝不会比梦凡少。康勤不敢接触这样的眼光,就试着去扶夏磊。“你们都别拦我!全让开!”康秉谦大叫。
  康忠提了水过来,康秉谦接过水桶,对着夏磊就哗啦啦的一淋。夏磊浑身湿透,连打了两个喷嚏,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坐在地上,他满头滴着水,惊痛的注视着满院子的人,知道自己又闯了祸。“你给我进祠堂里来!”康秉谦沈痛的说:“我们一起去见你爹!”他一把拉起夏磊。
  夏磊走进祠堂,一看到父亲的牌位,不由得双膝点地,扑通跪倒,泪盈于眶了。“爹!”他悲痛的喊着:“请您在天之灵,给我力量,给我指示!告诉干爹,我真的不要让他伤心呀!”
  “牧云兄!”康秉谦也对牌位注视着:“我该拿他怎么办?管他,他说他不是我的亲生子,不管他,他就这样令人痛心啊!”“干爹!”夏磊拜倒于地,一叠连声的说:“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21.留书
  这天晚上,夏磊彻夜无眠。
  坐在书桌前面,他思前想后,痛定思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扬起笔来,他写下一封信:
  “干爹,干娘:  
  在这离别的前一刻,我心中堆砌着千言万语,想对你们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回忆我自从来到康家,就带给你们无数的烦恼,我虽然努力又努力,始终无法摆脱我与生俱来的一些习性,一种来自原始山林的无拘无束。因而,我成长于康家、学习于康家,却从不曾像梦华梦凡般,与康家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
  其实,我心里也是很苦闷的,自幼,我在山林中来去自如,养成孤傲的个性。在康家成长的过程中,却时时刻刻,必须约束自己。总觉得干爹义薄云天,才收养了无家可归的我!所以,我毕竟是个‘外人’。有时,竟为此感到自卑。这样,当‘自卑’与‘自卑’在我心中交战时,我竟变成了那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了!那样一个不可亲近的人了!
  干爹、干娘!其实,我的心是那样热腾腾的,我深爱你们,深爱梦华梦凡,以至天白天蓝和康家所有所有的人!这份热爱竟也困扰着我了!不知爱得太多,是不是一种僭越!于是,热腾腾的心往往又会变得冷冰冰,欲进反退,欲言又止,我就这样徘徊在康家门前,弄不清自己可以爱,还是不可以爱!干爹啊,个中矛盾,真不是我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或者,在久远久远以后,你终究会有了解我的一天!
  带着忏悔,带着不舍,我走了!干爹干娘,请相信我,有朝一日我会再回来的!请不要以我为念!我将永远永远记住你们!希望,当我回来的那一天,你们会更喜欢那个蜕变后的小磊!别了!恭祝  
       健康幸福!  
                      儿 磊留字”
  夏磊把信封好,放在一旁。想了想,又提笔写下:
  “梦凡:  
  我带走了你送我的陀螺,这一生,我都会保有它,珍藏它!
  请为我孝顺干爹干娘,请为我友爱梦华天蓝,请为我报答胡嬷嬷、康勤、眉姨、银妞、翠妞……诸家人。尤其,请为我——特别体恤天白!别了!愿后会有期!并千祈珍重!  
         兄  磊留字”
  夏磊把两封信的信封写好,搁笔长叹,不禁唏嘘。把信压在镇尺下面,他站起身来,看着窗子,天已经蒙蒙亮了,曙色正缓缓的漾开。窗外的天空,是一片苍凉的灰白。
  夏磊提起简单的行囊,凄然四顾,毅然出屋而去。
22.马厩
  追风静静的伫立在马厩里,头微微的昂着,晓色透过栅栏,在马鼻子上投下一道光影。夏磊拎着行囊,走了过去,拍了拍马背,哑声的低语:“追风,十二年前,我们曾经出走过一次,却失败而归,才造成今日的种种。现在,我们是真正的要远行了!”
  追风低哼了一声,马鼻子呼着热气。夏磊把行囊往马背上放好,再去墙角取马鞍。这一取马鞍,才赫然发现,马厩的干草堆上,有个人影像剪影般一动也不动的坐着。
  “梦凡!”夏磊失声惊呼:“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里做什么?”梦凡站起身来了,慢慢的,她走近夏磊,慢慢的,她看了看马背上的行囊,再掉头看着夏磊。她的眼光落在他脸上,痴痴的一瞬也不瞬。她的声音也是缓慢的,滞重的,带着微微的震颤:“要走了?决定了?”夏磊震动的站着,注视着梦凡,思想和神志全凝固在一起。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从昨天半夜,你被爹叫进祠堂以后,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梦凡缓慢的吸了口气:“兄妹一场,你要走,我总该送送你!”“你……”夏磊终于痛楚的吐出了声音:“你已经料到我要走了?”“哦,是的!”梦凡应着。“十二年了,你的脾气,你的个性,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阵子,我们都经历过了最重大的选择,面对过最强大的爱和挣扎,如果我曾痛苦,我不相信你就不曾痛苦!”夏磊怔怔的站着,眼光无法从梦凡那美丽而哀戚的脸庞上移开。“昨夜你喝醉了,”梦凡继续说:“你大闹康家,惊动了家里的每一个人!你的醉言醉语,不知道今天还记得多少?但是,你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你说我是第一个给你陀螺的人,我害你一直转呀转呀转不停。我手里拿着鞭子,每当你快转停的时候,我就会一鞭子挥下去,让你继续的转转转……”夏磊心中绞起一股热流,眼中充泪了。
  “我这样说的吗?”“是的!你说的!”梦凡凝视着他。“我这才知道,我是这么残忍!我一直对你挥着鞭子,害你不停的转!我真残忍……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这样对你!请你,原谅我吧!”
  夏磊强忍着泪,紧紧的盯着梦凡。
  “我想,我不该再拿着鞭子来抽你了,如果你不想转,就让你停吧!但是,经过昨夜的一场大闹,经过爹对你的疾言厉色,经过在祠堂里的忏悔,再经过酒醒后的难堪……知你如我,再怎样也猜得到,这次你是真的要走了!如果连这一点默契都没有,我还是你所喜欢的梦凡吗?”
  夏磊眼睛眨动,泪便夺眶而出。
  “所以,我来了!”梦凡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强而有力。“我坐在这儿等你!面对你将离开我,这么严重的问题,我没有理智,也无法思想,所以——我又拿着鞭子来了!”
  “梦凡!”夏磊脱口惊呼了。
  “我不能让你走!”梦凡强而有力,固执而热烈的说:“我舍不得让你走!你骂我残忍吧!你怪我挥鞭子吧!我就是没办法……我就是不能让你走!”
  夏磊再也无法自持了,他强烈的低喊了一声:
  “梦凡呵!”就往梦凡冲了过去。这一冲之下,梦凡也瓦解了,两人就忘形的抱在一起了。经过片刻的迷失,夏磊震惊的发现梦凡竟在自己怀中,他浑身痉挛,一把推开了梦凡,他踉跄后退,慌乱的,哑声的喊了出来:
  “瞧!这就是你挥鞭子的结果!你这样子诱惑我!这样子迷惑我……不不不!梦凡!我这么平凡,无法逃开你强大的吸引力……我终有一天会犯罪……我必须走!”
  他拿起马鞍,放上马背,系马鞍的手指不听使唤的颤抖着。梦凡泪眼看着他,面如白纸。
  “不许走!”她强烈的说。
  “一定要走!”他坚决的答。
  “你走了,我会死!”她更强烈的说。
  他大惊,震动的抬头盯着她。
  “你不会死!”他更坚决的答:“你有爹娘宠着,有胡嬷嬷、银妞、翠妞照顾着,有梦华天蓝爱护着,还有天白——那么好的青年守着你,你不会死!”
  “会的!”她固执的:“那么多的名字都没有用!如果这些名字中没有你!”夏磊深抽了口气。“梦凡,你讲不讲理?”
  “我不讲理!”梦凡终于嚷了出来:“感情的事根本就无法讲理!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爹和娘不重要了,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什么国家民族,我也不管了!我这才知道,我的世界只有你,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夏磊倒退了一步,心一横,伸手解下马缰。
  “对不起,我必须走!”
  梦凡急忙往前跨了一步,终于体会到夏磊必走的决心了。她昂着头,死死的看着他。
  “你一定要走?我怎么都留不住你了?”
  “是!”“那么,”梦凡似乎使出全身的力气,深深的抽了口气:“让我送你一程!”
23.旷野
  旷野,依然是当年的旷野。童年的足迹似乎还没有消失,两个男孩结拜的身影依稀存在。不知怎的,十二年的时光竟已悄然隐去。旷野依旧,朔野风寒。旷野的另一端,伫立在晓色里,是一幢巨大的黑影。
  夏磊牵着马,和梦凡站定在旷野中。
  “不要再送了!”夏磊再看了梦凡一眼,毅然转头,跃上了马背。“梦凡!珍重!”梦凡抬着头,傲岸的看着夏磊,不说话。
  “再见!”夏磊丢下了两个字,一拉马缰,正要走,梦凡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凄绝的声音,诅咒般的说了出来:
  “你只要记得,上那个女人,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夏磊浑身颤栗。停住马,想回头看梦凡,再一迟疑,只怕这一回头,终身都走不掉!他重重的,用力的猛拉马缰,追风撒开四蹄,扬起了一股飞灰,绝尘而去。
  梦凡一动也不动,如同一座石像般挺立在旷野上。
  追风疾驰着,狂奔着。
  夏磊头也不回的,迎着风,策马向前。旷野上的枯树矮林,很快的被抛掷于身后。
  “你只要记得,上那个女人,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梦凡的声音,在他耳边徊响。他控着马缰,逃也似的往前狂奔。“上那个女人,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
  梦凡的声音,四面八方的对他卷来。
  他踩着马镫,更快的飞奔。
  “变成了一块石头!变成了一块石头!变成了一块石头!变成了一块石头……”梦凡的声音,已汇为一股大浪,铺天铺地,对他如潮水般涌至,迅速的将他淹没。
  “变成一块石头!变成一块石头!变成一块石头……”
  几千几万个梦凡在对他喊,几千几万个梦凡全化为巨石,突然间耸立在他面前,如同一片石之林。每个巨石都是梦凡傲然挺立,义无反顾的身影。
  夏磊急急勒马。追风昂首长嘶,停住了。
  “梦凡呵!”夏磊望空呐喊。
  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掉马回头,他对梦凡的方向狂奔回去。“不要变成石头!请求你……不要变成石头!”
  他边喊边奔,但见一座又一座的“”,在旷野上像树木般生长起来。他陡的停在梦凡面前了。
  梦凡仍然傲岸的仰着头,动也不动。
  他翻身落马,扑奔到她的身边,害怕的,恐惧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猛烈的摇撼着她。
  “不要变成石头!求求你,不要变成石头!不要!不要!不要……”梦凡身子僵直,伫立不动,似乎已经成了化石。夏磊心中痛极,把梦凡用力一搂,紧揽于怀,他悲苦的,无助的哀呼出声:“我不走了!不走了!你这个样子,我怎能舍你而去?我留下来,继续当你的陀螺,为你转转转,那怕转得不知天南地北,我认了!只要你不变成石头,我做什么都甘愿!”
  梦凡那苍白僵硬的脸,这才有了表情,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沿颊滚落。她抱住夏磊,痛哭失声。一边哭着,她一边泣不成声的喊着:“你走了!我的魂魄都将追随你而去,留下的躯壳,变石头,变木头,变什么都没关系了!”
  “怎么没关系!”夏磊哽咽着,语音沙嗄:“你的躯壳和你的魂魄,我无一不爱!你的美丽,和你的愚蠢,我也无一不爱呀!”梦凡震动的紧偎着夏磊,如此激动,如此感动,她再也说不出话来。追风静静的站在他们旁边,两人一骑,就这样久久、久久的伫立在广漠的旷野中。
24.天白
  这天晚上,夏磊和梦凡一起烧掉了那两封留书。
  既然走不成,夏磊决心要面对天白。
  “这并不困难,”夏磊看着那两封信,在火盆中化为灰烬,掉头凝视梦凡。“我只要对天白说,我努力过了,我挣扎过了,我已经在烈火里烧过,在冰川中冻过,在地狱里煎熬过……我反正没办法……我只要对他坦白招认,然后,要打要骂要惩罚要杀戮,我一并随他处置……就这样了!这……并不困难,我所有要做的,就是去面对天白!只有先面对了天白,才能再来面对干爹和干娘!是的!我这就……面对天白去!”
  梦凡一语不发,只是痴痴的、痴痴的凝视着他,眼中绽放着光彩。应该是不困难的!但是,天白用那么一张信赖、欢欣、崇拜而又纯正无私的面孔来迎向他,使他简直没有招架的余地。在他开口之前,天白已经嘻嘻哈哈的嚷开了:
  “你的事我已经知道哩!统统都知道了!”
  “什么?”他大惊。“你知道了?”
  “是啊!”天白笑着:“梦华来我家,把整个经过都跟我们说了!我和天蓝闻所未闻,都笑死了!”“梦华说了?”他错愕无比。“他怎么说?”
  “说你喝醉了酒,大闹康家呀!”天白瞪着他,眼睛里依旧盛满了笑。“你对着康伯伯,又行军礼,又鞠躬,又作揖……哈哈!有你的!醉酒也跟别人的醉法不一样!你还把梦华当做是我,口口声声说拜把子不是拜假的!”天白的笑容一收,非常感动的注视着他,重重的拍了他一下。“夏磊,你这个人古道热肠,从头到脚,都带着几分野性,从内到外,又带着几分侠气!如果是古时候,你准是七侠五义里的人物!像南侠展昭,或是北侠欧阳春!”
  “天白,”他几乎是痛苦的开了口:“不要对我说这些话,你会让我……唉唉……无地自容!”
  “客气什么,恭维你几句,你当仁不让,照单全收就是了!”天白瞪了他一眼。“其实,你心里的痛苦我都知道,寄人篱下必然有许多伤感!但是,像你这样堂堂的男子汉,又何必计较这个?康伯伯的养育之恩,你总有一天会报的!你怕报答不够,我来帮你报就是了!你是他的‘义子’,我是他的‘半子’呀!”夏磊凝视天白,应该是不困难的,但,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怎样回去面对梦凡?
  夏磊不敢回康家,冲进野地,他踢石头,捶树干,对着四顾无人的旷野和云天,仰首狂呼:
  “夏磊!你完了!你没出息!你懦弱!你混蛋!你敢爱而不敢争取……你为什么不敢跟你的兄弟说——你爱上了他的未婚妻!你这个孬种!你这个伪君子……”
  喊完了,踢完了,发泄完了……他筋疲力尽的垂着头,像个战败的公鸡。
25.“康记”
  那天深夜,把自己折腾得憔悴不堪,他不敢回康家,怕见到梦凡期待的脸孔。那么□徨,那么无助,他来到康记药材行门前,在这世上,唯一能了解他的人,就是康勤了!康勤!救命吧!康勤,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康记药材行的门已经关了,连门上挂的小灯笼也已经熄灭了。夏磊推推门,里面已经上了闩。他扑在门上,开始疯狂般的捶门,大嚷大叫着:
  “老板!开门哪!不得了!有人受重伤!老板!救命哪!老板!快来呵!救命哪……”
  一阵乱嚷乱叫以后,门闩“豁啦”一响,大门半开,露出康勤仓皇惊慌的脸,夏磊撞开了门,就直冲了进去。
  “有人到了生死关头,你还把门关得牢不可破……”他冲向康勤的卧室门口:“快把你藏在屋里的花雕拿出来,我需要喝两杯……”“磊少爷……”康勤惊呼:“不要……”
  来不及了,夏磊已撞开了卧室的门,只见人影一闪,有个女人急忙往帐后隐去,夏磊一颗心跳到了喉咙上,惊愕至极,骇然的喊了一声:“眉姨!”心眉站住了,抬起头来,面如死灰的瞪视着夏磊。
  康勤慌张的把门重新闩好,奔过来,对着夏磊,就直挺挺的跪了下去。“磊少爷!不能说呀!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呀!”
  心眉见康勤跪了,就害怕的也跪下了:
  “小磊!我求你,别告诉你干爹干娘,只要说出去一个字,我们两个就没命了!”夏磊瞪视着心眉和康勤,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谷里去了。
  “你们……你们……”他结舌的说,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你们背叛了干爹?你们……居然……”
  “磊少爷!”康勤哀声说:“请原谅我们!一切的发展,都不是我们自己所能控制,实在是情非自已呀!”
  “怎么会这样?”夏磊太震惊了,显得比康勤心眉还慌乱。“我完全被你们搅乱了!你们起来,不要跪我……”
  “千错万错,都是我错!”心眉双手合十,对夏磊拜着。“我不该常常来这儿,学什么处方配药!我不该来的!但是,小磊,你也知道的,我在家里是没有地位的,那种失魂落魄的生活,我过得太痛苦了呀!”她看了康勤一眼。“康勤……他了解我,关心我,教我这个,教我那个,使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又有了价值,于是我就常常来这里找寻安慰……等我们发现有了不寻常的感情时,我们已经无法自拔了!”
  “可是,可是,”夏磊又惊骇,又痛苦。“眉姨!你们不能够!这种感情,不可能有结果,也不可能有未来呀!你们怎么让它发生呢?”康勤羞惭无地的接了口:
  “我们都知道!我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都经历过人世的沧桑,我们应该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人生的事,就是无法用‘能够’与‘不能够’来预防的!小磊,你不是也有难言之痛吗?”夏磊的心口一收,说不出来的难过。
  “小磊,你是始作俑者啊!”心眉急切的说:“是你从五四回来,大声疾呼,每个人都有争取快乐的权利,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让我从沉睡中醒过来!”
  “哦!”夏磊狼狈的后退,扶住一张椅子,就跌坐了下去。“我怎么会说这么多话?说了,却又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话收拾残局!老天啊!”他惊慌的看着两人,越来越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你们怎么办?如果给干爹知道了……康勤,眉姨,你们……老天啊,你们怎么办?”
  康勤打了个冷颤。“磊少爷!所以,求你千万别说!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对梦凡小姐或天白少爷,都不能说呀!”
  “是!是!是!”心眉害怕极了,声音中带着颤抖:“如果给你干爹知道了,我们两个,是根本活不成的!康勤是他的忠仆,我是他的姨太太,我们就像这药材行一样,是有‘康记’字样的!”“是啊,你们明知道的!”夏磊更慌了。“你们明知故犯!我现在才明白了!我早该看出来的!我真笨!可是,可是,你们到底要怎么办呢?”他激动的抓住康勤:“康勤,干爹承受不了这个!即使他能承受,他也不会容忍!即使他能容忍,他也不会原谅……你们,你们悬崖勒马吧!好不好?好不好?我们离开这个房间,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不说,你们也不说,把这件事整个忘掉,好不好?好不好?你们再也不要继续下去,好不好?”康勤惭愧无比,痛心的看了看心眉,再看夏磊:
  “你这样吩咐,我就照你的吩咐去做!”他转向心眉:“小磊说得对,悬崖勒马!在我们摔得粉身碎骨之前,唯有悬崖勒马一条路了!”心眉垂下头去,泪水大颗大颗的涌了出来,一串串的滚落了下去。“小磊,”她哽咽的:“我会感激你一生一世,只要这事不声张出去,我……我……我们……都听你的!悬崖勒马,我……我们就……悬崖勒马!”
  夏磊站起身子,迫不及待的去扶心眉。
  “眉姨,我们快回家吧!回去以后,谁都别露声色!走吧!再不走,夜就深了!”心眉慌慌张张的站起身子,情不自禁的,眼光又投向康勤,满眼的难舍难分。“康勤……”她欲言又止,身子摇摇欲坠。
  康勤也站了起来,望着心眉,他伸手想扶她,在夏磊的注视下,他勉强克制了自己,把手硬帮帮的收了回来。
  “我都懂的,你别说了!”他凄凉的回答:“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都知道彼此,偶尔见上一面,心照不宣,也是一种幸福吧!……也就够了!你,快去吧!”
  夏磊看着两人,依稀仿佛,他看到的是自己和梦凡,他的心脏,为他们两个而绞痛,一时间,只感到造物弄人,莫过于此了。但,他不敢再让他们两人依依惜别,重重的跺了一下脚,他简单的说:“走吧!”心眉不敢犹豫,抹抹泪,她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心碎的跟着夏磊去了。
26.小树林内
  发现了康勤这么大的秘密,夏磊整个人都被震慑住了。在害怕、焦虑、担心、难过……各种情绪的压力下,还有那么深刻的同情和怜恤。他同情心眉,同情康勤,也同情康秉谦。看到康秉谦毫不知情的享受着他那平静安详的日子,坚称“恬淡”就是幸福。夏磊心惊胆战。每次走进康家那巍峨的大门,每次穿过湖心的水榭,每次看着满园的银杏石槐,和那些曲径徊廊时,他都感到康家的美景只是一个假象,事实上却是乌云密布,暗潮汹涌,而大难将至。
  这些“暗潮”中,当然包括了自己和梦凡。在“康记”的事件之后,他几乎不敢再去想梦凡,不敢再去碰触这个问题。但是,梦凡见到夏磊一连数日,都是愁眉深锁,对她也采取回避的态度,她心里就明白了!夏磊不敢告诉天白!他怎样都开不了口!她失望极了。失望之余,也有愤怒和害怕;夏磊不对了!夏磊完全不对了!他整个人都在瑟缩,都在逃避,他甚至不肯面对她,也不肯和她私下见面了!她又恐惧又悲痛,夏磊啊夏磊!你到底要把我们这份感情,如何处理?经过了旷野上“欲走还留”的一场挣扎,你如果还想一走了之,你就太残忍太无情了!梦凡心底,千缠百绕,仍然是夏磊的名字。最深的恐惧,仍然是夏磊的离去。
  这天一清早,梦凡忍无可忍,在夏磊门前拦截了他。四顾无人,梦凡拉着他,强迫的说:
  “我们去小树林里谈个清楚!走!”
  在梦凡那燃烧般的注视下,夏磊无法抗拒。他们来到了小树林,康家屋后的小树林,童年时,夏磊来到康家的第一个早晨,就曾在这小树林中,无所遁形的被梦凡捕捉了。如今,他们又站在小树林里了。
  “夏磊,听我说!”梦凡面对夏磊,一脸的坚决。“你不要再举棋不定,你不要再矛盾了!我已经决定了——我们一起私奔吧!”“你说什么?”夏磊大吃了一惊。
  “私奔!”梦凡喊了出来,面容激动,眼神坚定。“我想来想去,没有其他办法了!你不是一直想回东北吗?好!就回东北吧!我们一起回东北!”
  夏磊深抽了口气,眼光灼灼的盯着梦凡。
  “私奔?你居然敢提出这两个字!梦凡呵!你对追求爱情的勇气,实在让我佩服!坦白说,这两个字,也在我脑海中盘桓过千百次,我就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那么,就这样办了!”梦凡更加坚决了。“我们定一个计划,收拾一点东西,说走就走!”
  夏磊怔怔的看着梦凡。
  “可是,我们不能这样办!”
  “为什么?”梦凡大怒起来:“我已经准备为你奉献一切了!跟着你颠沛流离,吃苦受罪我都不怕!离乡背井,告别爹娘,负了天白……我都不顾了!我就预备这样豁出去,跟着你一走了之!你怎么还有这么多的顾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说!你说!”“我们如果私奔了,干爹干娘会陷进多么绝望的打击里!一个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一个是爱如己出的义子……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我实在做不出来!何况天白……我们会把他对人世的热情一笔勾消,我们会毁掉他……不不,我们不能这样做的!”“你胆小!你畏缩!”梦凡绝望极了,泪水夺眶而出。她双手握着拳,对他又吼又叫的大嚷了起来:“你顾忌这个,你顾忌那个!你既不敢向全世界宣布你对我的爱,又不敢带着我私奔!你只会鼓吹你的大道理,一旦事到临头,你比老鼠还胆小!你这样懦弱,真让我失望透了!”她用袖子狠狠的一拭泪,更愤怒的喊:“我终于认清楚你了!你这个人不配谈爱情!你的爱情全是装出来的!你满口的仁义道德,只为了掩饰你的无情!你只想当圣人,不想为你所爱的女人做任何牺牲……事实上,你只爱你自己,只爱你所守住的仁义道德!你根本不爱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是如此虚伪和自私,你让我彻底的失望和绝望了!”
  夏磊大大的睁着眼睛,紧紧的盯着梦凡,随着梦凡的指责,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内心深处,被她那么尖利的语言,像一刀一刀般刺得千疮百孔,而且流血了。他不想辩白,也无力辩白。头一昂,他勉强压制住受伤的自尊,僵硬的说:“既然你已经把我认清楚了,我们也不必再谈下去了!你说的都对!我就是这样虚伪懦弱!”
  说完,他转过身子,就预备走出林去。
  “夏磊!”梦凡尖叫。她的声音那么凄厉,使夏磊不得不停住了步子。他站着,双目平视着前面的一棵桦树,不愿回头。
  梦凡飞奔过来,从夏磊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腰,痛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着:“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我口不择言,这样伤害你,实在是因为我太爱太爱你呀!我愿意随你远去天涯海角,也愿意和你一起面对责难,就是无法忍受和你分开呀!”
  夏磊转过身子,泪,也跟着落下。
  “梦凡,你知道吗?你说的很多话都是对的!我胆小,我懦弱,我顾忌太多……你可以骂我,可以轻视我,但是,绝对绝对不可以,怀疑我对你的爱情!如果不是为你这样牵肠挂肚,我可以活得多么潇洒快乐,多么无拘无束,理直气壮!你说我根本不爱你,这句话,哦!”他痛楚的咽了口气。“我不原谅你,我不要原谅你!我——会恨你!因为恨你比爱你好受太多太多了!”“不不不!”梦凡狼狈的用手捧住夏磊的脸,泣不成声的说:“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我是这么这么这么样的爱你,你怎么可以恨我呢?……”夏磊崩溃在梦凡那强烈的表白下,忘了一切。忘了道德枷锁,忘了康家天白,忘了仁义礼教,忘了是非曲直……他紧拥着她,把自己灼热的唇,狂热的紧压在她那沾着泪水的唇上。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天旋地转,万物皆消。
  他不知道吻了她多久。忽然间,有个声音在他们耳边爆炸般的响了起来:“夏磊!梦凡!”夏磊一惊,和梦凡乍然分开。两人惊愕的抬头,只见梦华双手握拳,怒不可遏的对着他们振臂狂呼:
  “好呀!你们两个!躲在这树林里做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夏磊!你混蛋!你欺负我妹妹!你凭什么吻她!你不要脸!你无耻!你下流!”他挥起拳头,一拳打到夏磊下巴上。夏磊后退了一步,靠住树干,他抬头迎视着梦华,忽然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所有混沌的局面都打开了。他深深吸口气,斩钉断铁的,坚定有力的说:“梦华,我没有欺负你妹妹,我是爱上她了,完全无法自拔的爱上她了!就算要遭到全世界的诅咒,我也无可奈何,我就是这样不可救药的爱上她了!”
27.爆发
  夏磊和梦凡的相恋,像一个火力强大的炸弹,轰然巨响,把整个康家,顿时炸得七零八落。
  康秉谦的反应,比夏磊预料的还要强烈。站在康家的大厅里,他全然无法置信的看着夏磊和梦凡,好像他们两个,都是来自外太空的畸形怪物,是他这一生不曾见过,不曾接触,不曾认识,更遑论了解的人类。他喘着气,脸色苍白,眼神错愕,震惊得无以复加。“小磊,”他低沉的说:“快告诉我,这是一个误会!是梦华看错了!对不对?”“干爹!”夏磊痛楚的喊:“我不能再欺骗你了,也不能再隐瞒你了!请你原谅我们,也请你成全我们吧!”
  咏晴立即用手蒙着脸,哭了起来。好像人生最羞耻的事,就是这件事了。一面哭着,一面倒退着跌进椅子里,银妞翠妞两边扶着,她仍然瘫痪了似的,坐也坐不稳。
  “秉谦啊!这可怎么是好呀?”她抖抖索索的嚷着。“家里出了这样的丑事,我怎么活呀?”
  “小磊,”康秉谦兀自发着愣:“你所谓的原谅和成全,到底是什么意思?”“爹呵!娘呵!”梦凡扑了过来,哭着往地上一跪。“我和夏磊真心相爱,我此生此世,跟定夏磊了!爹呵!请你帮助我们吧!答应我们,允许我们相爱吧!”
  康秉谦死死盯着梦凡,再掉回眼光来,死死盯着夏磊。他逐渐明白过来,声音沉重而怆恻:
  “小磊,这就是你所做的,轰轰烈烈的大事吗?”
  夏磊的身子晃了一下,似乎挨了狠狠的一棍,脸色都惨白了。但他挺直了背脊,义无反顾的说:
  “我知道我让您伤透了心,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天白,对不起康家的每一个人!但是,我已经很努力的尝试过了,我们千方百计的想要避开这个悲剧,我们避免见面,不敢谈话,约定分手……但是,每挣扎一次,感情就更强烈一次!我们实在是无可奈何!干爹,干娘,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我爱梦凡,早就超越了兄妹之情,我爱得辛苦而又痛苦!这么久的日子以来,我一直徘徊在爱情与道义之间,优柔寡断,害得梦凡也跟着受苦,现在,我无法再逃避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虽然我违背了道义,毕竟对我自己是诚实的,我就是和梦凡相爱了!请你们不要完全否定我们,排斥我们……请你们试着了解,试着接纳吧!”
  康秉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目瞪口呆的听着夏磊这篇话。他终于听懂了,终于弄明白这是事实了。他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气,忽然间大喝出声:
  “男子汉大丈夫!夏磊,是你在用这几个字吗?你怎敢如此亵渎这个名词!男子汉大丈夫不做亏心之事!男子汉大丈夫不夺人所爱!男子汉大丈夫要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人!像你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纠缠梦凡,是非不分……你,居然还敢自称‘男子汉大丈夫’!你配吗?配吗?你这样伤我的心,折辱我们康家的名誉,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爹在天之灵吗?……”夏磊被康秉谦的义正辞严给打倒了,面容惨白,哑口无言。“爹!”梦凡凄厉的大喊了一声,膝行到康秉谦的面前,拉住康秉谦的衣摆,不顾一切的喊:“你不要逼夏磊!这不是他的错!是我,是我!都是我的缘故!他根本不敢爱我,是我不放过他的!他一直躲避我,一直拒绝我,是我一再又一再去缠住他的!好几次,他退开了,好几次,他提议分手,他甚至留书要离开康家回东北了,是我哭着喊着把他苦苦留下来的!是我,是我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去缠着他的!爹!自从十二年前,你把他从东北带来,那第一个晚上,我听了他的故事,抱着我心爱的小熊去给他做伴,从那时起,就已经命中注定了!我心里就再也没有别人了!就只有他一个!十二年了,我就这样追在他后面,纠缠了他十二年……”
  康秉谦瞪着梦凡,气得快晕倒了!这算什么话!从未想到,一个女孩子竟说出这种话!他忍无可忍,举起手来,他用力一巴掌挥了过去。梦凡跌倒于地,他仍然心有未甘,冲过来,提起脚就踹。怒声大吼:
  “你这个寡廉鲜耻的东西!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真让康家蒙羞!”夏磊飞快的拦过去,代替梦凡挨了康秉谦一脚。跪下来,他和梦凡双双伏于地:“干爹啊!请您发发慈悲,有一点悲悯之情吧!您瞧,我们已经这样一往情深了,割也割不开,分也分不开,您就网开一面……允许我们相爱吧!”
  “不!不!绝不!”康秉谦痛极,抖着声音喊:“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们!永远也不会接纳你们!你们这样气我,在我的眼睛底下欺骗我!夏磊!你让我怎样向楚家交代?你难道不知道,守信义,重然诺……我是这样活过来的人,一生也不敢毁誓灭信!你……你……你这样置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你……你……”他太气了,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跌跌撞撞的,他冲到窗边,对着窗外的天空,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了一句:“牧云兄哪!”夏磊震动已极,伤痛已极,伏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梦凡满脸都是泪。全屋子的人,有的拭泪,有的害怕,有的愤怒,有的畏缩。梦华是一脸的愤愤不平,而心眉,触景伤情,哭得已肝肠寸断。“来人啦!”康秉谦终于回复神志,对外喊着:“康福!康忠!胡嬷嬷!给我把梦凡拖回房去,关起来,锁起来,从今以后,不许让他们见面!来人哪!”
  在门外侍立的康福、康忠、胡嬷嬷,大家七手八脚全来拉梦凡,梦凡惨烈的哭喊着:
  “爹……求求你……爹……我爱他呀!我这样这样的爱他呀……爹,不要关我!不要关我……爹……”
  她一路哭喊着,却身不由己的,被一路拖了出去。
28.囚
  梦凡真的被关进了卧房。咏晴、心眉、胡嬷嬷、银妞、翠妞轮番上阵,说服的说服,看守的看守,就是不让梦凡离开闺房一步。梦凡不断的哭着求着解释着,只有心眉,总是用泪汪汪的,心碎的眼光瞅着她,不说一句劝解的话。其他的人,好话,歹话,威胁,善诱……无所不用其极。两天下来,梦凡不吃不喝不睡,哭得泪尽声嘶,整个人瘦掉了一大圈,憔悴得已不成人形。这两天中,夏磊并没有被囚。但是,整个康家,忽然变得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连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胡嬷嬷,都板着脸离他十万八千里。他被彻底的隔绝和冷冻了,这种隔绝,使他比囚禁还难过。他像一个被放逐于荒岛的犯人,再也没有亲情、友情,更别说爱情了。夏磊从小习惯孤独,但是绝不习惯寂寞,这种冷入骨髓的寂寞,使他整个人都陷入崩溃边缘。两天下来,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冲进梦凡住的小院里,试着要和梦凡连系。胡嬷嬷、老李、康忠忙不迭把他往院外推,胡嬷嬷竖着眉毛,瞪大眼睛,义正辞严的说:
  “你把梦凡小姐害成这样子,你还不够吗?你一定要把她害死,你才满意吗?走走走!再也不要来招惹梦凡小姐!你给她留一条活路吧!”“梦凡!梦凡!”他大喊:“你怎样了?告诉我你怎样了?梦凡!梦凡……”梦凡一听到夏磊的声音,就疯狂般的扑向窗子,撕掉窗纸,她对外张望,哭着嚷:
  “夏磊!救我!救救我!我快死了!”房内的咏晴、银妞、翠妞、心眉忙着把梦凡拖离窗口,梦凡尖声嘶叫:“娘!娘!放我出去!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她又扑向门口,大力的拍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康秉谦带着康福来到小院里,一见到这等情况,气得快晕倒了。他当机立断,大声吩咐:
  “康忠、康福、老李,你们去拿一把大锁,再把柴房里的木板拿来!她会撕窗纸,我今天就把整个窗子给钉死!咏晴、心眉、银妞、翠妞……你们都出来!不要再劝她,不要和她多费唇舌,我把门也钉死!让她一个人在里面自生自灭!”他对康忠等人一凶:“怎么站着不动?快去拿木板和大锁来!”
  “是!”康忠等人领命,快步去了。
  “咏晴!你们出来!”康秉谦再大喊。
  咏晴带着心眉等人出了房门,康秉谦立即把房门带紧,拦门而立。心眉流着泪喊了一声:
  “老爷子啊!你要三思呀!这样下去,会要了梦凡的命!她那样儿……真会出人命呀!”
  “是呀是呀!”咏晴抹着泪,一叠连声的应着:“你让我慢慢开导她呀,这样子,她会活不成的……”
  “我宁可让她死!不能让她淫荡!”康秉谦厉声说:“谁再多说一句,就一起关进去!”
  夏磊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奇寒彻骨,他心痛如绞,他大踏步冲上前去,激动的说:
  “干爹,你要钉门钉窗子?你不能这样做!她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囚犯呀!”“我不用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康秉谦更怒:“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康福康忠已抬着木板过来,老李拿来好大的一把大铜锁。康秉谦抓起铜锁,“咔嚓”一声,把门锁上了。
  “爹!爹!娘!娘!”梦凡在房里疯狂般的喊叫。“不要锁我!不要钉我!让我出来……”她扑向窗子,把窗纸撕得更开,露出苍白凄惶的脸孔:“夏磊,救我!”
  “钉窗子!快!”康秉谦暴怒的:“她如此丧失理智,一丝悔意也没有!快把窗子钉死!”
  康福康忠无奈的互视,抬起木板,就要去钉窗子。
  “干爹!”夏磊飞快的拦在窗子前面,伸出双手,分别抓紧了窗格,整个人贴在窗子上面。“好!”他惨烈的说:“你们钉吧!从我身上钉过去!今天,除非这钉子穿过我的身体,否则,休想钉到窗子!现在,你们钉吧!连我一起钉进去!钉吧!钉吧!”康忠康福怔在那儿,不能动。
  咏晴、心眉都哭了。银妞、翠妞、胡嬷嬷也都跟着拭泪。康秉谦见到这种情况,心也碎了,灰了,伤痛极了。
  “事到如今,我真是后悔!”康秉谦瞪着夏磊说:“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你从东北带回来?”
  夏磊大大一震,激动的抬起头来,直视着康秉谦。
  “你终于说出口了!你后悔了!为什么要收养我?干爹,这句话在我心中回荡过千次万次,只是我不忍心问出口!我也很想问你,为什么要收养我?为什么?”
  康秉谦惊愕而震动。“你为什么不把我留在那原始森林里,让我自生自灭?”夏磊积压已久的许多话,忽然倒水般从口中滚滚而出:“我遇到豺狼虎豹也好,我遇到风雪雨露也好,我忍受饥寒冻馁也好……总之,那是我的命啊!你偏偏要把我带到北京来,让我认识了梦凡,十二年来,朝夕相处,却不许我去爱她!你给我受了最新的教育,却又不许我有丝毫离经叛道的思想!你让我这么矛盾,你给我这么多道义上的包袱,感情上的牵挂……是你啊,干爹!是你把我放到这样一个不仁不义,不上不下,不能生也不能死,不能爱也不能恨的地位!干爹,你后悔,我更后悔呀!早知今日,我宁愿在深山里当一辈子的野人,吃一点山禽野味,也就满足了!或者,我会遇到一个农妇村姑,也就幸幸福福过一生了!只要不遇到梦凡,我也不会奢求这样的好女孩了!”他咽了一口气,更强烈的说:“现在,干爹,你看看!我已经遍体鳞伤,一无是处!连我深爱的女孩子,近在咫尺,我都无法救她!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你回答我!干爹!你回答我!”
  康秉谦被夏磊如此强烈的质问,逼得连退了两步。
  “是我错了?”他错愕的自问:“我不该收养你?”
  夏磊冲上前去,忘形的抓住康秉谦的手腕。泪,流了下来。“干爹!你难道还不了解吗?悲剧,喜剧,都在您一念之间呀!”“在我一念之间?”“成全我们吧!”夏磊痛喊着。
  康秉谦怔着,所有的人都哭得唏哩哗啦,梦凡在窗内早已泣不成声。就在这激动的时刻,梦华领着天白、天蓝,直奔这小院而来。“爹,娘!天白来了!”梦华喊着:“他什么什么都知道了!”
  大家全体呆住了。
29.谈判
  天白的到来,把所有僵持的局面,都推到了另一个新高点。康秉谦无法在天白面前,囚禁梦凡,只得开了锁。梦凡狼狈而憔悴的走了出来,她径直走向天白,含着泪,颤抖着,带着哀恳,带着求恕,她清晰的说:
  “天白,对不起!我很遗憾,我不能和你成为夫妻!”
  天白深深的看了梦凡一眼,再回头紧紧的盯着夏磊。小院里站了好多好多的人,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空气里是死般的宁静。天白注视了夏磊很久很久以后,才抬头扫视着康家众人。“康伯伯,康伯母,”他低沉的说:“我想,这是我、夏磊,和梦凡三个人之间的事,我们三个人自己去解决,不需要如此劳师动众!”他看向夏磊和梦凡:“我们走!”
  咏晴不安的跨前了一步,伸手想阻止。秉谦废然的叹了口长气:“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们口口声声说,他们是自己的主人,我们做不了主了!那么,就让他们去面对自己的问题吧!”天白、夏磊,和梦凡穿过了屋后的小树林,来到童年结拜的旷野上。旷野上,寒风瑟瑟,凉意逼人。当年结拜时摆香案的大石头依然如旧,附近的每个丘陵,每块岩石,都有童年的足迹。当日的无忧无虑,笑语喧哗,依稀还在眼前,斗蟋蟀,打陀螺,骑追风,爬……种种种种,都如同昨日。但是,转眼间,童年已逝,连欢笑和无忧无虑的岁月,也跟着一起消逝了。三人不约而同的停止了脚步。然后,三人就彼此深刻的互视着。天白的目光,逐渐凝聚在夏磊的脸上。他深深的、痛楚的、阴郁的凝视着夏磊。那眼光如此沉痛,如此感伤,如此落寞,又如此悲哀……使夏磊完全承受不住了。夏磊努力咬着嘴唇,想说话,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天白先开了口:“我一直很崇拜你,夏磊,你是我最知己的朋友,最信任的兄弟!如果有人要砍你一刀,我会毫不犹豫的挺身代你挨一刀!如果有人敢动你一根汗毛,我会和他拚命!我是这样把你当偶像的!在你的面前,我简直没有秘密,连我对梦凡的感情,我也不忌讳的对你和盘托出!而你,却这样的欺骗我!”夏磊注视着天白,哑口无言。
  “不是的,天白!”梦凡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是我的错!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破坏了约定,是我!是我!”
  天白扫了梦凡一眼,眼光里的悲愤,几乎像一把无形的利刃,一下子就刺穿了她。她微张着嘴,喘着气,不敢再说下去。“夏磊!”天白往夏磊的面前缓缓走去:“顷刻之间,你让我输掉了生命中所有的热爱!对朋友的信心,对爱情的执着,对生活的目标,对人生的看法,对前途、对理想、对友谊……全部瓦解!夏磊,你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带着我们去争国家主权,告诉我们民族意识,你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大义凛然!让我们这群小萝卜头跟在你后面大喊口号,现在,救国的口号喊完了!你是不是准备对我喊恋爱自由的口号了?你是不是预备告诉我,管他朋友之妻、兄弟之妻,只要你夏磊高兴,一概可以掠夺……”
  天白已经逼近了夏磊的眼前,两人相距不到一尺,天白的语气,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悲愤。夏磊面色惨白,嘴唇上毫无血色,眼底盛满了歉疚、自责和惭愧。天白停住了脚步,双手紧握着拳。“回忆起来,你从小好斗,”他继续说:“每次你打架,我都在后面帮你摇旗呐喊,我却从不曾和你争夺过什么,因为我处处都在让你!你就是要我的脑袋,我大概也会二话不说,把我的脑袋双手奉上!但是,现在你要的,竟是更胜于我脑袋的东西……不,不是你要的,是你已经抢去了……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忽然间,天白就对着夏磊,一拳狠狠的捶了过去,这一拳又重又猛,狞然打在夏磊嘴角,夏磊全不设防,整个人踉跄着后退,天白冲上前去,对着他胸口再一拳,又对着他下巴再一拳,夏磊不支,跌倒于地。梦凡尖叫着扑了过来:
  “天白,不要动手,你今天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还手,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梦凡的尖叫,使天白霎时间妒火如狂。他用力推开了梦凡,从地上搬起一块大石头,想也不想的,就对着夏磊的头猛砸了下去。“夏磊!夏磊!夏——磊!”梦凡惨烈的尖叫声,直诱云霄。血从夏磊额上,泉涌而出,夏磊强睁着眼睛,想说什么,却没有吐出一个字,就晕死过去。
30.病中
  整整一个星期,夏磊在生死线上挣扎。
  康家几乎已经天翻地覆,中医、西医请来无数。夏磊的房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人,包扎伤口、敷药、打针、灌药、冷敷、热敷……几乎能够用的方法,全用到了。病急乱投医。康秉谦自己精通医理,康勤还经常开方治病,到了这种时候,他们的医学常识全成了零。夏磊昏迷、呕吐、发高烧、呻吟、说胡话……全家人围着他,没有一个人唤得醒他。这种生死关头,大家再不避嫌,梦凡在床边哀哀呼唤,夏磊依旧昏迷不醒。这一个星期中,天白不曾回家,守在夏磊卧房外的回廊里,他坐在那儿像一个幽灵。天蓝三番两次来拖他,拉他,想把他劝回家去,他只是坐在那儿不肯移动。梦华懊恼于自己不能保密,才闯下如此大祸,除了忙着给夏磊请医生以外,就忙着去楚家,解释手足情深,要多留天白天蓝住几天。关于家中这等大事,他一个字也不敢透露。楚家两老,早已习惯这一双儿女住在康家,丝毫都没有起疑。
  第八天早上,夏磊的烧退了好多,呻吟渐止,不再满床翻腾滚动,他沉沉入睡了。西医再来诊治,终于宣布说,夏磊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只要好好调养,一定会康复。守在病床前的梦凡,乍然听到这个好消息,喜悦得用手蒙住嘴,哭出声来。整整一星期,她的心跟着夏磊挣扎在生死线上,跟着夏磊翻腾滚动。现在,夏磊终于脱离危险了!他会活!他会活!他不会死去!梦凡在狂喜之中,哭着冲出夏磊的卧房,她真想找个无人的所在,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哭尽这一个星期的悲痛与担忧。她才冲进回廊,就一眼看到伫候在那儿的天白。
  天白看到梦凡哭着冲出来,顿时浑身通过了一阵寒战,他惊跳起来,脸色惨白的说:
  “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
  “不不不!”梦凡边哭边说,抓住了天白的手,握着摇着:“他会好!医生说,他会好起来!他已经度过危险期……天白,他不会死了!他会好起来!”
  “啊!”天白心上的沉沉大石,终于落地。他轻喊了一声,顿时觉得浑身乏力。看到梦凡又是笑又是泪的脸,他自己的泪,就不禁流下。“谢天谢地!哦,谢天谢地!”他深抽口气,扶着梦凡的肩,从肺腑深处,挖出几句话来:“梦凡,对不起!我这样丧失理智……害惨了夏磊……和你,我真是罪该万死……”“不不不!”梦凡急切的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不好,才造成这种局面!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你再自责,我更无地自容了!”
  天白痴痴的看着梦凡。
  “现在,他会好起来,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心痛的凝视梦凡:“你是——这么深,这么深的爱他,是吗?”
  梦凡一震,抬头,苦恼的看着天白,无法说话。
  “你要我消失吗?”他哑声问,字字带着血。“我想,要我停止爱你,我已经做不到!因为,从小,知道你是我的媳妇,我就那么偷偷的、悄悄的、深深的爱着你了!我已经爱成‘习惯’,无法更改了!但是,我可以消失,我可以离开北京,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让你们再也见不到我……”
  梦凡大惊失色,震动的喊:
  “你不要吓我!夏磊刚刚从鬼门关转回来,你就说你要远走……你世世代代,生于北京,长于北京,你要走到那里去?你如果走了,你爹你娘会怎样……你,你,你不可以这么说,不可以这样吓我……你们两个都忙着要消失,我看还是我消失算了!”“好好好,我收回!我收回我说的每个字!”天白又惊又痛的嚷:“我不吓你!我再也不吓你!我保证,我绝不轻举妄动……我不消失!不走!我留在这儿……等你的决定,那怕要等十年、一百年,我等!……好吗?好吗?”
  梦凡哭倒在天白肩上。
  “我们怎么会这样?”她边哭边说:“我多么希望,我们没有长大!那时候,我们相爱,不会痛苦……”
  天白痛楚的摇摇头,情不自禁,伸手扶着梦凡的眉。
  远远的,康秉谦和咏晴走往夏磊房去,看到这般情景,两人都一怔。接着,彼此互视,眼中都绽放出意外的欢喜来。不敢惊动天白与梦凡,他们悄悄的走进夏磊房去了。
  夏磊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心在何处。只感到疼痛从脑袋上延伸到四肢百骸,每个毛孔都在燃烧,都在痛楚。终于,这燃烧的感觉消退了,他的神志,从悠悠晃晃的虚无里,走回到自己的躯壳,他又有了意识,有了思想,有了模模糊糊的回忆。
  他想动,手指都没有力气,他想说话,喉中却喑哑无声。他费力的撑开了眼皮,迷迷糊糊的看到室内一灯如豆。床边,依稀是胡嬷嬷和银妞,正忙着做什么。一面悄声的谈着话。夏磊阖上眼,下意识的捕捉着那细碎的音浪。
  “总算,天白少爷和梦凡小姐都肯去睡觉了……”
  “真弄不懂,怎么会闹得这么严重!老爷太太也跟着受累,这磊少爷也真是的……”“……不过,好了!现在反而好了……”
  “为什么?”“……听太太说,天白少爷和梦凡小姐,在徊廊里一起哭……他们好像和好了,满亲热的……”
  “……怎么说,都是磊少爷不应该……”
  “是呀!这磊少爷,从小就毛毛躁躁,动不动就闹出走……毕竟是外地来的孩子,没一点儿安定……他能给梦凡小姐什么呢?家没个家,事业没个事业……连根都不在北京……天白少爷就不同了,他和梦凡小姐,从小就是金童玉女呀……”“嘘!小声点……”“睡着了,没醒呢!”“……这天白少爷,也好可怜呀!守在门外面,七八天都没睡……我们做下人的,看着也心疼……”“……还好没让亲家老爷、亲家太太知道……”
  “家丑不可外扬呀……”
  “嘘!好像醒了!”胡嬷嬷扑过身子来,察看夏磊。夏磊转了转头,微微呻吟了一声,眼皮沉重的阖着,似乎沉沉睡去了。
  第十天,夏磊是真正的清醒了,神志恢复,吃了一大碗小米粥,精神和体力都好了许多。这天,康勤提着药包来看夏磊,见夏磊眼睛里又有了光彩,他松了口气。四顾无人,他语重心长的说:“小磊,你和我,都该下定决心,做个了断吧!”
  “了断!”夏磊喃喃的说:“要‘了’就必须‘结束’,要‘断’就必须‘分手’!”康勤悚然一惊,怔怔看着夏磊。
  两人深切的互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难舍的伤痛。
  于是,夏磊决定要和天白好好的,单独的谈一次了。摒除了所有的人,他们在夏磊病床前,做了一次最深刻,也最平静的谈话。“天白,”夏磊凝视着天白,语气真挚而诚恳。“千言万语都不要说了!我们之间的悲剧,只因为我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这种故事都只有一个结局,所以,天白,我决定了,我退出!”“你退出?”天白怔住了。
  “是的!”他坚决的说:“我郑重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我会消失在你和梦凡之间!”
  天白不敢置信的瞪着他。“我终于从昏迷中醒过来了!也彻底觉悟了!只有我退出这一场战争,康楚两家才能换来和平,我们兄弟之情,也才能永恒呀!”“不不!”天白摇着头。“这几句话,是我预备好,要对你说的!你不能什么都抢我的先,连我心里的话,你都抢去了!”
  “这不是你心里的话,如果你真说出口了,也是违心之论!你这人太坦率,一生都撒不了谎!”
  “而你,你就可以撒谎了!”
  “我不用撒谎,我承认爱梦凡!我只是把我深爱的女孩子,郑重交给你了!我们姑且不论她应该属于谁,就算我们都是平等地位,都有权利追求她吧!而今,我已体认出来,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给她幸福,那个人是你而不是我!”
  “你怎有这样的把握?”天白紧紧盯着夏磊:“我是一丝一毫信心都没有!尤其这几天,我已目睹梦凡为你衣不解带,我就算是瞎子、白痴,也该有自知之明,我在梦凡心里,连一点地位都没有啊!”“是吗?真的吗?一点地位都没有吗?”
  天白困惑了,心弦激荡。是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大声问:“你不是极力争取梦凡的吗?怎么突然退让了起来?”
  “大概被你狠狠一敲,终于敲醒了!”夏磊长叹了一声。“你想想看,梦凡是那样脆弱、纤细、高贵、热情的女孩子,需要一个温存的男人,小心呵护。我,像那样的男人吗?我粗枝大叶,心浮气躁……始终怀念着我童年的生活!我总觉得我应该生活在一群游牧民族之间,而不能生活在这种画栋雕梁里!我想了又想,假若我真的和梦凡结合了,那可能是个不幸的开始!因为我和她,毕竟属于两个世界!天白,”他语气坚定的:“谢谢你敲醒了我!”
  “你几乎说服了我!”天白深吸了口气。“如果我对‘爱’的认识,不像这几天这样深切,我就被你说服了!”
  “爱,这个字太抽象了!我们谁也没办法把它从心中脑中抽出来,看看它到底是方的还是圆的?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爱一直和我们的幻想结合在一起,我们的幻想又会把这个字过份的渲染和夸大,把它‘美化’和‘神化’了!”
  “你的意思是说……”
  “我的意思是说,梦凡现在不过是迷失在自己的幻想里罢了!等她长大成熟,她会发现,我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你也了解我的,我总有一天要走,去找寻我自己的世界,我不能被一个女孩子拴住终身!”
  天白沉吟着,深深的看着夏磊。
  “你向我保证,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我保证!我这一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你不是为了解开我们三个人的死结,故意这么说的?”
  “当然我要解开这个死结!我们三个,再也不能这样你争我夺的了!这样发展下去,受伤害的,绝不止我们三个!所以,天白,这毕竟是我们两个男人间该决定的事!”他忽然抬高了音量,重重的说:“你到底要梦凡,还是不要?如果你敢从心里说一句你不要她,我就要了!”
  天白大大一惊,冲口而出:
  “如果我不是这样强烈的要她,我也不会打破你的头了!”
  夏磊叹了口大气,眼中朦胧了起来。带着壮士断腕的悲壮,他唇边浮起了一个微笑。
  “那么,天白,好好爱护梦凡!如果有一天,你待她不好,我会用十块石头,敲碎你的脑袋!”
  和天白彻底谈过之后,就轮到康秉谦了。
  “干爹,我终于想通了!我答应您!不害梦凡失节,不害天白失意,更不会让您成为毁约背誓的人!我发誓从今以后,和梦凡保持距离!”他正视着康秉谦,真心真意的,掏自肺腑的说:“面对天白的痛苦后,我完全瓦解了!我觉得自己比一个刽子手还要残酷,还要罪恶!我终于知道了,爱情诚然可贵,但是,亲情、友情、恩情、手足之情更不能抹煞!爱情的背后,如果背负了太多的不仁不义,那么,这份爱情,也变得不美了!”康秉谦震动的注视着夏磊,好半晌,才哑声问:
  “我能信任你吗?”“我发誓,我用我爹娘在天之灵发誓……”
  “不必如此!小磊,”康秉谦郑重的说:“我相信你!我愿意相信你今天说的每个字,并且告诉你,如果我有第二个女儿,我绝对愿意把她嫁给你!”
  夏磊落寞的一笑,苍凉的说:
  “谢谢你,干爹!事到如今,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后悔收养了我?那天,我们彼此又吼又叫,都说了许多绝裂的话。现在,我一定要跟您说清楚,我永远不后悔和您父子一场!对于这十几年康家给我的一切,我永怀感恩之心!”
  康秉谦眼中迅速充泪了。“小磊啊!我们差一点失去了你!在你昏迷的那些日子里,我才体会到你怎样深刻的活在我心里,你和我的亲生儿子,实在没有两样啊!十几年来,我为你付出的心血和感情,比梦华还要多呀!孩子啊,经过这一番生死的考验,经过这一次的抉择……你或者心存怨恨,即使没有,你或者想离我而去……果真如此,我一样会痛彻心肺呀!”
  “干爹!”夏磊惊愕而痛楚的喊,这才明白,康秉谦对他的了解,实在是相当深厚的。“我答应你,我会努力,努力和梦凡保持距离,也努力留在你身边,但是,万一……”
  “没有但是!也没有万一!”康秉谦的手,重重的压在夏磊肩上。“我就相信你了!”
  和康秉谦谈过之后,就该面对梦凡了。梦凡,梦凡啊!这名字将是他心头永远永远的痛,将是他今生唯一唯一的爱。梦凡呵,怎么说呢?怎样对你说,我又退缩了?
  这天晚上,天白和天蓝终于回家了。康秉谦正色对梦凡作了最严重的交代:“这些日子,我放任你在小磊房里出出入入,只因为小磊病情严重,我已无心来约束你的行为!现在小磊好了,天白也回家了,你造成的灾难总算度过了!从今天起,你不许再往小磊房里跑!一步也不许进去!”
  “爹……”梦凡惊喊。
  “咏晴!”康秉谦大声说:“你叫银妞翠妞,给我看着她!心眉,胡嬷嬷,你们也注意一点,不要再给他们两个任何接近的机会,至于学校,当然不许再去了!我要重整门风!如果他们两个再私相授受,我绝不宽恕!”
  梦凡再度被幽禁了。夜静更深,梦凡病恹恹的看着胡嬷嬷、心眉、银妞、翠妞。要看守她一个人,竟动员了四个人。防豺狼虎豹,也不过如此吧!四个人都守着她,谁去侍候夏磊呢?他正病弱,难道就没人理他了吗?“胡嬷嬷,”她站起身来推胡嬷嬷,把她直往门外推去。“你去照顾夏磊,看他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伤口还疼不疼……你去!你去!”“你放心吧!他那个人,身子像铁打的一样,烧退了,睡几觉,就没事了!”胡嬷嬷说:“我奉命守着你,只好守着你!”
  梦凡在室内兜着圈子,心浮气躁。轮流看着四个人,她们一字排开,坐在房门口。四对眼睛全盯住了她。她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无助的绞着手。心里疯狂的想着夏磊。夏磊啊夏磊,你和天白谈了些什么呢?你和爹又谈了些什么呢?为什么天白笃笃定定的去了?为什么爹娘又有了欣慰的表情呢?夏磊啊,你心里想些什么呢?当你昏迷的时候,你不断不断的叫着我的名字,现在你清醒了,就不再呼唤我了?还是……你的呼唤,深藏在心底呢?她抬眼看窗,窗外,寒星满天。侧耳倾听,夜风穿过松林古槐,低低的叹息着,每声叹息都是一声呼唤;梦凡!她突然停在四个人面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求求你们!让我去见他一面!要聚要散,我要听他亲口说一句!我一定不多停留,只去问他一句话,你们可以守在门口,等我问完了,你们立刻带我回房!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
  四个人大惊失色,都直跳了起来,纷纷伸手去扶梦凡。
  “小姐!你金枝玉叶的身子,怎么可以跟我们下跪呢?”胡嬷嬷惊慌的。“我不是金枝玉叶,”梦凡拚命摇头:“我是你们的囚犯呀!我已经快要发疯了!我连见他一面的自由都被剥夺了,不如死了算了!”“梦凡呀!”心眉搀着梦凡的胳膊,试着要拉她起来,不知怎的,心眉脸上全是泪。“你的心情,我全了解呀!你心里有多痛,我也了解呀……”
  “眉姨!眉姨!”梦凡立刻像抓住救星般,双手紧握着心眉的手,仰起狂热而渴求的面孔来:“救救我!让我去见他一面!如果他说散了,我也死了心了!我知道,我跟他走到这一步田地,已经是有梦难圆了……但是,好歹,我们得说说清楚,否则,眉姨,他那个人是死脑筋,他会走掉的!你们没有人守着他,他会一走了之的……眉姨,求你,让我去见他一面,看看他好不好?听一听他心里怎么想……”她对心眉磕下头去。“我给你磕头!”
  心眉用力抹了一把泪,跺跺脚说:
  “就这样了!你去见他一面!只许五分钟,胡嬷嬷,你拿着怀表看时间……”“眉姨娘!”胡嬷嬷惊喊。
  “别说了!我做主就是了!”她看着梦凡:“起来吧!要去,就快去!”梦凡飞快的跳了起来,飞快的拥抱了心眉一下,飞快的冲出门去。
  心眉呆着,泪落如雨。胡嬷嬷等人怔了怔,才慌慌张张的跟着冲出门去。于是,梦凡终于走进夏磊的房间,终于又面对夏磊了。五分钟,她只有五分钟!站在夏磊床前,她气喘吁吁,脸颊因激动而泛红,眼睛因渴盼而发光,她贪婪的注视着夏磊的脸,急促的说:“夏磊,我好不容易,才能见你一面!”
  夏磊整个人都僵直了。
  “不!不!”他沙哑的说:“我累了!倦了!我不当陀螺了!”
  一句话,已经透露了夏磊全部的心思。梦凡呆站在那儿,整颗心都被撕裂了。“那么,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我要你亲口对我说,你说得出口,我就做得到!”
  夏磊跳下床来,不看梦凡,他冲到五斗柜前,开抽屉,翻东西,用背对着梦凡,声音却铿锵有力:
  “我要你跟随天白去!”
  梦凡点点头。“这是你最后的决定了?”
  “是!”夏磊转过身子,手中拿着早已褪色的狗熊和陀螺,他冲到梦凡面前,把两样东西塞进她手里。“我要把你送给我的记忆完全还给你!我要将它们完完全全的,从我生命中撤走了!”梦凡呆呆的抱着小熊和陀螺。
  “好!”她怔了片刻,咬牙说:“我会依你的意思去做!我收回它们,我追随天白去!但是,你也必须依我一个条件!否则,我会缠着你直到天涯海角!”
  “什么条件?”“你不能消失。你不能离去。做不成夫妻,让我们做兄妹!能够偶尔见到你,知道你好不好,也就……算了!”
  好熟悉的话。是了,康勤说过;能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知道彼此,心照不宣,也是一种幸福吧!夏磊苦涩的想着,犹豫着。“你依我吗?”梦凡强烈的问:“你依我吗?”
  “你跟天白去……我就依了你!”
  梦凡深深抽了口气,走近夏磊。
  “那么,我们男女之情,就此尽了。以后要再单独相见,恐怕也不容易了。夏磊,最后一次,你可愿意在我额上,轻轻吻一下,让我留一点点安慰呢?”
  夏磊凝视着她。没有男人能抗拒这样的要求!没有!绝没有!他扶住梦凡的肩,感动莫名,心碎神伤。他轻轻的对她那梳着刘海的额头,吻了下去。
  突然间,一阵门响,康秉谦冲进室内,怒声大吼:
  “小磊!梦凡!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就知道你的诺言不可靠,果然给我逮个正着!”
  夏磊和梦凡立刻分开,苍白着脸,抬头看康秉谦。
  “是谁让他们见面的?”康秉谦大怒,指着屋外的四个女人:“你们居然给他们把风?你们!”
  “老爷呀……”胡嬷嬷、银妞、翠妞嚷着。“请开恩呀……”“不关她们的事,是我!”心眉往前了一步。“是我做的主,我让他们见面的!”“你?”康秉谦大惊。“你好大的狗胆!”
  “干爹!”夏磊回过神来,急急的说:“事情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坏,我们……”“不要叫我干爹!”康秉谦断然大喝:“你的允诺,全是骗人的!你这样让我失望……我从此,没有你这个义子了!”
  “爹!……”梦凡掉着泪喊:“我是来和他做个了断……”“你无耻!”康秉谦打断了梦凡:“你这样对男孩子投怀送抱,你还要不要脸……”心眉突然间忍无可忍了,再往前冲了一步,她脱口叫出:
  “为什么要这样嘛?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很好吗?”
  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全体回头看心眉。
  “你说什么?”康秉谦不相信的问。
  “本来就是嘛!”心眉豁出去了。“为什么要拆散人家相爱的一对呢?他们男未婚,女未嫁,一切还来得及,让他们相爱嘛!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现在这样情投意合,也是人间佳话,为什么要这样残酷,硬是不许他们相爱呢……”
  心眉的话没说完,康秉谦所有的怒气,都集中到心眉身上来了,他举起手,一个耳光就甩在心眉脸上,痛骂着说:
  “你滚开!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心眉惊痛的抬头,泪水疯狂般的夺眶而出,用手捂着脸,她狼狈的,痛哭着跑走了。
  夏磊颓然而退,感到什么解释的话,都不必说了。
31.康勤
  如果夏磊不和梦凡私会,心眉就不会挨打,心眉不挨打,就不会积怨于心,难以自抑。那么,随后而来的许多事就不至于发生。人生,就有那么多的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控制,也不是人力可以防范或挽回的。
  心眉和康勤的事,终于在这天早晨爆发了。
  对康秉谦来说,似乎所有的悲剧,都集中在这个冬天来发生。他那宁静安详的世界,先被夏磊和梦凡弄得天崩地裂,然后,又被心眉和康勤震得粉粉碎碎。
  这天一大早,康秉谦就觉得耳热心跳,有种极不祥的预感,他走出卧房,想去看看夏磊。才走到假山附近,就看到有两个人影,闪到假山的后面去了!康秉谦大惊,以为梦凡和夏磊又躲到假山后面来私会,他太生气了,悄悄的掩近,他想,再捉到他们,他只有一个办法,把梦凡即日嫁进楚家去。
  才走近假山石,他就听到石头后面,传来饮泣与哭诉的声音,再倾耳细听,竟是心眉!
  “……康勤,你得救我!老爷这样狠心的打我,他心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他现在变得又残酷又不近人情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没办法再在康家待下去……康勤,我这人早就死了,是你让我活过来的……现在,不敢去药材行见你,我是每夜每夜哭着熬过来的……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心眉,”康勤的声音里充满了痛楚和无奈:“小磊和梦凡是我们的镜子啊!他们男未婚女未嫁,还弄成这步田地,你和我,根本没有丝毫的生路呀……”
  康秉谦太震动了,再也无法稳定自己了,他脚步踉跄的扑过去,正好看到心眉伏在康勤肩上流泪,康勤的手,搂着心眉的腰和背……他整个人像被一把利剑穿透,提了一口气,他只说出两个名字:“心眉!康勤!”说完,他双腿一软,就厥过去了。
  康家是流年不利吧!咏晴、胡嬷嬷、银妞、翠妞、夏磊、梦华、梦凡都忙成了一团,又是中医西医往家里请,康忠、康福、老李忙不迭的接医生,送医生。由于康秉谦的晕倒延医,弄得心眉和康勤的事,完全泄了底。大家悄悄的,私下的你言我语,把这件红杏出墙的事越发渲染得不堪入耳,人尽皆知。康秉谦是急怒攻心,才不支晕倒的,事实上,身体并无大碍。清醒过来以后,手脚虽然虚弱,身子并不觉得怎样。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是彻骨的痛。思前想后,家丑不能外扬,传出去,大家都没面子。康秉谦真没料到,他还没有从梦凡的打击中恢复,就必须先面对心眉的打击。这打击不是一点点,而是又狠又重的。康勤,怎么偏偏是康勤?他最钟爱的家人,是忠仆,是亲信,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有如手足的朋友呀……怎么偏偏是康勤?
  经过了一番内心最沉痛的挣扎,康秉谦把康勤叫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他定定的看着康勤。康勤立刻就情绪激动的跪下了。“康勤,”康秉谦深吸了口气,压抑的问:“你原来姓什么?”
  “姓周。”“很好。今天,出了我家大门以后,你恢复姓周,不再姓康!”“老爷!”康勤震动的说:“你把我逐出康家了!”
  “我再也不能留你了!”他凝视康勤:“虽然你曾经是我出生入死,共过患难,也共过荣华的家人,是我的亲信,我的左右手,而现在,你隙逼得我要用刀砍去我的手臂!康勤,你真教我痛之入骨呀!”康勤含泪,愧疚已极。
  “现在不是古时候,现在也不是满清,现在是民国了!没有皇帝大臣,没有主子奴才,现在是‘自由’的时代了!小磊梦华他们一天到晚在提醒我,甚至是‘教育’我,想要我明白什么是‘自由’,什么是‘人权’……没料到,我的第一件要面对的事,居然是康勤——你。”
  “老爷,您的意思是……”康勤困惑而惶恐。
  “你‘自由’了!我既不能惩罚你,也不想报复你,更不知该如何处置你……我给你自由!从此,你不姓康,你和我们康家,再无丝毫瓜葛,至于康记药材行,你从此也不用进去了!”“老爷,你要我走?”康勤颤声问。
  “对!我要你走!走得远远的!这一生,不要让我再见到你!离开北京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你得答应我,今生今世,不得再踏入我们康家的大门!”
  康勤愧疚、难过、伤痛,但却承受了下来。
  “是!老爷希望我走多远,我就走多远!今生今世,不敢再来冒犯老爷……只希望,我这一走,把所有的罪过污点一起带走!老爷……”他吞吞吐吐,碍口而痛楚的说:“至于……眉姨娘,您就……原谅了她吧!错,是我一个人犯的,请您……高抬贵手,别为难她……”
  康秉谦用力一拍桌子,怒声说:
  “心眉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是!”康勤惶恐的应着。
  “走吧!立刻走吧!”康勤恭恭敬敬,对康秉谦磕了三个头,流着泪说:
  “老爷!您这份宽容,这份大度量!我康勤今生是辜负您了!我只有来生再报了!”
  康秉谦掉头去看窗子,眼中也充泪了。
  “康勤,你我有缘相识了大半辈子,孰料竟不能扶携终老,也算人间的残酷吧!”“老爷!康勤就此拜别!”康勤再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不敢再惊动康秉谦,他依依不舍的掉头去了。
  康勤当天就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北京城。从东窗事发,到他远走,只有短短两天。他未曾和心眉再见到面,也不曾话别。夏磊却追出城去了,骑着追风,他在城外的草原上,追到了康勤。“康勤,让我送你一程吧!”
  康勤震动的注视着夏磊。
  夏磊跳下马来,两人一骑,走在苍茫的旷野里。
  “康勤,”夏磊堆积着满怀的怆恻、痛苦,还有满怀的疑问、困惑。以及各种难描难绘的离情别绪。“你怎么舍得就这样走了?眉姨的未来,你也不管了?”
  “不是不管,实在是管不着呵!”康勤悲怆的说。“心眉一直了解我的,她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说真的,我根本不配去谈感情,我内心的犯罪感,早已把我压得扁扁的。现在,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都逃不开我对老爷的歉疚!我想,终此一生,我都会抱着一颗待罪之心,去苟且偷生了!我这样惭愧,这样充满犯罪感,怎么可能顾全心眉……我注定是辜负她了!”“我懂了!”夏磊出神的说:“你把‘忠孝节义’和‘眉姨’摆在一个天平上秤,‘忠孝节义’的重量,绝对远超过了‘眉姨’!”“我这种人,在康家,是个叛徒,在感情上,是个逃兵!我怎么配谈忠孝节义!”康勤激动的一抬头。“小磊,临别给你一句赠言: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夏磊悚然而惊。“我倒有个想法,为断个干净,为一了百了,我不如现在就跟你一起走!”“小磊!”康勤语重心长:“你别傻了!我必须走,是因为我在康家已无立足之地,没有人要原谅我,甚至,没有人要接受我的赎罪。康家上上下下,会因为我的离去,而平息一些怒气,进而,或者会原谅了心眉!至于你,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康家每一个人都爱你,老爷更视你为己出,你只要压下心中那份男女之情,你可以活得顶天立地。终究,我只是一名‘家仆’,而你,是个‘义子’呀!”
  夏磊呆呆的看着康勤。
  “不要再送了!”康勤含泪说:“小磊!珍重!”
  夏磊忽然慌张起来:“康勤,你走了,眉姨怎么办?她整颗心都在你身上,你走了,她的世界也没有了,你要她怎么活下去?”
  康勤站定了,眼底闪着深刻的凄凉。
  “不,你错了。心眉的世界,一直在康家,她是因为得不到康家任何人的重视和珍爱,才把感情转移到我身上来的!现在,我走了,釜底抽薪。她失去了我,会把出轨的心,拉回到轨道上来。只要老爷原谅她,康家上上下下不责怪她……这康家的围墙里,仍然是她最安全的世界!她本来就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她会回到自己的天地里去!”
  夏磊怔着。“你想过的!”他喃喃的说:“你都想过了!”
  “想过千千万万次了!”康勤叹了口气,眼神悲苦。“可是,小磊,我还是几万个放心不下呀!我……我……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你说吧!”“你有时间,常去开导一下心眉,让她……像接受梦恒的死一样,接受了这个事实……”
  夏磊用力点了点头。“你要到哪里去呢?”“我往南边走,越远越好。此后,四海为家,自己也不知道会去哪里!”“你安定了,要写信来!”
  “不用了吧!”康勤用力一甩头。“既然要断,不妨断得干净!说不定,以后会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跳越出人世的爱恨情仇,才能走进另一番境界里去吧!再见了!小磊!不要再送了!”夏磊呆呆的站着,看着康勤背着行囊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逐渐成为大草原上的一个小黑点。他忽然强烈的体会到,康勤说的,就是事实了。他会走到一个遥远遥远的地方去,从此青灯古佛,用他漫长的后半生,去忏悔他的罪孽。他就是这样了。夏磊眼中湿湿的,心中,是无比的酸涩和痛楚。康勤的影子,已远远的贴在天边,几乎看不见了。
32.心眉
  康勤走了。心眉整个人像掉进冰湖里,湖中又冷又黑,四顾茫然,冰冷的水淹着她,窒息着她。她伸手抓着,希望能抓到一块浮木。但是,抓来抓去,全是尖利如刀、奇寒彻骨的碎冰。稍一挣扎,这些碎冰就把她割裂得体无完肤。
  “什么眉姨娘,简直是霉姨娘呵,倒霉的霉!”银妞说着:“这下子,可把我们老爷的脸给丢尽了!”
  “真是羞死人了!”翠妞说着:“别说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就连我们这些做丫头的,都觉得羞死了!”
  “唉唉唉!”胡嬷嬷连声叹气:“她是康家的二太太呀!怎能这样没操守呢!她就算不为老爷守,也该为她那死去的儿子梦恒少爷,积点阴德呀……”
  “是呀,人家上的女人,宁愿变成石头,也不失节的……”心眉是逃不掉的!康家的大大小小,已经为她判了无期徒刑。她无论走到那儿,都可以听到最最不堪的批判。她已经被定罪了,她是“淫荡”“无耻”“下流”“卑鄙”……的总合。这些罪名,在梦凡的事件里,大家都不忍用在梦凡身上,但是,却毫不吝啬,毫不保留的用在心眉身上了。
  心眉被孤立了,四面楚歌。在茫然无助中,她去找梦凡,但是,梦凡房里,正好有天蓝来玩。
  “梦凡!”天蓝正咄咄逼人的说:“你不要再帮眉姨辩护了!不忠实就是不忠实!水性杨花就是水性杨花,说什么都没有用!你家眉姨娘,生活在这样的诗书之家,即使有些寂寞,也该忍受!我们女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不就看在自我操守上吗?眉姨娘这样的女人,留在家里,是永远的‘祸害’!”心眉不敢去找梦凡了,她逃跑了。逃到回廊的转角处,听到康福在对康忠说:“其实,康勤是个老实人哪!坏就坏在一个眉姨娘,天下的男人,几个受得了女人的勾引呢?”
  “说得是啊!这康勤,被老爷逐出北京,以后日子怎么过呢?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心眉赶紧回身,反方向逃去,泪眼昏花,脚步跄踉,一头就撞在咏晴身上。“心眉!你这是怎的?”咏晴一脸正气。“老爷病着,你别让他看到你这股失魂落魄的样子!如果心里不舒服,要害什么相思病的话,也关到你自己的房里去害,别在花园里跑来跑去,给大家看笑话……”
  心眉冲进了自己的房里,关起房门,又关起窗子,浑身颤抖着,身子摇摇晃晃,额上冷汗涔涔。
  没有人会原谅她的!没有人会忘记她所犯的罪!关紧房门,她关不住四面八方涌来的指责;她淫荡!她无耻!她玷污了康家!她害惨了康勤!所有的罪恶,她必须一肩挑,她隙感到,自己那弱不禁风的肩膀,已经压碎了。
  夏磊来找她了,急促的敲开了门,夏磊带着一脸的了解与关怀,迫切的说:“眉姨,你要忍耐啊!你要勇敢啊!这个家庭的道德观念,就是这样牢不可破的!但是,大家的心都是好的,都是热的……你要慢慢度过这一段时间,等到大家淡忘了,等到你重新建立威信了,大家又会回过头来尊重你的!”
  “不会的!不会的!”她痛哭了起来。“没有人会原谅我的!他们全体判了我的死刑,你一言、我一语,他们说的话像一把利剑,他们就预备这样杀死我!我现在真是生不如死呀!大概只有我跳下,大家才会甘心吧!”
  “眉姨,你不要说傻话!”夏磊急切的说:“干爹,干爹他会原谅你的!只要干爹原谅你了,别人也就原谅你了!你的世界,是康家呀!你要在康家生存下去,只有去求干爹的原谅!去吧!去求吧!干爹的心那么柔软……他会原谅你的……”心眉心中一动,会吗?康秉谦会原谅她吗?
  晚上,心眉捧着一碗莲子汤,来到康秉谦的卧室门口,犹疑心颤,半晌,终于鼓足勇气,敲了敲房门。
  咏晴打开房门,怀疑的看着她。
  “我……我……我来,”心眉碍口的、羞惭的、求恕的说:“给……老爷送碗莲子汤……”
  咏晴让到一边去,走到窗边,冷眼看康秉谦做何决定。
  心眉颤巍巍,捧着莲子汤来到康秉谦床前。
  “老爷!我……我……”她哀恳的看着康秉谦,眼里全是泪:“给您……熬了莲子汤……您趁热喝……”
  康秉谦注视着心眉,接触到的,是心眉愧悔而求恕的眸子,那么哀苦,那么害怕。泪,从她眼角滑下,她双手捧着碗,不敢稍动,也不敢拭泪。康秉谦的心动了动,这个女人,毕竟和他同衾共枕,也曾有过儿子的女人哪!他吸口气,伸出手去,想接过碗来。但是,刹那间,他眼前又浮起假山后面的一幕,心眉伏在康勤肩上哭诉:“康勤,你得救我……我这人早就死了,是你让我活过来的……”他接碗的手一颤,变成用力一挥。汤碗“哐啷”一声砸得粉碎,滚热的汤汤水水,溅了心眉一手一身,烫碎了她最后的希望。“你这个下贱的女人,给我滚!滚到我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去……”心眉夺门而逃。奔出了康秉谦的卧室,奔入回廊,奔过花园,穿过水榭,奔到后门,打开后门,奔入小树林,奔过旷野,奔过岩石区……正耸立在黑夜里。
  “眉姨!”心眉奔走的身影,惊动了凭窗而立的夏磊。“眉姨,你去那里?”他跳起来,打开房门,拔脚就追。“眉姨!回来……眉姨……”心眉爬上了,站在那儿,像一具幽灵似的。
  夏磊狂奔而来,抬头一者,魂飞魄散。
  “眉姨!”他大喊着,疯狂般的喊着。“不可以!不可以!你等等我!我有话跟你说……康勤交代了一些话要告诉你……’夏磊一边喊,一边手脚并用的爬。
  心眉飘忽的,凄然的一笑。对着崖下,纵身一跃。
  夏磊已爬上了岩,骇然的伸手一抓,狂喊着:
  “眉姨……”他抓住了心眉裙裾一角,衣服撕开了,心眉的身子,像个断线的纸鸢般向下面飘坠而去。他手中只握住一片撕碎的衣角。“眉姨!”夏磊惨烈的颤声大喊,倒在岩石边上,往下看。“眉……姨……”心眉坠落于地,四肢瘫着,像个破碎的玩偶。
33.夏磊
  心眉死了。心眉的死,震碎了夏磊的神志。他分不清自己的情绪是怎样的,也无力去把自己那破碎的感觉,再拼凑整理起来。他觉得彻底的失败了,输了!从五四以来,那燃烧着他整个人生的新思潮,到此作为一个总结。死亡,把所有的爱恨情仇,全体带走了。夏磊这一生,面对过两次死亡,一次是父亲夏牧云,一次是眉姨。奇怪的是,这两人都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都结束得如此惨烈。中国人是怎样的民族?有人“视死如归”,有人“壮烈成仁”,有人“以死明志,有人“一死了之”。人,不是因有生命才有一切吗?放弃的时候,竟也如此这般的容易!生命本身,原来是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的。
  夏磊不能深思,不能分析,他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了。
  心眉死后第三天,就草草的下葬了。秉谦卧病在床,已无力再来承担心眉的死。梦华在一夜间就成熟了,他挺身而出,坚决果断的料理了后事,所有亲戚朋友,一概没有通知,连亲如天白天蓝,都不曾来过。心眉虽然也葬进了康家墓园,却远在祖坟外围,一块荒僻的角落里。夏磊目睹那口薄棺,在凄风苦雨中,凄凄凉凉的入了土。他想,眉姨不会在意了,她连生命都不要了,怎会在意葬在何处?入土的,不过是一具“臭皮囊”而已。可是,人的灵魂与精神力量,是不是也跟着生命一起消失,还是徘回在这虚空之中呢?
  梦凡悄悄的在心眉房中,立了一个灵位,燃上两支素烛。她手持香束,站在心眉灵位前,焚香祷告:
  “眉姨,你安息吧!在你活着的岁月里,你没有享受到快乐幸福,终于你选择了死亡!或者,也只有死亡这个归宿,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平安和宁静吧!眉姨,你的一生,欲追求自由,而自由不可得!欲追求尊严,而尊严不可得!欲追求爱情,而爱情也不可得!然而今天,你用无价的生命,换得了一切!或者,这也是你的智慧吧!因为你知道,唯有一死,你的魂魄才得以解开拘束,挣脱牢笼!也或者,此时此刻,你的魂魄正超越于尘土之上,遨游于太虚之中,笑看着世人的庸俗和愚昧呢!”夏磊站在门边,听着梦凡那诚挚低回的声音,梦凡,她是这么冰雪聪明,这么灵巧智慧,才能说出这样一篇话!他看着心眉的灵位,看着那缭绕的青烟,再看梦凡那超凡绝俗的美丽……他心中猛的抽紧,脑海里竟跳出红楼梦葬花词中的两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他被这种思想震骇了。梦凡,梦凡!今天是谁杀了眉姨?这只杀眉姨的手,会不会再来杀你?“夏磊!”梦凡拿着一束香,走过来递给他,“你也给眉姨上一束香吧!”他一把推开了梦凡的手。
  “眉姨,她什么都不要了,她还要我们的香吗?烧香,是超度死者呢?还是生者自求心安呢?我不烧!烧香也烧不掉我的自责,和我的犯罪感,如果没有我鼓吹什么自由人权,眉姨,说不定仍然活得好好的!”
  “夏磊,你不能这样!”梦凡急切的说:“眉姨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现在,死者已矣,你不要把自己再陷进这悲剧里去!你不能自责,不能有犯罪感!你一定要超脱出来!”
  “我超脱不出来了!我太后悔了!我彻底的绝望了,幻灭了!”夏磊推开梦凡,急奔而去。
  夏磊径直奔到天白家门口,见着天白,他就一把抓住了天白胸前的衣襟。“天白,”他急促的说:“你要郑重回答我一个问题;从今以后,梦凡是你的事了!是不是?”
  “梦凡?”天白怔了怔,眉头一皱,吸口气说:“她一直就是我的事,不是吗?”“说得好!”夏磊放开了他,重重的一甩头。“从此以后,她的喜怒哀乐,都是你的事!她如果变云、变烟、变石头,也是你的云、你的烟、你的石头!你记住了!你记牢了!你给我负责她的安危,保障她一生风平浪静!千万不要让她成为眉姨第二!”夏磊说先,掉头就走。天白震撼的往前一跨,心中已有所觉,他喊了一句:“夏磊!”“珍重!”夏磊答了两个字,人,已经飞快的消失在街道转角处了。夏磊就此失踪,再也没有回过康家。在他的书桌上,他留下了四句话:“生死苦匆匆,无物比情浓,天涯从此去,万念已成空!”
  梦凡冲进了小树林,冲进旷野,爬上,她对着四周的山峦,用尽全身的力气,狂喊:
  “夏磊!你——回——来!”
  她的声音,凄厉的扩散出去,山谷响应,带来绵绵不绝的回音:“夏——磊——你——回——来——回——来——回——来……”但是,她的呼唤,也没有用了。她再也唤不回夏磊,他就这样去了。把所有的情与爱,一起割舍,义无反顾的去了。
34.大理
  一年以后。远在云南的边陲,有个小小的城市名叫“大理”。大理在久远以前,自成国度,因地处高原,四季如春,有“妙香古国”之称。而今,大理聚居的民族,喜欢白色,穿白衣服,建筑都用白色,自称为“白子”,汉人称他们为“勒墨”人——
  也就是白族人。在那个时代,白族人是非常单纯、原始,而迷信的民族。这是一个黄昏。在大理市一幢很典型的白族建筑里,天井中围满了人。勒墨族的族长和他的妻子,正在为他们那十岁大的儿子刀娃“喊魂魄”。“喊魂魄”是白族最普遍的治病方法,主治的不是医生,而是“赛波”。“赛波”是白族话,翻为汉语,应该是“巫师”或“法师”。这时,刀娃昏迷不醒的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刀娃那十八岁的姐姐塞薇站在床边,族长夫妇和众亲友全围着刀娃。赛波手里高举着一只红色的公鸡,身边跟随了两排白族人,手里也都抱着红公鸡。站在一面大白墙前面,这面白墙称为“照壁”。赛波开始作法,举起大红公鸡,面向东方,他大声喊:“东方神在不在?”众白族人也高举公鸡,面向东方,大声应着:
  “在哦!在哦!在哦!”
  赛波急忙拍打手中的公鸡,鸡声“咯咯”,如在应答。跟随的白族人也忙着拍打公鸡,鸡啼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赛波再把公鸡举向西方,大声喊:
  “西方神在不在?”“在哦!在哦!在哦!”众白族人应着。
  赛波又忙着拍打公鸡,跟随的人也如法炮制。然后,开始找南方神,找完南方神,就轮到北方神。等到东南西北都喊遍了。赛波走到床边,一看,刀娃昏迷如旧,一点儿起色都没有。他又奔回“大照壁”前面,重复再喊第二遍,声音更加雄厚。跟随的白族人大声呼应,声势非常壮观。
  不管赛波多么卖力的在喊,刀娃躺在木板床上,辗转呻吟,脸色苍白而痛苦。塞薇站在床边,眼看弟弟的病势不轻,对赛波的法术,实在有些怀疑,忍不住对父母说:
  “爹、娘!说是第七天可以把刀娃的魂魄喊回来,可是,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再喊不回来,怎么办呢?”
  塞薇的母亲吓坏了,哭丧着脸说:
  “只有继续喊呀!刀娃这回病得严重,我想,附在他身上的鬼一定是个阴谋鬼!”“你不要急!”族长很有信心的说:“赛波很灵的,他一定可以救回刀娃!”“可是,喊来喊去都是这样呀!”塞薇着急的说:“刀娃好像一天比一天严重了!我们除了喊魂魄,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来治他呢……或者,我们求求别的神好不好呢?”
  “嘘!”一片嘘声,阻止塞薇的胡言乱语,以免得罪了神灵。赛波高举公鸡,喊得更加卖力。塞薇无可奈何,心里一急,不禁双手合十,走到大门口,面对落日的方向,虔诚祷告:“无所不在的本主神啊,您显显灵,发发慈悲,赶紧救救刀娃吧!千万不要让刀娃死去啊!我们好爱他,不能失去他!神通广大的本主神啊!求求您快快显灵啊……”
  塞薇忽然住了口,呆呆的看着前方,前面,是一条巷道,正对着西方。又圆又大的落日,在西天的苍山间缓缓沉落。巷道的尽头,此时,正有个陌生的高大的男子,骑着一匹骏马,踢厶咣走近。在落日的衬托下,这个人像是从太阳中走了出来,浑身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
  塞薇眼睛一亮,定定的看着这人骑马而至。这人,正是流浪了整整一年的夏磊。去过东北老家,去过大江南北,去过黄土高原,终于来到云南的大理。夏磊仆仆风尘,已经走遍整个中国,还没有找到他可以“停驻”的地方。
  夏磊策马徐行,忽然被这一片呼喊之声吸引住了。他停下马,看了看,忍不住跳下马来,在门外的树上,系住了马。他走过来,正好看到赛波拿着公鸡,按在刀娃的胸口,大声的问着:“刀娃的魂魄回来了没有?”
  众白族人齐声大喊:“回来了!回来了!”
  夏磊定睛看着刀娃,不禁吃了一惊,这孩子嘴唇发黑,四肢肿胀,看来是中了什么东西的毒,可能小命不保。这群人居然拿着红公鸡,在给孩子喊魂!使命感和愤怒同时在他胸中迸发,他一冲上前,气势逼人的大喊了一句:
  “可以了!不要再喊了!太荒谬了!你们再喊下去,耽误了医治,只怕这孩子就没命了!”
  赛波呆住了。众白族人也呆住了。族长夫妇抬头看着夏磊,不知道来的是何方神圣,一时间,大家都静悄悄,被夏磊的气势震慑住了。夏磊顾不得大家惊怔的眼光,他急急忙忙上前,弯腰去检查刀娃。一年以来,他已经充分发挥了自己对医学的常识,常常为路人开方治病。自己的行囊中,随身都带着药材药草。他把刀娃翻来覆去,仔细察看,忽然间,大发现般的抬起头来:“在这里!在脚踝上!你们看,有个小圆点,这就是伤口!看来,是毒蝎子螫到了!难道你们都没发现吗?这脚踝都肿了!幸好是蝎子,如果是百步蛇,早就没命了!”
  族长夫妇目瞪口呆。赛波清醒过来,不禁大怒。
  “你是谁?不要管我们的事!”
  “赛波!”塞薇忍不住喊:“让他看看也没关系呀!真的,刀娃是被咬到了!”“不是咬,是螫的!”夏磊扶住刀娃的脚踝,强而有力的命令着。“快!给我找一盏油灯,一把小刀来!我的行李里面有松胶!快!谁去把我的行李拿来!在马背上面!快!我们要分秒必争!”“是!”塞薇清脆的应着,转身就奔去拿行李。
  夏磊七手八脚,从行李中翻出了药材。
  “病到这个地步,只怕松胶薰不出体内的余毒,这里是金银花和甘草,赶快去煎来给他内服!快!”
  族长的妻子,像接圣旨般,迅速的接过了药材。族长赶快去找油灯和刀子。赛波抱着红公鸡发愣,众白族人也拎着公鸡,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人人都感应到了夏磊身上那不平凡的“力量”,大家震慑着,期待着。夏磊一把抱起了刀娃。
  “我们去房间里治病,在这天井里,风吹日晒,岂不是没病也弄出病来?”那一夜,夏磊守着刀娃,又灌药,又薰伤口,整整弄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夏磊看伤口肿胀未消,只得用灯火烧烤了小刀,在伤口上重重一划,用嘴迅速吸去污血。刀娃这样一痛,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大叫着说:
  “痛死我了!哎哟,痛死我了!”
  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接着,就喜悦的彼此拍打,又吼又叫又笑又跳的嚷:“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会说话了!”
  是的,刀娃活过来了。睁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看着室内众人,奇怪的问:“爹,娘,你们大家围绕着我干什么?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对着我的脚又吸气又吹气?”
  夏磊笑了。“小家伙!你活了!”他快乐的说,真好!能把一条生命从死亡的手里夺回来,真好!他冲着刀娃直笑。“吸气,是去你的毒,吹气,是为你止痛!”
  “啊哈!”族长大声狂叫,一路喊了出去。“刀娃活了!刀娃活了!”塞薇眩惑的看着夏磊,走上前去,她崇拜的仰着头,十分尊敬的说:“我看到你从太阳里走出来!我知道了!你就是本主神!那时我正在求本主神显灵,你就这样出现了!谢谢你!本主神!”塞薇虔诚的跪伏于地。
  塞薇身后,一大群的白族人全高喊着,纷纷拜伏于地。
  “原来是本主神!”夏磊大惊失色,手忙脚乱的去拉塞薇。
  “喂喂!我不是本主神!我是个汉人,我叫夏磊!不许叫我本主神!什么是本主神,我都弄不清楚!”
  但是,一路的白族人,都兴奋的嚷到街上去了:
  “本主神显灵了!本主神救活了刀娃!本主神来了!他从太阳里走出来了……”夏磊追到门口,张着嘴要解释,但是,围在外面的众白族人,包括赛波在内,都抱着公鸡跪倒于地:
  “谢谢本主神!”大家众口一辞的吼着。
  夏磊愕然呆住,完全不知所措了。
  刀娃第二天就神清气爽,精神百倍了。族长一家太高兴了,为表示他们的欢欣,塞薇带着一群白族少女,向夏磊高歌欢舞着“板凳舞”,接着又把夏磊拖入天井,众白族人围绕着他大唱“迎客调”。夏磊走遍了整个中国,从来没有遇到一个民族,像白族人这样浪漫、热情,会用歌舞来表达他们所有的感情,既不保留,也不做作。他们的舞蹈极有韵律,带着原始的奔放,他们的乐器是唢呐、号角、和羊皮鼓。
  板凳舞是一手拿竹竿,一手拿着小板凳,用竹竿敲击着板凳,越敲越响,越舞越热,唢呐声响亮的配合着,悠扬动听。歌词是这样的:
  “一盏明灯挂高台,凤凰飞去又飞来,
  凤凰飞去多连累,桂花好看路远来!
  一根板凳四条边,双手抬到火龙边,
  有心有意坐板凳,无心无意蹲火边!
  客人来自山那边,主人忙忙抬板凳,
  有心有意坐板凳呀,无心无意蹲火边!”
  唱到后面,大家就把夏磊团团围住,天井中起了一个火堆,所有敲碎了的竹片都丢进了火堆里去烧,熊熊的火映着一张张欢笑的脸。夏磊被簇拥着,按进板凳里,表示客人愿意留下来了。众白族人欢声雷动,羊皮鼓就“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敲击起来了。随着鼓声一起,号角唢呐齐鸣,一群白族青年跃进场中,用雄浑的男音,和少女们有唱有答的歌舞起来:
  “大河涨水小河浑,不知小河有多深?
  丢个石头试深浅,唱首山歌试郎心!
  高崖脚下桂花开,山对山来崖对崖,
  妹是桂花香千里,郎是蜜蜂万里来!”
  鼓乐之声越来越热烈,舞蹈者的动作也越来越快,歌声更是响彻了云霄:
  “草地相连水相交,依嗨哟!
  今晚相逢非陌生,依呀个依嗨哟!
  郎是细雨从天降,依哟!
  妹是清风就地生噢,依嗨哟!
  结交要学长流水,依呀个依嗨哟!
  莫学露珠一早晨,你我如同板栗树,依哟!
  风吹雨打不动根噢,依嗨哟!”
  鼓声狂敲,白族人欢舞不停,场面如此热烈,如此壮观。夏磊迷惑了。觉得自己整个被这音乐和舞蹈给“鼓舞”了起来,这才明白“鼓舞”二字的意义。他目不暇给的看着那些白族人,感染了这一片腾欢。他笑了。好像从什么魔咒中被释放了,他回到自然,回到原始……身不由己的,他加入了那些白族青年,舞着,跳着,整个人奔放起来,融于歌舞,他似乎在一刹那间,找寻到了那个迷失的真我。他跟着大家唱起来了:“依嗨哟嗨依依嗨哟!你我如同那板栗树,依哟,
  风吹雨打不动根噢,依嗨哟……”
35.塞薇
  夏磊就这样在大理住下来了。
  塞薇用无限的喜悦,无尽的崇拜,跟随着夏磊,不厌其烦的向夏磊解释白族人的习惯、风俗、迷信、建筑……并且不厌其烦的教夏磊唱“调子”。因为,白族人的母语是歌,而不是语言。他们无时无地不歌,收获要歌,节庆要歌,交朋友要歌,恋爱要歌……他们把这些歌称为“调子”,不同的场合唱不同的“调子”,他们的孩子从童年起,父母就教他们唱调子。整个白族,有一千多种不同的调子。塞薇笑嘻嘻的告诉夏磊:“我们白族人有一句俗语说:‘一日不唱西山调,生活显得没味道!’”“要命!”夏磊惊叹着:“你们连俗语都是押韵的!我从没有碰到过如此诗意,又如此原始的民族!你们活得那么单纯,却那么快乐!以歌交谈,以舞相聚,简直太浪漫了!要命!我太喜欢这个民族了!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
  “你是我们的本主神,当然会喜欢我们的!”
  夏磊脸色一正。“我已经跟你说了几千几万次了,我不是本主神!”“没关系,没关系!”塞薇仍然一脸的笑。“我们所崇拜的本主神,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形象,而且是‘人神合一’的!你说你不是本主神,我们还是会把你当成本主神来崇拜的!”
  他瞪着塞薇,简直拿她没办法。
  塞薇今年刚满十八岁,是大理出名的小美女,是许多小伙子追求的对象。她眉目分明,五官秀丽,身材圆润,举止轻盈。再加上,她有极好的歌喉,每次唱调子,都唱得人心悦诚服。她是热情的,单纯的,快乐的……完全没有人工雕凿的痕迹。她没念过什么书,对“字”几乎不认识,却能随机应变的押韵唱歌。她是聪明的,机智的,原始的,而且是浪漫的。夏磊常常会情不自禁的拿她和梦凡相比较……梦凡轻灵飘逸,像一片洁白无瑕的白云,塞薇却原始自然,像一朵盛放的芙蓉。梦凡,梦凡。夏磊心中,仍然念念不忘这个名字。梦凡现在已经嫁给天白了吧!说不定已经有孩子了吧!再过几年,就会“绿叶成荫子满枝”了!该把她忘了,忘了。他摔摔头,定睛看塞薇,塞薇绽放着一脸的笑,灿烂如阳光。
  和塞薇在一起的日子里,刀娃总是如影随形般的跟着他们。这十岁大的孩子,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与活力,不论打鱼时,不论打猎时,总是快快乐乐的唱着歌。对夏磊,他不止是崇拜和佩服,他几乎是“迷恋”他。
  洱海,是大理最大的生活资源,也是最迷人的湖泊。苍山十九峰像十九个壮汉,把温柔如处子的洱海揽在臂弯里。夏磊来大理没多久,就迷上了洱海。和塞薇刀娃,他们三个常常划着一条小船,去洱海捕鱼。洱海中渔产丰富,每次撒网,都会大有收获。这天,刀娃和塞薇,一面捕鱼,一面唱着歌,夏磊一面划船,一面听着歌,真觉得如在天上。
  “什么鱼是春天的鱼?”塞薇唱。
  “白弓鱼是春天的鱼!”刀娃和。
  “什么鱼是夏天的鱼?”塞薇唱。
  “金鲤鱼是夏天的鱼!”刀娃和。
  “什么鱼是秋天的鱼?”塞薇唱。
  “小油鱼是秋天的鱼!”刀娃和。
  “什么鱼是冬天的鱼?”塞薇唱。
  “石鲈鱼是冬天的鱼!”刀娃和。
  “什么鱼是水里的鱼?”塞薇转头看夏磊,用手指着他,要他回答。“比目鱼……是水里的鱼!”夏磊半生不熟的和着。
  “什么鱼是岸上的鱼?”塞薇唱。
  “娃娃鱼是岸上的鱼!”夏磊和。
  刀娃太快乐了,摇头晃脑的看着塞薇和夏磊,嘴里哼着,帮他们配乐打拍子。“什么鱼是石头上的鱼?”
  “大鳄鱼是石头上的鱼!”
  “什么鱼是石缝里的鱼?”
  “三线鸡是石缝里的鱼!”
  “哇哇!”刀娃大叫:“三线鸡不是鱼!你错了!你要受罚!”
  “是呀!”塞薇也笑:“从没听过有鱼叫三线鸡!”
  “不骗你们!”夏磊笑着说:“三线鸡是一种珊瑚礁鱼,生长在大海里,不在洱海里,是盐水鱼,身上有三条银线!”他看到塞薇和刀娃都一脸的不信任,就笑得更深了。“我大学里读植物系,动物科也是必修的!不会骗你们的啦!”
  “植物系?”刀娃挑着眉毛看塞薇。“植物系是什么东西?”
  “是……很有学问就对了!”塞薇笑着答。
  “来来来!”刀娃起哄的。“不要唱鱼了,唱花吧!”
  于是,塞薇又接着唱了下去:
  “什么花是春天的花?”
  “曼陀罗是春天的花!”夏磊接得顺口极了。
  “什么花是夏天的花?”塞薇唱。
  “六月雪是夏天的花!”夏磊和。
  “什么花是秋天的花?”塞薇唱。
  夏磊一时想不起来了,刀娃拚命鼓掌催促,夏磊想了想,冲口而出:“爬墙虎是秋天的花!”
  刀娃和塞薇相对注视,刀娃惊讶的说:
  “爬墙虎?”接着,姐弟二人同时嚷出声:“植物系的,错不了!”就相视大笑。夏磊也大笑了。塞薇故意改词,要刁难夏磊了:
  “什么花是‘四季’的花?”
  夏磊眼珠一转,不慌不忙的接口:
  “塞薇花是四季的花!”
  塞薇一怔,盯着夏磊看,脸红了。刀娃看看塞薇,又看看夏磊,不知道为什么,乐得合不了嘴。小船在一唱一和中,缓缓的靠了岸,刀娃一溜烟就上岸去了。把整个静悄悄的碧野平湖,青山绿水,全留给了塞薇和夏磊。
  塞薇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夏磊,夏磊对这样的眼光十分熟悉,他心中蓦然抽痛,痛得眉头紧锁,他掉头去看远处的云天,云天深处,有另一个女孩的脸,他低头去看洱海的水,水中也有相同的脸。欢乐一下子就离他远去,他低喃的脱口轻呼:“梦凡!”塞薇的笑容隐去,她困惑的注视着夏磊,因夏磊的忧郁而忧郁了。
36.梦凡
  这年的夏天,梦华和天蓝结婚了。
  婚礼盛大而隆重,整整热闹了好几天。康家车水马龙,贺客盈门,家中摆了流水席,又请来最好的京戏班子,连唱了好多天的戏。康秉谦自从心眉死了,夏磊走了,就郁郁寡欢,直到梦华的婚礼,这才重新展开了欢颜。
  喜气是有传染性的,这一阵子,连银妞、翠妞、胡嬷嬷都高高兴兴,人人见面,都互道恭喜。但是,梦凡的笑容却越来越少,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她和天白的婚期,仍然迟迟未定。天白已经留在学校,当了助教。梦华和天蓝结婚后,他到康家来的次数更多了,见到梦凡,他总是用最好的态度,最大的涵养,很温柔的问一句:
  “梦凡,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梦凡低头不语,心中辗转呼唤;夏磊,夏磊,你在何方?一去经年,杳无音讯。夏磊,夏磊,你太无情!
  “你知道吗?”天白深深的注视着她。“夏磊说不定已经结婚生子了!”她震动的微颤了一下,依旧低头不语。“好吧!”天白忍耐的,长长的叹了口气。“我说过,我会等你,那怕你要我等你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都会等你!我不催你,但是,请你偶尔也为我想想,好吗?我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你是不是预备让我们的青春,就浪费在等待上面呢?”“天白,你……你不要在我身上……”她想说:“继续浪费下去了!”但她隙说不出口。天白很快的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算了算了!别说!我收回刚刚那些话。梦凡!”他又叹了口长气:“当你准备好了,要做我的新娘的时候,请通知我!”
  梦凡始终没有通知他,转眼间,秋天来了。
  这天,一封来自云南的信,翻山越岭,终于落到了天白手中。天白接信,欢喜欲狂。飞奔到康家,叫出梦凡、梦华、天蓝、康秉谦……大家的头挤在一块儿,抢着看,抢着读,每个人都热泪盈眶,激动莫名。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天白和梦凡:  
  我想,在我终于提笔写信的这一刻,你们大概早已成亲,说不定已经有了小天白或小梦凡了!算算日子,别后至今,已经一年八个月零三天了!瞧,我真是一日又一日计算着的!
  自从别后,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们,没有一天不在心里对你们祝福千遍万遍,只是我的行踪无定,始终过着飘泊的日子,所以,也无法定下心来,写信报平安。我离开北京后,先回到东北,看过颓圯倾斜的小木屋,祭过荒烟蔓草的祖坟,也一步步迹过童年的足迹,心中的感触,真非笔墨所能形容,接着,我漂流过大江南北,穿越过无数的大城小镇,终于,终于,我在遥远的云南,一个历史悠久、民风淳朴的小古城——大理,停驻了我的脚步。
  大理,就是唐朝的南诏国,也是“勒墨”族的族人聚居之处,“勒墨”是汉人给他们的名称,事实上,他们自称为“白族”。白族和大理,是一切自然之美的总和!有原始的纯真,有古典的浪漫,我几乎是一到这儿,就为它深深的悸动了!我终于找到了失去的自我,也重新找回生活的目标和生存的价值!天白和梦凡,请你们为我放心,请转告干爹,我那么感激他,给了我教育,让我变成一个有用之身,来为其他的人奉献!我真的感激不尽,回忆我这一生,从东北到北京,由北京到云南,这条路走得实在稀奇——我不能不相信,冥冥中自有神灵的安排!
  目前,我寄居于族长家中,以我多年所学的医理药材和知识,为白族人治病解纷,也经常和他们的“赛波”(汉人称他为“巫师”)辩论斗法,闲暇时,捕鱼打猎,秋收冬藏。这种生活,似乎回到了我十岁以前,只是,童年的我隐居于荒野,难免孤独。现在的我,生活在人群之中,却难免寂寞!是的,寂寞皆因思念而起!思念在北京的每一个亲人,思念你们!
  曾经午夜梦回,狂呼着你们的名字醒来,对着一盏孤灯,久久不能自已。也曾经在酒醉以后,满山遍野,去搜寻你们的身影,徒然让一野的山风,嘲笑自己的颠狂。总之,想你们,非常非常想你们!这种思念,不知何时能了?想我等这样“有缘”,当也不是“无份”之人!有生之年,盼有再见之日!天白、梦凡,千祈珍重!并愿干爹干娘身体健康,梦华、天蓝万事如意!  
            夏磊敬书,一九二一年七月于云南大理
  梦凡看完了信,一转身,她奔出了大厅,奔向回廊,奔进后院,奔出后门,她直奔向树林和旷野。满屋子的人怔着,只有天白,他匆匆丢下一句:
  “我找她去!”就跟着奔了出去。梦凡穿过树林,穿过旷野,毫不迟疑的奔向。到了崖下,她循着旧时足迹,一直爬到了崖顶,站在那儿,她迎风而立,举目远眺。远山远树,平畴绿野,天地之大,像是无边无际。她对着那视线的尽头,伸展着手臂,仰首高呼:
  “夏磊!我终于知道你在何方了!大理在天边也好,在地角也好,夏——磊!我来了!”
  随后追上来的天白,带着无比的震撼,听着梦凡挖自肺腑的呼叫。他怔着,被这样强烈而不移的爱情震慑住了。他一动也不动的看着梦凡。梦凡一转身,发现了天白。她的眸子闪亮,面颊嫣红,嘴唇湿润,语气铿锵,所有的生命力,青春,希望……全如同一股生命之泉,随着夏磊的来信,注入了她的体内。她冲上前,抓住天白,激动,坚决,而热烈的说:“天白,我只有辜负你了!我要去找夏磊!你瞧!”她用力拍拍身后的石崖。“这是‘’!古时候的女人,只能被动的等待,所以把自己变成了石头!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我不要当一块巨石,我要找他去!我要追他去!”
  天白定定的看着梦凡,他看到的,是比传说中那个女人,更加坚定不移的意志。忽然间,他觉得那块崖石很渺小,而梦凡,却变得无比无比的高大。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他沉稳的,不疾不徐的说:“总该有人陪你走这一趟!当年,夏磊把你交给了我。如今,不把你亲自送到夏磊身边,我是无法安心的!也罢,”他下定决心的说:“我们就去一趟大理!”
  梦凡眼中,闪耀着比阳光更加灿烂的光芒,这光芒如此璀璨,使她整个脸庞,都绽放着无比的美丽。
  这美丽——天白终于明白了——这美丽是属于夏磊的。
37.望夫云
  这年冬天,夏磊来到大理,已经整整一年了。他有了自己的小屋,自己的小院,自己的照壁,自己的渔船,自己的猎具……他几乎完全变成一个白族人了。
  他和白族人变得密不可分了。当他建造自己的小屋时,塞薇全家和白族人都参加了工作行列,大家帮他和泥砌砖,雕刻门楼。当他造自己的小船时,全白族人帮他伐木造船,还为他的船行了下水典礼。塞薇为他织了渔网,刀娃送来全套的钓具。赛波为表示对他的拜服,送来弓箭猎具,欢迎这位“本主神”长驻于此。关于“本主神”这个称呼,他和白族人间已经有理说不清,越说越糊涂。尤其,当他有一次,力克白族人的迷信,救下了一对初生的双胞胎婴儿——白族认为生双胞胎是得罪了天神,必须把两个孩子全部处死,否则会天降大难,全村都会遭殃。夏磊用自己的生命力保婴儿无害,大家因为他是本主神而将信将疑。孩子留了下来,几个月过去,小孩活泼健康,全村融融乐乐,风调雨顺。婴儿的父母对夏磊感激涕零,在家里竖上他的“本主神神位”,早晚膜拜,赛波心服口服,一心一意想和“本主神”学法术。这“本主神”的“法力”,更是一传十,十传百,远近闻名。
  夏磊知道,要破除白族的迷信,不是一朝一日的事,他不急,有的是时间。他开始教白族人认字,开始灌输他们医学的知识,开始把自己植物系所学的科学方法,用在畜牧和种植上。收获十分缓慢,但是,却看得出成效。白族人对他,更加喜爱和敬佩了。最怕的事,是“本主神”有朝一日,会弃他们而去。最关心的事,是“本主神”一直没有一位“本主神娘娘”。白族的姑娘都能歌善舞,长于表现自己。也常常把“绣荷包”偷偷送给夏磊,只是,这位本主神不知怎的,就是不解风情。塞薇长侍于夏磊左右,似乎也无法占据他的心灵。然后有这么一天,他们在洱海捕鱼,忽然间,天上风卷云涌,出现了一片低压的云层,把阳光都遮住了。塞薇抬头看着,清清楚楚的说:“你瞧!那是望夫云!”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夏磊太震动了,从船上站了起来,瞪视着塞薇:“你再说一遍!”
  “望夫云啊!”塞薇大惑不解的看夏磊,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激动。她伸手指指天空。“这种云,就是我们大理最著名的‘望夫云’啊!”“望夫云?”夏磊惊怔无比。“为什么叫望夫云?”
  “那片云,是一个女人变的!”塞薇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慌不忙的解释。“每当望夫云出现的时候,就要刮大风了。风会把洱海的水吹开,露出里面的石骡子!因为,那个石骡子,是女人的丈夫!”
  夏磊呆呆看着塞薇,神思飘忽。“这故事发生在一千多年以前,那个女人,是南诏王的公主。”塞薇继续说:“公主自幼配给一个将军。可是,她却爱上了苍山十九峰里的一个猎人,不顾家里的反对,和猎人结为夫妻,住在山洞里面。南诏王气极了,就请来法师作法,把猎人打落到洱海里面,变成一块石头,我们称它为石骡子!猎人变成石头,公主忧伤成疾,就死在山洞里,死后,化为一朵云彩,冲到洱海顶上,引起狂风,吹开洱海,直到看见石骡子为止!这就是我们家喻户晓的‘望夫云’!”
  夏磊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天,再看洱海,又抬头看天,太激动了,情不自禁,大跨步在船中迈起步来:
  “我以为我已经从逃出来了!怎么还会有望夫云呢!怎么会呢……”“喂喂!”塞薇大叫:“你不要乱动呀,船要翻了!真的,船要翻了……”说时迟,那时快,船真的翻了。夏磊和塞薇双双落水,连船上拴着的一串鱼,也跟着回归洱海。幸好塞薇熟知水性,把夏磊连拖带拉,弄上岸来,两人湿淋淋的滴着水,冷得牙齿和牙齿打战。塞薇瞪着夏磊的狼狈相,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本主神不会游泳啊!我以为,神是什么事都会做的!”“我跟你说了几百次了,我不是……”
  “本主神!”塞薇慌忙接口说。说完,就轻快的跳开,去收集树枝,来生火取暖。片刻以后,他们已经在一个岩洞前面,生起了火,两人分别脱下湿衣服,在火上烤干。还好岩洞里巨石嵯峨,塞薇先隐在石后,等夏磊为她烤干了内衣,她再为夏磊烤。那是冬天,衣服不易干,烤了半天,才把内衣烤到半干。也来不及避嫌了,两人穿着半湿的,轻薄的内衣,再烤着外衣。一面烤衣服,夏磊第一次告诉了塞薇,有关和梦凡的故事。塞薇用心的听,眼眶里盛满了泪。
  “现在,我才知道,梦凡两个字的意思!”她感动得声音哽咽。突然间,热情迸发,她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夏磊的手,热烈的说:“你的,远远在北方,你现在在南方了,离那边好远好远,是不是?不要再去想了,不要再伤心了……我……我唱调子给你听吧!”于是,她清脆婉转的唱了起来:
  “大路就一条,小路也一条,
  大路小路随你挑,大路走到城门口,
  小路弯弯曲曲过小桥。
  过小桥,到山腰,
  大路小路并一条,走来走去都一样啊,金花倚门绣荷包。
  绣荷包,挂郎腰,荷包密密缝,线儿密密绕,绕住郎心不许逃……”
  调子唱了一半,刀娃沿着岸边,一路寻了过来,看见两人此等模样,不禁大惊:“你们起火干什么?烤鱼吃吗?”
  “鱼?”夏磊这才想起来,回头一看:“糟糕,鱼都掉到水里去了!”“鱼都掉到水里去了?”刀娃看看塞薇,又看夏磊:“你们两个,也掉到水里去了吗?”
  “哦,哦,唔……”夏磊猛然惊觉,自己和塞薇都衣衫不整,想解释:“是这样的,我们在船上聊天,我一个激动,就站起身来……船不知道怎么搞的,就翻掉了……”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更暧昧了。刀娃没听完,就满脸都堆上了笑,他手舞足蹈,在草地上又跳又叫:
  “好哇!好哇!你们都掉进水里,然后就坐在这里烤衣服,唱调子,好哇!好哇!你们继续烤衣服唱调子,我回家去了……”刀娃一边嚷着,一边飞也似的跑走了。
  “刀娃!刀娃!”夏磊急喊,刀娃隙早已无影无踪。他无奈的回过头来,看到的是塞薇被火光燃得闪亮的眼睛,和那嫣红如醉的面庞。这天晚上,塞薇的父母拎着一块纯白的羊皮,来到夏磊的小屋里。两位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
  “这是塞薇陪嫁的白羊皮,我们给她挑选了好多年了。是从几千只白羊里选出来的!你瞧,一根杂毛都没有!”塞薇的父亲说。“那些‘八大碗’的聘礼都免了!你从外地来,我们不讲究这些了!所有礼节跟规矩,我们女家一手包办!”塞薇的母亲说:“‘雕梅’早就泡好了,至于‘登机’,就是新娘的帽子,也都做了好些年了!”
  “婚礼就订在一月三日好了,好日子!这附近八村九寨的人都会到齐,我们要给你们两个办一个最盛大的白族婚礼!大家唱歌,跳舞,喝酒,狂欢上三天三夜!”塞薇的父亲说。
  “你什么都不要管,就等着做新郎吧!你全身上下要穿要戴的,都由我们来做,我保证你,你们会是一对最漂亮的白族新郎和新娘!”塞薇的母亲说。
  夏磊被动的站着,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是天意吗?自己必须远迢迢来到大理,才找到自己的定位?以前在冠盖云集的北京,只觉自己空有一腔热血,如今来到这世外桃源的大理,才发现“活着”的意义——能为一小撮人奉献,好过在一大群人中迷失——人生,原来是这样的。他想起若干年前,对康秉谦说过的话:“说不定我碰到一个农妇村姑,也就幸幸福福过一生了!”
  他注视那两位兴冲冲的老人,伸手缓缓的接过了白羊皮。羊皮上的温暖,使他蓦然想起久远以前,有只玩具小熊的温暖,那只小熊,名叫奴奴。他心口紧抽了一下,不!过去了!久远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他把白羊皮,下意识的紧抱在胸前。
38.大理
  距离夏磊和塞薇的婚礼,只有三天了,整个大理城,都笼罩在一片喜悦里。这门婚事,不是夏磊和塞薇两个人的事,是白族家家户户的事。婚礼订在三塔前的广场上举行,老早老早,大家就忙不赢的在广场上张灯结彩,挂上成串的灯笼和鞭炮,又准备了许多大火炬,以便彻夜腾欢。小伙子们和姑娘们,自组了乐队和舞蹈团,在广场上吹吹打打的练习,歌声缭绕,几里路之外都听得到。
  就在这片喜悦的气氛中,一辆马车缓缓驶进了大理城。车上,是仆仆风尘,已经走了两个多月的一行人;天白,梦凡,康忠,和银妞。终于,终于,梦凡有志者,事竟成,在天白陪同下,在康忠和银妞的保护下,登山涉水,路远迢迢的追寻夏磊而来!车子驶进大理,天白和梦凡左右张望,整齐的街道,两边有一栋栋白色的建筑,每栋建筑,都有个彩绘雕花的门楼,和参差有致的白色围墙,墙头上,伸出了枝桠,开着红色的山茶花,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茶花,真是美丽极了。街上,一点也不冷清,熙来攘往的人群,穿着传统的白族服装,人人脸上绽着笑容,彼此打着招呼。“哎,这儿,和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样!”天白看了梦凡一眼。“我以为是个荒凉的小村落呢,那知道,是个古典雅致,别有风味的小城嘛!”“白族和大理,是一切自然之美的总和!”梦凡眼里闪着光彩,心脏因期待而跳得迅速,脸颊因激动而显得嫣红。她背诵着夏磊信中的句子,那些字字句句,她早就能倒背如流了。“有原始的纯真,有古典的浪漫!就是这儿了!就是这样的地方,才能留住夏磊!”
  天白深深看了梦凡一眼。
  “我下车去问一问,看有没有人知道夏磊的地址!”
  天白跳下车去,拦住了一位白族老人。
  “请问这位先生,有一个名叫夏磊的汉人,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他住在什么地方?”
  老人一惊,笑容立刻从眼角唇边,漾了开来。
  “你说本主神啊!认识!当然认识啊!他住在街的那一头!”老人打量他。“我是说夏磊啊!”天白困惑的。“不是什么神!”
  “夏磊?”一个年轻小伙子凑了过来。“找本主神啊!你是本主神的亲戚吗?”“我带你去!”一个白族少女欢天喜地的说:“你一定是赶来参加婚礼的,是不是?”
  天白心头大震,婚礼!本主神!他忽然觉得,大事不妙。抬头看看马车,他匆匆摆脱了街上的路人,三步两步走回车边,跳上车子,他对满脸期待的梦凡说:
  “夏磊竞然变成神了,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想,我们先找家客栈,歇下腿来。银妞,康忠,你们陪着小姐,我去把夏磊找到了再说!”“他……他确定在大理吗?”梦凡急急的问。“他没有离开这儿,又去了别的地方吗?”
  “他确定在大理……”天白犹疑了一刻说:“只是情况不明,需要了解一下!”梦凡看了天白一眼,微有所觉,不禁有所畏惧的沉默了。脸上的嫣红立刻就褪色了。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四海客栈”,天白安顿了梦凡,又命康忠和银妞侍候着,他匆匆就奔出客栈,去找寻那个已变成“本主神”的夏磊!夏磊正站在族长的天井里,在众亲友包围下,试穿他那一身的白族传统服装。塞薇也在试她的新娘装,白上衣,白裙子,袖口,大襟和下摆上,绣满了一层又一层艳丽的花朵。那顶名叫“登机”的帽子,是用金线和银线绣出来的,上面缀满了银珠珠,还垂着长长的银色流苏,真是美丽极了。夏磊看着盛妆的塞薇,不能不承认,她实在是充满了异族情调,而又“艳光四射”的!天井中热闹极了,穿梭不断的白族人,叫着,笑着,闹着,向族长夫妇道贺着,一群白族小孩,在大人腿下,奔来绕去。而刀娃,竟在墙角生了个炉子,烤起辣椒来了。这一烤辣椒,夏磊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接着,塞薇也开始打喷嚏,满天井中,老老少少,接二连三,打起喷嚏来。夏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喊:“刀娃!你烤辣椒做什么呀!哈……哈……哈啾!”“我烤‘气’椒!祝你们两个永远‘气气蜜蜜’!”刀娃自己,也是“哈啾”不停,笑着说。原来,白族人把“辣”念为“气”,把“亲”也念为“气”。烤“气椒”,是取谐音的“亲亲爱爱”,讨个吉祥。“哈啾!”族长嚷着:“刀娃!洞房花烛夜才烤气椒,你现在烤什么?”“洞房的时候,我再烤就是了!”刀娃笑嘻嘻的答:“我已经等不及了,管不了那么多……”话没说完,他就“哈啾!哈啾!”连打了两个好大的喷嚏。
  全天井的人,又是叫,又是笑,又是说,又是“哈啾”,真是热闹极了。塞薇早已“哈啾”不已,笑得花枝乱颤,帽子上垂下的流苏,也跟着前摇后晃,煞是好看。
  就在这一片喜气中,天白跟着一位带路的白族少女,出现在敞开的大门前。“夏磊!”天白惊呼,目瞪口呆的看着全身白衣白裤,腰上系着红带子的夏磊。夏磊猛一抬头,看到满面风霜的天白。他不能相信这个!这是不可能的!他往前跨了一步,张大了眼睛,再看天白。眼睛花了,一定的!他摔摔头,再看天白。
  “天白?”他疑惑的。“楚天白?”
  “是啊!”天白激动的大吼出声。“我是楚天白!从北京马不停蹄的赶来找你了!但是,你是谁呢?你这身服装又代表什么?你还是当年的夏磊吗?”
  夏磊震动的瞪视着天白,忽然有了真实感。
  “你真的来了?你怎么来了?”他大大的吸口气,顿时情绪澎湃,不能自已。“你怎么不在北京守着梦凡,跑到大理来找我干什么?难道……”他颤栗了一下。“是干爹……怎样了?还是干娘……”“不不!他们没事!他们都很好!”天白急忙应着。“北京的每个人都好,梦华和天蓝都快有小宝宝了!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那!”夏磊直视天白,喘着气问:“你、你、你呢?”
  “我、我、我怎的?”“你、你、你有小宝宝了吗?”
  天白四面一看,众白族人已经围了过来,好奇的看天白,又好奇的看夏磊,一张张面孔上,都浮现着“欲知真相”的表情,而那个戴着顶光灿灿的大帽子——美若天仙般的白族姑娘——已经走过来,默默的瞅着他出神了。
  “我们一定要在这种情况下来‘话旧’,和细述‘别后种种’吗?”天白问。夏磊回过神来,回头看了众白族人一眼。
  “对不起!”他大叫着说:“这是我的兄弟楚天白,他从我的老家北京赶来找我了!对不起,我要和他单独谈一谈!”说完,他抓着天白的手腕,就急奔出天井。“我们走!”
  终于,天白和夏磊,置身在洱海边的小树林里了。
  “快告诉我!”夏磊摇撼着天白:“你怎么会来找我?你为什么会来找我?”“你先告诉我!”天白双手握拳,激烈的吼:“你这身白族服装代表什么?你刚刚在天井里做什么?那个盛装的白族少女是怎么回事?你说!快说!”“那是塞薇!我和她……三天之后要行婚礼了!”
  天白整个人怔住,半晌,都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说,气也喘不过来。“天白,”夏磊的脸色变了。“两年了!你和梦凡,是什么时候完婚的?”天白浑身震颤,握起了拳,他一拳挥在夏磊肚子上。夏磊腰一弯,他又用膝盖一顶,顶在夏磊的下巴上。
  “我打你这个本主神!我打你这个莫名其妙的白族人!”他扑上去,抓起夏磊胸前的衣服。“梦凡!你心里还有梦凡这个名字吗?你已经有了白族新娘,你还在乎整天站在上的康梦凡吗?”“梦凡为什么还站在上?”夏磊大惊失色,嘶哑的吼着:“你怎么允许她站在上?她的喜怒哀乐,都是你的事了!你怎么不管她?”
  “如果我管得了她,我还会来找你吗?你已经变成梦凡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等待,所有的一切的一切!我斗不掉她心中那个你!我毁不掉她心中那个你!所以,直到如今,我没有和她完婚!直到如今,她还站在那个见鬼的上,等你回去娶她!”
  夏磊大大的震动了,挣脱了天白的手,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面色惨然的瞪视着天白。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告诉你一件事实!我不和你抢了,不和你争了!我终于认清楚了,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梦!我已下定决心,要成全你和她!你干爹干娘也点头了!所以,我来找你。为的是,请你回北京去!回北京去面对梦凡!”
  “干爹干娘点头了?”他怔怔的说:“回北京去?”
  “是的!”天白用力喊着:“你说,你是要大理的塞薇,还是北京的梦凡?你给我一句话!如果你要塞薇,我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如果你要梦凡,你也二话不说,掉头就跟我走!”
  夏磊纷乱的迎视着天白的眼光,心神全乱了。
  “不不!”他挣扎的说:“我当初千方百计的要她,是你不许我要她!等我已定下心来,另辟新局,你又要我回到那是非之地去?”他痛定思痛,瞻前顾后。“不不!我好不容易解脱了!你不可以再诱惑我,再煽动我!大理,已经是我的家,是我心灵休憩的所在……我不能再丢下这个摊子,丢下塞薇,做第二次的逃兵!我不能!”
  “这么说,”天白绝望的。“你要定塞薇了?你变了心?你再也不回头了?好好,算我白跑了这一趟!好好,算我认清了你!”天白甩开夏磊,转身就走。
  夏磊回过神来,不禁急呼:
  “天白!天白!”天白冲出了树林,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
39.梦凡
  梦凡站在洱海客栈的门口,已经引颈盼望了许久。无论银妞康忠怎样苦劝她回房休息,她就是不肯。站在那客栈外的广场上,她焦灼的、紧张的站立着,望眼欲穿。
  天白激动的奔来了。梦凡整个人像绷紧的弦,她注视天白,颤声问:“你找到他了吗?你见到他了吗?”
  “我见到了!”天白咬牙说。
  “他怎样?他好不好?”梦凡眼光灼热,声音急切。
  “他很好,他好得不能再好了!”天白一把握住梦凡的手腕。“梦凡!你答应过我,如果夏磊已有改变,你会死心的!你跟我说过,你有心理准备……”
  “是,是。”梦凡短促的应着,焦急的。“你说吧!我什么都能承受!他怎样?到底怎样?”
  “他变了!”天白脱口而出。“他不是以前那个夏磊了!他在这里,成了声名大噪的本主神,身边有了一个白族女孩……他三天之后就要结婚了……”
  梦凡什么都听不见了,像有个焦雷,在她眼前轰然炸开,只感到脑中一片空白,就整个人瘫软下去了。
  银妞一把抱住梦凡瘫下的身子,急声喊:
  “天白少爷,你不能慢慢告诉她吗!小姐!小姐啊!你醒醒呀!醒醒呀!”“怎么办?”康忠急忙往客栈里跑:“我去找个大夫来!”
  正乱成一团,夏磊忽然排开众人,直冲而来。
  “梦凡?梦凡!”他惊愕至极,震动至极,不能置信的看着梦凡那毫无血色的脸庞。他移过视线,看银妞,看康忠,再看天白。“你没有告诉我梦凡来了!你没有告诉我她亲自来大理了!你一个字都没说……”
  “我为什么要说呢?”天白昂着头。“你心里已经没有梦凡,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千里迢迢,登山涉水来找你?你不配知道这个!你不配!”夏磊仆下身子,一下子紧紧抱住了梦凡。刹那间,他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天白,没有银妞,没有康忠,没有塞薇,没有白族人……天地万物,骤然凝聚成唯一的躯体,唯一的面庞。梦凡,他心底深处的渴求,他的意志,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一切……他的梦凡。他用胳膊托住那梳着长发辫的头,眼光深深刻刻的凝视着这张唯一的面庞,他低声的说:“梦凡,毕竟,今生今世,我们谁也逃不开谁。毕竟,今生今世,从东北到北京,已经是上天注定!从北京到大理,只是把注定的事,再注定一次……”他轻轻摇着她的头,泪水夺眶而出,落在她的面庞上。
  梦凡悠然醒转,睁开眼睛,她接触到的是夏磊的脸,夏磊痛楚的凝视,和夏磊的泪。她震动的抬起手来,去拭他的泪。“夏磊,”她喃喃的说:“我看到你了!”
  “是的,你看到我了!”夏磊哽咽而清晰的说:“你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说服干爹干娘,才能翻山越岭而来,你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了事实!你不是北京的,你是大理的望夫云,你会移动,你会带来狂风,吹开洱海,吹醒那个沉睡的石骡子!”
  梦凡挣扎起身,站了起来,眼光仍停留在夏磊脸上,生命力迅速的注回她的体内,她面颊红润,眼睛闪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如醉如痴。“但是,能够再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不虚此行了!我真希望就这样一直一直听你说!”“嗯哼!”天白重重的咳了一声,喉中沙哑,眼中充泪,看了看四周已聚拢的白族人。“你们两个,能不能换一个地方去叙旧呢?再这样继续说下去,我看,整个大理市的人都要来看戏了!”一句话提醒了夏磊,他蓦的抬头,这才看到,塞薇牵着刀娃,站在一大排白族人的前面,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一幕。她头上,没有戴那光闪闪的帽子,身上,却仍然穿着那件华丽的白族新娘服。“塞薇!”夏磊苦恼的喊了一声。
  塞薇走了过来,仔细凝视梦凡。梦凡在这样强烈的注视下惊觉了,她扬起睫毛,迎视着塞薇。
  两个女人对视了好一刻。然后,塞薇轻声问:
  “你要把他带回北京吗?”
  梦凡无言,飞快的看了夏磊一眼。“塞薇,”夏磊拦了进来,歉然的看着塞薇,眼光里,盛满了歉疚和无奈。“我们的婚礼,必须取消!因为,梦凡,她来了!你知道……”“我知道!”塞薇点着头,直视了梦凡片刻:“我懂了!”回过身子,他紧紧盯着夏磊:“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婚礼,没有了?”天白、银妞、康忠都挺直了背脊,目不转睛的看夏磊。夏磊咬了咬牙,肯定的点了点头。
  塞薇一转身,拉起了刀娃的手。刀娃已气愤得满脸通红,眼睛里全是怒火。“我们走!”塞薇说。姐弟两个,很快的消失了身影。
  夏磊接触到许多对恼怒的眼光,他坦率的迎视着这些眼光,空气中忽然凝聚了一种紧张的气息。梦凡有些惊怔了,她环视四周,再看夏磊:“夏磊,我不是来阻止你的婚礼的,我也不是来破坏你和白族人间的感情的,我更不是来扰乱你宁静幸福的生活的!我现在见到了塞薇,那个美丽的白族女孩,知道有人像我一样一样的爱你,我就很安慰,很满足了!你……放心,我会赶紧回北京去的!我会把你的幸福和宁静还给你!”
  “你还不起!”夏磊粗声说:“你既然来了,你就再也还不起我幸福了!除非你留在我身边!”他抬眼看天白、康忠、银妞:“走吧!先去我的小屋里聚一聚,我们有太多的话,该从头细谈了!”
40.塞薇
  塞薇一口气冲到洱海的岸边上,她对着那辽阔的洱海,和那环绕着洱海的苍山十九峰,跪了下去,匍匐于地,痛哭失声:“山神啊!海神啊!你们要这样考验我吗?我是这么爱他呀!我一心一意要当他的新娘呀!山神、海神、猎神、土地神呀,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刀娃用力拉了塞薇一把,气冲冲的说:
  “姐,你不要哭,我们回家告诉爹娘去!就是本主神也不可以这么做!我们把那个汉族女子赶出去!”
  塞薇不说话,她只是哭,大声的哭,号啕痛哭。刀娃在旁束手无策。塞薇哭了足足快一小时才停止。她从洱海岸边站起来了,用衣袖拭去了泪痕,坚决的看刀娃。
  “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山神告诉了你?还是海神告诉了你?”刀娃惊奇的问:“你不哭了吗?”“不哭了!”塞薇站直了身子,脸庞上重新绽放着光彩。“各方神圣都在我耳朵边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网不住的鱼儿,是天意如此!”她说着白族的谚语;“放他去吧!他会带来更多的收获!”
  刀娃似懂非懂。但,塞薇眼睛里闪耀着阳光,似乎一丝哀愁都没有了。
41.塞薇与梦凡
  于是,这天晚上,塞薇捧着她那顶光灿灿的“登机”,带着刀娃和她的父母,一起来到了夏磊的小屋。
  塞薇径直走到夏磊和梦凡面前,轮流注视着二人的脸孔,用力的点了点头。“看样子,你们已经谈了很多!我猜,我也是你们谈话的一个题目吧!”“塞薇!”夏磊站起身子,看着来的四个人,塞薇平静严肃,刀娃怒不可遏,塞薇的父母,全对他怒目以视。他的心脏猛烈的跳了跳,目前这种情况下,要说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决心,实在太难了!在北京上发生的种种牵缠羁绊,怎是远在大理的白族人所能了解?他困难的凝视塞薇,艰涩的开了口:“塞薇,我跟你说过我的故事,我从来没有隐瞒你,在我的生命中,一直有个……”
  “本主神!”塞薇忽然接口说,目不转睛的看着梦凡。“你就是他的本主神啊!每个人心里有自己的本主神,你一直是他的本主神!我对你太熟悉了。你的地位,不是任何凡间女子可以取代的!今天我一见到你,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也终于了解夏磊为什么不能忘记你!我真高兴……”她喉中微哽了一下,摔摔头,露出了潇洒的笑。“我真高兴你来了!我想,世界上只有你,才能解除夏磊的不快乐。以后,我们都能看到一个快乐的本主神,和本主神娘娘了!”她双手高举自己的“登机”,虔诚的走上前去:“这是白族新娘的帽子,是我的‘登机’,我把它送给你。只请求你一件事,不要带走我们的本主神!他在这儿,教我们的孩子读书认字,为我们的老弱妇孺治病疗伤,我们需要他!”她转头热烈的看夏磊:“我们不只欢迎你,也欢迎你的梦凡!”
  夏磊目瞪口呆的看着塞薇,说不出有多么震动和感激。此时,刀娃冲了过来,对着夏磊胸口,一拳捶去:
  “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挥着胳臂大叫:“婚礼都准备好了!好多村子、寨子都要来参加婚礼了!我们要唱三天三夜的歌,跳三天三夜的舞,我准备了三大篓的‘气椒’,你怎么可以这样子?你怎么可以取消婚礼!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小刀娃还没有嚷完,族长已大踏步冲了过来。走过去,他不由分说就抓起了夏磊胸前的衣服,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鼻子对着夏磊的鼻子,眼睛瞪着夏磊的眼睛,他震耳欲聋的大声吼:“你想取消婚礼,门都没有!你把我们白族人小看到什么地步?远近三百里以内,苗族,傣族,撒尼族,路南族,奕族……各族的老老少少,都联络好了,要来参加这个婚礼,大家要尽兴狂欢,怎么是你说取消就能取消的!你虽然是本主神,也不能这样不守信用……”
  “所以,”塞薇语气铿锵,坚定有力的说:“三天后的婚礼,一定要如期举行!大家都兴冲冲要狂欢一场,我们就让大家狂欢一场!新郎是现成的,只不过把新娘换个人而已!”
  夏磊、天白、银妞、康忠、梦凡都面面相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夏磊!”族长吼着:“你可以不要我这个笨丫头,但是,你敢拿我们白族人开玩笑,我们会打断你的骨头!”
  “爹爹呀!”塞薇睁着美丽的大眼睛。“你不是常常教我吗?网不住的鱼儿,就让它去吧!鱼儿尚且如此,何况是本主神呢?如果硬要去网那网不住的鱼,会把渔网弄破的!爹呵,我们不要弄破渔网吧!何况,你的女儿,还有一大群白族的好青年,在排队呢!”族长掀眉瞪眼,重重的放下夏磊。
  “谁教你是我们的本主神呢!”他瞪着夏磊,讲价似的大声说:“这么说,婚礼是不能取消的!怎么样?怎么样?你依还是不依?你说!”夏磊全心激荡,感动万分的对塞薇含泪一笑,说:
  “我同意。”他看向梦凡:“你呢?愿不愿意当我的白族新娘?愿不愿意为我留在这个地方?”
  “我愿意!”梦凡诚心诚意的喊了出来。“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她又一迭连声的重复着。
  塞薇双手高捧着“登机”,梦凡低下头来,感动至深的接受了这顶帽子。“哇!”天白雀跃三丈了。这一生,似乎都没有如此欢欣过,他大叫着说:“要喝酒!我要喝酒!夏磊,赶快把你密藏的白族酒、苗族酒、撒尼族酒……全体搬出来吧!”
42.白族婚礼
  于是,三天之后,夏磊和梦凡,举行了盛大的白族婚礼。
  附近的苗族、撒尼族、路南族、奕族……好多少数民族全来了。壮男和少女组成了不同服装的队伍,唱着歌,吹着唢呐,打着腰鼓,一路跳舞跳进三塔下的广场,广场上,火把一束又一束的燃着,准备要通宵达旦的狂欢。他们纵情的喝酒、唱歌,欢呼不断。夏磊骑着马,穿着一身白族服装,迎娶了梦凡。
  梦凡戴着闪闪发光的登机,穿着全是银色流苏的白族新娘服,在塞薇和众白族姑娘的高歌下,簇拥到夏磊面前。众白族人高声大叫着:“新郎新娘喝同心酒!喝同心酒!喝同心酒!”
  一个大木盆,盛满了酒,被一排小伙子送上来。
  夏磊和梦凡低头喝了酒。众白族人欢呼着,抢上来分剩余下来的酒。酒盆在众人手中轮流转动,许多酒泼洒出来,淋了一身酒的青年男女手携着手,欢笑的又歌又舞,唱着“迎亲调”:
  “山茶花最香最香,
  引来的蜜蜂最忙最忙,
  最漂亮的姑娘,引来的小伙子最强最强!
  山茶花最香最香,最漂亮的姑娘,就是今天的新娘!
  蜜蜂最忙最忙,小伙子最强最强,就是今天的新郎!”
  调子一转,唢呐声独奏了一段。然后,三弦、皮鼓齐鸣,歌声响彻云霄:
  “天生的一对鸳鸯,相配的一对孔雀。
  贴心的新郎与新娘!像合意的琴弦,心跳在一个拍子上,
  像合音的葫芦笙,心连在一个调子上!
  两颗跳动在一起的心啊,
  洁白得像银子一样,像芭蕉蕊一样芬芳!”
  舞蹈的队伍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夏磊和梦凡簇拥在广场的中央,队伍像花瓣般散开,新郎和新娘恰如花蕊,相拥相依。夏磊伸手托起了梦凡的下巴,凝视着那张闪耀在阳光下的脸庞!上的梦凡啊!她毕竟没有成为石头!那从童年时代起,就成为他心灵的主宰的梦凡啊,终于成为了他终身的伴侣!他的心热烘烘的,充满了对上天的感恩之心。充满了对梦凡的热爱与敬佩。从没有一个女人,追求爱情的决心像梦凡一样坚强!坚如石,韧如丝,热如火,柔如水。梦凡,梦凡,你是怎样的女人呵!
  “梦凡!”他在一片高歌与欢呼声中,对梦凡感触万千的说:“真没想到,我们一个出生在冰雪苍茫的原始森林里,一个出生在画栋雕梁的深宅大院里,我们居然会相遇!相遇之后,又经历了长达十四年的时间,走了大半个中国,历经悲欢离合……然后,会在这遥远的大理城,完成了‘白族婚礼’!我终于不能不相信,‘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句话了!”
  梦凡无语,只是痴痴的、痴痴的看着夏磊。这得来非易的新郎呵!然后,虽然在千百双眼光的注视下,他们却紧紧相拥了。羊皮鼓咚咚咚狂敲,唢呐、号角再度齐鸣。白族的歌舞声响彻云霄:
  “山茶花最香最香,引来的蜜蜂最忙最忙,
  最漂亮的姑娘,引来的小伙子最强最强……”
  天白已经被拉入白族队伍,也忘形的歌舞起来,连康忠、银妞也都卷入了歌舞中。
  “天生的一对鸳鸯,相配的一对孔雀,
  贴心的新郎与新娘!像合意的琴弦,
  心跳在一个拍子上,像合音的葫芦笙,
  心连在一个调子上!两颗跳动在一起的心啊,
  洁白得像银子一样,像芭蕉蕊啊……一样芬芳!”
               ——“全书完”——
  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九一年一月卅一日修正于台北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