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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捕_少年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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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少年追命》
洒开大步
万岁万岁万万不能睡!
他的表情就像是凶猛的野兽面对着陌生人的鞭子。
——当他乍见冷血出现之际。
惊怖大将军是一个绝顶人物。他从未惊过。只有人怕他,他不怕人;他甚至也不怕鬼、不怕神,对他而言,鬼只是供他差遣的。就别说他自己了,就连他的部下都远比鬼还可怕;神只是来保护他的,他几次死里逃生逢凶化吉便是佳例。
他也不怕敌人。
——有强敌才能使他更强。
他一向处变不惊,纵泰山崩于前亦不惊。但冷血乍现,却使他在一照面里,心头大吃了七八惊。
——他是谁呢?!
——怎么这么眼熟?!
惊怖大将军突然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像是前世三生里一个跟自己有重大关系的人,似一头猛兽的姿态踏上了古道,正冲着自己而来。
——他是谁呢?!
——他到底像谁?!
“我姓冷。”当他听见那年轻的对手这样说:“人们管叫我做冷血。”在这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惊怖大将军像急箭入林般想起了两件事:一、来人姓冷。在他过去的朋友、敌人、仇家中可有姓冷的?有。“风过群山”冷令今。“铁裙神魔冷斗儿。老部下“火孩儿”冷过水。老盟主“不死神龙”冷悔善。还有……对了,他像冷悔善!他似冷老盟主……莫非……!
二、这人叫“冷血”。这几天,手下打马来报,在截杀张书生那一路太学生失利,人手折损,甚至动用了自己手上“九大将军”中的“三间虎”傅从傅五将军、“霹雳”雷暴雷六将军、“砍头七将军”莫富大、“影子八将军”沙岗、“金甲九将军”、石岗,都无法奏功。自己只好先后派了心腹高手“蔷薇四将军”于春童、还有亲信李阁下和唐大宗去铲平扫荡,听说反贼是灭了,但仍有几名极其棘手的匪首脱逃,其中就有一个名叫“冷血”的,以及一直潜居老庙的“五人帮”。
——看来,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在这刹那间之后,惊怖大将军已一拍光头,啪的一声,光溜溜的头上,几乎没给叩出火花来,他也马上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到老犹健的白牙,眯著一双怒瞪如厉虎,但笑时如佛陀的笑眼,说:“——你就是煽动老渠乡民造反的冷血?”
冷血掏出一方五龙翠玉环透雕珮,举起一扬,朗声道:“这是什么,你总该懂得吧?”
惊怖大将军一看,心底一凛,已知道是怎么回事,正要应对;可是尉校曾红军可没那么见识广博,而又要在大将军面前争功心切,当下长枪一挥,戟指喝问:“嘿!你这反贼,胆敢对大将军无礼,来人啊!管他拿的是劳什么妖物,快给我拿下!”
众兵如雷般呼应一声,就要动手,城下群众,更如沸如腾,群情浩荡。
在万声交喧之际,冷血的语音仍冷晰的传来:“这是天子御赐‘平乱诀’,若遇奸恶抗命,可先诛后奏,就地正法。你说这种话,信不信我先杀了你!”
在场还有一位都监张判,原是朝官外调,较有见识,一听这番说话,再看那枚玉诀,当下转了脸色,必恭必敬的颤声道:“……壮士……可否将玉诀交予小人验证一下……?”
冷血坦然道:“当然可以。”
於是便在众目睽睽下把玉诀递了过去。
张判躬身双手接过,审视半晌,双膝一折,蓬地跪地,将玉诀高奉过额,奉呈冷血,并嗵嗵嗵叩头三响,恭声道:“不知是钦差大人驾到,万请恕罪。”
张判这一跪,使曾红军呆立当堂,跟着跪下,城楼上一众官兵,见两人双双跪地,也全都跪了下去。
一时间,城楼上,站立着的,就只冷血和惊怖大将军两人而已。
这一下,冷血倒摇头摆手不迭:“我不是什么钦差!我只是奉天子之命,来查案办案,你们快别……这样子!”
本来,冷血充其量不过是一名捕役,在官位上,别说远不如张判,跟曾红军也有一大段距离,只不过,他这位捕快,却手持“平乱诀”,亦即是为天子阶下办事拿人的御前(虽则冷血迄今压根儿还未见过皇帝的“龙颜”)侍卫,杀人无须准照,办案不怕特权,这种特殊身份,谁不畏?谁无惧?
众人这一跪,冷血反而觉得惭愧。他心中忖度:要是自己恃势行凶,这些官员定必任之由之,可见权势之大,腐化难免,冷血想到多少人借此恣意横行,鱼肉百姓,因而深为感慨。
惊怖大将军见眼下局面,已不是他腕底风雷便可定乾坤,当下热烈相迎,大步向前,冲着冷血笑道:“果然是你——冷老弟,你可来了!”
他本想过去拥抱冷血,但冷血站在那儿,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无异於去抱一把出鞘的剑一般,所以他马上顺理成章的把姿势改换成握着冷血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这使他一来免去了下跪,二来让大庭广众释了以为这“钦差捕头”是来对付大将军之疑。
其实,大将军心中是惊起几道疑问的:
到底这姓冷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是皇帝遣来对付自己的?要是这家伙真的不由分说,要拿下自己,自己该不该马上抵抗?如果抵抗,这干官兵,会不会帮自己?
如果这人是皇帝派来的,没理由蔡相爷、童将军、朱大人等不先捎个信来的!但“平乱诀”,天下只有五面,是仿照不来的。这么说,如果不是皇帝亲遣,便一定是京城诸葛老儿搞的鬼了。皇帝老子那方面,他也只面圣过四次,每次叩喊:“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他都有说不出的荣耀。可是,如果皇帝真胡涂上脑,差人来对付自己,他可绝不能束手待毙的!
万岁万岁万万岁,您可千万要万岁万岁万万不能睡!我忠心耿耿,干尽好事,为了不过给您进贡宝物美女,而我也借此步步高升、升官发财,要是您连我都除了,我就只好连你都反了!如果是诸葛老儿搞的鬼……我本来就不打算放过他!
——万岁万岁万万岁您可千万不能睡!我是您万世基业的梁柱,千万别逼我造反!
大将军心中喊了这么一句。
“冷捕爷驾临危城,可有什么贵干?”他嘴里说的是这么一句。
“我找你。”冷血直截了当的说。
大将军与有荣焉的道:“好,难得你瞧得起我,我一定竭尽全力,为少捕头效犬马之劳,协助办案。”
冷血道:“我要办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
他这句话说得如转踵敲钉,绝无回旋余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大将军的面子委实难下。
大将军皮笑肉不笑的笑了:“敢问少捕头,我犯了什么罪?”
冷血道:“恃权肆凶,无法无天!屠杀百姓,鱼肉乡民——你看,下面有这么多人要告你的状,你还当众趁乱着人暗算:冷血抓住陈三五郎的手紧了一紧,陈三五郎立即惨嚎了起来,而城下的乡民一齐叫好起来:“好啊!青天大老爷来了!”
“凌落石他作恶多端,恶贯满盈!”
“请求钦差捕头大爷把凌落石、厉选胜一干人等,就地正法!”
声如雷动,此起彼落。
——凌落石当然就是“惊怖大将军的名字。”
冷血指了指身边的陈三五郎,用锐目一扫城下,道:“这都是人证。”
“冷少捕头,如果这都是人证,你也未免太听一面之辞了吧?你怎么能肯定,他们不是串通好一起来害我的?还有,这拿着凶器的家伙夹在人群里,与我素不相识,你怎能诬赖我指使他?”惊怖大将军道:“好,你要办我,行!也要拿出真凭实据才行。否则,怎能服天下人之心!”
冷血冷然道:“你放心,我会待在这儿,不怕找不到让你伏法的罪证。”
惊怖大将军的眼睛和秃头一齐发了亮:“好极了,这是一个无辜清白的人最高兴听到的话。我为官清正,鞠躬尽瘁,不怕你查,还会尽量协助你早日查个水落石出。”
当下他转身对城下群情汹涌的百姓扬声道:“你们都听到了、瞧见了,现在,这位钦差捕头要来查办我,要是我有罪,你们当然会到他面前来告我的状,无任欢迎;如果我无罪,我当然不怕人侦查。你们这下聚集告状,可都有主儿了,现在还不赶快回家,待在这儿,莫不是并非冲着我来,而是意图造反掠城不成?!”
这些话,说得十分有份量,浩浩荡荡的传了开去,几个领头的读书人,议定之后,在苏秋坊的领导之下,极有秩序的相继散去。
冷血倒有点迷惑起来。
——他这下出现,倒只像是替惊怖大将军凌落石解决了一场祸端。
冷血曾多方想像、揣测过他这个可怕而具份量的对手。
他甚至早已准备惊怖大将军会即时作出大反扑。
他早已蛰伏城中,看定时势,而他也早遣了耶律银冲、阿里、依指乙、二转子在四面布署好,万一惊怖大将军逞凶,他便要与他和他的势力放手一拼。
可是惊怖大将军不拼。
他居然很乖。
很听话。
很合作。
——乖得听话得合作得像他压根儿就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似的。
万衰万衰万万衰!
一个出色的为政者,当然懂得把反对的人抓的抓,囚的囚、杀的杀、收揽的收揽,并当然更知道要给自己的行动冠以堂堂正正的理由,还要必须给对方以邪恶的罪名。
像惊怖大将军这种人,为了要赢,为了能掌权,的确不惜做任何事!
不过,公然违抗钦差大臣等於公开造反,这种事,惊怖大将军是绝不做的。
就算要造反,他也只暗地里反,待对方发现他有异动时,他早已翻了天、覆了地。
他一向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只手遮天、假公济私,这才是聪明人所为。
是的,如果他嘴里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时,心里很可能在骂:“万衰万衰万万衰”。
他是个聪明人。
凡人都会做傻事。
聪明人的特征是:傻事做得比较少。
他已暂时“稳”住了冷血。
——虽然,这致使他那天在众老百姓面前大失威信。
不过,威信是可以慢慢重新建立的。
有权就有威。
——既然赢得了,就要输得起!
为了日后胜利在最后,不妨失利在最初。
一时失威,无伤大雅。大丈夫不可以一日无权;小人物不可一日无钱,只要大权在握、有钱在手,到头来谁不伯我?!
惊怖大将军本来一直都在慎防着。
他提防着京城里会派人来审查,整治他——来的人可能是奉天子之命,也可能是诸葛老儿搞的鬼,更可能是相爷遣人来试探自己是不是忠心不罚是的,得要小心应付。
鬼是鬼,神是神,人是人。
错不得。
对人要说人话,对鬼要说鬼话,对神要说神话。有人说,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是顺风转舵不要脸的做法,惊怖大将军认为说这些话的人都是“废”的:这有什么不好?!难道对鬼讲人话么?还是对人说鬼话?难道人不该在拜神时有拜神的样子吗?当着鬼的时候不当鬼来办吗?如果见到皇帝当他是部下来吆喝,遇着部属当是皇帝老子来服侍,且看到头来吃亏的是谁!
所以,在未弄清楚来人的真正身份之前,他第一步就是“拖”。
一向气吞山河、杀人如麻、视生命为草芥的惊怖大将军,却一改面目,忍气吞声,自动接受调查。
“我把兵符交给副将于一鞭,等调查完毕后,若我无罪,才再拿兵符;”惊怖大将军表示了他衷诚的合作,“只有这样,冷捕头在调查这件事时调兵遣将,才能方便自如。”
他在做这件事之前的一天晚上,早已飞檄急令“大连盟”和“朝天门”五盟一门的部属全面警戒,静候密令;另一方面,他已遣人飞骑上京,同时飞鹰传书,急探来人“冷血”的底细!
——他当然不知道在探查冷血“底细”一事上,蔷蔽将军早已先他而做过了。
——于春童一向都是他的“爱将”,当然也学了不少“将军本色”。
他还未弄清楚冷血的“来龙去脉”,就听到两件令他震惊的事:一、他的唯一的儿子小骨,身负重伤,而且,他是伤在自己心腹于春童手上,并为自己眼下大敌冷血所救。
二、他的唯一的女儿小刀,几为自己所极重用的蔷蔽将军所奸,并亦为现下自己的死敌冷血所救。
当他知道原来于春童本姓“曾”,并是自己布局剪除的副总盟主曾谁雄儿子的时候,他做出了第一个反省:——赶尽杀绝,这四个字,他做的还不够好!
他以后要做得更好。
——斩草大可以不除根;至多不过春风吹又生。
但杀人一定要杀到对方全无还手/复报/反击/偷生的余地。
古时有卧薪尝胆、胯下之辱的历史,知道了这些故事之后,令人自然更加懂得断绝对手有败部复活、死里逃生的机会。
当他晓得四房山上的三罢大侠、虫二大师、八九婆婆、三缸公子全遭毒手之际,觉得大为惋惜——他原本要藉这温家四名失意的好手来培养“伤鱼”、“救鱼”、“怒鱼”和“忙鱼”,最后研制成“一元虫”,不仅可以解毒,还可以为自己提升四十年的功力,这原是他私下吩咐三罢大侠的任务,可惜,却给自己一手调训出来的于春童一手破坏了。
他也做了一个反省:原先,他以为收买人不如收买人心,让这温门四杰有个落脚处,好好为自己研制药物,总胜过强力迫使他们为自己卖命。给他们一些自由自在,可能事半功倍,反能速成,现在他知道这是不成的,人一旦有了一点自由,就会得寸进尺,不知感恩报德,不懂自我约制。闻小刀所言,他们都为了一点私欲而不惜为冷血疗伤治勃—而当时冷血根本是跟自己站在对立面上的!
人在外,就不好控制了。“一元虫”,他还是得要研制的。等温辣子在岭南调遣温门好手回来之后,此事仍将再续。四十年功力,一如金银珠宝,自是越多越好。不过,以后,研制的所在,无论如何,得改设於“朝天山庄”,便放控制。
——予一个人多一点自由,便等于使自己少一点权力。
这种事,大将军决定再也不干。
当他知晓小刀差点就为自己一手调训出来的蔷蔽将军所奸,而两姐弟均为冷血所救之余,他在震怒之余,又有两个反省:一是于春童不愧为自己一手调教的人物。他知道最危险处就是最安全所在的道理,所以,改名换姓,接近自己身边,要不是这件事,自己居然还一直不知道,身边竟有这样的敌人!虼耍热挥幸桓稣庋摹O杖宋铩赡芫陀械诙觯谌觥荒苋谜庵智樾卧俜⑸氯ァ簿褪撬担绻姓庵秩宋镌谧约荷肀撸荒茏萑荨⒎殴?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二是冷血虽然一照面就煽动老渠乡民对抗自己,但他也一上阵便救了自己的儿子、女儿,这种‘人物’,大可以‘收为己用’。
——对出类拔革的人材,要是不能收为己用,最好还是杀了。
对付敌人,大将军一向只有三个方法:
一是收揽。
——收揽就是把敌人变为朋友。
二是杀了。
——死人就不是敌人。
三是摧毁。
——摧毁一个人比杀了更绝更毒更兵不刃血:摧毁的方式则可以用逐渐的腐化、正面的打击、侧面的孤立、背地里挫折之。
这道理就跟报仇一样:你一刀砍杀仇人,仇人不过一死了之;可是你废了他,他还得痛苦的活下去——摧毁一个人绝对要比杀了一个人来得要命;不过,摧毁敌人并不比杀掉敌人来得有保障:因为给摧毁掉的敌人(就算是彻底摧毁),只要未死,难保不能在机缘巧合、天时地利人和下得以重苏!
不过,大将军认为杀一敌不如多一友!
他决意先试试看,
试试去收揽冷血。
——收揽冷血试试看。
七个没有鼻涕的喷嚏
天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或不可能的事,只有你愿不愿意去试试看。
这是惊怖大将军一贯的想法。
他决定要把冷血收为己用。
——可是用什么办法才能够把冷血这等傲岸少年收於帐下呢?
因此,他去问于一门五盟二副三友(他还有四杀手和九将军)。
大将军认为自己一直能够声名不坠,权势蒸蒸日上,主要是因为自己学习之心,跟权力一样,到老犹烈。
他不耻下问。
凡遇上自己不能断定的事,他会去请教他身边的好手。
他手上有的是好手。
——“大连盟”要不是有这样的好手,他这个大连盟总盟主还当来干啥?
他身边有的是人材。
替他主持“朝天门”的是“阴司”杨奸。
“五盟”的原来盟主,已给大将军一一歼灭,现在代为主持金、木、水、火、土五盟的,是“鬼斧班门”的“五大皆凶”:斑星、斑红、斑青、斑花、斑虎。这五人的武功、威望,或俱不如当年金人、木人、水人、火人、土人;但均有过人之能、一己之长,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大将军都绝对效忠。
“二副”是指在“大连盟”的新任副总盟主“大笑姑婆”和在“镇边大本营”中任副上将军的“大道如天、各行一边”的于一鞭。
“三友”是大将军的三个好友。这三人均未加入“大连盟”,也未成为大将军麾下,他们有的是新知,有的是故交。大将军一向很看得起他们,不过却认为他们不加入比加入好,不成为一夥比成为一夥方便。有些人,有时候,保持距离,可交一生一世;太过密切,朝夕相对,反而容易反目。
“尚大师”是其中之一。这人原出身於侯门望族,但因在京师得罪权贵,逃到危城,大将军不但予以收容,而且还十分器重。
这人的本领就是他在京城里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只要他鼻子一嗅,几乎就知道京城的风势转向;只要他眉头一皱就能解决许多纷繁如千丝万缕的人事纠纷。
大将军极需要这种人。
这种人能替大将军解决一些连大将军也不能/不便/不宜亲自解决的事。
另一人是“上太师”。
上太师曾是御医。
——可惜他不幸“医死了”一个皇帝心爱的嫔妃。
大将军也悄悄的收容了他。
——替自己治病,跟自己家人开药方的,一定得要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不信任的人,如何能把他开的方子服下肠肚里去!)人谁无病,而且谁都要命,大将军虽明知并无“不死药”,但总希望自己能够长命一些,所以,只要上太师医道高明、忠心可靠,他也必须要把这种人物留在身边。
另一人是新交。
他叫崔各田,支着拐杖,左腿瘸了,右腿似也不大灵活。
这人的本领是常常失踪。
可是待他“失踪”了之后,再出现的时候,你交给他去“打听”的人物,他一定能如数家珍、一一相告。
大将军也需要这种人材。
——打探冷血的虚实,他也是请这人负责。
他知道崔各田一定不负他所望。
一定能打探得到。
他称这人为“有影无踪”——“无影无踪,,反而不可怕,因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有影无踪”则不可捉摸、难以猜测,无疑更为可骇。
这人还有另外一个本领:那就是在最紧张、最无趣、最沉闷、最不愉快的时候,仍能谈笑风生,说话诙谐,风趣而不逾份——有这种人在,就算是对敌/杀人/流血/布局的时候,也令人心旷神怡,意闲气宁些,大将军自觉杀气太重、杀伐大多、杀戮太厉,他更需要这种人在身边。
这三人大将军都不需要他们加入“大连盟”——唯其他们在“大连盟”之外,万一京城的权贵追责下来,要他交出尚大师;或皇室交待下来,要处斩上太师,甚或崔各田遭强大的仇家追杀,他都可以置诸不理、置身事夕,不致受波及、连累,反而进退自如。
有什么重大疑难,他会去“请教”这些人。
由於以大将军之尊,“请教”他们是一种敬重,他们也乐於让大将军“请教”——简直求之不得这类“请教”,大都还争着表现。
大将军却不肯“请教”两类人:
一是他的家人。宋红男,是他的正室。他一向认为她优柔寡断,一味妇人之仁。
小刀是女子之家,没有见识;小骨年轻,天真未混,未成大器。
另一是他的部将。
——在他铲除了一切“障碍”之后,他本来还有“九大将军”:二将军也是兵马都监孟怒安为他所杀,但他以孟怒安的名义做尽一切恶事,历数年后因遭人揭发孟二已殁。才不能再瞒天过海。三将军是“大败将军”司徒拔道,这是他一向用以抵制副上将军。“大道如天”于一鞭的要角。四将军是“蔷蔽将军”于春童,背叛,已殁。五将军是“三间虎”傅从,负伤,未痊。六将军是“霹雳将军”雷暴,在攻打老渠时,一伤再伤,已难痊愈。七将军“砍头将军”莫富大,失踪,八将军“影子将军”沙岗和九将军“金甲将军”石岗全死了,死在自己爱将于春童刀下。
另外,他身边还有“鸟弓兔狗”四大杀手。
——他们只听命令,等待命令,而从无异议,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他从来不去“请教”这些部下。
——部下给“请教”多了,就不甘屈为部下,而是会把上级视作庸材了!
的确没有多少个部属能知进退、有分寸、能有自知之明、自量自重的,并不是有太多属下能明白上级让你发挥只是“他肯让你发挥”,有一夭,他要是改变初衷,你就没得发、不能挥了。
——可是,若真有一个部属能自重自制、有自知之明、不争功、只献功之时,那也十分可怕。
蔷微将军就是一个实例。
——所以他一直都得到大将军的器重。
没有一个真正聪明、能干、知进退而义忠心耿耿到可以性命相托的部属,是大将军日久以来的一个遗憾。
他把这个遗憾一直摆在心里,直至有一天,他的夫人跟他说了一句:“好的部下都给你杀光了。”
他一向瞧不起妇道人家的意见,这回他却是听了进去。
他一向“从善如流”。
所以近十年来,他已很少诛杀部属。
——可却还是出了个蔷蔽将军!
(可见对部属还是万万纵容不得的!)
“你们觉得这自京城派来的捕快,”大将军只发问,之前并没有提供任何答案,“应该如何处置?”
在“八逆厅”里,回答的人意见不一:
斑虎:“杀了。”
斑花:“宰了。”
斑青:“给他一刀。”
斑红:“他活得了吗?”
斑垦:“宜暗中狙杀,应给外人来干。”
尚大师:“冤家宜解不宜结,拖下去,年轻人,能耐到几时!”
上太师,“虚与委蛇,应付过去就是了。”
崔各田:“是敌是友,都得先弄清楚来人‘底细’再说。”
大笑姑婆:”杀了他,不杀便难以服众。杀了之后,嫁祸给一向不听话、不听令的都监张判,实行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于一鞭:“要真的是钦命御捕,不宜轻举妄动,更不该多结强仇。”
(杨奸没有说什么。)
他们在说了意见之后,反过来请示惊怖大将军。
大将军只仰天打了七个没有鼻涕的喷嚏,这时,院子外池里的一条肥大的锦鲤,正浮出水面冒了一个泡。
请给我一两银子的阳光
把敌人收为己用、杀掉或摧毁之,你选那一样?
——惊怖大将军却选了这一项。
你呢?
大将军选的是哪一项?
他不选收为己用。
不选杀掉。
也不选毁灭之。
他选了第四样。
——第四样就是前面三样合起来的全部。
——惊怖大将军自己,还有“有影无踪”崔各田,已各自派出侦骑,飞驰京师,查探冷血的“底子”。
不过,往来飞驿,至快也得要一个月时间;就算飞鹰传讯、飞鸽传书,打探得来,也得要二十天功夫。
惊怖大将军不光是等。
像他这种人,甚至不会浪费四次弹指的时间。
——他的时间只用来争取他更大的成就、更多的财富、更大的名声、更多的享乐。
他不能坐着空等对手的行动。
所以他先行动。
——“收卖行动”。
正如所有的女人一样,任何人材、高手,都有他的“价码”,只要你知道他(她)的价码和付得起这种价码,你就可以把他(她)“买”下来。
——没有人是不能买的,只在於你出不出得起这个代价。
也许有些女人是不“卖”的,不过,对大将军而言,他认为这些女人只是不知道自己的价码,或是别人不知道或付不起那种价码而已。
“价码”不一定是“钱财”,有时候,它是俊貌;有时候,它是权势;有时,它是真诚;有时,它是另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例如缘分。
当一个女人遇上她要的“价码”,不管她知不知道这就是她的“价码”,它是不是那么“值得”,她都乐于为此献出了她自己。
人材也一样。
——所以,韩信为刘邦卖命,豫让为智伯效死,诸葛亮为刘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任何人都有一个“价码”。
没有人没有价钱。
他要探出这个价钱。
所以他安排了两根“针”:
他安排了两个人,负责与冷血交好,从中探听这年轻人的所喜所恶。
知道了敌手的喜恶,一如良医探脉,才能对症下药;万一对方有什么异动,也可以从中收风得讯。
——放两支“针”的原因是:万一一个给发现了,或其中一个不老实,还有另一个“臥底”来谋补救。
大将军一向不喜欢“等待”。
他一向喜欢“速决”。
——当你勇放直接面对问题的时候,问题总会比你想像中萎缩许多的。
他决定要试一试:
他先探用最古老的方法——
用钱去“收买”冷血。
他当然不是自己出面去办这件事。
他转折的请人转折的去办这种事。
——这样子的事,最好还是不要自己出面的好;万一自己不成,变成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吃不了兜着走了。
自然会有适当干这种事的人替大将军干这件事。
——干这种事也得要是干这种事的人材。
不过,不管如何转折,只要冷血一旦收下了这笔足可供他一世享用的财富,冷血便再也管不了大将军的事;反过来说,也只有大将军管得了冷血的事。
这时候,崔各田已是冷血的“朋友”了。
他用了十分巧妙(一方面维护了冷血收下来的自尊、一方面又使大将军掩护在重重保障下)的方式,来使冷血“势所必然”也“理所当然”的去收这一笔巨款。
不过,无论他用什么方法,冷血的回答都是一个字。
“不!”
“这一笔钱财,足够使你享用到下辈子了。也许你还年轻,不知道赚钱艰辛,我比你年纪差不多大上一辈,所以才敢劝你几句:你手上要是有了这一笔钱财,再来闯荡江湖,那就名成得快、势起得易。你拿着它,先立于不败之境,又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只成了自己的实力;你有了它,便爱做什么都可以,谁敢不敬你、谁能不听你的!你知道吗?一个人要是没有钱,就算他是个强壮的人,走在路上,也十分虚弱;如果你是一个虚弱的人,但只要有了钱,走在路上,也会龙精虎猛!”
崔各田这样劝说了之后,还补充了这么一句话:“不拿的人,就是笨蛋!”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是笨蛋。”
冷血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跟任何人一样,也是爱财的。不过,钱对我而言,是重要的东西,但不是至要的东西。也许我还年轻,或许我的理想跟钱财并无多大关系,更或者是因为我自小在野外长大自力更生之故,我不十分重视钱财,至少,我并不贪财。钱财对我而言,诱惑并不那么大。不是我劳力挣来的钱,如果我去花用它,只会令我觉得颓丧。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同。有些人认为钱就是一切,会赚钱就是大人物,没有钱则生不如死——偏偏我的看法就不一样。但白说,你是我的朋友,当然知道我在这世间芸芸众生中力求上进,如果没有钱而要达到这一点,也确实十分艰苦;可是,我行我路,我歌我泣,遇石搬石,遇山劈山,遇挫不折,遇悲不伤,如此而已!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为的只是钱财,那跟鱼为了吃饵而给人当作裹腹之物,有何两样?钱,毕竟不是无敌的,更非万能的,至少,我就不能拿着钱去跟天要求:天,请给我一两银子的阳光,对不对?”
然后冷血说:“你当然可以称我为不折不扣的笨蛋。”
崔各田的劝说失败了。
他惭然(也带着惶然)向大将军走报。
“不要气馁。”大将军反而很和气的说:“他还年轻,不知君子无财寸步难行的道理。
至少,你已打听到他小时候是在野外长大的。一计不行,咱们大可再来一计。”
大将军搔搔他的秃头,然后弹去他肩上的落发,剔起一只眉毛,不大经意的说:“譬如说:权”。
“权?”
“权。”大将军权威的点了点头。
“权,有了它,便可以使你有着许多方便、许多力量、还有许多别人所没有和不能有的东西。你武功再高、再有恒心。再肯苦干,但几时才能挣得那么一点点的权力?要是无权,你再能干,又能干出些什么事体来!如果你要干的是大事,但数十年都给小事磨平了志气,那还有什么大志来干大事、还有什么大事可干?!”
崔各田满怀热切的劝冷血:
“有人赏识你,要赋予你大权——你再拒绝它就无异於杀掉自己的幸运、砍断自身的幸福,终与不幸为伍。这样的话,你也太没志气了。”
冷血回答了。
他的回答还是一个字。
“不!”
“不?”
“不,没有男人是不好权的,不过,这权力要是让我透过重重难关、克服种种障碍,所得回来的,我会非常高兴。也就是说,权只是我一个假定的目标,可是,我把过程看得比目标更重要:因为我知道,人生绝大部分只是过程,所谓目的,不一定能达到,也不是人人能达到;就算达到了,也不一定会就此满意,并会改变了目标。的确,在这种种艰苦而且多磨难、挫折、打击的过程里,如此难度,这般可哀,但都也正如烈火熔铸宝剑一样,正是男儿壮志的磨炼所在。权力,对我而言,只不过是森林里的一头老虎,但我要的是整座森林。”
冷血说完之后,向他的“朋友”坦诚的道:“坦白说,权力,若是要人赐予的,那既不是真正的权力,也不是真的属於自己的力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失败了。
崔各田惶愧的回报大将军。
“大过分了,这家伙,不知大高地厚!”本来一向风趣的他,也忍不住忿忿的诅咒:“他作了让他自己清高一时但要后悔七辈子的决定!”
大将军却只是笑笑,手势轻轻地摸着光头,“一笑转身踏步去固然潇洒,不过也得要小心踩着牛粪——”大将军笑道:“不要紧,没关系,年轻人嘛!冲动。有理想,是好事。他走过的路,我那条没行遍!嘿,不要钱,清高!不要权,够傲!我就不信他还狂到敢为那话儿画一幅画!”
“对了,”他语音一落,眉头一皱,已气下鼻头,计上心头:“年轻人,血气方刚,有一件事,是万万不可缺的。”
“什么事?”崔各田立即问。
——不管他懂或不懂,但在这种时候,一定要懂得是紧接着问。
大将军当然是乐意说的。
“女人”
“男人没有不爱女人的。”
“大人物尤其爱小女人。”
“不爱女人的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像我,我只愿意为第一流的女人耗费时间。”大将军以一种饮烈酒的神情和语调说:“差劲的女人,对我来说,不但浪费精力,而且是浪费精液。”
在场的亲信们都立时响起了此起彼落赞美、歌颂、崇仰、羡慕大将军禀赋过人、到老弥坚、桃花不断、艳遇连连的声音。
大将军听了这些话就像喝了烈酒,迷着眼对崔各出说,“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是的。”崔各田说,“有意思。”
请给我一泡尿或一面镜子
男人心里尽管想着一百个女人,或对五十个女人有意思,但他想追求的就只是那么几个,可以追求的就那么一个,甚或是一个都没有。
当然,没有男人是不爱女人的。
大英雄尤其爱小美人。
没有美丽女子的温柔和温柔的美丽女子,怎么衬托出好汉的侠骨、男子汉的英风来!
冷血年轻如剑锋。
他也爱女人
但他已早一步,真的爱上了女人了。
他爱的女人只一个。
小刀。
对他而言,小刀就是他的一切。
他看到晨曦刚绽出微光的时候,他便翻身坐起,不是因为睡饱了,也不是因为要赶着练剑,而是因为想起小刀:今天说不定会遇上小刀呢!他为了这个想法而提早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晌午的时候,他会站在校场上,楞楞的仰视烈日,这举措使得一直都跟踪着他的狗道人十分惊恐,于是向大将军走报:“这人练眼力的方法竟是与烈日对峙。”大将军闻言把眉头皱了一个对时,眉头几乎要发出铜锁扣上那‘嗒’的一声。其实,冷血不是在太阳的极耀灿中寻找黑子,他只是忽然抬头,忽然想起小刀,于是就待在那儿,仿弗太阳就是小刀,令他不能、不忍、不愿转移视线。
冷血本来一向在野外长大,他认为‘衣可蔽体,就好,可是,他现在开始为自己添购了几件‘还算华丽,的服饰,不是因为阿里说过他:“喂,你的穿着看来像头野兽多于像一个人。”也不是因为二转子说他:“老弟,你来到辅京危城,你以为是在老渠呀!在这儿就算行乞,也算得比你体面一些。”他是因为小刀——上街的时候会遇上小刀吧?查案的时候会见到小吧?跟‘五人帮’在一起的时候,小刀会来吧?
到月亮升起的时候,冷血觉得那是小刀的光华。晚风徐来,更是小刀的气息。他一个人行走之时,觉得小刀在就好了。闻到花香,他错以为小刀行近。有一次,有人在羊棚挤奶,他几乎是刹地红了脸。他熟悉这种处子的芬芳,风是小刀。花是小刀。月是小刀。现在还未到下雪时候,否贝,雪就是千万个小刀。
这使他不敢抬头看星子。
有一次他仰望星空: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这么多的星星,都是小刀,以致他觉得自己很寂寞。
他倒没有认为自己是靠近小刀身边的另一粒星子。他只希望自己能成为与星子跟星子之间那温柔的黑暗,温和的孕含着保护着星光,让它能千年万载的发出柔和的光华来。
这是第一次,一向眼中和手上都仿佛能炸出千道阳光的冷血,把自己和黑暗比拟在一起,还心安理得,梦寐以求。
所以,崔各田对他提出‘找些女人来玩乐’的建议,对冷血来说,已完全没有了意思。
失去了意义。
他心目中只有小刀。
——当然他也还有欲念。
他这样子的体魄/这样子的年轻/这样子的性情,不可能无性无欲。
当他冲动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那一晚,在‘四房山’上,在‘乳池’旁,小刀玉洁冰清的身子,像一把闲置的刀——他如熔岩炸溅…………不惜与忏恨葬身其中。
不悔
他连自渎时都只是想到她。
这段日子,小刀似乎远如月华,冷如他腰畔的剑锋。
金钱、权力和女人,在这少年人身上都不能奏效的时候,冷血已向大将军翻查了几件案子,其中包括:上京递谏的太学生中,有六起人,在路上尽遭屠杀,疑与大将军有关——至少,参与屠杀的人,有不少是大将军在‘大连盟’里的高手和军队里的要将。
另外,老渠的鸡叔、蓉嫂,摆明了是冤案,冷血要大将军解释清楚。
此外,像萧剑僧、前五行分盟盟主。曾谁雄、蔡戈汉等‘下落不明’或‘突遭狙杀’,也甚为‘可疑’。
此外,阿玉割腕自溺,也怀疑是遇大将军迫害,故而轻生的。
还有前副都监孟二将军孟怒安,亦疑是为大将军所害,并且,还要查出是谁借用孟怒安的名义,干了这么多人神共愤的案子。
要冲着大将军来的是:‘老渠’的屠村案——这件案子要不是大将军指挥干下的,方圆七百里之内,没有人能有这种能力/这个胆子!
更重要的是:还有许多瞒上欺下、鱼侵黎民、剥削百姓、伤天害理的指责,是来自在城里苏秋坊等书生的状书,已收集了种种罪证,要大将军伏法。
就连给当场捕获的陈三五郎,也摆明了是受‘你们惹不起的大人物指使’,完全不把办案人员瞧在眼里。
——这人不是大将军还会是谁?!
当然,这些罪证和线索,除了太学生和老百姓勇于告发和乐于协助之外,‘五人帮’也鼎力帮忙,以致事半功倍。
冷血连同都监张判、府尹厉选胜、危城总捕头司马拆树,还有五名副捕头,研判查证各案之后,第一次,把大将军‘请’了过来,然后,冷血以‘御赐钦捕’的名义,要大将军对这些作出解释。
大将军十分合作。
“太过分了!我的部下竟然作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大将军似乎比在场任何人都激愤得多了!澳忝鞘怯⒚鞯娜耍Φ倍贾莱⒍晕叶骱瘢恢币岳葱胖匚遥灾挛沂稚先肥瞪杂斜ǎ唤系呐笥讯己癜遥恢币岳炊几颐孀樱灾挛以诘郎弦踩酚行┯跋炝Γ且残硎俏斯涛业氖乱担蛐硎俏怂亲约旱乃嚼较侣髯盼遥上抡庑┝钊朔⒅傅淖镄校姨酥螅淠压豢墒牵退闼鞘俏宋遥乙簿惶换に恰L烊照颜眩ㄍ烟印N沂谴说氐恼虮叽蠼豢芍ǚ阜ǎ忝嵌际蔷鞯娜耍庑┳镏ざ贾幌允荆业牟肯氯范加刑霸嗤鞣ā⒂械≈笆兀墒牵⒚挥兄ぞ菹允疚乙不岣烧庵稚バ牟】竦氖隆率瞪希晕医袷苯袢盏牡匚唬乙膊槐厣档交崛ジ烧庵质拢∥乙幌虿偈睾芎茫┏抢锛肝恢鞒置硖玫拇罄弦家恢焙芸咸岚挝摇V劣谖夷切┓噶税傅牟渴簦欢ú荒苎剑欢ㄒ苑āK钦庋觯退闶俏宋遥蔡宋倚牧耍【退闶俏舜缶郑蔡欢铝恕4蠊至耍蔷够岣沙稣庵质拢 ?
“要是有冤、假、错案,都得要平反!如果需要用到我的力量,尽管相告,必定竭力以助,以正视听,以平民怨。”大将军似乎也比在场任何人都更诚挚些,“你们都是些英明的人。我老了,我没有用了,日后,家国大业,都全丈你们了。我手上的一切,都要交给你们的。等有适当的人选,我就要退下去了。可是,太不幸了,他们一意孤行,竟干下了这等丑事!”
他仿佛也比任何人都难过的说下去:“你们都是些仁慈的人。请原谅我吧!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儿。我老了,不中用了,竟不知道他们背着我,作恶多端,天理不容,你们揭发出这些令我心痛的事来,反而令我清醒反省:得要好好整肃一下内部邪恶的力量了!给我一泡尿或一面镜子,不怕你们这些精明的人见笑;这样做绝对可以让我照清楚,了解自己在干着什么事!”
绝对协力。
衷诚的合作。
——没有办法。
面对这样一个‘大将军’冷血只能把手紧紧的握在剑锷上:他没有办法。
——拿他没办法。
在太阳底下晾晒的腌肉
只要真的去办,就总会有法子;没有办法其实也是一种逃避的办法。
大将军一向都是这样的坚信。这次,他一回到‘将军府’,立即私下召集亲信、召开会议:在冷血能有所行动之前,先行开释鸡叔和蓉嫂;释放早疯癫了多时的殷动儿;缉捕造成冤案的符老近和霍闪婆;并把逼死阿玉和攻打老渠两项,列为‘蔷蔽将军’于春童瞒住大将军干下的好事;至于陈三五郎,则指明是校尉曾红军主使的。由大将军一声令下,公正廉明,把一群犯事之徒,捉拿归案,以释民怒。
然后他召来了杨奸、崔各田、尚大师等几名亲信好友,密议时说明了:“现在来的这位‘钦差大臣’官位虽小,但权力无边;年纪虽轻,但定力非凡。”他不愠不火的说:“我已叫崔老弟去试过他,权力、金钱、女人,他都不要。你们说说看,我该拿他怎么办?
尚大师摇首不信:“很少人能够连这三件事都无动于衷的!”
大将军说:“是很少。”
尚大师说:“极少。”
“极少,”大将军道:“但不是没有。”
崔各田道:“冷血就是一例,他三样都不接受。”
杨奸忽然笑了起来:“大将军平时不是教我们吗?要毁灭强大的敌人,最好的方法,是使他先毁灭了自己。如何让他毁灭自己?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先叫他疯狂。一个人欲望过盛、权力过大,难免就容易疯狂。先使对方腐化,腐化掉的对手,会因疯狂而自行毁灭,便用不着我们去大费周章了。”
大将军用鼓励的眼神使他说下去,杨奸也真的说下去了。
“既然金钱、权力和女人分开来的三种方方法都不奏效,”杨奸道:“我们何不把三种方法合起来,根本不动、不说、不道明,只让这年轻人先品尝,后享用,之后上瘾,最后腐化——到时候,我们谁也不必收拾他,他自己也会把自己收拾掉。”
大将军呵呵笑道:“好家伙!那么奸的计策亏你想得出来!”
杨奸忙不迭的道:“当然了。大将军光明正大,这种阴损毒计,当然是我这种宵小之辈才会这般算计人!”
大将军一面大口喝着汤,一面大口嚼着一只老姜,半晌后才对杨奸说:“难怪你叫杨奸。”
杨奸皮肉骨皆不笑的笑着说:“幸好我不是姓阴的。”
不管阴的阳的,他们都用了十分巧妙的方法,使冷血吃好的、穿好的、得到最好的、女人自动前来讨他欢心、人人自动上来供他使唤。
久而久之,冷血就成了可以为所欲为、任意任行的人。
——一旦成为这种人,肯定是绝对无法放弃他已经得到的;本来没有,就不会不习惯,但已经获得的,忽然失去了,就会很不自在。
失去远比从未得到过痛苦,而且痛苦得多了。
只要有所欲求,就无法绝对秉公行事——对这种人。大将军便可轻易解决。
是人就有弱点。
有弱点就有办法。
——怕只是找不到对方的弱点。
冷血也有弱点。
大多数的人的弱点,都潜伏在他的优点中,一如刀之两面。
冷血也不例外。
冷血的优点和长处,其中之一是:
年轻。
——他的弱点也是年轻。
年轻,再聪明的年轻人,也难免缺少经验、不知世途险恶、喜欢新奇刺激。
他们让冷血逐渐爱喝点酒、爱使点权、受拍桌子骂人、爱听阿谀奉迎的话、爱追逐声色、爱花点钱、爱吃喝玩乐……如是者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总括而言,他们是要使冷血“堕落””他们要“腐化”冷血。
“腐化”需要逐步。
要不着痕迹。
——一如“岁月”腐蚀一个人的容颜一样,世上越是不易觉察的掠夺越是不可抗拒。
当大将军问起“进展情形”的时候,崔各田表示:“冷血?他已是大将军您在院子里阳光下一块晾晒的腌肉——你怕他还有腿能跑?还飞得上天不成?”
同一时候,大将军也收到了他派出去的人和崔各田所探得的讯息:冷血是诸葛先生收的最未一名徒第。
他的身世是一个谜。
他真的姓“冷”。
——诸葛先生首次发现还是婴儿的冷血之时,是在“罢了崖”下一个狼穴里。
够了。惊怖大将军忽然觉得像有什么事物突然涌进自己的小腹里,还一直穿过胸膛。几乎在喉管里穿破出来。“他真的姓冷。”他看着自己的脚,仿佛他脚底下正踩着个婴孩。
当他们以为差不多已将近“成功”的时候,有一天,都监张判带着醉意在冷血酒意甚浓时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冷捕头,我看你是乐不思蜀了。温柔乡本是白骨冢,使一把宝剑锈蚀,当然要比拗断它容易,你看你,小腹上的钮都不能扣了吧?!”
只是这么一说。
看来醉得七七八八、玩得荤七八素、荒唐得不知天昏地暗。迷糊得不懂天翻地覆的冷血,忽然长身而起,而眼睛晰得像给冰镇过似的,一反手,把正在劝酒的崔各田衣襟揪起,几乎要把他“挂”在墙上,后来,还是把他“放”在桌上,以致桌上原有的酱油菜肴饭,全沾了他一屁股都是,然后,他才听见冷血像一个字值一两金子的跟他说:“好,这游戏,也玩完了。这些事,大概都是大将军叫你做的?!你替我告诉他,案发了,他逃不了,也脱不了罪的。”
当崔各田惶然的把这些话转知大将军的时候,大将军却匕笆不惊草木不惊的说:“其实,这个把月来,他也根本没放弃过调查行动,只是在暗底里进行,并请得“五人帮”那几个家伙偷偷协助。”
“他不是个易对付的人,不过他还是有一个大缺点,仍捏在我手里。”
“大缺点?”崔各田战战兢兢的问:“他,还有吗?”
“他爱女人。”
“女——人?”崔各田似乎从未听说过这种“动物”似的。
“我女儿:小刀。”大将军肯定得像知道自己左手有五只手指一般的说:“他喜欢她。”
崔各田眼睛一亮:“那么,何不把仇家结成亲家?”
“办不到,”大将军决绝得像知道脚趾永远不会是手指一样,“因为——”“他是冷悔善的儿子。”
“他是老盟主的儿子。”
“他是要来报仇的。”
“这个人一定要杀掉或者毁掉。”
“——而且,不能也不便由我们的人动手。”
“所以,要请一个来——”
“——一个高手。”
“只要这人来了,一定能杀掉他。”
“这人是谁?”
崔各田重逾千斤的问。
“冠盖满京华,杀手独憔悴。”
大将军力以万钧的答。
他用的武器亘常是一个问号
“铁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剑,无情的暗器。”
“他们是四大捕快。”
“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
“你说的是四大凶徒。来的莫非是……”“他的武器亘常是一个问号,一如他的人。”
“——屠晚?!”
“和他的推。”
“只有他才可以对付他?”
“不,更重要的是,只有他才是最方便对付他的。”
“——您要屠晚怎样对付冷血?”
大将军没有回答。
他只是说:“请杨奸。大笑姑婆和司徒拔道来。”
当杨奸、司徒拔道和大笑姑婆走入“八逆厅”的时候,都不大能够呼吸。
因为实在太臭了。
实在是太臭太臭太臭了。
连这三个向来杀人剐人不眨眼的武林高/老/好手,都有点想呕吐。
但他们不敢吐。
甚至连眉头都不敢皱。
(他们向来都知道大将军很“臭”,但却不知道为何臭得那么厉害!)厅里有两口大瓮。
两口瓮上横置着一块木板。
大将军就支颐斜躺在板上。
他们不知道大将军最近又在修炼什么武功。
他们不敢问。
他们至多只用眼尾斜脱了桌底下的痰盂一眼。
“我要你们来是要告诉大家,”大将军开章明义的就说:“冷血必须要铲除。”
司徒拔道立刻说:“原为大将军效死。”
“我们盟里的、帐里的、庄里的人,都不适合这项任务——冷血毕竟是御封的捕头。”
杨奸道:“……大将军的意思是?”
“上次,我们不是从京城里请回了一个杀手——?”
“是。”
“听说他在京城里有替相爷狙杀政敌逾五十二人的纪录?”
“是的。”
“他一向都是一个独来独往的杀手?”
“他一向是个寂寞的杀手。”
“那很好,我要的便是这种杀手,他是屠晚?”
“便是。”
“听说他的椎法很好?”
“天下第一。”
“而且他的椎法是一个问号,谁也不知道他的使椎之法,所以也无法逃过他的狙杀?”
“确是这样。”
“——那么,上回他为何没把冷血格杀於危城之外?”
“因为他不肯干。”
“不肯干?”
“是。”
“为什么?”
“他嫌钱太少。”
“我们不是给他一千两银子吗?这足够请十个杀手了。”
“但他发现要杀的比十个人还值钱,所以要求‘大出血’。”
“大出血?”
“大出血就是至少要一千两黄金。”
“一千两?”
“金子。”
“金子。”
“好,就给他。但我要用我的方式杀——我的方式,他的方法。”
“可是,他一向是用他的方式和方法杀人。”
“给他两千两。”
“金子?”
“另加一千两银子,我还要买一家人的性命。”
“一家人?哪一家人?”
“随便哪一家人。要杀像冷血这种人,一定要有“陪葬品”,要流血,就血流成河;要见血,就来个大出血!钱,我有;人,他杀。”
“我……试试跟他说说看。”
“这时候,丰富的菜肴又端上桌面,仆役们盛上热腾腾的白饭,大将军开始请大家喝汤。
他的三个属下都小心翼翼的喝着汤,仿佛生怕汤里会伸出一只捏着他们鼻子的怪手。
“汤好喝吗?”
“好。”
“好就多喝一些。”
“谢谢大将军。”
“汤还够热吗?”
“刚好。”
“那就趁热着喝。”
“多谢大将军。”
“真可惜。像冷血那么有用的年轻人,却喝不到我筵上的好汤。”
“那是他自己没有福气。大将军对他那么好,那么恩厚,那么器重,他还那么不识好歹,真是该一棒子打杀!”
“……不过话说回来,他虽然依然秉公办案,但的确己有些手软,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咄咄逼人了。”大将军一面咀嚼着汤里的肉骨头,发出仿似门栓子松了给风吹动的叽叽声响,“是人,就会有情;有情,便有给软化的时候。你们别以为他很坚定,其实他也开始动摇了,只是他够坚强罢了。如果他不是冷老鬼的儿子,我或许还会用其他的方式……现在——”“卜”的一声,他咬碎了嘴里咀嚼的骨头,并开始嚼食里面的骨髓,嗤嗤有声,“他毕竟还是年轻人,不知道这年头害你的人通常都会以帮你的脸孔出现!大家学乖了、学精了,谁还会笨到以坏人和恶人的样貌出现!”
吃完了骨头,他又津津有味的喝起汤来,一面像自己说给自己听的道:“大出血。大家平静久了,也该大大出血一番了。”
然后,忽然兴致勃勃的问道:“你们可有发觉一件事?”
三个人都连忙问道:“什么事?”
大将军愤慨的道:“味道。”
“味道?”三个人异口同声的重复这两个字,都不敢多置一字。
“臭味。”然后大将军像一个兴奋的小孩子在出示自己心爱的秘密玩具似的,推开了那两个瓮盖着的木板,以致这三名部下都可以看清楚瓮里的情形:他们看到了两个“人”,和一大堆虫。
其中一个,双手齐时剁去,双腿自膝切断,千万蛆虫,正在他的伤处进进出出,忙得像川流不息。
另一个人还好,四肢齐全,但蛆虫却是自他眼、耳、口、鼻穿进穿出,每一条都忙得像大酒楼在摆设大筵宴时的庖厨。
这些虫跟粪坑里的蛆虫无疑是同一种类,只不过更大、更肥、更粗、更臭,而且全身有倒钩和长毛,嘴里还伸着尖齿、硬须。
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居然还没死。
还活着。
活着受罪。
他们一时都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人。
“你们不招呼吗?他们可跟你们是熟得朝见晚遇的人了,你们不认得了吗?他们是李阁下和唐大宗啊!”大将军既为这两人作故友重逢的引介,又大为惋惜的道:“十八年前,我请他们替我斩草除根,他们告诉我已赶尽杀绝;但十八年后,却给我留下了一个要让我大出血的孽种!”然后他又坐下来喝汤,每喝一羹,就啐一声,一面摇首摇脑的道:“每个人犯了错,都得付出他们的代价的,是不是?他们还有点用,我不会让他们立刻就死……对了,汤快要冷了,快坐下来喝汤吧!”
“呃”的一声,大笑姑婆终于呕吐出来了。
小乌鸦
人在得志时总不认为是幸运眷顾,但在失败时总却爱归咎目己的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时总忘了朋友,失意时总会说受人所累。
阿里妈妈
阿里没有了爸爸。
阿里只有妈妈。
——这位何大婶,人皆称之为“阿里妈妈。”
“阿里妈妈”其实当然就是指“阿里的妈妈”。
阿里原姓何,是“下三滥”何家的旁门子弟。阿里妈妈的性子比儿子更烈,固守老渠乡与官兵对抗之际,她见军队杀百姓杀红了眼,她也杀官兵杀红了脸。阿里还有一个舅父,就住在危城郊西胜景“久必见亭”畔,叫拐子老何,是衙里的牌头,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得厮熟,但他的一身硬骨头,却绝对没有混软。
在“屠村”一役中,阿里妈妈没有死,她护着好些村中妇孺,逃出生天;拐子老何也没有罹难,他因阿里力邀和冷血支持之故,光明正大的比阿里还先一步重返危城,加入冷血的“锄奸惩恶小集”里,搜集大将军的种种恶行罪证。
初时,正如天下一切母亲一样,她开始并不赞成自己的孩子与大将军作对。
——当她听说自己的儿子,在浪迹天涯之后,退回老渠,不再去冒风冒险,且不管他是为了自愿或被迫的理由,她都非常高兴。
直至她发现世间事不是不管事就不关你的事,而是你越是怕事就越多事——直至她发现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相继的、连续的、单人的、集体的,受到大将军和他同僚们的逼害和消灭,终於,阿里妈妈不再坐视。
她的孩子也起来反击。
——不再退缩。
——勇於面对。
奇怪的是,当你勇敢地去面对和克服难题的时候,这难题其实也并不似你想像中那么可怕、强大、艰难了。
而且,当你楔而不舍去解决困难的时候,跟“困难”同在的麻烦就会越来越少,而跟你站在同一阵线的助力就会越来越多。
只要一旦能孤立了“困难”也不成其为什么“困难”了。
阿里妈妈在老渠引领一干妇孺对抗杀人放火的官兵之时,还曾面对过杀入老渠的一名高手:雷暴。
雷暴当然姓雷。
“雷”姓在当时武林中,只代表了一件事(也是一个可怕的事实)。
江南霹雳堂!
自从江南雷家的领导人自觉在刀在剑在十八般武器里,都不见得能在江湖上有独一无二出类拔萃的成就之后,他们就开始折断了他们的刀、挂起了他们的剑。
他们弃绝了暗器;因为若论暗器,天下雄豪,唐门第一。
他们放弃了轻功——“逃”起来,谁有“太平门”梁家那么快!
他们不屑于讹人——那是“千门”沙家的活儿;他们也不用毒——使毒是“老字号”温家的绝活。
他们不炼斧:斧是斑家的绝技;他们也不易容:乔装是慕容家的绝艺;他们更不走“金字招牌”方家的点穴奇功,亦不跟从“云南三司”的蛊术和王府谢家的阵法。
他们制造火药,号称“霹雳堂”,建立“雷家堡”。
另外,他们苦修指法。
指功。
——其中尤以雷家两名惊世人物:雷卷创出“失神指”、雷损创下“快慢九字诀法”,而名成天下。
雷暴当然比不上江南霹雳堂雷家高手中第一号难惹人物:雷卷,也及不上号令“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可是他仍是一个人物。
——就算他背后己捱了冷血一剑,他仍是个极出色的人物。
所谓出色,是指与众不同:与众不同不一定就是好的意思。
当阿里妈妈乍见雷暴的时候,确是见他“与众不同”。
那些比强盗还不如的官兵,一旦杀进了村,如狼似虎,杀人不眨眼,手起刀落,一刀了结一个。
雷暴则不是。
阿里妈妈亲眼看见:“大安客栈”的掌柜廖油碴子,带着一群壮丁,攻了上去,围住了雷暴。
然后,她就看见那十四名壮丁,倒下了八名。
他们倒下的时候,眉心都有一抹红樱
指樱
——雷家的“失神指”!
退下去的六人,连同廖油碴子,才逃跑没几步,突然,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血、肉、横、飞飞
阿里妈妈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些炸药是怎样“放置”到他们肚里去的!
更不明白的是,凡雷暴所过之处,前后左右,就算是已倒在地上呻吟的伤者,还有躲在一旁的妇孺,以及上前去救伤者和伤兵的好心人,全都“炸”了开来:溅血四血溅四花四溅血四血溅——她不明白的是为何这人竟连老妇、小孩和救伤扶危的人都不放过。
所以她决定不放过此人。
——因为这人不是人!
对付不是人的人应该要用不是招式的招式。
这点阿里妈妈最能掌握。
因为她姓何。
——“下三滥”何家,也许没有什么“正宗武林人士”当他们是“名门正派”。
可是他们从不有意走向“正途”。
他们也一向瞧不起“正统”。
——什么是正统?什么是不正统?正统、不正统有何要紧?只要实用、管用、有用的,别说下三滥,就算下十三滥,他们也照用不误。
更何况,“下三滥”的手段一样可以用在光明正大的目标上。
——说起来,市街上的顺嫂、超叔、黑仔、牛妹,可能不知道什么少林派,不晓得有所谓武当派,但绝不会没听说过下三滥:因为下三滥的地方,下三滥的人物,自然用的是下三滥的手段——他们遇有冲突,拿起担挑、铰剪、菜刀、粪桶就打,难道还要他们留着长发,戴着珠花,一摇三曳六旋身的才使出惊艳一剑?
嘿!
阿里的爸爸
‘嘿!’阿里妈妈出手之前,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发力,或是警告,还是招呼。其实,这可能既是她的发力,也是她的警告,亦是她的招呼了。
她冲上前去。
(她冲了过来了!)
霹雳将军五指一挥,五点‘雷火’已射了出来。
可是在他射出五点雷火之后,他才发现“形势’完全变了样。
原来不是阿里妈妈冲过来。
而是自己冲了过去。
——为啥自己竟会有这种幻觉?!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样一来,‘距离’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五点‘雷火’自然是落了空。
阿里妈妈已欺近身前,拔刀。
刀,就在阿里妈妈的腰畔。
雷暴心中有数。
他一看对方拔刀的姿势,就准备了五个应付的方法,另外还有七个反击的方法。
‘封刀挂剑’雷家,以前原就精通刀法,那有刀法能难倒雷家好手!
不过,阿里妈妈拔刀,拔出来的却不是刀。
而是花。
突然之间,阿里妈妈递给他一束花。
有紫樨、姣婆兰、金钱草、谢豹花、石榴茶、鹤顶红、千叶白、十八星山……那怕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剑、一根长矛、一对利钩、一支水火棍、一双判官笔……都不致使雷暴如此错愕。
他一时浑身解数都施不出,只有疾退避过,揉身再进。
就在他再度出击之际,花却变成了螃蟹。
四十八只大螃蟹。
——雷暴甚至准备它们是暗器,也总比‘螃蟹’好应付些。
暗器毕竟是死的,打不中便落空。
螃蟹却都是活的——谁知道蟹钳上有没有淬毒!
一时间,雷暴手忙脚乱。
但心不乱。
他的手指捺到那里,那里就发出爆炸的声音。
雷暴的目标当然不是螃蟹。
——他希望听到爆炸的声音是响自阿里妈妈的体内。
阿里妈妈一面急闪,一时向地上的死人按一下掌,一时向地上的武器遥拍一声。
这时候,她没有一招是攻向雷暴的。
但她的“攻势”却比对雷暴递出七千八百六十五招更可怕、可怕得多了!
因为,给阿里妈妈拍上一拍。按了一按或触其一触的事物,全部‘活’了起来,‘攻’向雷暴。
——攻势虽然只有一招,那‘事物’便已萎然而倒,再无作战之力,但当那些失去生命的躯体,还有没有生命的兵器,全都‘跳’了起来,复活了起来,攻了过来;雷暴纵有雷般的胆子,也不禁心惊魄动,穷於应付。
他一怕。就发动了五雷天心。
‘五雷天心’发动的时候,他的头项上突然秃了一大片。
这撮头发一落,他就发出了巨大无比的格杀力。
这格杀力大得惊人。
——大得可将一切向他攻来的‘事物’倒攻回阿里妈妈身上去。
这回轮到阿里妈妈措手不及了。
她只有两双手,应付得来自己‘放’出去事物的‘反扑’,便应付不了雷暴的反击。
雷暴一抬膝,已到了阿里妈妈身前,在她不及闪躲/避开/招架/反击之前,已一指捺在她的咽喉上。
雷暴的‘失神指’功力,一向都是运聚在拇指上。
正当他的拇指就要按到对手的喉管上,就要听到他一向以来觉得最为享受的‘碎裂之声’的时候,蓦地,他瞥见对方颈项上,竟有一颗喉核。
——这喉核在喉头里滚动如一粒下山的石子!
对方不是个女人吗?!怎么会有喉核?!这喉核竟会上下滚动,到底是什么?!
正当他惊疑未定之际,有三件事同时发生了(其实是一件接一件地,不过发生得太过紧密,以致完全像是同一时间一齐发生似的):一,阿里妈妈的‘喉核’遽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裂开了一个‘洞’:血洞。这使得雷暴不敢把手指捺下去,只有即时撤招。
二,招未撤,阿里妈妈已出手。她双手仍在应付那些‘反扑’的‘死人’和‘兵器’,但她仍然有手:第三只手。
这一‘手’就击在雷暴胸膛上。
雷暴这回连招也来不及撤了。
他以脚撤招:
——撤退。
三,他以脚飞撤,但阿里妈妈也连环踢出数脚。
第一脚,雷暴撤得快,不中。
第二脚,雷暴早有防备,不着。
第三脚——阿里妈妈除了‘第三只手’外,竟还有‘第三只脚:这一脚踹中了雷暴。
雷暴怒吼:‘不公平!下流!卑鄙!这是下三滥的手法!’阿里妈妈喃喃地道:‘对付卑鄙下流的人,用这种手法不就是珠联壁合么?’然后她扬声道:“‘嘿!’你说得对。我就是‘下三滥’。我是何家的人。‘嘿!’”‘霹雳将军,雷暴是给手下‘抢救’下去的,并且再也不能在攻打老渠一役中尽任何力量了。
——他的力量仅能供他奄奄一息的活下去,撑回危城,趴在地上求见大将军。
阿里妈妈也在阿里之后,来了危城。
她的儿子协助冷血搜寻大将军的罪证。
她要协助她的儿子。
阿里妈妈有个弟弟,就是拐子老何。
——毫无疑问的,老何当然是帮他的姊姊。
这一来,阿里全家人,都是站到大将军的对立面去。
阿里妈妈到了危城,自然就住在她老弟家里。老何是下三滥何家在危城主持分支的头领,分支就设在‘久必见亭’。
她老弟在衙里职分甚卑,但为人正直,甚得人望;不过,阿里妈妈老是认为她这个弟弟不争气,主要的原因是:老何总是不肯结婚。
老何老是不愿意成家立室。
她问过他的理由。
他认为不需要理由。
问多了,逼急了,老何就跳着脚倨傲的说:“我不喜欢结婚,也不要有家室之累,我喜欢过独身的生活!”
阿里妈妈忍不住骂他:“自欺欺人!假如有好人家的姑娘,又漂亮又贤慧又钟情於你的话,你不想一把抱来做老婆,剁了我十八段都不相信!装模作样!世上溜溜的女子,你不下点功夫、落足心机,那有你的份儿!你不急,老姊可替你急煞!”
老何给他老姊一番抢白,脸色阵红阵白,只负隅顽抗的说:‘结婚就是好事么?成了婚就万事皆休么?你不是也跟姊夫结了婚,现在阿里的爸爸呢?’阿里妈妈一时作不了声,只泪花盈满了眼眶。
老何自知过分,太伤他姊姊的心了:姊夫早就逃婚,不知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去了,使他觉得婚姻未必可靠,早在心里蒙上阴影;而今却是这么无情道破,确实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阿里妈妈却心里难过,足足有七天不睬她的弟弟。
她也不理睬阿里已经三天了。
因为三天前,她曾劝过阿里,不要插手大将军的事——对方家凶极恶、势力庞大,谁也斗不过这个大恶人的:“我们何家的这一个旁支,就只剩下你一点香灯了,要是你也像但巴旺那个小癫皮一样出了事,将来我可依仗谁好?我怎对得起你爸爸?”
“我爸爸?”阿里叫了起来:“我为啥要对得起他?!他几时负责过对我的教导、养育?他只懂得扔下了你、丢弃了我,我为何要对得起他!他可对得起我!”
他愤愤不平的说:“他岂对得起我们!”
阿里妈妈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说得对,谁也斗不过这个大恶人的!不过,我们联合起来,不就一定斗得过他了么!俗语说:舍得一身剐,皇帝揪下马!黑暗是永远赢不了光明的!邪恶是绝对胜不了正义的!大将军已气数尽了,快要恶贯满盈了,我深信是这样子的!”阿里充满希望的说:“娘,不如你省下劝阻我的力量,过来帮我吧!有个可怜女子殷动儿,她疯了,我们是男子,不便照顾,还是得由娘来照料呢!”
阿里妈妈因阿里没听她的劝告,足足不睬不理了她儿子三天。
只三天。
——天下哪有不肯原谅孩子的妈妈?
但阿里却常记住自己有个不要他的爸爸。
芝麻关门
——阿里向以幻想起飞
他幻想自己很英俊,生着一副冷峻的脸孔,去到那里,都有女孩子喜欢他,而他只选他喜欢的女子去喜欢。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幻想自己武功极高,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高手,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而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为没有对手而感到无敌的寂寞,时常站在高峰上对着一轮孤绝月亮,感受着无敌的寂寞。偏偏他却在现实里时常被人打败。
他也幻想自己很有钱,富有得不必再去工作,只要天天关起门来,吃他爱吃的芝麻馅饼,就有仆从如云,既服侍他周周到到,也眼侍娘亲贴贴心心。不过他自知自己连赚钱的方法都没搞懂。他更幻想自己很有人缘,朋友都喜欢他、佩服他、敬重他;一向跟他顶撞、冲突、作对、老是找他麻烦的二转子、侬指乙他们,终於向他认错,而他的‘法力’可以大到把但巴旺‘起死回生’。但在现实中,但巴旺却已是死了,既没回生,有的只是侬指乙和二转子仍是老爱跟他找碴。
所以阿里也认定了:幻想中的阿里绝对要比现实里的阿里幸福。
他常幻想会有像小刀那么漂亮、华贵、大方、美丽的女子,独独钟情放他;可是,不过,只可惜在真实里的小刀明显钟情的不是他。
——幸亏也不是二转子侬指乙那两个混蛋东西!
在现实里,阿里甚至连爸爸也没有。
他只知道他的爸爸,原来也是一名武林高手,不过癖性却很怪:——他娶妻九次,杀掉其中六个,剩下的只有阿里妈妈和‘另外一个’,不舍得杀。
最后一个,却‘收服’了他。
阿里妈妈似乎对他所杀的六个,并不十分介意;但特别对剩下的那一个终於‘驾驭’了这名‘杀妻大王’的女人,很是忿忿,更是耿耿。
阿里虽然没有爸爸,但他还有一个‘叭叭’。
————小狗‘叭叭’。
而且,他还有一个妈妈。
一个好妈妈。
——因为这妈妈才能使他可以镇日无所事事,关起门来呃芝麻。
阿里除了有一位好妈妈之外,还有一位正义、正直、正派的好舅父。
拐子老何本来不是瘸的。
早些年的时候,他发现某个‘善人’的恶行。那人正在做着令人发指、人神公愤的事——奸污女童,并杀而灭口,老何上前揭发他,并要抓他送衙。在缠战的过程中,那人的亲友、乡民和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这向有‘善名’的德高望重的人,会做出这种无异於禽兽的事来。於是,他们蜂拥而上,对付老何,殴打他,折磨他,甚至放恶狗来咬他,老何拼死抓人,还是不伤无辜,并仍然拿下了那伪善的人,直至对簿公堂、真相大白之后,老何的左腿早已给噬打得残缺不全了。
跋脚的老何,他的心并没有跛。
他仍是乐於助人。
也许就因为他太正直之故吧!所以一直都只是个牌头,并没有升为捕头。
他也无所谓,常拍着自己的头,摇头摆脑的说:“只要我这颗顶上人头在就好。’因为他乐於帮人,所以容易交上朋友。
他不但把人人都怕沾上的殷动儿收容在家,还把老点子父女以及老福父子都接了过来一起祝本来,是猫猫和穿穿,跟着‘四人帮’和小刀、小骨、冷血,进入危城里来,俟阿里和他妈妈找上了老何,才知道老何已收留了老点子和老福。
这一来,他们正好父(子)女团聚。
——老点子和老福本拟死守老渠,但后来还是守不下去了,老瘦也给冲散了;他们得到一些不欲多残害自己乡民的乡兵暗地里协助,逃了出来。
逃是逃出来了,可是天下虽大,何地容身?
老点子想到危城。
因为危城是危险之地。
——官兵绝不会想到他们还敢进入危城。
危险有时候就是通向安全之路。
老福选择了危城。
因为他想要报仇。
——既然已跟大将军为敌了,现在就算他放弃,但身负血海深仇,大将军那一夥也决然不会放过他的了。
与其大将军的人来找他,不如他去‘找’大将军。
面对有时候比逃避更不费力。
其实,老福和老点子心中不约而同,存有一种更重大的、更能左右他们意志和选择的理由:他们的儿女!
他们认定猫猫和穿穿既是跟随‘四人帮’逃脱的,那么,阿里、耶律银冲、侬指乙、二转子势必会与但巴旺会合。现在‘屠村’的事既然发生了,老渠给踩平了,以但巴旺的个性,一定会上危城找大将军的晦气。‘四人帮’要与但巴旺集合,也多半会赶去辅京危城——小刀、小骨既是大将军的儿女,有他们同行,安全应无大虞。
不过,老点子和老福,仍是牵肠挂肚。
他们急着上辅京去找爱子与爱女。
要进入危城,并不容易。
他们得到老何的相助,顺利进入了危城——这主要都因为老何的职分虽然不高,但人面却好得不得了。
——看来,人多做好事就算没有好报还是会有些好处的。!
何况,老何现在有了个“钦差大臣”作“靠山”。
他们到了危城不多久,便因阿里妈妈之故,老点子跟他的女儿、老福跟他的儿子重逢了。
重逢的时候,他们是多么高兴,开心。
“既然度过了这次危难,我们还是能够在一起。”老点子老泪纵横的说:“以后,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叫我们分离的了。”
於是,老何觉得自己这‘一家人”应该要好好的为这两家人庆祝重逢。
所以他去买酒。
——他别无所好,就喜欢喝点酒;自从他跛了一条腿后,他也没有什么其他嗜好了: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回,给咬断的不只是腿筋,连“命根子”都给咬去一截了。
而他只是为了抓那么一个凶残的人,却给人凶残的对待一至於斯。
老福很感动的跟他说:“老何,我欠你的,不知下辈子还不还得了!”
老何笑说:“你这辈子还长着呢!”
阿里妈妈更调侃着说:“在这里,人人都欠他的;你不欠他点,他反而像赊了你点什么呢!不欠他就笨咯。”
这时候,他们当然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
这时候,阿里正关起门来,嚼他的芝麻,以致阿里妈妈啐了一句:“这小乌鸦,一关起门来就是有芝麻没有妈妈!”
阿里自小长得黑,而且一出世哭声一如乌鸦般难听,所以长辈都呢称他为“小乌鸦”。
这回,他是关了门,但不止是因为嚼他的芝麻,而是为了穿穿。
可怜的穿穿正向他倾吐心事。
——一向不饮酒好脾气的穿穿,正分不清是酒是泪,也不知道是对酒还是对人的说着话。
狗说的话
——谁在真的醉了之后,都是个疯子
像惊怖大将军这种人则不然,因为像他那种人,是从来都不醉的,醉,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可资利用的技巧,也是高明的手段,而且绝对十分“政治”。
他会趁醉(其实充其量是只带二三成酒意,并把人灌得醉了七八成——绝对不是十成,因为一旦完全醉倒了,他说的“肺腑之言”便完全白费了)对他的敌人/朋友/部下,说一些对他何等有情、极其惜重、十分有意、万分体恤的话:对某某他要把棒子交给他,所以才待他这般严苛;对某某的身体欠佳,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强忍着不常慰问他,但内心何其关切;对某某爱上了某个女孩,他乐意成全;对某某透露另一个某某正向他进谗,可是他就是信任他!
他也会乘对方被他感动得涕泪四溅之时(要是对方心硬眼干,他就不惜先行落泪,以他那英雄的虎泪,化为引发各路好汉的同声一哭——这一哭,可哭出了他们对他的真情来,不过,这可绝不是他对他们的真义),向他倾吐出隐藏於内心的不满,向他流露出真正的感受。这可十分管用。收买人心,此正其时。要看出谁有异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让对方大鸣大放;能够瞒住大家行恶事的,才叫大奸大恶。
他让对方说真话,以便对症下药:能补救的就补救,不能补救的便铲除。他的一番说话,连自己都给感动得哭出来了,难道哭出来的话还不算是肺腑之言?他带着醉意叫对方不要见笑(对方还笑得出才怪呢!可是他这样一说,对方就会更加巴不得挖颗真心给他看!),他是生平第一次(虽然他忘了是第几次说这句话)禁不住要流露真情:因为对方是他的亲信、兄弟、至爱的人,他忍不住要流泪了(大将军的泪一向要比珍珠珍贵);他甚至为了要感动对方,不遗余力得要说明他己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以致自知时日无多,他要把一生基业、打算都托付於正在聆听他说这番“遗言”的衣钵传人。
当然,所有的话都为了一个效果:你听了我的话,就得乖乖的给我卖命。
对大将军这种人而言,喝酒就有这种效果。
甚至可以说,喝酒就是为了这个效果。
他喝酒,甚至除了佯醉之外,还会脸红(要是不够红,他用内力“炬”红它!),这招在他年轻时成了要打动女孩(甚至女人)的“绝学”:———个喝酒会脸红的男子,还会奸到什么地步去!
於是,不知道他的奸,也只有让他“奸”了。
——当然,他手下也有不少精明能干的人,不见得都瞧不出大将军常玩和爱玩的这一套“玩意”,但他们既是精明能干,自然也懂得作出适当的反应,让这“游戏”可以继续“玩”下去,他自己自然也可“活”下去了。
大将军因为“身分上的许多不便”,所以很多时候要靠点酒意来激发“豪情”:很多话,是醉了之后才比较方便说的;万一说了和做了些可能要承提后果的话,他也大可以“酒后醉话”的理由,不必负什么责任。
所以,这种人在酒后的话,比他未喝酒前还清醒,喝了酒之后,只是更不负责任而已;这种人的醉话,事实上,比狗说的话还不如。狗至少还说狗话,但这种人却不说人话。
偏是这种人,绝不少见,也绝不可小觑。
穿穿在说话。
他说的当然是人话。
他是一个很朴实的青年。他的脸很方正,但眼珠很圆,也很亮。他所有的精华像都聚集到眼珠里去了,又或者是他只用眼睛吸取一切精华,所以眼珠越是灵,越是反衬出他那张脸其他部位何等拘谨、忸怩以及憨直。
他一向爱做事,不爱说话。也许他只会做事,不会说话。世上既有会说话但不会做事的人,反过来也很平常。只不过,会说话但不会做事的人,要比会做事但不会说话的人占些便宜。但穿穿今晚却绝对不正常,他说很多很多的话,他说了很多很多他心里一直想说但没有说的话。
他平时没有喝酒,也不会渴酒,可是,他今晚看阿里在房里以陈年绍兴送嚼芝麻烧饼,他也过去咕咯咕咯的喝了数大口,然后,他开始喃喃、而后嘀咕、之后忿愤、接着咆哮、并且大吼、而后低语、不久呢喃、最后终不知所云的说了许多话:“都是那些有钱少爷,要害猫猫的。他们有的是钱,我?我有什么!”(阿里这时想到小刀,也想到冷血,当然也想到他自己。)“猫猫变心了。她以前对我很好的,但那个有钱少爷一来了,什么、什么都完了。呜呜……”(他的哭声比我的好不了多少!)“我绝对不能哭给她知道。猫猫会嫌我没志气,旁人也会笑我的……我哭,我只能在心里哭——”(你不也在我面前哭吗?)“猫猫,你不能变心。我知道你心里还是爱着我的……”(冷。秋未了吧!)吱,都怪我,一直以来,都没跟她说过:我如何的喜欢她、我如何的仰慕她、我如何的朝思夜想着她,没有你,猫猫,我会死的……)(可是听下去我也会冷死的。我又不是猫猫,你去跟她说呀!)“——但现在已不能说了。一切、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富家少爷已经出现了,他横刀夺爱!液煤薨。 ?
(莫非他听到我内心里的话?还是我一不小心,把内心的话溜出了唇边?)“那家伙,他比我有钱、比我有学问、比我英凯…我、我那样比得上他?!)(你倒有自知之明)”“但我却肯定有样比他好的……”(有吗?说出来听听看?)“——我比他更爱你!”
(哗!你怎么知道?)
“猫猫,自从你见过他之后,你对我完全不一样了……”“(不管如何,我还是比较支持你的,那公子哥儿毕竟是外来人!)自从他大胆轻薄了你之后,我就看得出来,你变了……这次他受了伤,你不分昼夜的照顾他,我、我、我……)”(我什么?)“——我恨不得杀了他!”
(哇啊,仇深似海!大件事!)
“现在好啦,他那丧心病狂无恶不作的老爹大将军,可把他儿子“押”回“将军府”了,你见不着他,他也见不着你了……你很痛苦吧?”
“你一定很开心了吧?”
“看到你那么痛苦,我的心又碎了!我好笨啊,我好蠢!我竟看不下去,忍不住,竟替你把那小子约过来了。今天拂晓,他便会来看你了。我好蠢阿我好笨!”
(你的确大笨,也太蠢了!不过,也实在太可怜、太可爱了!)穿穿红着眼、红着脸、红着唇、红着耳、红着颈,逞自在喝一口酒吐一口自怨自艾。
阿里也尽量在听得左耳入、右耳出。‘出’比‘入’还快。
——不过,一向尖酸刻薄的阿里,这回算是最厚道的了:因为他并没有把尖酸刻薄的话口没遮拦的说出来。
其实他也挺同情穿穿的。
因为他同情自己。
有时候,他也因多喝了两口酒,把人物对换了一下:即是把猫猫换成了小刀,穿穿当成了自己。‘那小子’当然不再是小骨,而是冷血——冷血不见得太‘有钱有势’,但冷血有的是自己远所不及的‘武艺’。
想着想着,他也喃喃自语,向酒醉中的穿穿诉说自己的心事。
直至窗外狗吠。
一阵一阵、一声一声,像它们看见一些恐怖的幽灵,正带着死亡的味道向它们逼近之际,它们在无法逃避之余,也只有发出这种濒死的哀呜,以宣泄它们心中的大畏大惧。
在这暮晚时久必见亭一带,此起彼落的,正是野狗们凄厉的对话。
猫睡的觉
饱就饱得像只蛇,饿就饿到像只鹤。
这是阿里一向以来的做人原则。所以阿里妈妈一直骂他是一只做什么事都太极端的小乌鸦!
在今夜聆听穿穿向自己倾吐心事之前,阿里不得不惭愧的承认:在今晚之前,他的确很少为穿穿设想过。
反而,他们为小骨想得较多。
回到危城的小骨,伤势好转奇速,这可能因为上太师的医术高明之故。另外一个原因(恐怕要比前一个原因更重要),那是小刀调侃时说的!
我发觉有猫猫照顾你,比我在照顾你更管用、更见效。
——见效就是小骨好得特别快。
伤势迅速好了八成的小骨,却因为另一种病而病人膏盲。
他的病就是无时无刻不惦着猫猫。
他受伤的地方作痛的时候,只要他想起猫猫,就不会这样疼了,天气转凉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不知道会不会冷着猫猫。他偶然看到一条在秋阳下雪白的羽毛飘过,他就揣想着:猫猫看见这羽毛飘荡时趣致的神情;夕阳照在猫猫的脸上是像一首诗、一幅画还是一阙歌,到夜晚的时候,他就想到猫猫困了没有,她睡觉时一定是很可爱的样子、很恬静的样子、很美丽的样子——可是那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呢,由於他朝思暮想着,使他反而无法切记住猫猫原来的样子,反而是想像中的样子还多於真实里的。想到猫猫睡觉,他就只能想到猫睡觉的祥子。
猫猫,猫猫……无论他遇上快乐的事还是悲哀的事,欢悦时还是沮丧时,他总是情不自禁不知不觉的‘喵’了一声,好像他自己才是一只大猫精似的。
由於猫猫极恨透造成屠村惨剧的主使人,小骨也恨极了。
他觉得无论在道义上、感情上和友谊上,对这件事,他都应该挺身而出,协助猫猫他们,为正义讨回个公道来。
为了这个因爱情而激发的正义感,他不惜跟一向他都既敬又畏并且是畏大於敬的老父摊牌:“爹爹,那些事,是不是都是你干的?”
大将军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即勃然大怒:暴怒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政治,一种手腕,正如一些人事先说了自己是性情中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或是有的人说明自己坦率不文,就可以尽情满口粗言猥语一般。大将军的暴怒是有他说,没你说的,他稍不高兴就拂袖而去,或杀人裂石来显示他有极大摧毁的力量——不过,当他考虑到这样做了之后不见得就能奏效的时候,他就不一定会这样做。
所以他反而问他的儿子:你说的是什么事?
於是他儿子就把在外面所听到的传闻一一告诉他。
如果是我做的,大将军耐人寻味的说:你就会大义灭亲?
小骨痛苦的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您会这样,更不相信爹是这样的人。
大将军心忖:我在十八年前就开始铲除异己,解决手执重权的心腹,那是对的。我的妻子、儿女,都不成大器,万一我不幸撒手,树倒猢狲散,势所必然。听儿子这番话,更显出我所做的,都是对的。
小骨仍以一种不愿得到答案的声调战战兢兢的问:——到底,有,还是没有?
没有。我的手下可能做这种事,我不做。大将军斩钉截铁的说:以我今时今日的身分和地位,你并不是我的蠢儿子,我用得着这样做吗?
於是,凌小骨便兴高采烈了起来:“好啊!有爹这一句话,我便可以去告诉猫猫姑娘了,我就可以放手放心跟他们把这些事查个水落石出了。”
大将军很耐心的问:“谁是猫猫?”
小骨喜不自胜的说了。
大将军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又问谁是“他们”?
小骨一一说了,并对那些行侠仗义的“兄弟们”,引以为荣。
大将军也听得眼神发亮,仿佛亦与有荣焉;接下来,他问的是他们住在哪里。
小骨不是家家都知道。
——事实上,这些江湖人的落脚处,也十分神出鬼没、飘忽不定。
大将军曾要冷血住在他家里,以俾提供一切办案的方便——这建议当然给冷血一口回绝了。
府尹厉选胜亦邀请过冷血住在他府邸,冷血亦予以婉拒;同样的,对崔各田和张判的邀约也表示不能接受。
冷血的原则是:“必须置身事外,才可放手任事。”
小骨不大清楚冷血的行藏。
他最清楚的是猫猫的行踪。
——猫猫就住在拐子老何家里。
拐子老何家里,还住着:老点子、老福、阿里妈妈、呵里、穿穿和猫猫。
知道了这些以后的大将军,是温和慈蔼的说:“改天约你的猫猫姑娘给爹见见吧!或者,待他们对我成见不那么深的时候,我再去拜会他们吧!”
不久之后,大将军就私下问小刀:“你仍旧和冷捕头时常来往?”
小刀以为她爹爹终於板起脸来要反对。
“我知道他是来跟我作对的,但我并不怪他,他有钦命在身,我也正好趁此良机来还我清白。”大将军慈祥得近乎慈悲的说:“在危城里,如果我存歹意,要对付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轻而易举。……不过,他虽然不识好歹,但却是你的朋友;我又怎会对付我这宝贝女儿的好友呢?”
小刀感动得抱住了他。
“我问你这个,并不是要阻止你什么。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一向冰雪聪明,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多劝你什么。看那冷血,只是刚愎些,像我以前一样,只不过严厉一些罢了,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大将军带着动人的口吻商量的说:“我要劝你的是,为了爹的颜面,最好不要行差踏错……你们俩没有私下见面吧?”
小刀红着脸说:“爹说什么哪。”
大将军慈和的说:“我是说,就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子想要娶我家那身娇肉贵的刁蛮女,我家那绝不好惹的刁蛮女又肯下嫁那不知好歹的小伙子,至少,也得要明媒正娶,否则,我这做老爹的,可不批准呢!”
小刀的脸立刻红得像新娘子一样。
大将军慈蔼得像是神龛上香火袅绕的神像:“我的意思是说,人言可畏,你们最好还是在大庭广众的地方会面较好。你们不是有很多朋友吗?”
小刀的脸红不仅是为害臊,大将军的关怀和气度,使她溢满了无言的感激。
“是的。”她小声的说:“我们常一大伙人一起聚会。”
“那就好了。’大将军随后不经意的问:“通常在什么地方聚面“拐子老何的家。”
“哦,他的家,”大将军笑笑说:“老何只是牢里的牌头,他的家不是太小了吗,我真想请大家来我的家呢!”
“爹,您是知道的,这时候他们来咱们家,恐怕是不便的;”小刀很有点为他父亲不平的说:“再说,老何是‘下三滥’何家旁系子弟,虽在衙里当的是微职,但家境倒并不寒伧。久必见亭的胜景,其实有一大半都是他们的家业。”
“这就更好了,”大将军欣慰的说:“你们多在什么时候聚会?”
“这可不一定呢!”小刀亮亮的笑了起来:“爹要参加不成?”
“他们可不容让我加入呢!否则,我倒也有兴趣加进去,跟你们一道胡闹;”大将军随意的又问:“下一次叙面是在什么时候?”
“半夜呢!”小刀抿嘴笑了。
半夜?大将军故意大吃了一惊:不怕闹鬼?
是亥子之间,小刀吃吃的笑着,阿里生日,我们决意去闹他一闹,给他这只小乌鸦一个惊喜。
阿里,大将军故作迷糊的道:啊,是‘五人帮’的那个最黑的阿里。
对了,小刀好喜欢大将军不那么精明时的样子。
那么,当然还是在久必见亭何家喽?
是了。
乌七妈黑的,大将军关怀备至的说:一个女孩儿家出门,得要小心些啊!
得了得了。
你好吗?你妈妈好吗?
对有些人而言,他叫你小心别人的时候,其实你要小心的就是他。
其实,人最应该小心的,还是自己。
因为没有自己就不会有‘危机’。
——危机通常都是由自己引发的。
——幸运也一样。
阿里当然不认为自己处於什么危机中。夕阳那么璀璨,仿佛连远处的坟地都美了起来。
星星开始点亮,阿里想起他小时候以为营火虫就是天上飞下来的小星子,而在房子外面,传来阿里妈妈和老点子、老福、老何还有猫猫他们冲刷房子的声音,干么要把住的地方弄得那么干净?反正,这儿就是有一种仿似死鱼的味道,冲也冲不干净。
往常,穿穿一定会出外帮忙他们洗刷的,可是,他今天喝了点酒,只会对着阿里嘀咕不已。
阿里当然也还不知道:他们是为了待会儿在子时方届之际,替他庆祝生辰;就是为了待会儿的热闹聚会,他们拟先清理干净。
阿里一向忘了自己的生日。(当然他也忘了别人的生日,除了他妈妈。)他正奇怪:今天耶律银冲,为啥到现在还没来?连讯儿也没一个!今天不必去明察暗访了不成?!
他们来了之后,也打算告诉他们:其实穿穿也是怪可怜的,他们要决定一下,应该帮助“那一边”比较妥当。
在穿穿酒后向他倾吐之前,他们却都听过伤危时的小骨,说过心里的话。
他们都了解:小骨钟意猫猫,已经人心入肺、入血入骨了。
所以他们有意“成全”。
复元中的小骨,来何家“坐”了几次。
猫猫不是躲了起来,就是忙她的事。
陪小骨聊天的,反而是那三四个老人家,要不然,就是阿里和他的结义兄弟们。
看到小骨醉翁之意而又忸怩不安的样子,这“五人帮”中的四人,全为他着急。
猫猫本来是在房里替老点子打草鞋,小骨来了不久之后,她在饭厅抹桌椅。
小骨不断的注视着猫猫,以致他和老点子对弈的结果是:三局三败。
阿里他们发现小骨“发明”了一种“看人的方法”,那就是可以不移动头颅,只用转睛一直盯住一个人上上下下整间屋子(还包括屋外)不放,而且,还能使在他对面为棋局沉思的老者不致发现。
阿里担心小骨会扭伤颈骨——如果眼睛有骨的话,那就一定是扭伤眼骨了。
不过,小骨仿佛很享受这种“眼功”。
——他在苦苦“锻练”。
后来,猫猫在厨房跟阿里妈妈做事,小骨以帮阿里妈妈搬柴的理由,出入厨房。
阿里妈妈忽然表示觉得有点冷,一面揩着汗一面快步走出了厨房。
可是害臊的猫猫也到大厅去了。
她在打扫大厅。
然而小骨还傻在厨房里。
阿里忍不住,他走过去,一拍小骨肩膀。
这一掌大概是把小骨的内外伤拍得一起发作了吧!小骨原来就三魂销了两魂,现在给这一拍,拍得七魄去了五魄,差点没大叫了一声。
“你是专诚来搬柴的吗?”
‘我……’
‘你是一心来找老点子下棋的吗?’
‘这……’
‘如果你来的目的是找猫猫姑娘,为何不找个机会跟她说话去?’‘……我怕冒昧。’‘冒昧?更冒昧的事,你这猖狂的人不是也做过了?你还亲了她呢!’‘……我该死。不过,那时候,我以为可能是永诀了,所以才有胆子,唐突了……佳人!’‘现在不是生死关头,所以你的胆子就消失了。’我怕……我怕这样不好……’‘怕,怕你这个大头鬼!你站在那儿,虎视眈眈的,眼金金的,整个猫见了鱼的样子,这才叫不好!你要鼓起勇气,上前说话呀!’‘我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小骨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这笨蛋!跟她说话呀,太简单了!这点我是专家,也是老将了,就教你两套招子吧!你随便走过去,像我一样,随便一站,摆出像我一样的风度、俊貌和洒脱,那,你要是左边脸轮廓较好,就用左脸向着她;要是右脸长得比较像话,就用右脸朝着她。像我这样从那个角度看都那么完美的好汉,随便怎么站都一样吸引人,所以没有关系;不过,像你那么丑和不成熟的人,就得要背着光站,那么她才不会一下于给你吓跑掉。不过,千万不要离得太近,因为你有口臭,我没有,然后,你就随便说点什么,有了个开始,才有下文呀!”
小骨虽给阿里的唾液喷得一脸都是,但仍听得非常用心,不过却显然更加困惑:“那么,我随便说那几句话呢?”
“你这笨蛋!还要不要我教你如何吃饭!”阿里没好气的说:“你就随便说:‘我已亲了你左脸,你再给我亲亲右脸如何!’”小骨纠正道:“额头。”
阿里道:“什么?”
小骨正色道:“我上次亲她的额头。”
“车!”阿里啐道,“那儿都是骨,有什么好亲的!难怪你叫做小骨!”
小骨迷惑加不安加狐疑加犹豫加惶悚的问,“我真的可以……可以这样跟她说话吗?”
“要真的这样说——”二转子在旁边泼冷水:“不给人当作色狼才怪呢!”
“有什么好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阿里吼了回去,指着小骨的鼻尖说:“他本来就是色狼!”
小骨分辩道:“我不是。”
阿里两手抓住了他的脸,这里摸一下,那里捏一下,像抚弄一只心爱的玩具:“你是,你是的。你看,你的眼,色狼眼。你的鼻子,色狼鼻。你的唇,色狼唇,你的耳,色狼耳。
还有你的头,整个都是色狼头,连头发都是色狼的!你有那点不是包狼的!色狼有什么不好,像他——”“他不是色狼;”他指向二转子,道:“他是色魔!”
二转子几乎又要跟阿里打了起来,小骨却一个劲儿的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这样跟她说话。”
阿里不耐烦:“那你想等到几时?”
小骨几乎又要哭出来了。
阿里一见他哭,就受不了,忙道,“好吧好吧!那你就随便的走过去,随便的跟她说:“你好吗,你妈妈好吗”就这样开始吧!”
小骨眼神一亮。
“走吧!”
阿里既是催,又是鼓励。
小骨忽又往后退,如临大敌。
“又怎么了?”
阿里真想掴他一巴掌。
“要是猫猫姑娘的妈妈……”小骨蹑嚅道:“已经过世了,我这一问,岂不是要触动她的伤心事吗?”
阿里也呆了一呆:“不会那么巧吧……你不会随机应变,改而问候她爸爸吗?笨!”
“你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岂不是更好!”二转子觉得自己更比诸葛亮,运计无双,“她一旦扑人你怀里痛哭,你不正好正中下怀!”
可是小骨仍说:“不可以,不可以!不行的,不行的!我怎能够如此残忍,令猫猫姑娘伤心难过!”
终于,阿里和二转子另加侬指乙,非但为小骨出谋献计,还得要现身说法,为撮合这一对金童玉女而尽心尽力。
他们绊倒了小骨,让他往猫猫身上跌去。
可是小骨怕撞伤猫猫,宁可自己跌了个饿狗抢什么似的,一身是泥,衣服还给阿里为了要抢扶他而撕破了一个大洞。
于是他们又叫猫猫为小骨把衣服清洁一下,正当猫猫为小骨缝衣服之际,二转子递上了一个柿子,说是特别摘来要给猫猫吃的,却递给了小骨。
小骨递给了猫猫。
递过去便说不出半句话了。
猫猫接了柿子,脸比柿子还红。
两人不说话(或是说不出话来),只拿着那个柿子,可使阿里、二转子,依指乙这些好心人‘急煞了’。
他们忽然大叫:“猫猫,你头上的屋梁有一条壁虎正落下来了!”忽然又佯作扫地,用扫帚把小骨、猫猫二人拨得靠在一起坐。但这几件事都只能说是越帮越忙或更简洁一点来形容:帮倒忙。有鉴于此,是以失惊无神地,阿里假装倒泻了阿里妈妈放在箕里的青莲子,以俾猫猫和小骨可以一起蹲下来收拾。
——却不料他俩一蹲下来,却撞着了额头。
这一撞实在是太大力了,猫猫哎哟一声,小骨吓得慌忙起身,“砰”的一声,头顶撞上了桌子,但他只慌了手脚,还不知疼。
猫猫噗啼一笑。
这一笑,一切都云开见月明了。
阿里、依指乙和二转子都觉自己功德圆满了。
他们知情识趣的退去。
侬指乙和二转子要跟耶律银冲先在城中会合,约好晚上再来。
他们心里都有点懊悔:自己既然在这方面那么‘权威’为何从未用以追求自己喜欢、爱慕、暗恋着的女子呢?
这样的女子,在他们的心目中,曾一再出现过,将来大概也会持续出现吧?
那时候,阿里还没有想到穿穿。
一听穿穿酒后的倾诉,阿里开始反省自己白天的事,是不是做对了?
就在这时,狗吠声忽然急促起来。
有人敲他的窗门。
只见一个人,脸像刚给慑青鬼全部吸去了血一样的白,头发却既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灰色的,样子居然还有点熟悉。
阿里肯定自己以前是见过这个人。
——他到底像谁呢?
——他究竟是谁?
就在他寻思之际,那人已笑了一笑,阿里注意到他的牙齿很白、极白、而牙龈与唇舌很红、极红。
那人和气的问、
“你好吗,你妈妈一向都好吗?”
你知道我在等你妈?
“你是谁?你认识我妈妈?”
阿里对这种“突然出现在人窗前”的人,就跟“忽然进入别人房里”的人一样,十分的不客气,不欢迎地出面了。
“阿里,我当然认识你娘;”那白面灰发人说:“因为我是你爸爸。”
阿里认得这个人了。
他小时候见过这个人。
当然是很小的时候。
他记起这个人了:
——这个抛弃他娘亲的人!
“是你?”他的脸比原先的还黑,也比夜色还黑,以致他那不是因为笑意而展露的牙齿都比月亮更白。
“是我。”那人和善的找到了话题。“你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的黑,而且壮;你就从来没白过吗?”
“也许是你太白,所以不遗留任何白皮肤给我;”阿里冷峻他说:“也许就因为你白,我才选了黑。”
阿里爸爸笑了,带了点倦意,问:“怎么我老是闻到一股尸味?这儿刚死人了吗?”
其实这一整天,不知怎的,阿里他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好像在那儿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在那儿。
直至他现在看到了他父亲的出现,他以为自己找到‘不对劲’的来源。
“那恐怕是你自己发出的味道。”阿里不客气的说。
阿里爸爸容忍的笑了笑,说:“你不请你风霜困顿的老爹入屋坐一坐吗?”
阿里问:“你倦了?”
阿里爸爸点了点头。
阿里又问:“你厌倦流浪了?”
阿里爸爸长叹了一声。
阿里再问:“您想回家了?”
“世上那么多地方,还是家最好;”阿里爸爸说:“还是自己的老婆,子女,最令人心安。”
“你错了。这里没有你的老婆,更没有你的儿子!”阿里厉声道:“人在得志的时候,总是忘了是幸运之故,却在失败的时候,老是归罪于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时就忘了朋友,失意时却说是别人牵累:你爱流浪的时候,心中只有江湖;你要比斗的时候,眼里只有武林;你身旁不需要女人的时候,就一口气杀了你六个老婆;你要回家了,就回来找你从未关心过的儿子!”
“你就想咯!我告诉你,我没有你这种父亲!”阿里狠狠的、恨恨的说:“你滚吧!不然,你就会发现,尸味正是你自己的气味!”
阿里爸爸愣在那儿,愣愣的听他儿子的咒骂。
——要不是那扇门及时打开,灯光和瘸脚的老何及时出来,拦住了正要离去的阿里爸爸,可能他就真的从此转身去了。
他从此转身而去的情况会是怎样?或者,今晚的他,不会那么凑巧,赶在这时候来到老何的家要跟他家人重聚天伦,事情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是谁都意料不到的。
巧合,往往就是改变历史的关键。
偶然发生的意外,绝对足以影响一个人或一群人的一生。
通知老何的是穿穿。
——显然他还没有醉透。
他听见来人是阿里的老爹,又听到阿里大骂他的爸爸,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跌跌撞撞的去告诉阿里妈妈。
阿里妈妈一听,呆住了,‘呛啷’一声,碗自手上滑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了。
老何一看阿里妈妈的神色,立即就闪出去,及时拦住正欲黯然离去的阿里爸爸。
阿里妈妈也走了出来,灯影把她的长影投在门扉上,她愣立门前,但影子活活的跃动如掠。
阿里爸爸垂下了头,好久才能吐出几个字:“宝宝……你……好……吗?”
‘宝宝’当然就是阿里妈妈的闺名。
这么一唤,阿里妈妈的泪水就在她眼眶里翻滚了起来。
阿里气忿的抢身出去,要揍阿里爸爸,但给老何拦着。
因为太尊敬舅父老何,阿里只好不敢造次,转而要求他妈妈把这‘不速之客’赶走:“娘……你叫他走呀!你赶他走啊!他丢下了你和我这么多年,还杀了他自己这么多老婆!他还有面目回来?!他回来敢情是要杀你的!铮悴灰羲野锬愦蜃咚 ?
他亲娘只是颤着声语不成音的道:“……哦……阿里……孩子……不是的…他,他不是的……你不可以赶他走的……”阿里大气忿了,以致他的脸因血色而更黑:“好、你心软,吞这口气!我不认他作爸爸!那有这种要回就回、要走就走的爸爸!他不走,我走!”
语音一落,他就走了。
他的轻功就算不是绝顶的,至少也是一流的。
何家的轻功提纵术一向“诡奇”。
阿里妈妈心魄不宁,无法及时抓住他;而老何却想:让这孩子先去静一静也好,先让这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叙一叙再说。所以他也没有拦阻。阿里爸爸想要出手拦住他的孩子,可是何家的身法,连他也应付不来。要不伤害对方而拦了下来,这点连以轻功见称的阿里爸爸——江湖上人称“斩妖二八”的梁取我——也绝对力有未逮。
阿里觉得他妈妈实在不该再理睬他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个杀了自己六个老婆而最后又臣服於一个妈妈的情敌下的男子!
他太气忿了。
气忿得留不下去。
所以他走。
——为阿里的这个举措,阿里妈妈对阿里的爸爸很有点歉疚。
这歉疚使她打开了话匣子,避免了许多年不见不知从何开始的生疏。
阿里妈妈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妒意加上恨意,使他并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诉她的孩子:不错,阿里的爸爸的确杀过六个跟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妇人,不过,他杀这六个女子的时候,他还未认识阿里妈妈何宝宝。
梁取我是“太平门”梁家的“十三太保”之一,那六个接近他的女人,分别是“封刀挂剑”江南霹雳堂雷家、川西蜀中唐门、千术沙家、鬼斧斑门、志字辈、大连盟派出来有意潜入梁家来从事离间、分化、破坏、暗杀工作的。
梁取我发现了他竟不幸一至於斯,先后结识和迎娶的女子,都怀着恶意居心,他也毫不顾惜的斩杀了这些妇人——从此他提起女人就怕,直至他遇上了何宝宝。
由放何宝宝也是“下三滥”何家的人,“太平门”因“见过鬼怕黑”之故,决意阻止他们两人相好,并下令梁取我斩杀何宝宝。
梁取我断然拒绝,以致与太平门反目,脱离大平门,天涯流浪。何宝宝亦因同一缘故,给逐出何家,为何家旁系的“拐子老何”所收留。
他们俩虽经艰苦,但好不容易仍相宿相栖在一起,但好景不常,梁取我又受“九联盟”中的“燕盟”女盟主“一楼一”凤姑之诱,以致不能自拔——就算他想自拔,也在所不能;如果他要离开凤姑并与阿里妈妈再续前缘,“燕盟”不但不会放过他,也绝不会放过何宝宝的。
——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许别人得到,一向都是凤姑的个性。
所以,梁取我清醒之后,远避凤姑,浪迹天涯,却也不敢找回阿里妈妈。
——直至近日,“九联盟”受到极大的冲击:“豹盟”为“小蚂蚁”新一代高手方怒儿和“老字号”温心老契联手所不灭,而主持“鹰盟”的林投花亦向“燕盟”发动攻击,风姑自顾不暇,梁取我这才敢来寻访阿里妈妈。
阿里妈妈不敢告诉阿里这些。
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把握,梁取我还会不会来找她!
现在梁取我真的来了!
她一时也迷乱了。
所以她没及时拦住阿里。
——她知道阿里会回来的。
阿里向来是“爆竹颈”,性子火爆,但脾气总是维持不了多久屋里的人都很欢迎这个“不速之客”。
他们都为阿里妈妈开心。
在渐冬的黑夜里,屋子里透露出来的灯光很暖和、很温馨。
老何把人都请入屋内,他自己押在最后、正支着拐杖要把门关上前,还用鼻子大力的索了一索:“奇怪,怎么会有一种死味?”
然后:“砰”的一声,把所有的、无尽的、无可匹敌的黑夜都关在外面。
毫无疑问的,阿里在离开这房子的时候,也闻到这种味道。
似有若无。
他还仿佛听到一种鼓声。
似远还近。
像心跳。
他离开的时候,那黑黝黝的亭心,仿佛还有那么一样事物,不过,他也没心思去看个分明。
他走的时候,清楚的知道“久必见亭”的老房子里还有:阿里妈妈、穿穿、老点子、老何、老福、猫猫、还有那“不速之客”,一共七人。
——他回来的时候呢?
大相公
就算是世上最好的人,到头来还是一样会死的;最坏的人也是。
也许聪明和愚蠢、善和恶的分配和对待,是有欠公允;但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第七个妈妈
或是因为他常常流浪,山川岁月,尽在眼里,所以培养出一双流浪的眼神。那是流浪者的眼。
就是因为迷醉於这一双眼,阿里妈妈何宝宝,才会不顾家门反对,不理会梁何二家早以“遇何杀何”、“见梁斩梁”为门规,结仇多年,毅然跟从“斩妖甘八”梁取我。
阿里妈妈年纪虽然大了,但她的皮肤依然十分苍白,并没有老;她因为烦恼而生出了许多白发,可是她的皮肤仿佛一早就“死”了,“死”在她只有爱情而没有忧伤的年代,所以只带点病态,不过像给钉死的蝴蝶一样,还可以美上几个永恒一般。
阿里爸爸梁取我以前就是迷上她病恹恹的肌肤,现在也是。
他们的相聚很温暖。
“你不伯‘一楼一’找你麻烦吗?”
“我从不怕她找我麻烦。我只伯她会伤害你。”
“我才不怕她!”
“你现在也不必怕她了。“鹰盟”的林投花正在找她的晦气,她已忙不过来了。”
“要是我还在“下三滥”,何家的人才不会放过她!”
“如果我身在‘太平门,梁家的人她也惹不起!”
“可是你为了我脱离了何家!”
“你也为我给逐出了‘太平门’!”
叙旧到这儿,两人不胜啼嘘,同时也冲淡了原来的隔阂和防卫。
梁取我自然而然把话题转到刚才发生的令他耿耿、戚戚的事情上:“阿里也……很恨我?”
“他觉得你对不起我。”
“你没向他解释?”
“他一旦知道你有九个老婆,便无法谅解,更不听解释了。”
“可是,我在天涯海角,无不念着你,还有他……”“你也太自私了,你念着我们,难道我们就不念着你?我们在老渠,一住九年,你几时来看过我俩母子?就说你深恐“一楼一”凤姑会对我不毒手吧!但你的确曾娶过另外六个老婆,而且也杀了六个老婆——此外,还有一个“烈焰女子”梅姑,你也深爱着;试想,当孩子知道我不过是他第七个妈妈,他会怎么想?他憎恶你,自所难免——”“……宝宝,我对不起你。”
“一切都是命定。我明知如此,还是跟了你,这叫孽缘,也是天意,我没什么好怨。你放心,我虽然是孩子的第七个妈妈,但也是他唯一的妈妈——亲生的母亲;他的脾气我清楚!他这回赌气着走开了,能溜到哪儿去!他多半是找耶律银冲、侬指乙、二转子他们泄泄气。”
“——那么,今晚,他会回来吗?”
“你只留今夜?”
阿里妈妈语气间突然充满了敌意。
“不是——当然不是,”阿里爸爸慌忙分辩:“我要留在这儿,以后都不走了——,除非你赶我走,或者,我死了,不得不先你而走。”
“不许你这样说话!”阿里妈妈嗔喜带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狗嘴能长出象牙那才可怪的呢!”阿里爸爸仍是关心阿里的去向,“阿里常一去不回吗?”
“你放心,……你知道今晚一过子时,是什么日子吗?”阿里妈妈睐了他一眼。
“他的生日。”阿里爸爸毫不寻思的答,“所以我才赶在今夜过来。”
“你这当人爹爹的也不算是全没良心!”阿里妈妈啐道,“就是因为他的生日,我早已通知了他的兄弟朋友,顶多子亥之间,他们就会把这小乌鸦给押回来。”
阿里爸爸笑道:“看来,这小黑个儿在外边真交了不少朋友。”
“岂止,今晚,连大将军的儿子和女儿,也会来哩!”阿里妈妈“得意”了起来。
“他们来作什么!”梁取我对这一点倒是刺耳,“惊怖大将军是个残暴的人!”
“他的子女可不是他那样的货色,你看了,也会喜欢。”
“……小乌鸦还有些什么朋友要来?”阿里爸爸倒有些不放心了起来。
“我看冷捕爷今晚也八成会来。”
“冷捕爷?”
“冷血。”
“——冷血?一听名字便知道不是好东西!”
“嘻!人家不是好东西,你梁取我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冷血冷血,好好一个人叫做“冷血”,难道还是个好人不成!”
“你嫌人家名字不好,你梁取我的名字又好到那里去了?取我取我,你又不是女儿家,要人“娶你”?!”
两人就在室里打情骂俏了起来。
——虽然已是老夫老妻,但毕竟己是多年未见了。
他们一早便为意中人脱离家门,本来就是无视世俗的人物,所以行事也肆无忌惮。
何况,在老何家里,又不是外人。
这时候,老福和老瘦依然在外奕棋,老何和猫猫正在勤奋打扫屋子,他们都在大声说话,表示谁也没留意那对久别重逢的夫妻。
——虽然,一向好奇的老瘦、老何、老福,在叱闹声中,仍然不忘竖起耳朵偷听。
穿穿仍在房里自斟自饮。
阿里爸爸却突然记起了一件事:
“这儿刚死过人吗?”
“去你的!”阿里妈妈又啐了句:“没半句吉利的话。”
“没死过人?”梁取我诧道,“怎么会有一种死味?”
“死味?”
“好像已经死了很多天或很多人,或者是快死了将要死了的味道。”
“尸味?”
“差不多。”
“——臭味我倒嗅得了一些。奇怪,这几天怎么会那么臭?而且,成群的蚂蚁搬窝,梁上的燕子飞得一只不剩,连羊栏里的羊儿这几天也不肯吃草,大水蚁翅膀掉得一地都是,连田鼠洞里都找到几张蛇的蜕皮。”
“怎么会这样子?”梁取我问,“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我看没有;”阿里妈妈也不肯定,“待会儿去问问老何,看他是不是作了什么恶事,吓得这般鸡飞狗跳的!”
两人又笑了起来,一齐啐道:“老何也会干恶事!”
“对了,”梁取我忽又省起一件事,“刚才在久必见亭里,似乎还有一个人在那里。”
“久必见亭?”阿里妈妈奇道,“刚才?”
“对,”梁取我说,“他也是你们的人吧?他是谁呢?”
“这么晚了”谁发了疯还留在那儿喂蚊子!”阿里妈妈笑道:“你不是见鬼了,就是给燕盟的人吓晕了。”
“也许是吧?”梁取我说,“不过我总觉得有个人在亭心暗处。”
“你要不放心,”阿里妈妈说,“咱们就去看看也好。”
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厚重的敲门声。
暮夜里,这叩门之声,听来既空洞,也沉实。梁取我喜溢于色:“阿里回来了?!”
“他?!”何宝宝笑啐,“他才懒得敲门,仗着轻功得你遗传。还有何家小巧身法,每次一飘,就飘进来了。”
然后她也狐疑地道:“这时候,会是谁呢?”
她听见老何瘸着腿去开门的声音。
你还爱我妈?!
老何开门一看:只见一个生铁镌造般的汉子,面目却十分祥和,所以看去像一尊铁豆腐。
“你到得倒挺早的!不过,阿里说不定找你们去了,”老何还在担心阿里。
“不。我在半途遇上阿里,是他要我先到这里,跟他爹娘说几句话的。”刚进门的耶律银冲就说。
这时,梁取我和何宝主听到耶律银冲提起阿里,抢步而出,问:“怎么了?阿里怎么了?”
“你见着阿里?他怎么说?”
耶律银冲敦厚得带点钝的笑道,“他要我问你几句话。”
梁取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耶律银冲祥和得带点钝的点头。
梁取我狐疑地道:“好,你问吧!”
耶律银冲迟缓得相当钝的开腔,“他说,他要问你:‘你还爱不爱我妈妈?’”阿里妈妈晕红了脸,啐了一口:“这小兔息子!”
梁取我倒是泰然:“问得好。爱。爱惨了!”
耶律银冲道:“料着了。”
梁取我奇道,“什么料着了?”
耶律银冲道“他料着你会这样回答,所以他告诉我,要是你这样答。他就要我说——”梁取我笑骂道:“这小子——他说了什么?”
耶律银冲答:“他就说:‘你还爱我妈?!你是这样爱我妈的吗?你真要爱她,就应该一直留下来,跟她长相厮守才是!’”阿里妈妈的脸比直灌了三埋酒还红:“这孩子,跟他爹一样,就说疯话!”
梁取我起初有点忸怩,后来也坦然了起来:“他骂的好。”他轻舒猿臂搂住了阿里妈妈,“我现在不是打雷都不肯走了吗?”
轰的一声,外头真的雷鸣一声。
耶律银冲道:“猜着了。”
梁取我怪好笑的道:“又猜着了?他猜着了今晚会下雨不成?”
“对。”耶律银冲道,“他早知道你会这样答的,所以他交代我说:‘希望你这次是真心真意才好,否则,不好好照顾娘就不是我爹!’他是这样说。”
梁取我豪笑了起来:“好孩子!他是不想我们担心他!”
老何咕哝了一句:“他是制造机会给你们亲热,不用担心他!”
阿里妈妈问:“他现在在哪里?”
“你放心,”耶律银冲道,“他找齐侬指乙和二转子,在子时前后便会回来——要他不愿返,二转子和老侬也会把他给抓回来。”
梁取我忽而笑道:“我倒有兴趣想知道:要我不如此这般回答,他又会怎样回我的话?”他问耶律。
耶律银冲温和得十分古板的说:“可是你已这样答了:既然已经答了,又何必要知道其他的答案呢!”
说的也是。
於是大家都不再“追究”。
一一包括不再追究那臭味、死气和在久必见亭里的那一团“黑影。”
屋里有灯,很暖。
屋外很黑,有点冷。
亭里更黑,但有两点黯黯的红芒。
——因为有这红色的火光在那儿,所以更显出周遭的一片黝黯。
不久之后,红芒开始移动。
那两点红火,一直都在齐平的横着,距约半指之宽,连移动时或高或低,这两点红光的平齐和距离始终没有变更过。
直至那两点红火走出亭心,映着少许月华,照出那原来是一个人的两只眼。
红色的眼。
还有惨青的脸。
这时,毛毛雨已开始下了,以一种安慰鬼魂似的轻柔。
耶律银冲也给招待入屋子里,他当然不跟正卿卿我我的阿里爹娘那一伙,可是,他也不想去跟老福和老瘦对奕。
——因为老福输了会骂人。
——要是老瘦输了,更糟:他会揍人。
至於穿穿,已醉得分不清手指还是脚趾。
耶律银冲只好去找老何。
他故意去逗逗老何:“老何,还没找到老婆啊?”
老何最憎就是人家提他还没娶媳妇的事。
所以他没好气:“你以为找到老婆就是好事啊?没看到我姊姊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单身汉,多好!喝醉了,跳床自睡,跟枕亲嘴!”
“单身汉,多好!伤心了,跳井自杀!”耶律银冲学他的口气说,“我看老何啊!你还是快快去要一个回来吧!”
这回老何可想到驳斥对方之法了,眯着白多黑少的眼说:“讨媳妇有这么好?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四十了吧?又不见得也讨一个!”
耶律银冲拼得杀得、忍得、干得,但若论耍嘴皮子,就远远及不上他那些拜把子兄弟,一时为之语塞,只好说:“老何呀!咱门同病相怜。”
老何却想到自己真正是有“脖在身,当下呸了一声:“谁跟你同病!谁与你相怜!我成全你,撒泡尿让你照照镜子吧!”
然后他真的去后院撤尿。
——酒喝多了,自然尿急。
其实老何心中也有点凄然感觉,想暂时避开一下耶律,是以便借“尿遁”了。
老何老何你何尝不想娶媳妇儿!可是害了人家的闺女,你心中总是不忍罢了,罢了罢了,这辈子,还是不用想结婚生子了;传宗接代,那是老姊的事吧!
他心中浩叹,推开了门,“呀”的一声,那扇门像向他干笑了一声。
他想:这栋门栓子松了,明天要钉上才是。
然后他又想:明天?为何不在今晚?以前自己做事,总是今天事今天毕的,现在动辄拖后,莫非自己真的已经老了?!
——我也会老?!
这一点,以前他自己也不敢置信。
他也曾年轻过,在他一条腿还未跛的时候,上山杀虎,出海捕鲨,七天七夜不睡不喝,横度大漠,那时,真不知个“老”字怎么写法!
现在?现在他觉得连“死”字都已写在他自己的脸上了。
就在这时候,凉风陡来,他颤抖了一下:——还不是老了!
不过,怎么有一种臭味,就像死尸一样……他大力的用鼻子索了一下,味道却似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莫不是好久没洗澡了?
——上一次洗澡是在……
这刹间,他忽然看到两道红火。
虽有月色,但丝毫照不出那人的轮廓。
老何忽然听到鼓声——很急,很密,然后他马上发觉,那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张口欲问:“你是——”
他一开口,一件物体,快逾急电,“嗖”的一声,打入了他的口中。
快得连应变、闪躲、招架都不可以。
“人临死前想的是什么?”
未死过的人不知道,死去了的人更不知道。
——不过,对老何而言,他在死前想到的是:他曾年轻过、现在他老了、上一次洗澡在什么时候,诸如此类。
铁豆腐
对弈,决战、赌,都是不赢就是输,而且是越不在乎越是容易获胜。
老瘦和老福又骂起架来,一个脖子粗了,一个脸都胀红了。
一个要把棋子重下,一个说他己大获全胜,不许对方赖账。
耶律银冲只好过去相劝,偏是这两位老人家,谁也不听谁劝,谁都不听人劝。
耶律银冲当然想起老何。
老何也许劝得祝
——怎么老何去小解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
於是他要出去看看老何。
——莫不是他酒喝多了,或者给自己气昏了,就掉落茅坑里?
他推开后门,迎面刮来细雨,使他冷了一冷,骤觉寒意,抬头有星。
忽然,他有一种感觉。
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有一种熟悉的恐怖感觉。
他机警而迅速的急扫了一下身边身前身后身旁身左身右。
没有人。
只有黑暗。
月华又踱入云层。
星子稀落,光芒弱得似已发霉。
——没有人在他身侧。
至少没有活着的人。
——可是他怎么觉得大敌当前、危机四伏?
在房里正温存着的阿里爸爸,曾听到外面的“嗖”地一响。
然后是越演越炽的老瘦和老福的争吵之声。
“他们又骂架了。”
“要不要出去劝劝?”
“不要紧,他们常骂的,几十年老友了,过一会便会没事。”
“没事就好了。我只想看着你,一会也不想放过你。”
“别又来甜嘴滑舌的了!真要是想我,又不见得这些年来你来找我!”
“你你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你以为我心里不想吗?我天天给人捎着,就是甩不掉,否则,早就飞过来黏住你不放了!”
“谁知道!”
“——你,你气人呀你!”
“你欺负人!”
“那你是不是想我们像外面那两个老头子一样,拍桌子骂大架才甘心呀?!”
“是!”
阿里妈妈斩钉截铁的说。
说完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噗”的一声,耶律银冲踢上了一件事物。
他一看,知道是老何,心想:啊!他真的醉倒了。蹲下映着月芒一照,只见一张完全稀烂了的口。
没有头。
只有爆烈得像虎口一般大的嘴。
——大概就在老何张口欲呼之际,那“武器”便打了进去。才会有这样一个怵目惊心的结果!
耶律银冲正要站起,可是突然发现,自己已完全处于下风。
因为一个人,就在自己身前站着。
已经站了好久了。
好久好久了。
可是自己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因为那人完全没有形体。
一一月光和垦光,都照不出那人的轮廓。
直到他现在打开了一对红色的眼。
(大概刚才他是一直合着眼的吧!)
耶律银冲这才惊觉这人已跟自己距离如此之近;甚至能感觉得到对方的心跳。
心跳声。
如密鼓。
诡。
如巫鼓。
剧。
如战鼓。
——那已不只是对方的心跳声。
也是自己的心跳。
这刹瞬之间,他知道他是谁了!
听到一点诡异的声响,於是,穿穿爬了起来,往窗口望望,脸上沾了几滴雨。
——外面虽有星有月,但仍甚黑。
——还下着毛毛雨吧?
——那个铁砧一般的人影,大概是耶律大哥吧?他蹲在那儿干什么?
他未曾细看。
“同时也看不仔细。
因为迎着冷风一撞,他想呕吐。
他急着要出来呕吐。
他想把五脏一起吐掉,才能舒舒服服的从头活过。
(真是的,外面又吵什么啦!)
(也是的,外头下着冷雨,耶律大哥蹲在那儿掘蚯蚓不成?!)耶律银冲恨极了。
他恨自己已蹲了下来。
他能拼命。
他敢拼命。
可是,一旦蹲了下来,想拼命,也得要先站起来才能扑过去。
(可是,对方会让他有机会站起来吗?)(对方既然已杀了老何,会不向自己出手吗?)(自己有把握击倒对方吗?)(——自己到底应该叫喊、反击还是等?)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呕吐的声音。
不仅是他听到。
他的敌人也听到了。
——那对红火厉了一厉。
就在这刹那之间,耶律银冲动了。
他扑向对方——就连站起来也省却了,像蹲伏的豹子一般遽然揉扑了过去。
因为他已不能再等。
那是穿穿的呕吐声。
——再等下去,对手不杀了他,也一定会杀了穿穿。
(与其让对方先行动手,不如自己先动!)——先动手至少可以挣得个主动!
一一现在自己的局面已够被动了!
正在呕吐中的穿穿,突然看见了一幕惨厉诡异已极的映象:那一直半蹲着的耶律银冲,倏然像一头给强弯射出去的怒豹,急扑向黑暗里那“两盏红火”。
那黯处遽然窜出一物。
(那是什么?)
快得令人来不及想来不及叫来不及应对来不及思想——“蓬”的一声,黑夜里炸起一蓬腥雨:这瞬间,穿穿就看见那一向如一尊铁豆腐也似的耶律银冲,四分五裂;就算是铁豆腐,也只是豆腐,刹间就像是给打了一棍的豆腐似的,在三丈外的穿穿,身上也沾了一些。
穿穿正在呕吐。
他已忘了呕吐。
但仍在吐。
耶律银冲一声未响,轰然倒下,那对红火已转向穿穿这边来。
穿穿有给穿过的感觉。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叫。)
(大声的喊。)
(让屋里的人知道有敌来犯——)
“飓”的一声,一物还快过他的反应快过他的叫喊快过他一切能做的举措并越过三丈的距离连同正吐离唇边的秽物一齐打入他口中——连他那一声喊,也闷死在嘴里。
哥哥的爸爸
这时候,雨就开始下了,开始只是毛毛,后来便潺潺了。那杀手正抽回他的长链系着的椎时,偶而瞥见那在雨中浮涨起来也似的月亮,忽然伤惑了起来。
啊!那轮如斯清绝如是孤绝的秋天月亮。
听到一点沉闷的声响。
正在抵死缠绵中的阿里妈妈,忽然僵硬了,道:“有没有听到?”
梁取我好整以暇的说:“哪是有人在呕吐,”阿里妈妈仍有点心神恍惚:不……那是吐不出来的声音。”
“当然是因为吐不出来所以才要呕了,”梁取我笑道:“难道呕吐还是件好玩的事儿不成!”
何宝宝又睡下了。
烛火晃遥
梁取我忽而坐起:“有血腥味。”
阿里妈妈笑了:“看来你真很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句话可是罪过,所以梁取我忙问:“怎么”阿里妈妈道:“你一会儿说有死味,一会儿说有血腥味,难道你会衷心喜欢这里?”
“不如这样,索性,我们明天就搬去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梁取我决意涎了脸。
“那么,阿里呢?”
“他会跟我们吗?”
“他?——对了,他回来了没有呢?”
“不知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也该出去了,不然,他一回来我们就窝在房里,多难为情呀!”
“那有什么不可以!”梁取我说,“咱们是老夫老妻呀!”
外头的争吵声刚刚遏了下来,主要是因为:猫猫给两个老头子泡上了杯热茶。
泡了两杯热茶的猫猫,见两个老人家都憋着气,静了下去了,但还是互不瞅睬:有点好笑,但当然不敢笑出声来。
她走回厨房,看那一壶水烧开了没有。
蓦然,他看到厨房里有一个背影。
一个人。
他正在呷着茶,但背向着厨房门口。
猫猫有点惊讶。
她不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显然也不认识她。
——他正缓缓的、徐徐的、轻轻的转过身来,跟她打了一个照面。
这人脸色青寒,没有眉毛,却有一对火红的眼,眼里似有很多话,都遭恨意淹没;但他全身上下,都是无言也不需要言语的,就只有这一对眼睛会说话。
那双眼睛本来十分毒厉。
像蛇。
可是他看到猫猫的时候,眼神转了,神情也转了:转变得很神妙。
也很柔和。
——这人就像偷进人家厨房的蛇。
一向喜爱小动物而她自己也像是小动物一般的猫猫,很快的,从惊愕,到友善,转而到同情。
这一点,想必是她的眼神也告诉了他。
所以当她说:“你渴了吗?我这儿还有上好的白毛猴,再泡一些给你喝好吗?你也饿了吧?我弄些热的给你吃好吗?”
——她这样说的时候,大概当他是一个流浪汉吧!他也一点都不惊讶。
他只用一只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嘘。
猫猫也轻声了起来。
她轻步走入厨房。
“你放心,他们都是好人,大家不会赶你走的。”她纯良且带有点顽皮的说,“你是怎样进来的呢?好本事,大家都全不知道嗳。”
那人惨青的脸似也有一点点难以觉察的惨青色的笑容,“也不是没有人知道。”
“哦?我知道了,”猫猫十分合作、乖巧的低声说,“你是他们的朋友,特别溜进来替阿里哥哥庆祝生日的吧?”
那人摸了摸他下颔惨青色的胡髭。
“生日?”他仍带点惨笑的意味。
“我猜对了,是不是?’猫猫低笑说,“你别怕,我是不会告诉他知道的——反正他现在也不在家。”
那人道:“他走了吗?”
猫猫说:“是呀!”
那人问:“他几时回来?”
猫猫说:“我不知道,反正子时前,一定会回来。就算他不要回,侬哥哥他们也会把他给扯回来啦!今天连阿里哥哥的爸爸都来了,你知道吧?”
那人有些诧异:“哥哥的爸爸?”
“不,我没有哥哥。我们一向都叫阿里做阿里哥哥,他好可爱,黑黑的,说话很夸张,小小事情都咿咿啊啊的,像看见老鼠吞蛇!你对他可比我更清楚啦!”
猫猫得意的说,“若说哥哥,我心目中只有一个。”
那人颇有耐心的听着,“那是谁?”他问。
“穿穿。”猫猫甜美纯良的说,“他一直那么照顾我,我一直当他是哥哥,我的亲哥哥。”
那人“哦”了一声:“穿穿,就是那个粗眉大眼的方脸个子吗?”
“嗯,便是他。”猫猫认真的说:“你真好。就只有你肯听我那么多的话,你不觉得我很傻乎乎的吗?平时,我是很害臊的,可是,见到你,我却不怕呢!”
那人奇道:“你不怕我?”
猫猫也奇道:“你有什么好怕?”
然后指着他腰间系着的铁链和铁链未端挂着一口像一只耳形、但尾梢又有一个圆铁球的事物,问:“那是什么?”她发现那人腰畔的“好玩东西”,但却没发现眼前的人在烛光中根本照不出影子来。
“问号。”那人答。
“问号?”猫猫不明白。
“兵器。”那人平静的说。
“兵器?”猫猫恍然了:“难怪,反正兵器我都不懂。”
“你不会武功吗?”那人问。
“我才不要会武功呢!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猫猫慧黠的笑笑:“又轮到我问你了:你贵姓?”
那人负手、长叹了一声。
猫猫天真未泯的道:“你姓艾?”
那人愣了一愣:“姓艾?”
猫猫道:“不然为何成天哎哎声?”
那人忍不住笑道:“我姓屠,屠狗的屠。”
“这姓不大好,很凶哩!”猫猫说,“不过也不要紧,仗义每多屠狗辈嘛!”
然后她又问:“你是认识这儿谁人?是谁叫你今晚过来庆贺阿里哥哥的呢”问到这一句的时候,忽然,前厅老瘦直着嗓子喊:“猫猫,你在跟谁说话呀?”
猫猫转过面去。
她的侧面在烛光中美极了。
这时她是侧面向着那姓屠的汉子。
那汉子的手已搭在腰间。
——他腰畔的那个“问号”上,
但他的眼神凝在那柔美的侧靥上:
——离不开,且带着赞羡。
斩妖廿八段
谁也不知道自己临死前想着什么?想的是什么?但在给击中前的穿穿,他只想着:我要保护猫猫,我要通知猫猫,有……阿里妈妈觉得梁取我还是很有点神不守舍。
“你成天说什么死啊血的,”阿里妈妈问他:“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梁取我说:“我总是觉得有人跟踪我。”
阿里妈妈嗤笑:“你是‘太平门’的人,以轻功称绝,谁能跟得了你!”
梁取我叹道:“可惜‘燕盟’里也有许多轻功高手。”
阿里妈妈道:“可是要在轻功上盯得住你、而且还要连我都发现不了,大概只有凤姑一人而已,你不是说她正自顾不暇吗?”
“除她以外,”梁取我郑重的说:“燕盟还有一人,做起此事来,绝对游刃有余。”
“谁?”
“‘燕盟’三祭酒之一:‘大相公’李国花。”
“他!”阿里妈妈倒吃了一惊:“他也在‘燕盟’?!”
“就是因为‘燕盟’高手如云,”梁取我乘机道,“所以当年我才不敢找你,是有理由的:”他深长的道:“我怕害了你。”
“得了得了,别一味为自己脱罪了;”阿里妈妈道,“既然‘燕盟’网罗了这许多好手,那么,‘鹰盟’的林投花可治得了她?”
“林投花座下也多的是猛将:采花和尚还有‘小相公’李镜花,都加入了他的麾下”。
“李镜花?”阿里妈妈更是讶然,“她?”
“便是她。”
“那么,鹰盟对燕盟,可真有得瞧了。”
“但愿如此。”梁取我仍然有些愁眉不展。
“其实,你也怕什么!”阿里妈妈有些看不过去,“就算‘大相公’来了,凭你的‘斩妖二八段’和我的‘下三滥’手段,不信就应付不了区区一个李国花!”
“你还是那么豪气!”梁取我苦笑说,“不过,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去惹他。”
这时候,傅来饭厅老瘦问猫猫的声音。
隔一会,猫猫那儿傅来回应:
“没什么,跟朋友谈话呢!”
只听老瘦又咕哝了一声。
“朋友?”阿里妈妈说,“大概是阿里那干结义兄弟回来了吧?”
“他们来了,”梁取我仍对要跟他那个宝贝儿子相见而战战兢兢,“他大概也要回来了吧!”
“你怕什么!”阿里妈妈啐道,“当爹爹的一点也没爹爹的样子!”
这时,只听厅外老瘦又咕哩咕哝的嚷道:“朋?,什么朋友啊?我不想再跟这样差劲的对手下棋了,老何死去那里了?你快叫何叔叔来跟我一拼高下——”话未说完,老福已开骂:“别臭美了!你这算啥棋路,连个谱都不懂!跟你下棋,我还要用抽子叶水洗手呢!穿穿,穿穿,你出来,跟老爹下下棋,省得受人闲气!”
只听厨房里的猫猫笑咯咯的道:“你们这又怎么啦,刚才不是下得好好的吗?棋逢敌手嘛!”
老福哩声道:“敌手?他可不是我的敌手!”
老瘦更火大:“你根本就不会下棋!猫猫,你少管闲事,出去把老何叫回来,不然请你厨房那位什么朋友过来也可以,我就是不跟你输了赖账的家伙对弈!”
老福吼了起来:“你说什么——”
只听猫猫银铃般的笑声远了开去:“得了得了,我去把何叔叔叫回来就是了——”接着便是那后门‘呀’的一响,像一声不情不愿的惨笑。
梁取我笑向阿里妈妈道:“他们又吵架了。”
阿里妈妈道:“早习惯啦!也该咱们出去调停调停了。”
他们俩十分恩爱的走出房门。
同一时间,那个没有影子的人,也自厨房‘飘’出厅外。
初时老福和老瘦各自生着气,恍如未觉。
等到发现的时候,那人已经到了身前不远。
老福微抬目,奇道:“你是……。”
那人淡淡地道:“要你命的。”
话一出口,扬手一椎。
老瘦大叫一声,中椎,和血飞出窗外,人头落在棋盘上。
老福眶光欲裂:“你——”抓起板凳,就要拼搏过去。
这时,阿里妈妈和梁取我也到了厅前,猛见这样一个怵目惊心的情景。
那人霍然回首。
跟梁取我打了一个照面。
梁取我心中打了一个突。
何宝宝手心一紧,低而急的问:“他就是‘大相公’?”
“不是,”梁取我刷地拔出一面薄如纸的刀,已紧张得全身发颤,“他是‘四大凶徒’中的屠晚:‘大出血’屠晚!”
何宝宝一听,脸色也变了。
就在这时,外面傅来一声尖呼。
正是猫猫的呼叫。
老福一听,也大吼道:“穿穿——”
“砰”地一声,那一个带着一记“问号”的椎,已击碎了凳子,击碎了他的胸骨,击碎了他的生命;他的身子穿过屋板、穿过微雨、穿过亭心、半身落入湖里。一条命只扑嗵的一声。
同一时间,梁取我左手一掌,把何宝宝推出门外,疾叱了地声:“走!,,却猱掠向屠晚,手中纸刀,一招廿八刀,每一刀都足以把敌手切成甘八段!
更可怕的是他的身法。
高高跃起,在梁上一挂,再急坠向柱缘,借力一弹,迂回曲折,攻向屠晚。
他明明是扑向屠晚,但先跳到桌上,再反弹至墙边,一撑之下,又猱扑屠晚。
刀奇,身法更奇。
——“斩妖廿八”,绝非浪得虚名。
就在当年他出道之时,第一战就是在“鸡婆山”斩杀“饥饿一帮廿八妖”,仗的就是这诡异的刀法和独门的身法。
可是他并没有打算取胜。
他只要缠住这敌手。
——缠得一时是一时。
要让何宝宝走。
——只要她逃得了,自己牺牲亦无怨!
因为对手太强了。
他眼见对手轻描淡写,举手投足间便杀了老福和老瘦二人。
——这一点,阿里妈妈要比她丈夫更心知肚明。
因为她见识过老福和老瘦的武功。
——这两个老头子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可是,他们两人,能历千军万马的屠村烧杀而不死,但却在一个照面间,尽为眼前此人所杀。
不过,梁取我也估计错误了。
何宝宝不逃。
她要和丈夫并肩作战。
——她丈夫回来了,她再也不能、不愿、不可以失去了他。
看见了自己的内脏
老瘦在那一刻之前,还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老福中招的刹那,还张嘴叫着穿穿。祸福无门,意外却常教人惊,少教人喜。
急风劲雨,猫猫一出去,就踢到一样事物。
她初以为是小狗叭叭。
——但她随即记起,叭叭是跟阿里一起离开的。
(莫非是阿里回来了?)
——不过,要是叭叭,为何它不似平时‘汪’的一声叫?
于是猫猫俯首。
借着在雨中尚未完全隐灭的月光,她乍见肝脑涂地的耶律银冲。
于是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不是怕,或者怕还在其次,而是她完全、绝对、极其不能接受:一个刚才还是好好活着生龙活虎的人,现在己成了冷冰冰的无声无息的死人———下子,己是阴阳之隔。
一别便成永诀,其实是人生常事。
她掩着脸,跑回厨房。
烛光仍在。
己没有人。
她奔出大厅的时候,走道上的天窗却似乎人影一闪。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去弄清楚:那是人影、树影还是鸟影,一个人的身躯己蓬地跌落在她的身前。
猫猫又发出一声惊呼。
那跌下来的是阿里妈妈。
她一身都是血,胸膛已经塌了——就像给三头饿豹子五只怒虎啃过一般。
可是她自己似乎还未知道。
强烈的斗志(还是不放心别的?)使她又撑了起来。
猫猫哭着哀呼:‘阿里妈妈一一’
阿里妈妈一挥手,意思大概是叫她逃命去吧,但这一挥手间,她也清楚看见自己的胸脯:同时也看见了自己的内脏。
——这一击,无疑完全粉碎了她的生命力。
她倒了下去。
整个人都萎谢了。
猫猫一出大厅,杀手屠晚停了手,向她望了过去。
梁取我就在这一刹间飞掠向窗子。
屠晚双眼虽望向猫猫,而且眼神很温和,但他的手一挥,椎子已自后发了出去,还叱喝一声:“椎!”
“砰”的一声,那一记“问号”就在梁取我接近窗边时击着了他的背后,使梁取我整个人撞碎了窗子,跌到外面去了,随着半声闷哼。
窗子一碎,急雨斜风又扫了进来。
扬起了屠晚的衣袂。
沾湿了猫猫捧脸的手指。
棋子散落一地。
——不管谁赢谁输,这局棋都下不下去了。
茶犹未冷,仍冒着热气。
屠晚的语音全不似他脸容的冷峻:“你,不要哭。”他说。
两人隔着相当距离,烛光晃动着。
忽然,“砰”地一声,一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捂着脸,一见猫猫,就惨嘶道:“……有杀手……猫猫……快跑!”
然后他就看见了屠晚。
——杀手就在他面前。
就在这时候,他兀然气绝。
生命骤然离开了他,就似他对面的人,用了什么无形的杀法,使他突然命亡。
他当然就是穿穿。
他的头骨已然碎裂。
——也不知是什么力量,使他撑持到现在,许是心意未了,要向猫猫示警,才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吧!
看到穿穿在自己面前倒毙的猫猫,也因而看见,陈尸地上的老瘦和老福。
屠晚随着她的视线,看了每一个给他杀害的人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
“都死了。”他说。
死了那么多的人,而且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猫猫反而忘了惊惧。
“他们跟你有仇?”
她以一种不合常理的冷静,问。
“没仇。”
“他们跟你有怨?”
“没怨。”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收了钱。”
“谁给你钱?”
“大将军。”
猫猫明白了。一切都清楚不过了。
“一、二、三外面死了三个,一、二、三、四,这里死了四个,一共七人,都死了,除了你。”
猫猫点头。
“都是我杀的。”
“我知道。”
“本来,我很喜欢你,也不想杀你,但他,”他指了指穿穿的尸身,“这样跟你一说,我也无从抵赖了。他以为可以救你,不意却害了你:试想,我杀了你爹爹,杀了你当是兄长的人,杀了你这么多亲戚朋友,就算现在你不会武功,就算你是个女子,假如有一天你仍活着,你会放过我吗?”
“不会。”猫猫的泪在面颊流落。
“所以我不得不杀你。”
屠晚又长叹了一声。
“你知道,我一进来,就很喜欢你。我其实是很容易伤感的。我喜欢花朵,我喜欢月亮,我喜欢音乐,我喜欢一切能教我伤感的事物——可是,我一见到你,就觉得那些都没什么,只有你是一切。”
猫猫继续抽泣。
“可是,我又不能不杀你,”屠晚很悲哀的说,“我是个好杀手。好杀手是绝不犯杀手的大忌的。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我不能违犯自己的规矩。”
“你要杀就杀吧!反正,我抵抗不了。”猫猫坚定的说。到了此时此境,她的纯良乖巧仍令人如此心动不已。
屠晚又长叹了一声,他的红眼睛流露出一种要打破一只自己最心爱的花瓶般的神情。
而就在这一杀间,他大喝了一声:
“椎!”
他那“问号”嗅地越窗而出,直向黑风劲风中打去!
急若星火。
快若奔雷。
——然而谁在外面?
——外面能有谁?!
摸到的是他的骨头
“吱”的一声,这只问号之椎,似从亘古里劈面而来,又消失在亘古的黑漆中去。
屠晚突然向漆黑的窗外发出了他的椎。
就在这时,窗外也精光一闪。
屠晚的椎应手而着。
当他收回他的椎之际,胸上忽然开了一朵花。
血花。
血花灿烂。
——灿烂的血花。
他出手的刹间对方也出了手,他伤了对手之际对手也伤了他。
屠晚在受伤的刹那,他已倏然出手。
他向猫猫出手。
猫猫叫了一声:“不——”
他一出手,猫猫就哀然倒下。
同一时间,他扶住了她的纤腰。
同时,他已掠到了屋外。
屋外没有人。
雨中漆黑如墨。
窗前有两只脚印,旁有血渍。
屠晚忽然捂胸,飞身掠回屋内,入窗前挥手打出一蓝一自两道烟火。
然后他把猫猫放在桌上。
平放。
动作十分轻、十分温柔。
他的神情也似十分珍惜,也非常伤感
然而猫猫已失去了生命。
他杀了她。
——他仍是杀了猫猫。
“我本来不想杀你的,”他沉痛的喃喃自语,“可是我不能不杀你。”
“我知道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我也可以少杀一个你,照样拿钱;”他轻柔的拂去猫猫脸上的几络发丝,“不过,我不能留着你活命。你一定会找我报仇的。”
他虔诚得像不忍惊扰更不敢亵读猫猫的尸身,“我不得不杀你,虽然你是无辜的,你本来是可以不死的,但偏偏却遇上了我,死在我手里。”
他越来越伤感。
火红色的眸子越来越有感情。
就在他伤感得最高峰之际,蓦然乍问:“是谁?!”
“兔子。”
“狗。”
进来的是兔大师和狗道人。
——大将军手上的两名心腹杀手。
“一切都解决了?”兔大师问。
屠晚没有回答,只问:“刚才有没有人闯入过久必见亭?”
兔大师奇道:“阿里、二转子和侬指乙,都给引开了,小骨公子和小刀小姐更不会过来;冷血在子时便到——刚才还有人来过吗?”
屠晚仍是不答,只说:“他们都死了。剩下的事,由你们来料理——我只杀人,从不嫁祸于人。”
兔大师笑了一笑,露出了兔唇和兔齿,态度很有些无礼。
屠晚无视放此。
他红色的眸子根本没把这二人瞧在眼里。
他只是这样说:
“我有事,先去打个转。待会儿回来的时候,你们再带我去见大将军,然后再把剩下那个扎手的杀掉,就没我的事了。记转—这里谁都可以摆布,就是不准碰这小姑娘——你们最好记住这句话。”
——为什么要记住这句话?!
(死了的小姑娘,难道还可以讨回来当鬼妻不成?!)狗道人和兔大师很不服气。
他俩在大将军麾下身分极高。
可是屠晚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在命令他们!
而且,要是不动这小姑娘,便失去了嫁祸於人的最好证据!
兔大师不管三七甘一,决定要好好的“碰”一“碰”猫猫的尸身。
狗道人皱着一张悲哀的狗脸:“这样,恐怕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管他的!”兔大师说,“他只是替我们杀人而已,事情则由我们料理,有事,我自有担当。”
狗道人仍皱着脸,像一只狗多于像一个人——因而他也很懂做一只旁观的狗,一个袖手的人。
屠晚凭着嗅觉,追出老远。
——但没有结果。
来人厉害,出手好快。他的椎明明击中了对方,但对方也立时还了他一记,以致他胸前绽开了一道血花。
来人虽然受了伤。
但仍是逃了。
屠晚看着胸口那一朵血绽出来的花,喃喃自语:“……莫不是‘大相公’?”
屠晚长吸了一口气,胸中一疼,令他想起了柔顺的猫猫。
他再回到久必见亭的灯屋时,猫猫已给人剥光了衣衫,火晕下,一身血污。
屠晚双目燃烧了起来。
“谁干的?!”他疾问。
“我做的!”兔大师即道,“不这样,如何能嫁祸。”他裸着下身,露出兔性般的淫邪的肌肉。
狗道人忙自后抓住了他的肩膊,和颜悦色也低声下气的道:“……我已经劝他不要这样做了。不过,大师口也无歹意,他只是想——”话未说完,“飓”的一声,一物自屠晚腰间暴出,急遽而至,“啸”的一声,劲风过处,那物又缠回了屠晚的腰畔。
狗道人只觉手上一空。
他抓住的是模糊血肉。
他再用手一探,摸到的是兔大师的骨头。
——在他身前的人,在这刹那之间,已给打得稀巴烂!
这一下,委实令狗道人动魄惊心。
“快把这里布署好,”屠晚似再无动手之意,只吩咐道:“事情一了,就带我去见大将军吧!”
“就算是世上最好的人,一样会死,坏人也是一样;或许聪明愚笨、行恶为善,彼此不一,但对死而言,却都是一视同仁的;”他舒然立放窗前,望着绵绵秋雨,手捂胸口,多愁善感的道:“这真是令人伤感的时刻。”
小相公
真的有自信的人是不需要信心
的。
信心是人家赐予的,自信其实不
堪一击,唯有根本不依赖信心,毅力、
魄力和实力任事,才是真正有信心的人。
今夜连星都烂了
对冷血而言,今夜是连星都烂了,但对阿里和小骨来说,更是连心都烂掉。
有些痛苦,令人想到如去死。
有些痛苦,却令人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并且克服它。
小刀和小骨一早就准备去“久必见亭”参加庆贺阿里的生辰了。
其实,他们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来聚一聚。
小刀知道冷血今晚也会来。
——这些日子以来,冷血好忙好忙。
同时,似乎不十分方便见她。
她也不十分方便见冷血。
——毕竟,冷血办的是她爹爹的案子。
不过,“思念”这回事,是不理会“方不方便”这回事的。
所以,小刀今晚也着实妆扮了一下。
因而小骨笑她。
他才笑了两句,小刀反击了一句“舌刀”:“你呢?今晚也不是刻意穿得猪八戒迎亲一样,难道为的只是给阿里拜寿?”
小骨几乎连骨头都红了。
他骨笑肉不笑的说:“姊,咱们打和,以后互不侵犯,可好?”
“好!”
小刀爽而快之的答应了。
出门前,宋红男吩咐他们:“你师叔要你们到偏衙去一趟。”
他们的师叔便是曾红军,他跟宋红男是师姊弟,因而给大将军提擢,在危城当校尉。
“偏衙”其实是县衙文案处,冷血在那儿设了个地方,处理公事。
他们一向都不大方便到“偏衙”去看冷血。
他们姊弟对曾红军的为人也一向不大喜欢——曾红军老爱向爹爹馅媚,然后又喜欢对老百姓作威作福。有次,小骨还对小刀说:“看曾师叔的样子,好像巴不得去舔爹的脚趾,但又恨不得人人都来舔他的脚趾。”
小刀当时还说:难听死了。
可是,这回是宋红男叫他们去,而不是大将军:就算现在已对父亲有点“怀疑”,但对母亲却绝对是深信不疑。
——因为母亲一向都很反对父亲的所作所为。
临行前,小刀还问了一句:“不知是什么事?”
宋红男道:“不知道,听说是冷少捕头在那儿等你们——是你们约了他吗?”
宋红男显然也不清楚。
小刀和小骨到了“偏衙”,曾红军着仆役端上了许多蜜饯、甜点。
小刀爱吃甜品。
小骨受他姊姊影响,也尝了几口。
片刻之后,他们就觉得仿如地转大战天旋,天旋力斗地转。
昏眩中,他们听到耳际传来一些对话:
“冷捕爷,你为何要这样做?”
(那是曾红军的语音。)
“为何不能?抓了他们两姊弟,可以威胁大将军,不怕他不背黑锅!”
(那仿佛是冷血的声音。)
“冷爷,你到现在还找不到大将军的罪证吗?”
“那有什么罪证!朝廷交代下来,要除掉此人,我们就得照办!”
“是。”
“所以我要——”
“冷爷,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就喜欢这浪蹄子,不趁她昏迷,我大可(那是冷大哥的说话吗?)小刀在昏迷中掠过这个念头。
“冷爷,千万不可以——”
“好吧!要是不干也可以,我得要去泄泄这精气,反正,上面要我来铲除那些反贼,我就先找一家来开开刀,祭祭剑。”
(那是冷大哥吗?)
小骨在恍惚中也掠起过这个念头。
“那冷爷要找的是——”
“危城有许多名胜。?”
“小人不懂冷爷的意思。”
“不是有一座久必见亭吗?”
“啊!是,是是,是是是,我明白了……”可是小刀和小骨神智更迷乱了。
小刀想到:冷血是这样的人吗?……
小骨念及:冷血会是这种人吗?……
然后他们就完全失去了知觉了。
所以那一晚,他们并没有在子夜赴“久不见亭”之约。
他们去的时候,已几近天亮。
——那时候,他们给上太师用药汁泼醒,赶去久必见亭的时候,苍穹若灰若墨,时晦时黯,连天空里的星子,都似是要发霉、发烂!
阿里抱着小狗叭叭,心里一直在想:爹爹今夜回来了,还会不会走?娘好不容易才盼到爹回来了,会不会高兴一些?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实在有些过分。
幸好他在半路遇上了耶律银冲,他便托转了几句话,好让久别重聚的爹娘放心。
而他自己,还是先会合侬指乙和二转子再说。
他知道怎样才找得到他们。
可是当他找到他们两人的时候,那两人却正非常紧张。
他们一前一后,盯住一口大箱子。
箱子大若一间房子。
箱子密封。
而二转子和侬指乙的样子,就像已经饿了两个月的猫,发现那箱子里正有一只老鼠似的。
阿里一见此情此景,便知有得玩了。
他一向都极喜欢“玩”。
於是他问:“什么事?”
“冷血使张判通知我们。”二转子即道,“这箱子里有两个关键人物,足能破案,要我们一定要拿下他,不许让他们逃了。”
阿里便问:“冷血呢?”
侬指乙没好气的道,“鬼才知道。”
阿里又问:“那么人呢?”
侬指乙道:“还在箱子里。”
“哗!太好玩了。”阿里兴高采烈的道,“我可不可以一齐玩?”
“点子扎手。”依指乙冷龇着牙道,“欢迎你来玩,玩死你!”
想玩玩
想玩玩,本来就是人类的天性。
真正把事情做得好的人,多半热爱工作;既把工作当作爱,也把工作视为娱乐。
不过娱乐娱乐,只怕非要带点“愚”昧才有可能快“乐”得起来。
“玩死就玩死!”阿里说:“这么好玩的事,没我怎行!”
侬指乙绷着脸道:“并不好玩。”
阿里低叫了一声:“抓人还不好玩,难道要给人抓才好玩!里面有几个人!”
侬指乙伸出两根手指。
阿里哈哈一笑:“两个?咱们有三个人呢!真没意思!”
二转子笑眯眯的说:“人,倒不多,但里面的东西,却很多。”
阿里愣了一愣:“什么东西?”
“越国飞鹿青釉坛、青州虎子黑釉青斑腰鼓、鲁山花瓷羯缶、黑绿双定覆烧宝鸭枕、三国青釉龟蛇九尾趺碑铭。”二转子一口气的说:“还有寿州南青五花压手杯、刑窑北白蓝斑大青壶、汝窑龙泉蜜烛烧、哥窑冰裂纹龙玉盏、耀瓷爪皮绿雉鸡牡丹碗、茄皮紫彩鹭立樽,等等等等。”
阿里愣了半晌,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二转子居然连眼也不眨,从头再念上一遍,一字不漏。
阿里问侬指乙:“那是什么东西?”
侬指乙烦躁了起来:“宝物,反正都是宝物就是了!”
阿里不厌其烦的问:“那是什么样的宝物?”
侬指乙更是毛躁:“反正,他知道,我不知道,你何不去问他?他只听张判说过一遍,却都记得牢牢的,邪门!”
阿里这回转问二转子:“为什么你记得,他却记不得?”
二转子眼珠儿转了转:“因为我聪明,他笨。”
阿里还不打住,问了下去:“那么又为何我不知道,而你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以为二转子会答:“因为你来得太迟。”
这样他便可以‘下台’了。
不料二转子这回却眨了眨眼睛:“因为你蠢,我聪明。”
阿里嘿了一声:“你聪明,你聪明又攻不进去!”
“哎!怎么攻?张判吩咐下来:说冷血要的是活口!”二转子说:“而他们一见风势不对,都溜进箱子里去,里面可都是易碎的价值连城的宝贝、古物!”
“啊!”阿里这才明白了“当前处境”:“幸好,里面只有两个人。”
“对。”二转子皮肉骨皆不笑的笑道:“你可知道那两个人是谁?”
“谁?”
“听说是,”二转子好整以暇的道:
“雷破和雷炸。”
这回阿里只喃喃的说了一个字:
“天!”
这回可一点也不好玩。
——江南,霹雳堂,封刀挂剑,雷家,本已以火药火器,名闻于世。
而这雷破和雷炸,虽不能算是雷家堡的绝顶高手,但爆破力之强,恐怕要算得上顶尖儿的了。
他们已进了箱子。
箱子里都是易碎的宝物。
——而他们却要拿下这二人!
好一会,阿里才灵机一动。
“有了。”
他说,且得意洋洋。
侬指乙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有计快说,别装模作样,要人三请六教!”
“我们饿煞他们!”阿里笑嘻嘻的说:“我们在外边包围,饿他们个三五天,保准他们乖乖的出来投降——啊!这真可谓不费一兵一卒、不必动一拳一脚,妙绝人寰、独步天下、机智绝伦、兵不刃血的好计!”
言下十分陶醉。
“饿他们个三五天?你不说也饿他们个三五年,就让他们化作枯骨,咱们才去收尸,岂不更好!”二转子骂道:“要是他们发作起来,在里面砸破东西,我们难道在这儿束手恭聆么?要是可以等个三五天,冷血张判不会派大军来此堵着,还要请动咱们来这儿解决个啥!”
阿里顿时唉声叹气:“死冷血,叫我们来准没好事!”
二转于道:“你要想玩玩,就得真的去玩玩。”
阿里搔首问:“却不知怎么个玩法?”
二转子看着他,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样子。
侬指乙也侧过头来望着他,更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在大箱子里,有两个人。
两个斑脸人。
——只不过,一个是红斑,一个是黑斑,倒是甚易辨认。
经斑脸说:“他们好像都齐集了。”
黑斑脸说:“他们想要怎样?”
红斑脸说:“提防些,大意不得,五人帮都有些鬼门道!”
黑斑脸说“别坏了大将军的大计就是了!”
这时候,箱子外,忽然传来很多声音,其中包括:吹号、唢呐、放屁、瀑布、喷嚏、大便、关门、鸡啼、马车、铜钹、虎啸、投井、蛙鸣,甚至还有火山爆炸的声音。
“天,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小心”
“老天,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提防!”
“老天啊!外头那几个笨蛋究竟想干什么?!”
“小心提防!”
这时候,箱子外传来有走路的声音。
不一会,跫音到了箱子之上,跑来跑去。
红斑人几乎无法忍受了。
黑斑人还是说:“小心,他们既然在上,可能已潜到了地下。”
话未说完,“噗!”的一声,一个黑面白牙戟发的小子,破土而出!
要玩玩就玩玩吧
所谓突袭,必须是要在敌人而言,是意料之外的奇袭。
如在意料之中,就无所谓为突袭了。
不幸的是,阿里仗着“下三滥”的技法,钻地而出之际,却给两个斑脸人抓个正着!
他们一个按住他的天灵盖。
一个箍住他的脖子。
他只有一颗头颅。
他当然不想失去它。
余下的是:只有等这两个脸上花斑的人把他“拔”了出来。
这会他倒是真的瞧见了:
箱子内的确有许多古玩珍宝。
这刹那间,阿里是掠过了几个疑问:
——怎么这些古物奇珍,都会摆在一处?这两个家伙,是怎么得来的?这口箱子,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红点斑脸人狞笑道:“想玩我们?你算老几?”
“要玩玩就玩吧!”另一个黑点斑脸人道:“有了你当人质,你怕我们还玩不起!”
阿里叹了一口气,很辛苦才能说了一句:“一点也不好玩。”
“砰!”木箱给踢了开来。
木箱里的人出现了。
两个斑脸人,手里扣住了个穴道受制的阿里,向外头吼道:“你们的人,落在我手里,想要他不死,给我一辆六驷马车,把箱子里的宝物搬上去,我们就放他狗命!”
侬指乙戟和二转子“只好”从黯里讪讪然的踱出来。
“他哪有狗命!他那么笨,是猪命,不是狗命!”侬指乙戟指骂道:“你这个废物!”
二转子却朗声道:“这人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拿他当人质,也威胁不了我们。”
黑斑人冷笑道:“谁不知道你们五人帮生死同心,你真的忍心不理他么?”
二转子涩声道:“我们怎知道你抓的是不是我们的人?”
黑斑人和红斑人互觑一眼,走前两步,映着茫月一照,道:“可看清楚了?”
这时,已开始下着雨粉,寒凉沁人。
二转子侧着头看了半天:“看不清楚,是不是你们自己人使诈?”
红斑人怒道,“他妈的!这小子装蒜!不如宰了一个是一个,至多宰了再回到箱子里防守!”
黑斑人却大不以为然:“能守到几时?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于是两人再押着阿里走前几步,扬声道:“你这可看分明了吧!”
然后叩开原已封住了阿里的“哑穴”,叱道:“快说话,让你同党认出你,否则,宰了你也没得怨的!”
“好,好,好,好,好!”阿里打了一个嗝,才忙不迭的道:“喂!你们千万别动手——”他一叫“千万别动手”之际,侬指乙和二转子已同时动手。
不但他俩动手,连阿里本身也动了手。
他是“下三滥”的好手。
“下三滥”的子弟,一早已把身上的穴位转移了,所以,那两人的点穴手法,根本对他不关痛养。
可是,那两个斑脸人,一个仍扳着他,一个则押着他。
他的身子突然扁了。
真的“扁”了。
扁如一只柿饼,同时下身一陷,落入早已挖好的坑道去了两名斑脸人,手下突觉一空,但两人皆非庸手,立即擒拿扣抓。
阿里一滚,滚到两人胯下,一脚踹向红斑人鼠蹊,一口咬住黑斑人左足踝不放。
——他的打法,就跟猴子和狗,没什么两样。
这两名斑面人却也不好欺。
他们立即发动。
(看他们出手的样子,看来至少可以在一刹间震碎十口这样的箱于和打杀五个阿里。)可是,可惜,可倒媚的是这儿还有二转子和侬指乙。
依指乙人丑。
刀却妩媚。
刀如眼尾,这眼尾刀已钩在红斑人眼尾旁!
红斑人一挥手,已打出一件事物。
一件小如菩提也黑如菩提般的事物。
侬指乙的眼尾刀立即改了方向。
刀光比霎眼还快。
刀锋已追上了那事物。
——只不过是刹瞬之间,那“事物”已由一给切成二、二成四、四成八、八成十六、十六成三十二、三十二成六四、六四成一二八……最后成了粉碎。
——不管它是多厉害的利器、暗器、火器,都全然失去了作用了。
“飓!”的一声,那把弯刀,又折返红斑人的眼尾旁——刀凹口处,恰好就挂在满脸红斑人的脖子上。
那红斑人当然不敢动。
那黑斑人也一样不敢再动。
因为他不能动。
——他只不过是稍分心放阿里的诡异突击,二转子就已经到了。
快得不可思议。
黑斑人马上出手。
他的武器是一柄精巧的小斧。
——二转子迎面冲天,他就一斧劈过去。
没有人能在这冲势下止住脚步。
二转子也不能。
但他却身形一折,一冲上天。
黑斑人的斧要比毒蛇还灵巧,陡升斫腰!
二转子左脚往右脚背一踏,借力再升,既躲开那一斧,且一脚踢着了黑斑人的头。
黑斑人仰天就倒。
二转子哈哈一笑,洒然落地,拍一拍手,得意地道:“我的“追命腿”厉害吧,饶你恶似鬼,还得吃老子的脚底泥,你跟老子,还不够玩哩!”
话未说完,倒地的黑斑人,张口一吐——“嗤!”地一声,疾射一枚木珠。
玩出火
一般人无时无刻不在疏忽,但高手多在成功得意的时候才疏忽。
二转子一疏忽,就给黑斑人吐出了木珠。
他马上制住了对方,但木珠已疾射了出去。
幸好不是射向自己。二转子目随木珠,只见也不是射向侬指乙。
——咦?那么是射向谁?
也不是射向阿里!
——难道这黑斑家伙只习惯了吐“痰”不成?!
木珠“啸!”的一声,射呀射的,飞呀飞的,随着二转子、阿里和依指乙的视线,“飞行”了好一阵子,终於,最后、到底还是飞人了木箱里。
然后、之后、接着、后来便听到乒乒、乓、乓乓、乒乒、乓乓乒乒、乓乓乒乒乓另彭冷砰砰朋朋唏哩哗啦……诸如此类的声音。
……木珠先行射穿了茄皮紫彩鹭立樽,然后再穿过哥窑冰裂纹龙玉盏,再准确地打碎了青州虎子黑釉青斑腰鼓,然后再射裂了汝窑龙泉宝烛烧,再折射着了三国青釉龟蛇九尾跌碑铭,然后击碎了鲁山花瓷羯缶,又穿破了越国飞尘青釉坛,兼震碎了寿州南青五花压手杯,震倒了刑窑北白蓝斑大青壶,更不忘弄碎了黑绿双定覆烧宝鸭枕,以及粉碎了那只耀瓷爪皮绿雉鸡牡丹碗……以及一只又一只、一个又一个、一切一切古玩、宝物。
听着那些碎裂而悦耳的声音,二转子、阿里和侬指乙的表情,真是绝世难逢、生平罕见。
阿里觉得自己牺牲以作“引蛇出洞”,现已全无“价值”。
他怒瞪二转子。
侬指乙一向毛躁,但他总算及时抄住一只斗彩五花大深小浅瓷瓶,并咬牙切齿的问二转子道:“杀了你好吗?”
“惨!不好玩的!”二转子苦着脸说:“这次怎么向冷大哥交待?可玩出火了!”
侬指乙深陷的双目闪过了幸灾乐祸之色,他抱着那只瓷瓶,得意洋洋的道:“幸好我还保住了一只瓶子——对了,这瓶子是什么朝代的?很值钱吧?”
二转子只睨了一眼,唱喏似的道:“这口瓶子?本月上旬刚自燕山村制成,紫定无镶,时值嘛——”阿里立刻接道:“大概一钱二分。”
侬指乙一听,登时没了心情,手一松,“乓!”的一声,瓷瓶落地,砸个稀巴烂。
阿里和二转子同时叫了一声:
“你糟了,你也打破宝物了。”
“你比我们还糟,你是亲手砸破古瓶。”
“什么?古瓶?”侬指乙怪叫道:“你你你……你不是说,这瓶子是才刚出窑的吗?”
二转子伸伸舌头说:“……刚才我一时看错,一时说错了。我说的话你都信?我只错口,你是错手,君子动口不动手,那便是你的大错特错了。”
侬指乙气得结巴了起来,戟指阿里,忿道:“……你不是说,只值一钱二分的吗?”
阿里的狗目若有所思,严肃的道:“对,我是说,那是在当时大概的价钱吧——我可没说现在的售价唷!”
侬指乙气煞。
他们的习惯就是这样:
越是凶险,越要玩。
越有麻烦,越好玩。
——如果遇上凶险和麻烦,也不能以“玩”的心情应对,那就更凶险和麻烦了。
他们玩归玩,但人是拿下了:
两个人。
——那两个他们以为是“封刀挂剑”雷家的人!
所以他们回“久必见亭”的原订时间,迟了一迟,缓了一缓。
故此,理所当然,冷血比他们先到。
冷血到“久必见亭”的时候,给雨淋了一身湿。
他还想到:待会儿这样子去见小刀姑娘,总不太好吧?
他想先进屋子里去焙干湿衣。
可是,当“久必见亭”旁的房子在望的时候,他那野兽的本能,忽然警觉了起来。
——不对劲。
这儿必然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
于是他拔出了剑。
(有血腥味。)
他正想绕道进入屋子,以探究竟,就踩着了既软叭叭也硬挺挺的一物。
——那是死人!
那是他见到的第一具死尸。
接着下来,他发现了多具尸体。
——每一位都是他的朋友、战友、好友!
他在悲愤莫已之际,就听见人声。
来的人好快。
轻功极好。
——仿佛还老马识途。
冷血算准时间,霍然开门,提灯一照。
那三个人吓了一大跳,并且向后一跳——他们当然就是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
就在他们照面一愣之间,已听有人大喝道:“吠!住手!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还要杀这三人灭口不成?!”
来的是一名红铠猛将。
他带了三四十名轻骑便服的军士掩至。
他身边还跟了几个人。
他们都是住在“久必见亭”附近的邻居,其中一个,还是看守“久必见亭”的老吴。
他们一见冷血,都纷纷指证:
“便是他!”
“他是杀人凶手!”
“我亲眼看见他杀死老何全家的!”
冷血勃然大怒,哼了一声,上前一步,那几人全部噤了声,躲在“大败将军司徒拔道身后。”
司徒拔道却上前一步,低咳一声,沉声道:“冷捕头,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今晚的事,你包涵点,别吓唬这些小老百姓才好。”
这时候,那三个“迟来者”,才发现发生了什么事。
阿里是受打击最深重的。
他那淡褐色的眼,在极度受惊时的神情,更活像狗的模样。
侬指乙和二转子也不能接受这事实:
——何况他们的老大:耶律银冲也命丧其中!”
而且还死得那么惨!
冷血沉声道:“我没杀人!”
司徒拔道示意军士和捕役进去查看:偏偏在这屋子里,死尸旁,都搜到了不少冷血的“所属之物”:包括最近他比较讲究打扮时的衣物和那顶小刀编织给他的竹笠:——竹笠还沾了血。
阿里妈妈身上的血!
冷血的心往下沉:
他开始明白了。
他明白这是一个“局”。
——他那些“事物”,绝不是今晚才失掉的。
这个“局”是一早便已经布好的了。
只等他今晚自行“踩”进去。
现在问题只是:
他如何“破局”。
拒绝再玩
他站在那儿就像一座古代遗迹。
他知道自己正面对敌人全面的反击。
而且是极其凌厉、猛烈、不留情的反击。
局己布下。
他不得不玩。
也不能拒绝再玩。
“你有钦赐皇命在身,未将不敢逮捕你。”司徒拔道说,“不过,既然你已涉嫌干下这件案子,我也不能任由你来去自如——这点请你体谅我们的苦衷,也请你自重。”
然后他推心置腹的说:“坦白说,我也不相信您会做出这种事来,你先且忍一忍,要不是你做的,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
要是司徒拔道要强拿下他(冷血当然看得出来:今晚司徒三将军带来的军士中有几人是非比寻常的好手),冷血或还可力抗到底。
不过司徒拔道不是。
他不动手。
他只讲理。
——但他一开口反而封住了冷血的一切“出手”。
冷血听了之后,便说:“你们公事公办,不必管我身上是否有“平乱诀”。一案还一案,如果觉得我有嫌疑,只要你们能公正公平,不冤不诬,就扣押我入牢候审又如何!”
“哦!不!”司徒拔道却道:“不能因为一点嫌疑就收押冷少侠的,我们会照实上报,以法办案,冷少侠就稍安勿躁——要是清白无辜,自然会还你个公道。”
然后,他就吩咐办案公差,点办收集血案现场的证据等事。
同样的,侬指已、阿里和二转子,本来也绝不相信冷血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何况,冷血无论跟老何、老福、老瘦等任何一人都向无怨隙!
可是,这天晚上之后,情势急转直下,流言对冷血是越来越不利了。
各种对冷血不利的传说,就像苍蝇发现伤口一般,一旦发出腐味,于是都飞绕群集了。
三几日间,街头巷尾,都盛传着:
这“钦差大臣”,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早已跟大将军有了勾结,要不然,为何他来了危城一段日子了,总是雷大雨小,大将军仍安坐家中,秋毫不损呢!
要不然,为何他涉嫌“久必见亭”血案,却仍可逍遥自在,并不须收押在狱呢?
有人说他收了大将军的巨款。
因为他在这段时间,挥霍无度,颐指气使,贪杯好色,锦衣玉食,连跟他一起办案的好友:都司监张判和几名副捕头,都证实有这等事。
也有人说冷血企图入赘凌家。
他对大将军的女儿有意思。
——老何、阿里妈妈、老瘦、老福等人,莫不是与大将军作对的,冷血为大将军斩除宿敌,也是理所当然。
何况,猫猫的裸尸,极可能就是冷血逞欲杀人的动机。
有些太学生,也开始不信任冷血。
他们甚至作出指责:斥冷血一直没有好好处理他们的状子。
——一直以来,他们觉得本来是他们发动的诉愿,结果冷血一来就给压下去了;堂堂学子,听命於一介武夫,他们本就觉得不服气。
何况上次危城万民沸荡,本大有可为的,但却叫一个冷血暂时平息了——谁知道冷血是不是明攻暗护着大将军?!
最重要的是:有些太学生们想借此把事情闹大,以俾在乱局掌权,这也是人之常情,偏在此时,挡着个冷血;他们不知冷血若不出现,可能立时便杀戮,反而觉得冷血从中作梗,碍事得很。
各方面的流言,都对冷血造成压力。
大将军在此际反而为冷血公开辩护。
“冷捕头是个年轻人,年轻人都难免会犯错,”大将军慈蔼的说:“他一向公正廉明、智勇双全,我信任他,请大家也信任他。”
大将军这么一说,大家就更不信任冷血了。
冷血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对方用的不是硬攻,而是软化。
——使的不是明斗,而是阴招。
——布的不是战阵,而是围剿。
最惨的是,侬指乙、阿里、二转子因为冷血指派他们去抓雷炸雷破,才迟了赴“信必见亭”:可是冷血根本没下这道令。
小刀和小骨,也遭冷血着人“迷倒”:当天晚上,他俩姊弟便遭曾红军“良心发现”,救醒了过来,并言明“不听冷血摆布,任由他意图染指小刀姑娘,以要挟大将军认罪”。
——这一来,便连官府和军方的正义之士,也对冷血失了敬意,起了怀疑。
所有与冷血共事的人,都纷纷出来“划清界线”,并指斥冷血的冷酷、残毒、卑鄙等种种不是。
其中当然包括了冷血视为同道的张判,还有向来跟冷血交好的崔各田。
这时候,二转子、侬指乙和阿里,情形也不好过。
阿里痛丧双亲,自是难过得椎心泣血。
一个人在太难过的时候自然会失去一切判断力。
他相信血案是大将军所为。
——偏是那天至少有一百六十人(泰半还是老百姓)在青羊宫那儿看见大将军在烧香拜神。
当然,这种事,大将军大可不必亲自下手,不过,种种证据似乎都指向——冷血才是凶手。
阿里已失去冷静。
“但巴旺为了送他上四房山求医,因而送了性命。”侬指乙这时加了这几句:耶律大哥为了帮他来危城锄奸,结果也葬身此地——都是冷血害人累事!”
阿里激动得想马上就找冷血算账。
侬指已也嚷着要去。
——要不是有二转子在,他们早已去找冷血晦气了。
二转子眼珠子一直在转着:“冷大哥也是我们的好友,这局面,不如再看定些才出手——我们要是杀错了人,报错了仇,那真正的杀人凶手一定更正中下怀,得意非凡了,是不是?”
这句话有反激作用,总算劝住了两个冲动的人。
而这段日子的小刀和小骨,已完全失去了自由。
大将军不准他们踏出”朝天山庄”一步,理由是:不许他们跟嗜血杀手在一起!
——冷血已成了杀手。
其实,他本来就是要当杀手的。
他自知不适合当一名好捕快。
他的个性像杀手多於像捕差。
但他至多是杀手,不是“凶手”。
他没有杀过“久必见亭”的任何一人。
不过,到现在,已几乎人人都以为他是凶手。
大家都在怀疑他。
疏远了他。
至此,他已完全孤立。
他知道他的敌手还在“玩”着他。
他是被“玩弄”者,他没有办法拒绝再玩。
除非是对方拒绝再玩下去。
——不“玩”下去的时候,这布局就会变成了“杀局”。
他反而在等这一天。
他宁愿痛痛快快的杀一场,也总胜待在这样的闷局里,英雄无用武之地,遭人摆布、玩弄!
我未玩完
宁可战死,不愿苟活
一个有才能有志气的男子汉,就是要顶天立地的干出一番作为。如果叫这种人去经历一般人庸庸碌碌的生老病死,从少年迷迷糊糊的过度到中年,自中年昏昏噩噩的过度到老年,简直痛苦得要发疯,甚至杀掉自己!
到这时候,冷血几乎已断定自己当不成一个好捕快的了!
到了不得已的关头,他不能给这些群小消磨尽了斗志,只好让诸葛先生失望,他也要“杀出重围”,去闯一闯,以他自己的行事作风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必要时,他要去刺杀大将军!
——他发现若要凭各种罪证使大将军伏法,不但费时,而且全无把握!
加上大将军富可敌国,上下勾结,又有谁敢冒大不韪,把他治罪?又能谁敢捋其虎髯,跟这种人结仇?
最痛快、最直接、最干净俐落的,莫过於是去行刺大将军!
他宁愿去当一名杀手!
杀手比捕头易为!
——杀手只要把对手杀悼,就算完成“任务”!
——捕快要依法办事,既要惩奸除恶,又要服从上令,更要平民愤怨,实不易为,至少,不是他可以胜任的!
到现在他才知道:在生活里,会做人要比会做事更重要;在江湖上,手腕高要比武功高更高明!
他几乎要认命了。
他想像自己是一名无牵无挂无羁无束的杀手——那该多好!
如果他是,他现在就可以马上去刺杀大将军,以舒久憋心里的一口乌气了!
他在最孤立的时候,只见这危城里,当官的都比他舒服多了,对抗强权的也比他舒坦多了:只有他自己,蹇在那儿,不上不下,不生不死,不痛不快,不情不愿!
他觉得在这辅京里,他是个最失意的‘杀手’——一个还当不成杀手的杀手。
他天性是名杀手。
——为何要勉强自己去当捕快?!
他心头很恨,诸葛先生悉心培植他、予他机会,办这个大案子,可是,这案子一接上手,眼睁睁的看着兽兵屠村,无能为力;眼巴巴的看着小刀受辱,无法相救;现在还眼白白的看到无辜战友大半遭格杀,还得眼光光的遭人指责、怀疑、诬馅、玩弄于对方股掌之上;自己一出道,就如此不争气——冷血真有些气颓:到底自己还适不适合闯这江湖风波恶道!
他心里已充满了挫折感。
他真不想再干这捕头了。
他要当杀手。
一个憔悴的杀手。
一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怀挟恩怨、快意恩仇的杀手!
一个行侠仗义、以暴易暴的杀手——而不是现在;止戈为武、执法伏法但束手无策的捕头!
他要当杀手,无非是要证实一点(向他自己、朋友或敌人):我未玩完。
大将军估计这游戏快要玩完了。
他快要结束这场游戏了。
这游戏一直都是他布的局,除非是他要结束,否则,谁也只好依照他的游戏规则玩下去。
——这样玩下去,规则是他定的,所以只有他赢,没人能胜的机会。
他既然收揽不了敌人,就只好杀了他,在杀他之前,先得摧毁了他——摧毁有很多种方法,要是一次推不倒一面墙,大可以一块块砖的挖,直挖到墙倒为止。
事缓则圆,他把案子拖下去,自然,就会使人对这年轻人不满、生疑,而这年轻人的败笔和弱点,也难免会逐渐揭露在他眼前。
这点他倒不是从武林中,官场上或军队中学得的,而是从两位有名的翰林文士相互排挤斗争里悟道的:原高枕原是文林中有名的耆宿,诗文俱为一时之绝,名满天下;才子窦狂眠投其门下,啼声初试,便已惊才艳羡。
初时,两人相惜相重。窦狂眠视原高枕为师为父,原高枕亦当窦狂眠是他的得意门生、入室弟子。
不过,原高枕很快便不能高枕无忧,而且开始寝食难安了。窦狂眠的文名日渐鹊起,文才愈见光华,快要把他在文林中独一无二的地位掩盖了。
他开始嫉恨这个年轻人。
他怀疑窦狂眠加入自己门下,只怕是有意借此攀升,以期他日能取而代也。
他也确知窦狂眠的诗才文章,绝不在自己之下,且还青出於蓝,且有骏骏然犹胜於蓝之势。
於是原高枕一方面暗下通知各路文林同道,对此子狂妄应多‘磨练’(当然是为了他好);另一方面,他自己照样荐举窦狂眠的文章诗稿——不过发布的都是其劣作、旧作或者少作,甚至伪作!
如此一来,外表上,窦狂眠依然受原高枕看着,爱之惜之;但另一方面,原高枕私下力抨窦狂眠的新作无甚新意、败笔屡屡、不进反退、或为人太傲、猩狂自负、应予以多加锻练,勿使气焰日张、或甚爱其才,惜其不自重自爱,不求上进、不肯苦读,已走火入魔,无可救药。等传言,甚嚣尘上。
终於,窦狂眠光销华减、信心日灭,更写不出好文章作不出好诗来,於是声名一落千丈,终放一蹶不振,只能当个山镇小吏,潦倒忍隐过活。
直至后来,窦狂眠发愤弃笔,奋而习武,反而开创了期待帮一派!
大将军是原高枕好友,这事的来龙去脉,他尽收眼底,只也不点破,心底暗笑:看来文林斗争,你虞我诈,卑鄙手段,只怕比武林更烈尤炽!
他便用了这一招,打击冷血。
他待冷血越听从、越信重、越亲密,便会使人对冷血越是生疑。
——所以,就算冷血个人洁身自好,不接受他的好意也没有用,他一样能腐化得了冷血。
能腐化一个人,便能摧毁那个人。
他其实一照面就已经跟这年轻人交手了,只是这年轻人还不大晓得而已。
——对他好。
——腐化他。
——再使他感到孤立。
一个人一旦觉得给隔离了、孤绝了、失去人的信任了,他自己也会失去信心了,这时候,便会濒临疯狂——至少会用疯狂或不理智的手段,来挽回自己的信心!
那就对了!
一个人一旦疯狂,就容易给击毁!
——击溃了一个人后,还杀不杀他,反而成了无关宗旨的事了。
所以,真正有信心的人是不需要信心的。
因为无论什么信心,都得要靠他人给予的。人家不给,或者忽然转向了,信心便不堪一击。
是以只有压恨儿就靠信心,以毅力、魄力和实力做事,才是真的有自信者的作为!
大将军一直在等:
等冷血——
等他疯狂。
玩残
一个人全无斗志的时候,剩下的便是死志。
有时候,死志会给装扮得也是一种斗志的样子。
——以杀人来作为解决方法,其实便是一种死志。
这种法子求死多於求生、求快多於求功。
冷血果然已开始沉不住气。
他已开始‘乱’了。
他要当‘杀手’。
他要杀了大将军。
——这就对了!
对大将军而言,他是‘终於等到这一天’了!
——只要冷血前来刺杀他(以冷血之傲,必然不会也不敢在未定案前运用他手上御赐“平乱诀”的权力来“先斩后奏”;他只能用武林中、江湖上的解决方式:行刺、决斗或者拼命),他就名正言顺、堂而皇之、理所当然、为己为人的下令“铲除”掉冷血了!
他像猫捕食老鼠之前,必先恣意玩弄一样——他要作弄对手,玩弄冷血。
——玩残他!
然后才杀死他!
他在等。
等冷血来杀他。
等到冷血来杀死他,他就可以杀冷血了。
冷血终於来了。
——他真的来了。
来杀惊怖大将军。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每一步都已给敌人算定了,算死了,包括他这一场行刺!
这当儿,不止是大将军在等冷血有所行动。
另外一个人也在等。
一个杀手。
——一个真正的杀手。
不但这杀手在等。
他手上的武器也在等。
——他手上的兵器永远是一个问号!
如何杀死大将军?
一、闯入“将军府”。
——不可,这样的话,摆明了目无法纪,就算冷血不在乎掷弃自己的名声与生死,但绝不能不顾全诸葛先生的威望。
二、潜入“朝天山庄”。
不能,因为“朝天门”门禁森严,而且,冷血此际,确是不想去面对小刀和小骨两姊弟——尤其是小刀,要是撞上了怎么办?(这时候,他并不知晓小刀久未见他,不是因为误会他,而是根本身遭大将军的软禁。)三、趁惊怖大将军出巡之际行弑。
——他只有这样了。
“恰好”,大将军在十一月初八那天要上“佛祖庙”去烧香祈愿:他可没忘记当年曾得“菩萨庇佑、发出警示”,致使他能一举格杀佛相后的杀手。
因为当天方位利於东南,不利於西,所以在进庙前一晚,先行入装养月庵”,焚香吃斋敲经念佛一宵,再由“养月庵”大门出发,便是东南位,出门大利,是以借宿来改变方位,趋吉避凶。
———‘养月庵’就是当日‘太平门’梁家和‘下三滥’何家发生过一次重大冲突,以致两派门下日后定下:“遇梁斩梁,遇何杀何”的生死约之所在。
既然大将军到了“养月庵”,这显然就是刺杀他的最佳时机。
冷血半夜潜入了“养月庵”,掩至“水月轩”。
他比时间的脚步还轻。
比狐狸的身法还灵。
比猫还无声。
——但他的气势,要比豹子还更具杀力。
在“水月轩”案前支颐的正是大将军!
冷血的手,按在剑把上。
只有他这一剑,往大将军的后脑刺出去,便可以结束大将军罪孽的一生了!
——这一剑,他要不要刺出去?
一直,似有一股很大的诱惑,要使冷血刺出这一剑。
——杀了大将军!
——杀了他!
一一一杀!
但冷血的心里,却凉凉的掠过了一句话:“答应我,无论是在怎么样的情形之下,都要给我爹爹一个分辩的机会。”
那是小刀对他的要求。
当时,冷血已答允了她。
冷血不愿失信。
——何况,他也不愿自后出剑,而不先作警示:那就算是一个杀手该做的事,也不是他冷血会做的。
所以他低叱一声:
“凌大将军,你做的好事!”
惊怖大将军并没有回身。
也没有动。
——甚至也不震颤!
他这么定?!
这般冷静?!
冷血瞳孔收缩。
心跳加快。
手握紧剑。
“凌落石,你还不回头受死!”
大将军依然纹风不动。
冷血忽觉心跳如雷般。
他还闻到一种气味。
死味。
这时候,他就听见有人颇为惋惜的说:
“可惜,你并没有刺出这一剑,否则,这假人就会吸住你的剑,并发出七十八种暗器,同时把你连同这地方一齐炸毁。可惜可惜。”
语音相当无力。像一个人根本中气不足。又像小虫在学人说话。声音自从案前那“大将军”传来。冷血知道不是。
——那确不是大将军。
他知道他自己已经“中伏”了。
他也感觉到来的人,便是当日一直追踪他的人。——“大出血”屠晚。
他知道来的是屠晚。
可是屠晚并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声音来自那“大将军”,人在那里,完全不可捉摸。”
冷血的眼神变了。
他的杀志消失了。
改成斗志。
———种野兽落网负隅时的斗志。
——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力量。
冷血的手紧紧握在剑柄上。
他的剑,没有鞘。
他握得那么紧。
那么实。
那么用力。
就在这时候,有一种细碎的、细微的、细沓的呼啸之声,仿佛自亘古的夜暗里传来。
不但传来,而且是直飞了过来。
这样听来,这声音仿佛还带着岁月和死亡,一齐来造访。
这声音不可抗拒。
直到它击碎了窗:
现出了它的原形———个问号。
这个开天辟地的大问号,正劈头劈面打向冷血!
不能避。
不能躲。
无法避。
无法躲。
不能招架也无法抵抗。
——这天地间的大问号!
怎的一个?字了得!
你曾问过天问过地吗?也许天地间有些问题,你只能够把它交回给苍天大地,人是永远无法作答的。
冷血没有避。
也没有躲。
——事实上,他也避不开,躲不了,招架不来。
“啪!”的一声,他已捏碎了剑柄。
他的手一振,他已化作一道白龙,“嗡!”地疾飞了出去:还向着那“问号之椎”攻入之处——那儿正隐闪着两朵寂寞的红火!
冷血中椎的同时,也听到对方的一声闷哼。
“飓!”地一声,那问号神奇的出现,但也神奇地收回窗外的暗夜里去了。
就像一头首尾皆不见的神龙。
所不同的是,冷血的剑没有“收”回来。
夜又回复了它的宁静。
灯静。
灯残。
灯艳。
冷血听到自己汗滴的声音。
还有血滴的轻响。
——对方也受了伤。
——自己更受了伤。
——伤重。
——但敌人并没有走。
——敌手还在这里。
——因为他还听到鼓声。
——鼓声就响自自己的心里。
——他还闻到死味。
——死味就自自己身上发出。
——对手在等。
——等待下一次攻击。
——自己也在等。
——等待对方下一次的攻击。
血在流。
伤在烧。
——天啊!下一回的攻击,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次第,怎的一个?字了得!
“蓬!”地一声,冷血所站之处的屋顶上,突然击落一个大问号。
冷血急速跃开。
但那一椎却恰好击在冷血急跃的身形上。
冷血身形一挫,突然跪蹲,左手如剑,一掌插入地下。
——他不向屋顶反击,而陡攻向地下!
地下一声气若游丝的闷哼。
“飓!”的一声,问号之椎也疾收了回去——它自屋瓦击下,却在裂开的地上收了回去!
然后有一个声音,开始是响自地底,很快的便转到屋外传来:“交给你们了。”
冷血轻嘘了一口气。
——至少,对手也伤得不轻。
可是,自己的伤更重。
就在那时,那“大将军”疾转过身子来,一掌印在冷血胸膛上。
冷血陡然受袭,本来要避,但没有避,看似要挡,但没有挡!
他硬捱这一掌。
他哇地吐出一口血。
——血一吐,他反而激出了斗志!
——一受伤,反而更加勇猛!
那人一招得手,冷血立即反击。
——按照冷血反击之势,那人绝招架不了三招。
但那人足尖一挑,挑起地上一口痰盂。
冷血一见,速退。
因为他知道那是杨奸的成名武器:
——痰盂一出,莫敢不从!
来人正是杨奸。
同一时间,屋子里五个方位,出现了五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除了凶狠的神情之外,相同的是:他们脸上,不是结满红斑,就是黑斑,不是满脸黑痞,就是满脸脓疮,或是满脸汗斑!
——斑门五虎,五大皆凶!
另一人自屋顶的破洞里徐徐落下。
月色和着灯色一照,那人满脸胡碴子,沧桑中带点玩世不恭、讽世不羁,正是“有影无踪”崔各田。
来了。
——来了。
冷血已经给包围了。
要是他受伤不那么严重,或许尚可一战。
——此刻包围他的尽是武林好手,要活命已断无可能。
——除非是拼命。
——拼得一个是一个。
“冷血!”杨奸铿锵有力,大义凛然的道:“你怙恶不悛,杀人灭口,行弑将军,罪该万死!我们在这里先诛杀你!”
他一面说,一面扬起痰盂,就像一位得道高僧在宏扬他的法器一般。
失血过多的冷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那两椎伤得重!
——那一掌也伤得不轻!
现在的他,只求杀得了一名仇敌,已是心平了。
可是在此时此境,就算要杀却一名强敌,恐亦难以如愿。
第一个发动的是崔各田。
——一直以来,崔各田都表现得跟他甚为友好。
而今崔各田却抢先出手。
他的拐杖当头劈到!
冷血奋力招架。
——崔各田的功力绝对要比他一向估计的好!
更可怕的是崔各田的腿。
——崔各田本是个跛子。
——就因为他是跛子,他的腿法越是难防。
他的腿功远胜於他的杖法。
冷血着了一脚,飞跌了出去!
“斑门五虎”一齐窜了出去。
——奇怪的是,冷血却在这一刹间不见了人影,像是消失在夜空里。
杨奸也掠了出来,下令:
“追!一定要把他抓回来,不管死的活的!”
于是,杨奸、斑门五凶、崔各田立即分头去“追”。
——谁见着已身负重伤的冷血,都有足够的能力对付他。
——谁找到冷血,都得马上通知大家。
重伤的冷血,是折翅的鸟——朝天山庄的主持“阴司”杨奸,负责这项诛灭冷血的行动,他有把握令冷血插翅难飞。
他们各自飞纵搜索。
——他们谅冷血逃不了!
崔各田却是折返。
他一脚把冷血自大门扫飞出去。
他却转向庵后。
他很快的就找到了冷血。
冷血正冷冷的盯着他,眼神就似两道冷剑。
他乍见崔各田,却不动手,反而陡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他着了一记对方的飞腿,飞了出去,但飞向甚奇:竟能借力折入庵后,且身上全无因中脚而受伤!
——这说明了一件事:对方完全无意伤他!
崔各田晒然一笑。
淡月下,他亮出一物。
冷血失声:“平乱诀!”
——那竟是另一面“平乱诀”!
崔各田中指朝天,淡淡地道:“神州子弟今安在?”
那是诸葛先生的暗号。
冷血吸了一口气:“天下无人不识君……你,你,你,你,你就是三师兄……”崔各田迅速把身受重伤的冷血,带离卧虎藏龙的“养月庵”,而折去“久必见亭”。
——这时候,冷血始知这位“三师兄”的轻功,不仅可怕,简直高得可惊可骇可怖!
在亭心,崔各田边为冷血裹伤疗伤,边对这在黑暗中尤自激动未平的“小师弟”道:“我是追命,原名崔略商,经“世叔”诸葛先生任命,待在惊怖大将军手下当“卧底”,做的跟你是同一类的工作,但方式、手段、身分不一而已……也许,就是因为你吸住了他大部份的注意力,我才更能接近他。”
冷血苦笑道:“……三师兄……我这回是一败涂地,对不起世叔……我……我可是做错了?可连累了大家?”
“世上那有连累不连累的事?只有情愿不情愿而已!只要情愿,受牵累只是一种荣幸!”追命自襟内掏出一个小葫芦,拔掉葫芦的软塞,咕噜噜的仰脖子喝了数口酒:“你可知道,在他们面前,为了不令他们生疑,别的都容易,就是要我少喝许多的酒,这点也太为难!”
冷血仍是忧心忡忡:“我现在已成了嫌犯……已没资格再当捕快了!”
追命闭上眼,像是“回味无穷”,好半晌才道:“你的案子仍有生机。”
冷血惨笑:“三师兄别安慰我了,能证实我清白的人,都死光了。”
追命道:“我查过了……可能还有一个人证。”
“梁取我么?”冷血仍没精打采:“虽一时找不到他的尸身,不过,多半已沉入湖底。”
“不,还有一个活口……”
“?”
“当晚,还有一个人,受了同样的伤,向上太师求医……据上太师验证,此人所受的伤,与那晚“久不见亭”血案尸身上留下的伤痕,是为同一利器。”追命悠然补充了一句:“上太师的人品如何,姑且不论,但其医术高明,确是首屈一指。”“……那人也是伤在同一天晚上?!”冷血几乎没跳了起来。
“所以他可能知道这血案的来龙去脉——况且他也还没死。”追命有力的点点头道。
“那么……”冷血两眼再绽放了奋悦的光芒:“……他是谁呢?”
“小相公。”
“小相公?”
“鹰盟‘三大祭酒’之一‘小相公’李镜花。”
“她?!”
“——所以找到李镜花,可能便知此案端倪。我看,你现在身上的伤,跟那晚久必见亭血案凶器,如出一辙。”
冷血双眉一轩:“‘大出血’屠晚?!”
追命沉重地道:“据我所知,不仅‘四大凶徒’中的‘大出血’屠晚已加入大将军麾下,连‘小心眼’赵好也正取道危城。”
冷血一听,反而激起斗志:“好,那怕四大凶徒一并儿来,咱们也决意跟他们斗下去,不死不散。”
追命语重心长的问:“你可知道为何诸葛先生要派给你这样一件辣手任务?”
冷血惶愧的道:“……我有负世叔重托。”
“倒不是成功失败的问题,而世叔也不是一个注重俗世间成败的人。”追命语气略带调侃的道:“据我所知,他派你来,仍很不放心,着我来接应你,怕你为大将军所趁。的确,你也给大将军所困所惑,且给激怒了,所以才一时冲动,为人算计。你看,大将军尚未亲自出手,已把我的好师弟整惨了……这样日后怎能办大事呢?你这样贸贸然去杀他,跟他拼命,只会拼了自己的小命,这其实是一个考验,你应以此为戒:你这样冲动,当杀手尚可,但当捕快则尚须多加磨练。”
冷血听得甚为惶惊,低首道:“是。”
“跟恶人、坏人、奸人的斗争,是永远不会完结的,这里的斗争,更是没有完的,这不是一时的事。”追命喝了两大口酒,望着冷血,也望着他背后湖心的月色,道:“不过,只要你不肯趁风转,不愿意屈服,不背负初衷,就得苦斗下去,且不要激动,不能够心酸。”
“跟恶人斗,是长期的恶斗,所以一定要保持欢快舒坦的心境,要有长久的斗争下去的体魄,才能与之不死不休的斗下去。”追命拍拍酒囊,道:“所以,你不要太紧张,绷得太紧,弦也易断!你看我与那一群狐群狗党,日夜为伍,收集罪证,明查暗访,虚与委蛇,尔虞我诈,不放轻松点,如何能活下去?壶中日月长,幸有此物,夜半无人时,助我乘风邀月,其乐融融。”
冷血坦挚的说:“我不喝酒,我也不喜欢饮酒。我喜欢与人恶斗,恶斗反而让我放松!”
“每个人都有他排解紧张的方式,你有你自己的,不必学我!”追命呵呵笑道:“世叔一直都十分重视你。他说你是他最后收的徒弟,而且也是最可爱的一个!”
他有力的按住冷血肩膀,望定他,一字一句的说:“你可不要令他老人家失望。”
冷血执住追命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心中一热,一向倔强的他,几乎掉下泪来。
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绝不寂寞。
——既然还有三师兄这样的人,就有二师兄、大师兄……还有世上许多师兄师弟,跟他志同道合,同一阵线。
而跟恶人的斗争,到底还是没完没了,也不完不了,完不了!
初心的粗心
“我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报应这回事;但我只知道: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如果没有,就让我们来执行吧。”
“得幸失命,不外如是。”既然如此,何不把世上一切、心头所有,都放轻松些呢?
他常有这种想法。
他是追命。
他原名崔略商。
别看他的名字那么雅,以为他出生於书香世家,其实,他出生在一个叫“味螺”的小山城,他爸爸是个打渔的,他妈妈是个卖鱼的,他出世后三年内,他们都不得空替他取名字。
他这么个雅号是来自他的伤。
内伤。
他未出世就已经患了内伤。
因为他那个打渔的爸爸大过好酒,打回来的鱼,都不够他喝酒的钱。也许他一生在水里捞活的过活吧,所以他不但一辈子都受水的气,天晴时出海常打不着鱼,天雨时不能出海打鱼,起风时出海给桅杆砸着了头却还是没有鱼,而且还得把辛苦赚来的全拿来买水酒渴。
连他老婆都只好卖别家网回来的鱼。
可是不管有鱼没鱼,他都是硬要喝酒。
他的帐越赊越多,有人便找他算账,问他是不是欠揍;他干脆把自己灌得大醉,任由别人来打,反正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你打你的事,我醉我的酒。
崔妈妈开始不理,后来实在看不过眼了,出手阻拦对方正要对一个醉汉痛下毒手。
但来讨债的那一方也决非好惹之辈。
他们是“七帮八会九连盟”中的“更衣帮”好手,为首的“七屠虎”朱麦,“七苦神拳”可是熬遍了伤、并妒、离、失、惧、悲七种苦楚才习有大成的。他打人一向六亲不认,包括不分男女;至於杀人也不分老幼亲疏,只要有钱便可。
没料崔大妈却是轻功好手,跟朱麦同派同来的六人,全沾不上崔大妈的边儿,却给崔大妈扭闪腾挪、身移影幌之间放倒了。
原来崔大妈当然不姓崔,而是姓梁,正是当年五胡乱华之后,在东北撑起半壁的“山东响马、山西太平”的“太平门梁家”的旁枝后裔“烟水寒”梁初心。
——只不过,脱离“太平门”梁氏一族久矣的梁初心,为生活计,天天风吹日晒。卖鱼杀鱼几二十年,什么“烟水寒”都变成了又老又凶又皮皱的“烟火灶”了。
“太平门”梁家的人,向以轻功见长,那七个人给梁初心放倒了六个,但梁初心一时粗心,加上她即将临盆,足下一绊,便给朱麦兜腹打了一记“七苦拳”。
中拳之后的崔大妈,踣地不起。
朱麦见崔大妈使的是“太平门”的轻功,也不为甚己,扶伤挠破的号称“扬长而去”:然而崔大妈却受了内伤,差点流产。
三天后孩子出世,一出世即有了内伤。
崔老爸原有六个孩子,四子二女,懒得为这七子取名字,平时就叫他做:“喂,那个内伤的。”直至他两岁半后才从一次呕血里得知他一早已受了内伤,这才开始着急请大夫为他治玻因此,日后,他长大了,懂事以后,当然仍然姓崔,但叫“内伤”倒是医他的人觉得未免难听,放是以“商略黄昏雨”词句为灵感,改名为“崔略商。”
谁都以为这个时常咯血、身体赢弱、不到三个月就一脸苍桑并开始生皱纹的孩子,多半是养不大的了。
可是他不但能活下来,并且还使很多无辜善良的人都能活下来。
他还活得很有名。
有人调侃他出身寒微,他母亲粗心大意,一至於斯,竟要过了两岁半才知道他得到内伤。当然,这世上,有的人像是叼了支金钥匙出世的,有的人像寄在金銮殿上出生的,有的人一出娘胎就骑龙背虎腰,比起来,追命的“家世”真是一无可娶一无所有,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白手凭空。
可是追命却不是那么想。
“我老爸遗传给我喝酒的绝活,千杯不醉,愈饮愈醒,这等本事不是阿猪阿牛阿狗阿猫能有的;”追命追述起来,不但自得其乐,还感恩莫名,“我娘却遗传给我对轻功的天份;跑得快,好追债,所以我第一份职业便是追债的。”
他第一份“职业”果真是“讨债的”。
可是也做不长。
因为他心肠好。
太好。
他原替“苍屏派”追债,好不容易才给他追着的债主,结果,发现欠债的人又老、又并又饿、而且人又好又老实,所以他把自己腰囊里的钱全部都“奉送”给对方了,而且还“护送”这半瞽老人“逃债”,一路护送到黑龙江。
——这使得他给“苍屏派”追债,还下了十三金牌令,要“追”他的“命”。那时候还是人追他的命。而不是他追别人的命。人总有不得志的时候。名扬天下的人,也有他未成名的岁月。——成功的意义往往就是经历过很多失败。——成名的代价就是许多埋首奋斗的日子。可是,这对追命而言,是特别的艰辛。因为他很不幸。幸运一直没有选中他,但他少年时偏偏与不幸特别有缘。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
不幸就是幸运不再招手。
对追命而言“幸运”这两个字,在他少年的时候一直都是“缘悭一见”,以致他日后每一次终於能够“有幸”时,他几乎都要说一声“久违”了。
其实几乎是根本“素未谋面”,何来久违?一个人一直都是不幸的,万一幸运起来,还真的不敢相信那是幸运,或者,那遇上幸运的竟会是自己呢!
追命的不幸,相当离谱,十分煽情。
三岁(也就是他父亲“终於”发现他的孩子一直都患了内伤)那年,他父亲在一次大醉后便把酒杯都吞到肚子里去,哽死了。
也许他一出世就怀着世间七种“苦楚”之故吧?上天也要他一再品尝人世间种种苦的回应:五岁那年,他母亲在街市杀一条鱼的时候,手指头给鱼咬了一口,她没理会,两日后便毒发身殁。
一下子,追命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所以他眼色很苍桑。
神情更落拓。
——这在一个稚童身上是难以得见的。
因而追命认为自己一早就“老”过去了,所以“我再也不会老了;”他在日后曾对他师兄弟很自豪的说,“有些人,一上来就样子风霜不年轻,但到了人人都风霜老的时候,他仍是那个样子,所以反而是他不老,轮也该轮到他最年轻了。”
他自得其乐也得意洋洋的下结论:“所以,我最耐得住老,我最年轻。”
崔大妈梁初心死的时候,追命才五岁,按照道理,只怕连求生都有问题;但却因为当时崔老爹已得知这孩子身患“奇疾”,便把他送去了自己的一位好友求医。
说起这位“好友”,却不是谁,而是“老字号”温家中“活字号”的“三缸公子”温约红!
温约红一向喜欢救人。
他也喜欢帮助人。
“崔内伤”之所以会变成“崔略商”,就是这位满肚文墨的温公子所改的名字。
他一见崔“内伤”,就投了缘,这也许是追命平生第一个“幸运”,但也是另一种“不幸”。
因为温约红的确善於“医人”,但精研的是“解毒”,他用“解毒”的心法和手法来治追命的内伤,的确大费周章;不过,凭着他过人的解毒之法,居然也妙手回春,花了四年时间,把追命的内伤用“以毒攻毒”的方法给治好了。
不过,由于各种古古怪怪、奇珍异草煎成熬成的解毒药物,全灌进小小追命的肚子里,是以,他的胃也起了一种奇怪作用。
——跟他这位“救命恩人”温约红一般的“嗜好”。
那就是:
喝酒!
无酒不欢!
也许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之故,也许是追命所眼下的大量解毒药物非要以酒来克制之故,也许是温约红自己好酒所以故意使追命也染上酒瘾之故,或许是追命的老爸遗传之故……总之不管甚么原故,这一辈子,酒就跟定了追命。
追命的命和酒就结而为一,分不开了。
——所以他饭可以不吃,但酒不能不喝。
久不喝酒,胃就会难受。
那也是好事,温约红正好有个小酒伴,师徒两人时常互斟对饮。
长期服食这些药物的另一种特别情况是:追命一天一天的长大,不知怎的,下身特别轻,上身却不大着力,所以他练腿功总容易上手,习拳却要大费劲儿。
直到后来,“老字号”的主掌人把“三缸公子”温约红派去“龚头南”襄助“五飞金”那一伙人,温约红知道此行有险,当然不允追命跟随,於是师徒二人,就此分了手,而且一别便成永诀。
尽管是这样,除了能豪饮和腿灵光之外,温约红还是有一种“特性”影响了追命。
——那就是多情!
温约红是个成熟情多的人!
他用情真,深,但却不大专!
——这种人摆明了当会常常恋爱,而且也时时失恋的好样板!
温约红一向不拘俗礼,跟追命把酒谈心,也不管对方尚未成人,照样说他那些艳遇、邂逅、倾慕史,早熟的追命,开始听得津津有味,但听多了,说多了,对方知道自己说的是陈腔,他也知道自己听的是滥调——但无论怎么说,陈腔和滥调,有时也确实好听,百听不厌,而且为了使多情的人不寂寞,追命也绝对愿意静聆细听下去。
可是几年来都听了下来,对他来说,耳濡目染,影响非凡。
——这性情可比嗜饮还“害死”追命了。
追命十一岁就开始他的“恋爱”。
他拜别师父,回到味螺小城,想找回他那一早就不知所踪的四位兄长两位姊姊,但哥哥姊姊没找到,却一眼就望到一个在村口打水的女子。
她长发有点乱,眼色也有点乱,可是就美在那一点乱;她流露的温柔得不中思议,但所蕴含绝大的吸力足以把他只知道有她而忘了自己;她颊上有两朵酒涡,深深深深的,像那一口井,井里的影,影里的他自己。
他看到她之后,几乎是呻吟了一声。这就开始了他第一次的追踪。
他跟踪那汲水的女子,原来是“味螺镇”雷镇长的婢女。
——他整个小痞三的样子,根本不能接近她。
可是,见了她之后,他再也分不清别的女子是女子了。他只知道自己是个男子。
他对她念念不忘,价日守在镇长大宅后,等她出来买菜、汲水、陪小姐和夫人上街子。
最令他蒙羞的一次,是家盯护院们以为他要骚扰轿子里的人,所以狠狠的出手把他揍了一顿。
还是那小姐在轿里看他傻不楞登的样儿,噗嗤一笑,这才叫家丁停了手,放了他。
但他还是不死心。
他要娶那女子!
从此,他所作所为,莫不是为了进入镇长家,接近这位叫“小透”的女子。
譬如他赌博,就是为了赢一点钱,来买好一些的衣服,穿在身上,来吸引她的注意。最好能赢多一点的钱,来早日为她赎身,请媒婆说亲去。
例如他上午上山打猎,下午砍柴,晚上替人推磨子,比一头牛加一匹马加一只狗都勤奋多了,为的是多攒几个钱,希望日后能有足够的钱来明媒正娶。他做得像一头驴的模样。
又如他常常出没在镇长雷门的家附近,千方百计接近雷家二子雷动,为的是要挣在雷府当长盯伙计、小厮,吃亏一点、多干些活儿也决不在乎。
——三年来,他所作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小透,要多见小透一眼,看小透一面。
结果,他真的挤入雷家当杂役了。
雷家十分薄待他,任意使唤,当他连狗都不如;他都忍下来,为了还可以见到小透。小透当然都不知道这些。
有时候,一天能见小透几次;有时候,三五天见不着一面。追命和小透在雷家各有隶属,平常根本不可能凑在一道。
追命就是爱着她。
她那么笑靥如花。
追命就爱看她。
她笑得像化开的蜜。
追命爱看她。
她的笑比酒还带醉意。
追命爱她。
有次追命居然有机会和她说话。那天雷家在翻修羊棚,长工们在棚上棚下呼啦呼嗬的么喊,有人在厨房前打铁,叮当的响;天色已近暮了,偏有雄鸡在炊烟远处,有一声没有一声松垮垮的啼叫着。而上房雷家的少奶奶,在拉嗓子唱着清腔调儿,听说她原本就是戏子出身。
小透端蓬子茶给二少爷雷动。见着他,这回说了几句话。
“你很会喝酒是不?”
她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心窍儿像她名字一般的透。她知道这傻乎乎的长腿小子常愣头愣脑的张望她。她知道他,他跟那些家丁长工是不一样的。
“埃”
“不要多喝,钱要留起来。”
“哦。”
“在外面多攥些子儿,这里工夫多,没赚头。”
“噢。”
“你上次不是在婶子小巷挨揍了吗?为什么要进来这儿干活呢?不像我,我命苦,娘把我卖进来,没办法……”“呃?”
“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我……我……”“我”了老半天之后,十三岁的追命终於挣红了脸,比盘古初开破天荒还艰辛的说:“我姓崔话未说完,上房已在叫:“小透,你躲懒哩!茶都冷了,还不快送上去,二少爷候着呢!你尽嗑嗒什么?”
小透匆匆而去,临行还向她嫣然一笑。
他脑袋里轰然一声,炸开每颗都比轻功还疾的星星。
他那次千望万盼的“接近”就此结束,他们的谈话仅止於他的“氨、“哦”、“噢”、“呃”。
十天后,雷家传出喜讯。
——雷家二少爷雷动纳小透为妾。
未娶妻,先娶妾。
——小透是婢女,当然入不得正房。
追命在喝了酒之后,几乎忍不住要拼命去“救”小透出来。
不过,小透似乎很幸福。
——一个小丫鬟能嫁给二少爷,就算是当妾侍,那仿佛便是件几生修来、一步登天的事。
(凭什么,别人不嫁二少爷,要嫁给自己这个小痞三?)追命痛苦地喝酒。
伤心的醉。
从此以后,他听到打铁声、搭棚吆喝,尤其是暮晚时的鸡啼,他就会伤感起来。
听到那咿咿胡胡的唱腔,像北地里乱着的风,追命也会想起他第一个“追”的女子:她的笑靥她的眼她的脸直至多年之后,追命偶然省悟:他妈妈是给人毒死的。
他又开始“追”了:
他“追”查案件。
——杀他父母的疑案!
不过,对於小透和他在雷家的这一段情愫,还未了结;七年之后,追命又回到小镇,得悉雷家二少爷已近娶了七个妾侍,而小透听说是因为受尽凌虐,因而悬梁自荆他那时候,已当成了霹雳县的捕快,正要着手调查“味螺镇”雷家的一宗案子。
他常去小透坟上拜祭。事实上,小透那孤伶的墓坯前,也只有他常来伫立。
他常默立良久,并在墓边的小树上,刻下了几个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下面没再镌刻下去,不知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心烦,也许是因为已经酒醉,也许是太伤心,镂刻不下去了。大家都以为下面该是“而已”两个字吧。
秋天的粗话
每个人的过去都总会有一些经典。
对追命而言,过去的事,都是“追”字:追忆、追求、追踪、追杀、追捕、追悔……常听到年轻人口口声声说无悔,追命都只一晒置之。一个不思精进、不反观内盛不承认错失的人,当然以“无悔”为荣了。每个人的一生里,都总有些可悔该悔的;有些小悔,总是表示自己继续成长……成长是好的,但成熟时则就快要烂掉了。
——对追命而言,乍听小透嫁人的噩耗后,他整颗心都快要烂掉了。
他离开了伤心地。
他去流浪。
经过一山又一山,一乡又一乡;他没有了斗志,一如他相貌般的落拓着、落魄着,而且仍不忘喝他的酒,也照样的打抱他所不平的事。
他那时候,武功并不算太好,只在服侍雷家两位少爷跟随“旱天雷”雷重学武的时候,他才偷学了一点功夫。
他悟性高,虽是偷师,但也学得比雷家少爷好。
他也腾出点时间,在夫子雷轻教两位少爷念书的时候,他也识了不少字,读了不少书。
他勤奋,所以比雷家两位少爷加起来都觉得更多。
他天性好打不平,所以纵在流浪飘泊之际,遇不平事,总要插上一手。
温约红曾经告诉过他:“做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就是要做顶天立地的事。我不是。我懒,好玩,就爱喝两杯。所以我只做一个只求心安的人。如何心安?便是理得。无理不公的事,我就去评评理、说句公道话,必要时,仗三尺剑,管不平事;人,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他记住了。
不过他的实力不甚足够。
——为人打抱不平,常闹得给人打,给人揍,还差些儿没给官差“敉平”了。
幸好他的轻功上有天份。
他打不过人时,跑得总算还快。
他反正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也不大学好,偶然也偷(他偷的不是钱,不是女人,也不是东西),他偷的是酒或是吃的,所以在他少年时期,常给人追赶/打/捕/缉。
那时候,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当上追缉凶徒要犯的捕头——而且还是名动天下的神捕!
那时候,他很能跑,主要是因为:“逃”!
——而不是“追”。
直到有一天,他偷喝了人家办喜事的酒,给六、七个伙计“追”出来打他。
他不敢还手。
——因为他知道是自己错了。
他只敢跑。
——逃掉再说。
偏是这家。“饱食山庄”的家丁,都很有两下子,他虽然能跑,但一下子还真是甩不掉。
这一下,他可真的跑出功力、跑出耐力、跑出天份来了。
好不容易,仗着机伶的身段,终於摆脱了那些家丁,转过冷巷,却一头撞在一人身上。
那人很和气。
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向不受约制无有规范的追命,在那一刻间却感到很不自在、无由的害怕起来。
“你为甚么要跑?”
“关你甚么事!”
追命一闪身,又逃。
他跑得很快很快,老半天才扶在一棵白杨树旁喘气,忽听后面有人问:“你跑得不慢呀。”
追命一回头,见又是那人,魂飞魄散,连忙又拼命的跑。
这回逃了很久很久,终於逃到一座路边小驿站旁,正要打水牛饮几口,忽听吹耳朵似的紧贴身后有人说:“你不要一口气的喝,这样会伤内气的。”
追命猛回头,只见又是那人!
他二话不说,拼尽全力猛跑,这回他甚么自创的身法都用尽,打滚带爬的跑了不知许久,连偷到的酒壶都摔破了,跑到一座路边小庙旁,才喘一口气,就听头背有人呵着气说:“别跑了好吗?咱门好好聊聊吧。”
追命忍不住,他吼道:
“你别冤鬼般的死缠着我!你再跟着我,我杀你!我杀你十七八截!”
那人笑着扪须,咋舌地道:“哦?有这样厉害!”
追命不顾一切,飞过去拳打脚踢。
那人没有避——但都一一避开了。
追命拔出了牛耳尖刀。
“你走不走?!”
那人笑着摇头,笑声里带点喟息,好像很为他可惜的样子。
追命不管了。
他一刀就扎下去——
——扎不下去。
(不行,我不能杀人!)
那人和气的问他:“为甚么不刺下来?”
追命耷了耳朵,皱了眉头,丢了刀子,只鼓着气道:“你抓我回去吧。”
那人笑道:“偷东西是不好的。”
“可是我穷。老先生,你没穷过,你不知道。”
“……是吗?但你偷的是酒,不喝酒会渴死吗?”
“但我喜欢喝酒,如果会死,死了也就算了。我偷的当然是为了我喜欢的东西。如果我偷人的钱,偷人的财物,可能会累了人;但我偷的是酒,少了两壶酒,不会累死人的。”
“但却累死了你自己,你偷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物,但失的是大节。试问一个顶天立地、将来有所作为的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会因为一己之私、一念之贪、一时之快而去偷取别人之物!”
(又是“顶天立地”!)
“如果我现在是大人物、大将军,大家倚重我,瞧得起我,我可以呼风唤雨,可以左右局势,我当然会努力奋斗,自励自珍!”追命听得心动激起了热血,但语音更加讥诮:“但我只是一个小痞三、大流氓,我妄论甚么大节!我也没志气可言!”
“你没有气节,那一刀你为啥不扎下来?”
“我……”
“英雄莫问出处。你不是个偷东西的人便不是!比你出身低微贫寒的人,青史上有的是,他们不也一样咬紧牙龈,持志不懈,渡过艰辛岁月,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吗!你怎可妄自菲薄!你现在才华未得发挥,便飘荡无定,闲散不羁,犹如行云野鹤、游戏人间;但只要你不放弃,肯努力,一旦得遇时机,千载之材,光芒尽露,这才是你龙飞九天、鹏冲九霄之时!你只要有志气,肯努力、愿意奋斗,现在是个乞丐又有甚么关系!我看你这一刀没刺下去,才肯骂你;一个人可以没有背景,可以没有运气,但不可以没有憧憬,没有志气!
可以出身不好,可以穷困潦倒,但他就是不可以先行看贱自己、放弃自己!”
追命听得大汗涔涔下,涩着喉道:
“……老先生……”
那人只一笑,说:“纸包不住火、布袋终究会让锥子刺破。有才的人未必有毅力,有毅力的人不怕熬炼。咱们有缘再相见吧。”
追命自行跑回去“饱食山庄”。
庄里的人大为震讶。
“你又要回来偷甚么东西?”
“我是来向你们认错的。”
“甚……甚么?”
“那两壶酒是我偷的,我把它给摔破了,我来受你们惩罚……或者,让我当杂役干粗活儿,来赔偿酒钱吧。”
“……原来,原来是要讨活儿干的!我看你讨打才是——”有人把这消息通知了庄主。
庄主方脸粗眉,赤颊乾髭,目含神光,顾盼间一团正气,不怒而威,怒令人惧。
追命一见了他,就打从心里服了七成。
那庄主问:“你就是偷酒的?”
追命摇头:“不是。”
庄主诧道:“不是你是谁?唔?”
“我回来认罪,就不是偷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认罪?唔?”
“做错了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追命坦然道,“我这辈子都要卖给你两壶子酒了!”
“好!”
那庄主如雷的喝了一声,院内院外、院里院中、干活的人全震得停了手:以为庄主要杀人了。
“你罚我吧!”追命豁了出去。
“我就罚你!”庄主如雷的一声唤了出去,“来人呀,把这小王八蛋请去我西厢当食客,给他吃好的、喝好的——一定要喝好的——把他给养胖了,我才来一块肉一块肉的吃他!”
庄主当然不是要真的“吃”他。
他只是欣赏追命,把这“小孩子”拢了过来当他院下的食客。
——反正他手上的食客没三千也有一千五。
——一千五百人中当然也有不少人是混吉的,但只要有一成是像样的人,“饱食山庄”里至少也有一百五十位能人。
这位庄主豪迈过人、喜欢广结朋友,加上他是当朝天子近前带刀总侍,有这样的显赫地位,使他呼朋唤友,结交黑白两道各路好汉,更加得心应手、一呼百应。
追命后来才得悉,庄主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因受诸葛太傅看重,在御前荐举他,才能担此重任。在他任次里,曾三次舍命为保龙躯,受伤之重,令御医也束手无策,他却依然能活过来了,故而极受倚重。
由于护守天子,戍守皇城,是伤神费力的事儿,而且就算这样一个吃力位子,也有内宦朝官争轧不已,故这位庄主也只是负责在冬夏二季保驾,至於春秋二季,则由他人负责。
这位官廷总侍,没事不用入宫之时,便来搞他的“饱食山庄”。
这位庄主是名好汉子,跟门下食客比酒比力比功夫,从来不许人故意容让,胜了当然可喜,输了也就认了,所以在比酒一节上,曾输给少年追命:三坛干完之后,他咕噜一声栽倒下去了,次日起来才二话没说,打赏追命三十两银子。
这庄主姓舒,名无戏。(此人故事可见於“逆水寒”第六集)他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比“君无戏言”还要君无戏言。
追命也不客气,就在他庄里又吃又喝,结交的朋友多了,三教九流的都遇上,他也趁此好好的学武、学艺,学书。
舒无戏手上能人多不胜数,很少教他办事;何况,追命依然运舛,但凡他手上办的事,无论办的是甚么、如何小心着手、如何一心求好,却总是到头来仍出了差池。
反正他负责的也不是甚么大事,舒无戏也不怪他。
舒无戏有一日,随手丢给他一本书,吩咐他:“这里面有些合使的,你练练看。可别传予别人看。”那书的封皮上绣着“追命”两个篆字。追命以为是甚么绝世拳谱,翻开一看,却光是腿法腿功。但他对腿法却份外有天份,所以练着练着也上了瘾。舒无戏概不理会,后来也很少再理会他。
在这四年功夫里,除了那本腿法“秘笈”之外,追命跟人学了不少功夫,指、掌、剑、棍、都有一些,腿功、轻功,更是他所能,一学就上手,所以,他愈发要在自己比较不争气的方面,例如拳、掌、刀、鞭,花上更多的时间、心力,来扎好基矗舒无戏也由得庄里的人平时胡混,或者学艺习武交换心得,他也不理;平时乐得跟庄里食客喝酒谈心,但却严禁门下在外结党欺人——一旦触犯这点,重则亲罚,轻则逐出门墙!
追命除了趁此修文习武外,也从舒门里学了不少礼节。毕竟,舒无戏虽是一介武夫,但在皇延当惯大官了,一切官延礼节,都有规律要守,追命性格虽然不羁放浪,但记性却好,为了一些特别原故,他格外使自己知书识礼,把这些礼节道理全记住了。
——没想到:这对他日后的发展,有着起死回生的助力!
所谓“特别原故”,是他“老毛脖又发作了:不是酒痛。
而是女人。
他喜欢上了舒无戏的大女儿:
舒动人。
舒动人是舒庄主的拿上明珠,他也特别疼爱她。
但舒无戏却似井没有特别赏识这位“崔略商”。
事实上,在当时,追命也没甚么“特别”表现。
——他只是“饱食山庄”的“食客”之一。
可是追命之所以会甘心情愿的留在“饱食山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因为舒动人。
舒动人很动人。
她爱穿紫色的衣服,倚在有柳阴的窗前。她的肤色很白很白,耳坠子很晶很晶,神情很忧悒很忧悒,样子很美很美,那柳树也很青很青,她低哼的歌也很好听很好听。
那时追命读了点书(他读书是为了她),一面读一面看她一面想那首“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踏踏的马蹄经过窗前,那美丽的(紫衣的)少妇忙探头去看:经过的不是自己的夫君碍…追命得意而惆怅的追思不已:他要当那个让她(小妻子)劝去“觅封侯”的“夫婿”好呢?还是那个偶尔使她凝睇怀愁的“过客”好?
唉。
那时追命也习了武(他练武是为了她),一面苦练一面鞭策自己一面想她:姓崔的,你得努力!努力!!努力啊!!!有一天你在“五年一度饱食山庄摆台赛”上技压群雄,她就会注意到你了。有一天,你能阵前杀敌、关前立功、沙场上点兵,就可以向舒庄主提亲了。
哎。
就算他练轻功的时候,也只是想到:如果有一天,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动人姑娘,在她身边,感受她的气息,闻到她的香味,和凝视她那紫得那么深郁的衣衫和白得那么淡悒的肤色,如此相伴一生,那么他就无枉此生了。
——纵教他一辈子不再沾酒也愿意。
(她的眉毛那么浓,性子一定是很烈的了。可是她一颦一笑,却似小透般的轻柔!如果她钟意了我,而又不是嫁给我,她一定会宁死不从吧……可是,她怎会钟意我呢?)由于“饱食山庄”各路人马都有,追命也跟了投靠舒府的两位江湖术士学了点命相之术。
“你跟眉毛浓的女子有缘。”追命当时最爱听这句话,但对下一句话却常常忘掉,不然也不愿摆在心里,“可是眉毛浓的女子性子也往往比较厉烈,小心着吧,纵不是有心的,也对夫君有刑克呢。”
他才不管。
此外,他也学了一些事物。
一些“意外”。
——“意外”的意思是说:他本来没理由学得的东西。
例如粗话。
意外的是:“粗话”是跟庄主学的。
舒无戏生性豪迈,但官虽做到他那么高了,不见得就是快活的事。
他常常在喝了酒之后,对他座上食客们申诉:皇上是如何亲昵奸佞,常常让他和诸葛太傅这些忠良受尽屈辱。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若不是为了保卫大宋江山,为了保护宋室基业,他早就不干了,管他个君临天下,笑傲江湖不成,至少也可以放屁天下去!
座上的人听了唯唯诺诺。
那一年秋天,舒庄主显然甚不得志,回到山庄,把夫人子女们全赶入后堂,对着庭院的落叶,足足骂了三个时辰又一顿饭时间的粗话,震得落叶纷飞;然后歇了一盏茶光景,又骂了足足四个时辰又一更次时间,又震得落叶遍地,这才收了声——不,留着元气明天再骂。
原来舒无戏是武将出身,在官廷里训练有素,禁忌繁多,他说惯了粗话,又受了一肚子乌气,憋足了不敢出口,一俟回庄,就得要痛痛快快的发泄七八回方休。
这粗话真是绕梁三日、荆棘遍耳、入木三分,听得追命为之膛目震耳;这年秋天,他听了不少各省各县各路各派的粗话,也算是耳目一新了。他记性好,跟背诗诵词一样,粗口,他也学了不少,而且还活学活用,互相问候:庄里的人都一个想法,反正连庄主他大老爷都琅琅上口、落地作金声,咱们这些当食客的,当然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誓死相随、心口相连了。
这年秋天,对追命而言,最经典的依次是:动人、习武、学文、粗话——“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是而已。”
回忆的感觉最美。
追命还是在想着:紫色是最美的颜色,尤其在衬有着白色肌肤、浓烈眉毛的美丽女子的时候。
回忆是因为得不到。得不到的特别美,而且加上一点凄然。凄美是美丽中最美的一种。
带点病态的有时美艳不可方物,一如夕照残阳。
追命始终还是没拿到‘擂台状元’。
——因为舒无戏在追命入庄后第五个年头:刚刚想开办第十一届‘饱食山庄擂台大会’前就失了势。
“饱食山庄”也作“鸟兽散”。
——主要原因是:诸葛太傅和大石公、哥舒懒残来访,劝舒无戏要解散山庄,且不能带一兵一卒,如此方才可免权相进谗,向圣上参奏诬陷:不服圣旨,结党叛乱!
(听说舒庄主失势便是因为庄内有走狗,纠结奸宦,参了舒无戏一本:在庄内养士面前出言粗鄙、亵及圣上、还自称为‘君无戏言’!幸诸葛先生等一力开解,才不致在龙颜大怒之下,灭了舒庄主九族家小!)追命也始终未能接近红颜。
——在他轻功没练成了那么独步天下之前,而也还没封侯拜相之前,连成名也遥不可即之前,皇帝已下旨召了动人姑娘去当妃嫔了。
而今,在窗前殷殷盼待的,不是女的,而是男的他!
他依旧运蹇如故。
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却只有这点没变。
舒无戏一朝失势,庄中食客,人人收拾铺盖走路,少有人依依回顾,连当时舒总侍的一句感叹:‘树倒猢狲散’,也给庄里当过一名‘大食客’(他原来特别大‘食’,现在可没得‘食’了)翻脸就骂:‘甚么猢狲,你当自己马骝王,可别当老子作猴儿耍!’舒无戏也不反驳,只遣银两,速速打发众人离去。
追命本想跟庄主说点甚么,但看舒无戏的样子,甚么也不想听,他自己也正值伤心,所以也省下来不说了。
尽管舒无戏还是把女儿奉进了宫,追命心中却矢誓:——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舒庄主,我一定不遗余力的伴你重出江湖、重建山庄、从头收拾旧山河的!
另外,追命也发现了一件事:
‘诸葛太傅’便是当日在自己偷酒之后,劝自己要掷碎酒杯、立志做人的‘那个人’!
只不过,当时诸葛先生和他的朋友来‘饱食山庄’之时舒无戏正值危机重重,诸葛等一力化解困厄,谁也没心去管别的事儿,所以追命没敢上前相认,诸葛也心无旁骛。
只不过,诸葛先生似也向庭院中扫落叶的他,笑了一笑。
——这一笑充满了鼓舞,好像是说,好似在说:你做的好,很好,再做下去吧。
那时候,追命不过在打扫秋天的落叶。
他还不认为自己的命运会比枯叶好多少。
——只不过,他一向觉得;当叶子也无妨;既曾欣欣向荣过,有日纵是枯了谢了,那又何妨。
离开‘饱食山庄’之后的追命,跟着其中一位特别谈得来的‘食客’混了一阵子,那食客不久便当了县吏。当然,追命只是位‘候补’的杂差,少去办案,多跑跑腿。
这怎么说也算是他第一次和衙门“挂钩”的差事。
这“差事”使他学得了不少事。
原本,那位介绍他入公门的“食客”,姓叶,单名棋,排行第五。他也真的善于对弈,在“饱食山庄”里的养士,无一人能在棋艺上可胜之;不过,舒无戏却不甚喜欢他。主要是因为:有一次,舒庄主与之于人前对弈,叶棋奋战之下,终于棋差一着而败,舒无戏却把脸色一沉,一拍棋盘,道:“你故意让我,讨我欢心,忒也太工心计!我就是不喜欢这样!”
大概是舒无戏嫌叶棋奸诈,所以一直没重用此人;叶棋也并不得志,待“饱食山庄”一倒,他便当了官,而且窜升极快。
追命得他提携,当了个“候补”衙差,后来才得悉:原来叶棋就是向京里“密告”舒无戏的人。追命决不齿这等所为,于是便绝足不与之攀附交情。这时候,追命虽只是小小的“半个”公差,但办事勤快,独力协力破了不少大案子,叶棋不意那么一个“小厮”,也有如此潜力,便不再提拔此人,并嘱衙官不必重用追命,以免日后一旦“青出于蓝”,任其坐大,便剪除不易了。这叫防范未然。
县官吏员逢此时世,早都懂得看风扬帆、看水行船,所以无论追命立了多大功劳,都视同无物。
如是者过了两年,追命愤然弃职而去,倒不是为了没有升迁,而是为了两个原因:他好不容易,儿经艰辛,甘冒奇险,出生入死破获的案子、抓拿的凶徒,只要这些犯案的人有靠山、有背景、里子够硬,衙里便轻判、延审,轻易放过,而对孤苦无靠、贫病百姓、因天灾人祸、暴徽聚敛才致铤而走险的罪犯,却常重判私刑,放出来后也已给折磨得不复人形。
追命深感:作为一个捕差,理应申张正义,为民除害,锄暴安良,以正法纪才是,但他千辛万苦,所作所为,却反而成了贪官污吏的帮凶,为虎作伥,百姓们讨厌、仇视他们,而权官豪绅又任意使唤、丧尽天良,这样的“捕役”,他怎能当!
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因为他无意间破获了一件案子:少林高僧“笑韦陀”是“三神僧”之一,远道而来“出尘寺”当主持。有一日,在剪花的时候,给花瓣里的小虫噬了一口,他没去理它,三天后,毒发身亡,死于禅房。发现他尸体的人,还目睹一列红黑色的长虫,自他鼻里蠕爬了出来,他那一只伤指,已呈金绿色。
当时办案的人都以为笑韦陀是误服毒物,只追命详加搜集,细为访查,发现毒力是自指尖攻心的;追查下去,他找到了那只,‘虫”不仅只是虫,而是一种喂了毒的虫,叫做“伤追虫”,毒力极烈,给咬噬了如不迅速连根切断伤处,必死无疑。
追命查得这些,是因为他跟“三缸公子”温约红学过“活字解毒法”。温约红是“活字号”的好手,而这毒显然不是施毒的“死字号”高手便是善制毒的“小字号”所布下的。
这一查之下,果然查到“老字号”温家有两名高手温大听、温小听在这儿附近,正要谋夺“出尘寺”的产业。
追命上禀要捕温大听、温小听问案,县太爷因怕得罪“老字号”温家的人(得罪这使毒世家,只怕那一天给人毒得七孔流血、五官离位也不知仇家何人),不批海捕公文。追命一气之下,单挑找上温氏兄弟;温氏兄弟直认不讳,三人一番拼搏,追命便给毒倒,但仗着温约红所授的解毒之法,保住元气,并以绝门腿法重伤了温氏兄弟,把他们擒回县衙——可是,未久,县太爷还是“禀承上意”把他俩给放了。
追命在绝望之余,便自嘲:我天生不是当公人的料!于是挂冠而去。
更重要的是:此案引发了他一个疑惑————当年自己的母亲之死,是不是有些可疑呢?
当年,崔大妈在市肆上杀鱼,不小心给鱼鳞“刮伤了”,不多时便咽气了。死时眼睛流出了黑血。
他那时候虽然还小,但记忆特别深刻。
追命决意回去“味螺镇”去查一查当年旧案。
南返之前,他还特别去探看“旧主”舒无戏——现在他一家五口,就住在山边的小茅寮里,耕作为生。
失意后的舒无戏很少接见旧部故友。
追命坚持要见。兴许是因为追命当候补衙差,职分甚卑,但因逢案破案、为地方除了不少大害之故吧?这“好喝酒的小崔捕爷”倒有风评甚佳,舒无戏听说是他,才愿接晤,一见面就说:“喂,偷酒的,你倒真有本领,听说对小偷都网开一面,这也算是不忘本吧?
晤?”
追命笑道:“只去大富之家偷点吃的用的,用来养妻活儿、治病救人,也不是啥十恶不赦的事。老抓这些人,不如找些恶霸土豪教训申诫,这都是庄主以前教诲的!”
舒无戏听了大笑三声:“好,好,好!”然后拍拍肚子放了一个屁,颇有感触的道,“可见咱庄里还是出过人材的。”
追命想起叶棋五,这一路当官,早已飞黄腾达,听说已当了相爷身边红人,又忆起动人姑娘来,不免也有感慨(不晓得她那对浓眉有没有克一克那好色昏庸的天子?)又见舒无戏家徒四壁,连茶具也十分粗陋,便掏出身上的六两银子(其实这也是他任职两年的全部家当),恭恭敬敬的奉给舒无戏,毕恭毕敬的道:“这是当年山庄一些故交,记我转上,忝为贺舒庄主四十大寿之尊礼。”
舒无戏淡淡收下,也不多谢。
追命看到舒无戏的孩子和夫人,以及他本人,全穿着粗衣破布,桌上残肴,只是腌菜,心中难过,便称作有事先行告辞,走到市肆,赊了账,买了些布料、酒肉(由于他办了不少大案,为老百姓做了不少事,大家都肯给他欠账,甚至不肯收他的钱),回到那千疮百孔的小茅屋,把酒菜、腌肉、衣物拎了出来,舒无戏的两个稚龄小孩一齐欢呼上前,雀跃不已,舒夫人要过来接过酒菜,却给舒无戏喝止:“不行!”
“为……”追命不解,以为舒无戏嫌弃,“为什么?是嫌酒肉不好吗?我……我这就再去办。”
“不是。崔兄弟,你这样做,不好。”
舒无戏紧皱着浓眉,有一点不快。
“庄主,我这样做,决无恶意……”追命以为舒无戏误解了他的用意,“我只是……”“我明白。”舒无戏说,“我现在是失意了,落难了,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受苦。反而,我觉得我是在修行,有朝一日,如同淬炼过后的宝剑一样,重现光华,更见锋芒;所以,我不当自己是个失败的人,我只当这是成功的磨练。我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我成我败,我仍是我。我要我的孩子,也要有这种想法:人不可能一辈子得志,但要在得志时仍持志不懈;人可能会有一时失意,但在失意时仍要有斗志。我要他们吃得起苦,才做得成人!”
他拍拍肚皮又说,“我并没有做错事,对不起人,闹到这种田地,也不怨天尤人。我既当得了大官,做得了大事,自封自己为庄主,我就忍得了当乞丐、贫民。要是这样给我东山再起,这才算是大丈夫,真本事!小兄弟,你人心好,你也应该要这样子。晤?”
追命有点哽咽:“庄主……”
“有什么好难过的!人贵相知,有一知交便无憾;所谓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山庄的人这般待我,我没话说,而且,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凡你得势,必定有一群人口口声声为你可生可死,卑屈阿谀的;如果失势,便一定遭冷眼白眼。我是明知故犯,活该现眼报,这才叫痛快过瘾!”他呵呵的笑着,眼神里亮出一点寂寞、一星无奈。“富贵荣华,我都有过;既然当八面威风的人便当不成四面玲珑。我这下做乞丐贫民,也要当成个样子!捱饿可以,贫寒可以,我有手有脚,一样可下田耕作,一样可以糊口吃饭。小兄弟,什么都可以卖,骨气是不卖与人的。说起来,我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是个国舅爷哩,我就是不肯攀这个折骨弯腰的亲!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当贫民就当一名似模似样的贫民,求人卑屈,则万万不可!他日我东山再起之时,我还可以跟人说:咄!瞧,我三十九岁时还一无所有,一个一穷二白的老百姓哩,这才叫白手起家,这才叫大起大落!”
他把酒菜都塞回追命手里,“我今天会见你,不是要接受你的同情,而是看得起你:当个公差小役,也要当得清白、清正、清奇,不愧为我舒门里的养士!你给我银子,当还我情,我实领了;酒菜则就心领了;要当穷人,就不要一餐咸鱼白菜,一餐美肴酒肉的,那多蹩扭!酒是用来乘兴的,不能在失意时喝的,心灰意沮时喝酒,容易以酒消愁,大丈夫靠这一点水来解愁消闷,像什么话嘛!肉也不是这个时候吃的!孩子们今顿饭吃了肉,下顿饭便无此不欢了,没受过苦的孩子这怎么能砥砺志气!我接见你,是看得起你,小兄弟,你可别害了我们!知道吗?嗯?”
追命咬着下唇,只记住舒无戏的话,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知道当年我为啥要收容你吗?”舒无戏依然用凛然有威的横睨着他:“当日,你偷了酒,诸葛先生就跟我说:“此子是个大材,你先留着他,多加磨炼,我还在宫廷与奸宦斗争不休,现在接他回宫,只怕害了他。”他果然没有看错。”
追命只觉得心头一阵热,几乎没喷出血来。
“你别这个样子,富贵浮云,其实是: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是而已,你还难过个啥!”舒无戏说着又放了一个屁。
响屁。
舒无戏大笑道:“你看,小老弟,日他妹子的我现在多自在,以前在皇帝老子跟前,屁可不能放,放了要杀头的;只听佞臣谗宦在大放狗屁,嘿,多憋气!”
他大力的拍着追命肩膀,笑道:“其实你应该羡慕我才是。入他奶奶的,你而今当个公差,上不下下不上的,可比我鸟窝囊得多了!”
然后他又笑问追命:“怎么啦?诸葛先生大前天来找过我,还问我那姓崔的小子腿法练得怎么样了!”
“腿法?”
“那本腿功是诸葛先生要我不露痕迹、不动声色的交给你,看你有没有下苦功去学的!
他为这套腿法可花了不少时间心力哩。他要我告诉你:学成了,还要创,学是可以靠人指引,创则要自己去悟。匠与大师,其分别就在能不能创。唔?”
他又放了一个不臭的屁,再问:
“唔?”
煎炸的奸诈
一个人只有一生。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一生,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好好的过他的一生。
回顾过去,追命的日子都不好过,不是颠沛流浪、就是不受注重,但他一向都很乐天知命,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已是半个奇迹。
他苍桑而不尤怨,辛酸而不悲伤。
遇挫不折。遇悲不伤。
——尤其在他得遇舒无戏:人在陋巷、不改其志之后,对人生更有大感悟。
不过,回到味螺镇的他,在父母亲坟前上香的时候,十六岁少年的追命,实在抑不住伤悲而掉泪。
因为母亲的死因有疑,使他发了狠再花两年时间来调查,发现不但他母亲梁初心是“太平门”梁家的一员,连父亲崔唇容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人物,外号“醉翻天”。
——说来也真是的,如果自己的父亲不也是武林中人,何以得识“三缸公子”温约红?
如此想来,温约红跟父亲一样,都是好酒贪杯的武林高手,只不过一个能饮,一个易醉而已!
追命反覆搜集证据,细加稽查,终于发现了一段武林秘密:“太平门”以轻功见称,腿法为辅,但后来,同是下盘功夫,却有人精研腿法,也有人仍以轻功为本。精擅腿法的后来自立门户,称为“大平门”,即“太”字下面少了一点。
他们这样一来,同一门里,变成两派。而“太平门”门规虽严,偏又不似“蜀中唐门”和“老字号温家”:唐门也分暗器、火药、毒物三宗,但因唐老太太三代主拿大局,加上唐老太爷子幕后操纵大势,虽然唐家高手,良萎不齐,意见不一,但仍能由强人领导,将“暗器”一以贯之,其他“火器”、“毒药”只以为辅,助长暗器之威力。“老字号”温家到中期亦分为:制毒的“小字号”、藏毒的“大字号”、施毒的“死字号”、解毒的“活字号”四脉,但这四脉只是分工精研,虽时有倾轧冲突,但遇外敌,彼此仍配合无间,加上四脉首脑温心老契、温亮玉、温丝卷、温暖三等把持大局,局面乱中大稳,还算稳得住阵脚。
“太平门”强人首领梁大口一死,门里即分为二支:注重腿法的“大平门”新系统认为太着重轻功,未免有“未战便逃”之意,“太平门”积弱多年,未赏不是与这种“逃亡保命”心态有关,所以化被动为主动,以积极抗消极,以梁铁舟为主、精练腿法,集众高手之创研,以强补弱,渐有大成;“太平门”主流派的人却觉得:轻功提纵术才是“太平门”梁家的擅长,集数百年来独门之秘,心得精华,无可替代,岂容后人轻侮,且何故要舍本逐未,背弃师门?加上轻功以保命为旨,以和为贵,腿法则以打杀为重,有伤和气,是以梁艳丽为首的一系,对“大平门”都颇不以为然。
果尔,未久,两系冲突日频、互讥相残,倾轧日重。“太平门”讥“大平门”少了的那一点,应放在头上,即是“犬平门”;“大平门”笑“太平门”一味只会逃命功夫,不战而逃,尽早变成“摆平门”。
两家仇恨,愈演愈烈,因而发生殴斗,造成人命。人命关天,又厉变为互相寻仇,伤亡愈来愈重。
“太平门”本与“下三滥”何家素有怨隙,但“太平门”头领梁艳丽为了要先安内患,便与“下三滥”何家首脑人物“何必有我”合作戮力,突击“大平门”,男的杀的杀、废的废,女的奸的奸,辱的辱,手段残暴,远比武林外派互相屠杀更甚。事实上,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在所必然,大家都是姓梁的,如果不杀得永无翻身之力,难保有一天不窝里反,倒干戈,给人杀了回头。
每个人虽然只有一生,但许多人的一生便在这种族系乞间倾轧仇杀中莫名其妙的断送了。
不过,“大平门”虽然全军覆没,但听说首领梁铁舟在给同门追杀重伤垂危之前,有一个在朝廷和在武林中都极具威望的人物出来救了他,并保住了他的家校梁铁舟把精研的腿法要诀赠予那人之后,便因伤重不治,溘然而逝。
“太平门”了结了心头大患,但身旁又生魔障。“下三滥”趁着剿灭梁氏叛逆之便,势力入侵太平门。梁艳丽发觉已迟,何家有不少人已各用婚嫁、拜师、学艺、义助、任职、投靠的名义,成为“太平门”的人,并暗行分化,夺权、并吞。
这一来,纷争又起,这回“太平门”虽然在梁艳丽非常手段之下,仍能将“下三滥”何家的势力勉强逐出家门,但也结怨极深,元气大伤。
从此,梁何二族,成了“遇梁斩梁,遇何杀何”而“太平门”内,本因敉灭“大平门”而不忿的子弟,加上“大平门”里劫后余生的人,还有受剿灭“下三滥”行动无辜波及牵连的成员,三流合一,因为一个出类拔革的高手梁浸浸的崛起,统领联合,又再成立“不平门”,脱离“太平门”而去。
可是,江湖风险多,七帮八会九联盟和“大连盟”根本不许再有新的门派冒头,而且这些人始终实力未够,不足成事。“太平门”怕春风吹又生,绝不任其坐大,不住派人追杀;“不平门”的人分整为零,各散西东,各自为政,飘泊江湖。
梁初心(崔大妈)便是“太平门”旁系成员之一。
她长得娇丽俊俏,原在“太平门”也甚得器重,但她不满“太平门”种种所为,是以断然离开太平门。
门主梁艳丽本就对她有偏见,她这种作为,使“太平门”即行下令追剿格杀。通常,追杀这些“梁门逆徒”的事,是由梁艳丽手上心腹大将“火烧天”梁坚乍来处理。
梁坚乍诡计多端,手段狠毒,动手杀人之后,往往把人一把火烧个干净,“无迹可寻”;此外,在梁何二族合并期间,他跟何圣神,何太太等学了不少“下三滥”的功夫,包括的掩眼法、布阵和下毒,他使用这些毒招去对付他的同门。
——受过他逼害,无处容身的梁氏同门都对此人咬牙切齿:这个“奸诈”的小人该落地狱下油锅去“煎”而“炸”之才是!
梁初心偕同夫婿崔唇容天涯流亡,隐姓埋名,一个打渔,一个杀鱼,大隐于市,久而久之,梁初心红颜变老,人也完全变了;崔唇容更大志消沉,镇日以酒消愁。这都是因为当年那一场同门灾劫所致。
可是,是祸躲不过,那次因崔唇容大醉,赊账不还,以致“更衣帮”好手“七屠虎”朱麦寻畔,梁初心不忍见丈夫给这干狼虎之徒活活打死,所以就重露身手,把这干家伙打了个落花流水,但也因大腹便便,不小心挨了朱麦一记“七苦拳”,害得追命一生下来就头重脚轻、为伤所苦。
不过,朱麦并没有因此算了。他是聪明人,一眼便瞧出崔大妈的轻功来路,一猜便知这对卖渔夫妻为何窝在这小山城里。于是,他私下通知了“太平门”的梁坚乍。
梁坚乍并没有马上行动。
他一向沉得住气。
他要一步步来。
——对叛徒,他一向都不放过。
——对杀手,他一向都不饶耍
有些人以为杀手凄美、潇洒、独来独往、赋有情于无情。追命却大不以为然,其实当一个杀手只是负责去摧残另一个生命。无法无天,只为一已之私(仇、恨、钱、权、甚至只是一种无聊虚妄的快意、成就、荣誉),就不择手段,扼杀了对方生存来证实自己活下去的意义,这些人,活着就根本丧失了意义。
追命一向不当杀手。
——如果他真要当杀手,他也只愿当一个专杀杀手的杀手。
他认为真有本领的人,应该去当捕快。
——捕快是为了持正执法,为民除害;一个好的公差捕头,对上要不怕强权,以理行事;对下要依法除奸,不畏人言。
——当一个杀手,太容易了,把不喜欢的、阻碍自己前程的、剪除之后便有利可图的人杀掉不就得了!
但当一个好捕差何等不易,两面为难,四面受敌,而且还常遇上十面埋伏!
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公差。
但他心细、周密、肯下苦功,不查个水落石出势不甘休。
他虽然年轻,但江湖经验却很丰足,很快的,他便查得七、八年前,梁坚乍嘱人把一支“下三滥”淬毒精制的“两头针”置于鱼肚里,那个清晨,那一刺,便要了崔大妈梁初心的命。
他再追查一下去,发现连他父亲崔唇容之死,也是有人趁他酪酊大醉之后,乘他仍举杯痛饮之时,一掌把杯子拍入他喉中,令他哽塞致死。
那个人便是梁坚乍。他这回不放火是以为反正不用放火也没人会发现。
于是他写了状子,击鼓鸣冤,在味螺镇呈案,并告到霹雳乡去。
结果是:
没有用。
县衙根本不敢动“太平门”梁家的人。
原因除了跟不敢碰“老字号”温家的人之外,更因为梁坚乍根本是县官万士兴的“老友”,两人狼狈为恶、朋比为奸、互为奥援已久,怎会受理?
反而,梁坚乍因此得悉追命是梁初心的后人,因而与两名心腹弟子南下味螺,决意要斩草除根。
“得之我命,不得我幸。”
那天晚上,风起。
长城远。
长街寂。
在寒风飒飒的味螺镇口,追命独自在路摊上,叫了几碟小菜,独个儿自斟自饮。
也许是因为风寒,或许是因为太晚,所以只剩下一摊卖饽饽的,一摊卖烧饼油条的,一摊卖面的还在镇口摆卖。
热腾腾的烟,氤氲着人间烟火的梦。
寒夜锅里的街头,萧飒零落,几张空凳,只有一个食客: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端坐低首,在等着热面,就算是在这样浓的夜色里,那小孩的脸色是白得泛寒,两道眉毛很清秀。他在把玩着一双满是污垢的筷子——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
锅里的油滋滋作响,追命听了就很喜欢,不觉又哼起了歌,带着星星的醉意。
——是那首后院里小透姑娘和他说那几句话时二奶奶唱的调儿,还是那首窗帘下动人小姐俯视街景时所唱的歌?
他想起了准?
——谁知道?
那时追命还年少。
——年少的追命,但有一颗苍桑的心。
但那个晚上,他仍年少——谁都有过曾经年轻的晚上,可不是吗?
那天晚上,追命叫了面,正吃了第一口。
然后他就停箸——
隔在黄火晕昏(那一点灯火不敌整个了无惮忌的黑暗)的微光里,他向那卖面的汉子问:“怎么你的面?”
汉子看不清面目。
他的话也含糊不清。
“嗯!面?”
“对,你的面!”
“面?什么事?”
——也许“什么事”是一道命令、一句暗号,也许是说暗号或下命令的人觉得时机到了,该下手了,这三个字一说,卖面的和卖饽饽的一起/一齐/一气出手:卖面手中的面,变成一条长线般半黄色的剑,直刺追命;卖饽饽的饽饽,飞蝗石般的飞射向追命。
只有卖油条的动作最慢。
———个真正好的杀手,不是因为他快,更不是因为他慢,而是因为他的身手,快慢得恰到好处。
他当然是好杀手。
他要看着吃了毒汤的追命如何闪躲那“面剑”和“饽饽飞星”。
他看敌人是怎么闪躲他才出手。
他是点了一把火,
——一把把敌手烧得尸骨无存的火。
他最稳。
最定。
因为他才是今晚的主角:杀手的主人。
他是梁坚乍。
梁坚乍虽然“奸诈”,但他万未料到今晚会有这样的突变、这样子的下场!
因为追命突然平平飞起(用的是“太平门”的轻功,但却是连“太平门”也没学会的轻身功夫),一霎间,连捱了“面剑”和“饽饽飞星”,脸不改容,闪到了自己面(档摊)前一张口,连面带汤,全喷到他脸上,接着,飞起一足,把整锅浓油踢到他身上。
正当他痛得惨叫/大吼/咆哮/悲号/哀吟/狂嘶/厉啸之际,追命再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头卢。
一脚。
踢断了——
他的脖子!
——这是什么腿!
——这是何等可怕的腿法!
他一踢得手,立即回头,令他震愕莫已、惊异莫名!
因为卖面和卖饽饽的,在梁坚乍整个人给沸油淋得像刚煎炸过一般之际,都一齐送了命。
——就死在那儿。
死在他们的“摊位”上。
——每人喉管,都穿过了一支筷子。
寒街上,只有小孩子仍在那儿。
坐在那儿。
一个脸色很白的小孩子,令人看去有点发寒。
他手上的那双筷子,已然不见了。
他只不过是一个七八岁的稚龄小童!
映着灯火一照,那小童还未及长得俊,但已见俏了:一种寂寞刀锋冷的俏。
追命忍着伤痛,道:“谢谢。”
“谢什么,没有我,你一样杀得了他们。”
追命奇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他们是恶人。”
“你跟他们有仇?”
“没有。”小童说,“我不知道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报应这回事,但我只知道:好人该有好报,恶人得有恶报。如果没有:就让我们来替天行道吧。”
这个小孩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但正义感很凛然,其怨毒也颇深,杀气更烈。追命怔了一怔,不禁问:“尊师何人?”
小童一晒:“得有缘时,你自然便会知道。”
——听他谈吐,居然像是饱学博识之士,不但得体大方,也话里含锋,咄咄迫人。
小童反问了他一句:“你也杀了人,你不怕吗?”
“他们是来杀我的,我不能让他们杀,只好杀人了。”
“你当过衙捕,”小童居然像很清楚他的“底细”,“你当知道杀人尝命这回事吧?”
追命孤疑地道:“……你是要我到衙里去自首?”
小童立即摇着:“非也。家师说:你杀梁坚乍是旨在自保,而且,你也是“太平门”梁家外系子裔,此举是清理门户,这是武林械斗,与官府无权干涉。知道吗?”
追命为这小孩声势所慑,只能说:“是。”有些话,想问,又不敢问。
小孩把话说完了,便打算要走了。
他真的“走”了。
但他不是用腿“走”的。
他并没有站起来。
他坐的凳子是会动的,原来早已装上两个滑轮,只要一拎把手,再按机括,便会徐徐转动。
追命一看,便知道这小孩子一双腿子,已经瘫痪了。
——已经废了。
——这样的一个小孩,真可惜啊!
他心头怜惜,甚至有些疼惜了起来,不禁也看着看着而忘了转移视线。
小孩刹地寒白了脸,叱道:“看什么?,没见过断腿的人吗!”
倏地一扬袖,一道刀光,以电的速度雷的惊愕向追命迎脸而至!
千忙万险中,追命猛起足,踢飞这一刀。
这一踢,那一刀,飞上老半天,苍穹黯处,久久不下。
——那一刀竟全无力道!
追命额前落下二绺发丝。
——还是给刀锋险险扫中!
(这一刀如此之速,如此之厉、如此之锐,但竟不是以内功发力,而是凭巧劲施为的!
更可怕的是,小孩那一刀,似意不在伤他,似只要吓他一吓而已!!)(以巧劲御刀,尚有这等威力,要是这小童日后练成雄浑内力,岂不是一!!!)追命震愕当堂。
小孩扁了扁咀,很难过似的道,“我以前也是像你一样,有手有腿的——”追命忙道:“小兄弟,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看他忙了咀皮说不清,小孩嗤的一笑,笑靥天真漫烂:“什么意思!这个那个的!听说你也是一出娘胎就受内伤,每天非饮酒不能活命,而且上身的功夫,总难有大成——你也不曾伤心难过吗?”
追命呆了一呆,只脱口就说:“得之我命,不得我幸——没啥好怨的。”
小孩垂下了头,直至那把飞上半天的小刀“笃”的上声,自天空落了下来,插在桌子上,刀柄兀自震幌着,他才如梦初醒,喃喃地道:“得之我命,不得我幸;不得我命,得之我幸……”并推动机括,缓缓远去。
追命不敢再追。
他怕这小孩会不高兴。
他只敢远远地问:
“小兄弟,你如何称呼?”
“……我姓无。”
“吴?”
小孩没有应他。
“姓吴?姓伍?”长过对方至少十余岁的追命傻愣愣的自忖:“还是姓胡?”
事实上,追命一脚踢死“火烧天”梁坚乍,少年的他,在第二天,已经成了名。
大家都知道,有个少年把“太平门”中第一号杀手梁坚乍踢死于镇口,正是大快人心;而传闻那少年的腿法,极似当年“大平门”所失傅的“追命腿法”,是以人皆称之为“少年追命”。
只不过,大家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少年追命也遇上了一个令人惊异的人物,一个小童,不知姓毛?姓巫?还是姓武?
空中大石
往好的想,悲伤也可以是快乐的;往坏处想,快乐也成伤悲。
怎样?
那天晚上向冷。雪已停了,万籁无声下的是肃杀;马不再赶路,岁月和飘泊已转入驿站的墙壁和地板里。杯子是冷的,因酒而温热;刃是冷的,因贴着身体而锐热。暮晚的天色由蓝转黑,特别快,非常静,且带着不着痕迹的杀意。
少年的他仍在客栈的一角喝他的酒,微带酒意的眼光很美。
——壶中天地大,袖里日月长。
如果他醉眼里蕴含了什么意思,大概就只有这个意思了。
“霍”的一声,门帘猛然掀了开来。
一人紫膛脸,顾盼有威,赤颊方颧,衣袂激荡着金风猎猎。
他并没有去掀开帘子。
厚旧的帘子像是自动激扬起来的。
他大步而入。
后面跟了两个人,眉目清奇,背负长剑,神情充满了崇敬,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弟子子弟。
帘布未落之际,可以瞥见外头雪势已止,但风声渐剧,无尽的暴风和风暴,看来还会继续以无情的力量无尽的击打着无情的人间。
掌柜的呵着腰、屈着身、腴着像身怀六甲的肚子,去招呼这一看就知道的大客户。
——尽管是在这样小小的途驿里,这汉子的气派依然豪壮;尽管他身边只有两个人,但他的气势仿佛帐下正有千人待令出。
在这个“暂时驿栈”里,有七桌子的客人,七台人客都知道,来的是谁。
这人正是当年御前带刀总侍卫舒无戏。
他不但曾在殿前舍命保驾立有大功,更曾自请命赴沙场拼命杀敌立有战功,只不过,后来为奸臣进谗,参了一本,落得个家散人亡,令他解散一手建立的“饱食山庄”,落泊江湖。
——但他豪情依旧在,豪迈不改。
有人对他说过些什么:“看他起朱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他不以为忤,还哈哈笑道:“我的红楼朱阁,就起在我心中,我一日不死,那塌得了?就算死了,塌没了又有啥相干!起过风云见过繁华,不就是了!我心里还天天高朋满座,终宵不去呢!”
近日,皇帝转了死性,采信了诸葛太傅的忠言,重新下诏起用舒无戏。
舒无戏即跨刀上京,这一来,万民称幸,闻者无不雀跃,凡他过处,都有旧相识、老战友、还有当年门人子弟为他唱道同行。
他一一回拒。“等我再有一番作为时,再来请大家干一番事。”于是身旁只带两名子弟。
这晚他错过了宿头,在雪静风啸的夜晚,来到暂时客栈,要喝一口热酒,来温一腔热血。
但他的敌人,已在这小小驿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置下了九面埋伏,静候他的来临!
七桌子和客人,有三桌的人,分别是“浸派”、“跌派”、“扭派”的杀手。
共十一人。
他们来只有一个目标:
——受命杀舒无戏。
有两桌的人,是“太平门”梁家的好手。
共八人。
共八人。
他们来只有一个目的:
——奉命杀舒无戏。
有一桌的人,是“蜀中唐门”的高手。
共三人。
他们来只为了:
——杀舒无戏。
此次行动由“下三滥”何家“德诗厅”旗下的高手:本由“一尸两命”何尚可主持——但且不管这人来不来,他们都会下手,一定下手。
他们有共同的目标:
目标只有一个——
“杀舒”。
杀死舒无戏。
还有一桌,便是那个眼里满是醉意,喝酒喝得像掉进了恋爱里,过早有华发的年轻人。
——看他的眼神,酒醉了之后,一定是想起了他的恋人。
他独座。
除了他,还有一人。
这人没有桌子。
他“赖”在地上,像一件什么农具似的,靠在于禾上便已呼呼睡去。
——这人似比喝酒的年轻人还要年轻几岁,看去相貌堂堂,但就是弄得灰头土脸,一对大手,实在太大了一些,连睡着了也似无处可安置。
低头埋首喝酒的青年正是追命。
追命正端详那朴实少年的睡相:天气那么寒冷,怎么这人不喝酒也能睡去?日间工作太累人了吧?他也学过点相术,觉得这样子的少年窝在这儿,窝在这里渡过岁岁年年,实在是件很不公道的事。
其实相貌俊美的世间男女,在所多有,只不过不一定也同样有俊美的运气,是以在俗世红尘中湮没消亡,也是常事。
追命正在揣想的时候,三派杀手、太平门高手、唐门好手,全都在定计:——我要在刹那间把剑刺入他的心房/我要一剑斩下他的头颅/我要先别人夺取这家伙的狗命……——我要在他背上/胸上/头上/身上钉上七十八种暗器——我要封杀了他一切的出手和退路……忽听“嘭”地一声,像有谁在瓮底里点燃一支爆竹,随即闻到堪称惊天动地的臭味,像浸在沟渠里七十二天的咸鱼突然喷出了一口气,这才恍悟原来是亲爱的舒无戏正放了一个又臭又响的屁。
一时间,那臭气像给冰冻着似的,凝住不散,可苦了那一干高手好手和杀手,掩鼻不迭,心里也叫苦不已;偏在这时候又不能离去透一口气,更不能贸然发作。
这时,那大腹便便的老长柜,正哆嗦着走到舒无戏跟前,哆颤着问:“客客客……官官……要叫点点点点什什……么……下下下下酒的……?”
舒无戏觉得很好笑:“老掌柜,你怕什么?嗯?”
掌柜震颤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六桌客人,手背露出青筋。
手按在刀柄上。
力握成拳。
舒无戏扬起粗眉,笑问:“你怕我?”
掌柜的声音颤得像断线的念珠:“怕怕怕怕……我不不不怕怕你……我怕怕怕怕……”“怕?”舒无戏还是不明白,“怕什么,晤?”
——人们对他们自己所不知道的恐惧,多半会这样问,却不知别人所怕的说不定也是有一天也是自己所俱的。
“怕怕怕怕……”掌柜“怕”得连“怕”字几乎也念成“爸”字:“我怕有人杀你——”“杀我?”舒无戏哑然失笑,指着自己的大鼻子,道:“谁?”
掌柜道:“我。”
这句话显然是一个暗号。
这句话一出,“扭”、“跌”、“浸”三派杀手都出了手。
扭派四人,在奇异的扭动中出了剑。
他们的剑光也是绞扭的。
跌派的四人,在出剑时先行翻跌。
在跌势中出剑的招路是不可预测的。
浸派的三人,出剑之时,全身突然湿了。
湿透了。
然后他们的剑光像雪。
似雨。
——在雪中雨中水流之中,是无人不湿的:为血水所浸而湿!
“太平门”的高手后发而先至。
他们的轻功比出手还快。
至少比剑光更快。
蜀中唐门的人不发而至。
他们的暗器先至。
但谁都不及他快。
——谁快?
那掌柜。
——惊怕抖哆中的老掌柜!
“我”字一出,他一掣肘、一扬袖、一翻掌,便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刃,一刀斫了下去,快得不但出乎意料之外,还超乎想像。
这一刀迅疾无论,而且还掠起一股腥味,见血封喉,正是“下三滥”何家的“杀鱼刀”!
这一刀虽快,但有一人行动更疾。
——那当然是追命。
追命整个人弹了起来,半空一弓,又重重的把背部“砰”地摔在舒无戏的桌面——奇怪的是:他轻功那么轻,身法却似很重很重,但身法越是笨重,动作却越是灵活——然后两脚急蹴而出:一只脚顶住了掣刀的手,一只脚沿如刀,正贴在老掌柜的脖子上——是贴,并不是切,因为并没有真的踢过去,只是像一口利刃般黏在老掌柜的下巴——同时,追命还向正在喝酒还是吓胡涂了的舒无戏唤了一声:“嗨,舒庄主。”
舒无戏大为讶然:“是你?”
追命道:“是我。”
舒无戏像在家里闲聊一般,夸道:“晤,好俊的身手。”
追命却大声道:“别动手,一动手我就先踢断他脖子!”他这句话当然是向那六桌正要扑过来出手杀人或救人的高手说的。
舒无戏肯定的点头:“狗入的,他说的对。”
这老掌柜正是“下三滥”高手何尚可是这次行动的领袖,也是此次行动幕后主脑身边的红人,唐门、梁氏和三派人物还不敢背这个黑锅。
老掌柜又怕得全身发起抖来了,又颤着语音说,“你你你……先收脚……我我我……立刻便撤……”追命不同意,“什么你你你我我我,我收了脚,你还会罢手吗!”
老掌柜连大肚皮也抖得乱颤狂摇,“你……要是不放我……他们是是是不会走……走的……那只有耗耗耗在这这里了……不如你先收收收腿……我一定马上就走……”追命听了,也觉得有理,望向舒无戏。
舒无戏大力的点了点头:“天杀的,他说的也有道理。”
于是追命道:“我就先收一只腿……你先把人叫出去。”
老掌柜不住点头,严寒里,他一额是汗。
追命缓缓收腿。
先收拦住持刀的手那一只腿。
腿刚屈起,骤然之间,却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令一向应变奇速、出腿奇迅、反应变奇快的追命也来不及应对的事。
老掌柜的肚皮递然裂开!
里面倏然伸出一只手。
手里有一把刀。
黑色的刀。
刀刺追命!
——追命的身还在桌上,鼠蹊部位离那老掌柜的“大肚子”极近极近,谁也不曾料到肚子里面居然还藏了一名小杀手!这一刀突如其来,令追命不及闪躲、无法闪避!
甚至连发力把老掌柜的脖子踢断也来不及。
此外,老掌柜何尚可的另一刀,却急刺舒无戏!
——他没忘了舒无戏!
——这才是他的任务!
——他才是他的目标!
就在这时,突有一人,自地上陡地“站”了起来,双手一伸,看似缓慢,瞧似平凡,但几乎快已不能形容、高已不能描述他的出手,他的出手竟有一种不容人回避的巨大力量。
他一伸手,左手握住白刃,右手握住黑刀。
——就用一双手。
肉掌。
“咯登”、“咯登”两声,黑白两刃,不管有无淬毒,都给他拗来像冰屑一般易碎且脆。
老掌柜何尚可的攻势已完全给摧毁。
追命一脚,把“一尸两命”的“肚子”里藏的人踢了回去(他不想见这种人,太阴险了!),再一脚把何尚可踢飞了出去(他不敢再跟这种人面对面站,太危险了!)然后追命这才看清楚,从地上挺起来的是那稳重方正的少年。
他手里揸着两把名著天下闻名丧胆的毒刀,却握成了碎片,还向他咧嘴一笑,有点得意,但十分善意的问:“怎样?”
追命忍不住夸道:“好掌功!”
那少年也相知相惜的说:“好腿法!”
在旁直瞪眼的舒无戏却说:“他奶奶的,你俩个都说得不错!”
怎么样?
他虽比他还年少,却以恢宏的气派与追命相遇。追命的眼神已略带沧桑,但唇边依然是常悬那一丝玩世与不羁。
追命有点赧然的道:“原以为可以不杀一命、不伤一人、不打架便可化解,但还是不管事。”
那少年忙道:“兄台用心好,不过对这等恶人却不听事。”
这时,那二十三名凶神恶煞,抡刀挥剑扣暗青子的又要杀上来了。·两名少年背靠着背,准备大杀一场,大打出手。
舒无戏忽睁转着两只大眼,问:“你们不想打杀伤人性命?”
追命诧然,但答:“这当然是最好的了。咱们无冤无仇,又何苦要杀伤人命?”
那少年也道:“诸葛先生只命我来暗中保护舒大人上京,能免杀人就得免!”
舒无戏呵呵笑了一阵,放了一屁(依然奇臭无比,一面喃喃自语:多放点,免得进了宫就不能畅快放他奶奶的了!),然后又骑骑笑道:“杀千刀剐万刀的,杀人还有说难的事,吓唬人嘛,那还不容易。”
话一说完,他拔刀一斩,大喝了一声:“滚——!!!”
追命“差点”就真的滚了出去。
——真是惊人!
不单是他,连守在舒无戏身边两名早有防备的子弟,也给震了出去:——一撞在墙上;———撞在桌上。
这一刀,从腰背拔出来,划了一道大弧型,划过背脊,划过头顶,划过前身,斫在桌上,不但大桌齐口分而为二,凡刀风过处,由后至前,整座客栈,从墙壁到屋顶,全切开两爿,那就是说,那偌大的一间房子,给这虚斫一刀,完全砍成两边,切成两爿,像本来就是两间屋子一样;风吹进来,连雪也激飞进来,像星星也要掉下来了——过后才知道:雪又开始下了,还下得很急,很密。
这一刀声势骇人一至若此!
——这一刀!
这一刀一出,敌人都“不见了”。
——走避不迭。
谁敢惹这一刀?!
——看舒无戏看刀抚刀的样子,也正是流露着:谁敢惹我,这四个字。
走光了。
谁也不肯再留。
——谁也不敢跟砍出这一刀的人为敌;何况,他身边有那两个:一个擅于腿法、一个有一对铁手的年轻人!
那一刀,那一声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震了出去——不震出去的也给震倒、吓坏了。
只有一人,正在舒无戏身边,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好深厚的内力!
好定力!
那正是那名以手碎刀的少年!
追命这才明白:
舒无戏根本是不需要他来救的。
那少年也这才知道:
舒无戏绝对不必要他来保护的。
“咄!”舒无戏向这两个年轻人露了一手,瞪着眼努着咀道:“这不是都给吓回去了!
晤?”
追命和少年忙不迭道:
“是。”
追命笑说:“当真是‘君无戏言’,你那一声滚,他们果真都夹着尾巴‘滚’了。”
舒无戏又回到那给斫成两半兀自不倒的桌旁,大刺刺的一坐,咕咕噜噜的不知他饥肠里发出的声音还是又准备放屁了,“什么君无戏言!老子又得回到金銮殿当看门口,这外号儿总有一天会要去我的命!我叫舒无戏,外号‘大口狗’!这才合乎我性情,这才过瘾!”
说着,又活像是个没有事的人儿似的,继续去吃他的肉、喝他的酒去了——现在谁也不必替他担心酒菜有毒、背后有人下毒手了。
两个少年却惺惺相惜起来,畅快过瘾的谈了起来,先是追命说:“我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不该出手救他的,他可是明眼人呢,这等跳梁小丑,那犯得了他!”
“对……我也错了一事。”
“啥?”
“刚才他吼了一声,我该也给震出去的,别装作个没事人儿一样!”
“为什么?”追命有点不明白,“你内功、定力好埃”“那怎么行?”少年说,“人人都给震住了,我还逞什么强?这样他面子也不好过,我太不为人着想了!我再也不能在路上保护他了——他也不会再让我尾随的了!真不愧为世叔的拜把子兄弟,单是那一刀,那一吼,谁也休想沾他一根毛发!”
追命觉得这少年虽比他年轻,但比他更成熟,更懂人情世故,更识照顾人心。
“我得先返京去了。”
“哦。”
“你呢?”
“我还得浪迹江湖去。”
这样说的时候,少年想,仿佛还有些悲壮呢。
“为啥不与我一道赴京呢,我有好些朋友,要为你引见呢。”
“我……”追命断然拒绝,然后无奈地笑道:“也许会有一天,我赴京去看你。”
“你来京师,一定要来看我呵!”少年遂很热情地说了一个住处。“我跟师父一起祝”一直孤独飘泊的追命,确是有点儿羡慕:京城想必是一个极好玩、极热闹、极多高手的地方罢?自己这么寒酸孤单,真的可以去吗?去了真的有自己容身之地吗?
“怎么称呼?”
“我姓铁。铁石心肠的铁。兄台呢?”
“我姓崔。”追命忽在心头瞥了过一个孤清冷傲而俊俏的人影,“你认识一个人吗?”
“怎么样的人?”
“他比你年轻有七八岁吧,”他觉得有些不便说对方是个残废的,其实说不便,不如说是打从心里头生起的一种不忍吧,“他好像姓吴。”
“姓吴?”
“或是姓武?”
“姓武?”
“姓毛的吧?还是姓伍?”“……这我就不懂了。我有个师兄,他姓盛,厉害着呢!他日我为你们引见,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这……”
“怎么了?”
追命有些唏嘘地道:“我不知何日才能到京师呢!”
“答应我,”铁姓少年热切地执住他的手说:“你腿功那么好,你一定要来京师教教我腿法!”
“你也答允我,”追命也给他激起热情来了,“你的手劲那么好,日后也要跟你比比你的拳劲还是我的腿行!”
铁姓少年眼睛发了亮:“好。我内功也不错,你来,咱们比一比,怎么样?”
追命也故意应和他挑战的说,“我酒量才好呢!有本事能喝三百杯去!怎么样?!”
——怎么样就是“敢不敢”的意思!
他们俩时正少年,哪有不敢的事。
却是那边厢,“砰”的一声,将要复出重任御前带刀总侍卫的“大王刀”舒无戏,忽地又放了一个奇臭无比、清脆莫名的屁!
什么怎么样?
一个人和光同尘得太久了,就会变得一身都是尘,没有了光。
二十岁以前就有一张风霜的脸和苍桑的心的追命,在这段其间破了两桩案子。
两件大案。
——都是无意中破的。
——都是跟他有关的。
——第一件案子使他成为正式的捕快,第二件案子使他当不成捕头。
所以两件都值得一提——可不是吗?人生里、一个人的一生里,一个不平凡的人的一生历程里,必然发生了无数无算的事,但只好捡重要的说,正如也选重要的提一样。
——如果是你,一生中提两件大事,你选那两件?
追命没有选择。
他只是常常忍不住,上山去拜小透。
他每次拜祭小透坟家的时候,一面伤心,一面除芟;在坟边拔除嫩嫩的野草的时候,他总是小心翼翼,怕拔痛了、踩着了地上静静安息的小透。
——虽然她只跟他说过一席的话,但他好像是跟她相交十六年般的惦念她。
他每逢初一、十五来上香,也来除草,对白云,对远山,对小透的坟痴痴的说话,说完了话之后,好像还痴痴的在等什么会现身一般。人人都说他痴了,背看只说他是傻的。
这时候,他就在“味螺镇”的唯一武馆“大会堂”打杂。
——可是,这个打杂的,却比“大会堂”里十一名师父都有名。
因为有几次别个帮派的人来踢盘,师父们敌不过,但都给他一双腿子踢走了。
不过出名归出名,他坚决不当“师父”(他所持理由是:“不想误人子弟”)只当杂役。
看这苍桑少年这般没志气,大家都笑说是烂泥扶不上壁,都说他能退敌只是一时侥幸;追命也不管这么多,他反而在武馆留心用心学会了许多他所不会的武艺。
很多邻乡的子弟都是慕他的名头而来学艺的:“大会堂”里一个杂役就可把“仆派”七大高手打得抱头鼠窜,可见,“大会堂”帅父们的武功有多俊!
殊不知三名“仆派”的高手,就足以把这“大会堂”的十一名“师父”打得落花流水、落水流化、落流水花、花水流落了。
追命才不管这些,岁月匆匆,虚名浮云,他只要笃笃当当、欢欢喜喜的过着跟小透谈话的生活。
——在他心里,小透依然活着。
他只喝初遇她的那口井的水。
她的酒涡仍笑在他心湖的涟漪里,且渐渐扩散。
野地里每一朵花都是他的盛开。
——那些花的美得也有点乱。
这天,就在昨日追命追思着小透,下了几点泪的地方(他一向不怕流泪,只要真的伤心,他想不懂为何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又不是屈服;一个人能笑就能哭,哭有什么大不了的!流泪,总比流血好!)生长了一朵小白花,在坟头。
追命知道那是她跟他的招呼。
风微微吹过的时候,这招呼还在招小小的手哩。
到了傍晚,他又去看她(的坟,和小白花),可是这回让他大吃了一惊:小白花变成了红色。血红!
追命不明所以,仁立良久,以致坟前印了他一双深深的鞋痕。
他下山去问老人家、老人家都不懂,有一位年过八旬、替人算命的顺嫂(她不喜人家叫她“顺婆”;她说:“婆什么婆的,可把我给叫老了,我只不过刚过五十岁又几十个月而已。”)就说:“哦,哝,——”然后鼻孔朝天、鼻毛朝地、充满了老人家的睿智和孩童的创意)的说:“那想必是转色花。”
“转色花?”追命咀嚼着这会变色的名字,脸上也变了色,“什么是转色花?”
顺嫂的回答似充满了禅机:“转色花就是你说的那朵花。”
追命急了,他觉得坟里的小透明明有许多细声难辨的话要告诉他,他紧紧追问:“转色花代表了什么?”
顺嫂这回似是洞透了天机的说:“转色花就是会转色的花。”
“看见了转色花会怎样?”追命还是要追问到底。
“该…………”
“转色花开在坟头是什么意思?”
追命发现老太婆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呼呼睡去,睡时改为鼻孔朝地、鼻毛朝着心口,样子像仙游一般的还挂着眯眯的笑意。
他急得禁不住要摇醒老婆婆:“你说,你说,看到转色花是什么兆头?我给你一钱银子,真银子,你告诉我,怎么样?”他怕她在没有说出真相之前就真个“仙逝”了,急得什么似的。
一听到银子,顺嫂就自五里“梦”中急惊而醒,惺松着眼,紧张的问:“银子?什么?
什么怎么样?你要买甘蔗还是地瓜?鸡头还是芋头?我都有。我先拿来怎么样?”
追命用一种难以看透天意的眼光去看她,并且知道若要从这位已老懵懂了的老婆婆的口中问出什么天机,那倒不如去问天的好。
于是他跑去跟小透初遇的井去打水洗脸。他要清醒一下。
凉风习习。
星光满天。
追命仿佛又听见歌声。
那歌声。
——那首跟小透说话时听到的歌儿,那歌儿是快乐非凡、无怨无尤的,而今,却半路出家似的唱成伤心凄清,在夜里透一股比星光还冷的寒。
追命心头一震。
——听到一些熟悉的歌,心痛的感觉,总是会有的。
可是追命现在不止是心痛。
而是震动。
因为他看见他的手尽是血。
脸上也是血——以致他看出去的世界,都变成殷红色了!
他没有受伤。
——难道井里的不是水,而是血?!
从那晚开始,追命就开始做一件事。
他着手调查一件案子:
据说小透气窄,是受不住丈夫其他妻房的欺凌,因妒生忿,悬梁自尽,了此残生的。这是家事,追命本来管不着。但他现在要管了——因为他觉得小透的死因没那未简单。
而且是小透着他来查个分明的。
那是小透的遗意。这便是他的职志。
爱怎样就怎样!
事情因他而起也因他而死,但他不知道。事实上,世事都因人而起,但那人不一定就清楚;甚至天下大事,常为人之一念而生,可是这人不一定便能明白。
他要查小透的死因。
但他只是一个杂役。
——谁会对一个身份卑微的人说真话?
——谁愿意对一个流浪汉说出事关重大、甚至性命攸关的话?
没有。
——也不会有。
饱经世故年少老成的追命,当然能明白这些。他深深体悟到:一个人会做事,不如会做人;当然,最好是又懂做事又会做人,但如果只会做事,不会做人,那好事往往都白做了;而要是只会做人而不会做事,那往往就是不干好事。
办一件事,往往要透过许多人,不通过人便不能成事——所有的事都是人的事,人事是所有事情中最难办的事。
——有时候,想办成一件事,得要迂回曲折,得要以退为进,得要颠三倒四,得要朝秦暮楚:那还不一定能成事。
不过追命也极深刻的体悟到一点:
世间的所谓大事,便是极难办的事——所谓大人物,就是把极难办的事办成的人。
他不想当大人物。
但他要在三尺黄土下的小透死得瞑目。
所以他开始办事。
——为了要着手探查这件案子,他首先办了许多跟这件案子仿佛完全无关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捉拿“飞天蜈蚣”何炮丹!
“飞天蜈蚣”犯了一件大案:
他偷了县官万士兴要献给宰相蔡京为大寿之礼的:荷塘晨曦玉如意。
这是大事。
也是大案。
原本,当时在县官地窖里看守宝物的“顶派”、“潜派”和“托派”三派高手,都是全派中特别挑选出来千中无一的好手。
不过,当晚,先是“顶派”高手“多足如来”黎八嫩觉得院外蝈蝈声音叫得特别响。
未久,他发现蝈蝈声音愈来愈响,他开始怀疑身上衣服里藏了只蝈蝈。
当他遍翻不获后,蝈蝈的叫鸣像裂了天崩了地一般,他才恍悟蝈蝈已跳入他的耳朵里,且侵蚀了他的脑袋。
他跳了出去,捂耳求医。
接着“潜派”的“倒采花”铁乐仕,也觉得自己左脚心给蚂蚁螫了一口。
不久,他的脚肿起一个大泡。再过一会,他的脚已肿得跟他的头一般的大。
他怪叫着跳了出去之时,剩下的“托派”高手“飞龙快棍”马善欺就觉得自己喉咙有点痒痒。
他一咳嗽,就想吐痰。
一吐,就吐出一条蜈蚣。
一条美艳动人色彩斑烂的蜈蚣。
接下来的事,已不用多说。
“飞天蜈蚣”何炮丹已盗得了“荷塘晨曦玉如意”。
万士兴那肯甘休——至少,丞相大人那儿也不会罢休。
他们暂把一切案件搁置,调布重军,召集精兵,追踪寻搜,围剿飞天蜈蚣。
终于,他们在“饱死小屯”里围住了飞天蜈蚣。
可是没有用。
据说,那一晚,月黑风高,包围飞天蜈蚣的人,只见他手归手、头归头、脚归脚、发归发、五官归五官……各自为政但又各自成一派的“分头走了出来”,像自动“百”马分尸了似的。一节一节的“走”了出来,而且真的“走”了。
——别说拦阻,更甭说交手了,围剿的人已吓破了胆,不知怎么应付是好。
飞天蜈蚣逃脱了之后,却发现仍给一人紧紧追踪着。
他甩不掉追踪的人。
他只好停下来。
——甩不掉的,只好干掉了。
——他一向都只偷物,万不得已时才杀人。
——只杀坏人、恶人、或不算是人的人。
那人是个年轻人。
满眼都是醉意,像是醉眼看世间己看足二十年似的,反而把朦胧的看成了清醒。
“你使的是‘下三滥’何家的‘掩眼法’,”那人醉意可掬的说,“你是一条不螫人的蜈蚣。”
何炮丹也说:“这不关你的事,我取的是贪官送给狗官之物;你不插手,我不杀你。”
醉汉摇首。
他当然就是追命。
两人终于交手。很快的,何炮丹发现对方的身法自己根本拿捏不了,所以他立刻就走。
——“下三滥”至少有六十三种在一流高手面前也逃去无踪的“掩眼法”。
他刚要逃,追命已喷了他一身的酒。
是以不管他“化身”成墓碑,匿身于树上,藏身于土里,“寄身”为石墙,都没有用;追命一嗅,就“闻”出他来了。
——“荷塘晨曦玉如意”还是给追命夺回来了。
但“飞天蜈蚣”却走得了。
追命在其他捕快差役赶来围剿何炮丹之前,放了他一马。
“贪官污史的贼物,取之有道;”追命还向何炮丹解释:“但我没办法。我要拿回这东西,来为好友申冤。”
飞大蜈蚣没话说。
他不是对方的敌手,还有什么话可说?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论淑嫒。
有龙泉之利,方可以论决断。
所以他只有:
走。
“玉如意”落在追命手上。
追命把它献回给县官。
万士兴大喜过望,忙问追命要的是甚么。?
追命却答:愿为大人效命。
第二天,追命立刻在衙里挂单任事。
一个月后,追命成为了正式的捕快——比他以前破了大大小小许多案还快上不知苦干倍.可谓一帆风顺、扶摇直上。
然后,追命就开始办事。
查案。
——追查小透之死一案。
这时,向“崔小捕爷”“密旨”的人就多了:阿悯嫂(在镇长家里当洗衣的妇人)是这样说的:“小透姑娘是个好女孩,她真死得冤埃以前她初嫁给雷家二少爷的时候,她也是被迫的,不过还满以为雷家二少会对她好的。谁知……唉,二少爷娶了她,又要了七八个女人,她出身不好,没有婆家撑着,就算没发生后来的事,她也在雷家做不成人哪……”还这是没敢说“后来发生的事”。
德叔(在镇长家里的长工,后来闪了腰,就给雷家赶了出去,现在行乞讨饭、晚景凄凉)是这样说的:“阿透是个好姑娘。二少雷动,真不是人,玩腻了,就把她丢掉了,这也不就罢了,他还把这标致的娘儿,当礼儿似的送了大少爷雷冲,尽情蹂躏……唉,其他的事,我都不想说了。”
他“不想说的事”,一位原本跟小透同是卖身(现已给她发了财的兄长赎了身)的婢女凤琴儿可都哗啦哗啦的说出来:“……小透是好妹妹。她嫁入雷家,雷动把她扔给雷冲,雷冲强暴了她,又丢给他手下,说是奖慰那班为他们残杀与相爷对立政敌的手足……你说哪,小透天天以泪洗脸,焉能不死?我样子长得让人看不入眼,却也有好处,没这些呕心的事!不过她死了,雷家还诋毁她是偷汉子、怕东窗事发而自缢,实在是太过分了……他死的事我也不清楚。”
她“不清楚”的事,一向待小透如同己出的荣婆婆可一清二楚,她已八十一了,都豁了出去,啥都不怕了。
“小透这么个好女子,怎会偷汉子!他们说有一天看到她和从前一个杂工小厮叫崔什么的,在院子里勾搭,这是啥话?雷家的人是找借口虐杀她罢了!小姑娘也不是自尽的,她颈上一道痕,背上又一道痕,肚子上又一道痕,私处又一道痕……吊颈难道吊的不止是颈!唏,我替她收的尸,我怎会不知。
追命这才知道:
他们害了她!
——他也害了她!
收齐了罪证,他到雷家去问个水落石出、云开月明。
“关你什么事?”雷家二少爷皮问,“她是我老婆,又不是你的,你跟她有什么来路?”
“如果是你们干的,”追命说,“我就要逮捕你们。”
“逮捕?我们?我老爹是镇长,我跟这儿的县官有交关,跟京里的丞相也有交情,你抓我们,做梦!”雷冲冷笑,“就算是我们迫死那骚蹄子的,我爱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
听完了这句话,追命就冲了过去。
雷冲的腰脊断了。
雷动的鼻骨、胁骨(左边第五根,右胸第二、四根)、胫骨也断了。
追命把他们“扭送”到衙里去,正式“逮捕收押”他们归案。
他在雷家一场混战,也负了伤。
不过,雷氏兄弟也太小觑他了——区区一名味螺镇的小捕头,居然能独力奋战雷家三十七人,还把大少爷二少爷死狗病骡一般的“拖”回衙里去!
而且他还能强忍怒忿悲恨,不把这两个无行恶徒活生生踩死!
——这人分明不止是一名捕头。
——而是一名绝顶人物。
——一位肯当捕役的绝顶高手。
那天下午,经门娴嫂做“内应”,追命偷偷闪进大落院,到了小透“悬梁自颈的地方默祷。
——他要把小透冤死的魂魄请回她长眠之地去……要不然,附在他身上,他也决无怨言。
——他觉得小透衰弱得连魂魄也是衰弱的。
追命本来不信这些。
——但事关小透的,他就信。
他希望小透是仍有呼息的,仍可思虑的,仍可以感觉到:他已为她报了仇、伸了冤的,要不然,他所作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当他心里虔减的以为,已把小透无力柔软的魂魄“请”在身上之际,走到院子里,忽然,他听到那有一声没一声不知世上几年懒懒霭霭的鸡啼。然后,厨房前吆喝打铁,叮当的响;工人在再翻新的棚上棚下,呐喊接力。那楼上,还是后院,井里,抑或是心里,传来了一种幽幽的歌声;仔细听时,却湮远不可闻,不经意时,又像咆沫般浮了上来。
那是那天的歌。
但人己不在多时了。
追命呆在院了里,伤心得像一条失去流动力量的河。
直至悯嫂催促,他才恍恍惚惚的离开院落,上了山,已是傍晚,到了小透坟前,心里难过得直闭上眼,向那一墓荒坟祷告:小透、小透,冤已伸、凶已除,恶人遭磨,你在黄泉之下,可不要惊怕了……他跟小透,由始至终,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偷恋;从头到尾,也只谈过一次的话。但这也害苦了他,他是她命里的克星。他跟她只是真正见了一面,但却追了她一生的女子。想到自己一直如珍如惜、为她可生可死的女子,却曾遭如此欺侮凌辱,而他居然不在她身旁,而他竟然还不知道,他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一阵风吹过,仿佛有谁对谁说了些什么话。追命徐徐睁开了眼,只见晚霞千道,不可迫视,墓上、墓旁、墓后、墓前,满山、满地、满目、满天都开满了小白花。
小小的白花。
小小白花在风里向他招手、点头。
我这样又怎样!
人太好官便做不大。
这也不一定是说当大官的就比小官坏,但当大官的至少要比小官狠,在所必然,否则便升不上去了。追命人好,心软,他本来就没打算要当官,他当捕快,也不过是为了要为民除害,以及为了替小透报仇。
既然已当成了捕快,他就一切依法行事,飞天蜈蚣跟他已相交莫逆,有次在酒楼小酌时便跟他调侃:“好哇,现在你当成大捕头了,可以别无顾碍,大打出手;可以血洒长街,快意恩仇。
嘿嘿,等我跑江湖跑累了,我也且来当当捕快!”
追命一笑。
他喝了一口酒,指指茶壶。
何炮丹一怔。
———向饮酒的人,指茶壶作甚?
“酒有毒?”他机警的问,“还是茶有毒?”
追命微笑摇头。
“你不要喝酒了?”飞天蜈蚣紧张的问,“你改喝茶?”
追命像是喝醉了,但仍是摇头。
“你要我喝茶?”何炮丹仍不死心,“还是喝酒?”
追命像只剩下了摇头。
何炮丹火了:“那你指茶饮酒的,是啥意思?!”
追命淡淡地道:“没有意思。那是茶,这是酒罢了。”
何炮丹老脸挂不住了,更是光火:
“没意思你又指个啥?!你不服气我说你可以借职行凶是么!”
“老何,”追命这才语重心长的道,“我是个捕快衙差,现在已不是什么江湖道上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人了。我当衙差,是为了要跟不平的人出口气,替皆不平的事主持公道,但样样都是要依法执法,怎可无法无天!要是我跟一般武林人物无异,爱打便打,要杀就杀,动不动借缉捕为名与人决战,痛快是痛快了,那我这个公差是怎么当的?用拳头打的?
不如当武林豪杰好了!用脚尖踹的?不如去绿林当响马好了!用刀使剑,那是武林高手的凶器,在这儿,我施的使的,是法,是理,是公义!打打杀杀,那是武林人物;我们用的是这儿;”他拍拍自己的脑袋,“用这儿,”又拍拍自己的心口。
飞天蜈蚣给他带笑半醉的着实说了几句,也没办法,更不能不服,只用手拍拍咀巴,叫道:“你也会用这儿。反正我就说不过你。”
的确,他是说不过追命的。
但他却很敬重追命。
——虽然他是小偷,追命是捕快。
他一向只偷贪官恶霸的财物,正如追命只帮良善老百姓出头:一捕一盗,两人似是做着同样的事。
追命从来也不敢小看这个“贼。”
不过,追命也太小觑了大少爷和二少爷的老爹——“石蟹”雷大虾了。
雷家两位少爷才给关了两个多月,便放出来了:理由是杀人证据不足,何况,小透是他们自家的人,她偷汉子自缢,与人无尤;以前给追命力邀出来为小透之死乃为人所杀指证的人,全都翻了供,或不敢再说什么了。
追命知道已迟。
——雷氏兄弟已然出狱。
追命才再度正视雷大虾的势力与实力:在真正的武林里,斗势胜于斗智,斗智强于斗力——在刀剑上见功夫、在拳脚上定胜负,那通常只是第八、九流的货色,顶多是第二、三流的高手而已。
第一流的不必出手,便可获胜。
以雷大虾的力量,连县官也怕他五分,他大可使追命丢官弃职。
但此事并没有发生。
追命还升了官。
他从一县捕快,当成了七县副总捕头。
——不降反升?
有人说是因为县太爷万士兴看重他,有人猜是当日他保住蔡丞相的寿礼,有人则冷讽热嘲:敢情小崔捕头跟雷家在一个演一个唱,一面捉一面放,这,自然就升官发财了!
然而追命却很清醒。
他知道是谁让他升的。
——不是因为他连破了二十几件大案;不是因为他劳苦功高;不是因为他的武功好……当然也不是因为他爱喝两杯。
而是因为雷大虾。
——力荐他高升的是雷大虾。
只有这样,雷家才可以把他稳在那“吃公门饭”的位子上,只要追命一天还在“公差”的位置上,他就无法行之以江湖手法、武林规矩,他便不能在没有新的罪证下再去对付雷冲、雷动,不能任意为报私仇而杀伤任何一个人民百姓。
只要追命仍有顾忌,雷大虾就不必太担心了。
因为这件事,追命越发感悟:闯荡江湖,武林阅历恐怕要远比武功高低还重要!
追命知道,这只是雷大虾的第一步棋,当然还有第二步。
追命更相信,“封刀挂剑”雷家:“霹雳堂”第四大分堂“七栈”分堂堂主“石蟹”雷大虾,决非易与之辈。
他不像他的宝贝儿子,那么沉不住气。
——那次,他拿下雷冲、雷动兄弟的时候,早已算准雷大虾上赴江南“霹雳堂”总堂述职,否则的话,恐怕就连那个两个月也关不住雷氏兄弟呢!
追命知道厉害。
他并没有因而感到害怕。
——凡是“七栈”一带由“霹雳堂四分堂”所作的恶事,不管嫖赌拐骗,他一概照办不误。
他一点也不领雷大虾的情。
他这样明目张胆跟雷家的一切恶势力作对,不理七栈中五个县官或明或暗的晓以“大义”,摆明了是:——你作恶,我就整你!
——我就这样,你又怎样!
这样那样都一样
上得山多终遇虎;上得虎多呢?
——总不成遇上毛虫吧?
可是“七栈”中的苦恼乡,苦恼乡中富绅陈七富,就是“上得虎多遇着虫”。
毛虫。
陈七富一向喜欢“猎虎”。
——“虎”就是“胭脂虎”的虎。
他喜欢猎艳。
可是,这回,他有了“艳遇”,夜宿“苦恼乡”的“老虎客栈”,结果,第二天,就死翘翘了。
人人都说:陈七富这回暴死,敢情是“马上风”了。
他死的时候,全身赤裸,双目突睁,牙关紧闭,但那话儿如金刚怒杵一柱擎天。
他伏尸的被衾之旁,的确留下女人的香味、亵衣、还有长发。
——敢情那女子有见及此,早已走之不迭了。
唯一跟此情此境很不调和的是:
虫。
陈七富一双毛腿,爬沾了六七条肥肥的、粗粗的、毛茸茸的虫!
就是这几条虫,使追命生了疑,且有了破案的线索。
追命曾跟过温约红学过“解毒法”。
——要知道解毒之法前,一定要知道“毒”是什么。
其中一种毒,是用狐不食草、没羽药、婆娘蝎制成的。这三种药都极希罕,不易采得,且都是救人治病的药物。不过,三种良药混在一起,取其适量的药汁,就变成了剧毒,这种厉毒,发作极快,如直接攻入血脉之中,便决难以抢救,而且,中毒之人似心悸、血栓而死,看去不似中毒,也毫无中毒迹象。
这种毒的特微不多,牙龈紧咬、阳具勃起,一般而言,都未必可断为中毒,反而会给人疑及是“马上风”。
——幸好,这三种中的两种,珍罕无比,找得着而会用的人。更是难逢难遇。
事实上,温门制毒好手也称这种毒为:“落马车”。
唯一比较明显的特徽是:
虫喜欢聚集于有这几种药味之处。
——大概是因为那三种药用的叶茎,原来就是毛虫所嗜食的事物之故吧!
于是,追命就生了疑。
他解剖尸首、遍寻疑点,连脚趾甲里也不放过。
胃部:无毒。鼻孔,无毒。咽喉,无毒。在他几乎要绝望放弃之际,终于教他发现了陈七富的阴囊上一个特别的“毛孔”。
——那不是毛孔。
那是结了血痴子的小小伤口。
——那是针孔。
找到了。
一一“落马车”的毒力就是从这儿刺进去的。
这不是“马上风”。
而是谋杀。
追命立即追查那夜跟陈七富在一起的女人。
没有线索。
一点线索也没有。
在人人都放弃的时候,追命却还不绝望:他从药物下手,但终于发现,此路不通:婆娘蝎早已缺货多年,狐不食草只有“老字号”有少量珍藏,至于没羽药,则很普遍,任何药局,均可购得,甚至在山上亦易采得。
从人物下手:那艳丽的女子,好像是跟另一高瘦男子一起出没,那男子一双眉总是蹩着的,像不胜忧虑的样子,看来,便是他介绍那女子给陈七富的。
但这两人却似完全消失在空气中了。
过了大半年,一对江湖卖艺的男女,在表演完毕、俯在地上收拾赏钱之余,忽然看见跟前站着一对芒鞋。
他们两夫妇缓缓抬头,就看见了一个落拓、不羁各写在脸上和眼神里的年青人;这人,也就是他们命途上的煞星。
从这人的服饰可知:他是公差。
“案发了,”那看似潦倒而自在的“公差”道:“陈七富在死前说了你们的名字,跟我回去吧。”
“胡说,陈七富早已毒发——”
那两夫妇抵死不从。
“‘毒胆公子’温亮郁,你和尊夫人‘擒心娘子’,十个月前在“老虎客栈,以淬有‘落马车’毒力的针刺杀陈七富,追命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逃不了了。”
温亮郁大怒,他力护夫人边战边逃
可是逃不了。
追命的武功,尤其是轻功与腿功,比起昔日,更有大进,一日何止千里。
温夫人恨声叱道:“你何苦迫人于甚!”
温夫人眉目姣好,温雅贤淑,眼神里自透露出一股英气,而神态间又闪过一种落寞——不知怎的,追命却觉得有点亲切、有些儿眼熟。
追命能够破案,是紧紧攫住了一条线索不放:能知道“落马车”这种毒药的人,武林中也决不多;能配制这种毒力的人,更少之又少;他研刺过陈七富的尸身,知他也是会家子,胆敢暗算他且暗杀得手的人,必然是高手;能够获得那两种秘药的人,恐怕更属罕见。
他从藏有狐不食草的“老字号”温家中下功夫,再从专门配制毒药的“小字号”下手,苦苦追查,终于给他查到:大约一年前,“毒胆公子”温亮郁的确速然离开了“老字号”,之前,他与一女子双宿双栖,因与“毒胆公子”匹配之故,江湖人皆称之为“擒心娘子”;听说这女子要讨好人、只不过三言两语,赚人很有一套。
温亮郁此后不知何故,脱离了温家,“老字号”的人已不认他为温家成员。
追命便根据这线索追查了下去:有了目标,好办多了。
当他得悉这对小夫妻在冰城一带卖艺之后,一上来,便用话兑住了对方。
“毒胆”“擒心”见案发败露,只好力战到底。
温亮郁虽只擅于制毒,但跟他娘子一样,手底下功夫也很高明。”
可惜他们遇上的是追命。
追命的腿法,这时已进入崭新境界,似风般无相、如云般无常,像雾般无向,像火般无定——他像一块飘浮在空中的大石,在无从发力处有莫大的力量!
——他竟用一温双腿子,把眼前这两大高手点倒,而不伤任何一人!
给点倒的温夫人,还恨恨的用唾星子啐他,怒骂:“狗腿子!”
为了要供辞作证,追命也在公堂上听判。
到了这个地步,温亮郁这对小夫妻也直认不讳,坦然承罪。
“擒心娘子”力言此事与其夫婿无关,是她以美色相诱,以“如果要娶我,必定要替我毒杀一仇人”为条件,温亮郁只好替她研药,她以色诱陈七富,在重要关头时以毒针刺杀了他。温亮郁供词虽一力维护,在罪名都往自己头上栽,但显然此事非他所策动主使。
县官问她姓名籍贯,何以杀人。
“我姓崔,叫妙花,排行第三,霹雳县味螺镇人。”“擒心娘子”语音坚清,句句犹把追命震落万丈崖底,“我杀的原为‘更衣帮’凶徒,外号‘七屠虎’朱麦,现在化名为陈七富,以为可以逃避仇家。当年,他打伤了我酒醉的爹爹,又伤了我那将临盆的娘亲,还使我那久已失踪的弟弟,饱受‘七苦神拳’之苦,并向‘太平门’告密,以致梁坚乍分别杀害了我苦命的爹爹和娘,害得我家散人亡!而今他换姓改名,仍在这儿享福玩女人,我自是非报这个仇不可,非杀他不可!”
追命只觉天旋地转、星移斗换。
——那是……
——那原来是他的三姊!
——他抓的原来是他的三姊和三姊夫!
(而三姐夫妇为的是替爹娘手刃大仇!)“不管这样那样都一样,杀人的人总有一大堆理由!”收了“更衣帮”送来的“黑钱”而心满意足的县太爷万士兴这般结案:“杀人填命,欠债……这个嘛,拿钱便是!来人啊,带下去,把这对男女押牢候斩!”
期待更大的石头
很多人做了不对的事,都说自己没有选择、身不由己,其实,在他们身可由己、大可选择的时候,他们也不一定做对的事。这样,到头来,自然就变得身不由己,无可抉择了。
追命大可不必追查此案。
他大可以不必捉拿凶手:
——可是他错了吗?
——如果他知道凶手是好人,还会抓拿他吗?
——如果他知道凶手是自己的亲人,还会秉公行事吗?
——如果他知道凶手杀人是为了替自己报仇,还会追缉元凶吗?
你呢!
——世间的事,是不是换一个角度来想,判断便会全然不同?
如果不是,为何自己的一只大牙在疼,总比对岸那儿的大屠杀更令你关心?如果是,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法理可以依据?还有什么情义不能乱法?
追命私下向万士兴求情。
“不可以。我是依法下判,杀人偿命。你身为公人,万万不得徇私。”
再过三天,温亮郁和崔妙花便要当街处斩。
追命再次求情:“陈七富是个恶霸无赖,杀过不少无辜,死有余辜,温氏夫妻也算是为民除害、为报亲仇,可否请大人轻判。”
“令已经下了;”一向昏庸的万士兴难得这般断然,“岂可朝令夕改!”
追命无法可施。
这时候,他心里一定在反覆思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是好呢?
——你说呢?
追命却似没多加考虑。
他义无反顾的做了一件事:
劫狱。
他仗着对牢中一切的熟悉,还有凭着绝顶的轻功,把三姊和三姊夫都救了出来。
他的行动使温亮郁和崔妙花震愕莫已。
他护送这对小夫妻直至村口。送了些盘缠(那是他这几年来克尽职守所储蓄的钱——显然只那么一丁点,少得可怜),但却不敢表露自己原就是她的弟弟;生怕崔妙花一旦得悉,必然不肯让她失散多年的弟弟这样做。
温亮郁和崔妙花为之愕然无已:这人做什么了?为啥干冒奇险,前来劫狱?既然如此,那先前又为何千方百计、苦追不舍,把他俩逮入牢里?
“壮士,你……”
“你们走吧。”
“崔捕头,你这样做,还留在这里,恐怕很危险哪……”温亮郁觉得自己两人虽然得脱,但一定会连累这人的。
“我没事的,”追命喝了一口酒,“你们快走。”
崔妙花一双妙目,端凝打量了这年轻捕头一阵,道:“我好像在那儿见过你……我一定曾经见过你!”
追命苦笑。
他心头一热。
一—三姊,我还有的哥哥姊姊,他们都在那里?你们都受苦了。
可是他并没有问出口来。
温氏夫妇去后,追命仍在镇口喝酒。
远处渐火光冲天,马鸣人叱之声渐近。
忽然,长空里一条火红色的人影,像一只风筝般滑翔了过来,那是飞天蜈蚣——“下三滥”何家的轻功,一向都不是快,而且诡。
“你还不快走?”
“我为什么要走?”追命懒洋洋的反问。
“你劫了狱,”何炮丹为他着急,“大队人马要来抓你了。”
“我是捕头,我犯了法,我放了犯人,”追命说,“我理应就逮。”
“你真是,”飞天蜈蚣跺足道,“你知道现在是谁领一众凶徒来抓你吗?”
“谁?”
“雷家兄弟的人!”飞天蜈蚣急道,“他们要公报私仇。你这是有理也说不清哪!”
追命只有发出一声浩叹。
“反正我要救的人,已经救了,我已无尤无怨。”追命说,“我身为公人,不能守法,那还当什么执法的人?他们真要报仇,说来可真选对了时候,我也正要替小透报仇。”
飞天蜈蚣见追命如此执意,也没奈何,最后只说:“好,你不肯听劝,我只有请救兵了。”
追命诧问:“救兵?”
这时杀声震天价响,追兵已至,飞天蜈蚣身子又似断成了十七、八截,一拗一弹,风一吹,便“飞”走了。
追命之所以为“追命”,便是在此役上“定名”的。
他在数百公差,壮丁包围下,只“追”了两人的“命”。
——雷冲。
——雷动。
他踢伤了两人:伤得比上次的伤还要更重,只差点没杀了两人,然后他才停了下来,从容就逮。
——他束手就逮之际,一时间,大家为他气势所慑,还真不敢上来抓他呢。
那时候,追命才二十三岁。
那时候,追命便已是“追命”了。
他才给下在牢里,便已给重手对了穴道,先来七次私刑,打得皮伤骨裂、折磨得不成人形。
那是雷大虾派人卖通了县官、找人直接进入牢中干的。
追命虽然伤重,受尽折磨,也自份必死,但他却不尤不怨,有时还哼着歌,神态自若。
牢中大都是他的同僚,而且他向来好助人,这些人(不管牢子还是犯人)多受过他的恩惠,所以对他也特别照顾。放了他那可是断断不可、万万不敢的,但找间干净一点的牢房、好一点的酒菜,总是不难办到的。
人人都敬他是一条好汉,有人也说他太傻。何必给小人折磨,也有人奇怪他为何此际还哼得了歌、笑得出来、还能酒照喝不误?
“往好处想,悲伤也是能快乐的;一味往坏里想,好事也只有伤悲的份儿!”追命笑说,“我回得来自然就知道大概就折在这里了:既然如此,难过也这样过,好过也这样过,既然是我自找的,求仁得仁,不如好过些过去的好。反正时日无多,我更须过得快活些。”
可是往后他更不好过。
——敌人对付他还好,可是敌人已抓住他的弱点,对付了使他更难过的人。
起先是荣婆婆的镯子,送到牢里来;然后是凤琴儿的耳坠子,然后是德叔本来就少了一截的尾指,最后是娴嫂的金牙……件件都要向追命显示了一点:自从追命给关在牢里,雷大虾就实行为他两个儿子报仇,把这些曾向追命告过密的人,用不知什么事的手段,一一整治了这使追命伤心。
难过。
崩溃。
他自己不怕死。
无畏送命。
但他害死了这些人——这些无辜,良善、而且有正义感的人!
这无法无天的做法,使追命伤愤欲死。
这时候,他反而不喝酒了。
——一遇挫折、一旦沮丧就以酒消愁,这反而是他不屑的事。
他自度必死。
——审判的结果早已在判决之前定:雷大虾和万士兴还有其他早已恨不得把他活剥生吞了的官儿们早已有了议决。
不过,有一天,跟他一向交好的牌头阿冬却偷偷跑来悄悄的告诉他:“事情好像有了转机,”阿冬兴奋的说,“你的案子,朝廷还派了个复姓哥舒的钦差大臣来审理呢!”
追命只一笑。
——反正都一样。
——派什么人来都没用,自来官官相护,狼狈为奸,同声共气、同流合污,到头来还是必杀必死就是了。
这样也好,不管用什么名目,自己就等一了百了。
没料,当天升堂会审,本来追命懒洋洋连眼皮子也没抬——管他那个青天大老爷,反正都是一样。
可是,当案情罪证一一指明追命所犯之案乃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之后,却是那个由京里奉钦命前来的纠察司反而一一驳究,追覆本末,严正审断,未了更竟替迫命平反起来!
这令追命惊讶莫已,这才抬头看去,只见这位纠察狱司的钦差,脸无四两肉,一付又懒又累又无聊的样子,真个长得一付昏昧样儿,但断案却严明精细、锐察秋毫,不但能找出证据为追命减罪,还搜集了罪证,告发县官贪污误判、滥权妄法、与土豪劣绅互为勾结、残虐良民!
这一阵反复讼断,最后是追命脱了重罪,但因擅自释放人犯,免职挂冠,并责打五十大板;反而是县官锒铛入狱,至于雷大虾一见风声不对,早已逃离味螺镇。
追命大出意料,百般探问,始知这钦差大臣,复姓哥舒,名号懒残。
他几次想亲自拜谢这位“哥舒大人,”但都不获见,直至这位大臣要走之前,才着牌头阿冬交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明哥舒懒残在京里的住处,嘱他如若抵京,欢迎一叙。
然后这位“恩人”,便去如黄鹤,从此音讯杳然。
追命真的赴京师,却是在三年之后。这段日子里,他又阅历不少。
他的腿功更好了。
他没捕头可当了,就浪迹汪湖,多交朋友、多助良善、也多练点武艺,而且,也天涯海角,去打探、追踪雷小虾的下落。
——他没忘记要替无辜受害的人报仇。
——但雷大虾也踪影全无,一如石沉大海。
终于有一天,他到了京城。
那时,风霜满脸的他,想起了那有一双铁手的朋友,又想起了还他清白的哥舒恩公,于是把记下两人的住处的纸儿都掏了出来,思量着应该先去那一家是好——这一对照,才知道两家就是一家:住址都一样。
他找到了那住宅,气派非凡的大宅门前,上面却写着四个神飞风跃的字:“诸葛神侯府”。
他自感形秽,正犹疑着要不要入内,却听背后有一个清锐的声音说:“是你吧?”
他霍然回头,便见到一个俏煞、苍白的男子,因为正端坐在木轮椅上,这才使他认了出来:那便是当年那晚在味螺镇口,以一双筷子助他杀掉梁坚乍手下两名大将:姓吴还是姓武或姓毛……的那个“小童”!
——而今小童已是少年了。
那少年见他回头,双眉一剔,冷冷的说:“是你!”但眼里透露着绝大的悦色。
追命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他。
而且这少年后来还成了他的师兄。
大师兄。
——这少年原姓盛,武林中人都叫他做“无情”。
所以,那晚,他随口说自己姓“无”,而追命却听错了,以为姓伍、姓武、还是姓古……。
追命还见到了另一个师兄:
一一铁手。
故友重逢,自然欣喜万分,但也有惆怅:看来,自己是最潦倒、最不幸、最没有家世背景靠山的一个流浪汉了……。
他还见到了昔日的“恩公”:
——哥舒懒残。
哥舒懒残有气无力、无精打采的跟他笑道:“其实,我们都不是你的恩人。你的‘大恩人’是诸葛先生,一直以来,都是他关照着你,也是他安排我们来救你、助你的。”
追命也终于见着了诸葛先生。
“我们等你好久了。”诸葛先生劈面就说,“你在江湖上多阅历些才来,那也是好事。
我跟你祖上梁铁舟是好友,他给同门追杀,临死交我‘追命腿法’,嘱我找到个可以继承的人来传授;当时我苦于应付朝中宦官倾轧,生怕连累你,只好先请舒老弟把此腿功要诀交于你,看来你已练有大成。”
等到跟追命叙谈一番之后,诸葛又问:“你的腿法在武林中已很有了点名气,你的轻功很出色,却不知你对轻功与腿法有什么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追命苦练腿法、轻功已久,声名大噪,唯苦无可以指点他的人,闻言忙不迭地说:“我的轻功轻得像风,是无相可看,无迹可寻的;我的腿法则快得无常无量。只要两者合一,便能无对无敌。”
“轻功能轻,并不希奇;腿法能快,更不难得,世上转动最快的事物,如大地转移、日出日落、海上急航、星移斗换,看去都不见其速,才是至速;海不为容,谷不为大,能容下万物之人,才是无量。”诸葛扪髯笑道,“什么是无相?无相便是有相。以为风是无相的,云是无常的,那便仍差一截矣。不动如山,但至动者亦山。你看那山可有定相?百里外,看的是一相;到了山下,自成一相;人在山中,更是一相;人在山巅,又是一相。人山为一,才是无相,你看那人,不过外相;你看他是一相,他看自己是一相,别人看他又是一相,有定相才知无相。轻功要练得好,先要知重;要极快,得先懂何者为慢。”
追命听得如梦初醒,汗涔涔下,觉得初时还觉自己在腿法、轻功上颇为自得,岂知一说出来,才知道自己还有千山路未走,而很多路却已走失了。
“你练轻功,要轻如半空中飘浮的石头,这样才是有份量的轻;你习腿功,要迅若奔雷,才有后劲为继。你在人生红尘里阅历,冒些风霜、沾些苍桑,这样才能入得了世出得世。你现在忒比我大徒儿、二徒儿都有更丰富的历练,大可在十丈红尘里出入无碍。寂天寞地始能惊天动地,不屈不挠才可能屈能伸——你命途多舛,但切莫尤怨,得失皆命,成败亦幸;越多磨练,越能磨出英雄侠骨来。在人生悠悠漫途上,你理当多期待更大的石头才是。”
“是!”追命一头就叩拜下去,“师父!”
鸭在江湖
天下只有两种人:一种人负责“人战江湖”,一种人则老是“身不由已”。
可堪注意的是:“人在(战)江湖”与“身(心)不由己”往往是分开来的。真正身不由己的,未必真的人在江湖;人在江湖的,未必就身不由己。
鸭假虎威
受通缉的,正是冷血。
榜文是追命写的。
榜示当然是“图文并茂”的通缉“要犯”,内文大意是:“逃犯冷血,原名冷凌弃,假借办案名义,窃用御赐‘平乱诀’行虐,图威胁诬陷凌落石大将军就范,井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某月某日向民女猫猫逼奸不遂,因而残杀差拨老何等一家八口,后恐案发。更妄要向大将军行弑,负伤后不知所踪,现通令各衙火速捉拿凶犯正法”云云。
这海捕公文由追命执笔,也由追命提的建议——当然,其实这都是承惊布大将军的意旨,只不过,总要有一个人来提议、总要有一个人来起稿而已。
于是追命就精乖的做了这“一个人”,充当了这种“角色”。
追命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很尴尬,也很危险。
他现在易名为“崔各田”,成为惊布大将军身旁二名推心置腹的“好友”之一。
说穿了,他现在当的就是“卧底”。
他表面上,是大将军的人,但实际上,他是诸葛先生自京城派来两名查明惊布大将军的暴行的“暗探”之一,同时也是暗里支援冷血的师兄。
可是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自从冷血能够在屠晚飞椎负伤后能奇迹般的逃去无踪后,大将军似乎对当晚参与格杀的人都有些怀疑;大将军身边手下“一门五盟二副三友”还有“四杀手”、“九将军”,莫不因他备受大将军垂用而生敌意;与大将军为敌的剑客书生侠士民众,对俯从于大将军身侧当走狗的人,也早就恨之入骨。
追命觉得自己正是三面受敌。
在危城里,当真是危机四伏,恶人全当成了官,手握大权;民众仇恨已深,伺机而动,一样视自己为眼中钉。
——如果自己仍能接近大将军,身虽已入虎穴,但未必就能得虎子,加上大将军对他信重有加,早已为“同僚”所忌而且江湖道上的侠义之士,亦早欲剪除他这种“为虎作怅”的“走狗”。要是自己身份一旦泄露,则全城都是杀手幢幢,将军麾下,那一个会放过自己!
其实,他取得大将军信重已然多时,凌落石所作所为,他早已可凭“平乱诀”先杀而后上奏,但大将军位高权重,若轻率处决,惹人诟病,一个不好,必然连累诸葛先生。凌大将军恶事固然作尽,但好人也一样当尽,如此斩杀此人,侥幸得手,人皆以为是官宦相斗,民心难服;万一失手,则反而让此狐狸更狡诈、比狮子更凶暴的大将军可以反噬一口,使朝中中流砥柱,力抗好佞的诸葛先生更雪上加霜!
是的,不可轻举妄动!
可是,再这样下去,恐怕就一动也不能动了。
——不过,再怎么说,此际还是不可打草惊蛇的:至少,得要先为冷血所涉“久必见亭”的血案查个水落石出;要不然,就算杀了大将军,让群奸伏法,冷凌弃仍是个人人憎弃的“逃犯”!
其实,冷血匿伏在甚么地方,也只有追命知道。
只是冷血现今已成了“黑人”,不能现身。
——大将军是必杀冷血的,与其让别人下手“欲加之罪”,不如由他自己来干,以搏取大将军的信任。
所以他第一个建议要公告天下,对冷血赶尽杀绝,使之永不翻身!
他这样建议的时候,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嘿,名捕反而要被捕,抓犯人的却成了犯人了。
难得这时候,他还笑得出来,且以微笑送酒,自行浮上一大日。
不笑又如何?难道哭吗!在这样强大的压力、满城杀手环视下,若不轻松对应,早就崩断了、紧张死了!趁笑得出来时,还是多笑笑吧,人生在世,就算是面对强权、面对拳头、面对大敌、面对伤悲,多笑一笑,也许纵不能兵不刃血的化解了汹汹来势,至少也能纾解一下内心的张力和郁结!
走长路的人要懂得歇息。
跑得远的人晓得回气。
一醉可以解千愁。
——千醉却徒生不解愁!
所以可以偶然一醉,但不可以昏醉终日,酒是良伴,因为借酒行“空”,嘻笑怒骂,自在自得,不再需要假装的心情;但如果成了酗酒烂醉,借酒行“凶”,那就是为酒所御,成了酒徒、酒鬼,做人做事,也无甚看头了。
很多人都不明白:追命何以有时千杯不醉,有时却一杯便醉;其实他是想醉就醉,要醉便醉;想睡就睡,要醒即醒。
——面对那么一群“狐假虎威”的人,有时候,真得要用醉眼来看,才比较可以不那么反胃。
但在这些“狐狸”之中,有一只委实不能用“狐”来作形容,而是用“鸭”字。
因为她太像一只鸭子了。
她就是“大笑姑婆”。
“大笑姑婆”不美。
说句良心话:大笑姑婆简直甚丑。
“大笑姑婆”却有一个甚美的名字,她就叫做谢朝花。
想到大笑姑婆,追命的头就一个有五十个般大。
大笑姑婆对他甚为体贴关怀,夏天给他捧西瓜,冬天为他送衾被,有次居然还神神秘秘甜笑着告诉他:“喂,你昨天盖着被子,是不是睡得特别香甜?”
追命忙着茫然摇首,只来得及想到:被是用来盖的,又不是吃到肚子里去的,怎么会有香甜?
“那就对了,”大笑姑婆喜欢得两扇胖脸一起泛起猪血色的红霞,“那被子我盖着睡,睡了六年了,昨儿给你盖时,先把香粉儿刮了老半天,把粉味儿都剔除了,只剩下我的味儿,你就不会不习惯了。”
哗!
追命晕了一阵,几乎要惨叫一声。
有次大笑姑婆难得在晾晒衣服,阳光下,那些衣物在晾绳上还抖落着水,大笑姑婆扭动的身躯仿佛也正拧出水来。胸脯两墩胖肉像不胜负荷的金瓜,又像衣服里有两只鹅,或有两只饱食的胃正下垂不已。
追命看了一眼,固为引为奇景,又再看一眼,只觉头昏,便没再看,但忽觉有甚么事物令他眼熟,便又再看一眼:这一看,才晓得大笑姑婆洗晾的,全是自己的衣物!
他此惊非同小可,因为一些贴身事物,给大笑姑婆如此泡制,很容易便让人识破。
他气得呻吟了一声,还未发话,大笑姑婆已柔情万种,嗲着声音说:“小崔,你看,我为你洗得干不干净?”
大笑姑婆一向杀人如麻、杀气腾腾,一张脸像老虎头印在芝麻烧饼上,一样的凶,一般的大。但她这柔得像拧得出蜜汁、嗲得像挤得出奶水的几句话,使也在院子里的“斑门五虎”中的班花,终于忍不注憋不住笑,“格格”的笑了出来。
笑了一声。
只笑了二声。
从此斑花就在胖脸有点肿歪,并少了两只门牙。
——以大笑姑婆的手劲,这己算“手下留情”了;以大笑姑婆的声威,对这种“仇”,一向必报的“斑门五虎”,别说报复了,甚至连想都不敢再想、记都不敢再记。
大笑姑婆的丑,真是空前,而且绝后,甚至绝了代!
她胖,胖得准叫十二个壮汉也“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她吃得甚少,甚至仅仅吃素,不吃荤。不知她是因胖而不肯进食,还是胖得不必/不能/不可以再吃?总之,她是个只喝水都胖的女人。
她的头发是天生卷曲的,像铁丝拗在一起,并发出一种天然的幽臭,但一张砧板似的大脸,却厚施脂粉,香味“獠”人;两种异味各自为政、互相攻坚,造成别人鼻端极大冲击,她自己却不以为异、习以为常。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她的咀:笑时血盆大口,还闪烁着几只耀眼生花的金牙,准有八两金!但笑容一敛,却只剩下樱桃小咀,朱唇一点,收放自如,天衣无缝。
她的身材不折不扣:就像只鸭子。
一只发胀的鸭。
追命就是最不明白这一点。
以前,他有一个心仪思慕的女子,也是像一只小小的鸭子。
——那是只多么漂亮的鸭子!
令人念及就欢欣莫名、疼惜不已的鸭子。
鸭子的乖巧、鸭子的伶俐、鸭子的美!
可是,眼前的却也是只鸭子:
一只大肥鸭!
——她的乳房真可当两间房子来使用,头突、腰粗、屁股翘,走路的时候,全身颤颤颠颠,还有点瘸,活像鸭的模样!
更难以忍受的是这鸭子还涂着厚厚的脂粉、浓浓的胭脂。
更可怕的是她的出手。
——她的出手狠辣,江湖上从不把她当“辣手人物”,而是“辣手女魔”。
她也引以为荣。
她像是一只雄霸天下的鸭——不过沾了点惊怖大将军的虎威,所以越发大摇大摆,显示她的鸭在江湖、威震八方。
追命向来只好戏謔,并不缺德。
——容貌美丑,并不可羡可讥,但矫揉造作、暴虐淫威,追命则十分看不入眼。
但他知道大将军很信任大笑姑婆。
——要不然,惊怖大将军也不会选大笑姑婆来当自己的“副手”了。
他也知道大笑姑婆对自己十分好感。
——所以,他既不想接近她,但也不敢开罪这女人。
故此,能避则避,避之则吉。
但这次却不能避。
还要主动去接近。
因为大将军交给大笑姑婆一个“任务”;——杀一个人。
跛脚鸭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话要是用在大笑姑婆身上,只好变成了春江水暖跛脚鸭先知。
大笑姑婆知道的,显然不止春江水暖而已,她仿佛连追命的洗澡水是凉是冷,也打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常向追命嘘寒问暖。
因而追命也常乍悚还寒。
“我昨天又梦到你了。”大笑姑婆像看到了甚么可口食物似的,眉开眼笑的说,“你猜我梦到你正在做甚么?”
一面说,一面娇羞万状的吃吃地笑。
追命觉得有只苍蝇飞进了他的脑子里。
“大便!”
因为他知道就算不答话,对方也一定会找到办法搭讪下去,所以不如他先让对方“知难而退”。
“你怎么知道的!”没料大笑姑婆却惊为天人地欢叫了起来,“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又眯着眼笑了起来,仿佛追命是一碟热腾腾的豆鼓炆鸡。柔声昵语地说,“噢,你可知道,就算你在大便的时候,样子还是那么沧桑、那么威风、那么英武……”说着,又喜不自胜、不胜娇羞的低下头去了:那一点红自耳根起,飞上两颊、速下脖子去了。
——天哪。
追命忽然想起舒无戏:
——要是能学他一样,在此时此际放一个屁,把她臭走,该多好埃可是他回心一想:万万不可,万一个不好,此屁一放,给大笑姑婆误以为这是求爱的呼唤,岂不是更糟上加槽了!
可见只要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她打喷嚏打呵欠打你一巴掌都是西施极了;但要是眼里有刺,他就算是霎了霎眼,皱了皱鼻子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都一样会刺着了你。
追命反思:自己待人,也会不会是一样?
这边厢,大笑姑婆却又关切地问了:“你不舒服啊?”
追命只答“不”;
大笑姑婆关心的趋前一步,“你今晨没上毛坑?”
追命只能答“不”。
大笑姑婆关怀的把整个“胴”体都挨了近去,以一种人比黄花瘦的幽幽的声调说:“难怪你心情不好了——你至少像已经有一个晚上没看见我了;你可想念我不?”
追命只好答“不。”
大笑姑婆这回以一个人比菊花肥的大笑表达她一早已洞悉追命心中所思之意,“你害臊!你面嫩!你不好意思承认!”
追命忍无可忍,心想自己怎么也算是条搁不落地的好汉,这样在这儿给人耍宝,当作要风干的腊鸭,这万万是此可忍孰不可忍的;自己只是来当卧底,可不是来当这婆娘的绣花枕头,心里一横,觉得该下几句狠话的时候了。
可是,拳头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是个女子——虽然丑了一些,但毕竟是个女人。
武林中真正的好汉,都是不与女子为敌的。
——除非是女的先踩了上来。
现在可不是吗?早踩上来了,追命心头发狠的想:我该劈面便对她说:“大笑姑婆,你也不撤泡黄尿照照,自己有多丑怪……”不,这样说,还不够份量,不如夸张一点,就说:“你说多丑便有多丑,说多怪就有多怪,大将军后院井边养的那只乌龟都比你皮光肉滑一些,看你的样子,当真以为你是吃乌鸦粪大的。”
这样够厉害了吧?够杀伤力了吧?够伤她的心了吧?……哎,崔略商啊崔略商,你敢情是当年给人打得内伤得连心都伤了;你身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居然以伤一个女人(尽管她是丑了一点,但仍然是个女人!)为荣,竟然以嘲笑一个女子(虽然她不是弱质女流,但也决非男人,这点是可以肯定的)的容貌而自得一一你还算是个人吗你!
想到这里,心绪起伏不定,莫衷一是,但他仍不肯容让自己坠落到去讪笑一个女人的容貌。
却是他思潮起伏、挣扎不已之际,大笑姑婆却悄悄的贴近去,用她那对不知是胃下垂还是乳下垂的胸脯来顶了顶他,神神秘秘的笑道:“你又在想我了,是不?”
——天!
追命这回是第二次叫“天”了。
——还当真是叫天天不闻,喊地地不应呢。
到此地步,此情此境,他当真是无法可施了。
所以他板住的脸孔,叱道:“我心情不好,你少来烦我!”
没料这一句叱喝却引起大笑姑婆几近欲仙欲死的反应:“天!你骂我了!你终于肯骂我了!打者爱也,骂者喜欢也!你不注重我,又何必骂我?你骂我,是为我好!我明了!我知道!天啊,我真爱煞了你这男子汉气慨!”
对追命而言,这种“反应”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想,这样下去,他们俩人就像一对瞎了眼困在房里的猎狗,嗅来嗅去迟早都只嗅到了对方的鼻子。
与其如此,不如早走早着。
他迷乱地喃喃的道:“我有要紧的事去办,我先走了。”
他决定“一走了之”。
——反正,以他的轻功,只要一旦开步“走,就算是大将军亲至,也未必能拦得着他。”
说着他就走了。
走得快,好世界。
看到追命说走就走,大笑姑婆自然很不开心,只幽幽的又说:“唉。大将军正要叫我去除掉一个心头大患,他叫我多请一个帮得了手的,我本想请你,但你又急着要走,只好去请——”追命本已“飘”到了墙头。
当他耳际听到那娇揉造作的语音说到:“……大将军正要派我去除掉一个心头大患……”之际,他已“飘”了回来。
飘到了大笑姑婆的身边一一就像一张乖乖的落叶。
——虽然他的行动也有点怪。
所以他只好柔声(在大笑姑婆听来是柔情万种)说,“我本来也有事要办的,不过,既然你有事,我就只好优先办理了。”
说着,他还(干)笑了几声,以掩饰他那无耻(他为自己行为觉得齿冷)的虚伪。
——不过,大将军要铲除的心腹大患,那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万一是他找到了冷血,自己也好从旁助他一把。
他的笑声响亮而空洞,就好像他现在的作为空洞而响亮一般。
大笑姑婆亲昵得像化成了一滩糖水——不,一竿泥,昵着声调昵着问,“你这都是为了我?”
追命硬着头皮忍了心,说:
“是。”
说了那句话,仿弗他的舌根就会冒上一颗水疱似的,他痛苦得五官都麻痹了。
“你真好。”
大笑姑婆在感激之余,虽然并没有马上以身相许,但着实亲了追命面颊一口。
“啜”的一声,清脆清晰。
追命觉得这一声噪音就像软木塞塞着酒瓶一般塞住了他的耳朵,使他的听觉在好一时候之后还不能回复正常。
他觉得自己是给咬了一口。
他只好以一种近似凄楚的方式来忍耐这件事。
——哎,这样当捕快,不如当犯人还好。
直至大笑姑婆喜不自胜的挽着他的手、像一只会飞的大笨象般跳着去到大将军“八逆厅”开会之前,追命都是这般咬牙切齿、一面含垢苦忍一面忍辱偷生一面想。
“唉,我有一个心事未了。我就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可是他少不更事,脑荀子还未接合得上,就学人家有‘好逑’之心了。自猫猫姑娘给那丧心病狂的冷血残杀后,犬子一直都愀然不乐;”大将军一见着追命来了,就把刚才他向尚大师所说的话题更进一步,“你们在京城里都有熟人,便中替我多美言几句,荐举一下,凌某则感激不荆”尚大师忙道:“凌大将军相交遍朝野,我们微躯贱言,如萤认日。不过,小骨公子是人中奇材,能当大任,朝里正是用人之时,却不知将军对小骨公子前程有何安排?”
“我倒是想先让犬子多经些阅历,才指望日后能成大事。”大将军拍拍他那光可鉴人的额头,道,“相爷忠君爱国,丰功伟绩,明察万机,早在各部布署,选擢精忠之士,唯独刑部、大理寺各掌司职者,多为诸葛老狐狸所纵控,以私谋权,以逞私利,我想,犬子最好能先在刑部任职,对诸葛一党,或有牵制之效,同时,也可为相爷多添一份微力。”
凌落石大将军心里自有他的如意算盘。
——现在无论朝野,都是蔡京党羽,只有少数几个部旅,仍属诸葛先生的势力范围,要是自己的儿子能潜得进去,再在里面扎根,加上自己里应外合的实力,便不愁相爷能不重用自己父子了。
——纵要得贵人提拔,自己也得显示些实力方可。
如此,便得要周详布署了。
尚大师笑道:“这又有何难。而今,冷血妄用御赐玉诀,招摇撞骗、杀人谋反,早已给明文通缉追捕,迟早难逃一死,届时,我们只要报称此无齿之徒,为公子一手擒杀,再往各大臣处打点拜会,多说几句该说的,圣上一旦龙颜大悦,令公子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取代冷凌弃,成了御封名捕了么!这一步登了天,其他几座山头还翻得上南天门么?”
大将军大大打了一个喷嚏,哈哈笑道:“好个尚大师。”他跟大家呵呵笑着,状是慈祥、和蔼,“你们谁要说假话、打诳语,记得要找尚大师。有他在,天衣无缝,黑白颠倒,是非混淆,曲直难辨。厉害、厉害!高明,高明!”
尚大师却给这几句赞美的话儿,听出了一身冷汗:“不敢,不敢,在下万万不敢。只要冷血真是为小骨公子所杀,此事便是千真万确的事了,一点也没打诳。要办到这事儿,以小骨公子的聪明俐落,加上大将军运筹帷幄,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呢。”
大将军只哈的干笑两声,转头问追命:“崔兄弟,你看怎样?”
追命忙道:“我看,还是先找出冷血的下落再说。”
“冷血的下落?”大将军剔起一只眉毛,“你不知道吗?”
追命听得心里一震。
他佯喜反问:“恭喜大将军。”
大将军倒是一楞:“何喜之有?”
“听大将军这样说,敢情是已有冷血的踪迹了?”
大将军皮笑肉不笑的笑道:“现在还没有,——不过,也快有了。”
追命听得心底下一沉,咀里可半点不缓,道:“反正,他躲起来也没有用,他是犯人,也是罪人,他犯了法,国法难容,已轮不到他凶。死罪活罪他都脱不了。”
大将军又摸摸他那神彩飞扬且发亮的额顶,沉声道:“他可脱得了罪。”
追命和尚大师一起奇道:“什么?”
——他们都是聪明人。
聪明人懂得什么时候该听,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问。只有自以为聪明的笨人才常常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也不必问,以为自己不说就以为别人不知道自己份量有多少、或在最该多说话的时候却三缄其口,静得像石头。
大将军沉涩地道:“只要有一个人出现为他说话,冷血就可以脱罪了。”
追命问:“谁?”
——他是该这样提问的。
因为他知道在一个绝顶聪明的领袖面前,“装懂”和“装不懂”都是极其危险的事。
而且他也真的想知道。
大将军只一笑,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大笑姑婆道:“那人就交给你了。”
大笑姑婆立即喝了一声:“是”
大将军又问“对付一个你不熟知的敌人,通常,你会怎么做?”
大笑姑婆想了想,道:“请教大将军”。
大将军充满鼓励的道:“你用你的方法说说看。”
大笑姑婆道:“管他是啥,用我的强处,集中火力,强攻过去就是了。”
大将军转向司徒拔道,问:“你呢?”
司徒拔道涎着笑脸道:“找出他的缺点,然后向他弱处下手。”
大将军问尚大师:“你又如何?”
尚大师沉吟道:“变化。”
大将军道:“变化?”
尚大师道:“一切活着的人和事,都会有变化。我在它或他变化契机之际,观准时机,掌握住变化的枢纽,以此取胜。”
大将军颌首道:“那就是料敌机先了,对不对?”
尚大师道:“对极了。”
大将军又问杨奸:“你?”
杨好一副勇者无惧的道:“我?对敌的时候,我不想知道敌人太多,俗话说:不知即无惧。有时知道太多,反而会有顾忌,会影响我的勇气。冲过去,凭实力解决,看本领动手好了。”
大将军转首问追命:“你呢:有什么高见?”
追命欠身道:“高见不敢。但凡人和事,都有一般人瞧不见处,我就在那瞧不见的所在下手。”
大将军道:“那还是找出了敌方的破绽了?”
追命道:看不到的所在,有时候未必是破绽,只是一个攻其必败和攻求必胜的着眼处和着力点而已。”
大将军道:“那你找到我的着力点和着眼处没有?”
追命神色不变:“将军是我的恩人,决非敌人,况且将军本身就明见万里、明察秋毫,我看得见的,将军早就发现了。”
大将军眯着眼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追命反问:“却不知大将军的方法是怎样?”
大将军却又反问:“你知道小孩子对一件未见过或不熟悉的事物,是用什么方式去接近和认知它的吗?”
这回,追命、杨奸、尚大师、司徒拔道和大笑姑婆都同时、及时、一齐、一起的摇头。
“先从远处看看,谋而后动,以策安全。再走近去看看。用手推,用脚踢,不妨打一打,闻一闻,看剖不剖得开来,爬不爬得进去,吃不吃得了下肚子?”大将军额上的明黄之气,有时候会消淡了一些,有时候又转为灰褐,像有人在他头壳里浣纱一般,映照出不同的色泽,“最后便是把敌人的弱点凝缩在一点,把自己所有的强处紧集于一处,加以攻击,以求必胜。”
尚大师感叹的道:“大将军的方法,是把我们的法子都概括了进去,而其中新意和深意却是我们所无法企及的。”
他阿谀主子,真是脸不红、气不喘,并且无孔不入,瞬息不懈,这点,追命都只有在心里写个服字。
“你去对付的那个人,他(她)本身已有了明显的缺点了,”大将军向大笑姑婆凝肃的吩讨:“你只要多加一名好手,要收拾她(他),只要用我教你的方法,就像一个小孩子到最后一捏——就捏死了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当然,她(他)并不是蚂蚁——受伤的老虎毕竟是有爪有牙的;”大将军居然也很风趣的道:“但你也不仅是跛脚的鸭子而已,可不是吗?”
“是!”大笑姑婆视死如归的大声应道。看见一副挺胸受命、义无反顾、“雄”纠纠、威凛凛的大笑姑婆,大家都笑了起来。
虎头鸭脚
她虽然有一张老虎般的脸容,但五官都很平扁,以致上身唯一空出的是她的胸襟,身后突出的当然是她行走时如鸭子划动般的臀部。
追命忽然有一种感觉:
这也许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丑,所以常闹笑话让人讪笑,成了大伙儿的开心果:具头辽种人(尤其是女人)很不得了,至少比那些自以为自己是个甚么样的大脚色的人都出色多了;当很多人仍自以为是的在嘲笑别人的时候,她已经在别人的嘲讽声中升到了副盟主的位子。
这样子的一个女人,决不愚蠢,而且还很厉害。
——当你嘲弄一个女人又肥又胖又蠢又贱的时候,那女人你一定不再加以提防,而她却随时在你捧腹喘笑中杀你千次、毒你千遍。
他希望这只是个错觉。
他希望大笑姑婆能选上他同行。
——因为他要知道到底谁才是那关键人物。
大笑姑婆却说,“你有事要忙,我只好选别人了。”
她选了司徒拔道。
追命几没为之气结。
——大笑姑婆居然不选他!
大笑姑婆柔情千万种的回了首,然后又柔情千千万万种的一笑,尽管那个虎笑唬得追命只能苦笑,但大笑姑婆“腰肢”(应该说是肚脯或赘肉)一扭,更显风情千千千万万万种种种的回眸,然后是司徒拔道扬声叫道:“崔兄,崔兄。”像在昵呼着他小儿子的乳名一般,友善非常,亲切非凡。
追命只觉头皮发麻。
“出来吧,崔兄。”司徒拔道看去威武的笑容比大将军还要更进一步,他是连皮骨肉都不笑。但偏偏脸上布的明明是笑容,“你的轻功我是听不到、没发现、抓不着、没话说的。
可是我的鼻子比狗还灵,我闻到你葫芦里的酒味,今天喝的是‘骨肉香’吧,何不分与未将一杯符羹?”
追命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他们知道我在跟踪!
司徒拔道一振铁眉:“崔老兄,咱们是自家人,何必鬼鬼祟祟躲躲藏藏,这样的话,可谓居心叵测了。”
到这个时候,追命已不得不现身了。
可是他就是不现身。
司徒拔道喊了几声,大笑姑婆像在看戏——而且是在看好戏一般,终于叽叽咕咕的笑道:“是不是,我都说过了:崔爷决不是这样的人!”
司徒拔道一副老脸不知往何处搁的样子,扬臂一荡铁色披风,又露出身上红色铠甲,忿忿地道:“是大将军咐嘱过的:万事小心些!我这样试一试,是扬门立教的,却不管用!”
大笑姑婆吱吱咕咕的笑说:“要是他在,也就管用了;他没来,怎管用着!”
“我们快去吧,”司徒拔道霍然转身,他那件披风又长又大又厚,转身之前真的“霍”地一声,威而有风,“要不然,上太师一个制他(她)不住,那可谁都扛不下这个黑锅了!”
他们立即飞掠过刀兰桥,往“带春坊”奔去——带春坊不止是追命在“朝天门”的住处,上太师、尚大师等都是住在那儿。
追命没有现身,反而是因为司徒拔道提起“骨肉酒”。
——今天上午,杨奸才问过他,喝的是甚么酒。
——司徒拔道故意提起酒味,显然是对自己究竟是不是跟来了一事也未能肯定,所以才作出试探。
所以他决定不走出去。
不过,无论这次有没有给逼出现形,自身处境恐怕都很危险:就连自己上午随口答的一句话,都给司徒三将军牢牢记住了,可见“大连盟”和“将军府”里的人对自己早已怀疑、早有戒心了。
可是追命此际却无暇理会自身安危。
他只关心:
——到底是甚么人,给上太师“制住了”?
——这人跟冷血的罪名和清白,又有甚么样的关系?
到了“带春坊”的“菊睡轩”门口(门口前还有几只鸡在啄食,一只狗在打吨。)大笑姑婆和司徒拔道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迅即一个抄到后门,一个守在前门,“逢”、“砰”二声,一齐破门而入。那几只鸡和那只狗倒真个吓得鸡飞狗走。
追命却在门给攻破的一刹之间,己自窗户闪进了菊睡轩。
他并不守在门外。
——以大笑姑婆与司徒拔道的身手,万一轩内有事,他若要抢救,恐已不及。
他艺高人胆大。
——只有敢打虎骑虎的人,才知道甚么是虎胆!
他在这刹瞬之间,闪入轩内,而且比闪电更快的,他已找到了匿伏之地——他立即与那房间里的事物合为“一体”。
就算仔细看去,也似无分别。
可是,这轩里能藏得下人的家私,就只有床、大柜、书桌和屏风,这四件事物。
——他藏在那里?
房里也有四个人:本来只是两个,现在加上闯进来的两个,便成了四个人——其实一共是五个,另一个不是闯而是偷进来的。
追命一蹿进来,第一步,就是先找到觅藏的地方。
第二步:就是看清楚局势。
房间里,除了刚闯进来的大笑姑婆与司徒拔道之外,就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脸色都很不好。
一个是男的。
一个是女的。
男的年纪还不算十分的大,但他的样子,已经很累很累、很老很老、很倦很倦,所谓心灰意冷、心丧欲死,大概就是这种神态。
他全身散发出一种味道。
药味。
女的很年轻。
她的样子很艳。
眉是浓的,男子的眉,但艳;唇是红的,烈焰的唇,很艳;眼是厉的,俏煞的眼,极艳;她整个看去很有点男儿风,但却十分的艳,连同左额一颗志,为这绝色的艳打一个惊字。
可是她脸色也不好。
像受了伤。
也像是中了毒。
事实上,她是受了伤,也中了毒。
大笑姑婆一进来,巨虎般的一张脸,就向那个脸无人色、面有死色的上太师一凑,急问:“怎么了?”
上太师奄奄一息的道:“她就是李镜花!∠喙褪撬 ?
那女子一见又进来了两人,眼里已有惊惶之色。
——她是那么的艳,以致她流露出惊意,也份外的流丽、惹人怜。
一视同鸡
所谓战将就是以战为乐的人。至于成功的人的特色,就是从不将失败当作一回事,也不把成功当作一个问题。
上太师之所以能成为名医,主要就是因为他以医人为乐:不管是把人治好,还是把人毒死,他都一样以发现一种新的药力和药的功效为快乐的源泉。
——为了要准确的把握毒性和药性,他不惜以身试药,所以把自己试成了个药坛子,活得只剩下了一口气。
“小相公”李镜花则不是。
她是“鹰盟”的三大祭酒之一。
她的轻功奇佳,更厉害的是她手上有一面镜子,对任何向她而来的攻击她都可以立即照映过去,反攻对方。
江湖传说中她是一个很“清”的女子。
“清”如花。
她成名的武器就是“镜花”。
——而今,她竟给“扣”在这里,面对上太师,似乎动弹不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笑姑婆虎口一张,嗬嗬笑道:“好妹妹,大将军知悉你曾偷偷潜进来过一次,就知道你着了屠晚的铁椎,伤决未愈,所以就叫我们等着你——你迟早都会来落网的;”然后,她又以一种鸭子的步姿转身,自以为轻灵的问:“太师,你己把她擒住了没。”
“我趁替她治伤之余,已布了毒;”上太师悲脸愁容的道:“她己着了我‘十三点’中的‘七点’,按理说是动不了,但她也真札手,还有点反击之力——她把‘七点’反照了过来,所以我也着了毒力,动弹不得。”
司徒拔道已把披风一挥,架架笑道:“对付女人,你动不了有甚么关系?我来替你动她便是了。”
李镜花的神情是又恨又怒。“十三点”是蜀中唐门的毒药,就算是辨毒高手亲至,也一样分辨不出这种无色无味无特性之毒,“十三点”本来是多服无效、少服无力的,但经过上太师精心调制后,“十三点”就算是少服几点,也一样可以教人四肢无力、任意宰割。
追命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了:
自从在“久必见亭”一役中,“小相公”李镜花跟“大出血”屠晚交过手后,着了屠晚一椎,但她也把力道反照过去,同样伤了屠晚。
李镜花同样也受伤不轻,于是向上大师求救,以为上太师跟“鹰盟”盟主林投花的关系,必然不会袖手。
上太师的确是出手医治——但也暗中走报惊怖大将军。大将军知道:当晚,李镜花是唯一在“久必见亭”目睹杀害拐子老何全家的不是冷血,而是屠晚;大将军决定要杀人灭口。
所以他吩咐上太师:等李镜花再来的时候,就杀了她。
看来李镜花是果然来了。
但她毕竟是“鹰盟”三大祭酒之一,上大师虽然毒倒了她,但她仍以自己的诡异功力,把毒力反照了过去,也制住了上太师。
——可是地点却是在“菊睡轩”。
高手决战的“天时、地利、人和”向来都很重要,追命当然记得诸葛先生跟他说过:“如果双方实力悬殊,天时、地利、人和,可以把局面扳回来;要是敌方高明,自己并无胜算,可以群策群力击毁之,也可以计算时机,以势败之,更可以利用自己熟悉的环境,把对方引入彀中,减小自己的恐惧,增加了对手的压力——这是致胜的要诀。所以,真正高手的决战,是用心、用脑的,不是用拳用脚、用刀用枪的。一个高手,往往在未开战前,已决定了胜机。”
——李镜花人在“朝天门”中。
上太师虽不能解决她,但他可以叫人来解决她。
——现在“小相公”已除死无他。
——大将军也决不会放过她。
——至于这个闯了进来的悍虎般的女人还有这黑披风红铠甲的将军,一向都是有杀错不放过的,就算是无杀错也更加不会放过了。
大笑姑婆露出金光熠熠的牙,金光灿烂肥飞凤的笑道:“小姑娘,你很漂亮,但你可以死了。”
她似乎并不喜欢司徒拔道瞧着李镜花那色眯眯的眼神。
所以她要先下手为快。
快意的快。
正出手时,上太师突道:“奇怪。”
大笑姑婆止住了手:“什么?”
上太师诧问:“你们只有两个人进来的吗?”
大笑姑婆也诡答:“不是两个人,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吗?”
上太师居然点了点头,有气无力、有力断气的说:“正是。”
追命大吃可不止一惊。
(上太师不是不会武功的吗?!)
(事实上,以凌落石大将军处事之审慎,决不会让一个会武功的人来料理他的身子、看护他的家人、医他的病!)(——可是,不会武功的上太师,却能先武功深不可测的大笑姑婆和武功刚猛高强的司徒拔道发现了他?!)——看来,上太师此人决不可低估!
——难怪,惊布大将军一直那么重用他:一如重用自己一般!
大笑姑婆也不信服,所以问:“你怎么知道?”
上太师道:“我用猜的。”
大笑姑婆嗤笑了起来:“瞎猜?”
上太师苦口苦脸的皱起鼻子:“我用嗅的。除了你有死老鼠的味道、还有三将军有青苔的味道、以及她有槲寄生花的味道之外,还有一种松叶混合蜜蜂的味道——它,就在房里。”
司徒拔道道:“就在房间里?!”
大笑姑婆道:“这房子能藏入的只有——”司徒拔道接道:“书桌。”
上太师即道:“屏风。”
大笑姑婆也道:“大柜。”
司徒拔道这回顿了一顿,才说:“床——”“床”字一出,他已出了手。
披风如铁。
旋飞。
飞向大床。
飞绞。
——一张大床,连同枕衾被褥,全给绞碎了。
床上没有人。
大笑姑婆突然全身都涨卜卜的,一张胖脸更是胀嘟嘟的,然后尖叫一声,一拳遥空击了出去。
——说实在的,大笑姑婆在出拳聚力鼓气运功之际,她的样子就像一只牯牛,又像一只巨大的蛤膜,是一向虎头鸭脚的她,最可爱的时候。
但她的拳头可一点也不可爱。
她的拳法就叫“老拳”。
——“饱以老拳”的“老拳”:只要看到她比海碗还大的拳头,一般来说,她的对手不是饱了,而是简直昏过去了。
“轰”的一声,柜子碎裂。
四分五裂。
碎成片片。
——柜里也没有人。
这时,铁片也似的披风,已转绞向书桌。
书桌如摧枯拉打,连同桌底下有两只惊惶的鸡,也只剩下血光片羽。
剩下的只有屏风。
屏风静立于房间的暗处。
屏风外,锈金镶翠,雕龙镂凤。
——屏风后呢?
屏风依然静立。
依然阻隔着它屏后的世界。
——是不是屏风后的世界,才是更真实的世界呢?
还是更重要的世界,都得要用一些帘幕、一些屏纱,将之与凡尘隔开?
“滚出来吧!”大笑姑婆用凤仙花涂红的唇张阖着,同样用凤仙花揩红的指甲也伸屈着,她尖声嘶道:“再不出来,我们就把你一视同鸡,轰成碎片!”
她虽然仍站在原地,并没动过,但以她的气势与拳势,就算不气吞山河,至少在此前也可气吞房间了——看来她的胃似乎也真的有这么大的容量哩。
一楼一
说起来,大笑姑婆全身肌肉都像是大腿,而她的大腿却像巨木。
她这样满脸杀气腾腾的一喝,便说人,只怕大象也会吓得立即耷下来。
可是屏风依立不动。
屏风无声。
屏风静。
风静。
静。
大笑姑婆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震耳欲聋老拳之第二式拳拳盛意一拳隔空开山劈石地轰了过去炸了过去爆了过去——碎碎裂。
屏风粉碎。
四扇屏风粉碎。
好好的一座屏风碎成碎片。
屏、风、碎、片、片、片、片、片、的、簌、簌、簌、簌、地、落、下、地、来……没有人。
屏风后并没有人。
屏风之后仍是没有藏着人。
这回,大笑姑婆的豹眼虎目,睁得铜铃般大,而且滚圆,瞪着上太师。
上太师的表情不再是病恹恹。
而是老脸不知往何处挂了。
“也许……或者……”上太师尴尬地道,“‘十三点’的药力影响了我,我……鼻子这几天也……也不大好。”
——房间里确再无藏人之处了。
——那么,追命既已进入了这房间里,他究竟是藏在那里呢?
现在,看大笑姑婆的样子,如果她不是为了要减肥,她一定会把上太师那歪歪斜斜的鼻子一口咬下来的。
“现在我们可以杀掉这小妖女了吧?”大笑姑婆虎虎的问:“要不然,就割掉你的鼻子,你就选一样吧。”
上太师忙道:“请,请请,请请请。”
大笑姑婆双目一瞪:“请什么?请我割你的鼻子?”
“不不不,”上太师怕了她:“请杀她。”
“杀她?”大败将军抢身而出,“让我来吧!”
大笑姑婆又鼓起了气,像头发胀了的牯牛:“好,看你‘乱披风,利还是我‘老拳’劲些!”
话未说完,追命已出手。
不。
出腿。
一腿就喘在她的背心上。
大笑姑婆立即像胀饱了气的肥象一般给踹飞了出去。
还轰然撞破了墙。
追命另一脚,却踹向司徒拔道。
他离大笑姑婆比较近,一招得手,司徒拔道已即生警觉,披风横扫,及时兜住了追命的脚——但仍给脚劲扫中,飞退十步,然后才发生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事物在他胸肋之间碎了。
不错,追命仍在房间里,上太师并没有“嗅”错。
——可是房子里可以藏得下人的所在,全给击毁了,追命却在那里?
他在的。
他藏在大笑姑婆的身后。
他决不算矮小,但大笑姑婆着实太过胖硕,是以正好可以把他挡着——只要大笑姑婆身子不动,追命就不会现形;就算大笑姑婆移动身形,以追命的绝顶轻功,也可随之而挪动,一样能藏得住身子。
——这也许是肥硕的女人最大的好处吧?除了冬暖夏凉。
(追命心里这样想。)
无论在任何紧急的情境之下,他总有让自己放轻松些的方法。
直至大笑姑婆和大败将军要出手杀死李镜花了,他才出手。
他已不得不出手。
——小相公不能死。
——李镜花要是死了,还有谁来证实冷四师弟的清白呢?
他出腿并没有卯足全力。
因为那是暗算。
——他知道暗算有时也是迫不得已和万不得已的事,就跟当卧底是一样的。
可是,除非敌我太过悬殊,否则,他决不凭“暗算”来杀人,也尽量凭法理来处事,而不“出卖”朋友对他的信重。
所以,那一脚,只把可厌的大笑姑婆“踢走”;因此,大败将军还能勉强接得下他那一腿。
他“突袭”的目的是解“小相公”之危。
现在,才是真正对敌的时候。
他拦在李镜花的面前,面对愤怒得像一只刺猬一般怒愤着的大笑姑婆。
——她然已吃了他一脚,但仍然是极为可怕的大敌。
她唇边已流出一缕腥血。
——才那么一点血迹,已可嗅到膻腥之味!
可是,一头受伤的老虎无异要比一头老虎更可怕。
可畏。
——说真的,看到目前这种情景,追命着实也有点后悔自己为何不一脚踢死她。
这时候,他已用帐幔蒙起了脸。
断拐也早放在刀兰桥的榛树下。
此际,外面正下点小雨。
狗早就吓跑了。
鸡都不叫了。
只剩下了人在格斗。
你死我活。
你虞我诈。
追命蒙上了面、扔丢了拐杖、整个人举止都不一样了,他自信大家都认不出他来。
大笑姑婆眯起了眼(可是她眯起了眼还是比一般人睁大了眼还要大些),道:“你是准?”
追命是低声向背后的李镜花道:“我护你,你快走。”
李镜花微噫一声,像挣扎不起。
追命道:“怎么了?没法走动?”
就在这一分神的刹间,大笑姑婆和大败将军都发动了——向他发动了全面而狠命的攻击!
“大笑姑婆”不是江湖上一个“神秘人物”,而是近日武林中一个“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式的人物。
她是惊怖大将军一手提拔的人。
她是大将军护卫、杀手、副手、忠仆,她甚至肯(忙不迭的、以此为荣的)替大将军揩汗抹鞋——要不是她的尊容长相,委实令人不敢恭维、不敢置信的话,江湖上人早怀疑她也是大将军的情妇。
——尤其是近年,大将军称他的夫人“脑袋有点不正常”后,大将军把身边得力的帮得了他的女人扶正,本也是合理应该的事。
但谁都不敢在她面前得罪大将军。
在她面前得罪大将军无异于得罪了她。
谁也不敢在她背后得罪大将军。
因为她的耳朵比大将军还灵敏:
——对这种事女人一向要比男人敏锐。
三个月前,“九联盟”中的“鸽盟”盟主“飞空千里”沙小田,还有他手上的“三大祭酒”:司空愧、司徒悔、司马打冷,一时沉不住气,说了些什么鄙卑大连盟”和大将军的话,结果,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鸽盟”从此给荡平,一只也“飞”不出去。
领队攻打“鸽盟”的正是大笑姑婆。
——从此,“九联盟”除了“豹盟”之外,又少了一盟,只剩了七盟。
大笑姑婆对大将军之忠心、大将军对大笑姑婆之重用、还有大笑姑婆之杀势及声威,可见一斑。
大败将军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在“大连盟”和“天朝门”里,“大”字辈的除了惊怖大将军本人之外,就只有“大道如天,各行一边”的于一鞭,大笑姑婆和这个“大败将军”司徒拔道了。
司徒拔道的“乱披风”分十四招、九式、七动作、杀气、杀势、杀度、杀着、杀志都十分凌厉。
但他常败。
——他的出色之处便是在他的常败。
一,他常败给第一流的高手,因而,他虽然吃了败仗,但能够败而不倒,败而不死,这便是高明的地方。
二,他的常败,反衬了大将军的常胜。
三,他每次败北,都吸取了经验和教训,所以,他既比谁都败得起,更且,他也比谁都有胜机。
面对这样一个敌人,已够可怖。
但追命目前要面对的是两个。
何况还有一个——善于用药、不可小觑的上太师!
——更且还要照顾一个已经负了伤好像还不能动弹的小相公!
他己落在天罗地网里。
——对手出手只一招,他已给制住,但他在此际心犹不乱,依然分辨得出,那不是“鹰盟”的武功,而是“燕盟”中“一楼一”的绝招:“麻雀神指!”为什么明明是“鹰盟”总盟“和尚花圃”的人,为何却用的是“燕盟”总坛“一楼一”的绝招?!
——她是谁!?
就在这时,追命忽觉背心一紧!
他的背后至少有六处穴道已给扣死!
他已完了!
出手的人:竟是他一力救护的李镜花!
追命的心往下边沉。
沉到底。
一流一
追命在惊悔之余,犹在惊疑。
但他已受制于人,就得听命于人。
大笑姑婆笑了。
她风情几千几万种的走了过来,笑嘻嘻的说:“嘿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然后烟视媚行一摇三曳的凑/趋/贴/挤了过来,对追命露出的耳珠,肉紧的咬了一口,且发生“啜”地一响——她还趁机亲了追命一下。
——当真是要命!
大败将军大步前来,狞笑道:“掀开他的蒙布,我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小相公”也笑了,可是,现在“她”的笑声,却跟男人的声调完全一样,连说话的腔调,也完全是男人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在我“大相公”面前,其实只不过是个小脓包而已!”
——是他!
——不是她!
——他是“大相公”!
——不是“小相公”!?
追命迷眩了。
更令他惊异的是:
大笑姑婆出了手——
她出的是掌。
掌拍追命的胸腔。
同时也出了拳——
—掌。
轰的打到:
“大败将军”司徒拔道的脸前。由于她拳力太猛,她那一拳不但打入司徒拔道胸腔里,还自背部穿透了出来。
“啊!”
不是司徒拔道的叫喊。
他已没有机会呼叫。
他这次没有败。
而是死。
立即死。
亡。
失惊而叫的是上太师。
他一看见大笑姑婆出拳打死了司徒拔道:他就知道完了。
——他自己完了。
他一眼就判断得出结果来。
同一刹间,大笑姑婆那一掌确是击中了追命,追命却似没有事的人一般,但在追命背后那不知是大相公还是小相公是男还是女的那人,制住追命的手却像给电殛般疾缩了开来。
他(她)在惊怒之际,追命似早已料到、配合无间,腿自后飞袭而上,猝不及防的蹴中了她(他)的胸膛。
饶是这样,那人还是能及时打出一朵花。
一朵大红的花。
追命正霍然返身,正要再攻,但花已“开”在他的胸膛。
于是他的胸前便开了一朵“血花”。
那人在乍然遇变、负伤之余,仍能伤了追命。
他声嘶哑、容色损的乾指大笑姑婆,愤极的叱道:“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大笑姑婆叉着腰,得意的用一种“教导”的语气道:“笨蛋,你上当了。大将军派我和他来,”她还指了一指追命,“是要铲除‘燕盟’的你和吃里扒外的司徒拔道——你以为真的会找个你这样的人来处理本盟叛徒不成!我们要吞的是‘燕盟’,要吃的是你!笨瓜!”
“大相公”惨笑。
他的妩媚已全然消失不见。
代之而起的是狼狈、悲愤和伤痛。
——如此,跟大笑姑婆一对照之下,已完全失去了气势。
气势虽然已失。
但杀势仍有。
他趁杀势仍在,向大笑姑婆发动了攻袭。
一朵花。
——大红的花。
由于他出手已拼出了生命里一切的余劲,所以,“血花”一出,他的脸上就紫金一片。
大紫。
大笑姑婆也不敢怠慢。
她的老拳隔空击出!
“轰”的一声闷响,两人都没事、没晃没动、没退,但却是三十尺高的屋顶上炸开了一个洞,碎瓦簌簌而下。
原来是两人内劲相持不下,二劲纠缠合一,往屋顶上直冲了出去。
大笑姑婆跟对手有点不一样。
——“大相公”发出“血花”,脸已紫胀。
大笑姑婆则一掌拍向上太师。
上太师当然没有中毒。
——所谓“十三点”,由头到尾都只不过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局。
但上太师的确是不谙武功的。
大笑姑婆一掌拍向他,他真的完全不能闪;要闪,也闪不及。
大笑姑婆一掌击中他。
上太师中了掌,脸不红、气不喘、更没有吐血,却是把双手疾地一伸,猝不及防的击中了因为捱了一脚和二度运劲发出“血花”的大相公!
大相公狂嚎一声。
那一声号叫也许不是因为痛,也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要掩饰他身上四条肋骨同时折断的声音。
而他借骨断的刺痛和捱击的巨力,斜飞出菊睡轩!
——二度伤重至此,仍能逃命!
可惜,论追论逃,谁也论不过追命。
他身形一动,正要追击,忽觉大笑姑婆肥厚的手掌己按住了他的肩膀。
追命立时就不动了。
——自从他目睹大笑姑婆一连两次在自己身上和上太师身上施展比“隔山打牛”更厉害的内劲:“隔牛打山”之后,他已经明白了大笑姑婆的来历与身份。
所以他就越发不会妄动了。
同时,他也感觉到大笑姑婆虽然仍然稳而凶悍,但她的呼息却很紊乱。
——那是受伤的气息。
——毕竟,他踢她那一腿,也着实踢得很不轻!
这时,司徒拔道已死,大相公已逃,大笑姑婆虎一般的转身,望向那一脸病恹恹的上太师。
然后摇头,
——一种对病人回天乏术、病入膏盲的摇首。
上太师自己也摇首、叹息:“你已在我面前做了这样子的事。”
大笑姑婆也在叹息:“而且还做了许多。”
上太师继续他的叹气,“何况我又不会武功。”
大笑姑婆喟息着说,“而我又决不能放你活着回去。”
上太师长叹道:“所以,我只有死了。”
大笑姑婆也很有点遗憾的说:“本来,我也不想你死的,但也只好是这样了。你别怨我,要怨只好怨大将军。反正,你也造了不少孽了,死一死,总是难免的,也是应该的吧。”
上太师无奈的道:“可是,你自入‘大连盟’,我没什么亏待你,所以你也不想出手杀我。”
大笑姑婆惋怅的道:“是,说实在的,我也很不想动手。”
上大师黯然的道:“我会死的。不过,我的两个孩子,‘闹热’和‘伤伤’,跟我的事无关,与大将军也无牵连,不如你就高抬贵手、饶了他们吧。”
大笑姑婆敛起了笑容,凝肃的道:“无关的人,我是决不会伤害的。”
上太师惨笑道:“谢了。”
大笑姑婆也有礼的道:“不谢。”
上太师像征询她的意见似的,问:“那我可以死了?”
大笑姑婆真的答:“可以。”
上太师依依不舍的说:“再见。”
大笑姑婆居然也不舍的说:“再见。”
一—再见声罢,上太师便已死了。
他一下子像一口气服下七十一种毒药似的,口吐白味、七孔流血、五官变形、七窍俱闭,像会什么诡异武功般的直弹了起来。落下地下却已气绝!
上太师不愧是用药高手。
高明如追命和大笑姑婆,也看不出他几时下药毒死他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用毒高手。
如果他是“老字号”温家的用毒高手,这必会先向他门施毒,那未,大笑姑婆和追命自度:只怕中了毒也同样省觉己迟!
大笑姑婆向上太师的尸身遥击了一掌。
“啪”的一声,血花四溅,上大师的胸膛给打得血肉模糊。
大笑姑婆看到上太师已动也不动,这才满意似的,喃喃的道:“哦,死了,是真的死了。”
单是这一下,追命就知道:大笑姑婆的确是一流一的高手。
一一至少,她比他狠。
在江湖上的斗争里,你不一定要凶,但至少要狠——够狠,是很重要的取胜要诀。
她确是一流一的高手。
——而她也确是“一流一”。
她的代号就是“一流一”。
一牛一
一流一的高手和常人不同的地方是在行事的方式,一如下棋:高明的棋手,总是每一步都是直取要害、一针见血、杀人于无形;而一般庸手却只是落子在不痛不痒、无关宏旨处。
当追命乍现,表露身份的时候,他在十万火急的关头救了冷血。
——但冷血已决非庸手。同样,当追命知道大笑姑婆就是“一流一”的时候,他已身陷绝境,幸有“一流一”出手相救。
当然追命也是一流好手。不过,一流好手之上,还有一流一的高手——例如大笑姑婆就是一个!大笑姑婆在片刻间,已救了追命,杀了司徒拔道,伤逐大相公,迫死上太师。两人迅速离开了菊睡轩之后,她还是笑嬉嬉的在那儿,柔情万种的望着追命。
可是追命已一点也不认为那是可笑的,更不以为她是可笑的。
——常以为别人是可笑的人,可笑的常是他自己。
他说:“对不起。”
她说:“你并没有对不起我。”
他说:“谢谢你。”
她说:“你也没有什么要谢我的。”
他赦然道:“你救了我。”
她道:“换作是你——假如你知道我是谁的话——你也一样会救我的,可不是吗?”
他道“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你就是‘三大女神捕’之一:‘一流一’花珍代花姑娘。”
她笑道:“要是给你知道了,我这‘女神捕’的薄名岂不是白混了?留在大将军身边,得打省十二分精神才行。连诸葛师叔也不知道我已混入大连盟里,你又怎么知道!”
他惭然:“我也不知道原来你就是懒残大师伯的三位女徒之一——花师姊!”
她道:“我跟你的任务不一样。你们‘四大名捕’有御赐玉玖,可先斩后奏,但一切都要依法行事;我们三师姊妹名为‘神捕’,其实是刑部杀手,专杀十恶不赦恶犯。我们只凭良心做事,该杀就杀,当斩即斩,所以,做事办案手法,跟你们不大一样。你们多顾忌些,但我们没有。”
他忙道:“可是你们也较凶险些;没有朝廷钦命,不管恶官还是狗贼,要向你们反扑之时,也较无顾碍。”
她笑着说:“在这豺狼当道、奸恶掌权的世途上,谁出来做事没冒险?越是大事,冒险越大,这没啥大不了的。”
他叹道:“其实,人在江湖里闯荡,很多事是无力从心、难以由已的;我当上‘大连盟’的卧底,已感四面楚歌、左右为难,而你还当上了‘大连盟’的副总盟主,可见更加身不容己。”
她正色道:“崔师弟,我们做的都是我们愿意的事。但凡一个人做他喜欢做的事,也没什么可尤怨的,也说不上什么牺牲冒险了。世间本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人战江湖’,一种人是‘身不由己’。值得注意的是:‘人在江湖’跟‘身不由己’往往是两件事。真正身不由已的人,未必是人在江湖——你看,你师父和我师父,虽然一在朝堂一归隐,但他们可由得了己?可是人在江湖的,未必就身不由己——只不过,他们为自己想做但不敢做、不便做、不好做、不能做的事情找一个好借口而已!”
他憬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算要当一个卧底,也要当得开开心心、尽心尽力。”
她笑道:“其实,你也帮助了我,我借利用了你。我用喜欢你来显出我的浪荡无知,也用你讨厌我来让大将军感觉到我的恬不知耻——你可知道,在我之前,‘大连盟’的副盟主在三十年内,总共换了多少人?”
“?”
“四十七人。有三十一人,是近十年更换的。所换的副盟主,你可知道都去了那里‘高就’?”
“……”。
“全都死了。全给大将军设计、设法杀了。或者说,他们都到阎罗王前当跟班去了。可见当大将军身边的副手,有多危险、凶险!你要是没有用,但已知道了太多,他便把你干掉算了;你要是太有用,他怕制不着你,便把你杀掉为妙。所以,我当了他的副盟主,主要不是因为我在他面前表现出色,而是我够忠心,能为他解决一些他不便解决的事,而且我够笨、够戆、也够胡涂之故!要不然,区区一个大笑姑婆,他那惊怖大将军何必对我另眼相看?我是个女的,姿色如此,姿质也有限,他大可放心,不怕我夺权,说实在的,我也还真的篡不了他的权!”
“唉。”
“你叹什么气?”
“你真不愧为我的师姐。”
“说来惭愧,我还没道明身份,你已明白一切了,而且也知道我是谁了。”
“主要是你假意在我耳上咬一口之际,跟我说了‘神州子弟今安在,天下无人不识君’这两句暗语,所以,我知道你是自己人,因而,在你骤然出手之际,才能及时尽力配合。”
“可是,你凭这两句话,顶多也只知道我是‘自己人’,但不可能知道我就是你师姊‘一流一’,花珍代呀!”
“因为你的出手。”
“我的出手?”
“你以‘隔牛打山’神功二度出手,一次为了救我,一次重创大相公。据我所知,精擅这种神奇掌力的,只有懒残大师系的子弟,我就想起代号‘一流一’,但因其掌功,江湖人在暗里称她为‘一牛一’…………”“不错,你猜得对,我是‘一流一’,也是‘一牛一’。”
“但我还有些事不大明白。”
“今天是谁设的局?说穿了,很简单。大将军怀疑有人放走了冷血,所以他决意要试一试你,也同时探一探别人。不错,‘小相公’李镜花确曾在‘久必见亭’目睹屠晚杀死阿里全家,她也的确找过上太师治伤。但她已再没来过。大将军就‘打蛇随棍上’,将计就计传开去说是‘小相公’再来‘菊睡轩’,为上太师所制,着我们去杀了她。消息分几个管道传出去,他猜想曾暗助冷血逃生的敌方内应,势不让他杀人灭口,定必出手救护李镜花。岂料,他已找了近年一力想与他结盟的‘燕盟’高手:‘大相公’李国花。李国花其实是个男子,他擅于也嗜于男扮女妆。有他在,加上我们早有准备,谁敢来救这个‘假小相公’,就势必丧在大将军的毒计下、我们的手里了!”
“好厉害,可是……”
“你不明白我为何要放‘大相公’李国花离去是不是?放了他,岂不是泄露我的身份?
不是的。不会的。事实恰好相反。你知道我来这儿当‘卧底’的任务是什么?跟你是有点不一样的!你是要找出大将军的罪证,制止他的恶行,逮他归案伏法,是不是?我则不然。我是奉命破坏他的一切计划,让他们黑道人物、邪派势力,自行自相残杀、鬼打鬼、狗咬狗。
鹰盟、鸽盟、孤寒盟、生癣帮、多老会都是这样灭去的。他本来要跟‘七帮八会九联盟’一些力量结合,我就极力破坏,让他们无日有宁。魔道势力越不能整合,正派势力就可壮大,这就是我的任务。‘大相公’李国花这次死里逃生,必以为大将军布局害他,‘燕盟’势力与‘大连盟’没完没了,这就是我们所求的!杀手满京华,斯人独惟悴。你我在如此险恶诡谲的江湖上,仍然急流勇进!若我能办成如此艰巨的任务,生以不朽于世,不朽于武林,不朽于青史!我这般丑,我有自知之明,若不立功以传世,我连活着都朽了。”
追命长叹了一口气:“所以,放他回去比杀了他还有功效?”
大笑姑婆哈哈笑道:“对了。要不然,凭我‘隔牛打山’一击,江湖人称至少也有一牛一虎、或一牛一象、一狮、一龙什么的大力,他那个娘不娘腔的家伙怎受得起?活得了?撑得下去?‘嘿!’你别看我整个人傻头戆脑、虎头鸭脚的,要知道鸭在江湖,浮在水面上悠悠乎的,但暗里水底下的两脚可伶俐、可划得忙着呢!”
追命心底里只有一声长叹:
好个鸭在江湖。
不朽若梦
为完成一个任务,随时可以不惜死的人,是为死士;为一个理想,不折不挠、不达目的决不干休的,则为志士;为一宗旨,奋斗到底、愈挫愈振的人,叫做斗士。这三种人,都很可怕。而且,通常他们都视牺牲为通往不朽的捷径。
在我最肥的日子里
人总是相信自己虽然无法收拾得了那恶人,但总会有天来收拾他;并且以为坏人做了坏事之后,就算没人治得了他,但他总是要受良心上的责备,良知上的制裁。
其实这是无稽的。
若果真有个“天”,天的赏罚常常都是不分善恶的;至于良心上的自责,究竟比起为他所害的人所受的苦楚份量有多轻(重),那真的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你要怎样对付惊怖大将军?”
“他这种人,只有‘该死’两个字。记住,是该死,而不是罪该万死。因为人只能死一次,而且人人都只能死一次;这很公平,也很不公平。像大将军这种人渣,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当真是万死不足以赎其辜——可那又有什么用?他己享受了、恣肆了、作威作福了那么多年,纵然将他一刀杀了,或凌迟处死.他也只不过是一条命、命一条!所谓报应,其实是非常一厢情愿的事而已。因此,我只能利用他来消灭掉其他一些邪恶势力,才让他死,这才比较划得来一些。”
“你要利用大将军来以恶制恶,铲除武林中其他的恶势力?”
“对。我的对象是‘七帮八会九联盟’。”
“埃”
“怎么?”
“这是当今武林中最强大的二十四股黑势力,要一一歼灭,实在谈何容易!”
“就是因为不容易,我才要尽一分力。要是容易的事,就不是伟大的事了。越是困难,越表示此事非高手不能成;能有大成的事,必先有无数大败。看到事有可为的时候,人人都簇拥而上,见到势头不对,人人又退避唯恐不及,这种人从来不能立功,也难成大业。此事确不易为,但已经在做了,你没发现吗?”
“你是说——”
“‘七帮’是指那七帮?”
“‘七帮’是:取暖帮、生癣帮、采花帮、锦衣帮、污衣帮、更衣帮、破衣帮。”
“采花帮一早就给我混了进去,里应外合的灭了。锦、污、更、破衣四帮原是丐帮的分枝,但这些丐帮的不肖了弟,早已败坏了丐帮的侠风威名,擅自胡作妄为,我的二师妹已潜身进丐帮,说动丐帮帮主和五个半长老,另外成立一个‘素衣帮’,便是专门来打击这锦衣、更衣、污衣、破衣帮败类的。最近,那帮家伙畏首藏尾,不敢再那么猖獗,便是由此之故。”
“难怪近日江湖上多了个‘素衣帮’,专找破、污、更、锦四衣麻烦,制裁丐帮败坏门规的弟子,原来如此。”
“还有,我问你,‘八会’是哪八会?”
“多老会、蓝牙会、红炭会、青花会、十五兄弟会、月光会、龙虎会、黑蛇会等八大会。”“正是。可是,现在可只剩下了五会,‘多老会’早教大将军给铲平了。龙虎会也是我唆使大将军将之覆灭的。你再数数看:九联盟现在可只剩下几联盟?”
“豹、鸽二盟已灭。还剩下了七盟。”
“其实,本来‘孤寒盟’和‘万劫盟’是要加入,成为十一联盟的,可是,大将军野心太大、沉不住气,先以他的‘大连盟’并吞了‘孤寒盟’,‘万劫盟’立时见势不妙,便敬而远之、裹足不前了。生癣帮自从给方狂欢、方怒儿一轮冲激之后,现在已精英尽丧、岌岌可危,‘鹰盟’近日也因林投花神秘失踪阵脚大乱,大将军必然不放过这等时机,这样说来,江湖上所谓的七帮、八会、九联盟,现在就连苟延残喘的鹰盟、生癣帮一并儿作算在内,也只剩下了六帮、六会、七联盟而已,我看,只怕毋须多久,这些帮、会、盟都会给大将军逐个击杀,那时,‘大连盟’虽然独霸绿林,但也元气大伤了。”
“但这十九股势力,现在仍不可小觑。”
“就是不能忽视,所以,我们才要保持侠道上的元气与精力,借狼子野心、好杀贪功的凌落石来一一收拾他们。”
“而你就是穿针引线者?”
“我们都是,杀手满京华,虎狼遍神州;志士空泣血,斯人独惟悴,六联六会七联盟,还有天朝门、大连盟,无不是豺狼,莫不是杀手。你负责抓人,我来害人,但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对付恶人。恶人已经够恶了;恶遍天下,群凶当道,幸还有我们这些人整治恶人,害一害他们!”
“哎,”她说着还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真是,惟悴损,而今有谁堪折!”
追命喝了一口酒,用手揩了揩满脸的胡渣子——手触在那儿的感觉就像探进了暗器囊一样,“看来,我们都成了罪恶死士了。”
“不对。我可不愿当死士,”大笑姑婆“一流一”花珍代说,“你是对付罪恶的斗士,我是恶人斗士,我们都是邪恶势力的克星!”
追命笑道:“但愿我们不要给煞星克了才好。”
“你少来咒人,自己还得要当心哩!大将军已有点怀疑你了,要不然,他也不会用“小相公”一事来试探你;”大笑姑婆说,“不过,现在他的老友上太师死了,司徒拔道也已命丧,加上李国花负伤逃命,我会让他以为这是‘燕盟’的诡计。他现在正值用人之际,如无确凿证据,断不会像以前一样,滥杀部属的了。这时候,我们正好趁虚而入。”
追命道:“我总觉得大将军有点虚实不定,还是小心些好。”
大笑姑婆道:“你要当心的是‘阴司’的杨奸,他是个厉害角色。‘痰盂一出,谁敢不从;喀吐一声,莫敢争锋’,他才是个莫测高深的奸诈之徒。倒是“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于一鞭,一直以来都受大将军排挤压制,他也同流而不合污,此人或可以争取过来。大将军一直甚忌于他,但因是天子特别圈定他的职分,所以凌落石也不敢过份嚣张。此外,要对付大将军,得要特别注意一件事情;他常到后院一口古井旁寻思,在我们还没弄清楚他那口井有什么玄虚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老孤狸可不好对付,没绝对的把握,决不能打草惊蛇。他可不让人接近他那口井。”
追命忽道:“我倒有一事相询”。
大笑姑婆吃吃地笑道:“在这里你不问我还问谁?你尽管问好了。”
追命道:“以前,这儿有一位高手,年纪很轻,使的是一把无鞘的刀,由于样子太过俊美,所以杀人的时候,得要戴上妖魔鬼怪的面具才能下手——这个人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在凌落石的手上?”
大笑姑婆想也不想,就道:“我知道。这人叫萧剑僧,外号‘小寒神’。他本已挤进大将军身边当心腹,一度甚受重用,但大将军却开始生出了疑心,找了个借口,污辱了他的女友殷动儿,并以殷动儿为人质,虐杀了他。——我一直怀疑萧剑僧的身份来历。”
“不错,”追命道:“家师平生只收了四个弟子,但另外还有三个义子,其中一个,便是萧剑僧。他负责接近大将军,如不能夺其大权,便把他杀了,可惜到头来他反而死在大将军手上。”
“诸葛师叔也真作孽,老是教人身入腹地当大奸大恶的人之内应卧底,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大笑姑婆出语无忌,“我师父也一样:他们运筹帷幄,我们决胜千里———入虎穴,就算能得虎子,也得先沾上一身虎屎!”
“难怪萧剑僧的刀法和冷血的剑法那未相似的,果然都是诸葛师叔调教下的人物!”大笑姑婆又惋惜的道,“他硬是够硬了,可惜还是败在情之一关上;不过,萧剑僧至死没透露半句他的真正身份,也算是替我们这些卧底志士、斗士、义士、死士争回一口气!”
追命看她惋惜之余,仍那么快活自在,忍不住问“你看到他的下场,会不会有些迷惆悔意吗?”
“没有?那是假的!但有又怎样?”大笑姑婆道,“你知道吗?我不止一次身入险境,只身入虎穴,充当卧底,去害恶人,当然也曾给人抓起来严刑拷打过,他们把火红的炭丢进我的下体里,要我吞烧透了的铁钉,什么掉柴、夹帮、脑箍、夹棍,我都尝过了,我不怕什么?我跟他们没完没了,而且照肥不误!”
她吃吃吃地接着说:“你可知道,在我最肥的那段日子,我还是人在囚笼里呢!他们要我死,我就偏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跟你们斗哩。不到非死不可的关头,我是决不轻言牺牲的。跟恶人恶斗,是比你死我活,不是比你死我亡。既为恶人,你死当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了。要是以为你不吃饭、不快活、不同意、不自在或者快要死了,就会打动他们,那么他们也不成其为恶人了。”
追命又大力的用掌心折一折自己的胡碴子,像磨在一簇钉刺上一般,他的掌肉犹微微有些儿疼:“你的斗志,我很佩服。我也在斗。师父牺牲了萧剑僧,这仇不管私的公的,我都要那大恶人受到报应的。”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如果上天已不管报应的事,便由我们来代劳………只是,我踢了你一脚,可疼?”
大笑姑婆吃吃吃的笑个不已:“疼?我肉多、皮厚、骨头硬,得你脚下容情,还熬得祝有你这一脚,我挂了彩,回去见大将军也好交代些,可不是吗?”
她笑得空气也为之膨胀似的,“记住了,你欠我一脚,那天老娘高兴,隔空回敬你这个酒囊饭袋三五拳,你可有得受了!”
追命知道这个“一流一”的师姐行止怪诡、言谈突异,嬉皮笑脸、变化难测,但委实是一名恶人见之头大,坏蛋遇之胆丧的邪魔克星,他只好摸着下巴,苦笑的说:“是是是……我欠你一脚人情,一定还,一定会还。”
然后他问:“……只是,大将军那儿,我们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你抓你的人,我破坏我的事。”大笑姑婆道,“下一步行动?唉。”
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才说:“我又饿了。”
吃吃吃吃吃吃吃
通常,一般人一天吃下去的东西,多半要比贡献出来的多。
大笑姑婆也许有点不一样。
她的压力太重了,以致她不得不常大快朵颐,以减轻压力。此外,她的长相也确无指望了,所以反正也管不了那许多,既然得天独厚,便死心以食为乐。况且,他练的是“隔牛打山”神功,加上以“老拳”做掩饰,这些内力全得要充沛的元气、雄厚的精气不可,所以她是“奉旨”大吃,而且大吃特吃。
———个人之所以会胖,除了先天因素之外,跟心情意志、身体外貌的和精益求精或自暴自弃不无关系。
追命见大笑姑婆大吃不休,吃得如狼似虎津津有味,心中既是感动,也很同情。
以前他也是跟别人一样,虽然偶尔也会怜悯这个又丑又胖的女人——可是这种怜悯,主要是来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优越:这跟唯有同情弱小才显出自己强大的道理是一样的。
但他现在才觉得她的高明。
她的可贵。
她的厉害。
——她隐姓化名,埋首苦干;她虽无美貌,但追求不朽。
追命简直有些崇拜她了。
——武林中的漂亮女子是幸运的,她们永远受人注目,要是功力不够,也有贵人搭救;如果成事不足,也有美貌补救。然而长得不好看的女人,除了成为讪笑对象之外,就往往成了邪门、魔道、大恶人,仿佛她天生不幸长得丑那么一生所作所为都同样不幸丑恶似的,江胡好汉鄙视她们,武林高手敌视她们,连翰林青史也常常遗漏了还她们公道的一笔。
这更加深了她们的不幸。
追命这样忖思着的时候,看着她杯盘狼藉、一碟又一碟、一碗又一碗、一块肉又一块肉的吃呀吃的,心中就很难过,也很激动。
大将军也在看她吃。
大笑姑婆正埋头苦吃,正吃得天花乱坠、日月无光、落花流水、七零八落,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破楼兰誓不返。吃吃吃吃吃。
他仿佛看得很有趣。
不只有趣。
也很喜欢。
———个大人物总是喜欢看他身边人物是率直的、天真的,甚至是幼稚的、原始的。
表现这种特性,最好的方式,便诸如嘴馋、贪婪、好玩、喜谑,如此才能反衬出大人物的成熟、成功和成就。
——所以许多小人物,在未成为大人物前,常用这种方式来表现自己心无城腑,以讨大人物的欢心喜爱。
大人物一旦高兴,就会栽培提擢。
——有谁活在世间,一辈子都不需要人提拔的?
追命看着大将军在看大笑姑婆猛食狂吞的神情,仿佛也顿悟了:“一流一”花真代的这位“大笑姑婆”贪食爱馋的另两个原因:这可能也是真正的原因。
——人们会对贪吃的人,或充满弱点的人疏忽。
——馋咀馋相,有时能讨人喜欢。大人物身边,永远需要这种爱吃的、嗜饮的、懂得玩的、喜欢嫖的、有学识但不得志而又胸无大志的人来映衬。
——伴君如伴虎,伴虎不如伴君苦!
想到这点,追命就喝酒。
猛喝酒。
——同理,人们对一个常常酗酒的人不大提防。
——而且酒葫芦刚好可以挡住他的脸。
这至少可以让大将军无法观察他的表情。
因为大将军正问起上太师是怎么死的、大败将军是如何被杀的。
大笑姑婆边吃边答。
她知道大将军一向都很纵容她。
她装得笨笨的。
但决不蠢。
——大将军或许会重用一个傻得可爱的人,但决不会花时间去用一个愚钝不堪的手下!
这一点,要“恰到好处”,决不能越过火位,否则,一切便得要弄巧反拙了。
所以,当大将军很温和的问:“吃饱了没?”的时候,她立即便答:“吃饱了。”并用手袖揩了揩满咀(脸)的肥油。
但当她说“饱了”的时候,她至少已吞下了八个人都撑不下的食物。
“伤处还疼不疼?”
“饿着的时候还真有点疼,哈,说也奇怪,吃着吃着便不疼了。”
“那恐怕不伤痛,而是胃痛。”
“恐怕是的。”大笑姑婆吃饱了,开始向大将军“请命”了,“我们就这样捱打不还手吗?”
大将军反问:一你看呢?”
大笑姑婆磨拳擦掌的道:“李国花虽然杀了司徒三将军,也害死了上太师,但也为我所伤,‘燕盟’总坛里,就剩下了凤姑是个角色,其他‘三祭酒’的余国情、宋国旗,都不成大器。她们觊觎我们“大连盟”已久,不如一举攻下,省事省力,也让武林同道瞧瞧,我们‘朝天山庄将军府’的人是不好惹的。”
大将军沉吟道:“……燕盟是要消灭的…………”大笑姑婆立即双眼发亮,霍然站直起,道,“大将军,请派我去。”
“去是去,”大将军却道,“但不是先去攻打燕盟。”
“嗄?”
大笑姑婆凸出了虎目。
“现在剩下的七联盟中,那一盟与燕盟最是敌忾同仇?”
“鹤盟?”
“对了。你一攻打燕盟,鹤盟便一定过来救援。燕盟的凤姑加上鹤盟的长孙光明,连同燕盟的三大祭酒: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和鹤盟的三大祭酒:公孙照、仲孙映、孙照映,这八大高手联手起来,阵容恐怕决不在当年‘长空帮’五大堂主的声势实力之下!”
“那未,我们先去攻打鹤盟,再来吃掉燕盟。”
“他们俩盟是唇齿相依,互为奥援,不管你打那一个,他们都会结合在一起对抗到底……除非——”大将军欲言又止。
大笑姑婆咕噜了一声,嘟起腮帮子,脸上闪过了一掠狠色:“那就两盟同时攻打,一齐发动攻袭好了!”
大将军笑了。
他一笑,那颗像巨蛋般的头颅,仿佛数条小小青龙在里边闪腾一样,什细看才知道:原来那是他额上的青筋。
“我就是喜欢你的狠、你的勇、你的忠心!”但他紧接着又摸摸他的秃头,像抚拭一面镜子一样,还发出摩掌时滋滋的微响,并且紧接着说,“可是一味勇悍,是不能成大事的,对付敌人,不能意气用事,得要准确估计,总之,用最少的心力、最少的财力、最少的代价、最少的牺牲便能换来最大的效果,那才是真正的胜利。惨胜和惨败,付出太多了,收回的却是太少了,不是智者所为!”
大笑姑婆似是迷惑不已。看她的眼神,简直是崇拜大将军已到了五“官”都要投地了。
“大将军不是教过我们吗?对付敌人,用手推推,用脚踹踹,鼻子嗅一嗅,耳朵听一听,退十步看看,走进去瞧一瞧,打一打,闯一闯,吃一吃,然后观察那一种方式最为奏效,就用那个办法对付的吗?”她眨着大眼睛问,但闪亮的是她口里的金牙。
“如果桌上摆的都是你的敌人,你倒吃了不少敌人了。”大将军风趣的说。看来,他的确甚为喜爱这鲁直、激进、坦率、暴烈的部属:“但推的地方,不能刺穿了手。踢的所在,不要踹着钉子。吃的东西,总不能有毒。”
然后他问杨奸:“上次咱们荡平‘鸽盟’,用的是什么方法?”
杨奸立刻就道:“第一步,大将军先放出风声,传出‘鸽盟’要背叛‘九联盟’,加入我们的‘大连盟’,第二步,大将军也公开赞扬:“‘豹盟’是得‘鸽盟’盟主‘六合神鸟’沙小田大力襄助,才能歼灭的,所以大事褒奖,并为沙小田及‘鸽盟’辩护:沙小田等豹盟盟主张傲爷逝世之后才这样做,实在已仁至义劲无亏道义。尚大师知机的接口笑道:“大将军越是这样说,其他六盟就越是怀疑鸽盟,而且也愈恨沙小田。”
傅从也知道轮到自己说话了:“可笑沙小田也真的以为有大将军罩着,所以也越发趾高气扬,嚣横了起来。”
杨奸继续道:“第三,大将军便与沙小田立下盟约,互不侵犯,并以四月初五为‘结盟日’。第四步,在四月初五当天,鬼发、鬼角、鬼脚三人去挑衅‘鸽盟’三大祭酒:冒风情、冒风险、冒风霜,受了伤,大将军便进行第五步:领兵出师,以沙小田背盟违约,出师平乱之名,在他们正大事庆祝‘结盟’日之际一举歼灭了‘鸽盟’。其他几盟,不知是真是诈,都不敢派人来助鸽盟。等发现真相之时,鸽盟都成了烤鸽子了。”
大将军转问大笑姑婆:“你还记得吧?当时,还是你打头阵,杀光了‘鸽盟’三大祭酒的。”
大笑姑婆顿时脸上发了光。
“大将军,我该怎么做,请下令,属下愿效死命。”
大将军含笑问她:“你可记得龙虎会是怎么灭的吗?”
大笑姑婆“咕”了一声,搔着头皮,好一会、好半晌才道:“……后来,我们团团把‘龙虎会’的总舵主‘晴时飞云龙阵雨和副总舵主“白额大王”朱拔树等人围住,然后把他们的家人都抓了来——他们便放弃了抵抗,自刎而死。”
大将军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抑制住了:除非必要,否则他在平时尽量不皱眉、不驼背、不叹气,不做一切可能会显出老态的动作来。
他深知也深信:一个人只要相信他年轻,而且保持心境的年轻,他就是年轻的了。
当然,必要的时候,他也会认老:承认自己年纪大了,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资历、一种手段。
他呵呵笑道:“大笑姑婆,你记忆也未免太模糊了。大家可记得,在逼杀龙虎会之前,我们已先做了点什么事?”
杨奸即道:“我们先用别的名义,付上钜金,托‘龙虎会’替我们向‘苍屏派’劫一批黑货。龙虎会上下尽出,却不料‘苍屏派’的货早已给六扇门的人敉平了,驻守那批黑货的人正是朝中钦差大臣哥舒懒残的部下‘鬼捕’沙沮尖‘神差’马金星,还有一干捕快、衙差,龙虎会杀过去,杀的却是吃公门饭的人——这下祸子可扩大了,当时的‘七帮、八会、九联盟’都不敢冒这趟浑水,我们才以大将军为首,替天行道,灭了龙虎会。”
大将军摸摸铜镜似的秃头,“杨门主,你记性可好!”
杨奸马上恭倨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都是大将军的‘经典之作’,使我们叹为观止、得益匪浅,又怎生得忘?”
大笑姑婆却是叹了一声:“我一天到晚,只顾吃吃吃吃吃吃吃,真是禽兽不如。像大将军这些空前绝后、冠绝天下的妙法,我都没记下来,我真是该死!”
追命听了,心中好笑,也很叹服:杨奸和大笑姑婆二人,一个以记性好来讨上欢心,一个用装胡涂来使人不防,两人各有各的强,各有各的出色,但唯一相同的是:可见侍君之难、承上之苦,实在是步步为营、着着惊心!
食食食食食
“真正对付的敌人决不止一个,所以对敌是件漫长的事,就像登山一样,你首先得对走长路培养起兴趣来。”大将军那对大忠与大义的眼神里,深藏的是大奸和大恶,“你得要认清目标,每一天上一段路,让自己有些成就。沿途不要忘记调整呼息,欣赏美景;路上时要爷首山峰,足以自勉;亦可俯瞰秀色,让自己得到激励。人的一生,就是打倒许许多多的敌人,终于抵达了自己的山峰;要是你停下来,就得滚下去;给敌人打得爬不起来,或者只好又从头再来了;早就把自己给累垮了,也不是上得了千仞峰的人材。迂回曲折、时缓时速,那是对待峰回路转的走法,也是对待强大劲敌的手法。”
“太过紧张,便易生意外。绷得大紧,便走不完全常欲速则不达,事缓则圆;斗志斗力,以计还计。”大将军说,“真正高手,早在决战之前,已取得胜机;要在决战时才动手,不如把决战当成是收拾成果的时候。”
然后他问大家:“大家可知道我为何对你们说这些话呢?”
大家都说不知。
——这是说不知的时候了。
大将军道:“李镜花叛杀了我们两员大将。如果我们任之由之,别人一定以为我们示弱,而且已经不行了,所以才失去还手之力。这样一来,各方面的人,都会联手对付我们了。所以,人贵自立,一定要靠自己,不能靠别人。靠别人是不长久的,就算有靠山,也不一定可靠;现在纵然可靠,也不是长远之计。我们应付的方法是:以攻代守。我们一旦发动攻势,别人就知道我们仍强,不敢招惹,皆避其锋。这就对了,攻击一向都是最好的防守。”
大笑姑婆道:“……可是,我们既不攻燕盟,又不攻鹤盟…………那么,又如何出击呢?”
大将军道:“咱们袭击生癣帮。”
大笑姑婆和杨奸都叫出声来:“什么!?”
——是燕盟的人杀了大连盟的人(虽然实则是大笑姑婆杀的),大将军却不攻燕盟,也不去打燕盟的友盟鹤盟,却无端端的去对付生癣帮,难道还生怕树敌仍不够多么!
只有追命脸不动容。
大将军马上发觉了,问他:“你明白我的用意?”
通常,明明对一些出人意外的事情全不表惊诧的人,大概只有三个理由:一,他们睿智绝伦,一切早已洞悉、料着了。
二,他们根本听不懂,不知道那是可惊可诧的。
三,他们不懂,却装懂,以表示他也是厉害人物。
第一种人物是可怕,第二种人物是可悲,第三种人物却是可笑。
追命回答:“大将军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大将军道:“声东击西只是对了一半,但调虎离山却无此事。我们突然攻打生癣帮,确是攻其所无备,但攻打生癣帮决不会使鹤、燕二盟调兵去援——我是要她们猜我们在调虎离山。我在大家传得沸沸荡荡,大连盟必定进击鹤、燕二盟之际,转头去攻生癣帮,是有我的深意的。只要打下生癣帮,便一切好办。”
追命猜错了,有点窘,只好把身子挨在拐杖上,听候大将军调度。
——既然大笑姑婆在装迷糊,而杨奸却处处以讨好大将军心意为旨,他就只好当第三种人物:扮懂但其实不懂的可笑人物虽然这种角色比较讨人厌,但处处逞强的人,反而显示内里虚空,可教大将军不生防范!
追命自知:只好充当这个脚色了。
——人生在世,人人都有他自己的角色,只争在他有没有把“它”演好而已!
大将军瞄了瞄他的拐杖,又看了看磨拳擦掌的大笑姑婆:“‘生癣帮’原本是‘七帮’之中最强大的,可是就是因为野心太大,想并吞‘多老会’,已拼得个两败俱亡;总护法‘月夜飞尸’简夫子和女儿盛小牙都死在斯役,而因为‘小蚂蚁’方怒儿斗争,以致左护法“妖神’战聪聪、右护法‘残骸公子’战貌貌、第一杀手吏大夫、副帮主‘大雷神’战渺渺以及儿子盛虎秀,尽皆战死,现在,‘生癣帮,稳得住大局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就是帮主盛一吊,另一个便是总管‘血癣’叶柏牛。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要毁大‘生癣帮’.至为简单,只要杀了这两个人便可以了。”
“好!”大笑姑婆跳起来,“我去!”
“我也去!”迫命忙道。
大将军笑眯眯的道:“别忙,甭急,大家都各有司职,问题只在什么时候行动。”
大笑姑婆大声道:“我们今晚下手!”
斑家五虎异口同声的道:“明日出袭,片甲不留!”
杨奸则道“谋而后动,急也无用。”
追命认为:“先得找一个借口,把盛一吊和叶柏牛引出来再下手。”
尚大师却说:“我看大将军已早有安排了吧?”
大将军嘉许的看了他一眼,道,“现在。”
人家都吃了一惊:“现在?”
“我早已把盛一吊和叶柏牛引出来了。他们好逐声色,但谁都一样就算爱看戏总没习惯把倌人戏子养在家里,所以,不时要出去打打野战。他们这种人,出去逛窑子,当然不止为了捧场子、打茶园、开盘子或是做花头,见的也不是清信、红倌,他们要干的是那么回事,谁都知道,以生癣帮的声势,点的要是长三、么二的,莫不马上成全,当然不必迂回曲折,他们现在已去了‘跌倒坡’的‘咸肉庄’,一个找红姑,一个偎上旺姐——这两个红牌其中一个是‘天朝门’外围的不寄名弟子,所以消息一定不假。这两个色鬼顶多带上二、三十个帮徒出来,馀下的事,你们当然知道如何解决的了?”
众人都奋亢的说:“是。”
“我则要负责解决杀人之后的问题,”大将军以一种无辜清白的语调说,“杀一个人,其实不难,但比较麻烦的是要费心费力去解决杀人善后的问题。你们都知道:我这是为民除害,七帮八会九联盟,都不是好东西,那像我们大连盟这般正派侠义?我一向都只以拯天下为己任,救万民于水火中,却仍常遭人陷害,诬我于不义。唉(他这时可必须要叹气了)。
另一方面,我还得去应付其他的五帮六会七联盟,以免他们误会曲解,联手对付我们。其实,我这也只不过是打抱不平,为他们清除败类罢了。可见做人难,做好人更难,做大人物更是难上加难了。”
大家都点头称是,为大将军抱屈不平。
杨好还延着笑脸道:“大将军主持公道、维护武林正义,难能可贵,却常遭同道嫉妒、朝廷误解。其实,现在县衙里吃公门饭的人都吃饱了撑着不做事,像盛一吊这种败类还要我们来持正卫道、斩妖除好,当今圣上真所赐的平乱玉诀,应由大将军这等绝世人物才配有之,却给了冷血这些狗崽子,真是天道无公了。”
大将军微微的笑道:“饱受误解,为人奚落,我也习惯了。我是个默默苦干的人,对这些世间闲言虚名,也就罢了。今晚,你们是替天行道,为义立功,记住要打一场好仗回来!”
大笑姑婆却忽尔苦着脸、捧着肚子道:“大将军,我……我……我可不可以……”大将军注目道:“好吃太多,要上茅房吧?”
“不……是……”大笑姑婆苦着脸说,“……我……我又饿了……”大家都忍俊不祝“我可不可以……吃点……只一点……东西………”大笑姑婆苦苦“哀求”道,“才去?”
于是,她又“吃”了“一点”东西。
一一那包括了七只鸡腿、三只蹄膀、五碗饭、三碟半的面、六只馒头、八只鸭屁股、十六只螃蟹(连壳)、十五粒旦(连壳)、十一只乳鸽(连骨)、还有一整张猪头皮(连毛)。
吃完之后,她仿佛觉得很不好意思:让大家苦候了,于是就痛改前非般的,在她衣服上用朱笔(平常是用墨笔),写上了五个大字:食食食食食。
“我写这些字,”她坚决而且近乎惶恐的说,“是要引以为戒——下次不吃……这么多了。”
大家都知道她说归说,做归做,没半晌又得故态复萌了。
连出来收拾残肴的罗婶,也大摇其头:单止收拾清洗这位大“食”姑婆的东西,她一天到晚都不用想歇息了。
只有追命心里知道:
大笑姑婆那五个“食”字,是写给罗婶看的。
罗婶是负责把消息传出去的人。
那五个字的意思是:
——“大连盟”终于和“六帮五会六联盟”火拼起来了!

鸭子泅泳,腿忙而水不兴。
世上最容易解决的人,当然就是自以为聪明的笨人;最难对付的,便是装傻扮懵的聪明人。
——大笑姑婆显然是属于他一类。
她鼓动大将军和他带领的“大连盟”及附属于他的“天朝门”,对“六帮六会七联盟”发动了攻击,然而她却只顾食,吃完又吃,然后等大将军发号司令,她只等待黑道势力对消的结果。
她出发去杀人的时候,还剔着牙。
金牙。
——一个爱吃的人,当然注重她的舌头和牙,正如一个绘画的人珍惜他的牙和弹琴的人受惜他的指一样。
她常算自己有几只牙齿。
——折断掉落的不算,她算来算去,却只有二十四只牙齿。
——听说这是短命和夭折、贫寒的相格。
所以她问同行的追命:“喂,你有几只牙齿?”
连一向知道她常诈癫纳福、扮痴取胜的追命,听了也有些受不了。
——他们要对付的是“生癣帮”的高手!
“生癣帮”的名字古怪,所习的武功也怪异非凡。他们练得高深之时,终年可以只吃白菌青苔,并如动物般冬眠、归息,练成后可以抵受极大的打击,而且复元得奇快无比。练成这种武功,皮肤上会结一层斑癣,有的长在脸上,有的长在趾间,功力越高,结癣越厚,而且结的还是彩色斑烂的癣。万一:癣毒所侵,除了“老字号”温家以外,只怕再无解毒之人了。
——对付这等人物关“牙”什么事!
真是!
“听说他们这些人全身刀枪不入,除非你把他们活生生炸开了,不然,还真是杀不死的呢!”大笑姑婆接下去就说:“不过,听说他的鼻梁就是罩门——但鼻子是防守严密的地方,我只好准备用牙齿把他们的鼻子咬下来了。”
然后她又自言自语:“却不知他们那些生了癣的鼻子好不好吃?”
如果说大笑姑婆是面憎心精的人,那么,“生癣帮”主盛一吊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非常非常的聪明,非常非常的强悍,非常非常的有野心,也非常非常的有私心——这四者加在一起,使他不甘屈服、不甘后人,甚至不甘心只作“生癣帮”的帮主而已。
同时他也是个很努力的人。
他虽然已当了“生癣帮”帮主,可是对一些事,仍一丝不苟。如果他因为一时怠懒或太过忙碌,有两三天没有习武,那么,他一定会在后来的几天里,多花一些时间练武,以补先前之不足;要是他一失手间亏了一笔款子,他便在其他花费上尽量削减,以弥先前的耗费;假使他不幸折损了一些人手,他也一定千方百计的招募了一些新的小子弟回来,以补先前人力上的丧失。
余此类推。
——凭他今日的身份、地位、声威,他大可任意挥霍、恣意享乐,但他仍勤奋练武、用心帮务、刻意节剩——只不过,人力可以吸收,但人才却可遇不可求:像战貌貌、战渺渺、虎聪聪这等高手,无论他如何着力寻觅,一时间还是收揽不回来的。
至于总管叶柏牛,也是个非凡人物。
他刻苦耐劳。
到他今天这个“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位置,也大可不必如此辛苦了,可是,他还是跟帮里徒众一齐工作、一起休息,有时,就连帮徒休闲的时候,他也还没闲着!
他连吃饭也吃同一样的饭菜。
——所以:“生癣帮”里,人人都喜欢他,也敬重他,并且能和他打成一片。
因此之故,帮主盛一吊一直以来都十分重用他。
但这两人,却有着同一种癖好:
女人。
好色。
——但凡江湖正常的汉子恐怕都兔不了好色,只不过有些是很好色,有些是不大好色而已。
叶柏牛很好色。
盛一吊十分好色。
——大概练“生癣功”的人,能够少吃、少喝、少花钱,但就是女人不能少吧!
他们之间,数年来合作无间,也可能是因有“同好”之故。
所以这“主仆”二人,要来“咸肉庄”。
“咸肉庄”上,有老相好:
红姑和旺姐。
旺姐在薄红色的蚊帐里。
“还害什么臊哩,”盛一吊诡笑着走近,“咱们是老相好了嘛。”
他扯开了蚊帐,突然感觉到不对劲。
他太熟悉旺姐的身子了:
——她年纪已不算小了,但徐娘半老,带点残的艳更骚媚入骨。
这像一座山般的身体决不是旺姐的胴体!
就在这一刹那间,鬼发如鞭、鬼角猛搠、鬼脚飞腿,全击中了他!
他吃下了。
他捱了发鞭,熬了脚踢,吃了角搠,不过在同一刹间——“鬼发”回单刀的头发末梢已染上了绿苔色。
“鬼角”陶双刀的角尖也沾了一种牛皮斑癣。
“鬼脚”响过三刀的鞋底开始溃烂。
盛一吊怒笑道:“是谁教你们来暗算我的?旺姊呢?!”
——看来这老帮主还相当情深,此时此际居然还没忘掉那时使他到老弥坚的水灵灵清媚媚的旺姊!
回答他的是一个女声。
那个像一座山般的女人。
大笑姑婆。
她从床上跳了起来。
床立刻塌了。
她说:“大将军叫我来杀你,你死吧。”
她叫盛一吊死。
同时她出拳。
一拳一掌一脚。
但拳掌脚却不是向盛一吊身上招呼。
而是打向鬼发、鬼角、鬼脚。
三鬼同时中招,然后分别以发、脚、角攻向盛一吊。
盛一吊原本吃过他们三招。
他不怕。
他一张脸全都绿了。
他也要趁这时候多布一些癣毒,攻杀三鬼,再传染过去,连这可怕的胖女人一并儿干掉。
——他们一定已杀了我的旺姐!
——旺姐,我要为你报仇!
三鬼冲向盛一吊。
不由自主。
三鬼攻向盛一吊。
身不由己。
盛一吊长吸一口气,也同时攻出双掌一脚,硬硬撑住三人的来势。
这一刹间,三鬼分三个角度扑向盛一吊,但给盛一吊二掌一腿撑住了,而三鬼背后却是大笑姑婆的一掌一拳一腿,三人在这奇妙的瞬间僵持在那儿:大笑姑婆鬼鬼鬼脚发角盛一 吊然后就发生了相当惊人的变化;在大笑姑婆眼中看去,她双手一脚抵在三鬼背门上,三鬼也以发、角、脚攻到盛一吊身上,而盛一吊:鬼盛发皿鬼角一鬼脚吊盛一吊的身子,骤然断裂成五截,每节都有鲜血迸喷而出,接着下来,三鬼的身子也有着激剧的变化;炸爆爆爆炸爆炸炸爆爆乍火爆爆炸火乍炸日共水火大笑姑婆第一步,是以“隔牛打山”之力,击杀了盛一吊,然后又把力量倒引回三鬼身上,三鬼正着了盛一吊的“毒癣功”、怎能与“隔牛打山”抗冲?立时全身立即炸裂了开来,更倒引致盛一吊已断裂的尸身炸开,而当四人尸身混在一起,再溅炸了开去之际,鬼发、鬼角、鬼脚和盛一吊的骨肉血骸,早已分不开谁是谁的了。
之后,大笑姑婆拍拍手,愉快地道:“完成任命:三鬼跟盛一吊,互拼身亡。解决了。”
忽然,她摸摸自己的腮帮子,像咀嚼了什么似的。用手往咀里一阵掏挖,不久便吐出一双带血的牙齿来。
那只牙已长了一层薄薄的癣苔。
大笑姑婆微微变色,喃喃自语道:“好厉害的“生癣奇功”!
——其实,在她以“隔牛打山”之力震碎盛一吊之际,盛一吊也把“毒癣”催入她体内,只是大笑姑婆的功力,已可把“隔牛打山”运转自如,随时变成一种防守的内功,将癣毒转注入一只牙齿里,把毒力集中于一处,然后消去。
不过,大笑姑婆(“一流一”花珍代)本来已经够少了的牙齿现在得又少了一只牙齿了。
咯吐一声,莫敢争锋
叶拍牛汗出如浆,状甚痛苦,意甚艰辛,但男人正是出这一身风流汗时最欢愉。
然后他听到一些特异的声响。
他立即“收”了。
——能在这时候,说停就停,要收就收的人,也算不容易、不简单。
然后他发现床边多了一一个人。
一个满眼风霜、满腮于思、满脸风霜、满身酒味的汉子。
叶柏牛没有问:你是谁?
他一向是个没有废话的人。
——这人在此时出现,为的是什么,还用得着多问!
他一低首,背脊立即射出三道飞癣。
那人一闪身,避过了,还他一脚。
他一看便知道: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
他硬捱一脚,忍着痛,立刻走!
他不往窗外窜,不往屋顶冲,因为如有埋伏,把守这种地方的一定是来人中的好手。
他只往大门闯。
门外有一人。
嬉皮笑脸,手里拿着一件奇怪的事物,状甚悠闲。
他仿佛在等他的宝贝孩子出来。
———见叶柏牛露面,他还招呼道:“哇,连衣服也没穿就出来了,没夏天就热成这样子了吗?”
当叶柏牛看清楚了对方手里拿着的事物是什么的时候,他脚都软了。
那是一口痰孟。
“痰孟一出,号令天下;喀吐一声,莫敢争锋。”
——在江湖上,武林中,对这首歌阙,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作会心。
谁都知道这手拿痰盂的,正是“天朝门”门主“阴司“杨奸,在“大连盟”里,除了大将军之外,被目为最厉害狡狯、深不可测的人物。
叶柏牛一扬手,三片“飞癣”,分上、中、下三路激射而出。回一刹间,叶柏牛只觉足心一疼,一支针剑已自足心刺破他脚背,突露了出来:楼底下藏有敌人!
只是杨奸把痰盂分上中下三路一兜,飞癣便给接入孟里,然后杨奸向叶柏牛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只有两个字:喀吐!
一道飞痰射向叶柏牛脸上。
——叶柏牛只觉鼻梁上一痛——痰自后脑穿了出去。
叶柏牛倒下去的时候,追命和埋伏在楼梯底下的“三间虎”傅从也跟了出来。
杨奸点了点头。
傅从领命。
他把床上吓得昏过去的红姑拖出来。这女子虽然晕了,但裸体仍散发出一种妖艳的美。
杨奸又点了点头。
傅从一剑就刺杀了她。
追命本待阻止,一犹豫间,红姑已香销玉殒了。
“干得很好,”次日,在“三叛斋”,大将军十分满意,高兴得连光可鉴毫的秃额也微微发汗了,“太好了,迄此,‘生癣帮,已完全瓦解。”
杨奸忙道:“这都是大将军安排得当,算无遗策。”
大笑姑婆只道:“盛一吊忒也窝囊,这种货色,杀十个八个不够喉。”
大将军笑道:“这次是你们两个立功最大。”
大笑姑婆问:“却不知下一步怎么走?”
大将军道:“你还是念念不忘李国花?”
大笑姑婆道:“她可害了上太师,杀了三将军,也伤了我。”
大将军道:咱们对付燕盟,可也不能忘了一人。”
大笑姑婆奇道:“谁?”
杨好见大将军略作沉吟,便代答:“‘鹰盟’的李镜花。”
大将军注目向杨好,“杨门主真是我的知心。”
杨奸只觉背上一惊,忙恭身道,“我只是总盟主肚里的小蛔虫。”
大将军笑道:“难怪我近日肚子不太好。”
然后他反问:“肚子不好该怎么办?”
杨奸已开始淌首冷汗:“该把蛔虫清理掉。”
“对,要清理掉,”大将军沉声道,“李镜花是唯一目睹屠晚行凶的人,此姝自是非杀不可。”
然后他又问:“你们可知道,以屠晚杀手的手段,名列‘四大凶徒’之一,为何一千两金子加一千两银子,就肯替我来个‘大出血’血洗了‘久必见亭’那一家子?”
杨奸忙道:“那是大将军面子够。”
傅从也道:“大将军托他做事,是他的光荣。”
斑虎也想来阿谀一番:“大将军这么凶,他敢不听命吗,想死话未说完,已给老大斑星一巴掌刮得作不了声。
斑星低声骂他:“想死是吗?”
斑虎这才知道失言,吓得不敢再看大将军。
“理由很简单。他杀别的人,可以收取更多和更大的代价,但为我做事,他却不敢多拿,主要是他想要我欠他的情,日后,他杀人犯事,我便得罩住他;”大将军道,“同理,他为相爷做事,也是求之不得,索取甚少。‘小心眼’赵好近几天也来了危城,他也想替我效命,也是这个原故。”
尚太师毕竟是大将军的“知交”而不是部属,捧场之徐,也比较方便说话;“所以,在官场上庙堂里先有个位子,在武林中江湖上行事也方便多了。”
追命也道(此际,他料想在身份未泄露之前,他还算得上是大将军的“朋友”:“崔各田’):“所以大将军虽然主掌‘天朝门’,更在‘大连盟’里当家,但‘镇边大将军’这位子,还是推不掉、卸不得的。”
——当阿谀奉迎是必须的求生法门之时,说多了,也就不赦然,甚至习以为常了。
人总是这样!
追命心里不觉有这种感叹。
“现在,屠晚和赵好都已来了,我们人手齐集、高手如云,自是最好不过。”大将军说到了主题,“我们突袭‘生癣帮’,能如此顺畅无碍。主要是因为盛一吊和叶柏牛都以为我们要对付燕、鹤二盟、大敌当前,无暇分心,他们才敢出来鬼混,而为我们所趁。现在,灭了‘生癣帮’,该轮到鹤、燕二盟了。所以,鹤盟的长孙光明、仲孙映、公孙照、孙照映,还有燕盟的凤姑、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全聚合在‘一楼一’里,凝集实力,随时可以反击我们。”
尚大师周虑的道:“这八大高手联合在二起,确也不易一口气拔掉。”
“可是我们并不去拔掉他们。”大将军悠然中带着七分狡狯,“不错,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但在万般难解的事理中,你只要找到最轻易入手的地方下手,到头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擒贼是先擒贼王——万子王不易擒,那么,把贼杀光了,那么那个‘王’也自当不成王了。”
追命眼睛发了亮;“大将军的意思是……?”
大笑姑婆却歪着脖子(如果“折泻”出来的那一截肥肉是“脖子”的话)问:“什么意思?”
“所以,我们兵分二路。大笑姑婆、杨门主和崔兄弟,你们各领一队,趁我们大举进侵‘燕盟’、‘鹤盟’,大家都以为我们腾不出人手来之际,你们却杀入‘鹰盟’,取下‘雄霸天下’张猛禽的首级,还有‘小相公’李镜花的人头来见我!”
杨奸怎么想,他们不知道,但对大笑姑婆和追命而言,这“任命”委实是再好不过、却也再为难也没有了!
——“鹰盟”是仅存的“五帮、六会、七联盟”里,三个最“不需要铲除”的组织之一。
诸葛先生曾经向追命吩咐过:“鹰盟”在当年仇十世的管治下,确是非常飞扬跋扈,大胆妄为,但由林投花执掌后,已很少犯事,斗智多于斗力,有时有些作为,也与朝迁国策吻合,并非必除之例。另者,近年来林投花跟盟里的采花和尚神秘失踪后,声势也大不如前,虽然主事者张猛禽嗜杀成性,但多跟武林黑白两道的江湖意气之争,可以暂时不理。
如今,“鹰盟”事务,暂由“一”、“飞”、“冲”、“天”四组织总统领“雄霸天下”张猛禽主理。林投花主政的时候,对他已非常倚重、十分信任。他手上还有“三大祭酒”,即是“小相公”李镜花,还有“痛心掌”司徒黍、“疾首拳”欧阳线,都是极为出色的人物。
——现在,大将军下令要歼灭鹰盟,不啻使追命(尤其是他)和大笑姑婆颇感为难。
可是,要不是由他们来主理此事:
李镜花就死定了!
一一李镜花一死,冷血的冤案就沉冤不白了!
痰盂一出,号令大下
高手的力量一如杀手,到一击必杀的时候才现身出手。
自从安排了大笑姑婆、阴司杨奸和追命去解决“鹰盟”,而他自己却亲领精兵对付燕鹤两盟之后,便一直很少出见外人,听说终日在后院的那口古井旁,来回、负手、踱步、沉思。
沉思不已。
——他在想什么?
——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究竟在计划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
来了这么久,大笑姑婆还没见过大将军的出手。
追命也没有。
——一次都没有。
这个穷凶极恶的人物,除了偶尔表现他的大慈大悲大智大慧外,似乎已完全用不着出手、不用他出手、谁也不值得他表现身手了。
要出发之前,追命觅着了个机会,偷偷问大笑姑婆:“对鹰盟的人,咱们杀是不杀?”
“你说呢?”
大笑姑婆用一支小小的尖椎,竟在她镀金的门牙之后刺戳着,发出细微但极刺耳的声音来,齿龈还冒出牙血来。
追命知道她的能耐,只有忍耐。
“要是不杀,大将军定必怀疑。他似已起了疑心。”
“嗯。”
“要是杀,鹰盟敌友难分,我也不愿误伤无辜。”
大笑姑婆的牙龈又因挫戮而发出令人舌酸的锐音来,追命不觉皱了皱眉头。
“你受不了吧?可知道:死士就是为完成一件任务,随时可以不惜死;志士就是为达成一个理想,不折不挠;而斗士便是为一宗旨奋斗到底的人。”大笑姑婆笑了,“这三种人,既无畏牺牲,而且都比忍人之所不能忍——你听到这无关痛痒的声音便不耐烦了,如何能成不朽之功业”?
追命苦笑道:“师姊教训的是。只不过,我只想做该做的、当做的,对不朽与否,倒没有想过,也不敢奢望。”
“大将军是个厉害人物,此举说不定是为了试探我们,鹰盟的人不杀是不行的,只看能不能少杀一些;”大笑姑婆道,“不过,在杀敌之余,不妨对‘小相公’放一马,而对那位手拿痰盂吐唾液的家伙…………”她指的当然是“阴司”杨奸。
“也不妨多加照应。”
追命听懂她的“意思”:
“照应”的意思是——
就像上回她“照应”了“三鬼”一样。
——受她“照应”的鬼脚、鬼发、鬼角,真的变成了“鬼”去了。
一路上,大笑姑婆都有意“照应”杨奸。
可是,杨奸不易被人“照应”。
——他一个人就好过“三鬼”。
杨奸令追命最感可怕的一点是:
他念书。
就算是启程到“鹰盟”总坛的路上,决战在即,奔波跋涉赶程,但只要一有空暇,杨奸仍不忘读书,并且读得一些是一些,加上他过目不忘,更是获益良多。
——他既为武林中人,又何必如此勤奋向学?!
追命认为: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不像一些成不了大器的小人物,稍为得志,忙上一些,就说无暇进修、无法念书(“忙”亘常是他们的借口,而“念书又不会增长功力、发财升官”便是他们目光如豆之见),其实便是要在极忙时仍能进修才算是真正的读书人、大人物。
大笑姑婆则觉得杨奸太“滑”:
比泥鳅还“滑”。
——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他看去在任何时候都轻松自在、谦卑顺从,但其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戒备。
——这种人,不好对付。
可是这种人要是你不去对付他他便会来对付你。
吃掉你。
——吃掉了你你还以为他是大恩人。
事与愿违。
还未到“鹰盟’总坛,只到了离总坛还有六里半的“六分半亭”,他们一行三人,便遭受到张猛禽、李镜花、司徒黍、欧阳线和一众鹰盟好手的突袭。
鹰盟也是仓卒应战。
——他们得悉“大连盟”要全面出动,对付燕鹤两盟的联手,本来已松了一口气,认定大连盟决无暇兼顾,可望一时之平靖。
可是李镜花却认定大将军人会来杀人灭口,找他的麻烦。
——声东击西,是大将军的惯技:生癣帮就是这样给剿灭了的。
由于她的力劝,张猛禽还是加紧了提防。
——“小相公”李镜花本来就是“鹰盟”中除张猛禽之外,武功最高的一人,只不过她已为屠晚所伤,失血过多,重伤未愈,功力得要大打折扣了。
——许是因为她功力大打折扣,大笑姑婆一开始就找上了她。
李镜花相当秀气、皮肤细致得一匹罕有的绢、清秀得像山中无人觅得的泉、秀丽贵气得带点倦意。年纪那么轻的她本来是不该带有这一种出尘的倦意的。这种女子,要是半夜梦到她,醒来之后多半发现自己原来是哭醒的。
——她是女子,但却作男子装扮。
我见犹怜。
她胸前有一面镜子,是能把所有来袭的劲道反照回去。
大笑姑婆祭起老拳,在拳风如虎啸狮吼之际,她向李镜花说了下面的话:“你快走,我不想杀你。”
“大将军要杀你灭口,你如果不想死,就快把所见到的向所有的人说出来,那时,他再杀你也没有用了。”
“你有伤在身,决非我之敌,快逃!”
她在这样做和这样说的时候,追命正以双腿缠战欧阳线的“疾首拳”和司徒的“痛心掌。”
以追命的功力,足可稳胜。
但他多用拐杖,少用脚。
一是他不欲杀人。
二是他不想露出真正的武功。
他和大笑姑婆都心照不宣:
把“独步天下”张猛禽让给了“阴司”杨奸。
这两人正是棋逢敌手。
杨奸本来不欲跟张猛禽交手的。
他想找追命。但追命已跟欧阳、司徒力拼。
他要找大笑姑婆,但大笑姑婆已缠上“小相公”李镜花。
而“天朝门”带去的弟子,还有“大连盟”的子弟,正跟“鹰盟”徒众力拼不下。
何况,张猛禽一力、一心、一定、一直要我的是他!
——在一向嚣横自负的张猛禽心中,崔各田名不见经传,大笑姑婆只是个女人,他要斗的,是最难斗的人物:例如杨奸便是。
张猛禽通晓十三种身法,四十一种拳术、掌法,还有会使十九般兵器,但自大志大、才高气高如他者,竟然自二十八岁起便把一切杂艺放下,专心一致把所有的武功,合成一式,这一式便叫做“独霸天下”。
———个人有才并不十分难得,但有才而能不滥用,聚精会神,专攻一事,必有非凡成就,这才难能可贵。
张猛禽便是这种人。
所以,“独步天下”虽只一招,但只要他飞得上去,就真的“独步天下”,无人能把他扳下来。
——杨奸能吗?
痰盂一出,谁敢不从?
喀吐一声,莫敢争锋!
——谁能独霸江湖、君临天下!?
张猛禽只有一招。
他长身而起。
飞空而落。
——成败、生死,尽在一式。
谁成?
谁败?
——谁生?
——谁死?
张猛禽飞跃而起,如一只猛禽,飞扑急取杨奸,杨奸知道自己不能避。
———避,势就弱了,只死一途。
不能躲。
——一躲,气就衰了,只死而已。
不能招架。
——任何招式都不能破这千招万招式合成一体的一击他只有迎战。
他扬起了“痰盂”。
——那一只奇怪的、幽秘的、七色闪幌的痰盂:张猛禽只觉有一股大力把自己吸进痰盂里去。
他快给吸进去了。
不可以给吸去。
决不给吸去。
快吸进去。
吸进去。
进去。
进。
出。
出来。
逼出来。
力逼出来。
大力逼出来。
他全力逼出来。
他终于逼了出来。
杨奸只觉得痰盂中有一股锐力正反攻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件事发生了。
“小相公”李镜花向大笑姑婆说了一声:“好。”
她的意思是明白大笑姑婆的苦心。
大笑姑婆立即停了手。
没料李镜花一返身,身上的晶镜发出了厉芒,照在半空中张猛禽的额上。
张猛禽的额头立即冒起了热烟。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杨奸立即出击。
他一张口:
一朵飞痰——
穿过了张猛禽的咽喉。
张猛禽萎然倒下,整个身子萎缩成一只老猫般的身躯,给吸入了杨奸手上那口痰盂里去了。
几乎是同一刹间,大笑姑婆已顿悟了一切。
她立即飞掠而出。
掠出“六分半亭”
并向杨奸大叱了一声:“快走!败露了!”
——奇特的是:这一声大喊,是向杨奸而不是向着追命。
暴食折断的牙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一发现不对,即退,才掠出亭子,亭上忽“掉下了”一个人,一出手,一掌如令,已印在她胸膛上;她看到那人,就像是见到自己昨天亲手杀死的人今天活着一样,像连闪躲都忘记了。
那人一招手,袖手退开了一边。
他的额头光可鉴人。
他又狠又绝的出了手,但旋即又大慈大悲的站在那儿,像一个没事的人儿一样。
他当然就是大将军。
——“惊怖大将军”凌落石。
他在看他的手掌。
他的手掌像一面令牌。
将军令。
惊变。
——大变遽然来。
追命一见大笑姑婆忽然软叭叭的挨在亭柱上,又见大将军蓦然出现,他立即采取了“速战速决。”
他踢飞了欧阳线。
踢倒了司徒黍。
他只想/要/意图把这两人踢走。
——可就在他踢开两人之际,八条人影,分两处扑去。
几乎就在同一刹间,那五个人的一组,已把欧阳线“五马分尸”:头、手、脚、各扯了下来。
同时,另外三个人的一组,亦把司徒黍分成三截:上、中、下断开了三段。
三人的那一组是大将军身边的三名杀手:狗道人、雷大弓、唐小鸟。
五人的这一组是大连盟辖下的金、木、水、火、土五分盟负责人:斑青、斑红、斑花、斑虎、斑星。
他们都来了。
——这些大将军身边的人!
大将军身旁还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尚太师。
——他一向都是大将军所信重的人,大将军在,他便多半会在。
另一个是令人惊异的人。
——他居然会出现在阳光之下,显得世间事常令人不可置信。
这人不是武林高手。
他甚至连武功也不会。
但他的出现,比一百个高手的现身,更使追命震撼,更令大笑姑婆完全绝望。
他是倦得像一头又癞又病的老狗的上大师。
——他不是已经死了的吗!?
这一点,连杨奸也异常吃惊。
这时,“鹰盟”已全军覆没。
只剩下了“小相公”李镜花。
——只不过,这样看来,李镜花还能不能算是“鹰盟”的人?
大将军含笑问大笑姑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大笑姑婆说话了。一说,血水就涌了出来,但不是自咀里,而是从印堂上冒出来的。他的声音也不是自喉里传出来的,而是从耳朵里溢出来的。
她只吃了大将军一掌。
——一掌已教她五藏六腑器官经脉全移了位。
但她问的居然是:
“你使的是‘将军令’?”
大将军笑道:“这确是我的掌法,有见识。你是个人材,可惜却叛了我。”
大笑姑婆的声音也不像是她自己的,她笑时像哭,说话时变成了老汉沙哑的嗓音:“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将军温和的道:“我一直都在怀疑,也早就留心了。你利用我去歼灭其他帮会,我也正好利用你去替我格杀异已,彼此彼此。但我一直只是怀疑,直至我着你去试探上大师、崔兄弟和司徒老三之际,你杀得不甚干净——”然后他望向上大师。
上大师立即病恹恹的说了下去:“你还是不够狠,让我自荆我是个研药者,又不会武功,你自然放心。我用药物假死过去,并且硬受你一击而不动,你居然这就信了。你那一掌也真打得不轻!”
大笑姑婆惨笑。
她一笑,耳朵就掉了下来。
——那是什么掌力。竟可怖一至于斯!?
大将军道:“上大师死了翻生”告诉我的时候,我还要给你一个机会。我先利用你灭了生癣帮,与此同时,我先去私下联系上小相公——大相公李国花跟我已血海深仇,误会难解——但我还可以另辟路径,说服了李镜花:只要她帮我除掉“鹰盟”的障碍,她便是鹰盟的新任盟主。其实,她只因跟李国花有仇,所以跟去了“久必见亭”,她与我们倒无怨隙,只要小相公变成了‘大连盟’的副总盟主,她当然就会亲眼目睹冷血杀人了——可不是吗?是屠晚伤了她,我可没有。”
然后他又向李镜花含笑注目,掩抑不住的一股淫邪之意。
李镜花徐徐的、悠悠的、有点六神无主的说:“反正,就算我不答允,在大将军的实力之下,鹰盟也完定了——所以还不如乖乖就范。”
“一个女人能在江湖上混下去,总是要有点出人意表的出色本领才行。她就有这等本领。”大将军笑道,“你也有,可惜你却对上了我。我已给了你一个机会:如果是上大师施苦肉计,要诬栽你的话,而你仍是忠于我的话,就不会放过小相公,可是你还是做了,你放了她,她可不放过你。”
大笑姑婆喘息着说(她的喘息声是自百会穴之上发出来的):“我……居然还以为你……领队去收拾燕鹤二盟……”说着,她就咳嗽,这回声音是自口腔里发出来了,可是,一咳,就吐出了一片血肉,看去依稀可辨:是肝胰的一小部份。
“我不是说过‘大出血’和‘小心眼’已经进城了吗?我可没骗你的。对付凤姑娘和长孙光明的事,由他们这种第一等杀手料理不就得了,何必劳烦到我?”大将军居然眨眨眼睛,“俏皮”的说,“你看,我是特别看得起你,才亲自出手来收拾你。”
大笑姑婆艰辛的说:“……我……真光荣……但毕竟我在大连盟己卧底了不少日子…………也干下不少事了…………”“你忒也利害——不过,你利用我,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你?”大将军平心静气的道,“就像今天,你以为自己是为公询职,可是,我会替你传开去,是你杀了鹰盟的张猛禽的。
你大概还不知道:张猛禽和欧阳、司徒已投靠朝廷,成了帮、会、盟中的卧底内应了。情形跟你也有点相近。他们辈份官职可比你更大,你这是争功弑上,同僚内讧,死也死得不光采——我就看你还能怎么个不朽”大笑姑婆几乎完全瘫痪掉了。
“你们这些斗士、志士、死士,便是可怕在这里:可以为完成一个任务而不惜死,并视死如归,当牺牲性命为通往不朽的大道”。“大将军用一种猫哭老鼠的惋惜语音说,“可惜,你遇上了我,连不朽也只变成了一场梦。”
然后说:“你想死得好一些,舒服一些,告诉我:谁是你的同党?”
他又温和的补充道:“上大师听见你和同谋在对话,可惜那人蒙上了面,上大师当时伤重,分辨不出到底是谁——所以,只有你来告诉我了。”
几分伤心几分痴,一场游戏一场梦。
大笑姑婆的梦碎了。
她的计划破灭了。
——就算她不追求快乐,不追求幸福,只追求不朽,可是不朽那么远,纵是最真实的时候,也如一场梦。
最理想的死,是要亲自上演的。
她的戏是悲剧收常
而且已经演完了。
现在,她要努力演到最后一刹。
这一刹是从她知道梦省计败之际,唤出杨奸撤退那一句话的开始,已经在演了…………她咕咕咕咕的笑了起来。
她全身胀得像只牯牛,只有她自己(还有大将军)知道:她全身上下内外,无一不离了位。
她说:“……我已经快死了,还会告诉你这些吗?”
大将军脸色倏变。
他有一张巫师的脸。
——谁也难以看出他真正的表情。
不过他变脸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
他自己的一个错误:
他以为大笑姑婆如果不说,得要活着受苦——可是大笑姑婆还是可以死的。
他虽然已震散了的心脉、真元,但她要死,还是可以死的。
她一阵咀嚼。
然后就流出白色的血。

她咀里有毒。
——毒大概就藏在牙齿缝隙里,只要咬破了,毒汁流入咀里,便可以立即毙命。
大将军跺着脚,横了上大师一眼。
上大师立即扳开了大笑姑婆的口,她的舌头已变成了紫色。
没有生死病痛能瞒得过上大师的眼睛。
“死了;”他向大将军沉重的摇头,“她牙缝里藏了‘老字号’的‘见灾化水’,一遇唾液即毙命。”
大笑姑婆的咀边掉下了一颗金牙。
金光灿烂。
——它横在主人横硕的面颊上,也像它主人在生时一般嚣悍,像它的掉落也只因暴食而打断”大将军眼尖。
他瞥见金牙内里像镂有几个小字。
他即吩咐上大师拾起来,念:
“杨”“副”“使”三个字。
上大师每念一个字,杨奸的脸肌就牵一牵、颤一颤、搐一搐。
念完这三个字后,场中每一个人,目光都从大笑姑婆的尸身上,转到了他的身上。
连大将军的语气也比平时沉重多了:“杨副使,原来是你。我平时待你不薄,你在‘天朝门’我也没委屈你……”他显得有点痛心,所以越发看得出来,他的秃顶显然已到了寸发必争的地步了“……原来你跟大笑姑婆勾结,出卖我这样一个信重你,提携你,有恩于你,而且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国家民族,尽一切所能以施惠大众,只偶逼不得已时才用暴力解决以除暴扶弱的人!”
他恨恨的说:“你们真令我这个脸冷心慈、行善不遗余力的人感到失望、难过和痛心!”
他说。
败为成功动武
人在得志的时侯,必须要沉得住气——傲气。
人在失意的时侯,必须要忍得住气——火气。
正是你
大笑姑婆死的时候,追命就在她身边不到七尺之遥。
大将军乍然出现,一出手就向大笑姑婆下了杀手,那一刹实在太快,连一向反应奇速的追命也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变化委实太大、太多、太厉、太烈:首先,变化发生在“小相公”身上。
大笑姑婆与之交手,以乎是跟她说了一些话。
追命一面跟欧阳线和司徒黍交手,一面仍是目观四面,耳听八方。
他以为大笑姑婆是要暗中放走“小相公”李镜花。
不料,遽变陡生。
“小相公”非但不走,还猝然出手暗算自己盟里的总统领张猛禽,以致“阴司”杨奸得以一举格杀“独步天下”张猛禽。
张猛禽一死,追命愕然,大笑姑婆愕然,司徒黍与欧阳线也大是愕然。
大笑姑婆恢复得最快。
她即向杨奸示警:撤退。
这下追命可更弄胡涂了。
——因为他才是大笑姑婆的“同路人”,而决非杨奸:上一刻,大笑姑婆还与自己处心积虑要杀死杨奸呢!
他虽一惊再惊,但反应仍比他的两个对手快:司徒与欧阳正震惊于李祭酒倒戈、张统领身殁,追命即以一轮急攻,把二人踢飞——其实也是想把二人踢走。
——这种变局还留下来的,恐怕便活不下来了!
万未料到司徒黍和欧阳线人未离“六分半亭”,已给支解了。
追命这才知道:“大连盟”的五大分盟盟主:“斑门五虎”和大将军身边的三大杀手:唐小鸟、雷大弓、狗道人都到了。
大将军的倏然出现,致使大笑姑婆全面崩败。接着,据说去攻打“燕鹤二盟”的尚大师,还有死而复活的上太师,全都一一出现了。
至此,大笑姑婆混入“大连盟”组织里作卧底的计划,可以说是完全给粉碎了。
大笑姑婆也死了。
她只留下了一个线索。
杨奸才是她的“同当”:
这其间的变化,追命已来不及,不可能,也没有办法插手和出手。
李镜花猝然倒戈,张猛禽便死了。大将军乍然现身,大笑姑婆就倒了,司徒、欧阳一下子变成了身首四肢各异处,而大笑姑婆在死前却仍“反”了一个“间”,让大将军和杨奸誓难两立!
这其间,追命完全不能有任何举动——他的任何举措,都可能使自己死无葬身之地,都可能让大笑姑婆死得全无意义。
——反应快捷固然重要,但在于一些大变大动中,不变不动有时却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可是,如果要追命眼看着自己的同僚战死,而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可以做,什么也做不来,他心里感受会怎样?
冷血就曾经目睹友好一一惨遭杀戮、心爱女子屡屡惨受凌辱,那时候,他也什么都不能做,那段过程相当长,冷血热心的他,受的影响也相当的大,受的煎熬也十分的残酷可怕!
追命此际所遇上的过程却兔起鹬落,非常短。
当他知道自己要忍,要等,要对得起大笑姑婆以付出性命为代价的牺牲,要对付像大将军如此阴险可怕且神出鬼没莫测高深的人物,第一件事便是不能自乱阵脚,不能冲动任事!
他目睹大笑姑婆的死,极其惋惜、怅恨。
但他立即改去想别的事,例如:在望江楼前有一座泥菩萨,他日得要在菩萨脐眼上题一首诗。
然后又想:大笑姑婆肚子那么大,可不知是不是也只有一个肚脐眼?还是一双?三个?
这样想着,痛苦和紧张,就减灭了许多。
他决定至少要使自己还能活得下去、才能望有一日为大笑姑婆报仇,那时候,才能深刻的怀念与追忆这位师姐的种种种种、一切一切。
——而不是现在。
现在是对敌。
敌人不是人。
——而你像一座神棰般的狂魔!
那座“狂魔”现在以一种悲悯的神情,向杨奸惋惜的道:“杨兄弟,没想到你也会出卖我。”
杨奸神色变,只说:“我没有出卖你。”
大将军缓缓的举起了手。
他五指骈伸,就像一面令牌。
又像一座碑。
他举起了他的手,也正似是下了一道命令。
——将军令。
杨奸看着大将军的手,目不转睛,不移不动。
大将军把手掌慢慢移近杨奸的头顶。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什么都没做过。”
“如果是你做的,你最好能承认,或许,我会顾念多年情谊,放你一条生路。”
“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承认什么?”
掌已离杨奸“百会穴”不到三寸。
掌如令。
硬胜碑。
令一下,杨奸就得肝脑涂地。
“诸葛老儿包藏祸心,老奸巨滑,在我身边至少伏下了两个内奸;饶是他精似鬼,我可也不笨,我在他身边已早伏下了卒子,所以我一样得悉对方奸计,你不承认,我一样查得出来——何况,我一向都是有杀错,无放过;没杀错,也一样不放过的人。”
“我知道。”杨奸一动也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如果你杀我,那就是杀错了;杀错了朋友,就是便宜了敌人。”
这时,大将军的“将军令”已紧贴杨奸的头顶,只要一使力,杨奸的笑容、五官、声音和一切表情,都得化作血雨纷飞,并在刹那间便在世间灰飞湮灭。
可是“内奸”是追命。
“卧底”也是追命。
——只有他明知杨奸是“无辜”的。
一一他不是大将军要找的人!
追命这样看着,一个人因他不“挺身而出”致死,尽管那是奸佞之徒,他心里也极不好过。
但他又不能阻止这件事:
他一出头,不但他必定白白丧命在这里,连大笑姑婆也只有白白牺牲了!
——虽说刚才惊怖大将军是遽施暗算,猝杀大笑姑婆,但就凭大将军凌落石刚才那一下出手,自己若想要单挑取胜,甚为渺茫。
——而今大笑姑婆花珍代师姐已殁,要杀大将军,恐怕非得要与冷血师弟联手不可!
可是,冷血负伤未痊!
何况,眼前大将军手下猛将如云:唐小乌、狗道人、雷大弓、斑门五虎、李镜花、上太师、尚大师全都虎视眈眈,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不过,无论说什么,追命都无法忍受,有人为他而无辜丧命。
所以,到了这危急关头,追命忍不住说话了:“如果杨门主是内奸,他刚才又何必真的杀了张猛禽?如果连杨门主都是内奸,你还能信谁?”
这句话一出,大家都静了下来。
——大将军的行动,从来没有人敢予劝阻。
何况,这正是他对付叛徒的时候。
就连杨奸看他的神情,也似嫌他说错了话似的。
大将军虎虎的逼视他,虎虎地问:“你是说,杨奸不是内奸?那么,内奸是谁?”
他眯着眼睛,像一只猛兽在瞄准他的猎物:“是你?”
追命笑了。
他知道自己已一脚踩在马蜂窝里了。
因为紧张,所以他反而笑了起来。
他拔开葫芦塞子,灌了几口酒,把快要飞脱出口腔来的心“吞”了回去。
他已不能再说什么:为求保命,唯有袖手。
——袖手旁观:受自己牵累的“阴司”杨奸如何血溅当堂!
惊怖大将军的忍耐似已到了极限,额上和下颔、两颧都有青筋闪动,眼里已炸出嗜血的厉芒:“我一向栽培你,没想到,出卖我的,也正是你。”
杨奸依然没有闪躲,看他样子,也似决不还抗:“一向栽培我的,都是你,而今怀疑我而要杀我的,也正是你。助我是你,除我是你,夫复何言!”
“你错了!”惊怖大将军一阵哈哈长笑,双手把杨奸拥在他硕壮的怀抱里,豪笑不已的说:“你不闪不躲,怎会是出卖我的人!假如你真的是卧底,以大笑姑婆之机警沉着,又怎会濒死前扬声与你联络,又哪会把你的姓氏镌刻牙齿里?她能瞒了我那么久,岂是蠢人!何况,你是蔡相爷亲自派来协助我的人,而我一直忠心耿耿,为相爷鞠躬尽瘁,向无二心,咱们一向是同一阵线,生死同心,你又怎会背叛我!他们懂得离间,我可不笨,也不傻,我刚才只是跟你玩玩的,顺便也试试你,试试大家。”
他有力的双目逼视杨奸,大力揉着他的肩膊,用力的说:“好兄弟,你果然是我的好拍档!”
然后大将军向追命露出他森然的白牙,咯咯咯的笑道:“崔兄弟,你也给我试了一试:你在这时候肯为杨门主说话,你也一定不是内奸。”
然后他讳莫如深的笑了起来:“所以,在内奸未找到之前,人人都有嫌疑,每个人都可能是内奸——但我决不受敌人愚弄,杀错了自己人!”
追命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同酒味和辛酸:他总算更进一步的看清了:一一这就是惊怖大将军!
一个令人惊怖莫已的大将军!
仍是我
“诸葛老儿大概是想利用大笑姑婆来离间我们,让我们彼此互不信任,互相残杀。”大将军道,“他果是老狐狸,不过,我也不轻易中他的计。也许还有第二个卧底,也许根本没有,也许他早知道他身边已有我和相爷布下的卧底,所以故意以此计试探——因此,除非我有真凭实据,否则,我决不枉杀忠心于我的人,以免正中他的毒计!”
杨奸这才吁了一口气:“大将军圣明!”
大将军怪好奇的问他:“以你的为人,决没理由束手待毙的。你是不是算稳了你是丞相大人派下来的,我决不敢杀,才不闪躲是不是?”
杨奸道:“不是。我跟大将军也有一段时日了,对大将军也有点了解,深知大将军向来杀人,只要是该杀的,便杀,向不理会其背景及后果的。”
大将军道:“那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吗?”
杨奸道:“怕。”
大将军问“怕你又为何不抵抗?”
杨奸道:“因为我不是大将军该杀的人——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不是。”
大将军摸摸光头,笑道:“就只是这个原因吗?”
杨奸道:“还有,因为我深知:如果大将军真要杀我,我闪躲、逃避和抵抗都没有用:一点用处也没有!”
大将军笑了,他用血红的舌尖舔一舔鼻尖:“聪明!”他夸赞、激赏的道,然后又问,“现在,我要你们告诉我一件事,看看是谁更聪明些?”
“按理说,现在,在这些人当中,谁才最没有可能是卧底?”
他一字一句的问,然后用一对人类所无邪魔才有的眼神扫视众人。
静了半晌。
杨奸道:“我先试试。”
大将军道:“你说说看。”
杨奸一字一字的道:“上,太,师。”
上太师吓得脸都绿了。
——比他上次在“菊睡轩”诈死时的脸色还难看。
(这个玩笑委实开不得!)
大将军横睨着上太师,再逼视杨奸:
“为什么?”
“因为他最不可能。”杨奸笑的时候,五官挤在一起,像只有五官的馒头,或是面粉做的老鼠。
看到杨奸的尊容,使追命忽然领悟了一件事:惊怖大将军的部属,越是得力的,样子愈丑;越是武功高强的,其貌愈是不扬;越掌有实权的,越是难看。
大将军自己样子也丑,但丑得有型有格、有威有势,但他信宠的部下却只丑陋,无声势。
——他大概是生怕有人长相比自己好,运势便会比自己强,所以好样的都不给他上来,相貌摆明了八辈子都追不上他的,他才敢大胆擢用。
所以说,大将军用人还真的是观相貌而后任。
诸葛先生也是善观人相,但方式手段却完全不一样。
追命想到:师兄无情、铁手,师弟冷血,就算是清瘦上人、大石公、舒无戏等心腹至交,莫不是清俊滞洒、相貌堂堂的。
诸葛先生不怕他的部属友朋比他还强——唯有他身边的人强时,他才能更强。
是以蔡京、传宗画一党虽然权倾满朝,但仍然一时撂不倒孤军作战、孤忠护国的诸葛一脉忠良。
这便是惊怖大将军和诸葛先生用人任事的不同之处。
凌大将军怀疑人。
诸葛先生信任人。
惊怖大将军以杀人来巩固自己的权位。
诸葛先生以助人来增加自己的声望。
追命忽然想到,或许,惊怖大将军和诸葛先生原本是同一类的人,像刀之两刃,又像是月之阴晴,只不过,一个向善,一个趋恶……天生就是注定要互相克制、斗个你死我活的!
想到这点,追命反而释然了。
惊怖大将军再可怖,他却也是不伯了。
他认清自己,不过是一只棋子而已。
只不过,他这只棋子,是向善的、正义的,他的存在,是持久的、耐心的、决不放弃的与恶人周旋、苦斗,有邪恶在便有他在,万一牺牲了,也还是有人踏着他倒下去的地方,继续与邪魔苦战,他死了,还是有人会走上来、接下去,奋斗到底,成败倒不在算计之中。
——而且,历来邪魔都是惯以正义的名目出现,况且,向来都是邪恶的力量都占尽了上风,唯其如此,所以侠义、公正的力量才要跟邪道斗个誓不罢休。
因此,他现在所身处于绝大不利的劣境,是古往今来的侠者,一直以来都要面对的绝境,要不然,那只是趋炎附势,对大获全胜者的曲从阿附而已,更妄论什么打抱不平、行侠仗义。
想通了这点,就算是诸葛先生和惊怖大将军,也不过是天地间一只善恶对垒中的棋子而已,这样,他生死不足畏,成败不足惜,更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尽了力走好他痛击恶魔的侠道而已。
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可是上太师却很害怕。
“你…………”上太师吓得牙龈打颤,格格有声,“你怎么……可以……这这这样说!”
“没什么不可以的。”杨奸鼠须一搐一搐的笑着,“是你指证大笑姑婆才是卧底,大将军才会杀她的——假如你是卧底,最好让自己获得信任的办法,便是替大将军找出卧底。而且,另一个卧底一死,便没有人能揭露你的身份,万一功成身退,你也便是唯一立大功的人。”
大将军沉吟道:“……如果上太师是卧底,那么,一切岂不是得要从头估计了?”
杨奸笑道:“两军对阵,决定胜负的是将,而不是兵。兵需要的是斗志和战力,但定生死、决胜负却要依靠将军的谋略和应变。谁掌握了变数,谁就能获胜。这都是大将军对我们说过的话。”
上太师听得脚都软了。
大将军笑了,露出森林野兽般森森的白齿:“你倒记得清楚。你的意思是——”杨奸道:“——一切都有可能。有位古前辈说过:你最信任的人,才最能出卖你;你最好的朋友,才是你最大的敌人。”
大将军这回不摸光头,却摸下巴。
上太师快吓疯了,几乎哭出来了:“大将军…………杨门主他他他存心害我……我……你别相信他的话,他才是是是……内奸哪……”大将军把他那只摸他自己光光的头和光秃秃下巴的手,慢慢的移过去,在上太师那张瘦不伶仃,因太过害怕而不住震颤的脸肌上轻轻一拧,眯着眼笑道:“你怕什么?”
上太师吓得下巴都快脱臼了。
大将军仍是轻柔的问:“假如你不是,你又何必害怕?”
上太师吓得已经哭出来了,只不住摇头。
大将军又轻声道:“如果你真是,怕又有什么用呢?”
上太师的样子像正在呕吐。
大将军笑着拍拍他的瘦巴巴脸颊,像猫用利爪去逗弄它那已奄奄一息的玩物和食物:“你别怕。你不是卧底。你大有机会对我下毒,但你没有。当然,如果你曾对我下毒,早就活不到现在了。你是知道的,我吃下去的东西,一向都有人为我试毒的。另外,我杀大笑姑婆时,并没有完全听信你一面之辞。我给了她机会,她确要放走李镜花,我才确定了她的身份,才格杀她的。”
上太师整个人都瘫痪了,泪,还有尿,完全抑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大将军转而问追命:”你呢?你认为谁最有可能?”
追命咕噜噜的喝了几口酒,也眯着眼睛向大将军道:”我说了你不生气?”
大将军这会用他那只右手摸他的大鼻子,——他摸额头、下颔、鼻子,都是用右手——他左手是一面一出手便要了大笑姑婆的命的“将军令”:“要人说意见,听了会生气,哪还有意见可听?谁还敢说意见?”
追命索性闭起眼睛来。
似在细尝酒味。
好一会他才轻轻吐出一个字:
“你。”
“我?”
“对。”
“——我?”
“就是大将军你自己!”
静了半晌,大将军陡然笑了起来:“我?我为什么要卧自己的底,我干啥要造自己的反?”
追命平静、悠闲的道:“第一,你是我们之中,最不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可是,如果你认为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最可怕的敌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其实往往是最真实的事,到头来,你的敌人只有你自己。”
他微带醉意的说下去,“第二,其实一切都因大将军您而起。没有你和你的势力,那也就没有卧不卧底这回事了。你是大将军,如果要屹立不倒,胜完再胜,就必须要找到好的敌手,让自己不断处于对敌状态,才可以不住提升自己,不让自己松懈下来,退步下去,所以,就算没有敌人,你也要树立强敌;就是没有卧底,你也要制造卧底!”
不管是不是带点醉意,追命的话,都说得十分椎心——至少正在踌躇满志的大将军听来难免会非常刺骨。
大家都为追命捏了两三把汗。
可是追命还是说了下去:“所以,大将军,你的敌手是你自己,你卧自己的底。一切因你而起。一切都是你,仍是你。”
静。
静静
静静
静——
如果,静,也能,杀人,的话,追命,早就给,杀死,好几十次了,大将军,有一股,力量,静的时候,比一百名,悍将的,冲杀之声,更令人,心惊,胆跳,震栗,寒悚,恐惧,害怕,畏怖。
追命悠然的喝着酒。
奇怪的是,他在这时候却想到好些他深切暗恋过的女子,像小透和动人,小小白花和悒悒紫衣,想到这些,他就很怅然,也有点甜:人,就活在他的记忆里,才有现在的他,想到她们,他就觉得,他见过她们,喜欢过她们,不管她们知不知道,那也没有憾恨了;他也认为,他失去了她们,得不到她们,活下去与活不下去,已不十分重要了。
人没有办法同时思考两件事情的。绝顶智者也不能。所以,当追命想到自己心中所恋女子之际,他便看淡了生死,反而悠然自得、不慌不忙了。他因而超越于生死之外。
良久,大将军才缓缓的说:“你敢这样对我说话————”他顿了一顿,像搓揉女子乳房一般的捏着自己多肉的下巴,“你说得对。你提省了我。
我的敌人其实就是我自己。我一向都很不安,一直以来都心神不宁。我从来就疑神疑鬼,其实是在怀疑自己。我自己在造自己的反,卧自己的底!只有怀存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最好的朋友这类想法,再这样下去,我纵或仍是无敌,也要给自己打败。卧底是我,敌人是我,打败自己的仍是我!”
他一下子像老了数十年,语音低沉:“你说得太好了,我只顾对付外面的敌人,找出身边的叛徒,却忘了心中的劲敌和叛逆!我是个不败的人,但不管七帮八会九联盟还是诸葛老儿、四大名捕,要把我击败,只要找我自己出来,便能胜任!只有我自己才能打败自己!当我老是觉得朋友就是敌人的时候,我就没有朋友,只有敌人——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就是一个失败的人。当我老是觉得反常的事才是正常的时候,我就已经变了态——心智失常的人不会得到快乐。持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一定能摧毁得了所有的敌人,但最终必定是毁灭了自己。
谢谢你的忠告,虽然十分逆耳,但对我而言,非常管用。”
这一次,要比大笑姑婆在大将军一出手间毙命,还令追命感到震怖。
他无意中提出:大将军的真正劲敌是他自己。
他说的是真话——虽然,这真话可能是因为激于大笑姑婆身亡的悲愤,或是自己已置生死于度外的凛然,但他这样说,并没有料到大将军会这般反应。
他完全接受。
他即刻反剩
——他还马上修正了自己的态度。
这样一个敌手,实在是太可怕了。
成功并未冲昏他的头脑。
胜利仍未使他疯狂。
在这时候,惊怖大将军凌落石居然还能吸收、接纳、反思、领悟了他的话,那么,眼前这个敌人,最可怕的不仅是武功高强(如果只是武功高强,追命自己收拾不了,也许诸葛先生可以解决得了:要是诸葛先生不能出面,那么,追命一个人收拾不了,或许还可以请其他二师兄弟联手放倒了此人),而且聪明绝顶。
聪明绝顶——难怪他秃了头,真是“绝”了“顶”了。
追命到这时候,只好苦笑着拣些有趣的事儿想。
——不然还能怎样、
当遇上那么强大、清醒的对手的时候!
却是他
追命只感到震惊。
但并没有后悔。
——就算是对敌,他也要对敌人公平,一样提出告诫;敌人要是能够吸纳自惕,那只是因为这敌手够强大,而自己却决不能胜之不武。
这是追命一贯以来的原则。
可是,当大将军诚恳的跟他说:“你留在我身边吧。你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也一定能帮我很大的忙;我需要你这样的朋友,常常给我宝贵的意见。”
他听得还觉得相当的惭愧。
——大将军不但能勇纳嘉言,还当他是知交,这样一个不世人物,的确很容易便会使人为他效命。
——他当他是朋友,全不知真正的卧底,却是他!
不过,追命知道,自己在情在义在理,都非要铲除惊怖大将军不可。
在理,大将军做尽恶事,自是该死。
在义,诸葛先生下令,追命自当执行。
在情,就在眼前,他就得为大笑姑婆向凌落石讨回一条命!
但追命却承认:自己乍听大将军的信重,真的有点动心。
因为他眼里的感动之色,是无论如何都装不来的,所以大将军也有点满意:事实上,他也没什么不满意的,身边“大患”已经清除,他的敌人(李镜花)已成了他的朋友,反对的声音、反抗的力量,已全给他压了下去,他一支独秀,他独霸天下,此际正可踌躇满志、正值八面威风之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有。
所以他说:“李国花也知道了太多的秘密,是非除不可的。至于冷血,也决不让他回得了京城。诸葛先生好比一张四平八稳的太师椅,四大名捕就是他四只椅脚,要是我剁了其中一只,那么他就变成了三脚凳,不推也倒了。”
杨奸又涎着小眉小眼十分宵小的笑间:“那么我们该先攻燕盟,还是先把冷血给揪出来?。
大将军说:“燕盟自有‘小心眼’赵好和‘大出血’屠晚料理,有他们出手,我大可放心。”
——尚大师却稳重的道,“冷血已有一段时日未再露面了,他会不会已潜逃回京呢?”
“我早已派出‘跌’、‘扭’、‘浸’、‘衰’、‘溜’五派杀手去盯梢各路,冷血只要一露面,决逃不了。况且,据我所知这姓冷的性子甚烈,除非是诸葛老儿已下了令,否则,任务未达成,他决不甘休空手而回的。”
尚大师仍然抱持慎重的态度:“如果全面捕杀冷血,会不会激惹诸葛先生的狂怒,把其他三名捕头全遣来这儿,对将军不利呢?”
“我正是要激怒他。我只怕诸葛老儿不易激怒!”大将军有点担心的道,“现今,相爷在京正多方设法,劝谕圣上,对外割地求和,对内敉清叛逆,但就是诸葛多方阻挠,如果我能吸住他的注意力,相爷便可了无顾虑了。再说,四大名捕齐出动,我亦可请准相爷,将遣‘大劈棺’燕赵和‘小雪仙’唐仇,那时‘四大凶徒’来个大联手,斗一斗所谓的‘四大名捕’!”
他仍是十分扰虑的说:“我只怕激怒不了他!”
尚大师至此也明白大将军的决心,他曾周旋于京官朝吏之中,懂得:“水到渠成”的意思,也懂得若要水流按照人定的轨迹流动,便须得先把沟子掘好才行。
大将军既然其意已坚,他虽然觉得原是诸葛先生和蔡京丞相在京师的战场,却转接到危城来开战,对大将军而言,是个立大功的机会,但除此以外,都未必有利了,可是到这时候,他也不好再说了,说了对自己何利之有?再说,如果危城冲突日频、杀戮愈多,他也一样有的是立大功的时机!
所以他只问:“不过,冷血是躲起来了。”
大将军道:“他那种人,能躲得了多久!”
尚大师道:“可是,他只要躲至他伤愈,便不好对付了。”
大将军笑了。
白牙像利刃一般森然,“所以,我们不让他伤好,就得将之打杀。”
斑虎道:“好,我们分头出去,把他给刮出来!”
大将军摇头。
斑门五虎部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尚大师代大将军道:“你不是猎,如果要抓鼠,总不能追到鼠洞里,所以,打杀老鼠的方法,是先让老鼠先行跑出来。”
然后他问:“老鼠为什么要溜出鼠窝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对追命而言,现在他己三十开外了,感情上没有寄托,唯有为天下不干事尽一分扭转乾坤之力,馀则痛饮佯狂为乐。
他藉着“朝天山庄”的酒不对他的胃口,于是溜了出来,到了“永远饭店”,叫了酒,夥计小阔端来了三次酒,也都不合意,还拍桌子大骂了起来,那姓寇的掌炬忙过来打躬作揖,表示酒窖里藏有好酒,名叫“烧天光”,追命一听这名字就说:“好,我看它能不能把我烧到天光!”
寇掌柜表示有些为难。
追命愕然。
“你看我付不起银子吗!”
寇掌柜只赔不是:“这儿来的多是熟客、老客人、好朋友,这酒要是一端上给您,大家都要买一勺来喝,那小店的好酒,可就一夕间都给喝光了。”
追命笑道:“既然不便,我便到酒窖里痛饮,没有再好的地方了!我喝了一碗,算三碗的银子也值得!来,咱们这就去吧!”
“永远饭店”的酒窖很“机密”,走入内堂,转入小弄,再从甬道进入地库,走了几处暗门,转出几条暗道,才闻到一股酒香。那儿暗处,有一个蓝袍人候着,正是“永远饭店”姓马的老阎。
马老板见是追命来,便揭开一层地板,寇掌柜掌着灯,三人鱼贯走入,确是到了一处酒库。
追命似乎老马识途,走到一口大木桶前,向左右各拍二重一轻,然后道:“神州子弟今安在?”
桶里即传出一个声音:“天下无人不识君。”
只听机括声响,一人自桶里徐徐冒出头来,幽暗中依然显得唇红、脸白、眉黑:正是久违了的冷血。
——却是他?
——正是他!
冷血便是躲在“永远饭店”里养伤。
是追命一定要他躲起来,把伤治好再说。
当日,“燕盟”凤姑嫉妒吃醋,遣派“三大祭酒”之一李国花来跟踪梁取我,看他可有与别的女子鬼混。没料,鹰盟的“小相公”李镜花却因向来暗恋李国花,也暗自跟梢着他。
到了“久必见亭”之后,大相公发现梁取我与阿里妈妈!日情复炽,便立时走报“燕盟”凤姑,她意料不到的是,小相公却以为大相公对阿里妈妈有意思,嫉恨异常,想伺机下手杀害梁取我。
这一来,便给“小相公”李镜花目睹了屠晚杀了老何全家、嫁祸冷血一事,他本想袖手不理,暗自潜离,但“大出血”屠晚确有过人之能,发现了她,两人在屋里屋外对了一招,两败俱伤,接下来的事,便是李镜花负伤到上太师疗伤,大将军发觉之后,一面威迫利诱,使负伤难以抵抗的李镜花只好向“大连盟”投诚,策反“鹰盟”;而大将军在李镜花犹豫未决之时,请动李国花冒充“小相公”,意图引出身边卧底的人物,结果,大笑姑婆出手,重创李国花,杀了司徒拔道,而上太师假死得快,才得以在日后揭发大笑姑婆,导致“六分半亭”一役中大将军亲自出手,狙杀了大笑姑婆导致“六分半亭”一役中大将军亲自出手、狙杀了大哭姑婆;不过,李国花也因此不再信任大将军,力促“燕盟”与“鹤盟”联结,竭力对抗“大连盟”。
冷血也因为杀害“久必见亭”何家大小老幼,“证据确凿”,成了“罪犯”;他本来直捣危城,是要搜集大将军凌落石的罪证,绳之以法,不料,而今却成了“黑人”,惊怖大将军反而明令四处通缉他。(详情请见第四辑“冠盖满京华杀手独惟悴”)他身上负了伤,自“老渠”一役以来,直到“四房山”上,乃至“朝天山庄”里,他都不断受伤,身心皆是。
但他还挺得祝
撑得下来。
——最可怕的是屠晚的一击。
事实上,屠晚是在负了“小相公”的“血花”一击之后,再与他交手的;但他仍是为屠晚所伤。
不过,据追命所知,屠晚在跟冷血交手一招、各挂了彩之后,在“大连盟”和“天朝门”也再未露过面——想来也伤得不轻!
冷血有一种狂烈的意志。
他要报仇。
他想报仇。
受伤,反而能激发他的狂烈。
挫折,反而能激扬他的斗志。
不过,追命却不喜欢这样。
——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是拿来这样糟塌的!
走长路的人要懂得休歇,爱惜自己的人知道保护别人的性命;侠者不是野兽,披血苦战、浴血苦斗,是迫于无奈的事。真正英雄所为,不是在于溅血杀敌、流血不休,更非好勇斗狠、嗜打好杀,而是为国为民、为情为义时才奉上热血热忱、献上激情激越。
所以他反对冷血恃强苦拼下去。
——尤其是对付像大将军这样的大敌,需要长期作战、灵活应变,而不是匹夫之勇、一味好战。
打打杀杀,嗜戮为雄,不但深以为厌,且应以为耻!
他见动冷血不听,便不惜以“三师兄”的名义,要冷血一定得“听话”,躲在“永远饭店”的酒窖里养伤。
“永远饭店”里的“老板”,便是“凶神”马尔,而掌柜的便是“恶煞”寇梁。
他们原是大将军的部下,现在也是,只不过,一手提携他们崛起的是当年大将军爱将“小寒神”萧剑僧。当年,大将军因为垂涎于殷动儿美色,不惜以极卑鄙的手段残杀了萧剑僧,凶神与恶煞暗里不服、心头不忿,但惧于大将军势力,也不敢表达,这一来,这两人便给诸葛先生原布置安排在危城中的有力人物暗底里吸收了,他们弃暗投明,追命一经混入“大连盟”里,他们便与追命取得联系,这回也利用了大将军用来联络各路绿林好汉、道上人马的“永远客栈”,来收藏负伤的冷血。(详情请参阅“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及“鸭在江湖”二书)从这一点,追命更能看出惊怖大将军和诸葛先生为人之差异。
一个人势力大了,自然越多人攀附;但越是多人依附,也越易出现叛逆、异心之徒。
大将军不允许有异己。
他更不容有叛徒。
他对付叛逆的方法很简单:杀。人死了便什么都不能做,包括叛变。
他一向疑心大。他是疑人亦用,用人亦疑。所以,别人想叛他,难极;但他也误杀了不少其实是忠心于他的人,更把许多本来愿效忠于他的人逼成叛徒。
诸葛先生则不然。
他能容纳异己。
他一旦当那人为“自己人”,终对他有感情,如果他为私心而有异志,要是对方不长进想图侥幸,假使弟子有叛逆谋反的行为,他会痛心、疾首、爱之深而责之切。
他会骂他、劝他、警示他、劝他改过、甚至大发雷霆。
但这么多年以来,追命发现:诸葛先生大可以什么也不说,由他去吧:不过,诸葛先生总会尽至最后一份心力,希望能使之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而除了挽救、痛惜与训斥之外,诸葛什么也不会做。
他只动口骂。
他从来没真迫过人。
他更不会动手杀害他的朋友、他的弟子、他的“自己人”!
——因为诸葛先生的人太好了,太好的人再聪明也总易遭人欺骗、背叛的,但他对出卖他的人、倒戈相向的朋友、兄弟、弟子、门徒,从不反击,从不追杀,也从不报复!
他只伤心。
难过。
或只在口头上直斥。
有一次,他也问过师父(他只许他们称之为“世叔”):以师父的聪明才智,大可以连话也不说,何必要面责遭怨。
“我不说明道理来,他们怎么知错能改?”诸葛先生扪着须脚,这样的回答他,“我宁可他们怨我,不可以见非不斥、遇理不护。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子弟,他们对不起我不打紧,但不明是非则会害苦他们一辈子的!我怎能推卸责任,瞪着眼睛不理!”
追命想起了这番话,看见背叛凌大将军而投靠诸葛先生的马尔及寇梁,就起起二人都是世间英杰、枭雄,但两人之间,又有极大的不同:惊怖大将军一切以“私”出发;诸葛先生则以“爱”。
我或你
追命把大笑姑婆丧命的情形,以及现在大将军布置的局势,一一说与冷血听。
冷血闷哼道:“那么说,李镜花已追随凌落石,谁也无法证实我的清白了。”
追命道:“看来是的——可是李镜花仍然活着,屠晚也还没死,世间依然常变易,逆境可怕而难久,强者受苦终必胜。”
冷血仍然跃跃欲试:“我想,现在最好的方法也是最直接的方法是:我出去杀了凌落石!”
追命击节赞叹的说“这实在是好办法。大将军和他手下那一群杀手就等着你这样想、这般行动!”
冷血知道追命在讽刺他。不过,要他这样一个向以决斗为生命职志的人窝在这里,也实在是件痛苦的事。
所以他说:“三师哥,我跟凌落石交手以来,一直都是占尽下风,一直都是失败者。失败为成功之母,我只想豁出去,跟他拼一拼,好歹也痛快些!万一得成,便除此大害,我是否能还清白,也不重要了。如果丧命,那么往后的事,还是三师兄你来仗持。”
追命爽快的道:“你说的对!我就是大将军派来的,接招吧!”
一脚急蹴冷血。
冷血没料有这一招,急退。
追命一脚落空,已踹在酒桶上。
酒桶砸向冷血。
冷血双掌进推,震开酒桶,但胸口伤处一疼,闷哼一声,退了两步,几乎撞倒身边的寇梁。
“……崔师兄!”
追命没再动手。
“凌惊怖的武功远胜于我,要不然,他也不能一出手就杀了花师姊;”追命问,“你身上的伤未愈,出手至少打了个折扣,要不然,这一记酒桶休想把我的四师弟逼退半步!在这种情形下,你如何杀得了凌落石这野兽?”
冷血的脸黯淡下去了。
“你现在冲出去,如果不顾惜你有用的性命,不顾念世叔对你的信重,你大可出去,十步杀一人,挥剑斩强仇,我不会拉着你;”追命说,“不过,你这不叫失败为成功之母,因为你并没有吸取失败的教训,以作成功的奠基,而只是失败为成功动武,沉不住气,憋不住气而已!”
然后他道:“你没听世叔说过吗?沉不住气的人如何成大事?浮躁,是所有年轻人都难过得了的一关;没想到你也过不了!”
冷血长吸了一口气。
他的腰板又挺直了。
他的胸膛昂起。
他的眼神又亮了,薄唇倔强的紧抿着。——追命极喜欢他这时候的样子:这才像一个打不败、不怕败、反败为胜的年轻人!
冷血用一种坚定的声音问:“三师兄,现在,我该如何配合你的行动?我该怎么办?”
追命也长吸了一口气,答而且问:“你知道今天我跟惊怖大将军相处谈话之后,我学得了什么东西吗?”
冷血庄重的聆听着。
“凌落石在大获全胜之时,仍能听得下我的意见,那表示他仍有理智,仍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人在得志的时候,必须要沉得住气:傲气。这点,他办得到。”追命道,“可是,现在,我跟你谈话,你现在的情形,也使我有一个很大的感悟。”
冷血更用心的听着。
“人在失意的时候,必须要忍得住气:火气。”追命微笑道,“这点,你也一样办得到,了不起。”
冷血笑了。
好白的牙齿。
笑容使他的冷峻完全瓦解,像春水融化了寒冰,追命也随着这年轻人在这阴晦地窖里却充满阳光的笑容而笑了起来:“现在,是我和你,一起对抗大将军。除了你,还有我,以及马老阎、寇掌柜,以及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我或你,所以,我们更要惜重自己,不能任意使气,不能冲动妄为,贻误大事,破坏大局。你或我,都不是杀手,杀手只负责杀人便可以了。年轻人崇拜杀手,其实只是崇拜杀人的凶手而已,试问把人杀了之后,不管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对这世间又有什么帮助?为国、为民,又有何利益可言?很多人喜欢侠士,以为侠士就是只负责打斗,可是光是以暴易暴,就能解决问题吗?跟恶人斗争,与坏人周旋,仍得要靠你和我,我们甘受约束,不像江湖道上的汉子可以高兴就动手;愿受法制,不似绿林豪杰任意就杀人。
我们决不在杀一人,绝不冤诬一案,这才是捕快干的事!所以,当好汉易,充英雄不难,要做好一名捕头,这才是难但却极有意义的事!”
冷血点头,垂下了头,握紧了拳头。
他的浓眉紧锁住他的任重道远。
追命拍拍他雄壮的肩膊,道:“你要小心,大将军视你为眼中钉,不把你拔掉,他食不安、寝不乐。”
冷血道:“我能使他寝食难安,也算是尽了一点力了——要不然,我倒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追命道:“你别这样说。大将军的手上大将,除了三大杀手之外,以‘阴司’杨奸、尚大师及‘蔷蔽将军’于春童最是难惹,但于春童却已丧命于你手上。”
马尔插咀道:“最近,大将军也确实难以安枕。”
追命道:“怎么说?”
马尔道:“大将军帐前有两名心腹,一个叫张无须,一名叫宋无虚(详见“少年冷血”第一辑第一集),一个负责大将军的起居,一个负责大将军的膳食,但近日两人外出时,就在危城口遭人突袭,一个给打得脸青鼻肿,一个给打得像猪头炳一般。”
追命沉吟道:“在大将军的势力地盘内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震怒难免;好个大将军,竟然捂住了盖子,连我也不知晓。”
寇梁接道:“知道的人的确不多,要不是宋无虚和张无须正是向我们拍门求救,我们也一样不知道。”
追命问:“两位可知这行动是谁干的呢?”
马尔道:“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恨极了大将军的人。”
寇梁道:“他们杀不了大将军,只好找大将军的手下干部来出气。听说在城里有几个跟大将军臭味相投、狼狈为奸的,也无端端平白的给人修理了一顿。一个专门给大将军当刽子手的,还给人一刀两段了呢!”
马尔说:“说真的,我是有点担心:就算你们‘四大名捕’全出头对付这大魔头,大将军为势所逼,难免也会把‘四大凶徒’调集以对,那时,谁生准死,尚未可知,但请鬼容易送鬼难,那些穷凶极恶的人一旦进入危城,危城危矣。你们看,‘久必见停’何家灭门惨案,就是一例,令人怵目惊心。”
寇梁道:“我们也算是江湖上的狠角色,但在危城住久了,早成了危城人了,要眼见引狼入室,引火烧身,我们还真是忐忑不安哩!”
追命长叹道:“我明白两位的意思。我们师兄弟俩也想早日使大将军伏法,不欲节外生枝。要是真要和‘四大凶徒’遭遇战,我们也设法在城外决战,尽量不连累城里百姓便是。”
寇梁道:“如此就真个感激不尽了。”
马尔道:“我们因为大将军残杀部属,害死了我们的恩人萧剑僧,深觉不忿,幸蒙不弃,转投诸葛先生麾下效命。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法容忍坐视凌落石残民以虐、恣权称快,如果列位可以为危城老百姓除此大害,我和寇老二愿效死命,粉身无怨!”
追命道:“两位高义,可感可佩。我们当尽力而为,不死不休。世叔派四师弟来办这案子,除了要增加他与十恶不赦之狂魔斗争的经验外,大概还另有用心。他曾传我一锦囊,说明并无妙计,但当四师弟若遇天绝地灭、无法逾越的关头时,不妨打开,自会明白——希望永远不必打开,自是最好。”
冷血眼神一亮:“崔师兄的意思是……?”
追命道:“也许,世叔给我们的,只是一颗信心,我们依靠他,就像虔诚的人笃信行善事便有神明护佑一般,更是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因为逆境不久,强者必胜!邪不胜正,浩气长存!”
为了你
追命自“永远饭店”出来,忽觉头上有许多眼睛,仰面一看,星光满天。
星星闪闪。
亮亮晶晶。
有流星自长空划过不知它殒落何方?
追命在这时候想起他恋慕过的女子,小透、动人,还有他那些哥哥姊姊们,而今却在何方?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呷了一口酒,还未咽下,就听见有狗吠了几声,叭叭叭叭,吠声十分奇特,然后有人说话了:“他刚才叹了气。”
“听说一个人只要还会叹气,天良就未丧荆”“他还是个跛子。”
“所以咱们不能暗算他。”
“咱们要给他一个机会。”
“咱们不妨给他选择,要自断一腿,还是由我们来动手,打断他一双腿骨。”
有星无月。
星星近得像伸手可撷得。
映着星光,追命就看见了三个人:
三个甚为奇特的人——
高高矮矮,古古怪怪,像是从没有光的月亮里走下来的人。
这三个人前面一段话,还对答应和得颇有纹路,但接下去便“不行了”:“他不是已经跛了一条腿吗?要是打断了他两条腿,那么他岂不是有三条腿吗?你有眼睛没有?他只剩下一条半的腿,你还要打断他三条腿?”
“我是说打断他一双腿,他只撑着拐杖,腿又没断,那不是一双腿难道是一双手?他有四只手不成?”
“他既然撑着拐杖,那只脚自然便不灵光。不灵光的脚还能算脚?你打断他那只脚有什么用!连瘸了的脚都要打断,未免大残忍些了吧!正如一个人没有五指,那只手便算废了,你还要斫断他的手臂,实在也太不上道了!”
“你这样说下三滥中的‘无指掌’这门武功吗?这种毒掌练得愈高明时,连手指都腐蚀掉了,可是,他的掌力却更历害非凡!你见他支着拐杖,就以为他的脚不灵便吗?那你就错了!八仙中不是有个铁拐李吗?他也不是一样撑着拐杖,可也不一样渡得了江!”
“你们两个都错。第一,八仙是过海,不是渡江!第二,铁拐李是神仙,不是凡人,你怎能拿神仙跟凡人比?第三,他是大将军的走狗,咱们要修理他,不一定要打断他的腿,打断他的手也可以,便是杀了他也不妨!第四,我说练‘无指掌’、‘无趾腿’、‘无发头’……这种人都废的!练这种什劳子武艺,未伤人,先伤己,什么要练绝世武功,先行引刀自宫,要是我,才不干!这种断手断脚、绝子绝孙的武功,有什么好练!第五…………”“喂,我们可不是听你来教训的!什么第一第二的,你不会这门武功,妒忌才是!”
“你见识浅薄,还来丢人现眼!咱们‘下三滥’一脉,就有一门武功,自掴一巴掌,就如同刮了对方十几记耳刮子,这门武功诡异高深,你听都没有听说过,学人充什么高手!”
“嘿,你们这算啥!两人联手来对付我?我可不是好欺负……”追命又叹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己常叹气。
——他也懂得一点相术。相学上有道:相由心生,常叹息的人自没有好运道可走,但他却觉得喝酒、叹气、开玩笑都一样是好玩的事儿。
他见三人正骂个夹缠不休,反而把自己冷落在一边,只好提省道:“三位英雄,你们夤夜来此,却为何事?”
那黑黝黝一团的精悍个子马上就说:“为了你呀。”
追命道:“我跟诸位,素昧平生。”
那眉精眼企的瘦小个子道:“你不认得我,我们可认出你:你是凌落石的走狗,就像那姓张的姓宋的小子一样!”
追命这倒明白了泰半:“原来宋无虚和张须是捱你们打的!”
那狗目汉子得意洋洋的道:“正是。不是我们,还有谁!”
黑个儿道:“我们在这儿守着你,吃西北风,看星星的,喂蚊子飞虫的,而今还骂得口水都干了,为来为去都为了你啊!”
瘦个子狼狼的道:“要不是你这走狗暗算冷血,他又怎会为你所伤?而今他影踪全无,八成去跟阎王爷对亲家去了!你害了我们兄弟的好友,咱们就要为他报仇!”
追命反问:“冷血不是杀了你们兄弟全家吗、你们还这般护着他!”
“闭咀!”那狗目汉子怒叱道,“你少来离间我们!我们信得过他,决不是杀人凶手!”
“一定是凌惊怖搞的鬼!”瘦小个子转目望向那黑忽忽的汉子,“是不是啊?阿里!”
那黑汉紧抿着唇、紧握着拳头、紧皱着没有毛的眉头,但却非常、十分、很用力的点了点头。
有我无你
感动。
追命很感动。
他觉得冷血的委屈并没有白受——他是交到真正的朋友了!
他们尽管悲愤、哀痛、怨恨、伤心,但始终没有误会他的朋友,在举世非之的时候也未有误会。
人在落难的时候,更识人心。
——他们仍当冷血是朋友!
他们当然就是:
“五人帮”中的仅剩的三名兄弟:
二转子、侬指乙、还有阿里。
——在“久必见亭”,全家被杀的阿里!
可是追命不能道出:其实他是冷血的师兄。他正窝藏着冷血。他是来对付大将军的。他是诸葛先生派过来的卧底。因为他不知道这三人里面也有没有凌大将军的卧底,也不知道大将军有没有派人正监视着他,更不知道这三人是不是惊怖大将军派来试探他的。
——毕竟,他跟阿里二转子侬指乙还只是首会。
追命只好问:“你们想要干什么?”
二转子道:“很单位,”
侬指乙道:“我们要,”
阿里说:“打你。”
三人平时骂架归骂架,可是行动起来却一向都是合作无间。
阿里大概恨意最盛,所以他是第一个动手。
他一拳就打了过去。
追命没有避。
阿里的拳头硬生生顿祝
他看看追命的腰,一副不屑的样子。
追命也给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你别误会,我只是太好吃,有点肚脯而已,决非怀孕。
阿里说:“你——先喝酒吧。”
追命不明:“喝酒?”
阿里鄙夷的道:“我知道有些高手,不喝酒就握不了拳头!别说我没给你机会,胜之不武!”
追命笑道:“没有酒手就不稳的人,不能算是高手,只能算是酒鬼。”
阿里奇道:“你要是还可以作战,为何闪不了我那一拳?”
追命道:“你那一拳还没打到身上,就收回去了,我避来作甚?”
阿里为之气结,瞠目道:“你,你真以为我不敢打?”
追命微微一笑道:“你最好不打,我一向怕疼!”
阿里大喝一声,又一拳击出。
他那一拳看似全力出击,但只要追命有任何异动,他都能及时变化,准确截击。
但追命却似什么变化也没有。
他在等他那一拳。
他似准备捱揍。
拳已及衣。
衣衫荡起。
追命仍然没有闪躲。
不动。
阿里怪叫一声,陡然顿祝
——由于兀然收拳要比全力出拳还伤元气,他黑脸兀然挣红,额上已有黄豆般大的汗珠渗出。
他向追命吼道:“你、你、你——你还不避!找死啊?”
追命笑道:“你的拳还没到,我避来作啥?”
阿里气得鼻子都绿了,咆哮道:“好!你既然找死,怨不得我!”
又一拳击出!
他这一拳,不准备收止,所以只用了六成功力!
但这六成功力之一拳拳力仍然如此之猛,以致偌大的拳头,发出厉啸,使追命之衣衫头发往后直激扯不已。
这一记猛拳,已然及胸。
追命像吃了这一记沉拳,一缩而退,退得远远的,人也小了许多,弓着身子,屈着腰腹,忽地又飘了回来,像都过去了,没事了,阿里也根本没出过那一拳似的。
连阿里也以为这一拳像是击中对方了。
——但那也只是“像”而已。
追命又“回来”了。
又到了他身前。
阿里有点发楞。
——他不知自己的拳头发软,还是追命的胸膛太柔软,不受力?
可是二转子一眼就看明白了。
那是轻功!
——追命以绝顶轻功来“卸”掉阿里的拳劲。
他立即长身道:“姓崔的,就凭你这一退,我们非三人联手不能取胜;我在此先说明了,免得你说我们以众欺寡,胜之不武。”
他当机立断,即刻出手。
三人中,他轻功最好。
出手最快。
但侬指乙的刀风最可怕。
他的刀弯弯如眼尾。
“眼尾刀”。
他的刀比眼尾霎一下还快。
他的刀要取对手那一个部位,刀未至,刀风已先至,所以他才出刀,要攻对手身上的那一处衣衫已裂开了一道刀痕!
三人联手抢攻。
星辉下,侬指乙刀光奇厉,阿里出手奇诡,二转子身法奇速。
但追命喝一口酒,打一段,再喝一口酒,又扫一阵。
打了一顿饭的时候,三人不约而同,停了手,气喘咻咻。
追命却好整以暇的问:“怎么?累吧?饶了我吧!”
二转于一面转气,一面流着泪,“要……要是……老大……不有……阿里……在,我们……才不怕……他呢!”
阿里也哭着说:“……我们‘五人帮’……要是人人都在……你还笑得出来!”
侬指乙却青着脸尖声叱道:“哭什么!打不赢,也要打!”
挥刀又上!
于是三人又联手猛攻!
追命惨笑。他虽然不清楚“老大”就是他们的耶律银冲而阿旦便是但巴旺,只觉得给这三个浑小子缠个没了,甩也甩不掉,倒是件可悲无奈的事!
——他又不能杀了他们!
——但又不能道明真相!
三人抢攻无效,休歇一阵,又重新围攻,追命见曙光渐现,忍无可忍,怒道:“你们要怎么才住手!”
二转子叫道:“我们虽然不是你对手,但就是不停手!”
“要我住手?要我住口也难!”阿里骂道:“狗入的,除非你打掉我牙齿,不然我非但不住手,还咬死你哩!”
侬指乙只说:“有你没我!”
追命心忖:自己又不是跟这几人十冤九仇,何必搞到如此血海深仇、有你无我!既然如此,只好让他们吃点苦头,早些了决才是!
这时,阿里已用一种极为诡异、扭旋的身法,猱近追命怀里!
他猛然喝了一声:“好!”
出腿。
一腿飞踢阿里。
阿里招架不及,强接。
二转子忙拦在阿里身前,硬挡。
侬指乙强抢于二转子面前,力阻。
蓬!!!
这一脚,仍是踢中侬指乙的脸门。
侬指乙吃了一脚,却没事。
他的头往后一仰时,撞到二转子面门上。
二转子给撞得后脑一扑,但也没事。
二转子的脑勺子碰在阿里脸上。
阿里哇的一声,却也没有什么事。
但还是有一点事。
咯血。
——并不是内伤。
而是门牙掉了。
——而且是隔一只掉一只。
一共掉了三只。
这时候,谁都看得出来,追命如果要打掉他满口的牙齿,或者要杀掉他们,也决非难事。
——阿里不是说除非打掉他满口的牙齿,否则他决不住口/手吗?
追命趁着他们仍在愕然之际,“飕”的一声,走了,只留下满天星光给这三个义愤填膺、但又莫可奈何的人!
侬指乙关切的问:“阿里,你怎么了?”他一面问,一面奇怪,怎么对方可以出脚踢中自己的脸门,但自己一点事也没有,自己后面隔了第二个的反而嗑掉了牙齿,而且还是隔一只掉一只!
——这是什么腿法!?
二转子也自是心惊,他问:“阿里,你没事吧?”
追命走的时候,真是说走就走,他自恃轻功高明,但现在根本还弄不清楚对方是用什么身法离去!
——这是什么轻功!
阿里捂着咀,眨着灵动的大眼,含糊的说:“我没亏着呢!我总算在他身上捞了一把……”说着,把手一摊,星光下,隐见是一方玉诀,上面刻着四个字:御赐平乱。
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当然不知道,阿里用“下三滥”何家诡术扒来的,正是追命性命攸关的信物:平乱块!
你从来没有在背后说人坏话吗?
喜欢你的人自然会帮你,
仇视你的人当然要害你,
这种“学识”是要用心和情去体会的,
不是读书就可以读明白的。
以计还计
今夜有月。
朝天山庄。
将军府。
后院,天井,枯树旁,大将军垂首沉思。
追命混入“大连盟”以来,也只是第一次,那么接近那口古井。
那只是一口井。
那是一口很深很深很深的井
深深深深得使人不敢多望
只要追命探首一望,就会发现,皎洁的月色,并没有映在井水上。
——是井里没有水?还是那是个月亮太阳都照不见的地方?
那么接近大将军,还有那口井,算来还是第一次的追命,感觉很奇特。
——就像一只在井里长大的青蛙,有日终于给它跳到了井边,它还犹豫着,究竟下一步是该外跃、还是该往里跳?
往里面跳安全,但那是个沉闷的世界;往外跃危险,但却充满了新鲜刺激。
虽然“朝天山庄”是那么大,那么广阔,但追命从踏入这地方第一天开始,就觉得自己好像已困在井中,井里有另一头野兽,正对他虎视眈眈。
一山尚不能容二虎,一井更何尝能容二兽!
人说“伴君如伴虎”,其实,伴虎易,伴君难;伴虎大不了打虎,伴君却不能叛君,一旦,“叛”不了,杀头还算好遇合了。更惨的是,本无叛君意,却有叛国罪,那才是有冤无路诉呢!
——不过,大将军既然能把自己唤来这里,想必是对自己愈来愈信任之故吧?
追命心里这样想:他总不会想把女儿嫁给我吧?
正如人不能一面生气一面开心一样,当然也一面害怕一面轻松,所以,他择好笑的事来胡思乱想,心中就轻松了许多。
心里一轻松,样子、表情、态度也就自然多了。
可是居然有人一面生气一面却在笑。
现在大将军就是这样。
他的神情是在忿怒中,眼神却在锐利的怀疑着,他的语气充满了担心,但态度却在指责——这样看去,他倒十分像一头非鹿非马非蛇非麟的动物。
——那是什么?
追命马上想到:
龙。
谁也没有的见过龙。
可是,那么阴晴不定。拿捏不准,见首不见尾、四不像的动物,却是像徽华夏之风、天子之威的神物:龙“我有老婆子女,但他们只让我担心受怕。我的夫人成天躲在房里敲不鱼、念经,她连只小蚂蚁都不忍心伤害,我的鱼池里已爬满了她放生的乌龟。”大将军说,“她整天担心,我会遭人报复,害怕我们的孩子会给人伤害,有人来寻仇,一把火烧了朝天山庄。她一天到晚,担心这,担心那的,十几二十年来,也没见她正式展过欢颜。你叫我能不费心?”
“我的女儿小刀,不好好的躲在闺房里做女红,只爱舞刀、弄枪。你知道一个女孩儿家最吃亏的是什么事吗?最危险的是什么吗?那就是她长得又漂亮,家里又有钱,可是对江湖经验,一窍不通,武功也只是花拳绣腿,半肚子草包半肚脑袋文墨!”大将军道,“她要不是这样,就不会跟那姓冷的小子打得火热,如此不知好歹,直似飞蛾扑火,你叫我能不担心?”
“我的犬子更不长进,更不像话。你看他一出江湖,便给抬了回来。他是个男子汉,别说照顾姊姊了,他还得要姊姊照顾他哩!我这儿这么大的事业,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爱理不理的,教他学管些事儿,他却不知死活,只爱闯荡;”大将军以怒笑来表示他的无奈和恼怒,“你看他,不知从那时开始招惹了个叫猫猫,偏又是折寿的女子,现在还茶饭不思、念念不忘,把我找尚大师安排他入京当官的门路,全都置若罔顾,我能不为他担扰吗?”
追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只有表示同意。
“我是个有夫人、儿子、女儿的人,我又一向那么好打不平。勇于任事,所以也得罪了不少奸佞小人,他们只要一见我露败象,定必群起围攻,所以,有时候,我本着自保自救和维护公义之心,下手也只好狼辣些了。”大将军又森然的笑了笑,“我的基业来得不易,我不想白白让它断送,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
追命沉着地道,“我是能够明白大将军您的心情的:但我却不明白您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大将军指一指四周的停、台、楼、阁,水榭花圃,金梁碧瓦,飞詹玉字,问:“这儿,漂亮吗?”
凉风徐来,花香扑鼻。
追命由衷的道:“漂亮。”
“华贵吗?”
“华贵。”
“叫是你知道,在四十年前,这儿只是一片荒芜吗?”
“……。”
“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基业,眼看它楼起,眼看它宴宾客,我就不能也眼睁睁看它楼塌了,人去筵散!”大将军道,“所以,我发大宏愿,本慈悲心,力保江山!”
然后他望定追命,问:“你有什么意见?”
追命喝了一口酒,缓缓的问了一句:“八十年前呢?”
“嗯?”大将军给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没听清楚:“什么?”
“我是说八十年前呢?”追命不慌不忙的道,“这儿大概还没有起楼字、建朱阁吧?那还不是本来一片荒凉!”
这句话一出,两人都顿时静了下来。
追命知道自己忍不住又劝诫了大将军。
——这种话,听得进去的时候就叫做“劝谕”,万一听不入耳,就称作“顶撞”;伴君的诫律里:顶撞也是要杀头的。
冷月仿佛发出轻嗡之声,一如微颤的刀锋。
大概是因为太静的原故,连一只黄犬在花间发出微鼾之声亦清晰可闻。
追命觉得自己手心在冒汗。
直至大将军一拍他的蛋头。
“唷!”他哈哈笑道,“你又惕省了我一些事了!”
然后他的手拍向追命的肩膀:“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月如刀。
手如令。
——这一掌拍下去,要是追命不避,会不会日后就变成了一座无名英雄的碑?墓碑?
追命仍然没有避。
不避。
是福自上门,是祸躲不过,对付像大将军这样的人物,应变不及,只好不变。
大将军的手眼看要触及了他的肩膊,忽然静止了,转而为他掸去肩上的一些灰尘。
“你跟人打斗过?”
追命在一刹那问决定说实话。
“是。”
“谁?”
“三人,其中一个是‘下三滥’何家的人。”
“他们是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大将军说,“他们见你伤了冷血,又是我的好帮手,所以迁怒于你,要杀掉你。”
押对了!
追命是在大将军提问的瞬间想到:昨晚他们在危城蓝衫北路上交手,大将军耳目众多,没理由会不知道的,还是说实话的好。
——幸好说的是实话。
“你看,我没犯着他们,他们却要来犯我了。虎无伤人意,人有杀虎心。但我幸好也不是纸老虎。”大将军恨恨地道,“我手上已有两人死在他们手里,六人伤在他们手上,我看,再过不久,他们可真的要来伤害我的夫人、儿女了。所以,我只好先下手为强“他们连你都敢动,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崔老弟,我就为你出口气;”大将军仗义为怀的说,“我今晚就把这三个馀孽一网打尽,一人不留!”
追命着实吃了一惊,却问:“大将军已经知道他们匿伏之处了吗?”
“我早已派出‘十六奇派’子弟去搜寻格杀他们了。”大将军洋洋自得的道,“他们就窝藏在‘三分半台’那儿,正好可以一举歼灭。我已经传达各分盟统领,这三个人,踩上我头来了,一个也不许活!”
“十六奇派”就是武林中十六个武功诡奇的杀手帮派,即:海、风、托、跌、扑、衰、卧、服、扭、抬、顶、捧、浸、潜、仆、溜十六派。当年在“暂时客栈”狙击舒无戏的,便是其中三派。
“他们伏击我,我也狙击他们,这叫以计还计,以毒攻毒!”大将军眯着眼,向他迷迷笑道,“我也一并为你报仇,以牙还牙!”
——不好了!
追命心念电转:
以大将军的实力,要铲除依、二、阿三人,易如反掌,除非是有人先行通知三人马上逃走。
——他们并不该死。
——得有人去通知他们!
“请将军派我去吧!”追命向大将军请命,“正好可以公私仇一起报,新旧帐一并儿算!”
大将军呵呵笑道:“杀他们是小事,怎能惊动你?你轻功好,今晚,我要派你捎着扬奸,看他有什么异动,我……对他仍然有点不放心。”
——究竟他是不放心杨奸,还是不放心我?
一向游戏人间的追命,面对着这个鬼神莫测的大将军,也难免有点疑神疑鬼了起来:——他要对付“三人帮”,还是对付我?
就在这时,毫无来由地,那口古井深处,忽然“咕”地一声,里面似有一只水鬼,正一口吞掉了一个月亮。
大坏特坏
追命决定去一趟“三分半台”。
他要通知侬指乙、二转子和阿里:赶快逃命。
他自恃轻功好——也许,通知了那三个傻小子之后,还来得及再回来“朝天山庄”监视杨奸。
他有一种感觉:跟大将军的斗争,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了。
他从大将军那儿出来,经过“刀兰桥”,走过“带春坊”,正要转出“天朝门”,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唤他。
原来那人出尽力气在叫他,不过实在是有气无力,有心无力,声音仍微弱得可怜。
唤他的人是上太师。
“什么事?”
“崔兄,有件事要你帮忙。”
“你说好了。”
“我怀疑他就是诸葛先生派到这里来的卧底。”
“谁?”
“杨门主。”
“他?”
“是的。可是大将军未必信我。那天的事,杨门主已把我整惨了。大将军一向信重你,崔兄,由你来说几句,会比我更恰当……你别不信,我可有证据!”
“证据?”
“对!”上太师死了一大截的神态像恢复了一些儿生气,用眼角瞄着他支着脚的铁拐,道:“你跟我来。”
仿佛他这样说了,追命就一定会跟他同去。
追命果然跟他去了。
“菊睡轩”离此甚近,他先弄清楚杨奸的底细,万一待会儿通知了阿里等人逃命之后赶返已太迟,也总有“情报”向大将军“交待”。
何况,杨奸“居然”是“内奸”,实在也令他生起一种难以置信的好奇。
到了菊睡轩,上太师房中依然一地碎屏风和木屑,并未打扫收拾,才进房门,上太师要死不死的迁了给他一本书,道:“你翻翻看便知。”
追命看看书的封面,没有书名。
他翻开第一页,没有一个字。
他再翻第二页,仍是没有字。
如是他耐心的翻了七八页,仍全是空白。
他问上太师:“怎么…………”
上太师全身发出一种浓烈的药味:“你耐心点,再翻下去。”
追命再翻了两页,依然无一字。
翻到第十页,才看到有一个大字。

追命不明所以。
他望向上太师。
上大师做笑,示意他翻看下去。
翻下一页,又出现了另一个字:
追命问:“这是什么意思?”
上太师这回胸有成竹的道:“你再看下去就会知道了。”
追命再翻一页,只见一个字:
追命稍一咀嚼,一惊,扔掉了书,失声道:“十三点?”
上太师死里死气的阴笑道:“对了,十三点。你连书皮一共翻了十三页,已中了我‘十三点’。”
追命怒道:“你暗算自己人!”
上太师道:“那先得要看你是不是‘自己人’了。”
追命暗自运功,只觉四肢乏力,别说动手,就算要捺死一只蚂蚁,恐怕也力不从心了。
——“十三点”的毒力,非同小可,既可进入体内,要将之逼出,便极不容易了。
他心中惊怒:自己一时大意,对这个不谙武功且病得半死不活的老人家,竟疏于提防,此人精通药力,现在落在他手里,恐怕不易翻身,也不易超生了。
他口中怒问:“莫非你才是卧底内奸?”
上太师却趋过身去,在追命身上用力索了一阵,嘿声笑道:“这你是明知故问了。白天,在‘六分半亭’,我没把你即刻认得出来,因为那天出现在这儿的蒙面人轻功高明,而腿子并没有瘸。可是,今天下午,我经过刀兰桥,发现桥底的湿坭,有一支拐杖的痕营—想必是那天你就在这儿,先弃了拐杖,再蒙上脸,才来救‘小相公’的吧?等办好了事,你才在这儿取回拐杖,继续当你的崔各田。可惜的是,那天下过小雨,你的拐杖在刀兰桥的泥土上烙了樱”追命冷笑道:“就算我把留在坭上烙了印又怎样!我住在‘带春坊’时常经过那儿,就不会留下痕印么!就留不得痕印么!”
上太师啧啧笑道:“你确会诡辩!但那也没用!我记住了你的味道:松叶混合了蜂蜜,还有一点淡淡的酒味,我把你引来这儿,一嗅,便完全一样了!”
追命心里暗叫厉害,咀里却厉声道:“你凭鼻子来断定我的生死,分明是诬害我!大将军可未必信你!”
上大师老谋深算的笑道:“所以,我也没杀害你,我只不过要探明你的身份。要是我抓对了,有了证据,大将军自然便会信服,自然就会犒赏我。我跟你无怨无仇,何故要加害你?我无德无能,又不会武功,既要靠山撑着,就得依附大将军;要受大将军重用,就得干些出色的事来让他看重。”
追命奇道:“你倒是怎么凭空生出害我的证据来!”
上太师道:“证据就在你的身上。”
追命诧然:“我身上?”
上太师道:“我看过你的轻功,辨别你的年岁,如果你是诸葛那儿派来的,就一定是追命无疑,如果你是四大名捕之一,身上必携带‘平乱玖’,块上印着你的掌纹,你要赖也赖不掉。”
说着,便去搜追命的身。
追命心中叫苦,知道这次理应难有侥幸了。
结果都非常意外。
出乎上太师意料。
也在追命自己意料之外。
——他自己的身上,居然没有“平乱块”?
(平乱块去了哪里!?)
上太师的脸色就像煎药汁般的颜色:“你到底是谁?”
追命心中也一样惊疑,口里却滋闲淡定的说:“崔各田。”
上太师迷惆的道:“你真的是崔各田?”
追命道:“你现在知道我是清白的了吧?”
上太师道:“你身上没有平乱块,不见得你就不是追命。”
追命道:“可是你没有证据,你就得放了我。”
上太师啧啧有声地道:“你自己听听看:这多像捕爷们说出来的话!我们江湖上人,可不讲这个。”
追命心中一寒,药力渐渐发作,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你若无证据,私自杀了我,形同背叛大将军。”
上大师道:“可是,如果我放了你,你会放过我吗?我不会武功,你武功高强。再说,今晚的事,难道你不会记仇吗?就算你今晚放过了我,来日,在大将军面前,能保你不会诬陷我吗?斩草须除根,若要赶尽,先得要杀绝。要坏,就大坏特坏,坏到彻底,切忌不好不坏,只害苦了自己。”
追命的心一直下沉:他已听到外头有衣袂闪动之声,“你想怎么样?”
上太师笑眯眯道:你想,我还能放了你吗?要少一个你,我也少一个竞争对手。大将军不是常说吗?对付敌人,只有杀错,不放过。”
追命强自镇定,“十三点”的药力逐渐发作,他的声音已近嘶哑,“可是,你杀了我,给大将军知道,他也决不会放过你的。”
上太师凑近他的耳边,一股老得近乎死了的味道,冲进追命鼻腔里,耳中却是听到:我不必亲自动手杀你,自有人想要你的命。如果大将军查出来,也不是我下的手,跟我无关,不就得了。老弟,你还年轻,还不知道借刀杀人,最是安全省事。”
说完了这几句话,上太师就退了开去,然后强提一口欲断欲续的气,喊问:“外面的是谁?”
敌人的敌人
他的话一出口,人,就“掉”了下来。
像一只一早已悬挂梁上的蝙蝠。
掉下来的人却不像蝙蝠。
——那不是因为他样子好看的原故。
因为他不像蝙蝠,却似乌鸦。
一只人形大乌鸦。
上太师也不惊愕,只问:“你是谁?”
“乌鸦”咧着白齿,一笑:“我是好人。”
上太师道:“我知道你就是‘五人帮’中的阿里。”
阿里点头:“我是你的敌人。”
“不,”上太师向追命一指,道,“你的敌人在这里。”
阿里奇道:“你们不是同一伙的吗?”
“我在大将军摩下做事,是被迫的。我不会武功,所以不会去杀人。他就不同了。不是他,你们的朋友冷血,又怎会伤得如此惨重?听说他还打伤过你们。我今天把他制住了,交给你们,你们只管报仇,机会只有今次,可不能轻易放过!”
外面一个声音快利的问:“你不会武功,又如何擒得住他?”
上太师毫无惭色:“我用毒。”
外面另一个尖锐的语音又问:“你不会武功,又怎知道我们来了?”
上太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这比狗还灵。”
问话的人在话问完之后,都“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出现得十分迅疾。
上太师只觉眼前人影一花,人就进来了。
这人十分瘦小俐落,容貌也精明英悍,——他行动这么迅捷,大概跟他身裁有关。
事实上,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岁后,容貌便得由自己本人负责;乐观的人自然满脸进取,悲观的人难免唉声叹气,暴戾的人总要目露凶光、双眉紧蹙,仁慈的人笑意就算不在脸上,也流露在言谈之间。
另一个是坐着把刀“飞”进来的。
刀弯弯。
像眼角。
像眉梢。
上大师当然知道他们是谁:
这是近日来,专门暗底里“修理”大将军手下的:二转子侬指乙——还有先前那个结实的黑小子:阿里。
上太师正是要等他们来。
——没有这三人,他又如何“借刀”,怎样“杀人”?
二转子道:“你知道我们原来是要于什么的?”
上太师道:“你们打算对付大将军手边所有的人,‘带春坊’这一带住的都是大将军的手下。我听说大将军正找人来对付你们,没想到你们却已径自杀入了‘朝天山庄’。”
二转子道:“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件事。”
上太师问:“什么事?”
二转子道:“你是我们敌人的朋友,我力啥要相信你?”
上太师笑道:“他才是你的敌人。我是你们敌人的敌人,所以是朋友。你看,我已把他擒下给你们了。对真正的朋友,是没有什么不可以信的。”
二转子问:“他中了什么毒?”
“不是毒,”上太师道,“是迷药。”
“十三点。”
他说。
追命在这段时候,几次想发声说话,但都没有说成。
——“十三点”的药力已全然发作,他连提气说话都力有未逮了。
二转子倒着头看了看他,像看一头从来没有看过的动物,然后道:“这家伙实在该死。”
上太师叹了一口气,道:“他实在该死,我虽然是他的朋友,但见他作过的孽,也决不能袒护他。”
二转子道:“难得你深明大义。”
上太师道:“大将军麾下,也有好人。”
二转子道:“这我们当记住了,不能一竹竿打翻一船的人。”
上太师可没忘记:“刚才你说的是什么事?”
二转子道:“上次我们跟他交手的时候,是吃了亏,但却自他身上偷取了一物,似什么军令玉玺似的………”上大师心念一动,忙道:“你且给我看看。”
阿里自襟里掏了出来,在上太师的面前幌了一幌,道:“就这玩意儿。”
上太师本来毫无生气的眼光顿时发了亮。
扮猪食老虎
追命却打从心里发出一声狂吼:
不能给他!
——决不能给他!
玉诀已拿在上太师手上。
他马上抓住追命的左手。对了对诀上印镂着的掌纹,然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诡笑。
他向追命瞄了一眼。
那眼色仿佛是说:你能抵赖得了么!我今回就算不借刀,也可名止言顺的杀人了。
“这是大将军赐予他的密令,可见大将军对他的信重;”上太师说,“你们要不要杀他?再不动手,尚待何时?”
二转子说:“待你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
“什……”上太师诧然,“……么?”话未说完,阿里已掀住了他。
他掀住上太师的手法很奇特。
他只扯住了他的头发,但上太师却觉得全身至少有十六处穴道似被揪住了,痛苦得眼泪泉涌而出。
“你们要干什么!”他嘶声道,“你们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吗?”
“你待我们是朋友?”二转子恨恨地道,“你当我们是傻瓜蛋!”
阿里更正道:“不是傻瓜,是蠢材!”
二转子反驳:“这又有什么分别?”
阿里理直气壮:“傻瓜有时是故作胡涂,有时也傻得可爱;蠢人是真的猪油蒙笨头笨脑!?”
依指乙把弯刀的弧绛处平放在太师的脖子上,也只说了一句:“他是不是追命?”
上太师只觉得这句话像冰寒的刀子,直扎入他的心里。
他只有答:
“是。”
依指乙看了他一眼,又说了一句:“他既然是‘四大名捕’中的追命,那么,你是他的敌人,自然也是我们的敌人了。你利用我们来杀掉他,是不是?”
上太师给他望了一眼,只觉得又多了两把寒匕直扎入他的心坎里去,只有答:“是。”

依指乙又问:“你想不想死?”
上太师马上答:“不想。”
阿里在旁插口道:“可是,你全身都是病,不如死了好过吧?”
上太师惨笑道:“一个多病的人,越发知道珍惜生命。”
依指乙道:“你要是不想死,赶快替他把毒力祛掉吧。”
上太师犹豫了一下。
刀锋立刻在他多赘肉的颈上开了一道血口。
上太师搐了一下,嘶声道:“我没有解药,要驱药力,得要施针炙之术。”
二转子双眉一蹙:“要扎几针?”
上太师道:“十三针。”
“好”二转子道,“你扎。”
上太师知道自己有一线生机:“我救他,可以,可是你们也得要放了我,饶过我。”
二转子道:“我跟你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上太师喜道:“你们三位是不会杀害我的了,是不是?”
他要的显然是一句话。
他知道江湖上人注重的是一诺千金。
二转子、侬指乙、阿里都说:
“是。”
“好。”
“可以。”
上太师再进一步:“求求你们,也请这位追命大哥也饶了我的狗命,免得他一旦复元,就要我的命。”
阿里问追命:“喂,你看怎么样?”
追命苦于说不出话来。
二转子头脑比较灵活,只说:“你听着了,要是同意,就望向我;要是不同意,就看着阿里。”
追命的目光立时望向二转子。
阿里怪叫道:“为什么不同意才望我?应该是不同意才望向你才对!不然,望着侬老怪也无妨——”二转子不理他,向上太师道:“他是同意了。”
上太师依然摇摇头。
侬指乙脸色一寒:“你想死不成?”
上太师惨笑道:“我一向贪生怕死。能够不死,我就尽量不死。这位崔爷既是名捕追命,我自然信得过他言而有信,就是因为把他的话当话,所以,我要求就算把他给治好了,他也万万不要把今晚的事通知大将军——否则,我就算活得过今晚,也活不过明天,不如趁替崔爷针炙之时,刺他一针,置之死命,我也好歹有个本儿了。
侬指乙怒叱:“你敢——”
二转子忙劝道:“他说的是实话。”
上太师苦笑道:“你没在背后说过任何人坏话吗?话只要一说,就有给人知道你离间中伤的危险。我刚才以为你们三位……心肠子直,打算使你们杀了崔爷,再一一毒杀你们,好去大将军处领功……却不意反而落在你们手里。我既然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做了这么多不该做的事,要想活命,自然就得趁还有一点睹本时,好好的搏一搏了。”
二转子目光已闪动欣赏之色:“你说的对。”转头问追命,“今晚的事,一笔勾消。你的身份已暴露,上太师大概也不会再敢留在将军府,你们俩就不告发,可好?”
追命的眼睛霎了霎,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道:“为证实安全无疑,待会儿这老鬼每扎一针,你要是觉得扎对了,就看向我(阿里大叫:望着我!),如果不对劲,就霎两下子。”
追命眨了一次眼,然后停了停,又霎一次。
“那天,我们跟你交手后,盗得了玉块(阿里怪叫:别抢功了,是我偷的,你才没这个本领!),猜测你也是名捕,潜到将军府来卧底。我们虽没啥见识(阿里抗议:是你自己没见识!),但这种玉块却是在冷血身上见过,所以自无置疑。而今,潜来这里,也无非是想偷偷还给你。刚才得见这老鬼以药制住了你,不知是敌是友,便想试上一试:他故意隐瞒这玉块所示的身份,显然是敌非友,我们才将计就计,以计还计,知晓玉块辨别所属者的方法是对照掌纹,这才把这老家伙擒住了,替你解毒。这老家伙好话说尽,行事毒辣,真是一个奸的好人!你别看我们笨笨的(阿里这时愣了一下,问侬指乙:我的样子像笨笨的吗?)我们可晓得扮猪吃老虎呢!待治好了你身上的毒,我们再来问你冷血下落好了。你同意吗?记住,同意,霎一下;不同意,眨两下。”
追命却眨了三下眼。
扮老虎吃猪
大家都愕然。
大家都不明白追命的意思。
大家都想知道追命要说的是什么。
(走!)
(快走!)
(立即走!)
——屋外,敌人已包围了你们!
追命丧失了行动与说话的能力,但他的机敏和听觉,并没有受到影响。
他发现外面已来了敌人。
很多的敌人。
很多的高手。
——三人帮只顾着眼前的胜利,但却忽视了可能面临的危机。
可惜他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上太师也知道了外面的包围。
——上太师也许“听”不到,但他一定“嗅”得到。
——在“朝天山庄”的“菊睡轩”之外,出现了那么多高手,那一定是大将军手上的人,才可能大举出没。
所以,追命也认定上太师说那些话,提出那些要求,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做什么?
——等救兵。
救兵既然能救上太师的命,自然也会要二转子等人的命。
所以追命担心。
而且震惊。
二转子等人也很想知道追命想说和要说的是什么。
所以他们催促上太师快些动手,为追命解除“十三点”的药力。
“如果你扎一针之后,他望向阿里,”二转子恫吓道,“我就先宰了你。”
扎了三针,追命不是望向二转子,也不是望着阿里,而是望着门外。
阿里、二转子和依指乙都为之茫然。
阿里问:“扎对了?”
追命眨眼。
一次。
阿里笑了:“对了…………”
追命又再眨眼。
二转子沉声道:“不对…………”
可是追命再霎眼。
第三次。
“他眨三次眼?”二转子怪叫道,“你忘了咱们的暗号吗!”
阿里道:“说不定他眼里揉进了沙子,才多眨了一次眼。”
依指乙冷哼道:“那么,他又不多眨几次眼?”
二转子沉吟道:“他一定是急着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追命的眼目立即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答道:“看来,我是猜对了。”
上太师问:“我要不要再扎第四针?”
阿里拔出一把亮利的小刀,在上太师眼前抹来抹去,恐吓的道:“小心,别耍花样!”
霍的一声,他把小刀插在上太师跟前地上。
上大师苦涩的道:“我不会武功,在‘下三滥’何家高手面前用毒,也是斑门弄斧,哪有花样可耍。只不过,按下来要用的十根针,针号不一,都在隔壁房针箱里,这儿没有。”
二转子道:“你说藏在哪里,我替你过去拿。”
他走到紧闭的门前,只见追命在猛眨眼。
阿里也注意到了:“他是眼皮子抽搐?我可没见过这样会霎的眼睛,可惜他不是漂亮的女孩子。”说着凑过去端详追命。
上太师向依指乙求饶似的道:“我老了,又不谙内功,撑不住了,你就让我服颗药丸吧,免得待会儿心神不凝聚,扎错了穴位,害人害已。
依指乙脸狼心慈,闷哼一声,也就由得他去打开药箱。
药箱就在追命躺的地方三尺不到之处。
追命已给扎了三针,“十三点”的药力消散了一个部份,这使得他脑子更为明晰。
现在的情形甚为分明:
上大师驱使二转子去拿针盒。
阿里却仍不知道自己眨眼的警示,前来审视。
依指乙却掉以轻心,让上太师打开药箱,靠近自己。
而门外已给敌人包围。
他们就等二转子开门。
一开门就——
你现在眼睛能看到东西,其实是一种绝大的幸福。想想那些瞎了的人吧,终日不见天日。正如现在可以听得到风声雨声争论声一样,也是一种极大的幸运。人老是只会怀念那些失去的,和憧憬那些得不到的,对自己本来已经拥有的事物,却不去察觉,毫不珍惜。所以人有一张口,却尽是说些无聊、无谓、甚至无耻的话;而人有一对脚,有时却不好好利用,老爱让自己躺着像个残废。追命现刻就是这样想:要是他能说一句话,用手写一个字,发出任何警示,那就可以救回自己,救了几条人命了——那该多好!
门乍开。
大变遽然来。
开门后的二转子,并没有从门口走出去。
他是从窗口飞出去。
他已到了门外。
门之外。
所以,那些一开门后就刺了进去并且不住扭动的剑光,完全刺了个空。
二转子是在门外。
他冲进剑光里,自外杀了回来。
——不是自前,而是自后。
他冲入扭动的剑光里,像一只跳蚤,急弹,疾闪,同时扭动不已。
……他在扭动旋转旋转扭动的剑光中也同时扭动疾闪翻空飞动不已他拳打脚踢指东打西在扭动中闪动……追命平躺在地上,他所看到的战斗,完全是颠倒的、翻复的、扭动的、混乱的,那主要是因为杀进来的杀手全是“扭派”的好手,他们在扭动中出剑,而二转子仗着小巧急迅的身法,也在闪动中还击,而且还攒进了剑光和剑阵中,以指为凿,有时叩在剑手的手背上,有时敲在杀手的鼻梁上,有时啄在敌手的脑门上,一下子,已放倒了几个。
追命觉得这种指法,很有些眼熟。
但现在他已不及去分辨那是什么指法。
二转子虽然反应奇速,出手迅捷,身法灵动,但仍有剑手杀进屋里来。
可是杀进来的那两三名剑手,只比在门口与二转子缠战的同当死得更快。
因为依指乙在等着他们。
以他的刀。
追命担心的还不是“扭派”的杀手,而是上太师!
不会武功的上太师,一直是比武功高强的敌人更可怕。
他刚才一直是拖延时间,好让外面的人布署包围,只不过,他(包括了追命)也低估了“三人帮”的隐藏在嬉谑笑闹胡里胡涂间的精明聪敏,阿里是“下三滥”的高手,一早就发现有人在外边包围,所以看似中计,但实则三人间已互相传讯,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可是,在这重要关头:二转子在门口应敌,依指乙在房中杀敌,独是阿里,却“突然”不见了。
一一他去了哪里?
上大师见机不可夫,一手抄起那把阿里弃之于地上的匕首,往追命颈上一拖,出尽力气嚷道:“他已落在我手里,谁要是顽抗,我便先杀了他。”
大家果尔都停了手,转头望向上太帅,神情却很奇特。
上太师知道自己此计得逞,心中暗笑:
——怎么所谓侠道,只要你制住了他们其中一个,他们就会乖乖的把性命送上给你?要是他,就算是至亲好友,他也决不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又有何用?到头来,自己死了,也不见得对方就会放了制住的人!
大家都静了下来。
“扭派”剑手已倒下了八人。
五人给二转子的指凿叩倒下来的,另外三个,死于刀下。
弯弯如眼尾的刀。
一刀似一个媚眼。
杀人的媚眼。
——在不杀人的时候,依指乙就用他那把弯弯的狐媚的刀,剔修着满是泥垢的指甲。
杀手还剩十一人。
他们有惧意。
但无退意。
这时候,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自门外。
“烫的,烫的,让开,让开。”
大家果真让出一条路来。
走进来的人是一个结实的黑小子。
阿里。
——他几时走出去的?
——他干啥要回来?
他说的“烫的”事物,原来是他手上高举扬动的盒子。
——针炙用的盒子。
莫非他溜出去,只是为了要在强敌环伺及杀手猛攻下,声东击西,暗渡陈仓,去取得了这口针箱,为追命解毒而已?
阿里笑着走前去,他的笑容像一个聪明的傻子。
他要把针盒递给上太师。
“你不是说要再扎儿针吗?针在这里。”
“止步!”上大师怒叱,他一旦提高嗓门,就有点男腔女调:“再过来我就一刀子捅死他!”
阿里温和、仔细、关切的问:“请问你,如果不会武功,只着一只草鞋,如何能捅死人呢?”
上太师定睛一看,他手上的,那里是阿里插在地上的匕首,而是一只黑黝黝、臭崩崩的草鞋!
“你这算是扮老虎吃猪吧?”阿里笑得有点臧青色,然后黑脸一沉,把针箱往上太师一扔,吩咐道:“针在这里,快治病,待我们三大侠把敌人杀光时,你再治不好这家伙,我不杀你不叫阿里!”
朋友的朋友
追命所担心的,不只是外面“扭派”剑手的狙击,也不是上太师的阴谋诡计————他担心的是什么?
上太师已替他扎入第五针。
阿里在上太师的对面监视着。
只要追命的目光一转注他,他就会杀了上太师——他对上太师是这么说的。
阿里的脸很黝黑。
黝黑的皮肤,就算长了疮疥,也比较不易看得出来。
至少比皮肤白哲的不容易看出来。
阿里脸上并没有长什么毒疮。
而是淌汗。
——因为他皮肤太黑,还是掩饰得好,所以他虽不住流汗,但却不易为人觉察。
他只催促上太师快些为追命驱除药力。
——不医,他就杀了他。
——治不好,他也杀了他。
——大慢,他也一样杀他。
(可是他为什么淌汗?)
(像他那么一个大颠大肺、嘻哈终日的人,为何也暗自淌冷汗不己?)“扭派”剑手仍兀自与二转子及依指乙苦战。
他要监视上太师运针。
他不信任这只老狐狸。
所以他也不能去帮他那两名兄弟的忙。
每一个人倒地的声音,他都凭自己过人的听觉仔细辨认:——是不是他的兄弟倒了下来?
——倒下来的是不是他的兄弟?
不是。
所幸。
——又倒下了三人,两个死于依指乙刀下,一给二转子封死了穴道。
敌人只剩下了五人。
到了这时候,扭派中一个须发扭结虬粘在一起的大汉,忽然狂吼道:“跌老大,你们的便宜还捡不够吗!真的见死不救?”
这时候,阿里一直等待着、追命一直提防着的声音,终于说话了:“扭老大,你还是认命了吧。不是你的功,挣不来的。还是由我们‘跌派’接手吧。”
而同在这时候,上太师在阿里催逼之下,向追命扎入了第六针。
话一说完,二十来人“跌”了进来。
他们不是冲进来,也不是掠进来,更不是扑进来,而是跌进来的。
一点也不错,是“跌”了进来。
一面“跌”一面出剑。
专攻下盘,只要负伤踣地,立即就成了剑垛子,好狼的剑。
更狼的攻势。
追命一早就发现了:来的不只是“扭派”杀手十九人,还有另一帮人,正在伺机而动。
他们一直没有出手,许是为了争功,许是为了派别间的内斗,许是为了等待时机,直到此际,他们才现身,出手!
剑光、剑影、剑影、剑光
他们躺着出手,地上闪满了剑意,翻腾着剑气。
他们一出手,本来已取得上风的二转子和依指乙,已开始吃力起来了。
二转子仍在苦战。
他轻功虽好、身法虽快,但也不能一直脚不沾地。
依指乙再也不能好整以暇,用弯刀来刮修他的指甲了。
他的刀在忙着。
他的人已加入了战团。
——只要“跌派”的人一旦杀了过来,躺在地上的追命便危殆了。
——只要阿里一分心对付敌人,追命也一样危险,因为上太师是条随时都会噬人的毒蛇。
可是追命担扰的,还不只是这些。
——跌派杀进来二十二人,加上扭派剩下的五人,还有上太师,一共计八人,这二十八人中,只要任何一人活着回去,自己的身份必遭揭露,而且,二十八人不是一个少数目,他们发生格斗的地点是在“带春坊”,这战斗持续愈久,赶援上太师的人就愈多。
这样下去,“三人帮”处境堪虞。
他想叫他们快走。
他已恢复了一口元气。
正好在这时,上太师已扎下了第八针。
一一上太师不敢不下针,阿里已捏住他的鼻子,使他张开了口,咕的一声不知吞进去一只什么东西,上太师只觉肠子都烧烫了起来,阿里说:“你治好他,我才给你解药。”这下三滥的高手对付下三滥的人当真有下三滥的法儿!
可是,追命真正担心挂虑的事情,还不是这个。
三人之中,要算二转子最聪明机敏。
他也知道,在朝天山庄天朝门的将军府里,越是速战速快越好,否则,再大的本领也得要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竭力要把战圈引出屋外——一是好让屋内的阿里监督上太师赶早把追命治好,二是让阿里觅得时机把追命背出去。少了这层负累;他们才便于撤走。
他边打边退,跌派的杀手跌跌撞撞,险中出剑,已够不好对付,何况还有扭派的杀手,扭扭捏捏中出剑,更难以应付。
忽然,他脚下一绊。
明明他脚下是没有东西的,可这一脚踩了进去,就抽拔不出来了。
一下子,他便给人按倒了。
他倒了下去,才看到自己左脚踩进一口痰盂里去了。
不知怎的,他现在倏然闪过的,是江湖上两句盛传的话:痰盂一出,号令天下。
二转子忽然栽倒的时候,依指乙弯刀半空抹过一滟血红,割下一名“跌派”杀手的头颅,要去抢救二转子。
忽闻喀吐一声,那一抹血水,忽然在半空分出一道,直射依指乙脸门!
依指乙及时用弯刀一格,血花四溅,血块是给格散了,但血水也溅到脸上来,一滴是一滴的疼。
依指乙顿时觉得脸上似给扎了二十七八针。
这一阵热辣过后,至少有七把剑已刺向他的要害。
这时候,依指乙也突然想起武林中盛传的一句话来:喀吐一声,谁敢不从?
阿里一见这种情形,在地上抄起了一把剑,剑指正闪过脸有得色的上太师,叱道:“快扎!”
上太师刺下了第十针。
他不敢耍花样。
——逼虎跳墙,人急疯了,就会杀人的。
——况且杨门主已经来了,就算治好了这姓崔的,他也逃不了命。
依指乙和二转子都给擒下了,“扭派”五剑手和“跌派”二十一剑手都停了手。
可是痰盂的主人并没有马上出袭。
甚至也没有立即现身。
倒是有几个人现了身。
几个人。
五个。
一个拿刀,一个拿斧,一个拿凿,一个拿锯,他们一出现,就是拆屋、拆墙、拆房子。
一下子,这间房子,给拆除得一干二净,完全没有遣漏的暴露在凄冷的月光下。
能这么快把房子拆得像原先根本就没有房子在这儿的,当然就是“斑门五虎”。
房子彻底拆除了之后,房里的人当然就完全暴露了,但外面的人也一样没有了掩藏。
笑得像烤熟了的狗头一般的“阴司”杨奸,笑得贼嘻嘻的负手站在外面。
这时候,上太师扎下了第十一针。
杨奸穿着灰色的袍子,袍子已洗得灰少白多了,他的脸很白,像一张白纸;手指更白,像十支白垩一般。
他的唇却很红。
笑起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他口腔和舌头都是艳红色的,像刚刚吸了什么人的血似的。
他那一张脸,五官都很小,也很少,像一个画家因讨厌这个笔下的人物,随意画了几笔似的,所以就画就了这样一张脸。他的颧部却很横,说话和笑的时候,就像鱼腮一张一合似似的。
这张脸唯一令人深刻的表情就是笑。
奸入骨子里去的那种笑。
他一面笑,一面说,“上太师,你也真够厉害,其实可以一口气把针都同时扎下去的,你却可以拖延到现在。”
阿里手中的剑“嗡”的一声,像一只脱栓而出的恶犬,但又给阿里紧紧捏住了。
——他要杀上太师,易如反掌,但他说什么都不愿去杀死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人。
追命蓦然一把推开了上太师。
他竟为自己扎了四针。
——原来他也精干医理,刚才一路心中默记上太师下针穴位,以胍寻络,循理推解,一见现此情况恶劣,便不等上太师再拖下去,为自己下针度穴。
杨好倒是一怔,随即骑骑笑道:“你能解穴又有何用?你的体力还未恢复,你是我的对手吗?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人,你杀得了吗?只要一个逃得了,大将军会放过你?你的人还在我手里,你救得了么?”
追命闷哼一声,他抽起系在腰畔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喝酒。
他想以酒力运劲,把“十三点”余毒逼出清除。
杨好当然也看出这一点。
所以他问:“这次是你在拖延时间了吧?”
追命冷然反问:“我有没有问你是不是在奸笑?”
杨好道:“你不问我,我倒要问你:韦青青青的三个‘青’字,是来纪念什么的?”
追命愕然,半晌才答:“是纪念方丁丁丁的。”
然后反问:“神仙刀、州府剑、子产计、弟妹粮、今后事、安乐饭,在何方?”
杨奸顿也不顿,即道:“艳阳天,断崖下,尽空无,是谁人,敢说不,远相识,近见君。”
追命“氨了一声,才道:“我跟你,今晚是不死不散,不杀不休了。”
杨奸道:“是呀,谁还能活呢!”
话一说完,他们就出了手。
在一刹之间,“斑门五虎”,就成了五只死老虎。
他们死在杨奸的手上——只要给他的手沾上一沾,一切都失去了生机,丧失了性命。
同一瞬之间,追命已踢倒了四名剑手,救回了遭擒的依指乙与二转子。
剩下的二十三名剑手,全都直了眼。
别说他们,就算是二转子、阿里和依指乙也傻了眼。
“扭派”老大和“跌派”老大眼见“情形不妙”,呼啸一声,四散而逃。
二十三人,除了两派老大之外,三人一组,分成八个方向。
杨奸和追命迅疾对望一眼:
“不能让他们逃回去!”
他们互相交换了这样一个讯息。
然后急起直追。
一个人负责四个方向、四起人马。
待追命和杨奸分头追杀之际,阿里才吁了一口气,看着在发颤打抖的上太师,犹豫的道:“杀人须灭口,这老头儿诡计多端,自不能给他活着。”他说归说,但还是杀不下手。
侬指乙仍犹在五里雾中,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现在是狗咬狗,还是鬼打鬼?
杨奸到底是忠的?还是奸的?”二转子思虑着说,“他是忠的,还是好的,我可不清楚。但我知道他问了追命那句话,追命没有理由会答歪了的,这分明是江湖切口,或是门内暗语。”
依指乙问:“什么话?”
二转子道:“杨奸问他:‘韦青青青的三个《青》字,是来纪念什么的?’其实,韦青青青便是诸葛先生的师父,也就是追命的师公,追命没理由不知道:第一个青字是纪念方清霞,第二个‘青’字是纪念戚情芝,第三个‘青’字是纪念狄楚静的。追命故意答偏的,其实是为了对切口、暗号。”
“我看八九不离十了。”阿里说,“我们‘下三滥’精通江湖暗记、黑话,你们仔细想想:追命反问杨奸的那三字诀中,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加起来,岂不是成了‘神州子弟今安在’吗?而杨奸回答的三字诀中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加起来不就是下联‘天下无人不识君’吗?”
依指乙咕哝道:“那么,杨奸到底是谁?他跟追命到底有什么关系?”
阿里怪眼一翻:“你问我,我问谁?”
依指乙只好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鼻子一掀:“我要是早知道,就不会一脚喘在那臭痰盂里了。”
只听一个声音轻笑接道:“别说你们不知道,连我自己现在也不明就里。”
说话的人是追命。
——他“竟”已回来了!
另一个人接道:“我是你朋友的朋友,既是战友,也是同志;真正的朋友跟真正的敌人都是一样:都在生死关头才会出现,也只有在那时候才分得清。”
说话的是杨奸。
——他“竟然”也回来了!
只听追命喟息的道:“到这生死关头,你却来帮我,如果不是有天理大义,恐怕就十分不合情理了。”
杨奸却稀松平常的说:“其实,喜欢你的人自然会帮你,仇恨你的人当然要害你,这种学问,只能意会,不是言诠便可明白的。”
不突破就是突破
他们回来得那么快,那么轻松,以致让人错觉:以为他们只是去解了小溲打个转回来。
然而他们却是去追击二十三名一级杀手。
阿里想问他们:追到了没有?追到了几个?走了几人?谁追获的较多?
可是杨奸一回来,就道:“我们还有事要赶着去。”
追命一向泛黄的脸也有点发白,不知是月华映照还是刚逼出“十三点”就运功发劲之故,“是去‘三分半台’?”
杨好道:“是。”
追命叹了一口气,道:“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阿里愣愣地问:“什么事?”
杨好道:“来不及了,咱们边走边说。”
阿里奇道:“我们也可以一齐去?”
二转子噘着唇反问:“我们为何要一道去?”
杨好道:“你们要想救冷血,并查明’久必见停‘惨案,就不妨走这一趟;若没兴趣,尽管自便。凌落石近日也发现各方面加紧追缉他的事,而且部份大学生也终于千辛万苦的抵达京师面圣上书,他可能随时放弃危城,回到京城,重归奸相麾下,那时,奸相如虎添翼,就更不易对付了。”
话未说完,依指乙、阿里、二转子都已磨拳擦掌,巴不得马上动身、立刻转手。
追命仍有顾虑:“我们这次去,恐怕要跟惊怖大将军面对面大对决了——你们要是不去,也是为大家保留一份元气……”依指乙一句话就截了下来:“谁不给我们去,就是瞧不起咱们兄弟,与我们三人为敌!”
追命正要说什么,忽觉杨奸伸手向自己侵来。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避该躲、还是不躲不避的好。
但这刹瞬之间,杨奸的手已至,运指如飞,已拔下他身上穴位的一十三根金针,用头巾徐徐包起,且微笑道:“这些针,还有大用。”
说着的时候,“嗖嗖嗖嗖”,四枝针急射而出。
追命一怔。
四针分别射入四名剑手的印堂里,四人立时惨哼而殁——这四个人正是追命度针驱毒后遽起踢倒、救走二转子和依指乙的四名“铁派”剑手,杨奸倒是记住了他们只给踢封了穴道,并未丧命。
杨奸举手间取去四条人命,还一面用布套着手,把上太师那本染有“十三点”药汁的书取到手上,又用布包好,揣入怀里。
追命很是不忍:“为何要……取他们性命?”
杨好正色道:“崔三爷,你也未免太妇人之仁了。这种杀手,是留不得的。咱们跟邪恶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留着他们,如果这一趟杀得了大魔头,他们自然要找你报仇;要是杀不了,就一定会让他们败露了身份:留着活口,那无异于踩在地雷上爬山。”
“那么……”二转子指一指吓得屁滚尿流的上太师:“……他呢?”
杨奸侧首看了看。
上太师只吓得七魂七魄同时神飞天外。
“留着他”杨好道,“我还有用。”
于是他们一行六人(二转子背着给封了穴道的上太师),急赴“三分半台”。
这是一路上,追命和杨奸的对话。
“我听到你突然说出暗号,十分震惊。坦白说,在这之前,我想也没想过,你会是世叔派来接应我的人。”
“我本来就是。我一直都是。你潜入大将军麾下,是为了要抓大将军。大笑姑婆加入朝天山庄,是为了要立不朽之功业。我则不然,诸葛先生对我有恩,大将军过去曾杀了我的义弟萧剑僧,我要毁了他、杀了他报仇。所以我不必抓人,只等时机成熟,一网打荆我光是刚才,就杀了三十来人。”
“其实我早该省惕:花师姊是大师伯派来的卧底,并不是世叔遣来接应我的人。这应该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
“所以,你那位花师姊故意要坑我,拖我下水,临死前叫我名字,并在牙齿上把我的名字凿上去,误打误着,是把我给害苦了。幸亏大将军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肯相信这样明显的‘罪证’,要不然,我自身难保,今天也救不了你了。”
“我有一事不解。”
“你可以问我。”
“你一向深受大将军器重,早已罪证在握,为何不一早消灭他。”
“你知道吗?我的家小,仍在危城,受大将军派人监视中,我一旦有异动,只要一击失手,就算我逃得了,我家人也一定受牵累。可是,如果我不把家眷带来,大将军也决不会相信我。虽则,我留在危城的家人全是假冒的,但他们毕竟是我好友、同僚,不到必要关头,没有必胜把握,我是不愿贸然行事的。”
“而今……”
“我要救你,没办法,而且凌惊怖已有省惕,杀掉冷血后,他便随时晋身京城,或隐身江湖,我不得不马上行动了。”
“你别以为自己很重要。我跟上太师恰好相反,他是忠的坏人。他貌似忠厚,我则奸得七情上面。我是杨奸,我是一个奸的好人。这年头,光当好人是不长命、没好报的。要当奸人,也得够奸,我就是这样的人了。我救你,是因为发现:要除大将军,不能没有你,更不能没有冷血的协助。这凌落石委实是太可怕了!我那么亲近他,他那样信任我,我迄今仍摸不清楚他的底。不过,我也是够绝的,我已请了心腹的人,把他的妻子儿女全讹去‘三分半台’,万一战局失利,我还可以凭此为恃。其实,当我们这种人,就算为义锄害,也是一种出卖。只不过,谁未曾出卖过人?正如上太师刚才问那一句:谁未曾在背后说过人的坏话呢?说人恶言,传人是非,也是一种出卖,只不过,杀伤力轻些而已。但这也难说,有时语言伤人,远胜斧钜;刀斧伤的是身,一句恶毒的话,却是伤尽人心,害人至深。”
“这……我们现在去救冷血?”
“对,你刚才又怎么能先知道我们现在赶去正是要救冷血?”
“很简单。大将军既然说派‘十六派杀手’赴‘三分半台’刺杀‘三人帮’,然而三人帮三位少侠全来了‘将军府’,而且确有两派杀手跟了过来,那么说,杀三人帮是真,三人帮在三分半台那是假的。可是这消息放了出去,永远饭店的人一定会通知冷血,冷血重情重义,一定会赶去三分半台。其实,大将军此举,其意不在杀三人帮而已,主旨在于引蛇出洞,藉此查出内奸,顺势诱杀冷血。我见三人帮在山庄乍现之后,一直担忧不已的,便是这件事。”
“正是……我看,你体内‘十三点’的药力,已恢复八成了吧?”
“承蒙关心,体内顶多尚剩一成余毒。”
“你的轻功果然恁地好。二十三人中,你抓下了十四人,而且还在‘七分半瀑’那儿发射了旗花炮,想必是通知了应接的长官,准备一举扫荡大将军的势力吧?”
“可是,你不但追杀了九名剑手,还也倒了回去,把我封住穴道的十四人都杀个清光,所以才比我迟了一步回来,是不是?”
“做我们这种事的,是内奸,是卧底,得要比大恶人更恶,留不得活口的。我只杀了十二人,那扭派老大和跌派老大还是给你藏起来了。我劝你还是杀了他们。”
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听在耳里,为之咋舌不已。
——两个人追二十三名杀手,竟然全追到了!
——看来,是有的抓的人多些,但有的杀的人更多些!
接近“三分半台”的时候,追命正色的向杨奸请教:“大将军后院的那口古井,到底有什么古怪?”
“不知道。”
“不知道?”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要跟大将军对决的时候,也得设法远离将军府。——别以为我常靠近他,便什么都知道;你也是大将军的心腹,你又了解大将军多少?”
追命凝肃的摇头。
“那口井,也许只不过是一口普通的井;大将军,也不过是一个残暴的普通的人,有时候,人人都要突破,不突破便是一种突破;有时候,却是机深祸更深。对付大将军这种人,取胜,总是要看看大意,凭些运气。”
“还是运气重要。大将军以前运气好。”他反问追命,“近日你运气可好?冷血呢?”
——他们赶去已可能太迟。
“不知道。”追命一面疾掠,一面仰首望月,不忘了猛灌几口酒,“今夜的月色真好。
在我死前还是破大案抓拿元凶之时,有此明月,也算不枉了。”
正是今夜有月。
成功先生的妈妈
雷劈不死、风雨不析的巨树,一只
小小的蚂蚁便可以使之轰然而倒。
天生光头难自弃
月亮照光头。
他头上氤氲着雾气,带点青灰色,不知是他的光头反照月亮的颜色,还是月亮反照他光头的颜色。
他今天早上起来,看见萧剑僧毕恭毕敬的跟他说:“大将军,你娘找你说话。”
凌落石清楚的记得,当时心里还啐了一声:见鬼了,娘已死了四十一年了,她临死最后一句话说:“石头儿,你作孽多了,害娘不能抱孙儿就去了,我死了之后,先埋三一,你要把娘拖出来鞭尸三百,挫骨扬灰,才可以减少我生你下来所作的罪孽。”
娘已死了,早已死了。她死的时候,我还没当成大将军。假如她知道我终於当成了威震八方的大将军,她是不会说这种话了。
不管如何,大将军还是记得自己跟萧剑僧走,走了几座拱门,一座比一座小,到后来,要弯腰才进得去。
到了最后一座,简直是要爬进去了。
然后他才见到了他的娘:那也许是他的娘,也许不是。她有一半是娘,有一半已给煮烂了,看去有点像李阁下,也有点像唐大宗。反正,那是给自己烹腌了的部下。
他蓦地惊醒过来。
原来才子丑之际。夜兀自漫长。
他在梦中。
原来是梦。
之后他也不摆在心里,又睡着了。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腿踝骨上锁链拖着一块红色的巨石。
这人正在用一把斧头狠狠地切割着自己的尾巴,血花四溅,血肉横飞。
空中飞绕着许多丰臀垂乳的女子,怪兽异禽负载着满空游走的青面神人,每一个人的手指都在戳指着一个斫尾巴的人。
仔细看去原来正在狠命的斫戳尾巴的人,原来竟是自己,只不过,少了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爿脸。
凌落石再度惊醒。
惊醒后好一会,还感觉到自己尾巴的痛。
可是他并没有尾巴。
他是人,当然没有尾巴。
他定过神来,决心再睡。
——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想要跨在他人的肝脑鲜血上好好看活下去,一定得要吃得好、睡得好才行。
“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其实,就算“平生作尽亏心事”,夜半敲门更不许惊。
一惊,先害了自己。这世间不一定有报应,而且,报应要来也总是来,自己提心吊胆过一辈子,先就不值了。
他照睡不悟。
这一会,他梦洲小孩。
他抱着小孩,逗弄着。
小孩的样子很像他。
一定是他的小孩。
小孩笑的样子很可爱,小小的牙齿居然很白很白,额角很高广,笑眼像佛陀。
大将军逗弄着的时候,忽然,也不知怎的,一失手,孩子就掉了下去。
一直往下掉。
掉入井里。
井很深。
很深。
井边有一棵树。
老树。
忽然,老树炸了开来,树枝树桠,尽皆断落,涌出了大量的鲜血,还有小孩的四肢:脚、手、头……大将军痛心疾首的往下望:他望定了那口井:深深深深的井他这样往下凝望的时候,身心也几乎要掉落井底里了……幸好,这时候,他就醒过来了。
他回想着这三个梦,像啃花生一般的咀嚼这三个梦,得出一个结论:这决不会是一个好兆头。
一直以来,神明都很照顾他,要不然,鬼魅也会依附着他,他既然梦到这些,当中一定蕴含了什么警示。可惜这里面所含蕴的天机,他一时尚未能憬悟,但已唤起了他的惕惧。
所以他下定决心:
一,今天要杀掉冷血。
二,今晚要找于一鞭谈判。
“大道如天,各行一边”的于一鞭和他的军队,就驻札在落山矶。
在危城中,论官位,惊怖大将军凌落石要比于一鞭高。
可是,真正边防的军力调动,却掌握在于一鞭手中。
当时朝廷是不信任地方军力,有意削弱,以维持“强干弱枝”、避免“起事谋反”的局面,所以,就算在危城这等偏远边塞要地,必须驻屯乡兵,也得要:一,派遣信任的官员主掌大局,像凌落石就是蔡丞相亲自圈选的大员;二,以策安全,另遣心腹的高级将领调度兵权,如于一鞭,就是天子亲自下令驻札危城的。
所以,凌落石虽然掌管危城一切生杀大权,但在军权方面,若无于一鞭印鉴,不能贸然调度,而在颁令编制的文案上,亦受都监张判的牵制,他们的权力,是讲求平衡且互相制约。
不过,以大将军的淫威声势,不但私下练有精兵,而且身兼绿林道上“朝天山庄”庄主、黑道上“上朝门”门主,以及江湖道上“大连盟”总盟主,向来在方圆五百里以内,都无人敢稍有拂逆。
都监张判虽与之行事方式不同,但也不敢公开为异。于一鞭为人刚猛,手握重兵,大将军知道他是天子门生,不去惹他,他也很少招惹是非。
现在却没有办法了。
大将军已感觉到危机。
于是他去找于一鞭。
大将军:“老于,我跟你是老朋友了。”
于一鞭:“是啊,有二十五年的交情了。”
大将军:“交情倒不在长短,而在于相知。这么多年来,我可有让你为难过?委屈过?”
干一鞭:“有。”
大将军:“……你!”
于一鞭:“你一向霸气,你做了令人为难、委曲的事,你自己也不见得觉察出来。承蒙你特别照顾,比起其他的人,你已经特别厚待我,至少,我没有受到太大来的为难、太大的委曲。”
大将军:“嘿,嘿嘿,老于,你还是牛脾气不改,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是老实话。我知道你死牛一边颈,也很少来惹你。做人有原则是好的,可是你就是太有原则了。我对你,己够礼待了。”
于一鞭,“这我知道,还很厚待呢。”
大将军:“你心知就好了。今晚我来,便是要求你一件事。”
于一鞭:“你说,我能答应的就答应。”
大将军:“这事非同等同。你能答应,就是我的朋友,不枉我多年来一直礼遇你;如不答应,则是与我为敌。”
于一鞭:“与你为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这我知道。”
大将军:“你知道就好。现在,诸葛老儿为夺权争利,在朝中勾结朋党,以图孤立相爷,他们为了要彻底打击诬陷,而知道我一向对相爷耿耿忠心,他就派那四只狗腿子来入我罪。那四个捕快,狐假虎威,手上有天子御赐玉块,遇重大罪犯可先斩后奏,并可调动军防抓拿朝廷外调的命官,亦可处置朝中大臣。你且听听看:这还得了?还有王法吗!当然,我一生清廉正义,从不作亏心之事,他们诬害我,是为逞一已之私。可是,万一他们捏造罪证,陷害好人,要你派兵拿下我时,你会怎么做?”
于一鞭眉心深深印了一道悬针纹,就像印堂上给划了一剑。
他沉吟道:“你要我怎么做?”
大将军:“你知道该怎么做。他们都是杀人抢劫的罪犯,你若听他们调度,便成了从犯。若你擒杀他们,非但不违圣意,他日我据实禀荐,相爷定会为你美言,说不定就龙颜大悦,你就回朝高坠,不必像我窝在这儿受土气!”
于一鞭苦笑。
他的笑容像是用刀子割出来的。
“如果我照他们的意思去办呢?”
“那就是与我为敌。”
“与你为敌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是个固执的人,但却是个聪明人。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在监视我,但我始终不除掉你,就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但决不愚蠢,所以你只避我、忌我,但从不与我为敌。而且,你也不敢与我为敌。”说着,大将军干笑了两声,润了润他有点涸的喉咙。
于一鞭满脸皱纹。
他的皱纹像是用斧头凿出来的。
“我那两个孩子,在山庄里都听话吧?”
“听话极了,活泼,伶俐,可爱,比你这个当老子的还从善如流些,我对他们视同已出,你放心。你若疑虑,可随时领他们回来。不过,你军旅倥偬,孩子们跟着你,自是苦些。我是为了你好,才叫夫人替你看顾他们。”
于一鞭沉默。
他的沉默似夜色一般深沉。
良久,他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大将军笑了。
笑得皓齿与额顶发亮。
“你果然是我的老战友。我相信你,你从来都一向说一句算一句的。”
于一鞭道:“不过,冷血那小子还没有死,其他三大名捕也随时会来,只要我没见着平乱诀,没见着号令,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管,而且,都按兵不动。”
大将军抚摸他摺叠着肉的下巴:“不管有几个名捕,他们都活不长了。至少冷血就活不过今晚;说不定,他现在已经不是活人了”于一鞭道:“四大名捕不是好对付的。”
大将军道:“四大凶徒更不是好惹的。”
于一鞭长长的哦了一声。
他忽然明白了。
所以就不再说下去了。
“看你”大将军故意取笑他,“你的皱纹还是那么多,假如不当带兵的,不如去当苦行僧。你的孩子跟我比跟你好,不然,都愁眉苦脸的,于玲、于投,都改姓苦的好了。”
于一鞭道:“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人生对我而言,从一出生就哭,到死时别人为你而哭都是受苦。凌老大,你作了那么多的事,也杀了不少人了,你心里难道会好受吗?从不惊怕吗?”
大将军哈哈大笑:“你是要说我造了那么多的孽,不会提心吊胆吗?这是最大的笑话!
通常人总是以为作孽多的人,一定会有报应,而且一定会内心惶恐不安,生怕有一天自取灭亡。可笑的是,像我这种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老实说,如果我这也算是作孽,历代皇帝名将,有几个不造钉戮的?我一点也没有良心不安,反而是本着良知做人:我只是为民除害,申张正义,偶然,也为自己做点事。反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我作的事,都往正面去想,别以为我会担心自己而活得不快乐,其实,我只觉得自己好人应有好报,作的是忠于相爷、义见春秋的好事呢!”
他笑得像一只出闸的猛兽,歇了一歇,大力的喘了几口气,叩一叩自己的光头(几乎没给叩出火花来),又道:“我唯一担心的是,我年岁愈来愈大,头发却愈来愈少。不过这也无妨,往好的想,我是天生光头难自弃,表示我聪明,而且,我额高颏阔,没了前发覆掩,更显权重势强,威风过人。”
他笑来得意非凡,幌着脑袋说:“那些自以为侠道、自以为是忠的笨瓜蛋,以为我们作恶多端,定必食不安,寝不乐,以为只有他们才讲良知,才会安心,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矣。
第一,我们也一样认为自己是对的,是忠的;第二,我们也讲良心,而且,只有我们害人,人都为我们所害,我们不安心,这才没天理哪!”
然后他笑不可遏的指着于一鞭,“你看你,你就比我年轻,但比我多皱纹,比我不开心,比我苦!”
于一鞭发出一声浩叹。
“你不愧为大将军。我这一辈子都及不上你!”
大将军笑得法令如两条蠕动在脸颊上欲飞的龙:“我就喜欢你这点老实,不越分,不逾矩,所以才容了你二十五年!”
遇上这姑娘他没办法
那话儿真急!
“恶煞”寇梁收到了消息,马不停蹄,即行通知了“凶神”马尔,马尔想也不想,立即告诉了冷血。
这可闹出事体来了。
冷血一听,就说:“不行、侬指乙、二转子、阿里,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要去通知他们。”
马尔道:“可是你这样去,很容易便漏了行藏!”
冷血道:“不能见死不救,就算明知山有虎,也要去打虎。”
寇梁道:“不如……由我们代你去通报他们。”
冷血道:“可是,他们未必会相信你俩,再说,外面都知道你们是大将军的人。”
马尔、寇梁说什么也说服不了冷血。
冷血下定决心要赶去“三分半台”。
“我们赶在他们之前去,要三人邦避一避就是了,不一定会有遭遇战。”
马尔、寇梁只好说:“好,我们一起去。”
一路上,冷血简直“足不沾地”,急扑三分半台。
他的伤在狂奔中仿佛变成了莫大的力量。
他的生命像是一头追杀中的狂马!
既不能退后,且要追击!
裤裆里要炸了!
这可憋坏了寇梁。
自从得知这消息之后,他一路上都没有机会歇息过,连解溲的时间也没有,而今跟着冷血这样走法,那一泡尿早就忍无可忍、再忍也不能百忍成金了!
马尔则是口渴。
这样跑法,大汗淋漓,几乎连三年前喝下去的水都给蒸发掉了,马尔一向喝水量惊人,而今,早已渴得像大旱了三个月的老树。
然而,冷血是既不口渴,也不解溲,甚至不停下来歇一歇、回一口气。
他以狂奔为乐。
他逆风而奔,仿佛连衣服都是多余的。
他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骆、每一丝神经、甚至每一条毛发,都在全心、全意、全力、全神、全而后狂奔。
仿佛狂奔就是一种一发不能收的泻洪,一种乐不可支的自杀。
快到“三分半台”前,经过“落山急,来到“睡莺村”前,有一处小茶寮,虽然稍晚了一点,但还是有三两客人在吃茶,寇梁终于忍不注、憋不下了。怪叫卫声:“我要解手——!”
这一叫,总算把冷血叫得顿了一顿,马尔趁此也补了一句:“——我要喝水!”
他们都觉得冷血不拿他们当人办。
后来他们发现冷血既不用撒尿也不必喝水,简直就不是人。
冷血,只在等他们。
——他们是一起来的,他不好意思不等。
虽然他心中很急。
很急着要通知他的好友们逃命。
马尔在怪责寇梁:“一路上猛跑,水都耗光了,你却还有多余的尿!”
寇梁也不甘示弱:“喝水人会胖,你已够胖了,喝了老不放,小心胀死了!”
冷血忽然觉得有点像。
——马尔和寇梁跟“五人帮”的耶律银行、但巴旺、二转子、阿里、侬指、是很有些儿相像。
尤其是他们之间的对话。
这对“凶神”、“恶煞”师兄弟,平时的确比较深沉慎密,调度有方,但一旦闹起来却像“五人帮”样,夹缠没了,而且没完没了。
——是不是这些人都深知自己时时刻刻要面对强敌、斗争和生死关头,所以一有机会就放松自己,尽量潇洒江湖,不妨胡说八道,保持轻松心境,以俾临危不乱?
冷血深深觉得:这也是一种行远路、闯险道的好办法。
——那就是要保持轻松心境。
他觉得自己也不应太过紧张。
所以他也找个位子坐下来。
裹着头巾的店家姑娘为他倒了一杯茶。
他端茶在手,想去看月亮边镶着的白云,然后想想为啥“白云”和:“苍狗”会凑合在一起,想通了便呷一口茶,然后才又全力全速赶路,救朋友。
只不过他没有这个福命。
他不是追命。
追命随时都可以壶中日月大,酒里岁月长。
他是冷血。
——生命如同一匹追杀中的狂马、追击而无退路的冷血。
他正要把茶喝下去,忽然就感觉到危机。
一种杀伐的预兆。
他是野外长大的孩子。
他有野兽一般的本能。
他的杯子已到了唇边,可是并没有喝下去。
那倒茶的姑娘道:“客倌,茶冷了吧,我再跟你倒杯热的。”
她真的替他倒杯热的。
她把整壶热茶,向他迎头泼去。
滋的响着,茶泼溅处,都冒起了焦味的烟雾。
冷血已不在坐椅上。
他已到了姑娘的身后。
他的手已按住了剑柄。
“你是谁?”
如果对方不是个女子。他的剑早已经刺出去了。
“你出剑啊,”对方不屑的像是对一头癞皮狗在说话,“你既然杀得了我哥哥,当然也杀得了我。”
冷血一听,顿时没了战志。
——原来是爱喜姑娘。
他杀了蔷蔽将军,那是爱喜的哥哥。爱喜亲眼目睹于春童死于他手上,而对前因后果,完全不知就课,所以当然要为她的兄长报此血海深仇。
——遇到这姑娘实在没办法。
他永远忘不了,当他矢志要杀死那禽兽不如的蔷蔽将军之时,冷月下,那一张美丽的脸,交织着凄凉、怆惶、激忿、痛楚、哀怜与婉约的轻求。
而今这张脸仍在冷月下,更清更艳、带点冷傲慢和不屑,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处子的气质,连恨意也是处子的。
但美丽如昔。
胜昔。
——遇上这姑娘他没办法
他很快的就发现了“砍头将军”莫富大,尽管他用深笠遮着光头。
——看来,莫富大不是忠心于惊怖大将军,而是忠心于蔷蔽将军,于春童死后,他似全神全力都在醉心于爱喜姑娘。
爱喜又向他走来,一点惧意也没有,挺着胸道:“你杀我啊,怎么?你不敢动手?”
冷血退了一步。
忽然,他的手又搭在剑上。
杀气。
背后有一种炭烧起来般的杀气。
马尔和寇梁见这女子暗算冷血,以为是大将军的手下,见爱喜挺胸就死的样子,一个笑道:“哇,好看,煞是好看。”
另一个调笑道:
“真是胸有成竹,还是两棵哪!”
冷血忽然觉得背后杀气大盛。
那是一种炭烧旺了的杀气。
这时,马尔正说:“你别以为你是女子我们就不敢杀你。”
寇梁也说到:“冷血不敢杀,我可不客气——”冷血不能回头。
那杀气大盛。
太盛。
———回头,就得要驳剑。
那是一种铁器给烧熔时的杀气。
蓦地,他右掌右脚,一推一绊,震飞马尔、寇梁,人未回首,敌人的剑已抵背脊,他左手拔剑,已驳了一剑,然后,又接下一剑。“乓”、“乒”,连拼二剑。
星花四溅。一如在烘炉中锤炼神兵。互拼二剑之中的两人,都知道遇上了劲敌,同时收了剑。
不是你倒
一个青年,双眉斜飞入鬓,脸白惊人,腰畔上的剑鞘十分讲究,课着厚绒。
黑色劲装,系着花色斑烂的大披毡。致使在月光和火光掩映中,他的影子比他的人硕大三倍。
仔细看去,他只是一个很冷、很瘦、很伶仃的年轻人,予人也是很瘦、很冷、很伶仃的感觉。
再看个仔细,原来他也不甚高大,只是因为站在椅子上,所以一时才看不出来。
那人冷哼道:“你看什么!?”
冷血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道:“我认得你;你是冷血。”
冷血道:“既然我不认识你,你没理由要杀我。”
那人道:“老虎搏鹿之时,梅花鹿也不认识那位虎大爷。”
马尔、寇梁刚才死里逃生,看清楚来人,惊叫道:“他是冷斗儿。”
“‘铁裙神魔’冷斗儿!”
听了这名字,冷血倒是纳闷。
“他并没有穿裙子。”
马尔道:“那是他的披风,他在披风飞舞出腿出剑,使敌人如罩裙中,避无可避。”
寇梁道:“他还有个哥哥,在傅宗书手上当将军,叫做“神鸦将军”冷呼儿,两兄弟都是渔肉百姓,不是什么好东西。”
冷斗儿双眉一剔,怒道:“胡说,我哥哥是我哥哥,我是我!怎么人们老是把哥哥的账往弟弟头上栽。!”
冷血道:“好,你哥哥的事,不关我事,不过咱们往昔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冷斗儿尚未答话,爱喜已说:“他是为了我,是我叫他来杀你的。”
冷血登时说不下去。
马尔不屑的道:“冷斗儿这种人也会为人卖命!?”
“不为人,但可以为了女人。”冷斗儿滋滋味味的说,“她已给我玩了一次,她还值得一玩再玩,所以总得要付点代价。”
“还有一个原因,”冷斗儿说,“我姓冷,你也姓冷,我们都在江湖上闯荡,我们之中只能活一个,不然,我就不叫冷斗儿。”
冷血喃喃地道:“幸好我姓冷,要是姓李姓张姓王,天天非都得斗个你死我活不可了。”
冷斗儿剔眉怒叱:“冷血,今天不是你倒,就是——”噌的一声,冷血已拔剑。
剑抵在冷斗儿咽喉上。
然后一字一字说了两个字:
“你到。”再一字一字一字的说了三个字,“不是我。”
冷斗儿苍白的脸己挣红了。
他咬牙切齿,迸出三个字:
“我不服!”
“好,”冷血道,“你不服,我要你服。”
“霍”的一声,剑自冷斗儿喉上疾收,他把剑插在桌上。
剑柄兀自嗡动不已。
冷血手上已没了剑。
冷斗儿马上拔剑。
冷血也拔剑。
他拔的不是自己的剑。
而是冷斗儿的剑。
两人左、右手争拔一剑,腾出来的手已对拆了七招。
七招过后,冷斗儿陡然顿祝
脸如死色。
他的咽喉又给剑尖抵祝
他自己的剑。
这时,全场都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冷血峻的问:“你,服不服?”
冷斗儿摇头。
就算他的喉咙抵住了锋利的剑,他仍是摇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两道深深的血痕。
血水淌落。
冷斗儿摇头。
就算他们的喉咙抵柱了锋利的剑,他仍是摇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两道深深的血痕。
血水淌落。
渗湿了剑锋。
“夺”的一声,剑飞掷而出,穿过柱子。那把剑穗自在冷月下颤动不己。
冷血宽手对着冷斗儿。
冷斗儿呆了一呆。
只不过是呆了一呆。
马上,他就化作一片云。
飞云。
飞卷的彩云。
他在飞旋中出腿。
冷血望定着他。
望定着炫目的飞云。
然后出掌。
五指紧骈,掌如剑。
“掌剑”。
这一剑,格在对方足尖上,登登二声,冷斗儿靴尖弹出两柄利刃,同时折断。
冷斗儿像一块大云般飞起。
冷血的掌发出了剑光、陡追而起,
冷斗儿落在柱后,拔剑,急刺。
冷血之“剑掌”顿也不顿,哧地刺穿了巨柱,抵住冷斗儿喉核上。
这时,冷斗儿刺出的剑,离冷血胸膛约莫还有四寸。
冷血顿祝
冷斗儿的剑也没再往前刺。
“我说过,要打下去,”冷血冷冷地道:“是你倒,不是我倒。”
冷斗儿开始淌汗。
他听到自己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给击碎了、摧毁了。
冷血缓缓的拔出了手掌,五只手指,一只一只的放松开来,他轻甩指尖沾血,向爱喜道:“你不必再找人来杀我了。能签应你这样做的,也不见得能杀得了我……”爱喜鄙夷的瞄了脸无人色的冷斗儿,道:“他是杀不了你。可是总有人杀得了你。”
只听一声狂吼,冷斗儿的剑(本来离冷血只有四寸,冷血收回了剑掌,可是他并没有收回剑锋),已刺向冷血。
噗嗤的一声,刺中了。
刺进去了。
冷斗儿喜极大呼道:“你狠?你狠!?你够我狠!我说过,不是你倒,就是我倒——”所以他就倒下了。
仰天倒地。
倒地不起。
就是我倒
“你说对了:不是你倒,就是我倒。”冷血缓缓回首,说,“现在真的是我不倒,你倒,应了你“就是我倒”的验。”
他在剑刺进他背后前的一杀,拔过冷斗儿腰畔上的剑鞘,套住了剑锋,以致让冷斗儿有一种“命中了”的感觉。
然后他就一拳打倒了对方。
爱喜再看冷斗儿的时候,那眼色就像卸下一件沾污了的围巾。
莫富大已站了起来。
他高大钝直的身影紧紧护住了爱喜。
看他的样子,是沉浸在痛苦的满足中。
看他的神情,洋溢着:就算我不是你的对手,我也要保护她。
冷血明白这种感觉。
也了解他的感受。
他叹了一口气,道:“爱喜姑娘,其实我杀令兄,也是逼……”爱喜立即截断他的话:“真奇怪,你怎么会以为我会接受你这种话,难道我哥哥给杀死了,我还要听仇人说他的不是?难道我听了你那一番话,我就会原谅你杀了我的哥哥?在这天地间,我只有一个亲人,一个哥哥,只有他爱护我,他对我好。你说什么都好,但我亲眼看见你杀他。我亲眼目睹你如何残杀他,我是不会忘记的。”
然后她就走了。
莫富大紧紧跟随着她。
在走前,爱喜还抛下了一句话:“……我还是会找人来杀你。”
“我会报仇的。”
“我一定会。”
俟爱喜姑娘和那高大但驯服的汉子身影远去后,马尔看着一堆烂饭般瘫在那儿的冷斗儿,搔着头皮,问:“他……还没死吧?”
冷血长吸了一口气,有点心不在焉的道:“他既然那未卑鄙,要占女人的身体为行动的代价,我就击溃了他的信心,让他少害几个人。一然后他一手剥掉地上那全无斗志的人的披风往腰间一裹,向地上癞着的人道:“这件东西倒有用,你穿来好看,不如我用来实在。”
寇梁却说:“说不定,那不是他的错,如果是那姑娘主动献身,老实话,像她那么标致的姑娘,只怕谁也受不了那种诱惑的。”
冷血想想也是,叹道:“说来不是因为我镣了她的兄长,爱喜姑娘也不致要牺牲一切、矢志报仇了——可是我能不杀她的哥哥吗?”
马尔说:“现在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冷血一省,反问:“你不是要喝茶吗?”
马尔笑道:“这茶是不能多喝了,我已经在后山溪流上入满了水袋,水袋随身带,远行还怕远吗?”
冷血转向寇梁:“你不是要解溲吗?”
寇梁道:“有劳费心,此际我身轻如燕。不过,倒有一事,冷兄宜改变行程。”
冷血奇道:“怎么说?”
寇梁审慎的道:“既然爱喜姑娘懂得带人在睡莺村茶寮伏击你,那么,也就是说,大将军下令在三分半台格杀三人帮的事,已传了开去,爱喜和冷斗儿才能在这儿候着你来。有第一桩,难免有第二桩,我们都不愿见你落入大将军彀中。依我看,不如这样:还是由我们去探个虚实,你留下信物,让我们可以取信于三人帮,你也不必涉险,只要你不在一起,我俩也安全多了,这该是较稳重的办法,你看怎么样?”
马尔立时道:“我赞成,名捕也是要讲理的。现在我们两个赞同,你总得要顺从我们的意见。”
寇梁挤一挤眼道:“可不是吗?”
马尔扬一扬眉说:“当然是。”
三分半台是一块巨石,悬在岩边,其中只六成半连着土,其他部份都空悬崖外。
微风吹来,巨石还有点摇动。
巨岩上,已给厚土覆盖,上面生了几棵巨树,十棵有九棵已枯死。
巨石下,连着土的地方,有一处凹洞。
凹洞很大,来上三五千人也不会嫌挤。
在那儿,间坐着三个人,背着月光,高高矮矮的,看去正是三人帮。
马尔、寇梁潜了近去。
立刻,那高瘦的人立即警觉,叱问:“谁!?”
马尔现身,道:“我是冷血派来通知你们一些事的。”
那结实的黑小子即问:“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是冷老弟派来的?”
寇梁也现了身,并拿着一件事物,在目下一幌:“这是冷捕头的命根儿,你不会没见过吧?”
黑小子一惊,才道:“平乱诀?”
寇梁笑道:“这你可相信了吧?”
马尔反问:“那只猫你还养活着吧?”
黑小子道:“还是那么活泼、听话。”
高瘦个子反问:“冷血叫你们来通知我们什么事儿?”
寇梁道:“一句话。”
高瘦个子和黑小子同时问:“什么话?”
这时候,忽听凹洞处传来一声轻咳。
寇梁和马尔同时说,“去你妈的!想骗咱们?入你祖宗二十八代的还不够格!”
一说完,马尔、寇梁同时出招。
同时撒腿就跑。
马尔、寇梁当然也不是初生之犊。
——能够在大将军身侧谋反且隐瞒了这么多年,自然是眉精目灵脑俐落的人物。
他们拿出来的“平乱诀”,当然是假的。
“三人帮”见过“平乱诀”,尤其是阿里,他还偷盗过平乱诀,没理由认不出来。
何况,阿里没养猫。
他养的是狗。
就是那只叫做“叭叭”的小狗。
——这样一试,什么都清楚了。
他们不是三人帮。
这是一个局。
于是马尔、寇梁立即撒走。
马尔使的是“凶神刀”。
寇梁用的是“恶煞剑”。
——“凶神刀”薄似纸刀,“恶煞剑”细如发剑。
无疑,这刀名利剑名跟它们的形貌很不吻合。
寇梁在一刹之间,至少飞射出十六柄“恶煞剑”。
马尔也在瞬间飞掷出二十一柄“凶神刀”。
他们反应已不可谓不快。
更不能说不够狠辣。
可惜他们遇上的敌手非同等闲。
那三个人正是大将军旗下三名心腹、三个杀手:“小劈棺”唐小鸟。
“射日天王”雷大弓。
“一死百了”狗道人。
——他们原来和“一了百了”兔大师合起来。是为“狡、免、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兔、狗、鸟、弓”四大杀手,不过,兔大师太过贪色,激怒了“大出血”屠晚,因而身殁,只剩下这三名杀手,仍为大将军效命。
在马尔和寇梁暗自提防、准备出手的时候,这三名杀手也拟下杀手。
但他们想先等一等。
等冷血出现。
——他们的任务是在大将军未来之前,已清除了一切障碍,要是不能活抓冷血,当场格杀也行。
马尔、寇梁还不足以让他们暴露身份。
这这一延误,反而是凶神和恶煞,先向他们出了手。
凶神和恶煞的出手,也十分之狠。
他们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所以两个人同时攻出三十七件兵器,不是向三个敌人攻去,而是完全向着一人招呼。
那是“瘦长个子”——冒充侬指乙的狗道人。
他们准备先干掉一个,就算给截了下来,二对二,也可对着干;如果一口气想杀尽三人,到头来,恐怕连一个也杀不了了。
这一来,猝不及防,三杀手还以为两人受骗,狗道人再机灵,不死也得受重伤。
——要不是有那一声轻咳。
那一声轻咳,当然是一位早就潜伏在这里,替大将军主持大局的高手所发出来的。
或者你倒下
那一声轻咳一起,雷大弓、唐小鸟、狗道人立即便都有了防范。
狗道人竟然一口气格下了二十一刀十六剑。
雷大弓抄起地上的刀和剑。
弯弓、搭剑、上刀,把刀刀剑剑,全向马尔、寇梁射了回去。
这个人的弓,射的竟不是箭。
——而是一切可以或不可以射的事物,是在他手下弦上射来,都成了要命的“箭”!
这时候,你才知道马尔、寇梁为什么会叫做“凶神”和“恶煞”。
他们厉啸着、狂嚎着,一面打,一面逃,一面突围,一面下杀手。
那三名杀手果然不止三个。
还有许多“朝天山庄”的弟子和食客。
这些人,不是挡不住,就是让凶神亚煞从他们尸身上跨了过去,有的人见了这么凶神恶煞的样子,连拦也不敢拦,慌忙让出一条路来。
可是有一个人不让路。
一个很瘦孝娇孝弱小的女子。
有一张异常凄艳的小脸。
她娇弱的站在那儿,予人感觉十分清强。
马尔、寇梁知道她就是乔装二转子(二转子本来就白哲、瘦孝有点女人样儿)的女子。
他们不想伤她。
更不想杀她。
所以只大喝一声:
“让开!”
一个出脚打算把她勾跌,一个出手想把她推走。
他们都不知道当年“孤寒盟”盟主蔡戈汉、“铁钉教”教主任老鸡、“夺魂旗”旗主苏素树是怎么死的。
他们都死得很惨。
惨法各自不同。
——武林中人,死得惨,也司空见惯,但像他们死得那么惨,惨得连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武林同道也不敢看、看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死法,确也罕见。
他们却都死在同一人手里。
就是这个女子。
唐小鸟。
——像一只依人小鸟的唐小乌。
可是,千万别忘了她姓唐。
她就是对同门的唐家子弟,下手也同样残毒,才犯了门里众怒,被唐门元老逐了出来,成了大将军麾下的杀手。
原本,她给唐门赶了出来,唐门其他与她有私仇的子弟,决不会让她活着,只不过,唐小鸟一出来,又拜了一人为师,她拜了师后,就算唐门高手,也不想再惹她了——她不好惹,可是他们更不愿招惹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姓燕,名赵。
——燕赵名列“四大凶徒”之一,外号“大劈棺”。
所以唐小鸟就成了“小劈棺”。
“小劈棺”唐小鸟现在却没躲开那一推一绊。
她在等着。
——只要敌人的手(或脚)一沾上了她,他们就会死得比蔡戈汉任老鸡苏素树更难受更难堪更难过更难看。
——我就让你们这些臭男子知道:世上有些女子是碰不得的。
我唐小鸟就是一个。
——我是沾不得的女子。
她想。
忽然,飞跌出去的是马尔和寇梁。
马尔和寇梁跟敌人拼博的时候很凶暴,其实心底却很胆怯。
其实这也是常理,胆小的人总要装得凶悍一些,别人才不知道他胆怯。
他们给震飞出去之际,扎手扎脚的在狂吼、咆哮、仿佛这样做,就能掩饰他们的失魂落魄,敌人就不敢前来抢攻。
敌人果然没有抢攻。
待他们落地定睛时,才发现身上并没有伤,也才发现自己仿佛飞上了天原来只不过是给挥退三步,更才发现敌人不是敌人而是冷血。
冷血并没有依约离开。
其实,他也根本没有答应离去。
他只不过是赞同了马尔寇梁的意见:
他让他们去探个虚实。
——然而,他仍尾随在后,护着他们。
其实,以冷血的性子,又怎会由得朋友为他冒险犯难,而他自己却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呢!
有些事,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做的,所以他们不会升官发财,不能左右逢源,没有富贵荣华,无法前程似锦、可是,没有了这种人,就没有了大时代,创造不出大时势,成就不了大人物。
冷血震开了马尔和寇梁。
他看了那女子一眼,忽然想起了小刀被轰污的一幕。
这种感觉很奇怪。
——自从那次之后,这种邪念时常缠扰着他。
冷血也不了解自己为何有这种邪想。
但他一向在野外、森林里长大;他也不认为有这种原始的欲望有什么可耻。
他只不过奇怪自己为何会在这时候、看见这女子时会想到这一幕。
那女子倒是嫣然一笑,充满挑衅的挑逗:“你终于还是出来了。我们等的就是你。”
冷血道:“你是谁?”
这时候,“朝天山庄”的徒众都包围了上来。
唐小鸟风姿绰约的笑了。
这时,马尔和寇梁又回到冷血身边了,到现在,他们两人还不明白这女子有什么可怕,冷血为何要甩开他们。
“我是来杀你的。”她说,“或者你倒下,或者你死去,都一样。”
冷血叹道:“怎么今天人人都非要我倒下不可?”
唐小鸟又是一笑。
她脸虽小,下颔尖秀,但颧骨却很丰润高广。
这显示出她性子很强。
但也使得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更漂亮。
然后她就在如此动人的笑靥中出了手。
她不是向冷血出手。
而是向冷血出手。
而是向马尔下手。
她并没有攻击马尔。
她只用脚一挑,挑飞了马尔腰间的水袋,水袋飞上了半空。她的手一招,霍的一声,不知什么打入水袋里,水袋炸开,月华下,万千水滴四溅开来。
就在这一瞬间,冷血忽然扯下腰间系着的花色披风,往头上一遮。
他遮挡着自己,当然还有马尔、寇梁。
这时,只听惨呼声四起。
那些水滴,溅在“朝天山庄”子弟身上,人人都惨叫打滚,身上顿时冒起了焦味和激烟。
马尔和寇梁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眼前这小女子有多么可怕。
——当然也明白了刚才冷血为何要震飞他们。
这女子竟能在霎间对四溅的水下了毒,成为极其可怕的淬毒暗器!
可是,在这时候,他们也同时看到,冷血一手撑着已冒出焦辣青烟的披风,另一手已握着剑。
剑已出鞘。
剑尖已抵住唐小鸟的咽喉。
唐小鸟脸色煞白。
白得像月色。
冷血冷沉的道:“你别逼我杀你。我不杀女人的。”
唐小鸟眨了眨眼,眼色里有惊无恐。
这时候,狗道人已潜近马尔、寇梁背后,双掌缓缓推出,了无声息。
同在这时,冷血忽然生起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野兽遇敌时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
——那是可怕的感觉。
那感觉跟别的敌手有何不同?
——完全不同,但又太熟悉了。
冷血知道自己一定曾经历过这种感觉。
——只是,那是在什么时候呢?
他忽然听到鼓声。
鼓声来自自己的心跳。
——那鼓声仿佛催促一头洪荒以来的猛兽上了路。
而且逼了近来。
——究竟那野兽是他自己,还是敌人!?
就在这时候,“椎”的一声,一椎仿似从盘古混沌初开般、自宇宙无限终极里,飞打而来。
直取他的脑袋!
或者我倒下
这一椎,来得像不在前,不在后,不在有,不在无,不在自性,不在他性,不在其性,不在无困性,不在周遍法界,来如其来,似在心中深处里来。
要不是冷血在招未及、椎未至、敌人未出手之前己感应到了这开天辟地破生定死的一椎,他的脑袋一定成了一蓬血花,他的剑自不然也会往前一递,将唐小鸟刺个对穿。
可是冷血己先感应到这一堆。
这一椎仿佛预先跟他订下了生死契约。
他先行收剑。
(他收剑前本可先行杀了唐小鸟。)
(但他没有那么做。)
然后出剑。
回首。
椎!
他背后没有敌人。
只有椎。
他的剑就刺在椎链上。
——在椎子打中他之前的一刹。
剑断。
断剑激飞,分成两段,嵌入狗道人掌中。
狗道人发出狗嗥一般的声音,惨哼而退。
椎的链子飞断。
飞椎断了链子,余力未消,仍系在冷血胸膛上。
冷血闷哼一声,也听到自己肋骨折裂的声音,同时瞥见洞里闪出一人。
这人有一对火红的眼和惨青的脸。
他失去了椎。
椎是他仗以成名的兵器。
他击中了敌手。
他要杀他才能泄愤。
他飞身而出,马尔、寇梁立时迎了上去。
他手上还有断链。
断链一卷,就把马寇二人甩了出去。
然后他要对付冷血。
他要好好的对付冷血。
——这个曾经伤过他的敌手。
他当然就是屠晚。
“大出血”屠晚。
或者你倒下,或者我倒下,什么四大名捕,有我姓屠的,没有你姓冷的。
怎么?
他捱了我一椎,怎么还可以撑得祝
怎么精光一闪?他手上还有武器吗!?
那原来是把断剑?
他的断剑怎么使得比没断的剑还好!?
屠晚望着自己胸膛那把断剑,你看到自己的肚脐眼冒出一个人头来的样子。
然后他咕咚到了下去。
并且惨笑:“……原来倒下的还是我……你的断剑使得比不断还好……千万,千万别让我……落在他的手上……”说到这里,这个一向无畏惧的杀手,眼里竟充满了悸意。
这时候,山洞里又闪出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书生。
他的脸色就像他的袍子,惨灰灰的,但他却裹着红彤彤的头巾,唇色也异常鲜艳。
——难道屠晚说的是“他”?“他”到底是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是冷血?
他才几步就走到冷血的面前来。
冷血捱了一椎。
但他还可以拼。
至少,他还可以先杀了屠晚。
——杀了屠晚为拐子老何一家报仇!
刚才他已吃了一椎,断剑只能命中,但还未能要了敌人的命。
就在这时,他背后一紧。
再紧。
三系的时侯,他已完全受人所制。
在他背后的是唐小鸟。
(他刚才为何不杀了这女子!)
(杀了她就不会为她所制!)
(——难道做人你不制人就会受人所制吗!?)冷血再也不能动弹。
——那不只是一种制穴手法,还是一种毒力。
毒手!
冷血也同时发现,他之所以会受背后之敌所制,完全是因为那书生一现身就吸去了他所有注意力,他所有的杀气,甚至他所有的精神和力量。
——他是谁?
他比屠晚和善。
——他是谁?
他比屠晚可怕。
——他是谁?
他没有出手却比出手更可怖。
——他是谁?他是谁呢?一一他到底是谁?
那书生下颏有些没有剃净的胡碴子。
他很享受的轻轻扪拢着。
“你想知道我是谁吧?”那人和气的道,“等我先收拾这两位吃将军叛将军的再告诉你。噢,不,等一等,我问问这儿的负责人。”
他要“收拾”的是马尔和寇梁。
他问的是山洞里的人。
“尚大师,这三人还要不要留到大将军来验明再杀?”
出洞里传出轻咳。
听咳声,刚才示意狗、鸟、弓闪躲马乐寇梁联合突袭的正是这人。
自山洞里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走出来的正是鼻子特别大、身栽特别魁梧、但说话阴声细气(甚至有点阴阳怪气)的尚大师。
他咳了一声。
仿佛这表示他登了常他又咳了一声。
仿佛这表示他要说话。
他再咳了一声。
仿佛这表示他已作了决定。
“不必等了,夜长梦多,大将军吩咐过:遭遇乱党,格杀勿论;”尚大师道,“冷血见色起淫,残杀老何一家,早该死了。”
冷血冷冷地道:“反正,我已落在你们手里,打杀听便,罪名随意。”
马尔和寇梁想扑上前,救冷血。
但他们身形甫动,雷大弓便拦着他们,且像雷鸣一般笑道:“你们已自身难保,还想救人?准备跟姓冷的一齐见阎王吧。”
马你惨笑道:“我们早有怀疑,这是个局,但还是中了计。”
寇梁惨然道:“我们只输在实力。要是我们人强兵多,今天我们便可以反包围了他们了。”
冷血道:“我们只是输了。失败为成功之母。打击恶人、消灭奸佞,迟早总会成功。”
尚大师笑嘻嘻地道:“夫敬,失敬。你每次对上大将军的势力,只败无成,我不知该称呼你为成功先生的妈妈,还是叫你做失败姑娘好呢?”
冷血道:“我只输了,还没有死。”
尚大师道:“你马上就死了。我这儿早已叫‘朝天山庄’子弟在方圆三里之内,布下‘潜翔大阵’,就算有人赶来救你,也决计闯不进来——就算闳得入,也活不出去,而且,你早已死翘翘了。”
冷血道:“我死了,但精神不死。”
“废话!”尚大师不屑的笑道,“精神不死?古往今来,多少人大言不惭,说什么精神不死,结果还不是死得个灰飞湮灭,连姓甚名谁,人们也忘个一千二净。”
然后他好整以暇的说:“所以说,今回儿,冷少捕头,你死定”他得意洋洋的道:“除非大将军现在就收回成命,否则,任谁也救不了你。”
之后他森声喊道:“来人埃”
立即有人大声吆喝:“在。”
尚大师悠然的道:“把这逆贼砍了。”
那人立即大步跨出,所起杀头的弯刀。
尚大师的神情,就像吩咐下去上菜一般稀权平常。
他看人何杀头,也像是看人挟肴一样自得其乐。
这时候,忽听有人喊了一声:
杀不得。
尚大师(连同冷血、马尔、寇梁、唐小鸟、狗道人、雷大弓等)循声望去,不觉愕然(连冷血、雷大弓、唐小乌、狗道入、寇梁、马尔等人,也为之愕然。)。
喊话的人紫膛脸,留三络短髯,身著官服,神情却很谦卑。
——竟然是危城都监:张判!
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
都监张判竟来阻止砍杀冷血?
他为什么要阻止行刑?
他凭什么来阻止这事?
一一他阻止得了吗?!
尚大师从容的道:“张大人,你敢违抗大将军的军令?”
张判谦卑的道:“不敢。”
尚大师道:“那么,你站过一边去。”
张判虽是都监,但尚大师原在京师出入皇城、权高望重,只因得罪仇家才若伏危城,所以也并不怎么把张判这等外放官儿瞧在眼里。
张判道:“大师,这个万万使不得。”
尚大师摸摸鼻子。怪眼一翻:“你要阻止?”
张判道:“我不敢。”
尚大师奇道:“那么,谁敢?”
张判谦卑的道:“我不敢,她敢。”
他怕尚大师有误会,忙加上一句:“是将军夫人,将军夫人不许行刑。”
尚大师诧然:“将军夫人……她……她怎么……”只听自石凹里一个温和的女音道:“尚大师。”
尚大师一回头,就看见凌大将军夫人:宋红男。
他立刻长揖到地。
宋红男说:“你不要杀冷少侠。”
尚大师狐疑的答:“是。可是……”
宋红男又挥手道:“你快快把他给放了。”语音洋溢关切之情。
尚大师一抬头,只见宋红男身伴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她:左边是身伤已愈心伤未愈的凌小骨。
右边的逃过辱劫艳靥留痕的凌小刀。
尚大师顿时明白了大半。
他向张判叱道:“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惊动将军夫人?你忘了大将军的嘱咐吗!?”
宋红男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一直以来,我要他亲近冷血,陪着冷血,一有他的消息,就先来告诉我,他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尚大师干咳了一声,道:“这个………………”这时,那扎红巾的书生已扶起了屠晚。
屠晚这回伤得甚重,冷血的断剑仍嵌在他铁镌一般的胸膛里。
但他依然挣扎着、咬牙切齿的道:“放了他。……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他………”尚大师听他这样说,便灵机一动,“禀将军夫人,这是个凶残至极的犯人,刚刚才重伤了大将军座上贵宾:这位屠兄,已伤重难愈,凌夫人,你说这种人……留着岂不是祸害——”小刀说:“娘叫你放你就放吧,多唠叨什么!”
小骨也说:“你不是敢不听娘亲的意旨吧?”
尚大师全身一惊,但依然坚持道:“可是,小人身上也负有大将军的意旨。”
宋红男眼眶盈泪,泪花欲坠,脸色苍白,朱唇轻颤的道:“这件事,你听我主张就好,大将军那儿,有我负责。”
尚大师一句便试出:放冷血只是宋红男之意,似与大将军无关;既然如此,他就越发不敢放人了。
只是他也十分纳闷:
——将军夫人向来不理外事,而且性子软弱柔顺,几时见过她那么坚持拗执?为了这个臭小子冷血求我,可有蹊跷!
他一看小刀小骨也在,心中早已明了八分,只道“少爷、小姐,你们在外交朋友,要当心:大将军为你们好,向来严格,要是所作所为,指逆了他的旨意,这我可担待不了。”
他的话是警告小刀、小骨,别利用将军夫人来阻挠行刑的事。
不料,宋红男却说:“不关他们的事,你快放人!”
尚大师这下可为难了,大将军虽一向信重他,但当着“朝天山庄”子弟面前违抗将军夫人的命令,他可没这个胆量;若说放人:擒虎容易放虎难,万一放错了,大将军怪责下来,就算宋红男肯顶,自己难保不受牵连!
宋红男的语音蓦然尖利了起来:“快放!放了!小刀、小骨,你们去放!”
小刀、小骨应声而出。
两人都有点犹豫,同时看到在月华下娘亲脸上的泪痕。
“快去放!”宋红男全身软蔌蔌的抖哆着,“就算凌大将军在,他也一定会放他的!”
忽听半空一个声音呵呵笑道:
“谁说我会放人!?”
这人语音犹在半空,但人已到了三分半台上,一只手掌,已按在冷血的“百曾穴”上。
他神情悠闲的笑道:“今天月华明媚,高手云集,大家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正好,我来先行处决这十恶不赦的小王八蛋!”
然后他将一张巨蛋般的大脸,凑近冷血,近得连唾沫子都喷溅到对方的脸上:“幸好我来得正合时,”他得意非凡的说,脸上的明黄之色在月芒下转成青灰,“你活不了,逃不了,没希望了。”
宋红男摇摇欲坠的说:“落石,你放了他。”
大将军脸色一沉:“夫人,你不懂江湖事,别插手!”
然后向小刀、小骨叱道:“你们先送娘亲回去!”
小刀哀求道:“爹,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小骨也说:“爹,我求你……”
大将军勃然大怒,一巴掌扫得两人飞跌,“滚!再不扶妈回去,我打断你们的狗腿!小刀,你是女儿之家,这样为这个禽兽不如的小兔崽子说话,成何体统!?小骨,我在京师千辛万苦替你铺了前程,你偏藉故不去,却跟这等江湖败类结交,真的辱没了你的身份!”
宋红男忽然坚定起来,月华照着她美丽的脸上,照见她年轻时定必不可方物的绝代风华:“落石,你不能杀他。你收手吧。你看这儿的大树,风雨不倒,雷劈不死,却只死于小小的蚁蝗上。腐蚀其中,难以久持。我一直没敢劝你,劝你你也不会听的,可是,今晚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昨天晚上,我梦见婆婆她要我叫你马上收手。落石你不要再作孽了……”大将军挣红了脸,双目暴射怒火,像要择人而噬。
——几曾何时,他那一向对他千依百顺的夫人,竟敢跟他说这种话,而且还在众目暌暌下!
他怒叱道:“住口!你再说,我连你一并杀了!”
看见父亲震怒,小刀、小骨忙去护着娘亲。
冷血也觉得他们不值得为自己如此,他见宋红男那张玉雕观音般的脸,不知怎的,已心存亲切,有了好感,决不想见她受自己生死所累,便道:“死就死,没啥大不了的!我冷血死了,还有千百个冷血出来要你偿命,你们就别阻拦了,凌家的人还有一点良知,并未丧尽天良,我冷某人死也死得瞑目。”
大将军狞笑运力:“好,我让你求仁得仁,你去死吧!”
宋红男哀呼道:“我求求你,落石,你不要杀他。”
大将军从未见过夫人如此哀怜,稍一犹疑,但又杀性大起:“我不杀他,将来他便要杀我!”
宋红男一面哭一面扯着大将军的肘袖,“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杀你的,他不会害你的……”大将军已失去了往常的镇定,一脚踹开了她:“不会!?真是妇人之见!”
这是大将军的家事,大家都知大将军的火性暴烈,谁都不便(也不敢)过去相劝:而大家站在那儿,见此尴尬事,也惶惑不安,又不便走开。
宋红男哀呼一声,人给踢开,但知大将军就要下毒手了,失叫一声:“你不可以杀他的!”
大将军的手硬硬顿住,但劲力已侵入冷血脑门里去了。
“为什么!?”
他吼道。
“因为他——我是他的娘亲!”宋红男用尽一切力气喊了出来:”“他是你的儿子!”
她喊道:“亲生的儿子!”
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
请在杀人和害人的时候想一想:你杀的和害的是自己或自己的亲人两岸的灯火都点起各自的灯笼绝对不可能!
当惊怖大将军和冷血听到宋红男说“他是你的儿子!”的时候,他们在心里都同时响起了一声狂喊:绝对没有可能!
——一点可能也没有,
大将军觉得他的夫人也要背弃他了。她居然想得也这种鬼主意来使他打消杀死冷血的念头。这世上的事是怎么搞的?怎么最近人人都背叛他!?李阁下、唐大宗、蔷蔽将军、大笑姑婆、李国花……难道我真的已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了?
——冷血会是我的儿子!?
——决不可能!
我不相信!
冷血心头的震动,如此之甚,是因为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虽然完全不信那美妇所说的话,但对那美妇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种感觉使他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不信来。
——大将军会是我的父亲!?
——那太荒谬了!
大将军额上突出了综横交错的六条青筋,像六道青龙贲起。
“你为什么要维护他?”
宋红男:“我不是维护他。他的确是你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大将军怒笑,“那未小骨是什么?”
“他是冷老盟主的儿子。”
“什么!?”
“他是冷悔善的儿子,”宋红男哭着说。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今天,她要再不说出来,冷血就得死,自从冷血入城以来,她就一再力劝丈夫不要跟冷血为敌,可是凌落石压根儿听不进去,刚愎自用,独断独行,到今晚,她再不说出来,她唯一的儿子,就要保不住命了。
这使她失去了选择:“他就是你杀死了的冷总盟主的儿子!”
大将军的样子,像给人砍得个身首异处!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娘?”
第一次是大将军像一个濒死的人吐问的。
第二次则是小骨怆问的。
他的声音己失神丧魂。
在场的人,全都怔住了。
巨岩微动。
风吹来。
冷月无边。
苍穹汉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将军吼道,“你快给我说出来!”
“那都是因为你杀了冷总盟主全家……”宋红男饮泣不已。
“什么!?”
“……那时候,你跟冷总盟主那么亲昵,那么要好,那么唯命是从……我又怎知道你转过脸去就猝然下了辣手!那时候,你只管争权夺位,我们母子三人的事,你也从不加理会。
小刀那时候周岁大,小骨乃在褪褓中,才三个月大。我顺从你的意思,尽量多跟冷夫人接触,有次,冷夫人就跟我说:“男妹,我看落石他眼露凶光,杀气太大;行止暴烈,杀性太强——不如把孩子交一个给我看顾,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些。”我见你杀戮太盛、杀伐太重,也很不安,心中也觉得冷夫人所言甚是,于是就把小骨交了给冷夫人抚养……”“你……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怎么跟你说:我只把小骨交过去才半月不到,那半个月来,你忙着布署什么事似的,我跟本见不着你的面!你那时不是吩咐我:万事要听冷家的么?冷夫人的好意我怎敢拂逆?你那时还说:我们对他们言听计从,他们才不会起疑心……我那时还不知道你说的疑心是什么……”“你你你……你真的把小骨交过去了!?那么……这这……我们这孩子……小骨……他……他是…………?”
“他是总盟主的儿子:小欺,冷小欺。在中秋前三天晚上,我在冷家作客,很喜爱小欺,便逗弄他玩。冷夫人便说:“不如我们易子而养吧,你抱他回去几天也好,这几天我有点不舒服,你替我照料照料。小骨在我这儿刚刚适应,如果你抱回去,就得从头来过,不如到中秋再说吧。”其实,她是见我没了小孩抱好像失魂落魄的,又这样喜欢小欺,便把小欺给我看顾几天,在中秋那晚我去冷家赏月,便还给他们……不料,中秋那天,你就动了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将军全身剧烈的抽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我怎能告诉你!冷总盟主一家惨死,你扬言为他报仇,趁此东征西伐,趁机铲除异已。我却知道是你干的,一定是你干的,如果我告诉你,你在盛怒之下,杀了我也就认命了,而且你还会杀了小欺……就是现在的小骨。我不敢告诉你,为了保存冷老盟主一点香灯,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直到今天,我已不能不告诉你,不然的话,你就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大将军一时觉得天旋地转,山崩树移。
他暮然记起了:当年他杀了冷悔善之后的那段日子,夫人天天哭肿了眼,泪人儿似的,过份伤心,他不明其因,还有点起疑:以为夫人和冷悔善有什么过于亲密的关系:另一方面,他又十分信任冷悔善的为人和宋红男的节烈,因此,他只认为是愚妇软心,于是便不屑多理,没料到,宋红男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哭。
——看来,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
“你是说……那天晚上,我杀……杀的是……自己的孩子?”
宋红男在月华下满眼满脸都是泪光,“你当年若不是对我们不闻不问,又怎会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来?落石,你在杀害人的时候如果想想:杀的害的是自己或自己亲人的时候,你或者就不会下此毒手了。”
大将军只觉一阵晕眩,不错,二十年前,他至狂至热的是权威名位(今天仍是),那时候,他体力正盛(而他自觉体力已开始消退了);奇怪的是,直至狙杀冷总盟主之后,他依然性欲旺盛,但在行房的时候,却怎么都射精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问题,他也弄不清楚。他曾为自己开解,而上太师也附呵的为他开导:射不出精,表示精升入脑,正好显示大将军有过人的精力和智力,所以他更奋发勤练当世无人卫得破的“屏风四扇门”内力大法;这是不是真的,对大将军而言,只好姑且信之,但精液一直憋存在体内,使他更加焦燥不安、杀性更烈。
而这情形也使得大将军更加珍惜,自己早已生下来的一子一女。
——小刀。
——小骨。
却没料“小骨”不是小骨!
而冷血才是小骨!
——幸好那晚没真的杀了冷悔善的“孩子”!
因为这才是他的骨肉!
他的髓血!
他忽然想起,他是要杀冷悔善那孩子的,他也记得他把“那孩子”摔在地上时,冷悔善极为奇特的表情,还对他惨嚎:“你竟对他也——”他记起他是要杀得一干二净的,只不过,他的手下却没有彻底执行他的命令。
——幸好没彻底执行,才……!
他突然叫了一声:“杨奸。”
一个身著青灰色袍子的人立即行近,应道:“在。”
寒月下,他的脸就像一只没上青花的瓷碟。
大将军问:李阁下和唐大宗在哪里?这件事,我要找他们对证一下。
杨奸答:李阁下和唐大宗在一个月前已给你切断手脚,瞪浸在“五尸蛆”里,现在还没断气,但他们已跟瓮里的蛆虫一样,不能为你证实什么了。
大将军怒道:是谁把他们弄成这样的!?
杨奸即答:是大将军您亲自下的命令。
大将军反过去问宋红男:你怎么知道这冷血就是……我们的孩子!?
宋红男抽泣着说:当天晚上,我知悉冷老盟主全家被杀的恶耗后,知道是你下的手,心中很悲痛,但你忙着杀人、夺权,没理会我。我就暗中叫了唐大宗和李阁下来问个究竟,他们不敢不据实相报。他们说:冷悔善的儿子也死了,就扔到了崖谷底,我听说了,便说什么也要寻回我那苦命孩子的尸体,便暗里请张判帮助,派人搜山,但无所获。后来,住在罢了崖谷里猎户们说:曾经有个白发银髯的人,抱了个孩子,给了银子,要求妇人替他手上的孩子喂奶,听他们的形容,那孩子就是小骨。于是我请张判再探,得悉那天晚上,是京城的诸葛先生赶来保护冷老盟主,但来迟了一步……他!?大将军倒抽了一口气,是他救了小骨!?
我便是因为这事,曾请张判和尚大师辗转到京城里跟诸葛先生讨还孩子。可是,我又不能说明冷悔善的儿子就在我这里,也不能道出是你杀冷家大协…所以,诸葛先生误会我是心存恶意,以为我要斩草除根,一直也不让我沾这孩子……大将军兀然厉声问:是不是有这回事!?
张判说:将军夫人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尚大师也叹道:“确有其事。我也不知何故,只是将军夫人一定要我隐瞒,所以我也不敢向大将军明禀了。”
大将军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头,好像有人要用大刀斫他的脖子,用大槌敲着他的脑袋,他要紧紧地护着自己那颗巨蛋似的大头般的。
“你怎么知道……冷血确就是小骨!?”
宋红男道:“一直以来,我都留意着京城那边诸葛先生的事,不管年龄、出身、容貌,冷血确就是小骨,不会有错。那段日子,他来到危城,要彻查你,我便请张判跟他结交,留在他身边,一来是向我密报:万一你要下辣手时,我可还来得及出面阻止:二是要他向冷血探他出世的秘密,果然,他的身世与那晚的情形完全吻合。他不是姓冷的。他姓凌……他、他就是咱们的孩子!他是凌小骨!”
“不!”冷血大叫道:“不是的!!”
“——我呢?另一个声音狂嚎”“那么我呢!?我是谁呢?”那是小骨的悲问。
宋红男悲痛的说:“你姓冷,冷小欺。”
“天哪!”小刀叫,“不是的,娘,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我……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宋红男凄婉的道:“在娘心中,你们谁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好孩子。”
尚大师忽然向大将军低声道:“咱们的人,都已现身,这儿不是军营,也不是在庄里,易为敌人所趁。”
大将军居然在此时此际、此情此境,立即、马上,冷静、有力的吩咐道:“点灯。”
在巨岩上下埋伏的“朝天山庄”子弟,纷纷点亮了手上的灯笼。
黑夜里灯笼逐一绽出白色的蒙花,在月色互映下,出奇的美,好像这不是人间,而是在人给放逐到某个星曜上的一片荒凉之地,人为了寻找自己的族类,以苍白的微亮打着旗号,并一一清算自己的后果前因。
由于这些人正布成“潜翔大阵”,所以白灯笼东一簇、西一簇,十分曼妙好看。
却不料,在“三分半台”的巨岩之外,那一片旷地黄土坡上,也同时亮起了东一丛、西一丛的红灯笼。
仿佛那儿也形成一个战阵。
白的无瑕和红的惊艳的灯笼,似是对着两岸,各自亮起各自的灯火,而大家正悠悠游游长袍古袖且时正中秋。
也像是一场对阵。
大将军现在的心情当然不悠不游。
他在心神大受撞击、精神极之震荡之际,仍马上警觉,逐问:“对面的灯笼是谁怖下的!?”
一声断喝
在黑里看去,对面婉蜒列阵的灯笼,十分凄艳夺目。
尚大师稍犹豫了一下,观察了片刻,才答:“是于将军的布阵。”
这时,只听对面石台有沙哑而沉凝的语音在喊:“凌大将军,你那儿可有事么?”
其实,巨岩间隔着一道深壑,相距至少有三五十丈之遥,那人嘶嘎低沉的语音,如跟人喁语,但却字字清澈可闻。
大将军双眉一蹙,即喊了回去:“副将军,你这算什么意思?”陡然发现自己的语音燥弱,竟一时间忘了运气发声,所以传不开去,转念间他已暗自惕惧,凌落石,你这样心乱神失,连内力都为之支离破碎,这就得要小心给魔头反扑,为敌手所趁才是!今天的事,虽始料不及,变生肘腋,但因而灰心丧志,就说什么都不可以!他强自镇定下来,但只要一念及多年来他对小骨寄于深望,千方百计安排他能直上青云路,不意事与愿违,近日来他费尽心机要将之扼杀的仇敌:冷血,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小骨”却是仇人之子,这么不教他魂荡心绞,椎心刺骨!
他心中想,口中却喊:“于将军,你来得好快!”
只听对面那沙嘎的语音沉着的喊话:“我镇守这儿一带,今听探子得悉有大量不明来历的武林人物出没此地,即调动军马来此,既是凌大将军的行军,我便按兵候在这儿,听候指挥不作骚扰。”
大将军听于一鞭如此表态,这才放了心,扬声道:“于副将军,你果然没忘了我在你帐蓬中说的话。这儿的事,我应付得来,你且候着吧。”
对面石岩传来一声相应:“是。”语音只有听从,但没有恭顺之意,也无感激之情,当然也全无违逆的意思。
大将军这时心中像一锅打翻了的八宝粥,紊乱至极。他自己也颇觉摸不准于一鞭的来路,是否对自己忠心不贰;但历年来于一鞭却无一事犯在他手上;他就算向来宁可杀错,但对于一鞭这种人物却是错杀不得的——一是怕天子见责,二是生恐万一杀了个听话的换来个更难缠的,岂非得不偿失?
他此际故意去思考于一鞭的事,也无非是为了能使自己暂时抽离这令他可骇可愣的伤情局面。
大将军一向都认为,当心神不宁、为烦恼所困的时候,有几个方法可行:一是直接去面对它。当你比烦恼、问题和阴影更强大时,便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没有什么是值得忧虑的了。
二是跳出现时的困局,去克服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或专注在另一件更有趣味的事情上,等你再回头来面对原先的困扰时,那已不值一屑了。
三是放下眼前一切,轻松自在。有一次大将军练“屏风神功”到了“第三扇”的关卡时,无法寸进,他出外狂嫖纵情了三天三夜,回来后不攻自破,功力大是跃进,直冲“第四扇门”的“最高境界”。有次他意图返京掌权,但遭传宗书所忌,怕他一旦回京,势力日渐坐大,会与他抗衡,故在蔡相爷面前进诧力阻。大将军处心积虑,仍斗不过传宗书在京里的老树盘根、羽翼遍布,烦忧不堪,终采纳尚大师忠告,买舟出海,放棹七天,回来后继续安心当他一时无俩的“上将军”。
现在大将军采用的是便是第二种方式。
他移神在另一个困扰中。
当他自另一困局挣破时,再来面对原先的局面,至少已较心宁神清些。
这时候,唐小鸟正问他:
“大将军,我该拿他怎么办?”
他自是非问不可。
——因为,她发现身受重伤、且已为她所制的冷血,浑身上下,发出极大的抗力,只要一个疏神,自己就得反为他所伤。
——要就杀了他,要不,就得立即放了。
否则,她恐怕无法抵挡得了这怒豹一般的人之反扑。
大将军沉吟了一下,强钦定心神,道:“放了。”
他在这短短片刻间,已把事情周虑了一片:他不能不放冷血。
——因为他才是凌小骨。
——他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旦得知自己是父亲,冷血也不会再跟他作对了罢?
——有了这么个名列“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儿子,对自己而言,也可以说是骤增强援!
——就算万一他兽性难驯,但已与屠晚互拼重创,想要对付自己?难矣!
唐小鸟依言放开了手。
一放,立即穷空急翻。落开丈外。
她生怕冷血反击。
——她在制住他的时候,越发感觉到手上所制之人:越受制反挫力越大、越负伤门声越盛!
马尔和寇梁,立时要上前扶住冷血。
冷血虽然伤重,摇摇欲坠,但他情绪激荡,浑忘了身上的伤痛。
他推开马尔、寇梁。
他走向大将军。
大将军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崔各田。
他迎向冷血。
——也就是说:他拦在冷血与大将军之间。
冷血摇摇头,咬牙切齿的问:“我是你的儿子?”
大将军沉着的说,看来是的。
冷血森寒地问:是你杀了冷悔善?
大将军沉声道:但他不是你生父。
冷血惨痛的问:可是你当年着人追杀我,今日又派人陷害我。
大将军道: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现在你既知我是你的亲父,你还不向我叩拜!?
冷血脸色惨白。
他咯血。
崔各田上前了一步。
只一个步。
便不动了?
——看来,他是趁机想对冷血下毒手,但因无大将军之令,便不敢异动。
(其实,追命是见冷血吐血,很想过去救助,但猛然警省,便停了下来。)“嗯!?”大将军又沉声叱道:“我是你的爹,你见了我还不喊!?”
(冷血竟是大将军的儿子!)
(大将军居然是冷血的父亲!?)
(这变化使追命差愣莫已,也不知如何应付。)(——看来,要是冷血帮向大将军,今夜,自己的身份恐怕就会给揭露了!)(冷血会这样做吗!?)(——可是,如果冷血不肯认大将军为父,那未说,大将军今晚恐怕也不会放过冷血的了。)(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能不出手吗?)(此际,心中最是惊疑不定的反而是:追命。)(他望向杨奸。)(杨奸还是奸笑着,奸得令他看不出来,除了奸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人性。)(——大将军呢?)(人说虎毒不伤儿,但是,别说是虎,就算是鱼,有的饿起来连自己产下的孩子也照吃不误,更何况虎哪及大将军凶,怎够凌落石毒?)(——冷血呢?)(人说:父母亲,海样深,原来冷血是大将军的儿子,有的是似锦前程。他还用当流血流汁而且泪往肚里流的捕役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八年后乍逢亲生父母,舐犊情深,冷血岂可大义灭亲?焉能全无所动?)然而这一动一静间,一取一拾里,却牵涉了追命个人的安危。
——甚至牵扯到整个武林道消魔长、邪不胜正的局面!
冷血着了一椎,新旧伤一起迸发,连鼻孔也渗出血来。
他哇地吐了一口血,咀角溢了几道血痕。
他抹去,但鼻沟上的血,又流过人中,流落到唇角来。
他已来不及揩抹。
他只问:“屠晚在这里。他的椎跟我交手三次,我认得,久必见亭何家的死人,都伤在这口椎下。是不是你叫他下的手,而你却栽到我头上来?”
他长吸一口气,强持着,再催了一句:“你说。”
大将军却在此际,陡然发出一声断喝。
一声雷震清风起,像大死一番绝后再苏,这猛然一喝,震煞众人。
这是关键。
——冷血之所以成为被官府通缉的“黑人”,便是因为他牵连进“久必见亭”老何一家的惨案里。
冷血此际心情惨荡,但却仍问在关节眼上。
大将军心念电转:既然他是我儿子,为他洗脱罪名,在所必然,问题是:他一定是我的好儿子,而不是敌人。
——要是自己的敌人,则就得消灭!不管神还是佛,皇上还是相爷,只要是要伤害自己的敌人,就得杀!
——管他是谁,我行我道!不思善不思恶,不怕神不怕魔。活着便是为了自己好,为了自己好就得要扫除障碍:扫除一切、所有、任何的障碍!
所以他在这生死关键,忽然大喝了一声,把自己乍然喝醒。
——一切以自己为出发。
一——切以自己为目标。
——不受情所累,不受人所制,不受理所束,不受法所抑,不受万物之牵绊,不受心志所羁靡,成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天地一丸、融入欲尽的人物。
——连亲情都可放下一边去。
(你对我有亲,我便待你有亲;你对我无亲,我便对你绝亲!)所以他冷冷的反问:“我,是不是你父亲?你,当不当我是你的爹?”
他的语意十分明显:
——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便替你洗雪冤屈;如果不是,你就是我的敌人。
对敌,就得要你死我活。
一声喝断
亲情,却是我好你也好。
冷血虽然情怀激荡,但他却是聪明人,也是机敏人。
他当然听懂了大将军的意思。
——大将军是他的亲父一事,确教他心神震骇。
(我竟然一直与自己的父亲为敌!?)
据冷血所悉的身世:的确以为自己是“不死神龙”冷悔善的儿子。
——所以不但别人称之为“冷血”,他自己也称为“冷血”:姓“冷”,名“血”——热血的血。
可是,现在听来,大将军才是自己的爹爹,而这个亲父,却杀了自己以为的生父:冷悔善!
——也就是说,他应姓凌,不姓冷。
(天!原来自己的仇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天啊,原来百般毒害狙杀自己的,竟是自己的爹爹!)(天啊天,原来十恶不赦、自己矢要绳之以法的大恶徒,就是自己的爸爸!)怎么办?
——该怎么办?
冷血第一个人、第一件事就想起了小刀。
——小刀竟是自己的姊姊。
那么……!?
他的心绪一片乱,像在心坎里各有十二三队人马,正在刀光剑影、往来厮杀、难分难解、死伤枕藉。
他在绞肠椎心之时,忽然问了大将军那句话。
可是大将军要他先表态。
——你若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便要护着你,要不然……冷血猝然大喝一声。
他这一声仿佛喝断了一切。
把一切喝断。
他像载浮载沉挣扎于急流的人,要使自己浮起来,反而要放弃挣扎,先沉下去,再浮了起来。
——为了大活,必须大死。
要有所执,便尽其弃!
——大将军到现在,仍讲的不是亲情,而是利害,自己当他是父亲,便得放弃原则,站在他那一边,他就会为自己澄清罪名。这不是父子之情,而是狼狈为奸。
他问了这一句,却得到了这种反问。要是对方有肯不顾一切,先为自己澄清,自己说不定就会立即跪下,唤:爹!
(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便不知道他是父亲!)(他是杀人狂魔,他是我要捉拿的罪犯——且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爹,对这一点都毫不变异!)所以他发出一声大喝。
——他这一喝无疑与大将军十分神似,但叱意却十分不同。
他要喝断自己一切杂念。
——只有对世间情大死当场后,他才能为心中义大活现前!
所以他喝了一声,仿佛喝止了浮云,喝住了明月,喝怔了三分半台上一切的人。
然后也一字一字的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我的父亲,你罪大恶极,残民以虐,暴征聚敛,还截杀上书天子的太学生,又遣这恶徒杀害老何全家,还嫁祸于我——我,一定要拿你归案!”
他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回寰馀地。
他的鼻孔仍淌着血。
咀也咯着血。
但他强撑起来,面对大将军。
寒月下,巨岩上,父子丙两人在对峙着。
白的灯笼在附近。
红的灯笼在远方。
白灯笼。
红灯笼。
长空一轮清月。
——哎,这如斯凄楚如斯亮楚的秋天月亮!
大将军切齿冷笑:“你要抓我?你杀了老何一家,我才要抓你!”
宋红男忽泫然的说:“杀久必见亭何氏一家的,决不是小骨!”
众人俱是惊疑。
冷血回首叫道:“娘。”
——他不肯唤大将军为父,却肯叫宋红男为娘。
宋红男情怀激动:“小骨!我儿!”
冷血吞下了一口血水,道:“娘,我是你的孩子,我不叫小骨,小骨是小骨,我是冷血,一早就给父母放弃了的孤儿!”
宋红男哭道:“孩子,心肝宝贝,你还在怪娘,是不是……”大将军沉声叱道:“阿男,退回去,别胡言妄语,这儿没你的事!”
宋红男却决然的道:“他确不是杀人犯!当天,久必见亭出了血案,我就私下着张判明查暗访,你们却只顾着抓他,而却给张判在湖里找到了一个在那场大劫中仍未丧命的人……”然后她低唤了一声:“张判。”
张判立即应声而出。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一出现,一见地上躺着的屠晚,登时怒火中烧,咆哮道:“——是他!那天晚上,是他干的好事!”
他身形一起,就要扑过去格杀屠晚。
张判连忙按着他。
大将军也十分诧然。
杨奸扬声道:“慢着。你到底是准!?”
“他是‘斩妖二十八’梁取我,”张判朗声道,“当天晚上,他就在久必见亭老何家里,跟阿里妈妈在一起,他着了一椎,重伤落湖,并没有死绝,我当晚救了他上来,听从将军夫人的意见,留着他治伤,直至今天才遵从夫人之命,为冷捕头洗雪冤情。”
大将军冷哼一声,道:“张都监,你听拙荆的话,还多于听我的”张判俯首长揖道:“大将军,尊夫人也正是我的师姊,她一向照料我,我才有今天,你是知道的,她的话,我是一定而且一向都是言听计从的。”
却在这时,有人叫了一声:“爹!”
不是冷血。
更不是小骨。
叫的人是在土里。
叫了这一声后,便冒了上来:
头冒出土来。
月亮照平头。
四四方方、黑鸦鸦的头。
——阿里。
悲愤也好
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三人,原跟杨奸、追命分道扬镳,在目标则一,掩扑或潜入“三分半台”,为的是设法救护冷血。
——却不料,三分半台正演出一场父子相戈的惨剧。
阿里是“下三滥”何家子弟,深谙遁术,二转子则是轻功好手,二人突破于一鞭的布阵,潜入大将军阵中,加上大将军因阵前认子一事而心神震荡,而杨奸和追命自然也知情不报,所以二人才顺利潜入,侬指乙则守在外边,以表万一有事,得以应合。
阿里本来一直掩藏身形,但今得悉梁取我竟然未死,因先闻冷血认父的惨事,已颇感怀,加上以为自己近亲俱殁,而今喜见父在,一时尽忘当日恨他之种种情事,叫了一声:“爹!”
梁取我乍闻再乍见地上土中,冒出一尊黑炭头,才知是阿里,更是心怀激动,掠上前去,相拥大哭。
大将军心中却打了一个大大的突
——今晚似乎情势不妙!
——冷血竟是自己的儿子!
——小骨竟是仇人之子!
——多年来,夫人一直隐瞒了他那么多的事!
——于一鞭那边敌友未分,但想必已知悉这儿发生的事情。
——张判似乎偏帮红男,而崔各田、尚大师、杨奸在这节骨眼上,都不改为自己拿什么主意。
——马尔、寇梁窝里反,而突然间土里冒出个阿里,岩沿里走出个梁取我,今晚恐怕敌人早有心安排,不易解决。
——却不知敌人还来了多少?正在自己身边?还是在阵外?
大将军心中同时也十分感慨。
这时他念起了曾谁雄、萧剑僧、蔡戈汉……甚至是李阁下、唐大宗!
——自己要不是把他们都加以杀害,或处于极刑,这时候,这些都是确可信任的人,便可以为自己拿主意、作决定了。
他看到阿里父子相认对泣的场面,更是感怀冷血对他的冷脸。
他想到自己万方栽培、百方扶掖、一直恨铁不成钢的小骨,却没料,他竟不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竟是自己处心积虑要扼杀打击、诬陷诱使他犯罪沉沦的冷血!
他念及当年中秋,他在立定主意,要去狙击老盟主的时候,曾想到过:——要不要让他们一家先高高兴兴过了中秋再说?
毕竟,冷老盟主是一直提拔他、有恩于他的人,让他们先快快乐乐渡一个中秋节也不为过吧?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不等了。片刻也不等了。他等当“大连盟”的总盟主,早已等不耐烦了,等疯了。中秋团圆,正是冷家全家聚晤之际,可以一次过祸患尽除,然后等稍后夫人赶到,恰好发现这件血案,以夫人对待冷家的感情,必定骇泣不已,正好可让世人知道自己夫妇对冷家的有情有义,并藉机登上宝座,顺势尽除异已。
他就是因为不等这片刻。
这一念之间,致使夫人未及把孩子抱了过来,换走小骨,使得他自己真正的孩子,在外游落多年,成了自己政敌的徒弟,而今正好派他来打击自己!
而就是这一念之间,仇人之子却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了整整一十八年!
——而今竟换不回来一声爹!
想到这里,大将军不怪自己!
他只怪诸葛先生!
——都是这老儿搞的鬼!
他恨绝了诸葛先生!
刚好相反,冷血这时也念及诸葛先生。
——原来诸葛先生要他来办这件案,就是要他面对这一切。
这一切煎熬!
这一切考验!
——难怪诸葛先生曾对他说过:“派你去做这件事,也要证实一件事,以及了结一椿多年来的心事。对惊怖大将军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观察民情,明查暗访,加以求证之后,才能动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遗憾终生的事,也不愿你为我的话而做了不该做的事。这点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到时你自然会明白的了。”
当时冷血确不明白。
他现在明白了。
——诸葛先生要他自己抉择。
自行在亲情、利义上作选择。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观艰巨的考验。
也是往“当一位为国执法、为民除害的好捕头”长路上的一个残酷的关隘。
通不过,便走不下去。
——诸葛先生虽是抚育他,使他颁悟属于他自己的武功的恩人,但却放心派他来此,面对他的生父,给他办这件大案,要他自己作出取拾。
——他尊重自己的抉择!
比诸于大将军凌落石,却是先要他认父,才为自己脱罪:而这罪名,却是他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溲氲秸饫铮闳坏慕辛艘簧暗 ?
大将军终于动容。
喜溢于色。
冷血马上说:“爹,你自首吧。”
大将军皱眉道:“什么!”
冷血哀告:“我是来抓你回京受审的。你承认一切,改过自新,我相信诸葛世叔一定会为你减免刑责的!”
大将军脸色一沉:“又是鬼诸葛!臭诸葛!他是什么东西,我杀他千刀万刀!”
冷血道:“爹,枉你朝庭特派的镇边上将军,知法犯法,匪盗不如!”
大将军双目一剔:“什么!?”
宋红男急呼情切道:“孩子!”
冷血语音一转:“凌大将军,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心中可还有家国吗?你这样恃势行凶,这国家的律法,可便给你毁了!现在奸佞当道,忠良涂炭,外敌日侵,国家将亡,你如此不爱民惜国,便没资格当大将军!你就算是我亲爹,我也要与你为敌!”
“爱国爱民?谁来爱我?”大将军嘿声笑道,他额上亮了一层灰光,“孩子,你毛也没长齐,学人谈爱国?爱国,向来都是有罪的!你翻看历代青史,只有庸臣愚将,才能享福一世:奸佞小人,也能威风八面:真正的忠臣良将?嘿!他们口口声声关爱国家,结果有几人得善终?不是死于敌手,就是给自己人暗算,否则,皇帝也不会放过这些跟他争日月之光的人!世间所谓君子好人,误人误国,直比小人还厉!他们苦了自己,害了别人,误了家邦,还不如我:国家民族?敬谢不敏!你年纪轻,自以为替天行道,快意思仇!却不知在这世事时局里,豪气干云,却只能大笔画美人图!忠肝义胆,在这儿不值三钱蜡!那些什么名臣侠士,都是你爹的仇敌!仇敌是最佳战友!仇敌令我奋发,仇敌使我愉快!你还是听爹的话,快醒醒吧。你悲愤也好,生气也好,失望也好,但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由得你不信!”
冷血垂下了头。
冷月下,他显得特别的落拓。
特别的孤寂。
人人也都感觉到他的悲愤。
良久,他又抬起了头。
血已使他下颔一片怵目。
但他眼睛仍亮。
年轻、狂放、充满不屈的斗志。
斗志不屈。
但神色却十分平和。
“我想过你的话了,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冷血缓缓的说,“可是我是不会听从你的话的。这世间如果是一道臭沟渠,我能干的傻事就是要清理它,使它变作清水自来。如果我能化作一滴清水,只要能冲淡这莽莽臭渠,以身殉之,亦不足惜。毛吞巨海,芥纳须弥。要是爱国有罪,也不过千里同风;只要义所当为,便能神光不昧!大将军,你莫要劝我,我来劝你才是呢!”
追命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再无可忍,扬长而出,扬声朗道:“冷血,说的好,我支持你!”
老拳少掌
追命长身而出,丢掉拐杖,一拍冷血肩膊。与他月下并立,面对大将军和一众敌人,取出腰畔葫芦,咕噜噜的吞了几口酒,哈哈大笑道:“坦白说,四师弟,当初,我只为你是一介武夫,只知你是我的师弟,我理应护着你,而今,听君一席话,才知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他娘的,要是我乍遇生父,说不定还不如你在大关节上高风亮节、操持侠烈呢!世叔替我选得好师弟!”
然后他向冷血敬了一口酒,自己哗噜噜的喝了七八口,再向错愕不已的大将军说:“喂,凌光头,我告诉你,我给你好一个儿子感动了!我本打算窝在你身侧,收集了你犯罪证物之后,再设法擒下你的,但冷老四这样一说,光明磊落。我这当三师兄的倒是当成了小人了!他奶奶的,我崔略商,虽好酒恶劳,不算长进,但平生不作亏心事,要我当卧底找出大恶人,现在我查出来了;但要我当内奸暗算人,我干不来!嘿嘿,就算是对付恶人,也不能用龌龊手段,否则我们跟卑鄙小人又有何异!好了,这下堂而皇之,八面清风,冷月当空,冷血在旁,凌落石,我,姓崔,名略商,天下四大名捕中,排名第三,在这儿跟你见礼了,有僭了。”
然后他说:“我这下现身相见,算是原形毕露,我就算给你杀了,你就算遭我抓了,两造也都得心服口服!”
大将军这回整个的愣住了。
他聪敏过人。
他威震天下。
他恩威并重,权杀在握。
他叱咤风云数十年,到了这个月明风清的晚上,才发现养了十八年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仇人的儿子,对付自己而自己全力对付的人,原来才是自己的孩子,就连身边的三大智囊知交之一,原来也是卧底,而且居然就是名动武林的四大名捕之一:追命!
——真是要命!
——更要命的是追命自己跑出来,公开承认。
——这等大无畏、光明正大的勇气,不但有力的支持了冷血,还深深的打击了大将军!
大将军仍在差愣之中:“你……”
他当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家,”追命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愿躲在背后暗算你,也因为你虽向来多疑,但对我算是不薄,我不忍做那宵小暗算的事。大笑姑婆死于你手,我自当报仇;不过,不管是真情假义,咱们总是宾主一场,我要对付你,也得要光明磊落。”
大将军冷笑道:“好个光明磊落,竟躲在将军府如斯之久,看来,要硬栽我凌某入罪,也早有足够罪状了吧?”
“早就够了。但如果你仍肯自首,我便成全你。”追命又仰脖子喝了几口酒,叹道:“唉,多月来,为了要不使你置疑,有酒不能喝,连酒壶也不敢挂在身畔,那像今天痛快!”
“人说追命酒喝越多,武功越高,”大将军道,“你已喝了酒,要动手了吧?”
追命哂然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要动手了。”
他虽是凛然无惧的行了出来,但其实实力仍十分单保冷血身受重伤。
大将军这边有讳莫如深的尚大师,还有那红头巾的书生,行藏怪异,另外,唐小鸟、雷大弓、狗道人也是棘手人物,远处还有个“大道如天”的于一鞭,而且不管红灯笼还是白灯笼,总是他麾下的兵叮而自己这边,光靠阿里、二转子和寇梁、马尔,仍嫌势孤力单。
最能起死回生、反败为胜的一着子力,是仍留在大将军身边卧底的杨奸。
——自己坦然亮出身份,是够痛快了,但杨奸更须独留于大将军身侧,才能做到里应外合,才能相互呼应。这点,列能见出杨奸的沉着,顾全大局。
他当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与大将军交手。
因为他没有胜机。
他也考虑过:他也不知道像张判、小刀、小骨(还是应该叫做‘小欺’?)、宋红男等应该怎么办?会怎么办?
——帮大将军?
——还是帮冷血?
“不”,大将军断然、决然、绝然的说:“我不跟你们动手。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今晚。”
然后他说:“退。”白灯笼一一熄灭。
此际,大将军已明显占了优势。
他可以一举杀光这些心头大敌。
他却没有这样做。
反而撤军。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他真的痛悟前非了?
“我给你时间,三天,”大将军向冷血说,“就当我以前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给你三天的时间好好的想想,你要还是与我为敌,我就绝对不会再对你客气。”
“还有你,”他仍神威凛凛的指着追命,“你成功的在我这儿卧底了那么久,我居然没有识破……当日冷血明明负了重伤,被困于养月庵,如果不是你,他哪有理由逃生?我居没瞧出来,嘿。”
他这番话倒是令追命想起:当时杨奸也在围捕,要不是这杨门主配合得当,诈作不知,领队他去,自己也不一定能把冷务护得祝“不过,你骗了我那么久,也知道了我不少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大将军挥手道:“我们走。”
大将军蓦然撤退,追命心里惊疑,冷血却道:“他要留下。”
——“他”是指屠晚。
“这个人我不认识。”大将军矢口道:“他所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梁取我怒吼一声、急掠而起,直扑瘫在地上的屠晚。
一一他好不容易才与阿里妈妈重逢,然而就在重叙当晚,阿里妈妈就丧在这人手里,他已仇深似海、悲恨难填,巴不得把此人碎尸二百八十段,是以一出手就是重手。
他下的是重手,但出手却轻。
轻若片纸。
他使的正是纸刀。
一…纸刀出招愈轻,伤人愈重。
就在这时,那显札红中的书生,突然出了手。
其实谁都在防他会出手救屠晚。
冷血尤其慎防:
——就是因为他,所以自己才一失神间为唐小鸟所制。
这入当时尚未出手,就有如此妖异的诡力,冷血对此人不免十分顾忌。
梁取我一动,那人就动了。
那人甫动,冷血就出剑。
——梁取我是“太平门”梁家的好手,身法自然奇速无比,可是他快,那红巾书生却是更快。
快不要紧,而且还怪。
怪不出奇,而且还诡。
他不先杀屠晚,不截梁取我,却杀地迎向冷血之剑。
而同在此时,他发出了一声尖啸。
那像是女人的尖叫。
很尖,很锐,像一把冰刀刺入了耳孔里。
他伸出了手。
右手。
———只少女般的手。
———只青葱般玉琢般的玉掌。
一手夺过了冷血的剑。
只一招。
只一招就攫下冷血的剑。
可是他万未料到,冷血没了剑,仍有剑。
掌剑。
——以掌为剑。
他一向与人交手,只进不退,愈挫愈强。
——断了剑他用断剑。
——失了剑他就用掌剑。
书生疾退。
他没料到冷血仍有力量反击,比冷血失剑后以掌作剑更感诧异。
连追命也意料不到。
其实,冷血跟屠晚交手过三次:一次是在“迎送客栈”前,两人正在对峙,后因小刀出现,屠晚不欲投鼠忌器,误伤大将军之女,所以收椎而去;当晚虽未动手,但冷血气势尽为椎风鼓声所慑。第二次是在“水月轩”,冷血行刺失败,猝然遇袭。
冷血身受重伤,屠晚亦不好过。其实,屠晚暗算在先,仍然落得个两败俱伤,可见冷血若全力一战,略占上风,而今三分半台交手一战,亦是都挂了彩,可是,冷血仍能强持,屠晚却已倒地。他一次比一次强,屠晚却一次比一次伤得更重。两人高下乃见。
不过,冷血居然还可以面对心情剧变,作出明智坦荡且磊落欲奇的决定,又能面对强敌突袭,弃剑创招,实在令追命对这个师弟更感惊奇,更增敬意。
他奇归奇,反应可全不闲着,正向冷血那儿掠去,却更没料那书生已转攻向他。
迎面就是一拳。
左拳。
这一拳一伸,瘦骨粼粼,皮皱茧厚,像一只炒了六千年炙热铁砂的手!
——好老好老的一只手。
——很丑很丑的一只拳头。
追命一见,则大叫了一声。
“‘老拳少掌’”!”
他一脚飞去,叱问:
“你是‘小心眼’赵好!?”
忧伤是好
“砰”的一声,拳脚相击,各自一幌。
这时,梁取我已攻到屠晚处。
赵好借力飞退,梁取我一刀砍下,他一手抱起了屠晚,一面还咕哝着说:“他是我的,你不能杀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一格。
他用的手,不是他自己的“手”。
而是屠晚的手。
左手。
屠晚已伤重不能动弹,任由赵好摆布。
一一这用“手”一格,连梁取我都没有料到。
他一刀斫下。
血光暴现。
手断。
屠晚惨嚎:“你……”
赵好顺势封了屠晚的穴道,也顺便替他点穴止血,一面咕哝着:“没关系啦,大方点,你已杀了人家全家,还他一条胳臂又如何、你还是赚了。”
梁取我还待再攻。
但眼前一红。
他忙闭眼,横刀,急退。
待再睁眼时,赵好已然不见。
屠晚也当然同时消失了。
冷月下,巨岩上,再无二人踪影。
——他们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幸好阿里已及时扶着他,否则可能还摔跌上一大跤。
他还没弄清楚眼前蓦然的一片血红的是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并没有淌血。
——奇怪,那是什么?
他没有看清楚。
追命却瞧得仔细。
——是冷血已开始支持不转—屠晚伤重,他也重伤,口鼻淌血从未止歇过,加上刚才跟赵好虽只交手一招,但已大耗体力,以致内伤加剧。
要不是冷血,任谁都早已无法支撑到现在。
二是赵好在闪身时以头大巾急摆,恰好蒙在梁取我眼前,而赵好就在这一刹间抱着屠晚离去。
在场中众人中,如果追命要追,也许可以追得着。
——可是面对赵好,他也没有把握能取胜。
何况这局面他决不能离开。
他不能离开冷血。
——冷血这时候最需要他。
不过,赵好遽以“老拳”、“少掌”和“满眼红”连挫自己等三人,此人武功,确是倏忽莫测。
冷血此际也是想到这一点。
他还想起刚才屠晚在倒下之际,这书生自岩洞步出之时,曾央求……“……千万……千万不要让我落在他手里……”——冷血目睹赵好以屠晚之臂挡了一刀,看来,这个“他”,正是此人!
可是,他不是跟屠晚一伙的吗?
——三师兄既已揭破那人就是赵好,赵好不就是“四大凶徒”:“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中的“小心眼”赵好吗?
(他怎么会对自己人下此毒手?)
(对自己战友尚且如此,对敌人岂不——!?)赵好乍然出手,救走屠晚,大将军却不加理会,他只向宋红男等吆喝了一句:“跟我回去!”
然后就率众如潮水般撤退。
连对面的红灯笼也一一熄去。
——显然于一鞭也命人撤退。
追命没有阻拦大将军的去路。
他自知在实力上,今晚是难有胜算。
他奇的是:以大将军为人,为何今晚不把他们一网打尽?
宋红男自是跟大将军回去了。
张判依然护送着她。
只不过,追命目光锐利,眼观八方,瞥见张判在怀里摸出一只信鸽,放空而去,只不过刹间,在清月苍穹间,那劲鸽已化作一个点,遂远去不见。
——他为何要放信鸽?
——信鸽带去的是什么消息?
——他的信鸽是放给谁的?
若不是追命仍防着鬼神难测的大将军倏然回袭,以及不能拾离负伤甚重的冷血,他真想就此追踪那只信鸽,看个究竟!
小刀很忧愁。
小骨也很忧伤。
她走近冷血:“我……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弟弟……”她饮泣着,忧伤的脸在月下更清更美,“我……我不知怎么说才好……我要去看看娘……我怕爹……爹他会……”冷血明白她的意思。
他自己也伤痛难持,更心痛如绞。
——小刀小刀,竟是我的亲姊!
——我的姊姊!
可是在这重要关头上,小刀确应马上随她母亲而去——因为宋红男瞒着大将军,做了这件事,回去以后,大将军会怎么对付宋红男,那是殊为难说的。
不过,以今晚的情势来看,大将军并没有对冷血、追命等赶尽杀绝,这也可视为一个好徽兆:或许,大将军经此大变,真的痛悟前非也不一定。
小骨却忧痛的说:“……他是杀死我父亲的凶手,可是,他多年抚养我,又何异于亲爹?……他再不好,也曾是我爹……教我怎么去报仇?叫我怎么报得了大仇?”
小刀伤感的执着他的手,说:“……小骨,我不管谁是你亲爹,但你永远是我的好弟弟……”小骨一向当惯了大少爷,这些日子来,迭遇惨变,是夜遇变尤剧,真叫他无法接受:“……他……他还杀了猫猫!是他唆教人杀了猫猫……屠晚,屠晚,我不会放过他的!”
他刚才因一时情伤,忘了报仇一事,现在把一股怨气,都转注于屠晚身上。
冷血见小骨如此伤愤,很是担忧,追命正替冷血治伤,低声说:“让他忧伤,也是好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人,总是要面对烦恼尤愁的,让他早些面对,反而是好。我担心的倒是你。大将军竟是你亲父,你说如何办是好?”
冷血茫然道:“三师兄,你说,今晚,大将军……爹他为何不把我们杀尽?”
追命道:“这个……”
是了。他心里也在问:力何凌落石不把我们以一贯手法,一网打劲赶尽杀绝呢?是他有了悔意?还是顾念亲情?抑或是另有打算?
大势已去
在“撤走”的路上,尚大师师问大将军:“今晚的变化,非同小可,如不即下霹场手段,恐怕祸患无穷一一却不知为何要撤?”
大将军反问:“你认为不该撤?”
尚大师断然道:“不该。”
大将军再问:“你觉得该杀?”
尚大师决然道:“杀”。
大将军拊掌道:“此时此际,就你一个人甚知我心,且还耿耿忠心,不亏我多年来识重匡护你。”
——其实,黑白二道、朝野两路,都不知道凌大将军和尚大帅的真正关系。
因为这特殊的关系,大将军有理由相信,甚至坚信:纵是天下所有人都同卖他,背叛他,尚大师都不会对不起他。
所以他说:“我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仁慈不得!别说我六亲不认,是他们先有亲不认!今晚的敌人,以后,一个也不能活,任何一个活口,日后都对我仕途不利。追命、阿里、二转子、马尔、寇梁、梁取我,我迟早都会取他们的狗命!只不过,不能在今晚……”尚大师不解。
“我怀疑今晚他们是有备而来,倾巢而出,用意是扰我心神,让我悲惶丧志,他们可趁虚而入,全力攻杀我。”大将军充满睿智的道,“哪有这么巧,夫人今晚会当众道出此事?
想必是敌人已先行骗讹了她,以配合行动的!你看阿里、二转子倏然而至,凭他俩的武功,哪能来得这般自在?想必有高人暗助。至于寇梁、马尔,两个小角色,但今天一副凛然无惧的样儿,料必有靠山扶持。最可疑的是追命。他既化名为崔各田,瞒了过我,为何又在这要害关头,铤身而出,自道身份,而不突施暗袭?他这样做,只为“光明正大”四字,值得么?骗得了谁?他又不是儿子!我看,他们出动这些人,只是冰山之一角,说不定,还有更厉害的好手潜伏,就等我拒捕、反击之时,好名正言顺给我致命一袭,并治我重罪!”
尚大师有点惊疑不定:“……你是说……?”
大将军点点头:“难保诸葛老儿,是不是也已来了。”
尚大师契了一惊:“——诸葛先生!?”
大将军摸摸光头,道:“至少,于一鞭骤然赶至,在对岩上按兵不动,似友似敌,就殊为难说。”
尚大师迟疑地道:“这样说来,以后……于副将军这人还是……多提防些为宜。”
大将军干笑一声,吐了一口飞痰,道:“岂止提防,还要先下手为强!”
尚大师惊然道:“那么,其他的人……”“我己着‘三间虎’傅五将军押送夫人回朝天山庄,待会见,我要好好问个究竟,看她究竟为谁所支使,竟敢这样大胆妄为!”大将军悻然道,“今晚屠晚已跟冷血互拼重伤,赵好此人神智恍惚,不好驾御;我故意拖后三天,一是等飞告蔡相爷后,调来强援;二是等温辣子自岭南调动温门好手,与师爷苏花公回府;三是顶多只要三至五天,“天劈棺”燕赵和“涉雪仙”唐仇就会自燕鹤两盟赶返,那时,就算诸葛亲至,我也不怕。”
尚大师这才恍然道:“我一直以为派去攻打燕、鹤二盟,原来是燕赵和唐仇才是——”大将军道,“当时,我还未知悉冷血是我儿子,屠晚跟他有深仇大恨,留他下来消灭冷血,自是最佳人眩加上他是杀老何一家凶手,若派在外,万一遭人所擒,尽吐内情,对我也着实不利。至于赵好,此人神智不清,派去对付燕鹤二盟,总是不教放心。
尚大师顿然明白了:“难怪刚才梁取我向屠晚下毒手时,将军也不拦阻。”
大将军颔首道:“杀了他,这件案子,只要是矢口说梁取我诬告,便不会有别人的旁证入我罪名了。反正,现在他伤成这样子,不死也残废,谅他亦不能有作为:否则,我取他之命,亦易如反掌。”
尚大师笑道:“赵好此人,一向怪诞莫名,对屠晚又早有心勃—屠飞椎现在是不是仍然活着,还是疑问哩!将军妙计,算无遗策,我真是无法企及背项,惭愧得恨!难怪将军给冷血三天为限了,我现在才能明白将军深意。”
大将军道,“其实,如果他肯认我作父,刚才便已认了。如果不认,给他三五十天也无用。但他毕竟是我儿子。我就真的等他一天,要是他想通了,来找我,我就前事不计,父子两称霸江湖。要是迟了一天,他纵再来找我,我也不理,就算暂时聚合,也是假情假义。就算是亲儿,那又怎样!只要他有违逆之心,成为我心腹之患,在我身边,谋我左右,妨我前程,误我大事,害我性命,我定加以歼灭!人最亲的只有他自己!大人物定当做非常事,阵前阵子,有何不可?我刚绕见大势已去,心中也确无战志,故意另订时日,趁此撤退,顺此避其锋锐,就算暗里有高手埋伏,像追命、冷血这等所谓名捕、侠士,还不致在我要撤兵时他仍穷追猛打不已吧?就要他们这般,让我缓得一口气,我再来一一收拾他们。”
这句话引起尚大师问:“那未,大将军对小骨——?”
“杀了。”大将军用手一比,作“切断,状,我本多少也有点不舍,但这生死关头,古来多少英雄名将,就败在这亲情二字上。我已予他机会,我令红男回府时,他要是跟他娘立即回去,那就算是对我顾念亲情。如今他留在那儿,定受追命唆教,就算他人回得来,心也回不来,还等他来杀我么!他毕竟是仇人之子,跟我有血海深仇,你想,我再留着他,岂不养虎为患?若让他在外自在,定必有一日找我算账。我纵忍心些,也要先下手为强,除掉他,不能姑息。”
这番话听得连尚大师也为这怔住了。
“你不必劝我了。我不但决定这样做,”大将军决然的道,“而且,我已经做了。”
尚大师暗里计算了一下一同撤走的部属,便试探地问:“……你是派了鸟、狗、弓他们——?”
“以求万无所失,而且决不能暗杀失手,反加深小骨恨意;”大将军老谋深算地,“我还加派了一些人手去。”
然后他喟然道:“小骨,小骨,你别怪我心狠手辣,谁叫你是冷老儿的孩子,而不是我的骨肉!”
说着用袖子拭去在颊边那一点点、一点点的泪影。
其实,大将军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并未说出来:——他乍闻惊变,心神震尽,以致激起他近日来修习“屏风四扇门”的魔功反侵,如果此际要与人性命相搏,他恐为魔头攻心,走火入魔,所以,他尽求回庄缓一口气,能不出手,当然最好。
这时,在“永远饭店”中疗伤的冷血等人,正在叙话。他们因耽心宋红男出事,劝凌小骨(冷小欺)姊弟回去看看——他们万万料不到:惊怖大将军竟然连自己一手养育了十八年的人也杀无赦的!”
追命因见冷血处于两难困局,他为人重义,又生性豁达,常玩世不恭,笑闹江湖,此际忍不住便埋怨了几句:“世叔也真是的!看来!他是一早洞悉你的身世来历的,但却仍教你来面对这绝境!嘿嘿,这些高人,老是鬼神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苦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给他摆布得滴滴的两头转圈儿。你看这局面,多不好受!”
冷血忙道:“这不关世叔的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是自己过不了这关,就枉费他一番苦心了。他不约束我,让我自行攻破,这才是让我日后可独立于江湖的好办法。你看,大将军对小骨,诸多牵制,百方呵护,一旦发生了事,反而彷徨束手,无法以对。”
追命说几句怨言,其实也是说说罢了,主要为了吐一口怨气,轻松一下局面。当下,他便说起一要事:“世叔曾赠我一锦囊,临行前再三各我叮嘱:若遇人情道理上无法解决的困境,始拆此囊。看来,这是拆阅妙计的时候了吧?”
商议结果,众人都觉得是到了拆囊求策的时候了。
追命掏出锦囊,自内探出一颗蜡丸和一张纸条,条纸上只有十二个字,写得沉潜透劲,赫然是诸葛先生之手笔: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
这样一看,众皆莞尔,本来凝肃仿徨的气氛,也一扫而空。追命笑道:“看来,世叔是早知道我们会怨怪他老人家了!”
大家都笑了。追命遂举手拍开蜡丸。
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
想要人看得起你,
总得要做点像样的事给不像话的人瞧
瞧才可以!
大难笔死
捏碎蜡丸,锦囊里没有妙计。
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苏秋坊”
大家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跟苏秋坊有什么关系?”
——苏秋坊是此地甚有人望也权为有学问的人,上次,在危城率众为黎民百姓伸张正义、呼告请愿而触怒惊怖大将军的,正是此人。
但他毕竟只是一介寒生,这桩身世之谜,以及关系到一位侠义英杰的生死困局,他又怎么解得了,拆得开?
拍开蜡丸的结果,冷血、寇梁、侬指乙、阿里、马尔、二转子、梁取我等人面面相觑,对诸葛先生这三个字只能够说是:莫测高深。
追命看了,就说:
“很简单。”
大家都喜溢于色:“你懂?”
“不懂,”
大伙儿都很失望,有的还发出一声长嘘。
“不懂,我们就去问人埃”追命说。他不懂的,便去请教人,向来都如此。所以,论江湖经验、武林阅历,四大名捕中,他见识最深,识见也最高明。不懂就去问人,其实是很简单的事,但偏偏大多数人却不肯这样做,假装已懂,或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真的懂了,所以永远都不懂,而在人世间能有出色作为的终究还是那些自知不懂而勇于求教终于弄懂了的人。“世叔写的是苏秋坊,我们就去问他去。”
问对了。
苏秋坊和他的弟子们开始十分敌意。
他们去拜访苏秋坊的时候,苏秋坊和他的弟子们正在奋笔疾书,写了几个大字:群众岂能御用?
百姓不是刍狗!
看来,他们对朝廷腐败、贪官弄权,依然无畏无惧,抗争到底,只不过,因为近日来缉查大将军罪行的冷血反而成了罪犯,他们顿失仗恃,只有化明为暗,依然不屈,誓言周旋到底。
这一来,反而证实了一点:
冷血确是正直的钦差捕快。
——要不然,大将军何以会加罪于他?
在这个时世里,谁给大将军加之以罪,或遭官府罗织罪名通缉捉拿,大家心里有数:这多半是不服强权暴力、不愿同流合污的好人!
——官府贴出榜文缉捕冷血,反而证实了冷血的确来整饬治安,对付贪官的,所以这才遭了忌。
何况,冷血还在危城下救过苏秋坊一命。
不过,苏秋坊等一见追命,自都提防。
见追命跟冷血走在一起,更是戒惕!
他们不知道追命是追命,以为那是凌大将军贴身心腹:崔各田!
他们对惊怖大将军视为大恶人,谁要是靠近他,自然也成了大坏蛋了。
幸好他们在苏秋坊那儿,遇上一个熟人。
——老点子!
“老渠乡”的老点子。
老点子曾跟冷血在老渠一起对抗大军,历过患难,后来冷血中了斩马血毒,由小刀、梁大中、但巴旺等人护上四房山,老点子则因老渠遭禁军联同大连盟和暴行族、万劫门的人一举攻破,他们攀北崖而下,终与老瘦、老福冲散,大家都以为他已死于乱军之中,其实,老点子却几经艰辛,活了下来,并把暴军兽行,向苏秋坊等一众书生,一一尽告。
他既曾与冷血共抗暴军,自然对冷血信任有加,这使得苏秋坊等也疑虑渐消。
追命江湖行遍,经验丰富,待人处世,自有一套,要不然,也断不会使得狡猾机智的大将军也对他信之不疑了。他一上来,就先向苏博士恭示“平乱诀”,说明自己身份、来意,并把诸葛先生的锦囊蜡丸,交予苏秋坊看了。
苏秋坊明白了追命的原来身份以及冷血来意之后,拍案叹道:“你却是终于来了。”
冷血和追命等都不明其意。
其实苏秋坊一直都在等手拿蜡丸求解的人来,只不过,他不知道前来索解身世之谜的人竟会是冷血。
“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苏秋坊近日率领群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已成习惯,所以他一开口便是这样的开场白:“事情是这样的……”原来苏秋坊曾在三年前赴京游学,一度跟在诸葛先生门下从学过两个月,深受教化,对日后立志澄清天下,廓清贪吏大有影响。他对诸葛先生深为钦佩。诸葛曾告知他一事:十八年前,“大连盟”总盟主“不死神龙”冷悔善,是诸葛先生的深交,当时,“大连盟”在冷悔善引领之下,在黑白两道上对蔡京父子、傅宗书、王黼、童贯、朱面等,颇有牵制作用。诸葛先生跟冷悔善过从会晤之际,也跟当时在“大连盟”渐受重用的凌落石打过照面,诸葛深觉凌落石一脸暴戾之气,且杀性奇盛,便要冷悔善当心。
他当时只是好意劝谏冷悔善,却不料冷悔善不虞有他,反转告了他的夫人,冷夫人因担心手帕之交遇祸,故而把凌落石夫妇的孩子抱过来抚养——这件事情诸葛事后得悉,也颇有感触:可见凡是指令、规劝,都非得要分明清晰不可,否则,一味以儒道的含蓄譬喻之法,结果易生误会,反而误导了人,此为一例。
这是后话不表。
当时,萧剑僧已潜入凌落石帐下,观察出凌落石的异动,暗中飞告了诸葛先生。诸葛夤夜速下危城,但悲剧已生:冷家全族被杀。他悲愤之余,凭着蛛丝马迹,到了罢了崖谷搜寻,终于给他有所发现。
他发现了婴孩。
——不止一个婴儿。
而是两个!
当时,绝谷里有两个婴孩,一死一活:一个早已摔死,另外一个,却安置于岩穴凹处,小小童眸,已在趣致中隐现刚强之气。
诸葛先生当时曾仔细留神,发现摔死的婴儿,裹着他小小身躯的布质,华贵暖软,正是“大连盟”缎绸厂自制的布料。而在这婴尸之旁,还有一个给跌碎了脑壳的汉子,鲜血凝固在他蓝色的脸上,这汉子的背部还有一蓬针,一共一百二十七枚,胸前还嵌着一口娇丽的小剑:一一“刀中针”。
诸葛先生认出这蓬针。
——这是凌落石拜把子兄弟唐大宗的绝门暗器。
——此外,还有“老李飞剑”。
诸葛先生认得这口剑。
——这是凌落石心腹手下李阁下的成名飞剑。
诸葛先生认识这名汉子。
——正是冷悔善麾下的勇将盖虎蓝。
而这脸色紫金的婴孩,在未跌死之前,胸腹已遭人跺了一脚,还曾着了一剑。
一一诸葛先生当然不知道,这一脚是大将军踩的;而在这一脚踩下去的时候,忽然之间,大将军乍闻一声惨呼,不知是从近处,未来还是过去,亘古里还是这一刹间传来。当其时,大将军还怔了一怔,但并没有就此罢手。不过,诸葛先生却看得出来:就算没有那一剑和那一跌,光是这一脚,也教这脆弱的婴孩必死无疑以诸葛先生的推测:盖虎蓝大概是不忍冷家覆没,仗义救出了冷家小儿,但遭凌落石部属截杀,扔下山崖。
诸葛先生至此只有黯然长叹:自己迢迢赶来、但挚友已全家遭劫,连老友之子也回天乏术,还是迟来了一步。
不过,就在盖虎蓝和婴尸不远的狼穴里,却有一个活泼泼,灵俐俐,大约只有岁余大的婴儿,穴中还留有一张大概是曾用来裹婴用的梅花鹤点纹的虎皮。那小孩更以无邪无畏的眼珠子乌溜溜的瞧着他。
诸葛先生心想:
——在这儿给我捡着了他,也是缘份。
于是,诸葛决定抚育他。
——按照这样推算,冷血实比冷小欺要大上一岁。
诸葛先生当下把盖虎蓝和冷小欺埋好了,才抱那哺狼乳成长的婴孩回京——为了悼念故人之子,诸葛便把这小孩定为姓“冷”:其实,若不是为了冷家的事,诸葛也不会千里赶至绝谷;诸葛若不到崖底,这小孩日后终究不能饮狼乳长大,前程也颇为堪虞了,所以,他把怀抱里的小孩定为姓“冷”,也合理合情。
后来,宋红男得悉诸葛先生抱了个小孩而去,着都监张判赴京,百般索子。诸葛先生是什么人,很快便从中得悉个中原由:宋红男误以为冷血是她的孩子。
诸葛先生马上决定:故意让宋红男以为他过于防范,不让他们母子相认。
其实,他这样做有两个苦衷:
一,如果宋红男得悉她亲生孩子已殁,一定会悲恸难抑,万一教大将军察觉,追查究竟,发现小骨原来是仇人之子,那么,小骨危矣;另者,宋红男一向心底善良,常暗里化解凌落石的作孽,以为冷血是她的儿子,便是有了寄望,一旦希望破灭,诸葛也担心为祸更深,对凌落石所作所为,更无人牵制。
二,他要把这个决定和选择,交回冷血自行处理。他在罢了崖下捡得冷血,且因冷悔善的事而来,他觉得冥冥中,冷家独子虽然惨死,欲救无及,但已转魄到冷血身上。冷血能够大难不死,可能是冷小欺神魂相佑之故。冷血要是意志不坚,侠志不定,只要依附凌落石,自然有的是青云路,诸葛也不欲揭破、相阻,也依此对冷血作一个最严厉有力的考验。
所以,当他派冷血北上.办理凌落石大将军一案时,一面暗嘱追命、杨奸作出照应,另外,他也料定到了生死关头,宋红男定必不顾一切,当面认子,冷血也必陷于左右做人难的局面之中,所以他早已吩咐追命,必要时即拆开蜡丸,也早向苏秋坊说明一切:只要见追命持蜡丸携人来求解,即把这前因后果,一一道明:——冷血并非凌惊怖之子。
——但他可自行选择:认父得势,从此成了“大连盟”和“大将军”的承继人;或者道明真相、公事公办;又或是将计就计,藉此占了大将军的便宜:毕竟,现在是冷血知道了自己并非凌落石亲子,而凌落石、宋红男却并不知道这个。
——在这斗争惨酷的世上,多知道一些事实的人,总比少知道一些的占了上风。
冷血呆住了。
他一刹间,他是悲喜交集,但总的来说,还是喜多悲少,简直还有点喜出望外。
不过,这么多种感觉里,还是茫然居多。
他开心的原故是:大将军毕竟不是他的亲父。
——如果是,那就麻烦了。
他真不知如何应对。
尤其是小刀,要是他的姊姊……幸好,他现在知道,他们不是姊弟,而且,他还比她大上几个月……这点在别人而言,未必重视,但冷血年轻而急速跃动的心中,是很具份量的。
可是,不知怎的,他对宋红男,总有一种难言的亲切。
——要是自己的娘亲该多好!
他茫然的主因是:毕竟,自己仍然是孤儿。
——一个无父无母、给人弃于谷中崖下狼穴里的苦儿!
——谁是他父亲?谁是他母亲?为何要丢弃他不理!何忍一至于斯!
“恭喜你,”追命道贺,“幸好你不是凌惊怖的儿子,这样行事就方便多了。”
“对!”老点子道,“现在你知道你不是他的儿子,但他可不知道,你自然就占尽优势,进退皆便。”
马尔也道:“这点应好好把握。”
寇梁亦道:“对付大将军这种敌人,一定要利用每一个打击他的机会;务必要了解他的心理上的弱处,他现在养了个仇人的儿子,而他以为是亲子的又是他的敌人,心里一定不好受得很。咱们趁他心乱,正好缓一口气。”
追命见冷血听得有点漫不经心似的,于是便扯开了话题,去问苏秋坊:“你的字写得好漂亮。”
苏秋坊白了他一眼:“形容人字写得好,可以说笔意清遒,可以用骨力万钧,可以形容作血浓骨老,筋藏肉洁,可以以譬喻为肥瘦相和、骨力相称,可以推许为万毫齐力,殴斗峥嵘,也可以赞叹为笔笔造古意,字字有来历……就是不能光只说“漂亮”二字那么没学问!”
追命称赞这书生一句,给他喷了一鼻子灰,但也不生气,一迳笑嘻嘻的说:“我哪有学问!我只会喝酒作乐,偶替人跑跑腿。我倒拜读过阁下的名著,《放浪闲话》还有《波澜传奇》,可把江湖异人、武林侠烈之士,写得栩栩如生,写得忒也真好……对不起,我可不会形容!”
其实,他说的一半固然是谦辞,一半也是真话。
“四大名捕”当中,要算追命和冷血,最不喜欢读书。冷血是在年少时无书可读,虽然,诸葛先生曾请了位“白首书生”辜空帷来教他读书认字,但他对书总不如剑来的有兴趣。
追命个性豁达自在,不大讲究学问,他觉得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人情世故,远胜文章诗句。所以,他好交友,嗜喝酒,爱浪荡,无聊无事才读书。他刚才提的那册《放浪闲话》,其实他并没看过,只不过,苏秋坊成名极早,文才远播,他曾在“饱食山庄”听一个好说故事的庄客说过,他听得极为入神,而《波澜传奇》他则是听辜空帷提过,内容也很吸引,这种稗官野史、乡野传说、唐人小说、仙怪志异,倒是最合他的口味,他不时送酒听书,只觉过瘾无比。
他也听说苏秋坊写过诗集,好像叫做《霜中白鹭》,反正他一首也背不出来,心里也有疑问:霜中白鹭,岂不如银碗盛雪,啥也看不见?心是这样想,却不敢问,怕又给苏博士痛骂,更提都不敢提了。
岂知苏秋坊听了,又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追命以为提他陈年旧作,岂不是意指他新著不值一提,而且记起他曾因敢言力谏而下过几次牢,都能持志不屈,且大难不死,出来后定必有精采著作,连忙问道:“我近日忙,没看书,却不知近日苏学士可有写些比《放浪闲话》、《波澜传奇》等续作,或更过瘾的作品吗?你在牢中必有所悟,可有记录下来,让后世小子得到启发憬悟么?”
通常阿猪阿猫阿狗,一旦没有看书,都会推说自己没有时间,这是最“无罪清白”的借口,人人都用,人皆如是,这样说了,仿佛看书的人或读书比他多的人乃因太多时间、太清闲之故,却不知其实真正的读书人,其实都懂得争取时间读书,在千忙中仍坚持读书而已,就算是连如厕、休歇时也能读则读。追命也不例外。
却不料苏秋坊听了之后,叹了一声,“崔爷,你甭讨好我了。读书有什么用?秀才造反,别说三年不成,三十年也一样不成!你看,咱们光用咀巴喊上两句,人家只要听到不同的声音,拿刀子赶马来就杀个血流成河,我们读书人难道一句子曰就可以使他放下屠刀立地放屁了?还是你好,忍辱负重时可以潜入敌旁当卧底,快意恩仇时可脚踢大恶人,一个不高兴时,浪迹江湖逍遥游去也,岂不自在?”
他顿了顿,又说,“不错,我坐过了几次牢大难不死,反觉写书有何用?立千秋万世名?那太苦了!此际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尚无宁日,不得温饱,我们写这种百无一用换不了馒头的书干啥、写志怪侠异,讲故事传奇?一旦坐过了牢,尝过了铁窗风味,知道黎民疾苦,明白来日无多,凭良心话,这些可有可无、供人茶余饭后薄哂一笑的小道微技,我也真写不下去了。”
他摇首摆脑的说:“如果要活得像个人样,便得要做点像样的事给不像话的人看看,光靠咀皮子跟单凭一支秃笔,是做不了实实在在的好样儿的!我几次坐牢,身在囹圄,虽然自己总算是大难不死,但笔却已死了,只能写写这些个大字,让那些老眼昏花、不中用的狗官,远远也看得见:百姓不是刍狗,群众焉能御用!”
说罢,无限感慨。
也十分感伤。
追命没料自己一时贪咀,竟会引出他如许话题,知道此人一身唠嗦,决不好惹,还是不惹的好。
只听他的弟子在劝慰他们的老师:
“夫子,您就别难过了……”
追命扯了冷血偷偷溜到一旁,耳畔还听到苏秋坊又在说:“各位父老叔伯兄弟们……”追命“嘻”的一笑。
冷血惆然:“你笑什么?”
追命道:“这次他那句忘了‘姊妹’二字………”“也少了句‘亲爱的’,冷血也笑了,毕竟知晓自己不是大将军的儿子,心情上是好过多了,“也许在场的都没有女子之故吧,他就删节了,一切从简。”
追命笑道:“——这还算从简?不如叫大将军也来从简,当自己没生过儿子算了——”说到这句,突然,脸色大变,失声道:“不好!”
大局已定
冷血即问:“什么不好?”
追命失色道:“大件事。”
冷血问:“什么事?”
追命道:“这次糟了。我们刚才任由小骨自行回将军府,你说大将军如此残暴不仁,会不会连小骨他也下毒手——他毕竟是仇人余孤啊!”
冷血呆了一呆,惊道:“我就是为了自己的事苦恼,却不知有人比我的情形更加凶险。
当捕役的本来理应更为他人的事情着紧才是,我这样疏忽,实在惭愧。”
他刚才为了自己身世而失魂落魄,现知道自己并非凌家骨肉,当即神清气爽起来,省悟了自己不足之处。
“别说你惭愧,我也惭愧,只不过,现在不是羞愧的时候;”追命急道:“小骨是打那条路回返朝天山庄的?我待会儿追去瞧瞧。依时间推算,我步子快,应能在他俩姊弟返庄之前截得。”
“小骨既是冷悔善之子,而他又不忍相弃养育他的杀父仇人,迟早都会回到将军府,跟大将军对在一起;”二转子加入意见,“大将军可不见得还顾念亲情。那么,小骨随时都有危险,所以,依我之见,且不管大将军如何,我们都得劝他暂时不要回到大将军身边,比较安全。”
追命一看这白哲、瘦孝伶俐得有点怜仃的年轻人,说来头头是道,显然足智多谋,便道:“此议甚好。你的脚程也快得很,就一道去追回小骨,到时候,你也多劝几句吧。”
二转子等人以前在“五人帮”时期,窝在老庙里,怕了大将军的淫威,不问世事,但自老渠一役,被逼出手,重入江湖,发现大家联声共气,居然还可以跟大将军势力对抗,虽然已折损了两名兄弟,但反而激出了雄心斗志,而且,他向来是只要一时没得热闹,便耐不住寂寞的人,此际更巴不得要跟大连盟一伙斗得个火红火绿方可!
二转子一听,大为振奋,况且他刚从老点子那儿得悉,他的老爹自天安崖杀了下去,得以逃生,只不过冲散无踪,绝未遭官兵毒手!这对二转子而言,可以说是放下了多日来的悲恸悬念。这时,阿里也说:“我轻功也好,只不过是你看来快些,我看来怪些而已,不如我也一道儿去如何?”
追命忙道:“不行。”
阿里脸上顿时大为失望。
不仅他失望,看样子,侬指乙也很失望。
一一阿里若可同去,侬指乙自然也不闲着,如今阿里遭拒,侬指乙当然也就不提了。
当日“五人帮”一伙中,耶律银冲老成持重,功力深厚,但巴旺老实勇猛,吃苦耐劳;阿里古怪突兀、诡异滑稽;二转子轻灵机警、爱捉弄人;侬指乙则较孤僻小气,出手狠辣;所以,剩下的三人之中,以他的脾性,也较难交友,不过,他一旦跟对方交好,即推心置腹,就算是朋友做得不对他也一力维护。
这下,他见追命不让阿里一起去,自己自然也没得共赴了,以为四大名捕自视过高,看不起他们,当下不高兴到出了面。
追命久经世故,一眼就看出来了,无奈追小骨要紧,他只好简单扼要的说:“苏博士这儿是不能留了。而今我们已跟大将军撑翻了脸,他一定会先下手为强,派人尽缉当日在城中召唤起事的书生,所以,一定要找个地方避一避,以免正面冲突,折损过甚!冷师弟负伤太重,我得要借重你及侬四哥,还有马老板、寇掌柜的,把这些义士书生,连同掳押的上太师尽可迁到安全之地,并保护他们。这件关系重大,国家社稷精英元气,全仗你们了。”
阿里一听,倒是想到了个地方:“好,这事就交给我来办。”
侬指乙见有大事可为,脸色才告舒缓些。
追命问:“你已想好地点了?”
阿里道:“是。”
追命道:“却在何处?”
阿里道:“你现在就要知道?”
追命笑道:“我要是不知,却是如何与你们再作联系?”
阿里道:“说的也是,不如就退到老庙去?”
追命奇道:“老庙?”
冷血道:“那儿我去过,他们很熟该处地形。大将军刚自那儿撤军,不意我们反而藏在那儿,不失良策。”
二转子道:“没想到你的脑袋还未生锈,意外,意外。”
追命便问冷血道:“我这就去一趟。这儿的事,你有伤在身,一切当心,我处理了小骨的事,就会先去落山矶,跟于副将军一晤。”
冷血诧道:“于一鞭?你找他作甚”
追命道:“现在这种局面,看来凌落石是不甘就范的了,我们虽有平乱诀,但若手上无兵,总无法到大将军帐前拿人,我在大将军身边观察了些时日,要在实力上制衡大将军,只怕非得要说动这于大道不可。”
冷血皱着浓眉:“有把握吗?”
追命两道淡眉一舒:“无。”
冷血更不放心:“你只身入于一鞭大本营中,万一于一鞭对大将军忠心不贰,岂不危险?能不去吗?”
追命一摊手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不见得一定对,很多人吃了许多苦头,都只当成个下人;可是,去得险上险,方得宝中宝,这就有点道理了。只要争得于一鞭这子力,就大局己定,否则,倒要大师兄请调哥舒大人嫩残先生前来收拾残局不可了。”
忽听阿里干咳了一声,黑黝古怪的脸上一脸严肃。追命早有留意: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在一旁咕喙哝呢的不知密谈了些什么,然后三人满脸正经的走了上来,追命忙问:“何事?”
阿里又咳了一声。
然后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望向侬指乙。
侬指乙伸舌头舐舐鼻尖,然后望向阿里。
阿里又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再望向侬指乙。
侬指乙再也无法按捺,粗声的说:“喂,你们两个听着,我们三个看得起你,不如找个地方一起结义,就叫做“新五人帮”,你们一定不会有异议吧?”
追命、冷血都为之一怔。
冷血本来倒跟他们在“大安客栈”结义过了,看来,这三位好汉似已不大记得了,今回又来结义一番。这也就罢了,只不过追命三师兄跟他们并无深交,这下突然提出,就未免有点唐突了,所以他忙道:“这……我们上回不是在老渠结拜了吗?还为叫“八婆帮”还是“八公帮”的事颇费踌躇呢!不如我们就等小骨、小刀来了之后,再一起商议吧!”
追命对他们也了解不多,而对结义却向来重视;他记得大侠萧秋水说过:一朝是兄弟,永远是兄弟;生死不知,枉为兄弟。他可不当义结金兰为酬酢,但他向来厚道圆滑,于是便藉故推搪道:“好,待大局已定,咱们再来从详计议吧。”他口中是说“大局已定”,但看来诸事辣手,世事纷扰,真的不知何时才能定大局了?!
侬指乙和阿里都说好,二转子似看出了点跷蹊,但追命已说:“咱们追截小骨要紧,二转哥,咱就去吧!”
追命偕侬指乙说走就走,冷血在转身去劝苏秋坊等撤离之前,还觉得有点好笑:怎么这“五人帮”的汉子老是喜欢与人结义的呢?但巴旺和耶律银冲丧命未久,他们却是又来结义,总不是结义结上了瘾吧?
不过回心一想,其实这样也好,他们五人长期相处,感情深厚,要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兄弟一味惜念,不但于事无补,且自陷心沼,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像这三人处事一般,大颠大肺,大快大活,旧梦不记,力奔前程,岂不更好!
这时候,耳际仍传来苏秋坊对他们弟子、同志们商谈大计的语音:“……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冷血不由自主的也想跟他一起说:“——兄弟姊妹们”却听有人一起把这五个字喊了出来:“兄弟姊妹们——”原来正是侬指乙和阿里:他们也心有灵犀,童心未尽,一时兴起,偏来学苏秋坊说话。
说!说!说!
追命与二转子脚程极快,原来苏秋坊跟一众志士会聚之地是在帏灯街乐乐市肆旁,这一路到将军府,也不过是两里余的路,两人都一口气就追了里半。
俟追近两里路时,二转子可有点不安了,问:“怎么还没见到他们一一?”
追命一面疾行,一面用鼻子索闻着,两道淡眉,合了又展,展了又合。,二转子倒笑了起来。
追命省觉的问:“怎么?”
二转子道:“我说了你不要介意。”
追命道:“说。”
二转子道:“你的鼻子真像狗鼻子。”
“幸好不是牛鼻子,否则想不去当道士都庶几难矣。”追命也开起自己的玩笑来了,不但不引以为忤,还洋洋自得,“我这狗鼻子,却还管用呢,总是给我嗅出点东西。”
二转子好奇的问:“什么东西?猫味?骨头味?”
“他们不一定往将军府中,”追命一面沉吟,一面说话,但却完全不影响他疾奔的速度,“他们似乎在途中有了变卦……”二转子有点不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他发现自己一说话,就难免慢了下来。
“在金河大道通往“四分半坛”的支路口那儿开始……”追命边瞄了二转子一眼,“你的轻身提纵术很好,但元气稍嫌不足。”
二转子坦然道:“不是稍嫌,而是十分不够。”
追命没料这看来年轻好胜的二转子对这种批评坦然直认。
二转子急吸了几口气,才能把话说下去,“我自幼身体单薄,而他们又只传轻功,疏于内息,我的杂学,都是自修的,所以驳杂不纯……”追命淡淡地道:“你原来是不是姓梁?”
二转子也吃了一惊:“好眼力。”
追命道:“只有“太平门”梁家的人对轻功才有此天赋。”
他叹了一声:“世上有些事,只要天份高,就会比努力所得来的成就高;正如大富人家做生意,总比小贩赚得多,权贵子弟要当官,常比庶民轻易。”
二转子笑说:“你的咀巴说的有道理,你的眼睛也很尖利,但鼻子却不怎么灵光。”
追命知他有所指:“哦?”
二转子遥指前面:“哪,他们不是就在那儿吗!”
果见前头双马,并辔而行,小刀腰背的长发,在亮丽的晨曦中扬晃得像一束黑色的梦。
追命微笑着看去。
他也希望没有意外。
他笑容凝住了。
二转子看了他的表情,也发现不对劲。
——只有小刀。
——没有小骨!
——小骨呢!?
追命和二转子立即截住了小刀。
另一匹马上的人,是张无须,他的鼻子还裹了起来,显然伤仍未愈,所以一见二转子,份外惊怖。
“小骨呢!?”
小刀诧然:“你们怎么来了——?”
追命再问:“小骨怎么不是跟你一道?”
小刀眨了眨黑白分明得像她心里的正邪对立:“你找他呀?娘亲折去“四分半坛”上香拜祖,她叫小骨过去陪她,想必有话要说,叫我先回去看爹——”忽然,她也孤疑了起来。
追命急问:“是令堂大人亲接他去的吗?”
小刀睁大了眸子,对剪着长而弯弯的睫毛,“不是。她是派宋无虚来。你是怀疑——”追命再问:“在那里分的手?”
小刀顿时恍悟,同时也急了:“就在金河大道转入通往“四分半坛”的岔路上,我看他们是往走马径那儿驰去的——”追命也不打话,突然缩小了。
才一眨眼间,缩得更小了。
小如一点。
——他正在急速远去。
二转子看了就喃喃地一拍尖窄的额:“妈呀,原来他一直没真正施展轻功!”
小刀眼眸里泛起了泪花。
泪花映着阳光。
阳光泛花。
“这是不是爹爹的意思?你说,张无须,你说。”
张无须不敢说。
二转子寒了脸。
转过头去,用比钉子还尖锐的眼光盯着张无须:“说!”
他曾联同阿里和侬指乙,给过张无须和宋无虚“一点教训”。
“说。”
二转子似仍平心静气。
张无须心中又怦的一跳,他跟这小瘦于交过手,自知讨不了好,而且,大将军只下令骗走小骨,必要时翻脸动手亦不妨,但对小刀可没有任何示意——小刀是将军之女,现在看来这小瘦个子又跟她同一阵线的,自己万一个应付不好,这回恐怕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也未必走得成了。
“说!”
二转子再也按捺不住,尖叱了一声。
“是……”张无须心忖:小刀姑娘毕竟跟大将军是父女俩,跟她说实话大概也不打紧吧?“是大将军吩咐属下,属下不敢有违……小刀哀呼了一声。
“爹他想对小骨做什么?”
“小的……不知道。”
小刀清叱一声,马调首,发一抛,咬在唇间,往回路疾骋而去。
“等等……”二转子叫已不着,喃喃地道:“也罢,谁叫我轻功好,唉,人家骑马,我追马……我追!”
他的身形宛若电掣星飞,七起五落间已追上马尾,张无须见这煞垦远去之后,这才呼了一口气,但旋即念及自己泄露是大将军的意旨一事,想起唐大宗、李阁下等同僚的下场,不觉又胆战心惊起来。
咳!咳!咳!
追命急窜飞掠。双袖猎猎飘动。真似大鸟一般,这时才见出他上乘轻功的造诣。刚才,他在赶程之时,一方面要迁就二转子,不想让他太失面子,且料想不到大将军为了完全脱嫌,竟不等小骨回府就派人沿路截杀,所以并未全力赶路,加上不欲使路上行人太过触目,而今,救人要紧,也管不了、不理会那么多了!
到了金河大道的岔路,他直转入走马山径,疾行里余,陡然止住步子,后倒退二十五丈,转入道旁的一处义冢,在那儿仔细搜寻。
那儿有一个新掘的坑洞,追命心下一沉,但俯首看去,坑内并无尸海但却有血。
追命以指醮血,拈到眼前,看了一阵,附近有好几滩的血,半凝未固,他都沾手试过了,然后,似乎又在地上捡到一些什么屑粉碎片,他端凝了一阵之后,把衣裤下摆一束,即飞掠出墓园。
这时,刚好跟气咻咻赶上来的二转子遇在一起。
二转子急问:“怎么了?”
追命一指前路,疾道:“曾有打斗。”
遂飞足追上去。
二转子正要追赶,忽听后头的小刀大叫:“等等我!”
她嫌马驰不速,到了山道,尤其难以驾御,便下了马,提气直奔,现已跑得香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
二转子向来好汉惯了,一向独来独往,自了自决,见得漂亮女子,虽心仰慕之,但也嫌烦,所以一直未与女子有过艳遇,而今见小刀赶不上来,本也想一走了之,但一来对小刀颇有好感,心存怜香惜玉,二来这时已入山径,加上危机四伏,谁也不知兽性大发的大将军会不会把小刀也一并杀了,他不忍相弃,便只好略放慢步子,与她并行。
好不容易又疾奔里余,只见追命在一小径前住足审视,不远荒草之处,有一处不知纪念什么的牌坊,塌下了一半,他就在石碑断裂处整个人发了呆。
二转子正是跑得气喘,正要发问,只听小刀气急败坏的问:“……崔……三……哥……有没有……小骨……的……”二转子一听,连忙强蹩一口气,尽量装得神完气足的问:“崔爷,您先行一步,却不知您神目如电,明察秋毫……有没有发发发现现现什什什……什那么个么那个线和索……我唏!”
他的轻身功夫虽胜小刀,但小刀原也长于轻功的,他这为了逞强,蹩住一口气,装得气定神闲的说话,说到一半,气竭元散,反而发音全乱、语不成音,到得后来,也心知自己丢面丢到家了,遂不理一切,乱问一气。
这可把小刀吓住了,用那对黑白分明的明眸望着二转子,她虽然跑得力尽筋疲,但一对丽目,依然明媚清亮。
二转子故作悠游,负手嘿道:“看什么?没见过我二转子在练“团团转神功”,故意以乱声调息?我这下声气愈乱,调息愈匀。”
这时,却听追命涩声道:“高手,高手!”
二转子连忙戒备四顾:“什么高手?在哪里!?”
追命神色凝重,看着石碑断折处。
二转子定睛看去,只见石柱切口,齐整平滑,宛若刀切——而且还是一口锋利的刀切在豆腐上一样。
但这不是豆腐。
也不是木头。
而是石块。
二转子瞧见了,心中也想:我们几人中,本来要算是耶律老大的内力最高,但他纵再悍厉沉猛,要崩断这牛腿粗的石柱,也得要分作几次,且非要震得碎片四溅方可,这样一刀切落,直似稀松平常,这功力当真是非同小可。
于是便道:“好刀法。”
追命沉声道:“不是刀。”
二转子道:“哦,原来是剑。”
“不是剑。”追命马上更正,“是掌,手掌。”
二转子更为之咋舌:“敢情是冷四哥的剑掌,才有此功力。”
追命神色更为凝肃,“不,四师弟没有这么好的掌力。”
小刀听了,心头为之一黯:这么说,来人的武功还高于冷血,小骨焉还有生之望!
所以她一句话没说,眼中的泪花,已簌簌落下。
追命虽然心头沉重,因为这石碑敢情是先朝皇帝钦建的,用的是上好的当阳石,八铜二岩,比铁还硬,直比普通石柱更坚固五倍,但却教来人一掌削断,还真不必第二下。同时他也心细如发,小刀黯然流泪,早已发现,当下便把在坟家坑外发现血渍一事隐去不说,二转子却还在推测:“哗,这人的功力还高过冷血;哇,这人没理由会在这儿出现,既在这里出现,必是大将军派来的;哗,大将军手下居然还有这种高手!哇,这种高手来了,小骨岂有生理——”说到这里,才晓得陡然住口。
追命发现这只是个战场,但显然格斗仍在持续,既然像这种功力的高手来了,小骨居然还能顽抗,情形非比寻常,当下便道:“走!”
二转子问:“怎么?”
追命已一路搜寻过去,才走出里许,忽然嗖地转入一处羊肠小径。
这时,追命沿路都有发现,且路上花草树木,常剩残蔓秃枝,似为凌厉的剑气所摧,他既要分神寻索,行动便迟缓多了,所以小刀和二转于还能勉强跟上。
进入羊肠小径,约二十余丈,只见一处花圃,原有花卉处处,鲜亮夺目,映衬远山远峰,蓝天白云,本来是好一片世外桃源,但已经摧残得七零八落、花瓣四坠。
追命游目一闪,只见几朵花瓣,各钉入树干上、石块里,有的还穿过树身、嵌入石中!
他看了脸色一变,自忖:这种飞叶穿树、飞花入石的手法,武林中有此功力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这些人,无论来的是谁,只怕自己也未必对付得了。
——看来,小骨遭遇,甚为凶险。只怕犹在想像之外!
——并且,来人武功高深莫测,今天不打省十二分精神来应付,恐怕未必能全身以退。
既然如此,他想先把小刀和二转子劝返,跟大伙儿会合一起,而他自行奋力一搏,在无后顾之忧的情形下,尽力营救小骨。
——当时,他把二转子一起带来的原因也无非是这样:万一救回小骨时遇上险阻,他即请二转子护小骨回老庙,由他来断后。
现刻,他未见敌人,便生惧意,这是自他出道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只不过,他虽惧不畏,人是要救的,但像小刀这样的女子不宜涉险,不在身边,反而方便放手一搏。
——只是,他也深诸人情世故,小刀姊弟情深,二转子特别好强,如何能使他们先行折返?
就在犹豫之际,只好拿着葫芦灌了几口酒,忽听得一声怒吼,仿似从地底传来,波的一声,葫芦竟碎裂了开来,酒沾得一身皆是!
这一声怒吼虽然低沉,但低到极处,却是无比深沉的力量,追命一听,心头一搐,竟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一一这是炼狱里神魔的狂嚎?怎么竟如此杀力,把追命手中葫芦,为之逼破!
却见小刀、二转子二人,竟然没事。
二转子还说用手捂心,神色微微一变,小刀根本像没事的人儿,还问他:“三哥,您怎么了?”
追命心中更是忐忑:原来那人低沉的吼声,对功力愈高的人,反挫力愈大,小刀内力最差,所以反不受其侵害。
追命却一面用手揩去额上汗滴,一面强笑道:“你们不如先回去——”他衣襟上的酒却忘了抹拭。
二转子一看,顿即发现不妙,知道追命如临大敌,忙问:“来的是什么人?”
追命正想回答,忽觉地下微微有些幌动。
追命连忙沉马立桩,心中更是惊疑:不是吧?敌人竟打到地心里去了不成!?
小刀却说:“难道是地震?”
话才说完,地底下传来一声咳嗽。
这咳声软弱无力。
二转子道:“地底下有人!?”
——这句话他问了自己也不相信。
这时,追命忽尔觉得远处群峰,忽然幌了一幌,一阵轻摇!
——当真是地动山移!?
就在心中惊疑的一瞥见,他发现山脚下有一处残檐,一簇昏鸦,自檐垣急掠而出,又一声“咳”,在地底悠悠响起。
咳嗽的人似已欲振乏力。
——但这力不从心的咳声,却仍能传得如此遥远悠荡!
追命问:“那是什么地方?”
二转子是“老地头”,即答:“庙。”
“什么庙?”
“镇鬼庙”。
小刀瞪大了眼:“鬼!?”
——虽然是光天化日,她还是怕鬼的。
追命趁此说:“不如你们先行回去——”这次二转子可是早有防备了:“崔三哥,你别白费心机劝我们走了,你应该看得出来,小刀是说什么都不肯回去的。而我,我对这儿熟路,镇鬼庙后面有个掮鬼洞,洞上还有赶鬼梯,我都去过,这时候,崔三哥,你幸好有我。”
此际,地底下又隐约传来一声咳嗽,仿似一头不死神魔,却已濒临油尽灯枯。
脱!脱!脱!
追命率先进入破庙,只见蛛网四布,到处坍垣破砖,壁上灰尘寸厚,坛上的神像,亦已面目全非。
因此,地上印着十分凌乱而触目的脚印,追命俯视之时,脚下又传来轰轰隆隆之声。
追命循声追人内殿,才蓦见一二十余丈高的神的檀木大佛,佛相上伤痕累累、破损处处,可见有人曾在此地恶斗过。佛相伤损多处,可见战斗何等惨烈。
二转子这时也“闪”了进来,嘘声道:“敢情声音是自掮鬼洞传来。”
追命一面掠身,一面问了一句:“掮鬼洞?”
“对,”二转子如数家珍,“传说这儿有“五鬼二王”,都是十分可怕的人物,后来,出来了个白胡子银发老神仙,用一口布袋,把他们都掮入洞里去,用三山五岳九混元一气罡气之力,把他们压到地底,不致出来为祸世人……”这时三人已自庙内转到洞口,这儿光线难觅,一片幽森暗郁,仿似鬼影憧憧,伸手难见五指,一阵臭气迎面扑来,地面凹凸不平,怪石峥嵘,委实吓人。
小刀紧紧藏在二转子身后。
二转子发觉小刀的手指紧紧扯着他的衫尾,心中顿生了要保护她的感觉。
就在这时,那宛似在炼狱中煎熬的语音又洪洪发发的响了起来:“再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你!”
这声音似有无尽莫大的威力,小刀、二转子连同追命都陡然止了步。
追命低声道:“我过去便是了,你们在这里等我。”
其实,那语音有一击必杀的威力,连追命如此经过大风大浪的高手,都是抱了一种:今日明知是刀山火海、森罗殿里也要闯一闯,否则要是怯了这一关,这一生都得要怯下去了。
他知道这是自己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关卡,纵一步踏下是万大深壑,也不能不凛然举步。
他是望着小刀说这几句的话:连他都胆气怯了,更何况小小的小刀。
小刀全身都发起抖来。
她怕。
可是她要去。
“崔三哥,小骨,他不是我弟弟,可是,就因不是我的弟弟,我更要去救他——今天,他已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我若不去,怎能化解爹和他的血海深仇?岂不是让他一个人孤军作战?何况,这地方……不知怎的,我好像来过。”
追命长叹。他知道未一句是她的借口,但他却不能反驳她前面的理由。
他转而望向二转子。
——留一个在此断后,也是安全之策,万一有个什么,毕竟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二转子脸色白得连在这幽黯的洞里都可以感觉得出来。
“你知道‘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吗?”二转子居然还能挤出一个强笑,他话里指的当然是苏秋坊,“他说;“想要活得像样,便得要做些像样的事来给不像话的人看!”你知道,三哥,我是咱三人帮中唯一跟你出来混世的,我可不能丢了阿里和老侬的脸!”
谁都不愿意留下来。
谁都不肯裹足不前。
山洞已愈来愈窄。
他们半蹲着身子走。
扑面的腥风愈来愈臭。
愈往前走,愈是黑暗。
小刀忽尔踢到一物,差点跌了一跤。
追命连忙扶祝
“一定是尸首。”小刀叫了起来。
二转子立即晃亮了火折子。
——果然是尸首!
这一刹间,小刀双腿发软,几乎要昏过去了:她不是怕死尸。
她是怕这是小骨的死尸!
“是宋无虚。”
——小刀这才放了心。
可是她又回心一想,这种想法,岂不残忍?宋无虚也有家人子女兄弟姊妹的,要是他家人发现了他的尸首,定必伤心难过,然而,因为与自己并不亲近,也不熟悉,自己就不悲反喜,这样子,对死去的人岂是公平?
她想着的时候,立即双掌合什,细声祷拜:宋哥哥,你千万别见怪,待我找到小骨弟弟,再好好给你安葬入殓……忽听一个声音道:“你们是宋无虚的什么人?”
这女音十分好听。
这语音也不是十分清、十分脆、十分温柔,可是,就不知为何,就是令人觉得十分的动人、十分的好听、十分的想见到这声音的主人。
所以,他们也就立即见到了。
二转子立时把火招子一照。
语音就在附近响起。
人也在附近。
这时候,小刀正回了一句:“你又是什么人?”
火光晕黄,闪烁不定。
一个黑衣女子,眉很浓,颔很秀,眼神有怨意,她的衫着得颇短,露出了脐,小蛮腰,裤子也短且窄,亮出了自膝而上二尺余长修匀秀丽的腿,她穿得虽少,但腰畔却系了一口黑色镖囊。
在这黄火映照下,这样一个女子,黑眸也闪烁着两朵黄火,穿着那未少,却是一点也不淫亵,而像一尊给香火供奉着的女神一般清丽脱俗。
二转子看得心头一震,手也一抖,火星子的在手背上,拍的一声,火招子脱落,掉在地上,燃烧得只剩一点蓝焰。
只听小刀低呼道:“神仙。”
在这一刹里,小刀只想到地狱里传来恶鬼的咆哮,敢情是上天派这仙子来收拾定了。
二转子平素很少跟女子接近。
其实,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平日也好色而慕少艾,心中也常揣想理想对象,但总是苦候未见红鸾星动。
他有时去看画、还特地买下一张仕女图,挂在壁上,心中默祷那画中女子,能真的飞出来和他相会,那就快活过神仙;结果总是好梦成空,只给他那干结拜兄弟笑得他脸黄!
他有时等不耐烦了,索性许愿,就算仙姐不来,来个鬼妹也好!
——鬼就鬼,反正鬼混一番,聊胜于无,至多鬼打鬼!
近日,他见着小刀,被小刀的连阳光皓月都为之逊色的清亮脱俗,弄得心神震动。
但他一开始就知道:他与她既无缘、也无份。
——小刀和冷血,天生一对,而自己,跟自己的结义兄弟们,才是天生第二、三、四对!
所以他一开始就很不喜欢冷血,要跟他作对,但后来周老渠一役,英雄相惜,二转子才对冷血好感了起来。
所以他一早死了这条心,只把小刀当妹妹来看待、照顾。
不料,在这样恶臭难闻,阴翳难耐的岩洞里,却出现了这么一个女子:——这完全是他的画中仙!
——这根本便是他的“女鬼”!
所以他惊艳惊得连火摺子都丢掉了。
——既然是仙,何必有火?
——如果是鬼,何需有光?
因为她就是光。
她就是他的火。
在他心中:
永恒照亮。
这一年,当其时,追命正好三十三岁。
他不似冷血,冷血正派坚定,他在认识小刀之前,看剑多过看女孩子。
他不像铁手,铁手正义凛然,专注办大事多于分心于君子好逑。
他更不如无情,无情孤僻冷傲,在房中读书多于思慕。
追命在四大名捕中,带艺投师,年纪最大,除了喜欢说笑喝酒,还有一好:——那就是看女孩子!
尤其是看漂亮的女子。
——他虽没意思要娶尽天下美女,但却望能看尽天下美人!
这一天合当有事。
这一年合当有艳遇。
他就在充满恶臭污糟的洞穴里,看到这个穿得很少、肌肤给微弱的灯火照得很柔黄、眉色发色衣色都很黑的女子。
追命眼尖,就在火光一刹里,居然还瞥见她微翘的薄唇上,有一抹细细柔柔的绒毛。
老实说,追命出道甚早,行走江湖,阅历之多,跟他年纪一样为四大名捕之首,但而今所见,确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女子。
坦白说,追命现在最恨的一件事,就是二转子把火摺子摔跌在地上,以致他不能再多看那少女几眼。
凭良心说,追命在色授魂销之际,仍然发现在火摺子一亮之际,那少女双瞳也是一亮,他心知那少女不是因为见着了自己,而是见着了小刀。
小刀一向亮丽。
就算是在此龌龊污秽的洞穴里,她也亮丽如故,丝毫不受环境影响。
那少女只看了一眼,就喃喃的道:“……可惜脸上有一道刀疤。”
她说的是小刀。
——小刀曾险遭蔷蔽将军污辱,故而玉颊上留有一道刀疤。
她这句话无疑很伤小刀的心。
而且令小刀勾起极不愉快的回忆。
所以当火光再度亮起时——当时是二转子再次幌亮的火摺子——她也回了一句:“你这么美,却穿那么少,我不喜欢。”
其实,小刀对那少女的第一句作反问时,她还没见到那少女原来是这么美的,如果她先看了,她也喜欢美丽女子的,就一定不会不答反问;这第二句话;却是因为那少女先伤了她的心,提到她的刀疤,她一向当惯了千金小姐,心里难受便回了一句,到最后一句,只不过是说:“我不喜欢。”那是因为她见到那少女实在太美之故,美得连一切正常的花、蓝天、白云都沾不上边,反而像蜈蚣、珊瑚、虫或能形容,她觉得心服口服,所以用不上像一些:“不要脸”、“不害躁”、“成何体统”的话。
但那少女笑了。
她不笑的时候很忧艳。
笑的时候却很锐利。
二转子发现她的犬齿有点出乎意料的尖利。
追命却发现她身旁有一个人。
这是一个高大、硕长、硕壮、豪迈,看似悲歌慷慨的汉子,脸上全是浓厚的黑髭,像一根根倒插的铁乾;这人满身血污,一身是伤,站在那儿,却令人一点也不觉得他带伤和流血。
一——像一座战神。
——少女和他并着一站,像一位姹女。
追命心中惊疑,又觉得这样想法是亵渎了那少女,那少女却亲切的伸出了手,向小刀身上的白色衫裙揉了一揉、摸了一摸,笑道,“我不像你那么有钱,衣服质料这么好,所以就少穿些了。”
这论调似是而非。
追命正在发怔,忽听一声铺天裂地的断喝,自脚下地底传来:“脱!”
众人不明所以,全呆住了。
地下又裂石惊地,震得全洞哄哄作响的吼了一声:“脱掉!”
追命脸色大变。
他一向从容,久历风霜的他,认为没有什么事是值得慌惶失措的。
可是他现在完全变了脸:因为他终于认出了这声音来!
这时,第三声足以使山崩岩裂的、穿破地肺的巨响又轰了出来:“快脱掉!”
接着,丈外地面,忽然隆隆裂开,微光扩照,一人如同夜袅大鸟,急升而起,就像是自十八层地狱里冲天而出的一头神魔!
杀!杀!杀!
那人一冲而起,所带起之劲风,令小刀、二转子把持不住,纷纷后退。那人急窜的目标,像要扑向小刀。
但那人才冲离地面,那高大壮硕的巨汉,忽然回身,自下而上,劈出一掌。
那人由上而下,也劈出一掌。
这一年,这时节,追命正好三十三岁。
这是他三十三年以来,所见过最可怕的一击。
只听轰的一声,炸成无数天鼓,当空齐鸣,洞中罡劲,无从散去,互相逼鸣,石崩岩裂,直似有无数星火,明灭乱迸,激荡磨擦,汹涌奔腾,震岳撼山。
追命卅三年来,所见惊天地、泣鬼神的战役可谓无算,但在内力相拼之一击,却是无有比这一下更令他震愕当堂。这两人各自一击,使追命自度:就算凭他横扫天下的腿功,要抵住这一劈,只怕也得骨折胫裂不可!
那悲歌慷慨的大汉,挡下一击,脸上顿露痛苦之色。
那自地底冒出的人,发出一击之后,又狂吼一声,跌回地底里去。
而就在他急着要跃回地底之际,有两件事同时发生了:一是那裂开的地面,竟要轧轧收拢,那人显然是要抢在地岩合迸前的一刹,重新跳入地底里去。
二是那美少女出手。
她出手很快。
很轻。
也很曼妙。
她只把食指往拇指一弹,嗖的一声,一道急星流火,疾取那人胁下。
那人与巨汉拼了一招,便急得亡命也似的向下跃去——这时地壳正在合拢,那人跳下去,岂不是自丧性命?可是少女意犹未足,指间还发出了一星流火追袭。
可是,这时候,追命却出手了。
他手上还捏有葫芦碎片。
“啪”的一声,他弹出碎片,震飞了流火;流火“铮”的一响,钉在岩壁上,才片刻间,那儿便冒出焦烟,融了老大的一大块。
那少女“咦”了一声,伸手探入镖囊。
追命陡起一脚,撩踢她的镖囊。
女子另一只手,忽然掣出一把刀。
——一把很女人的刀。
她一刀斫向追命的脚。
这一刀看似有气无力,但刀才亮鞘,“噗”的一声,火摺子便给激灭了。
这一刹间,洞穴全暗。
谁也不知道追命和那女子,交了多少招,只听急风四起,小刀和二转子都发觉有些阴风,是向他们袭来的,可是中途又给一种倏忽莫测的劲道截了下来。
直至地底里忽又响起了一声大喝:
“老三,是你!?”
然后一人又自地里冲天而起,手上拿了一根火把,霍地扔给了正踢脚急攻、回腿迅守的追命。
追命一把接过,叱道:“二哥,我稳得住!”
猎猎的火光之中,只见那少女脸上掠过了一丝狠色,悻悻的道:“原来是追命三爷也来了,我们走!”
那巨汉架起了两个人,跟她大步离去。
这时候,二转子和小刀这才发现:
这巨汉其实伤得甚重。
——一个受伤如此之重的人,看去居然谁也没发现他伤重。
他扶持的两个人,伤得更重。
——不过,这两个伤晕了的人,他们都没见过,也不认得。
这少女和巨汉身退之际,只闻一声大吼,那自地底下冲出来扔火把的人,又跌了回去,恰似地底里有什么磁力,正把冲上天庭的他又吸了回去似的。
这时,追命忙将火把塞到目定神呆的二转子手里,立即走到地裂开处,俯身下望。
小刀也望将下去:只见那人双手十字张开,正在以一人之力,左右抵挡着合拢的地壁,而在那深约二丈,宽若一人张臂而立的地底甬道上,还有三个人,正在匍伏着,有的伤重挣扎,有的晕迷不剩石壁上仍亮着数支火把。
火光一照:其中一个,竟是小骨!
只听追命凑近穴口,大声喊道:“二师哥,我怎么助你?”
小刀一听,心都乱了。
“他他他……他就是铁铁铁……手?”
她素闻四大名捕当中,铁手铁二爷最是温和忠厚、从容大度,没料,而今一见,却是这个凶神恶煞模样儿!
只听在地底下奋力张臂抵住合拢石壁的铁手剧烈的呛咳起来,他一面咳嗽,一面叱道:“这儿有机关,两面石壁要把我们夹死,凌小骨、唐小鸟和李镜花都受重伤不能动弹,老三你轻功好,快下来,掮他们上去,这儿由我先行顶着。”
小刀可冰雪聪明,这下子可明了了泰半,看来情形是:铁手为救小骨等人,中伏于此,机关开动,要轧死四人,但铁手竟以浑宏内力,竟以一对铁掌逼住两面巨壁,而且已不知独撑多久的事了,刚才在洞里的两个人,还在上面暗算,而铁手身负多处伤患,仅强恃一口真气,上来跟这两人拼搏一个照面,就得急窜回地底甬道,继续力撑石壁,不容轧死小骨等人——这人如此冒险犯难,仍要舍命救人,虽然粗卤了一些,小刀心里也仍十分感动。
当下她就说:“慢着。”
追命一见二师兄遇险,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正要跃下洞穴抢救,听小刀唤住,眉心一蹙。
小刀说:“这儿我一定来过,只不过,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二转子没好气的说:“唉呀,管他来不来过,先救人要紧,铁二爷快撑不住了。”
“不,”小刀忙道,“我知道机关。你快去大殿,把那尊泥菩萨像往右拧三匝,再往头顶一敲,这儿一切机关就会停止。”
追命怔了怔:“是真的吗?”
小刀抿着唇,用力的点了点头。
二转子正要转身掠出,追命一把按住,疾道:“我去好些。”
——他的确是身法快些。
——更重要的是:他怕那两大高手还隐伏在外,二转子不是其对手。他话一说完,人已不见。
小刀张望下去,真是担心:“小骨他怎么了?”
铁手强蹩住一口气,奋力撑住石壁,反问一句:“你是他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儿机关?”
小刀说:“我是小刀,他是我弟弟。这儿根本是爹一手建造的。”
铁手喃喃地道:“这就难怪了——”
小刀听不清楚,问:“什么?”
铁手喊:“他一时三刻还死不了,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这时,忽觉两壁压力顿消。
原来机关经已破解。
——仅仅是小刀和铁手几句对话间,追命已掠了出去,封闭了机关。
铁手顿时觉得四肢百骸,无比酸痛;他刚才以一敌众,只顾救人,全忘了自己身上的伤,也不知力尽气竭。
小刀见机关陡止,也拍手笑叫了起来。
铁手一舒猿臂,左右各掮起一名女子,纵身上地面来,人在空中,却见嗖的一溜烟,原来二转子已将火把往洞土一插,跟着飞跃而下,把小骨救上来。
铁手一到洞里,第一件事、第一句话便叫小刀:“快,快脱掉!”
小刀见他全身伤痕累累、目激厉光,心头害怕,一听这样子的话,更是心头发寒,只叫道:“不,不……”铁手伸手一扯,竟“嘶”的一声,把小刀外衣“嘶”地扯破了一大爿。
铁手把扯破的衣服往洞穴里扔。
却差些扔着正背负小骨掠上来的二转子。
随着小刀一声尖叫,二转子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
小刀身上虽仍穿着内服,但外衫一破,便也露出部份肌肤和亵衣,因为过去受辱的情景伤辱过甚,犹未可忘,小刀急怒得胀红了脸,刷地抓起一颗石块,准备要跟铁手拼命。
这时,忽地一阵急风掠近,原来是追命已回来了。
追命急道:“住手!二师哥这样做,必有其因。”
铁手内力未复,但又急于救人,眼也红了,头上白气直冒,嘎声道:“刚才那女子,是“小雪仙”唐仇,这位小刀姑娘说话冲撞了她,她已在小刀姑娘衫上下了“十五夜”之毒,外衫不能不除!除去外衫,还得趁毒未侵脉,立即逼去余毒。我的内力现在催发如洪,片刻间就要力竭,一时三刻,难以恢复,我得先把你治好,逼出毒力,才归息调元,设法护住一口元气。”
铁手这几句话说得又急又迅,声音也开始干涩嘶哑,且不时有咳嗽中扰,但仍说得甚为意挚。他急于救人,无惜元气,这样做是十分自伤的,小刀虽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句话那少女便要下此毒手,但也信了铁手所言,只颤声道:“……我……我该怎么办?”
铁手疾道:“你快坐下来,运气调息,意守丹田。”
小刀依言坐下。
铁手双手十指抵在她背上七处大穴上,长吸一口气,沉凝的道:“我的掌力一吐,你就喝一声杀。”
小刀到了此时,也感觉到有毒气内侵,不再犹豫。铁手双手在她裸露的柔肤按实,她心中只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定与温厚,俟背心陡然传来大力之际,她急启朱唇,迸出了一句:“杀!”
“啪”的一声,她的对面石壁;冒出一缕青烟。
铁手再运玄功,汗如雨下,湿透重衣,头上白气,也愈来愈盛。
小刀再觉背部力道如决堤泄洪,淘涌而至,她再尖叱了一声:“杀!”
“波”的一声,她面前的一块石壁,似给飞丸激射,炸开了一道裂纹。
这时,铁手全身都笼罩着白气,氤氲着浓雾,双掌再发力一摧,喝了一声:“去!”
小刀同时清叱一声:
“杀!”
只闻“呱”的一声,一物自小刀口中,似有若无,飞扑而出,又在火光中若隐终灭,消失无踪。
铁手这才舒了一口气,全身委顿了下来,追命跟他相识相知多年以来,也没见他那么疲惫困顿过的。
只闻铁手有气无力的道:“唐仇的毒,很是厉害,单靠我的内劲,恐仍不逮,幸姑娘玉洁冰清,天生俏煞,我便用你金风玉露、自净其意的三声喝“杀”。以丽质女子的天生清杀之气,配以玄功,来逐走污秽毒物,果然能成,都是姑娘福厚德深之故!”
这时,他已把人救了,心也平定多了,说话也较宁定起来,便将救人驱毒之功,全归于小刀自身上,回到昔日他和敬清寂、不居功、不争胜的性情。
可是,小刀早给他吓怕了,虽说他是救了她,但一开始就见到他从地底跃出,状若厉魔,与人拼掌,直闻得个霹雳雷电、飞沙走石;然后又撕破她衣衫,再要她连喊三个杀字。
说什么四大名捕中铁游夏铁二爷温和谦恭,除了刚才贴在她背后那一对大掌确让她感觉到这四个字之外,其他的她都怕了他了。
追命这时便跌坐在铁手之后,单掌贴其命门,助其调息恢复元气,一面暗催玄功,一面问出他心中的疑惑:“二师兄,我一路来心中担忧,是何等高手,功力深厚,难以匹敌,原来是你!却是何以至此?”
铁手长叹道:“还不都是为了金梅瓶!”
下三滥
人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帮人,
可惜人最常做的事就是害人。
一朵鲜花插在刘芬头上
这年,铁游夏二十八岁,内力修为,已至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一双铁掌,也达到了前人未有的地步。他神充气足,轩昂雍容,正是八尺昂藏须眉汉的全盛时期。
那月,他以迅雷之势刚办了几件大案,已回到京师城东的住处,那天,他正在“旧楼”里,面对着八百罗汉的塑像,和飞天、击鼓、力士的壁画,潜心修习那套连诸葛先生也并未练成的“一以贯之神功”大法。
那晚,诸葛先生忽至。
一般情形,总是诸葛先生遣人召见他,而今诸葛先生亲来,必有要事,铁手忙整衣冠,匆匆出迎。
诸葛先生一见到他就问:“你的‘一以贯之’练得怎样?”
铁手恭谨的道:“有难关。”
“可知世上为何有‘关’?”
“请教世叔。”
“你且说说看,不必客气。”
“‘关’”同竹上的节,能在节上生枝,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关节就是要害处。”
“‘关’是用来考验人的。兵不刃血,轻松渡去,叫做‘过关’。从头打碎,重新再来,大死一翻绝地再活,叫做‘破关’。能悟才能破,能破要能立,否则就只会‘闯关’,不能‘把关’了。云门里的关,大道透长安,只要常存平常心,常行一直心,便能大机大用,更进岂止一步?或退百步亦无妨!人生里若是没有这些‘关’,便如一泓死水,难有进境,所以真正的高手,会自设一些关头,让自己备受考验,借此得到磨练抵励!所谓事事无忧事事忧,同样处处无关处处关;自己不设关要闯,可能反给别人的关卡住了。同理,你要得到多少,可能端赖你能忍耐多少;你要获得什么,也看你能付出什么。”
“是。”
铁手听得用心。
他是用心去听的。
诸葛先生捋了捋银髯,眯眯的笑开了:
“我来问你,”
铁手专注得几乎竖起了耳朵在听。
“什么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
铁手一呆。
他不大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
——诸葛先生怎会问他这样子的问题!
“你答我。”
“你问的是——”
“什么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
诸葛先生有点不耐烦的重覆了一次。
“那是说……”铁手试图整合一下他的意思,“那是用以譬喻一个美丽的女子却嫁给一个配不起她的男人。”
“一般人是这样比喻,”诸葛先生紧接着道,“可是,你可知道本来这句谚语是怎么说的?”
铁手老老实实的答:“不知。”
“这一句原本是:好一朵鲜花插在刘芬头上。”诸葛先生再细加强调,“刘芬,刘邦的刘,芬芳的芬。刘芬是哲宗时的一位大商贾,家财万贯,他原就是出身于富贵之家,加上善于攒营,取得丝盐贩卖专利,更加暴发,常以一掷千金,用来结交官宦,所以朝中大臣,皇亲国戚,他莫不攀附,可以说是满朝文武,多与他交好,不过,他有时也赈米布施,偶尔周济贫病,搏取美誉;但不论怎么说,他的权力愈大,权势愈高,当然也财富愈多,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铁手道:原来是刘芬,这人的事,我倒略有所闻。听说他不止出手大方,仆从如云,而且到了五十之龄,共有妻妾一百八十一人,而且精力过人,夜夜无女不欢,据传在他五十五岁那一年,还得偿所愿,娶得一位他思慕钟情多年却未可得的女子:赫连小姑,……莫非是……这一句谚语,就从此出不成?”
铁手知道诸葛先生决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所以他听得极为仔细小心,运思极捷。
“便是。赫连小姑温柔大方、多才多艺、貌美如花、武艺出众,按照道理,刘芬又胖又矮,既无文才,也无武略,而且年事已高,赫连小姑断无理由肯委身下嫁他的理由;是故当时人皆感喟:‘将一朵鲜花插在刘芬头上’,又因当时的人,不欲开罪这位富贵神仙.是以借用谐音,说成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甚有妙趣。”
“刘芬岂止富甲一方,甚至富可敌国,一个人有钱到这个地步,为他卖命的人也真是不少。我曾读过铮儒丑春雨的《职官志》有提过此人‘挥金如粪土,舆皂无遗,珠玑香贝,狼藉坐弃以示侈。’另《增广林志异》亦有记载:‘刘氏仆从千三,妻妾百余,其厦宏丽奇伟,高二百尺余,雕镂金碧,宝珠山积,每岁劳宴遣环铤数万余。’可见他的富侈。当时风习奢靡,朝官务殖贷财,流风丕变。不似真宗时期,曾下多《疏》曰:‘食厚禄者,更不得与民争利,居崇官者不得在处回图。’更不似仁宗时〈忠恶集》所载《废贪赃文》曰:‘当时仕官之人,有节行者,皆以营利为耻。’风气跟现在一样,不是以才能气节看人,不识文功武略,只知阿奉权势,崇仰富贵,谁人有钱谁就是爹娘,成功与否,全看他手上有无权力、钱财而定,为此,刘芬有钱能使得鬼推磨,赫连小姑下嫁于他,未必心甘情愿。”
“你对当前腐败风气,似很不平?”
“我对禅、佛都学得不好,自问勘不破。而今朝政败坏,荒淫奢靡,皆因举国上下,以利为先,见高便拜,见低就踩。不良风气,因而窳生。因此饿殍遍野,盗贼流窜,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贫者无望,富者骄恣。当举国上下并以非伟大人物的才干学识、品德勋业以砒励志气,而只以金钱为活着唯一鹄的之际,这便道德败坏,国之将亡,世道日艰难图振兴了。崇拜这些富贾而不仁的人,就是崇拜金钱,这在一个真正的大时代和真正的大丈夫眼中,是不值一屑的;一个还有良知的富商,应该知道要回馈大众,敬重有识之士,培养良好风习才是!”
“你也别太激愤。这些有钱人,未必尽都为富不仁,他们忙着赚钱,总比忙着夺权的好。没有他们,这国家百姓,那富强得起来?要是没有各行各业,各营其利,上好中华衣冠,岂不是又变成太虚混沌,孤苦贫瘠了,那能兴旺发达?只不过,有钱之人,宜积善福,切戒多行不义;至于一些没骨气的文人,老为他们吹捧唱道,那可是瞧扁了自己,给死书读软了骨头了。其实这与禅、佛无关。禅是不争公平的,佛是超越公平的。夫唯大家都不争,公平才能如水落石出。你是侠者,侠才是力求公平的。”
铁手恭聆受教,心悦诚服:“是。”
诸葛先生抚髯道:“其实,你刚才的推测里,有一点肯定不正确。”
“世叔赐教。”
“赫连小姑当时才二十出头,艳名四播,丽动京师,但她嫁与五十多岁的刘芬,却是决无不情愿之意。”
“何以见得?”
“你可知道赫连小姑是什么人?”
“这……”
“她是‘赫连神府’望族里的天之娇女,她的哥哥赫连乐吾,也是京师宣徵院枢密使,兼主掌军机,近年虽已闲置,但在当年,无论权名势禄,都是一时之盛,连蔡京也不敢惹他,傅宗书更要怕他三分。区区商贾刘芬。要使赫连上将军受胁,是绝无可能的事。何况,当时听说赫连乐吾并不乐意将妹妹下嫁刘芬,只不过赫连小姑执意如此,刘芬早已暗恋小姑多年,终得偿所愿,便遣散一众妻妾,万千宠爱,尽在一身。直至先帝崩殂后,刘芬日渐失宠,至约十余年前,刘芬更家道中落,得罪权贵,并遭天子抄家放逐,赫连小姑都一直长相伴随在他身边,可谓情深义重。”
铁手道:“想来我是看错了,没料到刘芬有这等艳福。”
诸葛先生忽尔叹道:“事情就坏在他太好艳福上。”
铁手诧道:“怎么说?”
诸葛道:“桃花运,不是运;艳福不是福。假使刘芬不是如此艳福无边,别人就不会注意他手上的事物了。”
“手上的事物?”
“嗯。”诸葛道:“金梅瓶。一切都是金梅瓶惹出来的祸。”
我还小,我不过五十七
“金梅瓶传说是唐时纯透明玉砌制的小瓶,此瓶功能殊异,就算在夏天插上梅枝,也能结蕊开花;如将昙花盛开之时,置于瓶上,竟可盛开一季;人皆引为异品。唐时男女之防,较无拘束,只要两方情投意合,多不受礼教束缚,狂放逐色,只叙一时之欢。闻说此瓶是一藩王请当时巧匠妙工,特制而成,不管男女,只要得到这口小瓶,都在颠龙倒凤、行房交合时,有特异之功,过人之长,历久不衰,老而弥坚,是以更风月无边、艳福无荆”诸葛先生把话说到正题上去,“无论男女,得此瓶后,传说便尽得意中人之青睐;尤其男子,与他欢好过之女子,终不能忘,抵死缠绵,让他享尽男女间之大欲。”
铁手不明白诸葛先生为何会提起这些。
他年纪已不算小,却仍无意于女子,时亦有非非之想,但仍十分自抑、自制,当自己一向尊敬的人向他提到这些时,就算常是江湖梦中客的他,是条磊落的汉子,也不免有点郝然,有些尴尬,更难免腼腆。
可是,他知道诸葛先生会谈起这些,必有重要理由。
所以他说:“如果说,得到这口金梅瓶之后,就能够深谙龙阳之术,享尽艳福,这就跟求长生不老药一样,幼稚无稽,并不见得就是好事。”
诸葛先生望定铁手,正色道:“这是人之常情,固然是可听而非可尽信。至于幼稚无稽,却是未必。”
铁手忙问:“世叔何作此言?”
“其实,人求长命,乃是天性。长生不老、健康长寿,哪个不想?不想的人,反而不正常,可堪注意的是:长生还要不老,长寿得要健康;如果一个人又快活又健康又长命,那有什么不好?谁舍得去死?不想活下去的人,都是不快乐的人,才会不喜欢自己太长寿。如果一个正常、健壮、快活的人,活长一些,绝对是好事。就是因为要长命延寿,所以才有医理药物的发明,改善健康,对抗疾病,这样研究发明下去,生活才有促进改善,人的寿命也一代长于一代,难保日后的人不能活个千年百岁?”诸葛先生缓缓的道,“男女之欲,也是人之伦常,欢愉之源,只要两情相悦,共享其乐,有何不可?要知道纵观历朝以来,便可知晓:越是约制愈多的、禁制愈强的朝政下才会特别注重礼教、强调道德,把两性之欲当作洪水猛兽,防范不已,其实,越是这样的朝代,其纲风必金玉其外,内里荒淫腐败,只一味假正经,假道学,以图禁绝色欲之乐,却不知情欲一事,一如水流,只要疏导得适,亦可为善;如只知一味壅塞,恐怕反扑更烈。你看过去历代迄今,风纪较为开放的,莫不是有自信,有实力,有大气派的时代。其实,金梅瓶、长生药既不是坏事,只要将之善导,还可以使民生进步,有益身心;而且,也不见得就纯属虚妄,一如点穴手法,对一个未练过武的人来说,使人大笑不止或不能动弹,也属妄诞之事一般,可是你真要是学会了,可以轻易做到,并不出奇。你读一些大话文人、虚伪书生的无聊书大多了,受他们自鸣清高但自己也言不由衷的妄论影响,像你这般年纪,如此体力,这般品德,活得长命一些,对人对己绝对是件好事,只要有此机缘,你亦应勉力追求才是。当然,如果追而不得,也不要执妄不悟,赶快看破放下,随缘便是。”
铁手听了,如梦初醒,觉得诸葛先生的话,不装道学,不虚伪,且常一言击中自己心中执迷之处。
不认识诸葛先生的人,定以为他睿慧持重,严肃沉凝,从来智珠在握,善于运筹帷幄的长者,殊不料诸葛先生固然向以智计无双、神机妙算、手段高明、位高望重称著,但他早年受师父韦青青的影响,性格上十分圆融豁达,有时还风趣诙谐,与年轻人相交,全无阂碍,决非古板偏执之士;到了近年,待人处世,更到了光风济月、和光同尘的境界,他自己则廓然无圣,宛若明月藏鸳,芦花白马,用本来面目以应对世人世事,出入自在,谈笑用兵,羽扇纶巾,简直到了掬月在手、花香满衣的境地了。一代奇侠韦青青青之所以特别喜爱这位徒弟,便是因为他有大智慧而不造作,有志气而无野心,出世而仍持救世之心,不墨守成规、也不固步自封,但又能坚持节操立定原则。
铁手入门较久,在许多事情上也颇能为诸葛先生分忧解劳,因而特别清楚恩师之为人处事,不受一般约定俗成的观念所禁制,有时候还用非常手段,越格破禁。
数年前,有一位武将,叫做万异之,因为时时持反对的意见,敢于直谏,终有一次在奏本子上,给奸相蔡京揪着了痛脚,便趁机在皇帝耳边参他一本。皇帝一怒之下,便下令将之押解天牢,这一押,押了八年,皇帝老子也就忘了此事了。
这八年来,万异之在牢中受尽刑毒,苦不堪言,自不在话下,但万家可也受尽了委屈,简直是家破人亡,流落失散,惨不堪言,他的家人百般营救,总是无功,便多方请人为万异之向天子求恕开恩,但都教蔡京截下,上不了皇帝那儿;就算皇帝知道了有这件事,他已忘了当初为何把万异之下狱的了,于是也懒得再查,姑且由他去吧。
后来,万异之的大儿子万亿明知晓其父在狱中已罹重病,不能再拖,终于求上了诸葛,如诸葛不答允,他就和弟弟万人仰决意行弑皇帝,以报此仇。诸葛知道此事之后,居然做了一件“怪事”:这件事做得“欺君逆上”极了——他竟赞成万亿明找人“行弑”皇上!
万亿明真的做了,他叫其二弟万人仰提刀,闯进内宫,就由铁手和万亿明把刺客逐走,皇帝赵佶,自是十分高兴,召宴各侍卫晋见,要进封赐赏二人。
诸葛先生趁此要万亿明一味愁眉苦脸,叹息不已,赵佶果然问起何故,万亿明还未回答,诸葛先生已代为答话:“万世卿之所以忧勃难伸,是因为想起他族里祖先的一场远久冤狱。”
赵佶一听,甚觉有趣,反正是万亿明先祖的事,一定与他无关,于是便要诸葛先生为他细说。
于是诸葛先生娓娓道来,注重情节高潮迭起,吸引皇帝注意,特别强调万异之含冤遭押,一直未有定罪就扣押迄今,又说明万氏一族,因而含垢受辱,子弟飘零,听得赵佶拍案大骂:“岂有此理,是什么皇帝那么昏昧,如此处事,形同儿戏!”
诸葛先生这时才似恍悟忆起,这似是前朝冤案,万亿明又连忙更正道:这是本朝十年前的事。诸葛先生只说自己老糊涂了,懵懂了,铁手趁此配合,请奏天子:加封赐赏一”事,不如请圣上开恩,开释敢忠言力谏的功臣万异之。
赵佶既骂在前头,后面反悔的话也就不便当众说了,于是只好请准所奏,开释万异之。
万家才得一家团聚,他日重振声威。
另一件事,诸葛之处理手法,也令人诧异不己:赵佶荒淫好色,常以淫奇把戏示之,使赵佶无心国事,醉心淫乐,蔡京手上有一个心腹,在皇帝身边当贴身司监,名叫李环中,便常替赵佶在民间物色美女,一旦蔡京投其所好,赵佶意动,即下诏迎入宫中。这样数年而下,在李环中手里,也不知毁了多少玉洁冰清的好姑娘,蔡京和李环中也趁此狐假虎威,大刮油水,强占民女。
当时,有一个朝庭小吏,叫岳渔阳,他因不值李环中作威作福、所作所为,便批评了他几句,但遭小人将话传到李环中耳里,李环中便藉故到岳渔阳家中拜访,果见岳氏的女儿岳笑珍,出落得天香国色,他便不动声色,回朝密报赵佶,赵佶便下旨迎婚。岳渔阳当然不敢抗旨,这是灭族欺君的大罪,但岳笑珍实已许配给诸葛先生的一位至交:舒无戏。岳笑珍宁死不从。
不过,就算是她自己宁死不从,也不想连累全家,于是,舒无戏求教也求救于诸葛先生,诸葛先生便说:“除非是皇上自己改变了主意,此外,像李环中这等小人,也得要除去才是。无戏,你得忍耐两年。”
舒无戏当时不明此意,后来才知道,诸葛先生实行的是苦肉计,以他过人的化妆易容之术,先把岳笑珍的样子,依其容貌整容,使她变老了,也变丑了,然后力劝皇帝宜先见过要纳为妃的女子才好下诏,赵佶觉得诸葛这番话甚契其意,他也老早等不耐烦了,便召岳笑珍入宫,原想提早颠龙倒风一番,不料一见之下,觉得甚丑,便收回成命,转而对李环中,不再信任,贬官降职,外放不理。
岳笑珍脸上的易容化妆,要足足两三年后才消散淡去,重现花容月貌,舒无戏早已迎娶她过门,改名换姓。两人终可双宿双栖。全仗诸葛定计。
诸葛先生向来行事,不假道学,不拘俗礼。有一次,他还公然带四大名捕和两名义子上窑子,戏倡优,人皆大哗,谓诸葛为长不正,为老不尊,诸葛则坦然自若:“不懂嫖窑子者不嫖,有什么了不起,他日怎么往江湖风浪里渡?要逛窑子懂得嫖者不嫖,能在春色风月中不及于乱,不沈鸠其间,这才算尊,这才能正!”
是以铁手最是明白:诸葛先生应事处世,别有一套方法,并不拘泥于世俗成见。诸葛常对他说:“历史上君子误国,有时尤甚于小人;小人误国,往往仅因一己之私,但君子误国,多自以为是,贻祸更烈矣。”所以他始终能久侍君侧,能跟傅宗书、王黼等一众小人奸宦周旋到底,也是因他对谏君之道,能灵活运用之故,而不像一众所谓忠臣大儒,老是扳着道学脸孔,动辄教诲、训话,一旦如此,这些好大喜功又耽好逸乐的天子王孙,当然都敬而远之,甚至远而忌之,到最后只有忌而杀之。
铁手一向知道诸葛先生足智多谋,敢作敢为,最难得的是他的想法,一直以来,都能保持年轻的心境,甚至比年轻一代更新颖前卫,是以铁手等四师兄弟,常在诸葛先生的影响下得到激发:原来人生不是这样子的,哦,原来人生不止是那样子的。
所以铁手问:“这么说,刘芬手上有金梅瓶,原是好事,又怎会引惹祸端呢?”
诸葛先生道:“问题就在这里。在唐时这宝物就已很出名,>和>都有提到此物,一些比较淫乱的杂书诸如>里就有特别说明:只要将阳物往瓶里一塞,定必自壮而硕,妙不可言,凡女尝之莫不寻索求再。这样听来,确实有点妄诞。此瓶自安禄山之乱后,不知辗转落于谁手,直至刘芬娶赫连小姑之时,他的好友兼侍卫总管凌尚岩曾在众人前打趣的数落他:“你年纪也不小了吧?一树梨花压海棠,小心罩不住,滚下床!”大家都笑了。刘芬一时沉不住气,便说:“怕什么?我有金梅瓶,你们没听说过吗?”在座的都赞美的哦了一声,刘芬又得意洋洋的道:“有了它,还怕娘子尿床么?
我还小,我不过五十七岁,唐时,七十二岁的老藩王有了它,还一夜四欢,夜夜竟宵呢!”
刘芬这么一说,就等于公开承认他有金梅瓶了。”
铁手道:“这下,他可好了。君子无罪,怀壁其罪——何况刘芬也算不上是什么君子,这金梅瓶也不知怎么得来的!”
“便是。”诸葛先生道,“所以,有人上报蔡京,说刘芬有宝物金梅瓶,你知道蔡京好色荒淫,恣意声色,这种人总要自己享尽风流而不力衰,于是就派人向刘芬索讨去。这刘芬说也奇怪,偏偏就是百般推托,不肯赠予蔡京。这一下,可把蔡京给触怒了。
铁手道:“触怒蔡京,刘芬难免要糟了。”
锐气少年
诸葛先生道:“糟透了。蔡京权力虽大,但刘芬也甚有财力,蔡京还不能无缘无故的就拔掉这个人,于是一拍两散、借刀杀人,对圣上报称密告,刘芬有宝物金梅瓶而不献上藏私。皇帝一听,龙颜大怒,勒令刘芬即将金梅瓶交出,这事关系重大,刘芬虽惜瓶如命,这回也不敢不献,可是,恰生是金梅瓶却在皇帝下旨之前一个月失窃了!”
铁手诧然:“失窃?”
“对,不见了。”诸葛先生道,“这一来,刘芬难逃罹罪,圣上也总不好入他个有宝不上献的罪名,于是,就借刘芬曾上疏力阻易水西北一带“迁界”一事小题大作,抄了刘芬的家。”
“迁界?”
“当其时,易水一带有几股义军,例如劳穴光的“连云寨”、伍刚中的“青天寨”、海托山的“秘岩洞”,全都不听命于朝廷,自立为王,抗暴安良。他们大都勇猛善战,不易收拾,后来皇上便听了蔡攸的话,一念之间,便天真的实行把沿易水一带的居民合七十万人,强行“迁界”,把不肯离开祖居的人,一律格杀,或用枷锁铁索,强行充军,让当地一带,成为荒野,实行孤立饿杀义军。《当坟札抄》里有记载:“赤子苍头,饥啼于道;尸横遍野,乞食沿路。”为的只是想“坚壁清野”,使这几个山寨的人就范,就使数百里尽成荒地,数十万人成为无家可归。刘芬当时有生意在那一带,不管他是为了自己私囊也好,为了百姓疾苦也好,三度上疏圣上,并私以金帛疏通童贯,终使皇上收回成命,改为召募“劝垦”,那一带才重新兴旺了起来。不过,等到刘芬招怨于小人时,这等作为却成了日后触犯天条大罪——即与匪盗勾结,表里为好,促使逆匪迅疾壮大,对抗谋反。皇上见刘芬诸多托辞,不肯献上宝瓶,已极不悦,对这通匪大罪,便信个十足,就此抄斩刘芬满门——执行抄家的正是蔡家,他们自然占了不少“油水”,可是这一来,他们也确然证实了一件事:金梅瓶真的不在刘家!”
铁手抚然道:“这么说,刘芬虽然富甲一方,财大势高,但也做了不少好事——他因为力阻“迁界”一案而获罪,实是不公平。”
“这对刘芬而言,好心遭恶报,太不公平;”诸葛先生抚髯望定他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叫你来。凡是有不公平的事,四大名捕都管,看来你们迟早要给人叫做‘四大好管闲事’的!”
“好管闲事总比不干好事的好,世叔不是说过了吗?人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帮人;人都不帮,你叫谁来帮人?可惜人最常做的事却是害人。”铁手问,“却不知刘芬的金梅瓶是不是真的给盗窃了。”
“这件事直到蔡卞忽然又闹娶妾,而娶的是名动京师的青楼艳妓胡禁笑的时候,才闹个水落石出来。”
“蔡卞,那是前朝宰相王安石的女婿,蔡京的弟弟?”
“正是他。他得势极早,荒淫过度,本已断丧过度,不能人道,怎么静了那么个十几年忽然又闹娶妾?蔡京派人探听之下,才知道蔡卞得了口金梅瓶,马上便不一样了。而送赠他此瓶的人,便是当日刘芬府上的大统管凌尚岩,蔡卞也是朝中红人,曾许凌尚岩为知大名府,但蔡京善于权变斗争,连对他胞弟也不例外,他得不着金梅瓶,居然给他弟弟得到了。
这还了得?于是,他用一个“窃据圣宝”的罪名,把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凌尚岩,赫得隐姓埋名远离东京,又贬滴蔡卞,要他献上金梅瓶。”
“这凌尚岩本来是京城里一号能言善道、攀附权贵、左右逢源的人物,而今反给蔡京这等恶人以恶制恶,可谓恶有恶报了。他最后有没有给蔡京逮着?”
“蔡京后来也把此事不了了之,主要是因为惊怖大将军三番四次,遣人疏通,派人送礼,蔡京礼收多了,心就软了,便不再提此事。”
“惊怖大将军却是为何替凌尚岩说情?”
“这便是我找你来谈这番话的原因之一。”诸葛先生看着铁手,“你可知道惊怖大将军原来的名字叫做什么?”
“凌……落……石!”说过之后,铁手猛然想起,顿时接道:“凌落石?莫非凌尚岩跟他是——!?”
“对。”诸葛先生道,“凌尚岩正是凌落石的胞兄!凌落石受封大将军在先,他的掌功‘将军令’,恐怕当世之中,能跟他平分秋色的只有寥寥几人,其中一个便是你。他的内力苦修‘屏风大法’,现已练得第三扇门,若能通破第四扇门,功力只怕要远在你之上了。不过,他如能突破第四扇门,其他三扇必须要全部放弃,否则四门互击,他纵有上天入地之能,只怕若不变成魔头,则成神人,不为疯子,则为白痴,但不管变成哪一种人,他的功力已接近你师祖韦青青青的境地,我也未必制得他住,不过,若到了那地步,他整个人已神飞骸散,也不难找出破绽。也就是因为他武功高强,加上聪明绝顶,且为蔡京巩固权力而立了不少军功,所以先得蔡京信重,请奏封赐,结果,这一来,却对他胞兄凌尚岩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令凌尚岩饮恨京师。”
铁手知道诸葛先生特别点明惊怖大将军的武功特色,必有用意,所以用心记住,并诧然问:“他弟弟当了大官,做哥哥的自当高兴才是,所谓水涨船高,怎么会有这般相反的效果呢?”
诸葛先生道:“那是因为蔡京本是蔡卞的哥哥,他利用其兄长的关系,攀附拉拢,观风察色,利用党争,巩固权势,一再遭贬,依然如日中天,并觊大用。是以这种趁风转舵、奴颜婢膝的做法,谁能高明得过他?蔡京见凌落石武功出众,他手下高手虽多,但武功高强又肯为他卖命如凌大将军的,也只有元师弟,九幽神君、天下第七、方应看。何必有我等数人而已,所以要予以重用,得让他感恩图报。至于凌尚岩这等欺上瞒下、巧言令色的玩意儿,他还不更精专吗?而且,他当年拜相之后,尚且连他弟弟、儿子都照样排斥,对凌氏兄弟二人岂会让他们一文一武,都在朝庭边疆各掌实权么,所以他捧了做弟弟的凌落石,对付做哥哥的凌尚岩;凌尚岩只好黯然退出京都,近日投靠了他弟弟帐下,但仍不敢用原来名字,是以‘大连盟’和‘将军府’的人,只知道有‘尚大师’,不知道有‘凌尚岩’此人。但此人因毕竟是凌惊怖的胞兄,所以甚得大将军信重——他们毕竟是‘自己人’。”
铁手道:“原来尚大师就是大将军的哥哥。冷血和追命正一明一暗,去查勘凌落石草营人命、恃势肆暴的案子,却不知他们可知晓这一项?”
诸葛先生叹道:“尚大师就是凌尚岩,也是最近才由你大师伯的首徒花珍代探得的消息,可惜花珍代亦已给大将军狙杀了。追命和冷血,目下尚未知道这层关系,但有一事更是要紧。”
“什么事?”
“凌小骨的性命堪虞。”
“——凌小骨?他不是大将军的儿子吗?却是谁要杀他?”
“正是大将军。”诸葛先生当即把冷血的身世之谜尽告铁手,并道:“当年那一个晚上,我因救冷小欺而却在罢了崖谷底救了冷血,他身裹虎皮,精气过人,但究竟为何人之子?谁人扔弃?我多方打听,仍全无线索。我早已把情况尽告苏秋坊,冷血若为身世事惶然无助,追命一定会拍开蜡丸,就一定会去找苏博士,届时,何以抉择,进退自如,则要看冷血少年了!不过,危险的却是凌小骨。”
铁手诧道:“为什么是他?你是说——?”有点恍悟。
“对,大将军知道他是冷悔善之子冷小欺,必定斩草除根;”诸葛先生忧虑的说,“当年,我反从张判处打听得宋红男与凌夫人易子一事,就一直担心这种场面。所以,你在赴“七分半楼”之行时,请多留意“三花五叶旗烟炮”。你一旦发现,即请放下手边的事,赶赴保护凌小骨要紧。因为迫命、冷血可能会忽略这个要害,而他们也穷于应对大将军,不一定能分心此事。”
铁手愣然:“我要赴‘七分半楼’?那儿不是‘青花会’的重地吗?”
“不止是重地,还是总坛;”诸葛先生道,“而今,还是燕鹤二盟的共聚之地。如果我猜得不错,大将军一面与冷血周旋,其实,野心却仍在膨胀,他暗里要解决于一鞭副上将军,而且要全力歼灭鹤盟燕盟和青花会!”
铁手倒真的有点为之咋舌:“大将军有那么好气魄么?三师弟和四师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是善者不来,他可有把握同时点着那么多处火头?”
“其实火头多几处,反而火势更大,更可把他要消灭的敌人焚之于一炬;”诸葛先生道,“他知道了冷血是他的孩子,仍会不会下杀手,殊为难说;但以他的狼子野心,并吞于副上将军的兵力,是迟早的事;而攻打鹤燕二盟及青花会,更是势所必然。”
铁手追问:“为什么他要在此时取下这三个武林中不可忽视的势力呢?”
诸葛先生道:“那又要回到我刚才说的金梅瓶一事上。当时,凌尚岩盗得了金梅瓶,私下献给蔡卞,蔡卞也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要了这口瓶子,会得罪蔡京,但他还是要了,却是为何?原来他知道皇帝好淫奇巧,且已久慕金梅瓶,若能先其兄而献上,必定备受重用,大有封赏。那时候,蔡卞已遭贬逐外斥,正要这口瓶为他换来东山复出;凌尚岩曾多方巴结蔡京,已知决不会受他重视,于是便把赌注押在蔡卞身上。两人虽然各怀鬼胎,但却同心一致,由蔡卞名义,请凌尚岩下杭州亲护金梅瓶上京,不料,中途却遭燕盟的凤姑、鹤盟的长孙光明拦截,把金梅瓶抢到了手,这一来,便注定凌尚岩翻不了身,既怕蔡卞迁怒,又怕蔡京对付,两面讨不了好,只好不敢再回东京,失意流落了好一段日子后,近日再化名混回到他老弟的山头去,跟苏花公同当成“大连盟”和“天朝门”的军师了。
铁手很有点震讶,“燕盟和鹤盟明知是朝贡圣上的宝物,也敢劫夺?”
诸葛先生道:“有什么不敢?圣上下令采办花石,对民间宝物,无不搜刮,督办或协办的大小官儿,无不趁机扰民劫财、作威作福,弄得民不聊生,天下沸腾。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就把押到东京去贺蔡京的寿礼十万金珠生辰纲劫了,摆明是劫“贪赃祸国乱臣贼子的财物”,一点情面都不留。当时,凤姑和长孙光明比现在还年轻七八岁,正是锐气少年——一个锐气少年,还有何事不敢为?你去问冷血,他有什么事不敢做?我派他先去危城独战老奸巨滑的大将军凌落石,便是要磨磨他,要是这样就磨钝了,他的造就便也不外如是;如果越磨越利,那你们三个做师兄的得要好好奋进了,这小四师弟日后可不是等闲之辈!”
老气青年
铁手笑道:“我看四师弟能打熬得住的!他比我还坚忍!”
诸葛先生道:“但你比他沉着、稳重而且温厚。相比之下,无情有气质,追命有气派,冷血有气势,但你有气度。”
铁手赧然道:“我就少了他那份锐气。我是老气青年。”
“你不是老气,你只是懂人情道理,跟追命一样,但他玩世不恭些,我才特意要他去当卧底,折一折他的不羁,让他多收敛一点,对他日后自有好处。”诸葛先生道,“你则比较为人着想,知道进退,但做事的顾碍就也比人多了。我要你赴“七分半楼”,便是要你放开怀抱,跟江湖好汉、武林高手放手一搏。至强不斗,至大能容,但在未至强至大之前,还是要在与天斗与人斗与敌斗与邪魔外道龙争虎斗中证实和锻练自己!”
铁手道:“世叔的苦心,我是领会的。学无止境,学而知,坐而言,起而行,学问到了最后,还是得要有行动;同样,武到了最后,是不动手的止戈。所以,我跟大师兄学习,多念点书,多化点功夫在修养学识的进修上。”
诸葛先生道:“问题就出在这儿。首先要札好学问的根底,可是,学识是死的,必须要悟和化,才能成为活的、自己的学问。冷血的优点是凡做一件事,必全力以赴,无后退之心,这种只进不退的决心,使他的武功能击败比他强上一倍以上的对手。可是他首要就是专注、坚忍和狂热,所以心无旁骛。因而,他的武功做事,都比别人迅疾快捷,但未必应付得太复杂的事。历来所谓大事,都是道理十分简单,办来却十分复杂的事。他专心练剑,不好读书,所以习剑比人快上手,但到了高境界时,就不易跟心神一并提升以简御繁了。”
“追命则不同,他放得开,洒脱得起,深明人情道理,无羁游戏人间。他觉得生活的学问比书本的学问大得多也有用有趣得多了,这有道理,可是他到头来江湖事样样懂一些,件件插上手,反而不够精专,因而外观快活自在,内心实落寞无寄,天涯载酒行。幸他一双神腿,与生俱来,加上酒量好,追踪术高明,所谓有拳有脚,一时横行;有情有面,天下去得。所以一入江湖,他可比你和无情、冷血都便给;”诸葛先生话锋一转,转入无情身上,“无情虽为你们的大师兄,但年纪只比冷血稍长,比你和追命都轻多了,不过,在心智上,他却成熟多了,他自己也戏自己是“老气青年”。他天生残疾,天性孤僻,不便修习内功,无法行走天下,所以发奋苦读,学问十分渊博,且对行阵韬略、机关勘案,非常精专。他智能天纵,博学强记,可惜就比较少在人世间真正浸淫过,所以纸上谈兵,有时对世间中的七情六欲、人情世故,不易纵控。他坏在光是读书,有时候书读太多会把人读傲掉读迂掉的,你不要学他这点。”
铁手听到这里,惶愧的道:“世叔,却不知我的弱点又在哪里?”
诸葛先生笑道:“你温柔敦厚,待人以诚,豪迈坦荡,好交朋友,也爱读书,内力掌功,也得天独厚。只不过,你也太实心眼儿些了,读到的学到的,还不能化,牵制较多,放不开来。你不要学无情的冷漠孤僻,不要学冷血的一味勇悍,不要学追命的吊儿郎当,但他们也不要学你的老实忠厚。忠厚还可以,老实在这险恶江湖上,准时常要吃亏的。”
铁手惭然道:“游夏自知愚鲁笨拙,但就是天性愚钝,常枉费世叔一番昔心教导培育。”
“这倒没有。我四位徒儿里,你大师兄天生残疾,咎不在他,除此之外,目前为止,就你最能忍辱负重,最能也成大器。”诸葛先生叹了一声道,“你万勿使为师失望才好。”
“世叔……”铁手为之哽咽,忽想起一事,于是有问,“我们四人,都是你入室弟子,武功多由你亲授启迪:你待我们恩重如山,岂止于师?简直恩同再造,就跟亲父一般——可是,为何你总是不让我们叫你一声师父呢?”
诸葛先生斜睨着眼,笑而反问:“那么久了,你们四人竟没商讨出一个所以然来吗?”
“大师兄最能领会你老人家的意旨,”铁手试着说,“他说你精通天文地理、奇门术数,可能早已算出我们对您的称呼,不宜过亲,以免刑克,不知是吗?”
诸葛先生叹道,“无情果然是聪明过人,甚契我心。这是主因。你看我年老无嗣,亦必有因,为了不想对你们刑克太重,称我为:‘叔’,或能减免一些。但个中还有其他因由,待他日时机成熟,再为相告。现在先谈你赴‘七分半楼’的事。”
铁手问:“七分半楼”不就是“青花会”的总坛吗?他们跟燕、鹤二盟又有什么纠葛?”
“没有纠葛,却有情义。”诸葛先生道,“‘七帮八会九联盟’,是先有‘七帮’,再有‘八会’,然后才有‘九联盟’的。‘青花会’会主杜怒福远在凤姑和长孙光明初涉江湖时,已大为看好赞赏,予以鼓励协助,所以日后凤姑和长孙二人有所成,便要报答杜怒福。
杜怒福一直到四十六岁,尚未娶妻,后来却钟情于‘锦衣帮’的帮主‘狂僧’梁癫之女梁养养。可是一是梁养养早已许配给‘污衣帮’的帮主‘疯圣’蔡狂。杜怒福从来内向,不敢表达,又年事已高,那能跟人争?于是长孙光明和凤姑,便为他夺犬金梅瓶’,使他能情场得意,以报当年看重之恩。”
铁手道:“他俩能记人恩义,倒是难得。不过,我曾听江湖传说,凤姑一度有意向‘大连盟’示好,有意结纳,不知可有此事?若然,凤姑何不将金梅瓶送还凌落石?”
“问题是:不知心理作祟,还是真的神物,金梅瓶果然生效——不但杜怒福终得养养姑娘的青睐,共谐连理;连同长孙光明及凤姑这一对欢喜冤家,也误会冰消,有意长相厮守——而这两人也是有志气的高手,所以,他们更不愿把金梅瓶还予大将军这等恶人了。”诸葛先生道,“他们也因不想过于激怒大连盟的势力,本来派出麾下高手李国花,为大将军效力一事,那是要找出将军府和朝天山庄里的卧底,那一场追命虽然中伏,但大笑姑婆却及时反应,使李国花负伤而逃,从此‘鹤盟’更对凌落石深痛恶绝,翻脸到底,誓死抵抗不从。”
铁手问:“那么,我是不是要去夺回金梅瓶呢?”
诸葛先生道,“本来,那都是他们之间的事。可是,赫连乐吾现在跟我联成一气,对抗蔡京、傅宗书,他因赫连小姑哀求,要他设法为夫婿刘芬开脱复藉,便转求于我。你知道,赫连将军是向不求人的。我劝皇上,只怕白费唇舌,万一让蔡京知道我们正图谋营救,说不定就会先下手为强,刘芬可能更有杀身之祸。唯今之计,我们既需要赫连一脉的助力,以抵制蔡京有大将童贯的靠山;此外,刘芬因力阻‘逼迁案’而遭连坐,实在冤枉不公;再说,金梅瓶也确原是他所属之物,如能取回献给圣上,定必龙颜大悦,定能赦免刘芬之罪。”
他顿了一顿,又道,“更重要的是,皇上现采纳妖言,饬令全面采办花石,如果得了金梅瓶,能使他转注于那回事上,也是迫于无奈之计,至少没有那么扰民伤财、惊动全国之甚!我看曾得宝瓶之人,似乎并未贪色荒淫,反而与所爱之人恩爱逾恒,这不是正好吗?如一口金梅瓶能解一半花石纲之虐,那真个是普天同庆、额手称欢了!”
铁手的眼睛发了亮:“好,那我去夺回宝瓶,一并留意凌小骨安危!并且与崔、冷二位师弟尽量应合。”
“不过,大将军早已亟欲除燕、鹤二盟而后炔,加上近日我们派人赴危城侦察他,他定已觉不安,所以必提早发动,灭鹤燕取金梅瓶,献予蔡京或圣上,争取欢心信任,以图独掌边防兵权,如此他便可为所欲为,格杀侦办钦差了。你去到,极可能与他有遭遇战,要提防了。另外,”诸葛先生道,“长孙光明、凤姑和杜怒福之所以一直不肯交出这口宝瓶,谅必有因。虽说金梅瓶是他们强抢而得的,但盗亦有道,燕鹤二盟连同青花会,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脚色,在武林中也是竖起大拇指头的人物,你要权宜办事,不可胡来莽撞,得罪武林好汉!”
铁手恭首道:“世叔吩咐,我听着了,记下了。”
诸葛先生道:“你一向敦厚持平,重人自重,所以请你去我能放心;要不然,而今之际,我身遭当世七大奇门中的五大顶尖高手的伏袭,怎么把你们三师兄弟均外遣,只留无情周护呢!”
铁手一听,大吃一惊:“什么——!?”
诸葛先生道,“你不必惊动,不要担心。你们三人办好事情,才是至要。”
铁手却仍是情急,“是谁要暗算您呢?”
“除了恨我入骨的蔡京,还有谁呢?”诸葛先生道,“只不过,这一回,他请动了当今之世,七大奇门中的五名出色高手来刺杀我,确是不好对付。”
铁手怔了怔,揣测的说:“七大奇门……莫非是……蜀中唐门!?”
诸葛先生点头道,“还有‘老字号’温家。”
铁手寻思道:“……还有‘鬼斧斑门’不成!?”
“对,”诸葛先生淡淡地道,‘当然还有‘下三滥’何家。’“何家?”铁手半惊乍疑,估量道,“那么,难道‘太平门’——”‘下三滥’何家也出动了,”诸葛先生笑道,“还少得了‘太平门’梁家么?看来,除了‘江湖霹雳堂’雷家那两家之外,家家户户,都得给蔡京收买。”
然后他反问:“你知道光是‘太平门’和‘下三滥’二家,他们出动的是什么人?”
铁手摇首。
诸葛先生道:“‘太平门’派出来的的‘空穴来风’梁自我,‘下三滥’那边派来的是‘孩子王’——”铁手一震,失声道:‘何平?’诸葛先生长吸了一口气,缓缓的道:‘何平。’然后漫声道:“而且,他们还趁你没离开之前,已经来了。”
只听一人铿锵有力的道:“诸葛先生,果然好耳力。”说到这里,陡然而止。
另一人则笑道:“我们以为凭梁兄的轻功和我的诡术,纵闯不入神侯府,但进入铁二爷的‘旧楼’,大概还难不倒我们——可是我们才进得了,却还是立即给先生发觉了,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诸葛先生朗声道:“两位世侄要见老夫,跟管家说一声便是,哪有不恭迎之理,何必夤夜穿梁越脊、冒风受霜的,太辛苦了。”
只听那有力气的语音道:“因为我们不是来拜访您的,而是来杀你的,所以才——”语音又陡然而止。
另一温和还带点羞涩的语音却充满歉意的说:“没办法。先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小辈,也只是执行上令,受家门约制,若有得罪之处,也是万不得已,请多多赐教包涵,更请前辈手下留情。”
诸葛先生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们既是受命而来的,自然要以礼相待。”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缓,但另一方面却同时以蚁语传音向铁手疾说了几句话:“他们一上来就把话挤兑住了,叙后辈之礼,待会儿就算猛下毒手,我也不便痛下杀手。我看他们主要是来试招的。”
铁手即低声道:“世叔,这事就交给我吧,我跟他们是平辈,动手也方便。”
诸葛先生遥向楼外的夜空徐徐推出两张空凳,缓缓的道:“既然来了,有失远迎,还是请坐吧。”
说几句话的同时,已用蚁语传音跟铁手速道,“他们既已准备了后着,我们最好也予人退路,不到必要,不须赶尽杀绝,仇便不会深结。下三滥的诡术是武林一绝,何平是何家年轻一代高手中最出色和心狠手辣的角色,你要当心。太平门则是江湖上逃跑轻功之最,听说由他们来安排逃亡路线,包准能保性命。梁自我的人很自大,但他兼修的“斩妖刀法”已远在梁取我之上,你要当心。你若能应付这两人中之一,可为你即将远行以壮行色,我也比较放心。”
铁手一听,心中暗佩不已。诸葛先生一面对外说话,中气十足,应答如流,但同一时间却能以腹语跟自己急速的说了那么多的话,要又字字能清晰入耳,理路清明,单凭这一点“心分二用”的内力境界,他就远远不及。
年年失望年年望
“旧楼”有七层高,位于“神侯府”南面,里面藏的尽是古籍、经书和各种希奇古怪的册子,以及数百坐罗汉泥塑及其他诸天神佛的雕像。
铁手住在这里,也负责守在这儿。
——不过,这儿一向都很平靖。
因为现在的人,连读书也懒,更何况偷书?要偷,也宁偷些奇观异珍、值钱的东西。
所以,无情守的“小楼”,最需提防,因为那儿有不少奇珍异物、名画古玩,无情精于机关布防,旁人根本混不进去,也没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冷血的“大搂”放的是兵器,追命的“老楼”贮的是好酒,那就更少人“光顾”了,只有对械器有特别研究者,或对此道有特别嗜好的人,才会征得楼主同意,得入“大楼”内参观;至于赴“老楼”的,多半是追命的同好酒友了。
其他,他们四幢分座四方,中为“神侯府”,分四面匡护着诸葛先生,并替诸葛先生看护着兵刃、醇酒、古籍和名画。“神侯府”一旦有事,大、孝老、旧四楼立即赴援,就算是蔡京权倾朝野,并收拢无数江湖好汉异士为他卖命,想要拔除诸葛先生,也一直未能如愿;再说,诸葛曾三度救过皇帝性命,又懂得揣测天子的心思,深知进退之道,并投其所好,实暗促其行有助国泰民安之策,就算是赵佶一向听蔡京摆布,也断不肯摈斥诸葛先生这等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的人物。
蔡京无计,只好实行暗杀。
这夜杀手便来到了“旧楼”。
两张凳子徐徐的平空送出了夜空。
然后两张凳子也缓缓的在半空转了回来,就像半空中有无形的丝线,正在扯动着凳子一般。
两张凳子。
一个人。
一个人坐两张凳子?
不。睡。
这人是支颐睡在两张平排的凳子上渡了过来。
这人还浮在半空中时就说:“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是来观察的,至少,第一个动手的不会是太平门的人。”
铁手抱拳问:“你是‘空穴来风’梁自我梁兄?”
那浮在半空中的人向诸葛先生微微稽首,道:“在下梁自我,拜见诸葛先生。”
铁手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对诸葛先生虽说“拜见”,但亦全无敬意;但他半卧侧躺,能御二凳飞翔如蝶,这一手轻功竟连座椅也沾了光,成了轻若片羽之物,也着实教铁手敬羡。
诸葛先生捋髯笑道:“何平不是一道来的么?怎就你一人亮相?”
话一说完,只闻“夺”的一声。
声音只一响。
针有四十九发。钢针。
针长一尺三分,全钉入诸葛先生原来的坐椅上。
但诸葛先生已不在椅上。
他端坐在一座伏虎罗汉旁。
——这座“旧楼”,除了藏书之外,摆放得最多的,便是神像。
神像又以罗汉雕像为最多。
光是这七层木塔里,就有一百零八座。
座座栩栩如生。
雕像都不一样。
诸葛先生含笑端坐,下有收服的虎,旁有罗汉虎目,上有罗汉扬起伏虎的拳头。
只闻他和气地道:“贤侄是这般拜见长辈的么?”
只听一个稚嫩的语音自梁自我进来的相反方向传来:“晚辈无状,因久慕前辈武功盖世,大胆献丑,求睹神技,而今一试,果然震服。”
铁手一听,知道此人尚未出场,便好话说尽,备好后路,谦虚极了,但手段却无所不用其极,知是极厉害的角色。
说话的人有一张孩子的脸,他手里握着一把蚯蚓似的剑,他的手指白皙柔软,像只画眉绘梅的手。
这是一个美少年。
他皮肤细腻而嫩,唇很红。
但眼神很坚锐。
铁手知道,这人该由他来应付。
虽然这人不好应付。
但更不好应付的是蔡京。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下三滥”和“太平门”的人为他办事,替他杀人,如果杀了诸葛,自然了却心头大患,如果杀不了而为诸葛所败所杀,一定会跟梁何二家结仇,那么,“下三滥”和“太平门”的人自然会跟诸葛先生烦缠个没了。
诸葛先生毕竟只是一个人:他在江湖纠纷里,还能遣下多少时间心力为朝政操心?
蔡京旨在如此。
所以这件事,诸葛先生不好应付,尤其这二人相伴同行,坦然以讨教为名,实行狙杀之事,梢一失着,就会惹上没完没了的仇隙。
所以铁手站了出来。道:“阁下是何平何公子?”
“不敢。”何平态度也十分恭谨,“兄台便是名震江潞的铁游夏铁二爷?”
“岂敢。听说阁下年少得志,已当上“下三滥”中“德诗厅”的总主持,连“战僧”何签都命丧你手,了不起。”铁手道,“可是战僧一向都是你好朋友。”
“他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何家的叛徒,也是武林中的盗匪;”何平怯生生的道,“我只好奉命大义灭亲。”
“好个大义灭亲,”铁手道,“他一向盗亦有道,除暴去恶,济贫安良,我很佩服他。”
“奇怪,”何平笑道,“我没听错吧?铁捕头居然为一个送命在我手中的强盗歌功颂德起来了。”
铁手道:“我也听说他是死在你的暗算下的。”
何平心平气和的道:“我们‘下三滥’招招都是暗算的,就像无情一出手就是暗器——那不算暗算了吧?二爷,你不是要骂我卖友求荣罢?”
“不是,这不是卖友求荣;”铁手道,“你杀了他,所以变成了“德诗厅”的主持,应该是杀友求荣才对。”
何平若无其事的说:“我要是能杀了诸葛先生,回去也一样能高升。”…铁手挥手道:“你回去吧。”
他竟直截了当的叫何平回去。
梁自我忽道:“你凭什么叫他——”
他的话徒然而生,徒然而止,让人感觉到无头无尾,但也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
铁手道:“他自己回去,便省得我动手。”
梁自我一声冷笑。
连冷笑也倏然而生,倏然而止,甚是突然。
何平低首看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漂亮。
指尖很秀气。
然后他问:“要杀诸葛,就得先杀你?”
铁手诚挚地道:“你过不了我这一关的。”
何平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以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铁手,像一个小弟弟看一名大哥哥一般:“你知道我最希望的是什么?”
“有的人要钱,有的人要权,有的人要天下无敌,我不知道你要哪一样。”
“我样样都要。可是,什么事情都总要有个开始,得先有一样。有了一样,其他的自然就会接踵而来了,只要我聪明一些、沉重一些、运气好上一些。”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
“哦”?
“如果我打败你,我就会很有名。”
“我劝你不要冒这种险。”铁手说话很直接。
何平迳自说下去:“……如果我能打杀诸葛先生,我就更有名,简直名动天下了。”
铁手道:“你在做梦。很多人都做过这个梦,但都梦醒了。”
“不,我是在希望。”何平有些惘然的道,“你知道吗?我想成名想疯了。上头叫我来杀诸葛,我自知不才,明知不逮,还是一试。因为这诱惑太大了。诸葛先生是当今智勇第一人,杀了他,我就是武林中的九五之尊了。其实,现在武林上刚冒起来的江湖年少,谁不想杀诸葛?不杀诸葛,即杀蔡京,这是人人的梦想。多少人试过,多少人身亡,年年希望人人望,今日轮到我。”
他正色道,“我是要一试的。杀不了诸葛,也许可以杀了你。杀了你也可以名声大噪。”
铁手惋惜的说:“但你已经很有名了呀。”
何平脸色陡然乍白,额上青筋一闪:“我不要那种名。不生不死,一万个人,只有五百个人知道,那就不是大成大名!我要的是万人中一万人都闻名色变!我既在武林,就得在武林扬名立万,不但要名满天下,还要名震江湖!”
铁手道:“那你今晚只好失望了。”
何平道:“为什么?”
铁手道:“因为你连我都打不过。”
何平诧道:“我们还未动手,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用卑鄙的技俩杀了战僧;”铁手道,“你这么年轻,就心术不正,你不能坦荡磊落,怎打得赢我大丈夫的武功?”
何平笑了。
梁自我也笑了。
他的笑陡生陡止。
“从来大丈夫都是给小人攒倒的。”何平悠悠地道,“你知道吗?我们‘下三滥’的武功绝技,是愈要心术不正,才愈能成大器的。你不信就看看当今身窃高位的,那一个是天真无邪便能扶摇直上的?谁不是你虞我诈心机阴诈才能保住大位的?你真幼稚得令我不敢置信。”
“错了。”
铁手正色道:
“真正大人物、大手段、大功夫、都是在大道路上直行出手的,你要成大功立大业,却没有一点大气派,连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都不行!不信?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
何平面对他的话浮一大白的说:
“好,我就先拿你祭剑!”
事事无忧事事忧
铁手知道何平会出手的。
会向他出手的。
可是他绝对/根本/从未想到这时候向他出手的会是: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揉身扑近,左手中食二指直取他双目,右手曲成豹掌,反托他鼠蹊,右足急蹴他左太阳穴,在袖如刀飞切他的咽喉。
——诸葛先生竟向他下辣手!?
(诸葛先生居然向他下的是毒手!?)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
他立桩、开马、沉股、吸气、收丹田。
但没有出掌。
也没有出手。
他不动。
不动如山。
只大喝了一声:
“开!”
映象立即破碎、淡去、然后幻灭。
诸葛先生仍微笑跌坐于伏虎罗汉之旁。
他压根儿就没有动过。
铁手那一声大喝,喝碎了假象。
喝出了何平一剑刺来。
剑身弯曲。
如蚯蚓。
——这一把正是蚯蚓剑。
铁手空手接剑。
他接下了这一剑。
剑突然变了,软了。
剑缠在他手上。
剑变成了一条蛇。
毒蛇。
蛇就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
铁手又喝了一声:
“开!”
崩地一声,蛇破空飞去,半空化作一道弯曲的白光。
何平长天飞起,白光又落回他的手上。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他那种人十分鲜见的狠色。
他一脚踹一尊罗汉。
那是一个怪罗汉。
他衣襟敞开,露出一个青面撩牙的人头,何平这一脚,竟把罗汉蹴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人扑向铁手,而且一头——不,两头——就向铁手撞了过去。
铁手双手一托,抵住了两个比铝铁还重的头颅。
这时候,何平已一连数脚,踢下了也踢“活”了几名罗汉:一个罗汉,有东南西北四张脸,一张脸笑,一张脸哭,一张脸不哭不笑,一张脸又哭又笑。他乍哭乍笑的出拳递脚,攻向铁手。
一个罗汉,有一条极长极长的舌头,还有一条极长极长的尾巴,他的尾巴和舌头,成了他身上的两道鞭子,直向铁手砸来。
一名罗汉,肩下生的是一对脚,在走的是一双手,他就用双脚攻向铁手。
另一名罗汉,鼠蹊上长了一朵七色的花,花蕊有一方古鉴,朱红带青,竟万蕊飞出,印向铁手。
更有一名头陀,忽然撷下自己的头,飞砸铁手,而在断头处,竟长出了一把金色的雨伞来。
这样怪的打法和这样诡异的场面,换作别人,不吓死都会给扰乱得六神无主。
铁手只见招拆招,忽吐气扬声,默运玄功,双掌一催,大喝道:“开!”
狂风乍起,宛若百十丈风火云雷,排山倒海,骇浪飘风,怒鸣突起,就在这刹间,他已一个箭步,直闯过十几名怪罗汉的围攻,离何平只一步之遥,掌出声扬:“何平,你若要取我,先拿点真本领来!”
何平见几次施绝招,都迷他不倒,眼见已抢近身来,避已不及,只好接他一掌。
“格”的一声,何平的手臂折了,再“格”的一声,腿胫也断了,又同时“格格”两声,颈骨和腰脊一齐折断。
何平瘫软于地。
铁手也不愿下此重手,心里难过,同时也吃了一惊,就在这时,剑风到了。
自后而至。
剑只一招。
但有三十六抽二十九送。
这是何平的绝门刀法化为剑法的秘法。
这时候,铁手才发现瘫痪在地上的,只是一尊泥菩萨而已!
这骤变奇而急,饶是铁手步步为营,着着当心,但在稍错愕自己杀了人之际,何平的抽送刀法已化作绝毒剑影,连刺他背门,后脑、腰胁。
忽听诸葛先生一拍伏地虎头,叱道:
“关!”
铁手当即醒领。
其实开和关,只一线。
——道是没有门的,所以谁都可以进去,但谁没有悟道都进不去;同样,因为没有门,所以任何地方随时都是入口。
铁手听了诸葛这一叱,乍然而悟,一时间,四大五蕴、三十六穴,同时封闭,回身瞪目,双手一合,拍住了剑。
何平连攻六十六剑,但有六十五剑,是剑尖到了铁手衣上半分之处,竟给一种无形的罡气生生托住,扎不进去,他正要把力量全聚于一剑之际,剑却已给挟住了。
铁手的手如铁。
剑刺不入铁的手。
也抽不出来。
何平知道自己若不弃剑,就危殆。
如果弃剑,这把“蚯蚓剑”仗以成名,是丢不得的。
就在这一刹间,何平想要施展当日自战僧处学得的“四十一仰五十六伏”。
然而同在一刹,铁手已放了手。
而且还心平气和的问:
“你要走了吗?”
何平只觉一阵血气翻腾,一时心浮意燥,强立步桩,但他居然还可以强敛心神,强抑体内浮躁气动,苦笑说了一句:“这儿我还能留吗?”
铁手平和的问:“哪儿去?”
何平长吸一口气,“既杀不了,便随他去,反正处处无家处处家。”
铁手和平的道:“其实事事无忧事事忧,如果不是先生一声喝破,我也可能抓不住你的千剑万剑。”
何平这时已然平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我的千剑万剑只一剑,就算诸葛不来喝破,我的剑的杀力还攻不破你的真身。”
他惨笑道:“所以,我已尽力,但功败垂成,今晚,这儿,已没有我的事了。”
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
他已尽力刺杀,但赢不了铁手,更毋论诸葛了。
所以现在没有他的事了。
而今只有梁自我了。
在铁手内心,也廓然分明:
诸葛先生在临行前,以一喝来让他破了关。
这一喝足以在他耳畔心里响彻逾恒。
无心就是第一关。
关常开。开就是关。凳子徐徐降下。刚才梁自我一直是隔山观虎斗。隔岸观火。现在呢?他正在拔刀。徐徐拔刀。刀声在高楼的夜里发出挣然金风。铁手在听。他却在听另一种声音。仿似雨来穿林打叶声,又似白鹭风过明月霜。——那是什么声音?就像多情的心坎里掠起一阵无情的涟漪。
太平门
只要活得很有力气,便连老都不
怕……苟活不如痛快死。
自欺欺人
拔刀。
一把精亮灿目的钢刀。
刀身上隐约镌着小字,刀气相映光中,明暗凹凸,影影绰绰。
磨刀。
他竟然就在诸葛先生和铁手面前磨刀。
没有磨刀石。
他的刀竟磨在左手膀子上,居然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他一面磨刀,一面望着铁手笑:
“怎么样?我的手比你硬吧?”
铁手道:“铁枝也比刀硬。”
楼高七层。
每一层都有窗户。
每一扇窗都竖着铁枝,三根。
刀光一闪。
甚亮。
简直像冷电在楼里游走了一趟。
刀仍在梁自我手里,像根本没拔过出来一样。
他笑起来比刚才的神情更傲慢。
铁手眼尖:
铁枝仍在那里。
但其实已给削断。
三根都断。
一刀削断。
清脆俐落。
——虽然只是一刀,可是断法甚奇。
一断在上。
一断于下。
一从中砍断。
——一刀三断,而且是三种断法都不一样。
“但我的刀利。”
说着他又蓦地一笑。
“那是你的刀,”铁手道,“你的刀利与不利不关我事。”
“关的,”梁自我亮起了刀,往灯映处一照,“你看这些个名字。”
铁手眼利。
“‘太阳轰’谷凡谷,‘大地王’高更高,”铁手念刀上的字,“‘铁锤’查理、‘立地成魔’崔大左。”
梁自我傲然道:“你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你不知道也可以去问诸葛老头。”
铁手点点头,道:“他们都是名人。”
诸葛先生抚髯道:“一流的武林高手。”
梁自我咧咀笑道:“他们都或死或败在我这柄刀下,我总共有二十八把刀,刀刀都刻了不少人的名字,我每击败一人,便刻上他们的名字,并且把刀放在冰库里,一年不用,以作纪念。”
他慷慨垂注的对铁手道,“你应该感到高兴:下一个,便是你的名字。”
诸葛先生跟铁手互相看了看。
诸葛眼也不霎的说:“你实在太荣幸了。”
铁手道:“我应该感到自豪。”
诸葛笑道:“年轻人总是爱打败前辈名人,要不然,也希望跟名人前辈的名字扯在一起:瞧,我有这么多朋友是威风人物,我还会差到哪里去!或者说:那些那么有名的人都是我手下败将,更何况是你!”
铁手道:“都是因为本身没有信心之故。”
诸葛说:“可是,如果一辈子都未尝过真正成功的滋味,你叫他信心打哪儿来?”
铁手理解:“所以,真正的满足是自足一些,减少过多的欲望,而不是拼命去达成欲求。”
“你们在说什么?!”梁自我怒道,“教训我?讽刺我?”
“我们为什么要教你训你?让你更聪明更厉害?”诸葛捋髯悠然,“你又不是我儿子。”
铁手也应和道,“一个人若要自欺欺人,那是他的快乐,谁也改变不了,问题只是:他也改变不了谁、任何事。”
梁自我愤怒了。
“你要为你的话付出——”
这话陡然而生。
陡然而止。
他就在话止的刹那出手。
他出手的时候并未撷下他头上的帷帽。
因为他骄傲。
他本来仍侧卧在两张凳子之上。
他的姿态很悠闲。
姿势也很夸张。
因为他的人很紧张。
——人最容易透露自己是否紧张的是眼神:在何平与铁手诡异莫测的短促交手里,梁自我的眼里已七度炸出既兴奋又难耐更浮躁的奇光。
他本来离铁手有十一尺。
铁手在一尊青脸獠牙、牛头马脸但手上却拈着一朵小小白花的罗汉像旁。
他的四尺后是诸葛。
诸葛跌坐。
左旁是栩栩如生,但形如枯槁、一双厉目却冷如寒电的伏虎罗汉。
伏虎罗汉右侧,则是何平。
他自知打不过铁手之后,他就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蚯蚓剑仍未入鞘,但他安份守己得就像一个做错了事正待大人来处罚的大孩子。
其实,他心中很分明:
蔡相爷下令“五大奇门”暗杀诸葛先生,他喜欢暗杀。暗杀是一种凄艳的行动,尤其是杀人和被杀者流出鲜血的时候,就像蜇人的蜈蚣,因为毒,所以才美;也像噬人的蝎子,因为致命,所以特别动人。
可是他明白,凭一己之力,未必杀得了诸葛。
因为他知道自己未必杀得了,所以不如率先出手:如果得手,自是大功;万一失败,因仇恨未结,只要一上来即叙长幼之礼,尚可全身而退。果然,他连诸葛都沾不上,已在铁手手里吃了暗亏,他立即便撒手弃战,适可为止。
没想到,他一向以为骄傲自大、自视过高的梁自我,竟然也一定要跟他一道来。
——所以这看来狂妄自满的人并不简单,莫非他也跟我是同一般心思?
(如果真是,倒要好好看看梁自我如何以他的“斩妖甘八”刀法决战铁手。)(如果真的是,倒真要认真的看看“太平门”名震天下的轻功提纵术。)何平正要袖手旁观。
蓦然,他发现了一件事。
一件很恐怖的事。
月亮很好。
罗汉很好。
楼也好。
可是在这一刹间,一向冷静、沉着、从容、脸慈心狠,外表清纯但身经百战的“孩子王”何平,他的心一如他的剑,一般弯曲起伏不定;他的手一如他的剑,冷而微颤。
(该不该通知诸葛先生呢?)
当何平决定“不”的时候,梁自我已出了手。
他挥刀扑向铁手。
他快得像全没动过。
铁手几乎是发现刀光竟已那么近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敌人也那未近。
他的双拳立即打了出去。
出拳一定要运劲。
拳有拳劲。
掌有掌风。
更何况那是铁手的拳!
可是,拳一出,梁自我竟给拳风“吹”走了。
他似比一根羽毛还轻。
铁手的拳击空。
刀锋却自铁手脑后破空而至。
——他是何时到了自己背后的?!
铁手急一低头,双掌往上一托。
刀风险险自头上掠过去。
同时有两股大力,把刀势往上一抬。
梁自我情知这下自己中、下盘得亮在敌人眼前,他反应奇速,随着上掀之力,身形急纵而起,一下子,在这第七层楼高的柱、梁、椽、棂、檐、瓦、匾七个要点上轻轻一挂、或略略一点、甚只微微一幌,就闪过去了。
一片头巾飘然半空中。
铁手根本摸不清楚他在哪里,更休说要向他反击。
他的身形在偌大的楼里飘忽莫已、倏忽莫定,如不是在不同的地方还轻轻的借一借力,梁自我简直就像一个空中飘浮的人,像一缕空穴来的冷风。
梁自我轻弹刀锋。
他很满意。
满意极了。
——若要硬拼,他仍未必是铁手的敌手。
——但他凭着绝顶的轻功和绝世的刀法,已一刀砍下铁手头上一片袱褚巾。
单凭这一刀,他便可以回去作“交代”了。
铁手看着自己飘然落下的一爿头巾,向如壁虎般贴在远壁上的梁自我苦笑道,“‘太平门’的‘空穴来风、有影无踪大法’?”
梁自我撇着唇,只说:“说对了!厉害吧?”
铁手拱手道:“佩服,”
梁自我倨傲的拗下了唇角:“太平轻功,天下第一,你们要追我?还练八辈子吧!”忽听一个有锐气无内力的声音道:“如此轻功,自欺欺人,也自轻轻人!”
自气气人
话一说完,嗖的一声,人影一闪,白衣一飘,已撷了他头上的帷帽。
梁自我大吃一惊。
因为那人不是出手快。
而是身法快。
快得连他想都来不及想,对方已完成了一切动作。
——对方的轻功竟比他“想”还快!
他抬头,他要看来的是谁。
——这刹那间他几乎错以为来的是“太平门”总掌门人梁三魄!
只有他才有这般轻功!
他自己二十四岁已成为门内十二位值年副掌门人之一,与名震天下的“奇王”梁八公亦可并列,因而在轻功上,他只服——“闪空”梁三魄!
如果是他来了,一幌身便摘下他的帽子,他也只好无话可说了。
可是不是他。
不是梁三魄。
而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脸白如月,月寒如刀,刀亮如他双目。
他的样子只有两个字:
清丽。
可怕的是,这人是浮在半空之中的。
一点也不错,这人的确是浮在半空之中的。
上不着屋顶。
下不着楼板。
这人完全在空中飘福
真。的。
他。在。空。中。飘。福
——人怎么能在空中飘浮?
不需借力不需落地不需攀附不需倚靠……更可怕的是:这人齐膝以下的一双脚,竟是虚幌幌的——那是一对废了的脚!
一个残废的人,竟在空中撷下他的帽子,在半空中飞翔,并在空间里凝住不动!
梁自我骇然喝问:
“你是什么人?!”
那废了一双腿子的年轻人冷冷地道:“我叫成崖余,人称无情。”
——一个没有了双腿的人,轻功竟比他好,这是个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
梁自我挥刀。
他要把对方砍成二十八段!
——他本就是“斩妖二十八”梁取我的胞弟,但武功却高上太多了,原因是:他把梁取我用来谈情的时间全用来练刀法和习轻功!
——一个人要的只是胡胡混混不求出类拔革的浑过去,只要把该学的都学应知的都知要做的尽量去做就可以了,但一个人要有出人头地登峰造极的大成大就,就必须要把一些功夫从基础学起,深入扎根,下死功夫,成活学问,化腐朽为神奇才有望!
梁自我虽然自大。
狂妄。
但他确有斗志。
——斗志是普通人都死心时他仍不死心。
他要斗。
所以他一刀砍向无情。
——一个乍现便浮在空中十一尺的漂亮、优雅、忧悒如月的年轻人!
他的刀快。
刀光更快。
他最快的是轻功。
他飞斫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却飞出了旧楼。
——铁枝依然完好,却不知他是怎么掠出去的。
楼外明月楼外愁。
那清丽的少年在月下更忧悒。
梁自我自敞开的大门急穿了出去,刀像饥渴一般的要吸这忧悒少年身上的血。
他追砍了个空。
那少年很有气质。
甚至只像一团气质。
——一缕捉摸不着的气质。
你有没有听过刀可以“砍断”、“斩散”、“劈倒”过气质?
没有。
所以梁自我又斫了个空。
只见那少年仍在月下。
温柔的月。
温柔的夜。
他在月下、夜里、半空中。
——竟然在楼外也一样“副在半空之中。
上,不着天。
下,不着地。
(没有这等轻功!)
(怎么会有这种轻功!)
(人是人,怎么飞?!何况这人根本不“飞”,只是“副在半空之间,像一根羽毛,像一个泡泡!)梁自我只觉打从背脊里嗖地窜上一股寒意。
他虚幌一刀,已倒翻穿掠,砍断铁枝,进了旧楼第七层,强自镇静,敛定心神,双足脚尖点立于那两张凳子上,刷地舞一趟刀花,喝道:“吠,你到底是人是妖——”那人在楼外的半空问:“你见识过什么是真正的轻功了吗?”
梁自我气得鼻子都白了:“这不是轻功,而是妖法!我有正气护身,宝刀在手,就算砍你不着,你也休想沾得着我!”
无情听了之后,居然笑了起来:“你既然认为是妖法,我就再给点妖法你瞧瞧。”
他一扬手。
明月下,精光一闪,半空中,乍分两道,急射入旧楼。梁自我眼明手快反应急,挥刀便挡——但挡了个空。“嗤嗤”二声,倏地两张凳子一歪陡沉,梁自我对空中无情,全神贯注,一时不察,几乎跌了个仰不叉。
但他毕竟是“太平门”的高手。他的身子一个恍忽,眼看就要跌趴在地上,但已一个鲤鱼打挺,立住桩子,还拦刀护身,双目紧盯丈外无情,这回气得个脸红耳赤。
然后他这才发现,两只凳脚已给打断。
——原来无情的暗器,取的不是他,而是凳脚。
——如果这暗器取的是他的性命,他可有本领招架得了?
梁自我也不知道。
他很气。
但已失去了信心。
——一个自信心太过膨胀的人,就是自大;自大的人其实最容易失去信心,因为他的自信是来自空泛的膨胀,井没有打从心里头扎根。
他生气的挥着刀,“好,我走,但我毕竟砍下了铁手的头巾说多这里,“喀噔”两声,刀断成三截,他手里只剩下刀柄半尺来长的一截。
所以话没说完他就走。
——连刀也断了,他的信心也完全随刀而断。
——不走还留来作甚!
他不等何平。
甚至也不打一声招呼。
何平也好像事不关己的笑道:“他很生气。”
无情缓缓、袅袅、也平平的“飘”了进楼来:“他何止自欺欺人,同时也自气气人。”
何平道:“今晚倒是大开眼界,见识了两位捕爷的武功。”
铁手谦道,“我哪有什么武功,连头巾都给人削下来了。”
何平温文地笑道,“这可是铁爷不拿我当明眼人看待了,梁兄弟的那一刀就是铁爷双掌力一托时震折的,但要待在他空舞了数刀之后潜在刀里的内劲才发作出来,这种内功,连传说中也没有听过。”
铁手温和的道,“哪里。我本来是要留他一个下台阶,但他不要,所以才折在这里。我的内力,比起少林正宗、武当柔劲,还是差上老大的一折,世叔教我的,我没学好,也没学会。”
诸葛笑道:“你还说没学好,未学会,但内力早已胜我了。”
何平诚挚的道,“我今晚得睹无情轻功暗器,铁手掌拳内力,就没有得幸看到诸葛先生的盖世神功。”
诸葛先生道,“武功?我老头子了,还动什么武?谈武论侠,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
何平笑说,“但愿我能万幸目觑,以慰平生。”
诸葛先生笑道,“世侄言重了,这儿没有武林争霸、擂台比武,夜深了,你回去吧。”
何平搔了搔头皮,“真的没戏可瞧了吗?”
铁手微笑向他拱手,其实是相送之意。
“没了?”
何平喃喃自语,样子像个天真不懂事的小孩子:“有吧?”
又嘀咕道:“还有的吧?”
就在这时,惊变遽生!
诸葛先生已然受制!
他发现的时候身边的伏虎罗汉已用双手扣住他背上二十三处要穴,他正待闪躲、反击、挣扎,那人已大喝一声:“临兵斗者皆阵裂于前!”
这雷似的一响,像地底喷着熔岩,天隙击下一道惊电,一道凄厉无比的杀气,把诸葛先生当堂震祝也怔住了。
自凄凄人
急变骤生。
大变倏然来。
连铁手和无情都给镇住了。
那“罗汉”也跟一般人一样,只有十只手指,但他以十只手指却一口气扣死了诸葛先生背部二十二处要害!
那个“伏虎罗汉”竟是活的人!
——他既是活的,只怕就得有人死!
因为这人的武功要比梁自我高。
出手比何平更毒。
他的年纪也比他俩都大。
诸葛先生两道法令向下弯,很用力的感觉也是很痛楚的表情。
他在痛苦时仍予人有力的感觉。
他长吸一口气,想开声,那枯瘦精悍的罗汉一发力,全身格格作响,像每一根骨骼,都要自肌肉里自行裂肤而出,亲自为主人执行决杀令一般。
他脸上有一种奇诡的笑容。
极之诡异,十分凄其。
铁手不敢上前。
无情没有上前。
——因为诸葛先生已落在这人的手里。
楼里本来书卷味很重,可是,现在突然统统消失。
只剩下了杀气。
连月色都不再柔和了。
月色凄其。
诸葛先生又长吸了一口气。
他怄偻着身子,吸气如长鲸。
那罗汉的神色更是凄厉。
诸葛先生再吸了一口气,像他胸臆里有三十二朵肺一齐狂索空气一般。
然后,他已可以说话了:
“你……是……雷……损……?”
那“罗汉”诡异凄厉的道:“是。”
他大概还想说下去。
但他只说了一个字,便不说了。
——为什么?
诸葛先生又吸了一口气。
他一吸气,身子不是膨胀,而是更瘦了。
“没想到,“江南霹雳堂”的人还是来了,而且派的还是东京主脉的“六分半堂”的总堂主;”诸葛叹道,“你的暗算术比‘下三滥’和‘太平门’都更高明。”
他又再吸气。
雷损已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只见他的十根指头在诸葛背胁之际狂舞乱颤,时缓时速。
诸葛又吸气的时候,整个人都瘪了下去。
雷损的脸色更诡秘。
神色更是凄怆。
“你的‘快慢九字诀法’”,以凄厉伤人,但一旦凄伤不了人,就得伤己;”诸葛道,“你扣的是我的死穴,但我的功力一向都聚在死穴上发动最强厉的反击。”
然后他又吸了一口气,胡子份外的银,头发分明的白,脸色也是。
接着他审慎的道:“得收手时且收手。”
雷损这时说话了:“拿起容易,放下难。”
话一说完,他突然放了手。
十指像着了魔似的弹动如拨急弦。
他凄然苦笑道:“但当放手时得放手!”
话一说完,他以右手拔刀。
刀一拔出,无情眼里,刀光如月,皓如银雪。
铁手所见,刀如铁,凄厉砭骨。
何平却看到一把弯曲的刀,像一条灰色而光滑的大虫。
三人都以为他要挺刀再战。
雷损眼也不霎,信手挥刀,刀光一闪,切下了自己的尾、食指、无名指。
三指断。
刀光灭。
诸葛已挺起了身子,动容道:“好刀!”
雷损以右手点穴止血。
诸葛意犹未尽,赞道:“好刀法!”
雷损掏出金创药敷伤处。
诸葛叹道,“这应是‘不应’宝刀。”
雷损闭上了眼,运气调息。
铁手、无情、何平仍震愕莫已,一时未能回复过来。
诸葛抚髯,在等雷损:“你的指法也极好,可惜是按在我的死穴上。”
“我没料到你已把要害全练成了反击力最强的所在;”雷损这时徐徐的睁开了眼,在这段的片刻间,他当机立断,放手、断指、止血、敷药、且已运气调息,“没办法,就算我收手得快,但你的内力已然回攻,渗入了我三指指尖第一节,我若不马上切断,就会一节骨骼撞碎另一节,直至全身无一骨头不碎为止。”
诸葛满口俱是称赞之色,“壮士断腕,高手断指,意思都是一样,反应却都不凡。”
雷损苦笑道,“我还是留着条命来杀你的好。”
然后他凄然的道,“不过今晚是杀不到的了。自凄凄人,好个诸葛,多蒙不杀,后会有期。”
话一说完,他一顿足,冲天而起,撞破屋瓦而去。
铁手和无情过去搀扶诸葛先生。
诸葛笑摇手。
然后他慈和的笑问何平:“你不走?还想再暗算一次?”
何平忙摇首,又摇手,“不了,我要看的都已经看到了——除非是尊主‘何必有我’亲自出手,不然,我看谁也杀不了先生的了。”
他向诸葛一揖,再向二人拱手。
然后他下楼。
一步一步的下楼。
一步步的离去。
一步也不轻福
待他远去后,诸葛第一句才说:“这年轻人日后是极可怕的对手……”然后他一捂胸、一张口、哇地吐出了一口金血。
金色的血。
自妻妻人
诸葛先生毕竟是人。
他着了雷损的暗算,但他已把周身死穴要害练成气聚最强的所在,反折了雷损三根手指。
——只是,雷损的“快慢九字诀法”,确也非同小可。
诸葛先生的经脉也受了冲击。
受了伤。
——不知伤得重否?
这是铁手一路快马、离京三百里时仍思忖着、挂虑着的事。
“世叔便由你来照顾了;”临行临别,铁手对无情诚挚无比的道,“蔡京派了这么多高手来杀世叔,都不好对付,你要当心才是。”
无情道:“你的任务,我也听世叔说了。据悉惊怖大将军派唐仇和燕赵杀凤姑和长孙光明,‘四大凶徒’更是没有一个好惹的。你记住了:赵好小气,唐仇狠毒,燕赵狂妄,屠晚凄厉,如果以一对一,尚可一战,但你要对付他们四人,得联合冷四和崔三的力量,或可不败,但也难以取胜——除非他们四人先自乱阵脚。不过四大凶徒,有的只凶不恶,不一定都要铲除。”“听着了,”无情虽比铁手年轻许多,但铁手对这位“小大师兄”一向都是心悦诚服不已,“你有没有锦囊或是蜡丸赠我,以解我在遇危时之困?”
无情笑了。
他笑的时候很好看。
像化蝶飞去,翩翩笑意。
像涟漪在水里开花漾去,水花。
像啄啐同时的小鸡,破蛋而出。
像冷血。
——冷血的笑意也如岩石上的开花,不过无情更凄美些,似云破月现,冷血却似云散日出。
“我没有锦囊、蜡丸、千年参,你也没有秘笈、要诀、藏宝图,世叔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我没有。我也研究术数,只作为统计推算,自有理趣,可借此多了解些天地宇宙间的运行流转,但却不想预知自己前程路。如果有命,一早天定,我先知道了又有何用?走一条早已熟知的一木一石的路,又有何兴趣可言?如果我能改变命运,那就没有命运这回事了,我又何必要信?如果我知道我一辈子就只能坐在轿子里、轮椅上,也许我一早便放弃不练轻功了。”
“大师兄言重了。对了,忘了恭喜师兄,原来已练成绝世轻功‘流风所及’,可以凌空飞渡了!”
“我还没练成哩!我只是看《唐人传奇》中,有描写抛绳飞空、凭空去来的轻功提纵术,便下苦功研究寻索其理,加上世叔的引导,便发现了一些窍妙:例如人在水里,出力挣扎,便会下沉,若任由水势,则尚能略浮,其实在空中,只好神舍意守,加上我少了别人一双腿的缺点可以转化为优势,倒是练就一些纯粹是吓唬人的轻功,正如唐人和昆仑奴以绳技掩人耳目,说穿了不值一哂,待冷、崔二位师弟回来时,才一并说予你们当笑话听。说来,我的轻功要真正与追命老三相比,还得差上一截呢!”
“所以我才不跟老三比跑得快!”
铁手笑道,他一直都觉得大师兄很苦,很孤独,很悒悒不乐,他便常逗他开心;因为有这种心意,他常常忘了自己年纪其实要比师兄长,老是找无情说笑。
“我没有锦囊妙计,就算有,也不敢模仿世叔的作法。要是真正尊敬一个人,便可以跟他学习,但不要模仿他,他辛辛苦苦,一手创立的事物,给人一抄就抄袭掉了,多不公平!
从来只听过模仿人的人最后失去了自己,没听说过模仿人的人终于成了天才。”无情跟这“二师弟”也特别谈得来,因为他有一切他没有的“东西”:他有雄浑的内力,他有宽阔的肩背,他有方正的俊脸,他有宽宏的气量,他有温厚的胸襟,他有宽广的阅历……但无情觉得自己都没有这些,“我只有一句口诀,是世叔要我转达给你听的,他说,你如果遇难时,就不妨拿‘去夏正好轻衫笑”这一句诗来好好寻思。”
他微笑又道:“他老人家说:有你受用的了。”
铁手喃喃地重覆了几次:
“去夏正好轻衫笑。”
却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好反覆咀嚼、沉吟。
无情见他这般神情,便说:“也许时机未到,所以一时参不透。”
铁手问,“世叔他老人家可好些了?”“他仍在养伤,不能送你了。”无情也忽想起一事,正色道,“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青花会’老会主‘嫁拳娶掌’杜怒福,此人自创苦修的一种神功,就叫做‘自妻妻人’,很是厉害。”
“自妻妻人?哈!”
“唔?”
“我只想到梁自我。”
“不,他那只是自欺欺人。但“自妻妻人”大法却不可不觑,他看来伤己,其实是伤人;貌似攻己,实是攻人。”
“这倒是一门怪武功。”
“世上有的是先把自己人害得一穷二绝,把自家人杀得一清二光,把自己所作恶事推得一千二净,然后才再来重事建设、施舍、恩照。对这些人而言,自由和权利,绝对是他赐予才算;谁敢自行争取,他就杀谁。”无情寒脸厉色的道,“我比不上世叔,他人情豁达;我也不如你,你为人温厚。对我而言,平生只服有才有为者;对于有钱人,我看不起,他们算啥?赚几个钱就当神拜,铜臭毕竟不是花香,为富无道,有钱无识,我当他们是一堆堆的垃圾!对于有权人,我瞧不上,他们是什么东西?只会抓着权力不放,也不怕人鞭尸三百!有权无知,掌权不仁,我当他们是一只只王八!像世叔他,只要活得很有力气,无钱无权,只要天地良心,自在逍遥,便连老都不怕!谁杀世叔,我就杀他!就算是蔡京,我也血债血偿,必要时,我就算是吞掉一颗太阳,又恁地?当然,做人太凄厉只会气坏自己,我也不能带整个世间跟我前进,但一个人太软弱,太没骨气,那就苟活不如痛快死!”
他说到这里,情绪稍微平伏,但脸色依然煞白发寒,只见他苦笑道:“也许这是一个无父无母断腿人的偏见吧:但就算是偏见我也要当苍穹中的烟花,而不只是一只‘彭’一声就完了的炮仗。”
他用手搭着铁手的肩膀,涩声道,“所以我羡慕你,你温厚;我向往老三,他潇洒;我喜欢老四,他坚定。我……我不能。”
铁手明白。
无情很少说这么多的话。
大师兄很少这样说话。
他外表冷傲,但内心激情。
(冷血外观剽悍,但心却热情。)
所以他激动。
(冷四弟也常冲动。)
因而才在他临行前说出这一番话。
(——老大和老四多相似但又多不同啊!)——自己,还有三师弟、四师弟都奉令出京,对付凌惊怖,就只有大师兄,因一双脚行动不便,只有留守东京。
(难怪大师哥内心激荡了。)
“大师兄,谢谢你的教诲;”铁手诚挚的道,“如果没有你在世叔的身侧,我们师兄弟中谁都不放心离京。”
“刘芬是富人,他已享受大半辈子了,我不会为了他去夺金梅瓶;至于对付蔡京这种人,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以牙还牙,以杀止杀——所以,就算我这双腿子便当,世叔也不会让我去办这事儿的。”无情仿佛悟出了铁手此际心中所思,点点头,道,“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程婴杵臼,鞠躬尽瘁,无怨无悔,各尽其力。人生在世,能及锋而用,便可以无憾了。”
他拿出一朵花,给铁手:
“这是世叔交给你的,”他的目光触及了花,充满了柔和,比美丽女人的双眸还显出更多离愁,“必要时,它也许可以换得一口金梅瓶。”
铁手觉得这花儿似曾相识。
“这是拈花罗汉手上的花,”无情笑道,“原就在你的旧楼上。”
“说起旧楼,我真惭愧。”铁手赦然道,“连雷损这样的敌人潜了进去我都不知道,还连累世叔受了伤……”“世叔却很开心,他伤了雷损三指;”无情道,“他说:要是这时候伤不了雷总堂主,日后恐怕就伤不了他了。”
“好一个世叔!”
“好一个雷损!”
“好一口瓶子!”
“好一朵花!”
“这朵花;”无情温柔的看着那朵在铁手指间的花,“叫做‘梦幻空花’。”
在铁手日夜兼程,去京五百里的路上,还想起了他和无情的对话。
自栖栖人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在未到“七分半楼”的三个要寨上,遇上了三个人,然后在泪眼山脚下,遇见了一个人。
前句看似不通,其实是说得通的。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没理由只遇上三个人。但事实上,这七百里路途上,只有三个人是令识多闻博的铁手暗自惊心,为之骇疑的。
既然是前句说是遇上三个人,后面又说遇上一个人,难道前面三个不是人,或最后那个是鬼不成?其实是:前面三个是男的,后面一个是女的,同样使铁手怵目惊疑。
“七分半楼”前三个要镇是:
苦泪乡
大车店
越色镇
“七分半楼”就建在“泪眼山”上。在脚下老远,就看到山顶斜悬着一道飞瀑、两口池潭,远远看去,像一对带泪的眼。更远处的火山,喷发浓烟稠雾。
泪眼山脚下有一处久久饭店。
明白了这些就很容易明白铁手遇上的事。
和他遇上的人。
午时三刻二十七分三十一瞬十五刹(“分”,“瞬”、“刹”皆为诸葛先生特别推算出来的“琐碎时间”,认为如此才更精确的把握时间,尤其是当诸葛排命盘演天文之时,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时同刻生的人的确太多,难以将术数推算准确,故再分计出分瞬刹来《一刹间约有一弹指的六十份之一,一瞬即一弹指,一分则有六十弹指,》四大名捕则沿用了这种计时方式)。
铁手策马路经苦泪乡。
离苦泪乡约两里三碑之处,他看到一间屋子。
一栋会走的房子。
房子在走。
一点也不错。
会走的房子。
房子自己当然不会走。
偌大的房子会走,是因为人在拉动。
拉房子的人,就像长江三峡的纤夫一样。
但“纤夫”只有一个。
他几乎是背着他的房子走的。
一个人用四根幼儿臂粗的麻绳拉动一整座房子,在烈日下行走,——他把自己当牛不成?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疯了不成?
房子以木板和砖块、茅草砌成,满壁贴满了裸女。
裸女画得很漂亮。
很圣洁。
拉房子的人脸黑,发黑,全身穿着黑色的衣服,但牙极白眼极白,顶上戴了一顶火红色的僧帽,整个人在烈日下就像一块烧着了的煤炭。
更特别的是:
屋顶上有一头牛。
——他不是牛,他背的才是牛。
牛上有一只斑鸠,黑身黄嘴咕溜眼。
凡他过处,人人都跪倒当堂,膜拜不已。
纤手大奇。
他问当地的人:
——他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他是神。
一一神?
——他是“狂僧”。
——狂僧?梁癫?!
——他不出山已达十一年,却不知何事惊动他的圣驾,路经此地,真使苦泪乡也沾了佛气圣光。
铁手心中惊疑,只见“狂僧”每走九步,即向天大吼一声:“天不容人!”
再走九步,又向天狂吼一声:
“人不容天!”
又行九步,向天长啸:
“人不容人!”
他和那顶屋子已渐渐远去:
“天人不容!”
语音咆哮犹自传来。他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这样拖着间满是裸女画的大房子走?

时正秋。
仲秋的凉意带着虎舐的热气。
正是“秋老虎”。
左边是禾。
——早稻。
右边是火。
——火燎。
右边的已收割,农夫们正放一把大火,把禾秆烧掉。
左边的稻禾一片金黄,风过稻动,一面热热的热风,像人与人斗争时喷出的热浪;禾穗之间厮磨婆娑,似极战场上的厮杀拼搏。
这儿是大车店。
门口有大车。
水车
水车引入了水,水灌溉稻田。
下午的大车店,赶路(也赶在那狂僧前面)的铁手,却不想住宿。
他只要歇一歇,喝几口水。
他坐下来,要了一点水。
——没有水。
要就没有,买就有。
——真是无“水”不行舟。
他只好“付账”。
——还真不便宜。
他喜欢喝水,一天喝很多水。他跟三个师兄弟都不一样。
冷血喜欢大口吃肉,一日无肉不欢。
无情不喜欢吃肉,只爱吃疏菜、水果,有时还吃花。
追命什么都吃,对吃素有研究,但最喜爱的还是喝酒。
诸葛则爱吃辣,“我的点子,”世叔曾笑说,“八成都是给辣出来的。”
他自己则不然。他爱喝水。只喜欢喝水。他认为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清的、最好喝(吃)的东西。
——世叔就有这点本领:把四个徒弟都培植成不同样式、性情,随他们性格去自由自在的发挥成长。
就像无情喜欢思考,冷血爱打架,追命老爱开玩笑,自己则好交友读书……想到“书”字,他就看见一个女子,捧着一大叠的“书”,走了进来。
女子穿花衣。
花得像生命都在她衣衫上开透了。
女子很美。
美得像把生命一时间都盛开出去了,明朝谢了也不管。
女子很香。
搽很多粉。
——乡间里突然出现这等女子,把人都看直了眼。
铁手也不例外。
他只觉蹊蹊。
接着下来,却更不可思议了。
另一个女子进来,抱了琴。
再一个女子进来,捧了数十画卷。
又一个女子进来,在桌上独自下子。
然后进来的女子,正在诵诗。
女子都美。
都扑粉。
很香。
一下子,这乡野路店里,有诗,有画,有音乐,还有许多美女。
和酒。

铁手先看到酒坛子,再看到那人进来的。
因为那人一面走进来,一面捧着一埕酒痛饮。
——好酒量!
那人喝完了这一埕,随手一抛,咣啷一声,他又拍开泥封,再饮一坛。
——铁手马上想起追命。
但追命没有这人那么大的排常
绝对没有。
那人进来之前、之后、身左、身右,都围绕着花衣女子,有的撒花遍地,有的载歌载舞,有的撒娇不已,有的相互调笑,都很欢悦,很开心,很香,很美。
那人熊背虎腰,粗眉大眼,满络胡髭,身长八尺,浓眉虎目,进退生风,且听他一面喝酒一面狂歌当哭:衣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唏嘘歌声豪。
歌意壮。
歌动听而人悲豪。
然后他们看见了外面秋收的大火。
于是那些女子欢呼,狂舞,有的拨剑,有的拔刀,有的拂琴,有的沏茶,有的吟诗,有的飞天,一起也一齐的在大车店之外,在近黄昏无限好的暮日下,庆舞欢歌了起来,跟火焰烧在干秆上一般热烈,手足交击一样劈拍的响,跟火光冲天而起一般狂烈,她们的双眼里都狂烧着生命的亮光。
那豪壮悲歌的人手一挥,脚一蹬,酒坛子也一路载歌载舞的滚入火海焰涛里。
酒洒的地方火光烘地一亮,像炸了什么。
她们全都欢悦的畅呼起来。
她们围绕着他跳舞,一面痛饮狂歌。
火烧得像爱的狂欢。
她们像经历一种极过瘾的自杀。
铁手看得出来:
她们崇拜那人。
——那个悲歌慷慨高大豪壮的汉子。
他心里默数: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他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偷偷的自后绕了出去。
翻身上马。
在那些人狂欢狂舞中悄悄的打马而去。
“……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怆歌声犹隐隐传来,渐渐远去。
他必须要赶在这些人之前抵达“七分半楼”。
——三十一个女子!
他一定要避过他和她们。
——因为那汉子一定是他。
他是谁?
“(神手)大劈棺”:
燕赵
——还有他那三十一位死士。
他的“红粉知己”。
燕赵来了。
——唐仇还会远吗?
铁手的原则是:他赶归赶,但决不鞭马。
——人为了赶路常打死了马,跑坏了马匹,累毙了坐骑,那是件自私而残忍的事。
他不愿这么做。
——畜牲也是“人”,它们也有生命,它们只是不像人那么聪明,懂得驾御它们,而它们也只是不懂得反抗罢了。
欺负畜牲的人本身就是畜牲。
他策骑赶至越色镇,太阳已经下山了,入暮时家家户户点起了白色带灰的灶烟,铁手看在眼里,心中像那渐暗的窗边点上了一盏灯:——不知何时我流浪的岁月才告终结……——我何时才有个温馨的家……——家里会有我所爱的女子,正为我点上一盏灯,照向我归来的梦程……哎。
纵是江湖浪子、武林汉子,也难免偶尔有这般醉人的遐思。
所以他停了下来。
住了下来。
睡了下来。
夜凉如水。
月如狗。
一只白狗。
因为有云,也有雾,由于靠近泪眼山的飞瀑之故,已开始有水气空懞,一街迷雾,小镇如梦,月给打湿了,像趴在苍穹的一只白毛绒绒的狗。
铁手正在榻上,未眠。
他想起燕赵出没时的香味和美女——看来,这好汉是爱女人和喜欢香味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街外有钉凿声。
——这么晚了,谁在打铁?
月光下,上身赤裸,黑背朝天。
背上纵横着几个大疤粒
光头,顶上又有一个大疤粒
腰畔横掖了一把铜销藏刀。
在月亮下的影子很愤怒。
上前看他的脸容很慈和,在笑,但右脚足踝上绑拖着一块大石。
笑的时候血盆大口,牙龈有血。
他用锤凿打在石板上,砰砰崩崩,碎石飞溅,发出老大的星花,有蓝红青绿紫,然后一个黄色的,像地缝里闪上来的电。
他在刻字。
刻。
咱嘛呢叭咪哞
他在墙上刻。
树干也刻。
茅厕上亦刻。
现在他正在青石板地上刻。
——月亮照着他的背,近处一看,原来那几个疤痢正是刻了咱呢叭咪哞之字。
碎石片打在他手上。
星火溅到他额上。
他毫不在乎。
他咀里哼着歌。
歌低幽。
歌声怪异。
村民都来看他。
而且都向他吐口水,男女老幼都一样。
铁手不禁骇问:
“为什么?”
“吐口水是尊敬他。”
“为什么不用别的方式?”
“他只许人用这种方式膜拜他。”
“那么,他是谁呢?”
“你不是本地人?”那村民不屑的看着他,“连“疯圣”都不知道?”
“蔡狂?!”
铁手惊动之余,只见老村长俯首向正在“越色镇”的石碑上刻上咱呢叭咪哞六字的汉子恭敬的问:“圣主,你为什么来?”
“我还没来。”
“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过了。”
“你在唱什么歌。”
“驱鬼歌。”
“我们村里的人能帮你什么?”
“你们帮帮自己吧。”
“你刻的是什么字?”
“咱呢叭咪哞。”
“那是什么意思?”
“万佛之本,六字真言。”
“我们有人看见狂僧在前三村赶来。”
“吓?”
“他是赶来和你会合的吧?”
“他是他,我是我。”
“那么,他背后为何背着间房子呢?”
“你背后也背着东西,你没看见吗?”
“什么?”
“我倒看见了,人人都背着,你背的是人命,他背的是钱,这厮背的是名,那厮背的是田……只不过,梁癫背的是一间自栖栖人的房子,而我……”他仰首望月。
月在中天明。
但不甚亮。
他的眼光像在月华上镌字:
“而我……只是渡人……救人……救人……渡人……”这时,铁手已静悄悄的离开了客店,溜了出来。
他决定不骑马。
因马已太累。
他把马偷偷送给了向他探询的村民。
他决定要在蔡狂刻完字之前动身。
他决意要夜上泪眼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
——水行不避蚊龙者,渔夫之勇也;陆行不避凶虎者,猎夫之勇也。
(明知“狂僧”梁癫和“疯圣”蔡狂还有“大劈棺”燕赵及其三十一死士都来了,我还是得上七分半楼泪眼山——我算是什么?侠者之勇?还是愚者之勇?)铁手苦笑。
他仍逆风而行。
逆山势而上。
自行闯过
他以激越胸襟逆走。
这时候,他自然想起冷血。
——一个喜欢以激烈迎风的少年。
谁不曾少年过。
真正的少年岁月少年事,应该要自行闯过自行路。
——就像少林弟子闯下少林。
他夤夜上山,却发现月夜里,还有一条影子,像一抹梦色,飞上了山头。
铁手很有点奇。
——这是谁呢?怎么像一道梦影?
他追上前去。
可是那影子的轻功甚好。
这时候,他念起了追命。
——要是他在,向来与流水行云同渡,跟落霞孤骛齐飞。
铁手轻功虽然并不如何,但他元气雄长,奔到半山,那影子已慢了下来,他已越追越近。
月下,分明是个窈窕女子。
也不知怎的,许是因为太瘦,还是因为太秀,她穿起劲装,也令人觉得衣袂飘飘。
她的前身和后身,微微发亮,似她的心就是明月一般。
——她是谁呢?
——难道也是要夤夜潜上七分半楼?
这女子突然停步。
回身。
铁手一闪身,躲入一丛黄麻黑影后。
月光映在那女子脸靥上,特别亮。
原来她颊上有泪。
泪数行。
她的样子有一种出尘的倦意,揉合了出奇的柔弱,还掺和了出神的秀气。
就像一颗无色而发亮的宝石。
——这时他忆起了无情:无情也有这般气质。
“你是谁?”
她问,然后幽幽的说:
“是你吗?”
语音里只有柔弱,而没有敌意。
铁手一怔,寻思:敢情她错以为了。
“怎么你老是躲开我?”那女子悠悠的说,“你一早要是跟我朝了面,事情不是不会落到这地步了吗?”
她在月下真像一缕幽魂。
连魂魄也这般无力。
幸好还带着一点晶亮。
她虽吹弹得散,但却有点通体透明。
“你出来也好,不出来也好:你无情,我不能无义。”女子悠幽的说,“我来是告密的——”铁手觉得自己不能也不该再听下去了。
他马上站了出来。
拱手,抱拳,一揖,唱喏:“在下铁游夏,无意冒犯冒充,惊扰之处,尚祈恕罪。”
那女子的双耳突然通红。
透红直转面颊。
她的皮肤像很保
她连害臊都那未无力。
但她胸脯之间却似有什么事物亮了那未一下。
铁手一下子报出了姓名来历,实在令她一惊再惊,可是,对方不待她道出心里头的秘密,就大大方方的亮相,又让她连忿恨都失去了由来。
当这男于一朝相的时候,在月下像是猛从黄麻地里猛然长出来似的,那一股气派,像已吸尽了日月精华,昂然立于天地之间。
不过,当她听到来人竟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时,她立时变了脸。
脸还是红的。
——害羞和怒忿时都一样。
她总是太易脸红。
——他是来抓她的。
所以她立即一仰腰身。
月华照在柔和也平和的胸脯上。
然后发出一道极强烈的光华来。
光华反射黄麻丛里铁手所处身之地。
铁手乍见那道源自于月来自于少女的胸脯的强光,猛然一省,叫道:“‘小相公’?!”
他猛喝一声,双手一圈,硬硬用罡气把那道晶光兜住,往后一送,轰的一声,黄麻地里竟着火了一大片。
——电火还是月火?
火焰发出银亮的淡蓝色。
像月色。
铁手叱道:“李镜花!”
他对像月和梦色的女子诧问。
敬请造反一次
做人应该要多记恩义少记仇的。

在月下,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
尤其是在美丽的月光下。
铁手以他无形罡气把李镜花聚合月华之芒的精气,反掷在黄麻丛中。
哄的一声,黄火乍起,转成蓝焰,先是烧了一片,然后是焦了一大片。
在月下,苦泪乡后逶逦的山道上,那个背拖一屋一牛一斑鸠的披发人,突然仰首望天,就瞥见那一抹蓝锭似的烟火,他张大了口,却极小声的吐了一句:“是‘小相公’的‘残痕桃花镜’。”
在月下,越色镇的竹林边,那头戴火红僧帽赤裸背膊的人,忽然停止在竹上刻经,猛抬头,一道蓝火冲上了天,他手把铜销古刀,噫了一声:“是铁游夏的‘一以贯之神功’。”
大车店的禾火已熄。
只剩焦风刮来的秆烬和余烟。
舞已不再跳了。
马在栏里低鸣。
夜幕低垂,原本的狂欢都成静息。
蓝光一如无声的电,像月亮不甘寂寞的,在无尽苍穹处亮了一亮,予人凄凉而静止的感觉。
他在房里与女子下棋。
他背着窗口。
他没有回头看窗外。
他只见跟他对奕的女子脸上蓝了一蓝。
——分明的是:朱色的唇在那一刹间紫意了起来。
他“哦”了一声,原要下那一着子的手便顿在半空,沉吟道:“铁手和李镜花都先我们而上泪眼山了。”
跟着他便下了那一着子,道:“不过,没有用的,她已经先去了‘七分半楼’。”
然后他用一双虎目深情的注视对奕女子的手:“小千,你的手指真漂亮。”他轻柔万般的执着女子的手。
小千靥上浮起浓艳。
“小唐姊姊的手才漂亮哩。”小千娇羞里仍自抑不住悦色,“主人刚才说的就是小唐姊姊吗?”
燕赵忽然沉下了脸:“你千万不能叫她做小唐姊姊,叫她小唐,知道吗?否则,会有杀身之祸的。”
女子轻声呼痛:“你握痛我的手了。”
燕赵只沉声问:“你听到了没有?”
小干明眸里孕含了泪光,委屈的点头,服从,但问:“……可是,为什么呢?”
燕赵沉重的道:“她是个永远也不肯老,永远也不能老,永远也不可以老的女子。叫她姊姊,就是说她年纪比你大。”
女子点着头,泪也失去了平衡溜滴下颊颔去了。
说着长叹,这才放了手。
然后离开奕盘,负手看月。
月色皎洁,像在煎苦药汁般的夜穹里的一颗糖,凝住了许多愁。
(唐仇,唐仇。)
(你是个不会老的女子。)
(你是个不能老的女子。)
(你是个不老的女子。)
就在燕赵负手望月,有些痴了之际,在泪眼山下,铁手看着月华下的李镜花,也有点痴了。
他在离京之前,曾得到从诸葛先生所提供的最新资料:李镜花,女,绰号“小相公”,擅使“吞吐桃花掌”,中掌者伤处如花开;身怀法宝“残痕桃花镜”。
她一直苦恋着一个人,那就是李国花。
李国花,绰号“大相公”,苦练“开谢血花劲”,着掌者伤处如开绽血花;并练成“燕盟”绝技:“麻雀神指”。
据说李国花也一直痴恋着李镜花,但不知为何,他们俩人却一直未得结合。
原本,李镜花是梁癫教出来的弟子,而李国花是蔡狂的弟子,两人是恰好姓“李”,但份属“花”字辈。早年,两人尚未分别加入鹰、燕二盟之前,曾联袂闯荡江湖过,两人行侠仗义、好勇斗狠,好作“相公”打扮,所以人称李国花为“大相公”,他爱男扮女妆;李镜花则喜反串男妆,人称“小相公”。
后来,二人发生趑趄,各投入“鹰盟”、“燕盟”。
李国花很快的就升为“燕盟”三大祭酒之一,与余国情、宋国旗并列。
李镜花也在“鹰盟”中迅升至“三祭酒”之一,与司徒黍、欧阳线并称。
这情形一直维持到“久必见亭”的血案之前。
惊怖大将军野心勃勃,先后灭了豹盟、鸽盟、龙虎会、多老会、采花帮,生癣帮岌岌可危,难图振作;凌落石对鹰、燕、鹤三盟是志在必得,而且指明要劝金梅瓶”,诸多恐吓、挑衅,制造事端。
“燕盟”盟主凤姑情知以一己之力,对抗不了“大连盟”的侵略,所以她马上作了三个措施:一,她跟“鹤盟”长孙光明和“青花会”社怒福紧密的结合在一起,以为首尾呼应,壮大实力二,她准备把“金梅瓶”赠予大将军。没有了这口贝,使大将军的进侵少了口宝,而且,也如了他的意,或许可以暂作卵存。
三,她派得力亲信李国花到“大连盟”去,为大将军效命,与此同时,梁取我已逃离了“燕盟”,听说也加入了与大将军敌对的集团,风姑顺此叫李国花监视“斩妖甘八”梁取我的去向。
凤姑原与梁取我另有一番爱恨,暂此不表。但第三项计划才开始实行,便发生了一连串的“意外”,使凤姑只好加强第一项,断然取消第二项了。
原来“大相公”李国花追踪梁取我到了“久必见亭”,进入拐子何家后,他便回到“将军府”,向“一楼一”的燕盟总部飞鸽传书,同时,他也发现梁取我和阿里妈妈真的是两情相悦、缠绵缱绻,他想起自己和李镜花的痴恋苦情,更不忍心拆散好鸳鸯,便如实向凤姑相报。
不料,李国花一走,李镜花暗里跟踪个郎,见他老是在“久必见亭”勾留不去,便疑心他对徐娘半老的阿里妈妈或是小家碧玉的猫猫姑娘有什么图谋,所以还留在当地观察。
这一来,就撞上了屠晚执行大将军的决杀令。
她见屠晚连猫猫也要杀,侠气一生,便给“大出血”屠晚发觉了。
屠晚以“问号之椎”伤了她。
她也回了屠晚一朵血花,落荒而逃。
这一战,使大将军必须要杀李镜花灭口。
李国花人在“朝天山庄”,得悉此事,因怕李镜花迟早要落在大将军手里,于是提出“将功赎罪”之法,他冒充李镜花负伤向上太师求医,布好了局,以图引出“大连盟”、“天朝门”和“朝天山庄”里的卧底。
他以为自己这样做,一可以使大将军放过了李镜花,二可使凌惊怖不再怀疑“燕盟”的忠诚。所以他纵然再委屈、不愿,也只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一次。
谁知弄巧反拙,从中杀出了个大笑姑婆。
大笑姑婆用反间计,在李国花擒装卧底”追命之际重创了他,使“大相公”错以为:这是大将军布局要杀他,并借他来得罪四大名捕,使诸葛先生派系跟“燕盟”结下深仇。
李国花负伤逃逸,回到“一楼一”,报告风姑:凤姑一听,玉颜大怒。她本来就一向不值“大连盟”所为,委曲求全,也只为一时之计,而今既是这样,凌惊怖已显狼子野心,便不再虚与委蛇,立即秣马厉兵,准备跟“大连盟”的人决一死战。
李国花这一逃,却使李镜花要为他设法补救,李镜花生怕大将军会一怒之下,歼灭燕盟,格杀李国花,她便向大将军求情,并言明只要大将军不杀“大相公”,她目睹“久必见亭”屠晚行凶一事,便决不对外人言。
大将军却要她再答允一事:她得里应外合,灭掉“鹰盟”。
李镜花对“鹰盟”的感觉跟李国花对“燕盟”的感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燕盟”的凤姑一手把李国花栽培出来,李国花也一向很崇拜凤姑,必要时,他是不惜舍身以报的。
李国花对凤姑的这般情深义重,使李镜花错疑他是喜欢这个女人了。
李镜花在“鹰盟”则不一样。张猛禽玩弄她,同僚司徒黍、欧阳线则跟她不断斗争、互相排挤,彼此之间,井无深厚感情,反而有很深的恨意。
有时候,她确切的为“鹰盟”做了大事,立了大功,但大家更嫉妒她,把她压下去;反而她只奉承了几句,做了些华而不实的事,却得到迁升。
她对“鹰盟”,并无深情,更谈不上义气,所以她更不了解李国花对“燕盟”那种婆婆妈妈的长情。
她答应大将军,应合卧底,狙杀“鹰盟”盟主张猛禽。
由于她的合作,使大将军不仅一气铲平“鹰盟”,还杀了“内奸”大笑姑婆花珍代。大将军任命李镜花为“新鹰盟”的“代盟主”(他自己当然就是“总盟主”了);李镜花第一件事当然就是重新整顿“鹰盟”,起用一些饱受欺压但有真材实学的同僚。
不过,大将军似乎并没有履行他的诺言。
“大连盟”对“燕”、“鹤”二盟侵占之心,已磨拳擦掌,急不及待,天下皆知了。
——既是这样,铁手便自猜想:敢情大将军已发动进攻,李镜花得悉,旧情未了,急来通知李国花好生准备吧?
所以他马上就说:“小相公,你别动手,我并无恶意,也不是来抓你的。”
李镜花看了看铁手壮硕颀长的身影,宛若玉树临风,心里马上跟李国花比了比。
——这些年来,她为了要淡忘掉李国花,只要一见到像样的男人,就要拿他来比,要把他给比下去,自己便可名正言顺的忘了那没有心肝的男人!
可是不比还好,比了才知道他好,比了更忘不了他。
——就算比了有比他更好的,她也只对他好,只认他好,所以就更深情的怀恨他。
眼前月下,这说话泱泱气派的汉子,就比李国花雄豪大方得多了。
这名捕的风度令她心动。
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只是李国花能让她痴。
痴心。
——心痴。
“你下流,偷听人家说心事!”所以她冷晒道:“你没有恶意?身为名捕,要上来毁掉“七分半楼”吧、不然,半夜三更的,当小偷不成?!”
不怕痴
——我下流?
铁手心里苦笑。
——倒是真的,他是准备盗走金梅瓶,一可省事省力,二可不必与一众绿林好汉直接冲突,三可达成任务,速助老三老四。
他脸上也只有苦笑。
“我是来助燕盟鹤盟和青花会的朋友,对付大将军的——听说你现在已投靠了大连盟,却为何还向七分半楼的人告密?”
李镜花一甩微垂的前发,冷傲的道:“这是江湖事,你管得着?这是我的事,为何要告诉你?”
铁手摊一摊,无奈的道:“你说的有理。你可以不说,咱们就各上各的山吧。”
李镜花想起刚才若不是铁手明人不作暗事,道明身份在先,自己几乎就什么都说了,顿觉得也太咄咄迫人一些了,于是忙道:“你要上山?”
铁手笑道:“不上山来这里看月色喂蚊子抓蝎子啃石头?”
“你上山,就正好;”李镜花唇角终于有了一些儿笑意。那是少女的小喜,噘着唇儿一丝丝,却易牵动青年人的轻怜蜜意,中年人的似醉情怀。“正好替我办些事儿。”
铁手好笑起来了,抱着臂问:“我为什么要替你办事?”
李镜花恼火起来,跺足道:“你办是不办?”
铁手道:“你且说来听听。”
李镜花又化恚为嗔,笑道:“你潜进七分半楼——反正你都要潜进去的嘛——李国花就守在“七分半楼”里,你告诉他,我来了,现在就在山脚下“久久饭店”等他——你告诉他,他一定要来,不能不来,就算他当是造反一次,也得要来见我。他要是在明天入夜之前还不来,就叫人来替我收尸吧。”
最后几句,她狠狠的说,说得眼圈儿都红了。
铁手沉吟道:“唔——”
李镜花急道:“哪,我都告诉你了,你要是不替我传话,我就——”铁手故意问:“你就怎么?”
李镜花全力装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样子:“杀了你!”
“哦?”铁手慢条斯理的说:“——本来我还考虑要答应你的,但你这么凶,我便不答应。”
李镜花气得噘起了唇,气得打了个寒噤:“你——”铁手口里虽硬,但其实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成全这小俩口子,就因为李镜花把话说得太呛,他故意逗逗她的。
他不知李镜花娇横惯了,她的师父梁癫从来只教武功,不教做人,认为“每个人做好自己就是做好人”,所以,李镜花武功好,人漂亮,年纪又轻,成功时她当作自己应份的,失败时她认为自己命蹇,因而稍不中意,即要发她的小姐脾气;换作别人,在“鹰盟”里已算受到倚重了,可是她却只觉得自己受尽排斥,故而受大将军挑唆而倒戈应合。
她这下要铁手为她传话,对她而言,已够“忍气吞声”了,而今竟遭铁手“拒绝”,简直气得发颤。
她气白了唇,颤声道:“我……我杀了你——”铁手没想到她会那么生气,正转念间,李镜花已扑了过来。
她扑来的姿势像一只猫。
出手却像一头老虎。
她五指箕张,疾抓铁手的脸。
铁手一看,心头也有点气:怎么出手恁地歹毒?
他双臂上下一腾,以“铁闸门”,闩住了李镜花那一爪。
李镜花哼了一声,像捱了一蹴的猫,但她的右足,却飞踹铁手胯下。
铁手浓眉一皱,双交剪向下一闩,又拦住了李镜花的攻势。
李镜花一阵摇幌。
铁手却未趁势反击。
但李镜花在身子似稳未稳之际,双指已疾戳铁手双目。
铁手双臂“铁闸门”往上一删,消解了李镜花的指劲。
李镜花只觉两指痛得发麻,差点没折了指骨。
但她仍发出攻袭。
一记比一记狠。
铁手沉着应付。
——对上身的攻势,他只用“铁闸门”便已消解。
——对下身的攻击,他使“金较剪”化解。
李镜花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攻得进去,反而双臂、两腕、十指给铁手内劲震得发麻。
铁手却未反攻过一招。
李镜花脸色苍白。
她的身子又开始轻颤了,恰似楼高孤身不胜寒。
这一回,她不进反退。
退时手上已亮出一物。
一朵花。
一朵桃红色的花,在月光下成了淡紫。
铁手神情凝肃,道:“好一朵花。不过,我们似无大恨深仇。”
他知道这是李镜花的绝门武器。
李镜花并没有马上出手。
她只用口,骂:“你卑鄙!”
跺了跺足。
转身就走。
在月下,她走的轻风,像月魂不意留下的痕迹。
铁手这辈子到现在是第一次被人骂“卑鄙”。
——她大概心知就算“吞吐桃花掌”出手,也未必制得住我吧?
铁手没料她竟说走就走——不说一声走也走了!
他本来是要为她带讯的。
他只是看她骄横,才逗一逗她、气一气她罢了。
——看她走的时候,气得那个样子,说不定会自杀呢。
铁手决定不再气她了。
他要告诉她,他会为她传讯的,教她放心等着,千万别想不开去。
可是他的轻功断没有内力那么好。
所以,他一直要追到久久饭店,才追上了情绪激荡中的李镜花。
久久饭店,其实是一家饭店,但也不只是一家饭店。
那同时也是整座村庄的名字。
其实,一样事物只要出了名,可能就会遮盖原来的名字。例如:有人本来叫容亮察,但笔名叫甘容,由于文名太响亮了,所以人人都知道他叫甘容,而忘了他本名;有的村子本叫堵子庄,但堵子庄里曾有个阿甲太出名了,所以就改名为阿甲庄,于是人人知道阿甲,不知堵子了。有的乡镇,因为一棵又老又大的树,干脆便叫做大树乡了。同样,有栋庄院,不见得藏宝贮玉的,但因为收集了很多的书,而人谓“书中自有黄金屋”,故而就称作“黄金屋”了,它里面其实不见得就有真金白银。有时候,人们索性简称它为“金屋”,外人不知,以为这里面是拿来藏“娇”的,殊不知只有好友和书,或者只有一个老是上京只为看美丽女子倒影而不应考的一介寒生而已。
久久饭店,也是因为它太出名了,它卖的猪仔饼、鸭腿面还有云雪鞍(一种耐用而外观华贵但价钱并不昂贵的马鞍),驰名远近,所以这小村庄干脆就改名为“久久饭店”了。
——幸好,世上有些饭店是不卖饭的。(正如世间有些酒店是不沽酒的一样),这“久久饭店”,毕竟还有饭可吃、有房出租、并且附近还有些美丽风景可逛。
——例如风火海、倒冲瀑、泪眼潭。
铁手当然不是来寻幽探胜的。
但他也不想李镜花一个想不开,一时想不开,出了意外。
于是他追上去。
偏偏是李镜花的轻功极快,铁手追到久久饭店那一带,才捎住了她。
可还是不敢接近她。
因为途人已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时已近亥,但因村里神诞,赶集的赶集,看戏的看戏,比平时热闹多了。
铁手生怕给她大骂:“卑鄙”、“下流”这等字眼——那时可是水洗难清。
他掩藏着跟去,只见李镜花仍咬着嘴儿,秀颔仍轻颤,像忍着什么,劲衣上的胸脯起伏得像小鸡。
这时,恰好经过三个庄稼汉。
三个人一见李镜花,喝八成醉的眼都发了亮,咀里自然就不干不净起来:“哗,小娘子,美得那样令哥儿痒,你一个人走不怕狗?”
“喂,小姑娘,嫁给丑叔我可好,我一天疼八回疼你娘的。”
“嘿嘿,你缝不缝裤?补不补锅?炒不炒菜?来我家当家的,包准你十指儿净得雪儿不掉片……”铁手心知要糟。
——这姑娘脾气这样还逗她!
——这大小姐气成这样还敢惹她哩!
果然李镜花就出了手。
劈劈啪啪。
三个庄稼汉捂住了脸,手里腰畔背上的活儿全掉了一地。他们全不知怎么捱的全都捱上了。
李镜花刮了他们几个巴掌子,叉着腰,意犹未足,等他们还手。
直至看着这三人都肿得猪头鱼脸的,才意犹未尽的悻然道:“你们不会武功?”
三人都捂声答不出,有的吞血,有的吐牙,有的给牙和血哽住了喉头。
李镜花嘿了一声,又跺跺足道:“不会武功还学人家脏咀烂话的!”
说罢,掉下一小瓶药就走。
铁手眼尖,知道那是上好金创药。
——她并没有下杀手。
(大概是因为他们不谙武功之故吧?)
铁手倒有点意外。
——该给这大姑娘送送信儿的。
转眼李镜花窈窕的背影已入了村。
她仍挺着胸,神情就像抓着的耗子给溜走的猫。
这时,一个老太婆抠着拐杖经过。
一个小小孩扶着她。
那小孩像泥泞涂的人儿,饿得己浑没了气力。
老婆婆伛偻着背儿,像背了座山,一对眼珠子全螺转着棕色的椰花,看去不是瞎了八成也没两成能见光。
她们刚好挡着李镜花的前路。
——因为未能省觉后头有人,所以一直把路挡着,这猛道路窄,直通轱辘窨子,气忿未平的李镜花一直过不去。
她又全身轻颤了。
铁手心下一落,忙长身抢近。
——他生怕这女子猝然出手,这老婆子和小坭人可经不起风吹雨打。
李镜花又顿了顿足。
然后她便出了手——
——出手扶老婆婆,还不顾泥污,拖着小小孩,就这样一直走到轱辘窨子那儿才回头。
铁手见老婆子不住的对李镜花哈腰、点头、说话——那大概都是谢她的话吧。
李镜花还掏出几块碎银给老婆子。老婆子不收。
惶恐。
她就塞给小孩。
小孩收了。
李镜花也就笑了。
——这一笑好美。
好俏。
连铁手心里都喝一声采。
——当然要为这姑娘送讯。
——不久,李镜花走入“久久饭店”。
——这是家有名的饭店。
掌柜姓哈,单名佛字,外号“九九修罗斧神君”,很长,也是武林人物,铁手一眼就望出来,而在一眼没望之前,也不忘了“久久饭店”之所以盛名不衰,都是因为这哈佛掌柜字号够响、江湖招牌老之故。
只见李镜花走到柜台前,扔下一锭银子:“这三天的宿费,您点着吧。”
哈佛立即哈着腰,脸上笑容笑得像团只许笑不备哭相的佛。李镜花因是“鹰盟”高手,常在附近走动管事,哈佛是老江湖趟子,自然识得。
“小相公光临此地,蓬壁生辉,账这回全记在咱这儿,付银子便是瞧不起小店了。”
“不行”
“李侠女这是不赏面了,我这叫毛子们薄备水酒,为女侠洗尘。”
“不必。”
“这就是我姓哈的礼数不周,招待不周江湖上的好汉侠士了。您名震天下,来这儿就是这儿的光采,去那里便是去那里的威风,我这小小的地主之谊,姑娘也不赏光——”“不可以。你开店的,每个江湖上混的,你都奉酒送食住房子,你赚个屁?都一样,江湖混的,平民百姓,一样真金白银,钱照付,千万别坏了规矩。您老好意,姑娘我这心领,但招待客套,我一概不收。”
说完就款款的上了楼。
留下哈掌柜在发呆。
摇头。
“哎,这年头,小雌儿还比大胡子的硬朗,绣花的要比打铁的还上道些……”他见到铁手要住店,由于不认识,便没什么理会,更没啥招呼。
对铁手而言,如此最好。
由于他身份特别,有些地方,只要他肯去,就一定会有特权,还有特别优待。
可是他个性也特别。
——这种地方他通常不肯去,不愿意去:因为这样让你看到的人、事、物,不见得就是真的,而且那是不真实的。
他当捕快,就是为了求“真”。
——“真”实的真。
他看见李镜花仍赌着气上楼,他已在心里立定了主意:他决意替她传话给李国花。
于是他跟了上去。
他要通知她。
让她等他,等她那个他。
李镜花住的是丑字房,但她把子、寅二间房子,全都空租了下来。
她虽刁横,但毕竟是惯走江湖的女子。
——左右皆是空房,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既较易查觉,也较可掩人耳目,走避亦较方便。
铁手则入住未字房。
他故意选这号房子,因与李镜花的房间遥对。
伙计见他衣着平凡,也没道出来历,以为只是江湖浪汉,对他颇为冷淡,他也毫不介怀。
他入了屋,打开了窗子,本想招呼一声,说明自己会为她传讯一事。
不料,窗一开,“兵”的一声,一个瓷壶砸在窗扇子上,几乎没击着了他。
再看乒乒乓乓,对窗的李镜花正气白了脸,满房子摔东西。
俟房里事物摔了个八成,脾气也发作了七成,她挨在桌沿,靠着墙壁,徐徐滑坐下来,膝间还抱了只枕头,胸脯呼息吸促如鸽,抚着心口,似很疼,然后她的眼泪便一颗一颗地失足滑落在脸颊,接着便开始哭了。
哭得自抑不祝
哭得十分凄怆。
哭得雨打梨花,还边哭边骂:“冤家冤家,我等你怨你爱你骂你杀了你,你却冷我淡我忘我弃我憎我不理我,你你你你你你……普天之下,我就对你痴,普天之下,就你对我坏——”说着一口咬住了枕,像捂着声:“二十年来,我对你这样,你对我那样,我好恨啊,恨煞了,恨不得杀了你!痴情总惹恨招悔,我不怕痴,我只怕你不瞅不睬不理不应不管我,我只恨你去疯去癫去狂去浪去花心!”
铁手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女人是这样骂情郎的!
他本想偷偷缩回窗里去,但他想想还是不放心。
怕她想不开。
怕她自杀。
所以他硬着头皮,招呼打半个,语言说分明:“嗨,你好,我这是撞个凑巧,你说的那件事儿,其实我会——”话未说完,李镜花已尖叫着跳了起来,戟指尖叫:“你偷听——偷看人家!卑鄙!下流!无耻!贱格!”
一句像轰地一声,在铁手脑门里开了花,生了炸。他这辈子“居然”会跟这四个“形容辞”扯上关系,倒是做恶梦也梦不到。就在他觉得新鲜也苦涩得哽不下去之际,李镜花已一甩素手,打出一朵花:——血花!

桃色的血花。
铁手双掌一交,平空推出,以无形的劲气,把“血花”漾漾的托住;他双手翻飞,把内劲形成一个栲栳大的圈,“血花”就小心翼翼的烘托在里边,然后他再运劲一催,把“血花”平平的隔窗“送”了回去。
他既不想毁掉“血花”。
也不欲“血花”把自己房间的事物砸得个唏花烂。
当然他更不愿意那朵“血花”就“开”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只有用这个方法,把“血花”完壁归赵,“送”了回去。
李镜花更气。
她气得在颤抖。
然后抚着心口。
铁手忽然怕了起来。
他怕把这个女子气死了。
——他听说过有一种体质荏弱的人,气一气就会死的。
他可不想气死她。
他忙说:“我我我无心偷看姑娘,我我我无意听姑娘说的话,我我我只是要告诉姑娘,我我我会替姑娘上山传话,我我我一定把大相公叫来,我我我——”他一向镇定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称著江湖,而今却忙着分辩几乎咬着了舌头。
李镜花噗嗤一声。
笑了?
她呶呶小咀:“你耍我到几时?我我我,说话像个大姑娘似的!”铁手道:“什、什么?”
(唉,想我堂堂铁游夏,今天给人骂了卑鄙,又骂下流,骂了无耻,又骂贱格,还给个小姑娘说成大姑娘!)李镜花还想说什么,她房门传来敲门声,她打开门,就看到哈佛那张笑脸,笑得七分孤疑,三分张惶。
他也在往内张望,对着窗儿,望见对房的铁手。
他说:“对不起,打扰了。”
她道:“既知打扰,还来敲门!”
他说:“我听到房里有打斗声,特别过来看看,以李女侠武功高强,自然轻易应付,只不过,我是怕万一,万一有个万一,有些宵小之辈,招惹姑娘,小店便担待不起……”她道:“这儿没事,你走吧。”
他说:“可是房里的东西,都砸坏了……”她道:“你放心,我自会赔。”
他说:“要不要我叫伙计先跟你换一换,清洗一下。”
她道:“待会儿再换,我会住子号房。”
他说:“那未……”
她不耐烦了:“什么那么这么的!”
他使使眼色:“是不是那厮惹你?我着人把那痞三撵掉如何?”
李镜花笑了起来。她的泪珠在颊上犹未干。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然后蹙了蹙眉,捂住了胸,像心疼。
“你撵走他?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
“哈哈!”李镜花这回干笑了一声。
“哈哈?我可没这个弟弟。”哈佛诧道。
“他是铁手。”
“铁铁……手?”
“四大名捕中的铁游夏铁二爷。”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么?!”
“好了,如果你能把他撵走,赶快扯铁链抓箩筐披皮褥的把他崩走十万九千里吧!”她寒起了脸,“不然,哈掌柜的,这儿可没你的事!”
“叭”的一声,把门关上,把哈佛的那张强笑的脸关在门外。
然后她回到窗边。
“喂。”
她叫了—声。
“是。”
铁手不知是怕了她,还是不想招她心痛,应声也毕恭毕敬的。
“你真的替我传口讯儿。”她幽幽的问。
“是,一定。”
“你真好。”
她嫣然一笑。
“我请过三人上去,都没了声息。”
“他们是谁?”
“鹰盟的亲信:‘响头蛇’侯大治、‘西班咀’祈大乱、‘红发神婴’洪水清。”
“他们既是‘鹰盟’的人,近日‘鹰盟’又为惊怖大将军为虎作怅,而青花会、燕盟和鹤盟又正与‘大连盟’对抗,难免会防着点,当敌人办。”
铁手平心静气的分析。
他很希望李镜花就这样常常笑。
不要心疼。
李镜花忽尔宛然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大相公出来?”
铁手摇头,他在听。
李镜花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她的指尖很纤细,但指节突露,在女子的指型中比较少见:“我是下了决心,劝他和我私奔的。”
铁手有点诧然。
“我们加入‘大连盟’,也是逼于无奈。武林中只有现实和势利,没有道义。江湖上只有拳头和名气,不讲道理,谁是真正对我们好的?没有。师父教我武功,初是为了找个女子服侍他,好让他继续癫下去。也就是说,他能癫下去,就因我替他做尽一切不癫之事,他才能癫得潇洒自在。后来,他悉心培育我,为的是要让我打赢蔡师叔的弟子李国花。同样,蔡师叔对国哥也一样,为的是替他争口气,为的是弟子服其劳,为的还是他们自己!”
铁手道:“可是,你和大相公还是没有成为敌人埃”“那是我们两情相悦。交手几次后,出手疼着对方,就打不下去了。于是,我们就离开师门,一齐加入了燕盟。”
“哦?却是后来你离开了燕盟,进了鹰盟,何故?”
“因为‘燕盟’的盟主是凤姑,她是个女人,美丽、妖艳,多男人喜欢,而我也美丽、好看,而且比她更年轻,像她这种女人,必定容不下我这样的女子的。我看国哥对她多崇拜、多听话啊!我看了就想吐,于是我要他一道离开,加入别的帮派。”
“他不肯?”铁手似听得趣味盎然。“他不要脸,他说什么凤姑对他不薄,不能说走就走,犹豫不决。我一气之下,骂他不长志气,就加入了鹰盟。”
铁手却问:“燕盟和鹤盟、青花会都有过命的交情,主持人也都是男的,你为何不加入鹤盟或青花会,舍近取远呢?”
“青花会的杜怒福跟凤姑是同一鼻孔出气的,长孙光明跟那婆娘更有勾搭,加入他们?
更无出头之日,我宁跟从‘一飞冲天’张猛禽,”铁手开解的笑道:“张猛禽待你算是不保”“不薄?”李镜花靠着窗沿,斜靠坐了下来,柳眉一竖,“他也不过是利用我。鹰盟原盟主林投花夫踪了,大概是跟那种花和尚跑了。张猛禽镇不住大局,急需人材,才破格拔擢我。而且,他一直都垂涎我的美色。我这样一个女子,要在这样浑恶的江湖上立足,难免要吃不少亏。所以,我一有机会,立即便反了他。”
铁手方正的脸恰好对映着圆圆的月亮。
他觉得月色的柔光披在那火燥姑娘身上是件好事。
月华下,墙很苍白,李镜花也很苍白,她的声音更苍白。
“所以,这次你也叫大相公叛离燕盟?”
“他叛不叛,是他的事,至少,他还想跟我在一起,就得马上跟我走。”李镜花又在恚怒懊恼了,可在她恼怒时候、她的样子还是那未嫩,那未俏,那未可人,“他是男子汉,该有个样子:在江湖上历经这些岁月,我已看透了;你要有所成就,就必得自立门户,不要再寄人篱下,受人利用。我现在有鹰盟在手,可跟他一并统御,只要我们运气好,就可以称霸一方。可不是吗?谁都一样——”她倦倦的一笑:“大将军在利用四大凶徒,诸葛先生也一样在利用你们——四大名捕扬名立威,他也沾了光;要是你们毫无用处,他才不甩你们哩。”
她忽尔悠悠地带着微愁,低声问(像问她自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铁手沐浴在对窗的月色,他觉得月色虽好,霜色太寒,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镜花却微微一笑,唇角漾起了几丝秀气的笑纹:“因为你肯听我说话,一直在听。”
然后她开心起来,眼中感动的亮了光华:“你真好。”
然后她又忧愁了起来:“他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铁手咳了一声:“他……他没听你说话吗?”
“他?他哪有空!我跟他说话,他手上总是忙这忙那的,像他整个人不是他娘生出来的,而是忙出来似的,怎会专心跟我聊天?”李镜花不屑的一笑,也不知道不屑是对李国花,还是针对她自己,然后她指着两窗间的差距,忧忧的道,“还是你好。四大名捕,铁手二爷,这么忙,这么晚,又这么远,但你还是耐心听我说话,细心地回答。你真好。”
她后面又加了一句。
很认真。
——她认真的样子真好看。
铁手笑问:“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有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的听他说话?”
“我听他说话?”李镜花嘿笑了起来,她不屑的时候,玉颊一样有几道笑纹,“我听他说话?”
好像觉得这句话很令她荒诞似的。
“我听他说话?我是女的,他听我说话才是!”她满脸荒谬讥诮的说,“他老是说他那些英雄事,说什么为大局设想,说什么雄图大志,说什么锄奸去恶舍我其谁!我才不管!我是女子,我也是风云人物,我自有光采风流,我也要找人倾诉,我找的是听我倾吐的人!”
铁手望望月色,忽然指了指。
李镜花望望月色。
水气渐消。
月如天镜。
清亮。
“什么?”
她不明所以。
也不明所指。
“没有这种人。”铁手温和的道,“所以,你下回只有找她倾诉了。”
“她”就是月亮。
李镜花仍未感觉到铁手的话其实是凝肃的:“找她不如找你。”
“不,我也不能。”铁手凝望她道,“你知道吗?听你的话,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李镜花婉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同情我,喜欢我。”
“不是。”
铁手用他内劲一般浑厚和坚定的语音道:“我的感觉是:你错了。”
不认错
他们隔着窗儿在说话,现在,月亮照到李镜花那边了。
当然,铁手那儿也有月色,只不过,此刻,月已偏西,照李镜花那儿少一点,照铁手那边多了一点。
——原来月亮也会偏心的。
其实月亮当然是会偏心的,要不然,它又怎会有时圆?有时缺?有时上弦,有时下弦?
有时缺左,有时缺右,有时候还干脆不亮了。
“我错了?”
看李镜花的神情,敢情她这辈子很少给人说过她“错”。
——甚至连“不对”也难得几回闻。
“对,你错了。你太自我了,也太自私了。你如果真的喜欢他,你就应该不只要求他听你的话,你也该好好的听他说话,试想,一个男子汉竟然只能恭聆红粉知己的威风史,而他自己却乏善可陈,那么这男人还值得你尊重吗?不尊重的人,如何喜欢?老是只有你说,没有他说,到头来,只有谈天气月色哈哈哈,你便要失去他了。”
李镜花噘着唇儿:“我……我……我偶然也有听他的……我总不能啥都不干,放下活儿,只听他的吧?”
“放下活儿,听老朋友、好朋友说说话,有什么不当?活儿只要活着,总是要干一辈子的。可是好友找你谈心,不一定再有此情此境。也许,时过境迁,他不想再跟你谈了;或许,雨过天晴,他觉得没啥好谈的,或者,他其实比你更忙,但仍争取一刻谈话,说不定,你们再也没有谈天的机缘了;那么,为何不珍惜这一刻对话?你专心听他片刻,可能好过心不在焉谈一整天,也胜过在千言万语尽说些不相干、不契心的话。”
“我……”忽然理屈气壮了起来,“我干吗要让步,我是女子,一让步,就让人欺负了。我是女子,一相就,人家还以为我在讨好他!”
“你便是这样,什么理由都搬到脚下垫着,但其实都只是借口。斤斤计较,得的是势,失的是心。要当成武林侠女的是你自己,这自然刚强惹不得;要当弱质女流也是你,那当然软弱欺不得。反正对你有利的,你都当仁不让了、理亏的都在对方、你叫人如何亲近你?从何帮你?怎样对你好些?”
“我……”
她觉得月亮有点晒,照脸有点灼热,就“我”不下去了。
“做人,原是该多记恩少记仇的。你看你,总是往仇恨处想,对待你好的没了感谢之情,对待你坏的有仇视之意,结果,就自己活得不快而已。梁癫扶育你,你才有出色武功,省却许多远路崎岖,一下子能出人头地,你为他做点事,也理所当然,但你只怪他驱役你。
燕盟、鹰盟,待你也算不薄,始终都当你是重将,可你只说凤姑排挤你,张猛禽打你主意。
要是他们真的心存歹意,早就把你杀了埋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瞧不起李国花脱不离燕盟,可你呢?也只不过大连盟大将军麾下的傀儡而已,你责人严,律己宽,谁会服你?”
李镜花这回气得竟有些口吃了起来:“你……你你……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为什么不敢,你当我是朋友,才告诉我这些话,承蒙你不弃,大家才刚相识,你当我是好友。既然你当我是朋友,我就要做好当朋友的责任,明知你不悦,也要骂你,提醒你、好好教训你,好让你知道,其实是你自己错了:师友们是爱你的,喜欢你的,扶植你的,为什么要把帮助都尽想成利用?别人好意不一定别有居心!就算是利用吧,那也说明了你有用,我还巴不得向全天下的人说:‘请利用我’呢!”
李镜花的胸脯又在起伏。
她的人很秀气。
也很瘦。
所以胸脯不宽。
但高。
——她的身裁并不丰满,却是另一种好看。
她呼息起伏不定时,似只不安的小鸡。
铁手本待斥骂下去,忽又觉得有些不忍。
所以他也欲言又止。
李镜花忽道:“你有没有听见?”
她的语音很校
也很轻。
铁手茫然的摇了摇头。’——奇怪,凭我的内力,居然听不出来。
他神凝气聚,摄镇七窍,方圆里内,虫行蚁走之声均在他听觉之内,并无异声,但却渐感一种奇怪的异象。
李镜花在月下抬起了秀颔,笑了:“不是那个,是这个。”
她指了指自己起伏的秀胸:“我的呼息证实了我理亏。”铁手凝了凝神,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脸上却是一热。
——幸好脸红耳赤在月色里是不易觉察的。
“我理亏,但我没有错。”她悠悠的笑道,“让我告诉你,世上有四种人是死不认错的:一是位高望重、手握大权的人。他们要面子,生怕认错会伤害他们的权威,二是大奸大恶、坏事做尽的人,他们已不能认错,一认就错到底、永不翻身了。三是固执成见、蠢材笨人、他们以为认错才是愚蠢的行为。”
她说得甚为欢快,还指着自己秀巧的鼻尖,说:“第四种就是我这种人。”
她很得意的说下去:“女人。女人是不惯于认错的,所以尽管你的话有理,我听进去了,但我是不认错的。”
铁手觉得她很可爱。
但自己任务已了。
而且,就在刚才凝神静聆的刹那间,他听到了一些声音,还在眼前出现了一些景象,交错幌动,惊心夺魄。
李镜花这时又说:“你会替我向国哥传话?”
铁手道:“会。”
李镜花慧黠的笑了起来:“你帮我的忙,我也帮回你一个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黑摸上七分半楼要做什么?你们四大名捕的冷血,正在对付大将军,凌落石志在金梅瓶,献上讨好,你们一定是夺他所好。我可以告诉你金梅瓶在哪里。”
她悠悠一叹又说:“可惜我不能与你一道上山。国哥说过,我要是杀伤燕、鹤、青花会三帮人马任何一个,他都此生不再理我,可是,以我武功,若不伤人,根本就上不去;如果出手,只怕是伤人杀人都难以自控,只好托人上去了——我听你的话信人好意,但你可不要负了我之托。”
她像小孩子跟人约定似的认真的说。
铁手在月下坚定的点头,
向对窗月下的女子。
还有他心里从刚才细聆凝神之时闪过的映象:山摇地动,杀气裂岩,一个腥红僧帽的人负拖着一间大房子逶逦而行,屋顶上有一头金眼的牛。
石火惊飞,刻字镂血,一个腰插青铜长刀的披发僧人,一路镌着经文,他布满伤痕的背后,彩虹幻化成红蓝绿黄色的佛尊。
烈火熊熊,金蛇狂舞,一群欢歌而生悲歌而死的女子,围绕着一个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慷慨豪士,醉生梦死,如蛾扑火。
这些幻象,仿佛穿透了时空,堆叠了蠢蠢欲动、惴惴不安、步步惊心、念念不忘的异动,迫向现实里的他,潮湿的泪眼山,惊梦中的七分半楼。
鹤飞燕来,青花如梦,他觉得李镜花在此,已如中天之月一般安然无恙,他就去插手管一管那平静无波中的暗潮,暗潮卷涌中的江湖。
离开未号房的铁手,受到空前未有的热烈待遇。
哈佛和哈佛的伙计们知道他的来历和身份之后,打躬作揖,赔罪阿谀,几乎没把头叩得捣蒜泥似的,也巴不得把他供上了久久饭店的神龛上。
——原来:“名气”是那么管用的,难怪足以使人力争不休。
铁手感叹。
他也不过份漠然,只匆匆离去。
就要走出饭店的时候,忽见一个黑色还是枣色劲装的女子,一闪身就上了楼梯,她背着月色走近来,脸上只映着店伙出迎的烛光,眸子里也映出两点烛火。
铁手因为赶路,所以才不经意的瞥了一眼。
那女子掠过一阵香风。
淡得像一场忘记。
铁手也不觉意,但在路上猛念起李镜花的样子,却只记得照在屋脊和窗棂子上月色,她那苍白的心疼,还有那一缕香风。
以及那两点烛眸。
——他当时并未细辨:为何他把两个女子的形象混和在一起,更未细思为何一个只瞥一眼的女子和一个与他在月下跟他谈了整个时辰话语的女子,在他的偶掠的思忆竟然并重!

李镜花实在高估了铁游夏。
这也难怪:她跟他几次动手,根本连迫他出手都办不到;况且,他跟踪她一大段路,她也不曾察觉。
——她不知道这只是因为铁手的内功高明、内息雄长之故。
铁游夏长于内功。
逊于轻功。
他上“泪眼山”,不让人发现,这点他办得到,且毫不费力。
但要他悄没声息的进入“七分半楼”盗“金梅瓶”通知“大相公”,实在力有未逮——如果遭人发现,他只好被迫动手,但动手伤人,他又不愿。他思虑再三,觉得明人不做暗事,加上自己要讨的是人家的东西(且不管东西原是不是属于他的),都该光明正大,当面说清楚。宵小所为,他还是干不来,于是决定投帖拜山,叩门拜会。
七分半楼位于倒冲瀑的泪眼潭前,水气迷离,烟雾弥漫,湿气很重。
七分半楼楼高七层半,顶上半层,是用来种植一种黑色的花一每七年半才会结实为“青寒果”——由于气候潮湿,水质特异,此处最合青寒花果栽植生长。这时候,已过子时,月过中天,略偏瀑崖,铁手不欲等到天明,以免夜长梦多,所以他即现了身,拜会“青花会”会主杜怒福。
他才一现身,青花会的高手、徒众立即知道了,他递上了拜帖,守卫知道他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游夏,一面留神着他,一面客气寒喧,一面则派人向内走报。
铁手也先不入内,好让对方准备,所以就站在门外,耐心候着,忽见蓝火金星一炸,接着啧啧作响,原来门前已多了一人,赤膊上身,满头狂发,腰佩古铜长刀,正趴在长阶上凿字。
只见他手锤急啄,提凿密敲,一下子便在石板阶上镌出了一个直欲翻飞入眼的大字:狂守卫见此人形迹忒怪,但以为是与铁手同来,不敢干涉;那人龇牙一笑,他的乱发遮盖了他脸部十之六七,笑时牙龈有血,但自发帘里透露的目光有一种疯狂的宁静。
“这便是我的名帖,快去通报社老怒,我来了,咱嘛呢叭咪眸,密言佛耳,万载真谛。”
这时,大门里外各走出二人来。
这四人形状不同,高矮不一,但都气凝神锐,步履沉稳,除此以外,四人皆有一个共同表情,那就是脸有怒容。
另外还有一个共同特征:
瘤。
眼睛不住霎动的人左颊有一颗大瘤。
鼻子如隼钩悬的人喉咙有一颗大瘤。~
马脸汉子背上有一颗大瘤,高耸如驼峰。
脸上有王字形皱纹的人,左胸衣襟空出了一大块,大概也是肿瘤。
这四人分别从门左右两侧,自外左右两边行来,其实恰好分了四个方位,堵死了铁手和蔡狂的去路和退路。
铁手才看一眼,便知道来的是谁了。
——“鹤盟”盟主长孙光明,手下有三大祭酒:公孙照、仲孙映、孙照映,都是一流好手。
——“燕盟”盟主凤姑,手上也有三祭酒: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
——同样的,“青花会”也有“青花四怒”:陈风威、李凉苍、张寞寂、王烈壮。
——所谓“四怒”,其实是江湖人意指“四瘤”的谐音。
四个样子愤怒的人。
四名长着肉瘤的人。
四人先向铁手、蔡狂抱拳拱手,唱喏招呼,执礼甚恭,但也极为防范:“两位稍候,我们已请人通知会主了,他片刻便会出迎。”
“难得两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尚祈恕罪。”
“却不知何事劳动大驾,使二位夤夜来访?”
“咱们会主因会务烦缠,久未拜望诸葛先生,不知先生可好?这次铁二爷和疯圣莅临,想必有要务在身吧?”
铁手知道这四人见蔡狂和自己一道出现,早已当作是一道上的人了,只是这也不好一一澄清,便想当着杜怒福时再一并说明,当下寒喧几句,搪塞过去,前来“讨瓶”一事,毕竟不能如此便开门见山。
语不到两句,杜怒福便匆匆行出。
他已五十开外了,肥头大耳,好眉秀目,虽然像一尊雕在蕃薯上的活陀佛,不过行动之间,一点也不颠蹭蹒跚。
他一见二人,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失迎,失迎。”
他笑的时候,竟似满脸怒容。
他执着铁手的手,亲切而亲热地问候:“诸葛兄可好?国事蜩螗,豺狼当道,天下黎民百姓福祉,都要依仗他多费周章了。”
铁手听得心头一热。
他自己极尊敬诸葛先生,所以,当人衷心诚意的推崇诸葛先生,他便会由衷感激,十分感动:觉得世叔所作所为,费心费神,没有白费。
然后,杜怒福转向蔡狂笑道:
“疯圣,别来无恙否?”
他对蔡狂似有些避忌。
也不似对铁手那未亲切。
蔡狂没有什么反应,像忽然之间入了定。
杜怒福向铁手笑道:“你们怎一道来的?你看我,要两位站在大门口叙议,真是怠慢了!该打!不如咱们进去——”蔡狂忽喃喃的道:“对,该打。”
杜怒福没听清楚:“什么?”
蔡狂抬起了头,乱发披脸里又倏射出两道寒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杜怒福一楞:“我说什么来着?”
蔡狂认真的道:“你说:该打!”
杜怒福仍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我说该打?”
蔡狂在披发的寒光转而成厉:
“对,你该打!”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就出了手。
狂得起
杜怒福对蔡狂似有些防范。
可是,他也万未料到蔡狂竟然会在此时此地对他动手。
——何况,蔡狂是明着来拜会的,而且,还是跟铁手一道来。
蔡狂一出手,手就抓向杜怒福的脖子!
杜怒福怒叱:“你——”
全身倏然一缩,十八道阶梯,给一缩而上。
但蔡狂的身子随之而上,就像他的手陡然伸长了似的,仍捏向杜怒福的颈项。
铁手惊叱:“你!”
他腾身要拦。
这时候,阶上已闪过一道青色的精光,“青花四怒”一齐出了手。
向铁手。
陈风威的掌劲青黑。
李凉苍的掌劲灰黑。
张寞寂的掌劲黛黑。
王烈壮的掌劲朱黑。
四种掌劲,幻化为四种黑色的劲力,向铁手截击。
铁手大喝一声,左掌接下四道掌力。
右掌一吐,劈空内劲,攻向蔡狂。
这刹那之间,铁手和“青花四怒”都抹过不同的怀疑与恍悟:铁手在“青花四怒”向他出手的一刹间,一时不知这四人是错疑他和蔡狂是同谋,还是他们根本与蔡狂是同谋,对杜怒福倒戈相向。
“青花四怒”在铁手居然只以一掌抵消自己四人掌力,感到惊震,但在铁手凌空出手阻拦蔡狂之时,才知道原来铁手和蔡狂并非同路。
但已迟了。
如果铁手能全力阻拦蔡狂,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因为就在铁手分心与那四股黑色掌力相对时,蔡狂已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他的手始终抓不住杜怒福短小多赘肉的脖子,但他的长刀已戮着杜怒福的背心。
刀是白色的。
白如月。
月却是青色的。
——像一张因太惧怕而转成惨绿色的人脸。
奇怪的是,当那把刀拔出来的时候,虽然快得谁都不及细看,但它明明是青色的。
可是,当这把刀停在那儿的时候,却换去了月亮的光芒,变成了月白色。
还带着月色般的沁寒。
这时际,“青花四怒”都立即收了掌。
收掌原因有三:
一,他们掌力全吐,铁手一掌相对,只觉如泥牛入海,但铁手掌力却全不回攻。
二,杜会主已受制遇危。
三,看来,铁手跟蔡狂并非一道的。
同在此时,蔡狂散发飞扬狂旋。
飞发如鞭,一一切碎铁手的凌空掌劲。
叮叮当当连声,铁手给切成碎片的掌力犹自落地有声,石阶簌簌碎落,余劲似一条条喷着火信的金蛇,灼得疮痍处处。
只听蔡狂闷哼道:“铁手,这儿没你的事,也不关你事!”他唇角流着了血丝,像爬出了几条红蚯蚓。
月下,每人的脸孔都成了惨绿。
就在蔡狂飞发碎掌劲的刹间,他的脸容已亮了出来:原来是一张凌厉的俊貌,约莫三十来岁,神情中带有一种痴狂的宁谧,像个伏在草丛里要扑杀蚱蜢的乖孩子。
他身上的疙瘩疤瘌,似跟他的脸孔气质全无瓜葛——仿佛身上是租赁过来似的。
只听杜怒福忍怒道:“蔡狂,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狂道:“没什么,我只请你造反一次。”
杜怒福奇道:“什么?!”
“敬请造反一次。”蔡狂说,“现在鼠蛇当道,狼狈为奸,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朝廷不振,积弱一至于斯;社稷不宁,奸佞横行无忌。苦的是百姓,惨的是人们。我们是苦大仇深,我是心高情真。我要你们都站起来,敬请造反一次,打一场人民战争。”
杜怒福骇然道:“你……你要我造反?”
蔡狂道:“造反又怎地?拚得千刀剐,皇帝拉下马。想不流血?只怕血流成河!要不动干戈?只怕任人渔肉!命只有一条,心只有一颗。我是来世间行佛道,杀父杀母不可,杀君杀魔无妨!如果佛阻佛道,杀佛祖亦成道!我信得过你一诺千金,今天只要你要一口答允,我便收了刀,为你奔走,供你差遣。”
杜怒福又惊又怒:“这……这怎生使得?!”
蔡狂道:“什么使不得?你们仅存的五帮六会六联盟中,已有三派人马加入我的大计,为“天机”效忠了。”
杜怒福冷笑道:“没想到“疯圣”也为张三爸卖命。”
蔡狂道:“我只是为国家民族卖命!你要是不答应,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我一刀劈了你:二是你把养养给回我!”
杜怒福怒不可遏:“蔡疯子!恪闾窳耍 ?
蔡狂冷冷地道:“怕什么?老子狂得起!”
杜怒福气得口吃了起来:“你……凭什么扯上养养——”蔡狂啐道:“因为她本来是我的,是你夺了她!你年纪大,你无胆量,你不算条汉子,你没有资格跟她在一起!”
他一激动,齿间便淌着腥红的血。
杜怒福惨笑道:“就算你说的对……可是,你竟要在铁捕爷面前定计造反?!”
蔡狂道:“姓铁的也不算什么,四大名捕都是傀儡而已!诸葛先生抵死周旋,也不过将死局强撑、败局求活而已,那是没有用的!到这个地步,已不是让坟墓里的死人苟延残喘,而是让我们活着的人多争一口气。铁手又如何?你瞧着吧,他们若仍有一点血性,迟早都要反了!”
杜怒福叹道:“可是,我们这样做,只会致使战祸肇生,连累大家,害苦百姓,牵连养养……”蔡狂又啐了一口血沫子:“呸!你何德何能,在我面前提养养姑娘!”
忽听一个女子在阶前道:“蔡狂,你也太狂妄了!”
蔡狂闻言一震,半晌,才敢抬目望去。
突然,有一双眼睛
失败是不会死人的,可是失望会。
不信
铁手手痒。
他想揍人。
揍的是蔡狂。
——因为蔡狂太狂妄。
其实狂妄的人可能要比谦虚的人直,谦虚的人要比狂妄的人来得聪明:谦虚的人只让你从他的言行里感觉到他是谦虚的,但其实他内心可能比谁都傲慢;狂妄的人说什么都要比谦虚的人笨,因为他太沉不住气,一开始就先入为主的赚人嫌恶。
自大是人类行为里最容易让人反感的性情之一。
故而,连那么厚道、温和的铁手,也对狂妄自大的蔡狂看不顺眼。
——一个人如果真材实料,就算自大狂妄一点,铁手也还可以勉强忍受,由衷佩服的。
可惜自大狂妄的人泰半都未下苦功,更无实学,要不然,一个人若了解自己在恒河星空广邈无限的宇宙中,只不过是片瞬即逝、渺如蝼蚁而已,还有什么足以自大、可以狂妄的呢?
正好这时有人开声痛骂蔡狂狂妄。
铁手深感同意。
他也是甚感意外:
——因为一个真正狂妄的人,有人骂他狂妄的时候,他反而会因此更嚣狂自大、引以为荣。
蔡狂这一刻却很震动。
骂他的人是一个女子。
女子站在阶前,穿枣红色的云肩,黛绿趁兔白的深衣檐榆,襦裙袅袅,蛮褂垂鬟有益,其实也没什么特意装扮,但就站在披着月色的杨花树下,和着簌簌而落的漫漫杨花,只觉她缨络灼烁,宝珠生辉,连同站在她身旁婢仆打扮的女子,虽然脸容看不仔切,但也觉眉目姣好,沾风带香。
只听蔡狂苦笑长叹(先苦笑,后叹息)道:“养养,我为的是你,你……骂的是我?”
梁养养道:“你为我?那赶快放下刀,放了会主。”
蔡狂道:“不能放。我是来救你的。大将军及大连盟的人,迟早必定摧毁七分半楼,你再跟这老儿在一起,造反他不敢,投降他不愿,到头来也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常你跟我离开这儿,大将军一时还不敢惹我,我誓必护你平安。”
梁养养道:“你是说,大将军会亲自攻打这儿?”
蔡狂道:“他自己不来,也会派人来。据我所知:‘四大凶徒’中的唐仇和燕赵都快到了,而且,‘十六奇派’中也有数派前来围攻,你们光是‘鹤盟’、‘燕盟’和‘青花会’这干窝囊,是断断守不住的,这儿,也是万万留不得的。”
杜怒福虽然命在人手里,一张脸巽血似的红,可是语音却仍笃定豪壮:“这个我们早就晓得了。你别看两位可以轻易上山,事实上,你和铁二爷、梁狂僧、燕赵及卅一死士在数天前的行踪,我们已有纪录了,大连盟或四大凶徒、十六奇派要灭我们,也不是说灭就灭的。”
蔡狂哂然:“可是我还是一上来就制住了你。”
杜怒福平声道:“那是因为我不防着你之故。我知道你平日作为似癫还狂,但不致于是大将军的走狗,加上养养一直说你虽荒诞不霸,但向来明辨是非,是个好人,所以我才不提防。”
蔡狂一甩散发,狠笑道:“所以你现在很后悔了,是不是?”
“没有后悔,”杜怒福平然道,“只是遗憾。”
“遗憾?”
遗憾得见名震天下的‘疯圣’,却只是个黑白不分、暗箭伤人的狂徒!”
蔡狂吼道:“你说什么!?”
梁养养从容地道:“他说你是疯子、狂徒,枉他以英雄、壮士待你。”
蔡狂的刀尖往前一搠。
杜怒福闷哼一声,胸膛也向前挺了一挺,看来,刀锋是划破背肤、戳入肌肉里去了。
蔡狂狞笑道:“老匹夫,你让我带走养养,我就放了你,前事不究。”
杜怒福哈哈大笑。
蔡狂怒极,叱问:“什么?你笑什么?”
杜怒福笑道:“你还是杀了我吧,她是不会跟你的。”
蔡狂鄙夷的道:“她跟你在一起,分明是被迫的。一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她会跟你过一辈子?你好意思拖她一辈子?”
杜怒福叹道,“是,我本也是这样想。可是,我们两情相悦,也没啥拖累不拖累的了。
你还是杀了我吧,要她跟你,我就算答允,也无济干事。”
蔡狂越听越火大:“你算啥乌龟王八蛋猪粪大肠,大言不惭!她会死心塌地跟你这半身都爬进了棺材的老头子,我就不信忽听梁养养平心静气地说:“不到你不信,我就是这样。”
蔡狂龇牙笑道:“我不信。”
梁养养道:“你不信也没办法,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没有一点勉强的成分。”
蔡狂狂甩着乱发,现出他额上一颗肉色的瘤,以及除此肿瘤之外,好一副飞扬跋扈的俊貌。
“我决不信!”
“信不信由你。你杀了他,我也决不会跟你,只会替他报仇——除非你把我也杀了。”
蔡狂突然发狠,“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便一刀杀了他。”
梁养养仍平静的说,“威协也是没有用的,就算我跟了你,我的心也是他的。”
蔡狂转向社怒福耳背露出森森白齿,咬牙切齿的道,“你去劝服她,要不然,我就杀了她。”
杜怒福也持平的道:“你杀了她吧,我是劝不服她的。你只要伤她一根毫毛,我便倾所有之力,也要替她报仇——你还是先杀了我吧。”
蔡狂向月狂嗥:“我不信!”
然后虚砍数刀,刀白月青:“我不信!!”
他捶胸狂喊:“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不服
他当然不信。
——杜怒福这年逾半百的老头儿有什么好,但养养竟对他如此死心塌地,而两人之间却又如此恩爱逾恒、生死无惧。
所以他很不服气。
他的刀势又向前一搠,厉声道:“你不放弃她,我就立刻杀了你。”
杜怒福摇首道:“你真可怜。”
蔡狂怒道:“什么,我可怜!?”
杜怒福颇为惋惜的道:“好一张俊貌,好一副身手,却因从未恋爱过,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
蔡狂突然收刀。
拖刀急纵。
刀甚长。
刀锋在石阶上划炸出青火。
他才放了杜怒福,但长刀已抵在梁养养的下颔。
铁手也没料到蔡狂会这样收刀却马上又用刀制住了另一人,连他也不及出手拦截,更不要说“青花四怒”了。
他这时才看清楚了梁养养。
——一个很福相但丝毫不影响她的艳丽,反而增加了一种美丽女子少见之和善。
她像个大姐姐。
她的脸很丰。
唇色艳。
眼儿水汪汪。
鼻下唇上,有一道小疤痕,因为这张脸是那未无瑕,所以份外分明。
刀白得令人发寒。
寒得发抖。
手是抖的。
所以刀也轻颤。
——轻颤的刀锋随时会没入她的咽喉。
然而梁养养却很定,脸上有一种彷似遥观水边鹭鹚的神情。
蔡狂尖声道:“跟我走,否则我一刀杀了你。”
梁养养为他婉惜似道:“你这样做,不觉得很累吗?”
铁手已经准备出手了。
他在找机会。
(也许,梁养养身旁的蝉女若尖叫一声,我或能争取一刹瞬之机,制住蔡狂。)他在想办法。
(刚才,杨树上和屋檐上都落藏了一人,他们到底是敌是友,究竟来救人还是害人?)就在他等待时机的这一刻里,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蔡狂长嘘了一口气。
然后出刀。
一刀斫在石阶上。
石阶十五级,在星火四溅中,给斫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缝。
然后他说:“没事了,我试过了:你们确是真心相爱,我多虑了。对不起。”
这回不但铁手怔住了,连杜怒福也甚愕然。
唯一不惊不疑的大概只有梁养养。
她笑漾起深潭般的梨涡,很高兴的伸出一双手,去握着蔡狂布满青筋的手背,欢欢喜喜的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强人所难、持爱相胁的人。”
“青花四怒”已脸带怒容的分四面跃上石阶,包围了蔡狂。
杜怒福也不十分懊恼,只问:“什么回事?”
蔡狂似根本没把“四怒”放在眼里,只向梁养养深情款款的说:“你本来跟我有了婚约,癫老鬼把你许配了给我。可是,你却嫁给了这老头子,我不服,这口气蹩不下,以为你是被迫的,或另有苦衷。而今一试,知道你们相亲相爱,两情相悦,心有默契,至死不渝,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了,也放心了。”
梁养养眼眶潮湿:“你……”
杜怒福释然哈哈大笑道:“原来你这小子是来试探我的。”
只听一阵掌声,一人叫好。
掌声是杨树上发出来的,是个男子。
叫好却在檐上,那是个女子。
两人飞身而下,先在空中会合,随而飘然落在阶前。
这一男一女,男的身形颀长,宽袍大袖,脸容带有一股英悍之气,但书生气质却很浓烈;女的样子恬静秀丽、温驯善良,唇厚而艳红欲滴,眼眯而时露笑意,但却给人很艳很艳、极艳极艳、非常艳非常艳的感觉。相较之下,养养的艳是一种福气,这女子的艳却是在极秀气中令人感染到极妖冶。
这两个人的形象,其实绝不和谐:
譬如男的一皱眉,一拗唇、一甩袖,都充满悍之气,但予人的感觉,还是十分舒闲、文质彬彬的。
女的本来一副庄端秀丽、与世无争大家闺秀的样子,但不知因为她身裁太过婀娜,还是因为她唇儿太红颊色太艳,眼色太媚之故,这样看去,有一种飞蛾扑火烈焰的感觉。
这种迥然不同的不和谐,在他俩人身上出现,又成了另一种很和谐的感觉;而他们俩走在一起,本来是极不和谐,但看去却互相映衬得极和谐,再和谐也没有了。
杜怒福叫了一声:“惭愧。”
男的谦逊的向杜怒福道:“惭愧的是我们,迟来一步,什么忙也帮不上。”
女的向铁手和蔡狂大方得体的拱手道:“他是‘鹤盟’盟主长孙光明,我姓伏,小字鸣凤,向铁二爷、蔡疯圣请安了。”蔡狂道:“你们大概以为我真的要挟持或者格杀杜会主及其夫人,所以赶过来对付蔡某人的吧?”
长孙光明不卑不亢的道:“我们跟杜会主有过命的交情,要是他老人家有事,我们帮得上忙的就一定全力以赴,帮不上忙的也会赶来拼命。”
杜怒福感慨地道:“两位本调集两盟兵马于七分半楼,都各有司职,而今,都为了杜某区区安危,疲而奔命,杜某铭感五中,无颜以报。”伏鸣凤听了好生不悦,只说:“杜老您这是什么话,我和长孙当年若没有你一手扶植、耐心教诲,岂有今日,咱们这会儿赶来,却是啥也没做,惭愧的是我们才对!”
忽听月下一声长啸,远远传来,悠悠不绝。
蔡狂一甩乱发,哈哈大笑:“看来,真正来啥也不做,专找我打架的,总算来了一个。”
只听一阵山摇地动、地动山摇,巨响直自山下迅即逶逦而上,“青花四怒”面面相觑,真以为有人在他处拖了一座太行山往这山奔来。
不屈
远处有人三招大呼,其声壮烈:
“天不容人!”
在阶前的蔡狂笑了。
眼甚亮,眼色疯狂。
他忽然蹲下来。
凿字。
右手锤。
左手凿。
在阶上镌个星火迸溅。
山下有人三呼大招,山摇地动,像是连同山下所有的树一齐连根拔起往上走来。
“人不容天!”
蔡狂披头散发。
锤疾凿急。
字渐已成形。
伏鸣凤一招手,射出一口火箭旗炮,漫空炸起七色的流星雨。
长孙光明剑眉一轩:“怎么?”
伏鸣凤低声疾道:“来的是‘狂僧’梁癫,我吩咐下去戍守的子弟决不要拦他。”
她及时补了一句,“拦也没用。”
长孙光明双眉一合,脸容一绷,“他来做什么?”
伏鸣凤不马上作答。
她望向梁养养。
梁养养艳靥尽是愁色:
“他是我爹。爹每次跟蔡疯圣会上,总要决一胜负,负者死,或允诺一事。当年,我的婚事便是如此许下的。”
铁手闻言,顿忆起武林中一段轶闻:
“南天王”钟诗牛和“五泽盟”总盟主蔡般若,两人同门不同途、同师不同法、同宗不同道、同志不同心,所以斗了个数十年。
这两宗人马中,钟诗牛有个师弟,便是“狂僧”梁癫,据说修为已在钟天王之上,且苦修密法,己得大成,向来态度也最激越,跟蔡般若的胞弟“疯圣”蔡狂,斗得个你死我活、不死不休,而蔡狂在“武”、“术”、“心”、“法”上的修持,传闻也绝不在其兄之下,同时亦在喇嘛教派中取得真佛无上密,习而有成,正好克制梁癫。
——难道他们要从门里斗到门外,武林斗到江湖,山下斗到山上?
——现在大敌当前,梁癫和蔡狂若是在七分半楼缠斗,对二盟一会只有雪上加霜。
他正要劝蔡狂不如规避一下,只听不远处传来长号:“人不容人!”
其声凄切,宛若猿啼,上彻九霄,下撼十府。
这时,蔡狂的字已成:
月光下,只见阶前裂镌了几个像在跃动看活刺刺生命力的“咱嘛呢叭咪眸”蔡狂的最后一镌,镌在中指上,血流如注,注入字渠里,一下子,红蓝紫绿黄,幻成缤纷之色。
只听近处轰轰隆隆响个不绝,有人仰大长噫了一声,悲莫悲兮,月彻中天,其鸣甚哀:“天人不容!”
这时,一间房子出现了。
那是一栋青黄黑色相间的房子。
房屋顶上有一头歇憩的牛。
然后大家才看到拉拔房子上山的人。
这人牙白脸黑、髭黑帽红,最特别的是:他有一双奇特的眼。
当大家发现屋顶上的牯牛,那一对哲人般的眼,原来是金色的,而仁立在牛背上那一双班鸠,眼睛也是镀了一层金似的,这才发觉到:梁癫的双眼也是金色的。
梁癫背着他的房子,终于上了七分半楼,一直拖到离石阶约莫二丈余的鱼池边,才陡然止了步。
他的房子静得像在那儿生了根。
他的牛静得像是在沉思。
他的班鸠静得像在玄想。
鱼浮出水面冒泡,声微可辨。
他带了一点微微的喘息,用他那一对金色的眼一一扫视众人。
给他眼色扫中的人,都仿佛觉得脸上有滋滋的声音,而且生起了一种给瞎了眼的人看了一眼或自己瞎了看人的感觉。
蔡狂先说话:“你还是来了。”
梁癫那对金得可怕的眼神望定了那散发人,感觉到对方野兽一般的厉利:“你果然来了这里。”
“你找我?”
“你也一样在找我。”
蔡狂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梁癫笑了。
笑得有点癫癫的。
他的牙参差不齐,犬齿尖露,但白得令人炫目。
“你的习性我还有不知道的么?”他说着弯身进了屋里,东抓西攥,然后还抱了一大堆东西出来。
那是石碑、木牌、篾片之类的事物,有的小如拳指,有的大如椅凳,更有的像桌台那么巨大厚重。
它们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像本附在匾牌,驿碑、竹柬、木柱之类的事物,只不过给人刮了下来而已。
它们相同的只有一点。
那是都刻有六个字:
咱嘛呢叭咪眸
蔡狂只看了一眼,眼睛就发了亮:
仿佛那是两颗发亮的东西,使得低重的发丝也映着亮。
“不见得刻上这六个字就是我的手迹。”蔡狂道,“密宗六字真言,人人识得,人人念得,人人镌得。”
梁癫指了指那六字真言的左边。
那是“口”字。
“你的‘口’字总刻成圆的,而不是方的,所以这‘咱嘛呢叭咪眸’绝对是你的手迹,不会是他人的。”
蔡狂一笑:“这世间轮回万物,同体同心,本来都是圆的,那来方的!就算是方,便也是圆!始和终都同在一点,又那分先后!你认得这个,也算是我知音。”
梁癫虎虎地道:“作战多了,难免就成了知己知彼。”
蔡狂张开血盆大口一笑:“说起对敌,我正要找你。”
梁癫不假辞色:“你找我就好,你找我女儿干啥?”
蔡狂:“这件事你还敢提?”
梁癫:“我为何不敢提?”
蔡狂:“我们总共交手几次了?”
梁癫:“十一次,这次不算。”
蔡狂:“你败了几次?”
梁癫:“连这一次一起算,各胜六常”
蔡狂:“我呸!这次也是你败。你可记得第七次谁败?”
梁癫:“……你那次运气好。”
蔡狂:“我胜了你,按照我们比武的规矩,你要办我指定的一件事。”
梁癫:“对了对了,所以有次我要你吃狗粪,怎样?滋味好吧?一次我要你去摸大笑姑婆的奶子,结果,哈哈哈哈……”蔡狂:“你还记得那一次你答应我什么吧?”
梁癫:“那一次?”
蔡狂:“第七次。”
梁癫:“……我答允把养养许配给你。你卑鄙。”
蔡狂:“我不卑鄙,我是真爱她的。可是你不守信用,把女儿嫁给了杜怒福。”
梁癫:“那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
蔡狂:“本来是。后来,我发现他们真心相爱,死也无惧,我也不为甚已。我是深爱养养的,她的相破了格,我以‘无上密’和‘大手盈护她,和她睡时,以‘睡梦披甲护身法’祥光罩之,可以使她渡过厄运。”
梁癫:“嘿,听来伟大。我女儿命福两大,用不着你的妖光邪照。”
蔡狂:“我现在来问你:那一次你答应过的事,你做不到,你该给我个交代!”
梁癫这回有点期期艾艾了,“是我女儿不肯嫁你,不是我违约。”
蔡狂:“但你还是办不到这事。”
梁癫索性认了:“那你待怎地?”
蔡狂嘿笑道:“你要不守信诺,你要撒赖,那都由你,我无所谓。‘南天门’的人,一向都是不顾道义、背信弃诺的,这种人该杀当杀!”
梁癫怒道:“你别扯上‘南天门’!我今天知道你会上泪眼山,我便来了,明着是候你划出道儿来。”
蔡狂:“我来的目的,是试一试他们是否情真不渝,此外,我们‘五泽盟’与‘大机’合并,要废此胡涂皇帝,杀奸臣蔡京,反腐败朝廷,你加入我们,受我领导,教你走光明路,便可饶你不死。”
梁癫:“你要干些大事,为何不加入我们‘南天门’?我引领你,你这等资质,才有指望成材。”
蔡狂沉下了脸:“狂僧,那你是打横着不守信约了?”
梁癫正色道:“我欠你一诺,这是赖不掉的,但你要我屈伏于前诺下,我不服;要我屈就加入垃圾不如的‘五泽盟’,我更不愿。不如这样:“今天难得你我又再会上,咱们且再来文武比上一场,较量一下,输了我认了,两次一起作算,自杀当堂,当把命偿;要是赢了,便算抵诺,各不相欠,如何?”
蔡狂血盆大口一张:“你这叫不屈?这只叫天堂有路你不走!”
梁癫犬齿一龇:“天不容人,人不容天,狗改不了吃屎,我送你下地狱!”
铁手听到此处,觉得再无可忍,当下朗声道:“两位本是同道中人,武林好手,而且大敌当前,大军压境,理应联声共气,敌忾同仇才是,为何要弄得这般仇深似海,玉石俱焚?
闹得个天崩地裂、天地不容,到头来,只便宜了共同的仇敌!”
梁癫斜睨着铁手,龇着牙道:“他是谁?你们‘五泽盟’请来的帮手?不必求我加入了,一块儿上吧。”
梁养养忙道:“爹,他是铁游夏铁手铁二爷。”
突然,梁癫两只眼睛中,其中一只的瞳仁里,绽出一滴如血的鲜红:“昨天,在苦泪乡,在金鱼坡看我拉房子的——是不是你!?”
铁手吃了一惊。
——当时,自己只是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去了。
一路上,有那么多人在看狂僧拉房子拖牛的,但他仍只一眼认出了自己。
更令他真正吃惊的是:他已着了一击。
狂僧梁癫看他的这一眼,使铁手突然觉得自己天心部位(即莲生活佛谓的‘第三眼’所在处),突然麻了一麻。
这一刹间竟有身失、口失、念失的震动。
不怕
其实他们已在一眼间交了一招。
梁癫以密法的“最胜金刚”连起九节佛风,入定准提佛毋三摩地,将七俱胝佛毋的红血大净光发放过去,这种准提(清净无比)之力,也是法力中最威猛的,铁手硬受一眼,只觉天心发麻,一缕赤焰就要攒人心窍里去,铁手应变沉着,心念即时定于一尊,内火明点,大圆大满,八风不动,硬受一记。
这是“天眼”之力。
梁癫的修为,已经不必举手投足,不必拔刀发力,只要心随意起,念发气到,一记“眼刀”就已发了出去。
铁手已着了他一刀。
不过,在同一刹间,梁癫只觉自己印堂滋地一响,“眼刀”之力返照倒灌,反射在自己眉心间。
梁癫顿时只觉七窍一蹇,闷哼一声。
——眼前这年轻人,竟是内力惊人若此!
梁癫一听说是铁手,就试了他一记“眼刀”,主要是因为:梁癫不喜欢捕快!
他亲眼看过军队如何屠杀过手无寸铁、无辜和平的百姓。
——假借旨意任意杀戮老百姓的官兵,连盗匪都不如!
他目睹衙差怎样渔肉百姓、欺凌良善。
他眼见所谓官兵,竟和土豪劣绅勾结,假借朝廷意旨,作威作福,恣肆行凶。
梁癫一向都觉得:人生之所以生下来,是因为他前世作了孽,背负重罪,因而,要来人世间受这一场苦:一生下来就哭,死的时候人为他哭。
而这些如狼似虎、欺善怕恶的“狗腿子”“鹰爪子”的衙役和官吏,就是九天十地、魔王夜叉的化身,前来折磨好人、善民的。
他恨透他们。
——越有名的官差,就是手沾血腥最多的魔头:要不然,他们如何从尸山里堆着尸山里踏上青云之路!
是以他一照面,就赏铁手一记“眼刀。”
——一招就要这为虎作伥的滚下山去。
没料对方竟能在毫无防备下,硬受了他一刀,还以一种超乎寻常、招出自然的大力气,不出手、不还手、不动手的便反击了自己一记。
——若说攻势凌厉,或不如自己那一记“眼刀”,但若论其势浑宏,则犹远过之。
梁癫心中甚为震动,而他双耳也给这一记反击震得嗡鸣不已。
看来,这名捕铁手,真个名不虚传。
这时,却听铁手心平气和的道:“是。我在苦泪乡前,确已得逢狂僧法身,当时因恐冒昧,未便上前自我引见。”
梁癫冷哼一声:“虚伪。”
蔡狂一双黑白分明的厉目,早在发丛里左看看,右看看,猜出了梁癫已递了招,也明白狂僧并未讨得了好,当下嘿嘿干笑了几声,道:“世上不许人虚伪的人,才是真正的大虚伪。”
铁手笑了笑,问:“为什么呢?”
蔡狂最是喜欢议论,见铁手这样问,心中自生亲切感,便道:“世上有谁不虚伪?难道你不喜欢的人,一见面便骂?难道你爱上的人,你一见着便上前搂抱?要是性欲冲动,难道你能随便抓个漂亮女人就可解决?你要完全不虚伪,还穿衣服遮遮掩掩干啥?不如全部脱去,到处乱幌!有些虚伪是必须的!坦白说,见老杜和养养这般恩爱,我心里很妒忌,但我心里为养养高兴的感觉来得强烈些,所以才强把妒嫉心压下去,才不致于一刀杀了老杜!老实讲,我见着癫老鬼,一眼就火大,恨不得一刀杀了,乱刀剁了,将之喂狗饲猪逗布谷的,但我还是先行忍下了,说明了讲好了才打,以免胜之不武!”
梁癫冷笑道:“那是因为你虚伪,所以非要把它说成天下人人非虚伪不可!”
蔡狂道:“你不虚伪?你一上来就暗算铁手,但又吃了哑巴亏,还装没事人的模样,这不叫虚伪,难道就叫卑鄙不成!”
梁癫吼了一声:“你!”
铁手忙道:“狂僧只是要试一试我是不是冒牌货儿罢了,他的内力深湛,已到无动不舞、无动而武的境界,要不是他收了力,我可要出丑当堂了。”
梁癫冷哼一声,语音倒柔和了起来,“话倒说回来,我上山来帮杜老会主对付大连盟,这狂王八上来是想抢老婆的,你上山来却又是为啥?”
铁手道:“是诸葛先生派我来的。”
杜怒福动容道:“对了,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不知道二爷来此。所为何事?不知诸葛先生有何吩咐?”
铁手道:“他要我尽一己棉力,为青花会、燕、鹤二盟抵抗大连盟的进侵。”
梁癫道,“诸葛老儿有这么好?他自家的门前雪尚且扫不开了!”
铁手下了决心,把话说了下去:“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长孙光明喜出望外的道:“诸葛先生既慨然遣来高足相助,便是我们一会两盟的恩人,他有何差遣,我们当尽全力。凤姑,你说是不是?”
伏鸣凤即道:“诸葛前辈有什么指示,尽请吩咐,尽说不妨。”
杜怒福也道:“请说,快说。”
铁手道:“我们要相借金梅瓶一用。”
杜怒福叫了一声:“什么!?”
长孙光明肃容不语。
凤姑低低的啊了一声。
铁手见状即磊然道:“金梅瓶原属商贾刘芬所有之物,我们要此物也不外为了物归原主,诸位如有不便,此事可慢慢再议,在下也决不夺人所好,强人所难。”
杜怒福颇有为难之色,向长孙及凤姑低声犹豫的道:“这个……你们之见……这事……”在杨花树下的梁养养却断然的道:“可以。会主,我们不靠这个……”杜怒福扪着胡子,一副委决难下的样子。
凤姑强展笑颜,向铁手婉转的道:“要是别的事,我们都一定能做到,只是这事,我们别有苦衷……”却听蔡狂在旁大叫:“虚伪!虚伪!”
梁癫斥道:“你这疯子,尽呼啦嚷什么嚷!”
蔡狂张狂地道:“这小子摆明说来襄助,结果是旨在夺宝;这几人刚才剖心剜肺的说不遣余力,结果一听要割爱让宝,连忙不打招呼回头走,这不是虚伪是什么?”
铁手闻言忙道:“助拳是助拳的一回事,求宝是求宝的一回事,铁某衷心前来,尽一己之力,为拒奸恶,就算诸位对金梅瓶不能割爱,也决不影响此事。”
凤姑虽是女流之辈,但说话意甚坚决:“既然诸葛先生所求,我们一时未能办到,二爷臂助美意,我们也不敢领受。”
铁手道:“这——”
心下却已意决:就算他们不允,他自己也会暗下留在此地,在旁力助便是了。
长孙光明却问:“在下素知诸葛先生光风济月,和光同尘,早把山高谷深、绿柳花红看作清净土,对俗世瑰宝,都不放在正法眼藏里,却为何对金梅瓶生起兴趣来呢?”
铁手行事,向来审慎,在回答之前,想了一想: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万一这当中有蔡京的人,给他们洞悉机变,对诸葛先生的行动,岂非更置障碍?
长孙即表了然:“如果不便,这话便算在下多问了,铁二爷忘去便可。”
铁手道:“家师要金梅瓶此物,决不是为了他自身私欲,但内里因由,未到关头,一时未便言明,乞请诸位见谅。”
杜怒福歉然道:“二爷言重了。却是我们让先生失望了,有失礼数,只是因为……”他欲言又止,望望养养,眼里尽是不舍依依。
蔡狂看了杜怒福一眼,又看看梁养养,然后,目光又转到长孙光明和风姑二人正在深情的对望里,不怀好意的嘿声道:“莫不是你们真个信了那些呃神骗鬼之说:“有了它,你们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成?”
此语一出,社怒福和梁养养脸色一变。
长孙光明和凤姑脸上也现出怒容。
蔡狂却旁若无人,迳自说了下去,“要是真的,不如我也来争夺此物,说不定,金梅瓶一到我手,养养、凤姑,还有这位做人奴婢的小娘儿,全都嫁了给我——那时,我还嫌多不要呢!说不定,诸葛先生临老入花丛,色心大起,为的也是这个呢!”
蔡狂这几句话,可说是一口气得罪了杜怒福、梁养养,长孙光明,凤姑、铁手等五人了。
长孙光明第一个发难,“蔡狂,你也狂够了吧?七分半楼没你张狂的地方,你玩够了,下山去吧,要不然——”蔡狂却为他能一下子得罪那么多人而得意洋洋:“要不然怎样?你们,”他指着长孙光明、凤姑、杜怒福、铁手、梁癫、青花四怒遂个的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五,你们都一块儿上吧。”
“我蔡狂,还真不怕呢!”
“人多有什么好怕!”
“我只怕人少!人少没热闹,人少寂寞!”
“来来来,我不怕,我一向喜欢以人少欺人多,以寡击众!”
不死
梁癫解下了身上的粗索。
放下了屋子。
他的动作很慢。
如临大敌。
——蔡狂的确是他的大敌。
他们已敌对了二十年。
“疯子,是你太嚣狂了,杀了你也怨不得人。”
“最好你能杀得了我,”蔡狂吃吃地笑道,“不然,上回你欠我的没还,这回又惨败,你还是杀死自己好过些了。”
“你门二位通晓密法佛义,却又何必拳来脚往呢?”铁手见二人就要动手,忙道,“你们刚才不是说过吗?除了武斗,还有文打!为何不先来个文比再说呢?”
他不希望这两人会打起来:
——既然梁癫欠下蔡狂一诺,一旦这次败了,只怕就得要付出性命的代价;蔡狂狂傲一至于斯,一旦落败锻诩,定必无法忍受。铁手忆起诸葛先生和知交大石公在“神侯府”里一番感慨万千的对话。当时,自己和追命、无情都在抄…诸葛:“七帮八会九联盟,良莠不齐,如果联手共抗,实力倒远胜蔡京指挥童贯统领的‘十六杀手奇派’,只可惜,他们之间,多半彼此残害,互相殴斗,有的已给歼灭打散,有的早已向蔡京卑屈求存,偏是由大将军统率的‘大连盟’和‘朝天门’日渐壮大,直属蔡京的‘万人敌’也实力日壮,至于‘铁剑将军’和‘青帝门’却互拼不已,力量对消,少林一味出世,武当只顾修道,五岳剑派早已互斗得个人材凋零,中土武林,花果飘零,有骨气的多遭杀戮,有良知多受残害,人材不能出头,高手后继无人,如要在绿林、江湖道上找出对抗蔡党横肆,只怕只有借重中原之外的门派实力了。”
大石:“本来‘南天门’、‘五泽盟’、‘迷天七圣’、‘下三滥’、‘太平门’、‘霹雳堂’、‘金风细雨楼’等组织,尚可抗衡,无奈他们都互不相让,勇于内斗,疏于外敌。想当年,‘南天门’门主钟诗牛不肯易名为‘南天盟’,不肯加入‘七帮八会九联盟’的组织里,自成一家,志比天高,遂成一股清流,行侠世间,专劫花石纲,专门对付假借奉旨搜刮民家的贪官污吏,令人肃然起敬。‘五泽盟’盟主蔡般若,屡崛屡振,自创‘般若神指’,当日曾与‘长空神指’桑书云合称‘南北双指’,领导门人,锄奸去恶;蔡京曾以国库财帛在天下各地建他自己的长生祠,并将先贤忠烈司马温公、范纯仁、苏氏父子等立碑刻石,称之为元佑奸党,刻意诬蔑涂污,蔡般若和钟诗牛便见一处毁一处,遇一碑碎一碑,天下豪士,闻之莫不额手称快,可惜,他们二人却又斗了起来。”
诸葛:“说出惭愧,魔头恶人,较能为了彼此共同的利益,能够昧着良心,舍却私见,紧紧团结在一起,同一阵线,打击敌人。所谓正义之士,正道侠客,反而相轻互奸,谁也看不顺眼谁,为些小事不快成仇,令人感叹。二十多年前,一次比武,蔡般若失手重创钟诗牛脑门,后来,钟天王矢志寻仇,也误伤了蔡般若夫人的腹胎,造成深仇巨恨。他们的仇,一直延续到下一代,不仅蔡般若的胞弟蔡狂跟钟诗牛的师弟梁癫苦斗不休,连同梁癫的儿子梁四跟蔡般若的养子蔡五也年纪小小的,就开始比武决战,这样打下去,别说对付蔡党大敌了,连‘万人敌’、‘大连盟’、‘朝天门’、‘铁剑门’、‘四大凶徒’,只怕都要比他们强多了。”
大石:“我曾劝过他们罢休。”
诸葛:“他们斗争多年,结怨已深,自然不肯听你的话。”
大石;“所以,我在他们的一次拼斗里,作了一个建议。”
诸葛:“他们听了?”
大石:“我用激将法。那是‘五泽盟’的蔡狂跟‘南天门’的梁癫。”
诸葛:“你是用对了方法。据说蔡狂的武功,未必在总盟主蔡般若之下,只不过他行事似癫诈狂,不受羁束,故不适合当盟主;梁癫也深得钟诗牛信重,但他太狂妄自大,得罪人多,不合领导‘南天门’。你若能劝服此二人,息干止戈,也算是大功大德了。”
大石:“这两人互瞧不起,积怨太深,动辄为鸡毛蒜皮无聊小事,也大起干戈,不死不休,早已失去理性,我何德何能劝服他们?不过,我倒在他们比斗之时,以话相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们既是修持的人,光在武力上胜了对方,也没啥了不起,有本事你们就文武双全,连道理也赢过对方。理直气壮武功强,这才是真的高明!”
诸葛:“结果如何?”
大石:“结果?他们武也斗,文也斗。”
诸葛:“你原意是劝他们比文不比武,杀伤力也不会太过可怕。”
大石:“却只弄巧反拙,他们更多拼了一样。”
诸葛:“其实文批有时候比武斗更可怕。文人一向要比武人更不能相容,他们用理杀人,义正严辞;用笔伤人,犹甚于刃。”
大石:“所以,事后我也颇为后悔,只希望能善因终成善果,用口骂总比用拳头打来得不见杀伤力一些。”
诸葛:“也罢,他们只要起意比文,至少也会花些时间来进修学识,一旦学养增进,便有望能心平气和,转化愎戾之焰。如果我这四个当捕役的徒弟遇上他们,若要化干戈为玉帛,他们最好还是不要遇上冷血和无情的好,”大石:“为何?”
诸葛:“冷血寡言。他性好拼斗,遇上他们,交手多于罢手。这是他的缺点。”
大石:“无情呢?他睿智过人,运计无双,早得你之真传。”
诸葛:“他太孤傲。他喜欢的人,便会侃侃而谈。瞧不起的,他是不顾一屑,一句话也不说的。这是他的弱点。”
大石:“真正的人材都有独特的个性,有个性的人便难免有脾气。”
诸葛:“这也不全然。追命就好说话,有他在,气氛就特别热闹。铁手也辞锋得体,但他更善于听人说话。在江湖道上闯荡的人,能言善道,应对得体,自然便会占了绝大的便宜。”
大石:“不过,到了真正动手厮拼的时候,冷血强悍勇猛,无情冷静专注,所以都能激发潜力,可以打垮比他们更强大的敌人,反而追命和铁手讲究情面余地,不能做到全力以赴。”
诸葛:“人总是有优点和弱点的,也总有优劣之分。正如做生意做得好的甲,要远比艺术创作成功的乙来得生活舒适、有钱有势多了,但这只是彼此特长不同,而一个较能适应这时势的需求,另一则受落而已,并不能说乙不如甲。同样的,甲当官当得鸿图大展、八面威风,但在这一些人而言,他们只钦佩乙绣花绣得好,种菜种得肥。或有人深佩某君文名盖世,丹青妙笔,但对某些人法眼之中,只是媚俗阿世,难以入流。同理,今天研究玄学术数的,并不受当朝器重,地位远不及文才出众的,但说不准那天变了天,文名见弃,科技求功,这些文人又给废如草那么屣,便是时势左右豪杰之又一例了。”
大石:“有那么一天,我们只怕也看不到了。我们活着的一天,只愿看到一统江山,天下太平,人民富庶,国泰民安;只要百姓自由自在,我们便可无忧无虑——到有那么一天,当真是殁电无怨,死也瞑目了。”
诸葛:“没有那么一天的。”
大石:“没有那么一天你还拼?”
诸葛,“没有那么一天就不拼,那么什么时候才有那么一天呢?”
大石:“所以你才拼?”
诸葛:“因而你也拼。”
大石:“要是本来就没有这一天,你拼来干啥?岂不逆天行事?”
诸葛:“你去问天吧!谁知道天意若何!我们可以身死,但壮志不死,雄心不息,总有一天,或许可以感动了天。”,大石:“只要人心不死,天底下本无难事。”
诸葛:“天下本有的是难事,有心人也不见得就能克服,因为穷尽一生之力,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秦始皇并吞六国,一统天下,在宇宙浩瀚中,也不过是一只蚁大王;曹操横槊长歌,纵横三国,在历史的长河里,也不外是大蜉蝣。人是会死的,不能不死的,不朽只是一场梦,因而,我们更要怀抱深情大志,去做好这一场梦,才不负了来人间这一遭。”
大石:“是以这便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诸葛:“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今天我们做的不外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大石:“你倒让我想起梁癫修持时常喊的四句:天不容人,人不容天,人不容人,天人不容。”
诸葛:“其实天就是人,如果无人,怎有人眼中的天?梁癫常大喊这四句,是因为他要把自己心中的压抑和积郁借大呼而适当地宣泄出来,从而强化自己内心和内在的力量。”
大石:“这如何办得到。”
诸葛:“相学中,以声相为最高识别手段。一个人要是掌相败破,面相俱不足取,只要声清气朗,但仍有可取,仍有作为,便是这个道理,因为声随气发,气壮则声壮,声壮则身壮,身壮自然心壮,身心皆壮,大有可为,佛法修持,有凭身、口、意,即为‘三密加持’。其中以苦行手印,是‘身修’的方式之一。人身经脉,遍布指掌之间,所以才有命运握于掌中之说,也有心线纹显示运程之理,其实只要呼息得当,静坐调气,截断下盘血液循环,以特殊指掌折合之法,有助于血气集中灵动调循心脑之间,使自己能力增强、内力遽增,这其实也是你我练功之法,并非神秘。京里‘六分半堂’雷损“决慢九字诀法’,便是更进一步的活用了大手印的奥秘潜力,以五指所代表的五种形成宇宙万物的元素,互相缔结,新奇配合运作,产生了莫大威力的按纽法旨,天竺之‘瑜珈’亦活用了此法门手樱梁癫觉得人生下来就是苦:生本非自己可以控制之事,而死偏偏亦非自我能操纵之事,既生死均由不得人,所以人生不过是一段苦程,他以苦行加持,望能快把罪孽消解,重入轮回。他一路狂喊问天,正像欢悦者自然‘嘻’笑、‘哈哈’不已,悲伤者自然‘呜咽’、痛哭流涕,‘唉’声连连一样,把内在的情绪有力的抒发出来,得到万里长空间无形力量的震荡与回应,成为一种心咒,有助于他们功力修持。他的问题,可以说是没有答案的,但他的悲喊,却形成莫大的力量。梁癫武功,不可小觑,一若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便因此故。”
大石:“听君所言,解我疑困。既然梁癫以苦行修持,以天间练功,那么,蔡狂凡所过处,均刻‘咱嘛呢叭咪眸’,又有何深意呢?”
诸葛:“你念过‘般若心经’?”
大石:“谒谛谒谛波罗谒谛波罗僧谒谛菩提娑婆诃。”
诸葛:“此咒有字十八,音阶共十,如修行者念逾百万遍,则成心咒境界,只闻‘咱’、‘隘、‘’三音。其实宇宙万物,不离此三原声,要是不信,你运功出掌、持器刺击之际,在空中发出之声,亦不外这三音,所谓咒语,即是以声阶音量的震荡与宇宙力量同步同刹,共息共鸣,于是力量无尽无休,源源不绝。‘咱嘛呢叭咪眸’亦是此义,此句原是梵文,发为汉音,藏人将此六字,视为万法之源,以‘嗡’字为佛部心,‘嘛呢’字为宝部心,‘叭咪’为莲华部心,‘眸’为金刚部心,意为祈求在莲华宝藏中的佛。藏文即是大明王咒,包含了理事悲智,具足万德,成就万行,只要念此六字明咒,循环往复,持诵思惟,一如汉人念‘阿弥陀佛’,只要念念不绝,久必心体显现,成就一切法功德聚,实乃天人修行窍门,万法归宗,本源心海,含摄极高的哲理。蔡狂修为已有相当境界,故改声换形,以刻字渡世为法门,击大法鼓,是他的小手锤,敲大法钟,以他的小手凿,立大法幢,树真佛旨,度天下人。他们是在学佛,其实也在求道。”
大石:“学佛为了什么?”
诸葛:“成佛。”
大石:“何者为佛?”
诸葛:“汝就是佛。”
大石:“既然修本尊法就是变成本尊,那么佛还要互相斗个你死我活?”
诸葛:“大道无道,欲行难行。修持之苦,在于就算苦苦修行,仍不一定就能得道。孽欲欲重的人,修行时孽障愈多,以为修着佛道,其实已入魔道。人一出世,本是空的,但迅即便充塞着许多似是而非的讯息,使到真诚蒙昧,正如知道要追求‘幸福’,却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又从何追求呢?又如会写‘快乐’二字,却一点也不‘快乐’,所以必须要懂得‘空性’:去除一切,达到不生不灭,实相无相,真空妙有,空无一物的境界,才能从第八识阿赖耶识净化到第九识蓄摩罗识大圆锐智的境界。如果心中还有执迷,就像走路的人会踢到石头,水上行舟会遇到风浪,空中飞翔也会遇上风雨一样,入魔道愈深,愈会以佛身现世。蔡狂和梁癫之斗争,乃如波恩教与密宗在藏之冲突:波恩教有了密宗的充实,成了黑教密;密宗亦吸收了波恩教的一些特色,自成喇嘛教派,最后仍同归于佛。如果不能同化、不许并存,那只有互毁相灭了。”
大石:“中国人真是善于内斗。这跟前朝新旧党人,互相攻奸,有何不同?新旧党中皆有英杰之辈,才智之士,惜就在互斗中耗亡殆尽,以致道消魔长,给蔡京、童贯、傅宗书这等人当权得势,趾高气扬!幸佛学有容乃大,妙造涵和,决不似其他宗派过于排斥和激烈,对修道者倒是好事。”
诸葛当时就向无情、铁手、追命三人问道:“你们三人,听了我和石公的话,有什么看法,且说说看。”
诸葛先生常问他们意见。
常要他们发表意见。
因为这是一种训练。
———定要表达自己所领悟的,才能让人可以教你再进一步的领悟。
无情道:“一个真正的文人,不止要有才气,有学识,还要有择善固执的道德情操,才能算是个大儒。武人也一样。真正的武林高手,不是武功好就得了,还要有行侠仗义的操持,本着良知济世的勇气,才能算是个大侠。犬儒伪侠,互争相殴,吾人不龋”追命道:“我们师兄弟四人,一定要团结,佛啊密啊的我不懂,搞学问我不来,越搞越迷糊,我的双腿就是我的佛,仗义除奸就是我的道。”
铁手道:“希望能遇到五泽盟和南天门的人,得好好劝劝他们。”
……今晚却真的给他遇上了蔡狂和梁癫。

铁手眼见二人就要动手,叱道:
“为何不先文比?难道你们一个为众生疾苦苦苦问天,一个刻大明王咒为渡众生,到头来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文打?不能文打?不敢文打不成!?”
没办法了,只好用激将法。
蔡狂嘿笑:“我们不敢?”
梁癫冷笑:“文打便文打,谁怕谁?”
蔡狂:“咱们打给他看看。”
梁癫:“姓铁的,等着开眼界吧。”
梁癫的眼又全得发绿了起来。
“来吧。”
他把绳索箍在肌肉贲突的小臂上,匝上几圈,粗索勒过的缝隙,肌筋凸露暴胀,像一节节煮熟了的铜。
蔡狂忽道:“等一等。”
然后他抬头,仰天。
天上有月。
他像在吸收日月精华。
之后他垂下头来。
他鼻端缓缓淌出了两道蠕蠕的红虫。
——那是血。
他的眼睑低垂着,直至血虫渐渐流到人中下的唇棱角时,他才几乎有点痴呆的,但很满足的笑了一笑:“好厉害的掌功。”
他刚才以“飞发劲”接下了铁手凌空的一掌。
铁手当时为了急于救人,另一手又为“青花四怒”所缠,所以匆匆出掌。
蔡狂还是吃了亏。
但他心高气傲慢,竟强忍到此刻,要与大敌梁癫决战之前,才把瘀血逼出来。
——血犹未干,可见伤势未平。
铁手心里内疚,正想表示歉意,蔡狂的刀又白得发青,与青得发白的月亮相映,就像残狠对照着残毒。
他裂开淌着血的齿龈,向铁手友善的笑道:“不打紧,你打我一掌,我始终会还你一刀的,你等着了。”
铁手只有苦笑。
蔡狂转向梁癫:“癫老鬼,你准备好葬身之地了?也罢,你拖了间鬼屋来,死了便往里边一靠,省得曝尸荒野。”
梁癫也不生气,只说:“能让我杀了之后丢入屋里的高手并不多,目前在我神龛里你顶多只能找到十二副骨骼——你是第十三副,你幸运。”
他说着的时候,双耳耳垂也缓缓淌下了两行血。
——铁手那一记“眼刀”反攻,并不比他打蔡狂那一掌轻。
蔡狂笑道:“你也幸运,你死了之后,我会在你的房子上刻三百六十五字‘六字大明神咒’,为你超渡。”
梁癫道:“像我这种人,己练成不死真身,你听过我们南天门的开山祖师吧,他年仅十三,已为妖魔附身,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但他忍苦修道,十三年内足遍西域康藏,二十六岁,大复回原,并通晓各种制魔伏妖之法,为人解苦救难,成了活菩萨。这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让你和姓铁的这等妖魔施示,我又如何伏妖降魔?天不容人,是因为人太渺校天不容我,是因为我太伟大。”
蔡狂道:“你这些只属于孩童的把戏。我们五泽盟,磅礴天地,举凡日月、星辰、雪雹、雷霆、风雨、山川、陵谷、草木、鸟兽、乃至万物、幽灵、巫鬼、神仙,无不为我们大法力之所用,治病安国、占卜休咎、拔除邪祟、求雨祈福、禳灾驱鬼,都可用符咒奇术行之。我早已得到莲生活佛的‘得乖空游行成就’、‘得摄召藏形成就’,‘得本尊大光明成就’同时遥灌,入诸佛海会,自入昆卢性海,已经是大持明金刚阿阎梨耶,得无上智,一切成就,是无上上师,你的辈份,根本不必跟我相提并论。”
梁癫解下腥红僧帽:“我是昆卢遮那,破瓦开顶,生死自主,有此为证。我是真正金刚上师,你一味耍狂,骄慢瞋愤,是个自封假上师!”
蔡狂道:“别说闲话了,你要比,就得现出原形,我饶不了你!”
梁癫:“也罢,出手吧,大家都等不耐烦了。”
两人眼下就要动手,梁养养惶急叫道:“爹,你们真的要打/?”
蔡狂结印跃坐,百会三寸之上,微绽蓝光。
梁癫仰望青月,渐渐身上发白。
奇怪的是,他身色愈白,苍穹之月已渐回白,而蔡狂的刀反而转回青绿。
蔡狂双眉紧锁,双手合十,指头交叉,放天心之上,念金刚萨真言:“嗡波汝蓝者利。”
念到第七遍时,铁手在旁,也不免心神震荡,仿佛隐约看见金刚萨锤、韦驮护法尊天菩萨,手持降魔法宝,幻化四身:一尊于行者前方,一尊于行者后方,一尊在行者左手,一尊在行者右方。
然后蔡狂以手印自天心、喉、心分按左、右肩,观自身如狮子卧,全身发赤,身红不见。
铁手定心神,知他正施“披甲护身法”来反弹以“大日神功”带动诸天的大威德金刚、上乐金刚、喜金刚、时轮金刚、秽迹金刚诸尊来力守自己自月华幻化聚合的“小月刀气。”
眼看刀色又渐渐转白,月华又逐渐发绿,梁癫眉发皆如千虫蠕动,手印变换,身姿转移,整个人似入疯魔,口中急念金刚百字明咒,身上发出大清净血光,七窍身心,全然放空,心光合一,妙根妙聚,以不二成就和无上密,请奉诸天部本尊护法:不动明王、降三世明王、军荼利夜叉明王、金刚夜叉明王、孔雀明王、马头明王、步掷明王、无能胜明王、大元帅明王、五大力吼明王,破除诸灾九难,以金刚性伏魔,入三摩地,守三昧定,起大飞扬。
看来,这月下二人,似各自跌坐入走,但他们所奉行观想的守护金刚、本尊菩萨,正在两人的意识空间里斗个天翻地覆,杀得飞砂走石。
两人静坐相对。
突然,地底里发出暴龙游走之声,似要破上而出,又像火山喷发,地底岩浆将要夺空迸射。
石阶陡然裂了,裂得甚速,裂缝自蔡狂先前一刀过处,陡然裂陷扩大,就像用力撕扯一件衣帛一般,裂缝深黑,遽不可测,且传来雷神碰上金刚般的恶斗之声。
不一会,便完全静息,刀口上青光大盛。
然后天空之中迅疾传来风雷交击之声。然而月仍当空,时青时白,隐约星空,但交集着的都是电岩雨石、雷火迸鸣之声。
又过一会,风雷渐渐隐去,蔡狂的刀,清白一片。
轰地一声,院前那棵杨树,拔空而起,泥落如雨。
大树飞空漫舞,落地却如帛无声:同一时间,七分半楼几处瓦椽,噗噗连声,如破气穴,炸得碎屑纷降、啧啧坠地。
鱼池的水,波波连响,白沫飞泡,水中的鱼骇惊游走,不时跃出水面。
这一来,场中无人不暗自心惊。眼见蔡梁二人,未动手一招,但纯在心念交战,便已威力如此,莫不骇然。
还能恒定应付的,大概除了默运玄功的铁手之外,就是黄牛、婢仆和黄咀鸠了。
——许或是因为这三者皆未知这种天地间莫大神威的可怖处:生杀明灭、消亡渡劫,皆由此天神交战中得定。
突然,梁癫睁目。
左目大金。
右目赤红成一点。
赤点竟离瞳仁,飞射蔡狂。
——看似极慢,其实神速。
蔡狂脸色金蓝,竟一张口。
龈上有血。
他张口要吞赤丸。
铁手一见,心中大震,正要出手,只听梁养养大叫了一声:“不!”
绝不
梁养养一声尖叫,波的一声,那赤丸便在刹间幻化成万点红珠,又转成黄蓝绿数色,最后在庭院中,定为黑白二色,黑色融入夜色,消没不见,白色直飞华月,涓滴不剩。
蔡狂和梁癫忽然都一起站起。
蔡狂抄起一片落叶。
梁癫拾起一块石头。
蔡狂双掌合着树叶,到了鱼池旁,把落叶平置水面:鱼池中的鱼全安静了下来。
落叶却立即一块块似的急沉水底。
梁癫抓着石人,嘴里念念有辞,然后放到鱼池里。
鱼池给煮沸了一般的泡沫,立即漫空炸开,水清见底。
石子却漂浮于水面,像一盏水上的灯。
水仍是水。
鱼仍是鱼。
梁癫还是梁癫。
蔡狂还是蔡狂。
刀依然是青。
月依然白。
要不是杨花遍地,杨树已毁,石阶裂开,地上多了几处大窟窿,大家真还不知刚才那一战,是真是假,似有还无。
铁手这时才能长叹一声,略为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眼见二人以密法观想决战,凶险无比,稍一失着,便心魄俱灭,形神全消,变成了废人,活不如死,曾几度想出手阻止,但心中也实无把握,贸然出手,也不知是帮了人还是害了人。
梁养养很福气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艳丽的愤懑:“你们在这里打,把七分半楼打成这样子,树倒了,地塌了,还伤害了我的鱼!这算什么文斗?”
梁癫似甚怕他这个宝贝女儿,给骂得有点讪讪然。
蔡狂对梁养养也似余情未了,对她的话也颇为重视。
所以他推诿道:“都是癫老鬼,请动大日如来的忿怒身常住金刚,要不是养养叫停手,我早就破了你的‘底哩三昧耶不动尊威王使者念诵咒法’了。”
梁癫道:“要不是养养喊停,你也不是一样出动了‘大圆满立断心法’,遣风挟雷,要来轰我,我正要把你打得永劫轮回、永不超生,形神俱灭,因不想炸毁七分半楼基业,便宜了惊怖大将军,才留了手,才暂容你多活片刻!”
梁养养顿足道:“你们真不能不打?”
梁癫坚决的道:“养养,这不关你事。”
蔡狂傲慢的道:“他向我叩头求饶,我或可饶他不杀。”
梁养养嗔怒的说:“你们任何一人,就算是为了我,承认失败好吗?失败是不会死人的,可是求胜却会!”
蔡狂哼道:“失败确不致命,致命的是失望。”
梁癫这回却与他的敌手合作无间:“失望多了就会绝望,绝望的人,活下去也没意思了。”
梁养养生气的说,“如果你们真的要打,也不可以在这里动手——七分半楼还要抵御大连盟的攻袭的!”
蔡狂和梁癫互瞪了一眼。
一个金眼。
一个只有白眼,黑瞳仁转到眼皮下去了。
梁癫道:“也罢,咱们换个地方,好好的打打。”
梁癫道:“这儿后山,有道名瀑,就是‘倒冲瀑’,‘泪眼潭’就在下边,离此不到三里路,咱们就在那儿打个痛快!”
铁手道:“你们的文打分出胜负了吗?”
梁癫、蔡狂一起道,“未。不过我一定胜他。他死定了。”
铁手问:“你们可不可以握手言和,算打个平手,行吗?”
蔡狂、梁癫一齐道,“绝不。”
铁手只好说:“你们文战尚且如此,要是武斗——”话未说完,梁癫已拖着他的房子,蔡狂已念着他的佛偈,一齐一起但分头分道往“倒冲瀑”走去。
竟然,有一只晴蜓
在哪里跌倒,就在那里爬起来。
我来也
梁癫与蔡狂,要决战于泪眼山上、倒冲瀑下。
梁养养会去观战。
因为梁癫是她的父亲。
蔡狂又是爱她的人。
她关心他们。
关心战果。
杜怒福也要去观战。
他去是因为梁养养去。
他爱养养。
所以养养关心的,他都一样关心。
婢女小趾也会去。
因为她的“小姐”养养去了,她当然不能闲着。
“青花四怒”:风威、凉苍、寞寂、烈壮四人,也一道出发。
他们去是因为要护着会主杜怒福。
只有长孙光明和风姑没有来,他们要为杜怒福把守七分半楼重地。
其实人的关系际遇就是这样,全坠入因果里,受机缘带动,没有几件事是可以完全由己的。
有了生之后,就有爱恨嗔喜悲怨苦,然后仍逃不过一死,可是,如果真有转世投胎的因果轮回,没有死,又焉有生呢?
说来,就算梁癫和狂放不羁的蔡狂,何尝不是因为“五泽盟”和“南天门”的宿怨而致结雌!
然而,若无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新旧党之争,“五泽居士”蔡般若也不会跟钟诗牛反目成仇了;当然,蔡京也不致借此得势,而诸葛先生更不会重掌军机,以制衡奸相作恶,如此,也便不会训练调教出“四大名捕”来了。
可是历史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它是由许多伤口和偶然串成的。历史部掉入因果孽障里,更何况是孤独而无力可挽天的人了。
所以当同一所在的人,都往奢靡、狂妄、荒淫、嚣张、浮夸、物欲的方向妄然前行,全无顾碍,故而造成了一种共业,直至堕劫披祸,已回首无及。
同理,如果同一处的人,都只顾争权、夺利、杀戳,禁制、伐异、迫害的路线悍然猛进,不生悔念,届时,这聚合的煞气会自毁反扑,苍生难免永劫沉沦,祸亡无日。
或许,积善不见得即有善报,但人人行善助人,这地方想不兴旺发达,强盛繁荣亦庶几难矣。
就算不说因果轮回,但在常理推度上,这也是合理的。
铁手也会去。
他当然去。
除了他想观战以及要劝战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从李镜花处知晓:李国花就把守在“倒冲瀑”附近。
——“青花会”,慎防“大连盟”的袭击,正加派人手,严密布防;“鹤盟”与“燕盟”唇齿相依,赶来助拳,自然也把手下大将交予杜怒福调度;“大相公”把守“倒冲瀑”,位居要津——“倒冲瀑”位于“青花会”要寨“七分半楼”之后,若给敌人夺此阵地,如刃抵背。
铁手要见“大相公”李国花。
因为他要向李国花传达口讯:
——李镜花在等他。
抵达倒冲瀑之前,水声从潺潺到轰轰,未见瀑已感到水气。
愈近瀑布时,月色愈模糊。
开始的时候,铁手以为是水气所致,此际只上了半山,水气已如此浓密,要是上到山上,岂不是难以辨物?他走上了山坡,身上衣衫尽湿,像沐浴一般,但又比沐浴更清爽多了,仿佛全身都沾染了月华的仙气,那种清清、凉凉、沁沁、醒醒的感觉,心头舒快,是洗澡所不会有的。
后来他才知道,待他上了山顶,水气反而没那未密布,空气更为清爽,仿佛这时候流的汗也是香甜的。
月色模糊是因为天将破晓,渐见曙光了。
原来这口瀑布,长达百尺,分成三段,每段长数十丈,是在第二层后才遇上突露坚硬的巨岩,是故水花四溅,互相激撞爆发,化成千万亿颗珍珠,高涌天半,遍洒如雨。在山下的七分半楼和久久饭店等村镇,天色尽为水气所湿,便是因此之故。
到达了崖口,瀑布挂落之处,反而水雾不聚,清朗舒快,水瀑所掠处是一个百丈深洞,水流顿失依靠,便像珠帘一样,化作千亿水线,一泻而下,势甚洪烈,除非劲风急袭,才会送来如雨水雾,否则,人到这里,山高月近,在万马奔腾、千声同鸣中,却生出尘之静。
这瀑流清奇绝美,万壑奔涌,气势磅礴澎湃,顺流直下,一坠千里,但依然秀美清丽,却不知因何名为“倒冲?”
在瀑布第一段及第三段处,都各有一潭,因山势斜陡,在山下亦可得见,此二潭与第二段突出之奇岩相隔,恰映成像两颗眼睛的般的奇景,注入了湖水,就像两只汪汪泪眼,难怪称之为“泪眼山”。
铁手一面欣赏奇景,一面上山。
他心中不免感叹:
如此良辰美景,他却是要去看人相斗。
——更煞风景的是:声音。
拖重物磨擦地面的声音,响在如此山色月意、水气潭影之中,破坏了如此良宵静夜,吓得兔走雀飞。
那是梁癫拖着他那口大房子上山的声音。
实在不可思议:梁癫凭他个人之力,竟能拉拔整座房子上了这座山。
一路上,梁养养怪嫌烦的对她老爹说:“你别把这山色美景全毁了,你这样拖着走,过一处毁一处,花给压死了,树给压断了,好好一处胜景,给弄得面目全非,满目疮痍,你可让我这做女儿的怎么向杜会主交待?”
梁癫果真是听他女儿的话。
他绕着走。
他专选坚硬的岩石上走。
——这样才不致把树根草茎刮起。
可是有巨岩挡路之处,也定必更为难行。
更陡。
所以梁癫是往陡处走。
他背着间大房子,居然走得稀松平常。
铁手跟着他的路线走。
他看梁癫年纪大了,万一掮不下来,他也可以接个援手。
——如今看来,似不必了。
——用不着了。
这间房子就像他的“壳”你几时看过鸟龟、蜗牛、田螺会丢掉了壳脱身而走?
——它们不兴着“裸奔”。
路上,铁手不禁向梁癫好奇的问:“你为何不把房子放下来,而要背着走呢?这样不辛苦吗?”
梁癫畸怪的望着他,张大著口,瞪大着眼,好像刚才听到的不是人话,他现在看到的不是人一样儿。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背着那么多那么重的东西走?”
“我……?”
“你背着一大堆劳什子的国家民族、义气侠心、法理人情、鸟七八拉的东西,岂不是比我更笨更重!”
“……我……那是我的责任。”
“责任?谁没有责任?一生下来,亲情职分、爱恨情仇,全掮在肩上,无形的比有形的更多牵绊,看不见的比看得见的更难解决,何独我一人背房子上山!”
“是……借问前辈,您何时才能放下背上之物?”
“放下?人死了,就什么都放下了,不放下也得放下了,也不由得你不放下。人生下来,出世的时候,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偏偏又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之一。出世之前的事,不知何来。出世之后,便开始有责任了,就得背上东西了。一直到人生另一件大事:那便是死。死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你不可以长生不老,就算自杀也不是可以求死,而是一种求生不能的力量倒过来扼杀了你的生命,到头来死仍是无常的。死后何去,谁知?
所以一生一死之间,便要掮上重物,一天比一天沉重的走一天比一天陡的山路,如此而已,你问我几时卸下来,莫非是要我死不成?”
铁手无言。
他领悟了一些事理。
他常向人发问,从不会为了表现自己的博学睿智,只真心诚意向人讨益,让对方发挥之余,自己更可以多学一些东西。
其实他的话并不算多。
必要说时他也能口若悬河。
但他向来听得多、问得多,没有必要,便不多说,所以人人都喜欢跟铁手交谈。
因为谈话贵在相契,不在争辩。
俟到了山上崖顶,铁手才顿悟“倒冲瀑”之由来。
原来,在瀑布源头看下去,水流争道,顿失所倚,千帘挂断,激冲而下,一越十数丈,到了第二层突岩时,水花激溅,有的反射了上来,造成第二层瀑与第一、三层间一层水雾,冉冉而升,像瀑布流到此处又陡冲了上来似的,但又未能升上崖顶那么高,在月华照射之下,水天浩渺,石流相映,竟幻起了一道色彩诡丽的彩虹。瀑布映照出灿烂的彩虹,铁手是见得多了,今回却是第一次得观月华也可映出彩虹来,只不过这彩虹比日间黄昏的彩虹清奇诡异得多了,也更幻丽无端,不禁更衷心感叹这妙造自然,美不胜收。
梁癫不看瀑。
他没兴趣。
他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然后说:“那小子,不敢来了,”他跟蔡狂不同路上山。
蔡狂本跟他是不同道的人。
梁养养生怕她爹爹毁了山景,所以跟铁手、梁癫同行,杜怒福和青花四怒、小趾等,则和蔡狂一道上山。
而今,山上不见蔡狂。
只见飞瀑和月。
梁癫嘿嘿笑道:
“那小子终于还是怕了……”
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黑里上突扔落了一物,劲急无比。
梁癫一掣腕,接住了来物。
原来是一块黑岩。
石仍湿濡。
——这显然是第二层瀑布旁的石块。
石块上刻了几个字:
“咱嘛呢叭咪眸”
左边部首,原是“口”字,但都刻成“①”形,一看便知是蔡狂手笔。
梁癫接石在手,冷哼一声,怒叱:“既来了,鬼鬼祟祟躲着作甚!”
只听一人吼道:“我来也。”
这正是蔡狂沙嘎的语音。
语音自第二层瀑传来。
原来他才上得第二层瀑布,但在此万流奔坠、击石溅花的巨响中,仍能听到第一层瀑崖顶梁癫奚落的话语,并一扬手便把刻石听声辨位准确的扔向梁癫,这份耳力和手劲,当真是非同小可。
这时,铁手忽听一人冷哼道:
“怎么杜会主没有一道上来?”
铁手一回头,就瞥见屋顶上、金牛旁,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汉子,双眼精光炯炯,像一只蝙蝠般倒挂在那儿,正往瀑布下层凝望。
我去也
梁癫怒喝:“滚下来!”
那汉子道:“这地方是我把守的,你弄得山摇地动,只不过为了拖间破房子上来,还敢嚣张取闹!”
梁癫嘿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有眼不识泰山!我的房子是神龛佛殿,怎容你亵渎!?快滚下来!”
那汉子冷然道:“你不用‘滚’了,而用‘请’字,我早就下来了。好好一座房子,平平凡凡一间屋子,你偏要说得这般玄,还把房子背在身上,真不嫌烦?造作!”
梁癫这回可真的火大了,咆哮道:“你是谁!?青花会竟有你这种目不识盯目无尊长的小喽罗!”
一面说,一面往上看。
他的双眼金光大盛。
梁养养忙不迭的说:“不,爹爹,他是‘大相公’李国花李兄,是自己人。他不是隶属于‘青花会’的,只是‘燕盟’凤姑请动他大驾,前来护守这要塞,爹莫要得罪高人。”
遂向倒挂在屋顶上的艳丽汉子盈盈的道:“他是我爹爹,也是赶来助拳的,却撞上狂僧,两人一定要比斗,我怕他们在七分半楼前交手,会影响大局,所以要他们来此地交战,已央得杜会主允可。因不欲他们沿路起冲突,所以分别上山。会主跟狂僧一道,我则送我爹来。李大相公,你就当给我个面子,相就一下吧,我爹当这房子是宝,你反正看不在眼里,就别碰它好了。”
李国花听罢,整个人就掉落了下来。
眼看他这样直挺挺的掉落,必碰得个脸青鼻肿,搞不好还会滚下山崖,却见他嗖的一声,已挂在一株自崖边突长上来的树桠上,倒是真像一只蝙蝠。
他穿黑色劲装,身披黑色大毡,内里滚镶着腥红的缎锦,但眉浓目艳,眼色很厉,左额一颗痣,比美人痣还妖媚;世上所有的蝙蝠和蝙蝠精,才没那么妖艳;世上所有的汉子,也没有他那么俏煞。
只听他道:“原来是‘疯圣’梁癫,这倒是失敬了。既然会主夫人这样说了,我不招惹他便是,我刚才已收到劲鸽传讯,说会主和客人会上此地来,却不知是何贵客,原来是鼎鼎大名,梁癫蔡狂!”
他的语音很轻,很清,只要他把话说得再脆上一些,绝对跟女人说话(而且还是十分清脆的女音),没什么两样。
铁手却马上听出:
这人受伤不久。
——而且内伤未愈!
(他是怎么受伤的?)
他从对方的内伤里竟“听”出了一些熟悉来。
这时曙色渐亮,月未消隐,苍穹上出现了日月交替的奇景。
换作平时,梁癫早要跟李国花过不去,但他现在要聚精会神,集中全力,先对付蔡狂再说。
他已欠下蔡狂一诺。
他已不能败。
——为了“南天门”,他更不能败。
——为了日后昌大传播自己的教派法力,万万万不能败!
一个本来自自由由的人,往往就因为信仰信念、亲戚亲友、名誉地位、权力面子……种种枷锁,以致要做这样做那样,不能做这样做那样,好好的一个人,成了各种虚识幻象里的奴隶。
人人都被这幻名虚位所羁靡,就像梁癫身上所背的房子那样,推不开,甩不掉。
许是因为这样,梁癫干脆把它掮在背上,不甩开。
仿佛正如梁癫不摔掉那口房子一般,蔡狂居然迟迟不肯上来。
梁癫发现他竟在第二层断岩瀑布观水花,意态悠闲,而且还正在岩上凿刻起经文来。
至于杜怒福与青花四怒等,则仍在第三层瀑潭处。
梁癫可沉不住气了。
他向下吼:“狂王八,你不敢上来!?”
蔡狂好暇以整,悠悠闲闲的道:“癫老鬼,你不敢下来!?”
梁癫咆哮:“我们约好好在倒冲瀑一战,你不敢来,便算输了一仗!”
蔡狂裂嘴笑:“我们约好在倒冲瀑决战,可没说好是那一层,这儿不也是倒冲瀑么?是你不敢下来,认输便罢!”
梁癫怒叱:“我不敢下来?我不敢下来!好,我就下来。”
蔡狂仰天大笑:“你下来,可先想清楚哦,咱们已到了倒冲瀑,我随时都可以出手,你随时都会败于我手嘎。”
梁癫直着嗓子像他喊天问般的(不过天问时是仰首问天,现在是探首呼瀑)大喊:“你才要当心呢,我就下来,你随时要丧在我手里!”
瀑布千流迸湍,万众竞奔,流辉电射,急漩狂涌,冲激石上,打在岩上,声响何其之大,可是完全掩不住狂憎疯圣的对话。
梁癫心知即将一战,兴奋得目中金光滟然大盛。他向女儿点一点头,道:“我要下去了。且看你爹如何大展神威吧。”
梁养养急道:“爹,蔡狂他是激你下去。”
梁癫豪笑道:“爹作战数十年,大小战百千次,还会不晓得么?他若上来,我居高临下,若动手,他准吃亏,若我这样下去,他动手,我吃蹩。”
梁养养心切的说:“那您还要下去?”
梁癫做然道:“我岂是这般下去!我既要败他,就得施展神技,让他折服得没二话说!”
说罢,居然仍背起他那所大房子,向养养、铁手、大相公唱了一个喏:“我去也。”
竟然往瀑布泻落处直跃了下去。
他竟不是“走”下去的。
他完全不按“正路。”
他是“跳”下去的。
——谁都可以想像:这么高的断崖,一个人连同一所房子(还有房子上的牛,所造成的冲力!)那是一种极大的毁灭之力!
山明水秀好刀光
从偌高的崖上急流猛坠而下,是一个背着房子和牛、戴着腥红僧帽的癫人。
他急坠,越过所有瀑布的水。
他堕落的地方,正是蔡狂之所在。
蔡狂仍在刻经。
他只刻了三个字:
“俺嘛呢——”
还未刻完。
他以为把梁癫激下来,对手功力再高,只要是顶着间房子以及房子上的牛走陡削的下坡路,他就有本领教对方翻一百八十个跟斗。
没料,人是给他激下来了。
——他却是这样子下来的!
他一时避不了。
况且他的经文未刻完:他曾许下大心愿,要刻一万九千九百七十六次另一个字的“六字真言”,而且决无未竟之作。如果他要避此万钩之势,纵能全身,这巨岩刻字也得给压毁当堂。
这一犹豫间,梁癫来势,何等之急,他已避不及。
只听他大喝一声,双手左右一分,划作半弧型,合什往前一拜,指向坠人、屋、牛,这刹那间,第二层巨岩上的水花,突然平空飞流乍起,激扬冲霄,化作喷泉一般的水气雾墙,竟把梁癫的急坠隐隐托祝只见水花四溅,瑞彩弥空,像一道冰花水城,灿若锦绣,托住了人、牛、屋,水花更因日月并照,幻起了数道绚丽已极的彩虹,吞吐若龙,相互遨戏,壮丽绝伦,仿佛千朵彩莲水仙,裹绽着凡间的人牛和房子,尉为奇景。
这一刹间,蔡狂已运用他的“大威德金刚”手印,口念“大威德金刚咒”,心身观想“大威德金刚”,他浑身自然也发挥出一种“大威德金刚”的法力。
铁手往下观望,目为之眩,心知:所谓佛法,只是教你如何做人,佛法的最终目的就是成佛。既然人就是佛,只要懂得妙观察智,修功德成智慧,佛自然便活在心中,存于脑中,自身在便是佛身在。运用精神集中、意志力量去观想一尊佛的仪貌庄容、法力道行,自身自然可幻化成佛、佛我无碍。而今蔡狂便是用密法中的大修为,幻化成“大威德金刚”,托住梁癫本无可匹御的一压,而还以足代手,在岩上凿续刻真言中的后三字!
铁手叹为观止,道:“他们当真是武斗了!”
梁养养微叹了一口气:“可惜他们把力量都用在互斗上。”
只听梁癫哈哈大笑道:“好!你不惜托我大脚,但我偏要下来,你试这个瞧瞧。”
这时,蔡狂以用脚趾下凿,刻下“叭”字。
那是真言中的第四字。
梁癫蹿入屋里,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蔡狂正待刻第五个字,却见梁癫已拿出把剑来。
那剑貌不惊人,又黑,又钝,又曲,又锈迹斑斑,还有一股臭味。
梁癫双手举剑,向天大吼一声:
“人不容天!”
一剑斫下去。
轰隆一声,那道水云幻墙,给砍出一道分线来,人和牛及房子,全乍倾急坠了下去!
蔡狂大吼一声:“别毁我真言!”
拔刀而出。
刀一离古铜销,一时间,彩虹的色彩全幻漾在刀锋上,这一刀斫出,所带过的不止是刀光,而是一道七色绚丽的虹影,形成了山明水秀里好一片夺目的刀光!
铁手发现这刀便一出手,都能吸尽天地光影成为刀气,脱口道:“‘大我刀’!”
这一刀连同彩虹七色,幻成八道色劲,斫向正急坠下来的梁癫。
梁癫大笑:“好!”
举起他那把破铜烂铁一架。
这刀剑互击,这刹间,没有星花,没有响声,但惊人的是,铁手、梁养养、李国花人在崖上,分明看见:急湍飞瀑,倏然在往断崖坠下之间,停了一停,然后又续;而在第二层瀑岩的杜怒福和青花四怒,也目睹四溅的水花迸流,乍然停了一停,然后继流不息。
连同自己的心跳呼息,也都停了一停。
——这一刀剑交击,竟能使天地呼息、万物断续,都为之静息!?
这回是大相公禁不住喝一声采:
“‘小我剑’!”
——梁癫手上那把废铁,竟是名闻天下的“小我神剑”,这一下,刚好与蔡狂所持的“大我神刀”互相克制。
刀剑相交,蔡狂已用趾刻下真言第五个字:“咪”。
这刹间,除了水流陡止之外,长刀的彩影忽然尽失。
这刀变成了一把黯然无光的钝刀。
反而梁癫的剑,七彩斑丽,灿然夺目。
梁癫狂笑,“还你一剑。”说着一剑刺出!
剑不是刺向蔡狂。
而是刺向蔡狂的刀。
蔡狂竟然弃刀。
他那一把刀,竟自行与梁癫的剑交战起来。梁癫初时还挽着剑招架。打了几招,他自己已似乎也招架不住了,遂弃了剑。他的剑自行与刀在空中交战了起来。这时候,苍穹上东西二方,正好是旭日残月互照相映。一下子,残月无光。一忽儿,云掩初日。刀剑倏忽起落,宛若这不只是一场人斗,也不是兵器交战,而是日月之间的光影之战。
刀光就是天光
天,渐渐亮了。刀光越来越盛。仿佛刀光就是天光。蔡狂用足刻字,但此时反而显得心绌力耗,每一笔一划,似费莫大力气,几难竟笔!但纵是这等情境,他的字仍刻得力道遒劲,“口”字边仍以浑圆的“①”字取代。梁癫满额都是汗。他的汗与残月、旭日一映,竟是青色的。他突然解下了红色僧帽,喝道:“求饶吧,我就让你把字刻完。蔡狂一甩散发,赫然见他额上肉瘤,完全成了红色,鲜血正自瘤子周边中渗出,十分凄厉可布。他只说了三个字:“去你的!”梁癫便把帽子向他罩了下去。蔡狂突然背向梁癫。他赤裸上身。背上有几个大疤瘌。背部刻有经文。帽子就罩在经文上。突然之间,铁手,梁养养,李国花,杜怒福,王烈壮,张寞寂,李凉苍,陈风威,小趾,均觉日月一黯,竞看到瀑流变成血红色(事后,有的说看到的是金色,有的说是墨绿色,有的人说流下来的不是水,而是火)!这只不过是刹瞬间的事,水流又回复正常。梁癫低吼一声,伸手抄住了长剑。蔡狂挽手执住了刀,回身之际,梁癫眼仁里忽弹出一颗赤丸,射向他的天心部位!蔡狂张嘴一口咬住了红丸。他全身一颤,牙龈激出鲜血。但他最后一字:“眸”已写成。这一颤,使他最后一凿,失了准头,拍的一声,星花四溅,岩块松脱,连同六字真言,一起滚落下瀑布去!这一块岩石,一直弹跳滚坠,直随瀑流滑泻至第三层,花地落于泪眼潭中,才静止不动。恰好,这时红日冉冉东升,巨炬烛天,太阳彩丽的照在水珠上,水珠打在岩石上,岩石上的六字真言,“咱嘛呢叭咪眸”,六字正向着朝阳金光,阳光和着活帘似的水珠,水珠发出极美丽灿亮的光泽来。日后,这急瀑深潭之中,竟然有一块奇石上刻有经文,令人叹为观止,认为神迹,称之“佛现岩”。蔡狂字成。他已胜了一仗。但岩石已落下。也输了一战。他愤怒。他一撂散发,露出狰狞的肉瘤,目现异光,正要一掌反拍天灵盖。梁癫见状,连退三步,一跃上屋,双手搂住了金牛。梁养养深知二人武功性情,知道他们正拟以自己本命心窍来施最后法力,不惜元神破窍出拼,如不能取胜,便立即法破身亡。所以她在崖口出尽力气叫道:“不要!
你们不要这样!你们定要斗死对方,我便先跳下去,死给你们看!”两人闻言,都顿了一顿。红丸遂飞回梁癫目中,蔡狂揩去唇边的血。梁癫喘急道:“好,咱们斗过文,牛过武,斗过法,斗过光,现在来场声斗”蔡狂惨笑道:“怕你不成?”两人遂都端坐下来。蔡狂手持“秽迹金刚”手印,低念“咱嘛呢叭咪眸”。梁癫跌坐屋顶,倚牛持“时轮金刚”法印,高喊了一声:“人,不,容,天!”两人喊声愈来愈低,低不可闻。愈来愈高,高而渐没。
但都愈来愈快。
铁手只觉心神震荡,但见瀑布水流,也一舒一滞,甚不畅顺,瀑沫电漩,互击相号,吞吐迟艰,知道是受二大法师声斗的影响,大自然的秩序为之堵塞倒错。
要知道人只能听到一定的声波声响,频率太高和太低的,都无法听得。其实宇宙万物,看似静的,俱有所动,根本整个大地宇宙,都在运转自动;就算是周遭的微尘细粒,身内的五行元素,也莫不在震动不已。但凡震动,必发声响,六字真言里的“咱嘛呢叭咪眸”,即含有天地万物间由静至动、由动入静的声响,而梁癫天人之间的厉呼,也并聚激发了宇宙间的一种无上的大力。
他们之间看来只是发出念咒、天问之声,但音阶多变,竟有逾百万以上的音素,每一个字词都有多个音素构成,多寡不定,变异急剧,配合繁复,徐疾有致,这些音色虽不一定让人听得清楚,但所发出的音波,聚合了大自然法则无形无尚的大力,正在互相攻守,斗个好不璀灿。
梁癫和蔡狂,自然都是道行高深之士。铁手见蔡狂一面抵御梁癫攻袭,一面以趾刻字,其实已把脑力心神,转化为二,遂能把思考转入脚部,完成刻字。梁癫真的以眼为神,把“眼神”二字传入密法活用了。把情绪上所发出的光芒(例如生气时脸红、恐惧时脸青)化力神兵利器,如果蔡狂不是以丹田升至喉头的一股真元抵住这“眼光”,只怕立刻就要横尸瀑底。
——像这样两大高手,如果把力量聚集起来,用以斗大将军甚且蔡京这等奸臣权宦,那该多好!
——然而他们却在此地自相残杀!
只见梁、蔡二人,久斗未息,久战未下,蔡狂的手又渐渐举起,要自百会穴击下;梁癫又再倚近金牛,要搂向牛头:铁手知道两人正要以自己的性命修为放尽一拼、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这边的梁养养急得泪花乱转,频呼连连,而下面的杜怒福也叱喝连声,要阻止他们以断残自身性命冒死求胜之举,无奈二人正以声波力战,既把至高音元和极低音元只传敌方而不致伤害他人,但他人的语音也决透不过他们的声墙:这下是,他们俩旁若无人,毫无障碍的决一死战!
正是不死不休。
铁手再无可忍,遂一拳击在山顶大地上,匐然有声,并大喝道:“天就是人,何必苦苦争胜!”
同一时间,云海绽开,金丸跃出,一颗丽日,正光照大地,洒下光霞万道,遍照三瀑两潭、山上山下!
铁手斗癫狂
这向下的一声断喝,犹如阳光遍洒大地般,正轰轰发发的传了开去,只见第二层的两人,都一起终上了口里的念念有词,各向上望来,神情十分错愕。
这时旭阳普照,两人这一仰脸,只见蔡狂脸色十分苍白,像在牢里渡过三十载似的;梁癫则双目神采尽失,犹如卧病三十年。这一拼毕竟使他们力耗神损。
他们颇感震异的是,两人本在各以音波侵杀敌手,突然之间,有一股力量,不是天,也不是人,既非佛,亦非神,只是大地之声,把他们的声音隔绝了,然后才听到铁手内力充沛的喊话。
这时候,他们才弄明白:那是铁手敲击大地的声音——但那一击,仿佛把整座山所有的岩石都拍醒了,发动了,来阻止二人互相伤杀的咒语。
他们决不信凭那样一个“六扇门的走狗”,居然会有此功力/魔力/法力/神力!
所以他们自是无尽差愣。
铁手仍在崖上。
他隔着一层瀑布喊话:“你们别打了。修法的人,首先是戒嗔入定,你们这般仇忿冲动,跟修行相去天壤,我看你们不是成佛,而是入魔了!是真英雄的就拿威风去锄强去暴,而不是勇悍内哄!”
梁癫向上吼道:“我们斗个死活,关你屁事!”
蔡狂傲然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
梁养养哭着道:“你们别打了好不好……”梁癫道:“我赢了就不打。”
蔡狂道:“他输了就不打。”
铁手忽道:“要是你们两人都败了呢?”
蔡狂眯着眼嗤笑:“就凭你?口出狂言,当真比我还狂!”
梁癫吐了一口唾液:“我呸!你别恃着有御赐名衔,我就不敢杀你!”
铁手只问:“如果你们都输了,是不是就不打了?”
蔡狂哈哈笑道:“输了就认了,有什么好打!但要是有人在送性命,也怪不得我!”
梁癫双目又绽出金光:“怎样?你真的不知好歹,非要我为你超生不行?”
铁手道:“为了使二位不再互相残杀,我只好勉力而为了?”
梁癫摇头叹息:“你真的是找死,那我也没法了。你的内力不错,接不下就不要硬接,认栽算了。”他其实也心知铁手厉害,但总不认为能在他自己手下取胜。
蔡狂则道:“我们两人,你随便挑一个吧。”他其实也不想跟铁手交战,因先前领略过铁手武功,自信自恃必能格杀对方,但一来不想得罪诸葛的人,二来就算能取下铁手,恐亦无余力取胜梁癫了。
铁手平和的道:“那我就大胆两位一齐挑了!”
“什么!?”
“狂妄!”
一时间,梁癫蔡狂,都忘了向来妄尊自大的是自己,纷纷喝骂铁手嚣狂。
其实不但蔡狂梁癫,就是杜氏夫妇、青花四怒和大相公,也无一不震怔当堂。
——敢情这位捕爷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
“你活不耐烦了?”
“我一向贪生怕死。是要活得好,我希望能活得久一些,那是好事。活着多快乐,既可以帮助人,又可以受人帮助,我才不想死。”
“那你疯了不成!?还是发了狂!?”
“两位一尊为‘疯圣’,一贵为‘狂僧’,我可顶多只是一双镶了锈铁的手。”
“你敢单挑我们两人!?凭什么!?”
“就凭一番好意。”
“好意!?”
“我不想眼见武林两大宗主、两位高手、两名罕世难逢的武术大师,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这句话两人都听得进去。
——但只是上半句。
“不是两败,打下去我是赢定了的。”
“我是玉,他是石,他焚,我不焚。”
两人几乎又为争这个而动起武来。
“两位前辈如果要动手,尽向我身上招呼便是。”
“你属何宗?”
“无宗。”
“何派?”
“无派。”
“诸葛先生见了我俩,尚且不敢如此自大。”
铁手淡淡地道:“那是因为家师不跟你们一般见识,我则看不下去,与其眼见你们自伤残杀,不如跟你们比一比谁狂谁妄!”
这下子,两人均给触怒了。
蔡狂牙龈又在淌血。
梁癫眼色由金转红。
“好,你滚下来吧!”
“下来受死吧!”
铁手平和的摇首笑道:“是真的比斗,又何须面对面的动武?”
他笑笑竟学着蔡狂的语音喊道:“我来也——”两手突然插进急湍而下的水泉里——杜怒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梁养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凉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风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烈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寞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相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眼前出现了奇景:那瀑布真的倒冲上天!
时光不能倒流。
何况是水!
但不但水倒流,现在是瀑布自下而上,倒头倒冲上去!
——这是什么现象!
——这是何等神功!
蔡狂、梁癫亦为之变色。
——他们知道铁手内力高深(他们己“领受”过),但决不知他竟高到了这个地步。
这简直已不是人能够做到的。
——莫非“神”助?
蔡狂低诵经文,四肢一俯,头浸水中,只臀部翘了起来,全身都埋入潭中。
梁癫竞发了癫似的跑到瀑下潭心,手舞足蹈,捶胸擂背,向天高呼,状若疯狂。
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倒冲上天的瀑布,就开始要重新挂落下来了。
要知道原先泻落的水流,加上不住冲聚的水量,是十分澎拜惊人的,蔡狂和梁癫运功施法,迫使水流重坠落易,但要使瀑布倒升却是极难。
不过,水流仍只落到一半——即是到了第二层断岩上,给突出的石块一阻,便没有往下坠了,反而贮聚在那儿,水量愈来愈多,变成仿佛是中间成了一泓水潭,铁手人在潭上,蔡梁人在潭底,潭上下均无滴水,但中间的潭却波涛汹涌,冲激飞溅不已,经旭日映照,缤纷五色,顿成奇丽绝景,却就是无法挂落下来,也不能倒冲上崖去!
那儿,就成了三人内力互斗之地。
阳光照在这片瀑流积贮之处,水流旋转跃动,祥辉潋滟,彩霞千重,水珠喷涌、水花迸溅,七色生巧,夺目灿亮,变成了此处奇景中的奇景。
这回,是铁手独斗“疯圣”蔡狂和“狂僧”梁癫。
三人相持不下,水流已越聚越多,而力道也猛烈惊人,轰隆炸发,翻腾汹涌,扑伏莫已,得似滚驰过天兵神将,霹雳雷霆。
蔡狂和梁癫互觑一眼,两人忽并立一起,一人大喝:“咱嘛呢叭咪眸!”
另一人则大叱:
“天地不容!”
两人一掌,各击对方膻中穴,同时另一掌朝天击去。
——这一来,为了对付铁手盖世神功,这疯圣狂僧,终于联手!
我又来也
梁癫蔡狂二人同时合击,却在这时,铁手突然大喝一声,手自崖上水流里迅即抽手,他倒是要放手就放手,仿似个没事的人儿般的,负手而立,一副袖手旁观,气定神闲的样子。
这一来,狂僧、疯圣的麻烦可大了。
他们的掌力击空。
蔡狂念的是“喜金刚咒”,用“喜金刚手颖,奉请的自然是“喜金刚”。
梁癫诵的是“上乐金刚咒”,用的是“上乐金刚手颖,奉请的当然是“上乐金刚”。
两人一透体蓝光,一绽放白芒,正是“无上密”中“息灾法”和“降伏法”作法时的佛光。
他们拟一股作气,击垮铁手。
可是铁手却没有这种争强好胜的心理。
他激蔡狂梁癫与他决战,为的只是撮合二人联手对敌————敌就是他。
他只为了撮成二人合作,化干戈为玉帛,别无他意。
所以他不跟他们斗下去。
至少不以力斗。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比斗:斗智不斗力。
铁手蓦然撤招。
瀑布顿时少了羁禁,加上堵塞的冲力,还有蔡狂、梁癫原先发出拉拔的巨力,还有这回两人一起出手的无量力,这一股惊天动地、无可匹御的柔力,变成至刚至锐至烈至厉,半空炸起千堆雪,爆起万朵飚,往疯圣狂僧直罩而下。
——每一颗水珠,都经旭阳照得亮闪闪、彩晶晶的。
然而每一滴水珠,都蕴有狂僧疯圣所发出的玄功奇劲,再幻化成亿颗兆滴,在七彩长虹中各化作无畏英般若箧、金刚杵、金轮、银钩、斧锁、如意宝幢、素珠、彩瑙、智慧剑、天妙果,纷纷罩打将下来。
纵是梁癫和蔡狂二人有绝世神功,也断断招架不住这自然妙造的巨流和自己联手造成的反击。
就在这紧急关头,蔡狂大叫一声,一掌自击百会穴,砰地一声,他整个狂人,却因一声“咱嘛呢叭咪眸”而幻化成佛影幢幢,有:法藏比丘阿弥陀佛、三面六臂阿弥陀佛、宝冠阿弥陀佛、五劫思维阿弥陀佛、红玻梨阿弥陀佛、接引与愿阿弥陀佛、持莲台阿弥陀佛、法界定印阿弥陀佛、无量寿佛身,如百千万亿夜摩天阎浮擅金色,生西方妙观察三昧。顿时以无上大法,将力量升至无限大,形成一把无形的伞网,隐发风雷之声,把亿兆充满狂力癫劲的水珠托得一托,水流洪烈,奔腾啸吼,癫舞狂涌,声势猛烈,无奈一时冲不过蔡狂的佛掌神功。在这紧急关头,他向梁癫狂吼道:“快把班鸠和牛搬入屋内!”
梁癫大喝一声,如风疾起,已抱着金牛,捉着金鸠,连滚带爬,冲入屋内。
只不过是刹瞬之间,蔡狂已双耳溅血、齿龈迸裂,显然又支持不住这天地之间加上三人造成的瀑流大力。
梁癫却自屋内急蹿而出,一手拖住蔡狂,一手拔剑往上全力一掷,怪叫道:“进屋!”
轰的一声,瀑流终于化成暴雨狂花,冲激而下,玉溅珠喷,水湮溟漾,势甚惊人!
梁癫抓紧机会,把毕生功力所聚,凝于“小我神剑”中,向上一抛,把急流反扑之势阻得一阻,同时已抓住蔡狂及时连滚带翻,躲入屋里,同时拉上门扉。
别看那只是小孝旧旧、残残、破破的一栋茅屋,这蕴有奇劲巨力的亿万颗水珠,万蓬星雨,癫打狂击,茅屋却是固若金汤,纹风未动。
这一下两人都同时躲在那绘满神佛裸女的怪屋里,总算躲过了一劫。
那飞流急湍、狂涛劲溅,全打落岩上、潭中,顺流而下;当万亿水柱排浪如山,嵌转漩拔,打落潭水那口刻有经文的石上,只见经文经阳光一照,映出熠熠金光,金光灿然,彩虹幻照,彷佛现出罗列鱼贯千百道佛陀,正齐诵共祷这六字真言:“咱嘛呢叭咪眸……”旭日洒照,靖蜒点水飞舞,彩蝶翩翩翻飞,飞到东又舞到西,铁手望着望着,也浑然忘我,似幼作彩蝶,又像化作靖蜒,遨翱天地间。
梁养养开始见父亲与蔡狂决斗,本已提心吊胆,再见铁手隔瀑斗癫狂,更是惊心动魄。
而今得见二人无恙,铁手也不追击,反而像是未见这等场面,她这才放了心,不禁莞尔:“没想到爹向来背负的房子,还有此功用。”
铁手也微笑道:“他们俩互助渡危,该也省悟了吧。”
当下长身,一跃而下,直落那茅屋之前,朗声道:“二位可好?我又来也。”
屋里没有回应。
铁手又扬声道:“二位,咱们比斗至此而止,可好?”
屋里无声。
水流恢复如常。
铁手一皱眉,长声道:“二位如不见拒,在下也想进入拜望,参观这所非同凡响的奇屋。”
还是无人相应。
只有牛在屋里“哞”了一声。
铁手大步上前,用指骨在门扉前扣了扣,大声道:“诸位听了,我可是已先行敲过门的了。”
言罢屈身而入。
(为什么会没有人应?)
寞寂很奇怪。
(难道里面的人受了伤?)
凉苍很好奇。
(莫非梁癫蔡狂在内出了事?)
风威很担心。
(这屋子里倒底有什么?)
烈壮很紧张。
铁手入屋之后,没有声响。
片刻,没有声音。
好一会,没有声。
半晌,无声。
过了好一阵子,屋子里仍全无动静。
(搞什么鬼!?)
大相公大奇。
(铁手究竟怎么了!?)
杜怒福大诧。
(屋里难道出了意外!?)
梁养养大惊。
于是梁养养要下去同时也要进去看个究竟。
她一下山,李国花也随她下去,原留在第三层瀑的杜怒福和青花四怒及小趾,也全攀了上来。
就在梁养养想推开门扉之际,忽然屋内火光一亮,接着,蓦地,屋里轰的一声,一人破门倒飞而出——飞行之疾之速之厉之烈,简直像是从炮口里炸出了铁弹一般!
但那不是铁弹!
只是铁手!
铁手震飞了出来。
他的身子撞断了一棵树,但势未休,直撞到第二层坚硬的石岩上,才蓬地嵌了进去。
只见铁手半个身子,全陷入坚岩之中,嘴角也淌下血来。他的左手,却拿着火刀:右手,仍抓着火镰。
就在这时,门扉忽然震开。
急蹄声。
那头牛冲了出来。
它狂怒。
它眼赤。
它撞向铁手。
以它的角。
它竟比蔡狂的刀梁癫的剑更快。
更可怕沉猛。
——那种力道,不是不可抵挡,而是使你完全失去了抵挡的能力,完全不敢抵挡,就像神魔施法,凡人根本无从抵抗一般。
这头牛夹着厉声怪吼,如同战鼓狂擂,两角绽发战戟般的森寒异芒,尾作鞭击,刀尖闪辉,直撞铁手。
铁手仍给打得嵌在岩里。
就在这万钧一发之际,铁手却突然合上了眼睛。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一刹,牛角离他已不过三丈之遥,而在他身旁三尺之处的积水上,有一只红尾金眼透明纱翅的晴蜒,却袅袅的飞了起来。
缓缓飞舞。
堪称姿态曼妙。
旋舞曼妙美不胜收
然后,
竟然,
停在那头冲来之势正震得山摇地动石破飞砂罡风劲急电掣雷轰猛恶已极的牛——牛的头上。额上。双眼之间。
然后那头牛就突然静了下来。
那。头。牛。就。突。然。静。了。下。来。
静了下来
静。
而且乖。
——晴蜒仍伫立在它的额间。
好一只晴蜒。
——停了一头怒牛。
这时,铁手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里湛然神光,厉不侵人。
就在这时,嗖地一声,牛背上却疾飞出一物。
此物比牛更快更速百十倍,像一道霹雳一般,黑影黄光一闪,直啄铁手左目!
我不走了
疾取铁手眼珠的是:
本来伫立在牛背上的斑鸠!
这下变生骤然,铁手纵然要避要挡,也来不及了。
——就算能避能挡,但在这情急事急之下,还能不杀伤这只小鸟吗?
不知道。
因为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没有发生的原因是在于:
一声尖啸:
“天!”
飞鸟陡停。
垂翅。
折回。
重落在那头牛的背上。
——之后,它便在牛背上磨它黄而尖利的嘴子,并且为牛啄食蚤子,赶走苍蝇。
一只好可爱好伶俐好乖的小鸟。
——刚才比矢还劲比刃还利的啄人眼珠子的事,似与它全无关系。
原来不止是人晓得把做过的事隐瞒不承认、装作没做过,就连飞禽走兽,也精干此道。
所以,如果你看到衙门前用结笼处死了三十一个人,你说三个和三百一十个,可能都受奖励,唯独是说三十一个的将罹重罪,这便不必诧异、奇怪。
世情如此。
世事如是。
——见怪不怪,其人自败。
叱停班鸠的不是别人,正是它的主人。
是梁癫喝止了鸟的疾袭。
——也只有他有这等能耐。
他正从屋里缓缓走出。
与蔡狂一同步出。
蔡狂已血流披脸。
——血是从他肉瘤上渗出来的。
梁癫的帽子已给削落。
——一顶高帽只剩半,这顶高帽也不算顶高了。
这二人进屋避难时,伤得还不致如此之甚,怎么这一行出来,却伤得这般重!
——难道是铁手伤了他们?
铁手进入屋子的时候,幸好及时,他也立时发现两人为何没有回应他的原因。
因为蔡狂梁癫都再也没有能力回应。
这两人虽一同避灾入屋,但一进屋里,竟双互相拼斗了起来。
由于屋子甚窄,而且无窗,所以十分昏暗,就在急雹擂在屋的四周之际,两人并不闲着,一接触便对了掌。
这一来,两人是比拼实力,只得尽耗内力,不死不休。
这两人均是密法高手、藏法高人,这种比拼,不止是内力交战,互较道行,简直连同天神互斗、元神对耗,惨烈远胜先前。
功力不及他们的,想要拆开,只有送死。
功力与他们相若的,如要拆解,只怕也得给二人功力反弹格杀。
功力远胜他们的,要拆开而不伤害他们,只怕难若登天。
但就算难若登天,铁手也要试试。
因为他不愿眼见两人互拼身亡。
——其实,那时候,梁癫和蔡狂心里也在后悔。
他们一对上的掌,拼上了真力,便知道撤不了掌,得耗尽了真气,格杀对方才能活命。
——若要击杀对方,他们再狂妄自大,也深明自己顶多剩半条命。
何必?
何苦?
他们发现铁手进来,而且正力图解救:他们又惊又喜又担心。
惊的是不知铁手是不是趁机下毒手。
喜的是这是唯一得保全身的机会。
担心的是铁手解不了,反而自寻死路——除非铁手的功力真的是远胜过他们!
铁手只有出手。
因为他发现,蔡狂、梁癫二人,功力互制,再不拆开,就得同时失心丧魂。
他并没有出掌。
他只做了一件事。
他自襟里掏出火刀火镰。
然后他扣着了火。
——在梁癫蔡狂又惊又优又切望的眼色中。
火乍亮。
疯圣、狂僧的狂劲癫法,全给吸引到铁手身上。
这一下,他真的是引火焚身。
梁、蔡二人无匹无量的巨力厉劲,直把他卷裹了起来,把他直撞出茅屋,嵌入岩中。
在屋里的那头牛,乍见火光,以为铁手要偷袭它的主子,金目一亮,立时冲出去要抵杀铁手。
铁手内力已到了浑然天成、无孔不入的境地,他即渡法于晴蜓,以轻尘之力制止了金目牛的万钧之势。
金牛虽静息了下来,但牛背上的金嘴鸠却发动了更可怕的攻袭。
不过,这时候,梁癫与蔡狂已恢复了,两人侥幸不致同归于尽,都心有余悸。
梁癫一步出屋门,见金鸠要啄铁手之目,立即发咒制止。
这时,雨过天晴,光洒大地,瀑布飞湍,鸟语花香,已回复大自然的井然之秩。
铁手这才从岩上勉力脱身,捂嘴发出几声轻咳:——看来,他虽己破解狂僧、疯圣之全力互拼,但自身也受了不轻的内创。
梁癫和蔡狂走出屋子,互望了一眼,两人各站开了一些。
蔡狂问铁手道:“你这样拆解我们的元神互拼,是极危险的,你不知道吗?”
铁手苦笑道:“我知道。”
蔡狂道:“你知道又这样做?”
铁手笑道:“知道危险便不做,我不如回去成家立室好了。我只知道该做的就去做。”
蔡狂一时为之语塞。
梁癫冷哼道:“你既然以一人之力,拆解我们二人力拼,而且又坚不以内力回挫,所以遭你我他三人之力反扑,受了内伤——这样说来,你功力勉强算是高上我们一点,不,一丁点儿。”
铁手笑说:“那里,我只是趁人之危,捡着便宜罢了。”
梁癫怪目瞪了他一眼:“世上哪有这等捡便宜法!宁可伤己,也不愿伤人!”
铁手咳了一声,道:“我只不愿见你们放着大敌不管,却在亲友面前自相残杀。”
蔡狂冷哼道:“我不是为己而战,我是为宗派而斗。他是邪门,我是正路,偏世人多以为他是主流,我是外道!”
梁癫嘿声道:“我就看不顺眼他的狂态!你看,他以为普天之下,非他不成正途!我就是要把他给扳下来瞧瞧?”
蔡狂龇牙道:“你敢?”
梁癫目光一长:“有何不敢?”
蔡狂吼道:“你能!?”
梁癫眼射金光:“何难之有!”
眼看二人又要动手,铁手忙道:“两位,且住!”
狂僧、疯圣因刚领教过铁手的绝世神功,也领受过铁手的救命之恩,所以,对铁手的话还算肯听上几句,当下勉为其难的住了手,也住了口。
铁手琅然道:“人活着确只争一口气,连廓然无圣、至大能容的佛道二宗,也素有争持,其他的更细分互争,无时或休。可是,真正创造此宗此教的伟大人物,多是牺牲一己,为救苍生,决不狂尊自大、唯我独尊,更不会气量偏狭,排斥他人,才能包含天地,融入万物,俨然成宗,立地成佛。你们这样为个人小事,争持不休,还谈什么修道境界呢?当年,六祖慧能禅师继承五祖弘忍的禅法,并承受其衣钵之时,曾在武林有过一番造就的慧明却向慧能拦索衣钵,慧能不争,只将衣钵放在石上,说:‘这衣钵是信,不能用力争。’慧明千方百计想要夺取,但却仍无法得之。这衣钵是大法之物,而不是凭力气夺取之物。所以慧能明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的面目。’慧明因而大省大悟,成就修行。你看,这儿松风瀑声,鸟鸣花香,佛道早已在一石一木一流中明历历露堂堂的了。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们争这口不争气,为的是啥?”
他见蔡狂、梁癫默然不语,于是又说了下去:“我只是个凡人,不是修道行佛的,境界修持,远不及二位。可是我请问二位:学佛作啥?便是成佛。先有模仿,才有创造。所以要大贼放下屠刀,先得以更猛烈火爆的不动明王,马首观音,来摄服他残暴性情,经本尊引导,才能成佛。这叫以暴制暴更有以柔制刚,所以心猿意马的、贪花好色的、凶残暴戾的、温和可亲的,只要有心成佛,皆可成佛,佛门尽渡苍生,不择无类。所以,我虽不才,但只要持的是佛心,行的是善心,以出世之心来入世引渡苍生,我也可算忝居修行未通的小辈吧?而你们两位大修行者,却不对付奸佞邪恶,老是互动干戈,牵连无辜,这是那门子道行?据说皈依修行的人,业蕴太重,在艰苦修持之时,会误入魔障,或修不起来,又或重回老路,面临灾劫,受到极大阻力,承担极巨压力,看来你们便是如此。其实,这可能只是自己业孽太深,要一次过应劫,或多次考验,才能消灾去孽,提前化解业报业蕴、因果轮回——虽说,到底这是不是业孽报应,有谁可知?到底修行有无意义?到头来是否能成正果?无人可以作证!究竟是把灾劫提前消解应报,还是自找麻烦修行无功,这在我这非佛门子弟是斟不破、想不透的,但在往来这苦修大道的考验上,我一向坚持信念,看来,我要比你们还心性清净得多了。”
铁手呛咳几声,稍平一口气,又道:“对宗教之依归,全凭信字。你们互相诋毁,不住殴斗,先已是不信了——既不信神,也不信佛,亦不信人,更不信己。这样修行,恐怕要等到天落地时才有成就了。不萌枝上花开,无影树头凤舞。我虽未走入佛道,但我行我道,便自成佛,两位大师又何必着相呢?”
梁癫和蔡狂默然半晌。
梁癫望着蔡狂,眼里发金:
“他说什么?”
“你没耳朵?”
蔡狂龇着牙反问。
“他说的你听得懂?”
“浅薄之见,微未之识,有何难懂!”
“嘿,那么,咱们还打不打?”
“打个屁,咱们不是他对手,要打,咱们先把他打倒再打。”
“对,在哪儿跌倒,便在那儿爬起来,向来都是我的作风。”
“嗳,慢着,刚才是你连滚带跌,躲入屋内,是我替你挡住一阵,我可没跌个狗吃屎!”
“你没摔倒?哼!嘿!没我的破空神剑,你早倒在这儿早些堕轮回喂王八去了!”
“笑话!要不是这姓铁的拦着,我早就为你念经超渡亡魂了!”
“笑死!你那几个疤痢字儿屁制得住我的法力,我的牛和小鸟都留着未用呢!”
“你有本事就用,我随手便能破去——”“好!狠话可先是你说的——”“……”“……”这时,杜怒福却悄悄走到铁手身边,满怀衷诚的说:“铁兄,眼下青花会随时有险,大连盟肆威恣行,如能徵得你相允,暂留七分半楼,以你武功盖世,定能稳住这两位……两位僧圣,同时,也可应付大将军之进侵。如蒙铁兄慨然助拳,杜某阖会上下,无不感恩图报,金梅瓶若得荆内允同,也必双手奉上,望兄哂纳……”铁手微微一叹,平和的道:“我不走了。至于室瓶一事,在下极不欲夺人所好,姑且慢慢再说不迟,眼下还是应敌要紧。”
说着,他左手中指上,刚好停下了一只回翔不己的小晴蜓。
金色的小小蜻蜓。
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
称一个人做“大哥”,是因为尊敬他,如果连这一点发自内心的敬重也不敢启口,不欲表达,并且嘲笑他人这样做,这种作为非但不能显示自己自信、自负,反而只证实了他的不诚、不真!当然,满街爬地、逢人都叫“大哥”的不足与论。
真正闯过江湖,入过武林的都知道:称兄道弟,未必就是兄弟;生死之交,往往你死我活。叫人做“大哥”,可能只是因对方的年纪、德行、修养、辈份比目己高的一种由衷的敬意。做朋友有做朋友的交情,当兄弟有当兄弟的义气,是丝毫混淆不得的。有的是相交满天下,知己无一人。有的是兄弟成群,无一知交。有的是一朝为兄弟,一世是弟兄。自己最心知:谁是朋友?谁是兄弟?朋友和兄弟都分不清,怎做江湖人?
一巴掌
下山的时候,梁癫那对金色的眼睛,还不住的往来搜索,无论射在石上、岩上、树上、水上,都发出焦物开始燃烧之时的滋滋之声。
然后他拖着他那所怪屋下山去。
蔡狂比较悠闲。
他先在潭边洗了把脸。
梁养养想制止他:“不要在这儿洗。”
“怎么?”他满脸水珠,愕然的说,“下游用这水来烧饭,还是上游有人撤尿?”
梁养养盈盈的说:“听说用这潭水洗脸,给水沾着了眼,日后一辈子都得要眼泪汪汪的。”
蔡狂和梁癫暂时停战,先不打了,梁养养自然便宽心多了。
蔡狂听了,却十分感动:“养养,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如果你能让我为你流泪一辈子,我也愿意。”
梁养养莞尔:“我关心你,是自小看你和爹爹交战多了,你外表狂妄嚣张,内心却很正义善良,而且处处为我着想,我当你是我的兄长,不是有什么别的。如果你愿为我流泪一世,我却望你为我欢笑竟日。”
蔡狂忽妙想天开的道:“我知道了,你一定过得极不开心,一定时常想念着我,只不过,你不便说出来而已。我也是活得很寂寞,很不开心……”然后黯然道:“没有了你,教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你这是自欺欺人了,再这样胡说,我可要翻脸了。”梁养养正色道,“只要你多帮助人,别人开心,你自己就自然会开心了起来。”
蔡狂神伤道:“我帮助人?谁又帮助得了我?”
养养关切的问:“你额上的瘤怎么了?”
蔡狂一甩散发,乱发又遮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削的下巴,显示了他极度的不悦:“这不关你事!”
这时,杜怒福的话却忽然加插了进来,说:“怎么不关我们的事!这句话可是大大的不对了!”
蔡狂又自披发缝隙里绽出寒光,龇着牙森森的牙齿:“你少来惹我,别迫我杀你!”
青花四怒见会主一再受此人之辱,忍无可忍,马上就要上前动手。
杜怒福挥手制止,苦笑(他一笑,不管苦笑喜笑冷笑大笑都成了怒笑,因为他笑的时候,牵动了脸上几条颇为特殊的肌筋,任何笑意,都成怒容)道:“我是一番好意的。”
蔡狂却不理他,只向养养颤声道:“养养,你喜欢的是我,不是他!你没有理由会喜欢这个老家伙的!他比你爹爹年纪还大多了,半身已躺进了棺材了,你贪图他个什么!”
杜怒福也不生气,只喃喃的道:“你说的倒没有错,人生自古谁无死,未娶得养养之前,我连棺材都订定了,就摆放在七分半楼的地窖里。”
梁养养却生气了。
她这回再也不容让蔡狂放肆。
——蔡狂可以骂她,但她不容许他去骂自己的丈夫:那样一个老好人!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蔡狂,你太自私了,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我嫁给他,关你什么事!我嫁他是要嫁个可以托终身的丈夫,又不是嫁给年龄。谁说七十老翁不可以娶个双十年华的夫人?谁说老妻少夫就一定难谐白首?是谁明文规定的?何况会主才入壮年,他要我,可以容让我年少无知,可以娇宠我一如他的女儿,可以为我牺牲一切,你能够吗!?我只要求你不要与我爹爹打下去,你们却因为你们的胜负、你们的荣誉、你们那些莫名其妙的武功心法,争持不休,也不曾关心一下别人的感受!武林中常争个什么天下第一,我说这些人都是白痴蠢蛋,这名号送给我加一万两银子我都不要!”梁养养挣红着脸,水灵着眼、清利的声,咄咄的向蔡狂道,“我们只要相爱就可以!年纪悬殊,关你屁事!我曾跟他说过,你额上患有毒瘤,他马上就为你解释:难怪你有时候情绪如此不稳定,因为患恶瘤的人身体上常要抵受旁人所不知的、难耐的苦痛!”
蔡狂蹑嚅地道:“你……你把我患毒瘤的事,也……告诉他了。”
“他是我丈夫,我当然告诉他了。我们的事,当年青梅竹马,曾经两小无猜,也告诉他了。我只会把我和他的事隐瞒你,不会把我和你的事瞒他的!”梁养养冲着他说,“你知道他听了之后做什么吗?他把每一百九十九个月又七天另一个时辰才开花结子瞬息一次、极难培植、决难茁长、绝难播种的‘大快人参煞青花’费尽心力、耗尽精神,用尽方法,为你再种了一株,为的是替你解这恶瘤之苦!这些,你能做到他的十一吗?我为什么要放着这样一个大丈夫,而去喜欢你?”
蔡狂狂发里的寒芒骤然散乱了:“你……他……”杜怒福见他难过,遂插口道:“你的恶瘤,我听养养说过,刚才也留意了一下,那是仍有可能治愈的,只不过,治愈的过程,比较艰苦一点而已。养养说你刻苦能熬,以你沿路刻经的耐力,一定能捱过去的。你千万不要放弃自己——用刻经文来解脱苦痛,也是方法之一,但更进取的方法,还是要医好它。”
蔡狂在发里的眼光,突然绿得怕人。
就像刚才他手上的刀色。
他忽然向杜怒福胸膛猛地一推。
他这一招,像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出手。
但他出手却快得不可思议。
连铁手也没料到他会出手——至少不知道他会这样出手的。
杜怒福虽然大马金刀、四平八稳,但吃他一推,也飞退丈外,一跤坐倒,唇口还淌出了一丝血来。
他一屁股坐倒,铁手立即要去扶,杜怒福已徐徐站了起来,惨笑了起来,以致这样看去,他是惨怒。
李国花本对蔡狂就颇为瞧不顺眼,觉得他嚣狂妄诞,太也不近人情,现在见他竟敢动手,怒叱道:“你要干什么!?
杜怒福却道:“没什么,他没有下重手,不然我哪站得起来。”
听他的语气,仍却没有太生气。
李国花却仍气咻咻的,“可是他却还是动了手。”
蔡狂散发满脸,叉腰道:“怎样?你瞧不过,可以动手。”
杜怒福忙道:“我们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这样才会强大;我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这样才会强盛。”
李国花喃喃地道:“你不打人,人家可要打你……”“啪”的一声,蔡狂却吃了一巴。
一巴掌。
打他的是梁养养。
不知是因为太惊愕,还是因为没想到,蔡狂也不知道是避不开去,还是没有避,总之,那一巴掌掴个正着,打得蔡狂散发激扬,一张青脸怔立当堂。
“我打醒你!”
梁养养蜜桃一样的脸,不知因盛怒还是嗔怒,“你太不像话了!他是不防着你,看得起你,才二度为你所趁,你这么卑鄙,哪配得起我!”
杜怒福长叹了一声,道:“蔡老弟,你莫要不忿气。你额上生了毒瘤;是大不幸,所以心情烦燥,可是,其实我们谁都有幸呢?”
他忽然扒开衣襟,只见他胸膛的肌肉,竟是焦竭了整整拳大的一片。
“我也是患毒瘤的人,我的瘤是心瘤,长在心肌里,比你还痛苦。你没见我一脸怒容吗?所谓相由心生,便是这样,我就算在笑,也显现了个愤怒模样。拿我比你,也不见好过吧?你看我这四位兄弟,风威老四,他左颊长着毒瘤;烈壮老三,他脖子有肉瘤;凉苍老二,他背有恶瘤;寞寂老大,他胸上有肿瘤。我们那一个人是比你好过的?”
他侃侃自若的道:“我们何以致此?其实,青花会也不过是因懂得一些恶瘤毒疮的治法,所以许多人闻风而至,我们图以济世助人,分文不取,只求替人除病去疾,结果,心焦力瘁,加上跟患恶瘤毒疗的人接触多了,他们身上的瘤气,也感染了我们——这或许就是所谓能医者不自医,而良医多难长命,便职是之故。医人越多,跟病毒病气便越接近,一旦护防失当,很容易便自身难保。所以,我们都相继长了恶瘤,但大家都认了,都没有怨人,也不因而就避不治并再不助人。”
他怒笑一下又说:“你知道大将军为何这么极欲取下青花会吗?除了他要并吞帮、会、盟的野心,还有觊觎金梅瓶之外,他还为了我们懂得培栽‘大快人参’的秘方,所以要大动干戈——这也难怪,他练武林绝顶内功‘屏风四扇’,到了最后一扇通关之际,如果没有‘大快人参’驱毒平气,他恐怕也有走火入魔之虞。”
“所以,蔡老弟,”他拍拍蔡狂的肩膊,“记得你刚才在七分半楼前你说的那番‘人皆虚伪论’吗?我很喜欢。我跟养养在一起,是夺了你所爱。可是,她是我所最爱的,她也最爱我。我们对你欠疚,但不能为了你,而放弃了彼此。我只希望你当我是朋友,一起到七分半楼里去,治治你的瘤。”
蔡狂垂下了头。
他的发又几乎把他的脸庞全然遮祝
半晌,才听他说:
“是我错了。”
“我妒恨你们。”
“养养那一巴掌掴醒了我。”
“我们一起到楼里去吧,这病治不治得了不着紧,但别让那癫老鬼说我怕了不敢去,也不让那光头惊怖大将军把我们小觑了:我们且共同对付‘大连盟’!”
于是,他们下山去了。
铁手却并不一道下山。
他还有话要说。
有话要对大相公说。
临行的时候,梁养养嫣然一笑,笑得跟她脸上的嫣红和衣衫的彤红一般灿烂:“记得早些下山来,我煮面给你们吃。”
“荆内煮得一手好面,”杜怒福补充道,“她的拿手好面就叫‘力拔山河气盖世’,吃了保管三尺青锋也化作绕指柔!”
说罢望着爱妻,呵呵大笑,老夫少妻却恩爱如此,真是羡慕旁人,难怪蔡狂妒恨不已。
断崖路
“你好。”
铁手非常友善的对大相公招呼道。
“你好。”
大相公非常敌意的回应铁手。
他刚才看过铁手的出手。
他自度不是铁手的敌手。
——现在铁手特别留下来,看来是冲着他,他还不知对方的用意为何?
——对不知来意的人,跑惯江湖的李国花,当然充满了防患的敌意。
“你几时换班?”
——一个人总不能一天到晚守在这里,何况像李国花辈份那么高的人,一定早已安排了人来换班轮值的。
所以铁手这样问。
“关你什么事?”
——因防“大连盟”和“四大凶徒”来袭,青衣会和鹤盟、燕盟,自是严格布防,精密把守,当然,无论怎么说,铁手也不可能是大将军派来的,但须防人不仁,大相公也没有必要贸贸然告诉对方布防的机要。
所以李国花这般回答。
铁手也不生气。
他只一笑,和颜悦色的道:“我这样问没别的意思,只因有人在山下久久饭店等你。”
大相公一愣:“谁?”
铁手和气的道:“还有谁,当然是你的师妹了。”
大相公诧然的问:“李镜花?”
铁手忍笑道:“不是她还有谁?你常有女人等你吗?”
大相公仍讶异的道:“她叫你来找我的?”
铁手微笑道:“当然了,要不然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儿。”
大相公仍似不敢置信的问:“她就是要你来告诉我这件事?”
铁手道:“对了,你可莫让她久候了——要知道,女人是经不起苦等的。”
大相公凝视着他道:“你很了解女人?”
铁手苦笑,“说了解女人的人一定不了解女人。”
大相公仍逼视铁手:“你很了解她?”
铁手奇道:“她?”
大相公道:“李镜花。”
铁手摇首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只要能有机会去多了解她。”
大相公点点头,握紧了拳头。
他的脸很美艳。
他的人也很女性化。
但他的形貌中有三个外观却十分十分的男子汉。
一是他的眉。
眉粗而浓,剔飞如剑。
二是他的眼神。
眼很漂亮,眼神却很锐厉,像淬了厉毒的寒匕。
三是他的手。
他的手大,骨节突露有力。
他握紧拳头的时候,整个人看去都不一样了。
就像一头自负的豹。
豹子美丽。
雄豹尤其灿丽。
——但雄豹的美并不减弱了它的彪悍,反而加强了它的雄剑大相公握紧了拳头,才说:“你往前走七步。”
铁手心中一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步!?
——再五步就走到悬崖边了,七步岂不是等于跳了下去!?
他不明白李国花的意思。
“七步?”他问,“七步就是断崖路。”
“对了,我就是要你走向断崖之路。”大相公说,“曹丕要曹植七步成诗,否则就要杀曹植,我可不要你的诗,我只要你的尸——我要的是你的命。”
话一说完,他的拳挥出,竟挥成一朵花。
血花!
血花“绽”向铁手!
铁手显然不知道大相公竟会向他动手的。
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明白。
大相公眼见过他的武功,所以一动手就施展成名绝招:开谢血花劲!
铁手仓皇间双臂一交,硬接“血花!”
这血花真的是劲!
——当日,连追命在踢伤大相公之际,也得捱上一记“血花”,溅了血。
铁手没有流血。
但他给逼退了六步。
六步!
到了第六步,便恰自悬崖翻落。
——随瀑布飞湍而落了下去。
大相公一招就逼落了铁手。
可是他未罢休。
他要杀铁手。
——他知道像铁手这种人单凭这一跌是决死不了的。
所以他立即要纵身而下。
可是他随瀑流跃下之际,才儿然发现:
铁手正冲身跃上。
逆流而上。
——不,逆瀑倒冲而上。
(他正迎着自己而来!)
两人一上一下,正好在急流飞瀑里对上!
两人在瀑布里相遇。
——其实,世上有几人会在这种殊异的情形下“相遇”?
——世间也没有几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交手。
这样子的相遇已是缘份,却偏生是对敌!
大相公顺流而下,势急而快。
他发出了“麻雀神指”。
瀑流里有亿兆水花。
每一水溅之花都成了他的指风,细碎而劲!
——当日,他使用这种指法在“菊睡轩”里出奇不意的制住了崔略商。
顺流而下的水珠,只要沾上了他的指劲,就像通了电一样。
但这“电流”遇上了厚墙。
一堵反堵上来的厚墙。
铁手向上倒冲,激起水流倒涌。
水力奇巨,而且这逆势的水花,简直像雪花一般,反卷了上来,两人相隔还有丈余,大相公已吃水势一冲,只觉胸口烦恶,压力奇大,他不敢硬接,嗖的一声,自激流瀑线里斜飞而出。
他本想先脱离战局,再觅隙反击。
不料却有六七柱水线,跟着他的掠动而卷射抄喷了过来。
他人在半空,难以发力,已给水柱卷缠着——那水柱竞似灵蛇一般,也似巨人的十指,把他攫住了。
大相公心里暗喊:我命休矣。忽念起李镜花那张清秀小巧的脸,只有黯然长叹一声。
不意那几道水柱,却把他反送上山崖,然后才软垂下来,跟一般水流一样,万流归宗,又融汇主流,落下成瀑了。
大相公这才发现:
铁手早已回到崖上。
他双手十指凌空接引,纵控水流,自己简直毫无招架之能,给他玩弄于指掌之间。
大相公至此,知已难敌此人,他长叹一声,惨然叱道:“你要辱我,不如杀我!”
一掌反拍天灵盖!
无理·无理·无理
他当然死不了。
自杀不成。
因为他的手已给人扣祝
牢牢的按住了。
——当然是铁手出的手。
“如果人人打败了就想死,那你还是早点死好了,免得让人看不起武林人,天天讲打讲杀,争不到天下第一就非死不可似的,天下有几个第一给你争?你有几条命可以死?”铁手骂他,“你死不打紧,却要好好的一个女子冤冤枉枉的苦等你,你这种大男人也大得够不像男人,大丈夫大得没资格成为丈夫了!”
大相公为之瞠目,看他的样子,是意外多于怒忿:“你!”
“你什么!”铁手仍然在骂,“打打打打打!你当武林人物,就知道打!什么是打?打就是自相残杀,把好好的人——跟你一样也是人的人——以各种借口,来伤害镇压!你这样练武有什么意思?武功高强又有何用?只不过是一个打人、伤人、杀人的人,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当人!武功是用来帮人、助人、救人的,武功越高,应该去对付坏人、恶人、害人的人才是,而不是动不动就动手,像梁癫、像蔡狂,像你!”
铁手倒是越骂越起劲:“你老抓着你的拳头,就要失去你的爱心了!李镜花她是真心喜欢你的,她是你镜中之花,你千万不要让她成为水中之月,那时,纵你成功了霸业王图,到头来也真的只是一场空了。”
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道:“人生在世,有什么好得过两个相爱的人相爱的在一起呢!”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感慨起来了。
——想我铁游夏,也算是名铁铮铮的好汉,怎么到而今仍是孓身一人,已孤身上路,渡过二十八个寒暑……正感自伤之际,大相公忽诚恳的问:“你是真的想我去见镜花?”
铁手奇道:“我不要你去见她,又为何留下来通知你?你要是必须守在这里,走不开去,我可代你守着。她说要是今晚还不见你来,她就会——总之,你赶快去就是了。”
李国花期期艾艾地道:“原来是这样的。我以为——”铁手诧问:“你以为什么?”
李国花吞吞吐吐的说:“我以为你是要横刀夺爱……受镜花唆使,故意前来刺激我的。”
铁手没好气的笑道:“我气你?我这个捕快撑饱了没活儿干不会去抓王八逗蛐蛐拉猪尾巴,要开这种玩笑!”
李国花结结巴已的解释道:“都是回为上次……我们吵了架……她说过:‘你要再不理我,我下次就做场好戏给你看!’我就说:‘你惯于做戏,我只当看戏!’她就很生气,说:‘这次我跟别人好,故意使他去叫你来会我,看你气不气?’我说:‘有什么好生气?
他来得了也回不去,我对死人向来都是很大方也很大量的。’她认真的问我:‘你会杀了他?’我冷哼道:‘你以为我不敢?’她说:‘那我请个高手来,你杀不了的。’我就说:‘我一定杀得了的。’她就很开心的样子:‘那你还是着紧我的。’我冷笑:‘嘿。’她不甘心,说:‘否则,你也不会为了我杀人了。’我说:‘我只是杀了你派来的人,气煞你也好。’……却没料,她真的派了人上来了……而且还是你。”
铁手恍然道:“所以,你以为我是你的情敌,所以就逼我走断崖路。下毒手了!”
李国花赧然道:“我……”
铁手搔搔头皮,寻思道:“看来,那小妮子倒真是会利用人,连我都给她讹了……不过,她等你倒是千真万确的。”
李国花十分同感:“她向来都很会骗人的。女人,真没她的办法。她不骗你时你只好骗她,你不骗她时她就要骗你了。”
铁手笑道:“这是什么歪论?”
这回到李国花搔后脑勺子:“我……我是有感而发的。”
铁手端详他道:“你真的为了她而动武,所以,你是爱她的。”
“爱她?”李国花忙嘿声道,“有什么好爱的?我哪有时间爱她!”
铁手讶然道:“你不爱她?”
李国花有些尴尬起来:“爱女人是无聊事,总不合这做大事、对大敌的当儿。”
铁手叫道:“无理,无理,无理。”
李国花诧然:“难道七尺昂藏男子汉、无畏无惧大丈夫,该当把宝贵时间、珍贵精力,都浪费在女人身上,像当今皇帝、奸相、大将军、燕凶徒他们那样,整天都混在女人堆里不成!?”他外表很女人风味,但说话气势,却十分大男人。”
铁手反问:“你那么有志气,不与女人为伍,那么,又何必老是跟着凤姑左右?”
李国花胀红了脸,怒道:“这干你屁事!我跟凤姑,讲的是义气,与男女之情无关!她栽培我,她重用我,她信任我,我不能对不起她,尤其是这个时候,我更不能舍她而去!这是义气!你懂不懂?你一定是听了镜花的鬼话,她不了解我,老是说我没志气,跟女人混饭吃!我李国花会是这种人?没想到那小女人看错了我,连你也小看了我!”
铁手点点头道:“现在我了解了。”
李国花仍没好气:“你了解了什么?”
铁手只说了两个字:“佩服。”
李国花倒不意铁手有此说。他是个容易动气的人,平常也时与人骂架,跟余国情骂,跟宋国旗骂,连跟友盟的公孙照、仲孙映、孙照映也时有冲突,就是长孙光明,他也敢顶撞,只有凤姑的话,他比较服气,但偶亦有争执。他就是这个脾气,跟李镜花更是常常大发脾气了。可是,他却料不到铁手只就事论事,听他说的是,便不相骂下去了,反而表示佩服。这倒使他十分意外。
他还是不相信有人会如此认栽,事实上,他也知道,铁手大有理由可以反驳他的,却不知为何没有作辩。
于是他仍戒备的间:“有什么好佩服的?”
铁手诚恳的道:“你对凤姑的情义,我很佩服。她是女人,可是你跟她讲义气,就跟对待兄弟一样,一点也没有小觑低估了女人。”
李国花心里也不禁有些得意,面上自然也出现了得色:“当然了,女人也是人,低估女人的男人跟欺负女人的男人一样,称不上好汉!”
然后他恨恨的说:“打女人的男人更不是人!”
他母亲自小就给爹爹拳打脚踢,他一直都很同情娘亲,每想到这种情景,他就异常忿恨。
铁手却道:“既然你自己说了:女人也是人,那么,你自己只尽了情义,却少了爱恋,自然也知道理亏了,还不赶快跟小相公赔不是去!”
李国花不服叫道:“什么!?我哪来理亏了!?”
“你当然理亏了。阴阳合壁,水火乃济。宝剑不经火淬,不为利器;船帆不遇风吹,不能速航。爱女人是人生感情上的大事,岂是无聊事、闲活儿!?谈情说爱,要比杀人浪漫,要比对敌好玩,更比打架骂架过瘾!谁说大丈夫不谈情?周瑜雄姿英发、岂无红粉知己?唐宗无敌天下,多得皇后贞德。楚霸力拔山河,臂拥虞姬;李靖开国立邦,仗赖红拂!这些人不是大丈夫、男子汉么?唔?”铁手道,“别说女人堆里只出绣花枕,吕后、西施、武则天,莫不是辣手治国、忍辱负重、叱咤风云、尤胜须眉的女人!花木兰代父出征,余太君白发杀敌,就算你的盟主凤姑,便非等闲之辈。也别小看了在女人堆里的粉头儿,其中也有寄情声色,但仍能生能杀的角色:大将军奸淫好色,但一身武功、绝顶聪明,从不因而稍弛;燕赵好歌善舞、美女缠身,但全部都成了助他成事的勇士杀手;这些人,浪荡声色,但仅以此寄凭,神威不减,好色已不是他们的弱点,只是特色,你以为但凡好汉便不近色,其实那些只是留发和尚,与爱女人无关!”
李国花给他一轮言辞上的“反攻”窒住了,铁手笑道:“别说爱女人无聊,其实爱女人的才真是男子汉!历史上的明君勇将名臣,谁不爱女人?赢政、刘邦、曹操、唐李渊、李世民、李隆基莫不有情,也无不风流,难道他们也算是空负大志、枉度平生不成?”
他平视李国花又道:“真正的男人,是爱女人的,尊重女人的,礼让女人的。如果连爱女人的心也没有,爱女人的时间也无,只证实他怕女人,不懂女人,不然,就是根本没有女人缘而已。世上有两种人,说起女人来,最令人反感:一就是老自擂他自己如何风流倜傥,如何情场得意,沾沾自喜于庸脂俗粉、左拥右抱、温香玉软、享尽艳福,这种人一定不知因何自卑入脾,成了自大自负,他逞自自我吹嘘,听的人却嗤笑不已,他偏自鸣得意,一则是把自己说成孤芳自慢,寒傲似冰,对女人如衣服、如身外物、如败坏他男子气慨的淫物,这种人想必是自恋太甚、早已变态,听他说话的人觉得他不近人情,他却自以为鹤立鸡群。至于阁下,枉有李镜花这等红粉知音,只一味充大丈夫,争霸斗胜,只知杀气断肠,不识荡气回肠,殊不知大丈夫岂可无小女子衬映!不知君以为然否?”
“然,然,然!然你的头!”李国花翻脸骂道,“我只不过是逞强说几句,就惹你拐弯抹角、逼人穷巷的讽嘲个不休!你行,好,你说得响,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又不见得你成家立室,却是何故?敢来斥人!”
铁手居然有点忸怩的苦笑道:“骂得正好。说实在的,比我好的,人家不愿意;比我差的,我不愿意。”
铁手这样一说,引得李国花也笑了起来,两人一笑芥蒂消,大笑泯恩仇,这时换班的宋国旗也正好上来了,见两人如此好笑,问:“这么好笑?笑什么?笑女人长胡子?还是笑男人生孩子?”
有钱·有钱·有钱
铁手与李国花信步下得泪眼山,回到“青花会”总坛,在午阳映照下,才发现“七分半楼”有些儿向西倾斜,而且也看到梁癫搬来放在楼下的那口房子,不觉莞尔。
铁手奇道:“这七分半楼建构甚奇,大概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
李国花道:“我们华夏子弟、大汉民族,向以大地为根,重视家园屋宅,向来建筑讲究,恢宏雄伟,无奇不有,加上历代帝皇,老爱筑城建冢,本来有的是无数无尽的奇厦佳构,可惜的是,历来当家得天下的,大乱时既难免要焚毁殆尽,大治时也一样要拆毁一烬,我们剩下的瑰宝,已然不多,这七分半楼有五百年历史了,就是因为它倾斜了两分半,加上历久自生的霉湿之气,才适合在顶上的一两层栽植‘大快人参’,而楼下还有地底半层,设为重地,闲人不得近前半步。”
铁手颔首道:“原来如此。”
这时,“青花四怒”已然闻讯出迎,拱手恭声说:“会主夫人已在第三楼设宴敬候,恭请二位移步光临。”
李国花向铁手笑道:“杜夫人拿手煮‘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美味无穷,你有福了。”
铁手笑问:“你不进去了?”
李国花有点尴尬的道:“我要下去了。”
铁手道:“味道再好的菜肴,也及不上同心爱的人一道享用咸鱼白菜。”
李国花有点忸怩的道:“就烦你代我向凤姑和杜夫人解释一下吧。”
铁手挥手道:“这个自会使得。你多留些时候,和她多说些话,多听些话,多共渡些时光,这就是最值得的了。”
李国花笑道:“我会记得你的话的,你的好意,我们他日再谢。”
铁手道:“那有什么好谢的,只要他日你们大喜之期,不忘让我叼扰一顿酒菜,就是最好的答礼了。”
李国花衷诚的道:“铁二哥,你这般人好,但愿你也快些儿觅着心上人。”
铁手笑叹道:“怕只怕摆上了心,就放不下心了。”
两人呵呵而笑,一入七分半楼,一下泪眼山去了。
进入青花会的铁手,才上得第二层楼,已听得两人相骂之声,不住传来:“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不是‘南天门’的人,你凭什么对我吆喝!”
“论年纪我比你大,论资历我比你深,论武功我比你强,论辈份我比你老,论智慧我比你高,论为人我比你好,论排行你追我的女儿你算老几?也没有看过这样子的后辈,教导开导你几句也杀猪般嚎叫!”
“我呸!论年纪你比我大就是你先死,论资历你比我高就是你拘泥,论辈份你比我老就是你老化,论智慧你比我高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就证明了你没脑,论武功你比我强刚才是谁要躲进屋里的?论为人你比我好——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吗?再说论排行不是靠女儿的,而是要靠实力的!你有什么资格教我训我!”
“你你你……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我我我,我有什么不敢的!”
“要不是看在刚才说明了要联手对付奸相、联合对抗大将军、一齐攒钱起事的份上,看我不一剑斫了你!”
“我若不是看在你女儿要我跟你们一同劫花石纲的份上,我早就折了你的剑三十八截了——我才懒得跟你说,趁热趁香,我吃面!”
“不许吃!”
“为什么!?”
“我的话还未说完。”
“你话未说完就不许吃面?我还要等你撒手归西之后才吃呢!”
“你又来咒我!?”
“我还揍你哩!”
“我说——不准吃!”
“我吃面关你屁事?”
“要吃大家一起吃!”
“我呸!难道你要死大家就一块儿死?”
“你死你事,但面不可独吃!”
“谁叫你女儿偏心,偏就给我先上一碗!”
“她不知道你嘴馋,饿得像头癞皮狗,见面就抢!”
“好,我饿了,我高兴先吃便先吃,你干生气吧!”
“不可以!”
“我偏吃!”
“不——”
只听劈劈拍拍,两人又交起手来。
铁手忙赶前了几步,只见蔡狂一口咬着一柱面,筷子却在面条近唇边一寸处齐整挟着,龇齿厉目,森然的盯住对方。
他的对面自是梁癫,这人气得须发皆扬,一双筷子,也挟住了面条的另一端,各自用力拉拔。
虽是如此,但面条发出油油的香味,加上碗里飘着肉香,让人闻着了,马上生起饥饿的感觉,在饿意未生之前,已先咽下几口唾液了。
——是什么面,香浓美味竟一至如此!
可是眼下二人,放着这样一碗好面不吃,却忙着大打出手,铁手一见,不但头大,简直头疼。
原来梁癫和蔡狂虽分头上山,但经铁手劝解之后,已一道下山,两人因为同过生死、联手对敌,所以亲切了许多,一路原也有说有笑,但没走到半途,两人又冲突了起来。
蔡狂无法容忍梁癫一副倚老卖老教训教诲的口吻,梁癫讨厌蔡狂自大自我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
原是梁癫见蔡汪沿路刻字,带笑批评了一句:“一个人只要常持慈悲心就是佛了,何必到处留字——这跟到处留情实无情不就是一个道理!”
蔡狂不喜欢人批评他这点。
他生平傲慢无羁,他自己也略有自知之明。聪明人多无自知之明,但大智慧者却多能自知,蔡狂能自知,但不大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可以毫无节制,一个绝对自由的人其实就是没有所谓自由的人,所以便发大宏愿刻经渡世,聊以寄情。
梁癫这么一说,他自然不悦,便道:“你少管人闲事,管管自己吧,搬着栋大房子走上走下的,多么不便,就算我们也有重担在肩,但也无形无相,举重若轻,乐得自然,来去方便。你一路问天,看似凄厉,实则多余。天怎会答你?问了也是白问,不如不问。”
梁癫听了也大为恼火。他向天高喊,一方面是渲泄激烈情怀,一方面是练气运声。扛着房子走,是他对自己当年犯下大错的一个惩罚,蔡狂这样奚落他,令他心怀不忿,于是便反言相讥:“你妒忌我勤于练气力,直说便是了。气力不如我,有什么好怨的,只恨你自己不争气!”
蔡狂哈哈笑道:“背头牛就是练气练力?那你还不如一头牛的力气了!世上只见牛背人,没见过人背牛的!真是人不如牛!”
两人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又相骂了起来,梁养养、杜怒福百劝无效。
两人几乎又要动手打架,惹得梁养养恼了,叱道:“谁先动手,我就不煮面给他吃!”
要知道养养姑娘煮面,闻名遐迩,煮面的时候还放了些药材佐料,味道香浓,真是吃了一碗不够要再添、添了一碗不够想再加、加了一碗不够还欲再讨……听说就算精神颓靡、累得死去活来,只要吃了她亲手烹制的面,也会龙精虎猛,神沛力足,所以人戏称之为:“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或谓“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要知道武林中人,本就在山刀火海里混荡,说话也不无豪情胜慨些,取名绰号,也难免夸张生动些,这从武林中人的外号花名,什么‘万人敌’,‘绝灭王’、‘天下第一’、‘大不慈悲’,‘寒夜闻霜笑杀人’、‘一丈青丝千点愁,五十弦琴万死辞’等名号中,就可见一班。
两人都极嗜吃梁养养亲手煮的面,一听之下,便住口不骂。
梁养养向夫婿嫣然一笑,说:“那事要他们帮忙,你先说明一下,我煮好了面,再行细加计划。”社怒福说:“好。”她便领丫鬟小趾到厨房烧水下面、切肉洗碗;她才一转背,蔡狂已一撂垂落额前的长发,一扬下颔,一剔眉毛,得意洋洋的道:“看,她是为了我才下厨的。”
杜怒福气量大,很能容人,只笑笑说:“是么?”
梁癫听不顺耳、看不过眼,低声骂了一句:“死不要脸!”
蔡狂耳朵一竖:“什么?你说什么?有屁放就放响一点,别臭死了人不认账!”
杜怒福忙道:“两位已从天黑打到天亮了,好不好等吃了早点再打未迟?”这时长孙光明和凤姑都坐了过来,趁机劝解。
梁癫自觉赢了一仗,不为甚已,便问:“养养叫你向我们提些什么?”
他虽是杜怒福的“丈人”,但查实年纪要比杜怒福还轻,不过他在武林中的辈份很高,所以说话总是大大咧咧的,不叙俗礼。
杜怒福量宽,全不介怀,答道:“养养说,帆无风不行,船无水不航,她认为‘五泽盟’、‘南天门’、‘鹤盟’、‘燕盟’还有我这个‘青花会’,为何都不能办正事、成大事,全是因为没有钱。”
凤姑接道:“正是。没有钱,那是不行的。咱们如果要对抗大将军这等敌人,更是非要有雄厚的财力不可!否则,大家都饿饭,聘用不起高手,谁来为我们卖命?”
长孙光明也道:“所以,养养姑娘说,不如联合我们大伙儿之力,干几票大买卖,先筹些银子,再来跟权相奸臣恶将军等打一场实仗!”
梁癫马上就说:“不行不行,打家劫舍,我可不干,别辱没了我的高手气派,宗师风范!”
凤姑昵声笑道:“我们劫的可不是普通人家。”
梁癫还是把头摇得像博浪鼓一般:“不成不成,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劫。钱不是自己的,抢夺便是盗寇。”
凤姑笑道:“也不是富贵人家的钱。”
梁癫一愣,没好气的道:“那是谁的钱?你的钱?”
蔡狂这回反问,“其实,你们这等局面,花费也必然不少,总不成补衣缝裤卖屁股就能维持得住的,钱从何来?”
凤姑眨了眨定定的、静静的、清清的,艳艳的眼睛,托着春腮道:“抢埃”“什么?”
蔡狂几乎站了起来。
“强盗!?”
梁癫忍不住骂了一句。
长孙光明觉得可不能把这两人逗火了,忙说明:“我们抢的,不是平民百姓,不是富贵人家,而是皇帝派心腹爪牙到处搜刮的民脂民膏,还有花石纲的饷银。我们劫得了便赈济贫民,小部分才用作盟费会资。”
蔡狂一听,又扳着脸孔坐了下来。
梁癫“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由于当朝皇帝,派人在民间大肆搜虐,强徵奇珍古玩,扰民至甚,荼毒不堪,加上办花石纲的文臣武官,趁机奉旨大事搜刮,中饱私囊,渔肉乡民,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梁癫、蔡狂平素疯疯癫癫,但二人自恃侠义,偷盗抢劫的事,他们决不肯沾,不过听说是劫花石纲,便觉得虽然胆大包天,但于理无亏,何况劫的是上贡给皇帝的财物,赈济的是给搜刮一空的贫众,也觉理所当然,当下便不吭声。
只蔡狂闷哼一声,道:“没钱也没啥大不了的!”
凤姑用尖尖细细动人的舌尖一舐红唇,认真的道:“什么没什么大不了!要对抗强权,得要有钱,有钱。要对付恶人,得要有钱。要推翻暴政,也要有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仍是要有钱。有钱,有钱。所以说,有钱天下去得,无钱寸步难行。”
蔡狂冷哼道:“钱也不是万能的。武功岂是钱可以买得到?人品可是钱能买得了?运气可是钱能换得来?养养岂是钱可以买下来?嗯?如果可以,我跟你买,多少?如何?”
风姑一笑道:“是,这些都买不到。不过,钱就算不是万能的,你缺了它就万万不能。
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梁癫却马上反驳:“这是歪论,不是真理。你试把‘钱就算不是万能的,但缺少它就万万不能’的‘钱’字换成‘健康’、‘智慧’、‘亲情’、‘爱情’、‘运气’……还有诸如此类什么的,都一样可以说得通,这样便可知道这句话其实只是句模棱两可的话,不是颠朴不破的真理,所以这种说了等于白说的话也就是废话。”
蔡狂哈哈笑道:“对,对,废话,废话!”
他们两人都是没有钱的人,所以对这话题甚为敏感,而今为了这个共同点,竟跟联手对付铁手一样,联口反驳起凤姑来。
凤姑虽口齿便给,但也不想反驳下去,正想把话说下去,梁癫却忽然疑心:蔡狂那两句“废话”不是赞同自己,而是嘲笑自己说的是“废话”,于是狐疑的向蔡狂问:“你凭什么说我说的是废话?”
蔡狂本是支持梁癫的话,而今却给对方反过来兴师问罪,不禁勃然大怒,叱道:“你这一辈子没一句不是废话!”
两人以半撑着身子,脸对着脸,鼻子顶着鼻子,像愤怒相对着要互噬相啮一般的姿势,活像两只愤懑的狗。
有夫有妻有儿媳
杜怒福忙劝说:“你们两位别闹了,吃东西前争吵动手,会影响胃口的。”
他知凭自己份量,决劝不住二人,只好情急生智,用了这等不像话的借口。
长孙光明知道社怒福这个主人为难也难为,对这对活宝既好气又好笑,当下便道:“你们再闹,给嫂夫人听到了,一气之下,可没顿好吃的了。”
正于此时,远处膳厨里像打翻了什么东西,似是养养叫了一声,凤姑机警,立即呼应道:“里面什么事啊?养养呀,他们正在外面——”梁癫和蔡狂两人都情急起来。
凤姑一笑住口。
梁癫、蔡狂互瞪了一眼,这才不骂了。
大概是心里感激凤姑不嚷嚷下去的原故吧,梁癫反而主动问起:“你们想要我加入劫花石纲?”
“花石奇珍,只是皇帝喜欢,对我们来说却没啥用处,我们要的是官饷;”凤姑柔艳的笑着,令人怎样看去都不觉她像个女匪首,“我们要的是银子,既要,便要来一次多的,而且还要大的,我们暂称之为‘老风行动’。”
蔡狂仍在嘀咕:“吃一顿饭就要合伙行劫,这碗面可不好吃。”
凤姑用一对俏目斜瞅着他:“难道你就不想吃么?那我去叫养养不要把面下锅好了。再说,‘五泽盟’盟主到处筹措,借以重振声威的,还不是钱!旎湃挚贡┳氚道铮薹ù笳牌熘牡模膊皇且蛭巡蛔悖∧闳羰悄芪浅锎蟊示眩怀畈涣⒋蠊Γ慌麓笫虏怀桑 ?
蔡狂在乱发里的眼睛又绽出了寒光。
凤姑知道他已动心,她一向能言善道,她手上许多战友部属,都是因为她:一,漂亮美艳;二,善动人心;三,能用人容人,推心置腹之故。她当下便是“乘胜追击”:“‘五泽盟’盟主蔡般若,持正卫道,刚正不阿,侠胆剑心,义薄云天,你出身自他盟下,理当为他戮力。‘天机’行侠仗义,以暴易暴,那一个大官权贵残害良民、涂炭生灵得过了火,他就派麾下杀手行弑暗杀,虽然这断非根治之法。长远之策,但毕竟对那些贪官污吏、佞臣奸官,在渔肉百姓、欺压平民时,有一定的阻吓,你想想,要是他们手上能更有钱些,岂不是更可以拢络各方英杰豪士,为之效力,增壮实力,震慑横强?你要是不参加我们这个‘老凤行动’到底是怕事,还是不敢?”
蔡狂自狂发里透射出厉芒,射在凤姑柔艳得像绮梦一般的脸靥上,才稍减锐光,但仍仿佛滋滋有声。
“你说什么?”
“你敢不敢去?”
“我会不敢!?”
“敢就好!”
“你小看我?”
“你敢去我只有佩服你!”
“好,我去!”
如此这般便把蔡狂“安顿”了下来,然后凤姑又转向梁癫。
梁癫马上甩手拧头,一个劲儿的说:
“得,得!别,别说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有你这把嘴皮子,还有养养的牛肉面,我上刀山下地狱入火海也只好当凉快凉快去!”
凤姑展颜灿笑:“这样最好不过。”
梁癫却道:“不过,你们打算劫的官饷,可探清楚了,有无油水,我可不愿一次三两银子,三两天劫它个两三百遭!”
“这点你放心好了,我们这回劫的是王脯主押、傅宗书为总办,这两个狗官,派遣的军队押饷,保准有的是金山银山!”长孙光明显然是长于策划,对这趟官饷贡品,了如指掌,“我们联合了好些武林同道,决不空手而回。”
梁癫这才有点奋亢起来了:“这也好,教那极尽奢淫的狗皇帝到手尽成空也好!叫他一怒之下,斫掉傅宗书、王脯的狗头,那才过他们的瘾!”
蔡狂却不尽以为然,“劫傅宗书的队伍恐怕不易,此人出身绿林,黑白二道都有爪牙,本身武功也高,不好对付,何不劫蔡京、童贯那一伙人在民间搜刮更厉、为祸更烈的家伙,先来杀鸡儆猴!”
长孙光明竖起拇指,向蔡狂道:“狂兄果尔勇色过人,胆大包天!有道是打狼不够打老虎,擒贼不如先擒王!不过,蔡京此人十分奸滑狡诈,京里遍布党羽,轻易不冒出头来。他在宦途上几次翻覆,每次遭皇帝罢黜退斥,即顺水推舟。换自己心腹补宰相之位,实只退幕后纵控朝政,把稳大局,并静观政局,一旦重新亮相时,就屠尽异己、杀尽贤良。咱们要取他狗命,非得要入京不可。而今,还是得要先有足够的军饷,才能扩充人手,方有可望在京城布局。傅宗书为蔡京助纣为虐,他又得江湖败类支持,残害武林同道,加上他也正设法整合自身财力,以图在蔡氏门下脱颖而出、独树旗帜,能独揽大权,不必仰仗蔡氏,这一来,他近年也徵刮了不少平民百姓的血汗金钱,咱们先扳倒了他,一来可令乱匪贼子心惊肉跳,有所戒惧。二来可以为民除害,为武林忠烈之士伸张正义,看江湖好汉,有准还敢当鹰犬走狗,三来亦可从易下手,知难行易,先拔个头筹再来乘机追迫,最后教昏君乱臣一一授首,岂不是好!”
蔡狂不擅谋略,只听如此任重道远;步步为营,登时头晕眼花,只说:“罢,罢!你要杀谁劫啥都好,我只要吃面喝酒刻经!这些烦人俗务,你们去干,与我无关,只要真到动手时,报我一声便好!”
他顾盼自豪的加了一句:“有我在,包管得手!”
凤姑迷目笑道:“这句话可是金字招牌,你日后守在出师大意上,这叫打正旗号!”
梁癫对蔡狂越瞧越不顺眼,但见杜怒福只呵呵的笑,一副老怀慰甚的样儿,便道:“你年纪大了,不要一道去冒险了吧。”
他这句话听来甚是不屑,其实也无歹意。他不想女儿没了夫婿,觉得杜怒福人好龄高,看来没什么斗志,况且也是自己的女婿,不去也就罢了。有些人不擅于表达心中之意,就算是一句关心的话语,也说得比讽嘲还让人刺耳,梁癫就是这种人。对这一点,他也因过度自信,是故从不反剩杜怒福听了,也全不以为忤,只扪着花白胡子,满面怒(笑)容的道:“我也没别的心愿,只是,既然创立了‘青花会’,我就得护着它,不容人侵占。凤姑和长孙,既是我小友,也是我老友,有人若要对付他们,便是对付我,我当然也不放过。养养是我最爱的人。
难得我到这个年纪,才有倾心的人,也才有爱我的女子。我本来别无所求,只求有夫有妻有儿媳,安乐终世,便是极乐。可是,养养告诉我:人逢乱世,竟是连这一点也不可得,天下俱乱,你要独善其身,只好朝不保夕。既然如此,别人踩上来的,我就得率大伙儿把他撵出去。要我去劫官银,我只怕不在行,但大家都出动了,何独留下我?让我当个唱道的助吆的跑腿的,那也不可少了我!”
梁癫觉得这老杜一味人好,逆来顺受,只怕冒上了险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说:“我就不明白你,一味厚道忍让,你看人家‘大连盟’声威日壮,你‘青花会’只懂退守危楼,真是当家当砸了大家!”
他这样也无非是激杜怒福“长点志气”,他毕竟是自己女婿,奋发点自己也有面子。
杜怒福却苦笑道:“我也想当恶人、强人、咤叱风云的不世枭雄,也曾想干脆去当官、当贼,当不问人间事的逍遥闲人。但我只有命一条,也只是人一个,我只有当我自己。我向不惯与人争,种青花,解瘤毒,就是我的职志,我也自得其乐。你骂我不长进,但要左右逢源我干不来,纵横捭阖我也太累。我还是当自己的好。养养就喜欢我这样。我不知要是我当英雄、盗寇、大奸臣是否能别有天地,自成一格,但我已担上‘青花会’会主,我只有做好它了。你别看我这样子,对青花会上上下下,我可是一丝不苟,治事极严的。”
梁癫对他直摇首:“严格来说,你只是个好人,不能算是个武林人。”
杜怒福道:“不严格来说,我也算不上是个武林人。我只是个戆人。”
蔡狂嗤道:“咄!做人,要不做我这般逍遥不羁,就做盟主蔡大哥的睥睨天下,霹雳手段;要不然,就像张大哥一样,快意恩仇,绝不姑息!”
梁癫哼道:“啐!东一个‘大哥’,西一个‘大哥’,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哥’,前一句‘大哥’,后一句‘大哥’,逢人叫大哥,大哥满天下,自己就威风神气了么?”
这一句,又几乎使两人翻桌子扔椅子背房子抓凿子的动起手来!
有理无礼不管你
蔡狂吼道:“你说什么!?”
梁癫悠然道:“我骂的是到处爬地叫大哥的契弟,你是么?”
蔡狂胀红了脸,龇牙露齿道:“你可以侮辱我,不可以侮辱我大哥。你无理、无礼,也无耻!”
他眼里发出迫人的森寒,连梁癫看了,也有点心寒,但仍是嘴硬:“我骂你大哥?我还骂你表哥呢!张三爸我又不认得,骂他作甚?放着干小弟不骂,我骂你大哥!管你有理无理,我这是有理无礼不管你!”
蔡狂怒道:“我就是有两个大哥,也只服这两个大哥,你比我长,我几时叫过你做大哥!你叫我大哥我还不收呢?谁满街滚地叫大哥来着?你说!你说不出来,就给我和两个大哥叩三个头!”
梁癫也给逼火了:“你别点我一把火!我叩你妈的头!”
蔡狂怪叫道:“你敢骂我妈!”
梁癫怪叫:“我连天都敢骂,不敢骂你妈!你有两个大哥,我一个都无!你打不过我,尽可把两个大哥都叫来,我坐凳儿站桩钱撒了尿疴了屎等到臭变香的都等他来!”
蔡狂吼道:“打你杀你,还用出动我大哥!我单胳臂扬眉毛弹指尖就把你的头扔到长安、尾掷到淮安、五脏六腑捣碎了一脚踹去瑞安!”
梁癫反吼:“刚才是谁躲在我屋里的,现在却来嚣张你老张的!”
蔡狂不甘示弱:“嘿哈,带着间屋子当龟壳打不过就躲进去凉快的是姓梁的可不是我姓蔡的!”
这回杜怒福却说话了,他怒容不改,但语调甚为平和:“梁癫,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我的不是!?”
梁癫撞屈天地的叫了起来。
——怎么这老鬼平时雷劈都不出火的,而今却帮着别人来管我的事!
真是!
但杜怒福毕竟是他“女婿”,他不顾“婿”面也得要看看“女”面。
所以他不服气的喊:“我闯江湖,一视同仁,人人都是人,不分什么大哥、小弟的,都是好朋友。谁充什么老大?谁当什么大哥!称兄道弟的,未必就是兄弟;生死之交,也往往你死我活。叫人做大哥,不见得就受庇护;当人的义弟,不等于便忠诚。这样大哥前大哥后的,也不觉肉麻!”
“天下事,总要定名份,才能依规则行事。没规矩不成方圆。你三呼万岁,不也肉麻?
但一国之君,总得有个堂堂正正的名份!要是你女儿叫你做儿子,你受得了吗?如果你喊养养做娘,也同样不恰当。”杜怒福心平气和的道,“称一个人做‘大哥’,是因为他有可娶可贵、可敬之处,表达一点尊敬,有何不可?要是连这一点发自内心的尊敬也不敢启口,还嘲笑他人这样做,这种作为并不能证实自己是英雄、自重,只是反证了量狭和不诚!”
梁癫瞪住他。
张大了口。
——嘿,没想到,竟给这“老好人”“教训”起来了!
蔡狂也眼看他。
几乎要笑。
——哈,没料到这“老头子”会帮自己骂人!
杜怒福却迳自说了下去:“叫人做大哥,是为了发自内心的尊重,虽然可能只是因为对方的年纪比自己大,德行比自己高,修养比自己好,辈份比自己长的一种敬意,不见得是样样佩服、事事敬重,做朋友的有朋友的交情,当兄弟有当兄弟的义气,是丝毫混淆不得的。
有的是相交满天下知己无一人;有的是兄弟成群,无一知交;有的是萧秋水的一朝为兄弟,一世是弟兄;有的是方怒儿的没有兄弟手足,只有红粉知音。至于谁只是朋友?谁才是兄弟?自己最是心知。朋友和兄弟都分不清,怎当江湖人?”
这一番话,把梁癫说得目定口呆。
把蔡狂也说得愣一愣的,差点没拍烂手掌叫好。
梁癫只好苦笑道,“好了,这趟我认了好吧?你就别说了,大哥!”
“不!”杜怒福忙摇手甩首笑说,“我是你劣婿,不是你大哥!”
这时候,第一碗面,就带着香味和美味,自小趾手上端了过来。
一把火
天下竟有那么香的面!
还未下箸人人都已急不及待!
饿的人嗅了简直已开始进食,饱的人看了立刻就饿。
面是一碗一碗的上,这才够火候,所以先上了一碗。
杜怒福笑道:“当然是客人先吃。”
长孙光明当然没有异议,只说:“铁二爷再不回来,可没口福啰。”
凤姑耸耸肩,表示礼让。
她耸肩时的倦慵之意很漂亮。
长孙光明和她坐在一起,登对得就像天造地设、珠联壁合。
于是梁癫拎起了筷子,嘿嘿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只是说“不客气”。
蔡狂是动作“不客气。”
他老实“不客气”的把那碗牛肉面抢了过来,一筷子就挟了一把牛肉和面,热腾腾的就往嘴里送!
梁癫早已此可忍孰不可忍也,一把火烧上了丈八高,怒叱一声,一双筷子就伸了过去,挟住了面,就是不让面入得了蔡狂的口!
蔡狂眼看要到口的面吃不得,也气得一把火燎了眼眉冒了烟,力透筷子,硬要把面扯过来送到嘴里。
梁癫就是不肯,也劲传筷子,发力要把面挟过来。
这回两人不骂架便已动了手,使杜怒福、长孙光明、凤姑等都不及相阻。
眼看这两位武林名宿如此小孩子气,连“青花四怒”都只有摇头不迭。
梁癫蔡狂,争夺一柱面,两人都光了火,一面用筷子力夺,一面以怒目瞪视,巴不得把对方的鼻子咬下来。
那面条经二大高手一扯,倒越扯越长,但却不断——这种武林高手内力比拼,本来正是惊心动魄,但因力争不让、相持不下的只不过是筷下面条,未免令人失笑。
不过,唯其如此,更显这两人内力着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面条柔软易断,不比硬门兵器,但二人相互拉拔之下,面只细长而不中断,当真是成了名符其实的“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了。
两人一边勇夺,一面相骂,一个是不许吃,一个是偏要吃。
正好,这时,铁手来了。
他先听到二人相骂,再见二人斗鸡般僵持着,知道这二人又拼上了。
他一晃身,伸手双指一挟,已轻轻的把运聚了两大高手内力的面条剪断,笑道:“两位,吃面吃味道,动气伤和气。”
蔡狂、梁癫忽觉面筋一断,重心顿失,一个几乎跌了个仰不叉,一个几乎掀了凳子,但两人毕竟修为高深,都及时把住桩子。
两人这一来正是一把火头上浇把油,还浇了油,正待发作,却见来人正是气字轩昂的铁手,情知此人可不好惹,蔡狂咳了一声便道:“面是我的。”埋头便吃。
这回铁手在中间,梁癫也不敢出手阻挠。
——只怕出手也必给铁手截了。
他不出手,却自有办法。
他出口。
“咳吐”一声,一口飞唾,就吐在蔡狂碗里。
——这种“暗器”,可比暗器利害,便连铁手的双手,也不敢去接。
那口痰吐个正着。
蔡狂的筷子登时顿住了。
张大着要吃面的嘴巴也定住了。
梁癫胜利了。
他好开心。
他格格大笑。“哈哈,我看你怎么吃……”他可不怕蔡狂向他出手。
一来有铁手在,定必拦阻。
二来他不怕蔡狂出手,对方动手,他就还手,正好一过打架之瘾。
他没料蔡狂并不动手。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他动口。
“喀呸——”一声,一口痰飞向梁癫。
梁癫正张大嘴巴狂笑。
——当他发现这“天外飞痰”时,那痰,已很不幸的,很不偏不倚的,很不辱使命的,很身先士卒的,飞入了他的口腔里。
梁癫嘴一阖,这回,他说什么都笑不出来了。
大家都笑不出来了。
——因为,“第三次大战”眼看又要爆发了。
就在这时,忽听小趾道:“疯圣,夫人说,要你去厨房一趟。”
她这句话说得正合时宜。
说的时候还带着一缕香风。
蔡狂一听,心中想:反正我已占尽了便宜,正好可以退一步,于是就说:“厨房在哪里?”
小趾一指。
他扔下了面就三步拼着两步的去了。
小趾也紧随他而去。
这一缕幽香也幽幽消散了。
凤姑故意笑开了,道:“小趾这丫头好香……”说着的时候,用美丽的眼尾睨着长孙光明,伤佛他是偷香专家似的。
铁手发现凤姑很艳。
一种余香尚在的那种艳。
梁癫则正好趁这时候一股脑儿跑到后面的茅厕去,不知是在呕吐还是在漱口,总不成是在哭吧!
一脚踢
梁癫一转背,大家都在笑。
忍得好辛苦。
杜怒福笑道:“这两个人,武功高,有才气,但就是大小孩子气。”
凤姑道:“但如果能劝服他们联手,‘五泽盟’便有可能跟‘南天门’联手,他们两派,打打闹闹,已逾四十年,分开没什么好处,在一起又斗个你死我活,真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
铁手听得倒有兴趣:“你们正设法让他们联手办事么?”
长孙光明顾左右而言他,反问:“国花呢?没跟你下来一齐吃面?该轮到国旗换他的班了吧?”
这时,蔡狂疾步而出,一脸奋悦之色,背上掮了个长形的褡裢。
凤姑笑道:“你这碗面就不要吃了,换了吧,看来,养养第二碗面就要端上来了。”
蔡狂却喜溢于色的道:“我不吃了,我要下山了。”
凤姑奇道:“你有事?”
蔡狂心不在焉的道:“对。”
这当儿,梁癫正好回来。
他一见蔡狂就火大。
他一脚就踢过去。
铁手忙一长身。
这一脚就踢在他腿侧。
铁手硬捱了一脚,半边大腿都麻痹了。
“狂僧好重的脚!”他苦着脸说,“如果用来踢大将军,至少可以踢走他身边为虎作伥的十七八个!”
梁癫戟指怒道:“他……他……他向我吐口水!”
他本来要跟蔡狂拼命,但踢了一脚,踢在铁手臀上,自己痛得五趾欲折,一时强忍,发作不得。
蔡狂居然道:“刚才对不起……现在我有事先走,半天就回来,再跟你们一同御敌。”
梁癫不意蔡狂“居然”会跟他道歉,一时反而为之语塞,但他心中始终悻然,所以讽嘲道:“怎么?见了我匆匆就跑,是怕我还是偷了东西,作贼心虚,?”
蔡狂只淡淡的道:“失赔了,有欠礼数之处,回来再作赔罪。”
蔡狂这样一说,梁癫反而说不了什么了,只好眼巴巴见蔡狂离去,兀自喃喃自语:“奇怪,这厮陪葬似的,转了死性不成?”
凤姑却轻启失唇,笑睨长孙,倦慵的道:“还是人家养养行,才三言两语,这疯僧便服服贴贴,为她奔驰效命了。”
长孙光明无限怜惜的望着凤姑,但语气仍十分清醒:“不知养养托他办什么事?不知交给他的是什么事物呢?”
说罢转望向杜怒福。
杜怒福摊了摊手,不十分在意的道:“我也不知道,等养养出来时,问问她不就清楚?”
凤姑道:“对了,我好饿呀!”
长孙光明笑道:“我也很想吃面。”
铁手因为曾受狂僧疯圣真气激伤,咳了几声,才能接道:“我也久闻‘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的大名了,不一尝此面,还真不愿离开泪眼山七分半楼呢。”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涩。
——除了力受蔡、梁二大高手内力冲激之外,跟大相公李国花又斗了一场,真力耗损,亦不可谓不钜了。
杜怒福满有信念的笑道:“放心,放心,养养一定教大家如愿以偿的。”
只有梁癫仍在反覆低语:“奇哉怪也?那疯王八怎么突然转了死性?”
无法如愿以偿。
铁手始终吃不到“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
等了好久,仍是没有面端上来,于是凤姑要过去看看。
杜怒福和她一道过去。
他想帮忙爱妻做点事——虽然每次养养都会笑着把他推出厨房。
可是这次不会了。
因为养养已经是个死人。
梁养养,“狂僧”梁癫的独女,“疯圣”蔡狂朝思想的人儿,“青花会”会主杜怒福的夫人,同时也是‘老风行动’的动仪者之一,在煮‘力拔山河兮气盖世牛肉面’之际,被杀陈尸于厨房。
锅里的面已经发软。
瓦堡里的牛肉正香。
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村店
交友要讲缘份,可是成敌更讲究缘份。
有时候,敌人比朋友更能使人奋发。
令你进步,没有了敌人,就失去了竞争;找不到敌手,便失去了目己。
所以敌人可以说是比朋友更有用的朋友。
力拔山兮气慨死
梁养养死在厨房,锅里仍煮着面。
谁杀了她?
——谁是凶手?
先不是哀伤。
而是震惊。
一个好生生、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乍遇此事,是教人无法接受多于伤心难受。
最伤心的人应该是死者最亲近的人。
养养死了,最伤心的当然就是梁癫和杜怒福。
可是两人反应迥然不同。
两人初都不信养养竟然如此便死了,梁癫即俯身喊她、探她、掴她、摇她,及至确定她已丧命,才怆天呼地捶心捶胸的嚎哭了起来。
杜怒福则很安详。
他脸上竟没有再出现怒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悲貌。
他竟此跌坐闭目,彷佛入定。
靠近他的人都隐约听到,他以一种诵经似的喃喃低语:“……这不是真的,这决不是真的,这绝不会是真的。养养,你没有死,你不会死,你决不能死……我在做梦,我是在梦中,我一定是仍在发梦……”长孙光明和风姑,都很惊愕。
长孙光明制止了梁癫伤恸中的自伤。
凤姑正留意着杜怒福,怕他有不测之举。
杜怒福却很“宁静”。
凤姑听到杜怒福的低语,本来举止宛若贞静女子的镇定的她,一下子,也因为女性的多愁善感,而涌出了眼泪来。
铁手原跟这些人都不熟。
今回只是第一次会上。
所以他反而冷静。
他先去探养养的鼻息。
然后他把她的脉。
他还使她张开了嘴,去审视她的舌头。
梁癫凄厉怒叱:“别碰她——!”
长孙光明知道铁手的用意,忙劝道:“我看铁捕头这样做,是有深意的,他要探究杜夫人的死因……”梁癫猛然吼道:“什么死因,我抓下姓蔡的,分尸三千段!”
他正说着的时候,铁手发现养养背贴的地上渗着血水,他翻过尸首,地上一滩鲜血,养养背部衣衫撕破,娇嫩的背肌竟刻上了几个鲜血淋漓、怵目惊心的六个字:咱嘛呢叭咪眸血水本已几近凝结,但因铁手掀动尸首,血痂迸破,才又渗出血来。
梁癫一看,龇睚尽裂,怒吼:“果是那丧心病狂的小子干的!”
双掌一抬,震开长孙光明,正待跃起,忽一个跟斗,扑地而下,哇地呕了一口血;原来他怒急攻心,虽有力拔山兮的气慨,但因丧女之痛,椎心刺骨,气概尽死,加上他先时与铁手及蔡狂比斗之时,各负了伤,这一触动,当即吐血。
长孙光明道:“梁兄,你这又何必自苦呢,不如我们先收殓养养,再来议定……”梁癫狂吼:“议你个头!不杀蔡狂,我誓不甘休!”
凤姑道:“大敌当前,我们先行自相残杀,未免不知,要成大事,得要相忍互重。”
梁癫咆哮道:“相重是互相尊重,天下那有我忍他,他不忍我的事!他杀了养养,我不杀他,我是人吗!”
凤姑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养养?”
忽听杜怒福平声道:“人是不会杀死自己心爱的人的。蔡狂很爱养养,他没道理会杀她的。”
杜怒福痛丧爱妻,铁手怕他生受不起这般打击,却没料他开口说话,还能心平气和,持平论事。相比之下,梁养养忽然身亡只令他一愣,杜怒福的反应才教他大震;他向以沉凝稳重见称江湖,但乍见爱妻丧命仍能这般气定神凝,铁手也自叹弗如。
就在这时,一人急奔而入。
这入左颏有一颗大瘤。
正是,“青花四怒”中的陈风威,因疾奔急驰,气喘未定。
“报告会主。”
然后怔住了。
因为来人已看到会主夫人身亡于地。
杜怒福知道自己手下一向强干精明,寻常事不会仓促入报,便问:“什么事?”
陈风威张大了口,只说:“……会主………会主夫人她……她怎么了……”其实,他问的时候也一眼看得出来:会主夫人是“怎么了”,所以,他问的问题已不需要答案,而发问的神态是伤心欲绝。
杜怒福不答他,只问:“是什么事,你说。”
陈风威这才说出:“刚才小趾拿了夫人的手谕,到第七楼来,向我提取金梅瓶,我见既是有夫人的手令,也就交给她了。现想来有点不妥,所以就急着上来向会主报告一声,没想到……”他的脸肌抽搐着,仿佛颏上的瘤也胀大了起来。
谁都看得出来,“青花四怒”不但对会主忠心,对会主夫人也很有感情。
“是了,便是了!”梁癫吼道,“那厮便是为了夺取金梅瓶而害死养养的!”
杜怒福却道:“可是,她却是死于‘小我剑’下的。”
此语一出,铁手对杜怒福的震异,转成了钦佩。
原来养养的伤处只有一道,同时也是致命伤,那是在咽喉。
那一道创口,把她的气管割断。
但伤口却只渗出了少许血水。
凝结在伤口旁的血呈绿色,像一抹青苔般的锈色。
——那是梁癫的“小我剑”才会造成的伤口!
千万不要
梁癫气煞。
他几乎没跃起来三丈高。
“难道我会亲手杀我的女儿不成!?”他咆哮狂吼,“难道我会为了陷害那姓蔡的禽兽而杀害自己的宝贝女儿不成!?”
他一把揪起杜怒福:“我不是你,你瞪着眼当乌龟王八,那是你的事!你手指拗出不扳入,偏帮外人,也是你的事!我可要为养养报此血海深仇!”
他悻然甩下杜怒福,向天长号:“你杀了我女儿,还嫁祸给我!姓蔡的,我再教他活下泪眼山,我就当王八!”
他一面说,一面连身也不回飞退,他退得比前掠还快,遇墙穿墙、遇柱裂柱,陈风威想要拦他,他双目乍金,陈风威打了一个寒噤,梁癫已飞空跃了下去。墙破裂出,午阳骤射而入,众人都眯起了眼,或以袖遮目。
他们设宴原在第三层楼,梁癫飞降而下,宛若大鸟,日影为之一黯,四周唿啸急鸣,此起彼落。
陈风威急道:“会主,咱们要不要截下他——”杜怒福马上决定:“千万不要,狂僧不可能杀养养,你们也断截不下他,自己人打起来,徒增伤亡!”
陈风威得令。
他立即掠到墙塌之处,怪叫三声,宛若夜凫。
他叫声一起,其他的唿哨立即静止。
本来在四周蠢动的人影也全不见了。
只听梁癫已落到了楼下,还厉啸道:“看谁敢拦我!你们别动养养一根毫毛,等我杀了那疯狗再回来找你们算账!”
说罢只听一阵地动山摇的辄辄大响,自三楼望下去,怪人梁癫已拖了他的怪屋怪鸟怪牛一道儿走。
当真走得飞砂走石。
杜怒福道:“长孙兄,这事可要劳你了,要是给他追上了蔡狂,只怕两败俱伤,中了敌人之计。烦你走一趟,要是见二人交手,尽量排解一下,至少,也可从旁保护他们。”
长孙光明苦笑道:“只怕我也拦他们不祝”铁手支持杜怒福的意见,“长孙兄只要不让他们互拼,其他当权宜从事。我现刻还要留在这儿片刻,查证一些事儿。凶手既敢在七分半楼下毒手,而且用的是梁癫的剑,留的是蔡狂的偈,如果不是他们二人下的手,那么,目的分明是要他们自相残杀,所以,我们千万不要,万万不能让他们对杀起来。长孙盟主轻功高妙,加上‘一鹤出世,二鹤升仙’的‘鹤神功’,只要敌住疯圣一阵,我便尽快赶来。”
凤姑却道:“梁癫背了屋子掮了头牛去追蔡狂,我看他是断断追不上的——还用得着去拦他吗?”
铁手道:“他这次扛走房子和牛,是不再信任把他的法宝摆在这儿,恐怕他只是先行移走,只要找到适合的所在,必先放下屋子,全力去追蔡狂——他现在是复仇心切。蔡狂离开之际,看似是心喜不胜;梁癫追赶时却是悲愤若狂。仇恨的力量远大于喜悦,看来梁癫是追得上蔡狂的。”
长孙光明一拂长袖,双眉一剔,道:“两位既然这样说了,我当尽力而为。”
其实这是个苦差。因为谁都知道,梁癫和蔡狂一旦打起来,便谁也拆不开。要是敌人还好办些,至多全力一拼;但因是朋友,除非有铁手之功力,以一敌二,否则谁也化解不开。
凤姑只好说:“你要多加小心,别把两个疯的癫的都惹上了。”
关切之情,洋溢于表。
长孙光明身形一展,如一只白鹤,投向窗外,瞬间不见。
铁手问陈风威:“你刚才说觉得小趾手持杜夫人的手谕有点不妥,不知何以不妥?”
陈风威道:“她……”
社怒福道:“你尽说无妨。”
陈风威仍是期艾:“我……”
铁手正色道:“现在杜夫人惨死,谁都有嫌疑,现下眼看七分半楼两大臂助就要互拼,你不但应该有话直说,也该有话快说。”
陈风威这才鼓起勇气,硬着头皮,道:“我……我和小趾感情本来就很好,因为一时胡涂,一时冲动,曾跟她……”铁手明白。
那是私情。
私情无关公事。
谁都会有私情,只要不防碍公事,那都是人家的自由。
所以他只问:“因此你了解小趾。”
陈风威说:“我觉得她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不是小趾。”
大凡男女之间发生亲密关系之后,自然有另一层更深的感应,有些举止,只有经过这种亲昵的关系才能体会,所以特别能觉察出对方的异举。
陈风威又补充:“……但她又是小趾。”
“哦?”
“只不过,她说话的神态都不一样了……”小趾仍是小趾,不过,那已不是那个跟他有过亲蜜关系的小趾了。
“况且……她还很……”
“很什么?”
这次由凤姑来问。
由女人家来问女儿家的事,也比较方便。
“很香。”陈风威红着脸,红得连瘤也紫了,“小趾她……平常是不抹香的。”
“香”字令铁手心念一动。
“小趾在跟你说话的时候,”铁手即问,“并没有正面向着你,是不是?”
陈风威张大了口,眼角里既很担忧,也很震讶:“是。那儿种植了好些药草丛中,跟我说话……却似不大认得我那样。”
他忍不住要问:“你……铁捕爷,您是怎么知道小趾她没……没靠近我说话呢?”
铁手铁眉深锁:“我担心她恐怕不是小趾。”
“您……您的意思……意思是……”
凤姑冰雪聪明,她问杜怒福:“好不好传令下去,四处搜一搜。”
杜怒福道:“好。”
阳光因墙破而直接照进来,凤姑心里一戚,她看见杜怒福本来黑亮却略为稀松的头发,竟已全白!
陈风威仍颤声道:
“搜?……搜什么!?……”
万万不可
他们搜的不是什么,搜的正是陈风威所担忧的,而搜到的也正是陈风威所忧虑的:尸体!
——小趾的尸首!
她已给人毒杀多时!
陈风威伤心极了。
他也像梁癫一样,要去追杀蔡狂。
杜怒福最能体味他的心情。
他要李凉苍、张寞寂、王烈壮截阻陈风威的莽烈行动。
铁手没有拦阻。
他只用一句话止住了陈风威。
“既然小趾早已死了,那么,布局杀养养的,就不一定是蔡狂了。”
凤姑道:“小趾今天真有些不对劲,一直都躲在暗处,惭愧的是我们都未能及时指认出来。”
铁手是昨晚才到七分半楼。初见小趾,自然难辨真伪。可是凤姑等却不然。她与养养素来交好,常见小趾,却未及时辨别,致生惨祸,不免深疚。
铁手道:“杜夫人遇祸之际,显然是入厨之际。至少,第一碗面是她亲手煮好的,因为那股风味,谁都吃得出来,但谁也烹调不出来。我看了刚才厨房的情形,第二碗面,下在锅里,早已煮烂软了,可见对方是在第一碗面端出来后,趁梁癫蔡狂争闹之时,才下杀手的。
她下毒手前,还先胁养养下手谕去取金梅瓶,然后再把蔡狂叫进去:现在问题只在蔡狂是不是合谋?他知不知道此事?他背上褡裢运出去的是不是金梅瓶?”
凤姑道:“如果当时养养正受胁持,只好把金梅瓶托交蔡狂运走,蔡狂对养养言听计从,必不见疑。”
铁手道:“所以,凶手就成功的转移了我们的视线,让我门以为杀人者便是蔡狂,而致自相残杀,我们万万不可上了对方的当!”
凤姑道:“不过,梁癫已经追出去了。”
铁手道:“长孙盟主也赶过去了。”
灶怒福道:“有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一阵营扰,凶手也早已能够成功逃离此地了。”
铁手道:“怕只怕凶手既然处心积虑,图谋当不止此而已。”
杜怒福道:“你是说……”
凤姑转了转巧目。
铁手点了点头。
三人心契。
凤姑道:“现在,最重要的关键就是:找出那个假扮小趾的人来。”
铁手道:“我有一道线索。”
“线索?”
“我闻过那香味。”
铁游夏确曾嗅过那道如兰似麝的香味。
那是在泪眼山下,越色镇中,久久饭店里。
——正当铁手要辞别了李镜花,匆匆的要离开久久饭店之际,一个身着黑枣色劲装的女子,一幌身就上了楼,因为背着月色,映着烛光,只亮着两点烛眸。
经过的时候,那女子掠过一阵香风。
暗香像流动的黄昏。
淡得像一场忘记。
铁手记住了这香气。
那香味。
他鼻子敏感,一向喜欢有香味的事物,尤其女人。
他立刻赶去久久饭店。
一进越色镇的,他就看到一个人,样子十分艳美,但向他走过来的时候,却虎虎生风。
铁手这才知道:原来当一个漂亮男子生气的时候,要比他和气的时候来得更好看。
——大概两口子又吵架了吧?
铁手这样想的时候,也可以想像得到李镜花噘着嘴跟人吵架的样子,那就像一朵骄做的开在篱笆上的牵牛花。
——既然她那么好看稚气,李国花也真是的,何不让让她?
铁手想到这里,就乍见一朵花。
不是牵牛花。
而是木槿花。
——大红的花!
血花!
出手的当然是李国花。
铁手猝不及防,他没想到李国花会暗算他。
在七分半楼内内外外这么多人当中,铁手最不怀疑的就是李国花。因为在养养出事之际,想来他已在越色镇跟李镜花会面。
“血花”劈面攻至。
铁手及时双臂迎面一交,一个大仰身。
血花半击空。
半炸在臂腕上。
发飞散。
铁手臂功奇强,“血花”还炸不破,但额前驿马天际部位的头发,竟给削铲了一大片。
李国花已揉身猛扑,十指急啄,又快又利,制住了铁手身上十一处要穴。
铁手闭住了气,看着仍在空中飘散的落发,苦笑道:“你干吗要暗算我?”
李国花铁住了脸,凶悍得更像一头美丽的怒豹:“你把镜花怎么了!?快把她交出来!”
“什么!?”
“别装蒜,信不信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就更找不到小相公了。”
“果然是你抓走了镜花!”
“如果你只是怀疑,又为何对我下此重手,万一杀错了人,岂不冤枉!”
“我跟你交过手,心里分明,不是你之敌。我明知道‘开谢血花劲’炸不死你,所以就尽力施为,只图把你制住于‘麻雀神指’下。”
铁手缓缓的舒了一口气,道:“现在我明白了。”
然后他带点遗憾的道:“只可惜,你的‘麻雀神指’也制不住我。”
一说完,他就振起,夹着一声惊雷般的大喝。
李国花为之震倒。
倒地的李国花骇然道:“你……你没有穴道!?”
“我也是人,当然也有穴道,可是,我是诸葛先生的弟子,内力学自于他;”铁手道,“他老人家早已把周身穴道练成全身聚劲之处,把至弱炼为最强了。”
然后他正色道:“我没碰过李镜花。她是在我上泪眼山后出事的。”
李国花恨恨的道:“你既然没有做这样的事,却来这般戏弄我!”
铁手肃容道:“我不是戏弄你。只因为七分半楼出了事,我们正在查明是谁所为,所以,我要弄清楚你暗算我的目的,才能分明是敌是友。我才刚在七分半楼下来,不信,尽可以向凤姑查证。”
“出事了……?”李国花诧然,他离开泪眼山只不过半天不到的事,走的时候明明还是好好的,就连梁癫蔡狂也言了和,“……出什么事了?”
铁手道:“敌人已精密布局,展开行动,现在事态紧急,你先告诉我,小相公出了什么事?”
千万不要要万千
李国花每次都轻易的怀疑铁手。
但每次也都轻易的信任他。
——有些人是喜怒不形于色,有些人是喜怒无常,有些人却是大喜大怒、七情上脸;有的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的人一面信人一面疑人;有的人却将信将疑,时而疑而不信,时又信之不疑。
李国花是个性情中人。
他易信人,亦易疑人。
他信大将军,而后又疑大将军,便是一例。
他现在只关心李镜花的安危。
他立即带铁手到了久久饭店。
掌柜哈佛,一见铁手,忙又打躬作揖,但神情也十分疑虑。
铁手先不理他,走入丑字号房,只见里面家俱打散一地,凌乱一片。
这原不出奇。
因为铁手亲眼看见李镜花进房之后,大发脾气,边骂李国花,边摔碎房里的事物。
触目惊心的是:
血!
血迹。
墙上、地上,乃至于天花板上,全都血渍斑斑!
房里当然没有人了。
——李镜花到哪儿去了?
(房里是谁流的血?)
——千万不要是……
铁手问哈佛:“刚才谁进来过?”
哈佛仍哈着腰道:“铁爷出去之后,这儿就似是没人进出过。”
李国花说:“刚才我问他,他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我才他一照面就向铁手下了毒手,使铁手左右“边地”额际给刮掉了一大片头发,心里难免仍有点歉意。“你说清楚了,‘似乎’是什么意思,这可事关重大!”铁手道,“这儿无人进出入,是你们没注意还是亲眼看清楚了:要不然,房里的人到哪儿去了!?就算万一是死了,也总有个骸首啊!”
李国花立刻啐道:“千万不要要万千,万万不可要万一!镜花她貌美无暇,不可能出事的,不会不幸的!”
他虽是历过风浪的好汉,但在江湖上抡拳头啃刀尖踩火炭的人,又注重小相公,故也不免心生忌讳、诸多禁忌,要讨个好吉兆。
哈佛忙道:“其实,我们都……都没有多加留意。李小相公本领这么高,我们谁想到会出事的!不过,李女侠武功那么好,一定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铁手一听,为之头大。
——这种人的话,在审案侦察时最难作断,因为只要办案人员暗示他些个什么,他就一定跟着说什么;只要你疑心些什么,他也一定会说他早已怀疑了。对这种人,因为太听话,太好说话,也太知机,所以反而难以问出真相来。
他只好问:“你有没有听到房里有打斗声?”
“……好像有……有一点……不过没有太留意。”
“客房有打斗声你还不太留意!?你是怎么开店的!”
“不不不……没有打斗声,我确定了。我没听到。”
“你没听到,你的伙计们呢?”
“伙计,我没听见,你们呢?”
哈佛扬声问,店伙这时都齐集在他身后。
十七八名店伙都异口同声说:
“没有。”
——老板都这样说了,伙计们没理由唱反调。
铁手犹如急惊风遇着个慢郎中,真是连头发都气得掉落了几根。
“房里流了那么多的血,小相公武功又非同等闲,没理由全没经过格斗;你也是武林中人,耳朵特别灵,也没道理完全听不见殴斗声的!?”
哈佛苦着脸道:“爷啊,小的的确听不见啊!小的在此开店多年,谁想到今朝儿出了这等血案哪!爷呀,小的是一介良民,素来在此地行善积德,决不做有伤阴隙的事,何况李女侠名动江湖,咱们那惹得起?爷啊,小的……”铁手忽问:“你的伙计都齐全了吗?”
哈佛暂把苦水咽回去。
他点了点人头。
然后诧道:“怎么少了一个?”
之后又点算了人数。
——确是少了一个。
他扬声问大家:“李大七到哪里去了!”
伙计们都你望我、我望你的。
铁手眼见这般光景,这种阵容,心中分明:哈佛这一伙人,开店开得如此人多势众,是安家良善才怪呢!只不过,江湖上谁不靠山头谁不养些士卒?只要不冲着自己,不犯在手里便是了。
他听其中一名伙计似乎“失踪”了,便问:“刚才可有一个女子,穿着深色劲服,前来投宿?”
这一问,没想到那十七八名伙计,连同哈佛自己,都一齐答:“有。”
答了之后,哈佛颇为怪之,回头问伙计们:“手足们,你们不是各都在忙吗?怎么全都知道那大姑娘来住店呢?”
伙计们七嘴八舌的说:
“来了这么漂亮的女娃子,当然知道了。”
“是牛眼告诉我的,来了个天仙化人的小相公后,又来了个仙女下凡般的仇小姐,大家都去看了,哇,真是,美死人了,我八辈子……”竟径自讨论起美女来了。
哈佛为之气结。
“你们是这样替我做事的吗?无怪乎端道菜肴出来都比别家慢!难怪客人埋怨说:饭里扒出了老鼠屎,菜里挟出了只死蟑螂,有的还在汤里捞出了一只牙齿。”
一名当真像牛一般大眼的瘦个人答:“嘻嘻,那是荣仔打喷嚏时不小心,打飞了一只牙,遍寻不获,原来落在汤里——却不知是那个客人有福捞到宝了?”
另外一个长下巴的说:“菜上得慢,这才货真价实、名符其实啊,不然我们怎称得上‘久久饭店’?”
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个大头小个子在愰然搔脑袋。
哈佛骂道:“笑什么!?下回我要是没生意,卷铺盖,我把你们的牙齿全部撬下来煮丝瓜汤!只顾看美女,不知干活儿。”
“牛眼”却反问哈佛:“掌柜的,那仇姑娘入宿的的时候,你也不是正在忙着张罗别的客人吗?却是怎么知道这女子来住店的?您眼观八方,我们真是好生佩服。”
哈佛呵呵笑得像座笑佛:“有这般美女来投店,你们都如此惊动,我哪能后知后觉?
嘿,她在店外三里路,我就嗅到她的清香扑鼻了。”
于是众下都赞道:
“了不起。”
“掌柜的果有眼光。”
“哈老板神目如电,跟我们一样。”
“岂止,哈老大的鼻子简直跟狗一样,不不,比狗还灵。”
哈佛一想:自己刚才不是正骂他们好看女人吗,这一来,自己也认了一道,岂不成了一丘之貉?听手下们连讽带赞,一时作声不得。
铁手看在眼里,知道这一干“久久饭店”的弟兄们,楞头呆脑、故作精明的,看来不会跟这一件案子有关?不过心中倒想起江湖上的一伙人来。
他只凝重的问:“那女子姓仇?你们怎么知道的?”
那牛眼答:“我们见她漂亮,都探问她的名字,那是荣仔替她登记的。”
那腼腆的荣仔脸红红的说:“她没写名字,只在名册上填一个‘仇’字,然后扔下一锭银子,便上楼去了。他们问起,我说了,他们都说她一定是姓‘仇’的……我可不知道她姓什么。”
这一回,便连铁手也变了脸色。
“是她?”
李国花看铁手脸色不对,忙问:“她是谁?”
“只怕是……”铁手涩声道,“唐仇。”
李国花一听,“氨了一声,心都凉了大半截。
一万个万一
唐仇是四大凶徒之一,而且是唯一女性,李镜花落在她手里,只怕凶多吉少。
李国花其实深爱李镜花,只不过一向倔强,不肯低声下气,又受不了李镜花的大小姐脾气,所以装得并不在乎。其实两个个性强烈,而又十分自我的人在一起,常会因太在乎自己的自尊,而忽略了对方的感受。如今李国花一听李镜花出了事,当时失魂落魄、六神无主,几乎还要哭了出来,哪还有一点高手气派、名家风范。
铁手看了,有点后悔把来人可能是唐仇一事告诉李国花,于事无补,只空令他焦虑而已。
于是他立即问哈佛:“那仇姑娘住几号房?”
不用哈佛回答,至少有七八个异口同声的说:“子号房。”
铁手立刻赶上子号房。
敲门。
无人应。
他踢开了房门。
门倒塌,房里空无一人。
“走了。”
“怎么我们只见她进来,没见她出去?”
“奇怪,她是几时离开的呢?”
“真可惜,没有问她住哪里……”
那一干“伙计们”还在想入非非。
李国花只在着急:“她走了,我们到哪儿去找镜花?”
说着转头就要追下去。
铁手一把抓住他:“你要到哪儿去追?”
李国花浑没了主意:“我……我也不知!”
铁手忽然大喝一声:“出来!”
李国花吃了一惊,连忙左手施“燕尾剪秋水”,右臂斜对“鹰击长空”势,防守待击,左右惶顾:“敌人在哪里?”
却见铁手掠入了午字房。
可是房中一见可览,确是无人。
铁手手一长,震开天板。
格的一声,薄板落了下来,里面藏着的人,也翻落了下来。
铁手马上接祝
那是个死人。
李国花大叫了一声:“镜花!”这才发现死者是个男子,连忙“睬”了一声!
他喊了之后,才轮到哈佛和他一群手足们大喊:“大七!”
原来死的是店伙李大七。
李大七死了。
他脸白得透明似的,原来体内的血几乎已流荆他手里似捏着些事物。
铁手仔细的扳开了死人的手指,那事物是一张皱纸。
铁手皱着眉头,道:“你们退开,暂时不要呼吸。”
众人虽然并不明白,但见铁手料事如神,遇变不惊,都听他的话退了开去。
只有李国花关心李镜花的安危情切,仍站在铁手的身边,凑过脸去看纸条,但毕竟依言以内功护住心脉,屏住了呼息。
铁手展开了纸条。
纸条上写着娟秀的字:
“铁捕头:要是展阅的是你,你内功深堪,双手百毒不侵,自是毒不到你,但你身边的人可很难说了,小相公在棺材店,人生自古谁无死,黄泉路,路不远,你和大相公要找不找,请自便。”
没有署名,只在柬未下款画了一条蛇。
一条鲜艳的蛇。
李国花吼道:“这妖女!”
铁手倏然变色:“快闭气。”
“哄”的一声,手上的纸条已着火焚烧了起来。
原来铁手生怕纸条上的毒会侵害,所以运聚真阳烈火,把纸条立即焚毁。
李国花给铁手一喝,似清醒了一些,当下说:“果然是唐仇。”
——唐仇自认为是“蛇蝎美人”,她既觉得蛇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动物,是炼石补天救世救民女蜗氏的化身,也是龙的祖先,但脚踏实地,外皮美丽(所以给人剥了去当饰品),为了保护自己,它有毒液对付敌人,虽没有足却比有脚的行动更快,又懂得纠缠匿伏,知道休生养息,昼伏夜行,冬眠夏出能保护自己,可以死缠烂打,敌手难防,所以她便以“蛇”为记。
哈佛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杀李大七?”
铁手道:“因为她要血。”
牛眼大吃数惊道:“那妖女竟吸血!?”
铁手道:“不是,她要故布疑阵,在小相公的房间内洒血,吓一吓我们。”
李国花喜道:“你的意思是说:镜花没有死?”
铁手道:“她要用小相公来作饵,引我们在患得患失间,再无细虑,必定赴约。”
李国花仍是不放心:“你怎么知道丑字房里流的不是镜花的血?”
铁手道:“因为血流得太多了。以唐仇这样的高手,杀人根本用不着见血,所以这血是故意给我们看个怵目惊心,扰人耳目的!”
哈佛怫然道:“那妖女竟为了这样便杀了李大七!?”
牛眼等人义愤填膺:“太过份了!太残酷了!我们也要为大七报仇,找魔女算帐!”
李国花惶然道:“可是……棺材店……那是在哪里的地名?还真的是卖寿木的店子?”
哈佛却道:“我知道在哪里。”
铁手和李国花一齐望向哈佛。
哈佛赧然道:“这小镇不大,棺材店就只有一家,这儿附近多有三山五岳、英雄好汉聚啸之地,所以嘛,死人也特别多些……这儿的棺材店名就叫‘人生自古谁无死’,别无分号。不瞒您说,那家小店,也是在下开的。嘻嘻,如果是老友熟客,或是名人高手,如铁爷这等人材肯施惠顾,定必买一送一,八折优待,嘻嘻。”
铁手和李国花为之瞠目。
——看来,这笑弥陀般的人物,也不简单,至少,分店倒是开得挺多的。
“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一万个万一,就是百分之百的一万——”哈佛依然笑得像一座在他脸上放屁都不生气的佛一般笑道,“我的都是小生意,生怕万一运舛,这儿生意做不住,多几个分店,多几桩买卖,也好有个退路,手足们跟着我,也不致去跟人讨饭,丢人现眼!”
他忙着解释,然后才说:“那店子既然是我的,我熟路,可以带二位去。”
李国花屡遭迭变,却清醒了过来,心反而定了:“铁捕爷。”
铁手知他有事,便道:“请便。”
“你说对方故意把我们弄得心慌意乱,然后义无反顾赴‘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那么,难道他们在店里设下了埋伏?”
铁手叹了一声:“埋伏固然,只怕,他们还志不在此。”
李国花也不是泛泛之辈,刚才一直为了李镜花的安危,才致浑没了主意,而今一经思虑,便知不妥:“莫非,这是声东击西——”铁手见李国花一旦稳了下来,运思便如此清明,正想赞他几句,说明所虑,忽见大相公脸色,暗透妖蓝,而且正打着冷颤,懔然疾问:“你怎么了!?”
原来李国花在阅字条时曾叱喊了一声,而已为毒气所侵。
力拔山兮乞丐死
李国花看见铁手这样问他,又见哈佛等人看他的神情,不觉用手去扪自己的脸。
就在他的手触及脸皮的一刹间,他只觉脊椎神经一阵冰刺般似的寒痛,然后迅速遍及全身。
他的手举了起来,竟放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已经中毒了。
他全身都在打冷颤,奇诡的是,他的冷颤是身体局部分开来的,有时候是鼻子打冷颤,一下子又轮到肚子,然后又到双肩,忽尔又到眼眉,更可怕的是,打冷颤的时候,别人看得见,他自己却不知道。
他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马上以真元护住心脉,厉声呼道:“……铁爷……你要……要救镜……镜花……”铁手点头。
现在他要面对的是:
大相公中毒危急。
小相公失踪待救。
养养被杀案子未破。
追命、小骨那儿有待接应。
唐仇已经来了,正在伺伏出袭。
燕赵也正向这儿逼近。
还有他的三十一名死士!
此外,他还要赶去排解梁癫和蔡狂之战!
——这么多件救人如救火的急事,铁手只是一个人,一双手,他能做几件?
他感觉得出来:敌人正巧妙布置,聪明布局,像在一座山庄八面放火,教救火的人不知该先扑灭那一处火头的好。
救哪一个是好。
“夫人说:你取了此物,立刻就走,到风火海等她,她马上就来会你,天涯海角,双宿双栖。”
听了小趾这句话,蔡狂喜悦的心,以强烈的信念,往泪眼山的“风火海”疾驰。
这秘密只有他知道。
(养养原来仍深爱着我!)
(养养你瞒得我好苦!)
(养养我终于等到了今天!)
蔡狂现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理,只想尽快赶到“风火海”,尽早见着养养,尽情与心爱的人“双宿双栖”去。
他没去过风火海。
他只听说过风火海。
风火海就在泪眼山的另一边。
他知道自己一定找得到风火海。
因为他感觉得到风火海何在。
——对他而言,风火海就像是一个召唤。
一个对他的召唤。
爱情的召唤。
就在这时候,铁手却向哈佛眨了眨眼。
只眨一只眼。
左眼。
然后伸出了右手。
四指屈内,一指突出。
中指。
这种类似霎一只眼的亲昵举止,似是只庆对情人或熟友才能做的。
至于后者,则似乎对老友、老婆也不能乱做。
哈佛瞪大了眼。
但他似乎并不介意。
他也做了一个动作,两手举到左右额角上,只屈起了拇指,双手左右摇摆,就像一只得意的羊。
肥羊。
铁手看他这么做,就吟了半句诗:
“力拔山兮——”
“肥羊”就接吟了下去:
“乞丐死。”
他吟得十分准确,是“乞丐死”,不是“气盖世。”
然后他又倒反过来吟道:
“大风起兮——”
铁手即行接道:
“——炊肥羊。”
两人抱拳,拱手,笑。
铁手道:“既然是你们,我就斗胆相请了——”然后他自襟里掏出一朵花。
——“你们?”
——他们是谁?
——铁手对他们有何所请?何所求?
——他拿的是什么花?一朵花有什么意思?难道他要把一朵鲜花送给一座佛一般的哈佛?
风火海这地方很奇特,有风,有火,有海,就是风火海。
其实说是海,就未免夸张,它是一个蓝色的湖泊,看去跟海一般的色泽,那儿位于崇岭环峙的盆谷,四面都是山壁,有三处曲折神奇如天崭般的缝隙,气流激荡,三种不同的怪风自三处乘隙长驱而入,又互相激荡,不易找到出路,便形成了诡异的飚风加上那湖泊在火山溶岩喷口处,水是热的,且湖上浮着一种“黑油”,故而风一来的时候,湖面上时而发出爆炸的声音,时而焚着绿色的火焰,把这美丽的湖光山色,点缀得像炼狱一般怪,是称“风火海”。
中国之大,能容万物,无奇不有。“风火海”跟“倒冲瀑”同在一座山里,虽分山阴山阳,但两处胜地,特色便迥然不同。
蔡狂觉得自己是受“风火海”的感召而行,其实也没有不妥,凭着风向、火势和“海”的颜色,他果然很快的就到达了“风火海”。
水上焚燃着火,幽幽绿焰,使湖泊更映出深郁的蓝。风势倏忽掠过之际,火光便一时几灭,一时暴长。
——这样水火既济同存的光景奇景,不是时常都可以看得到的。
蔡狂很兴奋。他想:不一会,他就可以在如许幽艳、诡丽的环境下,见着心爱的人了。
因为他心情太好,所以甚至想起梁癫这号大敌来,也心生感激之情。交友要讲的是缘份,可是为敌更要有缘。天下那么多人,能与你成敌为友的,岂可无缘。说实在的,敌人有时比朋友更令人奋发求进。没有敌人,就没有竞争。找不到敌手,很容易便也找不到自己。
所以敌人有时是比朋友更朋友的朋友,梁癫是个好敌手。
——不过,无论怎么说,在“风火海”旁享用“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要远比在摇摇欲坠的“七分半楼”里吃来得写意得多吧?
风像海盗,啸拥而至,也呼啸而去,在长空翻翻覆覆、起起落落的震起一些锐而即逝的声音。
他听风声。
他看火光。
他看“海”。
直至他听到一股风声。
那是一股愤怒的风声,以致它接近的时候,丝毫不似风之轻盈,而像雷之暴烈。
火光突然炸起。
燃烧猛烈。
湖水更蓝,泡沫汹涌。
蓝得像聚集了千兆个青面撩牙的妖精。
蔡狂霍然立起。
随着烈风,来了一个比狂风还烈的人。
蔡狂看到这个人就生气:
——难怪养养出不来了!
——一定是他阻止了她!
来的人当然就是梁癫。
梁癫双目赤金,盯在蔡狂面上,蔡狂只觉印堂一阵刺痛。
梁癫狂吼:“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没有背房子和牛,所以很快的便追来了这里:要知道蔡狂的行踪并不难,像这么一个披头散发形容怪异的人,泪眼山并非沓无人迹之所在,路经时一问便知。
同理,别人要知道梁癫的行踪也不难。
“我没话说。”蔡狂闻言,愣了一愣,笑而反问:“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你的母牛呢?
你狠心抛弃了她不成?”
梁癫再无可忍,大骂道:“丧心病狂的东西,你去死吧!”
话一出口,他左拳擂向蔡狂,右手急取蔡狂的心窝,左脚飞蹴蔡狂的下腹,右足踏地弹起,急踹蔡狂左太阳穴,双目金光大作,发出嗤嗤锐响,刺射向蔡狂面门!
牵一“法”动全身
除非是与对方有十冤九仇,否则又何致于要招招置人于死地?
可是此际梁癫跟蔡狂确有十冤九仇。
蔡狂没料到梁癫会对他出手这么狠,但他却知道梁癫会向他出手的。
因为他感觉得出来。
——这腾腾杀气,连湖面上的火焰都为之怒长,只怕不见血是不灭不减的。
可是梁癫竟会向自己下那么重那么狠那么恶毒的攻势,他倒是大为意外。
这已不是比武。
而是决斗。
——决一生死!
蔡狂一面招架,一面叱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你疯了么!?”“噗咚”一声,已往“风火海”摔落。
原来蔡狂虽然在仓促间仍能勉力接下了梁癫的攻势,但他每格开一招猛攻,就退半步至十六步不等,待总算把对方攻击一一招架之际,也已退到被称作是“海”的湖水边,一脚踩空,落了下去。
他的人一掉落下去,梁癫便全神戒备。
他知道蔡狂决不是省油的灯。
——对方吃蹩在先,一定会全力反扑。
可是,他也没料到会有这样子的情形:
对方没有立即反扑。
甚至根本没有反抗。
蔡狂落到水里,并没有反攻。
因为他不能反击。
他只大声喊:
“救命!”
——原来他不会游泳。
湖水很深。
——不深的水才不会这样蓝。
蔡狂在水里挣扎得很辛苦。
梁癫道:“该让你吃点苦头。”
蔡狂在水里狂划乱打,在已渐淹没他的面目。
梁癫咕哝:“怎么你不会游泳?”
蔡狂伸手高喊:“救——”“命”字已给嘴里灌涌而入的水塞回去了。
梁癫仍有戒心:“你阴谋多诈,休想诓我。”
蔡狂却已沉没了下去,只剩水面上浮着他的发丝,咕咕的冒着泡。
梁癫不放心。
“你死了没?”
他问。
然后脱下了一只芒鞋,丢在水面。
芒鞋竟立即沉了下去。
梁癫吃了一惊。
他又折了岸边几张草叶,轻洒在水面上。
草叶迅疾没入湖里。
梁癫喃喃自语:“原来这是弱水。”
——弱水不能载物,遇重必沉,船不能浮,难怪蔡狂一身轻功,也无可用之处。
梁癫向那堆浮发啐了一口痰:“活该淹死你!”
随后又自忖道:“这样就让他死了,岂不是便宜他了?就算他杀了养养,我也不能胜之不武,杀之不防。”
于是他退开三步。
向天大喝一声:
“起!”
双掌劈出,火花炸起一道水柱,在半空旋转如龙卷风,蔡狂就卷在其中,他再大喝一声:“破!碎!虚!空!”
他喊第一声的时候水柱裂开,喊第二声之时水珠洒落,喊第三声之际蔡狂已给一股气流卷飞岸上,喊第四声他已一手箍住蔡狂的脖子。
蔡狂早已给水灌得胡里胡涂,给梁癫这样一捏,哇的一声,胃里的水吐得梁癫一脸都是。
梁癫怒极了。
他不想再吃第二口“胃水”,只好连忙放了手。
蔡狂半蹲半俯,以手支地,状甚辛苦,切齿骂道:“你……你为什么……么一上来……就向我……下毒手……?”
梁癫怒笑道:“我要是向你下毒手,还要先问过你不成?我真要向你下毒手,你现在还可以跟我说话!?”
蔡狂虽然腹胀难受,胃壁抽搐,但口舌之争是决然输不得的:“我要是知道你向我暗算,你能近得了我身?我要是知道你是卑鄙小人,上次还会放过你?”
他本来还要骂下去,但一口气已上气不接下气,又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
梁癫想想也是。
他跟蔡狂曾数次交过手。
——就算他能取胜对方,也断不可能一击得手。
他现在能够一击得成,是因为蔡狂未及防备,并且失足堕湖之故。
也就是说,他是因为狙击在先,才占尽便宜。
梁癫虽然为人半疯不癫的,而且心里恨极了蔡狂,但他却还是个在大关节情理上一丝不苛的汉子,所以他说:“你恢复了没有?咱们再来决战,让你死而无怨!”
蔡狂赖在地上喘息道:“我喝了半湖的水,那有这么快便恢复!”
梁癫闻言,神色一凝,对蔡狂油然的生起了敌手相知的敬重。
——平时蔡狂装疯卖狂、斗气使意的,可是到这决战时刻,他竟沉得住气,低声下气,要求拖延时间以俾元气回复,这才是个难以对付的敌手!
过了一会,他又问蔡狂。
“你好了没?”
蔡狂索性睡在地上,不耐烦的答:“没好,你好,我气还在喘哪!”
又过半晌,梁癫张口正要问,突然,蔡狂弹身扑起,大叱:“好了!”
这一喝犹如晴天霹雳,不但宛似天边炸起一道旱雷,连湖底也轰隆了一声应和。
蔡狂蓄势而发,一出手,也是双手双脚齐施并发,每一式看似都孤独厌离,其实每一招都欢喜奉行。
这是蔡狂自“阿含经”悟得的“阿含神功”,以苦、集、灭、道,化为“杂阿含”、“长阿含”、“中阿含”和“增一阿含”拳法,指挥目送,举手投足,每一动作神意,均能趣入磐智、趣得菩提、更趣向涅磐。
他出手快,而且法意高妙。
可是梁癫早有防范。
他跟蔡狂交手多次,早已知其为人。
——这人有仇必报。
一一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所以他一定猝然反击。
——因此梁癫正要以彼道还彼而反治彼身。
所以蔡狂的“突击”,对他而言,并不“突然”。
他最已默念玄功,化身为阎魔天。
阎魔为天神中异界的支配者,有截断生者赏罚其往的魔力,但又可化作地狱解救的神祗,成了地藏菩萨。
他在蔡狂“休歇聚力”之际,已行大法,算定这“风火海”畔,如此荒凉诡奇之地,必有冤魂弱灵无算,他祭起“断未魔咒”,把人临死前所引起的最后苦痛的念力全聚合起来,引动附近十八里之内的亡灵野魂、山魈鬼魅的灵力全集中在他法力下,就在蔡狂寂灭空灵的“阿含神功”击空,他立即全面反挫。
这一下,他是挟方圆二十里之内的灵力妖氛、加上他自身的神功、准备一举格刹蔡狂。
蔡狂一击不着,突然长身而立,合什微笑,把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合起来迅疾一扣,“啪”的一声,是为“弹指。”
在禅宗里,这一弹指,是去除不洁不净的咒语,或叩悟的暗号,包含许诺、欢喜、警示、顿悟的神智。
这一来,梁癫舞动十方八面的“断未大法”,千丝万缕,周密精细,但给蔡狂把握住契机,以不变应万变,用一指禅弹破!
这一弹破不打紧,要命的同时也是要害的是:梁癫以魔法催动四周的亡灵野鬼,这些灵力本就难以收羁,一旦失控,立即反扑,以梁癫之法力,要驱之尽除也并不难,可是,他大敌当前,得要一面退一面作法,免为野灵纠缠上身,谁知,蓬的一声,一脚踩入水里。
他应变奇速,且有蔡狂前车之鉴,所以右足踩空,他立即力聚于踝,一沉反弹而起,以俾不落水中。
但这一来,下足之力甚重。
水花激起。
这一蓬水花,却正布满了黑油。
着火的黑油。
于是火光沾在身上。
亡灵也纷即潜入火焰中,在梁癫身上燃焚了起来!
这一来,正可谓是牵一“法”动全身,梁癫作法未竟,鬼火已缠身,他又得狼狈避开湖水,一时成了半个火人,正是应了“玩火自焚”、“请鬼上身”之验。
所幸他也真法力无边,马上卸下僧衣僧帽,凡袈裟拂处、僧帽罩处,火焰即灭。
不过,他也烧得皮焦额裂,狼狈不堪。
待火焰扑灭之后,他发现蔡狂正在阴阴的笑,静静的看着他。
——如果他刚才为火所焚的一刻,蔡狂向他施袭,他可断断躲不过去。
他喘气未息,蔡狂张开了森森白牙,笑道:“还不叩谢?”
“叩谢什么?”
“我的不杀之恩啊!”
“是我先救了你!”梁癫身上的火刚刚灭,心头之火又起,疾冲上前,一掌劈去:“你杀了养养,我决不饶你!”
蔡狂格了一掌,震问:
“什么!?”
梁癫又击出一拳,气急败坏的骂道:“少装蒜,杀了养养还想抵赖!”
蔡狂勉强避过一拳,狂喊道:
“你说什么!?养养死了!?”
梁癫又踢出一脚,怒道:“她死了,你现在给我偿命来!?”
砰的一声,这一脚踢个正中,蔡狂竟未避得过去,也未及运功抵御,而且竟也未随势飞去,卸去巨劲,他只呆立在梁癫面前,硬受一击,所幸他一身内力在遭受重击时已自护体。
但肋骨也碎了三根,他口喷鲜血,双目尽赤,只怆天呼地的哀哀喊问:“养养死了?养养死了!?养养死了!?”
(全书完。秋草编辑此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