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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镝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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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一回 客路忽闻闺阁讯 良宵初访玉人来

乱世姻缘多阻滞,水远山遥,难寄相思字。露白葭苍心事苦,宝钗光黯凭谁护?频年踏
遍天涯路,侠骨柔情,要向伊人吐。喜有东风吹暗雨,月斜风定鸳鸯起。——调奇蝶恋花
“我这支是龙钗,她那支是凤钡,这龙凤宝铰本来是一对的。“我是她的丈夫,她是我的妻
子,我们这夫妻名份,是一出生就定了的。
  “唉,但我怎么对她说呢,莫不成我一见她就说,我是你的丈夫。所以我现在找你来
了!不成,不成,这话儿我说不出口,她听了也会骂我是个狂徒。我又从没见过她,怎知她
欢不欢喜我,要不要我这个丈夫?“唉,这种羞人的事真是难办,但是我父母的遗命,我下
去也不成!
  “她知道了这件事么?倘若是已经知道了,那还好办,我就叫她拿出凤钮来和我的一
对,这两支宝钗是一式一样的。可是对了之后又怎么说呢?嗯,我真傻,那时候还用说鸣?
不说她也该明白了。
  “但以后又怎么样呢?我没有胆量说,难道她就有胆量说:对了,那么咱们今后是夫妻
了?“夫妻是注定了要在一起的,从早到晚,都要对着的。她的脾气怎样?我会欢喜她吗?
“唉,倘若她不知道这件事,那又怎办?我要硬着头皮给他说这对龙凤钗的故事了,故事说
完了,我才告诉她,我就是故事里那个男孩子,你就是那个女孩子。但是,我是一个陌生
人,她肯耐烦听下去吗?听了之后又肯相信吗……“唉、唉、唉——总之、总之是伤脑
筋!”
  段克邪捧着一支玉钗,在客店的小房间里走米走去,心事有如乱麻,不时的发出自言自
语。
  他今年已经是十六岁了,安史之乱,反复了好几次,前后经过了八年,现在也终于平定
了。像母亲一样照顾他的夏姨(南弄云的妻子夏凌霜)说战乱已过,他又已经成年,所以就
打发他上潞州来了。因为他的未婚妻,正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养女。听夏姨说,这薛嵩霸道
得很,严禁家人泄露他养女的身世,因此只怕他的未婚妻子,事到如今,还不知道自己的生
身父母是谁。
  所以段克邪是去会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妻子,而且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未婚妻
子!
  十五六岁正是初懂人事,见到异性就会面红的年纪。何况是要他单人匹马去会从未见过
面的未婚妻!所以他越近潞州,心里就越发慌乱,羞怯、好奇、兴奋、盼望……种种情绪,
交错心头,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当真是“伤透了脑筋”!
  就正在段克邪“伤透脑筋”的时候,忽地有一股异香从窗子透进来,他本来已经有点隐
隐作痛的脑袋,这时更突然闷沉起来,昏昏欲睡。
  段克邪暗地叫声:“不好!”这刹那间,他忽地想起日间遭遇的一件事情,有一个短须
如戟的粗豪汉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在背后跟着他,在路上他不便施展轻功,他故
意放慢脚步时,那汉子也放慢脚步,他加快一点那汉子也亦步亦趋。
  段克邪一身武功,虽然怀疑那汉子是个坏人,却也未曾将他放在心上,不过,终是觉得
有点讨厌,后来,待到路上没有其他行人的时候,段克邪就故意显露一点功夫,一掌劈下一
株粗如几臂的树枝,用来挑包袱,那汉子就不见了。
  段克邪正在想着,“莫非这汉子乃是一个强盗,他在路上不动手,现在却来用闷香暗算
我了。”就在这时,“啪哒”一声,一颗石子从窗外丢进来。
  这是“投石问路”,是用来试探屋内的人还是否醒党的。段克邪的师兄空空儿是天下第
一神偷,他当然懂得这种伎俩,心里暗暗冷笑,“原来只是一个未入流的强盗。倘若是个高
明的,根本就无须使用投石问路。好,我倒要看看他怎样偷我的东西。”
  “当”的一声,那支玉钗从段克邪的手中掉下,跌在桌子上,而段克邪也伏桌打起了瞌
睡来。
  房门轻轻的推开,有一个充满了惊异的声音叫道:“咦?你瞧,这、这一根玉钗!”
  奇怪,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强盗偷东西,本来是极力避免声响的,她却禁不住惊叫起
来。
  那男子道:“是呀,的确是意想不到的运气,我有一个相熟的珠宝商人,不愁脱不了
手,咱们有了几万两银子,就可以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安安静静的在家里享福了。”
  那女的道:“茂哥,我不是这个意思。”那男的道:“哦,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有什么
打算?”那女的道:“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总不是办法!何况大帅已颁下控捕文
书,躲也未必躲得了。依我之见,不如把这支宝钗拿去献给小姐,这恰好可以和她的配成一
对,小姐一定喜欢。我再请她向大帅求情,说不定大帅一高兴,不但免予追究,你还可以弄
到个一官半职呢?这岂不是好!”
  随即有个粗浊的声音说道:“别那么大惊小怪,你现在佩服我的眼光了吧?我早瞧出这
小子的身上有宝气外露,不过却还想不到是这样的宝贝,哈,单单嵌在这钮上的夜明珠,就
可以值得几万两银子!”
  那女子的声音道:“值钱倒在其次,我奇怪的是这支玉钗,和咱们小姐的那支玉钗,竟
似一模一样的!”
  那男子道:“怎么,你的小姐也有这样一根玉钗?”
  那女子道:“是呀,不过花纹不同,我小姐那支玉钮是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彩凤!哈,
茂哥,你的运气来了。”
  那男的道:“你有把握请得小姐求情?”那女的道:“小姐素来喜欢我的,这次要不是
为了你的原故,我还舍不得离开她呢。
  我去向她求饶,九成她会答应,何况还有这份大礼。”
  那男的道:“倘若她问你这支宝钗是怎么来的,你如何说?”那女的道:“这个,这
个……”显然她给这个问题难住了。
  那男的道:“不如索性直献给大帅,你不知道咱们的大帅本来也是绿林出身的,只要得
了宝贝,他才不会管你是偷来的、抢来的呢!小姐就不同了。唉,不过这支宝钗我越看越心
爱,说实在的,我真还舍不得便宜了大帅呢!”
  那女的道:“既然你摸得透大帅的脾气,还是献出去以求免罪吧。嗯,我想起来了,下
个月十五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送礼.咱们给她锦上添花,大帅还会不高
兴吗?喂,喂,你干什么?”
  那男的道:“这小子懂得武功,我一刀将他劈了免得他事后追究,你不要拦阻我呀!”
原来那男的正要一刀向段克邪劈下,却给那女的托住了手肘。
  那女的道:“不可,不可!咱们不可这样没良心,偷了他的东西就罢了,怎能再伤他性
命?听我说,放过他吧!你若不依,我今后也不敢再跟你了!”
  那男的道:“你怎的这样心软,好,依你,依你!谁叫我喜欢你呢!好,你把宝钗给
我,咱们快走吧。哈哈,这真是宝贝。”
  那男的刚推开窗子,想跳出去,笑声未绝,忽地身躯一震,突然变成了泥塑木雕一般,
再也不能移动半步,“当啷”一声,那宝钗也掉到地下。就在这时,段克邪陡地跳了起来,
拦住了那个大的!
  原来段克邪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他的内功造诣却非比寻常,一觉有异,就运用了“闭息
换气”的上乘吐纳功夫,这种江湖上下三门所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如何能迷得倒他?他
刚才不过是假作中毒昏迷,静观其变而已。
  那女的大吃一惊,扑将过来,却给段克邪一把揪住,那男的连忙叫道:“不关他的事,
你放了她,要杀杀我!”原来他给段克邪以“隔空点穴”的功夫,点中了麻穴,身子不能动
弹,但却还能开口说话。这也是由于段克邪江湖经验不足的原故,匆促出于,一时间忘记了
还要点他的哑穴。
  本来是做强盗的最怕声张,但现在段克邪志在盘问他们,却反而生怕强盗声张了。段克
邪急忙再补点了他的哑穴,这才放开了那女的,微微笑说道:“你不要害怕,我看在你刚才
替我求情的份上,我也不杀你的丈夫便是。但这支宝钗是我家中之物,却不能给你们拿
去。”
  那大的怔了一怔,敛衽施礼道:“多谢相公宽洪大量,我们如何还敢要你的宝钗,请高
抬贵手,让我们走吧。”
  段克邪笑道:“要走也容易,只要你肯说实话。听你刚才的言语,你似乎是官宦人家的
丫鬟、你的小姐是谁,快快说与我听!”
  那女的满面通红,迟疑了片刻,说道:“言之有愧,我实是潞州节度使小姐的丫鬟。”
段克邪道:“哦,原来你是薛嵩的女儿薛红线的丫鬟吗?既然如此,你为何又与强盗合伙,
来偷我的东西?”
  那女的听见段克邪一开口就说出了她小姐的闺名,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只得说道:“实
不相瞒,我是背主私逃。他、他是薛大人的卫土,我、我、我们……”
  段克邪道:“哦、原来如此,你喜欢了他,所以便私逃了。
  是么?”那女的低垂粉颈,面红过耳。
  段克邪道:“哈,你这个男人也还不错,看来他是真心欢喜你的。我就饶了他吧。”
  那女的正要拜谢,段克邪却又说道:“且慢,你刚才说要拿我的宝钗去给小姐送礼,你
们的小姐有什么喜事啊?”
  那女的道:“下月十五是我们小姐出阁的日子。”段克邪呆了一呆,说道:“什么?你
们小姐出阁?”那女的以为他不明白,说道:“不错,出阁就是嫁人,我们的小姐要做新娘
子了!”
  段克邪听了这话,不觉口张目呆,讷讷说道:“她,她要嫁人?”就在这时,忽听得锣
声大作,有人叫道:“有强盗来啦,快起来捉贼呀!”登时人声、脚步声响成一片。原来这
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客店,雇有更夫守夜的,给这里的响声惊动了,他一人不敢过来捉贼,所
以鸣锣呼喊。
  那女的花容失色,一叠声的催促道:“求求你、你、你高抬贵手,放、放了他吧!”段
克邪也慌了,无暇再问,便连忙给那男的解了穴道,他们二人便从窗口跳出,上了屋背,一
溜烟的走了。那更夫看见屋顶有人,吓得瑟缩一团,过后才叫道,“没事了,没事了,强盗
走了。”
  段克邪拾起宝钗,盖头便睡,过了不久,店家来拍门查问,问是不是他这里闹贼,有没
有失了东西,段克邪故作惊讶,假装不晓得,他的行李很简单,当下便检查了一下,便回说
并无失物,那更夫得意洋洋他说道:“幸亏我发觉得早,把贼人吓走了。”说罢,向段克邪
讨赏,段克邪赏了他几钱银子,这才把他们都打发出去。
  这一夜段克邪再也睡不着觉,不住在想,“她要嫁人,嫁什么人呢?可惜刚才来不及
问。”“这是薛嵩的主意,还是她自己也甘心情愿呢?”“唉,既然她就要做新娘子了,那
么我还要不要去见她,说明这对宝钗的故事?”我的父亲和她的父亲,生前乃是八拜之交,
即算不是为了婚约,我也应该向她说明她的身世。”“对,就是这样,见了她暂且不提婚约
的事好了。”段克邪打定了主意,心中宁静了些,胡乱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便即登程,
仍然往潞州走。
  走了一程,忽听得前面杀声震天,段克邪赶上去看,转过一个山坳,只见在松林外面的
官道上,有两帮人正在展开厮杀。
  看他们的服式,一帮是官兵,另一帮人马服式杂乱,不问可知乃是强盗。路上一长列的
摆有十几辆大车,车夫们都双了高举,搭在头上,蹲在车旁。这是表示不敢抵抗的意思。照
黑道上的规矩,赶车的和跟车押货等人,只要不抵抗,那就不会被杀害。
  松林里出来的强盗越来越多,官军众寡不敌,已落下风,这时,强盗们正要把那十几辆
大车赶走。段克邪心道,“这条路上的强盗真多,白日青天也这么大胆,公然在路上抢劫饷
银。嗯,若给他们抢去,等着粮饷的士兵岂不是挨饿了?”要知段克邪在十岁那年,曾随着
父亲助瞻阳大守张巡守城,曾目睹过士兵缺粮的惨状,印象深刻,至今未忘。
  段克邪踌躇片刻,心里想道,“我也不杀这班强盗,只把他们赶跑了便罢。”主意打
定,飞奔过去,大声叫道:“青天白日,你们怎可在大路上打劫官银,赶快给我都散了
吧!”
  群盗哄然大笑,哪里将他放在眼中,纷纷喝道:“哪里来的乳臭未干小子,也敢来管闲
事?“赶快回家吃奶去吧,当心我们的刀枪不长眼睛,误伤了你!”
  那盗魁却有点见识,见段克邪身法奇快,禁不住心中一凛,说道:“这小子不可轻
视!”话犹未了,段克邪已似旋风一般扑到战场。
  段克邪对群盗的讥笑也不回骂,他一声不响,拔出他父亲遗下的宝剑,便在群盗丛中,
左穿右插,挥舞起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群盗哗然惊呼,地下满是折断了的
兵器,不论刀枪剑戟,碰上了他的宝剑,就短了一戳!
  盗魁大惊,将两柄流星锤抛掷过来,要打落他的宝剑,段克邪一个闪身,将第一柄流星
锤接住,迅即反手抑出,恰好碰上了第二柄流星锤,但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两柄流星锤都飞上了半天,段克邪一手接锤,一手执剑,仍是不停挥舞,又把四根长矛,三
口大刀削断了!
  段克邪这才再次大声叫道:“你们再不散,我可就要伤人啦!
  我这把宝剑也没长眼睛,你们可得当心,还是早早跑了为妙!”
  那盗魁抽了一口冷气,朗声说道:“好,多谢阁下留情,绿水青山,他日再来讨教!”
一声令下,群盗有如潮水一般,来得快,退得也快,片刻之间,都跑得干干净净了!
  带队的军官忙不迭的过来道谢,段克邪笑道,“些许小事,不值挂齿。”说完便要走,
那军官道:“小英雄,你立了这样大功,就不想图个富贵吗?”段克邪道:“我年纪还小,
不想作官;我也不缺银子使用,不望赏赐。告辞。”那军官怔了一怔,翘起拇指赞道:“当
真是豪杰襟怀。喂,小英雄,且慢,且慢,我还未请教你的姓名,要往何处?”段克邪胡乱
捏了一个名字,说道:“我是要赶到潞州去的,恕不奉陪了!”那军官哈哈笑道:“我们也
正是要到潞州去的,真是巧遇了,咱们一道走吧。哈哈,段小侠,你可知我们往潞州是为了
何事吗?”说话之时,兵士们已把一面倒了的旗子扶起,只见那上面写着“魏博节度使田”
六个大字。
  段克邪笑道:“我怎会晓得?”军官指着那面旗子说道:“实不相瞒,我们是给魏博节
度使田大将军送聘礼到潞州去的。”这个“田大将军”即是安禄山当年的护军统领田承嗣,
他和薛嵩二人本是安禄山手下的哼哈二将,薛嵩投降了唐朝之后,他见疑于安禄山,不久,
也就跟在薛嵩的后面投降了唐朝,现在,也像薛嵩一样,做到了割据一方的“节度使”了。
他的辖地比薛嵩略小,但也频年招兵买马,兵力却比薛嵩更强。
  段克邪心头一震,问道:“哦,你们是送聘礼到潞州的?他们两位节度使要结成亲家了
吗?”那军官道:“正是,田将军替他的大公子下聘!受聘的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爱女,
他们下月十五便要成亲了。两家是老朋友了,而今又同是朝廷方面的大员,所以女方的嫁妆
和男方的聘礼都极为丰厚,长官大办喜事,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就只好替他们跑腿了。”
  那军官又道:“我们在路上已杀退了两股强盗,想不到今天碰见的这一股特别厉害,幸
亏遇见了你,鼎力帮忙,保住了聘礼.要不然我们这许多人,只怕一个个的脑袋都要搬家!
段小侠,你现在明白了你给我们节度使大人立了多大的功劳了吧,哈哈,倘若你想图个富贵
的话,不论什么官职,什么赏赐,只要你一开声,田大将军都会给你。”
  段克邪道:“原来如此,我当初还以为你们押解的是饷银。”
  那军官笑道:“这个可比饷银还重要得多,如今你既然是要到潞州,咱们一路,正是最
好不过!”段克邪心里暗暗好笑,“有我给你们做保镖,你们当然是最好不过,你们却怎知
道,我这是替别人造聘礼给自己的未婚妻!”
  不待段克邪再说,那军官立即叫人给他备马,与他并辔同行。段克邪一瞧,整整有十二
部骡车之多,心里想道,“这笔聘礼不知要耗尽多少民脂民膏!用来作军饷,不知可养多少
军土!”
  走了一程,段克邪正自心思不定,忽听得“呜呜”声响,又是两支响箭从松林里射出
来,那军官有段克邪在旁,胆壮许多,下令列队迎敌,只见一队马贼,从林中奔出,为首的
是个面白无须、相貌温文的中年汉子。
  那军官见这队强盗人数不多,更为胆壮,“哼”了一声,对段克邪道,“不知死活的强
盗又来了,段小侠,我看你这次要杀鸡儆猴才行,别再手下留情了,最少也得杀掉几个盗首
才成!”
  段克邪拍马迎上前去。那中年盗魁打量了他一眼,说道:“刚才给这班奴才们保驾的可
是你么?”
  段克邪道:“我刚才是适逢其会,保驾二字,实谈不上。请问寨主有何见教?”
  那盗魁道:“原来如此,你可知道他们押运的是什么东西?”
  段克邪道:”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送到潞州去的聘礼。”那盗魁道:“着啊,你既然知
道,何以还给田承嗣卖命?这种不义之财,人人可取。他们是田承嗣的奴才,受了主人的命
令,又想升官发财,不得不尽奴才职责,看你阁下,一副大好身手,本该是个少年英雄,难
道也不知自爱,去做奴才的奴才?”
  段克邪眼光一瞥,见那盗魁的后面、有个人擎着一面大旗,旗上用主线绣出一只昂首振
翅的雄鸡,段克邪心中一动,问道:“你们是金鸡岭的好汉么?请问辛寨主可好?还有一位
铁大侠、铁摩勒,你可认得?”
  那盗魁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啊,你这把宝剑是哪里来的?”原来这盗魁已认出
了段硅璋生前所用的这把宝剑。
  段克邪道:“这是我爹爹的家传宝剑!”那盗魁更惊,道:“你,你是……”段克邪
道:“不错,我是我爹爹的儿子。我决不会坠了我爹爹的名声,你放心,请问寨主你高姓大
名?”
  那盗魁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金剑青翼杜百英便是。
  你爹爹生前和我等于兄弟一般。”
  段克邪道:“原来是社叔叔,请受小侄一拜。”那军官见他们当场认起了叔侄来,不由
得魂飞天外,颤声叫道:“段,段小侠,你同我们说,说个情。”
  杜百英道:“贤侄不用多礼,请问今日之事,如何处置?”
  段克邪道:“叔叔请袖手旁观,小侄代叔叔发放了吧。”
  段克邪倏的回转身来,宝剑一指,向那军官说道:“田承嗣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当作聘
礼送人,我看你们也实在不值得为他卖命。我的杜叔叔说得对,这种不义之财,人人可取,
你们就搁下来吧!”
  那军官浑身颤抖,讷讷说道:“段小侠,这个、这个……”
  段克邪道:“你们不用惊慌,你们把东西搁下,我给你们说情,决不会伤害你们一人。
杜叔叔,这些人都是身不由已的,请你准了我的情吧。”
  杜百英道:“好,看在你的份上,我决不动他们一根毫发。
  怎么,你们不愿领情,还要动手么?为何还不散开?”
  官兵们都见过段克邪的手段,何况金剑青囊杜百英在江湖上又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
们哪里还敢动手,那军官哆哆嗦嗦地说道:“好汉虽然肯饶了我们性命,但我们失了长官的
聘礼,回去还是要活不成的呀!”
  段克邪道:“你们不用害怕,我敢叫你们把东西搁下,这担子我当然也要替你们挑起
来。田承嗣若敢追究此事。我就叫他的脑袋搬家!”顿了一顿,又回头对杜百英说道:“做
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杜叔叔,我想向你借点银子,再做一个人情。”
  杜百英笑道:“反正是田承嗣的,你要多少,尽管拿吧!”当下叫唆兵搜索车辆,果然
搜出一辆是专载金银的。段克邪叫搬出十“杠”银子来,堆在地上。
  唐朝的官库,库银都是铸成了元宝,装成一“杠”一“杠”,利于收藏,也利于搬运
的。其法乃是用一段木头,中间挖空,里面塞五十个、每个重十两的元宝,两头密封,称为
一“杠”,所以每杠银子即是五十个大元宝,相当于五百两纹银。
  杜百英冷笑道:“你看,都是有烙印的库银,田承嗣竟然把官库作为私库,用官银当作
聘金了。”
  段克邪叫喽兵将银“杠”劈开,说道:“我送掉你们的功名,打烂你们的饭碗,实在过
意下去,我刚才已经点过数了。你们官兵一共是一百人,现在不分是官是兵,每人都拿五个
元宝,好歹也可做个小买卖的本钱,想图富贵是谈不上了,但却胜过提心吊胆跟你们的大帅
过日子。”
  士兵们个个满意,军官们心里也想,“打又打不过人家,反正是不答应也得答应的了。
能逃得了性命已算运气,至于这少年的话是否可靠,田承嗣是否真的不会查究,以后的事,
只有以后再走着瞧了。”
  当下,官兵们都一个个的领了银子,称谢而去。杜百英哈哈笑道:“贤侄年纪轻轻,办
事倒老练得很,恩威兼施,确是令人心眼。”段克邪道:“叔叔谬赞了。小侄刚才就糊里糊
涂,把田承嗣的聘札当作了饷银呢,真是惭愧得很,得罪了绿林的朋友了。”
  杜百英道:“刚才那一股是饮马川田麻予的手下,我给他送一份去,并代你解释,也就
是了。你不用心烦。”
  段克邪与金鸡岭的头目们重新见过礼,再间铁摩勒的消息,杜百英道:“有件喜事教你
得知,铁摩勒就要作绿林盟主了。”段克邪道:“是么?啊,我记起来了,我师兄曾说过要
把王伯通留下的绿林盟主的金印和符信送给他,想必早已经送到了。”
  杜百英这才知道段克邪是空空儿的师弟,心道,“怪不得他武功如此了得。”当下说
道:“金印和符信铁摩勒是早已收到了,不过空空儿也带来了你爹爹的一句话,为了这句
话,铁摩勒迟迟不欲作绿林盟主,直到如今为势所迫,才不得不出来。”
  段克邪道:“这却为何?”杜百英道:“令尊当年曾托空空儿捎活给他,说是这绿林盟
主,做不做也罢。他本来已决意遵从令尊的遗命,再也无心在绿林中争胜称强的了。无奈他
不做别人要做,这几年来,绿林大豪,为了要争夺这盟主之位,曾引起过好几场自相残杀。
另一方面,又不断有人要向他索取绿林盟主的金印符信,他既然不愿付托他人,就不能避免
许多争斗,实是不胜其烦。因此他义父的旧部便劝他出山,他为此曾和我们商议多次,结果
是听我们之劝,愿意做这绿林盟主了。”
  段克邪道:“怎么你们要劝他做呢?”杜百英叹口气道:“贤侄有所不知,这是此一时
彼一时,当年我和令尊都以为讨平了安史之乱,天下便可太子。哪知乱平之后,藩镇纷封,
每一个节度使割据一方,都有像土皇帝一般,虐民扰民,比前更甚,民不聊生,被迫做强盗
的更多了。与其让一个坏人做绿林盟主,不如由他做吧。我们已商议好,由辛寨主出面,邀
请各路绿林好汉,在今年的端午节,在金鸡岭开会,到时就准备推戴他作盟主。”
  段克邪道:“今天是二月初八,距离你们端午之会,差不多还有三个月。我或者可以赴
来凑凑热闹。”
  杜百英道:“怎么,你现在不和我们同往金鸡岭么?”段克邪道:“小侄有点小事在
身,要办妥了,才能来拜见列位叔伯。”
  杜百英道:“哦,对了,你刚才答应了那些官兵,是该到魏州去走一趟,给那田承嗣寄
刀留简。不过,这事情很容易办,何须等到端午才来。”
  段克邪道:“除此之外,我还要到潞州去访一位朋友,总之,小侄尽快赶来就是。”
  杜百英道:“很好,你到潞州去,可以顺便给我们打听打听,薛嵩的嫁妆何时运去,我
们再发他一笔横财。潞州也有我们的人,你到潞州可以住在这个人的家中,打听了消息,也
可以请他送讯。”说罢将一个地址交给段克邪,并将联络暗号告诉了他。
  给金鸡岭在潞州做坐探的人名叫张伯龙,他本身又是潞州丐帮的副帮主。
  当下,段克邪辞别了杜百英,便匆匆赶往潞州。到了潞州,按地址找到了张伯龙,便住
在他的家中。
  张伯龙是个老地头,他陪伴段克邪,用了一天工夫,带段克邪认路,并在节度使衙门附
近勘察了地形,第二天晚上,段克邪便换了夜行衣,到薛嵩的节度府去。当然他对张伯龙只
是说去打听嫁妆何时起运的消息,而不敢说是去偷访未婚妻。
  就在段克邪偷进潞州节度府的时候,潞州的节度使薛嵩,却正在为了女儿的婚事,和妻
子在密室之中争吵。
  薛嵩的妻子曾受了红线的生母卢夫人临死之前的重托,应诺过卢夫人两件事情,一是照
顾她的女儿,二是要成全地女儿与段家的婚事。薛夫人一向害怕丈夫,虽然很想对红线说明
她的身世,但却一直不敢说。现在事到临头,听说田承嗣的聘札已经派人送来了,她又是着
急,又是内疚,因此迫得鼓起勇气,与大夫争论。
  薛夫人道:“红线的终身早在她出生之时,就由她的父母作主,许配给段硅璋的儿子
了,你怎么可以将她改嫁别人?”
  薛嵩道:“红线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硅璋也早在阳战死了,她许配给段家之事,你不
说谁人知道?”
  薛夫人道:“一个人总得顾住良心,段硅瘴当年曾救了你一家大小,你却把他家的媳妇
送到别个人家去,同心何安?再说红线的生父史逸如,堂堂一个进士,当年被安禄山所害,
将史逸如捉来的,就是你和田承嗣,虽说当时你身为下属,奉命而为,不得不然,但总是对
史家不住……”薛嵩大怒道:“你要将这些事情都告诉红线,让她把我当仇人吗?”薛夫人
道:“我哪有这个心意,我只是想——”
  薛嵩又打断她的话道:“我固然对不住史逸如,但我收留了他的妻女,现在又替他的女
儿找到了一门好亲事,比段家胜过百倍千倍,史逸如在九泉之下,只怕还要感激我呢!”薛
嵩还当真害怕妻子泄露秘密,所以在威吓之后,又想以“理”服之,口气和缓了许多。
  薛夫人道:“话不是这么说,卢夫人屈身在咱们家里当奶妈,直到她死,母女还未能相
认。咱们倘若违背她的临终重托,她死不瞑目。再说,当年除掉安禄山,也是全靠她的汁
谋,煽动严庄,唆使安禄山父子自相残杀的。你今日得以做到节度使,她也有一份功劳。段
硅璋和卢夫人对咱家都有大恩,今日正是你报恩的时候,依我说,不如将田家这头婚事退了
吧!”
  薛嵩面上一阵红一阵青,咬牙说道:“你只知道报恩,你可知道若不是将红线嫁到田
家,我的性命难保!”薛夫人吃了一惊,道,“这不至于吧,田将军是你的好朋友,难道会
因为你退亲而杀了你吗?你也不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薛嵩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怎知
军国大事。田承嗣想井吞咱们的潞州,那是已非一日的了。他近年患了热毒风,一到夏天,
就发作得特别厉害……”
  薛夫人诧道:“田承嗣患了热毒风,这也居然和什么军国大事有关么?”薛嵩道:
“唉,夫人,你有所不知,亚因为他患的热毒风,到了夏天,就发作得特别厉害,所以他就
有意并吞咱们的潞州。有人告诉我,他曾对人言道,说是嫌魏州大热,有意移镇山东纳凉。
山东可正是咱们潞州节度府的辖地啊。”
  薛夫人道:“这分明只是一个藉口。”薛嵩道:“不错,但他既然有此心意,没有这个
藉口也会有第二个藉口。我已探听得清楚,他近年招募了勇士三千人,号为‘外宅男’,就
是想用来对付咱们的呀!”
  薛夫人道:“哦,所以你想巴结他,把女儿送给他做媳妇,免得他兴兵打你。但倘若他
果是有心吞井潞州,结了亲家,他就不会打么?”
  薛嵩苦笑道:“结了亲家,他总不大好意思吧?而且咱们一向把红线当作女儿对待,她
嫁到田家去,心里也总还是向着咱们,她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
  薛夫人截断他的话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要红线作你在田家的坐探。怪不得你这么怕
我泄漏她的身世,怕她知道了你不是她的生身之父,就不会死心塌地的帮你了。”
  薛嵩道:“当然,我也不是全倚仗这个丫头,另外我还要和滑州节度使令狐彰联婚,由
我出头,促成三镇的结盟互保。这样彼此都有顾忌,就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只是令狐彰的
女儿和咱们的儿子都还小,这婚事要缓一步,目下最紧要的还是快快把红线嫁到田家去。”
  薛夫人叹口气道:“你现在做了高官,有了厚禄,但成天勾心斗角、提心吊胆的过日
子,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依我说,你不如就告老归田,田承嗣要吞并山东,就让给他好
了。这头婚事,还是把它退了吧!”
  薛嵩怒道:“真是妇人之见,我好容易挣到个节度使,你却要我拱手让人。哼,哼!失
了官位,还哪来的富贵?”
  薛夫人道:“可是段硅璋的儿子将来问你要人,你怎么发付?段硅璋到底是曾对你有过
大恩的呀!而且,这事情总不能瞒了女儿一世,我不说,段硅璋的儿子来了,也会说的。她
将来知道了,也会怪你的!”
  薛嵩板起了脸孔,透出了一股杀气,大声说道:“段家的小杂种敢来问我要人?他敢来
我就把他杀了!”
  薛夫人大惊道:“将军,这是伤天害理之事!”
  薛嵩怒道:“什么伤天害理?我这才是真的为女儿打算呢!”
  薛夫人道:“你要杀她的丈夫,怎么还是为她打算?”
  薛嵩冷笑道:“你只知道段哇璋是个好人,你却不想想他是什么身份?”薛夫人道:
“他生前人人都称他作段大侠!”薛嵩道:“大侠值多少钱一斤?何况这些什么‘大侠’
‘小侠’,戳穿了,还不都是江湖上的人物互相吹捧出来的?其实不过是不务正业、浪荡江
猢的草莽匹夫而已!”薛大人道:“你可不能这样诋毁段大侠,就算你忘了他的大恩,你也
该记得他曾助张巡守过阳,是有功于国家的人!”
  薛嵩大笑道:“夫人,想不到你这么迂腐!在这种乱世,能猎取功名富贵的就是豪杰,
讲什么忠义?说什么廉耻?张巡是个大忠臣了,至此仍然只是个小小的阳太守,我投唐之
后,从没有打过什么硬仗,但我知道要抢地盘、招兵马,如今却是个独当一面的节度使
了!”
  薛嵩得意洋洋的接着又道:“就算段硅璋的确是个忠勇双全,货真价实的大侠——‘大
侠’又怎能比得田承嗣节度使的身份?何况他又早已死了,他的儿子没爹没娘管教,只怕早
已变成了个小流氓啦!哼,哼,咱们的女儿放着个门当户对的节度使的公子不嫁,难道要嫁
个小流氓吗?哼,哼,他若然敢来,我为了女儿打算,就定然要杀了他!”
  薛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害怕,但在积威之下,她却不敢反驳她的丈夫,只是讷讷说:
“将军,你只知富贵,看不起好人,却不见得女儿也是和你一样心肠!”
  薛嵩哈哈笑道:“她一直把我当作生身之父,对我的话是无不依从,怎会不与我一样心
肠?不信,我就将她叫来,我要她亲口大骂段硅璋给你听!”
  薛嵩做梦也料想不到,他所骂的那个“小流氓”段硅璋的儿子段克邪,就正伏在他的窗
外。
  但段克邪也没有听到薛嵩夫妇的全部对话,他来迟了一刻,只是听到了后半段,也就正
巧是薛嵩骂他父子的那些说话!
  段克邪禁不住无名火起三千丈,几乎就想闯进去一剑将他刺杀,但随即想道,“我杀了
他不打紧,他到底是史若梅的养父,看在这点情份,我就暂且饶他一命,看他以后如何?”
“天下做大官的,大抵都是这样的势利心肠,我又岂能杀得了这许多?我父亲生前也曾不念
旧恶,救过他的阖家大小,我是要学我父亲的样子做人的,岂可没有宽大胸怀?”想到这
里,怒气平了好些。
  但他随即又想到,“他说若梅与他一样心肠,不知是真是假?哎呀,近朱者赤,近墨者
黑,她有这样的父亲,只怕当真也会看不起我这个‘小流氓’了!不错,地现在乃是节度使
小姐的身份,要讲门当户对,当然应该嫁节度使的少爷!”
  想至此处,段克邪更多了一重优虑,“我于辛万苦的来找她,要是给她歪着眼睛,噘着
嘴儿,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将我臭骂一顿,那才真是自讨没趣呢!”他胡思乱想,想象着
未婚妻以高傲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叉着腰、指着他骂道:“呸,哪里来的小流氓?届
然敢乱编一套故事,冒充是本小姐的世交,哼,这也罢了,还届然敢自称是我的未婚夫,
哼,凭你这小流氓也配?”
  段克邪的思路给薛夫人呼叫的声音打断,原来她正在将一个丫鬟唤来,吩咐叫她去请小
姐。段克邪心里想道:“我正愁没人带路,正好跟这丫鬟去探望她,看看她到底变成个什么
样子?哼,要是她当真已受薰陶,变得像她父亲那样,我也干脆不理她好了,好,就是这
样!”
  段克邪的轻功虽还未及师兄那么出神入化,但也到了来去无踪,飞行绝迹的境界,他静
悄悄地跟着那个丫鬟,那丫鬟丝毫也没发觉。
  那丫鬟在一间雅致的房子外面停下来,房内有烛光透露,纱窗上现出一个少女的倩影,
段克邪心头“卜通”“卜通”的乱跳,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未婚妻了。
  段克邪以绝顶轻功,一闪闪到纱窗后面,藏在花树丛中,纱窗半掩,他放眼偷窥,只见
里面一个莺莺袅袅、齐齐整整的姑娘,长得果然十分俏丽,但脸上却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
愁。
  只见她手上拈着一根玉钗,也果然是和他那根玉钗一模一样。段克邪又不禁心头一跳,
“她为什么也对着玉钗凝思?难道她也知道了玉钗的来历?”
  只听得那少女自言自语道:“咦,奇怪,我妈为什么要我将玉钗找出来,要我以后都插
上它,不可离开。她还对着玉钗流泪。难道她也在思念着卢妈,卢妈是令人思念,但她毕竟
是个下人,我妈为什么对她所送的东西这般重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段克邪却已听
见。心里便不禁想道,“果然是一副小姐的派头,看不起下人。”殊不知薛红线是根据常情
推测,其实她对她的奶妈却是一向像母亲一样的爱着的。虽然她并不知道这奶妈便是她的母
亲。
  就在这时,传来了那丫鬟的敲门声,薛红线道:“是春梅么?这么晚了,你来此何
事?”
  那丫鬟进了房间,说道:“小姐,你真是个重情义的人,卢妈死了这许多年了你还在惦
记着她。你又在对着地图下的玉钗伤心么?呀,你别伤心了,我来给你报喜来了。”这丫鬟
劝小姐莫伤心,她却忽然自己伤心起来,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要是卢妈还活着,她
不知要多么高兴呢。”薛红线怔了一怔,说道:“你这丫头疯言疯语的,我有什么喜事?”
  那丫鬟笑道:“小姐还不知道么,人家的聘礼已经在路上了。”薛红线道,“什么聘
礼?”
  那丫鬟道:“魏博节度使田将军送来的聘礼啊,老爷已经把小姐许配给他家的大公子,
听说下个月十五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了。”
  薛红线低垂粉颈,杏脸通红,心里暗道,“怪不得爹爹最近常常和我提起田将军的公
子,说他将门之后,少年英俊,武艺不凡。只不知是真是假?”
  那丫鬟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门当户对,正是壁合珠联,小姐,你也用不
着害羞了。快点和我走吧,夫人在等着你呢!”
  薛红线道:“妈叫我吗?”那丫鬟道:“正是。我看夫人就是要和你说这头婚事的。小
姐,我是第一个给你报喜的人,我可要向你讨赏呢!”
  薛红线道:“赏什么,赏你,一个嘴巴!”那丫鬟格格笑道:“哎呀,这可不成!你赏
罚不明,我向夫人说去!”她们两主仆在里面开玩笑,外面的段克邪心中却是隐隐作痛,暗
自想道,“听来她对这头婚事,也似乎并不反对呢!”其实段克邪却没有想深一层,要知当
时儿女的婚事,都是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薛红线根本不知道田承嗣的儿子是好是坏,
更不知道自己一出世就有了未婚夫,对这头婚事当然是无可无不可了。
  薛红线忽地问道:“咦,你和谁同来,她为什么不进来?”原来段克邪因为心情动荡,
触动花枝,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那丫鬟大为奇怪,说道:“就是我一个人,还有谁呢?”话犹未了,薛红线倏的便推开
窗子,急不及待便从窗口跳出,娇声叱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
  段克邪从花树丛中现出身来,冷冷说道:“恭喜小姐,嫁得个好人家!但只怕你的生父
生母,在九泉之下,也要痛心!”
  薛红线骤然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拔出佩剑,喝
道:“你说什么?你是谁,为什么三更半夜,愉入人家?我看你定然不是好人,非奸即
盗!”
  段克邪仰天大笑道:“我不是好人?我非奸即盗?哈,哈,随你高兴,爱怎么骂就怎么
骂吧!我告诉你吧,我是段硅的儿子!”薛红线双眉一竖,骂道:“果然不是好人,小贼,
看剑!”
  正是。
  夫妻见面不相识,只缘身世未分明。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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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二回 情天却有疑云布 身世方知爱意生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回 情天却有疑云布 身世方知爱意生   段克邪心道,“好呀!叫我做小贼,小贼比小流氓更坏。”他避开了薛红线的连环三
剑,气呼呼地问道:“大小姐,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好人?”
  薛红线冷笑道:“龙生龙,凤生凤,强盗的儿子是贼种!”段克邪大怒道:“你侮辱我
也还罢了,你竟敢目无尊长,骂你的……哼,骂我的父亲!”他几乎就要冲口说出“骂你的
公公”这几个字,话到口边,一想不妥,这才临时改了。
  薛红线也生了气,心想,“这小贼真不是个好东西,一开口就要占我的便宜,把他的死
鬼强盗父亲,说成是我的尊长。”当下更大声说道:“乱臣贼子,不该骂吗?我偏要骂你的
强盗父亲,你怎么样?”
  段克邪哪里知道,薛红线骂他的父亲是强盗,骂他是“贼种”,这并不是没来由的。原
来薛嵩就是怕段家有人来提婚事,他不但隐瞒事实,而且故意在“女儿”面前捏造事实,他
常常和女儿讲一些江湖大盗的故事,把段硅璋说成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
  后来被官军击毙了的。而薛夫人因为害怕丈夫,从来不敢向“女儿”提起“段硅璋”三
字,薛红线所知道的“段硅璋”都是从薛嵩那儿听来的,她对“父亲”的说话,当然深信不
疑。
  段克邪气得七窍生烟,大喝道:“你再骂,我就打你的嘴已!”突然以迅捷无伦的身
法,倏的欺身直进,一巴便掴过去,薛红线大惊,收剑遮拦,已来不及。
  段克邪正待掴下,心里忽地想道,“不可,她与我虽没成亲。到底是有着夫妻名份,婚
约尚未解除,依礼不可打她,何况她纵有千般不是,我也该念着史、段两家的上代交情。”
  薛红线亦非弱者,段克邪稍一犹疑,她已一剑削了回来,要不是段克邪缩手得快,指头
几乎给她削断。
  薛红线见段克邪双手空空,初时还并不想伤他性命,只是想把他拿下,交父亲发落。待
到险些给他打了一记嘴巴,大惊之后,又羞又气,心想,“大盗的儿子,果然厉害!我真糊
涂,对强盗怎能手下留情?我若不伤他,给他挨上了一点,就是一生也洗不掉的耻辱了!”
薛红线的剑法已得妙慧神尼的真传,这时羞怒交加,招招都是指向段克邪的要害,段克邪的
轻功极其了得,但他屡次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却也无法夺取薛红线的青钢剑,只能
保住自己,不至于受伤而已。他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说的(包括临时想起解除婚约在内),
但他所要说的事情,都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的,在薛红线招招紧迫之下,哪有机会容他细
说?激战中段克邪摹地一个翻身,挥袖一卷,薛红线使劲一削,削下了段克邪的一幅衣袖,
但她的佩剑也已被那幅衣袖裹了两重,未曾解开,急切之间,那是不能伤人的了。
  段克邪松了口气,哈哈说道:“小姐,你错了!”薛红线正怕他乘势反击,却见他忽然
停下说话,不觉一怔,说道:“我怎么错了?”
  段克邪道:“你说有什么样的父母就生什么样的子女,这话根本不对。你本身就是一个
最好的例子!”薛红线越发奇怪,不禁问道:“你这话怎讲?”
  段克邪道:“你的生身之父是个饱读诗书,深明大义,高风亮节,笑傲王侯、超迈俗流
的人物。当真称得上是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你是他的女儿,
却为何没有学他的模样?”
  薛嵩受封藩镇,手握重权,谄媚他的人自是不知多少。那些盈耳的奉承说话,薛红线也
早已听得厌了,但她却从未听过有人这样的称赞过她的“父亲”,心里想道,“我爹爹是个
武人,读书甚少,我幼年所读的诗书,还是卢妈教我的。他身为节度使大官,每日里门庭如
市,也似乎谈不上清高二字。你这番说话,用来称赞一个淡泊名利、隐居田园的高士倒还可
以。用来称赞我的父亲,那却是不合身份了。”同时又暗暗惊讶这个“小贼”的谈吐居然不
俗,好奇心起,又禁不住问道:“你说我不像我的父亲,那么在你的眼中,我是何等样
人?”
  段克邪逍:“你么?唉,你受了薛嵩的薰陶,依我看来,已差不多变成似他一样的势利
小人了。要不然,你就不会等着做节度使的少奶奶,也不会骂我是小贼!”薛红线面红耳
赤,大怒道:“你简直是语无伦次,刚才还称赞我的父亲,现在又反口骂他!”段克邪道:
“不错,我称赞的是你的生身之父,骂的是薛嵩!你刚才不是骂我的父亲吗?你骂我父是乱
臣贼子,其实这两句后正好奉送给薛嵩!他曾奴颜婢膝的称安禄山作主子,而巨又是货真价
实的绿林大盗出身!”
  薛红线怒不可遏,不待他把话说完,就大骂道:“一派胡言,你不是发了疯,就是诚心
来羞辱我们父女的。看剑!”使劲一抖,把缠着剑锋的那一幅衣袖抖开,又刺过去,段克邪
一闪闪开,高声说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是认贼作父!你再这样糊涂下去,你的父母死不
瞑目!”
  这是段克邪第二次对她提及她的生身父母已经死了,第一次是刚见面的时候,那时,她
骤然见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便立即慌忙拔剑,对他说些什么,根本就没有理会,这一次却是
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心头一震,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又是奇怪,一剑刺去,便骂他道:
“岂有此理,你胆敢诅咒我的爹娘!”段克邪冷笑道:“你是认贼作父!”
  薛红线哪肯相信他的话,气愤之下,剑招有如暴风骤雨,段克邪忙于应付,又不能够和
她细说了。
  忽听得薛嵩的声音大喝道:“咄,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偷进我的节度府来?”原
来薛嵩等了许久,不见女儿到来,便跑过来看。他见薛红线持有兵刃,仍是只有招架之功,
不由得暗暗吃惊。
  薛红线叫道:“爹,你快来呀!这是一个疯子,他自己说他是段硅璋的儿子!”
  薛嵩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本来也是个剑术好手,但近年养尊处优,功夫已丢荒了不
少,这时听得是段硅璋的儿子来了,心中先自气馁,他慌里慌张的拔出剑来,却不敢跑去迎
敌,只是大呼小喝道,“来人呀,快来人呀!”
  段克邪笑道:“不必着忙,来了,来了!”蓦地一个转身,向薛嵩奔去,薛红线衔尾急
追,连刺三剑,都没刺着,段克邪的身法快如网电,转眼之间,已把薛红线抛在后头!
  薛嵩一剑横披,身向后退,意欲且战且走。其实他若是鼓勇奋战,最少还可以抵挡个十
招八招,等待女儿到来。他如今未战先怯,剑法露出了老大的一个破绽,要跑又如何跑得过
段克邪,他这一剑刚刚削出,已给段克邪一把托着手肘,用力一捏,冷冷说道:“薛大将
军,你不是要杀我吗?怎不动手呀?”
  薛嵩被他用分筋错骨的手法一捏,半边身子登时麻木,颤声叫道:“是我不对,段、段
公子,你,你饶命!”
  段克邪劈手将他的长剑夺下。“呸”的啐了他一口,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猪狗不
如的东西,杀了你也污了我的手!”左右开弓,噼噼啪啪,打了他几记耳光!
  薛红线见父亲受辱,急怒交加,双足发力,箭一般的射来,大叫道:“小贼,我与你
拼!”
  段克邪打了薛嵩,怒气稍消,被薛红线这么一骂,又再升起,回骂过去道:“好,我任
凭你认贼作父,我是小贼,你是小姐,以后你别再理我,我也不再理你了!”将薛嵩的长剑
一掷,身形一起,宛如大鹏展翅,倏的便飞过了墙头!
  只见那柄长剑插在大湖石上,剑柄兀自颤动不休,薛红线大吃一惊,慌忙飞跑过来,喊
道:“爹,你怎么啦?”只听得薛嵩大叫一声,扑通倒地!
  薛红线弯腰扶起薛嵩,只见他面颊浮肿,气息甚粗,有如老牛喘气一般,但已失了知
觉。薛红线固然气愤,却也放下了心。原来她虽然不懂医理,但却看得出她的“父亲”,并
没受什么伤,他的面颊虽给打得红肿,那只是浮伤而已,并无大碍。敢情他是平素受人奉承
惯了,如今突然被个“小贼”僻僻啦啦的打了几记耳光,羞辱难堪,一口气咽不下去,因而
晕倒了。
  薛家的家人闻声赶来,有的在嚷捉贼,有的便献殷勤来抬薛嵩,有的更哭喊起来。薛红
线怒道:“贼人早已去得远了,你们还闹些什么?快去唤个大夫来!”
  薛夫人随后也到,她听得哭声,吓得面无人色,慌慌张张的挤进人丛,尖声叫道:“什
么事情?哎呀,老爷怎么啦?”薛红线道,“妈,你别急,爹只是一时晕倒,已经有人去请
大夫啦。”
  薛大人一探丈大的鼻息,发觉并未断气,这才稍稍放心,问道:“怎么会晕倒的?”
  家人七嘴八舌他说道:“刚刚闹贼,贼人给小姐赶跑了。”“老爷和那贼人打了一架,
怕是用力过度了。”薛夫人又惊又怒,骂道:“你们都是饭桶,强盗进来,你们怎的都不知
道?要惊动了小姐和老爷!”
  薛红线道:“妈,这也怪不得他们,那贼人厉害得很!”薛夫人道:“什么样的贼人,
这么大胆,你还记得他的相貌么,叫一个巧手画师进来,画图缉捕!”
  薛红线道:“这小贼是段硅璋的儿子,武艺高强,来去无踪,画图缉捕也是没有用
的!”话犹未了,只见薛夫人有如患了发冷病一般,浑身颤抖,脸色苍白,颤声叫道:
“他,他果然来了,真是报应,报应!”
  薛红线连忙扶着薛夫人,心中惊疑不定,问道:“妈,你说什么?”薛夫人定了定神,
这才发觉自己惊惶失言,心想:“这事情可不能当着家人谈讲。”便道:“没什么,是我一
时慌得糊涂了。你爹爹近年手握兵符,杀得人多,我是怕有冤鬼缠身,受了报应。快将你爹
抬回去救治吧。”
  节度府中养有供奉医生,即呼即到,医生诊了脉息,说道:“这是一时火气攻心,不要
紧的。但要让大人好好静养。”当下开了一服安神的方于。薛夫人见大夫说的和红线相同,
更是放心。当下遣开家人,只剩下一个伶俐的丫鬟服侍薛嵩,然后对红线道:“你到内房
来,我有话要和你讲。”
  薛红线惊疑不定,随薛夫人进了密室。薛夫人关好房门,便悄声问道:“段硅璋的儿子
可曾向你说了些什么话么?”
  薛红线道:“他和我说了许多话,都是奇奇怪怪的疯言疯语,妈,你不听也罢。”
  薛夫人道:“不,既然事情已经闹了出来,我也不怕听了,他说什么?”
  薛红线道:“他说,他说你们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的亲生父母早已死了。妈,难
道,这、这是真的吗?”
  薛夫人咬紧嘴唇,面色沉暗,蓦地抓牢了薛红线的手,支持着自己,毅然说道:“这是
真的!”
  薛红线这一惊非同小可,尖声叫道:“这是真的?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的生身
父母是谁?几时死了?”
  薛夫人缓缓说道:“我会告诉你的。但你可得先告诉我,段公子还说了些什么?”
  薛红线听薛夫人称呼那“小贼”作“段公子”,不禁又是大为奇怪,心想:“他打了爹
爹,妈还对他这么尊敬!咦,这里面定有文章。”这时她虽然知道了薛嵩夫妻不是她的亲生
父母,但仍是把他们当作父母看待,心里头想的和口中说出来,都还用“爹爹、妈妈”的称
呼。
  薛红线想了一想,忽地脸上一红,说道:“妈,他骂我——”薛夫人道:“哦,他竟会
骂你?骂你什么?”薛红线道:“他骂我、骂我……骂我等着做什么节度使的少奶奶。妈,
爹爹是当真将我许配给田伯伯的儿子么?”薛红线虽然武艺高强,颇有男儿气概,但谈起婚
事,却也不由得满面通红。
  薛夫人不先回答她这句问答,却叹了口气,说道:“怪不得段公子气恼,你爹爹实在是
做得不对。好在咱们现在还未曾接下田家的聘礼。”
  薛红线听得话里有话,不由得再问道:“妈,女儿并不想嫁人。只是,这和那姓段的却
有什么相干?”
  薛夫人诧道:“他还没有告诉你吗?”薛红线道:“告诉什么?”薛夫人自言自语道:
“对了,他是和你同日生的,也不过是十七岁,脸皮还嫩,怪不得样样事情,他都和你说
了,这件大事,他却未曾敢说。”
  薛红线大为着急,再催问道:“妈,究竟是什么事情?”薛夫人道:“这件事正是与段
公子相干,段公子就是你的丈夫呀!”
  此言一出,薛红线大吃一惊,害羞、尴尬、着急、诧异……种种情绪,霎时间都涌上心
头,险些也晕了过去,心里想道:“糟糕,他竟然是我的丈夫,我刚才却骂他作小贼!”
  薛夫人微笑道:“线儿,你和他已经见过面了,你还欢喜他么?”薛红线道:“妈,孩
儿现在没有心情谈论这个,请你先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
  薛夫人缓缓说道:“好,现在也是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你的父亲姓史,名叫逸如,是
个大唐进士:你的母亲,就是你自幼吃她的奶,跟她读书的那个卢妈!”薛红线从未见过父
亲,这次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名字,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卢妈却是她小时候最亲近的
人,听说就是自己的母亲,不由得又惊又喜,叫道:“怪不得卢妈这样疼我,呀!她既然是
我的母亲,为什么又一直瞒着我?这、这——”
  薛夫人道:“她瞒着你,也是为着爱你的原故。嗯,你妈留给你的那支宝钗呢?”薛红
线道:“卢……不,我妈给我的宝钗,不就是插在头上这支吗?你没认出来?”薛夫人道:
“你拿下来给我。”
  薛夫人接过玉钗,用小指仅在凤口轻轻一拨,将一根纸条挑了出来,薛红线诧异不已,
道:“原来这玉钗造得如此精巧,里面还藏有机关。”薛夫人道:“我目力不好,你自己拿
去看。这是你母亲的亲笔,纸上写的,就是你的身世。你若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再给你解
说。”
  薛红线一面读一面流泪,那一小片薄纸写满了蝇头小字,虽然简略,读了之后,亦已略
知大概。薛夫人又从旁补充,把她母亲没有写出来的,也都告诉了她。只是隐瞒了薛嵩曾经
奉安禄山之命,去捉过她的父亲那一段。
  薛红线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段硅璋不是强盗,而是大侠;他的父亲史逸如果然是个
高风亮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大;她的母亲是个既有节操,又有
智谋的巾帼须眉;又是怎样为了她的原故,不辞茹苦含辛,忍辱负重的到薛府来作奶妈,终
于力国尽忠、为夫尽节,同时她也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叫做史若梅。
  这种种事情,都是惊天动地,可歌可泣!史若梅这才知道世上果然有她所不能想象的崇
高人物,而这些崇高的人物,还是她最亲最近的人。她的眼界突然扩大了,她的胸襟突然开
展了,她在悲伤,她在骄傲(为自己的父母和公公而骄傲),同时她也第一次的感到了自己
的渺小。她在心中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他骂我是父亲的不肖女儿!”她抹了眼泪,插
好玉钗,就打开房门走出去了。薛夫人心底叹了口气,她知道从此要失掉这个女儿,但也感
到欣慰,从今之后。她是不用再受良心的责备了!
  且说薛嵩昏迷了一阵,不久就醒了。他一张开眼睛,就看见站在床前的史若梅。薛嵩又
是气恼,又是担忧,问道:“那小贼跑了没有?你妈呢?”
  史若梅道:“妈在后房。爹爹!孩儿不孝,请恕我不能奉侍你了。”薛嵩大吃一惊,跳
起来道:“什么,你说什么?”史若梅道:“孩儿特来向爹爹告别。”
  薛嵩急怒交加,大叫道:“你要跟邓小贼跑么?他对你胡说了些什么?线儿,你千万不
要相信他的话!”
  史若梅缓缓说道:“爹爹息怒,孩子并不是要去跟他。但他也不是小贼,爹爹,孩儿都
已经知道了,请你不要再这样胡乱骂人了。”
  薛嵩气得发抖,但他正要倚靠这个“女儿”,却又不敢对她发怒,颤声问道:“线儿,
你知道了些什么?”
  史若梅道:“过往的不必谈了。爹爹,我知道你目下正在为一件事情担忧,你是怕田伯
伯要来并吞潞州,是么?”
  薛嵩道:“哦,你妈已经把你的婚事告诉你了?你知道了也好,线儿,你虽然不是我的
亲生女儿,但这么多年来,我待你总还不错吧?我是一直将你当作骨肉看待的。现在我有危
难,正要仗你分忧,你嫁到田家,一来可以两家修好,消祸患于无形;二来你也好。田承嗣
好坏也是个节度使,你的丈夫是他的长子,待到田承嗣百年之后,这魏博节度使的位子当然
就要由长子继承,那时你就是一品夫人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线儿,你不可三心二意!”
  史若梅忍着气,耐心听薛嵩罗罗嗦嗦的说了一大遍,然后淡淡说道:“孩儿正是为了身
受爹爹多年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所以特来为你分优……”
  薛嵩喜出望外,史若梅话犹未了,他便抢着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愿意答允这头婚事
了,好,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史若梅道:“不,给你分忧和答允婚事,还是两件事情。爹爹放心,我自有办法叫田伯
怕不敢觊觎潞州。请借你的节度使金印一用。”
  薛嵩不禁又是大吃一惊,叫道:“你要我的金印作什么?线几,我待你不薄!……”
  史若梅拿出了一封信来,说道:“孩儿正是为了替爹爹解此危难,所以要借你的节度使
金印用在这封信上。”薛嵩道:“这是什么信?”史若梅道:“这是孩儿擅自用爹爹名字写
好了的给田伯伯问候的一封普通书信。你要不要我读给你听?”薛嵩莫名其妙,问道:“这
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他去一封问候信?”
  史若梅道:“一封普普通通的问候信,倘若是由你的差官送去,那当然是毫无意思;但
若是由我送去,这又不同了。”
  薛嵩究竟是从绿林出身的,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是要玩寄刀留简的把戏?”
史若梅道:“只是留简,不必寄刀,也可以吓破田伯伯的胆子了。不过,爹爹你倘若认为不
够的话,孩儿还可以见机行事,给田伯怕一点颜色瞧瞧!”薛嵩连忙摇手道:“不,不,这
使不得吧?你、你……”他想说的是“你已经是田家的人了。”只是史若梅已是神色凛然,
正容说道:“爹爹,你同意我这么办也好,不同意我这么办也好,总之,我是绝不会嫁给田
家的了。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今后怎样做人,孩儿自有主意。不劳爹爹你为我打算
了。”
  薛嵩当然深知“女儿”的本领,心里想道:“她倘若要一走了之,我又有什么办法拦得
住她?如今她来与我商量,可见她确实是还没忘了我的恩德,还当我是她的爹爹。只是,这
样得罪了田家,弄得不好,可要搞出祸来。”转念一想,“但倘若不这么办,女儿走了,田
家来向我要人,我又如何发付?一样要弄出祸来!唉,糟糕,听说田家的聘礼已在路上,只
怕这一两天就要到了。”
  薛嵩正在左右为难,踌躇莫决,忽听得房门外似有吵闹之声,他仔细一听,那是他节度
府中一个“管事”的声音说道:“我有紧要的事情,要马上桌报大帅,你为何拦阻?”看门
的丫鬟“嘘”了一声,说道:“大帅今晚受了惊吓,正在养神,你莫大声说话,惊吵了
他。”
  薛嵩大声说道:“我已经醒了,什么事情,唤他进来。”当下低声吩咐史若梅道:“你
暂时藏在屏风背后吧。”心想:“管事的深夜前来报事,只怕凶多吉少。”
  心念未已,那个管事已由丫鬟带了进来,他行过礼后,说道:“小人本来不该来惊吵大
帅,只是这事情大过意外,关系重大,不敢不报!”薛嵩皱了同头,斥道:“你别罗嗦了,
干脆说是什么事情?”
  那管事结结巴巴他说道:“田将军送来的聘礼,在路上给人劫了。”薛嵩大惊,问道:
“是在什么地方?”管事说道:“是在咱们潞州境内!”薛嵩道:“是什么人劫的?”管事
的道:“据说是金鸡岭那股强盗,还有一个少年,听说是段硅璋的儿子……”薛嵩大怒,
“哼”了一声,道:“又是这小贼!”那管事的莫名其妙,继续说道:“田将军派人前来知
会,说是在咱们境内失的,请大帅负责缉拿;他还说,大帅若然不够人用,他有‘外宅男’
三千人,愿意尽数开来,协助大帅。”
  薛嵩面色铁青,挥手说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你道薛嵩何以面色铁青?原
来田承嗣招募有武士三千人,编为一军,号为“外宅男”,他说要把“外宅男”尽数开来,
那就是立下心肠,借端生事,要并吞薛嵩的潞州了,薛嵩焉能不又气又惊。
  史若梅从屏风背后出来,掩盖下住脸上的喜悦,说道:“爹爹,这事好得很啊!”
  薛嵩气恼之极,说道:“天大的祸事来了,你还说好?你不听见那管事的说。田承嗣要
把他的外宅男尽数开来吗?”史若梅笑道:“他送来的东西被人劫了,这不正好吗?你没有
收到他的东西,说来退亲就易办得多,不必将礼物抬来抬去,女儿也走得安然。”
  薛嵩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半晌说道:“线儿,你不愿嫁到田家,也不该对我说这些风凉
话。你不为我想想,他现在失了聘礼,怎肯与我干休?他说要与我会同捕贼,这分明是一个
藉口,捕贼是假,想并吞潞州是真,他把外宅男开来,你叫我如何应付?”
  史若梅道:“正因如此,爹爹,你就不怕得罪他了。何不让女儿去试一试,说不定可以
弭祸患于无形。”薛嵩心意已动,想道:“这也说得有理,事若成功,可能吓得田老大不敢
动手,事若不成,最多送了红线的性命,反正她又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当下,取出了节度使的金印,假惺惺道:“田承嗣的节度府武士如云,你此去可得当
心。唉,倘有他法可想,我也不忍要你冒险。”史若梅在信上盖了印,说道:“孩儿自会见
机行事,爹爹放心。多年养育之恩,请受孩儿一拜。”一拜之后,便即飘然而去。薛嵩心头
鹿撞,患得患失,他也知道从此要失去这个“女儿”,但却也不无欣慰,“这孩子倒还厚
道,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仍未忘记要给我报恩。”想起从前自己是怎样对待她的父母,不
觉脸上有点发烧。
  史若梅出了节度府,顿觉海阔天空,“从今之后,我也是江湖儿女了。”喜悦、怅惘交
织心头,“以后倘在江湖相遇,他大约不会再看轻我了吧?”自从她知道了段克邪是她的未
婚夫婿之后,她心里头翻来覆去的想着的就是他!她一时欢喜,一时忧愁,“他人品好,武
艺高,相貌也很英俊。这样的男子确实是世间少有。”想到这样的男子可能就是她的丈夫,
她不由得满面红潮,心底暗暗欢喜;但一想到甫相识便决裂,“这夫妻的情份只怕就此断
了!”心里又不禁暗暗愁烦。
  史若梅兼程赶路,七日之后,到了魏博(今河北大名县)。唐代的社会风气,对于男女
间的关防并不如后来的重视(据史学家陈寅珞考证,李唐源流,本就是出于夷族,故闺门失
礼之事常见。“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封建礼法,是宋代中叶以后,经过一些理学家的提
倡,才成为社会风气的),尤其在北中国,汉胡杂处,通都大邑,妇女出游,更是常事。史
若梅扮成了一个卖解女子,到了魏博,虽是单身一人,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特别注意。
  当晚,史若梅换上了夜行衣,便去夜探田承嗣的节度府。她虽是轻功超妙,剑法高强,
但毕竟是初次“出道”,心中总是有点忐忑不安,“我夸下了海口,倘若铩羽而归,那才真
是丢脸呢。”
  又不禁暗自好笑,他偷进我爹爹的节度府,我骂他作小贼,想不到如今我也偷进田怕伯
的节度府,作个小贼了。”
  史若梅翻过墙头,进了节度府的后园,园中静悄悄的,竟没发现有守夜的武士走动,待
了一会,甚至连打更的声音也没有听见。史若梅暗暗奇怪:“素闻田伯伯的节度府防卫森
严,外宅男三千人轮流入府值夜,却怎的给我如人无人之境,难道是传闻失实?看这样子,
他府中的防卫比我爹爹的还不如!”
  史若梅放大了胆子,从园中的花径直走进去,走了一会,忽地发现有两个武士在假山石
旁,一边一个,好似泥塑木雕一般。
  动也不动。
  当史若梅最初发现这两个武士时,虽不惊慌,心中也自提防,正在打不定主意,是突然
出去将他们点了穴道呢,还是绕路避开?但只过了片刻,她已发现了那两个武士神情奇异,
不似是偶然站在那里的,因为他们的姿态一点也没有变动,一个人举起长矛,一个人举起铁
锤,就似石人一般,摆在那里作个样子的。
  史若梅心道:“这是真人呢,还是假人?”上去一看,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已被人点
了穴道了。史若梅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早已有人先我而来,这是谁呢?”
  不久又陆续发现了十几个像这样被点了穴道的武士,史若梅越来越觉得奇怪,“倘若这
都是一个人干的,这人的身手敏捷,岂非不可异议?我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
话当真不假!看来这人应该是田伯伯的敌人,大约不会与我为难。”
  田承嗣的节度府比薛嵩的更为宏伟,房屋星罗棋布,高高下下,重重叠叠,总有好几百
间,史若梅正愁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才找得着田承嗣的住处,哪知“得来全不费功夫”,事
情竟然出乎意料的容易。
  她上了正中的一间屋顶,居高临下,正在观察四方地形,忽听得有“呼呼”“区区”
“咻咻”“蝈蝈”的各种声音,混合成一种怪声,从一个方向传来。史若梅跟着发音的方
向,到了一间连着院子的大屋,从屋顶上望下来,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展开在她的眼前的是一幅非常古怪而又有趣的图景,只见院子里和两边房廊,横七竖八
的,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全都是熟睡如泥的武土,那些怪声,就是这些熟睡了的武士所现
出的鼾声。史若梅心道:“这一定又是那个先我而来的异人所于的妙事了,却不知他使的是
甚神通,竟把这么多的武士,一个个弄得熟睡如死。有这许多武士在此值夜,不问可知,这
当然是田伯伯住的地方了。”
  史若梅蹑手蹑脚地穿过房廊,尽力避免不触及那些武士,果然找到了田承嗣的寝室。那
是一间很大的房子,里面的景象更为可笑。只见蜡炬光凝,炉香烬煨,侍女四布,燕瘦环
肥,总有十几名之多,有头触屏风鼾而睡者,有手持中拂,寝而伸者,有手捧冰盘,垂首胸
臆,前俯后仰者。形形式式,都是令人忍俊不禁的睡态!史若梅心想:“田伯伯真会享福,
连睡觉都要这么多丫鬟姬妾服侍,荒淫如此,是应该给他一点教训了。”
  史若梅是认得田承嗣的,揭开床帐,只见睡在床上的果然就是田承嗣,头枕文犀,署包
黄毅,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盒,盒内书生身甲于与北斗神名。原来田承嗣甚为迷
信。
  这是作为镶解灾星的。复有名香美珍,放覆其上。史若梅心想:“我正好将这金盒取
去,交给养父,作为凭信。”她取了金盒,却把盖有潞州节度使薛嵩金印的那封书信,放在
金盒原来的位置。
  史若梅做好了手脚,正要退出,眼光一瞥,忽见在一张扎檀木的几案上,有一封信,用
一柄长约七寸的匕首钉住,几案的位置,正在屋中当眼之处。史若梅心道:“原来那人与我
一般,也是来寄刀留简的。”一时好奇心起,走过去将那匕首拔起,书信打开,一看之下,
不由得又惊又喜,几乎呆了!
  原来那封信上只有六句二十四个大字,写的是:“擅将库银,充作聘礼,不义之财,人
人可取,若敢追究,取尔首级。”这六句也还罢了,后面还有三个字的署名,这三个是:
“段克邪”!
  史若梅心头鹿撞,又惊又喜:“原来是他,原来是他!不知他走了没有?我是见他呢还
是不见?”
  正在心思不定,忽听得有“嘟嘟”的号角声,随即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有贼人偷进
来了!”片刻之间,人声如沸,议论纷纷,有人叫道:“啊呀,这里有两个人被点了穴道,
我不会解,快请师父来!”“哎哟,有鬼,有鬼,怎么这些人都睡着了,叫也叫不醒!”
“傻瓜,这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中了迷香啦!”
  “暂时不要理这些人,快去保护大帅吧!”
  史若梅藏好金盒,心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把剑一挥,立即破窗而出。那些武
士正向着这边跑来,哗然惊呼:“贼人来了!贼人来了!”有的赶快跑进去保护他们的大
帅,有的便追上来,袖箭、飞镖,各种暗器纷纷发射,史若梅展开了“八步赶蝉”的轻功,
几个起落,便飞过了三座假山,暗器在他身后纷落如雨。连暗器也追不土她,更不用说那些
武士了。
  那些武士但觉微风飒燃,月色朦胧之下,恍惚只见一条黑影,瞬息之间,便在眼前消
失,根本就没有看清贼人是男是女。
  纷纷扰扰,互相询问:“贼人跑向哪边?贼人跑向哪边?”
  史若梅暗暗好笑:“田伯怕养的三千‘外宅男’原来都是饭桶!”心念未已,忽听得一
声喝道:“贼人在这一边!”呼的一声,一支飞镖便射了过来,史若梅听得这飞镖破空之
声,甚为强劲,皿非刚才那班武土所发的暗器可比,不敢轻视,回剑一拨,将那支飞镖打
落,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飞镖又相继打来,史若梅心中有气,还以颜色,一闪身,让过了
第二支飞镖,却抓着了第三支飞镖,反手一掷,将那支飞镖打回去。那个人正要发第四支飞
镖,蓦见寒光一闪,躲闪不及,竟然给自己的飞镖从额角擦过,头破血流!这还是史若梅无
意伤人,否则他焉能还有命在?那人大叫道:“贼人厉害,师父,你快来呀,在这一边,在
这一边!”随即有人应声道:“你们不要慌张,我来了!”声音初发之时,似在很远的地
方,转瞬之间,便似来到了近处,那声音铿铿锵锵,恍如金属敲击,刺耳非常。
  史若梅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这个老魔头怎的却会在田伯伯府中?糟糕,我可不是
他的对手。”原来史若梅认得这个声音,这匆匆赶来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
大魔头,许多年前,曾做过安禄山的大内总管,人称“七步追魂”的羊牧劳!
  史若梅不但识得他的名头,而且见过他的本领。她十岁那年,那时她的养父薛嵩还是安
禄山手下的一员大将,有一次安禄山在驱山行宫大宴群臣,并兼招待藩邦使节,极尽铺张之
能事。薛嵩和他的副将聂锋也在被招赴宴之列。史若梅则和聂锋的女儿聂隐娘,乔装打扮作
男孩子,跟随当时绿林盟主王伯通的女儿王燕羽混入行宫,去看热闹。就在那次宴会之中,
发生了铁摩勒大闹骊山行宫,王燕羽出手助铁摩勒,大战羊牧劳的事情。她和聂隐娘不识厉
害,也助王燕羽作战,她们刺伤了安禄山的好几名卫士,却差点遭了羊牧劳的毒手。她的养
父薛嵩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的牵累,而不得不反叛安禄山的。
  史若梅听得羊牧劳的声音自远而近,正是在她对面的方向传来,不由得心中一凛,“倘
若给这老魔头碰上,只怕难以逃脱。”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史若梅人急计生,趁着羊牧劳未来到,急忙翻过一个墙头,躲进
园中的一间房子。心想:“这节度府里有几百间房子,他们未必一搜就恰好来搜这间,我且
暂避一时,或可相机逃走。”
  忽听得屋子里有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大公子,你还不快快起来,你听外面闹得这么
凶,像是出了什么事啦!”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音说道:“管它出了什么事情?你陪我再睡
一会。咱们难得聚在一处。”那女的叫道:“不好,你听听,他们在喊捉贼呢!”那男的笑
道:“若是失火,我倒有点担忧;闹贼,哪有什么可怕的?我爹爹有‘外宅男’三千人,最
近又请来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步追魂丰牧劳,一两个小贼,还不是手到擒来。媚娘,我的
亲娘呀,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好不容易才把你偷上手,你却催我起身?”那女的“啐”了一
口,妖声妖气他说道:“真是前世欠了你的债,今生注定要受你拖累。倘有人来搜贼,我这
个面子搁到哪里?你老子知道了更不得了。你叫我亲娘我不敢当,但好歹我也是你的姨娘
呢!”那男的笑道:“你既然怕给人瞧见,那么更应该躲在屋子里了。好姨娘,你放心,我
不放他们进来,谁敢来搜?”
  史若梅一听,这才知道屋内那个女人乃是田承嗣的姬妾,那个男的,则竟是田承嗣的宝
贝儿子,也就是薛嵩满口称赞,要她嫁给他的那个“田大公子”。史若梅无意窥破奸情,不
由得心头作呕,又是厌恶,又是害臊,心想:“真是一双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幸亏我早早打
定了主意,没有上他们的当。要是嫁了这样的衣冠禽兽,真是不如死了还好。”
  史若梅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妖里妖气的女人又在怪声笑道。“我的心肝宝贝乖儿子,你
现在迷恋老娘,待到新人到来,你心里还会有我吗?”那男的道:“我若忘了你,就教我不
得好死!我也不是怕老婆的人。”那女的道:“你还是别粑话说满的好,你可知道,你的新
娘于是薛节度使的小姐呢!”那男的道:“节度使的小姐又怎么样?我不也是节度使的公子
吗?”那女的笑道:“可是听说这位薛小姐的武艺高强,你呀,你不是人家的对手。”
  那男的道,“胡说,你休要看轻我,我也是文武全才,那小妞儿大约跟薛嵩学过几手剑
法,别人就把她夸赞得了不得,我才不相信一个小妞儿能有什么武功。好,你放着眼瞧吧,
我娶了这位薛小姐,她一进门,我就先给她一个下马威!”那女的笑道:“你真舍得第一天
就打老婆?”那男的道:“你瞧吧,我不把她打得服服帖帖,我就不算是男子汉、大丈
夫!”
  史若梅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对狗男女,我若不惩戒他们,不知他们还
要说些什么污言秽语,污了我的耳朵。”当下一剑削断窗格,便从窗口跳了进去。
  田承嗣是绿林大盗出身,他的儿子也懂得几手功夫,可是却怎比得史若梅?他“啊呀”
一声,刚从床上跳下,拳头还未曾打出,就给史若梅一把揪住,点了他的穴道。
  那女的哆哆嗦嗦,叫逍:“这是公了迫我的,不是我甘心情愿的。”她以为是田承嗣察
破奸情,特地派人来捉奸的。在黑暗中,她根本就不知道进来的是个女子。
  史若梅怕她叫嚷,给外面的人听见,迅即点了她的穴道,指头触处,只觉滑腻腻的,原
来那女的上半身毫无寸缕,史若梅不觉羞得满面通红,心里暗骂:“真是一双恬不知耻的狗
男女!”
  将她一脚踢得滚入了床底下。
  史若梅正想再炮制田承嗣那宝贝儿子,忽听得外面羊牧劳的声音大喝道:“小贼,往哪
里跑?”史若梅大奇,“难道他的眼睛看得穿墙壁?”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哈哈笑道:“老贼,我本来要跑的,你在这里,我却
偏偏不走了!老贼,你睁大你的独眼瞧瞧,还认得我吗?”史若梅心头狂跳,说不出的又惊
又喜,原来这正是段克邪的声音。她把田承嗣那宝贝推倒地上,拿他当作垫脚,踏着他的背
脊,刚好与窗口齐肩。
  只见两条黑影捷如飞鸟的各从一方“飞”来,撞个正着,“砰”的一声,右方那个高大
的黑影蹬蹬蹬的连退数步;左方那个较为瘦削的黑形却凌空打了一个筋斗,姿势美妙,飘逸
异常的落下来!那高大的汉子大吼道:“好呀,姓段的小贼,老夫正要找你!”
  原来羊牧劳那只瞎掉的眼睛,就是因为在七年之前,有一次与段哇璋父子遭遇,被段克
邪剜掉了眼珠的。如今正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段克邪笑道:“老贼,你不怕双眼全盲,就上来吧!”
  羊牧劳大吼一声,喝道:“小贼还敢逞强,拿过命来!”呼呼声响,双掌齐发,隐隐带
着风雷之声。
  羊牧劳气恨之极,但他经过了刚才那一撞,深知段克邪的功力已是今非昔比,虽然动
怒,却不浮躁,这一掌攻守兼备,端的厉害非常。
  段克邪冷笑道:“只怕你没有这个本领,且看是谁要了谁的命?”倏的亮剑,剑光一
闪,便踏正中宫,欺身直进,剑刺羊牧劳前胸的“璇玑穴”。
  武学有云:“刀走白,剑走黑。”意思是说,用刀的宜于正面劈杀,用剑的则宜走偏
锋。但段克邪恃着自己的身法轻灵,刚才那一撞又并不吃亏,所以放大了胆子,一出手便以
凌厉的剑法欺身直进,竟然不把羊牧劳放在眼内。
  羊牧劳号称“七步追魂”,在掌法步法上实有过人的造诣,在功力上也还要比段克邪稍
胜一筹。段克邪刚才那一撞没有吃亏,那是因为他用了巧劲的缘故。
  羊牧劳这一掌攻守兼备,全看敌人的来势而加以变化,可以在刹那之间全变为攻势,也
可以在刹那之间全变为守势,当真是变化莫测,神妙无比。
  段克邪这一欺身直进,正合他的心意,他陡然间退了一步,将掌力全撤回来护着前胸,
段克邪一剑刺去,忽觉一股无形的潜力,挡在面前,俨如碰着了一道铜墙铁壁,剑势受了阻
拦,就差那么一两寸,剑尖刺不到羊牧劳的心口,剑招已经用老。
  羊牧劳趁他剑招用老,陡的又是一声大喝,双掌平椎,掌力有如排山倒海,尽发出来!
  这时已有许多武士赶到,还有不少手执松枝火把,在园中进行搜查的家人,史若梅靠窗
遥望,看得虽然不很清楚,但也可以分辨得出是谁攻谁守,谁占上风。
  她见段克邪轻敌进攻,旁观者清,已自觉得不妙,这时骤见羊牧劳双掌齐发,段克邪因
为招数已经用老,距离又太近,全身都已在对方掌势笼罩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险些就要
叫出声来。
  幸亏她没有失声惊喊,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忽见段克邪使出了超卓妙绝的轻
功,身形平地拔起,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让过了羊牧劳的一掌!
  只听得轰天雷似的一片爆炸声,原来羊牧劳一掌扫过,没有击中段克邪,却把一块太湖
石击碎了,碎石纷飞,有如连珠弹发,竟把田承嗣的好几个“外宅男”伤了。这些武士知道
插不上手,远远避开。
  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一个鹞子翻身,脚未沾地,宝剑已是凌空刺下,疾刺羊牧劳的
“玉枕”“明夷”“山陵”“阳谷”
  “维乔”五处大穴,羊牧劳滴溜溜一个转身,长袖一挥,伸出三指来扣段克邪的脉门,
只听得“嗤”的一声,剑光过处,羊牧劳的半条袖子给削了下来;可是段克邪的宝剑被他衣
抽一拂,剑势也就不能按照原来的方位刺出,结果是一处穴道也没刺中。
  段克邪身形一晃,避开了羊牧劳那一抓,只觉脉门上有点热辣辣的作痛,段克邪不禁心
中一凛,“这老魔头的掌力果然厉害,我倒不可轻敌了!”
  两人再度交手,段克邪使出了师传的“袁公剑法”,轻灵迅猛,兼而有之,端的是进如
猿猴窜枝,退若龙蛇疾走,起如鹰隼飞天,落如猛虎扑地,进攻退守,盘旋如风,起落变
化,倏忽如电,但见四面八方,全都是他的影子。
  羊牧劳的功力虽然要比段克邪稍胜一筹,但段克邪的轻功委实高明,羊牧劳的掌力仅能
将他的剑点震歪,却无法击中他的身体。双方的功力既然相差不远,羊牧劳只是凭着劈空掌
力,那就伤不了段克邪。因此在双方都使出了浑身本领的时候,竟是段克邪占了上风,稳握
攻势。
  但羊牧劳守得甚稳,他脚踏九宫八卦方位,以雄浑的掌力护身,以奥妙的步法趋避,段
克邪虽然占了八成攻势,一时之间,却也难以攻破他的防御。
  史若梅看得心花怒放,暗自想道:“他也不过与我一般年纪,竟怎的这么了得,当真令
人钦佩!”又想道:“原来他那晚与我交手,己是晴暗留情。最多只不过使出五分本领。可
惜我不知好歹,却反而骂了他。”想至此处,又是高兴,又是后悔。高兴的是夫婿英雄,后
悔的是自己当面错过。想得忘形,不觉用力一踩,她是把田承嗣那宝贝儿子当作垫脚的,这
一踩把他踩得死去活来,他被点了穴道,叫又叫不出声,只是喉头呜呜作响。
  史若梅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些观战的武士欢呼之声大起,纷纷叫道:“寇统领来
啦,寇统领来啦!”两边闪开,一个豹子头的彪形大汉,大踏步走来,原来这个人乃是“外
宅男”的统领寇名扬。那些“外宅男”因为今晚吃了大亏,又被羊牧劳轻视,心中怀恨,便
有人故意说道:“寇统领,你来得正好,这小贼厉害得很,羊老先生只怕对付不了呢!”
  寇名扬“哼”了一声,说道:“一个使迷香的下三流小贼,能有多大本领。你们站过一
边,且看我的手段!”当下大模大样的走上去,朗声说道:“羊老先生休要着慌,我来助你
一臂之力!”
  原来段克邪藏有他师兄空空儿所赠的秘制迷香,空空儿是天下第一神偷,他所制的迷
香,也是独步天下的迷香,比起江湖上常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之类的迷香,不知要胜过
多少倍。段克邪因为田承嗣的武士太多,他想避免多所杀伤:另一方面,他也多少带点小孩
子贪玩的心情,想试试师兄的迷香的效力,因而就用上了。这在他本来是一片好心,却不料
反而给寇名扬骂作“下三流小贼”。
  史若梅所见的那班熟睡如泥的武士,就是给段克邪的迷香弄得昏迷的,这里面便有一个
寇名扬,但他功力深湛,受了迷香,身体自然生出抗力,故此最先醒转,气冲冲的立即赶
来。
  羊牧劳和他的七个弟子,在田府乃是客卿身份,无须给田承嗣值夜,因而也就没有受到
迷香。所以最先发现段、史二人的便是羊牧劳的弟子,其后才是从外面赶来的“外宅男”和
田府的家丁。那些本来负有守夜之责的“外宅男”,除了寇名扬一人之外,都还未醒,反而
无人到场。
  段克邪大怒道:“好呀,你骂我作下三流的小贼,哈,我若是下流,你早就没命啦!你
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迷香,我就是怕你们吃了田承嗣的饭,不得不给他卖命,倘若你们是清清
醒醒的,你们就不好意思不和我动手,我的宝剑没有眼睛,也就难免误伤了你们。谁知你这
个大傻瓜,竟然不识好人心,又要冒充好汉,你虽然醒了,也可以装假未醒呀,为什么要来
凑这个热闹,陪老魔头送死,真是愚不可及!”
  段克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他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一下可把寇名扬气得
七窍生烟,仰天大笑道:“你这黄口小儿,竟敢胡吹大气,你有什么本领可以伤我?好,我
也不要你的命,先拿你打三百大板!”倏的欺身便进,一出手便是分筋措骨手的功夫。
  寇名扬也是个武学行家,他看了几招,也未尝不知道段克邪剑法精妙,但一来他是自恃
过甚,他的分筋错骨手天下无双,而且又已练成了混元一气功,近身搏斗,从未败过;二来
他已知道段克邪与羊牧劳斗了相当时候,羊牧劳掌力的雄浑他又是深知的,心想段克邪年纪
轻轻,纵然剑法精妙,与羊牧劳斗了这些时候,也该累了。故此放大了胆子,要在羊牧劳面
前逞能。
  寇名扬之所以要在羊牧劳面前逞能,这里面有个原故,他是妒嫉羊牧劳的名气比他大,
妒嫉田承嗣更看重羊牧劳,害怕羊牧劳抢了他的位置。
  哪知羊牧劳也是抱着同样心思,尤其对他刚才的说话更为着恼,心里想道:“你寇名扬
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小视于我。好,我冷眼旁观,看你如何出丑?”
  本来他们二人若是同心合力,虽然未必能活擒段克邪,但却是决计可操胜算。如今羊牧
劳立心要令寇名扬出丑,便故意虚发一掌,等于袖手旁观,这就大大便宜了段克邪了。
  段克邪也在恼怒寇名扬的出言无状、见他欺身进击,正合心意,大喝一声,“来得
好!”宝剑一挥,左掌随发,寇名扬也真不弱,侧身一闪,施展分筋错骨手法,居然一把抓
着了段克邪的肩头。
  哪知段克邪的内功已得藏灵子的真传,自成一家,与中原的武学宗派都不相同。肩头的
琵琶骨本来是内功最难练到的部位之一,琵琶骨倘若被人拿住,功夫就使不出来,而藏灵子
的内功,却可以把琵琶骨练得似钢条一样,寇名扬用力一捏,反而把自己的手指震得隐隐作
痛。
  两人的动作都快到了极点,几乎就在同一时候,段克邪的左掌也已与寇名扬的右掌碰个
正着,只听得“蓬”的一声,寇名扬翻了一个筋斗,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大喝一声:
“着!”
  如影随形,剑光一闪,在他的大腿上划了一道伤口,这还是段克邪手下留情,要不然这
一剑就能削断他一条腿。不过,段克邪也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原来寇名扬的功力实在
与他旗鼓相当,倘若单打独斗,段克邪仗着超妙的轻功,赢面较大,可是也决不能赢得如此
容易。如今,由于寇名扬轻敌躁进,一下子便给他刺伤了。
  段克邪心目中的大敌还是羊牧劳,他一击倒了寇名扬,手底毫不迟缓,立即便向羊牧劳
冲去。羊牧劳正在得意,段克邪的剑招已似狂风暴雨般的袭来。羊牧劳暗暗后悔,“不知寇
名扬伤得如何。他毕竟是自己人,唉,我忍不住一时之气,反教这小贼得了便宜了。”
  寇名扬伤得并不重,但他以“外宅男”统领的身份,一交手便给人家打得四脚朝天,而
且是当着羊牧劳的面前,这面子往哪里放?所以他虽然心知肚明,知道段克邪已是对他手下
留情,但仍然禁不住气得哇畦大叫,七窍生烟。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又向段克邪展
开攻击。
  他领教过段克邪的厉害,不敢近身搏斗,改用兵器,于是在腰间解下了他的独门兵器虬
龙鞭。这条虬龙鞭抖了开来,长达一丈有多,鞭上满是倒须。抖起了虬龙鞭,一出手便是连
环三鞭,“回风扫柳”,段克邪展开绝顶轻功,身法比寇名扬的长鞭还快,虬龙鞭未到,他
已双肩一晁,身子随着鞭梢直转出去,虬龙鞭就差那么几寸,连他的衣角也未沾着。
  可是旁边还有一个羊牧劳,羊牧劳趁他在闪避虬龙鞭的时候,唰地一窜,快似飘风,双
臂箕张,向外一展,一招“苍鹰展翅”,便来擒拿段克邪的双腕,段克邪倏然转身,疾用
“斜挂单鞭”式,左掌斜削,猛切羊牧劳的脉门,右手长剑一挥,又荡开了寇名扬再次攻来
的一鞭。
  但羊、寇二人毕竟是一流高手,在武功上都有独到之处。段克邪靠着超卓的轻功,最初
二三十招还可以从容应付,五十招之后,气力渐渐消耗,身法就比不上初时的轻灵,应付对
方的攻势,也就越来越感到困难了。
  羊牧劳挣回了面子,又灭了寇名扬的威风,尽管他和寇名扬之间还有心病,但此时此
际,他已是一改袖手旁观的态度,出尽全力来与寇名扬联手合斗了。段克邪有好几次想先突
破较弱的一环,向寇名扬突袭,都给羊牧劳挡住。
  羊牧劳叫道:“寇兄,对,就是用你目前的打法,不必贪功。
  咱们一个近攻,一个远袭,这小贼插翼难飞!”寇名频这时知道羊牧劳的武功见识都比
自己胜过一筹,不得不对他帖服,于是收起了争功之念,服从他的指挥,在两丈开外,挥鞭
远袭。
  他虽是比羊牧劳稍弱,但那九九八十一路虬龙鞭法也非比寻常,使到疾处,只见鞭影翻
飞,稳如沉雷,疾如骇电。几乎是贴着段克邪的身形飞舞。羊牧劳展开了“七步追魂掌
法”,如影随形,向段克邪追击,每一掌都是劈向段克邪的要害。
  史若梅看得惊心动魄,正在暗暗为段克邪担扰,忽听得又有欢呼之声,有人叫道:“好
了,聂将军来了!不怕这小贼三头六臂,也决难逃脱了!”
  只见一个戎装佩剑的将军,大踏步走上前来,史若梅又惊又喜,原来这个将军不是别
人,正是聂锋。
  聂锋是薛嵩的表弟,在魏博与潞州之间的博望城做镇守使,归田承嗣管辖。这个安排是
薛嵩的主意,因为他要讨好田承嗣,所以把聂锋的兵力和地盘都划归田承嗣,同时他也可以
利用聂锋来监视田承嗣,等于在田承嗣的内部安下一枚棋子。这次正是因为田、薛二家联姻
之事,田承嗣将聂锋请来,由于聂锋和男女两家都有关系,准备请他陪同新郎到潞州迎亲
的。
  薛嵩未做节度使之前,和聂锋比邻而居,聂锋的女儿聂隐娘与史若梅情如姐妹,自小一
同玩耍,一同习艺。所以史若梅一见是聂锋来了,便不禁又惊又喜,心里想道:“聂表叔的
剑术高强,倘若他也出手,唉,这,这小冤家只怕有性命之忧!”又想道:“不知道隐娘姐
姐来了没有?聂表叔是个好人,隐娘姐姐对我更好,不如我跑出去见他们,请他们看在我的
份上,将他放了。想来他们是定会依从我的。”“可是,我却怎好意思开口?人又这么多、
我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夫妻相认?”
  史若梅正在心乱如麻,踌躇未决的时候,聂锋已走近“战场”,他见段克邪不过是个十
六七岁的少年,居然与羊、寇二人打得难分难解,不禁大为惊诧,便停下脚步,向段克邪问
道:“你是什么人,父兄是谁,为何偷进田大人的节度府?”
  段克邪早已从夏姨(夏凌霜)口中知道聂锋的为人,也知道聂锋与他的父亲有过一段交
情,当下便朗声答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父段硅璋,我名段克邪。只因田承嗣搜
括民财,将库银充作聘礼,故此我将它劫了,今晚特来寄刀留简的。
  听说你做官还算比较有良心,难道你也要来助纣为虐么?”
  聂锋听了,大吃一惊,“原来竟是段大侠的儿子,段大侠一生解困扶危,且又是为国尽
忠的烈士,天下同钦,我怎能伤害他的儿子?”“可是,我若袖手旁观,那就得拼着与田承
嗣翻面了,怎生想个法子,可以暗中助他才好?”义利之念在心中交战,登时也是心乱如
麻。
  史若梅正要不顾一切的跳出去,忽又听得有人大叫道:“还有一个贼人在园子里!大帅
有令,决不能让他们逃跑!”
  原来田承嗣已得部下解救,他首先发现史若梅放在他枕头下的那封书信,接着又发现金
盒已经失去,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封信是用薛嵩口气写的问候信,他并不知道送信人就是史
若梅,只道是薛嵩派来的高手。
  段克邪用匕首钉在桌上的那封信,早已给他部下发现了,连匕首一并呈上,田承嗣看
了,更是吃惊,段硅璋的儿子名叫段克邪,他是早就听得羊牧劳说过了的,当下想道:“这
两封信的字迹不同,不知是否一伙的?听羊牧劳说,这段克邪的武功委实不弱,倘若他只是
一般强盗的首领,劫了我的聘礼,到此寄刀留简那也还罢了;倘若他竟是给薛嵩收罗的武
士,那么这事就更严重了。”要知他的后一想法若是事实的话,那就证实薛嵩也在收罗各方
好手,处心积虑的谋他,他焉得不惧。
  不久,又有武士进来禀报,说是贼人已在园中发现,羊牧劳与寇名扬正在与贼人交手,
看来可操胜算。田承嗣听了稍稍放心,但因为他发现两封书信,怀疑薛嵩派来的高手不止一
人,因此又传令下去,叫部下加紧搜索贼人的党羽。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贼人都给他的
手下擒获,他就要向薛嵩大兴问罪之师:倘若是给贼人逃走,那即是说薛嵩派来的高手比他
的手下人都强,那么他就只好向薛嵩求和了。
  史若梅正在心乱如麻,踌躇莫决,不知是出去的好还是仍然躲藏的好,忽听得外面人声
步声嘈嘈杂杂,己走进了院子。
  这些人并非已知道有贼人躲在这里,他们是来向田承嗣的儿子献殷勤的,有人便叫道:
“大公子,外面发现了刺客,你不要出来,我门来保护你。”他们听不到回答,再生惊诧,
议论纷纷,“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大公子怎的还是熟睡未醒。”有人便来拍门。
  史若梅一把将田承嗣的儿子提起,忽地打开了房门,沉声喝道:“谁敢上前,我便把他
一剑杀了!”她一手揪着田承嗣的儿子,一手握着短剑,剑锋抵着他的背心。
  这些人中,有一个是跟了田承嗣多年的老护兵,田、薛二人以前同是安禄山手下的将
领,两家时有往来。这老护兵依稀还认得史若梅,不禁大骇,颤声叫道:“你、你不是薛家
大小姐么?”
  史若梅道:“不错,你快去向田承嗣说,叫他马上传令要寇名扬和羊牧劳退下,否则我
就要他儿子的性命!”那老护兵道:“薛小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下个月就要过门来作田
家的少奶奶的啊!”史若梅大怒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也一剑杀了!”那老护兵吓
得魂不附体,连忙飞奔去禀报田承嗣。正是:彩凤焉能随俗子,芳心早有意中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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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回 无奈芳心遭误解 忍教好梦总成空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回 无奈芳心遭误解 忍教好梦总成空   史若梅把心一横,“反正我已给他们发现了,还怕什么?”当下一声喝道:“闪开!”
就押着田承嗣的儿子出去。
  聂锋躇踌了片刻,忽地拔出剑来,喝道:“姓段的小子,你休要挑拨离间!我聂某人只
知道服从长官,你在别处胡为也还罢了,你擅闯田大人的节度府我焉能不管!”
  段克邪心头火起,想道:“原来一做了大官,好人也都变坏了。”见聂锋提剑奔来,忍
不着气,“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爹爹当年识错了人!”一个“盘龙绕步”,闪开了
羊牧劳的一掌,唰的一剑,便向聂锋刺去。
  寇名扬瞧出有机可乘,长鞭一挥,修的就从左翼攻到,这时正面有聂锋,右面有羊牧
劳,段克邪身法再快,也决难同时闪开三个高手的攻击。
  段克邪向聂锋刺出的那一剑,剑势十分凌厉,但以聂锋的本领,若以全力招架,也总可
以挡得一两招,聂锋却似被他这凌厉的剑势吓住,“啊呀”一声,忙不迭的便向后退。
  他这一退,恰巧挡在寇名扬与段克邪之问,聂锋在魏博的地位乃是田承嗣一人之下万人
之上的将军,寇名扬那一鞭刚刚扫出,不由得大吃一惊,生怕误伤了聂锋,这一瞬间已不容
他思索,他的武功亦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境地,心念一动,长鞭疾的收回。
  但高手比斗,争胜只是在瞬息之间,哪容得有些许犹豫,错失良机?寇名扬的长鞭收得
快,段克邪的身法更快,他身形一起,早已从聂锋的头顶飞过,寇名扬的长鞭还未来得及再
抖开来,只见光芒闪烁,已是有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飞洒下未,寇名扬吓得魄散魂飞,
哪里还来得及招架?段克邪剑尖颤动,一剑刺下,在他身上戮了七处伤口。
  羊牧劳大惊失色,连忙赶上,连发三掌,才挡住段克邪的攻势。寇名扬也才得保住性
命。
  寇名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离开了段克邪数丈之遥,他的手下才敢过来将他抬起。寇名
扬身受七处剑伤,虽非要害,却是疼痛难当,忍不住呻吟呼叫,声声凄厉,连羊牧劳听了,
也不禁动魄惊心。
  聂锋那一闪恰到好处,饶是羊牧劳老奸巨滑,也看不出他是故意的,只是在心里暗骂聂
锋胆怯,错失良机,累人累己。段克邪身受其惠,却已心知肚明,知道了聂锋暗助自己,暗
自想道:“在聂锋的处境,他岂能不故作姿态,与我作对。”
  段克邪本是个聪明人,一明白了聂锋的心意之后,战略也立即因人而施。当下使出了精
妙的剑法,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变化万状,疾似雷霆。表面
看来,他攻向羊牧劳和攻向聂锋的剑招都是同样凌厉,其实攻向聂锋的都是虚招,攻向羊牧
劳的才是杀手。但他以极迅疾的身法使出极复杂的招数,其中虽是有虚有实,除了身受者可
以感觉得到之外,旁人哪里看得出来?羊牧劳被他杀得头昏眼花,更是难以觉察了。
  羊牧劳连遇几记险招,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不到这小子如此厉害,看来我今晚是决难
取胜的了!”但也有点奇怪,想起自己单独一人和他交手的时候,他还未能着着进攻,如今
有聂锋联手,反而给他迫得步步后退。不过羊牧劳既然不能觉察段克邪攻向聂锋的乃是虚
招,便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段克邪初上之时,还未曾拿出全副本领,而是保存实力,准
备对方有高手陆续到来。羊牧劳心里有了这么一个想法,禁不住更是怯意大生。
  段克邪正在杀得高兴,忽见有一大群人从前面一间屋子里出来,与此同时,那些在四方
观战的武士,纷纷移动脚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现出一片骚动的情形。段克
邪隐隐听得有人说道:“咦,那不是薛节度使的大小姐吗?”她还未曾过门,怎么却与咱们
的公子同在一起?”“她是几时从潞州来的,怎么咱们却不知道呢!”
  史若梅是用短剑抵着田承嗣的背后心,将他拖出来的,花园里虽有火把,到底不似白天
明亮,远远望去,就只能看出史若梅是和田承嗣的儿子并肩拖手,却看不见史若梅笼在袖子
里的那柄短剑指着田承嗣儿子的背心。
  段克邪的目力本来超过常人,但他在与羊牧劳恶战之中,也不容他留心注视,史若梅那
一副好似是法官押解着囚犯的形状与神精,他远远一瞥,当然也是看不清楚的了。
  这一瞬间,段克邪又是生气、又是伤必,心中想道:“只见荒田生败草,几曾砂土拌黄
金?这两句俗谚确是不错。她是在节度府中长大的小姐,当然是他们这一边的人了。我对她
岂还能存什么指望?”又想道:“她等不到田家迎亲,已先过门,想必是因为她已预料到我
抢了她的聘礼之后,会到她公公的节度府来生事,因此她就不顾颜面,先来通知夫家了,
对,一定是这样,所以田承嗣在外宅男之处,又预先埋伏了羊牧劳这样的高手!”
  段克邪本来人很聪明,但他对史若梅先有了偏见,就难免处处误会。误会丛生,也就不
肯再用心思从另一方面思索了。
  段克邪受了这个刺激,禁不住心情激荡,高手对敌,哪容得稍许分心?羊牧劳的本领与
他本是在伯仲之间,甚至功力还比他稍高少少,一见有机可乘,立即反守为攻,段克邪一不
小心,肩头已给他的掌锋沾上,幸而闪避得快,但半条衣袖却已给羊牧劳撕了下来。
  史若梅一出来就见段克邪遇险,禁不住失声惊呼,其时羊牧劳的几个弟子也正在给他的
师父喝彩,史若梅的叫声混杂在彩声之中,虽然男音女音可以分别得出,但那惊惶的情绪,
在欢腾的彩声掩盖之下,却是难以令人感受到了。段克邪听出彩声之中有史若梅的声音,更
是伤心懊恼,心里想道:“她竟如此狠心,恨不得羊牧劳将我打伤,为羊牧劳这一掌喝
彩!”可怜史若梅对他一片关心,竟然给他当成恶意。
  就在这时,忽见一道人光,在空中一闪,接着又是“蓬”的一声。一团火光在空中爆炸
开来,守卫园门的武土哗然惊呼,叫道:“不好了,外面有大批强盗,你们快来呀!”
  原来杜百英与段克邪分手之后,已知段克邪要到田承嗣的节度府寄刀留简,怕他有失,
因此亲自带了十几名精悍的喽兵,早两天前就混进了魏博城,藏匿在靠近节度府的民家,早
晚注视着节度府中的动静。
  这一晚他们听得节度府中的厮杀之声,知道一定是段克邪已在里面闹出事来,他们只有
十几个人,要杀进有三千“外宅男”防守的节度府,那当然是以卵击石,智者之所不取。但
杜百英颇有计谋,他早已准备了许多火箭,一发现节度府中有变,立即使率领喽喽兵,占据
了节度府对面的城墙,在墙头上居高临下,一支支的火箭射进来。守卫园门的武士但见墙头
上黑影幢幢,哪知人数多寡,只当是大批强盗来攻。
  火箭纷纷射进,扑灭了里面的火头,西面的火头又起,有两个马厩是用木板搭起来的,
更已着火焚烧。
  园子里一片混乱,段克邪心想:“我的事已经办妥,何必还在此恋战?唉,还是早早走
了吧,免得与她对面,更惹自己生气!”他逃走之念一起,聂锋只是假意周旋,只羊牧劳一
人,如何拦阻得了?但见他身形疾起,捷如飞乌,就在武士们的头顶飞过,他身法太快,园
中又到处是人,连弓箭手也怕误伤了自己人,不敢发射。
  眨眼之间,段克邪已飞过了墙头,那些武士才大声呐喊,乱箭射去,明知射他不中,只
是虚张声势罢了。
  史若梅见段克邪已经脱险,又惊又喜,猛地想道:“不好,他已经走了,我也得赶快脱
身!”她究竟是经验太少,本来她已经拿着了田承嗣的儿子,正好作为人质,掩护自己:但
她却计不及此,一见段克邪已经脱险,由于她对田承嗣的儿子憎厌已极,一时无暇思索,便
将他一掌推倒,自己一人冲了出去。
  那些武士知道她是薛嵩的女儿,田承嗣的未过门的媳妇,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自作主
张,上去拿她。
  田承嗣听得那老护兵的禀报,说他的儿子竟给薛嵩的女儿用剑指着,还用来要胁他,要
他放走段克邪,不禁又惊又怒,急急忙忙的走出来。
  他走到园中,只见园子里正乱成一团,有人忙着救人,有人在大叫追贼,有人在大叫救
人,又有人上来向他报告,说是那“小贼,已经跑了,薛节度使的小姐已把公子打伤,也正
在逃跑,要不要追?田承嗣又气又怒,大叫道:“不管是谁,将她拿下。”史若梅心中着
恼,想道:“好呀,你不顾情面,我又何必对你的手下人客气?”她本来是不想伤人的,这
时一着了恼,运剑如风,准追到身边,便给谁一剑。
  她的剑法已尽得妙慧神尼的真传,出手如电,每一剑刺出去,都是指向对方的关节要
害,那些“外宅男”本来武功就不如她,而且虽有田承嗣的命令,究竟不无顾忌,更不是她
的对手,转眼之间已有十几个人中剑倒地,嚎叫如雷。
  羊牧劳大喝道:“薛小姐,你还不回来,请恕我无礼了。”他迈开大步,不消片刻,就
追上了史若梅,伸开蒲掌般的大手,一手向地抓下。
  哪知就在他的手指刚刚要触及史若梅的时候,忽地有两枚梅花针不知从何处时来,正中
他膝盖的环跳穴,本来以羊牧劳的武功,若有防备,那是绝不会受人暗算的。只因段克邪已
经逃走,他心目中的敌人就只有一个史若梅,史若梅又在他的前面,倘使发射暗器,他当然
会察觉,所以他根本就想不到需要提防。哪知另有一个敌人藏在人丛之中,趁着一片混乱,
向他偷发暗器,所发的又是无声无息的梅花针,他冷不提防的就着了道儿,膝盖一麻,险些
就要跌倒!
  说时迟,那时快,史若梅已是反手一剑,疾削过来。史若梅情知不是羊牧劳的对手,这
一剑竟是用了最凶险的招数,拼着两败俱伤的!
  这一剑削来,正是羊牧劳膝盖中了梅花针,摇摇欲坠的时候,只听得“嗤”的一声,史
若梅这一剑又在他的大腿上添了一道五寸多长的伤口,羊牧劳大吼一声,左足横扫,踢了个
空,独脚难支,“卜通”跌倒。他的武功也真个高强,在中了梅花针之后,居然能够还了一
招,吓得史若梅不敢再刺第二剑。
  史若梅只道是侥幸成功,还怕羊牧劳再来追她,慌忙逃跑。羊牧劳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他更怕史若梅乘此机会,再来给他补上一剑,正是避得越远越好,哪里还能够去追史若梅?
田承嗣见羊牧劳也受了伤,一面是生气,一面又是害怕,心里想道:“罢了,罢了,我只好
死了吞并潞州的这条心,向薛嵩求和了。这门亲事,那也只好算了。”
  园子里人多手众,不久就把那几处火头扑灭,往外面“捕贼”的“外宅男”也已回来,
报道:“对面城墙上有一股贼人,火箭就是他们从城墙上射进来的。我们追出去的时候,他
们已与那姓段的小贼会合,见我们追来,纷纷翻过墙头逃跑。我们怕他们还有埋伏,不敢轻
进,特地回来请示大帅,要不要加派骑兵去追?”其实他们是怕了段克邪,只出园门张望了
一下就回来的。
  田承嗣怒道:“你们都是脓包,这么多人。连两个小贼也拿不着,还追什么,给我滚
开。”田承嗣生了一会气,记挂起儿子,问道:“大公子呢?”
  田承嗣的儿子给史若梅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那些武士,只懂得弓马武
艺,却不晓解穴,还以为他是受了伤,但又不见伤痕,正在纷纷扰扰,无计可施。
  田承嗣过来一看,他是绿林大盗出身的,看出了儿子是给点了穴道,但史若梅用的是妙
慧神尼的秘传点穴手法,田承嗣也不会解,连忙吩咐手下道:“快去看看,羊先生受的伤重
不重。
  请他过来解穴。”一面叫人将他的儿子抬回房中。
  羊牧劳内功深湛,中了梅花针之后,就立即封闭了穴道,不让梅花针再往里钻,这时已
把梅花针剜了出来,他随身带有金刨药,中的剑伤也不算很重,敷上了伤,仍然可以行走,
当下应召而来。他见了田承嗣甚觉惭愧,但一想到寇名扬比自己伤得更重,又觉聊可自慰。
  羊牧劳本领非凡,虽然不懂妙慧神尼的手法,也依然能解了穴道。日承嗣正在欢喜,忽
听得有人叫道:“咦,这床底下似乎有人。”
  田承嗣也听得悉悉索索的声响,喝道:“什么人?拖他出来!”那老护兵一弯腰看见两
条雪白的大腿,嚷道:“咦,是个女贼!”
  一拖拖了出来,看清了面貌,登时有如触电一般,慌不迭的放手,吓得呆了。
  他拖出来的正是田承嗣心爱的姬妾,这时房子里挤满了人,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田承嗣的儿子浑身颤抖,叫道:“爹爹,饶命!”田承嗣气得面色铁青,一巴打去,喝道:
“畜牲,畜牲!你,你,你干得好事!”一口气涌了上来,登时晕了过去。
  田承嗣晕倒自有他的家人救他,不必细表。且说史若梅逃脱之后,翻过墙头,的面只有
一条大路,心想:“他大约还未走得远吧?”心里又是羞怯,又是兴奋,可是她一直走出了
十多里路,还是未见段克邪的影子。
  史若梅好生失望,不禁自思自想:“难道他刚才没看见我?不知道我是在暗中助他么?
怎么不等等我?”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背后有脚步声追来,回头一看,只见是个少年男
子,却不是她所想望的段克邪。
  史若梅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呆了一呆,手按剑柄,问道:“你是谁,追我作甚?”那人
“噗嗤”一笑,说道:“红线妹妹。
  你不认得我了么?”
  史若梅一喜非同小可,叫道:“隐娘姐姐,原来是你,你怎么扮成了个俊小子了。”
  她和聂隐娘自小至大,都在一起,且又是同一个师父习技的,当真是情逾姐妹,只因他
们的父亲都做了封疆大吏之后,这才分开的。如今史若梅与她意外相逢,自是高兴之极。
  聂隐娘笑道:“你别忙着问我,我先要审一审你。”史若梅道:“咦,我做借了什么
事?要劳姐姐审问。”聂隐娘道:“你为何不待人迎亲,便先过门了?”史若梅嗔道:“姐
姐,别作贱我了。你刚才既在园中,难道不见我是怎么对待那个癫蛤蟆吗?”
  聂隐娘笑道:“我还当你未曾出嫁,便要先立下马威呢。”史若梅扑上去要撕她的嘴,
聂隐娘道:“别闹了,别闹了,算我说错了话,我向你赔罪。他是个癞蛤蟆,你是只天鹅,
癞蛤蟆怎配吃天鹅肉呢,怪不得你不欢喜他了。”史若梅道:“你别只管抓着人家的碴儿好
不好?我不是自高身份,但田承嗣的儿子确实不像个人。”当下将他刚才为了逃避羊牧劳的
追赶,闯到田承嗣的房中所见,说给聂隐娘听。聂隐娘听得面红耳热,又忍不着哈哈大笑。
  聂隐娘边笑边道:“我明白了,你不欢喜姓田的癞蛤螟,敢情是爱上了姓段的俊小
子?”
  聂隐娘本是随口和她开开玩笑,只见史若梅却突然满面通红,低下头来,问道:“姐
姐,你可有发现他的踪迹么?我今晚的行事,正都是为了他的。”聂隐娘怔了一怔,庄重说
道:“啊,原来你是真的喜欢他!”
  史若梅道:“姐姐,你我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实胜似同胞骨肉。我的事情,不愿瞒你。
他,他,他实在是我的未婚夫婿。”
  聂隐娘大为惊诧,问道:“你是几时和他定了婚的,既是和他定了婚,为什么你的父母
又将你许配田家?”
  史若梅道:“正是我的亲生父母,在我出世的第一天,就许配了给他的。我现在的爹
娘,并非我的生身父母。我原名叫史若梅,薛红线这个名字,从今之后,是不再用了。”
  当下史若梅将本身曲折离奇的身世,原原本本,详详细细的说与聂隐娘知道。听得聂隐
娘时而眉飞色舞,时而短叹长嗟,时而低声饮泣,终而兴奋欣悦。
  聂隐娘道:“怪不得我爹爹时时会提起段硅璋段大侠,说他是侠义可风,世间少有。又
说段大侠有个儿子,可惜不知去向,屡次动念,想派人去查访他的行踪。而每次当他说起了
段大侠父子之后,又总是有意无意的向我问起你来。这次他听到薛表伯将你许配与田家的消
息,郁郁不乐了好几天,原来其中有这个原故。”
  史若梅喜道:“原来你的爹爹也是给段大侠说好话的。”聂隐娘道:“段大侠本来就
好,何须人家帮他说话?段大侠是我爹爹最佩服的一个人。”史若梅暗暗嗟叹,“如此看
来,我的义父实在不是好人。可怜我给他瞒了这许多年。”
  聂隐娘笑道:“想不到你们竟是夫妻,这真是最好不过了。我父女俩今晚暗助你们夫妻
脱险,更值得高兴了。”
  史若梅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爹爹是故意败给他的;那老魔头给我刺了一剑,想必
也是你暗中相助的了。”
  聂隐娘道:“不错,我趁着混乱,藏在人丛里射了他两枚梅花针。”原来聂隐娘听说田
承嗣招她父亲前往魏博,乃是要他陪伴新郎到女家迎亲,她又知道父亲对这头婚事,郁郁不
乐,她与史若梅情逾姐妹,当然更是关心,因此突然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心想:“我爹爹
好像不大欢喜线妹嫁给田家,莫非田承嗣的儿子并非佳偶,不如我随爹爹前往,先替线妹察
看新郎的人品,倘若真是很坏的话,我就去告诉她,叫她逃婚。”聂锋离开驻地,单身到魏
博去,也有点害怕田承嗣心怀叵测,藉辞暗算他,因此也便答应了女儿所求,叫她乔装打
扮,当作自己的一个从人。
  聂隐娘笑道:“我在田承嗣的节度府已经住了两天,还未曾见着他那个宝贝儿子,想不
到你今晚已自己来了。好啦,现在是不用我给你操心啦。”
  史若梅道:“多谢姐姐关心。”神情仍是闷闷不乐。聂隐娘道:“咦,你还有什么心
事?”史若梅轻舒裙带,默然不语。聂隐娘笑道:“待我猜猜看,你一定是惦记着你的段
郎,他也真是的,为什么不等等你?”
  聂隐娘想了一想,忽又说道:“线妹,不,现在该改称梅妹了,梅妹,你是不是很想见
他,我倒有个法子。”
  史若梅顾不得害臊,说道:“请姐姐指点。”聂隐娘道:“好,你现在就随我来。”史
若梅诧道:“你知道他的去处?”聂隐娘道:“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先见一个人。”史若梅
道:“见什么人呀?”
  聂隐娘道:“你不必问,总之我不会骗你就是。”她说话时微带笑容,颊上也微泛红
晕,神情颇为奇异。
  史若梅满腹疑团,说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却藏头露尾的,不肯对我说实话。”
聂隐娘道:“我总会告诉你的,你急什么。来吧!”
  史若梅只好怀着疑团,跟着她跑,聂隐娘带她上了一座高山,史若梅道:“咦,三更半
夜,你带我来这座荒山干嘛?难道你要我见的人就在这里,你是和他早已约定的了?”
  聂隐娘笑道:“你看我扮作男子,似也不似?”史若梅见她答非所问,甚感奇怪,随口
应道:“很像,很像,我刚才也几乎看不出来。”聂隐娘道:“你还未知道,我和你分手之
后,这几年来,时常打扮成男子,到外面游玩,我爹爹不大管我的。你说我扮得很像,可是
有一次却给别人识破,呀,好危险,那些人还是金龙帮的坏人呢。”
  史若梅道:“喂,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我问你的话,你一句不答,却自顾自的说起
故事来了。你的故事,我当然欢喜听的,可是迟些再说也行呀。唔,你坏,你作弄我,急死
我了。”
  聂隐娘笑道:“树有根,事有由,我不从头说起怎行。好。
  你既然着急,那么就先见了那个人再说吧。”她仰头望望前面的山峰,说道:“月亮已
过中天,他大约已经来了。”史若梅道:“他、他、他,他到底是谁呀?”聂隐娘忽地发出
一声长啸,片到之后,就从山峰上传来一声回啸,聂隐娘的啸声峭跋清越,传来的这一声回
啸则是雄厚高亢,当真是有如龙吟虎啸一般。史若梅道:“咦,这人内功非凡,不在克邪之
下,你要我见的,可就是这人?”正是:海外仙山多异土,翩然一剑到中原。
  欲知此人是谁?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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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回 自有雄心图大业 只凭一剑斗群豪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回 自有雄心图大业 只凭一剑斗群豪   聂隐娘道:“不错,就是这人。”忽地俯伏身躯,耳朵贴地上,史若梅道:“姐姐,你
这是干嘛?”聂隐娘道:“他的对头已来了不少,所以不能来迎接咱们了。”史若梅诧道:
“这是怎么口事?”聂隐娘道,“他今晚约了几家对头,在这北芒山相会。现在还未曾动
手,咱们正好赶上这场热闹。”原来聂隐娘常走江湖,经验比史若梅丰富得多。她已学会了
“伏地听声”的本领,听出了山峰上大约有七八个人正在吵闹。
  史若梅恍然大悟,说道:“啊,敢情这人是你的朋友,你是要我来给他助拳的?”聂隐
娘笑道:“不,他从来不要别人相助,哪怕对方来了一百人,一千人,他都是一个人抵挡
的!”
  这晚月光皎洁,史、聂二女跑了一会,远远望去,山峰上的情形已经隐约可见。只见一
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面向月亮,在他周围黑压压的围着一堆人,史若梅一数,共有八个之
多。聂隐娘跳上了一块圆如明镜的大石台,笑道:“这地方正合适,咱们就在这里观战
吧。”史若梅道:“刚才以啸声和你招呼的就是这少年人吗?”聂隐娘道:“就是他了,你
不见那些人都在围着他吗?”言语之间,似乎很为那少年骄傲,史若梅心念一动,暗自笑
道:“这回大约没有猜错了,隐娘姐姐准是从心底里喜欢了这个少年。哈,原来她也有了心
上人了。”但见聂隐娘已在聚精会神,准备观战,史若梅也就不便与她取笑。
  忽听得一个人喝道:“姓牟的,你约好了多少人来助拳,等他们到齐了,咱们再动手。
免得你说我们恃强凌弱,以众欺寡。”
  聂隐娘道:“这个人就是我所说的那个金龙帮的副帮主了。那次我给他瞧出是女扮男
装,他就要抢我,他们人多,我打他们不过,幸亏这个姓牟的少年解救。”
  那少年淡淡说道:“我倒要问你们的人来齐了没有?”那金龙帮的副帮主道:“你是何
意?”那少年道:“我并没有约人帮手,不过有位朋友,大约想来看看热闹,你们不必担
心。”那人冷笑道:“我们担心什么,担心给你逃跑吗?哈,谅你也插翼难飞!”那少年
道:“我再问一次,你们的人到齐了没有?”那金龙帮副帮主道:“来齐了又怎样?”那少
年笑道:“来齐了才好动手呀,免得我一个个打发,那多麻烦。哈,倘若你们人还未齐,我
还可以再等一会。”此言一出,登时把那些人激得暴跳如雷。
  一个高个子大喝道:“你这小子胆敢目中无人,口出大言,待老子来教训教训你。我也
不要别人助拳。”那高个子还没有跳上去,又有两个身材、服饰一模一样的汉子拦在前头,
高声说道:“杨大哥,请你先让一场,我们太湖帮的人与他仇深似海。”这两人各亮出了一
支判官笔,说道:“在座诸位都知道我们秦家兄弟的规矩,不论对方是一个人或一百个人,
我们两兄弟都是并肩齐上,言明在先,免得你说我们以二敌一。咄,姓牟的小子你听着:只
要你在我们秦家双笔之下过得五十招,我两兄弟给你磕头!”那少年侧目斜视,既不拔剑,
也不回答他们的挑战。
  金龙帮的副帮主道:“两位哥儿别争,谅这小子怎能在你们双笔之下过得五十招,只怕
三十招就没命了。他一命呜呼不打紧,我的这口闷气可不能出了。还是请你们让我先来
吧。”
  蓦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物大踏步走上来,声如洪钟,喝道:“你们是些什么人,都不许
争!这人是劫了御马的钦犯,我要将他解回京师去的,怎容你们争夺?都退下去,我一人拿
他!”
  史若梅悄声说道:“我识得这人,他是虎牙都尉尉迟南,当今天子的禁卫军统领——龙
骑都尉尉迟北是他的哥哥。他们两兄弟都是一身好武艺,名闻中外,两人的脾气也差不
多。”聂隐娘笑道:“朝廷的将领竟与江湖上的帮会首领同在一起,同向一人寻仇,这倒出
奇了。不过,听这尉迟都尉的口气,他与这些强人,似乎是不期而遇的。”史若梅道:
“唉,可惜,可惜。”聂隐娘道:“可惜什么?”史若梅道:“尉迟南是一条好汉子,以他
的威名地位,和这些人同在一起,纵然是不期而遇,也总失了身份。”
  不说这两姐妹在窃窃私议,且说那一群强盗被尉迟南一喝,都不觉一怔,那高个子也是
个性情暴躁的人,他又并不知道这个黑脸军官就是尉迟南,当下便骂出来道:“你这黑炭头
在这里摆什么官架子,到了这里,便要依照我们江湖的规矩,你们衙门里的一套收起来吧!
惹翻了我,教你先吃一拳!”
  尉迟南大怒道:“岂有此理,你是什么东西?”更不打话,唰的一鞭就扫过去,金龙帮
副帮主识得尉迟南,大吃一惊,连忙抢快一步,把那高个子推开,赔笑说道:“尉迟将军,
你别生气。
  咱们今晚是同仇敌忾,有话好商量,好商量。这位杨兄弟不懂说话,你担待一些,担待
一些!”
  幸而金龙帮的副帮主把那个高个子拉得快,没有给尉迟南打着。尉迟南那一鞭打中了一
块大石头,“吧”的一声响,大石头四分五裂,那高个子看在限里,触目惊心,虽然性情暴
躁,也不敢多说一句了。
  那少年忽道:“诸位别闹,请听我一言。”看他的神气,竟似不把面前这些人当作仇
人,反而给他们劝架了。
  尉迟南也觉出奇,说道:“好,且听你这小子要说什么?”那少年道:“尉迟将军,我
劝你还是让他们先来和我交手的好。你应该排到最后。”尉迟南怒道:“这是什么道理?你
这小子偏袒他们。”
  那少年指着“秦家双笔”道:“你们说与我仇深似海,我倒有点糊涂了,咱们结的是什
么仇呀?”那两兄弟“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装佯!也好,我就说出来,不是说给
你听,是说给这里的几位大哥听。你们听了,就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争着先上了。”
  秦家老大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上个月我们与海阳帮的人争码头,这小子是外人,偏
要来多事,帮海阳帮打败了我们的人,把我们设在太湖滨的十七个分舵都毁了。这不是仇深
似海么?”秦家老二补充道:“当时我们两兄弟都没在场,以致本帮吃了大亏。本来我们该
先向海阳帮报仇的,但事后我们一查,本帮帮众,十有八九,都是给这小子打伤的,所以我
只好把海阳帮搁过一边,先和这小子算账。”
  那少年道:“事情的经过你大致说得不差,但你却把与海阳帮殴斗的原因漏掉了,待我
来补说吧。海阳帮是太猢沿岸渔民自组的帮会,你们太湖帮却要勒收渔民的行税,渔民纳给
官府的税已经重了,哪禁得你们百上加斤,海阳帮为了保护自己和你们打起来,我不帮海阳
帮难道反而帮你们欺压渔民吗?”
  那少年又道:“做强盗也应该不失豪杰本色,哪里不可以找饭吃,偏要去抢升斗小民的
口中之食,你们羞也不羞?所以我让你们太湖帮的人每人都挂一点彩,一来是为了渔民兄弟
出气,二来也好让你们牢牢记着这次教训。我没有打死你们一个人,已经是客气了,你们还
敢说我作得不对么?”
  秦家兄弟又羞又怒,正要发作,尉迟南忽地大叫道:“说得有理,做得对!”
  秦家兄弟本已老羞成怒,但被尉迟南这么一说,却也不便马上发作。那少年又指着高个
子道:“你呢?我和你该说不上是仇深似海吧?”那个高个子道:“虽比不上杀父之仇,夺
妻之恨,但也差不多了。我们要劫的一支镖,已经是到口的慢头,你这小子为什么横加干
涉,将那支镖救了?”那少年道:“你老兄大约还不清楚,那支镖是治河总管李阳请长安镖
局给他押解的一批饷银,劫不得的。”那高个子道:“为什么劫不得?”
  那少年道:“那批银子是要发放给民工的。这姓李的官儿我也打听过了,还算是个好
官。”那高个子道:“管他是好官坏官,拿银子来怎么用,总之我只认得白花花的银子。咱
们干黑道营生的,不抢银子,难道你要我们喝西北风?”那少年笑道:“老哥此言差矣,若
是贪官的赃款,你老哥下手,我决不敢道半个不字。但你抢了这批银子,不但民工要饿肚
皮,黄河的缺口不能合拢,更会有千万人家妻离子散。你们不劫这支镖银,不见得就要喝西
北风,但那千万人家,可真的是喝西北风了。我知道你也是穷人家出身的,怎能只顾自己
呢?”那高个子是个憨汉,敲了敲脑袋,说道:“咦,听你所说也似乎有点道理,但却与我
们绿林历代相传的规矩不同,你且等我再仔细想想吧。”那少年道:“好,那你就想想
吧。”尉迟南听得这少年保护了治河总管的镖银,不禁刮目相看。
  金龙帮副帮主喝道:“咱们是来打架的,不是来评理的,罗里罗唆干吗?来,来!来!
咱金龙帮三位香主再来领教你的剑法。”他是副帮主兼刑堂香主,另外还带了两位香主同
来,听他语气,似乎并不坚持以一敌一了,而是要三人同上。
  尉迟南忽道:“听他说的倒很有意思,听他说说何妨?”
  那少年蓦地一声长笑,指着金龙帮的副帮主道:“你怕我说,我偏要说!你在潞博道
上,要强抢一个少女,但又打人家不过,于是你就纠众拦劫,又暗地里偷放迷香,你这行
径,乃是贻羞绿林的下三流行径,我只削了你半边耳朵,就是盼你悔改,你竟然还不知感
激,还要向我寻仇?”众人一看,那金龙帮副帮主的右耳,果然只剩下半边。
  尉迟南大怒,喝道:“好,你这下流贼先吃我一鞭!”那少年衣抽一拂,将尉迟南的长
鞭带过一边,说道:“尉迟将军,你不要管我的事,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要打架我自会奉陪
他们。而且你和我也还是对头呢。”尉迟南蓦地省起,道:“不错,我也是要和你打架
的。”那少年道:“好,你现在该知道我为何要将你安排到最后的原因了吧?”
  尉迟南也是个憨直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下不加思索,便即说道:“哦,我知道
了,你是怕为我所擒,那就是没有机会再打他们了。这也不要紧啊,我,我,我——”他想
说的是:“这些人都是混蛋,我可以替你教训他们。”但他忽然粗中有细,蓦地想道:“不
对,我这么一说,这班混蛋强盗只怕都要跑个精光了。”
  那少年笑道:“你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可是尉迟将军,你估量你准能赢得
了我么?”尉迟南一想,他刚才随便将衣袖那么一拂,就能把自己的长鞭带过一边,这份动
力,也确实不容小觑,于是说道:“这个么,恐怕要打过方知。”
  那少年道:“着啊,你没有把握打赢我,我也没有把握打赢你,怕只怕不论是谁胜了,
都会精疲力倦,那时再要大打一场,就力不从心了。”尉迟南一想:“这话也说得对,莫要
我和他拼个两败俱伤,反便宜了这班强盗。”
  那少年谈淡说道:“尉迟将军,你倘若想打赢我,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和这些人一拥而
上,或者多少有点希望。”尉迟南大怒道:“咄,你把我尉迟南当作什么人了,我岂能与这
班混蛋强盗联手?”他沉不住气,终于把“混蛋”“强盗”等字眼骂了出来。群盗怒目而
视,秦家兄弟道:“尉迟将军,待我们打发了这小子之后,再请教你的鞭法。”
  那少年道:“很好,你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货色了,既是不愿泾渭同流,那就先站过
一边吧。”尉迟南不懂“泾渭同流”
  即是“清浊相混”的意思,但那少年叫他“先站过一边”,这话他是懂的。他搔了搔
头,忽地又说道:“唉,还是有点不妥!”
  那少年道:“你不用给我担心,这些人么,再多几个,也还不放在我的心上。我打了他
们,还可以奉陪你再打一架。先打你嘛,再打他们,虽然还可以赢,那却有点吃力了。”尉
迟南给他一捧,转怒为喜,大叫道:“对,你说得有理。好,那我就排在最后吧!”
  那些强盗听他们一唱一和,个个动怒,但除了金龙帮的副帮主见识过少年的本领之外,
其他的人,个个都是在江湖颇有地位,甚为自负的人,那少年要他们齐上,他们倒有点踌
躇。金龙帮的两个香主忽道:“有外人躲在那边,只怕是这小子的党羽,侍我们先去将来人
打发了。”原来他们已发现了聂、史二女在那大石上观望。
  金龙帮这两个香主说是要去捉拿敌人的党羽,其实还有另一层心意。他们深知这少年的
厉害,所以藉故跑开,想等待秦家兄弟这一些人和那少年动手之后,他们再看风使舵。
  哪知他们还未跑出几步,忽觉腿弯一麻,“咕咚”一声就摔倒了。那少年笑道:“你们
跑不了的,回来吧!我说过要你们一齐上,你们没有听见吗?”
  秦家兄弟见那少年忽地一指戳出,不知他是在用“隔空点穴”的功夫去对付那两个金龙
帮的香主,只道他是突然发难。他们早已是聚精会神,如箭在弦,准备动作,这时不假思
索,两兄弟一左一右,两支判官笔就横插过来,那离个子也大吼一声、喝道:“妈巴子的,
老子还未动手,你就动手了吗?”原来他也以为那少年在发暗器,不由分说,一拳就打过
来。
  那少年双指疾弹,铮铮两声,把秦家兄弟的判官笔弹开,反掌一按,又把那高个子的拳
头按住,笑道:“你急什么,等你们的人都来齐了,你再打也还不迟。我现在先让你一招,
免得你说我不同前言。须知,你们的人未齐,你就动手,那是要大大吃亏的。”
  那两个金龙帮的香主爬了起来,又羞又怒,只好再跑回来,与众人一道,围攻那个少
年。
  那少年单掌一送,将那高个于推开,笑道:“好,你们的人齐了!再来,再来,”群盗
见这少年武功如此神奇,这时哪还顾得身份,果然一拥而上。
  少年一个盘旋,长剑倏的出鞘,只一剑就把一个强盗的链子锤削断,再一剑又把一柄牢
刀磕飞,身形一晃,就到了那个高个子身旁。
  那高个子叫道:“不好!”剑光耀目,知道无可躲避,索性闭了眼睛,大喝道:“我与
你拼了!”双拳高举,有如牛角,弯腰就冲过去。哪料这少年忽然将他扶住,在他肩头上一
拍,说道:“你想清楚了没有?你刚才答应过我,要好好想一想的啊!”
  那高个子双眼一睁,只见那少年早已从他身边掠过,与金龙帮的副帮主相斗了。那高个
子呆了一呆,大叫道:“你的确是有点道理,我服了你了,不和你打了!”一转身,飞跑下
山。那少年笑道:“好,杨大哥,我交了你这个朋友了。咱们金鸡岭再见吧!”
  金龙帮的副帮主一杖打来,那少年笑声一收,蓦地喝道:“至于你这个淫贼,我却难饶
你了。留你一命,废掉你的武功吧!”
  话犹未了,唰的一剑。就穿过了他的琵琶骨!
  群盗这一惊非同小可,尤其金龙帮那两个香主更是吓得魂魄不齐,要知道这位金龙帮的
副帮主并非泛泛之辈,他的武功在帮中名列第三,仅在崔长老与史帮主之下,一套虬龙杖
法,在江湖上也颇有声名,哪知他的杖法还未施展到第三招,就给这少年一剑戳穿了琵琶
骨,群盗焉能不惊?那两个香主均是如此想道:“原来他上次削掉了马副帮主的半边耳朵,
还当真乃是手下留情,副帮主尚且不堪一击,我们还打什么?”
  这两个香主不约而同的丢下了兵器,正想按照江湖规矩求饶,那少年已自笑道:“姑念
你们乃是从犯,且又梅悟及时,从轻发落了吧!”“嗖嗖”两剑,削掉一人的左耳,一人的
右耳,说道:“让你们稍稍受点痛苦,以后也好记着,走吧!”那两个香主不至于像副帮主
那样被废掉武功,已属喜出望外,哪里还敢再出怨声,连忙扶了副帮主逃下山去。
  秦家兄弟的武功要比金龙帮的副帮主高出一筹,他们平素又是骄傲惯了的,这时虽然心
里吃惊,却不肯学那两个香主所为,向敌人乞怜求饶,两兄弟心思如一,都拼着豁出性命,
展开了两败俱伤的打法,与那少年近身肉搏,一对判官笔招招都是指向对方的要害穴道。
  他们两兄弟自小一同习技,心意相通,彼此呼应,配合得丝丝入扣,紧密非常!只见两
支判官笔交叉穿插,恍如凤舞龙翔,在这少年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穿来插去,端的是惊险
万状,令人咋舌。
  史若梅看得紧张,悄悄问道:“你这位朋友为什么只守不攻?他分明可以有余力攻击敌
人的。”聂隐娘笑道:“他的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我也不知他打的什么古怪主意,想来总有
他的道理。”
  忽听得那少年朗声道:“你门欺压渔民,论罪本来不小,但你们的人品,却似比那金龙
帮的副帮主稍胜一筹,倘若也将你们的琵琶骨戳穿,我也觉得似乎刑罚太重:嗯,待我想
想,要怎样处置你们才最恰当?”他自言自语,自己和自己商量,竟似丝毫不把那两兄弟凶
狠的攻击当作一回事。
  秦氏兄弟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们碰到的是有生以来从所未遇的强敌,用了全副精神,兀
自提心吊胆,因此纵然有气,也不敢骂出来。生怕分了心神,给敌人乘虚而入。
  那少年忽地叫道:“有了,有了!我记得你们刚才自己说过的,倘若我接得你们的五十
招,你们就向我磕头。现在大约有五十招了吧。”尉迟南叫道:“早已过了五十招了!”正
是:豪气干云斗群盗,英雄原是重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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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五回 无敌神鞭逢敌手 多情红粉访情郎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五回 无敌神鞭逢敌手 多情红粉访情郎   那少年道:“啊,原来早已过了三十招么?你们说的话算不算数,磕头不磕头?”秦氏
兄弟哪肯磕头?闷声不响,攻得更急。那少年冷笑道:“做强盗的除了要讲一个‘义’字,
还要讲一个‘信’字,你们不知道么?”尉迟南笑道:“原来做强盗也有这么些讲究。但他
们既能欺压渔民,显然不是上流的强盗了。你和他讲信道义,这不是废话么?我看,除非你
把你们打得屈膝,否则他们是决不肯向你磕头的了。”
  那少年道:“对,你这两个自甘下流的强盗不肯磕头,那我只好施用武力了。”蓦地倒
提青锋,剑柄一撞,秦老大“哎哟”
  一声,双膝跪地,秦老二大吃一惊,未及躲避,那少年飞脚一踢,正中他的膝盖,秦老
二也不由自己的跪倒了。这两兄弟跪倒的时候,由于冲力太大,头颅都触及地面,虽然随即
仰起,看起来已似是给他磕了头了。
  那少年哈哈笑道:“你们既然磕了头,我就免了你们的刑罚吧。下次倘若再敢恃强凌
弱,撞在我的手里,我就不单是要你们磕头,还要穿你们的琵琶骨了。记着这话,滚吧!”
  泰氏兄弟爬了起来,满面羞惭,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连忙逃走,其余的强盗,也都
一哄而散。
  转瞬之间,群盗都己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尉迟南和那少年。尉迟南翘起拇指赞道:
“打得好,打得妙!姓牟的,你也算得是一条好汉了!”那少年笑道:“多承将军夸奖,愧
不敢当。”
  尉迟南蓦地圆睁双眼,叫道:“可惜,可惜!”那少年也道:“可惜什么?”尉迟南
道:“可惜你虽是一条好汉,我还是不能不将你拿解上京!”那少年道:“可惜,可惜!”
尉迟南道:“你又可惜什么?”那少年道:“我将你安排在最后,心里本来在想,我你这场
架可免则免了吧,但你现在既然定要拿我,没办法,我只好和你再订一场了。心与愿违,这
不可惜么?”
  尉迟南皱了皱眉,说道:“你和那几帮强盗结的怨,听来都是你有道理,曲在彼
方……”那少年插口道:“我做事素来都讲道理。”尉迟南道:“好,那我倒想听听你的道
理,你为什么纠众截劫皇上的马匹,而且是三百匹之多!那是康居国进贡的大宛良马,皇上
是准备配给羽林军用的,你知道么?”那少年笑道:“我事前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尉迟
南怒道:“你既知得清清楚楚,为何还要下手?这又有什么道理可说呢?”
  那少年道,“现在的羽林军统领是龙骑都尉秦襄将军么?”尉迟南道:“不错,正是秦
襄大哥,你间这个干吗?你也知道他么?那就更不应该劫这批御马了。”那少年道:“听说
秦将军善于相马,他自己的坐骑就是一匹千里马。”尉迟南叫道:“喂,我叫你拿出道理
来,你为何老是和我说一些闲活。”
  那少年笑道:“将军稍安毋躁,就要说到正题了。秦将军既然善于相马,他统辖下的羽
林军想必都是人强马壮的了?”尉迟南道:“这个当然。羽林军的人马都是千中挑一的。人
是健儿,马是骏马,绝不含糊!”那少年道:“羽林军只有三千,听说拥有的马匹倒将近四
千,这是真的?”尉迟南道:“咦,你这小子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那少年笑道:“如此说来,这是真的了?好,我的道理来了。你说过这批御马是要拨给
羽林军用的,但羽林军并不缺乏马匹啊,他们还有多呢!我拿了他们的三百匹马,谅他们也
不在乎。”
  尉迟南恼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管羽林军的马匹是多是少,总之这是进贡给皇上的
马匹,你就不该动它。”
  那少年大笑道:“你是受皇家俸禄的,皇上的东西那自是不能动了。我的身份和你不
同,想法也就不同。我只问于理该不该拿?却不管他是皇帝的还是百姓的。”尉迟南道:
“好吧,就不管这三百匹马是谁的吧。你劫了人家的东西,怎么反而是你占着理呢?”
  那少年道:“羽林军马匹很多,这三百匹马拨给羽林军用处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糟塌了
好东西,但我们拿了,用处可就大了。我们也有的是健儿,但却缺乏骏马。”
  尉迟南叫道:“啊,我明白了,你也是个强盗头子?”那少年笑道:“这话说对了一
半。”尉迟南道:“是就是,非就非,怎么却是对了一半?”那少年道,“我现在还未正式
开窑立寨,算不得强盗头子。不过,我是准备入伙做强盗的。实不相瞒,就在最近,便将有
一个绿林大会,各路豪杰,准备推戴铁摩勒作盟主,这三百匹马,已经给我拿去结铁摩勒当
作见面礼了。尉迟将军,你是要不回来的啦!”
  尉迟南虽然性情豪爽,到底是朝廷的军官,闻言不禁怒道。“原来你们是与朝廷作对的
强盗,这我可更不能放过你了。”那少年笑道,“将军,你的话又只说对了一半。”尉迟南
道:“怎么又只对了一半?”那少年道:“我们是做强盗,但却不一定和朝廷作对,最少现
在不是如此。我劫了这批御马,甚至可以说对你们的皇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尉迟南诧
道:“你这说法倒新鲜得很,好,我再听听你的道理。”
  那少年道:“请问在这魏博地方,谁的权力最大?”尉迟南道:“这还用说,当然是节
度使田承嗣了。”那少年道:“在潞州呢?”尉迟南道:“那就是薛嵩了。”那少年道:
“如此说来,田承嗣之在魏博,薛嵩之在潞州,也就是等于皇帝一般了。”尉迟南道:“也
可以这么说,他们是这两个地方的土皇帝。”那少年笑道:“依我看来,在他们管辖的地
区,他们的权力实在比皇帝还大得多,老百姓只怕节度使,并不怕皇帝。”
  尉迟南默然不语,那少年笑了一笑,又道:“朝廷的羽林军只有三千,田承嗣招募的勇
士号称“外宅男”,人数也不下三千,编制一如你们的羽林军,这本来是不合法度的啊,朝
廷为何不管?”尉迟南道:“这个,这个,你管这个干么?你又不是宰相。”
  那少年道:“你这话又说错了,皇上都管不了,何况宰相?再请问,朝廷有律例,田赋
有定规,但那些节度使,有哪个是依照律例治民的?有哪个不是贪污任法、残害百姓的?魏
博所定的赋税,比朝廷的规定超过三倍有多,最近田承嗣给儿子定亲,送的聘札都是从官库
支出的,这些事情,你知道么?你说我不该管,皇帝总该管了吧?”
  尉迟南叹了口气,说道:“我也像你一样愤慨,但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他们都拥有兵
权,所以,所以……”那少年笑道,“所以朝廷就管不了,只能管管像我一类的盗马贼了,
是么?”尉迟南道:“你扯到哪里去了?咱们还是回到正题来吧,你是要向我讲你劫御马的
道理的,何以无端端的骂起节度使来?”
  那少年道:“你还听不明白?这就正是我的道理所在啊!试想现在是藩镇割据,节度使
专权,说老实话,你们皇上的号令实在是不出都门。我们是替天行道的强盗,对你们的皇帝
有什么损害?要说是有人受到损害,那只有各个地方的节度使,和他们属下的官吏,这不是
反而对你们皇上有益么?他的羽林军不敢去打节度使,我们敢打。我劫了皇上的那三百匹
马,现在已经用来与魏博潞州的“官军”作对了。间接来说,也就等于给你们的皇上,削弱
田承嗣与薛嵩的实力了,你们的皇上倘知真相,还应该感谢我们呢!”
  尉迟南呆了片刻,说道:“你讲的话也有点歪理,但我可不能将你的话转奏皇上。我只
是奉了秦大哥之命来拿你的。”那少年道:“好,你承认我有道理就行。至于咱们终于不免
一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尉迟南忽地叫道:“喂,我有一个法子,咱们可以不必打架
的,你肯听从我的话吗?”
  那少年道:“愿聆将军高见。”尉迟南道:“你不如带领你的手下,投顺朝廷,岂不甚
好?我愿意给你们穿针引线,请秦大哥将你们编入羽林军中。这样,那三百匹御马,就当作
是拨给你们的,不用追究了。将来皇上要讨伐强横的蕃镇,你们也可以出力。”
  那少年仰天大笑道:“你看我是做官的料子么,想当年,铁摩勒也曾与你的兄长尉迟北
及秦襄二人共事,也做到了散骑都尉之职,结果他还不是因为受不了奸臣的鸟气,跑了出
来?我这个人自在惯了,比铁摩勒更受不住气,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尉迟南呆了半晌,铁摩勒的故事他是知道的,当下不敢再劝,叹了口气说道:“我有心
和你交个朋友,但可惜我是奉上面差追,又不能不拿你,说不得咱们只好动手了。请亮剑
吧!”
  那少年反而把长剑插回鞘中,笑道:“我对我所痛恨的敌人,才动用宝剑。你是有心和
我交朋友的,我焉能用剑对你。我空手陪你玩两招吧!”尉迟南道:“喂,这可不是玩耍的
事啊!”那少年道:“我知道,你只管施展,将我伤了、擒了,我都不怪你就是。”
  尉迟南不由得有点生气,心想:“你既然知道我不是玩的,还要用空手对付我的长鞭,
这不是小视我么?”
  尉迟南怒气一生,便道:“好吧,那我就看你空手入白刃的功大。”唰的一鞭打出,但
虽然如此,他到底有惺惺相惜之心,这一鞭实是未用全力。
  那少年身形一晃,掌背微托鞭梢。双指一带,说道:“久仰将军家传鞭法,何以不使出
来。”这一带把尉迟南的身形扯动两步,尉迟南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子确实本领非凡,
我倘再留情,那就要有损我尉迟家神鞭的威名了。”
  那少年双指尚未松开,尉迟南长鞭一扬,那少年也觉把握不住,连忙一个“倒踩七星
步”,避开了尉迟南的一鞭,心中也是徽微一凛:“尉迟恭所传下的鞭法,果然是非同小
可!”
  尉迟南是唐朝开国元勋尉迟恭(敬德)的后人,尉迟恭当年辅佐唐太宗李世民南征北
讨,一条水磨钢鞭不知曾打了多少英雄豪杰,尉迟南的武艺不减乃祖当年,展开了六十四路
水磨鞭法,盘、打、拉、转、推、压、圈、扫,一招一式,都是稳若沉雷,疾如骇电。聂隐
娘远远望去,只见鞭影翻飞,随着她心L人的身形飞舞。聂隐娘虽然深知这少年的本领,对
他极有信心,却也禁不住暗暗吃惊。
  殊不知尉迟南吃惊更甚,只听得那少年不住口地赞道:“好鞭法,好鞭法!”但他的水
磨钢鞭,却是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沾上。
  尉迟南祖传两项绝技,一是水磨鞭法,另一项就正是“空手人白刃”的功夫。他的祖父
尉迟恭当年曾在跳马涧,以空手夺了瓦岗寨骁将单雄信的铁戳,救李世民出险,而驰名天
下。尉迟南因资质较钝,这一门家传的绝技,还未练到化境,比不上他的哥哥尉迟北,但却
也是个大行家。所以当这姓牟的少年说要以空手对付他的钢鞭的时候,他最初还暗暗好笑,
笑这少年有限不识泰山,简直是“班门弄斧”。
  哪知十余招一过,尉迟南这才知道“天外有天”。这少年不只是仗着身法轻灵,巧于趋
避而已,而且还在他的暴风迅雷般的鞭法之下,乖暇抵隙,着着进攻!这少年的“空手入白
刃”功夫,有许多手法,竟是连他也未曾学过的,看来决不在他的哥哥尉迟北之下。
  尉迟南心想:“哥哥每次在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和我过招的时候,大约都是在五十招左
右,可以夺了我的钢鞭。但他曾指教我一个秘诀,在危急的时候,可以诱敌人从中路扑进,
然后使出“八方风雨会中州”的这招杀手鞭法,不论对方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如何厉害,只要
他不是尉迟家的人,就决不能化解!”
  但随即想道:“不过我倘若使出这一招杀手神鞭,只伯这姓牟的少年不死也要重伤,他
可也是一条好汉啊!”
  尉迟南存有惺惺相惜之心,一时间畴躇莫决,但这少年越迫越紧,转眼间又已过了三十
余招,尉迟南暗暗惊慌,心中想道:“不好,就快要到五十招了,这小子的功夫在我哥哥之
上,我若不用此招,钢鞭一定要给他夺出手去,唉,真是令我为难,用呢还是不用?”
  那少年见尉迟南竟然支持到四十余招,鞭法依然毫无破绽,心中也确是佩服。忽见尉迟
南脚步一个跄踉,中路露出一个老大的破绽,这少年人极精明,倘若对手是另一个人,他决
计不会轻敌躁进,但他已深知尉迟南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汉,哪想得到这莽汉也会使诈,当下
便立刻从中路扑进,准备以极巧妙的手法,夺下他的钢鞭,而不致令他丝毫受伤。
  心念方动,尉迟南陡地喝道:“小心了!”钢鞭疾扫,登时卷起了千重鞭影,将这少年
的身形罩着。一条六十四斤重的水磨钢鞭,刹那之间,竟变作了一条可以化力“绕指柔”的
软鞭,一圈圈的作波浪形推进,而又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当真是变化莫测,神妙无方,这
一招正是尉迟家的杀手神鞭——“八方风雨会中州”!
  这一招乃是尉迟恭晚年所创,专用来破敌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不在水磨鞭法六十
四招之内。说起来有段故事:原来当年尉迟恭以空手夺搠,活擒了瓦岗寨骁将单雄信之后,
有一次功臣宴上,秦琼(叔宝)问他道:“你的水磨鞭法,风雨不透,别人倘然也会空手入
白刃的功夫,能不能夺了你的钢鞭?”
  尉迟恭道:“那是决计不能!”秦琼又道:“你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大,当世无人能够胜
你,你是否可以随心所欲,不管对方用何兵器,你都可以夺得下来?”尉迟恭道:“你是我
的大哥,我不敢瞒你,这门功夫,也许目前无人能够胜我,但我却也未练到化境,碰到了武
艺当真高明之士,我就未必夺得下来。比如你老兄的双锏,倘若真个和我相打的话,我就不
敢只凭一双肉掌对你。”秦琼又问:“好,倘若你精益求精,已到了出神人化之境呢?”尉
迟恭道:“我这门功夫,世代相传,奥妙无穷,倘若真练到化境,不论敌人多强,一定可以
夺下他的兵器。”秦琼笑道:“好,倘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一个是精通‘空手入白
刃’功夫的,有一个是精通你的六十四路水磨鞭法的,这两个人打起来,是水磨钢鞭被夺
呢?还是只凭空手的那个人被钢鞭打死?”尉迟恭呆了半响,道:“这我倒没有想过。”
  这一席话以后,尉迟恭就殚心竭智,要解秦叔宝给他出的这个问题。终于创造了这一招
“八方风雨会中州”的鞭法,由于他本身是个“空手人白刃”的大行家,因此所创的这一招
已考虑到对方可能用的各种不同手法,对方倘若不知机急退,就定然不死也要重伤。也正是
因此,所以尉迟南迟迟不愿使出这一招来。
  那姓牟少年一时大意,轻敌躁进,猛然间只见鞭影千重,如山压下,他大叫一声:“好
鞭法!”就在这刹那之间,他也使出了绝顶轻功,身形平地拨起,尉迟南的长鞭一圈,正好
把他的右腿囵住,把他从半空中硬拉下来!
  尉迟南喝道:“倒也,倒也!”那少年忽地笑道:“不见得啊!”身子悬空,陡然间竟
然飞出左脚,直踢尉迟南的手腕,尉迟南怎也料想不到,钢鞭已经缠了他的一条腿,他还能
够发力踢人,冷不及防,手腕寸关尺处,被他脚尖一踢正着,登时一条手臂麻木不灵,钢鞭
脱手!
  那少年带着钢鞭,在半空一个筋斗翻了下来,平平稳稳的站在地上,面不红,气不喘,
笑嘻嘻的就解下了这杀水磨钢鞭,双手递还给尉迟南。
  尉迟南接过钢鞭,黑脸泛眨,呆了片刻,蓦地叫道:“姓牟的,我这回是真的服了你
了!”那少年道:“多谢将军手下留情,要不然我这条腿早已跛了。咱们这回只能算是打个
平手。”尉迟南心直口快,说道:“不然,我的水磨钢鞭缠上你的时候,固然是未尽全力,
但即算那样,你的另一条腿还是踢得出来,你是足下留情,没有踢伤我的筋脉,我也是切道
的了。我不会和你说客气话,哈哈,倘若咱们刚才各存敌意,那就将是两败俱伤,但我一定
比你伤得更重。所以我是真的服你,向你认输。”
  那少年道:“谁输谁赢,那何必计较?咱们不打不相识,这才值得欢喜呢!”尉迟南叫
道:“对,我交上了你这样一位好朋友,心中确是欢喜得很!我为你贬官三级,那也是毫无
怨言的了。”
  那少年笑道,“哦,秦都尉差你出京的时候,是这样说过么?但你不必担忧——”尉迟
南道,“我担忧什么?牟兄弟,你也忒小看我了,做不做官,并不放在我的心上。不过,我
家是功臣之后,世代受朝廷之恩、不能跟你做强盗就是了。”那少年笑道:“我不是说的这
个,我也知道你并不贪图富贵功名。但依我看来,秦都尉不见得便会执法如山,奏明皇上,
将你贬官三级的。”尉迟甫道:“何以见得?你哪知道,我这位秦大哥是铁面无私的人?我
这次辱命而归,他焉能不处罚我?”那少年说:“你可知道你的兄长和这位秦大哥有一个最
耍好的朋友,就是铁摩勒,你回去不必隐瞒,依实对秦都尉说,我劫了的这批御马是送给铁
摩勒的,他纵然铁面无私。也一定不敢秦明皇上。”尉迟南道:“哦,你是说他要顾全与铁
摩勒的交情?”那少年道:“还不只这样。倘若他奏明皇上,皇上定然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要他去剿铁摩勒,皇上也是知道他与铁摩勒有交情的,他不怕皇上猜忌么?那时,他就进退
两难了。所以只要你向他实说,他为你掩饰还来不及呢,又怎会降罪于你?官场上总不外一
个‘拖’字诀,现在盗匪如毛,他说一时查不到劫马贼的人是谁,你们的皇帝又有什么办
法,这点小事,日子一久,也就忘了。”尉迟南如梦初醒,拱手说道:“多谢指教。告辞
了。几时你来长安,我和你痛饮一场!”旋即又哈哈笑道:“不过,你又怎能到长安来呢?
我几乎忘记你是强盗了!”那少年笑道:“世事难以预料,说不定我也会到长安逛逛的。那
时一定拜访将军。哈哈,只要你不害怕我连累你就行。”大笑声中,两人拱手道别,尉迟南
独自下山去了。聂隐赈与史若梅也就走了出来。
  那少年迎上前来,笑道:“多谢你赶来给我捧场,我一直不见你来,还只道你是受到令
尊的阻拦呢。”又问道:“这位小妹是谁?”
  聂隐娘道:“我爹爹从不管束我的,今日迟来,是因为田承嗣的节度府中闹出了大
事。”那少年问道:“出了什么事情?”聂隐娘道:“待会儿再告诉你。我先给你引见,她
就是我常常和你说起的那位红线妹妹,但现在她已改了姓名,叫做史若梅了。”
  接着对史若梅道,“这位大哥姓牟,名叫世杰。他是虬髯客的第四代弟子,他的叔叔牟
沧浪前几年曾到过中原,和段克邪也颇有一段渊源。牟沧浪现在是扶桑岛的岛主。”
  两人行过了见面礼,牟世杰道:“史姑娘和段少侠是相识的吗?”聂隐娘笑道:“岂止
相熟,他……”史若梅杏脸飞红,偷偷的捏了她一下,聂隐娘一笑之后,改口说道:“岂止
相熟,他们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呢。实不相瞒……”史若梅伯她口没遮拦,正着急,聂隐娘已
说下去道:“实不相瞒,我不是来给你捧场的,我是为了若梅妹妹的事情,来求你帮忙
的。”
  牟世杰道:“请说,只要是我做得到的,自当效劳。”聂隐娘道:“这事不必费你吹灰
之力,我只是要向你打听一个人。”牟世杰道:“什么人?哦,就是段少侠段克邪吗?”聂
隐娘早已笑了起来,说道:“不错,就是段克邪。”牟世杰微露诧意,心想:“你们既然是
和他相熟的,何必还向我打听。”
  聂隐娘似己猜到了他心中所思,笑道:“你怎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梅妹妹是个女
孩儿家,她虽然认识段克邪,却也不好在江湖上逢人打探啊。”
  牟世杰道:“哦,原来你们是不知道段少侠的地址,要我帮忙寻访,可是?但实不相
瞒,我和段少侠是闻名已久,却未曾见过面的。”史若梅大失所望,牟世杰却又笑道:“不
过,这事情也易办得很。大约还有十天,绿林群雄要在金鸡岭开群英大会,准备推戴铁摩勒
作盟主。段少侠和铁摩勒是两代交情,听说还沾点亲戚关系,到时自必去的。你们上金鸡岭
便能见到他了。”
  聂隐娘道:“可是这绿林大会,我们不方便去啊!”牟世杰道:“这有何难?你们女扮
男装,到时委屈你们当作我的手下,那就可以进去了。”聂隐娘道:“倘若给人发觉,不打
紧么?”牟世杰道:“按说黑道上是有许多避忌,其中之一就是怕给公门中的人混进。不过
你是我的朋友,史姑娘是段克邪的朋友,就给发觉,铁摩勒也决不会撵你们走的。说不定还
要多谢我给他带来了两位贵客呢。不用顾忌,但去无妨。”
  聂隐娘笑道:“妹妹你看这主意好么?”史若梅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方始说道:“好是
好,但还要请牟大哥帮忙。”牟世杰道:“不用客气,请说。”史若梅红着脸道:“我决意
依计而行,但请牟大哥代守秘密,不要说与外人知道。”聂隐娘笑道:“连段克邪也不让他
先知道么?”史若梅道:“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待我见了他,我,我……”聂隐娘笑道:
“对了,你和他两人间的事情,当然只有你单独和他才好说话。”牟世杰“哦”了一声,明
白了几分,当下也便笑道:“史姑娘放心,我这人最不好乱说话。我只负责带你们进去,以
后的事情,那就是贵客自理了。”
  牟世杰又道:“我叔叔非常夸赞段少侠,我到了中原之后,本来就想找他的,只因不知
他的住处,故此搁到如今。将来在英雄会上见面,还要请史姑娘给我引见呢。”
  聂隐娘道:“可惜你今晚没有到田承嗣的节度府来,要不然倒可以助段少侠一臂之
力。”牟世杰道:“哦,你刚才说田府今晚闹出大事,可就是段少侠干的么?”聂隐娘道:
“是呀,他跑去寄刀留简,和羊牧劳大斗一场。”当下将事情经过约略说了遍,听得牟世杰
眉飞色舞,说道:“我早已听得田承嗣送去潞州的聘礼给绿林好汉劫了,却原来就是段少侠
干的,真是大快人心!”聂隐娘笑道:“你还有未知道的呢,田承嗣给儿子下的聘,就是要
下给我这位妹妹的。”当下将史若梅的身世说了出来,牟世杰惊异不已,说道:“史姑娘对
节度使的富贵毫不放在心上,志行高洁,真是难得。”
  史若梅道:“我还要回潞州一趟,将金盒交与义父,然后才能和你们到金鸡岭去。”牟
世杰道:“那么就在会期的前一天,我在金鸡岭下的符离集等候你们如何?在这几天中我也
有一些事情要办。”
  约定之后,各自分手。聂隐娘送了史若梅一程,在路上再把自己和牟世杰相识的经过,
详细的补述了一遍。史若梅这才知道,原来聂隐娘之所以要到魏博,除了卫护父亲之外,还
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想见牟世杰。牟世杰和那些人在魏博附近的北芒山约会,是早就告诉了
她的。聂隐娘并没对她掩饰,她和牟世杰早已是情意相投了。
  史若梅心有所感,说道:“牟大哥这次带咱们到金鸡岭去,倘给发觉……”聂隐娘道:
“他不是早就说过了么?倘给发觉,他就对铁摩勒言明,我是他的朋友,你是段克邪的朋
友,包保无事。你何以还要再提?”史若梅苦笑道:“他当然认你是朋友,但克邪却不知肯
不肯认我呢?”
  聂隐娘笑道:“你和他更是不同,你们不只是朋友,你们是一出娘胎就定下了夫妻的名
份的,他怎会不认你呢?妹妹,你放心,你这个如意郎君,乃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走了的
啦。”
  史若梅心想:“你哪里知道这小冤家对我是误会重重?”但她是个好强的人,却不肯把
段克邪曾辱骂过她的事情,向聂隐娘说出。
  聂隐娘送了一程,约好了史若梅先到她父亲的府衙相会,然后才一同到符离集去会牟世
杰。当下,史若梅怀着满怀心事,与聂隐娘分手,独自赶回潞州。
  史若梅将盗自田承嗣床头的金盒交与薛嵩,便即告辞。薛嵩得了金盒,欢喜无限,对史
若梅的去留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倒是薛嵩的妻子,对这个“女儿”依依不舍,临行分手
之际,又大哭了一场。史若梅改口称她“义母”,答应将来回来看她,好不容易寸劝得她收
了眼泪。
  薛嵩将金盒密封,叫记室(书记)给他写了一封信,盖上了他的图章,信中写道:“昨
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枕边获一金盒,不敢国驻,瑾却封纳。”便叫快马送去。田承嗣
收下金盒,心惊胆战,从此不敢再图谋吞并潞州,反而与薛嵩多方结纳,这是后话,按下不
表。
  且说史若梅到了聂锋的府衙,聂锋亦已从魏博回来,并已从女儿口中知道了一切。他生
平最佩服的是段硅璋,听说史若梅现在离开了薛嵩的节度府,为的就是去寻找她的未婚夫,
而她的未婚夫又正是段硅璋的儿子,也很为史若梅高兴,毫不阻拦,便让女儿与史若梅同
去。他还告诉了史若梅一个消息,羊牧劳已养好了伤,而且找了几个帮手,正准备去搜查段
克邪的下落,叫史若梅转告段克邪知道,请他小心,另外还有一个消息,那就是田承嗣已把
儿子的婚约取消,失去了的聘礼,也不敢追究了。史若梅听了也是十分欢喜。
  聂隐娘替史若梅乔装打扮,史若梅是毫无经验的,但她心窍玲珑,一点即透,跟聂隐娘
学了一会,对男子的神情举止,居然也学得似模似样,两人并肩一站,就恍如一对玉树临风
的美少年,逗得聂锋也哈哈大笑。
  史若梅在聂锋的府衙住了一晚,翌日一早,姐妹俩便即同行,她们算准了路程,果然恰
好在会期的前一天,赶到金鸡岭下的符离集,牟世杰早已在那里等候他们了。
  牟世杰所带的从人甚多,气派甚大,到了金鸡岭,寨主辛天雄对他也似特别尊敬,亲自
打开大门,出来迎接,时他的从人,也一一殷勤垂问,礼遇有加。
  聂隐娘从他们的谈话之中,这才知道,原来牟世杰这些从人,差不多都是黑道上成名的
人物,其中有几个甚至是一寨之主。聂隐娘听了,芳心好生惊喜,“他来到中原不过一年,
就收服了这许多英雄好汉,本事真是不小。”
  辛天雄道:“请恕小可眼拙,这两位似乎未曾见过。”牟世杰道,“这两位乃是小弟新
结交的朋友,这位史兄和段小侠也是相识的,他们都未曾安窑立柜,是初次参加绿林的英雄
会的。”
  辛夭雄连忙拱手道:“幸会,幸会。天下绿林是一家,两位仁兄虽是初来,但见了面就
是好朋友了。请不必客气。”心里想道:“绿林中这样的人物却是少见,看他们一派温文,
长得又这么俊俏,倒像读书人家的哥儿,只有书卷气,哪有江湖味。”不过,因为是牟世杰
带来的,所以辛天雄也没有起疑。
  史若梅听得牟世杰提起了段克邪,以为辛天雄必会接下去说的,哪知因为客人太多,辛
天雄忙于应酬,竟没有再谈及段克邪,史着梅好生失望。
  各路英雄陆续而来,济济一堂,其中许多都是闻名已久的,彼此各道仰慕之忱,气氛极
是热闹。只有聂、史二女,除了牟世杰之外,其他的入,一个也不认得,被冷落一旁。史若
梅留心注视,始终没有见到段克邪。
  忽听得有人说道:“听说段克邪大闹了魏博节度府,真是年少英雄,怎的还未见到?”
史若梅连忙凑过去听,只听得又一人说道:“听说他单人匹马会黄河五霸去了。不知能否如
期赶至?”
  又一人道:“诸位放心,段少侠对我说过,他不在今天也在明天,一定会赶回来。”这
人三络长须,飘逸不凡,牟世杰过来和他搭活,史若梅这才知道,原来此人就是江湖上鼎鼎
有名的金剑青囊杜百英。
  有人道:“黄河五霸的硬份也不小啊,段少侠单人匹马前往,不嫌有点托大么?”杜百
英笑道:“我这位贤侄的本领可说是世问少有,依我看来,只怕比他的老子还强,莫说黄河
五霸,就是十霸,他也对付得了。他说可以赶来,那就一定能来!”有些人还未知道段克邪
是什么人,纷纷打听,听得他就是当年名震四海的段大侠段硅璋的儿子,人人赞叹夸奖,都
说段大侠有了后了。杜百英又把段克邪和他截劫田承嗣的聘礼一事,加油添酱的说了出来,
听得绿林群豪更是眉飞色舞,人人都想见这位年少英雄。史若梅听得这么多人夸赞她的未婚
大婿,芳心大悦,自是不在话下。不过她暗暗留心,也发觉有好儿个人,似乎露出了妒忌的
神情。
  众人正在闹哄哄的各自交谈,忽听得有人大声说道:“铁寨主来了。”只见一个浓眉大
眼、虎背熊腰、英气勃勃的汉子走了进来,一进门来,便朗声问道:“哪位是牟大侠?请恕
俺铁摩勒来迟了。”
  聂、虫二女好生惊诧,原来铁摩勒以前曾在聂锋家里养过伤,当时他化名王小黑,得聂
锋之助,冒充薛嵩的同乡,薛嵩信任聂锋,也不去仔细查间铁摩勒的来历,就糊里糊涂的要
铁摩勒宽当他的卫士,以致后来在安禄山大宴群臣的盛会上闹出了一场天大的风波,薛嵩怕
安禄山见罪,这才背了安禄山投顺朝廷的。
  那时史若梅不过是十岁的女孩,她和聂隐娘几乎天天都要铁摩勒陪她们练武,这时忽然
在此重逢,心中都是又惊又喜,想道:“原来铁摩勒就是他!早知是他,我们不必求人带
引,就可以径自来访他了。”
  铁摩勒与牟世杰久已闻名,却还是第一次见面。牟世杰道:“小弟就是牟世杰,大侠二
字,万不敢当!”铁摩勒大笑道:“做了强盗就不能同时作侠客么?牟兄,你在绿林中异军
突起,种种行半,都令人刮日相看,虽是强盗,却无愧侠义二字!小弟端的是佩服得紧!”
又道:“你送我那笔厚礼,我才愧不敢当呢。”
  牟趾杰劫御马之事,早已震动绿林,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是牟世杰拿来给铁摩勒作见面
礼的,免不了又给二人道贺一番。
  牟世杰道:“说起这批御马,我还因此交了一位朋友,说起来也是铁兄相识的。”当下
将尉迟南和他打出了交情一事,说与铁摩勒知道。铁摩勒也哈哈大笑。
  铁奘勒问道:“听说有两位少年英雄与牟兄同来,是我段贤弟的朋友。不知是哪两
位?”牟世杰招手叫聂、史二女过来,说道:“就是这两位。”铁摩勒见了,觉得好生眼
熟,但他一时之间,怎想得到薛嵩、聂锋的女儿会女扮男装,到他的山寨来。
  聂、史二女胡乱捏了一个名字,与铁摩勒行过了见面礼,铁摩勒道:“咱们以前是会过
的吧?”聂隐娘道:“铁寨主大约认错人了。我们是初出道的晚辈,若非今日的盛会,我们
哪有福气得见铁寨主的金面?”铁摩勒道:“哎,你们两位太客气了,你们是我段贤弟的朋
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哪来的什么前辈晚辈的称呼?”接着又道:“我也有多年来见到克
邪了,你们是怎样和他认识的?”史若梅脸上泛起一圈红晕,铁摩勒不禁又是暗暗奇怪,心
想:“这个人怎的羞怯怯的像个女子,未曾说话,先就面红?”正是:侠气又添脂粉气,焉
能辨我是雄雌?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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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六回 异议交腾推首领 同声明应属何人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六回 异议交腾推首领 同声明应属何人   聂隐娘年纪稍长,又有江湖经验,老练得多,当下就编了一套谎话,代史若梅答道:
“我们和段少侠相识,不过是十多天前的事情。那一天我和史兄弟在潞博道上,忽然碰到田
承嗣的武士,盘问我们的来历,一言不合,打将起来,他们人多,我们看看抵敌不住,幸亏
段少侠路过,将那班武士都打跑了。说起来我们才知道田承嗣是因为他的聘礼被劫,所以派
出许多武士,在潞博道上,穿梭来往,碰到陌生的人,便要盘问。我们与段少侠一见如故,
他还对我们说,田承嗣的聘礼,正是他和金鸡岭的好汉劫的,他要赶到田府去寄刀留简呢。
可惜我们因为有别的事情,未能帮他的忙。”
  段克邪到田府寄刀留简之事,铁摩勒是早已知道了的、因此对聂隐娘的说话也就毫无怀
疑。牟世杰道:“段少侠大闹田府之夜,我也正在魏博,可惜我那晚与用迟南有约会,过后
方知此事。听说羊牧劳在田承嗣的节度府中,那夜就曾经与段少侠过手,颇吃了点亏。”段
克邪大闹田府之后,就赶在别处,未曾到过金鸡岭,因此他大战羊牧劳的详细,铁摩勒也未
曾知道。铁摩勒咬牙切齿他说道:“原来这老魔头还没有死。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正要我
他算帐。”他和牟世杰谈起了羊牧劳,把话题带过,也就无暇再问聂、史二人了。
  山寨大张筵席,招待各路英雄,宴会过后,各自歇息。牟世杰带来的从人颇多,寨主辛
天雄特别拨了十个上房,给他安顿。牟世杰也特别照顾,让聂、史二女合住一间,其他的房
间却都是四五个人合住。那些从人都以为聂、史二人来头不小,对她们另眼相看。
  这一晚史若梅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觉?才到五更,牟世杰已来拍门,叫她们起身,
聂、史二女草草梳洗,走出房间,聂隐娘道:“天还未亮呢,英雄会这么早就开了。”牟世
杰道:“辛寨主请大伙儿先去观日出,日头一出,大会便升。”史若梅心里暗笑:”看那辛
寨主甚是粗鲁无文,却原来也懂得风雅,招待一大群强盗去看日出,这也真是妙事。”
  会场是山上一大片大草坪,聂、史二女到时,草坪上已黑匪压的坐满了人,这时已是月
亮西沉,晓霜隐现。过了片刻,只见一团团白云,紧聚一起,云中闪发白光,东方天色由朦
胧逐渐发红,只听得鸡声四起,有人喝道:“一啼天下白,大地尽光明!”转眼间一轮红日
冉冉上升,顿时泛起半天红霞,下面的云彩,在霞光辉映之下,也幻出各种色光,奇丽变
幻,美妙无比!
  史若梅这才知道辛天雄请群雄观日出的用意,原来乃是取个采头,贴切他“金鸡岭”的
命名的。
  史若梅心道:“一啼天下白,大地尽光明,这口气倒是不小。既道出了胸中的抱负,又
占着了金鸡岭的身份。”心念未已,只见辛天雄站了起来,向四方作了个罗圈揖,朗声说
道:“多谢各位人哥赏面,驾临敝寨,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对与不
对,还请各位指教。”群盗轰然人笑道,“辛大哥,你几时学会了客气啦?咱们都是刀尖上
讨活的好仅,有话尽管说,何必学娘儿们的腔调?”
  辛天雄道:“自从王伯通死后,这十年来咱们绿林中就少了个头儿。老实说,在王伯通
做头儿的时候,我辛某就是第一个不服他的。他恃强凌弱,欺压同道,行事不公,最不该
的,他还要咱们绿林好汉给他抬轿,捧了他做头儿还不算,他还想封王,勾结了安禄山妄图
荣华富贵。这些旧事,大伙儿都是知道的,现在也不必多说啦。不过,王伯通做得不对这是
一回事,咱们该不该有个头儿.那又是另一回事。依我看来,还是有的好。
  这十年来,因为没有头儿,官兵打来的时候,你不帮我,我不帮你,吃亏不小。而且正
因为大家都是在刀尖上讨活的,有时候就难免争地盘,争赃银,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像这
样的事情,也发生了不少。不但坏了义气,还让官兵坐收渔人之利,说来实是痛心,这都是
因为没有个头儿的缘故。所以我想趁今天的大会,大家推举出一个头儿来,做咱们绿林的盟
主。不知各位大哥,意下如何?”有许多人喊道:“辛大哥,你这番话说得倒是不错,只是
这位盟主可是难选啊,弄得不好,又出来个王伯通,岂不糟糕?”这些人自由自在惯了的,
心中实在不愿有这个头儿管束,故此大泼冷水。跟着又有许多人喊道:“这虽是可虑,但到
底不能因噎废食。头儿是应该有的,咱们慎重推选,也就是了。”“辛大哥既然出头召集咱
们到来商议,想必他心目中早已有了适当的盟主人选,就请他先说出来吧。”这些人是拥护
铁摩勒和辛天雄的,所以纷纷发言,把反对的意见压了下去。
  强盗们的集会,自是不懂得讲究什么“秩序”,但既然没有公开反对要选个头儿的,推
举盟主之事便成了定局,于是大家都把眼睛望着辛天雄,嘈嘈杂杂的声音也就渐渐静止了。
  辛天雄道:“不错,咱们是要挑个合适的人。依我想来,这个人一要大公无私,二要威
望素著,三要武艺高强,第四还要讲究门第。诸位别笑,我所讲的门第不是指世代为官作宰
的那种门第,而是指强盔世家的门弟。我心目中有一个人,这四个条件他都具备,这个人就
是铁摩勒,我愿意推戴他作咱们的头儿!”
  金剑青囊杜百英接着说道:“不是我偏心帮我这位贤侄,在绿林中他虽然还是个晚辈,
但伙义之名,久已闻于天下,为人正直,那是有口皆碑的。他的师父以及长辈,如磨镜老人
和已去世的段硅璋,也都是一代大侠,他的本事,得自这二人所授,武艺高强,那也是人人
知道的了。至于他的家世,那更无需多说,谁不知道他的父亲铁昆仑的名字?当年铁昆仑叱
咤风云,虽未曾做过绿林盟主,但名气之大,实不在王、窦二家之下。辛大哥所说的这四个
条件,我这位铁贤侄是样样俱全。而且他又年富力强,正足以担当盟主的重任!”
  铁摩勒文游广阔,金鸡岭的一班头目又都是拥护他的,所以当辛、杜二人说话之后,欢
呼拥戴之声就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可是也还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
  忽地一个紫脸膛的汉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还有一样杜朋友漏说了,这也是人人知
道的。铁摩勒还是已故的绿林盟主窦令侃的义子,确实说得上是绿林世家。可是在座诸位也
都知道,王、窦二家乃是世仇,王伯通虽已去世,他的部属也还不少。虽说王伯通在生之时
行为不当,但当时他是盟主,依附他的人也当然不少,这些人并不见得个个有罪,而且事过
境迁,重算旧帐,也只是有害无益……”他的话未曾说完,辛夭雄就站起来道:“并没有人
说要重算旧帐呀?咱们今日之会,就正是要大家尽弃前嫌,结在一起,你提这个干嘛?”
  那紫膛脸汉子说道:“辛寨主旦别着恼,请听小弟把活讲完好吗?我提这个正是大有关
系。凭良心说,我也认为铁摩勒作盟主是适当的,可是各位请再想想,若是他当了盟主,即
算他处事公平,那也是后来方见。王伯通的部属,心里却先就有了疙瘩了!”
  此言一出,拥护铁摩勒的纷纷反驳,铁摩勒心里则颇为难过,原来他早已想到了这一
层,不过却未想到有人公开提出来,这就足见王伯通的潜力确然也还不小。心中萌了退志,
正想起立推辞,人丛中忽地有一个人过来,将他按着,这人不是别个,正是王伯通的女婿展
元修。他和他妻子王燕羽也都来了。
  展元修按住了铁摩勒,王燕羽就站起来说道:“我是王伯通的女儿,家父临终之际,我
一直侍奉着他。他亲日对我说的,他对自己一生的行事甚为愧悔,坚嘱我们做后辈的要与窦
家的后人化解前仇。现在我以王怕通女儿的身份,在此表示,我也赞同辛寨主的主张,愿意
推戴铁摩勒作盟主。”
  史若梅心想:“原来主姑娘也来了。有了她这番话,想来当没有人反对铁摩勒了。”
  史若梅究竟是太天真了,事情可没有这样简单。王燕羽表明了态度,虽然把反对铁摩勒
的声浪压下了不少,但也并不是就此太平,全无异议。
  只见那紫膛脸的汉子又站了起来,说道:“王伯通临死之言,只有王姑娘听到。我不敢
说是不信,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却不敢担保王怕通的旧部,人人都能够释然于怀,解开
疙瘩。推举盟主,不能只论文情,甚至不能只谈声望,需要面面顾到才行。辛、杜二位大哥
推举铁摩勒,我不叵对,但是不是可以多推出几个人来,让大家选择?这样或者可以选得更
适当的人。”
  王燕羽和铁摩勒的交情,好多人都是知道的,这汉子的说话,分明是讥刺王燕羽感情用
事,王燕羽愠怒于心,却不好发作。
  辛天雄道:“今日之会,就是要各位畅所欲言,好推出一位德才兼备、大伙儿都能心服
的盟主。这盟主的人选,并不是说了话就算数的,韩大哥你属意哪一位英雄,尽说无妨?”
有人更大声叫道:“对啦,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何必忸忸怩怩,吞吞吐吐。”
  这紫膛脸汉子冷静阴沉,喜怒不形于色,对这些粗言恶语更不放在心上,当下说道:
“那么我现在就提出一个人来,铁拐李、李大哥的名字响遍大江南北,想来大家都是知道的
了?”史若梅悄悄问聂隐娘道:“铁拐李是谁,你知道吗?”聂隐娘摇了摇头。旁边有个人
听见她的间话,甚为奇怪,说道:“铁拐李你们都不知道吗;他就是冀北七处山寨的总头目
李天敖。他以七十二路乱披风拐法称雄绿林已有二十余年了。两位想必是初出道的吧?”
  史若梅笑了一笑。向那人点首道谢。只见那紫膛脸的汉子歇了一歇,看了一看大众的反
应,又接下去说道:“辛寨主刚才所说的那四个条件,李大哥合了三条。他做七寨的总头目
多年,大秤分金,小秤分银,从来没亏待过兄弟,对同道也都是以义字为先,可以说得是大
公无私威望素著,至于他的武艺,七十二路乱披风拐法,打遍大江南北,谁不知名?不必兄
弟来给他揄扬。
  “只有一样,他的祖父、父亲都未干过没本钱的买卖,称不上是绿林世家。他在绿林中
的地位,是凭着他这条铁拐打出来的,并非靠祖宗的遗荫。不过,依小弟的浅见,选盟主嘛
又不是皇帝选驸马,要讲究什么家世。是不是绿林世家,似乎下太重要。我说错了话,请辛
寨主海涵。”
  他以皇帝选驸马相比,比喻生动,既驳倒了辛天雄所提的这一条,又暗暗贬低了铁摩
勒。群盗未曾仔细体会,只听他说得有趣,便都大笑起来。
  辛天雄涨红了脸,正要起来说话,杜百英在他耳边悄悄说道:“辛大哥忍着点儿,别伤
了和气。”
  原来这铁拐李李天敖乃是主伯通一党,而且是王伯通的换帖兄弟,不过在王伯通依附安
禄山之时。他却没有跟随王伯通。
  这并非他大节凛然,而是他想待时而动。他比王伯通高明,当时他已看出了王伯通这一
失足,势将招致群雄不满,绿林盟主之位必不可保,他颇有“取而代之”之意,因此便依然
做他的七寨总头目,独霸一方,对官军、对伪燕(安禄山之“国号”)两边都不帮。但虽然
如此,在安禄山势力最盛之时。他也曾和王伯通暗通消息。
  他梦想当绿林盟主已有多年,这次前来,乃是志在必得。那些领头推举他的人,其实都
是他授意的。
  辛天雄早知他的底细,本想揭穿他和王伯通的关系,杜百英和他友好,熟悉他的脾气,
知道他想说什么,是以先行劝阻。
  辛天雄翟然一省,想道:“不错,我刚刚还说过不应再算旧帐,怎能因为他是王伯通的
换帖兄弟,便据此来反对他:何况他当时没有跟随王伯通,恶迹也未昭彰。我要是反对他,
别人定以为我有派别之见,对铁摩勒反而不利。”
  但半天雄不说,别人也有知道铁拐李底细的,当下议论纷纷,站起来欢呼的都是铁拐李
的手下,比起铁摩勒的声势那是大大不如了。
  寥寥落落的欢呼之声过后,又一个人站了起来,说道:“我也推举一个人,我推举的是
咱们绿林中德高望重的铁臂金刀董老爷子!”
  一个精神矍铄的红面老头站了起来,哈哈笑道:“阳老弟说笑了,我是早已金盆洗手的
老头儿了,怎么推我出来?”
  那姓阳的说道:“姜是老的辣。正因为你老早已金盆洗手,和窦家王家都没沾上关系,
做事便担保可以公平正直。各位大哥,请原谅我说句老实活,我看呀,今日黑道上的朋友,
实是人心不齐,只怕很难推出一位大队儿都诚心爱戴的人。既然如此,不如请一位老成持重
的人做咱们的头儿。”
  铁臂金刀董钊的人缘极好,这姓阳的说话也很有道理,因此有许多人鼓掌欢呼,表示拥
护。不过董钊的年纪毕竟是老了一点,也有不少人想到,倘若是由他作了盟主,只怕他未必
有精神应付,可能受人把待,成为傀儡。故此推拥他的人虽多,声势仍是稍稍不如铁摩勒。
  董钊在欢呼声中一再推辞,但被他的门人弟子再三相劝,他一想若然能息纷争,做做也
无所谓,便笑道:“好吧,那就听随大伙儿的公意吧。我自己是觉得铁摩勒挺合适的。”
  众人议论声中,忽见一个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站了起来,声如洪钟他说道:“我也推举
一位。”众人看时,认得这人是长江南岸的绿林领袖盖天豪,都吃了一惊,心里想道:“盖
天豪心高气做,素来不肯屈居人下,以前王窦二家做绿林盟主的时候,他也是不卖帐的。却
不知他要推举的是哪一位奢拦人物?”
  只听得盖天豪说道:“我推举的是少年英雄,新近才在江湖露面的!”众人听了,不禁
又是一怔,均想:“怎的盖天豪要推举一位新出道的晚辈?”
  盖天豪似是已知众人心里所思,朗声笑道:“诸位不必猜疑,此人虽然在江湖上露面不
过一年,但已干下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此言一出,有许多人已猜到是谁,也有许多人未
曾猜到的纷纷叫道:“到底是谁?盖大哥你快说吧!”
  盖天豪笑道:“这位少年英雄姓牟,大名世杰。列位素来知道我姓盖的不肯轻易称赞
人,但我今日却要郑重的说,这位牟兄弟的确是名副其实,当世之杰!
  “这位牟兄弟是虬髯客的第四代弟子,又是扶桑岛主牟沧浪的侄儿,他们虽然远处海
外,却称得上是绿林世家。”
  虬髯客是隋未唐初一位绿林怪杰,当时隋炀帝无道,群雄纷起,据说虬髯客本来也有意
与群雄逐鹿,自立为王的,后来听得他的好朋友李靖盛称李世民的才能,说李世民雄才伟
略,气度非凡,未来的天子恐怕非他莫属。虬髯客听了,遂与李靖人太原(李世民是当时太
原留守李渊的儿子),他在太原也有一位好朋友名叫刘文静,是和李世民相识的。虬髯客就
请刘文静约李世民来见一面。在李世民未来之前,他和太虚观的道土黄衫客下棋等候。这黄
衫客也是一位世外高人,恰好也正在刘文静家中作客。
  不久,李世民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意态扬扬,貌与常异,长揖而坐,便来观棋,
神清气朗,满座风生,顾盼玮如!
  黄衫客一见,落子茫然,登时推枰而起,说道:“此局输矣,输矣!于此失却局,奇
哉,救无路矣!知复奚言!”虬髯客也神沮气丧,退入后堂,对李靖道:“此真天子也,难
与抗矣!”于是遂把他平生所积的钱财扫数赠与李靖,叫他好好辅助李世民。而他自己则听
黄衫客之劝,远走海外,在扶桑称王。(作者按,唐人杜光庭有“虬髯客传”。本段所写,
大致根据此传。)因此绿林中有虬髯客让天下与李世民之说。虽然事隔百年,但绿林英雄对
虬髯客还是一致尊崇的。几乎可以说虬髯客在绿林中的地位,就等于孔子在儒家的地位一
般。
  因此,群雄听说这牟世杰乃是虬髯客的第四代弟予,都不禁刮目相看。盖天豪哈哈笑
道:“如今藩镇割据,各苦生民,眼看又是个群雄并起,天下纷乱的局面。当年虬髯客把江
山让给李世民,哪知他的李家子孙没有出息,这江山看来他是保不住啦!”
  群雄听他说得意气风发,都提起了精神,用心听他说话,广场上再也没有半点声音。只
听得盖天豪在大笑声中,接下去说道,“处此乱世,我以为咱们绿林好汉,也应该有点志
气,放大眼光,不能只是争地盘、分赃银的那样没出息啦,做绿林盟主的,也不单是外抗官
兵,内解纷争就算做好了。咱们还要保护百姓,铲掉强藩。若然天下更乱,咱们就更轰轰烈
烈的千它一场!哈哈,俗语说得好,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到时风云际会。
  咱们也未必注定了一生都作强盗!
  “牟兄弟是虬髯客的嫡系传人,雄才大略,霸气豪情,足以继承乃祖。这一年来他干下
的事情,如劫御马,抢登州,收服太湖十二路水寨英雄,赈济黄河水灾灾民等等,哪一件事
迹不是惊天动地,令人敬佩?所以我说,想做一番事业,就应该拥护牟兄弟做咱们的头
儿!”
  群雄听得血脉货张,有一个人站起来叫道:“我们饮马川的兄弟,曾在牟世杰手下栽过
大大的筋斗;我姓杨的也曾在他手下吃过大大的亏!但我虽然给他打了,却是给他打得口服
心服,因为那次的事情是我们做错,他的理长,不由我不服他。”
  那汉子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然后再提高声音说道:“如今我代表饮马川的兄弟,一致
拥戴牟世杰做头儿,不管他做‘盟主’也好,甚至要做‘皇帝’也好,我们都跟随他!”史
若梅、聂隐娘看这汉子,认得他就是在北芒山上打到一半就向牟世杰认错的那个杨大个子。
  盖、杨二人说了活后,不少人心里热呼吁的,兴奋非常。但也有不少人心怀恐惧,暗自
想道:“这不是造反了吗?”要知敞强盗的多是被迫上某山,其中固然不乏胸怀大志之人,
但更多的则是不俱己而为之,平时决不敢想到“造反”二字。
  牟世杰起来说道:“盖大哥给小弟脸上贴金,小弟实不敢当。
  杨大哥说到要称上称帝,那更是说笑了。不过,现下确是国家多乱之秋,也正是有志男
儿做出一番事业之时。这盟主的重任。
  小弟肩负不起,但原有哪位大哥领头,领着咱们干一番事业,小弟决意执鞭随镫!”他
这番话听来虽是谦让,但那股雄心壮志,却是情见乎辞。盖天豪等人大叫道:“要找这样的
人,除非是你!
  你就别推辞啦!”
  牟世杰在这些人劝说之下,不再发言,即是接受了这些人的推举。聂隐娘芳心忐忑,又
喜又惊。要知牟世杰是她心上之人,她的心上人受人如此推重,她当然是有说不出的高兴。
但想到牟世杰要与铁摩勒争夺这盟主之位,心中亦自不安。
  辛天雄问道:“还有哪位要推举盟主的人选?”问了几遍,无人回答。辛天雄道:
“好,那么现在盟主的人选共有四位,燕山少寨主铁,摩勒,冀北七寨总头目李大哥李天
敖,铁臂金刀董老前辈董刽,扶桑岛少岛主牟兄弟牟世杰。咱们要在这四人之中再推定一
人。”
  可是用什么办法推定盟主,他踌躇了好一会,还是心意莫决,难作主张。本来最简单的
法子就是按人头点数,看哪一个得到拥护的最多。但如此一来,势将造成派别,尽管多数可
以压服少数,但绿林好汉的脾气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倘若不是真正的心悦诚服,日后总是隐
优。而且辛天雄也还有一层顾虑,他是盼望铁摩勒得胜的,但看现场形势,拥护牟世杰的人
似乎并不在铁摩勤之下。
  伏牛山的老寨主雄巨元扶着拐杖站出来道:“目下既有四位人选,各自有人拥护。说到
他们的威望德行,这些都是看不见的东西,无法评比,若任由各自的人争短论长,也太失和
气。看得见的是武功。依老朽之见,不如照老规矩办事吧。”此人年逾六旬,经历过三届推
选盟主的大会,对绿林中的老规矩懂得最多。
  辛天雄道:“那就请雄老前辈给我们说一说这老规矩。”雄巨元咳了一声,说道,”简
单得很,就是比武定盟。现在有四位备选盟主之人,那么就要比赛三场,拈阄决定比赛的前
后次序。
  每场出三个人,败了的就失掉备选的资格,胜者再比赛第二场,第二场胜方可以换人出
赛,也可以不换。但备选盟主的当事人最少要赛一场。规矩就是如此,清楚了么?”
  辛天雄一想,这也不失为一个无办法中的办法,虽然交手争雄,仍是有伤和气,但绿林
好汉,都是佩服武艺高强之人,若然有人技压当场,原来不拥护他的多半也会心悦诚服,最
少也无话可说。
  雄巨元提出了这个老规矩,场中无人反对。辛天雄当下主持拈阉,结果是第一场由牟世
杰对李天敖,得胜者第二场对董钊,铁摩勒则排在最后一场。
  李天敖派出了他的副寨主屠虎出来打第一阵,这屠虎以快刀见长,生性凶暴,在江湖上
有“屠夫”之名。盖天豪本想替牟世杰打第一阵的,但因对方只是个副寨主身份,因而他就
不愿出去了。
  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朗声说道:“久仰屠大哥快刀无敌,小弟来领教几招。”众人一
看,认得是桐柏山的寨主李鹏,此人以八卦刀驰名,与屠虎并称南北二刀客。众人但是心中
一凛,想道:“原来他是有意要与李鹏较量刀法的长短。”
  屑虎哈哈笑道:“李寨主客气了,谁不知道李寨主的八卦刀独步江湖。今日幸会,务请
不吝指教,让小弟得以大开眼界。”
  这一番话绵里藏针,实是告诉李鹏,他也决意与李鹏见个高下,待会交手,彼此都不必
留情。李鹏是老绿林了,这意思如何听不出来?当下抱刀一出,立即说道:“屠大哥远来是
客,便请赐招。”
  屠虎以快刀见长,讲究的是抢夺先手,于是不再客气,一声,“有僭了!”刀光疾闪,
便即抢先发招。
  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接连不断,瞬息之间,屠虎已劈了七刀,群豪看得眼光撩乱、心
中俱是想道:“这屠虎的快刀,果然是名不虚传。”
  李鹏的八卦刀法却以绵密见长,只见他脚踏五行八卦方位,腾挪闪展,一口刀遮拦得风
雨不透,屠虎直上直下的劈斫了四五十刀,都给他架开了。两人一攻一守,刀光闪闪,好看
煞人,群豪都禁不住轰然喝彩。
  李鹏凝神注视刀尖,就似刀尖上悬挂有千百斤重物一般,刀法越展越慢,但屠虎那狂风
暴雨般的急攻,却老是攻不进他刀光划出的一道圆圈。
  李天敖看看不对,心里暗想:“要槽!”心念未已,猛听得李鹏喝声:“着!”蓦地一
招“反手撩阴”,反手上撩,屠虎横刀一架,手腕上已是着了一刀!屠虎一声大吼,刀交左
手,一刀斩去,这一刀快得难以形容,李鹏得手之后,正在心中高兴,想不到对方如此凶
顽,刚中了刀届然立即又取攻势,而且来得如此之快,要待躲避已来不及,肩头也着了屠虎
的一刀,血光迸现。
  屠虎左手提刀,还要追所,但他那条右臂已只剩一片皮肉枯着,眼看就要断了,辛天雄
与李天敖都不约而同地喊道:“住手,住手!”屠虎瞪眼道:“胜负未分,因何住手?”忽
觉剧痛攻心,原来他逞着一时血气之勇,急斫数刀,当时还不觉得怎样,但时间稍长,锐气
稍消,他的身子又不是铁铸的,当然就感到了痛了。
  辛天雄道:“咱们是好朋友比武,分不出胜负,这一阵就当作是和好了,难道当真要拼
个你死我活么?”李无敖急忙点头道:“辛大哥之言有理,有理,这一阵就算和吧。”
  要知两人虽是同样受伤,但李鹏伤在肩头,并非要害,而屠虎则伤在右臂,连臂骨都斩
断了,他又并不擅长左手刀,倘若再战下去,他是必败无疑。李天敖正怕牟世杰这边不依,
自己就要输了头阵,如今听得判作和局,当然忙不迭的同意。屠虎这时已痛得冷汗如雨,若
不是怕当着天下英雄失了面子,早已喊了出来,侥他绰号“屠夫”,这时也不敢再逞强了。
当下两方面都有人出来,替他们裹伤敷药,抬了下去。
  那紫膛脸的汉子提着个铆脚铜人出来,打个哈哈,说道:“干咱们这一行的朋友,哪一
个不是在刀尖上打滚过来的?咱们讲究的是个义字,桂红见彩,乃是吉兆,打不死依然是朋
友,算不了什么。小弟替李大哥助阵,哪位朋友指教?尽管在小弟身上穿个三刀六洞,小弟
一样感激盛情。”
  这汉子名叫韩维,是个独脚大盗,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人称“冷面虎”。他使的那独脚
铜人,重四十八斤,本来是属于重兵器之类,但铜人的双臂又可当作点穴棒来使,兼有武学
中“重、拙、巧”三者之长,端的是个厉害人物,比那绰号“屠夫”的屠虎更胜三分。
  他这番话说得辛辣之极,那分明是邀人赌斗性命,牟世杰这边本来有儿个人准备出去
的,都给他这番话唬住了。
  盖大豪大怒,正要出声应战,忽见人丛中站起一人,身高七尺,面如冠玉,朗声说道:
“我来领教韩大哥的铜人打穴。”牟世杰这边的人大为惊诧,原来这个少年并不是他们的
人,而是王燕羽的丈夫展元修。
  王燕羽俏声说道:“你怎么不留着帮铁摩勒?”展元修捏了她一下手心,小声说道:
“为了你呀!”王燕羽登时会意。原来这汉子刚才曾出言不逊,对王燕羽隐隐含有侮辱之
意,展元修是有意为妻子出气的。他想铁摩勒这边高手如云,少了自己一人,并无影响。但
自己若胜了这阵,牟世杰就可稳操胜算,那么淘汰了李天敖也即是间接对铁摩勒有利了。
  韩维认得他是女魔头展大娘的儿子,心头一凛,笑道:“展大哥,你是几时搭上了扶桑
岛的交情?”展元修道:“今日是推戴盟主,不是论对谁的交情深厚!我喜欢帮谁就帮谁,
你管不着。怎么?你要另挑选过对手么?”
  韩维怒气暗生,心想:“我是怕你的母亲,哪个怕你?”但他仍是木然的毫无表情,说
道:“展大哥说笑了,开饭店的还怕大肚皮么?但咱们既是各自为朋友捧场,那就只是咱们
两人间的事情了。展大哥可明白么?”
  展元修冷笑道:“你放心,你有本领尽管杀了我,决不会有人要你偿命就是。”韩维说
道:“不敢。兄弟只是怕动手就难保彼此不有损伤,事先言明而已。如此,请恕兄弟放肆
了。”呼的一声,提起独脚铜人,向展元修当头砸下。
  展元修一领剑决,一招“白虹贯日”,分心便刺,他出剑如风,但那韩维却也不弱,只
听得当的一声,将他这一剑挡了回去。铜人横扫过来,铜臂插向展元修腰间的“愈气穴”。
  展元修焉能给他插中,一个侧身,唰唰唰又已连刺三剑,这三剑也都是刺向韩维的要害
穴道。
  韩维见他剑法凌厉,心内暗暗看慌,迫得转攻为守,将铜人四面遮拦,舞得风雨下透,
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连珠密响,铜人身上已中了十数剑,铜屑纷飞,伤痕斑驳。但那锏人
重有四十八斤,七寸来厚,宝剑也不能穿透,何况展元修的只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展元修
刺了十数剑,剑尖亦已折了。
  展元修的剑法以迅捷刚猛见长,他本拟不碰着铜人便把对方刺伤的,不料韩维身手矫
捷,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论他刺向哪个方位,韩维的铜人总是及时挡住,竟然无懈可
击。
  展元修暗暗着急,心想:“这厮把铜人当作盾牌,我刺他不着,怎能给燕妹出这口
气?”韩维则是暗暗欢喜,想道:“你剑法虽高,原来却是个有勇无谋之辈!好,我巴不得
你刺得更凶更猛,现在由你暂且逞能,待你的剑断折,我就要你的命!”
  韩维正在打着如意算盘,忽见展元修双眉倒竖,蓦地大喝一声,插剑归鞘,一拳捣出,
这一拳正中铜人的背心,只听得“镗”的一声巨响,铜人反震回来,韩维挡不住这股力道,
竟给铜人碰伤了自己的额角,血流如注,“卜通”便倒,展元修这一拳看似冒险,其实他是
看准了对方功力远远不如自己,才敢出此一招的。不过,他虽然击倒了韩维,拳头亦已红肿
不堪了。
  展元修恨气难消,不侍韩维跃起,一脚又踏着了他的后心,铁摩勒忙叫道:“展大哥,
不可!”展元修冷笑道:“看在有人给你说情,烧了你吧。”抬起脚来,韩维已痛得晕了过
去。原来展元修虽不要他的命,但己把他的五脏六腑震伤,纵然能够医好,也是废人了。
  李天敖大怒,跳出来道:“姓展的,我也来领教你的高招!”
  牟世杰笑道:“李寨主忘了规矩了,这位展大哥替兄弟助阵,照规矩是只能打一场的
呀。”李天敖拐杖一顿,说道:“好,那我就领教你扶桑岛的绝世武功!”
  牟世杰道:“小可僻处海隅,见闻浅陋,对本门武学,也只略窥藩篱面已,岂敢当这绝
世武功四字?今日前来,正是想见识各位的惊人技业,久仰李寨主七十二路乱披风拐法乃是
武林一绝,今日幸会,小可便先向李寨主讨教几招拐法吧。”说罢将佩剑一扔,却走到一棵
大树前面,随手一劈,将一株横生的树桠劈了下来,众人见他运掌如刀,无不谅异。
  只见他信手劈削,转瞬之间,已将那株树桠削成了一支四尺来长的木棍,回到场中,立
了一个门户,朗声说道:“请李寨主赐招!”李天敖这才知道,他是要用这支随手削下来的
木棍来斗自己的铁拐,不由得怒气暗生,杀机陡起。
  群盗中有一大半是未曾见过牟世杰本领的,心中均是想道。
  “这少年虽然是虬髯客的第四代传人,但年纪轻轻,即算他一出娘胎,便学武艺,也未
必便能超得过铁拐李。如何这样托大,用一根木头,就要来斗对方百炼精钢的铁拐,这不是
自讨苦吃吗?”
  群盗正在为牟世杰担忧,只听得李天敖已是冷冷说道:“牟兄既然定要较量我的拐法,
我也只好献丑了!”他深恨牟世杰藐视于他,一出手便是刚猛之极的狠招,但见杖影如山,
呼呼风响,端的有雷霆万钧之力!
  牟世杰竟然不躲不闪,举棍便接,群盗都以为他的木棍非给钛拐打断不可,哪知牟世杰
随手一拨,李天敖那根铁拐竟给他拨开了,李天敖连扫三拐,牟世杰便连接三招,每一招都
是硬碰硬接,而且显得毫不吃力,轻描淡写的就把李天敖的刚猛拐法全部破解了。他的木棍
还是完整如初。
  这一下登时令得全场震动,喷喷称奇!有人说道:“这姓牟的莫非会妖法不成,铁拐李
这一拐倘是打在石头之上,石头也都碎了,他的木棍却怎的丝毫无损?”
  原来牟世杰年纪虽轻,内功却早已到了上乘境界,他用的是个“卸”字诀,虽然表面看
来乃是硬碰硬接,其实他却是随着对方的攻势,将对方的力道引过一边,李天敖的十成力
道,一触及他的本棍,就至少要被他卸去了七八成,还焉能震断他的木棍?李天敖喝道:
“你既说是较量拐法,何以不见还招?”牟世杰笑道,“你远来是客,理当先让阁下三
招!”笑声一收,木棍一挥,果然便使出了一招拐法,而且正是乱披风拐法的招数“一力降
十会”。
  李天敖的见识当然在那些大惊小怪的群盗之上,知道牟世杰的内功远胜于他,这才激他
还招的。这时他见牟世杰也会使乱披风拐法的招数,虽然仍不免有些诧异,但已是暗暗欢
喜。
  这“一力降十会”的招数乃是双方力量的对比,李天敖自恃力大,见他使出了这一招,
正合心意,当下依样画葫芦,也是一招“一力降十会”迎了上去。
  哪知双方一触,只听得“当”的一声,牟世杰的木棍依然没有断折,李天敖的铁拐却不
由自主的随他的木棍转了几个圈圈。原来牟世杰这一招刚中有柔,比李天敖高明得多,他改
用了一个“转”字诀,既能把本来的力道发出去攻击敌人,又能借用敌人的力道还击,这种
上乘的“借力打力”的功夫一使出来,李天敖焉能抵挡?幸而牟世杰不为己甚,随手转了几
圈,便将木棍撤回,笑道:“李寨主的乱披风拐法果然非同小可,小弟再领教几招。”
  李天敖实在已输了一招,以他的身份,本该立即认输,但他若输了这场,那就是要被淘
汰的了。迫得厚着脸皮,冀图侥幸,一声不响,又把乱披风拐法霍霍展开。
  牟世杰有意卖弄功夫,李天敖使哪一招,他也跟着使这一招,李天敖的拐法名为“乱披
风”,当然是快到了极点,哪知牟世杰比他更快,但见他衣袂飘飘,俨如迎凤起舞,李天敖
的铁拐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沾着,更不用说打断他的木棍了。
  群盗正看得如醉如痴,忽见李天敖“托”地跳出曰子,将铁拐往地上一插,双手一拱说
道:“多谢牟兄手下图情,李某拜服。”牟世杰连忙还礼,将他的铁拐拔起,双手还给他。
  除了铁摩勒、杜百英、董钊、盖天豪等有限几人之外,其他的人尚是莫名其妙。原来牟
世杰待李天敖的“乱披风”拐法使到最后一招,即以迅疾无伦的手法挑破他的胸衣,倘若牟
世杰加上一点气力,李天敖已是开膛破腹之灾。到了这个地步,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功大实在
比他高出太多,不由得他不服了。
  接着第二场该由老英雄铁臂金刀董刽一方对牟世杰一方。
  拥护董钊的多是在江湖上早已成名的老前辈,第一阵由董钊这方的威镇河朔万柳堂对牟
世杰这方的盖天豪。
  万柳堂号称“威镇河朔”,当然是有惊人的技业,三十年前,他凭着一杆铁枪,横行河
朔,无人敢撄其锋,在绿林中算得是顶儿尖儿的角色。可惜他年纪老迈,比董钊还大两岁。
盖天豪正当壮年,气力要比他胜过好多。斗到了三十来招,盖天豪用了一记“力劈华山”,
万柳堂招架不住,险些栽倒。盖天豪敬他是个前辈,连忙把自己的大刀扔掉,将他扶起。盖
天豪自愿作和,但万柳堂是个爽直的老英雄,却不肯依,指出盖天豪的大刀是自己扔开的,
所以仍然要当作是盖天豪赢了。群豪对他们二人都很佩服。
  董钊这边的孟洲老英雄赛专诸常涂正要出去见第二阵,董钊忽然自己站了起来,掀须笑
道:“常老弟,这次是你邀我来的,你还记碍当时咱们说了些什么?”常检道:“当时你本
是不想来的,后来我说,咱们都己老了,对绿林盟主之位,都是不想染指的了,但去看一看
有什么后辈英雄也很好啊。”董钊笑道:“着啊!所以我劝你还是坐在这里看看的好。”常
涂道:“董大哥,话虽如此,可是我也想不到还有许多老朋友要推你出来呀!现在你若要退
出,岂不是有负他们的好意,对老朋友也交代不过去啊!”
  董钊搔了搔头,又笑道:“我今日碍见英雄辈出,当真是一代胜过一代,心里实在高兴
得很,哪还有与少年人争胜赌技的念头?但老朋友们的情面却又难却,不如这样吧,这一阵
我想请牟少侠再显显功夫,看看老朽还能接得几招?这样就可以早些让压轴好戏登场了。”
他这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他表明以老一辈的身份来试小一辈的功夫,并非要斗胜争雄,那
自是胜固欣然,败亦足喜,点到即止的了;第二层是他的自谦,意思是若由常涂来打第二
阵,胜败难知,若果胜了,那就要打第三阵,岂不耽搁时间?所以不如由他来打,他这一阵
必输无疑,这样就可以快些让铁、牟二人的压轴戏登场了。他这番话面面顾到,确实是个有
身份的老前辈的口吻。
  依照规矩,得胜这方可以不必换人,但也可以换人,因此辛天雄便问牟世杰道:“董老
英雄是一片赏识后辈豪杰之心,指名要你接这一阵,你意下如何?”
  牟世杰连忙向董钊施了一礼,说道:“承蒙前辈青眼相加,恭敬不如从命,小辈敢不献
拙?”董钊哈哈笑道:“好说,好说。
  你用什么兵器?”原来牟世杰尚未将佩剑戴上,董钊见他双手空空,是以有此一问。
  牟世杰躬腰说道:“在老前辈面前,小辈焉敢动用兵器?”董钊怔了一怔,随即又哈哈
笑道:“好,那就让老朽再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小侠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江湖好汉对长幼
之礼甚为重视,倘若平辈交手,一方不用兵器,那是无礼的表现;但对于长辈,却刚好相
反,不用兵器,那是表示恭敬,表示不敢与老辈为敌,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敢让老辈受了误
伤的。
  群盗听了,都暗赞牟世杰谦虚有札.但心里也都想道:“董钊的铁臂金刀比铁拐李可要
厉害得多,牟世杰若然用剑,胜在年轻力壮,当可取胜。但若然只凭肉掌,气力派不上用
场,胜败可就难以逆料了。他宁冒失掉盟主的危险,也不愿占对方年老的便宜,确是英雄行
径!”
  董钊将手指在刀背上一弹,说道:“好,那就请少侠接招!”主刀斜劈,牟世杰双拳一
拱,一个“飞身夺位”,占着了下首的位置,避开了董钊的第一刀。他是以晚辈自居,所以
第一招并不还手,而且让董钊占据有利的上首方向。
  董钊笑道:“牟少侠不必客气!”一个“凤凰展翅”,身形反了过来,右刀斜削,左拳
横捣,登时把牟世杰的左右中三路全都封住。牟世杰想不到他年近七旬,身法刀法,居然还
这样利落迅猛,禁不住大声赞了一个“好”字!
  群雄敬董钊是个前辈,更是轰然喝彩,同时又都想道:“在这刀光拳影笼罩之下,只怕
苍蝇也飞不出去,且看这姓牟的如何脱困?”心念未已,只听得“铮”的一声,但见牟世杰
已是移形换位,绕到了董钊的侧边,衣袂飘飘,依旧是从容潇洒!
  原来牟世杰是以“一指禅功”,将董钊的金刀弹开了少许,而他就是在这间不容发之
际,从董钊的刀口下面钻过去的。群雄目睹这样惊险精采的闪招还招,都觉是见所未见,闻
所未闻,这刹那间,人人注目,鸦雀无声,但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喝彩,比刚才对董钊的
彩声还要响亮得多!
  董钊纵声赞道:“好功夫!老大这柄金刀纵横半世,今回才是真正碰到了对手了!”豪
气勃发,金刀飞舞,拳势如风,当真是老路纵横,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
  牟世杰心道:“此老果然名不虚传,要是他年轻三十年,我决不能用空手应付。”当下
展开绝顶轻功,与董钊展开绕身游斗,以拳对拳,以掌夺刀。
  两人越斗越紧,群雄凝神静气,看得目不转睛。但见牟世杰左穿右插,俨如蝴蝶穿花,
斗到紧处,四方八面,都是牟世杰的人影,场中虽然只有两人相斗,但却似千军万马交锋厮
杀一般。群雄看得目眩神摇,牟世杰的身法越来越快,有几个人竟然头晕眼花,支持不住,
连忙闭了眼睛,不敢再看。
  忽见刀光如长虹划过,疾转了一圈,两人倏的分开,牟世杰抱拳施礼,口称“前辈恕
罪”,董钊则正把金刀纳入鞘中,哈哈大笑。群雄有许多还看不明白,纷纷问道:“究竟是
谁赢了?”
  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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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七回 海外异人图霸业 中原豪杰定雄盟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七回 海外异人图霸业 中原豪杰定雄盟   只见董钊翘起拇指说道:“这口金刀我已经用了五十多年,今日还是第一次脱手;但我
有生以来,也从来没有像今日的高兴。绿林中出了牟老弟这样的少年英雄,当真是可喜可
贺。”群雄听了,这才知道牟世杰已经胜了这场。原来牟世杰以迅疾无伦的手法,夺了董钊
的金刀,随即又还了给他,夺刀还刀,气呵成,快如闪电,所以众人只见刀光如虹,倏的从
他们两人之间划过,除了武功最好的几个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未曾看出。
  至此董钊这边已输了两场,这一场便宣告结束。接着是由铁奘勒一方对牟世杰一方,这
是最后一场,也是众所瞩目的一场。前此两场,牟世杰得胜,可说是在人人意料之中,但这
一场却无人敢加以预测。
  辛天雄宣布最后一场的比武开始,谁人得胜便是谁当盟主,登时全场哄动,双方的人也
都聚集在一起,推定比武的人选。铁摩勒眉头深锁,若有所思。杜百英在他身边低声说道:
“不可!”
  展元修愕然问道:“什么不可?”杜百英道:“不可让他。”铁奘勒道:“为何不可?
牟世杰武艺超群,才能出众,让他当这盟主,不很好么?”杜百英道:“他从海外来到中
原,不过一年,便结纳了许多江湖好汉,我看他是有心争这绿林盟主的。”铁奘勒道:“那
正好呀,我本来就不想当这盟主。”杜百英道:“正因他才智过人,令人莫测高深,谁知道
他会带领兄弟们到什么路去?但愿我是杞忧,我可实在害怕,害怕他当了盟主,未必是绿林
之福。”杜百英在绿林中又有“小诸葛”之称,铁摩勒仔细咀嚼他的话语,只觉其中大有深
意,不觉翟然一省,默然不语。
  辛天雄是个直性的汉子,怕铁摩勒还要推辞,提起双斧,就跑出去道:“我是推戴铁摩
勒的,如今不自量力,给他来打头阵,哪一位赐教?”他以英雄大会召集人的身份来见头
阵,先声夺人,铁摩勒这方的各路英雄,精神大振,都争着给他喝彩助威。
  牟世杰这方的盖天豪站出来哈哈笑道:“辛寨主,咱门是老朋友了,咱们一向贿酒争胜
已不知有多少次了,赌技争雄却还是第一次。咱们是各自为了朋友,你做老哥哥的下会责怪
小弟吧?”辛天雄大笑道,“咱们也当作是赐酒一样,谁胜谁败,都落个哈哈。你赢了我,
我请你喝三十大碗!”
  他们二人,一样的身体魁梧,一样的豪情胜怄,在绿林中的地位,也正是旗鼓相当,给
辛天雄喝过彩的人,也同样给盖天豪喝彩。
  聂隐娘柳眉微蹙,说道:“呀,他们当真打起来了!”
  史若梅笑道:“当然是真打的了,难道还是开玩笑不成?怎么,你替他们担着心事?是
怕姓盖的给姓辛的劈伤,还是怕姓辛的给姓盖的斫坏?”聂隐娘道:“他们是老朋友交手,
我才不会为他们担心呢。我,我——”史若梅恍然大悟,说道:“哦,你是为了牟大哥和铁
摩勒。牟大哥是你心上的人儿,但铁摩勒和咱们的交情也不浅,他们两个昨天还是惺惶相
惜,一见了面,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想不到今天却在互争盟主。你盼望谁人得胜?”聂
隐娘默默垂首,半响说道:“我不知道。嗯,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让给铁摩勒。”不
过,聂隐娘虽然敬重铁摩勒,觉得他做盟主,似更合适;但另一方面却也希望牟世杰技匪群
雄,扬名天下。同时又为两虎相斗而忐忑不安。一时芳心历乱,不觉茫然。
  猛听辛天雄一声大喝,将聂隐娘吓了一跳。原来他们二人早已在高呼酣斗。这时盖天豪
正在一刀劈去,和辛天雄的斧头,碰个正着,火花蓬飞,金鸡交鸣,震耳欲聋。
  辛天雄道:“盖老弟,好大的气力!”盖天豪道:“辛大哥。你这两柄斧头也沉重得很
呀!”两人哈哈大笑,蓦地又各自大喝一声,你一刀劈来,我一斧听去。
  他们两人交情甚好,打起来却是各不相让,两人都是神力惊人,直打得山摇地动,日月
无光!
  盖天豪刚才斗“威镇河朔”万柳堂的时候,因为万柳堂年老,他实是未尽全力。这回才
见了他的真实功夫。只见那柄斫山刀舞得呼呼风响,树木石头碰着了一点,便都碎了。金鸡
岭的好汉虽然深知寨主的能耐,也不禁暗暗心惊。
  辛天雄为了要替铁摩勒争胜,更是拼命争锋,他的两柄宣花大斧,每柄重五十六斤,比
盖天豪的所山刀还要沉重,双斧霍霍展开,只见斧影如山,似乎当真可以斫山山崩,斫地地
裂。
  盖天豪的部下虽然知道他们的首领平生无故,也不禁暗暗惊心。
  两人越斗越猛,起初旁边观战的是不断喝彩,渐渐就稀少起来,到了最后,人人都是屏
息以观,连一句彩声都听不到了。
  这不是因为他们打得不够精彩,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打得太过猛烈,以致人人为他们
提心吊胆,心中均是想道:“这两人都是直性子的好朋友,谁受了伤,都是终身遗憾。”
  猛听得两人同时大喝,辛天雄双斧霍地卷来,盖天豪横刀挥去。“镗”的一声巨响,满
空火星飞溅之中,只见辛天雄的宣花双斧和盖天豪的那柄斫山刀都飞上了半天。而他们也各
自给对方的猛力震翻了。
  群雄都是大吃一惊,好几十个人不约而同的跑了出来,有的要救辛天雄,有的要救盖天
豪。
  忽听得辛、盖二人纵声大笑,几乎是在同一时候,各自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辛天
雄道:“盖老弟,你真行,我那两柄斧头今后只能用来斫柴啦!”盖天豪道:“彼此彼此,
我这柄大刀,今后也只能用来切菜啦!”两人捡起兵器一看,果然辛天雄的双斧都缺了口,
盖天豪的大刀也卷了锋。两人又不禁哈哈大笑。
  辛天雄道:“怎么办?咱们都是叫化子死了蛇,没得弄啦!”
  盖天豪道:“那就只有赌喝酒了。”他们的兵器各自给对方打落,彼此也都没有受伤,
恰好是个平手,当下由董钊出来判作和局。
  双方的人见如此收场,也是皆大欢喜。
  辛、盖二人在部属的簇棚下刚刚离场,忽听得马铃声叮叮当当,来得急极,忽地有人大
叫道:“段小侠回来啦!”“咦,还有一位女的!她是谁呀?”
  史若梅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休,抬头望时,只见两骑骏马已疾驰而来、前头那骑是
段克邪,后头那骑却是个红衣女子。
  群雄爆出一片欢呼,许多人叫道:“吕姑娘,你来了,你哥哥呢?”那红衣女子跳下马
背,向四方一揖,说道:“我哥哥托我向各位问候。他不来了。”这女子长得很是美貌,但
英气勃勃,在众人注视之下,毫无羞涩之态,简直就似个男子一般。史若梅心道:“看来这
位吕姑娘倒是熟人不少,但她怎的却和我的段郎一起同来?不知是偶然碰见的还是约好同来
的?”
  段克邪走到辛天雄面前,唱了个肥诺,说道:“辛叔叔,请恕小侄来迟了。这里是黄河
五霸的拜帖。这次收眼黄河五霸,得吕姑娘的帮忙不少。”打开一个拜匣,将五张大红帖子
点交辛天雄。辛天雄道:“好,干得好。待盟主推定之后,我再给你置酒庆功。”
  那红衣女子也上来说道:“辛寨主,我今日作了个不速之客,想不至于见拒吧?”辛天
雄道:“哪里,哪里。我本来有英雄请帖送给你们兄妹的,只是不知道你们在什么地方,无
法送到,实在抱歉。吕姑娘现在来了,给我们这次的英雄会增光不少。我刚刚和好朋友打了
一架,不成个样子,姑娘,你别见笑。”辛天雄脸上一片污泥,衣裳裂了好几条缝,样子确
是甚为滑稽。那红衣女子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可惜我来迟一步,没有看到这一场
精彩的场面。别为我耽搁正事,你们继续进行比武吧。”
  杜百英道:“段贤侄,你来得正好。”将他拉过一边。
  那红衣女子也凑过去与段克邪挨看肩,史若梅见他们形状颇是亲热,心里满不是味儿。
只听得旁边有两个人议论道:“神箭手吕鸿春的妹子要是配上段大侠的儿子,倒是天造地设
的一对。”另一个人道:“吕家的闺女看来似要比段家的小子大上几岁呢。”先前那人道:
“这有什么关系,咱们乡下的童养媳过门之后,还要抱着大夫,给丈夫喂奶呢。”又一人
道:“不错,他们都是武学世家,在江湖上又正是锋头最健的少年豪杰,两人又都长得这样
俊,站在一起,恰如一对璧人,倘若结为夫妇,那就是武林的佳话了。“史若梅不由得一股
酸味从心底翻腾上来,“听克邪所说,他们并不是偶然路遇的,这姓吕的姑娘还曾帮他收服
过什么黄河五霸呢,哎,他们的交情一定不浅!”聂隐娘忽地在她耳边悄悄说道:“江湖儿
女多是不拘形迹的,好妹子、你别胡思乱想。那些人乱说八道,你塞着耳朵不要听好了。”
史若梅道:“我才不担心呢,他要是变了心我也不希罕他。”
  史若梅虽说不想听那些议论,却又禁不住问那些人道:“吕家兄妹究竟是什么人物?”
那些人笑道:“吕家兄妹在江湖上乃是响当当的角色,你也不知道吗?他们是亦侠亦盗,一
年中难得做几件案子,但一出手就是大的。得到的钱财,随手散尽,当真称得上慷慨任侠这
四个字。他们兄妹俩都有独门武功,哥哥名叫神箭手吕鸿春,一把铁胎弓纵横南北,在江湖
上还找不到第二个射箭射得这样准的人,妹妹吕鸿秋就更厉害了,不但刀法高强,还有个
‘摄魂铃’的雅号。”史若梅道:“怎么叫做摄魂铃?”那人笑道:“你听她走路的时候不
是有叮叮的铃声?她衣裳上缀着许多指头般大小的小铃,和敌人交手的时候,这就是她的独
门暗器了,她的小金铃专打敌人的要害穴道,百无一失,所以她的对头一听见铃声就不禁魄
散魂消。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因为她长得太美艳了,身上挂着的许多小金铃又似奏乐一般,
那些不知道她的底细的人,见了这样天仙般的人物,听了她随步发出的铃声,也会给她勾魂
摄魄。”史若梅听得这些人如此称赞那吕鸿秋,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克邪与她一路同行,
不知是否已曾给她摄了魂、勾了魄?”
  旁边一人笑道:“且别谈摄魂铃了,看他们怎样拼命吧。咦,你瞧,段克邪出来了,莫
非他刚刚回来,就要出场替铁摩勒争这绿林盟主?”
  只见段克邪奔出场心,高声叫道:“牟大哥!”牟世杰早已迎上前来,也高声叫道:
“段兄弟。”两人握手,哈哈大笑。
  段克邪道:“我听说你来到中原,早就想拜见你了。令叔好吗?我当年曾蒙他老人家指
点,得益不少。”牟世杰道:“家叔那次从中土回来,谈起当代的武林人物,对你也是赞不
绝口,他还记得你那年只有十岁,但已可以称得上是后辈英雄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很惦记
你,叫我一到中土,就要打听你的下落的。
  可惜我东奔西跑,直到今天才能与你见面。”
  段克邪道:“我也可惜来迟了一步,失了眼福,未及睹牟大哥刚才几场的精彩武功。”
有些好事的便喊道:“现在也未晚呀。
  交情以后再叙,先比比武功,让咱们开开眼界吧!”
  段克邪笑道:“牟大哥,我决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但我蒙令叔指点,过了这许多
年,自己也不知道进境如何。今日幸会大哥,倘若大哥肯予指教、我也是求之不得。”
  牟世杰道:“段克弟别客气,指教二字,我是决不敢当。咱们就彼此印证武功吧。”
  老英雄雄巨源笑道:“两位都不必客气,这是正式比试,并非寻常的印证武功。段小侠
是替铁少寨主打第二阵。好,我把话说清楚了,两位就请备显本事吧。”群雄轰然大笑,都
说雄巨源的话说得爽快。
  段克邪笑道:“我哪里懂得什么客气,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不错,我是替铁叔叔出场争胜,心里不愿意输,但却是准备输的。所以只能说是向牟大
哥领教了。”当下掣剑在手,说道:“牟大哥,请恕小弟无礼,先进招了。”他口说“无
礼”,其实却正是“有礼”因为他与牟世杰乃是平辈,平辈交手,抢先进招,那就是表示自
己不敢以平辈自居,无形中也就是结对方抬高身份。
  牟世杰双肩一晃,退后七八步远,也把剑掣在手中,说道:“好,贤弟请!”他刚才几
场都没有动用兵器,显见是对段克邪十分重视。史若梅与聂隐娘全神注视,心中都有点忐忑
不安。
  段克邪横剑当胸,未曾动手,先打量了牟世杰一下,只见他立的门户,乃是“无极含一
气”的剑式,两手下垂,目注剑尖,脚步不了不八,站个桩步,凝重非常。当真称得是沉如
山岳,静若干湖!
  段克邪心中一凛,想道:“他这剑式渊停岳峙,得想个法子破他才好。”要知高手比
拼,胜负只争一着,倘若第一招抢不到先手,就难免要受敌人所制了。
  牟世杰笑道:“段兄弟怎么还不进招?”段克邪已打定主意,蓦然说道:“看剑!”剑
光一起,却不正面向他刺来,而是绕着他的身子疾走,登时剑光飘瞥,好似有几十人同时持
剑向牟世杰进攻,剑招快得难以形容,旁观诸人,只见剑光,不见人影!
  原来段克邪是想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他想起牟世杰的叔父沧浪当年曾和他的师兄空空儿
比过轻功,牟沧浪的其他武功都要胜过空空儿,但只有轻功却比空空儿稍逊一筹,段克邪的
轻身功夫,现在也几乎可以赶得上师兄了,他想牟世杰的功夫是他叔叔传授的,决不能及得
叔叔,因而便打定主意给他来个快攻,杀他个措手不及。
  但听得一片“铮铮”之声,牟世杰兀立如山,身形未曾移动半步,已解拆了段克邪攻来
的三十多招。
  段克邪心道:“他的卸字决已用得出神入化,好,我再给他来个九虚一实的攻法,虽然
占了宝剑的便宜,也说不得了。”原来段克邪使的是他父亲遗留的宝剑,有断金截铁之能,
只因牟世杰每一招都恰到好处的卸开他的力道,故此宝剑的威力不显。但两人功力若是相差
不远,“卸”力诀就不能对付对方的重手法。
  段克邪刚才用的是闪电快攻,绕身游斗,方法是用得对了,但因为出手太快,一沾即
退,剑势就不能刚猛迅捷兼而有之,容易给敌人卸开劲道。现在他改用“九虚一实”的攻
法,身法招式仍是丝毫不缓,甚而比前更快,但在十招之中,却是九个虚招,一个实招,虚
招迅捷,实招雄浑,在使到实招的时候,身法手法就要稍微缓慢,但因为十招之中只是夹着
一招,所以也并没有影响原来的速度。而且他的那九个虚招,倘若对方防备松懈,也随时可
以转为实招,当真是厉害之极。
  牟世杰在剑法上有深湛的造诣,但看他接连使了几个虚招,也不禁暗暗纳罕。段克邪欺
身疾进,蓦地使出实招,呼的一股劲风,向牟世杰猛扑!
  这一剑精妙之极,凌厉无伦,群雄看得惊心动魄,聂隐娘固然禁不住失声惊呼,连盖天
豪也吓得跳了起来。不料就在这瞬息之间,群雄都还未曾看得清楚,只听得牟世杰叫道:
“好剑法,接招!”但见他剑尖一抖,一招“妙手摘星”,已搭着了段克邪的宝剑,往前一
指,剑尖直指段克邪胸口的“璇玑穴”。原来段克邪在使到实招的时候,力道固然加强,手
法也不免略为缓慢,换是旁人决计察觉不出,但牟世杰剑法通神,别人剑招中最细微的差别
他也看得一清二楚,立即把握机会,以快斗快,反守为攻。攻守易势,突如其来,这一回轮
到史若梅也不禁失声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猛听得段克邪一声长啸,身形平地拔起,也同
样叫道:“好剑法,还招!”疾如飞鸟,呼的一声,掠过牟世杰的头顶,一招“鹰击长
空”,宝剑化成了一道长虹,凌空刺下!牟世杰长剑抡圆,滴溜溜的两个转身,一翻一绞,
化解了段克邪的攻势。顿时间两人互争先手,当真是瞬息万变,难以名状,无可捉摸。群雄
但觉剑光满场,龙腾蛟跃,已分不出哪个是牟世杰,哪个是段克邪!
  斗了一阵,忽见两人的剑招都渐渐缓慢下来,耳力特佳的人,听得出在唰唰的剑声之
中,还依稀有嗤嗤的声响。铁摩勒搓着双手,对杜百英低声说道:“克邪贤侄究竟是经验稍
差,且未免太好胜了。”
  原来,段克邪与牟世杰本是旗鼓相当,各擅胜场,段克邪脸在轻功,牟世杰则内力较
厚。段克邪聪明绝顶,上场之初,本已打定了以“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主意,只因久战
不下,遂改用“九虚一实”的打法,拟仗宝剑之利,赢得一招半招,哪知牟世杰经验老到,
趁他手法稍缓,立即还攻,掩被动的形势扭转过来。这时,他劲力直透剑尖,邓“嗤嗤”的
声响,便是挥剑之际,激动气流所致。
  牟世杰的剑招越来越慢,到了后来,但见他双目只是凝注剑尖,好似剑尖上悬存千斤重
物似的,徐徐的东一指、西一划,与刚才的快打疾攻,大异其趣,但在武学高手看来,却是
比刚才更凶险了。段克邪只觉对方的那柄青钢剑沉重如山,压力越大越大,他也只得默运玄
功,与之相抗,什么轻灵的身法,迅捷的剑招,都用不上了。
  忽听得“铮”的一声,双剑蓦地相交,寂然不动,过了片刻,两人的身子都好似矮了半
截,原来双脚已陷入泥土之中。群雄方在惊诧,铁摩勒忽地跳出场来,大叫道:“不要打
了,这一场算作是牟大哥赢了吧!”
  只听得“当啷”声响,段克邪的宝剑脱手飞出,牟世杰的青钢剑却只胜下半截。原来两
人各以内力相抗,牟世杰稍胜一筹,恰好就在铁摩勒说话的当儿,震飞了段克邪的宝剑。可
是也正因为他的功力并非胜过段克邪许多,所以在双方运足内力,以重手法相击的时候,他
的青锏剑也给段克邪削断了。
  铁摩勒双手一拉,将两人分开,同时也就将两人所受对方的力道化去,免得他们受伤。
场中不乏武学高明之士,对铁摩勒此举,都是大大赞赏,赞赏他当真是大公无私。要知牟世
杰与他乃是处于敌对地位,他已然认输了这场。本来可以只将段克邪拉开,至于牟世杰会不
会受伤,他是不必管的;但他甘受双方内力冲击的危险,不偏不倚的将双方同时分开,公平
正直,确实是人所难能。
  段克邪拾起宝剑,满面通红,说道:“牟大哥内功深湛,小弟输得心服口服。”
  牟世杰连忙摇手道:“不,你削断了我的剑,这一场应该算是我输了。”段克邪道:
“没有这个道理,我削断你的剑乃是凭着宝剑之利,你震飞我的剑,却是凭着真实功夫,当
然是我输了。”群雄听得又是惊奇,又是佩服。铁臂金刀董钊说道:“你们刚才比武的时
候,彼此半分不让,现在却又争着认输。老朽活了几十年,这样稀罕的事情,还是破题儿第
一遭碰见。”群雄轰然大笑。
  作为公证人的老前辈雄巨源出场说道:“你们不必争了,依照规矩,倘非言明在先,任
何一方都有权使用任何兵器,是宝剑也好,是砍柴的烂刀也好,总之,赢了就是赢了。依刚
才的情形看,一方兵刃脱手,一方兵刃削断。段克邪的兵刃脱手在先,但牟世杰的兵刃被削
断则吃亏更大。双方既不愿空手再打下去,依规矩只能判作和局。”
  雄巨源以公证人的身份这么一说,群雄都道有理,牟、段二人也就不好再争辩下去,各
自道了一声“惭愧”。
  雄巨源道:“依照规矩,作为盟主的候选人最少要打一场,现在已经比了两场,铁摩勒
这方第一场出的是杜百英,第二场是段克邪,现在这第三场必须是铁摩勒本人出场的了。牟
世杰这方第一场出盖天豪,第二场是他自己。这第三场依照规矩,他可以换人也可以不换
人。”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然后问牟世杰道:“牟少侠,你是准备自己出场呢,还是换过
另一位英雄?”
  牟世杰向铁摩勒拱一拱手,说道:“铁寨主武艺超群,英名远播,小弟素来佩服,今日
有此机会,小弟愿向铁寨主再领教一场。”
  铁摩勒道:“牟兄武功纨世,今日得见,果然胜似闻名,肯予赐教,铁某敢不奉陪?只
是铁某还有个不情之请,若蒙牟兄答允,铁某才能安心过招。”牟世杰道:“但凭铁寨主吩
咐,小弟无不依从。”群雄都知道铁摩勒仁义过人,他提出的要求,想来决不会损人科已;
但牟世杰毫无猜忌之意,丝毫不问,便即一口应承,群雄也暗暗佩服他的胸襟风度。
  铁摩勒庄重说道:“好,君子一言!”牟世杰接着道:“快马一鞭!”这时牟世杰的手
下正挑选了一把锋利的青钢剑拿来,要请牟世杰换剑,因见他们二人正在说话,不敢打扰,
站在旁边。
  钞摩靳曾地招手说道:“段贤弟,将你的宝剑给我!”牟世杰这边的人听了,大吃一
惊,心里都是想道:“这不像铁摩勒的为人,难道他为了要当盟主,竟然不同身份,不顾颜
面,要换了宝剑来对付打得精疲力竭了的牟世杰?”
  段克邪也有点惊疑不定,将宝剑交给了铁摩勒。铁摩勒接剑在手,谈淡说道:“牟兄,
请恕铁某冒昧,请你借用段克邪这把宝剑!”
  牟世杰微温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你——”铁摩勒道:“牟兄千万不要误会,铁某
决无小觑牟兄之意。只是你刚才已经与克邪拼了一场,铁某岂能占你便宜,你换了这把宝
剑,这一场比武,才得公平!”
  牟世杰这边的人听了,这才知道铁摩勒的用意,都不禁暗晴惭愧,惭愧他们刚才的疑
虑,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牟世杰哈哈笑道:“多谢铁寨主好意,但请恕小弟不能接受。”他有意显露内功,笑声
有如金石交击,远远的送出去,震得山鸣谷应。这笑声亦即是表示他还有余力,尽可与铁奘
勒周旋,无需借用宝剑。群雄见他在打了几场之后,内力还是如此深厚,都不禁相顾骇然。
  铁摩勒神色自如,微笑说道:“咱们江湖好汉,讲究的是一诺千金,岂能翻悔?”牟世
杰眉头一皱,踌躇了片刻,似是迫于无奈,只好接过铁摩勒递来的宝剑。
  这一瞬间,牟世杰已转了好几个念头,心中最先想的是:“铁摩勒豪气干云,令人感
动,不如就让他当了盟主吧。”但随即又想:“我万里远来,所为何事?大丈夫欲图大事,
岂能拘论小节?”
  心念未已,只听得铁摩勒已在叫道:“牟兄远来是客,请进招吧!”牟世杰双眉一轩,
心意已决,当下一声:“有僭。”宝剑扬空一闪,便即进招!
  铁摩勒横剑遮拦,只见牟世杰唰唰唰接连三剑,都是一出即收,稍沾即退。铁摩勒知道
他是有意先让三招,以谢借剑之义。铁摩勒道:“牟兄不必客气。”长剑一展,一招“铁锁
横江”,将牟世杰的宝剑封出外门。这一招攻守兼备,其中藏有极厉害的后着,牟世杰倘若
下发实招还击,势将陷于困境。
  牟世杰也知道铁摩勒是有意迫自己抢攻,当下剑决一领,宝剑光芒疾吐,使的是一招
“白虹贯日”,剑光直插进铁摩勒的防御圈中,这一招攻势凌厉,上刺下削,大大发挥了宝
剑的威力。
  铁奘勒喝声:“好!”蓦地长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一剑斩去,剑锋自下卷上,倒削
牟世杰的右臂。这一招在剑法中揉合刀法,是铁摩勒自创的新招,剑法的轻灵翔动,刀法的
浑厚沉雄,兼而右之,牟世杰不识此招,见他来得威猛,心里想道:“他明明知道我使的是
宝剑,何以还用这样硬拼的打法?”
  心念未已,只听得“当”的一声,双剑已然相交,就在这瞬息之间,铁摩勒倏的翻转剑
脊,猛力向牟世杰的宝剑一拍,牟世杰给那股大力压得宝剑几乎弯曲,虎口隐隐作痛,虽然
用了上乘的“卸”字诀,却也只能卸开铁摩勒的三分力道。这才知道铁摩勒神力惊人,无怪
他无须顾忌宝剑。
  牟世杰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见宝剑被对方克住,立即变换打法,只见他宝剑指东打
西,指南打北,奇诡变幻,难以捉摸。总不教铁摩勒碰上,而他则在乘瑕抵隙,专找铁摩勒
的“空门”进攻,瞬息之间,连攻七剑,兔起鹘落,看得群雄眼花撩乱,铁摩勒踏脚九官八
卦方位,沉着应付,将他这七招剑式,一一破解!
  忽听得铁摩勒大喝一声,一剑刺出,其直如矢,隐隐挟着风雷之声,这一招名为“大漠
孤烟直”,本是一招普通的剑法,但经铁摩勒使将出来,都是大不寻常,站得稍近的人,都
感到冷气森森,寒风扑面。
  牟世杰身形一转,宝剑挥动,划了一道圆圈,恰恰将铁摩勒的长剑圈住,双剑相触,铿
锵有声,倏的又再分开,铁摩勒剑上多了一个缺口,牟世杰则接连退了几步。
  牟世杰这一招名为“长河落日圆”,与“大漠孤烟直”同是昆仑剑法中相连的两招,他
们一攻一守,就似是同门兄弟互相拆解一样,但姿势的美妙,剑术中一刚一柔,相生相克的
精髓,都已在这两招中表露无遗。场中不乏剑术名家,他们毕生梦寐追求的境界,也不过如
此,这两招一出,全场高手,相顾茫然,都感到自己所学,实是差得太远。人人面面相觑,
黯然失色,过了好一会子,心神稍定,这才大声喝起彩来!
  转眼间两人已斗了相近百招,刚才段克邪与牟世杰斗剑,众人已叹为观止,实难想象还
有这样的一场比剑,更令人目眩神摇!
  这一场比剑,不见得比刚才那一场更为好看,但在名家眼内,却是真正剑术的较量,要
知段克邪刚才的打法是以轻功配合剑术,花式繁多,快如闪电,那当然是好看极了,但剑术
中的深奥精微之处,却还及不上这一场比剑的表露无遗。
  只见铁摩勒迅猛若怒狮,凝重如山岳,剑法大开大阖,每一招都是正宗剑术,绝不采用
寻瑕抵隙的奇诡剑招,但每一招都有雷霆不测之威,令人生畏。牟世杰则展开了以柔克刚的
剑术,身法剑法,俨如流水行云,飘逸轻灵,毫无粘滞。这两人一个勇猛,一个潇洒,倘若
用诗句来形容,则一个是“骏马西风冀北”,一个是“杏花春雨江南”,同样达到了剑术中
完美的境界。
  两人斗了相近半个时辰,兀是未分胜负。群雄中的几个剑术名家看得如醉如痴,心无旁
骛:但更多的人,则因为这一场的比武,便决定了盟主是谁,因而看得特别紧张,捧铁摩勒
的与捧牟世杰的都在各自担忧,他们多半不懂得欣赏高深的剑术,每当看到那一方似乎占了
上风的时候,欢喜或懊丧之情便见乎辞色。其中还有一些是两方面都不偏袒的,便拿他们的
胜负来打赌,闹哄哄的各自给自己下注的一方喝彩助威。
  铁摩勒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朋友们的关怀神色,拥护者的喝彩欢呼,他都是看到听到
的了。但另一方面,在他占了上风的时候,他也看到了李天敖那一伙人的暴跳如雷;盖天豪
那一伙人的嗒然若丧。
  铁摩勒见招拆招,见式拆式,手底丝毫不缓,心中却是思潮起伏,进退踌躇,暗自想
道:“刚才那个韩维说的不错,我是窦家的义子,王、窦二家在绿林争霸将近百年,虽说王
伯通已死,他的女儿和我亦已解了冤仇;但王伯通的党羽众多,未必便肯服我,如今看了李
天敖这伙人的神情,显然他们是极不愿意我当上盟主。即使我当了盟主,对他们一视同仁,
那也是后来方见,他们心里已先有了疙瘩了。如此看来,我做这个盟主,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的事情,甚至会造成分崩离析之局。”
  继而想道:“辛大哥、杜叔叔劝我当这盟主,用意也不外是盼望我能够调和绿林的纷
争,有了一个头儿,抢地盘,争赃银的事情就可以减少,除此之外,还可以由盟主发号施
令,彼此救助,共抗官军。他们的用意是好,但我既没有把握调和纷争,也无意占山为王,
与朝廷作对;然则我又何必定要争夺这个盟主之位,不肯让贤?”
  心念未已,牟世杰又己抢攻了七八招,这七八招一气呵成,招招精妙,铁摩勒虽然一一
解开,心中也暗暗佩服,又不由得想道:“牟世杰不但武功高明,这一年来在江湖上的行事
也是处处以德服人,称得上是义侠之士,杜叔叔怕他另有野心,怕他当了盟主,会把绿林兄
弟带上歧路。这固然可虑,但究竟是否如此,也得将来始知。倘若将来天下更乱,他真的自
立为王,那又有何不可?”
  再又想到:“牟世杰现在已有许多人拥护他,论人数也许还不及拥护我的人之多,但李
天敖那一伙人,他们是王伯通的旧部,倘若在我与牟世杰之间,任由他们选择,他们必然是
宁愿牟世杰做他们的盟主。
  “他做了盟主,我可以使得窦家旧部与金鸡岭这一伙人都服从他;但假如是我自为盟
主,却没有人可以协助我令得绿林兄弟都对我归心。形势如此,利害分明,我何不成全牟世
杰这个盟主?”
  思念至此,心意立决。恰在此时,牟世杰使了一招“鹏搏九霄”,身形飞起,凌空刺
下,剑势强劲之畏。铁摩勒有意让他一招,平剑虚挡,长袖一挥,只听得“嗤”的一声,铁
摩勒的衣袖被削去了一截。正是:盟主虚名何足道,英雄自古重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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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八回 剑气纵横同御侮 芳心历乱起疑猜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八回 剑气纵横同御侮 芳心历乱起疑猜   铁摩勒“托”地跳出圈子,纳剑入鞘,抚拳一拱,朗声说道:“牟兄弟武艺高强,铁某
认输了。恭贺新盟主即位,铁某甘愿执鞭随镫!”
  此言一出,群雄惊愕无比,霎时间鸦雀无声。谁都料想不到,铁摩勒会突然败在牟世杰
千里,而且他也不过被削了半截衣袖,竟然就肯罢手认输?
  牟世杰也感到意外之极,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侥幸”。但一来由于牟世杰那一剑确是十
分精妙,二来由于铁摩勒的诈败也是“诈”得恰到好处,竟没有人看得出他是让招。连牟世
杰也以为是侥幸成功,心里想道:“我这招‘鹏搏九霄’,实是冒险之极。他倘若用‘举火
撩天’还击,我身子悬空,决难躲闪,他错在不该以剑平挡,以他的剑术之高。怎的会突然
走出错招?莫非天意要我做这盟主,在最紧要的关头,教铁摩勒糊里糊涂的出错了招?”
  群雄惊愕稍过,不禁又都想道:“是了,以铁摩勒的身份,他偶不小心,输了一招,当
然不好意思再打下去,只好认输了。”许多人都在为铁摩勒可惜,甚至埋怨他不该偶失一
招,便即罢手。但铁摩勒自己已经认输,牟世杰之任盟主,亦已成了定局,再也不能变易
了。
  寂静片刻,霎然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盖天豪这一伙人和李天敖这一伙人都跑来恭
贺牟世杰夺得盟主,金鸡岭这一伙人在铁摩勒率领之下,虽有惋惜之情,也都纷纷上来致
贺。铁摩勒看了,暗暗欢喜,“我这一让,果然是让得对了。倘若是我自为盟主,大伙儿一
定没有这样齐心。”
  段克邪随众上前道贺,牟世杰将宝剑交还给他,道了一声“多谢”。又道:“段贤弟,
你有两位朋友,已经来了,你还未见到吧?”段克邪道:“还未见到,是哪两位?”说话之
间,那红衣女侠吕鸿秋随着辛天雄也来道贺,牟世杰望了吕鸿秋一眼,心中一动,说道:
“我实在想不到会当上盟主,大伙儿又这样起哄。
  乱哄哄的,你这两位朋友不知在哪儿?你别急,待会儿想来他们自然会来找你。”
  史若梅悄声说道:“隐娘姐姐,恭喜,恭喜!”聂隐娘面上一红,啐道:“恭喜什
么?”史若梅道:“你的‘他’当了盟主,又未曾和铁叔叔伤了和气,这还不值得恭喜
么?”聂隐娘也道:
  “恭喜,恭喜!”史若梅道:“你又恭喜什么?”聂隐娘道:“恭喜你们两小口子今天
团圆呀。你瞧,你的‘他’已经在那里向牟世杰道贺了,你还不赶快过去和他见面?”
  史若梅把眼望去,只见那红衣女子又正在与段克邪肩并着肩,史若梅气得小嘴儿一噘,
顿足说道:“我不去了。”聂隐娘笑道:“你是他明正言顺的未婚妻子,何必害怕那位姑
娘?”史若梅道:“谁说我怕了她?”聂隐娘道:“那你为何不敢上去会他?”史若梅给她
一激,默不作声的便让她拖着手走。聂隐娘又笑道:“这位吕姑娘性情豪爽,对人亲热,未
必就是和他有甚私情,你别这么小心眼儿。”
  这时场中正是闹哄哄的,牟世杰的周围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聂、史二女还未挤进人堆,
忽听得有人叫道:“咦,好好的天气,一片乌云都没有,怎的突地打起雷来了?”
  聂、史二女一听,果然隐隐似有雷声。老英雄雄巨源身经百战,阅历甚丰,忽地叫道:
“不对,这似乎是官军的金鼓声!”
  话犹未了,只听得“嗤”的一声,一道蓝色的火焰从山脚飞起,直上遥空。这是把风喽
啰所发的用来报警的“蛇焰箭”!
  众人正在惊疑不定,只见两个小头目摇着红旗已在疾奔而来,大声叫道:“不好了,有
大队官兵杀来了!”
  场中登时一片混乱,群雄气怒交加,有人骂道:“一定是有了奸细,把咱们在此聚会的
消息泄漏出去!”“好狠毒的官兵,乘着咱们在此聚会,居然想来个一网打尽!”又有人豪
气万丈地叫道:“来得正好,咱们杀它个片甲不留,给新盟主立威!”
  牟世杰摇手道:“众位请别慌乱,且看清楚了官军的来势,再定对策。”
  金鼓如雷,旌旗招展,官军已是漫山遍野而来,牟世杰、铁摩勒留心观看,只见这次来
的官兵非比寻常,个个衣甲鲜明,人强马壮,虽说是漫山遍野而来,但却看得出是列为四
队,暗合“四象台围”之阵,队形整齐,声势浩大面又丝毫不乱,指挥官军的显然是个大将
之材!
  群雄虽然个个武艺高强,与官军也不止厮杀过一次,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阵仗。不少人
虽然仍在大声喝骂,心里实在已暗暗惊慌。
  牟世杰暗自想道:“兄弟们不错个个骁勇,毕竟只是气血之勇,未经兵法训练,似这般
的乌合之众,只怕难以抵挡这队官军。”
  心念未已,官军已冲到半山,看得更清楚了。铁摩勒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南北两队官
军,一边的旗号打着一个“秦”字,一边的旗号打着“尉迟”二字,竟是秦襄和尉迟北所率
领的羽林军!铁摩勒吃惊之下,心头隐隐作痛,他从前做御前侍卫的时候,与秦襄、尉迟北
二人情如手足,想不到今日他们奉旨前来捕盗,竟然与自己成了敌人!
  牟世杰眉头一皱,对铁摩勒道:“想不到他们竟从长安调来了羽林军,如此大张旗鼓,
大动干戈,看来确实是出了奸细,将咱们在此聚会的消息密报朝廷了。”他稍微一顿,随即
按下去说道:“官军既是有备而来,我看还是撤退为高,虽然毁了辛大哥的金鸡岭,但却可
以保全实力,免吃眼前之亏,待他日咱们羽毛丰富,卷土重来,再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你
看如何?”铁摩勒也有同感,点头道:“盟主说的是。”
  但他话犹未了,只见东西两队官军,亦己杀来,东面那支官军却不是羽林军,率队的是
个红面老人,正是铁摩勒的杀父仇人羊牧劳。西面那支官军,率队的是个军官,段克邪认得
他是田承嗣“外宅男”的统领寇名扬。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铁摩勒虽然同意撤退,一见了羊牧劳,什么都顾不得了,一马当
先,就冲出去,大声喝道:“好呀,你这老贼原来来死,我铁摩勒正要向你报仇!”牟世杰
惊道:
  “铁大哥回来!”哪里拦阻得住?
  秦襄的骑兵先到,他的黄膘马是匹宝马,登山如履平地,马头一拨,截住了铁摩勒的去
路。
  秦襄此次前来,殊非内心所愿,只因田承嗣密报朝廷,说是各路的强盗头子,在金鸡岭
聚会,欲图大举,劫御马的那个强盗也在其内。因此田承嗣奏请朝廷,速派羽林军来,会同
他一同捕盗。一来因为田承嗣乃是强藩,皇帝对他也要卖几分面子,他所奏请的,皇帝不敢
不从:二来群盗聚会,密图举事,这也确实是震撼朝廷之事,皇帝为了本身利害,也不得不
派出最精锐的羽林军。上命难违,秦襄和尉迟北就是这样被调来的。
  秦襄与铁摩勒已有将近十年,未曾见面,想不到在这样的境遇下重逢,两人都感为难。
秦襄压低声音说:“铁兄弟,你何苦在强盗堆中厮混,如书朝中奸贼已除,你不如随我回长
安去吧。我愿以身家性命保你。”铁摩勒道:“人各有志,大哥之命,请恕小弟难以依从。
大哥若念昔日之情,请放小弟过去,小弟若能报得大仇,甘愿束手就擒,成全大哥一功。”
  羊牧劳正在奔来,远远叫道:“这厮就是金鸡岭的盗首铁摩勒,秦都用不可放过了他!
我就来了!”
  秦襄无奈,只得假装发怒,喝道:“好,反贼你既不听良言,看锏!”双锏打下,铁摩
勒横剑一挡,立即知道秦襄无意与自己作战,至多只用了五成本领。但正因如此,铁摩勒也
不好以全力伤他,心里大感为难。秦襄处此境地,既不能放过铁摩勒,又不想伤害他,更是
进退维谷。
  尉迟北纵马过来,扬鞭叫道:“劫御马的强盗头子在那边,哈,金鸡岭的寨主也在那
边,秦大哥,咱们擒贼擒王!”别看尉迟北是个莽夫,他也会急中生智,替秦襄找到了一个
藉口,好放过铁摩勒。
  秦襄道:“不错,咱们捉钦犯要紧。羊老先生,这一功就让给你吧。”虚晃一锏,放过
了铁摩勒,与尉迟北纵马向前,冲入了群盗堆中。
  铁摩勒大吼一声,迎上了羊牧劳,长剑抢圆,一招“力劈华山”,竟在剑法中使出刀斧
的招数,刚猛无伦,羊牧劳把手一用,脚下一个盘旋,使出七步追魂掌法,左掌穿出,斜拨
刀背,右掌径劈铁摩勒前胸,铁摩勒刀背拍下,羊牧劳自恃掌力雄浑,就要施展“空手入白
刃”的功夫,夺铁摩勒的长剑,哪知双方的力道一撞,辛牧劳的手背登时开花见血,铁摩勒
的剑锋一转,又在他的脚踝上划开了一道伤口,还幸亏铁摩勒的长剑已给他拨得微歪,剑势
也差不多成了强弩之未,要不然这一剑就是断足穿裆之灾!
  羊牧劳以前曾和铁摩勒交手不止一次,每次都是他稍占上风,想不到这次才是出手第一
招,就受了剑伤,不禁心头大骇,“几年不见,这小子的武功竟然精进如斯!”铁摩勒也是
心头一凛,暗自想道:“这老怪年近七旬,居然还敢以肉掌硬接我的剑招,若非我占了年富
力强的便宜,怕还当真不是他的对手。”
  两人再度支锋,彼此都不敢轻敌,羊牧劳受伤在先,总是吃亏。寇名扬率领一队武士,
上前助阵,铁摩勒好汉不敌人多,给他们团团围住。
  牟世杰虽然有令撤退,但窦家旧部和金鸡岭这一伙人都是死心塌地跟随铁摩勒的,铁摩
勒被围,他们焉能坐视?个个奋勇争先,与官军厮杀。羽林军人马披甲,且又是训练有素的
精兵,擅于群战,绿林群豪各自为战,纵然以一当十,陷入了官军的“四象阵”中,也是大
大吃亏。
  牟世杰急忙叫道:“段贤弟,你去助你的铁叔叔突围,叫他顾全大局。赶快随众撤
退。”随即朗声说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董老英雄、杜大叔,请你们二人率领外
路兄弟速速向后山撤退,辛寨主你率领金鸡岭兄弟居中接应,盖天豪,你与我断后!”他以
盟主的身份再度发下严令,安排也很得体,当下群盗大部依从,不过也还有一部份各自为
战,尤其是飞虎山、燕山寨、金鸡岭这三伙人,其中不少是与铁奘勒同生共死的兄弟,一心
一意只想冲上去救出铁摩勒,对牟世杰的号令置若罔闻。
  牟世杰见此情形,心中一忧一喜,忧的是日己盟主地位未固,威望尚不如铁摩勒;喜的
是铁摩勒容易冲动,缺乏一个“忍”字,究非领袖之才。当下有意树成立恩,跨上一匹劣
马,便杀将出去。
  金鸡岭群盗正陷在羽林军包围之中,东一群西一堆的,被切成了十几段,已是不能互相
照应。牟世杰见哪处危险,便杀进去将被包围的救出来,羽林军身披重甲,刀箭难入,但牟
世杰剑术精绝,每一剑都是穿喉而过,不过片刻,连杀了数十名羽林军,求出了七股被围的
兄弟。
  忽听得一声喝道:“你就是劫御马的牟世杰么?”一骑白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军官却是
一张玄坛黑脸,黑汉白马,相映成趣。这军官不是别人,正是尉迟南的哥哥——龙骑都尉尉
迟北。
  两匹马擦身而过,尉迟北呼的一鞭打去,牟世杰一个“镫里藏身”,叫道:“好鞭
法!”唰的也还了一剑,尉迟北挥鞭荡开,说时迟,那时快,牟世杰已是倏的转过剑锋,弃
人刺马,一招“李广射石”,剑尖刺入了马脑;尉迟北也极矫捷了得,几乎就在同一时间,
他反手一鞭,也勒住了牟世杰的马颈,那匹劣马登时气绝,四蹄屈地,将牟世杰抛了下来。
  两人同时坠马,尉迟北叫道:“可惜,可惜!你功夫如此了得,为何也做强盗?”牟世
杰道:“我无意功名,这早已与令弟说过的了。”尉迟北道:“你与舍弟在北芒山较量之
事,我已知道了,多谢你对他手下留情,论理我也该放你过去,只是你当时曾空手夺了舍弟
的鞭,我若不与你再斗几十回合,你只道我尉迟家的鞭法不过如此!”牟世杰道:“岂敢,
岂敢!”尉迟北钢鞭一举,鞭风呼呼,卷起了漫天鞭影,早已把牟世杰身形罩住。
  牟世杰只得抖擞精神,与他恶战。尉迟北的鞭法比弟弟胜过多多,当日牟世杰以空手打
败了尉迟南,如今手待利剑,却也不过与尉迟北打成平手。尉迟北杀得性起,高呼酣斗,钢
剑飞舞,夭矫如龙;牟世杰沉着应付,剑光如练,使到紧处,俨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双
方功力悉敌,谁都占不了便宜。牟世杰脱不了身,不由得暗暗叫苦。
  另一边段克邪展开绝顶轻功,官军虽是漫山遍野,密密层层,却哪里截得他住?只见他
或从人丛之中穿过,或从官军的头顶上飞过,转眼间已杀入了铁摩勒被围的圈中。
  这一个包围圈中,如羊牧劳、寇名扬两大高手,还有十几个田承嗣手下的一流武土,实
力之强,犹在羽林军之上。
  段克邪出手如电,身子悬空,便是一招“银河泻影”,向羊牧劳刺去。羊牧劳霍的闪
身,只听得两声尖叫,裂人心魄,羊牧劳左右那两个武士已被利剑穿喉而过,原来这一招
“银河泻影”,一招三武,力道使得充分,剑光便像大网一样撒下来,在一丈方圆之内,当
者立毙,端的是厉害无比。
  羊牧劳大怒,双掌齐出,拍向段克邪的两边太阳穴,段克邪脚跟刚刚着地,铁摩勒大喝
一声,长剑当中劈下,阻截了羊牧劳的攻击,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已是唰唰唰连环三
剑,剑风直迫面门!羊牧劳下盘功夫极稳,双掌一攻一守,在间不容发之间,化解了段克邪
的连环三剑。
  寇名扬忙掠过来,抖开了虬龙鞭,一招“老树盘根”,向段克邪双脚卷去。段克邪焉能
给他卷着,一纵一跃,恰如小孩子玩跳绳的把戏一般,寇名扬连扫三鞭,三次都是恰好从段
克邪的鞋底擦过。段克邪身形一转,喝道:“好呀,你肋纣为虐,先杀了你!”一招“直指
天南”,剑光透过鞭影,指到了寇名扬的面门。
  寇名扬急忙一个“大弯腰、斜插柳”,弯腰滑步,好不容易避开了段克邪这招杀手。段
克邪如影随形,跟踪急上,一轮猛攻,杀得寇名扬手忙脚乱。
  寇名扬身为“外宅男”统领,武功自非泛泛之辈,只因他曾吃过段克邪一次亏,心里先
有了怯意,因此便给段克邪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羊牧劳喝道:“用地镗刀,流星锤对付他!”原来在这群武士之中,有四个是他的弟
子,经过他的训练,两人善于用地镗刀,两人善于用流星锤,对付怀有轻功绝技的人,最是
合适。
  地镗刀是在地上翻滚,专削敌人的脚跟,流星锤则从空中打来,专打敌人的天灵盖,上
下夹攻,极为毒辣。段克邪的轻功已将到化境,移形换位,神妙非常,地镗刀削他不着,流
星锤也打他不中,可是虽然如此,他究竟还是要分神躲闪,寇名扬所受的威胁便大大减轻。
他怯意一除,长鞭纵横挥击,得心应手,在众武士协同作战之下,反而占了上风。
  忽见官军阵脚摇动,有两个少年杀奔上来,随即又听得铃声叮当,一个红衣女于也疾驰
而至。
  这红衣女子正是“摄魂铃”吕鸿秋,人未到,暗器先发,她的暗器与众不同,乃是指头
般大小的小金铃,不用之时,缀在衣角,当作饰物的,这时她摘下了小金铃用独门手法打
出,只听得铃声叮叮,不绝于耳。
  吕鸿秋的小金铃专打敌人穴道,铃声中几个武士早已倒了下去。有识得来历的喊道:
“是吕家的摄魂铃来啦!”慌慌张张,东躲西闪,登时大乱。
  说时迟,那时快,那两个少年也杀了进来。这两个“少年”正是乔装打扮的史若梅和轰
隐娘。史若梅先到,俯身一剑,将一个使“地镗刀”的汉子刺死,段克邪减少了一边威胁,
猛的一个“移形换位”,一脚踏下,将另一个使“地镗刀”的汉子脊骨踏碎,一命呜呼。
  段克邪回头说道:“多谢。”他回头一瞥,恰恰与史若梅打了一个照面,在这眼光一瞥
之中,只觉得这少年相貌好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在激成之中,哪容他细心思索。
  呼呼声响,一柄流星锤正向段克邪打来,段克邪已无须顾虑下盘受攻,猛的跃起,一手
抓着了流星锤的铁链,那人禁不住段克邪的内家真力,流星锤脱手飞出,段克邪接下了流星
锤,反手一掷,正好第二柄流星锤打来,双锤在半空中相碰,第二个使流星锤的汉子又给他
这股猛力震翻,爬起身来,慌忙随着师兄逃走。
  聂隐娘,史若梅双剑齐出,替段克邪挡了寇名扬的一鞭,段克邪打跑了那个使流星锤的
汉子,回过身来,向寇名扬疾攻,寇名扬本来就不是段克邪的对手,更何况殷克邪这边又上
了聂隐娘与史若梅?只听得唰的一声,寇名扬胯上中了一剑,慌不迭的一跷一拐的跑了。吕
鸿秋赞道:“段小哥,好剑法,这一招金针度劫真是使得漂亮极了!”这时她也已杀到了段
克邪身边。
  史若梅第一次听到段克邪向她“多谢”,心中正在甜丝丝的,“这回你可知道我是真心
实意对你了吧?”忽见吕鸿秋也到了段克邪身边,段克邪和她并肩杀敌,竟没有回头再看自
己。史若梅不禁又是心中有气,“好呀,你竟假装不认得我了。”哑声不响在段克邪身后,
冲杀出去。
  吕鸿秋摘下了三颗金铃,把手一扬,三颗金铃排成了“品”字,分别打向羊牧劳上盘额
角的太阳穴,中盘胸口的璇玑穴,下盘膝盖的环跳穴,羊牧劳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
华?”双指一弹,飞腿一蹴,打向太阳穴与环跳穴的两颗金铃都飞了回去。打向胸口璇玑穴
那颗金铃,他根本不理,只听得“叮”的一声,金铃一打中他的胸口,立即反震回来,原来
他练有“金钟罩”的功夫,休说一颗小金铃,就是寻常的刀剑,也未必伤得了他。
  三颗金铃,依旧排成“品”字,向吕鸿秋反打回来,但听那铃声急剧,比她刚才打出去
的劲道却不知加强了多少!吕鸿秋正在踌躇,不敢就接,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把手一
抄,已把这三颗金铃接到手中,随即交还给吕鸿秋,吕鸿秋满面通红,低低说了一声“多
谢”。史若梅紧紧跟在后头,心里有点得意,又有点酸味。得意的是吕鸿秋当场出丑,但见
段克邪为她代接暗器,形迹甚是亲热,却又不由得酸气攻心。
  其实吕鸿秋的暗器功夫在江湖上也算得是第一流了,不幸碰到的是羊牧劳,羊牧劳练有
金钟罩的功夫,这才反而为他所制。不过,羊牧劳虽然不惧吕鸿秋的暗器,却不能不俱铁摩
勒的长剑,就在他弹开金铃的那一刹那,不免稍稍分心,铁摩勒一剑劈去,羊牧劳险险给他
劈中,接连翻了三个筋斗,这才避开了杀身之祸。
  铁摩勒正要追上前去,段克邪叫道:“铁大哥,牟世杰叫你回去。你不回去,弟兄们不
肯撤退!”铁摩勒霍然一惊,叫道:
  “不错,不能因我累了兄弟!”转过身来,运剑如风,一路杀将出去。
  羊牧劳、寇名扬两人都已走了,还有谁挡得住疯虎般的铁摩勒?那队武士,人人都只恨
爹娘生少了两条腿,转瞬之间,重围已解。
  这时牟世杰与尉迟北已斗了二十多招,牟世杰见铁摩勒已冲了出来,他尚未能脱身,正
自心急,尉迟北蓦地喝道:“留心接我这鞭!”一鞭打来,正是他六十四路“水磨鞭法”中
最厉害的那一招杀手神鞭——“八方风雨会中州”!
  但见鞭影千重,当真是有如狂风卷浪,汹涌而来,牟世杰喝道:“好!”剑锋朝天,倏
然间腾身飞起,使出了“朝天一住香”的招式,剑光如练,穿过了千重鞭影,只听得“唰
啦”一声,接着“嗤”的一响,牟世杰的袖子给尉迟北的鞭梢扯去了一块,尉迟北的衣襟也
给牟世杰的剑尖刺穿。两人依然是打成平手。
  尉迟北哈哈大笑,说道:“你本事果然了得,下次相逢,再和你打三百回合。”
  秦襄和尉迟北都有意让开,牟、铁二人不久就会合一起,将另外几股被包围的唆兵也救
了出来。不过秦襄与尉迟北虽然暗地里给铁摩勒卖了交情,却不能禁止羽林军攻击群盗。群
盗缺乏训练,且战且退,给羽林军冲杀得溃不成军,各自奔逃。还幸有铁,牟等人掩护,伤
亡不至于太重。
  这时金鸡岭大寨内的喽兵已走得一空,辛天雄率众撤退,在寨里寨外点起了十几处火
头,火势烧得正旺。辛天雄放这一把火有两层作用,一是不让官军有丝毫所获,一是藉火势
以阻追兵。
  铁、牟等人担当断后,要待众人都己脱险,他们最后才走。
  铁摩勒目对融融的火光,心中很是难过,说道:“都是我的不好,累辛大哥断送了金鸡
岭的基业。”牟世杰劝慰他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咱们同心协力,焉知将来
的基业不远胜于今,大哥何必灰心?”
  铁摩勒道:“牟兄弟说得是。”这时火势四方延展,眼看前面的一大片树林就要变成了
火海,无路可通。铁摩勒眼光一瞥,忽见老英雄万柳堂和他的门人弟子,约有七八个人,尚
被官军围困一隅,那个地点是在山谷之内,所以刚才没有看见。
  万柳堂使的虎头金枪重这四十八斤,年近七旬,尚有廉烦之勇,羽林军丧在他手下的已
有十数人之多,秦襄看见大怒,立即策马向他奔去。
  铁摩勒叫道:“不好!”抢过一个头目的铁胎弓。急忙奔去。
  秦襄的马快,霎眼间已到了那个山,人未离鞍,双锏已经打下。
  万柳堂挺虎头金枪一挑,秦襄也是天生神力,不在铁摩勒之下,万柳堂哪里桃得动他的
双锏,只听得“喀嚓”一声,枪头先已折了。秦襄左锏一推,右锏又再打出。铁摩勒大叫
道:
  “休得伤害万老英雄性命!”呼的一箭射去,弓如霹雳,箭若流星,这一箭恰好从枪铜
之中穿过,等于将他们分开一般。这一箭箭法如神,劲力更是惊人,连官军们也不禁大声喝
彩。
  秦襄见万柳堂须眉皆白,居然还能够硬接自己的一锏,心里也有了不忍杀他之意,又见
铁摩勒出头,索性给铁摩勃再卖一个人情,假作战马受惊,双腿紧紧一夹,他那匹黄骠马久
经训练,被主人一夹,立即转了一个方向奔驰;将万柳堂这伙人抛在后面。
  万柳堂的几个弟于奋力杀退了羽林军,背后又有一股田承嗣的“外宅男”追了上来,领
队的是寇名扬的副手柏烈。万柳堂振起精神,将折断了一撅的金枪当作杆棒使用,奋力拍
下,柏烈的双刀给他拍得脱手飞出。万柳堂也“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原来他刚
才接了秦襄的一锏,实已受了内伤。他的几个弟子慌忙将他扶住。铁摩勒见此情形,怎能不
去救他,当下挥动长剑,再次杀入官军阵中。
  这时战场上只有万柳党这一小股被围,其他的或已撤至后山,或已脱离险境,正在奔
逃,情势与官军初上山之时,已是大大不同。
  牟世杰道:“段贤弟,你们先走一步,我去接应万老英雄,随后就来。”段克邪道:
“我也去。”牟世杰道:“尚未突围的只有几个人,不必兴师动众。吕女侠和这几位兄弟都
是第一次米金鸡岭的,不熟识道路,你带他们先冲出去。你放心,官军虽然人多势众,未必
就困得住我和铁大哥。”
  段克邪听他说得有理,便道:“如此,我在前面等候你们。”金鸡岭上已成一片火海,
段克邪行前引路,绕过火场,翻过后山,羽林军马队追来,被吕鸿秋的暗器打翻几个,山上
烧断的树木陆续滚下,去路阻塞,火势又向前山蔓延,羽林军的马队也只好拨转马头。
  段克邪这一行人脱离了险境,进入了后山的峡谷,回头一望,但见火光冲天,人马的嘈
杂声却已听不到了。吕鸿秋望了众人一眼,笑道:“咱们都成了黑面玄坛啦!”原来他们从
火场旁边通过,被烟灰沾得满头满面。
  前面恰巧就有一道清溪,段克邪道:“咱们洗一个脸,就在这里等候铁、牟两位大
哥。”溪涧旁边有两块石头正好坐下来洗脸,吕鸿秋生性爱洁,便先上去洗了个脸。
  段克邪坐在一块石头上招手笑道:“这里还有个位置,你们哪一位来呀,不必客气,也
不用避嫌。”原来那两块石头靠得很近,坐下来就要挤在一起,所以段克邪刚才没有和吕鸿
秋一同洗脸。吕鸿秋“啐”了一口,笑道:“你有多大年纪,就讲起男女之嫌了?我还只是
当你小弟弟看待呢。你却不敢同我一道洗脸。”段克邪道:“不是不敢,是让你舒服一些,
你还不感激我?”又笑道:“你老是说我小,我站起来比你还高半个头呢。”史若梅把他们
当作打情骂俏,禁不住嘿嘿冷笑。
  段克邪道:“这位兄弟,人家都是一样黑口黑脸,谁也不用笑谁了,快来洗脸吧。”他
只是十七岁过几个月,孩了气尚未消除,只道史若梅是因为大家都沾满了烟灰而好笑。吕鸿
秋却听出了她的笑声古怪,心里很不高兴,向史若梅白了一眼。
  史若梅心里更不高兴,聂隐娘低声说道:“克邪叫你,你就去吧。”史若梅道:“去就
去,我怕他不成?”段克邪觉得奇怪,心道:“这人说话真不可解,同我一起洗脸,谈得上
什么怕不怕呢?”只因史若梅刚才曾在战阵中拔刀桐助,而且史若侮在他的心目中义只是个
“新朋友”,故此段克邪心里纳闷,却不方便问她。
  两人一同坐在石上,挤得很近。段克邪一边洗脸,一边问道:“这位大哥,刚才多承相
助,我还未曾请教你的高姓大名呢?
  你是哪条线上的朋友?”
  这时他们脸上的烟灰都已洗净,恢复了本来面目,清流照影,极是分明,段克邪蓦地一
惊,跳起来道:“你,你告——”这刹那间,他不知怎么称呼才好,在“是”字之后,便张
大了嘴巴,心中乱到了极点。吕鸿秋忙问道:“他究竟是谁?”段克邪猛地一咬牙根,大声
叫道:“她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大小姐,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好媳妇!”
  吕鸿秋性烈如火,闻言大怒,喝道:“哼,原来你这贱人就是奸细!”史若梅几乎气炸
了心肺,大骂道:“你才是不要脸的贱人!”呼的一掌就拍过去,要掴吕鸿秋一巴掌。
  吕鸿秋气力较大,双掌一推,史若梅跄跄踉踉的倒退三步,几乎跌落水中,说时迟,那
时快,吕鸿秋己拔出了柳叶刀,厉声骂道:“好个大胆妄为的奸细,不杀了你,就对不住死
难的弟兄!”
  史若梅冷笑道:“你们巴不得我死,好遂了你们的心愿是不是?哼,可没那么容易!”
“嗖”的佩剑出鞘,迎上了吕鸿秋的柳叶刀。
  史若梅的剑法已尽得妙慧神尼的真传,唰,唰,唰,连环三剑,在怒火上头,更加使得
凌厉无比!吕鸿秋最擅长的是暗器,刀法虽然也很不弱,却挡不住史若梅的猛攻,登时主容
易势,反转过来,几乎给史若梅迫得落水。吕鸿秋叫道:“段克邪,你怎么啦?对奸细还讲
什么江湖规矩?”原来她以为段克邪之所以不肯上前助战,乃是因为不愿以二敌一。
  段克邪心乱如麻,听了吕鸿秋的话,不觉翟然一惊,心里想道:“这次是田承嗣派羊牧
劳率领‘外宅男’,再会合了羽林军来打我们的。我曾亲眼见她和田承嗣那宝贝儿子亲亲热
热,哼,她今日却混进金鸡岭来,纵非奸细,也是敌人了!我和她早已恩断义绝,还讲什么
情份?”
  想到此处,心意已决。就在这时,只听得“嗤”的一声,吕鸿秋的衣襟被史若梅一剑穿
过,一脚跳空,单足立在溪涧旁边,摇摇欲坠,史若梅正要再进一招,迫她落水,忽觉劲风
扑面,段克邪已扑了过来,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硬抢她的利剑!
  史若梅气怒交加,叫道:“好呀,段克邪,你杀了我吧!”一发了狠,咬紧牙根,挥剑
便刺!段克邪武功远胜于她,但她这一剑来得十分凶猛,段克邪除非把她击伤,否则实难毫
无损伤便能夺到。段克邪横起心肠,使出金刚掌力,一掌便向她拍下。这一掌若然击实,史
若梅非重伤不可,正是:
  本是神仙侣,成仇事可嗟!
  欲知段克邪是否忍心伤了史若梅,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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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九回 云开月现真情露 镜破钗分悔意生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九回 云开月现真情露 镜破钗分悔意生   段克邪的掌缘已沾着了史若梅肌肤,就在内力将发未发之际,蓦地想道:“我与她虽然
早已断了夫妻之情,但她的爹爹对我家究竟是有深恩厚义,我若伤了她的性命,我爹爹泉下
也难瞑目。”他心念电转,急忙将内力撤回,但那股掌风,已把史若梅推得歪歪斜斜,立足
不稳。吕鸿秋这时却已稳住了身形,一个滑步回身,“唰”的一刀,斫将过来,史若梅身形
未稳,来不及出剑抵御,段克邪身形一晃,恰恰遮在她们二人中间,替史若梅挡了一刀,他
掌力微吐,轻轻一送,又把史若梅推开了几步。他纵身发掌,一气呵成,看来似是向史若梅
追击,吕鸿秋怎也想不到他却是有意暗护“敌人”。
  那晚段克邪在田承嗣家中,对史若梅所生的误会,连史若梅本人都不知道,聂隐娘当然
更是毫不知情,这变化突如其来,吓得她手足无措,惶惑之极,心里想道:“他已然认出了
史家妹子,为何还是翻脸无情?难道他当真是变了心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史若梅气呼呼地叫道:“段克邪、你好!好,我就让你们称心如意,
从今之后,再也不要见你这无义之人!”她转过了身,立即飞奔,聂隐娘叫道:“若梅,若
梅!唉,你们有话好话,为何闹成这个样子!”史若梅道:“你都看到了,他这样无情无
义,还有什么话可说?走,咱们走!”聂隐娘劝也不是,走也不是,隐隐感到其中定有“误
会”,但急切之间,却怎能向段克邪问个明白。
  吕鸿秋听了史若梅临去那两句话,也是又羞又气,大怒喝道:“你这妖女胡说什么?”
摘下两颗金铃,追去向史若梅便打,段克邪道:“算了,算了,让她走吧!”飞出两枚铁莲
子,把她的金铃打落。吕鸿秋呆了一呆,叫道:“咦,你怎么反而纵容奸细?”
  有个金鸡岭的大头目正在附近,听得这边在闹“捉奸细”,急忙飞马追赶,追到了史若
梅身后,挺起长予便刺,史若梅正在气头,一手抓着矛头,将那头目拖下马来,便夺了他的
坐骑。
  这匹马正是牟世杰所劫的那帮御马中的一匹,史若梅跨上马背,催马疾驰,待吕鸿秋赶
来,她早已去得远了。
  吕鸿秋性烈如火,但却也是个聪明的女子,这时稍稍冷静下来,猛地疑云大起,问段克
邪道:“段贤弟,你和我说老实话,这奸细是否和你有甚交情?”段克邪涨红了脸,讷讷不
能出口。
  聂隐娘走过来冷笑说道:“你问他们是甚交情么?他们只见过两三次面,交情么也许还
谈不上,不过,他们却是一根红线上拴着的未婚夫妻!”
  吕鸿秋大吃一惊,睁圆了两只眼睛,盯着殷克邪。段克邪急道:“吕姐姐,你别相信他
的说话!”聂隐娘冷笑道:“枉你是段大侠的儿子,人品如此不端!若梅有什么对不住你,
你竟然不肯认她?”
  段克邪跳起来道:“你休得胡言乱语,她早已是田家的媳妇,与我何干?”
  聂隐娘也禁不着心头火起,骂道:“你才是胡言乱语,她几时做了田家的媳妇?”段克
邪道;“田家的聘礼,就是我段某劫的,此事绿林上谁人不知?”
  聂隐娘道:“此事是薛嵩与田承嗣要结亲家,史若梅可并没有答应!当初薛嵩要嫁的是
他的女儿薛红线,现在薛红线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史逸如的女儿史若梅!史若梅并不是以
前的薛红线了,话说至此,你还不明白么?”
  段克邪惊疑不定,瞅着聂隐娘道:“你是谁?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聂隐娘道:“你
先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你的未婚妻子,你究竟是认也不认?”
  吕鸿秋忽地插口道:“咦,别人的事情你为什么这样着紧?段克邪的未婚妻子,又为什
么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了?你和她的交情大约很要好吧?”
  要知聂隐娘此刻是男子打扮,段克邪也正为此起疑。聂隐娘有意调侃他们,笑道:“我
和她的支情当然很好,最少不在你和段小侠之下!”
  吕鸿秋是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的女快,几曾受过人如此戏弄,当下怒道:“好呀,你既
然和她的交情很好,她是节度使的女儿,混在咱们强盗窝中,意欲何为,你也是应该知道的
了?段小侠,这奸细之事,你问还是不同?”
  聂隐娘怒道:“你们一上来就认定别人是奸细,还问什么?”
  段克邪叫道:“你究竟是谁?你再不说,我、我……”聂隐娘道:“你要怎么?”
  段克邪正要说道:“我可要对不住你啦!”就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有如暴风骤雨,牟
世杰与铁摩勒快马驰来,牟世杰远远的就扬声叫道:“你们在闹什么?”原来他们救出了万
柳堂,因为大火烧山,路途阻塞,他们绕道而来,所以此时方到。
  段克邪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道:“牟大哥,你是盟主,这件事交给你处置吧。”
  牟世杰道:“什么事情?”段克邪道:“有两个人有好细嫌疑,一个已经跑了,还有一
个在此。就,就是此人,你要不要问一问他?”
  牟世杰一怔,问道:“哪一位已经跑了?哎呀,你竟然不知道她是谁吗?隐娘,史家妹
子不好意思说,你怎么也不代她说?”
  聂隐娘道:“我已告诉他了,他们不肯夫妻相认,我有什么办法?”
  牟世杰道:“段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为何不肯认她?”段克邪急得头筋暴起,
叫道:“牟大哥,你不知道,她、她并不是咱们这一路人,我怎可以认她?”
  铁摩勒听得“隐娘”这个名字很熟,一时却想不起她就是聂锋的女儿,不禁走到聂隐娘
跟前,问道:“这位兄弟高姓大名?咱们似是在哪儿会过?”聂隐娘道:“不错,咱们昨天
不是会过面么?记得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的名字了?”
  铁摩勒道:“不对,你昨天用的不是这个名字。还有,你昨天说你与我以前来会过面,
看来,不是你有意说谎,就是我记牲大坏了。兄弟,你是不愿把铁某当作个朋友么?”
  聂隐娘“噗嗤”一笑,把帽子脱下,露出了满头青丝,说道:“王大哥,不认得我了
么?”段克邪、吕鸿秋等人这才知道聂隐娘原来是个女子,心中都在奇怪之极,不但是奇怪
她乔装男子,维妙维肖;更奇怪的是她将铁摩勒唤作“王大哥!”
  心念未已,只听得铁摩勒哈哈大笑道:“亏你还记得当年的王小黑。好一个顽皮的小妞
儿,长得这么高了,不是你这声‘王大哥’我当真不认得你啦。令尊好吗?你怎么会到我这
山寨来的?”
  牟世杰笑道:“是我带她们二人来的。我不知道铁大哥原来与她们乃是世交。”
  铁奘勒道:“她是聂锋将军的掌珠,聂将军虽然身在官门,却是个有血性的男子汉。当
年我曾受过他的恩惠,克邪贤弟,你的爹爹在生之时,和聂将军的交情也很不寻常。你们二
人快来重新见过。”
  段克邪道:“那晚我大闹田承嗣的节度府,也曾承聂将军暗中相肋,未曾道谢。聂姐
姐,请你代令尊受我一拜。”聂隐娘板着脸孔道:“不敢当,不敢当!只要你不把我与史家
妹子当作奸细,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吕鸿秋大是尴尬,也只得过来向聂隐娘赔个不是,说道:“一时误会,都是我的不好,
姐姐莫怪。”聂隐娘怒气已消,对她却反而和颜悦色,说道:“我和史家妹子乔装男子,到
金鸡岭来,史家小姐又是节度使小姐的身世,难怪你们起疑。”
  铁摩勒喜道:“原来走了的那位就是薛嵩的‘女儿’么?她已经知道她本来的身份
了?”聂隐娘道:“不错,她早已恢复了她本来的名字——史若梅啦。”
  铁摩勒道:“克邪,你爹娘为国捐躯,当时我没在场,但我知道他们有一桩心事未了,
临终时曾交托南婶婶(夏凌霜),要她待你长大之后,说与你知。南婶婶还没有告诉你
么?”段克邪低下了头,说道:“夏姨已经告诉我了。”铁摩勒道:“你现在还记得么?”
段克邪道:“记得。”铁摩勒道:“那么说来与我听听。”
  段克邪道:“要我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铁摩勒道:“还有呢?”
  段克邪涨红了脸,低声说道:“要我拿这支龙钗去找史伯伯的女儿。”铁摩勒道:“做
什么?”段克邪道:“以龙钗作为信物,迎娶史姑娘。”
  铁摩勒正是要他亲日说出这一句话,当下大声说道:“着呀,既然你没有忘记父母的遗
命,却为何不肯认史姑娘为妻?”
  段克邪气鼓鼓说道:“她是节度使的女儿,我配不上!”
  铁摩勒道:“你别在我跟前说气话了。干脆的说,你嫌她是薛嵩的女儿,配不上你这位
好汉,是不是?”段克邪道:“我不敢嫌她,但总之不是一路的人。”
  铁摩勒道:“你这话就错了。薛嵩最多只能算是她的养父,她的亲生父母,忠义节烈,
谁不钦敬?有这样的好父母,儿女还能错到哪里去吗?即算现在不是一路,完婚之后,也自
然是夫唱妇随。你这么早就担心什么?”
  段克邪默然不语,铁摩勒又道:“何况她虽是薛嵩的养女,但自小却是她亲生母亲抚养
大的。我在聂家住过,当时聂家与薛家乃是邻居,我知道她的母亲在薛家充当奶妈,每日里
都教她诗书,她自小性格就与薛嵩大大不同,据我看来,正是我辈中人。你放心了吧?”
  段克邪仍然低头不语,铁摩勒不禁有点生气,板起脸孔说道:“你不是要做个顶天立地
的好汉子么?不遵父母之命;不守夫妻之约;不念世交之情,这乃是不孝、不信、不义!称
得上是好汉子么?你父母双亡,你的事情我不能不管,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毁婚约,尽可说与
我知!”
  要知铁摩勒的义父乃是段克邪母亲的哥哥,铁摩勒算是段克邪的表兄,段克邪在世上别
无亲人,一向是把这位“表兄”当作亲兄长看待的。所以铁摩勒敢以长辈的身份,疾言厉色
的责备他。
  段克邪给铁摩勒一骂,满怀委屈,一急之下,本来不想说的也只好说了出来,当下头筋
暴露讷讷说道:“大哥,你有所不知,小弟在田承嗣家里,曾见过史姑娘,她,她……”
  铁摩勒道:“她怎么样?”段克邪道:“我亲眼看见,她、她和那田承嗣的儿子,很、
很是亲热。……”铁摩勒睁圆双眼,诧道:“有这样的事情?”
  聂隐娘道:“说清楚点,你看见他们是怎么样亲热?”段克邪道:“似乎是手挽着手
儿。”聂隐娘道:“似乎是?这么说,你并不是看得怎么清楚了?当时你在什么地方?”段
克邪道:“我正在田家的花园,和羊牧劳他们恶战。史姑娘和田承嗣的儿子肩并着肩,在一
群武士前呼后拥之下,一伙儿出来,我绝没有看错。聂姑娘,你想想,她还没等到田家迎
亲,就先过门,为了什么,那定然是因为她已知道我将对田家有所不利,所以等不及迎亲,
就先到田家来通风报讯了。你想想,她一心一意向着田家,这样对我,我还能认她作妻子
么?”
  聂隐娘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怎能把史家妹子设想得这样不堪?幸亏我当时在场,
这件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要不然史家妹子当真要给你诬赖得含冤莫白了。”
  段克邪诧道:“我明明看见是她,怎么会错?”聂隐娘道:“不错,她那晚是和田承嗣
的儿子一道出来,但他们并不是挽着手几,而是史家妹子抽中笼着一把短剑,短剑指着田承
嗣那宝贝儿子的背心,她是要救你的,你却把她的好心当作坏意,真是岂有此理!”
  段克邪听得呆了,聂隐娘又道:“你可知道她那晚为什么到田家去的?她就是为退婚而
去的呀?”当下,将史若梅怎样离开薛嵩,怎样去盗田承嗣床头的金盒,使得田承嗣不敢觊
觎薛嵩的潞州,也不敢不退亲等等情事都一一说了。段克邪听聂隐娘将那晚的情事说得历历
如绘,绝不是可以胡乱捏造得来,这才完全相信了。
  铁摩勒大笑道:“好,史姑娘真是女中丈夫,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克邪,你还有什么
可说的吗?”
  段克邪羞惭无地,半晌说道:“我知道错了,我对不住史姑娘。”铁摩勒道:“说一句
对不住就算了吗?”段克邪道:“我把她找回来,向他赔罪。只是——”
  铁摩勒早已知道段克邪的顾虑,立即打断他的话头说道:“这里的事你可以不必担心,
金鸡寨丢了,也还有别处可以安身立命。何况羽林军绝不能在此地久留,有牟盟主和大伙兄
弟,还怕官军伤害得了我们,你快去将史姑娘我回来,我给你主婚。”
  段克邪满面通红,说道:“小弟年纪尚轻,婚姻之事可以缓提。不过,大哥之命,小弟
也不敢有违,史姑娘我一定是要把她我回来的。”
  真相大白,云雾扫除,众人皆大欢喜,只有吕鸿秋颇感尴尬,当下说道:“我这次来参
加英雄会,家兄尚未褥知,恐他挂念,我想早日回去,请盟主见谅。”牟世杰道:“好说,
好说。令兄面前,请代小可问候。”段克邪因为上次收服黄河五霸,曾得过她的帮忙,也上
前道谢。吕鸿秋强笑道:“我哪里帮了你什么忙?倒是给你惹出麻烦来了,你不怪我就
好。”段克邪笑道:“这是我自己糊涂,与姐姐何干?姐姐,你们兄妹在江湖上交游广阔,
我还有事情要拜托你们呢。”吕鸿秋道:“你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了。我们一有史姑娘的消
息,一定托人捎信给你。是不是这件事?”段克邪含笑默认。吕鸿秋心里满不是味儿.原来
她只比段克邪年长两岁,段克邪还比她高半个头,吕鸿秋和他一路同行,确实是对他有点意
思。好在她性情爽朗,心头上的一点云翳,一瞬间也就消散了。
  聂隐娘跟着说道:“我离家日久,也要回去了。牟大哥,多谢你这次携带我们来参加盛
会,几时路过寒舍,请容我稍尽地主之谊。”牟世杰笑道:“我如今当真是成了强盗头子
了,你家若不害怕强盗登门,我就去探你。”聂隐娘心头惆怅,神色黯然,勉强笑道:“我
爹爹最爱结交英雄豪杰,也最疼爱我,你们尽管来,他决不会加害你们的。”话虽如此,她
自己也知道,她的父亲现在已是朝廷大将军的身份,顶头上司又正是绿林群盗恨之人骨的田
承嗣,牟世杰是绿林盟主,她爹爹无论怎样疼爱她,最多也不过是避免与牟世杰敌对面已,
倘若谈到婚姻大事,她爹爹是决计不肯将女儿嫁给一个“强盗头子”的了。
  铁摩勒道:“克邪,你送聂、吕两位姑娘一程。然后你去找史姑娘,一定要找到了史姑
娘才许你回来见我。”
  段克邪送她们出了峡谷,吕鸿秋先向西走,聂隐娘与段克邪同路,再走了一程。聂隐娘
道:“你准备怎样寻找若梅?”段克邪茫然说道:“我不知道。人海茫茫,只好靠运气
了。”聂隐娘道:“她一个亲人也没有,江湖上的生涯她也未必过得惯,过了一些时候,你
若是寻不到她,可以到我的家里来问问消息。她与我情如姐妹,没有别处可去,多半就会到
我家里来的。”段克邪多谢了她的好意。聂隐娘又道:“但她不知我几时回家,现在又正是
一肚闷气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在江湖上乱闯,闹出事来。
  她毫无江湖经验,看来总是朝着进向市镇的大路走。但愿你早日访得她的下落,我才放
心。”段克邪与聂隐娘分手之后,心中极是不安,只好依从聂隐娘的指点,一路去寻访史若
梅。
  史若梅果然不出聂隐娘所料,她夺了那头目的骏马,跑出了峡谷,心里想道:“他们已
然在疑我是奸细,我也不愿再见他们了。其实她不愿见的只是段克邪,但因伤心过甚,她尽
力抑制自己,不再想起段克邪的名字,连带段克邪的朋友,甚至与段克邪有点关系的人,她
都不想见了。她知道群盗逃避官兵,绝不会走大路,她就偏偏挑着大路走。
  史若梅这时还是富家子弟打扮,衣服丽都,所乘的又是罕见的骏马,当然没人怀疑她是
从金鸡岭逃出来的强盗。可是在金鸡岭附近一带,乃是民风纯朴的地方,她这身打份,却也
甚为惹人注目。
  但她满腔悲愤,却不理会路人是否对她注目,只是茫无目的的快马疾驰。她极力压制自
己不要再想段克邪,却仍然不禁想起了他。“从今之后,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了。天地虽
大,何处容身?”越想越是伤心,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觉泣下数行。
  正在心事如麻之际,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这匹马真不错呀!咦,这小子奸怪,你听
听他是不是在哭?”
  史若梅急忙揩干眼泪,口头一望,只见是两个相貌粗豪的汉子,距离约在半里之外,史
若梅心道:“讨厌,我哭我的,要你们在背后议论。”索性催那匹骏马放开四蹄,跑得更
快,不多一会,就将那两个汉子远远的他在背后。
  她自小在节度使府中长大,虽有武功,未经磨练,快马疾驰了一个时辰,其中又有一半
路程是从崎岖的峡谷中经过,对马背上的颠簸之苦,颇觉有点吃不消,一个时辰下来,骨头
也有点隐隐作痛了。她回头一望,不见那两个汉子,遂又收紧马缰,策马缓缓而行,心里想
道:“薛家我是决不回去的了,好,今后我索性也做个江湖儿女吧。到了市镇,我就先买一
套租布衣裳。唔,这鞋帽也要换过。”
  天色渐近黄昏,恰巧前面便有个小镇,史若梅牵着马在镇上走了一周,看看那些客栈墙
壁都是煤烟,实在不合心意,迫不得已只好选了一家最好的客店投宿。掌柜的道:“我们店
里的规矩,房钱饭钱马料钱可得请客官先惠。”
  史若梅道:“好,你给我一间上房,一共多少钱?”掌柜的取了算盘过来,滴滴答答的
拨动珠子,说道:“房租三钱,伙食嘛,我们店坠分的三等,你相公当然是要上等的罗,上
等的要五钱银子,马料就算一钱五分吧,共总是九钱五分,嘻,嘻,便宜得很,一两银子都
不到!”其实他每一项都算贵了=些,多要了史若梅二钱银子。
  史若梅道:“别罗嗦了,我就给你整的一两吧。”掌柜的眉开眼笑,说道:“那就多谢
相公你啦!”却见史若梅在袋里掏钱,好一会子那只手还未拿出来,掌柜的变了面色,心里
想道:“看他寄得这样漂亮,难道是个空心老倌,身上没钱,却宽阔客?”
  原来史若梅身上的银子早已用光了,不过她离开薛家的时候,曾随手抓了一把金豆放在
袋中,当时的长安风气,大富大贵人家,多喜欢用黄金打成一颗颗比黄豆粗大的珠子,新年
时候,到朋友家去拜年,便把这些金豆给孩子当作“利市钱”。薛嵩身为潞州节度使,带来
了长安官场的风气,他的下属每年进节度阶拜年,少不了都要给金豆与史若梅作“利市
钱”,史若梅当时匆勿离开薛家,不愿带沉甸甸的元宝,又无暇寻觅碎银,因而随手抓起了
一把金豆。她银子带得很少,后来与聂隐娘同行,一路上的使用都是聂隐娘支付的,这些金
豆一颗也没用过。
  此际,她找不到碎银,满面通红,只好把一颗金豆摸了出来,说道:“掌柜的,我身边
没有碎银,就把这颗金豆给你当作房钱饭钱吧。”小客店里哪曾见过这样豪阔的客人?旁边
的客人啧啧称奇,都拥上来看。
  那掌柜的把金豆放在手中掂一掂份量,凭他的经验,估量这颗金豆总有六七钱重。当时
的金价是三十多两银子换一两金,这颗金豆最少要值二十两银了。
  小客店的掌柜接触黄金的机会不多,掌柜的不禁大起怀疑,心里想道:“天下哪有这种
将金子当作银子来使的笨人?不对,不对!这人一定是个骗于,什么金豆?我看准是黄
铜!”
  史若梅娇生惯养,根本就不知道金价,见那掌柜沉吟不语,皱眉问道:“怎么,这颗金
豆还不够付你的钱吗?倘若不够,我就再给一颗。”掌柜的越发怀疑,说道:“小店一向诚
实,不愿吃亏,也不愿占人便宜,我只要银子,不要金子!”史若梅着急之极,说道:“我
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身上委实没有银子。”掌柜的翻起白眼,说道:“没有银子,好,那
你把这件长杉脱给我吧,这件长衫我算你二两银子,我还可以补回一两银子给你!”
  史若梅急得满头大汗,连声叫道:“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你、你、你、你是欺人
太甚了哪!”那裳柜的翻起白眼道:“住店付钱,没钱忖就走。我准你将衣裳抵价,已是格
外通融。
  你怎能颠倒说我是欺负你了?众位客官评评这个理!”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地在人丛中走出两个人来,几乎是同声说道:“掌柜的,你别吵
啦,我给这位相公付钱。”
  史若梅抬头一望,只见两个人同时走到自己的身边,一个是书生模样的少年,另一个却
是个满面横肉的中年汉子,令人一看,就觉得心里讨厌,但却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史
若梅想了一想,这才想起是在路上跟在自己后头讲怪话的那个汉子。
  那脸肉横生的汉子抢先说道:“我平生最爱结交朋友,这点小意思你别放在心上。喏,
掌柜的,这两银子你拿去吧。”那书生也道:“萍水相逢,请恕冒昧。兄台,你也不值得为
这些小人生气。”跟着也把一两银子摆在柜台上,笑道:“掌柜的,你真是有眼无珠,金子
不要要银子,好吧,你要银子就收下来罢。”
  那脸肉横生的汉子,大叫大嚷道:“不成,掌柜的你要收我这份银子,是我先拿出来
的!”那书生笑道:“咱们都是想交个朋友,何分先后?兄台不必争了。”
  那掌柜的心里想道:“这小子人缘倒好!”但如此一来,反而令他为难了,刚才他怕史
若梅没钱付,现在却有人争着付钱,那脸肉横生的汉子还瞪起眼睛看他,他不知该收哪份银
子才好。
  史若梅满肚委屈,一气之下,说道:“多谢两位盛情,银子都请收回了吧。小弟不住这
问客店了。”她心里在想:“我就不信金子这样不值钱,这家客店不要,难道第二家客店也
不要。”
  掌柜的怎肯让生意走掉,连忙上前拦阻,他还未曾说话,那脸肉横生的汉子比他更急,
早已抢先一步,扯着了史若梅道:“相公,这镇上就数这家客店最好了,掌柜的无札,俺替
他陪罪,你就委屈点住下来吧。咱们交个朋友。”史若梅满面通红,嗔道:“拉拉扯扯干
吗?”用力一摔,摔脱了那汉子的手,那汉子讨了个老大没趣,闷声不响,心里已明白了七
八分。
  那书生见了史若梅这个动作,也不觉怔了一怔,遂出来打圆场道:“这位兄台说的不
错,这小镇的客店的确是数这家最好。
  仁兄,你何必与无知之人计较?”史若梅消了点气,一想那脸肉横生的汉子虽然讨厌,
到底也是一番好意,正要向他道歉,忽见又有个人走进店来。
  这人头发斑白,五十来岁年纪,像个三家村学究,其实却是城里一家大字号当铺的朝
奉,来这小镇收帐的。
  掌柜的认得这个朝奉,大喜道:“你老来得好,请你老给我过一过眼,这金子是真的还
是假的?”那朝奉慢吞吞他说道:“你们吵的我都听见了,有人把金子当成银子来使,这事
情确是稀罕之至,我是想来见识见识!”
  这朝奉最初本来也不大相信是真金,但他接过金豆,只看了一眼,便大吃一惊,连忙叫
道:“掌柜的,你真是有眼无珠,财神进了门,你却要往外推!”掌柜的惊道:“怎么?”
那朝奉道:“这是成色十足的赤金,足有七钱重!相公,我兑银子给你。”掏出了一锭十两
重的元宝,另外十两碎银,交给史若梅道:“相公,按现在的金你算,本来该值二十二两七
钱五分,我身上恰巧只有二十两,你又要到城里才能兑换,这零头的——”史若梅喜出望
外,哪里还与他计较零头,连忙打断他的话道:“多谢,多谢,你省了我一程脚力,这点零
头,该给你老当作酒钱。”
  掌柜的吓得面如土色,慌忙朝史若梅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结结巴巴他说道:“小的无
知,得罪了你者,你老莫怪。我马上去给你打扫上房。”
  史若梅微微一笑,将二十两银子全数文给了掌柜,说道:“别忙,先麻烦你给我买两套
衣裳。”掌柜的忙不迭答道:“成,成,只怕这小镇上买不到好的绫罗绸缎。”史若梅道:
“我不要缓罗绸缎,只要两套粗布衣裳。银子多下来的给你。我本来说过这颗金豆是要给你
抵偿我的一应开支的,既然它值二十两银子,这些银子就是你的啦!”掌柜的发了呆,那朝
奉笑道:“你还不多谢这位相公!”那掌柜喜得疯了,暮地大叫一声,咚,咚,呜,便给史
若梅叩了三个响头,连忙吩咐一个伙计给他打扫肩子,另一个伙计给他去买衣裳。
  史若梅笑道:“好了,我的房钱已有了着落了。两位仁兄的盛情我心领了。”她向那书
生施了一礼,心里很讨厌那脸肉横生的汉子,但一想也不好厚此薄彼,终于也向他施了一
礼。
  那汉子刚才碰了史若梅一个钉子,脸色还有点下大自然,这时讪讪的便想过来搭话,史
若梅道:“我一路劳顿,有话明日再叙,靖恕失陪了。掌柜的道:“对,对,你老是该早些
安歇,我给你老换过一套干净的被褥。”亲自掌灯,带史若梅入她的房间。
  那汉子瞅了史若梅一眼,朝着她的背影低低哼了一声,喃喃说道:“好大的架子!”
  正是:少年不识江湖险,却惹风波平地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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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十回 群钗初识江湖险 财色相招恶寇来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十回 群钗初识江湖险 财色相招恶寇来   那书生折扇一摇,也自言自语道:“朋友结纳,讲究的是意气相投,这是勉强不来
的。”那脸肉横生的汉子瞪眼道:“你说什么?”那书生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若蒙不
弃,咱们交个朋友。”那汉子正自满肚皮闷,大声说道:“好,咱们亲近亲近。”
  伸手与那书生一握,他有心令那书生吃点苦头,手上狠狠的加了把劲。不料那书生神色
自若,竟似毫无知觉。那汉子心头一凛,陡然间只觉手里捏看的竟似一块烧红的铁块,吓得
他慌忙缩于,只见了心已红肿了一片。那书生道:“兄台何以面有不豫之色,敢情是不愿和
小弟交个朋友么?”那汉子哭笑不得,连忙说道:“小弟也是一路劳顿,请恕少陪了。”那
书生也学他刚才的神气,“哼”了一声,喃喃说道:“好大的架子。”那汉子不敢发作,装
作没有听见,赶忙钻进自己的房间。
  掌柜的带史若梅进入房间,史若梅一看,不禁皱了皱眉头,这房间的窗户有两扇窗格坏
了,墙壁灰痕斑驳,蚊帐穿了好几个小洞,一片灰暗的颜色,显然是许久未洗过了,屋了里
还有一股霉湿的气味。那掌柜的赔笑道:“这是小店里最好的一间上房,相公,你委屈点住
一晚吧。”史若梅心里自己宽解道:“我已决意做个江湖儿女,也只好随遇而安了。”当下
说道:“好吧,明天天朦光你叫我起来,我要趁早赶路。还有,我要的那两套粗布衣裳,你
赶快给我买来。”掌柜的道:“已经叫人去买了,很快就会送来的。你老吃点什么?我先给
你弄来。”史若梅道:“随便做几个清淡的小菜吧,只要干净便行。”
  过了一会,那掌柜的带了一个伙计,将饭菜端来,另外还有个纸盒子,装着两套粗布衣
裳。那伙讨献殷勤道:“你老穿起来试试,要是不合身的话,我马上给你去换。”史若梅
道:“不必试了,你放下来吧。”那伙计很是奇怪,心里想道:“这人莫非是有点神经病,
绫罗绸缎不要,却要穿粗布衣裳。买来了的新衣,义不试一试身,怎知道合不合身?”但史
若梅是这家客店从未见过的“阔客”,掌柜和伙计都只好唯唯诺诺,不敢多言半句。
  史若梅虽然吩咐他们随便弄几个清淡的小菜,但他们还是炖了一只鸡,另外几个菜,也
有鱼有肉。史若梅实在没有胃口,喝了半碗鸡汤,吃了一条鸡腿,就叫他们端下。
  史若梅极力抑制自己对这间房子的厌恶心情,可是她从未住过这样坏的房子,又见门窗
损坏,实在放不下心,怎敢解衣就寝。看看那张桌子还干净,便索性伏在桌子上打吨。她心
事如潮,却哪里睡得着觉?街外远远传来的打更梆子声,月影西斜,已是三更时分。史若梅
正自感到倦意,忽见两片树时飘落窗前,外面似有轻微的声响。
  窗外是个小小的庭院,这小院子里却有一棵又高又大的枣树,枝叶茂密,把月光遮住。
史若梅心中一动,暗自想道:“这树叶怎会无风自落?”起了疑心,从破损的窗格子里看出
去,看了一会,只见又是几片树叶落了下来,史若梅朝着那树叶飘落的枝头凝神望去,这才
发现有一团黑影,藏在繁枝密时之中,隐约可见。
  史若梅心里想道:“俗语说钱财不可露眼,一定是因为我刚才拿出金豆换钱,招引了强
盗来打我的主意了。好在我没有换衣服,要不然可羞死我了。”想至此处,大为气恼,摸出
了一把梅花针,轻轻的走近窗前,心道:“你无礼偷窥,且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但那棵枣树几乎有三丈来高,史若梅的手劲,平日练梅花针只能打出两丈多远,她估量
了一下,要用梅花针将那贼人打下来实是不易,除非自己也施展轻功,跳上那棵枣树,但如
此一来,那就定然要惊动众人,闹得天翻地覆了。
  史若梅正自心意踌躇,一时难决,忽听得“啪”的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一颗石
子,从枣树的树梢擦过,树上的黑影似是被这石子惊起,倏然间枝叶分开,那条黑影恍如流
星飞坠,瞬即消逝。但因这人的身形是向围墙外边坠下,月色朦胧,又有围墙和枣树挡住,
史若梅根本就没有看见他的面貌,甚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全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史若梅是看得清楚的,那人的轻功甚是高明,最少也不在她之下,绝非寻常
的小偷可比。而发出石子的那个人,史若梅连他的踪影是在何方也摸不着,武功之高,那更
是不用说了。
  史若梅满腹狐疑,心里想道:“不知是哪位侠士,暗中助我。吓走了这个强盗?嗯,该
不会是克邪吧?”想起了这个名字,不禁又是面上一红,自己责备自己道:“你别妄想了,
他和你早已是恩断义绝,另外有了意中人了,他还会来相助你吗?”
  史若梅胡思乱想,守候窗前,过了许久,外面毫无声响,史若梅兀是不敢睡觉。待听得
敲过了四更,才伏桌打了个盹。不久,那掌柜的就来唤她起身了。史若梅一直没有机会换上
粗布衣裳,仍是穿她原先那套衣服,那掌柜的受了她二十两银子,很觉过意不去,半夜起
身,给她蒸了一笼包子,一定要她带在路上吃,马匹也早已给她洗涮干净,叫伙计牵在门外
等候。
  史若梅心想:“这掌柜虽然有点势利,为人倒还不错。”当下一笑说道:“多谢你招呼
周到,再给你一颗金豆。另外,我还有一言奉告:以后倘若有客人付不起房钱,你切不可就
要剥他的衣裳,”那掌柜的又惊又喜,接过金豆,连声称是。史若梅不再迎他,跳上马背,
便自扬鞭走了。
  她这匹坐骑本是青海进贡的御马,但今日却不知怎的,走了十来步便嘶鸣起来,而且越
来越慢,走一步,停一停,竟似不愿再向前行。
  史若梅恼道:“我昨晚还没有好好的歇呢。你歇了一晚,义吃饱了草料,却怎的这般娇
气!”唰唰两鞭,催马前行。那匹马在她鞭打之下,跑了短短一程,又长嘶起来,看它缓缓
的举起前蹄,总要过一会子才轻轻的踏下去,竟似跛了腿的模样。
  史若梅心道:“不对,难道是他受了伤了?昨天还是好好的呀?”正要下马察看,忽听
得背后蹄声得得,正是那个满面横肉的汉子追了上来。
  那汉子笑道:“你不是说今日咱们要好好叙一叙的吗?怎么一大清早就独自跑了,未免
太不够朋友了吧?”史若梅满肚皮不好气,抢白他道:“我有事情,没功夫交朋友。”
  那汉子哈哈大笑,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行不行?”史若梅的坐骑坏了,要跑又跑不
开,只得鼓着气说道:“好吧,你要间什么话?”那汉子歪着眼睛,轻轻说道:“咱们总算
相识一场,纵然交不成朋友,也该留下个名字。小可姓郝,单名一个鹏字。
  姑娘,请教你的芳名。”史若梅吓了一跳,失声叫道:“你说什么?”那汉子笑道:
“真人面前莫说假话,姑娘,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女儿身了,你别慌,我不会声张的。”史若
梅道:“你想怎么?”那汉子嘻嘻笑道:“没什么?再问姑娘一句话,你一大清早跑路,是
不是赶着去会情郎?”史若梅大怒,斥道:“狗嘴里不长象牙!”举起马鞭,唰的一鞭就向
那汉子打去,那汉子笑道:“会情郎也不是什么坏事呀。”一个“镫里藏身”,避开了史若
梅这鞭,史若梅那匹坐骑忽地四蹄屈下,将史若梅掀了下来。
  那汉子也纵身下马,伸手就要拉史若梅,史若梅早已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咧的
拔剑出鞘,斥道,“滚开!再上一步,我可要不客气啦!”那汉子挤眉弄眼的笑道:“我是
一片好心,姑娘你的吗坏啦,我送你一程。”史若梅怒道:“不要你送!”
  那汉子又笑道:“姑娘,你一人走路可危险得很啊,不如跟了我吧。你可以去打听打
听,江湖上谁不知道我郝鹏的名字,未必就比不上你的情郎。”
  史若梅气得几乎炸了心肺,更不打话,一剑便刺过去。那汉子料不到她的剑法如此狠
辣,慌忙缩手,只听得“嗤”的一声,袖管已被削去了一截。
  但那汉子的身手也很矫捷,史若梅第二剑刺了个空,待到第三剑刺出,那汉子也已拔出
了双刀,将史若梅的青钢剑架住。
  两人刀来剑往的走了十多招,那汉子没有占到便宜,但史若梅的气力却不如他,好几次
精妙的剑招,看看就要把他刺着,却都给他的双刀磕开了。
  那汉于忽地哈哈笑道:“原来你坯懂得武艺,那更妙了,咱们正可以夫唱妇随。”史若
梅大怒道:“狗强盗嘴里喷蛆,我宰了你!”那汉子笑道:“宰了我,你岂不是要变寡妇
了,哎哟,做寡妇的好凄凉啊!你受得了吗?”
  史若梅越是气怒,这汉子的脏话就越多。原来这汉子正是有意要激怒史若梅的,要知若
论招数的精妙,史若梅实是在他之上,因此这汉子有意将她激怒,好教她乱了心神。
  史若梅欠缺临敌的经验,果然中计,怒火攻心,只想快快把这强盗一剑杀了,免得听他
那些不干不净的说话。哪知不急也还罢了,一急之下,剑法便乱,那汉子觑了个破绽,猛地
大喝一声“撒手”,双刀已闯进了青钢剑封闭的圈子,向着史若梅的手腕切下来!
  一般人处此情形,那确是非撤剑不可,但史若梅怒火中烧,业己拼着与敌人同归于尽,
非但不撤剑,反而向前跨了一步,竟不理会敌人的刀锋就要斫断自己的手腕,剑尖仍是直指
那汉子的胸膛。
  这汉子乃是江湖上的一个采花大盗,他本来只是垂涎史若梅的美色,并非与她有大恨深
仇,当然也就不愿和她拼命,急忙一个“大弯腰,斜插柳”把身子硬生生的弯过一旁,史若
梅一剑从他胁下穿过,没有刺中他的身体。由于他要弯腰闪避,他的双刀当然也砍了个空
了。
  这汉子暗暗嘀咕,“想不到这丫头如此扎手,我要使她撤剑,看来真是非得斫断她的手
腕不可,但斫断了她的手腕,她也不成其为美人了,这还有什么意思?”正自没有办法,忽
见后面又有一骑快马赶来,马背上的汉子大叫道:“郝大哥,这你就不够朋友啦,怎么瞒着
我,一个人来做买卖?”史若梅认得此人正是昨日与这脸肉横生的汉子同在一起的。
  郝鹏大喜道:“凤大哥,快来!你把她点倒,她身上的钱财全部归你。但你可得手下留
情,不要点她死穴!”原来这短小精悍的汉子名叫凤振羽,是个擅用判官笔点穴的名手。
  凤振羽跳下马背,歪着眼睛笑道:“郝大哥何以如此慷慨,只是要人而不要钱?哦——
哈,哈,哈,我明白了,这个人哪,可要比她身上所有的金豆还值钱得多,这场交易,还是
你占了便宜哪!”郝鹏知道他也已看了出来,连忙说道:“咱们是合伙兄弟,我总不能叫你
吃亏,只要你老哥帮忙,我另外加送你十两金子。”凤振羽大笑道:“好、好、好!你好
色,我贪财,我就玉成你吧!”拔出一对判官笔,立即加入了战团。
  凤振羽的点穴手法果然了得,挺身揉进,左手判官笔直点面门,史若梅微一侧面,青钢
剑反手削出,哪知凤振羽虚晃一招,左手一撤,右千判官笔往外一芽,倏的横身,笔尖已点
到史若梅胸口的“云台穴”。幸亏史若梅身法轻灵,笔尖业已沾衣,她倏地一个回身滑步,
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迅即还了一招,青钢剑斜削肩臂,顺斩脉门。风振羽微咦一声,
抡双笔旋身盘打,化开了史若梅这一招,忽他说道:“郝大哥,这个到口的馒头可不好吞
呢,恐怕会烫口。”郝鹏道:“怎么?”凤振羽道:“你看不出来吗,她这剑法是妙慧神尼
的家数!”
  郝鹏心头一凛,但随即想道:“妙慧神尼久已绝迹江湖,是否尚在人世,犹未可知,到
口的馒头,我岂能将它抛开?”色迷心窍,虽然对妙慧神尼有几分顾忌,也顾不得了。当下
说道:“风大哥,你尽可放心,人是我抢的,纵然那老尼活在世上,将来有事也是由我一力
担承。风大哥,你帮忙帮到底,你若是嫌十两金子太少,我再加一倍,送够二十两如何?”
凤振羽摇摇头道:”是妙慧神尼的弟子,我冒的风险可大得多了。莫不成为你二十两金子累
我赔一条命。”郝鹏一咬牙根,问道:“闲话少说,你到底想要多少?”凤振羽道:“最少
五十两金子才有商量!”郝鹏忍痛道:“好,都依你!”
  凤振羽最是贪财,俗语有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正如郝鹏所说,妙慧神尼未必
还在世上,纵然在世,将来追究起来,他凤振羽也只是一个帮凶,妙慧神尼未必就会把他杀
了。
  想至此处,凤振羽亦是财迷心窍,抛开顾虑,一声笑道:“好,这交易敲定啦!”双笔
一分,又向史若梅展开了攻击,右手笔“仙人指路”,左手笔“渔父问津”,双点史若梅肋
下的“期门穴”。
  史若梅反展剑锋,还了一招“铁锁横江”,全力反击,凤振羽铁笔一敲,“当”的一
声,将史若梅剑尖荡歪,双笔左点“期门”,右点“精白”,史若梅剑招已经使老,仗着轻
灵的身法,一个“鹞子翻身”,斜退出一丈开外。可是她虽然躲过了穴道被点之危,衣襟却
已被铁笔戳穿,险险受伤。
  说时迟,那时快,凤振羽又已如影随形,跟踪扑上,郝鹏叫道:“风大哥,别伤了
她!”凤振羽道:“知道啦!你别罗嗦!”
  双笔盘旋飞舞,笔笔指向史若梅的要害穴道。
  凤振羽的点穴手法果是不凡,转瞬之间,幻起千重笔影,将史若梅的身形罩住。可是由
于郝鹏不许他伤了史若梅,他的双笔虽然是笔笔指向要害穴道,其中十之八九只是虚招,要
避开死穴、伤穴不点,只能找麻穴下手。他有顾忌,史若侮没有顾忌,如此一来,要想在急
切之间得手,却也不能。
  但凤振羽的功大究竟是比史若梅高出许多,过了三十招之后,史若梅渐渐气力不加,剑
法也就不如初时的绵密,风振羽着着进迫,只等她一露出破绽,就要点中她的麻穴。郝鹏见
她显已下支,心中大喜,双刀尽交左手,腾出了右手来,准备一有机会,就施展擒拿手法,
将史若梅活擒。
  史若梅气喘吁吁,心中想道:“我岂能落在这贼子手中,受他所辱?”正想回剑自杀,
忽听得马蹄之声,来得有如暴风骤雨。
  她心念未已,只见一骑快马,已到了面前,跳下了一个人来,正是昨晚在客店所遇豹那
个书生。
  那书生手摇折扇,冷冷说道:“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吗?”郝鹏领教过他的厉害,吃了一
惊,忙道:“请兄台卖个情面,别管这个闲事。小弟肉有酬报。”
  那书生冷笑道:“好呀,你要和我套交情,那么咱们就亲近亲近!”折扇一张,径自向
郝鹏走来,郝鹏忙退数步,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书生道:“咱们交朋友呀,你不
是口口声声说过要和这位相公交朋友的吗?原来你是用刀来交朋友。我现在是跟你学,我不
用刀,就甩这把扇子和你交交朋友。”声到人到,倏地的将扇子朝他面前一拨。
  郝鹏大怒,又欺对方没有兵器,心想:“你内功虽高,只怕这柄扇了,未必就克得住我
的双刀。”当下双刀并举,一刀斫向他的扇子,另一刀就劈他的手腕。
  那书生哈哈大笑,扇子滴溜溜一转,只听得“当”的一声,郝鹏斫他手腕那刀,给他的
扇柄荡开,另一刀却给他的扇子“粘”住,引过一旁。
  江湖上本来有“折铁扇”这门武器,但这书生的折扇,却并非铁打的,而是用竹丝织
成,出自巧手匠人所制,扇上刻镂花纹,十分美观。当时一般有点钱的文士,多喜欢用这种
扇子,以示风雅。因此这种扇子只是用作装饰而非用作武器的。郝鹏那两口刀却是百炼缅
刀,锋利异常,郝鹏本以为一刀就可以将这柄扇子忻个稀烂,哪知这少年的手法奇妙之极,
倏然间扇子在他的刀背上,竟似粘住了一般,扇于滴溜溜一转,郝鹏那口刀也不由自己的跟
着他转,看看就要拿捏不住,给他绞脱。
  风振羽一看,知道来了劲敌,急于将史若梅点倒,顾不得再找麻穴,一招“双星巧
会”,双笔欺身迫进,上点“华盖”,下点“长强”,“华盖穴”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
一,倘被点中,不死亦会残废,史若梅急忙用了一招“举火撩天”,举剑上撩,全神应付他
点向“华盖穴”的这枝判官笔,哪知凤振羽正是要她如此,在手笔饯的穿出。笔尖迅即指到
了她的“长强穴”,这“长强穴”不是“死穴”,也不是“麻穴”,但倘被点中,软筋被
挑,一条腿就要肢了。风振羽心想:“强敌当前,我不点她的死穴,只弄跛她一条腿,也算
对得住老郝了。这是迫不得已的,谅老郝也不敢藉此反口,赖掉我的金子。”
  他心念未已,笔尖正沾着史若梅的衣裳,忽觉劲风飒然,凤振羽叫声“不妙”,连忙滑
步抽身,可是亦已迟了半步,只听得“卜”的一声,肩头已被那书生重重的敲了一记。
  那书生一出手就救了史若梅,但也就放松了郝鹏。郝鹏叫道:“凤大哥,咱们联乎先收
拾了这不知好歹的小子!”那书生笑道:“好呀,我正要看你如何收拾我?”折扇一张,拨
开了郝鹏的双刀,迅即一合,却又拿来当判官笔一使,笑道:“你是点穴高手,我特来班门
弄斧,请你指教!”说话之间,已连进三招,遍袭凤振羽的“劳宫”“天柱”“长强”“愈
气”“漩玑”五处大穴,凤振羽使出浑身本领,堪堪化开,心中不禁大吃一惊,这少年的点
穴本领竟是比他还高明再多,一柄扇予胜过他两支判官笔!
  史若梅恨极郝鹏,她得这书生给她挡住了凤振羽,立即抽出身来,唰的一剑,便向郝鹏
奔去,郝鹏一咬牙根,心想:“我不伤你,我有性命之危,说不得只好让你挂点彩了。肢脚
的美人也总比完全没有好。”双刀一上一下,上手刀架住史若梅的青钢剑,下手刀便来削史
若梅的膝盖。这两刀是他刀法的精华所在,厉害非常!
  史若梅剑术得自妙慧神尼真传,若论到招数的精妙,她实是远在郝鹏之上,郝鹏这一刀
两式,虽然凌厉狠辣,但倘若她镇定应付,足可以应付得绰绰有余,只因她一来是临敌的经
验不足,二来斗了半天,气力早已不加.这一招她本该趁着对方双刀一上一下,大开大阎之
际,立即抽剑换招,从对方的中盘进剑,便可反败为胜,她却因对方猛斫过来,心头怒气勃
发,也横剑猛削过去,她的气力比不上郝鹏,自是大大吃亏,只听得“哨”的一声,郝鹏的
上手刀架住了她的青钢剑,下手刀刀光闪闪,看看就要削到了她的膝盖。
  史若梅仗着身法轻巧,百忙中双足腾挪,使出“移形换位”的轻功,连跳三跳,避开了
郝鹏的连环三刀,但郝鹏的上手刀架住她的青钢剑,毫不放松,不让她有抽剑还招的机会,
下手刀也不停的削她的双足,史若梅跳了几跳,气喘吁吁,险象环生。
  那少年眉头一皱,心道:“这人使的倒是上乘剑术,可惜还未能熟而生巧,运用自
如。”当下疾攻三招,将凤振羽追返,倏的就绕到了郝鹏背后,他不肯偷袭,喝声“看
招”!郝鹏大惊,急忙将下手刀反手劈出,那少年重施故技,扇子一覆,又“粘”着了他的
钢刀,扇子滴滴溜一转,这回郝鹏再也拿捏不住,一柄刀脱手飞出!
  凤振羽忽地叫道:“老郝,你的金子我不要啦,你好自为之吧!”他见那少年太过厉
害,自忖绝非对手,趁这机会,立即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郝鹏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在失魂落魄之际,斗志毫无,单臂之力,如何挡得住史若梅?
只听得“当”的一声,他的上手刀也给史若梅打落了。郝鹏大叫道:“姑、姑……”他想喊
“姑娘饶命”,只喊出一个“姑”字,史若梅“唰”的一剑,已从他的前心穿过了后心,那
个“姑”字含糊不清,似是绝命时的胡叫,那少年怎想得到他所叫的乃是“姑娘”。
  史若梅免不了要向那少年道谢,那少年道:“小弟复姓独孤,单名一个字字,兄台高姓
大名,不知何以与这两个强盗结怨?”
  史若梅胡乱捏了一个名字,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何以要下毒手,大约是想谋财害命
吧?”独孤宇道:“史兄下大在江湖上走动吧?身上是否带有奇珍异宝?”史若梅怔了一
怔,“难道他也在打我的主意?”但看这少年一表斯文,丝毫不带强盗气味,她毫无江湖经
验,率直的便说出来道:“我身上只有一把金豆,哪,都在这里了!”
  史若梅以为这少年要索取酬报,但见这少年气字不凡,又怕万一不是,自己冒冒昧昧的
拿出金子说要酬谢人家,岂非笑话,反而显得自己“小家气”了。因此她想来想去,想出了
一个主意,金子是拿出来了,自己却不先开口,只待那少年出声索取。
  史若梅自以为是个好主意,哪知全不是这回事。只见那自称独孤字的少年微微一笑,说
道:“这么说,这两个强盎倒是走了眼!”史若梅怔了一怔,道:“怎么?”独孤字道:
“史兄大约尚未知道这两个强盗的来头,小弟昨日初到客店之时也是未知道的,现在却知道
了。你不听得他们互相称呼什么“郝大哥”
  “风大哥”吗?你想想绿林中无恶不作的强盗姓郝的和姓凤的还有谁人?”史若梅脸皮
微赤,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是初走江湖,对绿林中的人事,实是毫无所知。还望兄台指
教。”
  独孤宇道:“这两个强盗,依我看九成九就是郝鹏和风振羽。”史若梅道:“究竟是什
么来头?”独孤宇道:“郝鹏是江猢上恶名昭彰的采花大盗,风振羽则是专动大户人家的独
脚大盗,他们两人的本领在绿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了。郝鹏除了欢喜抢美貌的少女之外,
钱财也是要的,不过不够油水的‘买卖’他是绝不会出手的。凤振羽更是专劫富豪,等闲十
数两金子的‘买卖’,不会放在他的心上。”独孤字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史
兄请把金豆藏好。史兄这把金豆虽然为数不菲,但最多也是十多二十两金子吧?所以我说这
两个强盗是走了眼了。
  不过,史兄今后还是谨慎一点的好,钱财不可露眼,免得惹人觊觎。像吏兄昨晚这样
‘阔气’的举动,怪不得两个大盗生疑,我猜想他们定是以为史兄还有什么珍宝,以致走了
眼了。哈哈,结果一死一伤,这也算得是他们倒霉了。”
  史若梅听得那个郝鹏是什么“采花大盗”,脸上更泛起一片鲜艳的桃红,怒气未消,一
脚将郝鹏的尸身踢开,恨恨说道。
  “原来是个淫贼,我恨不得再戮他一剑。”独孤字道:“史兄杀了这个淫贼,为江湖除
一大害,可喜可贺。”他只道史若梅是嫉恶如仇,还未想到史若梅是个女子。史若梅道:
“这都是全靠兄台相助,小弟焉能居功?”
  史若梅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昨晚我发现有人藏在院子里那棵树上,后来有人飞石将
他吓走,那人可是兄台?”独孤宇笑道:“正是小弟,伏在树上的那人就是郝鹏了。”说到
这里,史若梅那匹坐骑又发出痛苦的嘶鸣,独孤字将眼光投过去,现出诧异的神色。
  独孤字道:“史兄,你这匹坐骑受人暗算了,”史若梅道:“怪不得它不肯走路,我还
以为它是病了呢?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受了暗算?”独狐宇道:“侍我看看。”只见那匹马
前蹄举起,不敢着地,似乎很是怕痛。独孤字看了一看,说道:“对了,它是中了悔花针暗
器。”随即在羹中取出一块磁石,轻轻抚拍那匹马道:“不要害怕,我给你治伤。史兄,请
你按着它,并借你的剑一用。”独孤字用剑尖轻轻剜开一点烂肉,再用磁石贴上去,果然在
两只前蹄都吸了一枚亮晶晶的银针。独孤字在伤口涂上了药,笑道:“好了,这匹马体质很
好,再歇一歇便可以走路了。
  只是还不能快跑,大约要到明日才可以恢复如初。”
  史若梅甚是欢喜,一再向他道谢,心里暗自想道:“这人很好,只不知是什么路道?年
纪也似乎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是样样在行,百宝囊中,样样齐备。”独孤宇道:“出门人患
难扶持,理所应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还觉得惭愧呢!”史若梅诧道:“惭愧什
么?”独孤宇道:“不同可知,这当然是郝鹏这伙人干的勾当了。我昨晚已看出他对史兄存
有坏意,但我却只防范他对史兄暗算,却未防他们对你的坐骑也下了毒手。”史若梅道:
“江湖上的鬼域伎俩,原是防不胜防。”
  史若梅对独孤宇的身份有所怀疑,独孤字也是一样,他治好了马伤之后,不禁问道:
“这匹马似乎是康居名种,不知对否?”
  史若梅道:“大约是吧?我对相马之术,很是外行。”独狐宇道:“史兄在哪儿买的?
这种名马,在中原很是少见。”史若梅讷讷说道:“是一位朋友送的。”她不惯说谎,说得
很不自然。独孤宇想道:“肯送这样骏马的朋友,当然交情极不寻常的了。对这匹马的来历
好处,照理是应该讲的。何以此人连这匹马是否康居名种都不知道?”
  他和史若梅究竟乃是初交,不便盘问,但一看就知史若梅是个初出道的雏儿.决非坏
人,想道:“只看他刚才将金豆都掏出来,就足见他是个毫无心机、坦率可喜的人了。他不
愿意说的事情,我何必多问。”
  史若梅道:“多谢兄台大恩,容后图报。”正待拱手道别,独孤字忽道:“史兄上哪
儿?”史若梅道:“我、我没有一定去处。”
  独孤宇道:“有什么要事在身么?”史若梅道:“也没有。”独孤字道:“既然如此,
寒舍离此不远,骑着马去,只有半日路程,不知史兄可肯赏面,到寒舍盘桓几日?”
  史若梅吃了一惊,讷讷说道:“这个,这个……请恕小弟有违好意,只能心领了。”独
孤宇怫然不便,说道,“史兄莫非是怪我冒昧么?”史若梅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刚才
一时没有想起,我,我还有点事情,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也要赶着办的。独孤兄之恩,异
日图报,请,请恕小弟失陪了。”独孤宇见她吞吞吐吐,一听便知乃是托辞,心中颇为不
快,“此人性格也是特别,一时坦率得好似胸中全无城府;一时却又忸怩作态,似个娘
儿。”他却不知史若梅其实就是个“娘儿”。
  独孤宇道:“史兄既然有事,我也不便相强了。史兄往哪条路走?”史若梅反问道:
“独孤兄家住何方?”独孤宇道:“小弟家住云台镇东面的白石岗。”史若梅道:“那么是
该向东边这条路走了?”独孤宇道:“不错。”正想间她是否同路,史若梅已抢先说道:
“不巧得很,小弟要向西边这条路走。他日倘有机缘,当再踵府拜谒。”匆匆忙忙,似是怕
独孤宇拉她似的,立即拱手道别。独狐宇又添了几分不快,心想:“此人未免太过不近人
情,我与你虽是萍水相逢,但究竟也曾助你脱了一场险难。嗯,这人看来不似江湖人物,言
辞又这么闪烁,剑法亦非比寻常,还有一匹罕见的西域骏马,究竟什么路道,当真是令人猜
想不透!”
  越想越是怀疑,好奇心起,走了一程,暗自抄了一条小路,改向西行。
  史若梅独自西行,她本来是茫无目的,往东往西往南往北均无不可的,只因独孤字说要
向东行,她寸故意走相反的路的。
  西边这条路正是一条通往平卢的官道,从平卢往西,可以直达长安。
  走了一会,忽听得后面人马喧闹,有人大喝道,“小赋往哪里跑?”史若梅大怒,还以
为是郝鹏的党羽又追来了,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追来的约有十五六骑,竟然都是羽林军的服饰。原来这十多骑正是羽林军大队打前
站的,羽林军人马众多,所过州县,必须预先张罗供应,故而要派出一小队人马,提前最少
半日去通知地方官员,好让他们预先打点,史若梅只以为走大路就可以避免和群盗相遇,却
不想到遇上官军,麻烦更大。
  本来史若梅衣服丽都,十足一个官家子弟,照理是不会引起官军怀疑的,但她所骑的这
匹马却是青海藩王所进贡的御马,别的官军部队也许不能认出,羽林军中康居种的名马很
多,却是远远就看出来了。
  带领这小队羽林军的军官,名叫安定远,官封“虎牙都尉”。在羽林军中以“龙骑都
尉”最尊,其次便是“虎牙都尉”。
  安定远是羽林军中的第五名高手,仅次于秦襄、尉迟北(龙骑都尉)、尉迟南(虎牙都
尉)和另一位虎牙都尉康班侯。是一位能征善战的骁将。
  安定远一眼便认出史若梅骑的乃是御马,大吃一惊,说道:“这定是金鸡岭漏网的小
贼!”长枪一摆,率领羽林军包抄过来。
  安定远马快,单骑先到,大怒喝道:“好大胆的小贼,骑了御马,居然敢在官道上大摇
大摆,这还了得?还不快给我滚下马来!”
  说时迟,那时快,两匹坐骑,已是衔尾相接,安定远大喝一声,长枪一抖,一招“毒龙
出洞”,便向史若梅的后心刺去。
  史若梅反手一剑,拨开了安定远的枪尖,但她不惯马战,气力也不如对方,被安定远猛
力一冲,身躯一震,几乎坠马。猛听得又是“呼”的一声,原来是羽林军中一个善于使绊马
索的,将绊马索抖起一个圆圈,向她的马颈便套。史若梅顾人难顾马。
  那匹马给绳索套着颈项,四蹄屈下,安定远紧接着又是一枪!
  史若梅叫道:“你们要这匹马,我给你们便是,为何这样蛮不讲理?”施展轻功,足尖
一点马鞍,腾身飞起,安定远纵马追上,出枪又刺,史若梅怒道:“你也结我滚下马来!”
她身形落地,尚未站稳,安定远枪尖已刺到她的前胸,史若梅并不招架,纤腰一折,恰如柳
枝轻摆,闪开了安定远这一枪,趋势一剑横披,削断了安定远那一匹马的一条马腿,安定远
大吼一声,也迫得跃下马来。
  出若梅道:“你为何硬要诬赖我是强盗?”安定远冷笑道:“你不是强盗,哪来的御
马?”史若梅道:“朋友送给我的,我不知它是御马。”安定远道:“什么人送给你的?”
史若梅答不出来,只有说道:“我端的不是强盗,信不信由你!”安定远道:“你不是强盗
你是什么人?”史若梅不愿说出她是“潞州节度使小姐”
  的身份,登时膛目结舌,又答不出来。
  安定远冷笑道:“我只道金鸡岭的强盗都是硬汉子,却原来也有你这样的软骨头。做了
强盗却不敢认!铁摩勒、辛天雄有你这样的部下,也算是给他们丢尽了脸了!”
  史若梅其实是不想和朝廷的军官交手,但她一向被人奉承惯了,多多少少也有几分小姐
脾气,几曾受过人这般辱骂?安定远举起长枪指着史若梅,正要吩咐护兵将她捆缚起来,忽
听得“唰”的一声,史若梅已是拔剑出鞘,冷冷说道:“官逼民反,你硬说我是强盗,我就
做了强盗吧,看剑!”倏的一招“玉女投梭”,剑光如练,便向安定远刺去。
  安定远微微一唆,心道:“我只道是个贪生怕死的小贼,想不到这小贼的剑术竟是如此
精妙。”当下喝道:“来得好!”枪尾一颤,抖起了斗大的枪花,使出了一招“中平枪”,
平胸径刺史若梅的胸膛。
  史若梅知道他气力很大,打定了主意,不和他硬碰硬接,当下剑走轻灵,身随剑进,避
卅了正面,忽地剑锋一展,竟然在斗大的枪花中欺身进去,一招“凤凰展翅”,剑锋贴着枪
杆,喝声:“撒手!”疾削安定远的手指。
  安定远是个身经百战的大将,临危不乱,史若梅的剑锋缘着枪杆推上,看看就要削到他
的手腕,那杆长枪已是转了一囵,将史若梅的胄钢剑弹了开去,他也同样的大喝一声:“撒
手!”枪杆当作棍使,拦腰便扫。
  史若梅一个“弯腰插柳”,在间不容发之际闪开了这记猛招,随即又霍的一个“凤点
头”,躲过了枪尖的跟踪追刺,双方部占不到便宜,谁的兵器也没脱手。
  安定远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史若梅道:“我是无名小贼,看剑!”安定远
暗暗纳罕,心想:“这厮武艺高强,定然不是无名之辈。却怎的从未听秦都周说过金鸡岭有
这号人物。”原来秦襄对金鸡岭的头面人物,如铁摩勒、辛天雄、社百英等人都很熟悉,在
围山进袭之前,曾将这些人的武功、相貌对安定远详细说过,叫他特别小心,倘若遏到这几
个人,能战则战,不能战则走。这也是爱护部下与保全铁摩勒等人的一番心意。
  安定远见她哑声个响,心想:“只怕是金鸡岭新来的头目也未可知。”他既认定了史若
梅是个身份重要的头目,更不肯放松,当下抖擞精神,一枪紧过一枪,周围数丈之内,都是
剑光枪影。
  他是大将身份,如今只和一个“小贼”交锋,那一小队羽林军不好上前插手,只是团团
的将他围住。安定远使的是丈二长枪,最利于马上交锋,步战却不如史若梅短剑的灵活。
  史若梅仗着身法灵活,一柄青钢剑指东打两,指南打北,竟然占了六成攻势。安定远猛
戳数枪,连她的衣角也没挑上,迫得转攻为守,他枪重力沉,使到紧处,风声呼呼,泼水不
入,史若梅不敢和他硬碰硬接,只能乘暇抵隙,和他游斗。史若梅气力本来不如对方,何况
她又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战,因此初时虽占上风,但斗了三十多个回合之后,便渐渐感到力
不从心,香汗如雨。
  可是那一队羽林军却未曾看出形势正在改变,人人大感惊奇,要知安走远是羽林军中第
五名高手,他们初时都以为安定远亲自出马,不过三招两式,就可以把这“小贼”收拾,哪
知斗到三十回合以上,这“小贼”竟然还是攻多守少,不由得他们不刮目相看。
  一个稗将叫道:“安都尉,咱们还要赶往前站打点,不必一定捉活的了吧?”安定远抬
头一看,只见日头已经过午,心中想道:“再战下去,我是不难令他筋疲力竭,将他活擒,
但只怕最少还得半个时辰,误了官差。”这员稗将是军中的神箭手,他说的这番话,其实就
是向安定远请示,要不要他发箭帮忙?安定远抡动长枪,将史若梅紧紧裹住,说道:“好,
最好射他无关紧要的地方,倘若失手射毙,那也算啦。”
  史若梅东跳西跃,步法变幻莫测,而且又是在和安定远漱战之中,任何高明的射手也没
有把握只把她射伤而不误毙了她。
  可是由于安定远的意思是最好捉个活的,这稗将有意在主将面前逞能,当下想出了一个
妙法,弓弦一拉,嗖的一支箭从史若梅右方飞过,第二支接着向左方飞过,这两支箭都故意
差了少许,第三次虚拉弓弦,史若梅是懂得连珠箭法的,连珠箭习惯是一左一右一中,她刚
才为了躲闪那两支箭,身形已闪到箭手所预料的方位,这时她听得弓弦声响,只当是向中盘
射来,本能的往上跃避。那稗将立即一箭射出,故意射高三尺,史若梅在上一跳,恰好等于
将身子送上去接箭,“嚓”的一声,箭簇已插入她的小臂,登时血流如注。
  安定远喝道:“看你也是一条汉予,我不取你性命,快快扔剑投降!”史若梅咬紧牙
根,说道:“金鸡岭的好汉没投降的软骨头。”她为了安定远曾辱骂过她,拼死要赌一口
气,用力再发一招,将安定远的枪头架住。但她受伤之后,气力更感不支,哪还招架得住?
只觉双臂酸麻,头晕腿软,那柄青钢剑已有点掌握不住,在这情形之下,只要安定远再加把
劲,她的剑就要脱手无疑。
  就在这危机瞬息之间,忽听得“喇”的一声,突然有支短箭射来,但却不是向史若梅,
而是射向安定远的。安定远大吃一惊,心道:“霍都护的神箭怎的如此失了准头?”刚刚避
开,第二支第三支已是接续而来,安定远只好放开史若梅,抽回长枪,拨打射来的连珠箭,
到了这时,他才知道放箭的另有其人,不是那个稗将。
  只见一骑快马从路旁的松林里冲出来,骑在马背上的是个蒙面汉子,他发的乃是甩手
箭,用腕力甩出,两手齐发,远远掷来,竟是急劲无比,威力之猛,比从铁胎弓射出的还要
惊人!
  这蒙面汉子的甩手箭不但急劲,而且奇准,安定远舞起长枪防身,泼水难入,也自中了
一箭,恰好也是射中小臂,血流如注。那蒙面双子见安定远受了伤,不再射他,接续的六七
支箭,都是射羽林军的坐骑,箭无虚发,每一支箭都射伤了一匹马,那些战马负痛狂奔,史
若梅之围登时解了。
  那个负有“羽林军神箭手”之誉的裨将勃然大怒,喝道:“恶贼休得猖狂,你也吃我一
箭!”弓弦一拉,一支箭刚刚射出,就给对方的短箭碰落,那蒙面汉子以手发箭,比那稗将
快得多,那稗将本来也要使出连珠箭法的,但他正要再拉弓弦,只听得“噼噼”一声,对方
一箭飞来,已把他的铁胎弓当中劈开,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支短箭又到,正中裨将的大
腿,登时把他掼下马背。那蒙面汉子叫道:“史兄,快走!”
  安定远气红了眼睛,枪交左手,一枪挑来,史若梅忍着疼痛,飞身跃起,早已跳上了那
员稗将的坐骑,这时还未受伤的羽林军人马,只有六七骑,哪挡得她住,转眼之间,史若梅
已跟着那蒙面汉子,双双驰入林中,安定远一来忌那汉子的神箭,二来也怕林中还有埋伏,
只好咽下怒气,整顿人马,做善后的工作了。
  那蒙面汉子带着史若梅,穿过了松林,走上一条偏僻的山路,一直默不作声。史若梅回
头一望,不见有人追来,松了口气。但她紧张的情绪一过,立即便感到臂如刀割,痛得她冷
汗直流,花容失色,几乎坐不稳马鞍。她一咬银牙,正要伸手拔箭,那蒙面汉子回头一望,
连忙叫道:“使不得,使不得!”
  说话之时,那蒙面汉子和史若梅都已勒住了坐骑,那蒙面汉子哈哈笑道:“史兄,想不
到咱们又相会了。”把蒙着面的黑布撕下,史若梅吃了一惊,叫道:“原来是你!”正是:
只道从今成陌路,欲知陌路又相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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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十一回 自恨身非男子汉 可怜辜负美人恩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十一回 自恨身非男子汉 可怜辜负美人恩   这蒙面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不久之前才和史若梅分手的那个书生——独孤宇。独孤字
道:“我也不知,原来史兄乃是金鸡岭的好汉,真是失敬了。”史芳梅用新近学识的黑道术
语问道:“兄台是哪条线上的朋友?”独孤宇哈哈笑道:“我不是绿林人物,但生平最喜结
交英雄豪杰。金鸡岭铁摩勒大快的声名,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小弟只恨无缘拜谒,至今耿
耿于心。听说这两天官军大举攻山,不知铁寨主可脱险了么?”史若梅将错就错,便认作是
“金鸡岭的好汉”,说道:“铁寨主早已脱险了,小弟本事低微,跟不上寨主,掉了队。”
独孤宇道:“史兄不必担忧,若蒙不弃,请容小弟稍尽地主之谊,请史兄到寒舍暂进一
时。”史若梅道:“兄台盛意可感,但只怕连累了你。”独孤宇道:“史兄,先前彼此不知
身份,犹有可说。如今倘再推辞,那就是看不起小弟了。”
  史若梅心意踌躇,一时难决,心里想道:“此人看来似是个侠义之士,但我一个单身女
子,却怎好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家里去住?”当下讷讷说道:“我看,我受的这点伤还不打
紧,……”哪知就在说话之时,牵动创口,鲜血又涌出来。
  独孤字翻身下马,说道:“我身上有金创药,史兄,你先料理了伤口再说。”走过来要
扶史若梅下马。
  史若梅一惊,忍看疼痛,先跳下马,险险跌倒,独孤宇伸手去扶,她又连忙一闪闪开,
说道:“不打紧,不打紧。请将金创药给我,我自己会敷。”独孤宇心中纳闷,暗自想道:
“这人怎的一点也没有绿林好汉的气概,客气得也未免太过份了。”
  史若梅中箭已将近半个时辰,最初流出来的血液已与衣裳胶结一起,史若梅咬紧牙根,
撕破衣裳,正想拔箭,独孤宇忙道:“史兄,使不得!须得洗净伤口,先敷上药,包扎妥
当,最少过了一个晚上,待血止了,才可以将箭拔出来。现在拔箭会流血不止,而且还怕血
液中毒,只凭这点金创药是济不了事的。
  小弟家内宕药齐备,明天再放箭不迟。”史若梅道:“多谢兄台指教。”将金创药敷
上,她从无经验,手指颤抖,敷药之时,触动骨头,痛得她冷汗如雨,几乎叫出声来。独孤
字更觉奇怪,心想:“他干的是刀头舔血的生涯,怎的连治箭伤的一些常识也不知道,我已
经说过一次了,他还想拔箭,现在看来,他简直是连怎样敷药也不懂。绿林好汉,竟似个初
出道的雏儿,真是一件奇事。”他见史若梅痛苦的情形,心中不忍,又想过去帮她敷药裹
伤。
  史若梅正在低头敷药,不留意独孤宇已到了她的身边,独孤字见她摇摇晃晃,很是痛
苦,也未及说明来意,便伸出手去扶她。史若梅忽地感觉到有一只手触及她的身体,猛吃一
惊,几乎是出于女性防御的本能,立即一掌推出,叫道:“你干什么?”
  那一小包金创药也跌落地上。
  独孤字怔了一怔,道:“史兄,我是来帮你敷药的,你怎么啦?”史若梅这时已经看清
楚了是独孤宇,当然也已明白了他的来意,不由得满面通红,勉强笑道:“我已经敷好药
了,多谢你啦。”独孤宇道:“我帮你包扎伤口。”史若梅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我自
己会。”独孤宇心想:“这人的脾气真是古怪已极,简直比一个大姑娘还害羞。”史若梅将
受伤的左臂搁在肩膊上,撕下了一幅衣裳,自己就包扎起来,她又不懂得包扎,横一道直一
道,包裹得十分难看。独孤宇大皱眉头,几次忍不住要过去帮她,但史若梅冷淡戒备的神气
却把他止住了。
  唐代并不怎样讲究礼教,对男女之防也远不如后世的重视,只因史若梅是节度使小姐出
身,她的母亲(兼奶妈)又是名门闺秀,所以她和一般女于不同,对陌生男子,绝不敢过份
亲热。
  正因为她与一般女子不同,是以独孤宇也未怀疑到她是女子,(因为一般女子,尤其是
江湖女子,在受伤的时候,是绝不会拒绝男子的帮助的。)他只道这是史若梅的一种怪脾
气,心里虽不怎样高兴,却也不便说她。
  史若梅裹好伤口,又歇了一会,气力也恢复了一些,勉强跨上马背,独孤字道:“史
兄,你这箭伤须得好好调养,请不必客气了,就到寒舍宿住几天吧。”这是他的第三次邀请
了,史若梅犹在踌躇,独孤宇道:“这一路上都有官军,算你有紧要的事待办,也是不方便
在路上行走的了,你单身一人,又受了伤,奠说官军,任何人见了都会起疑。”史若梅听他
说得有理,且又是盛情难却,心想:“事已如此,我只好随遇而安。这人看来是个侠义之
士,大约不会对我不利。”当下便道:“独孤兄盛意相邀,我只好厚着脸皮,打搅你了。只
怕连累了你。”独孤宇道:“史兄不用担心,小弟僻处山乡,外人不会注意的。只是小弟倒
有点担心,……”史若梅道:“你担心什么?”独孤宇道:“史兄受伤之后,只怕骑马吃
力,不如你我合乘一骑如何?”史若梅心中一凛,暗自思量:“莫非他已看出我是个女子,
心怀坏意。”但看独孤宇神色坦然,说话诚恳,却又不似。
  史若梅沉吟片刻,委婉说道:“小弟手臂受伤,骑马尚无大碍,独孤兄不必为小弟担
心。”她尽管说得委婉,神色总是不大自然,独孤宇心道:“倘若不是为了你是金鸡岭的好
汉,我才不高兴管你的闲事,为你操心呢。”
  独孤字恐怕遇着官军,挑了一条靠着山边的羊肠小道行走,道路崎岖,骑在马背上也颇
受颠簸之苦,史若梅咬牙忍受,幸好独孤宇的家离出事地点不过四十多里,走了两个多时
辰,便已到达。
  独孤宇的家正在林屋山日鸥峰下,门前是一片荷塘,两岸几行垂柳,红墙绿瓦在中,恍
如人在画图。史若梅赞道:“好一处所在,无殊世外桃源。”独孤宇笑道:“史兄不像是个
绿林豪杰,倒像诗人骚客了。难得客人欢喜,我这个做主人的更是高兴,定要请你多住几
天。”
  说话之间,只见一个少女飞跑出来;远远的就高声叫道:“哥哥,你回来啦!”蓦然看
见史若梅臂上带箭,和哥哥一起,不觉一怔,独孤宇笑道:“我邀请了一位好朋友来呢。”
当下给两人介绍道:“这位是史正道(史若梅捏造的假名)史大哥,这是舍妹独孤莹。史大
哥当真是请也请不到的稀客。莹妹,你可要代我好好招呼。”
  独孤莹道:“哎呀,史大哥,你是怎么受了伤了?”独孤宇道:“妹妹,好教你喜
欢……”独孤莹插嘴道:“咦,人家受了伤,你喜欢什么?”独孤宇道:“我不是说这个,
我是给你说史大哥的来历,你别缠夹不清。莹妹,你不是说,当今豪杰,你最佩服三个人
么?”独孤莹道:“不错,一个是铁摩勒,一个是牟世杰,一个是段克邪。”独狐宇道:
“这位史大哥和他们三人都是朋友,他是金鸡岭的好汉。”要知牟、段二人与铁摩勒的关
系,武林中很多人知道,因此史若梅虽然没有说过她认识牟、段二人,独孤宇已是想“当然
耳”的为她吹嘘了。史若梅笑道:“我只是金鸡岭一个无名小卒,哪配得上是他们三人的朋
友?”独孤宇道:“史兄,你别太自谦啦。你的剑法足可以与当世名家比拼,决不会是无名
小卒。”
  独孤莹道:“哦,我明白了,听说前几天官军正图攻金鸡岭,你是受了官军的箭伤。”
独孤宇道:“他是刚刚受的箭伤。”当下将刚才遇见羽林军的事说了。独孤莹道:“哥哥,
你也是的,人家受了伤,你却只是顾着说话,快点进去给史大哥料理吧。”
  史若梅疲倦不堪,两条腿都己麻木不灵,好像不属于自己的了。独孤宇在前引路,他的
家建筑在山岗上,要走上一道斜坡,独孤莹一直在留神史若梅,见她皱着眉头下马,一肢一
拐的走一步歇一下,禁不住就过来扶她,又禁不住埋怨哥哥道:“你只知道吩咐我招呼客
人,你自己就不懂碍招呼。”
  史若梅虽然怨恨段克邪,但不知怎的,对于称赞段克邪的人,却是不自觉的生出一重好
感,何况独孤莹又是个女子,史若梅竟然忘记了自己现在是“男子”身份,对独孤莹毫无避
忌,不但任由她用手搀扶,而且由于太疲倦的缘故,不自觉的就靠在她的身上。独孤莹感到
她的体温,感到她呼出来的气息湿润着自己的头发,也禁不住芳心跳动,但她是个爽朗的姑
娘,竭力装出神色自如,毫不在乎的仍然扶着史若梅踏入她的家门。
  独孤宇起初担心妹妹会碰史若梅的钉子,后来见她们如此形状,颇觉意外,心中想道:
“我只道他是天生的害羞脾气,谁知他却任由妹妹搀扶。真是个怪脾气,我是个男子,他倒
不肯让我碰他一已换了个女的,他却反而无所谓了。哼,要不是我早就在昨晚看出他行事坦
率,我还真会当他是个好色之徒。”
  独孤莹听得史若梅微微喘息,心中好生怜惜,说道:“史大哥,你真是个硬汉子,受了
箭伤,居然还能够骑马跑这么一大段山路。哥哥,咱们先替史大哥料理箭伤,就让他在你的
房中安歇好不好?好有个照料。”史若梅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不敢麻烦独孤兄。小弟有
个怪脾气。不惯与人同房,喜欢一个人清清净净的住。”独孤莹心想:“这个人倒是坦率得
可喜,向来做客人的都是听从主人的安排,他却指定要主人给他清净的住所,口气之间,还
似乎不愿意主人去打扰他似的。”当下笑道:“我有一间书房,倒还整洁,就不知合不合史
大哥的心意。”当下就扶史若梅走进她的书房。
  这书房端的布置碍十分雅致,靠墙一个书橱,壁上遍挂字画,靠窗一张书桌,桌上供有
瓶花,还有一炉未尽的余香,书橱对面有张胡床,没有被褥,只有凉枕,想是供独孤莹疲倦
时躺着看书的。独孤莹笑道:“史大哥倘若不嫌这间房子不好,等下我就把被褥拿来。”
  史若梅精神一振,说道:“好,好得很!想不到姑娘还是个才女,房里这么多书。这幅
字书法真是苍劲之极,咦,这原来是杜甫写的新诗!”
  杜甫、李白是当时并驾齐名的诗圣诗仙,每篇一出,万口争诵,洛阳纸贵。但他们的亲
笔书法部很难得,这一首新诗,史若梅也未曾见过,不觉就念起来道:“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观看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拇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颖美人在白帝,
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诗后附序,却原来是杜甫在临
颖(地名,在今河南许昌县南。)见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因赋此诗相赠的。
  史若梅击节赞赏,说道:“好诗,好诗!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剑术练到
诗中这样的境界,当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同时又有点奇怪,问道:“这首诗是杜老写给公
孙大娘的女弟子李十二娘的,不知怎的会在独孤姑娘这儿?”浊孤宇微微一笑,说道:“舍
妹就是李十二娘的师妹,我们兄妹二人是不同师父的。”史若梅吃了一惊。说道:“公孙大
娘还在人间吗?那不是将近百岁了?”独孤莹道:“家师大前年已去世了。我是她的关门弟
子,李十二娘是大师姐,我的功夫其实是大师姐教的。
  大师姐最疼爱我,去年她路过此地,知道我喜欢杜甫的诗,就把杜甫这幅手迹送了给
我。”
  独孤宇也觉得奇怪,问道:“史兄如此爱好诗书,想必也是读书种子?却怎的进了绿
林?”史若梅道:“小弟是读过一点诗书,说不上是读书种子。我追随铁寨主只是最近的事
情,独孤兄问我何以会沦落绿林,唉,这事情嘛,不说也罢。”史若梅本想捏造一个故事,
但她不惯说谎,急切间捏造不来。独孤宇却以为她有难言之隐,不便再问,当下连忙说
道:”史兄文武全材,端的令人佩服。如今乱世,英雄正出自绿林,怎说得上沦落二字?”
心想:“原来他乃是新入行的绿林好汉,又是读书人家出身的,怪不得他这么缺乏江湖经
验,一点不像个强盗,却像个文绉绉的书生。”
  说话之间,早有丫鬟将被褥拿来,独孤莹笑道:“别尽顾说话了,咱们先替史大哥料理
箭伤吧。”便请史若梅在胡床躺下。
  独孤宇道:“你们女孩子细心得多,敷药裹伤之事,莹妹,我可要偏劳你了。”独孤莹
芳心一动,低下头来,却忽地又“噗噗”
  笑道:“哥哥,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粗心大意,那我也不必责怪你了。你
瞧,你给人家裹伤,包扎得像个什么样子?横一道竖一道的,简直把史大哥的臂膊扎得像个
粽子了。”
  史若梅脸上一红,说道:“这是我自己裹的。”独孤莹怪不好意思,尴尬笑道:“男人
家多是不会料理自己的,史大哥,你躺下来,我替你敷药。”史若梅的伤口附近,血液如
胶,与衣裳粘在一起,独孤莹道:“史大哥,你有替换的衣裳吗?”史若梅道:“在我的背
囊里,有两件衣裳,是昨日新买的,不知合不合身。”独孤宇笑道:“你不知道,史大哥可
真阔气哩,这两件衣裳,是他用金豆换的。”将昨晚客店中的故事说了,听得独孤莹格格娇
笑。
  独孤莹道:“史大哥,请你背转身子,我替你把上衣除下来,哥哥,你端一碗温水
来。”她是想替史若梅洗净伤口,然后敷药,然后换衣。史若梅不禁又是脸上一红,低声说
道:“不必这样麻烦了,你有剪刀吗?”独孤莹道:“要剪刀做什么?”史若梅道:“你给
我将伤口附近的衣裳剪开,不是就可以洗抹、换药了吗?”
  独孤莹心道:“枉他是个绿林好汉,却原来比女孩子还会脸红。
  我不在乎,他反而要避起男女之嫌来了。”当下只好取来剪刀,依从史若梅的意思,替
她洗净了血汗,重新敷过金创药。
  独孤宇端来一个人笼,一大壶参茶,说道:“你流血很多,定会感到喉干舌渴,这壶参
茶,正好给你止渴。明几你饿了再吃东西。”独孤兄妹,殷勤照料,史若梅很觉过意不去,
谢了又谢,说道:“麻烦了你们半天,你们也该歇息了。”独孤宇道:“我住在对面,你半
夜有事,尽管叫我,不必客气。”史若梅道:“我知道啦,我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了,想来不
会有事。”
  史若梅待他们兄妹走后,心里还真有点害怕独孤字半夜过来,她挣扎下床,把窗户都夫
好了,然后放心换过衣裳,蒙头睡觉。
  初时她心里还有忐忑不安,但毕竟是太疲倦了,不久就沉沉熟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时
候,忽被敲门之声惊醒,史若梅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我没事,独孤兄请回去睡觉吧。”
门外那人“噗啮”一笑,说道:“是我,早已夭亮了,我给你端早点来啦。”却原来是独孤
莹。
  史若梅打开房门。独孤莹笑道:“你怎么连窗子都关得密不透风,不气闷么?”赶忙给
她将窗户打开,让阳光和空气透进来。
  史若梅道:“我小时候怕鬼,习惯了关好窗户才睡的,你别见笑。”她这一解释,独孤
莹本来是不想笑的,也不觉笑了起来,说道:“我只当女孩于才怕鬼,却原来你们绿林好汉
也怕鬼的。好啦,现在已是白日青天、不用怕鬼啦。快吃早点吧。”
  独孤莹将携来的食物摆在桌上,那是四样精美的小菜和一大碗稀饭,史若梅吃得津津有
味,独孤莹说道:“这都是我亲手做的,我还担心你咽不下去呢。”史若梅笑道:“独孤小
姐真是多才多艺,能文能武又会做菜,不知将来谁有这个福气……”独孤莹面上一红,嗔
道:“史大哥,你说什么?”史若梅这才猛地想起自己是男子身份,急忙把后半句“娶得你
作妻子”缩了回去,尴尬说道:“你年纪大约和我也差不多,你是样样皆能,我却是什么都
不懂,说实在的,我真是好生羡慕你呢!”她说者无心,独孤莹听者有意,脸上更红得似涂
了一层厚厚的胭脂。
  史若梅心道:“糟糕,我又说错了话。假扮男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连忙低下
头去“呼呼虏虏”的吃粥,掩饰自己的窘态。半晌抬起头来,见独孤莹的一双妙目正在向自
己射来,并无恼怒的神态,史若梅这才放了心。独孤莹忽地微笑说道:“史大哥,你太客气
了,你才真的是文武全才呢。”
  史若梅趁机会移转话题,说道:“我以前只知道李白喜欢结交侠士,懂得剑术;如今看
了杜甫送给令师姐的这首诗,却原来他老人家也是一位行家。”独孤莹笑道:“你怎么知道
他是行家?”史若梅笑道:“要不然他怎能形容得这样维妙维肖?”独孤莹道:“据我所
知,杜甫并不懂得剑术,但他懂得欣赏,那倒是真的。”史若梅道:“懂得欣赏,那也就是
行家了。”
  独孤莹忽道:“史大哥,你和段克邪熟不熟识?”史若梅心头一跳,不觉也是脸泛红
晕,说道:“不是很熟,你问这个做什么?”独孤莹道:“你刚才说起李白欢喜结交侠士,
我想了起来,李白和段硅璋段大侠就有一段不寻常的交情,想来你也是早已知道的了。可惜
段大侠去世大早,咱们后生晚辈,没来得及见他,不知这位曾经被李白赞美过的剑客,剑术
到底是怎么样的了不起?”接着又道:“听说段克邪的剑术比他的父亲还要好,你见过
吗?”史若梅听得人家称赞段克邪,心里暗暗高兴,但却装出一副冷淡的神气说道:“大约
是吧,我没有见过。”
  独孤莹暗暗纳罕,心想:“如此看来,他和段克邪的交情大约也真是普普通通的了。这
也奇怪,俗语说惺惺相惜,他和段克邪同在一个山寨,却怎的不多找机会亲近亲近。”想至
此处,只见斜对面她哥哥的房门已经打开。
  独孤宇走了进来,笑道:“妹妹,原来你早已来了。”独孤莹道:”谁像你这样懒,日
上三竿,犹未起床。对客人也未免太疏忽了。”独孤字笑道:“我有你这样一位好妹子,还
用得着我操心吗?”浊孤莹听出她哥哥笑中含有深意,不觉又是芳心荡漾。
  独孤宇道:“史大哥觉得好了点吗?”史若梅笑道,“好得多了,你瞧,我吃了这么多
东西。”独孤字道:”好,这支箭可以放出来了。妹妹,你心灵手巧,替史大哥拔箭,还要
偏劳你呢。”
  独孤莹知道哥哥是有心让她和这位“史大哥”多多亲近,却也不好推辞,当下微笑说
道:“哥哥,你真会享福,样样都要我管。
  好吧,你也总得做点事情,请你把需用的药品拿来吧。”独孤宇道:“我早已准备妥当
了。”
  史若梅很觉过意不去,说道:“独孤姑娘,我给你带来了许多麻烦了。”独孤莹嫣然一
笑,说道:“史大哥,我是和哥哥说笑的,你别认真。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你受了伤,我
应该服侍你的。”独孤宇笑道:“妹妹,我看你还应该感激我呢!”独孤莹嘎道:“感激什
么?你别乱说。”独孤宇道:“感激我将史大哥请来啦。你限你师姐学了剑木,总恨没人切
磋,史大哥正是一位剑术高手,以后你可以多多请他指教了。”独孤莹很怕哥哥和她再开玩
笑,说得太过露骨,如今听独孤宇这么一说,倒是光明正大,替她找到了接近史若梅的藉
口,便连忙点头说道:“对啦,我正有这个心意,但盼史大哥早日痊愈。”
  史若梅道:“你是公孙大娘的高足,我得拜你为师才成,你怎么和我这样客气。”独孤
宇道:“你们两人都别客气,史大哥伤好之后,你们相互切磋,让我也好观摩观摩。”史若
梅虽然不大懂得人情世故,却也是个心眼玲珑的人,心里暗暗好笑:“看来这位独孤姑娘对
我很有点意思,她的哥哥也愿玉成其事。只可惜我无福消受。”史若梅一直担心给他们兄妹
看破行藏,这时心上的一块石头才放了下来。又是好笑,又是欣慰。
  史若梅躺在胡床,独孤莹小心翼翼的替她拔箭,头发几乎拂到史若梅脸上,彼此都感到
对方呼吸的气息。独孤莹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扩大了。低声问道:“史大哥,你觉得痛吗?”
史若梅道:“很好,多谢你啦!”独孤莹心里甜丝丝的,有说不出的舒服。
  史若梅倒不是胡乱称赞,独孤莹的手法的确甚为灵巧,拔出箭头,再涂了药,史若梅痛
楚若失,对独孤莹很是感激。
  自此之后,一连几天,独孤莹日间都几乎寸步不离的服侍史若梅,独孤字反而来得很
少。史若梅和她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史若梅的伤本来并不很重,又得独孤莹小心照料,好得很快。这一日史若梅起床之后,
试试活动筋骨,已是恢复如初。独孤莹很是欢喜,笑道:“史大哥你闷了这许多天。我陪你
到花园走走吧。史大哥,今天你可以指点我的剑法啦。”
  这时正是暮春时节,史若梅随着独孤莹走进园子,只见佳木笼葱,百花争艳,这座花园
虽然并不很大,但却布置得别有匠心,山石玲珑,亭台隐现,曲径迂回,清流如带,一花一
草,一木一石,无不安排得恰到好处,走到园子深幽之处,宛如人在画图。史若梅闷了多
日,不觉精神一爽,容光焕发。
  史若梅本来貌美,心中欢悦,更添上几分潇洒,一片豪情。两人在荷塘旁边走过,清波
照影,现出一对壁人。独孤莹看看水中的倒影,再看看面前的这个“美少年”,不觉酡颜如
醉,暗自想道:“这人端的是才貌双全,想不到绿林中竟有如此人物!
  古人说什么潘安之貌,想来也不过如此。”
  史若梅微微一笑,说道:“独孤小姐,你在想些什么?”独孤莹心头一跳,说道:“我
想请你指点剑法,不知你肯是不肯?”
  史若梅道:“我怎敢班门弄斧,还是请小姐先显身手。”独孤莹道:“也好,你新病初
愈,且歇一会儿,待我先抛砖引玉吧。”
  独孤莹拔出佩剑,滴溜溜一个转身,剑光已似匹练般伸展出去,舞到急处,端的是翩若
惊鸿,宛如游龙,剑气纵横,寒风飒飒,花片纷纷坠下,随着剑光飘散,更显得奇丽无比。
史若梅不禁拍掌赞好,念起杜甫那首诗中的佳句:“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
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独孤莹剑光一收,半喜半嗔地说道:“我师姐的剑术,或者可以当得起这几句诗,我哪
里便能至此境界。”史若梅笑道:“我未曾见过令师姐的剑术,看了你的,已是目眩神驰,
自叹眼福不浅了!”
  独孤莹道:“你这张嘴,只会讨人欢喜,我听哥哥说,你的剑术才真正是神妙无比呢。
我已献拙了,你还不肯指教吗?”
  史若梅给她引起了兴致,其实亦已是跃跃欲试,当下笑道。“我本想藏拙,却怕你这张
利嘴排渲,说不得也只好献丑了。姑娘,我给你喂招,你手下留情。”
  独孤莹道:“我有个新鲜的法子,你我离开三丈,彼此出招还招,这样可以避免误伤,
大家也可以拿出平生所学,尽力施为了,你看可好?”史若梅知道她是照顾自己新病初愈,
既佩服她心思周到,又感激她体贴入微。
  史若梅道:“好,请先赐招。”独孤莹是主人身份,不便客气,当下抚剑一揖,随即出
了一招“玉女投梭”,史若梅也还了一招“投桃报李”。
  独孤莹嫣然一笑,说道:“史大哥,你太多礼啦,不必如此客气。”原来史若梅这一招
“投桃报李”,含有客人感谢主人恩义,欲图有以报答之意。
  独孤莹脚踏乾位,走出“伤”门,长剑抖动,嗤嗤有声,这一招剑势凌厉之极,倘若真
的是近身斗剑,这便是一招令敌人伤残的杀手剑法。史若梅笑道:“好狠!”斜走震位,长
剑一翻一绞,脚跟一旋,又回到原来的方位。独孤莹也不禁赞道:“好,解得真妙!”两人
始终保持着三丈左右距离,脚踏五行八卦方位,出剑虚击。双方使的都是上乘剑法,十分认
真,与正式交手,殊无二致,而且由于中间有一段距离,彼此剑法的精妙之处,就看得更加
清楚。
  转眼间拆了三十招,独孤莹脸上现出一层迷惘的神色,史若梅暗暗奇怪,想道:“现在
正是斗到紧张之处,她却怎的心神不属,似是另有所思。”当下叫道:“小心这招!”青钢
剑扬空一划,剑尖抖动,闪起了朵朵剑花,这一招名为“佛光普照”,正是妙慧神尼佛门剑
法中威力最大的一招。
  独孤莹霍然一惊,连退三步,忽地也叫道:“小心这招!”身形乎地拔起,长剑就在空
中划了一个圆圈,将史若梅的身形都笼罩在这圆圈之内,史若梅失声叫道:“好剑法!”抱
剑直立,使出“朝天一炷香”的剑式,身子也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独孤莹落下地来,两人对
面而立,双剑互指,彼此都不再变招,原来到了此际,倘若是真的比拼的话,双方的长剑相
交,已是僵持之局,只能凭内力取胜,谁先变招,谁就要吃亏了。
  史若梅笑道:“公孙大娘的嫡传剑法,果然名下无虚,小弟佩服之至,甘愿认输。”独
孤莹道:“哪里,哪里,你是男子,气力一定比我大,若然真的比剑,斗到了这一招,那还
应该是我输了。”
  两人徐徐收剑,独孤莹忽地问道:“史大哥,你的师父是谁?”史若梅怔了一怔,说
道:“我学艺不精,不好意思说出师父名字。”
  独孤莹道:“史大哥,我有一件事觉得很奇怪。”史若梅道:“何事奇怪?”独孤莹
道:“妙慧神尼听说一向是不收男徒弟的,不知何以会破了例?”
  史若梅暗暗吃惊,这才频道独孤莹原来已看出了她的师门宗派。心想:“我真是糊涂一
时了,她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当然是剑术的大行家,我怎好与她比剑,让她看出了我的剑法
来历。”
  当下心念转了几转,尴尬笑道:“独孤小姐眼光端的厉害,这么说来,我所使的,大约
真的是妙慧神尼的剑法了。”
  独孤莹越发奇怪,问道:“你这话可真奇了,你使的是什么剑法,难道自己都不知的
吗?”
  史若梅笑道:“实不相瞒,我的剑法是跟一个女子学的,但却并非尼姑。”独孤莹道:
“那女子是谁?”史若梅道:“是我的表姐聂隐娘。”史若梅这话倒也不是完全扯谎,聂隐
娘长她两岁,先跟妙慧神尼学剑,史若梅的剑术有一大半是由聂隐娘转授的。
  聂隐娘常在江湖走动,独孤莹虽未会过,却也知道聂隐娘的名字,知道聂隐娘是妙慧神
尼的弟子。当下说道:“原来你是聂隐娘的表弟,这就怪不得了。”说话的当儿,心中已是
酸溜溜的,神态很不自然。
  史若梅道:“我是她的远房表弟,自幼父母双亡,在她家中伴读。表姐时时要我陪她练
剑,我在旁边瞧呀瞧的,不知不觉也就学会了。我表姐是曾说过,是个老尼姑教她的,但我
却不知道便是妙慧神尼。”
  独孤莹冷冷说道:“你的表姐对你可真好,不惜瞒着师父,把剑法教给你。听说她是一
位将军的女儿,你在她家里住得好好的,怎么又舍得离开她了?”
  史若梅道:“我不想永远寄人篱下,所以离开聂家,在江湖上闯荡,没有多久,认识了
金鸡岭的头目,我知道主鸡岭的铁摩勒,不同普通强盗,于是便入了伙。”
  独孤莹酸溜溜地道:“你很有志气,只是未免太辜负你表姐的好意了吧?”史若梅本来
还想逗她一逗,说是自己与聂隐娘订有婚嫁之约,但见独孤莹双目红润,似乎就要滴下泪
来,心中不忍,想道:“我临时再留书给他说明真相吧。过早暴露身份,于我不便。”当下
说道:“独孤小姐休要取笑,表姐与我贵贱悬殊,我不过是个伴读小厮,岂能有丝毫妄
念?”
  独孤莹稍为舒服一些,说道:“我师父在生之时与妙慧神尼交情甚好,你使的那最后两
招,就是她们切磋出来的。这是我听师姐说的,我自己可没有见过妙慧神尼。”史若梅心
想:“怪不得她刚才现出迷侗的神情,原来我与她的师门,还有这一段渊源。”独孤莹又
道:“史大哥,要是将来有机缘的话,我很想见见你这位表姐,看她是怎样一位剑法高妙的
美人儿!”语气中的“醋味”不自觉的流露出来,史若梅暗暗好笑。
  就在此时,忽见一个丫鬟走来,向她们两人见过了礼,说道:“外面来了一位客人,公
子请小姐和史相公出去见客。”史若梅听了,不觉有点诧异。
  独孤莹道:“什么客人?”那丫鬟道:“是个身体魁梧的男子汉,公于叫他做什么吕大
侠。”独孤莹笑道,“江湖上的人物动不动就称什么大侠小快,好吧,史大哥,咱们一道去
见见这位‘大侠’看他到底是什么人。”史芳梅有点诧异,暗自想道:“他家的客人,他叫
妹子出去见客,那还罢了,为何要我也见外人。我又从不认识这个姓吕的。”独孤莹似是知
道她的顾虑,说道:“我哥哥一向谨慎,他要你见的客人,想必无妨。”史若梅本待不去,
但听独孤莹这么一说,不去叵会见疑,只好和独孤莹一同出去见客。
  独孤字在客厅里陪着一个中年汉子,见她门来到,忙站起来,浊孤宇道:“这位是名震
江湖的神箭手吕鸿春吕大侠,这位是史正道史大哥,这位是舍妹独孤莹。”接着又笑道:
“莹妹,你一向仰慕的女侠吕鸿秋,就是这位吕大侠的妹子。”吕鸿春连忙说道:“不敢
当,不敢当,你们兄妹双侠才真是令人仰慕。”
  独孤莹心道:“原来是神箭手吕鸿春,倒也配得上一个‘侠’字,只是他的眼光却令人
讨厌。”原来吕鸿春见她艳丽非凡,不免多看了她两眼,独孤莹眼光向他投射过去,他连忙
正襟危坐。
  史若梅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心里想道:“原来他是吕鸿秋的哥哥,糟糕,我和他妹妹
打了一架,这事情不知他可知道了没有?莫非他已识破我的行藏,有意叫独孤宇请我出来
的?”
  独孤莹道:“何以不见令妹?”吕鸿春兄妹一向在江湖上并肩行侠,是以独孤莹有此一
同。吕鸿春道:“我这次出来,正是找寻舍妹的。”史若梅听得他还未见到妹妹,心中一块
大石方始放下。
  独孤莹道:“这可真可惜了,没缘份会见鸿秋姐姐。”吕鸿春道:”独孤小姐有所不
知,舍妹上个月去参加金鸡岭的英雄大会去了,听说金鸡岭已被官军攻破,所以我急着要找
她。”独孤宇道:“这位史大哥正是金鸡岭的好汉。”史若梅心道:“原来他是想向我探听
他妹妹的消息。”心中妒意未消,说道:“我只是山寨里的一个小头回,吕女侠是贵窖,我
没资格相陪,我只是见她和段克邪常在一起。”
  吕鸿春道:“不错,她是在潼关碰到段小侠,她曾帮过段小侠一点小忙,段小侠邀她一
同去的。”
  独孤莹道:“听史大哥说,铁摩勒、辛天雄、段克邪等首脑人物都已逃出来了,鸿秋姐
姐既是和他们一道,想必亦已脱险了。”独孤莹话犹未了,独孤宇忽地笑了一笑。
  独孤莹正自心想:“难道是我说错了话?”只听得她的哥哥己笑着说道:“吕大哥不是
向咱们打听消息来的,他还给咱们带来了消息呢。”独孤莹道:“哦,什么消息?”独孤宇
道:“他已经与铁摩勒、牟世杰二人会过面了。”
  史若梅不禁又吃一惊,“他和铁、牟二人见过了面,想必知道了我的事情?莫非是铁、
牟二人托他来寻访我的?”但她现在是冒充“金鸡岭好汉”的身份,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哦,那好极了。我掉了队,正想知道铁寨主他们的去处,好早日赶回去。
  不知铁寨主可曾向吕大侠言及么?”
  吕鸿春道:“我和铁摩勒虽然是相熟的朋友,但我不是绿林中人,他们的去向,我不方
便动问。”他听史若梅问得外行,不觉起了一点疑心:“这人是金鸡岭的头目,怎的连绿林
禁忌都不知道?”
  吕鸿春接着说道:“我见了他们,已知道了舍妹平安无事,我也就放了心了。别的事
情,我无暇多问,但有个消息,可以告慰史兄。金鸡岭这次遭受围攻,虽然失了山寨,伤亡
却并不大。”
  独孤字忽地问道:“吕大哥可曾见到段克邪么?”要知段克邪虽然出道未久,但已名震
江湖,武林人士淡起话来少不免要提及他,是以独孤宇有此一问。
  吕鸿春道:“没有见着,听说他是寻访未婚妻去了。”独孤莹好奇心起,问道:“他的
未婚妻是谁?”吕鸿春笑道:“说起来你们一定猜想不到,他的未婚妻竟是潞州节度使薛嵩
的女儿!”
  独孤莹诧道:“果然是猜想不到,段克邪是绿林中人,怎的却攀上了这门亲事?”吕鸿
春道:“听说那女的并不是薛嵩的亲生女儿。她的生父和段大侠生前是最要好的朋友,指腹
为婚的。
  这女的现在已离开薛家,也变成了江湖儿女了。听铁寨主说,他们之间的事情,离奇曲
折,说起来恐怕要说个一天半夜,当时我们都没有闹工夫多谈,所以我也没有详细打听。”
  史若梅一直在旁边提心吊胆,听到这里,方始松了口气。心里想道:“是了,我和克邪
闹翻,牵涉着他的妹子,铁大哥和牟世杰自是不便与他详谈。”又想道:“克邪真的找我?
哼,莫非找这个藉口,好离开大队,陪伴那吕鸿秋吧?哼,他屡次侮辱我,就是真的回心转
意,我也不理他了!”但她虽然是如此自思自想,内心深处,却还是希望段克邪真的找她。
正是:是爱是憎还是恨,女儿心事最难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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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十二回 相见争如还不见 多情却似反无情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十二回 相见争如还不见 多情却似反无情   独孤兄妹和吕家兄妹在江湖上并驾齐驱,彼此都是慕名已久,今日难得吕鸿春到来,虽
然尚缺吕鸿秋一人,未得相叙,不无遗憾,但已是甚为高兴,尤其独孤宇与吕鸿春二人意气
相投,惺惺相惜,谈得更是投机。吕鸿春谈得高兴,接着笑道:“还有一件妙事,好教三位
得知,这件妙事就是从段克邪的那事引起的。”史若梅不禁又是一惊,连忙问道:“什么妙
事?”
  吕鸿春道:“我刚才不是说到铁摩勒在和我讲起段克邪的婚事吗?后来铁摩勒突然中
止,这固然是由于说来活长,但也是因为铁摩勒另外想起一件事情,要我效劳,我和他们只
能有两个时辰相叙,铁摩勒怕时间不够,只好把段克邪的婚事搁下,改谈另一个人的婚
事。”
  独孤莹对别人的婚事甚感兴趣,抢着问道:“是什么人的婚事,要劳铁摩勒这等大英
雄、大豪杰为他操心?”吕鸿春道:“是牟世杰的婚事。说来也妙,真是无独有偶,牟世杰
欢喜的姑娘,也正是朝廷的一位大将军的女儿,这位将军的地位虽然不及潞州节度使薛嵩,
却也相差不远。”
  独孤莹笑道:“吕大哥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
  吕鸿春道:“就是博望城镇守使聂锋的女儿,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侠聂隐娘。贩独孤宇
道:“聂隐娘虽是将军之女,但她总是在外面的时候多,也算得是个江湖儿女,和牟世杰倒
还登对。”吕鸿春道:“可是她到底是朝廷将军的女儿,牟世杰很怕她的父亲不肯答允这头
婚事。先父和聂将军在日很有交情,对他还曾有过一点好处,铁摩勒是知道这件事的,因此
他出了一个主意,要我去替牟世杰作煤,你说这妙不妙?”
  独孤莹高兴之极,情不自禁地叫起来道:“妙极啦,妙极啦!”独孤宇笑道:“别人的
婚事,要你这么高兴?”他觉得妹妹这样的大叫大嚷,殊属有点失仪。却不知独孤莹正在吃
聂隐娘的醋,她适才听了史若梅胡乱编造的那番说话,当以为真,以为聂隐娘和史若梅私下
有情,心中正在为此愁烦。如今一听,却原来聂隐娘的情人乃是牟世杰,她心头的结立即解
开,焉能不大力高兴?吕鸿春笑道:“妙是妙了,可是我一来不会做媒,二来自先父去世之
后,我兄妹二人浪流江湖,也不想奔走权贵之门,与聂家已是无甚来往了。”独孤莹忙道:
“吕大哥,这是成人之美的好事,纵使有甚为难,你也不该推辞的了。”
  吕鸿春笑道:“这也说不上甚么为难,最多不过是做不成这个大媒罢了。”独孤莹道:
“不,不,铁寨主这样重重托你,你一定要想办法做成这个媒!”独孤宇不禁笑道:“莹
妹,我瞧你对这头婚事,简直比铁摩勒和牟世杰还要热心。”独孤莹忽道:“史大哥,你是
聂隐娘的表弟,应该知道她父亲矗锋的脾气,欢喜什么,讨厌什么。你和吕大哥参详一下,
好让吕大哥有所准备,拣聂锋欢喜的话儿去说。”吕鸿春怔了一怔,道:“史大哥原来是聂
隐娘的表弟?那么这个大媒由史大哥去做,岂不更为适当?”独孤莹道:“这却不然,史大
哥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回去不大方便。而且他是小辈,也不好开口。”当下,将史若梅编造
的那番谎话,依样说了出来。原来独孤莹是不愿意史若梅在聂隐娘婚事未成之前相会,故此
替史若梅砌辞推却这个差事。当独孤莹讲出史若梅“来历”的时候,吕鸿春听得十分留神,
心里暗暗起疑,却不言语。眼光只在史着梅的身上转来转去。
  史若梅生怕给他听出破绽,连忙打断独孤莹的话头,说道。
  “我那位聂表伯倒是个豪爽的人,性情也很随和,你此去不必先提婚事,先把牟世杰的
侠义事迹多讲几件,让聂锋先对他有了好感,然后再谈。”吕鸿春笑道:“铁摩勒也是这么
说,他还说聂锋最重情义,先父曾对他有恩,他对我的话可能会听得进去。”
  独孤莹道:“这就好了,那你赶快进行吧。”
  独孤宇道:“瞧你这副急躁脾气,幸亏吕大侠不是个多心的人,要不然岂不是怀疑你要
赶他走了?”吕鸿春笑道:“时候不早,我也是应该走了。”独孤莹给哥哥这么一说,有点
不好意思,连忙说道:“吕大哥,我一说了这话你便走,那倒真是显得你多心了。再坐一会
儿,多给我们讲些江湖上的新鲜事儿。”独孤莹起初对吕鸿春是谈不上什么恶感好感,甚至
对他的眼光精为有点讨厌,但一听到他说要去给牟世杰做媒,心中高兴,不知不觉就对他表
示好感,殷勤起来。
  吕鸿春见她笑靥如花,殷勤留客,不知怎的,心中有说不出的舒服,也不好意思便走,
便坐下来说道:“还有一个消息,听说秦襄回到长安之后,也打算召开一个英雄会。据说他
是由于金鸡岭的英雄大会而想起这个主意的。用意就在让江湖朋友有个出路,免得走入绿
林。”独孤宇道:“现在是藩镇专权,朝廷昏暗,有抱负的江湖豪杰,未必肯为朝廷效力
吧?”
  吕鸿春道:“这倒未心尽然,依小弟看来,武林人物大抵可分四类。一类是胸怀抱负的
正派人物,这类人又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不甘为朝廷所用,而又恨藩镇专横,因而流入绿
林,作为侠盗的,例如铁摩勒与牟世杰便是。一种是既不愿做强盗,又不愿做官的江湖游
侠,例如从前的段硅璋大侠,现在的神丐卫越等人。大名鼎鼎的空空儿,勉强也可算作这种
人物。”独孤莹插口道:“空空儿已经改邪归正了吗?”吕鸿春道:“空空儿是段克邪的师
兄,此人脾气极为古怪,即在从前也并非全属邪派中人,而是介于邪正之间的人物。听说他
近年来邪气又去了许多,已可以算得是个游侠了。”
  吕鸿春喝了口茶,接下去说道:“胸怀抱负的正派人物还有一种是愿意为朝廷所用的。
他们的目的倒并不是为了作官,而是想藉着一官半职来施展他们的抱负,或者想图匡扶王室
来削弱藩镇的。据我所知,羽林军中,就有不少这样的人物。例如曾经与史大哥交过手的那
位安定远就是。”独孤宇道:“我也知道安定远在未投入羽林军之前,原是江湖上的侠义
道,所以那日我发出用手箭助史大哥脱险,只是令他稍受轻伤。”史若梅听了他们的谈话,
这才知道在他和独孤莹出来见客之前,独孤宇早已把那日与自己结识的经过,都对吕鸿春说
了。
  吕鸿春续道:“第二类武林朋友未必有什么抱负,但也是正派人物。这类人物或是将门
之后,或是武林世家,或是专心习技,意图从武举方面出身的人。这类人物只知‘学成文武
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否昏庸,他们倒并不怎样重视。例如秦襄与尉迟北便是。”独孤
宇插口道:“这两人很重义气,并不同于一般官儿。听说许多绿林朋友,对他们也是相当佩
服的。”吕鸿春道:“不错,这两位将军算得是这类人物中出类拔萃的人,倘若他们不是开
国功臣之后,大约也会成为游侠的。现在他门官封龙骑都尉,当然是耿耿忠心匡扶皇室的
了。还有,例如聂隐娘的父亲聂锋,大约也可列入这类。”独孤宇点了点头,道:“这类人
物,也的确是为数不少。”
  吕鸿春续道:“第三类是恃着武功为非作歹的坏人。这类人物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绿
林中的不肖之徒,只知打家劫舍的强盗,例子不必举了。一种就是作藩镇的鹰犬了,例如田
承嗣的“外宅男,总管寇名扬便是。”独孤宇插口道,“七步追魂老魔头羊牧劳也是这类人
物,他最先是独脚大盗,现在听说也是田承同的座上贵宾了。”
  吕鸿春道:“还有一类是武林隐逸,对国事已经灰心,索性便作闲云野鹤。例如磨镜老
人,西岳神龙皇甫嵩老前辈便是。”
  独孤宇听他把武林人物详加分析,说得头头是道,心中也自暗暗佩服。当下说道:“吕
大哥的阅历见识,确是比小弟高明得多,照这样说来,秦襄主持这个英雄会,乃是事所必成
的了。”
  吕鸿春客气了几句,接着说道:“依小弟看来,以秦襄官爵和声望,他来主持这个英雄
会,除了武林隐逸之外,其他三类人物,去参加的定然不少,只怕比金鸡岭的英雄大会还要
热闹呢。”独孤字道:“会期定了没有?”吕鸿春道:“听说是准备在今年的中秋节在骊山
行宫召开。”独孤莹道:“那么距今只有三个月了,可惜我是个女子,不便到长安去抛头露
面,要不然去瞧瞧热闹也好。吕大哥准备去吗?”吕鸿春笑道:“我要先到博望去见聂锋,
替牟世杰做媒,然后回家一转。要是赶得及的话,我也想去瞧瞧热闹的。这英雄会史大哥是
不方便去的了。你们兄妹倘是有兴致的话,我们倒不妨结伴同行。英雄会上只问本领如何,
男子去得,女子也去得的。”独孤宇笑道:“我和羽林军交过手,虽然当时是蒙了脸孔,但
也难保不会有人认出来。”吕鸿春道:“秦襄的江湖朋友很多,他也知道江湖朋友的忌避,
听说他这个英雄大会,已有明文宣布,参加者以往做过什么,即使曾与朝廷作对,也概不追
究。只是不许在长安闹事便成。在大会中比武获胜者,做不做官,他也不勉强,得胜的前五
名,他还准备每人送一柄刀,一匹名马。小弟倒不希罕这些东西,只是去开开眼界也是好
的。”听他言下之意,实是很想怂恿独孤兄妹参加,独孤宇微微一笑,说道:“到时候再说
吧。”吕鸿春似是有点失望,抬头看看天色,笑道:“不知不觉又谈了这么些时候,这回可
真要走了。”独孤宇知他有事在身,不便强留,只好端茶送客。
  吕鸿春走后,独孤莹道:“哥哥,你真的有意思去长安参加这英雄会吗?”独孤字道:
“你呢?”独孤莹道:”我是很想去开开眼界的,唉,可惜一一”独孤字道:“可惜什
么?”独孤莹道:“可惜史大哥不方便去,我,我也不想去了。去参加这种盛会,多几个伴
儿才好。”史若梅笑道:“吕鸿春不是约你们同去吗/独孤莹道:“我和他又不相熟,我不
高兴和他同去。”独孤字笑道:“史大哥不去你也不去。那么,你不去我也下去了。”兄妹
二人和史若梅又闲谈了一会,才各自回房歇息。
  史若梅独处房中,却是心事如麻。她倒不是为了参加英雄大会而烦恼,而是为了想起段
克邪。
  她想起了与段克邪的几次相逢,几番误会,不觉怅怅惘惘,暗自思量:“我与他若是无
缘,却为何上天安排我与他同日出生,一出生就定下了夫妻名份?若是有缘,却又为何每次
相逢,总是惹出一场烦恼?”“他对我究竟是否有点儿真心相爱?或者仅仅是为了父母之
命,不敢有违?”若说他对我无心,他听得我许配田家,就不该气成那个样子?但若说对我
有心,他又不该在我离开薛家,表明心迹之后,每次见面,还是对我冷语冷言!”
  “吕鸿春带来的消息,说他现在还在找我,这回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与那吕鸿春的妹
子,究竟是男女之爱或仅仅是朋友之情?”“嗯,还是算了吧,你给他辱骂得还不够吗?管
他是什么英雄豪杰,他这样对你,你岂能便对他低首下心?”
  史若梅越是思量,越是烦恼,越是想在心中抹去段克邪的影子,却越是摆脱不开。不知
不觉到了三更时分,兀是心事如麻,毫无半点睡意。
  这间房子的后窗正对着花园,从窗子望出去,只见月色溶溶,荷塘如镜,花木正石,在
朦胧的月色之中,宛如蒙上了一层薄雾轻缩,更显得景色幽美,惹人遐思。园中一角,小楼
中灯光隐现,那是独孤莹所住的楼房。“原来她也还未曾睡觉。”史若梅又不禁想起了独孤
莹来,想起她对自己的一番情意,不觉暗暗好笑:“独孤姑娘的人品武功,才华见识,都是
上上之选,可惜我生来是女儿身,却无福消受美人恩了。”“他兄妹二人对我虽好,我总不
能在她家中长住下去,嗯,现在我的箭伤已完全好了,我也应该走了。”
  史若梅本想悄悄出走,临行时给独孤莹留下一封书信,说明真相,但想起独孤莹对她的
殷殷情意,这样离开又似乎不近人情。经过了这许多日子的相处,她对独孤莹也实在舍不得
离开。史若梅想了一会,忽地起了个顽皮的主意,“不如我就在此刻,趁她未曾入睡,就到
她的房里去看她。她见我半夜三更到来,一定会吓一大跳,哈,待她发怒之时,我再对她说
明真相。
  哈,那时她不知是失望,还是喜欢?”她想象独孤莹明白真相之后的尴尬神情,越想越
是得意,于是立即披衣而起,决定不留书信,独访香闺。
  史若梅踏着月色,分花拂柳,向那角红楼走去,渐行渐近,忽见碧纱窗上,现出两个人
影,一男一女,那男的正是独孤莹的哥哥——独孤字。吏若梅心里想道:“原来是他们兄妹
二人还在谈话,怪不得她未曾入睡,我倒是不方便闯进去了。”
  史若梅正想离开,忽听得房中独孤宇的声音说道:“妹妹,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可得
仔细考虑才好。”史若梅听了这句话,心中晴暗好笑,想听听他们兄妹再说些什么,一时间
又不想离开了。
  独孤莹默不作声。过了半晌,只听得独孤宇又道:“按说吕家和咱们门当户对,吕鸿春
的人品武功又都是你我所深知的,你和他相配,也不算辱没了你。”史若梅听了这话,大出
意外,暗自想道:“原来不是说我,他哥哥要将她许配吕鸿春,这正好呀,恰恰给我解开了
难题了。只可惜吕鸿春虽然还算不错,他的妹妹可是个难于相处的人。独孤姐姐若然嫁过吕
家,只怕要受小姑的气。”
  心念未已,只听得独孤莹已在问道:“怎么,那吕鸿春今日来到咱家,竟是亲自来求亲
的吗?”独孤宇笑道:“虽非求亲,却是相亲来的!”独孤莹似乎有点着恼,嗔道:“事先
又来说过,冒冒昧昧地跑来相亲,这算什么?早知道,我根本就不会出来了。”
  独孤字道:“不,事先是说过的,不过我还未告诉你罢了。我上次出门,碰到疯丐卫
越,这位老前辈一向爱管闲事,拉着我问长问短,还问起了你。他说咱们是兄妹双侠,吕家
也是兄妹双侠,倘若结成姻缘,那岂不是武林佳话?”独孤莹嗔道:“吕鸿春有个妹子,你
将她讨过来吧。”独孤字面上一红,原来疯丐卫赵当时确是这样提议,想他们两家兄妹互配
良缘的。独孤宇有点不好意思,尴尬说道:“现在是说你的婚事,你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独孤宇接着说道:“他说:‘你们若是有意思的话,我就去找吕鸿春,叫他到你家里
来,让你的妹妹一见。’这位老前辈一向疯疯癫癫,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开玩笑还是正经。
当时我就答道:‘吕家双侠,晚辈是闻名已久,若得相会,何幸如之。但婚姻大事,非同儿
戏,晚辈可不敢香妹妹作主,吕大侠若肯光临寒舍,晚辈自当以礼相待,至于婚姻之事、那
恐怕要等他们相熟之后再说了。’”独孤莹吁了口气,说道:“对呀,你这番话说得倒还得
体。”
  独孤宇道:“我只道这老前辈是一时戏言,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回来之后,又忙着为史
大哥治伤,因而也就忘了与你提及。
  想不到吕鸿春今日果然来了,在你未出来之前,他已经三番两次的问起你,他本来是个
豪爽的人,但在间起你的时候,却总是闪闪缩缩,欲吐还茹,瞧他这副腼腆的神情。我已经
瞧料了几分啦。看来疯丐卫越是早已和他说过了,他今日当真是为了相亲未的。妹妹,你可
曾留意他对你老是偷看吗?”
  独孤莹道:“我就是讨厌他的眼光。”独孤宇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你不讨厌,你还
巴不得他亲近你呢。”独孤莹嗔道:“史大哥是在病中,他是你带来的客人,我替你照料,
你不感激我也还罢了,倒来将我取笑。”独孤宇笑道:“恐怕你还要更感激我呢。妹妹,你
的心事我还看不出来吗?说也奇怪,史大哥与我落落难合,与你却一见投缘,唉,或许这也
是天意。不过,不过——”独孤莹本来低下了头,这时忽地抬起头来问道:“不过什么?”
  独孤宇缓缓说道:“史大哥虽然也不错,不过却是来历不明。吕家的底细咱们却是知道
的。”独孤莹道:“什么来历不明?他的身世早已对我说过了。”独孤字道:“我总是有点
疑心。”独孤莹恼道,“你就是大多疑心,我相信他的话。”
  独孤宇郑重说道:“妹妹,婚姻之事,非同小可。你拿定了主意,说与我知,我好回复
人家。”独孤莹道:“好,你就回复人家吧,就说、就说——”独孤字道:“就说什么?”
独孤莹满面飞红,忽地一口气说出来道:“就说我已经许配了人家,那吕家恰恰来迟了一步
了。”
  独孤字怔了一怔,低声间道:“你与史大哥已经私订终身了?”独孤莹道:“唉,哥
哥,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这是一个藉口,好回绝吕家呀。”独孤宇正色说道:
“妹妹,你说是藉口,我看你心中是早就愿意嫁给史大哥的了,只差还没有一个媒人。好,
我再问你,你可曾深思熟虑过了?你认为史大哥是比吕鸿春更可靠,更胜三分?”
  独孤莹鼓起勇气,毅然说道:“史大哥的文才武艺都出色当行,未必就弱过吕鸿春?退
一步说,纵使是有所不如吧,我和他已是彼此熟悉,情性相投,任那吕鸿春比他再强十倍,
我,我……”独孤字笑道:“你也是宁愿选史大哥的了。”独孤莹低头不语,索性给他来个
默认。
  独孤宇忽道:“你怎知道史大哥的武艺高强?啊,你门日间一同出来见客的时候,都带
有佩剑,是不是你们已在花园中比过了?”独孤莹道:“不错,你只知他的剑法超妙,却还
未知道他的师承呢,他的剑法是妙慧神尼的嫡传剑法!”独孤莹讲到史若梅的剑法,说得眉
飞色舞,将史若梅所用的一招一式比划出来,赞不绝口。独孤字留神倾听,时不时发出
“哦,哦,嗯,嗯”的诧异之声。
  独孤字道:“妙慧神尼的剑法会传给一个男子,这倒真是意想不到的奇事!”独孤莹
道:“是他表姐聂隐娘私下里教会他的。”
  当下将史若梅乱捏的谎言向她哥哥复述了一遍。独孤字脸上的诧异神情越来越明显了。
  独孤莹道:“哥哥,你怎么啦?你可是怀疑他和聂隐娘有甚私情?”独孤宇笑道:“阿
弥陀佛,罪过,罪过!你不听得昌鸿春说吗,聂隐娘与牟世杰两憎相悦,铁摩勒他们都是知
道的了,所以才会托吕鸿春去做媒。聂隐娘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岂会用情不专?”独孤
莹道,“是呀,那你为何还是一脸诧异的神情?老实说,我最初也有点思疑,后来听了吕鸿
春带来的消息,也就释然于怀了。”
  独孤字沉吟半晌,缓缓说道:“妹妹,你都相信了他的话了吗?”独孤莹睁大眼睛说
道:“怎么?”独孤宇道:“这里面有个疑窦。”独孤莹忙道:“什么疑窦?”独孤宇道:
“妙慧神尼的剑法传女不传男,悬为本门禁条。聂隐娘虽然与他有恤弟之谊,也不好违犯禁
条,私将授受吧?”
  独孤莹听哥哥这么一说,也觉得此事有点古怪,迟迟疑疑他说道:“也许,也许是聂隐
娘年幼无知,和表弟玩得高兴,一时就忘了禁条了?”独孤宇摇了摇头:“我虽没有见过聂
隐娘,但听得人言,她是个大有见识的女子,要不然牟世杰也不会喜欢她了。师门禁条,何
等紧要,纵然年幼,对此也决不会无知。”
  独孤莹道:“呀,我想起来了。他说过,聂隐娘每日都在花园练剑,他是常在旁观
的。”独孤宇道:“妙慧神尼的剑术何等深奥精奇,若无名师指点,纵使聪明绝顶,只怕也
偷学不来。他对你说是偷学的吗?”独孤莹自己是个剑术行家,深悉学剑的艰苦,再一想史
若梅当时说得甚是含糊,似乎是先在旁边偷看,随后又经聂隐娘指点的。独孤莹只因对史若
梅情有所钟,对她的话根本就未曾经过思索,如今得了他哥哥提醒,霎时间也不觉起了疑
云。
  独孤宇忽地嗫嗫嚅嚅地说道:“莫非、莫非……”独孤莹道:“莫非什么?”独孤宇
道:“莫非她是个女子?”独孤莹呆了一呆,跳起来道,“胡说八道,他怎会是个女子?”
独孤宇道:“我只是这么胡猜,你别着急。”
  他们两兄妹一向极为要好,独孤莹一时着急,骂了哥哥,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当下笑
道:“倘若他真是个女子,那也好,可以做我的嫂子了。你要不要我给你做媒?”她本是用
玩笑的口吻,想冲淡紧张的气氛。不料她哥哥却也是呆了一呆,半响说道,“你别胡闹,倘
若她真是个女的,那就是世上罕见的奇女子了,我怎配得上人家?”独孤莹笑道:“咦,这
么说,你比我更喜欢他了?”独孤宇又过了半晌,这才喃喃说道:“他当然不会是女子,不
会的,我这只是胡猜。”话虽如此,但在外面偷听的史若梅,也感到他的语气之中实在是恨
不得她是个女子。
  史若梅忐忑不安,“独孤字已起了疑心,倘若我对他妹妹说明是个女子,只怕又要惹出
一场麻烦。他当真求起婚来,这岂不尴尬透顶,应付为难?”
  只听得房间里独孤莹笑得有如花枝乱颤,半晌说道:“可惜史大哥不是个女予,要是你
今晚的话被他听到,那可要笑痛他的肚子啦。”独孤宇却匪重说道:“你怎知道他不是女扮
男装?”
  独孤莹坦然说道:“我当然知道,他、他……”独孤宇吃了一惊。
  道:“妹妹,妹妹,你、你、你和他……”独孤莹嗔道:“哥哥,你胡猜什么,他只是
向我表露了,表露了……”独孤宇道:“哦,他向你表露了相思之意?”独孤莹双颊晕红,
娇羞万状,轻弄裙带,低下了头。
  史若梅怔了一怔,心道:“我几时向她表露了相思之意?”忽地想起那日她到来探病,
自己称赞她多才多艺,确是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不知哪个男子有福气,娶得姑娘?”心
想:难怪她以为我是对她有意!”
  独孤宇笑道:“史大哥不是女子,那就是你的福气了。好吧,我就成全你的心愿,明日
去探问他的口风。把婚事定实了,也好叫你有个着落。你安心睡觉吧,我走啦。”独孤莹
道:“我有什么不安心的,只要你不把吕家的婚事来麻烦我,我就什么烦恼也没有。”
  史若梅正想离开,赶在独孤宇的前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刚刚踏出花丛,忽见一条黑
影,翩如飞乌的越过墙头,正落在她旁边的假山石上,史若梅定睛看时,心头一震,娇躯一
颤,花片纷纷落下。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又恨又爱、刚刚还在思念着的段克邪!原来段克邪在向长安去的
大路上走了七百多里,找不到史若梅,又再折回来准备向南方追踪,恰巧在回头路上,碰到
了吕鸿春。
  吕鸿春本来对史若梅已是有点怀疑,两人一谈起来,段克邪听说此人姓史,自称是聂隐
娘的“表弟”,还不是史若梅是准?他连忙向昌鸿春打听了独孤字的住址,披星戴月,连夜
赶来。
  他找到门前,已是三更过后,按礼貌本该白天求见,但他急不及待,同时他在吕鸿春的
言语之间,听出史若梅与独孤兄妹形迹亲密,也自有疑心,于是遂不顾冒昧,索性在深夜里
做个不速之客,准备先找到史若梅,然后再向主人赔罪。
  他落在假山石上,正巧史若梅从花从中钻出来,居高临下,打了一个照面,这一刹
那.史若梅固然是张皇失措,段克邪也是又喜又惊!
  段克邪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若梅妹子”。只见史若梅冷面如霜,正眼也不瞧他一眼,拂
袖便行。段克邪追上前去,抓着她的袖子,低声说道:“若梅妹子,你,你听我说……”史
若梅袖子一甩,冷冷说道:“放尊重些,谁是你的妹子?”
  段克邪心情虽热,脸皮却薄,给史若梅这么冷落,登时面红过耳,急切之间,万语千
言,不知从何说起。史若梅已是分花拂柳,不快不但地走过假山,段克邪心中着急,鼓起勇
气,脚尖一点,施展“登云踪”的绝顶轻功,呼的一声,从她头顶飞过,落在她的前头,拦
住了她的去路。
  史若梅斥道:“让开!”脚步不停,竟似要冲过去;段克邪双臂张开,史若梅变换了几
种身法,总是给他拦住,史若梅怒道:“段克邪、你欺侮人!”
  段克邪连忙说道:“若梅,你恼我我不怪你,请你念在咱们两家先人的交谊。”史若梅
道:“怎么样?”段克邪道:”咱们是一出生就、就、就——哎,倘若咱们失和,爹娘在泉
下也难瞑目。”
  史若梅心里其实何尝不想与段克邪和解,但她自小娇生惯养,多少也有点小姐脾气,想
起了段克邪几次当众辱她,心头兀是气愤未消。要是段克邪一到来便立即向她低头赔罪,那
还可以稍稍消她心中之气。偏生段克邪又不善言辞,他想了许久,自以为用两家的交谊来打
动她的芳心,最为得体,哪知史若梅却反而想道:“原来你是为了怕别人说你不孝无义,这
才来找我的,并不是你真的喜欢我。”
  段克邪又道:“铁大哥也很关心咱们的事情,他叮嘱我一定要将你找回来。若梅妹子,
请你引见此间主人,说明原委,咱们明早就走吧!”段克邪以为抬出个铁摩勒来,可以加强
几分说话的力量,史若梅听了,更是着恼,冷笑说道,“别人说些什么。
  我何必理会?我只知道你早已与我说过恩断义绝,从今之后,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走我
的独木桥了。咱们的婚约已毁,我与你亦已是毫无关系,请你尊重,别再纠缠!”
  段克邪尴尬之极,讷讷说道:“这是我过去的一时糊涂,我,我……”他正想说认错的
话,史若梅大声道:“你让不让开?倘不让开,我可要嚷啦!”
  就在此时,只听得独孤莹已在叫道:“史大哥,是你吗?你在和准说话?”独孤宇则在
喝道:“哪条线上的朋友?深夜前来,有何见教?”原来他们兄妹隐隐听得争吵之声,只道
是朝廷方面的高手已发现了他们家中藏有“金鸡岭好汉”的秘密。
  他们两兄妹赶忙出来,其时段克邪正在张开双臂,拦住史若梅的去路。园中小径迂回曲
折,段、史二人叉正是走到了几座假山的中间。他们一个要闯,一个要拦,在膝陇月色之
下,远远望去,谁都会以为段克邪乃是要捉拿史若梅,而史若梅则在东躲西闪。
  独孤莹情有所钟,最为着急,生怕慢了一步,她的“史大哥”就要给人捉去。她身形疾
起,脚跟还未立定,唰的一剑就向段克邪刺去。
  公孙大娘的嫡传剑法岂比寻常?独孤莹急于救人,施展出浑身解数,这一剑当真是迅如
闪电,势似奔雷,段克邪刚说得一个“喂”字,底下“且慢动手”这几个字尚未曾说得出
来,独孤莹已是接连攻出了三招九式!段克邪展开绝顶轻功,一飘一闪一个转身,将这三招
九式一一避开,独孤莹的剑尖连他的衣角也未曾沾着。但虽然如此,段克邪在这样迅猛的剑
招攻击之下,也是毫不轻松,他全神注视独孤莹剑尖晃动的方向,竟是不能分神说话。
  独孤莹见“敌人”本领如此高强,心头大骇,更是不敢放松,一招紧于一招,连绵不
断,端的是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而每”一招中,又隐藏看几个变化,倘若段克邪稍一
不慎,只怕就要血溅尘埃。
  独孤字比较细心谨慎,只看了几招,便知段克邪的武功远在他妹子之上,不由得心里想
道:“史兄弟箭伤初愈,他的本领与莹妹不相上下,莹妹有剑在手,尚且不敌此人,史兄弟
双手空空,倘若此人真是立意擒他的话,早已手到擒来了。”
  独孤宇正想喝住妹妹,心念方动,忽听得“铮”的一声,原来段克邪见独孤莹的剑术非
同小可,只凭轻功躲闪,难保没有失误:二来心里也自有气,于是决定还手,趁着独孤莹一
招使老,招数将变未变的瞬息之间,修地欺身直进,双指对准无锋的剑脊一弹。这一弹他只
用了五六分力量,独孤莹已是禁受不起,立足不稳,一头就摔过去,在她前面,正是一支凸
出的石笋,段克邪连忙伸手抓她的背心。
  独孤宇大惊,只道段克邪要下毒手,他本来站好了有利的位置,随时准备教授。这时一
跃而起,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折扇已指到段克邪后颈的大椎穴。
  史若梅本是一直袖手旁观,这时见独孤莹即将摔倒,也着急了,慌忙抢上前去,将独孤
莹拉过一边,段克邪并未想到史若梅上来救人,左掌一牵一带,化解独孤宇的折扇点穴,右
手仍然抓向独孤莹的后心。
  段克邪这一抓本意是要把独孤莹抓离险境,但独孤宇却怎知他的心意,只道他要续施杀
手,扇头一转,脚跟还未立定,又再点他后腰的“筑宾穴”。
  段克邪被独孤宇这么一阻,史若梅已是抢快了一步,把独孤莹拉开,刚刚转过身来,段
克邪一抓之下,正好抓到她的胸前,史若梅脸上一红,习武之人,反应敏捷,何况对方一手
袭来,又正是她身上的紧要处所,史若梅无暇思量。一个立掌,即将段克邪这一抓荡开。段
克邪这一抓意在救人,当然不会使出气力,被史若梅用劲一推,脚步一个踉跄,被独孤宇的
扇头重重的戳了一下。他藉着前冲之势,滑开两步,没有给戳正穴道,但亦已感到一阵疼
痛。
  说时迟,那时陕,独孤宇的折铁扇又己跟踪点来。独孤莹吃了大亏,亦是气恨不过,身
形一稳,立即又是挥剑疾攻,段克邪双手空空,在独孤兄妹夹击之侠,虽然也还可以应付得
来,但东躲西避,亦已显得有点儿狼狈。
  段克邪不禁心中有气,瞪了史若梅一眼。心里想道:“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与我动手,
我无暇辩解,你却为何抽手旁观,也不说明真相?”其实段克邪即算能够分神说话,他脸皮
薄嫩,也不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一开口就说出史若梅是他的妻子。
  可是他在匆促之间,却也未曾设身处地的替史若梅着想,试想史若梅身为女了,而且对
他的恨意也尚未消除,又怎好意思说明真相,承认段克邪是她的未婚夫?史若梅给他瞪了一
眼,气上加气,她看了几招,已知独孤字兄妹无法伤得段克邪,不必为段克邪担心,以段克
邪的绝顶轻功,要想脱身而去,那是毫不困难,她一时发了狠,立心把段克邪气走,正巧此
时,独孤宇向她问道:“史兄弟,这厮是谁,你可认得?”他见史若梅一直抽手旁观,有点
诧异,故此又再一问。史若梅道:“敢情是个小贼,独孤兄,加一把劲,不可让他走了!”
抽出佩剑,也作势上前佯攻。
  独孤莹连忙叫道:“史大哥,这小贼厉害得紧,你,你,你不可上前,我门对付得
了。”她是忧虑史若梅箭伤初愈,激斗之下,难免创口再会复裂。独孤宇心里暗道:“如此
身手,决非小贼。定是朝廷一等一的高手无疑了。”他深知史若梅的江湖经验太浅,只道他
是估错对方的身份,再想到他箭伤未愈,也难怪他袖手旁观。他最初本来有一点儿疑心,疑
心史若梅和来人相识,这时见史若梅如此回答,疑心尽去,更是加紧进攻。正是:鸳侣竟然
成怨侣,只缘妒意未曾消。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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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十三回 鸾飘凤泊情何忍 虎斗龙争气正豪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十三回 鸾飘凤泊情何忍 虎斗龙争气正豪   独孤兄妹坚持不许史若梅上前助战,言语之中,情意殷殷,关怀备至,段克邪听在耳
中,疑生心底,“若梅在独孤家里住了将近十天,独孤兄妹替她疗治箭伤,难道连她是个女
子也看不出来?”疑念一生,不由得心中慌乱,独孤宇拆扇倏的一张,向段克邪面门一拨,
段克邪闪得稍慢,“嗤”的一声,衣裳被锋利的扇骨撕破了一幅。
  独孤宇一招得手,份外精神,折铁扇倏张倏合,一忽儿当作判官笔来点戳,一忽儿又当
作五行剑来刺削,手法利落,身法轻灵,端的有如流水行云,毫无枯滞。他本来是个翩翩浊
世佳公子,配上这把折扇,更显得丰神潇洒,俊逸不群!
  段克邪心头郁闷,只感到满不是味儿,忽地想道:“我来的时候,她正在花下徘徊,这
么夜深了,她独自在园中作甚?莫非是在等人?”又想道:“怪不得她不理睬我,这位独孤
公子温文俊雅,实是胜我十倍!”心酸失意之中,又不禁自悔自责,再想道:“都是我的不
好,我对她误解,对她粗暴,又曾声言与她退婚,她受了这许多委屈,焉能不恨?如今她有
了合意的人,我又岂能怪她移情别恋?”他胡思乱想,越想越是当真,认定了史若梅业已变
心,最后想道:“大丈夫当拈得起放得下,这位独孤宇也是一位侠义中人,若梅既然欢喜他
不欢喜我,我何不就成全了他们?”
  当下一声长啸,倏的飞身而起,独孤宇折扇一点,点了个空,独孤莹一招“举火撩
天”,长剑疾刺,段克邪双指一弹,这一次力道使得恰到好处,只听到“铮”的一声,独孤
莹的剑锋一偏,恰恰碰着哥哥的折铁扇,就在两兄妹错愕之中,段克邪已飞过了墙头,啸声
有如神龙夭矫,飞腾天际,转瞬之间,已在数里开外!
  两兄妹相顾失色,独孤宇道:“此人本领之高,轻功之妙。端的是世间罕见。却不知他
何以突然走了?”独孤莹道:“得他走了便好,史大哥,你刚才没受伤吧?”只见史若梅呆
若木鸡,独孤莹再叫了一声,她方始听见,木然说道:“多谢你们啦,我没受伤。”其实地
这时也正在后悔,段克邪是如她心愿的被她气走了,她的怨气一泄,换来的却是一片茫然。
  独孤兄妹只道她是因“敌人”本领太强,吓得呆了,独孤宇道:“看来此人竟是似空空
儿这一流人物,空空儿一击不中,翩然千里,决不再来:”独孤莹道:“但愿此人也是如
此。”两兄妹回想刚才所遇的险招,当时身临其境,不知害怕,这时回想起来,都是不觉心
中湍惴不安,“倘若再来,真不知如何应付?”
  独孤宇忽道:“史大哥,你到过长安没有?”史若梅道:“小时候到过,怎么?”独孤
宇道,“我们还未到过长安,秦襄即将在长安招集英雄大会,咱们不如去瞧瞧热闹,明日动
身。”独孤莹“咦”了一声道:“哥哥,你不是本来不想去的么,怎么又改了主意了?”同
时又有点奇怪:“哥哥怎么会在这个当儿,撇下当前紧要之事不谈,却忽地提起此事?”独
孤宇使了一个眼色。
  笑道:“妹妹,你不是很想去么?我这是为了你啊!”独孤莹心眼玲珑,登时明白,说
道:“不错,这是百载难逢的盛会,不必参加.开开眼界也是好的。史大哥,你放心,秦襄
曾有声明,各路英雄,在大会期中,只要不在长安闹事,不管以前做过什么,他是概不追
究。想秦襄这样的身份,他说了的话,决不会不算数的。”
  独孤宇又道:“史大哥若然还不放心,小弟家藏有易容丹,可以改容易貌而往,只是那
匹御马,可不能再骑了。长安城内,有小弟的几个世交长辈,可以照顾。但小弟还未曾到过
长安,到时却要请吾兄带路。”
  独孤莹见史若梅仍是踌躇不语,眼珠一转,笑道:“史大哥怕冒风险,不去长安也罢。
我有个姑姑嫁在陇西凤翔,姑丈就是江湖上有名的通臂神拳谷大豪。我有多年不见姑姑了,
不如咱们一道,到凤翔走走如何?那儿山水清奇,颇有可观,史大哥即使不想结交朋友,去
散散心也好。”
  史若梅怅怅惘惘,哪有心情?但见他们兄妹一再怂恿,也觉有点奇怪,忽地恍然大悟,
说道:“多谢你们兄妹处处为我着想,其实你们也不必弃家远走,我一个人走开,也就行
了,那人要找也只是找我,想来不至于连累你们。”
  原来独孤兄妹,所担心的正是今后的麻烦,今晚来人的武功太强,他们自付决不是此人
的对手,他们虽然希冀此人不会再来,但却怎能担保?他们并不知道个中原委,做梦也想不
到此人就是段克邪,而段克邪就是史若梅的未婚夫。只道这人是朝廷高乎,再不然就是史若
梅的仇家,总之是对史若梅不利的。
  他们为了史若梅的安全,也为了避免池鱼之殃,因此决意弃家避难。长安有他们世交的
几位老英雄,凤翔有他们的姑丈,这些人都有能力保护他们。他们怕史若梅有所芥蒂,因此
不肯明言。
  史若梅识破了他们的用意,她与段克邪已闹得如此尴尬,同时又知道独孤宇已对自己有
点起疑,倘然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只怕也有麻烦,那时就是尴尬之上再加尴尬了。在这样的
情形之下,史若梅又焉能和盘托出真相?因此,史若梅思量再三,这才吞吞吐吐的说出那一
番话,隐隐透露“那人”找的不过是她,决不会连累独孤兄妹,自己一走,便可了之。
  可是独孤兄妹不明真相,却怎肯让她独自离开?独孤宇变了面色,仰天长笑,说道:
“史大哥,你也忒看小我了!”史若梅道:“独孤兄哪里话来,我怎敢看小兄台?”独孤宇
道:“你若把我当朋友看待,那就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你如今已察破了我们兄妹的心
意,那咱们就挑开了窗子说亮话吧。你的敌人确是厉害,我们兄妹都打他不过;史大哥,你
剑法高强,但箭伤初愈,也未必是他对手。这里是不能再住下去了,目前之计,只有远走避
之,我们无力保护你的安全,已是不尽惶恐,你还要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那就是不将我
们当作朋友了。江湖上有句话说得好:为朋友何辞两胁插刀!性命尚且可以牺牲,又何在乎
一副家业?”独孤莹情不自禁,也上前牵着史若梅的袖子道:“史大哥,好坏咱们都同在一
起,我好不容易将你照料好了,岂能让你再出岔子?”史若梅向她深深一揖,说道:“独孤
姑娘的恩义,我永远不会忘记。只是——”她正想委婉陈辞,独孤字已是打断她的话,朗声
说道:“史大哥不必三心二意了,倘要离开,也得等待将来,待探听到铁寨主的确实所在,
我们再送你前往。”
  史若梅有口难言,不过,对他们兄妹的情义却也深深感激。
  独孤莹见她不说话,只道她己转了心意,笑道:“我看还是让史大哥改容易貌,避往长
安为妙。一来有热闹可看,二来那人纵是朝廷高手,他也决不会想到,咱们竟有这样的胆子
前往长安。
  只要一到长安,那就可以无妨了。”独孤字道:“往凤翔也不错。
  凤翔有咱们的姑丈,更可以放心。”
  史若梅心事如麻,勉强笑道:“往长安还是往凤翔,咱们明日再谈好吗?反正总得待天
亮了才能动身。”独孤兄妹听她口气已然答允,心头上的大石这才放下,齐声说道:“对,
闹了半夜,也该歇息了。”
  史若梅却哪里睡得着觉,她关上了房门,独倚窗前,只见月色朦胧,荷塘如镜,暗香浮
动,疏影横斜,在那花树丛中,刚才自己与段克邪曾经走过,段克邪的影子似乎还在眼前,
可是他这会儿人已不知到了何处了!史若梅怅怅惘惘,不由得暗自悔恨,黯然神伤!她倚着
窗儿,怅望遥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月移花影,斗转星横,不觉已是三更时分,一阵风
吹过,有两朵花落入荷塘,搅乱了荷塘月影,史若梅猛地一惊,心里想道:“我不及早打定
主意,难道竟任由这大好姻缘,化作镜花水月?”
  史若梅住的这个房子本是独孤莹的书房,纸笔墨砚一应俱全,史若梅想来想去,终于还
是决定了留下一封书信,悄悄离开。可是这一封信却很难落笔,改了几次草稿,足足写了大
半个时辰,写好了自己一看,还是觉得辞不达意。她最初本来不想隐瞒,把实情完全吐露,
免得独孤莹为自己相思,但随即想道:“我与段克邪将来究竟如何,实难预测,要是另有变
化,难缔良缘,那岂不是惹人笑话?嗯,我可不能说出我是追未婚夫去的!”“那么,不说
此事,只说明我是个女子吧?唔,这也不妥,要是独孤莹当真为她的哥哥向我求婚,那我怎
生应付?”史若梅既爱面子,又有顾虑,易了几次草稿,终于还是含糊其辞,写了一段感激
独孤兄妹的话,又写了一段不愿给他们添上麻烦的话,再写上一段担保自己走后,他们定然
无事,请他们安心的话,最后加上两句“情非得已,日后自明”的暗示,就草草把这封信结
束了。
  搁下纸笔,抬头一看,窗外已是曙光微露,史若梅看了看这封信,自己也很不满意,但
心里想道:“宁可让独孤宇骂我不够朋友,宁可让独孤莹骂我薄幸负情,我都顾不得了。但
求上天保佑,早日让我与克邪相会,倘得前嫌尽释,那时再回来向他们兄妹谢恩请罪,到了
那时,想他们也不会见怪我的。”于是便将那几张草稿烧掉,将写好的这一封信摆在书桌上
当眼之处、便轻轻的从打开的窗户跳出去。好在独孤宇经过昨晚一场激战、睡得正酣,虽在
对门,却是毫不醒觉。
  史若梅经过独孤莹窗下,隐约听得独孤莹叫了一声“史大哥”,史若梅吃了一惊,屏息
呼吸,过了一会,不听得再有声响,这才知道独孤莹是在说梦话。史若梅心里暗笑:“她在
梦中犹自思念于我,却不知我也正在思念别人。”想至此处,又不禁心里一酸,悔恨自己太
过任性。以前是段克邪苦心寻她,现在正好颠倒过来,是她要去追踪段克邪了。段克邪寻她
还比较容易,她去寻段克邪那可是毫无把握了。
  可惜段克邪不知道史若梅在追赶他,他离开独孤家之后,心中郁闷,难以言宣,如癫如
狂,茫无目的向前飞跑,不知不觉,天色已亮,一看路碑,已是卢龙郡的霸县境界,他一个
更次,竟然跑了二百多里!一口气跑了这么多路,精力发泄了许多,郁闷方始稍减。但他一
晚奔波,往返六七百里,腹中亦已感到饥饿。拾头一望,路边有个小酒肆,正好打开店门。
段克邪心道:“这酒肆倒是开店得早,正好给我方便。”
  这种路边小酒肆做的当然是过路行人的生意,拂晓时分,路上哪有行人?照说是不该这
么早就打开店门的,段克邪也有点奇怪,但他腹中正在饥馁,也就无暇推敲了。
  店中有对中年男女和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看来是一家人,——夫妻俩和他们的女儿.段
克邪刚踏进酒肆,那女孩就嚷道:“爹,化子大爷来啦!”倒把段克邪怔了一怔。
  那中年汉子望了段克邪一眼,见段克邪满身尘上,衣衫却并不破烂,也是怔了一怔,似
乎有点诧异的神色,随即尴尬笑道:“小孩子胡说八道,客官你别见怪。客官,你早啊。”
  这小酒肆只有里外两进,里间是趾房着杂物间,并没有另设厨房,就在外间铺面的一角
搭起炉灶,路边酒肆,因陋就简,这也不足为怪。
  奇怪的是店里的肉桌上堆有十几只宰好的拔干净了毛的肥鸡,地上堆有一团团的泥巴,
还有许多荷叶,角落里炉火烧得正旺。路边酒肆做的是小买卖,宰这么多肥鸡,实是大不寻
常。
  段克邪饥火中烧,却也无暇多问,一屁股坐下来便嚷道:“妙极,妙极!给我来一只
鸡,烫两斤酒!”
  那中年店主神色更是尴尬,打了个恭,讷讷说道:“客官,这是要来做叫化鸡的。”
  段克邪眉头一皱,说道:“做叫化鸡要许多时候,我等不得。你给我做白切鸡吧。”心
里暗暗纳罕:“这店主人也真古怪,为什么指定要做叫化鸡?”
  那店主人赔了个笑脸,说道:“我未说清楚,这些鸡都是别人定了做叫化鸡的,不能外
卖。”段克邪更觉奇怪,要知道这种酒肆做的既是过路客人的生意,每天的顾客几乎都不相
同,怎的却有人预先定下要吃什么,而且清一式的都指定做叫化鸡,这岂非咄咄怪事?但段
克邪心绪不宁,没兴趣多管闲事,当下眉头一皱,说道:“时候还早,你尽可以再买几只鸡
回来,这里现成宰好的鸡,让一只给我何妨?”
  那店主人赔笑道:“客官有所不知,附近村子里的鸡都给镇上的酒家和这一路上的酒肆
买光啦,小店尽力张罗,只买到十多只,只怕还不够用呢!客官,你包涵包涵,将就些儿,
给你老来一斤牛肉吧。”
  段克邪但求果腹,便道:“也好,你就给我来一斤牛肉。”他喝了几杯,疑团莫释,不
禁问道:“听你的口气,今日似乎有许多阔客要从这儿路过?”那店主人笑道:“阔客么,
那倒不是的,不过,不过,却是不能怠慢的贵客。”正说到这里,只听得那妇人道:“嗯,
贵客来啦!”
  段克邪心中正自想道:“不知是什么贵客?”抬头一看,只见有三个“贵客”已走了进
来,却原来是三个衣衫褴楼的乞丐。
  店主人却是恭恭敬敬的招待他们,说道:“三位大爷早啊!
  刚侥好两只鸡,没有什么好莱,请大爷们多多包涵。”
  那三个乞丐打量了段克邪一眼,都有点奇怪:“这小子怎的也这样早呀?”但见他年纪
轻轻,也不放在心上。段克邪也在打量他们,一看就知他们都是练过武功的,决非寻常的乞
丐。这三个乞丐都背着叫化袋,但颜色不同,一个老乞丐背的是红布袋,捆了三道边:另外
两个中年乞丐背的是青布袋和蓝布袋,都没有捆边。段克邪心道:“原来都是丐帮的头
目,”当时的丐帮以布袋的颜色分别等级,最高级的捆三道边的黄布袋,以下依次是红、
蓝、青、自、黑,那老乞丐背的是捆三道边的红布袋,在丐帮中算是相当高级的了。江湖上
各大帮会的规矩习惯,铁摩勒曾对段克邪详细说过,所以段克邪得知底细。
  那老乞丐道:“人人都说霸县本帮的马舵主做事周到,果然名不虚传。难为他一早就吩
咐好了,给咱们准备了本家的招牌菜。好,拿大坛子酒来。”他所说的“本家招牌莱”指的
当然是叫化鸡了。
  另一个中年乞丐道:“本帮已有将近十年未召集过大会了,今次在马舵主的地头召开,
他怎么不略尽地主之谊?”那老乞丐笑道:“不过也忒铺张了点,帮主说不定还会不高兴
呢!”那中年乞丐道:“不过咱们连夜赶来,倘若没有他预先照料,难道还要咱们去沿门托
钵吗?”看来他对于这位马舵主的安排,倒是极为满意。
  段克邪这才知道原来是丐帮要在此地召开大会,心中想道:“怪不得附近村子里的鸡都
给他们买个一空。丐帮的声名一向很好,但这位马舵主的行事,唔,却是令人不敢恭维。难
道不怕路人侧目?”他又想起铁摩勒曾和他谈论过丐帮的事,丐帮本来有三位名闻天下的长
老,合称“江湖三异丐”,一是酒丐车迟,一是疯丐卫越,一是绰号“西岳神龙”的皇甫
嵩。车迟过世之后,卫越行踪无定,皇甫嵩隐居华山,这两人都已不管帮中之事。现任帮主
焦固是卫越的师侄,为人忠厚老实,武功也很不错,只是精明不足,驭下不严,以至许多丐
帮弟子都未能严格遵守帮规,段克邪想至此处,不禁有点感慨。
  背青布袋的那个乞丐喝了两大碗酒,撕了一条鸡腿边嚼边道:“老爷子这次为什么召集
大会,你老可知道吗?”
  那老叫化也正在撕着一条鸡腿大嚼,他瞟了段克邪一眼,缓缓说道:“这个么,我也不
大清楚……哎呀,呸!”忽地吐出一根鸡骨。段克邪和他们隔着一张桌子,那根鸡骨竟然夹
着尖利的破空之声,向段克邪飞来!
  段克邪心中一凛:“这老化子的武功不弱,居然能把鸡骨吐出,当作暗器!”佯作不
知,举起筷子挟起一片牛肉,说道:“这牛肉倒还新鲜,伙计,再来一斤。”
  那根鸡骨到了段克邪脑后,忽地“啪”的一声,落下地来。
  那老叫化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小哥,没有弄脏你的衣服吧?”段克邪愕然回
顾,似是刚刚发现那根鸡骨的样子,半晌说道:“没有,没有。”回过头又自吃自喝。那老
叫化则自言自语,似是给自己解嘲道:“这只鸡烧得不够酥,老化子牙齿不中用啦,咬不动
骨头,只好将它吐出来了。”
  原来那老叫化是故意如此,试一试段克邪的,他那根鸡骨对准段克邪脑后的“天突穴”
射来,“天突穴”是人身死穴之一,倘若段克邪身有武功,定然大惊失色,立即闪避;或者
用物挡格,将之击落。但现在段克邪却似茫然不觉,那者叫化放下了心,“原来这小子当真
是一点不懂武功。”他哪知道,段克邪听那根鸡骨的破空之声,早已知道这鸡骨决不会打中
自己的天突穴,而且他还作了万一的准备,要是自己估计错误,他随时可以不动声色的将那
鸡骨一筷夹下。
  那老叫化“试出”段克邪不懂武功,言谈就减少了许多顾忌,不过他仍是不愿向外人泄
漏帮中秘密,于是改用江湖切口(术语),继续说道:“本帮已将近十年,未开大会,这次
召开,自是极不寻常。听说有件大事,关系本帮的兴衰,帮主也拿不定主意。”那中年乞丐
道:“究竟是什么事情?”那老叫化含糊其辞道:“我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反正今日就可
以见个分晓,你也无须着急。”另一个中年乞丐道:“听说还要对付一个极厉害的对头?”
那老叫化面色倏变,说道:“你既知道对头极为厉害,怎可胡乱谈论?”那中年乞丐很不服
气,心想:“这店子里只有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毛头小伙子,店主人也决非江湖人物,你俱
怕何来?”但那老叫化在帮中的地位比他高出三级,那老叫化不肯说,他当然也就不敢再打
听那厉害的对头究竟是谁了。
  段克邪出道未久,对江湖切口懂得不太多,但也听得明白十之六七,心里十分惊诧,
“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有什么厉害的人物竟敢与他们作对?而且丐帮还竟然要召开大
会,全力以赴的去对付他?”
  那三个叫化子接着谈论他们帮中的人事,段克邪全不熟悉,他听江湖切口又很吃力,当
下无心细听,暗自想道:“丐帮那两位老前辈是我父亲生前的好朋友,丐帮与金鸡岭的交情
也非一日.倘若他门真是碰到了强敌,我岂可抽手旁观?”但转念一想:“丐帮高手如云,
他们又没有发出英雄帖邀人助拳,我若冒昧前往,声言相助,只怕反而给这帮化子误会我小
视了他们丐帮?”
  “我自己的事情都理不了,怎理得别人这许多闲事?唉,如今若梅与我分手已成定局,
却叫我回去怎生向铁大哥言说?”
  他想起了铁摩勒,忽地又联想到铁摩勒与丐帮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正是与上个月金鸡岭
所召开的英雄大会有关的。那次英雄大会为的是要推出绿林盟主,邀请的十之八九都是绿林
人物。
  丐帮不是绿林,对绿林推选盟主的事情原可置身事外。不过,因为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
帮会,与绿林中的首脑人物又都或多或少有些渊源,和铁摩勒的交情尤其深厚,因此大会的
主持人很早就把英雄帖给丐帮送去,邀请焦帮主与他手下的十几个头面人物,而且还内定了
到时请丐帮的焦帮主以第三者身份,作为大会的总裁判,倘有争执,就由他作最后决定。真
可说得是对丐帮推崇备至的了。
  哪知到了会期,非但丐帮的焦帮主不见到未,他手下的四人长老,八位香主,也没一人
赴会。以丐帮和绿林的关系,更加上焦帮主和辛天雄、铁摩勒等人的交情,按理说即算帮主
无暇抽身,也应该派人前来道贺,但事实竟是如此——丐帮的人一个也没有来!绿林群豪都
是诧异无比。铁摩勒本想派人到丐帮问讯的,但因为随后就发生官军攻破金鸡岭,绿林各路
英雄都已风吹云散,铁、牟二人有许多善后之事,向丐帮问讯的事只好暂缓了。
  想起了这件事情,段克邪不由得心中动念:“铁、牟两位大哥正要知道丐帮的消息,丐
帮今日在此地举行大会,我适逢其会,不如就代表铁大哥去走一趟。”他自小受父师的蕙
陶,快气豪情,几乎是与生俱来,虽然刚在失意之后,心情难免一时抑郁,但这时想起有大
事待办,一时的失意也就置之脑后了。
  那三个乞丐把一大坛酒喝得干干净净,抹抹嘴便走。段克邪待他们走了一程,也站起来
付帐,那店主人抱歉道:“客官,你今日适逢丐帮之会,小店要应付众多的化子大爷,对客
官招待不周,还望恕罪。”段克邪道:“不必客气,该多少钱。”那店主人道:“牛肉一
斤,汾酒两斤,盛惠七钱五分银子。”段克邪正要掏钱付帐,眼光一瞥,见地上有只麻袋。
  这本是一只米袋,装满了恰好十斤。原来这小镇上的米店多是做附近小户人家的生意,
长年来往,彼此信任。这些客户习惯了每次沽术十斤,因此米店预先把米盛好,交易时彼此
省事。这间路边的小酒肆每早要煮一大锅粥,恰好也是用米十斤。
  店主人将米下锅之后。随干将麻袋扔在一旁。
  段克邪心中一动,掏出了一两银子,笑道:“店家,这只麻袋让给我行不行:这两银子
不用找赎了。”这种粗麻袋本是不值钱的东西,最多不过值几分银子,段克邪的酒饭钱不过
七钱五分,一两银子不用找赎搭上这只麻袋,对店家当然是大有便宜。
  那店主人怔了一怔,有点奇怪,问道:“客官,你要这麻袋做什么?”
  段克邪笑道:“今日最好是做化子大爷,我背上这只麻袋。
  好到前面的酒肆吃叫化鸡去。”店主人只道他还在生气,讪汕说道:“客官说笑了。”
段克邪拿起麻袋背上,说道:“白花花的银子在这儿,哪个和你说笑,”那店主人见他说得
正经,有点担忧,说道:“客官,你可别闹出事来。”段克邪将银子放下,说道:“我又不
是要白吃你的叫化鸡,你怕什么?只要你别对别的化子大爷说出去就行。”
  段克邪又随手抹了一掌煤炭,在面上一糊,将衣裳扯破了几处,他本来是满身尘土,扯
破衣裳,背上麻袋,果然使似个小乞丐。
  路上又有几个乞丐向这酒肆走来,段克邪向店主人一笑,低声说道:“帮帮忙,别揭我
的底。”他料定那店主人胆小怕事,定然不敢揭穿,于是装着醉态可掬的样子,高声唱着莲
花调便走出店门。他背的这只麻袋,和寻常乞丐的叫化袋差不多,那几个乞丐只道他是帮中
品级最低的弟子,果然毫不注意。
  走了一会,路上的叫化子越来越多,段克邪也不说话,默默的跟着那些叫化子走,这些
叫化,都是从各处来的,十之八九彼此不相认识,段克邪混在化子堆中,也没人特别留意。
走了约一个多时辰,将近响午时分,进入一个山谷。
  山谷两边双峰挟峙,磷峋突兀,峭壁陡立,谷底却是一片平地,当中有一座石台,群丐
按着品级,或坐或立,一圈圈的围绕着石台。段克邪混在一堆品级最低的小叫化群中,站在
最外一圈,靠近山边。
  各地来的丐帮弟子络绎不断的进入山谷,直到正午时分,大约是来得差不多了,才渐见
稀少。这时满山满谷都是乞丐,那石台上却空无一人。
  段克邪旁边的己一个乞丐道:“咦,奇怪,怎么帮主还未见来?”段克邪从他们的谈话
中早已知道这次大会原定是在正午开的,现在日头已经过午,帮主还未出现,丐帮弟子自是
不免惊疑,诸多推测,在这样的气氛之下,段克邪也有点焦急不安。
  过了一会,群丐窃窃私议的声音更是越来越响,忽见一个背着黄袋捆边的老叫化跃上石
台,拍了拍掌,高声说道:“帮主不会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悲愤,坐在石台前的
人,可以看见他眼眶中滚动看泪珠!此言一出,群丐登时骚动起来:“帮主现在何处?”
“他为何不能前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这老乞丐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地位仅次于帮主,他双手一按,压下了群丐的噪声,悲
声说道:“这是最不幸的消息,咱们再也不能见到帮主了,帮主他,他已经归天了!”此言
一出,全场震动,有的哭泣,有的叫喊:“半个月前,我还见到帮主,也未听说帮主有病,
怎的忽然间就归天了。”“帮主到底是怎么死的,快说,快说!”
  那老乞丐叫道:“宇文垂,你上来把详情向弟兄们说说。”一个泪痕满面的化子走上石
台,看年纪只有二十多岁,眉清目秀,衣衫只在不当眼处打了几个补丁,若非在丐帮大会中
出现,真看不出他是个乞丐。
  段克邪低声问道:“他是谁?”旁边的乞丐道:“怎的他是谁你也不知道,他就是咱们
帮主的大弟子,近年来帮中的许多事务,都是他帮忙料理的。”段克邪道:“我是初入帮的
弟子。”这乞丐稍微有点奇怪,但这时他全神贯注,要听宇文垂说些什么,却也无暇向段克
邪盘问了。
  只见宇文垂将手中一支碧绿的竹杖一场,忽地放声大哭起来!这支竹杖正是丐帮的法
杖,群丐见他如此情形,心中都已明白,纷纷叫道:“快说,快说,帮主是给谁害死的?”
那董长老也帮忙劝道:“宇文垂,商量大事要紧,你别只是哭啦。”宇文垂拭了拭眼泪,咬
了咬牙,沉声说道:“帮主是给秦襄和尉迟北这两个狗官害死的!”
  宇文垂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本来是闹哄哄的场面,瞬息问变得鸦雀无声,几乎是跌一
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响,过了半晌,声音才突然爆发出来:“呵,呀,咦,是他们?是他
们!”似乎每一个人都感到大出意外。
  要知秦囊、尉迟北二人乃是羽林军正副统领,他们在朝为官,和丐帮风马牛不相及,决
无恩怨之可言,宇文垂却说帮主是他们害死的,丐帮弟子自是人人惊异。
  段克邪更是疑心,“秦襄胸怀磊落,豪气干云,对江湖豪杰,素来爱护,这次他虽然带
羽林军攻破了金鸡岭,那是迫于上命,身不由己,而且,虽然如此,他对铁大哥也还是暗地
留情。以他这样的人,怎会无端端的害了丐帮帮主?尉迟北也是一条爽直的汉子,按说也不
会下此毒手?而且宇文垂说帮主被害时,他们二人是在一起的,纵使尉迟北脾气躁暴,秦囊
难道不会拦阻他?”
  可是丐帮弟子虽然惊异,但因宇文垂是帮主视同心腹的弟子,一向随侍在帮主身边:他
说的话,自是不容不信。于是有人愤激,大骂秦襄沽名钓誉,实是狼子野心:有人忧愁,秦
襄、尉迟北掌握了朝廷最精锐的羽林军,这仇如何能报?有人则感到事情太出意外,虽然不
敢不信,却要问清楚事情的经过。
  宇文垂待骚动平息之后,说道:“上月十六,帮主接到了秦襄的请帖,邀他们到长安商
量一件事情。帮主就带了我同往,”
  众人皆知秦襄筹备在长安开英雄大会,许多人心里想道:“他和帮主定是商量这件事情
了,莫非他因帮主不肯赞助,故此把帮主杀了?”宇文垂似是知道众人心思,说道:“最初
帮主也以为是与秦襄要召开的英雄大会有关,后来见了秦襄,才知道不是。”
  长者们和香主们都点了点头,心逍:“不错,秦襄决不会是为了英雄会之事与帮主参
商,因而下了毒手。”原来自秦襄要召开英雄大会的风声传出之后,焦固与帮中的四长老、
八香主早经会商,决定了丐帮的态度:对帮中弟子不加约束,参加与否,听从自便。并通知
各地香堂,若是有弟于前来请示,就将这主意说与他们知道。丐帮弟子四方讨食,懒散惯
了,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想要参加英雄大会,故此到各地香堂请问此事的也为数无多。今日到
会诸人,绝大多数是不知道帮中早已有了这个决定的。
  有人问道:“既不是为了此事,那又是为了什么?”宇文垂道:“那是为了秦襄不许丐
帮弟子在长安立足!秦襄一见了帮主的面,就说:‘焦帮主,我欢迎你来,但长安这些大大
小小的化了,我可是讨厌得很呀!’”
  群丐哗然,纷纷骂道:“岂有此理?自古以来,叫化子就是食十方的,秦襄什么东西,
敢禁止咱们在长安讨食?”“秦襄是羽林军的统领又怎么样?羽林军听他管,他可不能管到
咱们的头上来!”
  四大长老中的徐长老却说道:“哦,原来他是旧话重提,这桩事以前不是早已讲好的
吗?难道本帮弟子又在京城里闹出了什么大事?韦香主何在?”有个背负黄布袋的乞丐出未
说道:“韦香主不知下落。京城的本帮弟子偶尔偷鸡盗狗,闹点小事那是有的。作奸犯科的
大事,这两三年却是从来未曾犯过。”这个乞丐是长安丐帮香堂的副香主,徐长老问的那个
韦香主则是正香主。徐长老吃了一惊,问道:“韦香主失踪了?什么时候发觉的?可有什么
内情?”那副香主道:“上月十八以后,就不见韦香主了。弟兄们怀疑他是被关证牢里去
了。”那马长老说道:“还问什么,一定是秦襄杀害了焦帮主之后,跟着就向韦香主下毒
手。”
  原来丐帚自焦固执掌之后,帮规松弛,在别处也还罢了,长安乃是京都,各国的商人使
者在长安的也不知多少,观瞻所系,那些丐帮弟子在长安偷鸡盗狗,强讨恶化,甚至伤人掳
物,每日里都闹出十件八件案子,官厅自是不能不理。那京兆尹(管首都行政的长官)知道
秦襄与江泅帮会素有来往,遂请秦襄出头央求丐帮帮主管束长安的丐帮弟子,当时那京兆尹
也确实曾提过这个要求:最好丐带的弟子都撤出长安,至于长安本地的普通化子,只要他们
不胡乱闹事,就不驱逐他们.后来秦襄和焦固商量,焦固表示,他可以命令长安的丐帮香
主,对弟子严加管束,丐帮弟子有犯法的任从官府拿办,丐帮决不滋事,但要撤出长安,那
却是万万不能。秦襄同意这个办法,事情也就过去了。
  这件事情,丐帮中职位较高的都听说过,所以对宇文垂的说话都没怀疑,人人大骂秦
襄,说他违背协议,恃势欺凌丐帮。
  群丐怒骂了一会,怒火稍泄,静下来听宇文垂继续报告。字文垂说道:“秦襄要把丐帮
弟子逐出长安,帮主自是不肯应承。
  尉迟北出来说道:‘你不肯应承,那你也留在长安吧,不必再走了!’两人一言不合,
就动起手来。焦帮主与他相约,要是帮主输了,丐帮弟子在三月之内,尽数撤出长安:要是
尉迟北输了,从此不许再管丐帮闲事。他们二人恶斗了半日,帮主的武功并不输他,但到底
是上了年纪,气力不加,最后给尉迟北一掌打得重伤。”
  徐长老问道:“那秦襄呢?尉迟北击伤咱们帮主,他也不出手阻拦?”宇文垂道:“秦
襄还在旁叫好呢!”那马长老冷笑道:“秦襄壮请咱们帮主人京,本来就没怀着好意,谁不
知道他与尉迟北亲如兄弟,依我看呀,这次事件,九成是他们的预谋,秦襄动口,尉迟北动
手,你怎的还把秦襄当作好人?”徐长老心中颇有怀疑,但此时群情汹涌,人人都在痛骂秦
襄、尉迟北,徐长老虽有怀疑,也不敢多言了。
  马长老跳上石台,大声叫道:“帮主不幸被害,这仇当然是要报的。但咱们先得立了新
的帮主,然后才好商量大计。宇文垂,你把帮主的遗命说出来吧。”字文垂讷讷说道:“他
把法杖交给我,这个,这个,……我实是惶恐不安。”马长老说道:“帮主要你挑起这副担
子,你岂可推辞?”徐长老忽道:“宇文垂,帮主将法杖与你,可说清楚了是要你继任帮
主?”宇文垂道:“他是这样吩咐,但我年轻识浅,却不敢当。”马长老神色不悦,冷冷说
道:“徐长老,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帮主的法杖已交付与他,难道还有假的?”徐长老
道:“立帮主之事,非同小可,请恕老朽还要多问两句,帮主法杖交与你,要你继任帮主,
当时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在旁边?”这几句话显然透露出不大信任宇文垂的意思。
  宇文垂抹泪说道:“当时帮主受了重伤,我扶他回来,还未回到香堂,他已气息奄奄,
他将法杖交给我,说了那几句话就断气啦。”徐长老道:“这么说,当时没有外人?”宇文
垂道:“有的只是路人。韦香主派来接应的弟兄们未曾到达。”
  马长老忽地大声说道:“徐长老,你这样盘问,非但是对新帮主太不礼貌,对去世的老
帮主也对不起。他不幸被害,你不急着替他报仇,反而怀疑他的遗命,你这算是什么?”徐
长老道:“帮主若然确实是有这遗命,我当然遵从。但这遗命至少到目前还未能完全证实,
咱们岂可只凭一面之辞?”言下之意,宇文垂倘若找不出第二个证人,他就要拒绝承认。
  宇文垂帮忙焦固料理帮务,已有数年,他又是焦固心爱的大弟子,虽然资历较差,但焦
固死了,传位给他,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帮中人众大都没有多大怀疑,但这位徐长老一向以
老成持重见称,在丐帮素有威望,他一出头,群丐对宇文垂倒有点疑惑了。也幸亏是他出
头,马长老才不敢骂他无理取闹。
  帮中有资格继任帮主的尚有数人,登时议论纷起,有的说帮主的法杖既然给了宇文垂,
就应当拥护宇文垂继任帮主;有的则持着与徐长老同样的理由,认为遗命未能证实,帮主谁
属,就应当由大众公推。
  马长老拍了三下手掌,站到台前,说道:“帮主临终的时候,我虽然没有在场,但帮主
生前,早已对继任人选,作了安排,他心目中属意准人,已是清楚不过。”刑堂香主石垣说
道:“不错,我记得帮主提拔宇文兄弟,叫他帮管帮务的时候,曾有言道:本帮事务日繁,
帮主一职,须得年富力强、精明能干的人担当才好,那时他已萌有退意,只因字文兄弟未曾
熟手,所以才要他协埋帮务,历练历练。从帮主这些言语,可知他确是属意宇文兄弟,继任
帮主无疑。”
  徐长老也站起来说道:“不错,帮主是曾有过这些言语。可是帮主也曾有过另外一些言
语,有一次他和我们谈论本帮人才,认为应数他的石师弟第一,可惜他这师弟脾气倔强,当
年与他一时言语失和,远走江南,音讯断绝。帮主和我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很是后悔,曾
有言道,要是他的师弟回来,他愿意立即让位给他。帮主说这话的时候,马长老、刘长老、
贾香主、石香主、韩香主这几位都是在场的,”
  原来焦固的师弟名唤石青阳,焦固同门兄弟四人,焦固届长,石青阳最幼,年龄与焦固
相差凡达二十年,但四人之中,却以他的武功最高,出道未久,即有“神掌丐侠”之称,而
且才能过人,多谋善断,不但焦固自叹不如,帮中也无人能及。只因上一代帮主过世的时
候,他尚未成年,焦固的二三两个师弟又已早死,所以才轮到焦固继任。五年前石青阳突然
不知所向,有人传出是他与师兄失和,因而远走江南,但到底是因何不和,众人也不甚了
了。
  马长老眉头一皱,说道:“徐长老,你这不是废话么?石青阳早已不知到哪里去了,帮
主之位岂能久悬?”
  徐长老道:“不然,石青阳与焦帮主当年虽曾言语失和,但如今他的师兄遇害,他若得
知讯息,定然回来。何况咱们丐帮的弟子遍布天下,着意打听,未必就打听不到他的消
息。”
  马长老怫然不悦,大声说道:“给帮主报仇,刻不容缓!若不即立帮主,群龙无首,这
仇如何能报?”长安香堂的副香主杨振雄也说道:“马长老之言有理,报仇之事,实是不宜
太过拖延。
  而且据我所知,宇文兄弟也已有了报仇之策。”此言一出,群丐动容,有人叫道:“有
啥妙策,说出来啊!”宇文垂在台上却默然不语。马长老道:“此地虽然尽是丐帮弟子,但
人多嘴杂,纵有吵策,说了出来,难保不泄漏出去。依我之见,还是定了帮主之位,再由帮
主招集各长老各香主布置复仇之事为佳!”
  群丐志切复仇,虽然还有一些人不眼宇文垂的,但以大敌当前,也就不愿自肇纷争了。
当下由马长老一言而决,定了宇文垂的帮主之位。
  四大长老八位香主一一上前参见,宇文垂说道:“小侄德薄能鲜,虽有焦帮主的遗命,
本来也是不敢接此大任的,但各位既以复仇大义相责,小侄只好勉为其难,暂摄帮主一职,
只待石师叔回来,小侄便当让贤。”马长老道:“帮主众望所归,岂能私将授受?休说石青
阳不知去向,就是他今日回来,也只能听从帮主的调遣,帮主不必谦逊,还是从速商量复仇
大计要紧。”
  于是丐帮的首脑人物,包括各长老各香主和十多位黄袋弟子,都登上石台,围着宇文垂
坐下,蓝袋弟子以下品级较低的叫化则各自散开,由作主人的霸县分舵的马舵主(马长老之
侄)招待酒饭。
  宇文垂说道:“秦襄、尉迟北二人乃朝廷都尉,手握兵权,只以丐帮之力,报仇确实不
易。好在本帮得道多助,愿意为本帮出力的朋友,也大有人在……”徐长老怔了一怔,说
道:“帮主,你的意思是要请外人相助么?”
  话犹未了,忽听得马舵主高声报道:“有客人到!”只见一行人众,约有六七个人,已
在马舵主引领之下,鱼贯而入,为首一人,相貌古怪,尖嘴长脸,活像一个猢狲。
  段克邪吃了一惊,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师兄精精儿。当年精精儿背叛师门,
改投转轮法王。空空儿接了师母之命,限他在三年之内,将精精儿活捉回来。但空空儿甚重
私情,对师母之命阳奉阴违,并未尽心,过了两个三年,仍然推说未曾找到,师母也无可奈
何。不过精精儿在这几年中,却也不敢出头露面。想不到他今日竟敢大模大样来作丐帮的上
客。
  段克邪心道:“难道我的师母已逝世了?咦,他和丐帮素无交情,怎的今日忽然来
了。”他怕给精精儿认出,两方为难,于是悄悄的躲过一边,混在群丐之中饮食。
  宇文垂亲自出迎,精精儿哈哈笑道:“恭喜,恭喜,字文兄弟年少有力,丐帮帮主是深
庆得人了。我特地邀了几位好朋友前来道贺,这位是岐山濮阳侯,这位是云梦柳文湘,这位
是幽州奚炳达……”一一介绍,个个都是江湖上恶名远扬的魔头。
  徐长老大不高兴,心道:“原来宇文垂未接帮主之位,已先邀请了精精儿来作贺客了。
哼,哼,还招惹了这一大群邪魔匪类前来!”正是:疑案未明位未定,便惹群魔乱舞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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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十四回 石破天惊传恶耗 云开月现露真情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十四回 石破天惊传恶耗 云开月现露真情   宇文垂招呼客人,都上了石台,便与丐帮的长老们和香主们坐在一起。一同开会,徐长
老更是不满,但格于新帮主的情面,却也不便多说。
  宇文垂说道:“本帮焦帮主遇害之事,精精前辈是早已知道的了。我们正在商议复仇之
事,还请精精前辈,多多指教。”精精儿得意洋洋他说道:“承蒙宇文帮主不把我们当作外
人,贵帮之事,我们自当尽心尽力。我早已想好了一条妙计,喏,下月十五,就是秦襄的英
雄大会召开之期,咱们都到长安去,就在会上声讨秦襄,将他这英雄大会捣个稀烂。想来各
路英雄,得知焦帮主遇害之事,定然动了公愤,我事前再联络一些人作为响应,到时登高一
呼,领头作乱,不怕没人跟从。那秦襄、尉迟北二人,纵有三头六臂,也决难抵挡众路英
雄。”刑堂香主石垣说道:“那秦襄还有三千羽林军呢?”精精儿哈哈笑道:“三千羽林军
何足道哉?只贵帮的弟子,为数就不止三千了吧?”
  宇文垂拍掌道:“妙计,妙计、就请各位香主从速通知属下弟子,届时都混进京城,咱
们就来个群丐大闹长安!”
  有几位比较老成持重的香主隐隐觉得不妥,大家都把眼睛看着徐长老,示意请他发言,
徐长老忍耐不住,站起来道:“帮主,复仇之事,固然是理所当行,但是否就该如此大动干
戈?”
  宇文垂冷冷说道:“徐长老有何高见?”徐长老道:“冤有头,债有主,帮主的仇人是
秦襄、尉迟北二人,咱们若按江湖规矩,只找他们二人算帐,事情便不至于闹大。但若在英
雄会上大闹起来,本帮弟子再与羽林军混杀一场,这就是公然造反了。而且秦襄交游广阔,
来参加他所主持的英雄大会的人,也定然有他的许多朋友,未必就没人帮他?只怕仇还未
报,各路英雄已是自相残杀,伤亡惨重了。为了本帮之事,连累许多不相干的人送命,咱们
又于心何安?总之,兹事体大,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马长老冷冷说道:“好呀,若照你的话去做,按江湖规矩复仇,那么就请你去邀秦囊和
尉迟北单打独斗吧。只是连焦帮主都遭了尉迟北的毒手,秦襄的武功比尉迟北更高,你徐长
老本事再强一倍,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吧?”
  徐长老长须抖动,愤然说道:“不错,我自问不是他们对手,但丐帮难道就没有人了?
卫越、皇甫嵩两位者前辈如今尚还健在,焦帮主义是卫老前辈的师侄,焦帮主遇害之事,不
知字文帮主可曾向这两位老前辈报讯没有?”
  宇文垂冷冷说道:“报了讯怎么样?未报讯又怎么样?”徐长老正容说道:“倘未报
讯,那就得赶快报讯:若然已经有人前往报讯,那就应该等这两老前辈到来,再商大计。”
精精儿勃然色变,冷笑说道:“这么说,我们前来助阵,倒是来得错了!丐帮既然有人,自
是用不着我们了!宇文帮主,你发给我请帖,也是发得错了!如此,告辞!”
  宇文垂一顿法杖,忽地板起面孔说道:“徐长老,我知道你不乐意我敝帮主,我本来也
不敢做这帮主,但以众命难违,推辞不得,我如今做了帮主,就得执正帮规,你如此放肆胡
言,眼中还有我吗?”
  一帮之中,员以帮主最尊,但徐长老究竟是宇文垂的长辈,被他在客人面前公然斥骂,
心中实是悲愤难堪、忍着口气道:“帮主,我说错了什么话,请恕我年老糊涂,自己也不知
道,还请帮主教训。”
  宇文垂道:“焦帮主是我恩师,难道我不着急为他报仇?卫老前辈行踪无定,皇甫老前
辈隐居华山,待报得讯来,再等他们来到,时机早已错过了。你口口声声说是什么商量大
计,我看你是有意阻挠!”
  徐长老面色铁青,叫道:“宇文帮主,这话是不是太重了,我与你师父情如手足,你、
你、你……”宇文垂喝道:“住嘴!
  你得罪了我请来的客人,你还不赶快赔罪!”
  徐长老气得长须抖颤,说道,“丐帮数百年来,从没有帮主命令长老向外人赔罪之事!
帮主,你将我处死吧,我自间无罪,宁死不屈!这客人是你请来的,你要赔罪,你自己赔
去!”
  群丐面面相觑,刘长老、贾香主等人正要出言相劝,精精儿忽地冷笑说道:“我岂敢要
徐长老赔罪,徐长老是丐帮栋梁,我精精凡久仰了,咱们亲近亲近!”他与徐长老中间本来
隔着几个人,他话声未了,那几个人只觉微风飒然,精精儿使出移形换位的功夫,从他们身
边惊过,一把抓着了徐长者的手腕。
  徐长老武功殊非弱者,一听精精儿说到“亲近”二字,便已知他不怀好意,左足飞起,
一个“魁星踢斗”,左掌一穿,加上一招“盘肘时刺孔”,脚踢腰板,掌插肋胁,正是丐帮
“擒龙伏虎拳”的绝招。哪知精精儿快如闪电,一把抓着他的手腕,已使出分闹错骨的功
夫,扭断了徐长老手腕的两条筋脉,徐长老登时全身麻软,左脚虽然仍是踢中了精精儿,却
已一点力道都没有了。
  徐长老痛得汗如雨下,忍着疼痛,不喊一声,精精儿哈哈笑道:“宇文帮主,你要如何
处罚这老儿,这是你的事情了!”
  有几个香主愤愤不平,但见徐长老如此功夫,也不过一招便给精精儿制得服眼帖帖,只
好咽下怒气,不敢出头。
  精精儿五指一松,徐长老跌跌撞撞的奔出几步,字文垂冷冷说道:“你是本帮长老,我
不愿对你用刑,你自己忖度,该怎么办吧。”徐长老气愤填胸,倏地拔出一柄精光耀目的匕
首,向自己的喉咙便抹。
  忽听得“当”的一声,徐长老匕首坠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徐辉,有什么大不了
的事,要抹脖子啊?”
  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叫化,背着大红葫芦,脚登六耳麻鞋,“踢挞”“踢挞”地走
来,他突然现身,那么多人,竟不知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这老叫化不是别人,正是丐帮中辈份最高的“疯丐”卫越。
  丐帮人人盼望他来,却想不到他早已来了!徐长老“仆通”跪倒,叫道:“师叔作
主!”
  疯丐卫越不理会众人,径自向精精儿走去,歪着眼睛盯他一眼,说道:“你这小猴儿是
几时投进本帮的?你师父是谁?他没有告诉你帮中规矩吗?我是你的祖师爷爷,跪下!”
  精精儿怒道:“你是真疯还是假疯,谁是你帮中弟子?你瞧清楚点,我是谁?”十年前
空空儿曾和卫越打过一架,当时精精儿也曾在场。
  卫越“哼”了一声,道:“怎么,你不是本帮弟子?好哇,那你干嘛敢扭打本帮的长
者?丐帮是容得外人欺负的吗?”要知按照江湖帮会规矩,晚辈弟子若受了帮主之命,可以
代帮主对长辈用刑,是以卫越佯作不知,有此一问,这一问不但是奚落了精精儿,而且是对
宇文垂的责备。
  马长老连忙躬身说道:“卫师叔,前任帮主焦固被害,宇文垂兄弟现在已继任帮主。”
宇文垂满面通红,将法杖双手捧起,说道:“师叔祖,这位精精前辈是弟子请来的客人。”
  卫越道:“哦,是你请来的客人?好呀,那我就请他喝酒!”
  打开葫芦的塞子,吸了一口,忽地把口一张,一股酒浪向精精儿喷去,饶是精精儿轻功
超卓,立即飞身闪避,也已给几颗酒珠溅着脸上辣辣作痛。
  精精儿大怒,拔出金精短剑便要动手,同来的濮阳侯连忙按住,说道:“丐帮自有帮
主,别给人家笑话咱们不懂礼仪。”言下之意,实是刺讽宇文垂,要看宇文垂如何处置此
事。
  卫越比宇文垂高出两辈,而且一向疯疯癫癫,谁冒犯了他,皇帝老子他也不管。宇文垂
虽然身为帮主,对这位前辈,却怎敢摆出帮主的威风?马长老在旁边低声说道:“帮主你可
得当机立断。”宇文垂硬着头皮,将法杖一扬,拦在卫越与精精儿之间,说道:“师叔祖请
容禀告,弟了恩师焦帮主不幸被害,仇人是羽林军正副统领秦襄、尉迟北二人,弟予只怕报
仇不易,是以请了几位武林同道相助,这位精精前辈正是前来助阵的客人。只因师叔祖行踪
无定,事前未得禀明,还请见谅。”
  卫越“哼”了一声道:“此事可疑!”宇文垂变了面色道:“恩师被害,弟了曾经目
击!”卫越双眼一翻,说道:“好,即算焦固当真是秦襄害的,丐帮难道就无力报仇?又即
算丐帮当真无力报仇,天下多少英雄豪杰可以相助,何须请这个不像人形的小猢猴!”
  精精儿大怒道:“好呀,贵帮主三邀四请,我才不得不来,你这老不死却出口伤人!”
宇文垂道:“师叔祖,请你顾全木帮体面,对客人客气些儿。”卫越喝道:“你教训起我来
了,你当得好帮主!”这一喝神威凛凛,宇文垂胆战心惊,不由得连退三步。
  卫越正要发作,忽见群丐骚动,一骑马奔入山谷,有人叫道:“咦,这不是石香主
吗?”纷纷让路,转瞬间,那人已在石台旁边下马,群丐看清楚了,正是那失踪了五年的石
青阳!
  石青阳道:“卫师叔,你也来了,这好极啦!水落石出没有?”卫越道:“什么水落石
出?”石青阳道:“我焦师兄被害之事!”卫越道:“你可有什么线索?”石青阳道:“宇
文垂怎么说?”卫越道:“他说是秦襄、尉迟北害的!”石青阳斩钉截铁他说道:“此事可
疑!”卫越忙道“是呀,我也说此事可疑。青阳,你一定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马长老道:“石青阳,你可惜来迟了一步,帮主已经推定你的师侄啦,你虽是长辈,也
该遵守帮中规矩,还不过来参见帮主?”马长老和石青阳是平辈,说话不怕得罪,其实他这
话是借题发挥,暗骂疯丐卫越的。卫越眉头一皱,却没有立即发作。
  石青阳冷冷说道:“我不是来争帮主的。”但他也并不去以下属之礼参见宇文垂,却一
跳就跳上了石台,大声说道:“事关紧要,繁文褥礼,以后再补。我刚从长安来,我见过秦
襄。”那些小叫化本来是散在各处,听得此言,都围拢来。只听得石青阳说道,“秦襄和我
谈起一件怪事,他说焦帮主曾有信给他,约他在某日相会,到了那日.却不见焦帮主来,以
后也一直不见!”
  群丐听了,不觉哗然!
  登时议论纷起,有的说道:“难道是宇文垂说谎?”有的说道:“倘若不是宇文垂说
谎,那就是石青阳说慌了。”马长老大喝道:“秦襄杀害了咱们帮主,他的活岂能相信?
咄,石青阳你私会秦襄,是何道理?”
  石青阳大声说道:“为的就是要把我焦师兄被害之事,查个水落石出,免致奸徒得逞!
你说秦襄之话不可轻信,好,我再说另一件事情,这是我查得确确实实,绝非误听流言可
比!”说到这里,突然向人丛中一指,喝道:“赵赶驴,你出来!你为什么以下犯上,谋害
了韦香主?”此言一出,丐帮人人震动,目光都集中了向那赵赶驴看去。这赵赶驴不是别
人,正是丐帮长安香堂的副香主,刚才出来回答徐长老的问话,报道正香主韦锡志失踪的那
个人就是他。
  赵赶驴面如上色,结结巴巴地分辨道:“这,这是从哪儿说起,没,没有这样的事
情。”石青阳双眼一瞪,说道:“没有这样的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三月十七那
晚,你邀韦香主喝酒,酒中下了毒,毒发之前,韦香主还打了你一掌,伤在左胁,如今事隔
半月有多,你伤痕或已平复,但左胁的愈气穴所受的内伤定然未曾痊愈,轻轻一摸,你就会
疼痛,是也不是?你敢给卫师叔摸一摸吗?”原来那韦香主是丐帮中擅长金刚指力的两位高
手之一,能以指力透过穴道,伤害内脏,这种内伤旁人不会察觉,但武学深湛之上,只要在
受伤之处一摸,就可以察觉那是金刚指力所伤。
  卫越道:“好,赵赶驴,你过来!”话犹未了,忽听得一声尖叫,赵赶驴已倒在地卜,
卫越一跃而前,将他抓起,只见赵赶驴全身瘀黑,后脑插着一根银针,针尾还露出少许。显
然是有人怕赵赶驴吐露真情,故此杀他灭口。但因人多拥挤,究竟是谁偷发毒针,卫越也看
不出来。
  马长老大喝道:“石青阳,你为何不间清楚,就把他杀了!”
  石青阳大怒道:“岂有此理,分明是本帮出了奸徒,杀他灭口,你却来诬赖我,用意何
居?”马长老说道:“你私会本帮的仇人,又捏造了韦香主被害之事,说得活龙活现,让人
信以为真,然后令你暗中埋伏的党羽,用毒针杀了赵赶驴,好来个死无对证。
  哼,哼!好狠的毒计啦!”
  卫越喝道:“将马长老拿下,我要问他!”几乎就在同一时,宇文垂也喝道:“将石青
阳拿下,我要审他!”两人同时发出命令,丐帮登时大乱!
  石青阳一手向马长老抓去,那马长老善用长拳,马步一蹲,呼的一拳捣出,石青阳双掌
一圈,马长老那一拳正插进圈中,被他双掌一合,登时夹着了手腕,但马长老的下盘极稳,
石青阳虽然抓着了他的手腕,却还未能将他牵动。宇文垂喝道:“石青阳,你胆敢不听帮主
命令,意图造反么?”举起手中的青竹杖,向着石青阳劈面便打。
  石青阳是丐帮第二代弟子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若论武功,宇文垂的师父焦固尚且远不如
他,何况是字文垂?但字文垂手中拿着的是丐帮的法杖,石青阳不敢抢这法杖,只有闪避,
马长老乘机一脚踢出,两面夹攻,只听得“啪”的一声,石青阳已被字文垂的法杖重重敲了
一记。
  卫越大怒,一股酒浪喷出,马长老识得厉害,连忙闪开,字文垂只觉眼前白蒙蒙一片,
待要走时,手腕关节忽地痛如针刺,原来是卫越用上乘内功将酒浪迫成一条白练,正“射”
中他手腕的“关元穴”,字文垂拿捏不住,法杖脱手飞出。
  卫越喝道:“字文垂,你不守帮规,引来匪类,欺凌本帮长老,你还想做帮主么?”脚
尖一踢,将法杖踢起,随即抓到手中,正要跳上石台,重开大会,宣布废立,忽觉微风飒
然,精精儿已经扑到。
  卫越喝道:“好,老叫化先驱除匪类,再清理门户。”反手一掌,精精儿一侧身从他胁
下钻过,短剑一招“顺水推舟”穿胁刺肋。卫越焉能给他刺中,左肘后撞,精精儿若不快
闪,头盖骨就要给他撞碎。精精儿迫得“移形换位”短剑再刺卫越背后的“风府穴”,卫越
这时已抓牢了法杖,他背后就似长了眼睛,反手一杖击出,与精精儿的金精短剑碰个正着,
这法杖也是一件宝物,坚逾金铁,精精儿的短剑削它不动,反被荡开。他们二人一个轻功超
卓,一个功力深湛,打得难解难分。
  马长老大叫道:“石青阳与前帮主积有仇恨,众所周知。如今他又勾结本帮的仇敌,图
谋篡夺帮主之位,这等好徒,理该按照帮规,严予惩治!”这马长老位届四大长老之首,在
帮中党羽颇多,此言一出,他的党羽纷纷应声:“是,理该惩治!”徐长者大骂道:“放
屁,你们以下犯上,勾结匪类,竟敢与卫老前辈对敌,这又该如何惩治?”宇文垂面色铁
青,把手一挥,刑堂香主石垣,内三堂上堂香主韩介是他亲信,立即奔去,要捉拿徐长老。
  徐长老右手腕骨已被精精儿扭断,单掌应敌,岌岌可危,石青阳喝道:“石垣、韩介,
你们胆敢以下犯上,可休怪我翻脸无情!”这两人识得石青阳的厉害,慌忙退下。
  马长老叫道:“卫老前辈一时糊涂,疯病发作。咱们先把石青阳拿下,问出奸情,卫老
前辈慢慢就会明白。”卫越怒道:“马冀,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一股酒浪又向他喷
去,马长老身旁跃出一人,“呼”的发出了一记劈空掌,将卫越喷来的酒浪打得浪花四溅,
此人乃是与精精儿同来的歧山三魔之中的老二濮阳侯。
  马长老、宇文垂在帮中有许多党羽,但卫越到底是丐帮辈份最高的长辈,宇文垂虽为帮
主,究竟是以下犯上;有许多人不眼他的所为,另外也还有些拥护石青阳的人。于是丐帮登
时分成两派,争闹起来。这两派人约占丐帮人数的一半,其他一半,则吓得呆了,两边都不
敢帮。
  濮阳侯上前与精精儿联手,双战卫越。濮阳侯是邪派中一等一的人物,功力深湛,不在
精精儿之下,一掌拍出,骨节格格作响,竟然脚踏洪门,径劈卫越前胸。
  卫越须眉怒张,喝道:“今日我不把你们这班邪魔匪类扫荡干净,我就对不起历代祖
师!”反手一掌与濮阳侯碰个正着,濮阳侯给他掌力一震,胸口如受铁锤,精精儿绕到卫越
背后,短剑斜刺,卫越头也不回,青竹杖一撩,就似背后长了眼睛,恰恰将精精几的短剑撩
开,脚步不停,迅即追上了濮阳侯,又发一掌,这一掌把濮阳侯打得连连后退,摇摇晃晃,
说时迟,那时快,卫越第三掌又到,濮阳侯心惊胆战,双掌齐出,拼力抵挡,但卫越的掌力
有如排山倒海而来,濮阳侯全力接了这掌,胸口气血翻涌,登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但他连
接三掌,竟没给卫越击倒,却也颇出卫越意料之外。
  精精儿的另一党羽“云梦人妖”柳文湘见势不妙,拔剑上前相助,此人是个采花大贼,
相貌娟好,有如女子,剑术却狠辣非常,他轻功略逊干精精儿,却远胜濮阳侯,东跳西跃,
左晃一招,右刺一剑,卫越几次要夺他的长剑,但因有精精儿在旁牵制,始终未能得手。柳
文湘展开游身缠斗的小巧功夫,瞬息之间,向卫越连攻了七八剑,卫越大怒,突然背转身
子,向着精精儿,中指一弹,正中柳文湘的剑脊,柳文湘长剑脱手飞上半空,与此同时,只
听得“卜”的一声,卫越背后的大红葫芦,也给精精儿一剑刺穿了。
  原来卫越早已算准精精儿这一剑刺来的部位,所以敢于使用险招,背向精精儿而弹飞柳
文湘的长剑,但他牺牲了心爱的相随了几十年的葫芦,心中也是极为痛惜,一口恶气无处可
消,便向精精儿展开最猛烈的攻击。饶是精精儿的轻功卓绝,也给他的拳风括得隐隐作痛。
  濮阳侯功力颇高,他接了卫越三掌,受了一点内伤,却还支持得住;那柳文湘更是好勇
斗狠之徒,右手虎口已裂,依然不肯退下,改用左手持剑,又来与卫越搏斗。这三大魔头联
手,武功各有擅长,端的非同小可,登时与卫越打成平手。
  另一边,石青阳也给精精儿的另一个党羽奚炳达缠住,这奚炳达善于分筋错骨手的功
夫,功力稍稍不如石青阳,但石青阳一近他的身边,就给他的分筋错骨手迫退,却也冲不过
去。
  两边人数大致差不多,论武功卫越更是无人能敌,但精精儿这边,却胜在高手较多,一
缠着了卫越和石青阳,已是稳占上风。
  段克邪躲在人丛之中观战,心中七上八落,思量不定,“卫越是和我父亲有交情的前
辈,丐帮与我铁大哥的交情更非一日,我要不要助他们一臂之力?”“但这是丐帮的内哄,
我又该不该参与?”“精精儿虽是改投了别人门下,究竟还是我旧日师兄,大师兄曾私下向
我说情,叫我对他稍留情面,我若是相助丐帮将他擒了,岂不是伤了大师兄之心?”要知段
克邪刚满周岁,就给空空几掳去,由空空儿的师母抚养,并授以武功,在最初两年,且是由
空空几代为传授的。因此段克邪和空空儿的交情极好。空空几此人行事任性,喜怒随心,素
重私情,明知精精儿行事邪恶,对他仍是暗中袒护,段克邪念及大师兄的叮嘱,不免多了一
层顾虑。
  心念未已,忽听得号角之声大作,树林后面突然有一支人马杀出,红装眩目,竟是一队
女兵!丐帮在此开会,防备虽然不算很严密,但周围五里之内,也有人放哨,这队女兵却突
如其来,也不知她们是怎么闯过丐帮的哨卫的,丐帮弟子大为诧异。
  领头的是个少女,在马背上凌空跃下,便向卫越奔去,叫道:“疯叫化,你真是疯啦,
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乱抢小辈的东西?快交出来?”卫越一怔,叫道:“你说什么?”这
少女来得快捷,声到人到,双手空空,竟然一头撞进卫越怀中。这动作大过古怪,饶是卫越
见多识广,也猜不透她是何等佯人,何故如斯?卫越虽然号称“疯丐”,究竟不是真疯,这
少女突然撞入他的怀中,他倘若一掌打出,不难将这少女打得重伤,但他是武林中名列“七
老”的前辈,岂能将一个空手的少女打伤,更何况他也未曾弄清楚这少女的来意?正因他不
是真疯,颇有厕忌,冷不防就着了这少女的道儿。
  只见这少女手腕一翻,精精儿也恰在此时从侧边一剑刺到,卫越挥杖挡击精精儿的短
剑,同时又要避开这少女的一撞,动作不免稍稍谩了一些,就在他刚刚侧身一闪,跨出一步
之时,那少女的指尖已碰着了他的手腕,卫越的虎口忽地一阵剧痛,说时迟,那时快,手中
的法杖已被少女夺去。卫越大怒,一掌震退了精精儿,伸手便抓那少女的背心,那少女翩如
惊鸿,早已走得远了。
  原来这少女套着指环,指环形式特别,形如笔套,包过手指,尖端伸出一根细得肉眼几
乎看不见的梅花针,卫越本来早有防备,闭了全身穴道,但给利针刺着虎口,却也疼痛难
当,这少女就是如此这般使用诡计与偷袭的伎俩,夺去了武功比她强出许多的卫越的法杖。
不过,虽然她是使用诡计,但手法敏捷无伦,身法轻盈美妙,拿捏时候,更是不差毫匣,确
实也可算得是一等一的功夫。
  那少女一个转身,已到了宇文垂面前,双手将法杖奉上,笑道:“恭喜你当了帮主,帮
主的法杖就等于做官的金印,以后可得当心一些,不要给人再夺去啦。”宇文垂眉开眼笑,
接过法杖,说道:“多谢史姑娘,丐帮上下以后都听你的差遣!”那少女道:“帮忙帮到
底,送佛送到西,我再给你惩治叛徒。”把手一挥,她带来的这一队女兵,立即加入去厮
杀。
  两派的人数本来大致相等,这队女兵一加入去,宇文垂、马长老这边的声势大盛,帮忙
石青阳与卫越的丐帮弟子抵挡不住,不过片刻,就给这队女兵活捉了数十人,——捆缚了。
  卫越失了法杖,手腕又被刺伤,内家真力,减了两分,凭着一对内掌。力战精精儿、柳
文湘、濮阳侯三大魔头,形势也登时逆转,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眼看反对宇文垂的这一派就要一败涂地,人丛中突然有一条影子飞了起来,捷如鹰隼,
竟从众人头上飞过,群丐连这人的面貌也看不清楚,倏然间那人已在石台旁边落下,正巧落
在精精儿的身旁。群丐才看清楚了是个满面污黑的小叫化。人人惊异不已:“本帮中一个小
弟子竟有如此功夫!”
  精精儿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觉背后微风飒然,反手便是一剑,他也以为来的是个小
叫化,虽然觉得这小叫化的轻功好得出奇,却也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岂知一剑刺去,这小叫
化只是略一侧身便避开了,精精儿这一剑剑势飘忽,变化无方一流高手,也未必能够如此轻
易避开,精精几这才大吃一惊。
  这小叫化正是段克邪,这时他的武功已在精精儿之上,精精儿用的义是本门剑法,他当
然可以毫不费力的避开,而且不单避开,还在精精儿的肩膊上轻轻拍了一下,示意叫他离
开。
  精精儿这时亦已看出段克邪的本门身法,更是吃惊,连忙跃出三步,叫道,“你,你
是……”段克邪如影随形,跟在他背后低声说道:“大师兄就要来了,我看你还是赶快离开
这里的好。”要知空空儿奉了师母之命捉拿精精儿的,精精儿虽然知道师兄对他有心庇护,
但也只能私下留情,决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放人的。精精儿这几年对空空儿闻风远避,
就是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一层。
  段克邪这么一吓,精精儿果然吓得失魂落魄,连对同伴也来不及打个招呼,慌忙便逃。
段克邪微微一笑,只见五个女兵已围拢上来,一个女兵喝道:“小叫化,你笑什么?”段克
邪笑道:“我看你们素手纤纤,还是在家里拈针弄线的好,拿刀弄剑,实是甚不相宜。”话
声未了,早已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把这五个女兵手上的刀剑全部夺下。
  段克邪刚刚闯出女兵的包围,迎面来了一个汉子,双臂齐伸,向他抓下。段克邪冷不及
防,险险给他抓着肩头,这人正是以分筋错骨手驰名江湖的奚炳达。他见这小叫他的武功好
得出奇,因此抛下了石青阳,亲自上来拦截。
  段克邪笑道:“你这分筋错骨手很不错呀,可惜也还未练得到家!”奚炳达平生以此自
负,闻言大怒,“哼”了一声道:“要怎么样才算练得到家,哼,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懂得
什么?”左臂一圈,右掌倏的穿出,五指如钩,来扣段克邪的腕脉,这正是他分筋错骨手中
极厉害的一招,存心要把段克邪的腕骨扭断。
  哪知段克邪毫不躲闪,就让他把手腕拿住,暗地里默运玄功,乎腕登时变得有如钢棒,
奚炳达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已是一声笑道:“最少要这样才算练得到家!”
左手一钩一压,奚炳达的腕骨反而被他拿着,“喀喇”声响,登时断了。奚炳达气得一口鲜
血喷了出来,晕了过去。
  段克邪扭断了奚炳达的手腕,一声长啸,身形疾起,转眼间就跃上石台。宇文垂喝道:
“你师父是谁,懂不懂规矩?这里没有你站的地方,下去!”字文垂不认得段克邪,只道他
是帮中未人流的小弟子,这石台是帮主、香主、长老们聚会的地方,等于临时设立的“香
堂”,一个未入流的小弟于胆敢撞来,那当然是大大的违反帮规了。
  段克邪笑道:“你的什么帮规,我全部不懂。我只知道卫老前辈是你的师叔袒,你欺师
灭祖,天理难容!”宇文垂喝道:“反了!”法杖一挥,点向段克邪的穴道,段克邪正要夺
这法杖,左掌一圈,右手便抓着杖头,不料这宇文垂的功夫甚是了得,他虽然是焦固的弟
子,但天资聪颖,青出于蓝,殊不弱于他师父当年,丐帮的“降龙杖法”又是武林一绝,段
克邪一时轻敌,手指刚触着杖头,忽觉竹杖一颤,未曾抓牢,字文垂的青竹杖已脱出他的掌
握,段克邪侧身一闪,双指一弹,将他的竹杖弹开。
  字文垂虎口隐隐作痛。
  段克邪双掌飞舞,揉身疾进,与他的降龙杖法相斗,字文垂的武功虽然不弱,比起段克
邪究竟是大大不如,十招之后,又是左支右拙,险象环生,段克邪蓦地喝声“撤手”,中指
一戳,这回戳中了宇文垂的虎口,宇文垂的法杖果然脱手飞出。
  段克邪正要去接法杖,忽觉金刃劈风之声,已到背后,段克邪心中一凛:“好迅捷的刀
法!”反手一招“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将这一招破解,转过头来,只见是个少女,手持柳
叶双刀,说时迟;那时快,她的柳叶双刀一上一下,一口气便连斫了十八刀!
  这少女正是这队女兵的首领,宇文垂称她为“史姑娘”的那个人。段克邪心中想道:
“她也姓史,功夫也真不在若梅之下。”
  他忽地想起史若梅,心神不觉一分,“唰”的一声,那少女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门
削过。
  这少女的六十四手回环刀法以变化复杂,招数迅捷见长,但她一口气硕出了十八刀,伤
不了段克邪分毫,也自暗暗吃惊。
  这少女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管丐帮的闲事?”这时她已看出了段克邪使的不
是丐帮功夫。段克邪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也来管丐帮的闲事?”针锋相对,问得那
少女涨红了脸。段克邪空手招架了三十六刀,忽地将长剑拔出,喝道:“你再不走,我可要
不客气啦!”涮、涮、唰,连环三剑,把那少女迫得步步后退。
  段克邪一招“大漠孤烟”,出剑如矢,喝道:“撒刀!”这一招剑势遒劲,段克邪谅这
少女招架不住,岂知这少女反而迎上一步,段克邪这一剑本来不想取她性命,他的剑术早已
到了收发自如、随心所欲的境界,心念一动,剑尖一偏,正莅备在她腕脉上轻轻一点,迫她
撒刀,那少女忽地一声笑道:“不见得!”
  双刀一日,一股柔劲,竟把段克邪的宝剑引过一边。原来这少女武功虽比不上段克邪,
但武学的造诣却不在段克邪之下,眼光看得很准,人又机智异常,她看出段克邪这一剑的用
意,知道并非致命的杀手,遂故意跨上一步,迫段克邪的剑尖偏斜,这么一来,段克邪这一
剑的劲道先减了一半,她趁势用了一招以柔克刚的刀法,果然奏效,把段克邪的攻势化解
了。不过,她这一招虽然是有点取巧,但眼力、身法、运劲等等,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段克
邪也不禁暗暗佩服。
  段克邪这边未决胜负,另一边疯丐卫越已是大占上风,精精儿被段克邪吓走之后,卫越
的对手只剩下濮阳侯与柳文湘二人,卫越虽然受了点伤,但濮阳侯亦已元气大损,再加上一
个柳丈湘,也不是卫越的对手。激战中卫越猛地大喝一声,柳文湘正自一剑刺到他的面前,
被他一声猛喝,吃了一惊,剑尖颤动,刺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卫越已劈手将他的长剑
夺下,迅即一脚飞起,将濮阳侯踢了个筋斗。卫越嫉恶如仇,濮阳侯、柳文湘虽然都是作恶
多端、臭名昭彰的魔头,但濮阳侯只是强横霸道,而柳文湘却又是个采花大盗,在这两人之
中,卫越最痛恨的还是柳文湘,当下将夺来的长剑反了掷出,尸如神龙夭矫,破空飞去,柳
文湘轻功不弱,本来已跑出了十几步,但仍然被飞剑追及,自后心穿过了前心。濮阳侯却趁
此时机,拾回了一条性命,爬起身来,立即便混入人丛之中逃了。
  石青阳也已把韩介打倒,这时那支法杖跌落石台,马长老和徐长者正在争夺,字文垂跃
下石台,刚要助马长老,石青阳己是大步走来,马长老和宇文垂眼见大势已去,不敢迎成,
转身便走,石青阳将法杖抢到手中。
  那少女使出浑身解数,挡了段克邪十余招,终是抵挡不住,步步后退。宇文垂恨恨说
道:“大事都是坏在这小子身上。史姑娘,我辜负了你的好意了。”那少女道,“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一时成败,那也算不了什么。”虚晃一刀,退出日子,似是心有未甘,忽
地又回头问道:“你是谁?请留下个名字!”石台下忽地有个人应声道:“这小子是段克
邪!”正是:红妆初识英雄面,卷起风波又一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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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十五回 丐侠临终遗重托 英雄中伏遇娇娃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十五回 丐侠临终遗重托 英雄中伏遇娇娃   揭破段克邪身份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段克邪扭断了腕骨的奚炳达。他本来不认识段
克邪,但他和精精儿却是多年朋友,对精精儿的武功家数颇为熟悉,到了此时,他早已看出
段克邪的武功家数与精精儿相同,精精儿有一个师兄一个师弟他是知道的,扭断他腕骨的这
个小叫化既然比精精儿年轻得多,那当然不是他的师兄空空儿而是他的师弟段克邪了。
  奚炳达自知无力报仇,他说出段克邪的名字,那是“借刀杀人”之计,希望那少女记得
仇人的名字,以后便可以找段克邪算帐。
  那少女怔了一怔,忽地回眸笑道:“原来是段小侠,果然名不虚传!我败在你的手里,
也还值得。”她挥舞双刀,掩护宇文垂,且战且走,那队女兵和宇文垂的党羽也跟着她夺路
而逃,石青阳不愿自相残杀,扬起法杖,阻止帮中弟子追击。
  段克邪抹干净了污黑的面孔,与卫越相见,卫越哈哈笑道:“果然不愧是段大侠的儿
子,你父亲可以含笑九泉了。”石青阳、徐长老等人也上前谢过段克邪相助之恩。
  徐长老道:“可惜走了宇文垂和马长老,我看焦帮主被害,和他们二人必定大有关系,
只不知他们是甚阴谋?”卫越道:“他们必然要到长安去捣乱秦襄的英雄会,我本来不想参
加的。
  现在为了此事,说不定我也只好跑一趟了。”
  石青阳说出他在长安如何探出秘密的经过,原来赵赶驴暗害韦香主的时候,时值深夜,
地点在长安分舵的内堂,赵赶驴日问已藉故将韦香主的亲信遣开,本来以为此事做得密不透
风,却不料帮中有个小弟子兼做偷儿的,被追捕得紧,自思在长安难以立足,便深夜来见韦
香主,意图求香主庇护,支出赃物,请香主代还失主,替他转圜,无巧不巧,正撞见这件事
情。这小偷躲在窗下的瓦砾堆中,吓得大气都不敢透,事后也不敢说。直到石青阳到来访
查,这小偷知道石青阳可以保护他,才敢向他透露。
  石青阳道:“韦香主被害与我师兄被害,看来是两件事情,但推究起来,其中却大有关
系。”徐长老道:“不错,韦香主是忠于帮主之人,帮中奸徒,若不先把他杀了,宇文垂的
谎话就不能自圆其说了。”内三堂香主乐山道:“你怀疑焦帮主根本未到过长安?”石青阳
忽道:“我也越想越疑,嗯,说不定我师兄还在人间!”
  石青阳续道:“秦襄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我的师兄,以他的身份、为人,我相信他决不会
说谎。我在长安访查,长安的本帮弟子也没有谁见过帮主。”徐长老插口道:“是啊,此事
我早已怀疑了。宇文垂将帮主被害之事,说得历历如绘,但却没有旁人作证。说帮主曾到过
长安的只有赵赶驴一人,如今己证实了赵赶驴是杀害韦香主的凶手,他的话当然是不足信
了。依我看来,十居八九,是宇文垂和赵赶驴串通了的。他们杀了韦香主,那就无人可以揭
破宇文垂的谎言了。岂知天网恢恢,仍是疏而不漏。”石青阳接下去说道:“若果我师兄被
害之事是假,他又压根儿未曾到过长安,那么依我推想,宇文垂纵然胆大包天,想做帮主,
他也未必就敢杀了自己的师父。”徐长老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只是依今日之事看
来,宇文垂背后大有人在,要不是有人给他撑腰,他也不敢如此胡为。”石青阳问道:“那
少女是什么人,看来她与宇文垂的关系不浅,你们可有人知道她么?”丐帮各长老、各香主
面面相觑,无人知道此女来历。
  卫越说道:“这妖女可恶得紧,老叫化终须要查出她的来历。但目前却不必理会她,咱
们还有更紧要的事。”徐长老道:“不错,这帮主之位,当然是不能让宇文垂窃据了。卫师
叔,推定帮主,刻不容缓,就请你老人家作主,即时宣布废立之事吧。”
  卫越道:“青阳,你是众望所归,就由你接任帮主吧,不可再推辞了。”石青阳道:
“焦师兄存亡未卜,我怎好接任帮主之位?”
  卫越道:“国中不可一日无君,帮中也不可一日无主,咱们有多少事情要办,没有个头
儿,谁来调度?你若因师兄下落未明,接任帮主,心有不安,那就暂代帮主吧。”卫越号称
“疯丐”,这番话却说得合情合理。石青阳只好答允。当下卫越召集丐帮弟子,宣布此事。
反对石青阳的这一派人都已跟从宇文垂走了,在场的丐帮弟子都是佩服石青阳的,自是毫无
异议,一致赞同。
  丐帮大事已定,卫越又对段克邪道:“段小侠,老叫化还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段克邪道:“老前辈言重了。有何差遣,尽管吩咐便是。”卫越道:“丐帮出了宇文垂这等
叛徒,言之有愧。他与奸人勾结,势将去捣乱秦襄的英雄大会,他们这阴谋用心何在,目前
尚未知晓,总之不是好事,不可不防,老叫化尚未能即时动身,你轻功卓绝,可以代老叫化
先到长安去告诉秦襄吗?”段克邪想了一想,说道:“晚辈遵命。但晚辈也有一事请托。”
  卫越道:“小侠请说。”段克侠道:“老前辈想必已经知道金鸡岭被官军攻陷之事,我
的摩勒大哥和牟世杰率领余众,退守河西,正在招集旧部,重加整顿,我是奉了摩勒大哥之
命,去找寻一个人的,现在那个人已经见过了,但她不肯与我同行。我正拟单独回去,向摩
勒大哥复命。”卫越不知段克邪说的“那人”就是他的未婚妻,问道:“是什么人,事关紧
要吗?”段克邪道:“这人也不是绿材人物,是小弟的。的一位相熟朋友。”卫越道:
“哦,我知道了,你们现在正在招纳英豪,想是要他入伙。”卫越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男是
女,胡猜一气。段克邪心中难过,苦笑说道:“那人心意我已知得清楚,她是不会与我们一
路的了。
  但这也无关紧要……”卫越年老多活,又插口道:“是啊,你铁大哥交游广阔,他要招
纳英豪,四方豪杰定必闻风而来,少那么一个人自是无关紧要。”段克邪道:“老前辈说的
不错。但摩勒大哥迟迟不见我回去复命,心中必然挂念,因此我想请老前辈交托贵帮一位弟
子,向我的摩勒大哥报讯,让他知道我已经去了长安。还有一层,金鸡岭虽然是被秦襄的羽
林军攻陷的,但秦襄和我摩勒大哥的私交却一向不错,这件事情,也应该让他知道。”卫越
笑道:“铁摩勒领袖群雄,牟世杰也是新任的绿林盟主,你不说,我也是要向他们报讯的。
好吧,咱们就分头报讯吧.你轻功卓绝,长安英雄大会之期已近,你还是先赶在长安吧。”
两人说妥,于是段克邪便独自启程。
  段克邪放开脚步,一日间走了三百多里,第二日己到了魏州(今河北大名县)境内,忽
见一队男女老幼,个个面如菜色,衣衫褴楼迤逦而来,看样子似是难民。一间之下,果然不
错。那领队的老者说道:“小哥,你还不知道吗,史朝义吃了败仗,败兵正在向博野那边溃
退,败兵过处,掳掠一空,你怎么还向前面走?像你这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论碰见官军
贼军,都准会拉你当伏。”
  这老者所说的史朝义乃是史思明的儿子。原来史思明本是安禄山手下的第一员大将,安
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所杀,部瞩分裂,被唐朝名将郭子仪一鼓剿平,史思明暂时投降了唐朝,
但不久又反,势力最盛之时,曾大破九节度使的联军,进陷洛阳。
  史思明杀了安庆绪自立为大燕皇帝,但不久史思明又被自己的儿子史朝义所杀,唐朝命
李光罚代郭子仪为将,借回兵乘机反攻,宝庆元年(公元七六二年)收复洛阳,并乘胜追
击。史朝义率领残部,想绕道博野,投奔奚族,这队难民,就正是为了害怕史朝义的败兵掳
掠,因而弃家逃难的。
  段克邪本身就是深受战祸的孤儿,想起父亲当年战死脏阳,母亲突围受伤终于不治,战
乱至今犹未平息,不禁怆然。
  那老者道:“小哥,你赶快回头走吧,前面已是十室九空了。”段克邪逍:“多谢老丈
指点,但小子有事在身,即使碰上贼兵,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那老者劝他不听,暗暗叹
息。
  走了一程,只见前面尘头大起,果然碰上一队贼军,队伍中有十几辆车子,硅赎齐整、
却不似溃兵模样。段克邪正在考虑要不要绕道避开这队贼军,忽听得暴雷似的一声大吼,一
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疾冲而来,转瞬间已冲入了那队贼军之中,大声喝道:“要命的快走,留
下囚车!”
  段克邪吃了一惊,心道:“这老人是谁,竟敢单身一人,撞人虎狼群中!听他这一声大
喝,内功之强,不亚于疯丐卫越,但可惜已是受了内伤了。”
  那老者手使一根镇铁拐杖,自的一声,就把一个军官的大刀磕得飞上半空,杖头一落,
另一个军官举起狼牙棒还未来得及招架,已被他一杖打死。贼军发一声喊,四散躲避。
  贼军中奔出二人,却不是军官的服饰,齐声喝道:“皇甫嵩,你命在须臾,还敢来抢劫
囚车?好呀,你既要赶着投胎,就让我们成全你吧!”那老者喝道:“我西岳禅龙岂怕你这
两条泥鳅,看拐!”铁拐挥动,呼呼风响,那两个汉子武功倒是不弱,但也不过挡了十余
招,便都败下。那老者却也不去追赶他们,驱散贼军,便去打开囚车。那些囚车包着铁皮,
密不通凤,守护囚车的贼兵早已四散奔逃,哪里去找锁匙?那老者已是很不耐烦,“卜”的
一拐,便将一辆囚车的车盖敲开了一个大洞,探头一望,说声,“不对,”又去如法炮制,
敲碎第二辆囚车。
  段克邪心头大骇,想道:“原来是与疯丐卫越齐名的‘西岳神龙”皇哺嵩老前辈,怪不
得受伤之后,还如此厉害!但以他老人家这等绝世武功,却又是什么人将他伤了?他为什么
又要豁出牲命,来劫囚车?”这皇甫嵩段克邪以前虽然来曾见过,但却深知他的为人。原来
这皇甫嵩不但和段克邪的父亲很有交情,而且对抚养段克邪长大的夏凌霜(南霁云之妻,段
克邪十岁之后跟她)也曾有过人恩,段克邪心道:“这位老前辈虽然力足以应付贼军,但我
既然知道是他,还怎能袖手务观,不助他一臂之力?”
  这时皇甫嵩已打破了七辆囚车,还未曾发现他要我的人。
  忽听得马蹄之声,有如暴风骤雨,最前一骑是个相貌凶恶、身躯魁伟的独眼老人,段克
邪认得此人正是“七步追魂”羊牧劳!
  羊牧劳大笑道:“皇甫嵩你性命难保,还要杀人?我给你送终来啦!”大笑声中,从马
背上一跃而起,一招“斩龙手”,半空中一个倒翻,疾劈下来。
  皇甫嵩杖头一翘,使了一招“举火撩天”,戳羊牧劳的丹田,羊牧劳一掌劈下,只听得
“哟”的一声,皇甫嵩的铁拐竟给他一掌荡开。
  本来若论本身功力,皇甫嵩决不在羊牧劳之下,只因他受伤在先,后来敲碎七辆囚车,
又耗了不少气力,此消彼长,相形见继,竟给羊牧劳占了上风。
  羊牧劳得理不饶人,身形刚一落地,“腾”的便飞起一脚,皇甫嵩横杖敲他股骨,羊牧
劳号称“七步追魂”,脚步自是灵活迅捷之极,飞脚倏的踢过,却是一招虚招;引得皇甫嵩
的铁拐打过一边,他早已单足一旋,转到了铁拐所击的另一方,陡然间伸手一抓,借皇甫嵩
之劲加上他本身所发的劲道,将铁拐推开,迅即抓着了杖头,大喝一声:“撒手!”
  皇甫嵩的劲力已给他那一推卸去了一大半,铁拐拿捏不稳,眼看就要脱手,忽听得一声
也是喝道:“撒手!”一条人影,疾如鹰隼,声到人到,寒光一闪,明晃晃的剑尖已指到了
羊牧劣掌背的“里渊穴”。
  段克邪来的正是时候,羊牧劳认得段克邪,他的一只眼睛就是给段克邪打瞎的,这时陌
路相逢,丰牧芳也不由得心中一凛,顾不得夺拐,急忙移掌来化解段克邪的剑招。羊牧劳的
擒拿手自是一等一的功夫,可是段克邪轻功卓绝,兼且拿的又是一把宝剑,运剑如风,唰唰
唰连环三招,羊牧劳哪敢近身,反而给他迫巡了三步。
  皇甫嵩不认得段克邪,见他这么年轻,居然能和羊牧劳打成平手,大为诧异,他本要相
助段克邪,却发现自己的气力正在渐渐消失,念头一转,寻思:“还是救人要紧!”当下一
咬牙根,竭尽气力,又敲破了两辆囚车,依然不见他所要救的那个人。
  转眼之间,追骑续到,跳下了两个军官,一个用水磨鞭,一个用三节棍,段克邪飞身一
跃,避开了水磨鞭,便去削三节棍,皇甫嵩大叫道“小心!”段克邪的宝剑何等锋利,“咔
嚓”一声,早已把三节棍的一节削断,忽见银光疾射,原来那三节棍节节中空,内中藏着剧
毒的暗器腐骨钉。
  这三枚腐骨钉突如其来,完全出乎段克邪意料之外,距离又如此之近,本来是非中不
可,幸而在暗器发出的前一刹那,有皇甫嵩出言提醒,就在那一刹那间,段克邪使出了非凡
绝技,超卓轻功。
  只听得“啪”的一声,段克邪身形平地拔起,宝剑一挥,将迎面而来的一枚腐骨钉打
落,另外两枚贴着他的脚底射过,丝毫未受伤损。
  可是还有个强敌羊牧劳窥伺在旁,双方动作都快到极点,段克邪刚刚避开了暗器的袭
击,羊牧劳的劈空掌亦已发出,段克邪身子悬空,这一掌决难逃避。
  皇甫嵩大喝一声,铁拐挪出,双掌齐椎,使水磨鞭的那个军官首当其冲,被铁拐撞个正
着,登时脑浆迸流,死于非命。
  皇甫嵩掷拐、发掌,一气呵成,这双掌一推,正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与羊牧劳的劈空
掌力相碰,旗鼓相当,发出了闷雷似的声响,羊牧劳跄跄踉踉的倒退数步,皇甫嵩仍是牢牢
站着。
  段克邪身形落地,眼光一瞥,只见皇甫嵩面如金纸,双睛火赤,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本
拟追击羊牧劳的,这时也只能先来保护皇甫嵩了。只听得皇苗嵩“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
口鲜血。原来他以毕生功力之所聚,与羊牧芳硬拼了一掌,羊牧劳固然给他震退,而他自己
则伤上加伤,气力都耗尽了。
  使三节棍的那个军官看出便宜,一抖手又发出了两枚腐骨钉,向皇甫嵩射去,这回段克
邪早有防备,焉能让他得逞,身形一晃,早已拦在皇甫嵩面前,挥剑将这两枚腐骨钉打落。
就在此时,羊牧劳又已回身扑上。段克邪一手抱起皇甫嵩,一手挥剑,竟然不退不闪,径向
羊牧劳冲去。
  羊牧劳好生惊诧,心想:“这小于敢情是发昏了,焉有如此拼命的道理?”要知段克邪
抱着一人,这样的和羊牧劳硬撞,那当然是大大的吃亏,说不定两人都要送命。不过羊牧劳
也必然受伤。羊牧劳以胜算在操,倒不敢和他硬碰,身形一侧,正拟用“七步追魂”的步
法,绕过段克邪身旁,在皇甫嵩身上再补一掌。哪知段克邪陡然间改了方向,身形如箭射
出,大喝一声:“倒!”剑光起处,早已在使三节棍那个军官的身上,戳了个透明窟隆!
  羊牧劳的羽翼已被剪除,他适才与皇甫嵩硬拼了一掌,真气也耗了不少,见段克邪抱着
一人,仍是跑得疾如奔马,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即使追得上他,也未必是他对手。”
只得罢休。
  段克邪一口气跑上对面山头,把皇甫嵩放了下来,只见他已是气若游丝,满脸黑气。段
克邪吃了一惊,慌忙用手掌抵着他的背心,一股内力输送进去。
  皇甫嵩张开双眼,问道:“你是谁?”段克邪道:“晚辈段克邪。”皇甫嵩道:“段硅
璋是你何人?”段克邪道:“正是家父。”
  皇甫嵩忽地哈哈笑道:“真是一代胜于一代,老叫化暮年得见故人之子,真是一大喜
事!”声音渐转低沉,说道:“贤侄,老叫化不成啦,你别白耗精神了。”
  段克邪哪里肯依,说道:“老前辈,你调匀内息,我替你推血过宫。我身上还有化瘀生
新的治伤灵药。”皇甫嵩道,“我中了一枚腐骨钉,又给那老魔头打了两掌,纵有续命仙
丹,对我也是毫无用处的了。我有紧要的事情,须得赶快和你说。贤侄,你愿意给我帮忙
吗?”
  段克邪虽然不懂医学,亦已察觉皇甫嵩的手足渐渐僵硬,看来他之所以能够说话,不过
是全仗看一口气提着精神。知他所言不假,只好强抑悲痛,说道:“老前辈请吩咐吧,赴汤
蹈人,小侄在所不降。”
  皇甫嵩道:“我是丐帮帮主焦固的师叔,你知道焦固吗?”段克邪道:“我刚从贵帮在
霸县的会场上来,已听到了焦帮主不幸的消息。”皇甫嵩道:“不,焦固还没有死。他是被
史朝义的手下捉去了。”段克邪吃了一惊,心想史翩义是伪燕皇帝,他和焦固有何关系?皇
甫嵩续道:“我也不知史朝义何以捉他,我昨天才打听到他是被诱捕的。详情来不及说了。
你只要给我把这个消息带到一个地方,我便感激不尽。”说至此处,声音已是微弱之极,段
克邪手掌贴着他的背心,忙再输送真气,透过他的背心大穴。
  皇甫嵩说道:“史朝义兵败溃逃,要投奚族酋长哈合罕,重要的囚犯也必然要押解到哈
合罕那儿,所以营救焦固,事不宜迟,一到哈合罕哪儿,就不容易救他了。离此间东面五十
里的地方,有一座山,山上有个窑洞,窑洞前有五棵大松树可作记认,这是丐帮的一个分
舵,你找到那个窑洞,求见分舵的舵主霍大野,告诉他这个消息,要他迅速在史朝义到达博
望之前,截劫各路囚车。我已约了两位朋友到来帮忙,至迟明日午间也可到达,你叫霍舵主
派人在山下那座凉亭迎接他们,他们不认得霍舵主,你把我的一件信物带去。……”脱下了
中指上一枝铁指环,交给段克邪,说道:“你将这指环交给霍舵主,明日再由霍舵主派人将
这指环作为信物,去接我那两个朋友。听清楚了吗?”
  段克邪道:“前辈放心,我牢牢的记下了。”皇甫嵩凄然笑道:“十八年前,我曾把一
枚指环给你父亲,托他办一件事情;十八年后,想不到我又要把另一枚指环给你,托你了却
我未了之事。我和你们父子也算是有缘了!”笑声未了,双脚一伸,已然咽气。
  段克邪好生悲痛,想不到这位江湖异丐,世外高人,竟是不明不白的命丧荒山。他将皇
甫嵩的尸体草草掩埋,立了一块石头,作为记认,使即离开。
  五十里路程,段克邪用不了一个时辰,便已走到。那座山并不很高,段克邪上山之后,
仔细留神,不久便果然发现了五棵古松,但却没见着甚么窑洞。
  段克邪略一踌躇,“难道是找错了地方?”姑且一试,在指环上弹了一下,朗声说道:
“晚辈段克邪,奉丐帮前辈皇甫嵩之命,求见霍舵主!”
  中间的那棵松树树下,地上的泥士忽然拱起,转瞬间现出一个洞口,有人间道:“可有
信物为凭?”原来那窑洞掘在地下,上面有浮土掩盖,铺以草皮,外人若不是有心探恻,怎
能看得出来?”
  段克邪道:“有皇甫老前辈的铁指环为凭。”洞内那人说道。“抛进来让我验看。”段
克邪依言抛进指环,过了半晌,那人说道:“我就是霍大野,请进来吧!”
  按理来说,段克邪这样辛辛苦苦,替丐帮传送清息,霍大野应该亲自出迎才是,他却躲
在窑洞竟不露面,叫客人自己进来。段克邪虽是不拘小节,也有点不大高兴。不过他受了皇
甫嵩的重托,当然不会计较这些。
  窑洞里黑黝黝的,段克邪从光处走到暗处,眼睛尚未习惯,只模模糊糊察觉洞中有几个
黑影,段克邪心中一动:“怎么客人来了,他们也不点灯?”
  这时他踏进窖洞,已走了几步,心头一动,便即站住,正要发间,陡然间忽听得暗器破
空之声,同时间到了一股异香。
  幸而段克邪已经警觉,就在那一瞬之间,他已拔剑出招,一招夜战八方,把两边袭来的
暗器——两支铁蒺藜,两枚透骨钉,三柄匕首,全部打落。
  宝剑吐出光芒,贝见三条人影同时甸他扑来,当中一人,貌似猴子,不是别人,正是他
的二师兄精精儿!
  精精儿冷笑道,“小鬼头,你骗得我好苦,如今我也骗你一骗。看剑吧!”
  精精儿出手如电,瞬息之间、已向段克邪攻出了七剑,段克邪使出“移步换形”的绝顶
轻功,好不容易才一一避开,道:“二师兄,你与丐帮作对,只有自招祸患,我虽然骗你走
开,其实也是一番好意,你怎颠倒怪我!”精精儿骂道:“岂有此理,你乳臭未干,竟敢教
训我吗?你以前恃着师母宠爱,我无奈你何,如今撞在我的手上,我非叫你吃点苦头不
可!”他在怒骂之中,手底丝毫不缓,剑剑指向段克邪的要害穴道。
  段克邪不由得也动了怒气:“他已然背叛本门,如今又要置我死命,我又怎能再顾同门
之谊?”叫道:“二师兄不肯见谅,请恕小弟放肆了!”长剑抡圆,一招“长河落日”,剑
光四面荡开,“当”的一声,精精儿的金精短剑给他荡开,双方都是宝剑,各无伤损,但精
精儿的虎口已隐隐作痛。
  段克邪的轻功不在精精儿之下,内功由于碍过扶桑岛主牟沧浪的指点,更在精精儿之
上。这时段克邪不再退让,又展开了他家传的”天龙剑法”,这“天龙剑法”最为刚猛,配
合上他深厚的内功,更是威不可当!精精儿又是吃惊,又是妒怒,暗暗起了杀机。
  窑洞中有三个人,段克邪正把精精儿迫退,斜刺里一根拐杖猛地攻来,这人不是别个,
正是谋篡丐帮帮主的宇文垂。
  宇文垂喝道,“我是丐帮帮主,精精前辈助我丐帮,你才是颠倒黑白,挑拨是非。哼,
我丐帮的事情,也不容你来多管!”
  段克邪认出了宇文垂,这才恍然大悟。心想定是宇文垂已预料到皇甫嵩要到此间,故而
先把这分舵占了。但他何以如此作为,“难道他当真下了决心,欺师灭祖,投靠了叛贼史朝
义么?”
  段克邪想至此处,不禁怒气勃生。
  宇文垂当然不是段克邪的对手,只一剑就给段克邪削去了他一段拐杖,还幸精精儿迅速
攻来,替他架开了段克邪的第二剑,他才不至于吃更大的亏。
  段克邪喝道:“不错,我不能管你丐帮的事情,但皇甫嵩老前辈总可以管吧!他给人害
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叫我来报讯,你的师父陷在贼军之中,你知不知道?你只要还有一点
良心,就该设法营救你的师父,你却把来报讯的人当作仇敌,这是何居心?”
  段克邪义正辞严,宇文垂似是心中有愧,呆了一呆,随即哈哈笑道:“这些事情我都知
道了,我的师父不用你来操心。谋大事不拘小节,你这小子懂得什么?总之我是丐帮帮主,
丐帮的事情,我就不能容你插手!”话声未了,又是一拐打来。
  段克邪心想:“这宇文垂虽然可恨,到底是丐帮的弟于,理该由丐帮惩治。”因此,便
不想伤他性命,剑锋一颤,使了一招“玉女穿针”,改用柔劲,刺他时尖的“曲池穴”,意
图将他生擒,为丐帮留下活口,以便诸老审问。
  哪知宇文垂十分狡猾,他见识过段克邪的厉害,这次还怎敢鲁莽进攻,他这一拐指东打
西,可虚可实,早就留下退却的后路,段克邪一剑刺去,他见机而作,知道招架不住,早已
闪过一边。说时迟,那时快,精精儿的短剑亦已指来,这时段克邪改用柔劲,未能将他的金
精短剑荡开:精精儿使出一招刺七穴的功夫,但听得叮哈之声,连珠密响,双方的宝剑在瞬
息之间连碰七下,各无伤损。
  宇文垂的“降龙拐法”是丐帮传家之宝,只因段克邪武功太强,他才相形见继,其实亦
颇不弱,精精儿与他联手,展开了游身缠斗的功夫,段克邪虽然仍是稍占上风,但想在一时
三刻之内取胜,亦属不能。
  双方越伞越烈,段克邪忽觉头晕目眩,本来他一跨进窑洞,就闻到有股谈淡的香味,当
时已觉得这气味不对,但随即就展开激战,他恃着内功深厚,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哪知这是
精精几在喜马拉雅山头,采来“阿修罗花”(汉名魔鬼花),用秘法所制的迷香,比空空儿
的迷香效力更强,时候一久,段克邪已是渐渐受毒,剑招发出,每每力不从心。
  段克邪暗叫不妙,索性闭了呼吸,忽地将长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一招“跨海屑
龙”,朝着精精儿顶门劈下,这一招是他家传剑法的杀手绝招,兼有长剑的轻灵与大刀的刚
猛,精精儿识得厉害,不敢接招,迅速闪开。宇文垂退得稍慢,拐杖又被他削去一段,
“当”的一声,脱手飞区去。
  段克邪转身便走,忽听得一个刺耳的声音冷冷说道:“还有我呢!”原来窑侗里本来有
三个人,精精儿、字文垂之外,另有一个红衣番僧,这时正堵着洞口。他一直袖手旁观,未
曾出手,为的就是等候这个时候,等到段克邪再衰三竭之时,他一上来,就可稳操胜算。
  这红衣番僧使的是两面铜钹,段克邪一剑劈去,他双拔一合,金铁交呜,登时震得山鸣
谷应!段克邪吃了一惊,心道:“这番僧好生了得,功力竟然不输于我!”其实这番僧内功
虽强,却比精精儿还稍逊一筹,段克邪之所以觉得他是个强敌,那是因为段克邪本身的功力
现在已减弱了的缘故。
  洞口被红衣番僧堵住,段克邪连闯三次,都给他双钹挡回,忽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
精精儿又已袭到!
  段克邪反手一剑,这一剑他已用出了浑身气力,双剑相交,火星飞话,精精儿反而踏上
两步,金精短剑直指到他的面门。段克邪用了个“风厄柳絮”之式,堪堪避过。到了此时,
连字文垂也可以察觉到他已是强弩之未,无能为力了。于是宇文垂也大胆进攻。
  段克邪闭了呼吸,究竟不能持久,只得又吸了口气,这一吸登时似喝了过量的酒,但觉
昏昏沉沉,只想睡觉似的。段克邪暗叫“不妙”,强振精神,奋力架开精精儿的一剑。
  精精儿冷笑道:“好呀,看是你教训我还是我教训你?”唰唰唰疾刺三剑,第一剑削去
了段克邪的帽子,第二剑割断了段克邪的腰带,第三剑刺穿他的衣襟,尽情戏弄,却不伤
他。段克邪一咬舌尖,就在精精儿大笑声中,忽地一剑劈出,将精精儿的短剑荡开,剑锋一
划,竟在精精儿的手臂上划开了一道伤口,拐弯一脚,“咕咯”一声,又把字文垂赐了个筋
斗。原来他一咬舌尖,令自己突然感到疼痛,神智也就清醒了许多,同时由于疼痛的刺激,
气力陡增,几乎超过原来的功力。
  精精儿大吃一惊,短剑一抛,从右手移到左手,突然以剑中夹掌,招里套招,式中套
式,刚柔互易的功夫向段克邪攻去,这套功夫是他跟转轮法王学的,并非段克邪熟悉的本门
功夫。段克邪由于疼痛所引起的刺激又己消逝,淬然间碰到自己所不熟悉的古怪招数,头晕
脑胀之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付,只避开了精精儿的剑招,却避不过那一掌一指,给精精
儿一掌击倒,又点中了他的麻穴。
  精精儿“哼”了一声,骂道:“看你还逞不逞强?”挥剑就要挑他琵琶骨,毁掉他的武
功;宇文垂也爬了起来,段克邪坏了他的大事,他对段兑邪更是恨之入骨,举起半截拐杖,
就要敲碎段克邪的脚骨。
  忽听得“当当”两声,那红衣番僧舞动双钦,挡住了精精儿的剑和宇文垂的铁拐,沉声
说道:“公主要话的,谁都不准伤他!
  段克邪被精精儿以重手法点了穴道,不能再运用气功,又继续吸进了大量的迷香,已是
迷迷糊糊,只隐隐约约听到“公主”二字,心头跳动一下,正自想道:“哪里来的公主?”
那番僧已把他倒提起来,他张口又吸进了一股迷香,登时就晕了过去。正是:可叹英雄遭暗
算,却从何处见红颜?欲知段克邪被擒之后,生死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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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十六回 岂有明珠投贼窟 忍挥宝剑闯情关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十六回 岂有明珠投贼窟 忍挥宝剑闯情关   段克邪如醉如梦,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不禁吃了
一惊。原来他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张香馥馥、软绵绵的床上,看这房间的布置,竟似是什么千
金小姐的香闺!他想跳起身来,却是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我怎么会在这儿?”他定了定
神,渐渐恢复记忆,这才想起自己是中了精精儿的迷香,被那红衣番僧擒来的。
  段克邪正目惊疑不定,忽听得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一个少女走了进来,说道:“怎么
样,这里还住得舒服吗?真对不住,令你受了惊吓了。不过,也要请你原谅,我是诚心诚意
请你来的,只怕请不动你的大驾,只好出此下策。”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与丐帮石青
阳这一派作对,字文垂叫她作“史姑娘”的那个女郎。
  段克邪道:“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请我来?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那少女道:“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客人,我也不怕对你说了。我名叫史朝英,史朝义就是
我的哥哥。你不认识我,我哥哥的名字,你总听人说过了吧?我们此刻也是寄人篱下,没法
子给你准备客房,这是我的卧房,让给你住的,你满意吗?”
  史朝义是史思明的儿子,他弑父自立为伪燕皇帝,段克邪是早已知道了的,这才恍然大
悟,“怪不得那红衣番僧说什么公主,原来就是指她!”段克邪冷笑道:“我是一介草民,
不敢妄攀金校玉叶,你费了这么大气力,将我拘来,是何用意?”
  史朝英嫣然一笑,说道:“你先别生气好不好?你的来历,我亦深知。说老实话,咱们
彼此彼此,都是强盗。不过我的父兄胆子大些,他们敢造反称主而已。强盗造反,成则为
王,败则为寇,那也没有什么稀奇。”她说得倒很直率,对段克邪也的确似是无甚坏意。
  史朝英又道:“至于我为什么要请你来,我当然要慢慢和你说的。先简单说一句,我是
要请你帮忙一件事情。”
  段克邪之父段哇璋死于淮阳战役,那次战役,就是由史思明发动,史思明的大将令狐潮
作贼军主帅来攻城的。段硅璋虽然不是直接死于史思明之手,但却也有多少关系,因此,段
克邪一听得这女子是史思明的女儿,心中先自有了恶感,当下不假思索,便即说道:“不
错,我是个强盗,但我不像你们,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强盗,我帮不了你们的忙。”史朝英
道:“你未免大自谦了吧?”段克邪冷冷说道:“再说,我也不愿意帮你的忙。
  你高兴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史朝英忽然又哈哈大笑。
  段克邪怒道:“你笑什么?”史朝英道:“我笑你男子汉大丈夫,却恁地心胸狭窄!”
段克邪怔了一怔,道:“我怎么心胸狭窄?”史朝英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你还在记
着淮阳之战的仇恨是不是?令尊在那次战役丧生,我爹爹那时正是你们的敌人,也难怪你心
里记仇。但两军作战,难免死伤,何况我爹爹和令狐潮又都已死了,你的仇恨也应该消了。
再退一步说,纵然你仇恨未消,也只能恨我的爹爹,我那时还是个来懂人事的小姑娘,却关
我什么事?你如今迁恨于我,我好心好意将你请来,求你帮忙,你却冷言冷语的回绝我,胸
襟不是太狭窄了么?”
  史朝英一下子就猜到他的心意,伶牙俐齿,说得居然颇有理由,段克邪也不禁暗暗佩服
她的聪明,虽然对她恶感未消,颜色却已和缓了许多,说道,“我和你虽无冤仇,但也是风
马牛不相及,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帮不了你的忙!”
  史朝英笑道:“我还没有说,你怎么知道帮不了忙?说不定咱们正是同道呢?”段克邪
无可奈何,只好说道:“好,那你就说吧,是什么事情?”
  史朝英道:“我想与铁摩勒、牟世杰结盟,平分唐室江山,你愿意替我转达么?”段克
邪道:“不行!”史朝英道:“为何不行?”段克邪道:“不行就是不行!我的铁大哥是何
等为人,谅你也不知道。”史朝英冷冷说道:“有什么不知道?铁摩勒曾做过唐明皇的侍
卫,后来被奸臣排挤出来,但他仍然矢忠唐室,和安禄山,和我的爹爹打过仗,在他心目之
中,是把我们看作反贼,因此你就以为他决不会与我们结盟了,是么?”段克邪道:“你知
道就好!”段克邪以为史朝英该无话可说了,哪知史朝英又是哈哈大笑。
  段克邪道:“你又笑什么?”史朝英道:“我笑你一本皇历看到老,不识时务。”段克
邪道:“我怎么又是不识时务了?倒要请教。”史朝英道:“此一时,彼一时。安禄山是胡
人,他想做中国的皇帝,中原豪杰不肯服他,那是必然之理,我姓史的可是汉人,娩李的做
得皇帝,姓史的,姓铁的,姓牟的以及你姓段的也何尝做不得皇帝?此其一。铁摩勒当年是
唐皇侍卫,现在是绿林首领,牟世杰更是绿林盟主,牟世杰雄心勃勃,我是知道的,铁摩勒
也许不想造反,但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他作主了。他造反也好,不造反也好,朝廷总是
容他不得,他的金鸡岭已被官军波了,他流窜四方,只怕也终难立足。与我们结盟,彼此有
利,有何不好?”
  史朝英辞锋锐利,段克邪却不善说辞,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史
朝英问道:“你怎么样?想清楚了没有?”段克邪心想:“安禄山。史思明虽然一汉一胡,
却总是一丘之貉,谁做皇帝,对老百姓都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史朝义弑父篡位,人品更是卑
劣不堪,这史朝英是他的妹子,谅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他心里是如此想,对着史朝英却
不好说出来。
  段克邪心意已决,当下说道:“你要我说实话么?”史朝英道:“当然。”段克邪道:
“即使牟世杰愿与你们结盟,我也不愿替你们去做说客。”史朝英道:“为什么?你瞧不起
我们?”段克邪道:“随便你怎么猜想,总之我不想做的事情我就决不去做。
  你要派遣说客,另请高明吧。”史朝英谈谈说道:“倘若有一个人比你更适合的,我们
也不必费如许心力,将你请来了。你不允帮忙,我也不能勉强你。可是我们将你请来,也就
不能容你随心所欲的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这层你可想到了吗?你想想吧,是答应还是不答
应?”
  段克邪冷笑道:“你要我假惫答允你么?我本来可以这样做,骗了你的解药,然后一走
了之。但这样就是言而无信,非男子汉大丈夫所当为,所以我才不愿意这么做。你懂不懂?
言尽于此,你要杀要剐,都任凭尊意了!”
  史朝英又哈哈大笑。段克邪奇道:“你又笑什么?”史朝英道:“这回不是笑你了。我
是笑我的哥哥看错了人,我的眼力却一点不差!”段克邪道:“怎么?”史朝英道:“我哥
哥以为威迫利诱,便可以将你收服:我则早就看出你为人耿直,风骨铮铮!
  你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不骗自己也不肯骗人,好,真算得是大丈夫行径!”
  高帽人人爱戴,段克邪不自觉的为她惋惜,心想:“此女英气迫人,本来可以算得是女
中豪杰,可惜如此佳人,甘心作贼。”
  心念未已,忽听得一点极轻微的声响,段克邪迷香未解,武功消失,但他的耳目仍是极
为聪敏,这点轻微的声响,倘若换了别人,决计察觉不来。段克邪好生骇异,“这是什么
人,轻功如此了得,这史姑娘既然是‘公主’身份,若然是她的手下,决没有这样胆子前来
偷听。嗯,难道是他们的敌人来了?”可是等一会,仍是毫无动静。
  史朝英亦似有所觉,忽他说道:“我给你打开窗子好不好?”倏地推开窗子,却什么也
没有瞧见。但段克邪闭目听声,却已察觉就在她推开窗子的那一刹那,那夜行人已经飞走
了。
  段克邪更是吃惊,暗自想道:“这人轻功如此高明,难道是我的大师兄来了?”忽听得
史朝英幽幽叹了口气。回过身来,说道:”段公子,我不愿意勉强你,但也不能将你放走,
你恨我么?”
  段克邪冷冷说道:“我是你的俘虏,你要怎么样便怎么样,我有什么好说的!”史朝英
忽道:“段公子,要是我把你放了,你对我如何?”段克邪道:“我与你本是风马牛不相
及,你若不再与我为难,我也不会找你算帐。我一离开此地,这段过节,也便抹过不提。”
史朝英道:“这么说,我放你走,你就只是应允不再记恨么?”段克邪道:“你还要我怎么
样?难道要我向你屈膝求饶?”史朝英睨他一眼,笑道:“岂敢,岂敢。颠倒过来,我向你
求情如何?”段克邪只道她仍是旧话重提,立即说道:“大丈大宁死不屈,我早已说过了,
不管你放我也好,不放我也好,我决不能为你出力!言尽于此,随你处置吧。”史朝英秀眉
微蹙,如有所思,过了半晌,忽地又叹口气,说道:“段公子,我倒很想放你,可惜我也不
能完全作主。好,你再想想吧。我走啦。”
  段克邪思潮起伏,但却不是想史朝英的话中之意,而是想那个轻功卓绝的神秘人物,他
本来有点怀疑是大师兄,但倘若真是大师兄空空儿的话,谁人能够阻得住他?他又何须惧
怕?为何直到如今,尚未见他再来?倘说这人是史朝英这边的人,却又没有下人敢去偷听
“公主”说话的道理。段克邪想来想去,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丫鬟端着一个盘子走进来,盘中有一大碗稀饭,几式小菜,说道:“公主怕你饿
了,请你先吃点东西。”段克邪心想:“她倘要害我,那也无须下毒。”他早已把生死置之
度外,索性就把那丫鬟送来的东西吃个精光。
  那丫鬟走后,段克邪独坐房中,过了一会,外面仍是静悄悄的不见有任何声息。段克邪
心想:“与其等人解救,何如自己设法。”当下盘膝静坐,默运玄功,他精神已好了一些,
可是真气仍然艰难凝聚,过了一个更次,稍稍恢复了些,但也只是手足能够活动,要想施展
轻功逃走,那还是万万不能。
  段克邪正在用功,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这小子答应了没
有?”史朝英的声音答道:“我正在劝他。”那男子冷笑道:“妹妹,我看你也不必多费心
机了。我早料到他不会答应的。”史朝英道:“不,再多看两天吧?”那男子道:“他和你
说些什么我都已知道了。他已然一口回绝,你还有什么办法?嗯,难道你还想用美色去引诱
他吗?”史朝英怒声说道:“哥哥,你胡说什么,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段克邪听了他们的谈话,已知道这人是史朝英的哥哥史朝义,心里想道:“这史朝义的
人品当真是卑下不堪,史朝英虽然也不是正派女于,但比起她的哥哥,却总是要好一些。”
随即又起了一个疑团,“据史朝英说,她的哥哥是预料我会屈服的,但现在听了史朗义的说
法,却又并非这样。那么将我捉来,想利用我作说客,这主意究竟是谁出的?”
  心念未已,已听得史朝义打了一个哈哈,说道:“这么说。妹妹,你并不是爱上姓段这
个小子了?”史朝英嗔道:“我不过是想他作我们的助手,你想到哪儿去了?”史朝义道:
“这小子武功很强,又是铁摩勒的心腹。只要他肯为我们所用,你嫁给他,那也不坏。”史
朝英气道:“哥哥,你越说越下流了,你再这么说,我只好不理你了。”
  史朝义又打了个哈哈,说道:“好,那么我说正经的了,你听着,这小子既然不肯为我
们所用,你又不是要嫁他,那还留他干嘛?趁早把他一刀两段,免生祸患!”史朝英道:
“怎么,你要杀他?”史朝义也冷笑道:“怎么,你要放他?你知不知道,捉虎容易放虎
难?”史朝英道:“再等两天,待我再劝他怎么样?”
  史朝义道:“不行!这小子本领高强,难保不出岔于。况且哈哈,哈哈,哼!”史朝英
道:“况且什么?是不是信不过我?”
  史朝义道:“不错,我就是信不过你!你明知他不肯归顺我们,为何又舍不得将他杀
了?”
  史朝英气得声音颤抖,说道:“你信不过我,何不将我也一井杀了!”史朝义冷笑道:
“你不肯让我杀他,好,你就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史朝英冷笑道:“你连爹爹也敢杀,岂
有不敢杀我之理!但只怕你要想杀我,决不能像杀爹爹那样容易吧!”
  史朝义大吼道:“你要做孝顺的女儿,给老鬼报仇是不是?看刀!”只听得“喀嚓”一
声,史朝义大叫道:“来人哪!”原来史朝英拔刀比他更快,她的武功胜过哥哥,而且又是
先下手为强,一刀就砍伤了她的哥哥!
  段克邪听碍他们兄妹火拼,暗叫“不妙”,就在这时,窗子突然无风自开,一个人跳了
进来,冷笑说道:“段克邪,你一向不把我这二师兄放在眼内,可休怪我心狠手辣了!”这
人正是精精儿,说时迟,那时快,他揭开床帐,拔出金精短剑,一剑就向段克邪插下!
  这一瞬间,段克邪恍然大悟,原来刚才在外面偷听的那个夜行人就是精精儿,想必是他
将偷听到的都告诉了史朝义,故而史朝义迫不及待的要来杀他。可是此际段克邪明白也已经
迟了,精精儿的短剑已插到他的胸前!
  忽听得“铮”的一声,精精儿的虎口突然一麻,金精短剑拿捏不住,竟然跌落地上。原
来段克邪已恢复了一两分功力,他将积聚起来的全身气力都运到中指指尖,蓦地里施展“弹
指神通”的功夫,中指一弹,恰中精精儿的虎口。
  这一招得手,实是机缘凑巧之极,一来是因为精精儿太过粗心大意,他以为段克邪中了
迷香,已是毫无抵抗的能力,根本就没有防备对方反击;二来也是因为段克邪所处的位置占
了便宜。段克邪躺在床上,形势原是极为不利,但他以逸代劳,却巧妙的将不利化为有利,
要知精精儿的武功与他相差不远,他只恢复了一两分功力,倘若是正式交手,他怎打得过精
精儿?根本就无法近身,当然也决弹不中精精儿的虎口;但精精儿揭开床帐,只伸一只手进
来用剑刺他,这就给了他有利的机会了。他有备而战,以逸代劳,精精儿从亮处走进暗处,
身子又站在帐外,看不见段克邪的动作,段克邪却看得见他的动作,这么一来,精精儿当然
要吃亏了。
  精精儿大吃一惊,心想:“莫非是他已得了解药,故意用诱敌之计来暗算我?”他武功
高强,应变极速,一吃了亏,本能的就向后退开,防备敌人攻击。其实这时段克邪正是险到
了极点,他气力都已运到中指指尖,其他部份,当真是毫无抵抗的能力,精精儿只要大着胆
子,再给他一掌,不论打在任何部位,都可以要了段克邪的性命!但精精儿深知这小师弟的
厉害,宝剑又已脱手,怎会有这个胆子。
  精精儿退后几步,却不见段克邪跳起来,正自思疑,忽听得暗器破空之声,史朝英的三
支甩手箭已经射到,怒声喝道:“精精儿,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闯进我的房里行凶?”
  精精儿何等机灵,一听史朝英的骂声隐藏惧意,心中已是想道:“倘若史朝英己把解药
给他,她就无须这么着急赶来救人了。”史朝英那几支甩手箭怎伤得了精精儿.只听得铮铮
铮三声响过,三支甩手箭都已给精精儿弹落。
  精精儿笑道:“请公主恕罪,我师弟在你房中,我要管教师弟,那也只好无礼了。”史
朝义受了他妹妹一刀,在外面暴跳如雷,大声叫道:“精精儿,你尽管把这贱人和那小子都
一剑杀了!
  朕决不怪你。”
  精精儿对史家兄妹的关系不过是互相利用,他对这两个失势的伪“皇帝”伪“公主”根
本就不怎么尊敬,因此无须史朝义下令,他一打落了史朝英的甩手箭,就立即再向段克邪奔
去。
  史朝英虽然不及精精儿,武功亦非泛泛,精精儿打落她那三支甩手箭,虽是不费吹灰之
力,毕竟也阻迟了片刻,就在这片刻之间,史朝英已是及时赶到。
  精精儿脚步刚到床前,忽觉金刃劈风之声已到脑后,精精儿反手一招“弯弓射雕”,点
史朝英臂弯的“曲他穴”,史朝英一步不让,左手刀径劈过来。
  这一刀势猛力沉,正是一招两败俱伤的刀法,精精儿倘不缩手,纵然用重手法点中史朝
英的穴道,最多不过是令史朝英一手残废,但史朝英这一刀劈下,却势必把精精儿的一条臂
膊硬生生的切下来。精精儿哪肯牺牲一条臂膊?他的身法也的确快得惊人,就在这电光石火
之间,一个斜身滑步,史朝英那一刀便劈了个空。
  可是史朝英这一刀的目的也正是要他闪开,精糕儿一闪,她立即填上了精精儿刚才所站
的位置,拦在床前,忽地双刀交于一手,腾出一只手来,摸出一包东西,“噗”的抛进帐
内,叫道:“这是解药,赶快服下!现在是我救你,等下我可要你救我了!”
  精精儿大吃一惊,连忙来抢解药,史朝英已先迎了上去,唰唰唰连环三刀,每一刀都是
不顾自身的拼命招数,她的双刀互为呼应,左手刀未收,右手刀又上,首尾相接,连环滚
研,不比使单刀的有换招的空隙,精精儿展开空手人自刃的功夫,却也只能免于受伤,决不
能把她的双刀同时夺下。
  段克邪服了那包解药,如同喝了醒洒汤一般,本来还有些昏昏沉沉的,片刻间全清醒
了。可是功力还未能即时恢复。他试用吐纳功夫,导引真气,只觉气血虽已畅通,但真气仍
是未能凝聚。原来服食了解药之后,若是运功得法,也还要半个时辰,方能完全恢复功力。
  史朝英似是知道他的心意,连忙叫道:“你现在不可下来,现在下来,只是多赔你一条
性命。你好好运功吧!”精精儿当然知道这解药的致力,急着要在半个时辰之内将史朝英击
败,可是他越急就越不行,史朝英双刀封得极是严密,精精几若是冒险进招,至多可以夺下
她一柄刀,却难免受她另一柄刀斫伤。
  其实精精儿若是不急的话,和她消耗气力,要打败她,还真用不了半个时辰。精精儿一
怠,却反而险些为她所伤,好几次要退开避她,待到精精儿觉察战术错误,已又拖延了一些
时候。
  那柄金精短剑在地上闪闪发光,精精儿猛地一省:“我真是打的昏了,怎的忘了拾起自
己的宝剑?”
  那柄短剑距离史朝英较近,史朝英何等机灵,一见精精儿目光注视这柄短剑,便知其
意,精精儿身形方动,史朝英已是抢先一步,猛地喝声:“着刀!”反手一刀劈下,精精儿
慌忙缩平,只听得“叮”的一声,那柄短剑已给史朝英踢开。
  短剑刚好落在床前尺许之地,精精儿一个鹞子翻身,伸手便要抓到,这时是他距离短剑
较近,史朝英情知抢不过他,嗖哩嗖立即又发出三支油箭。
  这三枝油箭,两支是射精精儿,另一支却从侧边射那短剑,精精儿虽然不惧,却也总得
腾出手来,这三支袖箭方向不同,精精儿接了射向他的那两支,另一支从他侧边射过去的却
接不到了。
  这支袖箭正射中剑柄,本来箭从上面射下,很难推动物体,但史朝英用的乃是巧劲,袖
箭触着剑柄之时,略成斜角,短剑被这股力道一碰,贴着地面的剑脊又磨得很是光滑,登时
向前方“滑”出,虽然不过向前移动三四尺地,却已到了床底。精精儿要把这短剑抓到手
中,除非钻进去了。
  精精儿大怒,索性不抓剑而抓人,猛喝一声,反手弹出两支袖箭,随即撕开帐子,一抓
就向段克邪抓去,段克邪正在打坐运功,哪能出手相抗?史朝英格开精精儿弹过来的这两支
袖箭,已是慢了一步,只见精精儿已向床中抓下,吓得魄散魂飞,要救已来不及,心里只是
叫苦。
  忽听得一声尖叫,奇怪,却不是段克邪的声音。原来段克邪在精精儿抓下之时,身子一
侧,精精儿一手抓下,抓裂了床褥,段克邪那柄宝剑正是藏在被中,而且是已退了鞘的,精
精儿的手指刚触着剑锋,他一觉寒气沁肌,便即缩手,但饶是他如此机灵,两只指头己给剑
锋划破。
  史朝英还未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精精儿既尖叫而又缩手,便知有了变化,立即
一跃而前,双刀齐着床沿劈下,精精儿无可奈伺,只好跟睁睁的看看段克邪端坐在他的面
前,先避开这疾风迅雷般的两刀。
  段克邪运功正到了紧要关头,若是此时跳起,一口气运歪,那就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还
有走火入魔之险。史朝英也是行家,深知其理,连忙叫道:“段公子,你闭上眼睛!”她是
怕段克邪看着她在激战,触目惊心,会忍不住跳下来。幸而精精儿双指受伤,擒拿手的威力
减了一些,史朝英拼命进攻,将他一步一步从床前追退。
  正在这紧张的时候,忽见那红衣僧人已走到房中。史朝义在外面叫道:“大师不必留
情,尽管给我把这小贱人毙了!”
  史朝英也叫道:“师父,这老猴儿欺负我,你快来帮我。”原来这红衣僧人法号幻空,
本是青海鄂克沁寺的主持,史思明当年驻军青海,为了讨好他,曾叫一双儿女拜在他的门
下,不过,当时史朝英还小。却没有跟他学过武功。只能算是他的记名弟子。
  鄂克沁寺本是西藏白教在青海的产业。后来因为西藏几个教派纷争,白教无暇兼顾,才
给幻空强占去的。幻空霸占寺产十多年,西藏教派之争己息,白教教主派人重回青海,索回
鄂克沁寺,幻空势力不放,只好出走。其时史思明已死,史朝义请他来当国师。史朝义和史
朝英是异母兄妹,他比史朝英大五岁,当年他倒是曾跟幻空学过半年武功。史朝英另有师
父,不过幻空到来之后,她也多多少少得过他的指点。
  若论师徒之谊,幻空和史朝义自是要厚一些,但因为史朝英的资质远胜她的哥哥,幻空
对她却是更为爱惜。这次他奉召而来,事先并不知道是他们兄妹对敌,只道是来了什么刺
客,故而匆勿赴至,待到知道真相,不觉进退两难。
  他想了一想,说道:“自家兄妹,有什么好争的?公主,你就向你哥哥赔个罪吧!”史
朝义在外面大呼小叫道:“这贱人勾引外人,反叛于我,师父,你把她毙了吧。我不认这个
妹妹。”
  史朝英道:“师父,你听到了没有,他定要杀我,你叫我如何赔罪。”幻空道:“皇上
是气头上的说话,待我劝劝。”史朝英道:“师父,他连生身之父也敢杀的,何况于我?你
劝也没有用的。”
  史朝义弑父之事,幻空还未知晓,他虽然是个恶人,听了也不觉毛骨悚然。史朝义大叫
道:“师父,你别听她胡说,快快将她毙了!”史朝英道:“师父,你听到了没有,他是要
你赶快杀人灭口!”幻空见史朝义只是催他快杀妹妹,对史朗英的话更相信了几分。当下说
道:“我不能眼看你们骨肉相残,我只好两边不帮了!”
  精精儿叫道:“我也无意伤害公主,但这小于乃是叛徒,公主和皇上就是为了这小子伤
了和气的。幻空大师,你把这小子杀了,那就两全其美了。”幻空一想,也是道理,正要出
手打段克邪,座朝英叫道:“师父,你别上当,这姓段的是他的师弟,他的大师兄空空儿和
他交情最好,这老猴儿却是背叛了他本门的,你杀了这姓段的,不过是替这老猴儿报了私
怨,但空空儿却怎能与你干休?”幻空大吃一惊,心想:“不管是真是假,空室儿总是以不
惹为妙!”于是一声不响,便即跑了。
  史朝英刚松了口气,不料幻空前脚刚刚走出,宇文垂后脚又跟着来进!
  史朝英喝道:“宇文垂,你意欲何为?你别忘了还有把柄在我手里!”精精孔却哈哈笑
道:“宇文垂,你瞧谁躺在她的床上?你这天鹅肉是吃不成了。”
  原来宇文垂之所以背叛师门,阴谋篡夺帮主之位,这都是出于史朝英的怂恿的。史朝英
是想藉丐帮之力,助他对抗唐军:而宇文垂也想藉她之力,登上丐帮帮主的宝座。但另一个
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垂涎史朝英的美色,只因色令智昏,否则他也不敢如此大胆。
  精精儿知道他的心事,一说就说中了他的要害。宇文垂妒火攻心,杀机陡起,说道:
“公主,我绝不敢与你为敌,但我为了你身败名裂,却绝不能让这小子引你上钩!”史朝英
斥道:“你胡说什么?给我滚出去!”精精儿又冷笑道:“宇文垂,你还有一点男子气没
有?”你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小子安然的躺在她的床上,你却要夹着尾巴滚出去?”
  宇文垂大吼一声,举起杆棒就跑到床前,怒气冲冲他说道:“公主,请恕我不能从命,
我非把这小子毙了不可!”史朝英要待回刀劈他、却被精精儿缠住,力不从心。她的武功本
来就与精精儿相差甚远,这一着急,刀法散乱,被精精儿一连几招进手的招数,迫得她离开
那张床更远了。
  段克邪运气正自到了紧要关头,不能出手招架。只听得“卜”的一声,宇文垂一棒打
下,正中他的肩头。段克邪身躯一转,将背脊对着他。宇文垂第二棒又用力击下,这一棒他
是想打碎段克邪的头盖的,段克邪霍的一个“凤点头”,背脊向后一拱,这一棒就打中了他
的背脊。只听得声如败革,宇文垂虎口发热,杆棒几乎拿捏不住。原来此时已过了一炷香的
时刻,段克邪虽未打通十二重关,亦已恢复了六七成功力,虽然不能出手,真气已能勉强运
用,他一口气运到背心,字文垂这一棒焉能伤得了他?史朝英听碍棒声卜卜,却是胆故心
惊。她只知道解药要过半个时辰方能生效,半个时辰约相当于两炷香的时刻,现在只过了一
炷香的时刻,段克邪不能抵抗,自是危险之极。她却还未料到段克邪的内功深厚,远在她估
计之上。
  精精儿是个武学行家,听得棒声有异,已知不妙,比史朝英更要吃惊,急忙全力进攻,
一招“排云手”推出,史朝英临敌经验远不如他,这时心神慌乱,招架不住,左手刀的手柄
给他拂中,登时脱手飞去。
  史朝英双刀缺一,哪里还能阻得了精精儿?幸而精精儿心目中的大敌是段克邪,却也无
暇去伤害史朝英。
  精精儿身法何等迅捷,一个滑步回身,已到了床前,推开了字文垂,“呼”的一掌就向
段克邪劈下,就在这一瞬间,段克邪忽地似皮球般弹起来,只听得“乓”的一声巨响,精精
儿这一辈没有打中段克邪,却把大床打塌了。段克邪那柄宝剑跌落地上,精精儿那柄金精短
剑则被床板压住,剑柄露在外面,说时迟,那时快,史朝英一刀劈到,精精儿“听风辨
器”,头也不回,反手一弹,就把史朝英的单刀弹开,另一只手已把金精短剑抓了起来。
  史朝英奋不顾身,向精精儿连劈数刀,精精儿喝道:“宇文垂,快抢宝剑!”史朝英的
快刀劈到第四刀,精精儿已将金精短剑抓到手中,回身就向史朝英硕去。
  宇文垂得精精儿一言提醒。迅即也把段克邪那柄宝剑捡了起来,心中大喜,想道:“纵
然你有护体神功,也总是血肉之躯,难道还能够刀枪不入?”眼光一瞥,只见段克邪身形已
落在地上,仍然是盘膝而坐,姿势未改。
  宇文垂挽了一个剑花,唰的一剑刺去,他这一剑意欲刺穿段克邪的琵琶骨,段克邪身形
一侧,只听得“嗤”的一声,剑锋穿破衣裳,剑身却贴着段克邪的肩头而过。段克邪用了个
“卸”字诀,字文垂这一剑被他摇肩带动,劲力卸失了一大半,收势不住,几乎撞在段克邪
身上。
  宇文垂也是个武学行家,到了此时,当然亦已知道段克邪已是能够运用上乘内功,大吃
一惊,怕他反击,他一手持剑,一手提棒,剑招已老,未及收回再发,连忙再一棒打下。
  这一棒又打中了段克邪的肩膊,这一次反弹之力更大。只听得“喀嚓”一声,那条杆棒
已断为两戮,宇文垂也给震退数步。他右手牢牢抓着剑柄,宝剑却还没有脱手。
  宇文垂大喝道:“看你能避开几剑?”这一剑径刺段克邪的后心,教他避无可避。哪知
剑锋堪堪刺到,段克邪忽地一声喝道:“撒手”,他双指一夹,已把宝剑夹着,就似背后长
了眼睛一般,拿捏得准确之极,双指夹着宝剑,连一点点皮肉也没有被剑锋割破。宇文垂吓
得慌了,先软了一半,竟给段克邪以双指之力,把宝剑夺到手中。段克邪倏的跳将起来,喝
道:“你们欺负我也欺负得够了,看剑!”字文垂提起半戳杆棒挡剑。段克邪一剑就把他的
杆棒削得只留下手中的短短一截;要不是他缩手得快,几乎连手掌也要割了下来。
  原来宇文垂刚刚狠狠打那几棒,非但对段克邪毫无伤害,反而帮了他大大的忙。段克邪
运功正到了紧要关头,借了这几棒的力道,加促气血的运行,十二重关顿然贯这,无需半个
时辰,功力已是完全恢复。
  宇文垂的杆棒被段克邪一剑削平,吓得魂飞魄散。这时,段克邪只要再发一剑,就可取
他性命,忽听得“当”的一声,却原来是史朝英的右手刀,也给精精儿削断了。
  史朝英此刻已是与段克邪化敌为友,史朝英遇险,段克邪岂能袖手旁观,同时段克邪心
里也在想道:“宇文垂毕竟是丐帮的弟子,不必我来越俎代庖。”
  段克邪心念一转,身法如电,倏的已欺到精精儿眼前,精精儿短剑一翻,一招“流星赶
月”,抖出了三朵剑花,左刺“白海穴”,右刺“乳突穴”,中刺“璇玑穴”,这一招三
式,乃是他本门的杀手绝招,厉害无比!
  段克邪见精精儿如此凶狠,亦自怒气陡生,大声说道:“精精儿,你既立心要取我性
命,可也休怪我不念同门之谊,从今以后,咱们师兄弟之情一笔勾销!”横剑一封,但听得
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就在段克邪说这几句话的当儿,双方的宝剑已是碰击了数十下!
  精精儿的金精短剑,剑质倒并不输于段克邪的家传宝剑,但他的功力终是稍逊一筹,在
这片刻之间,双剑碰击了几十下,段克邪并未觉得怎样,精精几却已感到虎口发热。
  精精儿不敢硬拼,改用游身缠斗的小巧功夫,他们是同门兄弟,彼此知道对方深浅,段
克邪寻思:“我可以胜他,但却要百招之外.敌众我寡,对方强援一到,脱身可就难了。”
当下一招“神龙入海”,长剑抡圆,使出了八九分气力,剑光椅掠,迫碍精精几不迭的后
退。段克邪道:“对不住,我可要走啦!”一记劈空掌打碎了窗子,便要跳出。
  史朝英叫道:“喂,难道我还能留在此地么?”段克邪半边身于已穿出窗外,听得史朝
英这么一叫,硬生生的将身形煞住,脚尖勾着囱户边缘,回头一望,只见史朝英正跟在他的
身后,而精精儿的短剑也正向着史朝英的后心刺来。
  段克邪本来以为精精儿不敢杀害史朝英的,但一看他的剑势,竟是毫不留情,这一瞬
间,段克邪不禁想道:“不错,大丈夫理当恩怨分明。此女虽然未必就是好人,但她总是救
了我,我岂能丢开她不管。”段克邪的身法剑法已到了收发随心之境,当下脚尖斜挂窗缘,
左手拉起了史朝英,右手长剑亦已同时刺出。
  正是。
  自投罗网招烦恼,情孽牵连事更多。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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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十七回 湖海有心随侠士 荒林抱愧对红妆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十七回 湖海有心随侠士 荒林抱愧对红妆   段克邪的宝剑长二尺八寸,精精儿的金精短剑只有九寸长,段克邪的宝剑比他长了近二
尺。幸亏如此,段克邪倒挂窗沿,一剑刺出,刚好够得上挡住精精儿的短剑,不让他刺中史
朝英。
  可是段克邪因为是用脚尖勾住窗沿,斜挂着身子使出剑招的,发出的力道却是远远不如
精精儿,双剑一碰,段克邪身子一震,几乎跌落。好个段克邪,就在这惊险绝伦的刹那之
间。施展出卓绝轻功,身子一弓,一手抱着史朝英,箭一般的便从窗户间倒射出去。
  史朝义的心腹武士早已有大批赶到,只因他们对史朝英有所顾忌,又因为精精儿已在房
中,料想精精儿可以对付得了,他们就无须再作丑人,去与主朝英作对,故此他们刚才没有
进房。
  这时他们见段克邪忽然审出,史朝义又下了严厉的命令,要他们格杀不论,他们再无顾
忌,便即一拥而前。段克邪人在半空,刀枪剑戟,已是纷纷戮到!
  段克邪大喝一声,宝剑一挥,使开了“夜战八方”的招式,凌空击下。划成了一道圆
弧,只听得一片断金碎玉之声,戮到他跟前的几柄刀剑枪矛,全都给他的宝剑削为两段。
  猛听得“呼”的一声,精精儿亦已从窗于里跳出来,段克邪把剑柄往史朝英手中一塞,
说道:“虫姑娘,这剑给你,你先闯出去,我给你断后。”史朝英接过宝剑,又惊又喜。
  说时迟,那时快,精精儿的短剑已然刺到,段克邪一觉脑后金刃劈风之声,便即反手一
指戳出,这一指对准精精儿掌心的“劳宫穴”,精精儿心中一凛,想道:“师娘果然偏心,
这九宫神指的指法,师父当年不肯传授给我,师娘却传了给他!”这“劳宫穴”是人身死穴
之一,精精儿迫得换掌变招,短剑斜掠,侧刺段克邪胁下的“愈气穴”,段克邪脚跟一旋,
回过身来,双掌齐发,这次用的却是金刚掌力,一掌把精精儿的剑尖荡歪,一掌便反击精精
儿的膝盖,精精儿跃起来,短剑凌空击刺,段克邪抓起一个武士,往上一抛,“嚓”的一
声,精精儿的短剑在那武士身上刺了个窟窿,段克邪已闪过一边了。
  众武士见他们打得如此惨烈,发一声喊,四处散开,不敢再惹段克邪。段克邪双手空
空,力敌精精儿的宝剑,仗着功力较高和九官指法的神妙,和精糟儿近身肉搏,且战且走,
堪堪打成平手。
  史朝英狂挥宝剑,那些武士对她虚张声势,却也不敢怎样阻拦。史朝英正在得意,忽听
得一声大喝,斜刺里一杆长枪倏的刺来!
  史朝英挥剑削去,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长枪上现出一道剑痕,但史朝英却
已给震得虎口酸麻,宝剑几乎拿捏不稳,抬头一看,只见这人身高七尺开外,面如锅底,双
眼朝天,头插花翎,服饰古怪,就似个黑煞神一般,挡住她的去路,而且还裂开大口,龇牙
露齿,冲着她嘻嘻地笑。史朝英吃了一惊,暗叫晦气。
  原来这人乃是奚族土王的王子,名叫卓木伦,史朝义兄妹到了此地之后,这卓木伦就对
史朝英不怀好意,不时来向她纠缠,史朝英讨厌极了,但为了要依靠他们父子,也只得略假
辞色。
  卓木伦天生神力,空手能毙虎豹,他这杆浑铁枪重七十二斤,使将开来,端的有万夫不
当之勇。他则才这一枪其实只是用了三分气力,要不然史朝英焉能还有命在?卓木伦挡在了
史朝英的去路,龇牙露齿地笑了一会,却对史朝义叫道:“燕可汗,你这妹子很好看,杀了
未免可惜,不如给了我吧!”史朝义道:“你把那贼小子也毙了,我就如你所愿。”
  卓木伦道:“这还不容易?”挺起浑铁枪就要向段克邪冲去,但又怕史朝英乘机逃走,
便咧开大嘴笑道:“喂,你把宝剑扔掉,跟了我吧,你哥哥已经答应了。”史朝英的宝剑削
不断他的铁枪,冲不过去,无计可施,人急智生,便故意对卓木伦笑了一笑。
  卓木伦大喜道:“美人儿,你答应了?”史朝英指着段克邪道:“我最佩服英雄好汉,
只要你打留赢他,我就嫁给你。”卓木伦道:“当真?你不逃走?”史朝英道:“我绝不逃
走。但你和他可要一个对一个,打赢了才算英雄。”卓木伦咧嘴笑道:“这个当然。我岂有
要人帮忙之埋!”史朝英道:“还有一样,你香下那老猴儿,那老猴儿若来伤我,却怎么
办?”卓木伦大叫道:“你是我的人儿,谁敢动你一根毫发,我就先把他杀了。”
  卓木他抡起浑铁枪,果然向段克邪冲去,大叫大嚷道:“老猴儿让开,待我来斗个这小
子!”精精儿怎甘受他呼喝,先有了三分怒气,冷笑说道:“小玉爷,你别上她的当,这小
子厉害得很呀!”卓木伦自以为天下无故,闻言大怒,喝道:“他怎样厉害?厉害得过狮子
么?厉害得过猛虎么?你自己不中用,斗不过他,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快快让开,
否则我一枪先把你杀了!”
  精精儿气得七窍生烟,本待不让,但他和段克邪正是半斤八两,打得难解难分,倘若卓
木伦傻气发作,当真上来给他一枪的话,他本身就有了生命之忧,当下只好把心一横,冷笑
说道:“好,你真是不知好歹,你既要上来送死,那就来吧!”
  卓木伦怒道:“老猴儿.你胆敢小觑于我,且待我杀了这小子,再来和你算帐!”精精
儿冷笑退过一边,卓木伦踏上两步。
  长枪一抖,铁环啷啷作响,抖起了碗口大的枪花,指着段克邪喝道:“你要什么兵器,
我叫人给你,好叫你死而无怨!”他自以为必胜无疑,有意要在史朝英面前充英雄好汉,表
示他不愿杀戮手无寸铁的人。
  段克邪哪耐烦和他纠缠,一声喝道:“我就要你这杆长枪,撒手!”出手如电,卓木伦
一枪戳空,已给他抓着枪头。卓木伦大吃一惊,叫道:“这小子气力不小啊!”双手并用,
牢牢握看枪杆,段克邪一位,竟未能将他的长枪扯脱。段克邪喝道:“你不撒手,那只有自
讨苦吃!”左掌朝枪杆一劈,声如闷雷,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卓木伦忽觉一股大力冲来,
胸口如受铁锤,登时气血翻涌,一跤跌倒,四脚朝天,那杆长枪当然也就脱手了。
  原来段克邪是用“隔物传功”的本领,将内家真力,从长枪上传过去直接攻击他的身
体。卓木伦虽是天生神力,却怎禁得起段克邪这雄浑深厚的内功?忽得呼呼风响,两件兵
器,已从两侧攻来,一个是精精儿,一个是丐帮的马长老,这两人抱着同一心思,要趁段克
邪刚刚抓着枪头,还未来得及将长枪抡开的时候,攻他个错手不及。
  长枪本来不利于近身作战,但段克邪轻功卓绝,应变机警之极,一觉脑后风生,立即将
长枪向上空抛起,身形如箭,一跃一抓,修的掠出三丈开外,恰好抓着了枪柄,这一来他和
精精几、马长老之间已有一段距离,他一抓着枪柄,长枪立即使开,大大施展了重兵器之
长!
  只听得“当”的一声,马长老的虎尾棍已给他的长枪打断,马长老给震得虎口流血,忙
不迭的后退,这柄浑铁枪重七十二斤,精精儿的金精通剑削之不动,段克邪舞起长枪,周围
数丈之内,泼水不进,精精儿哪还能再近得了他?卓木伦带来的五十名藤牌手,本来是散成
扇形,挡住去路,防备史朝英逃走的,卓木伦一倒地,史朝英便笑道:“你们的小王爷已经
输了,我可要走啦!”那些藤牌手一手持牌,一手持刀,藤牌坚韧,能御刀斧,他们人数又
多,史朝英用的虽是宝剑,势如破竹,但破得了一面藤牌,跟着就有几面挤来,五十面藤牌
重重叠叠,从四方八面挤来、圈子越缩越小,史朝英要想突围而出却也不能。
  段克邪不愿多伤性命,忽地掉转枪头,大喝一声,一枪朝着一根石柱刺去,只听得轰隆
巨震,火花蓬飞,石屑四溅,这一枪竟把石往穿了个窟窿。
  段克邪舞起了斗大的枪花,喝道:“挡我者死,避我者生!
  你们自问,你们的头颅硬得过石柱么?”那五十名藤牌手本来是凶悍之极不顾性命的猛
汉,但见段克邪持枪奔来,也自吓得慌了,发一声喊,四散奔逃。他们倒不是怕死,而是给
段克邪的神勇吓得消失了斗志。
  史朝义跟看阻拦不住,叫道:“妹子,你当真要跟这小子走么?”史朝英冷笑道:“你
还当我是妹子么?从今之后,咱们兄妹之情一刀两断!”史朝义大怒喝道:“弓箭手来!将
他们二人都给我射杀了!”
  宇文垂换了一根杆棒,斜刺窜出,叫道:“史姑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史朝英淡
谈说道:“你对我的好意,我记住就是。今日我决意离开此地,谁也不能阻我。”忽地一剑
削出,宇文垂长叹一声,拖棒便走。
  段克邪抡动丈二长枪,挡者辟易,不消片刻,已是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大门。史朝义召
来了一队弓箭手,追着他们发箭。
  精精儿也随后赶来。
  飞箭如蝗,纷纷射到,段克邪将长枪舞得风雨不透,护着史朝英夺路而逃。箭雨之中,
忽见一蓬银光闪过,史朝英“哎哟”一声,说道:“不好,我中了暗器了!”精精儿哈哈大
笑,原来是他发出了一把梅花针。他的梅花针可打到三丈开外,无声无影,那是比弓箭难防
多了。
  段克邪左手一抄,把十几支羽箭抄到手中,猛的用“天女散花”手法,以“甩手箭”的
手法,向精精儿还射过去。他内功深湛,以手掷出比用强弓发射还厉害得多,十几支偷带着
“呜呜”的啸声,声势猛烈之极,精精儿也不敢硬接,挥剑防身,那些箭没射中精精儿,却
射伤了几名弓箭手。那些弓箭手也不敢追得太近了。
  段克邪道:“伤着什么地方?”史朝英道:“糟糕,伤着脚踝!”一步一拐,跑得很是
吃力,段克邪眉头一皱,只好拖着她走。
  忽见前面又是一队骑兵冲来,史朝英喝道:“王将军,你要来与我为难么?”为首的那
军官道:“不敢冒犯公主,请公主避开,我只是要杀这小贼!”说时迟,那时快,他那匹高
头大马已冲了到来,在马背上挺起长矛,便向段克邪刺下。
  这个姓王的军官善使丈八蛇矛,在史朝义军中算得是一员骁将,哪知碰到了段克邪却是
遇上了克垦,段克邪大喝一声:“来得好!“只一枪就把他挑下马来。
  这军官的坐骑是匹惯经战阵的骏马,主人落马,它仍向前冲。段克邪大喝一声,使出神
力,按住马头,将它制伏。史朝英一足伤了,难以纵跃,时机稍纵即逝,段克邪只好将她抱
起,跨上马背。
  那队骑兵如潮水般的涌来,段克邪舞起浑铁枪,单骑冲锋陷阵,不刺人专刺马,一轮冲
杀,伤了几十匹战马,战马负伤,狂奔乱跑,倒把后面的追兵挡住了。史朝英一手牢牢的抱
着他的腰,一手挥舞宝剑,替他拨打两侧射来的流矢。
  忽听得军士们惊惶乱叫,段克邪在马背上回头一望,只见有火光冲起,段克邪又惊又
喜,“这把火烧得合时,却不知是何人在暗中助我?”那队骑兵和后面追来的弓箭手,一来
是怕了段克邪的凶猛,二来见大营起火,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自惊惶,顾不得追逐段克
邪,先自拆回去救火。
  段克邪杀出重围,纵马疾驰,史朝义的心腹武士,有十多骑络绎追来,段克邪摔出甩手
箭,射翻了几骑,后面那几骑一哄而散,只剩下一个精精儿。以精精儿的轻功,在十里之内
可以追上奔马,但他孤身一人,却没有这个胆量去追杀段克邪。他追了一会,一看身后无
人,反而怕段克邪乘机再杀回来,只好赶快回去。
  段克邪脱险之后,心中却暗暗叫苦,“这史姑娘若是没受伤,那倒好办,我和她可以各
走各路,不理睬她,那也没什么关系。
  但现在她却是受了伤,她为了我与哥哥决裂,我怎可以丢开她不管?”
  史朝英刚才在激战中不觉疼痛,此刻危险已过,却忍不住呻吟起来,把段克邪抱得更紧
了。段克邪皱了眉头,说道:“你怎么啦。痛得很厉害吗?”史朝英道:“我感到这枚梅花
针似乎会向上移动似的,越钻越深了。”段克邪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精精儿的本领,心
想:“这梅花针若不拔出,在七日之后,可以钻入心房,那就无法救治了。即使不刺正心
房,钻进其他大穴,也会落个残废。唉,想不到精精儿竟是如此毒辣,对付史姑娘,也使出
金针刺穴的狠毒手法?”
  知道了史朝英受了金针刺穴的伤害,段克邪更不能置之不理,当下说道:“你忍一会
儿,我找个地方,给你医治。”他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跑上了一座荒山,方才停止,将史
朝英扶下马来,两人走进树林。史朝英道:“对不住,我拖累了你啦。”
  段克邪道:“你救了我,我也应该救你,我不向你道谢,你也不用领我的情。”
  史朝英笑道:“原来你是打算将我撇开,这才给我医治的。
  你放心,我虽然是无依无靠,也绝不会缠上你的。再说,你轻功这么好,你什么时候不
想理睬我了,尽可一跑了之,我又哪能追得上你?”段克邪想不到她说话这么大胆,给她说
中心事,倒禁不住脸上一红,半响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大丈夫恩怨分明,我不愿受人
恩惠。”史朝英忽地又一本正经说道:“我哪里对你有什么恩惠,是我不好,几乎害了你,
我给你解药,那是应当的。只要你心中不再恨我,我已是感激不尽。”
  段克邪道:“过去的事,都不必说了。好,你坐下来,靠着这棵大树吧。你现在感觉到
那一枚梅花针钻到了什么地方?”史朝英伸出右脚,说道:“似乎钻到了‘三闾穴’这
边。”段克邪踌躇片刻,说道:“姑娘,请恕我无礼了。”一手拿着她的脚踝,脱下她的鞋
袜。
  史朝英心头一跳,叫道:“你要怎么?”段克邪道:“我给你将这枚梅花针弄出来
呀。”史朝英吁了口气,格格笑道:“你这个人,说话也说不清楚,你早说是要这样给我医
治的,不就行了?却说什么有礼无礼的?”
  段克邪道:“你忍着疼痛,我把梅花针挤出来。”点了她的三闾穴,然后紧握她的脚
踝,默运玄功,一股内力直透进去,将梅花针迫得往下移动,针尖穿过肌肉,加上段克邪指
头的压力,痛得史朝英香汗淋漓,身躯微颤,不知不觉的倚在段克邪身上,斜眼看时,只见
段克邪也是双颊晕红,呼吸紧促。要知段克邪从没有接触过女子的肌肤,如今虽说是为了给
史朝英医治,不得不然,但手触着她那温香软滑的肌肤,却也禁不着心头震荡。
  史朝英心里暗暗好笑:“这小子原来比我还会面红。”痛苦之中感到舒服,倒宁愿这痛
苦多延长一些时刻。
  段克邪功力深厚,不过一会,就把那枚梅花针“挤”到了史朝英的脚板底,针头露了出
来,段克邪双指一夹,史朝英“哎哟”一声,那枚梅花针已拔出来了。段克邪接着给她敷上
金创药。
  史朝英倚着大树喘气,段克邪也满头大汗。这时,天色已黑,山间明月又再升起,史朝
英道:“哎呀,我怎的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你、你怎么,你要走了吗?”
  段克邪道:“你在这里歇一会,我去找点东西吃,你的伤已经好了,你没有气力,那是
因为饿软了的缘故。”段克邪早上只吃了一碗稀饭,经过一场激战,又耗了不少气力,给史
朝英拔针,也自感到腹饥。
  山间野兽虽然很多,但晚上却很难找,段克邪又没有打猎的经验,好不容易才打了两只
野兔回来,只见史朝英已在树下生起一堆火,迎着他笑道:“我贝道你不回来了呢!”
  段克邪心道:“若不是见你武功尚未恢复,我早就走了。”史朝英似是知道他的心意,
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好,就让我借花献佛,给你饯行吧。”接过那两只野兔,削下
一段树伎,叉着来烤,火光将她的脸庞映得通红,增了几分娇艳,段克邪感到自己的心跳,
暗自想道:“我若是吃了就跑,她还未恢复精神,一个孤身女子,在这荒山之中,岂不可
虑?莫说她的哥哥会派人搜她,就是碰上了猛兽,那也存性命之忧,哎,可是,可是……难
道我就陪她在这里过一晚?”
  月光透过繁枝密叶,带来一股凉意,夜风中有野花的香气,眼前有一个美丽的姑娘……
这景色美极了。段克邪悠然遐思,忽地想起了史若梅来。也是在一个幽美的月夜,他在薛嵩
的花园里柯史若梅第一次会面,“唉,那次一见面就吵起来,她还骂我作小贼。我也不好,
我一见面就冷嘲热讽她。”
  另一幕情景接着在他心中展现,那是另一个月夜,另一座花园——独孤宇的花园。“她
在园中独自徘徊,等候独孤宇和她相会。”段克邪心头隐隐作痛,赶快关闭了心扉。不愿再
想下去了。
  史朝英“噗嗤”笑道:“你在想些什么?想得这样出神!免子烤熟了。”段克邪翟然一
惊,“那两个月夜,我也曾和史若梅单独相对,想不到今晚又是同样的情景,只可惜她虽也
姓史,却不是史若梅。呀,不能再想她了,她已经找到了知心的人儿了。”
  段克邪怅怅惘惘的接过那只野免,一下图神,碰着史朝英那支曾插在火堆中的木叉,烫
得连忙缩手。
  史朝英笑道:“你怎么啦,究竟想些什么?”段克邪定了定神,说道:“我正想问你一
件事情。”史朝英道:“什么事情,要想得这样久才能开口?”她若有所恩,眼波流转,痴
痴地望着段克邪。
  段克邪咳了一声说道:“你已经离开了贼窟,我本来不想再提往事,可是这件事却非问
不可。”史朝英心头一凉,“他把我的大燕朝廷竟看成贼窟,他自己也是绿林中人,却这么
看不起强盗么!”勉强笑道:“什么事呢,你说呀!”段克邪道:“丐帮的焦帮主是不是还
囚在你们那里?是你指使宇文垂干这件事的吧?”史朝英道:“原来你是问这件事情。你放
心吧,你在路上不是看见我哥哥那儿起火吗?”段克邪道:“怎么?你知道这把火是谁点
的,这把火和焦帮主又有什么干连?”
  虫朝英笑道:“你这样聪明,还猜想不到?那把火是我点的,烧的地方正是焦帮主的囚
房。”段克邪诧道:“是你点的?你有分身法不成?”史朝英笑道:“你还是不明白么?我
虽然没有分身法,但我没有心腹的丫鬟么?”段克邪道:“哦,是你预先安排好的,叫人放
这把火。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
  史朝英道:“我早料到哥哥迟早要与我决裂,因此吩咐了丫鬟,一旦有事,便立即放
火。一来是免得焦帮主落在我哥哥手中,二来也有利于咱们逃走呀!这还不明白?””段克
邪道:“那么说,焦帮主也已经脱险了?”史朝英道:“当然,我本来就不想杀他,我费了
如许心力,才把他拿获,怎肯就一把火将他烧死?”
  段克邪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但疑团尚未冰消,“看来这位史姑娘一向是她哥哥的智
囊,为她哥哥出谋划策,是她串通了宇文垂把焦帮主变成她的俘虏;是她定下的计策,想我
为他们兄妹效劳,给他们做说客,说动牟、铁两位大哥扶助她的哥哥夺取大唐江山;这么样
一个人,为什么却突然变了,放了我又放了焦帮主,不惜和她哥哥决裂,难道这都是为了我
么?”
  史朝英嫣然一笑,说道:“你问我的事情,我已经回答你了。
  焦帮主没有死,你也应该放心了,你还在想什么呢?”
  段克邪道:“你和你哥哥决裂,不后悔吗?”史朝英道:“我和他本来就不是一母所
生,他大逆不道,杀了父亲,又气死我的妈妈,你说我还能将他当作哥哥吗?”段克邪道:
“这么说,你是早就恨他人骨的了?然则你又为什么,为什么?……”史朝英道:“你是想
问我,为什么在此之前,我却又帮助我的哥哥?”
  段克邪道:“我本来不想再提你的旧事,你要是不愿说,那也罢了。”
  史朝英笑道:“我只道你是个粗鲁的男子汉,想不到你也居然很会体贴人。其实你不问
我我也要对你说的。你当我是心甘情愿帮助哥哥么?不过是因为时机未至,我还不能报仇而
已。哥哥的势力比我大,手下人比我多,我岂能轻举妄动?”段克邪优然大悟,说道:”原
来你拉拢宇文垂,为的是想丐帮为你所用,好对付你的哥哥?”另有一句问活,他没有说出
来,那是:”你对我市恩,是否也是同样的用意?”
  史朝英坦然说道:“不错,我若不是想利用丐帮,难道我还会看上宇文垂不成?可惜我
为他费了许多心机,他仍是微不成帮主!”段克邪冷冷说道:“你这件大事是坏在我的手上
的,那日要不是我出手和你们作对,大约宇文垂也会当上帮主了。”
  史朝英笑道:“当时我的确恨你,但随后也就释然了。我已经看透了,宇文垂虽然有点
小聪明,却还不是可成大器的材料,要扶也扶不起来的。怎么,你还不肯放过他么?”段克
邪道:“他和我有什么相干?放不放过他,这是他丐帮的事情。”史朝英眼波流动,似笑非
笑地望着段克邪,轻轻说道:“我还以为你对他怀有很浓的故意呢。”段克邪道:“不,我
倒觉得他有点可怜。”
  史朝英默然不语,半晌说道:“我与哥哥决裂,这是迟早难免的事。不过却想不到来得
这么快,我还没有布置齐全,就给他迫碍非动手不可了。”段克邪心中隐隐感到寒意,暗自
想到:“原来他们兄妹二人,一向已在勾心斗角。这位史姑娘年纪轻轻,胸中城府却是如此
之深!”再又想道,“史思明死有余辜,不过却不应死在他儿子手上。但看来这位史姑娘要
算计她的哥哥,大约也不单纯是为父报仇。”
  段克邪道:“这么说来,是我把你的计划打乱了?”史朝英道:“这样也许反有好处。
嗯,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么?”段克邪道,“我早已说过,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咱们彼此
都不必领对方的情。明日一早,各散西东,你的事情,我帮忙不上。”
  史朝英笑道:“我还没有说得完全呢,并不仅仅是你帮我的忙,对你也有大大的好
处。”段克邪道:“什么好处我都不想要。”
  史朝英道:“难道你竟没一点志气,就不想自创一番事业么?”段克邪道:“要看是什
么事业?”史朝英道:“我哥哥虽然吃了败仗,手下也还有几万人,另外我也有一支三千人
的女兵,这三千人是只听我的号令的。哥哥指挥不动我的女兵,但倘若是他死了,他的部
下,我却可以指挥得动。”段克邪道:“你是想取而代之?但这与我又有何干?我早说过,
你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了。”史朝英道:“不,这与你大有关系,你听我说,我也不要你代我
报仇,反正你与精精儿现已是势成水火,各不相容的了,我只要你帮忙我对付精精儿。咱们
悄悄回去,我的女兵可以对付哥哥的心腹精兵,我哥哥不是我的对手,我突然发动攻击,大
事十九可成。所忌的就是他请来的几个武林高手,但其中幻空上人是两边都不会帮的;马长
老、宇文垂这一帮丐帮的人,宇文垂有把柄在我手里,他这一帮人也决对不敢与我为敌;剩
下的只是一个精精儿较为棘手。我只是求你,倘若我举事之时,精精儿若来阻挠,就请你将
他杀了,事成之后,我拥你为王!我哥哥的部队都交给你!”段克邪听了,哈哈大笑。正
是:本无逐鹿中原念,香饵空抛肯上钩?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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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十八回 瓜田纳履嫌难避 道畔凝眸敌意生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十八回 瓜田纳履嫌难避 道畔凝眸敌意生   史朝英温道:“你笑什么?”段克邪道:“你找错人了,我可不是做皇帝的材料。”史
朝英道:“古往今来,哪个朝代不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你以为皇帝就当真是天生的
么?”段克邪道:“人各有志,你喜欢做皇帝,你去做好了。”史朝英“噗嗤”一笑,说
道:“可惜我是个女子。”段克邪一本正经他说道:“女人就不能做皇帝么?本朝的则天皇
帝是不是女子?她改唐为周,不是安安稳稳的坐了十几年皇帝的宝座?”
  史朝英眉毛一扬,星眸倏亮,随即笑道:“则天皇帝雄才大略,大宗皇帝尚且自叹不
如,我怎能比她:再说则天皇帝也有狄仁杰辅佐她呀。”段克邪笑道:“可惜我也做不了狄
仁杰。你要做皇帝么,只好另外去找一个狄仁杰来辅佐你了。”
  史朝英低下头来,神色黯然,忽地也笑了起来。段克邪道,“你又笑什么?”史朝英
道:“我和你说笑的,你却当起真来了。
  你是一个大英雄,大豪杰,尚且不敢动做皇帝的念头,你想,我一个女子,又岂能不知
自量?这是开玩笑的活,你可别当真了。”
  其实她是用笑声来掩饰她的窘态,这番话实是言不由衷。
  史朝英又道:“我哥哥这个皇帝大约也做不了多少时候了,不过他还拥有几万兵马,成
事不足,为祸百姓却是有余。你纵然不想取而代之,但帮我将他推倒,免得他拥兵自重,为
非作歹,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段克邪听她这么说,倒是心中一动,但随即说道:“这
是朝廷的事情,用不着我管。”底下一句活没有说出来,那是“你们的纷争我也不想卷
入”。
  史朝英好生失望,但却极力掩饰,不让段克邪看出。过了半晌,这才望了段克邪一眼,
笑道:“你这也不做,那也不干,那么你到底想做些什么?”段克邪道:“我只是想做一个
像我爹爹那样的人。”史朝英道:“哦,你是要做一个游侠,四海为家,为天下不平人扬眉
吐气。”段克邪笑而不语,给她来个默认。
  史朝英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自问本领做不了游侠,但心中志愿,其实也是如此。
不过我可不能让我哥哥为非作歹,我总得料理好了家事,才能随心所欲,化作野鹤闲云。”
段克邪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你喜欢怎么做便怎么做,也不用与我商量。”
  史朝英道:“你一点也不关心我的事情?”段克邪笑道:“不,我正想问你,你精神已
经恢复了吗?脚伤是不是全好了,明天可跑得动吗?我劝你早点歇息吧。”史朝英嗔道:
“这是什么关心,你是怕我拖累你。好吧,我是死是活都不必你照顾我,走得动走不动,也
不必你替我操心。你要走现在就走,我可要睡啦。”嘟着嘴当真闭上眼睛,倚着树根睡觉,
不再理段克邪了。
  段克邪虽是对史朝英无甚好感,但在荒山深夜,却也硬不起心肠独自离开。他暗暗叹了
一口气,“女孩儿家的脾气真是难以捉摸,惹上了就是麻烦。好在有麻烦也只是今晚,反正
明天一早你我便要分手,以后也未必会再见面了,你恼我我也不在手。”
  段克邪恐防会有野兽到来侵扰,非但不敢走开,也不敢睡觉。他离开史朝英远远的,但
也不敢走得太远,在树林里徘徊,替史朝英守夜。时不时的也回过头来看一看她。
  过了一些时候,月移树影,斗转垦杨,夜凉如水,史朝英也似乎已熟睡了。段克邪稍稍
走过,隐隐听得她匀循的呼吸气息,似是一朵月光下的睡莲,在散发着幽香。
  一阵冷风吹过,史朝英的身体微微一颤,段克邪的心也跳了一跳,暗自想道:“夜重风
寒,她衣衫单薄,莫要着了凉了。”
  于是脱下了自己上衣,悄悄地走过去,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
  史朝英又动了一下,段克邪赶忙离开,忽听得有吃吃的笑声,声音微细,但却听得很清
楚,就似有人在他耳边偷笑一般,就在此时,一枚松子,无风自落,碰了他的额头一下。
  段克邪大吃一惊,赶忙放出宝剑,施展“一鹤冲天”的绝顶轻功,跳将起来,一剑就向
树上刺去。
  树上果然藏有个人,但段克邪一剑刺到,那人已是一溜烟的到了另一棵大树,身法快到
极点,段克邪只见一团影子,根本就不知来的是谁。
  段克邪这一惊更甚,心想:“此人轻功远远在我之上,倘若是她哥哥派来的人,那可有
点不易应付了。”
  段克邪追过了三棵大树,那黑影才跳到地上,向段克邪招了招手,笑道:“下来吧,咱
们可以在这里说话了。”段克邪怔了一怔,心道:“我真是糊涂,我早就应该想到是师兄
了,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样超妙卓绝的轻功!”原来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段克邪的师兄空空
几。
  但段克邪心中也有点疑惑,听空空儿的口气,似是有意将他引开,要走到史朗英听不到
的地方才和他说话的。“他有什么话不愿意让别人听见呢?”
  段克邪和空空几已经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自他父母双亡之后,除了铁摩勒之外。他和这
位师兄的交情就是最好的了。如今意外相逢,自是又惊又喜,虽然有一点点疑惑。也无暇多
想了。当下便即问道:“师兄,你怎么会突然来到此间?”空空儿笑道:“就是为了看你们
而来的呀!师弟,你的艳福可不浅啊!”
  段克邪满面通红,正想辩解,空空几却已一本正经他说道:“知好色则慕少艾,这原也
怪不得你。但天下的好女子甚多,你却为什么偏偏爱上了这位姑娘。师弟,你听我劝吧,这
姑娘你惹不起的!”
  段克邪拙于言辞,一时之间,不知从哪里说起,只是连连说道:“不是的,不是的!师
兄,你、你、你误会了!”
  空空儿摇了摇头,说道:“精精儿说的时候,我本来还不怎么相信,现在是我亲眼见到
的了,你还能说不是么?”
  段克邪吃了一惊,连忙问道:“精精儿在你面前造了我一些什么谣言?”空空儿怫然不
悦,说道:“精精儿擅离师门,结交匪类,行事的确是有许多不当之处,但到底还是你的师
兄,你怎能对他如此无礼?连二师兄也不称一声,而且一开口就认定他造你谣言?”
  段克邪道:“精精儿他要杀我,我怎能还认他作师兄?”空空儿诧道:“他要杀你?
哦,我明白了,想必是因为他见你不肯听从他的劝告,吓吓你的。”
  段克邪抑下怒气,说道:“师兄,你知道他最近的行事么?他到底向你说了些什么?”
  空空儿道:“我就是因为风闻他和史朝义混在一起,这才来探个究竟的。他已经向我认
错了。但他说他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段克邪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怎么是为了我呢?”空空儿道:“因为他知道你受了那
妖女的迷惑,劝你又劝不转,因此他才接受了史朝义的聘请,意欲从旁监视,免得你做出更
不可收拾的事情。谁知你果然做出来了。听说这位史姑娘昨日和你私奔,受她哥哥所阻,连
他的哥哥也所伤了,这可是事实吧?”
  段克邪道:“精精儿一派胡言,师兄,你怎的都听信他?”空空儿皱眉道:“你是说他
扯谎;但我曾暗中到史朝义房中看过,看见他果然是受了刀伤。”
  段克邪道:“史朝义的确是被他的妹妹忻伤,但却不是为了要和我私奔的缘故。师兄,
可惜你没有早来半日,要不然你倒可以看见我和精精儿大打出手呢。”
  空空儿道:“不是私奔?怎的你们两个会在一起过夜?晤,你本来是个好孩子,都是为
了这妖女的缘故,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坏了!二师兄劝你,你不听也就罢了,怎么还和他打起
来?”
  段克邪看了急,说道:“师兄,你也听我说说好不好?”空空儿道:“好,说吧。你是
从小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谎话的,现在你长大了,但愿你还是似小时候一样。”
  段克邪心里很不舒服,但一想自己和史朝英孤男寡女在树林里过夜,师兄来的时候,又
正见着自己给史朝英盖衣,也难怪他心里起疑。当下说道:“我和精精儿的说话孰真孰假,
师兄你只要略一打听,就不难明白。丐帮为了焦帮主之事,前几天才开了大会,这事情不知
师兄可曾知道?”空空儿道:“我一路上碰见不少化子,丐帮聚会之事我是早已知道的了。
但我没闲心管他们叫化子的事情,他们为什么举行丐帮大会,我却是未曾打听。他们的焦帮
主出了什么事情,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段克邪道:“丐帮的宇文垂依附史家兄妹,叛师篡位。精精儿给字文垂撑腰,那日在丐
帮大会上上演了一出全武行的好戏。
  那时我也恰巧在场,我不值精精儿之所为,也曾助了丐帮卫老前辈他们一臂之力。”当
下从丐帮那日之事说起,直说到他被精精儿用迷香所擒,史朝英又怎样与她哥哥决裂,和他
一同突围等等事情,原原本本的都讲了出来,然后说道:“精精儿不是说为了我的缘故,怕
我和史朝义的妹妹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他这才投到史朝义帐下的么?但在丐帮举行大会的
这一天,我还不知道这位史姑娘姓甚名谁呢?那时精精儿早已为史家兄妹效力了。那日之
事,丐帮上下数千人,人人都是看见了的,是我说谎还是精精儿说谎,这还不容易明白
吗?”
  空空儿道:“但依你说来,当日在丐帮会上,丐帮弟子其实也还未曾知道他们的焦帮主
是被史家兄妹关起来的?”段克邪道:“不错,也许正是因此,精精儿才敢当面向你扯谎。
不过,那日我不但和精精儿打了一架,也曾和这位史姑娘打过一场。要是我早就和这位史姑
娘相好,我又怎会破坏她的阴谋?”
  空空儿这才相信了七八分,说道:“想不到精精儿这样胡作非为,要是我早知道,我真
应该把他抓回去。罚他再面壁三年!”
  段克邪道,“他已经跑了么?”空空儿道:“我本是要他一道来找你的,他说他毕竟是
受了吏朝义的厚礼,不能在他受伤未愈的时候离开。因此他虽然认错,却要等到史朝义伤好
才能辞行。但他既然是对我撒谎,当然会害怕我再去抓他,只怕我一出门,他也赶忙离开那
地方了。”
  不过空空儿虽然相信了段克邪所叙述的事实,对精精儿的恶行也并不怀疑,但却还是未
曾全然相信段克邪与史朝英毫无私情。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在丐帮大会之时你曾和她作
对,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你后来也未曾受她迷惑。要不是你对她已暗暗有情,你又怎会如此惜
玉怜香,为她守夜,为她盖衣?”
  空空儿道:“你没有行差踏错,那是最好不过。总之这位史姑娘,你这个娃娃是惹不起
的。我劝你赶快躲开她,躲得越远越好。”段克邪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心里想道:“她
又不是一条毒蛇,我不惹她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如此伯她。”不过,他虽然是如此这般的
想,却也不愿多惹师兄闲话,当下说道:“师兄放心,我明天一早就和她分手。她的事情我
是再也不管的了。”
  空空儿点了点头,却又问道:“你准备上哪儿?”段克邪道:“我先回报丐帮。然后到
长安去。”空空儿似是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不是说丐帮的焦帮主已经逃出来了么?”
段克邪道:“不错,那把火就是这位史姑娘叫她手下放的。那把火烧得很大,你在路上没有
看见火光么?”空空儿道:“我到的时候,火头才刚刚扑灭。火光我是看见的了,可是,
嗯,可是有点古怪。”段克邪道:“什么古怪?”
  空空儿道:“丐帮的焦帮主、马长老、宇文垂等人我都是认识的。可是——、”话声忽
地嘎然而止,段克邪正想间他师兄为何不说下去,一抬头,只见史朝英正朝着他们走来。
  史朝英冷冷说道:“空空儿,你几时来的,怎么也不向我打个招呼?你们师兄弟俩躲在
背后,偷偷的讲什么私话啊?我可不可以听的?”
  段克邪以为师兄准会向她大发脾气,哪知空空儿却和和气气他说道:“史姑娘,你别疑
心,我见你睡着了,不敢打搅你。
  我和师弟多年不见,彼此叙叙别后境况,井非是存心背着你说话。”
  史朝英淡谈说道:“真的么?空空儿,我可是不大相信你呢。克邪,你说,你师兄是不
是对着你说了我一些什么来了?”
  段克邪不想扯谎,但史朝英这样问他,他也不愿口答。心里想道“我师兄说你是个惹不
得的妖女,这话我可不好当面告诉你。”当下说道:“你既知道他是我的师兄,我们师兄弟
当然有许多话要说。至于说些什么,这个你可管不着。”
  史朝英说道:“好,你们师兄弟是一条心,我是外人,我管不着。但是,空空儿,有一
个人却要管管你的事,这个人也就要来了,难碍咱们在此相遇,你可不要就走了啊。”
  空空儿叫道:“史姑娘,你别给我惹麻烦,我还有事,哎。
  真的有事,少陪,少陪,我可要走啦!”说走就走,连向段克邪也不多说一句,转眼之
间,就不见了踪迹。史朝英在背后掩着嘴笑,得意非常。
  空空几的一来一去,都是大出段克邪的惫料之外。但他这么的突然而走,却又比刚才的
夹如其来更令得段克邪讶异!要知空空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一生之中,除了师父师母
之外,从没有向别人低过头,当年为了精精儿之事,他甚至和他师父同一辈的疯丐卫越都斗
过一场。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会给史朝英的几句话吓走,岂非不可想象之事?段
克邪心内满是疑团:“史朝英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当今天下,能胜得过我师兄的寥寥可
数,除了远在东海扶桑岛的牟沧浪之外,只有一个金轮法王或者可以赢得我师兄,其他如疯
丐卫越、磨镜老人、妙慧神尼等人,至多不过是和他打成平手。我师兄是连金轮法王尚且不
惧,难道史朝英所说那人,竟比金轮法王还厉害不成?”
  史朝英笑道:“你师兄已走得远啦,我看他是绝不敢回来的了,你还呆呆的望些什么?
我打断了你们师兄弟的谈话,真是抱歉之至。哈,我也想不到妙手空空儿一见了我便会跑
的。”段克邪不禁又想道:“我师兄成名多年,眼高于顶,且又来去无踪,等闲之辈,怎能
和他结交?这位史姑娘年纪轻轻,又是我师兄所鄙视的史思明的女儿,她却是怎生认识我师
兄的?”当下禁不住间道:“史姑娘,你是几时认识我师兄的,我怎么从未听他提过?”史
朝英道,“哦,从未提过?刚才他不是在我背后说我闲话吗?”段克邪心中一动,想起师兄
刚才说话的神气,三番两次劝告自己不可招惹史朝英,看来师兄确似早已和史朝英相识,只
是不知他何以如此怕她?史朝英又道:“我不管你与师兄说些什么,你也不必管我怎生与你
师兄相识。总之,你怕你的师兄,我却是不伯他的。”段克邪一向敬爱师兄,听了这话,心
里很不舒服,谈淡说道:“很好,咱们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彼此都不用管对方的事情。我
只问你一样,你现在已是完全恢复,行动如常了吧?”史朝英眉毛一扬,说道:“不错,多
谢你给我医治,我已全好啦。”
  这时已是残月西沉,曙色将现的时分,段克邪道:“好,那么咱们就此别过。”拔脚便
走。史朝英忽道,“喂,你上哪儿?是不是要向丐帮报讯?”段克邪道:“不是说过咱们彼
此不管对方的事吗?我上哪儿.你何须理会?”头也不回,又走了几步。史朝英在后面笑
道:“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呢。我只是担心,丐帮的人,若是问起焦固来,你怎么回答?”
  段克邪听她说得蹊跷,蓦地想起一事,他则才和师兄说到丐帮的焦帮主已经脱险的时
候,他师兄神情奇异,连呼“古怪”,就在那时史朝英走来,打断了他师兄的活。
  如今史朝英又提起了焦固来,段克邪听得出她话里有话,不禁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史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焦帮主已经脱险了吗?”史朝英淡淡说道:“这个
么,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段克邪愠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能模棱两可的?你究竟弄什么玄虚?”史朝英
道:“原来囚禁焦固的地方,已被我一把火烧了,我哥哥现在根本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决
难再加害于他了。”段克邪说道:“那不是已经脱险了吗?”史朝英笑道:“不错,你的确
不用担心他有什么危险。不过,他却是还在我的掌握之中!‘险’虽没有,‘脱’则未也。
所以你笼统的问我他有没有脱险,我也就只能‘模棱两可’的回答你,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
是了。”
  段克邪怒道:“你不是说过你已经放了他的吗?你这不是存心骗我?”史朝英冷冷说
道:“你想清楚些,我几时说过将他放了?我只不过告诉你我叫丫鬟放火这件事情。说我放
他,这是你自己的猜度。”段克邪仔细一想,果然她是没有说过业已放走焦固的活。段克邪
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记得你是说过没有烧死焦固的!”
  吏朝英道:“当然没有烧死?我为什么要将他烧死!留着他用处不是更大吗?告诉你
吧,我只是将他转移了一个囚禁的地方,这地方么,除了我和我两个心腹丫鬟之外,谁也不
会知道。”
  段克邪吁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但他虽然危险,却总是还在囚牢,我也仍是放心
不下。丐帮与我甚有渊源,请你赶快告诉我这个地方,并赐予解药,让我去将他救出来
吧。”
  史朝英冷笑道:“你不是说过咱们彼此都不用领对方的情,从今之后,各自西东,你不
管我,我也不必管你了吗?”段克邪呆了一呆,说道:“这,这——这你未免作得太过份了
吧!”史朝英道:“丐帮与你有渊源,与我没有渊源。你既然把我当作毫不相干的人,现在
却又要向我讨情、求放焦固,这不也是太过份了么?”
  段克邪拙于辞令,被她一通歪理驳了回来,急得面红耳热,一时之间,竟是无言可对。
史朝英笑道:“好啦,我的话已经说完啦。你不是要走的么?怎么又不走了?”
  段克邪面红耳热,想了一会,讷讷说道:“史姑娘,咱们虽然各不相涉,但如今也总算
是彼此相讽的了。我不想管你的事,但我有一言相劝,那总还可以吧?”史朝英正色说道:
“你当我是朋友,朋友的劝告,我当然愿意考虑。”段克邪道:“你不想杀害焦固吧?”史
朝英道:“不错,这个我早说过了。”段克邪道:“然则你又何苦与丐帮结仇?从前你还可
以说是因为想利用字文垂,因而要这样做。现在字文垂已被丐帮唾弃,他也帮不了你什么忙
了,你还囚禁丐帮的帮主,那就只是有害无益的了。你是聪明人,这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
吗?我劝你还是将焦固放了吧。”
  史朝英轻掠云鬓,静静听段克邪的说话,过了半响,缓缓说道:“你倒很为我着想啊!
但你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段克邪道:“我哪有你聪明,怎猜得到你心中之事,还是请你
自己说吧。”
  史朝英道:“我也想怎样把焦固交还丐帮,我意欲去见丐帮的首脑人物,例如疯丐卫越
或焦固的师弟石青阳;但你不知道,那日我在丐帮大会上曾给宇文垂撑腰,与他们作对。我
若是冒昧去见他们,只怕他们非但不会相信我,或许还会把我当作仇人,将我一刀斫了。”
  段克邪甚是纳罕,问道:“你为什么要先见丐帮首脑,然后才肯放他们的帮主?”史朝
英笑道:“你问得太多了,我当然有我的打算。总之,我为焦固费了许多心力,若是轻易放
了,我又怎能心甘?”
  段克邪打了一个寒噤,“怪不得师兄说她难惹,真不知她打的是什么古怪主意?”他与
史朝英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亦已摸得到她几分脾气,知道她一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那
就很难改变她的主意。段克邪想了一会,只好说道,“我陪你去如何?我想卫老前辈总可以
相信我的。”
  史朝英一笑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并没有求你。你可不能怪我缠你、给你增添
麻烦了。”段克邪给她弄得啼笑皆非,苦笑说道:“我的好姑娘,你别说风凉话了,咱们赶
快走吧。”
  段克邪知道卫越等人将要在长安参加秦襄的英雄大会,只好冒了危险,带了史朝英同
走,径赴长安。一路上史朝英有说有笑,甚是开心。段克邪虽然对她本来没有什么好感,但
他们都是年轻人,很容易熟络,何况彼此又同过一场患难,段克邪又是个胸无城府的人,因
此不久他也与史朝英有说有笑了。
  走了一程,忽见前同有两骑健马绝尘而来,段克邪眼利,远远就认出了马背上的一男一
女,不由得蓦地心头一震!
  这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独用宇,独孤莹兄妹俩。段克邪的目光投到仙们身上。登时呆
了。那两匹马迎面而来,马蹄就似从他心上踏过。一阵阵酸痛,却又禁不住想道:“咦,若
梅呢?怎的又不见和他们同在一起?”
  段克邪只道史着梅早已与独孤宇情投怠合,自当形影相随。
  哪知独孤宇兄妹却正为了史若梅的“失踪”而烦恼。他们这次出门,就是为了要追寻史
若梅的下落。
  史若梅那晚不辞而行,虽然留下了一封信,但信中含糊其辞,只说“此事日后自明,隐
情此时难诉。”这么一来,就更增加了他们兄妹的疑虑。独孤莹不知史若梅是个女子,一片
芳心,早已系在她的身上,独孤宇知道妹妹烦恼,同时他自己也想解开这个疑团,因此就陪
了妹妹出来找寻史若梅。长安的“英雄大会”日期已近,他们心想史若梅或者会去趁这个热
闹,即使不然,他们在英雄会上也可以碰见许多朋友,大可以打听打听史若梅的消息,总胜
于茫无头绪的胡乱追寻。
  独孤宇兄妹此时也已看见了段克邪。两兄妹也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都是手按剑柄,
但是想道:“不巧得很,这可真是陌路相逢了。”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独孤宇到底阅历多些,看出了段克邪并无敌意。但独孤莹见他站在
路上,似乎一点也没有闪开的意思,心里却难免惴惴不安,暗自想道:“这厮不知是什么身
份。
  嗜,看他和这样美貌的女子在一起,纵非朝廷鹰犬,多半也是采花大盗!”
  史朝英却不知他们兄妹是什么人,见段克邪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女的,(其实段克邪还
是对独孤宇注意多些,不过在史朝英眼中,却只是看到段克邪在“盯”那个鲜花般的小姑
娘。)那女的也似乎在目不转睛的在盯看段克邪,偶而目光也移到她的身上,但却是一瞥即
过,目光中还带有轻蔑的神情。(其实这都是史朝英的心理作用。)史朝英怒气暗生,心
想:“不知哪里来的小妖女,竟敢在路上卖弄风情。好,我且和她开个玩笑,叫她吃吃苦
头。“心念未已,那两匹马已到了他们身边,独孤宇骑术精妙,绕道而过,独孤莹收不住坐
骑,心中又恼,便大声嚷道:“让开呀!你想怎么样?”段克邪如梦初醒,连忙说道:“对
不住,我忘了让路了。”
  身形一侧,让独孤莹从他身边驰过。可是史朝英突然把手一扬,两枚梅花针射入了马
腿。那匹马长嘶一声,登时前蹄屈下,几乎把独孤莹摔下马背。独孤莹早已防备对方袭击,
却料不到是史朝英出手。
  独孤莹因为心里早有准备,应变也就十分迅速,只见剑光一闪,“唰”的一声,那匹坐
骑前蹄着地,独孤莹亦已从马背上飞身跃起,人在半空,一招“金鹰展翅”,剑光如练,已
是向史朝英狠狠刺来。
  独孤莹是公孙大娘门下,公孙大娘的剑术当世无匹,独孤莹虽然是师姐李十二娘代师传
授,亦已得了师门心法,着实不凡。史朝英最初毫不把她放在心上,还真想不到她出手竟是
如此迅捷。只见剑光过处,一缕青丝,已是随着剑风飞扬!
  史朝英被对方制了机先,来不及拔刀招架,独孤莹闪电般的攻了连环三剑,剑剑直指史
朝英的要害穴道,登时把史朝英迫得手忙脚乱,发发可危!
  段克邪极不满意史朝英给他招惹麻烦,本待不管,但眼见独孤莹剑剑狠辣,他若当真不
管,只怕史朝英来不及拔刀,就要毙在她的剑下。段克邪眉头一皱,无可奈何,只好上去给
史朝英解开一招。
  段克邪来得恰是时候,独孤莹的连环剑正使到第四招“玉女投梭”,眼看史朝英决难闪
避,段克邪中指一弹,“当”的一声,就把独孤莹的青钢剑弹开了。
  独孤莹又惊又怒,尖声叫道:“恶贼,我与你拼了!”独孤宇虽说是看出段克邪并无故
意,但也在暗暗戒备,预防不恻,一听得妹妹的叫声,立即拨转马头,正见着段克邪弹开他
妹妹的兵刃,而且就站在他妹妹的面前,两人之间,距离极近,伸手可及。独孤宇一惊之
下,生怕段克邪对他妹妹有不轨的行动,哪里还有功夫思索,立即也是一声喝道:“恶贼,
看箭!”把手一扬,就在马背上发出两支短箭。
  段克邪正要分辩,蓦觉脑后生风,独孤宇的短箭已经射到,段克邪反手一抄,将短箭接
到手中,恰好独孤莹的剑招又已攻到,段克邪随干将短箭一拨,“咔嚓”一声,短箭削得只
剩下半寸,几乎伤及段克邪的手指。
  独孤宇那支短箭,射得又劲又准,段克邪可以硬接,史朝英却没有这等功夫,只听得
“叮”的一声,饶是她躲问得快,头上的一支玉簪也给短箭射落了。
  史朝英又惊又怒,这时她已腾得出了手来,摸出了一把梅花针,又想重施故伎,射毙独
孤宇的坐骑。
  段克邪倏的转身,一记劈空掌将梅花针尽都打落,瞪了史朝英一眼,横肽一撞,史朝英
“哎哟”一声,登时似皮球般的抛了起来,飞出三丈开外。段克邪这一憧用的乃是一股巧
劲,史朝英其实毫无痛苦,她失声惊叫,完全是因为这一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但段克邪那一记劈空掌却是用上了雄浑的内力,他曾与独孤字交过手,知道独孤宇功力
不弱,料想禁受得起。他是为了不让史朝英把乱子闯大,这才把她的梅花针打落的。
  可惜段克邪在百忙之中却没有想到、这一记劈空掌独孤宇禁受得起,他那匹坐骑可禁受
不起,给掌风一震,不但奔腾之势倏然止了,而且还后退几步,狂跳起来,几乎把独孤宇惯
下马背。
  这么一来,独孤宇也把段克邪的好意当成了恶意,一怒之下,跳下马背,手挥折扇,出
手便点段克邪的死穴!
  段克邪轻功卓绝,这时他已用不着再照顾史朝英,当下施展腾、挪、闪、展的小巧功
大,瞬息之间,接连避开了独孤宇的七次点穴。独孤宇的折扇点穴,本是武林一绝,连他的
衣角都未曾沾着。
  独孤宇明知对方武功远胜于己,但也正是因此,他拼着“豁了出去”的念头,不出手则
已,一出手就是最狠辣的手法,不是点“死穴”,就是点“残穴”。独孤莹比她的哥哥还更
恼恨段克邪,她不但像她哥哥一样,一出手就是杀手招数,而且还口口声声骂段克邪作“恶
贼”。
  段克邪在他们兄妹联手夹攻之下,也是使出了全身解数,才得避免受伤。心中亦自暗暗
生气,“即算是我的同伴不对,先射了你们的马,但你们也无须如此凶狠,一出手就要取人
性命呀?”
  段克邪施展了几种身法,都脱不了身,好不容易,才抓着一个机会,冒险从独孤莹身旁
掠过,叫道:“住手!”独孤莹紧迫不舍,又是一剑刺来,喝道:“恶贼,想要逃么?”
  段克邪冷笑道:“我若是恶贼,早就取了你的性命了。我不是伯了你们,我是看在史姑
娘的份上……”
  他话未说完,史朝英已在叫起来道:“谁要你看我的情份?这两个小贼太可恶了,你尽
管打他们一顿,我一点也不会怜悯他们!”
  段克邪口中的“史姑娘”,指的当然是史着梅,他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心中实是充满
酸痛;想不到史朝英却以为说的是她,竟在旁边叫叫嚷嚷,叫段克邪不必顾着她的情面,真
是把段克邪弄得啼笑皆非。
  独孤莹气得几乎炸了心肺,厉声骂道:“岂有此理,谁要你们怜悯!”青钢剑如影随
形,跟踪疾刺,“神龙出海”、“灵猿窜枝”、“玄鸟划沙”、“猛鸡夺粟”,一连几记凌
厉之极的猛招,剑剑不离段克邪的要害穴道。段克邪忙于应付,哪里还能解释?而且也不知
从何解释,总不成明明白白他说出来:“史若梅是我的未婚妻子,现在我这未婚妻不要我
了,但找还是看在她的份上,因而对你手下留情。”
  独孤宇比较沉着,见识也比妹妹强得多,他听了史朝英的叫嚷,心中想道:“原来这妖
女也是姓史,哎,我却疑心到我的史贤弟身上了。真是好笑。”但疑团仍是未能消除,“这
妖女莫名其妙突然向我们暗袭,怎的这恶贼却还说什么要看她的情面?而且,看来这恶贼也
似当真还未施展他的全副本领?”
  独孤字起了疑心,折扇点到段克邪的背心,便倏地停住,喝道,“你究竟是谁?我们与
你何冤何仇,为何你总是要与我们作对?”
  独孤字这几句话史朝英只是听懂了一半,原来独孤宇不但把段克邪与史朝英当作一党,
将史朝英这次的们袭也算在他的帐上:而且对段克邪上一次偷入他家,也看成了是对他们兄
妹心怀恶意。史朝英只知目前之事,却怎知段克邪与他们的从前过节?段克邪的解释讷讷不
能出口,吏朝英已在旁边得意洋洋而又带着几分轻蔑的神气说道:“你们两个是初出道的雏
儿吗?大名鼎鼎的段小侠段克邪你们也不知道!哼,看你们还敢逞凶欺负我吗?”
  独孤宇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你当真是段克邪?”这霎时间,段克邪真是又羞又
气,尴尬之极,急忙趁着独孤兄妹一愕之际,即展“一鹤冲天”的功夫,跳出了圈子,抱拳
说道:“今日之事,是我们不对,我向你向赔罪了!”倏的一个转身,拉着了史朝英的手。
史朝英给他亡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叫道,“你怎么啦,你不给我出气,反而向他们赔
罪了?”段克邪面色铁青,哼道:“你别替我再惹麻烦啦!”拖着史朝英便跑。
  独孤兄妹面面相觑,独孤莹气尚未消,但最后那一声“恶贼”已是骂不出口。
  独孤莹过去看她那匹坐骑,这是她心爱的一匹大宛良驹,虽然她已知道坐骑中了一枚梅
花针,但心想一枚小小的梅花针未必就能杀死一头健马,只要及时将梅花针吸了出来,谅无
大碍,而吸取梅花针的磁石,她是随身带着的。哪知过去一看,只见那头健马吐了满地白
沫,全身瘀黑,好好的一头白马竟似变成了黑马了。一走近去就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
  独孤宇吃了一惊,说道:“这是一枚剧毒的梅花针!”独孤莹本来遗愤未息,此际更是
怒火重燃,忍不住就骂道:“好个狠毒的妖女,真是岂有此理,无端端的使用这样歹毒的暗
器杀害我的坐骑!哼,那段克邪也不是好东西,管他什么大侠小侠,和这个妖女同在一起的
就不是好东西!”
  独孤宇忽道:“此事有点蹊跷?”独孤莹道:“有什么蹊跷?”独孤字道:“你还记得
那位神箭手吕鸿春吗?”独孤莹面上一红,嗅道:“你提他做什么,与他有甚相干?”吕鸿
春那次来到她家,表面说是来拜荫独孤宇,实是为了“相亲”,意欲结识独孤莹的。
  独孤莹知道之后很不高兴,所以一直不愿提起他的名字。
  独孤字笑道:“你别着恼,我还未说得完全呢,我是问你,你还记得他说过的一些话
吗?”独孤莹道:“什么话呀?”独孤宇正容说道:“那天他不是谈及段克邪的一些事情
吗?他说段克邪有个未婚妻子,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养女,以前的名字叫做薛红线,本来的
名字则是叫做史若梅。他还说过这位史若梅小姐也是个侠女,但却不知为了何事与段克邪闹
了别扭,一去无踪,段克邪正在到处寻找她呢。”独孤莹道:“不错,吕鸿春是说过这些
话。哎呀,这么说来,用梅花针射杀我的坐骑的这个妖女岂不就是史若梅?”
  独孤字道:“所以我说此事有点蹊跷。段克邪和这女子同行,他唤这女子作‘史姑
娘’,那当然应该是史若梅了。想来他们业已和好如初,这也不必管它。但这史若梅既是侠
女,又是名门闺秀的身份,却无端用这种歹毒的暗器附杀你的坐骑,把咱们当作仇人似的,
这不是一桩怪事吗?”独孤莹扁扁嘴道:“江湖上浪得虚名的什么大侠、小侠、女侠,在所
多有,人言不足尽信,焉知那段克邪、史若梅不就是这号人物?”独孤宇摇摇头道:“段克
邪决非欺世盗名之辈,那史若梅的名气虽然不怎么响亮,但在吕鸿春口中也说她是个女侠,
想来也不至于是行事如此邪恶的妖女?”独孤莹冷笑道:“人言是假,眼见方真。他们就是
这么邪恶,那还有什么怀疑?”
  独孤宇道:“还有一桩古怪的事情,如今想来,更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了。”独孤莹
道:“你是不是指那晚之事?”独孤宇道:“不错。那一晚段克邪三更半夜来到咱们家中,
史大哥最先在花园碰上了他,还曾和他交手。那时咱们不知道他就是段克邪,还只道他是朝
廷鹰犬,前来捉拿史大哥的。”独孤莹这时也已感到有些蹊跷,静下来听她哥哥说话。独孤
宇歇了口气,接下去说道:“此事有三点可疑,第一,史大哥和段克邪都曾在过金鸡寨,史
大哥也曾说过,他和段克邪虽然不是很稔熟的朋友,毕竟是认识的:为什么那晚史大哥却不
说出来,还骂段克邪作小贼?第二,以段克邪的身份,他尽可光明正大的来和咱们相见,却
为何三更半夜偷愉摸摸的来?第三,那晚段克邪走后,史大哥接着也就不辞而行。他的走和
段克邪不知有否关联?”
  独孤莹低头默想,半晌说道:“这几个疑点的确是教人难猜。
  或者史大哥早已知道段克邪不是好人,所以不愿认他。”独孤字摇了摇头,说道:“未
必如此。他若果不愿当场与段克邪相认,过后也应该对我们说的。”独孤莹道:“这些疑团
恐怕只有见了史大哥才能明白了。”独孤宇道:“史大哥姓史,段克邪的那位姑娘也是姓
史……”独孤莹忍耐不住,插口便骂道:“史若梅那妖女哪能与史大哥相提并论?姓史的多
着呢,当然难免有坏人也有好人。哼,我真是为史大哥抱屈,和史若梅这妖女同一姓氏。”
独孤莹对她的“史大哥”一往精深,做梦也想不到“他”
  是个女子,更想不到“他”就是她现在所骂的“妖女史若梅”。
  独孤宇本来稍稍有点疑心,但他听得段克邪刚才叫的那一声“史姑娘”,也错把史朝英
当成了史若梅,因而也就越想越糊涂了。
  独孤莹道:“哥哥,别发呆啦。快到前面小镇去买一匹马,好早日赶到长安,只要见着
了史大哥,就什么都明白了。”独孤字心道“史若梅既是另有其人,那想必是我瞎疑心了。
史大哥大约不会是乔装打扮的了,咳,我也但愿他是个英雄男子汉,好了却妹妹的心愿。”
独孤宇从来不敢向妹妹透露他有过这个怀疑,经过了刚才之事,他对自己以前的“怀疑”也
怀疑起来,生怕闹出笑话,当然更不敢吐露了。当下说道:“不错,这些事情只有见到了史
大哥方能明白。”
  段克邪拖着史朝英疾跑,一口气跑了六七里路,一句话也不说。史朝英叫道:“喂,你
捏断我的骨头啦!快快松手,快快松手!”段克邪这才停下脚步,松开了手。史朝英“哎
哟”一声叫将起来,几乎跌到段克邪怀里。
  这倒不是她故意做作,要知她是被外力带动,拖着她奔跑的,外力一旦去掉,身体也便
失去了重心,故而就要向前倾跌了。段克邪虽然气恼,却也不忍见她跌倒,只好将她扶住,
喝声:“站稳了!”这才再次松手。
  史朝英嗔道:“你这个人怎的如此粗蛮,你瞧,我这条手臂都给你捏猖一片青瘀啦!”
段克邪气鼓鼓他说道:“谁叫你这样无理取闹?活该,哼,要是下次如此——”史朝英柳眉
一竖,道:“怎么样?”段克邪道:“我不但捏碎你的骨头,还要打断你的双手!”
  段克邪说了这样的话,本是准备和她大吵一场的,哪知史朝英看见他真的生气,倒不敢
和他使性子了,反而向他赔了个不是,笑道:“好吧,这次就算是我的不对,得罪了你的朋
友,惹恼了你啦,你这样凶已巴的,下次我再也不敢啦。”
  段克邪怒气消了几分,说道:“本来是你的不对,有什么算不算的。就算他们与我全不
相识,你也不该如此。”史朝英忽地“噗嗤”一笑,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无理取闹。”段
克邪“哼”
  了一声道:“咦,敢情你还有道理呀?人家好好的走路,又碍着你什么了?你为什么要
用梅花针射毙人家的坐骑?”
  史朝英道:“我当然有我的道理,你要听么?”段克邪冷冷道:“请说!”史朝英抿嘴
笑道:“你为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盯着人家的大姑娘?那妖女也是目不转睛的瞧着你?
我不高兴她看你的那副神气!”
  段克邪给她说得满面通红,恼也不是,辩也不是,唯有叠声说道:“胡说,胡说!”史
朝英道:“可惜我那时忘记送一面镜子让你瞧瞧。”段克邪道:“你管我什么模样?我就是
看了他们一眼两眼,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干?”史朝英笑道:“真想不到你这样不懂礼貌,我
是女的不是?”段克邪诧道:“你是女的又怎么样?”史朝英道:“你与我同在一起,却失
魂落魄的盯人家的大姑娘,这就是没有礼貌,这就是看我不起,你懂不懂?我打你不过,只
好拿那女的出气。”
  史朝英一番歪理,倒把段克邪说得闭了嘴,心里想道:“女孩儿真是莫名其妙!罢,
罢,罢,我是怕了你的歪缠了。”哪知他闭了嘴不说,史朝英却又不肯放松了,走了几步,
又再问道:“那对兄妹是什么人?你说和他们相识,间以他们却一再的问你是谁?那女的还
口口声声骂你是恶贼,恨不得取你性命似的?她开头那样目不转睛的瞧着你,后来又那样骂
你,哼,一定是你做了很对不起她的事情!”
  段克邪怒气已过,史朝英这么一问,正触看他心底的创伤。
  不禁暗自想道:“是啊,独孤兄妹为什么这样恨我?在此之前,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是
谁,她们骂我恨我,那当然是因为若梅的缘故了。若梅将我骂作‘恶贼’,他们也就跟着这
么骂。若梅啊若梅,我段克邪纵有千般不是,咱们毕竟也曾有过玉钗之盟,你又怎能这样恨
我?”
  史朝英得意笑道:“怎么,给我说中了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情?”段克
邪心中酸痛,哪里还有心情多说,何况史朝英也不是他愿意向她倾吐心曲之人,当下默然不
语,只是叹了口气,半晌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我曾经做过对不住别人的事情。随便你怎
样想吧!”
  史朝英忽地又“噗嗤”一笑,说道:“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位姑娘?”段克邪恼道:“你
别多管闲事了,我告诉你,我甚么人也不喜欢!”史朝英笑道:“当真如此?那就真是可惜
呀可惜n你一点也不懂得女孩几的心事!”
  段克邪道:“你别再说怪话了,有什么可惜不可错的?”史朝英道:“这位姑娘口中骂
你是恶贼,心中其实是喜欢你的。你知道么?”段克邪心头一震,不觉问道:“你越说越怪
了,我和这位姑娘毫不相干。不过我却非得驳一驳你不可,她这样恫我,你又怎么说她喜欢
我呢?”史朝英笑道:“她若不是心上有一个你,她恨你做什么?她越恨你就是说她越难忘
你,这还不就是喜欢你么?你一点也不懂,辜负了人家的情意,那岂不是可惜呀可惜?”
  段克邪不觉一片茫然,他一直以为史若梅恨他,早已心灰意冷,哪知史朝英所说的却与
他心中所想的完全两样!不禁暗自思量:“女孩儿家的心事当真是如此么?若梅她之所以恨
我,难道就正是因为她忘不掉我?”史若梅的影子在他眼前隐现,往事又一幕幕的从他心头
翻过……史朝英哪里知道段克邪的心事,段克邪和她讲的是独孤莹,心中想的是史若梅,史
朝英却以为段克邪当真是和独孤莹有过不寻常的友谊,见段克邪这样一片茫然的神气,看得
出他正在回忆什么,心中也不觉一阵阵难过。
  段克邪正自冥思默想,脚步也不知不觉的停下来了,史朝英忽地在他耳边冷冷说道:
“还有那位史姑娘呢?她又是什么人?”
  段克邪呆了一呆,叫道:“你说什么?”史朝英笑道:“我是问你那位史姑媳呀!”段
克邪道:“什么?你原来是已经知道了的么?知道了我所说的‘史姑娘’不是指你?”史朝
英缓缓说道:“当然知道,你当我是傻丫头吗?你怎会看我的情份呢,这史姑娘当然是另有
其人了!”段克邪又气又恼,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揽到自己身上,自认是那位史
姑娘?”史朝英笑道:“你要看那位史姑娘的情份,和那对兄妹擎亲道故,我却气他们不
过,所以故意作弄你们一下。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吗?他们几乎要了我的性命,难道我就不
应该报复一下吗?”
  段克邪暗暗生气,却又不能将他与史若梅的事情对史朝英说出来。史朝英道:“你究竟
是喜欢哪一个呢?是喜欢那位史姑娘还是喜欢那位妹妹?哼,我看你用情大不专一,怪不得
人家恼你!”段克邪道:“你胡说八道!”史朝英道:“什么胡说八道?你是说你用情很专
一吗?”段克邪叫道:“我说过什么人我都不喜欢,你别再问长问短了,哼,哼,你再罗
嗦,我,我——”史朝英眉毛一扬,说道:“你怎么呢?你又要打断我的双手是不是?”
  段克邪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史朝英笑道:“谁稀罕你理我?你要走尽管走。不
过,为你着想,你还是和我一道前往长安的好。一来,你可以有机会见着那对兄妹,二来,
你太不懂女孩iL家的心事,有我在旁,也可以给你指点指点。”段克邪啼笑皆非,只好说
道:“好,我不和你说了,快点赶路,从今之后,不许再提今日之事。”
  段克邪不许史朝英再提,但他的心里却一直是在想看这些事情,一会儿在想“若悔为什
么不与独孤宇一起?”一会儿在想“若梅恨我,当真是为了不能忘怀我吗?”一会儿又在想
“独孤兄妹是前往长安的,想必是参加秦襄的英雄会了?我的确可以很有机会再碰见他们。
若梅现在虽然不与他们同走,但多半是约好了他们在长安相会。”这么一想,他倒是急着要
赶到长安了。
  不仅仅是为了要陪着史朝英去见丐帮首脑,而是为了要打听史若梅的确实消息。
  史若梅也正是在前往长安的路上。段克邪在揣测着史若梅的心事,史若梅也在思念着
他,揣测着他的心事。
  那日她悄悄离开了独孤宇的家,只感天地茫茫,不知到何处去访寻段克邪的下落。她想
来想去,想到了聂隐娘,“隐娘姐姐比我有见识得多,我且先和她商量去,说不定她可以给
我出个主意。”主意打定,遂孤身一人前往聂锋的驻地去探聂隐娘。
  这一日经过一个小镇,距离聂泽的驻地只不过大半日路程了,史若梅感到腹中饥饿,便
走进一间临河的酒楼,叫了几个酒菜,暂歇片时。
  史若梅本来不大会喝酒,这时心中烦恼,要了一壶陈年花雕,借酒浇愁。她的出门经验
已比从前丰富得多,她是先摸了一摸袋里带有零钱,才放胆叫酒叫菜的。
  邻座有个客人似乎注意到她这个动作,目光向她投射过来,史若梅一看,见是个穿着粗
布衣裳的乡下少年,呆头呆脑的,看来似乎并非武林中人,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那少年见
她看过来,便即把日光移开了。
  史若梅想起从前投宿客店,用金豆付帐被人拒收的那段尴尬往事,心里不自禁暗暗好
笑,“当真是一次被蛇咬了,以后见了草绳都会心慌。自从那次事情过后,我习惯了每到要
付钱的地方,便总要摸一摸袋子里有没有零钱,倒叫人笑话了。但这乡下少年想来地不会是
坏人吧。”
  她那次用金豆付帐,曾惹来了两个强盗跟踪,也因此结识了独孤宇。想起了这段往事,
她先是好笑,后是感伤。段克邪的影子再一次的从她心头泛起,她从独孤宇又想到了段克邪
了。
  段克邪在独孤家中的花园和她见面的一幕在她脑中闪过,段克邪向她求恕的诚恳言辞犹
似在她耳畔紊回,段克邪失望离开的情景也再次在她的眼前出现,她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悔
恨交迸,自怨自责:“他对我这样诚恳,我却偏偏要把他气走,唉,我这样任性,真是大不
应该了!段郎、段郎,你可知道我现在是多么想求你饶恕么?”
  她心头感伤万状,不知不觉喝了五六杯酒,已自有了几分酒意了。正在如醉如梦之际,
忽地有两个人走上酒楼,将楼板踏得震天价响,也将她惊“醒”了。
  这两个客人不但吸引了史若梅的目光,其他客人也都对他们注目。原来一个是和尚,一
个是道士。出家人上酒楼已是不大常见的事情,这一僧一道尤其特别,一坐下来就招来堂
伯,要酒要肉,而且还郑重吩咐,做的红烧肉一定要上好的肥瘦参半的五花肉。
  史若梅暗暗骂了一声:“讨厌!酒肉和尚,准不会是好东西!”把目光移开,懒得再看
他们。却不料他们的谈话,却不由得史若梅不留心去听。原来他们是用江湖上的切口交谈,
史若梅从前是不懂的,经过了聂隐娘、独孤字等人所教,现在已是能听得懂七八成。她起初
还不怎样注意,忽听得那和尚说道:“那姓史的丫头,道兄要是见着了她,能够认出她
吗?”
  史若梅吃了一惊,心里想道:“他说的是谁?”只听得那道人答道:“这丫头小时候我
是见过的,但女大十八变,要是现在见面,能不能认得她,这可就难说了。不过江湖上武功
高强的女子没有几人,她更是树大招风,总有一些线索可寻。”
  那和尚道:“她今年多大年纪?”那道士道:“大约是十六八岁吧。小时候她长得很标
致,听说现在是越发好看了!”那和尚哈哈大笑,说道:“我不在乎她好看不好看,我是出
家人,也不想采她的花。只是你说她武功高强,这么一点年纪,再强也强不到哪里去吧?”
那道人道:“这倒不然,她是出于名师传授,她的师父你没见过也总听过吧?那老婆子可是
回,等一的厉害脚色呢!所以咱们做事可还得当真谨慎一点才好呢。”那和尚佛然不悦,说
道:“你总是畏首畏尾的,对一个小姑娘也怕得这么厉害?她有一个厉害的师父又怎么样?
难道咱们就惹不起了!”那道人笑道:“师兄不必生气,我只是说要谨慎一些,并非就怕了
她了。
  凭你灵山派的威风,就是她的师父出头,也不见得就讨得了便宜。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
事,能够不让她师父知道,这岂不是更好。”那和尚喝了一大碗酒,说道:“这也说得是。
咱们受人之托,只是要那丫头,若能少惹麻烦,当然更好。”
  那和尚忽地放低了声音,说道:“听说这丫头和家里闹翻,是为了一个姓段的小子,这
是真的吗?”那道人道:“一点不假,我就是担心她和家里闹翻之后,不知是不是与这姓段
的小子同在一起?”那和尚又是拂然不悦,说道:“你也未免担心得太多了,你若是有所顾
忌,你认出了人,我来动手。这姓段的小子要是不知好坏,我就先把他宰了。”那道人笑
道:“师兄,你也忒小觑我了。那姓段的小子虽然比这姓史的丫头更为了得,我也不至于就
怕了他,我想这姓段的小子也不一定就跟着她,我不过是多提防一层而已。”那和尚问道:
“为什么?你不是说那丫头是为了他和家里闹翻的吗?那又怎会不同在一起?”那道人道: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姓段的小子听说还另有意中人呢!”那和尚大笑道:“这么
说,这丫头为了他抛掉荣华宫贵,这可真是太冤枉了!哈,她那死鬼爹爹……”那道人忙
道:“师兄,喝酒喝酒,她爹爹的名字,你可不能乱提,现在风声正紧!”
  后面这两句话说得如同耳语,但虫若梅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史若梅越听越是惊疑,这两个人的说话好像句句都是说她,“姓史的丫头”“姓段的小
子”不是说她和段克邪还是谁?但在他们说话之中,却又似乎有些儿不对,史若梅不禁疑云
大起。正是:扑朔迷离难识破,张冠李戴起风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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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十九回 张冠李戴疑云起 诽语流言意自伤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十九回 张冠李戴疑云起 诽语流言意自伤   最刺耳的是那道人所说的一句话:“那姓段的小子早已另外有了意中人。”史若梅心里
不禁想到,“此事不知是真是假?若然是真,何以那晚他向我吐露心情,又说得如此诚恳?
现在不过时隔数日,难道就在这儿日之间,他便找到了知心合意的人几?但即使如此,也说
不上‘早已’二字?看来这一定是误传的了!”但随即想道,“空穴来风,其来有自,倘若
是全无影子的事情,又怎会在江湖上传说升来,连这贼道也知道了?”
  另外还有两个可疑之处,其一,那道人说在他小时候曾见过她,但史若梅搜尽枯肠,怎
也想不起几时曾见过这个道人。她小时候深藏在薛嵩的节度使衙门内,根本就没有和尚道士
敢上衙门化缘,其二,是他们谈及她爹爹时的语气和神情。虫若梅暗自寻思,“他们说的是
‘那丫头的死鬼爹爹’,这么说应该是指我的生身之父了。但我的生世之谜是个秘密,知道
的不过是极有限的几个人,别的人都以为薛嵩是我的父亲,这贼道却怎会得知我有个‘死鬼
爹爹’的?还有我的爹爹是大唐进士,当年被安禄山害死,在安禄山气焰滔天的时候,不
错,别人是不敢胡乱提起我爹爹的名字,但如今安禄山早已败亡,怎的这贼道仍说我爹爹的
名字不能胡乱提起?还有,他说的什么‘现在风声正紧’,这却又是什么意思?”这些话扑
朔迷离,似真似假,饶她冰雪聪明,就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哪里知道,这一僧一道所说的那个“姓史的丫头”根本就不是她!他们说的是史朝
英。只因史若梅先自起了疑心,听来就似每一句话都说在她的身上。他们说的段克邪的“意
中人”才真正是她,偏偏她又当作是另外的人了。
  史若梅留心倾听这一僧二道的谈话,不知不觉的就停下筷子,放下酒杯,眼光也只在他
们身上打转。她这副神情当然很快的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史若梅这时依旧是书生装束,那和尚道士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眼光何等锐利,一看就
看出了几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俱是想道,“莫非就是这个丫头?或者最少也和那
丫头有些关系,否则就不会这样留心,偷听我们的说话了。”两人一般心思,不约而同地站
了起来,向史若梅这张桌子走去。
  那道士打了个稽首,说道,“相公高姓大名,可肯赐告?”那和尚却问得更为直率:
“喂,小哥,你可是姓史的么?”史若梅心中恼怒,发了脾气,大声说道:“我与你们素不
相识,你管我姓甚名谁?”
  那和尚窒了一窒,随即冷笑说道:“你不屈意结识我们?好,那我倒要请问你了,你为
什么尽是瞧着我们,偷听我们的谈话?”
  史若梅道:“你怎见得我就是看你;你们在酒楼上喝酒不许人家看的么?”邻座那个身
穿粗布大褂的乡下少年忽地自言自语道:“大和尚喝酒食肉,碗是稀罕,怎怪得人家多看几
眼。”那和尚喝道:“放屁,大和尚喝酒食肉又怎么样?你这小子敢管佛爷的闲事!”那少
年慌忙缩了头,哺哺说道:“我只是说稀罕罢了,说说都不许么?”
  那道士道:“师兄何必和乡下人动气,咱们先和这位施主谈谈正事吧。你为了我们停下
酒杯,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好,我先敬你一杯1”提起酒壶,向前一推,作势就要给史若梅
斟酒。
  他这酒壶一推暗藏内劲,是一招很厉害的招式,实是想试一试史若梅是否懂得武功。史
若梅倘若老练的话,尽可以佯作不知,置之不理,那道士试她不出,绝不敢胡乱伤人。但史
若梅早就讨厌这两个人,见他突然向自己袭击,更是心头大怒,一声骂道:“贼道,无
礼!”掌缘在壶边一擦,举起筷子倏的就点那道人的虎口“寸脉”。
  史若梅用的是上乘内功的“带”字诀,那道士的功力深湛,本来在她之上,但史若梅同
时用了筷子点脉的功夫,动作又是快到了极点,那道士一时之间难以兼顾,只得连忙缩手,
就在这时,只觉虎口一麻,那酒壶已是脱手飞去!
  那和尚正在旁边,酒壶恰恰向他飞来,虽然没有打个正着,却已泼了他一脸的酒,热辣
辣的好不难受。和尚大怒,“呼”的一掌拍出,那酒壶转了方向,向史若梅打去。
  史若梅听这风声,心头微微一凛,“这两个恶贼口出大言,果然有几分真实本领!”她
怕接个不住,当场出丑,连忙用小巧的身法闪开,那酒壶飞出了窗子,跌进河中。但酒珠四
溅,史若梅也给溅了满头满面。
  那乡下少年这时却伸出了头,啧啧呗道:“可惜,可惜,好好的一壶酒糟蹋了。”
  那和尚大吼一声,一手就向史若梅抓来,史若梅筷子点去,“啪”的一声,筷子已断为
两截。原来这和尚练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但史若梅用的是独门手法点穴,却也点中了他
的寸脉,那和尚有金钟罩护身,虽没受伤,也好似被利针刺了一下似的,跳起了半天高!
  那道士平素谨慎,他吃了个小亏之后,便暂时袖手旁观。这时看了史若梅与他的同伴对
了一招,心里却不由得大大奇怪。
  你道他何以奇怪,原来刚才史若梅的筷子实在还未点中他的“寸脉”,筷尖只是沾着了
他的袖子一下,但他已是手臂酸麻,禁受不起,不由自己地摔出酒壶。点穴功夫最厉害的是
“融空点穴”、那只有内功到了上乘境界才能运用;其次是不必点个正着,也能以内力封闭
对方穴道的功夫。史若梅的点穴功夫似乎是介于两者之间,她的筷子并未触着对方的经脉,
但却又不是距离很远的“隔空点穴”,她的筷子和对方的“寸脉”只是隔着比一张纸较厚的
衣袖。道人就是因为吃了这个亏,所以不敢鲁莽从事,只瞧个究竟再说。
  这一瞧却给他瞧出了个破绽,心里甚觉奇怪。要知倘若史若梅真是有他所想象的动力,
那和尚即使有“金钟罩”护身,也是绝不能抵御的。但现在这和尚却并没受伤,只是跳了一
下,而史若梅的筷子却给碰折了。同时,他还看得出来,史若梅的点穴手法虽然精妙,但运
用得却并不纯熟,似乎是个初出道的雏儿。这道士莫名其妙,“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她此际
是故意未尽全力么?但为什么刚才对我却又是一出手就是这等厉害的点穴功夫?”
  那和尚跳起了半天高,大吼一声,使出“破碑手”的掌力,人在半空,一掌便击下来,
史若梅滴溜溜的一个转身,只听得“砰”的一声,这和尚没有打中史若梅,却把一张桌子打
翻了。
  他们在酒楼上大打起来,只打得堂倌叫苦不迭,客人纷纷躲避。那和尚力大招猛,每发
一掌,呼呼带风,杯盘碗碟,碎了满地。乒乓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史若梅仗着轻灵小巧的
身法,在桌子、板凳之间,穿来穿去,那和尚总是打她不着,打得性起,又接连打翻了几张
桌子。
  这道士眼看史若梅遇了几次险招,每一次都是只能闪避,不敢硬接,断定她已是技尽于
此,并非假装,放下了心,一声笑道:“史姑娘,在这酒楼上打架,太不雅观,咱们还是另
找个地方去阶一谈吧。”到了此时,这一僧一道都已认定她是史朝英了。
  史若梅又羞又怒,说时迟,那时快,那道士已向她扑来,史若梅掀翻一张桌子,挡了一
挡,倏地拔出剑来,喝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的宝剑可没有眼睛!”那道土笑道:“你
的宝剑没有眼睛,我可有眼睛。”长抽一拂,竟把史若梅的宝剑拂过一边。
  那和尚大吼一声,张开双臂又来擒拿,史若梅横剑削出,对准那和尚的喉咙,喉咙是
“金钟罩”练下到的地方,和尚连忙抓起一张板凳来挡。
  史若梅这一剑却没有用实,一碰板凳,剑尖弹起,倏的转了个方向,就向那道士刺来。
那道士见她变招奇速,招数轻灵,也自暗暗佩服,“这丫头的剑法可比她的点穴还更高明,
只可惜功力未到而已。”当下仍展长袖拂开,但却不敢去抢她的宝剑了。
  史若梅仗着一身轻灵小巧的功夫,借那些七横八倒的桌凳作为掩护,一口青钢剑指东打
西,指南打北。居然又抵挡了十来招。那和尚身躯肥胖,虽有一身横练的外功,究竟还未练
到刀枪不入的地步,他的板凳使得又不顺手,险些被史若梅刺中。
  那和尚大怒,扔开板凳,脱下袈裟,说道:“道兄,咱们来个网里捞鱼。”他舞起袈
裟,俨似一片红云,向史若梅当头罩下。那道士则在另一头挥动两支长袖,着着进迫,乘暇
抵隙,要卷走史若梅的长剑。他们的包围囵越缩越小,史若梅的剑法已是渐渐施展不开。
  酒楼上的客人都已走得干干净净,堂倌掌柜也都已躲了起来,碗碟碎裂,桌子翻倒的声
音混成一片,闹得震天价响。
  那和尚大喝道:“看你还往哪里跑?”袈裟舞得呼呼风响,向史若梅迎头罩下,忽听碍
“哎哟”一声,突然有人抱着和尚的腿,大叫道:“踩死人啦!”原来还有一个未曾走开的
客人,正是那个穿着粗布大褂的乡下少年。
  那和尚大怒,用力一撑,把少年踢了个筋斗,那少年也已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和尚练有“金钟罩”的功夫,竟然被他这一口咬得鲜血淋漓!
  那和尚的袈裟扑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史若梅已是反手一剑,正刺中他小腹的“愈
气穴”,饶是那和尚铁骨铜皮,也自禁受不起,大叫一声,“卜通”便倒!
  那少年在楼板上一滚,恰恰又滚到那道土的身旁,那道士腾起一脚踢去,少年大叫道:
“救命,救命!”把那道士的脚牢牢抱着一拖,道士也险些跌倒。
  道士的功夫却比那和尚高明,单足倏地转了一个圈,那少年抱持不住,只得松手,那道
士一个连环飞脚又踢了到来。那少年叫道,“打死人啦,救命,救命!”突然一个筋斗,从
窗口翻出去了。
  史若梅还糊里糊涂,不知这少年是暗中助了她一臂之力,那少年叫声一起,她便慌忙过
来救他性命,一剑向那道士刺去。
  以前好几次史若梅的剑锋刺到,都被那道士挥袖拂开,这一次却大不相同,只听得
“嗤”的一声,道士的衣袖己被削去了一幅,剑锋划过,在他的小臂上割开了一道五寸多长
的口子。
  原来这道士刚才被那乡下少年扭伤了脚踝的筋脉,非但跳跃不灵,而且功力也因之受
损,最多只及原来的七成了。
  史若梅不为己甚,一剑刺着,便即收招,冷笑说道:“你说你长着眼睛,我看你是有眼
无珠。下次再敢无理取闹,乱作非为,撞在我的手上,我就索性挖掉你的招子(江湖术语,
即眼珠)。”
  那道士明知史若梅的武功远不如他,但自己却莫名其妙的输了,气得七窍生烟。那和尚
伤得更重,正自运气解穴,哼哼卿卿,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史着梅正想走开,忽见那掌柜的伸出头来,捶胸大哭。史若梅道:“掌柜的你别哭,我
赔钱给你就是。”那掌柜的收了这副急泪,但见史若梅摸出的只是铜钱碎银,好生失望,又
呐呐说道:“客官,这、这、这……”“这”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说道:“这、这点不够
呀!”史若梅哑然失笑,心想,“我真是糊涂了,这次是几乎毁了人家的店子,怎能只付房
饭钱。”将未曾兑换的金豆索性都掏了出来,一把扔在地上,说道:“这是真金,绝不骗
你,总够了吧?”她记挂着那个少年,匆匆忙忙也从窗口跳了下去。那和尚和道士见史若梅
出手如此豪阔,越发认定她就是史朝英。
  只见那少年正在河边一跛一拐的走着,史若梅放下了心上的石头,说道:“这位大哥,
我向你道歉,刚才打架,连累了你了,你没受伤吧?”那少年道:“托赖,托赖,幸亏老天
爷长着眼睛,没叫我掉到河里喂王八,只是擦损了一层油皮,伤了脚踝。你打赢了吗?恭
喜,恭喜。”史若梅见他能够走路,知道只是轻伤,无暇与他多说,便掏出了一锭大银,又
取了一条手帕,挑了一点药膏放在手帕上,说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你将药膏搽在伤
处,过两天便好。这锭大银,给你过活。”她心想这少年这两天不能干活,因此便给他这锭
大银作为补偿,她以为那少年一定会喜出望外,哪知那少年却变了面色,说道:“这是什么
意思,我可不是叫化子呀!”
  史若梅满面通红,收回不是,不收回也不是,恰巧有个叫化子经过,那少年忽地笑道:
“我代你赏了他吧。”将那锭大银给了化子,那化子呆了半晌,这才一口气说出了十几个
“多谢”来。那少年说道:“银子是这位、这位相公的,你多谢他吧。
  嗯,你身上长了许多癫疮,这药膏也给了你吧。也是这位相公的。”
  史若梅给他弄得啼笑皆非,拂袖便走。走了一会,渐渐冷静下来,蓦地想道,“这个乡
下少年的举动倒是很不寻常!”越想越是起疑,回头一看,那少年的影子早已不见了。
  史若梅心道,“我笑那道士有眼无珠,看来我也是看错人了。这少年若然一点武功不
会,从高楼摔下,岂能只受轻伤?想不到我无意中又得罪了人了。”可她还没有想到,正是
这少年刚才在酒楼上暗助于她,她才能够取胜的。过了一会,也就把这件事情忘怀了。
  史若梅一口气跑到聂锋门前,午时方过了一刻,那老门公很诧异地看着她,问道:“你
找谁?”史若梅“噗嗤”一笑,说道:“老王,你个认识我了?”这老门公叫道:“原未是
薛小姐,你这副样子,要不是你开口说话,我可还真的不敢认你呢。”聂锋和薛嵩两家以前
比邻而居,史若梅小时灭天和聂隐娘在一起,这老门公在聂家几十年,是看着她们长大的。
  那老门公道:“老爷出门去了,小姐还在家中,正在后花园练剑呢,我带你去吧。”史
若梅道:“不用了,我自己会找。”那老门公笑道:“薛小姐,你作男子打扮,长得更俊
了。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唉,可惜不是真的,要不然和我们的小姐,倒是天造地设的一
对。”史若梅洋洋得意,为了自己的改装竟能瞒过老门公的眼睛而大为高兴,笑道:“老
工,你不用替你的小姐担心,她早已有了人了。”老门公诧道:“小姐许了人家了?怎的我
不知道?”史若梅笑道:“再过些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就是来给她做媒的。”
  史若梅进了花园,果然看见聂隐娘练习剑术,正自使到疾处,但见剑光过处,片片花
飞,练的是玄女剑法中“飞花逐蝶”的招式,这剑法若练到最精妙的境界,可以削下花瓣而
不至伤损花伎,刺下蝶儿而不至将它弄死,聂隐娘还未到达个这境界,但亦距离不远了。史
若梅走近去大声嚷道:“好剑法!”聂隐娘倏的收招,脸上却也是带着诧异的神情向史若梅
凝视。
  史若梅笑道:“你看什么,难道你也不认得我吗?”聂隐娘道:“你来瞧瞧你的模样,
你刚刚和谁打架来了?”拉了史若梅到荷池旁边一照,史若梅这才恍然大悟,说道:“怪不
得那老门公瞪着眼睛看我。”原来她云鬓凌乱,衣衫不整,身上沾了尘土,脸上还有几种不
同的颜色,想是被泼翻了的汤水、菜汁、酱油之类沾污了的,史若梅又好气、又好笑,说
道:“哼,那老门公还故意作弄我,说我是个俊小子呢。”
  聂隐娘陶出手绢,醮了荷叶上的露珠,替她抹干净脸上的污秽,笑道:“你为何这样淘
气,临到我的家门,还和人打架?”
  史若梅道:“亏你还取笑我呢,什么好事,简直气死我了。”当下将酒楼上的遭遇说给
聂隐娘听,愤然说道:“我与那牛鼻子。
  臭和尚根本就不认识,却不知是什么人指使他们来找我的麻烦,你说这可不是倒霉透顶
吗?”
  聂隐娘诧道:“有这样的事,该不会是你听错吧?或者他们说的是另一个人?”史若梅
道:“我对那些江湖切口,虽然还未完全知晓,但也听得懂七八分,决计不会听错,说的当
然是我。
  你想想,天下哪还有另一个‘姓史的丫头’,也是和那个什么‘姓段的小子’在一起
的?”她复述那道士的话,脸上也不觉红起来了。聂隐娘笑道:“这就的确奇怪了。这是谁
泄漏出去的,怎的连这些毫不相干的人,竟也知道你是为了段克邪的缘故,和家里闹翻
了?”史若梅道:“他们还知道我的师门来历和武功深浅呢,不过也有一些地方是说得不大
对的。”当下将心中起疑的地方也说了出来。聂隐娘的阅历见识比她较深,听了隐隐觉得其
中定有蹊跷,但她也像史若梅一样,并不知道还有个史朝英,所以也认为那一僧一道说的自
是史若梅无疑。至于何以话中又露出那些破绽,她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史若梅自始至终未曾提及那乡下少年,聂隐娘笑道:“你已打了他们一顿,这口气也可
以消了。看来他们不过是二三流的角色,吃了你的亏,想必也不敢再找你的麻烦了,可以不
必再放在心上,好,还是谈谈你和段克邪的事吧,你们到底怎么样了?”
  史若梅低声说道:“正要请教你呢……”刚说得一句,忽见那老门公匆匆走来,说道:
“小姐,有客人,是求见老爷的。我说老爷不在家,他递上名帖,叫我拿给小姐,问小姐可
不可以见他。”聂隐娘拿过名贴一看,说道:“哦,原来是神箭手吕鸿春。好吧,你请他到
客厅坐坐,我换了衣裳就出来。”史若梅“噗嗤”一笑。
  聂隐娘诧异道:“你笑什么?”史若梅道:“你知道吕鸿春是为什么来的?”聂隐娘
道:“我怎能知道?你这么说,敢情你知道么?”史若梅道:“他是给你做媒来的。媒人登
门,姑娘总是要先躲起来,你却亲自去接见媒人,这不好笑么?”聂隐娘笑道:“你简直是
信口开河,把一个少年游侠编作媒婆。我瞧呀,他多半是为你来的。你欺侮了他的妹妹,他
找你的晦气来了。”史若梅道:“我绝不骗你,吕鸿春实是受了铁摩勒的请托,来给牟世杰
做媒的。你若是不信,你尽可以去听听他怎么说。”聂隐娘道“别歼玩笑了。你赶快换了衣
服,和我一同去见客人吧。”史若梅道:“一来我不是主人,二来我若出去,他反而不方便
说话了。”聂隐娘笑道:“你当真怕他找你晦气么?好,你不敢去,我只好一个人去见见他
了。我总不能为了你的风言风语,怠慢客人。”
  聂隐娘吩咐贴身的丫鬟服侍史若梅,匆匆换了件衣服,便出去会客了。史若梅洗了个
澡,换上了丫鬟给她挑选的衣裳。她比聂隐娘略矮几分,那丫鬟给她挑选了一件聂隐娘两年
前做的,只穿过两次的衣裳,刚好合穿。
  史若梅结束停当,仍到园子里原来的地方等聂隐娘,又过了一会,聂隐娘这才回来,脸
上颇有诧异的神色。原来吕鸿春果真和她谈起牟世杰的事情,虽然不是明白的说做媒,但却
说到了他和牟世杰、铁摩勒的会面,又替牟世杰转达了向聂隐恨的问候。而且话语中还隐约
透露,他已经知道了聂隐娘和牟世杰的事情,也知道了他们担心聂锋不喜欢牟世杰,他愿意
为牟世杰向聂锋说项。
  史若梅笑道:“如何、我不是捕风捉影吧?”聂隐娘说道:“奇怪,你几时见过吕鸿春
的?他刚才却没有说起,而且还一再的问你呢。”史若梅笑道:“我见过他,他却不知道是
我。这件事很有趣,过一会我再和你说。你先说,他问了关于我的一些什么?”聂隐娘笑
道:“他也在为段克邪访查你的下落,铁摩勒和牟世杰也非常关心。我本来想找你出来
的……”史若梅道:“我才不高兴见他呢。”聂隐娘笑道:“我就是知道你的脾气,想到了
你不高兴见他,所以终于没提。”史若梅忽道:“他可知道我是今天刚到的么?”
  聂隐娘道:“这个我倒没有提起。我和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他查问你的下落,我就告
诉他,你在这儿,别的可没有多说。”
  史若梅笑道:“还好,要是他知道我今天才到,说不定他就会起了疑心,我的真相也要
给他戳破了。”聂隐娘诧道:“你弄的什么玄虚?有什么真相怕给他戳破?”史若梅笑道:
“女扮男装的真相呀。不久之前,我才见过这吕鸿春的。”
  当下史若梅将别后的情形一一告诉了聂隐娘,怎样在路上遭遇官军受了箭伤,怎样结识
了独孤宇,在他家中养伤,以及吕鸿春到来拜访独孤宇,她也陪同见客等等憎事都一五一十
的说了。“我捏了一个史正道的假名,冒充是金鸡岭的好汉。哪知吕鸿春在来访独孤宇之
前,刚刚是和铁摩勒会过面的。他大约是听出我话中颇有破绽,屡次旁敲侧击,幸亏独孤宇
的妹子对我深信不疑,无意之中替我掩饰过去了。要是他知道我今天才到你这里,说不定他
就会联想起那‘史正道’来,识破了是同一个人了。”
  聂隐娘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这件事可做得有点不妙,瞒着日鸿春那倒还没有什么,
但你也打算瞒住段克邪么?”史若梅道:“段克邪早已知道了,就在吕鸿春走了之后,那个
晚上,段克邪也到了独孤宇的家中,和我见了面了。”聂隐娘吁了口气,说道:“这就好
了,克邪是明白人,你将真相都告诉了他,想来他也不会疑心你的。你们已言归于好了?”
  史若梅道:“一点也不好,他给我气走了。当时我对他也还是怒气未消,所以什么也没
有和他说。”聂隐娘听她讲了那晚与殷克邪相会的情形,下禁顿足说道:“唉,你怎么可以
这样任性?”
  史若梅忸怩说道:“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要是我见得着他,我也愿意向他赔个不是
的,就不知他在哪儿。姐姐,你可以给我出个主意吗,最好是找着了他,你先和他去说。”
聂隐娘笑道:“你倒打得如意算盘,这样就可以省得你向他求饶了。不过,你已把这事情弄
糟了,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了呢!”
  史若梅不知不觉又发出了小姐脾气,说道:“我是任性了些,可是他也曾屡次不问情
由,辱骂过我,说起来大家都是有错。倘若你和他说了好活,他还是不肯理我,那我也不希
罕他了。”聂隐娘苦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嗯,有一件事我可要先问问你,独孤宇可对
你起过疑心么?”
  史若梅道:“疑心什么?疑心我是个女子么?”聂隐娘道:“你在他家里住了将近半个
月,那独孤宇也是常在江湖走动的人,阅防颇丰,你们朝夕见面,难道他就没有看出一点破
绽?”
  史若梅得意洋洋他说道:“我乔装打扮的本领,虽然不及你的精妙,但瞒过他们兄妹,
却是绰绰有余。我非但没给他们看出破绽,那位独孤姑娘还为我害了相思,把我当作他的如
意郎君呢。”当下将独孤莹对她情意绵绵的神态,加油添酱,描绘给聂隐娘听。听得聂隐娘
也忍俊不禁,笑个不休。
  笑了一会,聂隐娘道:“你未免太缺德了,这岂不害苦了人家的姑娘?”史若梅道:
“迟早我会对她说的。但那时我却要作弄吕鸿春一下,吕鸿春正要向她求婚哪。”聂隐娘
道:“那岂不很好,你却为何要作弄他们?”史若梅道:“我不高兴吕鸿春的妹妹,我正是
为了喜欢独孤蒙,所以不愿她有那么一个小姑。”
  聂隐娘摇了摇头,叠声说道:“胡闹,胡闹,她嫁的是吕鸿春,又不是嫁他的妹子,即
使将来姑嫂不和,这又关你什么事了?何况那吕鸿秋只是脾气大一点,也井非坏人呢。”史
若梅笑道:“你不用责备我,后来我也知道错了。我刚才不是对你说了么,迟早我会向独孤
莹说明白的。只是目前时机未到。”聂隐娘自幼与她相处,熟悉她的性情,笑道:“你所等
待的时机,明白的说,那就是要等到你与克邪言归于好之后,免得过早露出女儿身份,那独
孤宇只怕又要对你起意了。”史若梅笑了一笑,说道:“我的心思都瞒不过你,所以我要急
着回来,向你求救了。”
  聂隐娘正色说道:“独孤字没看出你的破绽,没对你纠缠,那还好一些。可是段克邪却
一定起了疑心了,你可想到了这一层吗?”史若梅陡然一震,说道:“你是说他会疑心我,
我……”聂隐娘道:“不错,疑心你与独孤宇已有不寻常的交情。”
  史若梅嗔道:“岂有此理,要是他当真这么想,那就是自己心邪。”聂隐娘笑道:“这
怎能怪克邪,设使是我,我也会起疑的。你要知道独孤宇也是我辈中人,他的身份可不是田
伯伯那宝贝儿子可比呢。”史若梅道:“你还说呢,以前田伯伯要迫我过门做他媳妇,克邪
不也因此大发脾气,辱骂过我吗?好,他这次要是因此生气,就让他气一气也好。”聂隐娘
摇头道:“你当真要存心气气他么?那么,我可就不能管你们的闲事了。”
  史若梅涎着脸道:“我看他那天离开我,样子倒很、很伤心的,所以,所以我的气也就
消了一大半了。”聂隐娘学着她的口气道:“所以,所以你也就要求我给你们做和事佬
了。”史若梅格格娇笑,伏在聂隐娘身上,轻声说道:“谁叫你是我的姐姐呢?我在这世上
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不求你求谁?”
  聂隐娘道:“听你说得怪伤心的,这闲事我不想管也得管了。好吧,起来吧。”她替史
若梅轻轻理好蓬松的云鬓,接着说道:“秦襄这个月中要在长安召开英雄大会,这事情你是
知道的了。
  依我看克邪多半是会去趁这个热闹的,就是他不去,我们也一定可以在这儿碰到他的朋
友,打听他的消息。”史若梅道:“你是说咱们也去?可是我和官军打过仗呢。虽说秦襄有
过在大会期中,不查究与会之人过去身份的公告,但究竟是有点顾虑。何况咱们又是女子,
纵然女扮男装,在那龙蛇混杂的地方,也总是有些儿不便。”
  聂隐娘笑道:“你不必诸多顾虑,这些我替你想过了。我给你作保镖。我爹爹现在到魏
博去了,我可以偷用他的印信,盖在空白的文书上,咱们就冒充他手下的军官,到长安去办
差事,谁敢查究咱们。我爹爹在长安有一座别墅,咱们也根本不用住在客店。和那些江湖人
物隔得远远的,还怕什么?”史若梅喜道:“这可是再好不过了。”聂隐娘又道:“倘若见
了克邪,我会好好和他说的。我和吕家兄妹也有点交情,你不方便对独孤莹说的,我也可以
和吕鸿秋说去,让他转告独孤莹。这么一来,虽然戳破你的真相,但也就替你把结子解开
了。”史若梅更是高兴,说道:“这就益发多谢你了。”
  聂隐娘道:“你可知道我爹爹为什么去魏博吗?”史若梅道::“我怎能知道?”聂隐
娘道:“就是为你的事情去的。田伯伯被你盗了床头的金盒,吓破了胆,如今不但答应退
亲,还答应从此不再觊觎潞州,愿意和你的义父重修盟好了。我爹爹前往魏博见田伯伯,就
是给他们两家做调人的。嗯,若梅妹妹,你的本领可不小啊,这夜盗金盒的故事,将来定可
成为千秋佳话。”史若梅笑道:“你别给我脸上贴金啦,说到本领,我怎也强不过你。
  你刚才使的那套‘飞花逐蝶’的剑法,我就羡慕得很,我学了这许多年,始终是使得不
纯熟。姐姐,小时候你常常指点我,现在我又要求你指点了。”
  史若梅听了许多好消息,心境开朗,又见天色尚早,一时兴起,便拔剑出鞘,到场中练
那套“飞花逐蝶”的剑法,请聂隐娘指点。练了十多个招式,忽听得有人嚷道:“好剑
法!”史若梅愕然收剑,只见园子里忽然多了一个人,正是在酒楼上见过面的那个乡下少
年。正是:有心到此求佳偶,岂是寻常田舍郎。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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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二十回 有心求偶情难表 无意相逢恨更多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十回 有心求偶情难表 无意相逢恨更多   那少年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这儿又见到你了。”史若梅瞪眼说道:
“你怎么私自闯进别人的园子来?”那少年道:“我在墙外听到你的声音,想起你刚才赏赐
的那一锭银子,虽然我代你给了化子大爹,但总是受了你的,却还没有向你道谢,所以就进
来了。咦,你怎么变了个姑娘了?”
  史若梅纵使怎样缺乏江湖经验,到了此时,也可以看出此人决不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少
年,当下说道:“刚才是我冒昧,得罪了你,我向你赔个不是。你识得我这套剑法么?”那
少年笑道:“你赏了我银子,反而向我赔不是,这我可不敢受了。哈哈、我只懂得庄稼,什
么剑法刀法,可是不懂的。”史若梅道:“那你为何赞好?”那少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
姑娘家舞剑的,我瞧着觉得好看,就不觉叫出来了。”
  史若梅见那少年兀自装作痴呆,不禁心中有气,嗔道:“你偷进这儿,我不追究你,你
也别管我的闲事了。”言下实有逐客之意。
  那少年却毫不知趣,一跷一拐的反而走近了几步,说道:“咦,姑娘你说的话可把我弄
糊涂了,我几时营了你闲事?”史若梅给他瞧见本来面目,拆穿了她女扮男装的秘密,心中
大不高兴,但又不便明白说出所谓“闲事”就是指此而言,正在她想要发作而还未曾发作的
时候,那少年又自言自语道:“其实爱管闲事,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刚才在那酒楼之上,要
是没人多管闲事,我瞧呀,姑娘你也未必就打得赢那臭道士、贼和尚!”
  史若梅心中一动,“难道是他暗中助我,我却毫不知情?”心念未已,忽听得聂隐娘一
声娇斥,倏地拔剑出鞘,喝道:“你擅闯我的园子,无礼已极,吃我一剑!”声到人到,一
招“玉女穿梭”,剑光如练,已是向那少年刺去。
  这一下大出史若梅意外,要知聂隐娘一向比她稳重,想不到如今却是她先发了脾气,问
也不问,就动起兵刃来了。而且她这一剑,绝非虚声恫吓,确实是凌厉之极,认真对付敌人
的一招剑招。
  史若梅对这少年虽然不大高兴,但怎么说也还不想把他置于死地,不禁便即叫道:“姐
姐,姐姐,你——”话犹未了,聂隐娘已接连进了三招,史若梅也倏然停口不叫了,原来聂
隐娘这凌厉之极的连环三剑,都已给那少年避开。史若梅看出这少年并无性命之忧,心想,
“原来这厮果然是身怀绝技,来戏弄咱们的。”同时又想,“聂姐姐一向精明,她这样做一
定有她的道理。”
  史若梅决意袖手一旁,静观变化,只见聂隐娘一剑紧过一剑,那少年仍然装作一跷一拐
不良于行的样子,但聂隐娘那暴风骤雨般的剑招,好几次看来就似要刺着他的身体了,却都
给他在间不容发之际,巧妙的避了开去。
  聂隐娘蓦地喝道:“你竟敢小视于我,还不亮剑么?”剑法倏然一变,一招“风飐落
花”,连环七式,虚实相生,但见剑花朵朵,宛如黑夜繁星,点点洒落!正是“飞花逐蝶”
中一招精妙之极的繁复剑式。史若梅自愧不如,睁大眼睛,看那少年如何应付。
  那少年叫声:“哎哟,不妙!”突然一跤摔倒。史若梅方自一惊,陡然间只见那少年在
地上打了两个盘旋。随即一个筋斗翻了出去,恰恰逃出了聂隐娘剑锋所及的距离之外。看似
狼狈不堪,其实却是极为巧妙的“醉八仙”身法。史若梅本来有点讨厌这个少年,也不由得
晴晴喝了个彩。
  聂隐娘剑走轻灵,一招刺空,后招续发,那少年也似识得她这套剑法的厉害,知道空手
接招,时间一久,定然吃亏,就在聂隐娘第二招连环七式堪堪刺到之际,那少年忽他说道,
“我不会拿刀弄剑,只好拿根木头招架了。对不住,我可要损伤你这棵柳树了。”说话之
间,已折下一技柳枝,“唰”的打出。
  剑光缭绕之中,但见附在枝上的柳叶片片飞舞,眨眼之间变成了一段光秃秃的树枝,但
奇怪的是竟然没给聂隐娘的利剑削断。
  那少年柳枝一抖,虎虎风生,竟然使开长剑的招式,大开大阖,气象不凡,聂隐娘那一
招连环七式,尚未使尽,便给他的一枝柳枝荡了开去。
  史若梅看得暗晴称奇,那少年的功力显明在聂隐娘之上,这且不说,他用柳枝当作长剑
使出的剑招也非常特别。史若梅看了几招,这才蓦地想了起来。原来就是数月前,她在金鸡
岭英雄大会上,看过的铁摩勒与牟世杰比剑时,所用过的那套剑法。
  这套剑法以雄浑见长,需要极深厚的内力方能尽量发挥。这少年的内力虽然深厚,但可
以看得出来,比起铁摩勒却还是有所不及。铁摩勒当日使用这套剑法用的是玄铁重剑,这少
年用的却是一支树枝,以柔弱的树枝来使雄浑的剑法,也是甚不适宜。因此,虽然聂隐娘的
功力比不上他,但聂隐娘占了兵器的便宜,这套剑法,又是她的看家本领,比对方用柔枝强
使的雄浑剑法,自是要得心应手多了。不多一会,大约只过了二十余招,那少年已显得有点
招架不住,渐处下风。
  史若梅大为高兴,“这回聂姐姐准要叫这厮吃点苦头了。”哪知心念未己,忽见那少年
柳枝轻拂,似拒还迎,竟把聂隐娘的长剑缡出了外门!
  史若梅这一惊比刚才更甚,原来少年这柳枝一拂,用的竟然也是“飞花逐蝶”这套剑法
中的一招!
  聂隐娘喝声:“好!”剑锋一绞,解开了柳枝的缠绕,倏地又是一招“蝶舞莺飞”,剑
光飘瞥,似左似右,轻灵翔动,端的有如蝶舞花间,莺穿时底,虚虚实实,难以捉摸。那少
年也赞了个“好”字,柳枝轻轻一挥,还了一招“轻罗小扇”,柳枝轻拂,微步轻盈,飘逸
潇洒,恰合“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诗境,轻描淡写的就把聂隐娘那招“蝶舞莺飞”化解了。
  妙慧神尼所创的这套“飞花逐蝶”剑法,不以气力见长,原是适合女子用的。每一招式
都配合着美妙的身法,使将开来,就似舞蹈一般,这少年打扮得似一个粗鲁的农家子弟,却
手执柳枝,使出了这套剑法,体态难免显得有点扭扭捏捏,本来甚是滑稽,但他使得美妙绝
伦,片刻问就令史若梅看得目眩神摇,丝毫也不感到可笑了。
  那人斗到酣处,只见落花片片,缤纷飞舞,俨如一幅美妙的画图。那少年改用了同样的
剑法之后,已把颓势扭转过来,他的柳枝也正适合这套剑法,使到精妙之处,当真是柔如柳
絮,翩若惊鸿,招招都藏着无穷变化。
  史若梅看得如醉如痴,根本就忘记了计较胜负,心里只是想道,“原来师父的这套剑法
有这许多精微的变化!”看了好一会子,这才蓦地想到,“奇怪!这小子又怎会懂得使用这
套剑法的?看来他对这套剑法的造诣,竟似还在聂姐姐之上!”
  忽见那少年柳枝一拂,搭着聂隐娘的剑脊,笑道:“不用再打了吧?”聂隐娘倏地将剑
收回,说道:“可是方师兄吗?”那少年抛了柳枝,施了一礼,说道:“正是小弟,冒犯了
两位师姐了。”
  史若梅大为奇怪,心道,“师父怎会收一个男弟子的?这却是哪里钻出来的师兄?”聂
隐娘已招手叫她过来,说道:“这位方师兄是咱们师父的侄儿,也是磨镜老人的关门弟
子。”
  史若梅对师父的俗家事情知道得不多,原来妙慧神尼本是姓方,她的弟弟早死,只遗下
一个侄儿,名叫方辟符,妙慧神尼自是对他甚为怜惜,因此不但送他到磨镜老人门下学艺,
而且又把她自己的武学,也倾囊传了给他。妙慧神尼与聂隐娘相处的时候较多,故而聂隐娘
知道这件事情,史若梅却还未知道。
  聂隐娘道:“师父可好?”方辟符道:“她老人家上月过了八十大寿,已决意闭关坐
禅,从此不走江湖了。她有一封信托小弟带给你。”聂隐娘认得是师父的亲笔,恭恭敬敬的
施了一札,拆开来看,原来这封信就是给聂隐娘介绍她的侄儿的。信上说她的侄儿方辟符年
轻识浅,新近学成出师,要到江湖历练,请聂隐娘代为照料,视他如弟云云。
  聂隐娘把这封信与史若梅同看,笑遁:“师父她老人家也大客气了,彼此都是一家人,
还用得着特别关照吗?”史若梅见信上开列了方辟符的生辰八字,算起来比聂隐娘小几个
月,比她则大一岁有多。史若梅暗暗好笑,心想,“师父也太罗嗦了,你只要说一个是师
弟,一个是师姐那不就行了吗?何必把生辰八字都详详细细的开列出来,倒像是对亲家
了。”
  她哪里知道,妙慧神尼的确是有这个意思。方辟符是她的至亲侄儿,她当然希望他娶得
一个好妻子,她的两个徒弟,史著梅自幼许了给段克邪,聂隐娘则还没有人家,这都是她知
道的,聂隐娘比较老成练达,性情也更适合她的脾胃,因此她很想替她的侄儿撮合。不过,
她也知道这种男女的终身大事,必须两方合意才成,若然她以师父的身册出来做媒,以聂隐
娘的性情,只恐她心中不快,认为是师父拿面子压她。故此她信中并不明言,只托聂隐娘照
料她的侄儿,用意就是让他们两人多有接近的机会。任其自然发展。
  聂隐娘生性豁达,她心上又早已有了一个牟世杰,看了这封信虽然稍微感到师父的客气
有点特别,却并未体会师父的这层意思,当下笑道:“方师弟,你的武功兼两家之长,我愧
作师姐,日后还要请你多多指点呢。师父的活实在是应该颠倒过来说才对。”史若梅也笑
道:“铁摩勒是你的大师兄,你还怕没人照料吗?”
  方辟符面上微赤,说道:“铁师兄的金鸡岭已被官军攻破,我去找他实是不易,只好先
来拜见两位师姐了。”原来他却是知道姑姑的心意的,他不先说明自己的身份,直到和聂隐
娘比了一场才说,为的就是要试试聂隐娘的武艺是否配得上他。
  史若梅笑道:“方师兄,你倒很会说话。你是来拜见聂师姐的,怎么拉上我呢?难道你
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我今日也来拜见聂师姐吗?何况我也不是你的师姐。”方辟符哈哈笑
道:“那么我就向你告一个罪吧,刚才我在酒楼上还未知道你是我的师妹,我的行径也不够
庄重,惹你生气了。”
  史若梅道:“方师兄,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我打赢的那一架,敢情是你在暗中帮忙我
的?”方辟符笑道:“你一出手,我就知道你是我姑姑的徒弟了。后来你把那两个家伙打
翻,跳下酒楼,我本该对你说明的,但我见你很是得意,所以不想扫你的兴。”
  史若梅满面通红,聂隐娘闻知经过,却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方辟符道:“史师妹,你怎的和灵山派结了梁子?”史若梅道:“我正是莫名其妙。
嗯,灵山派是什么东西,方师兄,听你这么说,你敢情是知道他们的来历?”方辟符道:
“我初走江湖,认得的人有限得很,那两个家伙的来历我是毫无所知。不过,灵山派的名头
我却是听得师父说过的。你惹上他们,以后可得多加小心才好。”史若梅道:“怎么,他们
是惹不起的么?我瞧,他们的武功纵然比我稍胜一筹,也不见得高到那里去呀?”方辟符
道:“那贼和尚的谈话透露出他是灵山派的弟子,他的武功虽然平平常常,但他们灵山派的
祖师灵鹫上人,却是个极为难惹的人物。”歇了一歇,接着说道:“灵山派是西域红教的一
个支派,但教袒灵鹫上人却是汉人,收的徒弟品流复杂,番汉各半,僧俗都有。据说灵鹫上
人就是当年名震一时的大魔头展龙飞的师兄,因为不得志于中原,故而远走西域,削发为
憎,另开宗派的。”聂隐娘吃了一惊,说道:“展龙飞不就是展大娘的丈夫,展元修的父亲
吗?”方辟符点点头道:“不错。当年各正派围攻展龙飞,我的师父和我的姑姑都曾参与,
还会合了疯丐卫越,西岳神龙皇甫嵩等人才将他打败的。”聂隐娘道:“灵鹫上人是展龙飞
的师兄,想来更为了得。这么说来,这灵鹫上人可当真是个难惹的人物了。”但灵山派远处
西域,史若梅却是中原武林中一个藉藉无名的小辈,一个初出道的女子,与灵山派风马牛不
相及,却怎的会结起怨来?众人都是猜想不透,暗暗纳罕。
  聂隐娘道:“这等莫名其妙的事,要理会也理会不来,暂且不必管它吧.方师兄,你上
哪儿?”方辟符道:“我意欲前往长安参加秦襄的英雄大会,长长见识。聂师姐,你们是不
是也准备去瞧瞧热闹?”聂隐娘知道她们刚才的谈话,方辟符已是听到的了,心想,“师父
郑重的嘱托我照料他,若是不与他同去,这就显得见外了。”当下便道:“不错,我和史师
妹正在商量前在长安的事,难得方师弟也有此意,咱们就一同走吧。”史若梅一心要往长安
访段克邪,她可有点不大愿意与方辟符同行,但聂隐娘已经答应,况且方辟符份属同门,她
也就不便反对了。
  当下聂隐娘招待方辟符在她家住了一宵,第二日一早起来。
  聂史二女已易钗而并,扮作军官。聂隐娘觉得方辟符一身农家子弟的衣裳,和她们同
行,不大像样,便叫方辟符也扮作一个校尉模样的随从武官,并教了他一些当军官所应注意
的礼仪和习惯,方辟符笑道:“我一向跟随师父,帮他做个磨镜的小厮,想不到现在一步登
天,做起官儿来了。但做官儿却有这许多拘束。那是远远不及做磨镜小厮的自由自在了。”
史若梅这才明白。
  原来他这身乡下少年的装束,倒并非矫情打扮,而是因为他随着师父磨镜老人于这一行
职业的关系。
  聂隐娘把假充上京公干的文书准备好,又发给方辟符一个腰牌,然后挑选了三匹骏马,
即日动身,赶往长安。
  一路同行,彼此免不了讲一些江湖见闻,武林逸事,聂隐娘发觉方辟符虽是初出师门,
但懂得的却并不比她少。原来磨镜老人带徒弟与众不同,他并不是闭门传艺,而是要徒弟挑
着磨镜的担子,跟着他穿州过县跑的。(磨镜是古代的一种职业,古代用的是铜镜,每隔一
些时候,便要将铜镜磨光。)所以方辟符的江湖经验实在不少。聂隐娘暗暗好笑,“师父叫
我照料他,其实应该反过来叫他照料我才对。”她可没想到师父此举另有私心。
  他们马快,不过七天,已到了兴平,这是一个相当兴旺的市镇,从兴平到长安,骑着马
只不过是两天路程了。时近黄昏,一行三人便到兴平镇上,挑了一家最大的客店投宿。
  走到客店门前,史若梅忽地“咦”了一声,说道:“哪里来的这两匹好马!”聂隐娘举
目一观,只见门外空地的拴马桩子,早已系有十多匹客商的骡马,其中有两匹马卓然不群,
一匹通体火红,一匹浑身雪白,一看就知是千金难买的骏马。史若梅悄声说道:“这是康居
种名马,从前牟世杰劫夺的那批御马,就是这一种了。我曾骑过一匹,但却也比不上这两匹
的神骏!”
  聂隐娘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有大内高手在此?”她把自己的马系好,悄悄走近去
看那两匹名驹。原来御马定有内府的烙印,与众不同。只见那两匹马一点疤痕都没有,更不
用说老大一块的烙印了。
  那两匹马甚通灵性,见有生人走近,而且不断的打量它们,忽然都发了脾气,嘶叫起
来,振鬃扬蹄,便要踢聂隐娘。聂隐娘连忙避开。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喝道:“你找死
么?胆敢逗你爷爷的坐骑!”
  只见客店门开,有个人伸出头来,戴指而骂,生得好一副怪相,就似《西游记》描绘的
那个猪八戒一般,猪鼻朝天,额头平塌,满头黄发,用个金环束住,似是个西域头陀,一看
就令人憎厌。史若梅忍不住怒气,回骂过去道:“岂有此理,看一看有什么打紧,你就出口
伤人?”聂隐娘连忙将她按住,陪笑说道:“大师休怪,我从未曾见过如此神骏的龙驹,不
觉多看了两眼了。”
  那头陀见聂史二人是军官打扮,聂隐娘又夸赞了他的好马,向他赔了礼,怒气就消了几
分。但对史若梅却仍有故意,狠狠地盯了她两眼。
  正在双方想要发作而未曾发作的时候,又有一个人走出门口,将那头陀拉着,笑道:
“难得这两位大人赏识咱们的坐骑,师兄,你应该高兴才是。”暗暗向那头陀打了一个眼
色,那头陀怔了一怔,忽地和颜悦色的抱拳说道:“洒家生来暴躁,刚才不知是两位大人,
多多得罪了,休怪,休怪。”
  那头陀的同伴也是个西域人,但却是俗家打扮,狮鼻虎口,比那头陀英俊多了。可是他
那时眼睛阴沉沉的,一看也就知道比那头陀狡猾得多。他向聂史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便上
来请教:“两位大人高姓大名,上哪儿公干?”史若梅正要骂道:“关你什么事?”话未出
口,聂隐娘已悄悄地拉了她一把,随即捏了两个假名字说了。那人说道:“哦,原来两位大
人也是上长安的,长安过几日有个英雄大会,正好赶得上这趟热闹。”矗隐娘淡淡说道:
“是吗?对不住,咱们有公事在身,恕不多叙了。”那人碰了个软钉子,讪讪走开。
  聂史方三人走进客店,只见那头陀和掌柜的又闹起来、那掌柜的打躬作揖说道:“实在
对不起,上房已有人住了。大师,我给你准备这间房子也是向南的,比上房其实也差不了多
少,你就将就住一晚吧。”那头陀大喝道:“胡说,你为什么不把上房留给我?哼,有人住
了?叫他搬出来,让给我!”那掌柜哭丧着脸道:”那位客人是先来的。”头陀怒道:“管
他先来后来,你敢下听我的吩咐?”
  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冷冷说道:“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可还真是少见!”众人眼睛
一亮,只见一个容光迫人的美貌女子已站在那头陀的面前。
  那头陀想不到上房的客人竟是如此美貌的少女,不觉呆了一呆,似是被她的容光所慑,
脾气也发不出来了。那少女哼了一声道:“你凭什么要我搬出来让给你?”
  那头陀给骂得哑口无声,倘若对方是个大汉,他那双拳头早就打过去了,但对方是个千
娇百媚的女子,他的拳头虽然粗大,却怎生打得下去?那狮鼻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少
女,忽地走上前去,向那头陀叽叽咕咕他说了几句,说的大约是西域方言,谁也不懂。
  那少女越发生气,“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商量什么?要打架就上
来!”
  那狮鼻人笑道:“姑娘误会了,我是劝我师兄向你赔礼。”那头陀似是怔了一怔,脸上
的神色甚为古怪,但听了仙师弟的话,却是奉命唯谨,果然施了一礼,赔罪道:“哪有男子
汉要女人让房的道理?我刚才不知是你姑娘住下了的,说话鲁莽,你休见怪。”史若梅暗暗
好笑,“对师兄弟倒是对老搭档,一个做好,一个做坏,这头陀赔罪大约也是陪惯了的。”
  那少女受了头陀一礼,争端已息,但似乎兀是气愤未平,只见她冷笑一声,礼也不还,
就转身走回房去,一边走一边咕咕哝哝的骂道:“当我是好欺负的吗?哼,真是岂有此
理!”
  少女住的那间上房在冷巷尽头的第一间,在她踏进房中,揭开帘子的那一瞬间,史若梅
的目光也正巧看过去,隐约见到一个男子的背影,似曾相识,但距离太远,冷巷的光线又黯
淡,那少女一进房,就立即关上了房门,吏若梅多看一眼已是不能。
  房中那个男子似是在劝那个少女,吏若梅竖起耳朵来听,前头几句声音很纲,模糊不
清,说到后来,似乎那男子也有点生气,说了一句,较为大声:“别人已经不生事了,你就
别给我再惹麻烦啦!”可以猜想得到,定是那少女要那男子给她出头,那男子见争端已息,
就不愿再挑起风波了。
  史若梅心头大震,原来她听得出是段克邪的声音!段克邪和她争吵过好几次,他的声音
语调,讪都是听熟了的,莫说最后那句可以听得清楚,就算听不清楚,她也可以分辨出是段
克邪的声音!
  但史若梅仍是疑心不定,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翻来覆去的想道,“怎样会是
克邪呢?他岂能与一个女子住在一间房里?”“难道是个声音与他相同的人?但却又怎能这
样相似?”
  聂隐娘听不出是段克邪的声音,见她定了眼睛,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不觉笑道:“位
姑娘倒是个美人胎子,你看得呆了么?可惜人家有了丈夫了,你这样无礼,提防人家的丈夫
出来揍你,别发呆啦,先把房间定好叨。”
  聂隐娘正要去和那掌柜的说话,却见那狮鼻人已笑嘻嘻的站在柜台旁边,压低了声音对
掌柜说道:“那位姑娘姓甚名谁,和她同住的那少年又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么?”那掌柜的
道:“客店的规矩是只要付钱,便可住店,不论客人干的是什么营生。
  我们都不便过间。你老问的,请恕小的一概不知。”狮鼻人道:“难道他们的姓名,你
都没有请教过吗?”那掌柜的道:“是那位姑娘宋与我打交道的,那男的可没有上来。”狮
鼻人道:“我正是要知道那女的姓名,男的倒不打紧。“掌柜的苦着脸道:“你老从西域
来,大约不很清楚中土的习惯,姑娘家的芳名,她不先说,我们是不便动问的。”狮鼻人皱
皱眉头,忽地掏出一锭元宝说道:“只要知道一个姓氏也行,这锭元宝就是你的了!”这锭
元宝足有十两重,掌柜的眼睛一亮,搔了搔头,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听得那男的叫那女
的,似乎是叫她做史姑娘!”那头陀“啊呀”一声,双眼倏张,这刹那间,惊喜交集的神情
都显现出来,狮鼻人暗暗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笑道:“这就行啦,银子给你!”扔下元宝,
便和他的师兄回房去了。”
  聂隐娘见那狮鼻人用十两银子来打听一个姓氏,心里当然觉得奇怪,但也还罢了,史若
梅可是蓦地一惊,忽然想起那日在酒楼上,听到的那道士所说的一番活,暗自想道:“有这
么巧,这位姑娘也是姓史,那道士说段克邪和一位姓史的女子要好,莫非指的就是她!可是
那道士又说段克邪终于不喜欢那个女子,却何以他们现在又同在一起呢?”越想越觉糊涂,
顿时间心事如潮,猜疑不定。
  聂隐娘向那掌柜的定房,掌柜的见他们是军官,生怕他们挑剔,打躬作揖他说道:“小
店只剩下两间客房了,不知大人们满不满意。”聂隐娘笑道:“我们正是要两间房,但求有
得住便行。我们可不像那西域头陀,非上房不可。”掌柜的从未见过当官的这样和气,喜出
望外,当下便带他们进去。聂史二人一间,方辟符独自一间。可巧和那少女所住的只隔着一
间房子。
  掌柜的走后,方辟符过来说道:“那两个西域人行径奇怪,咱们今晚可得多提防提
防。”聂隐娘道:“我也看出他们不是好人,但咱们是军官身份。谅他们也不敢轻易招
惹。”方辟符唯唯诺诺,谈了一会,便自回房去了。
  史若梅满怀心事,吃过了饭,将近三更,兀是不肯睡觉,独倚窗前,聂隐娘逗她说活,
她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聂隐娘道:“噫,你又在想什么心事了?”史若梅情思惘惘,宛若听而不闻。外面正下
看牛毛细雨。寒风萧瑟,院子里有棵梧桐树,树叶正在一片一片落下来,乌云遮月,夜色如
墨,雨丝风片,刮面生寒,史若梅心头怅触,曼声吟道:“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声音虽然很轻,但却是运用了丹田之气送出,声纲而清,脆若银铃。
  聂隐娘笑着摇摇她的身子,说道:“原来你是在这里害相思病,可惜段克邪不在比邻,
辜负了你这红颜知己。别发呆了,不怕扰人清梦么?”
  她哪里知道史若梅正是要扰人清梦,她是盼望段克邪听到她的声音,但她的心情却又正
在矛盾之中,一忽儿希望段克邪闻声而来,一忽儿又希望是自己认错了人,段克邪并不在这
店子里。
  聂隐娘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这两句诗说得真好。你与克邪既是心心
相印,人在天涯。亦若比邻,那就无须老是放心不下了,睡吧,睡吧。”她把史若梅从窗前
拉开,扳转她的身子,忽见她的眼角有两颗晶莹的泪珠。聂隐娘又是怜惜,又是好笑,说
道:“你真是多愁善感,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要发疯啦!”她怎知正是她的话触动了史若梅
的心事,增添了她的伤感。史若梅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聂姐姐,你哪里知道,在今晚的
情景,这两句诗应该反过来说才对。倘若他真在比邻,他就不会是我的知己了。”
  聂隐娘莫名其妙,说道:“你是不是生了病?这两旬诗是个比方,你怎的胡思乱想,竟
想到了克邪当真会在比邻?”史苦梅咬了咬嘴唇,说道:“聂姐姐,我不是胡思乱想,我只
怕克邪当真就在这儿。”聂隐娘吃了一惊,说道:“你说什么?他怎么会在这儿?”话犹未
了,忽听得“叮当”一声,是两口剑碰击的声音,接着听得方辟符喝道:“你这个子来干什
么?”
  这一瞬间,史若梅呆若木鸡,脸色唰的一下子都转白了。聂隐娘摘下宝剑,推开窗子,
便跳出去看。
  只见隔着一向瓦面,屋顶上正有着两条黑影斗剑!面向着她的那个,一眼可以看得出是
方辟符,背向着她的那个在黑夜中一时看不清楚,只觉也似曾相识。就在这时,只见剑光一
闪,当当两声,方辟符被那黑影迫退两步,雨中瓦面湿滑,方辟符一个立足不稳,几乎摔了
下去,但那黑影却立即收招,反而转过身子就跑。聂隐娘看了这几招,心头大震,这黑影可
不正是段克邪是谁?这刹那间,聂隐娘也顿然呆了!
  原来段克邪和史朝英正巧在这客店投宿,他们住的是间套房,中间还有板门隔开的,段
克邪也看出那两个胡人绝非善良之辈,虽然他斥责了史朝英,不许她多惹麻烦,但他自己却
不能不多加小心,着意提防,因此这一晚他也是深夜未睡,一直在床上打坐养神,三更过
后,史若梅的清吟忽地传来,段克邪惊疑不定,是以循声觅迹,察看究竟。
  方辟符也是为了提防那两个胡人生事,早已伏在屋上警戒,一见段克邪来到,身法快得
异常,唯恐不敌,遂先发制人、段克邪一近他的身边,他跳起来便是冷的一剑!
  方辟符的剑术得两派直传,精妙之极,段克邪险险给他刺中,只得也拔出剑来迎敌,交
手之下,两人都是太吃一惊,佩服对方了得。但段克邪毕竟稍胜一筹,斗到了第七招,段克
邪一记抢攻,把方辟符迫得连连后退,几乎摔了下去。
  段克邪给人窥破行藏,大感尴尬,心里想道,“闹了起来,可不好看。有外人在旁,纵
使见着若梅,那也是不方便说话的了。”
  那知他想退走,方辟符却不肯放过他,方辟符初出道,第一次和“敌”人正式交手,就
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未免难堪,尤其这时他已看见聂隐娘出来,在师蛆跟前,更不愿意失
掉面子,于是一声大喝:“小贼,你鬼鬼祟祟的来作什么?不说明白,便想逃么?”脚点瓦
面,飞身扑去,一招“鹰击长空”,人在半空,剑光如练,已是疾刺下来!
  段克邪不知道方辟符是什么人,怎肯将原由告诉方辟符?当下淡淡说道:“阁下定要多
管闲事,苦苦相迫,我只好奉陪了!”
  横剑削出,还了一招,这一次他用了八九分内力,方辟符身形一晃,届然未曾摔倒,第
二招“鱼翔浅底”立即又发了出来。
  聂隐娘叫道:“方师弟住手,是熟人!”方辟符怔了一怔,闪过一旁,段克邪觉得这声
音很熟,一时间却未想到是聂隐娘,就在双方正要动问之际,忽听得“蓬”的一声,一溜火
光突然从另一间屋面炸裂开来!正是:相逢又是添烦恼,情海风波浪更高。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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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二十一回 何堪覆雨翻云手 总是牵肠挂肚情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十一回 何堪覆雨翻云手 总是牵肠挂肚情   火光中只见史朝英已跳上瓦面,与那头陀斗在一起,那头陀身法极快、但也被火星溅着
几点,的痛了他的皮肉,大怒喝道:“好个不识好歹的小妖女,敬酒不吃吃罚酒,还敢烧你
佛爹!”拔出戒刀,就向史朝英劈去。原来这头陀正是来捉拿史朝英的,恰巧在段克邪去偷
访史若梅的时候,他也到了史朝英窗下,暗中窥伺,他不想惊动众人,挖破了窗纸,便把
“鸡鸣五鼓返魂香”吹了进去。哪知史朝英也极机灵,一闻到气味不对,立即先发制人,打
出了她的独门暗器——“金针烈焰弹”。这暗器是一个椭圆形的球体,中藏火药,还包着无
数细如牛毛的梅花针。
  幸亏这头陀练有金钟罩的功夫,护着头面,梅花针射不进他的身体。但仍然被火星溅着
了几点。
  火光一闪即灭,只听得刀剑碰击的声音震得耳鼓嗡嗡作响,段克邪武学深湛,听声辨
器,已知道是史朝英处在下风。史朝英在那火光一闪之中,也看见了段克邪,连忙大叫:
“克邪,你快来呀!”在这样情形之下,段克邪自是无暇再跑过去看聂隐娘是谁,只好先回
去救史朝英。
  狮鼻人埋伏一旁,突然跃出,向段克邪偷袭。腥风扑鼻,段克邪心知对方是一双毒掌,
勃然大怒,有心给他一个厉害,闭了穴道,默运玄功,以十成功力,硬接对方的毒掌。双掌
相交。
  声如闷雷,狮鼻人掌心的毒侵不进段克邪身体,反而给他的掌力迫退回来。他用了千斤
坠的功夫,身子仍是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史朝英忽地“哎哟”一声叫将起来,似乎是受了点伤。段克邪无暇再与那狮
鼻人纠缠,运劲一椎,那狮鼻人跄跄踉踉地退到瓦檐,脚尖勾着檐头的横木,这才没有摔下
去。
  段克邪早已从他的身旁掠过去了。
  幸亏是史朝英那一声叫喊,把这狮鼻人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原来那狮鼻人的功力比不
上段克邪,掌心所凝聚的毒素被迫得如潮倒退,要是毒素倒流,侵入心脏,他自己也无法解
救。
  那头陀虽是师兄,本领却比不上师弟,他蓦觉脑后风生,反手一刀劈来。段克邪已是移
形换步,一招“关平捧印”,左掌穿出托着他的时尖,右掌便来抓他的琵琶骨。狮鼻人已赶
到,迅即向段克邪的背心击下,段克邪背腹受攻,只得腾出右掌,反手接了他的一招,那头
陀挣脱了段克邪的掌握,在瓦面上打了几个盘旋,才稳得住身形。段克邪以一掌之力和那狮
鼻人相抗,却稍稍吃了点亏,退了三步。
  那头陀性情暴躁,凶横惯了,今晚在段克邪手下吃了大大的亏,这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
次,只气得他怒火攻心,哇哇大叫,不自量力,刚才脱险,又扑上来。段克邪道:“朝英你
受了伤么?”史朝英道:“不很紧要,但这口气却是难消,克邪,你给我狠狠打他们一
顿!”她还怕段克邪不肯答应,补说理由:“这次是他们找上门来,可不是我去招惹麻烦
的。”
  段克邪道:“好,你回房歇息去吧。我自会料理他们,这里的事就不用你管了。”掌法
一变,霎时间只见黑影幢幢,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那头陀与狮鼻人都觉得掌风扑面,好
似段克邪就已打到他的面门。
  本来他们师兄弟联手,在实力上并不弱于段克邪,但段克邪这等超卓的轻功。他们却是
远远不及,加以夜色如墨,雨湿瓦滑,他们发挥不了联手合斗之长,给段克邪在他们中间穿
来插去,不消片刻,已把他们累得头晕眼花,好几次险险打着了自己人。
  段克邪一发出声音,聂隐娘已知道的确是他,不禁失声叫道:“果然是段克邪!若梅,
若梅,你快来呀!”方辟符大吃一惊,叫道:“是段克邪?哎呀,你为何不早些说!”忽听
得史若梅冷笑说道:“聂姐姐,管他是谁,这样的人,我是再也不理他了!”原来史若梅早
已悄悄的来到,她听得段克邪向史朝英回话,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不禁又气又怒,妒火攻
心。
  段克邪正使到一招“旋乾转坤”,在两个敌人中间双掌一分,左掌虚右掌实,左掌倏的
打了那狮鼻人一记耳光,脚跟一旋,右掌按下,已抓着了那头陀的琵琶骨!他这右掌用了七
分力道,对付狮鼻人的左掌只用了三分力道,用意就在先突破这较弱的一环。
  眼看已经得手,忽听得史若梅的声音,段克邪这些日子,日里夜里,无时无刻,不在想
念史若梅,如今突然间发觉她就在自己的身边,而且是用这样冷漠的口气说话,他焉能不陡
然一震,真气一松,步法登时乱了!
  这么一来,也登时给了那狮鼻人以可乘之机,只听得“卜”的一声,段克邪的那声“若
梅妹子……”刚刚出口,狮鼻人已以重手法在他的腰间“愈气穴”重重插了一下。
  段克邪大吼一声,呼的一掌打出,跑去要追击那狮鼻人,不料脚步已是不稳,突然间只
觉眼前金星乱冒,一步踏空,骨碌碌地滚下去了!
  那头陀掏出了一柄飞锥,正要朝着段克邪的背影射去,忽听得一声喝道:“恶贼住
手!”金刃劈风之声已到脑后,那头陀反手一刀,和史若梅的青钢剑碰个正着,那柄飞锥就
失了准头,只听得“叮”的一声,似乎是钉在地上,并未曾打着人。
  原来史若梅虽说是心中气恼,但到底是对段克邪情深意厚,处处关心着他,一见段克邪
失手,她立即使冲上来了。可惜仍是迟了一步,段克邪已受伤坠地,没见着她。
  那头陀气力很大,刀剑相交,震得史若梅虎口隐隐作痛,史若梅生怕放过了他,他就要
去害段克邪,因此虽然手臂酸麻,仍是一点也不敢放松。她展开了“飞花遂蝶”的剑法,左
一剑,右一剑,前招未收,后招续发,把那头陀截住,怎样也不让他脱身。那头陀大怒喝
道:“你莫恃着是官面的人,惹翻了洒家,皇帝老子,咱也不管!”恶狠狠的怒劈数刀,史
若梅正自抵敌不住,聂隐娘已经赶至。聂隐娘的武功比史若梅要稍高一些,以二敌一,把那
头陀的凶焰压了下去。
  另一边那狮鼻人也正朝看史朝英扑去,阴恻恻地笑道:“史姑娘,你逃不了的,你当真
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乖乖地随我走吧!”方辟符大怒喝道:“你凭什么要欺侮史姑娘,有
我在此,就不准你胡作非为!”那狮鼻人与史朗英还有好人一段距离,中途就遇上了方辟
符,朝着他“唰”的便是一剑。
  原来方辟符误会这狮鼻人口中说的“史姑娘”是指史若梅,他是知道史若梅是段克邪的
未婚妻的,他与段克邪误打了一场,心中很是懊悔,这时见这狮鼻人又要来捉“史姑娘”,
他心里一想:“段克邪来探望他的未婚妻,我胡乱出头,真是对不住他了。
  现在可万万不能让史师妹吃亏。段克邪是被这狮人鼻伤了的,我且替段竟邪报这一掌之
仇,将来见了他也好说话。”他怀着“将功赎罪”的心情,又想在聂隐娘面前逞能,将这有
本领了伤段克邪的人打败,因此也是剑剑凌厉,毫不放松。
  论功力,这狮鼻人要比方辟符稍胜一筹,但他刚才先是与段克邪硬对了一拿,后来在用
重手法打伤段克邪的时候,又被段克邪的护体神功所震,亦是颇伤元气,说消彼长,一打起
来,他反而只有招架之功。显得在方辟符之下了,方辟符剑法兼两家之长,忽而是大开大阖
刚猛非常的剑招,忽而是轻如柳絮的阴柔剑法,刚柔并济,虚实相生,变幻莫测,将那狮鼻
人杀得手忙脚乱,他虽练有一双毒掌,但打不到方辟符身上,毒拿的作用也就等于没有了。
那狮鼻人怒道:“你是那丫头的什么人,这样为她拼命?哼,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方辟符道:“管你是谁,欺负到我们头上就不行!”那狮鼻人冷笑道:“你可曾听过灵
鹫上人的威名,知不知道灵山派的厉害?”方辟符“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灵山派人
多势大,恃着灵鹫上人作护符,个个横行霸道,哼,你们灵山派弟子的厉害,我在魏博早已
领教过了!”方壁符早已料到他们是灵山派门下,如今果然证实,便更不敢放松,趁着上
风,攻势越发凌厉。
  那狮鼻人却是大为诧异,黑暗中看不见他的神色,但听得他“咦”了一声,叫道:“你
说什么?”方辟符杀得性起,喝道:“我正在等待着见识你的厉害!”唰唰唰连环三剑。招
里套招,式中套式,杀得那狮鼻人手忙脚乱,气也喘不过来,哪里还能分心说话?那边厢聂
史二女已取得了压倒的优势,双剑穿梭来往,把那头陀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史若梅惦记着段克邪,偷出空来游目四顾,屋顶上已不见那少女的影子,想是偷偷地溜走
了。史若梅心里更气,暗自想道:“我们替你拦住了敌人,你却私会情郎去了。”就在这
时。忽听得马嘶之声。极是凄厉,似是有人正在伤害马匹,头陀暴跳如雷,史若梅乘机一剑
刺去,划破了他的肩头,血流如注,还幸刺得稍为们斜一点,只差半寸,没有刺穿他的琵琶
骨。但史若梅听得马嘶,也是心神不定。
  聂隐娘知道史若梅的心意,笑道:“若梅,你快去看克邪吧!”史若梅见这头陀已受
伤,料想聂隐娘对付得了,说了一声:“多谢姐姐,我去去就回。”立即跳出圈子,跃下屋
顶。
  到了店门外的空地,只见那女的亚抱着段克邪,跨上马背,正是最神骏的那匹白马,史
若梅急忙叫道:“且慢!”话犹未了,那少女把手一扬,发出了金针烈焰弹,“蓬”的一
声,一溜火光,已自向史若梅飞来。史若梅知道厉害,连忙舞剑防身,闪过一旁,那团火光
没有烧到她的身上,有几枚飞过来的梅花针也给她打落了。但经过了这么一阻,史朝英抱着
段克邪,也早已上马走了。
  史若梅大怒,蓦地想道:“这两个胡人的坐骑都是龙驹,她偷了一匹还有一匹,我何不
也做个们马贼,骑了另一匹坐骑追去。她那匹白马虽然较好,但驮着两个人,一定跑不过
我。”主意打定,就要上去解开那系马的绳子。那匹枣红马兀自声声惨叫,叫声越来越弱,
它见史若梅到来,扬蹄便赐,没有踢着史若梅,自己先倒下去了。
  史若梅亮起火折一瞧,只见那匹枣红马瘫在地上,眼眶开了两个大洞,鲜血兀自点点滴
下,原来它的眼珠子已给人挖去了,腿上也有两道伤痕,伤及骨头。史若梅又惊又怒,恨恨
说道:“好狠毒的妖女,克邪怎么会与她在一起的?”
  段克邪所住的那间上房有两个口子,一进窗子灯火未媳,史若梅失意而归,经过窗下,
心中一动,便进去瞧。这才发现原来是个套房,中间有扇板门隔开的。又发现有灯火的这边
窗下,有个茶几,靠在床前,几上有人蘸了茶水,写了几个“梅”字,史若梅曾在田承嗣的
卧室看过段克邪的留刀寄柬,认得出是他的笔迹,想来一定是段克邪闷坐无聊,思念于她,
故而不知不觉地蘸了茶水,在茶几上写这许多“梅”字。而且可以想象在他写的时候,那女
子一定不在他的身边,要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忘其所以了。史若梅心里大大起疑,“他既然如
此对我念念不忘,又怎能与别人相好?难道这里面另有内情?”这么一想,怒气稍稍减了几
分。
  史若梅在房里茫然自思,屋顶上的厮杀却正到了紧要关头,那狮鼻人用尽全身气力,蓦
地发出一掌,卷起了一片腥风,方辟符只觉一阵恶心,生怕中毒,迫得闪开了正面,剑招略
为放松,那狮鼻人喘过口气,连忙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你在魏博碰过我灵山派门
下?”方辟符道:“怎么样?你是要为他们报仇吗?伤他们的是我,不是史姑娘!”那狮鼻
人大叫道:“你弄错了,快快住手!”方辟籽在黑暗之中,提防他使用诡计,毒掌偷袭,可
是难当,怎敢往手?不过他听得狮鼻人这么说,也觉得有点诧异,于是把剑招圈子略略缩
小,不求攻敌,但求防身,让那狮鼻人有说话的机会。只听得那狮鼻人说道:“我那个师弟
也弄错了,他其实只是要抓那姓史的丫头。”方辟符怨道:“你们两次三番,无理取闹,与
史姑娘难为,还怪我弄错了吗?”唰的一剑刺去,那狮鼻人气力已衰,招架不住,左臂给剑
锋划开了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慌忙跳出了几步。
  那狮鼻人气恨到了极点,但这时他已欲拼无力,还怕方辟符再杀过来,只好忍下怒气,
连忙又大叫道:“是我们错了,我现在明白了,敢情你的那位女扮男装的朋友也是姓史?”
方辟符挥剑划了一道圆孤,迫近前去,剑势将他罩住,喝道:“怎么样?她女扮男装,又犯
了你们什么了?”那狮鼻人忍气吞声他说道:“你那位朋友不是我们所要找的那史丫头,你
明白了么?我们错了,你也错了!”
  方辟符不觉愕然,心里想道:“这么说可真是弄错了!”心念未已,那狮鼻人已趁此时
机,一个“金鲤穿波”倒纵出二丈开外,脱出了方辟符剑势所及的范围,到了聂隐娘身边,
蓦地向聂隐娘发出一掌。
  狮鼻人的功力虽然打了折扣,最多只剩下五成,但聂隐娘料不到他突如其来,却险险遭
了他的毒手,幸而聂隐娘轻功超卓,一觉腥风扑鼻,立即斜窜出去,饶是如此,也兀自觉得
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方辟符连忙赶来,狮鼻人和那头陀都已跳下屋顶跑了。方辟符无暇追敌,先把聂隐娘扶
稳,惊惶问道:“师姐,你怎么啦?”
  聂隐娘吐了口气,说道:“还好,未曾中毒!”方辟符感到聂隐娘吐气如兰,脸上发
烧,连忙松手。那头陀的吼声远远传来:“好小子,你惹上了灵山派,咱们走着瞧吧!”
  聂隐娘苦笑道:“想不到咱们与灵山派竟然糊里糊涂地结上梁子。”方辟符道:“这过
错不在咱们,既然结上了,那也只好任由它了。”聂隐娘笑道:“这件事也真是错得凑巧,
却不知咱们的史师妹可与那位史姑娘会面了没有?咱们去瞧瞧她吧。”
  聂隐娘跳了下来,一眼望去,便发觉那上房灯火未媳,纸糊的窗子现出一个少女的影
子,正是史若梅。聂隐娘还当是史若梅已把段克邪扶回他的房间,心里想道:“好,他们终
于团聚了,但却怎的不见那另一位史姑娘?”她不想打扰史若梅,正要走开,史若梅已听得
她的脚步声,便即叫道:“聂姐姐,你进来呀!”方辟符也想跟着进去,却听得史若梅的声
音又道:“方师兄,劳烦你在外面把风,提防敌人还有党羽。”方辟符心中一凛,想道,
“不错,这倒是我的疏忽了。反正可以见着段克邪,也不争在这一刻。”原来方辟符也以为
段克邪在这房中,因此急于要去向段克邪道歉。他却不知史若梅是有知心的话儿要与聂隐娘
说,因此用个藉口将他调开,不让他进房。
  聂隐娘走了进去,只见史若梅一人,诧道:“克邪呢?”史若梅柳固倒竖,恨恨说道:
“那妖女早已和他跑了!”聂隐娘吃了一惊,道:“有这样的事,那你还躲在他这房里做什
么?”史若梅听得方辟符的脚步声已经走远,悄声说道:“聂姐姐,你过来看。”
  聂隐娘见那茶几上的十几个“梅”字,不觉“噗哧”一笑,说道:“你这可以放心了
吧,他心上只有你,那妖女抢不了的!”
  史若梅杏脸飞霞,袖子在几上一楷,将那些“梅”字抹去,说道:“我就是不解,他既
然心上有我,却又为何与那妖女如此亲热?同一路走,同一房住?”
  聂隐娘笑道:“你在独孤字家中,还不止住了一晚呢!”史若梅满面通红,娇嗔说道: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光明磊落,树正不怕影斜!”聂隐娘道:“要是有人怀疑你呢,你
气不气?”
  史若梅怒道:“倘若真有那样的人,那他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聂隐娘笑
道:“着呀!别人怀疑你,你就说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么,你又怎可胡乱思疑
段克邪?”史若悔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是拿我的情形来与他相比。”聂隐娘道:
“这两件事情,不是很相类似么?”史若梅想了想,疑心已去了七八分,但仍然说道:“事
虽相似,人却不同,独孤宇是个正人君子,与克邪相处的那个贱人却是个狠毒的妖女。她抱
着克邪跳上马背,我叫她停止,地不但不理,还用暗器打我呢!”聂隐娘道:“克邪是在昏
迷状态之中吧?”史若梅道:“看来似是如此。”聂隐娘道:“那就只能怪那妖女,可不能
怪段克邪。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说得很好:树正不怕影斜。只要段克邪是个正人君子就行。世
上有许多意外的事情,局外人很难明白的。像你在独孤莹家中养伤就是一个例子,你焉知段
克邪与那妖女相处,其中不也是有难言之隐?据我看来,段克邪对你是一片真情,你也应该
相信他才是。”
  史若梅经过聂隐娘的一番开导道,虽还有点醋意,但怒火己平,不觉又为段克邪担忧起
来了,说道:“不知他受的伤重也不重?他落在那妖女的手中,我也总是不能放心。唉,真
不知他怎么会与那妖女搞在一起?”聂隐娘笑道:“你不放心,那只有赶快到长安去,揪着
段克邪,亲自向他问便明白了。他们到这里投宿,想来也一定是要到长安参加秦襄的英雄会
的。克邪内功深厚,受了点伤,谅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史若梅道:“我就是觉得奇怪,我
分明见他在受伤之后,还有还击之力,后来我见他被那妖女抱着,相距还不到一盏茶的时
刻,怎的他突然就会昏迷不省人事?”聂隐娘道:“这很容易明白,定然是那妖女起他受
伤,点了他的穴道。”史若梅恨恨说道:“这妖女真是狠毒!不知她会不会害了克邪?”聂
隐娘笑道:“这你倒可放心。
  她伯你抢走克邪,你却还怕地不小心照料克邪?”史若梅心乱如麻,既怕段克邪落进那
“妖女”的温柔陷讲,但却也希望那“妖女”能细心照料段克邪。
  他们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方辟符在外面一声喝道:“是谁?快滚出来!”聂史二女跑出
去看,只见方辟符已揪着一个人,那个人抖抖索索他说道:“是我。大王饶命!”聂隐娘不
禁哑然失笑,史若悔道:“方师兄,你怎样把掌柜的揪起来了?”
  原来他们刚才在屋顶上乒乒乓乓的一场大打,金铁交鸣,瓦片纷落,早已惊醒了所有的
客人,都道是强盗进来,人人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出声,这掌柜的本来也很害怕,但他毕竟
是一店之主,听得声音静止之后,这才大着胆子,偷偷出来张望。
  方辟符认出了拿柜,也不禁哑然失笑,连忙放开了他,说道:“我不是强盗。强盗已被
我们打跑了。”史若梅插口说道:“上房的客人已帮忙追缉强盗去了,强盗就是那两个胡
人。上房的客人追赶强盗,也许不回来了,他们的房钱付过了没有?”
  掌柜的惊魂稍定,说道:“那两个胡人凶神恶煞似的,我早看出不是好人,果然真是强
盗。多谢几位大人给小的保全了这爿店子。上房的客人倒是难得的好客人,房租早已由那位
小姐付过了,有点零头我还未找给她呢。”他亮起火折一看,只见屋顶穿了几个洞,不禁又
叫苦不迭。
  聂隐娘笑道:“若梅,你的金豆又可以派上用场了。”史若梅道:“我的金豆已换了银
子,所剩无多了。”当下掏出两颗金豆,一锭十两重的大银,说道:“这是十足的赤金,决
不骗你。
  外加这锭大银,够你修补屋顶了吧?”乐得那掌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聂隐娘一看,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色,便道:“咱们趁早动身吧,免得客人起来之后,又
要问长问短。”史若梅知她是为自己着想,心道,“我是恨不得插翼飞在长安,但却不知能
否见着克邪?”她记挂着段克邪,一路闷闷不乐,那也不必细表。
  聂隐娘所料不差,段克邪果然是被史朝英点了晕睡穴的。史朝英抱着他跨上骏马,马不
停蹄,一口气跑了四五十里,天才发亮,史朝英心里暗笑,“谅那丫头再也追赶不上,哼,
这小子在我手中,叫你在一旁干着急吧。”前面有座树林,史朝英便把段克邪抱下马来,到
树林里将他放下,解开了他的穴道。
  段克邪张开眼睛,犹自迷迷糊糊,一把就拉着史朝英叫道:“梅妹,梅妹!”史朝英
“噗嗤”一笑,说道:“对不住,我不是你的梅妹,你看看我是谁?”
  段克邪定了定神,这才发觉是史朝英在他面前,面上一红,连忙放开双手,茫然说道:
“我怎么会在这儿!这里就你一个人么?”史朝英道:“还有谁呀?你以为你的梅妹会跟来
吗?”段克邪道:“我是听到她的声音,心头一震,才摔下去的。那时我已经看见她向我跑
来了。怎么,你没有见着她么?”史朝英道:“她、她、她,这个‘她’就是你那个男不像
男,女不像女的‘梅妹’么?”段克邪急于知道史若梅的悄息,只好忍受她的奚落,说道:
“不错,她就是我曾经向你说过的那位史姑娘,还有一位是她的表姐聂姑娘,她们行走江
湖,一向欢喜女扮男装的。
  我受伤之后,她们怎么样了?你又为什么在那样紧要的关头点了我的穴道?”
  史朝英道:“你也不想想,你受了毒伤,心情还能激动吗?而且敌人当时已追上来,我
除了带你逃跑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点你的穴道,正是要让你好好睡一觉,以免伤势加重。
哼,谁知你却颠倒怪起我来了。”段克邪是个武学大行家,这时暗中运气,已知史朝英确是
用“闭穴阻毒”的上乘手法,封了他的厥脉诸穴,以免毒气攻上心头,这是救急用的点穴手
法,对身体毫无妨害。段克邪只好多谢了她,但心里也有点诧异,“却原来朝英的武学造诣
还在我估计之上,想不到她也懂得这种上乘的点穴手法。”当下问道:“这么说,那位史姑
娘和聂姑娘是不是已经和咱们的敌人交上手了?她,她竟然没有追出来么?”关心史若梅的
心情,溢于言表。
  史朝英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你对她一片痴情,她却不把你放在心上。她骂了
你,你知道么?”段克邪道:“我听见了。但在我受伤的一刹那,我也看见她向我跑来
了。”史朝英冷笑说道:“不错,她是追来了,但你可知道她追来干啥?”段克邪茫然重复
她的话道:“干啥?”史朝英道:“她追上来向你打出一蓬梅花针!”段克邪吃了一惊,说
道:“有这样的事?”史朝英道:“我几曾向你说过谎来,幸亏那时我已跳上马背,我是偷
了那头陀的那匹骏马,她的梅花针打得不远,追不上奔马!”
  段克邪半信半疑,“难道她当真还是一直记着旧怨?”想起从前在独孤宇家中,史若梅
曾与独孤兄妹联手攻击他的事情,不觉也信了几分。史朝英又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倒
是真的为你难过,试想她是这样对你,你即使见了她,那还有什么话好说?”段克邪本来就
已难过,听了她说几句话,不由得心头一霞,茫然若失!
  史朝英见他呆若木鸡,面如金纸,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克邪,你别难过。看开些
吧!”她刚才唯恐段克邪对史若梅余情未断,故此捏造事实,用尽心机来离间他们;如今见
了段克邪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禁暗暗后悔,“槽糕,想不到他对那位史姑娘竟是一往
情深,我的话反而更伤了他的心了!他刚受毒伤,可不能让他太受刺激!”想把真相向段克
邪吐露,但又怕段克邪从此不再理她,心意踌躇,委决不下。
  段克邪对她后半截的说话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心中只是反复想道,“不错,若梅对我是
旧恨难忘,她如今又已是另有意中人了,我即使见了她,那还有什么话好说?”想到伤心之
处,“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史朝英吓得慌了,咬着嘴唇,心里想道,“我宁可让他恨我,救他性命要紧,事到如
今,还是说了吧!?”她走上前去,轻轻拉起段克邪的手,声音无限温柔却带着些儿颤抖,
说道:“克邪,你不用难过,你,你听我说……”段克邪忽地抬起了头,说道:“对,你说
得对。你不用再劝解了,我已经想开了,我只求她过得快快活活,我心里也就安然。从今之
后,我是再也下会自寻烦恼。好吧,就当我从前没有认识过她。”
  段克邪吐了一口鲜血,心中的抑郁也似乎随着鲜血吐了出来,思量已定,心境倒反而舒
坦了。史朝英又喜又惊,“幸亏我未曾把真相说出。”当下说道:“对,天下又不只一位史
姑娘,她既无情,你又何苦苦苦思念?你的身体要紧,先把你的伤医好再说。我这里有解毒
的药,就不知对不对症。”
  段克邪道:“我这次中毒不算很深,无需解药。”当下盘膝打坐,默运玄功,他中的毒
从掌心“劳宫穴”透入,中间经过史朝英用“封穴阻毒”之法,毒气只侵到臂弯的“玉渊
穴”就被阻住了。解开穴道之后,毒气再往上升,但也还未升到肩井穴。
  段克邪的内功造诣早已到了上乘境界,运功驱毒,过了片刻,只见他头顶上冒出热腾的
白气,一条黑线从手臂上缓缓下降,脸色也渐见红润,过了约一炷香的时刻,那条黑线已降
到掌缘。这时已经是清晨时分,朝阳从繁枝密叶之中透射下来,空气清新,史朝英的心头也
是一片喜悦,“再过一会儿,他中的毒就可以完全驱出了。他身上的伤好了,我再慢慢医他
心上的伤。”
  她正想得得意,忽听得马蹄声有如暴风骤雨,竟似有十数骑之多,自远而近。正是:才
得艰难离险境,风波蓦地又重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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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二十二回 丐帮问罪惊豪侠 魔女惩凶救爱徒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十二回 丐帮问罪惊豪侠 魔女惩凶救爱徒   史朝英吃了一惊,“他运功正自到了紧要关头,倘若来的乃是敌人,如何是好?”心念
未已,只听得马路声嘎然而止,一群人已涌进树林,将她与段克邪围在当中,史朝英一看,
只见来的共是一十三人,那头陀和狮鼻人也在其中,果然乃是敌人!
  一个披着大红袈裟的番僧说道:“这个女的就是史朝义的妹了吗?你有没有认错人?”
那狮鼻人道:“这回决错不了!”那番僧道:“这小子又是谁?”狮鼻人道:“不知道,他
的武功很是高强,幸亏我打了他一掌,他这才跑不了。”言下颇有表功之意。
  那番僧“哼”了一声,说道:“你们一出道,就折了灵山派的威风,还敢说嘴。”狮鼻
人与那头陀满面通红,噤不敢声。另一个方面大耳的和尚说道:“我知道此人的来历,他名
叫段克邪,是空空儿的师弟。”原来此人就是在魏博酒楼上误认史若梅作史朝英的那个和
尚。他们灵山派大举出动,搜捕史朝英,恰好在此地会合。头陀与那狮鼻人在客店吃了大
亏,逃到半路,碰见同门,换了坐骑,跟着史朝英的蹄印追到此他的。
  那番僧听了段克邪的来历,怔了一怔,说道:“哦,原来是空空儿的师弟,好吧,那就
不必理会他了,只把这丫头抓回去吧。”看来他似是对空空儿颇有几分敬意。那方面大耳的
和尚说:“还有客店里那两个女扮男装的军官呢?”那番僧“哼”了一声,道:“你在魏博
闹了笑话,吃了他们的亏是不是?”那方面大耳的和尚低下头说道:“禀二师兄,我虽然是
认错了人,但听七师兄刚才所说,那两个女的恐怕也是和他们一党的,而且咱们灵山派的人
曾在她们手下吃过亏,传出去也不好听。”那番僧道:“好吧,回头再去兜截她们。哼,不
是为了顾全本派的颜面,我有功夫管你的闲事?”
  这些人把段史二人看成瓮中之鳖,并不忙于动手。那番僧是灵鹫上人的二弟子,这次大
师兄没有出来,同门中以他为长,他训斥了一番师弟之后,这才慢条斯理他说道:“史姑
娘,我是受了令兄与奚族土王之托,来请你回去的。你乖乖的随我们走吧,要我们动手抓
你,那可太不好看。”
  史朝英一直在心中盘算如何应付,这时忽地笑道:“原来你们是灵山派的弟子吗?这么
说来,咱们可不是外人!我的师父辛芒姑和令师灵鹫上人也是相识的。”此言一出,灵山派
这一群人倒有一大半着了慌,有几个且悄声耳语道:“这女魔头可不是好惹的!”史朝英看
在眼里,心里暗暗得意,说道:“你们连空空儿也不敢惹,听了我师父的名号,你们还不赶
快收兵?”哪知那香僧面色一沉,却道:“我知道你是辛正姑的弟子,你师父吓不倒我!”
  史朝英吃了一惊,大感意外,只好硬着头皮,冷笑说道:“好吧,你们谁敢动手,就来
抓吧!只怕我师父知道了,你们一个都不能活命!”她还想藉着师父的名头,吓退对方,灵
山派的弟子,也果然有几个现出惊惶的神色。那番僧说道:“此事有大师兄担待,你们怕些
什么?将她擒下!”
  头陀和那狮鼻人因为刚才在客店里吃了亏,又受了二师兄的责骂,此时急欲戴罪图功,
遂不约而同,越众而出,一齐向吏朝英扑去。
  史朝英抽出段克邪所佩的宝剑,挡在段克邪的身前。狮鼻人笑道:“史姑娘,我们无意
伤害你的情人,你用不着保护他了,乖乖的随我们走吧!”双掌一推,掌风在八尺之外发出
“呼”的一声,史朝英立足不稳,跄跄踉踉地退了两步,到了段克邪身后。狮鼻人又笑道:
“你保护不了他,他也保护不了你了。”绕过段克邪身侧,伸手就要来擒史朝英。
  那头陀也跟着扑上,他性情火猛,虽然二帅兄下了命令只是要擒史朝英一人,但他吃过
段克邪的大亏,段克邪打在他左肋的那一草,如今还在隐隐作痛。他扑了上来,见史朝英躲
在段克邪背后,记起那一掌之仇,心头火起,猛地喝道:“你这小子滚开!”公报私仇,一
脚就向段克邪踢去!
  哪知段克邪正在默运玄功,全身真气鼓荡,这头陀一脚踢去,就似踢着了一个大皮球,
猛然间一股大力反弹出来,这头陀哪里禁受得起,一声大叫,昂藏七尺的身躯,竟然给这股
大力弹了起来,飞过了段克邪的头顶!
  狮鼻人正自向史朝英抓下,那头陀的身躯似炮弹一般地飞来,正巧撞在他的身上,“咕
咚”一声,两个人同时跌倒,滚下了斜坡!灵山派弟子大惊失色,那红衣香僧怒道:“好小
子,我们不理会你,你却来惹我们!将这小子也一同抓了!”他领先冲出,一记劈空掌就向
段克邪打去,段克邪身形一晃,但仍然盘膝坐在地上,未曾移动。心里想道,“这番僧的功
力又比那狮鼻人高得多了,远远的一记劈空掌,竟有如此威力!”他运气驱毒,毒气已到了
中指指缘,眼看即可洩出,但倘若起身迎战,那就要前功尽弃了。
  那头陀见番僧的劈空掌未能将段克邪推动分毫,更是吃惊,心道,“反正有大师兄担
待,只好挤着与空空儿结怨了吧1”他武学造诣不凡,也看得出段克邪正自运功驱毒,到了
紧要的关头,身子不能移动,当下横起心肠,喝道:“乱刀将他砍了!”
  眼看乱刀就要斫到段克邪身上,忽听得一声喝道:“谁敢动手!”声音严厉,但却非常
清脆,是个女子的声音。
  说也奇怪,这声音并不很高,却似一根利针突然刺进耳朵似的,人人都不觉心头一震,
不由自主地收了脚步,定睛看时,只见史朝英身边已多了一个女人,看来大约是三十左右年
纪,发束金环,长眉人鬓。肩插拂尘,既不似俗家女子,又不是道姑装束,姿容冶艳,但眼
光中又隐隐含有一股寒意,令人不敢仰视。总之,浑身上下,处处透着怪异,令人猪不透她
的身份。
  那中年美妇双目一扫,冷冷说道:“原来是灵鹫老怪门下的一批宝贝,哼,就只你们这
十几个人吗?你们的大师兄青冥子呢?”
  灵山派的弟子起初被这美妇的容光所述,一时之间倒还未曾有何故意,后来听她一张嘴
就把他们的师父骂作“老怪”,言下对他们这班人也大力奚落,这才气了起来,正要发作,
但听得她最后那一句话,却不由得又怔着了。原来他们的大师兄青冥子已得了师父七分真
传,武功远超济辈,灵鹫上人近年已不理事务,一切都由他的大弟子代行,因此灵山派门
下,对他们的大师兄更为畏惧。
  那红衣番僧道:“你是何人,和我们的大师兄相识的吗?我们正是奉了大师兄之命来拿
这丫头的。”在那红衣番僧说话的时候,他的一玑师兄弟也在窃窃私议,有的说道:“这妖
妇看来路道不正!“有的说道:“莫非这女人就是咱们大师兄的情妇?”有的却道:“噤
声,你们怎可在背后私议大师兄。”原来青冥子好色贪淫,和他有勾搭的邪派中女予为数不
少,师弟们都是知道的。他们虽是咬着耳朵说话。那中年美妇已似听闻,面色倏变。
  就在这时,史朝英惊魂已定,也在说道:“师父,他们恃着有灵鹫老怪做靠山,不但欺
负我,连你老人家他们也不放在眼内!我已经将你老人家的名号告诉他们,你猜他们怎么
说,他们说辛芷姑这妖妇又怎么样?别人怕她,她见灵山派却要发抖,谅她也不敢动我门一
根毫毛!”
  此言一出,灵山派弟子都是大吃一惊,这才知道来的竟是在北方与他们师父齐名的女魔
头辛芷姑!辛芷姑神出鬼没,谁惹上她谁就别想活命,因此她虽然杀人无数,令武林中人闻
名丧胆,但却没人能说出她的容貌,因为她从来没有朋友,而见过她的敌人又几乎都给她杀
了。人人都以为她是像母夜又那样的女魔头,最少也有五十岁以上,哪知她却是这样美艳的
一个看来还不到三十岁的女人。
  那红衣番僧急声叫道:“大伙儿齐上!”他知道辛芷姑心狠手辣,要逃命那是决计不
能,不如仗着人多,与她耕了。心想,“辛芒姑纵然了得,难道我们十三个人还拼不过
她?”哪知话犹未了,只听得“啪”的一声,有个灵山派弟子已被辛蓝姑狠狠打了一记耳
光。
  这记耳光突如其来,那个灵山派弟子根本未曾防备,但见眼前人影一闪,脸上已开了
花,问哼一声,登时倒了下去,血肉模糊,显已不能活命了。这人正是刚才与同门私议,说
辛正姑是他大师兄情妇的那个人。
  说时迟,那时快,辛芷姑拂尘起处,“啪”的一声,又把一人的天灵盖打碎。那狮鼻人
抢上前来,毒掌卷起一片腥风。辛芷姑冷笑道:“你这毒掌害得人多,让你也尝尝自己毒掌
的滋味!”拂尘一展,狮鼻人时端的“曲池穴”突然如受针刺,不由自主的手臂一弯,
“啪”的自己打了自己一巴,登时也倒下去了。
  辛芷姑桃尘飞舞,冷笑之声未绝,又已有几个人遭了她的毒手!拂尘虽是轻柔之物,但
经过她上乘内功的运用,却是可柔可刚,时而聚成一束,时而散作一蓬,聚拢来可作铁笔插
入脑袋,散开来又可作利针刺穴,遭她毒手的不是脑袋开花就是穴道被刺,脑袋开花立即毙
命还好一些,穴道被刺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声声哀号,更是惨不忍闻!
  这班灵山派弟子横行惯了,哪知碰上了辛芷姑这么一个女魔头,比他们更凶更狠,一场
恶斗,死的死了,伤的伤了,侥幸未伤的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
  那红衣番僧是灵鹫上人的二弟子,身为在场的同门之长,硬着头皮,上来迎战。他的武
功比一众师弟高明得多,脱下袈裟,就似平地卷起了一片红云,向辛芷姑当头罩下。
  忽听得呼呼声响,似是有重物飞来,那番僧还未曾看得清楚,只觉袈裟一沉,连忙抖
起,重物陡然坠地,随即听得两声裂人心肺的呼喊。原来是辛芷姑随手抓起他的两个师弟,
向他打去,被他的袈裟这么一卷一摔,哪里还能活命?辛芷姑冷笑道:“你有眼无珠,要来
何用。”那番憎的袈裟刚刚抖起,来不及防护,只觉两只眼睛,突然如受利针刺进,痛彻心
肺,登时眼前白漆一团,竟已盲了。连忙舞起袈裟,没命飞逃。
  辛蓝姑追上前去,拂尘一抖,飞出了十几根尘尾、和那番僧一同逃走的还有四五个人,
都给她的尘尾刺进了背心大穴,滚地哀号。
  辛芷姑对那红衣番僧冷笑道:“我今日破例,特地饶你一命,让你回去报讯。你告诉灵
鹫老怪,叫他速速特青冥子给我送来。
  否则我就要亲自我上门去,先挖青冥子的眼珠,再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你道辛芷姑
何以这样痛恨青冥子,这里面有个因由,原来辛芷姑生得貌美,年纪四十出头,看来还似三
十未到,不知道她的底细的,决计不会想到她就是那个心狙手辣的女魔头。有一天,青冥子
在路上碰见她,青冥子色胆包天,有眼不识泰山。
  竟然向她调戏,辛芷姑一气之下,将他阉了,这还是看在灵鹫上人的面子,才破例饶他
一命。
  青冥于受了如此奇耻大辱,当然是念念不忘报仇,但他可不敢在师父与同门面前,泄漏
这等丢脸之事,他养好了伤,回山之后,一直不声不响,静待机会。等了几年,机会来了,
这个机会之来,就是由于史朝英的关系。原来史朝义兄妹,被官军击败之后,投奔奚族土
王,土王只有一个旱独生爱子,即是被段克邪那日空手击败他长枪的那卓木伦。卓木伦对史
朝英十分倾慕,几次三番提亲,史朝英始终婉辞拒绝,后来就发生了史朝英背叛哥哥与段克
邪私奔的事。卓木伦自负神勇,不料被段克邪空手击败,又失掉美人,气愤不堪,遂逼迫史
朝义,一定要他将妹妹追回来,否则便要赶史朝义出去。
  史朝义左思右想,没有办法,问计于精精儿,精精儿也不放招惹段克邪,但他却想到了
求助于贪财好色的青冥子,于是献计于史朝义。由史朝义与奚族士姓联名,卑辞厚市,请青
冥子遣派灵山派门下弟子相助。青冥子知道史朝英是辛正嫡的弟于,得此机会,便即应承。
因为不论事情戍败,都可以造成灵山派与辛芷姑敌对的局面。
  经过一场血雨腥风,荒林重复归于静寂。那些受伤哀号的人也都已断了气了。但尸骸遍
地,血腥气味阵阵吹来,这景象更是令人惊心骇目!
  段克邪虽然知道辛芷姑所杀的这班灵山派弟子,均非善类,对他们的邪恶行为也颇为憎
恶,但对此景象,也觉惨不忍睹,心里想道,“朝英的师父武功确是高强,但手段却未免太
残酷了。
  想不到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忽地他又想起史朝英曾用她师父的名头吓走他大师兄的往事。
  心里又觉得很是奇怪,寻思,“她师父的武功虽是武林罕见,但也不见得就胜得过我的
师兄。大师兄何以那样怕她。竟至于闻名远走?而且大师兄心高气傲,一向就是个天下怕地
不怕的人,如今竟然怕了这个女魔头,当真是令人难解!”
  这时段克邪已用上乘内功将侵入体内的毒质凝结起来,压到中指指尖,当下中指一弹,
凝结成黄豆般大小的毒质随著鲜血裂指而出,辛芷姑刚刚回过头来,见段克邪如此施为,脸
上现出一点诧异的神色。
  史朝英掏出一方手帕,正待给他包扎伤口,段克邪道:“不用。”迈步便走。史朝英
道:“咦,你去哪儿?”段克邪淡谈说道:“你的师父已经来到,不用我陪你了吧?丐帮之
事,我到了长安之后,自会与你疏通。”
  史朝英急道:“喂,你说话算不算数?”段克邪双肩一晃,已掠出数丈开外,正想答
话,忽觉微风飒然,辛芷姑已袭到他的背后,“哼”了一声,骂道:“小子无礼,我给你尽
歼强敌,你也不多谢我一声。”说话之间,手指已触及段克邪的肩膊,只听到“嗤”的一
声,段克邪的一幅衣裳已给她撕去,但辛蓝姑也未能将他抓着。
  段克邪一个游身滑步,避开正面,回过头来,史朝英怕辛芷姑要下毒手,连忙叫道:
“师父,他是空……”辛芷姑道:“我知道了,他是空空儿的师弟,他的轻功也差不多可以
及得师兄了。”
  段克邪倘若施展全副轻功,十里之内,辛正姑与他不相上下,过了十里,辛芷姑未必追
得上他。段克邪见过她的功夫,也看得出这点;本来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听得辛芷姑出言责
备,心想果然是自己失礼,他虽然对辛芷姑殊无好感,也只好暂时停步,向她赔了个礼,说
道:“好,那我就多谢你了。”
  辛定姑道:“你且慢走。”问史朝英道:“他对你许过什么诺言?”史朝英道:“他答
应陪我到长安去的。”当下将丐帮之事说了。辛芷姑冷冷的对段克邪道:“这就是你的不对
了,江湖上最重言诺,你怎么说走就走?哼,怎么你们师兄弟都是一模一样?交代不了之
时,撒腿前跑的?”段克邪一向以侠义自持,他并不怕辛芒姑威吓,但听她以理相责,却不
能不和她分辨:同时听她提起师兄,心里也有点好奇,便站住了。
  段克邪分辨道:“不错,我是答应与你同往长安,但此去长安,也不过是两天路程了。
你们师徒相逢,总有些体已话儿要说,我是外人,跟着你们,没的反惹你们讨厌。因此,我
以为不如我先到长安等候你们。至于你与丐帮的纠纷,我到了长安之后,也自会设法给你疏
通排解,并不是就丢开不管的。”
  辛芷姑忽地“噗嗤”一笑,说道:“英儿,你讨厌这小子么?”史朝英杏脸飞霞,忸怩
说道:“师父,你,你这是明知故问,我、我不说。”辛芷姑笑道:“不错,你若是讨厌
他,也不会叫他陪你了。不过,这小子我倒是讨厌他的。”史朝英吃了一惊,不敢说话,偷
偷看她师父面色,见师父并无怒容,也不知她是正经还是说笑。
  段克邪正待说道:“好,你既然讨厌我,那又为何不许我走?”话儿未曾出口,辛芷姑
已在接着说道:“我讨厌他是空空儿的师弟。我讨厌他和他师兄一模一样。不过,反正我又
不要他陪我,你不讨厌他就行了。”史朝英道:“哦,你老人家不是前往长安的么?”辛芒
姑淡淡说道:“秦襄的什么英雄大会,我还没瞧在眼里,我才没有兴趣去趁这个热闹呢!”
史朝英奉承师父道:“不错,在师父你的眼中,还有何人敢称英雄二字?”辛芷姑道:“话
不是这么说,只可惜真正的英雄,我还没有遇上罢了。像那空空儿.我起初也当他是个英雄
的,哪知他的胆子却小得可怜]哦,说起空空儿,我可又得去找他的晦气了。”
  段克邪对大师兄一向敬重,听这辛正姑奚落空空儿,不禁愤然说道:“你凭什么说我师
兄胆小?你与他有什么过节?”
  史朝英见段克邪说话毫不客气,心里暗暗着急。哪知师父毫不动怒,反而叹了口气,说
道:“你虽然是他师弟,但他的事情,你却是不能管,也管不了的。你师兄若非胆小,为何
总要避我?不过他也总不能避我一生,这你倒不必为我担心!”段克邪心道,“咦,你见不
着我的师兄,我要为你担心作甚?”只觉辛芷姑的话甚难索解,但听她语气,却又不似与空
空儿有甚冤仇。
  辛芷姑忽地又面色一端,说道:“不提你的师兄了,只谈你的事情。你听清楚,第一,
我并不是前往长安,我与朝英马上便要分手的,我也没有什么体己话儿要和她说了。第二,
我讨厌你,朝英并不讨厌你。她还是要你陪她前往长安,你答应过他的,现在是否要反悔
了?”
  段克邪无可奈何,只好说道:“既然你们师徒不是一路,那我送史姑娘到长安便是。”
  空中传来“嘎嘎”的噪宣鸟声,原来是几头兀鹰看见了地下的尸体,扑下来便要啄食。
辛芒姑道:“讨厌!” 拂尘一扬,几根细如牛毛的尘尾射了出去,把那几头兀鹰都打了下
来,冷冷的看着段克邪,意似示威,说道:“小伙子,你可得好好待我这个徒儿。倘若你欺
负了她,你即使长了兀鹰的双翼,也逃不过我的掌心!”这话一说,她也立即走了。
  段克邪满肚皮没好气,“这女人的武功倒不见得是天下第一,但脾气之凶,却确是人间
罕见。我师兄大约就是怕了她的脾气,看在她是女流份上,所以下愿惹她。”他闷气难消,
冷冷说道:“好,走吧!”
  史朝英扭过来,用比他更冰冷的声音说道:”你自己走吧!”段克邪道:“咦,这就奇
了,你刚才还在责备我不肯陪你,现在却又要我走了?”
  史朝英眼圈一红,幽幽说道:“克邪,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讨厌我!”段克邪
皱眉道:“这话从哪儿说起?”史朝英道:“你若不是讨厌我,怎么总是恨不得离开我呢?
咱们虽然无亲无故,但相处了这许多时日,总说得上是个朋友吧?又即使你不把我当作朋
友,但我刚才也曾舍了性命,救你出来,就看在这点情份,你也不该对我如此冷淡吧?哼,
我知道你是不愿陪我走的,好,你自己走吧!”
  段克邪想起史朝英对他的好处,不觉心中内疚,想道,“不错,我虽然不高兴她的师
父,却是不该迁怒到她的身上。她刚才在客店里救我出来,也总是对我的恩惠。”如此一
想,他的怒气已消,反而怕史朝英生气了。当下再三的向史朝英陪了不是,史朝英这才破涕
为笑,说道:“好,你既然是真心愿意陪伴我的,那就上马走吧。”段克邪怔了一怔,说
道:“不骑马吧,我可以走路。”史朝英道:“我知道你会走路,但你总不方便在路上施展
轻功吧?刚才咱们都是同乘一骑来的,你又不是三家村的学究,现在反而要避男女之嫌
么?”段克邪还在犹疑,史朗英又笑道,“你不想早日到达长安么?到了长安,你就可以撇
开我了,这不正遂了你的心愿?还有一层,你早到长安,也可以腾出功夫,去寻访你那位出
妹妹呀!”段克邪给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说道:“我早说过,从今之后,我是当作我
从来不认识她的了,你还提她作甚?好,上马吧!”
  两人在马背上肌肤相贴,段克邪只觉阵阵幽香,中人如醉,禁不住心神微荡,暗自想
道,“世间的事情真是料想不到,这史朝英与我风马牛不相及,且又是邪派出身,竟会如此
亲近。史若梅与我一出世就是夫妻,今日却竟然反目成仇!”随又想道,“我性情鲁莽,对
若梅诸多误会,处处得罪了她,也难怪她抛弃了我。唉,她已有了心上之人,今后恐怕也只
能把她当作是从不相识的了。”史朝英在背后轻轻打了他一下,嚷道:“你又在想什么心事
了?赶快握紧马缰,这匹马跑得太快,跳得太高,几乎把我摔下来哩!”
  段克邪定了定神,小心驾御,但仍是禁不住想道,“若梅与我虽然不能同偕白首,但我
心上只有一个她。这位史姑娘虽是对我好,我也只能辜负她的好意了。”从史朝英的叫声他
忽地又想到,在他中毒昏迷之际,史若梅向他奔来所发出的那一声惊叫,又接连呼唤他的名
字,“她若是心上早已没有我的影子,却又为何那样?唉,要不是朝英点了我的穴道,立即
带我奔逃,我一定会和她说上几句的。不过,这也不能怪朝英。她怎知若梅与我之间的关
系,她那样做全是为了救我的性命。”可怜段克邪几自被蒙在鼓里,信了史朝英一面之辞,
他哪里知道史若悔当时已经追到他们身后,却被史朝英用暗器打退了。
  灵山派门下来自藏边,所乘的都是康居种骏马,史朝英偷的这匹坐骑,更是良驹之中的
良驹,跑得急时,当真就似腾云驾雾一般。也幸亏这匹马快得逾乎寻常,大路上虽然行人如
鲫。但这匹马旋风般在路上疾驰而过,行人只是觉得这匹马快得出奇,却很少人看得清楚马
背上是一男一女,因而也就没有引起什么惊扰。
  段克邪一路思如潮涌,不知不觉已到了骊山脚下,过了骊山,再走二十多里,就可以进
入京城了。这时刚是日头过午,还得两个时辰,才会天黑。史朝英笑道:“今晚咱们就可以
在长安有名的酒楼吃晚饭了。我真是高兴极了!”段克邪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的
这样嘴饥,只是想着长安去吃好东西!”他哪知道史朝英是为了摆脱史若梅而高兴。
  段克邪将近长安,心中也很高兴,正想和史朝英开几句玩笑,忽听得史朝英嚷道:“赶
快拨转马头,向回头路跑!”声音一片惊惶,段克邪吃了一惊,莫名其妙,这匹马得碍太
快,一时间还未能将它转过方向,又已跑了十丈有多,段克邪这才看见,前头有一排似是化
子模样的人,拦在路上。
  这排叫化子共是四人,段克邪认得当中一个背着大红葫芦的是疯丐卫越,左边第一个中
年儿子是丐帮的新任帮主石青阳,站在右边的那个老叫化则是徐长老。还有一个老叫化和卫
越站在一起的,他却不知道是谁。段克邪大喜叫道:“卫老前辈,我正是来找你们,想不到
未入长安,在这里就碰上了!”
  话犹来了,那匹坐骑已将到卫越面前,卫越忽地把口一张,一股酒浪喷了出来,那匹马
颇有灵性,连忙闭了眼睛,但那股热辣辣的酒浪,喷着马脸,却也难受。那匹马长嘶一声,
跳起,仆下,登时把史朝英拽下马背。
  段克邪大吃一惊,身于立即离鞍飞出,向卫越跑去,叫道:“卫老前辈,请缓动手。我
有消息告诉你!”卫越将段克邪一把拉住,慢条斯理的说道:“小段,别忙,我请你喝喝
酒。”拔开葫芦塞子,说道:“这是二十年的老汾酒,你闻一闻多香!就可惜我以前那个大
葫芦给精精儿打烂了,这个葫芦质地差些,要不然酒味更好。”
  段克邪着急得很,说道:“酒等下再喝不迟……”这时石青阳和徐长老一前一后,已把
史朝英拦在中间。史朝英面色苍白,望着段克邪,但却一声不晌。
  段克邪叫道:“且慢动手。卫老前辈,这消息十分重要,你听我先说了好不好?”
  卫越伸个懒腰,咕噜噜又喝了一大口酒,缓缓说道:“什么消息啊,这样重要?好吧,
你就说吧!”
  段克邪道:“贵帮焦帮主的下落我已得知,他并没有死,他破囚在奚族的一个地方,这
个地方只有这位史姑娘知道。这位史姑娘以前虽然对不住贵帮,但这一回她却是诚心诚意来
与贵帮商量的。她愿意放还你们的焦帮主,请你们先别与她为难吧。”
  卫越翻起一双怪眼说道:“有什么可商量呢?”段克邪道:“她要和你商量什么,我也
不知道。请你问她吧。卫老前辈,石帮主,贵帮焦帮主被囚的地方只有她知道,你们可不能
动手呀!”他重复再说一次,因为石青阳这时已迫近史朝英,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了。
  卫越笑道:“小段,你还没有见过我这位师侄呢,我先给你们引见引见。”指着那老叫
化道:“这位是我的师侄焦固,这位是空空儿的师弟段克邪!”焦固笑道:“久仰了,我不
在帮中的时候,敝帮得你帮忙不少,石师弟都对我说了。”
  段克邪呆了一呆,心里念了几声“焦固”,蓦地叫道:“啊呀,你就是焦帮主,你已经
出来了!”
  焦固笑道:“不错,焦固就是我,我就是焦固,多谢你搭救我的一番好意了。”段克邪
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史朝英刚才何以那样惊惶,要他速速拨转马头的原因。焦固已经脱险归
来,她和丐帮商谈的本钱也就已经消失,今日相遇,那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了。
  焦固谢过了段克邪,蓦地笑容收敛,面色一沉,喝道:“好个妖女,你欺引我的徒弟,
害死了他,我这条老命,也几乎断送在你手上,今日仇人见面,陌路相逢,你还想逃么?石
师弟,速速代我将她擒下!我要开坛设祭,三刀六洞,将她宰了,为宇文垂雪恨!”
  原来史朝英交托心腹丫鬟,将焦固转移地点,秘密囚禁之后,宇文垂还日在史朝义那
儿。宇文垂为人极是机灵,他猜想史朝英与段克邪匆匆逃跑,定然未曾将他的师父带走。他
就假情假义结纳史朝英那个心腹丫鬟,在她面前表示失意,不时短叹长嗟,引那丫鬟对他怜
爱。宇文垂少年俊朗,举止风流,又是丐帮帮主的身份,不消多久,那丫鬟已被他弄得神魂
颠倒,矢誓爱他,到了这时,当然是什么秘密都可以对他说了。
  宇文垂探听到了师父被囚的所在,又把解药骗到手中,于是在一个晚上,悄悄进入那个
囚人的石洞。将看守焦固的几个史朝英的丫鬟杀了,把师父救了出来。他以一念之差,被史
朝英勾引,串同陷害了师父、弄得身败名裂,帮主做不成,反而被逐出丐帮,到头来。史朝
英又因他失了可资利用的价值,抛弃了他,他还有什么做人的趣味?因而在他天良发现,救
出师父之后,他也就立即自尽了。丐帮耳目众多,史朝英与段克邪一路同行,早有丐帮的弟
子发觉,用飞鸽传书,一站一站的传下去。报给了已在长安的卫越知道。恰好这时焦固也已
脱险到了长安,今日他们是有心在此相候的。宇文垂是焦固最心爱的弟子,弄得如此收场,
他当然是恨极史朝英的了,他本待亲自报仇,只囚他受毒太深,尚未复原,故此要他的师弟
石青阳代他出手。至于卫越则因辈份太高,不屑与史朝英动手。
  就在段克邪目瞪口呆,不知所错的时候,那边厢,石青阳已与史朝英交上了手。段克邪
那把宝剑还在史朝英手中,她这时情急拼命,招招都是杀手,石青阳见她剑法精妙,又顾忌
她用的乃是宝剑,最初二三十招,竟是丝毫也占不了便宜。
  石青阳毕竟是丐帮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武功仅在他师叔卫越之下,而在他师兄焦
固之上,论起真实本领,比史朝英实在不止胜过一筹,三十招之后,渐渐看出了史朝英剑法
的来龙去脉,杖法一变,登时改守为攻。
  丐帮的“降龙杖法”乃是武学一绝,使到紧处,只见四面八方,都是青森森的一片杖
影,史朝英只能仗剑护身,渐渐连剑法也有点施展不开了,段克邪一片茫然,不知顾措。激
战中,忽听得史朝英“哎哟”一声,“肩井穴”已给石青阳的竹杖点着,但史朝英晃了两
晃,居然未曾倒下。石青阳也不禁微微一凛,“原未这妖女还有闭穴的功夫,倒不能小视
了。”当下改用重手法点穴,竹杖起处,劲风呼呼。威势之猛,竟似比钢杖钞杖还要强劲!
  段克邪听得史朝英那“哎哟”一声,心头也似被石青阳的竹杖戳了一记似的,憎不自禁
的便要跑出去诸石青阳住手,哪知他心念方动,叫声未曾出口,脚步也未迈开,便给疯丐卫
越一把拉住了。
  卫越似笑非笑的说逍:“小段,你怎么啦?我请你喝酒你都不喝!”段克邪心急如焚,
说道:“卫老前辈,这位史姑娘,这位史姑娘……”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措辞,连说了两句
“这位史姑娘”,还未曾接得下去。卫越笑道:“这位史姑娘和你很有交情,是不是?”段
克邪满面通红,但这时已顾不得害羞,只好来个默认。
  疯丐卫越忽地正色说道:“段贤侄,你应该记得你父亲是一代大侠,这妖女是史思明的
女儿,曳朝义的妹子,行事妖邪,你怎么可以和她混在一起?她在丐帮中挑拨离问,引起丐
帮的内讧,又害死了宇文垂,你说我们不该对付她么?”段克邪被卫越一顿教训,想想也确
是史朝英不对,实在难以为她争辩,疯丐卫越忽地又笑道:“天下才貌双全的姑娘多着呢,
你喜欢哪一个,我给你做媒。只要你看中的是武林中人,她们的师父总会给老叫化几分薄
面。”段克邪给他弄得啼笑皆非,面红耳热,勉强说了一句道:“卫老前辈,我并不是和这
位姑娘有甚私情……”卫越哈哈大笑道:“既然没有私情,哪就更不用说了!坐下来,喝酒
吧,最好你连看也不要看!”
  段克邪哪里能够定下心来喝酒,虽说他也觉得是史朝英不对,但相处多日,终究有点感
情,他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史朝英被丐帮擒去,开坛活祭?一这时石青阳已取得了压倒的优
势,杖法越来越见凌厉,当真有如天风海雨,咄咄迫人,史朝英的剑招已被他打得乱了章
法。但史朝英顽强之极。怎也不肯束手就擒,眼看再过几招,她就要伤在石青阳杖下,甚至
送了性命,也有可能。
  段克邪急得叫道,“卫老前辈,我宁愿让你骂我,请你饶了她一命吧!”卫越道:“小
段,你又说与她无甚私情,为何总是替她求饶……”段克邪急得满头大汗,青筋暴起,不待
卫越把话说完,抢着说道:“你们先放了她吧,这事我一时说不清楚。
  我情愿替她受罚,好不好?”段克邪对丐帮有过大恩,卫越见他如此情急,虽然莫名其
妙,私自心里踌躇,“看在克邪的情份,饶了这妖女一命,也不为过。”但卫越的性子嫉恶
如仇,数十年如一日,已是根深蒂固,虽然段克邪一再说情,他心中已为所动,一时间却还
不肯改口,仍然说道:“不能。这妖女我们非把她擒获不可!”要是段克邪细心的话,可以
听出卫越的口气已经稍稍松动,只是说要把史朝英“擒获”,而不提要她性命了。
  但在这样紧急万分的时候,段克邪哪还有余暇去推敲他的语气?只见石青阳一招“举火
撩天”,杖头径点史朝英虎口的寸脉,史朝英似是侍着宝剑锋利,一招“铁锁横江”,意图
削断石青阳的竹杖。石青阳喝声“撒手!”用了个“卸”字诀,竹杖搭上了史朝英的剑脊,
一翻一绞,只听得“当啷”一声,史朝英宝剑脱手,跌落地上,石青阳喝道:“还想逃么?
我先废了你的武功再说!”左手一扬,一抓就向她的琵琶骨抓下。
  段克邪本来是被卫越拉住的,这时情急已极,不自觉的就猛地向前冲出,卫越竟被他带
动,奔出几步。卫越数十年的内功修练,非同小可,立时生出反应,把段克邪牢牢抓住,虽
是给他带动,但段克邪却也不能迈开大步了。
  段克邪是小辈身份,怎能不顾一切的对卫越用强,而且即算用强,也不能立即狰脱,急
得叫道:“老前辈,请放手!”
  就在他叫卫越放手的时候,忽听得有个人也在叫道:“且慢动手!”那声音在说第一个
字之时还似很远,说到最后一字,已经近了许多,震得众人茸鼓嗡嗡作响。卫越心道,”这
人功力倒是不弱!“心念未已,只见一骑快马已疾驰而来。石青阳的手指刚刚要触及史朝英
的琵琶骨,听得那人的声音,呆了一呆,待得那骑马来近,他一见了那人,更是一惊,连忙
缩手。说道:“牟大侠,你也来了!”原来这个人是牟世杰。正是:竟有闲情怜姹女,始知
各自抱机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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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二十三回 客路飘蓬孤客恨 京华倾盖两情欢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十三回 客路飘蓬孤客恨 京华倾盖两情欢   要知牟世杰乃是绿林盟主的身份,石青阳自是要给他几分面子。不过石青阳虽然遵命,
心中却也甚为奇怪,当下间道:“牟大侠,你也来为这妖女说情?这妖女是史思明的女儿,
史朝义的妹妹,害我师兄就正是她!”牟世杰道:“我都已知道了,我此来正是要与令师兄
排解此事。”
  牟世杰与卫越、焦固二人见过了札,说道:“这位史姑娘唆使宇文垂欺师犯上,擅自囚
禁焦帮主,又弄得贵帮内部不和,险些儿大动干戈。说起来也难怪贵帮要对付她。但我揣度
她的用心,却是想与贵帮联合抗官军的,不知我可猜错没有?”史朝英吃了一惊,心道,
“此人真是精明厉害,他从来没有见过我,竟然便识破了我的用心。”焦固说道:“这个,
字文垂也曾向我透露过了。丐帮不敢以侠义自居,但也决非胡作非为的乌合匪徒,怎能与这
班祸国殃民的贼子联合?再说咱们做叫化子的,只求有个讨饭的地方,难道做叫化子还想坐
龙廷么?”
  牟世杰笑道:“天下无道,有德者居之。皇帝人人可做,叫化子做皇帝也没有什么稀
奇。不过,人各有志,焦帮主不稀罕皇帝那个宝座,这也就不必提了。但依此说来,这位史
姑娘囚禁焦帮主,固然是大大不对,却非有意伤害焦帮主的性命,不知焦帮主可肯大度宽
容,阿开一面饶她不死么?”焦固沉吟不语。牟世杰又向段克邪问道:“听说,这位史姑娘
曾为你叛了她的哥哥,救了你一命,这是真的么?”段克邪道:“原来牟大哥也知道了?”
卫越咤道:“你怎么会要她救命?”段克邪实话实说:“此事说来,是她先对我不住,她设
计擒了我,但她后来又放了我,我还是感激她的。”当下将经过详说一遍,卫越这才知道段
克邪何以一再为出朝英求情的原因。
  牟世杰说道:“如此说来,这位史姑娘虽是史思明的女儿,史朝义的妹妹,但她的行事
却与父兄颇有不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就是看在她有向善之心,这才敢来向焦帮主求
情的。
  不知焦帮主可肯给我这个面子么?”
  焦固叹了口气,说道:“罢、罢、罢,我那徒儿自身不正,行为乖谬!俗语说:‘物必
自腐而后虫生’,本来也不能全怪外人,我也不想为他报仇了!牟大侠,我这条性命是你结
我检回来的,今日你来说情,我怎能不依?好吧,就一条性命换一条性命吧,从今之后,只
要这位吏姑娘不再犯我,我也绝不再犯她!”
  你道焦固何以这样感激牟世杰,这里面有个因由。原来就在焦固脱险那天,他又碰到一
个比史朝英更狠毒的敌人,险遭不恻,幸亏牟世杰救了他的性命。
  这个狠毒的敌人不是别个,正是精精儿。史朝英怂恿宇文垂叛师篡位,精精儿也曾参与
密谋,而且一直是由精精儿出头,给宇文垂撑腰,想把他扶上帮主的宝座的。精精儿并非有
厚爱于宇文垂,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正似史朝英的企图一样,他也是想通过宇文垂来控制丐
帮。不过,在如何处置焦固这一件事情上,他却与史朝英的意见不同。精精儿为了免除后
患,一再主张杀掉焦固,但由于史朝英坚决不许,宇文垂也无论如何不肯杀师,精精儿在当
时还有仰杖他们二人之处,这才不敢私下毒手。
  到了史朝英和段克邪双双出走,宇文垂断定史朝英一定未曾来得及将焦固带走,而是将
囚禁的地方转移。精精儿的聪明才智在宇文垂之上,字文垂想得到的,他当然也想到了。宇
文垂勾搭史朝英的心腹侍女,别人没有留意,却巧给精精儿看在眼内。精精儿早就对宇文垂
疑心,从此更加留心宇文垂的行动。
  正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宇文垂一心一意引那婢女上钩,却想不到精精儿晴中也
向他窥伺。
  那日宇文垂探听到了师父被囚的秘密处所,悄悄溜走,不久,就给精精儿发觉他的失
踪,精精儿立即去盘问那个婢女,晓以利害,加以威吓,终于也从那婢女口中,探到了秘
密。
  宇文垂救了师父,将解药结了师父之后,便即自尽。他却没想到,他师父虽然得了解
药,但中毒太深,莫说武功不能即时恢复,连气力也还不如常人,实在还需要他的保护的。
宇文垂自杀之后,焦固伤痛之余,刚刚掩埋了他的尸体,精精儿就来了。
  焦固施展两败俱伤的“天魔解体大法”,咬破舌头,将全身气力愿聚,击了精精儿一
掌,他的一条腿也给精精儿打断。精精儿正要痛下杀手,无巧不巧,恰值牟世杰舢路过,精
精儿吃了焦固一掌,功力减了几分,不是牟世杰的对手,给牟世杰赶跑了。牟世杰替焦固驳
好断骨,一直将他护送到三百里外一个丐帮的分舵,这才分手。
  有这样一段因由,牟世杰来给史朝英说情,焦固自然是不能不卖他面子,不过他说话也
根有分寸,只是说,只要史朝英以后不再犯他,他也决不再向史朝英算帐。话中之意即是他
只能将他的私怨抛开,再推广一步,至多是他属下的丐帮弟子也听他约束,但丐帮的长辈,
便如卫越,那他可管不着了。
  牟世杰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当下谢过了焦固、便来向卫越求
情。
  焦固已经答允,大家以为卫越也必然会给牟世杰几分面子,那知牟世杰一句“卫老前
辈”刚刚出口,卫越便翻起一双怪眼,哈哈笑道:“牟大侠,你不必在下说了,别弄得大家
不好意思。”一句话把牟世杰挡了回去,弄得牟世杰极是尴尬。段克邪连忙说道:“卫老前
辈,我宁愿受你责骂,也要向你求情。”卫越摇了摇头,说道:“你求情也没有用,俺老叫
化的脾气,生来就是又臭又硬,六亲不认,决不讲情!”
  史朝英拾起宝剑,忽他说道:“你们不用为我讨情了。好吧,老叫化你不肯放过我,那
就来吧!”卫越咕咕噜噜的喝了一大口酒,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你要和我动手?呸,凭
你这女娃子也配?”哈哈一笑,把酒喷了出来,接着说道:“俺老叫化不讲人情,却讲面
子。论理你是罪有应得,我杀了你也不为过。但精精儿现在己不是和你一伙,你只是个单身
女子,我杀了你,旁人不知,那可要说我以大欺小了!不成,不成,老叫化怎能失掉这个面
于,宁愿不杀你了!”他讲的这番话虽是说笑,却也颇有深意,他指出史朗英现在是个单身
女子,那即是说她已经脱离了邪恶的集团,因此他才可以不把她当作敌人。牟世杰心想,
“卫越号称疯丐,果然是言行出人意表,似疯不疯。倒是这位史姑娘聪明,摸透了他的脾
气。”
  卫越道:“喂,你这女娃子的剑法很是特别,你的师父是谁?”史朝英笑道:“幸亏你
没有杀我,你杀了我,你就知道我师父的厉害了。你要知道我师父的名字,你可以去问空空
儿。”卫越道:“呸,你下说我就不知吗?你的师父一定是那号称‘无情剑’的辛蓝姑。”
史朝英吃了一惊,“这老叫化可有点邪门,我师父的武功路数,他却怎能知道?竟然只看了
我几招剑法,就叫得出我师父的名号来。”当下便冷笑道:“老叫化,你知道我师父的外号
那就好了,她比你更不讲情,你杀了我,你想她会饶过你吗?”卫越大笑道:“女娃子,你
跟你师父有几年了?她号称‘无情剑’,但她心里是有情无情,我看你也未必知道!老叫化
倒不怕她杀我,却是怕她向我求情。”史朝英道:“什么话,她会向你求情?”卫越笑道:
“她要求我做媒,那不也就是等于向我求情了?”史朝英“啐”了一口道:“胡说八道!”
卫越哈哈太笑道:“信不信由你。老叫化也不愿在徒弟面前抖露师父的私情。
  好,焦师侄咱们走吧。再说下去,那就要给人骂我者不正经了。”
  卫越一会儿疾言厉色,一会儿嘻皮笑脸,把史朝英弄得啼笑皆非。众人都知卫越素来有
点疯疯癜癫,倒也不觉奇怪,只有史朝英心里暗暗嘀咕:“这疯叫化可真是邪门,说的活也
不似全是疯活,难道他当真知道了我师父的心事不成?”
  丐帮诸人走开之后,段克邪与牟世杰重新见过,他记挂着铁摩勒,便即问道:“牟大
哥,你今天怎的来得这么巧?我的摩勒表哥呢,他来了没有?”
  牟世杰笑道:“不是我来得巧,我是有心到这里等候你们的。你的表哥,与秦襄乃是故
交,秦襄这次召开英雄大会,他当然是要来的。不过他还有点事情,要稍微耽搁,大概至迟
后天正日也可以赴到了。”接着说道:“我和金剑青翼杜百英等人前来,到了长安已经有好
几天了。我和焦固最近拉了交情,他们丐帮的消息灵通,得到的消息也从不瞒我。我早已知
道你和这位史姑娘今日到来,也知道丐帮今日要在这里活擒史姑娘,在长安丐帮总舵之中,
人多口杂,我不便出言拦阻,只好临时赶来了。”
  段克邪这才知道个中原委,但心里也甚为奇怪,“牟世杰与史朝英素不相识,她是史思
明的女儿,牟世杰不把她当作妖女看待,这已经是很难得了,他还肯为她如此尽力,可真是
出人意外!难道这都是为了我的缘故?”
  史朝英待他们的谈话告了一个段落,这才走上前来,口不言谢,却对牟世杰翘着大拇指
赞道:“牟大侠,你大度宽容,不辞任劳任怨,到处为人排难解纷。当真不愧是个绿林盟
主!”牟世杰笑道:“听说你哥哥手下的将士都很听你的话,你们这次大败之后,听说也是
由于你的调度,才不至于溃不成军的,史姑娘,你也算得是个女中英杰了。”史朝英笑道:
“你倒很留心我的事情,但你听来的这些话,却都是经过夸张了的,我可没有那么大本领。
就因为我不似普通女子那样只会梳头穿衣,我的哥哥已经忌刻我了。”牟世杰笑道:“我还
以为你这次逃出来是为了克邪的原故,原来你们兄妹早就不和。”段克邪面上一红,说道:
“史姑娘的性情行事本来和她的哥哥很不相同,他们是异母兄妹,她的哥哥杀父自立,暴虐
无道,她是早已不满哥哥的所作所为了。”牟世杰点点头道。“哦,原来如此。”眼光从史
朝英面上溜过,若有所思。
  史朝英道:“大恩不言谢,牟盟主,你以后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你要什
么,我力之所及,一定给你弄来。”说着也似笑非笑的望了牟世杰一眼。
  段克邪心道:“朝英说话好没分寸,既然是大恩不言谢,却又说什么只要是牟大哥喜欢
的,她就设法弄来。我牟大哥是何等人物,岂希罕你送他什么东西?而且这种说话,若是出
自我师兄之口,那还差不离,你却哪来似我师兄那样妙手空空的绝技?”但出乎段克邪意料
之外,牟世杰却毫无不悦的神情、反而满面堆欢,微微一笑,说道:“如此:我预先多谢姑
娘了。”两人言语欢洽,竟似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段克邪冷落一旁,史朝英也似乎感觉到了,她突然停止说话,走到段克邪面前,将宝剑
双手奉还,说道:“多谢你一路照料。我知道你不喜欢与我作伴,但我一样感激你。”这几
句话出自真情,听得出她声音也在微微颤抖。这刹那间、段克邪也不自禁的起了一点惜别的
情意。当下,史朝英正自心事如潮,听了段克邪这么一问,怔了一怔,她未来得及回答,牟
世杰已先问道:“原来史姑也是到长安参加英雄大会的么?”
  史朝英定了定神,“噗嗤”一笑,说道:“我哪配参加什么英雄大会,英雄二字,当今
天下,只有你们二人和铁摩勒才配得上。我只是为了结丐帮之事而来,本来是可以不必再到
长安的了。但既然来到此地,长安已在眼前,我又有点儿想去瞧瞧热闹了。”
  牟世杰道:“史姑娘是女中豪杰,何必过谦。但你一个单身女子,诸多不便,我看你还
是仍然和我们一起吧。我们在长安有‘窝子’地方甚大,也准备有女眷居住的地方,你住在
我们那儿,也可以放心。”
  史朝英道:“克邪,你不讨厌我吧?”段克邪道:“这是牟大哥作的东道主,我和你一
样。都是他的客人。”史朝英笑道:“牟盟主,你不知道,他一路上总是想撇开我,怕我绊
他的脚。
  好在这次是你邀请我的,不然,我可不敢再跟随他了。”
  牟世杰笑道:“你不知道,他是为了避嫌。其实江湖男女,又何颓讲究这一套呢。”说
到这里,他望了段克邪一眼、接着问道:“你的摩勒表哥,很关心你和那位史姑娘的事情,
你究竟找着她没有?”“巧得很,克邪的未婚妻子和你是一个姓氏。他们是一出生就定下婚
配的。”后面这段话是牟世杰特别为史朝英解释的。段克邪有一位‘史姑娘’,史朝英是早
已知道了的。不过现在才更进一步,知道段克邪和“这位史姑娘”的关系。
  三人边走边说。到了路上,牟世杰笑道:“克邪,你愿意与我合乘一骑,还是依然和史
姑娘一起?”段克邪满面通红,说道:“长安就在眼前、不过二三十里,我跑路好了。”牟
世杰算是他兄长一辈,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客气,当下牟肚杰与史朝英并辔同行;段克邪
跟在后面。牟史二人谈笑甚欢,段克邪则一声不响,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还有两天,才是会期。虽说秦襄早有宣告,不论参加者来历如何,概不追究,但牟世杰
是盗御马的要犯,史朝英是反王的妹妹,段克邪身份虽没这么犯忌,也曾劫过田承嗣的聘
礼,在官府眼中,也是个“江湖巨盗”。因此到了长安之后,牟世杰就劝告他与史朝英无事
不要出门,到了赴会之时,再混在各方豪杰之中,大伙前往。
  史朝英很能听从牟世杰的劝告,她安置下来之后,非但不出大门,连外院也不迈出一
步。段克邪却受不了这个约束,虽说牟世杰答应可以托人打探史若梅的消息,但他心中焦
急,第二日一早就亲自出去探访了。
  长安城方圆百数十里,九衢六市,行人如鲫,要在长安城中碰见一个人,无殊大海捞
针。段克邪抱着侥俸的念头,信步所之,四处乱转,随时留心武林人物,不知不觉走到宣武
门前,只见有一片广场,人头拥挤,锣鼓声暄,还有一面大旗,迎风招展,段克邪只道是卖
解的,也不怎样在意。
  忽听得旁边有人谈论,一个说道:“这可真是新鲜事儿,大姑娘在京城比武招亲!”一
个说道:“明天的英雄会老百姓进不了去,在这里看几场比武,也可以过一过瘾。”又一个
道:“天下武师云集京城,趁这个机会比武招亲,确是最好不过。只不知那个女子漂不漂
亮?”他的伙伴笑道:“你又不懂武艺,她貌美如花,你也不能攀折,你管她漂不漂亮?我
倒是担心她的武艺不知如何,倘若一出场,三拳两脚就给人打倒了,岂非大杀风景?”先头
那个道:“她敢在英雄大会的期间,打出比武招亲的旗号,谅来武艺定必不错。”
  段克邪抬头一看,果然见着那面大旗上绣的是比武招亲四字,心想,“真正武功高强的
女子怎会打出比武招亲的旗号,大约是衣食困难的江湖卖解女儿,想得个归宿,扮个丈夫,
但也不妨去看看热闹。”
  只见场中一老一少,似是两父女身份,那女的倒颇有几分姿色。段克邪来到之时,开场
白似乎已经支持过了。只听得有人问道:“不管是老是少,是俊是丑,只要能打败你的闺
女,就可以成亲么?”那老者道:“不错,但还有一样,家有奏室的可不行。”
  话犹未了,便听得一个人大叫道:“好,小生年方三十,尚未娶妻。我来也!”此人满
脸胡须,声如破锣,自称“小生”,众人无不失笑。
  那莽汉扬起一双拳头道:“小娘子,我若是打痛了你,你马上出声。”那卖解少女道:
“你尽管用足气力,只怕你打不着我。”
  那莽汉一拳打去,卖解少女轻轻一闪,那莽汉果然打她不着,少女一个转身,朝他时端
一泼,登时就把他跌翻了。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掌声如雷。
  段克邪心道,“这女子倒有两手,并非一般卖解的可比。她的步法却不知是哪一派的,
看来似曾见过,却怎的想不起来。巨再看她两招。”
  那莽汉爬起身来,叫道:“好厉害,我可不敢讨你做妻子了。”他刚刚离场,便有人走
进场来,哈哈笑道:“我不伯老婆凶,你嫁了我吧。”有认得他的说道:“这人是南门开武
馆的常师父。他的通臂拳大大有名,这一场大约有些看头了。”
  那卖解女子嗅道:“你打赢我再说吧。”那姓常的蹲下半腰,猛的跃起,双拳直捣,果
然似个猴子模样,但也不过十来招,便给那女子弓鞋一绊,跌了个四脚朝天。段克邪看到此
处,可渐渐有点惊奇了。但倒井非因为这女子的武功,这女子的武功虽然不错,段克邪也还
不怎样放在心上。……段克邪感到奇异的是,这女子的武功家数,和中原的各家各派都不相
同。虽说是比武招亲,并非性命相搏,但这女子的出手,却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阴狠凌厉的手
法,好似习惯已成自然。不过她在击倒那拳师之时,段克邪却可以看得出她只是用了一两分
功力,因此那拳师才不过摔了一跤,不至于受到重伤。
  段克邪越看越起疑心,“她究竟是哪一派的弟子?她的武功家数,怎的越看越觉得似曾
相识?”
  心念未已,只见又有个人走出场来,似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书牛,摇着一柄折扇,彬彬有
礼的说道:“小生金清和向小娘子领教几招。”那老者道:“我儿小心了,这位是长安十三
镖局金总膘头、金鼎岳的公子!小女武艺低微,还请金公子手下留情。”
  金清和是金鼎岳的独生至子,金鼎岳舍不得他在江湖道上冒险,因此他虽然尽得家传武
功,年纪也将近三十,但却从没有替镖局保过镖。他这次出场,固然有几分是为了那女子姿
容秀丽,但更大的原因则是想试试自己的武功。
  他父亲名震江湖,他自己未曾保过缥,镖局的镖师当然都是奉承他的,他自以为已得了
父亲的全部武功,他父亲天卜无敌,自己想必也是天下无敌了。他怎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
人,他父亲保的镖从未失过事,最主要的缘因还是因为他父亲在江湖上人面熟、交情阔的原
故,要是当真只论武功,比他父亲高明的人还不知多少!这时他见那老头识得他的身份,又
请他手下留情,不禁得意洋洋,摇着扇子说道:“好说,好说。令媛色艺双全,小生爱慕得
紧,咱们是点到即止,决不至于伤了令媛的。”
  那女子心头恼怒,却不动声色,淡淡说道:“金公子也不必客气,拳脚无情。万一我收
手不及,误伤了金公子,请金公子不要见怪。”那老者斥道:“你有多大本领,妄敢口出大
言,好好向金公子领教吧。”金清和哪知道那老者的说话,乃是暗示他的女儿,要他女儿手
下留情,当下哈哈大笑,说道:“令媛说得坦率可喜,我正想见识令媛的真正功夫,请小娘
子尽量施展吧。”
  他自信有必胜的把握,心中正在盘算要怎样才能赢得漂亮,既不伤及对方,而又要使得
对方心眼口服。
  哪知交手不过几招,金清和已是大大吃惊。那女子的武功怪异,越碰到武功高强的对
手,她的出手也就越为狠辣。刚才因为那两个对手平庸,还不怎样显现出来,现在碰上了金
清和,她掌指兼施,掌劈指戳,几乎每一招都是攻向金清和的要害!
  金清和这才知道这女子比他高明得多,又是吃惊,又是恼怒,“你明明知道我少总镖头
的身份,这不是存心要找出丑吗?好呀,你既不留情面,可也休怪我要下辣手了。”他的折
扇本来是插在背后的,这时忽地取了出来,那女子刚刚一掌劈到,金清和一个游身滑步,倏
的转过身来,扇头已指到那女子掌心的“劳宫穴”。
  金清和的真实本领虽足不及那卖解女子,但他家传的独门点穴手法,却是甚为奇妙,那
女子是个会家,见他认穴极准,又快又狠,也禁不住心头微凛,连忙缩掌。金清和得理不饶
人,折扇挥舞,立即抢攻,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那女子一时摸不消他的手法,竟给他迫得
退了几步。
  折扇不比刀剑,倘若是在常人手中,多了一把小小的折扇、本来无关紧要,也伤不了敌
人。但在点穴名家手中,却是一件兵器。点穴功夫,讲究的只是毫厘之差,多了一柄折扇,
等于手臂长了尺许,点起穴来,当然是比只用手指点穴要利便多厂,何况他这把折扇的扇骨
又是用精钢打成薄片的,本来就不是、把普通的扇了。
  金清和动用兵器对付那女子的一双肉掌,旁观的人,虽然都知道他是十三家镖局总镖头
的儿子,也有许多人出声“嘘”他,金清和深感面上无光,更为恼怒,“好在他们父女所订
的比武招亲,并无声言不许对方动用兵器。我不管旁人如何,且把这女子点倒再说。哼,我
倒不希罕与她成亲,这口气却不能不出!”
  金清和在一片“嘘”声之中攻得更狠,那女子退了几步,不知是绊着石子,还是太过慌
张,忽然一个踉跄,失了重心,身子向前倾仆。
  金清和大喜,折扇疾伸,立即点那少女的“愈气穴”,哪知这少女是有意卖个破绽,只
听得“嗤”的一声,那折扇刚沾着她的衣裳,已给她劈手夺了下来,一把撕成两片!金清和
呆若木鸡,那少女已将撕破的扇子塞回他的手中,笑道:“金公子,真是太对不起了,弄坏
了你的扇子!”全场给那女子喝采,采声如雷,金清和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那少女毫
不费力的撕破他的精钢扇骨,虽说钢片甚薄,这手劲也大得惊人,金清和又是羞惭,又是骇
怕,在采声中如飞逃了。
  到了此时,段克邪也不禁大大吃惊,他的吃惊倒不是为了卖解少女的这手功夫,而是已
经看出了这少女的师承宗派。这少女连败三人,用的虽然都是掌法,但到了她打败金清和的
时候,段克邪已经完全可以断定,这女子和史朝英乃是同门姐妹,她的掌法正是从史朝英那
套剑法变化出来的!
  段克邪好生奇怪,“朝英从没有向我提过她有同门,但从这女于的武功家数看来,决计
是她的同门无疑。这女子的招数老辣,只有在朝英之上,江湖上懂得武功的年轻女子,恐怕
要数她第一了。她有这样好的武功,怎的还要抛头露面,举行比武招亲?”
  段克邪最初以为是个普通的江湖卖解女子,想碍个归宿,找个丈夫的,本来没有多大兴
趣,原意只是想看一看就走的,那知现在却发现了她与史朝英同出一门,敢情都是那女魔头
辛芷姑的弟子,他原先的想法也就不能成立了。到了此时,他的好奇心越来越浓,索性把寻
访史若梅之事暂搁一边,看个究竟。
  在场的看客,见十三家镖局的少镖头金清和都败在这女子之手,谁还敢去尝试?那老者
绕场一周,说道:“请哪位英雄出来指教指教我这丫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忽地
注到段克邪身上,段克邪只当不知,低下了头,心里想道:“倘若你不是打着比武招亲的旗
号,我倒愿意试试你的功夫。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怎能再去招惹麻烦。”
  那女子冷冷说道:“听说明天就有个英雄大会,各方好汉云集京城,怎的我却没有碰到
一位好汉?”在场的看客本来有几个是准备参加英雄大会的,听她这样说法,心头不禁恼
怒,但这些人既准备参加英雄大会,当然都是有点名气,也有点眼光的人物,他们看了这几
场,心中自忖,只怕不是那女子的对手,虽然恼怒,却怕出丑,也就不敢轻易一试了。
  正在冷场的时候,忽听得有个破锣似的声音叫道:“女娃儿别吹大气,我活了四十岁还
没找到老婆,如今正好找着你啦!”
  只见有一角的看客纷纷闪避,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外面挤了进来。
  这大汉面如锅底,两眼朝天,短鬓如戟,还有一对獠牙露出唇边,相貌丑怪之极。那女
子大怒,冷笑说道:“只怕你找错人啦,看招!”那丑汉双拳一架,笑道:“没错,你正是
我想要的老婆。”那女子展开轻灵的身法,绕到丑汉的右斜方,一掌就掴下去,骂道:“你
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的想断你的心肝!”
  这一掌原是想打那丑汉的耳光,那丑汉倒也有几分本领,一个“大弯腰、斜插柳”已是
避开正面,背脊向着那个女子。这么一来,那女子打不着他的耳光,却在他背脊上打了一
记。那丑汉大笑道:“我痒得难受,你打重些给我解痒好不好?你嫌我生得丑么?哈哈,谁
叫你是比武招亲?你这块天鹅肉我这癞蛤蟆是吃定的了!”旁人见那丑汉吃了一掌,只道他
是自我解嘲,要在口舌上讨回一点便宜,那女子却是大大吃了一惊!
  原来她一掌打中那丑汉的背脊,竟似碰着了一块铁块似的,虎口也隐隐作痛,这才知道
那丑汉练有金钟罩的功夫,心里想道:“此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当下掌法一变,迅逾
飘风,但每一掌都是一掠即过,并不和他硬碰硬接。
  这卖解女子越打越快,转眼之间,只见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她在掌法之中又夹杂着
点穴的招数,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但她的指头也并没有真个点到那丑汉的身上。
  场中看客看得眼花撩乱,都不禁喝起来未。段克邪却暗暗为那女子担忧,“倘若不是比
武招亲,打不过尽可一走了之,如今却是势非见个分晓不可。这丑汉功力甚深,纵然是找着
他的罩门,以这女子的本领,只怕也未必伤得了他。久战下去,那是定要吃亏无疑了。”
  不过片刻,那女子已遍袭了那丑汉三十六处大穴,那丑汉忽地哈哈笑道:“你是想找我
的罩门不是?做了夫妻,我自会告诉你的。”原来金钟罩与铁布衫之类的外功,身上必定有
一两处练不到的地方,是谓“罩门”,找着罩门,用重手法一戳,便可破掉他的功夫。这女
子遍袭那丑汉的各处穴道,就是想试探他的“罩门”何在,但这丑汉意态自如,并没有时身
上的哪一处部位加意防护,因此这卖解女子试了又试,总是试探不出。
  这女子心头恼怒,蓦地欺身直进,一招“二龙抢珠”,伸手就挖他的眼睛,心想:“你
的功夫总不能练到眼睛上。”哪知这丑汉早有防备,忽地张口一咬,白森森的两排牙齿,险
险咬着那女子的指头。那女子大吃一惊,连忙缩手,这一招也给那丑汉破了。
  这丑汉哈哈笑道:“好,咱们亲近亲近!”张开双手,就去抱那女子。他的身法不及少
女轻灵,招数也不见得高明,但他用的这个“笨法子”却恰恰克住了这卖解女子。要知场中
四周都站的有人,无异堆起了四面人墙,那女子只能在看客围着的圈子中东躲西闪,无法逃
得出去。那丑汉双臂张开,东拦西截,无殊网里捕鱼,虽然不能即时得手,但时间一久,那
女的力竭筋疲,终是难以逃脱。
  果然战到分际,那女子已是香汗淋漓,一步走得较慢,给那丑汉猛地一扑,抱着了她的
纤腰。那丑汉哈哈大笑,叫道:“癫蛤蟆吃天鹅肉啦!咱们拜、拜、拜!哎哟,哟!”“拜
堂去吧”这四个字还未说得出来,那丑汉忽地一声惨叫,双臂软绵绵的垂了下来,那女子还
当他有诈,横肘一撞,在他胸口上,给了他一记时锤,那丑汉叫道:“你、你好狠!”一口
鲜血喷了出来,登时倒下去了!
  这一记时锤用得狠辣利落,的确也是高明之极,场中不乏通晓武艺的人,见这女子反败
为胜,分明已被对方抱住,居然反手一拳,便把对方击倒,都道她是临危方出绝招,不禁轰
然叫好。那卖解女子却是一片茫然,心中想道:“却是哪位高手在暗中助我?他有这样本
领,为何又不自出场?”
  原来这丑汉乃是给段克邪用“隔空点穴”的功夫点倒的,一来那丑汉态度轻狂,惹人憎
厌;二来段克邪自从看出那卖解女子是史朝英的同门之后,亦已有心助她一臂之力。段克邪
是个武学的大行家,看了不多一会,已经看出那丑汉的“罩门”乃是在腰背臀民的“尾闾
穴”,恰好当那丑汉抱住那女子的时候,背向着段克邪,而且距离不过丈许之地,段克邪使
出“隔空点穴”的上乘功夫,一股无形罡气激射而出:射进了那丑汉的“尾闾穴”,这一下
比重手法点穴还厉害得多,那丑汉焉能禁受得起?不过,段克邪也没想到那女子又加上了一
记肘拳,那丑汉元气大伤,那女子的肘拳又恰恰击中他胸中的“璇玑穴”,两下凑合,竟是
把他的“金钟罩”破了。
  那丑汉一团烂泥似地摊在地上,一大口一大口的鲜血不断的咯了出来,看客中胆子小的
都吓得慌了,有人说道:“糟糕,莫要弄出人命来!”片刻之间,走去了一半。
  那卖解老头也有点慌了,连忙走去扶那丑汉,一边叫道:“快拿药酒来给他服下。”段
克邪正想随着人群退下,忽听得有人大吼道:“谁打伤了我的徒儿?”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腰背微弯的红面老头走进场来,正是爪“七步追魂”羊牧劳。段克
邪吃了一惊,连忙止步。段克邪不是害怕羊牧劳,但他却不想在京城中闹出事来。羊牧劳从
外面走进未,他若是从里面走出去,那就要碰头了。段克邪停下脚步,混在人丛之中,心里
想道:“且看这老魔如何?倘若他定要难为那个女子,说不得我也只好出头了。”
  羊牧劳气冲冲的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脸上露出诡异的神色,在那丑汉的身上点了几
点,闭了他的厥阴心脉,那丑汉登时停了咯血,抬起头来,涩声说道:“师父,你要给徒儿
报仇!”
  羊牧劳道:“是谁打伤你的,你可知道么?”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为诧异,心想:
“这还用问,当然是邵卖解女子打伤的了。”
  那丑汉道:“这妖女在此比武招亲,徒弟不合一时好胜,下场与她过招,却不知她用什
么邪法,把徒弟的金钟罩破了。”羊牧劳冷冷说道:“是她?”定了眼睛,上上下下的不住
打量那个女子。
  那卖解老头赔着笑脸,低声下气的说道:“小女一时失手,误伤了令徒,小老儿在这里
给你老赔罪了。”羊牧劳不理不睬,双眼仍是圆鼓鼓的直盯着那个女子,那卖解女子给他盯
得心头火起,冷冷说道:“说明是比武的嘛,拳头上又不长眼睛,谁叫你的徒弟下场?谁死
谁伤,那只有各安天命!”那卖解老头儿见羊牧劳神色不对,一时着急,脱口说道:“羊老
先生。请你看在她师父的份上。”
  羊牧劳怔了一怔,道:“哦,原来你也知道我们?”蓦地喝道:“谁是你的师父?”喝
声中已是倏然出手,一掌就向那女于拍去。
  那女子早有防备,本能的施展出师传的看家本领,一招“横云断峰”,攻守兼施,横掌
如刀,削羊牧劳的手腕,左臂又从右掌掌底穿出,骈指如戟,点羊牧劳时端的“曲池穴”。
  那女子的招数虽然精妙,却怎及得上羊牧劳的功力,还未碰上羊牧劳的身体,只觉一股
大力推来,已是身不由己的腾空飞起!
  羊牧劳以武林前辈的身份,毫不打话,便突然向一个女子先行攻击,大大出乎段克邪意
料之外。他站在人丛之中,要上前抢救已来不及!这时见那卖解女子被羊牧劳一掌震得抛了
起来,自是大大吃惊,心想以羊牧劳这一掌之力,那女子焉能还有命在?就在段克邪大吃一
惊,正要抢出人丛的时候,忽见那女子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落下地来,在地上如陀螺似
的,接连打了十几个圈,这才稳得住身形。段克邪是个武学的行家,一看就知那女子并没受
伤,不过因为她身上所受的力道还未消去,故而要直打圈圈。段克邪松了口气,心想:“原
来这老魔头乃是有意试招,用的是一股巧劲,倒把我吓了一跳。”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羊牧劳哈哈笑道:“原来你是辛芷姑的弟子!”蓦地笑声一收,
又沉声说道:“你虽是辛芷姑的弟子,但以你的功力,要想伤我徒弟,那还是万万不能!是
谁在暗中助你,你把那人给我找出来,就没你的事了。你要知道,我并非害怕你的师父,但
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不是你伤的,这笔帐我当然不会算在你的头上。”
  那卖解女子道:“咦,这倒奇了,原来是有人在暗中相助我么?这个连我也不知道!”
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只因她感激这个人,故而诈作不知,免得那人受她拖累。她从羊牧劳
的口气中可以听得出来,羊牧劳虽说不害怕她的师父,但多少总有几分顾忌,否则他就不会
口口声声为她开脱了。
  羊牧劳倒是有几分相信,心想,“那人用的是隔空点穴的功夫,倘若不是她预先约好
的,那她就是真的不知了。”
  羊牧劳这么一想,便不再追问那卖解女子,径自迈前两步,游目四顾,冷冷说道:“鬼
鬼祟祟,暗箭伤人,算得什么好汉?哼,有胆伤人,却不敢出头么?”
  段克邪给他激得心头火起,若然是在别处,他早已挺身而出,但现在是在京城重地,宣
武门前,正在他就要按捺不住的时候,忽地想起了牟世杰的吩咐,“我虽然不惧这老魔头,
但要是在这里打起米,难免行藏破露,弄得不好,只怕还要连累牟大哥他们。罢、罢、罢,
我且暂忍一时之气,以后再与这老魔头算帐。”
  段克邪正要溜走,羊牧劳忽地一声喝道:“好呀,原来是你这小贼!”声到人到,呼的
一掌就向段克邪当头劈下。
  只听得“蓬、蓬”两声,那是有人给重物击中倒地的声音。
  卖解女子人吃一惊,心道:“糟糕,我的恩人给这老魔头打死了!”
  心念未已,只见一条人影,腾空飞起,从一大群看客的头上越过,俨如巨鸟穿林,半空
中一个倒翻,已落在十数丈外无人之处!
  卖解女子这才看清楚是段克邪,本来他们父女二人,早已在人丛中看出段克邪身怀绝
技,绝不是个普通少年,但也还未想到他竟是如此了得。这女子又是惊奇,又是佩服,“他
宁可暗中助我,却不肯亲自出场。这份恩情,可不知如何报答他了。”
  场中变出意外,看客四处奔逃。羊牧劳的一只眼睛就是当年在脏阳城外,给段克邪刺瞎
的,如今认出是他,焉能放过?这羊牧劳号称“七步追魂”,在短距离内,轻功比之段克邪
毫无逊色。段克邪脚跟刚刚立定,羊牧劳急步追来,大呼小叫道:“小贼,就只知道逃跑
么?”段克邪大怒喝:“谁还怕你不成!”双掌相交,发出了闷雷似的声响,段克邪退后一
步,羊牧劳也不由得浑身一震,大大吃惊,“相隔不到一年,这小子的功夫又大大增进了。
今日倘不能杀他,以后再想报仇,只怕更是不易了。”
  羊牧劳动了杀机,催紧掌力,倏地一个移步换形,呼呼两掌,从段克邪意想不到的方位
打来,第一掌掌击前胸,第二掌却突然后发先至,掌锋劈到了段克邪腰胁的“愈气穴”。要
知羊牧穷号称“七步追魂”,移步换形,掌法也就跟着变化,他共有七种不同的步法与掌
法,招招都是杀手,等闲之士,决难躲得过他的七招杀手,故而号称“七步追魂”。近年
来,他精益求精,将这七步七掌,又添了好些虚实变化,随心运用,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眼看这一掌堪堪就要打到段克邪身上,段克邪身形倾侧,似乎就要倒下,却突然似一支
箭的平射出去;羊牧劳的掌锋未打中他的腰部,却触着了他的脚跟,就似给他加了一把力似
的,段克邪借他这一推之力,去势更疾。羊牧劳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自己的掌法固然是精
妙逾前,但对方的轻功,也已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了!
  羊牧劳犹未死心,趁他立足不定,追上去又是两记劈空掌,想把他震落尘埃。哪知他这
劈空掌一发,段克邪却不待身形落地,便倏地在空中一个倒翻,改换了方向,手中多了一把
精芒耀目的宝剑,一招“鹏搏九霄”,剑光如练,向羊牧劳疾冲而下!
  段克邪在半空中倒翻筋斗,而且还能拔剑出击,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大大出乎羊牧劳
意料之外!顿然问主客势易,轮到羊牧劳要忙于招架了。
  他们动手的这个广场在皇宫的宣武门前,因为秦襄的英雄大会就要召开,三山五岳人马
云集京师,皇宫防范加严,宣武门前也添多了许多守卫。广场上的比武招亲,卫士们可以置
之不理,如今看到羊牧劳和人打架,这不同于比武招亲,他们可就不能不管了。当下就有几
个卫士大声赋喝,赶了过来,纷纷骂道:“好大胆的小子,敢在宣武门前闹事!”论理,闹
事是两方面的事情,若说惩罚,羊牧劳也当有罪,但他们来势汹汹,却都是帮羊牧劳而责骂
段克邪的。有一个长于暗器的卫士,还未曾赶到,就向段克邪发了两支袖箭。
  段克邪当然不会把这几个卫士放在心上,但他忖度一下目前的情势,他虽然略占上风,
要胜得了羊牧劳,只怕最少也得在于招以上,在这时间,倘若大内高手蜂涌而来,即使也还
能够逃脱,事情可就要闹得大了。
  心念未已,那支袖箭已射到眼前,段克邪有意卖弄功夫,喝道,“岂有此理,你为什么
单单射我?”中指一弹,那支袖箭疾飞回去,“嚓”的一声,恰恰贴着那卫士的头盔擦过,
吓得那卫士跳了起来。
  羊牧劳喝道:“段克邪,你好大胆,胆敢伤害皇上的卫士吗?”话犹未了,段克邪身形
疾掠,闪电般的将一个卫士抓到手中,这时羊牧劳正自一掌向他劈来,段克邪忽地将那个卫
士向羊牧劳一送,学着羊牧劳的口气,冷笑说道:“羊牧劳,你胆敢伤害皇上的卫士吗?”
他这个匪夷所思的应付办法,大大出乎羊牧劳意料之外!由于他动作太快,符那卫士手到拿
来,立即又送出去,羊牧劳闪避不及,呼的一掌就拍到了那卫士身上。
  幸而羊牧劳的功夫早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掌力收发随心,他当然不敢打伤皇宫卫士,
掌缘一沾着那卫士的身体,掌力立即便撤了回来。改拍为接,迫得双手将那个卫土接了过
来,这情形就似一个送“货”,一个收“货”一般,弄得羊牧劳尴尬之极!段克邪哈哈笑
道:“你和皇上的卫大多亲近亲近吧,我可要失陪啦!”
  羊牧劳的轻功本来就不及段克邪,这时抱着个人,这卫士吓得魂魄不全,双手又是牢牢
的抱着他的脖子,羊牧劳怎敢将他摔下,只好眼睁睁的看着段克邪逃跑。
  段克邪以绝顶轻功,跳上民房,越过十几重瓦面,街上的逻兵只见一团白影飞过,连放
箭也来不及。段克邪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四顾无人,这才跳了下来,心里暗暗好笑,羊牧
劳给我这么一耍,可够他受的了。”
  段克邪虽然得意,却不敢再在市上闲逛,暗自想道,“我闹出这件事情,定然惹人注
意,还是小心谨慎为妙,今日不宜去找着梅了。不如就此回去,将那卖解女子的事情告诉朝
英,问一问是不是她的师妹。”
  段克邪回到秘密寓所,天色已近黄昏,屋内发现几个生面的人。段克邪心想能够住在这
里的当然是自己人,也不怎样放在心上,但那几个人却似对他甚为注目。段克邪急着去见史
朝英,顾不得和他们寒喧,回到房间,匆匆擦了擦脸,便走进女眷所住的内院。正是:翻云
覆雨寻常事,无意偷窥见隐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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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二十四回 利令智昏悲失足 祸生腋肘最伤心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十四回 利令智昏悲失足 祸生腋肘最伤心   在唐代男女之防并不如后世的看重,尤其是江湖上的人物,男女之间的来往,更看得稀
松平常,所以段克邪敢在女眷所住的内院直进直出。但虽然如此,一个男子,在礼貌上总不
宜闯进女子的闺房,段克邪又不知史朝英住的是哪一问,要是到处拍门查问,又怕惹人笑
话,心里大是踌躇。
  他们这问秘密的住所,原是一个破落的万户侯的产业,子孙不能守成,卖出来的。围墙
内占地数亩,有几十间房子,还有前后两座花园。女眷所住的内院。就占着后花园的大部,
房子参差错落,在假山花木之间。
  内院倒是静悄悄的,大约因为此时正是晚饭时间,她们都在房内用膳。段克邪信步走
去,希望撞上个人,好问她史朝英的所在,走了一会,总是没有碰上。不知不觉,走到了后
花园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间孤伶伶的房子,忽听得史朝英说话的声音。
  段克邪大喜,心里想道:“这可不必问人了,但却不知是谁在她屋内?”就在这时,只
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欢喜段克邪的呢,难道竟不是么?”话声很
轻,但段克邪却听得清清楚楚,这是牟世杰的声音!
  段克邪又是惊诧,又是不安,牟世杰是他敬如兄长的人,想不到竟是牟世杰在她房中,
用这样一种轻佻的口吻和她说话,而且还提及了他!段克邪本来就要拍门的,不觉就停下脚
步了。
  史朝英道:“不瞒你说,我最初是有点喜欢他的,到看透了他这个人,我大失所望,就
不喜欢他了。”牟世杰道:“是不是你因为他已定下婚事,因而大失所望呢?”史朝英道:
“定不定亲,这倒无关重要,我喜欢他并不一定就要嫁他,可惜他并不是我心中的英雄豪
杰!”牟世杰道:“在年轻一辈,克邪的武功无人能及,你怎说他不是英雄豪杰?”史朝英
道:“他胸无大志,少不更事,简直可说是竖子不足与谋,武功再好,也没有用!”牟世杰
低声说道:“那么你心目中的英雄豪杰又是谁人?”史朝英娇声笑道:“这还用说么,当然
是你啦!”牟世杰笑道:“这倒教我受宠若惊!”史朝英的声音更低,低得段克邪凝神静
听,才隐约听到几句,“我哥哥还有三万铁骑……奚族地方形势险要,可攻可守……我这份
礼物只要你受,那就是你的啦。……你的主意打定了没有?嗯,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假
的?”牟世杰的声音稍高,似是下了决心似的,说道:“大丈夫一言面决,何用踌躇,我这
主意当然是打定了!朝英,你真是我的好助手,我也真是从心底里喜欢你!”
  段克邪站在门外,无意之中,听到他们的私语,不觉心头一震,神思茫然,脑中一片混
乱。过了好一会子,心神稍定,这才能把思慰连串起来,“牟大哥爱上了史姑娘?这是什么
一回事?
  这简直不能想象!聂隐娘呢?牟大哥的心上人难道就竟然没有她了?人人都以为他们早
已心心相印,摩勒表哥还一心一意要撮合他们的姻缘,难道是这些局外人都看错了?抑或是
牟大可见异思迁,寡情薄义?牟大哥是人人敬重的武林盟主,唉,他怎能这样?史姑娘说的
是什么礼物?哦,是牟大哥看中了她哥哥的三万兵马,要与她共图大事?什么大事?敢情是
牟大哥想做皇帝么?他说要下什么决心,这又是指的什么?是下了决心不再爱隐娘姐姐
了?”
  牟世杰忽地喝道:“谁在外面?”原来段克邪身体发抖,无意之中触着了门环。也幸而
是他触着了门环,牟世杰和史朝英以为是有人扣门,就未疑心到是他来偷听。段克邪答道:
“是我。”心里想道,“唉,男女间事,本就难言,我与若梅是一出生就订了婚姻之约的,
也还闹得如此,何况他与隐娘?史姑娘不喜欢我!这不正是省了我的麻烦吗?我何必管他们
的闲事?牟大哥一向爱护我,我还是应该当他兄长一般的敬重。”但他想是如此想了,声音
已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牟世杰将门打开,诧道:“原来是你。有什么事么?是找我还是找史姑娘?”段克邪依
实答道:“我是来找史姑娘的。”牟世杰勉强笑道:“我可以听的么?要不要我避开?”史
朝英也是一怔,心想:“他一路上都似乎怕我缠他,怎的如今又忽地来找我了?难道他以前
种种都是做作的,其实心里财我有情,唉,只是已经迟了。”
  段克邪忽地感到一阵厌烦,嗡声嗡气的说道:“我不是说私话来的,我只是想告诉史姑
娘一件事情,说完了就走。”史朝英微笑道:“什么事情?你说吧,也不必说完了就走。”
段克邪道:
  “我今日碰到了一个卖解女子,看来似乎是你的同门姐妹。”史朝英面有异色,连忙问
道:“是怎么一个人,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同门?”段克邪将所遇的事情说了,史朝英眼珠转
来转去,显然也是甚为诧异,沉吟半晌,说道:“这么说来,果然是我的师姐来了。”段克
邪道:“怎的你以前没有据过?”忽觉牟世杰的眼睛看着他,段克邪面上一红,好生后悔,
心想:“我怎的这样笨拙,问出了这句话来?她的事情岂能样样都告诉我?我这么一问,倒
教牟大哥误会了。”
  史朝英道:“这师姐是我未曾见过的。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师姐,但我不认识她,因此闲
时也就不会想起她,没有想起的人,当然也就不会与你提及了。”她面带笑容,娓娓而谈,
态度大方,解释也合情合理,显得和段克邪很是亲近,丝毫不以他的所问为非.就这样轻轻
巧巧,将段克邪的窘态解除了。
  段克邪道:“我的行踪已给羊牧劳这老鹰头发觉,请大哥小心在意,多加戒备。”牟世
杰却似漫不经意的说道:“好,我知道啦。”段克邪便要告辞,史朝英忽道:“克邪,你可
想得到我的师姐为何要比武招亲么?”段克邪道:“这我怎么知道?”牟世杰笑道:“我猜
猜看。我猜你师妞想要招的就是你!”段克邪不解其意,不觉愕然,正自心想,“这是什么
意思,姐妹如何招亲。
  两女怎成配婚?”史朝英已在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我不认得她,但她的武
功我是认得的。她打起比武招亲的旗号,又是在英雄大会召开的前夕,势将轰动京城,迟早
我会知道,说不定我就会去看热闹了。”段克邪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她是用这个办
法找你。”史朝英道:“她定是在路上碰见师父,知道我已来到京师。她的心思也真灵巧,
想出了这样新鲜的法儿来引我去我她。”牟世杰笑道:“倘若不是用这法子,她怎能任意显
露武功?你们碰上又怎能认得彼此乃是同门?所以这法子虽然有点冒险,可真是想得绝
了!”段克邪胸怀坦荡,他见牟史二人对他一如平时。他也就渐渐言笑自如了,当下笑道:
“要是当真有个男子将她打败,摘了她比武招亲的旗子,那怎么办?”史朝英笑道:“当真
有那么一个英雄,她又合意的话,那就嫁了他好了。这不正是求之不得么?”
  史朝英手托香腮。若有所思,歇了一歇,接着说道:“话说回来,她要用到这个法儿,
不怕给人耻笑,抛头露面的来找我,定是有什么紧要事情。唉。她可设想到,我却不方便到
处乱跑去找她。”说到这里,忽地站了起来,走到段克邪面前,检衽一礼,说道:“克邪,
这件事我可要拜托你了。”段克邪还了一礼,说道:“你怎么这样客气起来了?”史朝英
道:“你已经认得我的师姐了,请你给我把她找来好吗?”段克邪的行踪刚刚给人发觉,本
来也不适宜到外面去的,但他生来侠义,素喜助人,何况他与史朝英又有过一段不寻常的交
谊,如今史朝英又是向他郑重恳求。当下,段克邪不假思索,便即说道:“些须小事,问足
挂齿?我给你把她找来就是。”牟世杰眉毛一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
  史朝英道:“我的师姐名叫龙成香,你若找到了她,将她悄悄带来。那个老头是她义
父,却不必和她同来。”段克邪应了一声,便向牟世杰告辞,牟世杰道:“好,你多多小心
在意了。”颇有谦反之意。段克邪却是心中感激:“牟大哥毕竟还是当我兄弟一般。”
  段克邪正走过屋子前面的一座假山,还未走出这后花园,暮霭苍茫中忽见一人匆匆而
来,两人碰头,彼此都是“呵呀”一声,同时停了脚步,一个叫“表弟”,一个叫“表
哥”。这人正是铁摩勒。
  段克邪喜出望外,说道:“表哥,你也来了。我正盼着你呢!”铁摩勒心里也很高兴,
但他叫了一声“表弟”之后,却忽地面色一端,说道:“克邪,听说你是与一位史姑娘一同
来的,她是史思明的女儿?”段克邪满面通红,说道:“表哥,这,这——”一时间不知如
何解释。铁摩勒道:“现在我没功夫理会你这事情,暂且缓谈。我先问你,那位史姑娘可是
住在这儿?你是刚刚从她那里出来的吗?”段克邪道:“是的。因办——”铁摩勒再次打断
他的话道:“你不必忙着向我分辨,过后我会与你仔细谈的。牟世杰是不是也正在史姑娘那
里?”铁摩勒突然提起了牟世杰,段克邪倒是有点奇怪,心想:“怎的表哥刚到,就知道要
到史朝英的房子来找牟大哥了?”当下说道:“不错,牟大哥是在那儿。”铁摩勒道:“不
必惊动旁人,你给我带路。我有紧要的事情等着和世杰商量。”
  段克邪心道,“替朝英寻她师姐,迟些再去,也不紧要。”当下给铁摩勒带路,回到史
朝英的门前,史朝英道:“克邪,你怎的就回来了?”打开房门,见着了铁摩勒,不觉一
怔。
  牟世杰见铁摩勒突如其来,大出意外,但仍是高高兴兴的将铁摩勒迎接进去,笑道:
“铁大哥,你来得正好,明天就是会期,我还担心你赶不上呢。这位是史姑娘,克邪弟和她
一同来的,如今已是自己人了。”史朝英上前一福,说道:“久仰铁寨主英名,小女子史朝
英拜见。”铁摩勒摆摆手道:“不敢当,请起来吧。”史朝英本待和他搭讪,见铁摩勒神情
冷淡,心黑暗暗嘀咕,也就不敢多说了。
  铁摩勒道:“牟贤弟,你是盟主,我有事向你请教。”牟世杰道:“大哥,我这盟主是
仰仗你的虎威,你我弟兄,你怎的也来与我客气。请大哥吩咐吧!”铁摩勒双跟一扫,却不
说话,牟世杰道:“史姑娘是自己人。”铁摩勒道:“好,史姑娘,我借你这地方与盟主说
儿句话。我想与盟主单独商谈。克邪,你没有事情,退下去吧。”铁摩勒虽然只是叫段克邪
退下,但话意已极分明,是不想史朝英在旁边打岔的了。
  史朝英道:“铁寨主,你刚刚到来,没有用过饭吧。我去给你做几个菜。”铁摩勒道:
“不必客气。”史朝英笑道:“铁寨主嫌我做得不好么?在路上我也常常给克邪做菜的。”
铁摩勒转过口气,沉吟一下,说道:“唔,也好。不过,不必着忙开饭。待,待……”史朝
英笑道:“也不必限定时刻,我做菜做得根慢的。
  不如这样吧,你们哥儿俩什么时候谈完了正事,就叫人到厨房告诉我,要是我已经弄
好,就给你们开饭。”铁摩勤心道:“这位姑娘果然是玲珑剔透,她借故避开,一点不着痕
迹。”当下点了点头,为了礼貌,说道:“如此:先多谢史姑娘了。”史朝英道:“好,我
先结你们泡一壶好茶,等下叫人送来。”
  段史二人走出外面,史朝英伸伸舌头,说道:“你这表哥好厉害,真是叫人难以伺侯。
打从他进门到现在,脸上就没现过一丝笑容。”段克邪道:“我这表哥其实是很平易近人
的,大约是初次见你,彼此未曾相熟,所以你觉得他似难亲近。”史朝英笑道:“好在我也
不想亲近他。克邪,我的事情多多拜托你了。
  嗯,天色已经不早啦。”段克邪道:“好,我马上给你去打听打听。”
  段克邪心想那卖解女子此时多半已不在宣武门前了,不过也只能到那儿去打听她的踪
迹。当下抄偏僻的小巷前往,一路上心事如潮,只觉这一日来的遭遇,样样都出人意料之
外。想呀想的,想到了铁摩勒刚才对待史朝英的态度,心道,“按表哥平日的为人,对初相
识的朋友也不会这样冷谈的。唔,大约表哥也是将她当作妖女了。好在我和她没有半点私
情,日子久了,表哥总会明白的。”随又想道,“表哥倘若明白了朝英的心上人是牟大哥不
是我,不知他又会如何?他不好责备牟大哥,只怕只有暗自为聂隐娘难过了。”铁摩勒是否
难过尚未知道,他自己是已经为聂隐娘难过了。
  正自胡思乱想,旁边的一条小巷,忽地有个人冲了出来,低声叫道:“段贤侄,是你
么?”这时天已入黑,小巷上没有行人。
  从两边人家漏出来的灯火,只见那是一个江湖郎中打扮的中年人,一身青袍,长须飘
拂,背着一个药囊,段克邪又惊又喜,说道:“杜叔叔,你也来了?却怎的也是不走大
街?”这人是他父亲生前的好友,金鸡岭的军师——金剑青囊杜百英。
  杜百英道:“通往宣武门前的那条街有许多官兵巡逻,不知是什么事情。故此我避进这
小巷来。”段克邪吃了一惊,心想,“这条路是不通了,可到哪儿去打听那两父女呢?”不
料杜百英说出一番话来,更是令他吃惊。
  段克邪还未曾将此行的目的告诉杜百英,杜百英已抢着问道:“你是从侯家花园出来的
不是?”侯家花园是他们秘密住所的代号,段克邪点了点头,只见杜百英满脸惶急的神情,
马上问道:“你出来的时候,你表哥已经到了没有?”段克邪道:“已经到了,现在正和牟
大哥一起。”杜百英道:“你们见过了?”段克邪道:“见过了。”杜百英追问道:“是你
表哥要你出来的?”段克邪道,“不是,我另外有事。”杜百英浑身一震,急声说道:
  “你怎么不陪你表哥?赶快回去,赶快回去!你有天大的事情,此时也得搁下!”
  段克邪莫名其妙,说道:“杜叔叔,你怕咱们那儿出事吗?
  下会的,官军……”杜百英打断他的话道:“我不是怕官军发现咱们那个地方,你须知
道外敌易挡,内贼难防!”段克邪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杜叔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百英顿足道:
  “我直截对你说了吧,我是怕你表哥遭了牟世杰的毒手!”此言一出,恍如晴天起了个
霹雳,吓得段克邪跳了起来。倘若这话不是杜百英说的,他一定就要破口大骂了。
  段克邪惶惑极了,说道:“牟大哥怎会如此?”杜百英道:
  “人心难料。而且纵使牟世杰不想下这毒手,只怕他的手下也会暗中下手!”他一面
说,一面已经是拉着段克邪向回头路跑。段克邪道:“杜叔叔,你怎的会以为单大哥他们会
下毒手?”要知段克邪对牟世杰一向尊敬,纵然是他父亲生前至好的杜百英的话,他也不敢
便即相信。杜百英道:“两雄难并立。你表哥虽然胸怀坦荡,却难保牟世杰不妒忌他,牟世
杰虽是盟主,在绿林的声望,实不如你的表哥。”段克邪沉吟不语,心想,“只怕这是以小
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这句话他可不敢说出来。杜百英又道,“牟世杰城府很深,平时虽
然处处尊敬你的表哥,但只怕到了利害关头,他就不能客人了。”段克邪道:“我表哥与他
有什么利害冲突?”杜百英道:“我只知道你表哥赶着去见牟世杰,是为了要阻拦他做一件
事情,内里详情,我也不很清楚。”段克邪想起他表哥刚才和牟世杰会面的时候,神情果然
是异乎寻常,心里不禁忐忑不安。杜百英道:“你轻功比我高明,你赶快走吧。
  但愿未曾出事!”
  段克邪一口气跑回去,将到住所,心里想道:“事情尚未知有无,我可不能大惊小怪,
闹出了笑话未。他们二人密室商谈,不许别人进去打扰,我只好藏在暗处,暗中保护我的表
哥了。”主意打定,便即施展绝顶轻功,不走大门,从后花园越墙而进。
  史朝英所住的那栋房子在后园一角,侧面恰好有一棵大树,枝繁叶密,段克邪悄无声的
攀上树顶,居高临下,从天窗望进去,屋内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屋内牟铁二人似乎正在争论,铁摩勒背负双手,绕着圈子,走来走去,段克邪知道这是
他的习惯,每逢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就不自觉的这样负手徘徊,忽见铁摩勒走到了牟世杰
面前,大声说道:“不行!”
  牟世杰似是怔了一怔,随即急声说道:“怎么不行?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岂能错过?
我都已布置好了!”铁摩勒道:“你以为派一队弟兄前去攻打,就可以攻陷皇宫,生擒那皇
帝老儿!”
  牟世杰笑道:“秦襄的英雄大会明日开场,羽林军将领和官中侍卫大半到场维持秩序,
宫中防卫定然较疏,一举成功,那也没有什么稀奇。”
  铁摩勒道:“我当过宫中的侍卫,官中九道大门,每道大门有五十名轮值的宿卫,那是
决不会离开的。还有一营神箭手在三大殴周围巡逻,你能派多少人去,要杀进大内,谈何容
易?而且——”
  牟世杰哈哈一笑,打断了铁摩勒的说话,笑道:“铁大哥,我派人攻打皇宫,自有妙
用,能够攻陷皇宫,生擒李亨,固然很好,即使不能,那咱们还是成功了的。你难道还想不
到这是一举数得的妙计吗?”
  铁奘动眉头一皱,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口边,却又忍着,转而问道:“怎么一举数
得,倒要请教?”牟世杰道:“即使不能生擒李亨,最少也可去掉秦襄。秦襄召开这个英雄
大会,召来三山五岳的好汉,那皇帝老儿本来就不大赞同的,只是秦襄一力担承,向皇帝夸
下海口,若有意外,唯他是问,李亨也想藉他这个英雄会招揽人材,扩充羽林军的实力以便
对付藩镇,这才答应了的。咱们这么一闹,李亨至少也要吓个半死,事情过后,秦襄还有不
放间罪的么?即使不打下天牢,他这羽林军统领的位于那是央计保不住的了!”
  铁摩勒剑眉一扬,说道:“我就是不能做这样对不住朋友的事情!秦襄被迫率领羽林军
与田承嗣的‘外宅男’来攻打咱们金鸡岭的时候,要不是他暗中帮忙,咱们那次就未必逃得
出来。
  咱们怎可反而陷害于他?”
  牟世杰笑道:“大哥,成大事者岂能只顾朋友私情?大哥,你这是妇人之仁!”铁摩勒
沉声说道:“好,就算秦襄不是朋友,自己人要不要顾?你派一队人去攻打皇宫,人数决不
宜太多,在宫中宿卫与神俞营攻击之下,你想能有几个生还?”
  牟世杰耸了耸肩,说道:“大哥,咱们要打天下,死几个人又算得什么?”铁摩勒道:
“世杰,你有问鼎之心,我却无遂鹿之念。我看咱们只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就够了。何
必一定要动那成王败寇的念头?”牟世杰道:“我师祖虬髯客将天下让给了李世民,如今李
唐无道,藩镇割据,民不聊生,正是大好的时机,我是决意要将师祖让出的江山收回来
了!”铁摩勒默然不语,似是对这样重大的问题他也委决不下。牟世杰笑了一笑,说道:
“大哥,你不必犹疑。我这次攻打皇宫,也不需用到你的人、我只是调动盖天豪的手下弟
兄,也就够了。只求你不可阻挠,免得影响军心。”
  铁摩勒面色一沉,说道:“你我结义兄弟,何分彼此,只是问事情当不当为?”牟世杰
道:“那么你说当不当为?”铁摩勒道:
  “世杰,我先问你一句,你刚才说早已安排了退路,这退路是什么?”牟世杰迟疑了一
下,毅然说道:“大哥,我不想瞒你。我与史姑娘已经说好,攻打皇宫之后,咱们立即退出
长安,他哥哥的残部现在集结在奚族地方,咱们就退到那儿。”铁摩勒道:“你是要托庇于
史朝义么?”声音语调已是不大自然。牟世杰哈哈笑道:“铁大哥,你也忒把我看小了,我
岂能托庇于史朝义?”铁摩勒道:“但你退到那儿,这还不是寄人篱下么?”牟世杰道:
“我是要把史朝义杀掉,将他的三万铁骑夺过来!史姑娘与史朝义虽属兄妹,实是对头,她
已答应帮助我了。咱们收编了史朝义的部下,再与奚族土王联合,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依
我看来,不出十年,可成大业!”
  铁摩勒道:“世杰,你聪明一世,却怎的糊涂一时?”牟世杰道:“我怎样糊涂了?大
哥,你以为我不该造反吗?”铁摩勒道:“我从前做侍卫的时候,几乎给那皇帝老儿害死,
我就早看透了做皇帝的没有好良心,你想给百姓换过一个好皇帝,那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造
反。”牟世杰道:“着呀,那你又为什么不肯与我在一条路上同行?”铁摩勒道:“要看是
怎样的‘造反’。
  史朝义那三万铁骑,十九乃是胡人,奚族乃是突厥族的一个分支,这百多年来,突厥一
直是中国的大敌,你难道不知道么?当年安吏之乱,玄宗皇帝宠杨贵妃,重用杨国忠一班奸
邪,荒淫无道,老百姓何尝不痛恨他?但安史之乱一起,大敌当前,老百姓还是愿意助他抵
御外敌,这道理不很明自么?你如今要借重胡人抢夺江山,只怕先就失了民心了。世杰,你
是绝顶聪明的人,你再想想!”牟世杰听了,纵声大笑,声震屋瓦。
  铁摩勒愕然说道:“贤弟因何发笑?”牟世杰道:“大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安
禄山本身乃是胡人,又无谋略,妄图为中国之主,哪得不败?我手下有绿林兄弟,并非全仗
胡人,只不过暂时借他们的兵力一用而已,权操我手,何用担忧?这与安禄山造反的情形根
本不同!”铁摩勒道:“虽然如此,用外兵来打中国,究属不妥!”牟世杰道:“大哥,你
这话可有点不对,这是借外兵来打江山,与外夷之入侵华夏是两回事。你对本朝的史事,定
然熟悉。从前李世民在太原起兵之时,曾派刘文静上书突厥可汗,约定:“征伐所得,子女
玉帛,皆可汗得之。”因而得突厥之助,得以长驱直入,西进关中,而成王霸之业。再论近
事,朝廷平定安史之乱,也曾借来回兵,与郭(子仪)李(光掘)诸将,合力反攻,方得收
复长安、洛阳。我现在的谋划,李世民早曾做过,唐朝皇帝做得,我就做不得么?”
  铁摩勒大声道:“做不得。我说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牟世杰面色发青,忍气
说道:“大哥有何高见?”铁摩勒道:“李世民借来了突厥兵,其后数十年,突厥一直为中
国心腹之恿,至今未已。幸亏季世民是一代英主,还勉强可以压得住,不至今突厥反客为
主,骚扰中原。但边境已是屡屡受侵,大祖李渊且曾一度想迁郁避之。其后直到贞观三年,
李世民遣李靖大破突厥,方得边境暂静,但两国已同受损害,伤亡无算了。而且李世民死
后,突厥又重为边患,直到如今。追源祸始,李世民虽是一代英主,但他借突厥兵这一着
棋,我却要说他是走错了!”
  铁摩勒停了一下,看了看牟世杰,又道:“再论近事,朝廷借回兵平安史之乱,那就更
糟了。回兵大掠长安洛阳,到处烧杀,伤死者万计,大火经旬不熄,唐朝虽是收复二京,但
当时得回的只不过是两座空城!”(按:详细史实,可参考《旧唐书》一九五《回传》)
  牟世杰想不到铁摩勒不但熟悉史实,而且说的也是一番正论,不觉心里茫然,无言可
对。但他利欲薰心,虽觉铁摩勒说的乃是正论,但仍是想道,“祸及百姓这是以后的事,也
不一定如此。李世民即算是走错了这一着棋,毕竟还不失为一代英主。
  能做到像李世民那样,也不错了。”心意踌躇,一时莫决。
  铁摩勒说了许多话,口也有点干了,随手端起几上的一杯茶就喝,喝了两口,忽地把茶
杯一摔,叫道:“世杰,你,你,你,你怎下得这个毒手!”
  当啷声响,茶杯碎成四片,牟世杰惊得跳了起来,失声叫道:“大哥,你,你说什
么?”
  牟世杰话犹未了,只听得“砰”的一声,一扇通花窗格碎成片片,段克邪箭一般的从窗
户中射进,二话不说,刷的一剑就向牟世杰刺去。牟世杰挥袖一拂,剑光过处,一截衣抽给
割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又是一剑,牟世杰侧身避过,叫道:“克邪,你听我
说!”段克邪哪肯听他分辨,第三剑又已似惊雷闪电般的刺来。牟世杰提起茶几一挡,“咔
嚓”一声,那茶几也被宝剑从当中劈开了。牟世杰戴有佩剑,但他却并不拔剑还手,连避段
克邪三招杀手,每一剑都是惊险到了极点。
  铁摩勒大喝道:“克邪,住手!你住不住手?”铁摩勒连喝两次,段克邪只好按剑不
动,退到铁摩勒身旁,铁摩勒道:“快向你牟大哥赔罪!”段克邪圆睁双眼,盯着牟世杰、
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说道:“你还要我认、认这人面——”“人面兽心”四字还未说得完
全,铁摩勒已是喝道:“住口!”段克邪不敢再说,愕然望着他的表哥。铁奘勒道:“你牟
大哥说这不是他下的毒手,那就一定不是!”他说到最后那两个字,声音己是变得嘶啦,显
然毒性已经发作。他正以深厚的内功强自支持。但牟世杰仍听得出他说的是“不是”二字,
脸色也就开朗了一些,心道:“想不到铁大哥还相信我!”
  忽听得一声娇笑,史朝英已走进房来,格格笑道:“铁寨主,你确有知人之明,是不关
世杰的事,这毒药是我下的!”此言一出,俨如晴天打了个霹雳,段克邪也吓得呆了。
  牟世杰颤声叫道:“朝英,你——”史朝英道:“大丈夫当有决断,你今日不将铁摩勒
除掉,必成心腹大患!”牟世杰喝道:
  “住口!”史朝英冷笑道:“捉虎容易放虎难,你要成王霸之业、怎能顾兄弟情谊,你
不听我言,后悔莫及!”
  段克邪神智稍稍清醒,怒火勃发,正要向史朝英杀去,忽听得有脚步之声,回头一看,
只见四条大汉已站在门外,正是刚才所见的那四个陌生人。这四个人乃是扶桑岛牟沧浪的侍
者,牟世杰在中原打好根基之后,最后才将他们招来的。
  段克邪蓦地想起他表哥已是中毒甚深,遂不敢轻举妄动,按剑虎视,守在他表哥身边。
心里想道:“是死是生,这可全得看牟世杰了!哼,要是他一动手,我就拼了性命,也得先
把那贱人杀掉!”要知牟世杰武功已略胜段克邢一筹,再加上这四个侍者和史朝英,倘若牟
世杰当真翻脸,段克邪势将自身难保,更不要说能够救铁摩勒的性命了。
  牟世杰面色阴晴不定,心中似是正在人天交战,委决不下。
  段克邪手心捏着一把冷汗,目不转睛的望着他。过了半响,牟世杰忽地双眉一轩,大声
喝道:“谁叫你们来的?快给我出去!”那四个侍者面面相觑,只好依言退下。
  史朝英叫道:“世杰,你岂不闻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牟世杰沉声喝道:“解药
拿来:”史朝英道:“什么?”牟世杰道:
  “将解药给我、否则你我一刀两断!”史朝英叹了口气,掏出解药,说道:“世杰,解
药交出不打紧。只怕你要断送了可以到手的大好江山!”
  牟世杰朗声说道:“江山是要打的,但大丈夫取天下也要取得光明磊落,我决不能杀害
义兄!”当下将解药放到铁摩勒面前,说道:“铁大哥,从今之后,你我各行其是,我带我
的人出去。
  你也别再管我了!”铁摩勒道:“你还是要攻打皇宫吗?”牟世杰道:“看在你的份
上,我放弃原来的计划,今晚就与史姑娘出京。
  至于以后,那咱们就各走各路了!大哥、你我结义一场,请受小弟临别一拜!”铁摩勒
知他心意已决,无可挽回,眼中含泪,还了他一拜,说道:“世杰,你好自为之!”
  牟世杰回过头来,说道:“史姑娘,请恕我这次不能依你。
  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吗?”史朝英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已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蚱蜢,注
定是要在一起的了,成也好,败也好,就让咱们祸福与共吧!”牟世杰道:“好,说得好,
咱们走吧,从今之后,你是我唯一的知己了。”段克邪心中无限感触,说不出是恨她还是为
她惋惜,史朝英避开段克邪的目光,跟着牟世杰,悄悄的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铁摩勒似是从一场恶梦中醒来,过了半响,说道:“世杰也还不是良心尽丧,只可惜他
端的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伸手就要拿那解药,段克邪道:“大哥,你不怕那妖女弄
假吗?”他第一次把史朝英称作“妖女”,自己听着,也满不是味儿,想起前事,无限伤
心。
  铁摩勒道:“这个你倒不用担心,这位史姑娘今后要依靠牟世杰,她断不敢用假药害
我。”他吞下了解药,笑了一笑,接着说道:“这样收场也好,我倒可以放下一块心上的石
头了。前些时候,我听得你和这位史姑娘在一起,我还担心你会迷上她呢。
  这位史姑娘可惜是个女子,否则定是乱世桌雄,牟世杰和她倒是一对,你是配不上她
的!”段克邪脸上发热,低声说道:“我怎会上她的当?”话虽如此,心中却在暗叫:“侥
幸”。正是:
  爱河几次经风浪,险把真情错付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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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二十五回 巧设奸谋锄异己 难全忠苦将军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十五回 巧设奸谋锄异己 难全忠苦将军   铁摩勒的内功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他服了解药,默运玄功,不消片刻,出了一身
大汗,体中的毒素随着汗水蒸发,恢复如初。
  这时已是午夜时分,忽听得脚步声来得急如疾风骤雨,一个人跌跌撞撞的推门进来,急
声叫道:“铁寨主,你没事么?”原来是“金剑青翼”杜百英赶到。铁摩勒笑道:“杜叔叔
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何用慌张?好吧,咱们出去谈吧,你和我都犯了规矩了。”杜
百英抹了一额头冷汗,说道:“我到来的时候,见十几骑快马连夜跑出,我认得都是牟世杰
的手下,他们见了我也不打招呼,我以为一定是出了事了。一时着急,也就顾不了规矩了。
牟世杰呢?”段克邪道:“他也早已跑了。出去谈吧.”
  段克邪带领铁杜二人,回到自己房中,关上房门,这才吁了口气,说道,“好险,好
险!”铁摩勒笑道:“杜叔叔,牟世杰还不至于你想象的那么坏。事情已经过去了,克邪,
你也不必再骂他了。”杜百英瞧了铁摩勒一眼,说遁:“不对,你曾经中毒,这是怎么回
事?不是牟世杰那厮下的毒手么?”铁摩勒笑道:“杜叔叔,你当真不愧金剑青翼的称号,
医术高明,令人佩服!但你看得出我中了毒,难道还看不出我这毒已经解了么?”杜百英
道:“我就是觉得奇怪,这解药——”铁摩勒道:“没有什么奇怪,这解药是牟世杰给我
的。”杜百英道:“他下的毒手,怎的他——”铁摩勒道:“不是他下的毒手,你猜错
了。”当下,将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社百英。
  杜百英叹口气道:“虽说牟世杰尚不至于良心尽丧,但他是绿林盟主,如今他与那妖女
一道,独行其是,可要给绿林兄弟带来灾祸了。铁寨主,你可记得当初在金鸡岭的群雄会
上,我就劝过你不可让牟世杰做盟主,可惜你不听我的话。”铁摩勒黯然不语,过了半晌,
这才叹口气道:“论才略,牟世杰胜我十倍,只可惜他大急功近利。”
  杜百英在窗口看了看天色,说道:“天快亮了,铁寨主,你今天去不去会场?”铁摩勒
道:“杜叔叔因何有此一问?”杜百英道:“我有点担心。”
  铁摩勒道:“担心什么?”杜百英道:“铁寨主,你对牟世杰虽是推心置腹,但只怕他
心不似你心。尤其他现在与史思明的女儿同在一起,什么事干不出来?我可不敢过分相信他
们。牟世杰虽说放弃攻打皇宫的计划,但难保他们不生出别的事情?你又是钦犯的身份——
”铁摩勒打断他的话道:“我就是怕他们临时生事,连累秦襄,有我在场,总好一些。再说
秦襄、尉迟北二人是我旧交,情如兄弟,如今所处的境地不同,我不好和他们说话,却也想
见见他们。”杜百英知道铁摩勒最重义气,他心意已决,那是劝阻不来的了,当下说道:
“那咱们就一同去吧,但总是以小心为宜。”
  这次到京城准备赴会的人,以牟世杰的亲信部属占了十七八,属于铁摩勒直接统属的金
鸡岭那班弟兄,和他父亲燕山铁昆仑的旧部,都已转移到伏牛山中,由辛天雄马氏双雄等人
留守。首领人物,到长安来的,只有铁摩勒和杜百英。牟世杰昨晚已带了他的人走了,剩下
来的是各个小山寨的首领、大约有十数人之多。
  转眼天色已亮,铁摩勒带领这班人前往会场。段克邪一起同行。这班人不见牟世杰,心
里都是好生纳罕。
  英雄大会的会场就是平日天子阅兵的大校场,在骊山山脚,占地数百亩,可容得几万人
马,有六个大门同时开放。铁摩勒这一行随着滚滚的人流进入会场,只见四周围遍布军队,
有些是羽林军眼饰,有些则是九城司马(京城最高卫戍长官)直接统辖的京师卫,剑戟森
森,刀矛耀目,一派肃杀气氛。铁奘勒心想,今日二山五岳的好汉都聚集于此,自然要多派
军队维持秩序,并防意外,这是应有之义,也就不放在心上。
  各处前来的草莽豪杰争先恐后的占据便于观看的位置,秩序当然不会很好,人流拥挤
中,铁摩勒这一行人也各自分散了。
  段克邪正想走快两步,赶上铁奘勒,忽地被人一碰,段克邪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华眼少
年已靠在他的身边,这人似曾相识,一时间却想不起是谁。心念未已,那人已在笑道:“段
小侠,还认得我么?”段克邪听了他的声音,蓦然一省,说道:“你,你是昨日那卖、
卖……”说了半句,想起这卖解女子如今已是男子装束,当然是不愿显露自己的身份,连忙
将后半句咽了下去。
  那乔装打扮的卖解女子笑道:“不错,你认得我了。多谢你昨日暗中援手,我还未曾向
你道谢呢。”段克邪知道她是史朝英的师姐,这时他对史朝英余怒未消,心境与昨日已是大
大不同,因而对这卖解女子也消失了好感,当下淡淡说道:“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就想
走开。
  那女子却紧紧抓着他的手,低声说道:“段相公,请随我来,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以
段克邪的本领,要甩开她那是易如反掌,但在这众目腰腰之下,拖拖拉拉究竟很不好看,段
克邪只好忍着闷气,心道,“也罢,且听她说些什么?”
  那女子将段克邪拉过一边,悄声说道:“我是朝英的师姐,朝英不是和你一道来的
么?”段克邪道:“不是!”声音甚为生硬。那女子怎知他们昨晚发生的事情,不觉怔了
怔,段克邪扭头便走。
  那女子连忙将他拖住,段克邪着了恼,说道:“你师妹与我毫不相涉,她的事情我一概
也不知道!你也别再问了。”那卖解女子微微一笑,只道段克邪是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承认和
史朝英的关系,当下仍然拖着段克邪不肯放手。段克邪满肚皮不好气,那女子接着说道:
“段相公,这是非常紧要的事情,你一定要赶快去告诉她。”段克邪心头一动,“什么紧要
的事情?莫非史朝英又有什么图谋,她这师姐是给她办事的?”这么一想,就再忍住,
“好,那你快说吧!”
  人流向前涌去,他们站在一个角落,附近却是没人。那女子忒是小心,几乎将嘴唇贴到
段克邪的耳朵边,小声说道:“你叫朝英快快离场,否则怕她今日有性命之忧!”段克邪虽
说与史朝英已是一刀两断,但听了这话,仍是不禁吃了一惊,说道:“怎么?……”那女子
不待他把整句话说出来,已接着说道:“还有,你也要赶快离场,你一路和她同行,对头早
已知道了!
  这消息是确实的,你不必多间了,快,快去找着她和她一起走吧,迟就来不及了。”段
克邪道:“你昨日……”那女子急声说道:“我昨日还不知是你,你明白了么?有话以后再
说,快走,快走吧!”这时不待段克邪把她甩开,先自撤手跑了。
  段克邪一片茫然,不知那女子说的是什么消息,对头又是何人?但她的话语却是明白不
过的,有人要害史朝英,连带也要害他,时间就在今日,地点就在这儿,因而要他和史朝英
快快离场!
  段克邪心里想道,“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道其无。看来朝英的师姐也不是真的跑江湖
的卖解女子,她藉这身份掩护,在京城打出比武招亲的旗号,为的就是要把她的师妹引来,
好把这消息告诉她。她却不知她的师妹昨晚早已与牟世杰离开京城了。”想至此处,心情已
渐渐平静下来,接着想道,“朝英也已离开京城,即使路上有什么危险,有车世杰和她一
起,也足可应付得了。”
  那乔装打扮的卖解女子早已走得无影无踪,段克邪也继续向场中心走去,人头挤薪,他
游目四顾,铁杜二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他未曾发现铁杜二人,却忽地看到了三个熟悉的背影,是三个少年军官,段克邪一眼就
认了出来,前头二人正是乔装打扮的史若梅和聂隐娘,跟在聂隐娘后面的那个人,则是前日
在那问答店里,半夜里曾经和段克邪交过一次手的那个方辟符。
  这刹那间,段克邪当真是又惊又喜,他到长安参加这英雄大会,本就是为了史若梅而
来,如今果然是碰上了!倘若不是在这大会之中,段克邪几乎就要叫出声来。
  史若梅却并没有发现他,段克邪与她的距离虽然不算很远。但中间挤满了人,一时之
间,段克邪倒也不容易挤得过去。就在此时,忽见一男一女从人丛中走出,满脸惊喜的神
情,己在向史若梅招呼。这对男女是独孤宇兄妹。
  段克邪心头一沈,“不管他们是否约好了的,但这个时候。他们正在倾谈,我却怎好前
去打岔?”偷眼看时,只见史若梅也是满脸惊喜的神情,段克邪更是一片茫然,踌躇不敢向
前。“唉,我怎的一见了她就忘了铁表哥了,我还是应该找铁表哥去。”想是如此想,两脚
却似不听使唤似的,双眼也始终高不开史若梅。
  方自心意踌躇,只听得咚咚咚三通鼓响,当当当几遍锣声,六扇铁门紧闭,午时已到,
英雄大会也已宣布开场。
  场中间有一座高台,台下就是比武场,段克邪抬眼望去,只见秦襄已出现台上。
  台上并排站着三人,中间是羽林军统领秦襄。左边是副统领尉迟北,右边是九城司马杜
伏威。三通鼓响之后,秦襄兴高采烈的说道:“多谢各位朋友远道而来,不但是给秦某增
光,亦是国家之福。古语有云:‘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个英雄大会,就正是为国
家选拔英才的。各位的一身武艺,可不必担忧遇不到识主了。”随即宣布比武的办法,因为
人数大多,办法是分场、分组、分日举行,今日到会之人,各人发给一个铜牌,依着号数每
十人为一组,每口十个场地同时举行,估计这次来参与盛会的有千人之多,要十大之后,初
赛才能结束。第十一天再从初赛得胜的一百人中挑出十人。前五名授以三品轻骑都尉官职,
后五名授以四品率骑都尉之职。其他九十人则编入羽林军中充任军官。秦襄宣布了办法,接
着说道:“倘有不愿为宫的朝廷也不愿勉强,最后得胜的十人均有赏赐,每人名马一匹,宝
刀一口,另外黄金百两,锦缎百匹。”赴会诸人,十九是想猎取功名的,少数不慕利禄之
士,对名马宝刀,也是垂涎欲滴,听了秦襄的宣布,欢声雷动。
  铁摩勒这时已挤到比武场边,在最前的一列,面对着那座阅兵台,他感到秦襄的眼光已
经看到他了。铁摩勒是既不欲为官,也不想得名马宝刀的,心里想道:“我只是想见两位哥
哥一面,如今是都已见到了。我已留心四察,牟世杰不见在场,想来他不会言而无信,定是
离开长安的了。”
  本来铁摩勒一直担心牟史二人会捣乱会场或攻打皇宫,但如今时已过午,倘若有人攻打
皇宫,消息也早就应该传开了,可见牟世杰的确是依照诺言,放弃了计划。当下想道:“大
会已经顺利开场,今日是十九不会有事了。这铜牌我不领也罢,还是趁早回去的好。今晚叫
克邪送个信给秦大哥,叫他多加小心,也就是了。明日我与克邪也应该离开长安了。”
  铁摩勒因为入场之后,一直挤在前头,还未知道这大校场的六扇铁门都已关闭。他回头
一望,看来看去都看不见段克邪,心里有点着恼,“这孩子真是不懂事,却不知挤到哪里去
了?在这样一个场合,怎可以单独走散的。”
  他心念未已,铜牌也未发到他,忽见一骑快马,在场中那条铺着黄土的跑道上疾驰而
来,直到台前,方始勒住。铁奘勒是识得规矩的,在阅兵场中,只有皇帝亲临的时候,他所
带领的随从,或替代皇帝阅兵的元帅、将军,或中使(皇帝的使者,太监充当)才可以在这
黄土所铺的跑道上驰马。
  秦襄更是惊奇,原来来的不是别人,乃是宫中宿卫统领、龙骑都尉武维扬。安禄山造反
那年,当今的皇帝李亨还是太子,这武维扬就是护送李亨到灵武的保驾将军,后来李亨在灵
武自立,武维扬也有拥戴之功,待到安史之乱平定,李亨还都长安,论功酬赏,一下子就把
武维扬擢为龙骑都尉,与秦襄的爵位相同。
  宫中宿卫本来是尉迟北统率的,李亨将尉迟北调为羽林军副统领,遗缺遂由武维扬补
上。武维扬本意是想做羽林军统领的,但因秦囊是开国功臣之后,且又威望昭著,皇帝也不
好无故夺他职位,不得己而思其次,这才调开了尉迟北,扑武维扬统管宿卫。但论到得皇上
的宠信,这武维扬却是比秦囊多得多了。这次秦襄主持的英雄大会,武维扬一向不闻不问,
李亨也是原定在最后那天才来的。故而秦襄见他来到,不觉暗暗纳罕,不知是什么紧要的事
情,李亨派他前来?秦襄正要下去迎接,武维扬人未离鞍,就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跳上合
来,秦襄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武总管何事离官?”
  只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武维扬道:“皇上有手诏给你!”按照规矩,皇帝有诏书颁
来,事先该有中使来报,好让接诏的摆香案跪迎。秦襄大觉意外,手忙脚乱,一时之间,也
未准备有香案,只得连忙跪下,武维扬道:“事在紧急,皇上有令,叫秦大人不必拘执常
礼。秦大人请起,你接过诏书,就接圣旨马上遵办吧。也不必我来宣读了。”
  秦襄双手棱过诏书,打开来一看,脸色登时发白,想读也读不出声了。武维扬道:“秦
大人,你敢不遵旨么?”秦襄捧着诏书,就似捧着千斤重物似的,双手直打哆嗦,忽地诏书
掉下,秦襄大叫一声,突然一头就向柱子撞去。
  这一来全场震动,就在哗然惊呼之中,尉迟北猛冲过去,将秦襄一把抱住,叫道:“秦
大哥,你犯了什么事?我和你金殿见驾去。”秦襄喝道:“放手,你要陷我于不忠不义
么?”尉迟北道:“怎么?”秦襄叫道:“我若不奉诏乃是不忠,我若奉诏乃是不义!忠义
难以两全,我秦襄唯有毕命于斯,以谢朋友!”
  尉迟北听得糊里糊涂,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是听得明白的,那就是秦襄不愿依照
诏书办事,而并非皇上有旨将他赐死。尉迟北听懂了这个意思,更是不肯放手,牢牢的将他
抱住,两人本领在伯仲之间,论武艺是秦襄较高,论气力是尉迟北更大。
  尉迟北用了全身气力将他抱住,急切间秦襄那里挣扎得脱?武维场忽地喝道:“秦襄抗
不奉诏,将他拿了!”后台有人应声而出,是个身材高大背部微驼的老头,行动却是矫捷之
极,武维扬话犹未了,只见他出手如电、已在秦襄胁下愈气穴的部位重重一戳,秦襄闷哼了
一声,身子登时软绵绵的倒了下来。
  铁摩勒这一惊非同小可,这驼背老头不是别人,正是“七步追魂”羊牧劳,他是由武维
扬与杜伏威的安排,早就埋伏在后台的。本来若是双方认真交手,羊牧劳还未必胜得过秦
襄,但现在秦襄被尉迟北牢牢抱住,他从背后偷袭,秦襄毫无闪避的余地,立即使给他制伏
了。
  羊牧劳一不做二不休,再一指又向尉迟北戳来,尉迟北大喝道:“谁敢拿我大哥?”他
的“擒拿手”功大是家传绝技,天下无人可与比肩,双方近身肉博,羊牧劳的手指还未点中
他的穴道,已给他扭着手臂,一个“车肩式”,将羊牧劳那高大的身躯,从他的肩头翻过,
“咕咚”一声,摔倒台上。羊牧劳一个“鲤鱼打挺”立即翻起身来,但被尉迟北扭着的部
位,已是火辣辣的,如同烙过一般。
  秦襄此时已给杜伏威的随从武上缚了,尉迟北双眼火红,就要打那几个武土,秦襄喝
道:“尉迟兄弟住手,这是万岁的圣旨,你怎可胆大妄为?你我世代忠良,只能任凭朝廷处
置,决不可做不忠不孝之人!”
  尉迟北性暴如火,但秦襄现在抬出“忠学”二字,却似在火上浇了一盆冷水,饶是尉迟
北如何暴躁,也不能不猛然一惊,一股气登时泄了。当下说道:“好,我拿我的金鞭和你同
上金殿见驾!谁敢对你无礼,先吃我一鞭!武维扬,我秦大哥是你缚得的么?”原来尉迟北
的先祖尉迟恭因救驾有功,曾得过唐太宗李世民御赐金鞭,可以鞭打不法的皇亲国戚、公卿
大臣,先打后奏。是以他职位虽然不算很高,但平时朝廷上却人人惧他三分。
  哪知他活犹未了,武维扬杜伏威忽地在他背后同时出手,杜伏威以“虎爪手”一抓抓着
他的琵琶骨,武维扬迅即掏出手铐往他手腕一合,尉迟北大吼一声,双肩一振,武杜二人跄
跄踉踉的连退了十几步,几乎跌落台下,但尉迟北的琵琶骨已彼捏碎一根,腕骨也被手铐合
上了。羊牧劳还不放心,一跃而前,又用重手法点了他的软麻穴。
  武维扬哈哈笑道:“不止要缚秦襄,连你也要缚了!”尉迟北气得七窍生烟,大叫道:
“家院,把我的金鞭拿来!”杜伏威应声笑道:“来了,来了!”只见一个武士双手高捧金
鞭,从后台走出,将那金鞭恭恭敬敬的递给了杜伏威,禀道:“日遵命收缴了尉迟大人的金
鞭了!”
  尉迟北又惊又怒,破口大骂:“杜伏威,你无法无天,不怕满门抄斩么?竟敢擅取我的
御赐金鞭!”杜伏威接过金鞭,哈哈大笑:“皇上圣明,早就料到你会恃着这根金鞭,不听
调度,有旨与我,你一生事,就要我收缴你的金鞭。哈哈,今日之事,果然在皇上意料之
中,你看看皇上给我的这通密诏吧!”掏出那封密诏,在尉迟北面前展开,尉迟北一看,果
然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准杜伏威便宜行事,在尉迟北抗命之时,收缴他的金鞭!尉迟北做梦
也想不到皇上会有这样一道密诏,登时两眼发黑,气恼得难以形容,说道:“这金鞭是太宗
皇帝所赐,当今皇上也不能说缴就缴!”杜伏威冷笑道:“好吧,那你就与皇上理论去
吧!”尉迟北哑口无言,神情诅丧,只好任凭校周将他推了下去。
  武维扬道:“秦襄抗不奉诏,杜大人,这英雄大会之事,就由你主持了。这通诏书,请
你接下,立即宣告,依旨而为;”自武维扬到来之后,“好戏”连台,先是秦襄被捕,后是
尉迟北金鞭被缴,都是由这通诏书而起。台下早就似一锅煮沸了的开水似的,闹得沸沸扬
扬,这时见杜伏威已接过诏书,哑谜即将揭开,全场立即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留心静听。
  参加英雄大会的三山五岳人物,十九都是不通文墨之人,杜伏威只要遵旨办事,无须宣
读原文,为了要这些人个个都听得懂,便走到台前,用自己的话说道:“皇上有旨,这次英
雄大会,本是为国家选拔英村,辅佐皇上的。因此只要不是叛逆,过去犯了罪的,只要他是
效忠皇上,一概可以赦兔。大家可以安心与会,不用惊忧。”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接着声
调一转,跟着说道:“只有一样不能赦免的那就是叛逆之罪,背叛朝廷的逆贼,朝廷也当然
不敢用他!”场中绿林人物颇多,话犹未了,台下已是嘈声四起,“什么叫做叛逆?哼,这
分明是用计诱捕我们?”
  “我们是相信秦襄的说话这才来的。哼,现在他说过的话,你们的皇帝看儿却不认帐
了!”有些性情躁暴的且已刀出鞘、弓上弦,眼看就要闹出大事!
  杜伏威连忙大叫道:“你们静听!圣旨是写得明明白白的,所要缉捕归案的叛贼只有十
人。这个人都是倡谋作乱、背叛朝廷的罪魁祸首。其他的人,即使是这十人的朋友或部属也
一概无涉。这圣旨还说,谁人若是协助官军,将叛贼拿获的,还可以论功行赏,拿到一个叛
贼,就封世袭车骑都尉,另赐黄金千两!所要拿的只是十个人,你们绝大多数,都可以安
心!”台下纷纷叫道:“是哪十个人?快说,快说!”
  群豪虽然还是惊疑不定,但已不若刚才那样骚动。杜伏威抹了抹冷汗,继续说道:“这
十个人我们早已查得清楚,是到了京城来的,此刻多半会在场中。你们要想为国家建功立
业,此其时矣!能够活擒叛贼固然最好,倘若不能,格杀也行,一样照赏。这十个人是——
”众人屏息而听,只听得杜伏威缓缓念道:“这十个人是:铁摩勒、牟世杰、段克邪、史朝
英、盖天豪、杜百英、李铁铮、龙腾、董钊和楚平原。”这十人中铁杜二人是金鸡岭的首
领,段克邪也与金鸡岭有关,算作是金鸡岭一伙。牟世杰是绿林盟上,盖天豪是他最得力的
助手。史朝英被列名额逆,则因她是史朝义的妹子,却与绿林无关。李铁铮、龙腾二人各是
一寨之主,但在绿林中却并不加盟,各自统率部属,倡言造反。董钊是已经“金盆洗手”的
独脚大盗,这次也被列名叛逆。还有一个楚平原,在场的人,十九都不知道他的来历。
  杜伏威每念一个名字,台下就叫声四起,有的是惊异的叫声,有的则是在帮杜伏威呐
喊,喝打喝杀的。群豪这才明白,秦襄之所以要自尽,正是为了朝廷出尔反尔,不顾他许下
的诺言,令他难以下台,愧对朋友。
  原来这个诛锄异已的安排,乃是羊牧劳与武维扬、杜伏威三人所定下的毒计。一来可以
倒秦襄的台,连带把尉迟北也顺手除掉,这样对于武杜二人就有大大的好处。二来羊牧劳可
以公报私仇,把铁摩勒与段克邪置之死地。三来可以剪除绿林中的著名领袖,这些领袖多数
是在田承嗣、薛嵩所辖的境内的。羊牧劳献这条计策,对田薛二人以及有关的藩镇节度使都
有好处,因为受这些绿林好汉打击的,主要还是藩镇而不是徒有虚名的中央朝廷。因此羊牧
劳上京献策,是得了田薛等人的赞助的,只田承嗣一人就送了千两黄金,给他作活动的费
用。羊牧劳与武杜二人本来相识,而且利害相同,当然一拍即合,根本用不了花钱,黄金都
入了羊牧劳的私囊了。至于史朝英本来与羊牧劳无甚冤仇,她的身世也不是十分重要,但因
唐朝遭受安史之乱,几乎失了半壁河山,肃宗李亨对如今还在作乱的史朝义自是痛恨之极,
杜武等人将史朝英列名叛逆,那是完全为了迎合皇帝的意思的。做皇帝的人,当然害怕“造
反”的“绿林大盗”,而且名单中又有史朝义的妹子,因此肃宗听了武维扬、杜伏威的密
奏,立即批准他们的计划,也就顾不得秦襄的颜面甚至死活了。
  杜伏威刚刚念完名单,就在杂乱的叫声此起彼落之际,忽听得霹雳似的一声大喝,铁摩
勒突然越众而出,飞身扑上台来!
  正是:铁胆英豪何所惧,光明正大上台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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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二十六回 英雄会上来疯丐 比武场中识玉人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十六回 英雄会上来疯丐 比武场中识玉人   铁摩勒舌绽春雷,猛地喝道:“铁摩勒在此,有本领的就来捉吧!”台上的卫士做梦也
想不到铁奘勒这样大胆,以“首犯”
  的身份,竟然自行扑上台来,刹那间都吓得呆了。其中有两个胆小的卫士站在台边,被
他这一声大喝,猛然一惊,立足不稳,竟然头下脚上的摔了下去。
  羊牧劳呼的一掌劈出,要趁铁摩勒脚未沾台,硬生生把他劈落。铁摩勒喝声:“来得
好!”身尚悬空,剑已出鞘,一招“鹰击长空”剑光如练,直刺羊牧劳咽喉。羊牧劳身子一
们,左掌迅即穿出,硬夺铁摩勒的宝剑。
  若论本领,铁摩勒此时已在羊牧劳之上,但毕竟吃亏在身子悬空,使不出全副气力,一
剑刺空,未及换招,羊牧劳已抓着他的剑柄,中指点向他的虎口。台前有许多人是认得铁摩
勒的,眼看铁摩勒就要大大吃亏,这刹那间不由得纷纷惊呼。
  掌风剑影之中只见铁摩靳以“泰山压顶”之势,竟然和身扑下,这一来羊牧劳即算夺得
他的宝剑,也必将给他撞翻。
  这是最凶险的打法,铁摩勒胸前门户大开,羊牧劳本来可以一掌击中他的要害。但铁摩
勒敢豁了出去,羊牧劳可不敢真的拼命。他深知铁摩勒内功在他之上,只怕这一掌未必就能
将铁摩勒打得重伤,要是给铁摩勒压住,那可就是凶多吉少了。
  高手性命相扑,全凭胆气,羊牧劳胆气一怯,疾忙后退,说时迟,那时快,铁摩勒振臂
一挥,长剑疾劈过去,脚步也已站稳在台上了。
  羊牧劳慌忙再退,饶是他闪避得快,剑光过处,也给削去了一丛头发。铁摩勒唰唰唰连
环三剑,将羊牧劳迫开,略一踌躇,就要向后台奔去。
  武维扬大怒道:“反了,反了!”他干中拿着尉迟北的金鞭,仓促之间,无暇取出自己
的兵器,就用这根盆鞭,向铁摩勒猛扫。武维扬身为龙骑都尉,本领也确实不弱,十八般武
艺无不精通,这一鞭“回风扫柳”卷地扫来,势捷力沉,委实不可小视。
  铁摩勒反手一剑,只听得“当”的一声、金星四溅,武维扬大吃一惊,他匆忙中以金鞭
作为武器,却没想到铁摩勒用的乃是宝剑,连忙将金鞭撤回,幸亏金鞭沉重,只是剥落了一
些金屑,未曾削断。武维扬这才放下了心。就在此时,杜伏威也已杀到,杜伏威本领稍逊于
武维扬,但他所用的雁翎刀却是御赐的大内宝物,刀剑相交,震耳欲聋,杜伏威虎口酸麻,
刀锋却无伤损。
  羊牧劳喝道:“铣摩勒你纵有三头六臂,今日也要你束手就擒!”他使出“七步追魂”
本领,后发先至,铁摩勒刚自出剑招架杜伏威的宝刀,羊牧劳已在刀光剑影之中欺身抢入,
双掌齐发,击到了钞摩勒的后心。铁摩勒反手一招“五丁开山”,双方都是用的刚猛掌力,
只所得“蓬”的一声,羊牧劳晃了一晃,铁摩勒却已是一个踉跄,险险失了重心,幸而他功
力深湛,立即用“千斤坠”的重身法定住,依然架开了杜伏威的宝刀与武维扬的金鞭。
  羊牧劳虽然占了便宜,心中却是暗暗吃惊。要知铁摩勒只不过是以单掌之力对付他,羊
牧劳仍然不能取胜,铁摩勒的功力胜过他实在不止一筹。羊牧劳咬了咬牙,心道,“今日若
不趁此机会将他除去,后患无穷!”拼着耗损真力,连发追魂七掌!
  毕竟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及人多,铁摩勒在这三大高手围攻之下,虽然一时未至落
败,亦已险象环生。
  忽听得一声长啸,又是一条人影从人丛之中飞起,叫道:“众位英雄,请闪一闪,俺段
克邪来也!”
  赴会群豪,十九都是敬重铁摩勒的,他们不敢上台帮手,纷纷给段克邪让路。但也有几
个意欲邀功领赏的人,利欲薰心,轻视段克邪是个后生小子,亮出兵器,拦阻他的去路。
  段克邪刚才所站立的地方,与史若梅距离不远,他身形一起,史若梅立即便发觉是他,
不由蓦地一惊,又是蓦地一喜,冲口而出,叫道:“隐娘姐姐,快去助他!”
  独孤宇兄妹正在她身边,独孤莹而且还是靠着史若梅的身子的,史若梅猛地冲出,撞到
独孤莹几乎摔了一跤,这一瞬间,他们兄妹都是呆了。
  他们认出段克邪就是那晚偷进他们家中、与史若梅且曾交过手的那个人;也就是前几天
在路上相逢,助那姓史的“妖女”和他们交过手的那个人。独孤莹一片茫然,奇怪极了
“咦,这人果然是段克邪!史大哥为什么从前口口声声骂他小贼,现在却又是如此着急,要
不顾一切地去救他?”她一厢情愿,为史若梅而惹相思,根本就未熄过史若梅是个女子。独
孤宇却早就有了疑心,这时又听得史若梅叫了那声“隐娘姐姐”,更是恍然大悟,“原来与
她一起的这个军官乃是大名鼎鼎的女侠聂隐娘,聂隐娘女扮男装,她叫聂隐娘做‘姐
狙’,……咳,这再也不用怀疑了,她果然是个女子,和聂隐娘一样,改装来此赴会的。只
可怜妹妹空自痴心一场了。”
  独孤宇道:“妹妹别发呆了,快上去助史姐姐吧。”独孤莹失声叫道:“哥哥,你说什
么?史大哥、他、他——”幸亏场中已是乱成一团,无人注意她的失态。独孤宇道:“你还
不明白么?她不是你的史大哥,她是段克邪的未婚妻子史女侠史若梅!”独孤莹“啊呀”一
声,满怀希望登时似肥皂泡的给人戳穿,怔怔的说不出话来。独孤宇道:“她虽然不是你的
史大哥,但到底是和咱们相交一场,咱们自命是侠义中人,讲究的就是‘侠义’二字,她今
日有事,咱们岂能袖手旁观?”独孤莹翟然一惊,压下了心头的酸痛,说道:“不错,不管
她是史大哥还是史姐姐,我和她总是有一份交情。”拔剑出鞘,兄妹两双双冲出人丛。忽听
得有人叫道:“那不是独孤兄妹吗?”独孤宇抬头一看,却原来是吕鸿秋兄妹二人也赶来
了。独孤宇又惊又喜,心道,“妹妹迷梦已醒,吕家的婚事大约可成了。难得他们也是如此
义气深重,就只怕连累了他们。”
  正自有一个军官拦着独孤莹的去路,手使独脚铜人,以泰山压顶之势,朝着独孤莹的脑
袋猛砸下来。独孤莹剑术本来极是精妙,但她这时心头的酸痛尚未过去,出招不成章法,眼
看就要给铜人砸着,忽听得弓弦声响,噼啪一声,神箭手吕鸿春一箭射来,从那军官的后心
射入,前心穿出,那军官“扑通”便倒,铜人打得地底陷裂,泥土飞扬。独孤莹吃了一惊,
头脑登时清醒。吕鸿春如飞赶来,远远的就问道:“莹姑娘没受伤么?”
  汕孤莹面上一红,说道:“多谢吕大哥。”两对兄妹会合,一同杀出。
  史若梅聂隐娘尚未赶上段克邪,忽听得有一个极为刺耳声音喝道:“你师兄在此,你还
敢逞能!”一个形似猢狲的精瘦汉子从人丛中飞起,正是精精儿。精精儿和羊牧劳这班人也
是早有勾结的。他纠合了江湖上的一批邪派妖人,齐来参加英雄大会的目标就正是铁摩勒和
段克邪。
  精精儿只怕追不上段克邪,给段克邪先窜上台,铁摩勒之围就要解了。他一时情急,也
不叫人让路,索性就从众人头顶踏过去。他仗着绝顶轻功,脚尖只要微微点着实物,就可借
力再起,决不至于伤了被踏的脑壳。但虽然如此,参加此会之人,哪个不是在江湖上有些身
份的?莫说被他踏着脑袋!就是被他从头顶越过的也莫不认为奇耻大辱,登时怒骂之声四
起,本来对精精儿这伙人无甚恶感的,亦已敌意大增。
  那几个意欲邀功领赏的汉子,见精精儿赶来,气焰更张,攻得更急。本来以段克邪的本
领,要杀他们,易如反掌,但段克邪念在他们同属武林中人,虽是见利忘义,甚为可恶,但
也还不忍轻开杀戒,见精精儿来到,登时得了个主意,立即大喝一声,出手如电,抓着了一
个使大斫刀的汉子,朝着精精儿摔去。
  段克邪这一摔力道何等猛烈,精精儿若然不接,这人即使不死,最少也要头破血流。精
精儿一看,认得这人是奚炳达的小舅子。奚炳达是邪派中一个著名魔头,与精精儿有八拜之
交,这次精精儿约了好些邪派黑手助场,这奚炳达也是其中之一。现在被段克邪摔来的是奚
炳达的小舅子,精精儿焉能不接?这人的大斫刀还没有抛开,精精儿抓着他的脚跟,将他接
下,这人也已被摔得头昏跟花,忽觉被人抓着,双手还可活动,一刀就劈下去。精精儿气
道:“蠢材,是我!”中指一弹,将大斫刀弹开,再用个巧劲,将他摔出,这才保全了那人
的性命。
  精精儿接是接下了,但那人有百多斤重,又是被段克邪用猛劲摔来的,精精儿接了,也
自感到虎口一阵酸麻。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大笑道:“精精儿,你本来就是蠢材!”话
声未了,倏的又抓起一人,依样画葫芦地向精精儿摔去。这人是精精儿另一个好友濮阳侯的
大弟子,精精儿又不得不接。这次精精儿学了乖,当那人摔到跟前,先以“隔空点穴”功夫
点了他的穴道,才把他接下,然后再给他解开,但这人是个大胖子,比刚才那人更重,精精
儿接下,已自有点气喘。
  那几个围攻段克邪的汉子,见段克邪如此厉害,怎敢让他抓住,立即一哄而散。段克邪
打开缺口,哈哈大笑,迅即越过比武场,跳上了那阅兵台。比武尚未开始,比武场中,无人
阻挡。
  精精儿喘着气在后追赶,忽又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小猴儿,赔我的葫芦!”来
的是江湖三异丐中硕果仅存的疯丐卫越。卫越最宝贝的一个红漆葫芦,上次在灞县的丐帮大
会中,被精精几一剑刺裂,对精精儿恨如刺骨。
  精精儿怒道:“老叫化,你别胡闹!现在是捉叛贼,你又不是列名叛逆之人,何必趁这
淌浑水?”疯丐卫越骂道:“我不管什么叛贼不叛贼,你立即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红漆葫
芦,否则他们捉叛贼,我就捉你!”精精儿给他气得啼笑皆非,回骂道:“你简直混帐!”
卫越忽地一张口,一股酒浪就向精精儿射去,说道:“你闻闻这酒味,我用这新葫芦盛酒,
酒味都差了几分了。
  我要你赔,天公地道,你敢说我是混帐吗?”
  精精儿轻功胜于卫越,但他连接了段克邪掷来的两条大汉,气力耗了不少,轻功也打了
一点折扣,这一下又是冷不及防,竟然未能避开,给卫越那股酒浪喷了满头满面,热辣辣的
好不难受,精精儿急忙闭了眼睛,未及张开,工越已然赶到,一掌击他的背心。
  精精儿听得风声,反手便是一剑,他的金精短剑,锋利非常,且有剧毒,卫越也有几分
顾忌,迅即伸手一弹,同时左掌又是一招劈下。
  精精儿仗着听风辨别掌势方向的超卓轻功,避开了卫越这掌,但卫赵弹出的那一指,未
带劲风,却未能避开,只听得“铮”的一声,卫越右手中指,已是弹中勒他的剑柄,精精儿
虎口发热,短剑几乎把握不牢。
  卫越哈哈笑道:“小猴儿,你不赔我葫芦也可以,跪下来磕头吧!”他口中说话,乎底
可是毫不放松,就在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已接连攻出七掌。精精儿一面施展腾跳闪展的小巧
功大躲避,一面揩干了面上的酒珠,这才张得开眼睛,向卫越反扑。
  精精儿一再被卫越戏耍,怒极气极,恨不得把卫越棚个透明窟窿,但可力不从心。卫越
除了轻功不及精精儿之外,别样功夫,都胜过他。尤其掌力的雄浑,更是精精几望尘莫及。
任是精精儿如何乘暇抵隙,百计进袭,但他的短剑根本就近不了卫越的身子,至多到了高身
三尺左右的距离,就给卫越的掌风震歪了他的剑点。十余招一过,卫越掌力越来越强,掌风
激荡,把精精凡身形罩住,就似在精精儿周围,砌起了无形墙壁,精精儿即算施展轻功,也
摆脱不开了。
  奚柄达濮阳侯二人是精精儿的左右手,连忙赶来帮手,奚柄达的狼牙棒是一件很厉害的
兵器,他本领之高,在邪派中也是前十名的人物;濮阳侯的混元一气功更是武林一绝,虽然
论到功力的深湛,还是不及卫越,但即使是单打独斗,他在三二十招之内,也还勉强可以接
得住卫越的掌力。当下这三人联手,共同应付卫越,渐渐转守为攻,占了上风。卫越的师侄
儿石青阳随后赶到,石青阳是丐帮第二代中本领最高的弟子,使出了降魔杖法,加入战围,
以二敌三,方始扳成平手。
  台下打得火炽,台上打得更为紧张。铁摩勒力敌三大高手,险象环生,段克邪来得正是
时候:一声喝道:“老贼看剑!”几乎是连人带剑,化成了一道银虹,便向羊牧劳冲去。羊
牧劳双掌齐出,掌力也是有如排山倒海而来。但段克邪身形不过是略一迟滞,迅的又是一剑
接一剑的攻去。羊牧劳功力虽高,但决不能每一掌都用了全力,他见用了全力那一掌也依然
阻遏不了段克邪的攻势,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到了此时,羊牧劳自顾不暇,只能以全副精神来对付段克邪了。铁摩勒少了一个劲敌,
登时精神大振,猛地喝道:“你们让不让路?”长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一剑劈下,隐隐
带着风雷之声!
  这是铁奘勒自创的剑法,威猛无比,杜伏成本领较差,被他那一声大喝,震得耳鼓嗡嗡
作响,先自怯了几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剑光闪处,已朝着他的脑袋直劈下来,杜伏威
心怯胆寒,勉强把雁翎刀一架,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杜伏威虎口迸裂,血
珠沁出,宝刀坠地,再也顾不得九城司马的身份,连忙伏倒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避开铁
摩勒的剑锋。
  铁摩勒其实无意杀他,打开了一个缺口,立即喝道:“克邪,休要恋战,快随我走!”
段克邪知道表兄心意,想道:“不错,还是先救秦襄要紧。”
  羊牧劳亦已是不敢恋战,段克邪“唰”的一剑刺来,羊牧劳便即闪过一边,却还在装模
作样,大呼小叫道:“小贼休走!”
  段克邪大笑道:“有胆你就追来!”笑声中身形疾起,已是随着铁摩勒跃下高台。
  武维扬叫道:“不好,他们是意图去劫夺秦襄。”羊牧劳忽地得了个主意,说道:“杜
大人,你领藤牌军去捉那老叫化,让精精凡脱出身来助我,今日无论如何,不能让铁奘勒与
段克邪跑了。”杜伏威败得狼狈,自觉无颜,寻思,“只要不是去和铁摩勒对敌,我也可以
挽回颜面。”他却不知卫越的厉害,实是不在铁摩勒之下。
  这时大校场上已是混战四起,虽说朝廷只是指名要捉十名“叛贼”,但这十名“叛贼”
之中,除了史朝英和一个不知来历的楚平原之外,哪一个不是在武林中大有身份的人物?尤
其铁摩勒牟世杰二人,更是交游广阔,一个是人人敬重的大侠,一个是身届绿林盟主之位,
自有许多讲重义气的人拔刀相助(牟世杰不在场,群雄并不知道)。不过,也有好些意欲邀
功领赏的人帮助官军的,双方在场中杀得难解难分。场边的羽林军和杜伏威的城防军则刀出
鞘、弓上弦,严密布防。场中混战,敌我难分,他们的弓箭自是不敢乱射,只是不许人冲出
去。但羽林军和城防军的态度又大不相同。羽林军见他们的统领被捕,十九心怀气愤,只因
圣旨难违,这才不敢公然反抗而已。
  秦襄尉迟北二人被五花大绑,杜伏威的手下正要将他们押解出去,打下天牢,免得留在
场中,引起兵变。那些人意欲将他们从角门解出,场中拥挤,还未能走到场边。
  铁奘勒道:“克邪,你给我断后。”振剑一挥,只听得一片断金碎玉之声,拦在他面前
的刀枪剑戟,全都折断。官军见铁摩勒如此神勇,那个还耿向前?只见在铁摩勒大喝声中,
官军的队形忏著波分浪裂,不约而同的给他让出了中间一条路。
  铁摩勒迈开大步,如飞赶上,川道:“秦大哥,自古道伴君如伴虎,朝廷不能容你,你
何不乐得浪迹江湖?随小弟走了吧]”
  一掌打翻了押解秦襄那个军官,又扭断了捆缚他的绳索。正想再给他除去手上的镣铐,
秦襄忽地一声怒喝:“住手!”铁摩勒还未碰到他的手铐,手铐已是裂开来,铁奘勒怔了一
怔,叫道:“大哥,请听小弟一言……”话犹未了,秦襄已是一掌将他推开!
  喝道:“摩勒,你要陷我于不忠不义么?我若要逃,何须你来解救?你就此走开,咱们
手足之谊还在,你若再上前一步,我就把你当作敌人了!”
  原来秦襄早已自行运气冲关,解开了被羊牧劳所点的穴道。
  他有万夫莫敌之勇,若要逃走,那是易如反掌。但他是世代忠良之后,“君要臣死,不
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他又怎肯背上个欺君犯上的罪名?秦
襄一掌推开了铁摩勒,立即朗声说道:“来,换副手铐,给我戴上!”押解他的那个军官,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浑身发抖,脚都软了。秦襄笑道:“其实用不用手铐,都是一样。不过
这是朝廷法度,理该遵守。我自己戴上吧。”拾起了地上这副手烤,这副手铐本来已给他神
力震裂,锁不牢的了,但还勉强可以戴在手上,不至掉下。秦襄说道:“反正是做个样儿,
没有破坏朝廷的法度,我也就心安理得了。走吧!”那军官定了定神,见秦襄自上手镣,大
喜过望。生怕夜长梦多,连忙押了秦襄便走。
  秦铁二人的本领在伯仲之间,气力也相差不远。但铁摩勒在要为秦襄解除镣铐之时,决
想不到秦襄会推他一掌。秦襄这一掌用的力道还当真不轻,铁摩勃虽未至于跌倒,也禁不往
跄跄踉踉的退出了一丈开外,正待立定,哪知秦襄有意不让他追来,推他那一掌的掌力还蓄
有后劲,前劲刚消,后劲又发,这种奇妙的蓄势运劲功夫,乃是秦襄的家传绝学,名为“龙
门叠浪”,铁摩勒虽是他的知交,也从未见过他的功夫,脚跟还未站牢,又给那股后劲推得
腾腾腾的倒退三步,迫得以脚尖支地,在地上打了几个圈圈,才消了这股劲道。铁摩勒叫
道:“秦大哥,你这是何苦!”就在此时,武维扬已是赶到,一看机不可失,“呼”的一
鞭,就向铁摩勒打来!铁摩勒脚步未稳,急切间竟然未能躲开。
  唰的一鞭过处,铁摩勒背上起了一道血痕。第二鞭正要打下,铁摩勒蓦地一声大吼,反
手一抓,抓着了鞭梢,武维扬不如他的力大,被他一拖,几乎跌倒,但因这是御赐金鞭,武
维扬仍是拼命握住,不敢放手。手掌被金鞭摩擦,不但掌心破损。
  虎口也都沁出血丝了。
  尉迟北走在秦襄前头,听得那一声鞭响,回过头来,双眼圆睁,霹雳似的一声喝道:
“武维扬,这金鞭你也配用么?皇上收缴,我不敢不从,你要用来打人,我可不依!”双臂
一振,脚镣手铐,寸寸碎裂,他气力比秦襄更大一些,一怒之下,震断镣铐,威势更是骇
人。
  武维扬见尉迟北竟似作势就要扑来,大吃一惊,连忙松手。
  叫道:“尉迟将军,你、你……”正要抬出圣旨,秦襄已迈上两步,拦着了尉迟北喝
道:“二弟,别胡闹!你还想罪上加罪么?咱们只能任皇上处置,决不可随便动武,快把镣
铐戴上!”尉迟北平生只听秦襄的话,无可奈何,只好向那押解他的军官,要了一副新的脚
镣手烤,自行戴上,悻悻说道:“大哥,若不是你,我走要将他拆骨剥皮!铁贤弟,你好好
代我教训他一顿!”秦襄眉头一皱叫道:“铁贤弟,你能走便赶快走吧.可不要把祸闯大
了!”他一面说,一面推尉迟北前走。尉迟北叫道:“你别椎我,你说什么,我听你什么就
是。反正这朝廷之事,我也没眼再看了,随他们闹去吧。”他心灰意冷,果然头也不回,拖
着铁链便走,快得连那个押解他的军官都几乎跟不上。
  武维扬本领也委实不弱,金鞭撤手,立即拨出了一对虎头钩,猛扑过来,喝道:“铁摩
勒,你敢抢太宗皇帝的金鞭?”他领教过铁摩勒的厉害,心里何尝不很害怕,但他奉命收缴
金鞭,若然失去,如何交待?虽说皇上宠爱他,死罪或者可兔,但禄位那是一定不保的了,
更不用说还想做羽林军统领了。故此虽然害怕,还是拼命扑来,要把金鞭夺回。
  铁奘勒将金鞭夺到手中,百感交集,想起当年自己忠心耿耿,保护玄宗逃避,到头来却
被奸臣陷害,几乎送了性命。如今又见尉迟北的金鞭被缴,他是世代忠良之后,也落碍如此
下场,比自己更为不值,心中郁闷,难以宣言,蓦地一声冷笑,将金鞭一挥,说道:“什么
金口玉言,哼,哼,原来凡是皇帝说的话都是算不得数的!尉迟大哥,你把这金鞭当作护
符,岂知皇帝老儿连他租宗也不卖帐。哈,哈,这金鞭虽有几十斤重,但在我眼中,却是一
钱不值!拿在于中,还怕污了我的手呢。什么金鞭,去你的吧!”金鞭一挥,脱手飞出,又
冷笑道:“武维扬,这是你要的宝贝,你就接吧!”
  金鞭飞出,劲风呼呼,武维扬那里敢接,连忙躬首弯腰,只听得“啪”的一声,后面一
个军官给金鞭拦腰击中,登时断了两条肋骨。武维扬这才跳过去将金鞭拾起来,但他怕铁摩
勒再夺金鞭,已是不敢再用。
  铁摩勒发泄了胸中那股闷气,仰天大笑。但把眼望去,笑声随即转为苍凉。只见秦襄、
尉迟北二人已是走得远了。饶是铁摩勒性了刚强,平时也甚有决断,此际却为秦襄的遭遇,
感到难以言说的哀伤,一时间竟是没了主意。心里想道,“秦大哥执意要做忠臣,宁愿为我
而给君皇处死,我又不能将他拖走,这却如何是好?”思念及此,已是笑不出来。
  铁摩勒笑声方罢,羊牧劳的冷笑声随之而起:“铁摩勒你自身难保,还想救出你的朋友
么?你这叛贼,千刀万剐也不足惜,只可惜你却累了秦襄和尉迟北了。你自命英雄,难道不
觉得惭愧吗?我若是你,我早就自尽了。”
  这一刹那,铁摩勒心中难过之极,不自禁虎目淌泪,眼前一片模糊。羊牧劳一见机不可
失,立即施展“七步追魂”的步法,悄悄的绕到铁奘勒背后,意欲出其不意的给他一掌。
  段克邪远远叫道:“放屁,放屁!你这个无耻老贼,才当真应该自杀。你忘记了你曾给
安禄山做过走狗吗?哼,哼,你居然有这厚面皮敢骂别人叛贼!”他给铁摩勒断后,这时正
在和几个大内卫士厮杀,一时间还未冲得过来“铁摩勒霍然一惊,登时清醒,立即发觉微风
飒然,羊牧劳的一掌已然袭到。铁摩勒大吼一声,反手就是一掌,喝道:“不错,我就是要
死,也得把你这无耻老贼,杀了再说!”这一掌,双方都是用了十成力道。“蓬”的一声,
羊牧劳倒退数步。
  武维扬虽然颇有怯意,但恃着人多,把金鞭交给了他的一个亲信,依然挥舞双钩杀来。
羊牧劳更是不愿放过铁摩勒,他眼光一瞥,只见精精儿已摆脱了卫越,正在赶来,心中大
喜,精神陡振,立即退而复上,与武维扬联手猛攻铁摩勒。
  段克邪刚刚杀退那几个军官,要过来与铁摩勒联手作战,精精儿也已赶到,金精短剑扬
空一闪,一招“横江截浪”,截住了段克邪的去路,做然作态,“哼”了一声说道:“好小
子,你敢不服你师兄的管教吗?姑念你年幼无知,你放下兵刃,我给你向武大人求情,或者
还可以免去你的死罪。”
  段克邪大怒道:“你简直是不知羞耻,你还配作我的师兄?好在我尚未曾给你害死。看
剑!”瞬息之间,精精儿已连攻七剑,段克邪寸步不让,还了八招。
  论真实的本领,段克邪此时已是比精精儿稍胜一筹,但因同出一师所授,彼此的招数都
瞒不过对方,而且精精儿在兵刃上又占了便宜(他的金精短剑是把宝剑,并淬过剧毒)。段
克邪虽然不惧,要想胜他,却也很难。
  激战中忽听得军士的鼓噪声有若雷鸣,连金铁交鸣的厮杀声都给掩盖下去了。原来那两
个军官将秦襄尉迟北押到场边,正要吩咐守门的城防军打开角门。却给一部份羽林军发现
了,他们本来不是守卫角门的,但一发现了秦襄,却蜂涌而来,把那两个军官围在核心,鼓
噪起来。有的喝道:“谁敢把秦大人押出去,我就把他的狗腿先打断了。”有的说道:“秦
大人,我们决不能任由你给好人陷害,他们要把你打入天牢,我们护送你去!”
  又有的说道:“不如我们送你上朝,羽林军全军齐集午门,请皇上出来讲理!”一个说
得比一个厉害,吓得押解他们的军官面青唇白,冷汗如雨。
  有几个跟随秦襄多年的老兵更是义愤填膺,不由分说就亮出刀来,叫道:“先把这两个
家伙砍了吧!”那两个军官魂魄齐飞,扑通跪下,叫道:“秦大人救命!”秦襄将铁链一
挥,把那几个老兵的大刀打落,朗声说道:“这不关他们的事。弟兄们不可造次,听我一
言!”他把周围十几个老兵的名字都叫了出来,说道:“你们都随我多年,难道还不知道我
秦某的脾气吗?我是但知国法,不讲私情。我若是不肯走,他们又焉能押得我走?至于说到
朝廷处置是否得当,这要由皇上来判断。你们这样鼓噪,先就犯了国法,你们爱护我,我万
分感激。但若因此而犯上作乱,不遵法度,我却是不能容得!你们谁敢动手的,我就把他杀
了,然后我自杀以谢你们!”秦襄把话说到如此地步,羽林军不由得面面相视,鼓噪之声,
登时也沉寂了。终于默默的让开了一条路。守卫角门的长官是杜伏威的部下,早已准备了一
辆囚车,这时也才敢推出来。秦襄拉着尉迟北一同上了囚车,挥手说道:“你们原来是在什
么地方的,快回原地。我现在已是待罪之身,职权也交卸了,你们要听武杜两位大人的命
令,不可有违!”
  军土不敢阻拦,一时间都低下了头,唏嘘叹息,那十几个老兵,更哭出了声来。就在嗟
叹与呜咽声中,囚车缓缓出了角门。
  角门还未关上,忽见一条人影,捷如飞鸟,扑上囚车,伸头进去窥望,秦襄大喝道:
“那里来的妖妇,给我下去!”只听得“蓬”的一声,那条人影箭一般的从囚车射出,飞进
了角门。
  门边的几个军官,连看都未曾看得清楚,顿时间都变了滚地葫芦,发出了裂人心肺的呼
喊。
  军士们这才发现是个中年妇人从外面进来,只听得她自言自语骂道:“晦气,晦气!我
只道是我那妞儿,却原来是个蛮牛般的死囚!”羽林军刚才两边分开,让一条路囚车出去,
这时还未曾来得及围拢,那女人身法快如闪电,早已从空隙中穿出去了。众人低头看时,只
见那几个军官满身血污,都已受了重伤。
  把守角门而未曾受伤的军官惊骇之极,生怕外面还有她的党羽,连忙把铁门关闭。这时
那女人已进了场中,场中四处混战,转瞬间就不见了她的踪迹。
  这突如其来的女人不是别个,正是史朝英的师父辛芷姑,原来她听得大弟子龙城香的禀
报,要来救史朝英出去的。龙城香事先得到风声,知道今天在会场中要捉叛逆,而史朝英也
在名单之内。但她却不知道史朝英与牟世杰根本没来,故而一溜出会场,就匆匆去找她的师
父。
  辛芷站三个徒弟,最疼的正是最小的这个史朝英。一得消息,慌忙赶来。但这时六道大
门,九处角门,全部关闭,她正苦于无门可人,却巧那辆囚车出来,辛芒姑怀疑这囚车上有
史朝英,先上囚车窥探,被秦襄一掌将她打了出来。她怒气难泄,却苦了那几个守门军官,
被她拿来出气,只是一个照面,那儿个军官,每人都吃了她一剑。
  辛芒姑平生未逢敌手,一向眼高于顶,今日给奏襄打了一掌,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的
亏。虽然仗着内功深厚,未曾受伤,也是暗暗吃惊,想道,“我只道朝廷的军官都是酒囊饭
袋,哪知一个被关在囚车上的军官也这么了得。只怕朝英是凶多吉少了。哼,要是我救得朝
英脱险,第二件事,就是要找那死囚算帐。不知他犯了何事?但愿朝廷不要马上将他处死才
好,要不然我就报不了仇了。”
  场中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到处都在激战之中。辛芷姑大声叫唤史朝英的名字,边叫边
找。微战之中,她不理会旁人,旁人也不理会她。
  场中各处的搏斗,又以铁摩勒这一处最为激烈,铁摩勒长剑使到紧处,隐隐带着风雷之
声。周围数丈之内,沙飞石起,劲风呼呼,等闲之辈,莫说加入战围,在这圈子中立足也未
必立得稳。羊牧劳以排山掌力,向他冲击,但仍然要不停的移步换形,来避开他的剑锋。武
维扬也用尽平生所学,双钩飞舞,化作了两道银虹,和铁摩勒的剑光纠成一片。铁摩勒力敌
二人,有时剑光也偶然被羊牧劳的掌力冲破,但铁摩勒浑身都是功夫,掌劈指戳,脚踢时
撞,样样都可以补剑招之不足。
  辛芷姑被他们的恶斗所吸引,不知不觉踏入了三丈之内的圈子中。看了一会,心里暗暗
惊奇,“我只道这英雄大会无甚可观,想不到倒还有几个能人。这红面老头看来似是七步追
魂羊牧劳,这大汉却不知是谁,本领竟似还在这老魔头之上。哈哈,一向听说这老魔头自负
得紧,今日却也要和别人联手、真是去尽面子了。”丰牧劳长相特别,他的“七步追魂”的
步法掌法,武林中也只此一家,是以辛芷姑看了他的武功家数,立即便认出是他。心中自
忖,“这老魔头功夫确是不弱,但也还不是我的对手。和他对敌这个大汉,我却没有把握可
以稳胜了。”要知身怀绝技之人,看到有本领和他差不多的,总会有点想试试对方本领的念
头,辛芷姑看了一会,也自不禁技痒难熬,跃跃欲试,但她是为了找寻爱徒而来,却又不愿
自造麻烦。两种心情冲突,一时间又舍不得走开。
  铁武羊三人都已发现有个女人步步走近,心中也都感到奇怪。但在这性命相搏的关头,
谁也不会分出心神理她。辛芷姑看了一会忽地走上前去,在羊牧劳右肩轻轻拍了一下,说
道。
  “喂,你是羊牧劳不是,你为什么欺骗我的徒儿?”羊牧劳移步换形,身法何等敏捷,
这一拍却竟然没有闪开,大吃一惊,反手便是一掌,辛芷姑格格一笑,早已退出三丈开外,
说道:“我岂是乘危伤人之辈,我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未见过我,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名
字,你何故与我徒弟为难?”
  羊牧劳心头一凛,连忙说道:“原来是无情剑辛芷姑到了,幸会,幸会。”辛芒姑道:
“你不必和我套交情,我的徒儿是否给你捉去了,快说,快说?”羊牧劳道:“令徒是史朝
英姑娘么?”
  辛芷姑道:“不错,她被朝廷列为叛逆,你如今是和官儿们在一道的,想必是想升官发
财,站在朝廷这边了。你还说你不是欺侮我的徒儿么?”羊牧劳道:“这,你就错怪我了。
不瞒你说,朝廷只因令徒是史朝义的妹妹,才不得不把她列名叛逆。其实井非把她当作要
犯,要犯另有其人。我已经替令徒说情,叫他们若是碰到令徒,就只可虚张声势,不可真的
拿人。这位是奉旨办案的武大人,不信你可以问问他。”武维扬忙道:“不错,我早已经命
令手下,叫他们不可逮捕女子了。今日朝廷通缉的十名叛逆,只有令徒是个女子。”羊牧劳
又道:“和我们交手这人是绿林领袖铁摩勒,今日所要逮捕的主犯就是他,他在江湖上交游
广阔,又是段克邪的表兄。据我所知,段克邪一直是和令徒在一起的。你要知道令徒的消
息,只有间铁摩勒或段克邪。唉,令徒遭此祸事,另一半原因,也是因为他误交匪人的。”
羊牧劳深知辛芒姑行事邪僻,但凭一己好恶,因此有心挑拨她和铁摩勒争斗,即使只是和铁
摩勒纠缠一番,也是好的。
  羊牧劳在说话的时候,已经尽可能小心,不住的用“移形易位”的功大避开铁摩勒的攻
势了,但仍是因为说话分心,正好说到那“匪人”二字,只听得“唰”的一声,铁摩勒一剑
芽过他的衣襟,幸而没有伤及骨头,但剑锋带过,一缕血珠已随着剑光飞溅。
  辛正姑心道,“久闻铁摩勒是当今之世数一数二的英雄,原来就是此人,果然名下无
虚。”身形一晃,到了铁摩勒旁边,说道:”铁寨主,我的徒几何在?”铁摩勒正在恼恨史
朝英,又听了羊牧劳和辛芷姑这番言语,他是嫉恶如仇的性格,对辛芷姑也厌恶起来,冷冷
说道:“谁有功夫给你管徒弟?”辛芷姑道:“好呀,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不管我的徒
弟,我却们要管管你!”
  修的一剑刺出,铁摩勒长剑正挡着武维扬的双钩,呼的左掌劈出,羊牧劳大喜,立即乘
机来攻,只听得“唰”的一声,铁摩勒的衣襟也被辛芒姑一剑芽过,辛芷姑被那掌风一震,
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纵出数丈之外,冷冷说道:“羊牧劳,我刚才和你说话,累你受了
一剑,如今我给你还了一剑,也算对得住你了。铁摩勒,口后咱们一个对一个,再来比划比
划,你可以放心,我决不会像羊牧劳那样自失身份。”
  辛芷姑出了口气、又替羊牧劳还了一剑,便洋洋自得的走开,走得不远,眼光一瞥,又
发现了段克邪。段克邪此时仍然还在和精精儿恶战。
  双方都是出招如电,交手已将近千招,精精儿渐觉气力不加,心道,“今日若是败在师
弟手下,有何面目再闯江湖!”心头焦躁,毒计陡生,忽地使出一记险招。
  段克邪顾忌他的毒剑厉害,自忖已是胜算在操,因此也就不急于进攻,只是见招拆招,
见式拆式,但剑势却已展开,将精精儿全身罩住。激战中精精儿忽地倒转剑锋,向自己咽喉
一插。
  这一着大出段克邪意料之外,这刹那间,他只道是精精儿自知不敌,难堪羞愧,意图自
尽,不由得呆了一呆,百忙中无暇思量,仲出左手,就要去抢下精精儿的短剑。
  若是换了别人,敌人回剑自杀,这正是求之不得,心肠狠的,说不定还要再补上一剑,
管他是真的自杀还是假的自杀,先戳他一个透明窟窿。但段克邪天性纯厚,虽说他对精精儿
早已憎恨之极,心目中也早已不把他当作师兄,但突然见他回剑自杀,仍是不禁心头一震,
不但停止了攻击,而且还毫不考虑的就伸手出去阻他自杀。
  精精儿正是要他如此,他是摸透了段克邪的性格才敢出此险招的。段克邪剑势一停,手
指刚刚触及精精儿剑柄的时候。精精儿陡地一声冷笑,短剑一翻,闪电般的就向段克邪手腕
切下!
  精精儿打得好个如意算盘,却想不到有个辛芷姑刚好赶到。
  辛芒姑是要向段克邪打听消息的,焉能容得精精儿下此毒手?眼看段克邪的手腕就要被
精精儿切下,忽地一股劲风扑来,辛芷姑已经到了他们旁边,挥油从当中一隔。只听得嗤的
一声,辛芷姑的衣袖被削去了一截,随即又是当的一声,精精儿的短剑也给辛芷姑弹开了。
  辛芷姑晃了一晃,段克邪却已倒纵出数丈开外,大怒骂道:“精精儿你好狠毒!”精精
儿气得七窍生烟,也在张口大骂,但他却不是骂段克邪而是骂辛芷姑:“哪里来的泼妇,敢
来这里胡搅,你知道我是谁吗?”辛芷姑懒碍理睬,使出弹指神通功夫,伸指又是一弹,这
一下力道更大。精精儿的短剑虽未脱手,也自觉得虎口发热,不禁吃了一惊,倒退数步,按
剑怒视,一时间却不敢再来攻击了。
  辛芷姑冷笑道:“不管你是谁,我现在有事要和段克邪说话,谁敢打扰,我就先割悼他
的舌头,再挖掉他的眼睛,你不服气,等下尽管冲看我来,看我做不做得到!”
  辛芷姑转过头来,向段克邪道:“喂,朝英怎么不是和你一起?她到哪里去了:你怎可
以在这样的时候,丢开了她?”正是:无端背了桃花债,烦恼纠缠兀未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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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二十七回 假凤虚凰留笑柄 真心实意化疑云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十七回 假凤虚凰留笑柄 真心实意化疑云   段克邪正是满肚皮闷气,听了史朝英的名字,更不舒服;但辛正姑毕竟于他有救命之
恩,段克邪却不能像铁摩勒那样对她不理不睬。于是说道:“辛老前辈,你要打听你徒弟的
下落,应该去问牟世杰。”辛芷姑道:“哦,牟世杰?是那个新任绿林盟主的牟世杰吗?”
她僻处西陲,但牟世杰这两年来名头极响,她也还知道。段克邪道:“不错,就是这个牟世
杰。”辛芷姑道:“为什么要问他?”段克邪道:“她昨晚已经和牟世杰一同走了。”辛芷
姑怔了一怔,满不高兴的问道:“她为什么跟牟世杰跑?是你得罪了她不是?”段克邪板起
面孔说道:“我不想在师父面前,说徒弟的坏话。”辛芒姑误会了他的意思,只道段克邪是
怨恨她徒弟抛弃了他,哈哈笑道:“朝英爱使些小性子,是有点难以伺候,但年轻人吵吵闹
闹,也算不了什么。她脾气过了,自然会与你和好的。”段克邪冷笑道:“我不希罕。牟世
杰和她才是志同道合。”辛芒姑误会更深,倒有点为徒弟感到抱歉,“莫非当真是朝英见异
思迁?还是她受了牟世杰的诱惑?嗯,这可要待我见了她的面,才好问她究竟真正爱的是哪
一个了。”于是说道:“你别烦恼,要是我的徒弟当真对不住你,我自会管教她。你且说,
牟世杰和她跑到哪儿去了?”段克邪道:“我怎知道?总之,他们是已经跑出长安了。”
  辛芷姑心上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说道:“好,你站过一边,切莫上来帮手。待我教训
教训这个小胡狲。然后我再给你去找朝英。”
  精精儿不认得辛芷姑,听说她是史朝英的师父,心中也不禁暗暗吃惊,但他骄傲惯了,
也不肯示弱,当下傲然说道:“好呀,你既是史朝英的师父,谅非无名之辈,你出言不逊,
那只是自失身份。我不和你斗嘴,咱们就来比划比划吧!”
  辛芷姑忽地“噗嗤”一笑,说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倒知道你是谁了。瞧你这副尊
容,你是精精儿不是?”精精儿长得猴子模样,最恼人嘲笑他的相貌,大怒说道:“我又不
要娶你,弥管我是俊是丑?”辛芷姑自言自语道:“我曾听空空儿说过,他有个名叫精精儿
的师弟最个成材,今日一见,果然不错。哼,你用那等卑鄙的手段,对付小师弟、届然还敢
和我谈论什么身份?我本想割你的舌头,挖你的眼珠的,看在你大师兄的份上,就只打你两
记耳光吧!”精精儿气得七窍生烟,喝道:“岂有此理,我倒要看你如何打我耳光?”金精
短剑扬空一闪,已先向辛芒姑刺来,辛芷姑竟不理会,出掌就打。
  精精儿惯经大敌,虽然气怒,却并不暴躁,他是“未求胜,先防败”。一剑削出,未曾
刺到,中途便已变招,人也移形换位,辛芷姑这一掌在一招之中藏着三个变化,只待精精儿
一剑削她手腕,她便可以立即反手夺取他的宝剑,左手便掴他的耳光。哪知精精儿机警非
常,竟未如她所料。说时迟,那时炔,精精儿闪过正面,侧身发剑,辛芷姑掌式中所藏的第
二个变化也使了出来,一记“手挥琵琶”,托时夺剑,左掌中指,又从肘底穿出,点糟精儿
胁下的“嵛气穴”,精精儿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短剑指东打西,也向辛芷姑的“乳凸穴”戳来,哪知辛芷姑还有第三个变化,只听得呼
的一声,掌风从精精儿的面门扫过,热辣辣的好不难受,可是也还未曾打着他的耳光。
  这个照面一招,精精儿是以两剑换她一掌,虽没给她打中,耳鼓亦已被掌风震得嗡嗡作
响,倘若按照成名人物的身份。他已是应该认输了。但精精儿怎肯甘心认输,挨她耳光?辛
芷姑一击不中,虽占上风,也感颜面无光,她恨精精儿招数轻薄,大怒喝道:“我若在五十
招之内,不能痛打你的耳光,江湖上从此没有辛芷姑这号人物!”精精儿不识辛芷姑其人,
却听过辛芷姑的名字,这才大吃一惊,“原来这妖妇是无情剑辛芷姑,怪不得如此厉害!听
她的口气,她和我的师兄很有交情,只怕也不是假话了。”但他一面害怕,一面却也暗暗欢
喜,心想:“一百招之内,我不敢说,五十招之内,她就想打我耳光,哼,哼,那也未必就
能办到。我只要挨过了五十招,看她如何落台?谅她这样的身份,说出的话,绝不能收回。
那时迫她退出江猢,我精精儿的名头就更加响了。”精精儿的轻功本来极为了得。出招又是
快如闪电,当下就采用游身缠斗的战术,决意挨过这五十招。
  这五十招本来很快可以过去,但段克邪却没耐心在旁边等待他们的结果。他心里只有两
件事情,一是助铁摩勒突围,二是寻觅史若梅。他把眼一看,见铁摩勒已稳占上风,即使未
能即时突围,已决计没有危险。就在此时,远远的听得史若梅的声音叫道:“克邪!克
邪!”场中厮杀声,兵器碰击声,噪耳非常,但段克邪一心等待的就是史若梅的呼唤,精神
所注,一切嘈嘈杂杂的声音,他可以听而不闻。史若梅的声音他则是立即便听出来了。
  段克邪一跑开,精精儿更无顾虑,有时还抢攻几招,转眼间四十招已过,精精儿数道: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四,四十五,嘻嘻,我看你如何打我耳光?四十六、囚十
八,”突然辛芷姑一个转身,扭头便走。
  这一下大出精精儿意料之外,不由得蓦地里又惊又喜,“哈,她毕竟知难而退了!”待
要追上去用说话挤兑她,心里又有点畏惧,一时间踌躇不定。心念未已,忽觉微风飒然,辛
芷姑突然间倒行回来,其快如风!高手比斗,绝无以背朝着敌人的道理,精精儿做梦也想不
到辛芷姑竟会如此大胆,重来袭击,这一下比刚才的突然退走,还更意外。
  精精儿慌慌张张的一剑刺出,只听得辛芷姑一声喝道:“着!四十九!”就在第四十九
招上,“啪”的打了精精儿一记清脆玲珑的耳光!精精儿那一剑刺出,辛芷姑肩头一沉,衣
裳也被剑锋划破了少许,但精精儿却没有伤着她。
  辛芷姑那记耳光打得着实不轻,精精儿半边面颊红肿起来,牙根都隐隐作痛,狼狈不
堪,哪里还敢恋战,慌忙就向人堆里钻,辛芷姑衣裳被划破少许,自觉赢得也不很光彩,精
精儿虽然认输逃跑,她依然紧追不舍,大呼小叫的嚷道:“我说过要打你两记耳光的,还有
一记,你就想逃了吗?”精精儿平生哪曾受过如此羞辱,何况是在天下英雄之前?真恨不得
有个地洞钻进去!他对辛芷姑是又怕又恨,但威风扫尽,却又不敢还嘴,只好没命飞逃。
  场内群豪,有许多人是刚才被精精儿在他们头顶踏过的,十之七八对精精儿都心怀憎
恨,这时见他受辱,人人拍掌称快,看见辛芷姑追来,个个都给她让路。有的还在嚷道:
“刚才那记耳光,我没瞧见。这次可不能错过眼福了。”唯恐辛芷姑不再打精精儿的耳光。
辛芷姑得意洋洋,说道:“好,你们就定睛礁吧。”
  精精儿轻功本来略在辛芷姑之上,但因人们只给辛芷姑让路,却故意拦阻他。他又不敢
再得罪众人,只好以巧妙的身法,专拣人少处绕路而行,这么一来,渐渐给辛芷姑追近。
  这大校场方圆数里,处处混战:辛芷姑在这边追精精儿,段克邪在另一边却没有瞧见,
他也没有心情再理会辛芷姑与精精儿的斗争,因为这时他已发现了史若梅了。
  史若梅、聂隐娘、方辟符三人正在重围之中冲击,段克邪叫道:“聂姐姐,史、史姑
娘,小弟来了。”他本来要称“史妹妹”的,但当着这么多人,“妹妹”二字到了口边,却
不敢说出来。聂隐娘笑道:“梅妹,你刚才还叫着他,怎么现在又不答话了?我们在这里,
段贤弟,你快来吧!”
  段克邪不想多伤性命,尽量发挥宝剑的威力,专削官军的兵器,剑光过处,只听得一片
断金碎玉之声,顿时间折断了的刀枪剑戟,变成了一堆堆破铜烂铁,遍布地上,官军们发一
声喊,四下散开,聂隐娘、史若梅、方辟符三人不怎么样费力、也就杀出来了。
  段史二人经过了许多磨折,忽地在这样的场合重逢,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要说些什么话
好。聂隐娘轻声笑道:“克邪,你知错了么?”段克邪自己没了主意,也不理会聂隐娘是说
笑还是认真,使依从了聂隐娘的指点,到史若梅跟前作了个揖,说道:“史姑娘,我一向莽
撞,有许多地方得罪了你,请你不要再生气了。”史著梅想不到他真的当众认错,臊得满面
通红,也只好还了个礼,说道:“我也有许多不是。过往之事,谁也不必提了。”
  聂隐娘笑道:“你们多谈一会,我和方师弟给你们开路、不必你们分心作战。”史若梅
虽说不提旧事,她心上毕竟还有个疙瘩,不切不觉的就问道:“你那位史姑娘呢,怎么不见
她了?”段克邪道:“你问这小妖女么?她害摩勒大哥不成,已跟人跑了!”
  史若梅大为奇怪,道:“跟什么人跑了?”聂隐娘就在他的前面,段克邪不想说出牟世
杰的名字,又怕史若梅见疑,冲口便道:“梅妹,我和这小妖女从无半点暧昧,我可以发
誓,若是——”
  史若梅的一张俏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连忙就拦住他的话道:“我管你和她有没有
暧昧?你胡乱发什么誓?别惹人笑话啦!”
  后面这句,她在段克邪耳边轻轻的说,虽是娇嗔作态,但这语气神情,段克邪再笨,也
已知道她是相信了自己,故而不许他发誓了。史若梅又道:“我只问你她跟什么人走了,你
怎的答非所间?”这时聂隐娘正发出一枚暗器,将前面一个军官打落马下,段克邪轻轻
“嘘”了一声,说道:“说来话长,待脱险之后,我再单独说与你听。”史若梅颇觉奇怪,
“这和聂姐姐有什相干?瞧他的神气却似不想给聂姐姐知道?嗯,是了,他脸皮太嫩,想是
他还有一些体己话儿要和我说,他不知我和聂姐姐比同胞姐妹还亲,什么话都可以对她说
的。他在聂姐姐跟前却害了羞了。”
  聂隐娘打落了那个军官,回头一笑,说道:“你们尽管说吧,我不听就是。”史若梅笑
道:“真想不到你会将那位史姑娘骂作妖女,你们不是一路同行同宿的吗?”这一回轮到段
克邪面红直透耳根,举起手来,又要发誓,史若梅忽地格格一笑,将他的手拉了下来,说
道:“你现在明白了吧,未明真相之前,怎可以胡乱思疑?我只说你一句,你就窘成这个样
子!你想想看,你和那小妖女这样亲热,在旁人眼中看来又怎么样?不错,你是正人君子,
但除了你,就再也没有正人君子了么?”
  这番说话,史若梅是微带娇嗔,柔声道出,段克邪听了,却如受了当头棒喝!但这当头
一棒,正打消了他心上的疑云。这番话话中有话,段克邪再笨也听得出来,“我只道她另有
心上之人,和那独孤宇已成爱侣、却原来是我的瞎猜疑!不错,我和史朗英的形迹不是比他
们更显得可疑么?我只知为自己辩解,却不知自己也错怪了她!”顿时心里甜丝丝的,又是
惭愧,又是欢喜,不知不觉的就抓起史若梅的玉手,低声说道:“都是我的不好,我冤枉了
你。”史若梅道:“不,我也不对,我不应该故意气你。”双方的说话。只是稍为改动了一
些字眼,刚才都已说过了。但这次重说,又添了新的内容,彼此消了疑团,更是心心相印
了。
  聂隐娘回头笑道:“你们怎么老是向对方认错,我听着都觉得有点臊了。”史若梅嗔
道:“你说过不听,却又偷听。好,我们的活已经说完了,你有事要问克邪就快问吧。”将
段克邪推上两步,笑道:“聂姐姐,你别害臊,问啊!”聂隐娘早已想向段克邪打听牟世杰
的消息,被史若梅这么一说,“牟世杰”三字到了口边,一时间又不敢说出来,拐个弯儿问
道:“对了,克邪,我正想问你,你是和铁摩勒同来的么?”段克邪道:“不错,铁大哥正
在那边和羊牧劳恶斗。咱们快去和他会合吧。”聂隐娘道:“同来的还有谁啊?”段克邪
道:“还有金剑青囊杜百英叔叔。糟糕,我只知道跟着铁大哥,却没有留心他,不知他是否
陷入重围了?隐娘姐姐,你看该先去找谁?”史若梅“噗嗤”一笑,说道:“克邪,你真是
个傻瓜!聂姐姐要问的,不是你的铁大哥,也不是你的杜叔叔,还有个人,你怎么忘了?”
段克邪道:“谁呀!”史若梅戮了他额角一下,说道:“我给你气死了,他……”忽地停
口,笑道:“也好,聂姐姐不同,你就不说!”聂隐娘性情较为爽朗,此时她也按捺不住
了,便大大方方的说道:“我想打听一位朋友,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牟世杰呢,他来了
没有?”段克邪其实早已料到她有此一问,心里不禁为她酸痛,只好吞吞吐吐的说道:
“牟、牟世杰么,他没有来。”聂隐娘道:“他没有来?但我听说他早已到了长安了。”段
克邪道:“他昨晚离开了。”聂隐娘大为奇怪,“世杰应该是和铁摩勒一同进退的,何以单
独离开?”她比较老练,人也聪明,顿时察觉段克邪神色不对,更是起疑,顾不得害臊,连
忙便问:“克邪,你不必瞒我,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了?”段克邪道:“他没有什么意外,
身上毫发无伤。不过——”聂隐娘道,“不过什么?”
  段克邪道:“他身上没有受伤,不过,不过,他已是和我们分道扬镳了!”聂隐娘面色
一变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段克邪道:“我和铁大哥到了这里,他则和另外的人到了
另外的地方了,咦,你瞧,那不是独孤兄妹吗?咱们先给他们解围再说。聂姐姐,事情我总
是要和你详细说的,可不必忙在此时。”聂隐娘疑惑不定、寻思:“克邪一向是不大会说话
的人,说不定世杰只是为了别的事情离开长安,并非和铁摩勒决裂?克邪却误用了‘分道扬
镳’这句成语了。”但总是觉得段克邪的神情有异,话意难明,虽然自己给他作了解释,心
中仍是难以释然。
  这时他们仍是在战场之中,不过官军不敢靠近来攻击他们而已,所以他们一面说话,一
面仍是要不时的用兵器来拍打射来的冷箭,眼观四周,耳听八方,不敢稍有疏神。史若梅忽
道:“方师兄,你怎么啦?”原来有一支箭射到了方辟符跟前,方辟符却低下了头,竟似视
而不见,幸亏段克邪及时发觉,一记劈空掌将那支冷箭打落了,方辟符抬起头来,双眼有点
红润,满脸尴尬的说道:“没什么,一颗砂进了我的眼睛。”他暗中爱慕师姐,此时方知道
师狙的心上另有他人。
  独孤兄妹和吕家兄妹被一小队敌人围住,其中有一部分是官军,一部分是精精儿的党
羽,为首的那人是精精儿的把弟奚炳达,擅克刀剑,武功委实不弱。独孤莹的青锏剑好几次
险些被他打脱手去。
  段克邪来得最快,冲入包围圈中,顿时展开快速无伦的剑术,对官军的兵器则将宫削
断,对付精精儿的党羽。则用剑尖来刺他们的穴道。转瞬之间,已有七八个人倒在地上。奚
炳达是领教过段克邪的厉害的,见他到来,大吃一惊,不敢恋战,慌忙便逃。史若梅跟在段
克邪的背后,杀了进来,双方会合,史若梅笑道:“莹姑娘,还认得你的史大哥吗?”
  独孤莹嗔道:“史姐姐,你骗得我好苦!”想起自己雌雄莫辨,空惹相思,不禁哑然失
笑,满面通红。史若梅仍用男子的腔调,行男子之礼,一揖笑道:“姑娘休怪,大哥将来给
你赔罪了!”独孤莹笑得打跌,说道:“不害臊,还想假冒男子吗?我倒想仍把你当作大
哥,只可惜有人不依呢。”回过头来,又对段克邪笑道:“说起来,我也该向你赔罪。只怪
我不知道你就是史大哥的未婚夫婿,多有冒犯了。”她说惯了口,一不留神,又把“史大
哥”三字说了出来,众人听得“史大哥的未婚夫婿”这一句话,哈哈大笑。
  段克邪道:“我也该向你们兄妹赔罪。”独孤莹道:“段小侠,赔罪那是不必了。只望
你今后可要好好待我史姐姐。你只能有一个史姑娘,可别要三心二意了。”话中暗点前几日
在路上遇见段克邪与史朝英之事,段克邪笑道:“若梅多了你这位妹妹帮她,我哪还敢对她
不好。”
  吕家兄妹也上来和段克邪见过,独孤宇故意靠近吕鸿秋,与她并肩而立,笑道:“鸿
秋,你和史姑娘的误会也可以消除了。
  妹妹,你知不知道,不单是你受了史姑娘的骗,吕家姐姐也曾把史姑娘当作男子呢。”
独孤莹道:“哦,有这样的事,吕姐姐可还没有对我说过。”吕鸿秋笑道:“日后我再给你
说我在金鸡岭所闹的笑话。史姑娘,你还怪我莽撞么?”独孤宇是有意作出和吕鸿秋亲热
的,段克邪看在眼内,心中疑虑尽消,“原来这独孤字也早已有了意中人了。我这几个月
来,胡乱思疑,真是自讨苦吃。”吕鸿秋对独孤宇本来也有几分意思,如今见独孤宇说话的
口气,显然已把她当作“自己人”看待,心中也不觉甜丝丝的,又是得意,又是害羞。
  八位男女英雄会合之后,冲杀出来,官军当者披靡。段克邪眼光一瞥,见卫越和石青阳
还在官军包围之中,高呼酣斗,笑道:“和卫老前辈交手的那个军官是九城司马杜伏威,卫
老前辈大约因他是朝廷大官,故此手下留情。这姓杜的陷害我铁大哥的好友秦襄,我倒是气
他不过,且待我去给他一点教训吧。”
  段克邪所料不差,卫越确实是为了杜伏威的身份,是以不敢对他即下杀手。但卫越却也
井非为了本身关系,怕得罪朝廷大官,而是为了丐帮的原故。
  要知丐帮徒众,四方乞食,遍布天下,他们虽不愿作公门鹰犬,但也决不愿无原无故,
招惹官府,自讨麻烦。例如长安在不久之前,就曾发生过京兆尹藉口长安是万国观瞻所在,
要将京城流丐尽数驱逐之事,幸得秦襄从中斡旋,方始收回成命。
  杜伏威是长安的九城司马(相当于现代的首都警备司令),那次京兆尹(相当于首都市
长)要驱逐流丐,就是先取得他的同意的。
  卫越号称“疯丐”,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但到了被迫和杜伏成交手之时,他却
不能不顾及丐帮徒众了,倘若他杀了杜伏威,这个祸就闯得大了,只怕丐帮弟子非但不能在
长安立足,其他各地,也会遭遇官府的迫害。杜伏威明知对方手下留情,却还是不肯退下,
反而指挥藤牌军将卫越、石青阳二人团团围住。藤牌军布成方阵,丐帮弟子过来接应的,也
都被藤牌军挡住了。卫越在杜伏威与濮阳侯联手夹攻之下,屡遇险招。
  不过,杜濮二人要把卫越拿下,也是妄想。
  在段克邪来到之前,卫越和他们己斗了数百招,自己是手下留情,对方却是咄咄逼人,
卫越渐渐被惹得心头火起,“疯”
  性发作,正要不顾一切,施展杀手。就在这时,段克邪杀入方阵。
  段克邪毫无顾忌,但也不愿多伤性命,见藤牌军挡着他的去路,那几面藤牌联成了一面
屏风,兵士则躲在这屏凤后面,伸出长矛刺他。他一声笑道:“我也不伤你们,先把你们的
乌龟壳破了再说!”宝剑疾挥,力度用得恰到好处,只听得爆裂之声不绝于耳,每出一剑,
就破了一面藤牌。
  转瞬间破了几十面藤牌,丐帮弟子跟在后面,纷纷杀进方阵。藤牌军失了护身之物,阵
脚大乱。卫越喝道:“不许伤害人命,狗若咬人,也只能打断狗腿!”丐帮弟于人人握着一
支打狗棒,藤牌军跑的就不理他,还上来反扑的,就照着脚骨一棒,丐帮最擅于棒法,那些
兵士失去了藤牌掩护,给丐帮弟子打得鬼哭神嚎,顿时溃散。
  濮阳侯见段克邪杀到,哪里还敢恋战,急忙向卫越虚发一掌,转身便逃。段克邪涮的便
是分心一剑,濮阳侯发出了一记劈空掌,他的掌力虽逊于卫越,却也雄浑非常,段克邪剑尖
荡歪,喝道:“好,我就试试你的混元掌力!”剑掌兼施,只听得“蓬”然一声,两人都晃
了一晁,但段克邪是剑掌兼施,掌力对消之后,剑招随即刺到,濮阳侯无法抵御,他逃得
快,段克邪的宝剑更快,剑光过处,已把他的一边膝盖削了。
  杜伏威为了维持大将军的颜面,一时间又未料到濮阳侯竟会舍他而女,单独逃命。就在
濮阳侯转身逃跑之时,他还在装模作样,大呼小叫的向卫越虚劈一刀,卫越受够了他的气,
给他撩得心头火起,猛的一声大喝,一招“妙手摘星”,双指夹着刀背,已把他的雁翎刀夺
了过来。朝天一抛,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的叫道:“大将军,你捡起你的宝刀,再来和老叫
化比划吧!”
  杜伏威吓得面如上色,再也顾不得大将军的身份,慌忙逃跑。
  濮阳侯被削了膝盖,一跷一拐的仍在忍疼奔逃,此时段克邪若要追上去取他性命,易如
反掌,但他一眼望见了杜伏威,心中一动,忽地得了个主意,寻思:“今日脱险,须得借用
此人。”
  主意打定,立即舍了濮阳候,飞身疾起,便向杜伏威所逃的方向追去。
  那口宝刀给卫越抛上了半天,这时刚掉下来,杜伏威刚要接那口刀,旁边忽地窜出一个
军官,飞身一纵,就把那口宝刀先抢到了手中。杜伏威未看清他的面貌、只道他是自己手下
军官,正要叫他拿来,忽觉背后金刃劈风之声,段克邪的宝剑已经刺到。
  段克邪这一剑是意欲刺他穴道,用的招数巧妙非常,已算准他怎样闪避都闪不开,但以
剑刺穴,却不能使出刚猛的力道。
  那军官抢了宝刀,忽地一刀砍来,当的一声,将段克邪的宝剑荡开,震得段克邪的虎口
隐隐作痛。段克邪功败垂成,心头大怒,他应变机灵,快如闪电,唰唰唰便是连环三剑,那
军官也迅速之极的还了两刀,两刀敌三剑,比起段克邪的招数虽然略为缓慢,但刀法严密,
这两刀首尾相衔,劲力奇大,段克邪竟是丝毫也占不了便宜。
  段克邪心头一凛:“想不到这无名军官,竟有这般本领!莫说杜伏威了,连武维扬也远
不如他!”那人招数不及段克邪的迅速,但内力之强,却似比段克邪还胜一筹,他手中的雁
翎刀乃是内库宝藏,也不但段克邪的宝剑,段克邪闪电般的疾刺三剑,他还了两刀之后,突
然一记反手刀,将段克邪迫退一步,回身便走。
  段克邪疑心有诈,却不料他真的头也不回,便自走了。段克邪喝道:“胜负未分,因何
避战?”身形一起,如影随形般的疾追下去。
  那军官走到了杜伏威身前,杜伏威却不认得这个军官,但见他本领如此高强,心中也是
喜不自胜,说道:“好,你给我断后,赶快和大军会合,再来围袭匪徒,我记下你的功劳、
日后定然将你提拔。”那军官道:“是,多谢大人栽培!”欺到身前,忽地使出一招擒拿手
法,迅雷不及掩耳的便扣着了杜伏威的脉门。社伏威浑身酸酸,给他制伏得服服贴贴,再也
不能动弹,又惊又急,叫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段克邪业已赶到,见状大是惊奇,连忙收剑,那军官笑道:“咱们今日要想脱险,非得
借重此人不可,你怎可将他杀了?”段克邪这才知道这个军官乃是和他一样心思,不过因为
有所误会,他不知段克邪刺杜伏威的那一剑,只是想点杜伏威的穴道,而并非要伤害他的性
命。
  段克邪喜出望外、无暇解释,连忙问道:“阁下是谁,因何助我?”那军官笑道:“我
助你也即是助我自己,我是奉陪‘十逆’未座的青州楚平原。瞧你年纪轻轻,想必是名闻江
湖的小侠段克邪了!”段克邪大感意外,这楚平原列名“十逆”之中,在杜伏威开场时宣布
名单的时候,其他“九逆”都是江湖响当当的角色,只有这个楚平原谁都不知道他的来历。
想不到他突然在此时出现,穿的竟是军官眼怖。
  段克邪抚剑一揖,笑道:“刚才误会,多有冒犯,楚大哥智勇双全,佩服,佩服!”楚
平原笑道:“这位‘杜大人’交给你看管吧,免得你不放心。”段克邪道:“哪里的
话,……”但是平原已把杜伏威推了过来,段克邪只好接下。杜伏威武功不弱,趁楚平原松
手的一霎那,还想挣扎,段克邪早已抓着他的背心,一掌按在他的“愈气穴”上,喝道:
“你敢乱动,我就震断你的经脉,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卫越、独孤宇等人相继赶来,押着杜伏威一路杀出,在校场内的军官投鼠忌器,不敢阻
拦,不消片刻,他们已冲到了场边。
  在这大校场周围,有三千名羽林军和杜伏威统管的两千名虎责军团围住,并把守着六道
大门,不许进出。这五千精兵,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早已严阵待敌。铁摩勒,段克邪等人
虽然本领高强,但若是要硬拼的话,决计冲不出去。
  楚平原与段克邪押着杜伏威走在前面,楚平原沉声说道:“杜大人,你若要保全你这吃
饭的家伙,快炔叫你手下开门!”杜伏威吓得面无人色,心想,“开门放贼,即使贼人不杀
我,我也是死罪一条。开门是死,不开门也是死,我不如做个忠臣。”心念未已,段克邪内
力微吐,已在他背心一按,顿时似有千百条小蛇在杜伏威体内乱钻乱啮,那当真是天下最惨
酷的毒刑,只痛得杜伏威死去活来,连忙嚷道:“好汉松手,我遵命就是!”
  段克邪冷笑道:“不怕你硬充好汉,若不遵命,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叫你尝尝。”把社
伏威押到距离官军数丈之地,杜伏威一看,前面的是他的部属,后面守门的却是秦襄的羽林
军,秦襄的羽林军是无须听他指挥的,但这时也顾不了那许多了,段克邪内力一撤,杜伏威
便即叫道:“快快开门,快快乃门!”
  官军都看得出杜伏威是在暴力劫持之下,被迫下令的,兹事体大,谁都不敢做主。把守
这道大门的羽林军分成两派,一派说道:“秦统领召开这个英雄大会,本来就已昭告天下,
决不陷害与会诸人的。都是皇上嘶了谗言,弄出了这等事来,临场变卦,教秦统领对不住天
下英雄。我看还是把人门打开了吧。”
  另一派说道:“不可,不可,捉拿叛贼乃是皇上的御旨,咱们若是开门放贼,追究起
来,不但咱们担当不起,只怕还加重了秦大人的罪名。这姓杜的屡次想陷害咱们的秦大人,
让他死在贼人手里,正是最好不过!”两派各自言之成理,议论纷纷,兀是未有结果。杜伏
威平日对部属严苛,赏罚不明,只知任用私人,埋没了不少才能之土,在军中的威信,远远
不及秦襄。他的虎责军也分成了两派,平素就怨恨他的,正好幸灾乐祸,坚持不听他的命
令。但也有一部分忠于他的,却让开了略。
  武维扬、羊牧劳二人与铁摩勒恶斗了半日,打不过铁摩勒,此时正在且战旦走,武维扬
的亲军来到,藤脾手与挠钩手组成了一条防线,挡住了铁摩勒。武维扬走入军中,喘息已
定,这时也已发现了段楚等人劫持杜伏威之事,吸一口气,连忙跑过去喝道:“杜大人已受
叛贼劫持,你们只能听我的命令了。我命令你们放箭!”杜伏威的手下还在迟疑,武维扬又
大叫道:“羽林军听我一言,你们想不想救你们的秦统领?”
  此言一出,羽林军顿时停了喧哗,凝神听他的说话。武维扬内功不弱,运了一口丹田之
气,将声音远远送出:“你们要救秦大人,只有恪遵圣旨,杀贼立功,这样才能使秦大人减
轻罪状,我也才好去保释他。否则你们若是开门放贼,皇上必然疑心是秦襄教唆你们造反,
那岂不是害死了你们的秦大人了?”
  羽林军中的一大部分人本来就想到了这一层,听了武维扬之言,果然受了煽动,无暇细
想,便有许多人张弓放箭。羽林军与普通兵士不可同日而语,即以弓箭一项而论,人人都要
拉得动五石强弓,才算合格,这时强弓猛弩,齐向杜伏威射来,当真是千箭如蝗,声音霹
雳。虽有段克邪、楚平原、卫越、独孤宇等一等一的高手给他防护,也兀是手忙脚乱。
  羽林军一发动攻势,本来是杜伏威部属的虎贪军也不敢落后了。尤其那些平日就对杜伏
威有所不满的,更想乘机将他除去,支支箭都朝着他射来。
  楚平原道:“快退!快退!回到校场中去!”杜伏威面对着冲杀过来的官军,又惊又
怒,颤声叫道:“我毕竟是你们的官长,你们不听命令,那也罢了,怎能放箭射我?”在箭
若流星,弓如霹雳之中,兵士们哪理会他的叫嚷?武维扬要了一副弓箭,跨上战马,忽地喝
道:“杜伏威,你屈身从贼,须怨不得我杀你!”嗖、嗖、嗖连珠三箭,他的箭力道更强,
又是杂在乱箭之中,不易分别,段克邪挥剑打落了两支,第三支箭独孤宇用折扇拨打,他的
功力不及武维扬,那支箭穿过了他的折扇,正中杜伏威的咽喉,顿时将他射死。
  武维扬哈哈大笑,连珠箭发,继续向段克邪、独孤宇等人射来,吕鸿春大怒,喝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看箭!”嗖、嗖、嗖,也是连珠三箭,吕鸿春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神箭
手,第一支箭射了武维扬的坐骑,第二支箭便对准了他的咽喉,武维扬也确是了得,飞身下
马,马倒而人不倒,百忙中提起弓来一挡,只听得声如破竹,那副铁胎弓给吕鸿春一箭从当
中劈开,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支箭又到,武维扬避无可避,只得使用“啮喉法”张口一
咬,“咔嚓”一声,咬着箭头,虽是侥幸逃了性命,大牙已断了一齿,慌忙转身便逃,距离
远了,吕鸿春第四支箭追他不上。
  楚平原、段克邪这一干人也急忙退回校场中央。场中是敌我混战的局面,羽林军的乱箭
这才不敢射来。
  校场中辛芷姑与精精儿还在一追一逃,辛芷姑一面追一面嚷:“小猴儿,你还欠你姑奶
奶一记耳光,逃是逃不了的!你若识时务,乖乖过来,送给我打。否则给我捉着,我就不只
要打你一记了。”精精儿打不过辛芷姑,又不敢回骂,恨不得地底裂开个缝,好钻进去。幸
亏他的轻功比辛芷姑稍胜一筹,专拣人少的地方躲避,辛芷姑一时间尚未能追上。但场内群
雄,大都是讨厌精精儿的,辛芷姑所到之处,人人给她让路,对精精儿则有意阻拦。这么一
来,一追一逃,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
  卫越退回场中,正好碰见精精儿迎面奔来,卫越一见,心头火起,双臂一张,喝道:
“好呀,小猴儿你还在这儿,快赔我葫芦!”精精儿情急,脚尖一点,便要从他头顶跳过,
卫越张开大口,一口酒浪喷出,接着又是一记劈空掌。精精儿人在半空,给那掌力一震,竟
似皮球般给抛了回来,手足头脸也绪酒浪活上,热辣辣的好不难受,眼看辛芷姑就要追到。
  好个精精儿,轻功确是超卓不凡,他虽然给卫越的劈空掌力所震,内赃却未受伤,在这
危急关头,忽地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人未落地,已是转了一个方向,斜掠出数丈之
外。
  脚尖刚刚着地,抬头一看,只见段克邪已站在他的面前,冷冷的盯着他,精精儿这一惊
非同小可,忙道:“段师弟,咱们虽有梁子,毕竟还是同门。你忍心看我受外人所辱么?”
段克邪道:“我与你还有什么同门之情?”话虽如此,仍然是虚晃一招,便即侧身将他放
过。
  楚平原忽道:“拿来!”精精儿道:“什么拿来?”身形一晃,正要从他侧边冲过,楚
平原一招“笼罩六合”,刀光闪闪,已把他的去路封住,喝道:“你是故意装傻么?这主精
短剑是我家之物,快快拿来!”精精儿道:“啊,原来你是楚公子。你已抢了杜伏威的雁翎
刀,何必还要回金精短剑?”楚平原道:“岂有此理,我的家传宝剑,焉能让你拿去作
恶?”一刀紧过一刀,精精儿武功本不逊于楚平原,但他久战力疲,竟然冲不过去。辛芷姑
哈哈笑道:“小猴儿,看你还跑不跑得了?楚平原,你暂且住手,待我打了他一记耳光,你
再和他算账。”
  精精儿前后受敌,跟看逃不了辛芷姑一掌之辱,就在此时,忽见官军哗然大呼,队伍骚
动,一条人影捷如飞鸟的从官军头顶越过,转眼间已落到场中,这人不是别个,正是空空
儿!辛芷姑叫道:“空空儿,这次你还想避而不见么?”顾不得再打精精儿的耳光,便跑过
去要追空空几。正是:茫茫踏遍天涯路,未了心头一段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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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十八回 铁掌歼仇心大快 金章传旨事离奇   精精儿见师兄来到,这一惊非同小可,无心恋战,连忙说道:“这宝剑虽是你家之物,
却是我师兄取来给我的,我师兄如今来了,你要取回,可去问他。”虚晃一招,转身便逃。
楚平原追他不上,心道:“不错,空空儿已经来了,谅他插翼难飞。我只须青落在空空儿身
上,”原来楚家这柄宝剑,在二十年前被空空儿盗去,空空儿疼爱师弟,送给了精精儿。楚
平原长大之后,学成武艺,找空空儿要回宝剑。空空儿这时早已改邪归正,对少年时候的一
些荒唐事情,颇为后悔,因而尽管他的武功高于楚平原,却不愿旨他较量,反而向他赔罪,
并答应给他索回宝剑。其后楚平原行走江湖,空空儿又曾暗中帮过他几次忙,两人成了忘年
之交。但空空儿有个毛病,过于重视私人的情感,明知精精儿行为不端,仍是一向对他姑
息。因而他虽是奉了师母之命,缉拿精精儿,却并不怎样着意追缉,有时还故意泄漏自己的
行藏,让精精儿闻风先避。精精儿也知有楚平原向他师兄追索宝剑之事,这次楚平原被列名
“叛逆”,虽然还有别的原因凑在一起,但精精儿有意要陷害于他,却是最主要的原因。
  辛芷姑急于要去与空空儿会面,不顾一切,横冲直撞,有挡着她的路的,她也不管是朝
廷军官或是江湖好汉,一拂尘便即打翻。但前面官军越来越多,急切之间那冲得过去?楚平
原随后赶上,心中一动,“我要空空儿为我索回宝剑,我也须得帮他一个忙,空空儿不想见
这个女人。我且阻她一阻。”加快两步,追到辛芷姑背后,叫谊:“辛老前辈,幸会幸会,
晚辈这厢有礼了。”辛芷姑最不欢喜别人叫她“老前辈”,念在楚平原父亲的份上,拂尘不
打出去,白了楚平原一眼,冷冷说道:“不需多礼,我没闲功夫!”楚平原“嗖”地从她身
旁掠过,回过头来,慢条斯理的说道:“家父尝谈论天下剑术名家,对辛老前辈的剑术最为
佩服,可惜当年辛老前辈路过寒舍之时,我还年幼,不知请教。如今幸得相逢,老前辈可肯
指点一二么?老前辈,你今日为何只用拂尘,却不用剑?”辛芷姑气得七窍生烟,“哼”了
一声道:“你要伸量我么?”楚平原连忙作揖道:“不敢,不敢。我只是想请你讲点上乘剑
术的诀窍,并非敢和你过招动手。”辛芷姑怒道:“你问我为何不用剑,你可知道我的无情
剑一出,就要杀人的么?”楚平原道:“知道,知道!我正是想学这种厉害无比的上乘剑
术。”辛芷姑冷冷笑道:“要学我的剑术,口授是不行的。你既要学,那就看剑吧!咄,你
还不让开?”
  楚平原一招“长河落日”,宝刀挥了一个圆圈,“当”的一声,将辛芷姑的青钢剑封出
外门,带笑说道:“老前辈好剑法,我这一招解拆可对不对?”辛芷姑是看在他父亲的份
上,不敢即下杀手,但楚平原知道她素来辣手,这一招化解,却是用了平生所学,辛芷姑的
虎口都给震得有点酸麻了。
  辛芷姑一口怒气涌了上来,再也按捺不住,心道,“你这小子不知道进退,管你是谁的
儿子,先叫你吃我一剑再说。”冷笑说道:“好呀,看来我若是不拿出几分本领,倒叫你小
觑我的剑法,以为我的‘无情剑’乃是浪得虚名了!”冷笑声中,剑法倏的展开,剑光四
射,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当真是变化万状,难以捉摸!几招一过,
杀得楚平原只有招架之功,不禁暗暗抽了一口冷气,“怪不得辛芷姑得了个‘无情剑’的称
号,果然是名不虚传。幸亏我得到了杜伏威这把宝刀,还可勉强对付。”辛芷姑也吃了一
惊,“这小子年纪轻轻,怎的便这么了得?招数之妙,竟然似比他父亲还胜几分!我这‘无
情剑’的威名,莫要折在他的手里!”辛芷姑最爱面子,一交上手,不管是友是敌,就非要
折辱对方不可。怒气一起,出手越来越快,招数也越来越狠了。
  眼看楚平原就要抵敌不住,忽地有个苍老的声音哈哈笑道:“辛芷姑,你这‘无情剑’
怎的向小辈使起来了,不怕人笑话么?来,来,来,别再打了,老叫化请你喝酒!”来的正
是疯丐卫越。
  他随手拿过了石青阳手中的竹杖,轻轻一挑,只听得铮铮两声,一刀一剑,顿时分开。
这倒不是因为卫越的武功胜于他们二人,而是因为楚平原与辛芷姑的功力本来就盖不了多
少,卫越运劲使力恰到好处,故而一举就将刀剑分开,两人各无伤损。
  辛芷姑见是卫越,任她如何骄傲,也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而且卫越虽是号称“疯
丐”,说的话却是恰到好处,听来既是劝架,又是抬高了辛芷姑的身份,辛芷姑心里一舒
服,脾气也就过去了,当下趋势收剑,说道:“不是我欺负小辈,他却们要阻我正事。”
  卫越将楚平原一推,说道:“不错,辛芷姑的正事只有我老叫化可以听得,你这小子别
在这里打扰我们说话。”他一手推开了楚平原,一手却拉着了辛芷姑。楚平原知道卫越一
来,辛芷姑更难摆脱,心里暗暗好笑,唱了个喏,说道:“如此,小侄告罪了。”自去与段
克邪等人会合,暂且不提。
  辛芷姑恼道:“老叫化,你怎的也纠缠不清,我哪有闲功夫和你喝酒?”卫越笑道:
“你不喝我的酒,那么你请我喝你的酒!”
  辛芷姑嗔道:“老叫化,你胡说什么,我当真没功夫和你歪缠,你要喝酒,你自己请便
吧,恕不奉陪。”卫越将她一把拖住,打了个哈哈,说道,“你还不懂么?我要你请的乃是
喜酒,不必你来奉陪的。你可知道,空空儿是和我打出来的交情,我和他气味相投,别人的
言语他听不进去,老叫化的话嘛,哈哈,他多少也得听我几句。芷姑,你和空空儿的事情就
包在我的身上了,老叫化最欢喜替人做媒!”
  辛芷姑虽然不同于一般女子,她喜欢了一个人,绝不怕人取笑,但这时听得卫越挑明了
说要给她做媒,也不禁泛起一片红晕,低首自思,“空空儿屡次躲避,要追又追不上他。但
我知道他也并非对我无心,只是他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怕一旦成家立室,就难免要受束
缚。唉,他哪知道我现在的想法已经变了。”原来空空儿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和辛芷姑相
识,两人的性情都与众不同,倒也颇为投合。辛芷姑固然对他极是爱慕,空空儿也很佩服她
的本领,本来可以成为一对爱侣,但辛芷姑却不欢喜空空儿做妙手神偷,说是名声难听;空
空儿也怕辛芷姑性子大强,样样都要她来作主,成亲之后,难免要受管束,故而始终不敢和
她谈及婚嫁。到了后来,空空儿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只觉独往独来,乐趣无穷,更不想
成家立室了。而辛芷姑则因飘零半世,越来越想成家立室。尤其她因失意之后,性情流于孤
僻,在江湖上以心狠手辣出了名,弄得人人怕她,令她更加感到内心的寂寞,对空空儿也就
追碍更紧了。这么一来,一个想成家,一个不想成家,于是空空儿就索性采取“避而不见”
的法子,对辛芷姑竟是闻风而逃。
  辛芷姑再又想道,“听说他这几年已经改邪归正,不怎么胡乱偷东西了。其实就是偶然
施展他的妙手空空绝技,那也算不了什么。只是我这番心意,却怎生叫他知道?看来是的确
需要一个大媒了。”想至此处,脸上红晕更甚,悄声问道:“卫老爷子,你既知道我两人的
事情,那我也不瞒你了,先多谢你的成全。只要我辛芷姑后半生有个寄托,决少不了老爷子
你这一杯。”
  卫越哈哈笑道:“好,好,老叫化变作者爷子了。就凭你这一声老爷子,我还能不替你
尽心尽力吗?好,我现在就会见空空儿。
  哎呀,他现在可真是在办着正事,可还得待一会儿。”
  辛芷姑抬头一望,只见空空儿正冲入武维扬那队亲军之中,身法快得难以形容,当真是
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有隙即钻!进入大军之中,如人无人之境,刀枪剑戟,纷纷戳
下,却连他的毫毛都未伤着一根,说时迟那时快,他已闪电般的欺到了武维扬身边。
  空空儿相貌奇特,武维扬早已问道来的是他,虽是吃惊,但却想道,“空空儿又怎么
样,在这千军万马之中,看他能奈我何?”心念未已,陡然间只见一条黑影,已是如箭射
来,武维扬身为宿卫统领,武功委实不弱,双钩一立,一招“龙蛇疾走”,便向那黑影扎
刺,这是他十二路护手钩中最厉害的一路,只听得“哎哟”一声,血光崩现,那条汉子已被
护手钩扎破胸膛,身躯软绵绵的垂下,皮肉还有一大片连在钧上。
  武维扬大出意外,刚自心想:“空空儿怎的如此不济?”双眼一睁,蓦地叫声:“不
妙!”双钩还未来得及拨出,说时迟,那时快,空空儿已是一把抓着了武维扬的虎口,三指
擒拿,莫说武维扬的功力本来就不及空空儿、即使更大本领,被扣住了虎口,那也是不能动
弹了。
  原来空空儿意在速战速决,在他冲来的时候,突然以迅捷无伦的手法,抓着了一个军
官,向武维扬扑去。空空儿身躯矮小,把那军官挡在他的前面,武雄扬看也未看得清楚。冷
不防的就着了道儿。
  空空儿动作快极,一抓着了武维扬,立即喝声:“去!”振臂一抛,将武维扬抛上半
空,飞出人堆。空空儿也立即飞身掠起,从军士们的头顶越过,他拿捏时候,不差毫厘,武
维扬一落下来,空空儿刚好把他接住,又拿了他的穴道。这时空空儿已在武维扬亲军所布成
的圆阵之外了。
  羊牧劳喝道:“空空儿,你既非绿林人物,与叛逆亦无干连,独往独来,何等自在,何
必惹此麻烦?快快把武大人放下来吧!”
  羊牧劳本来是和武维扬在一起的,见武维扬被擒,慌忙赶来,却已迟了一步,武维扬又
落到空空儿手中。不过,羊牧劳号称“七步追魂”,轻功虽不及空空儿,在短距离之内,却
也差不了大多,空空儿再次抓着武维扬的时候,羊牧劳也已到了他的身后不及三丈之遥。
  空空儿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有什么麻烦?”头也不回,抓着了武维扬拔步又走,羊牧
劳虽是对空空儿有所顾忌,但这时为了救武维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见空空儿一起步,只
怕追他不上,迅即使一记劈空掌打空空儿背心。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喝道:“老贼,往哪
里走?我和你是不死不散,快快接招!”
  来的正是铁摩勒!
  空空儿哈哈笑道:“羊牧劳,我的麻烦没来,你的麻烦却先来了。这一掌之仇,有人代
报,我也不屑与你动手了。”羊牧劳那一掌虽是用尽全力,对空空儿却是毫无伤害,空空儿
借他这一掌推动之力,去势更快,大笑声中,转眼之间,又是横过校场。
  武维扬被擒,精精儿又因害怕他的师兄,不敢露面,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羊牧劳孤
立无援,十分害怕,幸而铁摩勒不肯偷袭。先喝一声。羊牧劳不敢答活,拔脚便跑,意欲逃
回官军阵中。
  卫越、段克邪、独孤宇兄妹这一班人亦已杀到,卫越率领丐帮弟子,截住官军厮杀,羊
牧劳一见卫越,慌忙转过方向,扭头又逃。
  铁摩勒喝道:“老贼,你还想依仗官军保护你么?你的威风哪里去了?”羊牧劳正奔跑
间,斜刺里又冲出一人,拦着他的去路,按剑怒视,冷笑说道:“羊老贼,我段克邪在这里
恭候了。”
  羊牧劳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忽地回过身来,打了个哈哈,说道:“铁摩勒,你想恃多
为胜么?”铁摩勒道:“克邪,你不许动手。”说时迟,那时快,早已到了羊牧劳面前,朗
声说道:“老贼,铁某今日是为父报仇,与你算账,谁都不许别人帮手!
  你有胆量过来斗我,没有胆量,我也要斗你!总之是不死不散,见血方休!”段克邪横
剑当胸,封住羊牧劳的退路,说道:“谁来插手,我就给他一剑,谁要逃跑,我也给他一
剑!羊老贼,只要你在我铁大哥剑下保得住你的首级,我段克邪决不与你纠缠。”
  羊牧劳道:“好,我就来领教你的天下无双的剑法!”铁摩勒忽地插剑归鞘,厉声说
道:“你当年暗算我的爹爹,是用掌力伤了他的。今日我依样报仇,叫你死得心服!”
  言下之意,即是也要凭一双肉掌来斗羊牧劳。
  羊牧劳本来对铁摩勒甚为惧怕,听了此言,心中一喜、“你若然用剑,我是打不过你,
你如今舍长用短,要在掌法上与我较量,那可是太过狂妄了!”还不放心,又再问一句:
“咱们单打独斗,掌底见雌雄,可是这样?”铁摩勒道:“掌底判生死,就是这样!”羊牧
劳道:“好,我就是要你这一句话,君子一言……”铁摩勒接道:“快马一鞭!”段克邪嘀
咕道:“他算得是什么君子?”
  羊牧劳大笑道:“你们也别在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铁摩勒,今日阎罗王请客,请
的还不知是我还是你呢?看掌!”他故作豪语,自己给自己壮胆,但笑声颤抖,已是不能掩
饰他心中的恐惧。不过,他虽然恐惧,这一拿仍是凶悍非常!
  铁摩勒反手一掌,只听得“蓬”的一声,双掌未曾碰击,掌风激荡,己是声如闷雷。羊
牧劳身形骤起,左掌骈指如戟,直点铁摩勒面上双睛,左掌横掌如刀,滚斫钦摩勒下盘双
足,两只手一上一下,形似少林伏虎掌中的“撑椽手”,但力雄势捷,比少林正宗的“撑椽
手”还要厉害得多。原来羊牧劳自知力不及对方,故而不敢硬接铁摩勒的掌力,却用奇诡狠
毒的招数,意图一举便挖去铁摩勒的眼珠。
  铁摩勒掌已劈出,撤招不及,猛的身形一沉,一招“金针度劫”,中指翘起,对准了羊
牧劳掌上的“劳宫穴”,羊牧劳这一掌若然劈下,最多击碎铁摩勒的肩头横骨,但“劳宫
穴”若被点中,却是致命之伤。羊牧劳号称“七步追魂”,应变确是机灵迅速,脚未落地,
半空中一个翻身,顿时移形换位,到了铁摩勒背后,掌击铁摩勒背心的“天枢穴”。
  铁摩勒虽然不以暗器见长,但“听风辨器”之术,亦已到了炉火纯青境界,一觉背后劲
风飒然,已是霍的一个转身,双掌齐出,碎击羊牧劳的命门要穴。羊牧劳身形微动,左掌从
右手肘底穿出,一招“倒打金钟”,反击铁摩勒的时尖。铁摩勒似乎早已料到他要使这一
招,抢前一步,五指收拢,掌锋有如利剑,倏然从羊牧劳肋旁穿过,虽然没有插个正着,羊
牧劳已是吓出一身冷汗。
  说时迟,那时快,铁摩勒一声大喝,突然化掌为拳,一招“横身打虎”,猛捣出去,势
如巨斧开山,铁锤劈石,羊牧劳哪敢接招,拔身一耸,飞起一大多高,斜斜落下。铁摩勒喝
道:“哪里走?”跟踪猛扑,羊牧劳脚踏“坎”位,转迸“离”方,叵手擒拿,身法手法,
妙到毫颠,竟把铁摩勒这一招刚猛无伦的攻击解了。
  段克邪看得呼吸紧张,心道:“铁大哥舍长用短,与他斗掌,这可是失策了。”心念未
已,只见铁摩勒与羊牧劳对抢攻势,一招一式,毫不放松,分寸之间,互争先手。羊牧劳的
掌法固然奇幻莫测,但铁摩勒出手迅若雷霆,疾如风雨,掌法中央着刀剑的招数,沉雄翔
动,兼而有之,掌法的高明,却也不在羊牧劳之下。段克邪暗暗奇怪:“铁大哥几时练成了
这套掌法?”
  原来铁摩勒有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已准备好一套掌法来对付羊牧劳。这是他独
创的掌法,将磨镜老人与段硅璋所传的两门上乘剑法都化到了掌法上来,今番还是第一次使
用,谁都没有见过。莫说段克邪感到惊异,连羊牧劳这样的掌法名家,按了几招,也不禁暗
暗胆寒。
  羊牧劳虽处下风,身法步法仍是按着“八卦”、“五行”方位,丝毫未乱。“八卦”是
指坎、离、兑、震、乾、坤、昆八个方位,即四个“正方向”和叫个“斜方向”:“五行”
是指前、后、左、右、中五个不同的立足位置,在武学术语中,称为金本水火土“五门方
位”,其中还有许多“生克变化”的讲究,那也不必细表。羊牧劳在这套掌法上用了几十年
苦功,身法步法配合得妙到毫颠,一时间铁摩勒倒是无奈他何。
  但铁摩勒天生神力,又是正当壮年,对这“八卦”、“五行”的身法步法,虽然不及羊
牧劳这么熟习,功力之深,却远非羊牧劳可及。十余招一过,双方优劣,渐渐显露,在铁摩
勒的掌力笼罩之下,羊牧劳的身法步法已是渐渐施展不开。
  羊牧劳身随掌走,步步变位,招招换式,但他这一套七式的掌法使完,非但追不了对方
之“魂”,自己反而给对方迫得透不过气来、吓得魂魄出窍。铁摩勒冷笑道:“你号称七步
追魂。
  现在已经是走了七十步了,好,你不追我的魂,我可要追你的魂了!”陡地一声大喝,
双掌齐出,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而来,羊牧劳倒抽一口冷气,硬着头皮叫道:“也罢,我就与
你拼了!”双掌合拢,左右一分,使出了最后的一招杀手——”阴阳双撞掌”。
  铁摩勒横掌平削,中指一伸,使出“横江飞渡”的剑式,掌法中同时夹着刀法剑法,掌
劈指戳,锐不可挡!羊牧劳那一招“阴阳双撞掌”本该脚踏“坎”位转进“离”方,与之配
合,以攻为守的,哪知铁摩勒掌力尽发,羊牧劳已是力不从心,他脚步一个踉跄,踏不准
“坎”位,却到了“离”位,只一步之差,就似从“生门”踏进了“死门”,恰好转到了铁
摩勒面前,等于送上去给铁摩勒掌劈指戳,铁摩勒一指戳破了他的气功,信手一掌,把羊牧
劳打出了数丈开外。
  羊牧劳筋断骨折,还想挣扎爬起,铁摩勒早已上前,一把将他拿着,含泪叫道:“爹
爹,孩儿今日给你报仇了。”拔剑割下了羊牧劳的首级,纳入革囊之中。
  段克邪上前道:“恭喜大哥,终于杀了这个老贼了!”铁摩勒道:“咱们的大仇虽报,
但要闯出校场,却是不易。今日为我之故,连累了众家兄弟,我心实是不安。”段克邪忽
道:“咦,大哥,你看!”就在此时,只听得官军们哗然大呼。
  只见空空儿抓着武维扬,已是到了阅兵台下,校场尽头,只一跃就提着武维扬,上了高
台。
  武维扬喘气道:“大将可杀不可辱,空空儿,有胆的,你就把我杀了吧!”空空儿把他
放了下来,答道:“椎要杀你,我给你送圣旨来了!”
  武维扬愕然道:“什么圣旨?”空空儿答道:“当然是皇帝者儿所颁发的命令,才能称
为圣旨了,这还用多问么?”武维扬张大了嘴巴,呐呐说道:“什么,你有圣旨?”
  空空儿突然收了嬉皮笑脸的神态,掏出一张纸来,喝道:“武维扬,还不跪下迎接!”
将那张纸在武维扬面前一展,只见上面果然盖有当今皇上李亨的御用宝章,那是决计假冒不
来的,武维扬奇怪极了,寻思,“皇上怎会把圣旨交付与空空儿?无论如何解释,都是情理
难通,此事实是教人难以相信!”但摆在他面前的确是盖有皇帝宝印的圣旨,却又不由得他
不相信,只好跪下,双手接过了圣旨细阅。
  这圣旨上写的是:“铁摩勒、牟世杰、杜百英……段克邪、楚平原等十人,行为不端,
屡干法纪,本该收捕,处以应得之刑,姑念彼等尚有报效朝廷之心,前来参与武举率论才之
典,可免追究。唯国家用人,亦有法度,上开诸人,尚未立功赎罪,亦不宜令彼等侥幸进
身。着即将铁摩勒等十人逐出校场,不许参加比武。其余人等,去留听便。钦此。”这“圣
旨”上虽然仍是把铁摩勒等作为是“行为不端,屡于法纪”的“刁民”,但口气却宽容多
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并不把他们当作“叛逆”。
  “圣旨”对他们的“惩罚”,只是要将他们驱逐出场。武维扬心想,“这可不正是让铁
摩勒他们得其所哉?”
  武维扬是个细心的人,越看越是怀疑,暗自寻思,“皇上会出乎尔,反乎尔?而且这样
重要的诏书,为什么不盖玉釜,只盖‘至德御用之宝’的图章?”原来这圣旨上面所盖的
“至德御用之宝”乃是李亨常用的一个“私章”,“至德”是李亨的年号,李亨颇好附庸风
雅,在他收藏的字画上倒是很欢喜盖上这个图章,但在正式的诏书那就少用了,不过,有时
候他发给一些私人的密诏,偶而也曾盖过这个图章。
  武维扬迟迟疑疑的问道:“你这圣旨是、是真的还是假的?”
  空空儿在他耳边低声笑道:“这皇帝老儿所用的图章总是真的!
  你奉行此诏,尚可保全禄位,否则性命难逃,你懂不懂?”武维扬顿时心中雪亮,知道
这是假圣旨,但却是真“御印”,心想,“空空儿号称妙手神偷,偷皇上的图章,别人办不
到,在他却是轻而易举,不管这圣旨是真是假,空空儿所说的却实右道理!即使这是假的,
但有这御印为凭,他日追究赶来,我也有话可说。
  最多落个失察的罪名,也不过罚点薪俸而已。但我若是当场说破,不接诏爷,这空空儿
胆大包天。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我怎能逃出他的手心?”
  武维扬迅速的转了几个念头,毕竟是性命紧要,当下心意立决,不管这“圣旨”是真是
假,就接了过来,高高捧起,还朝着宫阙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台下的官军见他如此动作都
是极为诧异。
  武维扬行了跪接圣旨的大礼,随即走到台前,将“圣旨”展开,高声叫道:“都与我住
手,听我宣读圣旨!”读到“将铁摩勒等十人逐出场外,不许参加比武,其余人等,去留听
便。”这几句,台下群雄,欢声雷动,铁摩勒与段克邪相视而笑,低声说道:“你这位师兄
本领可真是不小啊,居然连圣旨也请来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官军与群雄相斗,双方都颇有伤损。铁摩勒这边的人固然力求脱险,武维扬这边的人连
同请来的精精儿这班党羽在内,也何尝不暗暗胆寒,巴不得早罢于戈?铁摩勒朗声说道:
“不劳你们驱逐,我自己走了!”经过了这一场大闹,参加英雄大会诸人,十九兴趣累然,
何况秦襄又已被捕,大家更没心情再进行什么比武,于是铁摩勒领头一走。
  与会群雄,也十九跟着他走。筹备多时、轰轰烈烈的一个“英雄大会”,顿时瓦解冰
消!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场中的官军也已罢战,把守那六道大门的羽林军却不肯开
门。原来羽林军自成系统,武维扬也指挥不动的。秦襄、尉迟北被捕之后,羽林军中资历深
的是“虎牙都尉”班定远,无形中由他做了首领。这班定远是个老成持重的人,一瞧就瞧出
了破绽,说道:“不对,看这情形,武大人分明是受了挟持,谁知它这圣旨是真是假?你们
还记得武大人刚才对我们说过的话吗?他要我们把紧大门,不许放人出去的,否则就会加重
秦统领的罪名。他刚才为了杜伏威要放走贼人,还把杜伏威也射杀了。现在他的情形,却不
是正好和杜伏威一样?依我之见,还是不要开门,派一个人到朝廷去打听,问明了‘中书
省’执事(掌管颁市皇帝诏书的官职),的确是皇上所颁的圣旨,那时再把大门打开,也还
不迟。”
  羽林军中本分两派,一派是主张遵从秦襄原来的意旨,不与群雄为敌的;一派则是为了
替秦襄赎罪,要为朝廷出力捉拿钦犯的。两派都是为了秦襄,主张却大大不同。这时圣旨尚
未辨明,两派又争论起来,但后一派有班定远为首,他所说的又是老成练达之言,因而人数
较多,占了上风。不过主张开门的这一派也有一点很重要的理由,“倘若这圣旨是真,咱们
延迟了开门的时候,势必又要死伤许多弟兄,这岂不是冤枉?”
  两派议论未定,谁都下敢作主。羽林军仍然是刀出鞘、弓上弦的严阵以待,不肯开门。
有几个杜伏威的心腹军官,恨武维扬射杀了他们的主帅,混在人堆中叫嚷:“武维扬分明是
受贼劫持,假传圣旨,他若敢来开门,一箭把他射杀!”
  武维扬吓得面青唇白,叠声叫道:“这是真的圣旨,这是真的圣旨!”军士却哪肯信
他,仍是乱哄哄的闹成一片。这“圣旨”上的皇帝图章虽是真的,但羽林军中,除了秦襄和
尉迟北之外,谁也未曾见过这个图章,识它是真是假?何况武维扬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也
不能拿圣旨交给有疑心的军官一个个去鉴别。
  武维扬正在进退两难,束手无策之际,空空儿忽地放松了他,从他身边跑开,旋风般的
跑到羽林军阵前,高声叫道:“还有一道圣旨,是给羽林军的。你们想知道你们秦统领的消
息么?快快静下来听!”羽林军中有许多人知道他是天下第一神偷,对他的活当然是更不相
信。不过,羽林军人人爱戴秦襄,听说他有秦襄的消息,倒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
家抱着“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态度,要听听空空儿说些什么,由于这个心理,空空儿的说
话果然见效,羽林军静下来了。
  空空儿朗声说道:“秦襄、尉迟北二人早经皇上赦罪,这英雄大会仍由秦襄主持。圣旨
日经下了,不过,秦大人现在正在宫中觐见,不能即时回来。圣旨要你们遵从秦大人的命
令。”羽林军中不认得空空儿的人欢声雷动,叫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认得他的人
却在叫道:“我们不信什么圣旨,纵有圣旨,圣旨上盖的御印,焉知不是你偷来的?”武维
扬更是吃惊,心道,“羽林军见多识广,果然厉害。我所想到的他们也早已想到了。
  哎呀,看来今天我不死在空空儿手下,也要死在羽林军乱箭之下了。”
  但人心总是喜闻好的消息,虽然人人都不免有点怀疑,却又都盼望这是真的。有人便叫
道:“除了圣旨,你还有什么凭据。
  听你的口气,你是见过我们秦统领的了,他可有书信让你带来,我们认得他的笔迹。”
  空空儿哈哈一笑,说道:“我早已料到你们不相信圣旨,所以我也不必给你们看了。说
到秦统领的书信么,我倒是没有,不过——”羽林军纷纷嚷道:“不过什么?”空空儿突然
取出一柄金锏,在羽林军前面挥运,说道:“你们定睛瞧瞧,可认得这是谁的兵器么?”
  秦襄有两件宝贝,一是胯下的黄膘马,一是手中的金装锏,黄骠马有时还会离开,金装
锏却是随身携带,寸步不离的。空空儿一亮出金锏,羽林军谁不认得?轰然叫道:“呀,正
是秦统领的祖传金锏!”
  空空儿哈哈一笑,说道:“你们都瞧清楚了么?这可该信我的话了吧?你们想想,你们
的秦大人等着要觐见皇上,怎有功夫写什书信交我带来?我见着他的时候,他一把就将我拉
着,说道:‘好呀,空空儿,你来得正好,你跑得快,赶快将我的金锏带去作凭信吧。皇上
已经赦免铁奘勒他们的死罪了,你叫我手下的儿郎可得遵从圣旨,切不可将我的老朋友难为
了。’皇上的御印,我空空儿或者有胆量偷,你们秦大人的金锏我怎敢下手?再说,我就是
想偷,也决计没有这个本领。怎么样,你们相信了么,开不开门?”
  羽林军把他们的主帅秦襄视若天神,一向都是极为崇拜的。
  空空儿这番说话正迎合了羽林军自大的心理,十九都是如此想道,“不错,秦统领天下
无敌,空空儿纵是天下第一神偷,也决计不能盗他随身金锏。”何况铁摩勒和秦襄的交情,
羽林军也有很多人知道,羽林军的军官有好几个并且还是铁摩勒旧日同僚,空空儿说得合情
合理、一些比较谨慎的军官也不禁如此想道,“秦统领最重义气,只怕是真的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对空空几话中的若干破绽,也就无暇推敲了。
  兵士们作为一个集体,情绪最易冲动。羽林军听到了秦襄的“好消息”,又见了秦襄的
金锏,顿时欢呼跳跃,有的说道:“不错,秦统领本来就是要结交天下英雄,开此盛会的。
都是一些奸臣进谗,无端端的弄出什么叛逆案来!”有的说道:“铁都尉(铁摩勒曾为虎牙
都尉)往日对咱们不薄,咱们就是未奉圣旨,也不应该对他难为,何况他还是咱们统领的好
友!”于是异口同声的叫道:“这回决错不了,开门,开门!”
  班定远较为稳重,也较为冷静,当然也想到了空空儿话中的许多破绽,但众惫难违,群
情汹涌,他又怎敢阻拦?说时迟,那时快,早已有急不及待的羽林军锤烂铁锁,打开了六道
大门!
  段克邪大喜,连忙跑到铁摩勒身边,说道:“走吧!”铁摩勒面孔一板,说道:“不,
咱们应该让众人先走,怎可自己跑在前头?先顾别人,后顾自己,你爹生前的教训,你忘记
了吗?”
  段克邪满面通红,垂手说道:“是!咱们等齐了杜伯伯他们,最后一批走吧。”这时场
内群雄已是争先恐后的涌出大门。
  空空儿眼光一瞥,看见辛芷姑和卫越正在向他走来,便想混在人堆之中逃跑。忽地有一
只手伸来,将他拉着,却原来是铁摩勒。
  铁摩勒笑道:“空空前辈,你还怕跑不了吗?你的师弟也在这儿呢。今日之事,真是多
谢你了。”说话之间,段克邪已过来向师兄问好。空空儿与铁摩勒的交情非同泛泛,何况段
克邪又是他最喜欢的师弟,到了此时,他当然不能跑了。
  铁摩勒笑道:“空空前辈,这柄金锏你是怎么弄来的?秦襄和尉迟北二人究竟如何?”
空空儿在他耳边悄悄说道:“此事瞒得别人,瞒不得你,是偷来的。”铁摩勒道:“你是怎
地遇上秦大哥的?”空空儿道:“有人给我报讯,那辆囚车未进皇城,就给我追上了。”铁
摩勒道:“你劫了囚车?秦大哥肯依你么?”空空几笑道:“我是迫令那辆囚车改了路径,
如今秦襄早已在他自己家中。为了抢这柄金锏,我还挨了秦襄两拳呢!好在我皮粗肉厚,这
两拳可真是难挨!”
  原来空空儿是从龙成香的口中得知消息的。空空几虽说是处处躲避辛芷姑,但他对辛芷
姑毕竟是有过一段不寻常的交情,而且心里也实在未能忘怀,既然碰上了辛芷姑的徒弟,就
和她到静僻地方说话,想问问她师父的近况,哪知却听到了如此惊人的消息。
  十名“叛逆”之中有空空儿的一个师弟和两个好友(铁摩勒与楚平原),空空儿当然不
能不管,可是校场的六道大门都已夫上,空空儿纵然神通广大,却也不能变作苍蝇飞进去,
正自踌躇无策,恰好押解秦襄和尉迟北那辆囚车已经出来,从他身旁路过。
  空空儿何等机灵,一见这个情形,就猜到秦襄被捕的缘故,顿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跟踪那辆囚车,到了比较僻静的地方,便即跳上车去,一举手就制服了押解秦襄的那两个军
官。
  空空儿说明来意,又拍胸担保可令秦襄兔祸,秦襄哪肯相信,就在囚车上和空空儿打起
来,幸亏尉迟北正是一肚皮闷气,怨恨朝廷不公,没有和秦襄联手。秦襄戴了半天手铐,动
作不如空空儿灵活,他刚刚震断手铐,就给空空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点了穴道,但饶是
如此,他还是挨了秦襄两拳,方能把他制服,顺手又点了尉迟北的穴道。
  空空儿用重手法点了他们两人的穴道,估量以秦襄和尉迟北的本领,大约在两个时辰之
内,可以自解,于是不敢怠慢,一面抢了秦襄的一柄金锏,一面便叫龙成香和她干爹上车,
吩咐他们将这辆囚车驶往秦襄家中,而他自己则匆匆忙忙的直奔王宫。
  空空儿轻功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光天化日之下,潜入王宫,竟是无人发觉,终于在一
个贵妃房里,找到了皇帝李亨。
  空空儿原意是想威胁李亨,要他亲写诏书,一、赦兔铁摩勒等十名“叛逆”之罪;二、
复秦襄、尉迟北二人之职,不许加罪他们。哪料李亨甚是脓包,空空儿相貌又大异常人。突
然闯进房来,李亨给他一把揪住,只是“哼”了一会,便晕倒了。
  空空儿没法,只好在他身上搜出一颗图章,也不管诏书是什么体制,要盖玉玺还是只盖
皇帝的私章也能见效,就跑了出来。勿匆忙忙又在街边找到了一个代写书信的人,一手拿
刀,一手拿着一锭黄金,以袖掩刀,刃尖贴着那人的背心.威胁利诱,要那人代他写了一道
“诏书”,这就是那道令武维扬既是起疑、又不敢不从的诏书了。
  空空儿将事情经过,约略的对钛摩勒说了,铁摩勒又是好笑,又是担心,说道:“此事
只能暂挡一时,终须发作,岂不更害了秦襄、尉迟北二人?”空空儿笑道:“不然,皇帝老
儿怕死,他不担心我再去找他晦气吗?”
  段克邪道:“铁大哥,他们都来了。咦,就是不见杜叔叔。”
  铁摩勒道:“那你赶快找他,等齐了再走。”空空儿忽道:“哎呀,精精儿也在这里,
少陪,少陪,我可要去惩罚我这不肖的师弟了。”原来卫越与辛芷姑已经来到,空空儿藉口
去捉精精儿,实是要逃避辛芷姑。卫越哈哈笑道:“空空几,老朋友来了,你还要躲吗?”
  空空儿给卫越拦着去路,辛芷姑已到了他的身边,噗嗤笑道:“我已替你打了精精儿一
记耳光,你就不用再去惩罚他了。”
  空空儿被夹在人堆之中,躲避不开,只好和辛芷姑相见。辛芷姑合嗔说道:“空空儿,
你对朋友倒很是热心啊!”空空儿双眼一翻,说道:“怎么,你说我不应当为朋友尽力
么?”辛芷姑笑道:“你的脾气还是像从前一样急躁,我的话还未曾说完哩。
  你对朋友热心,那是你的好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怪你了可是,我却不懂,你为
什么单单忘了一个朋友?”空空儿道:“谁?”辛芷姑幽幽说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么?这
么多年,你走南闯北,没事也要找事,就是不见你来找我!你可知道,我找得你好苦么?”
她以上乘内功,将声音凝成一线,送入空空儿耳中、就只是空空儿能听得见。空空儿不禁面
上一红,不知不觉的就和她并肩同走,离开了铁摩勒和卫越他们.卫越暗暗好笑,“看来我
这个现成的媒人是做定的了。”
  空空儿对着辛芷姑幽怨的日光,也不觉心中是愧,强笑说道:“咱们是隔别了许多年
了,但你还是像当年的模样。”辛芷姑道:“我都快近四十啦,记得我和你初相识的时候,
那时我刚满十八岁,转眼就是二十年过去了。”空空儿笑道:“是啊,日子过得真快。那时
你还是梳着两条辫子的小淘气呢。不过,你的模样儿可真是没多大改变,在我眼中,你也还
是当年那个淘气的小姑娘。芷姑,我也不是忘记你,只是机缘不巧,总没碰上。”他说的
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对辛芷姑一向未曾忘怀,那是真的,但说到“机缘不巧”那却是
违心之论了。辛芷姑道:“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你要我再过二十年、到我自发苍苍的时
候,你才来见我么?”空空儿想到她等待自己的一片苦心,也不觉有点感动,但一想成家之
后,就难免有人管束,又不禁心里踌躇。辛芷姑忽地“噗嗤”笑道:“空空儿,我只道你天
不怕,地不怕,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东西。”空空儿道:“我害怕什么?”
  辛芷姑道:“你自己明白,还何须我直说出来。其实你害怕的也未必真是就如你所想的
那样可怕!”说到此处,双颊晕红,秋波一转,无限情意,尽在不言之中。空空儿当然也懂
得她所来曾说出的那些话了。
  不说他们二人情话绵绵,旦说铁摩勒在场边等人,卫越、独孤宇兄妹、吕鸿春兄妹、聂
隐娘,史若梅、方辟符等人都陆续来了,就只不见杜百英,不久段克邪亦已绕场一周回来,
也是未发现杜百英的踪迹。铁摩勒正在心急,忽见一骑快马,从中央的那道大门疾跑进来,
马背上一个太监,冲着班定远喝道:“谁叫你们开门的?快快关上!”班定远大吃一惊道:
“有,有圣旨……”那太监吼道:“傻瓜,那是假的!”正是:功败垂成波又起,瞒天过海
计难瞒。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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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二十九回 公主飞车传圣旨 将军赠马助英豪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二十九回 公主飞车传圣旨 将军赠马助英豪   班定远满面通红,长枪一挑,亲自把那高悬闸门的铁环桃开,只听得“轰隆”一声,千
斤闸放了下来,顿时内外隔绝!其他各处守门的将士依样而行,不消片刻,六道大门,又已
重行关闭!
  这时场内群雄早已走了十之七八,剩下的十之二三,有一部分是精精儿的党羽,留在校
场之内;有一部分意欲出场,尚未走到门边;将到门边正要出去的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虽
欲抢门,但寡不敌众,迅即就被羽林军逐退,铁摩勒这帮人还在场边,救应不及。
  空空儿大怒,就要去揪那个太监,羽林军早已列好阵形,剑戟如林,一重重的将那太监
保护得密不透风,挡住了空空儿的去路。铁摩勒叫道:“空空前辈,不可轻举妄动。羽林军
也不过奉命而为,何必斗个两败俱伤?”
  武维扬已回到他的亲军之中,为了挽回面子,大呼小叫的嚷道:“好呀,你们这班叛
贼,竟敢假造圣旨,实是罪不容诛!”
  空空儿一柄毒匕首飞出,喝道:“武维扬,有胆的你就来!”双方距离百步开外,武维
扬又是在亲军保护之中,暗器本来不易打中他,但空空儿的暗器手法好得出奇,这柄匕首掷
上半空,“呼”的一声落将下来,正好对着武维扬的天灵盖,武维扬急把双钩护着头顶,只
听得“咔嚓”一声,左手钩已断了一齿,那柄匕首余力未衰,斜飞出去,“波”的一声,穿
过了他的一个护军的胸口,刀尖又划彼了另一个护军的手腕,被匕首洞穿的那个护军固然是
即时身死,只被划破少许皮肉的那个护军也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转眼之间,面目紫黑,七
窍流血,眼见是活不成了,武维扬侥幸死里逃生,吓得心胆俱裂,连忙后撤,哪敢向前。
  班定远令旗挥动,羽林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铁摩勒这帮人压来。铁摩勒喝道:“本是弟
兄,何苦相迫?”宝剑挥动,转眼间破了十几面藤牌,削了几十支长矛,但他手下留情,用
劲恰到好处,破牌削矛,却没有伤着一个人。羽林军都知铁摩勒的神勇不在秦襄之下,许多
军官也顾念着昔日的情份,于是展开阵势,在数丈之外,将铁摩勒这班人团团围住,却未有
立即冲杀过来。
  武维扬一看形势有利,带了他那小队亲军过来督战,喝令羽林军放前,空空儿冷笑道:
“我们这边若有一人受伤,我就杀你们一百人!”羽林军见识过空空儿的本领,知道他不是
虚声恫吓,一半是由于忌惮空空几和铁摩勒,一半也由于鄙视武维扬的为人,竟没有一个羽
林军依从武维扬的命令。
  武维扬空自气恼,却也无可奈何。不过,羽林军虽然不听他的命令,却也不敢放松包
围。双方正在僵持不下,忽听得鸣锣开道的声音,有人高声报道:“长乐公主驾到!”只见
中门开处,两行龙凤仪仗,拥着一辆宫车,缓缓而来,在仪仗队的前面,还有一个军官,骑
着一匹高头大马,进得场来,便即喝道:“武维扬、班定远速来见驾!”
  长乐公主的凤銮突如其来,全场人众无不惊奇。武维扬心道,“难道公主也想来看比
武?却何以事先毫没通知?”原来这长乐公主乃是唐玄宗的幼女,肃宗李亨的妹妹。天宝
(玄宗年号)年间,天下第一女剑师公孙大娘曾入宫廷教官女练习“剑舞”,长乐公主拜公
孙大娘为师,学过一些剑术:安史之乱,玄宗逃难西蜀,长乐公主随侍,护卫父皇,因之最
得玄宗的喜爱。
  乱事个定之后,肃宗继位,给妹妹招了一门驸马,不幸驸马早死,长乐公主年轻守寡,
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住在宫中,李亨因这个妹妹文武全材,又有见识,因此在公事和私事
上,也常常听她的意见。唐代公主弄权,几乎成了传统习惯(例如武则天之女太平公主,就
曾把持朝政多年。)这长乐公主虽然不似她的长辈太平公主之爱弄权,但她在宫中的潜势
力,文武大臣也都是知道的。武维扬、杜伏威等人,平日就唯恐巴结她不及。
  铁摩勒比别人更觉意外,一幕往事,蓦地从他心头翻起,十多年前,他做御前恃卫的时
候,颇得长乐公主垂青,后来逃避安史之乱,护驾西行,他又泰向作长乐公主的扈从,两人
更是朝夕相处,公主将他当作心腹知己,铁摩勒性情豪爽,也不拘痕迹,把公主当作友人。
若不是马嵬驿之变,铁摩勒涉嫌“倡乱”,唐玄宗几乎就要将铁摩勒招为驸马了。
  铁摩勒暗自寻思:“难道公主是为我来的?”心念未已,只见武维扬、班定远二人已走
到凤銮之前,双双跪下,通名接驾。
  官车绣帘揭开,果然是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第一句话就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为何不遵从圣旨?”武班二人莫名其
妙,问道:“是哪道圣旨?”长乐公主道:“圣旨说的是比武场中,不许胡乱捕人,你们却
何以妄动刀兵?那道圣旨是皇上叫空空儿带来的,难道还未曾向你们宣读吗?”
  武维扬大惊道:“那道圣旨是真的么?”长乐公主斥道:“大胆奴才,皇上的御笔金章
还有假的么,掌嘴!”
  武维扬满腹疑团,明知是假,却怎敢再问长乐公主?心里想道,“我刚才为了顾全性
命,按了空空儿的假圣旨,本来少不了要受降职罚俸的处分,却想不到有长乐公主出头,竟
然以假当真,不管她是有何因由,这却是便宜了我。皇上除非也罚长乐公主,否则决不能单
独罚我。我但求能够保全禄位,这几记耳光,又算得了什么?”想至此处,反而心花怒放,
心甘情愿的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的打了自己十几记耳光。
  空空儿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心道,“这可真是妙得紧啊!
  我空空儿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竟然有个公主来给我圆谎。哈哈,她说什么‘金章御
笔’,‘金章’倒是不假,这‘御笔’么,长乐公主敢情也未知道是我找街边一个写信老儿
写的。”
  班定远较为沉着,大着胆子说道:“启禀公主,适才王公公也来传过圣旨,他如今还在
场中,公主要不要问一问他?”他不敢说谁真谁假,但透露出的口气,已是说明两个“圣
旨”内容不同。
  那太监莫名其妙,战战兢兢的走过来说道:“奴才、奴才所接的圣冒,似乎,似乎有点
不同。”长乐公主道:“怎样不同?”
  太监道:“圣上的主意没有变更,仍是要武维扬执行原来的圣旨,那,那,那空空儿
的……”他要待和盘托出,但长乐公主已说过空空几的“圣旨”是真,他明知是假,但伯长
乐公主又要他掌嘴,呐呐不敢出口。长乐公主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说道:“把你的圣旨拿
给我看!”那太监吃了一惊,说道:“这是皇上亲口对我说的,并无御笔亲书。”
  原来李亨给空空儿吓得晕了过去,待到宫娥太监将他救醒。
  才发觉失了图章。勃然大怒,立即便吩咐太监总管,赶来传旨。
  一来他因为刚刚醒转,心神未定,哪有工夫构思,亲写诏书,事情紧急,也来不及召唤
翰林院的学士给他起草,二来他的玉玺一时间也来不及去取,图章又已失去,圣旨上若无
“御宝”,那就反不如叫人口传了,这王公公是太监总管,武班二人都是认得的,因此才叫
他来。
  长乐公主冷笑道,“哼,你说了半天圣旨,原来却并无御笔亲书。你捏造圣旨,分明是
受奸人指使,唯恐天下不乱,败坏朝廷信誉,朝廷要招贤纳士,你却要朝廷失信于天下英
雄!”一大串罪名加下来,吓得那太监总管面如土色,连忙叫道:“公主,冤——”“冤
枉”二字刚吐出一半,长乐公主已是喝道:“把他拿下,回宫再审!”说时迟,那时快,公
主身边的那个军官已是把那王公公一把抓着,信手点了他的穴道,教他可也说不出话米。
  段克邪道:“咦,这军官的点穴手法倒是很不错呢!”空空儿笑道:“只可怜这位太监
总管却是无辜受罪了。”只见那军官已把太监总管掷入囚车,迅即关了车门。他点穴的手法
十分敏捷,周围的羽林军军官都不是长于此道之人,竟没一个看得出未。还以为是那太监吓
得晕过友了,所以说不出话。
  班定远高声叫道:“羽林军退下,把大门打开!”羽林军本来不愿与铁摩动为敌,得此
命令,皆大欢喜,立即解围。有几个与铁摩勒相好的军官,还向他遥遥致意,举手招呼。铁
摩勒吁了口气,想不到这场险难,竟是如此出乎意外的度过了,不由得对那辆宫车怔怔的出
了神。
  忽见那军官走了过来,说道:“哪位是铁摩勒,公主请你过去间话。”铁摩勒定了定
神,蓦地心头一动。“咦。这军官怎的似曾相识?声音也似熟人?”铁摩勒从前做御前恃卫
的时候,相识的军官本来不少,但想来想去,却想不起这人是谁。
  空空儿悄悄的在铁摩勒耳边说道:“公主给我解围,我也不能令她难为,这捞什子你给
我带给她吧。”一方硬物,随即塞到铁摩勒手中。
  铁摩勒与长乐公主已有十年没见面了,虽说铁摩勒对公主从无非份之想,但他也是十分
珍贵公主对他的友谊的,想不到今日在这样的场合下重逢。铁摩勒回首前尘,不无怅触。缓
缓的来到宫车之旁,只见长乐公主早已卷起车帘,也正在出神的望着他。
  铁摩勒道:“多谢公主解围之恩。”长乐公主笑道:“你怎么和我客气起来了,你当年
在兵荒马乱之中,舍生冒死的护送我们人蜀,你的大恩,我也未曾向你道谢呢,”铁摩勒
道:“那时我是御前侍卫,份所应为。”公主道:“说到当年之事,总是我家对你不住,你
心里不怨恨么?”铁摩勒道:“但愿朝廷能发奋罔强,铁摩勒一时的冤屈也算不了什么。至
于对公主的恩情,我是只有感谢,愧难答报的了。”
  长乐公主道:“如今杨国忠兄妹尸骨已寒,太上皇(指玄宗)也已去世了。你愿意再出
来报效朝廷么?”铁摩勒道:“多谢公主好意,我是再也不愿为官的了。”长乐公主神色黯
然,过了好一会子,方始说道:“那么,你又要走了?”铁摩勒道:“不错,是就要走了。
公主还有什么要问我么?”
  长乐公主凝眸无语,如有所思,半晌忽道:“你的夫人呢?”铁摩勒道:“她在乡
下。”长乐公主道:“有几个孩子了?”铁摩勒道:“已有了一男一女,男的七岁,女的也
有五岁了。”
  长乐公主喟然叹道:“时光过得真快,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说起来你是比我幸福多
了,我是有了驸马,驸马又已死了,如今膝下无人,寂寞得很。”铁摩勒也不禁心头难过,
把眼望去,只见公主体态比前丰腴,但颜容却是比前憔悴了。铁摩勒回首前尘,无限怅触,
他不善于辞令,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长乐公主忽道:“你这对小儿女一定是很活泼可爱的了,几时你将他们带来,让我见
见。嗯,你的夫人,我也没有见过呢。
  不如你叫他们搬到长安住吧。你流浪江湖,也究非了局。”言下之意,实是想铁摩勒长
住长安,好得时时见面。铁摩勒苦笑道:“我这次虽得皇上赦罪,但却还是叛逆的身份。罪
人的家属,怎可住在帝京?”
  长乐公主道:“我早已给你有所安排了。你当年护驾有功,朝廷尚未封赏!”铁摩勒连
忙说道:“摩勒并不希图封赏。”长乐公主道:“我知道你不愿为官,我也不会勉强你。但
朝廷总要报答你的功劳,因此我向皇上为你讨了一面免死金牌,这个你总可以接受吧?”铁
摩勒一想,有了这面金牌,倒是可以减少好多麻烦,家人也可免受官府骚扰,当下也就不再
推辞,接过金牌,多谢公主。长乐公主说道:“你有了这面金牌,你们一家,就可以在长安
居住了。”铁摩勒不置可否,说道:“多谢公主厚赐,我也有一件礼物,送给公主。”长乐
公主道:“哦,你也有礼物给我?”铁摩勒道:“不过,我可是借花献佛,请公主不要见
怪。”
  长乐公主莫名其妙,待到接到手中,轻轻一捏,这才明白,乃是空空儿盗去的那方图
章。长乐公主有点失望,但转念一想,这虽不是铁摩勒送给她的礼物,但对她的哥哥来说,
却是比什么礼物都宝贵,他得回这方图章,也可放下心上的一块大石了。
  长乐公主道:“好,你送我这件礼物,足证你们是无意与朝廷捣乱,我在哥哥面前,也
可以有个交代了。”铁摩勒道:“请公主在皇上面前代奘勒谢恩。也请公主多多保重。”长
乐公主道:“哦,你要走了了你——”铁摩勒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长乐公主最后望
了铁摩勒一眼,半晌吁了口气,说道:“好,你走吧,我也该回宫了!”
  大门早已打开,铁摩勒会齐了众人,待公主的凤銮一走,他们也随着出场。幸好众人皆
无伤损,只是少了一个主剑青囊杜百英。铁摩勒心想:“校场已任人进出,公主又已亲传圣
旨,不许胡乱捕人。料想羽林军也不至于特别将杜叔叔难为?且待出去之后再打听吧。说不
定他已先出去了。”
  铁摩勒虽然强自宽解,心中究是惴惴不安。空空儿却得意扬扬,哈哈笑道:“咱们现在
该去慰问秦襄啦。我这假圣旨变作了真圣旨,料想他和尉迟北二人也可以安然无事了。”铁
摩勒也正想念着秦襄,只好把杜百英的事情暂且放过一边,说道:“秦大哥为了我们受此无
妄之灾,是该去慰问慰问他了。”铁摩勒识得秦襄住址,于是便即带路前行。
  忽见长乐公主那个侍从军官飞马赶来,高声叫道:“奉公主命,护送你们一程。”空空
儿怫然不悦,说道:“我们自己会走,不必你来送了。”那军官道:“我知道你们会走,但
公主之命,我怎敢有违?”群雄虽然不愿有个军官同行,但今日得以脱险,却是全凭长乐公
主之力,看在长乐公主份上,却也不便峻拒她所派来的人。
  空空儿心里暗暗嘀咕,“我们是去探访秦襄,让这军官知道,对秦襄总是有点不妥。”
走了一程,空空儿忍不着又说道:“得啦,得啦,你已送了一程了,我们也领情不浅了,你
回去吧。”
  这时已离开了校场数里之遥,前后也看不到官军的踪迹了。
  那军官忽地笑道:“还未送到地头呢,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空空儿不禁怒
道:“什么地头,你究竟要送到哪儿?”那军官一脸正经的说道:“你们到哪儿我就到哪
儿,出了长安城,我还要和你们同行呢!”空空几怒道:“岂有此理,我从未见过有这样送
客的!你走不走,当真要我赶吗?”铁摩勒忽地张开双臂,在两人当中一站,拦住了空空
儿,说道:“阁下端的是谁?”原来他越看越觉得这军官似曾相识,心中已想起了一个人
来,不过还不敢贸然相识。
  那军官哈哈一笑,忽地举起袖于朝脸上一抹,声音也突然变了,说道:“究竟是铁寨主
眼利!”段克邪大喜叫道:“杜叔叔!”这个军官正是“金剑青翼”杜百英。
  原来杜百英医术精妙,且擅于改容易貌之术,在混战一起之时,他就筹思脱困之计,终
于给他想出了一个主意,趁着最混乱的时候,捉到了武维扬手下的一个军官,以迅捷无伦的
手法,剥下那军官的衣服,立即换上,略施小术,便变作了和他原来相貌大不相同的军官。
那时校场内人人都在舍死忘生的恶斗,正是自顾不暇,哪有人注意及他?就这样,给他以假
冒军官的身份,伪作是武维扬有命令要他回去调兵,轻轻易易的便骗开了一道门,溜出外面
了。那时秦襄已被押走,空空儿还没有到来。
  杜百英是知道铁摩勒和长乐公主的交情的,脱身之后,便到公主府中求见,求她援手。
长乐公主听了大惊,连忙入宫见她哥哥。这时李亨已派遣了那个太监到校场去口传圣旨了。
  李亨余怒未息,对长乐公主说了此事。长乐公主顿足说道:“哥哥,你这着棋可是大错
特错了!”李亨道:“怎么?”长乐公主道:“空空儿来去无踪,你宫中的恃卫可能拦阻得
他再来么?”
  李亨呆了一呆,说道:“以后我所在之处,多添侍卫,将屋子周围团团围住,纵然阻止
不了空空儿偷入王宫,他要行刺我也不易。”话虽如此,心里已是不禁发毛。长乐公主笑
道:“终日提心吊胆,做人还有什么滋味?而且祸患还不只是空空儿呢。铁摩勒的神勇你是
知道的,万一羽林军拿不了他,给他逃了出来,岂不是为朝廷树了大敌?还有秦襄和尉迟北
二人,乃是朝廷宿将,素来忠心耿耿的。如今你听信武维扬的谗言,要将他们二人间罪,今
后还有谁来给你保这大唐江山?凡事总要权衡轻重,顾虑周全。武维扬所说的铁摩勒已入绿
林,即使是真,那也是在远离长安的魏博境内,受到他们侵扰的是藩镇节度使,朝廷所受的
祸患毕竟不大。但如今你若亲下圣旨拿他,万一他就在长安城里造起反来,再和秦襄、尉迟
北联在一起,那事情就闹得大了!你想一想,空空儿已难对付,再加上了铁摩勒,还又迫反
秦襄,这江山还能保得住么?”李亨听了,不禁冷汗直流,说道:“我一时火气头上,考虑
确是有欠周详。那武维扬也该死,怂恿我下了那样的圣旨。为今之计如何?”长乐公主笑
道:“只有再传圣旨,结恩于铁奘勒,再封秦襄一个更大的官职。你交给我去办吧,包你办
得妥妥贴贴。只是要略微委屈你的王总管了。”李亨道:“莫说委屈,你杀了他我也由得你
了,快去,快去!”就这样,长乐公主得了李亨的同意,便摆起仪仗,并叫杜百英充作他的
侍从军官,赶到校场,将铁摩勒这一干人救了出来。
  长乐公主和她哥哥的这番对话,杜百英当然不会知道,但行事的计划和事情的约赂经
过,长乐公主倒也没有瞒他。当下仕百英将来龙去脉说了,众人方始知道长乐公主是他请来
的,人人夸赞他的智计无双,却不知道李亨也实是有所顾忌,并非完全买他妹妹的情。
  众人谈谈笑笑,一面赶路。秦襄家住城西郊区,骊山脚下。
  屋前是一片松林,众人赶到,只见那辆囚车还在林中,龙成香和她义父也还在那里守
候。龙成香见了空空儿和她师父,连忙出来迎接。
  空空儿道:“你将秦襄送到了家吗?”龙成香道:“早已送到了。”空空儿道:“你为
什么不在秦家等我?”龙成香道:“我怕他骂。”空空儿哈哈大笑。龙成香道:“还有这两
个军官怎么处置?”原来押解秦襄和尉迟北那两个官军也是被空空儿点了穴道的,如今还留
在囚车之上。空空儿道:“如今可以让他们走了。
  你将囚车驾到半路,由他们自己回城。”
  龙成香道:“狮父,史师妹怎么不见?”辛芷姑道:“我也不知底细,听说她根本没有
进场,早已跟人跑啦。”龙成香大为诧异。望了段克邪一眼,说道:“有这样的事?她跟什
么人跑了?”
  辛芷姑道:“听说是跟新任的绿林盟主走啦。这都是段克邪说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师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说不定是她跟小段呕了气,故意气气小段,那也难说。”辛芷姑
心情舒快,说话也就不免多了一些,忽然发觉大伙儿的眼光都盯着她,辛芷姑有点不好意
思,笑道:“他们赶着去拜会秦襄,你也有正事要办。你师妹的事你就不用多管啦,去
吧!”说罢,回过头来对空空儿嫣然一笑,说道:“如今又轮到我为小一辈的操心了。”空
空儿不惯在人前调情,顿时间脸都红了。
  众人却没有谁笑话空空儿,只是为辛芷姑所说的消息而感到诧异,尤其是聂隐娘,更如
晴天霹雳,心中满是疑云,大为惶惑,暗自寻思,“她说的什么绿林盟主,这不分明是指牟
世杰么?世杰怎么会和这个妖女私奔?”但在众人面前,她却不便去问段克邪。众人虽感诧
异,但他们都是江湖豪杰,对男女私情也不愿插嘴,因而也就无人议论。
  众人走到门前,只见两扇大门紧紧关闭。铁摩勒就要拍门,空空儿笑道:“别吓坏了他
的家人。”取出匕首,在门缝一划,轻轻一推,便推开了。秦襄虽然做到羽林军统领,家中
却没有用护院家丁,只有两个老仆看守门户,见一大群人突然涌进,大惊失色,空空儿哈哈
笑道:“不用害怕,是你家老爷的老朋友来啦。”
  秦襄和尉迟北二人这时刚好自行解开了穴道。秦襄听得空空儿的声音,怒从心起,空空
儿一跨人大堂,秦襄便跳将起来。
  劈面给他一拳,大声咆哮:“空空儿,你害得我好苦!”
  空空儿笑道:“你不多谢我也自罢了,怎么还要打我?”身形一晃,早已闪到了铁摩勒
背后。
  铁摩勒拦着秦襄,说道:“大哥,莫要错怪了好人,空空前辈截劫囚车,也无非是不想
大哥受难。”秦襄怒道:“你们这么一来,可不坐实了我秦某人背叛朝廷的恶名了?摩勒,
你我兄弟一场,但求你能平安出京,我秦某人甘愿舍弃性命,任由朝廷处置。但你可不能连
累我背上怜逆君皇之罪!”空空儿嘿嘿冷笑:“我什么也见过,就未见过你这样糊涂愚蠢的
忠臣!”
  秦襄大怒,推开铁摩勒又要去打空空儿,尉迟北忽他说道:“大哥,咱们不如带了家眷
走了吧?咱们也不背叛朝廷,凭着咱们一身气力,在乡下耕田也能度日,不胜于在朝中受罪
么?”空空儿有意气气秦襄,拍手笑道:“这才是说得对呀!秦统领,你们也不用耕田,我
教你们几手本领,日走千家,夜穿百户,包保你们一生吃着不尽,要什么就有什么,胜过你
做什么龙骑都尉十倍百倍!”
  铁摩勒忙道:“空空前辈是和你说笑的,我告诉你真的吧,我们是给你报喜来的。”秦
襄恼道:“报什么喜,摩勒,你也来作弄我吗?”铁摩勒道:“这是真的,皇上确有圣旨赦
免我等之罪,你和尉迟大哥非但无事,可能还会升官。”
  秦襄哪里肯信,一把拉着尉迟北,说道:“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么?咱们世代忠良,非但
不能背叛朝廷,即躲避朝廷的惩罚那也是大大不该。你别胡说八道,快随我入朝请罪吧。”
铁摩勒叫道:“秦大哥,你听我说了再走也不迟呀。”
  正在拉拉扯扯,嚷嚷闹闹,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报道:“钦差大人到,令秦襄尉迟北迎
接圣旨!”秦襄叹了口气,说道:“咱们慢了一步,朝廷已先降罪了。好!摩勒兄弟,我求
求你们躲到后面去,千万别要胡闹。”空空儿笑道:“好,我卖你这个情,不偷钦差大人的
东西,”铁摩勒道:“恭喜大哥,贺喜大哥,圣旨一到,必有好音。”
  铁摩勒等人刚刚躲进后面,钦差已经走入大门,秦襄连忙摆设香案,与尉迟北双双跪
下,迎接圣旨。尉迟北嘀嘀咕咕地在秦襄耳边说道:“大哥,你有了儿子,死了也还值得,
可怜我还未娶老婆呢!”秦襄横了尉迟北一眼,满肚火气;这时钦差已踏上台阶,走到他们
的面前,秦襄虽然是满肚火气,却已不敢再骂尉迟北半句。
  只听得钦差宣读圣旨道:“秦襄尉迟北二人公忠为国,着即官复原职,并加封秦襄为镇
国公,尉迟北为靖国公。钦此!”
  秦襄又惊又喜,接过圣旨,连忙谢恩。钦差道:“我要回去向皇上覆命了。秦大人可有
什么话要我代奏么?”秦襄道:“皇恩浩荡,秦某粉身碎骨不足图报。请大人将秦某这番心
意,陈明圣主。”
  钦差走后,秦襄兀自捧着圣旨发呆,尉迟北道:“秦大哥,这次咱们转祸为福,与其多
谢皇恩,不如多谢空空儿。”
  空空儿哈哈大笑,与铁摩勒一班人从后堂走出,说道:“秦襄,你还要打我么?你若有
兴致,我空空儿也不妨陪你斗三百回合。”
  尉迟北已在叫道:“空空儿真有你的,你究竟是怎么槁的?”秦襄大是羞惭,他一生除
了皇帝之外,从未向人低首,这时也只得红着脸庞,过来向空空凡道谢。空空儿笑道:“其
实你们应该向铁摩勒道的。若然没有摩勒和长乐公主这份交情,我空空儿也无能为力。”当
下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秦襄这才明白其中曲折。尉迟北又哈哈笑道:“你们都是我的恩
人。我明儿就赶紧娶个老婆,最少要她生两个儿子,一个拜铁摩勒做干爹,一个拜空空儿做
干爹。唉,只可惜我这副尊容,却不知谁肯嫁我?”
  一番浑话,弄得哄堂大笑。
  空空儿笑道:“秦统领既然不想和我打了,那我可要少陪啦。楚兄弟,我给你追回那把
金精短剑去。”辛芷姑道:“好,你去捉拿精精儿,我也给你作个帮手,精精儿他还欠我一
记耳光呢。
  喂,空空儿你别跑得太快,等等我啊!”
  空空儿楚平原辛芷姑三人走后,疯丐卫越笑道:“看来他们这个媒已不用者叫化做了。
老叫化也该走啦。秦统领,多谢你对长安丐帮兄弟的照顾了。”秦襄道:“卫老前辈,我还
未曾得请你喝酒呢。”卫越笑道:“老叫化有个丑脾气,喝酒得拣地方,我从来不惯在官宦
人家坐着喝酒,我老叫化是喜欢蹲在寒窑喝酒的。秦统领你虽然不比普通官儿,老叫伙也很
佩服你,但我还是不愿破例。这样吧,你有没有好酒,给我盛满这个葫芦,让我在路上慢慢
地喝,我也就领你的情了。”秦襄忙道:“有,有!
  今年元宵时候,皇上曾赐我一缸御厨所酿的美酒,我还没有开过封的。”卫越道:“你
们的皇帝老儿很是令我讨厌,不过他御厨的美酿,我老叫化却是不会讨厌的。”秦襄知道他
的脾气,不敢再行挽留,叫老仆给卫越盛满了一葫芦酒,便送他出门。丐帮的石青阳焦固等
人也跟着走了。
  丐帮诸人走后,独孤宇独孤莹吕鸿春吕鸿秋两对兄妹相继告辞。段克邪史若梅代秦襄送
出门外,独孤莹笑道:“史大哥。
  不,现在是史大姐勒,段小侠,你将我的臾大姐抢去,今后可得好好待她,别再闹蹩扭
了。”独孤宇接着笑道:“你们闹蹩扭不打紧,可害苦了我妹妹了。”段克邪不擅辞令,他
也未知独孤莹曾有过单恋史若梅的一段笑话,倒是一本正经地连声道歉。
  段史二人回到客厅,铁摩勒笑道:“我们正在说起你呢。”周迟北一把执着段克邪的
手,哈哈笑道:“原来你是我故人之子。
  令尊在生之时,曾与我打过一架,我虽然是吃了他的亏,心里却是着实佩服他。”秦襄
说道:“天下武功高强的人也很不少,但若说到‘大侠’二字,上一辈的,只有令尊和南霁
云二人才当得起这个称呼,这一辈的,除了铁兄弟之外,我只有寄望于你了。”段克邪道:
“我还差得远呢。请秦统领多多训海。”秦襄唱然叹道:“我是食君之禄,只能忠君报国,
但求无愧吾心而已。
  说到一个‘侠’字,那是与我无缘了。但我对于令尊段大侠,却是毕生敬佩的,令尊生
前,我无缘与他缔交,于今见到了你,也可稍补这个缺陷了。”
  秦襄回过头,又道:“史姑娘,说起来你我也不是外人,我应该称你一声师妹,你可知
道么?”史若梅怔了一怔,莫名其妙,不敢答嘴,心道,“秦襄武功出自家传,天下皆知,
怎会与我拉上关系?”只听得秦襄接着说道:“令尊在生之时,曾在朝中做过一任御史,当
时我还是三尺之童,曾向令尊执过弟子之礼,束发受书,促令尊读过几天经史。可惜我是最
不成材的弟子,从前跟史老师念过的什么四书五经,如今是一句都记不起了。”史若梅这才
知道秦襄说的是文学而非武功。秦襄又道:“令尊风骨铮铮,敢言敢谏,为官时日不多,直
声已播于天下!令尊虽然干无捉鸡之力,但说到一个‘侠’字,也足以当之无愧呢!”史若
梅听到秦襄称赞她的父亲,又是高兴,又是伤心,想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不禁目
中蕴泪,神色黯然。
  尉迟北道:“别老是尽提旧事了,俗语说得好,长江后浪椎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段
兄弟,史姑娘焉知他日不是强爹胜祖?你快点拿酒来大家喝吧,一来与铁兄弟叙旧,二来也
该庆贺庆贺咱们新结交了两位小友。”秦襄道:“酒席早已准备好了。”
  这时留在秦襄家中的尚有六人,即铁摩勒、杜百英、段克邪、史芳梅、聂隐娘和方辟
符,加上秦襄和尉迟北,恰恰凑成一桌。
  六人之中,铁摩勒是秦襄的老朋友,杜百英和秦襄以前虽未相识,但却是彼此闻名,神
交已久的,再加上铁摩勒的关系。
  更是一见如故了,段克邪、史若梅由于他们父亲的关系,和秦襄的渊源更深。聂隐娘的
父亲聂锋是位名将,和秦襄有同僚之谊,谈起来也彼此相熟。只有方辟符一人和秦襄拉不上
什么关系,他又是初初出道,在江湖上尚未闯出名头,坐在这班不是名震江湖,就是当朝大
将的人物中间,不无自惭形秽之感,幸而秦襄热情好客却也没有冷落了他。
  酒过三巡,菜添两道,酒意渐浓,豪兴更高。但座中却有一人,眉毛深锁,寡言寡笑,
神情忧郁,比方辟符更为显露。这个人是聂隐娘。秦襄笑道:“聂侄女,你担的什么心事?
是不是怕你爹爹知道你干的事情,要将你责怪?”尉迟北也哈哈笑道:“聂侄女,你真是胆
大包天,竟敢女扮男装,参加英雄大会,听说你还和官军动手了呢。好在没人知道你是聂大
将军的千金小姐。你不用担心,我们决不将这桩事情透露给你的爹爹就是。你开怀畅饮
吧。”他们哪里知道聂隐娘是另有心事,故而抑郁寡欢。
  聂隐娘翟然一惊,自知失态,顺着话题笑道:“我正是怕爹爹知道,多谢两位叔叔替我
遮瞒了。只是小侄量浅,不敢奉陪两位叔叔。”尉迟北道:“我听说你这几年闯荡江湖,早
已挣来了女侠的声名,人人都说你是巾帼须眉,却怎的来到了叔叔家中,却又忸忸怩怩,变
作千金小姐了?也罢,我不强你大碗喝酒,这一小杯,总要喝了。”聂隐娘只好和秦襄尉迟
北铁摩勒三位长辈依次干了一杯,酒入愁肠,心事更加重了。
  秦襄举杯说道:“铁兄弟,你我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你我肝胆相交,请恕为兄的直言
相劝。”铁摩勒道:“摩勒正要请大哥赠言。”秦襄道:“人各有志,你不愿在朝为官,我
也不便相强。但在绿林厮混,也非了局。”铁摩勒道:“多谢大哥金玉之言。但请大哥放
心,小弟虽在绿林,决不至于损害国家。大哥,你虽是长在京都,想来也知道各地藩镇专
横,藐视朝廷,欺压百姓的种种事情?小弟虽不敢说是替天行道,却也不忍百姓无辜受苦,
若然世道不变,小侄是宁愿在绿林终老此身了。”尉迟北将酒杯一顿,说道:“铁兄弟说得
不错,我若不是因为世代为官,我也要做强盗了。秦大哥,依我看来,似铁兄弟这般做个强
盗头子,可要比咱们做将军痛快得多了!”
  秦襄实在拿他没有办法,而且秦襄也何尝没有牢骚,不过他忠君观念,根深蒂固,又是
大将军身份,轻易不肯发泄而已。
  这时有了几分酒意,不禁叹口气道:“尉迟贤弟,你说的也是事实。不过这种怪话,却
不宜出于你我之口。”尉迟北笑道:“既是事实,那就不能说是怪话了。铁兄弟做强盗头
子,你也不应再责备他了!依我说,他做强盗头子,对朝廷还有功劳呢。朝廷不敢讨伐那些
飞扬跋扈的节度使,铁兄弟却专与他们作对,这就正如俗话所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你我
正应该拍掌称快啊!”
  铁摩勒笑道:“尉迟二哥,你酒喝得多了,怪话少说,国事莫谈,咱们只叙兄弟之情
吧!”
  尉迟北道:“好,好,咱们只叙兄弟之情。嗯,说起来我倒想起了我那个比我更莽撞的
兄弟来了。……”铁摩勒道:“不错,我正想间你,南哥怎的今日不见?”尉迟北口中的
“莽撞兄弟”,铁摩勒说的“南哥”,即是尉迟北的弟弟尉迟南,尉迟北道:“他奉命到潞
州监军,尚未回京。喂,我向你打听一个人。”铁摩勒道:“谁?”尉迟北道:“有一位后
起的少年英雄,名叫牟世杰的,想来你是认识的了?”铁摩勒道:“岂只相识,而且很熟。
  你怎的会问起他来?”尉迟北道:“秦大哥刚才说我讲的怪话,其实这些怪话是我拾别
人的牙慧。这番议论,是牟世杰对我兄弟说的。我那兄弟对牟世杰佩服得紧呢!”铁摩勒
道:“我也曾听牟世杰说过和南哥有过一段交情。”尉迟北道:“牟世杰这次也被列在‘叛
逆’名单之中,却怎的不见他?他没有到场吗?”铁摩勒道:“他昨晚出城去了。”尉迟北
顿杯说道:“可惜,可惜!
  我兄弟盛赞他英雄了得,今日座中缺了此人,却真是遗憾了。”
  铁摩勒沉吟半晌,忽道:“二哥,你两兄弟都是胸无城府。
  一副直性子的人,依我之见,牟世杰虽是英雄,你们却不宜与他结交。”聂隐娘听得他
们提起了牟世杰,份外留神,铁奘勒此言一出,她芳心更是忐忑不安,疑云遍布。
  尉迟北瞪眼问道:“为什么?”铁摩勒道:“牟世杰是新任的绿林盟主。”尉迟北“啊
呀”一声,吃了一惊,但随即又道:“铁兄弟,你也是强盗头子啊!”铁摩勒道:“他的做
法却与我有所不同,他并不是想终身做强盗头子的。”尉迟北道:“那很好啊!”铁摩勒笑
道:“他不做强盗却想做皇帝呢!想做皇帝也不打紧,不过,不过……”秦襄叫道:“啊
呀,你们都喝醉了!”铁摩勤一笑说道:“对,说过了不谈国事的,我也不想胡发议论了。
  酒确是差不多了,我们还要赶路呢,秦大哥,我们就此告辞了吧!”
  尉迟北虽然肆无忌惮,口不择言,但听到了铁摩勒那句“想做皇帝也不打紧”,也不禁
吓了一跳,不敢接口再说下去。
  铁摩勒则另有一番打算,他虽然也有了几分酒意,尚还清醒,一见秦襄着恼,立即想
道,“我只要尉迟兄弟知道牟世杰为人,免得上他的当,也就是了。何必再对秦大哥多
说?”原未铁摩勒素重情义,虽然牟世杰与他已是分道扬镳,等于割席绝交的了,但铁摩勒
还顾念着手足之情,总希望有朝一口,能劝得牟世杰回头。因此,也就不想在秦襄卤前,将
牟世杰的底细和盘托出。
  尉迟北道:“铁兄弟,我不和你谈论绿林之事,也就是了。
  何必马上就走?”铁摩勒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咱们今日得小聚半日,已是意外
机缘,我若再留此地,给人知道,只怕对你们也有不便。而且夭色不早,我们也是应该上路
的了。”秦襄叹了口气,说道:“铁兄弟,你我心迹己明,路向虽是不同,彼此却都是一般
赤心为国,你今后不论如何,我也都可以放心得过了。好,你要走我也不便强留了。我有点
小小的礼物,请你们受下。”铁摩勒怔了一怔,说道:“秦大哥,你我不是一般世俗的交
情,却要送什么礼物?”秦襄笑道:“我见你们没备坐骑,想送你们每人一匹好马,让你们
也好赶路。这样的礼物,不算得是太俗吧?”铁摩勒哈哈笑道:“这倒正合我们之用,我若
推辞,那就反是俗人了。”
  秦襄生平无甚嗜好,唯好名马,他马厩之中,有大宛、康居、吐蕃,甚至远自阿拉伯进
口的各地良驹数十匹之多,当下挑了六匹,分送给铁摩勒等六人。又把一技令箭交给铁摩
勒,说道:“西门是羽林军把守,你交出我的令箭,可以省掉好多麻烦。”
  有了秦襄这枝令箭,果然毫无盘问,轻轻易易地就出了城门.铁摩勒回头西望,告别长
安,想起这几日来的遭遇:与牟世杰的分手,与长乐公主的重逢,杀了大仇人羊牧劳,以及
和秦襄尉迟北的肝胆相照……这些事情,有伤心难过,也有痛快淋漓,每一件都令他忘怀不
了。回想起来,不禁感慨万分。
  杜百英笑道:“有秦襄所送的好马,咱们在入黑之前,大约还可以走上百里。”聂隐娘
忽道:“克邪,你我的坐骑看来差不多,我和你比一比骑术,看谁跑得快?”
  段克邪怔了一怔,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好,前面是座山岗,且看谁先到达。”
马鞭虚抽“啪”的一响,这两匹坐骑都是久经训练的骏马,不待鞭子打到它们身上,已是放
开四蹄,疾跑如飞。
  铁摩勒笑道:“他们年轻人好强爱玩,咱们在后面瞧瞧热闹吧,别打扰了他们的兴
头。”方辟符正在不自觉地要放马跟上,听得铁摩勒这么一说,蓦地面上一红,心道,“聂
师姐心中只有那人、我就是在她身边,也难以为她开解。”想至此处,不觉一片茫然,坐在
马背,任由马儿驮着他走。
  史若梅微笑说道:“方师兄累了吧;反正咱们也不必忙着赶路,慢慢走吧。”六个人分
成三对,段克邪与聂隐娘赶在前头,铁摩勒与杜百英不疾不徐,夹在中间。史若梅与方辟符
则在后面级缓而行。
  史若梅低声说道:“聂师姐定是为了牟世杰的事情,要向段克邪查根问底。铁大哥刚才
和秦襄的说话你听到了么?其实不必再间,都已经明白了。这牟世杰不是好人,可惜师姐还
未肯死心,非得问明不可。这样也好,她知道清楚,倒可以有个决断勒。只是她必定有个时
候,很是伤心,方师兄,你还要多多给她安慰才好。”方辟符叹了口气,说道:“人家是绿
林盟主,我却凭什么安尉她?”史若梅正色说道:“你这样说,却是看错了聂姐姐了。我和
姐姐自小就在一起,深知她的性情,她决不是因为牟世杰是绿林盟主才喜欢他的。事实上她
和牟世杰相识,开始对他有点意思的时候,也是在牟世杰未当绿林盟主之前。那时,谁不把
牟世杰当作光明磊落的大侠?莫说别人,铁大哥这么有阅历有眼光的人,也都走了眼,把牟
世杰引为同道,暗中将盟主之位让与他呢。又怎怪得聂姐姐?”方辟符吁了口气,说道:
“是我说错了话,不过,不过——”面上一红,说不下去。
  史若梅笑道:“不过什么?你是怕聂姐姐看不上你吗?依我看来,你是比牟世杰强得多
了。你武功纵不如他,但心地却比他好得多了。牟世杰的侠义是作出来的,实在是满肚子机
心,我虽然糊涂,只看他几件事情,也已有点看得出来。聂姐姐比我聪明能干十倍,只可惜
她是当局者迷。不过,这次事情过后,她也就会清醒了。方师兄,你可别要灰心啊!”方辟
符一直暗恋师姐,只因聂隐娘无心向他,他自己也感觉得到,故而在聂隐娘面前,总是多多
少少有点自卑,经过史若梅的开解,心中的阴霾才似遇上阳光,消除了好些。他满怀感激地
望了史若梅一眼,说道:“史师妹,我只知道你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却原来你也很会关心
别人。”
  史若梅道:“这都是隐娘姐姐教导之功。实不相瞒,小时候我是只知有己,一点也不懂
得关心别人的。”说至此处,不觉有感于心:“从前我和克邪闹翻的时候,隐娘姐姐为我耗
尽心神,想不到如今却轮到我为她操心了。但我和克邪不过是诸多误会,她却是真的遇上了
负心人,比起我来,她是不幸多了。”怅然遥望,只见前面山坡上两个小小的黑点,史若梅
说道:“他们想已谈了多时,咱们现在可以追上去了。”
  段克邪和聂隐狼纵马疾驰,上了山岗,回头一望,铁摩勒等人远远抛在后面,段克邪勒
住坐骑,说道:“聂姐姐,多谢你对梅妹的照顾。”聂隐娘道:“但得你们和好如初,我也
可以放下心事了。”段克邪道:“聂姐姐,你好心心得好报,倘有什么不如意事情,也不必
放在心上。”
  聂隐娘面色唰的一下苍白起来,说道:“克邪,请你不要瞒我,牟世杰和你表哥闹翻,
这是怎么回事?”段克邪道:“也没有什么,只不过他们两人志向不同,牟世杰一心想做皇
帝,我的铁表哥最多只想做个侠盗终生。”聂隐娘道:“我似乎听得你们说,牟世杰是和一
个女子一同走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段克邪心里想道,“事已如斯,还是对她说了的好。”当下避开了聂隐娘的眼光,低声
说道:“是有这么回事,和牟世杰同走那人,就是辛芷姑的徒弟。”聂隐娘道:“辛芷姑的
徒弟又是什么人?”段克邪道:“她名叫史朝英,就是史思明的女儿、史朝义的妹妹。”聂
隐娘呆了一呆,说道:“哦,是这样的一个人。
  克邪,这位史姑娘是否就是你和她一道,在客店中和我们相遇的那位姑娘。”段克邪面
上一红,说道:“不错,我也几乎上了她的当。”聂隐娘道:“你既知道她是史思明的女
儿,为何又和她混在一起?”段克邪道:“说来话长。……”当下将前因后果简略说了一
遍,直说到史朝英用毒药暗害铁摩勒为止。聂隐娘道:“哦,我明白了,牟世杰是想借用她
哥哥那点残兵。”心里想道,“还好牟世杰在最紧要的关头,却不许那妖女毒死铁摩勒,还
算得是未丧尽天良。”
  段克邪本以为聂隐娘听了这桩事情之后,不知是如何伤心难过,他不擅辞令,一路上苦
苦思量,也准备了许多安慰的说话。不料聂隐娘却是出奇的冷势,段克邪想像中的反应,诸
如:散发哀号,捶胸痛哭,发狂、晕倒等等,全部没有发生。聂隐娘没有流泪,甚至连一声
叹息都没有。只见她紧紧闭着嘴唇,除了面色比平常苍自之下,竟无从窥探她内心的秘密。
但这出奇的冷静,却如酝酿着暴风雨的天空,一股沉重郁闷的气氛,令人隐隐感到不安和恐
惧。
  段克邪准备好的说话一句都用不上,惶然说道,“聂姐姐,你、你怎么啦?”聂隐娘
道:“没有什么,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嗯,你瞧,他们来了。”
  铁摩勒史若梅等人相继来到,铁摩勒见聂隐娘神情并无异样,心想,“这女娃子倒是刚
强,也亏她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史若梅从小与她相处,心意相通,一瞧她的眼神,心中却
不由得暗暗酸痛。她知道聂隐娘是用着人所难能的毅力支持着自己,在她的坚强外表之外,
实是包藏着无限沉痛。“她要是发作出来,那倒好了。发作出来,雨过天晴,牟世杰的阻影
也就会在她心上抹去了。她现在这个样子,却是教人优虑,只怕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唉,
她在想些什么呢?”
  铁摩勒道:“你们的马跑得真快,刚才天色不好,我以为会下雨呢。现在天又放晴了,
我们还可以赶一段路。”聂隐娘道:“刚才是有一片乌云,好在来得快也去得快。”史若梅
道:“我倒宁愿下一场大雨,雨过之后,那才是真正的晴天。否则乌云总难消散,今日不下
雨,明日也还是要下的。”段克邪甚是纳闷,笑道:“天气也有这么多好谈论的?今天下
雨,明天下雨,又有什么不同?你们怕下雨,那只有赶快上路!”史若梅一笑说道:“对,
你很聪明,只有向前面跑,即使有雨,前头也容易找到避雨的地方。”
  聂隐娘似乎只顾赶路,放尽马力,追风逐电般地向前飞跑,史若梅虽是与她并辔而行,
却没机会和她细谈衷曲。心里想道,“且待今晚,拼着一晚不睡、总得和她谈出个结果来。
即使她不能移爱他人,也应该劝她早早把牟世杰忘了。”
  六匹坐骑,都是千挑万选的骏马,天未入黑,已到了远离长安一百五十里外的灞县。忽
见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原来正有一大队官军,在这镇上驻扎。
  铁摩勒道:“真是不巧,才离长安,却又在这里碰上了官军。
  免得麻烦,咱们不要进城,绕道而过吧。”
  聂隐娘忽道:“咦,莫非是我的爹爹在此!”铁摩勒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正中
央一面大旗。绣着斗大的一个“聂”字。史若梅道:“聂伯伯不是只带几个随从来了长安的
吗?怎的有这么多军队?”聂隐娘道:“朝中大将,除了我爹爹外,没有第二个人姓聂。还
是去看一看吧。”
  聂隐娘一到镇上,只见两个军官已经迎了上来,向聂隐娘打了一个招呼,笑逍:“哎
呀,聂公子,果然是你!你怎的会到此间?快快进帐去见见你爹爹吧。”原来这两个军官正
是聂锋从家中带出来的随从,他们跟随了聂锋多年,平时见惯了聂隐娘女扮男装的模样,是
以上前相认,他们改称“公子”,这也是聂隐娘一向对他们叮瞩过的。
  聂隐娘道:“我爹爹怎么会带领大队人马驻扎此处?这些士兵,我一个都不认得,似乎
不是咱们原来的部队。”那两个军官道:“公子见了爹爹,自然明白。”似乎有所顾忌,不
愿吐露军机。聂隐娘道:“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这位史公子,你们是见过的了,还认得
吗?”那两个军官这才认出史若梅,笑道:“认得,认得。薛将军可好?”他们一向只知道
史若梅是薛嵩的女儿,薛嵩是潞州节度使,地位比聂锋更高,他们只道史若梅是怕泄露身
份,故而改了姓名。史若梅含糊说道:“好。聂表伯既然在此,我自当也去拜谒。”
  那两个军官道:“各位都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自己人了。这里的客店都已住满,
便请各位进帐安歇吧。”铁摩勒与聂锋有过一段渊源,交情殊非泛泛,只是如今身份不同,
却不免有些顾虑。但他性情豪迈,想了一想,心道:“聂锋与秦囊一样,是个十分重义气、
讲交情的人,我若避而不见,只伯他会见怪。
  此问无人识我,我一见使走,想也不会连累了他。”当下对段克邪道:“这位聂将军也
是你父亲生前好友。咱们都去见见他吧。”
  众人踏进营帐,聂锋已得禀报,出来迎接,一瞧瞧见了铁段二人,大吃一惊,连忙屏退
左右,将他们延入内帐,这才说道:“铁大侠,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一别十年,我想得你好
苦。
  当年多蒙你与段大侠救我合家老幼,大恩大德,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铁摩勒道:
“当年我亡命长安,多得你的庇护,也还未曾向你道谢呢。彼此肝阻相交,客套的话,不必
说了。”聂锋道:“你们是从长安来的吗?小女怎的又与你们同在一起?”
  铁摩勒道:“说来话长,我先给你介绍两位少年英雄,好教你欢喜,这位是——”聂锋
笑道:“段世兄,恭喜,恭喜。得见你和史姑娘一起,我也可以告慰故人了。”铁摩勒诧
道:“原来你们二人早就相识了的?”聂锋笑道:“岂只相识,我和段世兄还交过手呢。”
段克邪道:“多谢聂伯伯剑下留情,暗中成全的美意。”原来当史若梅还是薛红线的时候,
薛嵩要将她嫁给田承围的儿子,段克邪劫了田家的聘礼,跑到魏博节度府去寄刀留简,被田
承嗣的“外宅男”统领寇名扬和羊牧劳所困,几乎不能脱身,幸得聂锋当时也在田府,出来
装作助田府拿贼,暗中却巧妙地帮助了段克邪摆脱敌人。
  说起前事,哈哈大笑。聂锋道:“段世兄,史贤侄,说来我和你们两家都是两代交情。
你们俩口子的事情,卢夫人生前也曾向拙荆提过,惭愧得很,我虽受命托孤,却未曾为你们
尽过什么力。好在你们已卓然自立,也成就了美满姻缘,无须别人操心了。”聂锋所说的
“卢夫人”即是史若梅的母亲,当年在薛嵩家里做奶妈的时候,也曾得过聂锋的照顾的。段
史二人再次谢了聂锋的恩义,史若梅想起自己悲惨的身世,又不禁黯然。
  聂锋道:“你们受尽折磨,如今已是苦尽甘来,也不必多伤心了。这位少年英雄是——
”聂隐媲道:“这位是我的方师兄,他又是我师父的侄儿。爹爹你进京之后,梅妹和方师兄
恰巧在同一天来到咱们家中。后来我就和他们一道也来长安了。”聂锋道:“你既到了长
安,为何不来见我?你们是几时到的?”聂隐娘道:“我们是前天到的,爹爹已经离京了。
我们只道爹爹回转潞州,却不料爹爹还在这里。”
  聂锋道:“朝廷命我统率一支军队,前往幽州,要待幽州事乎之后,方回潞州原职。”
聂隐娘道:“到幽州去作什么?”聂锋一时沉吟未语,铁摩勒道:“军机大事,不必说
了。”聂锋笑道:“都不是外人,说也无妨。我是奉命到幽州去征讨史朝义的。”正是。
  将军讨贼寻常事,爱恋伤情泪却多。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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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十回 佳婿难求悲侠女 柔情何托走殊乡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十回 佳婿难求悲侠女 柔情何托走殊乡   聂隐娘暗暗诧惊,说道:“是去幽州打史朝义?”聂锋道:“不错,这史朝义就是史思
明的儿子,去年他给李光弼打败,残部遁逃幽州,依附奚族土王,意图再起,因此朝廷要趁
他的羽翼未丰之时,一举将他剪除,李光弼已受命力讨贼大将军,郭令公(子仪)保举我做
招讨副使,要我去助李光弼一臂之力,这一支兵也是郭令公拨给我的。郭令公已上了年纪,
受封为汾阳王,皇上体念老臣,就不让汾阳王亲自出征了。”聂隐娘道:“原来如此。女儿
也随爹爹去出征吧。”聂锋笑道:“你最喜欢拈刀舞棒,叫你闲在家里你也是待不下去的,
也罢,你就跟随我吧。”忽地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是几时离开长安的?”聂隐娘道:
“就是今天,在秦襄家里吃过午饭才动身的。秦襄送了我们几匹好马。”聂锋诧道:“我记
得今天是秦襄主持的英雄大会开首的第一天,他怎的有功夫陪你们吃饭?”聂隐娘笑道:
“这英雄大会闹出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现在已经是瓦解冰消了!”聂锋吃了一惊,说
道:“你也混进这会场中了?秦襄筹备了多时的英雄大会,怎的会瓦解冰消?”
  聂隐娘道:“爹爹,你答应不责骂我,我就说给你听。”聂锋摇了摇头,说道:“我真
是拿你没办法,好,我答应不责骂你,说吧。”
  聂隐娘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毫不隐瞒他说了出来,聂锋叹了口气,说道:“武维
扬、杜伏威等人真是胡闹。铁大侠,你当年护驾入蜀,也曾建立不少功,想不到今日竟落个
‘叛逆’之名,我真为你抱屈。好在有长乐公主出头,如今已是化祸为福,但愿你也不要太
怨恨朝廷。”铁摩勒笑道:“我若是怨恨朝廷,我早就造反了,聂将军,你放心吧,我最多
与田承嗣、薛嵩之类的节度使为难,危害国家的事情,我还不会干的。时候不早,我可要告
辞啦。”
  聂锋道:“这么晚了,你还要走?”铁摩勒笑道:“我们走惯夜路,再说我是个强盗头
子,留在你的帐中,你虽不嫌,军中难保没有朝廷的探子。还是让我走了的好。”聂锋一
想,这支军队是临时拨给他的,并非他原来的部属,不能不多加几分谨慎,因此想了一想,
也就不再挽留,说道:“你我心交,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了。但愿你们平安无事。史侄
女,你呢,你也要走?”史若梅道:“克邪和铁大哥一样,也是不方便留在军中的。”聂锋
哈哈笑道:“不错,你当然是应该夫唱妇随!倒是我糊涂了。”
  史若梅面上一红,忽道:“聂伯伯,休要取笑,我还要代一个人求你一件事情呢。”
  聂锋道:“什么事情?”他只道这一个人是段克邪,岂知史若梅说了出来颇出他意料之
外。
  史若梅说道:“方师兄惫欲从军,求个一官半职,请聂伯伯栽培栽培!”方辟符诧道:
“这,这话——”“从何而起”四字未曾出口,史若梅已抢着说道:“这话你早已和我说过
了,记得你初次和聂姐姐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说过你的志愿是要执干戈而卫社稷吗?聂姐姐
答应你,一到长安,就带你谒见伯伯的。好了,在长安虽见不着,却终于在这里见着了。聂
伯伯不是外人,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了吧。”回过头来,又对聂锋说道:“这位方师兄
身家清白,他是刚刚学成武艺,要献与朝廷的。他可从来没有做过强盗的,你可以放心用
他!他的武艺,比我和隐娘姐姐都要高明呢!”满屋子里,只听得她唧唧呱呱地说话,旁人
都插不进口去。
  方辟符领会了史若梅的意思,心中想道,“我若不想离开师姐,也只有在她父亲军中受
职了。”于是只好对史若梅的谎话来个默认,面红红地对聂锋说道:“聂将军是当世剑术名
家,若得追随左右,实所心愿。”聂隐娘心中一动,暗自想道:“咦,他不是一向说过,讨
厌做官的吗?怎的忽然改了主意了:若梅这小鬼说谎的本领也真到家,说得煞有介事,倒叫
我不好驳她。只是她为什么要说这个谎呢?看来并非他们二人事先约定,而是因为若梅见我
要留下陪伴爹爹,她便也想方师兄围下来陪我。”
  聂隐娘本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以前她因为心中有个牟世杰,一直没有想到方辟符也在暗
恋着她。如今听了他们二人的话后,想了一想,又再看了看方辟符那一副腼腆的神情,心中
顿时雪亮!
  聂锋哈哈笑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贤侄既有这个心愿,我岂有不予成全之
理?我此次远征,也正要武艺高强的人做我帮手,莫说你是我女儿的师弟,即使不是,我也
是巴不得你留下来的。”
  事情定夺,分道扬镳,铁摩勒等人便即告辞。聂锋说道:“隐娘,你到内帐更换衣裳,
你是个女孩儿家的身份,可不要在军中到处乱跑了。方贤侄,我和你送铁大侠他们一程。”
铁摩勒道:“不必客气了。”聂锋笑道:“我若是不送你们出去,军中倘有朝廷耳目,更易
惹起疑心。”铁摩勒道:“好,那就送出帐外吧,送远了也会惹起疑心的。”
  送走了铁奘勒等人之后,方辟符跟在聂锋后面,亦步亦趋,将到帅帐,聂锋忽地停下脚
步,笑道:“方贤侄,你不必进来了。
  你到右营去见刘总兵,你还没有军功,暂且在他手下,补一个哨官(低级军官)的空
缺,待你立了战功,我自会将你提升。”
  方辟符面上一红,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已是一个小军官的身份,怎好不拘痕迹,便跑进帅
帐去找主帅的千金?聂锋怕他难堪,说道:“你是隐娘的师弟,我把你当作是子侄一般,本
来可以不必拘礼。但你新来乍到,未立军功,我若是对你特别亲密,将来我要提拔你时,只
怕别人要说我藏有私心。”将一个旗牌官唤来,吩咐他道:“你带这位方兄弟去见右营的刘
总兵,给他补一个哨官的空缺。这位方兄弟初次从军,你多给他讲讲军中的规矩。”
  聂锋回到内帐,隐娘已改回了女儿装束,正自支头默坐,如有所思。听得聂锋的脚步
声,这才蓦地一惊,抬起头来,说道:“爹爹,你回来了!”
  聂锋笑道:“隐娘,你可是在想些什么心事?”聂隐娘道:“我没想什么。”聂锋道:
“你没有心事,我倒有心事。”聂隐娘道:“爹爹有何心事、待女儿与你分忧。”聂锋道:
“你一向自负聪明,你猜猜看。”聂隐娘道:“可是担忧史朝义与奚族合兵,据险顽抗,我
军难操胜券?”
  聂锋道:“史朝义残兵败将,何足惧哉?奚族土王受他煽惑,我出京之时,郭令公有亲
笔所写的招降书交我带去,边疆各族,对郭令公最为敬畏,听说是因为有人造谣,说是郭令
公已死,因此回汔、吐菩、奚族诸部,才蠢蠢欲动。我若把郭令公的招降书送到土王手中,
料他不至于再助史朝义这个贼子。不是我敢夸口,王师一到,三月之内,定能把叛贼荡
平。”
  聂隐娘道:“爹爹既不是忧心军事,那我就猜不到了。”聂锋道:“我的心事也正就是
你的心事啊!”聂隐娘双颊微现红晕,道:“爹爹说的什么,孩儿不懂。”聂锋道:“隐
娘,你今年已是二十岁了,你常常在江湖上东跑西荡,可曾碰上合意的男子么?”
  聂隐娘道:“爹爹,你没有儿子,我愿意女代子职,终身不嫁,侍奉爹爹。”聂锋道:
“这是孩子话,正因为我没有儿子,才更需要一个好女婿,你怎么可以丫角终身?我是想你
自己挑选一个合意的人,你心目中究意有没有这样的人?”
  聂隐娘心中酸痛,暗暗咽下眼泪,强笑说道:“爹爹,你常说我胜似男儿,那就由女儿
侍奉你不是一样吗?何必要找什么半子之靠?女儿不想嫁人,也没有硷过一个好的男人。”
她不说没碰过“合意”的,而只说没碰过“好”的,那当然是有感而发。但聂锋却怎知女儿
有过一段不幸的遭遇?聂锋笑道:“天下之大,哪里会没有好男儿?段克邪不就很好吗?”
聂隐娘道:“那是若梅妹子的福气,你难道要我抢她的人?”聂锋道:“你越扯越远了,我
是举例来说,天下的好男儿也当然不只一个段克邪!”聂隐娘道:“可惜我可从来没有遇
过。
  爹爹,不要再谈这事了吧。”
  聂锋忽道:“你那位方师弟如何?他与你同年的是吗?我看他也很不错呀。你对他有没
有一点意思?”聂隐娘面上一红,说道:“爹爹,你敢情是想女婿想得疯了?我说过我还不
想嫁人,你若不想养我,我撒腿就跑。”聂锋笑道:“好,你不想嫁人那就过两年再说,我
也舍不得你离开我呢。不嫁就不嫁,何必发孩子脾气?”聂隐娘笑道:“爹爹,你真的这样
疼我,舍不得我离开么?”
  聂锋正色说道:“你不但是我的好女儿,也是我的好帮手。
  我正在想——”聂隐娘道:“又想什么?”聂锋道:“本朝开国之初,也曾有过女将,
我想给你招募一队娘子军,让你率领,你高兴不高兴?”矗隐娘道:”这是我多年的心愿,
若能实现,当然是高兴的了。不过——”聂锋道:“不过什么?”聂隐娘道:“我刚才又想
了一想,我明天还是离开军营的好。”聂锋说道:“为什么?你本来是喜欢打仗的,何以突
然又想要离开?你是我的女儿,上下官兵,哪个敢对你不敬,住在军中,也没有什么不便之
处呀。”
  聂隐娘道:“不是这个意思。实在说来,孩儿也是有心事的。”聂锋道:“哦,什么心
事?”聂隐娘道:“孩儿虽然欢喜打仗,但也挂念母亲,我离家已久,熄回去看看母亲。爹
爹此去讨贼,胜算在握,孩儿离开,也可以放心得下。不过这队娘子军,你先招募了也好,
孩儿回家一转,立即赶来,就可以做个现成的女将军了。”
  聂锋也怀念他的老妻,听了此言,心中感动,说道:“难得你有这个孝心,那么你回去
给我报个平安讯也好。”
  聂隐娘忽道:“爹,那么我明天一早就走。请你不要告诉方辟符。”聂锋怔了一怔,诧
道:“为什么?”聂隐娘道:“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已离开军营。”
  聂锋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要瞒着你的师弟?”聂隐娘娇嗅道:“我不欢
喜让他知道就不让他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爹,你真罗嗦。”聂锋笑道:“女孩
儿家心事最是难猜,好,爹爹不再查根问底,依你之言就是。”心里却在想道,“看来这个
姓方的小伙子对隐娘是有点意思,隐娘是不是喜欢他那就难说了。若说是喜欢吧,她要离开
也不让他知道;若说不喜欢吧,却又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地提出,单单要瞒住他?唔,看来是
在喜欢与不喜欢之间,总之有一段尴尬的事情。”
  不说聂锋暗自猜疑,且说聂隐娘走了之后,方辟符毫不知情,只是一连几天见不着她,
心里难免牵挂,但他既不敢闯进帅帐求见,想向别人打听,也不好意思开口。
  如是者过了几天,他实在忍不住相思之苦,每当一早拔队行军之前,或每晚宿营之后,
就不自禁地在帅帐附近徘徊,希望聂隐娘偶然出来,可以见她一面。这样次数一多,引起了
帅帐“中军”(聂锋的护兵)的注意,好在他知道方辟符是主帅看重的人,官职虽小,却是
主帅亲自下令委任的,这才不至于怀疑方辟符是想行刺聂锋,要不然早就把他捉起来了。但
虽然如此,帅帐中军总是觉得此人“形迹可疑”,因此也就把这情形报告了聂锋。聂锋老经
世故,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当下吩咐中军不要管他,心里暗暗好笑,“看来这小
伙子对我的女儿倒是痴情一片呢。”
  这一日宿营较早,尚未黄昏,聂锋策马在营地巡查,观察周围的山川形势,这是一军主
将在扎营之后所必须知道的事情。
  他正策马缓缓而行,忽见一座帐幕前面,有一匹通体雪自的骏马,正在昂首嘶鸣,似乎
不甘束缚,聂锋吃了一惊,说道:“好一匹照夜狮子!这是谁的?军中有此宝马,我竟然一
直都不知道。”在这个营地上的长官是左营的刘总兵,聂锋到来的时候,他已出来随侍,听
得主帅间起,连忙说道:“好教元帅得知,正是那位方哨官的坐骑。元帅亲自识拔的人,坐
骑亦是不凡!依未将之见,给他做个哨官,未免委屈他了。就凭这匹坐骑,给他补个营官的
职位,亦不为过。”
  聂锋听他提起方辟符的名字,心中一动,笑道:“我也知道他很有本事,不过未立战
功,不宜升迁过速,旦待以后再说吧。
  你叫他出来。”
  方辟符听得聂锋唤他,大出意外,聂锋笑道:“这是秦襄送给你的坐骑吧?”方辟符
道:“不错!这几天它不能任意奔驰,脾气很是暴躁。”聂锋忽道:“你骑上它,和我这匹
赤龙驹赛赛脚力。”
  方辟符说道:“未将不敢。”聂锋笑道:“你现在井非当值,何须拘论职位尊卑?你陪
我去溜达溜达,这又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这匹坐骑是千里马,难受羁勒,若是不放它一放,
它会闷出病来的,来吧!”马鞭扬空一抽,已是放马疾驰,跑在前头。方辟符正在想找个机
会向聂锋探听消息,当下也就不再客气,跨上了“照夜狮子”,便追上去。
  聂锋那匹赤龙驹也是一匹千中选一的战马,放尽脚力,日行千里,登山涉水,如履平
地。但不过一支香的时刻,方辟符的那匹“照夜狮子”终于追过了它的前头,聂锋赞道:
“真是匹好马!我可是服了秦襄了,他随便在马厩里拉出一匹马来送人,也竟然胜过了我的
赤龙驹。”
  方辟符道:“聂将军若是欢喜……”聂锋打断他的话,笑道:“赤龙驹是我骑惯了的,
它懂得我的脾气,我也懂它的脾气,在战场上最紧要的就是有一匹懂得你脾气的、久经训练
的战马,跑得快速虽然也很紧要,那倒还在其次。你留着这匹照夜狮子自用吧,我还不愿意
和你调换呢。”
  这时他们离开营地已有十里之遥,在空旷的草原上只有他们二人,聂锋道:“咱们可以
慢点走了。听说你是妙慧神尼的俗家侄子,又曾拜磨镜老人为师,剑法兼两家之长,你的师
姐对你也很佩服的。我早就想找你琢磨琢磨了,可惜经务在身,一直没有这个余暇。”方辟
符道:“聂将军是剑学名家,我焉敢班门弄斧?”聂锋笑道:“若论兵法,我或者比你多懂
一些,说到剑术,你可不必和我客气,不瞒你说,我还常常向我的女儿请教呢。”说罢,哈
哈大笑。
  方辟符见聂锋和易近人,丝毫不端架子,渐渐也就没有那么拘束了,起先是聂锋问一
句,他答一句,后来谈得兴起,也就畅言无忌了。聂锋和他谈论上乘剑术的各种奥妙,听他
说得头头是道,聂锋是个行家,一听他的谈论,不须比试,已知道他的剑术确实是要比他的
女儿还要高明。
  聂锋道:“我是个乡下孩子出身,因缘时会,才做到这个将军。其实在少年时候,我却
是很想做个游侠的。我的女儿别的都不像我,只有喜欢在江湖闯荡,她倒是与我少年时候的
心性相同。说起来我倒想问问你了,你和她在江湖上也曾千里同行,可有什么惊险的或有趣
的故事可以讲讲么?”方辟符只好讲了几桩,如碰到灵山派的门下弟子与他门为难,在客店
中与段克邪相遇,彼此误会,动起手来,等等。但对牟世杰与聂隐娘之事,却瞒过不提。
  聂锋暗自思量:“如此说来,他与隐娘交情非同泛泛,还曾共过患难呢!他们又是同
门,若是配成一对,倒是亲上加亲。只不知隐娘是什么心思,既然相处了这许多日于,如今
分手,也不和他话别,还要瞒住他?”方辟符见聂锋低首沉吟,如有所思,只道他有所疑
心,疑心自己与聂隐娘千里同行,有什么不轨行为。但这种儿女私情,聂锋没有明言,他也
不好解释,不觉脸上阵阵发热。
  聂锋忽地抬起头来,望他一眼,微笑说道:“方贤侄,听说这几日你常常在我营帐附近
徘徊,可是有什么事想见我么?”方辟符不料给他知道,面红过耳,讷讷说道:“这个,这
个……”
  聂锋笑道:“不是要见我,就是想见你的师姐了,是么?”方辟符脸上更红,大着胆子
问道:“这许多天,总不见聂师姐出来走动,不知、不知她是否身体不适?我、我想探病,
又怕冒昧。”
  聂锋笑道:“隐娘倒没有病,只是她早已不在军中了。”方辟符吃了一惊,说道:“师
姐已经不在军中?”聂锋道:“不错,就在你们到来的第二天,她便回家探亲了。”方辟符
呆了一呆,面色红里泛青,木然说道,“聂师姐是回家探亲?”神情似乎甚感意外,聂锋也
很感意外,诧道:“你以为她是到别的地方么?”
  方辟符已想到一件可能发生的事情,正自不知如何回答,聂锋忽道:“咦,面前三匹快
马驰来,虽然比不上你的照夜狮子,却也似不弱于我的赤龙驹。这是些什么人,倒是古
怪!”
  方辟行定了定神,向前望去,那三骑马已来得越发近了,可以看得出骑在马背上的那三
个都是胡僧。方辟符大吃一惊,说道:“看这三人的装束似是灵山派门下。啊,对了,前头
那个红衣番僧我认得是灵鹫上人的二弟子。”聂锋道:“就是你刚才所说,曾与你们为难的
那个灵山派么?”方辟符道:“不错。灵山派的大师兄青冥子曾受史朝义之聘,这几个人只
怕、只怕乃是奸细。”
  话犹未了,那三骑快马已经来到,那红衣番僧见着方辟符也是吃了一惊,猛地喝道:
“哼,你这小于原来在此,辛芷姑那妖妇呢?”聂锋喝道:“你们是些什么人?”那红衣番
僧打量了聂锋一眼,见他神态威严,又是将军服饰,问道:“你是聂锋么?”
  聂锋喝道:“无礼,还不给我下马!”那番僧大笑道:“哈,果然是聂大将军,你在大
军之中,我奈你不何,如今么,我可要真的对你无礼啦!”把手一挥,叫道:“你们缠那小
子,我来捉这肥羊!”
  那番僧自侍功力深湛,以为聂锋虽是名将,不过是长于用兵布阵,最多是娴熟弓马而
已,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知聂锋不是一个普通的将军,在剑法上确有过人的造诣,听那番僧
出言不逊,勃然大怒,将马缰一提,不待对方马到,胯下的赤龙驹已是猛地一窜,扑向那个
番僧。
  那番僧脱下袈裟,迎风一抖,化成了一片红霞,朝着聂锋罩下,哈哈笑道:“聂大将
军,你自投罗网,可怪不得我顺手牵羊啦!”笑声未绝,只听得“唰”的一声,聂锋剑光过
处,已在那袈裟上戳穿一孔,番僧反手一抖,袈裟疾卷,把聂锋宝剑荡开,迅即还了一掌。
  这交手第一回合,番僧袈裟被聂锋戳破,算得是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可是他手中的
“兵器”不过是一件破烂的袈裟,居然在输招之后,还能荡开聂锋的宝剑,聂锋也不禁吃了
一惊。这时那番僧一掌劈下,聂锋处在下风,隐隐闻得一股淡淡的腥味。
  聂锋知道这是毒掌的功夫,连忙把马一提,抢占上风位置,他的赤龙驹是久经训练的战
马,聂锋指挥如意,进退随心,抢到了有利的方位唰,唰,唰,便是连环三剑。
  那番僧处下风位置,若放毒药,只怕毒不着对方,反而被风吹回,害了自己。要知在马
上交锋,不比平地,在平地上动乎,近身厮杀,风向的影响不大,如今是在空旷的草原上策
马交锋,马一跃就是数丈;抢不到上风位置,纵有毒药暗器,也是难以施展了。
  转眼间双方已一来一往,打了十几个回合,聂锋也有点顾忌他的毒掌,一剑刺空,或者
被他挡回,立即使又要策马跳开,因此除了第一招那番憎稍稍吃亏之外,其他十几招都是一
来一在,不见输赢。
  那番僧眼光一瞥,只见两个师弟被方辟符单人匹马迪得团团乱转,看来已有抵敌不住之
势,番僧心中暗暗吃惊:“我若是不先把聂锋擒下,给这小子得手之后,冲杀过来,我可要
一败涂地了。”蓦地心头一动:“射人先射马,我怎的忘了?”主意打定,一把梅花针逆风
打出。
  梅花针体积微小,逆风打出,更是难以及远,可是这番僧的梅花针十分古怪,针内中
空,藏着气味辛辣的毒粉,番憎将梅花针贴地打出,聂锋的赤龙驹一跃便是数丈,人和马都
没有中着一根,可是那毒粉的辛辣气味,赤龙驹却不习惯,忽地打一个喷嚏,猛的一跳,竟
把聂锋抛离了马鞍。那番僧迅即拨转马头,冲刺过来,抛起袈裟,便要活捉聂锋。
  几乎就在同一时侯,那一边,红衣番憎的梅花针刚刚撤出,这一边,他那两个师弟已遭
了殃。方辟符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见聂锋遇险,立即使出杀手绝招,唰的一剑,把一个
番僧刺于马下,另一个番僧拨马便逃,却哪里及得上方辟符马快,转瞬间就给追上,方辟符
一把抓着他的背心,就在马背将他活捉过来。
  那一边聂锋已被抛离了马鞍,人在半空,尚未落下,那番憎抛起袈裟,俨似一片红霞,
向他当头罩下,方辟符来得正是时候,人还未到,大喝一声,就把手中的俘虏她出,红衣番
僧的袈裟未罩着聂锋,却把他的师弟罩着了,就似网了一条大鱼,连人带网,重重地摔在地
上。
  照夜狮子来得何等快速,那红衣番僧方自大吃一惊,方辟符已是“唰”的一剑刺到,那
红衣番僧的武功本来不输于方辟符,但这时他既没有捉到聂锋,两个师弟又已了结,哪里还
有心情恋战?一个“镫里藏身”闪开方辟符的一剑,说时迟,那时快,方辟符的第二剑第二
剑又已闪电般地相继刺来,方辟符剑法得自两大名家的真传,一被他占了先手,红衣番僧便
是有心恋战,亦已无力还招了。
  这红衣番僧的骑术也好生了碍,一个“倒卷珠帘”,竟在间不容发之间,只凭着足尖勾
着马鞍,身形已藏到马腹之下。可是他虽然避开了方辟符的第二剑,他的坐骑却避不开方辟
符的第三剑,这一剑恰恰刺中马臀,红衣番僧这匹坐骑也是匹康居种的名马,一受创伤,负
痛疾奔,速度竟不在方辟符那匹照夜狮子之下。
  这几招快如电光石火,方辟符把这红衣番僧打跑,聂锋才刚好落下地来,站稳了脚跟。
方辟符挂念聂锋,无暇追赶,连忙跳下马来,问道:“聂将军,你怎么啦?”
  聂锋道:“多谢你来得及时,我侥幸没有吃亏。只是我这匹赤龙驹却不知如何了。”说
话之间,他那匹赤龙驹已走了过来。
  用颈上的鬃毛与聂锋挨擦,长嘶数声,似乎已知道主人平安无事,表示欢悦。聂锋仔细
审视,见这匹赤龙驹也平安无事,这才放心。原来他这匹赤龙驹只是嗅着那毒粉的辛辣气
味,并没沾着毒粉。
  方辟符道:“这红衣番僧是灵山派的第三号重要人物,可惜给他逃了。”聂锋翟然省
起,说道:“快看看这两个番僧,看他们死了没有?”其中一个,被方辟符一剑刺穿小腹,
虽然未曾咽气,已是死多活少,方辟符不忍看他难过的情状,当下就补点了他的死穴。另一
个被袈裟罩住,方辟符解开袈裟,说道:“还好,这人只是受了轻伤。”
  聂锋抓起那个番僧,亮出宝剑,喝道:“你们是干什么来的?因何加害于我,快吐实
情,否则一剑两段。”那番僧道:“将军饶命,这不夫我的事,我是被大师兄差遣,身不由
已,不得不来。”聂锋道:“你的大师兄就是那个什么青冥子吗?”那番僧道:“不错,大
师兄受了史朝义与奚族土王之聘,把灵山派两代门人都带到幽州来了。”聂锋道:“你大师
兄差遣你来作甚?”那番僧道:“实不相瞒,是来刺探军情。”
  原来上次青冥子派遣十三个师弟,为史朝义捉拿他的妹妹。
  不料途中碰上了史朝英的师父辛芷姑,十三个灵山派门下,除了灵鹫上人的二弟子那红
衣番僧之外,其他十二个都在辛芷姑手下送了性命,这一来连灵鹫上人都激怒了,于是答应
大弟子青冥子之请,让他拖两代门人,全都带下山去,一来相助史朝义,二来准备与辛芷姑
一次雌雄。青冥子预料辛芷姑为了徒弟的缘故,总会一到幽州,他们已准备了一个歹毒的地
煞阵,准备拿来对付辛芷姑。若还不能抵敌,灵鹫上人最后就要出头。
  青冥子野心勃勃,不但志在报仇,也想当史朝义的“国师”,他日若能助得史朗义成就
帝业,他的灵山派就可以独霸武林,故而应史朝义之请,派出三个师弟,来刺探军情。
  聂锋想要知道的事情,那番僧都已一一供了出来。聂锋冷笑道:“这贼子借助妖人,就
想妄抗王师了吗?好,你既然吐了实情,我可以饶你一命,但不能即时放你。且待我破了幽
州之后,再放你吧。”那番僧喜出望外,只要保得性命,当然是任由处置了。
  方辟符心意一动,问道:“史朝义的妹妹可曾回到幽州了么?”那番僧道:“未听说
起。”聂锋有点奇怪,寻思:“方辟符何以关心史朝义的妹妹?”却不知方辟符关心的不是
史朝英,而是牟世杰,更严格说来,还不是牟世杰而是聂隐娘。但这三人之间的错综复杂关
系,聂锋却哪里知道?聂锋正要押那番僧回去,方辟符忽道:“将军,未将冒昧,欲请将
令。”聂锋道:“你要请什么将令?”方辟符道:“史贼派人来刺探咱们的军情,咱们何尝
不可以派人去刺探他的军情?未将尚无寸功,意欲请此将令,先往幽州。”
  聂锋想了一想,说道:“用兵之道,本应知已知彼,你说到要刺探对方军情,这一层我
也早已想到了。不过此地离幽州尚有千里之遥,咱们人马众多,日行不过五十余里,要到幽
州,至少还得半月,我是准备再过十天八天才派出探子的。”方辟符道“我的马快,千里之
遥,也不过四五天便可回来,早点知道敌人情况,岂不更好?”聂锋道:“不错,当初我不
知道你有这匹好马,现在已经知道,我当然也可以改变主意了。你武艺高强,配上神驹前往
刺探军情,正是适合不过。我所虑者,只是你还是个新兵,阅历太少……”方辟符连忙说
道:“阅历、阅历,这正是要历练出来的,将军若派我去,我自当加倍小心。”聂锋笑道:
“难得你如此热心,那么你明天就动身吧。”
  背后马铃声响,原来是左营刘总兵见聂锋迟迟未归,恐防有什么意外,是故带了几个亲
兵赶来。
  方辟符道:“刘总兵他们已来,不必我押这番僧回去,我想现在就走了。”聂锋诧道:
“何必如此匆忙?”方辟符道:”兵贵神速,现在日头尚未落山,在天黑之前,我这匹照夜
狮子已经可以赶出百里路程。”聂锋道:“好吧,那你就早去早回吧。记着,胆要大,心要
蛔,一切自己当心。”
  方辟符领了将令,纵马疾驰,片刻之后,只见莽莽草原,除了他一人一骑之外,已是杏
无人影,方辟符纵目草原,神驰塞外,浮想联翩,忽地呗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她比我早
走几天,这时只怕早已到了幽州了。但若是她心中只有一个牟世杰,我就是追上了她,却又
能怎样?”原来方辟符急于赶在幽州,刺探军情只不过是个藉口,更紧要的是他放心不下,
要去追踪聂隐娘。他一听到聂隐娘不在军中,便已睛疑她是到幽州去私会牟世杰了。思念及
此,不觉怅然,但随即想道:“不管她心中有没有我,我总不能让她上牟世杰的当。”
  方辟符的猜疑果然乃是事实,聂隐娘那日也是借回家探母为名,实是意欲私往幽州与牟
世杰见上一面的。想见牟世杰,倒并不是完全因为余情未断,另一半原因,却是不愿见牟世
杰误入歧途。正是:一片苦心人不识,深情空付水东流。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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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十一回 心慈貌丑成良伴 计毒言甘设网罗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十一回 心慈貌丑成良伴 计毒言甘设网罗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聂隐娘在草原上单骑独行,心情也是一般萧瑟。战乱之后,往往
数十里没有人烟,聂隐娘幸而带足干粮,在找不到人家的时候,便用于粮度日,尚不至于挨
饿。
  这一日已踏入幽州境内,人烟较密,只见路旁麦地上有人割麦,这是一种早熟的冬麦,
虽说早熟,也要到九月中旬方才熟透,这时是九月上旬,一眼望去,倒有一半麦穗,还在黄
里泛青。
  草原天气变化极大,早晚已经甚为寒冷,中午时分却还相当炎热,聂隐娘匆匆赶路,正
自感到口渴,同时也想“入境问俗”,找人谈谈,便跳下马来,到一块麦地旁边,向正在收
割麦子的农付讨碗茶喝。
  唐代女子所受的约束并不很严,尤其在“胡人”地区,单身女子出门,也是常事。但不
知怎的,这些农夫见了聂隐娘还是有点诧异。
  聂隐娘多谢了他们的茶水,问道:“这麦子似乎还未熟透,为何不多待几天?”一个老
大娘叹口气道:“再等几天,这些麦子我们只怕一颗都得不到了!”聂隐娘正要同她原故,
邢老大娘却先问道:“姑娘,你一个人要上哪儿?”聂隐娘道:“我是上吐谷沁旗探亲,我
有一个姑母嫁在那儿。”吐谷沁旗即是奚族聚居之地,不过也有少许汉人杂居,奚族也汉化
较深,对汉人歧视不大。
  那奚族老大娘皱了皱眉。说道:“姑娘,你现在去可是不合时候,你可知就要打仗了
吗?咱们的王爷千不该万不该收容了那史朝义,现在可要把官军惹来了。”
  聂隐娘道:“我就是想在仗未打起之前,把姑母接出来。官军大约不至于这样快便来到
吧?”那老大娘道:“我们也不知是不是官军,这两天已经有好几股人马从这里经过了。”
聂隐娘道:“他们没有打出旗号么?”那老大娘道:“不见什么旗号,看装束是汉人,还有
女的呢。”聂隐娘大为诧异,她是知道朝廷的官军还未有女兵的,而且李光弼所统率的大军
已与她父亲约好日期会师,算来至少也要在十日之后方能到达此地。聂隐娘暗自寻思:“这
不知是什么人的部队?”
  那老大娘道:“但愿不是官军,若是官军,我们今后更苦不堪言了。”聂隐娘道:“怎
么?”那老大娘道:“那些人简直就是强盗,昨天经过一批,就把我们的麦子割了一半!”
聂隐娘这才知道他们要抢收麦子的原因。
  聂隐娘暗暗嗟叹,“那些人虽然不是官军,但官军的纪律实在好不了许多。郭令公和我
爹爹带的兵或者好一些,若是似田怕伯那些节度使的军队,只相比强盗还要凶横。唉,自安
史之乱以来,千戈扰攘,不知何日方始得见太平?”
  正在嘘嗟,忽听得人嚷马嘶,有如暴风骤雨,割麦的农夫纷叫道:“不好了,强盗又来
了!”那老大娘道:“姑娘,你年轻美貌,快随我躲进!咦,是女强盗!不过,还是避开为
妙!”
  聂隐娘道:“我和她们说理去!”那老大娘要拉她,聂隐娘已是飞身跳上马背,向前迎
去,老大娘急得跌足直叹,只见那队女兵,前锋已有几骑踏上麦地,老大娘也只好拔足飞
奔,顾不得聂隐娘了。
  聂隐娘拍马上前。喝道:“哪里来的?主将是谁?为何纵马践踏百姓麦田?”那前锋女
将笑道:“好个大胆的丫头,竟敢管起你姑奶奶来了!看箭!”嗖的一箭射出,聂隐娘大
怒,让箭头,抄箭尾,双指一夹,就把那支箭接到手中,正想反射出去,忽听得一个破锣似
的声音叫道:“这不是隐娘姐姐吗?”
  只见一个黄发狮鼻的丑女飞马奔来,聂隐娘认得此人,连忙往手不发,说道:“盖姐,
原来是你,你怎么带领女兵到幽州来了尸原来这个丑女名叫盖天仙,她的哥哥就是牟世杰手
下第一员大将盖天豪,盖天豪是冀北七个山寨的总寨主,当年在金鸡岭推举绿林盟主之时,
牟世杰就是由他推出来的。牟世杰得他拥戴之功不小。聂隐娘由于牟世杰的关系,连带认得
盖家兄妹,盖天仙也知道聂隐娘与牟世杰相好,只道他们仍是一对情人,却不知最近的变
化。
  盖天仙怔了一怔,咧开黄牙道:“怎的你还要问我,你不也是来找牟世杰吗?”聂隐娘
道:“不错,我听说他在吐谷堡,正是想去找他。怎么,你们奉了他的命令,将大队都拉来
了吗?”
  盖天仙道,“恭喜,恭喜,你可知道盟主就要举事了?盟主若是大事得成,你就是正宫
娘娘了。盟主要举事,怎少得了我们?我哥哥的手下,还有饮马川、白虎寨、黑熊山各处弟
兄,凡是平日奉盟主号令的都陆续来了。只有原来主鸡岭那一伙,和平日听铁摩勒号令的几
处山寨,却不肯来。”聂隐娘听了,暗暗叫若。“当日铁摩勒让这盟主之位给牟世杰坐,原
是想避免绿林分裂,却不料适得其反。”那个前锋女将这才知道聂隐娘是什么人,大大吃
惊,连忙下马陪罪。
  聂隐娘笑道:“你们又没有侵犯了我,何须向我赔罪?依我看来,你们应该向他赔罪
的,是这里的老百姓。”那女将满面通红,不敢言语。盖天仙道:“咦,隐娘姐姐,你怎么
一本正经,倒似我们掌刑堂的香主了。践踏几颗麦子算得什么,我们还想抢割这片麦田
呢。”聂隐娘道:“你抢了老百姓的麦子,他们吃些什么?”盖天仙皱眉道:“我的好小
姐,你可知道这一带地瘠民贫,往往数十里不见人烟么?粮食难找极了,我们若是不抢老百
姓麦子,我们又吃什么?”聂隐娘道:“咱们总比赤贫的百姓多些办法,即使完全没有粮
食,屠宰马匹,也还可以挨过几天。何况现在已到了幽州,前头就有市镇,何苦与这些百姓
为难?牟世杰和你哥哥打的都是‘替天行道’的旗子,若然使到老百姓饿死,那还算是替天
行道吗?依我说,你们要抢也只能抢大户人家。”盖天仙名实不副,貌相丑陋,但却也有几
分耿直的脾气,善良的心地,听聂隐娘讲得有理,脸上一红,说道。
  “实不相瞒,我们一路上也是抢大户的,不过在抢不到大户时,有时也会抢抢百姓。隐
娘姐姐,你别以为我全是个蛮不讲理的人。”聂隐娘笑道:“我若那样以为,还会与你姐妹
相称吗?”盖天仙高兴起来,咧开黄牙笑道:“好,那就看在姐姐份上,一颗麦子也不要他
们的。大伙儿走吧,到了镇上,咱们再饱餐一顿。”
  盖天仙一向对聂隐娘有几分敬畏,听从了她的正言劝告,心里非但没有芥蒂,反而觉得
和她亲近了许多。两人并辔同行,盖天仙低声问道:“你爹爹可是答应了你和牟世杰的婚
事?若是有你爹爹里应外合,盟主的大事更可早日成功了。”聂隐娘道:“我爹爹尚未知道
我和牟世杰相识呢。”盖天仙道:“哦,那么你是瞒过你的爹爹,私逃出来的。盟主知道你
对他这片痴情,不知该多么感激你呢!”聂隐娘心里辛酸,强行忍住,暗自思量:“他们一
心要帮牟世杰打天下,若然知道我爹爹就是讨伐他们的副招讨使,不知会对我怎么?可是我
正苦干无法见牟世杰,难得碰上了她,也只好暂且求助于她,见一步行一步了。”
  盖天仙见聂隐娘迟迟不语,悄声问道:“姐姐,你想些什么心事?”聂隐娘道:“我正
在想做一件好玩的事情。”盖夭仙还有几分孩子脾气,大为高兴,说道:“什么好玩的事
情?快和我说。”聂隐娘道:“可是你得答应先帮忙我。”盖天仙道:“姐姐,你要我做些
什么,我还能推辞不干吗?说吧!”聂隐娘道:“我想扮成你麾下的一个小兵,进了土谷
堡,你个可让任何人知道。”盖天仙道:“盟主呢?”聂隐娘道:“也不能让他知道!”
  盖天仙诧道:“连盟主也不让他知道,为什么?哦,我明白了。”作恍然大悟之状,吃
吃偷笑。聂隐娘道:“你明白什么?”盖天仙道:“你是怕他被奚族姑娘迷上了,想暗暗地
里来侦察他?你放心吧,那些土女虽然很会撩拨男人,却怎及得上你武功又好,人又美貌?
咱们的盟主一向讲究仁义待人,他也绝不是那种负心的男子。”聂隐娘心中凄楚,强笑道:
“你别胡猜,我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盖天仙道:“好,不管你用意如何,我依
你就是。我也一向是喜欢捉弄人的,你和盟主开开玩笑,我正可以在旁边看看热闹。”当下
聂隐娘换了女兵的装束,便与盖天仙一路同行。
  两日之后,到了吐谷堡,两山对峙,中间有块盆地,奚族土王环山建筑城堡,盆地圈在
当中,另外又建了一座内城,史朝义与土王就住在内城里面。聂隐娘观察了这吐谷堡的形
势,果然十分险峻,心里想:“若不先收服土王,要攻这座城堡,只怕还当真不容易呢。”
  把守城堡的是奚族士兵,盖天仙在城门外报了姓名,过了不久,只见城门大开,有个旗
牌官模样的人出来朗声说道:“大燕公主等下亲来犒军,请你们先到飞马山下扎营。”
  聂隐娘心头一跳,“大燕公主,这不就是史朝英那妖女吗?可别给她认出才好。”
  “旗牌官”符他们带到指定的营地,那是在山下开辟出来的一片干地,原是种夏熟的麦
子的,麦子已经收割,临时搭了许多木屋,充作兵营,只有两间较好的砖屋,给盖天仙和她
手下的女将居住。盖天仙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到城里去住?”那旗牌官道:
“内城都已住满燕国大军,你只好暂且委屈一时了。”又道:“大燕公主亲来犒师,给你们
的面子可是已经很不小了。”
  盖天仙“哼”了一声,心里很不高兴,“什么公主、娘娘?不过是史朝义的妹子罢了。
史朝义残兵败将,依人篱下,还敢妄自尊大,称孤道寡,真是大不自量!我也真不明白盟主
为何要与这个家伙联兵?”
  刚扎好营,只听得鸣锣开道之声,一队仪仗队先行,有个骑白马的“女官”报道:“公
主驾到,请女将军出迎!”
  聂隐娘一看,果然是史朝英坐在一辆马车上,她大约不知宫车的式样,这辆马车,造得
不伦不类。盖天仙忍着气,走前几步,权当“迎接”,便站住等她来了。
  史朝英的态度倒显得很是亲热,走过来就拉盖天仙的手直摇,连声说道:“哎呀,走这
么远的路,真是辛苦了你了。盖姐姐,我早就听得弥是女中豪杰,难得你来了,咱们可有伴
了。”
  盖天仙淡淡说道:“公主金玉叶,我可高攀不起。”史朝英道:“哎呀,这是什么话?
令兄和世杰兄弟一般,你还用和我客气吗?”
  盖天仙思想迟钝,一时尚未想得明白,心里暗暗纳罕:“我哥哥和盟主的交情这又与你
我何关。”
  史朝英一张小嘴唧唧呱呱的说个不停:“我也有一队女兵,咱们将来可以合起来成一支
娘子军,一定不会输给他们男子。
  哈,姐姐,你这队女兵人强马壮,比我的可又强得多了。”言下之意,便想检阅盖天仙
这支队伍、聂隐娘混在大队中急得心里发跳。盖天仙一点不客气的说道:“她们一路没有吃
好睡好,走得又累,我正想叫她们歇息,多谢你送了这许多东西来。”
  史朝英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区区几十头猪羊,几担白酒,犒赏犒赏,算得了什
么?没有给你们安排较好的住处,很是抱歉。”盖天仙冷冷说道:“我们是来投靠你的,只
求有个居处遮蔽风雨,还能不心满意足吗?”史朝英笑了一笑,低声说道:“姐姐不要着
恼,这不是我的安排。我和世杰也不是住在城里的。
  你暂且委屈一时,过不了几天,我担保可以给你们换个较好的地方。”
  原来虫朝英和牟世杰带领人马,到来与史朝义合伙,他们兄妹虽然早已失和,不久之
前,史朝义且还派人要捉他妹子回去,可是这次史朝英是和牟世杰一同回来,牟世杰是绿林
盟主的身份,史朝义正要仗他成事,当然也就不敢对妹妹下手了。不过两兄妹还是各怀鬼
胎,史朝义对牟世杰也有几分忌刻,虽是为势所迫,两方合仗,依然各自提防。故此史朝义
不让牟世杰的“客军”住进内城,另划防地给他,并不放松监视。
  盖天仙很是奇怪,不觉问道:“怎么,你不是和你哥哥住在一起,却和我们的盟主住在
一起的么?”史朝英得意笑道:“我一向就是和世杰住在一起的。”盖天仙心里打了个突,
问道:“我们的盟主呢,怎么不见他来?”史朝英又笑道:“我正是代表你们盟主来的。世
杰事忙,我来了也就等于是他来了。”盖天仙道:“你和盟主就等于一个人?”史朝英笑而
不答,看了看日色,说道:“哎呀,天色不早,世杰还等着我回去呢。明日再来与姐姐相
叙。”
  盖天仙虽然心思迟钝,也明白了个六七分,史朝英走后,她正想找聂隐娘来谈,刚回到
屋子里坐定,忽地有个女兵进来报道:“卓木伦王子前来要见将军,”
  盖天仙心里正在着恼,“哼”了一声道:“刚刚走了一个公主,又有什么王子来了,可
又要我列队出迎么?”那女兵笑道:“这个卓木伦王子可有点怪,他没带随从,自己一个人
不声不响的就跑了进来,待我们上前拦阻,喝他止步,他才说出他是卓木伦王子。又说仰慕
咱们女将军的大名,非要见见你不可。看他的样子,倒似有几分傻里傻气似的。”盖天仙也
是有几分傻里傻气的姑娘,听了女兵的报告,兴致忽然来了,咧嘴笑道:“哈,这倒奇了,
我的大名居然传得这么远,连这个什么奚族王子也知道了么?好,他既然不摆架子,我也就
见见他吧。”
  盖天仙一走出院子,就见着一个铁塔般又高又大的男子正在那里负手徘徊,背向着她。
盖天仙道:“喂,你是这里的王子吗?”那男子回过头来,说道:“你是盖天仙将军吗?”
这一回头,两人都吓了一跳,也不约而同的“哎哟”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卓木伦王子也
是生得丑陋不堪,脸如锅底,双眼朝天。
  盖天仙道:“不错,我就是盖天仙了。你找我何事?”卓木伦唔唔呀呀的怪叫,脚步不
住后退。盖天仙道:“咦,你这人怎么的,你有嘴巴没有,怎不说话呀?”卓木伦翻起一双
白渗渗的眼睛,瞪了她一会,忽地大笑起来。
  盖天仙道:“你笑什么?”卓木伦王子道:“你当真就是名叫盖天仙么?”盖天仙道:
“我一出娘胎就用这个名字,你嫌不好么?”卓木伦道:“好,好得很!我没有读过汉人的
书,这几个字的意思我还懂得,嘻嘻,这是不是美貌非常,胜过月里嫦娥的意思?”盖天仙
无名火起,也不管他是什么王子不王子,一把就揪住他道:“你是说我生得丑陋,不配用这
个名字?哼,你也不去照照镜子,你长得好俊么?我几乎都给你吓坏了!”
  卓木伦王子推开了她,说道:“咦,看你不出,你的气力倒是不错。”盖天仙给他推得
倒退三步,说道:“你的气力倒也不小。”又得意笑道:“你可知道我的本领了吧?做个将
军,最紧要的就是有气力,能打仗,你还敢讥笑我么?”卓木伦最喜欢和人比力气、这么一
来,兴致也忽然来了,说道:“你别夸口,说到气力么,——”盖天仙道:“怎么,你以为
我比不上你?”卓木伦搔搔头皮,心想,“倘若她不是女子,我倒想和她打一架试试。哈,
有了。”笑道:“好,你远来是客,我送你一件礼物。”
  守门的女兵有根铁棍,卓木伦一把拿了过来,用力在两头一拗,转眼间那根铁棍变成了
一个铁环,笑道:“盖姑娘,我送你做个耳环,可好?”
  原来奚族习俗,不论男女,都喜欢以耳环作为装饰,卓木伦送她一个“大耳环”,并非
要她真个戴上,那不过表示一种礼节,同时也是藉此显显自己的气力而已。盖天仙却误会了
他的意思,心里着恼,瞅他一眼,冷笑说道:“你送我这只大耳环,是取笑我耳朵生得大
吗?哼,我也送你一件礼物!”盖天仙的耳朵正是一对比常人大得多的“招风耳”。
  卓木伦道:“咦,你这人怎么这样多心?好,我且看你送我什么礼物?”盖天仙将那铁
环接了过来,两手一拉,口中念道:“一、二、三、四……”还未数到十下,那个铁环又己
被她拉直,恢复原状,成了一很铁棍。盖天仙喝道:“断!”啪的一下,将那根铁棍折为两
段,递过去道:“送给你做双筷子!”
  卓木伦怔了一怔,忽地哈哈大笑,竖起拇指说道:“真有你的,你是笑我嘴巴生得阔
么?”盖天仙一本正经的也竖起拇指说道:“不错,你还不算太笨。”
  两人相对傻呼呼的笑了一会,卓木伦道,“好啦,好啦,咱们彼此半斤八两,谁也不必
取笑谁啦!”盖天仙跳起来道:“你说什么?你说我和你一般丑陋?”卓木伦道:“我说你
和我一般本领。”盖天仙道:“嗯,这还像句人话。”
  卓木伦忽地又冒出一句话来:“丑得倒很爽直,漂亮的美人儿却没有心肝!”盖天仙一
听,又跳了起来,叫道:“丑的是谁,漂亮的又是谁?”卓木伦道:“唉,我的姑奶奶,我
是随便说的,你不要问了。”盖天仙道:“不对,不对,你不是随便说的。你这个人不爽
直!”卓木伦叫道:“我这个就是太爽直,所以老是吃亏。好,你当真要我说么?”盖天仙
道,“也罢,丑的不必说了,你说那没有心肝的美人儿是谁?”旁边女兵俺口偷笑,心道:
“咱们的小姐倒是有自知之明。”
  卓木伦道:“那小妖精是否来过了?”盖天仙道:“哪个小妖精?”卓木伦道:“还有
哪个?除了那个姓史的丫头!”盖天仙道:“哦,原来你是骂她!好大的胆了,骂起公主来
了!”卓木伦怒容满面,叫道:“管她公主不公主,我不但要骂她,还想在她面上孤两把,
抓破她的面皮,叫她比你还要丑陋!”盖天仙顾不得生气,忙问他道:“你为什么这样恨
她?”
  卓木伦气呼呼的道:“我不该恨她吗?她,她,她……好,对你直说了吧,她本来答应
做我的老婆的,现在却要做别人的老婆了。”盖天仙道:“做谁的者婆?”卓木伦道:“还
有哪个?就是牟世杰这混蛋小子呀!”
  盖天仙大吃一惊,跳起来道:“此话当真?”卓木伦道:“一点也不假。牟世杰这混
蛋……”盖天仙双眉倒坚,怒气无可发泄,指到了卓木伦的鼻子喝道:“岂有此理,你怎么
胡乱骂人?”
  卓木伦道:“咦,我只不过是骂牟世杰,这却与你何干?哦,我明白了,牟世杰这小子
长得俊,莫非——”盖天仙一手抓去,喝道:“你别胡说八道,牟世杰是我们的盟主,你知
不知道?”卓木伦荡开她这一抓,说道:“盟主又怎么样?我偏要骂,这混蛋——”盖天仙
跳过去就要动手,卓木伦道:“好男不与女斗,我不和你打架,好,算我惹你不起,不骂就
不骂啦。”说罢转身便走。
  盖天仙道:“不识羞,你是什么好男?”飞身一跃,跳过了卓本沦的前头,叫道:“且
住!”卓木伦道:“我已经不骂了,你还要怎地?当真是想和我打架?”盖天仙道:“你还
未曾讲出事实呢?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盟主要娶这姓史的妖女?是你自己瞎疑猜呢?还是他对
你说的?”卓木伦道:“你只知帮你的盟主,我又何必与你多说?”盖天仙道:“只要你不
是出口便骂,我怎会生你的气?好啦,我向你陪礼了,说吧。”卓木伦道:“你等着喝你盟
主的喜酒吧,他的请帖都已发出了,你已经来到,看来也少不了你这一份。”盖天仙怔了一
怔,道:“什么,婚期都已定好了?”卓木伦道:“不错,就是后天!”盖天仙忽地双眼圆
睁,骂道:“混蛋,当真是个混蛋!”卓木伦道:“你骂谁?”盖天仙道:“不是骂你。
我——”蓦地停口,满面通红。原来她刚才要打卓木伦,倒不是因为卓木伦骂了牟世杰的缘
故,而是因为满肚皮闷气无可发泄,谁在她的身边她就要迁怒于谁。到了听得牟世杰婚期已
定,她按捺不住,不知不觉的就跟着卓本伦的口吻骂起来了。
  卓木伦哈哈大笑,说道:“你也骂这混蛋小了啦,骂得好,骂得好!”盖天仙道:“天
要下雨,娘要嫁人,骂又有什么用?喂——”正想和卓木伦商量,不知怎样开口,卓木伦却
已垂头丧气,笑容顿敛,喃喃说道:“一点不错,当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回过头
来,看盖天仙并不阻拦,便自走了。原来卓木伦自作多情,痴心不息,他来拜访盖天仙,实
是想在这里碰上史朝英一面,看看是否还能挽救?若是不能,就骂她一顿,出出闷气。此时
他虽然十分沮丧,离开此地,但闷气却已散了不少,心想:“这盖天仙虽然丑陋,倒是比史
朝英可爱得多了。”
  盖天仙同到房中,呆了好一会,越想越气,蓦地放开喉咙喊道:“来人,给我备马,找
个土人给我带路!”话犹未了,已有人推门而入。
  这人却不是侍候盖天仙的女兵,盖天仙怔了一怔,说道:“隐娘姐姐,怎么是你?也
好,这事情总瞒不过你,迟早我也是要找你的。”聂隐娘道:“是我把你的女兵遣开的,你
要她们给你备马干啥!”盖天仙道:“我要找、要找牟世杰理论去。”聂隐娘平静的接着她
道:“不,姐姐,不要……”盖天仙道:“你知道了牟世杰的事情么?”聂隐娘道:“你和
卓木伦王子的说话我都听见了,牟世杰后天要作新郎!”
  盖天仙叫起来道:“是呀,你怎么还不着急?你为何还不许我去找他理论?”聂隐娘凄
然一笑,说道:“世杰和这妖女的事情,我比你知道得更多更早。你所喜欢的人,你一定要
他对你真心,他若是变了心,找他理论还有什么意思?难道要乞求他对你怜悯,回过头
来?”盖天仙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你这话说得很有志气,咱们女子是不该让男子看
轻。”可是才过一会,她又气愤愤的道:“但你这样就放过了牟世杰吗?你纵甘心,我也不
能甘心!隐娘姐姐,你既是千辛万苦的来到此间,就这样的眼看他们成婚,撤手不管了?”
聂隐娘道:“谁说我不管了?”
  盖天仙大喜道:“好,你拿宝剑去找牟世杰说话,你不够他打。
  我帮你打。闹个一拍两散,也是好的。”聂隐娘又好气又好笑,却仍是平心静气的说
道:“不,我并不想找他打架。”盖天仙道:“哦,你还是欢喜他!”聂隐娘道:“不,即
使他今后回过头来,我也不会欢喜他了。”盖大仙又是一拍大腿,说道:“这,我就不懂
了。你不想找他打架,也不是喜欢他,那又是怎么样去管他呢?”聂隐娘道:“我不喜欢
他,和他也总是做过一场朋友,因此我不愿他和这妖女成婚。我想和他心乎意和的谈一次
话,尽尽朋友规劝之道。决不和他动刀弄枪。姐姐,你肯帮忙我吗?”
  盖天仙道:“你要我悄悄去见盟主,给你们安排会面?”聂隐娘道:“不,那妖女和世
杰住在同一地方,你未必能见着盟主,反而打草惊蛇!”盖天仙道:“那你要我怎么帮
忙?”聂隐娘道:“我只要你打听他的住处。那妖女虽是与他同住一处,料想还下会同房。
知道了他的住处,我自会想法前去见他。”盖天仙拍手道,“对,你的轻功高明,可以晚间
去偷会他。这个容易,明天我一定可以问得他的住址,明晚,他新婚前夕,你就去先拔头
等!”聂隐娘“啐”了一口,骂道:“你怎么胡说起来了,这是女孩儿家该说的话吗?”盖
天仙道:“我本来是个野丫头。”笑嘻嘻的就出去吩咐女兵了。
  第二日一早,盖天仙果然打听到了牟世杰的住址,是和他的部队驻扎在城外东郊。聂隐
娘便跨上了秦襄所赠的宝马,仍作女兵装束,先去认识道路。
  聂隐娘一路观察形势,心里自思:“若是世杰劝不回头,我也只有助我爹爹破城了。”
想起与牟世杰一段交情,如今竟是分道扬镳,处在敌对地位,不禁黯然。
  城堡是倚山修建的,中间圈着一块盘地,牟世杰的队伍驻扎在内城东郊,中途要绕过一
个山坳,聂隐娘正策马进入峡谷,忽听得“呼”的一声,山助突然出现一个番僧,飞出了一
条绊马索,将聂隐娘的坐骑绊倒。
  聂隐娘这一惊非同小可,但她常闯江猢,惯经阵仗,虽惊不乱,马虽倒人却未翻,一蹬
雕鞍,已使出上乘轻功,身似离弦之箭,扑向那个番僧。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喂,我要活的,你可别把她弄得重伤。”
聂隐娘抬头望去,不由得暗暗叫声“苦也!”那山坡上站着一个女子,可不正是史朝英是
谁?那番僧哈哈笑道:“公主放心,这个小僧省得。哈哈,捉不着聂锋,捉了他的女儿也是
好的!”聂隐娘认得就是从前在客店遇过的那个红衣番僧。
  聂隐娘大怒,“唰”的一剑刺去,红衣番僧脱下袈裟,作为兵器,迎风一抖,便似卷起
了一片红霞。聂隐娘一招“大漠孤烟”,剑去如矢,疾劲非常,哪知竟刺不破他那件袈裟,
反被他那袈裟一罩,反卷过来。
  聂隐娘知道内力不及这个番僧,一沾即退,使出“飞花扑蝶”的轻灵剑法,移形换位,
唰、唰、唰连环三剑,剑剑方位不同,意欲乘暇抵隙,刺他袈裟防护不到的地方,那红衣番
僧夺不了她的宝剑,反而给她迫得有点手忙脚乱,暗暗吃惊,“这女娃儿的剑法竟在她父亲
之上,倒是不可轻敌了。”
  那番僧把袈裟舞得旋风也似,护着全身,聂隐娘无隙无乘,又不愿和他硬拼内力,只好
展开绕身游斗的战法,彼此相持不下。大约过了二十余招,只见史朝英已从山坡上走了下
来,娇声笑道:“聂大小姐,昨日我已知道你莲驾来了,只是军前不便相认。我正想请你,
难得你移玉先来,何不一倾积愫?咱们理该以姐妹论文,拿刀弄剑,可不太杀风景么?”
  聂隐娘气极骂道:“你这妖女花言巧语,简直不知羞耻,谁与你姐妹论交?”史朝英扑
哧笑道:“你千里迢迢来找男人,这倒是知道羞耻么?”
  聂隐娘本来是性情沉着,不轻易动怒的人,但听了这等侮辱的言辞,也不禁不住七窍生
烟,怒声斥道:“狗嘴里不长象牙,看剑!”陡地移转剑锋,唰的向着史朝英便是一剑。那
知她快那番僧也快,突然间转守为攻,袈裟一展,反扑过来,堵在她们两人中间,险险把聂
隐娘的宝剑也卷脱手去。
  史朝英背负双手,意态优闲,娇声笑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么?你不是来找世杰的么?
你远道来此,我毕竟忝属半个主人,许你对我不敬,我做主人的却不可对你无礼。你要想见
世杰,那也容易,我这就带你去见,好么?”聂隐娘正要再骂,忽觉一缕谈淡的幽香,沁入
鼻观,喉咙里有点发甜,眼睛却有点发黑,心里叫道:“不妙,着了他们的道儿了!”顾不
得再骂,连忙镇慑心神,运功抵御。
  原来史朝英正是要激她发怒,一发怒则心乱气浮,那番憎是使毒的好手,乘机便发出了
一种迷香。他不使用更厉害的毒药,那是因为史朝英有言在先,只许将聂隐娘活捉的缘故。
  倘若聂隐娘不是心乱气浮,以她的内功造诣,这等迷香,原也害她不得,如今她虽然警
觉,却已迟了一步,那番憎一抖袈裟,红霞铺地般疾卷过来,大喝一声:“倒也!”聂隐娘
只觉地转天旋,宝剑当啷坠地,人也应声而倒了。
  似是在做一个恶梦,迷迷糊糊中聂隐娘忽觉有冰冷的手指,在她面上摸索,逐渐下移,
就要又住她的咽喉,聂隐娘吓得大叫一声,张开眼来,只听得史朝英的声音笑道:“你是一
位名震江湖的女侠,也会害怕么?不要怕,是我。我怜错你都还来不及呢,怎会害你?”
  聂隐娘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已是躺在一张床上,看房中的布置,似是史朝英的闺
房,从窗户透进来的日影,可以察觉已是将近黄昏的时分。聂隐娘想要推开史朝英的手,却
浑身酸软,有力气也使不出来,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着了道儿,成了史朝英的俘虏了。聂隐
娘一发狠,张口就向史朝英的手指咬去。
  史朝英缩回手指,笑道:“真是个吹弹得破、天仙也似的美人儿!当真是我见犹怜,怪
不得牟世杰会喜欢你!”
  聂隐娘气怒交加,说道:“我落在你的手中,你把我杀了吧!”史朝英笑道:“哎哟,
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杀你呢?只因你不肯与我和解,我迫不得已,只好用这个手段将你
请来。你如今可肯平心静气,和我谈一谈么?”聂隐娘道:“你要怎么?你侮辱得我还不够
么?”正是:可怜落在奸人手,罗网自投悔已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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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十二回 意欲牵牛随织女 心图逐鹿负红颜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十二回 意欲牵牛随织女 心图逐鹿负红颜   史朝英作出非常诚恳的样子说道:“姐姐,我实是一片诚心与你修好,请你别对我先存
敌意。你是世杰的好朋友,又是聂大将军的掌上明珠,我岂敢对你无礼?”聂隐娘道:“不
用你假献殷勤,爽快的说,你想怎么?”
  史朝英微微一笑,说道:“听说你父亲已奉命统率王师,作了招讨副使,克日便要到
此。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哥哥虽然名为大燕皇帝,实则兵仅早已不在他的手中,我什
么时候要他倒台他就什么时候倒合,目前他不过等于世杰的傀儡而已,尽管他自己也许还未
知道。”聂隐娘冷笑道:“你真是聪明能干,做得牟世杰的好帮手。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
些?”
  史朝英道:“难道你不想世杰做天下至尊么?如今你爹爹前来‘讨贼’,实则是‘讨
代’世杰,你知道么?”聂隐娘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史朝英笑道:“那就得请你帮忙
了。”聂隐娘道:“如何帮忙?”史朝英道:“请你看在世杰的份上,亲笔修书,我叫人送
给你的父亲。”聂隐娘道:“这封信如何写法?”史朝英道:“姐姐你这样聪明,还用我给
你出主意吗?”聂隐娘道:“我就是想听听你的主意。”史朝英道:“最好当然是请你爹爹
弃暗投明,辅佐世杰,共图大事。其次是两不相犯,你爹爹尽可拥兵割据,自立为王。再其
次,若是他不旨背叛唐室,也可以拥兵观望,不必真的就为朝廷卖命,与世杰大动于戈。你
是熟悉你爹爹的为人的,这上中下三策,你看那一个容易说得动你的爹爹?”
  聂隐娘冷冷说道:“一个也不行!”史朝英道:“我不信你爹爹对朝廷当真就那么忠心
耿耿,即使他真的要做忠臣,他只有你一个女儿,也不能不顾呀!”聂隐娘道:“我爹爹决
不会依从,我也决不会写!”史朝英勃然变色,说道:“原来是你不愿写!”
  忽地又格格笑道:“咱们的事情容易商量,世杰若做了皇帝,势必要置三宫六院,我就
让你做正宫娘娘,那也无妨,”
  聂隐娘淡淡说道:“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么无耻,贪图富贵荣华?”并非疾言厉色,但
却是满脸鄙夷的神情。史朝英再也按捺不住,冷笑说道:“聂大小姐,别忘了你现在不是在
你的将军府,是在我史朝英的手中!”聂隐娘道:“哦,原来你所谓的诚心修好就是如此!
倘我不是聂锋的女儿,你早就把我杀了吧?”
  史朝英道:“你明白就好。现在就看你的了,这封信你写也不写?”
  聂隐娘道:“我已经说过的,从不说第二遍!我虽是聂锋的女儿,但对你们毫无用处,
你也不必在我身上再打主意了。”
  史朝英十分恼怒,待要将聂隐娘杀了,却又希望事情能有转机,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
忽地嘿嘿冷笑,说道:“你这次到来,不是为了世杰么?”聂隐娘笑道:“你要怎么想,那
是你的事。”
  史朝英何等聪明,早已知道她的心意,一笑说道:“你恩错了,我并不是怕你争夺世
杰;但你既是为了世杰而来,岂可对他绝情?”聂隐娘斥道:“闭嘴!”史朝英道:“你尽
管骂,我倒是同情你呢!你难得到此,世杰见了你也会高兴的。你别以为我是个心胸浅窄的
女子,你可知道我现在正想什么?”聂隐娘道:“谁管你想的什么?”史朝英笑道:“我正
想请牟世杰过来,让你们见上一面。我知道我向你说情,你先自心怀敌意,决不会有好脸色
我看,那就让世杰亲口和你说吧。且看他的说话与我是否相同?我也想让你知道,是我‘迷
惑’了世杰呢,还是世杰他非我不可!”
  史朝英正想把一个侍女叫来,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音,史朝英笑道:“刚说曹操,曹操
就到,倒省得我派人去请了。聂姐姐,你想不想现在就见?”聂隐娘也听得出是牟世杰的脚
步声,心头卜卜乱跳,翻转了脸,不理不睬,史朝英低声笑道:“那你就暂时不用露面吧,
待我和他先说好了,免得他太过惊诧。”一面说话,一面将锦帐放了下来,刚刚弄好,牟世
杰便走进了她的闺房。
  牟世杰道:“你刚刚起身吗?为何这样高兴?”史朝英道:“我探得了一件重要军情,
正想说给你知道。”牟世杰道:“什么军情?”史朝英道:“朝廷派了一员大将,统兵五
万,前来与李光揭会师,准备围攻咱们,大约十日之后可到。你猜这位官居招讨副使的统兵
大将是谁?”牟世杰道:“这人来做李光弼的副手,那一定不是郭子仪了,只要不是郭子
仪,又何足惧?”史朝英道:“唐朝除了郭子仪,难道就没有将材了吗,你也不可大过轻敌
了。”牟世杰道:“是秦襄吗?但秦襄正统率羽林军,皇帝老儿怎放心让他远离京师?”史
朝英道:“再猜。”牟世杰笑道:“不必打哑谜了,说吧。”史朝英笑道:“你猜来猜去,
怎的就设想起这个人来,这个人几乎要成为你的泰山大人的!”牟世杰道:“是,正是聂
锋?”史朝英道:“不错,是聂锋。这,你可该高兴了吧?”牟世杰道:“你又小心眼了,
我不许你有胡乱说话。聂锋带兵来讨伐咱们,那就是敌人了,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史朝英扑哧一笑,说道:“若不是你先有心病,何必怕我提起她来?其实你心里高兴,
那也是人之常情。聂锋此刻虽然是你的敌人,他的女儿从前可是你的好友啊!”牟世杰道:
“从前之事,何必再提?”说这话时,心里不觉有丝丝怅惘。
  史朝英眼波一溜,明锐的眼光似乎要看穿牟世杰的内心,又是微笑说道:“好吧,往事
不提,就提眼前之事。聂锋这次统兵前来,他的女儿定然在他身边,你不是有希望又可以见
到了从前的好友了么?”牟世杰瞧了瞧史朝英的颜色,低声说道:“你记不记得你从前说过
的一句话?”史朝英道:“哪一句话?”牟世杰道:“咱们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两只蚱蜢,
命运相同,生死与共,谁也离不了谁啦,你还下放心么?”史朝英道,“只怕你见着聂大将
军的小姐,就忘了我了。”牟世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哪有此事:再说她也未必如你所
料,就随着父亲出征。”史朝英道:“要是当真如我所料呢,你见着她又怎么样?”牟世杰
道:“我若说要杀了她,你定然不信。”史朝英道:“我要你说心里的话。”牟世杰想了一
想,说道:“我会为她惋借,到底相识一场,今日却干戈相向,但我绝不会移情。再说得明
白些,我若是要和聂姑娘相好,那也不必等到今日了。”史朝英道:“她人品相貌都比我
好,文才武艺也比我强,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牟世杰哈哈一笑,将她拥入怀中,说道:“这,你就是明知故间了,她纵有百般好处,
但胸无大志,却怎比得上你是巾帼须眉,女中豪杰?”
  史朝英挣脱了他,笑道:“你喜欢我,那是为了我可以帮你打天下。但你说实话,你心
里有时想不想她?”牟世杰道:”你既知道我一心打天下的了,我哪有功夫去想念她?”
  史朝英似是已相当满意,笑靥如花,娇声说道:“你我心思如一,其实我也不是妒忌的
女子,我倒愿意你见着她呢。”牟世杰道:“哦,你是想在她身上,想。想个退敌之计,
咳,哪有这样的巧事?”
  史朝英道:“是不是,所以我说你心里实在是想见她的。世杰,你每次心中想做什么
事,我都会给先行办到。这次也不例外,我已将那位聂大小姐请了来啦。”牟世杰吓了一
跳,说道:“你开什么玩笑?”史朝英道:“你去揭开帐子看看,床中躺的是谁?人家都等
了你许久啦!我一发做个人情,先行回避,让你们两个,好好畅叙一番。”格格的笑个不
休,果然走出去了。
  聂隐娘气苦交并,喉头堵塞,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牟世杰听得床板吱吱作响,心中
也是惊疑不定,缓缓的把帐子揭开。
  这刹那间,两人都是尴尬之极,牟世杰呆若木鸡,过了半晌,方始心神略定,说道:
“隐娘,你是怎么来的?”聂隐娘愤然说道:“间你的新娘子去。”
  牟世杰这时也看出了聂隐娘是着了酥骨散之类的麻药,功力已失,不问可知,当然是史
朝英将她俘来的了,自己也感到间得笨拙,但随即想道,“隐娘冒了这样大的危险,潜入堡
中,这还不是为了我的原故!”心中不禁歉然。要知牟世杰并非对聂隐娘全无情意,不过因
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终于舍了聂隐娘而取史朝英,此时正在结婚的前夕,碰上了旧日的
情人,而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在自己未婚妻子的闺房之中,他自是不由得对聂隐娘感到
内疚了。
  又过了半晌,牟世杰缓缓抬起头来,却仍然避开了聂隐娘的目光,低声说道:“多谢你
来看我。你有什么活要和我说吗?”
  聂隐娘更想不到自己会躺在史朝英的床上和牟世杰见面,本来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来,当下淡淡说道:“事到如今,什么话也不用说了。如今我是你的俘虏。我只间你,你要
如何将我发落?”
  牟世杰却误解了聂隐娘的意思,以为聂隐娘对他还是余情未断,这一瞬间,他心中转了
无数念头,忽地微笑说道:“隐娘,我志在天下,你我汞忝知交,想你也能体谅我的苦衷,
愿意成全我的志愿。我希望你与史姑娘能情如姐妹,和谐共处,我也决不会负了你的。”这
一番话,若是明白的说,那就是希望聂隐娘尽释前嫌,与史朝英共事一夫,同助他完成帝
业。
  聂隐娘几乎给他气得又昏过去,斥道:“世杰,我今日总算认得你了,住嘴!”牟世杰
愕然退了一步,仍以为是聂隐娘心怀妒意,女子常情;哪知聂隐娘已是鄙视他的为人,不屑
与他多说。他愕一愕,又走过去想把聂隐娘扶起,聂隐娘已挣扎着坐了起来,倚着床壁,冷
冷说道:“你敢碰一碰我,我就死在你的面前。我无力自杀,咬断舌根,总还可以。”
  牟世杰内疚于心,对聂隐娘倒是好生怜惜,但心里却也在想道,“我正要仰仗朝英,总
不能为了怜惜隐娘,而将朝英舍了?”
  不觉摇头苦笑,说道:“隐娘,你我总算是相好一场,可惜我今日才知道你的心事。
你,你就不愿略受委屈,相助我么?”聂隐娘冷笑道:“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平庸女子,怎及
得上人家巾帼须眉,女中豪杰?你找我相助,那是找错人了。”这是牟世杰说过的话,牟世
杰不禁面红过耳,抬不起头来。
  但牟世杰虽然感到内疚,却毕竟是个雄心万丈,以事业为重之人,为了逐鹿中原,他尽
可以不择手段,于是暗自思量,“既然难以两全其美,也只好作退一步的打算了。”遂又抬
头来,说道:“隐娘,你是文武双全的将门之女,我也不想你受委屈。
  你我虽然无缘,我总还是当你好友看待,决不能叫你吃亏。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解药
要来,随你心意,你愿留便留,愿走便走。你可愿意帮我个忙么?”
  聂隐娘冷笑说道:“我如今是你俘虏,按照黑道规矩,总得要付代价取赎。好,你要我
用什么赎身,就清吩咐吧!”
  牟世杰不由得又是满面通红,忙道:“隐娘,别这样说!我是以友人身份请你帮忙,你
不愿意,那也罢了。”聂隐娘道:“帮忙也罢,取赎也罢,活虽有好听难听之分,实际都是
一样。
  好吧,牟盟主,你要我如何帮忙?尽管说吧!”
  牟世杰道:“你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想得到的。听说你爹爹统率王师,不日就可来到此
间?”聂隐娘道:“哦,原来你是要在我身上想个退兵之计。”这话又是牟肚杰刚才和史朝
英说过的,牟世杰心中七上八落,只恐聂隐娘在气头上还会说出一些讥刺的说话。
  只听得聂隐娘淡淡说道:“这个退兵之计么,我也早已想过了,我有上中下三策,正待
与你商量。”牟世杰大喜道:“是哪三策,请贤妹赐教。”
  聂隐娘道:“上策是劝我爹爹易帜归顺,做你的开国功臣。”牟世杰道:“只怕你爹爹
不肯吧?”聂隐娘道:“他不肯我还有中下两策相劝。中策是请他自立为王,与你订盟,彼
此相助,打平天下之后,谁做皇帝,那时再说。爹爹若是不肯背叛唐室,还有一个下策,请
他佣兵观望,不必真的为朝廷卖命,与你大动干戈!”
  牟世杰狂喜叫道:“隐娘,你真是聪明绝顶,你所说的和我心里所拟定的计划完全一
样!唉,我还只当你不肯赞助我呢,原来你我早已是心思如一的了。”略一沉吟,又道:
“我看还是中策最能打动你爹爹的心,你就以中策相劝他吧!”
  聂隐娘忽地连连冷笑,笑声有几分激愤,更有几分悲凉,牟世杰怔了一怔,说道:“你
笑什么?”聂隐娘道:“聪明绝顶的不是我,是你的新娘子,这上中下三策都是她想出来
的,我不过复述一遍而已。哼,你们两人真是气味相投,心思如一!牟世杰,我如今才看透
你了!”冷笑声中,忽地门外也有哈哈的笑声,正是史朝英又回来了。
  史朝英得意洋洋,柳眉一扬,杏斜眼睨,瞅着聂隐娘笑道:“不错,这三策是我拟的,
与世杰心中所想,正是不谋而合!聂大小姐,如今你也可以明白了吧,我对你说的话,其实
也就是世杰想要对你说的话,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可还要执拗么?”
  牟世杰亦已知道不妙,心中还存着万一的希望,当下柔声说道:“朝英这三策其实也是
为了你们父女着想。朝廷无道,藩镇割据,李唐的国运看来已是不久的了。你爹爹屡立军
功,至今也未曾得到一个节度使,何苦再给朝廷差遣?与其做个招讨副使,何如自立为王?
何况这么一来,也顾全了你我的友谊,于公于私,岂不两全其美?你意下如何?”
  聂隐娘道:“我的意思早已对你的新娘于说过了,还要我再说一遍么?”史朝英淡淡说
道:“聂大小姐惜墨如金,这一封信她不胄写。哎呀,我的好隐娘姐姐,你不给我情面,那
也罢了。
  对世杰也这样无义无情么?”
  聂隐娘喝道:“住嘴!”忽地眼光一转,她虽然神疲力倦,眼光却是有着一股正气,凛
然不可轻侮,说道:“世杰,我此来正是为了情义二字!”牟世杰对着她的目光,正觉心中
微凛,忽闻此语,喜出望外,连忙说道:“是啊,我知道你绝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史朝英
大感意外,嘿嘿冷笑。
  聂隐娘凤眼合成,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们可别想得歪了,我说的情是朋友之情,
我说的义则是千秋正义!世杰,不错,我与你曾是一场朋友,也正因此,我不愿一个朋友误
入歧途!世杰,你自负不凡,何以今日却倒行逆施,不肯听一众朋友的良言?”牟世杰面色
越来越不自然,冷冷说道:“我怎么是倒行逆施了?天下唯有道者居之,李渊父子当日在太
原起兵,不也是以隋朝臣子的身份取而代之么?何况我不是唐朝之臣,更有何不可?”
  聂隐娘道:“你若欲救民水火,意存问鼎之心,那也不失其英雄气概,但你现在是怎么
作法,你是与安史余孽,同流合污;你是要借用外兵,侵扰本国。即使一时侥幸成功,也逃
不了千秋笔伐。何况老百姓对安史之乱,至今还在切齿痛恨,民心又焉能附你?”
  史朝英冷笑道:“好呀,连我也骂起来了!我是安史余孽。
  你爹爹又是什么?当年也不是曾做过安禄山的手下?”聂隐娘道:“我爹爹早已弃暗投
明,”史朝英冷笑道:“李家天子,也不见得就是明主?”聂隐娘道:“总胜于安禄山这等
胡贼,残暴不仁,荼毒生灵!”
  牟世杰道:“只要我不是残暴不仁,那就行了。”聂隐娘道:“但你一开首第一步路就
错了,国人又岂能相信于你?”牟世杰道:“依你之见如何?”聂隐娘道:“带领你自己部
下,即日离开此地。要打江山,也不能依靠外人!”牟世杰哈哈笑道:“这是小孩子的话。
这么一来,要走多少弯路?”聂隐娘道:“我知道你是想走捷径,你却没想到越走捷径,弯
路却是越多,”史朝英又冷笑道:“你不过想离间世杰和我罢了,好呀,世杰,看来她倒很
有主意,你就请她做军师吧!”聂隐娘技下怒气,说道:“我只是尽朋友之道,言所欲言,
听与不听,任由于你。你们既如此猜疑,那我也就无须再说了。”
  牟世杰道:“你这套论调也不新鲜,铁摩勒早已说过的了。”
  聂隐娘道:“铁大哥见识我一向佩服,原来他也是这样说法么?那么,你难道以为铁大
哥也是孩子的说话?”牟世杰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铁奘勒早已分手了。君子绝
交不出恶声。
  我不想议论铁摩勒的见识。”
  聂隐娘意冷心灰,伤心到了极点,当下也就淡淡说道:“既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朋
友之义已绝,咱们也该分手了。哦,我也还说得不对,我如今是你的俘虏,要杀要剐,都得
听从于你,‘分手’二字,那是用不上了。”牟世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回过身来,说道:
“朝英,你,你给她……”“解药”二字未曾出口,史朝英已是冷冰冰的打断他的话道:
“你忘记了她是聂锋的女儿么?放她回去,她已知道这里的虚实,正可以助他父亲破此城
堡,建立大功。到了那时,你我成了聂锋的俘虏,他们父女,可就未必肯放过咱们了!”
  牟世杰翟然一惊,“朝英说的也有道理,我怎能断定隐娘不助她的爹爹。”但要他伤害
隐娘,他却也还于心不忍。正自心意踌躇,委决不下,忽地有卫兵来到门外报道:“饮马川
有个弟兄前来求见盟主。”
  牟世杰有两个最得力、也最忠心的手下,一个是盖天豪,另一个就是饮马川的寨主杨大
雷,身高七尺有余,绰号杨大个子。
  这两人都是一方的绿林之雄,当年竭力推戴牟世杰做盟主的,也就是这两个人。这一次
牟肚杰来与史朝义合流,曾发出绿林箭,命令属下赶到幽州聚集,择日起事。盖天豪所部早
已来到,杨大个子所部却迟迟未来。牟世杰正在挂心,忽听得饮马川有人来了,心中大喜,
说道:“朝英,你好好劝劝隐娘。我且看是谁来了,”随手把房间虚掩,便去接见来人。
  来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相貌很老实,像个庄稼人,但一双大眼精光内蕴,
落在牟世杰这等武学行家的眼中,却可以看碍出此人颇有内功根底。牟世杰咯有几分诧异,
“杨大个于手下有如此人材,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当下问道:“小兄弟你姓甚名谁。在
饮马川有好几年了?入伙之前,可曾投师学技;在寨中是何职位?”
  那小伙子恭恭敬敬的行了参见礼,一一答道:“属下姓袁,单名一个‘浑’字。先父是
个武馆教师,曾学过几手家传的剑法。入伙未到一年,承蒙杨寨主看得起,提拔我做‘忠’
字旗下的一个小头目。”过去一年,牟世杰虽曾到过饮马川,但在寨中逗留的时间不到十
日,大小头目,数以百计,这样一个新进的小头目他不认识,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但牟世杰
仍是不禁有几分奇怪,“杨大个子也真糊涂,为何不派一个我认得的大头目来?”但随即又
想:“想必是见这小伙子武功了得,可当重任,改而派他前来送讯,这倒不好错怪他了。”
  牟世杰眼光射向门外,门外有一匹白马,正在低头吃草,牟世杰不觉又是一惊,赞道:
“好一匹照夜狮子,这是你的坐骑吗?”
  那自称“袁浑”的小伙子道:“这是杨寨主新近从官军手里夺来的一匹骏马,暂时赏给
属下代步。”牟世杰道:“杨寨主和大伙兄弟现在何处?他要你快马驰报,所报何事?”
  那小伙道:“寨主和阖寨弟兄,都已开放来了。我离开他们那天,是在陕北的高陵谷,
大约再过十天左右,他们可到幽州。
  杨寨主叫我快马驰报,是因为探得一件重大的军情。”牟世杰道:“什么军情?”那小
伙子道:“朝廷任命聂锋招讨副使,听说是由于郭子仪推荐的,郭子仪拨了五万精壮的兵马
给他,要他与李光弼合攻幽州,只怕在半月之内,便可来到,请盟主早作提防!”
  牟世杰道:“这件事我早已知道了。还有什么吗?”那小伙子嗫嗫嚅嚅、吞吞吐吐的说
道:“还有秘密的消息,却不知,不知该不该说?”牟世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什
么不该说的?”那小伙子道:“怕盟主听了不高兴。”牟世杰道:“但说无妨。高兴的消息
要听,不高兴的消息更要听!是铁摩勒要和我作对么?”
  那小伙子道:“这倒不是。我们打听到一桩事情,聂锋的女儿聂隐娘,随她父亲出征,
忽然有一天偷偷离开军中,据我们的探子侦查所得,这聂隐娘是向幽州而来。杨寨主怕她混
入了吐谷堡,说不定会来见盟主。杨寨主说、说——”牟世杰笑道:“我知道了,杨大哥对
我一片忠心,他知道我和聂隐娘有过一段交情,怕我上她的当是不是?”那小伙子道:“如
今敌我分明,而且听说盟主也要和大燕公主成婚了,只怕这聂隐娘还会前来行刺。杨寨主想
请盟主多加留意,若然一发现此女踪迹,务必要将她拿下,不可放过。但也不必急急将她杀
了。可以留来要胁聂锋。”牟世杰大笑道:“想不到杨寨主粗中有细,竟会替我出起主意来
了。哈哈,杨寨主想得到的,我还想不到吗?你们大可以不必顾虑,不过,我也一样感谢你
们对我的忠诚。好了,还有什么吗?”那小伙子道,“盟主可曾发现聂锋的女儿行踪吗?是
不是已经将她抓来了?”牟世杰道:“这是我的事情,你可以不必管了?你一路辛苦,下去
歇息吧。”心想,“这小伙子倒是爱管闲事,却也有几分似他寨主的憨直。”
  史朝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这时忽地走到了那小伙子的面前,向他打量,说道:
“我看你好生面善,你是在哪里见过我吗?”那小伙子道:“公主想必是看错人了,我是饮
马川山寨里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头目,怎能有这个荣幸见过公主?”牟世杰一听,疑心顿起,
冷冷说道:“且慢,你既然没有见过她,怎知她是公主?”
  聂隐娘在房中听得外面谈话,越听越觉得那小伙子的声音好熟,蓦地想起了一个人来,
不由得惊喜交集。她气力虽然消失,但因内功颇有根底,醒来之后,即暗暗按照师门的吐纳
秘传,将真气一点一滴的凝聚,此时已过了个多时辰,功力虽然未曾恢复百分之一,但却勉
强可以挣扎起来走路。就在牟世杰盘问那小伙子的时候,她已扶着墙壁,俏悄的走到门边。
  那小伙子正待砌辞回答,忽听得聂隐娘的声音叫道:“我在这儿,快把这妖女拿下。”
正是:赴火蹈汤浑不顾,飞骑千里护同门。
  欲知后事如间?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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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十三回 识破奸谋知鬼魅 曾经患难见真情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十三回 识破奸谋知鬼魅 曾经患难见真情   这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方辟符,原来他在途中碰上饮马川的一股前头部队,那些人想
抢夺他的坐骑,却反而给他捉着了一个小头目,仗着马快,夹围走了。方辟符虽然欠缺江湖
经验,也还有几分机智,当下就仔细的盘问那个头目,间明了饮马川山寨的详情,然后取了
那头目的腰牌,便旨充他的身份,到吐谷堡来禀报军情,果然给他骗过,获得了牟世杰的接
见。
  史朝英虽然是不久之前,曾在那小客店中还见过方辟符一面,但当时是在黑夜,她看得
不怎么清楚,何况方辟符又己改了装束,一时间她也不敢断定这小伙子就是自己曾见过的
人,正自隐隐起疑,想要仔细盘问,不料聂隐娘已走了出来,立即就叫方辟符动手。
  方辟符早已准备发难,当下一声大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倏的欺到了史朝英身
前,伸指便点了她的穴道,牟世杰又惊又怒,一掌劈去,方辟符已把史朝英当作盾牌,往前
一推,牟世杰武功真个不凡,迅即缩手变招,飞脚踢方辟符膝盖,左掌又用了大擒拿的手
法,抓向方辟符的右胁空门。
  方辟符疾退三步,只听得“嗤”一声,右胁衣襟,已给牟世杰撕下一幅,方辟符一声冷
笑,唰的拔出了青钢剑,喝道:“牟世杰,你再迈前一步,我就把这妖女杀掉了!”牟肚杰
气得干瞪眼,投鼠忌器,却己不敢上前。
  聂隐娘淡淡道:“牟世杰,咱们现在可以按照黑道规矩,平等磋商了。你若是想要回你
的新娘子,便请把解药交与我吧。”
  牟世杰道:“我本来要把解药交与你的,你们何必用这等手段?”方辟符吃了一惊,叫
道:“师姐,你中了他们的毒药?”聂隐娘笑道:“不碍事的,这酥骨散还不算太厉害,但
这妖女的心肠却比毒药还毒得多。”
  牟世杰回到房中找出了解药,再走出来,只见聂隐娘和方辟符已站在一起,方辟符两只
大眼睛流露出极其惊喜的精神,双颊也似因兴奋而现出一片晕红,牟世杰明白了七八分,他
虽然移情别向,心里仍不免有几分妒意,苦笑说道:“隐娘,你这师弟冒死前来救你,也真
是难得啊!祝你幸福了。”聂隐娘道:“解药拿来,咱们平等交换,谁也不必领情,闲话也
无须多说了。”
  聂隐娘接过解药,牟世杰道:“你们可以放人了吧!”方辟符道:“现在还不行!”牟
世杰怒道:“你待怎么?”
  方辟符不迎不睬,过了一会,方始说道:“师姐,这解药如何?”聂隐娘笑道:”这解
药灵验如神,咱们可以走了。”牟世杰这才知道他的用意,怒道:“岂有此理,你把我牟世
杰当作什么人了?我会拿假药来蒙骗你们吗?如今你可以放人了吧?”方辟符又是淡淡说
道:“现在还不行。”牟世杰大怒道:“隐娘,你这师弟与我初次会面,你却是知道我的为
人的,我说过的话几时有不算数的,难道你还不能相信我吗?”
  聂隐娘道:“牟大盟主,稍安毋躁,我们当然会把你的新娘子还给你的,不过可得麻烦
她送我们一程。师弟,你是不是这个意思?”方辟符道:“正是。牟大盟主,你要知道,不
是我信你不过,是信这妖女不过。”
  聂隐娘道:“方师弟,你把史姑娘给我,免得惹人猜疑。方辟符道:“不错,毕竟是师
姐细心。盟主的新娘若是与我这个小头目合乘一骑,那就不好看相了。”聂隐娘功力已恢复
七八分,当下接过了史朝英,仍然抓紧她的后心穴道,说道:“劳驾,请牟大盟主将我那匹
坐骑牵来。”
  牟世杰听他们一吹一唱,满肚皮怒气,却是不好发作,还得权且充作马夫,把聂隐娘那
匹“五花马”牵来,聂隐娘将史朝英一把提起,纵身上马,方辟符那匹“照夜狮子”还在门
外的草地上吃草,方辟符道:“你们在前头走,让我这个小头目充当你们的跟随。”向牟世
杰拱一拱手,说道:“牟大盟主,你若不放心,你也跟来吧。”随即也就飞身上马。
  牟世杰当然是放心不下,当下策马随行。牟世杰这匹坐骑也是匹大宛良驹,但却比不上
秦襄送给方聂二人的坐骑,远远落在后面。聂隐娘笑道:“方师弟,咱们放慢一些,这才像
郊外闲游。也省得牟大盟主以为咱们要掳走他的新娘。”
  四人三骑,向城外走出。这是牟世杰的驻防地区,沿途都是士兵。聂隐娘一只手持着马
鞭,另一只手手掌贴着史朝英的背心,低声说道“史姑娘,请你作出笑容,千万别愁眉苦
脸,否则我可不客气了!”史朝英切齿痛恨,却还不得不装出满脸笑容。牟世杰的手下唆兵
看见她们二人好一副亲热的样子,只道史朝英有意拉拢盖天仙手下的女头目,谁都没有疑
心。
  不久到了外城门,守城的兵士见是牟世杰和史朝英,连忙开门,恭恭敬敬的问道:“盟
主,公主今日兴致很好啊,可是要去草原试马?”
  牟世杰没好气的说道:“闲事你们不用多管,以后不论是哪一路兄弟到来,纵有腰牌,
也必须先行禀报,待我派人验过,才好放他进来。”
  方聂二人一出城堡,立即又放马疾驰,把牟世杰抛在后头。
  牟世杰不禁暗暗惊慌,“若是他们反过来将朝英掳走,这可如何是好?”心念未已,只
见聂隐娘已在半里之遥勒住马缰,把史朝英轻轻放了下来,回头说道:“新娘子交还给你,
穴道你自己会解,我们可要走了。”
  牟世杰道:“隐娘,难道咱们注定了非在沙场上相见不可么?”聂隐娘道:“我要说的
都已说了,今后就只是看你的了,但愿你三思而行,最好别在沙场相见。”
  牟世杰忽觉一阵心酸,目送聂隐娘与方辟符并辔同行,恍惚如有所失。尽管他与聂隐娘
想法不同,但却也不能不对聂隐娘暗暗佩服。心想,“我与她相识数载,直到今日,才知道
她当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重情义而又有见识的姑娘!她冒险来此,只为劝我一场,虽说
所见不同,这番情义却是可感!”一个人往往就是这样,当失掉一个朋友之时,才会发觉那
个朋友的可贵之处。这时聂隐娘的背影渐远渐小,但她在牟世杰心中的影子却越来越大,甚
至在这一瞬之间竟盖过了史朝英。牟世杰一片茫然,突然怀疑起来,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否错
了。但这只是瞬息间事,正在他思潮汹涌的那一刹那,只听得史朝英已在叫道:“世杰,你
还不快快过来,给我解开穴道?”牟世杰翟然一惊,突然想起了史朝英说过的“咱们是拴在
一条绳子上的两只蚱蜢”,是的,他要逐鹿中原,问鼎长安,可是非得和史朝英同走一路不
行。整座江山压上了他的心头,顿时又把聂隐娘的影子压下去了。他应了一声“来啦!”便
过去给史朝英解开穴道。
  聂隐娘与方辟符并辔奔驰,也还走得不远,忽见前头有个女于,背插拂尘,腰悬长剑,
迎面而来,来势迅捷之极,竟不输于奔马,一时间尚未能看清她的面貌,方辟符吃了一惊,
心道:“这女子轻功怎的如此了得!”
  那女子刚自赞了一声:“好一双骏马!”忽听得史朝英大叫道:“师父,快把这两人拿
下!他门欺负了你的徒弟了!”
  原来这装束古怪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史朝英的师父辛芷姑。空空儿已与她订下了婚
约,但因为空空儿要与楚平原同去追缉精精儿,不便与她同行,故而与她约定,请她在吐谷
堡相候。
  辛芷姑号称“无情剑”,本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但她其实却并非“无情”,而是恰
恰相反,偏重情感,专凭一己的好恶行事。她平生最倾心的是空空儿,最宠爱的则是这个关
门徒弟史朝英,而今听得史朝英大叫大嚷,说是给了外人欺负,她本来就想抢这两匹宝马,
这一下找到了藉口,也不分青红皂白,便即说道:“徒儿不必气恼,我给你把这两个小贼拿
下就是。”拂尘一甩,闪电般的便使出了杀手绝招!
  方聂二人正自纵马疾驰,距离辛芷姑还有十数丈之遥,跨下的坐骑忽地同声嘶叫,前蹄
屈地,倒了下来。原来辛芷姑这拂尘一甩,已是暗运内力,将几根尘尾,当作暗器射了出
去。尘尾细如游丝,无声无息比梅花针更难防备。她抱定“射人先射马”的宗旨,四根尘
尾。恰恰射中了那两匹骏马的前蹄关节之处,伤害不大,过后也可以很容易便将它们医好,
但尘尾插进关节,已是足以令这两匹骏马再也不能奔驰。
  马虽倒人却来翻,方辟符大怒之下,一声叱咤,已是如箭离弦,在马背上腾空飞起,迎
上了疾奔而来的辛芷姑,一招“鹰击长空”,便即凌空刺下,辛芷姑将拂尘聚成一束,当作
判官笔用,“当”的一声,将方辟符的长剑荡开,震得他虎口隐隐作痛。
  辛芷姑见方辟符的长剑届然没有给她展出手去,也有几分诧异,说时迟,那时快,聂隐
娘亦已赶了到来,使出“飞花扑蝶”的轻灵剑法,青钢剑扬空一闪,抖出了七朵剑花,一招
之间,连袭辛芷姑的七处穴道。
  辛芷姑拂尘一罩,忽地散开,千丝万缕罩了下来,也只是一招之间,便把聂隐娘的剑法
破了,拂尘根根竖起,反刺聂隐娘的十三处穴道。方辟符一声大喝,抡起长剑,当作大刀来
使,这是他师父磨镜老人和他师兄铁摩勒合创的独门剑法,威猛无伦,辛芷姑心头一凛,迫
得又把拂尘聚成一束,反手挥出,先化解了方辟符这招。
  几招一过,辛芷姑更是吃惊。她倒不是因为方聂二人本领了得,而是因为看出了她们剑
法的来历,当下辛芷姑使出一招“风卷残云”,将方聂二人的青钢剑都荡了开去,喝道:
“炒慧神尼与磨镜老人是你们的什么人?”
  聂隐娘这时已认得辛芷姑就是那日在英雄会上,与空空儿在一起,大闹校场的那个女
人。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当时虽然不知辛芷姑与空空儿的关系,但也隐约猜到几分。
  方辟符只想冲杀过去,对辛芷姑的问活不理不睬,仍在进攻。聂隐娘却已说道:“妙慧
神尼是我师父,也正是他的姑姑,他又是磨镜老人的关门弟子,铁摩勒正是他的师兄。你是
辛老前辈吧:那日在校场上咱们似曾见过。”
  辛芷姑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对妙慧神尼与磨镜老人这两位武林名宿,却多少还
有几分顾忌。还有一样,空空儿和铁摩勒的交情,自那日的英雄大会过后,她也是知道的
了。不禁想道:“原来这小伙于是铁摩勒的师弟,我若把他伤了,只怕空空儿要不高兴。”
心意踌躇,一时莫决。
  由朝英却不知道其中有这么一层转折的关系,冷笑说道:“你攀什么关系,你抬出了你
的师父和铁摩勒来,难道我的师父就要怕你不成?”
  方辟符大怒道:“呸,是谁妄攀交情了?是你的师父先问我们,可不是我们要把师父抬
出来的。”
  辛芷姑极为好胜,虽有几分顾忌,却也怕别人误会,说她是怕了妙慧、磨镜与铁摩勒等
人。史朝英正是知道她师父的这个脾气,说出的话绵里藏针,教她师父难以罢手。偏偏方辟
符又不知道进退,说出的话教辛芷姑听了更不舒服。
  不多一会,已过了三十余招,吏朝英又叫道:“世杰,你还不过去助我师父拿下这两个
小贼?”牟世杰心里好生为难,他对聂隐娘有几分敬爱,对方辟符有几分妒忌,对史朝英又
有几分害怕,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支织心头。既不想伤害聂隐娘,却又想把她留下……。
  史朝英的目光缓缓从他面上扫过,似是要看穿他的心事似的,冷然一笑,说道:“世
杰,你只知道她是你的聂家妹子,却忘了她是聂锋的女儿了?”牟世杰翟然一醒,连忙说
道:“不错,是不能放过他们。”怀着无限复杂的心情,却终于上前去了。
  其实史朝英要牟世杰上前相助,这句活只是想激她的师父的,不过,她后来看出牟世杰
犹疑不决,心中甚是不快,于是又索性以假当真,把牟世杰也迫上前去。
  辛芷姑哈哈一笑,说道:“英儿,你跟我多年,还不知道为师的本事么?你以为我当真
拿不下这两个小辈?”笑声一收,蓦地喝道:“我无情剑出鞘,例须见血。如今看在妙慧神
尼与磨镜老人份上,姑且破例一遭!”方辟符怒道:“无情剑又怎么样?何必装腔作……”
“势”字还未曾出口,陡然间只见寒光耀目,辛芷姑无情剑已是出鞘,闪电般的向他刺来!
  方辟符见她来势凌厉,长剑抡圆,不敢攻敌,先把自身防御得风雨不透,不料辛芷姑的
剑法确有独特的造诣,方辟符心头一怯,对方乘虚而入,来得更快。只听得辛芷姑喝一声:
“着!”
  四面八方,剑光飘忽,竟不知她从何处刺来,方辟符挤着两败俱伤,奋力一剑劈出,哪
知辛芷姑正是要他如此,那柄剑只是在方辟符的剑脊上轻轻一按,已借着方辟符那股猛劲,
将他引得身向前倾,说时迟,那时快,辛芷姑剑锋也错力弹起,恰恰制中了方辟符的虎口。
  “当啷”声响,方辟符长剑坠地,半边身子亦已不能动弹。
  原来辛芷姑已用剑尖点了他的穴道。她用力恰到好处,方辟符的虎口只现出一点红点,
就似给蚊子叮了一口似的,果然未曾见血。
  聂隐娘大惊,慌忙使出一招“玉女投梭”,也刺辛芷姑的穴道,意图用围魏救赵之计,
解师弟之困。可惜她剑术虽妙,武功却与辛芷姑差得更远,辛芷姑就在刺中方辟符穴道的同
时,左手的拂尘也已缠上了聂隐娘的剑柄,喝一声“撒手!”聂隐娘的青钢剑顿时也飞上空
中,辛芷姑倒转尘仟,只一点又一点中了聂隐娘的穴道。但辛芷姑虽然是大获全胜,小臂亦
隐隐感到胀痛,对方辟符的功力与聂隐娘的剑法,也感到好生惊异。
  牟世杰到来,正要道谢,辛芷姑向着史朝英望去,已在问道:“此人是谁!”
  牟世杰道:“小可牟世杰拜见前辈。”史朝英娇声笑道:“师父,恕我事先没有禀告,
但我想你也会看得出来了。世杰、他、他和你的徒弟同在一起,对我又是这般亲热,难道还
能是外人吗?”辛芷姑道:“哦,原来他是你的夫婿。”史朝英脸上泛红,无限娇羞的样子
说道:“后天就是我们的好日子,正想请师父来喝一杯喜酒。”她脸上一副娇羞,心中实是
十分得意。
  辛芷姑笑道:“哦,原来你就是名噪江湖,新任绿林盟主的牟世杰,现在又成了我的英
儿的夫婿了。很好,很好,这么一来,倒是没有乱了辈份了。”牟世杰不禁愕然,不解她这
话是何意思。史朝英却是满面通红,暗自生嗔:“师父也真是的,怎好在世杰面前说这等
话,这不是挑我的疤吗?幸亏世杰他大约还听不懂。”又想,“师父她这么说,莫非她与空
空儿也已重修旧好了?空空儿与铁摩勒交情很是不错,这倒要想个法子好好应付才是。纵然
不能借助于师父之力,将空空儿拉拢过来,至少也须叫他不可捣乱。”原来辛芷姑一心想嫁
空空儿,段克邪是空空儿的师弟,倘若史朝英嫁给了段克邪,岂不是两师徒嫁了两师兄弟?
辛芷姑虽然“邪”得可以,毕竟也觉不好意思。故而当她听得史朝英是要嫁牟世杰之后,不
怪史朝英移情别恋,反而欢喜起来,口不择言,便说出了有关“辈份”的那一句让史朝英听
了面红的说话。
  牟世杰今日在方辟符手里栽了个不大不小的筋斗,心头之气,尚还未消,抢过马鞭,
“唰”的一鞭就向方辟符当头打下。
  方辟符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横眉怒目,面对着牟世杰,狠狠的“呸”了一口。聂隐
娘也是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却冷冷说道:“绿林盟主,好威风啊好威风啊!”
  牟世杰心头一跳,唰的一下,脸上都发了烧,以他绿林盟主的地位,鞭打一个已失了抵
抗能力的无名小辈,实是大失身份之事。牟世杰武功已到收发自如的境界,此时鞭梢离方辟
符顶门不到三寸,正想收回。忽听得“卜”的一声,辛芷姑突然出手,弹开了牟世杰的马
鞭,左手拂尘一绕,就要将他的马鞭卷出手去。牟世杰吃了一惊,一个“盘龙绕步”斜窜三
步,鞭梢滴溜溜的转了个圈,解开了拂尘的缠绕。辛芷姑道:“好,果然是本领不凡,可以
做得绿林盟主了。比起段……”史朝英松了口气,连忙说道:“师父,原来你是试世杰的功
大来着,倒吓了我一跳了。”其实辛芷姑却是因为空空儿与铁摩勒的间接关系,不愿牟世杰
太过令铁摩勒的师弟难堪。
  史朝英走了过来,冷笑说道:“聂大小姐,可惜啊可惜,你毕竟还是逃不过我的掌
心。”她对聂隐娘虽是冷嘲热讽,也还算得有几分“客气”,对方辟符却是又气又恨,张口
就骂:“哼,你这臭小子,你对我好生无礼!”正要一掌打去,辛芷姑忽地将她揽入怀中,
笑道:“英儿,你怎么生这样大的气?小心别气坏了身子,教为师的心疼。他们究竟怎样欺
负了你,说与为师的听听。”
  史朝英道:“这臭小子刚才点了我的穴道,还把我抓了起来。”辛芷姑道:“他为何要
点你的穴道?”史朝英道:“还不是为了他这位聂师姐?”辛芷姑道:“这位聂姑娘又如何
冒犯了你?”
  史朝英道:“她是聂锋的女儿,聂锋带兵来打我们,这位聂大小姐就先跑来私会世
杰。”辛芷姑对着牟世杰双眼一瞪,道:“这就奇了,这位姑娘为何要来私会世杰?英儿,
他究竟对你是不是真心?”史朝英虽有几分醋意,但知道师父最恨薄幸的男子,生怕她的怪
脾气一时发作,牟世杰可就难堪了,只好替牟世杰掩饰,一笑说道:“师父,你想到哪儿去
了?这位聂大小姐是来替她父亲作说客的。”
  辛芷姑道:“哦,原来如此。两国交兵,不斩使者。你也犯不着这样气恼啊!”史朝英
道:“她已探听了我们的虚实,若然放她回去,对我们大有不利。”辛芷姑道:“那就把她
关起来好了。”史朝英道:“我也并不是想把她杀了。哼,她想我杀她我也不肯便宜她呢。
不过,还有这臭小子——”辛芷姑道:“这臭小子对他师姐倒是挺不错啊,看来大约是一时
情人吧?”史朝英冷笑道:“这位聂大小姐的心事难以捉摸,这臭小子嘛,看来倒是有九成
单相思了!”辛芷姑忽然哈哈一笑说道:“我最喜欢有情有义的男子,这臭小子为了救她师
姐,触犯了你,倒还情有可原,理直处罚从轻,依我说,你不如就把他们二人关在一起
吧。”原来辛芷姑这二十年来对空空儿也是一片单思,因而对方辟符不觉有几分同病相怜之
感。
  史朝英心道:“这不是反而便宜他了?”但转念一想,牟世杰对聂隐娘似乎还是余情未
了,既因形势所迫,不能杀聂隐娘,那就确实不如把方辟符留下,也好断了牟世杰的念头。
当下便道:“这两人是师父擒下的,如何处置,当然听师父的主意。”
  史朝英将方聂二人带回城堡,给他们上了手铐脚镣,便亲自将他们押进水牢。这水牢建
筑在地底下,周围都是坚厚的石墙,分为两层,上层是个蓄水池,一开机关,就可以将下面
这层牢房淹没。
  史朝英冷笑道:“我让你们快活几天,你们可休妄想逃走。我只须一按机关,你们就是
瓮中之鳖。”冷笑声中,把牢门关上,黑漆漆的水牢中,只剩下方聂二人。
  这水牢四面都是坚厚的石壁,但有一面却是利用天然的岩石,井非人工所造的石壁。有
微弱的光线从岩石的缝隙中透进来,方聂二人都是从小练过暗器的人,目力远比常人为佳,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之后,藉着那一点点微弱的光线,已是隐约可以看见对方的面容。
  只见方辟符双眸炯炮,眼光似是燃烧着的火焰,脸孔也胀得通红,在黑暗中发出光泽。
原来他从来不敢吐露的心事,被辛芷姑一口道破,接着又被史朝英嘲笑,方辟符虽是痛恨她
们,却也有一种轻松之感,他自己不敢说的,想不到竟有人给他说了。他不禁又是羞愧,又
是兴奋。
  其实聂隐娘早已知道他的心事,尤其是在此刻,她只消一接触他的目光,无须他再说半
句,已是深深感到他心里的激清,仿佛就可以听到他心房的跳动。
  聂隐娘叹了口气,说道:“方师弟,这可是连累了你了。这妖女要利用我来招降爹爹,
我是决计不会依从她的。你来陪我送命,我实在过意不去。”方辟行道:“这算得了什么,
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在我是心甘憎愿,毫不皱眉。我只抱愧我本事低微,功败垂成,
没能够将师姐救了出去。”方辟符拙于言辞,但这一番出于肺腑之言,流露了深情一片,聂
隐娘虽还不能说是就爱上了他,却也下禁深深为他感动。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赵靠越近,
双手紧紧相握。聂隐娘道:“师弟,多谢你对我这样好。只可惜咱们都是命在须臾,我这一
生只怕已是无可报答你了。”
  方辟符心里甜丝丝的,说道:“师姐,有你这一句话,即使那妖女现在就把我杀掉,我
也是死得瞑目了。”聂隐娘听了这样的活,也不禁面上一红,低声道:“师弟,你别这么
说,你这么说,我更觉得对你不住了。”
  方辟符忽地又冒出一句话来,道:“师姐,我现在可是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了,”聂
隐娘怔了一怔,道:“你本来担着什么心事的?”方辟符道:“我不知该不该说?”聂隐娘
道:“咱们还能有几天活在人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她话虽如此,心头却是卜卜乱
跳,只道方辟符是要向她明白表示真情。心里想道:“我不愿向他说谎,说是我已爱上了
他。但我也不愿令他失望,这可怎么办呢?”
  只听得方辟符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和牟世杰是一对很、很要好的朋友,我不想瞒你,
当我最初知道这事的时候,我曾经很感痛苦。牟世杰,他是绿林盟主,武功高强,人又英
俊,不论在哪方面,我都比不上他。但我虽然痛苦,却也衷心望你得到幸福。所以我在痛苦
之中,同时又在为你高兴,觉得你和他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我岂敢有丝毫炉忌之心?
“后来到了长安,牟世杰的人品如何,我是渐渐知道得多一些了。他与我的铁师兄分道扬
镳,他为了有求于那妖女,不惜抛弃朋友,甚至不惜对你负心。我这才知道,牟世杰他并不
是像我所想像般的那样完美无暇,他实在是配不上你。
  “后来你离开了队伍,我猜想得到,你是要到吐谷堡来看他,但我还猜想不到你的用
心。因而我一直担着心事,怕你还要上他的当,怕你对他是,是……请恕我胡乱猜疑,我实
是怕你对他还未忘情。
  “我听到了你对牟世杰的劝告,我看到了你行事的磊落光明,不由得我又是惊喜,又是
佩服!师姐,你实在是个侠骨柔肠、有勇气有见识的奇女子。我和你相处了这许多日子,也
是直到今天,方始完全明白你的为人,我为你担忧,实在只是庸人自扰!”
  聂隐娘静静的听他说话,也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欢喜。方辟符的这番独白,没有提到
一个“爱”字,但每一句每一字,无不透露出对她的一片深情!尤其难得的他还能深深的体
会到自己来见牟世杰的用心,使她不能不生知己之感。不知不觉之中,聂隐娘再一次与他双
手相握,说道:“师弟,你太过夸赞我了,我实在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心地纯厚,侠义可
风,却是比我所想的还好得多。你只有一点不好——”方辟符心头一跳,说逍:“请师姐指
教。”聂隐娘笑道:“你的缺点就是你不知道你自己的好处,看轻了自己,老是以为比不上
别人。其实你只是除了武功暂时不及牟世杰之外,那是要比他好得多了。一个人最重要的是
人品,牟世杰根本不能和你相提并论。”
  方聂二人经过了这次深谈,顿然间亲近了许多,虽然方辟符尚不敢明言,两人已是心心
相印。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事之后,也就不约而同的避免再提及牟世杰了。
  黑牢里不知日夜。两人谈论剑法武功,江湖见闻,倒是很不寂寞。每隔一些时候,就有
人送饭菜进来,聂隐娘料想史朝英为了还要利用她,决不敢在饭菜中下毒,也放心食用。从
送来饭莱的次数,大约知道是过了两天的时间。这一天他们正在谈谈说说,忽听得隐隐有鼓
乐之声。
  方辟符将耳朵贴在石壁上听了一会,苦笑说道:“这是迎亲的鼓乐之声!”聂隐娘道:
“不错,咱们关在这牢里已有两天了吧,他们的婚期正是今天。”聂隐娘口中的“他们”,
指的当然是牟世杰与史朝英了。
  方辟符把眼偷觑,只见聂隐娘似有黯然神色。方辟符心头一跳,说道:“他们臭味相
投,就由他们去吧,且看他们快活得几时?”聂隐娘道:“牟世杰与那沃女成婚早已在我意
料之中。但我却仍然不禁难过!”方辟符道:“师姐,这,这又何必……”聂隐娘道:“我
并没有别的心思。但我和他究竟是一场朋友,总不忍见他误入岐途,越陷越深。如今他与这
妖女成婚,那是水难自拔的了。你能够原谅我这一份难过么?”方辟符暗暗叫了一声“惭
愧”,说道:“师姐,你胸襟广阔,对朋友仁至义尽,远非小弟可及。”聂隐娘微喟道:
“不,你也说得很对,他门臭味相投,终须走上一路,惋借也是惋惜不来的了。”
  方辟符忽道:“咦,师姐,你听!似乎有什么不对?”聂隐娘道:“奇怪,怎么好象变
了杀伐之声!”过了不久,只听得马嘶人叫,金铁交鸣,外面竟似是两军激战,嘶杀的嘈
声,越来越听得清楚了。
  方辟行道:“难道是官军打了进来?”聂隐娘道:“我爹爹最少还要六七天才能到此,
李光弼虽然距离较近,但也早已是定了要等我爹爹会师之后进兵的。我看八成是他们内部自
相残方辟符道:“不管是官军打来也好,自相残杀也好,这却是咱们逃跑的一个机会。”说
话之时,又陆续听得近处有脚步声跑出。聂隐娘沉吟半晌,毅然说道:“反正咱们是拼了一
死的了,趁那妖女此刻无暇来害咱们,外面留下的守卫想必也不会太多了,就试一试吧。你
内功造诣比我深厚,你先设法弄断镣铐。”
  方辟符运功一震,镣铐叮当作响,一时间却未挣断。方辟符摸索到靠山的那面石壁,找
到一块有棱角的石头,使尽气力,将手铐在石头上敲击,“当”的一声巨响,果然把手铐敲
裂;双手一脱出来,更易于用力,不多一会,脚镣也弄断了。方辟符大喜道:“成啦!”走
过来帮忙聂隐娘弄断镣拷。聂隐娘道:“那妖女说这牢里装有机关,却不知是什么机关?”
  话犹未了,忽听哗啦啦一片水声,突然间竟似大雨倾盆而下。不消片刻,牢中已是水深
没胚,变作了一片汪洋。
  聂隐腋被水一冲,心里发慌,脚一滑便跌倒了。转瞬间,牢里的水已高过人头,聂隐娘
剑法虽然高强,却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有生以来,连池塘都没下过,哪能懂得游泳?沉
在水中,再也浮不起来,张口要喊,未曾喊得出声,便先喝了几口凉水,正在心里发慌,胡
乱挣扎,忽觉身子一轻,却原来是方辟符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提出水面。
  方辟符是个在江边长大的孩子,精通水性,这时不但不觉惊慌、反而暗暗欢喜,心里想
道,“我正愁设法邀狱,如今却是右了一线生机了。”要知这水牢四面都是坚厚的石壁,牢
狱的铁门叉从上面锁上的,他们确是插翼难逃。但如今上面的水闸开启,方辟符也看出了这
水卒乃是两层,只是从水闸游出,到得上面一层,便有办法可想。
  方辟符低声说道:“师姐,你抓着我的臂膊,不要太过用力。你暂且闭了呼吸,支持一
会。”这时上面蓄水他的积水,差不多都已放下来,水深三丈,这水牢也不过三丈来高,方
辟符在水中浮起,露出半个头,距离上面那层地板,不过五六尺了。
  过了一会,只听得上面人声说道:“公主还要活的,可不要把他们淹死了。下去将他们
捉上来吧。”另一个人道:“那个女的多半不懂水性,男的却不可不防,不如用挠钩先探一
探,把他们钩上来,叫他们受点伤,那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方辟符听了他们的言语,心
里更是暗暗欢喜,“这几个人胆子很小,决非一流高手。”
  上面计议定妥,几根挠钩从闸口伸了下来,这几根挠钧都是特别打造的,有一丈来长,
伸入水中,到处乱钩乱戳,方辟符觑个真切,突然伸手抓着一根挠钧,运劲一拉,只听得
“扑通”一声,连人带着挠钩都拉了落水。方辟符一抓抓着那人的颈项,摔将上去,迅即又
抓起那根挠钩,倒转过来,向上面一钩,咔嚓一声,恰恰钩住闸门。
  上面那几个人正自手忙脚乱,接救他们那个同伴,忽见方辟符用挠构钧住闸门,大半个
身子已经露了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有的叫道:“不好,这小贼要审出来了!”有的叫
道:“快关闸门,快关闸门!”说时迟,那时快,方辟符一手拉着聂隐娘,一手抓牢挠钩,
已似箭一般的从水中跃起。
  有个汉子一刀劈那挠钩的杆柄,另一个汉子手忙脚乱的便关水闸,水闸正自轧轧作响,
未曾合拢,方辟符双脚一张,将闸门两边顶住,这时那钩柄已断,方辟符持着半截挠钧,当
作杆棒来使,一棒把两口单刀打飞,轻轻一跃,已是带着聂隐娘到了上面一层,只听得“轰
隆”一声,闸门也恰好在此时关闭。
  方辟符将杆棒抡圆,一招“横扫千军”,将那些人打得抱头鼠窜,刀枪剑戟,落了满
地。聂隐娘刚才喝了几口水,兀自有点头晕腿软,立足未定,一个使铜锤的汉子向她打来,
聂隐娘用了一招“顺手牵羊”,让锤头,抓锤尾,轻轻一带。将那个使铜锤的汉子跌了个四
脚朝天,正自心想:“这妖女挑选的看守,怎的都是如此脓包?”忽见寒光疾闪,两柄单刀
同时硕来,刀法甚是精妙,聂隐娘脚步一个踉跄,“嗤”的一声,衣裳被刀锋撕去一幅,抬
头一看,却是两个女子。
  这两个女子乃是史朝英的心腹侍女,刀法得自史朝英亲授,比牟世杰手下的那些小头目
高明得多。聂隐娘在水中泡了许久,精神未曾恢复,险些吃了她们的亏。但那一刀划破了聂
隐娘的衣裳之后,聂隐娘吃了一惊,登时精神一振,史朝英那两个心腹侍女就再也不是她的
对手了,不过数招,聂隐娘劈手夺了一柄单刀,横刀一磕,又把另一柄单刀打落,信手就点
了那两个侍女的穴道。
  方辟符也碰到两个武功较强的汉子,但与方辟符相比,仍然差得很远。就在聂隐娘制伏
那两个侍女的时候,方辟符也已得手,把那两个汉子一手一个抓将起来,额角对着额角,只
一碰,就把两人碰得晕死过去。原来史朝英恃着水牢厉害,以为万无一失,今日是她出阁之
期,又是她准备好了要与哥哥火井之日,故而把高手尽都带了出去,留下来的十多个看守,
就只有那两个侍女和那两个汉子较为高强。却想不到方辟符精通水性,正好趁着水涨船高,
浮了起来,竟然游过闸门,杀到上面这层。
  方辟符击晕了那两个汉子,那些人正拥着去要开启牢门逃走,方辟符大喝一声,疾冲过
去,宛如虎入羊群,手起棒落,打死了几个。聂隐娘叫道:“师弟,不要滥杀!”方辟符抛
了杆棒,转眼间就把所有的人都点了晕睡穴。
  方辟符抱歉说道:“师姐,我也不是想滥开杀戒。我只是想你,你穿这身湿漉漉的衣
服,却是不方便出去。”聂隐娘面上一红,说道:“哦,原来你是想换了衣服才走。”那蓄
水他的水都已放尽,池深丈许,方辟符背转了身,说道:“师姐,你先下池子去换衣裳。”
聂隐娘与他相处数日,知他是个诚厚朴实的君子,决不会偷看。便把一个与她身材差不多的
侍女抱入池中,和那侍女掉换了衣裳。随着方辟符也下池子换了衣裳,跳上来道:“咱们可
以走啦!”
  聂隐娘皱眉道:“这牢门我不会开。”
  方辟符道:“这里面有人,牢门决不能在外面反锁。”史朝英那两个侍女,有一个在蓄
水池里,有一个还在上面,方辟符解开了她的穴道,喝道:“快给我开启机关!”那侍女怎
敢不依,握着门环,转了几转,两扇牢门,左右分开,方辟符笑道:“这水牢里的机关倒是
造得巧,只可惜那妖女却是白费了心血了。”
  水牢倚山修设,打开牢门,便是山坡。方辟符与聂隐娘翻过山头,只听得金铁交鸣之声
震耳欲聋,把眼望去,只见树林中有几十个汉子,其中大半乃是番僧,正在围着一个女子厮
杀。
  那女子一手拿着拂尘,一千持着长剑,正是史朝莫的师父辛芷姑。辛芷姑剑法辛辣之
极,拂尘的招式也是独创一家,已有几个番僧死在她的剑下,还有两个被她的拂尘扫过,血
肉模糊,一时又死不去,在地上打滚,辗转呼号,更是惨不忍睹。但那些人前仆后继,兀是
并无一人退缩。原来这班人乃是灵鹫派门下,由大师兄青冥子率领,来向辛芷姑寻仇的。青
冥子掌握本派的生杀大权,刑罚极为苛刻,一众同门,在他的积威之下,宁愿战死,也不敢
私逃。青冥子武功虽不及辛芷姑,却也大是不弱,率领同门,合力围功,辛芷姑杀不胜杀,
心里也不由得暗暗叫苦。
  方辟符与聂隐娘必须从这树林穿过,交战双方,见他们二人走来,都是凛然戒备。辛芷
姑心想:“这两人武功不在青冥子之下,若是他们乘机报复,我今日可是凶多吉少了。”灵
鹫派门下认得他们的那几个番僧也在大起恐慌,“这女魔头一人已难对付,倘若聂锋的女儿
与这姓方的小子,乘机向咱们报仇,只怕今日难免要一败涂地了。”
  方聂二人与交战双方都有冤仇,却不知他们何故自相斗殴,暗暗诧异。聂隐娘道:“别
理他们,咱们往前面去,更有热闹可瞧。”聂隐娘隐约知道辛芷姑与空空儿的关系,虽是被
她所擒,但若拿来与灵鹫派这些妖邪比较,聂隐娘对辛芷姑却是稍有好感一些。不过她也不
愿意插手帮史朝英的师父,是以索性两方都不理会。
  方辟符唯师姐之命是听,当下就从那些人身边走过。灵鹫派门下但求他们不要插手,哪
还敢拦阻他们。
  翻过山头,山下是一片草原,只见战马奔腾,杀声动地,远远望去,还可以认得出牟世
杰和史朝英各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并辔齐驱,正在指挥士卒冲锋。史朝英头上插着红花,
还在穿着新娘的礼眼。正是:蓦地战云平地起,洞房红烛尚高烧。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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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十四回 古堡伏兵开战幕 荒山仗义救魔头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十四回 古堡伏兵开战幕 荒山仗义救魔头   聂隐娘所料无差,这一场混战果然是牟世杰夫妇与史朝义之间的自相火并。原来史朝义
兄妹各怀鬼胎,史朝义安排好了,要趁牟世杰来迎亲之时,暗伏甲兵,将他拿下,然后迫妹
妹嫁奚族土王的儿子。(史朝英本来早已与牟世杰住在一处的了,但在结婚之日,却不得不
回到兄家,让牟世杰仅札前来迎亲。)史朝义打得如意算盘,哪知史朝英也早就有了安排,
比她哥哥更高明一着。她有三千女兵,另外又笼络了史朝义手下的几个将领,也是准备好
了,到牟世杰来迎亲之时,同时举事,准备一举便将史朝义杀了,然后由史朝英出面,收编
她哥哥的部队。
  双方各怀鬼胎,终于把“喜气洋洋”的场面变成了杀气腾腾,爆发了一场混战。史朝英
这方面准备得更为周密,她的女兵加上史朝义的叛将再加上牟肚杰的部属,大大占了上风。
但史朝义也还有他的心腹将士,史朝英意图一举杀掉她的哥哥,却也未得成功,只能把史朝
义的所部包围在盆地之中。
  至于青冥子所率领的灵鹫派门下弟子,又是另有打算,他们趁着史朝义兄妹互相残杀,
牟世杰也不能抽身去干涉他们的机会,倾全力去围攻辛芷姑。
  史朝义部下五万铁骑,已有三分之二以上叛变,听从史朝英指挥。史朝义陷入重重围困
之中,眼看就要被迫入无路可走的绝谷,牟世杰正自得意洋洋,指挥兵马掩杀过去,忽听得
金鼓雷鸣,异军突起,奚族土王的儿子卓木伦突然率领了一支兵马,杀人战场。
  卓本伦天生神力,使一根重达七十二斤的浑铁抢,杀得牟世杰的手下喽兵望风披靡,牟
肚杰大怒,飞马过去,便要拿他。
  史朝英道:“你看他这支兵马不满三千,多半是他自作主张,前来与你作对的。你别伤
他性命,免得惹翻了土王,多树敌人。”
  牟世杰道:“我领会得,他是土王的独子,我把他生擒,教土王也不能不听我的号令,
正是一举两得。”
  说话之间,那卓木伦已经杀到,史朝英叫道:“卓木伦王子,这是我兄妹的家务事,咱
们交情一向不错,你袖手旁观也就是了,怎么帮起我的哥哥和我作对来了?”卓木伦大喝
道:“呸,你这妖女如今才来与我套交情么?那已迟了!你如今就是要嫁给我,我也不想讨
你这个老婆!”牟世杰虽然不欲伤他,但听了这番侮辱的言辞,亦是怒不可遏,拍马上前喝
道:“闭上你的乌嘴,在我面前,你逞什么王子威风?”卓木伦冷笑道:“我并不是来抢你
的老婆,却气你这小子不过。看枪!”牟世杰正要招架,忽地一支冷箭传来,将他的坐骑射
毙。
  卓木伦喝道:“我不占你便宜,咱们就在马下交锋!”跳下马来,挺起铁枪,向牟世杰
便刺。牟世杰大喜,心里想道:“你若在马上交锋,你马快枪重,我要擒你,只怕不易。如
今你与我步战,那正是求之不得!”
  卓木伦神力惊人,铁枪一抖,呼呼带风,沙飞石走,牟世杰心里暗笑:“你只凭着几斤
蛮力,吓得了难?”当下用了一招“玄鸟划砂”,剑光划了一道圆弧,作势取他中路。卓木
伦喝声:“来得好!”浑铁枪向上一挑,硬砸他的长剑。
  论到武功的精妙,卓木伦自是望尘莫及,牟世杰正是要他如此,哈哈一笑,喝声:”撒
手!”剑锋一转,倏的变为“顺水推舟”,把剑放平,贴着枪棍,疾推过去,卓木伦若不撤
手丢枪,五只手指,准要给他割下。
  换了别人,那是非束手就擒不可。哪知卓木伦却是一股蛮劲,喝道:“我偏不撤手!”
用力一绷,铁枪弹起依然朝着牟世杰扫来。牟世杰这一招若然用实,固然可以把卓木伦五指
削断,但牟世杰不免也要挨他一下。牟世杰胜券在操,却怎肯与他拼命?当下一个盘龙绕
步,收剑回身,再喝一声:“你撤不撤手?”一招“白虹贯日”径刺过去,这一剑迅如电
掣,从卓木沦无法招架的方位刺来,卓木伦这支浑铁枪一丈多长,利于远攻,难于近守,倘
不抛枪逃命,牟世杰这一剑就能穿过他的小腹,要了他的性命。
  牟世杰是准备在他抛枪之后,追上去用剑尖点他的穴道,以牟世杰轻功之妙,卓木伦自
是绝难脱逃,哪知卓木伦不识他这一招剑招的精炒,仍然仗着一股蛮劲挺枪刺来,这一下倒
教牟世杰为难了。牟世杰迫于形势,不能伤他性命,连刚才要削他手指那一招,用意都不过
迫他丢枪而已,这一招穿心刺腹的杀手,当然更是不敢用实。
  这么一来,牟世杰纵有多少奇妙的剑招,也等于在“瞎子”面前卖弄。卓木伦不识厉
害,又是一点也不怕死,见牟世杰急急换招,连连闪避,还道牟世杰是怕了他,乐得哈哈大
笑。
  牟世杰给他气得七窍生烟,心道:“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像你这样的蠢货,再多
一百个也送了命。”但他虽然生气,也还不能不按下怒火,一面与卓木伦缠斗,一面盘算如
何将卓木伦生擒。
  史朝英指挥女兵,将卓木伦的兵马切断,正在激战之中,忽见旌旗飘扬,另一支女兵杀
到,策马当前的一位女将军正是那粗貌奇丑的盖天仙。
  史朝英拍马上前,迎着盖天仙道:“盖姐姐,你来得正好!”盖天仙“啐”了一口道:
“谁是你的姐姐?你把我的隐娘姐妞怎么样了?我不管你是公主或是盟主夫人,你伤了聂姐
姐一根眉毛,我就和你拼命!”盖天仙的哥哥盖天豪正在阵中,他是牟世杰的心腹副手,听
了妹妹这番言语,又惊又怒,赶过来喝道:“你这蠢丫头胡说什么,你要造反么?你眼中还
有没有牟盟主和你哥哥?”盖天仙道:“牟世杰薄幸无良,并不是个好人。他可以抛弃隐姐
姐,我就不能反他么?”
  盖大仙抬眼望去,这时也看到了卓木伦和牟世杰正在恶战,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向那边
冲去,叫道:“卓木伦你别惊慌,我来助你!哼,牟世杰你为什么欺侮我的丈夫?”原来他
们二人性情投合,已是私订终身。盖天豪大怒道:“不识羞的丫头,看刀!”
  兄妹俩竟在阵中大战起来,牟世杰却是不怒而喜,哈哈笑道:“原来盖姑娘已做了王妃
了,恭喜!恭喜!盖大哥,你不可伤了令妹。”盖天豪道:“谨遵盟主之命,我把这不懂事
的丫头生擒就是。”盖天豪武功虽较妹妹高强,但要将她生擒,却也是谈何容易?卓木伦大
叫道:“我才不怕他呢,天仙妹子,你也别慌,你这哥哥不顾兄妹之情,我把他的盟主一枪
杀了,就过来要他好看!”牟世杰大笑道:“你要将我一枪杀了,只怕不容易吧?”
  牟世杰此时已想好了生擒卓木伦的战术,卓木伦正自用足气力,一枪刺来,牟世杰将青
钢剑一搭他的枪尖,轻轻一引,使出以巧降力的上乘功夫,把卓木伦的猛劲卸开。卓木伦冲
前三步,险险跌倒,连忙站稳马步,大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打法?我可没有见过!”牟世
杰笑道:“我就是这个打法,让你开开眼界吧。”
  牟世杰展开以巧降力的打法,卓木伦空有一身气力,却是刺他不着,反而累得大汗淋
漓。牟世杰正是要待他耗尽气力之后、便即夺枪擒人。
  再过一会,眼看卓木伦已是气喘吁吁,就要支持不住,忽见一男一女,突然杀了到来,
正是聂隐娘和方辟符。原来聂隐娘深感盖天仙对她的情份,虽然明知杀入阵中,危险之极,
但却还是来救她的丈夫。聂隐娘一来,方辟符当然也就跟着来了。
  他们二人,一个是穿看牟世杰手下头目的服怖,一个是作看史朝英侍女打扮,牟世杰的
部下,只当他们是自己人,故而丝毫没有拦阻。
  牟世杰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一个盘龙绕步,闪开了方辟符的剑招,手中的青钢剑仍
然紧紧按着卓木他的长枪。卓木伦虽是天生神力,久战之下,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被牟世杰
施展以巧降力的上乘武功按着他的枪棍,只觉这杆长枪沉重如山,禁不住跟着牟世杰滴溜溜
的转了两圈,眼看就要掌握不在,长枪脱手。
  但牟世杰虽是闪开了方辟符的剑招,脚步移动,手上的劲道也不免松了两分,聂隐娘抢
了上来,一招“金针度劫”,以巧斗巧,“铮”的一声,已是把牟世杰的剑尖锐起。卓木伦
如释重负,浑身轻松,仍是气呼呼的不肯退下。聂隐娘道:“盖姐姐打不过他的哥哥,你还
不快去帮她?”卓木伦叫道:“姓牟的小子,今日未见输赢,改日再跟你打过。”
  牟世杰横剑当胸,叹了口气,说道:“隐娘,咱们当真免不了要干戈相见么?”聂隐娘
道:“这可全凭你了。方师兄,咱们走!”意思即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牟世杰
不与他们为难,他们也但求离开此地。
  史朝英叫道:“世杰,别忘了她是聂锋的女儿!”牟世杰心中一凛,“今日若是让她突
围而去,他日聂锋领兵到来,我只有被迫和她爹爹打一场硬仗了。唉,当真要和官军硬拼,
只怕胜负难以预料!”思念及此,不由得又飞步追去。
  卓木伦那支兵马虽然已和盖天仙的女兵会合,但还是不敌牟世杰的人多,方聂二人要向
盖天仙那边冲去,不断遭受拦阻。
  不消片刻,牟世杰已是追上他们二人。
  牟世杰一招“白虹贯日”,剑光闪烁,似是向聂隐娘刺来,使到一半,却忽地中途一
转,改了方向,突袭方辟符的要害,方辟符横剑一封,“当”的一声,被牟世杰使了“粘”
字诀,将他的长剑引出外门,蓦地伸出左掌,就来抓方辟符的琵琶骨。
  聂隐娘运剑如风,“玉女投梭”,“妙解连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连
几招精妙的剑招,迫得牟世杰只有放开了方辟符的长剑,先化解聂隐娘的剑招。
  牟世杰见着聂隐娘与方辟符井肩应敌,又妒又恨,一咬牙根,心道,“你既要舍命护这
小子,只有连你也不放过了。”青钢剑划了一道圆孤,用上了内家真力,猛的削出,把方聂
二人两柄长剑同时荡开。剑尖晃动,倏的指到了聂隐娘的肩井穴。
  方辟符双睛火赤,大喝一声,长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一招“独劈华山”,朝着牟世
杰搂头便砍。这一招以剑作刀的招数——是他师兄铁奘勒所创的独门剑法,威猛无恃。牟世
杰武功虽是远胜于他,却也不敢轻敌,当下只好放松了聂隐娘,轻移剑锋,使了一招“夜叉
探海”,力透剑尖,搭上了方辟符的长剑,一翻一绞,消了他那股猛劲,也就破了他那招
“独劈华山”。
  牟世杰正要趁他身形未稳,刺他穴道,聂隐娘又已挥剑攻来。牟世杰见他们彼此舍命救
护对方,妒意更炽,恨不得一剑杀了方辟符,再把聂隐娘俘虏过来。一剑狠过一剑,哪还肯
手下留情。
  方聂二人同出一师,无须事先说好,临阵御敌,已是心意相通,剑法使将出来,自然能
够配合得丝丝入扣。方辟符以刚猛的剑法抵挡牟世杰的正面进攻,聂隐娘则以轻灵翔动的阴
柔剑法,从旁侧袭,牟世杰虽然不再手下留情,却也奈何他们不了。
  史朝英拍马赶来,娇声笑道:“聂大小姐,可是嫌我怠慢你么,怎的就要走了?我还要
留你喝一杯喜酒呢!”呼的一声,抛出了一件网状的兵器,名为“锦云兜”,是以钢丝织成
的网,装有无数倒钩,用以擒人最妙不过。
  方聂二人在牟世杰剑势笼罩之下,若要抵挡史朝英的暗器,就得受牟世杰的利剑所伤,
正自腾不出手来,眼看那面“锦云兜”就要罩到聂隐娘的头顶,聂隐娘吹了一个口哨,史朝
英那匹坐骑忽地前蹄人立,猛的一纵,史朝英来不及抓牢马缰,便给掼下马背。
  原来史朝英这匹坐骑正是秦襄送给聂隐娘的那匹坐骑,那日牟世杰夺了方聂二人的坐
骑,一匹给了史朝英,另一匹则给了辛芷姑,辛芷姑那匹当日受了点伤,尚留在马厩调治,
史朝英则骑来上阵,不过,她也还是第一次骑这匹马。
  这是匹久经训练的战马,聂隐娘一路骑它,和它已是非常熟悉,所以它一听得聂隐娘的
口哨,便投奔故主,抛开了史朝英。
  聂隐娘大喜,叫道:“师弟,上马!”方辟符奋力挡了牟世杰的一剑,聂隐娘已在马背
坐稳,向着牟世杰一冲,牟世杰侧身闪时,方辟符也已跳上马背。
  史朝英摔毁了风冠,弄脏了新衣,气得七窍生烟,换过匹马,紧迫不舍。
  方辟符与聂隐娘背靠看背,聂隐娘面向前方,执缰挥鞭,驾驭马匹,方辟符则坐在后
面,抵挡追兵。坐骑虽然神骏,但驮着两个人,且又是在敌阵包围之中,只能且战且走,不
久便给史朝英追上,史朝英换过了一柄长矛,恶狠狠的向方辟符刺来。
  马上交锋,利于用长兵器,方辟符的青钢剑只有三尺,刺不到史朝英的坐骑,史朝英的
丈三长予,既能刺人,亦能刺马,方辟符挡了几招,护得自身,却难护马匹,给她刺了一
下,幸而恰恰刺着马鞍,坐骑未曾受伤。方辟符大怒,说道:“待我把这妖女擒来,师姐,
你在前头等我!”趁着史朝英尚未拔出矛头,突然从马背上飞身掠起,落到史朝英的马上,
史朝英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挺矛横扫,方辟符喝声“下去”!便与史朝英抢夺那柄长矛,
方辟符力大,双手执着长矛,猛的一推,“咔嚓”一声,长矛断为两段,史朗英翻身落马,
但她骑术精妙,落马之时,足尖钧着马鞍,尚未倒地,迅即拨出短剑,纤腰一挺,居然一手
又执着马缰,挺起腰来,短剑削方辟符的手指。
  此时方辟符若是一剑戳下,史朝英性命不保,但方辟符意欲将史朝英掳为人质,便在马
背上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大,抢史朝英的短剑。史朝英未曾上得马背,只是靠着单足钩着马
鞍的力量支持,不过几招,尹腕便已给对方掌锋拂中,短剑“当嘟”坠地。
  方辟符正要一手抓下,忽听得金刃劈风之声,原来是牟世杰也换了一匹快马,恰恰赶
到,一剑刺了过来。牟世杰剑术精绝,两匹坐骑擦身而过,他这一剑却恰好从方史两人的中
间“剖”下,方辟符若不快快缩手,五指便要给他削断。
  方辟符腰向后弯,避开了牟世杰这一剑,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瞬间,牟趾杰已把
史朝英抓起,放到自己的坐骑上,方辟符则抢了史朝英那匹坐骑走了。
  史朝英接二连三的吃了大亏,气得七窍生烟,恨恨说道:“不把这两人活擒,难消我心
中之气!”急急催牟世杰去追。却不料就在此时,忽见前头阵脚摇动,有个旗牌官快马驰
来,报道:“燕王已冲出峡谷。”原来史朝义趁着卓木伦与盖天仙两队兵马牵制了大部分敌
军的时候,率领效忠于他的一支骑兵,拼死杀开了一条血路,已经突围而去。
  牟世杰吃了一惊,眉头一皱,连忙说道:“朝英,你领女兵与前锋会合,快去捉拿你的
哥哥。这小子交给我好了。”
  史朝英虽然是恨极了方聂二人,但他们兄妹已经火拼,比较起来,她的哥哥就更是她的
死敌了。放走了聂隐娘,至多不过与官军打场硬仗,但若给史朝义逃脱,后患可是无穷。史
朝英权衡轻重,只好按下怒气,依从牟世杰之言,再换过一匹坐骑,前去追拿她的哥哥。
  聂隐娘正被一队骑兵包围,方辟符也正在拼命冲杀,两人尚未曾会合。牟世杰也自权衡
轻重,“姓方这小子虽然可恶,究竟不及隐娘重要。”他既怕聂隐娘受伤,又怕她逃得出
去,当下就拍马向聂隐娘所在的方向赶去。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长啸,在后山传来,战场上的金鼓声、厮杀声惊天动地,竟是掩
盖不了这一啸声。但这啸声虽然强烈,仔细听来,却也听得出有些儿颤科。
  牟世杰眉头一皱,原来这是辛芷姑的啸声。牟世杰武学深湛,从啸声中听得出辛芷姑已
是受了内伤,但还不算太重。灵鹫派门下弟子在青冥子率领之下,向辛芷姑寻仇,这一件事
情,牟世杰是早已知道了的。不但如此,他和青冥子还早有了默契,只要青冥子这一班人不
来妨碍他的大事,他也打算袖手旁观。如今辛芷姑发出啸声,显然是向徒弟求授,她怎知道
史朝英这时已去追赶她的哥哥,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牟世杰眉头一皱,暗自寻思,“辛芷姑骄傲之极,若不是支持不住,决不会发啸求援。
她究竟是朝英的师父,我若不派人救她,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可不是对朝英不住?何况她也
曾帮过我的大忙?”但随即又想,“这里事关成败,我是决不能离开战场的了。调其他人去
吧,寻常人不中用,除非是将盖天豪调去,但我将得为之人调走,只怕也会影响战场上的胜
负。罢了,罢了,我本来就是打算袖手旁观的,管她是死是活,我还是不理会的好,也省得
招惹灵鹫派这班妖孽。朝英与我样样同心,相信她一定不会怪我。”
  牟世杰心意已决,仍然拍马向聂隐娘赶去,扬声叫道:“隐娘,顽抗无益,你还是回来
吧。只要你把剑放下,我决不会将你难为。”聂隐娘气怒交加,劈翻了两名唆兵,冷笑说
道:“牟世杰,你来吧,我宁愿死在你的剑下,决不向你投降!”
  牟世杰叹口气道:“隐娘,想不到咱们竟要面对面的厮杀起来!”就在叹气声中,挥剑
杀上。聂隐娘拔转马头,正要迎敌,斜刺里忽地有两匹快马驰来,抢在她的前面,截住了牟
世杰。
  来的这两骑正是卓木伦与盖天仙,他们将盖天豪打败之后,看见聂隐娘尚被包围,便来
援救,卓木伦神力惊人,舞动长枪,挡者披靡,包围聂隐娘那队骑兵,给他杀得七零八落。
牟世杰怒道:“好呀,我正要拿你!”卓木伦也大叫道:“妙极,我正要与你一决雌雄!”
一招“蛟龙闹海”,长枪霍的刺来,牟世杰还了一招“引虎归山”,虽然卸开了他的猛劲,
虎口仍是隐隐作痛。
  马上支锋不比平地步战,许多深奥的上乘武功都用不出来。卓木伦仗着枪重力沉,虽然
还赢不得牟世杰,但牟世杰要想胜他,却也大是不易了。
  盖天仙叫道:“聂姐姐,你快走吧。牟世杰这小子无情无义,你别再理他了!”聂隐娘
一看,见卓木伦在马上支锋,尚可以抵挡得住,放下了心;再一看,又见方辟符正在阵中冲
杀,厮杀声中,隐隐听得他的呼唤。聂隐娘心想:“牟世杰投鼠忌器,卓木伦、盖天仙可无
性命之忧。我旦与方师弟杀出战场,回去见了爹爹再说。”当下说道:“盖姐姐,多谢你的
恩义,咱们后会有期。”驰马舞剑,便向方辟符的方向杀去。
  牟世杰被卓木伦拦住,冲不过去,眼睁睁的看着聂隐娘从他身边逃走,心中大怒,扬声
叫道:“盖大哥,你带挠钩手将这女子拿下,最好不要把她伤了。”聂隐娘驰马过去,正碰
上了盖天豪的一队挠钩手,盖夭仙叫道:“哥哥,你又不是不认得聂姑娘,牟世杰忘恩负
义,大大的对不住她,你怎还可以助纣为虐?你不放她,可休怪我做妹子的叵脸无情了!”
带了一队女兵,上去救授,这队女兵,人人都有一口锋利的缅刀,人数不多,却是盖天仙精
选的心腹侍女,杀将上去,一手挥缅刀,一手舞藤牌,削挠钩,斩马腿,杀得那队挠钩手弃
甲曳兵。两兄妹又打起来。
  卓木伦和盖天仙的两队人马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千人,牟泄杰的部属加上史朝义的降
卒却有五六万之多,等于卓盖两人的十倍,牟世杰一声令下,将中军分成四队,左穿右插,
顿时把卓木伦的士兵与盖天仙的女兵截成了十几处厮杀,彼此不能呼应。
  卓木伦正自抵敌不住,忽听得金鼓雷呜,杀声震地,一霎时尘头大起。旗帜飞扬,漫山
遍野的千军万马像怒潮一般卷来,投入战场。原来是奚族土王领兵杀到。土王本来就不满于
牟世杰的强宾压主,一听得爱子受围,心头火起,立即点齐本部兵马,一来救子,二来也要
趁机把牟世杰驱逐出境。
  奚族士兵极为剽悍,且又占着地利,冲杀过来,东驰西骤,如汤泼雪,所到之处,冲得
牟世杰的手下喽兵七零八落。史朝义的降卒更是无心恋战,弃甲曳兵,纷纷夺路而逃。卓木
伦见父王杀到,精神倍振,抡起长枪,从战场的核心杀出,来一个里应外合。
  牟世杰虽然不想招惹土王,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哪还容得他去与土王讲理谈和?转眼
之间,土王人外面杀入、卓木伦从里面杀出,两股人马已经会合,牟世杰想活捉卓木伦要胁
土王的企图也成为泡影了。
  牟世杰大怒,夺过大旗,亲自指挥,以自己的部下为主力,以史朝义的降卒为辅助,结
成阵势,力挽狂澜。牟世杰精通兵法,他的部下虽是拼凑而成的各寨喽兵,但人人都是惯经
阵仗、训练有素的士卒,一经兵法部勒,果然渐渐稳定了阵脚。奚族上兵,惯于人自为战,
一个士兵,战斗力可当得牟世杰的两个喽兵,但他们却不懂布阵攻守之法,牟世杰结成阵势
之后,一百个喽兵合起来,却可以当得对方的三百个人,只是作为辅助的史朝义的降卒,却
又是乌合之众,牟世杰亲自指挥,也不能制止他们渍散。这么一来,形势虽然有些好转,但
只靠着牟世杰的本部喽兵,仍然不能反败为胜,只是个将相持的局面。牟世杰当机立断,只
好放弃吐谷堡作为基地的打算,下令突围。大混战剧烈展开,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聂隐娘仗着胯下神驹,在乱军之中夺路奔逃,大大占了便宜。但在这样混乱的场面之
下,她却也无法再去寻觅方辟符了。
  两人已被乱军冲散,战场上人马奔腾,哪里还能仔细认人?聂隐娘心道,“方师兄武功
远胜于我,牟世杰也无暇再去拿他,谅来可以突围。”吐谷堡的城墙早已被溃兵冲坍一角,
聂隐娘快马疾驰,在牟世杰大军尚未突围之前,先出了城堡。
  前面还有史朝英的一支女兵正在追赶她的哥哥,聂隐娘此时亦已疲累不堪,不想再和史
朝英碰上,遂拨马头,挑山间的小路驰去。幸亏她的坐骑神骏、登山如履平地,不消多久,
便已把溃兵全部甩在背后。
  鸦噪幽林,猿啼深谷,夕阳如血,暮霭含山,一片宁静和平的境界,无殊世外桃源,怎
想得到外间就是血雨腥凤、惨烈屠杀的战场?聂隐娘从战场上未到这静寂无人的幽林,俨如
做了一场恶梦!从山上望下去,吐谷堡还隐约可见,金鼓之声则听不见了。但晓风从战场那
边吹来,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味!杀伤的修酷,可以想见!
  聂隐娘松了口气,回想这十几日来的遭遇,不禁感慨万分。
  她从牟世杰的负义忘恩想到方辟符的真情挚爱,两人恰恰成了一个对比,聂隐娘心里一
片辛酸,但在辛酸之中却又有一丝甜意。
  “方师弟不知能否脱险?脱险之后,也不知几时能够重逢?”
  聂隐娘正自心事如潮,怅怅惘惘,忽听得一阵蹄声,踏破了幽林的寂静,从这急促的蹄
声,可知来的是匹骏马。聂隐娘吃了一惊,回头一望,心中正想,“难道是方师弟来了?”
一眼望去,一匹四蹄如雪的白马首先映入眼帘,正是方辟符的那匹“照夜狮子”!可是骑在
马背上的却不是方辟符,而是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女人!聂隐娘的坐骑发出一声嘶
鸣,那是见了同伴的喜悦,不待主人驾驭,就跑过去迎接,这一下,聂隐娘看得更清楚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无情剑”辛芷姑。
  聂隐娘骤然碰上了辛芷姑,而且是这样一副可怕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哪知辛芷姑见
着了她,吃惊更甚,聂隐娘还未来到她的眼前,她已跌落马下。
  原来辛芷姑被灵鹫派门下包围,灵鹫派善于使毒,辛芷姑虽然内力深湛,在激战中总不
能长时间闭住呼吸,一场恶斗,辛芷姑杀了十六个灵鹫派门下,但由于吸进了少许毒粉,既
要运功抗毒,又要抵御日攻,终于也受了重伤。她拼命冲杀出来,骑上了日前从方辟符手中
夺来的那匹“照夜狮子”,这才甩开了敌人,逃出了城堡,她怕在大路上容易给人追上,也
像聂隐娘一样,纵马逃入森林,无巧不巧,两人就在密林深处碰上了。
  辛芷站已是筋疲力竭,伤口也还未得暇包裹,骤然碰上了聂隐娘,一惊之下,再也支持
不住,连握缰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跌倒地上。睁大了眼,叹口气道:“好,你要来报仇那就
来吧!
  我死在你的手上,总胜于让青冥子凌辱。”
  聂隐娘连忙下马,把辛芷姑扶了起来。辛芷姑喘气叫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聂隐娘道:“晚辈虽不敢以侠义自居,也知患难相扶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岂能乘人之
危!”将辛芷姑扶了起来,便眷她料理伤口。
  辛芷姑所受的内伤不说,外伤也有七八处之多,最严重的是背脊小腹两处伤口,鲜血还
在汩汩流出。辛芷姑道:“你给我敷上金创药,便自己走吧。这里也还不是安全之地,别因
我而连累了你。”聂隐娘道,“怎样应付敌人,这个等下再慢慢商量。
  老前辈,你身上可有金创药么?”辛芷姑怔了一怔道:“你没有金创药?”金创药本来
是武林人士常备的药品之一,但此次因为变起仓卒,辛芷姑还来不及携带药囊,便给灵鹫派
那帮人围攻了。聂隐娘吃了一惊,说道:“这可槽了,我的金刨药早,早已……”辛芷姑蓦
然省起,说道:“你的金创药早已给朝英搜去了?”
  聂隐娘本来不想说起此事刺激她的,但辛芷姑已先自说了出来。
  聂隐娘只好点了点头,说道:“这也怪不得令徒,我既然变成了她的俘虏,她当然要搜
我身上的东西。”辛芷姑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我最疼爱的徒弟,当我危难之际,竟然
不来媛救,反而是你对我这样关心体贴。我、我真是后悔……”聂隐娘束手无策,也不知如
何安慰她才好。辛芷姑道:“你懂得封穴止血么?这个很容易学的,我来教你。你把真力凝
聚指尖,先点我的神庭穴,再点我的灵藏穴。一点了穴道,便立即给我推血过宫。推血过宫
的手法你可懂得?”聂隐娘道:“这个倒还懂得。”原来“封穴止血”的方法虽然简单,但
却要识得医理,才知道哪一处受伤就该点哪一处相应的穴道。
  封穴止血之法易学,可是她激战半天,气力已衰,好不容易将真力凝聚指尖,给辛芷姑
封穴止血之后,亦已疲累不堪。辛芷姑道:“你将我这匹马带去,赶快逃跑。不可再顾我
了。”她要聂隐娘将她那匹马带去,那是便于聂隐娘可以中途换马,两匹马都是神驹,脱险
就更有把握了。
  聂隐娘将辛芷姑抱上马背,说道:“咱们同走!”辛芷姑道:“不,我已不能再长途驰
骋了。”聂隐娘道:“我知道。前面有一座破庙,我和你到那里去养伤。”不由分说,把辛
芷姑带上山头,将她抱入那座破庙。
  这是山上猎户供奉的药王庙,连年战乱,山上的猎户被拉去当兵,或逃到更远的深山里
去,这药王庙也就断了香火,无人修理,破烂不堪。聂隐娘采了一束茅草,扫除蛛网,弄干
净了一块地方,将辛芷姑安顿下来,又再出去找寻食物,她怕辛芷姑受到侵害,不敢走远,
幸好这时是百鸟归巢的黄昏时分,聂隐娘没有力气猎取野兽,暗器的功夫还是在的,她用石
头打落了两只鸟儿,又采摘了几个不知名的野果,野果气味芳香,料想可以食用。
  辛芷姑正在盘膝用功,头上一层淡淡的白气,见聂隐娘回来,双眼修张,叹口气道:
“聂姑娘,我是不中用了。你还是趁早自己走吧。”原来她试行吐纳,察觉自己内伤甚重,
已非本身的功力所能治疗,最多可以苟延残喘而已。
  聂隐娘道:“我给你来了几个果子,你看还可以吃吧?”辛芷姑一看,又惊又喜,原来
这是一种可作药用的野果,功能化瘀生肌,正合她用。辛芷姑吃了几个果于,精神振作许
多,又再盘膝运功,但过了一会。却又张开眼睛,叹口气道:“还是不中用。我受伤太重,
真气只能一点一滴的凝聚,最少都要七八天的功夫,才能行动如常。青冥子他是知道我已受
伤,一定会来搜山。你岂可身冒奇险,在这破庙里陪我七八天?聂姑娘,你趁早走吧,我只
求你一件事情,求你带个讯给空空儿.告诉他我的仇人是谁,要他把灵鹫派的这班妖孽,给
我杀他一个不留!”
  她想起了空空儿,口中虽是说得狠毒,心里却一片辛酸,忍不住潸然泪下。
  聂隐娘听说她没有生命危险,倒是替她欢喜,说道:“老前辈安心静养,敌人固然会来
搜山,但我的师弟也会来找我的。待你的身体好了一些,我的师弟来了,我们再一道走
吧。”
  辛芷姑叹道:“我一生只知逞强杀人,今日方知侠义的可贵!
  聂姑娘,你不但是我的恩人,还是我的良师益友。”聂隐娘道:“老前辈这活折杀我
了。我只不过做我份所应为之事罢了,怎谈得到侠义二字?”辛芷姑道:“你那师弟为人很
好,比牟世杰强得多了。嗯,你比我的徒弟,也要胜过百倍。”
  正在说话之间,忽听得有脚步声走来,辛芷姑吃了一惊,赶忙俏声说道:“只怕是青冥
子来了,你赶快躲起来吧。”
  那人来得快极,聂隐娘刚相张望,只听得“轰隆”一声,那人已踢开庙门,走了进来,
喝道:“谁在这儿?”声音十分刺耳。
  聂隐娘大吃一惊,定睛看时,只见一个腮尖脑削的汉子,活像一头猩猩,站在她面前,
不是别人,正是精精儿。
  精精儿比青冥子更难对付,聂隐娘正自吃惊,只听得辛芷姑已在喝道:“好呀,我道是
谁,原来是你这猢狲!你还欠我一记耳光,来得正好,快上前来领我巴掌!”
  精精儿骤然见看了辛芷姑,这一惊比聂隐娘更甚百倍!他是被辛芷姑打怕了的,生怕走
慢一步,就要给她追上,哪里还敢停留?精精儿轻功卓越,转眼间已逃得无踪无影。
  聂隐娘拍手大笑,说道:“姑姑,你把精精儿吓破了胆了!”辛芷姑面鱼惨白,忽然一
口鲜血吐了出来。
  聂隐娘连忙过去将辛芷姑扶住,担忧问道:“姑姑你怎么啦?”辛芷姑喘了一口气,说
道:“这只能骗得一时,精精儿是个大行家,他吃惊过后,定会识破!趁他还未回来,你赶
快跑吧!”
  聂隐娘却怎肯将业已身受重伤的辛芷姑抛下不理。
  辛芷姑看得很准,精精儿跑了一程,惊魂稍定,果然便起了疑心,“辛芷姑满身血污,
虽然也可能是她杀了别人沾上了血亏,但她自己若没有受伤,为何不见她出来追我?还有,
她说话的声音似也显得有点中气不足!哈,倘若她真是受了伤,这可真是我绝好报仇机会
了。”正是:惊险重重犹未了,狠心辣手欲乘危。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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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十五回 救命药成催命药 无情剑遇有情人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十五回 救命药成催命药 无情剑遇有情人   辛芷姑正在劝聂隐娘逃跑,忽听得“啪达”一声,一颗石子落在地上。原来精精儿已折
回来,但心里还有几分怯俱,故而先抛一颗石子进来试试。
  辛芷姑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小猴儿,你不用鬼鬼祟祟的试探了,进来坐吧。你师兄
正在这里等着你呢,他给我取水,马上就会回来的了!”精精儿大吃一惊,连忙跳上一棵树
上躲藏起来,先看一看动静。
  辛芷姑将聂隐娘一推,急声说道:“抢马!”聂隐娘道:“好,咱们一同逃跑。”她心
想辛芷姑虽然受伤不能骑马,但支持一会,总还可以,即使病势加重,也还胜于落在精精儿
手中。
  哪知辛芷姑情急用力,这一推没有推动聂隐娘,自己却跌倒了。聂隐娘正要将她抱起,
精精儿已是哈哈大笑,再次进入庙门。
  这一来精精儿非但知道辛芷姑确是受了重伤,而且知道她说的全是谎话,试想空空儿若
是果然和她同在一起,她还焉用逃跑?精精儿便如捉着了老鼠的猫儿一般,得意之极,哈哈
笑道:“你是我的准师嫂,我见不着师兄,见了你也是一样。好吧,看在我师兄份上,我也
不想将你难为,但欠债还钱,却是天公地道,我也不要你的利息,一记耳光便还一记耳光好
了。”拳捋袖,装模作样,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有意在打辛芷姑耳光之前,将她欺侮个
够。
  聂隐娘再也按捺不住,唰的拔剑出鞘,一招”玉女投梭”,猛的就向精精儿刺出,精精
儿冷笑道:“你不是聂锋的女儿吗?很好,你爹爹带兵来打牟世杰,料想牟世杰也不会再要
你了,我正好拿你去作礼物。你在一旁先躺一躺吧。”
  精精儿衣袖一拂,引开聂隐娘的剑锋,骈指绮身,便来点她穴道。他早已得到牟世杰将
与史朝英成婚的消息,但他也知道聂隐娘是牟世杰的旧日情人,只怕牟世杰还未能忘情,故
而他也还不敢当真伤害了聂隐娘,只想点中她的麻穴,叫她躺下,待对付了辛芷姑之后,再
把她带走。
  哪知聂隐娘这些天来,与方辟符朝夕相处,剑法上已大有进步,再加以又是情急拼命,
锐不可当,剑锋一歪,唰的立即又圈了回来,精精儿太过轻敌,没有点中她的穴道,反而几
乎给她削断了手指。
  精精儿缩手不迭,大怒骂道:“不知死活的臭丫头,你有多大本领,敢来与我作对?惹
恼了我,我在你的脸上抓上一把,叫你一世嫁不了人!”辛芷姑冷冷说道:“好威风呀,欺
侮人家一个小姑娘!”精精儿一晃身便朝辛芷姑奔去,冷笑道:“好,你这么说,我就先打
你耳光,再收拾这小丫头。你是早已成名的人物,总不能说我欺侮了你吧!”
  聂隐娘却沉着了气,毫不动怒,她深知道精精儿武功远胜于她,手段又极狠辣,早已拼
着豁了性命,因而既不动怒,也不惊慌,只求尽其所能,无负一个“侠”字。
  精精儿轻功比聂隐娘高明百倍,若是在较宽阔的处所,聂隐娘决计拦他不住,但在这破
庙之内,能有多大地方,精精儿想从聂隐娘身边绕过,却给聂隐娘展开“飞花逐蝶”的剑法
阻住了。这套剑法是她师父妙慧神尼毕生心血之所聚,轻灵翔动,以巧见长,最适合女子使
用。精精儿刚才根本没有把聂隐娘放在心上,也不屑拨剑与她对敌,这时只凭着一双肉掌,
急切之间,哪里闯得过去。
  但这时精精儿也已加了几分小心,聂隐娘再想刺中他,那也是难于登天了。聂隐娘一口
气刺出六六三十六剑,迅若疾风,连他的衣角也未触着。精精儿待她连刺三十六剑告了一个
段落,正要变换另一套新招的时候,蓦地一声冷笑,把精金短剑拔了出来,喝道:“你再不
知进退,可休怪我手下无情!”短剑划了半道弧形,剑锋指向聂隐娘胸前穴道,剑身横削聂
隐娘兵刃,剑柄一旋,又撞向聂隐娘肋胁,一招三用,登时把聂隐娘杀得手忙脚乱。
  辛芷姑打定了主意,只要精精儿手指一沾她,她立即自断经脉而亡,免得受精精儿凌
辱。此时见聂隐娘不顾一切,舍了性命来卫护她,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两行眼泪夺
眶而出。她号称“无情剑”,虽然并非真个无情,但自从她长大成人之后,即是最失意之
时,也还未曾哭过,这可说是她出道以来,第一次流下的感激而又辛酸的眼泪。
  聂隐娘奋力挡了三招,已是竭尽所能,眼看就要遭受精精儿的毒手,忽听得辛芷姑叫
道:“走乾位,转离方,用招玄鸟划砂!”精精儿这时正向着“乾”位进招,聂隐娘若走乾
位,等于送上去给他剑刺,但聂隐娘已是毫无办法,一得辛芷姑指点,反正是已拼着豁出性
命,也就无暇思索,立即依法施为。
  双方动作都快,聂隐娘刚踏上“乾”位,精精儿已自“乾”位踏偏一步,转到“乾”
方。正巧从她身边惊过;聂隐娘横剑一挥,一招“玄鸟划砂”使将出去,这一招用得恰到好
处,精精儿的短剑刺不着聂隐娘,聂隐娘的长剑却斩到了精精儿的臂膊。精精儿大吃一惊,
百忙中硬生生的扭转腰肢,滑出一步,身形未稳,只见明晃晃的剑尖又已指到胸前,原来聂
隐娘从“乾”位转到“离”方,恰恰又正是精精儿落脚之点。精精儿吞胸吸腹,堪堪避开了
聂隐娘这一剑,但衣角又已被削去了一幅。
  辛芷姑叹道:“可惜可惜!”原来辛芷姑是当今之世顶尖儿的剑学高手,只论剑术的造
诣,足可以与磨镜老人。妙慧神尼等人并驾齐驱,她又曾与空空儿彼此切磋,对空空儿这一
派的“袁公剑法”极为熟悉,是以精精儿所出的招数,早已在她意料之中。可惜聂隐娘功力
不济,虽然得她指点,制住机先,却还是未能伤着精精儿。
  但虽然如此,聂隐娘毕竟也是抢了先手,扭转颓风。要知高手比剑,所争不过毫黍,精
精儿每一招数,都预先给辛芷姑喝破,聂隐娘每一招都是先发制人,精精儿当然是要大大吃
亏了。
  精精儿处处受人所制,险象环生,大怒叫道:“辛芷姑,你出来!”辛芷姑不理不睬,
只是不停的指点聂隐娘。聂隐娘冷笑道:“你连我也打不过,怎配与辛老前辈动手?”高手
比拼,最忌动怒,聂隐娘正是有意给他火上添油,就在冷笑声中,又是唰的一剑,贴着精精
儿的肋边刺过。若非精精儿闪避得快,肋骨险些就要切断。
  精精儿按下怒火,小心应付了几招,蓦地心生一计,肩头微晃,辛芷姑叫道:“走乾
方,用招金针度劫!”哪知精精儿忽地凝身不动,聂隐娘一剑刺空,辛芷姑要再指点,已是
迟了一步,只听得“当”的一声,精精儿己把聂隐娘的长剑震飞,接着“嗤”的一声,左臂
疾伸,抓裂了聂隐娘的护肩。只要再抓进去半分,聂隐娘的琵琶骨就要给他抓裂,那时纵有
多好武功,也要成为废人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聂隐娘自份必无幸理,不料精精儿突然缩手,喝道:“偷施暗
算,算得什么好汉?”
  聂隐娘惊魂未定,抬起眼来,只见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聂隐娘狂喜叫道:“克邪,你
来了!”话声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接着就道:“聂姐姐,我也来了!”声到人到,史若梅
也迈进了庙门。
  原来段史二人,正是为着寻找聂隐娘来的。史若梅与聂隐娘姐妹情深,自从分手之后,
一直放心不下,恰巧铁摩勒也想派人送他一封亲笔书信给牟世杰,作最后一次的规劝,以尽
朋友之道,段克邪知道史若梅的心事,便向铁摩勒讨了这个差使,带了史若梅同往幽州,他
们还未知道聂隐娘早已到了吐谷堡私会牟世杰之事,但心想聂锋是要统兵前往幽州平乱的,
聂隐娘在父亲军中,他们迟早总可以在幽州相见。这正是一举两得之事。铁摩勒本来有点害
怕段克邪脾气不好,到了幽州,可能与牟世杰闹翻,但除段克邪之外,却没有第二个更适合
去给牟世杰送信的人,也就只好让他去了。至于铁摩勒自己,则和杜百英、辛天雄这一班
人,赶回伏牛山去,处理因牟世杰而引起的绿林分裂之事。
  段虫二人的坐骑都是秦襄所赠的良驹,登山涉水,如履平地,这日他们来到高吐谷堡三
十里之地,碰见最先从堡中逃出的几个溃兵,知道前面已发生战争,便避开大路,抄捷径从
山道而行,经过那座破庙,听得里面有金铁交鸣的厮杀声,又认得庙门外那两匹骏马,正是
当日秦襄同时赠送给聂隐娘和方辟符二人的坐骑,段史二人大惊,立即下马,赶忙进庙看个
究竟。
  但精精儿一听来人的衣襟带风之声,已知来的是个高手,决不在自己之下,高手对敌,
最怕有人在背后暗算,因此精精儿那时手指虽已触及了聂隐娘的琵琶骨,也已来不及将它捏
碎了。
  他一惊之下,连忙回头,这才认出了是段克邪。
  段克邪冷笑道:“谁暗算你了?哼,你在这里欺侮受伤的女子,简直是卑鄙无耻,还敢
和我谈什么英雄,论什么好汉?”史若梅上去将聂隐娘扶稳,聂隐娘恍如从死门关上逃了出
来,这时方始知道害怕,身子软绵绵地倒在史若梅怀中。史若梅叫道:“克邪,你把这老猢
狲的琵琶骨穿了,给聂姐姐出一口气。”
  精精儿面红耳赤,大怒说道:“克邪,你简直是目无尊长,我好坏总是你的师兄,你胆
敢在我面前将我辱骂!”辛芷姑笑道:“好,这可真是妙极了,精精儿,你没碰上师兄,碰
上师弟也是一样。”段克邪则大怒道:“住口!你几次三番要害我的性命,还想我粑你当作
师兄么?”
  精精儿喝道:“大胆!我是你的师兄,我就可以管教你,哪里是真的要取你的性命了?
念在你年幼无知,我也不与你一般见识,好吧,你若不服,尽可以向大师兄申诉,我去把大
师兄找来。”精精儿这段话色厉内茬,所谓找空空儿评理云云,其实只是掩饰逃走的藉口而
已。
  辛芷姑冷笑道:“你不用费神去找你的大师兄了,空空儿也正在找你呢。他已与我约
定,数日之后,就到这里来的。你就陪你的师弟在这里多留几天吧。”
  段克邪越想越气,唰的拔剑出鞘,说道:“精精儿,亏你还有脸皮以本门弟子自居,你
背叛师门,结交匪类,倒行逆施,无恶不作,师娘早已有令,令大师兄取你项上人头,大师
兄念在同门之谊,屡次手下留情,不忍将你诛戮。这些事情,你当我不知道吗?你还敢肆口
雌黄,抬出大师兄来吓我?好,如今我看在大师兄份上,不取你的性命,你自行把武功废了
吧!”武林中有这么一条规矩,本门叛徒,可以用“自废武功”来表示悔罪,请免诛戮。故
而段克邪如此言说。
  精精儿恼羞成怒,大吼骂道:“你仗着师娘宠爱,胆敢口出狂言,哼,我精精儿即使犯
了门规,要整顿门风也还轮不到你!”
  精金短剑扬空一闪,作势就要向段克邪扑去,忽地一个倒纵,面朝着段克邪,却已反手
朝着史若梅抓下,意欲乘其不备,把史若梅抓到手中,作为人质。
  精精儿早已看准了史若梅所在的方向,虽然是反手抓来,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不差
毫黍,本来可以一举成功,哪知辛芷姑老练之极,精精儿的每一个动作,也都已在她意料之
中,就在精精儿短剑一扬,身形将起未起的时候,宰芷姑已看出了他的企图,立即叫道:
“史姑娘,闪开!”活犹未了,只听得“嗤”的一声,史若梅的上衣被精精儿撕去了一幅,
幸亏那时她已闪开一步,没有给抓个正着。
  段克邪身法何等迅捷,说时迟,那时快,精精儿第二抓还未抓下,段克邪已赶了到来。
他因自己经验不足,未提防精精儿有此一着,险些令史若梅吃了大亏,心中又气又怒,下手
再不留情,一剑就向精精儿斩去。
  段克邪这一招名为“龙门叠浪”,招里套招,式中套式,剑光四展,当真便似卷起了千
重波浪一般,一重重向前推进;剑尖颤动,气流激荡,嗤嗤有声!精精儿禁不住心头一震,
“相隔不过一月,这小了的功力竟然精进如斯!”
  两人身法都是快到极点,精精儿惯经阵仗,胜在经验老到,待段克邪的剑尖,堪堪就要
刺到之际,他陡地手腕一翻,一招“金雕展翅”,金精短剑斜惊而出,这一招拿捏时候,妙
到毫颠,只听得“当”的一声,双剑相交,精精儿短剑一按,化解了段克邪的攻势,同时藉
着他攻来的那股力道,一个鳐子翻身,斜窜出一丈开外。
  段克邪喝道:“往哪里跑?”如影随形,唰的一剑,又已朝着精精儿后心戳来,精精儿
虽然适才化解了段克邪一招,手碗亦已隐隐作痛,这次不敢硬接,一听得金刃劈风之声,便
即移形换位,虚晁一招,引开了段克邪的剑锋。但段克邪己堵住了门口。
  精精儿道:“我念在同门友谊,不忍手足相残,你当我当真怕了你么?”段克邪冷笑
道:“前几次又不见你念同门之谊?”精精儿正是要引他说话,陡地一剑刺出,一招之间,
遍袭段克邪的七处穴道。
  段克邪受过一次教训,这次还怎会上当,他口中说话,眼神却注定了精精儿的剑尖,敌
一动,己即动,使的是同样的刺穴招数,但他在一招之间,却连袭精精儿的九处大穴,比精
精儿的刺穴手法更要胜过一筹。
  “袁公剑法”的刺穴功夫乃是武学一绝,最高的境界即是一招之间遍袭九处穴道,从前
只有空空儿一人能够如此。精精儿不禁大吃一惊,想下列段克邪也达到了如此境界。一阵金
铁交鸣之声响过,两口宝剑碰击了七下,精精儿还要连躲段克邪的两处刺穴,虽然躲开,亦
已十分狼狈。
  两同门彼此熟悉对方的招数,一时之间,难分胜负。但段克邪无论在功力上及剑法上都
已稍胜一筹,稳占上风,精精儿则只能勉力招架。
  史若梅见段克邪胜算在握,放下了心,这才注意及辛芷姑。
  她早已知道辛芷姑是史朝英的师父,对她本无好感,但刚才全靠她的提醒,才逃脱了精
精儿的毒手,对她亦是不无感激,于是上前道谢。
  辛芷姑叹道:“我的徒弟对你不起,你不骂我,我己是自觉惭愧了。”史若梅不知前因
后果,大是奇怪,“这个出了名性情怪僻的女魔头,怎的性情改了?”聂隐娘正待说话,忽
听得脚步声响,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来的是两个带发头陀,一老一少,看相貌都是胡人。年纪较轻的那个头陀是个身材瘦削
的中年汉了,一身青色衣裳,日光阴森可怕,聂隐娘认得此人正是灵鹫派的掌门弟子,也就
是今日发动同门围攻辛芷姑的那个青冥子。那老头陀却不知是谁,但见他红光满面,身高远
逾常人,双目炯炯有神,一看就知是个内功课湛的高手,只怕还在青冥子之上。
  辛芷姑面色倏变,随即哈哈笑道:“原来是灵鹫上人驾临,请恕我失迎了。我今日得会
贵派长幼两代,真是何幸如之!”
  聂隐娘认出了一个青冥子已是吃惊不小,如今听说这老头陀就是青冥子的师父灵鹫上
人,邪派中的第一高手,更是吓得呆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我们这边来了个段克邪,他们这边却来了灵鹫老怪师徒,这可如何是好?”
  精精儿正在吃惊,喜出望外,连忙叫道:“青冥道兄,我正要拿这妖妇给你送礼,我这
个肖师弟却从中拦阻,以至我未能得手,实是惭愧!”原来精精儿未曾见过灵鹫上人,但和
青冥子却是老朋友,以前同受史朝义之聘的。青冥子与辛芷姑结仇之事,精精儿早已知道。
倒是青冥子却不知道精精儿与辛芷姑也有过节,只道他果然是为了给自己报仇,迫踪到这座
破庙,心里颇为感激。
  段克邪目不旁瞬,对灵鹫上人师徒的来到,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精精儿口中说
话,段克邪的手底却丝毫不缓。
  段克邪一剑紧于一剑,精精儿刚好说了那几句话,只听“嗤”的一声,精精儿身上已中
了一剑。段克邪这一剑无意取他性命,只是施展剑尖刺穴之法,精精儿经验老到,一觉剑气
沁肌,连忙吞胸吸腹,剑尖在他左胁“阳谷穴”偏旁半寸之处刺破了一点表皮。
  就在此时,青冥子已在说道:“投桃报李,多谢你为我出力,我也替你清理门户吧!”
声到人到,段克邪正自换招要刺精精儿的穴道,青冥子已倏地到了他的背后,一个“大手
印”就向段克邪的背心拍了下来!
  段克邪好似毫不提防,其实却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就在青冥子的“大手印”即将
“印”到他的背心的时候,段克邪头也不回,倏的就是反手一剑!他这一剑本来是朝着前面
向精精儿刺出的,突然间移前作后,变招攻敌,拿捏时候,当真是妙到毫颠!
  眼看青冥子的毒手就要给他一剑削断,灵鹫上人忽地喝声“住手!”段克邪心头一震,
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劲风飒然,灵鹫上人已挥抽当中一隔,段克邪的宝剑何等锋利,竟然
刺不破他的衣袖。灵鹫上人展袖一拂,段克邪禁不住连退三步,打了一个圈圈,这才稳得住
身形。
  段克邪禁不住心头大骇,上乘内功中的“卸”字诀,段克邪也会运用,但灵鹫上人运用
之妙,却是连段克邪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非身受,当真是难以想象!段克邪却不知
道,他固然吃惊,灵鹫上人也是吃惊不小,他这一拂,只能将段克邪迫退三步,心里想道:
“这小子最多也不到二十岁,怎的便有如此功力?他若是连刺三剑,那我是决计不能一一
‘卸’开,非出手抵御不可了。”
  辛芷姑冷冷说道:“我与贵派之事,与旁人无关。你的大弟子青冥子对我不敬,是我出
手将他惩治的。后来你的门下弟子,两次围攻于我,前后有二十三人丧命,这些人也都是我
一手杀的,你若要给弟子报仇,尽管冲着我来!”
  灵鹫上人”哼”了一声,冷笑说道:“辛芷姑,你也忒小视我了,你把我看作何等样
人?”聂隐娘连忙说道:“不错,上人是武林前辈,岂能乘人之危?”聂隐娘看了灵鹫上人
那手武功。
  情知自己这边连段克邪在内,即使一齐上去,亦非他的对手,故而立即拿着他的话柄,
暂作缓兵之计。
  辛芷姑仍是盘膝坐在地上,脸上丝毫也不变色,接着说道:“灵鹫上人,我劝你若要报
仇,还是马上动手的好。这是你报仇的最好机会,错过了今日,只怕你想赢我,那就未必容
易了。”
  青冥子道:“这妖妇业已受伤,师父,你不屑和她动手,就待弟子上去拿她吧!”灵鹫
上人喝道:“胡说,退开!”忽地哈哈大笑。
  青冥子讪讪退下,灵鹫上人大笑道:“辛芷姑,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你不过是怕
输在我的手里,为人所笑,所以想激我现在就和你动手罢了。你现在身受重伤,我杀了你也
显不出我的功夫!”说到此处,突然拿出两颗丸药,平放掌上,把口一吹,两颗丸药落在辛
芷姑的怀中,灵鹫上人淡淡说道:“这两颗丸药,一颗是疗毒的解药,一颗是抬伤的灵丹,
我要待你伤好之后,再来和你较量,叫你死而无怨!”辛芷姑道:“你当我不能自己疗伤
吗,我不领你的情!”
  灵鹫上人又大笑道:“你号称无情剑,我对你也绝无慈悲可言。你伤未痊愈,我不好杀
你,所以我送你丸药,不过是想早点取你的命罢了,我知道你会自己疗伤,但最少要过七
日,我哪有功夫等你?你服了我这两颗丸药,至迟明日午后,便可恢复如初,明晚此时,咱
们仍然在此处相会,各凭平生本领,决个雌雄。哼,哼,到了那时,一交上手,你可别指望
我手下留情了!怎么,你还不服我这两颗丸药?是不是你已有自知之明,知道你的真实本领
比不上我,一旦伤好,死在我的手下,输了就是输了,死了就是死了,连个藉口都找不
到?”
  辛芷姑给他激得大怒,一口就把那两颗药丸吞下,冷冷说道:“明晚我定在此等候大
驾,阎罗王的帖子,也还不知送给谁呢?”灵鹫上人哈哈笑道:“只有一天时间了,你尽快
交代后事吧,少陪了!”话说之后,便携了青冥子扬长而去。精精儿也趁机跟着他们师徒溜
走。
  事情如此变化,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段克邪心道:“灵鹫老怪当真是邪得可以,但他虽
然狠辣,不肯乘人之危,却也不失武学宗师的身份。”
  辛芷姑忽地面色发青,捧腹呻吟,史若梅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那老怪骗你吃了毒
药?唉,辛老前辈,你也太过轻信于他了!”车芷姑“哇”的吐出一滩瘀血,正色说道:
“灵鹫老怪没有说谎,他这丸药确是灵效如神,我这瘀血吐了出来,毒已完全消散了。看来
不必等到明日过午,我便可恢复如初。”
  聂隐娘担忧问道:“辛老前辈,你可有把握胜得这个老怪?”辛芷姑傲然说道:“那老
怪也未必有把握就胜得了我。”尽管她神情骄傲,但已透露出她对明日之战毫无信心。辛芷
姑望了段克邪一眼,说道:“我与灵鹫老怪动手,他杀了我或我杀了他,都不是意外。倘若
我有不幸,烦你结我带个口信与你师兄。我已杀了灵鹫派二十三个弟子,即使死在灵鹫上人
手上,我也是占了便宜了,空空儿一定想要给我报仇的,克邪,你要代我劝一劝他,叫他不
可如此!他答应听我的活,这是我最后求他的一件事了。”
  聂隐娘不觉大为惊异,当她初遇辛芷姑的时候,辛芷姑还曾满腔怨毒,口发恨言,要她
带信给空空儿,把灵鹫派杀它一个不留,如今却刚好相反,要段克邪给她劝空空儿不可为她
报仇了,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变化何其巨大!
  辛芷姑看她一眼,平平静静他说道:“聂姑娘,我是受了你的感动,我曾经害过你,你
却舍身救我,实在使我羞惭。但过往眶管必报,想起来可不着实无聊?冤冤相报,总无好
果,武功再强,也有失手之日,像我就是一个例子了。我不愿空空儿重蹈我的覆辙,我曾想
过要空空儿给我报仇,这是我的自私。”
  辛芷姑回过头来,又对段克邪道:“你师兄纵情任性,不受羁勒、比我尤甚,我实是放
心不下。你告诉他,我心里只有一个他——但我却不愿他为我终身不娶。他太不会照顾自
己,应该有一个贤慧的妻子帮助他。”众人听了,心中均自嗟叹:“只道她是个心狠手辣的
女魔头,谁知却也是性情中人!”段克邪道:“前辈放心,你不一定输给灵鹫老怪,我们也
不会坐视老怪行凶。”
  辛芷姑凄然一笑,正要说话,史若梅忽地抢着说道:“辛老前辈,你现在已可以行动如
常,何不离开此地?我送我的坐骑给你,这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灵鹫老怪决计追你不
上。你找到了空空儿,有谁还敢惹你?”
  辛芷姑柳眉一竖,说道:“我虽然不想与灵鹫老怪结冤,却也不能示弱于他!我已与他
约好比武,焉能失信?他送解药给我,就是信得过我,我若背约,有何面目再走江湖?逃跑
之事,请休提起!不但如此,明日我与那老怪单打独斗,也决不许你们插手!”
  史若梅碰了一个钉子,甚是尴尬,但对辛芷姑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她究竟不愧是个成
名人物,死生之际,宗旨不移。”
  辛芷姑道:“多谢你们关怀,但也不必为我操心了。对不住,我还要静坐一会,你们好
友相逢,也应该叔叙了。”段克邪低盲沉思,史若梅则拉了聂隐娘过一旁说道:“你那位方
师兄呢?”
  聂隐娘自从碰上辛芷姑之后,一直为她忙着,未有工夫想起方辟符,这时听得史若梅提
起,抬头一看,只见月亮当头,已是过了三更时分,不禁黯然说道:“我也正在等着他
呢!”史若梅道:“他在哪儿?你怎的独自到了幽州,又怎的和辛老前辈遏上了?你约好了
方师兄在这里相会么?”原来史若梅以为方辟符尚在军中,是以有此一问。
  聂隐娘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我先问你,你们又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史若梅
道:“一来是为了找你,二来是铁摩勒有一封信托克邪送给牟世杰。”聂隐娘道:“你们在
路上可有碰到溃兵?”史若梅道:“正是因为大路上有两军追逐厮杀,我们不愿卷入漩涡,
才避道而行的。这是怎么回事?”聂隐娘道:“史朝义兄妹火并,奚族土王又要把牟世杰逐
出吐谷堡,发生了一场大混战,辟符和我就是在乱军之中失散的。”史若梅喜道:“哦,原
来你是和方辟符一同来的。我却还未知道孟光几时接了梁鸿案呢!”梁鸿、孟光是历史上一
对著名的志同道合的夫妻,“举案齐眉”就是他们的故事。史若梅将他们比作梁鸿、盂光,
问“孟光几时接了梁鸿案”,也即是问聂隐娘几时接受了方辟符的爱情之意。
  聂隐娘面上一红,说道:“我和你说的正经事儿,你却又来取笑我了。”史若梅在她耳
边悄声说道:“男婚女嫁,这正是天下第一等正经事。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有了知心人
还不值得庆贺吗?好,好,你既怕面红,那就说你所要说的正经事吧。
  我不间你们间的私情了。”聂隐娘道:“说正经事,克邪带了铁摩勒的信去见牟世杰,
只怕也没有用了。”
  段克邪走了过来。说道:“怎么回事?我可以听么?”聂隐娘道:“正要说给你听。”
当下说道:“是我先到幽州,辟符随后来的。不错,我已经见过牟世杰了,是作为史朝英的
俘虏见着他的。”段克邪大叱一惊,说道:“什么,你作了史朝英的俘虏?”
  史若梅横他一眼,冷冷说道:“好稀奇么,那妖女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聂隐娘将事情经过一一告诉了他们,说到牟世杰想如何利用她,后来又如何决裂。以至
于戈相见等等情事,段克邪果了半晌,又气又怒,道:“真想不到牟世杰变了这样的人!”
史若梅道:“那你还去不去见他?”段克邪道:“铁表哥念着往日手足之情,想劝他回头,
表哥既把亲笔书信托我送去,有没有用,我也只得再去找他一起了。”聂隐娘点了点头,说
道:“不错,去一起试试也好。唉,但愿他兵败被逐之后,能接受钛寨主的良言。”
  史若梅道:“克邪去走一趟,好虽是好,但辛老前辈……”
  辛芷姑道:“聂姑娘,你与师兄在乱军之中央散,我也放心不下。你们不必为我担忧,
灵鹫老怪说好是明晚来那就一定是明晚来,绝不会在我功力未复之前前来害我,至于精精
儿,没那老怪陪他,谅他也不敢再来!我现在功力已恢复了五成,即使他来,我也可以对付
他了。”
  段克邪道:“好,不管找不找着他们,明日晚间,我一定赶回此地。黑夜不好乘马,我
留下给辛老前辈吧,说不定你用得着。”辛芷姑知他轻功卓绝,脚力实不输于骏马,也就由
得他了。
  当下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你赶不回来,也无所谓,反正我是要和那老怪单打独
斗。”
  聂、史二女送段克邪出门.史若梅忽地笑道:“你送信给牟世杰,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
见着你那位史姑娘。可惜她现在已做了牟世杰的新娘子了。”段克邪道:“呸,准还把这妖
女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段克邪一路前走,仍是不禁想起了史朝英来,想起她曾与自己千里同行的往
事。这倒不是他对史朝英难以忘情,而是由于史朝英曾给他兴起许多风浪,印象太深刻了。
段克邪心里想道:“桥归桥,路归路,史朝英和牟世杰倒是最适合的一对!”回想史朝英给
他的那许多麻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现在见她倒是不怕她纠缠了。不过,最好是不要碰上的好。”
  段克邪下到山脚,走进一条狭长的山谷,已是五更时分,天将破晓。经过一处树林旁
边,忽听得有人声喧闹,段克邪走近去悄悄张望,只见是三个浓眉大眼的汉子,穿着伪燕的
军官服饰,正在那里争论。
  段克邪好奇心起,悄悄过去偷听,他身轻如叶,落处无声,那三个军官,丝毫也没察
觉。
  只听得其中一个说道:“这是主公的仇人,拿去献给主公,定有重赏。”另一个道:
“主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还能指望他给你什么功名富贵么?依我说,不如送回去
给牟世杰。
  牟世杰对人也宽厚得多。”先头那个道:“哼,牟世杰假仁假义,什么待人宽厚,那还
不是装出来的?你别信那小妖精的花言巧语,她如今落在咱们手上,自然是样样答应,一将
她送了回去,那时她给你来一个翻脸不认人,只怕你求不到富贵,吃饭的家伙先要丢了。”
  段克邪吃了一惊,听他们的口气,是捉到了一个人,正在商量,是拿去献给史朝义还是
献给牟世杰。段克邪暗自寻思,“这人说拿着的是个‘小妖精’,那岂不是个女子么?哎,
莫非——”
  心念未已,忽听得第三个伪燕军官哈哈大笑,那两人问道:“大哥,你笑什么?”那军
官道:“我笑你们到口的馒头也要送给别人,我笑你们只想寄人篱下,毫无壮志!”那两人
道:“依大哥之见,又是如何?”那军官道:“史朝义、牟世杰全靠不住,史朝义固然是泥
菩萨过江,牟世杰被士王驱逐,也变成了丧家之犬,咱们何必去投靠他?依我说,不如咱们
走得远远的,另自开山立柜。这小妖精么,就让她做咱们的压寨夫人!”那两人道:“好虽
是好,可是做谁的压寨夫人?咱们三人如同手足,别为这小妖精坏了咱们的义气。”
  那军官道:“我有一个法子,咱们拈阄摸彩,各凭运气。三弟,你将这根树伎,折为三
段,一长两短,拈着长的,就可得压泰夫人。好,二弟,你先拈吧。”
  那两人一人拿阄,一人拈阉,这军官忽地出手,一人给了一刀,疾如闪电,登时把他的
两个把弟劈翻,哈哈笑道:“我是大哥,你们竟敢与我抢压寨夫人,做大哥的只好对不住你
们了。”
  那军官正在得意狂笑,忽见一条黑影,倏的到了他的面前,喝道:“你想要谁做匪寨夫
人?那女子呢?”这突如其来的当然是段克邪了。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已在叫道:“克邪,救我!”正是史朝英!段克邪把
眼望去,只见史朝英倚着一棵松树,两人目光,碰个正着。
  段克邪已有几分想到是她,但这时骤然见了,仍是不禁心头一震,登时呆了。那军官怎
肯错过时机,一刀便向他劈了下来!正是:只道此生恩怨了,谁知陌路又相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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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十六回 移爱作仇诬侠士 将恩为怨是奸雄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十六回 移爱作仇诬侠士 将恩为怨是奸雄   刀锋触体,寒气沁肌,段克邪蓦地一惊,神智登时清醒,就在这生死关头,段克邪一个
沉肩缩肘,向左斜方踏出一步,只听得“唰”的一声,刀锋过处,段克邪的衣裳被削去了一
大片,几乎是贴着他的小臂削了过去,丝毫没有伤看他的皮肉。原来那一刀的劲道,已被他
以上乘内功卸去,刀锋虽快,待到割破了衣裳,早已是强弩之未了。
  这军官是史朝义手下四大金刚之一,武功亦非泛泛,一刀劈空,冲出两步,居然立即便
稳住了身形,反手又是一刀向段克邪斫来。刀光闪闪,一招三式,连斫段克邪三处要害,竟
是正宗“断门刀”中的一招“龙门三叠浪”的精妙杀手。
  段克邪这次已有了防备,焉能给他斫中?见他如此狠毒,勃然大怒,喝道:“原物奉
还,这一刀你自己受了吧!”闪过刀锋,按着刀背,骈指一推,借力打力,那口朴刀闪电般
地转了半圈,斫回自身,把那军官的头颅劈开两片,跟着他那两个把弟向阎罗王报到了。
  就在那军官倒地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尖叫,史朝英也跌倒了。段克邪略一踌躇,终于还
是走过去将她扶起。史朝英道:“吓死我了,克邪,你没受伤么?”段克邪道:“我没受
伤,哎哟,你的伤势,你的伤势……”史朝英软绵绵地倒在他的怀中,鲜血汩汩流出,把段
克邪的衣裳也染红了。
  原来吏朝英率领女兵追他的哥哥,卓木伦也率领奚族士兵出来迫她,史朝义忽地反攻,
黑夜中一场混战,史朝英中了两支冷箭,坐骑又中了一支梭标,落荒而逃,混乱中各自为
战,加以又是黑夜,她的护兵自顾不暇,甚至连她受伤也不知道,竟没人上去跟她。主朝英
人马俱伤,马儿负痛狂奔,跑入一条绝谷,恰好碰上了史朝义手下的三个军官。
  这三个军官也是在乱军中冲散的,他们藏在这山谷之中,原是想躲过这一场恶战,再看
风驶舵,择主而事。他们是史朝义的心腹,当然人得史朝英,一时间打不定主意,便把她先
行擒下,再作计议。使朴刀的那军官武功最高,也最阴险,意图把史朝英独占,暗算了他的
两个把弟。却不料天算不如人算,无巧不巧,恰巧碰上了段克邪,终于也送了性命。
  吏朝英的箭伤加上堕马所受的伤,伤势甚重,如今又摔了一跤,伤口裂开,血流得更多
了。
  史朝英倒在段克邪怀中,段克邪对她实是憎恶已极,但见她已受重伤,想要把她推开,
却又不忍。史朝英疼痛难当,呻吟说道:“克邪,你行个好,把我一剑杀了吧!我瞧你的眼
色,知道你心里还在恨我,我又何必勉强你来救我?你杀了我。你可以出一口气。我也可以
少受折磨!”
  段克邪冷冷笑说道:“我若是像你一样心肠,我早就不理你了。”史朝英脸上现出一丝
笑意,涩声说道:“克邪,我是对不住你,但也曾对你有过好处。克邪,你别要只记住我的
坏处,你也该想想为什么我对你不住,我本来一直是想和你、和你……”段克邪连忙喝道:
“住口,你再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我就唯有把你丢在这里了。”史朝英俸悻道:“好,我不
说,只听你说,随你处置吧!”
  段克邪道:“你救过我的性命,我也救过你的性命,如今再救你一次,算是还你利息。
过去的恩恩怨怨,再也休提!你如今是牟世杰的颗娘子,我把你送回去给你丈夫。”
  史朝英心里是又喜又恨,喜的是自己得救,恨的是段克邪的“无情”,虽然是救了她,
她也认为是受了侮辱。段克邪却不理会她想些什么,只知救人要紧,当下就点了她的伤口附
近的穴道,给她暂时止血。史朝英手臂中箭,小腹背脊受了剑伤,段克邪要给她敷上金创
药,须得解下她的衣裳,段克邪一片侠义心肠,想道,“大丈大光明磊落,我既答应救她,
又何避嫌疑?”
  但他仍是不敢解下她整件衣裳,只是将伤口附近的衣裳轻轻撕开,给她敷上了金创药。
这样一来,史朝英身上衣裳破裂了四五处之多,形状也是十分难看。
  段克邪的金创药灵效如神,敷了上去,流血立即住了。段克邪解了她的穴道,说道:
“你躺一会儿,我去找一辆车子。”史朝英道:“附近农家早已走避一空,要找车子,除非
到军营里抢,你纵是武功盖世,也决不能手到拿来。你把我抛在这儿。再碰上敌人,如何是
好?”段克邪想想也是有理,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好吧,我背你出去吧。”
  段克邪心无邪念,“我要送信给牟世杰,顺便将他的妻子送去,正是一举两得。我救了
他的妻子,他总不能不感激我,说不定可以听我劝告。”他背起了史朝英,施展轻功,出了
深山,径奔大路。走得不远,便碰上一彪兵马,正是卓木伦和盖天仙的混合部队。
  史朝英是伪燕公主身份,人人认得,兵士们突然见她在路上出现,被一个男子背着飞
跑,都是惊奇不已,哗然大呼。这次乱事,史朝英可说是罪魁祸首,他们兄妹火并,波及奚
族,把奚族的城堡变作了战场,奚族士兵自是对她不怀好感,登时耻笑与喝骂之声纷起:
“咦,这不是牟世杰的新娘子吗?她昨日拜堂,今日就跟人跑了?”有的叫道:“情形不
对,只怕是这小子将她抢走的。”有些认得段克邪的士兵叫道:“这小子正是上次带她私逃
的那个小子,他们早就是有勾勾搭搭的了,哪里会是强抢?你瞧,这妖女牢牢地抱着他,亲
热得很呢!”有的说道:“不管她是被强抢的也好,自愿跟人的也好,牟世杰想抢咱们的城
堡,他的浑家却先给别人抢去了,哈哈,这可真是活报应了!”
  盖天仙手下的女兵也差不多都是讨厌史朝英的,个个掩口偷笑,她们虽不好意思嘲骂,
但那尖锐的鄙夷的笑声,却是比辱骂更为难听!
  段克邪胸襟坦荡,只知救人,不避嫌疑,却不料别人不是他这么想法,他听了这些耻笑
的言语,实是难过之极,但却也激起了一股傲气,心道,“我自问光明正大,何必与他们一
般见识。大丈夫一诺千金,我已答应救她,说什么也得将她送到牟世杰那儿。旁人的闲言冷
语,管它作甚?”在这种情形之下,他是有口难分,也不愿分辨,索性加快脚步,亮出宝
剑,准备兵士若来阻拦,就硬闯过去。
  盖天仙拍马上前,哈哈笑道:“小伙子,你被这妖女迷着了是不是?你不瞧瞧她身上穿
的什么眼怖,她新娘子的礼服都未脱下呢!哼,天下竟有这样不要脸的妖女,也有你这样不
识好歹的小傻爪!”史朝英在段克邪耳边小声说道:“克邪,一剑杀了她,抢她的马。”
  盖天仙认不得段克邪,段克邪却曾听聂隐娘说过她,一见她这副容貌,便知她是那位貌
丑心慈的女将,不愿和她动手,眼看她己飞马到来,就要撞上,段克邪一提腰劲,身形如
箭,呼的一声,从盖天仙马鞍旁边掠过,避得恰到好处,盖天仙一记“左撩刀”没有而着,
收势不及,连人带马,早已冲了过去。
  卓木伦抡起长枪喝道:“把这妖女留下,便放你过去!否则咱们再决雌雄!”卓木伦上
次曾败在段克邪手下,对他颇为佩服,因此愿意放他过去。但他见段克邪又似上次一样,舍
命保护史朝英,心里也疑惑他和史朝英有不寻常的关系。盖天仙拨转马头,叫道:“这小子
轻功好俊,小心,别让他跑了!”卓木伦拍马上前,长枪抖动,疾声喝道:“你不放人,可
休怪我枪上没长眼睛,我不想乘你之危,但这妖女我是非拿下不可!”段克邪脚步不停,宝
剑盘旋飞舞,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地上堆满了被他削断的刀枪剑戟。
  说时迟,那时快,卓木伦已追了到来,喝道:“你当真要为这妖女舍弃性命么?”盖天
仙道:“这小子色迷心窍,死了也是活该,咱们拿这妖女要紧,可不必与他论什么比武的规
矩了。”
  原来卓木伦自负是响当当的好汉子,他曾输过给段克邪,输得心服口服,对段克邪倒是
颇有惺惺之意,如今段克邪背着一个人,他自觉得胜之不武,所以迟迟不肯出手。盖天仙知
他心意,是以催他。
  卓木伦牙根一咬,喝道:“看枪!”快马驰来,一枪挑出,他这杆虎头金枪长达一丈有
多,在马背上刺下来,居高临下,呼呼风响,声势更是骇人。段克邪倏的转身,面对着卓木
伦的长枪,以免史朝英受了误伤,待到那杆长枪刺到胸前,只将剑尖轻轻一点,卓木伦的枪
杆往下一沉,随即弹起,就在这瞬息之间,段克邪已借着他这股猛劲,背着个人竟然凌空跃
起,如箭离弦,飞出了十数丈外!
  段克邪反手抱着史朝英,防她跌落,人在半空,一个“鹞子翻身”,头下脚上,兀鹰般
的扑下来,恰巧落在一个士兵的马上,剑柄一撞,把那士兵打下马背,抢了这匹坐骑。
  士兵们几曾见过如此本领,人人吓得呆了,转眼间段克邪己驰出半里之遥,士兵们惊魂
稍定,这才发一声喊,乱箭射去,哪里还射得中?卓木伦叹了口气,说道:“这妖女倒是真
有手段,她做了牟世杰的新浪子,还居然使得本领如此高强的年少英雄为她卖命。这少年刚
才已是手下留情,没有多伤咱们兵士,也罢,就由她去吧,不要追了。”
  段克邪以剑尖轻刺马背,催马疾驰,跑了一程,那匹马累得直吐白沫,段克邪道:“朝
英,你可好了一点?我给你再抢匹马。”史朝英星眸半启,吁吁喘气,涩声说道:“快抱紧
我,我坐不牢!”段克邪本来希望她止血之后,精神稍复,自己能够骑马,见她如此,只愁
她伤势加重,哪里还敢奢望?只好将她放在鞍前,用一条手臂半拥她的纤腰。
  段克邪虽是心无杂念,但玉人在抱,香泽微闻,也不觉有点害躁,脸上发烧。史朝英的
五处伤口,流血是已经止了,血水还不断沁出,脂粉混和血水,香中带腥,变成了一股十分
刺鼻的古怪气味。段克邪有说不出的讨厌,但在讨厌之中,却又不禁生出几分怜惜,暗暗责
备自己,“她今日己是吃够了苦头,送佛要送上西天,你既答应救她,在未见牟世杰之前,
你总得将她照顾到底。”两人同乘一骑,虽然还是不大“雅观”,但总比背着她跑路要好一
些,段克邪也只好如此了。
  史朝英喘着气说道:“走左边这条路,唉,这匹马似乎跑不动了。”中间这条路通向卢
龙,那是聂锋进兵的路线;右边这条路通向灵武,是李光弼进兵的路线。所以史朝英可以断
定,牟世杰必定是向左面这条路退兵。段克邪急着赶路,但他们那匹坐骑早已疲累不堪,驮
了两个人,更是越走越慢。
  幸喜一路之上,溃兵络绎不鲍,有史朝义的部属,有落后掉队的牟世杰手下弟兄,还有
附近各处奚族村庄的壮丁闻知堡中有变,赶来教授的。段克邪也不理会这么多,一路抢溃兵
的马匹,跑了一程,就换一匹新的坐骑,换了十几匹坐骑,这才跑出了七十多里,日头已经
过午了。段克邪焦急不堪,想起了辛芷姑与灵鹫上人今晚的约会,他是答应了辛芷姑及时赶
回的,心道,“要是迫不上牟世杰,这可如何是好!我总不能抛下朝英不理,今晚岂非要失
了辛老前辈之约?梅妹和隐娘姐姐不知我出了什么事情,一定比我更着急了。”想起了史若
梅,心里又不禁有点抱愧,“梅妹一向是眼睛里容不下一位砂子的,若她知我今日之事,只
怕又要大发脾气,十天半月,不理我了。不过,我还是对她实说了的好。”
  正在想着,忽见前面尘头大起,远远已可看见大队的军马在草原移动,段克邪大喜,催
马疾驰,扬声叫道:“前面可有牟世杰么?”他用的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在空旷之地,
可以传到五六里外。他不愿意再叫“牟大哥”,也不愿意尊称他作“牟盟主”,只好直呼其
名。
  他是希望牟世杰出来迎接,可以尽快的将事情办清楚,交人送信之后,讨了牟世杰的回
话,他就可以赶回去了。免得在大军之中,要通名求见,诸多麻烦。他疾马纵驰,离那大队
军马有里许之遥,果然便看见牟世杰带了几骑随从,向他跑来,段克邪连忙将史朝英扶下马
背,说明迟,那时快,牟世杰已经来到,也下了马。他一眼看见史朝英衣裳破裂,浑身染血
的狼狈模样,陡地面色铁青。
  段克邪呆了一呆,心道:“牟世杰面色不对,哎呀,莫非,莫非……岂有此理,莫非他
是疑心我了?”心念未已,急切之间也还来不及解释;蓦听得史朝英尖叫一声,已是向牟世
杰跑去。
  牟世杰颤声问道:“英妹,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史朝英倒人牟世杰怀中,也不知
哪里来的一副急泪,伏在牟世杰耳边哽咽泣道:“他、他、他欺侮我!”史朝英带泪哭诉,
声音模糊,并不响亮,但听在段克邪的耳朵里,却如晴天响起了霹雳,震得他大惊失色,呆
了一呆,急声叫道:“史姑娘,你、你说什么?”
  史朝英双眼翻白,似是一口气咽不过来,竟在牟世杰怀中晕过去了。
  原来史朝英深恨段克邪对她的“无情”,她不能忍受她爱过的男子,对她冷淡,对她
“侮辱”,刚才她在林中要段克邪救她的时候,曾动以旧情,被段克邪疾言厉色的说了她一
顿,这在段克邪自以为是光明磊落,却不知已是大大损伤了史朝英的自尊心。所以结果虽然
段克邪还是舍命救她,而史朝英却非但毫无感激之意,反而古恨在心,早已算计要陷害他
了。不过,她晕过去却并不是假装的,她受伤之后,一路快马奔驰,深受颠簸之苦,本已奄
奄一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是愤恨、羞惭、妒忌种种情绪,交织心头,心头所受的创伤
比身体所受的创伤更重,一口气说了出来,更支持不住了。
  牟世杰面色铁青,把史朝英交给两个女兵,“唰”的拔出剑来,喝道:“段克邪,你这
小贼欺我太甚!”脚踏洪门,一剑就向段克邪刺去。段克邪惊魂未定,待到眼前剑光一闪,
才知避开,只听得“嗤”的一声,衣臻已被剑尖穿过,不过,还是避开了。
  段克邪做梦也想不到史朝英恩将仇报,一时间惊惶失措,竟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尴尬的局
面。牟世杰一出手就是连环剑法,剑剑辛辣,段克邪被他迫得紧,不能不全神应付,避了几
招,心神反而定了下来,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段克邪侧身闪过一剑,叫道:“牟、牟世杰,你听着,是你的妻子受了伤、我在途中相
遇,好意把他送来的!”牟世杰咬牙切齿,喝道:“好在她没有死,她还有一张嘴,容不得
你骗我!”
  唰的又是一剑,这一剑凌厉之极,简直就是要一剑取了他的性命!段克邪一个“盘龙绕
步”,掣出剑宋,牟世杰的剑尖已迫到他的后心,段克邪反手一剑,刚好挡开,要是稍迟片
刻,只凭轻功躲闪,那已难免受伤了。段克邪气在上涌,喝道:“你只听她的话,听不听我
的话?”
  牟世杰“嘿嘿”冷笑:“谁信你的鬼话!我的妻子难道还会诬蔑你不成?”段克邪连解
他三招攻势,这才缓过口气,说道:“牟世杰,你也不想想,我若是欺侮了你的妻子,我还
怎敢到来找你?她受了伤,还不由得我摆布吗?”牟世杰怔了一怔,但剑势仍是丝毫未缓,
唰唰两剑,又刺过去,喝道:“小贼,休得花言巧语,我不杀你,难洗今日之辱!”
  牟世杰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段克邪所说的这层道理,他岂不能想到?但正因为他想到
了,就更感到耻辱,感到妒恨!试想史朝英为什么要诬蔑段克邪?那还不是对他尚未能忘
情?为了所求不遂,而对他反咬一口?牟世杰既不能抛开史朝英,为了维持自己的体面,那
就不能不把段克邪置之死地了。
  段克邪见牟世杰丝毫不肯听他分辩,招招都是杀手,也禁不住怒气勃发,喝道:“我铁
大哥有封信给你,你先看了这封信再说!你若然不肯回头,定要与那妖女同走一路,那就随
你划出道来。我定必舍命奉陪!”
  段克邪一个“鹞子翻身”,倒纵出三丈开外,避过了牟世杰的攻势,取出信来,左掌一
拍,以劈空掌力,把那封信送到牟世杰面前,牟世杰瞧也不瞧,一招“八方风雨”使将出
去,剑光浪诵,一翻一绞,把那封信绞成片片蝴蝶,随风飘散,“呸”
  的一声,冷笑说道:“铁摩勒说来说去,还不是那番酸臭不堪的道理,我根本就不用
看,段克邪,念在往日一段情谊,你自刎了吧。免遭我乱剑分尸之苦!”
  段克邪气得七窍生烟,喝道:“牟世杰,你知不知羞?应该自刎的是你!”牟世杰喝
道:“你还要和我动手,好,那就来领死吧!”段克邪怒不可遏,一剑刺去,牟世杰反手一
绞,段克邪脚步踉跄,竟被他牵动,险险中了一剑。
  段克邪霍然一惊,连忙沉住了气,说时迟,那时快,牟世杰又是一招“大漠孤烟”刺
来,剑直如矢,径指段克邪心头,段克邪横剑一封,使了一招“横云断峰”,当的一声,牟
世杰的青钢剑损了一个小小缺口,两人身子都晃了一晃。牟世杰也吃了一惊,心道,“这小
子功力倒是增长得快。”他们二人以前在金鸡岭争夺绿林盟主之时,曾较量过一次,那时段
克邪要稍弱一筹,但他正在发育的年龄,内力却要比牟世杰增长得快,如今己差不多是半斤
八两了。段克邪用的是把宝剑,在兵器上又稍稍占了一点便宜。激战中,牟世杰手下的十多
个头目和一群黄衣人已经赶到。
  牟世杰手下的好些头目都认得段克邪,见他们二人拔剑恶斗,不禁大惊,有个比较老成
持重的上前劝道:“盟主息怒,再思而行。咱们与金鸡岭的铁寨主虽然不是同一个水井打
水,毕竟还是道上同源。”又有个上来劝段克邪道:“段兄弟,你给盟主赔个罪吧,我不知
道你做了些什么对不住盟主的事情,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赔了罪,我们也好替你说话
呀!”
  段克邪怎肯陪罪?当下说道:“是牟世杰对不住我,那妖女血口喷人,他不容我分辩,
就要将我置于死地,著要陪罪,是牟世杰先该向我认错,”段克邪究竟是年纪太轻,一时火
起,不识轻重,就指摘起史朝英来,这一来等于把内里情由和盘托出,试想这种涉及闺阁私
德之事岂可宣之于口?牟世杰勃然大怒,却不发作,冷冷说道:“这是我和这小子两人之间
的事情,你们就不必管了。扶桑岛的侍青留下,其他的人都回去吧。好好约束弟兄,不可私
出军营。”心里则在暗暗盘算,迟早要把这几个呷过段克邪言语的头目藉故杀悼。
  那几个头目面面相觑,他们还不知道已犯了牟世杰的忌刻。
  埋下了祸胎,但牟世杰话说至此,段克邪又不知避忌,他们只怕越说下去,越难为情,
既然调解不来,那也就不必再插口了。
  那些头目拨转马头,回转军营,尚有八个黄衣人留下,分站八个方位。
  牟世杰剑法骤变,使出了一路乱披风剑法,剑尖所指,都是段克邪下三路的要害穴道。
他是顾忌段克邪的轻功太高,意欲刺伤他的双腿,免他逃跑。
  段克邪手上的宝剑占了便宜,牟世杰的功力则稍胜少许。高手比剑,剑质的优劣,关系
不大,有宝剑当然好些,却不能决定胜负。牟世杰这路剑法是扶桑岛不传之秘,使将出来,
登时占了上风。
  段克邪凭着卓绝的轻功,不断移形换位,剑随步转,步随身转,一口气避开了牟世杰的
六六三十六剑,但牟世杰的青钢剑虽然刺不中他,他却也未能冲破牟世杰剑势的笼罩。段克
邪看出对方的这路剑法乃是防备自己逃走,心头自是不禁怒火上升,决意要与牟世杰一拼。
但双方各有所长,不知不觉,已是百招开外,兀是不分胜负,段克邪抬头一看,只见日影西
移,已是将近黄昏时分,不由得蓦地一惊,“我与牟世杰厮拼,谁胜谁败,只怕最少也得千
招开外,岂不误了与辛老前辈的约会?”随又想道,“牟世杰防我逃走,我就偏要先走了再
说。何况这里是他地头,他虽然或许不好意思叫人帮手,但久战下去,总是我吃亏的了。今
日我既是难以取胜,又何苦与他缠斗。”
  但段克邪己在对方剑势笼罩之下,想要逃跑,却也不易。段克邪沉住了气,对牟世杰这
路剑法,已摸到几分深浅,蓦地剑招一变,将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一招“雷电交轰”,
楼头一劈,横扫两剑,一招两式,威猛无伦,牟世杰似是吃了一惊,果然给他迫退了两步。
  段克邪这一招剑法,却并不是他本门的招数,则是从铁摩勒自创的伏魔剑法中脱胎出来
的。当年铁奘勒与牟世杰争夺武林盟主之位,铁摩勒有意成全他的心愿,故意让了一招,其
实铁摩勒那路剑法却是恰好可以将他克制的。铁摩勒的这路剑法,也并非就比段克邪的本门
剑法精妙,而是因为他这路剑法,混合了刀剑之长,最为刚猛,加上铁摩勒深厚异常的内
功,这才能发挥它的强大的威力的。要是内功及不上对方,这路剑法就难以克敌制胜了。段
克邪久战不下,蓦地想起了铁摩勒当年所用的这路剑法,他自知功力还是稍稍不及于对方,
但他用的是把宝剑,可以补这一点功力之不足,不妨一试。
  高手比斗,宝剑虽不能决定胜负,但也不能不防。牟世杰忽地见他使出铁奘勒那路剑法
中最威猛的一招,生怕长剑被他削断,而且他当年就是被这一招所克制的,本能的也有所顾
忌,心中一怯,就给段克邪迫退了两步。其实段克邪虽然学会了这一招,却是从旁观中学来
的,铁摩勒并未授他全套剑法,他这一招也还未能其中精髓,要是牟世杰不存怯意,段克邪
那就未必能将他击退了。
  段克邪一招奏效,脚尖一点,身形如箭,顿时脱出了牟世杰剑势可及的范围。但他身形
未落,早已有两个黄衣人拦住他的去路,高声喝道:“小贼往哪里跑?”说时迟,那时快,
已是双剑齐出,向段克邪刺了过来。
  段克邪身手何等矫捷,听得金刃劈风之声,脚尖微一沾地,已是一招“横云断峰”,反
手挥出。用意不在伤人,只想把对方的两柄长剑削断,冲开缺口。
  哪知这两个黄衣人的本领大是不弱,就在这瞬息之间,只呼得“叮”的一声,一个黄衣
人的剑尖轻轻和他的宝剑碰了一下,另一个黄衣人陡然使出险招,欺身进迫,一招“虚式分
金”,剑尖已指到了他的膝盖。这一招正是攻敌之所必救,似是冒险,其实却是化解对方攻
势的唯一高招。段克邪无暇运劲削断那黄衣人的长剑,身形一晃,飞起一脚,反踢第二个黄
衣人的膝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顿时把那汉子迫退了两步。
  说时迟,那时快,牟世杰已然赶到,段克邪冷笑道:“牟世杰,今日我算是见识了你这
位武林盟主的威风了,你还有多少人,何不叫他们齐上?”
  牟世杰也冷笑道:“你不是说要和我决一雌雄,拼个生死的么?怎的未分胜负,你就要
夹着尾已逃了?他们只是代我留客而已,岂是以多为胜哉?来,来,来!你我再斗个三百
招,只要你不逃跑,他们绝不对你动手。”
  那两个黄衣人果然不再动手,并肩而立,双剑交叉,向段克邪微一躬身,同时说道:
“请段小侠留驾!”段克邪气得七窍生烟,真想不顾一切,与牟世杰一拼,但想起辛芷菇之
约,想起史若梅、聂隐娘都正在等着他回去,怒火迅即消散,冷静下来,心道,“铁大哥屡
次告诫我临敌之际不可暴躁,我岂可中了这厮激将之计?”
  段克邪趁着牟世杰将到未到之际,猛的转身,换了一个方向奔出,淡淡说道:“你要和
我决个胜负,那就随我来吧!到那边山头比试去。”牟世杰笑道:“这里不就很好,何必另
选地方?”
  话犹未了,另外两个黄衣人又已挺剑刺来,高声叫道:“请留驾!”牟世杰这边的八个
黄衣人分占八个方位,对段克邪采取大包围的形势,段克邪轻功再高,也要被他们堵住了。
  段克邪冷笑道:“只怕你们未必留得住我!”默运玄功,力透剑尖,抡剑劈刺!那两个
黄衣人双剑一封,三把剑便似胶着了似的,段克邪大喝一声,踏上两步,但那两个黄衣人虽
然后退,手中的剑却并没移开,仍然苦苦挺住,不让段克邪闯过。此时双方已是以内力相
拼,段克邪的内力若是不能压倒对方,纵有宝剑之利,也是难以将对方兵刃削断了。正是:
反脸成仇情义尽,恩将仇报最心伤。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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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十七回 喜有师兄来破阵 且擒祸首戏魔头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十七回 喜有师兄来破阵 且擒祸首戏魔头   这八个黄衣人都是伏桑岛岛主的侍者,已得岛主牟沧浪的内功心法,论造诣虽然不及牟
世杰之深,比段克邪也还比不上,但其中任何二人双剑联防,也足以与段克邪稍作周旋,一
时三刻,不会落败。
  段克邪把心一横,默运玄功,正要把对方的双剑震断,那两个黄衣人忽地冷笑说道:
“段小侠好功夫!只不知你用扶桑岛的功夫杀了我们,却有何面目再见我们岛主?”原来段
克邪也曾得过扶桑岛岛主牟沧浪的指点,懂得他们这一路内功的秘窍,他急于破阵脱险,本
能的就用上了最易破解对方防御的小无相神功,而小无相神功,正是扶桑岛内功的精华所
在。
  段克邪霍然一惊,脸上登时发热。原来这小无相神功,十分霸道,用足了功力,对方的
双剑不但要给震断,身体也必然要受严重的内伤。段克邪恨的只是牟世杰一人,甚至对牟世
杰他也还不愿杀他,只是为牟世杰所迫,不能不和他拼命而已。这些黄衣人不过是扶桑岛的
侍者,听命于牟世杰才和他作对的,他岂能以牟沧浪所传的内功伤了他们?段克邪连忙收
剑,但那两个黄衣人功力亦非泛泛,段克邪的内力可以收发随心,他们却不能立撤劲收势,
就在双方一收一发之间,此消彼长,段克邪禁不住跄跄踉踉连退数步,险险跌倒。
  说时迟,那时快,牟世杰又已赶到,“刷”的一剑刺来,纵声笑道:“你逃是逃不了
的,还是再来和我单打独斗吧。你有什么本领,尽管施展出来,即使你用的是我叔叔的功
夫,我也决不笑你。”
  段克邪大怒道:“我本门的功夫也不见得弱于你了。”剑光一个盘旋,一招之间,遍袭
牟世杰九处穴道,牟世杰横剑护身,只守不攻,双方的长剑,瞬息之间碰击了九下,快得难
以形容,正因是一掠即过,牟世杰的青钢剑并没受伤。牟世杰又笑道:“袁公剑法的刺穴功
夫果然神妙,可惜你要想伤我,也还是不能。”
  段克邪又是焦急,又是气怒,他的功力本来就比牟世杰略逊一筹,一轮狂攻之下,内力
就消耗得更多了,本世杰蓦地喝道:“你不能伤我,对不住,我可要伤你了!”一招“星汉
浮橙”,剑光如狼,横卷过来,段克邪气衰力竭,抵挡不住,只所得“嗤”的一声,段克邪
的衣襟已是被他一剑穿过,胯骨给剑尖划开了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
  牟世杰正要连下杀手,忽听得一个十分刺耳的声音骂道:“岂有此理,牟世杰,你敢欺
负我的师弟!”
  牟世杰大吃一惊,只见一团白影,来得迅速之极,虽然看不清楚来人面貌,但如此快如
门电的身法,当今之世,除了空空儿还有谁人?扶桑岛那八个侍者初到中原,见了空空儿的
来势;虽是吃惊,却还未知道他的真正厉害,室空儿从西北角闯入,把关的正是刚才和段克
邪比拼内力的那两个黄衣人,这两人在同伴之中功力较高,一党微风飒然,立即双剑齐出,
用的也正是刚才堵截段克邪的那招剑法。
  空空儿一声长啸,只见青光疾闪,铮铮两声,那两个人手中的青铜剑己是断成四截!这
倒不是空空儿的内功胜过段克邪许多,而是他出手比段克邪更快,高手比剑只差毫厘,那两
人双剑尚未合壁,内力也还未能十足发挥,已是给空空儿一举削断了!
  空空儿笑道:“瞧清楚没有,这可不是你们扶桑岛的功夫!”那两人兵刃被削,大惊奔
跑,只觉头顶一片沁凉,见空空儿没向他们追来,这才敢用手去摸,原来一大片头发也都给
空空儿削光了。
  空空儿笑声未歇,青光一闪,又已到了牟世杰身前,冷笑说道:“你敢小觑我本门剑
法?”剑锋一颤,抖起了九点寒星,也是在一招之间,同时刺向牟世杰的九处穴道,但比起
段克邪刚才所使的同样一招,剑势却是更为凌厉,更为迅捷了。
  牟世杰横剑一封,他的扶桑岛剑法也确是有独到之处,剑光一起,俨如玉带围腰,防御
得风雨不透,叮叮之声,宛如繁弦急奏,瞬息之间,双方接触了九下。牟世杰虎口一阵阵酸
麻,但空空儿那急如风雨的剑点,却也没有点中他的穴道。
  牟世杰刚自喘过口气,哪知空空儿这么厉害的刺穴杀手还只是陪衬的虚招,他剑势未
收,趁着牟世杰给他攻得脚步有点歪斜的时候,陡然间已又是一掌拍出,峭声斥道:“牟世
杰,你胆敢欺侮我的师弟、须得吃我一记耳光!”
  段克邪心里暗笑,“辛芷姑最爱打人耳光,大师兄受了她的熏陶,也学起她的作风来
了。”他见大师兄已然出手,自己已不便再出剑助攻,便悄悄的闪过一边。
  牟世杰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空空儿这一掌来得太快,他本来无法闪躲,但恰巧段克邪
在过时候闪过一边;牟世杰迅即一个倒纵,从段克邪原来所站的方位越过,同时另外两个黄
衣人的双剑也已刺到了空空儿背后。
  饶是牟世杰闪避得宜,也被空空儿的掌锋沾上,只听得“嗤”的一声,牟世杰衣裳被撕
裂了一大幅,皮肉也受到抓伤,火辣辣的作痛,但那一掌之辱,却是侥幸避过去了。
  那两个黄衣人的剑尖刺到了空空儿背后,空空儿一个“滑步回身”,剑尖差了半寸,刺
不着他,说时迟,那时快,空空儿已是反手一剑,将那两个黄衣人的双剑荡开,这一回他是
因为正在追击牟世杰,回身反手发剑,所以只是将那两个黄衣人的双剑荡开,而未能将之削
断。
  牟世杰又惊又怒,一声长啸,那八个黄衣人各自退回原来方位,却缩小了日子,意图把
空空儿、段克邪困在阵中。
  空空儿眼光一瞥,见段克邪衣裳一片鲜红,显是已受了伤。空空儿惯经阵仗,思虑周
详,虽是在愤怒之中,也还保持几分冷静,心里想道:“段师弟已受了伤,这里又是牟世杰
的地头。
  不宜恋战。这八个黄衣人本领不弱,若是待得他们阵势合围,那就不容易走了。”
  这八个黄衣人是按着诸葛武侯的“八阵图”遗法,各自占据休、生、伤、杜、死、景、
惊、开八个方位,布好阵势,若是给它合围,饶是空空儿武功卓绝,只怕也难免两败俱伤。
  空空儿不懂阵法,但他经验丰富,智计过人,当下叫道:“师弟,跟着我来!”身形一
起,便向着牟世杰追去。牟世杰惊魂未定,焉敢接战,连忙躲入“生门”,正要发动阵势,
空空儿已是如影随形,跟踪追到;牟世杰转入“开门”,“伤门”、“死门”那两个黄衣人
从两们袭来,想引空空儿陷入阵中,空空儿却不上当,出手如电,只一剑就把守着“生门”
那个侍者兵刃削断,攻开了缺口,段克邪也跟着闯出阵了。
  两人施展绝顶轻功,不过一炷香时刻,已是把牟肚杰的大军远远甩在背后,走上了一个
山头,这时已是红日沉西,暮色四合之际,空空儿停下脚步,说道:“师弟,你的伤怎么
样?”
  段克邪胯上中剑,受的只是仆伤,流血虽然不少,却无大碍。段克邪敷上了金创药,说
道:“只是伤着一点皮肉。”空空儿道:“好,再待一会,待到天黑之后,我和你夜闯军
营,取牟世杰的首级!”段克邪道:“牟世杰这笔帐以后再算。现下有一件紧要的事情,非
得师兄你立即就去不可!”空空儿皱眉道:“还有何事紧要得过取牟世杰的首级?”
  段克邪道:“辛老前辈在等着你。”空空儿道:“哦,是辛芷姑?”忽地微微一笑,说
道:“我和芷姑已订了婚,你可以称她师嫂了,不瞒你说,我就是为了和她约好了在吐谷堡
会面,这才赶来的。敢情你已见着她了?我知道她在等我,但反正我已经到了,迟早总可以
见着,就让她多等一会儿吧,且待我先取了牟世杰的首级,给你出一口气。”空空儿四十多
岁方始订婚,段克邪是第一个听到他喜讯的人,空空儿在说出他订婚喜讯的时候,心里又是
得意,又是害羞,他不愿意给师弟认为他心里只有妻子,所以坚持要先给师弟报仇,然后再
去会辛芷姑。
  段克邪连忙说道:“师兄,我还未说得清楚,辛……师嫂她现在有难,她等你不是普通
的会面,是等你前去救她!”空空儿睁大了双眼,诧道:“她碰到了什么危难?是谁敢去惹
她?她自己应付不了?”段克邪道:“是灵鹫上人。他们约好了今晚比武。
  就在那边那座山头的一个破庙里。”空空儿道:“哦,原来是这个老怪。这老怪二十年
来未下过灵鹫峰,芷姑怎的和他结了怨了?”原来辛芷姑一生杀人不计其数,她和灵鹫上人
大弟子所结的梁子,一直未曾向空空儿提起,这也是因为她心高气傲,自恃太高,她结下的
仇家,她就要自己对付,不愿倚仗空空儿的势力,给旁人笑话。
  段克邪道:“我也不很清楚,大约是因为青冥子而起,聂隐娘在吐谷堡见到青冥子率领
几十个同门师弟围攻辛老……辛师嫂。”空空儿知青冥子的为人,怒道:“我明白了,一定
是青冥子有眼不识泰山,曾对你师嫂无礼。”
  段克邪抬头一看,只见月亮也已经升起来了,连忙说道:“不好,只怕这时候他们已经
开始动手了。”空空儿道:“好,咱们现在就去,一边走,一面说吧。吐谷堡里是怎么口
事?牟世杰又何以撤出堡外,他和你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师弟,你也不必太过着急,芷姑,
她或许打不过那灵鹫老怪,但最少也可以斗个三两百招!”
  他们两师兄弟都是一身卓绝的轻功,边走边说,并不影响速度,空空儿听得精精儿也曾
助青冥子为虐,勃然大怒,说道:“这回我拿着了他,可不能再饶他了,我要抽他的筋,剥
他的皮!”再过一会,又听到了灵鹫上人赠药之事,却不禁叹了口气,叫道:“糟了,糟
了!”
  段克邪怔了一怔,道:“什么槽了?”空空儿道:“芷姑的倔强脾气,我是知道的,即
使没有赠药之事,她也不肯要我帮忙的,如今她又接受对方之赠,按照江湖规矩,我是再也
不能插手的了。”段克邪道:“管它什么江湖规矩!”空空儿沉吟不语,半晌说道:“且待
到了再说吧。”要知以空空儿的身份、威名,那是决不能让人闲话的,所以段克邪可以蔑视
江湖规矩,他却不能。
  两人到了山下,抬头一看,月近中天,已将是三更时分,空空儿道:“他们的比武时刻
何时开始?”段克邪道:“昨晚灵鹫上人离开的时候,就是今晚同样的时间前来,那时大约
是二更时分。”空空儿松了口气,说道:“如此说来,他们交手至多也不过一个时辰,芷姑
料想还不至于落败。”
  哪知话犹来了,忽听得山顶有人纵声笑道:“好呀,送死的人来了!”登时轰隆隆的大
石滚下的声音,如雷震耳,山顶上人影绰绰,竟不知有多少人埋伏其间,把大大小小的石头
推下来,有的从空中落下,有的从山坡上滚来。
  空空儿大怒道:“好呀,用这等卑鄙的手段,就想阻得了我么?”当下施展绝顶轻功,
腾挪闪展,满山坡奔腾飞舞的石头,一个也打他不中。不过,由于他要东闪西躲,却也给阻
延了不少时候。段克邪受了剑伤,纵跃的功夫稍受影响,有几次险被打中,但他内功仍在,
来不及闪躲的石头,他就用劈空拳打落。
  空空儿上到半山,抬起几颗石子,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也接接我的!”石子
从他手中弹出,变成威力奇大的暗器,山上登时响起了惨厉的呼叫,已是有几个给伦打中,
滚下山来,未给打中的也纷纷走避,山头上黑绰绰的人影,也登时散乱了。
  空空儿掷石对攻,压下了对方的凶焰,那些人顾得走避,就顾不得再把石头滚下,空空
儿与段克邪减少了威胁,上山的速度大大增强,不过片刻,就在空空儿大笑声中,跃登山
顶。
  那些人早已四散奔逃,段克邪忽地指着一个背影叫道:“这厮就是青冥子了!”原来在
山上伏击的这些人,正是青冥子率领的一众同门,灵鹫上人以武林宗师的身份,与辛芷姑订
下比武之约,当然不许弟子们私下寻仇,但青冥子却阳奉阴违,虽然不敢进那庙门,却一直
派有人在山上监视。
  青冥子一众占据山头,居高临下,推石伤人,自以为万无一失,哪知却碰上了个轻功卓
绝,本领非凡的空空儿,乱石如雨,连空空儿的一根汗毛都没碰着,反而给他伤了许多人,
待到空空儿抢上山头,青冥子这一干人哪里还敢应战,当然是慌不迭的逃走,只恨爹娘生少
了两条腿了。
  空空儿得段克邪给他指出了青冥子,还焉能容他逃走?脚尖一点,登时如箭离弦,只是
几个起伏,就追上了青冥子,青冥子是灵鹫上人的首徒,武功原也不弱,情急拼命,“唰”
的便是反手一剑。但他武功虽然不弱,与空空儿相比,那还是差得太远,空空儿根本不屑拔
剑,只是一招“空手入白刃”的招数,就把他的青钢剑夺了过来,再一抓抓着了他的琵琶
骨。青冥子吓得魂魄不齐,慌忙叫道:“看我师父份上,饶了我吧。”
  空空儿哈哈笑道:“灵鹫上人也是一派宗师,怎的有你这个不要脸的弟子?我最恨贪生
怕死之辈,你向我求精,我偏要杀了你!”五指略为收紧,青冥子已是禁受不起,杀猪般的
大叫起来。空空儿蓦地心头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把指头放松,笑道:“瞧你这么可怜,
饶你这条狗命也未尝不可。但你可得听我的话。”青冥子还怎敢不依,连忙说道:“但凭你
老吩咐。”空空儿道:“好,那就随我走吧!”似捉小鸡似的,将他一把提起,向前飞跑。
他捉到了青冥子,其他的人,便不再理会了。
  到那座破庙,还要翻过一个山头,他们因受青冥子掷石之阻,这时已过了三更时分,空
空儿虽然心里有了主意,却不知辛芷姑在二更动手,是否此时还能支持?心中忐忑不宁,只
好加快脚步。
  段克邪这次下山,两桩事情,都没有办好。方辟符没找着,给铁摩勒送信,又落得个毫
无结果,反而和牟世杰添了新仇。虽然也有个意外的收获,碰见了大师兄,可望给辛芷姑解
困,但他本身也遭遇了史朝英给他加上的意外麻烦,尽管他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但总是违
背了史若梅的叮嘱,又一次的和史朝英有了牵连。“我迟迟不见归来,梅妹一定是望眼欲穿
了。唉,不知她能不能谅解我的心迹?”
  段克邪哪里知道,这个时候,在那破庙之中,不但是辛芷姑身处脸境,史若梅也有了性
命之忧,正在盼他回去搭救,当真乃是望眼欲穿。
  辛芷姑服了灵鹫上人解药,经过一日一夜的调治,已是恢复如初,聂、史二女,稍稍宽
心。但等到黄昏日落,仍是未见段克邪回来,史着梅的忧虑不必说了,聂隐娘还多了一重牵
挂方辟符的心事、心里更是愁烦。
  转眼已是夜幕下降,月上梢头,辛芷姑望着月影逐渐西移,约会时刻将到,饶她本来也
是个杀人不贬眼的女魔头,但想到对方是邪派中第一高手,心绪也自惴惴不宁。
  三人正在各怀心事,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笑道:“辛芷姑,你果然没有失约,还
在这儿!”辛芷姑傲然说道:“我只怕你这老怪不来,使我失了报答的机会。”
  灵鹫上人在大笑声中踏进庙中,只他孤身一人,并无门人随侍。灵鹫上人望了辛芷姑一
眼,笑道:“你如今已是痊愈了,败在老夫掌下,那可是再无怨辞的了。老夫有言在先,我
赠药与你,只是为了不想占你的便宜,让你死而无怨。你不必说什么报答的话。”辛芷姑冷
笑道:“你可知道我要怎样报答于你?”
  灵鹫上人怔了一怔,道:“你还能有什么报答?请说!”
  辛芷姑道:“你赠药的这番心意,我已深知,我总算是领了你的情,岂能不报答你的好
意?等下比武,我决不能叫你失望,让你输在我的剑下,也输得甘心!我也有言在先,我剑
下绝不留情,决不隐瞒一手,算是报答你看得起我!但我却可饶你一次不死,等你养伤好
后,你若是还要再比,那时再取你的性向。
  这样的报答,对得住你了吧?”
  灵鹫上人哈哈大笑道:“果然不愧你这‘无情剑’的称号!剑底不让人,嘴巴也不让
人。好,好,好!老夫正是要你施展平生绝技,但只怕你的剑伤得了别人,却伤不了老大。
你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侍的,趁早交待吧!”辛芷站道:“谁胜谁败,谁死谁生,走着瞧吧!
你的弟子没有随来,你的后事想已交代好了?那就请吧!”
  辛芷姑处处与他针锋相对,一句也不饶让,灵鹫上人哈哈一笑,道:“昨晚那个姓段的
少年哪里去了?”辛芷姑道:“你是约我单打独斗,与那姓段的有何相干?”灵鹫上人笑
道:“这少年武功倒很是不错,有几招剑法足以与当世高手抗衡。不错,我是要与你分个强
存弱亡,但却无意禁止你邀请帮手。在我这方面,我当然是单打独斗,决不要人助拳;在你
这方面,倘有助手,是并肩齐上也好,是车轮战也好,我都一样欢迎。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
个门人也不带来,那正是为了免得你们心慌的缘故。但我却颇有意思再试一试那少年的武功
呢。”
  辛芷姑心道,“这老怪倒是和我同样骄傲。”当下冷笑道:“以众凌寡,这是你们灵鹫
派的门风,我辛芷姑平生都是独往独来,岂能学你灵鹫派的模样?你要试那少年的武功,还
是过了今晚再说吧。”
  灵鹫上人给她一顿奚落,禁不住面色铁青,说道:“我的门人弟子,算来是你晚辈,他
们围攻你固是不该,你胜他们也不见得有何光彩。再说,要刁是你心狠手辣,他们也不会围
攻你。
  你杀了我这许多弟子,即使他们曾经对你有所冒犯,也总是你的不是了!”辛芷姑冷冷
说道:“你这些宝贝弟子的行为,我不屑和你多说!反正今晚是胜者为强,咱们也大可不必
多费功夫理论!你的弟子,我已杀了,你要报仇,那就上来吧!”灵鹫上人大怒道:“好,
你杀了我二十三名弟子,对不住,我可要借你的无情剑,在你身上戳二十三个透明窟窿!”
  辛芷姑唰的拔出宝剑,冷笑说道:“有本领就拿去吧。请啊!”灵鹫上人虽是动了怒
气,却也不肯有失武学大师的身份,纵声笑道:“辛芷姑,你我辈份虽是相同,我总是比你
多活了二十年,岂能占你的便宜?我让你三招!”
  辛芷姑宝剑扬空一闪,唰唰唰连刺三剑,三剑都是刺向虚空之处,根本就不是对着灵鹫
上人,三剑刺过,冷笑说道:“你要我敬老尊贤,我已遵命出了三招;现在该轮到我看你的
本领了!”说是遵命让招,实则形同戏耍。
  灵鹫上人怒不可遏,一声喝道:“辛芷姑,你有多大道行,胆敢戏弄于我?”长袖一
展,倏的就向辛芷姑卷来,袖角竟然使出剑术的招数,径向辛芷姑的虎口削下!灵鹫上人的
内功非同小可,长袖一展,劲风飒然,若是当真给他削中,只怕未必逊于刀剑。
  辛芷姑一个“盘龙绕步”,青钢剑扬空一闪,一招“流星赶月”,剑尖晃动,抖出了三
朵剑花,左刺“白海穴”,右刺“天突穴”,中刺“璇玑穴”,这三处穴道在人身胸腹之
间,联成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一般的以剑刺穴,即使是空空儿那等上乘的袁公剑法,所刺
的穴道,也都是在一条直线或一条斜线上的,如今辛芷姑这一剑刺出,虽然还及不上空空儿
一招九式,连刺九处穴道的快捷无伦,但剑势飘忽莫恻,似左似右似中,叫人无可捉摸,那
奇诡变幻,却似还在袁公剑法之上。
  灵鹫上人也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剑法!”长袖一拂,把辛芷姑左右两路的剑点荡歪,
但中路的剑点却已落到灵鹫上人身上,只听得“嗤”的一声,辛芷姑的剑尖在对方的衣裳上
划过,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剑痕,连衣裳也未划破!原来在这瞬息之间。
  灵鹫上人已是运用上乘内功,吞胸吸腹,身躯陡地移后半寸,辛芷姑的剑尖只是沾着他
的衣裳,劲力还未能透入他的穴道,已被他轻描淡写的化解开了。
  辛芷姑吃了一惊,连忙收剑变招,说时迟,那阶快,灵鹫上人已是一招“春云乍展”,
袖中夹掌,向辛芷姑拂来,辛芷姑身形一飘一闪,避得恰到好处,没有给他打着。但虽然没
给打中,掌风拂过,辛芷姑的脸庞也觉火辣辣作痛。
  这么一来,双方都暗暗吃惊,不敢轻敌,灵鹫上人功力稍胜一筹,抱定了个“稳中求
胜”的主意,着着抢攻,但却非躁进,方圆三丈之内,都在他掌力笼罩之下,辛芷姑剑招不
论向哪一个方位刺来,都给他掌力荡开。
  辛芷姑暗叫“不妙”!情如自己不及对方能耐久战,倏地剑法骤变,意在剑先,虚虚实
实,每一招都暗藏着几个变化,灵鹫上人只觉周围剑风飒飒,人影幢幢,就似有十几口明晁
晃的利剑,同时向他攻来一般。灵鹫上人倒吸一口凉气,仗着几十年功力,紧紧封闭门户。
辛芷姑剑尖指向之处,处处都似碰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攻不进灵鸳上人厨围三尺之内。
  灵鹫上人蓦地喝道:“技只此么?”掌力一发,转守为攻,风声呼呼,俨如排山倒海而
来,震得辛芷姑的身子便似一叶轻舟似的,在风浪中飘摇不定!辛芷姑杀得性起,剑招再
变,一声笑道:“你也是拔只此么?”身形一起,左手又多了一柄拂尘,尘剑兼施,时而凌
空高蹈,宛如鹰隼飞天,时而贴地平铺,宛如蝶舞飞影。奇招妙着,层出不穷,登时又把灵
鹫上人的攻势阻遏了。
  辛芷姑不但剑法精奇,她的“天罡拂尘三十六式”也是武学一绝,经过她内功运用,一
抖开来,万缕千丝,都似利针一般,可以刺向敌人穴道,收束之时,又可以当作判官笔使
用,敲、点、刺、戳,无不得心应手。
  灵鹫上人凝神应付,大袖飞扬,把尘尾拂得随风飘散,袖中拢指,指尖都未外露,已有
缕缕寒风,自袖中弹出。辛芷姑蓦地打了一个寒颤,原来灵鹫上人施展的乃是邪派中一门极
厉害的功夫,名为“玄阴指”,专以阴寒之气,袭人穴道。
  指风袭穴,比辛芷姑的拂尘刺穴,更难应付。要知内功深湛之士,多能闭穴,即使被敌
人点中穴道,也自然能够生出反应,立即闭了穴道,并无大碍。但闭穴只能使用一时,若是
时间长了,真气逆行,便要受到内伤。如今灵鹫上人的指风不断袭来,辛芷姑暂时可以应
付,久地下去,却总不能长期闭穴,定要大大吃亏。
  辛芷姑吸了口气,喝道:“好呀,我与你这老怪拼了!”拂尘飞舞,剑气纵横,使到疾
处,竟如织了一面光网,把灵鹫上人的身形笼罩在光网之下。灵鹫上人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
气,“这妖女号称‘无情剑’,果然是名不虚传!”
  这一场恶战,直看得聂隐娘与史若梅动魄惊心,结舌膛目。
  她们已躲到庙角,身上兀是感到刺骨侵肤的寒气。史若梅运气御寒,看了一会,悄声说
道:“这老怪虽然厉害,我看辛老前辈可以胜他。”这时正是辛芷姑全力反击,攻击最盛的
时候。
  聂隐娘经验较为丰富,却已看出辛芷姑有点不妙,正想说道:“我看未必。”话未出
口,只见辛芷姑的剑法果然已是渐渐缓慢下来,似乎受了阻滞,招数发出,每每力不从心。
原来辛芷姑因为不能长时间闭穴,过了不多一会,就要换气一次,在换气之时,穴道不能封
闭,灵鹫上人弹指所发的阴寒之气,便立即乘虚袭人。辛芷姑内功深湛,寒气侵入,十之七
八,在瞬息之间,便给她戳运玄功,将之炼化。但究竟不能完全消除,寒气侵入多了,总是
受到影响。
  史若梅埋怨道:“真是令人急死了,克邪怎的还不回来。”语音方落,忽听得外面似有
脚步声响,史若梅又惊又喜,只道是段克邪回来,连忙伸长脖子。
  只听得一个十分刺耳的声音哈哈笑道:“来了,来了!你这两个小丫头随我走吧。”来
的不是段克邪,却是精精儿。他正是因为知道了段克邪已经下山,尚未回来,这才放胆到
此,意欲捉拿聂、史二女,去巴结牟世杰的。
  笑声未歇,精精儿已踏进了庙门,身形一闪,修的从辛芷姑身旁掠过,就到了聂、史二
女面前,剑刺指戳,以闪电般的手法,同时对她们二人发动了攻击。
  精精儿曾经和聂隐娘交过手,知她武功颇是不弱,故而以右手的金精短剑去对付她;左
手则骄指如戟,以指代剑,戳史若梅的穴道。精精儿的剑法能在一招之内,同时刺敌人的七
处穴道,以手指点穴,虽然也很神炒,但究竟不及剑法的威力之大。精精儿只道史若梅较易
应付,哪知史若梅这一个月来与段克邪朝夕相处,武功大有进益,与聂隐娘已是伯仲之间,
一觉微风飒然,立即辨明方位,剑锋一立,正好挡着精精儿的手指,精精儿改戳为弹,
“当”的一声,弹开她的青钢剑,这一弹用了他的七分内力,剑招的威力相应减弱,给聂隐
娘用了一招轻灵的剑法解了。
  辛芷姑忽地冷笑说道:“灵鹫老怪,你是约我单打独斗的不是?我本来也无意禁你的人
助阵,但你却何必说得那么嘴响,说是怕我多疑,连门人弟子部不许他们一个踏进此庙?”
灵鹫上人怔了一怔,道:“这位精精道友,他是空空儿的师弟,难道你还不认得他?你怎的
胡扯一通?”辛芷姑道:“不错,这小猴儿并非你的门人弟子,他也济不了什么事,但究竟
要比你的弟子辈高强一些。哼,要不是你约他来的,他有胆量敢踏进这个庙门?”
  精精儿正要追拿二女,听得此言,只好停下手来,连忙说道:“灵鹫前辈,请容禀告。
我因和这两个丫共有点小小的过节,待到明天,只怕她们走了,故而无奈来到此间,与她们
趁早作个了结。我拿了她们就走,决不敢打搅你们。”精精儿不惜自贬身份,对灵鹫上人口
曰声声称为“前辈”,当然是希望灵鹫上人即使不来助他,至少也不要干涉他。
  哪知灵鹫上人不想干涉,辛芷姑却迫得他不能不出手干涉。
  灵鹫上人道:“辛芷姑,你听清楚了没有?他们有他们的过节,咱们有咱门的过节,彼
此各不相干,我怎可以禁止精精儿来此?”
  辛芷姑道:“这么说,这小猴儿当真不是你约他来的了?”灵鹫上人怒道:“当然不
是!我岂能约人助拳?你休得节外生枝,看掌!”一掌拍出,辛芷姑却不接它,倏的一个转
身,剑光一闪。
  已是朝着精精儿刺去,冷冷说道:“我不喜欢有人扰局,这小猴儿既不是你约他来的,
我可就要赶他出去了!”
  精精儿想不到辛芷姑竟敢在灵鹫上人掌力笼罩之下,腾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大吃一
惊,慌忙招架。灵鹫上人见辛芷姑已经和精精儿交上了手,以他的身份,岂能和精精儿联手
夹攻,给辛芷姑笑话?只好立即收了掌力,把业已攻到辛芷姑背后的一招硬生生的撤了回
来。
  这正是辛芷姑一举两得之计,她早已料定灵鹫上人要顾住身份,决不至于对自己夹攻。
这么一来,她既可以替聂,史二女解除危险,又可以趁这机会,调匀呼吸,消灭灵鹫上人以
玄阴指力侵入她体内的阴寒之气。要知精精儿虽然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但内功造
诣,远远不能与灵鹫上人比拟,辛芷姑和他交手,根本无须消耗内力,自是可以从容喘息
了。
  辛芷姑一面默运玄功,驱除体中寒气,手底仍是丝毫不缓。
  只听得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瞬息之间,两人已以上乘剑法,拆了二十余招。辛芷姑剑
法奇幻莫测,精精儿的袁公剑法虽也不弱,但未曾练到最高境界,终逊于她。当日在长安的
大校场上比武之时,辛芷姑剑不出鞘,只凭一双肉掌。尚自打了精精儿一记耳光,何况她如
今是尘剑兼施,精精儿还怎能是她敌手?还幸他轻功较高,而辛芷姑又要用大部分的精神运
功驱毒,精精儿以腾挪闪展的灵巧身法勉力周旋。这才能暂时对付。但二十招一过,亦已是
气喘汗下,险象环生。精精儿又不甘心就此退出,眼巴巴的望着灵鹫上人相助,灵鹫上人偏
又不肯过来,弄得精精儿狼狈之极!
  眼看辛芷姑唰的一剑,就要刺到精精儿身上,灵鹫上人忽地大抽一展,将辛芷姑的剑点
拂歪,左手一勾,一推一送,就把精精儿推出了门外。
  辛芷姑冷笑道:“好呀,你们就并肩上吧。”灵鹫上人沉着脸道:“你不是要和我单打
独斗吗?好,现在可没人搅局了!”随即朗声说道:“精精道友,请你另选地方,走得远
些!你和这两个女娃子有梁子,我决不偏袒任何一方。”
  灵鹫上人虽是给精精儿解了一招,但却也把精精儿推出了门外,辛芷姑自是无活可说。
当下便道:“好,那咱们就再来吧!”
  灵鹫上人却并不向她发掌,倏的一个转身,就到聂、史二女身旁。辛芷姑大惊道:“灵
鹫老怪,你干什么?你欺侮小辈,要不要脸?”人还未到,话犹未了,只见灵鹫上人两只长
袖倏地挥出。
  已把聂、史二女卷了起来,掷出了门外!灵鹫上人冷冷说道:“我说过不偏袒他们任何
一方,我经然令精精儿离开,当然也不能让这两个娃娃留在这里!”
  灵鹫上人的确没有伤及她们二人,他用的是一股巧劲,长袖轻舒,一粘一送,就将她们
掷出了庙门,连头发也没有掉下一根。
  辛芷姑待要出去,灵鹫上人早已堵住门口,冷笑说道:“如今没人扰局了,你还有什么
藉口?要想逃跑,那可不成!”辛芷姑怒道:“你也还没有赢得我一招半式,胆敢口出狂
言!”唰的一剑,便刺过去,与灵鹫上人再度展开恶斗。她无法照顾聂、史二女,生怕他们
在外面遭了精精儿的毒手,心有所虑,更处下风。但幸而她已把阴寒之气化汗蒸发,排出体
外,等于休息过后,再与灵鹫上人作战,所以虽处下风,暂时之间,却还可以勉强周旋。
  精精儿正自垂头丧气,忽听得背后声响,却原来正是聂、史二女被灵鹫上人掷了出来,
刚刚落地。精精儿哈哈笑道:“原来你们也被赶出来了么?哈哈,这回可没人庇护你了!”
身形一起,倏的就越过了她们的头顶,背向庙门,防止她们再跑进里面,立即剑掌兼施,向
二女连下杀手。庙里庙外,五个人分成两起、同时展开了恶战。
  聂隐娘情知精猜儿轻功远胜她们,要想逃跑,那是决计跑不了的,倒不如把生死置之度
外,与精精儿一拼。当下凝神沉气,反而镇定下来,与史若梅并肩一立,两柄剑吞吐抽撤,
左右盘旋,紧紧封闭了门户,抵御精精儿的猛攻。
  她们二人功力都已比从前大大增长,新近又都练成了妙慧神尼所授的“飞花逐蝶剑
法”,双剑合壁,轻灵翔动,配合得妙到毫颠。精精儿虽有在一招之内,连刺对方七处穴道
的奇能,但要在急切之间,突破她们的防御,却也还不能够。
  但她们的功力虽有增长,精精儿的功力毕竟还是比她们深厚得多,一见不能速战速决,
立即改变战略,以重手法运剑攻击,消耗她们的内力。
  聂、史二人防御谨严,剑法也极尽轻灵翔动之妙,但总是不能避免和精精儿的短剑相
碰,每次碰击,她们的虎口都要感到一阵酸麻,时候一长,她们的内力也就一分分的消耗。
聂隐娘微微好些,亦已香汗淋漓;史若梅功力较弱,更是觉得目眩头晕,气喘心跳,剑招使
出,已是力不从心,乱了章法。
  精精儿观个真切,用力一击,“当”的一声,史若梅的青钢剑脱手飞出。精精儿立即欺
身直进,五指如钩,一爪就向着她的琵琶骨径抓下来。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个声音,就似利锥一般,倏的刺进了精精儿的耳鼓,是空空儿在厉
声喝骂:“果然又是你这孽障在此生事!岂有此理,这一次我可不能轻饶你了,我要抽你的
筋,剥你的皮!”
  空空儿还隔着一个山头,他是用“传音入密”的功夫斥骂精精儿的,本来他还隔着一个
山头,即使捷如飞鸟,也不能说到便到,精精儿大有余暇可以捏碎史若梅的琵琶骨,按照原
来的计划亡弄她残废,将她活擒,可是精精儿生平最怕的就是这位大师兄,空空儿功力深
厚,虽是隔着一个山头,这么一喝,也似在他耳边响起一个响雷,精精儿心胆皆寒、手一颤
便失了准头,抓了个空,史若梅已是斜审出一丈开外,聂隐娘也已是一剑刺来。
  就在这一瞬间,空空儿与段克邪又近了许多,精精儿见除了师兄之外,还有段克邪也来
了,哪里还敢恋战?慌忙一个筋斗,闪开聂隐娘这剑。落下山坡,如飞逃跑。
  说时迟,那时炔,史若梅脚步还未站稳,段克邪与空空儿已经赶到,段克邪将史若梅一
把扶着,连忙问道:“梅妹,你,你怎么啦?”史若梅道:“没什么,只是好好一件衣服,
给这猢狲撕去了一幅,却没有伤着我。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方师兄呢?”段克邪道:“方
师兄还未找着,我,我……”聂隐娘忙道:“这些事以后再说,你们快进去吧,辛老前辈可
危险得很呢!”
  空空儿虽然痛恨精精儿这不肖的师弟,但比较起来,救助辛芷姑却要比捉拿师弟更紧要
了。何况他挟着斗俘虏,在一时三刻之内,也未必迫得上精精儿。
  空空儿武学深湛,一听里面厮杀之声,掌风呼呼,金铁铮鸣,已听出辛芷姑落在下风,
甚是不妙。当下便立即抓着青冥子的颈背,像捉着一个小偷似的将他押进庙去。段克邪刚刚
举步,空空儿却忽地口头,悄声说道:“你们不必跟我进去,我自有妙法对付这个老怪。”
段克邪正愁师兄拘泥武林规矩,不肯出手,一听他已有了办法,那辛芷姑当然无忧,而自己
也无须急了。
  辛芷姑亚自感到难以支持。忽听得空空儿的声音,精神陡振,灵鹫上人却不禁心头一
凛,但却装作做然无惧的神气,冷笑说道:“辛芷姑,你的援兵来了,你要歇一歇么?我不
怕你们车轮战。”话犹未了。空空儿已押着青冥子进了庙门,大笑说道:“还有一个人,这
个人可是你们灵鹫派的大弟子!我和贵派的弟子观战来了,你何用惊惶?”正是:剑掌争雄
犹未决,妙手空空天外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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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十八回 妙计惩凶助情侣 仁心纵敌劝元戎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十八回 妙计惩凶助情侣 仁心纵敌劝元戎   辛芷姑笑道:“妙极,妙极,双方各有一人观战,公平得很,公平得很,正好来作见
证,谁胜谁败,可都不能赖了。咄,你门给我到角落里好好坐着,免得受了误伤。”空空儿
道:“是,我们做证人的当然是袖手旁观。”
  青冥子见了师父,又是羞愧,又含希望,放声叫道:“师父救我!”刚叫得一声,空空
儿已是在他琵琶骨上轻轻一捏,只用了两成力道,青冥子杀猪般的大叫起来。空空儿道:
“你乱吵什么?你懂不懂武林规矩?你师父正在这里与人比武,你怎可以大呼小叫的分他的
神?给我乖乖的过那边坐着吧!”
  灵鹫上人大怒道:“岂有此理,空空儿你为何欺侮我的徒弟?”空空儿把青冥子往地上
一顿,淡谈说道:“你可知道你这宝贝弟子干了些什么事情?我本来怕你动气,想等你比武
过后再告诉你的。但你既指责我欺侮你的弟子,我可不能不分辩了。
  青冥于,你自己说出来,是你们灵鹫派的门人以众凌寡,还是我空空儿以大欺小,无端
端的羞辱了你?哼,你说不说?”
  空空儿中指在他背心轻轻一戳,青冥子登时觉得如有千百根利针,插进他的各处关节穴
道,又痛又库,惨过任何毒刑,他还盼望师父救他,想充好汉,可是他师父正在与辛芷姑激
战之中,又焉能腾出手来相救?何况灵鹫上人也知空空儿的本领在辛芷姑之上,他正猜疑这
是空空儿故意布下的圈套,他若先行攻击空空儿,只怕空空儿正是求之不得!因为那就是他
先破坏了比武的规矩,可怪不得空空儿反击了。他在恶斗一场之后,再斗守空儿,那就只是
自讨苦吃而已。
  但灵鹫上人也是一派掌门,武学大师的身份,一向又骄傲惯了,眼见心爱的首徒被人侮
辱,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正在他踌躇未决之际,他那宝贝首徒已是禁受不起煎熬,哀声
叫道:“空空前辈,我说,我说,是我不对,饶了我吧!”空空儿道:“跪下来说!你既有
悔悟之心,我也可从轻发落,但你必须痛责自己,否则怎能表示你悔悟之诚?”衣油在他腿
弯轻轻一拂,青冥子双腿酸麻,不由自己的“卜通”跪下,这时他所受的痛苦越发厉害,体
中如有无数小蛇乱吃乱咬,只求能够稍减刑罚,哪里还敢硬充好汉,连忙叫道:“是,是我
大错特错,我不该纠集门人,想害你与段小侠的性命,我是混蛋,我是混蛋!求你老大人不
计小人之过,松松刑吧!”
  灵鹫上人见他的衣钵传人、掌门弟子如此不争气,几乎气得发昏,正要不顾一切,冲过
去和空空儿拼命,辛芷姑忽地喝道:“灵鹫老怪,留心接招!”唰的一剑,剑光荡起几个圆
圈,便似波浪般一圈接着一圈,向灵鹫上人当头套下,这一招名为“三环套月”,招里藏
招,式中套式,神奇奥妙,凌厉非常,若是当真给她剑光圈住头颅,焉能还有命在?灵鹫上
人心头一凛:“我若沉不住气,别说斗空空儿了,这妖妇就先要取了我的性命!”忙把怒气
强按下来,一掌拍出,解了这招。
  空空儿笑道:“好,青冥子,你责骂自己,骂是骂得对了,但你是怎么个混蛋法,还得
给我一五一十的详细道来,还要骂得更狠一些,我念你有悔改的诚意,这才能给你松刑。”
青冥子骂自己“混蛋”也已骂出口了,还顾什么廉耻,当下就把自己如何率领同门,占着山
头,推下大石,企图杀害空空儿,段克邪之事说了出来,空空儿笑道:“灵鹫老怪,你听见
了没有!你还能说是我欺侮你的徒弟么?好在我和段师弟还有几分本领,你们灵鹫派的弟于
也大过不济,哈哈,只是白白赔了几条性命,我空空儿可没掉了一根头发!青冥子,你累你
几个师弟丧命,惭不惭愧?”青冥子道:“我不是人,我是混蛋,又脓包,害人不成反害
己,我当真是惭愧惭愧得很呀!”他骂开了,一切丑恶的形容同就顺口而出,只求讨得空空
儿欢喜给他自己松刑,什么部不理会了。
  灵鹫上人待要不听,但他既不好意思撕下衣裳,堵塞耳朵,而且这是关他本门之事,他
想不听也不能够,育冥子一句句一声声都似骂到他的心上,当真有如万箭穿心。他既恨青冥
子丢他面子,又痛心自己的徒弟一再被杀,心里想沉住气,却哪里沉稳得住?登时章法大
乱。
  他的“玄阴指”全是靠着本身的真气才能运用的,这么一来,他虽然还有指风射出,但
由于真气散乱,威力已是大减,根本就伤不了人。辛芷姑笑道:“我正打得发热,你这指风
凉飕飕的,无异给我吹凉,真是妙极了!”恰恰与灵鹫上人相反,辛芷姑可是心里痛快之
极,越打越见精神。
  空空儿心道,“这老怪也的确算得功力深厚,心浮气躁之余,居然还能与芷姑又周旋了
这么些时候。”他为了促使灵鹫上人速败,又向育冥子审问:“你如何冒犯了辛老前辈?快
快与我从实招来!”
  空空儿其实并不知道青冥子与辛芷姑结怨的经过,但他不管有理无理,一开口审问,就
先派定了青冥子的不是,用了个“冒犯”二字,心里想道,“即使是芷姑理亏,这厮被我这
么一吓,也总得把自己臭骂一顿。”
  青冥子早已被空空儿的毒刑磨折得死去活来,何况辛芷姑就在他的面前,他还焉敢说
谎?一张脸涨红得猪肝似的,讷讷说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认不得辛老前辈,我色迷了
心窍,在路上相逢,我竟昏了头跟上去、跟上去……调、调戏她!给她阉了!”
  空空儿勃然大怒,喝道:“你真是无耻已极,还不快快自打耳光,要我动手么?”青冥
六吓得心胆俱裂,生怕空空儿一动手更不知要受多大苦头,听得空空儿一喝,如奉圣旨一
般,连忙左右开弓,噼噼啪啪自打耳光,空空儿道:“辛老前辈当场没有将你杀掉,这已经
是给了你师父的面子了,你为何还不知悔改?你说说看,你是否假公济私,纠集同门,为你
公报私仇?”空空儿没有叫他停止,青冥了仍然一面噼噼啪啪的自打耳光,一面说道:
“是,我是禽兽,我是畜生,辛老前辈量大如海,饶了我的性命,我却因她阉了我,心里一
直还在记恨,我藉口受史朝义之聘,可以光大本门,便将本门弟子部调下山去,指挥他们围
攻辛老前辈!”
  在噼噼啪啪的耳光声中,灵鹫上人气得七窍生烟,又是羞愧,又是愤怒,他做梦也想不
到。他所宠爱的掌门大弟子竟是如此胡作非为,自己丢脸还不打紧,还累得几十名师弟为他
送了性命,从此灵鹫派元气大伤,威风扫地,在武林中还焉能立足?高手搏斗,怎容得动怒
分神?灵鹫上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在这样情形之下,那一记记的耳光就似打到他的心上,
他涵养再好,也早已气得几乎死去活来,哪里还能调匀呼吸,暗运玄功?辛芷姑蓦地喝道:
“着!”剑光一闪,灵鹫上人右肩已是着了一剑,血流如注,这还是辛芷姑手下留情。否则
再戳深三寸,就要穿过了他的琵琶骨了!
  灵鹫上人又惊又怒,正防辛芷姑再来追击。忽见辛芷姑仰天大笑,掷剑于地,朗声说
道:“灵鹫老怪,我有话在先,可以饶你一次性命,报答你赠药的好意。等你养伤好后,你
若是还要再比,我也随时奉陪。好,如今彼此都不必领情,我不杀你,你要走也尽可以走
了!”以灵鹫上人的身份,莫说已是受伤无力,即使尚未受伤,输了这一招,也绝不能再与
辛芷姑纠缠下去了。
  空空儿哈哈一笑,把贴在青冥子背心的手掌移开,说道:“你痛骂自己,骂得很是动
听,我的气也消了,我就饶了你,让你跟你师父回去做你灵鹫派的掌门弟子吧。哈哈,这样
善于自打耳光,痛骂自己的掌门弟子,在天下各门各派之中,可还真是罕见的宝贝呢!”
  灵鹫上人受伤遭辱,当真是气炸了心肺,蓦地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青冥子这时得空空
儿松了刑,羞愧之心恢复,低头不敢接触他师父的目光,颤抖着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灵鹫上人大喝道:“畜生,你还有脸叫我师父!”呼的一掌拍出,他虽是一臂受伤,但几十
年的功力也尚足以开碑裂石,登时把青冥子的天灵盖打碎,不必空空儿动手,他先把徒弟杀
了。
  灵鹫上人拂袖出门,恨恨说道:“罢了,罢了,辛芷姑,你这一剑之仇我也不想报了。
但愿你们样样如意,可不要像老衲这般收了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徒弟。”声音极是苍凉,可以
想象,他心上所受的创伤比他身上所受的创伤,那是不知重了几千万倍!
  灵鹫上人已经走了,但灵鹫上人那句话却也在辛芷姑心上重重刺了一下,不禁想道,
“青冥子固然是无耻之极,但我的朝英徒儿又能比他好得了多少?从我如今已经知道的好凡
桩事情看来,唉,我最心爱的徒弟只怕也是个寡情薄义之人!”她意外的打胜了平生最大的
劲敌,心里却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反而神色黯然,殊有与灵鹫上人同病相怜之感。
  聂隐娘等人走了进来,欢天喜地的向辛芷姑祝贺,齐声说道:“辛老前辈剑法果是不
凡,终于把这灵鹫老怪打跑了。”史若梅还加上几句道:“这老怪跑得才真叫狼狈呢,我看
着他伤也没有裹,我听着他是一路叹着气跑下山的。”辛芷姑苦笑道:“这全靠克邪的师兄
助我的妙计,要青冥子当他的面招供,让他知道他的徒弟是何等样人。那老怪的徒弟不好,
伤透了他的心,我这才侥幸成功罢了。嗯,克邪,你怎么过了期限才回,可是途中出了事
吗?”她受了聂隐娘的感染,也开始知道关心人了。
  段克邪踌躇未答,空空儿道:“芷姑,他是怕你听了生气。”辛芷姑心头一震,道:
“他是碰上了朝英了?那丫头又干了些什么好事?”空空儿望了段克邪一眼,道:“师弟,
你已和史姑娘说过了么?段克邪道:“说过了,若梅一点也不怪我。”脸上不觉露出得意的
笑容,似乎是由于史若梅之不怪责他,使他获得了意外的喜悦。聂隐娘正在段克邪身边,低
声笑道:“克邪,你也太不懂女孩儿家的心事了,若梅知道了你这桩事情,高人都还来不及
呢,怎会怪你?”
  辛芷姑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吧,我决不会偏袒我的徒儿。”段克邪不好意思出
口,空空儿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克邪救了你那心爱的徒儿,却被她反咬一口,几乎水洗
不清。”
  当下将事情的经过时辛芷姑说了,辛芷姑果然怒不可遏,又是伤心,又是气恼,长长叹
了口气,说道:“真在了我疼她一场,想不到她行为竟是如此卑下,即使尚未坏到似青冥子
这般程度,也差不多了。罢,罢,罢,只当我当初没有收这个徒儿,旦待我去将她武功废
了,免得为灵鹫上人所笑。”
  倒是史若梅劝解她道:“辛老前辈不用生气,据我看来,令徒这次陷害克邪,那也是由
爱生恨之故,反正克邪没有受到伤害,就算了吧。如今她已嫁给了牟世杰,两人气味相投,
说不定倒可以白头偕老。”辛芷姑本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虽然觉得史朝英的行为太不像
话,心里也还有一点儿向着她,怒气稍过,舔犊之情复生,望了段克邪一眼,不由得想道,
“要是这小子当初不嫌弃我的徒儿,我徒儿能够嫁给他的话,也不至于闹出这许多事了。倘
若在十年之前,空空儿爱上别人的话,以我的脾气,大约也会将他杀掉的。不过,我却下会
像她那样另嫁他人。唉,姻缘前定,也说不得这许多了。”辛芷姑只道徒弟的性情与自己有
几分相似,怒火过后,又予曲谅,她却哪里知道,史朝英的心术实在是比她坏得多。她话说
得满了,不便立即收回,当下说道:“好,以后再看她的行事,倘若她还是不知悔改,我仍
是要把她武功废了。”
  空空儿想解辛芷姑心中的郁闷,有意把气氛弄碍轻松,笑道:“史姑娘,你不应再把芷
姑称作者前辈了、要知我和克邪乃是师兄弟啊!”史若梅何等聪明,一点便透,立即笑道:
“恭喜师嫂,恕我还未知道。聂姐姐,咱们都是平辈,你对我的师嫂也应该改过称呼了。”
  辛芷姑又是高兴,又有几分害羞,忸怩说道:“你的脸皮真是厚得可以,我和空空儿还
没成亲呢,你就要她们叫我师嫂了。”
  空空儿笑道:“反正也用不着等多久了,先定好名份,也没有错。”
  段克邪凑趣道:“师兄定在什么时候,可别忘了告诉我们。师兄,你是四海为家,行踪
无定,你找我们容易,我们找你却难呢。”
  空空儿笑道:“我话是如此说,也说不定先喝你和史姑娘的喜酒呢。”段克邪道:“我
和师兄说的正经话,师兄,你却颠倒过来取笑我们,我们年纪还小,不会这么快的。”
  空空儿正容说道:“我说的也是正经话,我要先了却一桩心事,然后成亲,成亲之后,
就不再在江湖上乱跑了。”辛芷姑抿嘴一笑,道:“我才不相信你会修心养性。”
  段克邪道:“师兄要了却什么心事?”空空儿道:“还不是为了精精儿这个孽障?我要
给楚平原追回金精短剑,也要在师母面前有个交代,我多年来纵容他,如今是再不能纵容下
去了。”
  停了一下,笑道:“你们可不必等我,你们是在娘胎里就订了婚的,别拖得太久了。不
瞒你说,我也后悔错过了少年的一段好时光呢。不过,不错过也已错过了,反正已过了二十
年,也不争在迟早一两年了。”
  聂隐娘见他们师兄弟两对人儿,笑语盈盈,不觉有所感触,神色黯然。辛芷姑最关心
她,忙安慰她道:“你可是又在想念你的方师弟了,别担心,他武功高强,你逃得出来,他
也一定没事的。明天一早,咱们就可以下山找他了。”
  聂隐娘道:“克邪没有碰上他,想必他已不在附近。我想先去见我爹爹,计算行程,我
爹爹的大军,这时也应该在半路上了。”段克邪道:“我与若梅和你同去。”
  这时已是五更时分,辛芷姑索性不睡,她为了报答聂隐娘的恩义,将一些精妙的剑诀传
授给她,聂隐娘剑法已很有基础,声人心通,不过一个更次,就学了许多上乘心法。学了之
后,复诵一遍,天色己是大白,便即下山。
  一行五众,分成两拨,在山下分手。空空儿与辛芷姑去追踪精精儿,聂隐娘和段克邪三
人则走回头路迎接聂锋的大军。辛芷姑将夺自方辟符的那匹千里马也交还了聂隐娘。
  聂隐娘感情不轻易显露,心里却是非常记挂方辟符,幸好有史若梅和段克邪一路给她解
闷,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寂莫。他们的坐骑都是秦襄所赠的骏马,第二天中午已离开吐谷堡
五百多里,正在行走之间,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来了一队官军。
  旗帜飘扬,金线绣着一个大斗大的“聂”字,聂隐娘大喜道:“我爹爹来了,咦,他怎
么来得这样快?”要知大军行进,不比单骑,每日行程最多不过六七十里,照聂隐娘的估
计,他爹爹的这支军马,要来到此地,最少还得再过两日,不料竟出乎她意外的遇上了。
  聂隐娘催马疾驰,与那队官军距离近了,首先就认出她爹爹的两名家将。聂隐娘也顾不
得军士面前表露身份,连忙叫道:“我爹爹呢?”
  话犹未了,忽见官军队中,一个少年军官飞骑奔出,叫道:“师姐,你回来了!”不是
聂锋,却正是聂隐娘这几天来日里夜里,心中悬挂着的方辟符。
  聂隐娘喜出望外,半晌说不出话来,方辟符低声说道:“你爹爹知道你潜赴吐谷堡之事
了,他不见你回来,着急得不得了,已经派出好几拨探子去查访你的行踪了。”聂隐娘道:
“我爹爹怎的还不出来?”方辟符笑道:“你爹爹还在后头呢。这是先锋部队,是他要我打
出他的旗号的。”
  段克邪、史若梅二人也都到了,他们有心让方辟符与聂隐娘多叙几句,这才过来相见。
史若梅笑道:“恭喜,恭喜,方师兄,你升官了,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原来方辟符投军的
时候,聂锋给他做个“哨官”,那是军队中最小的官职,未有品级的,而现在方辟符穿的已
是六品武官的服饰了。段克邪一时听不明白,道:“还有一喜呢?”史若梅道:“升官还在
其次,他们二人劫后重逢,这更是大喜事呢。你瞧,方师兄的脸都红了。”方辟符笑道:
“我见了你们也一样欢喜。别开玩笑,如今说正经的了,你们可有别的事么?”史若梅道:
“我们是陪聂姐姐来找你的,聂姐姐未曾见你,寝食不安,心中哪还容得下别的事情,天大
的事情也得搁在后头。”聂隐娘道:“我们并无别事,你往哪儿?你已经见过我的爹爹,吐
谷堡发生的事情难道你还没有告诉他吗?史朝义与牟世杰都已逃跑了,大军可不用再向吐谷
堡开去了。”
  方辟符道:“你们既没别事,那就与我同走吧。我是奉命去追击史朝义的,他已逃向范
阳一路,李光弼的大军早已在那边等着,兜截他了。军情紧急,我限期明日要赶到范阳,咱
们一面走一面谈吧。”
  聂隐娘与方辟行并辔同行,各诉别来之事,这才知道,原来方辟符那日逃出来的时候,
也受了一点伤,他寻不着聂隐娘,猜想聂隐娘或者是跑回他父亲的军中了。
  聂隐娘连忙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伤在哪儿?”方辟符笑道:“是那妖女射了我一
箭,中的并非要害,早已好了。我也还了她一箭,她应弦落马,料想她的伤要比我重得
多。”方辟符口中的“妖女”,即是史朝英。段克邪在后头听见,心道,“原来她是先受了
辟符的神箭所伤,怪不得后来她竟被她哥哥的手下打败,弄得那般狼狈。”
  史若梅纵马上来,说道:“聂姐姐,你爹爹用兵如神,我一向是佩服的。但这次为何先
去追击史朝义,依我看来,史朝义这点残兵败将已是无足为患,倒是牟世杰那一股须得好好
对付才是。”方辟符道:“牟世杰向哪一路逃走,我还未知道。聂将军运筹帷幄,总揽全
局,说不定他早已有了安排了。”聂隐娘道:“安史之乱从天宝十四年开始,至今已是第八
个年头了,这次若能把史朝义一鼓而歼,安史之乱这才可以说是完全平定。所以史朝义本人
虽只是癣疥之患,但这一仗的意义却是很重大的。”
  方辟符也道:“不错,要知范阳还有史思明的旧部李怀仙,要是让史朝义和他合股,再
突破官军的围袭,只怕会死灰复燃。”史若梅笑道:“我不懂军事,我只是恨那牟世杰不
过,恨不得把他打垮了。”聂隐娘笑道“史朝英呢,难道你就不恨她了?”史若梅望了段克
邪一眼,笑道:“我如今倒是觉得她也有点可怜了。”
  这些议论,不必细表。方辟符带领这支轻骑兵,行军迅速,第二日中午,在期限之前便
赶到范阳城。他们本来是准备有一场恶战的,哪知却大出他们意外。
  只见城墙上高悬挂着一个人头,血肉模糊,面目却还看得清楚,正是史朝义的人头。方
辟符又惊又喜,道:“想不到这反贼已经授首,咱们倒是白走一趟了。”聂隐娘忽地皱眉
道:“咦,只怕有点不对。”方辟符道:“什么不对?”聂隐娘道:“城楼上那个满面胡子
军官似乎就是史思明当年的得力手下,也就是史朝义所要投奔的那个贼将李怀仙。”原来聂
隐娘经常随着父亲出征,她父亲曾和这李怀仙交过手,是以聂隐娘认得他。
  方辟符道:“但他穿的却是朝廷军官的服饰呢。而且这史朝义的人头,也是决不会错
的,”正自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只见城门已经打开,一个旗牌官骑着马出来,行过了军礼,
说道:“辛苦了你们了,好在大乱已平,仗是不用再打了。”李元帅请你们进城歇息,同喝
一杯庆功酒。”那旗牌官交出令箭,方辟符验明无误,这才去了疑心,率队随他进入范阳。
  方辟符向那旗牌官询问,这才知道原来史朝义来投奔李怀仙,李怀仙诱他入城,把酒接
风,史朝义因他是父亲的旧部,自是不疑有他,哪知李怀仙早已向朝廷的讨贼大将军李光弼
纳款输诚,布下圈套,只待史朝义上钩的。就在“接风酒”席上,把史朝义活捉,随即招降
了史朝义的残兵败将,官军开进范阳,乱事已定,当下就把史朝义推出去正法了。
  李怀仙已问清楚,知道方辟符是聂锋的前锋,还有个聂隐娘是聂锋的女儿,连忙也下城
楼迎接,向聂隐娘大献殷勤,哈哈笑道:“我和令尊是战场上的老朋友了,过去多有冒犯之
处,幸喜今后己是一殿之臣,还望姑娘回去美言两句,请令尊多多提携。”聂隐娘心道,
“这李怀仙倒会投机取巧,猎取功名。”但他杀了史朝义,毕竟也是立功,只好敷衍他道:
“李将军弃暗投明,有功于朝廷,朝廷自有封赏。提携二字,实不敢当,谨代家父谢过。”
  进城之后,方辟符略作歇息,就去谒见元帅李光弼。聂隐娘以世交晚辈的身份,随同前
往。李光弼见他们远道而来,又是聂锋的爱将和女儿,对他们优礼有加,特别在后堂置酒接
待。
  方辟符不擅辞令,老老实实他说道:“我们这次来本是准备打仗的。如今没有出过一丝
力气,却蒙元帅赐下了庆功酒、实是惭愧。”李光弼听了,哈哈大笑。
  方辟符惶然问道:“元帅因何发笑,可是未将说错了话?”李光弼笑道:“当兵的还愁
没有仗打么?你今晚好好睡一觉吧,明天一早就要请你上阵了。你还未知道你家元帅早已有
了安排呢。”聂隐娘已猜了几分,方辟符一时间尚未想到,间道:“什么安排,和谁作
战?”
  李光弼放下酒杯,正色说道:“我请你来,一来是给你接风,大家喝杯庆功酒;二来却
也是给你送行,把聂将军刚刚快马报来的消息告诉你。史朝义虽已明正典型,但他还有一个
妹子带一股人马和一个盗魁叫做什么牟……”方辟符道:“叫牟世杰。”
  李光弼道:“不错,听说这牟世杰与史朝义的妹子已结为夫妇,两股合流,大约有四五
万之众,比史朝义那股残兵败将实力可是雄厚得多。”方辟符连忙问道:“可是已发现了牟
世杰这一股贼军的动向?”李光弼道:“正是。他们是向北窜,聂将军昨晚已晨夜率军出
发,改变了行军路线,抄小路抢在贼军的前头,在一处名叫绝龙谷的地方埋伏下来,专候他
们自投罗网了。算时间他们明早定然遭遇。聂将军派人来知会我,我准备遣一支骑兵,明早
就与你一同驰往绝龙谷,包抄敌人的后路。”
  席散之后,方辟符回到营盘,把消息告诉了段克邪与史若梅,大家都很兴奋,不过段克
邪在兴奋之中,却也有所不安,“牟世杰的手下,都是绿林兄弟,这次受骗在造性命,岂非
大大不值,总得想办法,给他们一条生路才好。”
  第二日天还未亮,方辟符这支轻骑兵便即出发,范阳有条捷径可以通过山区前往绝龙
谷,不过六十余里,未至午时,便已踏进峡谷,只听得金鼓雷鸣,杀声震地,聂锋的大军,
果然已在谷中与牟世杰的队伍展开了一场大战!
  只见战场上白刃追逐,黄砂蔽天,双方的兵马,就似波浪一般,一个浪头压过去,一个
浪头又堆上来,聂锋布下了“长蛇阵”,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间则首尾皆应。每
三百名官军编成一队,每一队官军又分三层,前面的是一百五十名步兵,手执长枪大戟,与
敌人前锋接战,中间是五十名挠钩手,专勾敌骑马腿,后面是一百弓箭手,以乱箭射住阵
脚,掩护步兵冲锋,另外又在两翼配置骑兵,来回策应。牟世杰虽然有五万兵马,和官军也
差不多,但其中一大部分是从史朝义的队伍中收编过来的,都是乌合之众,几曾见过如此阵
仗?被官军冲杀得狼奔琢突,几乎溃不成军。但牟世杰所统率的绿林兄弟,战斗力却很顽
强,牟世杰将所部列成方阵,进则同进,退则同退,官军几次冲锋,兀是冲他不破。但整个
战场的形势,显然已是官军占了绝对上风。看来不用多久,只须把原来属于史朝义的那一部
分消灭之后,牟世杰的嫡系部队那也只能是瓮中之鳖了。
  牟世杰见形势不妙,忽地与史朝英连骑冲出,后面是那八个扶桑岛的侍者,十骑健马,
杀出一条血路,直向聂锋的帅字大旗冲来。牟世杰是意欲打击官军的指挥中枢,斩将夺旗,
只要能把聂锋或杀或擒,蛇无头而不行,自可反败为胜。
  方辟符这一支人马投入战场的时候,也正是牟世杰这一小队向聂锋的中军冲杀过来的时
候,他们这十个人个个本领高强,官军箭如雨下,都被他们刀剑打落,其中有两个黄衣人业
已身上带伤,仍然不肯退下。
  段克邪叫道:“好呀,牟世杰,今番又碰上你了!你要不要再与我战个三百回合?”双
脚一夹,骏马嘶风,从侧面追过牟世杰这一小队的前头,从一个弓箭手中夺过一把五石强
弓,连珠箭发,一从四枝,两枝射牟世杰,两枝射史朝英。
  只听得“吵嗖”两声,两枝箭贴着史朝英的鬓边射过,其中一枝,还把史朝英的一枚耳
环也射落了。这还是段克邪手下留情,只是吓她一吓,不想取她性命。史朝英骤然见着段克
邪把箭向她射来,又是吃惊,又是气恼,又是伤心,她没有给箭射中,却已是一个倒栽葱跌
落马下!
  牟世杰长剑挥了一道圆弧,将段克邪射来的两支箭打落,连忙过去抢救,史朝英虽没受
伤,坐骑却给官军射毙了。
  这么一来,牟世杰已是锐气大折,又见聂锋的中军防御森严,自己八个侍者之中,又已
有三人受伤,即使段克邪未曾赶到,自己也未必就能闯进帅帐,斩将事旗。这时方辟符的三
千铁骑,已从敌人后方包抄过来,牟世杰的队伍失了指挥,方阵也给官军冲开了缺口,登时
被切成几段,首尾不能呼应了。
  到了此时,牟世杰还怎敢恋战?他与史朝英合乘一骑,一声呼啸,率领那八个侍者又再
回头杀出。段克邪也不去迫赶他们,径进帅帐,谒见聂锋。
  聂锋大为欢喜,说道:“贤侄,你和辟符,隐娘都回来了?”段克邪道:“不错,都回
来了。我去接应隐娘姻姐来此见你吧。”
  聂锋道:“不必,此时还不是父女相叙的时候。你们回来得正好,我给你一支兵马与
你,你偕同辟符,前往谷口,加强封锁,兜截敌军。如今敌阵已经摇动,正是大好机会,即
使不能全歼,这一仗也要令他们十丧其九!”
  段克邪道:“聂将军请恕侄小放肆,许我冒昧进言。”聂锋诧道:“你有什么话说,何
须用到放肆二字!”段克邪道:“我倒是想请将军给他放开一条生路。”聂锋皱眉道:“我
正要把贼军一鼓而歼,你却要我网开一面?你在战场上讲起‘妇人之仁’来了?”段克邪
道:“这虽是将军建立功业的机会,但岂不闻杀敌三千,自损人百?岩是逼得他们作困兽之
斗,双方真还不知要死伤多少!依我之见,但求可以瓦解敌人,这一仗也就算得是全胜了。
我宁愿给将军笑我‘妇人之仁’,但我想‘一将功成万骨枯’,毕竟也是于心何忍?”
  聂锋算得是比较有见识的将领,但心里依然免不了有功名利禄之念。这时,听了段克邪
的坦率陈辞,便似一盆冷水,空然向他当头浇下。聂锋呆了半晌,喃喃说道:“一将功成万
骨桔?嗯,你把我聂锋看作是只知残暴,但求利己的屠夫了?”段克邪道:“……小侄不
敢!”聂锋叹了一口气,道:“好,但求你有办法能够瓦解敌人,我也不愿多所杀戮,就液
你吧。我把令旗支付与你,你可以代传将令。”
  段克邪接过令旗,驰马出营,大声疾呼:“史朝义已在范阳授首,李怀仙己奉了朝廷之
命,收编他的旧部,降者可免诛戮,不愿意当兵的,还可以到范阳领资遣散。”史朝义的旧
部十九已无斗志,一听得有此生路,纷纷扔下武器,愿意投降。但牟世杰的队伍还未动摇。
  牟世杰已回到己方阵中,他立马阵前,冷笑说道:“段克邪,想不到你竟有脸来给官军
招降?好呀,你既要猎取富贵功名,投靠朝廷,出卖绿林兄弟,那就来吧,我手下弟兄,都
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决不会有一人向你投降!”
  绿林中讲究的是“义气为先”,牟世杰这番说话意在激起部下同仇敌恺之心,果然发生
效力,不少人跟在他的后面骂起段克邪来。
  段克邪按下怒火,用上乘内功将声音送出,压下对方嘈嘈杂杂的骂声,冷笑道:“牟世
杰,你哄骗绿林兄弟给你卖命,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他们把你捧上皇帝的宝座?你苔是有
擅有能,这也罢了,你却与那妖女合伙,要引胡人人寇中华,试问老百姓怎能服你?识大
札、明是非的英雄豪杰又岂能任你荼毒生灵?”不错,这儿的绿林兄弟都是好汉子,正因为
他们是好汉子,也更懂得‘盗亦有道’的道理,你把他们带上歪路,他们又何必跟你?”
  牟世杰的手下不乏识得是非之人,也早已有不少人对牟世杰有所不满的,但他们也多是
被苛政追上梁山,决计不肯投降朝廷的。因此在听了段克邪的说话之后,虽然十九都已沉默
下来,但仍是没有一人扔下兵器。
  牟世杰面红耳赤,仰天大笑道:“你说我将你们带上歪路,且看你又把他们带上什么正
路。像你这样卖身投靠朝廷,方是正路吗?”牟世杰想再度激起部下对段克邪的憎恨,他用
大笑来掩饰窘态,但笑声中已是隐隐透出恐惧之意。
  段克邪喝道:“住嘴!”蓦地将聂锋交与他的令旗取出,朗声说道:“我决不是要众家
兄弟投降,我本人也决不是贪图富贵,以后我姓段的若是当上一官半职,任何人都可以把我
三刀六洞,剖腹剜心!”
  段克邪说至此处,立即驰马向前,摇动令旗,大声喊道:“元帅有令,封锁谷口的弟兄
让出一条路来,放他们过去!除非有人向你攻击,否则谁都不许再动手了!”
  此言一出,官军都是惊愕无比,但一来是将令如山,不敢有违;二来免去了一场死战,
对他们也是大有好处,想立功的将领心里有点儿不满,小兵们却大都想道:“即使把贼军都
消灭,我们所得的赏赐也是甚微,性命却不知保不保得住呢。”因此在惊愕之余,也是大为
欢喜,谷口的军官立即遵令撤退,让开出路。
  牟世杰处在绝对劣势之下,本来也是只求能够突围,便于愿已足,但如此“突围”,却
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严格的说,这根本就不能算是突围,而是官军网开一面,将他们放走
的!牟世杰心里知道,这一班绿林兄弟,走脱之后,那是决计不会再听他的号令,受他们约
束的了!牟世杰处心积虑,好不容易才夺得了绿林盟主的宝座,他又怎肯甘心让部属离心,
从今之后,他只能做个光棍的绿林盟主?与其如此,他倒宁愿在官军围攻之下惨重伤亡,只
求部属仍是死心塌地的拥护他,那么,他就还有卷土重来之望!
  但到了此时,他的部属有了一条生路可走,准还肯听他指挥?只见人如潮水,万马奔
腾,都向着谷口涌去。牟世杰一口怒气无可发泄,大吼一声,摹地飞骑冲出,截住了段克邪
的马头,唰的一剑就向他刺去!
  段克邪冷笑道:“放你走你不走,你既要动手,我也只好奉陪了!”长剑抡圆,还了一
招“力劈华山”,“当”的一声,牟世杰身躯一晃,坐骑斜窜数步,段克邪衔尾追来,剑诀
一领,喝道:“回马接招!”唰、唰、唰,连环三剑,左右插花,再来一个“雪花盖顶”,
一招三式,就在两匹坐骑交叉驰过的刹那之间,接连攻击了牟世杰上中下三路,逼得牟世杰
手忙脚乱,险险跌落马背!
  段克邪大占上风,这倒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胜过牟世杰,而是因为一来他占了坐骑的便
宜,他的坐骑是久经训练神骏非常的战马:二来牟世杰已与官军苦战了半天,他的功力与段
克邪本是伯仲之间,一个苦战之后,一个蓄锐而来,此消彼长,牟世杰当然是大大吃亏了。
  史朝英与八个侍者急急赶来,但段克邪这边的方辟符与聂、史二女也跟踪追到。八个侍
者之中已有二个受伤,其他五个亦已是将近力竭筋疲的了,他们加上了史朝英,对付方辟符
与聂、史二女也只不过堪堪抵敌得住。方辟符手下的三千铁骑见主将已与对方的首领交锋,
不待方辟符发出号令,已是疾冲上去。
  牟世杰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想不到我今日竟要死在段克邪这小子手上。”他人马疲
倦,力不从心,与段克邪交手了十多个回合,已给段克邪找出一个破绽,快马冲去,牟世杰
未及拨转马头,段克邪已是一招“白虹贯日”,剑尖直指到了他的背心!
  正是:兵败力穷逢陌路,料应惊见剑光寒。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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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三十九回 侠义胸怀饶败寇 娇娃掌力骇凡夫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三十九回 侠义胸怀饶败寇 娇娃掌力骇凡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蓦地史朝英快马冲来,架住了段克邪的宝剑,颤声急促叫道:
“好呀,段克邪,你,你杀了我吧!”段克邪的武功胜过史朝英十倍,手中拿的又是削铁如
泥的宝剑,他只要稍微用力,不仅可以把史朝英的青钢剑削断,还可以将她重伤,但两人目
光相接,段克邪见着史朝英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却不由得起了几分怜悯之情,那一剑竟是下
不了手。
  牟世杰得了喘息的机会,反手一剑,荡开了段克邪的兵刃。拔转马头便跑、史朝英跟了
上来,低声说道:“世杰,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牟世杰本来是充满了“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拼着战死沙场,此时见史朝英仍然跟随
自己,且还软语相劝,不由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心道,“不错,留得青山在,
哪怕没柴烧?朝英她还愿意息难相随,大丈夫岂能不庇护妻子!”殊不知史朝英也是形势迫
她如此,她已深知段克邪心里对她是憎恶极了,她除了与牟世杰同生共死,还有哪一条路可
走?牟世杰一声长啸,那八个扶桑岛侍者都跟了上来,聚拢在他的周围。方辟符、史若梅等
人正要追去,段克邪挥动令旗说道:“咱们不可违背诺言,牟世杰如今既要逃命,就由得他
们走吧!”方辟符只好依从,勒住马头,牟世杰这一行人迅即从官军已撤开封锁的谷口冲
出。
  史若梅道:“可惜,可惜!克邪,你呵是错过了报仇的机会了。”段克邪只怕史若梅气
量狭窄,责他顾念旧情,如今听得出若梅绝口不提史朝英的名字,只是惋惜他不趁此机会报
牟世杰厉他之仇,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报仇事小,守信事大,军令既出,那也就不好只
是对牟世杰不按令而行了。何况铁大哥的意思,也是不想把牟世杰置之死地的。”聂隐娘也
道:“这军令下得对。可以减少双方的无辜受伤。克邪,我可真想不到我爹爹会听你的
话。”聂隐娘懂得从大处着想,史若梅听了她的解释,心中的气也就消了,笑道:“我不是
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气这牟世杰不过。”
  聂锋下令叫部属清理战场,然后整顿军队,点检自己这边的伤亡。他将左右都调遣出
去,帅帐中空无一人,这才接见段克邪等人。他打了一个大胜仗,但却是神色黯然,毫无喜
悦之色。
  聂隐娘道:“爹爹,我回来了。”聂锋道:“你这丫头,怎的在你爹爹面前说谎?说是
回家去看你妈,却私自跑到吐谷堡去了!”史若梅笑道:“隐娘姐姐去这一趟很有好处,她
打探了敌方军情,又拉拢了牟世杰手下一个饶勇的女将,这女将对官军可帮了不少忙呢,她
后来嫁了奚族王了,这次要不是奚族土王出兵,将牟世杰赶出了吐谷堡,只怕官军也不容易
攻进去吧?聂伯伯,你看在隐娘姐姐这些功劳份上,就不要再怪责她了吧。”
  聂锋早已从方辟符口中得知聂隐娘的遭遇,对女儿轻轻责备了一顿,心中却是充满怜
惜,说道:“这次幸亏有方贤侄自古奋勇,到吐谷堡去刺探军情,适逢其会,将你救了出
来。你可吃够了苦头了吧?下次可不许再这样胆大妄为了!”
  聂隐娘谢过了罪,说道:“恭喜爹爹这次并不滥施杀戮,就将一场天大的乱事平定了。
孩儿正要禀告爹爹,明日我就想与梅妹一起南归,这次可是真的回家去看妈了。”
  聂锋叹了口气,道:“也好,你先回去吧。说不定不久之后,我也要解甲归田了。”聂
隐娘道:“爹爹,你戎马半生,也应该回家养老了。过个清静的日子不更好吗?何以叹
气?”聂锋苦笑道:“若得平安无事,回家养老,那当然最好不过。”史若梅道:“聂伯
伯,你立了这样大功、难道还怕朝廷怪责?”聂锋道:“只怕今日之事,有人报上朝廷,皇
上未必见谅。皇上见谅,同僚中想要排挤我的,他们也未必就肯轻轻将我放过了。”聂隐娘
道“哦,原来你是指放走牟趾杰之事,这——”她正要为父亲开解,聂锋已自说道:“段贤
侄,你别多心,今日之事,我还要感谢你呢,是你唤起了我的仁义之心,减少了许多伤亡,
也使我少犯了一些罪孽,我纵因此丢官获罪,也决计不会埋怨你的。”
  段克邪道:“将军虽然放走了敌人。但牟世杰这班部属,依我看来,此次脱险之后,必
将是十居其九,下会再跟随牟世杰的了。如此饵祸于无形,这不比把他们杀戮,却留下仇恨
的种子,要好得多吗?”聂锋微喟道:“但愿朝中也有似你这样明理之人。”
  方辟符忽地走上前来说道:“聂将军,多谢你的提拔,如今乱事已乎,未将无心军旅,
请将军准我回乡,恕我不能再执鞭随镫了。”聂锋诧道:“你正是前途如锦,因何也起了告
退的念头?”方辟符道:“这个,这个——”聂隐娘笑道:“爹爹,你就准了他吧。”
  聂锋望了女儿一眼,仿佛如有所悟,笑道:“隐娘,你是想你的方师弟送你回家么?这
次幸亏是辟符救了你,你还未曾多谢他呢,又要麻烦他了?”
  史昔梅“噗嗤”一笑,说道:“聂伯伯,我看你是者糊涂了。”聂锋道:“我怎么糊涂
了?”史若梅道:“他们两人之间,哪里还用得到一个谢字?”聂隐娘红晕双颊,低下了
头,聂锋哈哈笑道:“哦,原来如此,我可真是糊涂了。方贤侄,我只有一个女儿,隐娘的
性情是刚强一点,样样事情都有她自己的主意,看来是略欠柔顺,你可嫌弃她么?”史若梅
笑道:“哪有做爹爹的专挑女儿的坏处来说之理?”
  方辟符对聂隐娘是爱慕已极,一向自惭形秽,虽然后来亦已知道师姐对他未尝无心,但
求婚的念头,却还不敢动过。这时突然听到了聂锋的这番说话,明明是有把女儿许他之意,
这一下子,方辟符当真是又惊又喜,满面通红,手足无措,讷讷说道:“老伯——”史若梅
笑道:“方师兄,你怎么也糊涂了,还叫什么老伯?”
  方辟符“卜通”跪倒,说道:“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隐娘姐姐样样都比我
强,岳父说的正是她的好处,就是巴望不得有她时常教导我呢,我只怕我配她不起。”方辟
符是个老实人,心里想些什么口里就说了出来。段克邪还能忍住,史若梅已是笑得前仰后
合,说道:“哦,原来你不但要娶一个妻子,还要这妻子兼做你的老师呢。隐娘姐姐,恭
喜,恭喜!你是再也不用担心丈夫会欺负你了。”
  聂锋也乐开了,有心再逗女儿一下,哈哈大笑道:“这么说,方贤侄你是不嫌弃她了。
隐娘,你呢?”聂隐娘羞得满脸通红,明知爹爹逗她,也只好跪了下来,说道:“但凭爹爹
主意。”
  聂锋哈哈大笑,一手一个,将女儿女婿拉到他的身边,说道:“辟符,你们两人都已是
情投意合,我就把隐娘交与你了。
  你先送她回家,见过岳母,侍我回朝之后,若能解甲归田,那是最好不过,倘若不能,
我也将告假还乡,选个吉日,与你俩完婚。”聂锋了却心愿,心花怒放,所有的忧虑,也都
烟消云散了。
  聂锋道:“我对功名利禄,也看得谈了,辟符,你不愿为官,我也不勉强了。少年时
候,我也曾经想做个游侠呢。辟符,你与隐娘成亲之后,你们喜欢过什么日子,我都任从你
们。”方辟符最怕在官场厮混,听得岳父如此通情达理,大喜过望,忙再道谢。
  说话之间,忽有个中军进来报道:“前日来的那个江湖郎中,求见将军,要我前来禀
报,不知将军可有空闲会他?”聂锋“啊呀”一声说道:“我几乎忘了此人,快快请他过
来。”那中军正要退下,聂锋忽又把他唤住,问道:“今日受伤的官兵多不多?”
  那中军道:“士兵带花的数目我不清楚,看来大约不少。官佐带花的则只有十来个人。
那郎中本事可真不小,十来个病号经他敷药之后,都已止了疼痛,个个熟睡了。他现在正把
治重伤的金创药分发各营。”聂锋道:“各营都有医官照料,不必麻烦他了。好,你就赶快
请他过来吧。
  中军返下之后,段克邪问道:“哪里来的江湖郎中?”聂锋笑道:“我正要告诉你呢,
这人正是来找你的。”段克邪越发奇怪,道:“这人是谁?他怎么有这胆量,并且知道到你
的大营来打听我的消息?”聂锋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你爹爹生前的好朋
友金剑青囊杜百英。”
  段克邪又惊又喜,道:“原来是杜大叔。他怎么来到此间的?”聂锋道:“前日行军途
中,前哨发现一个江湖郎中,怀疑他是奸细,揪来见我。幸亏我认得他,而他也正是要来见
我,好打听你的消息的,故而他有意让我的手下将他擒获。”段克邪道:“他找我何事?”
聂锋道:“我和他虽是相识,但彼此处境不同,我也不便问他。今日我与牟世杰在此决战,
事先他曾向我表白,不愿助战,只愿为官兵疗伤,故而我把他安顿后营,权充救护官佐的医
官。也幸亏有他帮忙,他这两天来,赶着配制了许多草药。”段克邪当然明白,杜百英之不
愿助战,那自是因为绿林中人,不愿自相残杀的缘故。
  段克邪暗自寻思,“壮大叔多半是铁表哥叫他来找我的了,却不知出了什么紧要的事
情,要追我回去?”心念未已,金剑青囊杜百英已经来到。
  杜百英先向聂锋长揖拜谢,聂锋还礼道:“杜大侠怎的如此多礼?”社百英道:“多谢
将军宅心仁厚,网开一面,不追穷寇,保全了无数人的性命。”聂锋道:“这是段克邪的主
意,我可不敢贪功。”
  段史等人相继与杜百英见过,杜百英道:“从今日牟世杰负隅顽抗之事看来,大约他对
铁寨主的信根本不予理会,而你也是辱命而归了?”段克邪道:“岂止不予理会,他连瞧也
没有瞧!”
  当下将见牟世杰的经过告诉了社百英,杜百英嗟叹不已!
  杜百英叹道:“牟世杰执迷不悟,也早已在我们意料之中。
  所以铁奘勒才叫我赶来找你。”段克邪道:“我还不很明白,究竟是为了何事?”
  杜百英道:“牟世杰这次与史朝义合流,虽然也骗得盖天豪、杨大个子等一些人跟随
他,但更多的寨主却都是对他不满的。如今由绿林中的老前辈铁臂金刀董钊和伏牛山老寨主
同意,意欲废去牟世杰绿林盟主之位。”段克邪道:“那不是要再召开一次绿林的英雄大会
吗?”杜百英道:“不错。董老等人正想请铁摩勒领衔,发出英雄帖,定期就在雄巨元的伏
牛山举行。此事只等你的表哥点头了。”段克邪道:“铁表哥心意如何?”杜百英道:“所
以你的表哥才叫我赶来找你,一来是打听消息,要是牟世杰已接受他的劝告,那么此事可以
作废,由他代牟世杰向各家寨主讨情。”段克邪道:“铁表哥对牟世杰可也真是仁至义尽
了,可惜他偏偏执迷不悟。”杜百英道:“摩勒已对他尽了朋友之道,但也并非一味姑息。
即使牟世杰已悔悟前非,也要他当众认错,才可以让他继续做绿林盟主。”段克邪笑道:
“这才是对了。不过,依我看来,牟世杰绝不会认错。”杜百英道:“这就是他的事情了。
英雄大会迟早总是要开的。因此,铁摩勒要我找你,一来是向你打听消息,二来要你马上回
去,帮他筹备这个大会。他还有意思要你到时请你的人师兄参加。”段克邪道:“为什
么?”
  杜百英道:“董钊等人想推举你的表哥继任盟主,你的表哥却想让给空空儿。”段克邪
笑道:“我的大师兄闲散惯了,他是绝不会当这盟主的。”杜百英道:“这些都待你回去,
见了你的表哥再与他仔细商量吧。我的意思也是希望奘勒这次不要再推辞的。
  他已是众望所归的了。”
  聂锋以朝廷“讨贼大将军”的身份,听得他们谈论绿林中更换盟主之事,大为尴尬,心
中也是既喜且忧,喜者是牟世杰被绿林所弃,再也不能为祸了。忧者是倘若钛摩勒继任,绿
林势力将更兴旺,藩镇割据再加上群雄纷起,唐室的江山也恐怕不久长了。
  第二日一早,聂锋已整顿好队伍,准备与李光弼会合,然后班师回朝。杜百英、段克
邪、方辟符与聂、史二女也一同南归了。
  段克邪,方辟符与聂、史二女的坐骑都是秦襄所赠的骏马,杜百英的坐骑也是聂锋从千
万匹军马中挑选出来的良驹,虽比不上秦襄所赠,相差也不大远。一行五众,放马疾驰,中
午时分,到了一个市镇,草原上人烟稀少,往往数十里不见人家,遇上市集,那就更是幸运
了。他们虽然带有足够的干粮,也想补充一点新鲜的食物,便策马缓缓而行,进入那个市
镇。
  不料那市镇极为冷落,街口只有几个人探头探脑的张望,一发现他们走来,便立即打起
铜锣嚷道:“强盗又来啦!”霎时间鸡飞狗走,街道上本来也只是寥寥落落的几个闲人也都
躲起来了。闩门声,叫嚷声,乱成一片。有些人躲到屋里,有些人大约觉得在屋里也不安
全,又逃了出来,慌慌张张的从后街溜走。
  杜百英眉头一皱,跳下马来,有一间店铺来不及闩门,被他闯入,店主是个老头,吓得
连忙跪了下来,叫道:“求大王高抬贵手,小店昨大已被抢了一次,实在没有什么东西
了!”杜百英道:“你放心,我们不是强盗!”心里暗暗好笑,“其实应该说我们不是乱抢
东西的强盗的。但这老人家未必相信,我也只好说一次谎了。”
  那老头更是吃惊,颤声说道:“你们不是强盗?哎呀,你们是官兵!”杜百英连忙说
道:“我们也不是官兵,我们是过路的客人,想买点东西吃的。”那老头见他和颜悦色,这
才放下了心,说道:“昨日有许多溃兵经过,我们起初也分不清是强盗还是官军,但可吃的
东西部已被他们抢掠一空了。唉,还幸亏他们只是强盗……”杜百英诧道:“你怎么分别得
出?”那老头道:“强盗只抢东西,官兵还要拉快,还要伤人。”杜百英摇头叹息,说道:
“我们本来想买点吃的东西,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搅你们了。”
  一行人离开那个市镇,段克邪道:“想必是牟世杰的那些溃兵,抢掠百姓,真是丢了绿
林好汉的脸!”聂隐娘道:“这也难怪,他们没人管束,肚子饿了,那也顾不得规举了。他
们只抢食物,还算是好的了。”杜百英低首沉思,半晌说道:“这几万渍散的绿林兄弟,咱
们可得想法安置他们才好。要不然不但为祸百姓,他们分散之后,也容易被官军消灭。”
  快马疾驰,走了大约四五十里光景,发现了一队溃兵,大约有三五百人,这些人都认得
杜百英与段克邪。杜、段等人下了马,他们也都围拢上来。杜百英找着了几个相识的头目,
便向他们间话。
  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到了关于牟世杰的消息,果然所料不差,牟世杰已差不多到了众叛亲
离的境地了。为首那头目道:“那日出了绝龙谷之后,弟兄们十九对牟世杰心怀怨恨,再也
不肯听他号令。牟世杰怕部下哗变,也不敢和大伙一路,带了他的一小部分亲信,大约有三
五十骑,快马加鞭,先自逃了。”杜百英道:“盖天豪呢?”那头目叹了口气,说道:“盖
天豪不肯离开牟世杰,跟他跑了。其实我们对盖天豪到是无甚恶感,还想推举他做我们的头
儿的。如今没有了个头儿,几方弟兄,东一股西一股的四方溃散,粮食难找,又怕官军追
击,从这里回到中原,有数千里之遥,前路茫茫,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只怕凶多吉少,士
气都很颓丧呢。”杜百英道:“抢粮我不反对,不过要抢大户人家,穷苦的老百姓咱们可不
能再去搜刮他们了。据我所知,从这里西去一百多里,便是朝廷的灵武粮仓,存粮颇丰,咱
们也可以将它拿下,说不定还有多余的粮食可以调济贫民呢。”
  那头目道:“劫富济贫的道理我们何尝不知道,但大户人家大都筑有碉楼,防御坚固,
弟兄们没有个头儿带领,四分五裂的,也就不免舍难就易,拣容易到口的果子吃了。弟兄们
不能同心合力,士气又很颓丧,抢大户尚且畏难,更不用说攻打朝廷的粮仓了。杜舵主,段
少侠,不如你们留下来做我们的头儿吧。”段克邪沉吟片刻,说道:“杜叔叔,你留下来
吧。我先回去将你们的情形禀告铁寨主,也好请他派人来接应你们。”
  那些人听了都大喜说道:“这更好了。杜舵主,你可一定要做咱们的头儿啊!”杜百英
不忍见绿林兄弟四方溃散变成流寇,便即慨然答允。当下立即挑选出精壮的骑兵,叫他们去
联络各个零星小股,传达消息。杜百英准备收集了牟世杰的旧部之后。
  再率领他们南归。
  段克邪、方辟符等人继续上路,一路上碰到不少溃兵,段克邪也帮忙传达消息,叫他们
留在原地,等候杜百英收编。走了两日,溃兵渐渐稀少,他们也到了人烟稠密的汉人地区
了。但始终却没有碰上牟世杰那一小股。
  他们的坐骑脚程迅速,不过十多天便从幽州到了河南境内,东去魏博,西走可到伏牛
山。聂隐娘的老家在魏博城外的一个村庄,至此他们四人分成两对,己是要分路而行了。史
若梅与聂隐娘姐妹情深,送了一程,尚是依依不舍。
  聂隐娘道:“我和辟符回家见过我妈之后,最多住十天八天,还是要到伏牛山来的。咱
们只是暂时分子,你们不用远送了。”
  史若梅道:“好,那就一言为定,你们可得早点来啊!我盼望你们事小,要是错过了英
雄大会,这损失可就大了。”
  双方挥手道别,段克邪与史若梅拨转马头,续向西行。史若梅忽地噗哇笑道:“聂姐姐
真是好福气,这位方师兄佯样都听她的话。克邪、你——”段克邪:“我怎么啦?”史若梅
悄声说道:“你瞧着人家的好模样,可也得跟着人家学学啊。”段克邪笑道:“我不是也很
听你的话么?”史若梅道,“谁知你对我好得多久?哼,只要你和我少吵儿场就算好了,想
起从前的事,真是令人寒心。”段克邪慌忙说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已经向你认过
错了,你心中的怒气还未平息么?”史若梅见他当真着急,这才格格笑道:“我是逗你玩
的。过去我也有许多不是。
  我爱闹小性子,又不肯虚心。以后你若是见到我有不是之处,请你不必客气,我也会听
你的话的。”两人争着向对方认错,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他们二人经过许多磨折,许多误会,如今方得单独相处,千里同行,一路上自有许多柔
情蜜意,旖旎风光,那也不必一一细表了。
  这一日他们到了新野,伏牛山山脉迤逦而来,绵延千里、再向前走,便进入山区了。以
他们坐骑的速度,不消三夭便可以赶到伏牛山大力神雄巨元所占的山头,这一条路上风景宜
人;两人既不必急着赶路,便放马缓行,欣赏沿途的风景。
  路边有座茶亭,靠山面水,地点甚佳,段克邪道:“这茶亭是兼卖酒菜的,咱们进去歇
歇,喝两杯再走。”史若梅笑道:“难得你有如此雅兴,我自是应当奉陪。”
  两人扎好马匹,步入茶亭,茶亭中除了他们之外,别无客人。段克邪要了两斤白酒,几
佯小菜,便坐下来。坐定之后,偶一抬头,忽在对面的一根石柱上发现奇事。
  石柱上有个清晰的掌印,入石三分,更奇怪的是这掌印只有五寸来长,不似大人的掌
印,段克邪大为奇怪,心道,“这人的功力非同小可,岂有是个小孩之理?”史若梅也发现
了,小声说道:“武林高手,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在这种荒村野店里炫耀功夫,其中一定有段
奇怪的故事。”
  段克邪笑道:“咱们不必胡猜,叫这酒保过来一问,不前明白了么?”那酒保听得他们
的谈话,不待段克邪招手,已来到了他们的桌边,说道:“客官可是因这柱上的掌印引起了
好奇之心么?”段克邪道:“不错,这掌印是怎么来的?”那酒保笑道:“不但你们好奇,
今天来过小店的好几位客人都曾这样问过小的了。嘿,嘿,你老可还要添些什么精致的小菜
啊?”段克邪刚自一怔,史若梅已在说道:“不错,我们是要添点东西,但酒菜已是够了,
等下你给我们来一盘鲜果吧。”那酒保道:“鲜果可得叫人去买的啊。”史若梅道:“我知
道。这一锭纹银就交给你.多下的当作小帐。如今不必你弄菜了,你坐下来详细点给我们说
吧。”那酒保掂了掂这锭纹银,沉甸甸的最少也有十两重,眉开眼笑,忙把纹银交给浑家,
坐下来道:“是,是,这桩事哪,可奇怪极了,待小的给你老细道其详。”段克邪心里暗暗
好笑,“若梅倒是比我还懂得人情世故了。这酒保给客人讲故事,这奇怪的掌印也是带给他
来一点意外的财运了。”
  史若梅道:“是怎么一桩奇怪的事情?”那酒保道:“你猜这掌印是什么人印上去
的?”史若梅道:“我猜得着还问你么?”那酒保道:“说来当真是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一
个女子的掌印。”段克邪与史若梅相顾骇然,心里想道,“怪不得这掌印似个小孩的,却原
来是个女子。当今之世,有此功力的女子屈指可数,妙慧神尼早已不在江湖行走,她也决不
会在人前炫露武功,难道是辛芷姑么?”心念未已,只听得那酒保已接着说道:“还是一个
年轻的女子呢,长得真是个美人胎子,就像这位姑娘一样!”史若梅笑道:“多谢,多谢。
但你也不必多说奉承的话了,快点言归正传吧。”段克邪更是诧异,心道:“史朝英决没这
等本领,这年轻的女子不知却是何人?似这等入石三分的功力,只怕我也未必胜得过她。”
  那酒保说道:“是,是。小的现在就言归正传。这还是昨天的事情,小店里来了一位客
人,是一位很英俊的少年公子,年纪大约比相公你要大几岁,披的是狐裘,隐隐露出刀
鞘。”史若梅怎要叫他少说闲话,但因是吩咐过他要讲得仔细的,也就不打断他的说话了。
段克邪却急不可待地问道:“后来怎样?”那酒保道:“后来那女的就进来了。小的正在问
她要点什么,她已走到那公子的面前,冷笑说道:“姓楚的你还认得我么?’这女子也真是
霸道,那位少年公子尚未来得及回话,她就一掌向人家打去了!”
  段克邪心中一动,失声叫道:“姓楚的?哎呀,这一掌打中没有?”那酒保道:“没
有。这位少年公子就像会弄魔术似的,他还是端端正正的坐着,也不见他起立,突然间他坐
的那张椅子,连人带荷飞了起来,就落在那很柱子前面。他手中还端着一杯酒,杯里的酒也
没有滴出分毫。”段克邪是个武学大行家,知道那人是借着对方的掌力,运用巧妙的“大挪
移”轻功,连人带椅,“移形换位”的,同时他也必定暗运护体神功抗御,所以没有受伤。
  史若梅道:“这么说来,这位楚公子的本领决不在那女子之下,怎么他却不还手?”那
酒保道:“他还手了。但却不是还手打那女子,而是向那女子敬酒。”史若梅道:“哦,向
那女子敬酒?他们是相识的?”那酒保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但见那位公子端着酒杯,向
那女子说道:“我从未冒犯姑娘,姑娘何苦屡次相迫?这定是误会了。我先请姑娘喝一杯
酒,请姑娘息怒,把话说个明白。’这话一说,他手中的那一杯酒便飞了出去。说也奇怪,
那酒杯就似有人托着似的,平平隐隐的向那女子飞来,满满的一杯酒,始终没有半点溢
出。”史若梅笑道:“这人的脾气倒是很好。那女子一上来就向他施展杀手,他竟然毫不动
怒,还向那女子敬酒。”
  那酒保道:“那女子可不领他的情。奇怪的事儿又来了。洒杯遇到她的面前,忽地在半
空中停住不动,但也不过停了一瞬,只见那女子张口一吹,突然问那酒杯飞过她的头顶,
‘乒’的一声,在空中裂成四片,杯中的酒倾泻下来,刚好淋在我的头上,淋得我满头满
面,那是一杯热酒,烫得我头面都火辣辣作痛。”
  段克邪心道,“幸亏那女子的一口真气吹出,已卸去对方这‘百步传杯’的劲道,否则
你还要吃苦头呢。”
  那酒保接着说道:“我吓得慌了,顾不得揩抹,也不敢劝架,就在此时,只听得那女子
骂道:“什么误会,你既是青州楚家的大少爷,那就是我的仇人了。哼,你还敢戏耍我
么?’呼的又是一掌拍出,这一掌距离大约有六七步之遥,只听得‘蓬’的一声,那张椅子
竟似受了大铁锤一击似的,登时也裂成几片!可是那位公子在前一瞬间已经跳起,椅子碎
裂,他的头发却也不见掉下一根。”段克邪心道:“这人身手好快,轻功纵比不上大师兄,
大约也不在我之下了。”那酒保接着说道,“我正自惊得目瞪口呆,只见那女子已追上去打
那位公子。”吏若梅怀着“听”热闹的心情,笑道:“这回他们可该交手了吧?”
  酒保道:“那女的很凶,男的可没还手。他绕着柱子躲闪,那女的越打越紧,忽听得
‘蓬’的一声,那女子一掌打中石柱,这掌印就是这样来的。”史若梅道,”后来怎么
样?”酒保笑道:“后来么?咳,没有了。”史若梅道:“怎的就没有了?”酒保道:“那
女子一掌打中石柱,敢情手掌也是很痛,她呆了一呆,那男的趁这机会就溜走了。那女子跟
着追去,两个人都走了,这故事不是没有了么?不但故事没有了,我的酒钱也没有了。”史
若梅道:“什么酒饯?”酒保道:“那位公子爷喝了我三斤白干,吃了我一只烧鸡,外加两
斤卤牛肉,他可不是像你们这样光付钱的,他这么撤腿一跑,我可向谁讨去?这还不算,那
女的还打坏了我一张椅子,这可不是我活活倒媚么?”史若梅好生失望,心道:“这故事没
头没尾,只知他们打厂一架,却不知这两个是什么人。”她听得不过瘾,对那贪得无厌的酒
保也就不予理睬了。
  段克邪忽道:“你做这个小买卖赚钱不易,我替他们赔偿你吧.”又掏出一锭纹银给那
酒保,那酒保眉开眼笑,说道:“这怎么好意思,你老给的赏钱已经够多了啦。”口里是这
么说,一双手已忙不迭的接过了那锭纹银,段克邪道:“你收下这锭银子,我再问你。”那
酒保道:“你老尽管问吧,只要是小人知道的定当奉告。”段克邪道:“那少年公子是不是
眉心有颗红痣,很惹人注目的?”那酒保怔了一怔,道:“不错,你老怎么知道?他是你的
朋友?”段克邪道:“我认得他,也可以说是朋友,所以我代他付你酒钱。”
  段克邪站了起来,走到往子旁边细察那个掌印,史若梅听了段克邪的说话,也隐隐猜到
了几分,却不便当着酒保向段克邪询问,只是跟在段克邪后面看那掌印。段克邪道:“这是
大乘般若掌的掌力。奇怪,少林寺从来不收女徒弟的,这女子却怎的会使这种佛门的上乘武
功?不过,她的功力却是还未够精纯,你看这掌根部份,陷入深些,指痕却就浅了。但话说
回来,一个女予而能有此功力,那也真是极不容易的了!”
  段克邪正在留心察看掌印,推测那女于武功的深浅,忽听得他们那两匹坐骑大声嘶鸣,
段克邪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段、史二人那两匹坐骑是扎在路旁一棵树上,段克邪听得马嘶,向外望去,只见有两个
汉子正在用刀割断扎马的绳索。段克邪大吃一惊,喝道:“好大胆的偷马赋!”“啪”的一
掌拍打桌于,借这一按之力,已是使出绝顶轻功,身形如箭,“射”出茶亭。
  但还是慢了一步,那两个突如其来的怪客已是骑上马背,其中一人把手一扬,一团银光
闪闪的东西飞进茶亭,但却不是对着段克邪,而是恰恰落在那柜台上,原来是一锭纹银。那
汉子叫道:“我家小姐昨日打坏你店里的家私,这锭银子是我家小姐赏给你的!”
  另一个汉子则在纵声笑道:“你这小子不配骑这样的好马,我们也不白要你的,这锭金
子算是向你们买马。”大笑声中,一团金光灿烂的东西飞出,这回可是朝着段克邪打来了。
  段克邪大怒道:“岂有此理,谁要你的金子?”衣袖一挥,将那锭金子一卷一抛,反打
回去,那汉子接到手中,虎口隐隐作痛,大大吃惊,急忙反手一拍马臀,催得那匹骏马四蹄
如飞。
  他们这两匹坐骑本是经过训练的战马,认定了主人之后,轻易不肯让生人骑它的。但这
两个汉子却不知有什么功夫,竟使得这两匹骏马对他们服服帖帖。段克邪暴跳如雷,以“八
步赶蝉”的绝顶轻功迫去,那两个汉子回头一望,见段克邪紧迫不舍,在他们后面也不过数
丈之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这两人心意相通,动作如一,齐声喝道:“好小子,你既不
要金子,那就赏给你铁莲子吧!”两人四手齐扬,十二枚铁莲子便如冰雹骤降,都朝着段克
邪打来。
  这一回他们是拿出打暗器的功夫,存心打伤段克邪的,当然与刚才抛出金子的用意不
同,十二枚铁莲子分扛段克邪十二道大穴,而且挟风呼啸,劲道亦颇不弱。这两人的暗器功
夫在江湖上也差不多算得是一流的了,但用来对付段克邪那却还差得太远,段克邪一声冷
笑:“原物奉还!”一记劈空掌发出,十二枚铁莲子都像了头。
  可是这十二枚铁莲子也未能打到那两人身上,原因是那两匹骏马跑得太快,铁莲子追赶
不上,在他们后面落下来了。
  段克邪“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在数里之内疾远奔马,要是普通的坐骑,早已追上了。
可是这两匹却是日行千里的迅马,段克邪再受了暗器一阻,人马之间的距离更是拉长,转眼
之间,那两匹骏马已是绝尘而去,看不见了。段克邪知道追也无用,只好放慢脚步,过了一
会,史若梅才气喘吁吁的赶了到来。
  段克邪苦笑道:“追他们不上,咱们只好走路啦。”史若梅气呼呼地道:“真是可恨!
克邪,你无论如何也得设法取回坐骑,这是秦襄所赠的宝马,咱们竟让它给人抢去,有何面
目再见秦襄?“段克邪笑道:“你先把气消消,我是在想法子呀。逃得了小鬼,逃不了大
庙,咱们只要查明他们是哪个庙里的小鬼,就可以把他们揪出来啦!”史若梅冷静下来,想
了一想,说道:“不错,咱们干脆和他们的主人算帐去。他们刚才已经自报身份,是那个在
石柱上留下掌印的女贼的仆人!”吏若梅气这两个偷马贼不过,迂怒及他们的主人,不分皂
自,就先骂她是个“女贼”。
  段克邪道:“那女子是何等样人,咱们还一点也不知道呢。
  可先得找春了一个人,才好从他那儿访查一些线素。”史若梅道:“你是说那位姓楚的
少年公子?他是不是楚平原?”段克邪道:“从那酒保所说的看来,形貌相符,那人又是青
州人氏,那定然是楚平原无疑了。”史若梅道:“你和他交情如何?可知他的来历?”段克
邪道:“就是那日在秦襄所召开的英雄会中,在那大校场上我和他相识的,以后就未见过面
了。但虽然只是一面之交,却不同于普通相识、他与我以及铁表哥等人都是同案的‘叛
逆’、我觉得他也是个很讲义气的朋友,可惜我对他的事情,却是知得极少。”
  当日在秦襄所召开的英雄会中,突然临时传来圣旨,要捉拿十个叛逆。楚平原列名最
后。其他九人,都是在绿林中或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只有这个楚平原,谁也不知他的来
历,所以他虽然“名附骥尾”,但在群豪心目之中,却是个最神秘的人物,不知他犯了什么
案子、何以也被列名叛逆?后来辛芷姑、空空儿用继进场,楚平原和他们搭话,段克邪方始
知道此人与他师兄相识,并知精精儿那把“金精短剑”就是偷自他家的。不过,段克邪知道
的也只是这么多了。
  史若梅道:“既然如此,咱们正好给楚平原帮一忙,与他共同对付那个女贼。就不知往
哪里可以找到楚平原?”段克邪道:“这个容易,他既在此间出现,想必也是到伏牛山准备
参加绿林大会的。咱们可以下用更政讨划,先到伏牛山见过铁表哥再说。
  即使他有事延误,未曾赶到,甚或他根本不是到伏牛山的,那也无妨。那里群豪毕集,
咱们总可以探到一些消息。”
  史若梅道:“好,那咱们就赶路吧。”走了一会,史若梅想起一事,忽道:“克邪,你
阅历比我丰富,你可看出来了?”段克邪道:“看出什么?”史若梅道:“那两个偷马贼似
乎不是汉人?”段克邪心中一动,道:“你怎么知道?”史若梅道:“现在已是初夏天时,
他们还戴着窄边的皮帽子!这可不是本地汉人的习惯。
  依我看来,他们即使不是胡人,也是塞外来的。”要知当时中国北部地区,汉胡杂处,
实是不易区分,但在风俗习惯上,虽然长期相处,有好些地方,却还各自保存有其本族的特
点。段克邪笑道:“梅妹,你在江湖上磨练了这些时日果然是大有进步了,看人就比我仔细
得多。我本来也看出一些疑点……”史若梅经他一赞,大为高兴,有意逞能,忙又抢着说
道:“你先别讲,待我说说,且看英雄之见是否略同?”段克邪笑道:“好,你说。”
  史若梅道:“那两个贼人善于驯马,举止粗犷,从这两点也看出他们是以游牧为生的胡
人。”段克邪笑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惜你不是男儿。”史若梅怔了一怔,道:
“什么?”段克邪笑道:“要是你是男儿,这就可以说是‘英雄之见略同’了。”
  史若梅“呸”了一声道:“好呀,原来你是绕着弯儿来取笑我,但你自称英雄,也不害
羞么?”段克邪笑道:“好,大家都别找‘缝儿’了。其实你也说得不错,你本来算得是一
位巾帼英雄。”
  史若梅嗔道:“不用你来奉承,走吧!”
  段克邪忽地正色说道:“这两人若是胡人,内情就更复杂了。那女子和楚平原也不知是
什么关系?倘若碰上了她,你可先别动手,咱们先得查明她的来历。”史若梅道:“这个当
然,你当我只是个知打架的莽娘子么?”
  黄昏时分,两人已进入山区,段克邪道:“前头只怕不易找到人家投宿了,咱们索性径
往前走,走得倦了、再找一个山洞栖身。”史若梅道:“好,咱们失了坐骑,夜间正好施展
轻功。有你在旁,也无须惊惧虎豹。”她前一天刚刚跟段克邪学会了上乘轻功的运气法门,
恨不得有个地方练习,当下就施展起来,段克邪不时从旁提点。
  这是一个无月无星的晚上,幸好段克邪轻功卓绝,从小又练就一双夜眼,他在先头引
路,让史若梅可以放心施展,不虞摔倒。史若梅越跑越是高兴,不知不觉,已走上一座黑黝
黝的山峰,却不知是什么时分。段克邪笑道:“累了没有?”上乘轻功,无须费什么气力,
史若梅道:“不累,咱们索性走到天明再止步吧。”说话之间,段克邪忽见山峰上似有幢幢
黑影,吃了一惊,心头诂嗫。正是:午夜荒山逢异事,远方奇女会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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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十回 异国鏖兵伤大将 荒山伏甲困英雄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十回 异国鏖兵伤大将 荒山伏甲困英雄   段克邪悄声说道:“前面有人,待我先去踩道。”当下便即施展绝顶轻功,借物障形,
窜入密林。
  忽听得草丛中“唰”的一响,两条黑影,已先自窜了出来,其中一人沉声说道:“俺哀
达里洪巴挨达?”段克邪怔了一怔,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黑暗中也看不清楚那两人的面貌,
但他们头上所戴的窄边皮帽子却还可以看得出来,料想是两个胡人。
  那两个汉子不见段克邪回答,陡地手腕一翻,两柄亮晶晶的匕首闪电般的便向段克邪戳
来,身手端的是矫捷之极。原来他们是用他们本上的方言向段克邪喝问口令,段克邪回答不
出,当然立即便知道他不是自己人了。
  那两个胡人身手固然矫捷,但比起段克邪来,却还差得太远,段克邪一见刀光,身形疾
闪,两柄匕首都戳了个空,段克邪欺身直进,站在两人当中,双手一分,一招“左右开
弓”,使出大擒拿手法,黑夜之中,竟是不差毫厘,刚刚拿着那两个胡人持刀的手腕,段克
邪因想盘问他们,所以未点他们的穴道。
  段克邪一时粗心,未想到他们还有许多同伴,怎容得他仔细盘问,就在段克邪拿着那两
人手腕,尚未来得及发话之时,那两人已是发声长啸。
  就在这刹那之间,啸声未歇,山头上突然似变戏法一般,涌现了无数灯光,原来埋伏在
这山头上的竟有数十人之多,手中都提着灯笼,灯笼外边套着一层黑布的布罩,他们听得同
伴发出暗号,知道来了敌人,这才揭开布罩,露出灯光的。
  幸好被段克邪所擒的这两个汉子,乃是在最前面担任警戒的,离他们伙伴聚集的中心地
点,还有数十丈之遥,灯光照射不到,段克邪一时间还未曾给他们发现,当下迅即点了那两
个汉子的哑穴与麻穴,只听山上已是喧闹之声纷起,“在哪一边?在哪一边?”“是那个姓
楚的小子吗?”“咦,怎么啸声止了?呀,不好,敢情是咱们的人已遭了那小子的毒手
了?”纷闹之中,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斥道:“不许慌乱,仔细搜查!”段克邪心中
一凛,“这女子多半就是那两个偷马贼的主人。”
  段克邪正要挺身而出,就在此时,忽又听得一声长啸,有人朗声说道:“不错,是我楚
平原来了!嘿嘿,你们就是没设下埋伏,楚某也是要来的。我正要请问姑艰,为何总要与我
为难?”声音的方向,在段克邪的另一边,登时把那些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史若梅已到了段克邪身边,低声问道:“咱们怎样?”段克邪道:“先别动手,看看再
说。”把史若梅轻轻一带,手拉着手,飞上了一棵七八丈高的大树,山头灯火通明,居高临
下,看得最是清楚不过。
  只见一座挺然耸立的危岩之上,一个自衣汉子跳了下来,这块岩石有十几丈高,那汉子
衣袂飘飘,有如御风而行,凌空而降,姿势美妙之极!这白衣汉子便是楚平原了。段克邪在
轻功上有过人的造诣,也不禁晴暗赞叹,“我只道本门轻功天下无双。却不道楚大哥之所学
却又另有妙处,不在本门之下!只不过他功力未到,尚不足与我师兄比肩而已。”
  段克邪师兄(空空儿)的轻功天下第一,他本身的造诣也还略在楚平原之上,所以见了
楚平原显露的这手轻功,虽然觉得它另有妙处,赞叹不已,但还不至于怎样惊奇,山头上这
一班人却个禁看得呆了。那少女心中暗暗叹息,“似这等相貌英俊、本领高强的少年真是世
间少有,可惜他偏偏是我的仇人之子!”
  就在楚平原从高处跳下之时,距离那座危岩最近的两个汉了已是疾奔过去,这两个汉子
身高七尺有奇,熊腰虎背,一人手里提着一个大铁锤,端的是威风凛凛,有如金刚降世一
般,那少女心头一震,樱唇微启,声音未曾时出,那两个大汉已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两
柄大铁锤朝着楚平原当头碰下。
  楚平原脚尖刚刚着地,立足未稳,便碰到这两个猛汉的暴袭,实是危险之极,难以避
开。但楚平原就在这惊险绝伦之际,显露出卓绝非凡的功夫,他并不闪避,只见他衣袖一
挥,轻轻一带,使出了“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衣袖飞扬,把左边打来的那柄大铁锤一裹一
送,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左边打来的大铁锤便恰好与右边打来的大铁锤碰个正着,楚
平原却已从这两人中间穿了出去。
  这两个汉子功力悉敌,两柄大铁锤碰击之下所发出的巨响震耳欲聋,蓦地这两个汉子都
是大叫一声,手中的大铁锤也都是脱手飞上了半空!
  楚平原早已走到前头,神色自如,朗声笑道:“我还未曾与你们小姐说话呢,何必急着
动手?”楚平原神威凛凛,先声夺人,那少女手下不乏武功高强之士,但在这瞬间,却不禁
为他惊人的武功所摄,登时鸦雀无声,谁都不敢上前拦阻。楚平原步履从容,走到了那少女
面前。
  那少女怦然心动,想道,“他无论碰上什么危险,都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和小时还
是一模一样。刚才室韦兄弟那两柄大铁锤打下之时,倒是把我吓了一跳!咦,我不是为了报
仇来的吗?怎的却突然怜惜起来了?不,不对,我一定要硬超心肠才是。”
  楚平原仍是那副毫不在乎的神气,在刀剑环列之下,向那少女施了一礼,说道:“我自
问并无冒犯姑娘之处,不知姑娘何以定要将我置于死地?姑娘可肯明白见告,免得我死了也
是糊里糊涂,难以瞑目?”
  那少女咬了咬牙,冷冷说道:“楚平原,你不认得我了?”这已是她第二次向楚平原这
样发问了,楚平原好生诧异,向那少女瞧了又瞧,只觉果然是似曾相识,但却怎样也想不起
来。只好说道:“请恕楚某记性太坏,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姑娘?”
  那少女给他瞧得杏脸飞霞,忽地把嗓子迫尖,用一种娇嫩的孩子的声音说道:“我不要
你用玉来交换,这两块贝壳是我送给你的,你瞧这贝壳有七种颜色呢,美不美?但在我们家
乡,却是并不值钱的!”旁边的人(包括在树上偷听的段克邪与史若梅在内)都不知她说的
是什么意思,也不见她拿出什么宝玉或者贝壳。楚平原听了可是大吃一惊,叫道:“你、你
是小霓子?”那少女点点头道:“不错,你想起来了没有?”
  楚平原想起来了,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旧事,那一年他父亲楚充国新任安西都护使,驻
节西域一个名叫“狮陀”的小国,楚平原那时只是个十岁大的孩子,跟着他的父亲也到了师
陀国,师陀国有位右贤王兼掌全国兵马,复姓宇文,双名扶威。字文扶成有个女儿,名叫虹
霓、比楚平原更小,只有五六岁,师陀国是大唐藩属,楚平原父亲在那里作“都护使”,等
于是他们的太上皇,和掌管师陀国军政的宇文扶威当然是时常往来的了。宇文虹霓活泼可
爱,楚平原把她当作小妹妹一般,时时逗她玩耍。
  师陀国出产玉石,但贝壳是海边才有的,宇文虹霓却未见过。她听得楚平原说贝壳如何
如何美丽,便要拿宝玉来与他交换。楚平原不要她的宝玉,送了两块贝壳给她作玩物。刚才
这少女所说的那些活语,便正是楚平原那时对她所说的话。
  楚平原在师陀国不到一年,离开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宇文虹霓,要不是她说出这件旧
事,学他当年的口音,说出他当时的言语,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位如花似玉的少
女,便是当年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姑娘。
  宇文虹霓咬着嘴唇道:“你明白了没有?”楚平原道:“明白什么?小时候我可从没欺
侮过你,最少我曾经送过你两片贝壳。”
  宇文虹霓冷冷说道:“谁和你说笑?我问你,你爹爹呢?”楚平原道:“十年前早已死
了。”宇文虹霓道:“着啊,你爹爹死了,我不找你找谁?你们中国有句老话:‘父债子
还’,今日,我就是来找你讨还血债的!”楚平原吃了一惊,道:“这,这话从何说起?”
宇文虹霓厉声道:“还不明白?你想想你们是怎么离开师陀国的?”
  十五年前的一个意外事件在记忆中重现,那是一个无星无月之夜,宇文虹霓的父亲宇文
扶成突然带兵攻围他父亲的衙门。
  黑夜中一场混战,楚平原和他父亲楚充国侥幸逃脱,天明时分查点人数,楚充国带来的
大唐官兵,本来是三千人的,只剩下十八骑。事后始知,原来这场事变是回族在师陀国的驻
军发动的,当时回族的势力在西域已大大扩张,和大唐帝国的势力发生了利害冲突,回族以
威迫利诱,唆使西域各国叛唐,在师陀国发生的兵变就是其中的一个事件。当晚攻击大唐
“安西都护使”的兵上,就有一部分是回族的骑兵。
  事件过后,师陀国成了回族的瞩国。楚平原的父亲则回国请罪,并自动请缨,求朝廷派
兵时代回族。哪知,朝议未定,安史之乱已起,大唐反以卑辞厚市,求回族相助平乱。收复
长安之时,子女玉帛彼回族军掳掠一空。一向被西域诸国奉为“无可汗”的大唐帝国,从此
声威一落千丈,反而要向回约低首称臣了。
  唐朝既定下向回族束援的“国策”,楚充国所奏当然就遭受了朝延的驳斥,而且还给他
加了一个“处理失当,轻启边衅”的罪名,把他斥革。楚充国回到故里,过了几年,感时伤
世,郁郁而终。
  楚平原给她引起这些惨痛的回忆,不觉热血沸腾,悄声说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一件
事。我爹爹的部下在这一事件中几乎尽数伤亡,不知你要向我讨什么血债?”宇文虹霓怒
道:“你只知你们的人有历伤亡,我们的人死了多少,你知不知道?”楚平原叹了口气,说
道:“说起来罪魁祸首乃是回族,你们在它控制之下,做出了这件两败俱伤的事情,实是令
人痛心,不过我也不想责怪你的爹爹了。”宇文虹霓大怒道:“你还要责怪我的爹爹?你们
那些士兵算得了什么,死了一千一万个也抵不上我爹爹一个!”楚平原怔了一怔,道:“什
么,你爹爹——”宇文虹霓道:“你还问我爹爹,我爹爹在那一晚给你爹爹杀了!”
  楚平原呆了一呆,心道,“原来是这样糊里糊涂结了仇家。”当下说道:“我爹爹直到
死时,还不知曾有误杀令尊之事。当然在黑夜之中混战,双方死伤实是难免,令尊也未必就
是家父亲手杀的。”宇文虹霓道:“你爹爹乃是主帅,不论是否他亲手所杀,这笔帐总是要
算在他的头上。”楚平原心头怒起,“天下哪有如此蛮不讲理的人?是你爹爹先来偷袭,死
了也是活该。”但他一来念在宇文虹霓已是国破家亡,大唐与师陀可说是同受回族之祸:二
来也念在与她乃是青梅竹马之交。这冤家实是宜解不宜结。于是强抑怒火,委婉说道:“你
我两家本来交情不薄,当日之事,都是回族挑拨所致……”宇文虹霓厉声说道:“我不与你
谈论国家大事,谁是谁非,我只知冤有头,债有主!”楚平原道:“即使你认定我爹爹是你
仇人,我爹多亦己死了、我愿到贵国,在令尊坟前,带孝上香,代我爹爹赔罪。杀人不过头
点地,你也总可以解恨了吧?”宇文虹霓道:“不能,你爹爹死了,还有你呢!我己在爹爹
灵前洒过血酒,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饶你的了!”
  原来师陀国的民风,最是好勇斗狠,父母之仇,子女必须代报,否则便要受亲友唾弃,
宇文扶威没有儿子,复仇的担子便落在宇文虹霓身上。子女在被害的父母灵前洒下血酒,这
是师陀国最郑重的一种宣誓仪式。那年宇文虹霓不过六岁,她在父亲灵前洒下血酒之后,日
夕所受的教导无非如何替父亲报仇。
  因此尽管她听了楚平原的辩解,也觉得来尝无理,但这仇却还是非报不可。
  楚平原已是极尽低首下心之能事,哪知还是得不到对方的谅解,当也不由得傲气勃发,
冷笑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定要我填命的了?只不知当日枉死的大唐将士,却又向谁索
命?”宇文虹霓怔了一怔,说道:“这个我管不着,我只知父债子还,我就要向你讨还血
债!”楚平原仰天大笑道:“好呀,你既然蛮不讲理,那么我也只得明白的告诉你,这笔糊
涂的血债,我可不想代父偿还!你有本领,你就来强讨吧!”
  宇文虹霓柳眉一竖,正要发号施令,叫手下把楚平原生擒,好拿到她父亲灵前活祭。忽
地有个汉人军官,越众而出,说道:“宇文姑娘,下官奉命前来,听你差遣,请容我稍尽犬
马之劳,将你所要的人犯拿来移交给你。”楚平原觉这话刺耳得很,睁眼一瞪,不觉大为惊
异,原来这个军官竟是前任的宫中宿卫统领武维扬。
  楚平原大为奇怪,冷笑说道:“武维扬,你知不知羞?”武维扬道:“知什么羞?”楚
平原道:“我与这位姑娘之间的是非曲直姑且不论,你是大唐一位扈从天子的军官,却来听
一个外邦女子的差遣,还说要效什么犬马之劳,你丢了自己的面子不打紧,简直是有辱国
体,腾笑外邦!”武维扬道:“哼!有辱国体?你知道什么,我这正是奉了朝廷之命!”楚
平原道:“咦,这倒奇怪了,请问我犯了哪条国法?”武维扬道:“你犯了上国贵人,就是
一个天大的罪!”楚平原侧目斜脱,向宇文虹霓道:“失敬,失敬,我竟不知姑娘是一位上
国贵人。”宇文虹霓倒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道:“我倒无意请贵国协助报仇,这是我母舅
有一日与你们贵国的韦大总管谈起此事,他就派了这位武将军来说是帮我办案。嗯、武将
军,我只愿按江湖规矩办事,不想惊动贵国官府,就由我与楚相公作个了断,不须你代劳
了。”
  原来在回族灭了师陀之后,宇文虹霓的母亲归顺回族,在回绝出兵助唐平定安史之乱
时,她的母舅也随同出征,官居左将军之职,最近又由回族帅军统派他到长安来做军务联络
使。唐朝天子势力日弱,各地藩镇形同独立,天子号令不出京畿,正要结纳回族作为强援,
是以对一个本属师陀籍的回族降将,朝廷上下,也争相趋奉。武维扬因那日在秦襄的英雄大
会,处置不当,被长乐公主告了一状,官贬三级,从宿卫统领贬作一个普通侍卫,因此他闻
知此事,便自告奋勇,请禁军大总管派他来协助宇文虹霓查缉她的仇人,禁军总管也知此事
有失朝廷体面,而且只是查缉一个楚平原也无须兴师动众,故此要他秘密从事,只能以私人
的身份协助宇文虹霓。
  武维扬一心藉此机会,巴结回族“贵人”,以图升赏,听得宇文虹霓有拒他帮手之意,
连忙说道:“这与江湖上一般的寻仇报怨不同,他是敝国子民,理当由小官捕拿,以尽主客
之道。”
  宇文虹霓道:“好,既是大唐律例如此,我就让你先去拿他。但我可有言在先,要是你
拿他不下,我可不管你们的律例了。”
  楚平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竟是因此负上了叛逆的罪名!朝廷不思前雪国耻,反而
因为惧怕回族,翻出我爹爹的旧案,将功作罪,胡里糊涂的要我作替罪的羔羊!”思念及
此,悲愤莫名,虎威顿发,朗声说道:“我楚家无负朝廷,决不能奉此乱向。你这厮谄媚外
人,无耻已极,我不理你是否奉有朝廷命令,你先吃我一刀!”
  武维扬暴跳如雷,“反了,反了!”一鞭便扫过来,楚平原的雁翎刀亦己横削过去。武
维扬曾为宿卫统领,武功委实不弱,这一鞭打出,抖起三个圈圈,恍如狂涛骇浪,一个接着
一个,疾涌而来,登时把楚平原身形罩住。
  哪知强中更有强中手,楚平原的本领更胜一筹,他这一刀名为“三羊开泰”,也是一招
三式,精妙无伦,只听得“当”的一声,他的刀背拍下,解开了一圈,武维扬的长鞭迫得抖
直,所蓄的劲道已是消了几分,说时迟那时快,楚平原刀背一翻,反手一挑,又把他的第二
圈解了,刀光鞭影之中,楚平原的最后一式沿着鞭梢进削,一刀削过,带起了一道血光,武
维扬一根指头给他削下,长鞭脱手。
  宇文虹霓道:“武将军,你已尽本份,我领了你的情了。多谢你给我带路,我已找到仇
人,你可以回去了。”声到人到,青钢剑扬空一闪,替武维扬拦着了对方的追击。武维扬贪
功受辱,满面羞惭,急忙溜走,连那根镶金嵌玉名贵非凡的长鞭也顾不得拾起来了。
  楚平原凝眸止步,横刀当胸,说道:“小霓子,你的仇家应是回族,你却来向我寻仇,
实是无理孰甚,恕我不能成全你孝女之名!”宇文虹霓只知她父亲是被楚充国杀的,她自小
就受到要向楚家报仇的教导,因此,对楚平原所说的道理,一时之间,哪想得通?楚平原话
犹未了,她已“唰”的一剑,便刺过来,冷冷说道:“父仇不共戴天,任你如何狡辩,我总
是不能将你放过!
  你小时待我不错,你横刀自刎了吧!我免你灵前碎剐之苦。”楚平原闪过她的一剑,纵
声笑道:“小霓子,我不是怕你,我是和你说道理,你既不听,那只有迪我和你动手了!”
  宇文虹霓“唰”的又是一剑刺下,剑光闪闪,连袭楚平原上中下三处要害,楚平原回身
滑步,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法来扣宇文虹霓捏着剑诀的手腕,宇文虹霓那一剑贴着楚平
原肋旁刺过,剑招已是使老,她应变也真机灵,身形微侧,将捏着的剑诀放开,立即便是一
掌拍出,右手剑也不变招,顺势便是回锋反戳,一圈一带。
  只听得“蓬”的一声,双掌相交,宇文虹霓连人带剑转了一圈,斜退三步,但她那柄长
剑回锋反戳之时,也把楚平原的衣裳削开了一道五寸多长的裂缝!
  两人都是暗暗吃惊,楚平原急忙趁着她退步之际,把纳回鞘中的宝刀再抽了出来,宇文
虹霓身手之矫捷,竟是不在楚平原之下,楚平原宝刀刚一出鞘,她已是退而复进,先发制
人,招“玉女投梭”,来刺楚平原的虎口。
  以往几次楚平原与她遭遇,楚平原都是尽量想法避战,这次才是真正较量。试出了对方
的真实本领之后,心中彼此都是暗暗佩服。宇文虹霓心想,“他武功果然是比我高强,我想
独自报仇,只怕是万万不能了。唉,真可惜他是我杀父仇人之子。”
  楚平原则在想道,“她比我年小四岁,掌力只是略输于我,剑法的奇诡却大出我意料之
外。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能有如此本领,确是世间少见。唉,可惜她蛮不讲理,硬要把我
当作仇人。”
  宇文虹霓既是不肯放弃报仇的念头,她又自知本领不及对方,一抢得先手,哪还敢手下
留情,当下剑中夹掌、剑剑指向对方的要害,掌势亦是飘然之极,不和楚平原硬碰。
  楚平原被她占得了有利的形势,一时之间,倒也不易转守为攻。但楚平原不只是本领胜
她一等,临敌的经验,武学的造诣,更要比她高出许多。他一步步的沉稳化解,到了四五十
招之后,已渐渐模熟了宇文虹霓剑招路数,扳成了平手。
  宇文虹霓急攻不下,连使险招,这便给了楚平原以可乘之机,激战中宇文虹霓唰唰两
剑,欺身进逼,楚平原横刀削出单掌一立,又作势击她命门要穴,宇文虹霓身形微晃,一招
“金针度劫”,反挑上来,楚平原已摸熟她剑招路数,早料到她要使此一招,立却抢先一
步,改下手刀为上手刀,猛的一招“举火撩天”,向上攻击,同时双指扣作环形,倏的便对
着她脉门弹出!
  双方剑掌兼施,恰恰碰个正着,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响过,火星蓬飞!宇文虹霓用的是一
把百炼精钢的好剑,楚平原用的则是夺自前任九城司马杜伏威手中的宝刀,刀质比剑质还胜
几分,刀剑相交,火星蓬飞,宇文虹霓的青钢剑损了一个缺口。
  宇文虹霓在兵器上的吃亏还小,掌心被楚平原以铁指弹切弹了一下,吃亏更大,登时手
掌酸麻,还幸而不是正中脉门,否则更要不能动弹。
  楚平原趁着宇文虹霓大吃一惊之际,立即如影随形,反客为主,跟踪追击,闪电般的再
补上一刀,只听得“叮”的一声。
  宇文虹霓头上的一根玉簪已是被他的宝刀削去了上半段!
  楚平原一招得手,立即凝身止步,冷冷说道:“承让了!这冤仇可解了么!”要知楚平
原这一刀,实在可以取了宇文虹霓的性命,他如今刀下留情,若照江湖规矩,即使宇文虹霓
的父亲就是给他杀的(更不要说间接又间接,是他父亲手下杀的了),这也叫做“一命还一
命”,对方是不能报仇的了。若然定要报仇,那就要在杀了对方之后,便行自刎。
  宇文虹霓神色惨然,退出数步,青钢剑一指,说道:“我已在父亲灵前洒下血酒,父仇
不能不报!罢,罢,我杀了你,就陪你死吧!”她那青钢剑一指,乃是一道命令,本已散在
楚平原四周的七个武士登时缩小了圈子,把楚平原围在核心!
  这七个人都是师陀、回族的著名武士,各使不同的兵器,占据不同的方位,向楚平原展
开了猛烈的攻击。
  楚平原喝道:“好呀,你们恃多为胜,可休怪我刀上没有眼睛!”大喝声中,脚踏
“坎”位,转向“离”方,向着一个使戟的武士蓦地一刀劈去,意欲杀伤对方一两个人,便
可突围而出。
  哪知对方所布的“正反四象阵”十分奇妙,楚平原一刀劈去,使戟的那个武士已是转了
方位,另外的两个武土从正中间硬接了他这一刀,这两个人一个使青铜锏,一个使链子锤,
都是重兵器,招捷力沉,尤其那个使链子锤的更为敏捷,楚平原奋起神力,把使青铜锏的震
退两步,链子锤却也和他的雁翎刀碰个正着,火星蓬飞中,链子锤的锤头被他的宝刀劈去了
半边,可是楚平原的虎口亦已隐隐作痛。
  宇文虹霓的本领与楚平原相差不远,加上了这七个武士相助,自是大占上风,她所布下
的这“正反四象阵”,根据“八卦”的坎、离、兑、震、乾、坤、昆八个方位而来,即四个
正方向和四个斜方向,虚实相生,正反互用,故此名为“正反四象阵”,宇文虹霓占了全阵
枢纽的“乾”位,加上那七个武士,便正好是占了八个不同的方位,配合得妙到毫巅,楚平
原攻向那方,宇文虹霓所占的“乾”位都可以来得及教授,何况任何一方都有两翼的武士相
助,楚平原再想打开缺口,那是难上加难了。
  楚平原被她转动阵势,困在核心,包围圈给越缩越小,楚平原拚着豁出性命,高呼酣
斗,兀是神威凛凛,毫无惧容!正是:可怜两小无猜日,怎料今朝作对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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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十一回 破空挥刀怜弱女 横空飞索救英豪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十一回 破空挥刀怜弱女 横空飞索救英豪   “正反四象阵”越收越紧,楚平原一口雁翎刀抵御八般兵器,拼着豁了性命,使的也正
是狠辣的招数。在这样情形之下,楚平原要想打开缺口,固是极难,那些人要想擒他也是不
易。宇文虹霓一咬银牙,厉声叫道:“拿不了活的,死的也要!”这道命令一下,那七个武
土放手攻击,形势更见紧张。楚平原双睛火赤,瞪视宇文虹霓,又是愤怒,又是怜悯,心
想,“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却怎的如此不明事理,不间是非,只知报仇,变成了一个狠毒的
女人了!我楚平原要是便此糊里糊涂的死在她的手下,也真是太过不值了!”楚平原在愤怒
之下,几次便想施展两败俱伤的刀法,与宇文虹霓同归于尽。但想到她已是国破家亡,自己
若再取了她的性命,也还是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宇文虹霓面对着楚平原那愤怒的眼光,想起小时候他是像哥哥一般对待自己,心中也不
禁暗暗抱愧,“不是我狠心杀你,只恨上天安排不巧,偏偏叫你的爹爹杀了我的爹爹。唉,
我已在爹爹灵前洒了血酒,你是我杀父仇人之子,叫我怎能饶你?”
  狠起心肠,避开了楚平原的目光,仍然毫不放松的指挥手下,向楚平原展开了猛烈的攻
击。
  段克邪在树上看得清楚,见楚平原形势危急,已非自己出手不行,悄声说道:“梅妹,
你在前头等我!”史若梅道:“你为何不要我给你做个帮手?”段克邪道:“敌众我寡,我
此去只是助楚平原破阵,并非要和对方决战。”史若梅放心不下,说道:“你一个人,这—
—”段克邪笑道:“你放心,这个阵势虽然厉害,谅也还难不倒我!”无暇多作解释,蓦地
一声长啸,便如一头大鸟一般,倏的从林中飞出!
  若论本领,段克邪也胜不了楚平原多少,但他自信可以破阵,其中却有个缘故。他以前
曾被牟世杰的那八个侍者,用诸葛武侯遗下的、按着八门生克的阵势(俗称八阵图)围过,
后来得他大师兄空空儿救了出来。宇文虹霓如今所布的“正反四象阵”,也是接着八门生克
的方位布置,与“八阵图”有相同之处,但论到阵法的奥妙,却是远远不及牟世杰按照诸葛
武侯古法所市的阵图了。
  段克邪在树顶居高临下,看了这许久,对这“正反四象阵”的阵式早已了然于胸,当下
一声长啸,吸引了敌方的注意,好让史若梅悄悄溜走,随即以闪电般的身法,攻入阵中。
  段克邪看出使戟的那汉子武功较弱,一出手就向他先行攻击,段克邪的功力与楚平原差
不多,但出手却比楚平原更快,使戟的那汉子对付楚平原,还可以勉强单独抵御一二招,对
出剑如电的段克邪,却是一招也抵御不了。
  只听得“当”的一声,那汉子左右两翼的伙伴还未来得及包抄上来,手腕已是中了段克
邪一剑,长戟脱手飞出恰巧向着另一个武士飞去,那武士功力颇高,反手一击,长戟飞出阵
中,落于山下。但他突然遭这意外,阻了一阻,肩膀已是中了楚平原一刀,被楚平原订开了
缺口。
  段克邪一招杀败了那使戟的汉子,身移步换,脚踏龚位,立即占据了“生门”,两侧武
士,一刀一斧,这才攻到他的身前。
  段克邪双眼一蹬,认得这两个武士正是昨日忆他与史着梅坐骑的那两个胡人,段克邪喝
道:“还我马来,否则要你性命!”横剑削出,一招“横云断峰”,他出手迅疾,宝剑又极
锋利,只听得一片断金碎玉之声,那两个武士的一刀一斧,都已给他削去了锋刃。段克邪正
要剑刺他们穴道,忽觉背后金刃劈风之声,字文虹霓一剑刺到。
  段克邪身法比她的剑法更快,抢先一步,夺了“坤”位,横肽一撞,将占在原来这个方
位的武上撞翻,这一着有个名堂,叫做“乾坤易位”,“正反四象阵”的阵势,至此已是被
他完全破了。
  被段克邪撞翻的那个武士身躯倒下,恰恰做了同伴的“绊脚石”,自招壅塞,反而妨碍
了宇文虹霓所采取的攻势。
  段克邪抡圆宝剑,使出铁摩勒教他的一招“独劈华山”的剑法,把长剑当作大刀来使,
刚猛无伦!宇文虹霓练有金钢掌力,在女子之中,具有似她这样气力的,普天之下,也只是
寥寥几人。但毕竟是个女子,怎比得上段克邪的气力,双剑相交,火星四溅,震耳欲聋,字
文虹霓虎口裂开,血丝沁出。
  段克邪见她剑未断、人未伤,叫道:“好剑,好功夫!再接一招!”抡剑又是朝头劈
下,宇文虹霓已知这人本领比楚平原更高,她的气力不敢分开使用,剑中套掌的看家本领拿
不出来,只好使尽气力,横剑接招,接不接得住,那却是毫无把握了。
  段克邪正要一剑劈下,楚平原忽地叫道:“段兄手下留情!”段克邪剑术精妙,早已到
了运用随心的境界,剑势倏然斜展,不斩人而硬碰对方兵刃,只听得“当”的一声,双剑相
交,火花飞溅之中,段克邪剑尖已是指到对方脉门,大喝一声:“撒手。”
  段克邪这一剑用了八分气力,宇文虹霓虎口震裂,兵刃本来就已掌握不牢。惊魂未定,
段克邪剑招又到,吓得她只好将剑扔出,转身便逃。
  段克邪见她接了自己这招,居然还能施展上乘轻功,一惊数丈,也不由得暗暗喝彩,叫
了一声:“侥幸!”心道,“幸亏我懂得破阵之法,先把她的羽翼剪除,要不然只怕胜败难
料。”段克邪将宇文虹霓扔来的宝剑接到手中,朗声说道:“你的手下偷了我两匹坐骑,你
若想要回宝剑,须得把我那匹坐骑送到伏牛山的龙眠寨,和我交换!”楚平原在他破阵之时
已先走了。
  这晚无月无星,天黑如墨,段克邪跑了一会,高声叫喊楚平原的名字,却听不到他的回
声。
  忽地雷声殷殷,电光闪闪,下起雨来。段克邪加快脚步,冒雨翻过山头,走了一程,忽
地在电光一闪之中,似见一条黑影,还未看得真切,就在黑暗之中消失了。段克邪叫道:
“楚大哥,我在这边!”他见那人轻功超卓,以至必是楚平原无疑,哪知叫了两声,还是听
不到回答。段克邪甚为诧异,心道:“难道是我眼花,嗯,也许是只猿猴,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忽听得史若梅的声音叫道:“克邪,是你吗?我在这儿!”段克邪大喜,向
那声音来处飞步赶去,亮起火折,果然看见史若梅躲在石隙里避雨,那是两块大石,状如华
盖相连,下面有很大的空隙,可以容得下两个人。段克邪也躲进去,史若梅道:“哎呀,你
的衣裳都已湿了!”替他脱下上衣,绞干水份、铺在石上。
  段克邪道:“你没见着楚平原吗?”史若梅道:“楚平原没见着,我倒发现了另外两个
人,你猜猜看、是谁?”段克邪没心情猜,笑道:“听你这么谈,一定是我认识的了,是
谁?”史若梅笑道:“岂止认识,还是你的好朋友呢。这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是牟世杰,女
的是史朝英。”段克邪吃了一惊,道:“怎的他们二人也在深夜赶路?他们没发现你吗?”
史若梅道:“我当然不会让他们发现,不过,也险得很,他们就在我身边走过,要是他们也
想到这大石的空隙避雨的话,我可就要落到他们手上了。”段克邪道:“天这么黑,你躲在
这里面,怎么知道是他们二人?”史若梅道:“我听得那妖女的声音,那时她似乎是滑了一
跤,正在叫牟世杰拉她一把。”段克邪心道:“莫非我刚才所见的黑影就是牟世杰?但何以
只是一条黑影,史朝英呢?若然不是牟世杰,那黑影又是谁呢?”
  史若梅道:“克邪,怎的你手上也拿着一把剑?”原来段克邪夺了宇文虹霓的宝剑,因
为没有剑鞘,所以拿在手上,他自己那把宝剑,则已插入剑鞘,挂在腰间了。
  段克邪笑道:“你看这把剑好不好?”史若梅接过去弹了一弹,声如鸣金碎玉,随手一
挥,一根石笋登时齐根削去,史若梅赞道:“好剑,好剑!你怎么得来的?”段克邪道:
“这是我从那胡女手中抢来的,可惜未得剑鞘。”当下将刚才破阵夺剑的经过讲给史若梅
听。
  史若梅把玩这口宝剑,爱不忍释,笑道:“骏马我所欲也,宝剑亦我所欲也。我真不知
是该盼望那胡女拿咱们的坐骑来交换的好,还是不来的好了?”段克邪道:“她未来交换之
前,你就使用这口宝剑吧。咱们的坐骑是秦襄所赠,还有着秦襄一份情义的,当然是能够讨
回的好,你怕没有宝剑,我把我这口送你便是。”史若梅笑道:“宝剑名马,武人见了都是
欢喜的,但喜欢是一回事,贪图别人的东西又是一回事。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就拿来当真
了?其实你的就是我的,你我从今之后永不分离,你有宝剑,不也就等于我有宝剑吗?”段
克邪心里甜丝丝的,说道:“梅妹,咱们这次回去,见了铁表哥,就叫他给咱们主办婚事。
我就可以天天伺侯你了。”史若梅道:“呸,你扯到哪里去了?不结婚,难道就不可同在一
起,非得分离不成?”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雨已止了,段克邪伸出头来一看,东方已是微露曙光,说道:
“咱们可以走了,只是楚平原却不知如何,令人放心不下。”史若梅道:“或许他因未碰上
咱们,先自到伏牛山去了。他年纪比你大,看来也要比你老练得多,既已脱险,自会来找你
的。”
  段克邪一想,楚平原的武功与自己不相上下,即使是碰上了牟世杰、史朝英,打他们不
过,也总还可以逃得了,便同意史若梅的意见,先往伏牛山山寨,看他到了没有。
  楚平原突围之后,跑了一程,未见段克邪来到,天已下雨,楚平原想起当年与父亲从师
陀国逃出之后,也是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黑夜,追思往事,心中怅惘,“糊里糊涂结了这样
一个仇家,真是好没来由。十五年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如今长大了,竟变得如此蛮
不讲理,也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黑夜空山,风雨愁怀,楚平原正自怅怅惘惘,在风雨中龋蹈独行,不知不觉已是衣裳尽
湿,微微感到一丝凉意,正想找个地方避雨,忽见有条黑影,迎面而来,楚平原连忙叫道:
“是段兄吗?”话犹未了,那黑影已是倏地到了他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暮地寒光一闪,
已是一剑向他刺来,楚平原大吃一惊,连忙闪躲,饶是他闪躲得快,衣襟也已被对方的利剑
刺穿。楚平原这才看出来的是精精儿,用来刺他的也正是他家传的金精短剑。这口宝剑是空
空儿以前从他家偷去,送给师弟精精儿的。
  楚平原看清楚了是精精儿,不由得勃然大怒,骂道:“好呀,原来是你这老猢狲,好不
要脸!我还未曾与你算帐呢!”精精儿冷笑道:“不错、我正是听得你要找我晦气,所以特
来会你,省得你到处乱跑。”话犹未了,“唰”的又是一剑刺来,这一回楚平原已有防备,
一个闪身,亮开雁翎刀便是一刀斫去,刀剑相交,“当”的一声,双方各退三步。楚平原骂
道:“不要脸的老猢狲,见了正主儿,还敢拿我的宝剑行凶!还我剑来!”精精儿大笑道:
“什么正主儿歪主儿?宝刀宝剑,要有本领的人才配使用,你们楚家自己没有本领保得住
它,给我师兄偷去,却来怪我么?你这口宝刀不也是从杜伏威手中夺来的?好,现在你要讨
回这口金精短剑,就凭你的本领来讨吧!”
  两人一面交口,一面交锋,几句说话的时间,已斗了三五十招,精精儿剑招迅捷,身法
轻灵,连抢攻势。但楚平原刀法沉稳,轻功虽略逊于精精儿,也不怎样吃亏;他还胜在年轻
力足,因此尽管精精儿闪电般的着着抢攻,他仍是能够从容应付。
  正自战到紧处,精精儿忽地虚晃一剑,一个转身,便向后跑,却招手叫道:“来,来,
来!咱们找个宽广的地方再来拼斗,你敢跟我来吗?”楚平原与他交手了数十招,已知精精
儿的本领与他乃是半斤八两,心中想道:“我若是与这老猢狲缠斗下去,只怕宇文虹霓这班
人跟踪追到,对我可是大大不利。”方自踌躇,精精儿已在冷笑说道:“臭小子,你已知道
了我的厉害了么?你只是恃着有我师兄助你,你才敢放出声气要向我讨回宝剑罢了。
  你说我不要脸,我说你才是不要脸!因人成事,算得什么好汉?也罢,你既然不敢与我
决一胜负,从今之后,你就该向我服输。
  再也休提这宝剑是你家的了!”
  楚平原并不是个暴躁的人,但也有着几分傲气,给精精儿这么连激带骂,不由得动了真
气,便即说道:“好,再斗那就挤个死活,我还怕你不成?要斗走远一些,到那边山头去拼
个生死!”楚平原之想走远一些,乃是要避开宇文虹霓这一班人,最少也得让他们在一个时
辰之后方能赶到。
  精精儿大笑道:“随你楚公子的意思,我在前头带路了!”楚平原紧紧招随,双方距离
始终不出三丈开外,跑了一程,到了一个峭拔的悬岩下面,形势十分险岐,精精儿跳过一个
山涧,楚平原跟着也跳过,石上青苔滑不留足,楚平原脚步跨得大了一些,不觉身形一晃,
险些栽倒。
  精精儿好不狠毒,他背后就似长了眼睛似的,楚平原脚步一滑,他已是立即察觉,一个
转身,闪电般的便扑过来,向楚平原施展杀手!
  楚平原脚步尚未站称,索性使用险招,朝天躺下,使出“地堂刀”的变式,横刀向上捆
架,精精儿能够在一招之内,遍袭对方七处穴道,他使出刺穴绝招,乘危进袭,以为楚平原
最少要被他刺中一两处穴道,哪知大出他意料之外,楚平原技高胆大,竟敢躺在地上,使出
一路地堂刀法,便将他这一招七式,尽都化解。
  精精儿心道,“这小子当真是不顾性命!”正拟再出狠招,楚平原猛地大喝一声,一个
“鲤鱼打挺”,便跳起来,连环飞腿,踢他膝盖,手中的雁翎刀化作了一道银虹,拦腰疾
斩。这一招两式,使得更是惊险绝伦,精精儿对他这种拼着两败俱伤的打法,倒还真有点儿
顾忌,他轻功超卓,既然不敢拼命,便只好闪开。
  楚平原站稳了脚步,骂道:“你这老猢狲真是无耻已极!”精精儿笑道:“你不是要和
我拼命吗,在这悬崖下面,正是最好拼命的地方呀,可不必上这山头去了。”他口中说话,
手底丝毫不缓,以闪电般的剑法,从四面八方向楚平原迸袭,但却又不是真个拼命,使的全
是游身缠斗的招数。看这情形他只是想把楚平原困在这险窄的地形之内,不让他脱身。
  楚平原抑下怒气,冷静对付,刀光霍霍展开,一变而为大开大阖的正路刀法,索性和精
精儿对耗精力。转眼之间,双方已斗了百招以上,越斗越紧,越斗越险,饶是他们内功都极
深厚,亦已禁不仕额头见汗。精精儿不敢拼命,楚平原占到六成攻势,但仍是相持不下的局
面。
  激战中精精儿忽地发声长啸,楚平原心中一凛,“难道他还有伏兵?”心念未已,只听
得一声长啸,与精精儿的啸声应和,竟然比精精儿的功力还深厚一些,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楚平原吃了一惊,心道:“这是何人,有此功力?倘若这人竟是精精儿的助手,那就比宇文
虹霓那一班人更难对付了。”黑暗中只见两条黑影,疾驰而来。一前一后,隐约看得出前头
的是个男人,后头的是个少女。
  精精儿连忙叫道:“牟盟主,你来得正好,这份礼物我送给你啦!”这时已是雨过天
晴,虽然没有月亮,却有几点疏星,那一男一女已来得近了,楚平原日力异乎常人,凭着微
弱的星光,仔细看云,果然认出了这一男一女正是牟世杰与史朝英!
  精精几这两句话倒教楚平原有点奇怪,他虽然知道牟世杰倒行逆施,近来颇失人心之
事,但自念他与牟世杰素无瓜葛,简直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却不解精精儿何以要把自己当
作礼物送他?心念未已,只听得牟世杰已在说道:“就只他一人么?”口气似是有点迟疑。
精精儿道:“牟盟主,为大事者不拘小节,先把这份礼物拿到手中要紧,可不必讲究什么江
湖上单打独斗的规矩了。”牟世杰是因为见楚平原只是一人,而精精儿又未罢手,他顾着身
份,是以有点迟疑。而糯精儿则在劝说牟世杰与他联手,夹攻楚平原。他深知牟世杰的武功
比他也高明不了多少,以一对一,决计不能擒获楚平原。
  楚平原更是奇怪,心道:“我和牟世杰的‘大事’又有什么关联了?”
  史朝英道:“不错,精精前辈之言有理!咱们也不是要去已结宇文虹霓,但从她身上却
可以得到回族之助,这份礼物的份量可还当真不轻呢,大哥,不必犹豫,出手吧!”精精儿
哈哈笑道:“牟夫人见识果是高明!想她宇文虹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擒不住这小子,咱
们将这份礼物给她送去,她还能不感激吗?她的母舅正是回族一位很有权势的将军啊!”
  楚平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牟世杰是想将他当作礼物,通过宇文虹霓来讨好回族,勾结
外人,肋他帝业,看来他们早已得知今晚之事,是以深夜上山,为的就正是要对付自己了。
  牟世杰怦然心动,“机不可失,若是待宇文虹霓的乎下来到,咱们就变成了只是助阵,
即使把这小子擒获,人情也就不那么大了。”思念及砒,心意立决,“唰”的拔出长剑,峭
声说道:“楚平原,你休怪我,反正你也逃不了,不如让我做个人情吧!”
  楚平原气在上冲,大骂道:“牟世杰,你真是丧心病狂!
  ……”牟世杰哪容他再骂下去,唰的一剑,便刺过来,史朝英不自量力,也拔出佩刀,
从旁夹击!
  楚平原猛喝一声,横跃丈许,一刀就向史朝英斩去。牟世杰吃了一惊,他那一剑本来是
可以刺中楚平原的,这时却迫得他非迅速变招,先替史朝英招架不可。只听得“咔嚓”声
响,史朝英的佩刀被削去了刀尖,牟世杰长剑一指,一招“峰回路转”,刀剑相交,拐了个
弯,卸开了楚平原的劲道,将他的宝刀引出外门。
  牟世杰道:“朝英,你让我来,这小子决跑不了。”史朝英满面通红,退过一边,说
道:“世杰,下手不必留情,反正那胡女是要将他活祭亡父的,你尽可将他伤成残废,只要
留他三口气在,也就行了。”
  牟世杰却道:“姓楚的,我看你也是一条汉子,你若想少受痛苦,快快弃刀就擒!”楚
平原大怒道:“牟世杰,你还算得是什么绿林盟主,我真是替你害羞,看刀!”牟世杰本来
也觉得此事做得有失身份,心中不无羞愧之感,但被楚平原这么一骂,却恼羞成怒起来,冷
笑说道:“你不领受我的好意,那可就莫怪我心狠手辣了。”当下运剑如风,竟以绿林盟主
的身份,与精精儿联手攻击。
  楚平原的本领与精精儿在伯仲之间,比牟世杰则略逊少许,但他这时拼了性命,却是勇
不可当。牟世杰解了他一口气攻出的十几招“两败俱伤”的刀法,也不由得有点心惊。
  史朝英悄悄的在掌心里扣了三枚透骨钉,觑个真切,一抖手就向楚平原上中下三路打
去。楚平原在两个强手夹攻之下,哪里还能尽数躲避?还算他刀法精严,上中两路的透骨钉
给他宝刀磕飞,脚踝却已是中了一枚透骨钉了。
  楚平原大笑道:“你们恃多为胜,还要动用暗器,哈哈,我今晚可是识得你这位绿林盟
主的威风了!”牟世杰道:“朝英,不必再发暗器了,我要让他输得心服。精精前辈,你—
—”他的意思是想请精精儿也退下。精精儿道:“盟主,别忘了宇文虹霓的手下就会赶来。
咱们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候,否则这份札物就值不得大价钱了。”牟世杰一想也对,当下也就
不再言语。其实楚平原此际业已受伤,即使牟世杰以一对一,那也是不公平的楚平原嘿嘿冷
笑,他在敌人猛烈攻击之下,已是分不出心神说话,也不屑于再斥骂牟世杰了。牟肚杰运剑
如风,着着进迫,精精儿更是仗看超卓的轻功,乘暇抵隙,从四面八方袭来,试探楚平原的
弱点,攻势当真是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楚平原脚踝受伤,跳跃不灵,但仍是兀立如
山,一步也不退让!双方高呼酣斗,只见剑影刀光,尸似雷轰电闪,直打得沙飞石走,地转
天旋!
  激战中精精儿看出一个破绽,身形一晃,抢进空门,短剑一指,疾刺楚平原腰胁的“愈
气穴”,楚平原猛地一声大喝,反手就是一刀,这一招用得惊险绝伦,他是拼着被精精儿的
短剑插入身体,也要卸下他一条臂膀。只听得“嗤”的一声,精精儿的短剑划破了楚平原的
衣裳,楚平原已是一刀斜切下去!精精儿的轻功本领确是超卓不凡,也见机得快,就在这双
方性命部悬于俄顷之间,他霍的一个“凤点头”,楚平原那一刀几乎是贴着他的肩头削过,
刀锋未曾削下,精精儿已是退出了三丈开外。但因精精儿的进退如电,他那一剑,也就只能
划破楚平原的衣裳,而来不及将他划伤了。
  史朝英跌足叹道:“可惜,可惜!”牟世杰忽地笑道:“没什么可惜的,咱们的阎王帖
子已下,他躲得三更,躲不过五更。朝英,你瞧着!”唰的一剑刺去,楚平原一声怒吼,只
见血光迸现,楚平原果然中了一剑!原来牟世杰聪明之极,打了几十回合之后,已想出制胜
之法。楚平原脚踝受伤。弱点在于下盘,牟世杰趁着精精几正在向楚平原攻击之时、倏地以
奇诡莫恻的剑招,佯攻中路,忽地交招,一剑就向他的脚踝受伤之处刺去。楚平原跳跃不
灵,迫得弯腰用了一招“下手刀”招架,牟世杰剑锋斜掠而上,登时就伤了他的左胁。
  牟世杰哈哈笑道:“姓楚的,还充好汉么?”楚平原厉声喝道:“牟世杰,你好狠毒,
好卑鄙!”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雁翎刀更是使得泼风也似,牟世杰笑道:“量小非君子,无
毒不丈夫。
  在你行走江湖,这句话也没听过么?打架还能讲究什么仁慈的打法么?”精精儿见楚平
原中剑受伤,想要邀功,也攻得更紧了。
  楚平原强提口气,猛烈反击,实是已到了回光反照的阶段,哪能长久支持?过不多久,
身上又接连中了精精儿的两剑,这两处伤口都有五寸来长,伤得更重,血流如注。牟世杰见
他仍然不肯投降,还当真有点担心他流血过多面死。正想插剑归鞘,用擒拿手法拿他。忽听
得精精儿喝道:“来者是谁?”
  这时楚平原已是摇摇欲坠,但那柄雁翎刀仍是紧紧捏在手中,狂呼乱新,他流血过多,
本来早就应该晕过去了,只因强敌在旁,他心中存了与敌偕亡之念,精神才能维持紧张,未
至晕倒。但虽然未曾晕倒,亦已近乎疯狂状态,挥刀御敌,只是出于本能而已,根本就己不
成章法。
  牟世杰觑个真切,一招“伏虎降龙”的擒拿手法使了出来,眼看就要抓着了楚平原的琵
琶骨,忽听得“呼”的一声,黑暗中突然有件东四向他横扫过来,听风辩器,似是软鞭之
类,势道急劲无比,牟世杰无暇伤敌,先顾自身,反手一抓,这才看清楚是条拇指般租大的
绳索,夭矫如龙,牟世杰一抓抓空,那条绳索已是从他的头顶横扫过去。
  牟世杰大怒喝道:“是谁来此捣乱?”正要拨出剑来,将那条长绳削断,忽听得史朝英
尖声呼救,原来她正自游目四顾,察看有没有人,那条绳索突如其来,已是将她拦腰卷起。
  悬岩上出现两条黑影,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叔叔,你救错人啦,这是个女的!”一
个粗豪的男子声音笑道:“没错,先拿女的!再换男的!”牟世杰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他
是盟主身份,倘若给人将他妻子掳去,他还有何面目立足武林。
  悬岩上的那个飞索卷人的汉子,正是要把牟世杰引开,他那条约索长达五丈有多,半空
中蓦地一抖,把史朝英抛了出去,笑道:“大盟主,别心慌,谁要你的臭婆娘,掳人勒索的
行径我还不屑为之呢!”史朝英是向着另一个方向抛出,牟世杰明知对方是要把他调开,但
他又岂能坐视妻子摔死?牟尴杰轻功不及精精儿,却也不弱,情急之下,双脚一撑,如箭离
弦,三伏三起,及时追上了史朝英,史朝英正自头下脚上的摔下来,恰好得大夫接着,倘若
再迟片刻,她就要碰着岩石,摔得脑浆涂地了。牟世杰救下了妻子,离开楚平原,亦已是在
十丈开外了。
  猜精儿发现了悬岩上的黑影,虽是吃凉,却仍然不肯放过楚平原。
  精精儿脚步虽快,那条绳索来得比他更快,绳索从悬岩垂下,五丈有奇,矫若游龙、
“呼”的一响,便自半空横扫过来,使的竟是软鞭的招数。寻常的软鞭最多不过丈来长,太
长了便挥动不灵,但这条绳索五丈多长,又是从那么高的悬岩上扫下来,竟然如臂使指,此
人功力之高,也可以想见了。
  精精儿一生不知会过多少能人,哪一样兵器没有见过?但有人能使这样长的“软鞭”,
他却不但是“见所未见”,且是“闻所未闻”,更吃亏的是那人高踞悬岩之上,只有那人打
他,他却打不到那人。
  精精儿手握金精短剑,一提腰劲,“燕子钻云”,唰地平空跳起,避开正面,便要一剑
削断那条长绳,但他轻功虽然超妙,却怎及得长绳在空中的挥洒自如,只听得“呼”的一
声,那条长绳拐了个弯,又向他拦麒卷到,精精儿一剑切下,剑锋尚未触及绳索,脚踝先被
抽了一“鞭”,精精儿跌了下来,连忙在地上急翻筋斗,几个筋斗翻出七八丈外,离开了那
条长绳所能扫荡的范围,这才敢站起来,败得也可算是狼狈之极了。
  精精儿站了起来,只见那条绳索已把楚平原卷住,正在扯他上去。精精儿又惊又怒,将
扣在掌心的三枚铁莲子疾忙打出,但也已迟了,只听得叮叮声响,精精儿的铁莲子打不得那
么远,那么高,全都碰在岩石上。楚平原则早已被扯上悬岩。
  牟世杰接下了史朝英,这才匆匆赶到。精精儿道:“盟主,如何?”史朝英吃了那人大
亏。又气又恨,说道:“世杰,唁们可不能让到口的馒头给人抢去。”牟世杰面色一沉,挥
手说了个字:“追!”其实牟世杰也已有几分怯意,但自己的妻子这么说,他却不能不要这
个面子。
  这峭壁上寸草不生,却长满了青苔,大雨过后,滑不留足,精精儿仗着绝顶轻功,兀自
提心吊胆,好几次险些失足。牟世杰轻功较弱,不能像精精儿那样施展“壁虎游墙”的绝
技,只好摸索前进,抓着石头凸出来的棱角,一寸一寸的爬上去。有时抓不着棱角,就硬以
指力插进石壁,艰难费力之处,实在难以形容。
  峭壁上那汉子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精精儿,你打我三枚铁莲子,我奉送你几块石
头!”精精儿正爬到峭臂中间凸出的部分,无处躲藏,全身暴露,只听得呼呼声响,碎石已
是纷纷打下,精精儿是个武学大行家,听风辨器,这些碎石竟然都是向着他的穴道要害打
来!精精儿大吃一惊,连忙挥舞短剑拔打,他手上一使劲,脚下也就难免踏得重了一些,陡
地一滑,石子未打中他,他已是四脚朝天的跌下来了。幸而他轻功超卓,在半空中翻了一个
筋斗,使急坠之势稍为缓慢,跌到地上,这才不至伤得太重。但也伤了背脊,疼得他忍不住
叫出声来,大叫过后,这才破口大骂。
  那汉子笑道:“我这手段就算阴毒了吗?哼,我还不曾把大石头推下来压死你呢!”
  精精儿心头一凛,不敢再骂,只听得那汉于哈哈大笑,去得远了。牟世杰只不过爬上三
丈来高,连忙跳下,安慰精精几道:“算了,这人武功太强,而且是他在暗处,也不知还有
没有同党,咱们即使追上了他,也未必能占到便宜。且待天明之后再说吧。”精精儿背脊受
伤,虽不很重,至少也要养息三天,方能施展轻功,只有自叹晦气。
  楚平原被那人用长绳卷了上去,心中也是奇怪之极,那人将他搓在背后,楚平原也看不
见他的面貌,但从那人高大的身材与超卓的武功看来,楚平原想来想去,他的朋友中却没有
这样人物。
  一个少女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笑道:“叔叔,你也忒好心肠,只是使那老猢狲摔了一
跤,太便宜他了。”那汉子笑道:“要是在平地之上,我只怕还未必打得过那两个人呢。我
要赢就得凭着真实的本领赢他,待那老猢狲伤好了,我再去找他打一架。”
  楚平原不知这汉子是什么人,初时还有点担心,怕这人也是像牟世杰一般,不怀好意,
要把他送去给宇文虹霓当作礼物,如今听了他和这少女的对话,这才知道他是真正为了救自
己而来。楚平原想要道谢,但因伤得太重,有气没力,己是说不出话来。正是:却喜荒山逢
异士,横空挥索救英豪。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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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十二回 翰海风砂埋旧怨 空山烟雨织新愁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十二回 翰海风砂埋旧怨 空山烟雨织新愁   楚平原筋疲力竭,又受重伤,实已疲劳不堪,因此紧张的心精一过,就迷迷糊糊的睡着
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平原渐渐恢复了知觉,床温褥软,十分舒服,似是睡在炕上。屋内
有人正在说话,唧唧呱呱,娇柔清脆,正是昨晚那女孩子的声音,说道:“承弟,可惜你昨
晚没有跟来,你爹爹在悬崖上吊下长绳,将这位楚相公救了起来,那才真叫好玩呢!和他打
架的那两个人,有一个活像猴子,跳得比猴子还灵,形状滑稽得很,可是后来也给你爹爹一
把石子就把他打得四脚朝天了。”一个稚嫩的童音说道:“褚姐姐,你昨晚又不帮我说话,
我妈不许我去,有什么办法。那猴子模样的人,我知道他的名字叫精精儿,是个坏人。”那
女孩子道:“你怎么知道?”男孩子道:“我外公曾上过他的当,我妈说的,”
  楚平原心道:“原来他们已知道我是谁了。听这孩子的说话,救我的这位恩公,似乎和
精精儿也有点过节,不知是哪位武林前辈?”慢慢张开了眼睛,只见那女孩子约莫已有十五
六岁年纪,长得十分秀气,那男孩子似乎是十二三岁模佯,黝黑茁壮,和那女孩子差不多一
般高。
  那男孩子叫道:“爹爹,客人醒来啦!”那女孩子笑道:“嗯,你躺着别动,待我去看
我爷爷醒了没有。”朝阳初出,刚上纱窗,正是清晨时份。楚平原甚感过意不去,说道:
“我很好,没什么事了,不必吵醒你的爷爷。”
  话犹未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已走了进来,楚平原倚着墙壁,连忙欠身说道:
“多谢恩公相救,还未请教恩公高姓大名。”他这么一动,只觉浑身疼痛,但楚平原还是忍
着说完了那两句话。
  那汉子笑道:“不必客气,你躺下来吧,咱们不是外人。”楚平原怔了一怔,心道,
“难道他是我爹爹的故旧?”那汉子接着说道:“我是铁摩勒的朋友,我姓展,名元修,你
也许听过我的名字?”楚平原啊呀一声叫了起来,说道:“原来是展、展大侠!”
  原来展元修的父亲是四五十年之前,江湖上闻名胆丧的大魔头展龙飞,他的母亲展大娘
也是个本领极其高强的女魔头,展龙飞被江湖上的侠义道围攻而死,他母亲要他为父报仇。
但他长人之后,和铁摩勒等人交了朋友,行径却一叵父母所为,非但没有胡乱报仇,他本身
也成了江湖上的一位著名游侠。
  展龙飞是上一代的大魔头,展元修则是当代游侠,他们父子二人的事迹,武林中人,大
都耳熟能详,楚平原虽是“余生也晚”,展龙飞死的时候,他都还未出世,但却是听过不少
武林前辈,谈过他们父子的故事。
  展元修笑道:“大侠二字,实不敢当。楚公子,你是曾与铁摩勒、段克邪等人同被列名
十大汇逆的入,当年在长安大闹教场之事,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我也是久仰的了。”
  说至此处,有个美妇人忽地揭帘而入,笑道:“你们说起段克邪,我倒是有好几年没见
过他了。楚公子,听说你和他交情很是不错,这次不是和他同来的吗?怎的却不见他?”来
的是展元修的妻子王燕羽。他们夫妻是铁摩勒非常要好的朋友,爱屋及乌,是以对段克邪也
很关心,楚平原是段克邪的朋友,也沾了光。
  楚平原道:“段小侠不是与我同来,但我昨晚却多亏是遇上了他,要不然我早在遭受精
精儿、牟世杰围攻之前,已是性命难保了。”当下,将昨晚的遭遇说了一遍,王燕羽道:
“克邪不知道这个地方,他一定是径赴伏牛山的大寨去了。你放心在这里静养吧,山寨里时
时有人到这儿来的,我可以叫人将你的消息带去。”
  楚平原道:“一切多谢前辈费心了。却不知前辈何以似是预知昨晚之事,救了我的一
命?”
  展元修哈哈笑道:“铁摩勒和我们是平辈,段克邪是铁奘勒的表弟,和我们也是平辈论
交。你怎能称我‘前辈’?我年纪比你大,你不嫌我高攀,你就叫我一声展大哥吧。”楚平
原也是个豪爽的人,推辞不过,只好从命,改口称他“大哥”。
  展元修道:“昨晚之事,倒真是凑巧得很.待会儿褚老爷子来了,我们再与你细说。你
不必多谢我,你倒是应该多谢褚老爷子。你受的创伤委实不轻,多亏了他秘制的金创药。”
楚平原刚想问这“褚老爷子”又是什么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已在哈哈大笑,走进来了。
  那老人笑道:“小展,你又替我卖膏药了。”展元修是个年已四十的魁悟大汉,那老人
叫惯了他“小展”,在客人面前,也没改口。王燕羽“噗嗤”一笑,那老人道:“你笑什
么?你的丈夫在别人面前是大侠,在我眼中仍是小展。”王燕羽道:“我笑的不是这个,我
笑你老人家怎的忽地谦虚起来了?你不是常常自夸你的补天膏是金创药中的极品么?那就不
是小展替你吹牛了。”那老人道:“敢情你还不知道呢。说起来还是多亏楚相公的内功深
厚。精精儿那把短剑是淬了毒的。我这补天膏虽能止血生肌,兼能拔毒,但要不是楚相公的
内功相助药力,哪能这样快就见效了?”说至此处叹口气道:“这精精儿最喜兴波作浪,煽
风点火,从中取利。当年主公受了他的累,与窦家争夺绿林盟主,害死无数人,争到手了,
但也给精精儿导入歧途,终于身败名裂了。如今听说他又依附新盟主牟世杰,一定不会有什
么好事。”这老人对精精儿深恶痛绝,却不知牟世杰的阴沉毒辣,更在精精儿之上。
  楚平原请教姓名,才知道这老人原来就是绿林老盟主王伯通的副手褚遂,展元修的妻子
王燕羽则是王伯通的女儿。
  原来展元修夫妇得了铁摩勒的请柬,来伏牛山参加绿林大会,伏牛山绵延数百里,褚遂
住在前山,距离大寨不过两日路程。展元修夫妇遂提前到来,在他家作客。那男孩子名叫展
伯承,是他们的儿子。那女孩子名叫褚保龄,是褚遂的孙女。褚遂的儿子褚良在伏牛山雄老
寨主手下当个大头目,是以他们褚家也等于大寨的一个密哨,与寨中常通讯息的。
  这两日褚老头发现有许多陌生人陆续到来,一面通知山寨,一面暗暗冒心。昨晚风雨之
中,隐隐听得厮杀之声,褚遂本想亲去察看,展元修因他年老,替代他去。褚遂怕他不熟山
路,叫孙女儿给他带路,恰巧碰上了楚平原受精精儿与牟世杰的围攻,展元修伏在悬崖之
上,从他们说话中弄清楚了被围攻的是楚平原之后,遂把他救了上来。
  楚平原知道了他们与铁摩勒以及山寨的关系之后,大为欢喜,说道:“我虽不是绿林中
人,但也是接了铁摩勒的请柬,前来观礼的。就不知能不能如期参加了?”褚遂笑道:“你
放心,我担保你不出三天,就可走动。七天之内,恢复如初。一定可以赶得上这个热闹。”
  果然到了第三天,楚平原精神已经渐渐恢复,可以扶着拐杖走动了。这日展元修夫妇一
早外出,中午时分,楚平原见天色很好,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遂扔了拐杖,到屋外晒晒大
阳。
  试试活动筋骨。门外展伯承、褚保龄这两个孩子正在戏耍。
  只听得啪啪两声,天空正有两只鸟儿飞过,给褚保龄用连珠镖法,以石当镖,打下来
了。楚平原赞道:“好个暗器功夫!”
  褚保龄面红红他说道:“楚大哥,我这孩子的玩艺教你见笑了。
  楚大哥,我才真是佩服你的功夫呢。听说那姓牟的是绿林盟主,你前晚一个人斗他还加
上那个老猢狲,兀是攻多守少,我都看见了。当时真是看得我惊心动魄,又舍不得不看。”
楚平原笑道:“你今年几岁?”褚保龄道:“十六岁了,你问我的年纪干吗?”展伯承在旁
“噗嗤”笑道:“楚叔叔是想给你说婆家。”褚保龄作势揪他道:“小承子,你这人细鬼大
的坏东两,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破你的嘴。”楚平原道:“我比你整整大了十岁呢。你现在
已然这么了得。再过十年,本领一定胜我。”褚保龄道:“楚大哥,你也和我开玩笑。”楚
平原微笑道:“我不是小承子,我这是真话。”
  展伯承似乎有点妒忌,说道:“好啊,楚叔叔都这么称赞你,你可该得意了。”褚保龄
笑道:“你要人称赞,那还不容易?楚大哥?你还没有见过他的功夫呢,他今年只有十三
岁,比我整整小了三岁,功夭可比我强得多呢!我刚才正要向他请教五禽掌法。”楚平原
道:“是么?这倒是我打断你们的兴致了。我也想开开眼界,小兄弟,你就露两手吧。”展
伯承又是得意,又是有点害臊,说道:“楚叔叔,你别听她胡说。”褚保龄装出一本正经的
样子,学着楚平原的口气说道:“我这可是真话。你要楚大哥赞你,你可别像个大姑娘那样
忸忸怩怩,推三托四。”
  展伯承有着孩子的好胜心情,给他们两人一催,终于说道:“好,我就练给楚叔叔瞧
瞧,练得不好,楚叔叔你别见笑。”楚平原道:“展家的五禽掌法,天下闻名,一定是好
的。”
  展伯承更是得意,故意侧了头想了一想,自言自语道:“怎么练呢?哦,有了,有了。
褚姐姐,你刚才打下鸟儿,好是很好,可惜打下的鸟儿已是死了。我现在捉一只活的送给你
玩!”
  在他们面前有棵大树,树上有个鸟巢,展伯承说到一个“玩”字,身形突起,跃起一丈
多高,单掌在树叉一按,再一跃已是高过树梢,巢中有只刚学会飞的小鸟给他惊动,飞了出
来,展伯承在空中一个翻身,姿势恰似兀鹰展翅,迎着那只鸟儿,只一抓就把它抓到手中。
虽说是只刚学飞的小鸟,飞得不是很快。
  但到底还是会飞。展伯承小小年纪,居然能练到身子可以在空中回用,手擒飞鸟,也确
实是极不容易了。
  楚平原早已知道展象的“五禽掌法”是武学一绝,但却也还未想到这孩子这么一丁点年
纪,居然便已得了真传,身手如此矫捷!不由得连声赞道:“五禽掌法,果然名不虚传。小
兄弟,真是难为你了!”这次倒真是由衷的称赞了。
  褚保龄笑道:“承弟,这你可该得意了吧?咦,你坐在树上干吗?怎的还不下来?”展
伯承道:“褚姐姐,你也上来瞧瞧奇景!”褚保龄诧道:“什么奇景?”展伯承道:“那边
山谷,平地涌起一片云霞,七彩斑烂,十分好看。你快来瞧呀!喂,咱们索性走近了去看好
不好?真奇怪,平地怎的会涌起彩霞的?”
  褚保龄吃了一惊,道:“承弟,你快下来,我不用瞧,我知道这是什么。你千万不能走
近去看。”
  展伯承很是奇怪,跳下树来,问道:“为什么不能走近去看?”褚保龄道:“这是桃花
瘴、你懂不懂,有毒的!”展伯承道:“那么好看的东西,竟有毒的?”褚保龄道:“那谷
底有千百树野生机花,近日雨水多,谷底湿热,落花片片,积得厚了,湿热蒸郁,发为瘴
气,吸了瘴气,不死也得大病一场。你当是好玩的么?”展伯承伸伸舌头,道:“这么厉
害?当真的吗?”言下之意,很是可惜不能去看。
  褚保龄道:“你不怕生病,那就去看。嗯,还是玩玩这鸟儿吧。”展伯承说道:“那你
们住在山中,为何不怕瘴气?”他只是想看“奇景”,心不在焉,听褚保龄说要鸟儿,把手
一张,那鸟儿已飞走了。
  褚保龄道:“好啦,鸟也没得玩了。”展伯承抱歉道:“别急,我给你再捉一只。”褚
保龄笑道:“我是和你说来玩的,小鸟儿离开父母,也是怪可怜的。别捉它了。”展伯承
道:“那桃花瘴,桃花瘴……唉,真是好看。”
  褚保龄道:“你还不心息?”正说话间,忽地隐约似听得有人吁叫,正是发现桃花瘴的
那个方向。褚保龄吃惊道:“不好,不知是什么人,竟然这样糊涂,会走进那个地方,看来
只怕是中了毒了。”
  展伯承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褚姐姐,你有办法救他吗?”褚保龄道:
“好,我回家拿药丸去。”展伯承笑道:“我早知道你们会有解瘴气的药的。”褚保龄匆匆
进屋,取了药丸出来,说道:“不错,我是有解药,但不许你跟走。”展伯承一把拉着她
道:“为什么?”褚保龄道:“你爹娘不在这儿,我带你去冒险,这我可担当不起。解药虽
有,但万一你还是病了,这怎么好尸说罢,摔开了展伯承的手,便独自一个人去。展伯承忽
地叫道:“喂,你再想想,你不要我帮手,你一个人能成吗?”
  褚保龄道:“我又不是找人打架,为什么非你帮手不成?”展伯承笑道:“假如中毒昏
迷的是个大胖子,你一个人能把他背回来吗?最少我可以帮手抬他,省你好多气力。”褚保
龄怔了一怔,“这层我可没想到。”要知她是个女孩儿家,也已经有十五六岁了,莫说中毒
的是个胖子,即使是个瘦子,只要他是个男人,褚保龄也不方便背他的。只好答应展伯承,
让他跟走。
  楚平原有点下放心,说道:“褚姑娘,你告诉了爷爷没有?”
  褚保龄笑道:“我爷爷患了老年风湿,在屋里走走,倒没什么。
  上山下山,可不方便。我怕告诉了他,他撑着拐杖就要自己去了。我是瞒着他,悄悄拿
了解药的。楚大哥,你给我遮瞒一二,救人要紧,救回来了再说。”展伯承道:“不错,要
是给老爷爷知道,只怕他会拦阻我们,快跑,快跑!”两人手携着手,说到一个“跑”字,
已是钻进了树林之中。
  楚平原心道:“这两个孩子倒是一副侠义心肠。”蓦地想起自己的童年,和宇文虹霓,
也是时常一同玩耍,就像他们今日的情景,不过比他们年纪更小就是了。怎想得到童年好
友,如今却成了生死冤家?楚平原怅怅惘惘,过了好一会子,还不见这两个孩子回来,正自
放心不下,忽听得树林中有脚步声响,楚平原道:“你们这样快就回来了?”一个精豪的声
音笑道:“老弟,你也好得快啊,就能出来走动了?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所以就赶着回来
了。”原来回来的是展元修夫妇。他们只道楚平原已从褚遂口中,知道了他们是因何事出
去,故而对他的问话,并不觉得突兀。
  楚平原道:“有什么好消息?”展元修道:“你不是担心师陀国那班人会来搜索你吗?
他们不会来了!”楚平原道:“为什么?”
  展元修道:“他们都给辛寨主赶下山去了。”原来伏牛山的大寨得到外路的许多陌生人
聚集前山的消息,便派前金鸡岭寨主辛天雄,率领几十名得力头目,前来察看,刚好在楚平
原出事的第二天赶到,发现了这班人乃是胡人,双方险些要打起来。后来辛天雄问明了他们
是寻仇来的,辛天雄便发话道:“我不管你们外人的闲事,但我国的英雄好汉,正在这山上
有事相聚,我们也不许你们在这山上多事。你们要寻觅什么仇人,先下山去,过了一个月
后,方许踏进此山。再不然,你们若是不服,可以派一个人到我们山寨里来说,须得具备拜
帖,按礼拜山。而且只许一个人。否则休怪我们刀枪上不长眼睛!”
  那些师陀武士见对方人多势众,而且他们昨晚刚吃了一次败仗,只是一个楚千原加上一
个段克邪,便伤了他们十几个人。
  如今听说中原的武林豪杰,云集此山,他们还焉敢抗命?于是不待辛天雄用武力驱逐,
他们就灰溜溜的下山去了。
  楚平原听到这里,问道:“这些武士的首领是个年轻女子,她也下山了么?”展元修
道:“我没有见着辛寨主,他已经回山寨去了。这些情形是今天来的一个头目转述的,他并
没有提及你所说的那个女首领。”
  展元修又道:“还有个好消息,段克邪和他那位史姑娘前天晚上已经抵达山寨,我也把
你在此养病的消息,告诉了那个头目,叫他带回去了。还有牟世杰已派人到山寨传活,说是
这个绿林大会,他可以如期参加,但须得由他主持。他还以绿林盟主自命呢。忠心于他的那
一帮人,在山寨对面的一座山头扎营;听说牟世杰和精精儿都已到了,但我们这边却还未有
人见过他们。”
  楚平原听他带来的这许多消息,很为高兴,问道:“你说绿林大会已有定期,是哪一
天?”展元修道:“就在三天之后。”王燕羽笑道:“还有三天,你身体恢复得这么快,一
定可以赴上的。
  你一个人在这里舒散筋骨吗?怎的不见承儿和保龄,他们不知到哪里玩耍去了,也不懂
得要陪客人。”
  楚平原忙道:“大嫂可别怪他们,我正要告诉你呢,他们是救人去了。”王燕羽诧道:
“救什么人?”楚平原道:“他们听得那边山谷似是有人呼喊,恐怕是中了桃花瘴的毒,褚
姑娘说她有家藏解药,不怕瘴气,他们两个孩子就匆匆去了。”
  展元修笑道:“难得他们年纪轻轻,也懂得要做好事。只是他们全无经验,倘若遇上坏
人,却难保不会上当。”王燕羽道:“褚家的解药虽是可辟瘴气,但他们年纪大小,也还得
恐防有失。
  咱们去看看吧。”
  展元修道:“不必,他们已经来了。”楚平原病体未痊,听觉减退,抬头望去,却不见
踪迹,过了一会,才听见脚步声。
  王燕羽诧道:“咦,中毒的是个女子!”楚平原心头一震,定睛看时,只见褚揉龄与展
伯承搀扶着的那个女子,可不正是宇文虹霓是谁?这一瞬间,两人打了一个照之后,都是大
感意外,吃了一惊。宇文虹霓心中更有着死亡的恐惧,“啊呀”一声,叫了出来,本能的就
想逃走,但双脚软绵绵的,哪还能听她使唤?宇文虹霓中了瘴毒,脸色本已是灰朴朴的,恐
惧的神情看不出来:她失声惊呼,有气没力,声音也很微弱。展元修还不怎么在意,可是王
燕羽心细如发,却听得出宇文虹霓的声音是在颤抖,再看一看楚平原的面色,楚平原的一对
眼睛正在张得又圆又大。王燕羽心头一动,寻思:“难道当真有这样巧事?”连忙问道:
“楚公子,这女子可是你认得的吗?”
  楚平原定了定神,说道:“不错,是认得的。她正是——”宇文虹霓心道,“槽了,糟
了。我要杀他报仇,想不到反而落在他的手里!”她以为这一死已是决计难逃,心里反而没
有先前恐惧,正想说几句硬话,展元修与王燕羽都己在紧张间道:“是谁?”
  楚平原道:“她正是我的邻居,她父亲姓文,是我爹爹的好友。
  我们自小曾一同学过武功的。”“字文”是个胡姓,故而楚平原省去一字,把她说成汉
人的“文”姓,免得展元修夫妇起疑。他说了之后,心中颇为抱愧,原来这还是他有生以来
的第一次说谎,他怕说出宇文虹霓的姓名来历,展元修就未必肯救她了。
  王燕羽松了口气,说道:“听说那晚率领一班胡人与你为难的是个女子,我还只道就是
她呢。”展元修笑道:“哪有这样巧事?辛天雄已把那一班人都赶下山去了,那女子料想也
没有这么大胆,敢于单独再上此山?”
  殊不知正是有这样“巧事”,宇文虹霓因为索要被段克邪所夺去的宝剑,段克邪临走时
留下的话是叫她带了那两匹坐骑,到山寨去换取宝剑的。而辛天雄赶他们下山的时候,也曾
说过,可以按照江湖规矩,准他们派出一人,依礼拜山。宇文虹霓报仇不成,宝剑又落在外
人手中,无颜回国,想了又想,终于下了决心,再度上山。楚平原武功比她高强。她此次上
山,孤掌难鸣,更是凶多吉少。这些她都想过了,她不是不怕,但因本国的风俗,最重视报
仇,她自小就受到仇恨的教育,她是打算一死报仇,即使自白送了性命,也可对死去的父亲
有个交代。好过报仇不成,回国受人耻笑。
  她单独上山之后,路途不熟,这天早上,在大雾中迷失了方向,走入了桃花谷,恰巧就
碰着了春雨之后蒸发的瘴气。
  宇文虹霓中了瘴气之毒,仗着内功颇有根底,神智尚还清醒,但已是寸步难行。她孤身
一人,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在深山穷谷之中遇难,自份必死。不料命不该绝,得褚保龄与
展伯承这两个孩子救了出来,更料不到的是,刚刚脱了险难,又落在“敌人”手中,这两个
孩子的家人,正是楚平原的好友。她的生死,已是捏在楚平原的手心,但凭他一言而决。
  宇文虹霓虽说是下了决心,不顾性命,蓄意报仇,但求生乃是本能,在这生死关头,总
是禁不往心里发慌,忽听得楚平原非但没有乘人之危,反而以德报怨,替她掩饰,让他的朋
友放心收容她。这一阵间,宇文虹霓不由得心情激荡,也不知是愧是梅,还是自伤,——自
伤“命运”的安排,注定了她非复仇不可。她极力忍着眼泪,眼角却已湿了。
  展伯承和褚保龄这两个孩子更是高兴,展伯承拍手笑道:“原来是楚叔叔的好朋友,这
可真是太巧了。楚叔叔,你拿什么谢我?”褚藻龄道:“楚大哥,你把你那晚使的刀法教我
一路。你答不答应,否则我就不把这位姑娘交给你了。”她背着宇文虹霓,还悄悄的向楚平
原扮了一个鬼脸,好似认定了宇文虹霓是他的情人一样,弄得楚平原啼笑皆非,只好连连摇
摇手说道:“别开玩笑,我气力未长,你交给我,我也扶不动她。”原来褚保龄已是装模作
样的将宇文虹霓向他身前推来。
  王燕羽笑道:“交给我吧,别胡闹了。待楚叔叔病好了,你们要学什么本领,他还会吝
惜不教吗?”当下,接过了宇文虹霓。
  将她扶进褚家。
  褚遂得知此事,出来亲自给宇文虹霓把脉,说道:“若在她中毒之初,立即得我解药,
那就好得多了。”楚平原很是担心,连忙问道:“可得事么?”褚遂道:“中毒的时间是长
了一些,但也无大碍,不过要休息一两天。”王燕羽笑道:“这不是正好吗?给你请来了一
位难得稀客。这位姑娘大约也是要去赴会的吧:那就索性多歇两天,和楚兄弟也正好有个伴
儿同去。”当下褚家腾出一间静室,就在楚平原所住的斜对面。他们是有意如此安排,让两
个养病的人住得近些,也好便于照顾。
  楚平原推说精神疲倦,在王燕羽他们忙着照料宇文虹霓的时候,他独自回房休息。黄昏
时分,王燕羽给他端了稀饭进来,笑道:“楚兄弟,你为什么整整一个下午,都不去探望你
的文姑娘?”楚平原道:“我不会服侍病人,她一个女孩儿家,我也不方便陪她。既是帮不
了忙,那只好让大嫂多多费心了。”
  王燕羽看了楚平原一眼,如有所思,忽地笑道:“你不是和她自小相识的青梅竹马之交
么?有什么不好意思到她房中陪地呢?”楚平原道:“虽是青梅竹马之交,但我浪迹江湖,
彼此已有多年未见过面了。”王燕羽道:“依我看来,你似是有意避免和她见面,你有点怕
见她,是么?我是你的大嫂,你有什么心事,不防对我讲讲。”楚平原吃了一惊,心道,
“大嫂是前绿林盟主王伯通的女儿,听说她当年曾是她父亲的好助手,果然名不虚传,真个
精明厉害。”连忙说道:“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什么心事。”
  王燕羽笑了一笑,说道:“你没有心事,那位文姑娘却有心事!”楚平原不禁又是一
惊,却不得不问道:“大嫂知她有什么心事?”王燕羽道:“文姑娘服了解药,早已醒过来
了。她精神也恢复得很快,我刚才正和她谈论家常呢。”楚平原又是吃惊,又是诧异,“难
道虹霓肯把她要向我报仇之事告诉大嫂?”问道:“她告诉了大嫂一些什么?”王燕羽道:
“她气力还是衰弱,我不想她多说话,是她要我闲话家常,我把我的家事告诉了她。”楚平
原吁了口气,心道,“原来如此。虹霓想是一半好奇,一半放心不下,故而查问大嫂来
历。”王燕羽接着说道:“她听了我爹爹临终之际,始悟前非,与段大侠化敌为友的经过:
又听了我丈夫、你展大哥改邪归正,违背母命,不肯糊里糊涂为父报仇的故事。她听着。听
着,眼角便有泪珠,她悄悄的拉过被角,揩了眼泪,她以为我没留心在意,我都瞧在眼内
了。因此,我知道她一定是有什么心事。你知道她的底细,她是不是也有什么仇人的?”楚
平原支吾说道:“我自小离家,对她的家事也不十分清楚。也许她听了大嫂所说的故事,很
是感动,却未必真的是身世相同。”王燕羽笑道:“我和她是初初相识,不好问她心事,你
应该多关心她才是。”楚平原道:“是,但现在天已黑了。
  待她再好了一些,明天我就过去看她。”王燕羽笑道:“是啊,也好探探她的心事。”
  主燕羽走后,楚平原心思不定,“大嫂是绝顶聪明的人,莫非她已猜到虹霓是什么人
了,有意和她说这些故事的?”又想,“虹霓听了之后流泪,但愿她真的是受了感动,从此
不再把我当作仇人。”想至此处,楚平原几乎忍不住就想过去看她,但看春天色已黑,终于
还是没去。心道:“管她对我如何,大丈夫光明磊落,只问事情当不当为,即使她仍把我当
作仇人,我也不后悔这次救她。”
  春日多雨,三更时分,又渐渐沥沥下起来了。楚平原倚枕听雨,心事如潮,睡不着觉。
冷雨敲窗之中,忽听得房门也有点轻轻响动,似是有人推开房门,悄悄的走进来了!
  楚平原吃了一惊,随即心中雪亮,情知这偷偷摸进他房中的,一定是宇文虹霓。楚平原
心里想道,“奇怪,她半夜三更、来做什么?难道她还想刺杀我不成?”当下面向外朝,侧
身而卧。
  故意发出轻微的鼾声。
  黑暗中只见有白光闪烁,来的果然是宇文虹霓,她的手中正拿着一把利剑,楚平原大为
恼怒,“岂有此理,她果然是要来杀我!”
  楚平原正要一跃而起,夺她宝剑,忽听得宇文虹霓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
能,不能这样……”白光一闪即灭,想必是她已插剑归鞘。楚平原松了口气,“还好,总算
她尚有点良心。”心念未已,黑影已是到了床前。
  外面正下着雨,房间里虽然黑暗,黑影绰绰的也还隐约可见。宇文虹霓到了床前,仰乎
一摸,忽地又自言自语道:“睡看了被没盖上也不知道。夜冷风寒,他还是在病中的呢!”
幽幽的又叹了口气,竟是情不自禁的给楚平原盖上了被。
  楚平原伸了个懒腰,装作摹然惊醒的样子,坐了起来,说道,“是你么,小霓子?多谢
你了!”宇文虹霓羞得满面通红,黑暗中楚平原虽没看见她的面色,也听得她紧张的呼吸。
  楚平原道:“你坐下来歇歇,恕我招待不周。我本想明早去看你的,想不到你先来
了。”宇文虹霓心慌意乱,过了半晌,心神稍稍定了下来,说道:“楚、楚大哥,我只想间
你一句话。”楚平原见她恢复了小时候的称呼,微笑道:“好,你说吧。”宇文虹霓道:
“我已落在你的手中,你为什么不把我杀了?”楚平原道:“咱们本来无冤无仇,我杀你作
甚?”宇文虹霓道:“可是你知道我现在来作什么?”楚平原道:“多谢你来探病。”宇文
虹霓道:“不,不是。我是想趁你在病中,将你杀掉的。”楚平原笑道:“但你毕竟还是没
有杀我,你还给我盖上了被,是么?”
  宇文虹霓道:“不,不,是的。我,我,我是觉得这次你救了我,我不应在你病中杀
你。”楚平原道:“哦,这么说,你以后还是要杀我的?”宇文虹霓道:“不,不错!我本
来是准备杀你不成,就让你杀我的。以后我也还是要杀你的。我不想骗你,你不趁这机会杀
我,你会后悔的。”楚平原笑道:“我要想杀你,何必救你?我决不会后悔的。只是我觉得
奇怪,你不是听了大嫂的故事么?为什么报仇之念,还是不能打消?”
  宇文虹霓凄然说道:“我与展大哥情形不同,我在我爹爹灵前洒过血酒!”楚平原眉头
打结,心道,“又是这一句话。她小时候无知无识,什么洒血酒,发誓言,还不是给大人摆
布的,想不到她竟是如此认真?唉,但她既是执迷不悟,却怎生给她开解?”宇文虹霓似是
料到他的心思,声音苦涩,接着说道:“洒过血酒的复仇誓言,那是决计不能违背的!倘若
有违,在生的亲友不谅,死了的我爹爹的鬼魂也不会饶了我的!”楚平原给她弄得啼笑皆
非,说道:“也许你爹爹的鬼魂早已明白了他的真正仇人是谁?”宇文虹霓怔了一怔,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爹爹不是死在你爹爹手下的?”楚平原道:“小霓子,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回族才是杀害你爹爹的罪魁祸首?这道理也并不难懂,你……”宇文虹
霓很是失望,叹口气道:“我只道你另有什么发现。唉,原来你还是要和我讲你早已经讲过
的那番道理,也许你的道理很对,但除非、除非……”楚平原道:“除非什么?”宇文虹霓
道:“除非你能拿出另外的证据,证明我的爹爹是给别人杀死的,不是你的爹爹。否则这笔
帐总是要算到你们楚家头上。”说到这里,忽地改用商量的口吻道:“大哥,你说过的,照
当晚的情形而论,杀死我爹爹的很可能是你爹爹的部下。虽然这也和你爹爹脱不了关系,但
只要你给我抓到一个真凶,我就无须非杀你不可了。”
  楚平原拂然不悦,说道:“小霓子,你这是教我掩耳盗铃。
  我尽可以买一个人顶替凶手,但我决不会这样做。我根本就反对这样不讲道理,糊里糊
涂的报仇!”宇文虹霓道:“但我在我爹爹灵前洒过血酒,非报了仇,我这一生不得安
宁!”楚平原苦笑道:“你定要报仇才得心安,看来我只好让你杀我了!”宇文虹霓哭出了
声,说道:“大哥,我对不住你。但我也想过的,若我侥幸报仇成功,我杀了你,我也立即
自刎,陪你同死。要是不成功,我请你务必给我一个痛快,一刀将我杀掉,我是因报仇不成
而死在你的刀下的,我也就可以心安理得见我爹爹了。”
  楚平原大声道:“我不想死,我也不要你陪我死。为什么咱们不能部活下去?”宇文虹
霓眼泪直流,没有回答楚平原的问话。楚平原知道一时间实是难以将她说服,又怕惊醒众
人,只好柔声说道:“小霓子,你也是病体未痊,夜已深了,你先回去睡一觉吧。明天我再
和你长谈。”宇文虹霓掩袖而位,缓缓退出房门。
  只听得她埂咽说道:“今晚你是我的大哥,明天你又是我的仇人了。”
  宇文虹霓走了之后,楚平原心里很不舒服,翻来复去,将近天明,才朦胧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得有敲门之声,楚平原醒了过禾,只道是宇文虹霓义来找他,哪
知打开房门一看,来的却是王燕羽。
  王燕羽笑道:“昨晚没有睡好吧?”楚平原揉揉眼睛,只觉阳光刺眼,原来早已是日上
三竿了。楚平原道:“多谢大嫂关心,我已经好得多了。”王燕羽的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在他
房中四看,楚平原有点奇怪,正想问她要找什么,王燕羽已在笑道:“我不是探病来的,我
是要来看看这房间里有没有藏着一个人。”
  楚平原“做贼心虚”,面上一红,讷讷说道:“大嫂说笑话了,这里一目了然,焉能藏
有外人?”王燕羽道:“这个人可不是外人,是你的好朋友。我只道她到你这儿来了。”楚
平原吓了一跳,道:“大嫂,你说什么,那位文姑娘,她,她……”王燕羽道:“她不见
了。”
  楚平原怔了一怔,心道,“怪不得她昨晚临走之时,我约她今日续谈,她语气吞吞吐
吐,说什么今晚你是我的大哥,明天你又是我的仇人。原来她已是打算今日不再见我的了,
以后再见,她就仍然要向我报仇。”心头难过,不觉露出一丝苦笑。
  王燕羽道:“你这位文姑娘还术痊愈呢,她为什么就悄悄溜走了?”楚平原道:“我也
不知道呀。这位姑娘的脾气是有点特别。”王燕羽笑道:“你也不知道么?我只道昨晚她已
经告诉你了。”楚平原满面通红,道:“大嫂,你,你已经——”王燕羽笑道:“不错,我
已经知道她昨晚到过你的房中了。”
  楚平原知道瞒不过她,只好将昨晚之事,告诉王燕羽,宇文虹霓的身份当然也就揭露出
来了。王燕羽笑道:“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到几分。我是有心和她说那两个故事的。”
  楚平原伸伸手足,说道:“大嫂,我想我今日可以走路了。
  克邪一定在记挂我,我也想早点到山寨见他。”王燕羽噗嗤一笑,说道:“你不是记挂
段克邪,你是不放心宇文姑娘吧?这位姑娘武艺高强,长得又很好看,难怪你对她有情有
义,她要向你报仇,你还是要护着她了,嗯,这也不错,你们两人若是能偕连理,什么冤仇
也都解消了!”
  楚平原的心事给她一语道破,更是面红过耳,十分尴尬,连忙说道:“我是觉她可怜可
悯,糊里糊涂把我当作仇人。我当然不能与她一般见识。嗯,我和她不过是兄妹之情。”
  王燕羽似笑非笑他说道:“你们昨晚就是只叙兄妹之情么?依我看来,她有勇气三更半
夜到你房来,然后又悄俏溜走,她对你早已不是兄妹之情了。”楚平原苦笑道:“她是想来
行刺我的,她溜走也正是为了仍把我当作仇人。我不是告诉了你,她临走之时所说的那两句
话么?”王燕羽笑道:“楚已弟,你虽是武艺超群,我敢说你还未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报
仇是她从小所受的教导,给你盖被才是她的真情。她悄悄溜走,是为了躲避你,可以猜想得
到,她心中正是十分混乱,不知如何自处,”
  楚平原笑道:“大嫂,你料人心事,倒似洞若观火。我不是她,可不知你料得对不对
了。”王燕羽笑道:“我还可以料中你的心事呢,她躲避你,是为了早已对你情苗暗长。你
现在想去找她,也同样的不仅是为了兄妹之情,你自己还未觉察么?”
  楚平原脸上发热,原来他这内心的秘密确实是他自己也未察党的。心想,“刚才大嫂说
她对我不是兄妹之情,我非常留心听她说话,一面听一面想她这些话的道理说得对是不对。
我为什么如此重视小霓于对我的心事如何,恨不得有个人来帮我琢磨?嗯,只怕我对她也当
真不仅仅是兄妹之悄了。”楚平原不惯说谎,既给于燕羽说中心事,也就不再晓晓置辩了。
王燕羽道:“倘若你和她由仇人变为夫妻,这倒也是武林佳话。”楚平原笑道:“世事难
料,哪里就说得到这个。”王燕羽给他触起旧事,心想,“不错,世事难料,当年我也曾对
铁摩勒由恨生爱,结果还是嫁给了元修。”
  五燕羽触起旧事,也不觉脸上有点发烧,连忙接着说道:“我是想你们由仇人变作情人
的,所以我不想阻拦你去找她。但我却也有点放心不下。”楚平原道:“怎么,宇文姑娘,
她——”王燕羽道:“我倒不是担心宇文姑娘。她虽然身体未完全恢复,但她没有仇人要加
害她。辛天雄已答应让她依礼拜山,山寨弟兄是不会难为她的;但你不同,精精儿和牟世杰
都是要加害你的,你武功尚未恢复一半,教我怎能放心?嗯,你若一定要走,待我和你大哥
商量商量,请他送你一程,到了寨中有人接应,那就无妨了。”
  她正要去找丈夫,忽听得展元修的笑声,他和褚保龄、展伯承这两个孩子已走了进来。
展元修道:“怎么,楚兄弟就要走了?”
  褚保龄在一旁抿嘴笑道:“我知道楚大哥为什么赶着要走,他那位文姑娘走了,他还能
不走吗?”展伯承拉着他的袖子道:“楚叔叔,你可不能说走便走,你答应过要教我一路武
功的呢。”
  王燕羽道:“承儿,别胡闹,只要你肯学,将来还怕没有日子向你楚叔叔讨教?你先把
五禽掌练得熟了再说,别要贪多嚼不烂。
  元修,咱们说正经的,楚兄弟是想赶看到山寨友,你送他一程好吗?”
  展元修笑道:“不用我送他了。楚兄弟,有个人接你来了,你猜是谁?”楚平原大为奇
怪,说:“有谁知我在此养病?”展元修道:“是段克邪。我昨日告诉山寨来此联络的弟
兄,他们当晚回报,克邪连夜赶来了。他轻功超卓,听说他是三更动身,将近两百里的山
路,天明便到,当真是令人佩服!”
  楚平原这一喜非同小可,连忙出去与段克邪相会。只见褚遂已陪着段克邪在客厅里谈
话。楚段二人双手紧紧相握。楚平原道:“段兄,你那晚拔刀相助,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
如今又累你连夜奔波,良友深情,教我既愧且感。”段克邪笑道“楚大哥,你这么说就是把
小弟当作外人了。为朋友两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走几里路?听说你那晚激战之后,又碰
到了牟世杰与精精儿,伤得不轻,好不教我担忧,我也真是后悔当晚没有仔细找你,只道你
径赴山寨去了。幸亏你是古人天相,无巧不巧的又碰上了展大哥。”楚平原谢过了段克邪,
再向褚遂道谢赠药之恩。诸遂笑道:“我的药固然不错,你的身体也是好得出我意料之外,
我原先估计你至少要六七天功夫,才能恢复的,现在仅仅是第四天,你已是一如常人了。”
  段克邪道:“听说你还有个奇遇,你小时候相识的邻居姑娘也在这里养病,好了没有,
可否请她出来相见?她这个时候上山,大约也是想去参与盛会的吧?”王燕羽道:“这位姑
娘已先走了。”褚遂也是刚刚知道此事,有点不大高兴,说道:“这位姑娘的脾气也真是有
点怪,楚相公,你可别怪我人老嘴多,别说我曾给她治病,就算我是个开客店的,她临走也
该告诉一声。”
  褚遂一点不知他们之间的过节,累得楚平原只好为宇文虹霓向他道歉。段克邪也很是奇
怪,情知其中定有蹊跷,却不便当众发问。
  王燕羽为了免楚平原受窘,拦开话头,说道:“克邪,你那位未过门的媳妇我还未见过
呢,怎不和她一起来?”段克邪红了脸道:“她跑得没我这么快,这次没有跟来。我表嫂很
喜欢她,这几天和她作伴,也不肯让她三更半夜跟着我跑。”工燕羽有点诧异,道:“哦,
你表嫂也到了山寨?”
  铁摩勒的妻子韩芷芬是武林名家韩湛的女儿,铁摩勒再人绿林之后,他的妻子却没有跟
随他,留在家抚养儿女,与父亲一同隐居盘龙谷。王燕羽与她从前颇有嫌隙,后来各自嫁了
大夫,交情反而亲密起来,因此听得韩芷芬来到,不由得大为高兴,笑道:“前几天我还与
元修谈论,你表嫂曾是名震江湖的女侠,留在家里抱孩子不大可惜了么?而且也太冷落你的
表哥了。”
  段克邪道:“我表嫂从前是因为顾虑孩子大小,在绿林实不适宜。如今大了一些,较易
携带,就让他们出来随父亲见见世面了。”展元修道:“韩老前辈也出山了么?”段克邪
道:“那两个孩子就是由他们外公护送来的。”展元修喜道:“有韩老前辈出山,更不怕牟
世杰、精精儿这一班人兴风作浪了。”
  王燕羽怅触前尘,喟然叹道:“时光过得真快,眨一眨眼,小的一辈,也都陆续长大
了。你那两个侄儿,大的有十岁了吧?”
  段克邪道:“哥哥九岁,妹妹七岁。”王燕羽笑道:“承儿.过几天你又多两个小朋友
了。”
  展伯承道:“咱们几时才去?”王燕羽笑道:“你急什么,过两天,你爹爹自会将你们
带去。”说了一些家常闲话,楚平原也已吃过了早餐,当下便与段克邪同走,向诸遂等人告
辞。展元修知道楚平原已恢复了一半功力,有段克邪与他一道,即使再碰上牟世杰亦自无
防,也便放心让他们走了。
  路上段克邪问起那位“文姑娘”的事情,楚平原与他屡经患难,情如手足,当然不好瞒
他,就告诉他那位“文姑娘”其实就是宇文虹霓。
  段克邪听了他的故事,惊异不已,笑道:“原来这里面还有这许多曲折离奇的情节。楚
大哥,你的胸襟也真宽大,我是自愧不如。”楚平原笑道:“你们俩小口子,不再吵架门
吧?”段克邪脸上一红,道:“你怎么知道?”楚平原道:“你的师兄空空儿曾和我说过你
们的故事。那时,空空儿还很担心你被史朝英这妖女引诱呢!”段克邪大是尴尬,说道:
“别提这妖女了。”楚平原道:“那晚我虽是险些死在牟世杰手下,但也摔了那妖女一个筋
斗,算是给你出了口气。好,说到这里为止,再不提了。”
  段克邪笑道:“我那晚也几乎伤了宇文姑娘,幸亏没有真个伤着。否则就对不起你
了。”楚平原苦笑道:“她现在还是把我当作仇人呢!”
  楚平原说至此处,不觉黯然。段克邪道:“你一次劝她不醒,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呢!多
见几次面,这种糊里糊涂的冤仇总会解开。”楚平原喟然叹道:“我不想见她,我知道她也
是不想再见我的了。”段克邪笑道:“你不是不想见她。你是怕她不想见你。你别担心,她
还要向我讨还宝剑,到时我把这个人情奉送给你。”
  两人走了一会,已进入密林深处,忽听得前面似有人声。段克邪听觉非常聪敏,说道:
“前面的一群人中,有两个女的。她们的声音似乎有点熟悉。待我看看是谁?”楚平原尚未
完全康复,听觉不及段克邪,但见段克邪神色有异,不觉心头一动,“难道当真有这样巧
事?”
  段克邪跳上一棵树上,聚拢目光,向前看去,只见前面有一小队人马,共是十人。八个
男的是牟世杰那八个黄衣侍者,两个女的,不是别人,正是史朝英和宇文虹霓。
  原来牟世杰那晚捉不到楚平原,心里十分懊恼,但想与回族结交之心,仍然未息。要结
交回族,先得结交宇文虹霓。牟世杰因为要准备应付绿林大会之事,忠于他的部下,虽然已
为数无多,但也还有几帮人马,这几日正陆续到来。牟世杰在众叛亲离之下,对这些还肯忠
心于他的党羽,自是必须着意拢络。
  是以不便离开。如何设法结交宇文虹霓的事情,就交给壶朝英去办。宇文虹霓是个少
女,由妻子出马,也比他方便得多。
  史朝英带了她丈大的八个恃者,在山林里展开搜索,接连四天,都不见宇文虹霓这班人
的踪迹,正自灰心,宇文虹霓可巧就单人来了。
  宇文虹霓病后身子虚弱,昨晚半夜离开褚家,又碰上一场大雨,淋得落汤鸡也似,还摔
了几跤,正自狼狈不堪,坐在路旁喘息。史朝英一见了她,如获至宝,立即向她嘘寒问暖,
大献殷勤,就地搭起帐蓬,扶宇文虹霓进去歇息,又叫人烧起热汤,替宇文虹霓沐浴更衣。
宇文虹霓在落难之中,对她自是感激不尽。史朗英说出自己的身份,又表示已知道她的事
情,愿意助她报仇。芋文虹霓对报仇一事,心里混乱之极,但既然对方表示如此好意,她当
然也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且史朝英是绿林盟主的夫人,宇文虹霓将她认作女中豪杰,也
自是心甘情愿,愿意结交这样一位知心朋友。史朝英听得她的那班手下已被驱逐下山,便拿
出了牟世杰的绿林箭,立即差遣一骑快马去追。
  宇文虹霓也幸而得史朝英的一番照料,否则她病后受寒,只怕还得再病一场。史朝英也
由于服恃字文虹霓的原故,待她精神恢复之后,方始起程,因而也就给段楚二人追上了。
  段克邪上树眺望,看见了史朝英,不由得也是墓地一惊,他与史朝英之间,牵连着许多
恩恩怨怨,过去的感情虽说已是一笔勾消,但段克邪也还不至于像史朝英那样,由爱生恨,
恨不得把对方置于死地。他对史朝英是只有憎恶,而无大恨,所以他也是想避开史朝英的。
  但现在他是与楚平原同行,而宇文虹霓却又刚好与史朝英同在一起,他想要避开,也是
不能。楚平原在树下问道:“段贤弟,你看见了些什么人了?怎么你好似是在树上发呆?”
段克邪心里自思,“史朝英与那八个黄衣侍者一道,楚大哥功力又未完全恢复,只怕不是他
们对手。”跳下树来,勉强笑道:“楚大哥,你可算得是缘份凑巧,你刚才还担忧见不着宇
文姑娘,却原来她就在前面。可是,可是……”
  楚平原面红耳热,正想说道:“段克弟休得取笑,我并不急于见她,避开了吧。”但听
得段克邪接连说了两个“可是”,不由得心头一动,问道:“听脚步声,前面不止一人。她
和些什么人在一起?”段克邪讷讷说道:“是,是史朝英。”
  楚平原大吃一惊,叫道:“不好!”拉了段克邪便跑。段克邪道:“楚大哥,你,你何
事惊惶?”楚平原道:“不能让宇文虹霓和那妖女混在一起,那妖女是想利用她,她若上
当,祸患非小!”
  史朝英突然看见段楚二人如飞奔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她对段克邪是爱恨交迸,还
兼有几分害怕。只是一个段克邪也还罢了,如今又多了一个楚平原,她不知楚平原的武功尚
未完全恢复,见他奔跑如飞,心道,“这小子那晚伤得那么重,仅仅五天的时间,他怎的就
完全好了?偏偏世杰又不在这里。”她不知楚平原的来意,只道他是要来伤害宇文虹霓,连
忙发出命令,那八个侍者一字散开,遮在宇文虹霓面前,准备迎敌。正是:口似蜜糖心似
剑,能言鹦鹉毒如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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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十三回 难辨恩仇心事涌 未明善恶巧言多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十三回 难辨恩仇心事涌 未明善恶巧言多   楚平原迈步上前,叫道:“虹霓,你怎的与这妖女同在一起?”宇文虹霓怔了一怔,只
道楚平原未知史朝英的身份,说道:“楚平原,你休得无礼,这位姐姐是你们本国的绿林盟
主夫人!”
  史朝英听得他们用这样的口吻说话,不觉愕然,她看了宇文虹霓一眼,随即向着楚平原
冷笑说道:“咦,这倒奇怪了,你难道不是她的杀父仇人?你不许她和别人一起,难道还想
她跟你不成?”一连两个“难道”,其实是说给宇文虹霓听的,果然把宇文虹霓说得满面通
红。
  宇文虹霓心中是爱恨混杂,但无论如间,她毕竟是在父亲灵前洒过血酒,发过誓要报仇
的,何况又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仙岂能听一个“仇人”的劝告。
  楚平原再踏上一步,说道:“小霓子,你听我说,这妖女虽是绿林盟主夫人,
但,……”话犹未了,史朝英早又在旁边冷冷说道:“哎呀,什么大石头、小泥子,叫得好
亲热呀!杀父之仇,岂是等闲,姓楚的小子,你这么讨好人家,就想我的宇文妹子不报仇
么?楚平原啊,哈,哈,你知不知道害羞?”
  史朝英唧唧呱呱的,一口气说了一大箩话,楚平原的说话给他打断,气得七窍生烟,忍
不住大喝一声:“住嘴!”史朝英眼角一抛,笑道:“宇文妹子,他一心想和你说话呢,好
吧,我就住嘴,不打搅你们了。”
  宇文虹霓被史朝英这么一挤,迫得也向着楚平原尖声喝道:“住嘴!我爱和谁做朋友,
你管得着么?”楚平原道:“小霓子……”宇文虹霓道:“我叫你住嘴,你听见了没有?我
不利你说话!”
  那八个侍者一齐亮剑出鞘,摆好阵势,剑锋都指着楚平原。宇文虹霓连忙说道:“姐
姐,多谢你保护我。但我想我身体好了,自己报仇。”
  段克邪上前说道:“不错,宇文姑娘,你应该自己报仇。我把宝剑奉还与你,你下山去
吧。养好了身子,我敢担保楚大哥一定愿意会你,让你了却心愿。”
  史朝英怒道:“克邪,你别多管闲事!”段克邪淡淡说道:“我不说你,你反而说我
了?宇文姑娘,你这位新朋友虽是盟主夫人,可没安着好心眼儿。这里的绿林纠纷,你也不
宜插足其间,你听我劝告,下山去吧!”史朝英怒道:“岂有此理,克邪,你、你敢说我,
不,不是——”段克邪道:“不错,还待我说么,你本来就不是好人!”
  史朝英气得双眼翻白,冲口便道:“你扪心自问吧,是你对不住我,还是我对不住你?
你不怪责自己,反来骂我不是好人!”
  其实这些话正是应该段克邪说的,但在史朝英的想法,却是认为段克邪有负于她,故而
侃侃道来,竟然不带丝毫愧色!
  段克邪给她弄得啼笑皆非,生气又不是,不生气又不是,若说要认起真来和她辩个是非
黑白,又怕她缠夹不清,更说出不中听的话来,段克邪可没有这样的厚面皮,不怕人们笑
话。
  段克邪自叹晦气,说逍,“好,算是我怕了你。这位宇文姑娘……”段克邪一畏缩,史
朝英气焰更高,说道:“你自知理亏,那就快快滚开!宇文姑娘的事与你何干?你是她什么
人?你要在她身上打主意吗?”段克邪满肚子气,忍不住大喝道:“朝英,你再胡说八道,
含血喷人,我,我认得你,我的剑不认得你!”
  史朝英道:“怎么,要动手么?”那八个恃者跟着她倏地转过阵形,剑锋都指向了段克
邪。
  段克邪忍着气道:“我是看在铁大哥的份上,这笔帐目前还不想和你们夫妇清算。但你
要是想现在就算,我段克邪也一律奉陪。”原来铁摩勒曾有交代,因为牟世杰目前还是盟主
身份,总得给他们夫妇几分面子,须待绿林大会过后,方许别人向他们寻仇。
  史朝英其实也有几分顾忌,正想趁势自下台阶。忽听得有人说道:“朝英,你害得段克
邪还不够吗?不许你再向他胡缠!”
  人未露面,声音已是远远传来。
  这声音是史朝英最熟悉,也最害怕的,不由得颤声叫道:“师、师父!”转眼间,一个
中年妇人已来到她的面前,正是她的师父“无情剑”辛芷姑!
  辛芷姑冷冷说道:“我只道你不认得师父?好,你还认得我,跟我回去!”史朝英吃了
一惊,道:“师父,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回山?”辛芷姑道:“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是不许你
在此胡作非为,去我的脸!所以要你回去!”史朝英道:“师父,你老人家的命令,做徒弟
的自当依从。可是我总得和世杰先说一声。”
  辛芷姑道,“我知道你嫁了丈夫,你这大夫也不是好人,要不要我看也罢了!”史朝英
说道,“女子出嫁从夫,他是好是坏,我都得听他言语!”辛芷姑嘿嘿冷笑道:“你有几根
肠子,我都清清楚楚,你居然和我讲起三从四德来了?”史朝英一本正经他说道:“从前我
给师父宠坏,只知任性而为。如今嫁了丈夫,这三从四德,是要讲的了。”
  辛芷姑叹了口气,说道:“不错,我从前是宠坏了你,以致你变成了个邪恶狠毒的女
人,如今可要好好教导你了。”史朝英淡淡说道:“师父,你听信外人之言,将徒儿编派得
一无是处,我知道,我要辩解,你也未必相信,我也无谓多说了。多谢你要给我教导,但如
今我自有我的丈夫教导,不必你老人家劳神了!”辛芷姑气往上冲,冷笑道:“你嫁得好丈
夫,他教导你些什么?教你害人,教你不认师父,是也不是?”史朝英道:“世杰是绿林盟
主,要是当真像你说得那样坏,他这盟主又焉能当上?师父,你教我不要丈夫,这就不算邪
恶了么!”
  宇文虹霓在一旁听他们师徒辩驳,大为惶惑。起初段楚二人说史朝英不是好人,她还是
不大敢相信的,后来见史朝英的师父也这样责备她,就不由得信了几分了。但史朝英能言善
辩,驳得也似乎很有理由,宇文虹霓听到后来,可又不敢断定谁是准非了,心道:“师父教
徒弟抛弃丈夫,这也真是稀奇。只怕她这师父也是有几分疯的。”
  辛芷姑怒道:“好呀,你不想多说,我也不多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从夫还是从
师?”史朝英道:“出嫁从夫,天经地义!”辛芷姑道:“很好,你要从夫,我也任由你
去。咱们师徒之情一刀两断,你把武功还给我吧!”史朝英惊道:“师父,你要废我武
功?”辛芷姑道:“你不是我的徒弟,你还要我的武功作甚?”这句话一说,倏的便取下拂
尘,向史朝英拂去。这一拂用的是分筋错骨的手法,若是给她拂中,史朝英便要变作废人。
  史朝英早有提防,说道:“师父,你不认我,请恕徒儿无礼了!”她说话之时,早已躲
到后面,一声令下,那八个待者八剑齐出,挡住了辛芷姑的拂尘。
  辛芷姑大怒,无情剑也倏地出鞘,只听得铮铮两声,有两个侍者的长剑已给她的拂尘卷
出了手,另一个侍者又给她的“无情剑”刺伤,但辛芷姑的衣裳也被刺穿了几处,在那八个
侍者联手围攻之下,饶是她轻功超卓,未曾丧命,亦已狼狈不堪。
  辛芷姑长剑划了一道圆弧,拂尘连连挥动,将那八个侍者迫退数步,冷笑道:“盟主夫
人,你也来吧!”史朝英道:“徒儿不敢无礼。请师父不要生气,还是下山去吧!”辛芷姑
半攻半守,形势稳了一些,但以一敌八,仍是不免下风。那八个侍者恼她出手伤人,有意气
她,齐声喝道:“盟主夫人叫你下山,你走不走?”
  辛芷姑怒道:“鼠辈胆敢侮人!”拂尘照顾左右,脚踏“洪门”(中路),欺身直进,
一招“极目沧波”,无情剑就向那说话的侍者刺去。那侍者霍地一个“凤点头”,剑光过
处,已把他头上的英雄中削掉,头皮一片沁凉。
  可是辛芷姑忍不住气,出手一攻,登时也陷入了四面受敌之境,两翼的敌人包抄过来,
辛芷姑的拂尘招架不住,左躲右闪,不知不觉就给引入阵中。这是扶桑岛主牟沧浪所传的阵
法,师法诸葛武侯八阵图的变化,八个侍者,各占一个方位,分成休、生、伤、杜、死、
景、惊、开八门,辛芷姑不懂阵法,不消片刻,已给他们引人死门之中。为首的那个侍者冷
笑道:“你认不认输?叫你下山你不下山,如今你想出去只怕也难!除非你马上认输,向盟
主夫人赔罪!”
  段克邪怒道:“牟夫人,你太过份了!”亮剑出鞘,剑光一闪,便指到了史朝英面门,
史朝英单刀一立,“当”的一声,刀头已给削断,那八个侍者大惊,分出了四人回来救驾,
阵式已是布不起来。
  史朝英冷冷说道:“克邪,你只会欺负我。世杰不在这儿,你杀了我也显不出你的威
风。”段克邪给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霍然收剑,说道:“我还不屑杀你呢。好,到
了正日,我再向你们夫妇领教。”转过头来,对辛芷姑道:“老前辈也不必生气了。这样的
徒弟,认不认也罢。她现在还是盟主夫人,就让她多得意两日吧。”辛芷姑道:“好,看在
铁摩勒与段克邪的面子,让你多做两日盟主夫人。”史朝英趁势下台,把八个侍者召回。就
在此时,忽听得马蹄之声,急骤之极。段克邪抬头一看,只见两个师陀武士,快马驰来,跨
下的坐骑,正是秦襄赠与他与史若梅的那两匹骏马。宇文虹霓喜道:“你们来得正好!”
  楚平原吃了一惊,说道:“虹霓,你把部下召来作甚?你可不能这样糊涂,你要向我报
仇,这还只是你我之间的私人仇怨,你若听这妖女唆摆,祸患可就大了。”
  宇文虹霓道:“我作什么,用不着你胡乱猜疑,也用不着你来给我出主意。”把手一
招,命令那两个武士道:“赶快下马,把坐骑交还原主。”
  那两个武士正是那日盗走马匹之人,听了命令,大是尴尬,连忙下马,向段克邪唱了个
诺,勉强笑道:“借了你的坐骑,不过两天,我们还给你配了两副马鞍,你也不会吃亏
了。”
  那两匹坐骑认得旧主人,不待那两个武士牵它,已是跑到段克邪身边,嘶鸣不已。宇文
虹霓道:“好,你的坐骑我已经交还你了,彼此都没有受对方恩惠。”
  段克邪解下宝剑,双手奉上,说道:“不错,物归原主,彼此都不必领情。但你和我楚
大哥是看梅竹马之交,我和你也打过一架,俗语说不打不成相识,凭着这点交情,我有几句
活是非说不可,当然,听不听也任从于你。”史朝英冷笑道:“克邪,你倒很会和人家大姑
娘套交情呀!”段克邪双眼一瞪,说道:“你再乱嚼舌头,我可不和你客气了。”史朝英见
他动了怒气,还当真有点害怕,果然不敢再说。宇文虹霓道:“就让他说吧,反正听不听在
我。”原来宇文虹霓不好意思与楚平原说话,她知道段克邪是楚平原的好朋友,倒想听听段
克邪说的什么。
  段克邪道:“楚大哥是为了你好,你把他当作仇人,他可是只把你当作不懂事的小妹
妹。我国绿林之事,你实是不宜过问,你又何必跟从这位盟主夫人?”
  段克邪不擅辞令,说得非常坦率,宇文虹霓从段克邪口中听到楚平原的心事,又是欢
喜,又是心酸,但听得楚平原是把她当作“不懂事的小妹妹”,可又有点不大高兴。当下淡
淡说道:“段小侠,多谢你的劝告。我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们绿林的纠纷,我不清
楚,也无意插手。我虽然不懂事,但恩仇总是要讲个分明。”原来她认为吏朝英对她有恩,
总得报答了史朝英的一点恩情,才能将她抛下,她说了这几句话,便与史朝英一同上马走
了。
  楚平原顿足长叹,却是无可奈何。辛芷姑道:“这女娃子和你有什么仇,你倒似乎很关
心她?”辛芷姑和楚家颇有渊源,她父母早逝,哥哥在楚平原父亲手下当一名裤将,在一次
与回霓的战役中阵亡。辛芷姑小时候在投师习艺之前,颇得过楚家的照顾。楚平原见她问
起,便告诉了她。
  辛芷姑听得“回族”二字,便自着恼,说道:“这女娃子好糊涂,她国破家亡,全是拜
回族之赐,她反而降了回族,找你报仇,岂有此理?你怕她上我那逆徒之当,闹出祸事,
好,我在清理门户之时,顺便替你杀了她便是!”楚平原连忙说道:“正是因为她年轻识
浅,未有人给她开导,所以才这样糊涂。做回纪将军的是她的舅父,她父母双亡,不能不跟
随舅父,咱们似乎也不应过于责备她。老前辈,你的无情剑可千万别要胡乱出鞘!”
  辛芷姑哈哈一笑,说道:“我用这无情剑吓一吓你,试你对她是有情还是无情,果然一
试便试出来了。”
  楚平原尴尬笑道:“老前辈,你这无情剑的称号怕要改了。”段克邪道:“早就改了。
聂隐娘曾有一句说话说她,说得很好……”辛芷姑道:“好呀,你们这班小淘气在我背后怎
么说我?”
  段克邪笑道:“聂姐姐说你‘无情剑是有情人’,这可并没有说错你呀!”楚平原道:
“哦,原来老前辈……”段克邪道:“你还称什么老前辈,她是我的师嫂,你再称她老前
辈,岂不是自甘比我矮一辈了?”
  楚平原重新与辛芷姑见过了礼,问道:“空空大哥呢?怎么不与老,不,不与大嫂同
来?”辛芷姑道:“油嘴,这大嫂二字,现在还不能叫。”楚平原道:“反正都是的了,先
定名份,又有何妨?”辛芷姑道:“小楚,不许你乱开玩笑。”楚平原笑道:“好,既是大
嫂不喜欢,我就改称你辛女侠吧。”辛芷姑颇有感触,说道:“女侠二字,聂隐娘是当得起
的。但愿我能学得她的一半,才无愧于女侠之称。”
  辛芷姑夸过了聂隐娘,这才接下去说道:“空空儿为了给你讨回金精短剑,到处找寻他
那不肖师弟,却没找着。”楚平原道:“精精儿现在与牟世杰做了一伙,前几天已经来了。
空空大哥总要来这里的吧?”辛芷姑道:“他恐怕还要迟两天。”楚平原道:“何以不与你
同来?”辛芷姑道:“如今他倒不是为着寻觅精精儿了。他要为铁摩勒找几个帮手,请出几
位前辈英雄来对付牟世杰。”
  楚平原诧道:“空空儿还怕对付不了牟世杰吗?何用费如许气力,到处邀请能人?”
  辛芷姑正色说道:“扶桑岛的武功是当年一代宗师虬髯客的一脉所传,博大精深,岂能
小视?牟世杰所得不过十之一二而已,他的叔父扶桑岛岛主牟沧浪,十余年前曾一到中土,
在金碧宫中显露绝顶神功,慑伏与空空儿师父齐名的转轮法王,空空儿如今的本领,是追得
上他师父当年了,但他自同,只怕也还未必是牟沧浪的对手。”
  段克邪曾得过牟沧浪指点内功,深知此言不假,骇然说道:“牟沧浪是世外高人,难道
会给侄儿煽惑,再履中土,助他侄儿为恶不成?”
  辛芷姑道:“你有所不知,扶桑岛的始祖虬髯客当年是因为自知无法与李世民逐鹿中
原,因而远走海外,自立基业,做了扶桑岛岛主的。他的后代弟子继任岛主,认为这是师祖
的一生憾事,总想等待时机,再至中原与群雄逐鹿,安史之乱,他们认为时机已到,故此才
有派遣牟世杰来争绿林盟上之事。”
  段克邪道:“这么说,牟世杰的所作所为竟是他叔父授意的了?”辛芷姑道:“可以说
是,也可以说不是。”段克邪道:“这怎么讲?”辛芷菇道:“牟世杰来夺绿林盟主,想趁
店室衰落之际,兴兵起事,这是出于他叔父的授意。但牟世杰后来不择手段的种种作为,他
的叔父远处海外,就一定是不知道的了。”
  段克邪道:“牟沧浪是识得大是大非之人,他即使想逐鹿中原,也会反对牟世杰之与胡
人勾结。”辛芷姑道:“但愿如此,但疏不问亲,只怕他受侄儿蒙蔽,竟来与群雄为敌,那
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辛芷姑歇了一歇,接着说道:“还有一层,海外有七十二岛的岛主,都是听扶桑岛的号
令的。据空空儿探悉,牟世杰已派出许多使者,邀请这些岛主,前来助他了。他这举动,是
否曾禀报他的叔父,不得而知。但他是岛主的侄儿,那七十二岛岛主多半会听他说话。”
  段克邪听了,说道:“这果然可虑,不可不防。师兄准备邀请哪些前辈?”辛芷姑道:
“有你的师父磨镜老人与聂隐娘的师父妙慧神尼,别外还有疯丐卫越等人。”
  他们一面谈论,一面赶路,段楚二人合乘一骑,另一骑让给辛芷姑乘坐,这两匹坐骑是
日行千里的骏马,黄昏之前,便已赶到了伏牛山的大寨。铁摩勒得到消息,亲自率众出迎。
  铁奘勒得辛芷姑赶来相助,又见段克邪与楚平原平安归来。
  当真是喜上加喜。楚平原谈起那晚几乎丧命在牟世杰与精精儿剑下。听得众人惊心动
魄,铁摩勒更是不胜慨叹。
  史若梅随众出迎,她与段克邪相见,又是另有一番滋昧。其他的人围着楚平原与辛芷姑
说话,他们两个则在一旁细细细语。
  史若梅道:“你把这两匹坐骑我回来了,可是见着了那个胡女么?她的宝剑你还给她
了?”段克邪道:“小声。那个胡女名叫宇文虹霓,原来是楚大哥的好朋友呢。”史若梅
道:“怎么又是好朋友了?那胡女不是日日声声要向楚大哥报仇的么?”段克邪道:“这件
事很是奇妙,待会儿我再详细告诉你。”他歇了一歇,又再悄声说道:“我还见着了史朝英
呢,你可别要着恼,这一次我又没有杀她。”史若梅抿嘴笑道:“你当我是醋娘子么,我不
说你怜香惜玉,也就是了。”段克邪道:“哎呀,你还是要取笑我,你不知道——”史若梅
道:“我知道铁大哥曾有命令,要众人给这位绿林盟主夫人几分面子,不许在会期之前,向
他们夫妻算帐。其实,就是没有这个理由,我也相信你的。你不杀她,一定有你的道理。我
只要你心里没有她,杀不杀她,那倒是无夫轻重了。”他们二人自从误会冰消之后,感情一
天比一天融洽,史若梅的气量也不似以前那样狭窄了。段克邪听了她这番通情达理的说话,
心里甜丝丝的,要不是人多一起,段克邪几乎就要打从心里笑了出来。
  这晚铁摩勒给辛楚二人摆了接风酒,席上辛芷姑才把空空几打听到的消息告诉铁奘勒。
铁摩勒听说牟世杰已派人回扶桑岛请他叔父重履中上,还要邀请七十二岛岛主给他助阵,也
是不禁心忧,说道:“胜负倒还在其次,但若是与扶桑岛无端端的大动刀兵,或死或伤,都
是不值得之至。但愿这场武林浩劫,能消饵于无形。”辛芷姑道:“这怕很难了,只求能够
减少伤亡,已是万幸。”
  辛芷姑随后又谈到史朝英叛师之事,心中郁闷,难以言宣。
  铁摩勒忽地笑道:“我赔给你一位徒弟好不好?”辛芷姑道:“你是劝我另收徒弟?是
谁家的女儿,不知资质如何?可得合我的意我才能收。还有年纪可不能赶过十岁,你知道功
夫是要自小教的。”铁摩勒笑道:“这女孩子今年七岁,倒也学过几天功夫。
  只不知中不中你的法眼。”当下吩咐一个护兵道:“叫夫人带铮儿和凝儿出来。”
  辛芷姑愕然之际,只见一个中年美妇,左手携着一个男孩,心手携着一个女孩,走了出
来,一对小兄妹有如粉雕玉琢,好不可爱。
  铁摩勒道:“铮儿,凝儿,给辛姑姑敬茶。小孩子的玩艺,辛女侠,你可别见笑。”辛
芷姑听他这么说,知道铁摩勒是要这双小儿女显露一手功夫,好奇心起,想道,“年纪这么
小,不知能有什么本领?”便端坐不动,看这两个孩子如何给她“敬茶”。
  只见那女孩子斟了一杯茶,平放掌心,说道:“姑姑请用茶。”那男孩子,双指一弹,
茶杯平平稳稳的向辛芷姑飞去。内功高明之士,可以百步传杯,这双孩于与辛芷姑的距离不
过数步之遥,用的也不是内功而是暗器手法,但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辛芷姑接了茶杯,乐得眉开眼笑,一饮而尽,说道:“真是难为这两个孩子了。”铁奘
勒笑道:“这女孩子给你作徒弟,你可看得上眼么?”
  辛芷姑这才知道那美妇人是铁摩勒的妻子韩芷芬,这双孩子是他们的儿女铁铮、铁凝。
铁摩勒是要让他女儿拜她为师。
  辛芷姑笑道:“这倒真是使我受宠若惊了。你们夫妻都是武学大名家,我这点本领,怎
配教你们的女儿?”铁摩勒道:“辛女侠的剑法天下无双,只怕你不收,却怎的说这些客气
话。”辛芷姑道:“你不嫌我教得不好,我就收了。只是他们兄妹若要分开,岂不可惜?”
铁摩勒笑道:“我早已想好了,让她哥哥拜空空儿为师,你先收了她做徒弟,空空儿就不能
不收她的哥哥了。”
  辛芷姑笑道:“这倒使我放心一些,我教得不好,空空儿也还有一点本领可以拿得出
来。只是……”杜百英在旁笑道:“辛女侠,你是怕铁寨主占了你的便宜么?我给你出个主
意,你的孩子将来也拜铁寨主为师,那就两不吃亏了。”辛芷姑道:“呸,你真是老不正
经,不看你会给人医病,说不定我也要求你,我就拔掉你的须子。”她话是这么说,心里却
在暗暗称赞这是个好主意。
  古人易子而教,事属寻常,当下就这样定夺。
  席散之后,已是二吏时分。史若梅给了段克邪一个眼色,段克邪跟她出来。史若梅道:
“我不想这么早就睡,和你到外面走走。这几日我在苦练你教给我的轻功,有些地方,还得
请你指点指点。”段克邪笑道:“你肯这么用功,我就是一晚不睡,陪你也成。”史若梅
道:“你别胡乱说话,给人听见,又要取笑咱们了。”两人说说笑笑,走进树林。
  这时正是秋尽冬初的季节,山头已有积雪,雪月交辉,寒林寂寂,山景更觉清幽。夜风
吹未,香气沁人肺腑,段克邪深深呼吸,赞叹道:“什么花,这样香?”史若梅笑道:“这
个时节有什么花?你连梅花的香都分不出来?那边有片梅林,咱们过去好吗?”段克邪笑
道:“你名叫若梅,怪不得最爱梅花了。”远远望去,只见一簇簇梅花,就似在树林中挂起
无数绣球,红梅如火,白梅如雪。史若梅道:“好不好看?”段克邪道:“好是好看,可还
比不上……”史若梅道:“比不上什么?你说有哪一种花能胜过梅花?”段克邪道:“我不
是以花比花。嗯,你名叫若梅,其实梅不若你。你比梅花好看多了。”史若梅嗔道:“你几
时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了。说正经的,你别恭维我,我正是自觉比不上梅花,想以梅花为师
呢!”段克邪笑道:“这话儿可真透着新鲜。”史若梅道:“我敬佩梅花傲雪凌霜的那种品
格。可叹我在薛嵩的节度使衙中长大,却几乎坠涸沾泥,忘了本来面日了。”段克邪又是欢
喜,又是佩服,说道:“梅妹,你究竟是有慧根的人。你以梅花为师,我却要以你为师
了。”
  两人把臂同行,心神如醉。段克邪忽地悄声说道:“表嫂问起咱们的事呢。”史若梅
道:“问的什么?你告诉她,咱们早已不闹别扭了。”段克邪笑道:“表嫂问的不是这个。
不过,她也正是因为知道咱们早已和好如初,所以,所以……”史若梅道:“咦,你说话怎
的吞吞吐吐,所以什么?”段克邪道:“所以,所以……表嫂问我,咱们什么时候,这两支
龙凤宝钗可以合成一对?她说表哥的意思,想,想在这次绿林大会过后,就,就要给咱们
办,办喜事了。你,你的意思怎样?”史若梅红晕满面,低头不语。段克邪道:“表哥说咱
们明年元旦,就满二十岁了。
  他受了咱们先人之托,也想早些了却这重心事。你意思如何,可得给我一句言语,我好
回复表哥表嫂呀。”史若梅过了好一会子,才低低地吐出了一句话来:“但凭你表哥作
主。”
  两人说定了终身大事,都是又欢喜,又害羞,手掌紧紧相握,目光却不敢相对。又过了
一会子,还是段克邪先说了话:“嗯,你不是说要来练轻功的吗?”史若梅甩开了手,笑
道:“你不说我几乎忘了。好,如今我是以你为师,你这位老师可要用心教我才好。”她吸
了口气,脚尖一点,飞身便纵上梅枝,正是:若是梅花能解语,也应低语慰相思。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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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十四回 太惜宗师偏护短 怒挥宝剑荡妖氛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十四回 太惜宗师偏护短 怒挥宝剑荡妖氛   那条树枝不过指头般大小,从树上横伸出来,约有五尺来长,史若梅足尖轻点梅枝,梅
枝微颤,有几瓣梅花,从枝头落下。段克邪笑道:“只是掉下几瓣梅花,也真是难为你
了。”史若梅红着脸道:“我练了几天,树枝总还是摇动,毛病在什么地方?”段克邪道:
“你提一口气,将真气循着少阳经脉运行,眼观顶,顶观心,意存脑海之间,不必理会脚
下,试一试看。”史若梅跳过另一伎梅枝,依法施为,这回树枝只是微微一颤,却没有花瓣
掉下。史若梅喜道:“成啦,我再练一次”话犹未了。忽听得尖锐的暗器破空之声。史若梅
一个倒栽葱,从树上跌了下来。
  段克邪武学造诣早已到了一流境界,听风辨器,已知是颗小小的石子,远远飞来,用意
似乎不在伤人,而在吓史若梅一下。这石子恰从史若梅鬓边擦过,史若梅是在突然受惊之
下,自己失足的。
  段克邪不知是友是敌,但即使只是开玩笑,这样的开玩笑也是很不应该,正自恼怒,只
见那个人已是哈哈大笑,从林中跑出,说道:“好个标致的小姑娘,轻功也很不错,我正要
物色一个女弟子给我红袖添香,你跟了我吧!”
  段克邪怒道:“你是什么东西?”那人头束方巾,身穿白绸长衫,似是个书生模样,但
满脸邪气,说话带着淫笑,一看就知不是正人。
  这书生模样的妖人侧目斜睨,忽地“噗嗤”一声说道:“你是什么东西?哼,看你这臭
小子如此生气,她是你的妹子、是你的老婆?好,不管是你妹于也罢,老婆也罢,我都是要
定了。
  我收了她,正是给你面子,你这小子还要生气?”
  段克邪气得七窍生烟,那人话犹未了,段克邪摹地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滚升!”闪
电般便朝看那妖人一抓抓去!
  段克邪用的是大摔碑手法,意欲把那妖人摔个四脚朝天,但他虽在盛怒之中,毕竟还是
心存宽厚,心想调戏妇女,固属可恶,还不至于该死。因此手法虽然迅捷,却只是用了三分
劲力。
  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妖人的白绸长衫给他撕去了一幅,但却没有摔倒,段克邪只觉
一股内力反检过来,他的护体神功立生反应,但也不禁退了两步。
  这一来,两人都是不觉心头一凛。段克邪未能将他摔倒,知他功力实是不弱。那妖人平
素风流自赏,给段克邪一出手就撕破他的长杉,狼狈不堪,更是又惊又怒,蓦地一个转身,
拔出长刀,喝道:“好小子,你敢与我作对,我要你的性命!”一刀就向段克邪斩了下来!
  段克邪焉能给他斫中,身形一晃,“嗖”的一声,已如鹰隼穿林,倏的绕到了那人背
后,喝道:“我打这不要脸的妖人!”反手一掌掴下,这一掌段克邪已用到七分力道,掌势
飘忽不定,左闪则打右面耳光,右闪则打左面耳光,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金鼓齐鸣”。
耳门是人身脆弱之处,仅次于天灵盖与咽喉,倘若给他以重手法掴了一下,非立时晕倒不
可!
  这妖人也好生了得,他一听掌风,已知难以闪避,居然以攻为守,拼了个两败俱伤的打
法,霍的一个凤点头,一招“苏秦背剑”,长刀使出剑术的招数,反手上撩,截斩段克邪的
手腕。
  两人动作都是快如闪电,但毕竟是段克邪更快一些,掌锋掠面而过,倏的收回,那妖人
的长刀几乎是贴着他的肩膊削去,却没有削中。
  段克邪这一记耳光虽没打实,但掌锋掠过,那妖人的半边面孔,已是热辣辣作痛。那妖
人大怒,一转身,刀光霍霍,便是一招“三羊开泰”,向段克邪猛扑过来。
  段克邪心道,“哪里来的妖人,本领竟是不弱!”恨他无孔,决意给他一点厉害瞧瞧,
以迅速的身法,闪了他的连环三刀,蓦地一声喝道:“来而不往非札也!看剑!”那人刀法
已经使过,段克邪宝剑倏地出鞘,一剑向他咽喉刺去,唤声:“撒刀!”
  段克邪这时已刺住对方要害,以他迅捷无伦的剑法,倘若剑势丝毫不缀,这一剑就能刺
过对方的咽喉,但他毕竟还是心存宽厚,只是意欲要那妖人认输眼罪,故而先喝一声,剑尖
指到咽侯,剑势却缓了一缓。
  那妖人身形后仰,于间不容发之际,长刀往上一抛,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
那柄长刀给段克邪的宝剑磕得飞过一边,但段克邪被对方的长刀这么猛力一震,也不由得退
了一步。
  那妖人一跃而起,接下他的兵刃,蓦地发出一声长啸,挥刀又上。史若梅叫道:“克
邪,这种无耻妖人,你还何必手下留情?”那妖人的长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但段克邪的
宝剑,竟然未能将他削断。
  那妖人识得段克邪的厉害,将长刀舞得风雨不透,只守不攻。他这口刀是用玄铁特别铸
炼的,玄铁比同体积的普通铁矿沉重得多,段克邪的宝剑虽有断金削铁之能,削他这柄长
刀,却是削之不动。那妖人只守不攻,一时之间,段克邪也难取胜。
  段克邪展开迅捷无伦的追凤剑式,杀得那妖人气喘吁吁,正要乘暇抵隙,刺他穴道,忽
听得又是一个妖人,大笑而来。
  那妖人大笑道:“赫连岛主,我道你有这样好心,原来这朵花有刺是不是?好,且待我
帮你采了吧!”
  这妖人鹰鼻狮目,拿着一根龙头拐杖,相貌甚是凶恶,笑声铿锵,宛如金属敲击,刺耳
非常,声到人到,却不是来给那书生模样的妖人解围,而是向史若梅突然展开袭击。
  幸而史若梅新近学会了上乘轻功,一觉微风飒然,本能的身形一晃,恰恰避开。鹰鼻妖
人“噫”了一声,笑道:“躲得好快!好个美人儿,别再东躲西闪了吧。我不是老虎,不会
吃你,我是来带你去享福的。我住的桃源仙岛,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他口中
胡言乱语,手底却是丝毫不缓。说话之间,已是施展擒拿手法,向史若梅频频袭击,他的擒
拿手法与中土各家各派的手法大不相同,史若梅好几次险些给他抓中。
  书生模样的妖人被段克邪攻得透不过气来,连忙叫道:“拓披岛主,你别忙着采花,先
来给我拔刺好不好?美人儿我与你共享便是,你可不能这样不讲义气。”那鹰鼻妖人笑道:
“这个美人儿我看中了,你另外再找一个吧!”“嗤”的一声,史若梅的衣角被他的长指甲
勾破。
  原来这两个妖人正是东悔七十二岛中的两个岛主。书生模佯的那个妖人名叫赫连勃,鹰
鼻狮目的妖人名叫拓拔辽。七十二岛岛主龙蛇混杂,有正有邪。但武功最厉害的七个岛主却
都是邪派,合称“东海七妖”。这赫连勃和拓拔辽就是在“东海七妖”中名列第四第五的两
个妖人,最为贪淫好色。牟世杰这次邀请七十二岛岛主相助,正派的岛主来的不多;邪派的
妖人久慕中土繁华,趁这机会,想来兴风作浪,混水摸鱼,一受邀请,便都来了。
  段克邪见拓拔辽如此猖狂,勃然大怒,无暇取赫连勃的性命,身形一起,使出“俊鹃摩
云”的轻功绝技,在半空中一个倒翻,头下脚上便向拓拔辽冲来。
  拓拔辽自恃本领高强,虽然对段克邪的轻功颇感惊奇,却也不以为意,心道,“你身子
悬空,我只消一拐杖,就能把你打落尘埃。”哪知段克邪的轻功已臻化境,那妖人龙头拐杖
一起。
  段克邪的剑尖在他杖头轻轻一点,身形倏地翻了过来,便如大雁斜飞,剑光闪电般的便
向着他的头颅削去。
  拓拨辽这一惊非同小可,也还算他应变得宜,百忙中双膝一弯,身躯矮了半截,段克邪
的宝剑,在他头上削过,只差三寸,险险就要削去他的一层头皮!
  拓拔辽虽没受伤,但段克邪这一招来得有如雷轰电击,太过出乎拓拔辽意料之外,他在
避招之际,双膝一弯,那时还未知道害怕,待到头皮蓦地一片沁凉,一惊之下,膝盖突酸
软,禁不住“卜通”跪到地上。比之赫连勃刚才的受攻,更见狼狈!
  段克邪笑道:“你求饶了么?”拓拔辽满面通红,来不及跳起,急忙把龙头拐杖一竖,
“当”的一声,挡了段克邪那一剑,这才跳起来大骂道:“好小子,你家岛主偶一疏神,你
便敢说嘴。
  哼,哼,你求饶我也决不饶你呢!我与你拼了。”段克邪笑道:“原来你还不服输,你
也真是嘴硬,好吧,那就走着瞧吧。看看谁要求饶?”运剑如风,使出一招遍袭九处大穴的
袁公剑法,说话之间,已是接连攻出了四剑,遍袭拓拔辽周身的三十六处大穴。
  拓拔辽那根龙头拐杖重达五十多斤,但却比不上赫连勃那柄玄铁重刀的坚硬,叮叮当当
四声响过,虽未至于给段克邪的宝剑削断,拐杖上已现出四道剑痕。可是段克邪的连环四
剑,居然给他挡开,也不禁有点感到意外,心道,“这个妖人的本领比起刚才那个又强了一
些,他们以什么岛主互称,想必就是牟世杰请来的七十二岛岛主中的人物了。若然那七十二
岛岛主,个个都有这般本领,倒是不易对付。”
  拓拔辽自恃功力深厚,哪知铁拐未能磕飞对方的宝剑,反而给对方的宝剑削得他的铁拐
“遍体鳞伤”,每挡一剑,虎口就受一下震动,这才知道段克邪不但剑法精妙,功力也还在
他之上,他使出了浑身本领,仍是被段克邪攻得透不过气来,不由得暗暗叫苦!
  拓拔辽暗暗叫苫,赫连勃却在暗暗得意。心道,“好,且待你也尝尝这小子的苦头,我
擒了美人便跑。”他长于暗器打穴,一抖手便发出三颗铁菩提,打史若梅的麻穴。
  史若梅“哎哟”一声,脚步踉跄,似是摇摇欲坠。赫连勃大喜,生怕段克邪赶来救授,
连忙一个箭步、便向史若梅抓来。
  哪知他的手指堪堪触及,史若梅蓦地一声喝道:“狗爪子留下!”剑光一闪,疾切下
来,饶是赫连勃缩手得快,手臂已给划开了一道五寸多长的伤口。原来史若梅并未给他打中
穴道,她早已用巧妙的身法避开,假装受伤的。
  史若梅的本领虽然比不上这两个妖人,亦实是不弱,她刚才险些被拓拔辽所擒,那是因
为她剑未出鞘之故,否则纵然不敌,也至少可以抵挡个三五十招。
  史若梅气愤之极,心道,“你们这些妖人,只当我是好欺负的!”气愤之下,一招得
手,立即挥剑疾攻,“嗤”的一声。赫连勃的衣襟又被她一剑穿过。
  赫连勃的真实本领究竟是比史若梅强得多,虽然受了一点伤,也不过稍减一两分功力,
脚步一稳,救命要紧,也顾不得“惜玉怜香”了,当下把玄铁重刀舞得呼呼风响,意欲把史
若梅杀退,便好逃走。史若梅怎知他是只想逃命,见他凶狠杀来,越发不敢放松。
  史若梅的青钢剑被他的玄铁重刀碰击了几下,虎口酸麻,险些脱手。段克邪喝道:“妖
人还敢逞凶!”身形一晃,如箭疾至,唰的一剑,便向赫连勃刺到,赫连勃横刀一挡,退后
三步,段克邪反手一剑,又向拓拨辽杀来,喝道:“你们这两个妖人不向史姑娘磕头赔罪,
一个都不许走!”
  拓拔辽吼道:“并肩子和这小子拼了!”他在小岛称王,横蛮惯了,初到中原,便吃大
亏,凶悍之性一发,龙头拐杖打出,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赫连勃较为胆怯,但他见段克邪
轻功卓绝,生怕一落单给段克邪追上,更难活命。因此也只好豁出性命,与拓拔辽联手对
敌。
  史若梅几曾经过如此凶恶的阵仗,不免有点心惊,十招剑法之中,总有一二招露出破
绽,幸而有段克邪处处照顾着她,虽露破绽,也还不至给那两妖人所乘。
  可是段克邪以一敌二,也是感到颇为吃力,就在这时,忽地又见一条人影,从林中窜
出,赫连勃叫道:“三哥快来,这小子扎手!”
  来的是个满头红发的老人,神情比这两个妖人更为做岸,冷冷说道:“你们退下,待我
对付这两个娃娃!”此时斗得正紧,这两个妖人怎能“退下”?拓拔辽道:“三哥,不可轻
敌,还是让我们给你助阵吧!”红发老人“哼”了一声,道:“两个娃娃,也值得你们这样
害怕。
  你看我的!”空着双手,突然加入战团,一抓就向史若梅抓来,史若梅一招“横云断
峰”横削过去,那红发老人竟不缩手,硬接剑锋,双指一箝,手法古怪之极,一照面就把史
若梅的长剑抓到手中。原来他戴着一对白金丝手套,手法叉快,一触对方的兵刃,立即便把
对方兵刃抢去,在这样短促的时间之内,对方的劲力未到,他有金丝手套护指,寻常刀剑,
决计伤不了他。
  段克邪喝道:“撒手!”喇的一剑便刺过去,那红发老人哈哈笑道:“我正缺一口宝
剑!”他已夺了史若梅的青钢剑,便一手持剑招架,使个花招,意欲把段克邪的宝剑引过一
边,另一只手却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硬抓无锋的一面剑脊。
  红发老人这一招夺剑的手法,本来极为巧妙,而且他只抓无锋的一面剑脊,亦已是加了
几分谨慎。哪知段克邪出剑如电,使臂使指,双方以快斗快,就在那红发老人抓下之时,段
克邪剑柄陡一翻,剑锋一转,“咔嚓”一声,便把他一根指头削了。
  剑光如练,削了手指,余势未衰,兀自向他咽喉指去!红发老人人吼一声,双掌齐推,
把段克邪剑尖荡歪,可是他双掌张开,史苛梅那柄青钢剑便掉了下来。段克邪挥袖一卷,把
剑夺回,交还史若梅。
  这红发老人乃是“东海七妖”位居第三的秘魔岛岛主贺兰蒙,平生极为自负,如今一出
手便给段克邪削了一根手指,又给宝剑毁了他视同拱壁的金丝手套,暴怒如雷,改用劈空掌
力,向段克邪猛击。
  贺兰蒙功力比前两个妖人又高得多,段克邪剑掌兼施,以单掌之力对贺兰蒙,堪堪抵敌
得住,但他分了一半精神气力应付贺兰蒙之后,另一只手拿的虽是宝剑,对付赫连勃的玄铁
重刀与拓拔辽的龙头拐杖,就不免更加吃力,处在下风了。赫连勃本来是想逃走的,此时得
了强援,以为胜券在操,淫心又起,专找史若梅攻击。
  段克邪道:“梅妹,你紧靠着我,闭了眼睛出招!”史若梅与段克邪背靠着背,勇气大
增,闭了眼睛,展开讪最擅长的一套梅花剑法。
  赫连勃听得段克邪教史若梅闭了眼睛,大为奇怪,心道,“这是什么打法?哈,哈,你
闭了眼睛,岂不是更方便我拿人了。”
  哪知史若梅闭了眼睛,剑法竟是毫无破绽,而且比以前凌厉得多。赫连勃上来偷袭,破
不了她的剑法,段克邪的反手剑迅速来援,要不是他躲闪得快,又有贺兰蒙的劈空掌相助,
险险又要受伤。
  原来段克邪教史若梅闭上眼睛,其中大有道理。要知史若梅剑法本来不弱,她之所以频
频露出破绽,那是因为她从未经过如此凶狠的恶斗场面,这几个妖人又是相貌狰狞,猛扑过
未,她心里就难免害怕。如今闭了眼睛,就好似平时练剑一般,反面镇定多了。段克邪熟悉
她的剑法,轻功又高,任她闭了眼睛出招,也不至受她误伤。
  段克邪不用多费心思照顾史若梅,剑法展开,如臂使指,威力大显。他与史若梅背靠着
背,史若梅的轻功,得了他的真传。
  也可以紧紧跟随着他,只见两道剑光,忽东忽西,忽聚忽散,翩若惊鸿,矫如游龙。但
不论如何移形换位,他们两人背靠着背的姿势始终不变,敌人也无法将他们截断,各个击
破。
  这么一来,他们的形势也渐渐稳定下来,但要想突围,却也大是不易。赫连勃的玄铁重
刀,拓拔辽的尤头拐杖,都是不惧宝剑的重兵器,贺兰蒙的劈空掌力也越发越猛,段克邪还
不觉怎么,史若梅已是额头见汗,气喘可闻。
  段克邪杀得火起,蓦地纵声冷笑道:“牟世杰,你请来这些下三滥的无耻妖人,羞不羞
耻?你若是个好汉,有胆量的就出来与我较量较量!”他以上乘内功,将声音远远送出,虽
是在久战之余,兀是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林中宿鸟惊飞!
  拓拔辽怒道:“你这小子死在临头,还敢辱骂我们?”红发老人贺兰蒙则冷笑道:“你
这小子还要向我们少岛主挑战?哼,哼,且待来生吧!”他们一来怕段克邪这边的好手赶
到;二来也怕牟世杰来了,他们虽然不受牟世杰的管束,但以三人之力,战不下一个乳臭未
干的小子,也是不好看相。故此三人都是全力施为,要在双方的人都未来到之时,将段克邪
打死,将史若梅捉去。
  哪知话犹未了,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已接着说道:“可惜呀可惜!扶桑岛武学是虬髯
客一脉相传,百多年来,中土武林虽没往来,也是对之颇为钦仰。哪知今日所见的扶桑岛人
物,却是如此不成体统,虬髯客地下有知,料难瞑目!”
  声音初起之时,似乎还在数里之外,说到最后一句,人影已现。来的是个背插拂尘,腰
悬长剑的女人。段、史二人喜出望外,心道,“这些妖人忒是可恶,正该叫他们尝尝辛芷姑
无情剑的滋味!”
  那三个妖人不知辛芷姑“无情剑”的厉害,见又是个美貌的女人,虽知她的功力不凡,
也不怎样放在心上。贺兰蒙道:“你这婆娘懂得什么,也来胡说八道!”赫连勃则在笑道:
“三哥,这个婆娘年纪大些,正好配你!”
  辛芷姑大怒,无情剑倏的出鞘,喝道:“把舌头给我割下!”
  剑光一闪,已是向着驾兰蒙刺来。贺兰蒙大吃一惊:“这臭婆娘的本领怎的如此了
得?”双掌齐出,要以劈空掌力化解辛芷姑这一招凌厉的剑招。
  辛芷姑取下拂尘,扬空一拂,发出一股劲风,将贺兰蒙的劈空掌力消去,长剑一圈,一
招“龙引鼓浪”,连环三式,连袭贺兰蒙上中下三处要害,剑光闪闪,当真是有如惊涛骇
浪,疾卷而来。贺兰蒙一记“手挥琵琶”,用的是未损坏的那一只金丝手套,饶是他有手套
护指,只听得“咔嚓”一声,右手的食指与无名指又已被辛芷姑削断。但辛芷姑的“无情
剑”却也被他弹开,贺兰蒙这才免了杀身之祸。
  辛芷姑一剑未能取了对方性命,便不再追击,倏的转身,无情剑又向赫连勃背心刺到。
赫连勃反手一刀,哪知辛芷姑的剑法比段克邪还要狠辣,赫连勃的反手刀碰不上她的剑锋,
她的剑锋微微一颤,却已刺中了赫连勃的手腕,赫连动大叫一声,玄铁重刀脱手扔出。辛芷
姑喝道:“还想跑么?”转锋一戳,赫连勃身形刚起,膝盖已是被剑尖戳穿,“扑通”跌
倒!
  辛芷姑一脚踏着赫连勃,拂尘在他面颊轻轻一拂,赫连勃“啊呀”一声,吐出舌头,辛
芷姑冷笑道:“看你还敢污言秽语!”
  正要割他舌头,忽听得“呼”的一声,一颗石子不知从哪里飞来,力道大得出奇,竟把
辛芷姑的“无情剑”荡开一边,辛芷姑虎口火辣辣的作痛,“无情剑”也险些脱手!
  辛芷姑大吃一惊,心道,“当今之世,是谁有此功力,看来空空儿也还不如他!”要知
人还未见,那枚小小的石于当然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以辛芷姑这样的本领,竟然闪避不
开,无情剑还险些给他打出手去,则这人功力之高,也就可以想见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人已在冷冷说道:“扶桑岛的人自有我来管束,不必你们代劳。”
这两句话一说,身形亦已在梅林出现,是一个四旬开外的中年男子,轻袍缓带,举止甚是潇
洒不凡。
  这人身形一现,接连有两个“啊呀”之声。一个是贺兰蒙的惊叫声,那人轻轻一指,喝
道“站住!”驾兰蒙如奉圣旨,登时动也不敢一动。后一个“啊呀”却是段克邪大出意外的
呼叫,原来这个人正是扶桑岛的岛主牟沧浪。段克邪本来正在追击拓拔辽的,见牟沧浪到
来,便即停手。
  段克邪惊喜交集,叫道,“牟岛主,是你来啦,这可好了!”
  牟沧浪淡淡说道:“好什么?十年不见,你的本领才真是好得很了!”段克邪听他语气
不对,吃了一惊,连忙说道:“这都是前辈当年指点之功。”
  牟沧浪冷冷说道:“哦,原来你也还记得我昔日指点之功?我只道你早已不把我扶桑岛
放在眼内了!”段克邪惶然说道:“牟岛主,这次并不是我敢与你的属下为敌,是他们先来
欺负我的。”
  辛芷姑一向心高气做,明知不是牟沧浪的对手,听得他这么奚落段克邪,也禁不住动了
火气,嘿嘿的冷笑几声,说道:“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可惜这个‘胜’
字,却是‘恃强为胜’之胜!”牟沧浪面色倏变,道:“你这话说的是谁?”
  辛芷姑毫不退缩,冷冷的目光与牟沧浪正面相对,说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你,还
何必多问?扶桑岛又怎么样?武功再高,难道就能不讲理了吗?这三个妖人是你管辖下的什
么大小岛主不是?他们来调戏段克邪的未婚妻子,我请问你,段克邪该不该打他们?他们污
言秽语的骂我,我该不该割他们的舌头?你倒是说句公道话!”
  牟沧浪面色十分难看,说道:“好,我先还你们一个公道,然后我也还要与你们讲一讲
理。请你们先别走开。”辛芷姑冷笑道,“你别担心我们会跑,我们一定在此候教。”
  段克邪心里更是难过,牟沧浪的言语举动实是太过出乎他意料之外了,他暗自寻思,
“牟岛主为什么对我生这样大的气?他本来是个侠义为怀,是非分明,令人钦敬的武林前
辈,难道这十年来他竟变了?还是他也像他侄儿一样,当年的侠骨仁心,都是装出来的?”
段克邪哪里知道,牟沧浪之所以恼他,乃是另有原由,倒并非全然因为他与辛芷姑打那三个
妖人,不给扶桑岛面子。
  只见牟沧浪面挟寒霜,眼光似利箭般的从那三个妖人面上扫过,厉声喝道:“过来!”
驾兰蒙抖抖索索的说道:“我是听得他们二人发啸呼援,这才来的。我可没有调戏这位姑
娘,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事情。”他是想给自己洗脱关系,但他不敢给另外二人辩护,却等于
是坐实了他们的罪状。
  拓拔辽不知牟沧浪是什么时候来的,心道,“要是他早已瞧见了我们的举动,我若说
慌,刑罚只恐更是不轻。不如都椎到赫连动身上,反正这件事情,也确是因他而起。”当下
便道:“我是赫连勃叫我来的。来的时候,他与姓臣这小子已经交上手了。听这姓段的小了
骂他的言语,他对这位姑娘不很礼貌,大约也是有的。”赫连勃面如土色,又惊又怒,大叫
道:“拓拔辽,你简直不是人!你胆敢在岛主面前胡说人道!”
  拓拔辽撕破了脸,大声说道:“我怎么是胡说八道了?哼,哼,我还未曾把你的丑态揭
出来呢!我来的时候,你正给姓段的小子打得手忙脚乱,你说这朵花有刺,要我帮你拔刺。
你要采的是什么花?你说给岛主听听!”赫连勃大怒骂道:“好呀,你含血喷人,你就忘记
了你自己的丑态了。我实话实说了吧。这位小姑娘在梅林里练轻功,我见她身手不凡,是曾
上来和她搭讪,这小子误会我是调戏了她,迫我动手,我是打不过这小子,但总还比你高明
一些。你来了,不敢惹这小子,也不讲弟兄义气,让我给这小子打得手忙脚乱,你却单独上
去采花,如今你竟含血喷人,把这笔帐算到我的头上!”
  这三个妖人都想减轻自己之罪,互相诋毁,辛芷姑忍住了笑,冷冷说道:“一个半斤,
一个八两,大哥也别说二哥了。嘿,嘿,牟岛主,你调教出来的好手下,当真是给你脸上贴
金了。”
  东海七十二小岛,散处在扶桑岛周围千里方圆的海域之内,遥奉扶桑岛的号令,但究竟
不是直接统辖,扶桑岛的岛主也决不能遍巡诸岛。所以七十二岛岛主的行为,牟沧浪也并不
是个个都知道得清楚的。辛芷姑把这些妖人都说成是牟沧浪“调教”出来的“手下”,那是
把事实夸大了的。但尽管如此,这七十二岛岛主毕竟是归属于扶桑岛的,外问也都是把他们
算作扶桑岛这一系的人物。牟沧浪听了辛芷姑这几句刺耳的说话,心里不由得十分难过。
  这三个妖人蓦地一惊,省起了自己的糊涂,不约而同的一齐住嘴。牟沧浪双眉倒竖,目
光缓缓的从这三个妖人面上扫过,沉声说道,“扶桑岛的面子都给你们丢尽了,你们还想活
么?”手掌一举,正要向贺兰蒙的天灵盖拍下,忽听得有人高声叫道:“叔叔掌下留情!”
  只见牟世杰急步奔来,史朝英远远跟在后面。牟沧浪掌势一缓,这三个妖人“卜通”跪
下,齐声说道:“请少岛主念在我们忠心耿耿的份上,赐予活命之恩。”
  牟沧浪道:“世杰,这三人乃是害群之马,你怎能为他们说情?”牟世杰道:“叔叔明
鉴,他们的话也未尝没有一点道理,就凭他们对扶桑岛忠心的份上,责罚似可稍稍放宽。”
他一面说,一面作手势比划,外人只道他是以手势加强语气,牟沧浪却看得出来,他的侄儿
是在空中虚写了“大事未成”四个草书。
  牟沧浪怒火稍灭,登时省悟了侄儿的苦心。
  要知牟世杰现在已是处于众叛亲离的境地,中原的绿林豪杰,跟随他的,不过是盖天
豪、杨大个子等寥寥几股了。后日的绿林大会,他的盟主之位是否能保得住也还未可知。处
此境地,他唯一的靠山就只能是扶桑岛,而最可以信赖的心腹,也只能是这些听从扶桑岛号
令的、从海外招来的这帮人了。贺兰蒙等人虽是犯了过错,但倘若杀了他们,只怕这帮人难
免心寒。
  说不定更因为怕了牟沧浪的严刑竣法,而相率离开。所以牟世杰提醒他的叔父,大事未
成,实是不宜过于对部下严苛。
  牟沧浪眉头紧皱,利害之念在心头交战,终于一咬牙根,沉声说道:“死罪可免,活罪
难饶。武功废去,立即滚开,”闪电般的连环三掌拍下。贺兰蒙等三人发出了杀猪般的嚎
叫,抱头鼠窜而去。看他们下山之时,脚步虚浮,摇摇晃晃,辛芷姑、段克邪二人都是武学
行家,看得出这三个妖人的确是已被废了武功。
  牟沧浪回过头来,说道:“你们满意了么?”段克邪本来就并不是想要这三个妖人性
命,便即说道:“牟岛主处事公正,晚辈敢不佩服!”辛芷姑则淡淡说道:“这还稍稍像个
样儿。”
  牟沧浪忽地冷冷说道:“段克邪,你既然认为我这样处事还算公正,那你就过来受罚
吧!”段克邪大惊道:“晚辈犯了什么罪了?”牟沧浪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应该
知道!难道你就只懂得指责别人的过错么?”段克邪道:“晚辈实是不知,还请岛主明
示!”
  牟沧浪道:“你做的丑事,当真要我清清楚楚的说出来?好吧,我来问你,你既然还记
得我指点过你的武功,也当记得我从前是将你怎样看待?我是不是把你当作子侄一般?”段
克邪道:“牟叔叔,我因见你老人家刚才生气,我不敢以叔叔相称。”原来段克邪在小时候
是把牟沧浪叫做叔叔的。
  牟沧浪冷笑道:“我并不稀罕你叫我一声叔叔,但你既然还是这样称呼,那我问你,世
杰是我侄儿,你应该将他如何看待?”
  段克邪道,“我本来应该把他当作长兄,不过,不过,他……”
  牟沧浪道“你要说世杰的坏话,暂且放在后头,依你说,最少你是曾经把世杰当作兄长
的了,是或不是,我只要你说一句话!”
  段克邪只得说道:“不错!”牟沧浪面色发育,说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两句
话你知道吗?你把世杰当作长兄,世杰的妻于是你什么人,你,哼,你……,还要我说下去
吗?”正是:黑白倒颠真可叹,宗师竟也信谗言。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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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十五回 覆雨翻雨淆黑白 含沙射影害英豪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十五回 覆雨翻雨淆黑白 含沙射影害英豪   牟沧浪绕着弯儿,把话说到这里,段克邪方始恍然大悟,把眼一看,只见史朝英正靠着
牟世杰的肩膊,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装出一副又是气愤又是可怜的样儿。
  段克邪急怒交加,大叫道:“史朝英,你、你在叔父面前造了我一些什么谣言!”牟沧
浪蓦地大喝道:“你不要脸,她一个妇道人家可还要脸。说出来污我的嘴!论理你犯的罪比
贺兰蒙等人更重,姑念你年幼无知,你就领受同样的处罚吧!”他一口气把这些话飞快的说
出来,简直不容段克邪有插口分辨的余地,话声来了,倏地便一掌向段克邪拍来。用的正是
处治刚才那三个妖人的手法,要废段克邪的武功。
  段克邪怎肯甘心,身形一晃,疾忙躲过一边,饶是他躲闪得快,掌风掠过,已是刮面生
痛。牟沧浪一掌不中,更是生气,喝道:“好,我倒要领教你这一门的轻功了!”声到掌
到,掌力排山倒海而来,竟似凝成实质一般,段克邪在他掌力笼罩之下,身形阻滞,轻功大
大打了折扣。
  第二掌闪过,眼看第三掌堪堪就要打到段克邪身上,辛芷姑大怒喝道:“住手!”拂尘
一挥,替段克邪消去了牟沧浪的几分掌力。段克邪这才得以脱身,跌跌撞撞的奔出了十几
步,兀是未能稳住身形。
  辛芷姑给段克邪解了围,可是她自己被那掌力一撞,也禁不住身形摇晃。辛芷姑一不做
二不休,无情剑倏的出鞘,疾刺牟沧浪的掌心,以防他掌力续发。牟沧浪:“你这婆娘好没
来由,你是什么人,也来多管闲事?”铮的一声,化掌为指,弹开了辛芷菇的长剑。这还是
他手下留情,不想把辛芷姑伤了,所以只用上五六分劲力,否则辛芷姑的“无情剑”早已脱
手飞去,虎口只怕也要裂开。
  牟沧浪一指弹开了辛芷姑的无情剑,身形如箭,立即又赶上了段克邪,辛芷姑大叫道:
“克邪,他不讲理,你就不能还手吗?”段克邪道:“牟叔叔,你不容分说,请恕小侄无礼
了。”反手一剑,迎截牟沧浪的手掌。
  段克邪的本领比辛芷姑尚稍有不如,比起牟沧浪来,当然差得更远。可是在他手中的是
一把断金削玉的宝剑,剑法虽不及辛芷姑奇诡,出手却快如闪电,比辛芷姑迅捷得多。牟沧
浪也不能不有些少顾忌,那一掌不敢打实,当下退开一步,掌势斜掠,衣袖一挥,以劈空掌
力荡开段克邪的宝剑,跟着以“流云袖”的独门武功,反手又拂散了辛芷姑的拂尘。辛芷姑
正要再度出剑,只听得牟沧浪已在说道:“且慢,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讲什么理?”
  辛芷姑冷笑道:“你问问你这位贤侄媳,我是她的什么人?”史朝英作出一副委屈的神
气说道:“师父,你不认徒弟,徒弟还是认你的。”牟沧浪怔了怔道:“哦,你是朝英的师
父?你为何不认她了?”
  牟世杰怒气冲冲他说道:“辛芷姑,你强迫朝英抛弃丈夫,朝英不肯依从,你就把徒弟
当作仇人了!朝英,她不认你,这样的师父你又何必认她?”辛芷姑也是怒气冲冲地道:
“朝英,你不必假装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了,我替你说了吧,是你勾引段克邪,段克邪对你不
理睬,你就含血喷人,倒过来说他勾引你了!
  牟沧浪,这不肖丫头是不是在你面前这样诬蔑段克邪的?”他们两个人都赶着说话,各
说各的,牟沧浪都听进了耳中。
  牟沧浪呆了一呆,声音冷涩,说道:“什么,竟有这样的事?”这句话说得含混不清,
也不知他指的是辛芷姑还是牟世杰所说的”这样的事”?史朝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
抽噎噎他说道:“师父。
  你老人家一心要嫁空空儿,当然是要帮他师弟的了。这也罢了。
  但你迫我抛弃大夫却为何来?是不是也为了讨好空空儿的师弟?你徒弟但知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恕我决计不能从命!”语气之间,隐隐含有辛芷姑迫她改嫁段克邪的意思。辛、
段二人都是气得七窍生烟,急切间竟说不出话,牟世杰颜面尽丧,恼羞成怒,喝道:“辛芷
姑,天下竟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师父,帮着外人,糟蹋徒弟。你再胡说八道,朝英认你为师,
我牟世杰的宝剑可认不得你!”辛芷姑大怒喝道:“住嘴!天下竟有你们这样一对无耻夫
妻!”身形一展,跑过去就要打史朝英的耳光。
  一来是先入为主,二来是疏不间亲。牟沧浪毕竟是相信自己侄儿侄媳话多一些,当下大
袖一挥,拦住了辛芷姑的去路,冷冷说道:“你待怎么?”辛芷姑双眼一翻,道:“你又待
怎么?”
  牟沧浪道:“我不能偏听一面之辞,但你的话总是较难令人人信。我的侄儿是个堂堂的
绿林盟主,他的妻子怎样下贱,也不至于,不至于……”他是长辈,这“背夫偷汉”四字却
不好意思在侄媳的面前来说,何况他本来就不相信。当下“哼”了一声接下去道:“朝英虽
是你的徒弟,但这种有砧闺阁的言语也不应出于师父之口!”辛芷姑冷笑道:“你这还不是
偏听一面之辞?哼,你倒要教训起我来了!”
  牟沧浪衣袖一拂、说道:“不敢。朝英是际徒弟,你要怎么作践她,我也只得由你,但
请你站远一些,别污了我的耳。克邪是我小辈,我要教训他,你也管不着!”说罢,撇下了
辛芷姑,举掌又要废去段克邪的武功。
  辛芷姑冷笑道:“你不过指点了他几句内功口诀,就以长辈自居,要废他的武功,你侄
媳的所有本领都是我教的。如今师徒之义已绝,我要废她武功,你是更管不着!”趁着牟沧
浪草击段克邪的时候,倏地扑出,话声未了,已到了史朝英眼前。
  牟世杰一剑刺出,辛芷姑拂尘一展,荡开他的剑尖,唰唰唰连环三剑,杀得牟世杰于忙
脚乱。史朝英吓得慌了,连忙叫道:“叔叔,叔叔!”其实,她夫妻合力,即使打不过辛芷
姑,辛芷姑也不易取胜,实无须慌忙呼救。只是她深知师父的辣手,做徒弟的本能害怕师
父,岂敢与师父过招。
  牟沧浪喝道:“你们退下!”声到人到,衣袖如利刃一般的剖下,隔开了辛芷姑、牟世
杰。卒芷姑冷笑道:“怎么?你废段克邪的武功,我废史朝英的武功,两不相干!你又来多
管了?”
  牟沧浪面色铁青,说道:“史姑娘是你徒弟,但她嫁到牟家,就是我牟家的人,你要辱
骂她,我还可以勉强容忍,你要伤她,那可不行!好,你不是要较量我扶桑岛的武功吗?那
就让你开开眼界吧!”衣袖卷出,辛芷姑无情剑一招横削,碰着他的衣袖,铿锵有声,竟似
碰着硬物一般!
  辛芷姑本是“围魏救赵”之策,引开牟沧浪,好让段克邪逃跑的。她料想牟沧浪不敢无
理杀她,至多是败在他的手下,那也不算耻辱。
  段克邪两次得辛芷姑援手,却怎肯抛下了她,让她单独去对付牟沧浪,当下朗声说道:
“叔叔不肯饶恕我们,请恕小侄无礼了。”宝剑一招“星汉浮搓”,剑花朵朵,遍袭牟沧浪
背心的九处大穴,他因为牟沧浪的武功实在太高,不能不使出最狠辣的本门刺穴剑法,才可
以解辛芷姑之困。
  段克邪的刺穴剑法当然伤不了牟沧浪,但却激怒了他,反手一草打出,冷笑道:“好
呀,你的本领练得很高明了,不必我再指点你了吧?那你也不必再尊我前辈,咱们就当作平
辈过招,认真的较量较量吧!”他这一掌打出,掌力已用到了七成,当真是非同小可!
  幸而段克邪轻功超卓,于间不容发之际,闪开了正面,但被那排山倒海般的掌力所震,
虽然只是接了偏旁掌势,胸口也似突然受到了重物所压一般,隐隐作闷。段克邪要运气护
身,已是不能分辩。
  辛芷姑喘过口气,连忙运剑疾攻,牟沧浪分出一掌迎敌,对段克邪的压力稍减,但掌劈
袖拂,如刀如剑,仍是凌厉非常!要知他说出了“当作平辈过招”这样的话,那就是不再手
下留情,可能不只废去段克邪的武功,甚或要取他性命的了。
  段克邪迫得全神应付,轻灵的袁公刺穴剑法既是抵敌不住对方刚猛的掌力,便转而使出
铁摩勒所授的“龙形六十四剑”,这套剑法不及袁公剑法精妙,但却刚猛无伦,以刚敌刚,
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可以立定脚跟了。但牟沧浪也因此更为恼怒,出手越见凌厉。
  辛芷姑本领在段克邪之上,她单独对付牟沧浪的时候,因为彼此相差甚远,本领显不出
来,如今得了段克邪牵制住敌人的攻势,她奇诡绝伦的剑法,威力便登时显出来了。只见剑
光一闪,牟沧浪的长须竟被削去了几茎。
  虽然只是几茎须子,牟沧浪已禁不住勃然大怒,喝道:“好吧,那咱们也认真较量
吧!”原来他刚才因为与辛芷姑无仇无怨,而且听说辛芷姑是要嫁给空空儿的,空空几年过
四旬,尚未成婚,他虽然对辛芷姑殊无好感,却也愿见老朋友早成家室,因此看在空空儿的
份上,对辛芷姑也便手下留情。但辛芷姑的无情剑却是招招奇诡,一使开便不能自制的。这
么样一个“留情”,一个“无情”,辛芷姑才能削去他几茎须子,但也只仅仅几茎而已。
  牟沧浪动了怒火,对辛芷姑也不再乎下留情。双掌盘旋飞舞,掌力使开,辛、段二人便
似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虽远不至即时落败,但显然已处下风,连史若梅也看出来了。
  史若梅心道:“恐怕只有把铁摩勒请来,方可以解他们之困。”主意打定,悄悄溜出梅
林。史朝英眼利,喝道:“往哪里跑?”便要去追。牟沧浪道:“不干这小姑娘的事,让她
去吧。”
  史朝英道:“这女的是段克邪的未婚妻子。”牟沧浪道:“丈夫做错了事,与妻子无
关,何况是未婚的?咱们不可落人话柄,败了扶桑岛的名声!”声音已然很不高兴。史朝英
满面通红,连忙停下脚步。他开口说话,掌上的威力稍减,辛、段二人又得以稍稍喘了口
气。
  辛芷姑性情冷傲,不能吃一点亏,手中的“无情剑”固然从来不肯饶人,连说话也是不
肯饶人半句的。她喘过口气,忍不住又讥刺牟沧浪道:“扶桑岛端的是好名声啊,小一辈的
寡廉鲜耻,老一辈的又横蛮又糊涂……”牟沧浪喝道:“住嘴,我不与你这泼妇逞口舌之
利。看掌!”辛芷姑大怒道:“岂有此理,你,你骂我是泼、泼……”掌力已似狂飙卷地而
来,辛芷姑迫着要全神应付,果然不想“住嘴”也要“住嘴”了。
  辛、段二人苦苦支撑,眼看已是抵敌不住,忽听得有一个充满诧异的声音说道:“咦,
你们怎么和牟岛主打起来了?克邪,你也怎可这样无礼。”声音一到,人影已现,正是空空
儿来了。
  牟沧浪不禁一愕,心道:“这可真是不巧,空空儿早下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了。”要知牟沧浪虽然不惧空空儿,但毕竟是颇有交情的朋友,如今他正在与空空儿的师弟
及未婚妻子交手,给空空儿撞见,难免有些儿尴尬。
  牟沧浪攻势略缓,段克邪道:“不是我敢无礼,是牟叔叔要废我武功!”辛芷姑道:
“空空儿,你不给我出这口气,你就休要做我丈夫。你交的好朋友,他竟敢骂,骂——”牟
沧浪道:“空空儿,你另找一个妻子吧,我看这个女子配不上你。你这师弟也是行为不端,
非处罚不可,你知道吗?他竟敢对世杰的妻子无礼!”段克邪贝师兄到了,心头稍宽,不料
牟沧浪说得性起,猛地一掌打来,段克邪闪得稍谩,肩头给他掌锋划过,衣裳破碎,皮肉也
稍稍刮穿,虽未伤着筋骨,亦已鲜血淋漓!
  空空儿平生最敬爱的是辛芷姑,最疼爱的是段克邪。听得牟沧浪骂了辛芷姑又打了段克
邪,禁不住也是心头火起。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火性一发,“哼”了一声,登时撕破
了脸,喝道:“牟沧浪,你也太欺负我了!”身形一晃,闪电般的一剑便向牟沧浪攻来!
  同样的一招袁公刺穴剑法,在空空儿手中使出,比起段克邪,威力已不知大了多少,他
力透剑尖,不但轻灵翔动,而且虎虎生风,势劲力雄,牟沧浪连亡双掌齐出,化解他这一
招,辛芷姑趁势一剑削来,牟沧浪霍的一个“凤点头”,避是避开了,圆须于又遭了殃,这
次不只削去几根,而是削去了一缕。还幸段克邪没有乘机攻他,要不然只怕吃亏更大。牟沧
浪气呼呼的道:“空空儿,你——”
  空空儿瞋目道:“我怎么样?你欺负我的师弟,辱骂我的妻子,我还能把你当作朋友看
待吗?看剑?”牟沧浪道:“你先别发横,你师弟做错了事,我——”空空儿火气一发,除
非他师父重生,谁也难以抑制他的脾气、他听了牟沧浪的话,更如火上浇油,也不待牟沧浪
把后说完,登时便驾他道:“你不识分辨是非,我懒得和你多说,我师弟即使做错了事,我
是他的掌门师兄,也用不到你来香我清理门户!”他口中说话,手底却是毫不放松,就在说
这几句话的时间,他已攻出六六三十六剑,而且每一剑都是在一招之间,刺对方九处穴道。
牟沧浪武功虽然是登峰造极,但以一双肉掌去接空空儿这快如闪电的袁公刺穴剑法,又要应
付辛芷姑那奇诡绝伦的剑招,也是不禁给杀得手忙脚乱!
  段克邪退过一旁,他念着牟沧浪过去指点之恩,又知他是受了牟世杰夫妻的欺蒙挑拨,
虽是给他打伤,心里倒不怨恨,正待出言劝解,忽听得史朝英道:“世杰,你还能容得这小
子活在人间?”牟世杰本来还有几分良心,但心里一想:“不错,若不杀这小子,大是损我
颜面。”听从妻子指使,果然便拔剑来攻段克邪。
  牟沧浪给空空儿杀得手忙脚乱,不禁也是动了火气,他一掌拍出,化解了空空儿的剑
势,“铮”的一声,另一只手己是解下腰带,这是他的百链精钢炼成的软剑,不用之时,是
束腰的腰带,一解下来,就是一件厉害的兵器了。
  牟沧浪喝道:“好呀,空空儿你既无情,也别怪我牟沧浪无义了!”手腕一翻,软剑抖
得笔直。他武功大高,平生从未用过兵器,这次第一次出剑攻敌,当真是非同小可,只见剑
光一闪,辛芷姑使个“风刮落花”之式,要想避招还招,招数尚未来得及施展,剑光过处。
已是削去了她一大片头发,比牟沧浪之被她削断须于更为狼狈。幸好空空儿闪电般的剑招迅
速来援,要不然她吃亏更大。
  “当”的一声,两大高手,双剑相交,空空儿的剑招一招能刺九处穴道,若论轻灵迅
捷,当世无人可以与他比肩。但也正因他是一剑分刺九处,劲力却不如牟沧浪之凝聚雄浑,
双剑一交,牟沧浪使出隔物传功的本领,内力震得空空儿的剑招散乱,空空儿的虎口也隐隐
作痛,空空儿大吃一惊,“怪不得师父生前对扶桑岛的武功推崇备至,果然厉害!”
  空空儿固然是大大吃惊,牟沧浪也是心头微凛,“空空儿果然是武学奇材,看来他的本
领已是青出于蓝,胜过他师父盛年!
  辛芷姑被削去了头上青丝,恼怒不堪,空空儿正面抵挡牟沧浪的招数,她便从两翼助
攻,运剑如风,招招都是杀手。她的本领,比起牟沧浪、空空儿二人是差得颇远,但若只论
剑法,其奇诡精妙之处,却是比他们二人还要胜过一两分。牟沧浪迫得腾出一只手,以劈空
掌力对付她的奇诡剑招,不让她欺到身前。他一掌之力亦已是非同小可,辛芷姑和他绕身游
斗,从两翼寻暇抵隙,兀是无隙可乘,跨不进他离身六尺的范围之内。但牟沧浪因要分神对
付辛芷姑,空空儿却是可以跨进他掌力笼罩的范围,以闪电般的剑法与他对攻,这么一来,
他们两夫妻联手对付强敌,才稍微占了一点上风。
  这一边他们两夫妻不过稍占上风,那一边段克邪却是险象环生,有性命之危!他与牟世
杰的武功本来是差不多的,但因他受了牟沧浪的一掌,虽不是伤得很重,功力亦已减了几
分,轻功也打了折扣,当然就不是牟世杰的对手了。
  牟世杰一心要取段克邪的性命,出剑辛辣无比,段克邪气怒文加,激战中使了一招“雷
动九天”,剑如飞凤,自上向下斜掠,这本来是一招攻势极强的剑法,但可惜他功力不够,
使这种威猛的剑法反而露出防守上的破绽,怎应付得了牟世杰这样的高手?牟世杰横剑一
拍,段克邪虎口酸麻,宝剑险险脱手,牟世杰一个跨步进掌,“澎”的一掌,击中了段克
邪。他的掌力远不如他的叔叔,但这一掌用足力道,亦是委实不轻,段克邪“哇”的一声,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史朝英口口声声要丈失去杀段克邪,这时见段克邪口吐鲜血,却竟禁不住“啊呀”一声
叫了出来,声音颤战,听在牟世杰耳中,更是妒恨交迸,恶狠狠的又是一剑刺来。空空儿被
牟沧浪的剑势与掌力罩住,彼此正在全力争持,他的轻功虽是世上无双,也不敢放开防御就
跑过去,何况他若跑开,辛芷姑也是立即便有性命之危。
  空空儿着急之极,眼看段克邪便要丧命在牟世杰的剑下,空空儿正要不顾一切,冲出去
救他,忽听得“当”的一声,一颗石子飞来,把牟世杰的剑尖震歪,段克邪一个“倒翻云”
的身法,已是向后纵跃出了数丈开外,离卉了牟世杰剑势可以追击的范围。
  牟世杰这一招力道十足的攻势,竞给远远飞来的一颗小石子解了,大吃一惊,抬头看
时,只见铁摩勒已是大踏步的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史若梅。铁摩勒哈哈笑道:“牟岛主远
来,我有夫迎迓了。空空师兄,牟老前辈,请看在小可面上,住手如何?”
  牟沧浪、空空儿、辛芷姑三人,对铁摩勒的到来,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见剑气
纵横,掌影翻飞,双方兀在恶斗不休,谁也没有回答。史若梅忧心忡忡,说道:“铁寨主,
看来是非你出手,替他们解开不行了。”铁摩勒道:“不必着急,你去替克邪裹伤吧。”史
若梅见段克邪身上血迹斑斑,又是惊慌,又是心痛,也顾不得人前羞涩,就把段克邪揽入怀
中,撕下一段袖子,先替他揩去血污,颤声问道:“你怎么啦?”段克邪道:“一点点伤,
不碍事的。好在牟岛主和大师兄都卖我表哥的面子,我可以安心了。”其实他内伤外伤均是
不轻,只是不想史若梅担心罢了。
  史若梅一面替段克邪包裹伤口,一面把眼望去,只见双方并未住手,心道,“他们根本
就不理会铁摩勒的劝解,怎说已经是卖了面子?”心意未已,只见牟沧浪掌势渐缓,空空儿
的剑光划着圈圈,不多一会,辛芷姑先收了剑,退止夸,却在闭目养神,并不和铁摩勒说
话。
  原来他们并非不理会铁摩勒的劝解,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当肚的顶尖儿的高手,正在以全
力恶斗之际,谁也不能立时收手。
  必须你把力道稍减一分,我把剑势略缓半点,这样才能慢慢收势。否则,即使铁摩勒以
全力化解,也未必能把他们双方分开。
  三人中辛芷姑是最弱的一个,所以反而是她最先能够收手。不过,她的气力也最为耗
损,在恶斗之后,胸口发闷,气血不舒,必须默运玄功,调匀气息了。
  不多一会,牟沧浪与空空儿也相继撒剑收掌。空空儿叫道:“铁摩勒,你不能眼看你表
弟受人欺负!”牟沧浪道:“铁摩勒,你是武林众望所归,我就等着看你能否做到帮理不帮
亲了。”空空儿怒道:“什么帮理不帮亲,你偏听你侄儿侄媳的说话,这才是有失一派宗师
的身份!”牟沧浪怒道:“我侄儿有什么不对了?要是他处事不公,还能做绿林盟主吗?你
们两个才是受人挑拨,偏听谗言,来与我侄儿作对!”原来他早已听信了史朝英的话,认为
铁摩勒之所以召集绿林大会,意图废去牟世杰绿林盟主之位,这都是段克邪从中鼓动的关
系,所以他刚才要废去段克邪的武功,还不仅仅是因为他相信段克邪曾对史朝英无礼。
  空空儿忍不住道:“你侄儿的绿林盟主,那是铁摩勒让他的。你当他真是有德有能,得
到同道的推戴么?”空空儿只着眼于武功的高低,虽然揭破了牟世杰的侥幸成事,却没有打
中他的要害,反而又激怒了牟沧浪。牟沧浪面色铁青,冷笑道:“空空儿,你与我交手之
后,居然还敢小觑我扶桑岛的武功么?”
  空空儿傲然说道:“扶桑岛武功我是一向佩服,却也不至于就怕了你了。”史若梅道:
“武功还在其次,人品最为紫要,令侄与安史遗孽合伙,勾结胡人,入侵中国,又用卑劣的
手段对付聂隐娘等等事情,牟岛主可知道了么?”
  牟沧浪远处海外,对中原之事并不熟悉,是他命本世杰逐鹿中原的,他当然是相信侄儿
的说话。牟世杰能言善辩,也早就对这些事情交待过了,他有他的一套歪理,说来头头是
道,牟沧浪初到中原,哪能分别是非。
  牟沧浪冷冷说道:“多谢你空空儿还看得起扶桑岛的武功,咱们今日未分胜负,后日在
英雄会上再见输赢吧。至于说到我侄儿的人品,史姑娘,我对我的侄儿比你总要清楚一些,
不必你来与我议论了。”
  铁摩勒道:“牟岛主,且慢!”牟沧浪停下脚步,悄声说道:“铁大侠有何指教?”铁
摩勒道:“我想与牟岛主明日约个地方,就是咱们两人,叙叙如何?”原未铁摩勒情知有牟
世杰、史朝英在旁,就很难把事理说得清楚,故此想约牟沧浪单独相会,才好与他以诚相
见,披肝沥胆的剖陈利害。
  史朝英何等聪明,一听就知道了铁摩勒的心思,说道:“叔叔,后日就是会期,铁大侠
既是有心赐教,我以为咱们就该在天下英雄面前向他领教,这才见得光明磊落!”牟沧浪也
误会铁奘勒是要约他单独比试武功,心里想着,“铁摩勒敢情是因自忖没把握胜得了我,故
此要暗地里比试,免得在天下英雄之前丢脸。我与铁奘勒虽无过节,他的为人也称得上‘大
侠’二字,我本不该符他挫辱;可是空空儿口口声声说他让了我的侄儿,我若不将他当众打
败,怎显得我扶桑岛的绝世武功?”可怜他以一派宗师的身份,为了一个“名”字,竟然一
时糊涂起来,当下便即说道:“不错,铁大侠有何指教,那也不迟在一天。后日我一准在会
上恭候便是。段克邪该当如何惩处,后日也一并在会上听候公议,再行发落吧。这两颗丸
药,红的外敷,白的内服,你先替他治了伤。我让他有出场的机会,若然不服,还可以按江
湖规矩,用武功来与世杰了结他们之间的过节,这总可以说是得公平了吧?双指一弹,把两
颗药丸向铁摩勒弹出。他不坚持废掉段克邪的武功,这已经是买了铁摩勒的帐了。哪知空空
儿却不愿领他这个情,“呼”的就是一掌拍出。
  两股掌力在空中激撞,空空儿是想把丸药打回头的,但他功力稍逊,那两颗丸药在空中
突然停了一下,却并未跌落,又向着段克邪缓缓飞去。
  空空儿正要再加一掌,铁摩勒忽地虚空一抓,那两颗丸药立即落到他的手心。这倒不是
因为他的功力还赃得过牟沧浪,而是因为牟沧浪与空空儿的掌力在空中对消,铁摩勒因利乘
便,那一抓便恰到好处,毫不费力的就显了一手空中取物的功夫。但虽然如此,他拿捏时
候,妙到毫巅,运劲用力又恰到好处,在两大高手以真力拼斗之下,将丸药抓到手中,这份
功力,即使比之牟沧浪还稍有不如,但已不在空空儿之下。牟沧浪也不禁暗暗佩服,心道,
“空空儿说他当年有意让我侄儿做绿林盟主,看来此说是当真不假。铁摩勒今日的武功,只
怕也已超过了他师父盛年。倘若他与空空儿联手,我是决计胜不过他们的了。”
  铁摩勒道:“克邪,还不多谢牟岛主赠药之恩。”铁摩勒是个胸襟宽广的领袖人物,牟
沧浪既然赠药,他就大大方方的接下,免得空空儿与牟沧浪再赌气争强。段克邪本来对牟沧
浪并无怨恨,也乐得领这个情,向牟沧浪谢了一声,将白色的丸药服下,史若梅再把红色的
丸药捏碎给他外敷,扶桑岛的灵丹妙药,果然功效神奇,段克邪胸中的烦闷之感登时消散,
痛楚也大大减轻了。牟沧浪”哼”了一声,说道:“我不是你的叔叔,我是按武林规矩给你
赠药,这一个‘谢’字你收回去吧。你有什么分辩,后日到会上来说。”段克邪本来还要说
话的,也只好不说了。
  牟沧浪叔侄与史朝英一同回去,铁摩勒这一行人也走出梅林。空空儿余怒未消,一路上
默不作声,倒是段克邪劝慰他道:“师兄你削了他的胡子,他是一派宗师,和我受的这点伤
相比,他已经是更丢脸了。他打伤我,其实也怪不得他。”空空儿道:“哦,我给你出气,
你反而给仇人讲起好话来了。”段克邪道:“我只怪那妖女挑拨是非,至于牟岛主嘛,依我
看来,还是不应把他当作仇人看待。”史若梅听他口曰声声只是怪那“妖女”,心里很是高
兴,说道:“不错,克邪,你现在是明白道理多了。”
  空空儿更是恼怒,但史若梅是他弟妇,他不便向她发作,却向铁摩勒冷笑道,“你们不
把牟沧浪当作仇人,只怕他要把你们当作仇人。”铁摩勒叹道:“怎生使得他明白过来才
好!”空空儿道:“他已不愿在会前见你,那还有何法可想?他武功虽强,咱们也不能示弱
于他,只好与他拼了!”
  铁摩勒闷闷不乐,说道:“想不到牟沧浪如此不明是非,咱们也不是就怕了他,但他并
非罪魁祸首,只是执迷不悟而已,若然拼个两败俱伤,却是殊不值得。”要知他是这次绿林
大会的首席主持人,必须顾全大局,岂能似空空儿的但求一拼了事?牟沧浪武功奇高,手下
又有七十二岛岛主,双方动起手来,胜负实难预料,即使胜了,中原的绿林豪杰,只怕也要
伏尸遍野,流血成河!假如避开混战,单打独斗的话,更没一人是牟沧浪的对手,即使自己
亲自出马,顶多也不过斗个两败俱伤,本是同道中人,斗个两败俱伤,那又何苦来由?段克
邪更是难过,牟沧浪是他最尊敬的一位前辈,又曾有过指点他内功心法之恩,如今却竟然不
分皂白,定要将他“惩处”,当真是教他欲哭无泪,心头郁闷,难以言宣。史若梅恨恨说
道:“这都是那妖女害你的,后日你斗牟世杰,我便斗那妖女,好让给你出一口气。”段克
邪苦笑道:“牟老前辈偏听他们的说话,这可不是但求出一口气便可了事的了。咱们可得想
个办法,使牟老前辈明白过来才好。”空空儿怒道:“还有什么办法好想,莫不成咱们去向
他求饶吗?后日我和芷姑无论如何也要斗他一斗。他是一派宗师,我不怕别人说我与芷姑联
手,有失身份。”
  众人各怀心事,却都想不出应付牟沧浪的适当办法,也只好准备在迫不得已时,再和他
狠斗一场了。
  第二天已是会期前夕,各路英雄陆续到来。段克邪在静室里运功疗伤,史若梅在旁陪伴
着他,铁摩勒早已吩咐过不必去打扰他们,他们也就没有出来接待客人。
  段克邪内功深厚,牟沧浪所赠的灵丹,经过他运功催行药力,见效极速,到了中午时
分,他已好了七八分。忽地有个女孩子的声音拍门道:“史姑姑,爹爹叫你们出来会客。”
这是铁摩勒的女凡铁凝的声音。史若梅诧道:“是什么客人?”铁凝道:“我不认得的,是
一男一女,我师父和那女的很是亲热,你她做聂女侠。”
  史若梅大喜道:“是聂姐姐来了!”段克邪道:“隐娘姐姐足智多谋,咱门的为难事正
好和她商量。”两人匆匆走出大堂,只见方辟符、聂隐娘二人正在与铁摩勒、辛芷姑等人叙
话,他们两人的衣衫上都染有血污。史若梅吃了一惊,道:“聂姐姐,你们和谁打架来了。
受了伤么?”聂隐娘道:“我们倒没受伤,只可惜我们的坐骑却都中了暗箭,只怕要三五天
才能复原,实是令人心痛。”
  方、聂二人的坐骑都是秦襄所赠的大宛良驹,史若梅道:“什么人射伤你们的坐骑,当
真是可惜、可恨!”方辟行道:“他们不但要夺马,还要伤人呢。我也莫名其妙。那妖女也
还罢了,另一个女子,却是我们素不相识的。”史若梅吃了一惊,说道:“什么妖女?你们
也碰上史朝英这妖女么?那扶桑岛的岛主牟沧浪在不在场?”
  聂隐娘道:“我们不认识哪一个是扶桑岛的岛主,不过我们是碰上了几个胡人,说不定
也有那岛主在内。”她并不知道牟沧浪乃是汉人,段克邪无暇向她说明,连忙间她是怎么回
事。
  聂隐娘道:“我们大清早进山,经过一座树林的时候,发现有一群人在那里打猎,看形
貌装柬不似汉人,绿林大会期间,怎么会有胡人在这山上?我们觉得很是奇怪,便停下马
来,想向他们查间,哪知林中传出一声号角,他们已先围拢了来。史朝英和那个不知名字的
女子也在这个时候出来了。那女子倒是双人装束,但这群胡人对她十分恭敬,看来却似是这
群胡人的首领。”
  聂隐娘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人低低“喧”了一声,段克邪抬头一望,原来是楚平原不知
什么时候也出来了。
  方、聂等人和楚平原都是在大闹校场之时见过面的,聂隐娘道:“楚大哥你也来了?你
和这女子是相识的吗?”段克邪笑道:“何止相识,还是好朋友。楚大哥,这女子一定就是
你的小霓子了?”
  聂隐娘好生奇怪,把眼望着楚平原,楚平原红了脸道:“段兄弟休要说笑。这女子是我
小时候认识的,她是师陀国人,名叫宇文虹霓。家父十五年前曾出使师陀国,小弟随侍家
父,在师陀国住过两年。我离开师陀国之后,直到最近才和这位字文姑娘重新见面的。这些
事情说来话长,聂女侠还是先说你的吧。”
  聂隐娘不知宇文虹霓与楚平原之间有着微妙的关系,一听他们是十五年前认识的,两年
之后,便即分开,心想,“那时候这位字文姑娘大约也不过是六七岁,那就不会是什么好朋
友了。”她本来有点怕楚平原难堪的,如今抛开了顾虑,便接着说下去道:“这位宇文姑娘
和史朝英很是亲热。史朝英道:‘妙得很,你不是想要两匹骏马吗?恰恰就有人送上门来
了!’宇文姑娘摇了摇头,说道:‘上次抢那两匹马弄出许多麻烦,我可不想再惹了。’史
朝英忽然叽哩咕噜的和她说了几句番话……”
  史若梅诧道:“这妖女还会讲番话?”聂隐娘道:“是呀,她叽哩咕噜的讲了那么几
句,那位宇文姑娘就拍马上前。并且指挥她的那群手下围攻我们了。”楚平原道:“你可大
致记得几个字音么?”聂隐娘笑道:“她讲得又快,我又不懂,那会留心?不过,其中有几
个相连的字音,她是先后说了两遍的,倒还有点记得,好像是什么朴哈罕儿?”楚平原道:
“她说你们是大坏蛋。”
  聂隐娘道:“岂有此理,她才是大坏蛋。”段克邪笑道:“这妖女真聪明,和宇文姑娘
相处不过两天,就居然学会了番话了。你那位小霓子也真是容易受人哄骗,那妖女不知给她
吃了什么甜头,她就听她摆弄了。”史若梅似笑非笑地望了段克邪一眼,低声说道:“你如
今才知道那妖女的手段厉害了么?”段克邪想起从前屡次上了史朝英之当,不觉满面通红,
低下头主。
  聂隐娘继续说下去道:“那群胡人竟是个个武功不弱,宇文姑娘的剑法尤其高强,我们
的坐骑受射伤了,我和字文姑娘堪堪打个平手,方师弟独自抵挡那群胡人,形势十分危
险。”史若梅道:“后来你们怎么突围?”方辟符接下去说道:“后来那牟世杰也来了!”
段克邪吃了一惊,虽然明知方、聂二人已经脱险,也不禁失声叫道:“牟世杰来了,那岂不
更是糟糕?”
  方辟符道:“恰恰相反。不但你以为糟糕,我也料想不到。
  牟世杰到来,向那妖女说道:‘叔叔叫我来看你和谁打架,他随后就来。我看,我
看……’他吞吞吐吐说了两遍‘我看’,那妖女倏然变色,马上便跟牟世杰走了。嗯,我真
不懂……”聂隐娘道“你以为牟世杰是念着旧日的交谊,有心支走那妖女,好让咱们逃走的
么?”方辟符的确是有此想法,但聂隐娘大大方方他说了出来,方辟符倒是不敢回答了。
  铁摩勒道:“牟沧浪不许她胡作非为,昨晚她想追击若梅,已经受了一次教训了。牟世
杰说他叔叔就来,史朝英当然要急着走了。”当下将牟沧浪的身份、为人和昨晚发生之事,
约略的告诉方、聂二人。方辟符方始释然。
  聂隐娘续道:“那妖女临走时又向宇文姑娘说了几句番话,她走了之后,字文姑娘仍然
和我们纠缠。我说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们绿林中的纷争,你为何要来插手?”楚平原道:
“问得对呀,她怎么说?”聂隐娘道:“她没有说。只见她如有所思,过了片刻,她把手一
挥,命令她的手下退开,我们也就走了。”楚平原吁了口气,低下头来,亦似如有所思。
  段克邪笑道:“看来你的小霓子虽是受了那妖女的煽惑,也还不算太过糊涂,她只是一
时不明真相而已。”楚平原问道:“聂女侠,你们是在哪儿遇上她的,离这里有多远?”聂
隐娘道:“是在前面的一座山峰,那山峰一角凸出,形似一张犁耙,离这儿约有十多里
路。”铁摩勒道:“那山峰就叫做铁犁峰。你们可见到山峰上有帐篷么?”聂隐娘道:“是
有一列帐房。”铁摩勒道:“看来牟沧浪还未知道有这班胡人来给他侄儿助阵。牟世杰的人
马,驻扎在对面的一座山头的,离铁犁峰也还有十里左右呢。这必是出于他妻子的安排,她
要宇文姑娘这班人另外住在一处,和本部隔开,恐怕就是为了不让牟沧浪知道之故。”段克
邪道:“明日就是会期,牟世杰夫妻若是要他们助战,岂能一直瞒得过他的叔叔?”铁摩勒
道:“他们夫妻善会言辞,总会想出理由来欺蒙牟沧浪的,可能现在还没想好理由,是以暂
时不让牟沧浪知道。也可能史朝英不一定是要宇文姑娘助战,而只是想利用她来巴结回族的
掌握兵权的将军。”
  说话之间,有巡山头目回来报道:“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叫化来到,那老叫化疯疯癫
癫豹背着一个大葫芦,酒意喷人,说是要见铁寨主。”铁摩勒喜道:“是疯丐卫越来了。那
位老前辈却不知是谁?”正要出去迎接,便听得卫越的声音哈哈笑道:“是你的师父。你师
父就怕你们大举出迎,他可不喜欢这些俗礼。
  所以没有表自身份,就和我闯进来了。”笑声中两个老人已走进了聚义厅,和卫越同来
的,果然是铁摩勒的师父磨镜老人。
  卫越一眼瞥见段克邪,诧道:“小段,你怎么似是受了点伤。”铁奘勒说明原故,卫越
皱眉道:“哦,原来牟沧浪也来趁这趟热闹了,好,明日我老叫化可要斗他一斗。”魔镜老
人替段克邪把了把脉,说道:“这伤已好了八分,但你明天若要斗牟世杰,只怕还得好好养
伤。”卫越道:“还有两分未曾复原么?好,小段,你来喝几口酒!”史若梅道:“卫老前
辈,他要养伤,你怎么叫他喝酒?”卫越哈哈笑道:“我这酒可不同凡酒,这是何首乌浸的
酒,喝了之后,就不用养伤了。”段克邪不大会喝酒,捏着鼻子,喝了几大口,卫越道:
“好,你现在去睡一觉,睡醒了包你武功恢复如初。”
  段克邪一觉醒来,已是二更时份,史若梅找聂隐娘谈话去了,不在房中。
  段克邪想道,“若梅定是找隐娘去了。她们姐妹俩隔别了这许多时日,不知有多少体己
话儿要说,我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们的好。”心念未已,忽听得有轻轻的敲门声,段克邪笑
道:“你怎么就舍得回来了?”打开开房门一看,只见门口站的却是楚平原。
  楚平原道:“我是专程来探望你的,我可没有去哪儿呀。嗯。
  大约你把我当作你的梅妹了吧?”段克邪笑道:“我只道你悄悄的去偷会你的小霓子了
呢。你刚才向聂隐娘打听得那样仔细。”
  楚平原低下了头,半晌说道:“段克弟,实不相瞒,我是想去会一会宇文姑娘。可不是
为了私情,而是想再劝她一劝。”段克邪吃了一惊,道:“这个大冒险了吧?你和摩勒大哥
说过没有?”
  楚平原道:“没有。我先来和你商量商量。你怎么样?可全好了没有?”
  段克邪吸了口气,舒舒乎足,笑道:“卫老前辈的药酒真是效验如神,我睡了一觉,就
像没受伤以前一样。不,好像比以前还精神了。对啦,楚大哥,我陪你去。”楚平原正有这
个意思,说道:“这是最好不过。但我却有点担心你碰上了牟沧浪。”
  段克邪道:“这个你倒可以放心。牟岛主虽是对我诸多误会,但他说过明天才‘处置’
我的,今晚即使碰上了他,最多是被他赶跑。他是武学大宗师的身份,总不成便取了咱们小
辈的性命。楚大哥,实不相瞒,我心里也难过得很,要是碰上了牟岛主,他不肯听我的话,
我还是要和他说说的。”
  楚平原道:“只要牟沧浪不与你我为难,咱们两人联手,有甚危险,大约也总可以闯得
过去。你和牟沧浪这个结子,一时是解不开的,最好今晚还是别要碰上他。”正是:英雄儿
女关情处,虎穴龙潭走一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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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十六回 是非真伪应分辨 友敌恩仇总惘然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十六回 是非真伪应分辨 友敌恩仇总惘然   段克邪笑道:“我明白你的心意。好,今晚我只是陪你去找字文姑娘,决不特别去找牟
岛主便是。”
  楚平原道:“你不要先告诉史姑娘么?”段克邪沉吟半晌,说道:“我留字给她。倘若
是见了她,她定加劝阻,那就去不成了。”
  两人商量定妥,便即动身。铁犁峰山形奇特,名副其实,便似一张横空伸出的铁犁,很
易辨认。这晚月淡星稀,他们展开了绝顶轻功,一路上无人发觉。
  距离铁犁峰还有四五里,是一个山坳,楚段二人刚刚穿过一片树林,走近这座山坳,忽
见前面有三条黑影,似是有两个人从山坳那边走来,却被这边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拦住。段
克邪视力极佳,正觉这三个人影似是熟人,便听得一个粗里粗气的女人声音说道:“好呀,
哥哥,你当真不放我们过去。”
  段克邪笑道:“原来是这位莽娘于来了。”楚平原道:“是谁?”段克邪道:“是盖天
豪的妹子盖天仙。盖天豪是牟世杰最得力的手下,但他的妹子却是反了牟世杰的。她也是聂
隐娘的好朋友。”
  楚平原道:“那么咱们是应该帮妹妹的了。可是……”段克邪道:“她哥哥料想不至伤
她性命,这位莽娘子的武功也不弱于她的哥哥。他们兄妹争执,咱们外人,暂且不必理
会。”
  楚、段二人走近几步,跳上一棵树上,居高临下,前面的情景是看得较为清楚了。只见
盖天豪站在一边,对面是盖天仙和一个相貌奇丑的男子,楚平原道:“这男的又是谁?”段
克邪道:“是盖天仙的丈夫,奚族的土王子卓木伦。此人力大无穷,有他在此,盖天豪就是
要伤他的妹子,也办不到,咱们更可以放心了。”楚平原道:“他们两夫妻倒是天生一
对。”段克邪道:“你别笑这位盖姑娘名唤天仙,相貌丑陋,她实是貌丑心慈。”
  只听到盖天豪说道:“不是做哥哥的不放你们过去,这是为了你们的好。”盖天仙冷笑
道:“我如今不是小孩子了,是好是坏,我比你分得更清楚了。”盖天豪“哼”了一声,说
道:“好,那么你说实话,你来此意欲何为。”盖天仙道:“我光明磊落,何须瞒你,我来
参加绿林大会。”盖天豪道:“你是到铁摩勒这边,还是到牟盟主这边?”盖天仙道:“哥
哥,你好糊涂,你还甘心听牟世杰使唤吗?我眼中早已没有这个牟盟主了!我当然是投到铁
摩勒这边,何须多问!”
  盖天豪道:“你为何要反对盟主?”盖天仙道:“你先说你为何要帮牟世杰?”盖天豪
道:“牟盟主雄才大略,识见非凡,这个说与你听你也不懂。我只与你说绿林道义吧,咱们
是他下属,他待咱们又是倚若腹心,岂可叛他?”
  卓木伦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地大怒说道:“盖大哥,我是看在天仙份上,叫你一声大
哥的。你若是只知胳膊向外弯,帮那姓牟的大混蛋,欺压你的妹子,哼,哼,我认得你,我
这杆枪可认不得你!你要放我们过去,我还不肯放你过去呢!”
  盖天豪曾和他交过手,吃过他一点小亏,怒道:“你做你的王子,这不是很好么?我们
绿林之事,你来多管作甚?哼,你以为我当真怕了你么?”卓木伦道:“你妹妹是女强盗,
我娶了你的妹妹,我就管得你绿林之事了。你再说一句什么牟盟主,我就一枪……”
  卓木伦抖起铁枪,就要拥去,盖天仙喝道:“且慢动手,我还有话要说。”卓木伦道:
“是!”枪尖垂下,便即退过一边。别看他性似蛮牛,对妻子倒是百依百顺。
  盖天仙道:“哥哥,你说牟世杰将你当作心腹,所以你不愿叛他。我且再问你,他和聂
隐娘聂女侠的交情,比起你来,义是如何?”盖天豪道:“这个,这个……他们的事情我不
大清楚。
  你也何必去理人家的私情。”盖天仙道:“哦,你也知道他们之间有一段私情吗?但你
说这是私情,也不见得全对。你不清楚,我却是十分清楚的。不妨说给你听听。牟世杰起初
对聂隐娘曲意逢迎,巴不得娶她为妻,为的什么?就为了她是聂锋的女儿,她父亲掌有兵
权,可以利用。后来他碰上史朝英,马上就移情别恋,为的什么?就为了史朝英是史朝义的
妹子,更可以利用。
  你说是私情,我看只是利害!”
  盖天豪呆了半晌,心道,“这丫头一向浑浑噩噩,怎的突然问变得伶牙利齿了?说的对
不对,姑且不论,倒是有条有理。”
  他怎知道盖天仙是受了聂隐娘的熏陶,明白了许多道理。而且盖天仙久已想劝告她的哥
哥,这番说话,她早就打好腹稿,是想过千百遍的了。
  盖天仙又道:“还有你不知道的呢。牟世杰若只是移情别恋,那也罢了。但后来聂隐娘
到吐谷堡找他,他还要陷害她呢。又是威胁,又是利诱,哪里像个盟主所为,简直就是卑
鄙。”盖天仙一五一十将所知道牟世杰对聂隐娘的种种手段说了出来,听得她的哥哥目瞪口
呆。
  盖天仙道:“哥哥,你今日和牟世杰的交情,总比不上他往日和聂隐娘的交情吧?他可
以那样对待聂隐娘,也就可以同样对待你。他今日要利用你,因为你还是江北十三家山寨的
总寨主,倘若你扶助他,他当真做了皇帝,他用不着你了,只怕第一个就要拿你开刀!”
  盖天豪沉声说道:“你这丫头,别,别来挑拨是非!”话虽如此,声音已是微微颤抖。
盖天仙冷笑道:“这是挑拨是非吗?他起初与史朝义合伙,说是要和他平分江山,后来和他
火并了。
  还有他哄骗我的公公。卓郎,你说来与他听听。”
  卓木伦怒气冲冲他说道:“他要我爹爹帮他打江山,说是他做了皇帝,就让我爹爹做一
字并肩正,不分彼此,同掌江山。哼,哼,害得我们族人好惨?要不是我爹爹及早觉悟,吐
谷堡几乎玉石皆焚。”盖天豪听到此处,不觉心头颤栗,原来牟世杰也曾亲口对他许愿,说
是事成之后,要封他作一字并肩王,同掌江山的。
  盖天仙道:“大哥,牟世杰是个假仁假义的奸徒,你还看不清他的面目吗?”盖天豪心
里动摇,但还是给牟世杰辩护道:“这是盟主的雄才大略,他要骗胡人给他出力,用点奸诈
的手段,那也算不了什么。”卓木伦大怒道:“岂有此理?他骗我们奚族人给他打江山,害
死我们无数百姓,你还说是应该的?”盖天仙道:“胡人中也有好有坏,我公公幸而没有上
他的当,这且不说。
  史朝义与他不过是互相利用。试想,假若不是吐谷堡一战,聂锋击溃了史朝义的部属,
史朝义也终于被擒授首的话,牟世杰并吞了史朝义,用胡骑来入寇中原,中原父老能不恨他
入骨?哥哥,只怕连你也逃不了汉贼的骂名?”
  盖天豪长叹一声,说道:“妹妹,是准教你说这番说话的?你平时不似这么能说会道,
我倒给你说得莫知听从了!”盖天仙道,“这也不是什么艰深的道理,我又何须人教?哥
哥,你再想想,牟世杰对聂隐娘也用奸诈的手段,聂隐娘难道也是胡人么?”
  盖天豪冷汗涔涔,答不出活。盖天仙道:“哥哥,你还不放我们过去吗?”盖天豪退了
数步,忽地又拦住了盖天仙道:“不行,我还是不能放你们过去!”
  卓木伦举起长枪,说道:“仙妹,你哥哥一定要帮那姓牟的小子,咱们还何必多费唇
舌?他下放我们过去,难道咱们就过不去了?”盖天仙叫道:“哥哥,你怎的还是这样糊
涂?”
  盖天豪叹口气道:“妹妹,我是为了你们的好。大道理我暂且不和你说,只是你们若和
盟主作对,我即使放你们过去,牟、牟世杰也不会放过你们.他手下能人甚多,有七十二岛
岛主,还有他的叔叔牟沧浪,武功之高,更是难以思议!只怕你们还未能投到铁摩勒那儿,
两条小命,先就要断送了!”
  卓木伦怒道:“你把牟世杰说得那么厉害,我们不怕他,哼,他要取我的性命,我也要
取他的性命呢!”盖天仙却大喜道:“哥哥,你不与我们作对了?好,那你就不用给我们担
心了。”
  盖天豪闪过一边,说道:“你们要过去,也罢……”底下的那句“我就放你们过去”还
未曾说出,忽听得有人喝道:“盖将军,你要放谁过去?”
  树林里突然审出四个黄衣人来,正是牟世杰从扶桑岛带来的侍者,为首的瞪了盖天仙一
眼,哈哈笑道:“原来是盖将军的妹子。我家主母早已候你多时了!哈哈,卓木伦王子你也
来了?我家主人也是正想和你见面呢。咄,你还要我们动手么?”
  卓木伦大怒,抡起长枪就是一招“翻江倒海”,刺将出去,只听得当当当四声,四柄青
钢剑都砍在枪杆上,卓木伦双臂一振,长枪拨开四柄青钢剑,四个黄衣人都向后退了几步,
晴惜吃惊,“好大的气力!”卓木伦大喝道:“挡我者死,你们还是赶快回去,叫牟世杰这
小子来纳命吧!”
  为首的黄衣人笑道:“你要见我们的主公那也不难,你当我们当真无能请你么?”剑光
一闪,走偏锋疾上,卓木伦一抢戳空,那黄衣人已欺到身前,唰的一剑便刺他穴道。卓木伦
的长枪利于马上交锋,近身肉博,却甚是不便。盖天仙拔出厚背朴刀,一刀将剑格开,说时
迟,那时快,另外三个黄衣人的剑尖也都已指到了他的背后,盖天仙一招“夜战八方”,可
只格开了三柄青钢剑,卓木他的背上还是中了一剑。
  幸而卓木伦身披重甲,这一剑未曾令他受伤,但背脊亦已隐隐作痛。卓木伦怒火冲天,
摹地一声大吼,就似发了疯的野兽一般,手握长枪中部,一个风车疾转,把四个黄衣人又再
迫开。
  盖天仙用朴刀在丈夫身前防护,她的短刀利于近身作战,敌人若是欺到身前,就由她抵
挡,卓木伦把长枪抡圆,虎虎生风,方圆丈许之内,泼水不进。
  这四个侍者的武功是牟沧浪所传,虽然都只不过得了牟沧浪的两三分本领,亦已大是不
弱。他们试了几招,已知卓木伦力大无穷,不可硬碰,转用轻灵迅捷的剑法,与卓木伦游
斗,卓木伦杀他们不退,倘若冒险冲击,也未曾练过轻功,跳跃不灵,势将中剑。只好在妻
子防护之下,兀立如山,与那四个侍者恶斗。可是这么一来,对方是以逸待劳,卓木伦虽是
力大无穷,久战下去,也必将力尽神疲。
  盖天仙叫道:“哥哥,你究竟是帮牟世杰还是帮你妹夫?”那四个黄衣人也叫道:“盖
将军,你是为公还是为私?为公就该把你妹妹绑了,盟主看你份上,料不至于将她处死;为
私你就上吧,但只怕你们纵然冲得过去,也逃不过主公布下的地网天罗,白白多赔你一条性
命!”盖天豪双目火红,青筋暴现,可是心里踌躇,一时间竟也拿不定主意。
  段、楚二人躲在树上,楚平原道:“如何,该出手了吧?”段克邪道:“且看看盖天豪
帮哪一边?盖天豪若是帮他妹子,咱们就不用露出行藏。”
  盖天豪猛地一咬牙关,喝道:“放过他们夫妻,主公面前,有我担待。咄,你们不肯给
我面子,那就休怪我盖某刀下无情了!”盖天豪正要上前助战,忽听得一声喝道:“住
手!”
  盖天豪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叫道:“妹妹,快,快……,个“跑”字还未说出口,那
人已经来到。楚、段二人在树上居高临下,也只是觉得眼睛一花,那人就出现在面前,也不
知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楚平原也是大大吃惊,悄声间道:“这人是谁?”段克邪在他耳边说道:“是牟沧浪!
他不会蛮不讲理的,咱们不可露出声息。”
  牟沧浪喝道:“都给我住手!”那四个侍者,见是岛主亲自来到,岂敢抗命?连忙四下
退开。卓木伦却正杀得性起,收不住势,长枪向前猛冲,正朝着牟沧浪的面前挑来。牟沧浪
伸手拿着枪头,卓木伦出尽九牛二虎之力,竟是不能将枪抽回。
  盖天仙跑到牟沧浪背后,喝道:“撒手!”举起朴刀,对准牟沧浪的后脑,牟沧浪头也
不回,理也不理。盖天仙喝道:“你不撤手,我就一刀把你劈了!”
  盖天仙不肯愉袭,接连两次警告,牟沧浪却似听而不闻,只是对看卓木伦笑道:“你服
我吗?”盖天仙救夫心切,举刀便劈,盖天豪大叫道:“妹妹,不可造次!”声还未了,盖
天仙那一刀已经劈下,牟沧浪反手一掌,伸出中食二指,恰恰钳着刀背,盖天仙登时也是不
能动弹。
  牟沧浪道:“你们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双手松开,却把四个侍者招引跟前,
喝道:“是谁叫你们来的,是世杰吗?”
  为首的侍者颤声说道:“是侄少奶。她吩咐我们分班巡逻,特别要注意这两个人的。一
发现这两个人,就要给她拿下。”
  牟沧浪“哼”了一声,面色铁青,说道:“胡作妄为。你们都给我滚开,可不许去告诉
侄少奶,连世杰也不许告诉!”那四个侍者齐声应道:“是!”垂头丧气的都跑开了。
  盖天仙大为惊诧,说道:“你是谁?”盖天豪道:“牟岛主请恕我这妹妹鲁莽。嗯,你
们见了牟岛主还不行礼?”盖天仙道:“哦,你就是牟世杰的叔叔?你要把我们怎样?”盖
夭豪喝道:“无礼!”
  牟沧浪微微一笑,说道,“怪不得他们无礼。”盖天仙道:“咦,你倒似个好人。”牟
沧浪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还有话要问你们,你们随我来吧。”
  卓木伦道:“好,你本领比我高强十倍,我听你的话。”牟沧浪道:“盖寨主,你也一
道走吧。有几件事情,我必须查个水落石出。”盖天豪这才知道是牟沧浪井无恶意,放下了
心。
  牟沧浪边走边说道:“哪位江湖上的朋友是要投铁摩勒的尽可过去。前面下会有人阻拦
你们了。”
  原来牟沧浪早已察觉树林中藏有人,但他却不知道是段克邪和楚平原,只知道铁摩勒这
边的绿林好汉,赶来参加大会,见了自己,故而不敢露面,他交待了这几句说话,便带了卓
木伦与盖天豪兄妹走了。
  段克邪笑道:“好险,几乎脱不了身。”当下两人施展绝顶轻功,径上铁犁峰。山峰上
有一块平地,搭有七座帐蓬。段克邪悄声说道:“你搜东边的三座帐篷,我搜西边的四
座。”
  话犹未了,忽听得有人说道:“咦,似是有什么声息?”段克邪吃了一惊,心道:“这
人的耳朵倒是挺尖,我只是悄悄的耳语,他居然听出声息。”随手在地上拾起两颗小石了,
楚平原也如他所为。
  只见两个黄衣人在东张西望地走来,段、楚二人捷如飞鸟的倏地掠出,在那两个黄衣人
未及叫嚷之前,石子已打中了他们的穴道,这两个黄衣人登时有如着了“定身法”,僵立如
石像。
  段克邪飞石打中对方穴道,反而吃了一惊。原来这两个黄衣人也正是扶桑岛的侍者。牟
世杰自扶桑岛带出来八个侍者;其中四人刚才被牟沧浪赶跑,另外两人则跟在牟世杰身边。
段克邪心道:“这两个侍者在此发现,只怕史朝英也在这儿了。”铁摩勒曾吩咐过不许在会
期之前与史朝英为难,段克邪心里也实是不愿和她见面。
  一阵山风吹过,风中送来兰麝幽香,段克邪说道:“这香气是从那边的一座帐篷吹过来
的,料想一定是你的小霓子在那座帐幕中了。我在外面给你把风,你过去偷会佳人吧。”
  楚平原悄俏地走到那座帐篷后面,用宝刀弄穿一道裂缝,张眼一看,只见里面炉光明
亮,烛台上还有烛香袅袅,两个女子正隔着烛台对面而谈,一个是宇文虹霓,另一个果然是
史朝英。
  楚平原皱了眉头,就似在饭碗发现一条毛虫似的,有说不出的憎恶,“真是不巧,又碰
上了这个妖女在这儿。”只听得史朝英说道:“宇文姑娘,明日就是你报仇的好日子了。怎
的你却愁盾不展?”宇文虹霓道:“这是你们中原的绿林之会,我一个异国女子,只怕不便
插足其间。”楚平原听了暗暗欢喜,心道:“原来我和她所说的,她也还听得进去。”
  史朝英道:“这是干载一时的机会,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你再想报仇,只怕就很难
了。”宇文虹霓心中七上八落,默不作声。史朝英道:“你是听信了他的一番花言巧语,不
想报仇了么?我知道楚平原这个人,他倒是很能说会道的。”楚平原心里暗骂,“见鬼,你
这妖女总共不过和我见过两次面,就能知道我的为人了?”
  宇文虹霓只道史朝英已察觉她心中秘密,不由得满面通红,连忙分辩道,“我怎会不想
报仇,我在我爹爹灵前洒过血酒!只是,只是,这个……”史朝英笑道:“你还是觉得不便
插手,是么?我给你想个计策,明日一早,你单独约他在后山相会,说明是向他报仇。他心
高气做,又想和你见面,一定会赴约的。这样,你报你的仇,就与我们绿林之事无关了。”
宇文虹霓迟迟疑疑说道,“我和他单浊见面?这个。这个,哎,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史朝
英“扑哧”一笑,说道:“好妹子,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儿,这是骗他的呀。你约他在后山相
会,那里地形险峻,我叫人在那里埋伏,用毒箭将他射伤。你再割下他的首级!”楚平原听
到这里,不寒而栗,心道,“好狠毒的妖女!”他极力抑制,忍住了气暂不发作,听宇文虹
霓如何回答。
  宇文虹霓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过了半晌,忽地问道:“牟夫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
好?”史朝英道:“一来我与你一见投缘:二来,呀,不瞒你说,我与这姓楚的小子也有一
段深仇大恨。他实在是个大坏蛋。”楚平原气得半死,心道,“且听你还有什么谎话,慢慢
再和你算帐。”
  宇文虹霓不觉愕然,问道:“牟夫人,你也和他有仇?他怎的是个大坏蛋呢,可以说给
我听听么?”
  史朝英道:“今晚我到这里来,就是想把楚平原的为人告诉你的。他最会哄骗年轻的姑
娘,我有一个师姐,就是给他骗上了手,诱好成孕之后,又把她遗弃了的。可怜我师姐投河
死了,害了两条性命!”
  史朝英聪明绝顶,她已有点察觉宇文虹霓对楚平原似有情意,这一番话正是对症下药,
攻其心病。宇文虹霓听了,果然忍不住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柳眉倒竖,说道:“原来他是
这样一个坏人,我本下愿用诡计伤他,但他既是这样,牟夫人,我也愿意听从你的计策
了。”
  史朝英眉开眼笑,说道:“对啦。对付这样的大坏蛋,你一定要狠得起心肠才是。”宇
文虹霓道:“姐姐,我不能白受你的恩惠,你帮我报仇,我却不知如何报答?”
  史朝英道:“好妹子,咱们是一见投缘,而且除奸锄恶,也正是我辈份内所当为,客气
的话,那是不必多说的了。”宇文虹霓道:“你给我这样大的帮忙,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无
论如何?我也要略表寸心。”史朝英这才吞吞吐吐说道:“好妹子,我将来要你帮忙的还多
着呢,你可不必现在就和我客气。”字文虹霓道:“不知牟夫人有什么要我效劳之处?可以
早点说给我听吗?”
  史朝英道:“贵国铁骑,天下无敌。唐朝天子全靠借了你们的精兵,这才保住了江山。
听说你母舅身居左前锋之职,现在就驻在长安,是吗宇文虹霓怔了一怔,说道:“牟夫人,
你错了。”史朝英不觉愕然,说道:“怎么错了?”
  宇文虹霓道:“你们大唐是借回族之兵,敝国乃是回族的属国,虽也随同出兵,那是迫
于回族之命。而且我听得人说,贵国平定内乱,大部分是郭子仪的功劳,牟夫人,你完全归
功回族,那也是错了。”
  史朝英大是尴尬,干笑几声,掩饰窘态,说道:“反正你们和回绝都是一家,你母舅做
的不也是回族的官吗?”宇文虹霓自从听了楚平原的话之后,心中亦已隐隐感到母舅做回屹
的将军乃是可耻之事,而且她小时候也曾多少听过一些回族官兵欺压她的本国百姓之事,对
回屹也是素无好感的。不过以前还未激起仇恨之心,只是对回屹个别作恶的军官不满,在听
了楚平原的话后,开了心窍,这才知道要憎恨回族的统治。
  宇文虹霓胸无城府,不觉满面通红,大声辩道:“回纪占我国上,欺我百姓。谁和他们
是一家?我母舅不明是非.我正要劝他呢!”
  史朝英想不到宇文虹霓会说这样的活,一时间膛目结舌,不知所对。但她毕竟是个聪明
之极的人,一计不成,即生二计,哈哈笑道:“好妹子,你果然是爱国的女英雄。我刚才的
说话是试探你的。”
  宇文虹霓愕然道:“你试探我做什么?”史朝英一本正经他说道:“你若想要复国,咱
们倒可以同心协力,共图大事,这就是我说的要你帮忙的地方了。”宇文虹霓莫名其妙,说
道:“牟夫人,请你说得明白一些。”史朝英道:“你母舅率领的军队,都是你们师陀国的
骑兵吧?”宇文虹霓道:“监军仍是回族人。”史朝英道:“那不碍事,举事之时,可以把
他杀了。”宇文虹霓道:“哦,弥是要我们反叛回族。哦们国小兵微,只怕我舅舅不敢。
  我原来的意思,只是想劝舅舅不做回族的官的。”史朝英忽地笑了起来。
  宇文虹霓道:“牟夫人因何发笑?”史朝英道:“我笑你是巾帼英雄,却任凭回族的铁
骑践踏你的国上!”宇文虹霓给他一激,果然热血沸腾,红了脸大声说道:“牟夫人教训得
不错,好,我拼了这一条命,报了父仇之后,再反回族。”史朝英拍怕她的肩膊,柔声微笑
道:“好妹子,我怎舍得你拼命呢?不必拼命,我也能教你报了家国之仇。”宇文虹霓连忙
说道:“请牟夫人指教。”
  史朝英缓缓说道:“这就是我说的咱们要彼此帮忙的地方了。实不相瞒,李唐无道,我
辈绿林豪杰,实是欲取而代之。你母舅现在驻军长安,要是你肯相助我们一臂之力,就请你
劝说你的母舅,与我们携手。世杰待这里的事情了结,便即领兵去攻长安,到时与你母舅里
应外合,取长安易于反掌。京城一下,大事可成。待世杰做了中国的皇帝,用中国的兵力,
助你驱逐回族,重光故国,那也是易于反掌。不但如此,我们还要立你的母舅为王,玉门关
外的土地,尽归你师陀国所有。这可是彼此帮忙。彼此有利的事啊!好妹子,你心意如何,
若是赞同,这就得靠你来穿针引线了。”史朝英口中甜言蜜语,心里可在打着狠毒的主意,
“只要取了长安,立即将她舅甥二人缚送回红,再借回纪的大兵。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宇文虹霓见事无多,年轻识浅,见史朝英样样替她尽心策划,大义私情,两都兼顾,不
由得感激非常,说道:“姐姐才不愧是中原的盟主夫人,当世的女中豪杰!我但求故国重
光,于愿已足。称霸西陲,那是不敢奢望了。”史朝英眉开眼笑,说道:“好,那咱们就一
言为定。明日我帮忙你先损家仇,杀了那姓楚的小子!”
  楚平原在帐外偷听,听到这里,不由得气炸了心肺。他不但是恨史朝英要暗算自己,更
恨的是她教唆宇文虹霓,要用借外人之力,来给中国造成祸害。他怒气冲天,禁不住牙齿咬
得格格作响。
  史朝英喝道:“谁?”话犹未了,楚平原已揭开帐幕,大踏步走了进来,骂道:“好无
耻的妖女!虹霓,你可千万不能相信她的花言巧语!”宇文虹霓怒道:“你怎可以乱骂
人!”楚平原气往上冲,骂道:“我不只要骂,还要把她抓起来呢!”要知楚平原的行藏已
被发现,倘若不把史朝英抓作人质,势必又要遭受围攻。所以下单是为了恨史朝英而已。但
史朝英也早有了准备。
  楚平原一抓落空,她双刀已出了鞘,隔看烛台,就斫楚平原的手腕。
  楚平原把烛台一掀,“咔嚓”一声,史朝英双刀都砍在桌上,刀锋嵌入木头,楚平原便
即伸手夺刀。
  宇文虹霓忽地一剑刺来,喝道:“撒手!”剑尖直指到了他的脉门。楚平原迫得缩手纵
开,叫道:“小霓子,这妖女说的全是谎话!”史朝英也叫道:“好妹子,你别要上他的
当!他最会花言巧语哄骗女人!”
  宇文虹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她有几分相信史朝英,但心里却也念着楚平原对她的好
处。史朝英道:“好妹子,你忘记了你在你父亲灵前洒过血酒吗?”宇文虹霓心头一震,想
道:“不错,不管牟夫人的话是真是假,我总是要为父报仇。”
  字文虹霓喝道:“楚平原,你还不拔刀?”楚平原道:“我的刀不用来杀你!”倏的一
个转身,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仍然来夺史朝英的双刀。史朝英的功夫与他相差颇远,但
楚平原要想三招两式将她制伏,却也不能。
  宇文虹霓剑光一闪,“啮”的一声,剑尖穿过了楚平原的衣裳,喝道:“你不杀我,我
便要杀你了。牟夫人,你闪开,让我和他拼命。”原来宇文虹霓正因为不知如何是好,所以
宁愿丧在楚平原刀下,以求心安。
  楚平原叹道:“小霓子,你好糊涂!”宇文虹霓道:“你不还手?好,你不还手,我杀
了你。我再自刎报你!”她把头转过。
  边,不敢与楚平原的眼光接触,但手中的长剑,仍然是着着向楚平原进攻。
  史朝英道:“好妹子,我是一诺千金,答应过帮你报仇,决不能让你孤身应敌!”她口
中说话,手底也是丝毫不缓,双刀盘旋飞舞,刀刀斫向楚平原的要害。史朝英的刀法是从辛
芷姑的剑法上化出来的,奇诡绝伦,功夫虽然较弱,也不能不小心应付。
  楚平原在刀剑夹攻之下,若不拔剑抵挡,势必丧命,楚平原道:“咱们谁死了也是死得
不值。也罢,我且把这妖女除了,那时我再让你杀吧!”剑光一闪,出鞘便攻,十招之中有
七八招攻向史朝英,杀得史朝英了忙脚乱,大叫道:“来人哪!”
  但楚平原对宇文虹霓手下留情,宇文虹霓却是剑剑指向他的要害。这是因为她一来感激
史朝英的“义气”,不愿见史朝英被楚平原所杀;二来她也确是打定了主意,示了楚平原便
即自刎的。
  楚平原心道:“段克邪应该听见这里的厮杀之声了,怎的他还不来?有他来制伏这个妖
女,事情就较易办了。”心念未已,忽听得段克邪的一声长啸,啸声微颤,似乎是碰到了什
么意外,以啸声示警的。正是:恩怨无端难自解,刀光剑影又相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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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十七回 双侠被擒逢旧友 群雄聚会定新盟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十七回 双侠被擒逢旧友 群雄聚会定新盟   楚平原正要发啸相应,段克邪的啸声突然中断。楚平原大吃一惊,心道,“段克邪轻功
卓绝,难道竟会给敌人突然擒了,逃也逃不开么?”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史朝英双刀一招“龙飞凤舞”,倏的斫来,宇文虹霓“唰”的一
剑,也指到了他腰胁的“愈气穴”。
  宇文虹霓本领比史朝英高得多,攻的只是他的要害穴道,楚平原尽管对宇文虹霓毫无故
意,可不愿死在她的剑下,当下使了一招“上下交征”,这是一招两式的刀法,先斫“下手
刀”,再斫“上手刀”,楚平原是打算格开宇文虹霓的长剑之后,再举刀削断史朝英的兵
刃。可是由于他心神不宁,动作稍缓,宇文虹霓的长剑是格开了,史朝英的双刀却也劈面斫
到,来不及举刀招架了。楚平原霍的一个“凤点头”,史朝英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双颊削
过,险险削下他的耳朵。
  楚平原大怒,把心一横,想道,“小霓子若然狠得下心肠杀我,就让她杀吧。说什么我
也得把这妖女毙了!克邪武功远胜于我,倘若他已被敌人所擒!我出去也是无济于事。”
  史朝英给他闪过,暗叫“可惜”,正要趁他脚步未稳,再砍一刀。楚平原蓦地一声大
喝,风车般的疾转过来,连人带刀,向史朝英冲了过去,就在这时,宇文虹霓的剑尖也指到
了楚平原的背心大穴。
  眼看楚平原与史朝英便要同归于尽,忽地一股劲风扑到,史朝英就似给一只无形的巨手
推开几步,恰恰避开了楚平原这一刀。也就在这同一时间,宇文虹霓的虎口一麻,长剑“当
当”坠地。
  楚平原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来了劲敌,不及回头,反手便是一刀。那人笑道:“刀法
忒也不弱!”双指一弹,“铮”的一声,楚平原虎口酸麻,叫道:“你是牟沧浪!”那人
道::“不错。
  你胆敢点我侍者的穴道,又闯到这里来欺负我的侄媳,也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就在
说话之间,已接连在楚平原的刀背上弹了三下,楚平原虎口发热,再也把握不住,宝刀脱
手,给牟沧浪将他一把抓住。
  楚平原道:“你知道你惺媳干的好事,你怎的不问青红皂白。”牟沧浪道:“我的家事
不用你管。你也怎知我是问也不问?”
  史朝英上前道:“叔叔……”牟沧浪面色一沉道:“你也不必多说!”史朝英讪讪退
下,就在此时,只见那两个黄衣侍者,揪着段克邪走进帐来,说道:“这小子如伺处置,请
岛主发落!”
  段克邪叫道:“牟叔叔,你如今总该明白谁是谁非了吧?”牟沧浪神情懊丧,挥手说
道:“你暂且不必多言。侍者,将这两人押下去。”那两个黄衣人躬身说道:“遵命。”一
个揪着段克邪,一个揪着楚平原,走出帐蓬。段楚二人都是给牟沧浪点了软麻穴的,不能动
弹,但却还可以说话。楚平原道:“宇文姑娘,这妖女适才的说话都是骗你的。她实在是想
借回族之兵、为了你母舅是回约的将军。才巴结你的。你倘是不信,我还有证人……”史朝
英喝道:“快快把他押下去,别让他胡说八道。”
  宇文虹霓道:“谁是证人?”揭开帐篷,便追出去。史朝英道:“唉,好妹子,你怎么
相信他的鬼话。”正要也追上去。牟沧浪衣抽一挥,一股柔和的力道将她推了回来。史朝英
道:“叔叔,你……”牟沧浪道:“你留下,我正要和你单独说话。”
  史朝英心知不妙,说道:“叔叔,你有什么吩咐;难道你、你也相信了他们的……”牟
沧浪叹了口气说道:“你的所作所为,我都已知道了。不错,我是相信他们的话。你,你自
寻了断了吧!念在你与我侄儿夫妻一场,我可以让你留个全尸,说你是暴毙的,彼此保个面
子。”
  史朝英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叫道:“叔叔,你要我自尽?不,不,我不肯死,宁可你
杀了我!”
  牟沧浪一咬牙根,说道:“也好,你不敢自己动手,我就成全了你吧!”随手取过几上
的拂尘,缓缓举起,一柄拂尘,在他千中,就似千斤重物一般。牟沧浪的内功已到了超凡入
圣的境界,这柄佛尘,若是打在史朝英身上,登时便可令她闭气而亡。
  史朝英将肚皮一挺,忽他说道:“你打吧!我这肚皮里有吐杰的孩子,这是你牟家的骨
肉!”
  牟沧浪怔了一怔,慌忙收回拂尘。史朝英说道:“叔叔,你好糊涂!”牟沧浪道:“我
不知道你有身孕。也罢,那我就……”
  史朝英不待他说出如何处置,便即打断他的话道:“我不是说你这个糊涂。你是对小事
精明,大事糊涂!”
  这两句“评语”倒是很出牟沧浪意料之外,牟沧浪道:“我怎么对大事糊涂了?”史朝
英道:“是非之际,实亦难言。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你既有意叫世杰逐隆中原,那么他能
替你打下江山便是好的,你又何必管他如何行事?当今的大唐天子,又何尝不是借了回族之
兵才保住江山?”
  牟沧浪“哼”了一声,说道:“唐朝天子做的事情,我就要跟他学样吗?盗亦有道,何
况是取天下。借了外兵蹂躏中原,哼,哼,即使做了皇帝,那也是受百姓唾骂,英雄耻笑!
我志已决。
  你不必和我再多说了。念在你有身孕,贷你一死。你和世杰都随我回扶桑岛去吧。”
  史朝英道:“叔叔,你回去就不怕天下英雄耻笑吗?人人都知道你此次来助世杰,是要
保他绿林盟主之位,江山你可以不打,但你这么临阵退缩,撒手不管,别人只怕都要说你是
怕了铁摩勒、空空儿了!”
  牟沧浪道:“这个,嗯,别人要怎样说,那也就由他去吧/语气之间,已不似刚才坚
决。史朝英缓缓说道:“咱们即使要回扶桑岛,也应过了今天才走。皇帝可以下做,盟主当
然更可以不当,但你这扶桑岛的绝世武功,岂可以不在天下英雄之前显一显?”
  牟沧浪多少还有点好胜之心,听了史朝英的话,也觉得似乎言之成理,不禁心里踌躇,
“不错,我万里迢迢,来到中原,若然一事无成,悄然而去,那岂不是负了此行?我若打败
了天下英雄,那时再与世杰一同回去,那不是更显得我的胸襟磊落,气度非凡!”
  正在踌躇未决,忽听得声如裂帛,帐篷顶突然裂开一道缝,跳下两个人来。一个是空空
儿,一个是辛芷姑。空空儿喝道:“幸沧浪,你自恃天下无故,我空空儿偏要和你再斗一
斗!”辛芷姑见了史朝英,更是怒从心起,说道:“好,我本待在英雄会上再废去你的武
功,你却又在害人,我须饶你不得!”
  这两人动作都是快如闪电,一个扑向牟沧浪,一个扑向史朝英。史朝英叫道:“叔叔,
救……”辛芷姑的拂尘已是当头罩下。
  牟沧浪一掌拍出,荡开了空空儿的剑尖,他手上的拂尘还未放下,当下也用拂尘挥出,
他拿的不过是一柄普通的拂尘,辛芷姑的拂尘则是百练的乌金玄丝,但两柄拂尘一缠上,辛
芷姑却几乎把握不住,拂尘险些就要给对方夺去。空空儿飞身跃起,短剑当中一划,这才把
两人分开。牟沧浪的马尾拂尘己给根根绞断,不能复用,立即枪过了史朝英的一柄短刀,怒
道:“空空儿,你胆敢又来生事!”空空儿道:“你把我的师弟怎么样了?快快交回给我!
你若伤了他一根毫发,我空空儿今日决不与你干休!”
  本来空空儿倘若平心静气与牟沧浪说话,这事情不难解决,但他性急如火,一到便大发
雷霆,牟沧浪可也给他惹起了怒气牟沧浪动了怒气,冷笑说道:“不错,你师弟是被我所
擒,你待怎样?”空空儿道:“你放不放人?”牟沧浪道:“你若不来吵闹,我倒可以放
他。如今吗,嘿,嘿,可得看你的本领了。昨日咱们雌雄未决,你还有什么本领未曾使出来
吗?”
  空空儿大怒,更不打活,身形一晃,挥剑复上,一招便刺牟沧浪九处穴道。牟沧浪淡淡
说道:“也没有什么新奇的招数!”
  挥油一拂,空空儿身法如电,倏的已是移形换位,片刻之间,从东南西北四方,连接四
招,遍袭他全身三十六道大穴。辛芷姑则尘剑兼施,招数奇诡绝伦,寻暇抵隙。牟沧浪给他
们联手急攻,一时间竟是有点应付不暇,空空儿冷笑道:“我就是这套袁公剑法,新奇的招
数是没有的。你不放在眼内,那我就等着看你的本领。”这套剑法,他前日也曾使过,不
过,今日使来,却义比前日更快捷了。原来空空儿经过前日的一次较量,已知功力不及对
方,因此再度交锋,便尽力发摔自己之长,以制敌人之短。他轻功天下第一,这是牟沧浪所
不及的,空空儿改用闪电般的游斗剑招,随时可以化虚为实,虽是同一套剑法,对牟沧浪的
威胁,却比前日大大增强了。
  牟沧浪怒道:“空空儿你如此狂妄,可休怪我手下无情了!”运剑成风,呼呼数剑,将
空空儿迫出一丈开外,剑中夹掌,劈空掌也使出了十成力道,登时帐篷如受狂风,摇动起
来,空空儿也还罢了,辛芷姑在他的掌力笼罩之下,却已有点感到呼吸困难。原来牟沧浪前
口只是使到八成功夫,如今也尽全力,自是大不相同。这么一来,双方各尽所长,结果仍是
和前日一样,牟沧浪以一敌二,不免稍处下风。但空空儿与辛芷姑要想取胜,那也极不容
易。
  结果与前日一样,但却凶险得多。哪一方稍有不慎,都有血染尘埃之险。史朝英躲到帐
违一角,吓得发抖,忽地想道:“空空儿若然胜了,我师父定要下手害我;但若叔叔胜了,
他也要迫我跟他回转扶桑,从此难有出头之日。总之,谁胜谁败,对我都没好处,此时不
走,更待何时?”悄悄的便揭开了帐篷溜走。
  帐中激战方酣,牟沧浪与辛芷姑都无暇拦阻。
  史朝英出了帐篷,叫道:“宇文妹子,宇文姑娘!”游目四顾,不见宇文虹霓的影子。
原来宇文虹霓已在追赶那两个侍者去了。
  宇文虹霓出了帐篷追赶,那两个黄衣人已走了一段路程。但因他们是奉命押解楚、段二
人的,而楚、段二人都被牟沧浪点了穴道,不能自己走路,那两个黄衣人只好将他们用粗绳
缚起来,像拖着一件东西似的,将他们拖着走路,走得当然不会很快,宇文虹霓追过一个山
坳,已是可以看见他们了。
  字文虹霓见此情形,大为生气,扬声喝道:“你们不能将他们背起来走路吗?牟岛主只
是要你们押解他们,并不是要你们将他们当作犯人看待。”
  那两个黄衣人笑道:“宇文姑娘,你的心肠倒是软得很啊!
  不会弄伤他们的,你放心吧。听说这个姓楚的是你的杀父仇人。
  哈哈;你倒为他求起情来了。”这两个黄衣人是扶桑岛的恃者,生平只听牟沧浪叔侄的
命令,对宇文虹霓的话竟是不加迎睬。
  这时已是犬色蒙亮的时候,宇文虹霓动了怒气,正要加快脚步,上前干涉,忽见前面来
了一个女子,正好拦住那两个黄衣人的去路。那女子“咦”了一声,忽地放出佩刀,叫道:
“这不是段小侠吗?岂有此理,你这两个强盗竟敢欺侮段小侠?”一刀便劈过去,要斩断拖
着段克邪的那根绳子。
  拖着段克邪走路的那个黄衣人喝道:“瞧你是个黄毛丫头,我不将你难为。快快走
开!”将长绳一抖,那女了一刀劈空,却被绳索绊了一跤。那女子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骂
道:“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你们盟主夫人的师姐!”原来这女子正是史朝英的
师姐龙成香,她在长安卖艺之时,曾得过段克邪之助,故此一见段克邪被人捆缚,便要上前
解救,以报答他的恩情。龙成香是来找寻师父师妹的,她只道这两个黄衣人是她师妹的手
下。
  那两个黄衣人笑道:“你是盟主夫人的师姐又怎么样。我家的侄少奶和她的师父都反了
脸了,她也未必就认你这个师姐。”
  段克邪叫道:“龙姑娘,你别找你的师妹了,赶快去向铁摩勒报讯吧。你也不必为我担
心,我是被牟岛主所擒的,决无性命之忧。”段克邪这几句话不啻证实了那黄衣人所说,提
醒她的师妹早已坏得不可收拾,叛了师门。
  龙成香怔了一怔,叫道:“这是怎么回事?”那黄衣人道:“叫你走开,你还要纠
缠。”长绳一挥,“啪”的一下,打中了龙成香膝盖的环跳穴,龙成香双膝一软,倒下地
来。那两个黄衣人不想给宇文虹霓赶上,再受纠缠,便把楚、段二人背起来飞跑。
  那两个黄衣人功力颇高,背了个人,也比宇文虹霓跑得还快。龙成香被点了穴道,倒在
路旁,宇文虹霓追到该处,那两个黄衣人已在山腰,回头笑道:“宇文姑媲,我们已听了你
的话,好好服侍你的朋友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宇文虹霓追赶不上,心里生气,却也无可奈问,便把龙成香扶了起来,替她解开穴道,
问道:“你是牟夫人的师姐吗?”龙成香道:“不错。多谢姐姐援手。你认得我的师妹
吗?”宇文虹霓点了点头,忙着问道:“你还有没有师姐?”龙成香道:“没有了。我师父
门下,就是我和史师妹。”宇文虹霓道:“这么说,牟夫人也就是只有你这个师姐了。”龙
成香心道,“这女子怎的如此罗嗦,翻来覆去,就是问一句话?”当下笑道:“一点不错,
你认得我的师妹,她没有和你说过吗?”
  宇文虹霓道:“说过了。我正在奇怪呢!”龙成香道:“奇怪什么?”宇文虹霓道:
“你为什么救段克邪,却不救楚平原?”龙成香道:“哪个楚平原?我不认得!”
  宇文虹霓诧道,“你不认得?你师妹说,你上了那姓楚的当,怀了身孕,投河自尽。我
以为你是投河被人救起,来找楚平原的晦气的。谁知你却不认得他。”
  龙成香莫名其妙,禁不住无名火起,说道:“这是什么话?当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
理!这种污言秽语,也是女孩儿家可以胡乱捏造的吗?”
  字文虹霓忙道,“这不是我捏造的,是你师妹说的。嗯,你看你师妹已经来了,你问她
去吧。”
  史朝英正在跑来,见龙成香与宇文虹霓站在一起,吃了一惊。龙成香气冲冲的上去便
道:“师妹,你和这位姐姐说了我一些什么事情?”史朝英讷讷说道:“我不知你们说的什
么事情?”
  龙成香怒道:“你说我和什么姓楚的男子勾三搭四,有这事吗?”
  史朝英道:“这个,这个……哎呀,这里头有点误会了。我还有要紧之事,师姐,你和
我一同去见你的妹夫吧,这些闲话,慢慢再说。”
  宇文虹霓道:“牟失人,你这话说了还不到一个时辰,我决不至于听错,哪有什么误
会?牟夫人,你为什么要捏造楚平原和你师姐的谣言?”
  史朝英满面通红,正自下不了台,忽见一骑快马驰来,正是史朝英的贴身侍女,这侍女
下马遭道:“姑爷请小姐快快回去,大会已经就要开始了。还有岛主也还未见,小姐可知他
在何处么?”史朝英忙即飞身上马,也不答那丫头的问话,便即疾驰而去。
  宇文虹霓幽幽叹了口气,心里想道,“我只道牟夫人是女中豪杰,谁知她也会骗我。楚
平原早劝过我不要相信她的说话,唉,只怪我却不相信楚大哥。”心念未已,忽听得“呜
呜”的号角声,字文虹霓扬声叫道:“我在这儿!”原来她的手下已是倾巢而出,正在觅她
的踪迹。
  不多一会,师陀国的武士数十人都已赶来,领队的说道:“郡主,你的那座帐篷已倒塌
了,有几个怪人正在那里厮杀、可厉害得很呢,我们不知道郡主已走了出来,生怕你被帐篷
压伤,想过去察看,哪知在三丈之外,已被他们的掌风震得立足不稳,有两个人还跌伤
了。”
  宇文虹霓尚未知道此事,诧道:“什么怪人?”为首的武士说道:“相貌最特别的是个
大头娃娃,说他是娃娃吗,额角又已有了皱纹的了。”龙成香道:“这是空空儿,他是天下
第一神偷,年纪已有四十开外了。”那些武士道:“哦,原来是妙手空空,果然名不虚
传。”原来“妙手空空”的声名早已传到西域诸国,只不过这些武士还未知道他的相貌。
  宇文虹霓道:“还有什么怪人?”为首的武土道:“有一个女人一手拿剑,一手拿着拂
尘,似是一个道姑,装束也很奇特。”
  龙成香吃了一惊,心道,“这不是我的师父吗?”
  宇文虹霓见过辛芷姑,知道是史朝英的师父,说道:“你的师父和你的师妹已是反目成
仇,她是要来废你师妹的武功的。”
  那为首的武士接着说道:“还有一个桐貌清攫的长须男子,相貌不特别,武功却最厉
害。空空儿和那道姑联手打他。”字文虹霓道:“这是牟岛主。”原来史朝英将宇文虹霓这
班人安徘在铁犁峰扎营,与牟世杰的总部隔开二十余里,为的就是不想过早给牟沧浪知道。
所以宇文虹霓也是刚才才认识牟沧浪的,她的手下都未见过。
  领队的武士道:“咱们该怎么办,请郡主示下。”宇文虹霓叹口气道:“咱们本不应该
来的。这是他们中原的武林纷争,与咱们无关。咱们回国去吧!”她的侍女已把她的坐骑牵
来,字文虹霓跨上坐骑,一声令下,众武士都随她走了。龙成香则独自跑去看望师父。
  空空儿与辛芷姑合斗牟沧浪,越斗越烈,帐篷倒塌,空空几与牟沧浪合力撕裂帐篷,跑
了出来,三个人兀自苦斗不休。这时他们已斗到五百招开外了。
  空空儿与牟港浪,一个是轻功天下第一,一个是内功世上无双,但斗到五百招开外,空
空儿亦已是跳跃不灵,牟沧浪也禁不住吁吁气喘!
  双方心里都暗暗有了悔意,可是谁都不肯罢手。牟沧浪一掌拍出,说道:“空空儿,你
认不认错?”空空儿道:“牟沧浪,你交不交人?”牟沧浪在拍出一掌的时间,他已还刺了
三剑,他虽然气力不加,但剑招仍是十分迅捷。
  牟沧浪怒道,“你先认错。”空空儿道:“你先交人。”双方心高气做,都是不肯忍
让,只好依然苦斗。
  辛芷姑道:“牟沧浪,你不认输,只怕要梅之莫及!”唰的一剑,欺身疾刺。牟沧浪掌
力已是大不如前,阻她不住。辛芷姑剑法奇诡绝伦,牟沧浪飘身一闪,哪知她中途剑锋一
转,似左实右“唰”的剑光过处,竟把牟沧浪的长须,尽都削去,报了前日削发之辱。
  牟沧浪大怒道:“好呀,你这泼妇,我教你认得厉害!”
  “砰”的一掌打出,辛芷姑那一剑是欺到他的身前进招的,她只道牟沧浪已是强弩之
未,哪知虽然如此,牟沧浪的本领还是远胜于她,给牟沧浪一掌击个正着,辛芷姑“哇”的
一声厉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空空儿叫道:“你、你伤了芷姑,我与你拼了。”一怒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击
上前去,闪电般的便是连刺了六六三十六剑,牟沧浪不能全数闪升,身上受了六处剑伤。
  可是双方近身肉搏,空空儿的功力究竟还是稍逊一筹,只听得“当”的一声,双剑相
击,空空儿的短剑脱手飞出,但他这短剑削铁如泥,牟沧浪用力磕飞他的短剑,自己的长
剑,也已断为两截。
  空空儿被他的内功一震,也是“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伤猖比牟沧浪更重。辛芷姑
挥舞拂尘,脚步歪歪斜斜的又攻了下来,说道:“好呀,咱们三人今日同归于尽!”
  龙成香赶了到来,见这三个人都已变成了血人,吓得她魂飞魄散,叫道:“师父师
父……”
  辛芷姑道:“成香,你来得正好,我死之后,你可以将我的剑谱取去。我要你为我清理
门户,杀掉你的师妹。”
  龙成香放声大哭,辛芷姑怒道:“我还未死,你哭什么?”她说话分神,又给牟沧浪打
了一掌,但牟沧浪被她拂尘一击,肋骨也断了一根!
  牟沧浪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想不到我绝世武功,竟然命丧于此。”空空儿也不
禁暗生梅意,心道,“我与牟沧浪本属故交,他也只不过是偏听侄儿之言而已,并非就是坏
人,今日我与他同归于尽,实在是大不值得了。”可是两人心中虽有梅意。口头上仍是谁也
不肯先行道歉。
  眼看双方就要同归于尽,忽听得有人哈哈笑道:“你们都是小孩子吗?什么事情,值得
这样拼个你死我活的?真是好没来由!”声到人到,是两个须眉皆白的老头,说话的这个是
疯丐卫越,另一个则是铁摩勒的师父磨镜老人。
  磨镜老人道:“牟岛主请给老朽几分薄面。谁是谁非,慢慢再谈。”将牟沧浪一把拉
开。那一边疯丐卫越,则一手一个,将空空儿与辛芷姑一齐拉开,大声斥骂道:“你们两人
是就要成亲的了,怎能糊里糊涂的自送性命,难道你们要到地府去成亲么?”
  也幸亏牟沧浪空空儿都已精疲力竭,磨镜老人与卫越才能够轻易的将他们分开。
  辛芷姑被卫越一骂,面上一红,心里倒是甜丝丝的,想道,“是啊,我好不容易盼到空
空儿心回意转,与我成亲,今日若然死了,岂不是死有遗憾?”
  空空儿本来就有悔意,但仍是要争曰气,说道:“牟沧浪,你交不交人?”牟沧浪道:
“空空儿,你认不认错?”两人伤得都很不轻,说了这两句气话,同时又都是“哇”的一
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磨镜老人道:“治伤要紧,请你们两人暂息口角之争吧。”一面说一面便给牟沧浪推血
过宫,又要过了卫越的葫芦,给牟沧浪灌了一口参洒。
  牟沧浪道:“磨镜前辈,你是铁摩勒的师父,你不知道我此次重覆中土,就是为了助我
侄儿,与令徒作对吗?”磨镜老人道:“小徒对岛主一向尊敬,他可从不敢将你当作对头。
据小徒说,令侄有些事情只怕做得有点差错,他怕你不肯相信他的说话,叫我来和你说
说。……”
  牟沧浪大为感动,要知他现在已是精疲力竭,磨镜老人只要轻轻一掌,就可以取他性
命,他若一死,铁摩勒在绿林大会之中,也就可以稳操胜券,但磨镜老人非但不乘危下手,
反而给他治伤。
  牟沧浪咽了眼泪,涩声说道:“磨镜前辈,你不必说,事情的真相我都已明白了。是我
那便儿不好。段克邪刚才是为我所擒,我也没有将他难为,我本来是准备将事情都弄得一清
二楚之后,就将他释放的。”
  空空儿道:“好,你既然答应交人,那我也就向你认错。我空空儿太过鲁莽,不该一进
来就和你动手,”牟沧浪道:“我也有不是之处,我不该得罪了嫂于。”卫越哈哈笑道:
“前事都不必提啦。现在我请你们喝酒,待这件事情过了,咱们再喝空空几的喜酒。”他这
一葫芦的参酒,给牟沧浪等三人同喝,喝得点滴不留。牟沧浪再把他秘制的小还丹,分赠与
空空儿、辛芷姑二人。
  扶桑岛的小还丹医内伤最具灵效,卫越那一葫芦用千年老参所浸的酒,更是功能补气培
元。但他们三人实在伤得太重,一时之间,仍是不能走动。
  辛芷姑道:“咦,我那逆徒呢?”龙成香道:“禀师父,我刚才看见师妹,她骑马追赶
段小侠去了。段小侠和另外一个性楚的正被两个黄衣人背着跑。”龙成香知道史朝英与段克
邪之间曾有过一段瓜葛,是以史朝英虽然是给她大夫派人请她回去的,龙成香仍是怕她去追
段克邪。
  辛芷姑吃了一惊,道:“牟岛主,你这侄儿媳妇,你是否还要庇护她?”牟沧浪对史朝
英也实在感到头痛,说道:“你的徒儿,由你管教,但她身上有三个月的身孕,我求你稍稍
留情。”
  辛芷姑道:“好,成香,你赶快找一匹马,拿我的无情剑去追你师妹,只许擒她,不许
伤她。这一路上都有喽兵,找不到马就抢一匹。务必要把你的师妹拿回来。”辛芷姑当然知
道她两个徒弟的功夫,若然当真动手较量。史朝英比龙成香还要稍高一线,但若龙成香手中
拿了她的无情剑,那就可以胜得史朝英了。
  龙成香道:“那两个黄衣人,本领很……”牟沧浪解下一声佩玉,说道:“你拿这块玉
召他们回来。他们是我侍者,见了这块玉,一切都要听你吩咐。”辛芷姑听得此言,心上的
一块石头也就立即放了下来。这么一来,不但段、楚二人可以回到此地;龙成香有那两个黄
衣人相助,再多几个史朝英也都可以拿下了。
  铁摩勒等到天色大亮之后,仍然不见段、楚二人回来,连去探听消息的空空儿、辛芷姑
也不见回来,不禁大为焦虑,但大会原定在天亮之后即开,此时两方面的人都已纷纷来到场
地,只等牟世杰与铁摩勒来主持了。铁摩勒心想有他师父和卫越已赶去会牟沧浪,即使有甚
意外,大约也可无妨。便把焦虑暂且抛开,与众人一同赴会。
  铁摩勒固然是担着心事,牟世杰也并不轻松,他心中的焦虑只怕比铁摩勒还要沉重得
多。要知他是把叔父当作靠山的,但牟沧浪却不知到哪里去了。这还不止,连他的妻子史朝
英也是影沓踪沉,他所派出的到铁犁峰去催促他妻子回来的侍女,也是去如黄鹤,时间已
到,仍是不见回来。
  牟世杰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可奈何,只好带了扶桑岛的一班人“上阵”,幸而七
十二岛岛主来的已过半数,除了前晚给牟沧浪逐走的三妖之外,还有四十二个岛主跟着出
场,愿意听牟世杰的指挥。盖天豪、杨大个于等好几家寨主也还跟随着他。牟世杰暗暗比较
一下双方的实力,觉得自己这一方也还不算太弱,这才稍稍宽心。但盼叔父与妻子及时赶
到,那便可以“逢凶化吉”了。
  会场是伏牛山上的一片大草坪,黑压压的坐满了人。牟世杰先到,虽有彩声迎接,却并
不怎么热烈。过了片刻,铁摩勒到场,各路绿林豪杰的人数比牟世杰的手下,当然是不知多
了几倍,登时彩声雷动,把牟世杰吓得个胆战心惊。
  伏牛山的老寨主雄巨元是地主身份,扶着拐杖出来,向四方作了个罗圈揖,朗声说道:
“多谢各位赏面,驾临敝寨。这次绿林之会,是铁寨主与老朽联名发出的请帖,老朽之所以
在帖上具名,是因为铁寨主借我这个地方,老朽唯铁寨主马首是瞻。
  如今我的开场自已经表过,便请铁寨主的正戏登台吧。”
  鼓掌欢呼声中,铁摩勒刚自起立向四方作揖,牟世杰已抢先走了出来,大声说道:“我
忝属绿林盟主,请各位恕我僭越,我可要先说几句了。”言下之意,实是指铁摩勒“僭
越”,他的几个手下,也帮腔道:“是呀,既是名为绿林之会,却不请盟主主持,实是太没
规矩。”
  群雄按捺不住,许多人便要发作,铁摩勒连忙说道,“不错,我正是要请牟盟主在持此
会。我不过是们仪召开的人而已,决非意图僭越,请盟主不可误会。”
  群雄听了铁摩勒的活,鼓噪之声渐息,但仍是有几个人咕咕哝哝地说道:“你就要倒台
的了,还要摆什么架子?好,好,他喜欢说,就让他说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正是:
可知众怒终难犯,盟主威风使不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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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十八回 挥剑自惊亲众叛 举棋翻误霸图空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十八回 挥剑自惊亲众叛 举棋翻误霸图空   牟世杰面色铁青,指着铁摩勒道:“铁摩勒你知罪么?”铁摩勒道:“不知。铁某有何
不是之处,请盟主指教。倘若众家兄弟公认铁某有罪,铁某甘心领罚。”
  牟世杰站在场心,说道:“世杰多蒙众家弟兄抬举,要我做你们的头儿。世杰也愿意为
各位效劳,打出一个天下,大家都有好处。说老实话,咱们都是迫着走上黑道的,难道还能
当一辈于强盗,做个永不能见天日的‘黑人’?”
  牟世杰是想先来一套花言巧语,晓以利害,说动群雄。这篇“文章”还正开头,老英雄
金刀董钊已在说道:“多谢盟主为我们打算。但这和铁寨主有何关系,还是请盟主言归正
传,别扯得太远啦。我们可还有大事要商讨呢。”
  董钊在绿林中的辈份很老,威望也高。牟世杰不敢得罪他,说道:“世杰表白这点心
意,就是想请各位判断是非.去年我在幽州举事,传下了绿林箭,请绿林同道,协力干一番
惊天动地的事业。谁知铁摩勒不接令箭,还阻挠别人助我。我功败垂成,弟兄们也全无好
处。嘿,就是不讲这些,你不听号令,我也该办你的罪,”
  铁摩勒道:“你在幽州举事,是和什么人合伙的?和你勾结的是安史遗孽,你还要借外
兵,弟兄们即使要打江山,也不能跟你如此!”
  牟世杰道:“你这是一孔之见,你可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正想搬出他的一番道
理,群雄已在鼓噪起来,纷纷说道“不错,咱们中原豪杰,要打江山,也不能倚靠胡人。”
“是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你家。造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我们就是偏偏不捧你姓牟的
做皇帝!”
  金鸡岭寨主辛天雄是火爆的性子,暮地把一杆大旗往场中一插,叫道:“牟世杰难孚众
望,这个绿林盟主我说不应该再让他当了。赞成我这说话的,站到这边来!”
  牟世杰的一班手下本来还有十多家寨主,听了辛天雄这么一喊,竟然就有五六个走了过
去。杨大个子拍了一下脑袋,说道:“牟盟主,这回似是铁寨主有理,对不住,我可也要过
去啦!”他叫馈了“盟主”,一时未能改口,但却站到了那杆旗下,反对牟世杰当盟主了。
群雄哈哈大笑。
  盖天豪也站了出来、牟世杰又惊又怒,说道:“盖天豪,你、你也叛我?”
  盖夭豪并不向那杆大旗走去,却到了牟世杰面前,沉声道:“盟主,你可肯听我一
言?”
  牟世杰听他仍是口称“盟主”,执礼甚恭,放下了心,温言说道:“天豪,你我交情非
比别人,你虽是我下属,我却一向把你当作大哥的。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叛我,大哥,你有话
尽管说吧。”盖天豪是十三家总寨主,牟世杰的手下占了八成也就是盖天豪的部属,所以牟
世杰想要笼络他。
  盖天豪道:“盟主,我一向佩服你是个英雄。大英雄应该提得起,放得下,今日之事,
我劝你、劝你还是放手了吧!”牟世杰道:“哦,原来你要说的就是这一句话,你是来给由
铁摩勒作说客么?”
  盖天豪心情甚是沉痛,说道:“盟主,铁摩勒若是想作绿林盟主,他早就已经作了。何
须要我劝你放手,我是为了你好,咱们走错了一步棋,如今已是难求天下英雄原谅,倒不如
趁早收篷,闭门思过,还可算是不失英雄本色,来去光明。”
  原来盖天豪听了他妹妹的说话之后,昨晚想了一晚,本来他可以带了妹妹妹夫,连夜投
奔铁摩勒的(监视他的那两个侍者已给牟沧浪调开了),可是他为了一点朋友之情,仍然想
对牟世杰作最后一次劝告,也是他第一次向牟世杰的劝告。
  牟世杰感到了众叛亲离的危险,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恐惧,他极力抑制自己,不让这份
心情在神色上表现出来,淡淡说道:“这么说,你是认为人家理长,咱们理短了?唉,连你
也这么说,想必我牟世杰当真是走错了这着惧了。好,我听你的忠言!去吧!”蓦地一掌就
向盖天豪的天灵盖拍下!
  牟世杰的武功本来就比盖天豪高得多,而且他口口声声说是要听从盖天豪的忠言,盖天
豪当然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会突施杀手!
  眼看盖天豪就要毙在牟世杰掌下,千钧一发之际,忽地里有人“嗖”的一箭,向牟世杰
射来。
  这枝箭是盖天仙所发,她和她丈夫卓木仑混在她哥哥的手下头目之中,有众人给她掩
护,牟世杰又一直是全神贯注注视着铁摩勒,因此毫无发觉。
  盖天仙所在之处和牟世杰距离很近,她力大无穷,这支箭急劲之极,又是对准了牟世杰
的咽喉射的,牟世杰举起的手掌正要拍下,那枝箭也已射了到来!
  距离大近,躲闪不及,牟世杰武功确也高强,掌锋一偏,把箭拍落,可是他解了利箭穿
喉之灾,也就无暇取盖天豪的性命了。盖天豪倒纵出一丈开外,戟指骂道:“牟世杰,你、
你好狠啊!”
  说时迟,那时快,卓木伦已跳了出来,“哼”了一声道:“你如今才知这小子不是人
么?”挺起长枪,就向牟世杰冲去。
  牟世杰剑未出鞘,卓木伦的长枪已经当胸刺到,牟世杰使了一招“斗转星移”,把枪头
一拨,这是一招化解敌人猛劲的高招,但卓木伦是天生神力,牟世杰这一拨,虽能把他的长
枪拨开,但那股猛劲却未能全数消解,只听得“咕咚”一声,牟世杰跌了个四脚朝天,卓木
伦的七成以上的力道,给他反震回来,也是觉得虎口酸麻,长枪险险脱手。
  盖天仙挥舞双刀奔出,牟世杰滚出数丈开外,早已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他性命幸
得保全,但以盟主的身份,在地上打滚,也实是狼狈已极。牟世杰大怒道:“把他们拿
下!”
  牟世杰身旁的六七个岛主上来拿人,卓木伦舞起长枪,喝道:“牟世杰,你出来与我决
一死战。”他长枪使开,数丈之内,泼水不入。那几个岛主虽是武功高强,但近不了身,要
想把他的长枪夺下却也不易。对他的神勇也不禁骇然。
  牟世杰若是使用兵器,可以打败卓木伦,但他是盟主的身份,吃了一次亏之后,可不愿
再“自贬”身份,与卓木伦交手。
  群雄尽都激怒,纷纷喝道:“牟世杰你好不要脸!”牟世杰那边的人跑上来;辛天雄一
马当先,也率领群雄杀了出去,眼看双方混战的局面就要展开,铁摩勒大叫道:“住手,住
手!咱们要讲的是一个‘理’字!”
  牟世杰冷静下来,也知难犯众怒,当下把手一挥,说道:“放开他们!”群雄听铁摩勒
的约束,也都住手。牟世杰犹自强辩道:“我对盖天豪恩义如山,他背叛我,我如今还是盟
主,就不能惩罚他么?”
  盖天豪满腔愤怒,横刀说道:“牟世杰,如今我才知道你的为人。不错,我是应受惩
罚,因为我受你之骗,令我许多绿林兄弟,任送性命!从今之后,我与你恩偕义绝,你也休
想我捧你再当盟主了!”
  盖天豪站到了那杆大旗底下,他乎下的十三家寨主也跟着走了过去。牟世杰这边,除了
听命于扶桑岛的四十二岛岛主之外,剩下来的已是寥寥无几!
  辛天雄哈哈笑道:“牟世杰,你睁眼瞧瞧,还有谁甘心受你支使?大伙儿都不要你当盟
主了,你还有脸皮自称盟主吗?”
  牟世杰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可是他犹自不肯服输,冷笑说道:“这么说,你们是要另推
新盟主了?”辛天雄道:“不错,我们大伙儿推戴铁摩勒作盟主,你有罪该受惩处,你快向
铁盟主磕头请罪吧。”群雄轰然欢呼,一致表示欢迎铁摩勒作新盟主。
  牟世杰双眼火红,大声说道:“且慢,我本来不稀罕当这盟主,但要我如此下台,我可
不能让你们称心如意!”辛犬雄怒道:“你还要怎么?”牟世杰道:“你忘了绿林相传的规
矩了吗?当日我是与铁摩勒比试三场,夺来了这盟主的。今日要我让出盟主之位,可还得依
照这个规矩。铁摩勒胜了,我无话可说,甘受新盟主处置!否则,你们叛上作乱,我也不能
饶你!”
  这规矩从窦、王两家互争盟主之时定下,行之已久,当时窦、王两家讲究的是以力服
人,绿林中人明知很不合理,也只得遵行,老例相沿,传到了牟世杰这届,仍未废止。
  详细的规定是,双方比试三场,得胜者可以连续与对方比试两场,任由他的意思继不继
续,败的一方则必须换人。但争夺盟主的候选人则规定必须在三场中亲自比试一场,其他两
场则可以派人出阵。
  牟世杰打的是个如意算盘,要知他虽然还有四十二岛主助他,这些岛主武功也很不弱。
但与对方的人数相比,究竟差得太远,混战起来,决汁讨不到便宜。但若是比试三场,牟世
杰自忖还可以有一线希望。第一场他准备挑选四十二岛岛主的第一高手出阵。第二场则由他
与铁摩勒交手,只要第一场得胜,第二场他就用拖延战术,只守不攻,他估计败是一定要败
给铁摩勒的,但只耍拖到百招开外,待到他叔父牟沧浪一来,这第二场就一定是可以得胜的
了。
  杜百英道:“姓牟的这小子明知不能以德服人,就只好抬出这条规矩了。也罢,咱们就
照他划出的道儿吧,让他输得服服帖帖。”铁摩勒想起自己当日让牟世杰作这盟主,只道可
以从此消弥绿林纷争,不料今日仍是要与他对垒,心头无限感慨。
  牟世杰道:“桑岛主,你去立个头功。以你的绝世神功让他们开开眼界。”
  群雄一看,只见这人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相貌也不算怎样奇特,但一脸青气,却是透
着古怪,原来这人乃是东海日照岛的岛主,名叫桑石公,所练的武功甚为怪异,本领之高,
在扶桑岛属下的七十二岛岛主之中,首屈一指。
  铁摩勒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看此人满脸青气,不觉皱了眉头,心里想道,“看来此人
甚是邪门.偏偏空空儿和段克邪都不在这里,我又要留待下一场和牟世杰交手,却教谁去应
付他呢?”
  正自踌躇,已有一人走了出来,说道:“铁兄,小弟向你讨令,对付这个妖人。”这人
是展元修。他和妻子王燕羽刚好是今早赶到的。
  展元修的父母生前乃是邪派中顶儿尖儿的高手,他自己后来又学了正派的内功,可说是
正邪兼通,对各种邪派武功,更是见闻广博。铁摩勒大喜道:“展大哥,第一场由你出马,
这是真好不过的了。”
  牟世杰一见履元修出场,认得他就是那晚在悬崖上横空飞索,救了楚平原的那个人,也
不觉吃了一惊,悄悄嘱咐桑石公道,“此人功力极深,不要和他硬拼掌力。”
  桑石公丝毫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少岛主放心,这小子纵有几分本领,又何足惧
哉?”大踏步走出场心,“哼”了一声道:“我就是一对肉掌,你用什么兵器?”
  展元修道:“随你划的道儿,你不用兵器,展某自然也是一对肉掌奉陪。”桑石公道:
“好,那就接招吧!”二话不说,脚踏洪门,一掌便是当胸劈下。
  展元修见他如此傲慢,勃然大怒,力透掌心,立即还招。
  双掌一接,展元修觉得对方的掌心冷冰冰的,简直不似是血肉之躯,饶是他艺高胆大,
也不禁心头一凛,“敢情这是中土失传的修罗掌的功夫?”他小时候曾听父亲谈过这种邪派
毒掌,能令人身受阴寒之毒,除非自己功力比对方高出许多,能够在十招之内打败对方,否
则时间一长,被阴寒之毒侵入经脉穴道,那便是不治之症。他父亲也只是知道有这门功夫,
却不懂如何破解。
  双方交了一掌,桑石公退了两步,展元修则不过晃了一晃。可是桑石公虽然稍稍吃亏,
却并未跌倒,足见功力也不是差得很远。展元修吃了一惊,自忖在十招之内,实是极难取
胜。桑石公也是吃了一惊,心道:“怪不得少岛主叫我不可和他硬拼掌力。”
  桑石公身躯肥矮,却是甚为矫捷,当下使出一套游身八卦掌的功夫,不待掌力接实,一
沾即退,一退复进。如此打法,他掌心所蕴的寒毒,虽然不能迅速侵入对方身体,但却是个
有胜无败的安全战术,时间一长,展元修必将因中毒而功力削弱。
  展元修心里想道:“这第一场可不能折了铁大哥的威风。好,拼着得个不治之症,非把
这妖人击倒不可!”主意打定,蓦地一声大吼,双臂箕张,掌力有如排山倒海的疾涌出去,
方圆数丈之内,都在他掌力范围笼罩之下,桑石公无可闪避,只好硬接了他的一掌!
  桑石公功力稍逊一筹,接一掌,追一步,接连退了五步,到了第六掌,“蓬”的一声,
双掌相交,展元修上身微晃,手指也微微发颤,桑石公却已站稳了脚步,不用后退了。
  原来这样剧烈的对掌,侵入展元修体内的寒毒扩散得极为迅速,到了第六掌,只觉血脉
都似乎快要冻得凝结了。幸亏他功力极厚,还不致于给寒毒侵入经脉亢道。
  转瞬之间,只听得“蓬”“蓬”两声,双方又对了两掌,展元修退了两步,脸上也开始
出现青气。
  铁摩勒看出不对,叫道:“展兄,胜负不必太过看紧,还有第二场,第三场呢!”
  活犹未了,只见展元修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蓦地又是一声大吼,跳将起来,双掌以“力
劈华山”之势劈将下去,桑石公还了一招“天王托塔”,身躯一矮,双掌向上一推,他只道
展元修元气大伤,到了此际,功力已不如他,哪知四掌碰个正着,对方的掌力竞是大得出
奇,只听得“喀喇”一声,桑石公双臂齐忻,倒了下去!
  原来展元修自忖在十招之内,决计胜不了桑石公,但若一满十招,自己的功力已是封闭
不住穴道,势将被寒毒侵入,变了个终身残废,他权衡利害,索性冒险用了邪派中一种怪异
的功夫,最为耗损元气的“天魔解体大法”。
  “天魔解体大法”在自伤身体之后,功力可以骤然增加一倍,那口鲜血是展元修自行咬
破舌尖喷出去的。他硬接了桑石公的九次毒掌,功力虽然是大不如前,但在增强一倍之后,
却又要远胜于桑石公了,桑石公如何还能招架?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群雄一惊之后,
正待欢呼,忽听得展元修闷哼一声,也倒下去了!
  铁摩勒大惊,连忙奔出将展元修抱回来;那边牟世杰的手下,也把桑石公抬了回去。他
们两人都是伤得很重,昏迷不醒人事。不过桑石公是给展元修的掌力震伤了内脏的;展元修
虽也受到寒毒,但主要却是由于他运用“天魔解体大法”,自伤元气的。两方的人都忙于救
治。
  铁摩勒这边,空空儿,辛芷姑,磨镜老人,疯丐卫越等人都不在场,群雄之中,高手虽
然不少,但却找不到第二个人具有像铁摩勒这样的上乘内功,而展元修的内伤,却必须有第
一流内功的高手推血过宫,铁摩勒丝毫也设想到本身利害,立即便给展元修运功疗伤。
  幸亏展元修本身功力也很深厚,过了片刻,便醒转来,见铁摩勒正在给他推血过宫,吃
了一惊,说道:“铁大哥,你就要下场了,怎可为我耗损功力?行啦,我已经可以自己运功
了。”
  桑石公双臂断折,牟世杰理也不理,只叫手下给他敷药驳骨,便即出场。大声说道:
“刚才这场谁胜谁败,还未判定呢。
  铁摩勒,咱们可先得议论议论。”
  辛天雄冷笑道:“这还有何可议之处?在场的人人都有一双眼睛,你们的桑岛主双臂断
折,重伤倒地,谁不瞧见?这一场当然是你们输了!”
  牟世杰大声说道:“你们的展元修不是也重伤倒地了么?不错,我们的人是折臂在前,
但你们的人口吐鲜血,却义在我们的桑岛主之前。若以受伤先后来判胜负,还应该是你们输
了!”
  辛天雄大怒道:“放屁,这也有碍混赖的么?受伤也有个轻重之分,……”牟世杰喝
道:“我好歹如今还是你们的盟主,你怎可出言不逊,无礼执甚!”辛天雄忍着气道:“牟
世杰,你讲不讲理?”牟世杰道:“我正是要与你们讲理。论到受伤轻重,他们都是内伤,
谁轻谁重,实是难以判定。依我之见,公平来说,即使不算你们输了,最多也只能算是打个
平手。”
  铁摩勒不愿和他纠缠不清,当下走出场来,说道:“好吧,就依从你,这一场算是打个
平手。”
  牟世杰哈哈笑道:“铁摩勒,到底是你懂得一点道理。好,那么这一场就该我与你交手
了!”
  铁摩勒叹了口气,说道:“世杰,你当真是直到如今还未悔悟么?”牟世杰冷笑道:
“你要说的话我早已听得厌了。我不想再听你的教训,别再罗嗦,亮剑吧!”原来牟世杰看
出铁摩勒给展元修疗伤,己耗损了不少功力,他心存侥幸之想,故此要趁铁奘勒未恢复功力
之前,赶快迫他动手。
  铁摩勒抱剑立在下首,无可奈何他说道:“好吧,你既然定要动手,我也只好恭敬不如
从命了,请!”在双方胜负未决之前,铁摩勒严格遵守绿林规矩,仍然待牟世杰以盟主之
礼。故此立在下首,让他出招。
  牟世杰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他要趁着铁摩勒气力未恢复之前,先发制人,铁摩勒一个
“请”字刚出,他已迫不及待的一剑便刺出去。
  虽是迫不及待,亦是蓄势已久,一剑刺出,只见精芒电射,剑尖刺穴,剑锋切肋,剑柄
撞腰,一招三用,把扶桑一脉的上乘剑术发挥得淋漓尽至,群雄中不乏剑术名家,但看了他
这一招,都是不禁惊心骇目!有的想道,“若是我用这招,至多只能兼用剑尖刺穴,决不能
似他这样招里藏招,再用剑柄撞腰。”有的想道,“这一招真是匪夷所思,扶桑岛的剑术果
然名不虚传!”
  有许多参加过上一次绿林大会的更是暗晴吃惊,”这小子的剑术从前虽然也很不凡,但
究竟还有脉络可寻,如今却似神出鬼没,叫你怎么也猜想不到它的变化!嗯,铁寨主可不知
是否应付得原来牟世杰自从上次与铁摩勒支乎之后,心里也自明白是铁摩勒让他。他才得以
侥胜的,故此对铁摩勒的剑法,日夕筹思破解之道,待到他叔父重履中原,他又向叔父请
教,创出了许多专为对付铁摩勒的新招,在他说来,倒是真正做到了知己知彼的。
  就在群雄惊心骇目,屏息而观之际,只听得金铁交击之声,宛如虎啸龙吟,震得众人耳
鼓嗡嗡作响。铁摩勒竟然接连退了三步。在这一仗未开始的时候,人人都以为铁摩勒是必胜
无疑的,如今却又不禁暗暗为他担心了。
  但群雄固然是暗暗吃惊,牟世杰心里也是暗暗颤栗。铁奘勒退是退了,但却隐隐藏着反
击之力,牟世杰那么凌厉的攻势,竟似碰上一堵无形的墙壁,无法突破。
  牟世杰原定的战略本是以守代攻,拖到他叔父赶来的,后来看见了铁摩勒运功为展元修
疗伤,牟世杰也是个武学的人行家,知道如此一来,铁摩勒必要大耗真气,这才临时改变战
略,想来个速战速决。
  如今双方交手三招之后,牟世杰试出铁摩勒的功力确是减了许多,但潜力还是极为深
厚,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不堪啮,要想速战速决,只怕难以实现。这时牟世杰端的似是
骑上了虎背,不知如何才好,但倘若时候一长,铁摩勒功力渐渐恢复,牟世杰更难侥幸。因
此,牟世杰只好硬着头皮,仍然采用快速进攻的战术。
  牟世杰攻势展开,宛如长江大间,滚滚而上。铁摩勒脚踏五行八卦方位,步步后退。每
退一步,就消去了牟世杰的一分攻势。但由于双方用的都是世所罕见的上乘武学,而牟世杰
正当盛年,气力也不至于一时衰竭。因此在场的群雄,除了铁奘勒的岳父韩湛一人而外,其
他的人,都是看不出其中盈虚消长的巧妙,只是看见铁摩勒步步后退,都不禁为他担心。
  牟世杰越攻越狠,奇招妙着,层出不穷,铁摩勒则只是使出一套大开大阖的家传剑法,
相形之下,更显得牟“巧”铁“拙”,但不论牟世杰使出如何奇诡莫测的剑招,却都给铁摩
勒一一挡了回去。
  场中武功最高的人,除了韩湛之外,就要数到展元修,他苏醒之后,顾不得回去治伤,
仍在场中观战。看到精彩之处,不禁叹道:“我学了十七家剑法,如今才知道都是野狐禅,
但牟世杰的剑法虽然精妙无比,却也还不及铁摩勒的重拙。精妙的境界,只要有一份聪明才
力,还不难达到,重拙的境界却非加上苦功,还碍心地宽宏才行。只是重拙胜于精巧的奥
义,却非等闲人所能领略了。”他看了这一场斗剑,得益甚多,后来也成为一派宗师,那是
后语。
  就在他说这几句话的时间,铁摩勒又已接连退了七八步,看来已被牟世杰的剑势罩住,
情形似乎越来越是不妙。下燕羽在丈夫身旁,担心说道:“元修,只怕铁大哥气力不够,重
拙的剑法,难以发挥。”展元修看得出铁摩勒的剑法可以克制得住牟世杰,但也还未看得出
此消彼长的盈虚消息,王燕羽所说的也正是他担心之处:“铁摩勒若是输了这场,那就真是
我连罪他了。”
  他没有回答妻子的说话,只是凝神观战。
  铁奘勒的妻子韩芷芬也在场观战,她听了展元修夫妇这一番议论,更是担心,正想问她
父亲,忽见韩湛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韩芷芬心道,“摩勒正在不住后退,怎的爹爹却高兴起
来了?”
  心念未已,只见牟世杰唰唰两剑,左一招“万里飞霜”,右一招“于山落叶”,两道剑
光,交叉穿插,“嗤”的一声,剑光过处,铁摩勒的衣襟已被削去了一幅!
  韩芷芬大惊道:“爹爹……”她底卜的话未曾说出,韩湛已在笑道:“牟世杰的攻势至
此已尽,你看摩勒已在转弱为强了。”
  话犹未了,韩芷芬抬头望去,只见铁奘勒剑光霍霍,果然是有了转机,虽然还未能迫使
牟世杰后退,但已是站稳了脚步,有守有攻了。原来经过了数十招之后,铁奘勒已是恢复了
八成功力,稍稍胜过了牟世杰了。
  铁摩勒沉声喝道:“牟世杰,你认输了吧。”要知高手比斗,实是难以让招。第一次铁
摩勒与牟世杰争夺盟主之时,牟世杰与他相差尚远,剑法也没有如今狠辣,铁摩勒勉强让他
一招,还险险给他失乎伤了。如今铁摩勒的本领虽然仍是胜过他不止一等,但功力未曾完全
恢复,铁摩勒若然乎下留情,牟世杰焉能将他放过?铁奘勒向讨没有把握可以恰到好处的将
他打败而不至令他受伤,所以叫他认输,这实是念着旧日情份,不愿伤他的一番好意。
  牟世杰在众叛亲离的境遇之下,已是丧失了理智,哪里就肯拱手认输?铁摩勒的一番好
意,反而给他当成了奚落。当下哼了一声,不予答复,趁着铁摩勒说话的当儿,唰唰唰又是
连环三剑。
  牟世杰咬紧牙根,心里想道,“如今已是日上三竿,叔叔也应该来了。我即使输了这
场,第三场也可以由叔叔扳回,仍然可以保住盟主之位。”正是由于还存着一线希望,牟世
杰已拼着豁了出去,和铁摩勒厮拼,使的竟是最狠辣的一套伤残剑法。
  这连环三剑凌厉非常,剑剑都是指向铁摩勒的要害穴道。铁摩勒见他如此冥顽不灵,难
以理喻,不禁叹了口气,说道:“祸福无门,由人自召。好,你既是执意违背绿林公意,还
要贪恋盟主之位,我也只好把你打败再说了。”
  牟世杰一口气攻出了七七四十九招,铁摩勒兀立如山,沉着应付,一一化解。待他攻势
告一段落,正要变招之际,铁摩勒蓦地一声长啸,把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这是铁奘勒自
创的一套剑法,当日在大校场中,就是用这套剑法杀了“七步追魂”羊牧劳的。
  牟世杰沉声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心里则在不断叫道,“叔叔,快来,快
来!”他展开了游斗的战术,将准备好的对付铁摩勒的一套剑法使将出来,当真是瞬息百
变,奇诡绝伦!他意欲以游身缠斗的战术来挨多一些时候,而且这段剑法既是专为应付铁摩
勒而准备的,他也就难免还存有一点侥幸的念头,说不定还可以将铁摩勒伤了。
  哪知铁摩勒这套自创的剑法,刚猛无伦,任是牟世杰的剑招奇诡百出,依然是一点用处
都没有。铁奘勒的长剑抡圆,泼水不进,哪早有隙可乘。
  正在激战之中,忽听见牟世杰手下轰然大呼:“岛主来了!”铁摩勒眼观四面,耳听八
方,也早已远远看见了牟沧浪的身形出现,而巨和他一同来的还有空空儿、辛芷姑跟他的师
父磨镜老人。
  铁摩勒怔了一怔,又惊又喜,要知他最担心的就是牟沧浪不明是非,万一持强行事,那
就要造成武林浩劫;另外他也放心不下空空儿与辛芷姑,这两人都是火爆一般的性子,只怕
他们要与牟沧浪拼个你死我活。如今见着牟沧浪与空空儿等人竟是一同回来,当然大大出乎
他意料之外,心道,“看这情形,难道他们早已化敌为友了?”铁摩勒猜中了一半,他们确
已是化敌为友,但他们亦是早拼过了你死我活了。
  高手比拼,那容稍有分心?铁摩勒只道牟沧浪等人一来,就可以进行调解,因而对牟世
杰的防备也就没有先前那么凝神注意。牟世杰趁着他一怔之际,突然使出杀手,唰了一剑,
便向着铁摩勒胸口刺来。
  这一剑是最凶狠的拼着两败但伤的剑法,铁摩勒侧身一闪,唰的一下,肩头已着了一
剑。牟世杰的攻势还有伏招,未曾使尽,剑锋。一转,又抹向他的咽喉。铁摩勒在性命俄顷
之际,无暇思索,迫得也使出救命的绝招,长剑抡圆,“呼”的便劈下去!
  牟沧浪失声大叫道:“铁大侠,剑下留情!”话犹未了,只听得“咔嚓”一声,火花四
溅,牟世杰那柄青钢剑已是断为两截。铁摩勒削断了牟世杰的兵刃,余势未衰,他那口剑仍
是直劈下去,牟世杰只觉头皮一片沁凉,暗叫“我命休矣!”忽地只觉剑风掠面面过,却不
见动静,睁眼看时,只见铁摩勒已在数步之外,早已插剑归鞘了。铁摩勒倒不是因为听见牟
沧浪的叫喊这才收手的,他本来就无意伤害车世杰的性命,因而才能够及时撤招。要不然若
是听到呼喊这才收手,早已迟了。
  双方用的都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但铁摩勒在受伤之后还能够将牟世杰的剑削断,功力
之高,有目共睹,胜过牟趾杰何止一筹。这一场不用宣判,当然是铁摩勒赢了。
  牟世杰败得如此之惨,当然是面目无光,但心里却也是又惊又喜,“毕竟把叔叔盼到
了,这最后一场,他们那边无人能敌。”
  心念未已,牟沧浪已是到了他的面前。中世杰还未来得及张口说话,只听得牟沧浪已是
沉声说道:“孽障,到了这个田地,你还不认输么?”
  牟沧浪在重伤之后,精神还未完全恢复,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在牟世杰听来,却宛如晴
天霹雳,他当作唯一靠山的叔叔,竟然要他认输!牟世杰张大了嘴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半晌,问道:“叔叔,你说什么?”
  牟沧浪面挟寒霜,“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要你向天下英雄谢罪,你限我回转扶
桑,从今之后,不许再履中原!”
  牟世杰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说道:“叔叔,你武功盖世,这么容易就认输了?”
  牟沧浪道:“你的所作所为我都已知道了,你不用再蒙骗我,也不用再激恼我啦。天下
唯有德者居之,并不是只凭武功就可以服人的。若论武功,咱们的师祖虬髯客胜过咱们不知
几十百倍,但他见李世民便即推抨敛手,这才是大英雄、真豪杰的胸怀!我小觑了当世英
豪,命你逐鹿中原,这是我的过错。如今看来,即使李唐可以取而代之,也还轮不到你。就
说此刻在场的铁摩勒、铁大侠吧,论武功,论气度,你自间可以有哪样比得上他吗?你听我
的劝告,快快向天下英雄谢罪了吧!”他说话多了,禁不住连连咳呛。牟世杰这才知道,他
叔叔原来已是元气大伤。
  牟世杰登时如坠入冰窟之中,最后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心道,“连叔叔也要迫我谢
罪,哎,天下之大,只怕只有朝英才是与我同心的了,”
  他正在想起妻于,忽听得马铃声响,正是史朝英的心腹恃女赶了回来。牟世杰连忙间
道:“我叫你去接小姐的,小姐呢?”
  那侍女下了坐骑,走到牟世杰跟前,讷讷说道:“小姐她抢了我的坐骑,我以为她早已
回来了。我连忙抢了别人的坐骑……”
  牟世杰大为着急,说道:“快去打听了,快去打听……”刚说到这里,史朝英的另一个
心腹侍女,亦已回来,接着说道:“不用打听,小姐的消息我已经知道了。”
  牟世杰道:“怎么样?快说,快说!”那侍女道:“在这里不方便说,请姑爷进帐说
话。”
  牟世杰怒道:“我要你说,听到了没有?”要知他此刻已是神智混乱、陷入了半疯狂的
状态中,心中只是想道,“我处境已是如斯,什么坏消息我也不在乎了。”因此急于知道妻
子的结果,非迫那侍女说话不行。
  那侍女神态尴尬,无可奈何,只好说道:“我在半路碰见小姐,她和段克邪两人合乘一
骑,跑了!”牟世杰大叫道:“什么,她和段克邪跑了?”他本来是准备接受任何坏消息
的,却不料是这么样的一个坏消息,是出乎他想象之外的坏消息!当真是比听到史朝英死
了,还更难受!一个打击之后接着又一个更重的打击,他的精神,意志登时全都崩溃!
  这消息突如其来,人人都是意想不到。给这消息大大震惊了的,除了牟世杰之外,还有
一个史若梅。不过牟世杰是由震惊而至绝望,史若梅则是从惊奇之中感到恐惧。
  史若梅失声叫了出来,也似突然给人重重击了一下似的,摇摇欲坠。聂隐娘、方辟符在
她身边,连忙将她扶住。史若梅颤声道:“克邪,他,他怎么会,……”聂隐娘道:“你不
可疑心克邪,这一定是,是……”史若梅道:“我知道,一定是那妖女作弄他的。唉,不知
给他吃了些什么迷魂之药?”要知段克邪武功远远在史朝英之上,史若梅怎知他是给牟沧浪
点了穴道在前,这才给史朝英所擒的。
  会场为这消息引起了一阵骚动,倒把牟世杰的事情暂时撇开了,牟沧浪难过之极,说
道:“世杰,你娶的好妻子!好吧,有妻如此,不要也罢!你先办了正事,再去清理家门
吧。”
  牟世杰一片茫然,这一瞬间,他脑子里空洞洞的似乎连思想也没有了。场中的骚动,他
叔父的说话,他都己是视而下见,听而不闻。
  过了半响,辛天雄大喝道:“牟世杰,你老婆的丑事你自己去理,这与我们无关。如今
就等你一句话,这盟主你还有脸再做吗?你出不出来赔罪?”
  牟世杰缓缓走出场心,心中苦笑:“说什么一条红线上拴着的两只蚂蚱,到头来看我是
冰山已倒,她就投到别人的怀抱去了。”
  众人都以为他是出来赔罪,人人的眼光都注视着他,牟世杰的眼光却缓缓的从众人卤上
凉过,终于停在一处,在那地方,聂隐娘与方辟符正是肩井肩的站在一起,他们正在细细私
语,并没有正眼看他。
  牟世杰心中一阵凄酸,“要不是我当日走错一步,我与隐娘岂不是神仙眷属,武林侠
侣?嗯,是我利用了朝英呢,还是朝英利用了我呢?此刻,隐娘的心中,除了姓方的小子之
外,还有没有我呢?”他把眼望去,聂、方两个人靠得更近了,两个头并在一起,他根本无
法“捕捉”聂隐娘的目光,当然更无法“捕捉”她的心思了。
  牟世杰忽地叫道:“这着棋我是走错了。一子错,满盘落索,夫复何言!”抽出剑来,
猛地就朝着自己胸口一插!
  这一下变出意外,连牟沧浪都想不到侄儿会自杀的,过去救时,已是来不及了!
  牟沧浪大吃一惊,飞奔过去,用封穴止血之法,点了牟世杰脑唇的“神庭穴”,只见插
入他心脏的那柄长剑,只剩一截短短的剑柄露在外面,纵有华陀冉世、扁鹊重生,那也是难
以挽回他的性命了。
  牟世杰如此下场,虽说是罪有应得,但夫系叔侄之情,牟沧浪毕竟还是十分难过,想
道:“这孩子自小聪明,自幼又失了父母,我只道他材堪大用,不免姑息了些,唉,他今日
落得如此下场,这也是我教导不周之故。”
  牟沧浪咽住了眼泪,在牟世杰耳边说道:“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么?”牟世杰的利剑插
正心房,本来要立即身亡的,却因得他叔父封穴止血,还留着一口气,当下嘶声说道,“待
她孩子养了出来,要孩子,不要母亲。……叔叔,你……哎呀,我、我好痛苦,你给
我……”牟沧浪道:“好,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你好好去吧,”一指点了他的“死穴”,将
剑拔了出来,牟世杰登时气绝。
  牟沧浪抹了眼泪,将一个侍者招来,吩咐他道:“你把少岛主抬去火化,将骨灰带回扶
桑。”
  铁摩勒念起往日的交情,也不禁有点怆然,心道,“你若能听我几分劝告,何至便有今
日?”但在这样的场面之下,他却不知如何去安慰牟沧浪。
  就在此时,两个黄衣人匆匆跑进场来,正是奉了牟沧浪之命,押解楚、段二人的那两个
侍者。他们见着同伴正在将牟世杰的尸体抬出去,不觉愕然。
  牟沧浪沉声道:“你们为何下听我的命令?段克邪呢?”那两个侍者道:“侄少奶说是
你叫她提人的。我,我们不知道她是假传命令。”
  牟沧浪无心再问楚平原的下落,便对那两个侍者说道:“我给你们三年期限,你们务必
要找着侄少奶,倘若她养下孩子,你们把孩子抱回来,至于侄少奶,你们就不必管她了,让
她师父惩处她。”那两个恃者莫名其妙,相顾骇然,不敢多问,只好唯唯遵命。
  牟沧浪一声悲啸,面向着那四十二家岛主,蓦地喝道:“你们部随我回人,从个之后,
不许再到中原生事!”
  铁摩勒、空空儿上前送行,铁摩勒道:“牟老前辈,我很抱歉……”牟沧浪道:“铁大
侠,你对世杰已是尽了心了。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我很欢喜。但今后我大约也不会再履中原
了。空空儿,对不住,你们这杯喜洒,我也不能喝啦。”正是:血洒中原王气黯,推抨敛手
最怆怀。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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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四十九回 灾祸频来遇魔女 死生与共劫情郎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四十九回 灾祸频来遇魔女 死生与共劫情郎   牟沧浪一走,扶桑岛的侍者和那四十二家岛主也都跟着他一同走了。这绿林大会便出乎
意外的匆匆结束,群雄一致拥戴铁摩勒作新盟主,自是不在话下。
  段克邪未见回米,众人正在担忧,忽听得展元修说道:“咦,那不是平原吗?他回来
了!”
  只见楚平原衣裳破碎,身上带伤,脚步踉跄的跑进场来。铁摩勒等人又惊又喜,连忙扶
他进帐敷伤。楚平原道“我这点伤不要紧,你们快去追那妖女,她把克邪劫走了。”
  原来段克邪与楚平原都是被牟沧浪点了穴道的,但轻重却有所不同。牟沧踉深知段克邪
的内功已到一流境界,所以用的是重手法点穴:重手法点穴若是施之于功力稍弱之辈。会造
成很大的伤害,楚平原的功力其实与段克邪乃是在怕仲之间,但牟沧浪未曾见过他的功夫,
而他的用意本来又个在于伤害他们,他怕楚平原受不起,用的只是普通手法的点穴。
  那两个侍者背着他们下山,刚到铁黎峰下,楚平原已经自行运气冲关,解开了穴道。背
着他的那个侍者武学造诣亦颇不凡,听得他呼吸气息有异,正待放他下来察看,楚平原陡地
大喝一卢,缚着他乎足的租绳已是寸寸断裂。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就在铁黎峰下,与那
侍者打将起来。
  十招之后,楚平原血脉渐渐舒畅,功力已恢复勒五六分,掌力加强,打来得心应手。迫
退了那个侍者,便冲上去对付另外一个侍者,意欲解救段克邪。
  背着段克邪那个侍者十分狼狈,他眼看同伴抵敌不住,要想放下段克邪上前助战,又怕
被人抢去。但若背着段克邪,功大却怎能施展得开?只怕连自己也要被对方伤了。
  楚平原正在把那两个侍者迫得手忙脚乱,眼看就可以把段克邪解救下来,忽听得马蹄声
响,史朝英飞驰而来,她一看这个情形,已知段克邪定是被牟沧浪以重手法点了穴道,所以
尚未能解开,心中大喜,连忙叫道:“把这姓段的小子交与我!”
  那侍者只听命于牟沧浪,史朝英要他交人,他不敢立即答应,问道:“侄少奶,你这是
可曾得到岛主的允许?……”楚平原大为着急,加紧进招,那侍者话犹未了,“嗤”的一
声、衣襟已被他扯去一幅,幸而楚平原的目的只是要把段克邪抢过来,他也怕误伤了段克
邪,不敢施展杀手,要不然这一抓就可把那恃者胸膛抓裂。但也正由于他不敢施展杀手,也
就抢不到段克邪。
  但虽然如此,那侍者已是吓出一身冷汗。史朝英假装发怒,说道:“当然是叔叔叫我来
提人的,你竟敢来盘间我么?你眼中还有我这个主子没有!”
  史朝英毕竟是牟沧浪的侄媳,那恃者一来不敢疑心她会说谎;二来他着了楚平原一抓,
也巴不得抛开这个”包袱”,既有史朝英奉了岛主之命,要他将段克邪移交,正是最好不
过。
  那侍者叫道:“好,接住他!”反手将段克邪抛开,楚平原急怒交加,骂道:“好个好
女,你还害得他不够吗?”纵身去抢,史朝英一手挥刀劈下,一手接人,那两个侍者也从两
侧攻他,楚平原抢不到人,险险又着了史朝英一刀。史朝英哈哈大笑,接过了段克邪,如获
至宝,立即快马加鞭,一溜烟的跑了。
  段克邪已给史朝英抢去,楚平原无心恋战,杀退那两个侍者,便即回来。
  众人听了楚平原的报告,都是忧心不已。辛芷姑道:“真是孽障,都怪我从前宠坏了
她。”史若梅道:“克邪他穴道未解,不能动弹,岂非要任凭那妖女摆布,这可如何是
好?”聂隐娘却小声笑道:“克邪是因穴道未解,这才受她劫持,我以为你倒可以放心。”
史若梅最怕的是段克邪给史朝英花言巧语所诱惑,聂隐娘说中了她的心事,倒去了她心上一
块石头,粉面微红,不再言语。
  卫越道:“既是如此,事不宜迟,那就快去追赶吧。”楚平原敷上了金创药之后,也要
同去追赶。当下五个人分成三路,卫越、楚平原本领高强,不怕史朝英伙有帮手,他们各自
一路。史若梅则与聂隐娘、方辟符一路。伏牛山大寨是在北方,料想史朝英不会向这个方向
逃跑,他们分作三路,便向东南西三路搜寻。
  史朝英骗得了段克邪作为俘虏之后,便快马加鞭,急急逃跑。她这匹坐骑是牟世杰当年
所劫的一匹御马,脚力不在秦襄赠与铁摩勒那匹骏马之下,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伏牛山绵延
五百里,她一路马不停蹄,饥了就吃干粮,到得黄昏时分,已经走了三百多里,高处望下,
已经可以看到山下的平原了。史朝英笑道:“料你的表哥铁摩插翼难追。且在这松林里过一
晚,明早再和你下山吧。”抱起段克邪进入松林,段克邪穴道未解,但神智却很清醒,心中
暗暗叫苦,不知史朝英要如何磨折他。
  松林里还有未曾溶化的积雪,月光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来,俨如铺了满地银霜。史朝英柳
眉微盛,在月光下若有所思,竟是一副满怀幽怨,楚楚可怜的样子。
  段克邪闭了眼睛,索性不去看她,心里想道,“这妖女不知又在打什么怪主意了?真想
不到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却生了一副蛇蝎心肠。”
  忽听得史朝英幽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世杰,不是我想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
可得原谅我的苦心才好。”
  段克邪颇觉诧异,心道,“原来她还记得她的丈夫,却又为何要捉弄我?论理来说,今
天是她丈夫的成败关头,她若然心里还有丈夫,就该与他共同患难才是。她把我挟持到这里
来,却把她丈夫抛下,真不知是什么心思?”
  心念未已,只听得脚步声似乎渐渐远了,段克邪大为奇怪,睁眼一看。史朝英果然已经
离开了他,连背影也不见了。
  段克邪心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就只是为了与我开一场玩笑?”
  段克邪默运玄功,将真气凝聚,冲击受封的穴道。但牟沧浪的重手法点穴非同小可,段
克邪虽然已经可以运气冲夫,迫切之间,还是未能解开穴道。
  过了约一住香的时刻,段克邪看看已有成功之望,忽听得树林沙沙作响,史朝英分枝拂
叶,又回来了。只见她提看一个皮袋,刀尖上穿着两只山鸡。
  史朝英柔声说道:“你一天没有喝水,也没有吃过东西,一定是又渴又饿了。你先喝一
口水,我再烤山鸡给你吃。”
  段克邪心道:“我才不要你这样好心。”可是他穴道未解,只能任她摆布,史朝英解开
皮袋,原来里面盛的乃是清水。史朝英托起他的下巴,用巧妙的手法一捏,段克邪的嘴巴不
由得大大张开,史朝英就灌他喝了几大口水。
  段克邪一着急,真气猛地一冲,竟然把被封的穴道解开,立即施展轻功,向史朝英那匹
坐骑奔去,哪知跑了几步,忽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不禁连连喘气。吏朝英突然悄悄的
来到他的身边,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倒了。
  史朝英笑道:“你歇歇吧,你已经不能使用气力了。”段克邪又惊又怒,挣扎起来,骂
道:“你,你这妖女。你捣什么鬼?”
  史朝英在他肩头一按,又把他按了下去,缓缓说道:“也没什么,我不过在水里放了一
撮酥骨散。你还记得吗?你从前也是曾给我用酥骨散活擒过一次的,这回我可不能轻易给你
解药啦。”
  段克邪怒道:“史朝英,你为何要屡次三番害我?”
  史朝英道:“我的丈夫死在你们手里,你难道还不能为我受些儿委屈?”
  段克邪道:“你怎知你丈夫已死?你一早就与我上马奔驰,又没有参加绿林大会。”
  史朝英道:“老实告诉你吧,世杰的叔叔已不肯帮忙他了。”段克邪道:“那也不见得
你的丈夫就会死啊。我知道我表哥铁摩勒的打算,他只想你的丈夫悔改前非,并不想要他性
命。即使他不肯悔改,也只是不要他当盟主而已。谁说铁摩勒就要杀你丈夫?”
  史朝英叹口气道:“你只知道你表哥的打算,你却不知道我丈夫的性情。他是心高气傲
的人,岂能受得折辱,我料想这个时候,他一定已经自杀了!嘿,嘿,如今你可知道我为何
要把你抓来了吗?”笑声凄厉,听得段克邪也不禁有点毛骨悚然。说道:“你待怎么?你要
杀了我为你丈夫报仇?”
  史朝英冷冷说道:“论理世杰虽然不是死在你的手上,至少也有一大半是因你而亡。
但,我不杀你,我还要留着你伴我呢!”
  段克邪大吃一惊,道:“我宁愿你杀了我!”
  史朝英“瞟”他一眼,眼角隐含笑意,却又似笑似讽他说道:“克邪,你以为我是顾念
旧情,不杀你吗?不,我嫁了世杰,我就要做他的好妻子。我这是为了世杰的缘故。”
  段克邪莫名其妙,“只要她是全心全意为她丈夫,我倒是可以原谅于她,只不知她是真
是假?”当下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明白。”
  史朝英面上一红,道:“那我就老实对你说了吧。我肚子里有着牟世杰的孩子,我已经
怀了三个月孕了,我知道,你们那些人恨极了我,我的师父,你的师兄,铁摩勒,疯丐卫越
这些人全要杀我……”
  段克邪忙道:“不,他们若是知你有孕,一定不会杀你!”史朝英冷笑道:“我不相信
任何人。到人家杀我之时,那已迟了。你以为就凭你一句话,便可保得我的性命,我也就会
轻信于你,放了你么?我只知道,我只有牢牢把你抓在手中,才能保得我母子的平安。”
  段克邪心里想道,“她性情刻毒,也就难免多疑。怪不得会以为人人都是像她这样。看
来我要除去她这层忌刻之心,只怕不是短时间内所能做到的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史朝英说道:“克邪,可真是要屈委你了。我要你伴着我,这酥
骨散的厉害你是知道的,你若得不到解药,会在一个月之内,慢慢死去。但你跟着我,我可
以每隔半月,给你服半颗解药,让你延续性命。你不能使用武功,但你还会有普通人的气
力,可以跟着我一同走路。到了我的孩子出生,三岁之后,我再给你服足量的解药,让你回
到你那位史姑娘的身边。我把你牢牢抓在手中,他们投鼠忌器,料想不敢杀我!到我放你之
时,你若要杀我泄这三年软禁之恨,我也由你。”
  段克邪道:“你不用如此猜疑心重。倘若牟世杰真是死了,你肯洗心革面,抚养孤儿,
那就是个贤母了。我尊敬你还来不及呢,怎会想到杀你泄怨。”
  史朝英道:“好,难得你还能同情我、怜悯我,那么,你再依我一件事情。”段克邪
道:“什么?”史朝英道:“一路之上,你须得与我夫妻相称。”
  段克邪大惊道:“这、这如何使得?”
  史朝英道:“你真是不通人情世故,你试想想,咱们孤男寡女,一路同行,老实说,我
也不放心让你离开我的跟前,晚上投宿客店,我是必须与你同住一间房的。若不冒充夫妻,
岂不叫人生疑?”
  原来史朝英的心情是十分复杂,她把段克邪俘为人质,为的是保护自己与及未出世的胎
儿,这倒不假。但若说她是真的忠于牟世杰,那却未必尽然。她对段克邪总还是未能忘情,
也未始没存有“弄假成真”的希望。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牟世杰,那不过是为了解除段克邪
心中的防范而已。
  段克邪满面通红,说道:“不可,不可!不管你怎么说,我决不能与你夫妻相称!”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人“噗嗤”一笑,接着说道:“史姑娘,这小子不愿作你丈夫,
就让我来充当吧!”
  树上跳下一个人来,头尖腮削,活像一头猕猴,不是别人,正是精精儿。
  史朝英怒道:“你这老猴儿,敢讨我的便宜。”精精儿道:“反正你要找个丈夫;假的
也好,真的也好,我都愿意。”
  史朝英道:“亏你还是世杰生前的好朋友呢,好不要脸!”段克邪也斥道:“精精儿,
师门的颜面都给你丢尽了,你怎能欺负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大师兄若知此事,定要抽你的
筋,剥你的皮!”
  精精儿道:“你这小子的性命都捏在我的手里,还要罗嗦!”
  段克邪无法抵抗,给他一指点了哑穴,做声不得。精精儿回过头来,冷笑说道:“牟夫
人,你迫这小子做你丈夫,倒是很要面子呀!哼,哼,咱们老大别说老二,你不是正人,我
也不是君子。八两半斤,彼此,彼此!”
  史朝英又气又恼,又是恐惧,饶她智计多端,急切之间,也想不出办法对付精精儿。
  精精儿哈哈笑道:“到底是小白脸占便宜,你嫌我貌丑,看不上我,是吗?”
  史朝英道:“你别乱说,我将他俘为人质,这是要将他当作护符。精精叔叔,俗语说得
好,留得一线,日后好相见。请你高抬贵手,说不定日后咱们也还可以彼此帮忙呢。”
  精精儿笑道:“这才像个话儿。好吧,咱们就正正经经的谈一桩交易吧,我不做你的丈
夫也成,但这小子我可得把他带走了!”
  史朝英大吃一惊,说道:“什么,你要将他带走?原来你也在打他主意!”
  精精儿道:“不错。这小子刚才说得很对,我是怕空空儿。
  辛芷姑与我为难,所以我也要把这小子抓来当作护符。”
  史朝英连忙叫道:“精精叔叔,且慢!咱们再商量、商量!”精精儿眦牙露地笑道:
“商量什么?你愿意与我作冒名夫妻了。”
  史朝英无可奈何他说道:“叔叔请别说笑,我想,你我既然都是要把这小子紧紊抓牢,
那就不如咱们同一路吧。”要知精精儿武功远胜于她,她心里虽然极不愿意,也不能不自动
的提出这个办法。
  精精儿道:“你准备带这小子上哪儿?”
  史朝英道:“我想去投靠我的另一个师父幻空法师。”
  原来这幻空法师乃是青海鄂克沁寺的主持,当年史思明驻军青海,与他结纳,幻空喜欢
史朝英的聪明,曾收她为记名弟子,不过这种师徒关系只是佛门的一种“结缘”,与普通传
授技艺的师父不同,而史朝英当时年纪也小,幻空武功虽是不凡,她却没有跟他学过武功。
她的全副本领都是后来跟辛芷姑学的,但虽然如此,幻空却是很疼爱她,前几年,当史朝义
图谋起兵作乱之时,幻空还曾经来看过她。那次史朝英活擒段克邪,也曾得过他的助力。
  精精儿与幻空法师也是旧时相识,但交情不算深厚。听了史朝英的言语,心中暗暗欢
喜,“我正苦于无路投奔,灵鹫上人本来与我有点交情,但他那次败给辛芷姑,已不愿与我
师兄作对,看来是多半不会收留我的了。幻空法师武功颇高,他还有几个师兄师弟,本领也
与他不相上下,躲在他的寺中,正是最炒不过。史朝英虽是诡计多端,但只要我把这小子牢
牢捏在手心,谅她也不敢加害于我。”
  史朝英瞧他神色,知他已是愿意。心道,“我受你这老猴儿的气也受够了,我也得报复
你一下。”当下说道:“精精叔叔,这小子我可以与你共同看管,但咱们一路同行,你还得
依我一件事情。”
  精精儿道:“哦,你还有什么条件么?”史朝英道:“咱们三个在路上须得装作一家
人,委屈叔叔些儿,你就扮作我家的仆人吧。”
  精精儿跳起未道:“什么?你要我作听你使唤的仆人?为什么不可以作丈夫,不然也可
作父女?”
  史朝英道:“我已说过我不能与你作冒名夫妻。作父女吗?你我的相貌又差得太远,你
照照镜于看看,你像什么?所以最合适你的身份,便是扮作仆人了。”
  精精儿“哼”了一声,还未言语,史朝英又道:“这小子已服了我的酥骨散,只有我有
解药。你若要撇开我,独自将他抓去,不出一月,他就要无疾而终。精精叔叔,我怕我师父
杀我,你怕你师兄杀你,咱们都是同样存心,只是要把这小子俘为人质,当作护符,你稍受
些儿委屈,这也是双方有利的事情呀。”
  精精儿哈哈笑道:“好,牟夫人,你也真有一手,我依你就是。只是这小子呢,他又扮
作什么?有我与你一起,你总不成还要他作你丈夫吧?”
  史朝英道:“他是我的哑巴弟弟,在住居之前,你可以点了他的哑穴。你就以仆人身份
伺候他,与他同宿。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巴?”
  精精儿一来也怕一拍两散,史朝英掀起泼来,毁了解药,害死了段克邪对他也无好处;
二来他也要藉史朝英的关系投靠幻空法师。当下转而讨好史朝英道:“好好,牟夫人,咱们
是义气博义气。牟世杰生前是我知己,我为你受点委屈,也算不了什么。这桩交易、就是这
么定夺好啦!”说罢,就把段克邪背了起来,哈哈笑道:“好小子,二师兄待你很不错吧,
你屡次辱骂于我,我却还愿服待你呢。”
  段克邪落人精精儿手中,自是极为气恼。但转念一想,反正已是不能脱身,有精精儿一
路同行,却是要比与史朝英单独相对好得多;最少可以避开了史朝英的纠缠,也未始不是一
件幸事。这么一想,也就心平气和,索性听天由命了。
  寻找段克邪的人分为三路,楚乎原走的是西面这条路,方向倒是对了,但因他的坐骑比
不上史朝英的骏马,双方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他是第三天才走出伏牛山的。在山脚碰上一
个樵夫,楚平原向他打听,恰巧那樵夫在史朝英这一行人下山的那个早晨,曾经看见他们,
他远远看去,看见“一头大腥腥”背着一个人追逐骑着马的少女,还惊为怪事呢。楚平原从
樵夫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猜想“那头大猩猩”一定是精精儿无疑,更是担忧。
  一日,楚平原正在沿着岐山山脚的驿道前行,忽见前面有两匹马跑得很快,马背上的两
个骑士竟是胡人装束。
  楚平原催马赶了一会,那两个骑士的背影看得更清楚了。楚平原不禁又惊又喜,原来这
两个胡人正是宇文虹霓的手下,也就是从前在路上曾盗过他和段克邪坐骑的那两个胡人。楚
平原心里想道:“史朝英这妖女曾极力笼络小霓子。说不定会去投靠她?”正要飞马赶上前
去,向那两个人打听宇文虹霓的消息,忽听得马铃声响,背后又是两骑马赶了上来。马上的
骑士也是胡人装束,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少年,衣服丽都,似是个贵介公于,另一个中年的粗
豪汉子,似是他的随从。
  前面宇文虹霓那两个家丁慌慌张张的快马加鞭,后面那个少年大喝道:“还不给我停
下!”前面两骑给他一喝,跑得更快。
  少年大怒道:“岂有此理,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唰唰两鞭,他那匹坐骑飞一般的直追
上去。
  楚平原心道,“原来不是一伙的。这小子敢对小霓子的手下如此呼喝,想必是回讫国大
有来头的人物了。”当下也快马加鞭,随后追赶。
  赶到林边,只听得林中隐隐有吵闹之声,少年发怒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两个奴才,你
们是吃了老虎的心,还是吃了豹子的胆,快说,你家小姐现在何处?否则我就要了你们的
命!”
  那两个家丁道:“我门宁可断头,小姐的去处决计不能说与你知道!”
  那胡服少年大怒道:“岂有此理,你这两个奴才,反了,反了!”邓两个家丁倏忽地大
声说道:“不错,我们是奴才。但只是我们小姐的奴才,不是你们回族的奴才!”
  那胡服少年大喝道:“反了,反了!给我把这两个奴才抓下!”
  那两个家丁忽的就扑过去,那胡服少年冷笑道:“你们还不配与我动手!”只见他一个
转身,那两个家丁就扑了个空,向前冲出了十数步。楚平原偷看了他的身法,也有点暗暗心
惊。
  那粗豪汉子喝道:“躺下!”趁他们脚步未稳,左脚一勾,右掌一劈,一个家丁跌了个
四脚朝天,另一个家丁则给他劈得矮了半截,弯腰捧腹,挺不起身。
  那胡服少年冷笑道:“知道厉害了么?你们要想找死,我可还要慢慢消遣你们呢!我这
条蛟鞭可以打得你们皮开肉烂,看你们说是不说!”
  楚平原起初本来还不想插手,但听了他们的说话之后,可不禁怒火勃发,登时就跑了出
去,喝道:“你凭什么欺负人?”
  那小王爷见树林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来,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敢来多管闲事!”
唰的一鞭,就朝看楚平原打去。
  楚平原喝道:“滚开!”左手一抄,就要夺过他的马鞭,不料那小王爷鞭法甚是精奇,
呼的打了个囵,夭矫如龙,竟从楚平原意料不到的方位打来,楚平原一个“盘龙绕步”,在
间不容发之际,化掌为指。“卜”的一声,将他的马鞭弹开,但饶是如此,衣襟一幅,已给
鞭梢扫着,撕裂成了碎片。
  那粗豪汉子扑上前去,说道:“小王爷,何须为这臭蛮子动怒,待奴才替你收拾他
吧!”那小王爷喝道:“乙辛,小心了!”
  楚平原空手接了他一招,他已看出楚平原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
  乙辛是回族著名勇士,但对于上乘武学的造诣,却并不怎么高深,他见楚平原被他的小
主人一鞭打碎了衣衫,根本就未曾把楚平原放在眼内。
  楚平原卖了个破绽,容他扑到身前,横掌如刀,一掌就朝着他臂弯切下。乙辛精通摔跤
绝技,右臂中掌,左臂一弯,穿过楚平原时下,居然把他举了起来。他右臂痛如刀割,但皮
粗肉厚,也还可以抵受。
  乙辛哈哈笑道:“这臭蛮了不过……哎呀!”原来就在此时,楚平原已是以迅雷不及掩
耳的手法,反手扣了他的脉门,一,个旋风急舞,不待那小王爷扑上,已用“大摔碑手”的
手法,把乙辛抛出了数丈开外,恰好掷进了一丛荆棘之中。乙辛手舞足蹈,衣裳皮肉,给荆
棘的倒刺勾住,急切间,哪里挣扎得起来?那小王爷喝道:“你这汉人,好大的胆子!你知
道我是什么人,你们的皇上见了我也得礼敬三分,你竟敢来冒犯我?嘿,嘿,你要抢夺财
物,我倒可以接济你几两银子,或者你不如就跟了我吧。”他不知楚平原何因而来,还只道
他是个剪径的强盗。
  楚平原冷笑道:“管你是什么人,别人伯你,我偏不怕你。
  你仗势欺人,我就看不过眼!”
  那小王爷“哼”了一声,一脸轻蔑的神情说道,“帅陀国是我们的属国,这两个奴才是
我们治下的贱民,生杀之权尚且由我,你却来怪我恃势欺人,嘿嘿,这真是太可笑了!”
  楚平原大怒道:“闭上你的鸟嘴!我不识你们什么主子奴才,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朋
友,你敢欺负他们,我就要你笑不出来!
  我叫你滚开,你听见没有?”
  那小王爷冷笑道:“你和他们是朋友?嘿,嘿,这真是自甘下流,哼,我明白了,只怕
宇文姑娘才是你的朋友吧?”
  楚平原道:“是又怎样?废话少说,滚!”
  邓小王爷满肚皮醋意,冷笑道:“怪不得她一直躲开我。哼,好小子。我要你的命!”
他妒火一起,蛮性发作,本来对楚平原有点忌惮的,这时已是被愤怒所遮盖,不理三七二十
一,“唰”
  的向楚平原便是一鞭!
  楚平原这时有了防备,焉能给他打中,脚跟一旋,转了一圈,那小王爷趁他立足未稳,
急三鞭“回风扫柳”,卷起一团鞭影,向他猛扫。楚平原见他了得,不敢轻敌,掣出宝刀,
喝道:“你是主子也好,奴才也好,这是汉人的地方,不能让你行凶。
  你的威风回国去使吧。看刀!”
  瞬息之间,楚平原一口气削出了六六三十六刀,刀光电舞。
  鞭影翻飞,双方都是快到了极点。刀光鞭影中只听得辟啪声响,楚平原背心着了两鞭,
但小王爷那条蚊鞭亦已被他削去了三段,短了一尺有多……。(注,原缺字——编者)伊克
昭盟还是一个原始的牧民部落,牧民居无定所,他们的王公也没有固定的宫殿,而是以帐幕
为家,随处流动。平时传达政令,乃是由王公委派的“行人”(官衔)快马向四方驰报。
  草原上往往几天碰不见一个人,碰见的人也不知道王公现在何处。
  楚平原事先没有想到有此困难,但他并不灰心,仍然在大草原上到处寻找。这一日他正
在策马前行,忽听得马铃声响,有一队驼马在草原出现,楚平原正想向他们打听,只见前头
的几骑快马你追我赶,有两骑马将到他的身边,后面的一骑突然逍上,“唰”的一鞭打了过
来,他是挥鞭打前面的一个同伴的,却不想他那同伴骑术很好,刚好擦着楚平原的坐骑驰
过,那一鞭却打中了楚平原。
  背后那几骑马都是年青的小伙子,有男有女,轰然大笑,有个小伙子唱道:“小伙子骏
马跑得快,姑娘的皮鞭打得凶。打在郎身上你心不心疼?哎哟,打得轻了,我只怕他跑掉像
一阵风。”
  楚平原这才看清楚,原来鞭打他的是个健美的女郎,那女郎绯红了脸,说道:“这位大
哥,我不是成心打你的。”回头骂道:“讨厌,现在又不是玩刁羊,你怎么胡说八道?这支
歌你留待今晚向格格唱吧。”那唱歌的小伙子笑道:“你都不肯听我的歌,贝格格面前我还
敢唱吗?”
  “刁羊”是游牧民族的一种风俗,也是一种将“骑术”和“求爱”联在一起的游戏。每
一年在新年的时候或“团圆节”
  (八月十五)的时候举行。青年男女,骑上骏马,男的在前,女的在后,男的若给追
上,可得任由女的鞭打。看来很是吃亏,但在这狂欢之夜,许多小伙子们还巴不得有姑娘鞭
打他。原来姑娘们的皮鞭也不是乱打的,她们打的只是自己心爱的人。有首“竹枝词”道:
“秋夜呜芦管,歌声遍草原,姑娘骑骏马,长鞭打所欢。”就是描写这种风俗的。
  楚平原知道此一风俗,说道:“哦,原来今晚就是团圆节吗?”
  他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日子都记得不很确实了。但“刁羊”只在新年与团圆节举行,
不是新年,当然就是“团圆节”了。
  刚才唱歌那小伙子道:“这位大哥,看你装束,你不是我们的族人吧?你是从哪里来
的?”楚平原道:“我是从南方来的汉人。”他小时候到过伊克昭盟,虽然只是路过,未曾
住下,但却知道这一族人最为好客,决不会因他是汉人而有所岐视。
  那小伙子道:“哦,怪不得你不知道了。今晚是萨巴王公举行‘刁羊’,要我们年青人
都到他那里去玩,听说他是有意思给贝格格选女婿呢。”旁边有个人怕他不懂,说道:“我
们尊称王公女儿做‘格格’,香贝就是萨巴王公的独生女儿。”
  那姑娘误打了楚平原一鞭,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说道:“汉人大哥,你做我们的客人
吧。你会不会唱我们的歌?我教你唱。”
  草原上的女儿性情爽朗,她知道那小伙子是在取笑她,也毫不在乎。
  楚平原笑道:“我今晚只是去看热闹,‘刁羊’我是不玩的了。但你们的歌很好听,你
肯教我,那是最好不过。”这群人中本来有个小伙子暗地里喜欢那姑娘的,听说楚平原不玩
‘刁羊’,放下了心上的石头,也参加进来教楚平原唱歌,一路上歌声飘荡,嘻嘻哈哈,十
分高兴。
  黄昏日落,草原上新月升起,楚平原随着这群人进了一个山谷,山谷是一大块盆地,绿
草如茵,有一种不知名字的野花,喇叭形的白色小花朵点缀在绿草丛中,月光下一眼望去,
就似缀在锦缎上的珍珠。
  靠山的那边,有一排篷帐,帐幕外的草地上烧起一堆野火,草地上满是年轻的男女和他
们的马匹,有人已经在那里弹着各种乐器,唱歌跳舞,远远就可看到听到。那姑娘笑道:
“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再迟一些就赶不上看摔跤了。”歌舞、摔跤、刁羊是欢度“团圆节”
的三项主要项目。
  楚平原心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原来萨巴王公就在这儿,不过半天功夫就到了。要是我没有他们带领,找不着这个所
在,可又得在草原上大兜圈了了,”
  楚平原系好坐骑,和同来诸人挤进里面一圈。那姑娘小声说道:“你看,我们的香贝格
格美不美?啃,就在那边。对了,你看见了。那老年人就是我们的萨巴王公。”
  正中帐幕之前坐着王公和他的女儿,楚平原聚精会神的看过去,只见香贝格格披着一袭
轻纱,白衣如雪,丰姿绰约,果然是罕见的美人儿。
  那姑垠见她如此出神,格格笑道:“汉人大哥,你也给我们的格格迷上了?我们的格格
可是不能嫁给汉人的哟。她哪里知道,楚平原的一对眼睛是在寻觅宇文虹霓。香贝格格身边
有几个侍女,但却都不是宇文虹霓。正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见伊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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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五十回 莽莽乾坤谁作主 茫茫恩怨此从头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五十回 莽莽乾坤谁作主 茫茫恩怨此从头   楚平原甚是失望,心里想道,“小霓子若在这儿,应该与王公父女同在一起,却怎的不
见她?难道她又到别处去了?”
  那姑娘笑道:“别想心事了,咱们去吃东西吧。”原来王公举行的“刁羊”,同时也就
是一个通宵的欢宴,树上桂着无数烤熟了的小羊,还有皮袋盛着的马奶酒,随人任意饮食。
  楚平原拔出佩刀,学那姑娘的样了,割羊肉来食,那姑娘捧起皮囊,喝了一口,递给他
道:“这酒有点酸的,你喝得惯吗?”楚平原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笑道:“很好呀!”就在
这时,忽听得有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噫”了一声,楚平原心头一跳,连忙抬起头来,四面张
望。那皮袋没有栓上,马奶酒倾泻如泉。
  那姑娘忙不迭的接过皮袋,说道:“你怎样啦,失魂落魄的!”楚平原道:“我,我想
过那边看看。”原来他听到的竟似是宇文虹霓的声音,但看过去却又不见她的背影。
  那姑娘道,“看什么?别乱跑,摔跤开始了!”只见场中歌舞已止,腾出一大片空地,
有一对小伙了已经上场。摔跤开始,人人都在聚精会视的观看,楚平原自是不好到处走动,
扰乱人家的视线。
  那姑娘道:“今晚安排的八对摔跤,都是我们族中挑出的好手。有人猜测,王公也许要
在这十六个年轻人之中,选一个做他女婿。”
  那对小伙子扭着扑打,有时脑袋顶着对方的小腹,有时弯腰抬足,剪刀似的双脚夹对方
的脖子,花佯百出,技术确很高明,但楚平原却是无心观看。
  络绎有人骑马到来,场内看热闹的人围成一个圆圈,旁人都在全神注视摔跤,也不理会
他们。摔跤是很快就能分出胜负的,不到一炷香时刻,经过淘汰,只剩下两对了。就在这
时,有一行四骑来到。旁人设注意,楚平原见了却是大吃一惊。
  原来这四个人中,一个就是回族的“小王爷”拓跋元,一个是他的随从乙辛,这两个是
楚平原所认得的。另外两个,一个是年纪似乎比拓跋元还小几岁的少年,衣服丽都,神气十
分做岸,与拓跋元走在前头,另一个则与乙辛同样装束,似是他的随从。
  楚平原心里想道,“莫非这厮也得到了消息,是来抓小霓子的?暂且不必理他,且看他
有何动静?”拓跋元等一行四人来到,也不惊动众人,系好马匹,便挤进人丛之中,观看捧
跤。
  这时已淘汰至最后一对,两个摔跤好手相扑,果然十分精彩,巴山扭着卢石的手臂,卢
石脚尖一勾,巴山身向前倾,却忽地另一条手臂从对方时底穿出,横纮一压,两人倏地分
开,这几个回合打得不分胜负,众人都是喝彩叫好。
  不知怎样一来,众人都未看得清楚他们的动作,卢石突然身躯一矮,把巴山扛在肩上,
将他头下脚上的摔下去。这是卢石最拿手的绝招“肩车式”。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看得众人
眉飞色舞,彩声如雷。
  众人正在以为卢石赢定了,哪知又有出人意外的变化。就在已山头颅已将着地的时候,
他的脑袋,突然从卢石胯下钻过,反手一掌,抓着卢石脚踝,大喝一声,一个筋斗翻了起
来,卢石给他高高举起:再也无能为力,只好认输。
  众人呆了一呆,轰然叫好。就在此时,忽听得一个十分刺耳的声音也在叫道:“好,
好!我也来凑凑热闹!”声音有如金属交击,把其他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场里场外,目光都集中在这人身上,却原来就是与拓跋元同来的那个少年,其他三人跟
在他的身后。萨巴王公一见,面色倏变,慌不迭的起立相迎。众人方在诧异,只听得萨巴王
公说道:“拓跋王子光临,请恕小王有失远迎。”
  原来这少年乃是回族可汗的弟弟,名叫拓跋雄。拓跋元的父亲是他叔父。他比拓跋元小
两岁,但身份更为尊贵,是以由他作为主体,晋见萨巴王公。
  回纪铁骑纵校长城内外,伊克昭盟的领土虽未受到强占,却也曾被他们骚扰,因此众人
知道他是回族的王子之后,礼貌上虽然不能不欢迎他,心里可着实不高兴。萨已王公不知他
来意如何,更是担了一重心事。
  拓跋雄道:“今天是团圆节,我听说你在这里举行刁羊,我特地赶来的。你们这位壮
士,摔跤的本领很是高明,倒引起我的兴致来了。我也来和他玩玩吧。”
  萨巴王公道:“这个,恐怕不大好吧。王于是千金之体,万一失手,……”拓拔雄哈哈
笑道:“王公放心好了。我只怕他摔不倒我。他若能摔我一跤,我赏他一百两金子!”
  他说了这话,又走到香贝格格面前,鞠了个躬,说道:“久仰格格美若天仙,今日幸
会,果然胜似闻名。要是小王侥幸得胜,可得请格格赏我一点彩物,”
  众人见这王子如此无礼,心里都是愤怒。香贝格格淡淡说道:“王子赢了再说好吗?”
拓拔雄笑道:“好,好,好!那就马上开始吧,来呀,来呀!”
  巴山心道,“拼着给王公怪责,我也不能让这回族蛮子侮辱了我们格格。”当下摆了个
架式,说道:“王千是远来的宾客,请!”
  巴山只道一个王子能有多大本领,胜他还不是易如反掌。哪知这回族王于却是非同小
可,一个“穿手”,便欺身直进,来抓他的时骨,要是给他抓着,向后一拗、巴山这条手臂
可非折断不可。
  巴山双臂一分,铁钳一般反箍过来。拓披雄的手臂却似涂上了油一般,一沾手便即滑
开。双方都没有占着便宜,已山已是吃惊不小。
  两方你来我在,忽合忽分。交手了十多个回合,大家都未能把对方摔倒。好几次似是巴
山占了上风,却都给拓扳雄在紧张关头连消带打的化解开去。观战的都觉得诧异,不禁担
忧,连巴山也是莫名其妙。
  这其中的奥妙只有楚平原看得出来。
  原来这回族王子竟是具有上乘武功,他在招架已山的摔跤攻势之时,用了卸力化劲的功
夫,坯夹杂着们拿手法。不过,他对于摔跤,也的确颇有研究,不懂上乘武功的人,决看不
出他是用别种功夫冒充。
  楚平原心道,“这贼王子摔跤不及巴山,武功却比巴山高明得多。再打下去,巴山定要
大大吃亏。只是他是萨巴王公的贵宾,我若喝破他,只怕萨巴王公也难处置。”
  心念未已,只见已山又使出他的绝招,身躯一矮,铁塔般的压下来,只待那王子使出
“肩车式”时,他便双手反拿对方的脚踝。不料那王子双足钉牢地上,已山的身躯压下去,
他动也不动,突然反手一抓,使的分筋错骨手法,已山一声厉叫,航脉被他抓断一根,登时
给他举了起来,摔一个四脚朝天。
  伊克昭盟族人大惊,连忙跑去抢救巴山,巴山双眼火红,嚷道:“他,他不是……”他
本是想指出拓拔雄不是依照摔跤的规矩胜他,但说了半句话,已经晕了过去,众人只好抬他
到帐篷医治。有几个摔跤好手虽觉可疑,但拓扳雄的确是把巴山摔倒,而且他又是回族王子
的身份,这几个人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拓拔雄得意洋洋,走回去向萨香贝道:”格格,小王侥幸得胜,可要来向你讨赏了。”
萨巴王公心里气愤,可还不能不装作笑面道:“王子摔跤本领天下无双,佩服,佩服]你们
挑出十匹骏马,交给王子,权作彩物。”
  拓拔雄哈哈一笑,说道:“骏马,我们回族多的是!我不是要马,我要人!”伸手便要
拉扯香贝格帆香贝面色一沉,说道:“王子,请尊重!”拓拔雄笑道:“格格,我只是想请
你与我一舞。我们的规矩,摔跤胜了,他请哪一个女郎共舞,都不可以推辞的。你们的规矩
不也是如此吗?”
  楚平原突然站了出来,和他同来一起的那个女郎大吃一惊,道:“你,你要干嘛?”事
出意外,谁都来不及上前拦阻,说时迟,那时快,楚平原已来到香贝格格面前,按照他们的
礼节,垂手过膝,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香贝格格抬起头来,楚平原以为她一定也会惊诧的,谁知她却是神色如常,脸上还似有
一丝笑意,说道:“你是汉人吧?你有什么事情?”
  楚平原道:“我想请问格格,不知可否准许我也参加摔跤?”
  拓拔雄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你这痢蛤蟆也想吃天鹅肉!”朝着楚平原的背心猛的
就是一拳!
  楚平原跨上一步,拓拔雄一拳打空,重心不稳,险些跌倒。
  楚平原用的是“四象步法”,避得恰到好处。拓拨雄却还不知道他身负上乘武功,还只
道是事出偶然。站稳脚步,正要转身再打,香贝格格面色一沉,说道:“到我这儿的不论贵
贱,都是我的客人。我愿客人们彼此尊重,同享今晚的欢乐。”拓拔雄满面通红,、姑且忍
住怒气。
  香贝格格转过头来,对楚平原和颜悦色的说道:“你也懂得摔跤吗?你是想和主子比
试?”楚平原道:“不错。若蒙格格允许,我愿尽力而为,博格格一笑。我不求彩物,也不
敢求格格共舞,倘若侥幸得胜,我只想与格格单独说几句话。”
  香贝格格道:“你们都是我的客人,王千参加了摔跤,你当然也是可以。你们哪个得
胜,我都答应你们的要求。只不知王子可愿和你比试?若是王子不愿,那就两作罢论。”
  拓拔雄为香贝格格的美色而来,怎肯放弃与她共舞的机会?他对楚平原恨之切骨,也想
把他痛打一顿,立即便道:“好,你这小子不自量力,那就来吧!”
  拓拔元认出了楚平原,叫道:“好呀,你这小子也到这儿来了,我正要找你算帐。”楚
平原道:“很好,那你们两个就一齐来吧!我一个人和你们两个摔跤。”拓拔雄怒道:“你
敢藐视于我。阿元,你让开,你找你的姑娘,别来打岔。”拓拔元吃他一顿排楦,只好退过
一旁。
  拓拔雄迅若怒狮,不待楚平原摆好架式,猛的便是一记勾手兼用肘锤。楚平原使出卸字
诀,单掌一拨,将他的勾手带开,膝盖便朝他小腹一顶,拓拔雄吃了一惊,连忙吞胸吸腹,
横掌削他膝盖。楚平原脚跟一旋,双方招式都落了空。
  这一来双方都是不敢轻敌,拓拔雄退而复上,双臂箕张,抱成半个圆圈,朗着楚平原双
臂径直压下,楚平原认得这是大擒拿手法中“苍鹰展翅”的招数,但经过他别出心裁的变
化,看起来却又完全是正宗的摔跤手法。
  楚平原步法轻灵,倏的转身,用了一招“斜挂单鞭”,猛切对方的脉门,拓拔雄“啊
吓”一声,道:“你这是什么手法?”楚平原五指一拢,倏的拿下,拓拔雄一个时锤,身形
左府,强攻之中,含有化势,楚平原的指锋从他的小臂斜斜划过,竟差半寸没切着他的脉
门。楚平原冷冷说道:“你这又是什么手法?”双方一合又分。
  楚平原那招“斜挂单鞭”本来是少林派“天罡掌法”中的一招杀手,但因他手法迅疾,
而且变招也快到极点,他变招之后,那五指一拿却是如假包换的摔跤手法。在场旁观的香贝
格格的族人,人人都是恨不得回族王于给这汉人打败,替他们出一口气。莫说他们看不出楚
平原用的不是摔跤手法,即使看出,也必定是偏袒楚平原的。
  拓拔雄对摔跤这一门功夫,练习有素,虽然不是一流高手。
  但却中规中矩,十分熟练。楚平原则是小时候在师陀国练过半年摔跤,当然不如他的熟
习。虽然楚平原也是一样的在摔跤手法中藏着上乘内功,但因为他不敢使摔跤之外的招数,
相形之下,却是拓拔雄大占上风,步步进逼。
  楚平原正在苦思取胜之策,冷不防拓拔雄一个穿掌勾手,将他一推一压,楚平原打了一
个车身,险险跌倒,场中许多人禁不住失声惊呼,其中一个声音清脆尖锐,显然是个少女的
声音。
  尤其凸出。
  楚平原心头一震,“决不会错了,是小霓子!”他脚步未稳,听得这个声音,眼光不自
觉的又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要寻觅宇文虹霓。心神一分,这就给了敌手一个最好的机会。
  拓拔雄趁着楚平原一呆之际,故技重施,闪电般的足尖。
  勾,楚平原一个踉跄,身向前倾,拓拔雄立即使出分筋锗骨手法,刁着他的手腕。但楚
平原却非巴山可比。巴山不会内功,所以给拓拔雄的分筋错骨手法,一抓就抓断了腕脉。楚
平原则不过虎口一阵酸麻而已,并未受伤。
  双方动作都快,楚平原蓦地大喝一声:“倒下!”众人还未看得清楚他用的是什么手
法,拓拔雄已是跌了个四脚朝天。
  原来是楚平原乘着拓拔雄欺身进扑的时候,用重手法点了他腰胁的“愈气穴”。拓拔雄
内功虽然也颇有根底,急切之间,却哪能自行解开?伊克昭盟族人恨不得拓拔雄被人击倒,
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欢呼喝彩,但待到发现拓拔雄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竟似动也不会动了,
又不禁人惊失色。回族王子若然死在他们这儿,这可怎么得了?拓拔雄的堂兄拓拔元也吓得
慌了,他本是要待摔跤结束之后,便去搜查宇文虹霓的。如今只好先去把拓拔雄扶起来,他
是会家,一看便知是遭了点穴。当下在相应的穴道一捏,拓拔雄自己也在运气冲关,两相凑
合,穴道解开,拓拔雄“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但因这是重手法点穴,穴道虽解,气血尚未
畅通,一时间还是没有气力说话。
  但拓拔雄既是叫得出声,那就证明他还活着。伊克昭盟族人胆气顿壮,纷纷帮楚平原说
话:“摔跤当然有输有赢,给拌倒了只能自怨本领不济,怨得谁来?”“摔跤场中,动手就
不分贵贱,岂能仗势欺人?”有的斥责,有的冷嘲。
  香贝格格忽地站起来道:“贵宾没事,大众不必惊扰。刁羊开始!”一骑马“嗖”的便
从她身后的帐幕中飞驰而出,香贝格格宣布“刁羊”开始之后,也立即飞身上马,追赶那
人。
  众人见香贝格格跨上骏马,挥舞皮鞭,追赶一个青年男子,都是大为诧异。要知按照他
们的风俗,在“刁羊”中女的追赶男的,就是表明她要“捕捉”那个男子,当作她的情郎。
好些小伙子暗暗失望,“原来我们的格格早已经是有了意中人。”
  楚平原眼光锐利,一眼就认出了萨香贝追赶的那个“少年”,乃是女扮男装的宇文虹
霓。
  场中的姑娘们纷纷上马,追赶她们喜欢的小伙子。混乱中楚平原也飞身上马;旋风似的
跑出峡谷,驰向草原。
  牧民们为了尊敬他们的格格,不愿打扰她与她的意中人幽会,在辽阔的大草原上,都是
各自寻觅处所。只有楚平原一人一骑,向着萨香贝所走的方向追去。
  宇文虹霓蹙眉说道:“你追来干什么?”楚平原道:“我给你报讯来的。你的事情,我
已经知道了。那日我碰到你的两个随从……”
  宇文虹霓道:“你赶走拓拨元,救了我的家丁,这事情我已知道了。”楚平原道:“我
赶来报讯,谁知他们也到了这儿。小霓子,你准备如何应付?”
  宇文虹霓道:“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你已经报了讯,那就走吧。”
  楚平原想不到她如此冷淡,一股热情,便似刚燃起的火苗,给她一盆冷水泼了下来。不
觉僵在当场,不知再说些什么是好。
  香贝格格道,“小霓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万里远来,满怀好意,你连谢也不谢
人家一声,就要赶人家跑,哪有这样的道理?楚大侠,你今晚为我解围,我先谢你。”
  楚平原心灰意冷,说道:“小霓子,你不再要杀我报仇,我已经是感激你了。我怎能再
求你把我当作友人。好,我走啦]”
  宇文虹霓眼角红润,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楚平原呆了一呆,连忙回过身来,道:“小霓子,别哭!有话好好的说!”
  宇文虹霓抹了眼泪,硬咽说道:“楚大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楚平原道:“咱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你受人欺负,我怎能不帮你呢?”
  宇文虹霓幽幽说道:“楚大哥,你以德报怨,万里远来,给我报讯,我其实也是感激你
的。但无奈我在我爹爹灵前洒过血酒……”
  萨香贝道:“小霓子,你又来了。我不是和你说过许多次了吗,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
你爹爹未必是死在他的父亲手上;即使当时在混战中是曾受了误伤,楚相公的话也说得很
对,追源祸始,也只能怪回族人。”原来她们亲如姐妹,楚平原与她的恩怨纠纷,对她说过
些什么活,她都已经告诉了萨香贝。
  宇文虹霓默然不语,萨香贝又道:“我还有个疑心,说不定你爹爹根本就是回族人害死
的。当时是在黑夜,回族的骑兵押住阵脚,帮你爹爹作战。回纪要灭师陀,你爹爹是个障
碍,趁这机会,他们放一炷冷箭,不就是可以暗杀了你的爹爹么?”
  楚平原道:“对呀!这层道理我怎么早没想到?这正是一石两鸟之计,他们除去了障
碍,又可唆使你们师陀人仇恨汉人。”
  宇文虹霓道:“我也但愿如此。不过即使不是如此,楚大哥,从现在起,我也不会再把
你当作仇人了。唉,有什么闲活我也不理了。楚大哥,我多谢你。”
  两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双手紧紧相握,香贝格格掩嘴恼笑,躲过一边。
  楚平原道:“小霓子,你准备怎样对付回族那小王爷?”
  宇文虹霓道:“我给他迪得东躲西避,实在没有办法应付。
  楚大哥,你给我出出主意。”
  楚平原道:“躲避不是办法,最根本的办法是把回族人从你们的土地上驱逐出去。”宇
文虹霓道:“这个……,嗯,你难道不知我们师陀小国寡民,怎打得过虎狼般的回族?”楚
平原道:“回屹在你们国内有多少驻军?”宇文虹霓道:“有铁骑三千。”楚平原道:“你
们可以打仗的男子有多少?”字文虹霓道:“不过三万。我们女子也可以打仗的,但合起来
也不过五万。”楚平原笑道,“不过五万?嗯,这已经比回族驻军多了十几倍了。”宇文虹
霓道:“回屹可以从西域各国抽调驻军,他们的骑兵若是从我们的邻国调来,朝发夕至。”
  楚平原在地上划了十几个团圆,说道:“回族的骑兵虽然骁勇善战,但他们分驻在这十
几个国家里面,等于划地自囚。要是你们西域各国联合起来,何难将他们一鼓而歼。”宇文
虹霓道:“只怕难以众心如一。”楚平原道,“西域各国百姓,谁愿意受回族铁骑的践踏,
只要你们敢首先发难,各国定然响应。你们可以先派使者和各国联络。”
  宇文虹霓叹口气道:“你说得很好,只是,唉,我们拿什么力量发难?”楚平原道:
“你的舅舅现在不正是统率师旅,驻在长安么?你若能说动他叛了回族,举起义旗,班师回
国,这于回绝大唐两皆有利。”
  宇文虹霓眼臼一红,凄然说道,“我的舅舅他已经被回族的监军软禁了。回族的兵马大
元师拓拔赤正是贼子拓拔元的父亲,前日我的家丁前来报讯,说是拓拔赤下了命令,要我回
去嫁给他的儿子,才能放我舅舅。”
  楚平原道:“好,咱们现在回去!”宇文虹霓道:“回哪里去?”楚平原道:“回转萨
巴王公那儿,马上将回族的小王子、小王爷全都拿下来。换你的舅舅。”
  香贝格格道:“待我吹起号角,叫那些刁羊的小伙子都回去帮你们捉人。”楚平原笑
道:“别做这杀风景的事,他们不过一共四人,用不了那么多人对付他们。”
  他们正要上马,忽听得马蹄声有如影风骤雨,远远的听得拓拔雄大叫道:“别给他们跑
了!”
  楚平原只道这回族王子着了自己的重手法点穴。最少也得一个时辰,方能走动的,不料
拓拨雄练的内功,出于西藏密宗,甚为怪异。虽然比不上中原各大正派内功的深奥纯厚,但
对于解穴,却有特殊功效,又得屈突通给他推血过宫,故此就在楚平原离开之后,不到半炷
香的时刻,他便已恢复如初,立即快马追踪。
  若然照楚平原原来的如意算盘,回去捉人,有香贝格格命令族人相助,那是不必怎么费
力,便可将他们一网成槽。如今对方先赶了到来,却是主容易势,敌众我寡了。
  楚平原却也做然不俱,当下悄声对宇文虹霓道:“你保护格格。”植出雁翎刀,便上前
迎敌。
  拓拔雄的坐骑最为神骏,先冲了过来。楚平原一声大喝,挥刀便斩马足。那匹坐骑久经
训练,四蹄离地,竟从楚平原头上跃过,楚平原刀锋一撩,没斩断马足,刀尖却刺着了马
腹。那马跌了下来,将拓拔雄跌了个筋斗。
  拓拔雄的随从屈突通大叫道:“休得伤我小主!”不待收缰勒马,便自马背上一跃而
下,势疾如箭,挺枪向楚平原刺来。
  此人是回族国第二高手,一杆枪使得有如蛟龙出海,猛虎离山,楚平原的快刀碰上了对
手,连斩了六六三十六刀,都给他长枪架开,双方虎口,均感隐隐作疼。
  拓拔雄跳了起来,哈哈笑道,“你们两个小娘儿就嫁了我们两兄弟吧!香贝格格,你不
必回去了;侍咱们成婚之日,我再把你爹爹接来。”
  香贝格格气得柳眉倒坚,骂道:“小贼,你敢在我的地方侮辱于我!”新拔雄大笑道:
“你虽是王公的女儿,我也是回族的王子,你做我的妃子,正是门当户对,难道还辱没你
吗?”
  宇文虹霓叫道:“休得欺侮我的姐姐。”赶去刺他背心。拓拔元已经快马驰来,挥舞长
鞭,拦住了她的去路。笑道:“小霓子,这次你走不了啦,乖乖的跟我回去吧。”他的长鞭
在马背上打下来,纵横驰骤,数丈之内,都是长鞭所及的范围,宇文虹霓仗着身法轻灵,左
躲右闪,一个马上,一个马下,鞭剑交锋,字文虹霓的青钢剑虽没给他卷去,但要想冲过去
援救香贝格格,却是力有不能了。
  眼看拓拔雄就要追上香贝格格,楚平原陡地大喝一声,抛下了屈突通,箭一般的就向他
追来。屈突通轻功不及楚平原,追他不上,扬手掷出一柄飞叉,楚平原道:“来得正好!”
头也不回,反手接过飞叉,却向拓拨元掷去。
  拓拔在楚平原千下吃过大亏,知道他的本领,不敢接叉,连忙一个“蹬里藏身”,脚尖
倒挂马鞍,飞叉插进马背,拓拔元跃了下来,宇文虹霓挥剑就斩,拓拔元来不及跳起,躺在
地上举鞭护着面门,架住了宇文虹霓的青钢剑。
  此时若是楚平原马上赶来,不难一刀取了他的性命。但此时拓拔雄距离香贝格格也不过
数丈之遥,楚平原只好先去救她。
  楚平原叫道:“小霓子,你先抵挡一阵。”他口中说话,脚底使出“八步赶蝉”的轻
功,话声未了,已追到拓拔雄背后。拓拔雄听得背后风声,慌忙回身招架。他的武功不及楚
平原,但相差也不太远,楚平原一口气劈出了十八刀,拓拔雄连连后退,却也未曾给他劈
着。屈突通急急赶来,抖起长枪,与拓拔雄前后夹攻楚平原。
  这时拓拔元也已翻身跳起,再度与字文虹霓在草原上交锋,两人都是步战,一个鞭法纯
熟,气力沉雄,一个剑招精妙,身法轻灵,恰恰打成了平手。
  字文虹霓叫道:”姐姐,快跑!”香贝格格飞身上马,摸出号角,“呜呜”的便吹将起
来。
  拓拔雄冷笑道,“待你招得人来,你已是我的俘虏了。反手一柄飞叉掷出,把香贝格格
的号角打落。楚平原以一敌二,一时间倒是无法脱身。
  楚平原眼风四面,只见香贝格格东躲西闪,已有气力不支的迹象。而宇文虹霓因为时间
长了,气力不及新拔元,也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楚平原无法脱身帮助她们,焦
急之极。就在此时,忽听得一阵极为刺耳的笑声,眨一眨眼,只见一头“大猩猩”已出现在
眼前,正是精精儿。
  精精儿轻功卓绝,在草原上只是跑了一个圈子,就追上了香贝格格的骏马,脚尖点地,
身子凌空,倏的就把香贝格格揪下马来,交给了乙辛,哈哈笑道:“姓楚的,上次给你侥幸
逃生,这次看你还能逃得出我的手心?拓技王子,我有幸给你效劳,不敢讨赏,只求借一枝
栖。”
  拓拔雄道:“好,你给我把这小子杀了,我保荐你做禁军教头。”楚平原暗暗叫苦,他
本来是要找精精儿、史朝英等人的下落的,却想不到他竟在这样的场合之下,突如其来,这
可真是对他大大不利。
  楚平原当机立断,拼着豁了性命,冒险进招,横刀一挡,托起长枪,倏的反手一拿,他
听风辨器,准确之极,拓拔雄也想不到他敢如此冒险,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一个不
留神,他手中的单刀已给楚平原枪过手来,顺手一抹,新拔雄藏头缩颈,饶他立即躲闪,咽
喉没有给刀锋割断,肩上已是着了一刀。
  这一刀伤得很重,肩胛骨都给剖开。楚平原正要再补一刀,精精儿已经来到,金精通剑
扬空一划,把楚平原夺来的这口单刀削断。
  乙辛慌忙过来将拓拔雄扶起,拓拔雄已成了一个血人。乙辛给他敷药止血,拓拔雄年轻
体健,内功也颇有根底,晕过去一会,也就醒转来了。咬牙切齿地叫道:“你们务必给我把
这小子碎剐千刀。哎哟,哎哟!”他这一叫牵动伤口,痛彻心脾。
  精精儿道:“王子,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报这一刀之仇。”
  你道精精儿为什么要讨好回族王于?原来他上了史朝英的大当。到了鄂克沁之后,精精
儿也算得防范周密,他和段克邪同住一个房间,史朝英派人送来的饮食,他都先给段克邪尝
过。
  然后自己再食,不怕史朝英暗中下毒。
  可是史朝英每月一次给段克邪所吃的药,精精儿总不能自己拿来先尝,史朝英就在药中
变出花样。这一次她配的是一份解药和别外一种谜药混合,让段克邪服了之后,可以恢复本
领,但过了半住香的时刻,又要再度昏迷。
  只是一个段克邪,精精儿还容易对付。他们两人的本领乃是伯仲之间,在半住香的时刻
之内;段克邪还是不能摆脱精精儿的。但史朝英正是要他不能摆脱,她说动了师父幻空,合
谋对付精精儿.精精儿已经算得很细心了,他要史朝英把段克邪“该吃”的药给他,却不许
她进房。段克邪服药之后,发觉本领突然恢复,立即和精精儿打将起来。史朝英和她师父早
已埋伏在外,当下合力把精精儿打得狼狈而逃,精精儿给赶跑之后,不过一会,段克邪又重
新昏迷,仍然是落在史朝英手中。
  精精几这口怨气如何咽得下去,而且他也要找个可以庇护他的地方,一想想起了字艾虹
霓,他不知字文虹霓与回族小王爷的纠纷,便在去投奔回族,说出他认识字文虹霓,希望回
屹的主帅收容他,并求与宇文虹霓一见,以作证明。
  回族的主帅正是拓拨元的爹爹拓拔赤,他们父子正是要把字文虹霓找回来强迫成婚的,
一听说精精儿识得宇文虹霓,立即喝令把他拿下。精精儿轻功超卓,跑了出去。几经打听,
才知道其中原故。于是在一个晚上,再跑去偷见拓拨赤,表明自己的心意,愿替他们父于把
宇文虹霓捉回来。拓披赤见精精儿果然是诚心效忠,他也愿意得到这样一个大有本领的人相
助,便与他立约,要他先去助自己的儿子捉拿字文虹霓,事成之后,他们父子也派人助他去
鄂克沁寺将段克邪与史朝英捉来,并答应让他住在回族的王宫。这样他有段克邪作为人质,
又有回族的庇护,就不用怕大师兄空空儿了。
  其时,拓拔元与王子拓拔雄已经往伊克昭盟去了,精精几辞别了拓拔赤,日夜兼程,赶
来寻找,无巧不巧,恰好在这儿遇上。
  精精儿与楚平原有宿怨,听得回纪王子要杀楚平原报仇,正合他的心意,于是立心把楚
平原置之死地。
  楚平原经过了一场恶斗,气力已是耗损不少。精精儿的本领本来与他不相上下,各有擅
长,如今以逸待劳,当然是大占便宜。再加上一个屈突通,枪重力沉,也是一大劲敌,楚平
原应付他们的夹攻,登时陷入了非常险恶的境地!
  精精儿以超卓轻功,使出袁公剑法,一招之内,遍袭对方七处穴道,楚平原的刀法也是
快到极点,只听得一片断金碎玉之声,瞬息之间,刀剑已碰击了七次,宝刀碰上了宝剑,各
无伤损。
  屈突通抖起了碗口大的枪花,朝心便刺,楚平原的宝刀无暇招架,腾的飞起一脚,踢开
他这杆大枪,但屈突通枪重力沉,楚平原虽然踢开了他的枪尖,已禁不住脚步跄踉。精精儿
何等矫捷,猛地喝一声:“着!”剑光疾闪,已在楚平原背脊划开了一道伤口。
  楚平原大吼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豁出了性命,受伤之后,愈战愈勇。回统人
最崇拜勇士,屈突通心道,“这厮倒是一条好汉,可惜他伤了我的主人,决难让他活命。不
过,反正他也是难以活命的了,我就让这大猩猩杀他吧.”
  屈突通不愿亲手杀楚平原,舞动长枪,十之七八是护身的枪法。精精儿看出了楚平原是
打算两败俱伤的最后挣扎,也不愿与他拼命。他轻功远胜于楚平原,当下展开绕身游斗的战
术,耗损楚平原的气力。楚平原挥刀狂劈,渐渐双眼模糊,眼前只觉满天星斗。
  字文虹霓叫道,“楚大哥,咱们死在一起!”唰唰几剑,迫退了拓拔元,冲过去要与楚
平原会合。拓拔元妒意大发,冷笑道,“怪不得你不肯嫁我,原来你是看上了这小子!”挥
刀隔断她的去路。宇文虹霓气力不及他强,冲了几次,锐气顿挫,虽然冲出了十来步,与楚
平原却还有一大段的距离。不过拓拔元志在将她活捉,宇文虹霓每一剑都是拼命的招数,拓
披元也不能不顾忌三分,且战且退。
  楚平原听得宇文虹霓如此关心,精神陡振,叫道:“小霓子,你能够逃就赶快逃吧!”
本来他已是气衰力竭,即将不支的了,这时居然又稳住了脚步,一口气斫下了十七、八刀,
迫得精精儿不敢近身。精精儿冷笑道:“就让你多挣扎一会,你们一个也逃不了!”话犹未
了,忽听得马铃声响,三骑快马飞未,前头那个女的大叫道:“那不是楚大哥:呀,还有字
文姑娘也在这儿呢!”
  原米这三个人正是史若梅、聂隐娘与方辟符。他们也是想往师陀国寻觅字文虹霓打听消
息的,路经此地,听得号角,赶来察看,恰好碰上。
  香贝格格大喜道:“你们原来是相识的吗?这就好了,快去救他!”
  方辟符纵马上前,唰的一鞭打出。乙辛气力虽大,却怎及得上方辟符的巧妙武功,方辟
符用了借力打力的手法,双鞭叫结,只是轻轻一拉,就把乙辛拉下马来,鞭梢一颤,点了他
的穴点。解开了香贝格格的束缚。
  方辟符道:“史师妹,你去助宇文姑娘。”他与聂隐娘跳下马来,喝道:“好呀,老猴
儿你竟敢又在这里行凶!我们正要拿你!”登时双剑出鞘,夹攻精精儿。
  精精儿大笑道:“凭你们这两个娃儿就想拿我?”岂知方、聂二人的武功今非昔比,聂
隐娘已练成了师父的独门剑法;方辟符是妙慧神尼的侄儿,义是磨镜老人的关门弟于,最近
也已把这两家上乘剑法,融会贯通。而且他们两人一路同行,彼此切磋,既是同出一师,剑
法也配合得非常巧妙。
  他们若是单独一人,那还不是精精儿对手,但两人配合,却要胜过精精儿了。精精儿欺
负聂隐娘是个女子,金精短剑扬空一向,以闪电般的刺穴剑招,准备攻她个措手不及。哪知
聂隐娘也练成“飞花扑蝶”的身法,精精儿一剑刺空,正拟变招,方辟符已是一招“横云断
峰”,将他格开;聂隐娘反手一剑,与方辟符配合得妙到毫巅,双剑一合,俨如两道银虹,
合成了一个弧圈,把精精儿身形罩住。
  精精儿展开腾、挪、闪、展的小巧身法,在对方的剑光笼罩之下,依然有攻有守,但亦
已是守多攻少,不免稍处下风。楚平原得到援兵,精神大振,虽是伤得不轻,单独对付屈突
通,也还可以战个平手。
  他们这一边暂时未能分出胜负,宇文虹霓那边,得到史若梅相助,却已是杀得拓拔元只
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史若梅跟段克邪学了上乘轻功,这次还是第一次正式对敌施展,轻功剑法两相配合,使
来得心应手,剑招越展越快,拓披元暗叫不妙,便想逃走,他身形方起,史若梅已是咧的一
剑,剑尖颤动,在他身上刺了三个伤口。宇文虹霓恨极了拓拔元,再补了一剑,剑尖刺穿了
他的膝盖,拓拔元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宇文虹霓冷笑道:“不是留下你还
有用处,我就把你一剑杀了。”
  两人转过身来,史若梅相助方辟符、聂隐娘,三个人联手围攻精精儿。字文虹霓则助楚
平原双战屈突通。
  屈突通欺负宇文虹霓力弱,长枪向她一挑,怎知宇文虹霓气力虽弱,身法却很轻灵,只
一闪就闪开了。屈突通用力太猛,重心不稳,身向前倾,楚平原横转刀背,以巧降力,在枪
杆上横刀一磕,那杆长枪,当啷坠地。宇文虹霓如影随形,跟踪急上,一剑刺中了他的穴
道,说道:“屈突将军,我知道你是一条好汉,但你要效忠主于,我也只好委屈你啦!”她
这一剑,手下留情,只是轻轻点了他的穴道,井没有伤着他的筋骨。
  楚平原叫道:“好,就只剩下这老猢狲啦,别让他跑了!”精精儿力敌方辟符等三人,
已是应付艰难,哪禁得又添了两名好手,登时杀得他只有招架之功。对方五人,合围之势已
成:他想逃跑,也很难了。
  只听得号角声声,马蹄声有如暴风骤雨,草原上已有无数快马奔来。精精儿心道:“不
好,若不赶快突围,只怕当真要栽在此地了!”眉头一皱,忽地朗声说道:“段克邪的消
息,你们要不要知道?”
  聂隐娘不理会他,与方辟符双剑合壁,一左一右,同时攻到。精精儿轻功确是高明之
极,身形一飘一闪,竟在双剑交叉的缝隙之中穿过,短剑一磕,又荡开了宇文虹霓的兵刃,
说道:“史朝英这贱人欺我太甚,我是诚心指引你们去对付她的。说的决非假话!你若不
信,后悔莫及!”
  史若梅道:“好,管他是真是假,就让他先说。”攻势稍缀。
  精精儿道:“仔细听着!段克邪在青海鄂克沁寺!”
  史若梅极是关心,禁不住凝神细听,忘记出招。精精儿陡地一剑向她咽喉便刺!方辟
符。楚平原一刀一剑,连忙过来防护史若梅,精精儿声东击西,修地一个变招,剑尖指到了
聂隐娘面前,聂隐娘横剑急护面门,禁不住连连后退,糟精儿亦已无暇伤她,“嗖”的就从
她头顶飞越而过。
  香贝格格的号角引来许多“刁羊’的小伙子,月光下见着一头大猩猩模佯的怪人,在草
原上纵跃如飞,都是哗然大呼,有人掷出飞刀,有人抛出用来捕捉野兽的绳圈,精精儿展开
绝顶轻功,舞剑防身,数十柄飞刀在他身后落下,只有两三柄飞刀追得上他,也给他打落
了。转瞬之间,精精儿的影子已在草原上消失。
  小伙子们随即发现了满身血污。躺在地上的回族王子与小于爷,这一惊比刚才发现状似
猩猩的怪人更甚。香贝格格道:“这几个人对我横加侮辱,你们给我把他缚了,有事由我担
承。”
  拓拔雄嘶哑着叫道:“你们阻敢缚我,我回族铁骑,把你们的篷帐踏平,你们一个也难
活命!”
  哪知草原上这一族牧民,民风最是顽强,吃软不吃硬的。拓披雄加以恐吓,登时把小伙
子们全都激怒,异口同声说道:“我们把你当作客人款待,你却侮辱我们的格格,不把我们
当人,好,任凭你们的回族铁骑来吧,我们偏要把你缚了。”当下一齐动手,将拓拔雄两兄
弟与他们的两个随从都缚了起来。
  字文虹霓满怀高兴,正要多谢史若梅相助之恩,忽听得楚平原“哇”的一口鲜血狂喷出
来,摇摇欲坠。原来他受伤之后,又激战了这许多时候,激战时强自支持,如今危险一过,
精神松散,却是支持不住了。字文虹霓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将他扶着,问道:“楚大哥,
你怎么啦?”
  楚平原道:“受了点伤,没什么要紧。”话虽如此,已是面如金纸,冷汗如雨。
  方辟符在磨镜老人门下多年,懂得一点医道,过来替他诊了把脉,说道:“楚兄气力消
耗太甚,幸亏内功深厚,没有伤及脏腑。不过,恐怕也得调养十天、八天。我这里有师父所
赐的小还丹,功能固本培元,请楚兄先服一颗。”
  众人听得并无生命之忧,方始放下了心。小伙于们因为楚平原救了他们的香贝格格,对
他十分敬爱,当下大家动手,斩下树枝,做成担架,把楚平原抬回萨巴王公的营地。这时已
是清晨时分了。
  萨巴王公苦笑道:“这场祸事可闯得不小!”宇文虹霓道:“都是侄女不好,连累了叔
父。”香贝格格道:“那贼王子要把女儿抢走,咱们不惹他,他也是要犯咱们的了。”
  萨巴王公毅然说道:“咱们的族训是,有人送咱们一头羊,咱们就还他两匹马;有人踢
咱们一脚;咱们最少还他两拳。我以前对回吃事事忍让,那是下愿轻启战祸,并非怕了他
们。如今他们无礼在前,咱们虽然是势孤力薄。也必须和他们于到底了。虹霓侄女,你别多
心,事既如斯,咱们是同一命运、我也决不能让你受回族的欺负。”
  香贝格格与宇文虹霓本以为要费一番唇舌的,想不到萨巴王公早已与族人商量定妥,决
意抵抗回族,都是喜出望外.香贝格格道:“咱们也并不势孤力薄。”当下将楚平原刚才对
她们的献议转述给老父知道。
  萨巴王公道:“与两域诸国联络,共抗回族,此事即可进行,如今正是机会。虹霓,刚
才探子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宇文虹霓道:“什么消息?”王公道:“吐谷浑不甘臣服回族,今年已经罢贡,两国正
在备战之中。”原来吐谷浑乃是西域的一个大国,占有今青海的一大部分与新疆的一小部份
地方,国中出产良马。回屹赖以纵横西域的骑兵,将近半数的马匹就是吐谷浑进贡的。三年
前时谷浑新君即位,励精图治,国势复增,是以不甘再做回族属国。
  萨巴王公道:“这消息来得正是合时,回约有后顾之忧,决不敢对师陀大动干戈。”楚
平原躺在地上,一直静听他们的说话,这时忽地欠身面起,说道:“这消息不但对宇文姑娘
是个喜讯。
  对你们也是一个喜讯。”他是朝着史若梅这边三个人说的。
  史若梅道:“此话怎说?”楚平原道:“鄂克沁寺正在吐谷浑的地方,吐谷浑与回族已
成敌国,那就不怕幻空法师把段克邪交给回族。”
  史若梅道,“这么说,你是相信精精儿的说话,段克邪是在鄂克沁寺的了?”楚平原
道:“据我所知,史思明以前驻军吐谷浑,和幻空法师颇有交情。前两年幻空法师还曾在史
思明军中住过一些时候,精精儿说他是史朝英的师父,可能并非假话。”
  方辟符道:“反正咱们现在别无线索可寻,就往鄂克沁寺走一趟吧。”
  楚平原道:“鄂克沁寺的僧侣都有惊人的武功,我惭愧不能帮助你们,你们此去,须得
小心从事。”
  聂隐娘道:“字文姑娘,拜托你一件事情,给伏牛山铁寨主捎一个讯。”这是双管齐下
之策,一面由他们三人先往鄂克沁寺见机行事;一面派人给铁摩勒报讯,好让铁奘勒知道他
们的踪迹。
  字文虹霓自是一口应承,计议己定,第二日一早,方辟符一行三骑,便离开了伊克昭
盟,向吐谷浑而去。
  两地相隔数千里之遥,还要经过许多草原沼泽沙漠等等天险地带,他们的坐骑虽然都是
擅走长途的骏马,来到了吐谷浑的地方,也走了差不多一个月。若从他们离开伏牛山开始找
寻段克邪的时候算起,已经是有七个月的时间了。
  这一日正行走间,忽地遇上暴风雪,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与天上落下的大雪混成一片
白茫茫的世地,人马如同陷入五里雾中,十步之外,景物看不清楚。
  三人将斗篷罩过头面,只露出一对眼睛,冲风冒雪,仍然继续行进。方辟符道:“我问
过上人,此去鄂克沁寺,不过百里之遥,这段艰苦的路程,至迟明日,就可以走到尽头
了。”
  史若梅想到明日便有可能与段克邪相见,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说道:“聂姐姐,
到了鄂克沁寺,该怎么办?”聂隐娘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晚间偷去探个虚实。”史若梅
道:“唉,我可在担心呢!”方辟符笑道:“还有一天时间,你就心绪不宁了?我如今只担
忧这场风雪。”聂隐娘理解史若梅紧张的心情,柔声说道:“你担心什么?”史若梅遁:
“我担心给那妖女发觉,她把钢刀架在克邪的脖子上,那时……”风雪中两匹坐骑不知不觉
的离开,聂隐娘听不清楚,道:“你说什么?段克邪……”
  史若梅道:“我是怕那妖女万一狠了心,咔嚓一刀将段克邪杀了!”
  史若梅一来是掩饰不了心中的恐惧,二来是怕聂隐娘听不见,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是
尖锐,“咔嚓一刀,将段克邪杀了”那一句话,更是刺耳非常。
  话犹未了,忽听得“呜”的一声,一枚飞锥突然向她射来。
  史若梅连忙一个“蹬里藏身”,避开暗器,那枚飞锥刚好穿过她手握的僵绳,将她打下
马来。
  史若梅轻功了得,在半空中已是一个筋斗,翻转身形,脚尖落地。但对方也来得快极,
她还未及拔剑,那人已是飞身下马,刀光一闪,就向她劈来。
  史若梅怒道:“岂有此理,你是什么人,一照面就施暗算,这是什么好汉行逞?”她说
这一句话的时间,那人已是闪电般的劈出了十八刀。若非她已学会了段克邪所授的上乘轻
功,决计躲闪不了。
  刚才在自茫茫的风雪之中看不清楚,如今交上了手,这才看见了来人的庐山真貌。史若
梅不禁诧异之极。
  你道是什么人?原来是个比她还矮半个头、至多只有十四五岁的大孩子,根本还未成
年,更谈不上是什么好汉。
  可是这大孩子刀法却是极为精妙,而且老气横秋,“哼”的一声,说道:“你敢小觑我
不是好汉,除好锄恶,正是好汉所为,你心肠狠毒,我还和你讲什么江湖规矩么?”虽是老
气横秋,要充江湖“好汉”,但仍是不脱孩子口吻。
  史若梅又好气,又好笑,又诧异,这大孩子,她根本就不认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
听得她莫名其妙。可是尽管好气好笑,她还真得当心给这大孩子的利刀斫伤。
  史若梅没法,只得拔出剑来招架,这大孩子用的是把宝刀,“当”的一声,竟把她的青
钢斫了一个缺口,史若梅不敢轻敌,使出上乘剑法的“引”字决,将他的宝刀带过一边。这
才抽出空来问道:“你是谁家孩子?你知道我是谁?为何骂我心肠狠毒?”
  那大孩子“呸”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坏女人!”史若梅道,“你怎见得我是坏
女人?”那大孩子道:“你是姓史的不是?”史若梅道,“不错,我姓史又有什么不对
了?”那大孩子道:“那你就不用狡瓣了。你坏,坏透了!看刀!”他摆脱了史若梅的长
剑,一口气又斫了十八刀。
  这时风雪已经渐渐减弱,方辟符与聂隐娘也都已赶到。但见对方是个孩子,当然不便上
去助战,他们心里也很诧异,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那大孩子明知方、聂二人是史若梅同
伴,却也做然不但,力战不休。
  史若梅心中已明白了几分,想道,”莫非又是旧事重演,这孩子把我当作那妖女了?但
他乳臭未于,却怎的会与史朝英这妖女结下仇冤?”
  这大孩子的刀法又快又狠,竟是史若梅从未见过的上乘刀法,史若梅也是犹有童心,见
这孩子的刀法精奇,有心引他使出全套本领。因此她虽然想得到这是误会,却不立即点破。
  那大孩子年纪小,心性傲,想到了对方拿他戏耍,不禁满面通红,喝道:“好妖女,你
这是什么打法?为何不敢与我认真较量一场。有本领你尽管把我杀了!”
  史若梅笑了一笑,正想适可而止。那大孩子忽地笑道:“妈,快来!我碰上这妖女
了!”
  话犹未了,一骑快马己是旋风似的来到,只见一个美貌的中年美人,自马背上一跃落
下,脚未点地,剑已出鞘,一招“玉女投棱”,剑光如练,便指到了史若梅咽喉。
  史若梅这一惊非同小可,幸而段克邪教她的一套轻功,她己练得十分纯熟,百忙中一个
“绷胸巧翻云”,堪堪避开。那美妇人的长剑几乎是贴着她的面门削过。
  史若梅一个翻身,脚步未稳,那美妇人的剑招又到,快、狠之处,比她的儿子还要不知
厉害多少。史若梅哪里还有空闲分辩,只好出尽本领招架。她的穿花剑法属于柔弱一路,只
挡了两招,已是抵御不住,那美妇人唰的一剑,刺穿她的衣襟,幸而她还算躲闪得快,要不
然这一剑便是肋折腹破之灾。
  史若梅青钢剑陡地一震,使出段克邪所授的“飞龙剑法”,这套剑法属于刚猛一路,双
剑相交,“当”的一声,史若梅虎口痛得几乎就似要裂开一般,但那中年美妇一招非常狠辣
的剑招也已给她化解了。那美妇人“咦”了一声,面有诧色;剑势突缓。史若梅喘过口气,
说道:“小女子史若梅,不知何事得罪前辈了还请明示!”
  那美妇怔了一怔,道:“你叫史若梅?你不是史朝英?”聂隐娘笑道:“她们两人都是
姓史,可是一个是要害段克邪的,个却是段克邪的未婚妻子!”
  那大孩子“啊呀”一声,叫了起来,道:“什么,你是我克邪哥哥的未婚妻子么?”史
若梅满面通红,道:“小哥儿,你与克邪兄弟相称,你是——”
  那美妇人收回了青钢剑,道:“原来你是克邪的米婚妻,怪不得你会使段家剑法?克邪
是我抚养成人的。”
  史若梅又惊又喜,道:“你是哺婶婶。”那美妇人道:“正是!”史若梅忍不往“啊
呀”一声,叫了出来,跪下去便要磕头。
  那美妇人衣油一带,将史若悔扶住,说道:“且慢。给你头上的玉钗与我一看。”曳若
梅呆了一下,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将玉钗取下,交给了那美妇人。
  那中年美妇眼眶含泪,说道:“不错,这正是段家的那支风钗,你当真是我的侄儿媳妇
了!”一把就把史若梅搂入怀中。
  原来这美妇人乃是南弄云的妻子夏凌霜。
  南雾云是段克邪父亲段硅璋生前最要好的异姓弟兄。生前并驾齐驱,人称两大游侠。后
来又是同在安史之乱中,在腋阳一战,为国捐抠的。
  段克邪十岁那年丧了父母,由夏凌霜将他抚养成人,r六岁那年,夏凌霜将他与史家的
婚事告诉了他,说出他父母的遗命,要他下山去找未婚妻子。段克邪那支作为定婚信物的龙
钗,就是由夏凌霜代他保管,到他下山之时,才交给他的。龙凤宝钗,一支雕龙,一支描
凤,形式却是一模一样。所以夏凌霜验过了史若梅的凤钗,立即便知她所言不假。
  史若梅行过了大札,眼圈一红,说道:“婶婶,克邪哥哥亏你将他抚养成人,却不知将
来能不能报答你的恩惠。他被那妖女掳去,如今——”夏凌霜道,“这些事情我都已知道
了。我就是来寻找他的。怎么,如今你们还未打听到他的下落么?”
  原来是夏凌霜爱护段克邪有如己出,她与铁奘勒夫妻一别十年,也很记挂,早就想到铁
摩勒处探访他们了。只因孩子未曾长大,所以迟到如今。
  她有二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今年十五岁,因为纪念与他父亲一同殉国的同门师弟
雷万春,便将三个性氏——南夏雷——合起来作为他的姓名,依次第二个儿子叫哺春雷,女
儿叫南秋雷,第四个儿子叫南冬雷。南冬雷是遗腹子,今年也有十岁了。
  十五岁的南夏雷已经练成了家传武功,因此夏凌霜带他出来练历,家中三个子女,二儿
子南春雷十四岁,女儿南秋雷十二岁,武功虽未大成,等闲三二十个大人已是近他们不得。
夏凌霜可以放心让他们看家,照顾十岁的弟弟了。
  厦凌霸是见了铁摩勒之后,知道了段克邪被史朝英所掳的事情,母子两人,便重入江
湖,找寻段克邪的。
  聂隐娘喜道:“南婶婶,你此来正是最好不过。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他的下落了。他被那
妖女囚在鄂克沁寺,离此不过一百多里。鄂克沁的僧侣武功很强,我们正愁人少力薄,南婶
婶,有你同往,我们的胆子可就大啦。”
  夏凌霜道:“可惜,可惜。我前日在路上碰到空空儿和辛芷姑,他们也是出来寻找邪儿
的。空空几与我相约,各向一方寻找,若是早知这个消息,叫空空儿进鄂克沁寺把邪儿盗出
来,那就根本不用惊动寺中僧众了。也罢,咱们无暇等待空空儿了,就拼着与鄂克沁寺大动
干戈吧。”
  风雪已止,当下一行五人向鄂克沁寺前进。史若梅得遇夏凌霜,救段克邪的成功机会又
大了许多,但心里仍是难免忐忑不安。正是:虽是姻缘天注定,钗分怎得不关情?欲知后事
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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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五十一回 且作沙弥权礼佛 何来使者动屠刀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五十一回 且作沙弥权礼佛 何来使者动屠刀   段克邪被软禁在鄂克沁寺,不知不觉已过了七个月了。这七个月中,他和幻空法师倒是
相处得很好。
  在精精儿被幻空驱逐之后,段克邪曾一度担心史朝英再对他纠缠。幸而鄂克沁寺虽然不
算戒律精严,也是西域一个颇具规模的佛教丛林,主持的僧人,决非乍邪派妖僧可比。史朝
英因为是幻空的记名弟子,她能说会道,把自己的为难之处,对幻空说了;又捐了一大笔钱
给鄂克沁寺重修佛殿,再塑金身,有这两重原因,鄂克沁寺才收容她的。鄂克沁寺是西土佛
教的一支,和中上严修戒律的寺院不同,西域对于男女之防,也比中上要随便得多,所以在
寺中一角,拨了一同独立的房子给她,井雇了一个农妇来服侍她。但虽然寺中并不怎样严于
男女之防,究竟还是不能容许史朝英将段克邪软禁在自己的房中。所以自从精精儿被逐出寺
之后,段克邪就交由幻空看管。
  幻空替段克邪削了头发,把他扮成了一个小沙弥,他是中了史朝英“酥骨散”之毒的,
在药力未解之前。气力还比不上一个普通人。鄂克沁寺千门万户,也不怕他逃得出去,所以
幻空对他的看管,并不怎样严苛,常常任他在寺中走动。
  两人相处了七个月,大家又都是喜好武学的,段克邪武功虽失,仍然可以和幻空谈论武
学,双方各有所长,一老一少,交换平生所学,彼此都是得益不少。
  鄂克沁寺,每一年的佛祖诞辰,都有一个隆重的典礼,寺中僧众都要聚集在三大殿之
中,举行种种仪式。过了七个月,这天又到了佛祖诞辰,这本是本寺弟子举行的典礼,一向
没有外人参加的。段克邪喜欢热闹,要求“观光”。幻空囚他已是小沙弥装束,准他随众礼
拜。
  段克邪在寺中六个月,还未到过大殿,他无心礼拜,测览四壁的绘画。这些壁画,绘的
是佛经中的故事,人物景象,奇奇怪怪,生动非常。幻空见他心不在焉,正要说他几句,忽
地有个知客憎进来报道:“布达拉宫金轮广德法王座下弟子驾临,意欲与本寺同参大典,请
方丈示下,是否请他们进来,一体同参?”
  布达拉官在西藏拉萨,乃是藏王松赞干布娶了唐太宗李世民的女儿文成公主之后(公元
六四一年),应文成公主所请而建的。唐朝的势力其时虽已渐渐衰弱,但布达拉宫由于历史
的传统关系,在西域各国的寺院中还是地位最高,它的主持号称“法王”,更是远在各寺主
持之上,尊贵无比。
  鄂克沁寺与布达拉官并无从属关系,但方丈幻灭法师,听得是布达拉宫的广德法王,派
遗使者前来,参与他们的佛祖诞辰开光大典,还是不禁受宠若惊,连忙吩咐知客僧道:“布
达拉官使者远道而来,你坯不快快请他们进来?何须禀报!”他的师弟幻寂法师一向小心谨
慎,心中有点怀疑,说道:“布达拉宫何以会突然派使者到咱们这里来?师兄,你不要先问
个清楚么?”幻灭道:“有谁敢假冒布达拉宫的使者?本寺是吐谷浑第一个大寺院,广德法
王派遣使者前来联络,这事也是情理之常。”幻寂道:“我总是觉得有点蹊跷,吐谷浑与回
族闹翻,双方正在袜马砺兵,准备兵戎相见,布达位宫却在此时派遣使者前来,不是有点出
乎常理吗?”幻灭方丈道:“道路遥远,消息阻隔,布达拉宫派遣使者之时,也许还未知
道。回族的兵士虽然凶残,对布达拉宫派出来的佛门弟子,料想不敢阻难。师弟,你不必多
疑。再说以布达拉宫的地位,咱们是宁可信其真,不可疑其假。若加盘间,对方真是广德法
王的使者,那咱们就是对布达拉宫大大的不敬了。”
  幻寂见师兄如此说,便不敢多言。过了一会,知客僧已把布达拉宫的使者引进大殿。
  来的共是四位僧人,其中一个头尖肩削,形状鬼祟,进来之后,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就
四处张望。段克邪心里一惊,“此人面孔陌生,但这神态却似颇为熟识,他是谁呢?”蓦想
起了一个人来,却也还不敢十分肯定。
  方丈幻灭法师合什说道:“小寺何幸蒙广德法王青眼,座下弟子,法驾光临。贫僧幻
灭,法事在身,未能远迎,还乞恕罪。”
  为首那喇嘛僧道:“好说,好说,同是佛门弟子,何用客气。广德法王有度法旨由我带
来,请方丈一阅。”幻灭怔了一怔,心道:“布达拉宫虽是地位崇高,究竟与本寺并无从属
关系,怎能用‘法旨’二字?这人的口吻也不似有道高僧!”
  幻灭招呼那为首的喇嘛僧,幻空、幻寂与另一位戒律堂职位高的执法僧也在招呼另外三
个胡僧。幻空招呼的正是那个头尖肩削,令人一看就浑身不舒服的那个僧人。
  幻空虽是讨厌那个憎人,依然还是恭恭敬敬的上前与他见礼。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尖
声叫道:“这是精精儿,别上他当!”
  揭穿精精儿底细的不是别人,正是段克邪。要知精精儿不但相貌似个猴子,神气、动
作,也似猴子,段克邪与他做了多年的师兄弟,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熟悉,越看越是起
疑,只不知他相貌何以改了?幻空幸得段克邪提醒,精精儿出手如电,本来非抓着他的琵琶
骨不可,幻空一听到段克邪的叫声,百忙中一个“脱袍解甲”,一沉双肩,脚跟一旋,恰恰
避开。
  精精儿在面上一抹,现出本来面目,哈哈笑道:“好小子,你倒是眼尖得很,看出师兄
来了。那就乖乖跟我走吧,还想逃么?”原来悄精儿是戴着一张人皮面具,大笑声中,他身
形已是疾掠而前,朝着段克邪所在的方向扑去。寺中僧众拥挤,一时间还未能抓着段克邪。
  精精儿掌劈指戳,碰着他的,不是给他一掌打翻,就是给他点中了穴道。转眼之间,已
有十几个僧人倒在地上。
  幻空见状大怒,抢了一根禅杖,朝着精精儿背心便戳。殿中人多拥挤,精精儿的轻功施
展不开,只好拔出金精短剑,回身接招。他听到了段克邪的声音,却还未见到段克邪,段克
邪已躲到人丛中了。
  殿中僧众忽地发出惊骇的叫声,幻空回头一看,不由得心头大震,暗暗叫苦。原来已有
两人被对方所擒,一个是戒律堂的执法僧,这人职位虽高,也还罢了。另一个却是间寺之首
的方丈幻灭法师。
  原来与精精儿同来的这三个番僧,都是回族的一等一的高手。其中两个本来是和尚,另
外一个则与精精儿一样,是临时削发,假冒为僧的。那两个和尚属于西藏密宗,一个法号无
妄,一个法号无咎。他们虽然来自西藏,投效回族,但与布达拉宫却是毫无关系。
  他们冒充布达拉宫的使者,这是精精儿与回族元帅拓拔赤所定的计策。算准了在佛祖诞
辰的时候到来,料想鄂克沁寺必然接纳。他们就可出其不意。擒拿寺中的首脑,威胁阖寺僧
众服从他们。这个计策有两个目的,一来是因为鄂克沁寺的僧侣都会武功,吐谷浑已经与回
族为敌,回族只怕战事一起,鄂克沁寺的僧人会给本国所用,故此要来一个奇袭,令鄂克沁
寺瓦解。二来则是为了精精几个人的原故,他要在捉了方丈之后,威胁鄂克沁寺交出段克邪
来。拓拔赤要倚靠精精儿,精精儿也要倚靠拓拔赤,两人遂互相利用。精精儿与另外一位回
族高手为了要与那两个藏僧一起,实现这个计划,甘愿削发,假冒僧人。
  方丈幻灭法师招呼的那个喇嘛僧,就是回族高手假冒的,此人名叫曲离,是回族第一名
武士,本领之强,比之精精儿有过之面无不及。
  幻灭法师武功本来极高,可是他以为来人是布达拉宫的使者,毫无戒备。曲离突然出
手,一下子就点中了他的麻穴,将他擒了。
  那戒律堂的执法借也是因为没有防备,不过一招,便给无妄所擒。鄂克沁寺的四大高僧
之中,只有幻寂法师,早已生疑,有所戒备,未遭毒手。与藏僧无咎打得难解难分,不分胜
败。
  曲离哈哈大笑,把幻灭高高举起,朗声说道:“你们方丈的性命在我手中,谁还敢动
手?”
  寺中僧众,本待群起而攻,但已迟了一步。此时方丈落在对方手中,投鼠忌器,如何还
敢上前动手。
  精精儿哈哈笑道:“第一件事,先把段克邪这小子交出来!”段克邪心道:“我可不能
连累了老方丈。”正待挺身而出。忽听得曲离一声大叫,陡然双臂一振,把方丈幻灭法师抛
出数丈开外!
  原来幻灭功力深湛,早已运气冲关,自行解了穴道。他双脚被拿,身子悬空,使不出
力。情急之下,把膝盖一弯,就向曲离的天灵盖撞去。
  曲离是回族国的第一高手,武功也是非同小可,换是别人,给幻灭这么出其不意的一
撞,天灵盖非得裂开不可,他一觉不妙,立即身躯一矮,将幻灭拉下数寸,幻灭的膝盖没撞
着他的天灵盖,却撞着了他的肩头。但曲离虽是免了杀身之祸,疼痛亦是难当,下由自己的
双臂一振,把幻灭法师抛出。
  这一抛曲离也是使出了全身气力,有两个僧人想抱幻灭的身子接下,却挡不住那股大
力,两人都被碰得变了滚地葫芦,发出了裂人心肺的呼喊,五脏震裂,同时死了。
  幻灭单掌按地,翻身便跳了起来,他幸而得那两个僧人给他挡了一挡,消去了曲离这一
掷的几分力道,得免重伤。但饶是如此,一震之下,也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无咎上人所擒的那个执法僧,就在此时,也是发出了一声骇人
心魄的尖叫,原来他不愿意被敌人作为人质,威胁本寺,他功力不如方丈,自知挣脱不了敌
人掌握,索性自断经脉而亡。
  幻灭大怒,接过了弟子递来的一柄方丈铲,沉声说道:“内三院八大弟子留下,其余的
人尽都出去。鄂克沁寺绝不能受人侮辱!”内三院八大弟子武功都是出类拔萃的高僧,幻灭
情知今日来的敌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所以只要八大弟子留下,与他们师兄弟三人共同
对付强敌。其他弟子,本领差得太远,留在此地,自相拥挤,于事无补,反而容易受到误
伤。他要其余的弟子退出,那正是要与敌人决一死战的意思。
  曲离狞笑道:“莫说你八大弟子,就是你阖寺僧众齐上,我亦不惧!”他夸下海口,武
功也确实非同小可。拔出宝刀,迎战幻灭的方丈铲,“当”的一声巨响,火星蓬飞,幻灭重
伤之后,抵挡不住,铁铲损了一个缺口,竟然给他震退三步!
  幻空、幻寂两翼疾上,挡了曲离,无妄的一招,阵势一转,散而复合,变成了方阵。幻
灭退人阵中,在左右两个弟子辅助之下,精精儿连冲三次,冲不动阵脚。
  但可惜武功最强的幻灭受了伤,八大弟子中也有两人受了轻伤,在四大高手强攻之下,
渐渐显出不能支持的形势。
  段克邪心里想道:“可惜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帮不了方丈的忙。嗯,要是我功力恢
复,最少可以敌得住精精儿。”蓦地起了一个念头:“精精儿不但要捉我,也要捉史朝英。
鄂克沁若然战败,史朝英也逃不过他的魔掌。对啦,她如今与我已是利害一致,我何不问她
讨解药去?”
  段克邪打定了主意,连忙走出佛殿。幻空当初将他与史朝英收留寺中,只有极少数职位
高的僧人知道,其他的人只当他是新来的小沙弥。何况此时正在慌乱之中,更没入注意他
了。
  可是他却不知史朝英藏在问处。他听得幻空说过,方丈拨了寺中一幢单独的房子给她,
不许她出来走动的。料想是在寺后园子里偏僻的地方,此时,圃寺慌乱。那容他扰人仔细询
查?普通的僧人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段克邪只好根据自己的猜想,溜到后园找寻。
  园子里有十多间僧舍,段克邪正想逐个去查问,忽见一个女子,匆匆忙忙的迎面跑来,
几乎与他碰个正着。
  这是一个当地农妇装束的女人,段克邪气力己失,给她碰跌,那农妇忽地“咦”了一
声,转过身来,将段克邪拉起,啼哩哗啦的说了一串话,这是当地的土话,段克邪一句也听
不懂。
  寺中会出现这样一个女人,段克邪当然猜想得到她的身份。
  当下问道:“你可是服侍史姑娘的么?”那农妇也听不懂他的话。
  她直上直下的打量了段克邪一番,脸上现出惊喜的神情,拿出了一张图画。
  这次轮到段克邪惊诧了,图中是个少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相貌。
  那农妇口讲指划,连说带做,段克邪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史朝英画了他
的相貌。要那农妇来找他的。
  段克邪指指自己,又指指她,说道:“是史姑娘要我去见他么?”那农妇也看懂了他的
手势,点了点头,拉着他就跑。
  这座园子倚山修建,他们走到了山边,前面已无去路。那农妇带他穿过一山洞,前面豁
然开朗,却原来还有一幢房子在园中一角。那座山峰正恰似一座屏风,把园子隔成两半。
  段克邪暗叫侥幸,“要不是巧遇这个农妇,我怎也找不着臾朝英了。”心念未已,已到
了那幢房子前面,忽听得史朝英的呻吟呼唤之声,呼喊声中,还夹着叫他的名字。
  段克邪大吃一惊,“难道她也遇上敌人,受了伤了?”连跑带跌的冲了进去,推开房
门,只见史朝英躺在床上,面如黄蜡,她见了段克邪,也是猛地里一怔,尖声叫道:“出
去!”
  段克邪愣在当场,道:“不是你叫我来的么?我要解药!”史朝英似乎根本未听见他的
说话,呻吟得更厉害了。那农妇把他一推,把他推到了门内,这才拍拍自己的肚子,作了一
个手势,“乓”的又把房门关上了。
  段克邪不由得满面通红,这才心中明白,原来是史朝英要生产了。
  段克邪急着要取解药,却偏偏在这最紧妄的关头,碰上史朝英生严这真是叫他进进两
难,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鄂克沁寺的僧人也正是临到了生死关头!
  激战中,精精儿运剑如风,冲破了一个缺口,杀伤了鄂克沁寺的两个弟子。至此,尚堪
一战的已是只有幻灭了。
  幻灭见己方一败涂地,不禁一声长叹,他不堪受辱,正要自尽;忽地有一伙人冲了进
来。原来是夏凌霜母子与方辟符等人到了。
  夏凌霜等人闯进大殿,见此情形,大出意外。聂隐娘当机立断,柳眉一竖,说道:“助
鄂克沁寺,先除妖人!”夏凌霜道:“不错!”一招“玉女投梭”,如影随形,刺到了精精
儿的背心。
  精精儿的短剑未能削断她的兵刃,反而险些结她绞脱了手,吃了一惊,心道:“这婆娘
不知躲到那儿苦练了十年。竟是今非昔比了。”连忙抽出剑来,仗着超卓的轻功,使出迅捷
绝伦的袁公剑法,与夏凌霜游斗。精精儿的本领从前是要比夏凌霜高出一筹,但这十年来他
到处兴风作浪,武功却是并无多大进境。在此消彼长的情况之下,如今反是夏凌霜比他稍胜
一筹了。夏凌霜攻守兼顾,剑法是绵密凌厉,两俱有之。饶精精儿运剑如风,竟也找不到她
一丝破绽。
  但这边的几个人中,也只有夏凌霜一个是稍占上风,其他的人或则是仅能自保,或甚至
险象环生,连招架都很吃力。
  史若梅和曲离交上了手,曲离最初太过轻敌,想把史若梅生擒,给史若梅轻灵迅捷的剑
法,出其不意的一剑刺来,挑破了他护肩软垫,要不是他沉肩缩肌得炔,这一剑就险些穿过
了他的琵琶骨。
  曲离一声笑道:“好个小娘儿,果真是有两下子。”脚跟一旋,月牙弯刀一拨,“当”
的一声,史若梅的青钢剑几乎给他打落。曲离那一刀横削而过,随即左臂暴伸,仍然是想活
擒史若梅。
  聂隐娘一声叱咤,剑光如练,跳上前来,倏的就朝着他这条手臂削下,喝道:“狗爪子
结我缩回去!”聂隐娘的功力比史若梅更高,剑势也更凌厉,曲离心头一凛,“这两个女娃
儿倒也不可太过轻敌。”果然便似接受聂隐娘的指挥似的,乖乖的把手臂缩回。
  但曲离的真实本领毕竟是远在她们二人之上,他一去了怜香借玉,打算活擒的念头,刀
光霍霍展开,使到紧处,为力激荡,竟是隐隐带着风雷之声。幸而聂、史二女,同出一师,
剑法配合得很好,而史若梅的上乘轻功,也派上了用场。两人以巧降力:修进倏退的和曲离
周旋,虽然胜不了曲离,却也还能白保。
  方辟符上前帮手,被藏僧无妄上人拦住,聂、史二女还能自保,他则连招架也颇吃力。
无妄上人的“大手印”功夫是西域的武林绝学,掌力之刚猛足以与中土少林寺的金刚掌并驾
齐驱,方辟符连接了十多招,已是不禁气喘汗流,幸亏他也是学了妙慧神尼与磨镜老人的两
家武功,揉合了轻灵雄浑的两派武功之长,以一剑对双掌,无妄上人也不能不有点儿顾忌。
  形势最恶劣的还是幻灭法师和他的三个弟子,幻灭已受重伤,他的三个弟子也或多或少
带了一点伤,但鄂克沁寺只有他们四人尚堪一战,他们怎能袖手旁观,让外人给他们拼命?
精精儿这边还有个藏僧无咎上人,幻灭只有率领弟子,拼命与他缠斗,不让他上去助阵。
  夏凌霜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见此情形,焉能不又忧又急?她本人是占了上风的,但精
精儿轻功超卓,她想要摆脱精精儿的缠斗,冲出去援助同伴,却也不能。
  正在形势万分紧张的时候,忽听得有人一声长啸,啸声初起之时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
转瞬之间,就似在耳边发啸,震得众人的耳鼓嗡嗡作响!
  精精儿大吃一惊,连忙虚晃一招,抽身便跑。夏凌霜又惊又喜,叫道:“空空儿,是你
来了?”
  不错,是空空儿来了.精精儿跑得快,空空儿来得更快。他前脚踏出门槛,后脚还未曾
起步,已与空空几迎面碰个正着。
  空空儿喝道:“孽障,还想跑吗?”劈手夺了精精儿的短剑,一把就把他揪着。本来以
精精儿的本领,再不济也还可以在师兄手下过三二十招的,但他生平最怕的是大师兄,见了
空空儿早就吓得软了,还焉敢与空空儿动手。
  精精儿吓得魂飞魄散,颤声说道,“师兄,请念在同门之谊,饶……”话犹未了,辛芷
姑已随着到来,冷笑道:“即使你师兄饶你,我也还不能饶你呢!”反手一记耳光,把精精
儿打得半边面孔青肿,门牙落了一根。说道:“他欠我的一记耳光,我已经打了。他是你的
师弟,现在该由你处置啦。”
  空空儿叹了口气,说道:“精精儿,你是自作孽,不可话!
  我只好将你捉回去交给师娘,是死是活,但凭你的运气了。”用重手法点了精精儿的穴
道,便把他扔过一边。
  空空儿这才问夏凌霜道:“这几个秃驴是要来抢段克邪的,咱们先助鄂克沁寺如何?”
  空空儿辛芷姑一齐动手,不消片刻,把曲离,无咎,无妄等人全都奇倒。幻灭方丈道:
“这几个秃驴是回族国派来的,请空空施主允许老钠将他们押赴敝国京都,让国王处置。”
空空儿道:“精精儿是我师弟,除了精精儿一人之外,其他的人,任从于你。”
  幻灭伤得很重,仗着内功深湛,还能勉强支持,过来向空空儿等人道谢。空空儿道:
“我不要你空口道谢,我的小师弟段克邪是在你寺中不是?”
  幻灭道:“不错!老衲正巴不得空空施主早日到来,好让你把师弟领回去。”当下吩咐
几个认得段克邪的弟子,再去寻找。
  过了半个时辰,众弟子陆续回来,都说没见着段克邪。
  段克邪此时正在史朝英房外,独自彷徨,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呜哇”一声,是婴儿
的啼哭声,正是:恩怨情仇俱在矣,只求怜惜此孤儿。
  欲知事后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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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龙凤宝钗缘》——第五十二回 翠袖香消留一脉 玉钗缘缔证三生
梁羽生《龙凤宝钗缘》 第五十二回 翠袖香消留一脉 玉钗缘缔证三生   段克邪脸上发烧,“原来她已生下了孩子了。我守在产妇的房外,这算什么?”要想走
开,但又不知外面闹得如何,自己还未曾取解药,如何可以助鄂克沁寺抵御强敌。
  正自踌躇未决,忽听得“呀”的一声,房门打开,那农妇走了出来,指指门内,示意叫
他进去,段克邪满面通红,讷讷说道:“这,这,这恐怕不便吧。”那农妇不知他说什么,
看他的神情,亦已明白几分,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房中已经收拾干净,一把就将他拖入去。
  段克邪还在挣扎,史朝英微带颤抖的声音已传了出来:“克邪,你可以进来了。我有话
和你说,这个时候,你也不必忌讳这么多了。你愿意进来见见我吗?我求求你!”声音微
弱,但也还可以听得清楚。
  段克邪听她说得可怜,油然起了恻隐之心,就不再挣扎,让那个农妇将他拉入产房。只
见史朝英面如黄蜡,半坐半躺的靠着床壁,床上有一个用大红缎子包裹着的初生婴儿,啼哭
已经止了。房中焚着一炉檀香,地下早已打扫干净。
  段克邪道:“牟大人,恭喜你母子平安,你,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史朝英并不回答
他这句问话,却向那婴儿指了一指道:“你抱起来,让我瞧瞧。”
  段克邪依了她的吩咐,将婴儿抱到她的面前。史朝英道:“是个胖小子哩,你瞧可不可
爱,像不像我?”段克邪道:“可爱极啦,也很像你。”其实这孩子更像牟世杰。
  史朝英惟悴的脸上绽出笑容,说道:“当真是似我么,你喜不喜欢我的孩子?”段克邪
道:“喜欢,喜欢!”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抱一初生的婴儿,毫无经验,生怕跌落,抱得可能
紧了一些。
  那孩子忽地又“呜哇”啼哭起米,小手抓他的脸。
  史朝英道:“男人佯佯能干,就是不能替代女人抚养孩子。”向那农妇说了一句士话,
那农妇将婴儿接了过去,喂他羊乳,那婴儿的啼哭登时止了。段克邪这才如释重负。
  段克邪正想说话,史朝英却又抢着先道:“克邪,你也该成亲了。唉,你那位史姑娘却
不知还是不是那样恨我?”
  段克邪心道,“你用手段将我掳来此寺,若梅只怕还未知道我是否还活在人间,当然是
恨死你了。”但看着史朝英在产后颜容憔悴,气息奄奄,她心中所想的却怎好对史朝英实
说,当下只好含糊答道:“我倘得出去,自会为你向她解释,她虽然有点小脾气,但也是很
肯体谅人的。”
  史朝英看他一眼,若有所思,久久不语。段克邪道:“牟夫人,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情要
说,我倒有一件事情求你。”
  史朝英忽地抬起头来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好似听得厮杀之声?”她产后己
有半个时辰,精神稍稍恢复,已是隐有所闻了。
  段克邪连忙说道:“精精儿和几个武功很厉害的人物,闯迸寺来,要把你我抓去。幻灭
方丈,幻空法师等人已和他们动手了。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史朝英淡淡说道:“此处极为隐秘,方丈答应过我,决不泄露我的秘密的,谅那老猴儿
也找不到此地,你可以放心。”
  段克邪道:“唉,你怎么只是想着自己?那几个人非常厉害,只怕方丈也不是他们对
手。你把解药给我,我要助他们一臂之力!否则鄂克沁寺毁了,咱们迟早也要落在他们手
中。”
  史朝英凄然一笑,说道:“你责备得很对,我是想自己想得大多了。如今我也还有一件
事情要为自己筹谋,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求你的了,你肯耐心听我说说吗?要不了多少时候
的。”
  段克邪一心悬挂外面的事情,这时大殿中的恶斗早已停止,段克邪听不见厮杀声,更是
惊慌,“难道鄂克沁寺已是一败涂地,幻灭等一众高僧都已被敌人擒了?”但得不到解药,
急也没用,只有连忙说道:“你有什么事情,赶快说吧!”他心神不属,根本就没有仔细推
敲史朝英所说的话中之意。
  史朝英叹口气道:“我知道我一生对你不住,但我在世上已无亲人,尽管你未必把我当
作友人,我还是要谬托知己,只能把你当作朋友。”段克邪道:“你有什么事情需我相助,
请说吧。
  我会尽力而为的。”史朝英抬起眼睛望他,道:“那么你原谅我了?”段克邪一来是想
她快说,二来也确实是对她起了怜悯之心,便点头道:“我并非量窄记恨的人,是原谅了你
了。”
  史朝英再次露出笑容,说道:“好,那么,我求你将来照顾我的孩子,你可愿意?”
  段克邪心中隐隐感到不祥之兆,说道:“牟夫人,你何故口出此言?我与你夫妇二人虽
有过节,但如今世杰已死,这些旧怨也早已一笔勾销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侄儿一般,承你
这样信赖我,我当然会照顾他的。你安心调养吧。”
  史朝英听他说得恳切,愁眉舒展,笑靥如花,说道:“多谢你不念旧恶,这我可放心
了!”在身上掏出一个金盒,说道:“解药在这儿,你自己取吧。用水送眼,只一枚就够
了。”
  段克邪大喜,接过解药,正在吞服的当儿,史朝英又道“你的宝剑我也该交还你了。”
这柄宝剑是当初他被史朝英所擒的时候,史朝英就缴了他的。
  段克邪正要回身接剑,忽听得“嚓”的一声,史朝英已把剑插进自己胸膛,嘶声说道:
“有你照顾我的孩子,我可以不必再为这孩子操心!”
  段克邪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牟夫人,你这是何苦?”但上前抢救,已是不
及。段克邪扶着她的身子,只见三尺青锋已刺进了一半有多,那是决难救活的了。
  史朝莫断断续续地道,“世杰,我说过要跟你的,如今我来与你相会了,你大约也会原
谅我了吧?你听见克邪叫我这一声:‘牟夫人’吗?不错,我始终是你妻子!”
  这柄剑一拔史朝英便会立即死亡,段克邪不敢拔出宝剑,扶着她的身于,茫然不知所
措,史朝英声音已是越说越弱,忽听得脚步声跑来,有人呼唤:“克邪!”有人呼唤“英
儿!”前者是史若梅的声音,后者是辛芷姑的声音。
  原来辛芷姑料得段克邪是在她徒弟房中,向幻灭查问了史朝英藏身之处就和史若梅、聂
隐娘三个女的赶来。空空儿、方辟符等人因是男子,不便和她们进去,留在外面。可惜她们
还是来迟了一步。
  史朝英双眼已经阖上,听得她们的声音,精神陡振,又睁开来,说道:“克邪,答应我
早日与史姑娘成婚。嗯,我如今已以一死谢了你们,只还有一事令我难安的是我愧对我的师
父。师父,你可肯在我临终之际,将我重纳门墙?”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辛芷姑已经走了进来,叫了一声:“英儿!”抢过去将她抱
住。
  史朝英道:“师父,你可肯饶恕徒儿了?”辛芷姑眼中蕴泪,说道:“为师的也有不
对。嗯,英儿,你,你放心去吧,你的孩子,我替你抚养,长大了我叫他跟段克邪,那他就
决不会走上邪路了。”
  史朝英微微一笑,说道:“这样我就更放心了。唉,你们都对我很好,可惜,可惜,我
自己没有学好……”说到最后一句,声细如丝。辛芷姑叫道:“英儿!”只觉她身体渐渐僵
冷,探她的鼻端,气息已是断了。
  辛芷姑拔出那柄宝剑,抹干净了血迹,默默无言的递给段克邪。然后拉过被头,遮盖了
史朝英的身体,放下帐子。
  那初生的婴儿也似乎感到这沉郁凝重的气氛,“哇”的又哭了出来。辛芷姑抱起婴儿,
说道:“别哭,别哭,你大了不能像你爹娘,你是要做个刚强正直的大丈夫的。克邪,他长
大了我再付托给你,你同意吗?”段克邪正愁自己与史若梅都不会带孩子,有辛芷姑肯担起
抚养的责任,自是最好不过,当然应承。
  空空儿、方辟符等人还在佛堂,与幻灭、幻空等鄂沁寺离僧同在一起。辛芷姑抱了婴
儿,出来与他们相见,说起史朝英之事,大家因为她是以一死来作忏悔,也都不禁吁嗟。
  辛芷姑将史朝英的后事拜托幻灭料理,要了两袋羊乳,准备在路上喂婴儿的,诸事嘱咐
妥当,便与幻灭方丈告辞。
  幻灭把史朝英骑来的那匹骏马也交还了段克邪,这匹坐骑本是秦襄赠与段克邪,而给史
朝英夺了的。幻灭率一众高僧送出寺门,再一次的道谢了空空儿救难活命之恩,这才道别。
  空空儿道:“我与芷姑先回山见我师娘,把精精儿交她处置,也好让这婴儿有个安顿的
地方。将来咱们在铁摩勒那儿再相见吧。克邪,我想我可以赶得及来喝你一杯喜酒的。”
  段克邪笑道:“先喝了师兄的喜酒,再喝我的吧。”
  空空儿取下精精儿那柄金精短剑,递给段克邪,说道:“这柄剑本是楚平原的家传宝
物,我年少时候荒唐,见了好东西就要偷,这柄剑我到手之后送给精精儿,让他仗以为恶,
实在是对不住楚家。楚平原这次为了找寻你,很是尽心尽力,听说他现在伊克昭盟养伤,这
柄剑就由你交给他吧。”
  史若梅道:“不错,楚平原在伊克昭盟受的伤,说来也是有一半为了你的缘故,他若不
是为了你,就不至于跑到伊克昭盟了。这样的好朋友,你应该去看看他。”
  段克邪吃了一惊,道:“楚大哥怎么受的伤,伤得重吗?”史若梅把楚平原在伊克昭盟
的遭遇告诉了段克邪,段克邪叹道:“为了我的缘故,累及许多朋友为我奔波,楚大哥还受
了伤。我心里实是不安,当然应该先去看看他。”
  夏凌霜与楚平原不相识,说道:“如今克邪已经脱险,我还是先回去给铁摩勒报个讯
吧,免得他记挂。”
  当下众人分道扬镳,段、史、方、聂四人的坐骑都是不凡的骏马,但往伊克昭盟的路
上,要经过草原、沼泽与沙漠地带,中间又有一些地区是回族兵马驻扎的属地,他们不想多
惹麻烦,常常要绕道而行,走了将近一月,才到了伊克昭盟。
  到了萨巴王公所在的那个山谷,伊克昭盟的武土们还认得方、聂等人,远远的见了他
们,就去给萨巴王公报讯了。
  萨巴王公与女儿香贝格格亲自出迎,进了篷帐,段克邪迫不及待,便问起楚平原来。
  萨巴王公道:“楚大侠的伤已经好了。可是他现在不在这儿。”段克邪怔了一怔,道:
“他走了么?”萨巴王公道:“也没有走。昨日我们的探子探得有一股回族兵马过了边境,
楚大侠自告奋勇,和我们的健儿前去截击了。大约明天就可以回来的。”
  段克邪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也赶去助阵吧。”
  萨巴王公道:“回屹现在的处境很是不利,谅他不敢对我这一边大举动兵。据探子的报
告,发现的这股人马为数也并不多,很可能只是来打听虚实,最多带点骚拢性质而已。我们
的健儿已经集中边境,又有楚大侠帮忙,一定可以应付得了。我想,可不必劳烦你们了。”
段克邪听他说得极有把握,而且断定楚平原明日便可回来,只好听他安排,前议作罢。
  聂隐娘道:“我们这个月来在路上马不停蹄,外间消息,丝毫不知。王公说回族处境不
利,不知究竟如何?”
  萨巴王公道:“吐谷浑与回族已经开仗,师陀国的那支军队,原是归回族统帅指挥,驻
在长安的,现在也已叛了回族,班师回国,将回族驻在他们国中的骑兵,全部赶跑了。西域
还有凡个小国也结成联盟,虽未兴兵与回纪作对,但亦已不听它的号令了。”
  聂隐娘道:“如此说来,宇文姑娘的计划都已一一实现了。”
  香贝格格道:“这都是那日亏得你们相助,擒了那贼王子和回族兵马大元帅的那小王
爷。”聂隐娘道:“我们只是出点力气,算不了什么。说来还是你们仗义相助与楚大侠筹划
之功。”
  当晚萨巴王公在帐中设宴款待段克邪等人,正自酒过三巡,忽听得外面担任警卫的武士
嚷道:“楚大侠和卢将军回来了。”
  众人大喜,连忙随着萨巴王公出迎,打开篷帐,火把照耀之下,只见楚平原与一个伊克
昭盟的武士已经在帐前下马。方。
  聂二人认得这个武士乃是伊克昭盟坐第二把交椅的摔跤好手卢石。
  楚平原突然发现了段克邪与史若梅同在一起来迎接他。这一喜当真是非同小可!段克邪
笑道:“我的事慢慢再说,你先说你的吧。”
  萨巴王公道:“是呀,你们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门最少也得明天才能回来
呢。仗打胜了吧?”
  楚平原道:“根本没有打仗。原来回屹那股人马是给你老人家送礼来的。”
  萨巴王公诧道:“给我送礼?这可真是奇事了!”
  卢石笑道:“一点不错,是给咱们送礼与赔罪来的。三十匹驼马的礼物,可还真不薄
呢。回族的王子在咱们这里闹事,他们的可汗怕咱们拿这个作借口,出兵与师陀夹攻他们。
哈哈,他们凶狠霸道,一向横行无忌,这回可要对好咱们了!”
  萨巴王公哈哈笑道:“回族就是这么欺软怕硬,从前咱们怕它,它就一直欺压咱们;如
今咱们硬起来了,它可就要来赔罪了。他们的人呢?”
  卢石道:“巴山将军护送他们。我们怕你挂虑,先赶回来报讯。”巴山是伊克昭盟的第
一名勇士,这次就是由他率领本族健儿前往边境堵截回族兵马的。
  回族的事情谈过之后,段克邪才有机会向楚平原道谢。楚干原道:“你我如同兄弟一
般,我正惭愧未能为你尽力,你一脱险,就来看我,若说到客气的话,还该我多谢你的盛情
呢。”
  段克邪笑道:“那就彼此都不用客气了。楚大哥,你说实话,你愿意同我们回去还是留
在这儿?我不勉强你。”楚平原道:“我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回纪料想也不会再来侵犯伊克
昭盟,我留在此地并无用处,当然是和你们一道回去。”段克邪道:“我们明天就要走
的。”楚平原笑道:“我知道,我归心如箭,也正是巴不得明天就走。”
  萨巴王公忙道:“你们万水千山,好不容易赶到这儿,怎能明日就走?我们伊克昭盟的
规矩,远方的客人来了,最少也得住个十天八天。”
  楚平原笑道:“王公有所不知,我这位兄弟是要赶回去成亲的。只好请你破破例了。”
  萨巴王公这才知道段克邪、史若梅是一对未婚夫妻,哈哈笑道:“原来如此,那我倒不
便强留了。”
  香贝格格道:“楚大侠,你不要在这里等候虹霓妹子的音讯吗?你想喝朋友的喜酒,我
也想喝你的喜酒呢。”
  段克邪为楚平原着想的也正是这件事情,所以刚才向他示意,并不勉强要他一同回去。
  楚平原而上一红,说道:“这事以后再提吧。如今回族与吐谷浑的战争尚未结束,西域
各小国都受影响。且侍太平之后,我再来拜访你们。我的朋友都在南边,隔别已久,我想先
回去看看他们。”
  萨巴王公见他说得恳切,也就不再勉强,举杯说道:“好,那么今晚之宴,是接风酒也
是饯行酒了!”
  香贝格格笑道:“这也是预祝段公子和史姑娘百年好合的喜酒!”众人开怀畅饮,尽欢
而散。
  萨巴王公给他们安排了住处,楚平原与段克邪同一个蓬帐。
  楚平原却不想就睡,说道:“段兄弟,我和你到外面走走。”
  月夜草原另有一番景色,风过处草原似一望无际的海洋,卷起千层波浪。段克邪赞叹
道:“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在草原上才知天地之大,胸襟也自然广阔了。楚
大哥,我若是你,我真不想回去了,”
  楚平原笑道:“我倒是想回去的。不过,我很抱歉,只伯赶不上喝你这杯喜洒了。”
  段克邪不觉一怔,道:“你不是说明天和我们一同走的吗?”
  楚平原道:“我不想让多人知道,实不相瞒,我是想到师陀国去一趟,明天出了这个山
谷,我就要和你们分道扬镳了。”
  段克邪道:“哦,原米你是想去偷会你那位小霓子,怕人笑你。这是好事呀,我们替你
欢喜还来不及呢,”
  楚平原道:“不是我要去会她。昨日她派人给我送信,恰巧在半路遇上的。信上说她有
事情要与我见一见面,却不许我说给外人知道。连萨巴王公父女也不能告诉。这事是有点奇
怪,但我不能不去。段兄弟,要是我赶不上喝你的喜酒,请你原谅。”
  段克邪笑道:我也抱歉恐怕不能喝你的喜酒呢。她请你见面,还不是等你开口向她求婚
吗,这有什么奇怪?”
  楚平原道:“她与萨香贝情如姐妹,若是她真有这重心事,她会托香贝格格向我表达
的。但现在她却连香贝格格也要瞒住。”
  段克邪笑道:“楚大哥,你虽然年长于我,却不知女孩儿家的心事。这是她的终身大
事,她怎好意思托外人向你表达?催你前去求婚?但其实香贝格格也是知道她的心事的了,
你不听得她个晚所说的那些话吗?”
  段克邪有了未婚妻,俨如以情场前辈自居,夸说自己懂得女孩子的心事,楚平原却是半
信半疑,他找不出理由驳他,心里却总是觉得宇文虹霓此约有点古怪。但反正自己已经决定
前往师陀,也就不去多考虑了。
  第二日,楚平原跟从人一起与萨已王公告别,出了山谷,便按计划而行,与段克邪等人
分手。
  方、聂、段、史两对情侣,在牟世杰夫妻相继死亡之后,对史朝英之死虽也不无叹息,
但心中己是没有半点阴影。一路上说不尽轻怜蜜爱,旖旎风光。人逢喜事精神爽,长途跋涉
不辞劳,一路春风送马蹄。从风雪漫天的塞外回到中原,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
  伏牛山上杜鹃花开得遍山红,情侣们心情舒畅,在花香鸟语之中回到山寨。铁摩勒等人
已得喽兵报讯,出来迎接。
  段克邪一看,只见空空儿、辛芷姑、夏凌霜等人尽都在场。段克邪见过礼后,笑道:
“师兄,你来得好快呀!”
  铁摩勒笑道:“你的师兄师嫂是赶来喝你喜酒的,他们已经来了三天。可是,他们的喜
酒,却不等你,我正要罚他们补请呢。”
  段克邪喜道:“哦,你们已经、已经成亲了?”空空儿一世英雄,这时却是忸忸怩怩地
说道:“师娘年老,她不想下山,我、我想她老人家欢喜,就在山上拜了堂了。没请什么客
人。”原来空空儿因为年过四旬,方始成婚,比少年人更为害躁,怕与段克邪同时举行婚
礼,宾客众多,闹起新房,难免要和他这位“老新郎”开开玩笑,那就不知如何应付了。所
以取得辛芷姑的同意,就悄悄的先成了婚。
  段克邪道:“师娘身体还好?”空空儿道:“好,这次精精儿很惹她生气,幸好有我这
桩喜事,给她解了几分,要不然精精儿只怕没有命了。”段克邪道:“精精儿怎么了?”空
空儿道:“他被师娘废了武功,罚他每天挑水,师娘知道你也将要成亲,嘱你带新娘子去见
她。”段克邪道:“这个当然,成不成亲,我都要回去一次,探望她老人家的。”
  方辟符没有亲人,正自有几分怅触,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笑道:“隐娘,辟符,
你们料不到我也来了吧?”
  聂隐娘喜出望外,叫道:“爹爹,你怎么也到此间来了?”原来这人正是聂锋。
  聂锋道:“朝廷说我‘剿匪’不力,但因我有平史朝义之功,功过相抵,皇上法外施
恩,将我削职为民,这正遂了我解甲归田之愿。”铁摩勒笑遁:“若非如此,你爹爹以将军
的身份,怎敢到山寨来见我这个强盗头子?”
  聂锋叹口气道:“我少年时很想做个游侠,可惜后来走错了路,跟了薛嵩,想在军功上
图个出身。做了这许多年将军,虽不至于滥杀无辜,罪孽也是不小。只好希望你们给我补过
了。隐娘,我准备在喝过了段贤侄的喜酒之后,就带你们回去。你和辟符的婚事也该办
了。”方、聂二人都是红晕双颊,低下了头,暗暗欢喜。
  空空儿道:“何必分开两处,不如都在这里办了吧?”
  聂锋道:“我的亲友都在家乡,我只有这个女儿,还是让他们在家中完婚的好。他们成
婚之后,若要闯荡江湖,我可以任由他们。”
  铁摩勒笑道:“聂老前辈意欲赘婿上门,咱们也不必勉强他在这里办喜事了。不过,这
杯喜酒,我们还是要你预先请喝的。”
  原来聂锋虽然是与绿林豪杰结交,但他究竟是做过将军的人,想法也还未能与空空儿、
铁摩勒等人相同。他可以让女儿女婿作游侠,却不愿意让他们作强盗。若在山寨里成婚,传
出去只怕要惹祸殃,那就非迫他“落草为寇”不可了。铁奘勒也猜到他的心意,是以不愿勉
强他。
  段克邪婚礼传出之后,轰动了武林。四方豪杰,识与不识,甚至未接到请帖的,也都赶
来道贺。铁摩勒的师父磨镜老人、史若梅的师父妙慧神尼与疯丐卫越等几位老前辈,轻易不
肯在江猢走动的,也都来了。伏牛山上,等于是又来了一次“群英会”。
  新人交拜了天地之后,段克邪牵着史若梅,先向夏凌霜行了大礼,叩谢她抚养之恩,然
后依次向空空儿、铁奘勒两人行了大礼。这几个人都是曾受过他父亲段硅璋的嘱托的,如今
得见段、史二人钗联壁合,完了心愿,都不禁热泪盈眶。
  大礼告成之后,担任知客的头目忽来报道,有个和尚也赶来道贺。铁摩勒诧道:“我可
没有方外的朋友呀!”请了进来一看,却原未是鄂克沁寺的幻空法师。
  幻空笑道:“虽是来迟了一步,幸亏还赶得及喝你这杯喜洒。”段克邪在鄂克沁寺曾与
他相处七个月,早已化故为友,相见之下,甚为欢喜。问起他们本国的战争,幻空笑道:
“西域好几个小国联合反抗回族,回族有后顾之忧,不敢全力进侵,已给我们打败了。我一
来是喝你的喜酒,二来也是给你报喜讯的。”
  段克邪很惦记好友楚平原,又间起师陀国的消息。幻空道:“我只知道师陀国已经复
国,立了一个女王。”西域一些小国,并无男尊女卑的观念,立女王不算怎样稀奇。段克邪
心道,“这女王一定是宇文虹霓,楚大哥在师陀国想必也成就了美满姻缘了。”
  喜讯带来,锦上添花,喜上加喜。是晚,洞房花烛,一对新人好不容易等到众宾客闹了
新房,才得以单独相对。
  段克邪取出龙钗,笑道:“咱们的父母在咱们出世之日,就给咱们以龙凤宝钗为证,纷
下良缘。可喜的是经过了无数折磨,龙风宝钗,今日终于又配成一对了。”史着梅红晕双
颊,又是欢喜,又是伤感,说道:“可惜我一出生就没了爹爹。”段克邪道:“你我的名字
都是你爹爹起的,他要我做个行侠仗义、诛锄奸恶的好汉:要你做个不畏霜雪、比美梅花的
英雄。咱们倘能不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也可以慰他于九泉之下了。”史若梅道:“是。
  今后我愿跟你在江湖做个游侠,继承你爹爹的遗志。”于是两股玉钗合在一起,两人相
视而笑,莫逆于心。这“龙凤宝钗缘”也就结束了。正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烽烟未许损华
年。
  玉钗重合镜重圆。
  愿向江湖同展翼,且从游侠拓新天。
  相期毋负此奇缘。
  ——调寄洗沙溪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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