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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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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歌

  午后五点正。一下了班,董芷筠就匆匆的走出了嘉新办公大楼,三步并作两步的,她迫不及待的往对面街角的水果店跑去。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她就发现这家水果店有种新上市的、盒装的新鲜草莓,如果买一盒草莓回去,竹伟该多开心呢!她想着,心里就被一种既兴奋而又苦涩的情绪所充满了。草莓,竹伟前不久还对她说过:“姐,哪一天我们去采草莓?”
  哪一天?她不能告诉竹伟,可能永远没有这一天了!采草莓,那是太久远太久远之前的事了,久得数不清多少日子,多少岁月,奇怪的是竹伟却始终记得那段欢乐的时刻……那时他们住在台北近郊,附近都是草地和芦苇,每当清晨,爸爸、妈妈、竹伟和她,一家四口,戏嬉追逐在芦苇丛中,收集芦花,采撷草莓,她常常和竹伟比赛,谁采的草莓多,谁采的草莓大……那年她十岁,竹伟才六岁,父母双全。而今,父母安在?那时,台北近郊都是草原,而今,早已盖满了高楼大厦!世事多变,时光不再……这些,又怎能告诉竹伟呢?
  到了水果店前面,真的,那一盒盒新鲜草莓正红艳艳的排列着,包着玻璃纸,系着缎带,包装华丽而讲究。她拿起一盒来,看看标价,四十元!她不禁抽了一口冷气,四十元买一盒草莓,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大太大的奢侈!四十元可以做许多事情,竹伟该买衬衫,鞋子也破了,真不懂他怎么会弄破那么多衬衫!穿破那么多双鞋……但是,唉!她慢吞吞的放下那盒草莓……四十元,太贵了!她一个月只有四千元的薪水,四十元,太贵!她依依不舍的瞪着那盒草莓……水果店老板走了过来:“要几盒?小姐?”几盒?她张大了眼睛,她连一盒都买不起,还“几盒”呢!她摇摇头,正想离开,身后一阵汽车喇叭响,她回过头去,那辆熟悉的“道奇”正煞住车,一个中年男人跨出车子来:
  “买水果吗?董芷筠?”
  她一惊,是方靖伦!她的上司,也是老板。在方靖伦面前,她总有种心慌的感觉。方靖伦那种从容不迫的儒雅,和只有中年男人才有的成熟和潇洒是颇令人心仪的,按道理不会让人心慌。但是,方靖伦每次用那种柔柔的眼光,深深的注视她时,她就忍不住心慌意乱了。她知道,在潜意识里,她是有些怕方靖伦的。怕些什么?办公厅里的流言?别的女职员的闲言闲语?总之,这工作对她太重要,重要得使她胆怯,是的,她怕流言,她怕失去工作,她怕上司对她不满意,又怕上司对她“太”满意……唉!做人好艰难!
  “哦,不,我只买一盒草莓!”她慌忙说,从皮包里掏出四十元来。“只买一盒吗?”方靖伦温和的问,凝视着她。“够吃吗?”“吃?”她嗫嚅着。“不,不用来吃,是……”她无法解释,就腼腆的垂下了睫毛。“我喜欢草莓。”她低语了一句。
  方靖伦看看她,笑笑,不再追问。年轻女孩子买一盒草莓,不为了吃,为了什么?他看看那盒草莓,有鲜嫩的颜色,有漂亮的包装,爱做梦的年龄!他注视着董芷筠,那低垂的睫毛,那光润的皮肤,那尖尖的下巴和玲珑的嘴型。为什么这年轻的面庞上总有种淡淡的、谜样的忧郁?他摇摇头,不和女职员搞七捻三是他工作的第一戒条。只是……董芷筠,她来了一年,总是那样小心翼翼的,安安静静的,不言不语不笑,保持最高的工作效率,和最适当的宾主距离……,她像一个谜,这“谜”却引起他某种心灵底层的微澜。这是难以解释的,甚至,是他不想去费力分析的。
  “你住哪儿?董芷筠?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哦,不!”董芷筠慌忙说,抬起睫毛来,眼底竟掠过一抹惊慌的神色。“我赶公共汽车去!”说完,她捧着那盒草莓,慌张的跑开了。听到方靖伦的车子开走了,董芷筠才松了口气,放慢脚步,走向公共汽车站,她紧紧的抱着那盒草莓,心里有点朦胧的担忧,自己会不会对方靖伦太失礼了?会不会让他下不来台?会不会影响自己的职业?……这些忧虑很快的被驶来的公共汽车所赶走了。人那么多,都往车上没命的挤,可别挤坏了草莓……她紧张的捧着草莓,四十元一盒呢!只有二十颗!可别挤坏了,可别挤丢了!她随着人潮上了车。
  好不容易,车子到了目的地,董芷筠下了车,挤得一身大汗。看看那盒草莓,依然好端端的。夏天的黄昏,太阳仍然很大,阳光射在那鲜红的草莓上,绽放着艳丽的色泽,红得像火,红得像霞,红得像初升的朝阳。芷筠心底开始充溢着兴奋和喜悦,等竹伟看到这盒草莓啊,他不高兴得跳起来才怪!她加快了脚步,向自己所住的那条巷子走去,走了几步,她忽然站住了,深思的看着那包装华丽的纸盒,不行!总不能这样拿给竹伟的,野生的草莓不会装在盒子里,以前他们采的草莓总是连枝带叶,从没有这样衬垫玻璃纸屑……她略一思索,就咬咬牙,撕开了纸盒,把那些缎带、盒子、纸屑都扔进路边的垃圾箱中,用两只手牢牢的捧着二十颗草莓,她快步向家中走去。还没走进那条窄窄的巷子,她就听到人声的喧嚣了,不用问,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焦灼的跑进了巷子,她就一眼看到了竹伟,高大英挺的身子直直的站在巷子正中,满脸被涂了炭灰,身上的衣服全撕破了,手里拿着一把长扫帚,像个门神似的直立在那儿。附近的孩子们围绕着他又拍手又笑又闹,他却屹立不动。芷筠一看他那种脏样子和撕破的衬衫,心里就又气又急又伤心,她大叫了一声:
  “竹伟!”竹伟看到她了,却依然站在那儿不动,咧着嘴,他笑嘻嘻的说:“姐,我是张飞,我在守城门呢!我不能走开!”
  “竹伟!”芷筠生气的喊:“你答应不出门的!你又把衣服撕破了!你又做错事!”“我没有,姐,”竹伟睁大眼睛说:“我是张飞,我刚刚打了一仗,打……打曹……曹什么?”他问身边的一个孩子。
  “曹操!”“曹操!”他骄傲的仰起头来,得意的看着芷筠。“我打赢了!”“竹伟!”芷筠苦恼的看着他。“你还不回家去!”
  “我不!”竹伟固执的说:“我是张飞。”
  “你不是张飞,你是董竹伟!”芷筠喊着,蹙着眉头,走近竹伟,竹伟发现芷筠要来干涉他,转身就跑,嘴里一个劲儿的嚷着:“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
  “竹伟!”芷筠急得直跺脚,知道麻烦又来了,低下头,她一眼看到手里的草莓,就急急的喊:“你过来,你看我采了草莓回来了!”果然,竹伟立刻收住了脚步,远远的站着,兴奋而怀疑的问:“草莓?”“是的,草莓!”“你骗我!”竹伟歪着头。
  “你瞧这是什么?”芷筠把手掌放低,让阳光正射在那草莓上。竹伟的眼睛陡然燃亮了,他大声的欢呼了一声,又狂跳了两下,把手里的扫帚往空中一丢,就对着芷筠狂奔而来,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草莓!草莓!我们去采草莓!姐姐采草莓……”
  “竹伟!小心!”芷筠大叫。
  一辆摩托车正飞驰而来,一切发生得太快,首先是那扫帚对着摩托车飞去,摩托车闪避之余,就向竹伟冲过来,芷筠心里一急,再也顾不得草莓,她手一松,草莓散了一地,她迅速的扑奔过去,拉住竹伟就向旁边闪,那摩托车也紧急煞车,同时转变方向,就这样一闪一躲之间,竹伟和芷筠都没事,摩托车却摔倒了,正好摔在那堆草莓上,芷筠看到那鲜红的液体一溅开来,脸色就变得惨白了!是血!她想着,祸闯大了!奔过去,她跪在那摩托车骑士的身边,慌乱的问:
  “你怎样了?伤在哪儿?”
  那人躺在地上,头盔正好阖在脸上,慢吞吞的,那人伸手推开头盔,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被太阳晒成微褐色的脸庞,和一对充满了活力与生气的,炯炯然的眼睛,他直视着芷筠,扬着眉毛,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在街上排演‘保镖’吗?”
  会说话!大概伤得不重!芷筠长长的透出一口气,却依然担忧而关切的看着他,带着说不出的歉意和怯意,小心的问:“你伤到哪儿了?”“我还不知道。”那年轻人说,推开车子,站起身来,弯了弯膝盖和腿:“看样子,腿和身子还连在一块儿,手也没断,似乎不严重!”“你的手臂在流血!”芷筠说。
  是的,手肘处擦破了好大的一块,正流着血,除此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伤,真正造成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堆压碎了的草莓。芷筠看到人群已经聚集过来了,心里又开始发慌,偏偏竹伟忽然爆发了,他冲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就一把抓住那年轻人的衣服,哭丧着脸说:
  “你压坏了我的草莓!你赔来!你赔来!”他又推他又拉他:“你赔我草莓!你赔我草莓!”
  “竹伟!”芷筠大叫了一声,忍不住声音就发颤了,眼泪也往眼眶里冲去。“你还要怎样闹才够?你闯的祸还不够多?你要我把你怎么样才好?”
  竹伟缩住了手,回头看着芷筠,一看到芷筠眼里的泪光,他就吓傻了,慌忙放开那了年轻人,他直退着,愣愣的,嗫嚅的,口齿不清的说:“姐,你不哭,是我做错了事吗?我不敢了!”
  “你还不回去洗干净!”芷筠含泪嚷。
  竹伟立即往家里跑,一面跑,一面一叠连声的说:
  “我去!我去!我去!”
  芷筠目送竹伟跑远了,才回过头来,望着面前这张满是困惑的脸。这时,这人显然是弄糊涂了,对他而言,这一切像是一场突发的闹剧,他已弄不清楚到底自己遭遇了些什么,而看热闹的人已围了一大圈。他摇摇头,不解的看着芷筠,他接触到的是一对盈盈欲涕的,充满了乞谅和哀愁的眸子,这眸子使他更迷惑了,他茫茫然的问:
  “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到我家去好吗?”芷筠轻声的说:“我帮你把伤口弄干净,我家有药!”“不要去!”一个小孩嚷着:“她弟弟是个疯子,他会杀掉你!”那年轻人疑惑的望望那孩子,再转过脸来瞪视着芷筠,芷筠微蹙着眉,对他苦恼而哀伤的摇摇头,低声说:
  “他不是疯子,你别听他们的!”
  她的睫毛又黑又密,微微的向上翘着,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是坦白而凄凉的。他凝视着她,不自禁的扬了扬眉,这一切对他倒很富刺激性,管他是疯子也罢,不是疯子也罢,他总不能被一个小孩的虚言恐吓就吓跑了。何况,何况,何况芷筠那种诚诚恳恳的歉意,委委婉婉的邀请,和那份半忧伤半凄恻的哀愁,汇合成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他是无法抗拒的。于是,他扶起了车子,对芷筠说:
  “好吧!我跟你去!”人群让开了,芷筠带着那年轻人往家里走去。“家”是简陋而窄小的,三间小平房,杂在一排矮小的砖房之间,大门和窗子就对着街,既无院落,也无藩篱。这整条巷子都是这种旧式建筑。明年,或者后年,这些房子都会被淘汰掉,那时,不知这群人会住到什么地方去。那年轻人模糊的想着,好奇的东张西望,似乎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奇异的环境里。把车子停在房门口,那人跟着芷筠走进了屋内,一进门,就发现竹伟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缩着肩膀,啃着手指甲,脸已经洗干净了,竟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但是,他那怯怯的眼神,和那瑟缩的模样,倒像个犯了错,等待受惩罚的孩子!看到他们走进来,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面再退缩了一些,用那对清亮而天真的眼睛,默默的瞅着芷筠。芷筠走到他身边,蹙着眉头,她有一肚子即待发泄的怒气,但是,这怒气很快就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用手温和的按在竹伟的肩上,凝视着他的眼睛,像吩咐小孩似的说:
  “去洗一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到你房里去,等吃饭的时候才许出来!”竹伟顺从的站起身来,垂着手,他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子,往屋内走去,走到门口,他才忽然掉转头来,用充满期盼和渴望的眼光,望着芷筠,说:
  “姐,你不生气了?”“你听话,我就不生气!”
  “我听话,”竹伟脸上浮起一个憨厚的笑容。“那么,明天你带我去采草莓!”草莓!他心里仍然念念不忘草莓!芷筠忧伤的看着他,不忍拒绝,不能拒绝,她低声的说: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你还不快去!”
  竹伟的脸庞上闪过一抹光辉,咧开嘴,他欣悦的笑了,转身就轻快的跑走了。等他消失在门背后,芷筠才回过头来,望着那正站在那儿发愣的陌生人,显然,这一切都越来越使他糊涂而困惑,她看看他,这时才发现,他高大而挺拔,拿开了头盔,他有一头浓厚的黑发,和一张轮廓很深的脸庞,高额头,高鼻子,黑而深的眼睛,和略带棱角的下巴。“漂亮”有多少种不同的典型,她总觉得竹伟很漂亮,但,竹伟漂亮得孩子气,这年轻人却是个典型的“男子汉”!
  “请坐,”芷筠指着藤椅,迟疑的说:“您……您贵姓?”
  “我姓殷,”那年轻人慌忙说:“殷勤的殷,我叫殷超凡,你呢?”他锐利的看着她。
  “我叫董芷筠。”芷筠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微微有点心惊,那伤口比她预料的严重,整块皮擦掉之外,还有条很深的割伤。奇怪的是这人从头到尾也没对这场飞来横祸抱怨过或咒骂过一句,或者,他太意外,还来不及咒骂。芷筠看他坐进椅子里,就很快的说:“我去拿药!”
  走进卧室,她立刻捧出一个医药箱。在家里,医药箱几乎是不可缺少的东西,竹伟三天两头就会受伤,处理伤口,芷筠也已经成为能手了。打开药箱,先找出药棉和双氧水,她扶过殷超凡的手来,细心的洗涤着那全是泥沙的伤口,一面说:“会有点疼,对不起!”
  殷超凡是更加迷糊了,他看着那药箱,纱布、药棉、绷带、剪刀、各种消毒药水、急救用品,应有尽有。他恍然的说:“原来你是个护士!”“不,我是商专毕业,会一点打字和速记,在一家公司里上班。”芷筠坦白的说:“这医药箱,是为弟弟准备的,他是……经常会受伤的。”她趁他分心的时候,很快的用棉花棒蘸了双氧水,从那道伤口中拖过去。殷超凡不自禁的痛得一跳,芷筠扶牢了那只手,睃了他一眼,接下去说:“附近的孩子们总是欺侮我弟弟,有一次,他们放火烧他的衣服,差点把他烧死。人是很残忍的……”她放低了声音,细心的在伤口上洒上药粉:“几乎每个人都有幸灾乐祸的本能。”她熟练的在伤口上贴上纱布垫,再缠上绷带。
  “如果你不介意……”殷超凡望着半跪在他面前的芷筠,那低俯的头,细腻的颈项,半垂的睫毛,和那一双忙碌的手:“我很想知道……”芷筠迅速的抬起头来,扬起了睫毛,她的眸子清幽、明亮、坦白,而略带凄凉。“我不会介意,你平白遭遇一场飞来横祸,也有权利知道为什么。”她很快的说。“我弟弟——竹伟,他并不是疯子,他一点儿也不疯。只是,他……他的智力比常人低,医生说,他只有四、五岁孩子的智力。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也曾经倾囊所有,找过最好的医生,住过院,做过各种检查,但是,都没有用。”殷超凡望着那对哀愁的大眼睛。
  “他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生过什么重病?”
  “都没有。医生说是先天性的,可能是遗传,或者是在胎儿时期,妈妈吃了什么药物,影响了他的脑子,反正,原因不可考,也无法治疗。”她垂下眼睛,继续缠着绷带。“附近孩子欺侮他,捉弄他,只因为他傻里傻气。其实,他的心肠又软又善良,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即使他常常闯祸,也像小孩一般,是出于无意的。我们不能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苛求是不是?”“他多大了?”“十八岁。”芷筠系好了绷带,收拾好医药箱,站起身来。“殷先生,你最好再找医生看看,说实话,这伤口好深,我只能消消毒,我怕——伤口或者会发炎……”
  殷超凡对自己的伤口不感兴趣,他深深的望着面前这张脸庞;细致,温柔,而又带着点不协调的倔强与一份淡淡的无奈。这吸引了他,她的那个奇异的弟弟也吸引他,连这件莫名其妙的遭遇都吸引了他!
  “你的父母呢?”“都去世了。”她压低了声音:“命运专门会和倒楣的人作对。母亲是我十二岁那年去世的,父亲死于三年前,他已经心力交瘁,为了竹伟……哎,”她惊觉到什么,住了口,她努力的想摆脱压在自己肩上的低气压。拂了拂头发,她对殷超凡勉强的笑了笑。“对不起,和你谈这些不愉快的事……”她打量他:“你的衣服都弄脏了。”
  他穿着件蓝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现在,衣服上有血渍,有草莓汁,有泥土,还有撕破的地方,看来是相当狼狈的。芷筠再一次感到深切的歉意。
  “真对不起!”殷超凡对自己弄脏的衣服也不感兴趣,他迅速的打量着这屋子,简单的藤椅和书桌,几把凳子,一张饭桌,屋顶上是光秃秃的灯泡,墙上却挂着张溥心畲的山水画,题着款,是唯一显示着原来主人的身分的地方。屋子狭小而简陋,里面大约还有两间卧室和洗手间……他很快就看完了;一栋简陋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他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从不知道也有这样的家庭!从不知道也有这种生活!暮色正从窗口涌进来,室内的光线暗沉沉的,带着股无形的压力,对他缓缓的包围过来。一时间,他们两人都没说话。
  卧室门开了,竹伟的脑袋悄悄的伸出房门:
  “姐,姐!”他低呼着。“我饿了!”
  饿了!芷筠直跳起来,还没洗米烧饭呢!她望着殷超凡,尴尬的说:“殷……殷先生,我不留你了,希望……希望你的伤口没事,也希望你的车子没摔坏!我……我得去煮饭了!”她往屋后退去。“慢一点!”他很快的拦在她前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热切:“为了你帮我包扎伤口,我是不是可以表示一点谢意?我……”他莫名其妙的结舌起来:“请你们姐弟出去吃一顿,如何?”芷筠迟疑的看着他。“不,不!”她轻声说:“是我们害你摔跤的,我已经非常……非常不安了,没有理由再要你破费……”
  “是没有理由!”他打断了她,忽然坦白了。“只是,我也饿了,我想去吃饭,却不愿一个人吃!如果你们愿意一起去,我会很高兴……”接触到那对矜持而不赞同的眼光,他微微有些扫兴,在他的生命里,被“拒绝”的事实在太少,他讪讪的把头转开,正好面对着竹伟那闪着光采的眼睛,他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竹伟,你想吃什么?饺子?小笼包?牛肉面?还是甜的点心?”竹伟的面颊因激动而发红了,他热切的把目光投向芷筠,渴求的喊:“姐,姐!我们要吃小笼包吗?真的吗?”
  “还有草莓!”殷超凡突然想起那盒压碎的草莓了。
  “草……草莓!”竹伟口吃的重复着,怀疑的、不信任的看着芷筠。芷筠低叹了一声,望着殷超凡。
  “你赢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他们走出了小屋,街灯已经亮了。充满暮色的街头,点点灯光,放射着幽黄的光线,几点疏疏落落的星星,正挂在高而远的天空上。芷筠悄眼看看殷超凡,模模糊糊的感到,在许许多多“单调”的日子里,这一夜,仿佛不尽然是单调的。
  迎面吹来一股晚风,带着一份清新的凉爽,轻拂着芷筠的头发,她仰头看看夜空,掠了掠披肩的长发,感到那晚风里,带来了第一抹秋天的气息。

  殷超凡对这一带的环境并不了解,走入这条小巷,完全是“鬼使神差”,他只想穿捷径快些回家,抱着一些基本的方向意识,不知怎么就转入到这条巷子里来了。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条巷子。因而,走出了董芷筠的大门,他才看到对面墙上用油漆涂着的几个大字:
  “饶河街三○五巷十五弄”
  饶河街?生平没听过这条街名!但他知道附近接驳着八德路、基隆路和松山区。略一思索,他说:
  “车子放在你家门口,吃完饭我再来拿。”
  芷筠对那辆红色的、擦得发亮、而且几乎是崭新的摩托车看了一眼,那一跤刮伤了车子的油漆,挡风玻璃也裂了!奇怪,他居然不去试试,到底马达有没有损坏?却急急于先吃一顿!她用手摸摸车子,想着这一带的环境,想着霍氏兄弟……这辆车子太引人注目了!
  “把车子推进去吧,我把房门锁起来。”她说。
  殷超凡看了她一眼,无可不可的把车子推进了小屋。芷筠小心的锁好房门,又试了试门锁,才转过身子来。殷超凡心中有些好笑,女孩子!真要偷这辆车,又岂是这扇三夹板的小木门所能阻挡的?回过身来,殷超凡略微迟疑了一下,就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竹伟有些吃惊了,他不安的看看车子,又狐疑的望着芷筠:“姐,坐汽车吗?我……我们不是去吃饭吗?姐,我……我不去……”他的声音低而畏怯:“不去医院。”
  “不是去医院,我们是去吃饭。”芷筠用手扶着竹伟的手臂。竹伟仔细的看着芷筠,芷筠对他温和的微笑着。于是,那“大男孩”放了心,他钻进了汽车,仰靠在椅背上,对车窗外注视着,脸上露出一个安静而天真的微笑,那对黑而亮的眼睛像极了芷筠。只是,他的眼光里充满了和平与喜悦,芷筠的眼光里却充满了无奈与轻愁。殷超凡望着这一切,很奇怪,他心底竟有种莫名其妙的,近乎感动的情绪,像海底深处的波涛,沉重、缓慢、无形的在波动起来。
  车子到了“小憩”,这是殷超凡常来的地方,不是大餐厅,却布置得雅洁可喜。找了一个卡座,他们坐了下来,侍应生熟悉的和殷超凡打招呼,一面好奇的望着芷筠。芷筠不太留意这些,因为,她发现殷超凡手肘处的绷带上,正微微渗透出血迹来。“你该去看医生。”她说。
  “我很好,”殷超凡望望那伤口,皱了皱眉头,把手肘挪后了一些,似乎要隐藏那血迹。“你吃什么?”
  “随便。”“奇怪,”殷超凡笑了笑。“我每次带女孩子出来吃饭,明知道问她吃什么,答案一定是‘随便’,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声。”芷筠也笑了,一面笑着,一面拿过菜单,她研究着那菜名,心里模糊的想着,殷超凡所用的“每次”那两个字。“每次”带女孩子出来吃饭!他是经常带女孩子出来吃饭的了?但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明天,这男孩就会远离了她的世界,遗忘掉这个又撞车、又摔跤、又遇到一对奇奇怪怪的姐弟的这个晚上……对他而言,他们大概是他生活中一件意外的点缀,如此而已!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多年以来,她早知道自己的生命和竹伟的锁在一起,不允许她,也没条件让她去顾虑自身的一切!想到这儿,她的面容就变得严肃而端庄了。她点了一些点心,这是家江浙馆子。为竹伟点了小笼包和蒸饺,为自己点了一碗油豆腐细粉。殷超凡叫了盘炒年糕。东西送来了,竹伟像个大孩子一般,又兴奋,又开心,也像个孩子般有极佳的胃口,他大口大口的吃,除了吃,他对周遭的事都漠不关心,对芷筠和殷超凡的谈话也漠不关心。
  “你每天去上班的时候,他怎么办?”殷超凡好奇的问,看着竹伟那无忧无虑的吃相。
  “我早上帮他做好便当,他饿了自然会吃。”芷筠也看了竹伟一眼,眼底却有股纵容的怜惜。“只是,他常常在上午十点多种,就把便当吃掉了,那他就要一直饿到我下班回来。好在,邻居们的孩子虽然会欺侮他,大人还是常帮着照顾他的,尤其是附近的几个老朋友,我们在这一带住了很多很多年了,房子还是爸爸留给我们的。事实上,他并不经常惹麻烦……像今晚这种事,是……完全意料不到的。都怪我,不该去买那盒……”她把“草莓”那两个字及时咽进肚子里,因为竹伟显然已经忘记了草莓,最好别再去提醒他。“他是个好弟弟,真的。”她认真的说,像是在和谁辩论:“只要你不把他看成十八岁。他心地善良,爱小动物,爱朋友……至于淘气,那个孩子不淘气呢!”殷超凡深深的凝视她。
  “你很爱护他!”“你有兄弟姐妹吗?”她反问。
  “只有姐姐,我有三个姐姐。”
  “她们爱你吗?”他侧着头想了想。奇怪,他一直没想过这问题。
  “我想是的。”她笑了,眼睛温柔而真挚。
  “你瞧,这是本能。你一定会爱你的兄弟姐妹。当然,一般家庭里的兄弟姐妹,大家都正常健康,谁也不必照顾谁,这种爱可能就潜伏着不易表现出来。我对竹伟……”她再看看他,听到自己的名字,竹伟警觉的抬起头来,大睁着眼睛,含着一口食物,口齿不清的问:
  “我做错事了?”“没有,没有,没有。”芷筠慌忙说,拍了拍他的膝,受到抚慰的竹伟,心思立刻又回到自己的食物上去了。芷筠叹了口气,眉端浮起了一抹自责的轻愁。“你看到了,他总担心我在骂他,这证明我对他并不好。他每次让我烦心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责备他……我对他……”她深思的望着面前的碗筷。“我想,我对他仍然是太苛求了。”
  殷超凡注视着芷筠,心底除了感动,还有更多的惊奇。他望着面前这个女孩,不太高,小巧的个子,玲珑的身材,长得也并不算很美,和范书婷比起来,书婷要比她现代化而实在得多。但是,她那纤柔的线条,深沉的眼睛,和眉端嘴角,那份淡淡的哀愁,却使她显出一股颇不平凡的美来。美!与其用这个字,不如用“动人”两个字。美丽的女孩很多,动人的女孩却少!使他惊奇的,并不在于她那种动人的韵味,而在她身上所压负的那层无形的重担!她才多大?二十?二十一?不会超过二十二岁!这样一个正在青春年华中的少女,要肩负如此沉重的担子——尤其,这沉沉重担,何时能卸?——
  上帝对人类,未免太不公平了!
  “你在想什么?”她问,在他敏锐而专注的注视下有些不安了,她微微的红了脸,用手指拉了拉衣领——她穿着件白麻纱的洋装,剪裁简单而大方。她懂得自己适合穿什么。他想着。自幼在女孩子堆中长大,使他对女孩的服装相当熟悉——这件衣服和她的人一样,纯白而雅致。
  “我在想——”他坦白的说:“你不是对他太苛求,你是对自己太苛求了!”她微微的震动了一下。
  “是吗?”她凝视他,仿佛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为什么?”
  “我不用问你,我也知道你为他牺牲了很多东西,包括欢乐和自由,他——拴住了你。身为一个姐姐,你已经做得太多了!”“不,不!”她很快的接口:“请你不要这样说,这给我逃避责任的理由,不瞒你,我常想不通,我心里也曾有股潜在的坏力量,让我像一只蚕蛹一般,想从这茧壳里冲出去……”她住了嘴,垂下睫毛,声音变低了,低而沮丧:“我不该说这些!三年前,父亲病重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和竹伟叫到床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望着我,然后,他把竹伟的手交到我手里……”她扬起睫毛,注视着他,句子的尾音降低而咽住了。半晌,她摇了摇头,说:“你不了解的!”
  是的,他不了解,他不能完全了解,把一个低能的孩子,托付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姐姐。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份“爱”是不是有些残忍?他忽然困惑了,迷糊了,事实上,这整晚的遭遇都让他困惑和迷糊。他分析不出来,只觉得面前有个“问题”,而这“问题”却吸引他去找答案。他深思的、研究的看着芷筠那对“欲语还休”的眸子,忽然想,人生的许多“问题”,可能根本没有“答案”!这世界不像他一向面临的那么简单!二十四年来,他是在“温室”中长大的,何尝费心去研究过其他的人?
  “是的,”他迎视着她的目光。“我承认,我并不太了解,但是,过一段时间,我会了解的!”
  过一段时间!这几个字颇使她有种惊悸的感觉,于是,她心底就又震动了!睁大眼睛,她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孩子,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无尽的深意,那富轮廓的嘴角和下巴,却是相当倔强和自负的!不行!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说;他和你不是同类,躲开他!躲得远远的!他和你属于两个世界,甚至两个星球,那距离一定好长好长!何况,他的话可能并没有意义,他可以“每次”都对新认识的女孩子说:“过一段时间,我会了解你的!”她的背脊挺直了。“你在读书吗?”她问。
  “我像个学生吗?”他反问。
  “有点像。”“我很伤心,”他笑了笑。“我以为我已经很成熟了。”
  “学生并不是不成熟。”她说:“很多人活到很老还不成熟,也有很多人很小就成熟了。”
  他再一次锐利的盯着她。近乎惊愕的体会到她那远超过外表年龄的思想和智慧。他那探索的欲望更重了,这女孩每分钟都给他崭新的感觉。“你很惊奇吗?”她微笑的说:“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懂了,像竹伟——他活到八十岁也不会成熟。”
  竹伟吃惊的转过头来。
  “姐,你叫我?”“没有。”芷筠温和的。“你吃吧!”
  竹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食欲既已满足,他的好奇心就发作了。他不断看看殷超凡又看看姐姐,忽然说:
  “姐,他不是霍大哥!”
  “当然不是,”芷筠说:“他是殷大哥。”
  竹伟瞪着殷超凡看,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注意到殷超凡这个人物。对于街上摔跤的那一幕,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殷大哥是好人还是坏人?”
  “竹伟,”芷筠轻声阻止他。“你吃东西,不问问题,好不好?”竹伟顺从的点点头,就缩到卡座里,继续去对付一盘新叫来的枣泥锅饼了。因为那锅饼很烫,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吃得唏哩呼噜,也就没心情来追问殷大哥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了。虽然在他心目中,“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我忽然发现,”殷超凡说:“他过得很快乐!”
  “就是这句话!”芷筠眼睛发亮的抬起头来。“他很快乐,他的欲望好简单,思想好单纯,我并不认为,做他有什么不好!隔壁有位张先生,不知怎么常常和我作对,他总说我应该把他送到……”她忌讳的望望竹伟。“你懂吧?但是,那是残忍的!因为连动物都懂得要自由,我不能、也不愿做那种事!”他了解,她指的是疯人院或精神疗养院那类的地方。他对她同意的点点头。她看着他,笑了笑,用手拂了拂额前的头发,惊觉的说:“不谈这些!你刚刚说,你不是学生!”
  “我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学的是土木工程,爱的是文学艺术,现在做的工商管理!”
  芷筠由衷的笑了。他发现,她的笑容颇为动人,她有一口整齐而玲珑小巧的牙齿,左颊上还有个小酒涡。他禁不住盯着她看,忽然一本正经的问: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有多美?上帝造你这样的女孩,是要你笑的,你应该多笑!”
  她的脸红了。唉!她心里叹着气,上帝造你这种男孩,是为了陷害女孩子的。“别取笑我!”她盯着他,眼里已漾起一片温柔。“为什么学的、爱的、和做的都不同?”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问题,考大学的时候,父母希望你当工程师,你自己的虚荣心要你去考难考的科系,再加上考虑到留学时国外的需要,于是,就糊里糊涂的念了一门自己不喜爱的科目。毕业了,面临工作问题,你学的又不见得正有缺额,或是刚好有个工作等着你,没时间让你去考虑,又或者,家里有这么一个企业,希望你接手,于是,你又糊里糊涂的去做了……”芷筠又笑了。“你用了好几个‘糊里糊涂’,其实,你这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糊涂!”“是吗?”他凝视她。她微笑着点头。“反正,既然要出国,什么工作都是临时性的,”她说:“也就不在乎了。”“我说了我要出国吗?”他困惑的问。
  “你糊里糊涂的说了!你说你考虑留学时国外的需要,言外之意,不是要出国是什么?”
  “哈!”他大笑。“你这人反应太快!跟你说话真得小心一点!”他抓了抓头:“不过,你有点断章取义,我的情况……不那么简单,说来话长,将来你就明白了!”
  将来?芷筠的心思飘开了,“将来”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连“明天”都是不可靠的,何况将来?一时间,她的思想飞得很远很远,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沉默着,没有再开口。殷超凡也沉默了,倚在靠背椅中,他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仔细的打量着对面的这张脸,这脸孔是富于表情的,是多变化的,是半含忧郁半含愁的。刚刚的“笑”意已经消失,那看不见的沉沉重担又回来了……很缓慢的、一点一滴的回来了……如果他有能力,如果他手里有一根仙杖,他要扫掉她眉尖的无奈,驱除她眼底的悲凉……
  竹伟已“吞”掉了他面前那盘锅饼,再也熬不住,他用手悄悄的拉扯芷筠的袖子:
  “姐,我饱了!我要回家!”
  芷筠跳了起来,天!他把一盘锅饼吃了个干干净净,明天不闹肚子才怪!她惊慌的说:
  “我得去买消化药!”“我们走吧!”殷超凡站起身来,付了帐,颇有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依依之情。奇怪!又不是从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怎样出名的“名门闺秀”他都见过了,难道竟会这样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动了心?不可能的!他摇摇头,三姐雅珮批评过他,他是冷血动物,“自以为了不起,眼睛长在头顶上,骄傲自负,目空一切!”所以,从不会对女孩子“发狂”。那么,这种难解的依依之感,大约只是一种“情绪”问题吧!
  出了“小憩”,他们走到一家药房,真的买了消化药。芷筠又买了绷带、药棉、纱布、消炎粉等一大堆外用药物,交给殷超凡说:“如果你一定不肯去医院,就自己换药吧!”
  “或者,”殷超凡笑嘻嘻的说:“我每天来找你换药,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护士!”她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别开玩笑了!”回到了她那简陋的家,竹伟已经哈欠连天了,不等芷筠吩咐,他就乖乖的进了自己的卧房,连鞋子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外间屋子里,芷筠站在屋子中间,静静的瞅着殷超凡,低声的说:“谢谢你,殷先生……”
  “我叫殷超凡,如果你肯叫我的名字,我听起来会舒服得多!”他说。“反正无关紧要了,是不是?”她问,眼睛是两泓清而冷的深潭。“我们不会再见面……”
  “慢着!”他拦住她,有些激动,有些受伤——自尊上的受伤。“为什么不会再见面?”
  “没有那种必要。”她幽幽的说,声音柔和而平静。“你也知道的。我们这种地方,不是你逗留的所在。何况……我也忙得很,怕没时间招待你……但是,无论如何,我为你摔这一跤道歉,为——这一个晚上道谢。”
  “你的语气,是不欢迎我再来打扰,是不?”他问,紧紧的盯着她。“我们见过一面,吃过一顿饭,谈过一些话,已经够了。到此为止,是不是?”
  她勉强的笑了笑,那笑容是虚柔无力的,几乎是可怜兮兮的,这笑容一下子就牵动了殷超凡心脏上的某根神经,使他的心脏没来由的痉挛了一下。
  “我很高兴认识你……”她的声音空洞而虚渺。“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是什么!”他很快的打断了她,走过去推动自己的车子,这一推之下,才发现手腕上的伤口在剧痛着。他咬了咬牙,把车子推出她家的大门。骑上了车子,回过头来,他一眼看到她,倚着门,她那黑发的头靠在门框上,街灯的光晕淡淡的涂染在她的发际肩头。屋内的灯光烘托在她的背后,使她看来像凌空而立的一个剪影。那白色的面颊边飘垂着几绺头发,小小的嘴唇紧紧的闭着,黑眼珠微微的闪着光,那样子又庄重又轻灵又虚无缥缈。他深吸了口气,发动了马达,他大声的抛下一句话:“我明天晚上来看你!”这句话是坚决的、果断的、命令性的、不容拒绝的。喊完,他的车子就风驰电掣般的冲了出去。
  她依然倚门而立,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
  殷超凡一面按门铃,一面开始低低诅咒,因为手臂上的伤口是真正的疼痛起来了,而且,自己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不知怎样才能不给父母发现?他必须悄悄溜上楼,立即钻进自己卧室去才行,希望父母没在客厅里看电视,希望三姐雅珮不在家,希望家里没有客人……他的“希望”还没有完,门开了,司机老刘打开大门,门口那两盏通宵不灭的门灯正明亮的照射在殷超凡身上,殷超凡还来不及阻止老刘,那大嗓门的老刘已经哇啦哇啦的嚷开了:
  “啊呀,少爷,你是怎么搞的呀?摔成这个样子!我就说摩托车不能骑,不能骑……”
  “嘘!”殷超凡皱着眉嘘他,压低声音说:“别叫!别叫!根本没事,你不要叫得爸爸和妈知道,又该小题大作了!”
  可是,已经晚了。不止老刘,花园里还有个周妈,准是在和老刘乘凉聊天!一看到殷超凡绑着纱布回来,她就一叠连声的嚷进了客厅里:“不好了!不好了!少爷受伤了!”
  完了!别想溜了,逃也逃不掉了!殷超凡心里叹着气,把摩托车交给老刘,就硬着头皮撞进客厅里。迎面,他就和殷太太撞了个满怀,殷太太一把拉住了儿子,吓得脸色发白,声音发抖:“怎么了?超凡?怎么了?”她望着那里着纱布的手腕,那撕破的衬衫,那满衣服的斑斑点点,(其实,大部份是草莓汁。)脸色更白了,声音更抖了。“啊呀!超凡,你为什么不小心?家里有汽车,为什么不坐?你瞧!你瞧!我整天担心,你就是要出事!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妈!”殷超凡按捺着自己,打断了母亲:“你别急,一点事都没有,只是摔了一跤,伤了点表皮而已……”
  殷文渊大步的跨了过来,真不巧!父亲也在家,怎么今晚没宴会呢?运气实在太坏了!再一看,糟!岂止父亲在家,三姐雅珮也从楼上冲了下来,而雅珮后面,还跟着个范书婷!顿时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记忆,天!一早就和书婷约好晚上要去华国吃饭跳舞,所以才抄近路赶回家。但是,一摔跤之后,他却忘了个干干净净!
  “你先别嚷,景秋,”殷文渊对太太说:“据我看,他不会有什么伤筋断骨的大事,不要太紧张!”他是比较“理智”而“沉着”的。注视着儿子,他问:“照了X光没有?打过破伤风血清吗?”那来那么多花样!殷超凡深吸了口气,摇摇头说:
  “我很好,爸,只伤到表皮,真的!”
  殷文渊望着那绷带,血迹早就透了出来,表皮之伤不会流那么多血,何况那衣服上的斑点也是明证,……他心里一动,锐利的看着儿子:“你撞了人是不是?对方受伤了吗?”
  “没有!爸,就是为了闪人才摔跤,没撞人,没闯祸,你放心吧!”殷文渊松了口气,从殷超凡的表情他就知道说的是实话。但是,手肘的地方是关节,不管伤得重伤得轻,都要慎重处理。“景秋,”他命令似的说:“打电话给章大夫吧,请他过来看一下!”“爸!”殷超凡拦在前面,蹙紧了眉头,脸上已明显的挂着不满和不耐。“能不能不要小题大作?已经有医生看过了,消了毒,上了药,包扎得妥妥当当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的宝贝儿子是好好的,别让章大夫笑我们家大惊小怪好不好?”“你知道自己是‘宝贝儿子’,”三姐雅珮嚷着说:“你就让章大夫来,再看一遍,好让爸爸妈妈放心呀!反正,从小,章大夫也知道,你换颗牙都是大事的!”
  “我不看!”殷超凡固执的说,对雅珮瞪了一眼。“你少话中带刺了!爸爸,妈,三姐在嫌你们重男轻女呢!真要请章大夫来,还是给三姐看病吧,三姐也受伤了!”
  “我受了什么伤?”雅珮问。
  “你昨天不是给玫瑰花扎了手指头吗?”
  雅珮噗哧一笑,走过来给殷超凡解围了。
  “好了,好了,爸爸妈妈,你们别担心,超凡准没事,能说笑话,就没什么大事!男孩子受点小伤没关系,别把他养娇了!”她对殷超凡悄悄的使了个眼色:“有人等了你一个晚上了!”殷超凡望过去,范书婷正靠着楼梯扶手站着,穿着件鲜红的衬衫,拦腰打了个结,下面系着一条牛仔布的长裙,浑身带着股洒脱不羁的劲儿。这是为了去华国,她才会穿长裙子,否则准是一条长裤。想起华国,殷超凡心底就涌起了一股歉意。走过去,他看着书婷,书婷正似笑非笑的瞅着他。
  “对不起!”他开门见山的道歉。“一摔跤,什么事都忘了!”这是“实话”,颇有“保留”的“实话”。
  “哼!”她轻哼了一声:“看在你的伤口上,咱们记着这笔帐,慢慢的算吧!”“算到那一天为止?”雅珮嘴快的问。“要算,现在就算,咱们把客厅让出来,你们去慢慢算帐!”
  “少胡闹,三姐!”书婷嚷着。“我要回家去了!我看,超凡也该洗个澡,早一点休息!”
  “言之有理,”雅珮又嘴快的接口:“还是人家书婷来得体贴!”范书婷瞪了雅珮一眼,嘴边却依然带着笑意。耸了耸肩,她满不在乎的说:“拿我开心吧!没关系,殷家的三小姐迟早要当我们范家的少奶奶,那时候,哦,哼!”她扬着眼睛看天花板。“我这个小姑子总有机会报仇……”
  “啊呀!”雅珮叫了起来,一脸的笑:“书婷,你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有你这样的恶姑子,我看哦,你们范家的大门还是别进的好!”
  “你舍得?”范书婷挑着眉毛问,满脸的调皮相。雅珮看她那股捉弄人的神情,就忍不住赶过去,想拧她一把。书婷早就防备到了,一扭身子,她轻快的闪开了,对殷超凡抛下一句话来:“超凡,明天再来看你!好好养伤,别让伯父伯母着急!”“啧啧!”雅珮咂着嘴:“真是面面俱到!”
  书婷笑着再瞪了雅珮一眼,就望向殷超凡,那带笑的眸子里已注满了关切之情,没说什么,她只对他微微一笑,就转身对殷文渊夫妇说:“我走了!伯父,伯母,再见!”
  “让老刘送你回去!”殷太太追在后面嚷。
  “用不着,我叫计程车。”书婷喊着,把一个牛仔布缝制的手袋往肩上一抛,就轻快的跑向了客厅门口,到了门口,她又忽然想到什么,站住了,她回头看着殷超凡,说了句:“超凡,我告诉你……”她咽住了,看看满屋子的人,和那满脸促狭样儿的雅珮,就嫣然一笑的说:“算了,再说吧!”她冲出了屋子。殷太太和殷文渊相视而笑,交换了一个会心而愉快的注视。然后,殷太太的注意力就又回到殷超凡的伤势上来了。
  “超凡,是那家医院给你治疗的?”
  “这……这个……”殷超凡皱皱眉。“忘了!”
  “忘了?”殷太太又激动起来:“准是一家小医院!是不是?大概就是街边的外科医院吧?那医生姓什么?”
  “姓……姓……”殷超凡望着墙上的巨幅雕饰,心里模糊的想着董芷筠。“好像姓董。”
  “董什么?”殷太太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啊呀,妈,你别像审犯人似的审我好不好?如果肯帮帮忙,就让我回房间去,洗个澡,睡一觉!”
  “洗澡?”殷太太又喊:“有伤口怎么能碰水?”
  “妈,”已经举步上楼的殷超凡站住了,又好笑又好气的回过头来:“我二十四岁了,你总不能帮我洗澡吧!”
  殷太太低低的叽咕了一句什么,雅珮就又噗哧一声笑了,一面上楼,一面对殷超凡说:
  “下辈子投胎,别当人家的独生儿子,尤其,不要在人家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再出世!”
  殷超凡对雅珮作了个鬼脸,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关上房门,殷超凡就如释重负般,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把自己掷在床上,他仰躺着,熬忍住伤口的一阵痛楚。抬眼望着天花板上那车轮般的吊灯,又望向用黑色三重明镜所贴的墙壁,和那全屋子黑白二色所设计的家具……他就不自禁的联想到董芷筠的小屋,那粉刷斑驳的墙,木桌,木凳,和那已变色的、古老的藤椅……他的思想最后停驻在芷筠倚门而立的那个剪影上。好半天,他才不知所以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拿了睡衣和内衣,走进浴室。他们殷家这幢房子,是名建筑师的杰作,所有卧室都附有同色调的浴室。
  很“艰难”的洗了澡,他觉得那伤口不像他想像那样简单了,而且,纱布也湿了。坐在书桌前面,他干脆拆开了纱布,这才想起来,芷筠给他的绷带药棉都在摩托车上的皮袋里。他看了看伤口,伤处渗出血渍来,附近的肌肉已经又红又肿。这就是娇生惯养的成绩!他模糊的诅咒着。他就不相信竹伟受了这么一点伤也会发炎!
  略一思索,他站起身来,悄悄的走出房间,他敲了敲隔壁雅珮的房门,雅珮打开房门,他低声说:
  “拜托你去我车上拿绷带和药来,我的纱布湿了。”
  雅珮笑了笑。“看样子,还是应该让妈帮你洗澡的!”
  “别说笑话了,我在屋里等你,你还得帮我包扎一下才行!”回到屋里,一会儿,雅珮就拿了绷带和药品进来了,一面走进来,她一面说:“看不出来,你那么粗心大意的人,居然还会周到得知道买绷带药棉!”“才不是我买的呢……”他猛然缩住了嘴。
  雅珮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却被他的伤口吓了一跳,把要说的话也吓忘了,她扶过他的手臂来看了看,站起身来说:“我得去找妈来!”殷超凡一把拉住了她。
  “三姐,你别多事,我这儿有药,只要上了药,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惊动了妈妈爸爸,你知道有我好受的,他们一定把我看成重病的小婴儿,关上我好几个礼拜不许出房门,我可受不了!你做做好事,别去麻烦他们!”
  雅珮注视着他。“好吧,我依你。”她说:“但是,明天如果不消肿,你一定要去医院。”“好,一定!”雅珮坐下来,开始帮他上药,贴纱布,绑绷带……她做得一点也不熟练,一下子打翻了消炎粉,一下子又剪坏了纱布,最后,那绷带也绑了个乱七八糟。殷超凡不自禁的想起芷筠那双忙碌的小手,那低垂的睫毛,那细腻的颈项,以及那轻声的叙述……他有些出神了。
  雅珮总算弄完了,已经忙得满头大汗。她紧盯着殷超凡,在他脸上发现了那抹陌生的、专注的表情。这表情使她怀疑了,困惑了。“你有秘密,”她说:“别想瞒我!”
  “没有!”他惊觉的回过神来,却莫名其妙的脸红了。“没事,真的。”他又强调了一句。
  雅珮对他点了点头。“等有事的时候别来找我帮忙。”她说,往门外走去。
  一句话提醒了殷超凡,他及时的喊:
  “三姐!”“怎么?”她站住了,回过头来。
  “真有件事要你帮忙,”他一本正经的说:“关于……关于……”他觉得颇难启口,最后还是坚决的说了出来:“关于书婷!”“哈!”雅珮笑了。“终于来求我了,是不是?冷血动物也有化冷血为热血的时候!是不是?你不是不相信‘爱情’的吗?你不是目空一切的吗?你不是说过对女孩决不发狂的吗?干嘛要我帮忙呢?”“三姐!”他着急了:“你听我说……”“好了,超凡!”雅珮收起了取笑的态度,柔和而安抚的望着他:“你放心,这杯谢媒酒我是喝定了!”
  “三姐!”殷超凡更急了,他懊恼的说:“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意思弄清楚再说?”“怎么?还不清楚吗?你是我弟弟,大姐二姐都出国多年了,家里就我们两个最接近,你的心事,我还有什么不了解的?说真的,范家兄妹都是……”
  “三姐,”殷超凡瞅着她。“我知道你是一定会嫁给范书豪的,可是,并不是我们家的人都要和范家结亲呀!”
  雅珮呆了。“你说什么?”她问。“三姐,”他微蹙着眉头,注视着她,困难的说:“我并不是要你帮我和书婷撮合,而是求你别再拿我和她开玩笑,坦白说,我对书婷……并没有……并没有任何深意,你们总这样开玩笑,实在不大好……尤其对书婷,她会误以为……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雅珮折回到屋子里来,拖过一张小沙发,她在他对面坐下来,直直的瞪视着他。“好吧!”她冷静的说:“告诉我,那个女孩是谁?”
  “什么女孩?”他不解的问。
  “别瞒我,一定有一个让你动心的女孩!”
  “胡说!”他嚷着。“八字没一撇的事,谈什么动心与不动心?何况,我从不相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事……”他忽然住了口,怀疑的皱拢了眉毛,为什么自己会说出“一见钟情”这四个字?难道……“哼!”雅珮轻哼了一声:“你心里有鬼!”
  鬼?鬼倒没有,什么小神仙小精灵倒可能有一个,他的脸发起热来了,是的,今晚有些不对头!当你的车子滑出路轨之后,总会有些不对头的事!可是,不要走火入魔吧!不要胡思乱想吧!就是那句话,八字还没一撇呢!他摇摇头,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望着雅珮:
  “没有,三姐,我心里并没有鬼。”他认真的说:“我只是不愿你们把我和书婷硬拴在一起……”
  雅珮细细的打量他,点了点头。
  “如果你心里没有其他的女孩,你管我们开不开玩笑呢?没有人要强迫你娶她,像书婷那么洒脱,那么漂亮的女孩,还怕没人追吗?放心,超凡,我们不会把她硬塞给你,说真的,你真下心去追她,追得上追不上还成问题呢!你既不是亚兰德伦,又不是劳勃瑞福!”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书婷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小心你的伤口吧!”
  雅珮走了。殷超凡躺在床上,睁着眼,他看着屋顶发愣。好一会儿,他就这样躺着,一动也不动。他认为自己的思想是停顿的,可是,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眼前总是浮动着一个人影——站在门框当中,黑发的头倚着门槛,眼睛里微微的闪着光,背后的光线烘托着她,使她像个剪影。他闭上眼睛,那影子还在。他伸手关了灯,暗夜里,那影子还在。他尝试让自己睡觉,那影子还在。
  他似乎睡着了,但是很不安稳,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他翻着身,折腾着,每一翻身就碰痛伤口,于是,他会惊醒过来,屋里冷气很足,他却感到燥热。闭上眼睛,他的神志游移着,神志像个游荡的小幽灵,奇怪的是,这小幽灵无论游荡到那儿,那个影子也跟到那儿。他灵魂深处,似乎激荡着一股温柔的浪潮,正尝试把那影子紧紧的卷住。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睡得很沉。可是,忽然间,他一惊而醒,猛的坐起身来,正好面对着殷太太担忧的眼睛。屋里光线充足,他看看床头的小钟,快十二点了!这一觉竟睡到中午。“你发烧了,”殷太太说:“还说没事呢!雅珮已经告诉我了,你伤口很严重,章大夫马上就来!”
  要命!他诅咒着,觉得头里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人,为什么如此脆弱?一点小伤口就会影响整个人的体力?他靠在床上,朦朦胧胧的说:
  “我很好,这点小伤不要紧,晚上,我还有重要的事!”
  “没有事情比身体更重要!”殷太太生气的说。
  “我晚上一定要出去。”
  “胡说八道!”章大夫来了,殷文渊也进来了,雅珮也进来了。一点点小伤口就可以劳师动众,这是殷家的惯例!绷带打开了,伤口又被重新消毒和包扎,折腾得他更痛楚。然后,章大夫取出两管针药,不由分说的给他注射了两针。也好,针药的效力大,晚上就一定没事了,他可以出去,可以精神抖擞的去见那个小精灵……”“好了,”章大夫笑着说:“不用担心什么,不严重,我明天再来!”早就知道不严重!殷超凡没好气的想着,就是全家人都有小题大作的毛病!现在好了吧,打了针,总可以没事了!他阖上眼睛,不知怎的,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室内静悄悄的,一灯如豆。他慌忙想跳起来,身子却被一只软绵绵的手压住了,他张大眼睛,接触到书婷笑吟吟的脸,和温柔的凝视。
  “别乱动!”她低语:“当心碰到伤口。”
  “几点了?”他迫不及待的问。
  “快十一点了。”“晚上十一点吗?”“当然,难道你以为是早上十一点?”
  他愕然了!晚上有件大事要办,他却睡掉了!
  “那个章大夫,他给我打了一针什么鬼针?”
  “镇定剂。”书婷依然笑嘻嘻的。“伯母说你静不住,章大夫认为你多睡一下就会好。你急什么?反正自己家的公司,上不上班都没关系,乐得趁此机会,多休息一下,是不是?”
  你懂得什么?他瞪着她,心里突然好愤怒好懊丧好苦恼。然后,这些愤怒、懊丧,和苦恼汇合起来,变成一股强大的惆怅与失望,把他紧紧的捉住了。
  “那个章大夫,我再也不准他碰我!”
  “这才奇怪哩!”书婷笑着说:“自己受了伤,去怪章大夫,难怪三姐对我说,你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叫我对你敬鬼神而远之呢!”那么,你为什么不“远之”呢?殷超凡继续瞪着书婷,嘴里却问不出口。但是,他这长久而无言的瞪视却使书婷完全误会了,她站在他面前,含笑的看着他,接着,就闪电般在他额上吻了一下,洒脱的把长发一甩,说:
  “傻瓜!我一向喜欢和鬼神打交道,你难道不懂吗?”
  殷超凡呆了,他是真的呆了。这不是第一次,书婷在他面前如此大胆,以前,或多或少可以引起他心里的一阵涟漪,而现在,他却微微的冷颤了一下。在他内心深处,并非没有翻涌的浪潮,只是,那浪潮渴望拥卷的,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星期六下午,方靖伦通知芷筠要加班。
  近来公司业务特别好,加班早在芷筠意料之中。方靖伦经营的是外销成衣,以毛衣为主,夏天原该是淡季,今年却一反往年,在一片经济不景气中,纺织业仍然坚挺着,这得归功于女人,全世界的女性,都有基本的购衣狂,支持着时装界永远盛行不衰。芷筠一面打着英文书信,一面在想竹伟,还好今晨给他准备了便当,他不会挨饿。下班后,她该去西门町逛逛,给竹伟买几件汗衫短裤。昨天,竹伟把唯一没破的一件汗衫,当成擦鞋布,蘸了黑色鞋油,涂在他那双早破得没底了的黄皮鞋上。当她回家时,他还得意呢!鼻尖上、手上、身上全是鞋油,他却扬着脸儿说:“姐,我自己擦鞋子!”
  你能责备他吗?尤其他用那一对期待着赞美的眼光望着你的时候?她低叹了一声,把打好的信件放在一边,再打第二封。等一叠信都打好了,她走进经理室,给方靖伦签字。方靖论望着她走进来,白衬衫下系着一条浅绿的裙子,她像枝头新绽开的一抹嫩绿,未施脂粉的脸白皙而匀净,安详之中,却依然在眉端眼底,带着那抹挥之不去的忧郁。他凝视她,想起会计小姐所说的,关于芷筠家中有个“疯弟弟”的事。
  “董芷筠,你坐一下。”他指着对面的椅子。
  芷筠坐了下去,等着方靖伦看信。方靖伦很快的把几封信都看完了,签好字,他抬起头来。没有立即把信件交给芷筠去寄,他沉吟的玩弄着一把裁纸刀,从容的说:
  “听说你的家境不太好,是吗?”
  芷筠微微一惊。会计李小姐告诉过她,方靖伦曾经问起她的家世。当初应征来这家公司上班,完全凭本领考试,方靖伦从没有要她填过保证书或自传一类的东西。但是,她前一个工作,却丢在竹伟身上。据说,那公司里盛传,她全家都是“疯子”。因此,当方靖伦一提起来,她就本能的瑟缩了一下,可是,她不想隐瞒什么。自幼,她就知道,有两件事是她永远无法逃避的,一件是“命运”,一件是“真实”。
  “是的,我父母都去世了,家里只有我和弟弟。”她坦白的回答。“你弟弟身体不太好吗?”方靖伦单刀直入的问。
  她睁大着眼睛,望着他。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方靖伦迎视着这对犹豫而清朗的眸子,心里已有了数,看样子,传言并非完全无稽。“算了,”他温和的微笑着,带着浓厚的、安慰的味道。“我并不是在调查你的家庭,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背景,你工作态度一直很好,我想……”他顿了顿,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从桌面上推到她的面前。
  完了!芷筠想,老故事又重演了,那厚厚的信封,不用问,也知道里面是钱,她被解雇了。凝视着方靖伦,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眼光里有着被动的,逆来顺受的,却也是倔强的沉默。这眼光又使方靖伦心底漾起了那股难解的微澜。这女孩是矛盾的!他想,她一方面在受命运的播弄,一方面又在抗拒着命运!“这里面是一千元,”方靖伦柔和的看着她,尽量使声音平静而从容。“从这个月起,你每个月的薪水多加一千元,算是公司给你的全勤奖金!”
  她的睫毛轻扬,眼睛闪亮了一下,意外而又惊喜的感觉激动了她,她的脸色由苍白而转为红晕。方靖伦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孔,忽然感到必须逃开她,否则,他会在她面前无以遁形了。“好了,”他粗声说:“你去吧!”
  她拿起信封,又拿了该寄的那些信,她望着他低俯的头,忽然很快的说:“谢谢你!不过……”
  不过什么?他情不自已的抬起头来,他接触到她那坦白而真挚的眼光:“我弟弟身体很好,很结实,他并没有病,也不是传言的疯狂,他只是——智商很低。”说完,她微笑了一下,又慈爱的加了一句:“他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弟弟!”她一连用了三个“很好”,似乎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然后,掉转身子,她走了。于是,这天下班后,芷筠没有立刻回家。多了一千元!她更该给竹伟买东西了。去了西门町,她买了汗衫、短裤、衬衫、袜子、鞋子……几乎用光了那一千元。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转了两趟公共汽车,她在暮色苍茫中才回到家里。
  推开门,一个人影蓦然闪到她面前,以为是竹伟,她正要说什么,再一看,那深黝的黑眼珠,那挺直的鼻梁,那笑嘻嘻的嘴角……是殷超凡!
  她的心脏猛然加速了跳动,血液一下子冲进了脑子里。从上次摔跤到现在,几天?五天了!他从没有出现过,像是一颗流星一般,在她面前就那样一闪而逝。她早以为,他已从她的世界里消灭,再也不会出现了。可是,现在,他来了,他竟然又来了!如果他那天晚上,不那么肯定而坚决的抛下一句话:“我明天晚上来看你!”她决不会去等待他,也决不会去期盼他。人,只要不期望,就不会失望。原以为他“一定”会来,他“居然”不来,她就觉得自己被嘲弄、被伤害了。她为自己的认真生气,她也为自己的期待而生气,人家顺口一句话,你就认了真!别人为什么一定要再见到你呢?你只是个卑微、渺小的女孩!但是,那等待中的分分秒秒,竟会变得那样漫长而难耐!生平第一次,知道时间也会像刀子般割痛人心的。而现在,她已从那朦胧的痛楚中恢复了,他却又带着毫不在乎的笑容出现了!想必,今晚又“路过”了这儿,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那对奇怪的姐弟吧!她走到桌边,把手里的东西堆在桌上,脸色是庄重的,严肃的,不苟言笑的。
  “竹伟呢?”她问。像是在回答她的问话,竹伟的脑袋从卧室中伸了出来,笑嘻嘻的说:“姐,殷大哥带我去吃了牛肉面,还送了我好多弹珠儿!”他捧着一手的弹珠给芷筠看,得意得眼睛都亮了,就这样说了一句,他就缩回身子去,在屋里一个人兴高采烈的玩起弹珠来了。殷超凡望着芷筠:“我下午就来了,以为星期六下午,你不会上班,谁知左等你也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竹伟一直叫肚子饿,我就干脆带他出去吃了牛肉面!你猜他吃了几碗?”他扬着眉毛:“三大碗,你信吗?”她望着他。下午就来了?难道是特地来看她的吗?唉!少胡思乱想吧,即使是特地,又怎样呢?他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张开嘴,声音冷冰冰的:
  “不敢当,如此麻烦你!”
  他锐利的盯着她。“你在生气吗?”“什么话!”她的声音更冷了。“为什么要生气呢?你帮我照顾了竹伟,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生气?”
  他的眼珠深沉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那眼光如此紧迫,竟像带着某种无形的热力,在尖锐的刺进她内心深处去。“我被家里给‘扣’住了!”他说:“摩托车也被扣了,我并不是安心要失约!”“失约?”她自卫的、退避的、语气含糊的说:“什么失约?”
  他像挨了一棒。原来……原来她根本不认为他们之间有约会!原来她没有等待过,也没有重视过他那一句话!怪不得她的脸色如此冷淡,她的神情如此漠然!殷超凡啊殷超凡,他叫着自己的名字,当你躺在床上做梦的时候,她根本已经忘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本来嘛,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你凭什么要求她记忆中有你?
  “看样子,”他自嘲的冷笑了一下。“我才真正是殷家的人,专门会——小题大作!”
  她不懂他话里的含意,但却一眼看出了他感情上的狼狈,她的心就一下子沉进一湖温软的水里去了。于是,她眼中不自觉的涌起了一片温柔,声音里也带着诚挚的关切。她说:
  “手臂怎样了?伤好了吗?怎么还绑着绷带呢?有没有看过医生?”一连串的问题唤回了他的希望,本能的倔强却使他嘲弄的回了一句:“原来你记得我是谁!”
  她柔柔的看着他。他的心跳了,神志飘忽了,这眼光如此清亮,如此温存,如此蒙蒙然,像雾里的两盏小灯,放射着幽柔如梦的微光。似乎在那儿作无言的低语:
  “何苦找麻烦呵!”他的倔强粉碎了,他的自尊飞走了。他的心脏像迎风的帆,张开了,鼓满了。“你没吃饭,是吗?”他问,生气又充斥在他的眼睛里。“我陪你吃点东西去!”“怎么每次一见面,你就提议吃东西呢?”她笑了,左颊上那个小涡儿在跳跃着。“你把我们姐弟两个,都当成了饭桶了吗?”“吃饭是人生大事,有什么不好?”他问,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望着他。唉!不要去!你该躲开这个男孩子,你该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呵!但是,那张兴高采烈的脸,那对充满活力与期望的眼光,是这样让人无法拒绝呵!她点了点头:
  “等一等,让我对竹伟交代一声!”
  她抱起竹伟的那些衣物,走进竹伟的房间。竹伟正蹲在地上,专心一致的弹着弹珠,那些彩色的玻璃球滚了一地,迎着灯光,像一地璀璨的星星。怎么!即使是一些玻璃弹珠,也会绽放着如此美丽的光华!
  “竹伟,”她说:“你看好家,不要出去,姐去吃点东西,马上就回来,好不好?”竹伟抬头看着她。“如果霍大哥来,我可不可以跟他出去呢?”
  芷筠愣了愣。“霍大哥很忙,你不要去烦人家!”
  “霍大哥是好人!”竹伟争辩似的说:“我要跟霍大哥出去!霍大哥会讲故事给我听!”
  “好吧!如果他愿意带你出去,”她勉强的说:“但是,如果你出去,一定要锁好门!”
  走出竹伟的房间,殷超凡正深思的站在那儿,沉吟的用牙齿半咬着嘴唇。“我们走吧!”她说。踏着夜雾,走出了那条小巷,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斜斜的投射在地上,一忽儿前,一忽儿后。殷超凡没有叫车,只是深思的望着脚下的红方砖,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开口,然后,他忽然说:“霍大哥是个何许人?”
  她怔了怔,微笑了。“一位邻居而已。”邻居“而已”!仅仅是个“而已”!他释然了,精神全来了。扬起头,他冲着她笑,伸手叫了计程车。
  他们去了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名字叫“红叶”,坐在幽柔的灯光下,他喝咖啡,给她叫了咖哩鸡饭和牛肉茶。她一面吃着,一面打量他。今晚,他穿了件深咖啡色的衬衫,和同色的长裤。谁说男孩子的服装不重要?
  “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她说。“你一定很得父母的喜欢!”“那个父母不喜欢子女呢?”他问:“可是,过分的宠爱往往会增加子女的负担,你信吗?”
  她深沉的看了他一眼。
  “人类是很难伺候的动物。当父母宠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们是负担,一旦像我一样,失去了父母的时候,想求这份负担都求不到了。我常想,我和竹伟,好像彼此一直在给彼此负担,但是,我们也享受这份负担。爱的本身,就是有负担的。”他情不自禁的动容了。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他由衷的说。“你总在美化你周围的一切,不管那是好的还是坏的。但,你又摆脱不开一些无可奈何,你是矛盾的!”
  “你呢?难道你从没矛盾过?”她感动的问。
  他微微一怔,靠在沙发里,他认真的思想起来。
  “是的,我矛盾,我一直是很矛盾的。无论学业或事业,我一天到晚在努力想开一条路径,却又顺从家里的意思去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我责备自己不够独立,却又不忍心太独立……”他顿住了,望着她。“你不会懂的,是不是?因为你那么独立!”“你错了,”她轻声说:“我并不独立。”
  “怎么讲?”他不解的:“你还不算独立吗?像你这样年轻,已经挑起抚养弟弟的责任!”
  “在外表看,是竹伟在倚赖我,”她望着桌上小花瓶里的一枝玫瑰。“事实上,我也倚赖他。”
  “我不懂。”“这没什么难懂,我倚赖他的倚赖我,因为有他的倚赖,我必须站得直,走得稳。如果没有他的倚赖,我或者早就倒下去了。所以,我在倚赖他的倚赖我。”
  他迷惑的望着她。“我说的,你总有理由去美化你周围的一切。”他愣愣的说:“我希望,也有人能倚赖我。”
  她扬起睫毛,眼珠像浸在水雾里的黑葡萄。
  “必然有人在倚赖你,”她微笑的,那小涡儿在面颊上轻漾。“爱你的人都倚赖你,我猜……”那笑意在她脸上更生动的化开。“爱你的人一定很多!”
  “在目前,我只希望一个……”他低低的,自语似的说着。“嗯,哼!”她轻咳一声,打断了他。“告诉我你的事!”
  “哪一方面?”“各方面!”“你要我向你背家谱吗?我有三个姐姐,大姐二姐都出国了,也结婚了,三姐也快结婚了……”
  “你也快了吧?”她打断他。
  “为什么你认为我快了?”
  “你父母一定急着抱孙子!中国的传统观念嘛!”
  “事实上,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一个儿子了!”他注视着她,一本正经的。“真的?”她有些惊讶。
  “当然是假的!”她笑了起来,他也笑了。空气里开始浮荡着欢乐与融洽的气息,他们不知不觉的谈了很多很多。欢愉的时刻里,时间似乎消逝得特别快,只一忽儿,夜色已深。但是,在室内那橙红色的灯光下,他们仍然没有觉察。从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夜晚,从不知道也有这种宁静柔美的人生!芷筠几乎是感动的领略着这种崭新的感觉,捕捉着每一个温馨的刹那。在座位的右前方,有个女孩子一直在弹奏着电子琴,那轻柔的音符,跳跃在温馨如梦的夜色里。
  “知道她弹的这支曲子吗?”殷超凡问。
  “不知道,我对音乐了解得很少。”
  “那歌词很美。”“念给我听。”他凝视她,眼光专注而生动。沉思了一会儿,他终于轻声的念了出来:“在认识你以前,世界是一片荒原,从认识你开始,世界是一个乐园!过去的许多岁月,对我像一缕轻烟,未来的无限生涯,因你而幸福无边!你眼底一线光采,抵得住万语千言,你唇边小小一笑,就是我欢乐泉源!这世界上有个你,命运何等周全,这还不算稀奇,我却有缘相见!”
  他念完了,带着个略略激动的眼神,他定定的望着她,他的脸微微的红着,呼吸不平静的鼓动着胸腔。她像是受了传染,脸上发热,而心跳加速。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仔细的看着他。“我从不知道这支歌。”她说。“我也不知道。”他说。
  “什么?”“我五分钟前想出来的!”
  她的眼睛张得更大,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惊愕,她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在叹着气;唉!这样的男孩子,是上帝造来陷害女孩子的!你再不逃开他,你就会深陷进去,再也无从自拔了!她忽然跳了起来:“几点钟了?”“十一点!”“我的天!我要回去了!”她抓起了桌上的手袋。
  他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回家!”“不!不!”她拚命摇头。“我自己叫车回去!”
  “我从不让女孩子单独回家!”他坚决的说。
  从不?她模糊的想着。他送过多少女孩子回家?为多少女孩子背过歌词?唉唉,这样的男孩子,是你该远远躲开的,你不是他的对手!她的脸色越来越凝肃了。
  在车上,她变得十分沉默,欢愉的气氛不知何时已悄悄的溜走,她庄严肃穆得像块寒冰。他悄眼看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那支歌,那歌词……唉唉,他也有叹着气,你是个傻瓜,你是个笨蛋,你才见她第二面,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你连追女孩子都不会,因为你从没有追过!你以为你情发于中而形于外,她却可能认为你只是一个轻薄的浮华子弟……
  车子停在她家门口,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过话。她跳下车子,对他说:“不留你了,你原车回去吧!”
  他跟着跳下车。“别紧张,我不会强人所难,做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你进去,我就走!”他说着。她拿出钥匙开门,他忽然把手盖在她扶着门柄的手上。他的眼睛深幽幽的望着她。“明天是星期天,我来接你和竹伟去郊外玩!”
  她拚命摇头。“我明天有事!”“整天都有事?”“整天都有事!”他紧闭着嘴,死盯着她。她回避的低下头去,继续用钥匙开门。忽然间,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粗壮、结实、年轻的男人走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支烟,穿着花衬衫,牛仔裤,满身的吊儿郎当相。“怎么回事?芷筠?整晚疯到那儿去了?”他问,咄咄逼人的,熟不拘礼的,眼光肆无忌惮的对殷超凡扫了一眼。
  芷筠一怔,立刻呐呐的说:
  “霍……霍立峰,什么时候来的?”
  “好半天了,我在训练竹伟空手道!这小子头脑简单,四肢倒发达,准会成为一个……”他呸掉香烟,流里流气的吹了一声口哨,以代表“了不起”或是“力道山”之类的名堂。“这家伙是谁?”他颇不友善的盯着殷超凡。
  原来,这就是那个“而已”。殷超凡看看他又看看芷筠……你对她了解多少?你对她的朋友又了解多少?你这“家伙”还是知难而退吧!他重重的一甩头,对芷筠抛下了一句生硬的道别:“再见!”转过身子,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听出他语气的不满与怀疑,芷筠被伤害了。望着他的背影,她咬着牙点了点头,是的,上层社会的花花公子!你去吧!我们原属于两个世界!她知道,他是不会再来找她了。霍立峰拍了拍她的肩:“这小子从那儿来的?我妨碍了你的好事吗?”
  “少胡说八道了霍立峰,你回去吧!我累了,懒得跟你胡扯,我要睡了。”她走进屋子,把霍立峰关在门外。靠着门,她终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接着,就陷进了深深的沉思里。

  人类是奇怪的,即使在明意识里,在冷静的思考中,在理智上,芷筠都确认殷超凡不会再来找她了。但是,在潜意识中,她却总是若有所待。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下班回家,她都有一种难解的、心乱的期盼,会不会打开门,他又会从室内闪出来?会不会他又带竹伟去吃牛肉面?会不会——他那红色的摩托车,刚好再经过这条巷子?不,不,什么都没发生,他是真的不再来了!这样也好,她原就不准备和他有任何发展,也不可能有任何发展。这样最好!但是……但是……但是她为何这样心神不定?这样坐卧难安呵!他只是个见过两面的男孩子!唉!她叹气,她最近是经常在叹气了。管他呢?见过两面的男孩子!对她说过:“在认识你之前,世界是个荒原,在认识你之后,世界是个乐园……”的男孩子,如今,不知在何处享受他的乐园?
  近来,在公司中,芷筠的地位逐渐的有变化了。首先,方靖伦把她叫进经理室的次数越来越多。其次,方靖伦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温柔,温柔得整个办公厅中的女职员都在窃窃私议了。这对芷筠是一项新的负担,如何才能和你的老板保持距离,而又维持良好的关系呢?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庄重,尽量不苟言笑,尽量努力工作……可是,当秋天来临的时候,有一天,她早上上班,发现她的桌子已经搬进经理室里去了。
  走进经理室,她只能用一对被动而不安的眸子,默默的望着方靖伦。一接触到这种注视,方靖伦就不能遏止自己内心澎湃着的那股浪潮……这小女孩撼动了你!
  “董芷筠,”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合理:“这些日子来,你的工作一直是我的秘书,但是,你却在外面大办公室里办公,对我对你,都非常不方便,所以,我干脆把你调进来。”她点点头,顺从而忍耐的点了点头。你是老板,你有权决定一切!从自己桌上,她拿来了速记本:
  “我们是不是先办报关行的那件公文呢?”她问,一副“上班”“办公”的态度。似乎座位在什么地方都无关紧要,她只要办她的公!他凝视她。别小看这女孩,她是相当自负,相当倔强,而又相当“洁身自爱”的。如果你真喜欢她,就该尊重她,不是吗?“董芷筠,”他沉吟的说,紧盯着她。“你是不是有些怕我?”她扬起睫毛,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她眼底有许许多多复杂的东西,还有一份委曲求全的顺从。
  “是的。”她低声说,答得非常坦白。
  “为什么?”他微蹙着眉梢。
  “怕你不满意我。”“不满意你?”他愕然的瞪着她,声音变得非常非常温柔了。“你明知道不可能的!”
  “也怕你太满意我!”她轻柔的说:“当你对一个人过份满意,就难免提高要求,如果我不能符合你的要求……你就会从满意变成不满意了。”她说得含蓄,却也说得坦白。她那洞彻的观察力使他惊奇而感动。好一会儿,他瞪视着她,竟无言以答。然后,他走到她面前,情不自禁的,他把手压在她那小小的肩上。
  “放心,”他低沉的说:“我会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不去‘要求’你什么。”两人的话,都说得相当露骨了。芷筠抬眼看着他,不自觉的带着点儿哀恳与求恕的味道。方靖伦费力的把眼光从她脸上调开……如果这是十年前,如果他还没结婚,他不会放掉这个女孩子!而现在,控制自己,似乎是唯一能做的事情!他轻咳了一声,粗声说:“好了,董芷筠,你把报关行的文件办了吧!”
  这样,芷筠稍稍的安心了,方靖伦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他谦和儒雅,深沉细致,他决不会强人所难。她只要固守着自己的工作岗位,不做错事,不失职也就可以了。至于在什么地方办公,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下班的时候,才走出经理室,她就听到李小姐的声音在说:“……管他是不是君子?这年头就是这么回事!我打赌,金屋藏娇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
  “方太太呢?”另一位职员说:“她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方太太?方太太又怎样?听说,她除了打麻将,就是打麻将,这种女人,是无法拴住咱们总经理的!”
  “说实话,董芷筠配我们经理,倒也……”
  芷筠一出现,所有的谈话都戛然而止,同事们纷纷抬起头来,不安的、尴尬的和她打招呼。她虽然没做任何亏心事,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却很快的对她包围过来。同事们那一对对侧目而视的眼光,使她感到无限的压力……一直到走出了嘉新大楼,那压力似乎还在她身后追逐着她。
  回到家里,一眼看到霍立峰,正在大教特教竹伟“空手道”,竹伟已把一张木凳,不知怎的“劈”得个乱七八糟。芷筠心情原就不好,再看到家里这种混乱样子,情绪就更坏了。和竹伟是讲不通道理的,她把目标转向了霍立峰,懊恼的嚷着:“霍立峰,你这是在干什么?我们家禁不起你带着头来祸害,你再这样‘训练’他,他会把房子都拆掉!”
  “我告诉你,芷筠,”霍立峰“站”在那儿,他从来就没有一个好站相。他用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踏在藤椅上,弓着膝盖。一面从屁股后而的长裤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绉绉的香烟,燃起了烟,他喷出了一口烟雾,虚眯着眼睛,他望着竹伟说:“这小子颇有可为!芷筠我已经代你想过了,你别小看竹伟,他将来大有前途!你常常念什么李白李黑的诗,说什么什么老天造人必有用……”
  “天生我材必有用!”芷筠更正着。
  “好吧,管他是什么,反正就这个意思。这句话还真有道理!你瞧竹伟,身体棒,肌肉又结实,标准的轻量级身材!如果训练他打泰拳,包管泰国选手都不中用……”
  “你有完没有?”芷筠一面整理着房间,一面不感兴趣的问:“才教他空手道,又要教他打泰拳。我可不希望他跟着你们混,成天……”“不务正业!是不是?”霍立峰打断了芷筠的话,斜睨着她。“我知道,你就瞧我们不顺眼!”
  “说真的,”芷筠站住了,望着霍立峰。“你们那些哥儿们,都聪明有余,为什么不走上正道?找个好好的工作做,而要成天打架生事,赚那些歪魔斜道的钱!”
  霍立峰把腿从藤椅上放到地上,斜靠着窗子站着,他大口大口的喷着烟,注视着芷筠,他打鼻子里哼着:
  “你依我一件事,我就改好!”
  “什么事?”“嫁给我!”“哼!”芷筠转身往厨房走去。“你想得好!”
  霍立峰追到厨房门口来,扶着门框,望着芷筠淘米煮饭,他神气活现的说:“你倒说说看,嫁给我有什么不好?我年轻力壮,人缘好,会交朋友,会打架……”“啧啧,”芷筠咂着嘴。“打架也成了优点了!”
  “你懂什么,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你不会打架,你就只有挨打的份儿,是打人好呢?还是挨打好呢?”
  “不要曲解成语!”芷筠把米放进电锅里煮着,又开始洗菜切菜。“弱肉强食,所以优胜劣败!你们这样混下去,总有一天要出事,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强弱之分,并不是拳头刀子,而是智慧与努力……”
  “得了,得了,得了!”霍立峰不耐的说:“芷筠,你什么都好,长得漂亮,性情温柔,就是太道学气,你老爸把他的书呆子酸味全遗传给你了!”
  “你不爱听,干嘛要来呢?”
  “我吗?”霍立峰瞪大眼睛:“我是生得贱,前辈子欠了你的!隔几天就打骨头里犯贱,要来听听你骂我才舒服!”
  芷筠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看你呀,是没救了!”
  “本来就没救了,”霍立峰另有所指。“这叫作英雄难过美人关!”“霍立峰!”芷筠生气的喊。
  “是!”霍立峰爽朗的答。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许你上门!”
  “得了,别发脾气,”霍立峰耸耸肩。“你最近火气大得很,告诉我,有谁欺侮了你?是你公司里的老总吗?管他是谁,我霍立峰是不怕事的!”“没人得罪我,除了你以外。”
  “我?我又怎么了?”“你不学好也罢了,我反正管不着你,你干嘛整天教竹伟打架,他是不知轻重的,闯了祸,我怎么办?”
  “哎,他会闯什么祸?他那个大笨蛋,三岁小孩都可以拖着他的鼻子走……”“霍立峰!”芷筠忧伤的叫。
  “噢,芷筠,”霍立峰慌忙说:“我不是有意要伤你心,你别难过。我告诉你,你放心,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已经告诉这一区的哥儿们了,大家都有责任保护竹伟,不许任何人欺侮他。你怪我教他空手道,其实,我也是有心的,教他一点防身的玩意儿,免得被人欺侮!”
  芷筠抬眼着霍立峰。“唉!”她轻叹着。“说真话,你也实在是个好人!”
  霍立峰突然涨红了脸,挨了半天骂,他都若无其事,一句赞美,倒把他弄了个面红耳赤。他举起手来,抓耳挠腮,一股手足失措的样子,嘴里呐呐的说着:
  “这……这……这可真不简单,居……居然被我们神圣的董小姐当……当成好人了!”
  芷筠望着他那副怪相,就又忍不住笑了。
  “霍立峰,我每次看到你,就会想起一本翻译小说,名字叫《七重天》。”“那小说与我有什么关系?”
  “小说与你没关系,里面有一支歌,是男主角常常唱的,那支歌用来描写你,倒是适合得很。”
  “哈!什么歌?”霍立峰又眉飞色舞了。“想不到我这人和小说里的主角还有异曲同工的地方。赶快告诉我,那支歌说些什么?”“它说,”芷筠忍住了笑,念着那书里的句子:“喝一点酒,小心的偷,好好说谎,大胆争斗!”
  “哈!”霍立峰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支他妈的什么鬼歌!”
  “三字经也出来了,嗯?”
  “不过……”霍立峰重重的拍了一下大腿:“这支鬼歌还他妈的有点道理!我告诉你,芷筠……”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门外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显然是在招呼霍立峰,霍立峰转身就往屋外跑,一面还仓促的问了一句:“那个男主角是干什么的?他和我倒像是亲兄弟!”
  “通阴沟的!”“哦——”霍立峰张大了嘴,冲出一句话来:“真他妈的!”他跑出了屋子。芷筠摇摇头,微笑了一下。把锅放到炉子上,开始炒菜。一会儿,她把炒好的菜都端出去,放在餐桌上,四面看看,没有竹伟的影子,奇怪,他又溜到那儿去玩了,平常闻到菜香就跑来了,今天怎么不见了呢?她扬着声音喊:
  “竹伟,吃饭了!”没有回音,她困惑的皱皱眉,走到竹伟房门口,她推开门,心想他一定不在屋里,否则早就出来了。谁知房门一开,她就看到竹伟,好端端的坐在床上。正对着床上的一堆东西发愣,室内没有开灯,光线好暗,也看不清楚他到底在研究什么。芷筠伸手开了灯,走过去,心里模糊的想着,这孩子别再发什么痴病,那就糟了!到了床前面,她定睛一看,心脏就猛的狂跳了起来。竹伟面前的白被单上,正放着两盒包装华丽的草莓!竹伟傻傻的对着那盒子,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从没见过盒装的草莓!
  “这——这是从那儿来的?”芷筠激动的问。伸手拿起一盒草莓。“他送我的!”竹伟扬起头,大睁着天真的眸子,带着一抹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一连串的问:“我可以打开它吗?我可以吃它吗?这是草莓,是不是?姐,是我们采的草莓吗?……”“竹伟,”芷筠沉重的呼吸着。“这草莓是谁送的?从什么地方来的?”“姐,”竹伟自顾自的说着:“为什么草莓要放在盒子里呢?为什么要系带子呢?……”
  “竹伟!”芷筠抬高声音叫:“这是那儿来的?我问你问题,你说!谁送的?”竹伟张大嘴望着她。“就是他送的呀!那个大哥送的呀!”
  “什么大哥?”芷筠仔细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吐出几个字来:“殷大哥吗?”“是的!”竹伟高兴叫了起来:“就是殷大哥!”
  “人呢?”芷筠心慌意乱的问,问得又快又急。“人呢?人到哪里去了?他自己送来的吗?什么时候送来的?你怎么不留住他?”她的问题太多,竹伟是完全弄不清楚了,只是眨巴着眼睛,莫名其妙的望着她。她定了定神,醒悟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口气,她清清楚楚的问:
  “殷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刚刚呀!”“刚刚?”她惊愕的,怎么没有听到摩托车声呢?当然,他也可能没骑摩托车。“刚刚是多久以前?”她追问,更急了,更迫切了。“你跟霍大哥在厨房里讲笑话嘛!”竹伟心不在焉的回答,继续研究着那草莓盒子。“殷大哥说草莓送给我,他走了,走了好久了!”“你不是说刚刚?怎么又说走了好久了?”她生气的嚷:“到底是怎么回事?”竹伟吓了一跳,瑟缩的往床里挪了一下,他担忧的、不解的看着芷筠,怯怯的、习惯性的说:
  “姐,你生气了?姐,我没有做错事!”
  没用的!芷筠想着,怪他有什么用呢?反正他来过了,又走了!走了?或者他还没走远,或者还追得到他!竹伟不是说“刚刚”吗?她转过身子,迅速的冲出大门,四面张望,巷子里,街灯冷冷的站着,几个邻居的孩子在追逐嬉戏,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她陡的打了个冷战,何处有殷超凡的影子?走了!“你跟霍大哥在厨房里讲笑话嘛!”她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即头昏目眩。天,为什么如此不巧?为什么?好半晌,她站在门口发呆,然后,她折回到房间里,低着头,她望着餐桌继续发愣。心里像有几十把刀在翻搅着,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如此痛楚,如此难受,如此失望。
  “姐,”竹伟悄悄的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胆怯的望着她。“我饿了!”她吸了口气。“吃饭吧!”坐下来,姐弟二人,默默的吃着饭。平常,吃晚饭时是竹伟心情最好的时候,他会又比又说的告诉芷筠他一日的生活,当然是零碎、拉杂、而不完整的。但,芷筠总是耐心的听着他,附和他。今晚呢?今晚芷筠的神情不对,竹伟也知道“察言观色”了。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生气,却深知她确实“生气”了。于是,他安安静静的,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大口大口的吞着饭粒。芷筠是食不知味的,勉强的吃完了一餐饭,她把碗筷捧到厨房去洗干净。又把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拿到水龙头下去搓洗,工作,几乎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枯燥乏味的。但是,工作最起码可以占据人的时间,可恨的,是无法占据人的思想。唉!如果霍立峰今晚不在这儿!如果她不和他谈那些七重天八重天!唉!把衣服晾在屋后的屋檐下,整理好厨房的一切,时间也相当晚了。回到“客厅”里,竹伟还没睡,捧着那两盒草莓,他询问的看着芷筠:“姐,我可以吃吗?”芷筠点了点头,走过去,她帮竹伟打开了盒子,把草莓倒出来,竹伟立即兴高采烈的吃了起来。“吃”,大约是他最重要的一件事!芷筠几乎是羡慕的看着他,如果她是他,就不会有期望,有失望,有痛苦,有烦恼了!她握着那包扎纸盒的缎带,默默的出起神来。
  夜深了,竹伟睡了。芷筠仍然坐在灯下,手里紧握着那两根缎带,她不停的把缎带打成各种结,打了又拆开,拆了又打,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结。心里隐约浮起一句前人的词“罗带同心结未成”,一时柔肠百转,竟不知情何以堪!由这一句话,她又联想起另一句:“闲将柳带,试结同心!”试结,试结,试结,好一个“试”字!只不知试得成,还是试不成?
  是风吗?是的,今晚有风,风正叩着窗子,秋天来了,风也来了!她出神的抬起头来,望着玻璃窗,忽然整个人一跳,窗外有个人影!不是风,是人!有人在敲着窗子!
  她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纱窗外,那人影朦朦胧胧的挺立着。“我在想,”那人开了口,隔着纱窗,声音低而清晰。“与其我一个人在街上没目的的乱走,还不如再来碰碰运气好!”
  她的心“砰”然一跳,迅速的,有两股热浪就往眼眶里冲去。她呆着,头发昏,眼眶发热,身子发软,喉头发哽,竟无法说话。“是你出来?还是让我进去?”那人问,声音软软的、低低的、沉沉的。听不到回音,他发出一声绵邈的叹息。“唉!我是在——自寻烦恼!”他的影子从窗前消夫。
  她闪电般冲到了门口,一下子打开了房门,热烈的、痛楚的、哀恳的喊出了一声:
  “殷超凡!”殷超凡停在房门口,街灯的光点洒在他的发际,他的眼睛黑黝黝的发着光。他的面容有些苍白,神情有些阴郁,而那泄漏所有秘密的眼睛,却带着抹狼狈的热情,焦渴的盯着她。她身不由己的往后退了两步,于是,他走了进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庞。
  “如果我向你招认一件事,你会轻视我吗?”他问。
  “什么?”她哑声的。“我在街上走了五个小时,向自己下了几百个命令,我应该回家,可是,我仍然来了!”他深黝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的狼狈。“多久了?一个月?我居然没有办法忘掉你!我怎会沉迷得如此之深?我怎会?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会像一块大磁场般紧紧的拉住我?”他伸出手来,托起了她的下巴,紧蹙着眉,他狂热的,深切的看着她。“你遇到过会发疯的男人吗?现在你眼前就有一个!假如……那个‘而已’对你很重要,你最好命令我马上离开!但是,我警告你——”他的眸子像燃烧着火焰,带着烧灼般的热力逼视着她。“假如你真下了命令,我也不会离开,因为,我想通了,只有弱者才会不战而退!”她仰视着他,在他那强烈的表白下,她觉得自己像一团火,正熊熊然的燃烧起来。她呼吸急促,她浑身紧张,她神志昏沉。而那不受控制的泪水,正汹涌的冲入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张开嘴,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却依稀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震颤的、挣扎的、可怜兮兮的说着:
  “我为什么要命令你离开?在我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之后?”于是,她觉得自己忽然被拥进了一个宽阔的胸怀里,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前,听得到他心脏剧烈的跳动。然后,他的头低俯下来,他那深黑的瞳孔在她面前放大,而他那灼热的唇,一下子就紧紧的、紧紧的、紧紧的压住了她的。她叹息;唉!这样的男孩子,是你该逃避的呵!但,在认识他之前,世界原是一个荒原,当世界刚变成一个乐园的时候,你又为什么要逃避呢?

  对殷超凡来说,这一切像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以前的二十四年,仿佛都白过了。生命忽然充实了,世界忽然展开了,天地万物,都像是从沉睡中复苏过来,忽然充满了五彩缤纷的、绚丽的色彩,闪得他睁不开眼睛,美丽得使他屏息。这种感觉,是难以叙述的,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变得有所期待,有所渴望,见到她的那一刹那,是所有喜悦的综合。离开她的那一瞬间,“回忆”与“期待”就又立即填补到心灵的隙缝里,使他整个思想,整个心灵,都涨得满满的,满得要溢出来。那段日子,他是相当忙碌的。每天早上,他仍然准时去上班,水泥公司的业务原来就有很好的经理与员工在管理,他挂着“副理”的名义,本是奉父命来学习,以便继承家业的。以往,他对业务尽量去关心,现在,他却不能“关心”了。坐在那豪华的办公室里,望着满桌子堆积的卷宗,他会经常陷进沉思里,朦朦胧胧的想起一些以前不太深思的问题,有关前途、事业、未来,与“责任”的。殷文渊是商业界的巨子,除了这家水泥厂,他还有许多其他的外围公司,包括建筑事业在内。殷超凡似乎从生下来那一刹那,就注定要秉承父业,走上殷文渊的老路。以前,殷超凡在内心也曾抗拒过这件事,他觉得“创业”是一种“挑战”,“守成”却是一种“姑息”。可是,在父亲那深沉的、浓挚的期盼下,他却说不出:“我不想继承你的事业!”这句话。经过一段短时期的犹豫,他毕竟屈服在父母那善意的安排下。而且,也相当认真的去“学习”与“工作”。刚接手,他就曾大刀阔斧的整理过公司里的会计与行政,一下子调换了好几个职员,使殷文渊那样能干的商业奇才,都惊愕于儿子的“魄力”。私下里,他对太太说过:“瞧吧,超凡这孩子,必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殷家的事业,继承有人了!”
  不用讲,也知道这种赞美,对殷太太是多大的安慰与喜悦!反正她看儿子,是横看也好,竖看也好。可是,在超凡小的时候,三个女儿常常絮叨着:
  “妈,你们宠弟弟吧,总有一天把他宠成个小太保,有钱人家的独生子,十个有九个是败家精!”
  这话倒也是实话,殷太太深知殷文渊那些朋友们的子女,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的大有人在。前不久,一位建筑界巨子的儿子,就因争夺酒家女,而在酒家挥刀出手,削掉了另一位巨商之子的耳朵。这事是商业界都盛传的,而两家都只能息事宁人,以免传出去不好听。如果超凡也不学好,也沉溺于酗酒、赌博,和女人,那将怎么办?但,现在这一切顾虑都消除了,儿子!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子!他必能秉承家业,而更加光大门楣!可是,这段时间的殷超凡,却每日坐在办公厅里发楞。面对着那些卷宗,他只是深思着,是不是“秉承家业”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条路?而“走”这条路,会不会影响到他和芷筠的交往?因为,芷筠总是用探索的眸子,研究的望着他,叹息着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属于另一个星球,不知怎的,两个星球居然会撞到一起了。”
  很微妙的一种心理,使殷超凡不愿告诉芷筠太多有关他的背景与家庭,他常避重就轻,只说自己“必须”工作,帮助父亲经商。他明白,他多少在混乱芷筠的想法,把她引入一条歧途里去。他真怕芷筠一旦明白他的身世,而来一句:“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他知道芷筠做得出来,因为她是生活在自卑与自尊的夹缝里,而又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倔强!他不敢告诉她,他很多事都不敢告诉她。可是,他几乎天天和她见面,每到下班的时间,他就会在嘉新大楼门口等着她,骑着摩托车,带她回家。挤在她那狭小而简陋的厨房里,看她做饭做菜。吃她所做的菜,虽然是青菜豆腐,他也觉得其味无穷。很多时候,他也带她和竹伟出去吃饭,芷筠总是笑他“太浪费”了!他不去解释,金钱对他从来构不成问题,却欣赏着她的半喜半嗔。他体会到,一天又一天在逐渐加深的体会到,她的一颦一笑,已成为他生命的主宰。
  当然,在这样密切的接触里,他不可避免的碰到好几次霍立峰,后者总是用那种颇不友善的眼光,肆无忌惮的打量他!这人浑身带着危险的信号,也成为他这段爱情生活里最大的阴影。可是,芷筠总是微笑的,若无其事的说:“霍立峰吗?我们是从小的街坊,一块儿长大的,他武侠小说看多了,有点儿走火入魔。可是,他热情侠义,而且心地善良,我正在对他慢慢用功夫,要他改邪归正,走入正途去!”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慢吞吞的说:
  “帮个忙好吗?不要对他太用‘功夫’好吗?他是正是邪,与你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是不是?”
  她望着他,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睁着。然后,她嫣然的笑了起来,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你是个心胸狭窄的、爱吃醋的、疑心病重的、最会嫉妒的男人!”“哦哦,”他说:“我居然有这么多缺点!”
  “可是,”她悄悄的抬起睫毛,悄悄的笑着,悄悄的低语:“我多喜欢你这些缺点呵!”
  他能不心跳吗?他能不心动吗?听着这样的软语呢喃,看着这样的巧笑嫣然,于是,他会一下子紧拥住她,把她那娇小玲珑的身子,紧紧的、紧紧的箍在自己的怀抱中。
  爱情生活里的喜悦是无穷尽的,但是,爱情生活里却不可能没有风暴,尤其是在他们这种有所避讳的情况之下。
  这天是星期天,一清早,殷超凡就开着父亲新买给他的那辆“野马”,到了芷筠的家门口。一阵喇叭声把芷筠从屋里唤了出来,他把头伸出车窗,嚷着说:
  “快!带竹伟上车,我们到郊外去玩!”
  “你从那儿弄来的汽车?”芷筠惊奇的问,望着那深红色的、崭新的小跑车。“是……是……”他嗫嚅着,想说真话,却仍然说了假话。“是一个朋友借给我的!”“你敢开朋友的新车?给人家碰坏了怎么办?”
  “别顾虑那么多好不好?”他含糊的说:“还不快上车!我们先去超级市场买点儿野餐,带到郊外去吃!工作了一个礼拜,也该轻松一下,是不是?”
  他的好心情影响了芷筠,她笑着,跑进屋里去,很快的,她带着竹伟出来了。她换了件鹅黄色的长袖衬衫,和咖啡色的长裤,看来又清爽,又娇嫩,又雅致。关于她的生活所需,例如服装,殷超凡也曾颇伤过脑筋,他常藉故买一些衬衫毛衣什么的送给她,她会默默的收下,却对他轻声的说一句:
  “以后不要这样,除非——你嫌我太寒酸。”
  她太敏锐,太容易受伤,使他必须处处小心。可是,当他帮竹伟买了全套的牛仔裤和牛仔夹克时,她却显得非常开心,说:“还是男人懂得如何打扮男孩子!你瞧,竹伟这一打扮,还真是相当漂亮,是不是?”
  现在,竹伟就穿着新的牛仔裤,确实,他很漂亮,一八○的身高,结实的身材,剑眉朗目。只要他不开口,谁也不会知道他是个智能不健全的孩子。
  芷筠和竹伟上了车,芷筠坐在前座,竹伟坐在后座。竹伟显得很兴奋,眼睛发光,面色红润,他不住口的说:
  “姐,这是‘真的’汽车是不是?你也给我买一辆汽车好吗?”然后,他不停的模仿着殷超凡开车的动作,直到芷筠不得不命令他“安静一点”为止。
  芷筠看着殷超凡那熟练的驾驶技术,怀疑的说:
  “你学过开车?”“当然,要不然敢开车带你出去?放心,”他看了她一眼。“我有驾驶执照。”“哦!”她深思的凝视她。“看样子,我对你的了解还太少!”
  他有些脸红,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好在,芷筠没有再追问什么。于是,他们去买了三明治、茶叶蛋、卤鸡腿、牛肉干、花生米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食物,就开始往郊外驶去。事实上,殷超凡并没有一定的目标,芷筠除了台北市,对别的地方都不熟悉。所以,殷超凡选择了北宜公路,对芷筠说:“咱们开到那儿算那儿,只要风景好,我们就停车下来玩。我一直认为,风景最美的地方并不在名胜区,人工化的名胜远没有原始的丛林来得可爱!”
  芷筠深有同感。于是,车子就沿着北宜公路开了出去。等车子一掠过新店镇,郊外那种清新的空气就扑面而来。但,真正撼动他们的,却不是这空气,而是这条路上的沿途景致!
  这正是仲秋时节,台湾的秋天,凉意不深,而天高气爽。在都市住久了,芷筠几乎不知道什么叫秋天。但是,车子一走上公路,那路两旁所种植的槭树,就引起了芷筠大大的惊喜。槭树的叶子都红了,台湾也有红叶!她赞叹着,睁大眼睛注视着。那些红叶,在秋天的阳光下,伸展着枝桠,似乎带着无尽的喜悦,绽放着生命的光华。芷筠轻叹着,第一次了解了前人词句中那句:“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意境。
  车子进入了山区,路很弯,也很陡。风从窗口灌进来,凉凉的,柔柔的,带着青草、树木、与泥土的气息。路边的羊齿植物,伸长了阔大的枝叶,像一片片巨大的鸟类的羽毛。接着,车子驶进了一片云海里,云迎面而来,白茫茫的吞噬了他们,芷筠望了望路边的地名,这地方竟叫做“云海”!芷筠又叹气了。“你知道吗?芷筠?”殷超凡说。
  “什么?”“你很喜欢叹气,在两种情况下你都会叹气,一身是悲哀的时候,一种是快乐的时候!”
  “是吗?”她问,眼光迷蒙的。
  “是的。”“我以为,我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叹气。”
  “什么情况下?”“无可奈何的时候!”“难道现在,你也有无可奈何的感觉吗?”
  “有的。”她低叹着。“为什么?”“我多想——抓住这一个刹那,抓住这一个秋天,抓住这一种幸福呵!”他伸手紧握住了她的手。
  “别叹气,芷筠,你抓得住的,我会帮你抓住的。”
  她注视他,然后,她把头悄悄的倚在他的肩上。
  路边有一条小径,往山上斜伸进去,不知道通往那儿,芷筠及时喊:“停车!好吗?”
  殷超凡在附近找了找,发现前面公路边有块多出来的泥土地,他把车子停好了,熄了火。他愉快的望着竹伟:
  “你管拿吃的东西好不好!”
  “好!”竹伟开心的叫,事实上,那一大纸袋的食物一直在他怀里,一盒牛肉干已经报销了。
  “你不怕他保管的结果,是全进了他的肚子里?”芷筠笑着说,伸手拉着殷超凡的手,风鼓起了她的衣袖,卷起了她的长发。云在她的四周游移。她颊上的小涡深深的漾着,盛满了笑,盛满了喜悦,盛满了柔情。
  竹伟走在前面,殷超凡和芷筠走在后面,他们从那条小径往山上走。小径曲曲折折,蜿蜒而上,他们顺着路迂回深入,只一会儿,就发现置身在一个小小的松林里了。眼前是一片绿野,绿的草,绿的树,连那阳光,似乎都被原野染绿了。竹伟兴奋的大叫了一声,就往松林深处奔去,芷筠喊着说:“竹伟,不许跑远了,当心迷路!”
  “我不会迷路,我要去采草莓!”竹伟说着,已奔向了那绿野。“这儿不会有草莓!”芷筠喊。
  “我可以找找看呀!”竹伟一边喊,一边绕过一块大大的山岩,不见了。殷超凡拉住了芷筠。“没关系,他不会丢,我们慢慢的走吧!”
  是的,慢慢的走,这一个早晨,风是轻缓的,云是轻缓的,树叶的摇晃是轻缓的,小草的波动也是轻缓的。人生还有什么可急促的事呢?他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在那四顾无人的山野里,缓慢的往前走着。两人都是心不在焉的,他没有去欣赏眼前的风景,他一直在欣赏她颊上的小涡。她呢?她的目光从小草上闪过,从树梢上闪过,从天际飘浮的白云上闪过……小草里一只跳跃着的蚱蜢引起她一声惊叹,树梢上一只刷着羽毛的小鸟引起她一声惊叹,云端那耀眼的阳光也引起她一声惊叹,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他眼底那种深挚的绻缱之情引起了她更深的惊叹。于是,他的嘴唇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唇,堵住了那又将迸出的一声惊叹。
  时光悄悄的流逝,他们不在乎,他们已经忘了时间。在这绿野松林之内,时间又是什么呢?走累了,殷超凡把他的夹克脱下来,铺在草地上,芷筠就这样躺下去了,仰望蓝天白云,她心思飘忽而神情如醉。
  “超凡!”她轻叹着。“嗯?”他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枝小草,在她那白皙的颈项边逗弄着。“你说,我们抓得住这个秋天吗?”
  “我们抓得住每一个秋天,也抓得住每一个春天。”
  她把眼光从层云深处调回来,停驻在他的脸上。
  “知道吗?超凡?”她说:“你是一个骗子,你惯于撒谎。”
  “怎么?”他有些吃惊。
  “没有人能抓住时间,没有人能抓住每个秋天和春天,所以,我们的今天必然会成为过去。”
  “可是,我们还有明天。”
  “有吗?”她低低的、幽幽的问。“你在怀疑些什么?”他盯着她,抛掉了手里的小草。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你以为我在逢场作戏?你以为我对感情是不认真的?你以为我只是个纨绔子弟?”
  她凝视他,阳光闪在她的瞳仁里。
  “你是吗?”她问。他的手指停顿了,他的眼睛严肃了,他的笑容隐没了,他的声音低沉了。“芷筠,”他受伤的说:“你犯不着侮辱我呵!假如你心里有什么不满,假如我有某些地方做得不对,假如你感到我没有向你百分之百的坦白……那不是因为我对你不认真,而是因为我太认真了!你纤细而自负,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你信任我……”她用手勾下了他的头颈。
  “别说了!”她低语:“我错了!原谅我!”
  他闭上眼睛,猝然的吻住她。感到心底掠过一阵近乎痛楚的激情。“我告诉你,芷筠,”他在她耳边说:“遇到你之前,我从不相信爱情,我认为那是小说家杜撰出来骗人的玩意!可是,现在,芷筠……”他吸了一口气:“要我快乐,或是痛苦,都在你一念之间!”她挽紧了他的头,他躺下来,滚在她的身边。她不说话,好一会儿,她只是静悄悄的躺着。这“安静”使他惊奇,于是,他用胳膊支起身子去看她。这才发现,她眼睛睁着,而两行泪水,正分别沿着眼角滚落。他慌了,用唇盖在她的眼皮上,他低语:“不许这样!”她的胳膊环绕了过来,抱住他的脖子,她又是笑又是泪的说:“傻瓜!你不知道过份的欢乐也会让人流泪吗?”
  秋天的风轻轻的从树梢穿过,在松树间吹奏起一支柔美的歌,幽幽的,袅袅的,好一个秋!好一支秋天的歌!他们四目相对,不知所以的又笑了起来。
  “姐!姐!”竹伟大步的奔跑了过来。“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芷筠坐起身子,对殷超凡说:
  “假如他真找到了草莓,我就给这儿取个名字,叫它‘如愿林’。”竹伟跑近了,两只手握满了两束不知名的植物,到了他们面前,他的手一松,落下一大堆的红叶!不是槭树的叶子,而是一种草本植物,有心形的叶片,红得像黄昏的晚霞,像一束燃烧的火焰!“我知道这是什么,”殷超凡说:“这种植物叫紫苏,长得好的话,会变成一大片!”
  “是有一大片呀!”竹伟嚷。
  殷超凡望着竹伟。“喂,竹伟,你保管的食物袋呢?”
  “啊呀!”竹伟拔腿就跑:“我丢在那堆红叶子里面了!”
  芷筠从地上跳了起来。
  “我们也去看看!”他们手拉着手,奔过了松林,奔过了草原,翻过了一个小小的山头,顿时间,他们呆了。在他们面前,呈现了一个奇异的山谷,里面遍生着“紫苏”,像是铺着一床嫣红的地毯,阳光灿烂的照射着,如火,如霞。如仙,如幻。芷筠摇着头,喃喃的说:“我不相信,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美的地方!”
  “瞧那紫苏,”殷超凡感动的说:“它红得像血。芷筠,如果我有一天负了你,我的血就要流得像这些紫苏一样多!”
  芷筠浑身一震,立即转头望着殷超凡。
  “你胡说些什么?”“别迷信!”殷超凡郑重的说:“我不会负你,相信你也不会负我!我知道自己有点傻气,可是,我们对这些紫苏发誓吧,每年今天,我们要来这儿度过,以证明我们能够抓住每一个秋天!”“今天是几号?”“十月十三日。”“十三是不吉利的。”“对我们,它却是一个幸运号码!”
  芷筠感动的着他。“一言为定吗?”她问。
  “一言为定!”他们手握着手,又相视而笑。竹伟已经把那食物袋找回来了,喘吁吁的停在他们面前。
  “姐,”他怯怯的说:“袋子找到了,可是……可是……我已经把它早就吃光了!”他提着那个空袋子。
  芷筠张大了眼睛,接着,就大笑了起来,殷超凡忍不住,也大笑了。已经吃光了的袋子,还跑回去找!两人越想越好笑,就一笑而不可止。竹伟看到他们都那么好笑,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却也跟着傻呵呵的笑了起来。
  黄昏的时候,他们疲倦的回到了台北。往常,都是竹伟闹饿,这次,却是殷超凡和芷筠闹饿了。殷超凡没问芷筠,就直接把车子开往自己常去的一家餐厅,在南京东路的一家川菜馆。三个人才坐下来,还来不及点菜,有个红色的影子在他们面前一晃,就有个人站在他们的桌子前面了。
  芷筠惊愕的抬起头来,首先触进眼帘的,就是一件鲜红色的衬衫,那颜色才真像刚刚山谷中的紫苏呢!再抬眼,她接触到一对锐利的、明亮的、略带野性的,却相当漂亮的眼睛。殷超凡已经慌张的站起身来了,怎样也无法掩饰脸上的惊惶和狼狈,他呐呐的说:
  “书婷,我给你介绍,这是董小姐和她的弟弟!”他转眼对芷筠。“芷筠,这是范小姐。”
  范书婷很快的扫了芷筠和竹伟一眼,女性的直觉使她立刻感觉到这位“董小姐”并不简单,她却相当大方的对芷筠点了点头,又转头对殷超凡笑嘻嘻的说:
  “看到门口的红车子,就知道你在这儿,只是,没想到还有位漂亮小姐!有美同车,你艳福不浅!”她伸手在他肩上敲了一下。“不请我一起吃饭吗?”
  殷超凡是更加狼狈了,他对书婷的个性相当了解,这一坐下来,她不把芷筠祖宗八代和来龙去脉都弄个清楚,她是不会干休的。而芷筠对他还摸不清呢,怎受得了书婷那一套?他皱皱眉,求饶似的看着书婷:
  “书婷,你一个人吗?”
  “怎么会?”背后有个清清脆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殷超凡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雅珮和范书豪正双双站在那儿。“看样子,超凡,你该大大的破费一下了!”雅珮说,眼角扫向了芷筠。看样子,这顿饭是不容易吃了!殷超凡想。下意识的挺了挺背脊,该来的一定会来!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一切都要公开了?可是公开的后果又会怎样呢?他的心里慌慌乱乱的,怎样都无法平静,但是,理智告诉他,任何事欲掩则弥彰,非从容应付不可。他仓促的对芷筠说:
  “芷筠,我们换个大桌子吧!你应该见见,这是我的三姐雅珮,和他的未婚夫范书豪!”
  芷筠慌忙站了起来,她一半是惊愕,一半是怯意的看着雅珮。雅珮穿了件曳地的绿色长裙,虽然没戴任何首饰,却浑身都充斥着高贵与雍容的气质。她身边那位范小姐,更是从头到脚,都带着咄咄逼人的富贵气,至于那位青年绅士范书豪,就更不用说了,他手里无意识的玩弄着一串钥匙——
  汽车钥匙,那钥匙叮叮当当的响着,敲得她心慌而意乱。她看着面前这一群人:范书婷、范书豪、雅珮,包括殷超凡,他们都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而她——她却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他们这一群人,在餐厅中是相当引人注目的,芷筠还没从她的慌乱中恢复,那餐厅老板已经赶了过来,熟悉的、老练的、鞠躬如也的对殷超凡他们说:
  “殷先生,殷小姐,范先生,范小姐,最近怎么不大来了?”
  “怎么不大来?”范书婷挑着眉毛。“这不是全来了?不止我们,还给你带了贵客来呢!你给我们好好招呼着!首先,这叫我们怎么坐?”“二楼还有一个房间!”老板慌忙说。“二○五!”
  “好吧!”殷超凡说:“我们上楼吧!”
  竹伟坐在那儿,一直没有吭声,只是不解的望着面前这些人,不明白为什么到了餐厅,还不吃东西?现在,看到大家又都纷纷离席,他就更加糊涂了,坐在那儿,他动也不动,只简单的说了一句:“姐,我不走,我还没吃呢!”
  芷筠望着竹伟,心里像是忽然塞进了一团乱糟糟的乱麻,简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求助似的把眼光投向殷超凡,可是,殷超凡自己也正陷在一份狼狈和矛盾里,他一直担忧着这样仓促的见面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犹豫着是不是该找个藉口,先把芷筠姐弟送回家去?因此,他神色尴尬而态度模棱。芷筠无法从他那儿获得帮助,就只得掉头对竹伟命令的说了句:“起来!我们上楼去吃!”
  “为什么要上楼呢?”“你没看到,我们这儿坐不下吗?”芷筠焦灼而懊恼的低喝着,眉头就紧锁了起来。
  范书婷兄妹和雅珮惊愕的望着这一切。范书婷立刻做了一个错误的“结论”,她扬着娇嫩的嗓音,却带着几分尖刻和恼怒,冷笑着说:“三姐,何必呢?咱们干嘛去挤别人啊?人家已经坐定了,还要人家挪位子吗?”芷筠惊慌失措的看着范书婷,一把拉起了竹伟,她呐呐的、含糊的、苦恼的、困难的解释着:
  “范……范小姐,你……你别误会……”
  殷超凡一甩头,及时解救了芷筠:
  “书婷,别夹枪带棒的,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我当然不了解啦!”范书婷笑嘻嘻的,望望芷筠又望望雅珮,开玩笑似的说:“可是,我们总是群不速之客,对不对?”
  “得了!得了!”雅珮说:“大家上楼吧,我们堵在这儿,人家还做不做生意呀?”大家都往楼上走去。芷筠拉着竹伟,故意落在后面,对殷超凡悄悄的说:“我看,我带竹伟先回家去……”
  “喂,怎么了?”雅珮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挽住芷筠。“董小姐,我们姐弟们大家开玩笑开惯了,你别被我们吓着。你要走的话,不是明明嫌我们,给我们下不来台吗?何况,既然是超凡的朋友,我们大家都该认识认识,是不是?”
  这种情况下,走是走不掉了。芷筠悄眼看着殷超凡,她多么希望能从后者身上,得到一点鼓励与支持!可是,殷超凡正陷在一份极度的慌乱之中,他越来越觉得这次的见面是百分之百的不妥当!如果只有雅珮,一切还容易解释,多了范家兄妹,就怎么都摆不平了。尤其,范书婷那种尖锐任性和骄傲自负的个性,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芷筠。这样一想,他脸上的表情就非常复杂,有迷惘,有犹豫,有不安,有尴尬,还有份说不出的勉强和无奈。这表情使芷筠心中一寒,几百种疑惧都在刹那间产生;他不愿她见到他的家人,他以她和竹伟为耻,他从没有向家里的人提过他们,他对她只是——
  咳,她咬紧牙,不愿再去深入的思想了。可是,那个范书婷,穿着一件紧身的、大红的麻纱衬衫,下面是条雪白的长裤,两腿修长,而腰肢纤细。她真漂亮!芷筠羡慕的想着,又高又帅又纤珮合度,有男孩子的洒脱,又有女孩子的媚力。她……她和殷超凡,仅仅只是姻亲的关系吗?不,不,芷筠知道,女人天生有某种敏锐的本能;她和殷超凡之间,必定有些什么!所以,她才能对殷超凡那样熟不拘礼,而又那样盛气凌人!
  到了楼上,大家在一间单独的小房间里围桌而坐,人不多,桌子显得太大了。殷超凡故意坐在芷筠和范书婷的中间,竹伟靠着芷筠另一边坐着,再过去就是雅珮和范书豪。老板亲自走来招呼,殷超凡忧心忡忡,根本已无心于“吃”,只挥手叫他去配点菜,范书婷却扬着头钉了句:“赵老板,就拣我们平常爱吃的那些菜去配了来……哦,”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笑着转头对芷筠:“瞧我这份糊涂劲儿,我忘了问问,董小姐和董小弟爱吃什么?”她凝视着竹伟:“叫你董小弟,你不会生气吧?你看来比我们小得多呢?”
  竹伟天真的看着范书婷,憨憨的微笑着,根本没闹清楚范书婷在说些什么。他这“傻气”的笑却颇有“藏拙”的作用,范书婷看他面貌清秀,神态天真,就笑着再问了一句:
  “你要吃什么?”这句话竹伟是听懂了,他立即高兴的回答:
  “红豆刨冰!”殷超凡咳了一声,很快的,大声的对赵老板说:
  “你去配了来吧,随便什么,我们的口味,你还有不知道的吗?”“好的,好的,”赵老板鞠躬如也的退开了。
  范书婷的脸色非常难看了,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从没见过如此刁钻古怪、装模作样的姐弟,可以毫不顾忌的,当面给你一个钉子碰!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姐姐已经高攀上殷家唯一的少爷了吗?她唇边挂起了一个冷笑,浑身都竖起了备战的旗号。范书豪看着他妹妹,他是比较深沉而老于事故的,他知道这个从小被骄纵的妹妹已经火了,就暗中拉了拉雅珮的衣服,示意她转圜,一面对范书婷说:
  “书婷,叫他们给你特别做一个芝麻糊吧,你最爱吃的……”“胡闹!”范书婷说:“到四川馆来叫广东点心,哥哥,你脑筋不清楚吗?正经八百的,你还是去叫一客红豆刨冰来吧!反正现在的餐馆,东南西北口味都有,冷的热的甜的咸的一应俱全……”“书婷!”雅珮微笑的说:“人家董小弟和你开玩笑呢!”她扯了书婷一下。“你真是的,人家年纪小,别让人难堪。”她望着竹伟:“你在读中学吗?董小弟?”
  “中——学?”竹伟愣愣的问,回过头来看芷筠:“姐,我要去读中学了吗?我可以进中学了吗?”
  “哦,”雅珮勉强的笑着:“或者你已经读大学了,对不起,我实在看不出你有多大?”
  “三姐!”殷超凡叫,微微的皱起了眉头。“我们谈点别的吧,你们别把目标对准了他!”
  “当然,超凡,”雅珮忍着气说:“我可不知道咱们家的少爷,现在交的朋友都如此尊贵……”
  “雅珮!”范书豪说,打断了她。“原是我们不好,”他赔笑的看着殷超凡:“本来也是路过这儿,看到你的车子停在门口,书婷就说要来抓你,说你买了新车,该敲你一顿,别无他意!你可别介意啊……”
  “如果介意,我们就走吧!”范书婷尖声说。
  原来车子是他的!芷筠模糊的想着,还有多少事,他是瞒着她的呢?这问题很快的从她心底掠过,她无暇顾及车子和其他问题,只是心慌意乱的想着,如何来解释竹伟所造成的误会!看样子,那位范书婷和那位三小姐都已经被触怒了,如果她再不开口,这误会会越搅越深。她心里有些气殷超凡,他怎么那么呆呢?难道他不会把雅珮叫到一边,悄悄告诉她吗?……是了!他不愿意讲!和竹伟这种低能儿交朋友,是一件羞耻!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她吸了口气,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水汽在弥漫,你不愿意讲,我却难以隐瞒真相呵!
  “殷小姐,”她面对着雅珮说,她原想叫一声“三姐”的,但是,她体会到雅珮与她之间的距离,遥远得像有十万八千里,这声“三姐”是怎么也叫不出口了。“请你和范小姐都别误会,我弟弟……我弟弟……”她看了竹伟一眼,当着他面前,她一向避免用“低能儿”“智能不健全”等字样的。“我弟弟并没有恶意,他一向都是这样子……他……”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一对祈谅的、哀恳的、悲切的眸子,默默的望着雅珮。这眼光令雅珮恻然心动了。她惊愕的看着芷筠,再望向竹伟,这时,竹伟正茫然而困惑的注视着芷筠,听到芷筠一连串的“我弟弟……”他就不由自主的瑟缩了,再看到芷筠那悲哀的眼神,他就更加心怯了。他把身子往椅子里缩了缩,悄声问:“姐,我做错事了?”“啊呀!”范书婷失声叫了出来:“原来他是个白……白……白……”“书婷!”范书豪及时叫,硬把范书婷那个“痴”字给赶了回去。雅珮把眼光困惑的调向了殷超凡,这算是怎么回事?殷超凡所结交的朋友是越来越古怪了。最近,他一天到晚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外面早风传他在大交“女朋友”,难道就是这个董芷筠?她询问的看着殷超凡。这时,殷超凡反而坦然了,好吧!他心中朦胧的想着,干脆,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俗语说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大家已经面对面了。“三姐,”他说,紧盯着雅珮,眼光里充满了率直的、肯定的热情,这表情使雅珮吃惊了。他从殷超凡眼睛里读出了太多的东西;爱情!是的,他在恋爱,他眼里充满了爱情,但是,他不可能是“认真”的吧?“正好你今天碰上了,你就多认识一下芷筠吧!我正考虑着,什么时候带芷筠回家去见见……”不要!雅珮心里闪电般的想着。这是不能、也不允许有的事!你昏了头了!男孩子都会忽然间昏头的,即使你有这个打算,也别在范家兄妹面前说出来!范书婷对你早就一往情深,决不能凭空受这样的打击与侮辱!她慌忙开了口,把殷超凡说了一半的话硬给混掉:
  “好呀,超凡,我是很喜欢交朋友的!董小姐,你在读书还是做事?”“做事。”芷筠说:“我在一家进出口行上班,在嘉新大楼。”
  “哦,”雅珮说得又快又急。“真能干,看你小小年纪,就已经做事了!”她的眼珠转动着,拚命想找一个打岔的话题,却越着急就越想不起来。不管谈点什么,先混过今晚去,再慢慢和超凡谈个清楚,交女朋友玩玩没关系,如果认了真,就要考虑得面面俱到。这个董小姐,谁知道她是什么背景?什么来历?但,她有个不太正常的弟弟倒是实在的。“你……你们今天到哪儿去了?”她问出一句最不妥当的话来。
  芷筠看看殷超凡,怎么说呢?那地方没有名字。有云海,有秋歌,有紫苏,有松林,有梦想……却没有名字。紫苏,松林,“抓得住的秋天”,你抓得住吗?她问自己,你什么都抓不住!在紫苏面前的誓言,已经很遥远了,有一百年、两百年,几千几万年了!那时候,你认识一个殷超凡,你以心相许,而现在,这个殷超凡却是陌生的,陌生得像是你从未认识过,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家庭,他的环境,他的一切的一切!
  “我们去了郊外。”殷超凡代替芷筠回答。
  “郊外?”范书婷含笑的盯着殷超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会对郊外感兴趣?我以为你只喜欢泡夜总会呢!对了,告诉你,”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手轻压在殷超凡的肩头,一股亲热状。“上星期我去华国,他们告诉我,你带了个漂亮的小姐在那儿大跳贴面舞,那位小姐是不是就是这位董小姐呀?”殷超凡吓了一跳,上星期根本就没去过华国!他望着范书婷,在她眼底看出一丝不怀好意的恶作剧,他就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一本正经的说:
  “少胡扯了,你明知道没这回事!”
  “没这回事?”范书婷大惊小怪的说:“人家怎么说得清清楚楚呢?还说那小姐穿的是件很流行的露背装!哦哦……”她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别板脸呵,超凡!我泄漏了你的秘密是不是?董小姐,”她转头对着芷筠:“你可别找他麻烦,你和他做朋友,当然知道他的德性,他们殷家,风流成性是祖传的!三姐,”她又对雅珮伸伸舌头:“你例外!”
  “书婷!”殷超凡喊。严厉的看着她,心里气得发抖,你顺着口胡说吧,人家芷筠对我的身世根本没弄清楚,万一她认了真呢?他正想发作,菜上来了。雅珮看到殷超凡的脸色发青,就赶快说:“快!大家趁热吃吧!”
  一上来,就是四个热炒。放在竹伟面前的,正好是一盘炒松仁。竹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坐在那儿,浑身乱动,好像椅子上有东西扎他一样。好不容易把菜等来了,他拿着筷子,就发起呆来了。炒松仁是他从来没吃过的菜,也从来不认得,他瞪大眼睛,愣愣的说:
  “姐,怎么瓜子也可以炒来当菜吃呢?”
  范书婷正喝了一口可乐,听到这句话,她“噗”的一声,差点把整口可乐喷出来,她慌忙抓了一条餐巾堵住嘴,却呛得大咳特咳起来。她一面咳,一面忍无可忍的叫:
  “哎哟,我的妈!哎哟,我的老天!哎哟,我的上帝!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芷筠的脸色变得像纸一样白了,她乌黑的眼珠大大的睁着,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范书婷,小小的脸庄重而严肃,薄薄的嘴唇紧紧的闭着,倔强、屈辱、愤怒、悲切都明显的燃烧在她眼睛里。范书婷起先还捧着肚子笑,接着,就在这严厉的注视下回过神来了。一接触到这对黑幽幽的眸子,她就不自禁打了个冷颤,立刻,这眼光里那种尖锐的责备和倔强的高傲把她给打倒了!怎么,这女孩还骄傲得很呢!她自以为是什么?已经成了殷家的少奶奶了吗?凭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寒酸的女孩?她竟然敢以这种轻蔑的眼光来注视她?以这种无言的责备来屈侮她?她被激怒了。挺起脊梁,依然笑嘻嘻的说:“别生气,董小姐,我知道你弟弟有病,可是,我想你心里有数,殷家的财势是众所周知的,只要你当得成台茂公司未来的女主人,殷超凡可以为你弟弟开一家精神病院!”
  “书婷!”殷超凡大吼了一声。可是,晚了,芷筠把眼光调到了他脸上,那么森冷的、哀伤的、悲切的、愤怒的、责备的眼光,像一把尖锐而冰冷的利刃,一下子从他心脏中插了进去。他焦急的伸手抓住她的手,感到那只手在无法抑制的颤栗着,他的心就痉挛成了一团,冷汗顿时从他额上冒了出来。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痛楚的叫了一声:“芷筠!”
  芷筠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台茂公司的小老板!原来他竟然是全省闻名的豪富之家的独生子!他什么都瞒着她!什么都欺骗她!她只是他一时的消遣品!怪不得他对家中也只字不提!她只是人家阔公子的临时玩物!而今,却居然被当众指责为钓金龟婿的投机者!她站起身子,一把拉起了竹伟,轻轻的、冷冷的、命令的对竹伟说:
  “竹伟!我们走!”竹伟惶恐的站起身来,不解的看着芷筠,困惑的说:
  “怎么了?姐?我们不吃炒瓜子了吗?”
  殷超凡跟着跳了起来。
  “芷筠,要走,我跟你们一起走!”
  “不敢当!”芷筠冰冷而愤怒的看了殷超凡一眼。回过头来,她把眼光停在雅珮的脸上。“殷小姐,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发誓,我从不知道殷超凡是台茂公司的小老板,我也从没有羡慕过殷家的财势,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你放心,我决不会去高攀你们殷家!”
  说完,她拉着竹伟就往外走去,走得又急又快。竹伟跄踉的跟在她后面,还在不住口的问:
  “姐,你生气了吗?姐,不吃东西了吗?姐,我做错事了吗?”芷筠咬紧了牙关,死命忍住那汹涌的,在眼眶里泛滥的泪水。一手拖住了竹伟,她几乎是逃命般的往楼下冲去,冲下了楼,冲出了餐厅,冲往了大街。
  这儿,殷超凡望着范书婷,第一个冲动,他真想给她一个耳光。但是,他忍住了,苍白着脸,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着,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憋着气,他从齿缝里,咬牙切齿的对范书婷,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范小姐,你真卑鄙!真冷酷!真没有人性……”
  “超凡!”范书豪叫,本能的挺身而出,要保护他的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吗?”殷超凡直眉竖目的对范书豪说:“殷家的财势是众所周知的,你当了殷家的姑爷,殷雅珮的陪嫁可以给你们范家造一座大坟墓!”
  “超凡!”雅珮恼怒的大吼:“你疯了吗?你?”
  “看样子,”范书婷气得浑身颤抖,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疯病也会传染的!”“是的,”殷超凡逼近了范书婷,涨红了脸大叫:“你最好离我远远的,免得我疯病发作,把你给勒死!”喊完,他抛下了手里的餐巾,就对楼下冲去。
  到了大街上,芷筠和竹伟都早已不见人影。他跳上了自己的汽车,发动马达,就往饶河街飞快的驶去。一路上,又超速,又闯红灯,他完全顾不得了,所有的意识、思想,和心灵里,都只有一个渴望,见到芷筠!解释这一切!是的,解释这一切,他必须尽快解释,因为,芷筠显然是误会已深,而心灵上,已伤痕累累了!好不容易,车子到了芷筠的家门口,一眼看到窗内的灯光,他松了一口气,还好,她回来了!最起码,她没有负气在街上乱跑,那么,只要见到她,只要讲清楚,她一定能了解的!一切的隐瞒,一切的撒谎,一切的做作,只为了怕失去她!下了车,他站在她家门口,重重的、急迫的敲着房门。
  门内,芷筠的声音清楚的传了出来。
  “殷超凡,请你走开,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决不会开门的!”
  “芷筠!”他喊:“芷筠!你开门!你不要误会我,你要听我把话讲清楚!”“我不听!”芷筠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你捉弄我还捉弄得不够吗?如果……如果你还有一点存余的良心,就请你……饶了我吧!”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塞,他更急了,更慌了,更乱了,他重重的拍着门,大叫着说:
  “芷筠,你开门!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不听!”她也叫着。
  “芷筠!”他把脸孔贴在门上,放软了声音,哀声求告着:“我求你开门,我从不求人什么。”
  她不应。“芷筠!”他柔声叫。
  她仍然不应。“芷筠!”他大吼了起来。“你再不开门,我就要破门而入了!我就不相信,你这一扇门阻挡得了我!”他用脚重重的踹门,又用拳头重重的捶门。
  “豁啦”一声,门开了。芷筠满脸泪水的站在门口,张着那满是水雾的眼睛,惊愕、悲痛、困扰、而无助的望着他。
  “你到底要怎样?”她喘着气问。“请你不要——欺人太甚!”听她用“欺人太甚”四个字,他觉得心都碎了。也觉得被曲解,被侮辱了。相识以来,他何曾“欺”过她?只为了范书婷的一场表演,她就否决一切了!他推开她,直闯了进来,把门用力的关上。他直直的望着她。
  “你认为,我们之间,就这样完了?”他问,声音里不由自主的带着火气。“就这样完了。”她简短的说,退后了一步。
  “因为你发现我是台茂的小老板?”
  “因为你自始待我没有诚意!”
  “诚意?”他恼怒的大叫了起来。“就因为太有诚意,才处处用心,处处遮瞒!你动不动就说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敢说我的身分吗?我敢告诉你我出身豪富吗?你如果有点思想,也不能因为我是殷家人而判我的罪!你讲不讲理?你有没有思想感情……”“不要吼!”她含泪叫:“我不管你的动机,我只知道你一直在欺骗我!即使你没有欺骗过我,经过今晚的事,我也不能和你继续交往了!殷少爷,你请吧!我渺小贫穷,无意于去和什么穿露背装的女士争宠……”
  “露背装!”他大吼大叫:“原来你居然相信有个什么穿露背装的女人!上星期我几乎天天和你在一起,你说说看,我有什么时间去华国?那是范书婷捏造出来的,你怎么这么愚笨,去相信范书婷……”“范书婷?”她瞅着他,含泪的眸子又清亮,又锐利,又冷漠。“难道你和范书婷之间,也什么事都没有过吗?你敢说没有吗?否则,她为何要捏造事实?”
  他瞪着她,结舌了。和范书婷之间,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却也不能说完全“没事”!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睁大眼睛,紧紧的瞪着她。一看他这表情,芷筠心里已经有数。她废然的垂下头,忧伤,疲倦,而心灰意冷。
  “请你走吧,殷超凡!我不和你吵架,也不和你讲理,只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你也目睹了你家人亲戚对我的态度,我和你在一起,能谈得上未来和前途吗?事实上,你也明知道没有未来和前途的,否则你不会隐瞒我!我了解,我懂得……”她的睫毛低低的垂着,声音冷淡而清晰,柔弱而固执:“我在嘉新上班,接触到的商业界大亨也不在少数,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追求片刻的刺激,逢场作戏……”她开始摇头,重重的摇头,长发在胸前飘荡。“我们这场戏可以闭幕了。”“芷筠?”他被触怒了,伤害了!他沉重的呼吸着,不信任的望着她。“我们今天才发过誓,而你仍然认为我在逢场作戏!”“任何戏剧里都有誓言,相信发誓对你也不稀奇!”“你……”他愤怒得声音都变了,用手指着她,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得胸口热血翻涌,头脑里万马奔腾,嘴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他才咬着牙说:“你混帐!你没良心!”她颤栗了一下。“交往一场,换得这样两句评语,也不错!”她幽幽的说,声音冷得像冰山中的回音。走过去,她打开了大门。“再见,殷先生!”“芷筠!”他叫,直喘着气。发现事态的严重,他竭力想抑制自己的火气。“不,不,不要这样,芷筠,我追来不是为了和你吵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请你听我解释,芷筠……”她立刻挣开了他,让在一边。好像他手上有细菌似的。
  “别碰我!”她低语。“我累了,请你回去!在你家,你或者是一个王,在我这儿,你却不是主人!请吧!殷先生!”
  怒火重新在殷超凡胸口燃烧起来,而且,一发就不可止。从没有碰到过如此执拗的女人,如此骄傲,冷漠,不讲理!他又开始大吼大叫了:“你到底是什么道理?即使我的姐姐和朋友得罪了你,我的过失在什么地方?……”
  “你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人!”
  “谁是你的世界里的人?”他大声问。
  她抬眼看他。“霍立峰。”她清清楚楚的说。
  “霍立峰!”他吸了口气,像是挨了狠狠的一棒,他睁大眼睛,冒火的瞪着她,似乎眼睛里都要喷出血来。“原来,这才是你要我离开的原因!为了那个小流氓!”他愤愤的一甩头,掉转身子,他像负伤的野兽般冲出了大门,“砰”然一声,把房门碰上。车子几乎立即就发动了,冲向了秋风瑟瑟的街头。
  芷筠听到他的车子开远了,车声消失了。她的身子软软的溜了下来,她就像堆融化的雪人般瘫软在地上,倚着门坐着,弓着膝,她把头深深的埋在膝上。十月十三日!她模糊的想着,抓住这个秋天!抓住每年的秋天?她早就知道,连“明天”都没有了!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姐,姐,”竹伟悄悄的溜了过来,蹲在她身边,怯怯的,关心的摇着她。“姐,你怎么了?姐,你哭了?殷大哥为什么要发脾气?是我做错了什么?”
  芷筠抬起头来,面对着竹伟那对天真而关切的眸子,和那张质朴憨厚的脸庞,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把竹伟的头揽在怀里,她终于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喃喃的说着:
  “竹伟,我们要找一个地方,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们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人都不见,我们——采草莓去!我们一定要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一夜没有睡觉,早上,芷筠去上班的时候,脸色是苍白而憔悴的,眼睛是疲倦而无神的,精神是委顿而恍惚的。坐在办公桌前,她像个失魂落魄的幽灵。
  这一整夜,她通宵没有阖眼,但是,她却很仔细、很冷静的思考过了。从第一次见到殷超凡开始,一直想到这场意外的“落幕”。他们的交往,像一场连一场的戏剧,却是个编坏了的戏剧。殷文渊的儿子!她怎会料到殷超凡竟是商业巨子殷文渊的儿子?如果她早知道,她根本不会允许这场戏有任何发展,殷家的企业之大,财力之厚,家世之好,是人尽皆知的!她董芷筠,除了有个傻弟弟之外,一无所有,她凭什么去高攀殷家?怪不得范书婷要把她当成个投机取巧,趋炎附势的女人!岂止范书婷,她相信任何人知道殷超凡的身世的话,都会有此想法。这世界原就如此现实,人心原就如此狭窄的呵!想过一千次,怀疑过一千次,追忆过一千次……到底殷超凡对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殷家的独生子!他当然见惯了名门闺秀,二十四岁!他决不可能对她是初恋!现在回想起来,殷超凡在她面前一直讳莫如深,既不谈家庭,也不谈女友。如果他从开始就在玩弄她,他应该是一个第一流的演员,他竟使她相信他的爱情!竟使她为他疯狂,为他痴迷,为他喜悦和哀愁!但是……但是……但是……如果他并非玩弄她,如果他确实爱上了她,如果他是真心的,如果那些誓言都发自肺腑……傻呵!董芷筠,她打断了自己的思想。你只是个愚笨的、无知的、爱做梦的傻女孩!他凭什么要爱上你呢?论色,你甚至赶不上那个范书婷!论才,你又何才之有?论家世,论门第,论出身……你没有一项拿得出去!爱上你?他为什么要爱上你?如果他真心爱上你,他会一切隐瞒你吗?他会在餐厅中不知所措吗?他会见到自己的姐姐和家人就坐立不安吗?如果他真心爱上你,你应该是他的骄傲,他的珍宝,不是吗?在爱情的国度里,何尝有尊卑贵贱之分?但是,他却那样“羞”于将你介绍出去啊!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感情,你居然还“迷信”是“爱”吗?董芷筠,别傻了,别做梦了!他只是玩腻了大家闺秀,而找上你这个蓬门碧玉来换换胃口而已!可是,那小屋中的长吻,那松林中的誓言,那多少黄昏的漫步,那多少深夜的倾谈,那红叶下的互诉衷曲,那秋风中的海誓山盟……难道完全都是虚妄?完全都是谎言?人类,岂不是太可怕?从今以后,还有什么男人是值得信任的?什么感情是值得追求的?不!不!不愿相信这些是假的,不能相信这些是假的……那殷超凡,不该如此戏弄她呵!假若都是假的,他又何必再追到小屋中来解释,来祈谅,来求恕?不,她困扰的摇头,他或者、或者、或者是真的!你总该相信有那么一点点“或者”的可能呵!
  但是……她陡的打了个冷颤。即使是那个“或者”,即使他对她动了真情。他们殷家,是她轻易走得进去的吗?那雍容华贵的三姐,那盛气凌人的范书婷,那个未来的姐夫……就这已经见过面的三个人,就没有一个对她有好感!好感!傻呵,董芷筠!他们甚至仇视你,侮辱你,这样的家庭,你休想、休想、休想了!从此,殷超凡三个字要从你生命里彻底的抹煞,从你思想里完全的消失……你虽一无所有,至少,还可以保存一点仅有的骄傲,如果再执迷不悟,你就会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永无翻身的机会了!董芷筠,你毁灭了不足惜,可怜的竹伟却将何去何从?
  这样一想,她心中就猛的一阵抽搐,神志似乎有片刻的清明。是了!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殷超凡,再也没有松林,再也没有秋歌,再也没有梦想和爱情了。她茫然的抬起头来,望着桌上的打字机和文件……心里却一阵又一阵的绞痛起来,痛得她手心冰冷而额汗涔涔了。
  “董芷筠!”方靖伦走了过来,他已经悄悄的注视她好半天了。这女孩怎么了?那苍白的脸庞如此凄惨,如此无助,那眼底的悲切和迷惘,似乎比海水还深,盈盈然的盛满在那眼眶里。“你不舒服吗?”芷筠一震,惊觉了过来,她慌忙坐正身子,望着打字机上待打的文件。“哦,没有。我就打好了,方经理。”
  她开始打字,只一忽儿,她就打错了。换了一张纸,她再重新打过,又错了。她换上第三张纸,当那纸再被打错的时候,她颓然的用手支住头,伏在桌上。方靖伦再也按捺不住,他走近她,温和的望着她。
  “怎么了?”他柔声问。“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你碰到什么烦恼吗?”哦!她咬住嘴唇。别问吧!别问吧!别问吧!泪水在眼眶里翻涌,她“努力”的要去忍住它。方靖伦把她的椅子转过来,她被动的抬起头来了。他的眼光那样温存的、关切的、柔和的停驻在她的脸上,他的声音诚恳而低柔的、坦白的问着:“是为了那个男孩子吗?那个常来接你的男孩子?他怎样了?他伤了你的心?”她仰望着他,透过那层盈盈水雾,方靖伦那温和儒雅的脸正慈祥无比的面对着她,像一个忠厚长者。她心里涌起一股翻腾的波潮,泪水再也无从控制,就疯狂般的沿颊奔流下来。张开嘴,她想说:“我没什么!”可是,嘴才一张开,许许多多的委屈、悲愤、无奈……和那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所肩负的那副沉沉重担,都化为一声沉痛的哭泣,“哇”的一声就冲口而出。顿时间,各种痛苦,各种委屈,就像潮水般的汹涌而至,一发而不可止。方靖伦慌忙把她的头揽在自己怀里,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的说着:
  “怎么了?怎么了?芷筠?”感到那小小的肩头,无法控制的耸动,和那柔软的身子,不停的颤栗,他就被那种深切的怜惜所折倒了。他低叹一声,挽紧了她。“哭吧!芷筠!”他柔声说:“哭吧!如果你心里有什么委屈,与其自己熬着,你还不如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芷筠是真的哭着,无法遏止的哭着,那泪泉像已开了闸的水坝,从灵魂深处不断的向外汹涌。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阵敲门声传来,她才惊觉的抬起头,赶快回转身子,但是,来不及了,门开了。进来的是会计李小姐,一见门里这副情况,她就僵在那儿了,不知是该进来,还是该出去。芷筠低俯着头,不敢仰视。方靖伦有几秒钟的尴尬,就立即回过神来,他若无其事的接过李小姐手中的卷宗,目送李小姐出了门,他把房门关上,而且锁住了。
  芷筠抬起头来,脸上仍然泪痕狼藉。
  “对不起。”她嗫嚅的说。“我……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对不起。”他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了她。
  “擦擦眼泪!”他神态安详,语气轻柔。“到这边沙发上来坐一坐,把情绪放松一下好吗?”
  她接过手帕,无言的走到沙发边坐下。用那条大手帕拭净了脸上的泪痕,她开始害羞了,低着头,她把手帕铺在膝上,默默的折叠着,心里又难堪,又尴尬,又羞涩。方靖伦坐在她身边,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了一口浓浓的烟雾。
  “好一些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要不要喝点咖啡什么的?我叫小妹上楼去叫。”他说。顶楼,是著名的“蓝天”咖啡厅。
  她很快的抬起眼睛,瞬了他一眼。
  “你怕流言不够多?”她低问,坦率的。“现在,外面整间办公厅里,一定都在谈论了。”“又怎样呢?”他笑笑,凝视着她。“这是人的世界,做为一个人,不是被人谈论,就是谈论别人。”
  她不自觉的微笑了一下。
  “哦,总算看到你笑了。”他笑着说:“知道吗?整个早上,我一直面对着一张世界上最悲哀的脸。”他收住了笑容,把手盖在她的手上,郑重的说:“我想,你并不愿意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
  她哀求似的看了他一眼。
  “好的,我也不问。”他吐了一个烟圈,眼光温和的停驻在她脸上。烟圈慢慢的在室内移动、扩大、而消夫。室内有好一阵的沉寂。蓦然间,电话铃响了起来,芷筠吓了一跳,正要去接,方靖伦安抚的按了按她的手,就自己走去接了电话,只“喂”了一声,他就转头望着芷筠。
  “芷筠,你的电话!”芷筠微微一愣,谁会打电话来呢?站起身子,她走过去,拿起了听筒。“喂?”她说。“芷筠?是你吗?”她的心“怦”然一跳,是殷超凡!立刻,她摔下了听筒,挂断了电话,她挂得那样急,好像听筒上有火烧了她一般。方靖伦深沉的,若有所思的望着她,默然不语。她呆站在那儿,瞪视着电话机,整个人都成为了化石。
  铃声又响了起来,芷筠颤栗了一下,就睁大了眼睛,直直的望着那电话机。方靖伦站在一边,只是大口大口的吐着烟雾,静静的审视着她。终于,她伸出手去,再度拿起了听筒。“喂!芷筠?”殷超凡叫着,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迫切与焦灼。“你不要挂断电话,你听我说!我在你楼上,在蓝天!你上来,我们谈一谈,我非见你不可!喂喂,芷筠,你在听吗?”“我不来!”她软弱的说:“我也不要见你!”
  “你一定要见我!”他命令的,几乎是恼怒的。“我等你半小时,如果你还不上来,我就到你办公厅来找你!芷筠,你逃不掉我,我非见你不可!我告诉你,芷筠,昨晚我糊涂了,我不对,你要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她慌乱的说,又要收线。
  “芷筠!芷筠!”他大叫:“我等你,你一定要上来!否则我会闹到你办公厅里来,我不管好看还是不好看……”
  她再度抛下了听筒,回过身子来,她面对着方靖伦,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那黑眼珠深黝而无助,嘴唇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方靖伦迅速的走过去,一把扶住了她,他说:“你不许晕倒!芷筠!”
  “我不会,我不。”她软弱的说,挣扎的靠在桌子上,求助的看着方靖伦。“帮我一个忙,请你!带我出去,请你带我出去!”“到什么地方去?”方靖伦不解的。
  “随便什么地方!只要离开嘉新大楼!”
  方靖伦熄灭了烟蒂,很快的拿起了自己的上装,又顺手把芷筠椅背上的毛衣拿了过来,披在芷筠肩上,他简短而明白的说:“走吧!”开了门,穿过那许多职员的大办公厅,他们在众目睽睽下往外走,那些职员们都侧过身去,故意忙碌着,故意不加注意,而事实上,每个人的眼角都在扫着他们,到了门口,方靖伦回过头来,对接线小姐说:
  “如果有人找董小姐,告诉他董小姐已经回家了!”
  那接线小姐张大眼睛,一个劲儿的点头。
  走出嘉新大楼,到了停车场,芷筠上了方靖伦的汽车。车子开上了中山北路,驶向林森路。芷筠直挺挺的坐着,像个小木偶,始终一语不发。方靖伦看了看她,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把车子停在林森路的一家咖啡馆前面。
  他们在一个幽暗的卡座上坐了下来,这家咖啡馆布置得极有欧洲情调,墙上有一盏盏像古画里的油灯,屋顶上是大根大根粗拙的原木,桌布是粉红格子的,上面也有盏有玻璃罩子的小油灯。芷筠软软的靠在沙发里,灯光下,她的脸色更白了,她把头倚在墙上,眼睛愣愣的望着桌上的灯光。方靖伦注视着她,微微的皱了皱眉。她病了,他想。她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为她叫了一杯咖啡,他自己叫了一杯酒,坐在那儿,他静静的看着她。她像个幽灵,像个毫无生气,毫无目的的幽灵。咖啡送来了,那浓烈的香味刺激了她,她勉强的振作了一下,忽然端起杯子,大大的咽了一口,然后,她喘了口气,似乎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回来了,她轻声的说了句:“真对不起,方经理。”
  “他是谁?”他单刀直入的问。
  她惊悸的凝视他,眼中有痛楚与惶恐。沉默了片刻,她垂下睫毛,望着面前的杯子,再抬起眼睛来的时候,她眼里有层蒙胧的雾气。“我可不可以吃一点东西?”她可怜兮兮的问:“我想起来了,我今天没吃早饭,昨天也——没吃晚饭。”
  他皱眉,立刻叫来了侍者,他盯着她。
  “昨天的午饭总吃了吧?”
  她睁大眼睛,昨天带了野餐,在那满是云、满是风,满是红叶的山上……竹伟把野餐全吃掉了。唉!那是几百个世纪之前的事了,怎会就是昨天?她迷惘的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怪不得她如此虚弱,如此苍白!他嫉妒那个使她这样失魂落魄的男孩子!
  给她叫了一客咖哩鸡饭,又叫了许多点心。她吃了,却吃得很少很少,她显然是食不下咽。推开了盘子,她抬起眼睛来,坦白,真挚,而感激的望着他。
  “知道殷文渊吗?”她问。
  他怔了怔。“台茂水泥公司的殷文渊?”他反问。
  “是的。你刚刚问我那是谁?他就是殷文渊的独生子,他的名字叫殷超凡。”她费力的吐出那个名字,眼里的雾气更重了。她的眼光迷迷蒙蒙的停留在那盏小油灯上,沉默了。
  “就这样吗?”他问。诧异的望着她。
  “就这样。”她轻声说。“请帮我摆脱他。”
  他握着酒杯,慢慢的啜了一口,仔细的审视着她的脸庞,她看来孤独、怯弱、而又有种难解的固执与高傲。
  “你真的要摆脱他吗?”他问。“为什么?”
  她用手支着头,注视着咖啡杯里的液体。
  “我必须回答这问题吗?”
  “不。”他摇摇头,情不自已的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眼光深沉的、紧迫的望着她的眼睛,她无法继续看咖啡杯了,她被动的、忧郁的迎视着他的目光。“你不必告诉我理由,”他说。“只是,你请我帮你做一件事,你知道结果会怎样吗?”他叹了口气:“一只兔子在逃一只狼的追逐,途中,它遇到了一只老虎,它说:‘老虎!救我,帮我摆脱那只狼吧!’老虎欣然从命,它帮兔子赶走了狼……然后……”他再啜了一口酒,燃起一支里,里上的火光在跳耀着,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悲凉。“有谁来帮兔子摆脱那只老虎呢?”
  芷筠惊悸的望着他。“你是老虎吗?”“我是的。”他坦白的说。“我不想欺骗你,也不想做一个伪君子。所以,芷筠,想想清楚!假如你不如此善良,如此纯洁,如此充满了高傲与动人的气质,我或者会对你玩一些手腕。可是,你真纯得让我无从遁形,所以,我只好坦白的说出来。芷筠——”他叹口气,困难的说:“或者,你更该摆脱的,不是他,而是我!”
  “哦!”芷筠用手抱住头,苦恼的呻吟着。“不要!请你不要,我真的要病倒了。”他把酒杯送到她的唇边,命令的说:“喝一点!”她啜了一口,呛住了,接着,就咳了起来。然后,她又重新把头倚到墙上去了。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奈:
  “难道男女之间,没有友谊吗?”
  “有的,只是,像火边放着冰块,要不然就是冰块溶解,要不然就是火被扑灭,要长久维持现状,是不可能的!”
  她望着他。“或者,那只兔子应该走得远远的,既躲开狼,又躲开老虎!”她说。“是的!”他真挚的回答。“但是,那只老虎虽不好,却足以抵挡别的猛兽!”他重新捉住她的手。“想想看!芷筠,想想看!我的举例并不恰当,但,我不知怎么说好,你美好得像朵小花,应该有个暖房把你移植进去,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如果我没有家累,我会是一个很好的暖房,而现在,我觉得我在要求你做件荒谬的事,我觉得自己很卑鄙!但,我又不愿放过你……”她深深的、深深的凝视着他,眼里竟涌起一股奇异的、悲哀的同情。“哦,方经理,你比我还矛盾!”她说:“你既希望捉住我,你又希望我逃开你!”她轻轻的摇头,站起身子。“我要走了,给我一天假,让我想一想!”
  他眼睛发亮的望着她。
  “你真愿意考虑?你甚至不问我给你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能给的是什么。”她说。“你是个好人,方经理,你真该对我用一点手腕的,那会容易得多。尤其在现在的情况下!”她叹气,往门口走去。
  他跳起来。“我送你回家。”“我不回家。”“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走一走,你让我一个人走一走,我现在心慌意乱,我必须想想清楚,你不要管我!你让我去吧!”
  他一把抓住她,把她握得紧紧的。
  “我不会让你单独去‘走一走’,你软弱得风都可以吹得倒,我送你回家去!”她不坚持,事实上,她已无力于坚持,正像方靖伦说的,她软弱得风都可以吹得倒。在严重的头晕目眩中,她一任方靖伦把她揽进车子。靠在椅垫上,她用手支着额,开始觉得真正的不舒服起来,我不能生病,她模糊的想,我连生病的条件都没有!她告诉了方靖伦地址,努力的让自己振作起来。当车子到家门口,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方靖伦停了车,把她搀下了车子。有个人影坐在大门口。
  “竹伟!”她叫。那人跳了起来,不是竹伟,是满面怒容的殷超凡!他的脸色比她的好不了多少,憔悴、苍白,满满的胡子,衣衫不整,头发零乱,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站在那儿,像个备战的公鸡,竖着浑身的羽毛,他的眼睛冒火的盯着她,咬牙切齿的说:“芷筠!你好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躲开我?如果我……”“哦!”她轻笑着,半歪在方靖伦身上,她对方靖伦悄声说:“老虎送兔子回家,狼却守在门口!哈!”她笑了起来。
  殷超凡的脸色更白了,他惊愕,不解,而愤怒的紧盯着他们。芷筠站直了身子,挽住方靖伦的胳膊,对殷超凡笑嘻嘻的说:“殷先生,你该认识认识方经理,他是我的老板,一年多以来,我是他的私人秘书。如果你到我们公司去打听一下,你可以听到各种关于我们间的传闻!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女孩,是标准的投机者,我脚底下,并不是只踏着你这一条船!”
  殷超凡张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看着这一切,方靖伦沉默着。殷超凡瞪着他,那深邃的眼睛,沉着的表情,他恂恂儒雅而从容不迫,他是漂亮的,成熟的,莫测高深的!殷超凡昏乱了,糊涂了,狂怒了,他大叫着:
  “芷筠!你算是什么样的女人?既有霍立峰,又有这个什么鬼经理!好,”他咬得牙齿发响。“我认了!我到底是个男子汉!还不至于可怜到向你祈求施舍的地步!”掉转头,他冲走了,跄踉的冲走了。这儿,方靖伦望着芷筠。
  “知道吗?”他沉吟的说:“我不喜欢我扮演的角色!”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扶着门框。“我抱歉!可是,在我晕倒之前,请你送我进房间里去……”她的话没有说完,就整个瘫软了下去,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殷超凡仰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他一动也不动。他已经不知道这样躺了多久,室内的光线早已从明亮转为昏暗,那么,又是一天过去了,那么,他也可能躺了好几天、好几月,或者好几年了。反正,时间再也失去了意义!岂止时间,生命、事业、感情……到底还有什么对他是重要的?自从那晚在小屋门口见到芷筠和方靖伦……不,更早更早,自从在餐厅里,芷筠一怒而去开始,就什么都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他的狂欢,他的喜悦,他内心那股强烈而酸楚的甜蜜,都在一刹那间成为了灰烬!但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为了他是殷文渊的儿子?他的神志麻木,他的思想飘忽,事实上,他只是消极的、被动的躺在那儿,根本没有去整理自己的思想,他所有的意识都是紊乱的,他觉得自己在恨世界上每一个人,父亲、母亲、雅珮、范书婷、范书豪、他自己,以及——芷筠!或者,他最恨的是芷筠,明知道她是他所有狂欢与幸福的源泉,她却可以狠心的抹煞了他!而且,竟不惜以霍立峰和方靖伦来屈侮他!女人,女人是什么,女人全是魔鬼!他恨她!他恨她!他恨她!他听到自己心中在疯狂的、喧闹的呐喊着。可是,在这一片喧嚷的“恨”字之中,却有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在那儿绞扭着他的心脏,绞得他痛楚而昏迷。于是,他用手抱紧了头,把身子蜷缩在床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挣扎的、呻吟的低唤着:“芷筠,何苦?芷筠,何苦?芷筠,何苦?”
  有人敲门,殷太太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超凡!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要把自己关多久才满意?快出来吃晚饭,你爸爸为了你,今天连经济部请客都没去!超凡,”殷太太柔声的、祈求的叫着。“你和你三姐吵架,也别吵得这样严重呀!一家人从小和和气气的,怎么现在反而斗鸡似的斗上了呢!超凡,到底是为了什么吗?雅珮说为了一个女孩子,咱们谁也没有反对你交女朋友呀!你不喜欢范书婷,就不要范书婷好了,没人勉强你呀!超凡!喂,超凡!”母亲敲着门:“你一直让妈这样在门口求你,你难道不会于心不忍吗?”“别理我!”殷超凡哑声低吼。“你们让我一个人待着好不好?谁都不要管我!”“唉!”母亲叹着气,“我如果能够不管你就好了!谁要我生儿育女来活受罪!”听出母亲那份忧伤和自怨自艾,他再也忍不住了,跳下床来,他跑去打开了房门。
  “妈,我只是要一个人安静一下,我不想吃东西,也不想下楼,你们去吃你们的……”
  “哦!超凡!”殷太太瞪视着殷超凡,惊愕的叫着,立即就又心痛,又怜惜的用手去抚摸殷超凡的下巴。“就这么几天,怎么就瘦成这样子?你瞧瞧,瞧瞧!这是怎么回事吗?问雅珮,她也不肯说!你们到底为什么事闹成这样子吗?你们都不说,我打电话问书婷去!”
  “不要问书婷了!”楼梯口,雅珮伸着头说:“她已经快要气死了!”“那我问书豪!”“书豪吗?”雅珮扬了扬眉毛。“他的气就更大了,也在那儿发昏呢!还是少问为妙!”
  “这……这……”殷太太茫然失措的。“你们是在集体大吵架吗?”殷超凡阴郁的站在房门口,一句话也不说。雅珮抬眼望着他,被他那份憔悴、狼狈,和失魂落魄的样子所震慑住了。自从那天在餐厅里闹得不愉快以后,一连几天,她都避免和殷超凡碰面,主要的,还不在于和殷超凡呕气,而是要忙着安抚那颇被伤害的范书豪兄妹。在她心中,多少有些认为殷超凡的生气是为了丢面子,本来,书婷那天的表现就太过火了,难怪超凡生气!但,她不认为超凡会气多久,也不认为超凡会对那个董芷筠有什么如痴如狂的感情!自幼,超凡就是在女孩子堆中长大的,十六岁就追过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三天后忘了,又和别的女孩玩在一起了,若干年来,也交了不少女友,没一个能维持到三个月以上,他总说“没味道”。雅珮也不知道怎样的女孩才“有味道”,但是,这个弟弟不会为女孩发狂动心,却是她能肯定的。所以,虽然她见过了芷筠,虽然看到超凡发火,她回家都不肯对父母多说什么,何必让他们操心呢?这事总会过去的!
  可是,殷超凡这两天是越来越不对劲了,他要不然就满街乱跑,也不去公司上班。要不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既不吃饭也不下楼。这样子并不是单纯的“生气”,他简直像是“失恋”了!失恋?怎么可能呢?如果他真喜欢董芷筠,也决没有到不了手的事!只要不认真,不谈婚嫁,她倒不反对弟弟和女孩“玩”。连殷文渊,她知道,在外面也有好几个小香巢呢!这根本是公开的秘密,母亲也装糊涂不闻不问,只要父亲维持婚姻的尊严,大家也就融融洽洽的过日子,从没出过丝毫问题。到底殷超凡是怎么了?何以会弄得如此憔悴,如此消沉?雅珮不安了,姐姐到底是姐姐,她和超凡只差一岁,从小感情最好,别为了一点小事弄得姐弟真翻了脸。她想着,就从楼梯口走了过来,推开殷太太,她说:
  “妈,你别着急,叫周妈送点吃的到屋里来,你们吃饭去,我和超凡谈一谈!”“对了!对了!”殷太太慌忙说:“你们姐弟闹了别扭,你们自己去讲和。雅珮,你当姐姐的,凡事都让着他一点,啊?”
  “妈!你放心!”雅珮失笑的说:“让了他二十四年了,还会和他认真吗?”“是啊,”殷太太说:“还是雅珮懂事!到底是姐姐嘛!”
  雅珮摇摇头,把殷超凡推进了房间,他关上房门,对屋里看了看,连灯都没开!床上的被褥堆了个乱七八糟,中午周妈送进来的鸡汤馄饨还原封不动的放在桌上。倒是咖啡壶还冒着热气,大约这两天就靠喝咖啡过日子!这人发疯了!她想,伸手开了桌上的台灯。
  殷超凡把自己重重的掷在床上,用手枕着头,他又直勾勾的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发愣。雅珮皱皱眉,拖了一张沙发,她坐在床边,注视着他说:
  “好吧,超凡,你说说看,你到底要气多久?”
  “一辈子!”他冷冷的。
  “和我吗?”雅珮惊愕的问,唇边带着笑意。“我可没有安心要得罪你呵!”他闷声不响。“超凡,”她耐心而好脾气的说:“你要讲理呀!那天在餐厅,书婷的表现虽然不好,可是,女孩子嘛,心胸总狭窄一些,她一直以为你对她不错,忽然间撞到你带别的女孩子吃饭,当然,醋劲全来了……”
  “我才不管范书婷的事!”他烦躁的打断她。
  “哦?”她深深的望着他。“那么,你所关心的,就是那位董小姐了?”他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扭曲着。雅珮有些吃惊了,有些慌乱了,在餐厅里就有过的那种紧张的情绪又抓住了她,她愕然的说:“超凡,你是真的爱上她了?”
  殷超凡迅速的掉转头来面对着她,他的脸色发青,眼睛发红,神色阴郁而激动,像狂风暴雨之前的天空。他低低的、哑声的、悲愤的吼着:“是的,我爱上了她!爱上了她!发疯一样的爱上了她!但是,你们已经把什么都破坏了!破坏得干干净净了!你们满意了吧?她再也不会理我了,再也不会和我做朋友了,你们满意了吧?”雅珮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殷超凡。
  “她对你如此重要吗?”
  “三姐!”他叫着。“范书豪对你重要吗?”
  雅珮从沙发里跳了起来,绕着房间,她不停的踱着步子,心里慌慌乱乱的。她努力回忆着芷筠的容貌,小巧、玲珑、白皙、雅洁。有对善于说话的眼睛,和一张小小的嘴!是的,不可否认,那女孩确有动心之处!可是,她有一个白痴弟弟……好吧,这些都不管,在“爱情至上”的前提下,她有个白痴弟弟又怎样?即使她自己是个白痴,超凡也有权利爱她呀!她停在殷超凡的床前面,困惑的望着他。
  “她也爱你吗?”她问。
  “本来是的!”“什么叫‘本来是的’?”
  “在你们没有出现以前,什么都好好的!我们也发过誓,赌过咒,也计划过未来!可是,经过你们那一番精采的表演,什么都变了,她的男朋友也出来了,左一个,右一个,我甚至不知道她有多少个男朋友!”
  雅珮凝视着殷超凡,她脑海里迅速的浮起芷筠那张被屈侮的、悲切的脸孔,和那篇冷冰冰的、坚定的、愤怒的声浪:
  “殷小姐,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发誓,我从不知道殷超凡是台茂公司的小老板,我也从没有羡慕过殷家的财势!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你放心,我决不会去高攀你们殷家!”
  雅珮呆呆的站着,呆呆的回想着,她或者不了解芷筠,但她了解什么叫自尊,什么叫伤害,什么叫侮辱!她也了解女性那种自卫的本能!“她被伤害了!”她喃喃的说:“我们那一大群,造成了一种盛势凌人的气氛,书婷口不择言,等于在指责她羡慕殷家财势而来勾引你!如果她真爱你,她决受不了这个,唯一能自卫的办法,是断绝和你来往,并且马上制造出几个男朋友来,表示你并不是她唯一的对象,这不是变心!这是因为她真正的爱上了你!她忍受不下这口气!但是,如果她现在立刻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里,我是决不会惊奇的。换了我,也可能这样做!因为,她已经心碎了。我们大家,把她的心伤透了!”殷超凡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注视着雅珮,深深的、定定的、眼珠转也不转的望着雅珮。然后,他就忽然间直跳了起来,从床上抓起一件夹克,他一面穿着,一面就忘形的把雅珮紧拥了一下,嚷着说:“谢谢你!三姐!你一直是个有深度、有思想、有观察力的好女孩……”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打开房门,往外直冲了出去。正好周妈捧着个托盘走进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周妈直着脖子叫:“怎么了?少爷?东西还没吃,又要到哪里去?”
  殷超凡一眼看到托盘里有一盘炸猪排,伸手就抓了一块,一面吃着,一面三步并着两步的往楼下冲,周妈哇啦哇啦的叫着:“这是怎么的?少爷?越过越小了!”
  殷超凡跑进客厅,对父母仓促的抛下了一句话:“我有点重要事,马上要出去!”
  他跑了。殷太太望着他的背影发怔,无论如何,他已经不是那样愁眉不展,怒容满面了。他的神态是兴奋的,他的脚步是轻快的,到底是孩子!她抬头看看,不见雅珮下来,她就走上楼去,到了殷超凡的门口,她看到雅珮正坐在沙发里,对着桌上的托盘发呆。她扶着门,笑嘻嘻的叫了一声:
  “雅珮!”雅珮抬起头来,望着母亲。
  “还是你有办法,这孩子把自己关了三天了,又不吃、又不喝、又不睡,快要把我急死了。这下好了,你几分钟里就把他治好了!只有你们年轻人了解年轻人!”
  雅珮愣愣的看着殷太太。
  “妈妈,”她慢吞吞的说:“只怕问题并没解决,反而刚刚开始呢!”“怎么呢?”殷太太不解的皱起眉头。
  “走着瞧吧!”雅珮低叹了一声。“是问题,还不是问题,也都在你们的一念之间!”
  殷太太是更迷糊了,怎么回事?现在儿女们说的话,都像打哑谜一样,如此让人费解呢?
  这儿,殷超凡开着车子,很快的冲到大街上去了。当车子一驶到马路上,迎面,从窗口扑进来的秋风就使他精神一爽。那凉凉的、浓浓的秋意包围着他,而且,下雨了,那丝丝细雨给他带来一种近乎酸楚的激情。呵,芷筠!他心里低低呼唤着,如果你受了一丝丝的、一点点的委屈,都是我的过失!呵!芷筠,我是一个怎样的混球啊!我原该对你一切坦白,让你远离所有的伤害!呵,芷筠!芷筠!芷筠!
  他的车子已开上了往饶河街的路上,可是,忽然间,一个念头从他心底飞快的闪过,看看手表,才七点多钟!他改变了目标,掉过车头,他往反方向疾驰而去。
  芷筠在床上躺了几天,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吃得太少,再加上睡眠不足。这几天,她没有去上班,方靖伦固执的要她在家里休息。也好,她躺在家中,有了太多的时间来思想。霍立峰知道她病了,每天都好意的来带竹伟出去,方靖伦则又送花,又送食物。于是,她想,她可以嫁给霍立峰,跟着他去过那种“喝一点酒,小心的偷,好好说谎,大胆争斗”的日子。她也可以跟方靖伦,让他金屋藏娇,最起码可以一辈子不愁衣食。她累了,她太累了,她真想休息!可是……可是……可是,唉!唉唉!她叹着气,把自己的头深埋在枕头里,无论她跟了这两人中的那一个,她知道,自己的命运都只有一项;她会死去!她会在感情的饥渴中憔悴至死!因为——在她心底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楚和疯狂的想念中,她觉得,自己已经快死了!尽管身体上并无病痛,但是,精神上,她已经快死了!
  这晚,她仍然躺在床上,恹恹的,无精打采的,昏昏沉沉的躺着。白天,方靖伦来看过她,他曾建议帮他们姐弟搬一个家。她拒绝了,这栋屋子虽狭小简陋,却是父亲唯一留下的财产,她不想搬,在她做决定之前,她不想搬!方靖伦望着她,深思的说了一句:
  “可能,这小屋里有你太多的回忆吧!”
  回忆?是的,怎么没有?在这小屋里,她曾第一次为他包扎伤口,在这小屋里,她曾第一次听他诉说爱情,也是在这小屋里,她曾第一次为他献上过她的初吻……他!他!他!为什么自己脑子里只有他,她重重的甩头,却甩不掉他的影子!他!他!他!他像个魔鬼般跟着她呵!她叹气了,于是,方靖伦也叹气了。现在,夜色已深。窗外在下雨了,她听到那滴滴答答的雨声,从屋檐上坠落下来。风在窗棂上轻敲着,雨滴疏一阵,密一阵的扑着窗子,发出簌簌瑟瑟的秋声。雨,为什么人在悲哀的时候,那雨声就特别撩人愁思呵!她恹恹的躺着,床头前有一盏小灯,在那幽暗的、一灯如豆的光线下,她望着玻璃上雨珠的滑落。夜色里,那窗玻璃上的雨珠,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一时间,她把所有念过的,前人有关“雨”的词句都想了起来。“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无聊最是黄昏雨,遮莫深更,听尽秋灯,搀入芭蕉点滴声!”“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最后,她的思想停在一阕词上:“愁云淡淡雨萧萧,暮暮复朝朝!别来应是,眉峰翠减,腕玉香销。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聊,一丛萱草,数竿修竹,几叶芭蕉!”好一个“眉峰翠减,腕玉香销”!她想着,低叹着,一时间,情思恍惚,愁肠百转。
  竹伟悄悄的把头伸了进来,这几天,他也知道姐姐病了,因而,他显得特别乖,特别安静,特别小心翼翼的。但是,他那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却是令人心痛的。芷筠叹了口气,说:“竹伟,你该睡了。”“好的,姐。”“那么,去睡吧!把大门关好。”
  “是的,姐。”竹伟退开了,芷筠又神思恍惚起来,听着雨声,风声,秋虫唧唧声,和那偶尔驶过的街车声。有一辆车子掠过,车灯的光线从玻璃窗上映过去,唉!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她闭上眼睛,倦意缓缓的爬上眉梢,她有点儿睡意朦胧了。恍惚中,她听到有人在外屋里和竹伟说话,怎么竹伟还不睡呢?大约又是霍立峰,竹伟忘了关大门吗?她无力于过问,也无心于过问。可是,当她听到自己卧室的门响了一声时,她惊跳了一下,模糊的问了句:
  “谁?竹伟吗?”一个高大的人影一下子闪到了她的床前,她来不及看清楚,她的眼睛就被一只凉凉的大手所遮住了,那人在床前跪了下来,她感觉得到那热热的呼吸,带着那么熟悉的、亲切的、压迫的热力对她迎面吹过来。她的心跳了,气喘了,浑身紧张而神志昏乱。她听到那想过一百次,梦过一千次,恨过一万次,而忆过一亿次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的、柔柔的、清清楚楚的响着:“别看我,芷筠。也别说话,你听我先说。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了,我又愚笨又糊涂,可是我爱你爱得发疯发狂,一个如此爱你的男人,却让你受尽侮辱与伤害,这男人是个混球!是个白痴!他连竹伟都不如!古人负荆请罪,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向你请罪。但是,请罪并不重要,告诉你一句心里的话才最重要。台茂公司对我不算什么,在这世界上,我唯一渴求的,只有你!现在,芷筠,原谅我了好吗?你看,我把秋天带到你面前来了!”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似的气息,这气息混合着雨、混合着一种难解的、泥土的清凉,充斥在空间里。那只手从她眼睛上移开了,她眨动着睫毛,张大了眼睛,触目所及的,竟是一株红滟滟的紫苏!种在一个白色的花盆里。那心形的大叶片上,缀满了雨珠,每粒雨珠,都在床头的灯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华。她惊愕了,困惑了,抬起眼睛来,她接触到他那对热烈的、闪灼的、渴望的眸子。
  “你瞧,我们抓得住秋天的,是吗?我把秋天抓来了!”他说。“我……我……”她嗫嚅着,那样软弱,那样飘忽,她的心像驾着云雾的小船,荡漾在一片充满柔情的天空里。“我不知道,也有花圃种这种紫苏。”
  “是吗?”他问,深深的望着她。“我也不知道。我带了家里的花盆,到我们那座‘如愿林’里去挖来的!”
  她的眼睛大大的睁着,眉端轻轻的蹙了起来,于是,她发现了,他淋了雨,他的头发湿淋淋的挂在额前,一件牛仔布的夹克已完全透湿。她伸出手去,轻触着他的面颊,他没刮胡子,下巴上,胡子渣儿零乱得像一堆杂草,头上,是另一堆杂草。他的样子又憔悴、又狼狈。但是,那对眼睛却如此深情的闪着光芒。“你去了那座松林?在这样下着雨的晚上?”她幽幽的问。“你——是个傻瓜。”“你要这个傻瓜吗?”他问。“我发誓,这傻瓜以后在你面前决不说谎,决不掩饰任何事情,如果前面是坦途,我们一起去走,如果前面有荆棘,我们一起去砍!只请求你,别再让任何误会,把我们分开!”
  她凝视着他,心里所有的愤怒、委屈、不满、悲痛都在这一瞬间瓦解冰消。她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一种近乎痛楚的柔情,把她紧紧的包围住了。于是,她被拥进了一个宽大的怀抱里,他那湿淋淋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子,他的唇灼热的、焦渴的、强烈的捉住了她的。
  好一会儿,他们静静的拥抱着,谁也不说话。然后,他的唇滑向她的耳边。“答应我一件事。”他低语,声音里充满了痛楚与怜惜。
  “什么?”“不许再生病,不许再瘦了!”
  她在他怀中轻颤!“也答应我一件事!”她说。
  “什么?”“不许再淋雨,不许再做傻事了!”
  他吻她的发鬓,吻她面颊上的小涡,吻她那小小的耳垂。他们共同听窗外的雨声,那雨淅淅沥沥,叮叮咚咚,纷纷乱乱,像是有人在乱弹着一支吉他。怎么?雨声也会如此好听?怪不得古人有诗句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今夜,大弦小弦的音乐,都已经有了!
  好一支美丽的
10
  早上,芷筠恢复了上班。
  一走进办公厅,所有的职员都用一种特殊的眼光望着她,接着,就纷纷过来打招呼,向她问好,观察她的气色,表现出一份少有的亲切和关怀。芷筠是敏感的,她立刻体会出大家那种不寻常的讨好,他们不是要讨好她,他们是要讨好方靖伦!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和别扭。但是,在这个早上,在这秋雨初晴的、秋天的早上,她的情绪实在太好,她的心还遨游在白云的顶上,她的意识正随着那轻柔的秋风飘荡,这样的心情下,没有别扭能够驻足,她微笑着,她无法自已的微笑着,把那份难以抑制的喜悦悄然的抖落在办公厅里,让所有的职员都感染到她的欢愉。于是,同事们彼此传递着眼光,发出自以为是的、会心的微笑。
  走进经理室,方靖伦还没有来。她整理着自己的桌子,收拾着几天前留下来未做完的工作。不自禁的,她一面整理,一面轻轻的哼着歌曲。正收拾到一半,门开了。方靖伦走了进来。带着一抹讶异和惊喜,方靖伦看着她。
  “怎么?身体全好了?为什么不多休息两天,要急急来上班呢?”芷筠微笑的站在那儿,长发上绑着一根水红色的缎带,穿了件白色的敞领毛衣,和粉红色的长裤,脖子上系了一条粉红色的小丝巾。她看来娇嫩、雅丽、而清爽。她是瘦了很多,但那消瘦的面庞上,却是浅笑盈盈的,以致面颊上的小涡儿在那忽隐忽现的浮漾。她的眼睛温柔迷蒙,绽放着醉人的光采。那小巧的嘴角,微微的抿着,微微的向上弯,像一张小巧的弓。一看她这副模样,方靖伦就按捺不住他的心跳,可是,在心跳之余,他心里已经隐隐的感到,她那满脸梦似的光采,与她那满眼盈盈的幸福,决不是他所给予她的!他曾问她要一个答案,现在,她带了答案来了!不用她开口,他也敏锐的体会到,她带了答案来了!
  “你的精神很好呵!”他说,审视着她。“是不是……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天气晴了?”
  她低低叹息,笑容却更醉人了。
  “你能体会的,是不是?”她轻声说,凝视着他。“你也能谅解的,是不是?我……我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做了决定……”“我知道了,”他说,感到心脏沉进了一个深而冷的深井里,而且在那儿继续的下坠。“你的脸色已经告诉我了,所以,不用多说什么。”她祈求的看着他。“原谅我,”她低语。“我完全无法控制,他使我……咳!”她轻咳着:“怎么说呢?他能把我放进地狱,也能把我放进天堂!我完全不能自已!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我决定了,我都要跟着他去闯!”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那做梦似的脸庞上移开。她无法自已,他又何尝能够自已!他嫉妒那个男孩子,他羡慕那个男孩子!殷超凡,他何幸而拥有这个稀有的瑰宝!他深吸了口气,燃起了一支烟,他喷着烟雾,一时间,竟觉得那层失望在心底扩大,扩大得像一把大伞,把自己整个都笼罩了进去。他无法说话,只让那烟雾不断的弥漫在他与她之间。
  “你生气了?”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他说:“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你这样说,就是生气了!”她轻叹着,用手抚弄着打字机,悄声而温柔的低语:“请你不要生气!我敬佩你,崇拜你,让我们作为好朋友吧,好吗?”
  好吗?你能拒绝这温柔的、低声下气的声音吗?你能抗拒这雅丽的、温馨的、超然脱俗的脸孔吗?而且,即使不好,你又能怎样呢?他重重的叹气了。
  “我该对你用一点手腕的,芷筠。”他说:“可是,我想,现在,我只能祝你幸福!”
  她的脸庞立刻焕发出了光采,她的眼睛明亮而生动,那长长的睫毛扬起了,她那乌黑的眼珠充满喜悦的面对着他。她说:“谢谢你,方经理。我知道你有足够的雅量,来接受这件事,我也知道你是有思想、有深度、有灵性的男人,你会了解的,你会体谅的。”他的脸红了,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掩饰的说:
  “但愿我有你说的那么好!最起码,希望我能大方一些,洒脱一些!”“你会的!”她坚定的说。“你是一个好人,方经理。我希望你的事业能越来越成功,也希望你能——从你的家庭里找回幸福和快乐。我真愿意永远为你工作,但是——”她咽住了,顿了顿,才说:“希望你的新秘书,比我的工作效率好!”
  “慢着!”他吃惊了。“新秘书?这是什么意思?”
  她很快的瞬了他一眼。
  “你知道的,方经理,”她困难的说:“我没有办法再在你这儿工作了,经过这样的一段周折,我——必须辞职,我不能再当你的秘书了。”他狠狠的盯着她。“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了?”他恼怒的问。“你以为我还会对你纠缠不清吗?还是以为我会没风度到来欺侮你?即使你有了男友,这不应该会妨碍到我们的合作吧?辞职?何全于要严重到辞职的地步?你放心,芷筠,我不是一个色狼,也不是一个……”“不,不,方经理,”她慌忙说,睁大眼睛,坦白、诚恳、真挚,而略带求饶的意味,深深的望着他。她的声音怯怯的、细致的、婉转的、含满了热情的。“不是为了你,方经理,我知道你是一个君子,更知道你的为人和气度。我是为了——
  他,我不能让他心底有丝毫的不安,丝毫的芥蒂。”她低下了头。他愕然了。望着她那低俯着的头,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久好久,他才吞吞吐吐的说了句:
  “你真是——爱他爱得发狂哦!”
  她恳求似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泄漏了她所有的热情,也表明了她的决心。是的,他知道了,她不会留下来,为了避嫌,她决不会留下来。“好吧!”他终于说:“我想,挽留你是没有用的,你已经下了决心了。可是,你辞去了工作,你和你弟弟的生活,将怎么办呢?哦……”他突然想了起来,殷超凡,殷文渊的儿子,他摇摇头,他是糊涂了!居然去担心她的生活问题!“这问题太傻了,”他低语。“好吧,芷筠,你总不至说走就走吧?”
  “你尽快去找人,在你找到新的秘书以前,我还是会帮你工作的。”“如果我一直找不到新的人呢?”
  她注视着他,唇边又浮起了那可爱而温馨的笑容。
  “你会找到的!”她很有把握的说:“你不会故意来为难我!”他不能不又叹气了。“芷筠,我真该对你用点手腕的!”他感叹的再说了一次。勉强的振作了自己。“可是,芷筠,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他诚恳的望着她。“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过了多久,只要你需要帮助,你一定要来找我!”她收起了笑容,感激的,动容的凝视着他。
  “我希望——”她轻柔的说:“我不会碰到什么需要帮助的事,但是,假如我碰到了,我一定第一个来找你!我保证!”
  这样,他们总算讲清楚了。这一天,芷筠勤奋而忙碌,她努力的在结束自己未了的工作,把它们分门别类,一项一项的做好单独的卷宗,注上事由及年月日。她的工作范围本就复杂琐屑,她却细心的处理着,一项也不疏忽。方靖伦整日默默无语,抽了一支烟,又接一支烟,他的眼光,始终围绕着她的身边打转。很快的,下班的时间到了,芷筠的脸颊染上了一层兴奋的红霞。她很快的收拾好书桌,对他抛下一个盈盈浅笑,就像只轻快的小蛱蝶般飞出了办公厅。方靖伦没有马上离去,他站在窗口,居高临下,对下面的停车场注视着。是的,那辆红色的野马正停在那儿,那漂亮的年轻人斜倚在车上等待着。只一会儿,他看到芷筠那小巧的身子就闪了过去,那年轻人抓住了她的手,又迅速的揽住她的肩,再闪电般在她颊上印上了一吻。她躲了一下,挥手在他肩上敲着,似乎在又笑又骂……然后,他们一起上了车子,那红色的野马发动了,消失在暮色苍茫的街头。方靖伦喷了一口烟,让那烟雾,迷蒙了整片的玻璃窗。
  这儿,芷筠坐在车里,她小小的脑袋斜倚在殷超凡的肩上,发丝被风吹拂着,轻轻的扑向他的下巴和脖子,他用一只手操纵方向盘,另一只手绕过来,揽住了她的腰。
  “小心开车!”她说。“我很小心,有你在车上,我还能不小心?”他看了她一眼,犹豫的问:“你说了吗?”
  “是的,说了。”她坐正身子,望着前面的街道。“我做到新的秘书来的那一天为止。”
  “他生气吗?”他悄眼看她。“不,他祝福我。但是……”她咽住了。
  “但是什么?”“没什么!”“你说!”“不说。”他把车在街边煞住。“这儿是黄线,你非法停车。”她说。
  “你说了我们再走。”他回头望着她,眼底,有两小簇火焰在跳动。“我以为——我们之间,应该再也没有秘密了。”
  “真的没什么,”她扬着眉毛,眼睛是黑白分明的。“他只说了句,我辞职之后,拿什么来养竹伟?所以,我想,我该马上进行别的工作。”他定定的看着她,伸手握住了她的双手。
  “芷筠,”他低语。“我们结婚吧!”
  她轻跳了一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含糊的说,眼光望着自己的手指。“结婚,是两个很严重的字。”
  “怎样呢?你认为我出口得太轻率了?还是我不够诚意?不够真心?或者,我该像电影里一样,跪在你面前求婚?你不认为两心相许,就该世世相守吗?”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我不认为吗?”她喘了口气。“我当然认为。可是,可是,可是……”她说不下去,迟疑的停住了。
  “可是什么?”他追问。
  “我怕——并不那么简单,婚姻可能并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往往还有许多人要参与,对我而言,当然很——简单,对你,或者不那么轻易!”他沉吟了,点了点头。
  “我懂你的意思。”他紧握着她的手,热烈的望进她眼睛深处去。“明天,我要带你去见我的父母。”
  “不!”她惊跳着。“你要去的!”他肯定的说,握得她的手发痛。“如果你爱我!你就要去!我向你保证,我会预先安排好一切,不让你受丝毫委屈,丝毫伤害!”
  “不!”她惶恐的,拚命的摇着头。“我那天亲口对你姐姐说过,我决不高攀你们殷家,现在,我再跟你去你家,我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不,我不去!我拉不下这个脸,我不去!”“芷筠!”他喊她,正视着她。“这是我们一生最重要的事,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想嫁我?”
  “你……你……”她低下头:“你明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要听你亲口说,你要不要嫁给我?”他固执的问,紧盯着她。“我……我……”她的头更低了。
  “说!”他命令的。“告诉我!你亲口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要不要嫁给我?说呀!芷筠!”
  她抬起眼睛,哀求的望着他。
  “你何苦折磨我,你明知道的!我不嫁你,还要嫁给谁呢?”
  “那么,”他更紧的握了她一下。“你已经‘高攀’殷家‘攀’定了,对不对?事实上,‘高攀’两个字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在我心里,不是你高攀了我们家,而是我高攀了你!说真的,你纯洁、坚忍、独立、高贵……还有满身的诗情画意。我在你面前,经常觉得自惭形秽,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爱?芷筠,别再说高攀两个字,你使我难堪!”“超凡!”她热烈的叫:“你在安慰我!”
  “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他一本正经的。“你不能用财富来分别人的高与低,你只能用智慧、操守、风度、仪表、才华……这些来区分,是不是?芷筠,你的总分,无论如何比我高。”“胡说。”“真的,完全是真的!”他深挚的凝视她。“我知道,让你去我家,对你是件很难堪的事,但是,父母是我的亲人长辈,在礼貌上,只有你去,是不是?我总不能让我父母来见你呀!”
  她的头又低下去了,半晌,她才呻吟着说了句:
  “这问题,我们慢慢再讨论好不好?明天再说好不好?我实在——实在不愿去你家!”
  “芷筠!”他叫:“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要把问题快些解决,我受不了再来一次餐厅事件!你懂了吗?”他抓住她的手臂:“假若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就真的再也没有秋天了。芷筠,”他压低了声音。“失去你,我会死去!”
  她抬眼看着他,眼珠乌黑而明亮。她紧紧的咬了一下嘴唇,终于下决心的,长叹了一声。
  “你不许死去!”她说:“所以,我去——见你父母!这是……道地的符合了那句俗语了;丑媳妇……”她蓦然缩住了嘴,涨红了脸,怔怔的望着殷超凡。看到她那欲语还休,红潮满面,以及那份楚楚可怜的韵味,他就忘形的、忍不住的把她一把拉入怀里,找寻着她的嘴唇。
  “你疯了!”她挣扎开去。“还不快开车!这是在大街上呢!你瞧,警察来了!”她用手整理着头发。
  他发动了车子,往芷筠家中开去。一路上,他比较沉默了,心里一直在想着,今晚如何先向父母备案,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又有应酬?他们的反应会怎样?他偷眼看芷筠,她也在那儿默默出神,她那迷蒙的眼睛是清幽美丽的,她那庄重的脸庞是楚楚动人的。唉!他太多虑了,这样的女孩,谁能不怜惜?谁能不喜爱呢?除非父母是完全没有欣赏能力的,否则,怎么可能不中意芷筠呢?而且——他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即使父母真看不中她,他也要定了她了,他再也不允许有任何人,把她从他手中抢去!
  车子转进了饶河街,还没有驶进三○五巷,就听到了一阵喧闹之声,巷子里人声鼎沸,孩子们纷纷往一个方向奔去,男男女女的声音都有,大呼小叫的闹成了一片。殷超凡煞住了车,愕然的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撞车了吗?失火了吗?”
  芷筠的脸色发白了。“是竹伟!”她叫着,跳下了车。“我听到他的声音!他又闯祸了!”她往巷子里奔去。
  殷超凡也跳下车,跟着芷筠追了进去。一进了巷子,他们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尖叫声,吆喝声,吵得天翻地覆,中间夹着一个女人的狂叫:“不好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芷筠分开人群,直钻了进去,于是,她立即看到竹伟,正按着一个人,在那儿拳打脚踢的狠揍着,一大堆人在那儿扯竹伟的胳膊,抱竹伟的腰,要把他硬拉开,可是,他力大无穷,谁也拉不住。芷筠扑过去,一把抱住竹伟的胳膊,大声的叫了一句:“竹伟!住手!竹伟!”
  竹伟挣脱了芷筠,还要去揍地上的人,芷筠急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带着哭音喊:
  “竹伟!你还不停止!”
  竹伟立即住了手,回过头来,他望着芷筠,一面呼呼的直喘气,一面结结巴巴的说:
  “姐,他……他是坏人,我……我打坏人吗!”
  芷筠望着地上,是邻居张先生的儿子!一个十八、九岁的高中生,早被打得头青脸肿,鼻血流了满衣服满脸都是,张太太正扑过来,抱着他的头,尖声大叫着:
  “打死人了!哎哟!打死人了!疯子打人呀!疯子打人呀!”
  芷筠慌乱得手足失措,就在这时,一个人大踏步跨进来,是霍立峰!他双手叉着腰,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副威风凛凛,仗义执言的样子,他在人群中一站,低吼了一句:
  “张志高,你给我滚起来,是好汉少躺在地上装死!要不然有你好看的!”那个张志高真的从地上哼呀哼的爬起来了,手捂着鼻子,满身都是血迹。那张太太还要叫,但是,一眼看到霍立峰凶神恶煞似的瞪着她,就吓得叫也忘了叫了。霍立峰狠狠的瞪了张志高一眼,朗声说:“今天总算让你尝到滋味了,平常你总带着头欺侮竹伟,骂他是疯子,是白痴,在他头顶上放鞭炮,拿火柴烧他的裤子,你坏事做够了!我早就想教训你了,我不打你,我让竹伟自己报仇!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惹他!我告诉你!今天他是手下留情,否则你的肋骨起码断掉三根!现在,你滚吧!”
  那张志高回过头来,用充满怨毒的眼光,扫了芷筠姐弟一眼,就一跷一拐的往家中走去。张太太本来还在发呆,看到儿子忍气吞声的样子,她就气冲冲的对芷筠望过来,咬牙切齿的说:“董芷筠!你不管教这个白痴,我们大家走着瞧!等我先生回来,再跟你算帐!”“慢着,慢着!”霍立峰拦了过去。“张太太,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麻烦,就找我吧!”
  张太太望了霍立峰一眼,显然是有所顾忌,她恨恨的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跟在儿子后面走了。
  一场小风波平息了,人群也纷纷的散开了,只有几个好奇的孩子,还在那儿缩头缩脑的东张西望着。芷筠站在那儿,望着霍立峰,摇了摇头,她含泪说:
  “霍立峰,你实在不该教他打架的!这样,只会给我们惹麻烦!”“不教他打架,永远让他被人欺侮吗?”霍立峰直眉竖目的问:“你知道张志高今天做了什么事?他叫他弟弟小便在竹伟身上!”他扫了殷超凡一眼。“好吧!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有办法保护他,我以后就不管他!”他掉转身子,昂着头,扬长而去。芷筠看了看殷超凡,带着竹伟,他们回到房间里。关上了房门,芷筠跌坐在藤椅中,乏力的说:
  “竹伟,你的祸闯大了。”
  竹伟瑟缩的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他每次觉得自己做错事的时候,他就去坐在这张小板凳上。他悄悄的望着芷筠,怯怯的说:“姐,霍大哥说的,他是坏人吗!姐,我打坏人吗!姐,你生气了?”“是的,”芷筠含泪说:“我生气了,生很大很大的气了!”
  竹伟往后缩了缩身子,把头缩进了肩膀里,他呆呆的、愣愣的坐在那儿,困惑而不解的望着芷筠,虽然弄不清楚姐姐到底为什么“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却因姐姐的生气而悲哀了。
  殷超凡走到芷筠身后,怜惜的把双手从她肩后伸过来,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中。芷筠伸手握住殷超凡的手,低叹了一声,说:“你还要娶我吗?”“为什么不要?”“你同时还要娶一个麻烦,我只有这一项陪嫁,不能拒绝的陪嫁。”她注视着竹伟。
  “从今以后,你的烦恼就是我的烦恼,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让我们共同来担负这一切,好吗?”
  芷筠一语不发,只是紧紧的倚进殷超凡的怀里。
11
  早上,殷超凡很早就起床了,昨晚回家太晚,母亲早就睡了,父亲却不知道跑到那儿“应酬”去了,大约深更半夜才回来,所以,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父母,更没机会告诉他们关于芷筠的事。他和芷筠已约定了,五点钟去嘉新接她下班,然后直接就回殷家,两人都有个默契,关于竹伟,还是让他稍晚一些露面较好。总之,这是芷筠第一次来殷家,带着个弟弟总是不合适的。殷超凡三级并作两级的下了楼,坐在餐桌上。时间又太早,父母都还没有起身,他就靠在那有丝绒靠背的高背椅上,对着餐桌默默的发呆。周妈走了过来,笑嘻嘻的望着他,说:
  “你们年轻人啊,真是的!前两天好像天都塌下来了,这两天又高高兴兴的了!”她对殷超凡挤挤眼睛:“少爷,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怎么会知道?”殷超凡笑着问。
  “把你从小抱大的,还不知道你少爷的心事吗?”
  周妈倚老卖老的。“二十四了!是大人了呢!一忽儿伤心,一忽儿生气,一忽又开心得半死,……你不是和女朋友呕气吵架才有鬼呢!这会儿准是和好了!是不是?”
  殷超凡失笑了。“周妈,你可以去台大医院当心理科医生了!”
  “什么都瞒不过我,”周妈得意了起来。“这几天啊,范小姐也不来我们家了,你又整天关着房门呕气,我就知道小两口儿吵了架了。你别以为老爷太太不知道,他们也明白得很呢!太太那天还说,要给你早点儿办喜事,把范小姐给娶过来,免得夜……夜……夜什么的!”周妈碰到成语就没辙了。“反正是说要给你和三小姐一块儿办喜事,所以,少爷,咱们快喝你的喜酒了!范小姐那长相,还真没得挑,你和三小姐亲上加亲,真真是……”“周妈!”殷超凡叫,眉头紧紧的蹙在一块儿。“你在胡说些什么?”“胡说吗?”周妈瞅着殷超凡。“没看到这么大的一个人,提到娶媳妇还害臊呢!”“谁娶媳妇呀?”楼梯上,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殷太太正慢吞吞的走下楼,还有点儿睡眼惺忪。“周妈,你又在诌个没完了!”她一眼看到殷超凡,就高兴得眉开眼笑,精神全来了。“嗬,超凡,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妈!”殷超凡正正经经的问:“爸爸呢?”
  “昨晚灌了酒,现在还在睡呢!有事要找爸爸吗?”
  “嗯。”殷超凡哼了一声,望着周妈。“周妈,有酒酿鸡蛋吗?我忽然想吃点酒酿鸡蛋了!”
  “你少爷想吃什么,会没有吗?”周妈笑着。“我给你做去!太太,你呢?”“还是稀饭吧!”殷太太说。“别等老爷了,我们娘儿俩先吃……”“还有我呢!”雅珮从楼上奔了下来,穿着件白兔绒毛衣,红长裤,头上,歪歪的戴着顶红色的小绒线帽,说不出的俏皮和艳丽,浑身都是青春的气息。“今天要陪书豪去大使馆办签证。”她说,坐了下来。
  “雅珮呀,”殷太太盯着她。“你和书豪到底准备怎么样?是结了婚出国呢?还是出了国再结婚?总要给我们一个谱,才好办喜事呀!”“出了国再说!”雅珮很快的接口。
  “我反对,”殷太太不满的。“为什么不先办喜事呢?你可以和超凡一块儿办喜事……”
  “超凡要办喜事了吗?”雅珮紧紧的注视着殷超凡。“新娘是谁?”“当然是书婷啦!”殷太太抢着说:“这些年,除了书婷,也没看他和那个女孩子好过……”
  “妈!”殷超凡打断了母亲,两根眉毛在眉心打了个结,神气是又尴尬又懊恼的。“婚姻大事,不是你们说谁就是谁的,我什么时候表示过要和书婷结婚?世界上的女孩子又不是只有范书婷一个!”“又来了!又来了!”殷太太说:“听到‘结婚’两个字就好像有毒似的!你二十四了,虚岁就是二十五,结婚也不算早呀!你们这一代的孩子,越来越新潮,我简直不了解你们!为什么都不肯结婚呢?……”
  “我并没说不肯结婚!”殷超凡提高了声音说:“我是要结婚,也想结婚!只是,婚姻的对象并不是范书婷!”“哦!”殷太太吃惊的望着他。“你另外有了女朋友吗?怎么我从来没听你说过?”雅珮深深的望着殷超凡。
  “超凡,”她说:“你真的认真了?是董芷筠!是不是?你要和她结婚?”“是的!”殷超凡迎视着雅珮。“我要和她结婚!”
  “啊呀!”殷太太大叫了起来。“怎么回事吗?你们姐弟什么事都瞒着我!超凡,弄了半天,你和书婷吹了呀!你们这一代的孩子,我真不懂!做了好几年的朋友,怎么说吹就吹呢!好吧,我也顾不得书婷了,你讲讲清楚,你新交的这个女朋友,姓……姓什么?”
  “董!董芷筠!”“好吧,这个董芷筠是哪一家的孩子呀?”
  殷超凡愣了一下。那一家的孩子?这算什么问题?芷筠是那家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问题是芷筠本身是不是一个好女孩,一个值得爱的女孩,谁去管她的祖宗八代!他又不娶她的家谱!“妈!”他正襟危坐,一脸的严肃,一脸的郑重。从没看到他如此慎重,殷太太就不由自主的紧张了。殷超凡直视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清楚楚的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我要和她结婚,她的名字叫董芷筠。她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弟弟。她父亲生前是个小公务员,他们生活十分清苦,自从她父亲去世,她就背起抚养弟弟的责任。她刻苦耐劳,善良真挚,热情漂亮……集一切优点于一身!她是我见过的、遇到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她的祖宗八代,也不想知道,那些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所重视的,只有她本身!”
  殷太太睁大了眼睛,她慌了,乱了,手足失措了!殷超凡那一本正经的面孔震慑了她,那郑重其事的语气惊吓了她。一时间,她觉得这件事突兀得让她无法应付,简直不知道是悲是喜。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就一迭连声的嚷了起来:
  “哎呀,哎呀,我得告诉你爸爸!哎呀,哎呀,我去叫你爸爸下来!”她站起身,扬着声音叫:“文渊!文渊!文渊!你快来,你赶快来,你儿子要结婚了,文渊!文渊!……”她奔上了楼。雅珮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殷超凡,低声的说:
  “我给你一句忠告……”
  “什么?”“关于芷筠有个白痴弟弟的事,你还是不提为妙!”
  “为什么?”殷超凡扬了扬头:“这根本是瞒不住的事……”“随你听不听!”雅珮说。“你如果希望事情成功,还是慎重一点好!”殷超凡愣了。坐在那儿,他默默的出着神,周妈开出了早饭,他也忘了吃,只是瞪着那碗酒酿鸡蛋发呆。很快的,殷文渊和太太一起下了楼,殷文渊显然已经听过殷太太的报告,但,他的神色却是安详的、愉快的、而又精神抖擞的,既不激动也不惊讶,他走过来,用手按了按儿子的肩膀,先就给了他一个温和、了解、而鼓励的微笑。坐下来,他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笑吟吟的看着殷超凡。
  “恋爱了?超凡?”他说:“我知道你迟早会开窍!你比你爸爸晚了好几年!哈哈!”他笑了。“告诉我,那是怎样一个女孩子?一定很漂亮,是吗?殷家的男人,没有眼光低的!”他又笑了笑,开始吃早餐,说:“你妈惯于大惊小怪,你别懊恼,我从没认为你一定该娶书婷!书婷这孩子太傲……”
  “董芷筠更傲!”雅珮插嘴。
  “哦!”殷文渊望着雅珮。“你见过?”
  “见过。”“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殷文渊很感兴趣的。
  “爸,”殷超凡叫着。“你别问,今天下午五点多钟,我带她回家来,你们见见她,自己去判断她,别人的看法总不如自己来得深刻……”“嗬!”雅珮嘲弄的瞅了殷超凡一眼。“紧张些什么?我不会说芷筠的坏话!更不会来破坏你们,免得被你抓住小辫子,又说我偏心范家了!”“总之,这姓董的孩子一定比书婷强,是吧?”殷文渊继续笑着,审视着殷超凡:“你认识她多久了?”
  “四个月!”“四个月!”殷文渊惊跳了一下。“四个月的时间,从认识,到恋爱,到论及婚嫁,你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婚姻是终身的事,不要到以后来后悔呵?”他收起了笑容,正视着殷超凡。“超凡,你是不是很爱她?”
  殷超凡直视着父亲,点了点头。
  “爱到什么地步?”殷超凡皱起眉,深思的看着面前的筷子。
  “爸,你很难对感情的事像计算成本似的去计算,是不是?我只了解一件事情,人生很多事都有一定的极限,像年龄,财富,事业……到达一个最高的地步之后,你就再也上不去了。但是,爱情是没有止境的,你永远无法测知你爱了多少,因为,真正的爱情像江河大海,你不可能测知那水量到底有多少,有多深!你只知道它源源涌来,无休无止!”
  殷文渊惊愕而困惑的看着儿子,睁大了眼睛,他半晌无言,然后,他点点头:“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真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个董芷筠!好吧!”他盯着他。“吃完你的早饭,先上班去,不要因为爱情而疏忽了事业!我等你晚上把芷筠带来!”
  殷超凡看着父亲。“爸,”他深沉的说:“不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芷筠,当我把她带来的时候,我不希望我们的家庭给她任何的压迫感!她纤细而敏锐,是很容易受伤的!”
  殷文渊更加惊愕了。“超凡,你不是在警告我,需要对她低声下气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说,我们家的人都有先天性的优越感,和后天所造成的骄傲与自负,这非常容易使人误解为势利心重……”“我知道了!”殷文渊沉吟的。“她是个穷苦的女孩,一个自食其力的女孩子!你怕我们家的财富会烧痛她吗?还是烧伤她?”“曾经烧痛过她,也曾经烧伤过她!”殷超凡严肃的说:“我不愿再发生第二次!”殷文渊紧盯着儿子。“她在什么地方做事?”
  “本来在嘉新的友伦公司!现在,预备辞职不做了!”
  “为结婚而辞职吗?”“是我的意思!”殷超凡很快的说:“我希望她不要工作,也不认为她有工作的必要!”
  殷文渊点点头,不再多问什么。于是,殷超凡迅速的吃掉了他那碗酒酿鸡蛋,就跳起身来,拿了夹克,向大门外走去,一面说:“爸,别忘了,我五点半钟带她来!”
  “去吧,我会等着见她的!”
  雅珮也跳起来,往外走。殷文渊喊了一声:
  “雅珮,你等一下再走!”
  雅珮站住了,回过头来。
  “爸,我知道你留下我来干什么,你想多知道一些芷筠的事。我不准备影响你们对她的观感,所以,你们还是晚上自己看吧!”说完,她笑嘻嘻的挑了挑眉毛,就一转身跑走了。
  殷文渊目送一对儿女都走了。倾听着老刘开铁门,和汽车驶出去的声音,他一直靠在那儿,沉吟不语。殷太太望了他一眼,又兴奋,又担忧,又激动的说:
  “你瞧,文渊!现在的孩子,我们真是不容易接近他们!忽然间,他说要结婚了。那个儿媳妇,是我们连见都没见过的!难道,他不能在一认识她的时候,就带来给我们看看吗?你听他那口气,那姓董的孩子对他好像比生命还重要呢!”
  “我想,”殷文渊站起身来,走进客厅里,在沙发中坐了下来,深思的望着沙发边的一架落地电话机。“那女孩必然是个不平凡的角色!”他拿起听筒,拨电话。
  “给谁打电话?”殷文渊不回答。一会儿,殷太太就隐约的听到他在电话里,不知对谁吩咐着:“……你马上去查清楚,名字叫董芷筠,住址不知道……嘉新大楼的友伦公司,什么公司?也不知道……是的,今天下午五点钟以前,我希望有最详细的资料!各方面的,家世、人品、操守……全要!”殷太太叹了口气,唉!为什么他不选范书婷呢?那女孩又漂亮又爽气,家庭来历,都清清楚楚……不过,或者,这董芷筠会比书婷好一百倍,一千倍呢!儿子看中的人嘛,决不会差的!她不知不觉的就兴奋了起来。喜事!是的,看样子,家里是真的要办喜事了!
  殷超凡整天在办公厅里,都魂不守舍。现在的局面,倒像是唱平剧以前的架势,锣鼓都预备好了,就等正主儿登场!对于晚上这一次见面,他实在没有很大的把握,父母一向不是专制、守旧、或不讲理、不开明的人物,但是,父母对他这个儿子有点爱之深,而期之切,只怕对别人就过份挑剔了。所有父母都犯一个通病,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比别人的强,于是,无论谁配自己的孩子,都算是高攀了。他记得,三个姐姐的婚事,父亲没一个满意的,总是要说一句:
  “算他们家运气好!”为什么是“他们”家运气好呢?为什么不是“我们”家运气好呢?人,是不是都会在潜意识中抬高自己,而贬低别人呢?
  一天都精神恍惚,一天都心情不定,中午,和芷筠通了一个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安排好了”。芷筠的声音怯怯的、柔柔的、可怜兮兮的,到最后还在说:
  “我可不可以不去?”然后又是各种理由:
  “竹伟会等我的!我不能回家太晚!”
  “帮个忙,芷筠!”他对着电话叫:“现在要撤退,是已经太晚了!我告诉你,你放心好吗?有我在,你怕什么?我给你打包票,我父母不会吃掉你!”
  芷筠轻轻的叹息着,软软的说了句:
  “好吧!反正我是逃不掉了。”
  时间缓慢的消逝,两点,三点,四点……殷超凡如坐针毡,办公!他还有什么心情办公!让那些水泥滚蛋吧,让那些数字滚蛋吧!让五点钟赶快来临,让父母喜欢芷筠!他心里七上八下,就是定不下心来。四点多钟,电话铃响了,他心不在焉的拿起听筒,对面居然是芷筠的声音!带着哭音,她在电话里急促、焦灼、而慌乱的喊着:
  “超凡!你快来!我在第×分局,他们把竹伟抓走了!你赶快来!”“什么?”他大叫:“第几分局?怎么回事?”
  “是隔壁张家!”芷筠哭着。“他们说竹伟是疯子,告他伤害罪,他现在被扣在第×分局!你赶快来!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别急,芷筠!我马上来!”
  抛下了电话,他立即冲出台茂大楼。开了车子,他风驰电掣的到了第×分局,芷筠正在门口等着,满脸的凄惶,满眼睛的泪水,一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一样,慌忙跑过来,紧紧的抓住他的手。“你怎么知道他被抓的?”殷超凡问。
  “霍立峰打电话告诉我的。”
  “他是英雄,他怎么不救他呢?”
  芷筠哀求的看了他一眼。
  “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要说这些,”她哽咽着。“你明知道霍立峰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警察!”
  “麻烦就是他惹出来的!”殷超凡说,看到芷筠那一脸的惶急和焦灼,他不忍心再多加责备,紧握了芷筠一下,他说:“好了,别急,看看我们能不能把他保出来!”
  走进警察局,说明来意,那警员倒相当的和颜悦色,一直听殷超凡的解释,又看了殷超凡的名片,台茂公司副理!找出卷宗,他左看右看,和其他的警员研究着案情,发现张家并没有附上任何公立医院的验伤单,再加上殷超凡诸多解释,最后,终于准许交保,只是:
  “你们必须负责,他不会再闯祸!”
  “我负责,负全责!”芷筠急急的说。
  “只怕你负不了全责吧!”警员望着她。
  “我明天起就不工作,我守着他!”芷筠说。
  于是,竹伟被从看守所里带出来了,他显然在被抓的时候吃了些亏,他脸上有着青紫色的伤痕,神情萎缩而恐惧。一眼看到芷筠,他扑奔过来,紧紧的抓着她,嘴角抽搐着,眼睛里泪光闪闪,他委屈的说:
  “姐,他们把我关在笼子里!我又不是猴子,他们把我关在笼子里!”芷筠握紧了他的手,只觉得心如刀绞。竹伟一生没有看过监牢,所有有栏杆的小房间,在他意识中都是“笼子”,因为他去过动物园,而且印象深刻。
  殷超凡办了一切具保的手续,把竹伟带出警察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这一次,竹伟的委屈大了,他自始至终没闹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进了笼子?所以,他不停口的在那儿说着:“我不是猴子,他们为什么把我放在笼子里?我不是猴子!姐,我不是猴子,他们为什么关我?”
  “因为你打了架!因为你打了张志高!只要打人,你就要被关在笼子里!”芷筠说。
  “张志高是坏人吗!”竹伟说:“坏人也不能打的吗?霍大哥说可以打坏人的!”“你那个霍大哥的话根本就不能听!”殷超凡没好气的说:“坏人有警察来管,有警察来抓,用不着你来打架的!”
  竹伟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警察抓我,警察没有抓张志高!”他摇头晃脑的,悲哀的说:“姐,我是坏人吗?姐,我不是坏人!我没有做坏事!”
  芷筠忧伤的望着竹伟,她深深的叹气了。
  “竹伟,你一辈子也弄不清楚的!你是好人,你一直是好人,是——警察抓错了。”
  “姐,”竹伟低低的说:“我不喜欢笼子!”
  “你再也不会被关到笼子里去了。你放心,竹伟,再也不会了!”
  竹伟立即高兴了起来,他悄悄的看着芷筠。
  “姐,我饿了!”殷超凡直跳了起来,抓住芷筠说:
  “糟糕!五点半该到我家去的,现在几点了?”
  芷筠脸色阴郁而苍白,她看看手表。
  “八点半了!”“我要打个电话回去解释一下!”殷超凡走向路边的电话亭。“只好改到明天了,怎样?”
  芷筠点点头,心里却在模糊的想着,怎么这样巧啊!命运里,好像总有什么无法控制的坏运气在追随着她,阻挠着她的一切。是不是,幸福和她是无缘的?会不会,殷超凡和她也是无缘的?她心里,有一块隐隐约约的乌云,在慢慢的,慢慢的笼罩了过来。她知道,自己一生最逃不开的,就是那无法控制的“命运”!殷超凡打完了电话,走出电话亭,他的脸色有些沉重,眼底里飘荡着一丝模糊的不安。芷筠审视着他,小心翼翼的问:
  “怎样?你爸爸一定生气了!”
  “没什么!”殷超凡努力的一甩头,似乎要甩掉一个阴影。“爸爸说,明天见他也是一样的!走吧,我们吃点东西去!”他声音里,不自觉的带着点“故作轻快”的味道,他绝不能告诉芷筠,父亲的声音,有多么冷淡,有多么阴沉!
  “改明天?你的女朋友简直是个要人啊!”
  电话里无从解释,要把竹伟的故事讲清楚,起码要花两小时,他只好一再道歉,匆匆挂掉了电话。反正,事已如此,不高兴也没办法了,只好明天再说吧。
  他们上了车子,两人都很沉默。只有竹伟,一直在那儿喃喃自语着:“我不喜欢笼子,我不喜欢笼子,我不喜欢笼子!”
12
  终于,芷筠和殷文渊夫妇见面了。
  终于,芷筠坐在殷家那讲究得像宫殿似的客厅里了。客厅是宽大的,华丽而“现代”,所有的家具都依照客厅的格局定做,颜色是橘红与白的对比,纯白的地毯,纯白的窗帘,橘红的沙发,白色镶了橘红边的长桌和小几……连屋角那低垂的吊灯,和桌上的烟灰缸,立地的电话机,都是橘红与白色的。芷筠困惑而不信任似的对这一切扫视了一眼,就不自禁的垂下了眼睑,心里充满了紧张、慌乱与不自然。她预先已有心理准备,知道殷家必然是富丽堂皇的。但是,却没料到在富丽之外,还有如此今人惊愕与震慑的考究。好像这室内的一桌一椅,都是供观赏用的,而不是让人“住”的。是一些展览品,而不是一些用具。这使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己的小屋,那年久失修的木凳,那油漆斑驳的墙壁,那会挂人衣服的藤椅,那一经风吹,就全会咯吱作响的门窗,……真亏了殷超凡,怎可能生活在如此迥然不同的两种环境里?毫无厌倦的在她那狭窄的小屋中一待数小时!
  周妈捧来了一杯冰镇的新鲜果汁,对芷筠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笑嘻嘻的退了出去。殷超凡猛喝着咖啡,显然有些魂不守舍,紧张和期盼明显的挂在他脸上,他一会儿看看父母,一会儿看看芷筠,眼光明亮而闪烁。殷文渊却深沉的靠在沙发中,燃着一个烟斗,他仔细的、若有所思的注视着芷筠,空气里荡漾着菸草的香味。殷太太是慈祥的,好脾气的,她一直微笑着,温和的打量着芷筠。
  这是晚上,芷筠已经把竹伟托付给了霍立峰,正式通知霍立峰不能再让竹伟闯祸。霍立峰对于竹伟被捕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因而,倒也热心的接受了托付。但是,私下里,他对芷筠说:“那个殷超凡不能给你幸福的,芷筠,你应该嫁给我!不过,现在,那家伙既然胜利了,我霍立峰也该表现点儿风度,如果我说他坏话,我也称不了英雄好汉!好吧,芷筠,去恋你的爱吧!可是,假若殷超凡欺侮了你,告诉我,我不会饶他!”这就是霍立峰可爱的地方,他虽然粗枝大叶,虽然爱打架生事,虽然桀骜不驯,甚至不务正业,他却具有高度的正义感,洒脱,热情,而且颇有任侠之风。
  坐在这没有真实感的客厅里,芷筠的心情也是浮移不定的,只有几分钟,她已经觉得这一片橘色与白色之中,几乎没有她容身之地。对她而言,一切都太虚幻了,一切都太遥远了,连那平日和她如此亲切的殷超凡,都被这豪华的气氛烘托得遥远而虚幻起来。隐隐的,她觉得自己不该走进这间大厅,不该来见殷文渊夫妇。幸好,那位“三姐”不在家,否则她更该无地自容了。曾经那样坚决的豪语过:“我不高攀你们殷家!”现在,却坐在这儿等待“考察”!爱情,爱情,你是什么东西?竟会把人变得如此软弱!
  “董小姐,”殷文渊开了口,烟斗上,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闪着“橘红色”的光。“我听超凡说,你是个很能独立,又刻苦耐劳的女孩子!”芷筠悄悄看了殷超凡一眼。
  “超凡喜欢夸张,”她低柔而清晰的回答。“独立和刻苦,往往是环境所造成,并不能算是什么优点!这和时势造英雄的道理是一样的。”殷文渊有些发愣,这女孩苗条而纤小。那对眼睛清柔如水,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脸庞,小小的腰肢……整个人都小小的。“小”得好像没有什么“份量”,“小”得不太能引人注意。他根本奇怪超凡会舍书婷而取芷筠,书婷最起码充满活力与女性的诱惑,不像这个“小”女孩这样虚无缥缈。可是,一开口,这女孩就吐语不俗!真的,正像他所预料的,这“小”女孩,却是个不能轻视的、厉害的角色!
  “你父亲去世多久了?”
  “三年多了!”“三年多以来,以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身分,要在这社会上混,很不容易吧?”殷文渊锐利的望着她。“尤其,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听出殷文渊的语气,似乎别有所指,芷筠抬起头来了。扬着睫毛,她的目光坦白的、黑白分明的看着殷文渊。
  “要‘混’,是很容易的,要‘工作’,才不容易。‘工作’要实力,‘混’只要美色。我想,您的意思,是指这个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男人太喜欢占女孩子的便宜,所以我才这么说。不过,这社会并不那么坏,女性本身,往往也要负很大责任,如果自己有一个准绳,不去‘混’,而去‘工作’,一切就都容易得多了。”“是吗?”殷文渊深深的望着她,他的眼光是相当锐利的,这眼光立刻使芷筠提高了警戒心,她感到他的目光像两把解剖刀,正试着要一层一层的解剖她。“你很会说话,董小姐,超凡平常在你面前,一定是个小木瓜了。怪不得他会为你发狂呢!”他若有所思的微笑了起来。
  芷筠狐疑的迎视着殷文渊的目光,她不知道他的话是“赞美”呢?还是“讽刺”?可是,他唇边那个微笑却颇有种令人不安的压迫感。她垂下了睫毛,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开口还比较好些。或者,殷文渊喜欢文静的女孩子,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多了?“听说,你在友伦公司做了一年半的秘书工作?”
  “是的。”“听说,方靖伦很欣赏你!”
  芷筠微微一跳,殷文渊用眼角扫着她,一面敲掉烟斗里的烟灰,他没有疏忽她这轻微的震动。
  “您认识方靖伦吗?”她问。
  “不,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他也是商业界的名流,一个白手起家的企业家,我佩服这种人!”殷文渊掏出装烟丝的皮夹,慢吞吞的装着烟丝。“听说,方靖伦夫妇的感情并不太好!”
  芷筠轻蹙了一下眉头,困惑的望着殷文渊,难道她今晚特地来这儿,是为了谈方靖伦吗?还是……她迅速的把殷文渊前后的话互相印证,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些了解了。她轻轻的吸了口气。“我不太清楚方靖伦的家庭,”她勉强的说,觉得受到了曲解,语气就有点儿不稳定。“上班的时候,大家都很少谈自己的家务。”“哦,是吗?”殷文渊泛泛的接口:“我也反对在办公厅里谈家务,每个公司,职员们都喜欢蜚短流长的批评上司,这似乎是很难改掉的恶习。”他忽然调开了话题。“你弟弟的身体怎样?”芷筠很快的看了殷超凡一眼,带着询问的、不解的意味。殷超凡皱皱眉,暗暗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提过。芷筠想起了雅珮,想起了范书婷,想起了餐厅里那一幕。她的心寒了,冷了,掉进了冰窖里了。他们都知道了,范家兄妹一定夸张了事实。对竹伟本能的保护使她立刻尖锐了起来。
  “我弟弟身体一直很好!”她有些激动的、反抗什么似的说:“他从小就连伤风感冒都难得害一次!”
  “好吧,我用错了两个字!”殷文渊重新燃起烟斗。“我听说他脑筋里有病,看过医生吗?治不好吗?有没有去过台大精神科?”“他不是心理变态,也不是疯狂,他只是智商比常人低,……”芷筠勉强的说着:“这是无从治疗的!”
  “你家上一代有这种病例吗?”
  “我……”芷筠望着殷文渊,坦白的说:“我不知道,父母从来没有提过。”殷文渊点了点头,深思的看着芷筠。
  “也真难为你,这样小的年纪,要抚养一个低能的弟弟,你一定是很劳苦,很累了?现在,你认识了超凡,我们大家一起来想想办法,减轻你的负担才好!”
  芷筠怔怔的看着殷文渊,一时间,她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到底是指什么,他的态度那么深沉,那么含糊,那么莫测高深!她糊涂了,坐在那儿,她有些失措,眉头就轻轻的蹙了起来。殷太太不住的跑出跑进,但是,她对芷筠有个低能弟弟这一点,却相当注意。这时,她端着一盘点心,走了过来,微笑着说:“不要尽管说话,也吃点东西呀!董小姐,你这么聪明伶俐,弟弟怎么会有病呢?他会不会说话呀!会不会走路?要不要特别的护士去照顾他?”
  “妈!”殷超凡慌忙打岔。“人家竹伟什么事都自己做,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严重,他只是有点迟钝而已。我下次把他带回家来给你们看,他长得眉清目秀,非常漂亮,包管你们会喜欢他!”“哦,哦!”殷太太注视着芷筠。“他几岁了?”
  “十八岁!”答复这句话的是殷文渊。芷筠立即紧紧的望着殷文渊,满眼睛的困惑和怀疑。
  “奇怪我怎么知道的吗?”殷文渊微笑着,神情依然是莫测高深的。“我必须对你多了解一点,是不是?”他咬着烟斗,似笑非笑的。“不要惊奇,事实上,我对你的事都很了解。”
  芷筠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我的一切都很简单,”她幽幽的说:“家庭、人口、学历……都太简单了,要了解并不困难。”
  “正相反,”殷文渊说,深深的盯着她:“我觉得你的一切都很复杂。”芷筠迎视着他的目光,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了,殷文渊并不是在审察一位未来的儿媳,而是在研究一个“问题”,一个威胁着他们全家幸福的问题。他根本不考虑能不能接受她,而在考虑如何解决她。她的背脊挺直了,她的呼吸沉重了,她的眼睛深邃而黝黑。那小小的脸庞上,顿时浮起了一个庄重的、严肃的,几乎是倨傲的表情。
  “对您来说,任何事情都是复杂的。”她说,声调冷漠而清脆。“您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环境里,已惯于做复杂的推理。因为您想像力太丰富,生活太优越,甚至,智慧太高,您就把所有的事都复杂化了。这——正像红楼梦里吃茄子一样!”
  “怎么讲?”殷文渊不解的问。
  “红楼梦中有一段,写贾府如何吃茄子,那个茄子经过了十七八道手续,加入了几十种配料,又腌又炸,最后,简直吃不出什么茄子味儿来。穷人家不会那样吃茄子,头脑简单的人不会那样吃茄子,真正要吃茄子的人也不会那样吃茄子!”“你的意思是说,我研究你,就像贾府吃茄子一样,是多此一举!”殷文渊率直的问。
  “也不尽然,贾府费那么大劲儿去吃茄子,他们一定认为很享受,既然很享受,就不能说是多此一举!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过生活的方法都不一样,每个人的看法也都不一样!你不能说谁对谁错。我觉得我很简单,您觉得我很复杂,这也是观点和出发点的不同。我想,就像贾府吃茄子,既然是贾府,就会那样吃茄子!既然是殷府,也就会去调查殷超凡的女朋友!”殷文渊一瞬也不瞬的看着芷筠,与其说他惊愕,不如说他惊佩,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贾府吃茄子!她怎么想得出来!怎样的譬喻!表面上听不出丝毫火药味,实际上,却充满了讽刺与讥嘲。尤其是那句“真正要吃茄子的人也不会那样吃茄子!”她已经看穿了他的心理!五十几岁的人居然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无法遁形,他怎能小窥她呢?董芷筠,这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偷眼看看殷超凡,他正满面困惑与折服的望着芷筠,眼光里不仅充满了热情,还充满了崇拜!这傻小子,他怎么会是芷筠的对手呢!她可以把他玩弄得团团转!想到“玩弄”两个字,他有些脸红,是不是贾府吃茄子,又多加了一份配料了?“你使我惊奇,”他坦率的说:“你还敢说你不复杂吗?你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来说话,你自己也是贾府吃茄子,放多了配料了!”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一下,脸上那绷紧的肌肉就放松了很多。可是,她的眼神仍然是冷邃而倨傲的。
  “是吗?”她问。“我想我并没多放配料,因为我根本没吃茄子,我自己是茄子,正被人又腌又炸呢!”
  这样一说,殷文渊就忍不住的笑了,这女孩又敏锐,又坦率,又聪明,连他都根本斗不过她!他这一笑,空气就无形的放松了。在他的理智上和思想上,他排斥她,拒绝她。可是,在他的潜意识和内心深处,他却喜欢她,也欣赏她!这种感觉是矛盾的,是复杂的。奇怪,自己一生,也没碰到过一个这样的女孩,怎么殷超凡会碰到?难怪他舍书婷而取芷筠,书婷和芷筠比起来,简直是幼稚园和大学生!
  殷太太自始至终没听懂他们这篇茄子论,现在,看他们两个的话题告一结束,她就慌忙的说:
  “好了!好了!什么茄子萝卜的,周妈特意做了一盘小脆饼,你们是吃还是不吃呀!放着现成的东西不吃,尽管研究茄子干嘛?”给殷太太这样一打岔,大家都笑了,空气就更缓和了。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吃了点东西,喝着咖啡,撇开正题不谈,而随便东拉西扯的聊了一些,每个人似乎都有意在回避什么,只有殷超凡最兴奋。九点钟不到,芷筠就站起身来告辞了,殷超凡还要挽留,但,芷筠说,她“必须”要回家了。殷文渊没有坚持,他一直显得心事重重而若有所思。殷太太把他们送到大门口,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她说:
  “再来玩啊!超凡,你要多带董小姐来玩啊!”
  “你怕我不带她来吗?”殷超凡说:“放心,妈,我不止要带她来,我还希望她永远不走呢!”
  芷筠扯了殷超凡的衣服一下,阻止他往下继续说。他们走到那花木扶疏的花园里,殷超凡说:
  “你等在这儿,我去把车子开过来!”
  “不。”芷筠说:“我们散散步吧!今晚月色很好,每天坐在汽车里,简直不能领略秋天的夜色!难得有这么好的月光,我们——别把它放过吧!”
  她的语气里有一股难解的苍凉,但是,殷超凡并没有听出来。他很兴奋,很激动,很快慰,他觉得已经完成了一件极艰巨的任务,他终于使父母接受了芷筠!所以,当芷筠提议散步的时候,他也欣然同意,他的心正在唱着歌——一支美丽的秋歌!他们并肩走出了花园,在那迎面吹拂的晚风之下,缓缓的向前走去。秋天的夜,原有一种醉人的清凉,何况,这已是暮秋时节,夜风是凉意深深的。天上,一弯月亮高高的悬着,带着种冷漠而孤高的韵味。几点星光,疏疏落落的洒在黑暗的穹苍里,似乎在冷冷的凝视着世间的一切。芷筠踏着月色,踏着灯光,踏着人行道上的树影,沉默的向前踱着步子。殷超凡挽着她的腰,仰首看天,俯首看地,他觉得俯仰之间,都是自己的天下,何况身边,伊人如玉,淡淡的衣香,一直萦绕在他面前,他就心旷神怡,而踌躇志满了。人生,有情如此,有人如此,夫复何求?
  “芷筠,”他兴冲冲的说:“你收服了我爸爸!”
  “是吗?”芷筠冷幽幽的问。“我并不觉得!”
  “真的,芷筠!”殷超凡兴致高昂而胸无城府。“我父亲平常根本不大和小辈谈天,他总是保持一个距离,我想,在他心目里,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孩子’,既然是孩子,就休想谈思想和深度。而你,改变了他整个的看法,使他知道除了范书婷那种会打扮、会跳舞、会享乐的女孩子之外,还有你这种典型!”“可能,我改变了他某些看法,”芷筠的声音依然是清冷的,冷得像那袭人的夜风,给人带来一阵寒意。“可是,我想,他宁愿你选择的是范书婷,而不愿意你选择的是我!”
  “何以见得?”“对他来说,对你们殷家来说,我是太复杂了。”芷筠轻叹了一声,下意识的偎紧了殷超凡。“超凡,不是我敏感,不是我多心,我告诉你,你父母都不喜欢我,也不赞成我!我觉得,我们这一段情,恐怕到最后,仍然是不得善终!”
  殷超凡一怔,他立即站住了脚步,转过头来,他的眼光闪烁的停在她的脸上,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握得好紧好紧。“为什么?”他问。“假若你理智一点,假若你冷静一点,你会看出来,你也会感觉出来。”芷筠凝视着他,月光下,她的脸色白皙,眼睛清亮,嘴角眉梢,都带着一抹淡淡的哀愁。“你父母从我进门,到我出来,他们都叫我董小姐,从没有称呼过我的名字,或者,你会解释,这是出自礼貌,事实上,他们是有意如此!他们要让我感觉,我的地位并没有因你的爱情而稳固!尤其你父亲,他是个心思很深,很固执,很自负,很倔强的人!而且,他以你为骄傲,他不会允许他的‘骄傲’蒙上丝毫的阴影!”“芷筠,”殷超凡直直的望着她,完全不以为然的,慢慢的摇了摇头。“你什么都好,就是想得太多!如果爸爸不喜欢你,他尽可以冷淡你,他又何必和你谈那么多!”
  “因为,他想知道,我什么地方吸引了你!”芷筠静静的回答,静静的看着他。“超凡,我有预感,我们必然不会有好结果。我看,我们还不如早一点散了好!”
  他的手握紧了她,握得她发痛,在他眼底,一层怒气很快的升了起来。“你又来了!”他恼怒的说。“你又说这种话!你是安心要咒我呢?还是安心要折磨我?”
  “我不是安心要咒你,也不是安心要折磨你,”她忍耐的,哀伤的说:“我只是告诉你事实,你父母不喜欢我,他们也不赞成我!我不愿意看别人的脸色,听别人的讽刺来生活……”“慢点慢点!”殷超凡打断了她:“我父母何尝给了你脸色?又何尝讽刺了你?他们一直待你很客气,又是咖啡,又是果汁,又是点心……你再不满意,未免太吹毛求疵了!”
  “是的,我吹毛求疵!”芷筠的呼吸急促了,声音也不稳定了。“我难侍候!别人待我已经够好!我还不知感恩图报!”她紧盯着他:“超凡!你是个混球!”一仰头,她挣脱了他的手腕,往前直冲而去。他追了过来,一把抓住她。
  “芷筠!你讲不讲理!”他大声说:“好好的一个晚上,你一定要把它破坏了才高兴吗?”
  “问题是——”芷筠也提高了声音。“你认为是好好的一个晚上,我并不认为是好好的一个晚上!我觉得糟透了!受罪受大了!”“你反应特别,莫名其妙!”他皱紧了眉头。
  “我莫名其妙!我反应特别……”她憋着气说:“你就少理我!你根本不了解我!”挣脱了他,她又往前面冲去。
  他呆站在那儿,气怔了。女人,是多么复杂而没有逻辑的动物!可以毫无理由的生气,然后再来一句:“你根本不了解我!”就把一切都否决了!他气得直发愣,站在那儿不动,直到一阵冷风吹来,他陡的打了个冷战,清醒了。放开脚步,他再追上了她。“喂,喂,芷筠!”他叫:“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不要生气好不好?”她站住了,转头望着他,她眼眶里有泪光在闪烁。
  “我并不想吵架……”她咬咬嘴唇,哽塞的说着。“只是,你不听我分析,只会怪我,责备我……”
  “好了!好了!”他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泪眼凝注下软化了,心痛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我也知道你在烦恼些什么。似乎从我们一认识,就总有阴影在迫随着我们!让我告诉你吧,芷筠!”他深刻的、沉重的、一字一字的说:“我希望我父母能喜欢你,能赞成你,如果他们竟不能接受你,我会很难过。但是,爱你的,要你的是我,不是我父母,他们赞成也罢,不赞成也罢——”他加重了语气:“反正,今生今世,我永不离开你!永不放掉你!你到天边,我追你到天边!你到海角,我追你到海角!行了吗?”
  她一语不发,只是痴痴的望着他。
  “可是,我对你有一个请求!”他又说。
  “什么?”“不许再提分手的话!”
  “但是……”他用一个手指头按在她嘴唇上。
  “不许再说但是!”“但……”她还要说。
  “再说一个字……”他威胁着,睁大眼睛瞪着她:“我就吻你!”
  她张大了眼睛,忍不住,笑了。唉唉,他真是你命里的克星!她想着,挽住了他的手臂,轻轻的靠近了他。
  月亮高高的悬着,星光遍洒在黑暗的天空,像许多闪亮的眼睛,它们望着世上的一切,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芷筠紧偎着殷超凡,我们的未来呢?星星是不是知道?她抬眼看着天空。星星无语,月儿也无言。
13
  送芷筠回家,又去接了竹伟。当然,这晚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谈。坐在那简陋而狭窄的小屋里,他们就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事,每一秒钟的相聚,都是珍贵的,片刻的别离,都是痛苦的。最后,夜色已深,芷筠三番两次的催促殷超凡回家,殷超凡只是磨菇着,一会儿想起一件事来,一会儿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芷筠笑望着他,把长发在脑后挽了起来,说:“我要洗澡睡觉了!你到底走不走?”
  “慢着!”殷超凡瞪视着她,兴奋的说:“你这样子,使我也想起一阕词来了,平常你总说我对诗词念得少,其实我也懂一点。”“是什么?”芷筠笑问着。
  殷超凡想了想,得意的念: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芷筠略微怔了怔,依然微笑着问:“下面呢?”“我忘了。”殷超凡红了脸:“不知道是那一辈子念过的,看到你才想起来,下面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笑睨着她:“下面是什么?你念给我听!”
  芷筠愣着,半晌,她笑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诗词大全吗?你提了头我就会知道下面吗?别胡闹了,我从没听过这阕词!”
  “瞧!也有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殷超凡更得意了。“看你以后还神勇吗?”“我从来没在你面前神勇过!”
  “哦,哦,是吗?”他笑着逼近她。“你是个又骄傲又神勇的小东西!我大概是前辈子欠了你的债,一到你面前就毫无办法!”他伸手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下巴依偎在她耳际,悄声低语:“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她不解的。
  “我又记起两句词来了。”
  “你今晚成了诗词专家了!又有什么好句子?”
  “温柔乡,醉芙蓉一帐春晓!”他低念着,又说:“什么时候,我们也有这一晚?今晚吗?”
  她推开他,又要笑又脸红,又强自板着脸:
  “你再不回去,我就生气了!”
  “好,好,回去,回去!”他往屋外走,又回过头来。“明天你不上班了吧?”“最后一天,和新秘书办一办移交手续!”
  “好!下班来接你!”
  他到了门口,再回过头来:
  “喂,芷筠!”“唉,怎么啦!你怎么如此噜苏啊?”
  “还有件最重要的事忘了说了!”他一本正经的。
  “是什么?”她紧张了起来。
  “我爱你!”“唉唉!”她叹着气。“你这人真是的!”她颊上的小涡涡跳动着,跺了一下脚,她说:“你还不走!”
  “走了!走了!”他叫着,又低语一句:“累得很!”
  “为什么累得很?”她耳朵特别灵敏。
  “一会儿走,一会儿来,不是累得很!省事起见,不如干脆不走!”“你……”她瞪着他,绷着脸,颊上的小涡儿却一定要泄漏秘密,在那儿醉意朦胧的浮动。“你到底有完没完!”
  “好了,真的走了!”他笑着,终于跑出了屋子。
  她目送他走了,关好房门,上了锁,她就坐在屋里默默的发起呆来。她想起那阕词,殷超凡念了一半的那阕词,那后面一半是她所深知的,深知而不愿念出来的,那句子很美,意境却很苍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在这句子里,那种情怀飘忽,曲终人散的味道如此浓厚,殷超凡什么词想不起来,却单单念了这一阕!是不是隐示着她和殷超凡的命运,最后终将“相见争如不见”,终将面临曲终人散的一天?她想着,心里忽喜忽悲,柔肠百转。
  在芷筠神思恍惚,魂梦难安的时候,殷超凡却是兴致冲冲的。带着满腹的浓情与蜜意,满心的欢乐与欣喜,他醉意盎然的回到了家里。走进客厅的时候,他心里还在想着芷筠。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凝眸注视,她的软语呢喃,她的诗情画意,她的薄怒轻颦……怎会有一个女孩,具有这么多的变化和气质!而每种变化,每种神态,都勾动他内心深处的神经,使他震动,使他痴迷。这份心情和感觉,实在是难绘难描的!踏进了客厅,他就怔住了!奇怪,父母都还没睡,正坐在那儿谈着什么,除了父母,还有雅珮和范书豪!怎么?今晚是什么日子?他和芷筠走了,范书豪和雅珮又结伴而来,看样子,父母很可能要把两桩喜事,并案办理。这样一想,他就又高兴了起来。“三姐,三姐夫!”他叫着:“什么时候来的?”
  “超凡,”殷文渊叼着烟斗,沉着的说:“你坐下来,我们正在谈你的事呢!”果然!殷超凡欣然的坐了下来,深深的靠进沙发里,微笑的望着父亲。心里还在模糊的想着,明天去接芷筠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的嘲弄她一番!还敢说父母不喜欢她吗?还敢说父母不赞成她吗?那多心多疑,充满悲观论调的小仙灵呵!
  “超凡,”殷文渊紧紧的凝视着儿子,深思的说:“我们都见过芷筠了,她确实是个很聪明很漂亮的女孩子!而且,与一般女孩都不相同,她能言善辩,也很会察言观色,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女孩!”“我知道的!”殷超凡胜利的嚷着,眉飞色舞。“我知道你们会欣赏她的!爸!”他急迫的向前倾着身子。“早些办喜事好吗?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跳进婚姻里去,因为,这是你唯一可以永远合法的、拥有你爱人的办法!以后,我再也不嘲笑婚姻了……”
  “超凡,”殷太太柔声的打断了他,她眼底不由自主的浮起一片悲哀的神色。“你先不要激动,你听你爸爸把话说完好吗?”殷超凡的脸色微微发白了,他直视着父亲。
  “爸?”他询问的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超凡!”殷文渊猛抽着烟斗,困难的、艰涩的,却十分果断的开了口。“你不能和这个女孩结婚!”
  “爸!”殷超凡一震,面容顿时灰败了。他蹙紧了眉头,不信任似的看着殷文渊。“你说什么?”
  “你不能娶芷筠!”殷文渊重复了一句,紧盯着殷超凡。“超凡!你一向是个聪明而懂事的孩子,我希望你对这件事理智一点!婚姻不是儿戏,四个月的时间,你根本无法去了解一个人。我承认芷筠很聪明很漂亮,但是,她也很厉害,你不是她的对手……”“我为什么要做她的‘对手’?”殷超凡大叫了起来,双手激动的抓紧了沙发的扶手。“我又不和她打架,我也不和她赛跑!她是我的爱人,我未来的妻子!什么叫‘对手’?你们真……”他恼怒的转过头来,一眼看到雅珮和范书豪,他就恍然的说:“哦,我知道了!三姐,你们做的好事!你们自己享受爱情,却破坏别人的爱情!”
  “超凡!”雅珮跳了起来,气愤的喊:“你别胡说八道!我如果说了芷筠一个字的坏话,我就不是人!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吧!”“超凡!”范书豪也急急的说:“你千万别误会,我避嫌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破坏你们!何况,我对那位董小姐一点都不了解!”“你冷静一点,超凡!”殷文渊正色说,面容是诚恳而严肃的。“我知道你现在正在热恋中,我知道你爱芷筠,但是,她不是一个婚姻的对象……”
  “原因呢?”殷超凡吼着:“你们反对她,总要说出一点具体的原因吧!因为她穷吗?因为她出身贫贱吗?因为她不是名门闺秀吗?因为她没有显赫的父母和大宗的陪嫁吗?……”“超凡!”殷文渊也提高了声音。“你犯不着说这种气话!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么势利,那么现实的人,我们家已经够有钱了,我也没有嫌贫爱富的必要!”
  “那么!原因呢?原因呢?”殷超凡叫着,眼睛红了,额上的青筋也凸了出来。“哎哎,”殷太太着急的说:“你们父子好好的谈嘛,别这样斗鸡似的好不好?超凡,你别急呀!你听你爸爸慢慢说呀!”
  “我听!我听!我是在听呀!我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听到任何理由!”“问题是,”殷文渊咬住烟斗,从齿缝中说:“理由太多!不胜枚举!你这样又吼又叫,教我怎么和你谈?”“好吧,我不吼,”殷超凡勉强的按捺住自己。“我听你的理由!”殷文渊故意的停顿了一下,敲掉烟灰,重新点燃了烟斗,他审视着殷超凡,后者那份强烈的激动,和那种痛楚的悲愤使他震动了。他考虑着自己的措辞,是缓和一点还是强烈一点?最后,他决定了,这像开刀一样,你必须狠得下心来给他这一刀,才能割除肿瘤,拔去病根。
  “我反对她,不是因为她贫穷,”殷文渊清清楚楚的说:“而是她有太多不名誉的历史!”
  “什么?”殷超凡又怪叫了起来。“不名誉的历史?你们指的是什么?”“她和方靖伦之间的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殷文渊问。“方靖伦?”殷超凡念着这名字,忽然间,他纵声大笑了起来,笑得放肆而森冷。“哈哈!方靖伦!哈哈!你们不要笑死我好不好?方靖伦是她的老板,老板和女秘书之间一向就传闻特多!爸,你的女秘书也是其中一个!外面早风传你和她同居了!有没有这件事呢?”
  殷文渊被激怒了,再好的脾气,他也无法忍耐。而且,殷超凡举了一个最错误的例子,因为殷文渊和他的女秘书确有一手,这一说非但没有帮芷筠洗刷冤枉,反而坐实了她的罪名。男人,都能原谅自己的“风流”,甚至以自己的“风流”而骄傲,却决不能原谅女人的“失足”,那怕失足给自己,也会成为不能原谅的污点!殷超凡在这个场合提殷文渊的女秘书,一来正中了他的心病,二来也使他大大的尴尬起来,太太和女儿面前,在外面的风流帐怎可随便提起!他火了,重重的在沙发扶手上用力一拍,他大声吼着说:
  “别太放肆!超凡!不要因为我们宠你,你就目无尊长,信口雌黄!”“可是,你居然去相信别人的信口雌黄!”殷超凡咄咄逼人的说:“芷筠和方靖伦之间有问题,是你亲眼目睹的吗?因为有此一说,你就否决她的名誉吗?”
  “名誉是什么?”殷文渊严肃而深刻的说:“名誉就是别人对她的看法,她有没有好名誉,不是我否决与否的问题,是别人承认不承认的问题。你说她和方靖伦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你又怎么知道?如果真是清白的,何以友伦公司里有职员目睹他们拥抱在一起?”“这是不可能的事!”殷超凡大叫,脸色由白而转红,又由红而转白,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有一阵,芷筠和我生气,确实曾利用方靖伦来气我!可是,她说过,她和方靖伦之间没事!”“她说过?”殷文渊紧追着问:“你相信她所说的,为什么不去相信别人所说的?去问问友伦公司的会计李小姐,她亲眼看到过他们在办公厅中搂搂抱抱!”
  “不!”殷超凡狂叫了一声,那撕裂般的声音像个负伤的野兽,他把头埋进了手里,痛楚的、苦恼的在手心中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芷筠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的!你们在虚构事实,在造谣!”
  “哎呀!哎呀!”殷太太急了,也心痛了,她焦灼的看着儿子,无助的说:“超凡,你别这样呀!你想开一点呀!世界上的女孩子多得很,又不止董芷筠一个呀!”
  殷超凡死命的用手抱住头,咬紧牙关,他沉思了片刻,然后,他的头迅速的抬起来了,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但他的眼睛却黑幽幽的闪着光,像一只豹子,在扑击动物之前的眼光,坚定、闪亮、而阴郁。他不再吼叫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很好,你们已经告诉了我关于她和方靖伦的事,还有其他没有告诉我的事吗?例如霍立峰?”
  殷文渊愣了愣,董芷筠,他心中想着:你实在是个厉害的角色!任何事情,你都抢先备案了!
  “是的,还有霍立峰!”殷文渊并没有被儿子吓回去。“霍立峰今年二十五岁,从十五岁起开始混太保,曾被警方列为不良少年,也曾管训过,二十岁服兵役,改好了很多,二十三岁退役。会一手好武功,是空手道三段,当过电影公司的武师,目前,他的职业是武术指导,兼任名歌星的保镖!身上经常带着武器,吃的是打架饭!他和董芷筠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在你没出现前,他经常在董芷筠家里过夜,芷筠无父无母,弟弟是个白痴。邻居们言之凿凿,说芷筠原是霍立峰的马子!马子是什么?我不懂!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可是,超凡,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不预备让你在武士刀下送命!”殷超凡直挺挺的坐着,他的眼睛定定的、一瞬也不瞬的望着父亲。心里已在熊熊然的冒着火焰了,关于霍立峰这一切,他倒有些相信,霍立峰原是个危险人物!可是,……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内心那阵尖锐的痛楚。“还有吗?”他阴沉沉的问。
  “还有的事,与她的品德无关,”殷文渊已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把要说的话完全说清楚。“而是关于她的健康问题!”
  “她有麻疯病吗?”殷超凡从齿缝里问。
  殷文渊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稳重的、深沉的、清楚的说了下去。“她有个弟弟叫董竹伟,竹伟是个白痴,我想这事谁都知道,芷筠的父母在世时,曾带这孩子看过各种医生,今晚,医院已将他的病历送来了,刚刚,章大夫也来过,我们彻底研究过这个病历,这是先天性的。章大夫说,百分之八十,来自遗传!换言之,芷筠的血液里,一样有潜伏的遗传因子,将来芷筠所生的子女,也很可能会是白痴!”他盯着殷超凡。“我不是固执而不讲理的父亲,我可能是个溺爱儿子的父亲,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说我保守也罢,你说我顽固也罢,我确实有传宗接代的观念。你有义务为殷家生儿育女,但你凡有一点理智,总不会愿意生下像竹伟那样的儿子来!”
  殷超凡坐在那儿,注视着父亲,呼吸沉重的鼓动着他的胸腔,好半天,他只是直挺挺的坐着,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眼珠直勾勾的瞪着,一语不发。雅珮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她走到殷超凡的身后,把手温柔的放在他肩上,低低的叫了声:
  “超凡!”殷超凡像触电般跳了起来,摔开雅珮的手,他恼怒而暴躁的低吼了一声:“别碰我!”雅珮吓得缩手不迭,愕然的说:“你也不必像个刺猬一样呀!”
  殷超凡继续沉思着、默然的、抗拒的沉思着,眼光里充满了对全世界的敌意。他心里像一锅沸油,在沸腾着,烧灼着。父亲对芷筠那篇不利的报导或多或少的影响了他,他有片刻时间,都挣扎在信任与怀疑的矛盾里,和爱情及嫉妒的痛楚中。半晌,他终于抬起头来望着父亲,再转头望着母亲,再看向雅珮和范书豪,他低沉沉的说:
  “我想,你们全体,没有一个人赞成我和芷筠结婚,是不是?”“不要包括我,”范书豪说:“我不表示任何意见!毕竟,这是你们殷家的大事,不是我们范家的!”
  “很好,”殷超凡咬咬牙说:“你不表示意见,也等于表示了!”他掉头看着父亲。“爸,你刚刚说了芷筠许多不名誉的事,包括她和方靖伦,以及她和霍立峰,你相信这些事都是真的吗?”“是的,”殷文渊坦白的说:“我相信!”
  “那么,她何以不跟方靖伦,何以不嫁霍立峰?”
  “超凡,”殷文渊沉重的说:“你要听真话吗?”
  “是的!”“方靖伦不能给她婚姻,霍立峰不能给她金钱!”
  殷超凡重重的喘息。“而我,”他说:“既能给她婚姻,又能给她金钱,她钓上一条大鱼了!”他忽然仰天大笑。“哈哈!我是一条大鱼,是吗?不止能给她婚姻和金钱,还能给她社会地位,给她保障,甚至,帮她养活那个白痴弟弟,是吗?哈哈!我实在是一条千载难逢的大鱼!”“超凡,你总算明白了!”殷文渊说。“今晚,我和她谈话,我从没遇到过如此聪明,反应如此敏锐的女孩子,她和我针锋相对,处处都能占上风!说实话,我几乎是佩服她,这样的女孩子,确实不容易碰到!假若我不把她的底细调查得太清楚,我也会栽在她的手下!超凡,你想想看,撇开什么方靖伦、霍立峰不谈,就只论她这个弟弟,谁会要娶一个有白痴血统的女孩?还要附带娶一个白痴弟弟?”
  “有一种人会。”殷超凡冷冷的说:“他自己也是个白痴!”
  “对了,超凡!”殷太太欣慰的接口。“你总不愿意当一个白痴吧?你是好孩子,你自幼就聪明孝顺,聪明人别做糊涂事儿!父母从不干涉你什么,就这一件事,你就依了父母吧!好女孩多得很,咱们慢慢挑,慢慢选,总会遇到一个十全十美的,是不是?”殷超凡站在那儿,他高大而挺拔,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头抬得很高,那抹阴沉的冷笑,从他的唇边慢慢隐去,他的眼珠在灯光下闪烁,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是,他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平静,他低低的说:
  “果然,一切都被芷筠料中了!一出我们家,她就说你们不会赞成她!”“我说过,”殷文渊:“她是个反应非常敏锐的女孩子,你不是她的对手!”殷超凡的头抬得更高了。
  “好了!爸爸,妈!你们都说了你们要说的话!”他凝视着父母。“我刚刚也说了,像芷筠这样的女孩,有霍立峰在前,有方靖伦在后,还有个白痴弟弟……这样的女孩子,只可能有白痴会去娶她!”他用坚定而森冷的目光,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停了停,他才清晰的说:“很不幸,我就是那个白痴!”
  “超凡!”殷太太惊愕的叫。“你不要糊涂!”
  “世界上有不糊涂的白痴吗?”殷超凡挑着眉毛,一本正经的问。“超凡!”殷文渊丢下了烟斗,也站起身来,他直视着儿子。“你并不信任我的话,是不是?你认为我在造芷筠的谣言,是不是?”“不是,爸。正相反,你那些话非常刺激我,因为我不知道你说芷筠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甚至不敢去求证它。”殷超凡坦白的说,他的眼神坚定而清朗,燃烧着一份稀有的、热烈的光芒。“但是,我已经想过了,无论那是真的或是假的,对我都不重要,现在,对我重要的,只有芷筠本身!所以,那是真的,我要芷筠!那是假的,我也要芷筠!我爱她!这种爱是你们一辈子都不能了解的,因为你们从来没有这样爱过!所以,我告诉你们!”他的声音提高了,坚定的、清越的、几乎是铿然有声的说:“即使你们告诉我,她是一个妓女,我也要她!即使她自己是个白痴,我也要她!至于我是一条大鱼的话,爸爸!”他唇边浮起一个微微的冷笑。“不是我轻视你的判断力,你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芷筠不像你那么重视姓殷的人!我敢说一句话,我今天是台茂的小老板,她会爱我,我如果是一个清道夫,她也一样会爱我!以为我是一条大鱼的,是你们,而不是芷筠!”
  “超凡!”殷文渊激动、困惑、而又愕然的说:“你是中了魔了!”“是的,我中了魔了!”他朗朗然的说:“随你们怎么办!随你们说什么!随你们再去做更多的调查!我娶芷筠娶定了!今生今世,我如果不娶芷筠,”他拿起一个茶杯,用尽全力对着墙角摔过去。“我就如同此杯!”那杯子“哐啷”一声,碎成了千千万万片。掉转头,他再也不说话,就昂首阔步的对楼上直冲而去。这儿,满客厅的人都呆了,怔了,不知所措了。只有雅珮,她用崇拜的目光,望着楼梯,满面光采的说:
  “我简直以他为骄傲!谁还敢说世间没有爱情!”
14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殷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在表面上,一切就变得相当平静了。事实上,殷文渊自从那晚和儿子谈判之后,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不该如此直接,如此坦白,尤其如此迅速的向殷超凡提出反对意见。这就像拍皮球一样,拍得越重,反弹的力量越高。如果当时能按兵不动,而逐渐的向超凡一点一滴的灌输观念,可能会收到相当的效果,而现在,他却把事情弄糟了!
  殷文渊并不是等闲人物,能主持这样大的企业,能挣出这么大家当的男人,就决不是一个愚蠢的人。经过了一番深思,他认为暂时还是按兵不动,姑且让他们去“恋爱”,而在暗中再做一番深入的调查,然后另出奇兵,才能“出奇制胜”。因而,他在第二天就对儿子说了:
  “我实在没料到你会爱得这么深,这么切。我想,这件事是我做得太过火了,外面对芷筠的传闻不一定是正确的。说实话,我反对芷筠,主要也不在闲言闲语,而是考虑到你们的下一代!”他说得很恳切,在他内心深处,这也确实是个最主要的原因,谁会愿意自己的孙子是白痴!即使只有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愿作这种赌博!他的恳切使殷超凡的敌意化解了很多。事实上,殷超凡何尝不觉得自己昨晚的表现太强烈?父母毕竟是父母,身为人子,基本的礼貌总该维持!何况,他应该为芷筠留一点转圜的余地。于是,他也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心平气和。“我知道,爸。我也不愿有个低能的儿子,只是,儿子是否低能是个未知数,失去芷筠,我会陷入绝境是个已知数。为了那个未知数,而宁可让一个已知数的悲剧去发生,这不是太笨了吗?你不能因为害怕肺癌,就去把肺割掉,是不是?”
  殷文渊被殷超凡的理论弄糊涂了。可是,他却深切的了解了一件事,殷超凡爱芷筠,已经到达一种疯狂的、痴迷的、不可理喻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采取什么硬性的举动,他一定会失掉这个儿子!是的,为了“未知数”的孙子,失去“已知数”的儿子,到底是件太傻的事情!因此,他沉默了。表面上,他的态度是既不接受芷筠,也不拒绝芷筠,只说:“结婚的事暂缓吧!大家都多考虑一下,好不好?”
  父亲既是用商量的口吻来说,殷超凡也无法坚持。在他心目中,他仍然抱着:“假以时日,父母一定会接受芷筠!”的想法。而且,他对“婚事”还另有一番打算。在殷文渊心中呢,正相反,他可不相信爱情是永久不变的这句话:“等他厌倦了,他自然会放弃!”于是,父子两人,各有所待,表面上,一切就变得平静了。芷筠已经辞了职,既然不去工作,每天待在家中,日子也变得相当无聊,竹伟呆呆愣愣,无法和他谈任何话,殷超凡依旧要忙台茂的工作。近来,殷文渊不落痕迹的,把很多实际的工作都移到殷超凡手中来,使殷超凡不能不忙,不能不全力以赴。可是,尽管忙碌,他每天依旧一下班就往芷筠家里跑。带他们姐弟去吃晚饭,看电影,吃消夜……总要弄到深更半夜才回家。而星期天,就是他们三个最愉快的时间!他们可以一清早就开着车子,到郊外去尽兴而游。竹伟对于大自然,有种本能的爱好,一到青山绿水之间,他就快乐得像个飞出笼子的小鸟。这个星期天,他们再度去了“如愿林”。奇怪,那紫苏越到天冷,就长得越茂盛,颜色也越红。他们在那林中追逐嬉戏,乐而忘返。当疲倦的时候,就席地而卧,仰看白云青天,和那松枝摇曳,他们就觉得世界上其他的人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们,深深相爱的他们。
  殷超凡从没提过父母对芷筠的那篇强烈攻击,但是,他也不再提请芷筠去家里玩的话。芷筠是相当敏感的,她虽然没有多问,心里已有了数。这天,他们并躺在小松林里。天气已经相当冷了,松林里穿梭的风,带着深深的凉意,不住吹拂过来。殷超凡脱下自己的夹克,盖在芷筠身上。
  “超凡!”芷筠叫了一声。
  “嗯?”“我想再去找个工作。”
  殷超凡一怔。“为什么?”他问。“什么为什么?”芷筠的眼光一直射向层云深处。“我上班上惯了,闲着很无聊,而且,我不习惯……用你的钱。”“我们之间,还要分彼此吗?”他用手支着头,躺在她身边,注视着她。“我想,”她慢吞吞的说:“还是应该分一分的。”
  “试述理由!”“你只是我的朋友……”
  “只是吗?”他打断了她。“我正要告诉你我心里打算的事。你太骄傲,除非我成为你的丈夫,否则你永远要和我分彼此,所以,我们明天就可以去法院,我们都已到达法定年龄,我们去公证结婚!”她把眼光从云端收回来,落在他的脸上。她抬起手来,用手指轻轻的、温柔的抚摩着他的面颊,鼻头,和下巴。
  “你父母会很伤心,”她低语。“超凡,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你父母对我的批评和看法!”
  “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他望着她,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静静的瞅着他,瞅得他心跳,瞅得他无法遁形。他轻咳了一声,哑声说:“我们何必管父母的批评和看法呢?爱情和婚姻,是我们之间的事,对吗?”
  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
  “他们说我些什么?”她低问。
  那是不能说的,也是他不愿说的,更是他不敢说的。俯下头,他热烈的、辗转的、深情的吻她。这一吻述说了千言万语,也表达了他的万般无奈,和千种柔情。她体会出来了。体会的比他表达的更多,她深深的叹息了。
  “为什么你要姓殷?”她悲哀的问。“对不起,”他说。“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
  “为什么你要爱上我?”
  “这一点,幸好我还有选择的余地!”
  “傻瓜!你要付代价的!”
  “人生的事本来就如此,你要求的越高,付的代价也越高!”他盯着她。“谁教我要求这么高?像我母亲说的,天下的女孩那么多,为什么你挑了一个最特殊的来爱?”
  她的眼光深沉。“他们是这样强烈的反对我啊?”
  他咬牙。言多必失!你何苦多说话!
  “芷筠,”他正色说:“嫁我吧!我们去公证结婚!好不好?让我负起一个丈夫的责任来,好不好?你太骄傲,如果我不娶你,你不会让我来养你!假如你去工作,我实在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竹伟需要有个人照顾。而且……”
  “而且什么?”“你太可爱,芷筠。”他坦白的说。“认识了你,我才知道‘我见犹怜’四个字的意思。我不愿再跑出一个方靖伦来!而这是非常可能的事!所以,芷筠,嫁我吧!这两天我想了又想,除非尘埃落定,要不然,总是夜长梦多!何况,你身边又有那么多包围你的人,这样拖下去,我会发疯!”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真要和我去公证结婚?”
  “我真要!”他热切而恳求的望着她。“答应我,芷筠。或者,婚礼会办得不很隆重,或者,你会感到终身大事不该草率……”“不。我并不在乎婚礼隆重与否,”她说:“可是,我不赞成你瞒着父母娶我!假如我嫁给了你,我总逃不开你的父母,我们私下结婚,你父母一定会勃然大怒……”她的眼睛清朗而悲哀。“在他们的怒火底下,我这个儿媳妇怎么当呢?”她用手亲切的抚摩着他那带着胡子渣、粗糙的下巴。“所以,你必须想清楚,如果你要和我公证结婚,我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什么路?”“从此,你和殷家就断绝了关系!”
  殷超凡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芷筠没有忽略他这个冷战,她叹了口气,手从他的面颊上软软的垂下去,碰到身下的草地。她拔起一片小草,无意识的把那草叶撕成好几条,一面撕着,她一面说:“我知道,这对你是多么困难的事!你父母一向宠你,爱你,顺着你,几乎对你是言听计从的!除了我,他们大概从没有反对过你任何事!现在,你是不是狠得下心来背叛父母,抛弃养育你二十四年的家庭,同时,还有台茂的企业!如果你娶了我,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并不认为有这么严重!”殷超凡勉强的说。自从父母强烈反对芷筠那夜开始,他就一直在计划和芷筠公证结婚。在他心里,多少在打一个如意算盘,只要父母发现生米煮成了熟饭,就也只好认了。问题在如何说服芷筠,不铺张,不请客,来一个简简单单的婚礼。而现在,芷筠提出的问题,是他从没有想过的。“你不了解,芷筠!”他盯着她。“我父母把儿子看得很重,生了三个姐姐之后,才有了我,他们对我实在是爱到极点。我想,不告而娶当然会使他们很生气,可是,气一阵也就会算了。因为,儿子总之是儿子,何况是唯一的儿子!”芷筠瞅着他,她的眼神是深沉的、研究的。像在细读一本费解的书。“你在利用父母的弱点,”她说:“这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他们反对你,也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殷超凡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终于招认,他们是在反对我了!”芷筠的嘴角边,浮起一个若有所思的、凄凉的微笑。“超凡,殷家的一切,对你都很重要吗?”“没有你重要!”“可是,要求你为我而放弃家庭,是太过份了,是不是?”芷筠轻蹙着眉头。“一个好女孩,不该引诱别人的儿子背叛父母!”“我并不是要背叛他们!”殷超凡有点烦躁的说。“我只是要和你结婚!你为什么一定要用如此严重的两个字?我有把握,在我们婚后,他们会让步的!”
  “这是逼迫他们不得不让步,这样是胜之不武!”
  “我不了解你,芷筠,”殷超凡不安而烦恼。“你一定要通过我父母才和我结婚吗?你是嫁给我,还是嫁给我父母?你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难道……”他想起父亲对芷筠选择他的那几句评语,心里有点发冷。
  芷筠摇摇头,她觉得被伤害了。她的眼神阴郁,而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无奈。“你应该了解我的!”她说:“难道要让别人批评我,不择手段的引诱你,以达到结婚的目的!再利用父母不得不承认的弱点,来当殷家的少奶奶!”
  “那么,”殷超凡更加怀疑而且生气了。“如果父母永远不批准,你就宁可永远不嫁给我吗?你的爱情就如此经不起考验?你把名誉看得比爱情更重要?”
  “不是,”芷筠说。“只因为你是殷家的独生子,只因为你会继承庞大的产业!如果你一无所有,我不会在乎你父母的反对与否!”“我还是不懂!”她翻身坐了起来。拂了拂散乱的头发。
  “算了!我们不要谈这个问题吧!”
  “要谈!”他固执起来:“你说说清楚,是不是一天得不到我父母的同意,你一天不愿意结婚?是不是你决不考虑和我去法院公证?”“我考虑,”她说,深深的、深深的凝视着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我说过的,在那唯一的一条路之下,我愿意嫁你。”他怔了,努力的想着,一时间,脑子里是一团混乱。
  “什么唯一的一条路?你再说一遍好吗?那条路?”
  “哦,不不!”她慌忙摇头,一把抱住了他,激动的说:“忘了我的话!我无权、也不该作这样的要求!哦,不不!超凡!让我告诉你吧,我爱你!全心全意的爱你!我们先不要谈公证结婚这件事,最起码,你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好不好?我只对你说一句;”她正视着他,满脸的激情。“活着,我是你的人!死了,我是你的鬼!无论生与死,我发誓除了你,不让任何一个男人碰我!否则,我会被天打雷劈,万马……”
  他一把紧拥住她,迅速的用嘴堵住了她的唇。强烈的、激动的、疯狂的吻着她。所有的怀疑和阴影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滚倒在草地上,身子贴着身子,心贴着心,彼此的呼吸热热的吹在对方的脸上,双方都感觉得到对方的心跳。他们的头顶上,有蓝天,有白云,有摇曳的松枝。他们的身子底下,有小草,有野花,有落叶与青苔。天地,因他们的爱而存在,世界,因他们的爱而美丽!连那痴痴傻傻的竹伟,也被这份爱所感染了!他跳着,蹦着,唱着的跑了过来。
  竹伟嘴里在哼着歌,手中,不知从何处采来了一大把类似芦花的植物,那白色的花穗在风中轻颤,别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韵致。芷筠从草地上坐了起来,她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怔怔的望着竹伟,她侧耳倾听着竹伟的歌声。竹伟玩着芦花,断断续续的哼着、唱着,隐约可以听出那调子婉转柔和。殷超凡也被吸引了,他看看竹伟,又看看芷筠:
  “我从没听过竹伟唱歌!”他说。
  “他在唱妈妈生前最爱唱的一支歌!”芷筠说,她的眼睛发亮,面颊发红,整个脸庞都绽放着一种稀有的光采。“那时候,我们住在郊外,倚山面水,到处都是草原。爸爸妈妈常带着我和竹伟,到山里去玩。爸爸妈妈那么恩爱,你很难看到如此恩爱的夫妻!我和竹伟就到处采草莓,采芦花。那是我们全家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期,竹伟才五、六岁,我们还没有发现他的毛病。那时候,妈妈总是唱这一支歌,后来,为了给竹伟找医生,家里的气氛就变了,等妈妈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听过这支歌。奇怪的是,竹伟怎么会唱起来?”
  “知道吗?”殷超凡感动的说:“那段幸福的时光一定在他脑中有极深刻的印象,现在,在这山林之中,又有如此相爱的我们,就把他带回到幸福的过去里去了。”
  “我想也是的。”“我很好奇,你还会唱那支歌吗?”殷超凡问,倾听着竹伟那忽断忽续,模糊不清的句子。这时,竹伟正试着把那些摘下来的芦苇,再种回泥土里去,忙得不亦乐乎,对芷筠和殷超凡的对白完全没有注意。
  “是的,只是我唱得不好听。”
  “我要听你唱!”她唱了,那是支音韵柔美的小歌,殷超凡一上来就被抓住了,而且激动了。“还记得那个秋季,我们同游在一起,我握了一把红叶,你采了一束芦荻,山风在树梢吹过,小草在款摆腰肢。我们相对注视,秋天在我们手里。
  你对我微微的浅笑,我只是默默无语,你唱了一支秋歌,告诉我你的心迹,其实我早已知道,爱情不需要言语。我们相对注视,默契在我们眼底。”她唱完了,眼睛闪烁着,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好听吗?”她问。他大大的喘了一口气。
  “芷筠!”他叫着说:“这支歌是为我们而作的!”
  “什么?”她愕然的问,仔细回想着那歌词,她就也兴奋而激动起来。“真的!好像就是在说我们!”
  “芷筠!”他嚷着,用手握着她的手臂。“你还敢说不嫁我吗?你敢说吗?你母亲的歌,却冥冥中唱出了我们的故事,我们的爱情,和我们要抓住的秋天!芷筠,我告诉你!我们的事,早就命定会发生的!从那天摔跤开始,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命中你有个竹伟这样的弟弟,才会在巷子里丢扫帚,命中要我那一刻经过那巷子,才会遇见你!竹伟的不健全,就是老天为了要撮合我们的!芷筠,你瞧,你母亲怎会唱这样一支歌?因为她知道我会遇见你!现在,她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要保佑我们相爱,撮合我们的婚姻,所以,她使竹伟及时唱出这支歌!”芷筠睁大眼睛,怔怔的望着他。
  “哦,超凡!”她喘息的说:“你不要说得太玄!”
  “真的!真的!”他叫着:“人类的姻缘,本就是命中注定的,你难道不信吗?人死而有灵,你难道不信吗?你父母泉下有知,一定会让我顺利娶到你,因为——”他强调的说:“他们知道我有多爱你!”“哦,超凡!”芷筠激动的嚷着,热烈的看着他。然后,她抬起头来,望着那广漠穹苍,父亲母亲,你们真的在层云深处吗?真的在冥冥中保佑着我们吗?那么,指示我一条路吧!指示我一条正确的路!怎样做我才没有错?嫁他?或不嫁他?
  “芷筠!”好像是在答复她的心声,殷超凡及时的说:“嫁我!我明天就去登记,下个星期就可以公证结婚!不要再去管那些反对的力量,你勇敢,你倔强,没有反对可以推翻我们的爱情!嫁我!芷筠!”
  “我……我……”她嗫嚅着,目光仍然在层云中搜索,父亲母亲,你们在那里?风在呼啸,松林在叹息。她听不到父母的回音。“不要再犹豫!”他命令着:“嫁我!”
  “我——必须再想一想。”
  “想多久?五分钟?十分钟?还是半小时?”
  “给我一个月时间!”他盯着她,眼中燃烧着热烈的火焰。
  “为了折磨我吗?”“为了爱你,我不想做错事!”“我给你一星期!”“半个月!”“哦,你真会讨价还价!好吧!”他重重的一甩头:“半个月后,我们去公证!”“我并不是说半个月就嫁你哦,我只是说考虑……”
  他用嘴唇堵住她的话。
  “你要嫁我!半个月后,你将成为我的妻子!”
  是吗?会吗?命运是这样安排的吗?半个月!事实上,一星期后,一件事发生了,扭转了他们整个的命运,也改写了他们的历史!
15
  这天早上,芷筠醒得很晚,既不需要上班,她就总是尽量多睡一下。刚醒过来,她就听到客厅里有人声,再一听,就听到霍立峰那响亮的嗓子,在大声的说着:
  “告诉你,竹伟!对付坏人,你就只能用拳头!看到了没有,这样一拳,再这样一劈,扭住他的手臂,这样一拐,喀啦一声,胳膊准断掉!过来,你再做一遍给我看!把我当作张志高!来呀!来呀……”
  这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乱!又在教竹伟打架!竹伟学别的东西学不会,学打架还一学就会!芷筠心里冒着火,翻身下床,她披了一件睡袍,就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霍立峰!”她生气的喊:“我跟你讲过几百次,不要再教他打架,你怎么不听呢?”
  “姐!”竹伟傻呵呵的说:“坏人是一定要打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芷筠对竹伟瞪着眼睛。“坏人有警察来管!”“霍大哥说,警察只抓好人!警察把我关在笼子里,我不是坏人,也不是猴子!”芷筠盯着霍立峰:“你又灌输他一些莫名其妙的观念!”她生气的嚷着:“你自己不学好,也教他不学好……”
  “慢点,慢点!芷筠!”霍立峰叉着脚,站在屋子中间,那么冷的天,他连件毛衣都没穿,只穿了一件衬衫,胸前一排扣子都没扣,裸露着他那肌肉结实的胸膛。“我是好意!一大清早跑来教竹伟打架,你当我闲着没事干吗?我告诉你,昨天半夜,‘虎子’来通知我,张志高联络了几个打仔,预备趁你不在家的时候,要‘摆平’竹伟!你瞧着办吧,你可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守着他,他总有一天被人揍得半死!”
  “奇怪!”芷筠急了。“我们又没得罪张家,就说那次打架吧,也是张志高先开的头,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和竹伟过不去呢!竹伟连红黄蓝白黑都分不清,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如果人人都‘讲理’,我们还动拳头干吗?”霍立峰双手叉腰,气呼呼的说:“再说,你认为没得罪张家吗?你得罪的人多了!去年有个营造商说要买你家房子,对不对?你拒绝了,对不对?”“那关张家什么事?房子卖了,我住到哪里去?何况他们只出那么一点点钱!”“那营造商是和张家合作的,你家的地和张家的连着,要改建公寓就得一起建,你断绝了人家的财路不说,又去勾搭上台茂的小老板!”“这……”芷筠结舌的。“这又关张家什么事了?”
  “咱们都是些个苦哈哈,你弄了一个殷超凡,成天开着辆崭新的野马,招摇过市,大家看着就不舒服,别说张家他们,连我看着都不舒服!你是公子哥儿,你到家里去摆阔,别摆到咱们这儿来!再说,上次你那个老板,也用汽车把你送回来,现在整条巷子都在说,你是个……”他咽住了。
  “我是个什么?”芷筠气黄了脸,追问着。
  “是个婊子!”霍立峰终于冲口而出,也气黄了脸。他指着芷筠的鼻子,没好气的嚷:“我告诉你,从小我们一块儿玩大的,虽然都没认真过,可是,别人都把你当成我的马子,现在这样一搅和,连我都没面子!你告诉那个姓殷的小子,别再开着他那辆野马跑来,把整条巷子都堵住,否则……哼哼!”
  “否则怎样?”芷筠气得头都发昏了,“你们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别人有汽车,碍你们什么事?有本领,你们自己去赚钱买车,不要看着有车子的人就恨……”
  “喂喂!”霍立峰歪着脑袋,手往腰上一叉,把衬衫掠在身后,露出整个胸膛来。“你说话小心点,我是好意,从头到尾,我就没找过你麻烦,对不对?你少惹火我,如果不是我暗中保护你们,你那个姓殷的小子早就挨揍了,竹伟也早就没命了!你还振振有辞呢!车子!谁都知道你董小姐高攀上有车阶级,看不起我们这些穷朋友了……”
  “霍立峰!”芷筠又急又气又委屈,她大声的喊着。“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样子的人!”
  “我知道有什么用?我那些哥儿们可不知道!再说,你别嘲笑我们没钱买车,姓殷的那家伙,是自己赚钱买的车吗?还不是靠他老子?咱们就看不起这种人!总有一天,他那部野马,会给人砸成粉碎,你等着瞧吧!如果他聪明一点,就少开车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就是一阵汽车喇叭声。顿时间,芷筠和霍立峰都变了色!说曹操,曹操就到!那汽车喇叭声像是对霍立峰的一种威胁,一种讽刺,霍立峰的眉头就紧紧的拧在一块儿了。站在那儿,他寂然不动,芷筠也有些发愣,今天不是星期天,他怎么有时间来?倒是竹伟,一听到汽车喇叭,就高兴的嚷着:“殷大哥来了!”他冲到门边去开门,霍立峰冷冷的说了句:
  “你这个殷大哥也不是个好人!”
  竹伟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傻呵呵的望着霍立峰发呆,一面伸手机械化的打开门来。
  殷超凡兴冲冲的冲了进来,叫着说:
  “准备!准备!难得我今天休假,我们开车出去好好的玩他一天……”他倏然缩住口,诧异的看看芷筠,又看看霍立峰。一种不自在的感觉立刻爬上了他的心头。
  “嗯哼!”霍立峰没好气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扫了殷超凡一眼,对芷筠轻蔑而讽刺的说:“阔少爷登场,穷小子退位!”他往门口走去,到了房门,他又回过头来,对殷超凡不怀好意的笑了笑。“这时代,金钱万能,汽车至上,看好你的马子,别让她给更有钱的人追跑了!”
  “霍立峰!”芷筠愤愤的嚷。
  “好了,好了,我走!我走!贵公子驾到,”霍立峰冷笑着。“瞧我就不顺眼了,是不是?好吧!我走!我走!”
  他冲出房间,“砰”然一声带上房门,他关得那样重,使整个房子都震动了。殷超凡满腹狐疑的望着他的背影。什么打扮?他几乎没穿衣服!再加上那满口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他在暗示些什么?难道父亲所调查的竟是真的?他觉得那嫉妒的火焰正无法控制的燃烧起来;掉转头,他一眼看到芷筠,披着一件睡袍,只是“披”着而已。里面的睡衣是薄菲菲的,整个胴体,隐约可见。而那蓬松的头发,尚未梳洗的脸庞,睡靥犹存的面颊……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霍立峰的“马子”!他经常在她家过夜!他们是青梅竹马……父亲所有的话都浮上了脑海。他瞪着她出神。
  随着他的瞪视,芷筠迅速的发现自己服装不整了。她慌忙用手扯紧睡袍的前襟,“啊呀”的叫了一声,说:
  “我还没洗脸换衣服呢!刚刚才从床上爬起来!”
  她回身就往卧室里跑。如果她不这么慌乱,如果不说这两句话,或者还好一点。这一说一跑,使殷超凡更加疑惑,血液就往脑子里直冲进去了。他很快的往前迈了一步,一伸手,他一把抓住芷筠的手腕。“才从床上爬起来?”他重重的问,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火气。“那个霍立峰,也是才从床上爬起来吗?”
  芷筠气怔了。回过头来,她的脸色雪白,眼珠黑幽幽的闪着光,她不相信似的瞪着殷超凡,嘴唇上逐渐失去了血色,她哑声问:“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殷超凡大声说。嫉妒和愤怒使他的脸扭曲而变形,他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芷筠。“在认识我之前,你和霍立峰不干不净,我管不着!我已经认了!现在,你还和他公然过夜,你要把我置于何地?你是个什么女人?我爸爸说的都对了!”“你……你……”芷筠气得浑身发起抖来,嘴里干噎着,只是说不出话,好半晌,她才使尽浑身的力量,迸出一句话来:“你含血喷人!”“我含血喷人?”殷超凡眼睛都红了,眉毛可怕的虹结着。爱情,是那么容易把人变得残酷而愚昧的东西!“我没有亲眼目睹,还可以装疯装傻,你让我撞见了,还敢骂我含血喷人?怪不得你不肯公证结婚?你舍不得这小流氓是不是?我爸早就告诉过我,你的种种劣迹,世界上偏有我这样的傻瓜蛋,去相信你,信任你,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殷……殷超凡!”芷筠嚷着,眼泪夺眶而出。受侮和被冤枉的罪名使她整个心脏都撕裂了。“我没有勉强你留在我身边,我没有用绳子把你绑到我这儿来!我既然有种种劣迹,谁要你来找我!谁要你相信我?你高贵,你上流,你就离开我远远的!你找我,是你生得贱,是你自甘堕落……”她开始语无伦次而口不择言。“芷筠!”殷超凡大吼:“是我生得贱吗?是我自甘堕落吗?你这没良心的小荡妇!在我面前,你一天到晚假惺惺,假正经,碰都不许我碰,好像你是个多么纯洁自爱的女人!原来你都在演戏!你是个人尽可夫的……”他用力的大嚷出来:“婊子!”芷筠只觉得头里“轰”然一响,眼前就成为一片模糊。今晨已经两度被人骂为“婊子”!这是什么世界?还有什么天理?如此刻骨铭心,披肝沥胆去相爱的男人,竟可以在一瞬间把你贬得一钱不值!她再也没有理智,她再也无法运用思想,眼泪疯狂的夺眶而出,奔流在面颊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嘶哑的狂叫着:“是的!我是婊子!是的!我人尽可夫!我和整条街的人都睡过觉,只有你这种傻瓜会把我当成纯洁无辜的处女!你是傻瓜!你是笨蛋!你……”
  “啪”的一声,她感到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记耳光,这一打,她的脑子里有一刹那的清醒,她张着嘴,停止了呼叫,心里有几百个声音在呐喊:“不要!不要!不要!你不能激动,你不能生气,你应该跟他好好的解释!这是误会!这是误会!这是误会……”可是,她还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她就听到一声像野兽似的低吼声,立刻,一个黑影迅速的闪了过来,一下子猛扑到殷超凡的身上,口中大吼着:
  “放开我姐姐!放开我姐姐!你这个坏人!坏人!坏人!坏人!坏人……”殷超凡滚倒在地上,竹伟像一只疯狂的野兽,骑在他的身上,拳头像雨点般对着他没头没脸的捶了下去。芷筠扶着桌子,瞪大眼睛,她尖声大叫起来:
  “竹伟!放手!竹伟!放手!竹伟!”
  竹伟根本听而不闻,他的拳头越下越急,殷超凡竭力想摆脱他,从地上滚过去,他挣脱了他那紧压着他的腿。可是,还没有站起身来,竹伟已再度扑了过来,殷超凡用手抓住竹伟的胳膊,用力扯住,想要掀翻他。但,他看到竹伟那张脸,那张完全是孩子的脸,一个被触怒了的孩子,一个要保护姐姐的孩子……他下不了手。就在这一迟疑之间,竹伟的拳头对着他的肋骨一拳挥来,一阵剧痛使他蜷缩着身子,他听到芷筠边哭边喊:“竹伟!你再不停手,你要打他,还不如先打死我!竹伟!竹伟……”竹伟又是一拳,然后,他劈向他的肩胛骨,再扭转他的手臂,用膝盖对他的手臂压下去。芷筠不顾一切的扑了过来,合身抱住竹伟,哭得泣不成声:
  “竹伟,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算了!竹伟!”
  竹伟轻易的摔开了芷筠,再扑向殷超凡,他喊着:
  “你打我姐姐!你是坏人!你把她弄哭!你瞧!你把她弄哭!你怎么可以打我姐姐?”
  竹伟已完全不能被控制了,他又打又扭,每一下手都是“专家”的手法。当芷筠眼见他扭折了殷超凡的手臂,听到那“喀啦”一声的骨折声,她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整个心都被撕碎了。她跌跌冲冲的奔到门口,打开大门,尖声大叫:“救命!救命!救命!”
  邻居们纷纷奔了进来,竹伟很快的被人群拉开了,看到那么多人,看到芷筠泣不可抑,他才模糊的知道,自己又做错了,瑟缩的、畏怯的,他退到屋角里,找到自己每次犯错就坐上去的小板凳,他悄悄的坐了上去,开始困惑而不解的啃着自己的大拇指。这儿,芷筠扑过去,哭着抱起殷超凡的头来。殷超凡在浑身尖锐的痛楚中,努力想维持自己脑筋的清醒,他用力睁大眼睛,看着芷筠那泪痕狼藉的脸,他心里那嫉妒的恶魔飞走了,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想伸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痕,想对她说点什么,但是,他的手抬不起来,他的嘴张着,却无法出声,他只看到她那如泉水般的泪珠,在不停的涌出来,纷纷乱乱的滚落,落在自己的脸上,落在自己的嘴里,咸咸的、涩涩的。唉!芷筠!他心里在叫着:我爱你!原谅我!芷筠紧抱着他的头,哭着把自己的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
  “超凡!”她喊着。“超凡!你误会我!我真宁可死掉!”
  霍立峰也赶来了,排开人群,他俯下身子,只略微看了看,他就叫着说:“芷筠!你要他送命吗?快把他的头放平!我去叫救护车!”
  芷筠在昏乱中,还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她放平了殷超凡的头,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血从他嘴角溢出来,他死了!她想,跪在他身边,睁大眼睛望着他;你死,我反正不活!她想着。殷超凡始终想对芷筠说句什么,但他一直没说出口,浑身那撕裂般的痛楚,终于夺去了他的意识。
  救护车呜呜的狂叫着,呼啸而来,芷筠眼看救护人员把殷超凡抬上担架,再抬上车,她想跟上车去,霍立峰一把抓住她:“傻瓜!去换件衣服!”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冲进卧室,她手忙脚乱的换了一件衣服,刚把衣服穿好,就听到室外,竹伟发出紧迫而尖锐的叫唤声:
  “姐!姐!我不是猴子!”
  她再冲出卧房,一眼看到三个警察,拿着手铐,正围着竹伟。竹伟死命赖在那小板凳上,不停的尖声叫着:
  “姐!姐!我没做错事,我不是坏人!”
  她奔到竹伟身边去,同时,听到救护车的声音驶走了。她竟无法跟随殷超凡的车子,她带泪回头张望,霍立峰从人群中走出来,很快的说:“是××医院!我去帮你打听消息!”
  “通知他家里……”她喉咙嘶哑的说。
  “警察已经打电话通知了!”
  霍立峰跑走了。芷筠走近警察,她哀求的看着他们,走过去,她把手放在竹伟的肩上,感到他在簌簌不停的颤抖着。显然,关笼子的记忆犹新,他已经吓得半死。警察抓起他的手,要用手铐铐他,他死命挣扎,大叫着:
  “姐!姐!姐姐!我不是猴子!我不是猴子!”
  “警察先生!”芷筠哀声喊着:“请你们不要带走他!我跟你们去警察局!他……他……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没有恶意!求求你们!警察先生!你们要关,就关我吧!他……他……”一个胖女人忽然从人群里“杀”了出来,尖声的、锐利的叫着:“他是个疯子!警察先生!这个人是个疯子!你们一定要把他关起来,他上次差点把我儿子打死!他是疯子!是疯子!”
  芷筠望着她,是张太太,张志高的母亲!她无助的、哀求的对张太太伸出手去:“不是!张太太!你明知道他不是!你就饶了他吧!房子,你们拿去!饶了竹伟吧!”她含着满眼眶的泪水,环视着其他的邻居们。“你们知道的,竹伟不是疯子,是不是?你们知道的,是不是?”那么多围观的邻居,却没有一个站出来为竹伟说话,看到芷筠向他们求助,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退后了一步。芷筠再也熬不住,泪珠又滚了出来。反而是一位警员,安慰的拍拍芷筠的肩膀:“董小姐,你别着急,我们管区里出了事,总是大家的责任,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在例行手续上,我们必须把当事人带到派出所,只要不是重伤害,这种案子,属于告诉乃论,假若伤者不告,我们很快就把他放回来!”
  “如果……如果是重伤害呢?”她含泪问。
  “那就属于刑事,必须移送法办!”
  “可是……可是……”芷筠无助的紧握着竹伟的手。“他不是有意的呀!他……他是个孩子……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个孩子!”“放心,董小姐,”那警员温和的说。“我们了解你弟弟的情形,他属于无行为能力的人,法院多半会会合精神科医生来判案。”“如果我有医生的证明,他是无行为能力的人呢?”芷筠急急的问。“我有的,我有好几家医院的诊断书!你们等一等,我去找来!”“不行!董小姐,”警员耐心的说:“那诊断书你只能拿到法院里去,而且,证明他是无行为能力的人之后,他还是要关起来,关在疗养院里!”
  “那么,那么,”芷筠焦灼的说:“他是关定了吗?怎样都不能放出来吗?”“没那么恶劣呀!”警员说:“你祷告受伤的人别送命吧!再祷告被害家属不控告吧!好了!”警员把手按在竹伟肩上,命令的说:“起来吧!跟我们走!”
  竹伟又紧张的往后躲:
  “姐!姐姐!姐!”他尖叫着:“我不打坏人了!什么坏人都不打了!姐!姐姐!”他哭了起来:“我不要去!我不喜欢笼子!我不喜欢笼子!”芷筠悲痛的望着竹伟,闭上眼睛,热泪奔流在面颊上,她哽塞着说:“去吧!竹伟!跟他们去吧!这几位警察伯伯都是好人,只要你乖乖的,我明天就保你出来!去吧!竹伟!相信我!”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竹伟尖叫着,死命往后赖。“我不去!姐!救救我!我不去!姐!”他无助的大叫:“我要爸爸!姐!我要爸爸!”芷筠更加泪如雨下,她背贴着墙站着,她的头凄然的仰靠在墙上,她一任泪珠沿颊奔流,她说:
  “竹伟,我也要爸爸!我也要!我也要!”
  警察铐住了竹伟的手,把他往屋外拖去,竹伟身不由己的,跌跌冲冲的往外走,嘴里不停的喊着:
  “姐姐!我不喜欢笼子!姐姐!我不喜欢笼子!姐姐!姐姐!姐姐……”芷筠的身子沿着墙瘫软下来,坐在地上,她弓着膝,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头,堵住自己的耳朵。可是,竹伟的声音仍然不停的传来:“姐姐!我不要笼子!姐姐!我不要笼子……”
  终于,警车开走了。终于,邻居们都散了。终于,四周变得比死还寂静。她仍然抱着头坐着,蜷缩着身子,像一座小小的化石。
16
  中午时分,芷筠赶到了医院。
  到医院去以前,她先去看过竹伟,给他送了几件毛衣和夹克,抱着那些衣物,她神思恍惚的走进派出所,整个人都头昏昏而目涔涔。因为这些衣服都是殷超凡买的。在派出所,警员只允许她留下东西,而不同意她见竹伟,据说:
  “我们好不容易让他安静了下来。”
  她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方法让他安静了下来?她想问,却终于没有问,只是被动的、凄然的点了点头。自从出事之后,她的喉咙中始终哽塞着一个极大的硬块,使她言语艰难。她只能大睁着那对湿润的、黑蒙蒙的眸子,哀哀无告的望着警员。这眼光使那警员心软了,感动了。于是,他安慰的说:
  “你先去吧,如果没有人告他,我们顶多拘留他三天。三天以后,没有意外,你就可以把他带走,好吗?”
  芷筠仍然哀求似的望着他。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警员说:“在我们这儿,他最起码很安全,没有人会打他,也没有人会被他打!”
  芷筠点了点头,一语不发的,她转身走出了派出所,机械得好像整个身子与意志,都不属于她自己。于是,她来到了医院。才跨进医院,霍立峰就迎了过来:
  “他在五○八病房!”他说,看着她:“放心!他不会死!”
  芷筠感谢的抬眼看天,脸色始终雪白雪白,她晃了晃,身子摇摇欲坠。霍立峰慌忙一把抓住了她。
  “你别晕倒哦!”他叫。“去沙发上坐一下吧。”
  芷筠摇摇头,软弱的靠在柱子上,她继续睁大了眼睛,询问的望着他,喉咙口的硬块在扩大,她无法开口说话。她费力的咽了一口口水,只是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你,”霍立峰看出她所迫切想知道的事:“他的肋骨断了两根,左手臂骨折断,内出血,大约是脾脏破裂,所以开刀割除了脾脏,现在,手术已经完了,他浑身上满了石膏。我亲口问过医生,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成为残废,但是,他起码要在医院里躺三个月!”他停了停,又说:“竹伟怎么会下手这么重,我真不明白!这个殷超凡也是,他难道不会回手吗?他是木头人只会挨揍吗?”他凝视着芷筠,后者那种近乎麻木的、难言的悲切,使他恻然而内疚了。“对不起,芷筠。”他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教他打架。”
  她再摇摇头,眼珠好黑好黑,嘴唇好白好白。
  “是……”她沙哑的,终于吐出一句话来:“是我的命!我早知道……”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我逃不过……命运!”霍立峰抓抓头,他不知该如何帮助她,不知怎样才能减轻她心上的痛楚和负担,她看来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无生气,她像个飘浮的幽灵。“竹伟呢?”他问。“被警察抓去了。”她离开了柱子,眼睛直勾勾的望着电梯。“我要去见超凡!”他扶住了她。“芷筠!”他叫。她茫然的站住了。“殷家全体的人都出动了,他们激动得很,看样子不会放过竹伟,你要振作一点,拿点主意出来!”
  她不解似的看着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她“努力”的想着什么,却又茫然的摇了摇头。
  “嗨!”霍立峰说:“你这样子我真不放心!我陪你上楼吧!”
  她拚命摇头,终于说了句:
  “照顾竹伟!”“好!”他挺了挺胸脯,把对警察的畏惧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让我妈做点吃的,我给他送去!”
  她再点头。好像她最大的能力,只有点头与摇头。然后,她像个梦游病患一般,脚步不稳的走了过去,进了电梯。
  到了五楼,她出来了,一个个门牌找过去,她终于找到“五○八”号病房,那病房在走廊的尽头,门口有一个小厅,有两排长沙发。病房的门关得紧紧的,门上挂着“禁止访客”的牌子。她呆站在那儿,瞪视着那块牌子。举起手来,她想敲门,又无力的垂下手去。一个护士推着两瓶生理食盐水走了过来,看到她,那护士有点惊愕:
  “要看病人吗?”她问芷筠。
  芷筠又点点头。“我帮你问问看!”护士推开门,走进去了。
  芷筠仍然站在那儿。门里,是殷超凡,门外,是她。她茫然的瞪着这扇门,模糊的衡量着它的厚度。一会儿,门“豁啦”一声开了,殷文渊当门而立。高大的身子像一个巨大的门神一般,他挺立在那儿,阻住了房门的入口。
  “是你?董小姐?”他问,声音森冷得可以冻成冰块。“你要干什么?”他跨出房间,把房门拉拢。
  “我……我……”她抬眼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祈求、哀切,和无助。“我要见他。”她说着,声音很低,很哑,很固执。“请你让我见他!”殷文渊睁大了眼睛,威严的、冷漠的、恼怒的、不带丝毫同情的说:“你永远不能再见到他!在他被你那个疯弟弟杀死以前,我必须教他!你如果有一点点良心,就别再来困扰他!他不会再要你了,你懂吗?发生了这种事情,他决不可能再要你了,你懂吗?走吧!离我们殷家远远的!让我们过一点平静的日子!你如果再来纠缠不清……”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与恐吓:“我会对付你们!让你和那个疯弟弟终身坐在监牢里,别想出来!”他走进了病房,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就把病房门关上了,她清楚的听到房门上锁的声音。
  她继续呆立在那儿,好半天,她才慢吞吞的挨到房门边的沙发上,软软的坐了下来。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眼睛呆呆的瞪视着殷超凡的房门。她不知道坐了多久,门开了,护士推着空瓶子出来,对她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自顾自的走了。她继续坐着。一会儿,几位医生结伴进去了,没多久,那些医生又出来了,她还是坐着。
  人来人往的,护士、医生,和亲友们一直川流不息的出入于“五○八”号病房。她像个雕像般坐在那儿,睁大眼睛,目送那些人进去,再目迎他们出来。她的意识几乎是停留在一种半麻痹的状态之中,全部思想和意志,都只有一件事,一个目标,她要见他,除了这个思想和意愿之外,她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有了。她终于引起了一个护士的注意,那护士走近她,好奇而不解的望着她,说:“你在等什么?”她抬头望着护士。“我要见他!”她喃喃的说。
  “五○八号的病人吗?”护士温和的问。
  她点点头。“你知道他现在不能见客吗?”护士好心的说:“你过两三天再来吧!”她摇摇头。“我等他!”她简单的说。
  “等两三天吗?”护士惊愕的问,审视着她。“他是你的什么人?”她再摇摇头。“什么人都不是!”她慢吞吞的回答。
  那护士困惑的皱起眉头,不解的走开了。看样子,这女孩应该也住住院才对!她那样子,就好像大半个人都是死的!怪女孩!殷家的事情,谁弄得清楚?
  芷筠继续坐着,对那护士的来与去似乎都漠不关心,她就像个化石般坐在那儿。医院里那股特有的酒精味、消毒药水味对她包围过来,带着种麻醉似的作用。她觉得自己的思想越来越飘忽,神志越来越糊涂,只有心脏深处,有那么一根神经,在那儿不停的抽搐与痉挛,那隐隐的痛楚,就由心灵深处向四肢不断的扩散。她把头低俯的靠在沙发背上,心里在模糊的辗转呼号: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病房的门又开了,走出两个人来,她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是范书豪和范书婷!那范书婷一眼见到她,就惊愕的说了声:“嗨!哥哥!你看是谁在这儿!”
  她向芷筠走过来,范书豪拉了拉她:
  “算了,别管闲事!由她去吧!”
  范书婷摆脱了哥哥,迳自走到芷筠身边,在她旁边坐下,她歪着头打量了芷筠一会儿。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问。
  “我要见他!”她机械化的回答。
  “你要见他?”范书婷好像听到一个稀奇古怪的大新闻一般。“你让你弟弟把他打得半死,你还要见他做什么?你弟弟疯成这样子,为什么老早不送疯人院?”
  “他不疯。”她低声回答。
  “还不疯吗?殷伯伯说早已派人去调查打架原因,邻居都说你弟弟是个十足的疯子!他能把超凡打成这样子,除了疯子谁做得到?超凡那身材,也不见得不会打架呀!殷伯伯说要重办你们,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我要见他!”她固执的说。
  “嗨!”范书婷怪叫着:“你这人大概也有点问题吧!超凡恨都恨死你了,怎么会肯见你?”
  她震动了一下,嘴角掠过一个抽搐,低下头去,她默然不语。范书婷发现自己的话收到了相当的效果,就又顺着嘴说了下去:“不是我说你,董小姐,你既然和那个霍……霍……霍什么的好,为什么又和超凡搅在一起呢?交男朋友,是不能脚踏两条船的哦!既然给超凡撞见了,再叫弟弟来揍人,你不是做得太过份了吗?……”她越说越愤愤不平。“我们到底还是个法治的国家呀!殷家只有这一个儿子,如果打出点问题来,你们十条命也偿不了人家一条……”
  “喂喂!”范书豪一把抓起了范书婷,紧紧的皱着眉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关你什么事?要你打抱不平!事实也没弄清楚,你胡说些什么?走吧!走吧!”
  “怎么没弄清楚……”范书婷还要说,但是,范书豪不顾一切的,拖了她就走,芷筠只听到她最后喊的一句话:“……看样子,她弟弟是疯子,她也有疯狂遗传!”
  芷筠低垂着头,双手放在裙褶里。在她一片混沌的意识中,她依然抓住了范书婷的几句话:
  “超凡恨都恨死你了,怎么肯见你?”
  “交男朋友,是不能脚踏两条船的哦,既然给超凡撞见了……”
  那么,是殷超凡说了什么了?他始终认为她和霍立峰好!她咬住嘴唇,牙齿深深嵌进嘴唇里去。不不,超凡,我们可以分手,以后再也不见面,都没关系!只是,不要在这种误会底下分手!超凡,我必须见你!我必须见你!我必须见你!
  走廊里的灯忽然大放光明,怎么,已经是晚上了吗?她在这儿坐了整个下午了。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芷筠糊糊涂涂的想着。从早上到现在,好像已经有几百年了,又好像只是一个刹那。她的世界已经完全粉碎,她的天地、宇宙、未来、爱情、梦想……也都跟着碎成千千万万片了!殷超凡恨她!殷家的人不许她见他,竹伟关在监牢里,殷家还要对付他们……对付?她的嘴唇上咸咸的,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唇被牙齿咬破了,在出着血!心里也在滴着血。对付?用不着了!人生还能有更悲惨的境地吗?无论殷家把她置于何地,都不可能比现在更惨了!那一扇门,隔断了她和殷超凡!那一扇门!像一条天堑,她竟无法穿越,无法飞渡!啊!她心里狂呼着,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要见他!那怕见一面就死去!我要见他!当芷筠在门外的沙发上痴痴的,痛苦的等待时,殷超凡正在麻醉剂和止痛药的效力下挣扎,他努力想要自己清醒,在周身撕裂般的痛楚中,他的意识仍然清晰,芷筠,你在那里?睁开眼睛来,他在包围着自己周围的人群中搜寻。父亲、母亲、雅珮、姨妈、亲友、护士、医生……芷筠,你在哪里?他挣扎着,呻吟着,芷筠,你在哪里?
  看到他张开眼睛,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殷太太早已哭得双眼红肿,扑过去,她扶着床边,望着那鼻青脸肿,满身石膏的儿子,她又哭了起来,抽噎着说:
  “超凡!你怎样了?你疼吗?超凡!你瞧瞧,被打成这样子!你叫妈看着怎能不心疼呀?哦哦……”她用手帕捂着脸,哭了个肝肠寸断。“景秋!”殷文渊把太太拉开。“你别尽是哭呀,问问他要什么?超凡,”他望着儿子。“你要什么?想吃什么?哪儿不舒服?你说话!医生就在这儿!”
  殷超凡的眼光从父母脸上移开,他的思想仍然是恍恍惚惚的。而内心那股强烈的渴望却在烧灼着他,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室内,徒劳的搜寻使他的心脏发疯般的绞扭起来。芷筠!你在那里?发发慈悲,芷筠!让我见到你!冷汗从他额上冒了出来,特别护士不停的用纱布去拭他额上的汗渍。他苦恼的摇摆着头,别碰我!傻瓜!我要芷筠!芷筠!芷筠!芷筠!他心里在疯狂般的呐喊:你太残忍,你太狠心!你居然不在这儿!芷筠!他脑子里的意识开始昏乱,眼前的人影都重重叠叠的,像银幕上印重了的影像。只是,这些重叠人影中没有芷筠!芷筠,我不要伤你的心,芷筠,我再也不会打你,芷筠,我不该怀疑你,芷筠,请你来吧!请你来吧!请你来吧!你一定要来,芷筠,起码你要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芷筠,你不要太残忍吧!张开了嘴,他的眼光昏乱的在室内张望着,冷汗不停的冒了出来,滴在枕边。他听到雅珮在说:
  “他要说话!你们让开,他要说话!”
  人群更聚集起来了,几百个声音在问:
  “超凡!你要说什么?超凡!你说呀!说呀!说呀!说呀……”
  张开嘴,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嘶哑的、挣扎的低吼着:“芷筠!芷筠!请你不要太残忍!”
  闭上眼睛,他的意识飘散了,消失了,他的头侧向了一边。满屋子的人都因这句话而震慑着,一看到他的头偏过去,殷太太就紧张的大叫:“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医生走了过来,看了看。
  “没关系!是止痛针在发生作用,你们别围在床边,给他一点新鲜空气,他会一觉睡到明天早上。你们何不回去休息休息,这儿反正有特别护士照顾着!”
  “不!”殷太太固执的。“我要守着他!”
  “妈!”雅珮说:“医生讲得对,我们别围在床边,最起码,到外间来坐坐吧!”这病房是特等,有两间房间,另一间是个小会客室。大家走进会客室,殷太太跺着脚,恨恨的说:
  “我真不懂!那个董芷筠到底做了些什么残忍的事?让超凡如此痛苦!”“把他打成这样子,还不够残忍吗?”一个亲戚说。
  “不。”雅珮若有所思。“我们谁也弄不清楚当初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超凡所指的残忍,决不是肉体上的伤害,你们没听出他的语气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心都碎了。”
  殷文渊深深的看了雅珮一眼。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冷冷的说:“我派出去的人已经打过电话来,很多邻居都听到那场争吵……哼!”他仰靠进沙发里,死命咬着那根本没点火的烟斗。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为了那个霍立峰!”他望望里面那张病床:“咱们这傻小子,这次真是阴沟里翻船!白白浪费了感情不说,还被打成这样子!瞧吧!这事我决不会这么容易罢手!我已经叫张律师去写了状子!那董家姐弟……哼!”
  雅珮注视着父亲,深思的说:
  “爸,你不能听邻居们的传言呀!道听涂说,不能完全取信的!好歹等超凡完全清醒了,问他自己是怎么回事再说,好不好?爸!这个状子吗,您也问问超凡再讲吧,说不定……说不定是一场误会呢?”“误会?”殷文渊眼光森冷的望着女儿。“遍体鳞伤,总不是误会吧?即使是误伤人命,也要判过失杀人的,你懂吗?”
  雅珮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只是蹙紧眉头,困惑的深思着。夜已经很深了,早有殷家亲友打电话从餐厅叫了饭菜进来,大家围着桌子,都是食不知味。饭菜撤除的时候,一位护士小姐好奇的说了句:“门外那位小姐,从中午坐到现在,连饭也不吃,真是奇怪!”“什么?”雅珮直跳了起来。“门外什么小姐?”
  “她还没走吗?”殷文渊怒气冲冲的站起身来。“医院里的警卫呢?叫他们赶她走!”
  “爸!”雅珮阻止的喊了一声。“我和她谈谈去!”
  “有什么好谈的?她能言善道,连我都几乎被她说服过。你就叫她走!告诉她,想见超凡,是决不可能的事!要她死了心吧!”
  雅珮走出病房,一眼就看到了芷筠,她蜷缩的、瑟缩的坐在那张长沙发上,屋顶的日光灯,冷冷的照射在她发际肩头。在那寂无人烟的小厅里,她看来好渺小,好瘦弱,好孤独。她低垂着头,双手重叠着放在裙褶里,一动也不动,像个小小的雕像。雅珮走到她身边,不由自主的,心里就浮起了一股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她站在她面前。
  芷筠觉得有人走近了自己,一片阴影遮了过来,她没有抬起头,也没有移动。她所有的神经,都几乎陷在一份麻木里,那过份而无望的期待,早已绞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唯一有感觉的,只是那扇门开开关关,人出人进,而她,却被关在门外。“董小姐,”雅珮叫着,把手压在她的肩头。“董芷筠,芷筠?”她改了三次称呼。芷筠迷迷茫茫的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珠黑得像漆,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上有一点猩红色的血渍。她张大了眼睛,困惑、畏怯、迷乱的看着雅珮。
  “我——可以见他吗?”她问,声音低低的、哑哑的、怯怯的、微微颤抖的。雅珮身不由主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轻轻的,她握住芷筠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柱。雅珮注意到她只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和一件同色的薄呢裙子。
  “不,芷筠。”她温柔的说:“他睡着了,你见他也没用。而且,爸爸在里面……”她点点头,睁大眼睛对着她。
  “他不许我见他。”她低语。扬着睫毛,她的眼光像只受伤的、胆怯的雏鸟。“他好吗?”她费力的问。
  “超凡吗?他很痛苦,你知道。”雅珮说,又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背。“放心,他会很快就好起来,他年轻,身体又壮,复元能力是很快的!”她凝视芷筠,终于问了出来:“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打起来?”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头也垂下去了,她似乎在思索,“努力”的思索,“早晨”的事像几百年前发生的了,她咽了一口口水,轻声的、机械化的、率直的说:
  “为了霍立峰。”果然!父亲调查的并无错误!雅珮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在暗暗叹息。芷筠望着自己的裙子,望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思想不在霍立峰身上,她渴望着、迫切着、期待着的只有一件事。“他——醒过来吗?”“超凡吗?”雅珮从深思中回过身来。“是的,醒来过一下下。”“他——”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提到过我吗?”
  “是的。”她的头抬起来了,睫毛也扬起了,那对毫无生气的眸子忽然闪亮了,她的嘴唇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
  “他说我什么?”雅珮不想说,不忍心说,可是,芷筠那闪烁的大眼睛是让人无法回避的,那迫切的神态是令人无法隐瞒的。她悲哀的望着芷筠,诚恳而真挚的说: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很伤心,他说——”她顿了顿,坦白的看着芷筠。“他说你太残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芷筠像是挨了一棍,她的身子晃了晃,头就又低下去了。她那窄窄的肩膀,一阵一阵的痉挛着,颤栗着。雅珮有些心慌,仓促中,想找些话来安慰她,可是,还没开口,病房门开了,殷文渊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雅珮!”他严厉的说:“你在干什么?”
  雅珮跳了起来,讪讪的看着父亲。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真相!”
  “没有人请你当福尔摩斯!”殷文渊说。瞪视着芷筠。“董芷筠!你一定要我叫警卫来吗?”他冷冰冰的问:“他恨你,他不愿见你,你不懂吗?请你马上离开医院,别再来打扰我们!明天,我或者会找你好好谈一下。”
  芷筠颤巍巍的站起来了,抬起头来,她直视着殷文渊,她那白纸似的脸上,像罩着一个面具,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睛像两口黑色的深井,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张开嘴来,她用幽幽的,慢慢的,不高不低的声音,平平板板的说:
  “是的,我走了!我不再打扰你们殷家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等待的了。”
  她走了,在医院那一排长廊里,她小小的身子像幽灵般的消失在走廊尽头了。
17
  芷筠一夜没有睡觉。坐在那小屋的藤椅中,她一直精神恍惚的思想着。她想起父亲病危时,曾经怎样把竹伟的手放在她的手中,至今,她记得父亲那时的表情,他什么话都没说,凝视着她的眼光里却充满了歉意和祈求,这眼光说尽了他要说的话。在芷筠和父亲之间,一直有种深切的默契,那时,她对父亲深深的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她知道此生照顾定了竹伟,她和弟弟的命运永不分开。事实上,即使父亲不托付她什么,她也无法和竹伟分开,他们姐弟流着同一来源的血液,她爱他!而现在,她终于体会出父亲眼光里的歉意了,她知道,父亲那时已经明白,她将终身命运坎坷,只因为她流着和竹伟相同的血液!这样也好,让殷超凡去恨她吧,让他去误解吧!可是,她在那摧心裂胆的剧痛中,感觉出自己成千成万个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又怎样呢?那道门隔断了她和殷超凡,而殷超凡恨她,不要见她!世界对她已没有什么价值了!“生”与“死”也没有什么不同了!她靠在藤椅里,忽然被自己的思想所惊吓,顿时就额汗涔涔了。无论如何,自己不该这么快想到死,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弟弟!她一死不足惜,竹伟将终身生活在他所深恶痛绝的“笼子”里!想到这儿,她陡的打了个冷战。殷超凡和竹伟,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超凡已不要她了,竹伟呢?竹伟永不会猜忌她,竹伟永不会恨她!竹伟更不会怀疑她,因为他没有那么高的智商去猜忌与怀疑!噢,智商!她突然想笑了,智商是什么?智商是人类的敌人,是一切痛苦、猜忌、愤恨的泉源!如果人人都像竹伟那么单纯,对人只有“好”与“坏”的分别……不,如果人人都像竹伟那么单纯,连坏人都没有了!这“坏人”的观念,还是那些高智商的人所灌输给他的!她摇着头,二十四小时以来,她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点头与摇头。竹伟那么单纯的人,为什么在这世界上生活不下去?因为这世界上的人都太聪明了!早上,阳光出来了。冬天的阳光,带着暖洋洋的热力,斜斜的从敞开的房门外射了进来,她连门都忘了关!她望着那阳光所经之处,空气里的灰尘,闪熠得像许多细细的金屑,连接成了一条闪亮的光带。连阳光都会欺骗你的视觉!你如何去对这世界认真?竹伟应该是有福气的人,他不会去分析!
  她坐得太久了,想得太久了,而内心的痛楚,也把她“撕裂”得太久了。越到后来,她就逐渐深陷进一种麻痹的、被动的、听天由命的感觉里去了。像一个溺水的人,最初还挣扎着冒上水面来呼救,等他越沉越深,已经沉到河流的底层,他就连呼救的意志都没有了。
  八点多钟,霍立峰跑了进来,诧异的望着她。
  “嗨!你怎么在这儿?我以为你还在医院呢!我马上要去看竹伟,你知道吗?”他又得意起来了。“我和那位李警员谈得很投机,其实,当警察也不坏,可以合法的抓坏人!他们对竹伟都不错,只要殷家不告,就可以放出来了!你有没有和殷家谈好?竹伟一直在闹,他不喜欢待在笼子里……嗨!”他仔细的研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坏透了!你生病了吗?”她努力的振作了一下自己。
  “没有,我很好。你去看竹伟吧!”
  “还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吗?”
  芷筠想了想。“是的。你去张家问问,那位营造商还要不要买我们的房子?”“你——要卖吗?”“是的。”“卖了房子,你住到哪里去?……哦!”霍立峰张大了嘴,恍然的说:“我知道了,你要和殷超凡结婚了,是不是?”
  芷筠看着霍立峰,眼神是怪异的。
  “别管我的事,你去问吧!”
  “马上去问!”霍立峰跑走了,大约半小时以后,他跑了回来。
  “他们只出十万元!说是只要你同意,马上就可以去代书那儿签约,一次付清十万。但是,你别傻,这块地起码可以卖四十万,对面何家,和你家一模一样的大小,就卖了四十八万,你最好多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告诉他们,我卖了!让他们去联络代书,越早签字越好!”“芷筠,你别傻……哦!”霍立峰又恍然了,用手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真是猪脑!嫁到殷家,谁还会在乎这区区十万元!好吧!我帮你去联络!”
  他又跑走了,一会儿,他再度跑了回来。
  “张家说,下午三点钟去代书那儿签约!他们怕你后悔,要速战速决呢!”“好,”她面无表情的说:“就是下午三点钟!”
  霍立峰对她再研究了一下。
  “你是清醒的吗?”他问,用手在她眼睛前面晃了晃,像在试验瞎子似的。“我怎么总觉得你不对劲呢?”
  芷筠拂开了他的手。“去吧!去陪竹伟去!”
  霍立峰跑到门外,又回头嚷了一声:
  “你有把握殷家不告啊?”
  “我没把握!”“什么?”霍立峰站定了,瞪大眼睛。“那么,你在做些什么?你卖房子干什么?”“给竹伟请律师。”霍立峰愣住了,用手直抓头,他完全弄糊涂了,半晌,才大叫了一声:“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他们敢告,我就……”
  “霍立峰!”芷筠软软的、静静的、疲倦的、无力的说:“你饶了我吧!你善良,你热情,你是个好男孩,但是,你已经给我惹了太多麻烦!你要帮助我,就别伤害殷家一分一毫,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霍立峰被她的神色震慑住了,他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半晌,他才愣愣的、感动的说了句:“芷筠,你实在是爱惨了那个殷超凡,是吗?”
  芷筠默然不语,眼睛直直的望着阳光所造成的那条光带。霍立峰终于狠狠的顿了顿脚,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走了。芷筠仍然坐在那儿,不想动,不想说话,甚至不想思想。可是,思想却是不饶人的,它窥探着人类脑中的每个空隙,毫不留情的占据它。“你实在爱惨了那个殷超凡,是吗?”粗心如霍立峰,尚能体会,殷超凡,你实在对人性了解得太少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有辆黑色的汽车驶了过来,停在她家门口,挡住了那线阳光。她被动的、下意识的抬起头,望向屋外,殷文渊正挺立在那儿!他高大,严肃,壮硕……他像个黑夜之神,因为他遮住了她最后的一线阳光。
  “董小姐。”殷文渊说:“我想我们应该好好的谈一谈,你愿不愿意上车,我们找个可以好好谈话的地方!”
  他的态度很礼貌,比起昨天来,他显然平静而理智了很多。芷筠站起身来,顺从的,毫不抗拒的,几乎是无可无不可的,她简单的说:“好!”她关上房门,上了他的车。殷文渊对老刘说:
  “去台茂!”车子开动了,一路上,殷文渊和芷筠都不说话。殷文渊靠在椅背上,他冷静的打量着芷筠,她还是昨天的那一身衣服,灰色的毛衣和裙子,她连一件大衣都没穿。她那小小的脸庞毫无生气,眼睛下面有着明显的黑圈,嘴唇和面颊上都没有丝毫血色,她整个人都是灰色的,使人联想起一本书的名字:忧愁夫人。车子停在台茂大楼的门口,殷文渊和芷筠下了车,走进大楼,芷筠似乎对周围的一切,连半点反应都没有,那些鞠躬如也的职员,那豪华的大厅,她完全视而不见,那脸庞是沉静的,麻木的,一无表情的。他们进了电梯,直上十二楼。殷文渊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厅。
  殷文渊的办公厅,占十二楼的一半,事实上,还分了好几间,有秘书室、警卫室等。他自己私人的房间,又大又豪华,两面的落地大玻璃窗,使阳光充满在整个房间里,地上是厚厚的米色地毯,中间放着一套真皮的沙发,办公桌在另一边,占了半边墙。殷文渊带芷筠来这儿,并没有一点摆阔或想以气派来压制她的心理,只觉得这是唯一可以没有外人,不受打扰的地方。他指着沙发。“坐吧!”她坐了下去。软软的靠在沙发里,对四周的一切,仍然连正眼也没看过,她似乎并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在什么地方。殷文渊看了她一眼,按铃叫了秘书进来:
  “让餐厅送一杯浓咖啡,再送一份早餐来!”
  他坐在她的对面,燃起了烟斗,默默的打量她。她依然靠在沙发里,不动,也不说话,眼光无意识的看着桌面的烟灰缸,双手静静的垂在裙褶里。那两排又黑又密的睫毛,一眨也不眨的半垂着。她好像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而在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上。早餐和咖啡都送来了,侍者退了出去,偌大一间办公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咖啡冒着热气,香味和烟草的味道混合着,弥漫在空气里。“董小姐,我猜你早上没吃过东西,”殷文渊平静的说:“我不希望你在饥饿状态下和我谈话,你最好把咖啡喝下去,再吃点东西,你一边吃,我一边和你谈!”
  芷筠的睫毛扬起来了,终于对他看了一眼,就顺从的拿起了那杯咖啡,放了牛奶和糖,轻轻的啜了一口。用双手捧着杯子,她深吸了口气,似乎想从那杯子上获得一点暖气。事实上,室内的暖气已开得很足,但她看来,依然不胜寒苦。她再啜了一口咖啡,努力的把自己振作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定定的望着他:“说吧,殷先生!”她说,小小的身子在那大大的皮沙发中,几乎是没有“份量”的。殷文渊又想起她第一次给他的印象,忽然觉得这“小小”的女孩,却有股庞大的力量,会让人自惭形秽。她那模样,她那眼神,你似乎怎样也无法把她和堕落、不检点、自私、贪婪……等名词联想在一起。可是,他吸了一口烟,他不能被她的神态所击倒!他必须救他那唯一的儿子!“董小姐,”他深沉而稳重的开了口。“我想我们省掉废话,开门见山的谈谈你和殷家的问题。竹伟打了超凡,在法律上,他必须负责任,对不对?”
  芷筠点点头。“你希望他终生关在疯人院里吗?”殷文渊问。
  芷筠摇头。“我猜你也不希望!可是,如果我们提出告诉,他大概只好进疯人院,对不对?”她迎视着他的目光。那杯咖啡使她振作了许多。
  “我想,你研究过法律问题了!”她说。
  “现在,他被扣押在第×分局,对吗?”
  “我想,你也调查过了。”
  “你愿不愿意我立刻把他保出来?”
  芷筠深深的看着殷文渊。
  “你的条件是什么?”她直率的问。
  “你带着他,立刻离开台北!不管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再也不要让超凡看到你们!”
  她凝视他,很长一段时间,她默然不语,那眼光里有研究,有思索,有怀疑,有悲哀。
  “你怕他再见到我们?”她反问:“他恨我,根本不愿意见我,你还怕什么?”“爱情是盲目的。”他说,心里隐隐有些犯罪感。他无法告诉她,促使他不得不来的原因,是殷超凡整夜在呻吟中呼唤她的名字,这呼唤却决不是出于“恨”,而百分之百的出于“爱”。在超凡如此强烈的感情下,他知道,假若他不能趁此机会来斩断这份爱情,他就永无机会了。斩草必须要除根,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把他们姐弟放逐到非洲或北极去。因为,她的存在,已严重的威胁到殷超凡的未来、事业,以及下一代的健康。“他现在虽然恨你,我不能保证见到你以后,这段感情会不会再死灰复燃。我必须防患于未然。”
  “你为什么对我反感如此之深?”她坦率的问。
  “我并不是对你反感,”他深思着,望着眼前这张虽然憔悴苍白,却依旧有其动人心处的脸庞。“相反的,我几乎有些喜欢你。但是,‘爱情’不是婚姻唯一的要件!抛开那些古老的传统观念,就事论事,如果你是我,你愿不愿意你的独生子,娶一个白痴的姐姐做妻子?”他紧盯着她。“你问得很坦白,所以,我答得也坦白!”
  她静静的看着他。“当你要达到任何目的的时候,你都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吗?”她问。“怎么不择手段?你弟弟打人,不是我要他打的,我怎样也不会希望超凡被打得遍体鳞伤!如果你指的是我利用这个机会,来要胁你离开,这机会不是我造成的!”
  “我不是指竹伟打人,我是指霍立峰的事!”
  “霍立峰的什么事?”“有人挑拨了超凡,说我和霍立峰之间有关系!”
  “难道你和霍立峰之间没关系吗?”他深吸了一口烟,喷了出来,烟雾弥漫在他和她之间。
  “如果我说没关系,你也不会相信的,对不对?”芷筠的眼睛,在烟雾的后面,依然闪着幽冷而倨傲的光芒,炯炯逼人的射向他。“因为你身边太缺乏干净的人物,你对女人的看法太武断,太狭窄!你从不知道也有女人,只为爱情而献身!”
  他有些被触怒了,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讲话。
  “随你怎么解释,谁知道你和霍立峰之间有没有爱情!”“如果有的话,你的儿子就追不到我了!”芷筠冷冷的说,挺了挺背脊。“好吧!谈这些话,是没有用的,对不对?这世界上的人,每个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笑的是,这世上大多数的浊者,都因为自己是浊者,就不承认还有清者!好了!殷先生,”她傲然的抬起了她那瘦削的下巴。“我接受了你的条件!我带竹伟走,远离开台北,从此不见超凡的面!统统接受了,请你帮我保出竹伟来!”
  他望着面前这个女孩,她竟毫不顾忌的侮辱他!在那憔悴的面庞上,怎可能绽放着如此高洁的光华!他有些困惑,而内心深处,那第一次见她就有的喜爱与欣赏,正和他对她的敌对同时并存。他摇摇头,却摇不掉自己突然涌上心头的一份惭愧与内疚。于是,他猛抽了一口烟,问:
  “你预备去什么地方?”
  “那就不需要你关心了!”她一个钉子碰了回来。
  他居然不以为忤。“离开台北以后,你能找到工作吗?”
  “你真关心吗?”她反问。“人要活着,是很容易的,对不对?尤其是女人!大不了,可以当妓女!”
  他一震,怒火冲进了他的眼睛,他愠怒的盯着她。
  “如果你想引起我的犯罪感,那你就错了!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你根本不需要有犯罪感!”她打断了他。“我们的谈判,是不是可以结束了?你随时保出竹伟,我随时离开台北!”“很好,”他冷冷的说,依旧在恼怒着,却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在恼怒些什么。“我们一言为定,我相信你是守信用的人!”他按了铃,立刻叫进秘书来吩咐着:“朱小姐,叫张律师马上去第×分局办手续,把董竹伟保出来!再把他平安送回家里去!”“是的。”朱小姐退出去了。
  殷文渊望着芷筠。“满意了吗?等你到家,我相信他已经在家里等你了。”
  “很好!”她站起身来。“我也该走了!”
  “慢一点!”殷文渊叫:“听说你现在住的房子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你放心!”她的面容更冷了。“我马上就可以卖掉它!我不会找任何藉口回台北!也不会留下任何纠缠不清的事物!”
  “有人买那房子吗?他们出多少钱?”
  “十万元!”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本支票簿来。
  “我买了你那栋房子!”
  他开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递给她。她默默不语的接过来,望着上面的数字,抬起头来,她唇边浮起一个隐隐约约的微笑。“你很慷慨,殷先生!”那笑容消失了,她正色望着他。“我今天接受你的条件,有两点原因,第一点是无可奈何,竹伟和我,自从父母去世以后,就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他最怕笼子,你用他的自由来胁迫我,我不能不接受。再一点,是因为超凡已经怀疑我,而且恨我,台北本身,已没有我留恋的余地!这两点理由,相信你都未见得了解,第一,你不见得懂得手足之情,第二,你也不见得懂得刻骨铭心的恋爱!可是,你却糊里糊涂的胜利了!”她把支票托在手心里:“五十万,对你不是大数字,对我也不是!用来买你良心的平安,它太便宜;用来买我的爱情,它也太便宜!所以,你省省吧!”她用嘴对那支票轻轻一吹,支票斜斜的飘到地毯上去了。
  他望着她,她也瞪着他,一时间,他们两个人,彼此对视着,彼此在衡量对方的价值。终于,她一甩头,转身就走,说:“我希望,这一生中,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他依然坐在沙发里,望着她走向门口的背影。他活到六十岁,从没有被人如此的痛骂过,如此轻视过!她那小小的身子,能有多大的份量?但是,她却压迫着他,威胁着他,使他变得渺小而伧俗!他紧紧的盯着这背影,觉得无从移动,也无从说话,一种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近乎沮丧的情绪,包围了他。到了房门口,芷筠又回过头来了,经过了这一番尽情发泄,她觉得一天一夜以来,积压的悲哀和惨痛,都减轻了许多,脑筋也清明了许多。而且,路只剩下唯一的一条,她的心也就死定了,她反而变得无牵无挂起来。对着殷文渊,她再抛下了几句话:“殷先生,你很忌讳白痴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比白痴更悲哀,因为我们太聪明,所以,骄傲、自负、多疑、猜忌、贪心……都是聪明的副产品!你看过自杀的白痴吗?没有!你看过自杀的天才吗?太多了!我们都没有竹伟活得充实,我们惯于庸人自扰!”
  开了门,她飘然而去。
  他却坐在那儿,一斗又一斗的抽着烟斗,一遍又一遍的咀嚼着她的话。那些话和他的烟丝一样:苦涩、辛辣,却让人回味。
18
  当殷超凡终于从麻醉剂、止痛针、镇定药中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天之后的一个黄昏了。
  睁开眼睛来,他看到的是特别护士微笑的脸孔。室内光线很暗,窗帘密密的拉着,屋顶上,亮着一盏乳黄色的吊灯,那光线在黄昏时分的暮色里,几乎发生不了作用。外间的小会客室里,传来喁喁不断的谈话声,声音是尽量压低着的,显然是怕惊扰了他的睡眠。他转动着眼珠,侧耳倾听,特别护士立刻俯身下来,含笑问:
  “醒了吗?”“嘘!”他蹙拢眉头,阻止着,外面屋里人声很多,听得出来是在争执着什么。他竖起耳朵,渴望能在这些声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等待着、渴求着、全心灵祈盼着的声音!但是,没有!他听到雅珮在激动的说:
  “反正,这件事做得不够漂亮!不管怎样解释,我们依旧有仗势欺人之嫌!”“雅珮!”殷太太在劝止。“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挨打受伤的是我们家,不是他们家,你父亲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不但不告,还把他保出来,你还要怎样?”“妈!”雅珮的声音更激动了:“事情发生后,你没有见到芷筠,你不知道,你不了解这个女孩子……”
  “雅珮!”殷文渊低沉的吼着:“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这女孩自己太固执,太骄傲,我原可以把一切安排好,让她不愁生活,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她自己……”
  “爸!”雅珮恼怒的:“你总以为金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你难道不能体会,像芷筠这样的女孩……”
  “好了!好了!”范书豪在说:“事已如此,总算问题解决了。雅珮,你就别这样激动吧!”
  殷超凡的心跳了,头昏了,芷筠,芷筠,芷筠!他们把芷筠怎样了?芷筠为什么不来?她决不至于如此狠心,她为什么从不出现?他记得,自己每次从昏迷中醒来,从没发现过芷筠的踪影!芷筠!他心里大叫着,嘴中就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芷筠!叫芷筠来!”这一喊,外间屋里全震动了,父亲、母亲、雅珮、范书豪全涌了进来,他望着,没有芷筠!他心里有种模糊的恐惧,这恐惧很快的蔓延到他的每个细胞里,他望着殷太太,祈求似的问:“妈!芷筠在哪儿?”“哎哟!”殷太太又惊又喜,这是儿子第一次神志如此清楚,眼光如此稳定,她叫了一声,就含泪抓住了他那只未受伤的手,又是笑又是泪的说:“你醒了!你完全醒了!你认得我了!哎哟!超凡!你真把妈吓得半死!你知道,这几天几夜,我都没有阖眼呀!哎哟,超凡……”“妈!”殷超凡的眉头拧在一块儿,想挣扎,但是那厚厚的石膏坠住了他,他苦恼的喊:“告诉我!芷筠在哪儿?芷筠在哪儿?”“哦!”殷太太愣了愣:“芷——芷筠?”她嗫嚅着,退后了一步,把这个难题抛给了殷文源。“芷——芷筠?”她求救的望着殷文渊,问:“芷筠在哪儿?”
  殷文渊往前迈了一步,站在儿子床前,他把手温和的按在殷超凡的额上,很严肃,很诚恳的说:
  “超凡,你先养病要紧,不要胡思乱想!女孩子,只是男人生命的一部份,永远不可能成为全部!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为女孩子颠三倒四,你是个有前途、有事业、有光明远景的孩子,何必念念不忘董芷筠呢?”
  殷超凡睁大了眼睛,那恐惧的感觉在他心里越来越重,终于扭痛了他的神经,震撼了他的心灵,他用力摆头,摔开了父亲的手,他奋力想挣扎起来,嘴里狂叫着:
  “你们把芷筠怎么样了?芷筠!她在那儿?她为什么不来?芷筠!”“哎呀!哎呀!”殷太太慌忙按住他,焦灼的喊:“你别乱动呀,等会儿又把伤口弄痛了!那个董芷筠从来没来过呀!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她的弟弟打了你,她大概害怕了,还敢来这儿吗?”殷太太语无伦次的说着:“她一定带着弟弟逃跑了,谁知道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天下女孩子多着呢,你别急呀……”殷超凡躺着,那石膏限制了他,那周身的痛楚撕裂着他。他只能被动的、无助的躺着。但是他那原已红润润的面颊逐渐苍白了,额上慢慢的沁出了冷汗。他不再叫喊,只是睁大眼睛,低沉,痛楚,固执,而坚决的说:
  “我要见芷筠!殷家没有做不到的事,那么,请你们把芷筠找来!我非要见她不可!我有话要跟她谈!”
  殷文渊急了,他在儿子床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盯着殷超凡的眼睛,他急迫的想着对策:
  “超凡,你和芷筠吵了架,对不对?”
  殷超凡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虽然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直在痛苦中神志不清,但是,那天早上所发生的一切,却始终清晰得如在目前。“是的。”他的嘴唇干燥而枯裂。特别护士用棉花棒蘸了水,涂在他的嘴唇上。“还记得是为了什么吗?”殷文渊问。
  “是……是我的错,我冤枉她!竹伟为了保护她,只能打我!”殷文渊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连是为了霍立峰,都不愿说出来呵!宁愿自己一肩挑掉所有的责任!看样子,他根本不了解这一代的孩子,既不了解董芷筠,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爱情?真的爱情是什么?他迷糊了起来。
  “超凡!”他勉强而困难的说:“你保留了很多,是不是?原因是你撞到她和霍立峰在一起,你们吵起来,竹伟打了你!这原因我们可以不再去追究了,我想,董芷筠是……是……”他忽然结舌起来,用了很大的力量,仍然说不出芷筠的坏话。半晌,才转了一个弯说:“如果你冤枉了芷筠,她负气也不会再来见你!如果你没冤枉她,她就没有脸来见你了!所以,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来了。超凡,你懂吗?你就从此死了这条心吧!”殷超凡用心的听着,他的眼睛充了血,眼白发红了,他克制着自己,但是,嘴角仍然抽搐着,额上的汗珠,大粒大粒的沁了出来。“爸,”他说,盯着父亲,喉咙沙哑:“你是无所不能的!爸,我这一生,很少求你什么,我现在求你帮我,我如果不是躺在这儿不能动,我不会求你!但是现在,我无可奈何!”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握紧了父亲的手,他在发烧,手心是滚烫的。“我们父子之间,似乎从来没有默契,我很难让你了解我!现在,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了解,芷筠对我,远超过事业前途那一大套,我现在要见她!求你去把她找来,我会终生感激你!假若她亲口说不要再见我,我死了这条心……不不!”他重重的喘气:“我也不会死这条心!她不可能的,她不可能的!”他无法维持平静,他疯狂的摇头,大喊了一声:“她不可能这样残忍!”听到“残忍”两个字,雅珮惊跳了一下,在这一瞬间,她了解他受伤那天,所说“残忍”两个字的意思了!天啊!雅珮惶恐了,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去告诉芷筠,说超凡骂她残忍!是这两个字撕碎了那个女孩的心,毁去了她最后的希望!否则,芷筠何以会走得如此干脆!如此不留痕迹!她张大眼睛,望着床上的弟弟。特别护士开始着急了,她拦了过来,对殷文渊夫妇说:“你们不要让他这么激动好吗?否则,我只好叫医生再来给他注射镇定剂!”“不不!”殷超凡急促的喊,他知道,镇定剂一注射下去,他又要昏昏沉沉人事不知了。而现在,保持清醒是最重要的事。“不不!不要镇定剂,我冷静,我一定冷静!”他求救的望着父亲:“爸爸,求你!去把芷筠找来!马上把她找来!我谢谢你!”他在枕上点头。“我谢谢你!爸!”
  殷文渊震惊,心痛,而狼狈了!再没料到这事会演变到这样的结果!殷超凡那迫切的哀求几乎是让人无法抗拒的,也不忍回绝的!可是……可是……芷筠已经走了,不知所踪了!何况,再找她回来,岂不前功尽弃?他瞪视着儿子,在后者那强烈而执着的表情下,立即作了一个决定,姑且拖它一段时间,任何心灵的创伤,时间都是最好的治疗剂。于是,他说:“好的,超凡,你静静养病,我去帮你找芷筠!但是,你一定要沉住气,先保养身体要紧!”
  “你现在就去找她!”殷超凡迫切的。“我立刻要见她!爸,你现在就去!”“现在?”殷文渊蹙紧了眉头,犹豫着。
  雅珮冷眼旁观,她立即知道一件事,父亲决不会去找寻芷筠!这只是拖延政策!她心里涌起了一股不平的、悲愤的情绪,何苦这样去折磨斫丧一段爱情呵!排开众人,她走到殷超凡的床边:“爸爸,妈妈,你们能不能都出去一会儿,让我和超凡单独谈一谈?”“你要和他谈什么?”殷文渊戒备的问。
  “爸,你希望超凡快些好起来,是不是?我决不会害超凡,我们年轻人之间,彼此比较容易了解和沟通!你们放心,我在帮你解决问题!”她转头对范书豪说:“书豪,你陪爸爸妈妈去餐厅吃点东西去!”殷文渊狐疑的望着雅珮,后者脸上那份坚定的信心使他做了决定。是的,或者年轻人之间比较容易谈得通!拉起殷太太,他说:“好!你们姐弟两个谈谈,我们去餐厅喝杯咖啡!”
  范书豪和殷文渊夫妇都走开之后,雅珮又支开了特别护士:“周小姐,你去护士休息室坐坐,好吗?有事我会按铃叫你!”室内只剩下了雅珮姐弟,雅珮坐在床边,握着殷超凡的手,她坦白的,真挚的,率直的望着殷超凡,直接了当的说:
  “超凡,我告诉你,芷筠已经走掉了!”
  殷超凡大大一震,他盯着雅珮:
  “走掉了?你是什么意思?”
  “超凡,你听我说!你求爸爸找芷筠是没有用的!如果你还希望见到芷筠,只有把你自己的身体养好,然后你自己去找她!你一天不好起来,你一天无法找芷筠!”
  “什么意思?”殷超凡问:“她走了?她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走?”他重重的喘气,艰涩的吐出一句话来:“为了恨我吗?”“不,不是。”雅珮坦白的看着他。“让我告诉你所有经过,但是,你答应决不激动!否则我不说,让大家都瞒着你!”
  “我不激动,决不激动。”他慌忙的说。
  “是这样的,你受伤那天,芷筠从中午在病房门外一直等到深夜,见到每个人就问可不可以见你?那时爸爸在狂怒之中,把她关在门外,不许她见你!她就一直坐在门外等,足足等了十几小时!”殷超凡闭上了眼睛,把头侧向一边,泪珠从睫毛缝中沁了出来。雅珮急急的说:“你答应不激动的!”“我不是激动,”他哽塞的说:“我只是在想,我一直误会她!我以为她忍心不来看我!我……实在是个混球,我一直在误会她,冤枉她!”他深吸了口气,振作了自己,他张开湿润的眼睛,问:“后来呢?”
  “我做了一件错事,我想。”她蹙着眉说:“你在昏迷中叫过她的名字,你说她太残忍,那时候我们不懂你的意思,爸爸调查了打架的原因,据说是为了霍立峰,我们就都以为你说她残忍,是因为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后来我到门外去看她,她问我,你有没有提到她,我就据实告诉她,你说她太残忍!”殷超凡震了震,不由自主的捏紧了雅珮的手,一语不发,只是呆呆的望着她,眼睛里湿漉漉的闪着光。
  “这里面误会重重,她听了很伤心,正好爸爸出来,命令她走,告诉她你恨她,不愿见她,她就默默的走掉了。第二天,我听说爸爸一早就去找她谈判,因为竹伟自从打伤你后就被警察抓走了。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昨天下午,我觉得有必要找芷筠谈一谈,问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找到她家,发现她已经带着竹伟走掉了,房子也卖了!我回家问爸爸,才知道,爸爸和她谈判,爸爸说要控告竹伟重伤害,那么,竹伟就要终身监禁。她为了救竹伟,答应了爸爸,离开台北,永远不再见你!”殷超凡怔怔的睁大了眼睛,眼里的泪痕已经干了,里面开始燃烧着火焰似的光芒。他的神色又绝望,又悲切,又愤怒。“原来如此!”他沙哑的、咬着牙说出四个字。
  “超凡,你不要恨爸爸,”雅珮立即仆过去,诚恳的说:“他完全是为了爱你!在他的心目中,芷筠是个祸水,再加上你又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爸爸要保护你,只能出此下策!你一定要了解,爸爸有爸爸的立场,如果他少爱你一点,就不会做这件事!”“许多母猫为了保护小猫,”他从齿缝中说:“就把小猫咬碎了吞进肚子里!”“超凡!”雅珮正色说:“如果你要恨爸爸,我就不该告诉你!我把一切真相告诉你,是要你了解,芷筠直到走,并没有恨过你,她以为是你在恨她!再有……”她顿了顿,沉吟的说:“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深厚和强烈的爱情,它使我怀疑我和书豪之间算不算恋爱!所以……我希望,你快点好起来,找到她!你别把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他不会去找她的!”
  殷超凡闭上眼睛,浓眉紧蹙,好一会儿,他就这样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半晌,他才睁开眼睛来。
  “三姐!”他叫。“什么?”“请你帮我一个忙。”“你说吧!”“去找那个霍立峰,问问他知不知道芷筠去了哪里?或者可能去哪里?再打听一下芷筠的房子卖了多少钱?够不够她用……”“钱的事我倒知道,”雅珮说:“只卖了十万块,等于送给别人了!爸爸当时想以五十万收买,被芷筠退回了!”
  殷超凡唇边浮起了一个凄然的微笑。
  “很像她做的事!士可杀而不可辱!”望着天花板,他发了好久的愣,忽然决心的说,“你叫护士进来,让她给我一片安眠药!”“干什么?”雅珮吃了一惊
  “我想好好睡一觉,睡眠可以帮助我复元,对不对?我复元了之后,才能去找芷筠,对不对?所以,我必须先好起来!”
  雅珮点了点头。“你总算想明白了!”她说。
  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声,她去叫护士了。
  从这天起,殷超凡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安静,沉默,不苟言笑,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却对医生的吩咐,百分之百的遵从。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可是,骨折到底是骨折,没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是无法长好的。他要求医生给他用最好的医药,勉强自己起床练习活动。这一切,使殷文渊夫妇十分意外而高兴,可是,他的沉默,却让他们担心。他绝口不再提芷筠的名字,除了和雅珮之外,他和任何人都不说话。他有时躺在那儿,直瞪瞪的看着天花板,一看就是好几小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殷文渊常常故意和他谈点公司里的事,想鼓起他的兴致,他却皱着眉把眼光望向别处,一脸的厌倦与萧索,使殷文渊觉得,这个儿子,已经远离开了他,他根本无法接触到他的心灵。
  这天下午,雅珮到医院里来,手里捧着一盆植物。把那植物放到外面小会客室里,她走进病房,四面看看,父母都不在,特别护士在屋角打着盹,正是难得的谈话机会。她站在床边,微笑的看着殷超凡。一接触到雅珮这眼光,殷超凡就浑身一震。“你找到她了?”他问。
  雅珮慌忙摇头。“不不!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那个霍立峰!”雅珮说,扬着眉毛。“你说怪不怪,那个霍立峰居然去念警官学校去了!怪不得我找了三个星期找不到人!你不是说他不务正业吗?”“怎样呢?”殷超凡问:“他知道芷筠的去向吗?”
  “不,”雅珮的眼神黯淡了。“他不知道,芷筠走得干净利落。可是,那个霍立蜂叫我带几句话给你,我不知道我学得像还是不像。因为这种话我从来都没听过。”
  “什么话?”他皱起了眉头。
  “他说,你是他妈的混蛋加一级,是混球!是糊涂蛋!你他妈的没被竹伟揍死,是你走了狗屎运!你这莫名其妙的家伙居然以为他和芷筠有一手!如果芷筠是他的马子,还会允许你来染指,你以为他霍立峰那么没有用!是乌龟王八蛋吗?芷筠在他们哥儿们中间,有个外号叫‘活观音’,谁也不敢碰她。你这小子走了狗屎运还不知珍惜,还要给芷筠乱加帽子,你就欠揍,你就该揍!现在,你逼得芷筠流落他方,毁家出走,你如果不去把芷筠找回来,你就是……”她眨着眼睛,努力学着霍立峰的语气:“龟儿子养的龟儿子!”她说完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他最后一句是用四川话讲的,我学不会!”
  殷超凡瞪视着雅珮,呼吸沉重的从他鼻孔中一出一入,他的嘴角动了动,想笑,而泪意骤然冲进了眼眶,眼圈就红了,他点点头,终于说了句:“是的,我欠揍!我早就知道了,我当天就知道了!如果连我都不信任芷筠,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信任的?”他重重咬牙。“芷筠走的时候,一定是心都碎了!我就是不明白,她能走到哪里去?”雅珮望着他。“芷筠似乎知道你会去找霍立峰。”
  “怎么?”“她留了一样东西给你!”
  殷超凡惊跳起来。“是什么?”“我也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她走到外间,捧进来那盆植物。“霍立峰说,芷筠交给他的时候说过,如果你找她,就给你,否则,就算了。霍立峰又说,本来这植物长得很好,可是,他忘了浇水,它就变成这个垂头丧气的怪样了!”
  殷超凡瞪视着那盆植物,白磁的盆子,红色的叶子,细嫩的枝茎……竟然是那盆从“如愿林”里挖来的紫苏!他从不知道芷筠一直养着它,灌溉着它!想必,它一度长得非常茂盛,因为,那叶子都已蔓出了盆外。可是,现在,那些叶子已经干了,枯了,无精打采的垂着头,那颜色像褪了色的血渍。殷超凡用手捧过那盆紫苏,把它郑而重之的放在床头柜上,他虔诚的说:“我要一杯水。”雅珮递了一杯水给他,看着他把水注入花盆里。
  “我想,我明天该去给你买点花肥来。”她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还有这个,霍立峰说,这本来是放在花盆上面的!”殷超凡一手抢过了那卡片,他贪婪的、紧张的、急切的读着上面的句子:“霜叶啼红泪暗零,欲留无计去难成,少年多是薄情人!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可怜何处问来生?”他呆呆的握着那张卡片,呆呆的看着那盆红叶,依稀仿佛,又回到那遍布红叶的山谷里,他曾对着红叶,许下誓言!“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天哪!芷筠!你怎可如此冤枉我!他握紧那卡片,心里发狂般的呼叫着:芷筠!如果找不到你,我将誓不为人!
19
  殷超凡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初春了。
  台北的春天,寒意料峭,而苦雨飘零,殷超凡站在医院门口,手里紧抱着那盆紫苏,迎着那扑面而来的寒风,和那漠漠无边的细雨,心里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的左手,仍然用吊带绑在脖子底下,右手抱着的那盆紫苏,那紫苏虽然经过他一再浇水灌溉,依旧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殷文渊夫妇都不知道这盆怪里怪气的“盆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更不知道殷超凡何以把它视若珍宝?但是,他们竟连问也不敢问他,因为,他那紧蹙的眉头,消沉的面貌,和那阴郁的眼神,使他整个人都像笼罩在一层严霜里。曾几何时,父母与儿子之间,竟已隔了一片广漠的海洋!
  老刘开了那辆“宾士”过来,殷太太扶着儿子的手臂,要搀他上车。殷超凡皱着眉,冷冷的说:
  “我的车子呢?”“在家里呀!”殷太太说。“每天都给你擦得亮亮的!老刘天天给它打蜡,保养得好着呢!”
  殷超凡默然不语,上了车,殷文渊竭力想提起儿子的兴致:“虽然是出了院,医生说还是要好好保养一段时间。可是,书婷他们很想给你开个庆祝晚会,公司里的同仁也要举行公宴,庆祝你的复元,看样子,你的人缘很好呢!只是日子还没订,要看你的精神怎样……”
  “免了吧!”殷超凡冷冷的打断了父亲,眼光迷迷蒙蒙的望着窗外的雨雾,也是这样一个有雨有雾的天气,自己冒雨去挖掘紫苏!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红叶,为什么这叶子这样憔悴,这样委顿,失去了芷筠,它也和他一样失去了生机吗?草木尚能通灵,人,何能遣此?他的眼眶发热了。
  殷文渊被儿子一个钉子碰回来,心里多少有点别扭,他偷眼看着殷超凡,超凡脸上,那份浓重的萧索与悲哀,使他从心底震动了!一年前那个活泼潇洒的儿子呢?一年前那有说有笑的儿子呢?眼前的超凡,只是一个寂寞的、孤独的、悲苦的、愁惨的躯壳而已。他在他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一毫兴奋的痕迹,只有当他把眼光调向那盆紫苏的时候,才发出一种柔和而凄凉的温情来。
  车子到了家里,周妈开心的迎了过来,一连串的恭喜,一大堆的祝福,伸出手来,她想接过殷超凡的紫苏,超凡侧身避开了。客厅里焕然一新,收拾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鲜花:玫瑰、天竺、晚菊、紫罗兰……盛开在每个茶几上和角落里。殷超凡看都没看,就捧着自己的紫苏,拾级上楼,关进了自己的房里,依稀仿佛,他听到周妈在那儿喃喃的说:
  “太太,我看少爷的气色还没好呢!他怎么连笑都不会笑了呀?”是的,不会笑了!他生活里,还有笑字吗?他望着室内,显然是为了欢迎他回家,室内也堆满了鲜花,书桌正中,还特地插了一瓶樱花!他皱紧眉头,开了房门,一叠连声的大叫:“周妈!周妈!周妈!”
  “什么事?什么事?”周妈和殷太太都赶上楼来了。
  “把所有的花都拿出去!”他命令着:“以后我房里什么花都不要!”周妈愣着,却不敢不从命。七手八脚的,她和殷太太两个人忙着把花都搬出了屋子。殷超凡立即关上房门,把他那盆宝贝紫苏恭恭敬敬的供在窗前的书桌上。去浴室取了水来,他细心的灌溉着,抚摩着每一片憔悴不堪的叶子,想着芷筠留下来的卡片上的句子:“霜叶啼红泪暗零,欲留无计去难成!”这上面,沾着芷筠的血泪啊!她走的时候,是多么无可奈何啊!他把嘴唇轻轻的印在一片叶片上,闻着那植物特有的青草的气息,一时间,竟不知心之所之,魂之所在了。
  片刻之后,他开了房门,走下楼来,殷文渊夫妇和雅珮都在客厅里,显然是在谈着他的问题,一看到他下楼,大家就都缩住了口。“我要出去一下!”他简单的说。
  “什么?”殷太太直跳了起来。“医生说你还需要休养,出院并不是代表你就完全好了……”
  “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情况!”殷超凡紧锁着眉。“不要管我!我要开车去!”“开车?”殷太太更慌了。“你一只手怎么开车?你别让我操心吧!刚刚才从医院出来,你别再出事……”“这样吧!”殷文渊知道无法阻止他。“叫老刘开车送你去!”“算了!”他粗声说:“我叫计程车去!”
  雅珮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微笑着。
  “我陪你去好不好?”他摇摇头,对雅珮感激而温和的看了一眼。
  “不!我一个人去!”“你要去哪儿?”殷太太还在喊:“周妈给你炖了只鸡,好歹喝点鸡汤再走好吗?喂喂……你身上有钱没有?怎么说走就走呢!外面在下雨呢!”
  “我有钱!”殷超凡说,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半小时以后,殷超凡已经来到饶河街三○五巷里了,下了计程车,他呆呆的站在雨雾里,面对着芷筠那栋陋屋的所在之地!三个月不见,人事早已全非!那栋屋子已拆除了,新的公寓正在兴建,一排矮房都不见了,成堆的砖石泥土和钢筋水泥正堆在街边上,地基刚刚打好,空空的钢筋耸立在半空中,工人们来往穿梭,挑土的挑土,搬砖的搬砖,女工们用布包着头,在那儿搅拌水泥。他下意识的看着那水泥纸袋:台茂出品!他再找寻芷筠房子的遗迹,在那一大排零乱的砖石泥土中,竟无法肯定它的位置!
  他呆呆的站着,整个人都痴了,傻了!芷筠不知所踪,连她的房子,也都不知所踪了!将来,这整排的四楼公寓,会被台茂的水泥所砌满!台茂!它砌了多少新的建筑,却也砌了他的爱情的坟墓!他站在雨地里,一任冷风吹袭,一任苦雨欺凌,他忽然有股想仰天长笑的冲动。如果他现在大笑起来,别人会不会以为他是疯子?或是白痴?正常人与白痴的区别又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在雨地里站了多久,有几个孩子从他面前跑过,其中一个对他仔细的看了看,似乎认出他是谁了,他一度也是这条巷子里的名人啊!那孩子跑走了。没多久,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对他大踏步的跨了过来,是霍立峰!他居然在这儿,他不是去警官学校了吗?
  “喂,傻瓜!”霍立峰叉腿而立,盯着他。“你在雨地里发什么呆?”他望着霍立峰。“听说你去念警官学校了!”
  “是呀!”霍立峰抓抓头。“今天我刚好回家,你碰到我,算你这小子运气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警察?是竹伟叫我当的!他说,霍大哥,警察比你凶,他们可以把人关在笼子里,你不要当霍大哥,你当警察吧!我想想有理,就干了!”
  “竹伟!”他叫着,迫切的。“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你还没有把他们找到吗?”
  “如果我找到了,我就不来了!”他凄然的。
  霍立峰审视着他。“我告诉你,芷筠安心要从这世界上失踪,谁也找不到她!”他说:“芷筠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别看她娇娇弱弱的,她硬得像块石头!不过……”他又望望他。“看你这小子满有诚意,我指示你两条路吧!”
  殷超凡紧张得浑身一震。“你说!”“第一条,何不去问问那个方靖伦呢?那姓方的一直追求芷筠,芷筠这女孩不是平常的女孩子,换了任何人,可能都会和方靖伦搞七捻三,芷筠呀……啧啧,”他摇头,忽然间火来了,瞪着殷超凡说:“他妈的,我真想揍你!全世界上的男人属你最混蛋!她干嘛要认定了你?如果她当了我的老婆,我会把她当观世音菩萨一样供在那儿!只有你这混球,还怀疑她不贞洁哪!她干嘛要为你贞洁呀?我是她,现在就跟方靖伦同居!有吃有喝有钱用,他妈的,为谁当圣女呀!有谁领情呀?”殷超凡的心沉进了地底。
  “你说得有理!”他闷闷的说,咬了咬牙。“你的第二条路呢?”“你老子不是有办法吗?”霍立峰耸耸肩。“清查全省的户籍,总可以查出来!”查全省的户籍?这算什么办法?找谁去查?如果芷筠安心不报户籍呢?可是,霍立峰所说的那第一条,还确有可能!他侧着头沉思,如果芷筠果真已跟了方靖伦,自己将怎么办?他一凛,开始觉得那苦雨凄风所带来的寒意了。但是,他重重的一甩头,今天管她在那儿,管她跟了谁,自己是要她要定了!找她找定了!于是,半小时之后,殷超凡坐在蓝天咖啡馆里,和方靖伦面面相对了。方靖伦愕然的瞪视着殷超凡,带着一份毫无造做的坦白和惊异,他说:
  “什么?芷筠还没有和你结婚吗?”“结婚!”殷超凡苦恼的说:“我连她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怎么结婚!”方靖伦打量着他,那受伤的胳膊,那憔悴而瘦削的面容,那滴着雨水的头发,那湿透了的外衣,那阴沉的眼神……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燃起一支烟,深深的抽了一口。
  “你们吵架了?你家里嫌弃她?唉!”他叹口气。“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而她却不来找我!当初,我就对她说过,你不一定能带给她幸福,可是,她说,你能把她放进地狱,也能把她放进天堂,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她都要跟你一起去闯!这样一份执着的爱情,我还能说什么?”他盯着殷超凡:“你居然没带她进天堂?那么,她就必然在地狱里!”
  殷超凡的心脏痉挛了起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从他内心深处一直抽痛到指尖。第一次,他听到一个外人,来述说芷筠背后对他的谈论!而他,他做了些什么?如果他潜意识中不中了父亲的毒,那天早上,不去和她争吵,不打她耳光……天哪!他竟然打她耳光!不由分说,不辨是非的打她!他耳边响起竹伟的声音:“你是坏人!你打我姐姐!你瞧,你把她弄哭!你把她弄哭……”他把头埋进手心里,半晌,才能稳定自己的情绪,重新抬起头来。“那么,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了?”他无力的问。
  “如果她来找我,我一定通知你。”方靖伦真挚的说,被他那份强烈的痛楚所感动了。“她离开友伦公司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如果有困难,她会来找我。可是……”他沉思着。“我想她不会来!她太骄傲了,她宁可躲在一个无人所知的地方去憔悴至死,也不会来向人祈求救助!尤其……”他坦白的望着殷超凡:“她曾经拒绝过我的追求!她就是那种女孩,高傲、雅致、洁身自爱,像生长在高山峻岭上的一朵百合花!在现在这个社会,像她这样的女孩,实在太少了!失去她,是你的不幸!”从蓝天出来,他没有叫车,冒着雨,他慢慢的往家中走去。一任风吹雨淋,他神志迷乱,而心境怆然。回到家里,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全家都在等他。他像个幽灵般晃进了客厅,浑身湿淋淋的滴着水,头发贴在额上。殷太太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呀!超凡!你是刚出院呢!你瞧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呢?啊呀……超凡,”她怔住了,呆呆的瞪着儿子:“你怎么了?你又病了吗?”殷超凡站在餐桌前面,他的目光直直的望着殷文渊,一瞬也不瞬,眼底,有两簇阴郁的火花,在那儿跳动着。他的脸色苍白而萧索,绝望而悲切。但是,在这一切痛楚的后面,却隐伏着一层令人心寒的敌意。他低低的、冷冷的、一字一字的开了口:“爸爸,你有一个儿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谋杀掉,你才高兴?”说完,他掉转头,就往楼上走去。满屋子的人都呆了,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殷文渊被击败了,终于,他觉得自己是完全被击败了,但是,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超凡!”他叫,没有回头看他。“你总念过那两句话: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殷超凡在楼梯上站住了,望着楼下。
  “爸爸!你终于明白我是‘痴儿女’了,你知道吗?人类的‘痴’有好多种,宁可选择像竹伟的那种,别选择像我这种!因为,他‘痴’得快乐,我‘痴’得痛苦!”
  他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殷文渊是完全怔住了,坐在那儿,他只是默默的出着神。殷太太的泪水沿颊滚下,她哽塞着说:
  “去找芷筠吧!不管他娶怎样的媳妇,总比他自己毁灭好!”殷文渊仍然默默不语。雅珮叹了口长气说:
  “说真的,人还是笨一点好!聪明人才容易做傻事呢!我不管你们怎样,从明天起,我要尽全力去找芷筠!”
  接下来的日子是忙碌、悲惨、焦虑、苦恼、期望……的总和。殷超凡天天不在家,等到手伤恢复,能够开车,他就驾着车子,疯狂的到各处去打听,去找寻,连职业介绍所、各办公大楼都跑遍了。也曾依照霍立峰的办法。远征到台中高雄台南各大都市,去调查户籍,可是,依然一点线索也没有。最后,殷超凡逼不得已,在各大报登了一个启事:
  “筠:“万种誓言,何曾忘记?
  一片丹心,可鉴神明!
  请示地址,以便追寻!
  凡”
  启事登了很久,全无反应,殷超凡又换了一个启事:
  “筠:请原谅,请归来,请示地址!
  凡”
  当夏天来临的时候,殷超凡终于认清一件事实,芷筠是安心从世界上隐没,守住她当初对殷文渊所许下的一句诺言,不再见他了。他放弃了徒劳的找寻,把自己关在屋里,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冷漠得像一座冰山,消沉得像一个没有火种的炉灶,他不会笑,不会说话,不会唱歌,也不会上班了。
  整个家庭的气压都低了,雅珮本来订在十月里和书豪一起出国,在国外结婚,可是,她实在放心不下超凡,又把出国日期往后移。私下里,她也用她的名字登报找过芷筠,仍然音讯杳然。这天,殷超凡望着桌上的那盆紫苏,这盆东西始终不死不活,阴阳怪气,不管怎么培植,就是长不好。殷超凡忽然心血来潮,驾着车子,他去了“如愿林”。
  “如愿林”中,景色依旧,松林依然清幽,遍地红叶依然灿烂,绿草的山谷依然青翠。他坐在曾和芷筠共许终身的草地上,回忆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一时间,心碎神伤,而万念俱灰。“芷筠,真找不到你,这儿会成为我埋骨之所!”
  这念头使他自己吓了一跳,顿时冷汗涔涔了。不,芷筠,你会嘲笑一个放弃希望的男人!他想着,我不能放弃希望!我还要找你!我还要找你!我还要找你!那怕找到天涯地角,找到我白发萧萧的时候!依稀恍惚,又回到他们谈论婚事的那一天!如果那天芷筠肯和他结婚,一切悲剧就不会发生了。芷筠为什么不肯答应结婚呢?“……如果你要和我公证结婚,我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如果你娶了我,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在利用父母的弱点,这是很不公平的事……”
  “……如果你一无所有,我不会在乎你父母的反对与否……”“……在那唯一的一条路之下,我愿意嫁你。……”
  芷筠说过的话,一句一句的在他记忆里回响。忽然间,像是一线灵光闪过了他的脑海,他顿时间明白了一件事!当时芷筠费尽唇舌,只是要告诉他,她不愿嫁给台茂的继承人!不愿当殷家不受欢迎的儿媳妇!她早已知道,殷文渊不会接受她,而她也不甘于背负“为金钱勾引台茂小老板”的罪名,她也看不起那份金钱!所以,千言万语,她所说不出来的,只是几个字:殷超凡!做你自己,独立!
  “独立!”这两个字像一盏明灯般在他眼前闪耀。骤然间,他回忆起以往种种,自幼,他在父亲的安排下做一切的事,用父亲的钱,在台茂当经理,开着父亲送的车子,穿着父亲订做来的衣服,住着父亲豪华的住宅……他自然而然的接受这一切,虽然潜意识里曾想挣扎,明意识里却安之若素!芷筠千方百计,想要让他了解,他需要先独立,才能和芷筠结婚!而他却根本没有体会到!芷筠,芷筠,你是怎样的女孩!你用心良苦,而我却无法明白!芷筠,芷筠!我只是“混蛋加一级”!独立!是的,独立!早就该独立了!儿子可以孝顺父母,却不是父亲的附属品!独立!独立!独立!芷筠!今生或者再不能相见,但是,最起码,我该为你站起来,做一个能够独立自主的人!做一个不再倚赖父亲的人!
  他驾车回到了家里。殷文渊夫妇都在家,最近,为了殷超凡,殷文渊几乎谢绝了外面所有的应酬,他近来变得十分沮丧,十分焦灼,只是,许多话,以一个父亲的尊严,他无法对儿子说。如果现在有什么力量,能够让殷超凡恢复往日的欢笑、快乐及生气,他愿意牺牲一切来换取!不止殷文渊夫妇在家,雅珮和范书豪也在。殷超凡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看了看父母亲,他就一言不发的往楼上走,殷太太已看惯了他的漠然,却依旧忍不住的摇头叹气。殷文渊点着了烟斗,他深深的吸着,烟雾弥漫在空气里,忧郁和凄凉也弥漫在空气里。只一会儿,殷超凡背着一个简单的旅行袋,手里紧抱着他那盆视作珍宝的紫苏,走下楼来了。殷太太立即一震,急急的问:“你要干什么?”“爸爸,妈妈,”殷超凡挺立在客厅中间,郑重、沉着、而严肃。“我要走了!”“走了?”殷文渊跳了起来。“你要走到哪里去?”
  “我还不知道。我想,无论如何,我也读完了大学,找一个工作应该并不困难!”“找工作?”殷太太喊着:“你在台茂当副理,这样好的工作你还不满意?为什么要找工作?”
  “台茂的工作,可以让给书豪,”他诚恳的说:“爸爸,书豪比我懂得商业,他学的又是工商管理,他可以做为你的左右手,把他放到美国去,不止是台茂的损失,也是国家的损失!”“超凡,”殷文渊急促的抽着烟斗。“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我已经托了各种关系,去调查全省的人口资料,找寻芷筠的下落。”殷超凡直直的望着父亲,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深黑而明亮。他嘴角浮起了一个微笑,这微笑是含蓄的,若有所思的。“你肯这么做,我谢谢你!”他说,很客气,很真挚,却也很深沉。“放心,爸爸,我不会失踪,等我一找到工作,我就会告诉你我在哪里。如果你有幸运找到芷筠,请你务必通知我!”“超凡!”殷太太的泪水夺眶而出。“你爸爸已经去找芷筠了,你为什么还要走呀!你生气,我们知道,我们想办法弥补,你别一负气就离开家呀!”
  “妈妈!”殷超凡恳切的说:“我并不是负气离家出走,我只是要学习一下独立,学习一下在没有爸爸的安排下,去过过日子!妈,每只小鸟学会飞之后就该飞一飞,否则,他总有一天会从树上摔下来摔死!”
  他走到雅珮面前。“三姐,别出国,留在台湾!我们已经有两个姐姐在美国,够了,你和书豪留下来,帮助爸爸,安慰妈妈!”雅珮凝视着殷超凡。“我想,超凡,”她深刻的说:“我留你也没有用,是不是?你一定要走?”“是的!我要去找找我的方向!”
  “超凡!”殷文渊紧咬着烟斗,从齿缝里说:“你知道工作有多难找吗?”“我可以想像。”“如果你不满意台茂,”殷文渊小心翼翼的说:“我也可以给你安排到别的地方去工作!”
  “不必了,爸爸!我想我第一件需要做的工作,就是不再倚赖你的‘安排’!”“超凡,”殷太太发现事态的严重,忍无可忍的哭了起来。“你真的要走哇?你有什么不满意,你说呀!你要芷筠,我们已经在尽力找呀!超凡!你不能这样不管父母,说走就走……”“妈妈!别伤心!我不是一去不回,也不是到非洲或吃人族去!我只是去找一个工作……”
  “好!”殷太太下决心的说:“你要到那里去,让老刘开车送你去!”“妈妈!”殷超凡自嘲似的微笑着。“是不是还要派周妈去服侍我穿衣吃饭呢?”
  他走向了门口,全家都跟到了门口,殷太太只是哭,殷文渊却咬着烟斗,靠在门槛上发愣。殷超凡看到自己那辆红色的野马,他在车盖上轻拍了两下,甩甩头,他大踏步的往院子外面走去。“超凡,”殷文渊说:“连车子都不要了吗?这只是一件生日礼物而已!”“帮我留着!”他说:“我现在不需要,我想,我养不起它!”
  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殷家。
20
  转眼间,时序已入秋季。
  在台中市附近,有个小镇叫清水,清水再南下,就是台中的外围区,叫大雅。在清水与大雅之间,有几户竹篱茅舍,这竹篱茅舍构不成村庄,只是几户居民而已,围绕在一些田畴和翠竹之间。如果要到这竹篱茅舍去,还必须远离公路,走一段泥泞的、凹凸不平的黄土路。踏上这条黄土路,就可听到隐约的鸡啼,和阵阵的犬吠,告诉你,这儿是一个远离都市烦嚣的所在,如果你念过几本书,你或者会兴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情画意。但,只怕真正鸡鸣而起,荷锄工作的那些农夫,并没有这么高的闲情逸致,来领悟这份大自然的美和这份空灵的境界。
  这天,有辆黑色的“宾士”开到了黄土路旁边停下,司机下了车,一再询问田里工作的农夫们。接着,车里,殷文渊迈下了车子,他对黄土路上走去,一面说:
  “老刘,别问了,一共只有这么几家人,还怕找不到吗?”
  他沿着黄土路向那堆竹篱茅舍中走去,两旁的稻田中,秋收的稻已经割过了,新插的秧苗绿油油的一片,在初秋的轻风中一波一波的起伏着,那片嫩秧秧的绿,像块大大的地毯,使人想在上面好好的翻滚一番。殷文渊走进了那丛翠竹,一片软软的阴凉就对他笼罩了过来,接着,是一阵绕鼻而来的花香。是的,翠竹边种着几排吊灯花,可是,经验告诉他,吊灯花是不会香的。而这阵花香里,混和着茉莉、晚香玉、玫瑰、百合,和马蹄花的各种味道。
  他深吸了口气,循着花香,他发现幽竹中另有一条道路,路上铺满了松松脆脆的竹叶,他踩了上去,竹叶发出的声响,有几只蝴蝶,翩翩然从他头顶穿过,接着是蜜蜂的嗡嗡声。一阵风过,竹子摇落了更多的落叶,飘坠在他的肩头。他有些惊奇而眩惑了,这种环境,这种气氛,他似乎一生也没有经历过。忽然间,一阵犬吠打断了他的思潮,他看过去,迎面窜出一只白底黑斑的大狗,正对他汪汪狂叫,作势欲扑,他站住了,不知该是进是退。就在为难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年轻的、男性的、愉快的声音在嚷着:
  “小花!不许叫!不许咬人哦!”
  立刻,跟着这声音,跑出一个高高壮壮的大男孩,穿着件白色圆领衫,一条短裤,露出他那结实的胳膊和腿,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下,是一张被太阳晒成微褐色的脸庞,一对漂亮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对殷文渊善意的微笑着。他安慰的说:“你别怕,小花不会咬你,它只是吓吓你!它知道不应该咬人,如果咬了人,我会把它关在笼子里!”他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那爽然的笑容像秋季的天空,连一丝乌云都没有。那笑容非但漂亮,而且是动人的!他俯下身子,一把搂住了那只大狗的脖子,亲昵的说:“小花!你知道的!我也是吓吓你!我才不舍得把你关笼子呢!是不是?小花?”大男孩与狗之间,似乎有种亲密的、难解的感情和了解,那只狗喉咙里发出温柔的呜呜声,就用它的大头,去拱着那男孩的胸脯,大男孩仰天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用手环抱着狗的脖子,狗伸出舌头,亲热的舔着他,男孩笑得更凶了,说:“坏东西!你知道我怕痒!你别乱闹呀!小花,我投降,我投降!”他举起双手。狗似乎懂得这个手势,它退开了,还得意的扬着脑袋。那大男孩从地上一跃而起,衣服和头发上都粘着干枯的竹叶。他用手怜爱的揉了揉那只狗的耳朵,抬起头来,他仍然笑容可掬的望着殷文渊。
  “你找谁?”他问:“你要买花吗?”
  “买花?”殷文渊愣着,他已经被这大男孩和狗所迷惑了,他觉得内心深处,有种温柔而感动的情绪,像海底的浪潮般蠢动着。他唯唯否否,没有答出所以然来,那大男孩已经愉快的一招手,说:“跟我来!”带着狗,他领先往前面走去,他嘴里轻哼着一支歌,歌词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唯一可辨别的,是两句话:
  “我们相对注视,秋天在我们手里。”
  花香更浓郁了,殷文渊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小小的花圃,一排排的木板架子上,有各种盆景,地上,还种植着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目的植物,顶上,是简陋的木头架子,架子上,爬满了紫藤花。在这一大片姹紫嫣红,枝叶扶疏之中,有个女孩,正背对他们而立,一件简单的白色洋装,裹着那苗条而纤小的腰肢,一块白底印着碎花的头巾,包着她的头发,她手里拿着剪刀,正在用心的修剪着一棵披头散发一般的绿色植物。听到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用那熟悉的、温柔的嗓音,清脆的说:“竹伟,你答应帮我挑土来的,你又忘了吗?”
  “我没忘!我马上就去挑了!”竹伟嚷着:“姐,有人来买花了!”那女孩回过头来,立即,殷文渊面对着芷筠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了。她晒黑了,眉梢眼底,都带着风霜的痕迹,脸颊更瘦了,更憔悴了。可是,她那弯弯的嘴角边,却有种难解的坚定和固执,奇怪的,是她那小小的脸庞,依然美丽而动人。她在这一瞬间,给殷文渊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一棵幼嫩的小草,挣扎于狂风暴雨中,虽然被吹得东倒西歪,却仍然固执的茁长着。他凝视着芷筠,在一份强烈的激动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看清楚了对面的人,芷筠的脸色变白了,嘴角微微的掠过了一阵痉挛,她的背脊就下意识的挺了挺,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迎视着殷文渊,她却对竹伟说:
  “竹伟,你得罪了这位先生吗?”
  “没有呀!”竹伟惊愕的说:“我叫小花不要咬他呀!小花是不会咬人的,姐!你知道它好乖,不咬人的!”
  “很好,竹伟,”芷筠说:“你去挑土吧!”
  “好的!”竹伟答应着,跑开了,一面跑,一面叫着:“来!小花!追我!看是你快还是我快!来!小花!”一人一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这儿,芷筠定定的望着殷文渊,她眼里带着浓重的、备战的痕迹。“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她问:“我已经躲到这穷乡僻壤里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殷文渊深吸了口气,身边有一棵茉莉花,那香味雅致而清幽的绕鼻而来。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觉得千言万语,皆难启齿。他又有那份伧俗和渺小的感觉,似乎这儿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在冷冷的嘲弄着他。既有当初,何必今日!他咬咬牙,忽然决心面对真实。在他一生里,他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芷筠,我来道歉。”她一震,这是第一次,她听到他称呼她的名字,她心里隐隐有些明白,而头脑却开始晕眩了,放下手里的剪刀,她把身子倚靠在身旁的一株九重葛上,哑声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一向反对父母干涉儿女的婚姻,”他坦白的说,盯着她。“却没料到自己做了这样的父母!超凡和你都说得对,我对感情了解得太少,现在,我承认自己的错误,来这儿,只是希望你不咎以往,能够重新回到超凡身边!”
  她惊跳着,脸色发白,嘴唇轻颤,而心脏紧缩了。她怀疑的审视着殷文渊,是什么力量使这个冷漠的人做这样的牺牲?对她如此前倨而后恭?难道是超凡……是超凡出了什么事?她的脸色更白,眼睛睁得更大,一种几乎是惊悸和恐惧的神色,飞进了她的眼底,她震颤着说:
  “超凡怎样了?他好了吗?”
  “如果你指的是肉体上的伤口,早就已经好了。精神上和心灵上的,却不是医生或药物所能治疗的了。”
  “他怎样了?”她再问。那份惊悸、担忧、热爱、关怀都明显的燃烧在眼睛里。殷文渊目睹着这对眼光,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心灵震动而情绪激荡。谁说长一辈的一定比小一辈的懂得多?而今,这对小儿女教育了他!最起码,教育了他什么叫“爱情”!“哦,你别着急。”他急促的说:“他很好,总之,在外表上很好,他努力工作,刻苦耐劳,一个人做好几个人的事……你知道吗?他早已离开了家,离开了台茂。”
  “哦?”她再震动了一下。
  “我们曾经千方百计的找你,”殷文渊转变了话题。“你走得实在太干净,我到户籍课去查你的迁出记录,你在迁入栏开了一个玩笑,你填的是市立殡仪馆的地址,这件事我从不敢告诉超凡,否则,他现在已经疯了。”他凝视她。“你走的时候,是忍气吞声的,是吗?”
  她不语。脸上的肌肉慢慢的放松了,眼底的戒备之色也已消失,唇边的弧度柔和了许多。
  “超凡知道我在这儿吗?”
  “不,他还不知道。我利用了各种人事关系,清查了全省的户口,才知道你在这儿。我想,我最好先来和你谈一下。”
  “先来了解一下我的情况?”她又尖锐了起来,垂下睫毛,她望着身边的树木。“看看我到底堕落狼狈到什么地步?现在你看到了。以前,我到底还是个秘书,现在,我是个卖花女,想知道我这半年多怎么活过来的吗?我租了这块地,买了花种,培植了这些花木,每天早上,竹伟帮我踩三轮板车,把花运到台中,批发给台中的花店!我是个道地的卖花女。你来这儿,问我愿不愿意重回超凡的身边?你不怕别人嘲笑你,台茂的小老板每下愈况,居然去娶一个卖花女为妻子!哦,对了!”她唇边浮起了一个淡淡的冷笑。“或者是我会错了意,你指的并不是婚姻,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养几个情妇也是家常便饭……”“你错了!”殷文渊正色说。“我是来代我儿子求婚,你可愿意嫁给超凡吗?”他诚恳的、真挚的、深刻的望着她。
  她惊愕的抬起头,大眼睛睁得那么大,眼珠滴溜滚圆,绽放着黑幽幽的光芒。一时间,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彼此衡量着彼此。这是殷文渊第三度这样面对面的和她谈话,他心底对她的那份敌意,到这时才终于完全消失无踪,而那层欣赏与喜爱,就彻底的占据了他整个的心灵。他的眼睛一定泄漏了心底的秘密,因为芷筠的脸色越来越柔和,眼光越来越温柔,温柔得要滴出水来。好半晌,她才无力的、挣扎的、模糊的说:“你不怕有个白痴孙子吗?”
  “超凡说过,那是个未知数。即使是,像竹伟那样,又有什么不好?我刚刚看到了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顿了顿,由衷的说:“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快乐,这么容易满足的孩子!人生几十年,快乐最重要,是不是?何况——”他引用了芷筠的话:“我们都没有竹伟活得充实,我们惯于庸人自扰!”泪珠在芷筠眼眶里打着转,她唇边浮起了一个好美丽好动人的微笑。“你说——超凡已经离开了台茂?”
  “是的,他说他要学习独立!”
  她唇边的笑更深了,更动人了,她的眼珠浸在水雾里,幽柔如梦。“他在哪儿?”“说起来,离你是咫尺天涯,他在台中。”
  “什么?”她惊跳着。“他在台中干嘛?”
  “他学的是工程,现在他参加了建设台中港的工作,终于学以致用了。他工作得很苦,住在单身宿舍里,他又要绘图,又要测量,又要监工,晒得像个黑炭!”
  她颊上的小酒涡在跳动。她深深的看着他。
  “你对我又有条件了,是不是?你希望我用婚姻把他拉回台茂吗?”“不。”他也深深的回视她。“台茂多他一个不算多,少他一个也不算少,他现在的工作比台茂有价值。我不再那样现实了,父亲对儿子,往往要求太多,我想,他会继续留在目前的岗位上。我所以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要他继承我的事业,而是想找回他的幸福!尤其,这幸福是我给他砸碎了的!”
  她侧着头沉思。“可是……我不认为我能适应你们家的生活……”
  “肯接受结婚礼物吗?”他问。
  “要看是什么?”“就是我们脚下这块地,你高兴的话,可以开一个大大的花圃!我只希望,你们肯常常去看看我们!我就于愿已足!当你完全失去一个儿子的时候,你就知道真正珍贵的,不是事业的继承,而是父子之间的那份爱!”
  她的头靠在树上,面颊上逐渐涌起两片红潮。
  “说起来好像真的一样。你怎么知道他还要我?”
  “他登的寻人启事,你没看到吗?”
  “那是很久以前了。”“好。”他点点头。“让我们马上把这件事弄弄清楚!”他掉转头就往外走。“你去哪儿?”她急急的问。
  “开车去台中港,再接他过来,大约要一个半小时!请你等在这儿!”“啊呀!”她叫,脸色由红而白了。目送殷文渊迅速的消失在小径上,她把手紧按在胸口,以防止那心脏会跃腔而出。半晌,她才像做梦一般,身子软软的坐到一个石墩上去。她抬头看看天空,看看周围的花树,又把手指送到嘴里去,狠狠的咬了一口,那痛楚使她跳了跳。同时,竹伟挑着两筐土过来了。“姐,土挑好了。我放在这里了。”
  “好。”她软软的说:“竹伟,刚刚是不是有位伯伯来过?”她怀疑的问。“是呀!你还和他说了半天话呀!”
  那么,这是真的了?那么,这不是做梦了?那么,他真的要来这儿了?她的心跳着,头晕着,呼吸急促了,神志迷糊了。她抓下了包着头发的头巾,她该进屋里去,梳梳头发,换件衣裳,搽一点胭脂口红……哎!自从和他离开之后,什么时候有过梳洗化妆的习惯!她想着,身子却软软的,丝毫没有移动的力气,她听到竹伟在叫:
  “姐,我带小花去河边玩!”
  “好!”她机械化的回答着,仍然坐在那儿,动也不能动,时光一分一秒的移过去,她只是傻傻的坐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哦,超凡!超凡!超凡!心跳的声音和这名字混在一起,变成了一阵疯狂似的雷鸣之声,震动了她每根神经,每根纤维!
  同一时间,殷文渊正带着儿子,疾驰而来。车子到了黄泥路口,殷文渊转头对殷超凡说:
  “你自己进去吧!我想,不用我陪你了!今晚我住在台中大饭店,明天我们再谈!”
  “爸!”殷超凡喘息的说:“你不会开我玩笑吧!”
  “我怎能再开你玩笑?”殷文渊怜惜的望着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在发热。“你进去,跟着花香往右转,穿过一条竹叶密布的小径,就是了!”殷超凡对父亲注视了两秒钟,然后,他飞快的拥住殷文渊,用面颊在他颊上靠了靠,这是他从六岁以后就没做过的动作。跳下了车子,他对着那条泥土路,连跑带跳的直冲而去。殷文渊的眼眶湿漉漉的,唇边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个微笑,这么久以来,他才觉得自己的心和儿子的心是连在一起的。目送儿子的身子完全消失了,他满足的叹了口气,命令老刘开车离去。这儿,殷超凡走进了竹林,拐进了那条落叶铺满了的小路,闻着那绕鼻而来的花香,他越来越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她在里面吗?她真的在里面吗?心跳得像擂鼓,血液全往头脑里冲,他终于站在那花圃门口了。
  一眼就看到她,坐在一片花海之中,背后是一棵九重葛,盘根错节的伸长了枝桠,开满了一树紫色的花朵。她旁边都是花架,玫瑰、金菊、石榴、茉莉、蔷薇、木槿、芙蓉……从不知道台湾的秋天,还有这么多的花!可是,她在花丛之中,竟让群花逊色!她坐在一个矮矮的石墩上,长发随便的披拂着,那发丝在微风里轻轻飘荡。一身纯白的衣衫,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她的头低低的垂着,长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阴影,小小的鼻头,小小的嘴……哦!他心里在高歌着,在狂呼着:他的芷筠!梦萦魂牵,魂牵梦萦,魂梦牵萦……他的芷筠!一步步的走了过去,停在她的面前。她继续低着头,双手放在裙褶里,她看到他的身子移近,看到了那两条穿着牛仔裤的腿,她固执的垂着头。心跳得那么厉害,她怕自己会昏倒。是他吗?是他吗?是他吗?她竟不敢抬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怕这一切都只是个幻影,怕稍一移动,就什么都消失了。他的手终于轻轻的按在她那低俯着的头颅上。
  “芷筠!”他沙哑的、颤声的低语:“抬起头来!”
  是他!是他!是他!泪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视线全成了模糊。她听到自己那带泪的声音,在呜咽着说:
  “不。”“为什么?”“因为我现在很丑!”他突然跪在她面前,一下子就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透过那层泪水的帘子,她看到他那黝黑、憔悴、消瘦的脸庞,和那对灼灼然、炯炯然、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听到他那椎心裂骨般沉痛的声音:“你不会比我更丑!”他审视着她,用那燃烧着火焰般的眼光审视她,似乎要一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去,接着,他闭了闭眼睛,再张开眼睛来的时候,他眼里已充斥着泪水。
  “哦!芷筠!你永远美丽!”
  他迅速的拥抱了她,他那炙热的嘴唇,紧紧的、紧紧的吻住了她,两人的泪混合在一起,两人的呼吸搅热了空气。她的手死命的攀住他的脖子,在全心灵的颤栗与渴求里,听着蜜蜂的嗡嗡,听着树梢的鸟语,听着他的心跳,听着秋风的轻歌……她的世界在她的手臂里,她不愿放开,不忍放开……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来,他的面颊涨红了,他的手指拭着她的泪痕。“喂!残忍的小东西!”他叫,努力要想治好她的眼泪。“你狠得下心不理我的寻人启事哦!”
  “别说!”她含泪的望着他:“我们之间的帐算不完,你比我更残忍……”
  他立即用嘴唇堵住她的话。
  “我们不再算帐,好不好?有错,就都是我错!”
  眼泪又滑下她的面颊。
  “喂!”他强笑着,自己的眼睛就是不争气的湿润着。“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什么!”“你种了这么多花,你懂不懂如何培养一种叫紫苏的植物?我有一盆紫苏,我天天浇水灌溉,它就是长不好!”
  “你那盆紫苏,仅仅浇水还不够!”
  “哦?”“它需要爱情,拿来,我们一起来养!”
  他望着她,猝然的,他又吻住了她。
  远远的,一阵朗朗的歌声传来,接着,是竹伟那活泼的、愉快的叫声:“小花!追我!小花!我赢了!你输了!输了就不许赖皮……”竹伟猛的站住了,在那两个慌忙分开的一对情侣脸上看来看去,然后,他面对着殷超凡:
  “殷大哥,你怎么又把姐姐弄哭?”
  芷筠像触电般直跳起来,咧开嘴,她慌忙笑开了,一面笑,一面急急的说:“我在笑呢!竹伟,殷大哥没把我弄哭,我在笑呢!你瞧!”
  竹伟歪着头,看看芷筠,又看看殷超凡,忽然也“聪明”起来了。“反正,我不管你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对芷筠说:“我永远不会再打人了!殷大哥回来了,我们又可以去采草莓了,是不是?”“是的,竹伟!”殷超凡郑重的说:“我们三个,可以常常去采草莓!”“和以前一样开心吗?”他问。
  “比以前更开心!”殷超凡答:“再也没有阴影,再也没有误会!再也没有分离!”竹伟高兴的咧开大嘴,笑了。一面笑,他带着小花,就向后面山坡跑去,嘴里又开始唱着歌。芷筠伸过手去,紧紧的握住殷超凡的手,他们一起倾听着那歌声。这次,像奇迹一般,竹伟居然把这支歌唱完整了。
  “还记得那个秋季,我们同游在一起,我握了一把红叶,你采了一束芦荻,山风在树梢吹过,小草在款摆腰肢。我们相对注视,秋天在我们手里。你对我微微浅笑,我只是默默无语,你唱了一支秋歌,告诉我你的心迹,
  其实我早已知道,爱情不需要言语。我们相对注视,默契在我们眼底。”他们依偎着,彼此望着彼此,手握着手,心贴着心,在这一瞬间,都有种近乎虔诚的情绪,体会到冥冥之中,似乎有那么一个庞大的力量,在支配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他们相对注视,谁也不说话,默契在他们眼底。
                ——全文完——
  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三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日夜初度修正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八日二度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