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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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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间

  民国十八年,杭州西湖。
  梅若鸿和杜芊芊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苏堤上面,那座名叫“望山桥”的桥上。事后,梅若鸿常想,就像白蛇传里许仙初见白素贞,相逢于“断桥”一样。这西湖的“望山桥”和“断桥”,都注定要改写一些人的命运。所不同的,白蛇传只是传说,女主角毕竟是条蛇而不是人。这“望山桥”引出的故事,却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的故事。
  那天,是“醉马画会”在“烟雨楼”定期聚会的日子。
  一早,梅若鸿就兴冲冲的,把自己的画具、画板、颜料、画纸……全挂在那辆破旧的脚踏车上。他这天心情良好,因为,天才破晓时,他就从自己那小木屋窗口,看到了西湖的日出。小木屋坐落在西湖西岸的湖边,面对着苏堤,每次,西湖的日出都会带给他全新的震撼。湖水,有时是云烟苍茫的,有时是波光潋滟的,有时是朦朦胧胧的,有时是清清澈澈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湖水都有不同的风貌,日出都是不同的日出。这天一早,梅若鸿就“捕捉”到了一个“崭新”的日出。他画了一张好画!把这张刚出炉的“日出”卷成一卷,他迫不及待的要把它拿给醉马画会诸好友看,尤其,要拿给汪子默和子璇看!于是,骑着那挂了一车琳琳琅琅画具的车子,胳臂下还夹着那张“杰作”,他嘴里吹着口哨,单手扶着车把,往“烟雨楼”的方向快速的骑去。
  那正是三月初,西湖边所有的桃花都盛开了。苏堤上,一棵桃花一棵柳,桃花的红红白白,柳树的青青翠翠,加上拱桥,加上烟波渺渺的西湖,真是美景如画!梅若鸿真恨不得自己有一千只手,像千手观音一样。那么,他每只手里不会握不同的法器,他全握画笔,把这湖光山色,春夏秋冬,一一挥洒。他曾写过两句话,贴在自己墙上:
  “彩笔由我舞,挥洒一片天。”
  可惜,他就是没有一千只手,怎么挥洒,也挥不出一片天空!这墙上的两句话,后来被子默在前面加了两句:
  “把酒黄昏后,醉卧水云间!”
  子默加得好,他太了解他了。所以梅若鸿常说: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子默也!”
  但是,子璇看了,却不以为然,又把子默这两句改成:
  “踏遍红尘路,结伴水云间!”
  多么灵慧的子璇!已经把梅若鸿这十年来的流浪生涯,作了一番最美丽的诠释。从此,梅若鸿就给自己那小木屋,取了一个名字:“水云间”!叶鸣和钟舒奇等好友为它加盖了篱笆,篱笆院有个门,门上,子默亲自为它题了三个大字:“水云间”。子璇又找来一个风铃,挂在屋檐下,铃的下端,吊了个木牌,上面也写着“水云间”。
  于是,对醉马画会来说,这木板搭成的、简陋的“水云间”,就和子默那幢有楼台亭阁、曲院回廊的“烟雨楼”有同等地位,也是大家聚集聊天的所在。但是,论“书室”的条件,那当然是烟雨楼好,何况烟雨楼每次聚会,大家都可以画子璇。可爱的子璇,从来不吝啬她的胴体、她的容貌、她的姿态、她的青春……好像这些都是画会所共有的!子璇真是个“奇女子”!就是可惜跟了那个全然不了解艺术的谷玉农!
  梅若鸿就这样,想着他的“日出”,想着子默的友谊,想着烟雨楼的聚会,想着子璇的潇洒……骑着车,上了苏堤。经过了第一座桥,又经过了第二座桥,这苏堤上有六座桥,梅若鸿从来记不住每座桥的名字。经过第三座桥的时候,他不知所以的感到眼前一亮,像是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在桥上闪耀。他本能的放慢车速,定睛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橘红色碎花上衣、橘色长裙的年轻少女,正凭栏远眺。少女似乎听到什么,蓦然一回头,和梅若鸿打了一个照面。天哪!梅若鸿立刻被“震”到了,世间怎有这样绝色的女子!他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真该把她带到烟雨楼去,给众人开开眼界!他的车子已经经过了拱桥,往桥下快速的滑冲下去,他不住回头看美女,根本没注意到有个小男孩正扬着一个风筝,奔上桥来。那“美女”眼看若鸿的车子,对小男孩直撞过去,就失声尖叫起来:“小葳!小心自行车!小心呀!”
  惹鸿一惊,回过头来,这才看到已逼在眼前的小男孩,他吓了好大一跳,慌忙别转车头去闪避。这一闪,整个车子就撞上了桥柱。“砰”的一声,车子翻了,画笔画具散了一地,他摔下车来,摔得七荤八素。从地上爬起来,才看到那小男孩拿着风筝,对他着嘴张大嘴笑。他正想发作,却一眼看到自己那张杰作“日出”,已随风飞去。他慌忙伸长了手,要去抓那张画,追到了桥上,差点又撞在“美女”身上。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张杰作,竟飘落湖心去了。他急急的仆在桥栏杆上,对桥下一条游船大吼大叫:
  “喂!船上的人!你们帮忙接住那张画!看到没有?就是飘下去的那张画……”船上的游人,莫名其妙的往上看。摇船的船夫,依然从容不迫的摇着他的橹。而那张画,竟翩然的飞过游人的肩头,落进水里去了。“啊……啊……你们怎么不接住?”梅若鸿跺脚大叫,痛惜不已。“那是我的画,我最好的一张画呀!”
  “就算是抛绣球,也不一定要接啊!”船上的游人居然回了句话。画已随波流去,船儿也摇开了。
  梅若鸿又跺脚,又叹气,懊恼得不得了。一回身,却看到害他撞车丢画的美少女,正牵着那个“共同肇祸”的小男孩,都睁着大大的眼睛,希奇的看着他。
  “唉唉唉!”他对小男孩嚷开了:“那是我这一生中最满意的一张画,你知道吗?你怎么可以突然间冲过来?害得我的画飞掉了!哪里不飞?居然飞进西湖里,连救都救不了!”
  小男孩被他的“凶恶”状吓得退了退,抬头喊:
  “姐姐!”美少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脸的啼笑皆非。
  “喂!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明明是你自己顾前不顾后,骑着车子东张西望……你凶什么?一张画飞了就飞了,有什么了不起呢?”她说话了,一说就是一大串。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梅若鸿扬着眉毛,心痛得什么似的。“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么美的日出,又好不容易有了那么好的灵感,‘日出’和‘灵感’都是稍纵即逝,可遇不可求的……这样的一张画,我即使再画几千几万次,也不可能画出来了!”那少女听着,脸上的“希奇”之色更重了,低头看了看她的弟弟,她微笑着说:“小葳呀,你知道我们杭州什么最多吗?”
  “不知道呀!”小葳眨着天真的眸子。
  “我们杭州啊,水多!桥多!树多!花多!还有呢?就是画家多!你随便一撞,就撞到一个画家!”
  有趣!梅若鸿惊奇的想着,没料到这样纤纤柔柔的女子,竟也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而且,她反应敏捷,毫不娇羞作态。这样的女子,他喜欢!
  “好吧好吧!你尽管嘲笑我好了!”他接口说:“你知道吗?就因为看到了你,我才顾前不顾后的……你有事没事,站在桥上干什么?”“咦,我站在桥上,也碍了你什么事吗?”
  “那当然。你没听说过:‘美人莫凭栏,凭栏山水寒’的句子吗?那就是说:美人不可以站在桥上,免得让湖光山色,一起失色的意思!”“真的吗?”她惊奇的:“谁的诗?没听说过!”
  “当然你没听说过,这是我梅若鸿的即景诗,等我把它画出来,题上这两句,等这张画出名了,你就知道这两句诗了!”他笑着,觉得该介绍自己了:“我的名字叫梅若鸿,你呢?”
  “我姐姐名字叫杜芊芊,我是杜小葳!”
  那少女——杜芊芊,急忙拉了拉小葳:
  “我们走!别理这个人!说话挺不正经的!”
  梅若鸿慌忙拦上前去,着急了:
  “不要误会!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从来不会随便和女孩子说话,就怕自己说出来不得体,今天不知怎么话特别多,想也没想就从嘴里冒出来了。你不要生气……如果你把我看成轻薄之徒,咱们这朋友就交不成了!”
  “朋友?”杜芊芊更惊奇了。“谁和你是朋友?”
  “是,是,是!”他热切的点着头:“不止我们是朋友,我还要把你介绍给我所有的朋友!你知道吗?我们醉马画会每星期一、三、五都在烟雨楼画画,你肯不肯跟我去一趟烟雨楼,肯不肯让大家画你?”
  “醉马画会?”芊芊的兴趣被勾了起来:“原来你是醉马画会的人?是不是汪子默的醉马画会?”
  “你认得子默?”“不,不认得,不过,他好有名!”芊芊一脸的崇拜。“我爹常买他的画,说他是杭州新生代画家里最有才气的!连外国人都收集他的画呢!”“是啊!他得天独厚,十几岁就成名了!”梅若鸿想着子默,语气就更热烈了:“既然你知道汪子默,当然就明白我不是什么坏人,走走走!跟我去烟雨楼,马上去!”
  “这不好!”芊芊身子退了退,脸色一正,眉尖眼底,有种不可侵犯的端庄。“不能这样随便跟着不认识的人,去不认识的地方!”“唉唉,”梅若鸿又叹气了:“你刚刚跟我有问有答的时候,可没这么拘谨!人,都是从不认识变成认识的,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我们又都在这风气开放的艺术之都!别犹豫了!快跟我去烟雨楼!你去了,大家会高兴得发疯……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个要求:让大家画你!”
  芊芊有点儿愕然,瞪视着那一厢情愿的梅若鸿。
  “画我?”她睁大了眼说:“我还没答应你去呢!”
  “你要去要去,非去不可!”梅若鸿更热情了:“那是个好可爱的地方,聚集了一些最可爱的人,在那儿,随便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琴、棋、书、画、喝酒、唱歌、聊天、吹牛……哇,你不能错过,绝对不能!”
  这样热情的邀约,使芊芊那颗年轻的心,有些儿动摇起来。还来不及说什么,小葳已忍不住,又推又拉的扯着芊芊:
  “去嘛!去嘛!姐!回家也没有事情做!见到卿姨娘,你又会生气,还不是吵来吵去的……”
  “说得也是!”梅若鸿飞快的接了一句。
  “什么‘说得也是’?芊芊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看着梅若鸿那张年轻的、神采飞扬的、充满自信的、又满是阳光的脸,忽然就感染到了他那种豪放不羁的热情。心中的防备和少女的矜持,一起悄然隐退。父亲的教训,母亲的叮咛……也都飘得老远老远了。“烟雨楼……”她小声说:“就是西湖边上,那座好大的、古典的园林吗?”“对!那是汪子默的家,也是我们画会所在地!让我告诉你……”他一边说,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画笔画具,推起那辆破车:“子默的父母都迁居到北京去了,把这好大的庭院完全交给了子默和子璇兄妹,所以,我们就是吵翻了天,也没有长辈来管我们,你说妙不妙?”
  听起来确实很“妙”,芊芊笑了。
  她这样一笑,若鸿也笑了。
  “走吧!”若鸿牵住车:“我们慢慢走过去,半小时就走到了!”

  就这样,杜芊芊跟着梅若鸿,来到了烟雨楼。那一天在烟雨楼发生的事,真让芊芊终身难忘。
  走直那小小的门厅,就是一条长长的、曲折的回廊,庭院里,有水有桥有亭子有楼台。整个烟雨楼分为好几进。梅若鸿边走边介绍:第一进是客厅餐厅,第二进是两层楼的建筑,楼上是子璇子默的卧室,楼下最大的一间是画室,其他是子默子璇的书房。第三进面对西湖,可览湖光山色,有个名字叫“水心阁”。水心阁外有大大的平台,紧临湖边,有小码头,系着小船,可直接上船游湖。
  芊芊惊愕的看着这些楼台亭阁、曲院回廊,真是叹为观止。心想自己家那栋花园洋房,在杭州已是少有的豪华,但和烟雨楼比起来,就显得俗气了。哪有这纯中国式的、仿宋的建筑来得典雅!人走进去,好像是走进一幅“清明上河图”,里,美得有点儿不太真实!
  跨进那间大大的画室,梅若鸿就高声嚷着:
  “各位各位!我给你们找来了一个很棒的模特儿!大家停一下停一下……我给你们介绍,杜芊芊!”
  芊芊定睛看去,只见室内有五、六位男士都竖着画架,正从各个角度,在画窗前的一位年轻女子。芊芊对那女子仔细一瞧,就吓了好大的一跳。原来,那女子长发披肩,胸前裹着一条白色的轻纱,整个人居然是赤裸的!她斜躺在一张卧榻上,那轻纱只能遮掩一小部分,她那两条修长的腿,就完完全全裸露于外。“天哪!”芊芊低喊:“原来‘模特儿’要这样子,我肯定是不行的!”她回头就想“逃”。“小葳,我们赶快回去吧!”
  小葳早看得目瞪口,张大了嘴,他惊喊着:
  “姐,她在洗澡□,在这么大的房间里洗澡,又开着窗子,不怕着凉吗?”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连窗边的裸身女子,也跟着大伙儿笑,笑得又潇洒又自然,没有丝毫的羞涩。
  梅若鸿已拦住芊芊的出路:
  “并不是每个模特儿都要供大家做人体画!你就是现在这种打扮,很中国,很东方。和子璇那种妩媚的、健康的美不同,各有千秋!”他说着,就去拉了子默过来,急急的问子默:“子默,你说是不是?”子默笑吟吟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芊芊,眼中满是赞美,唇边满带笑意。芊芊也不由自主的看着子默,没想到这已享盛名的画家,居然还这么年轻。他是满屋子男士里,唯一一个穿西装的。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他看起来恂恂儒雅,倜傥风流。“杜芊芊?”子默问:“难道你是杜世全的女儿?”
  “是啊!”芊芊惊喜的:“你认得我爹?”
  “不认识。但是,你爹在杭州太有名了!航业界巨子嘛!”“不是巨子,只是有几条船!”芊芊慌忙说。
  “哇!”一个瘦高个子惊呼出来:“原来是杜芊芊,杭州最有名的名门闺秀啊!若鸿,你怎么有本领把杜芊芊找来,实在有点天才啊!”说着,他就走上前来,仔细看芊芊。
  “岂止是天才?简直是优秀!”另一个穿红衬衫的人接口。
  “岂止是优秀?简直可以不朽□!”另一个穿灰布长衫的说。一时间,满屋子男士都围了过来。对芊芊评头论足,赞美的赞美,问话的问话,自我介绍的自我介绍。
  “我是叶鸣!”高个子说。
  “我是沈致文!”红衬衫说。
  “我是陆秀山!”灰长衫说。
  “不忙不忙,你们让她这样子怎么弄得清楚?”子默插了进来,对芊芊说:“让我好好跟你介绍一下!”他一个个指着说:“我是汪子默,那窗前坐着的是我妹妹汪子璇,我们这画会有六男一女,六男中,除了我和若鸿以外,剩下的四个人,我们称他们‘一奇三怪’。一奇是指钟舒奇,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奇’字。三怪就是叶鸣、沈致文和陆秀山了。其实他们并不怪,只因为要和那一奇相呼应,就称他们为三怪。这一奇三怪中,钟舒奇最有原则,最有个性,你看他根本不为你美色所动,还在那儿埋头苦画呢!至于梅若鸿,他是我们画会中最有天分的一个,你已经认识了,就不用再介绍了。我们这个画会阳盛阴衰,大家画子璇,早就画腻了!欢迎你加入我们,成为画会里的第二个女性!”
  子璇坐在那儿,怕轻纱落地,不敢移动。见大家都对芊芊围了过去,她就微微一笑,拾起手边的一枝炭笔,对着子默弹了过去,炭笔不偏不倚,正中子默鼻尖。
  “这算什么哥哥,见了美女当前,就忘了手足之情!”
  大家都笑子起来。梅若鸿又兴冲冲插进嘴来:
  “你们看杜芊芊是不是很东方?很中国?又古典又雅致,配上咱们烟雨楼的楼台亭阁,就是幅最有诗意的仕女图,爱画人物的各位有福了!”子璇又一笑,高声的抗议了:
  “好了好了,杜芊芊登场,汪子璇退位!现在,即有东方的,中国的‘美’来了,我这不中不西的‘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子璇吃醋了!”那个被称为“一奇”的钟舒奇开了口。眼光始终停在子璇身上。“就是要让她吃醋!”梅若鸿嚷得好大声:“平常就是她一个女孩子,成了画会里的押寨夫人,简直给咱们惯得无法无天!”“梅若鸿,”子璇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可有良心?”
  “我什么心都有!黑心、苦心、痛心、爱心……就缺一个良心!”梅若鸿答得迅速。
  满屋子里的人全笑了,子璇也笑了。弯着腰,她笑得好开心,手捧在胸前,生怕那轻纱会落下来。芊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一群人,这么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她感染了这一片欢愉的气氛,对那个“压寨夫人”汪子璇,不禁油然的生出一种羡慕的情绪。她生活在这样一堆男士之间,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能得到这么多“画家”的“欣赏”,真是太幸福了。芊芊的“羡慕”似乎来得太早。大家的笔声尚未停止,忽然间,院子里就传来一阵大呼小叫。汪家的管家老陆扬着声音在喊:“姑爷!不可以这样啊!你不能带着这么多人来闹呀……姑爷!你干什么?干什么呀……”
  屋子里的笑声一下子全没有了。子默脸色僵了僵,对子璇迅速的看了一眼:“那个阴魂不散的谷玉农,就不让我们过好日子!”
  话未说完,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带着四个警察,竟一哄而入。那年轻人直冲到子璇面前,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他指着满屋的男士,咬牙切齿的吼着:
  “就是他们!诱拐了我的太太,在这里从事这种有违善良风俗、寡廉鲜耻的勾当!”
  芊芊愕然后退,忙把小葳拥在身前。她惊奇极了,原来,子璇是有丈夫的!“谷玉农!你这是干什么?”子璇跳下椅子来了,用白纱紧紧裹着自己,生气的大叫。
  “我才要问你干什么呢?”那谷玉农吼了回去:“光天化日之下,你在这么多男人面前这个模样,你还记得你是有丈夫的人吗?”子璇涨红了脸,又气又急又伤心的接口:
  “我早就要跟你离婚了!我们个性不合,观念不同,根本无法共同生活,我已经搬回烟雨楼,跟你分居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会么叫离婚?什么叫分居?我听都听不懂!”谷玉农喊着,伸手就去拉子璇:“你最好赶紧把衣服穿穿,跟我回家,免得大家难看!”“你这样大张旗鼓,杀进烟雨楼,你还有脸说什么难看不难看!”子璇气得发抖,一边说着,一边冲到屏风后面,去换衣服了。子默急忙往前冲了一步,拉住谷玉农,把他往外推:
  “玉农,这是我的地方,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最好不要惹是生非,赶快把你这些警察朋友带走!”
  谷玉农一把就推开了子默。
  “就是你这个哥哥在这边起带头作用,子璇才敢这么放肆!弄到离家出走,跑到这里来跟这些乱七八糟的男人鬼混!”
  “闭上你的脏嘴!”一个声音大吼着,芊芊看过去,是那个“一奇”,他冲上去,就扯住谷玉农的衣领:“你看看清楚,我们如果算是乱七八糟的男人,那么你算什么?你不懂艺术也就算了,对子璇你总该有起码的尊重,这样带了警察来,实在是太没风度了!”“我没风度就没风度,因为她是我老婆,等你娶了老婆,再来供大家观赏吧!”“如果子璇是我老婆,我巴不得大家画她!”
  “可惜她不是你老婆!”
  两个男人,鼻子对着鼻子,眼睛瞪着眼睛,彼此吼叫。子默又伸手去推谷玉农,若鸿也加入了:
  “走走走!”若鸿嚷着:“子璇是我们画会的成员,她参加画会活动,与你的家庭生活无关,你不能到我们画会里来,欺侮我们的成员!”“对!”沈致文叫着。“对!”叶鸣也叫着。一时间,群情激愤。所有的人都冲上去,要推走谷玉农。谷玉农放声大叫:“快呀!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把我老婆带走呀……”
  谷玉农一面喊着,一面就迅雷不及掩耳的挥出拳头,“砰”的一声,打中了梅若鸿的下巴。梅若鸿毫无防备,整个人摔了出去,带翻了一个画架,颜料炭笔撒了一地。这一下子,“一奇三怪”全激动了,个个摩拳擦掌,又吼又叫,要追打谷玉农,房间里乱成一团。子璇穿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到这种情形,气得直跳脚:
  “玉农!你疯了吗?你这种样子,我一辈子都不要理你……”子璇话没喊完,两个警察奔上前来,一左一右,就抓住了子璇的胳臂,把她拖往门外去。
  “救命呀!”子璇尖叫起来:“哥!救我呀!舒奇,救我!若鸿,救命呀……大家救我呀……”
  顿时间,画室乱得不可收拾。钟舒奇和梅若鸿,都拔脚追出门外,去追那两个警察。子默忍无可忍,竟和谷玉农大打出手,两个人从室内也打到室外。叶鸣、沈致文、陆秀山这三怪,怎会让子默吃亏,全都追着谷玉农,挥拳的挥拳,踢脚的踢脚,乱打一番。另两个警察看到这等景象,就去捉拿三怪。谁知,那陆秀山颇有拳脚工夫,居然大吼一声,跳起身子,拳打脚踢的和警察干起架来。
  小葳何时看过这样精彩的好戏?追到院子里,他兴奋的跳着脚大叫:“打得好!左勾拳!右勾拳!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好玩!好玩!真太好玩了!”芊芊拼命去拉住小葳,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再也没料到自己初到烟雨楼,就目睹了这样精彩的一幕。
  院子里,四个警察加上谷玉农,和子默、梅若鸿等人分成了两组,打得天翻地覆。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有个警察拔出枪来,对天空鸣了一枪。
  这一声巨大的枪响,把所有的人都吓住了,大家不约而同的停了手,彼此面面相觑。
  “混帐!”那放枪的警察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文化流氓!打着艺术的旗子,做色情的色当!分明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行为!现在还对警察动武,我把你们统统抓进警察厅去!”他握着枪,其势汹汹的指着众人:“一个个都给我住手!否则,我就对着人开枪,不怕死的就试试看!”
  梅若鸿就是不信邪,他往前冲去,减着:
  “你们警察,是要保卫人民,不是欺压人民……”
  那警察立刻扣动扳机,枪声骤响,枪弹呼的一声打梅若鸿头顶掠过。子璇心胆俱碎,惊叫出声:
  “若鸿!”梅若鸿被枪声震得呆住了。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下来,在枪口的威胁下谁也不敢再动。
  然后,警察拿出了手铐,把子默、若鸿和那“一奇三怪”全给铐了起来。谷玉农抓住了子璇,对警察们叫着说:
  “这些流氓你们带走,老婆我带回家了!”
  子璇奋力挣扎,又踢又叫,状如拼命:
  “我宁愿去坐牢,我宁愿去上断头台,我也不跟你回家!你放开我!放开我!”谷玉农脸色铁青,死死的瞪着子璇,被子璇那样冷冽的眼神,那样悲壮的神色给打败了。他把子璇重重的一摔,摔到了警察身边,气冲冲的说:
  “你那么想坐牢,我就成全了你!”他看看警察说:“把她也带走吧!”芊芊见情势不妙,深怕遭到波及,已拉着小葳,悄悄的退到了假山后面。躲在那儿,她眼睁睁的看着四个警察,像押解强盗般,把整个“醉马画会”的人都押上了三辆吉普车,然后就呼啸着,风驰电掣般开着车走了。
  对于杜芊芊来说,这“烟雨楼”之行,真是平静生活中,一个惊心动魄的遭遇。第一次认识了一大群艺术家,第一次看到“人体画”,第一次遇见敢于挣脱婚姻枷锁的女子,第一次目睹打群架,更是第一次看到警察鸣枪抓人……在这么多的“第一次”中,她也是“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平日那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生活,实在是太贫乏、太单调、太不“多采多姿”了。

  醉马画会的会员们,只坐了一天牢,第二天下午,就全体被释放了。当这群“共患难”的兄弟们,带着子璇,走出那警察厅,一眼见到的,竟是芊芊。
  “芊芊!”梅若鸿惊喜的说:“你在等我们吗?”
  “是呀!”芊芊的笑,灿烂如阳光。她开始去数人头:“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个都不少,对不对?”
  “嘿!”子默注视着芊芊:“原来是你!我说呢,怎么这么容易就把咱们放出来了?你用什么方法说服了那个冥顽不灵的警察厅长?”“真的是你吗?”梅若鸿不相信的。“我还以为是我对那厅长的一篇演讲,把他给感化了!”
  “我还以为是我陆大侠的‘英气’,把他给‘震’倒了!”陆秀山接口。顿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热烈的讨论起在警察厅的种种。芊芊只是微笑着,望着大家。子璇走了过去,热情的握住芊芊的手,感激的说:“若鸿真没有白白把你带到烟雨楼,第一次见面,你就肯拔刀相助,真是够朋友!”“你到底怎么做到的呢?”大伙儿问。
  “其实,你们应该去谢谢小葳!”芊芊笑着说:“他一回家呀,那份兴奋劲儿就别提了,绘声绘色,加油加酱的把你们这些英雄,怎样力战恶霸的情形,都告诉我爹了。我就顺势求我爹打个电话给警察厅长,因为他们是老朋友。我爹本来不肯,还训了我一顿。但是拗不过小葳,最后,还是打了。警察厅长接到我爹电话,松了好大一口气,说:嗬!这些艺术家够麻烦的,又会说,又会闹,歪理一大堆,已经弄得他头昏脑胀了,而且,他这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放掉算了,所以,你们就统统出来了!”
  芊芊一口气说完,大家这才明白过来。笑的笑,谢的谢,问的问,围着芊芊,好不热闹。
  钟舒奇的眼光,一直注视着子璇,这时,走到子璇身边,悄悄的问了一句:“他们把你关在另外一间,有没有对你怎样?”
  子璇愣了愣,就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有哦!”她夸张的说:“先是给我灌水!后来又夹我的手指甲,还用烧红的铁钳子烫我呢!”钟舒奇的脸色沉了沉,眼光阴暗下去:“我是真关心你!你不要嘻嘻哈哈的尽开玩笑,如果那些警察让你吃了亏,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你讨回公道!”
  子璇看到钟舒奇那么认真的样子,感动了。
  “舒奇,你放心!”她说:“他们看到我有这么多‘男朋友’,吓都吓坏了,谁也不敢招惹我!”
  “我料想他们也不敢!”叶鸣走过来,毫不客气的挤掉了钟舒奇:“谁要伤害了子璇一根汗毛,我就和他没完没了!”
  芊芊惊奇的看着这两位男士,公然对子璇献殷勤,真是见所未见。想想看,子璇还有丈夫呢!那丈夫虽然有些蛮横,看样子,对子璇依然在乎,不能忘情吧!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她看着子璇:弯弯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秀的鼻梁,小小的嘴,匀称的身材,修长的腿……天哪!她真美!
  “好了!芊芊!”子璇推了推她,嫣然一笑。“为什么盯着我看,你在我脸上找什么?”
  “我……”芊芊一愣,脸就红了。“我在想,你……你……你实在是‘与众不同’啊!”
  “岂止子璇是‘与众不同’的!”沈致文喊了起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与众不同’啊!”
  “真不谦虚呀!”陆秀山笑着说。
  “谁要谦虚?”梅若鸿豪气的问:“谦虚是什么东西?谦者,谦让也,虚者,虚伪也。这两样东西加起来,已经害了中国读书人几千年了……”“对!对!对!”众人大叫,吼声震天。
  “别喊了!别喊了!”子默伸手,作了个压制的手势:“你们再这么狂吼犯叫的,那位警察厅长又要给我们一顶‘扰乱社会治安’的帽子戴了!我看,大家兴致这么高,就去烟雨楼吧!为了庆祝大伙无罪释放,也为了欢迎杜芊芊加入本会,我们今晚吃它一顿,不醉无归,怎样?”
  “好啊!”众人欢呼起来,叫得好大声:“好啊!好啊!庆祝重生,不醉无归!”
  于是,芊芊跟着大伙,又到了烟雨楼。
  那天,大家真是快乐极了。他们在烟雨楼那临湖的平台上,升起了火,大家围着火坐着,吃烤肉、喝酒、聊天。人人兴致高昂,个个欢天喜地。谷玉农的阴影,已被抛诸脑后。夜色降临了,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月光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芊芊从没有参与过这样的“盛会”,喝了一点酒,就醺然欲醉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总是笑,不停的笑。子璇是海量,酒到杯干,和男孩子一样拼着酒,豪气干云。连喝了好多杯之后,她叫着说:“拿竹竿来!我要跳竹竿舞!”
  沈致文和陆秀山拿了四支长竹竿来,一奇三怪就在平台上拍打着竹竿,子璇脱掉了鞋子,赤脚跳了进去,一双白皙的脚,出神入化的在竹竿中穿梭,跳进跳出,煞是好看。芊芊简直看呆了。众人围在旁边,高声念着苏东坡的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大家用慢拍子念了一遍,再用快拍子念了一遍,竹竿配合着念的速度,由慢而快。众人越念越大声,越念越快,子璇也越跳越快……芊芊看得怦然心动,跳起身子说:
  “我也来跳!”“来来来!”子璇欢声说:“只要抓住节奏,不难不难!”
  芊芊也开始跳了,大家放慢了拍子,芊芊学习得很快,马上就熟了。两个女孩跳得裙摆飞扬,好看极了。芊芊有韵律的敲着,大家疯狂的念着: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念声越来越快,响彻云霄,两个女孩像花蝴蝶般飞舞着,已舞得上气不接下气,娇喘连连,惊喊阵阵,弄得男士们更加兴奋,最后,速度已快到没有断句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啊……”大家惊叫起来,原来芊芊的脚终于绊到了竹竿,整个人就站立不住,倒了下去。梅若鸿和子默同时抢上前去要接,芊芊倒进了梅若鸿怀里。子默接了个空。
  芊芊抬眼一看,和若鸿的眼光接个正着。两人都蓦然震动,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已在彼此眼中,读出某种令人悸动的情愫。这一下,两人都有片刻的惊怔与忘我,只是震动的看着对方。众人开始哄然叫好,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齐声吼叫着:“千——里——共——婵——娟”
  芊芊羞红了脸,慌忙从若鸿怀里站起来。众人又叫又闹又鼓掌,简直快疯狂了。子璇笑着看她,又笑着去看若鸿,笑个没停。大家都醉了。然后,他们围着火,玩“飞花令”,玩“接成语”,玩“接故事”,一直玩到夜尽更深。芊芊真是太快乐了,她把时间都忘了,家教也忘了,爹娘也忘了,整个人都融进这从未经历过的狂欢里。那夜,大家玩了很多的游戏,芊芊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若鸿不知道怎么跟子默较上了。他们比赛说出四个字的成语,一定要第一个字是“东”,第三个字是“西”。说不出来的要罚酒。于是“东拉西扯”、“东倒西歪”、“东藏西躲”、“东奔西走”、“东飘西荡”、“东张西望”、“东翻西找”、“东来西往”、“东哄西骗”、“东推西让”……全都出炉。芊芊听得简直入迷了,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的东啊西啊。脑袋就跟着若鸿和子默转,一会儿看若鸿,一会儿看子默。接到最后,两人都有点词穷了,众人起哄,不住罚两人喝酒。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还在“战”:
  “东逃西躲!”子默说。
  “东听西采!”若鸿说。
  “东闻西嗅!”子默说。
  “东风西渐!”若鸿说。
  “东扭西捏!”子默说。
  “东看西看!”若鸿说。
  “不算不算!”子默大叫:“这不是成语,罚酒!”
  “算!算!算!”子璇叫。
  “算!算!算!”芊芊也跟着叫。
  “好吧!”子默说:“你能东看西看,我就能东走西走!”
  “你能东走西走,”若鸿大笑:“我就能东跑西跑!”
  “那我就能东打西打!”子默说。
  “那我只好东拼西拼!”
  “那我就东捶西踢!”子默说。
  “好厉害!”若鸿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我只好东逃西逃!”
  “你东逃西逃,我就东追西追!”子默说。
  大家已笑得七歪八倒,现场杯盘狼藉,一团混乱。芊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子璇笑得拼命揉肚子。“你这么追法,我只好东爬西爬了!”若鸿边笑边说。
  “你怎么就爬下了呢?”子默笑着问。
  “已经被你迫杀得东伤西伤了!”
  “我还没施出我的东拳西掌呢?”
  若鸿大笑,举双手投降:
  “我给你东拜西拜,别再东杀西砍了!”
  大家哄笑不断,搞不清楚他们到底谁赢了。他们也不需要大家搞清楚,自顾自的就灌起酒来。
  然后,当月已西沉,火也渐灭的时候,大家就决定,一起送芊芊回家。原来,汪家养了两匹马,还有一部西式的敞篷马车,平时,常常驾着马车,一伙人出游。现在,就全体挤进了马车里。子默驾着马车,踢踢踏踏,轱轱辘辘的驰向杜家去。众人在马车里也不肯安静,大家唱着一首节奏轻快的歌,那歌词是这样的:
  “山呀山呀山重重!云呀云呀云翩翩!
  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烟!
  结呀结呀结伴游,笑呀笑呀笑翻天!
  人呀人呀人儿醉,月呀月呀月儿圆!”
  大家就这样,带着意,带着欢喜,一路高歌着,把芊芊送到家门口。当福嫂踏着夜色,奔来开门,看到这样一辆马车及一车子疯疯颠颠的男士时,简直吓得魂都没有了。芊芊下了车,还拖着福嫂对众人介绍:
  “这是我奶妈福嫂!”众人齐声大叫:“福嫂好!”福嫂忙不迭地把门关上,把那一车子人都关在门外。抓着醉醺醺的芊芊,她紧张的、轻声的说:
  “快给我悄悄溜上楼去,千万别吵醒了老爷太太!我的天哪!喝得这样醉醺醺,还像个‘小姐’吗?”

  芊芊就这样和醉马画会打成了一片,俨然成为画会里的一份子了。杜家是杭州的名门世家,杜世全虽不算杭州的首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拥有一家“四海航运公司”,说是说“航运”,主要走的是长江和运河线。只有内河船,并没有海船。做的是运输和转口贸易。在那个年代,从事这个行业的人真是凤毛麟角,能做得有声有色的更是少之又少。杜世全的名字,也就在杭州响□□。其实,这“四海航运”的总公司在上海,因为杜世全的老家在杭州,所以在杭州也有分公司。杜世全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虽然从商,自己却颇有书卷味,热爱中国的传统。他公司里的职员,大部分穿西装,他却永远是一袭长衫,连见外宾时都不变。他跨在一个新中国与旧中国的界线上,做事时颇为果断,冲劲十足,深受西方的影响。但是,在观念和思想上,他又很保守,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甚至是旧时代的中国人。因为事业成功,家庭富有,他身边自然奴婢成群。这,养成了他有些专横的个性,脾气非常火爆,全家对他,都必须言听计从,忍让三分。在公司中,他是老板,在家里,他是“一家之主”。这一家之主是相当权威的!但是,他对自己的一儿一女,却十分宠爱。因为过分宠爱,就也有迁就的时候,一旦迁就,他的“原则”就会乱掉。他就是这样一个半新半旧、半中半西、有时跋扈、有时柔软的人!当芊芊卷入醉马画会的这时期,杜世全刚刚娶了他第三个姨太太素卿。杜世全的大老婆意莲是个非常贤慧,知书达礼的女人,只生了芊芊这一个女儿,就不曾再生育。杜世全理所当然,又娶了心茹姨娘,生了小葳。谁知心茹并不长寿,两年前去世了。他忍耐了两年,终于耐不住了,就又纳了个上海女子素卿为三姨娘。这时,他才把这三姨娘带回杭州,以为意莲会像接受心茹一相接受素卿。谁知,意莲竟大受打击,闷闷不乐。芊芊已十九岁,护母心切,对这素卿也全然排斥。九岁的小葳,更站在姐姐和大娘一边。连一声“卿姨娘”都叫得勉强。偏偏素卿是个侵略性很强,占有欲也很强的女人,恃宠而骄,处处不肯退让。于是,家中随时会爆发战争,大女人(意莲)、中女人(素卿)、小女人(芊芊)就吵成一团。吵得这很有权威的杜世全也头昏脑胀。所以,当芊芊常常往外跑,又去参加画会,又去学画什么的,杜世全以为女儿就是不肯面对素卿,要逃离这个“家”。他教训了两句,就也没时间和心情来管了。就在这种情况下,芊芊才能常去烟雨楼,当然,也去了“水云间”。芊芊第一次去“水云间”,是子璇带她去的。
  子璇准备了一个食物篮,把厨房中陆嫂准备的熏鱼、卤蛋、红烧牛肉、蹄筋、干丝……等样样菜色,全都备齐,带着芊芊,散步到了水云间。
  那天的梅若鸿,正是一个很典型的“倒楣日”。
  早上起床后,就发现米缸已经空空如也,家里除了白开水,似乎找不到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算了,先画画吧!画到中午,太饿了,想起自己还养了只会下蛋的母鸡,几日来一定积了不少蛋,跑去篱笆院的鸡笼里一摸,嗨!一个蛋也没有!再画画时,发现画纸全用光了,颜料也所剩无几。决定出去想办法,卷了一卷画去城西那家字画老店“墨轩”,想用来抵押,赊一点画纸和颜料,谁知竟被那店小二骂了出来,说是前账未清前,决不再赊账!对他的画也不屑一顾,完全狗眼看人低。无可奈何,只得回家。归途中,骑车走在田埂上,居然和一个农夫各不相让,吵了起来,农夫挑着两桶水,硬是从他身边挤过去,把他给挤进了田里,跌了一身烂泥。回到水云间,想把老母鸡宰了充饥,伸手去鸡笼里一摸,简直不可思议,那只鸡竟逃之夭夭,“鸡去笼空”了。
  当芊芊和子璇结伴而来时,梅若鸿正趴在篱芭院里的草地上,在草丛中、杂物中找寻他的老母鸡,嘴里还在那儿“咯咯咯,咯咯咯”的唤着母鸡。
  “咯咯咯!你给我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忘恩负义,蛋也不下一个就弃我而去?咯咯咯……”
  芊芊张大了眼睛,简直是惊愕得不得了。见识过了楼台亭阁的“烟雨楼”以后,她一直以为“水云间”也是座古典的“大建筑”,谁知竟是这样简单的一间“竹篱茅舍”!她来不及细细打量“水云间”,眼光就被爬在地上的梅若鸿给吸引了。她惊愕的问:“你趴在地上,在找什么呢?”
  子璇倒是见怪不怪,嘻嘻一笑:
  “若鸿,我真是佩服你,”她说:“你一个人也能自得其其乐!”若鸿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就求救似的说:
  “你们来得正好,快帮我找咯咯咯,突然不见了!还指望它给我下蛋呢?结果它竟不告而别!”
  “咯咯咯是你养的鸡吗?”芊芊天真的问:“一定长得很可爱吧?我来帮你找!”说着,她就在院子里到处张望,东翻翻,西翻翻,连水缸盖子都打开看看,好像老母鸡会藏到水底似的。“好了!若鸿,你别折腾芊芊了!”子璇忍住笑说:“你这一身泥,又是怎么弄的?”
  “倒楣嘛!”若鸿站起身来,开始述说:“先是鸡蛋没着落,再是赊账不成!接着嘛,在田埂上碰到一个凶农夫,把我给挤到田里去!回来一看,天啊,咯咯咯“鸡飞冥冥”,于是乎,就变成你们看到的这副狼狈相了!”
  芊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眨巴着她那双灵活的大眼睛,她只是对着他发呆。若鸿见她这样“惊奇”,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其实没什么,很普通的事,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上次我掉进西湖,差点没淹死,这次掉到田里,完全是小状况!”
  “你快去水缸边把自己清洗一下!”子璇对若鸿说:“那只老母鸡也别找了,不知道多久没喂了,八成自己去打天下了!”
  “我看,”若鸿悻悻然的接口:“准是耐不了空闺寂寞,四方云游,去找老公鸡了!”
  “那也不错!”子璇大笑:“有勇气去追求恋爱自由,是只难能可贵的老母鸡!应该颁发最佳勇气奖!”
  芊芊看着他们两个,那么融洽,那么知己,好像是家人一般,这种气氛让她深深感动了。他们一边说着,已经绕到水云间的正门。屋檐下的风铃迎风摆动,叮铃铃的唱着一首清脆的歌。她伸手去抓住了风铃下的小木牌:
  “水云间,好美的名字!”芊芊说,四面张望:蓝天无际,白云悠悠。西湖如镜,苏堤如链。远山隐隐,烟波渺渺。真是人在画中,这才领悟“水云间”的魅力。“为什么取名叫水云间?有特殊含意吗?”若鸿潇洒的一笑,指向水和天:
  “水是西湖,云是天,我的小木屋就在西湖与天之间,我梅若鸿就住在水和云之间,所以叫‘水云间’!”
  芊芊被这样潇洒的情怀,这样豪放的胸襟,这样诗意的环境,和这样萧条的现实所震撼了。带着种迷惑的情思,他们走进了小屋,一屋子的光线,在室内闪闪烁烁。原来木板与木板间有隙缝,阳光就从隙缝中射入,投射在床上、书桌上、画架上、墙架上……真是美丽极了。芊芊不得不想,下大雨的时候,这些隙缝会怎样?
  室内的东西很简单,整个就是那样一大间,靠窗是书桌兼画桌,旁边竖着个大画架。靠墙,有一排书架,上面除了书以外,也放了许多瓶瓶罐罐。瓶瓶罐罐里,有的插着画笔,有的插着剪刀画尺等工具,还有个茶叶罐,里面插着一束芦苇。屋角有个筒形的、巨大的藤篮,里面全是画好的画卷。至于画板,更是每个墙边都有,连那张木板床上,也堆满了画。屋子的转角处是厨房,有炉灶、有水壶、有简单的锅呀盆呀的炊具。子璇走到画桌前,把食篮里的东西一件件搬了出来,陈设在桌子上。若鸿洗干净了手脸,走过来一看,就忘形的大叫了起来:“子璇,你真是我的知音呀!”
  “是呀!”子璇笑着说:“我几里以外就听到你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了!本来我昨天就要来的,可是谷玉农又跑来了,缠着我要讲和,被他闹成那样子,怎么还可能讲和呢?就耽误到今天再来……喂!若鸿,不要这样虐待你自己好不好?我忙的时候,劳驾你去烟雨楼好吗?”
  “我已经一半日子都在烟雨楼了!”若鸿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哇!实在太美味了!你们也吃呀!不然我这秋风扫落叶似的,你们要吃就没有了!”
  “我早已吃过了!”芊芊连忙说,希奇的看着若鸿。
  若鸿吃得眉飞色舞。“嘿!有这么好的菜,怎可无酒?”他居然“得陇望蜀”起来:“子璇,酒呢?你没有给我带酒来?”
  子璇微笑着,从食篮里提出一小瓶绍兴酒来,往桌上一放。若鸿发出一声好大的欢呼,跳起身子,拉起子璇的双手,就在室内绕了圈子。他似乎恨不得想把子璇抱起来,举向天空。放开子璇,他眼睛里闪耀着喜悦,又感动又热情的说:
  “一个早上的霉运,都被你一扫而空!此时此刻,我真想拥抱全世界!想想看,我梅若鸿毕竟是个好富有、好富有的人!”芊芊注视着这个“好富有”的人,再注视那笑吟吟的子璇,心中非常感动。她突然了解到,子璇除了拥有谷玉农、钟舒奇、叶鸣等人的爱以外,她还拥有梅若鸿的“知遇之感”。他们两个之间,那种默契,那种和谐,不知怎的,就让芊芊那纤细的心,微微的刺痛了起来。
  几天以后,芊芊再到水云间来看若鸿。带来了一大篓的母鸡,有二十几只。“若鸿!你看!”她兴冲冲的说:“这么多只咯咯咯,就不怕它走丢了!”“老天!”若鸿瞪大了眼睛:“杜大小姐,你真是大手笔呀!难道你不知道,我一只老母鸡都养不活,把它养得离家出走了!你现在送一大篓来,你要我怎么养呢?”
  “哦!”芊芊一怔,自己也失笑了。“我没有想那么多!没关系,我会再送一袋米来,那么,你也有得吃,鸡也有得吃!”
  梅若鸿愣住了,脸色迅速的阴暗下去,眼底,有种受伤的情绪:“你在做什么?”他尖锐的说:“又送鸡又送米,你在放账吗?”“放账?”芊芊听不懂。“什么放账?”
  “你在救济我!”他叫了起来,脸涨红了:“杜芊芊,让我告诉你,我的生活是自在逍遥的,你不要用你杜大家族的施舍来侮辱我!”“什么救济?什么侮辱?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芊芊一急,眼中就充泪了。“我特地到菜市场去,特地去买这些鸡,提了这么大老远路给你送来,我是一片好意!你不接受也罢了,怎么发这么大脾气,故意扭曲我的意思!你……你太过分了!”梅若鸿呆呆站着,看着芊芊那对水□□的大眼睛。在那对大眼睛里,看到那种让他全心灵都惊悸起来的柔情。他震动着、慌乱着、退缩着、躲避着……不行!不行!美好如芊芊,完美如芊芊,会让他自惭形秽啊!
  “你走!”他狼狈的、昏乱的说:“带着你的鸡一起走!我梅若鸿……”他艰涩的吐出来:“无功不受禄!”
  “你不公平!”芊芊的泪,顿时间如决堤般滚滚而出。“我明明看到子璇为你送菜送酒的!为什么子璇可以,我不可以?”
  “子璇……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逼近了,泪雾中的眸子,闪闪发亮。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对他压迫过来。
  “子璇和我,是同一国的人,”他勉强的说:“你不同,你来自另一个国度!我可以接受内援,不能接受外援!否则……”他说得语无伦次:“否则,我就太没格调了!”
  “好!我懂了!”芊芊一跺脚,回头就走,走到那篓鸡的前面,她气冲冲的打开鸡笼,把二十几只鸡全赶得满天飞。她对鸡群挥舞着双手,嘴里大喊:“去去去!去找自由去!去找大公鸡去!去去去!快去快去!快去快去……”
  一时间,满院子鸡,咯咯狂叫,飞来飞去,简直惊天动地。若鸿震惊极了,喊着说:
  “你在做什么?”芊芊瞪了他一眼,昂起下巴说:
  “我把所有的‘外援’,全体‘外放’了!这下子,你可以心安理得了!我这个‘外国人’,也撤退了,免得侵犯了你的‘领土’!”说完,她掉头就跑走了。
  “芊芊!芊芊!”他追了两步,又硬生生的收住了脚。心中翻翻滚滚,涌上一阵澎湃的心潮。这样的女孩,这样伶俐的口齿,他喜欢!他太喜欢了!
  不行!不行!他倒退着,一直退到水云间的墙上,他就靠着墙,整个人滑坐下来,用双手紧紧捧着头。他记忆的底层,有片阴霾正悄然掩至。不行不行!他有什么资格去追回她,去喜欢她呢?一种难以解释的挫败感,就这样向他淹没了过来。

  几天后,在烟雨楼的一次聚会中,这挫败感又一次淹没了若鸿。那天,大家都聚在画室,唯独芊芊没有来。子默三番两次去回廊上张望,终于引起全体的注意。这汪子默,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却仍然孤家寡人。平日,他常说他抱“独身主义”,不相信人间有“天长地久”,所以,也不相信婚姻。说来也巧,这醉马画会里的男士个个是单身,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成亲。但,大家和子默不一样,都是“事业未成,功名未就”,都是穷得丁当响,又都是由外地来杭州求学,再留在杭州习画的,老家分散在全国各地。像梅若鸿,就是四川人,钟舒奇来自武汉,“三怪”中的沈致文和叶鸣来自安徽,陆秀山最远,是从东北来的。大家既不是杭州人,对未来也没什么把握,就都不愿谈婚姻大事。可是,这汪子默就不然了,又有钱又有名,又年轻又漂亮,是许多名门闺秀注意的目标,他偏偏不动心,简直是个怪人!而现在呢?他居然也有“望穿秋水”的时候!“你给我从实招来!”陆秀山盯着他说:“你这样魂不守舍,到底是在等谁?”“招就招嘛!有什么了不起!”子默居然潇潇洒洒的说了:“等杜芊芊嘛!”“不得了!”沈致文大叫:“汪子默凡心动了,杜芊芊难逃魔掌!”“什么‘魔掌’?”子默瞪瞪眼:“你少胡说!”
  “我是说‘默掌’,说错了吗?”
  大家都笑了。这醉马三怪,个个能说善道。
  “这不行!”陆秀山的脸一沉:“我陆大侠难得对一个女孩子动了心,你这个大哥拦在前面,我还有什么戏可唱!”
  “就是嘛!”沈致文接口。“太不公平了!”
  子默啼笑皆非的看看众人,举起手来说:
  “好好好,大家说实话吧!你们当中对杜芊芊有好感,想追杜芊芊的,请举手!我要先知道敌人在哪里,好对准目标一个个清除掉!”“我!”“我!”“我!”一下子举起三只手来,子默一看,除沈致文和陆秀山以外,还有一只居然是子璇的,子默笑着说:
  “你凑什么热闹?你是女孩子□!”
  “哇!那个杜芊芊,连我这女孩子看了都心动!我如果是男孩子啊,杜芊芊一定被我追上,你们都不够瞧!”
  大家发出一片哗然之声。
  子默看向若鸿。“你——不举手?”他盯着若鸿问。“我——”若鸿怔了怔,仔细的想了想,就慢慢的举起手来,举到一半,他又废然的缩回去了,对子默说:“我让给你吧!”“真的吗?”子默紧盯着若鸿,半认真半玩笑的。“这个杜芊芊,可是你带到烟雨楼来的,你如果弃权,我就当仁不让了!”“子默,我必须审审你,”若鸿提起神来,凝视着子默:“你不是抱独身主义的吗?这回怎么?是真动心还是假动心?”
  子默微微一笑,眼中的光芒是非常真挚的。
  “我也不知道是真动心还是假动心,但是,就有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哗!”钟舒奇大大一叹:“连子默都栽进去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债!”说着,就情不自已的看了眼子璇。
  “好了!我明白了!”子默笑着说:“我们醉马画会,已被两个女子,双分天下,壁垒分明!好了,我知道我的敌人有些谁了,我们就各展神通,大家追吧!追上的人不可以保密,要请大家喝酒!”“好!好!好!”大家起哄的喊着,吼声震天。
  子默好奇的看了看若鸿,仍然有些不放心。
  “你到底是哪一边天下的人?我对你有点摸不清楚!”
  “我啊!”若鸿抬头看天,忽然就感到忧郁起来,那片阴霾又移过来了,紧紧的压在他的心上。挫败感和自卑感同时发作,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你们所有的战争都不用算我。反正,我啊……我是绝缘体!”
  “那太好了!”子默如释重负:“去除了你梅若鸿这个敌手,我就胜券在握了!”“咦!别小看人!”沈致文大叫。“还有我呢!”
  “是呀,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不到最后关头,谁都别得意,男女的事,比一部《三国演义》还复杂!”陆秀山说。
  “好吧好吧!公平竞争嘛!”子默喊:“也不知道人家杜芊芊,定过亲没有?”“算了吧!”叶鸣说:“成过亲的,我们还不是照追不误,定了亲拦得住谁呢?”大家都笑了。这是若鸿第一次听到子默坦承爱芊芊,这带给了他极大的“冲击”。他觉得无法再在画室待下去,就走到外面的回廊里,抬头望着西湖,心情十分紊乱。在那远远的天边,真的有乌云在缓缓的推近。他甩甩头,想摔掉一些记忆,却甩出了芊芊那雾□□的眼睛:几分天真,几分幽怨,几分温柔,几分深情……他再甩头,甩不掉这对眼睛。他不服气,再甩了一下头。“你的头怎样了?得罪了你吗?”子璇走过来,微笑的问。“别把脑袋甩掉了!感情的事,要问这儿,”她指指他的心脏,“不是问这里!”她再指指他的脑袋。说完,翩然一笑,她跑走了。若鸿有些眩惑起来。这两个女子:子璇和芊芊,都各有各的美丽,各有各的灵慧,真是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下一次聚会中,芊芊来了。她看来有些忧郁,有些憔悴。原来,她和她家那位卿姨娘起了冲突,杜世全偏袒卿姨娘,狠狠的责备了她。芊芊到了烟雨楼,忍不住就把自己的烦恼和盘托出,她真恨这个“一夫多妻”制!真恨男人“得陇望蜀”、“用情不专”。一时间,这些走在时代尖端的、前卫的“醉马画会”的成员,人人都有意见,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好热闹,有的攻击中国的婚姻制度,有的说女性被压抑了太久,已不懂得争取平等!有的说芊芊的娘意莲太柔弱,有的又说素卿宁愿作小妾,太不懂得尊重自己……反正,说了一大堆,却没有具体的办法,来帮助芊芊。于是,子默提议,全体驾了马车出游去,让芊芊散散心!这提议获得大家的附议,于是,于行八个人,全挤进那辆西式敞篷马车里,子默驾车,就出门去了。他们离开了西湖区,来到一处名叫“云楼”的地方。这儿是一大片的竹林,中间有条石板路,蜿蜒上山。竹林茂密,深不见底,苍翠欲滴的竹叶,随风飘动,像是一片竹海,绿浪起伏。这个地方因为偏远,游人罕至,所以十分幽静。
  就是在这里,他们遇到了那个怪老头。
  怪老头是迎面出现的。远远的,他们先看到一个白影子,听到了一阵苍老的,嗓音却很浑厚的歌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真教人生死相许,
  看人间多少故事,是销魂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
  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歌声反复重复,就这样几句。大家听得满入神。竹林、小径、马车、歌声……颇有几分诗意。然后,马车下了一个坡,再上坡时,陡然间,那老头就杵在面前了。他穿着白褂白裤,白发白须,面貌清癯,有那么几分仙气。手里握着一个骆驼铃,背上背了一个卖杂货的竹篓。
  “小心啊!”若鸿失声大叫:“老先生,让开让开!”
  “子默,快勒住马呀,”钟舒奇叫:“你要撞上他了!”
  “小心啊!小心啊……”众人一片尖叫。
  就在这尖叫声中,马车从老头身边擦过去,老头摔倒了,竹篓中形形色色的杂物,也滚了一地。子默急忙勒住马,大家又喊又叫的跳下马来,奔过去扶老头。
  “有没有摔着?有没有伤筋动骨?要不要擦药?”大家七嘴八舌的问,纷纷去搀扶老头。
  那老头却无视于众人,排开了大家的搀扶,他急急忙忙的爬在地上,去捡他散落了一地的东西,一边捡,一边哭丧着脸说:“糟了糟了!我的明朝古镜,砸了砸了!描金花瓶,砸了砸了!香扇坠子、宋朝古萧……”
  原来是个卖古董的!大家看着他满地爬着捡东西,手脚灵活,知道没有撞伤他,就都松了一口气。然后,大家都弯下身子,帮着他捡东西,帮着他收拾,也安慰着他:
  “你瞧!没砸没砸!”若鸿说:“香扇坠子,玛瑙珠子,都没砸没砸……”他忽然拾起了一样东西,好奇的细瞧着:“咦!一支簪子!用梅花镂花的簪子!好细致玲珑的东西!”
  两个女孩子都跑过来细看。
  “我从没看过梅花簪!”芊芊说:“我看过莲花簪、凤仙簪、孔雀簪……就没看过梅花簪!”她瞪视着若鸿手中的簪子,不知怎的,心底竟浮上一种异样的感觉。
  “若鸿!”子璇也发出一声惊叹:“这簪子倒像你家的图腾!”“是呀。”若鸿有一阵眩惑,心中像被什么隐形的力量给撞击了。“我姓梅,偏偏捡起一支梅花簪!可惜这簪不是红色的,否则,就应了我的名字了!梅若鸿,梅若红嘛!”
  “这支梅花簪啊,可大有来历了!”老头站起身子,看看簪子,看看众人:“它是前清某个亲王府里的东西,据传说,福晋那年生了个小格格,因为没有子嗣,生怕失宠,就演出一出偷龙转凤的骗局,把小格格送出王府,换来一位假贝勒。福晋生怕小格格一出王府,永无再见之日,就用这支梅花簪,在小格格肩上,留下了一个烙印,作为日后相认的证据。这位格格后来流落江湖,成为卖唱女子。假贝勒却飞黄腾达,被选为驸马,没想到,上苍有意捉弄,竟让这位真格格和假贝勒相遇相恋。从此,两人的命运像一把锁,牢牢锁住,竟再也分不开来!”“是吗?”若鸿好奇的问:“你是说,这梅花簪有关一位小格格的身世之谜,还有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是啊!”“是悲剧还是喜剧呢?”子默问:“那小格格和假贝勒,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这个故事,传说纷纭,有人说,假贝勒在身世拆穿之后,就被送上了断头台,小格格就当场殉了情!也有人说,假贝勒临上断头台,被皇上特赦,但格格已经香消玉殒,贝勒就此出了家。还有一说,格格与贝勒,皆为了狐仙转世为人,到人间来彼此还债,贝勒处死之后,格格殉情,两人化为一对白狐,奔入山林里去了!”
  “啊!”若鸿有些怔忡。“我喜欢最后一说!最起码,这段爱情没有因死亡而结束!”
  “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幻化为一对蝴蝶!”子默说:“中国人喜欢在悲剧后面,留一点喜剧的尾巴!”
  “这支梅花簪,”芊芊有些着迷的问:“真的就是用来烙印的梅花簪吗?”“你们大家回去找一找,”子璇笑着说:“谁身上有梅花形的胎记,说不定就是小格格投胎转世!”
  “我不相信前世今生,”沈致文说:“这一辈子已经够累了,活好几辈子还受得了!”“我就希望有前世今生!”叶鸣又要抬杠了:“这样子,今生未了的希望,来生可以再续,希望永在人间!”
  就这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热烈的讨论起“前世、今生”来。若鸿握着那簪子,忽然间心潮澎湃,生出一份强烈的“占有欲”来。“喂!老伯,这支簪子,你要多少钱?我跟你买了!”
  老头看看簪子,看看若鸿。
  “你买不起!”“你出个价,我要定了这支梅花簪!”若鸿急了,非要不可。“你说个价钱,咱们大家凑钱给你!”他又去看子默:“你帮我先垫,我将来再还你!”
  老头再深深的看了若鸿一眼。
  “你说你姓梅啊?”“是啊,这支簪子,跟我有缘嘛!”
  老头收拾好他的背囊,背上了肩:
  “既然你说有缘,这簪子,就给了你吧!”他潇洒的说:“钱,不用了,天地万物,本就是有缘则聚,无缘则散!这簪子,今天是自己找主人了!好了,我们大家,也散了散了!”
  老头说着,背着行囊,迈开大步,说走就走。嘴里,又唱起他那首梅花这样、梅花那样的歌来。若鸿还想追他,他却走得飞快,转眼间,就只剩了个小白点。大家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都出起神来。“这个老人不简单,”钟舒奇说:“我看他一肚子典故,谈吐不凡,倒像个江湖隐士!”
  “确实如此!”子默点头:“这江湖之中,大有奇人在!”他掉转头,看头那拿着簪子出神的若鸿,忍不住敲了他一记,问:“你这样死气白赖的跟人家要了梅花簪,你有什么用处呢?”
  若鸿大梦初醒般。“是啊!我一个大男人,要一支发簪做什么?我就是被那个故事迷惑了嘛!”他抬起头来,看看子璇,又看看芊芊,再看看子璇,再看看芊芊,眼光就在两个女孩脸上转来转去。“这是女人用的东西,我看把它转送给在座的女性吧!”
  他的眼光又在子璇和芊芊脸上转,犹豫不决。
  子璇深刻的回视着他。
  芊芊热烈的凝视着他。
  “哈!”若鸿笑了起来,自我解释的说:“子璇太现代化了,用不着这么古典的发簪,所以,给了芊芊吧!”
  说着,他就走到芊芊面前,把簪子郑重的递给了芊芊。
  “你……把它送给我?”芊芊又惊又喜。
  “是啊!”若鸿说:“以后你心烦的时候,看看簪子,想想我们大伙儿,想想说故事的老头,想想故事里那个苦命的格格,想想那个梅花烙印……你就会发现,自己也挺幸福的!至于你爹娶姨太太的事,不就变得很渺小了吗?”
  “是呀!是呀!说得对呀!”大家都喊着。
  芊芊握紧了簪子,深深的注视着若鸿。一阵喜悦的波涛,从内心深处,油然涌出。把她整个人都吞噬了。她紧紧的,紧紧的握着这簪子,她像握住的,是她自己的命运。这是他的图腾,他却把它送给了她!
  她抬眼看竹林,看小径,看青山翠谷,觉得整个山谷,都为她奏起乐来,喜悦的音符,敲动了她每一根心弦!

  芊芊就这样,陷进了一份强烈的、义无返顾的、椎心泣血般的爱情里去了。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感觉,也无法分析自己的思想。她只是朝朝暮暮,握着那支梅花箸,疯狂般的念叨他的名字:梅若鸿!梅若鸿!梅若鸿!梅若鸿……每念一次,眼前心底,就闪过他的音容笑貌,狂放不羁的梅若鸿、天才洋溢的梅若鸿、稚气未除的梅若鸿、幽默风趣的梅若鸿、热情奔放的梅若鸿、旁若无人的梅若鸿、充满自信的梅若鸿、充满傲气的梅若鸿、疯疯颠颠的梅若鸿、喜怒无常的梅若鸿!她脑中的每个思绪里都是梅若鸿,眼中看出去的每个影像都是梅若鸿。过去十九年的回忆都变成空白,存在的只有最近一个多月的点点滴滴,因为每个点滴中都是梅若鸿!
  梅若鸿的感觉,和芊芊并不一样。瑟缩在他的水云间里,他不敢去想芊芊,因为每想一次,就会带来全心的痛楚。那么美好的杜芊芊,是他不敢碰触、不敢占有、不敢觊觎、也不敢亵渎的!自从知道子默爱着芊芊之后,他更不敢想芊芊了。在他心目中,世上最完美的男人是子默,最完美的女人是芊芊。君子有成人之美,芊芊既不能属于梅若鸿,就该于汪子默!或者,老天要他认识芊芊,就是要借他作个桥梁吧!但是,他为什么那么心痛呢?为什么抛不开又丢不下呢?芊芊!他真的不要想芊芊!抓起一支画笔,他对着窗外的水与天,开始画画,画水、画天。糟糕,水天之中,怎会有个大眼睛、长辫子的少女呢?丢下画笔,他对自己生气,气得一塌糊涂。就在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把最后一张画纸也画坏了,最后一点儿洋红也用光了之后,芊芊来了。
  “若鸿,你瞧,我带什么东西来了?”
  她双手满满都是东西,高高的遮住了她的脸庞,走到桌边,她的手一松,大卷小卷的东西全落到桌面,露出了她那闪耀着阳光的脸庞。“画纸?”若鸿检点桌上的东西,不可思议的说:“西画水彩纸?国画宣纸?还有画绢?颜料、炭笔、画笔……你要我开文具店吗?”“还有呢!”她抓起一个大袋子:“这里面是吃的,有菜有肉有鸡翅膀,等会儿把它卤起来!”
  他的心飞向她去,芊芊啊,你让人太感动了!但是,他的脸色却和心事相反,就那么快的变阴暗了。
  “若鸿,你听我说!”她奔上前来,热情的抓住了他的双手,她眼中绽放着光彩,不害羞的、不瑟缩的、不顾忌的、也不隐瞒的喊了出来:“这一次,和上次送咯咯咯不一样!上次你说我是外国人,所以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可是,现在,我已经被你‘同化’了,被你‘征服’了,事实上,”她大大的喘口气,眼珠更亮了:“我已经弃城卸甲,被你‘统治’了,我不再有自己的国土,也不再是自我的国王,我愿意把我的一切,和你分享!你不可以拒绝我,也不可以逃避我!因为我和你是一国的人了!当你把那个梅花簪交到我手里的时候,你就承认了我的国籍了!你再也不可以把我排除到你的世界以外去了!”他瞪视着她,在她那黑黑的瞳仁里,看到了两张自己的脸孔,两张都一样震动、一样惊愕、一样惶恐、一样狼狈、也一样“弃城卸甲”了!“芊芊!”他热烈的轻喊了一声,双手用力一拉,她就滚进了他怀里。他无法抗拒,无法招架,无法思想……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唇热烈的压在她的唇上了。
  她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她那温热的唇,紧紧贴着他的。她的心狂跳着,他的心也狂跳着。他们在彼此唇与唇的接触中,感应到了彼此的心跳,和彼此那强烈奔放的热情。此时此刻,水也不见了,云也不见了,“水云间”也不见了。天地万物,皆化为虚无。片刻,他忽然推开了她。重重的甩了一下头,他醒了,心中,像有根无形的绳子紧抽了一下,他倏然后退。
  “芊芊!”他哑声的说:“不行!我不能这样……别招惹我!你逃吧!快逃吧!我是有毒的!是个危险人物,我不要害你!我不要害你!”“请你害我吧!”芊芊热烈的喊:“就算你是毒蛇猛兽,我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已经中毒了!”
  “不不不!”他更快的后退,害怕的,恐慌的看着她。“如果我放任自己去拥有你,我就太恶劣了。因为你对我一无所知,你不知道我的出身来历,不知道我的家世背景,不知道我一切的一切,你只知道这个水云间的我……我不够好,配不上你……”“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说呢?你的出身是强盗窝?是土匪窝?是什么呢?”“不是强盗,不是土匪,只是农民,我父母都不识字,靠帮别人种田维生,我家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受教育……全家穷得丁当响。我十六岁离家,去北京念书,到现在已十年不曾回家,也未通音讯……你瞧,我这么平凡渺小,拿什么来和富可敌国的杜家相提并论!”
  “我不在乎!”她喊着:“我真的不在乎!不要再有贫富这种老问题来分开我们吧!”她又扑上前去拉他的手。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好像她手上有牙齿,咬到了他。“你饶了我吧!好不好?你每来一次,我的自卑感就发作一次。你看看我,这样一个贫无立锥的人,怎样给你未来?怎样给你保证?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知道了!”她张大眼睛:“你不想被人拴住,你要自由,你要无拘无束,你不想对任何人负责任……”
  “你知道就好!”他苦恼的喊:“那么,你还不走?”
  “你一次一次赶我走,但是,你从不赶子璇!或者,子璇才是你真正爱的人!”他掉头去看天空,不看她,不回答。
  “因为子璇有丈夫,你们在一起玩,没有负担,你不必为她负责,她也不会束缚你,是不是?是不是?”
  “或者吧。”他迅速的武装了自己,冷冷的说:“你要这么说也无妨!”“但是,”她提高了声音:“你把梅花簪给了我!你在两个女人中作了选择,你把你的图腾给了我!”
  “那根本毫无意义,你懂吗?”他大叫了起来,眼神狞恶的、冒着火的、凶暴的盯着她:“送你一个簪子,那只是个游戏,根本不能代表任何事情!你别把你的梦,胡乱的扣到我的头上来!难道你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想招惹你!”
  “可是你已经招惹我了!”芊芊的泪,终于被逼出来了。“那天在望山桥上,你死拖活拉,要我去烟雨楼,那时你就招惹了我!接下来每天每天,你都在招惹我,当你把梅花簪送给我的时候,你更是百分之百的招惹了我!而现在,你居然敢说,你不想招惹我!”“好好好,算我招惹了你,那也只是我的虚荣心在作祟!因为你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我的‘招惹’,只是男人劣根性中的本能!根本不能代表什么!”
  “原来如此!”她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重重的呼吸着:“那么,你刚刚吻住我,也是你的劣根性作祟?”
  “不错!”他大声说。“你……你……”她被打倒了,身子倒退往门边去,含泪的眸子仍然不信任的瞅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的对待我?你不知道我已经抛开自尊心,捧出我全部的热情……”
  “如果你有这么多的热情,无处宣泄,去找子默吧!”他咬咬牙,尖锐的说。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身子重重的撞上了门框,她盯着他,死死的盯着他,脸然苍白如纸。“他条件好,有钱有名有才气有地位。”他继续说,语气急促而高亢:“他对你,又已经倾慕在心,他能给你所有我给不起的东西!你如果够聪明,放开我,去抓住他!他才是你的白马王子,我不是!”
  “好,好,好!”她抽着气,昂起下巴,恨极的说:“这是你说的!希望你不会后悔!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她一连串喊出好多个“恨你”,然后,一掉头,她夺门而出,飞奔而去。他震动的,痛楚的拔脚欲追,追到门口,他的身子滑落了下来,跌坐在门口的门槛上。
  “芊芊!”他把手指插入头发,死命的扯着头发,低声自语着:“不能害你,不能害你……因为爱你太深呀!我已经给不起婚姻,给不起幸福,我害过翠屏,不能……再害你了。”
  翠屏,这个名字从他心口痛楚的辗过去,一个久远以前的名字,一个早已失落的名字,一个属于前生的名字,一个好遥远的名字……瞧,芊芊的出现,把他所有隐藏得好好的“罪恶感”,全都挖出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芊芊和子默成双入对了。
  西湖,原来就是个浪漫的地方,是个情人们谈恋爱的地方,是个年轻人筑梦的地方,是个薰人欲醉的地方……子默就这样醉倒在西湖的云烟苍茫里,醉倒在芊芊那轻灵如梦的眼神里,尝到了这一生的第一次——“坠入情网”的滋味。
  一时间,画船载酒,平波泛舟。宝马车轮,辗碎落花。百卉争妍,蝶乱蜂喧……西湖的春天,美好得如诗如画。子默和芊芊,就在这个春天里,踏遍了西湖的每个角落:苏堤春晓、柳浪闻莺、三潭映月、九溪烟树……
  五月里,整个醉马画会已传得沸沸扬扬。沈致文和陆秀山两个,气冲冲的说:还来不及出招,就莫名其妙的败了!大骂子默不够江湖义气。叶鸣和钟舒奇,摆明了是追子璇的,此时隔岸观火,幸灾乐祸,把沈致文和陆秀山大大调侃了一番。子璇眉开眼笑,真正是乐在心头。梅若鸿的感觉最复杂,酸甜苦辣,百味杂陈,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当大家又笑又闹又起哄时,唯独他最沉默。子璇爽朗的笑着,嚷着说:
  “好了!好了!我看啊,芊芊搅乱的这一湖水,终于平静下来啦!不过,”她看着若鸿,笑着问:“你怎么不讲话,难道在闹‘失恋’吗?”若鸿一惊。芊芊忍不住去看若鸿,两人目光一接,就又都迅速的转了开去。“在这世界上,有人‘得意’,总有人‘失意’!”若鸿苦涩的一笑,半真半假的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子璇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敲着若鸿的肩说:
  “少来了!给你一根杆子,你就顺着往上爬!还‘斯人独憔悴’呢!君不见,今日醉马画会,‘人人皆憔悴’,‘个个都寂寞’吗?”子璇此话一出,大家叫嚷得更厉害了。叹气声,跌脚声此起彼落。最后,闹得子默摆酒请客才了事。
  那夜,子默在烟雨楼靠湖的那间“水心阁”里,摆了一桌非常丰富的酒席,实践当初“赢了的人,要请大家喝酒”的诺言,芊芊也参加了。酒席刚摆好,又来了个意外的穷人,那人竟是谷玉农!他带着一脸的憔悴和祈谅,低声下气的对大家说:“这样的聚会,让我也参加,好不好?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让我了解你们,好不好?”
  自从大闹烟雨楼,害醉马画会的会员集体入狱以后,这谷玉农隔几天就来一趟烟雨楼,又道歉又求饶,希望能重新获得美人心。子璇对他,是几百个无可奈何。众人对他,全没有好脸色。但他这回改变了策略,一切逆来顺受,不吵不闹,这样的低姿态,使子默也没了辙。其实,这谷玉农也不是“恶人”,更非“坏人”,他只是不了解子璇,又爱子璇爱得发疯,才弄得自己这样做也不对,那样做也不对。
  结果,这晚的宴会,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状况,大家都酒到杯干,没一会儿就都醉了。正像沈致文说的:
  “今天完全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而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真的!若鸿一直闷着头喝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芊芊心事重重,只要有人跟她闹酒,她就“干杯”,害得子默抢着去拦酒,抢着去干杯,喝得脸红脖粗。沈致文和陆秀山是“失意人”,自然“失意”极了。这钟舒奇和叶鸣,看到谷玉农加入,就都“不是滋味”。而谷玉农,见子璇对别人欢欢喜喜,唯独对自己就没好脸色,心情更是跌落谷底。
  这样的酒席,还没有吃到一半,大家已经东倒西歪,醉态百出,醉言醉语,全体出笼。但是,那夜的宴会,却有一项“意料之外”的收获。原来,当大家都已半醉的时候,钟舒奇忽然满斟了一杯酒,走到谷玉农面前,诚挚已极的说:
  “玉农,我代表全体醉马画会的会员,敬你一杯,我先干了!”他一口喝干了杯子,更诚恳的说:“这些年来,大家对你诸多的不友善,是我们不对!对不起!”
  “怎么,怎么……”谷玉农太意外,竟结舌起来。
  “玉农!”钟舒奇继续说:“看在我们大家的份上,请你‘高抬贵手’,放了子璇吧!”
  谷玉农大惊失色,还来不及反应,子璇眼眶一热,眼泪就成串的滚落出来。芊芊见子璇哭了,就奔上前去,用双手拥着她,眼泪也扑簌簌的滚落。所有的人都震动了,顿时纷纷上前,纷纷对谷玉农敬酒。
  “玉农,你就快刀斩乱麻,把这段不愉快的婚姻,斩了它吧!你还给子璇自由!”子默说。
  “结束一个悲剧,等于开始一个喜剧呀!”若鸿说。
  “长痛不如短痛,你们已经彼此折磨了四年,还不够吗?可以停止了!”叶鸣说。“就凭你谷玉农这样的人才,还怕找不到红颜知己吗?为什么要认定子璇呢?”沈致文说。
  “如果你肯放掉子璇,我们醉马画会就交了你这个朋友!”陆秀山豪气干云的说:“从此欢迎你,和你结成‘生死之交’!”
  “对!对!对!”众人齐声大吼。
  谷玉农四面张望,看到一张张诚挚的、请求的脸孔,再看到哭得唏哩哗啦的子璇和芊芊,他的心都冷了、死了。他激动起来,情难自已:“子璇,你说一句话!我现在要你一句话!你非跟我离婚不可,是不是?”子璇掉着泪,哀恳的看着谷玉农。
  “玉农,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你就让我去过我自己的日子吧!”谷玉农再环视众人,废然长叹:
  “好好好,看样子你们要剔除我的念头,简直是‘万众一心’!算了算了,子璇,我就成全了你吧!”他抬头大声的喊:“趁我的酒还没有醒,还不快把纸笔拿来呀!等我的酒醒了,再要我签这个字,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大家都惊喜交集,不相信的彼此互视。然后,好几个人同时奔跑,拿纸的拿纸,拿笔的拿笔,拿砚台的拿砚台,磨墨的磨墨……子璇怔怔的站在那儿,一脸做梦般的表情。谷玉农提起笔来,就一挥而就:
  “谷玉农与汪子璇,兹因个性不合,无法继续共同生活,彼此协议离婚,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他在证书下面,郑重的签下自己的名字。把笔递给子璇,子璇也签了字,然后,参与宴会的其他七个人都签名作为见证。等到字都签完了,子璇忽然就奔上前去,拥住谷玉农,感激涕零的说:“谢谢你!谢谢你这样心平气和的成全了我,放我自由,我说不出有多感激!玉农,我答应你,做不成天长地久的夫妻,我要和你做天长地久的朋友!”
  说完,她情绪那么激动,竟在他面颊上印了个吻。
  “结婚四年来,第一次看到你对我这么好……早知道这样,我早就该签字离婚了!”“谷玉农万岁!”叶鸣举手狂呼。一时间,众人响应,大家的手都举起来了,都高呼着:“谷玉农万岁!”
  谷玉农站在那儿,忽然间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伟大”的事,竟飘飘欲仙起来了。谷玉农和子璇的婚姻关系,就在这次宴会中结束了。子璇像飞出牢笼的鸟,说不出有多么快活。而谷玉农,在以后许多日子里,都怀疑这次“杯酒释夫权”是不是自己中了计?但是,子璇很守信用,从此,他在醉马画会中,从“不受欢迎的人物”,转变成“受欢迎的人物”,他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且,萌生出一种新的的希望来:只要男未婚,女未嫁!他可以继续追求她呀!说不定,子璇兜了一个大圈子,还回到他怀里来呢?

  那晚,宴会结束的时候,夜色已深,是子默把芊芊送回家的。芊芊已脚步蹒跚,醉态可掬。
  杜世全和意莲在客厅中等待着芊芊。见到芊芊发鬓已乱,满面潮红,眼角唇边,全漾着酒意。杜世全已经火冒十八丈,碍着子默在场,强抑着怒气。意莲又着急又担心,不住看看世全,又看看子默和芊芊,就怕杜世全会当着子默的面发作起来。子默倒是大大方方,彬彬有礼的。虽然也喝了过多的酒,但他对杜世全和意莲仍然执礼甚恭,而且是不亢不卑的:
  “杜伯伯、杜伯母,对不起,这么晚才把芊芊送回来。因为画会中有聚餐,大家都好喜欢芊芊,实在不舍得让她早回家。请你们千万不要责备芊芊,如果要怪罪,就怪罪我吧,是我设想得不够周到。”他凝视着杜世全,微微一弯腰,坦率的再说了几句:“最近,我和芊芊常常在一起,真佩服你们教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改天,我会正式拜访!不打扰你们了!”
  子默行了礼,转身就走了。
  杜世全怒瞪着芊芊,眼中冒着火。芊芊一看情况不妙,只想溜之大吉。才举步上楼,杜世全就吼着说:
  “你给我站住!”
  芊芊只好站住,被动的看着杜世全。
  “你说说,你最近到底在做些什么?”
  她张了张嘴。她想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梅若鸿,可是他不要我,反而把我推给汪子默,所以,我的人和汪子默在一起,我的心想着梅若鸿。我已经掉入油锅里,快被煎透了,快被烤焦了,快被炸得粉身碎骨了……她当然无法说出这些话。咬咬嘴唇,她心中绞痛了起来,眼中就迅速的充泪了。一句话还没有说,泪珠已夺眶而出。
  “好了好了,”意莲急忙拦过来,用手搂着芊芊,对世全哀求似的说:“你就不要再说她了嘛!”
  “我说她了吗?”杜世全又惊又怒。“我一句话都没说,她就开始掉眼泪!”他瞪着芊芊:“杭州小得很,他们醉马画会又很有名,全是些放浪形骸,不务正业的疯子!你要学画,我没有理由不许,你如果想嫁给汪子默,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从今以后,你也不要再跟这些声名狼藉的艺术家鬼混了,免得弄得身败名裂!你还没许人家呢,这个样子,还有哪个好人家会要你?”“世全,少说两句吧!”意莲拉着芊芊,就把她拖上楼去,一边走一边低低叽咕:“汪子默好歹也是个知名画家,年轻有为,家世也不错,长相也满讨人喜欢……干麻发那么大脾气呢?”意莲一边说着,已拖着芊芊上了楼。走进芊芊的卧室,意莲就忙忙的把房门一关,对芊芊急切而安慰的说:
  “你不要急,你不要怕,快告诉娘,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了汪子默?你尽管告诉我,我会跟你爹去争取的!”“娘啊!”芊芊大喊了一声,就一把抱住了意莲,一任自己的泪水疯狂般滚落。她无助的、怕恐的、悲切的嚷了出来:“不是汪子默,是梅若鸿啊!”
  “梅若鸿?”意莲大吃一惊,见芊芊哭得如此悲切,吓得六神无主了。“谁是梅若鸿?他欺负了你吗?他占了你的便宜吗?他是什么人?”“他根本不屑欺负我,不屑于占我便宜,他不要我,他眼中根本没有我啊!”意莲怔怔的站着,听不懂,也搞不清楚,整个人都傻住了。宴会后的第三天,是醉马画会聚会的日子。芊芊没有出现,她家的管家永贵,送了一封信过来。信封上写的是:“醉马画会全体会员收”。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子璇急忙抽出信笺来,朗诵给大家听:
  “子璇、舒奇、致文、秀山、叶鸣、子默、若鸿,你们好!当你们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杭州,去上海了。我将在我爹的公司里,学习有关航运的事情,暂时不会回杭州了。你们一定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突然不告而别,我一时也很难跟大家说清楚我的原因。总之,太复杂了,剪不断,理还乱!”
  大家都一脸困惑,一脸沉重。子默皱紧了眉头,若鸿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子璇看了看大家,又继续念:
  “仔细思量,愁肠百折。只好抛下一切,离开一阵。也许一段时日后,再面对各位,已是云淡风轻,了无挂碍……我亲爱的好朋友们!我在这里诚心祝福你们在人生的旅途上,都可以追寻到你们所要追寻的!芊芊,五月十日于灯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迷糊了。只有若鸿,眼光落在窗外遥远的地方,内心思潮澎湃,激动而怆恻。子默脸色发青,眼神阴郁。“怎么会这样?”他大惑不解的。“什么剪不断,理还乱?什么云淡风轻,了无挂碍,简直像打哑谜嘛!”他抢过信来:“让我再看一遍!”“子默,”陆秀山说:“是不是你那晚送芊芊回家,让她爹娘有了某种看法……”“对了!”叶鸣接口:“她那个家庭,肯定对搞艺术的人有成见,所以,就把芊芊押到上海去了。”
  叶鸣这样一说,大家都认同了。立刻,大家讨论着各种可能性,也分析着各种可能性。都猜测芊芊是“被迫”带走了。子默把信来来回回看了五六次,脸色一次比一次凝重。最后,他长叹了一声,说:“她这封信,短短数字,欲语还休!她不是被迫走的,她是自愿放逐的!也许,我认识芊芊还很肤浅,我不曾深刻的了解她,不曾进入她内心深处……也许,她要给自己一段思考的时间……这表示她并没有完全接受我!否则,她至少可以给我一封私人的信,写得清楚一点!”
  “哥,不要泄气!”子璇热烈的说:“芊芊或者是被我吓住了,对婚姻大事,有些迷惑。家庭的阻力一定也同时存在,她毕竟只有十九岁,穷于应付,就暂时一走了之。好在,上海又不远,坐它一夜火车就到了。看你艺专教的课能不能找人代教,或者,等放暑假之后,你可以去上海找她呀!至于目前,你只好多写写信,发动情书攻势,我相信,真情可动天地!芊芊,她想明白了,就会回来的!”
  “是啊!”钟舒奇拍拍子默的肩:“我从没有看到你被任何事情难倒,这件事你一定会成功的!”
  “何况,”沈致文说:“还有我们这么多的好友,在支持你!”
  梅若鸿不言不语,仍然注视着窗外的云烟深处。那云烟深处,是茫茫的水,茫茫的天。
  一连好些日子,梅若鸿神思恍惚。他不眠不休的画着画,背着画架跑遍了整个西湖区。每夜每夜,他不能睡,点着灯,他从黑夜画到天明。几日下来,他已经把自己弄得满面于思,形容憔悴。这夜,他筋疲力尽,趴卧在床上,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闭上眼睛,他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睡梦中,他觉得有一双女性的手,缠绕着自己的脖子,有两片女性的嘴唇,温润的轻触着自己的额。他一惊,醒了,转过身子,他看到子璇笑吟吟的、情思缠绵的脸。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她温柔的问,怜惜的用手揉揉他零乱的头发:“我把你散了一地的画,都收拾好了!你需要这样没命的画吗?你知道吗?你把自己都画老了!”
  “别理我!”若鸿有气无力的说:“让我自生自灭吧!”
  “怎么了?在生气啊?”
  “嗯。”“跟谁生气啊?”“跟我自己生气!”他转开头去:“我这个人,莫名其妙、糊里糊涂、自命潇洒、用情不专、一无是处,简直是个千年祸害,我烦死我自己了!”
  “嗬!”她笑了。“你还真会用成语啊,四个字四个字接得挺溜的!”她低头凝视他,长睫毛扇啊扇的,一对妩媚的眸子里,盛满了醉人的、醇酒般的温柔。“你也知道你是个千年祸害呀?被你祸害的人还不少呢,是不是呀?”
  “我……”他愣着。“你到杭州来之前,祸害了谁,我管不着,到杭州之后,你一直在祸害我……”“子璇!”他惊叫,从床上坐起身子,真的醒了。
  “把你吓住了?”她笑着问:“别紧张,跟你开玩笑的!离婚是我自己的事,我早就要离婚了!我决不会把离婚的责任归给任何人!”她眼波流转,风情万种。“我知道,没有一个女人能留住你,也没有一个女人能拴住你。你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正是我向往的境界呀!现在的我,好不容易解脱了,自由了,这种感觉太好了!我这才深深体会出你的境界!哦,若鸿,让两个崇尚自由的灵魂,一起飞翔吧,好不好?好不好?”她俯下头去,将嘴唇贴在他额上,再贴在他眉尖,再贴在他眼皮上,再贴在眼皮上,再贴在他鼻尖……她的呼吸热热的吹在他脸上,她那女性的、温软的胴体,贴着他的肌肤。那强大的诱惑力,使他全身发热,每根神经,都紧绷起来。“不!不!”他挣扎着:“子璇,躲开我,躲开我……”
  “我不要躲开你,我这么喜欢你,怎能躲开你呢?你早就知道,我对你用情已深了。如今再无顾忌,我已经没有丈夫了。让我们大胆的、尽情的去爱吧!让我们享受青春,尽情的活吧!”她继续吻他,面颊、耳垂、颈项……
  “不要!子璇,”他情怀激荡,不能自已。“我只是个平凡的男人,现在的我,寂寞而又脆弱,寒冷而又孤独,你带着这么强大的热力卷过来,我……实在无法抗拒呀……”
  “那么,就不要抗拒,只要接受!”
  她说着,嘴唇已贴住了他的唇。像是一把熊熊的火,突然从他体内燃烧起来,迅速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已变成一团火球,再也没有思想的余地。他的双手,他的双脚,全成为火舌,无法控制,就这样把她盘蜷吞噬了起来。
  他们相拥着,滚进了床内。

  六月,天气骤然的热了。芊芊离开杭州,已经足足一个月了。一清早,若鸿就背着画架,上了玉皇山。一整天,他晒着大太阳,挥汗如雨的画着画。画得不顺手,就去爬山。爬到玉皇山的山顶,他眺望西湖,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强大的哀愁,和强大的犯罪感。“梅若鸿!”他对自己说:“你到底在做些什么?既不能忘情于芊芊,又不能绝情于子璇,还有前世的债未了,今生的债未还,梅若鸿,你不如掉到西湖里去淹死算了!要不然,从山顶上摔下去摔死也可以!”
  他没有掉进西湖,也没有摔下山去,更没有画好一张画。黄昏时分,他下了山,带着一身的疲惫与颓唐,他推开水云间虚掩的房门,垂头丧气的走了进去。立刻,他大大一震,手中的画板画纸,全掉到地上去了。
  窗边,芊芊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披着一肩长发,穿着件紫色碎花的薄纱衣裙。一对盈盈然的眸子,炯炯发光的看着若鸿,嘴里透着一股坚决的意志。
  “芊芊!”他不能呼吸了,不能喘气了。“怎么是你?你从上海回来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啊!”
  “是的,我来了!”芊芊直视着他:“我从上海回家,只休息了几分钟,就直奔水云间而来!你的房门开着,我就站在这儿等你,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我不明白,我不懂……”他困惑的,惊喜交集,语无伦次。“你不生我的气?你还肯走进水云间……”
  “我曾经发过誓,我再也不要走进水云间!”她打断了他,接口说:“但是,我又来了!因为,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在上海,不论是在街上、办公厅、外滩、桥上,或是灯红酒绿的宴会里,我日日夜夜,想的就是你!我思前想后,把我们从认识,到吵架,细细想过,越想我就越明白了!我不能逃,逃到上海有什么用?假若我身上、心上,都刻着梅花的烙印,那么,我怎样也逃不开那‘梅字记号’了!”
  “梅花的烙印?”他怔忡的、迷惑的问。
  “是啊!我们都听过‘梅花烙’那个故事,以前的那个格格,身上有梅花的烙印,那是她的母亲为她烙上去的,为了这个烙印,她付出了终身的幸福!而我的烙印,是我自己烙上去的,为了这个烙印,我也愿意付出我的终身幸福!”
  “烙印?”他呆呆的重复着这两个字:“烙印?”
  “每次看你为子璇作画,我充满了羡慕,充满了嫉妒!现在,我来了!我不想让子璇专美于前,所以……”
  她停止了叙述,盈盈而立。蓦然间,她用双手握着衣襟,将整件上衣一敞而开,用极其坚定、清脆的声音说:
  “画我!”若鸿震动的看过去,只见她肌肤胜雪,光滑细嫩。她上身还穿着件低胸内衣,在裸露的左边胸部,竟赫然有一枝娇艳欲滴的红色梅花!”“芊芊,这是什么?”他吓住了,太震惊了。“谁在你胸口画上一朵红梅?”“你看清楚!”她向他逼近了两步。那朵红梅离他只有几寸距离了。“这不是画上去的!这是上海一位著名的文身艺术家,为我刺上去的!”“什么?”他哑声喊,瞪着那朵红梅,这才发现,那红梅确实是一针针刺出来的,刺在她那白白嫩嫩的肌肤上,怵目惊心。“你……”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都晕了,眼睛都花了。“你居然敢这样做!你……你……”
  “梅若鸿,”她一字字的念,语声铿然:“梅是你的姓,鸿与红同者,暗嵌你的名字。我刻了你的姓名,在我的心口上,终生都洗不掉了!我要带着你的印记,一生一世!”她深吸了口气:“现在,你还要赶我走吗?你还要命令我离开你吗?你还要把我推给子默吗?”他瞪着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他一动也不动的站着,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似乎过了几世纪那么长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内心深处“绞”了出来:
  “芊芊!,你这么勇敢,用这么强烈震撼的方式,来向我宣誓你的爱,相形之下,我是多么渺小、畏缩和寒伧!如果我再要逃避,我还算人吗?芊芊,我不逃了!就算带给你的,可能是灾难和不幸,我也必须诚实的面对我自己和你——芊芊,我早已爱你千千万万年了!我愿意为你死!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愿意为你死去!”“我不要你死去,只要你爱我!”她喊着,带着那朵红梅,投进了他的怀里。他紧紧的、紧紧的、紧紧的拥着她。泪水,竟夺眶而出了。这是他成长以后,十年以来,第一次掉眼泪。
  子璇在三天以后,才发现芊芊回来了。
  是若鸿亲口告诉她的,在水云间外,西湖之畔,他们站在湖边。他以一种坚决的、诚挚的、不顾一切的神情,述说了他和芊芊的故事,述说了芊芊的归来,述说了芊芊的那朵红梅。子璇倾听着,眼珠漆黑迷□,脸色苍白如纸。她不愿相信这个,她不能相信这个,她不敢相信这个,她也不肯相信这个……但她在若鸿那样认真的陈述中,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假不了!“你拒绝了芊芊,然后芊芊去和我哥谈了一场假恋爱,然后你再和我好,用我填充芊芊留下的空白,是这样吗?”她尖刻的问:“是这样吗?”“不!你不可以这样说!”他歉疚的、痛楚的说:“一切发展,都不在我们预料之中,就是这样发生了!子璇,我好抱歉……”“别说抱歉!”她大声的打断他,激动得无法自持。“你们玩弄了我的感情,也就算了,反正汪子璇犯贱,自作孽,不可活!但是,为什么去欺骗我哥?你难道不明白,他是认死扣的,你们会要了他的命的!”她愤愤的一跺脚,耻辱的泪,就不争气的冲进眼眶中。“梅若鸿,你是怎样一种魔鬼,你亲口说你不会追芊芊,你把我们兄妹全引入歧途……现在,你就这样轻松的来对我‘告白’,你一点都不怕伤害我?”
  他扯头发,敲脑袋,慌乱得手足失措。
  “我怕。我怕极了!”他坦率的说:“我怕伤害你,也怕伤害子默,但是,我已别无选择!逼到最后,我只能‘忠于自己的感情’了!”“好一句‘忠于自己的感情’!”她咬咬牙,从齿缝中迸出了这句,她的眼光死死的盯着他:“现在你会说这句话,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逃避?为什么把她推给子默?”
  “因为我怕伤害芊芊呀!”他叫着说:“她那样完美,那样高贵……而我是这样放荡不羁,家无恒产,我又……我又……”他欲言又止,猛敲着自己的脑袋。“我怕带给他灾难和不幸呀!”“你现在就不怕带给她灾难和不幸了?”
  “我还是怕!”他诚实的说:“但是,爱和怕比起来,爱比怕多,我愿意去试,去试着给她幸福……”
  “好!很好!”她点点头:“芊芊纯洁,芊芊高贵,芊芊完美,芊芊还刻了你的印记出现……其他的人,全黯淡无光了!”她瞪着他,像瞪着一个来自外太空的怪物。“你怕这个,你怕那个,忽然间,你又不怕这个,你又不怕那个……怎样解释对你有利,你就怎样解释!脸不红,气不喘!你是个怪物!你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千年祸害!是个自私、虚伪、没有责任感的千年祸害!”喊完,她掉转头就飞奔着跑出那篱笆院。若鸿仍呆呆的站着,被她这几句“一针见血”的“指责”,刺得体无完肤,无法动弹了。
  子璇一路哭奔进了烟雨楼。她不想哭的,但是,她太激动了,太伤心了,太悲愤了,太羞辱了……她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这样一哭进烟雨楼,“一奇三怪”全吓傻了,奔过来围绕着她,东问西问。子默也被惊动了,跑到回廊里来抓住她:“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切的问。
  “哥哥!”她痛喊出声了:“芊芊回来了!你还一点都不知道吗?她在她胸口的肌肤里,刺了一朵红梅回来!听清楚,是用针一针针刺出来的红梅花!你知道红梅的意义吗?红若梅,梅若鸿呀!”子默震惊的瞪着子璇,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但他还没听懂,没弄明白。钟舒奇已摇着子璇说:
  “你亲眼看到的吗?你怎么知道?”
  “梅若鸿告诉我的!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说芊芊用这么强烈巨大的震撼来震醒他,所以,他醒了,他和芊芊相爱了,他们什么都不顾了!哥,你懂了吗?别再作傻瓜了!别再作梦了!”说完,她甩开众人,奔进屋里去了。
  “我不相信……”他喃喃的说:“我要去问芊芊,除非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我不能相信……”
  子默立刻去了杜家,正好杜世全不在家,他顺利的约出了芊芊。驾着马车,他把车子直驰往郊区的一个树林里,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芊芊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中七上八下,什么话都不敢说。
  到了树林里,子默停住马车。四野寂无人影,只有蝉声,此起彼落的在树梢喧嚣着。
  “好了!”子默阴沉的、冷冷的说:“你可以告诉我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芊芊无助的、哀恳的看着子默,眼中盛满了歉疚和祈谅,她的声音低低的、害怕的: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去上海……因为我不能再骗你,也不能再骗自己了……”“我不懂!”他瞅着她,越看就越激动,越看就越悲愤。“你说的什么鬼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他伸出手去,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襟:“你给我看看,你让我见识见识,什么刺青,什么红梅……也许看到了,我就明白了……”说着,他用力一扯,“唰”的一声,她左襟的衣服被扯开了。芊芊慌忙用双手护着胸口,哭着喊:“子默!你怎么可以这样……”
  “让我看呀!”子默的脸色,由苍白而涨红,目眦尽裂。伸出手去拉她遮在胸前的手:“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么强烈的感情,有多么深刻的爱!让我看啊,你怕什么?你一针一针刺在身上,不就是要向世人宣告你伟大的爱情吗?你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呢……”“好!”芊芊挣扎不开,就豁出去了:“你要看,就给你看!”她拉开衣襟,露出了红梅。
  子默瞪着那雪白肌肤上,殷红如血的梅花。像一个焦雷在他眼前蓦的炸开,炸得他四分五裂了。
  “果然是一朵红梅!”他呐呐的说:“怎会有个女子,愿在自己身上,刺一朵红梅……”他不相信的看她的脸:“原来,你爱他有这么深,这么深了……”
  “子默,”她流着泪,哀恳的瞅着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用情已深,我几次三番要对你说明实情,却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但是,我现在想清楚了,我再不悬崖勒马不行了!趁着大家还没掉到谷底以前,赶快把真相告诉你……这样,总比大家都摔得粉身碎骨,来得轻微多了,是不是?”子默掉开眼光,不再看芊芊,而看着茂林深处,眼中,透着一股冷幽幽的寒气。尽管是六月天,芊芊却被这样的眼光,弄得全身冰冷,寒气透骨。
  “你认为我还在崖上吗?他冷幽幽的说:“你认为只要你‘勒马’,就没有人摔跤了吗?太晚了!来不及了!我早就跌落谷底,已经粉身碎骨了!”
  “来得及来得及!”芊芊哭着说:“请你原谅我!”
  “原谅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就和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梅若鸿一样!”他抬头看天,轻声念了两句诗:“我本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跳上驾驶座,重重的一拉马缰。“走吧!我送你回家,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回家!”
  马蹄响起,马车向前滚滚而行。芊芊握着胸前的衣襟,真是愁肠百折,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红梅”的事件,并没有到此结束。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杜世全带着他的三姨太素卿去赴宴会,酒席未终了,他就气冲冲的回家了。
  客厅里,小葳正缠着丫头春兰下象棋,意莲在一旁观看。杜世全寒着脸,撞开门长驱直入。意莲被他的神色吓住了,跳起身子问:“怎么了?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芊芊呢?”杜世全在叫着:“芊芊在哪儿?”
  “在……在……”意连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在她房间里呀!”“好,很好!”杜世全跨着好大的步子,乒乒乓乓的冲上楼去。意莲跟在后面追上去。素卿扭着身子,姗姗然的,从容不迫的走在最后,脸上带着个“看好戏”的神情。小葳、福嫂和丫头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芊芊正在房里,拿着那个梅花簪想心事。
  房门“砰”然一声,被撞开了。杜世全冲了进去,“啪”的一声,就把一卷报纸,摔在芊芊脸上。嘴里恨恨的、愤怒的大声嚷着:“你做的好事!我杜世全半生辛劳、一世英名,就这样叫你这个好女儿,一夕之间给毁了!你还要不要我出去做人?要不要我去和人家平起平坐谈生意?人家一句:你女儿真是一代奇女子啊!女中豪杰啊!新时代的新女性啊!就可以把我击倒了!你知不知道啊?”
  芊芊急忙抓起那张报纸,一看,是一份文艺报,上面有个“艺文轶事”的专栏,用好大的标题,印着:
  “千金之女为爱文身,红梅一朵刻骨铭心”
  她大吃一惊,心慌意乱的去看那内容,报上竟把杜世全的名字,杜芊芊的名字,醉马画会和梅若鸿的名字,全登了出来。以“艺坛佳话”的口吻,略带讽刺的写“今日的新女性,标新立异已不希奇,自由恋爱也不希奇,一定要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才能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芊芊看着,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意莲抢过报纸去看,不相信的、害怕的问:
  “什么叫文身?什么叫红梅?”
  “什么叫纹身?什么叫红梅,我也不知道啊!”杜世全大吼着:“让你的女儿来说啊!”他一把抓起芊芊,疯狂般的摇撼着她:“文身!我只有在洋鬼子水手身上,才看到那个东西!你去一趟上海,什么正经事都没学到,难道你竟然学会了文身?我不相信你堕落到这个地步了!你给我看,红梅在哪儿?在哪儿?”
  芊芊被他摇得头晕脑胀。意莲急切的去抓杜世全的手:
  “世全,你冷静一点,你听芊芊说呀!”她又去抓芊芊的手:“芊芊,快告诉你爹,这都是那些小报胡诌出来的,你决不会去文身的,是不是?芊芊,快告诉你爹!你说呀!说呀!”
  芊芊奋力挣脱了父母的手,她倒退了一步,抬着头,昂着下巴,她以一种无畏无惧的神情,一种不顾一切的坚决,勇敢的说:“对!我已经在胸前刺上了梅若鸿的图腾,以表示我永无二心的坚贞!”说着,她解开上衣,露出了那朵红梅。
  “天啊!”意莲快要晕倒了,她脚步不稳的冲上前去,拉着芊芊的手,就想往浴室拉去。“赶快去洗掉它!”
  “洗不掉了!”芊芊又往后一退:“它一针一针刺在我的皮肤里,终生都洗不掉了!”
  杜世全瞪视着那朵红梅,气得快要发疯了。他一步一步走向芊芊,这个他深引为傲的,才貌双全的女儿。他看了她好半晌,然后,他举起手来,狠狠的给了她一个耳光。
  “我杜世全怎会有你这样一个胆大妄为,不顾廉耻的女儿!你以为这是新潮浪漫,美艳绝伦的事吗?这只是下流无耻,幼稚透顶的行为!你气死我了,你真的气死我了……”他举起手来,又给了她一耳光。这一动手,就控制不住了,他劈头劈脸的对她打了过去。“我真想打死你,打死你……”
  “不要不要!”意莲痛哭起来了,一面哭着,一面去抱住杜世全的手。“我给她洗掉!我用刷子刷,用药草泡,用皂荚来刮……”“你这个笨女人!”杜世全把意莲重重一推。“什么叫刺青,你不懂吗?古代只有犯重罪的人,才刺上这个,因为终生都洗不掉!”他指着芊芊:“她却把这罪恶的标记,刺在自己身上!”他再指着意莲:“你是怎样的母亲!你从不管教她,从不教育她吗?”“爹!”芊芊喊:“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娘无关,你打死我好了,不要迁怒于娘!”“什么叫你自己的事?”杜世全一直问到她脸上去。“整个杭州市都当是我杜世全的事来讨论!你生为杜家人,你就得背负杜家给你的一切,这比‘刺青’还牢固,因为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摆脱不掉,也挣扎不开,你懂不懂!好!”他大大喘口气,坚决的说:“不管红梅洗得掉还是洗不掉,不管你是刺了一朵红梅,还是几百朵红梅,你从今以后,不许和醉马画会任何一个人来往,不许和梅若鸿再见面!”他一拉意莲:“你给我出来,让她一个人关在这房里闭门思过!”
  “爹!”芊芊凄声一喊,再怎么倔强,此时全化为恐慌,她双腿一软,就对杜世全跪了下去:“爹!你原谅我!我实在爱梅若鸿爱得太苦太苦了,我逃到上海,也逃不掉这份刻骨的思念,爱得没有办法,才会去刺红梅!爹,请你看在我这份痴情上,成全我们吧……”
  “成全!”杜世全嘶吼着:“你还有脸跟我说成全?我永远不会成全你们!永远永远不会,而且,我会要梅若鸿为这件事付出代价,你等着瞧吧!”
  吼完,他拖着意莲,把意莲硬给拖出了房外。门口,看热闹的小葳、福嫂、卿姨娘、丫头仆佣,全部后退。杜世全“砰”的关上了门,扬着声音喊:
  “永贵!大顺!阿福……给我拿铁闩来!”
  当晚,他在门上加了三道铁闩,重重闩住。再用三个大锁,牢牢锁住,把钥匙放在自己身上。意莲哭叫着说:
  “你要饿死她吗?你要置她于死地吗?”
  “把食物从门缝里塞进去!”杜世全说:“她死不了!就算她会死,也让她死在家里,免得死到外面去丢人现眼!”
  芊芊就这样被囚禁了。
  若鸿知道芊芊被囚禁,是福嫂来报信的。福嫂是给芊芊送食物时,被芊芊在门缝中低声恳求,给求得动了心。匆匆赶到水云间,她慌慌张张的说了几句话,就转身跑掉了。她说:“小姐要你保持冷静,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因为老爷在气头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要你这几天小心一点,最好住到朋友家去避避风头!小姐暂时不能来看你了,要我告诉你一声,让你知道原因,免得胡思乱想!她还说,她会想办法的,要你千万忍耐!”福嫂走了。若鸿呆呆站着,他怎能忍耐呢?着急、担心、怜惜、无助……各种情绪,把他紧紧包裹着,他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只有一句话:要救芊芊!但是,怎么救呢?杜世全家户森严,自己要进那扇大门,恐怕都不容易,就算进去了,又能怎样?他想不清楚了,也没时间多想了,他骑上了脚踏车,奋力的踏着,直奔烟雨楼。
  “子默!”他站在画室里,面对所有画会的老友们,着急的大喊着:“我知道我现在没什么脸面站在这儿求救!我知道大家对我已经有了成见……但是,我走投无路了!芊芊给她的爹关起来了!我求求大家,拿出我们的团队精神,看在芊芊曾经是我们大家的朋友份上,一齐去杜家,说不定可以救出芊芊来!”子默、子璇、和那“一奇三怪”,全体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僵硬。子默子璇的脸色尤其难看。
  “我现在整个人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了!”若鸿强捺住自尊,低声下气的说:“子默,芊芊的爹一直很敬重你,上次才肯打电话给警察厅长,救我们出狱!假若我们全体去一趟,他或者会把我们看成一股力量……”
  子默的脸色铁青,眼镜片后面,透出幽冷的寒光。
  “太可笑了!”他瞅着若鸿:“太荒谬了!你居然还敢走进烟雨楼,要我去帮你追芊芊,你欺人太甚了!”
  “是是,我可笑,我荒谬,可是我已经无计可施了!他们把芊芊关在房里,锁了三道大锁,她在受苦呀!”
  “她受什么苦?”子璇尖锐的插嘴:“她在她父母保护底下,会受什么苦?她所有的苦难就是你!”
  “对对对!是我是我!可是已经弄成现在这样子了,追究责任也来不及了!我现在到烟雨楼来求救,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难道你们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吗?”
  “朋友?简直笑话!”子默一拂袖子,愤然抬头,怒瞪着若鸿:“你早已把我们的友谊,剁成粉,烧成灰了!现在,当你需要支持的时候,你居然敢再到烟雨楼来找友谊,你把朋友看成什么?你养的狗么?挥之即去,呼之即来吗?我告诉你,我们没有人要支持你!”你抬眼看大家:“你们有人要支持他吗?有吗?”“我认为这是你个人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陆秀山说。
  “对啊!我们总不能打着画会的旗子,杀到杜家去帮你抢人啊!”叶鸣接口。“就算我们愿意帮你去抢亲,也师出无名啊!”沈致文说。
  “我懂了!我懂了!”若鸿废然长叹,踉跄后退:“我和芊芊,已经触犯天条,罪不可赦了,你们每个人都给我们定了罪,没有人再会原谅我们了!罢了罢了,我不必站在这儿,向你们乞讨帮助,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杜家面对自己的问题!”他转过身子,大踏步冲出烟雨楼。
  “等一等!”身后有人喊,他一回头,是钟舒奇。
  “虽然我不擅言辞,自知没什么份量,但是,我可以陪你去一趟杜家!”
10
  当杜世全听永贵通报说,梅若鸿和钟舒奇在门外求见时,他真是又惊又怒又恨。他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往庭院里走去,一面对永贵气冲冲的说:“他居然还敢上门?好!把他们带过来,我在院子里见他们!你叫阿福、大顺、老朱、小方……他们带着人,全体给我在旁边侍候着!我正要去找这个梅若鸿,没料到他自投罗网!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世全!世全!”意莲追在后面哀求:“你跟他好好谈,好不好?让他别再来纠缠芊芊就好了。”
  “你给我进屋里去!不要你管!”杜世全吼着。但意莲怎肯进屋里去。这个让她女儿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男人来了,她也想见一见呀!若鸿和舒奇被带进大门,走过了柳荫夹道的车道,来到屋前那繁花如锦的庭院里。杜世全站在院中,怒目而视,非常威严,非常冷峻。好多家丁围绕在侧,人人严阵以待。整个庭院中,有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我是梅若鸿,”若鸿对杜世全深深鞠了一躬。“这是我的朋友钟舒奇。我想,您就是杜伯父了!”“不错!”杜世全愤愤的说:“我就是杜世全!”他上上下下打量这个“梅若鸿”。只见他满头蓬松的头发,一对深黝的眼睛,晒得黑黑的皮,穿着件西式衬衫,竟然第一个扣子都不扣,下面是条咸菜干一样的裤子,还穿了件不伦不类的毛背心。这样的不修边幅,桀骜不驯,杜世全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凭这样一副落拓相,居然勾引芊芊做出那么荒诞的行径来,简直可恨极了。“你来我家,想要做什么?”他大声喝道。
  “杜伯父,请你让我见芊芊一面!”若鸿急切的说:“我和芊芊,情投意合,缘定三生。我们相知相爱,已经难舍难分,请您成全我们!”“嗬!”杜世全越听越气,脸都涨红了:“你还有脸在这儿高谈情投意合,缘定三生?谁和你缘定三生?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约之言,你勾引良家女子,做出违经叛道的事来,让我恨之入骨!你现在还敢在这儿大言不惭,你简直是个不知羞耻的魔鬼!来人啊!”他大叫。“把他抓住,给我打!”
  众家丁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抓住了若鸿,迅速的反剪了他的双手。钟舒奇急忙拦上前去,嚷着说:“大家有话好说,不要动粗呀!伯父,好歹我们都是知识分子,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杜世全怒吼着:“和你们这种人,谈什么君子!”他指着若鸿的鼻子:“你今天想好好的走出这个门,你就给我发下毒誓,从今以后不来纠缠芊芊!”
  “我不是纠缠芊芊,我是爱芊芊呀!”若鸿也脸红脖子粗的叫了起来,奋力挣扎着:“你不让我见到芊芊,我根本就不会走!别说还要让我发誓了!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是吗?”杜世全大喝:“大顺,你们还等什么?给我打!给我狠狠的打!”大顺一拳就挥过去,重重的打在若鸿的肚子上,又一拳挥向他的下巴,再一拳捶在他胸口。钟舒奇大叫着,伸出双手去挡:“伯父!若鸿来这儿,原是一番美意……”
  他的话还没喊完,已被好几双手,给推翻于地。众家丁围着若鸿,顿时间,拳打脚踢,打得若鸿跌跌冲冲,好生狼狈。若鸿被这样一阵打,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他放开喉咙,大声的狂喊起来:
  “芊芊!你在哪儿?芊芊!我来看你了!芊芊!你出来!你快出来呀!芊芊!芊芊……”
  杜世全气得快要晕了,更大声的嚷着:
  “打!打!打!狠狠的打!打到他闭口为止!阿福、小方,你们打呀!重重的打呀!”
  更多的拳头,像雨点般落在若鸿头上身上,打得他头昏眼花,七荤八素。意莲扑向杜世全,大喊着:
  “你疯了吗?打出人命来怎么办?快住手呀!快叫他们住手呀!”素卿、小葳、福嫂和丫环们都跑出来看热闹。一时间,院子里大的吼小的叫,又打又闹,乱成一团。在这团混乱中,若鸿依旧倔强的、嘶哑的声声吼叫:
  “芊芊……芊芊……你在哪里?芊芊……”
  在楼上卧室里的芊芊,被这惨烈的呼叫声惊动了。是若鸿的声音,他来看她了!她扑向房门,捶打着门,用力拉着门把,狂喊着:“放我出!爹!娘!福嫂!小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拼命的拉门打门,那门却纹丝不动。芊芊急得泪流满面了:“天啊!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呀!”
  整栋屋子里的人,都在庭院里,根本没有人听到芊芊的呼叫声。院子里,传来了若鸿更加凄厉的嘶喊:
  “杜伯父,你打不走我!今天就算你把我打死了,变鬼变魂,我还是要找芊芊!芊芊!芊芊啊……啊哟……”
  芊芊快要急疯了,她合身扑在门上,用力撞门,一下一下,撞得浑身疼痛,那门仍然开不开。她哭着,转身一看,只有一扇门通向阳台,她就撞开了阳台的门,奔上了阳台。她仆在阳台上对下面一看,只见永贵、大顺等十几个家丁,正在痛殴若鸿。这一看,她惊得魂飞魄散,仆伏在栏杆上,她对若鸿没命的大喊:“若鸿!我在这儿!若鸿!若鸿!”
  若鸿抬头见芊芊,就更大声的狂叫:
  “芊芊!我告诉你!我不会屈服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杜世全见芊芊现身,又见两人隔空呼叫,一股“生死相随”的样子,更是火高十八丈。他回头对永贵大叫:
  “去给我拿根大棍子来!快!”
  “爹!爹!”芊芊哭着在阳台上奔来奔去,苦无下楼之策,喊得凄惨已极:“爹!你不要打他!你这样做,我会恨你一辈子!爹!”她见喊不动世全,又哭着大喊:“娘!娘!娘!救救我们吧!”“世全!”意莲几次三番被世全推了开去。“你就放了他吧!我求求你呀!”永贵已拿了一根大棍子来。钟舒奇见情况恶劣已极,大喊着:“若鸿!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住口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杜世全夺过木棍,其势汹汹的走向若鸿:
  “你说!你还要不要纠缠芊芊……”
  “我就是要纠缠芊芊,我缠她一辈子,爱她一辈子,你就是拿一百根,一千根木棍来,也打不走我!”
  “你狠!你有种!你会撒赖,你会撒泼……”杜世全重重的喘着气:“你是画画的,你勾引我的女儿,好,好,好。”他厉声的:“你用哪一只手画画?右手是吗?”他大声命令:“大顺、小方,你们把他拖到假山那儿,把他的右手,给我平放在石头上面!”大顺等听命而为,把若鸿拖到大石头前,抓住他的右手,按在石头上。杜世全对着那只手,举起了大木棍:
  “我今天就废掉你这只右手,看你嘴还硬不硬?看你还能不能打着艺术的旗帜,到处诱拐良家妇女!”
  若鸿这才明白杜世全要毁他的手,急切挣扎,死力的要把手缩回去。“你敢毁了我画画的手?你敢?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满院子的人都惊叫着,意莲叫“世全”,小葳叫“爹”,佣人们叫“老爷”,钟舒奇叫“伯父”,素卿尖叫“老天爷”……庭院里一片惨叫声。木棒正要挥下,阳台上,传来芊芊凄厉无比的呼号:
  “爹!你废了我的手吧!我来代他!我下来了!若鸿!我下来了……”她说着,已忘形的爬上栏杆,纵身飞跃而下。
  小葳第一个看见,尖声狂叫:
  “姐姐……姐姐跳下来了……姐姐呀……”
  若鸿抬头一看,芊芊正飞快的坠下楼来。
  “芊芊啊……”他惨烈的大喊,挣脱众人,奔过去。
  杜世全回头一看,吓得丢掉了棍子,狂奔过去,伸出手来想接住芊芊。世全哪里接得住,芊芊已“砰”然一声,跌落在石板地上。满院一片惨叫,全体奔了过来。
  芊芊躺在地上,整个人都已晕死过去。额头贴着石板,血慢慢的沁了出来,染红了石板。
  若鸿扑跪在芊芊面前,伸出手去,他把她抱了起来,紧拥在怀里。他的脸色和芊芊的脸色一样白,他用自己的下巴,紧偎着她那黑发的头颅,嘴里,乱七八糟的说着: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你死了,我跟着你去……我一定跟着你去……你不要怕,有我呢!有我呢……”
  杜世全怔在那儿,在这么巨大的惊恐下,已完全失去了应付的能力。意莲双腿一软,晕倒在福嫂的怀里。
  芊芊被送进了慈爱医院,那儿有最好的西医。
  芊芊并没有死,但是,伤痕累累。额头破了,右腿挫伤,膝盖擦伤,到处有小伤口,到处淤血。最严重的是左手,手腕骨断了。医生给她立刻动手术,接好了骨头,上了石膏。那时,上石膏还是最新的医治方式。足足经过四小时的手术,芊芊才被推入病房。她看起来实在凄惨,额上包着绷带,手腕上上着沉甸甸的石膏,浑身上下,到处贴着纱布。她整个人缩在白被单里,似乎不胜寒瑟。
  到了病房,她就清醒过来了。她一直睁大眼睛,去看若鸿,惊恐的问:“你,你的手,你的手……”
  若鸿急忙把两只手都伸在芊芊眼前,拼命张合着手指给她看,嘴里恳挚的说着:“一根手指头都没少!芊芊,你用你的生命,挽救了我这只手。从此以后,这只手是你的,这只手的主人,也是你的!我在你父母面前,郑重发誓,从此,我这个人,完完全全都是你的!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她瞅着他,紧紧的瞅着他,仔细研究着他的脸:
  “你的眼睛肿了,你的嘴角破了,你的脸瘀血了,你的下巴青了,你的眉毛也破了……你的胸口怎样?肚子怎样?我看到大顺……一直打你肚子……”她啜泣着,泪,涌了出来。
  “拜托你,求求你!”若鸿也落下泪来了。“请你不要研究我脸上这一点儿伤吧!你躺在这里,上着石膏,绑着绷带,动也不能动,我恨不能以身代你,你还在那儿细数我的伤!你知道吗?我真正的伤口在这儿!”他把手压在心口上,痛楚的凝视着她。杜世全惊愕的站在一边,注视着这一对恋人,一对都已“遍体鳞伤”的恋人。一对只有彼此,旁若无人的恋人。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恨是悲?是怨是怒?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喉中梗着好大一个硬块,使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意莲拉着他,把他一直拉到了门外,哀恳的对他说:
  “世全,我们认命了吧,好不好?”
  “这是‘命’吗?”杜世全问:“不是‘债’吗?”
  “命也罢,债也罢,那是芊芊的命,那是芊芊的债,让她去过她的命,去还她的债吧!你什么都看到了,他们两个,就这样豁出去了!好像除了彼此之外,天地万物都没有了!这样的感情,我们做父母的,就算不了解,但是,也别做孩子的刽子手吧!”“刽子手!”杜世全大大一震:“你用这么严重的名词……”“当芊芊跳下楼来的一刹那,我就是这种感觉,我们不是父母,而是……刽子手!”意莲含泪说。
  杜世全注视着意莲,废然长叹。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他知道他投降了。但是,他必须和这个梅若鸿彻底谈一谈!钟舒奇当晚就到了烟雨楼,把若鸿挨打,芊芊坠楼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子默和子璇,都震动得无以复加,“三怪”更是啧啧称奇,自责不已。叶鸣跌脚大叹说:
  “若鸿来求救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会出事,朋友一场,我们为什么不帮忙呢?”“你有预感,你当时为什么不说!”沈致文对他一凶:“现在放马后炮,有什么用?”“奇怪,你凶什么凶?”叶鸣吼了回去:“当时,就是你说什么‘师出无名’,大家才跟着群起而攻之!”
  三怪就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的对骂起来。子璇坐在那儿,动也不动,眼睛深黝黝的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湖水,渐渐的,湖水慢慢涨潮了,快要满盈而出了。钟舒奇心动的看着她,走过去拍拍她的手,柔声说:
  “别难过。这一场风暴,已经过去了。若鸿虽然挨了打,芊芊虽然跳了楼,两个人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且,杜伯父显然已经心软了,对他们两个这种‘拼命的爱’,已经准备投降了!”子璇再震动了一下,陡的车转身子,含泪冲出去了。
  子默看着子璇的背影,了解的、痛楚的咬了咬嘴唇。感到内心那隐隐的伤痛,正扩散到自己每个细胞里去。对芊芊,对若鸿,已分辨不出是嫉妒还是同情?是愤怒还是怜悯?只深刻的体会到,自己的痛,和子璇的痛,都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烟消云散的了。
11
  芊芊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中,若鸿有了彻底的改变。在杜世全开出的“条件”和“考验”下,他屈服了,他去“四海航运”公司上班了。杜世全对他说得很明白:
  “你爱芊芊,不是一句空口说白话,所有的爱里面,都要有牺牲和奉献,我不要你入赘,不要你改姓。我只希望芊芊未来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希望我庞大的家业,有人继承。所以,你要芊芊,就必须依我一个条件,弃画从商,进入杜家的事业,我要栽培你成为我的左右手!”
  若鸿听到“弃画从商”四个字,就吓了好大一跳,本能的就抗拒了:“那怎么可能?画画是我的生命啊!要我放弃画画,等于要我放弃生命呀!”“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芊芊对你,更胜于你的生命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为了争取芊芊,你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吗?”
  “是啊!不错啊!”若鸿凄然的说:“但是,爱芊芊和爱画画,这两种爱是可以共存的啊!”
  “如果不能共存呢?”杜世全尖锐的问:“你要舍芊芊而要画画吗?”“不!我要定了芊芊!”若鸿深深抽了一口气,以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悲壮”,说了出来:“好!我进入杜家的事业,我去上班,我学习经商!但是,下班以后的时间是我自己的!我上班八小时,睡觉六小时,还有十小时画画!如果我能“三者得兼”,有芊芊,有上班,有画画,那样,你总不能反对了吧?”“你试试看吧!”杜世全说:“如果你不全心投入,我怀疑你的能力,是不是能三者得兼!搞不好,你三个都要失去!你试试看吧!”就这样,若鸿进入了“四海航运”,到杭州分公司上班去了。杜世全给了他一个“经理”的称谓,让他先学习航运和贸易的基本事务。事实上,他上班的第一个月,根本不在上班,而在上课。四海的各部门首长,每天捧给他一大堆的汇报,关于船期、货运、转口、管理、经营、谈判……他一生没有进入过这样艰难而复杂的社会,像小学生般弄了一大堆的笔记,仍然是丢三忘四,错误百出。难怪,当芊芊手腕上的石膏,被“一奇三怪”写满了吉祥话,而若鸿在上面写的却是:
  “芊芊卧病二十一天,天天好转!
  若鸿上班一十二日,日日成愁!”
  芊芊看了这两句话,真是心痛极了。但是,若鸿挑着眉毛,用充满信心的声音说:“不要担心,我现在只是一开始,不能进入情况!等我摸熟了,就会上轨道的!你放心,我要好好的干,不能让你爹小看了我!”芊芊欣慰的笑了。能让父亲从激烈的反对,到现在这样的妥协,已经非常非常不容易了,确实值得若鸿付出一番努力。如果能当成父亲的左右手,也不必再为“咯咯咯”来吵架了。七月,芊芊出院了。全家热热闹闹,一片喜洋洋。“一奇三怪”都来探视过芊芊,依然爱说笑话,仍然会把气氛弄得非常欢乐。但是,子默只去过一次医院,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的走掉了。子璇从来没出现,既没去过医院,也没来过杜家。这种冷漠,使芊芊感到十分伤痛,当她知道,自从自己受伤以后,若鸿就再也没去过烟雨楼的时候,她就更难过了。虽然若鸿很轻松的说:
  “那有什么关系?没有烟雨楼,我还有水云间呀!何况,我现在也没时间画画了,我有那么多‘功课’要做,我有‘四海’呀!”四海,四海,四海是若鸿的地狱,里面既有刀山,也有油锅,他一会儿上刀山,一会儿下油锅,简直痛苦极了。受训一个月以后,他开始正式着手工作,这才更体会到事事艰难。永远有弄不清的数目字,永远有弄不清的港口名称,永远有弄不清的航线图,永远有弄不清的商品……真不明白,为什么一天到晚要把甲地的东西送到乙地去?又要把乙地的东西搬到甲地来?
  这天,在办公厅里,一大堆“副理”,围着个“梅经理”,人人都捧着公文,着急的询问着:
  “梅经理,华宏公司的棉花提单,我记得是交给您了,您快找找,是放在哪里了!现在等着要用!”一个说。
  “我找!我马上找……”若鸿在一大堆公文里翻着找着。
  “等一等!”另一个把公文送到若鸿眼前:“梅经理,这份提单,您签字签错了!现在达兴公司翻脸不认帐,这笔运费,要我们四海自行负责!”“岂有此理!”他大怒,骂着说:“你告诉达兴,我们四海的船,第一,船期稳!第二,信誉好!第三……第三……第三……”他想不起来了。“汰旧率高!”另一个副理忍不住接口。
  “对对对!汰旧率高,所以,所以……”
  “跟他们说这个没有用,他们不认帐还是不认帐!”
  “梅经理,”又一个“副理”从外面冲了进来,气急败坏的喊:“惨了惨了!这份合约书有问题,报价单上您少写一个零字,十万块的生意变成一万块了!这下赔惨了,怎么办?怎么办”“少写一个零?怎会这样?”若鸿焦头烂额的问:“你们送出去以前,怎么不校对一下?……”
  “梅经理,”再一个急急问:“隆昌的王经理在问我们,下个月五日出发的合顺号,是不是铁定在连云港靠一下?”
  “靠一下?好好,就靠一下……”若鸿已经心乱如麻。
  “什么?”前一个吼了起来:“怎么可以靠?航程一变,后面全体会乱……”“哦哦哦,”若鸿急说:“那就不可以靠……”
  “不可以?”后一个急了:“梅经理,你昨天说可以,张副理已经签出去了!”“那,那,那就只好可以了!”他六神无主的。
  “您说可以,张副理要您签个字……”
  “签字?”他大吃一惊,跳了起来:“我不签字,我再也不要签字!以前,我在我的画上,签了几千几万个名字,每签一次都是骄傲,从没有签出任何麻烦……现在,签一个错一个,我不签,不能签……”
  “梅经理……”一个喊。
  “梅经理……”另一个喊。
  顿时间,左一声“梅经理”,右一声“梅经理”,叫得他心慌意乱,胆战心惊。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霍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大吼着说:“停止!停止!一个都不要说了,我输了!我败了,行吗?而且我的名字也不叫‘梅经理’,自从我叫了‘梅经理’以后,我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霉经理’!我统统不管了!我不干了!我让这个‘霉经理’变成‘没经理’,可以吧?”
  他大步冲出门外,抛下一堆副理面面相觑,他回“水云间”去了。这件事,使杜世全气得快发疯了,他回到家里,跳着脚对芊芊说:“我就不懂,你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他是数学白痴呀!数目字都不会认!不是少一个零,就是多一个零!他是地理白痴呀!到现在还不知道长江线有多少港口?他是时间白痴呀……所有船期都弄不清楚……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智商有问题!”“爹!”芊芊小小声说:“你不要急躁,你要给他时间嘛……”“给他时间?”杜世全咆哮着:“他可不给我时间呀!丢下公司一大堆烂摊子,他说不干了!连跟我报告一声都没有,人就不见了!我怎样给他时间?”
  “啊……”芊芊惊呼了一声,立即了解到,若鸿必然深深受挫了,她就担忧得心慌意乱起来。杜世全还在那儿大篇大篇的数落,她已经听不进去了。“我出去一下!”她嚷着说:“我看看他去!”说着,她转身就往外跑。
  “你给我回来!回来!”杜世全喊着:“医生说你还要休息,你去哪里?”芊芊早就跑得没踪没影了。杜世全跌坐在沙发里,大声的叹气呻吟:“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会生了这样一个女儿!”
  芊芊到了水云间,发现若鸿坐在地上,对着一地的画板画纸发呆,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他的眼光,像是垂死者的眼光,空洞而无神。他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似乎是在“凭吊”一个死去的梅若鸿。他那种萧条、悲怆、无助和落寞的神情,立刻绞痛了芊芊的五脏六腑,她全身全心,都为他而痛楚起来。走到他面前,她跪了下去,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双手:“若鸿,如果你不能适应上班的生活,你就不要再去了!千万别折磨你自己!”他抬眼看她,眼中一片悲凉。
  “芊芊啊!”他哀苦的说:“失去了绘画的梅若鸿,实在是一无所有啊!在那间办公厅里,只有一个低能的、无知的梅若鸿,在那儿被各种公文,各种数目字,各种名地名货物名,给一刀一刀的‘残杀’掉!”
  “若鸿!”芊芊震动的惊喊。
  “失去了绘画,失去了海阔天空的生活空间,失去了自由自在的时间……我等于已经毁灭了,已经死亡了!芊芊啊……我不明白,这个毁灭了的我,死亡了的我,对于你,还有价值吗?”芊芊被他那样凄苦的语气,吓得冷汗涔涔,发起抖来。她扑过去,一把就把若鸿抱住,痛下决心的喊:
  “若鸿,你不可以死亡,不可以毁灭!你听着!你画画吧,你去画吧!尽情尽兴的挥洒你的彩笔吧!我绝不让他们再糟蹋你,再残杀你了!”“可能吗?”他有气无力的说:“你爹不会放过我的……”
  “他会的!他会的!”芊芊喊着:“无论如何,我爱上的那个梅若鸿,是水云间里的梅若鸿,不是四海航运里的梅若鸿啊!让我们去跟爹说,让我们去说服他吧!”
  当杜世全知道,芊芊和若鸿,做了退出四海航运的决定时,他实在是太失望、太灰心了。
  “你不是说,你上班八小时,睡眠六小时,你还可以有十小时来画画吗?”他对若鸿激动的问:“你怎么不利用你的十小时呢?”“我哪里还有十小时!”若鸿痛苦的说:“我已经过得一团乱了!一天剩下的十小时,有五个小时用来背资料、查资料、找资料……另外五个小时,用来痛苦、沮丧、懊恼、生气了!我还有什么时间可以画画呢?”
  “这种混乱又不是永久的?你总有一天熟能生巧!你犯了这么多错,我可曾当面责备过你一句?结果你自己那么快就打退堂鼓,你对得起我吗?你这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吗?”
  “我……实在没有办法啊!”若鸿沮丧到了极点“我太不喜欢办公厅里那些事情了!”
  “不喜欢?你以为我杜世全就喜欢奔波劳顿的吗?人生在世,岂能尽如人意?总有时候,是要为自己的责任感做一点什么,而不是永远为了兴趣生活……”
  “爹!”芊芊急切的插进来:“你就不要再勉强他了,上那个班,对他实在太痛苦!一个痛苦的经理,不会为四海带来繁荣的……”“是啊!”若鸿接口:“你留着我,迟早会留出大麻烦来的!这个班我是绝不能上下去了,再上下去,我自己发疯也就算了,把公司搞垮了,连累百名员工,失去就业机会,流离失所,我岂不罪莫大焉!”“哼!”杜世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一声,怒冲冲的看着若鸿:“你说的也有道理,你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大了!”他咬咬牙:“那么,你到底能做什么?你告诉我!画画吗?你自认是个很有才气的艺术家吗?”“最起码,我一天画二十四小时,都不会累!”若鸿扬起眉毛来:“伯父,你放我自由自在的画画,我一定很快就画出名堂来!并不是每个艺术家都穷,靠画画而名成利就的人也多着呢!汪子默就是其中之一,不是吗?”
  “这可是你说的!”杜世全盯着若鸿:“你的意思是说你是画坛奇才,只要离开我的公司,你就如鱼得水,可以全力去画,尽兴去画,画了一定有出息?早晚飞黄腾达,名成利就?”
  “飞黄腾达,名成利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若鸿坦白的说:“我不敢说我能达到那个地步,但是,你让我去画,我迟早会画出一片属于梅若鸿的天空来!”
  杜世全背负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踱来踱去,思索着,研考着。然后,他突然停在若鸿面前,有力的说:
  “好!为了你这一句‘属于梅若鸿的天空’,我赌下去了!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月二十日,我为你开一个画展,我会租下杭州最好的场地,揽翠画廊!所有画笔画纸裱画钱,全由我投资!如果你成功了,我就承认了你,如果你失败了,你就再也不要到我面前来唱高调!至于成功的定义,我并不要你的画卖大钱,只要看看你能不能在艺术界引起回响,受到肯定!”
  “真的?”若鸿不敢相信的问,整个脸孔,都绽放出光彩来,眼睛里的阴郁,一扫而空,两眼变得炯炯有神了。“伯父,你真的愿意支持我?”“我不是‘支持你’,我是‘考验你’”杜世全说:“你听着!我只出资帮你开画展,但我不会发动任何一个人来买画或看画!画展的成败,全靠你自己!”
  若鸿意兴风发,精神抖擞了。“我会表现给你看的!伯父!两个月的时间虽然太短,但是我会夜以继日,全力以赴!何况,我以前还有很多画,可以整理出来!我保证,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绝对绝对不会了!”杜世全呼出好大一口气来:
  “但愿你不会!”芊芊喜出望外,扑上前去,就忘形的搂住了杜世全的脖子,欢喜得声音都发抖了:
  “爹!你毕竟是个有胸襟、有气度、有思想、有感情的、伟大的爹呀!”杜世全又哼了声,努力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来,但,芊芊这几句话,确实让他舒解了连日来的愁云惨雾。而且有些轻飘飘的!他抬眼再看了看若鸿,此时的若鸿,神采飞扬,双眸炯炯,看起来不那么落拓窝囊了。说不定,他真是个人中龙凤,画坛奇才呢!
12
  当芊芊卧病,若鸿上班这两个月里,子璇的心情,已经跌落到谷底。子璇一直是个潇洒的、快乐的女人。即使她和玉农为了离婚,闹得不可开交时,她也不曾让自己被烦恼和忧郁所征服。她的思想、看法、行为……确实都走在时代的前端,带着几分男儿的豪爽之气。这得归功于她那思想非常开明的父母,给予了她百分之百的自由。自从父母举家北迁,她又深受子默和画会的影响,更加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在芊芊出现以前,她是整个画会的重心。子默虽得到大伙儿的尊敬,她却得到大伙儿的“爱”。她虽然潇洒,对这种“爱”,仍然有女性的虚荣,她就自然而然的享受着这份爱。也因为这份爱,她变得更自信、更活泼、更爽朗、更神采飞扬了。
  芊芊的出现,把画会的整个生态,完全改变了。
  子璇是喜欢芊芊的,觉得芊芊纤柔美丽,清灵秀气,像个精雕细琢的磁娃娃。需要细心的呵护,仔细的珍藏,还要“时时勤拂拭,以免沾尘埃”。这样一个来自贵族之家的磁娃娃,和无拘无束的子璇,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两种不同的层次。一开始,子璇不止是欣赏芊芊,而且,是用全心在呵护着她的!当她发现子默对芊芊的爱之后,她就不止“呵护”,更生出一份爱屋及鸟的“宠爱”来。
  没想到,这样“呵护”着、“宠爱”着的“磁娃娃”,竟然一棍子把子默打入地狱,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她手中夺走了梅若鸿。子璇被彻底的打倒了,连挣扎战斗的意志都失去了。怎么会这样呢?子默的才气纵横,自己的文采风流,都败给了芊芊?子璇对若鸿的爱,已经萌发了两、三年。她从没见过这样落拓不羁、充满自信、欢乐的、天真的、永远童心未泯的男人。若鸿勾起了她一部分潜藏的母爱,使她几乎是无条件的,不求回报的去爱他。在她离婚之前,她爱他爱得那么“坦然”,连自己都相信这份爱是超越了男女之情,一种纯洁无私的爱。离婚之后,挣脱了所有道德传统的枷锁,她对他再无保留,奉献了一个最完美的自己!
  结果,这份爱不曾在若鸿生命中起任何意义,得来容易,弃之更易。芊芊攻占了若鸿整个的城池,子璇连一点点小角落都没有了。不可能不吃醋,不可能不生气,不可能不嫉妒……但是,更深更深的伤痛,来自对自己的否定。“失恋”不是一个单纯的名词,失去的绝不止一个“恋”字。伴之而来的,是失去自信,失去欢乐,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失去生活的目的,失去兴趣……失去太多太多的东西!
  子璇就这样陷入了生命的最低潮。其实,子默的伤痛,比子璇来得更强烈,但是,子默是男人,他还要教书,他还要演讲,他还要画画……他的生活面毕竟比子璇广阔,他的情感也比子璇含蓄。所以,他还能自制,子璇却连自制的能力都没有了。芊芊坠楼、受伤、住医院,若鸿弃画从商、进公司上班……这些事一椿椿的发生。子璇在巨大的惊愕中,有更深的挫败感,若鸿连绘画都可以放弃,他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子璇的消沉,加上子默的失意,画会也显得毫无生气了。何况,没有爱闹的若鸿,失去美丽的芊芊,“一奇三怪”都笑不出来了。好不容易,大家拉着子默去“夜游西湖”,子璇又不肯去。那夜,钟舒奇来敲她的房门。
  “子璇,别再关在屋子里了,和大家一起去欢笑吧!我们热了一壶酒,到船上去喝!没有你,我怎么可能有兴致呢!去吧!去吧!”她一时之间,情绪澎湃,不能自己,她把钟舒奇拉进了房门:“我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要问你,你一定要回答我实话,不可以骗我,好不好?”“你问啊!我从不说假话的!”钟舒奇正色说。
  “舒奇,”她非常认真的问:“你爱我吗?”
  “我?”舒奇大大一震,不由得激动起来。“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钟舒奇爱你,就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叶鸣、玉农他们爱你一样!子璇,如果你对感情付出过痛苦,我付出的一定比你付出的多得多!”“怎么说?”“当你是别人的妻子时,我爱你爱得痛苦,当你为别人动心时,我爱你爱得痛苦,当你又为别人失意时,我爱你爱得更痛苦了……”“舒奇!”她感动的喊了一声,把舒奇紧紧抱住:“你这几句话,让我太感动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使你这么痛苦!我实在太坏了!舒奇,你要永远这样爱我,永远不变,好不好?好不好?”“你放心,”钟舒奇又惊喜又激动,把子璇紧紧搂住:“我不会变,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变!”
  于是,子璇吻了他。钟舒奇在狂喜般的激荡里,拥住了子璇。一个动情的男人,和一个寂寞的女人,就这样给予了彼此,也占有了彼此。
  对子璇来说,和钟舒奇的那一夜,是自己失意中的发泄,她实在没有对钟舒奇认真。事后,有一点点后悔,但是想想,自己这一生,已经弄得乱七八糟,该后悔的事实在太多,也就不去想它了。但是,钟舒奇认真了。没几天,子默就气急败坏的来找子璇,抓住她的肩膀,摇着她。
  “我问你,你好端端的,去招惹舒奇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奇三怪当中,就是钟舒奇最死心眼儿,他会认真的!”子璇神思恍惚的看看子默,受伤的问:
  “他认真又怎样呢?认真也值得你大惊小怪吗?难道你也认为,像我这样的女人,不值得男人来认真吗?”
  “那么,你打算嫁他吗?”
  “嫁?”子璇一震:“我刚从一个婚姻的牢笼里逃出来,你以为我还会再掉进去吗?”
  “那么,你是在游戏吗?这是一个好危险的游戏!你不要糊涂!男女间的事,一个弄不好,就会天翻地覆……梅若鸿和芊芊就是例子,杀伤力之强,简直四面八方,都受影响……”“不要对我提梅若鸿!”子璇神经质的大叫,用双手握住了耳朵。子默抽了一口冷气,神情凝重的看着子璇,眼中满是心痛。他拉下子璇后住耳朵的双手来,紧紧盯着她:
  “子璇,你到底和梅若鸿,到了什么程度?”
  她转开头,不说话。他心中更冷了。
  “子璇,若鸿是个混蛋,我们把他忘了吧!就当我们这一生,从没认识这个人,把他埋了,葬了吧!”
  她转回头来,凝视着他,低沉的问:
  “你行吗?你做得到吗?忘了芊芊?不再爱她,不再恨她!不再为她心痛,不再为她生气,不再为她伤心,不再为她担忧……你做得到吗?”子默心头一紧,说不出有多痛。他哑声说:
  “即使我忘不掉芊芊,我也不会找另一个女孩来填空!这样是不公平的!不道德的……”
  “不要对我谈公平道德!”她发作了,对子默大吼大叫起来:“人生没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不要用传统礼教的那些大帽子来压我,我从来就是礼教的叛徒!成天跟着你们这些艺术家鬼混,早就没有人尊重我,珍惜我!我的事我自己负责!钟舒奇以前没有得到过我,现在他也没有损失什么,你干嘛为他抱不平?他有什么不满意,尽管来找我好了……”
  子默被她吼得连退了好多步,退到门边,他以一种陌生的眼光,悲伤的看着她。那个欢乐的、自信的、神采飞扬的汪子璇,到哪里去了?他重重的咬了一下嘴唇,闭了闭眼睛:那个汪子璇,已经被若鸿和芊芊谋杀了!就和往日的子默,被他们谋杀了一样。他退出房间,带着无尽的伤痛,走了。
  没多久,子璇过生日。谷玉农带着好多礼物来看子璇,又是衣料,又是首饰,又是巴黎带来的香水和化妆品。子璇又感动了,她最近真容易被感动!搂着玉农的脖子,她亲昵的说:“如果还爱我,就证明给我看!如果还爱我,就不要放弃我!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这种感觉真好!追我吧!玉农!继续爱我吧!玉农!”
  谷玉农的心,就这样被她撩得飞跃了起来。那晚,她喝了好多酒,醉了。她跳上马车,驾着马就往外飞奔,谷玉农追上去,跳上马车陪她飞奔,谷玉农追上去,跳上马车陪她飞奔。八月,子璇忽然从昏天黑地的荒唐岁月中醒了过来,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对劲。早上起床,看到牙膏就想吐,经过厨房,闻到油腥味就要作呕。她惊怔的、恐慌的体会到,自己身体里已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怎会呢?她和谷玉农结婚四年,也曾希望有个孩子,但,她始终都不曾怀孕。她的生理期常常不准时,也看过妇科医生,医生说她不容易受孕。而现在,她身体上的种种变化,都让她确定,她是怀孕了。算算日子,从五月份以后,经期就不曾来过了!五月,正是芊芊去上海,她和若鸿纵情于水云间的时期!她惊悸的、苦恼的想着:不要不要!她不要怀孕,她不要这个孩子!尤其,是梅若鸿的孩子!她用手压在肚子上,似乎已感到那孩子在长大。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心慌意乱,着急了,害怕了。她这一生,从没有这样手足失措,束手无策过。
  她迟疑了好多天,既没有人可以商量,也没有人可以讨论。身体上的不适在加重,没胃口,没精神,只想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挨到九月初,她觉得没办法再拖下去了,她必须要找另一个当事人谈谈。于是,她骑着脚踏车,去了水云间。若鸿确实夜以继日,全力以赴的画了两个月的画。在画画的过程中,他时而欢喜,时而忧愁,时而得意,时而灰心,时而觉得自己是天才,时而又认为自己是废物……就这样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地的把自己折腾了两个月。幸好芊芊陪伴在侧,不断的打气,不断的鼓励,是个“永不泄气的支持者”。这样,若鸿终于有了五、六十张自认还过得去的作品,尽管他把自己弄得又瘦又黑,他的精神却是振作的,眉尖眼底,全是喜悦和兴奋。这天,阳光很好,水云间外的草地,一片碧绿。芊芊把若鸿的画,一张张排列在草地上,用石头压着四角,以防被风吹走。她再一张张审视过去,嘴里喃喃的说着:
  “这一张我喜欢……这一张我喜欢……这一张我喜欢……这一张我也喜欢……”她抬头叫:“若鸿!每一张我都太爱了,怎么办?画展到底要用多少张?”
  若鸿奔过来,看着一地的画,他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得意。“傻瓜!”他故意的笑骂着芊芊:“什么每张都喜欢?”这张就不好,这张也很烂,这张……这张实在不错!这张也还马马虎虎……唔,唔……这张嘛,这张是杰作!”他情绪高涨,兴奋不已。“哇!才多久时间,我居然完成了这么多幅画!哈哈!”他大笑着:“哈哈,哈哈……”太高兴了,他往后一仰,就平躺在草地上,两眼望着天空,大叫着说:“天为被,地为裳,水云间,我为王!哈哈!”
  芊芊感染了他的喜悦,跪在他身边,看着他。见阳光闪耀在他整张脸孔上,芊芊也喜不自禁了,笑着说:
  “你真的有点疯狂□!”
  “不是一点点疯狂,是很多很多疯狂!”若鸿笑着说,伸手用力一拉,就把芊芊拉了起来,两人滚倒在草地上,笑成一团。子璇就在这时,到了水云间。
  她停下脚踏车,惊讶的看着一地铺陈的画,和那滚成一团的若鸿和芊芊。心中像被一块巨石狠狠撞击了一下,仓促间,她转身想离去。但是,若鸿和芊芊已经看到她了,两人急忙从草地上站起来。“子璇!”若鸿喜出望外:“你终于肯来水云间了!哈!今天真是我的好日子,吉星高照!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不理我的!”子璇深深的吸口气,力图平静自己。芊芊已走过来,对她羞涩的、友善得近乎讨好的一笑:“子璇,你比我大几岁,我有什么不对,你原谅我吧!如果我们大家能恢复以前的友谊,我就太高兴了!”子璇对芊芊软弱的笑了笑,心情实在太烂了,自己也知道笑得非常勉强,她抬眼去看若鸿,心事重重的说:
  “若鸿,我来找你,有事……”
  “太好了!”若鸿不由分说,拉住她,就把她拖到那些画前面:“快来!你帮我看看这些画,你看我画得怎样?我的画展就要举行了,我实在很紧张……”
  “画展?”子璇怔了怔。
  “是呀,就是二十日,在揽翠画廊!我已经寄请贴给你们了!你回去告诉子默和舒奇他们,一定要来!”他兴冲冲的说着,又解释了一句:“当然,是杜伯父支持我,要不然,我是没能力去租那种地方的!”
  子璇看了芊芊一眼,再看了若鸿一眼,心中的感觉,真是复杂到了极点,说不出有多嫉妒,也说不出有多苦涩!
  若鸿一心只在他的画作上:
  “你看!这一张,我好得意,我给它取名字叫奔,你说好不好?还有这张,画的是雨后的天空,我还没定名字,你说叫什么好?”子璇情不自禁,被那些画吸引了,她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惊奇。不得不赞赏的说:
  “若鸿,你真是才气横溢,画得……太好了!”
  “真的吗?真的吗?”若鸿兴奋得像个孩子:“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芊芊说她每张都喜欢,但她是感情用事,根本不懂嘛!你才是行家!而且你不虚伪!我真的有进步,是不是?是不是?”子璇忽然看到两张并排而放的油画,画的都是人像,一张是自己披着薄纱站在窗前,一张是芊芊,伫立在西湖湖畔,穿着件低胸的白色绸衫,胸前的“红梅”,赫然在目!子璇瞪着那两张画,顿时觉得五内俱焚,整个胃都翻搅了起来。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至于来时想谈的问题,也谈不出口了。她掉转身子,回头就走。
  “子璇!”若鸿惊呼着;“你才来,怎么就要走呢?别走别走!进屋里去喝杯好茶,芊芊才给我拿了两罐碧螺春来……”子璇一语不发,跳上车子,头也不回的、飞快的、逃也似的骑走了。芊芊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恐惧的说:
  “若鸿,我觉得她不对劲儿!你是不是该……追她去?也许……她有话要对你说……”
  若鸿摇摇头,有些沮丧起来。他看了芊芊一眼,是的,他已经在两个女孩中选择了一个,就对这一个好到底吧!子璇的创伤,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13
  子璇已经走投无路了。在那个时代,要除掉肚子里的孩子,实在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她好不容易,辗转又辗转的,从陆嫂的朋友,一个洗衣妇那儿,弄到了一个地址。于是,这晚,她单枪匹马,还着二十块现大洋,带着坚定的决心和无比的勇气,在一个小黑巷子里,找到了那个地址。敲开门,那产婆一见白花花的大洋,再看年纪轻轻的子璇,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四顾无人,忙忙的关了门,把她拉进了小屋。
  小房间里阴暗潮湿,一股药水味和霉味扑鼻而来,子璇就觉得头晕目眩了。产婆让她躺上了床,先帮她检查,手指在她肚子上东压压,西压压,一股“专家”的样子。
  “几个月了?”产婆问。
  “大……大概三个月。”她嗫嚅着。
  “我看不止□!”产婆说:“孩子都挺大的了,起码有四个月了!你今天是碰到贵人了,换了任何人都不敢帮你拿,这么大的孩子,手啊脚啊都长好了,已经是个成形的小娃娃了……”产婆说着,开始去清理工具,钳子剪刀在盂盆里丢来丢去,一阵铿铿锵锵,金属相撞的刺耳的声音。子璇听着,不自禁的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她把手紧压在肚子上,想着产婆说的,“手啊脚啊都长好了,已经是个成形的小娃娃了……”她似乎感到孩子的小手,隔着那层肚皮,在探索着她的手,在试着和她相握。她惊颤着,浑身通过一道电流似的刺痛,一直痛到内心深处。
  “你要怎么做?”她问产婆。
  “以前都是吃药,可是吃药靠不住,吃了半天,孩子还是下不来。现在我用刮的,是医生教给我的洋方法,快得很,刮过就没事了……”“刮的?你是说,你把他‘割’掉?”
  “是啊!”“那,她急急的,冲口而出:“他会不会痛?”
  “你忍着点,总有点痛,忍忍就过去了!”
  “我不是说我,”她激动了起来:“我是问‘他’,孩子,孩子现在有没有感觉,会不会痛?”
  产婆愣住了,张大眼睛说:
  “那我怎么知道啊!”“你说他已经都长好了!你去割他的小手小脚,他怎么不会痛?”她更加激动,全身颤栗,想着她腹内的那个孩子,想着那柔弱的小手小脚。她仓皇的跳下床来,一头一脸的冷汗,满眼的凄惶和心痛:“不行不行!你不能割我的孩子,他会痛!他一定会痛!我不要他痛!”
  “你到底要不要做?”产婆喊着,“躺好!躺好!”
  子璇把产婆用力一推,产婆一个站不稳,跌坐下去,带翻了小茶几,钳子刀子盆子落了一地。
  “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用刀去割他……”子璇哭着喊,夺门而逃。“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子璇逃出了那间小屋,仓皇的拔脚狂奔,好像那些刀子钳子都在追着她。她对这儿的地势原不熟悉,四周又都漆漆黑黑,连盏路灯都没有。一面不住回头张望。忽然打另一个巷子里,走出一个挑着木桶的小贩,小贩一声惊呼,来不及躲避,两人就撞了个正着。子璇惨叫一声,摔倒于地,木桶“扑通扑通”滚落下来,好几个都砸在她肚子上。她痛得天旋地转,汗泪齐下,用手捧着肚子,她昏乱的、痛楚的狂喊:
  “不!不!不!孩子!不可以这样……孩子,我要你,我要你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不要……”
  喊完,她就晕过去了。
  当医院通知子默的时候,刚好一奇三怪都在,大家听说子璇在医院急救室,全都吓傻了。弄不清楚子璇到底怎样了。跳上了马车,大伙儿就全赶到了医院。
  子璇已经从急救室里推出来了,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发丝零乱,眼神焦灼。医生紧跟在病床后面,对子默等人安慰的说:“我已经给她打了安胎针!这一跤摔得真是危险!不过,这并不是表示胎儿已经保住了,还要住几天医院,观察观察,如果不流产,才算安全过关!现在,赶快去办住院手续吧!”
  子默目瞪口呆,惊愕无比的去看子璇。子璇在枕上掉着泪,神色凄惶,用充满歉疚,充满悔恨,充满自责,充满哀求的语气说:“哥,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孩子是老天赐给我的,我要他!我真的要他了!帮助我,请你帮助我,求求医生帮我保住他!我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他……”她哭了起来。
  “镇定一点!勇敢一点!”医生拍拍她:“孩子还在,没有掉,只要你肯好好休养,不要再摔跤……我们会尽全力,保住你的孩子!”子默仍然怔着,太吃惊了,太意外了。瞪着子璇那张衰弱苍白的脸,他心中绞痛,这样的子璇,实在太陌生了!他还来不及表示什么。钟舒奇已经像大梦初觉般,又惊又喜的开了口:“子璇,你怀孕了?你怀孕了?”他扑上前去,紧握着子璇的手,掉头看子默:“子默,这是好消息,是不是?你放心,一切我都会负责的!”子默更加傻住了,那三怪也傻住了,彼此看来看去,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第二天,谷玉农就赶到了医院里。
  子璇住的是特等病房,有两间,外面是会客室,里面是卧室,玉农冲进会客室的时候,子默和钟舒奇都在。
  “子璇呢?子璇……”他往卧室就冲。
  “你不要去吵她!”钟舒奇一把挡住了他:“她现在需要好好静养!”“她怀孕了!”玉农兴奋的大叫着:“我听致文说她怀孕了!我要见她呀!”钟舒奇面色一正,诚恳的说:“对!她怀孕了!所以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请你以一个‘朋友’的立场来祝福我们吧!”
  “什么?”谷玉农暴跳了起来:“孩子是我的,你跟她结什么婚?我是她的丈夫,什么‘朋友的立场’!”
  “孩子是你的?”钟舒奇气得脸发青:“你做梦吗?你跟她的婚姻关系早就结束了!这也是我要跟你特别强调的!你和她离的婚是绝对算数的!你们之间的事,已经统统都过去了!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心血来潮,说什么丈夫老婆的了!我是孩子的爹,这点才是最重要的,懂了吗?”
  谷玉农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钟舒奇看,越看就越生气,越看就越火大:“原来,你这个狗东西!居然敢占子璇的便宜!你混蛋!”他揪住了舒奇的衣服,想要揍他:“你怎么可以趁人之危!你卑鄙!”“你无赖!”钟舒奇也吼了起来:“结了婚不好好珍惜,离了婚又死不认帐!连我和子璇的孩子你都要来抢!”
  “什么叫抢?本来就是我的!”
  两个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子默实在看不下去了,往两个人中间一站,奋力的格开两个人,他又生气又失望的嚷着:“你们两个够了没有?这儿好歹是医院,吵出去给人听了,像话还是不像话?住口!都给我住口!”
  谷玉农和钟舒奇虽然被扯开了,两人仍然彼此恶狠狠的瞪着对方,摩拳擦掌,咬牙切齿,似乎都恨不得要把对方吞进肚子里去。子默把两个人都往门外推去:“你们先走!谁都不许再吵!这件事,只有子璇说了才算数!我要先问问清楚!”“我也要去问!”谷玉农说。不肯走。
  “我也要去问!”钟舒奇说。也不肯走。
  “你们谁都不许去问!”子默气疯了:“好好,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问!”子默进到病房,看见子璇靠在床上的枕头堆里,对着窗外默默的出神,显然,外面的一番争执,她全听到了。她脸上有种孤傲的冷漠,好像外面的争执,与她毫无关系似的。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很深邃。
  “你听到了吗?”子默强抑着怒气,问:“子璇,你怎么弄到这个地步?孩子到底是谁的?你说!”
  她紧抿着嘴,半晌,才说:
  “不知道!”“不知道?”子默真想给她一个耳光,又强行压抑住了。“你堕落了!你这样不爱惜自己,你真让我太失望了!你以为这就是开放?就是前卫吗?你如此不自爱,你叫别人怎么爱你?”子璇震动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了。
  “孩子……不是他们的!”她轻声说。
  “那么,”子默走过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低声问:“是梅若鸿的?你告诉了他没有?他不承认吗?他不要吗?你说话呀……说话呀……”
  她的眼神更加深邃了,像海一般,深不见底。
  “孩子……不是任何人的,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我没有要任何人对他负责任!我自己会对他负责任!”
  子默深深的看着子璇,他懂了,就算他是白痴,他也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了!他放开了子璇,走出房间。客厅里,谷玉农和钟舒奇拦了过来,用充满希望的眼光望着他,急急的追问着:“她怎么说?她怎么说?”
  “她说——”他咬了咬牙,抬头看着两个人:“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她不要你们任何一个来负责!”他吸了口气,又难过、又伤感。顿了顿,才恳切的对两人再说:“假若你们两个都爱她,在这个时刻,就不要再去追问,再去折磨她,让她好好休息,等她休息够了,身体好了,我们再来研究这事要怎么办。现在,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子璇那衰弱的情况下,不要再争执,不要再吵闹了!”
  谷玉农和钟书奇都纳闷着,困惑着,也都若有所失。彼此再互看了一眼,就都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下去了,无力再争执什么了。这天下午,子默到了水云间。
  若鸿和芊芊,正忙着把装好框的画,做最后的整理。画展只剩下三天,就要举行了。还有好多事没有办,两人都忙得团团转。当子默出现的时候,若鸿在震惊之余,立即就热情洋溢了。他兴奋的喊:“子默!你知道我要开画展的事了,是吗?你肯来看我,就是给我最大的鼓励了!这表示,你对我前嫌尽释了!是不是?”
  子默强压着怒火,看了芊芊一眼,走到若鸿面前。
  “走!我有话要问你!我们出去谈!”
  若鸿一怔,看到子默满脸寒霜,他的热情被扑灭了,笑容一收,他僵了僵说:“那……你就问吧!”子默再看芊芊一眼。心中依然为芊芊而痛楚着,脸色更难看了。芊芊觉得不太对劲,对子默怯怯的回了一瞥,急促而不安的说:“子默,你要我回避是吗?”
  “你要问就问呀!不必忌讳芊芊!”若鸿见子默和芊芊看来看去,心里颇不是滋味。“我跟芊芊之间,没有秘密!”
  子默震动了,更是怒火中烧,一发而不可止。
  “好!很好!没有秘密!那么我就当了她的面谈吧!子璇怀孕了!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你预备怎么办?”
  “□”的一声,芊芊手中的一个钉锤,掉到一张画框上,把玻璃打得粉碎。若鸿一惊,急忙对芊芊吼:
  “当心我的画!”子默一把揪住了若鸿的衣襟,把他推抵在墙上,他瞪着若鸿,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的,他不相信的问:
  “我告诉你子璇怀孕了,而你只关心你的画?”
  若鸿心慌意乱的看着子默,脑中紊乱极了。
  “子璇怀孕了?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子默怒吼着:“我就是要来问你,是怎么回事!你这个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你这个小人!你这个不负责任的混蛋!我恨不得一刀把你杀了……”
  芊芊的心,蓦然间被撕扯成了碎片。她张大眼睛,痛楚的看着若鸿,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那天子璇来,就是要告诉你……但她没有机会开口,原来……是这样……”
  “子璇来过?”子默更加肯定了。“子璇果真来过?你不过问、不帮忙,让她一个人走投无路……害她又摔跤、又住院!你还有一点点人心吗?”“我不知道啊!”若鸿痛苦的说:“她什么都没说,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啊……怎么摔跤、怎么住院,她受伤了吗?”
  “如果你想知道孩子是不是掉了,让我坦白告诉你,没有掉!孩子命大,会来到这个人间,向你讨债……”
  芊芊眼泪扑簌簌一掉,痛喊着说:
  “若鸿!不要让我轻视你!孩子是你的,你就不能赖呀!否则,你要子璇怎么办?你跟子璇,已经好到这个地步,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我真后悔呀!”
  芊芊喊完,就哭着跑掉了。
  “芊芊!芊芊!”若鸿着急的大喊,但,子默揪着他的衣襟,他无法动弹。“你敢去!”子默把他再一推,推在墙上。“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敢撇下子璇追芊芊去?”
  “子默!”若鸿迎视着子默那燃烧般的视线:“我无可奈何啊!我现在只能忠于一份感情,一个女人!我无法使两个女人都幸福快乐,我已经为了芊芊而伤害了子璇,现在你要我再为子璇而伤害芊芊吗?即使我愿意为了那个孩子而娶子璇,你认为,这不是对子璇的侮辱吗?”“你……你……”子默被他的话堵住了口,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心里的怒火,更是如火燎原般的燃烧起来。他忍无可忍,就一拳对他挥了过去。
  若鸿被这一拳,打得踉跄后退,摔倒在地上,一屁股就坐在一幅刚装好框的画上面。
  “画!我的画!”若鸿情不自禁的叫着,弹起了身子。
  子默瞪大了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现在,你的眼中、心中,还是只有你的画!哼!我真是看透了你!你这么自私,怎么值得如此美好的两个女人,为你付出?”“子默,我保证,等我忙完了画展……”若鸿焦头烂额,狼狈不堪的说:“我会来解决这件事……”
  “不必了!”子默大声说。走过去,对着一张画,狠狠的踹了一脚。“画展?画展?祝你的画展,空前成功!”
  他掉转头,大踏步的冲出了房间。
14
  芊芊哭了一夜,左思右想之后,她依然原谅了若鸿。第一点,是因为自己又文身又跳楼,闹得如此轰轰烈烈的跟定了若鸿,似乎已无回头路,不原谅他又能怎样?第二点,若鸿和子璇的事,据若鸿说,是发生在自己去上海的时候,一个刚离婚,一下正失意,就这样“互相慰藉”了。说起来似乎也情有可原。第三点,画展马上要开始了,这是梅若鸿挣扎半生,好不容易才有的一天,她实在不想把它弄砸,何况,诸事待办,他们都没有时间再用来吵架闹别扭。第四点,杜世全对梅若鸿已经有那么多的不满,她千辛万苦,只想扭转父母对若鸿的印象,这件事还不能让父母知道,以免罪加一等。第五点,若鸿太会说话,又有那么一对深情的眼睛!瞅着她,带着歉意和罪疚,他不住的说:
  “是我错,都是我错!我没办法为自己讲任何脱罪的话,总之是我把持不住!是我不好!但是,芊芊,支持我!每次我快要倒下去的时候,你都会支持我!每次我闯了祸,你都会包容我!芊芊,无论我以前有多少不良纪录,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是我今生的最爱!原谅我吧,不要在此时此刻,弃我而去!如果你唾弃了我,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我害怕了!”芊芊哭着说:“你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它们会不会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的扑过来呢?我真的承受不住呀!”
  若鸿震动着,蓦然间,心中翻滚着一个名字:翠屏。说出来吧!干脆把翠屏的事也说出来吧!但是,翠屏已是前生的事了,十年,是好漫长的岁月,十年前,自己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他怔怔的看着芊芊,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禁心中抽痛。不不!不能再给她负担,不能再给她打击了。让翠屏成为自己永久的秘密吧。于是,他诚挚的说:
  “不会了!请你原谅我!让我们一起来面对现在的难题吧,好不好?好不好?”她愁肠百折,仍然不能不爱他,不能不原谅他。
  画展开幕的前一晚,芊芊和若鸿去医院里看了子璇。
  短短几日之间,子璇的心情,已有彻底的改变。
  从千方百计要拿掉孩子,到全心全意要留住孩子,这刹那间的转变,把子璇带进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她这才明白,在自己内心深处,竟有一种爱与期盼,超越了男女之情,超越了对自由的响往,对无拘无束生活的渴求。她宁愿被束缚,宁愿被套牢,她要这个孩子!这份“要”,比她要任何东西或感情都来得强烈。因而,当医生告诉她,胎儿保住了的时候,她的狂喜和感恩,简直无法形容。她不自怜了,她不再沮丧了。对于自己和若鸿那段情,已变得云淡风轻了。她,重新“活”过来了。活出另一种自信,另一番天地!
  因而,当芊芊和若鸿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子璇。她满足的靠在一大堆枕头里,脸上是一片光明与祥和。谷玉农和钟舒奇都在旁边陪着她。子默刚好不在。看到了若鸿和芊芊,谷玉农急忙忙的报告:
  “你们知道吗?我快做爸爸了!”
  钟舒奇双手一握拳,气得不得了:
  “真是莫名其妙!一定要说我的孩子是他的……”
  “玉农!舒奇!”子璇在床上清清脆脆的喊:“你们两个要是再吵这个,我就一辈子不理你们了,我说得到就做得到,你们要不要赌?”钟舒奇和谷玉农全都住了口。若鸿和芊芊面面相觑,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子璇把钟舒奇和谷玉农都关在外间,就伸手握住了芊芊的手,温柔的看着她,温柔的开了口:“芊芊,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过节,或是什么心病,都已经过去了!你看我,又活得好有自信,好有希望了!让我们之间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吧!”
  芊芊太感动了,太意外了,想说什么,话未出口,泪水立即就冲进了眼眶。子璇立刻把她拉入怀里,双双一拥,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若鸿站在一边,更是惭愧负疚得无法言语。好半晌,子璇推开芊芊,抬眼看看若鸿:
  “若鸿,你好好保护芊芊,如果有一天,你伤害了她,我和你是无了无休的!”若鸿拼命点头。“你们放心!”子璇再说,声音温柔而坚定。“孩子是我的,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我会为了他而坚强,为了他而独立!没有人要你们承担什么,你们不必自己给自己揽责任!换言之,”她盯着若鸿,清晰的说:“梅若鸿,孩子不是你的!”
  若鸿震动着,芊芊也震动着,两人呆呆的站在床前,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然后,子璇欢快的叫了起来:
  “好了!你们两个,还不快去忙画展,在这儿耽误时间干什么?快去吧!若鸿!祝你画展成功!我可能无法去画展帮忙了,因为医生一定要我卧床休息!”
  若鸿再也没有料到,子璇就这样放过了他。看着子璇那张虽憔悴,却焕发的脸庞,想着她体内那个孩子——大约是自己的孩子——他心中真是一团混乱,五味杂陈,简直不知道是怎样的感觉。芊芊又紧拥了一下子璇,就和若鸿走出了医院。他们在杭州市的夜空下,默默的走了好长的一段路,然后,芊芊说:“这样的奇女子,要不爱她,也难!是吗?”
  若鸿不敢接口,怕接任何话都是错的。他握紧了芊芊的手,默默的走着,心里激荡着对子璇的敬佩,对芊芊的热爱。
  画展如期举行了。杜世全调了公司里的职员,来画廊里帮忙签名、招待、订画、买画……等诸多杂事。开幕第一天,杜世全和意莲,带着小葳、素卿全都到场,待了整整一天。这天的参观者还算踊跃,画廊里很少冷场。芊芊和若鸿都很紧张,一忽儿在门口张望,一忽儿又到人群中打招呼。芊芊忙里忙外,连端饮料送茶水,都亲自去做。若鸿经常陪着些艺坛怪人看画,聆听各种批评,脸上常常浮着“不以为然”的神情。素卿只关心有没有人买画,不住去问会计小姐:“卖掉几张了?”会计小姐只是摇摇头。小葳东跑西跑,对每幅画都很崇拜,不住口的说:“若鸿哥画得好棒!我以后也做个画家!”
  世全神色大变,对着他的脑袋就敲了一记:
  “一个梅若鸿,你老爹爹我已经受不了了,如果再加一个你,你干脆要了我这条老命算了!”
  一整天下来,大家都腰酸背痛,舌燥唇干,累得要命。画,没有卖出一张。杜世全有些纳闷,芊芊说:
  “这才第一天呢!咱们又没有宣传!等到一传十,十传百,来参观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怎么没有人买画?”经济挂帅的杜世全忍不住问。
  “不要那么现实嘛,”芊芊说:“艺术的价值,本不在金钱,而在有没有人欣赏!艺术到底不是商品!”
  “哦?”杜世全有点儿“怄”:“那么,在每幅画下面标价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已经‘自定身价’了吗?既已经定价要卖,不是商品是什么?”“伯父说得对!”若鸿闷闷的说:“真正好的艺术品,不但要有人欣赏,还要能引起收藏家出高价收藏!唱高调是没有用的,毕加索的画是有价的,梵谷、高更、雷诺……哪一个的画不是价值连城?我……”他有些泄气了。
  “你们都太患得患失了吧!”意莲说:“这才第一天呢!展期有十天,慢慢瞧嘛!”第二天,参观的人减少了一半,画依旧没有卖出。然后就每下愈况,人一天比一天少,展览会场冷冷落落,几个从四海调来的职员,闲闲散散的都没有事情做。第五天,子默带着“一奇三怪”,都来参观画展,引起若鸿和芊芊一阵惊喜。子默的脸色依旧很难看,对若鸿和芊芊都爱理不理,似乎是纯粹为了“看画”来的。若鸿却兴奋得不得了,热情的陪着子默看画,震动莫名的说:
  “子默,这个画展,已经算是失败了!但是,你和画会的人能来,对我的意义太大了!你,毕竟是个重感情,够朋友的人啊!”“不要把‘朋友’和‘画画’混为一谈!”子默的语气,冷如寒冰。“我不是来交朋友的!我是来看画的!”
  若鸿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依然忍耐着,热切的观察着子默的神情。“一奇三怪”倒是热情的、由衷的赞美着,惊叹着。都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些赞美和惊叹,使若鸿也生出些许安慰来。子默把画展每张画都仔细的看完了,他对若鸿点了点头,深吸了口气说:
  “你的确是个奇才!我曾经预言,不出五年,你会独领画坛风骚,如今看来,用不着五年了!”
  若鸿大喜,芊芊也笑了。
  “你真的这样认为?不是在安慰我?”若鸿问。
  “安慰你?”子默冷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义务要安慰你?我恨你入骨,不曾减轻一丝一毫!”他咬咬牙:“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诚实的说,你的才气使我震撼!尤其是‘奔’‘破晓’‘沉思的女孩’和‘不悔’那几张……都是神来之笔!几乎让我嫉妒!”说完,他掉转头,就大踏步的离去了。
  若鸿又震动,又兴奋,久久不能自已,抓住芊芊说:
  “芊芊!你听到没有?子默说我画得好!他的话一向举足轻重,他的鉴赏力是第一流的!有了他这些话,我多日来的沮丧,都减轻了不少!”“不要沮丧!”芊芊永远在给他打气。“画展还有五六天呢!能再遇到几个像子默这样的知音,你就不枉开这次画展了!”
  再过了两天,画展更形冷落了。不但没有赞美的声音,杭州的艺术报上,还有一段评论家的评论:
  “梅若鸿试图把国画与西画,融合于一炉,可惜手法青涩生嫩,处处流露斧凿的痕迹。加以用色强烈,取材大胆,委实与人哗众取宠之感,综观梅氏所有作品,任性挥洒,主题不明,既收不到视觉上的惊喜,也无玩赏后的乐趣,令人失望之至!”杜世全灰心极了,把报纸摔在桌上,懊恼的说: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要开这个画展好!没一句褒奖的话,全是毁损,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若鸿到了这个地步,终于知道,这个画展是彻底失败了。子默的赞美也无济于事了。他被这么严重的挫败打击得心灰意冷,壮志全消了。再也不愿意待在画廊,他只想逃回水云间里,去躲起来。他对芊芊说:
  “画坛不缺我这个人,没有梅若鸿,画坛还是生机蓬勃,佳作不断!我这个人简直是多余的……可是,像我这样一个人,我不画画,还能做什么呢?”
  “不要灰心嘛!”芊芊追着他说:“再等等看,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艺术要靠实力,要得人赏识,要能获得大众的共鸣,如果要靠‘奇迹’,那也太悲哀了!我不等了!我回去了!我终于认清了自己!”他走了。回到水云间里,对窗外那“一湖烟雨一湖风”发着呆,沉思着自我的渺小与无能。
  画展到了最后一天。忽然间,奇迹真的出现了。有个西装毕挺的中年男子,带着十几个职员进来看画,中年男子每看一张就点头,他一点头,后面十几个职员也跟着点头。他一说“好”,十几个职员就跟着说“好!”整个一圈画展看完了,他一口气买下了二十幅画!对芊芊说:
  “我是日本三太株式会社的副会长,我姓贾!我喜欢梅若鸿的画,他的画有风格,有特色!我们在杭州兴建了一个国际大旅社,需要很多的画!所以,一口气订下他二十张画!”
  不曾讲价,不曾打折。因为已是画展最后一天,他把画当场带走,爽气的付了现款,总数竟有两百块钱!
  芊芊简直不相信这个事实,太意外了。想了想,觉得事有可疑。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呢?一定是父亲可怜若鸿的失败,才导演了这样一幕!这样想着,她就先奔回家去问杜世全。杜世全满面惊愕,愣愣的说:
  “有人来买了他二十幅画?二十幅吗?这人是疯子还是傻瓜呢?你在说笑话吧?”芊芊把两百块钱放在杜世全面前,这下,杜世全眉飞色舞了起来,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哈!梅若鸿这小子,随便涂画几笔,居然可以卖两百块!怪不得他不肯坐办公厅了!”
  芊芊察言观色,知道杜世全确实不曾导演这件事,这一下,喜上眉梢,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反身就奔出了家门,一直奔到了水云间。“若鸿!若鸿!你成功了!成功了!”芊芊拉着若鸿的手,又笑又叫又跳又转:“你的画卖出去了!二十幅!二十幅呀!‘破晓’‘奔’‘电影’、‘不悔’……都卖掉了!卖了两百块钱呀……”若鸿被她转得头晕脑胀,伸出手去,他摸摸她的前额:没发烧呀!怎么会说胡话呢?
  “真的,真的啊!”芊芊大叫着:“我没有开你的玩笑,也不是在安慰你,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呀!是日本三太株式会社买去的!那社长说你的画有风格,有特色,他喜欢,他太喜欢了!”“不可能的!”若鸿屏息的说:“不可能有这种好事,会降临于我这个倒楣蛋头上来的……”
  “你看!你看,这儿是两百块钱……”芊芊摇着他、推着他:“你看呀!我已经回家问过爹爹了,因为我也有点不相信呀,生怕是爹安排的!但是,不是爹,是你的实力呀,终于有人慧眼识英雄了!”若鸿有了真实感了,瞪着那叠钞票,再瞪着芊芊。他足足有好几分钟,无法动弹。然后,他猝然间大叫了一声:
  “皇天不负苦心人!”叫完,他一下子就把芊芊抱了起来,在房间猛转着圈子,一边转着,一边大笑着说:
  “真有这样一个疯子,来买我二十幅画?我是画画疯子,他是买画疯子啊!他真是我的知音呀!管他是什么三太四太,是什么中国人日本人,我交了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这个朋友!”他放下芊芊,喘着气,眼里闪闪发光:“我不要寂寞了,我不孤独了!我是得天得厚的天之骄子呀!有了画画,有了知音,又有了芊芊,我的人生,实在太美妙了!”
  芊芊被他这样的狂喜感染着,简直说不出有多么欢喜。她拼命点着头,眼中充满了苦尽甘来的泪水。
15
  这天晚上,杜家大宴宾客,席开四桌,为了庆祝若鸿画展的成功。杜世全最亲近的亲友们来了,四海曾同事过或帮忙过的人来了,一奇三怪来了之外,还把谷玉农也带来了……一时间,杜家热热闹闹,亲友们恭喜之声不绝于耳。福嫂、老朱、大顺、永贵、春兰、秋桂……等仆佣,穿梭于众宾客之间,送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若鸿和芊芊,都盛装与会,若鸿穿着他最正式的长衫,看起来也风度翩翩。芊芊穿着件紫色碎花的上衣,紫色百褶裙,像一朵空谷中的幽兰。两人都喜上眉梢,容光焕发的周旋在宾客间。众宾客几乎都知道“文身”、“坠楼”等事,对他俩更加注目。两人心中都洋溢着喜悦,唯一的遗憾,是子璇和子默仍然没有参加。子璇是身体尚水康复,仍在休养中,但她托钟舒奇带来了她的祝贺。子默连祝福都没有,想来,他的“积恨”仍然难消。酒过三巡,气氛好得不得了。大家又闹酒,又划拳,又干杯,又簇拥着杜世全,要他“讲几句话”。杜世全已喝得脸红红的,笑容满溢在眼底唇边。他举杯说:“我只懂得船,这个画,我是不懂的!居然有那么多人参观,还有人出高价收藏,这实在是……哈哈!应该算是成功的画展了吧!总之,若鸿还年轻嘛!来日方长,希望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家又鼓掌又叫好,这样短短几句话,已经表现出杜世全对若鸿的“承认”,大家就更围绕着若鸿和芊芊,发疯般的闹起酒来。梅若鸿几杯下肚,就已经轻飘飘的,整个人都被欢欣和喜悦所涨满了,太高兴了,他站起来,就向大家举杯:
  “谢谢你们大家,谢谢伯父,谢谢芊芊,谢谢醉马画会,谢谢!画画,是我从小的梦,这许多年来,画得非常艰苦,可是,现在,所有的泪水汗水,都化为喜悦和满足了!一个画画的,最重要的是要得到赏识和肯定,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够了!我要敬三太株式会社的贾社长,可惜他已回日本,不能来参加宴会!我要敬伯父伯母、芊芊、醉马画会,我要敬每一个每一个人!”大家又疯狂般的鼓起掌来,若鸿倒满酒杯,真的一一去敬。“一奇三怪”更是抓住他不放,猛灌他酒,有的说“嫉妒”,有的说“羡慕”,有的说“又嫉妒又羡慕”……闹了个没完没了。大家嘻嘻哈哈,喜气洋洋,真是欢乐极了。
  就在这一团欢乐中,永贵忽然急步跑进客厅,对世全紧张的报告说:“门外,汪子默先生带着两个人来了,他们推一辆大板车,车上全是画,已经进了院子,汪先生说要找若鸿少爷!”
  “子默?”若鸿一惊,酒醒了半,立即就眉飞色舞了。“他来了!他还是赶来了!我就知道嘛,知音如子默,怎么可能不理我……”说着,他就放下酒杯,奔到外面庭院里去了。
  “可是,老爷!”永贵不安的说:“那辆板车上,好像就是若鸿少爷卖掉的画!”“□”的一声,芊芊手上酒杯,摔碎在桌上。她跳起身子,追了出去。这样一追,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对劲了,“一奇三怪”和谷玉农,全都跑了出去。杜世全、意莲、素卿、小葳跟着跑出去,然后,所有的宾客都跑出去了。
  庭院中,子默昂首伫立,脸色阴沉。在他身后,两个随从推着一辆大板车等候着。
  “子默,”若鸿有些惊疑了:“你……你……你是不是来参加宴会?”“哼!”子默冷哼了一声,大声说:“梅若鸿,你认得这些画吗?”子默抢过板车把手来,把那一车子画,全部倾倒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画框一个接一个滚落于地,玻璃纷纷打碎。若鸿惊呼着:“是我的画!怎么?是……我的画!”
  子默把板车甩得老远,说:
  “是的!你的画!现在,你该明白了,是谁一口气买了你二十幅画?”“是谁?是三太株式会社……”若鸿说不下去了,酒意全消,脸色倏然间,变得比纸还白。一阵寒意,从脚底上升,迅速窜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发起抖来:“不是你,不是你……我不相信……”“就是我!”子默大声的说:“哈哈哈!画是我买的,人是我请去的,贾先生就是假先生,什么三太株式会社,在哪里?你看看这些画。”他一幅幅举起来:“‘奔’、‘沉思的女孩’,‘破晓’、‘不悔’……”他再一幅幅丢进画堆里。
  “我的画!真的是我的画!”若鸿忍不住要上前去。
  “站住!”子默大喝,声如洪钟。“你的画,但我花钱买下来了,现在是我的画了!”他跨前一步,用手指着若鸿的鼻子,痛斥着说:“你这个人,交朋友为了你的画,谈恋爱为了你的画。为了画画,你可以把友谊、爱情、责任、道义一齐抛下!我自有生以来,没有见过比你更自私、更无情的男人!我终于彻彻底底把你看透了!人生,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教你心痛的了!除非是……”他停住了,从随从手中,接过一瓶煤油,就把那瓶煤油迅速的倾倒在画堆上。嘴里大声说:
  “烧掉你的画!”“子默……子默……不要……”
  话未说完,子默已划燃一根火柴丢进画里。轰的一声,火焰立刻窜了起来,迅速的熊熊烧起。画框全是木制,噼里啪啦,烧得非常快,火焰窜升得好高好高,把庭院照射出一片红光。夜色中,令人怵目惊心。
  整个庭院里的人全惊吓万分。一时间,叫的叫,跑的跑,躲避火焰的躲避火焰,要救火的要救火,大家乱成一团。
  若鸿没命的冲上前去,不顾那熊熊大火,他抓起一张画,但被烫伤了,只好又丢下,又去抓另一张,又被烫到了,再丢下,他再去抓一张,又去抓一张……火光映着他凄厉的脸,照红了他的眼睛,他的头发披散了,眼神昏乱,脚步踉跄,像一个中了几万支箭犹不肯倒地的疯子。
  “若鸿!”钟舒奇喊:“别让火烧到了房子……”
  “永贵!大顺!”杜世全喊:“拿水来救火!快!”
  “大家来救画呀!”叶鸣大喊。
  陆秀山、叶鸣、沈致文全冲上前去,想要救画,但火势非常猛烈,大家根本无法接近。
  混乱中,老朱、大顺已带着众家丁,提着水奔过来,一桶桶水对画浇了上去。水与火一接触,一股股白烟冒了出来,嗤嗤作响。蒸腾的热气,逼得众人更往后退。芊芊死命摇着若鸿的手,终于甩掉了他手中一张燃烧着的画,水立刻淋上去,画与画框,全化为焦炭。
  片刻之后,火势终被扑灭。那二十张画,全部变成焦木和残骸,兀自在那儿冒着烟,时时爆裂出一两声声响。四周的空气,沉寂得可怕,宾客们围了过来,个个惊魂未定,见所未见,都震惊已极的呆看着这一幕。
  若鸿凝视着地上的焦木残骸,整个人似乎也变成了焦木残骸,好半天,他不言也不语。然后他晕眩的、踉跄的跌坐在那堆焦炭之前,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喉中干号着:“呦,呦,呦……”像一只被宰割的动物,正耗尽生命中最后一滴血。这惨厉的声音,使芊芊心魂俱碎,她扑跪上前,抱着他的头,凄声狂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若鸿啊……”
  钟舒奇笔直对子默走过去,双手握拳。
  “子默,你太过分了!”
  “过分?”子默冷冷的说,看着在地上干号的若鸿:“梅若鸿!你痛苦了?你也知道什么叫痛苦了?回想一下你所加诸在别人身上的痛苦,那么你现在所承受的,实在是微不足道!”
  芊芊抬头,恨极的瞪向子默。然后,她跳起身子,就发狂的扑向子默,疯狂的去捶他,打他,踹他,哭喊着说:
  “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怎么可以?你太可怕了!你简直比魔鬼还邪恶……你不知道若鸿是那样敬爱你,那样崇拜你,你的一句赞美就可让他升上了天啊!你说他画得好,他就快乐得像个孩子似的!他是那么重视你的友谊啊……你居然用一把火烧掉了他所有的画!你不只是烧他的画,你是烧掉他的生命啊!你怎能做这么残忍的事?你怎么做得出来呀……”子默推开了芊芊,后退了一步。大声的说:
  “我确实做了件残忍的事!但是,梅若鸿做了多少件残忍的事,他甚至连感觉都没有!”
  说完,他掉头离去,两个随从,也紧跟而去。
  杜世全看到这儿,颓丧、失望和惊愕,已使他无法承受。哀叹了一声,他脚步不稳的走回大厅里去。意莲和素卿紧紧跟着他,他倒进了椅子里,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呻吟着说:“原来不是什么富商买他的画……原来只是他的好朋友买了他的画,买他的画,不是为了爱他的画,是为了烧他的画……唉唉!我不懂,这个,我已经完全跟不上了!可以为恋爱文身跳楼,可以为报复买画烧画……我被他们打败了……我输了!我输了!”夜深了。
  若鸿一直坐在那堆灰烬前面,用手抱着头,动也不肯动。宾客们都叹息着一一散去。围绕着若鸿的,是一奇三怪、谷玉农和芊芊。他们想劝他进屋去,劝他治疗一下手上的烫伤,但他不肯移动身子,也不肯让人看他的手。永贵请了大夫来,他坐在那儿,就是不肯动,大夫才碰到他的肩,他就嘶吼的号叫起来:“走开!不要碰我!谁都不要碰我!不要!不要!……”
  芊芊心碎神伤,五内如焚。她扑了过去,推开大夫,用力摇撼着若鸿,泪如雨下,一边哭着,一边大喊出声:
  “你活着,为了画画!你的生命,为了画画!即使我这么强烈的感情,都不曾动摇过仍然画画的意志!但是,画画不能缺的,是你的狂热,你的眼睛,你的手……现在,你不让大夫治疗你的手,你预备废掉这只手吗?你预备一生不再画画吗?以前爹要废掉你的手,我不惜从楼上跳下来阻止,你忘了吗?”她哭着,用力去拉他的手腕:“起来!起来!我不许你这样子!我不许你停止画画,我不许你废掉这双手……我不许你放弃,从此,你的画画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是我的事!”她用尽全力,竟将他的手拉了下来:“为了我,你一定要继续画下去!为了我,你一定不能被子默打倒!为了我,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为了我,你一定要珍惜自己!”
  这一番摧肝裂胆的呼唤,终于撼动了若鸿。他的手终于松开了,伸出手掌去,让大夫治疗。他的两只手都惨不忍睹,又红又肿,起着水泡。大夫急忙给他上药、包扎。片刻以后,他的两只手都缠上纱布,裹得厚厚的。大夫又开了口服的药,叮嘱了一大堆该注意的事项。然后,大夫走了。意莲吩咐着说:“我把客房整理出来,让若鸿养伤,这个样子,是不能回去了。”但是,若鸿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子摇摇晃晃的。钟舒奇、叶鸣等人急忙扶住。若鸿挣开了众人,萧索的站着,眼光直直的看着前方。“我要回水云间去!”他简短的说。
  “何苦呢?到了水云间,煎药也不方便,换药也不方便……弄点吃的也不方便……”叶鸣劝着说。
  “我要回水云间去!”他重复的说。
  “好吧!”沈致文说:“我们送你回水云间去!”
  大家都去扶他,若鸿手一拦,大声说:
  “谁都不要跟着我,我自己回去!”
  说着,他就歪歪倒倒的,脚步蹒跚的往大门口走。
  “你也不要我跟着你吗?”芊芊有力的问。“太晚了!我跟着你已经跟出习惯了!当全世界的人都遗弃你的时候,我跟着你,当你要遗弃全世界的时候,我也跟着你!”
  于是,芊芊大步上前,扶着若鸿,坚定的走出去了。
16
  躺在水云间里,若鸿病倒了。
  从小,若鸿就很少生病,十六岁离开家,自己一个人,流浪过大江南北,也曾远去敦煌,徒步走过沙漠……但是,他健康快乐,几乎连伤风感冒都很少有。但是,这次,他病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他有好几天都人事不知。只感到那团熊熊的烈火,在烧炙着的他每一根神经,要把他整个人烧为灰烬。在这种烧炙中,他痛,痛到内心深处,痛到骨髓里,痛到每根指尖,痛到每根纤维,痛到最后,他就放声喊叫了,但是,他的喊声,却是那样柔弱嘶哑,几乎完全没有声音。
  在这段昏昏沉沉的日子里,他并不是全然没有知觉,他知道芊芊一直守候在床边,喂茶喂药,衣不解带。他知道一奇三怪和谷玉农,都轮番前来守候探望。他知道子璇来过了,拿来好多珍贵的药材和芊芊谈了好多话。他也知道中医西医,都曾在他床边诊视……然后,第五天早晨,他醒过来了。
  芊芊坐在床边一张椅子里,上身仆在床沿上,已经倦极入睡。他注视着那张因消瘦而变得小的脸庞,和那细小的胳臂,胳臂上面,因跳楼而留下的疤痕仍然那么鲜明。他伸手想去抚摸那疤痕,才一抬手,就发现自己双手都裹得厚厚的。这双手,使他浑身迅速的通过一阵颤栗,心中猛然一抽,抽得好痛好痛。这双手,把所有的回忆都带来了!宴会、子默当众烧掉的画……他呻吟了一声,想把双手藏起来,却苦于无处可藏。这样一动,芊芊立刻醒了,她跳了起来,紧紧张张的说:
  “水!水!水!我去倒水!”
  她才举步,发现若鸿正凝视着她,她就停住脚步。她又惊又喜的仆过来,仔细的去看他,又去摸他的额。
  “若鸿!”她小小声的喊:“谢谢天,烧已经退了!你怎样?你醒了吗?你完全清醒了吗?”
  他瞪着她,深深抽了一口气,有气无力的说:
  “你为什么不躲开我?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这个人不是人,是个灾难!是个瘟疫!你快离我远一点,不要接近我,不要帮助我,让我去自生自灭!”
  芊芊神色一松,竟然笑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又落下泪来,她用双手把他紧紧一抱,喜悦的说:
  “你醒了!听了你这几句话,就知道你没事了!谢谢天!谢谢天!”她吻着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你不止是灾难、是温疫,你还是个千年祸害!我要用我的全心全力,来保护这个祸害!现在,第一步,祸害该吃药了!”
  她起身,去炉子边,熟悉的把药罐里的药,倒入碗内。双手捧到他面前来:“不要再叫我远离你,逃开你!”她温柔而坚定的说:“我身上刻着你的印记,那儿都不去了!再说,这几天,我日日夜夜守着你,我的贞洁已经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了!如果你不要我,我就无处可去了!”
  他瞪着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报复了之后的子默,又怎样了呢?
  子默并不快乐。他的“痛快”,也像那烟火,烧完了就没有了。接下来要面对的,竟是整个画会的指责,和子璇强烈又悲愤的痛骂:“你买了他的画,你又烧了他的画!你故意造成他画展的成功,让他活在狂喜里,你再烧了他的画,让他从狂喜中一下子跌进狂悲里!你策划这件事,执行这件事……你让我心寒!你一定不是我的哥哥汪子默,你被鬼附了身,才会做这么狠毒的事!”“对!我是被鬼附了身,那个鬼就是梅若鸿!你们现在一个个都同情若鸿,那是因为他被击倒了,变脆弱了,可怜了!你们不要忘了,‘一个可怜的人,必有其可恶之处’!如果他不是如此可恶,又怎会逼得我要用这么严重的手段来报复他!”子默大声辩解着。“你可以打他、捶他、拿刀杀他,”陆秀山嚷着:“就是不能烧他的画!我们都是画画的,都是敝帚自珍、爱画成痴的人,这样做,比要他的命还严重!”
  “若鸿有再多的不是,有什么过节,也要坦荡荡来面对。”沈致文沉痛的喊:“你是我们的榜样,我们的大哥呀!我们尊敬你,崇拜你呀!你怎可做这么绝情、冷血,而又阴险的事呢?”“你真是烧他的画也不要紧,”钟舒奇吼:“你就到水云间去烧!怎么可以到杜家去烧!怎么可以在杜家亲友面前去烧!你要梅若鸿以后怎样做人,怎样面对杜家的老老少少……你一丝丝尊严都不给他保留!你太狠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子默骂得体无完肤。子默终于站起身来,愤愤的一挥手:“是!我不给他留余地,我不给他留面子!我用最狠毒的手段来报复他!你们别忘了,他曾经是我的兄弟呀!我爱惜他更胜于爱我自己!是怎样的仇恨才会策使我做这件事?那绝不是我一个人的仇恨可以办得到的!”他瞪着子璇:“那是梅若鸿,加上芊芊,加上你!是我们四个人联手创作出来的作品!里面也有你的笔迹,你赖也赖不掉!”他顿了顿,用更有力的声音问:“难道你不曾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吗?”
  “恨是一回事,报复是另外一回事!”
  “我没有你那么高贵!那么宽容!”子默说:“有仇不报非君子!”“请问,你这个君子,是不是很快乐、很满足了呢?”
  子默没有回答。子璇叹了口长气。忽然间,悲从中来。
  “子默,”她悲切的说:“我们怎会变成这样?不是没多久以前,我们还一起游湖,吃烤肉,纵酒狂欢,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她这样一说,子默蓦然间泄了气,旧时往日,如在目前,他痛楚的闭了闭眼。全画会的人,都默不作声,一种凄凉的气氛,就这样慢慢的笼罩了烟雨楼。
  几天后,芊芊来到烟雨楼。
  她当着子璇的面,当着一奇三怪的面,直接走到子默面前,把那两百块钱,重重的摔在桌上。
  “这两百块钱还给你!”
  子默大大的震动了一下,面对芊芊,他不能不心生歉疚与不忍。“画我买了,钱是他该得的!”他说。
  “若鸿这一生,过得乱七八糟,可能得罪了很多人,欠了很多的债,但他过得很真实!他不会计算人,也不会勾心斗角!他的画,只卖给真心的人,不卖给‘假(贾)先生’!”她正气凛然的说,眼中闪闪发光。“这个钱你拿回去!它上面沾满了卑鄙的细菌,我和若鸿,根本不屑于碰它!我们就是必须去讨饭,也不会用这个钱!”
  子默紧紧闭着嘴,不说话。一屋子的人都静悄悄。
  “另外我还特别要告诉你,你那把火烧掉了画,烧掉了友谊,烧掉了若鸿的自信,也烧掉了我爹对若鸿的信心,和对我们的承诺!”她点点头,郑重的说下去:“是的,他又否决了若鸿,认为我跟着若鸿,只会受苦难,要我及早回头,悬崖勒马!所以,想重新争取他的承认,已经大不可能!你瞧,你这把火,烧掉的东西还真多,你该额手称庆,你真的达到目的了!”子默静静的看着芊芊,无言以答。
  “但是,子默,你这把火也烧出了我的决心,我决心马上要嫁给若鸿了!”她转向大家。“婚礼就在明天举行!地点就在水云间!舒奇、秀山、致文、叶鸣、子璇、玉农,我诚挚的邀请你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因为没有双方父母的祝福,也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亲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是天为证,水为媒,假若你们来了,我们就会‘很热闹’了!”
  大家都惊愕了,感动了,每人脸上,都浮现了惊喜交集、激动万分的表情。大家在芊芊脸上,都看到了毅然决然,一往情深的坚定。钟舒奇迈前一步,第一个开口:
  “好极了!我一定来参加婚礼!不能只让天地为证,我要做你们的证婚人,免得将来有人提异议!”
  “对对对!”谷玉农居然也接了口:“这婚姻大事,不管结婚离婚,只要有这一奇三怪作见证,就赖都赖不掉了!”
  钟舒奇对谷玉农一瞪眼。
  “你以为他们还会毁婚赖帐吗?我只是预防杜伯父不承认,而且,有人证婚,也正式一点!”
  “那么,我当男方介绍人!”陆秀山说。
  “那么,我就当女方介绍人!”沈致文说。
  ”我当男傧相!”叶鸣说。
  “那么,我就是女傧相了!”子璇欢声说。
  “那么,我当什么?我当什么?”谷玉农问:“你们不能不算我,我一定要当一个什么……对了!主婚人,我可以当主婚人吗?”大家都笑了,子璇拍拍他说:
  “主婚人是他们自己,你当不了。但是,你可以当司仪,赶快去把结婚礼节,弄弄清楚!”她拍了拍手,兴高采烈的说:“好了!各位各位,明天有隆重的婚礼,大家都去准备一下,婚礼上该有的东西,一件也不要少!”她走过去,上上下下看芊芊,绽放了一脸的笑:“你的新娘礼服,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有件白纱的洋装,正好改了给你做新娘装!你会是一个最美丽的新娘,等着瞧吧!”
  “可是,新郎有衣服可配吗?”谷玉农问。
  大家兴奋的讨论起来了,抓着芊芊,问长问短。这个有建议,那个有主张,一时间,满屋子的人声笑声,好不热闹。只有子默,被孤伶伶的扔在墙角,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他不禁想起,若鸿常说的两句话: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于是,这天早上,在水云间外的青草地上,芊芊和若鸿,举行了他们别开生面的结婚典礼。
  一大早,一奇三怪、玉农、子璇就都来了。他们把整个水云间,贴满了大红的“喜”字,把床上破旧的棉被,全换上了新的。把那顶旧蚊帐,换成了大红的新蚊帐。把墙上的字画,换上大家写的吉祥话。子璇给芊芊穿上了她准备的白纱礼服,又用玫瑰花给她做了顶花冠。钟舒奇向朋友借了一套黑西装来,强迫若鸿穿上,居然十分合身。一对新人,被众人这样一打扮,真的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谷玉农在篱笆院上,挂了十几串鞭炮。叶鸣、沈致文早已把一张桌子,铺上了红布,放在西湖之畔。桌上,摊着结婚证书和各人的印章。一切就绪,子璇扶着芊芊,叶鸣陪着若鸿,站在篱笆院的一角,谷玉农大声朗诵:
  “结婚典礼开始!鸣炮!”
  陆秀山、沈致文、钟舒奇全跑去点爆竹。鞭炮齐燃,一阵霹雳啪啦,响彻云霄。十几串鞭炮纷纷响起,此起彼落,真是热闹极了。“奏乐!”谷玉农再喊。
  众人一阵混乱,原来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叶鸣、沈致文、钟舒奇、陆秀山、谷玉农全奔到篱笆院外面去,原来他们五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型乐队,有的吹喇叭,有的击鼓,有的敲锣,有的吹唢呐,有的摇铃……奏着结婚进行曲,走到那铺着红布的桌边。谷玉农放下乐器,继续充当司仪:
  “证婚人就位!”钟舒奇急忙新娘就位。
  “介绍人就位!”陆秀山、沈致文也就位了。
  “伴郎伴娘带新郎就位!”
  子璇搀着芊芊,叶鸣忙去搀着若鸿,慢慢的走到红桌子的前方。“证婚人朗读结婚证书!”
  钟舒奇拿起桌上的证书,以充满感情的声调,清晰的、有力的、郑重的念了出来:“秋风初起,蝶舞蜂忙,山光明媚,水色潋滟,梅若鸿与杜芊芊,谨于西湖之畔,水云之间,举行结婚典礼!是前世的注定,是今生的奇缘,教我俩相识相知复相爱,愿共效于飞,缔结连理。而今而后,苦乐与共,祸福相偎,扶持以终老,相守到白头!在此谨以天地为凭,日月为鉴,并有钟舒奇、沈致文、叶鸣、陆秀山、谷玉农,汪子璇等人在场见证!”
  钟舒奇念完,众人立即爆出如雷的掌声。芊芊和若鸿相对凝视,恍在梦中。“证婚人用印!”谷玉农继续喊。
  每个人都上前去,慎重的盖了章。
  “新郎新娘用印!”芊芊和若鸿也盖了章。
  “新郎新娘相对一鞠躬!”
  一对新人照做无误。“新郎新娘谢证婚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谢介绍人一鞠躬!”
  “新郎新娘谢男女傧相一鞠躬!”
  “新郎新娘谢乐队一鞠躬!”
  “礼成!鸣炮!”证婚人、介绍人、傧相都跑去点爆竹。鞭炮再度震耳欲聋的响了起来。“奏乐!”证婚人、介绍人、傧相一阵忙乱,再奔去充当吹鼓手。呜哩呜哩啦啦,呜哩呜哩啦啦……
  “送入洞房!”在鞭炮声中,喜乐声中,芊芊和若鸿被簇拥着,送进了那间“水云间”。远远的,子默一个人站在西湖岸边,看着这一幕。他的脸色苍白,神情寥落,看着看着,眼角,竟不由自主的滑下了一滴泪。
17
  芊芊和若鸿,就这样在西湖之畔、水云之间,完成了他们的婚礼,开始了他们的夫妻生活。这个“婚礼”,使杜世全的愤怒,高涨到了无法压抑的地步。再也没有想到,芊芊会用这样“儿戏”的方式,来处理她的终身大事。当芊芊和若鸿去禀告他这一切的时候,他咆哮着说:
  “不承认!我绝不承认你们这个婚礼!太可笑了!太荒唐了!我不可能承认,永远都不可能承认!”
  “爹!”芊芊诚诚恳恳,真真切切的说:“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我已经是若鸿的妻子,这是铁的事实,再也无法更改了!我已经满二十岁,有选择婚姻的自由。若鸿是我的丈夫,就像你是娘的丈夫一样!你承认,我可以同时拥有父母和丈夫,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你不承认,我就只有丈夫,没有父母!”杜世全瞪着芊芊,那么震动,那么痛心,那么生气,那么受伤,他一把握住芊芊的双臂,摇着她,大喊着:
  “你为什么这样执迷不悟?你为什么完全不能体念一个做父亲的心?自从你和这个男人恋爱以后,我为你们提过多少心?扛过多少责任?收拾过多少烂摊子?我并不是不接受他,我努力要接受他,给他安排工作,给他开画展……我尽了我的全力!但是,他这个人,注定要带给人痛苦,注定要带给人悲剧!我看透了!他已经不可救药,而你,却千方百计,往这个火坑里跳!啊……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并不是盲目的在阻碍你的婚姻,我实在是要救你,免得你有一天摔得粉身碎骨!”“爹!”芊芊固执的说:“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是,不管跟着若鸿,是怎样的火坑,我都已经跳下去了!请你以一颗宽宏的心,来接受我们吧!”
  “不接受!永接受!”杜世全指着大门:“你既然跟定了他,你就滚!我当作没有你这个女儿!滚……”
  “不!”意莲惨叫着:“世全,你不要女儿,我还要呀……她也是我的女儿呀!”她抓着杜世全,哀求着,哭着:“接受了他们吧!接受吧!”“不!永不!”杜世全甩开了意莲:“从今以后,不许接济他们,不许帮助他们,让他们在外面自生自灭!谁要是私下去帮助了他们,谁就离开杜家,再也别回来!”
  “伯父!”若鸿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拉住芊芊:“你放心,我不会让芊芊饿死!跟着我,或者没有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但是,快乐幸福,恩爱美满,是不会缺少的!”
  “好极了!那么,带着你们的快乐幸福,恩爱美满滚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杜世全愤然说。
  芊芊对杜世全和意莲跪了下去,“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爹!娘!我从来不知道我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天要面临这样残酷的抉择!我必须告诉你们,今天我选择了爱情,并非舍弃了爹娘!在我心中,还是和以前一样爱你们!当你们有一天不再生我的气了,你们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爹,娘,我走了!”她站起身来,挽着若鸿,毅然决然的大步而去。把泣不成声的意莲,哭叫姐姐的小葳,和怒吼连连的杜世全,一起留在身后了。回到水云间,芊芊已不再有泪。她以无比的坚强,和充满了信心的眼光,热烈的看着若鸿说:
  “我们大风大浪的恋受,终于有了结果,从今以后,要从云端落到地面,脚踏实地的过日子!让我告诉你,你的责任就是画画!我不要你分一点点心,来担忧养家活口这些事情。目前,我还有一些小积蓄,是我日常零用钱攒下来的,我们省吃俭用,可以支持一段时间。到了此时此刻,你也不必再计较,这个钱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爹的,反正我们必须用它!等到用完的时候,我再来想办法,或者,那时你的画也有出路了!总之,你要画,画出你想要的那片天空!我嫁给你,为了爱你,为了支持你!我绝不允许自己变成你的绊脚石!我对你有充分的信心,你是画坛奇才,我要帮助你,打赢这场人生的仗!”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整颗心都被热情涨满了,整个人,像鼓满风的帆船,恨不得立刻去乘风破浪。
  “芊芊,”他一本正经的,感动至深的说:“我了解了!我都了解了!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子默给我的侮辱,你爹对我的轻视,我都记在心头,一刻都不能忘!这场人生的仗,我非赢不可!不止为了我,而且为了你!”
  芊芊深深的点着头,投进他的怀里,紧紧紧紧的拥抱着他。就这样,芊芊和若鸿,开始了他们贫贱的夫妻生活。
  芊芊去买了许多母鸡,养在篱笆院里。她对于“咯咯咯”的记忆一直深刻。她又在篱笆院外的空地上,种了许多蔬菜。一清早起床,就除草种菜喂鸡洗衣服,偶尔还在西湖岸钓钓鱼,没多久,从煮饭不知道要放多少米,生火总是把满屋子弄得都是烟开始,到驾轻就熟,半小时就能做出三菜一汤。这之间,她足足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才锻炼成熟。
  他们的日子,居然也这样过下去了。芊芊脱掉了华服,每日荆钗布裙,忙着洗衣烧饭,忙着柴米油盐。忙着清洁打扫,还要忙着整理若鸿的画具画稿。她忙来忙去忙不完,小屋内永远维持纤尘不染。而若鸿,他确实不曾为养家活口担忧过、操劳过。他只画他的画,由早画到晚,由秋画到冬。
  意莲并没有做到和芊芊断绝关系,她常常偷偷来看芊芊,给她送些吃的用的。看到芊芊亲自洗衣烧饭,还要种菜养鸡,她真是心痛到了极点。每回,都要塞钱给芊芊,但是,芊芊严辞拒绝了:“当初被爹赶出家门,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穷死饿死,也不能再接受家里的接济,你就成全我这点自尊吧!何况,假若给爹知道了,一定找娘的麻烦,家里有个卿姨娘,娘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千万不能再为了我,和爹伤了和气!”
  芊芊变得那么成熟,那么懂事,那么刻苦耐劳,无怨无悔。意莲在几干几万个心痛之余,是几千几万个无可奈何。
  一奇三怪、子璇和谷玉农,都经常到水云间里来,有时,他们会带来酒来,大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一顿。自从烧画事件以后,若鸿没有再跨进过烟雨楼。他和子默间的仇恨,已经无法化解。尽管子璇常说,子默早就忏悔了,苦于没有机会对若鸿表达。若鸿却听也不要听,谁对他提“子默”两个字,他就翻脸。因此,大家也就不敢再在他面前提子默。
  子璇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她和若鸿芊芊,成为了真正的莫逆之交。芊芊私下里,又问过她有关孩子的事,她一本正经的说:“等孩子长大之后,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谷玉农,因为玉农毕竟曾是我的丈夫,这样说,才不会让孩子受伤。我和玉农,都已经有了这个默契。至于孩子的爹到底是谁?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他不是梅若鸿!”
  “你这么说,只是出于对我的仁慈,对若鸿的宽容吧!”芊芊说。“不要把我看得太神圣,我没有那么好,我既不仁慈也不宽容!我讨厌大家抢着要做孩子的爹,那只是提醒我一件事,我曾经有段荒唐放纵的日子,现在,荒唐已成过去,放纵也成过去!以后,我会为我的孩子,做一个母亲的典范!所以,这种怀疑,再也不许你们提起,甚至,不可以放在心里,你了解了吗?”芊芊重重的点头,真的了解了。从此不再提对孩子的怀疑。子璇显然也把这篇话,对谷玉农和钟舒奇说过,这两个男人,也不再争吵谁是父亲,甚至彼此都不争风吃醋了。对于子璇,两人都竭尽心力的保护着,爱着。对那个未出世的胎儿,也很有默契的怜惜着。因而,谷玉农、钟舒奇和子璇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他们似乎逐渐超脱了男女之情,走向了人间的至情大爱。大家都在努力适应新的自我,追求理想中的未来。但是,若鸿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从不停止的画画,变成为一连串从不停止的自我折磨。自从烧画事件以后,他的挫败感和自卑感就非常强烈,人也变得十分敏感和脆弱,他的自我期许那么严重,使他再也无法轻松的作画。和芊芊婚后,画画更成为一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重任”。他失去了一向的潇洒、一向的自信,他被这“重任”压得抬不起头来,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情绪下画画,他几乎是画一张,失败一张。他永远拿烧掉的二十张画作为标准,常常悲愤的扯着自己的头发,痛楚的嚷着:“我再也画不出来了!我连以前的标准都达不到了!我最好的画已经被子默烧掉了,没有好画了,没有了!”
  一边嚷着,他就一边撕扯自己的新作,把一张张画,全撕得粉碎。芊芊每次都忙着去抢画,着急的喊着:
  “不要撕嘛!留着参考也好嘛!为什么仍然觉得失败呢?我觉得每张都好!”“你这个笨女人!你对我只有盲目的崇拜,你根本不了解画画!你错了……你不该跟着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他用手抱住头,沙哑的呻吟着:“子默不只烧掉了我的画,他确实连我的才气也烧掉了,信心也烧掉了……”
  芊芊见他如此痛苦,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紧紧抱着他,吻着他。却无法把他的信心和才气吻出来。
  这种“发作”,变得越来越频繁了。芊芊不怕过苦日子,不怕洗衣烧饭,却怕极了若鸿的“发作”。她对画也确实不懂,看来看去,都觉得差不多。因此,有一天,子璇和钟舒奇来了,若鸿正好出去写生了,她就迫不及待的把画搬给子璇看。子璇看了,默默不说。芊芊的心,就沉进了地底。钟舒奇纳闷说了句:“经过这么久,若鸿的手伤,应该完全复原了!”
  “哎呀!”芊芊一急,泪水就冲进了眼眶。“手上的创伤,是可以治疗的,心上的创伤,就是治不好!”她急切的看着子璇:“我好担心,我好害怕!若鸿……他始终没有走出子默带给他的阴影,他就是一直认为他再也画不好了!无论我怎么鼓励他,都没有用!”“不要急,不要急,”子璇安慰的说:“他的功力还在,只是缺少了他原先的神来之笔……”
  子璇的话还没说完,若鸿已从门外冲了进来,显然把这些对话全听到了。他奔上前去,铁着脸,把所有的画都抱起来,抱到篱笆院里,乒乒乓乓的堆在一起,就去找火柴,找到了火柴,就忙着要烧画。
  “烧了!烧了!”他嚷着说:“要烧就烧个彻底!烧个干净!再好的画,都烧了!何况是一批烂画!”
  芊芊冲上前去抱住若鸿,不许他点火,拼命抢着他手里的火柴:“不可以!若鸿!我不让你烧!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你的画也是最好的!”“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到底会不会分辨?”若鸿奋力推开芊芊,暴怒的吼着:“所以我说你笨,你就是笨!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幼稚的女人!”
  “随你怎么骂我,我就是不让你烧!”芊芊哭着说:“这一笔一画都是你的心血,一点一滴都是纪录!不管它好还是不好,我就是要留着它,我喜欢!我喜欢……”
  若鸿退后一步,用手抱住头,崩溃了:
  “停止停止!不要再对我说你喜欢,你的谎言像鸦片一样,只能让我越陷越深,让我上瘾,让我中毒……”
  子璇和舒奇,面面相觑。子璇忍无可忍,奔上前去,用双手护住芊芊,指着若鸿的鼻尖,大骂着说:
  “梅若鸿!你不要太没良心!你对芊芊吼叫有什么用?你画不好画,是你自己没本领!把你的一腔怨气,满怀怒火去对子默发作!不要对芊芊发作!你这样乱发脾气,烧画撕画,就能帮助你找回往日的才气吗?你就是逃避嘛!你用这样来逃避那个真实的自我……你太没出息了!”
  “是啊是啊!”若鸿跌坐在地上,痛苦得不得了。“你说对了!我就是个逃兵,可是芊芊不许我逃,我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我无处可逃,无处可容身啊……”
  子璇瞪着他,说不出话来了。这晚,她回到烟雨楼,对子默沉痛的说了几句话:“你成功了!你毁掉了若鸿,同时毁掉了芊芊!当若鸿不快乐的时候,芊芊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你已经烧掉了若鸿的才气、信心和骄傲,他终于被你打垮了!也烧掉了芊芊的幸福!这样的‘大获全胜’,不知你每天夜里,能不能安枕到天明?”子默颤栗的看着子璇,眼神忧郁到了极点。
  这天,子默来到了水云间。
  若鸿一看到子默,整个人都要爆炸了。芊芊吓了好大一跳,苍白着脸,对子默喊着说:
  “你来干什么?验收你的战果吗?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你走!水云间永远不欢迎你!”
  “若鸿!芊芊!听我说……”子默力图平静,几乎是谦卑的开了口:“我们都不是完人,当我们面对爱恨情仇的时候,我们谁都处理不好!谁都有自私、偏激、不理智,甚至可恶可恨的时候……我这一生,做得最差劲的事,就是烧了那些画,这件事和‘死亡’一样,简直是无从‘挽救’的……”
  “我不要听你解释,我不要听你一个字!”若鸿双手握拳,扑上前来,两眼燃烧着怒火,他一把就揪住了子默胸前的衣服,吼叫着说:“这五年来,我把你当作我的良师、我的兄弟、我的挚友、我的家人!但是,我却被这样的兄弟杀戮得体无完肤!你的所作所为,对我而言,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午夜梦回,想起我们所共度的那五年,我都会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你以为你现在来对我说两句‘不是完人’、‘爱恨情仇’的鬼话,就能把你那种卑鄙的行为,一笔勾消了吗?门都没有!”说着说着,他所有的愤怒和耻辱,全都汇合成一把大火,在体内熊熊烧起,无法遏止。他对子默的下巴,就重重的挥出了一拳。子默被揍得连退了好几步。芊芊惊呼了一声,站在旁边不知该如何是好。若鸿扑上前去,又抓起子默,再是一拳。子默被打得跌倒于地,唇边,溢出了血迹。若鸿打得红了眼,扑上去,又对他踢了好几脚,再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口,把他整个身子压在地上,他左一拳,右一拳,拳拳对他挥去。边挥边叫:“你卑鄙!你下流!你无耻!你混蛋!你没有人性!你冷血!你这样千方百计要毁灭我……你不是人,你是魔鬼……”芊芊害怕了,看到子默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她扑过去要拉若鸿,喊着说:
  “别打了!若鸿!你让他去吧!别打了!”
  若鸿震开了芊芊,继续对子默挥着拳。子默闪避不开,又挨了好几下,子默喊着说:
  “梅若鸿!你打!你打!你如果非揍我几拳才能泄恨,那你就尽管揍吧!算我欠你的!”
  “我不止想揍你,我想杀你!我想乱刀杀了你!”若鸿双手,乱七八糟的对他又劈又砍,好像双掌都成了大刀似的。“你太狠了!太毒了!你明知道那些画是我的生命!你故意烧了它们!你这么阴险,要整个毁掉我的生命!我的艺术……”子默再也不能忍耐了,他用力推翻了若鸿,从地上弹起了身子,对若鸿挥舞着双手:
  “你有种就不要被我摧毁啊!你有种你就再画啊!你有种就不要中了我的阴谋啊……为了几张画,你就终日惶惶不安,失魂落魄,一蹶不振,信心能力全没有了,你真让我轻视呀……”若鸿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震动着,睁大了眼睛,他怒冲冲的瞪着子默。
  “每一个画家,无时无刻不是在想着,如何超越自己!只有你!成天只在追悼那过去的二十幅画!简直是毫无骨气!你要真是个男子汉,你就对我狂笑啊!对我说:汪子默,你别得意!你毁掉的不过是我最差的二十幅画!我梅若鸿往后的生命里,还不知道要画出多少旷世名作来呢!你对我吼啊,对我叫啊,停止追悼会啊!”
  子默喊完,掉转身子,大步而去了。
  若鸿完全呆住了,他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寒风之中,怔怔的看着子默远去的背影。芊芊站在一旁,也不敢移动,不知道若鸿会不会再大发作一番。
  若鸿没有再发作,似乎对子默的一阵拳打脚踢,已耗尽了他的体力。他这一整天,都非常安静,安静得没有一点点声音。当晚,他画了一张画,是烧画以来,最得意的一张。题目叫“灯下”,画的是芊芊,坐在一灯如豆的光晕下,为若鸿缝制着衣裳。脸上,充满了爱的光华。
  他,又能画了。
18
  时间,就这样慢慢的过去了。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西湖在一片白雪茫茫中,真是美极了。杭州人有三句话说:“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真是一点也不错。湖面的冰雪,蒸腾出一片苍茫的雾气。远处的山头,像戴了一顶顶白色的帽子。苏堤和那六座拱桥,是横卧在水面的一条白色珠练。而湖岸那枝枝垂柳,挂着一串串冰珠,晶莹剔透,光彩夺目。随意望去,处处都是画。难怪若鸿冒着风雪,也不肯停下他的画笔。
  二月初十那天,子璇在慈爱医院,顺利生产了一个儿子。醉马的一奇三怪,全是孩子的干爹。为了给孩子取名字,大家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最后,子默为孩子取名叫“众望”,他说:“这孩子在这么多的期盼、祝福中诞生,将来也会在这么多人的关爱中长大,然后,怀抱着众人的希望和梦想去飞翔,去开拓他的人生,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所以,就给他取名叫‘众望’,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众口一辞,全票通过。小众望在众多“干爹”的怀抱里,被抢着抱来抱去。大家嘻嘻哈哈,非常兴奋。醉马画会失去的欢乐似乎又回来了。
  若鸿和芊芊得到消息,也赶到医院里来看子璇和孩子。正好“干爹们”刚为众望取了名字,全部在场,子默也在,加上若鸿和芊芊,那间病房真是热闹极了。若鸿看着那珠圆玉润的孩子,心中十分悸动。他抬眼再看子璇,她靠在床上,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眼中,满溢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和一份前所未有的祥和。若鸿一直认为子璇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但,从没有一个时刻,她显得这样美丽!
  “哈哈!”谷玉农笑得合不拢嘴。“你们来晚了一步,没看到我们刚刚热烈抢着取名字的盛况,太可惜了!”
  “取名字?”若鸿心动的说:“怎么不等我们一下,结果怎么样?”“结果,舅舅做结论,取作‘众望’,我们这些干爹取的都自叹弗如,就都无异议通过了!”钟舒奇笑着说。
  “众望?”若鸿把孩子抱入怀中,紧紧的凝视着孩子,在全心灵的震动下,不禁看得痴了。“很好!很好!众望所归……众望所归……”芊芊挤在若鸿身边,也去看孩子。孩子浓眉大
  眼,长得非常漂亮,初生的婴儿,看不出来像谁。但,芊芊心有所触,百感交集。“子璇,”若鸿请求似的说:“可不可以让我也做孩子的干爹呢?”“太好了!”子璇笑得灿烂:“众望又多一个干爹了!他真是得天独厚呀!”“那么,”芊芊柔声说:“我就是理所当然的干娘了!他有好多干爹,但是,只有我一个干娘呢!”她从若鸿手中接过孩子,亲昵的拥在怀中,眼眶竟湿润了。把孩子交还给子璇,她情不自禁的握着子璇的手,感动的说:“子璇,我好钦佩你,我好敬重你!你实在是我见过的女性中,最勇敢,最不平凡的一个!”“嗬!”子璇大笑起来,拍着芊芊的手:“彼此彼此!这句话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呢!看样子,咱们两个,惺惺相惜!这巾帼双杰,非我们莫属了哦?我们两个,已把惊世骇俗的事,全做尽了!他们那一奇三怪,真是平淡无奇,都该拜下风,是不是呀?”这样一说,一奇三怪全鼓噪起来,怪叫起来。满屋子笑声,满屋子欢愉。子默就趁此机会,一步走上前去,对若鸿伸出了手,诚挚而歉疚的说:
  “若鸿!在这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中,在这充满了爱,充满了欢乐的一刻,我们讲和了吧!看在众望的份上,让我们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随风散去了吧!”
  若鸿侧着头想了想,唇边已有笑意,但,他退后了一步,没有去握子默的手。他说:
  “我不能这么容易就算了,我偏不和你握手,我偏要你难过,偏要你良心不安,等我哪天高兴了,才要原谅你!”
  三月,又是桃红柳绿的季节。
  若鸿一早就兴冲冲的带着画架,骑上脚踏车,出门写生去了。他最近画得非常得心应手,常有佳作,兴致就非常高昂。出门时,他对芊芊说:“我觉得今天灵感泉涌,有强烈的创作欲,我要去画桥,画各种大小曲折的桥!”他注视着芊芊,热情的说:“你知道吗?‘桥’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它躺在水面上,沟通着两个不同的陆地,把桥这一端的人,送到桥的那一端去!太美了!你和我也是这样,被那座望山桥给送到一起的!”
  说完,他骑上车就走,芊芊笑着,追在后面喊:“你得告诉我,中午在哪一座桥,我才能给你送饭去啊!”
  “我也不知道□,兴之所至,走到哪里,就画到哪里!不过,我肯定会去画望山桥!”
  若鸿走了。芊芊开始忙家务,洗好了早餐的碗筷,铺床叠被,把脏衣服收进竹篮里……再去整理若鸿散落在各处的画纸画稿,她心情愉快,嘴里哼着歌:山呀山呀山重重,云呀云呀云翩翩,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烟……
  忽然有人敲着门,有个外地口音的女人,在问:
  “请问有人在家吗?”芊芊怔了怔,又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问:
  “请问这儿是水云间吗?”
  芊芊纳闷极了,走到门边,打开了那两扇虚掩的门。于是,她看到门外有个中年妇人,大约三十余岁,手里牵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那妇人衣衫褴褛,穿着件蓝布印花衣裤,梳着发髻,瘦骨磷峋,满面病容,背上背着个蓝布包袱,一脸的风尘仆仆。那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大双眼皮的眼睛似曾相识,也是骨瘦如柴,也是衣衫破旧。背上,也背着个包袱。就这样一眼看去,芊芊已经断定两人都走了很远的路,都在半饥饿状态之中。“你们找谁?”芊芊惊愕的问,水云间不在市区,很少有问路的人会问到这儿来。“这里就是水云间!”
  “娘!”小女孩雀跃的回头看妇人,一脸的悲喜交集,大喊着:“找到了呀!我们总算找到了呀!”
  “是!是!找到了!”那妇人比小女孩收敛多了,她整整衣衫,有些拘泥,又有些怯场的看着芊芊:“对不起!我们是来找梅若鸿先生的,请问他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芊芊不知怎的,觉得背脊上发冷了:
  “是!若鸿就住在这儿,他现在出去了,你们是谁?”
  小女孩欢呼了一声,抓着妇人的手,摇着,叫着:
  “娘!找着爹了!找着爹了!”
  芊芊的心脏,猛的一跳,差点儿从口腔里跳出来。定睛看去,那妇人正在抹眼泪,那泪水似乎越抹越多,抹花了整张脸孔。芊芊颤抖的问:“什么爹啊娘啊?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是从四川沪县来的!”那妇人又激动、又兴奋、又虚弱的说:“足足走了三个多月才走到这儿,在西湖绕了好几圈,遇到个学生,才说这儿有个水云间!”她说得语无伦次。“我的名字叫翠屏,这孩子叫画儿,我们从若鸿的老家来的……我带着画儿来找她爹,只要让他们父女相见,我就对得起若鸿的爹娘了!”芊芊如同遭到雷击,顿时感到天昏地暗。她把房门一让,对那母女两个,匆匆的说了一句:“你们进去等着,我去找若鸿回来!”芊芊拔脚就冲出了房门,冲出了篱笆院。她开始沿着西湖跑,一座桥又一座桥的去找。幸好若鸿提到望山桥,她终于在桥边找到了他。不由分说的,她抢下了他的画笔画纸,气急败坏的说:“你跟我回去!你马上回去!”
  若鸿看到芊芊脸色惨白,眼神慌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吓了一大跳,直觉的以为,水云间失火了。新画的画又烧掉了!他顾不得画了一半的桥,他带着芊芊,两个人骑上脚踏车,飞也似的回来了。远远看到水云间依然屹立,他就松了一口大气说:“又没失火,你紧张什么?”
  “我宁愿失火!”芊芊大叫:“我宁愿天崩地裂!就是不能忍受这个!你进去看!你进去!”
  若鸿跟着芊芊,冲进了房门。
  翠屏带着画儿,从椅子中急忙站起。大约起身太急了,翠屏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差点儿晕倒。画儿急忙扶住了翠屏,母女两个,都那么苍白,那样的弱不禁风,像两个纸糊的人似的。站在那儿,两对眼睛,都直勾勾的看着若鸿。
  若鸿整个人都傻住了,他张大了眼睛,震惊已极的注视着翠屏,动都不能动。“若鸿!”芊芊喊:“告诉我,她们是谁?”
  翠屏见若鸿只是发怔,一语不发,就抖抖索索的开了口:
  “若鸿,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翠屏呀!”
  若鸿面如死灰!翠屏!这是翠屏!怎么可能呢?他的思想意识,一下子全乱了。瞪着翠屏,他仍然不动不语。
  “我是翠屏呀!”翠屏再说了句,情不自已的上前,用热烈的眼神,把若鸿看个仔细。“你长大了!个头变高了!脸上的样子也变了!变成大人样了……”她激动的说着,又去擦眼泪,擦着擦着,就去摸自己的面颊,羞怯的说:“你长大了!我……我变老了!所以你都不认得我了!我……一定老了好多好多……”“翠屏?”若鸿终于发出了声音,颤抖的,不能置信的。“你怎么会来杭州?太不可思议了!太突然了!我实在来不及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五年前,你有封信写回家,信上的地址是‘杭州西湖边水云间’,当时我们就请村里的李老师写了好多封信给你,都没有回信,这次我就这样寻来了!”她说着。“若鸿!”她又拉过画儿来,急急的解释:“这是画儿,是你的女儿!你从来没见过面的女儿!你离家的时候,我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画儿是腊月初二生的,已经十岁了。乡下太苦了,她长得不够高,一直瘦瘦小小的!她的名字,画儿,是爷爷取的,她爷爷说的,你自小爱画画,离开家也是为了画画,就给她取了个小名叫画儿,我……我好对不起你,没给你生个儿子……可画儿自小就乖,好懂事的……这些年你不在家,我还亏得有个画儿……”翠屏一说就没停,若鸿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被画儿吸引了,画儿那么热烈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若鸿看。瘦瘦的小脸蛋上,那对眼睛显得特别的大,漆黑晶亮,里面逐渐被泪水所涨满。
  “画儿……”若鸿喃喃自语的说,精神恍惚。“我有个女儿?画儿?画儿?”翠屏把画儿推上前去。“画儿!快叫爹呀!”画儿眼泪水滴滴答答滚落,双手一张,飞奔上前,嘴里拉长了声音,充满感情的大喊:
  “爹……”若鸿太震动了,张开手臂,一把就紧紧的拥住了画儿。画儿仆伏在他怀中,抽抽噎噎的说了句:
  “爹!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呀!”
  父女紧紧相拥,都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芊芊看着这一幕,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在巨大的悲痛和震惊之中,还抱着一线希望,这是个错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要听若鸿亲口说出来!
  “若鸿,”她重重的喊:“你告诉我,你必须亲口告诉我!她们是谁?你说呀!你说呀!”
  翠屏惊吓的看了一眼芊芊,似乎此时才发现芊芊的存在。画儿怯怯的紧缩在若鸿怀中。若鸿苦恼的抬起头来,在满怀激动中,已无力再顾及芊芊的感觉。
  “芊芊,没办法再瞒你了,翠屏她……她是我家里给我娶的媳妇儿,那年我才只有十五岁……乡下地方流行早婚,所以,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和翠屏拜了堂……”
  芊芊睁大了眼睛,拼命吸着气。半晌,才悲愤交加,痛不欲生的大吼了出来:“梅若鸿!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总算认清你了!你停妻再娶,到处留情,到今天已经是‘儿女成双’了!梅若鸿!你置我于何地?”喊完,她掉转身子,就飞奔着跑出房门,跑过院子,跑出了篱笆院……狂奔而去。
  “芊芊!芊芊!”若鸿推开画儿,拔脚就追:“芊芊!你等等!你听我说……”翠屏看着这一切,小小声的说了句:“这是你的新媳妇……糟糕,我气走你的新媳妇了!”说完,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就摇摇欲坠。“爹!爹!”画儿大叫着:“娘不好了!娘晕过去了!你快来呀……”若鸿大惊,又跑了回来,翠屏已晕厥倒地。画儿仆在她身边,着急的摇着喊着。若鸿扑奔上前,狼狈的抱起翠屏,感觉到她身轻如燕,心中不禁紧紧一抽。把她放在床上,他心乱如麻,头昏脑胀。只见翠屏气若游丝,面白如纸。他更是惊慌失措,觉得自己的世界,已整个大乱。乱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此时此刻,实在是没办法去追芊芊了。
  若鸿正在惊怔中,画儿已经急急忙忙的解开了自己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瓶药水来,又拿出自备的小匙,就走到床边,对若鸿说:“爹,你不要着急,娘就是这样子,常常走着走着就晕倒了,我们一路都配了药,熬成药水随身带着!来,你扶住她的头,我来喂她吃药!”若鸿慌忙扶起翠屏的头,画儿熟练的喂着药,不曾让一滴药溢出。喂完了,让翠屏躺下,画儿说:
  “我看到水缸里有水,我可以舀盆水给娘洗脸吗?”
  “当然,你可以!可以!”
  画儿去舀水,舀着舀着,发出一声惊呼:“爹!你有白米□!好多白米□!”接着,她一抬头,发现架子上有一碗鸡蛋,这一惊更非同小可。“爹!你这儿还有鸡蛋!”她舀了水过来,熟练的用一条冷毛巾,敷在翠屏的额上,就用闪亮的眸子,渴望的看着若鸿说:“我等下可不可以煮一锅白米饭给娘吃?我们有好久没吃过白米饭了!还有那些鸡蛋……”她大大喘口气:“可不可以吃呢?”
  “可以!可以!可以!”若鸿一迭连声的说,心脏就绞痛了起来。“你们一路都没有东西吃吗?”
  “在家乡就没有东西吃了!两年前,一场大水,把什么都淹掉了……”画儿正说着,翠屏已悠悠醒转。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看到若鸿焦急的眼光,她就急忙起床,整整衣襟,四面张望了一下,不见芊芊。就羞怯的,抱歉的说: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若鸿伸手去拦她。“你起床干什么?刚刚才晕倒,还不躺下休息!”
  “不要紧!不要紧!老毛病,现在已经缓过气来了!好多事要跟你交代呢!不说不行呀……”她摸索着下了床,穿上鞋,走到桌边去。“娘!我去煮饭!”画儿兴奋的说:“我再蒸一大碗鸡蛋给爹和娘吃!”说着,就跑到灶边去,非常利落的找米下锅,洗米煮饭。若鸿看得傻住了。
  翠屏把自己的包袱打开,恭恭敬敬的从里面捧出了两面小小的牌位,双手捧给若鸿:
  “若鸿,我终于把爹娘的牌位,交到你手里了,这样,我离开的时候,也就没有牵挂了!”
  若鸿如遭雷击,双手捧过牌位,浑身都发起抖来。
  “牌位?”他喃喃的说:“爹娘的牌位?他们……他们都不在了?怎么会?他们还年轻,身体都硬朗,怎么会?怎么会?”
  “就是两年前,家乡那场大水灾,田地都淹没了,没吃没喝的,跟着就闹瘟疫,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爹就在那次天灾里,染上痢疾撒手归西了,大哥和小妹,也跟着去了……”若鸿瞪大眼睛,也无法承受,剧痛钻心,眼泪直掉。
  “家里的日子,真是不好过,”翠屏继续说:“二哥三哥见没法营生,就离开家乡走了。娘受不了这一连串打击,没多久也卧病不起了。最后,只剩下我和画儿了!”
  若鸿惊闻家中种种变故,真是心碎神伤,无法自已。将牌位捧到画桌上并列着,就崩溃的跪了下来,对着牌位磕头痛哭:“爹——娘!孩子儿不孝,你们活着的时候,我未能在身边尽孝道,死的时候,未能赶回家乡送终!家里发生那么多事,我却始终不知不晓,不闻不问!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们了!你们白白给我受了教育,我却变成这样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之人了!爹娘!你们白养了我,你们白疼了我!”
  翠屏见若鸿如此伤心,也陪在旁边掉眼泪。掉了一阵泪之后,她才振作了一下,又对若鸿说:
  “娘走了之后,我的身子就越来越差了,去年年底,大夫跟我说……”她压低了声间,不让正在烧饭的画儿听到。“我挨不过今年了。所以,我再也没法子了,我必须把画儿和爹娘的牌位交给你!……所以,我们才这样山啊水啊的来找你了……”“什么?”若鸿大惊,抬头看着翠屏。“不会!不会!”他大声说:“你已经到了杭州了,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药!不管你生了什么病,我会治好你,我一定会治好你……”他喉中嘶哑,各种犯罪感,像一把利刀,把他劈成了好多好多碎片。“翠屏,你找到我了,你不要再东想西想,让我来吧!”“可是,你已经有了新媳妇了!”翠屏温婉而认命的说:“她长得好标致,跟你站在一起,真是再搭配也不过了!我……我又丑又老,又生病,我这就收拾收拾回乡下去,不打扰你们了!画儿,就交给你了!”说着说着,她就开始整理包袱,把画儿的衣服拿出来,把自己的再包回去。
  “你要做什么?”若鸿问。
  “我马上就走,再耽搁,天就黑了!”
  画儿已淘好米煮上了,一转身,听到翠屏的话,吓得魂飞魄散。奔过来,她就一把抱住了翠屏,哭着大喊:
  “娘!你去哪里?你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画儿!”翠屏扯着她的手。“娘把你交给你爹了,以后跟着爹好好过日子,要孝顺爹,要听那个什么什么阿姨的话……”“不要!不要!”画儿狂叫着,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若鸿:“爹!求求你不要叫娘走!求求你!爹!你知道我们这一路怎么走过来的?多少次我和娘都以为永远走不到了!我们的脚磨破了,脚跟起水泡了,好几天饿得没东西吃,上个月遇到大风雪,把我和娘刮到山崖底下去,晚上又冷又饿,娘只能抱着我,两个人一起发抖到天亮……每次走不下去了,快要死掉了,娘就和我说:没关系,快找到爹了!找到爹就好了!……爹,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可是,你怎么不要我们呢?”
  “画儿!”若鸿掉着泪痛喊:“爹没有不要你们!爹要的!要的!一定要的!”他扑上前去,一把就扯下了翠屏手中的包袱:“你哪里都不许去!你给我躺下,好好静养,好好休息,什么话都别说了!”“可是,若鸿,你那个新媳妇会生气的……”
  “那……那是我的事!”他注视着翠屏:“你听我还是不听我?”“听!听!听!”翠屏慌忙说,一直退一床边去坐下,眼光怔怔的,温驯的凝视着若鸿。那种“丈夫是天”的传统信念,使她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了。
  画儿定了心,就忙忙碌碌的去摆碗筷。那米饭的香味,弥漫在室内。若鸿看着碗筷,想到芊芊了。芊芊这名字,又是一把尖利的刀,刺进内心深处去。芊芊,芊芊,我用什么面目来见你呢?用什么立场来对你说话呢?
19
  芊芊已经无家可回,也无处可去,她只能去一个地方:烟雨楼。因而,这天下午,整个醉马画会,都知道梅若鸿的事了。大家都那么惊奇,因为和若鸿认识五年来,从来没人听说过他在老家有妻子。见芊芊哭得像泪人一般,不禁人人痛骂若鸿。谈起芊芊和若鸿“结婚”的经过,更是群情激愤。子璇拥住了芊芊,不住拍着她的肩,说:
  “不管怎么样,我们会支持你!相信我!这儿全是你的朋友,我们会帮助你,不会袖手旁观的!你先在我这儿住下来,看若鸿要怎样给你一个交代,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不敢相信这件事,”陆秀山跳起来说:“我要去水云间,看看若鸿那个老婆和孩子!”“我跟你一起去!”叶鸣说。
  “我也去!”沈致文说。
  “要去,就大家一起去!”子默说。
  结果,醉马画会全体会员,包括了谷玉农,全都去了水云间,把芊芊留在烟雨楼照顾众望。他们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人人脸色沉重。他们没有告诉芊芊,因为翠屏又晕倒了,所以大家忙着找大夫、治病、抓药、熬药……忙了大半天。大夫说,翠屏已经病人膏肓,不久人世了。画儿天真的以为,有大夫了,有白米饭了,有爹了……娘就“一定一定”会好的!那种天真和喜悦,使每个人都为之鼻酸。而若鸿,眼睛红肿,眼白布满了血丝,头发零乱,神色仓皇,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追在大夫身后,不住口的说:
  “你救她!你治她!不论要花多少钱,我去赚!我去拉车,我去做苦力!我给她买最好的药!你不要管价钱,你只要开方子!你一定要治好她的病!”
  医生开了方子,又是射干,又是麻黄,又是人参……子默一看,就知道药价不轻。当下,就拉着众人,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凑给若鸿先应急。若鸿此时,已不再和子默闹脾气,也不再推三阻四,拿了钱就去抓药。翠屏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子,还想起身招待众人。画儿倒茶倒水,又照顾爹又照顾娘,像个小大人似的。众人原是去水云间,准备兴师问罪的,结果,看了这等凄惨状况,竟无人开得了口。最后,子璇才对若鸿说了一句:“今晚,你最好抽空来一趟烟雨楼,芊芊在我那儿,以后到底要怎么办?必须好好的谈一谈!”
  晚上,若鸿赶到了烟雨楼。走进大厅,只见众人都在,只是没见到芊芊。“芊芊呢?”若鸿痛苦的问:“她不要见我,是不是?”
  “芊芊太生气了,她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你!”子璇说:“我们都曾亲眼目睹,她为了和你这段感情,怎样上刀山,下油锅,拼了命去爱,现在,你如果不给她一个合理的交代,我们都为她抱不平!”“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子默问:“你为什么要隐瞒家里有老婆这件事呢?”“我不是故意隐瞒!”若鸿心慌意乱的说:“我只是以为,翠屏属于太早的年代,去提它,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那年,我才十五岁呀!十五岁根本是个孩子,家里弄了个大姑娘来,叫我拜堂,我就拜了堂!十六岁我就离开家乡,这才真正开始我的人生!我一直认为,十六岁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分水岭,十六岁以前和十六岁以后,完全是两个时代!两个时代怎么会混为一谈呢?十六岁以前,遥远得像上一辈子,是我的‘前生’,十六岁以后,才是我的‘今生’呀!我怎样都没想到,‘前生’的翠屏,会跑到‘今生’来呀!”
  众人听提一愣一愣的,都瞪大了眼。
  “所以,你就把翠屏完全给忘了?”子璇问。
  “也不是这样,她常常在我脑中出现,她的名字,也常常冲到了我嘴边,几次三番都想对芊芊说,又生怕造成对芊芊的伤害,就咽下去了。你们记得,以前大家说要集体追芊芊,只有我退出,我说我是‘绝缘体’,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说自己是‘绝缘体’,就因为翠屏在我的记忆里呀!”
  “原来,‘绝缘体’三个字,代表的意思是‘我已经结过婚了’,这种哑谜,我想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猜得透!”钟舒奇跌脚大叹。“现在,弄成这样的局面,你到底要怎么办呢?”
  若鸿痛苦莫名,喟然长叹,咬咬牙说:
  “弄到这个地步,我已经里外不是人,怎么做都是错!我完全不敢奢望芊芊的谅解,因为,仅仅是谅解还不够,你们都见到了翠屏和画儿,病妻弱女,饥寒交迫的来了!翻山越岭,千辛万苦的来找寻我这个唯一可依靠的人!我这一生,过得如此自私,不曾对父母兄弟、朋友、家人……负过一点点责任……此时此刻,我如果选择了芊芊,遗弃翠屏,那我还算个人吗?还有一点点人性吗?”
  “这么说,”叶鸣冲口而出:“你选择了翠屏,放弃了芊芊吗?”“你要芊芊到哪里去呢?”陆秀山急急接口:“她已经山为证,水为媒,被我们这些脑筋不清不楚的大小‘醉马’,作傧相、作人证的嫁给你了!你现在可不能说不管就不管!”
  “我给你一个建议,”谷玉农往前迈了一大步,认真的说:“你学我吧!你赶快和翠屏办个离婚手续,离了婚,你还是可以照顾她,就像我还不是照顾子璇,爱护众望……离婚手续也很简单,像我上次一样……”
  若鸿挺了挺背脊,痛楚的吸了口气。
  “我如果和翠屏离婚,那比杀掉她还残忍!她脑筋单纯,会以为被我‘休了’!她代我尽孝,侍奉双亲,代我抚育画儿,十年茹苦含辛,我不能恩将仇报,去休了她!何况,她现在病成这样,哪里禁得起这种打击?而芊芊……”他顿了顿,心痛已极的闭了闭眼睛,咽了一口口水。
  “她毕竟年轻、健康又美丽……”
  芊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房门口,面色惨白如纸。
  “所以,我禁得起打击!”她冷冷的、凄厉的接口:“我对你无恩无义,所以,你可以把我休了!”
  众人都惊讶的抬头,看着芊芊。
  若鸿大大一震,深刻的注视着芊芊,无尽的哀求,无尽的祈谅,全盛在眼睛里。但,寒透了心的芊芊,对这样热烈的眸子已视若无睹。她点点头,冷极的说:
  “我懂了!我都明白了!这就是你的选择,你的决定!选择得好,决定得好,有情有义,合情合理,我为你的选择喝彩!”“芊芊,不是的!”若鸿沉痛的说,千般不舍,万般不舍的瞅着芊芊。“我不是在做选择,我对你的爱,早已是天知地知,人尽皆知!现在不在考验我的爱!追随自己的爱而去,好容易!追随自己的责任感,好艰难!”
  “太好了!”芊芊更冷的说:“你终于有了‘责任感’了,我为你的‘责任感’喝彩!”
  “芊芊!”子璇急了,忍不住插进嘴来:“你不要生气!现在生气没有用,要好好谈出一个结果来呀!”
  “可能有结果吗?”芊芊掉头看子璇:“他现在的想法是,芊芊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包容,永远会支持他,维护他!所以,芊芊可和翠屏和平共存,以完成他梅若鸿的‘责任感’,成全他梅若鸿不遗弃糟糠之妻的伟大情操!他就是这样一厢情愿,只为自己想的一个人!他根本不管我的感觉和我的感情!对这样一个男人,我的心已经彻底的死了!”
  “你是这样想的吗?”子璇问若鸿:“你希望‘两全’,是不是?你希望芊芊包容和原谅,是不是?”
  若鸿呆呆站着,凄然不发一语。
  “如果不能‘两全’呢?”子默着急的问。“如果芊芊能原谅你,但做不到二女共事一夫,你只能在两个女人中选择其一,你选择谁?”
  若鸿怔怔的看着芊芊,仍然不发一语。过了好半天,才伤痛的说了句:“这不是选择题,如果我有权利选择,我所有的意志和感情,都会选择芊芊,问题是我已无权选择!”
  “你现在才知道你无权选择!”芊芊大声的痛喊着,“你十年前,就已经没有权利选择了!”她咬咬牙,横了心。脸色由愤怒而转为冷峻。“好,好,好!好极了!从今以后,我跟你这个人一刀两断,永不来往!你的前生也好,今生也好,来生也好,随你去自由穿梭,都和我了无瓜葛!我再也不要听到你的名字,再也不要见到你的面孔,再也不要和你说任何一句话!再也不要接触与你有关的任何一件事情!”她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是她和若鸿的结婚证书,她举起证书,说:“这是我们的结婚证书,在场诸人,都是我们的见证!现在,仍然天地为凭,日月为鉴,仍请在场诸君,作为见证……”她三下两下,把证书撕了。撕得好碎好碎,跑到窗前去,往窗外一撒,碎片如雪花般随风飞去。“爱情婚姻,灰飞烟灭!我把结婚证书撕了,从此结束我们的婚姻关系,斩断我对你的痴情!”大家都怔住了,被芊芊这份坚决和气势震慑住了,大家看着芊芊撕证书、撒证书,竟无人阻止。
  若鸿神情如痴,双眼发直,身子钉在地上,像一座石像。他注视着窗外那如雪片般飞去的碎纸,喃喃的说:
  “撕不碎的!烧不掉的!斩不断的!风也吹不走的……”
  芊芊震动了一下,神色微微一痛,立刻就恢复了原有的冷漠。她高昂着头,不再留恋,不再迟疑,她大踏步冲向门外,绝尘而去。满屋子的都震慑着,也没有人要阻止她的脚步。
  芊芊当晚就回到了杜家。在全家人的惊愕与悲喜中,她毫不犹豫的跪倒在杜世全面前:
  “爹!你说的种种,都对了!我用我的生命和青春,证实了你当初的预言!现在,我回来了!请你原谅我的年轻任性,一意孤行!我已经受尽苦难,万念俱灰,唯一可以投奔的,仍然只有我的爹娘!爹,不知道你还肯要我吗?还愿意收回我吗?”杜世全看着那饱经风霜,身心俱疲的芊芊,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她紧紧紧紧的搂在胸前,眼里,溢出了两行热泪。
  一边站着的意莲,早就哭得唏哩哗啦了。
  三天后,芊芊随着杜世全和意莲小葳,全家都去了上海。她给子璇的信上,这样写着:
  “心已死,情已断,梦已碎,债已了!所以,我走了!水云间里的点点滴滴,一起留下!烟雨楼里的种种情谊,我带走了。”
20
  芊芊走了,把欢笑也带走了。
  若鸿从他的“天上’,又落到“人间”来了。忽然之间,他的身边,有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妻子,有个年幼而营养不良的女儿。家庭的责任,就这样沉甸甸的对他压了过来。翠屏的病,需要庞大的医药费。食衣住行,以前都有芊芊打点,不要他过问,而今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居然件件要钱。他不能一天到晚靠子默他们帮忙,他必须靠自己!这是继“上班”之后的另一次,他开始为生活“出卖自己”!也和“上班”的情形一样,他弄得自己焦头烂额,狼狈不堪。
  这次,是“墨轩”字画社的老板,受不了他一天到晚拿着画来“押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既然会画画,何不到西湖风景区去摆个画摊?给游人画人像!现在的西湖,正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游人如织的时候,生意一定不错!若鸿考虑了两三天,在生活的压力下低头了。摆画摊就摆摊吧!总比上班好!上班要和船名货名打交道,摆画摊还不离本行!于是,收拾起自己的骄傲、收拾起零乱的心情、收拾起对芊芊椎心刺骨的相思和罪疚……不能想,什么都不能想了,唯一能想的,是怎样才能治好翠屏的病?怎样才能给画儿一个安定的家?他去摆画摊了,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一天工作八小时,这才知道,摆画摊也是一门学问,常常枯坐在那儿一整天,乏人问津。他只收费一张画像三角钱,居然有游客跟他讨价还价,好不容易画了,对方还嫌画得不好!前几天,他完全不兜揽生意,采取“愿者上钩”的方式,竟然没有“愿者”!然后,他只得采取“叫卖”的方式,竖着“人像速描”的牌子,摆着画架,嘴里还要吃喝着:
  “画人像!画人像!嘿!一张三毛!不像不要钱!”
  这种生活,不是若鸿的个性所能忍受的。什么骄傲自负,壮志凌云,不可一世,海阔天空……全都烟消云散。一文逼死英雄汉!他这才体会“一文逼死英雄汉”这句话的意义。
  若鸿的人际关系,本来就很糟。自从摆画摊之后,和游客间的纠纷,真是层出不穷。有的游客画了像,不肯付钱,硬说画得不像。有的游客付一张画像的钱,来了一家妻儿老少七八口!有的游客说把他画得太丑了,有的游客说把他画得太胖了,有的又说他画得太瘦了……从没有一个人夸赞他一句,说他画得好。他这样画着画着,越画越自卑,越画越没兴致,越画越萧索……最怕是碰到熟人,惊讶的说一句:
  “梅先生,你现在……在干这个啊?”
  怎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呢?更糟的是,碰到另一种熟人,对他左打量右打量,问上一句:
  “你不是杜家的女婿吗?你……夫人可好?”
  每当这时,若鸿就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觉得自己的尊严,已被人践踏成泥。自己的心,已经被乱刀剁成了粉。芊芊!芊芊啊!你可知我现在的处境?此生此世,还可能化解吗?……不行!他用力的甩甩头,不能想芊芊!想了芊芊,更无心摆画摊了,要想翠屏!翠屏是世上最可怜的女子,二十岁的青春年华,嫁给人事未解的他,不到一年,他就只身远去,让翠屏守了十年活寡。上要侍奉公婆,下要抚育幼女。再经过水灾、变故、死亡……种种悲剧,弄得自己百病缠身,还要千山万水的把父母的牌位,和无依的幼女给他远迢迢送过来。世间怎有这样的悲剧人物!老天啊!和他梅若鸿只要沾上边的女子,就是人间至惨的悲剧了!他真的是个灾难,是个祸害呀!若鸿就在这种身心双方面的煎熬中,去忍气吞声的摆画摊。总算,能多多少少赚到一些钱,来付翠屏的医药费。但他每次受了气回家,脸色就难看到极点。常常摔东西,砸画板,捶胸顿足,对着窗外的西湖大叫:
  “为什么我梅若鸿到今天还一事无成?为什么我沦落到必须摆画摊为生?为什么人生这么艰难?为什么人年纪越大,快乐就越少,痛苦就越多?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活着?为什么?为什么?……”翠屏和画儿都吓坏了,母女俩紧抱在一起,泪汪汪的看着若鸿发疯。翠屏虽是个乡下女人,没受过教育,但是,已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对人生的痛苦,体会得特别强烈。每当若鸿发脾气,翠屏总是谦卑的,手足失措的,在那儿不住的说“对不起”,这使若鸿更加毛躁,咆哮着大吼:
  “不要说对不起!我并没有骂你,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哭哭哭!你为什么老是哭!”“是!是!是!我不说,我不说……”翠屏手忙脚乱的擦泪。“我也不哭,不哭……我只是好抱歉,害你和芊芊姑娘分手,又要吃那么贵的药,花那么多的钱……”
  “不要提芊芊……”若鸿更大声的吼着,暴跳如雷了:“不要对我提芊芊!一个字都不要提……”
  “爹!”画儿冲过来,哭着推了他一把,生气的嚷着:“我和娘走了那么远的路来找你,可是你这么凶!娘已经生病了,你还要骂她!你不知道她多想讨你喜欢……你,你,你……你一定不是我爹!”画儿这样一说,若鸿整个泄了气。看着画儿那张虽瘦小,却美丽的脸庞,想着她小小年纪所受的苦难,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晚,他坐在屋外西湖湖岸的小木堤上发呆,画儿怯怯的走上前来,给他送上一杯热茶。
  “爹!我错了!我知道你好努力的去赚钱,要我和娘过好日子!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该说你不是我爹!如果你不是我爹,怎么会这样疼我们,照顾我们呢?”
  他把茶杯放在地上,把画儿紧抱在胸前。泪,竟夺眶而出了。画儿偎着他,非常懂事的,小声的说:
  “爹,你是不是好想好想那个芊芊阿姨?你去把她找回来,娘不会生气的!”他摇摇头,更紧的拥着画儿。他无法告诉画儿,芊芊的爱情观,是一对一的,最恨的事,是男人三妻四妾!而水云间,实在太小了,容不下两个女人!即使这些理由都不存在,芊芊也已远走,从他生命里,永远撤退了。留下的,只是刻骨铭心的痛,永无休止的痛……
  这天下午,若鸿在断桥边摆摊子。这天真是不顺利极了,整个上午都没有人要画像,下午,好不容易有个孩子觉得希奇,付了三角钱画像,画了一半,竟被他的娘一巴掌打走了,把三角钱也抢回去了。若鸿的愤怒和沮丧就别提有多么严重了。坐在断桥边,他弓着背脊,满脸于思,愁眉苦脸……自己觉得跟个乞儿差不了多少。此时,有两个女学生走了过来,对他评头论足了一番。“好潦倒啊!怎么胡子也不刮?头发也不剪,倒有点艺术家的样子!”“你看他挺落魄的,咱们算做件好事,让他给画一张好不好?”“不要吧!浪费这个钱,不如去买烤红薯……”
  “我想画嘛!合画一张吧!问问他合画一张能不能只算三角钱……”两个人推推拉拉,议论不休。若鸿一抬头,勉强压制着怒气,大声的说:“好了好了,坐下吧!合画一张,只要你们三角钱!”
  两个女学生嘻嘻笑着,正要坐下,忽然来了一个警察,手里拿着警棍,对若鸿一挥棍子,凶巴巴的说:
  “喂喂喂!风景名胜区!不准任意摆摊,破坏景观,快走快走!”两个女学生一见警察来干涉了,立刻跳起身子,坐也不坐,就逃似的跑走了。若鸿气坏了,对警察掀眉瞪眼,没好气的问:“我帮游客服务,增加游览情趣,怎么会破坏景观呢?”
  “我说破坏就是破坏!你不知道咱们断桥是西湖有名的风景点呀?你这样乱七八糟的坐在这儿……”
  “什么乱七八糟,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服取缔,还这么凶!”警察一凶:“你再不收摊,我就砸了你的摊子,把你抓到警察厅去!”
  他就这样和警察吵了起来,正吵着,忽然乌云密布,天空上,雷电交加,下起大雨来了。若鸿的画摊,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真的“乱七八糟”了。警察挥着警棍,躲进了警车,警车呼啸而去,又溅了他一身水。他气炸了,对着警车狂吼狂叫:“来呀来呀!要抓要宰,要罚要关都随你!脚镣啊,手铐啊,全来呀……”警车早就去远了。他收拾起破烂的画摊,骑上脚踏车,冒着倾盆大雨,回到水云间。一进房间,翠屏和画儿全迎了过来,拿毛巾的拿毛巾,倒热水的倒热水,心疼得什么似的。
  “看到下雨,我就急死了!”翠屏说:“生怕你淋雨,你还是淋成这样!怎么不找地方躲躲雨呢?”
  “爹!你快把头发擦擦干,我去给你烧姜汤!”画儿说。
  “你们不要管我!谁都不要理我!”他咆哮着,把翠屏和画儿统统推开:“让我一个人待着,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不然,我消失了也可以!”
  翠屏和画儿都惊怔了一下,知道若鸿在外面又受气了。翠屏找了件干衣服来,追着若鸿,追急了,就爆发了一阵咳嗽。若鸿一急,就对翠屏大吼着:
  “你下床来干什么?你存心要整死我是不是?我把什么面子、自尊都抛下了,就为了要给你治病,你不让自己快快好起来,你就是和我作对!”
  “我就去躺着,你别生气!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好不好?”
  “湿了就湿了!”若鸿发泄的大喊着,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老天爷跟着大家一起来整我!不整得我天翻覆,老天爷就不会满意啊!最好把我整死了,这才天下太平啊!”
  “爹!你不要和老天爷生气嘛!”画儿又吓又慌的说:“下雨也没办法嘛,我和娘来杭州的路上,有次还被大雨冲到河里去了呢!”“是啊是啊!”翠屏急切的接口,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若鸿:“两年前,家乡淹大水,那个雨才可怕呢,比今天的雨大得多了,淹死好多人呢……”若鸿一抬头,怒瞪着画儿和翠屏,暴吼着说:
  “你们的意思是说,我还不够倒楣是不是?我应该被冲到河里去,被大水淹死是不是?”
  母女两个一怔,这才知道安慰得不是方向,两个人异口同声,急急忙忙的回答:“不是!不是!”“这是什么世界嘛!”若鸿继续吼着:“我已经走投无路,才摆一个画摊,居然被路人侮辱,被警察欺侮,被老天欺侮……回到家里来,你们还认为我的霉倒得不够?”
  翠屏倒退了两步,急得直咳,说不上话来。画儿眼眶一红,泪水就滚了出来:“爹!你又乱怪娘了!你就是这样,一生气就乱怪别人,乱吼乱叫,又不是我们要老天下雨的!”
  若鸿见画儿流泪,整颗心都揪起来了。满腔的怨恨、不平,全化为巨大的悲痛。他踉跄的冲到屋角,跌坐在地上,用双手紧抱住自己的头,绝望的说:
  “一个人怎么可能失去这么多呢?失去尊严、失去友谊、失去欢笑、失去信心、失去画画、失去芊芊……啊,这种日子,我怎样再过下去呢?”
  翠屏呆呆的注视着若鸿,她虽听不懂若鸿话中的意义,但,对于他那巨大的痛苦,却一点一滴,都如同身受。
  这天夜里,雨势仍然狂猛,风急雨骤,如万马奔腾。
  半夜里,翠屏悄悄的起了床,不敢点灯,让自己的视线适应了黑暗,才摸黑下了床。对画儿投去依依不舍的一瞥。再对缩在墙角熟睡的若鸿,投去十分怜惜的、爱意的目光。她心中有千言万语,苦于无法表达。走到画桌前面,在闪电的光亮中,看到了那儿供奉着的牌位。她对牌位恭恭敬敬的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爹!娘!请在天上接引我,媳妇和你们团聚了!就不知道若鸿明不明白,我多希望他过得好!我没有怪他,但愿他也不会怪我,我不能再让他为我受苦了!”
  她站起来,再对若鸿跪下,磕了一个头。
  “若鸿,画儿就交给你和芊芊了!”
  拜别已毕,她摸索着走到房门口,打开房门,笔直的走了出去。风强劲的吹着她,雨哗啦啦的淋在头上,她笔直的往前走,往前走……她再也不怕淋湿了,再也不怕生病了,西湖就横躺在水云间前面,闪电把水面画出一道道幽光,她走过去,走过去……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冰凉的水,立刻把她紧紧的拥抱住了。画儿被门声惊醒了,竖着耳朵一听,风吹着门,砰砰砰的打着门框,雨哗哗的响,被扫进了房里。
  “娘!”她叫,伸手一摸,摸了个空。“娘!”她大叫,咕咚一声滚下了床。若鸿惊醒了,跳了起来。
  “爹!娘不见了!”画儿尖叫起来:“外面好大的雨!娘不见了!爹!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若鸿跳起身子,对着大门就冲了出去,嘴里发狂般的惨叫着:“翠屏!你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惩罚我!你回来!回来!回来呀!求求你!回来呀……”
  “爹!等等我!”画儿跌跌冲冲的奔过去,摸索到若鸿的手,她握紧了若鸿,对那黑夜长空,也发出了悲切的哀号:“娘!你回来呀!娘!你不要画儿了吗?娘!回来呀!回来呀……”若鸿和画儿,喊了整整一夜。把附近方圆几里路,都已喊遍,喊得喉咙哑了,无声了,翠屏不曾回来。
  第二天,风停雨止,阳光满天。翠屏的死尸,在水云间旁几步路之遥的地方,被村民们捞了起来。她面目祥和,双目紧闭,不像一般溺死者那么浮肿可怖,她,像是安安静静的睡着了。
21
  翠屏在三天后,就入了土。
  葬礼是子默和醉马画会安排的。参加葬礼的,也只有醉马画会这些人。子默请了一个诵经团,绕着墓地诵经,为翠屏超渡亡魂。画儿披麻戴孝的跪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看到泥土一铲一铲的被铲进坟坑,画儿忍不住对坟坑伸长了手,哀声哭喊着:“娘!不要不要啊!你这样埋在地下,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娘!不要不要啊……”
  子璇走过去,把画儿搂在胸前,拭着泪说:
  “画儿,你娘活着的时候,病得好厉害,现在,她到天上去了,她就再也不会咳嗽,再也不会痛了!天上不会寂寞的,有你爷爷奶奶陪着她,还有好多好多可爱的仙子陪着她!你别哭了,你爹,还需要你照顾呢!”
  大家听着,人人都为之凄然落泪。但是,若鸿却无动于衷的站着,看着坟冢,不言不语,两眼呆滞,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他整个人都在另外的什么地方,只有他的躯壳参加葬礼。诵经团诵经,大家撒白菊花,烧纸钱,一□又一□的土,逐渐掩埋了棺木。画儿的悲啼,众人的劝解……离他都好遥远好遥远,他似乎听不到,也看不见。
  葬礼结束了,大家都回到了水云间,若鸿依然是那个样子,大家推张椅子给他,他就坐下,倒杯水给他,他就喝水。杯子拿走,他就动也不动的坐着,两眼痴痴的看着前方。周围的人物,外界的纷扰,仿佛与他都无涉了。
  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画儿拉住子璇的手,用充满恐惧的声音问:“子璇阿姨,我爹怎么了?他为什么不说话,也不理人?他会不会是生病了?”子璇走过去,推了推若鸿。
  “若鸿!你还好吗?你别吓画儿了!你要不要吃一点东西?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去下碗面给你吃,好吗?你说句话,好吗?”若鸿目光呆滞的直视前方,恍若未闻。子璇害怕的抬起头来,和大家交换注视,人人惊恐。
  “爹!爹!”画儿一急,扑进了若鸿怀里:“你不认得了我了吗?我是画儿啊!你看着我,跟我说话呀!你为什么不理我?”她害怕极了,哽噎起来:“娘已经走了,我只有你了,你不可以不理我呀!”若鸿终于皱了皱眉,转动眼珠子,迟缓的看了看画儿,但却是极陌生的眼神。“若鸿!”子璇蹲下身子,仔细看他,越看就越紧张,她摇着他,大声喊起来了:“你在想什么?你有多少悲痛,你有多少苦闷,你有多少委屈,你有多少不平,你都发泄出来啊!你不要这样子嘛,死去的人固然令我们伤心,但是活着的人更重要啊!你这个样子,叫我们这些做朋友的,看了有多心酸,你又叫画儿那么幼小的心灵,怎样承担呢?”
  若鸿仍然用他那陌生的眼神,看了看子璇,动也不动。
  “若鸿!”钟舒奇重重的拍他的肩:“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要振作起来,抚育画儿的责任更重大,现在完全落在你肩上了,你还有许多未完的事要做呀!”
  “哭吧!”叶鸣跳着脚说:“你大哭一场!骂吧!你大骂一场!甚至你要大笑一场也可以!骂这个世界待你的不公平!骂老天,骂上帝……你骂吧!”
  陆秀山抓住了子默,着急的说:
  “我看他不对,整个人都失了神,这样子,得请大夫来看才行!”子默冲上前去,把若鸿从椅子里揪了起来,大吼着:
  “梅若鸿,你看着我,我是你的仇人,你看清楚了,我烧了你的画,我是那个烧了你二十幅珍贵的好画的汪子默,我们之间有着生生世世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你总不会连我也忘了吧?”没有用。子默的激将法也丝毫不起作用,若鸿仍然沉坐在椅子中,不言不语。一时间,个个人都激动起来了,大家围绕着若鸿,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提起往日旧事,想要唤醒他。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了,他对所有的人,都不认识了。“爹啊……”画儿扑进他怀里,揉着他,摇着他,痛哭失声了:“你跟我说话啊!你跟大家说话啊……你听不见了吗?你看不见了吗?不要不要……爹,爹,爹……”
  画儿这样一阵哭叫,若鸿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抬起了眼睛,迷惑的看看画儿,又看看众人,就用一种很小心的语气,小小声的,没把握的问:“你说,我到底画什么好呢?”
  大家都愣住了。然后,子默急切的拿了张画纸和炭笔,塞进他的手里,说:“你还记得画画,很好!好么,画一张画儿!给你女儿画张速写!画吧!画吧!”若鸿小心的拾起炭笔,看看画纸,就失神落魂的让画纸和画笔,都从膝上滑落于地。他忧愁的说:
  “该去给翠屏买药了!”
  “爹呀!”画儿痛喊着,抱紧了若鸿:“娘再也不需要吃药了,她死了!她已经不喘了,不咳嗽了!神仙在天上会照顾她,你不要担心了……我们现在只要你好,求求你好起来,求求你跟我说话吧……”所有的人,都听得鼻酸,但,若鸿又把自己心中的门,紧紧关闭了。他不再说话,不再看任何人,他的眼光,落在不知名的远方。他把自己所有的思想意识,给囚禁起来了。
  接下来一个星期,若鸿的情形每下愈况。他什么人都不认识,常常整天不说话,偶然说一两句,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他还记得画画这回事,有时会背着画架出门去,画儿就紧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但,他对着树发呆,对着桥发呆,对着水发呆,对着亭子发呆……他什么都没画。
  子默为他请了医生,中医说他“悲恸过度,魂魄涣散”,要吃安神补脑的药,但不见得有什么大作用。西医比较具体,说他就是“精神崩溃”,一种类似“自闭”的症状,目前,对这种精神病,还没有药物可医。不论中医西医,都有个相同的结论,他等于是“疯了”。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唤醒他的神志,他可能终生都是这样痴痴傻傻,而且会越来越糟。
  这样的结论,让子默子璇、一奇三怪、和谷玉农都忧心如焚。子默要把若鸿接到烟雨楼来住,但子璇不赞成,认为水云间里,有若鸿最深刻的记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与他息息相关,或者能唤起他某种感情。大家觉得也言之有理。于是,每天每天,众人都到水云间照顾若鸿父女,并用各种方法,试图唤醒他。当所有的方法都失效以后,众人心中都萦绕着一个名字,杜芊芊!最后,还是子默说出来了:
  “今天若鸿会变成这样,是各种打击加在一起所造成的!当初的烧画事件,也是其中之一!回想我所做的,我真是难过极了!人都会生病,那时的我,也病了!所幸我已痊愈……我一定要让若鸿也好起来,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芊芊!我要去一趟上海,我要和芊芊谈一谈!”
  “可是,”子璇担忧的说:“我们都看到一芊芊撕毁结婚证书的情形了!也都感受到她‘永不回头’的决心了,我担心的是,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再回水云间了!”
  “我想,”子默坚定的点了点头:“我有办法劝回她的,除非,芊芊也病了,病得……心中没有爱了!”
  于是,子默去了上海。
  子默去了整整三天,这三天中,他是怎样说服芊芊的,谁也不知道。三天后,子默回来了。和芊芊一起回杭州的,还有杜世全和意莲。于是,这天,当众人都集中在水云间,做他们的“日常功课”,千方百计要唤醒若鸿时。芊芊和他的父母一起来了。
  这天的阳光很好,整个西湖,波光潋滟。远处的苏堤,长堤卧波,六道拱桥,清晰可见。因此,大家把若鸿的椅子,搬到屋外的草地上,把他的画架也竖着,画纸也放好,准备了各种能唤回他神志的东西。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谈起,把五年来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都快讲尽了,若鸿仍是无动于衷。这时杜家的汽车开来了,杜世全和意莲带着芊芊下了车。“我必须亲自来看看!”杜世全对众人说:“这个梅若鸿到底怎么了?我以为已经彻底摆脱他了,但是芊芊非走这一趟不可!真是冤魂不散……”他看到了若鸿,愕然的住了口。意莲也怔怔的呆住了。芊芊的视线,早就被若鸿所吸引了。只见若鸿枯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已经骨瘦如柴。他还是穿着他最爱穿的白衬衫和蓝色毛背心,衣服却空捞捞的像挂在竹竿上。他满头乱发,满脸胡子。憔悴得几无人形。最可怕的是他那对眼睛,眼神空茫茫,视若无睹。整个人好像根本不在这个世界,不知道在世界以外的什么地方。芊芊顿时间把对若鸿所有的怨恨都忘了,她直扑诚到他的面前,真情流露,悲恸的大喊:
  “若鸿!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芊芊呀!我来了,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看着我,你不会连我都忘掉,是不是?是不是?”
  若鸿茫然的看了看芊芊,眼光陌生而又漠然。看了片刻,就不感兴趣的去看着远方。
  “若鸿!不可以这个样子!”芊芊震动已极,痛喊着:“我知道翠屏去了,你不肯原谅你自己,所以你把你整个人,都关进监牢里去了!不行不行啊!你没有资格去坐牢,如果你觉得对不起翠屏,如果你充满了后悔和歉疚,你就必须从牢里走出来,抚养画儿,教育画儿……那样,翠屏才没有为你白白送掉一条性命!你听到没有?”她不禁推着、摇着、拉着他。“你不能这样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你给我醒来醒来!”
  大家听到芊芊这样说,个个都感动莫名。画儿伸手摸着若鸿枯瘦的手指,掉着眼泪说:
  “爹,我知道你好想好想芊芊阿姨,现在芊芊阿姨回来了,你怎么不理她呢?娘也好喜欢芊芊阿姨的,娘也巴望着芊芊阿姨回来的!一定是她在天上告诉了神仙,才让芊芊阿姨回来的!你要和芊芊阿姨说话呀!”
  杜世全和意莲面面相觑,都被这等凄惨状况惊呆了。
  芊芊看到若鸿仍然没有反应,心都碎了。
  “你怎么可以连我都忘了?就在这水云间,我们拜过天地,我们誓守终身!我们吵过架,我们和过好!在这儿,就在这儿,我们有多少共同的回忆,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都在这儿!记不记得你开画展以前,你画了好多画,我把它们排在地上,你躺下来高喊‘天为被,地为裳,水云间,我为王’!若鸿,你是水云间里的国王啊!你一直就是个感情丰沛,豪气干云的国王啊!那样的国王怎会丧城失地,丢掉了所有的天下?不行不行!你要醒过来!你要醒过来……”她又拉又扯,用双手扶住他的头,强迫着他面对自己。
  若鸿被这样的拉扯惊动了,忽然抬眼看着芊芊,没有把握的,犹疑的问:“你说,我画什么好呢?”
  众人都失望极了。若鸿又重复了一句:
  “你说,我画什么好呢?”
  画儿悲伤的看着芊芊,掉着眼泪解释:
  “他就是这样!他常常到处的走,就一直说这句话,他不知道要画什么?”芊芊紧紧的盯着若鸿,重重的呼吸着,思潮起伏。
  “你不知道要画什么吗?”她问:“你真的不知道要画什么吗?”她忽然站起了身子,退后了两步,她傲然挺立,面对着若鸿。骤然间,她双手握住自己的衣襟,一把就撕开了自己的上衣。她大声的,有力的,豁出去的,坚定的说了两个字:
  “画我!”这声音如此宏亮有力,使若鸿不得不循声抬头。一抬头之间,他触目所及,是芊芊半裸的胸膛,和那朵殷红如血的红梅!他震动了!他瞪着那红梅,张大了眼睛,恍如梦觉。红梅!那朵刻在肌肤里,永远洗不掉的红梅!他在一刹那间,觉得心中有如万马奔腾,各种思绪,像潮水,像海浪般对他汹涌而至。他张大了嘴,想喊,但不知要喊什么。
  所有的人,都震动到了极点。杜世全和意莲,尤其震撼。大家都屏住气,不能呼吸,不能言语。“画我!画我!”芊芊再说,一字一字,带着无比的坚定,无比的热力:“我带着你的印记,终生都洗不掉了!你欠我一张画,你欠我一个完整的梅若鸿!醒来!来我!画我!画我!画我!”若鸿的眼光,从芊芊的“红梅”往上移,和芊芊的目光接触了。蓦然间,他醒了!所有的悲痛,所有被封闭的感情,全体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他站起身,扑奔向芊芊,一把抱住了她,悲从中来,一发而不可止。他痛喊出声:
  “芊芊!芊芊!翠屏死了!她跳到西湖里,就这样死了!她不了解我啊……她怎么可以死呢?她怎么可以去自杀呢?我摆画摊,我放弃自尊,我失去了你……我那样痛苦的活着,全心全意,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她活下去!我那样诚心诚意的给他治病,她却选择了死亡!她把我所有的希望都带走了……我知道我不好,我做什么都失败,但我不至于坏到要逼死她!我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他一口气,喊了几十个“要她活”,声泪俱下。
  众人又惊又喜又悲又痛,简直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大家都目不转睛的看着芊芊和若鸿,人人落泪了。
  芊芊用力抱住了若鸿的头,一迭连声的嚷:
  “我懂!我懂!我懂!我懂……我们都懂了!你那么想给她健康与幸福,就是把全天下都牺牲了,你也在所不惜!”她推开他,用双手捧住他的头,热切的凝视着他的眼睛:“你醒了!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若鸿,过去了,所有的悲剧都过去了!你要哭就好好的哭吧!哭完了,就振作起来吧,清清醒醒的面对你的人生……你还有我,你还有画儿呀……”
  画儿拼命哭着,伸手去摸若鸿的手:
  “爹!你真的醒过来了吗?你认得我吗?”
  若鸿转头看见画儿,伸手将画儿一拥入怀。
  “画儿呀!爹对不起你啊……”
  “爹!爹!爹!”画儿又哭又笑,抱紧了若鸿,又伸手去抱芊芊,不知道要抱谁才好。
  芊芊张大了手臂,把若鸿和画儿,全拥进了怀中。她紧紧搂着这父女二人,掉着泪说:
  “翠屏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不要让她失望……我们三个,要好好的活,好好的珍惜彼此,珍惜生命,好不好?好不好?……”若鸿把头埋在芊芊的肩上,拼命的点着头。
  子璇拭去了颊上的泪,低语着:
  “芊芊毕竟是芊芊,她的力量无人能比啊!”
  杜世全擤了擤鼻子,看着泪汪汪的意莲:
  “这样子的爱,做父母的即使不能了解,也只好去祝福了!是不是呢?”意莲不停的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子默看着那紧紧相拥的三个人,感动到了极点。忽然间,他想起当日送梅花簪的怪老头,依稀仿佛,觉得今日一切,似乎是前生注定。他又想起那怪老头唱过的几句歌词,他就脱口念了出来: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就这样,在那西湖之畔,水云之间,所有所有的人,再一次为芊芊和若鸿作了见证:人间没有不老的青春,人生却有不老的爱情!十年后,汪子默和梅若鸿,在画坛上都有了相当的地位。子默专攻了国画的山水,若鸿专攻西画的人物。据说,当时杭州的艺术界有这样几句话:
  “画坛双杰,黑马红驹,
  一中一西,并驾齐驱!”
                 ——全书完——
  1993年8月26日于台北可园
  1993年9月3日修正于台北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