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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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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短篇》
爱上她的和尚
一、所有梦都是梦
善哉和尚在初遇林投花六十八天后,就出家当了和尚。
对这一点,善哉和尚有一种饮恨终生的痛惜与遗憾。
林投花当然不会了解:他是因为她才当了和尚的。
那一天,李诗歌照样在市集贩卖玉石,忽闻一阵锣鸣,他知道耍杂技的张瓦子又要开档了。
张瓦子的杂技对李诗歌这种大江南北跑遍的人物来说,实在耍得不算什么,张瓦子大概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在演武耍杂之余,每次总也“请”了不少年轻漂亮的女子来载歌载舞,或来一俩套花拳绣腿,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大可作其醉翁之意、非非之想,他也就可以收个盘满钵满。满载而归。
李诗歌不喜欢张瓦子,原因除了他每次在他摊口旁开锣总吵得他心烦意躁,不能与顾客讨价还价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简直讨厌)张瓦子为了找些可怜无依的女娃子来吸引群众,简直形同偷呕拐骗,不择手段。
每当看到一些标致的女子给张瓦子当作“活招牌”,李诗歌心里就暗骂张瓦子不做好事,准有报应的。
直至那一次,张瓦子带来了个女子……
李诗歌见了她,心都痛了起来。
此后,他就巴不得张瓦子天天开档一一一他甚至是为了张瓦子的摊子才天大开档卖玉石——他当然不是为了要见张瓦了,而是想多见那女子一面。
阳光亮丽下的容颜何等清丽!
她就是林投花,那时她才十六八,还带着几声轻咳。
李诗歌第一眼看到林投花,心里就有一种爆炸的感觉。
他不知不觉就想起“生为男子”这四个字——而林投花一举手,一投足。一顾盼。一颦一笑,莫不是教人觉得温柔的。仿佛她身上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可以)用来温柔(男人)的!
他白天见到林投花,晚上梦见林投花;他常因为梦见她而梦不到自己,醒来却怅然;又常常因为梦不到她只梦见自己,醒来就很生气。
见过她之后,他浪泊的半生里,开始懂得雨声和风都是会带来寂寞的;他寂寞得不是对鱼说话就是跟玉石谈天。
林投花大概并不知道这些吧?
她偶尔也对他笑笑,每一次笑都像一朵花落在他的伤口上,所以他的表情是同时受宠同时若惊的。
他终于鼓起勇气。
他要拿出他全部的储蓄,找上张瓦子,把林投花“赎”过来,当他的媳妇!
就在他要鼓起勇气”提亲”的那个早上,利大公子逛市肆。也就看到了林投花。
他也一眼就看上了林投花。
他要她。
他看了一眼就转了眼。
(我要她。)
于是,他便和一众家丁,过去污言秽语的调戏林投花。
李诗歌气极了。
他真想冲过去杀了利端明——可是他知道利端明是转运司利澄田子,这种人,有财、有权、有势,没有一样是他得罪得起的。
他就在那么一犹豫间,开狗肉店的梁牛已冲了出去。
梁牛论年纪,恐怕也不比张瓦子小了,可是火气大得惊人。他一个对抗七个人。
结果,利端明和他六个为虎作怅的家丁,全给打得抱头鼠窜。
但身受重伤的是梁牛。
“你给我小心着!”利大公子狼狈而逃时狠狠地道,“我不会让你们好过!”
第二天,利端明果然又来了。
这回还带了十一个人来。
——这些人显然都是带了兵器在身的。
可是张瓦子那天迟迟未开档。
利端明等得不耐烦,就到李诗歌摊子上选玉石,看到不喜欢的就砸,喜欢的就揣在怀里,一面跟身边的护院说:“张瓦子一来,就动手抢人。”
护院说:“那家伙又来插手的话,是不是干了?……”利端明怪眼一翻:“怎么?还用客气吗!不过,要干净点,让他跌死撞死,只要干了不我们的事,就给他死!”
护院们唯唯诺诺,心里明白。
利端明等了一会,见张瓦子仍不开档,便摆手吩咐:“咱们揪他出来!”转身就走。
李诗歌忍无可忍,一把扯住他:“钱呢?”
利端明脸色一沉:“你知道我是谁?你敢要我付钱?”
“怎么不付钱?砸的取的,全得付钱!”李诗歌豁了出去:“好,你不付钱,玉石还我!”
利端明一拳就挥了过去。
李诗歌吃了一拳,见护院扑了上来,心头火起,再也不顾一切,抽出原就藏好的利刃,一刀刺进利端明的心窝。
然后他边打边走,一方面着知交死党紧急通知“斩经堂”总堂主淮阴张侯,另一方面他掏出所有家当,直扑“流金寺”,找到主持一月禅师,向他详告杀人原委,其中当然不提林投花受欺一事。
他杀了人,是死罪,更何况杀的是大官的儿子利端明!
可是他做错后的做法是做对了!
当时当地的三大帮派正互争地盘:“鹰盟”,“取暖帮”和“斩经堂”。
“鹰盟”和“取暖帮”都隶属于“七帮八会九联盟”的“大联盟”里,表面是联合阵线,内里却明争暗斗。互不相让。“斩经堂”向以正道自居,跟官道上素有勾结。
利端明是“鹰盟”的外围份子,他的被杀,“鹰盟”盟主仇十世自然不会放过李诗歌,官府当然也不能放过李诗歌。
可是,利端明父子二人却跟知枢密院事宣抚处置使刘片雪有怨隙,刘片雪早已想整治利家的人,李诗歌替他杀了利端明,可谓正中下怀,故对李诗歌曲加维护,加上淮阴张侯出动人面人力,在刑部为李诗歌多方开脱,是以,李诗歌虽然杀了利端明,但县衙以“罪犯李诗歌为地方除害”之名,准许由“流金寺”一肚禅师应支会子本钱为他买度蝶,弟踱出家为僧,可免刑罪。芬于是,李诗歌从此成了和尚,法号“善哉”。
人人都以为李诗歌确是“为除一害”,而杀利端明。
甚至多有人怀疑李诗歌是因不忿利端明公然抢去玉石而动怒杀人……只有李诗歌(善哉和尚),心底分明:——他是为了林投花而杀的。
他仍常常找机会“见一见”林投花。
哪怕只是见上一面也好。
他还是常常梦见林投花。
虽然梦还是梦。
虽然所有的梦都只是梦。
二、所有花都是花
善哉和尚负责种花。
种各式各类的花。
花都美丽。
和尚也要吃饭的。于是,“流金寺”的寺监命他在后园种花。
也许是命吧,善哉和尚总是这样想;自己卖的不是玉饰彩石,就是花卉,都是装饰悦目的东西。
所幸的是,不论卖什么,只要他可以见着林投花,他都会很满足,甚至要他卖掉顶上人头也愿意……在他出家为僧的时候,梁牛掏出了大半生的家当,交给了张瓦子,他要张瓦子把林投花卖给他当老婆。
张瓦子不肯。
原来他自己想要染指林投花。
梁牛气不过,便与张瓦子硬拼了一常
梁牛这回给张瓦子的武当“阴柔绵掌”打得口喷鲜血,但张瓦子也给梁牛的少林“百步神拳”打得倒地不起。
大家一般的看法都是:要不是梁牛早些时候受了重伤,尚未痊愈,他准能三几下就收拾了张瓦子。
这一来,张瓦子找“取暖帮”的人为他出头,梁牛也请动了“鹰盟”为他出面——跑江湖的人,谁背后没几个老大?一阵扰让之后“鹰盟”派出了“三大祭酒”司徒藕。欧阳线。慕容霸线出来摆平,跟“取暖帮”副帮主“魂飞天外”关梦散约法三章:对梁牛和张瓦干事件,由林投花自己选定。
结果,林投花选了跟梁牛。
——梁牛有什么好?他已近五十,粗鲁。丑陋。满脚泥垢,只会杀猪!
他为了她,牺牲远比梁牛大,可是她却嫁了给他!善哉和尚越想越是不忿。
他气愤得几乎想再度杀人!
杀了梁牛!
每次想到千娇百媚。玉洁冰清的林投花,天天晚上给粗鲁无文的梁牛搂着睡觉时,他就痛不欲生,气愤难眠。
他痛恨梁牛。
可是他是个和尚。
纵然杀了梁牛,他还是不能娶林投花——如果梁牛死了,林投花这朵无依的花,又有谁来照顾她?
梁牛却很喜欢善哉和尚。
他简直是敬重他。
“大师,你为降妖除魔而不惜身人地狱,其实,就算不出家都早已修成正果了;”听他谈吐,梁牛又不似他外表那么目不识丁,“你杀了恶少利端明,人人都为你叫好呢!”
在市肆上,他特别关照善哉和尚。
他渴了,梁牛就泡茶给他喝。
他饿了,梁牛就烧饭给他吃。
梁牛这样做,也许只是因为善哉和尚曾为他出了一口鸟气,杀了利端明。
不过,从这些交往里,善哉和尚也渐渐知道:一,梁牛真的是个好人;二,梁牛真的对林投花好,三,梁牛当自己是朋友、好朋友。
梁牛每次都是请林投花送茶送饭来。
一一一这对善哉和尚而言,实在是件赏心乐事。
每次见林投花俯身为他端茶盛饭时裸露的玉颈,细细的、柔柔的,像一段歌声,比花瓣儿还美。有次她俯首时不意让他的手碰触她的发梢,她不知晓,而他却感觉自己已占领了她的发茬,觉得她的发堆像是他心里凌乱的琴声造成的;他有着无比的快乐,碰触过的手,足足有三天不愿洗。他想念她,连同她的轻咳。
“阿牛吩咐过,”林投花细声而清朗的说,“我们为大师父煮斋的锅子,都不沾其他荤杂的,大师放心用吧。”
善哉和尚细心观察林投花对梁牛如何?既看不出不好,也看不出有什么好来,她帮梁牛辛勤工作,很忙,但仿佛依稀觉得她也很满足,那是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的满足吧?
久而久之,善哉和尚也就满足于能天天看得到林投花,能够天天和梁牛及林投花一起谈天说地,能够天天吃得到林投花烧的茶。煮的饭,渐而也忘了要杀梁牛的事了。
渐渐的,林投花也不止十七八了。
善哉和尚也给人称作“善哉大师”了。
他的花越种越漂亮。
越种越美。
越来越香。
人人都说:“大师可真会种花。”
只有善哉大师心里明白:每一株花,下种的时候,他心里头都想着念着林投花。
一一一大概花开出来的时候,有一点点林投花的影子吧?
其实所有的花,在善哉大师而言,都是林投花。
会种花的和尚仍然是个和尚。
不过,种了几年花的善哉大师,已体悟了:只要林投花过得开开心心,只要他可以常常看得到林投花,他就死了这条心,继续当他种花的和尚去种和尚的花去。
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
“鹰盟”要求“回报”。
这时节,“鹰盟”和“取暖帮”正闹得剑拔弩张。如火如茶。
同是“七帮八会九联盟”的“鹰盟”和“取暖帮”,却是因为争地盘势力而大打出手。血流成河。
“鹰盟”曾为了林投花的事替梁牛撑腰,现在便要求梁牛趁在市肆杀猪卖肉之便,做“鹰盟”的“暗桩子”。
梁牛不想涉足江湖帮派的斗争里,可是如果不答应就一定得罪“鹰盟”,况且梁牛也不愿欠“鹰盟”的情。
于是,他答应了“鹰盟”三大“祭酒”:司徒黎。欧阳线和慕容霸线的要求,做为他们的“线人”,探听“取暖帮”在市中城里的虚实。
不过他有一个要求。
一一一一旦立功,他立刻身退。
他只要还对方的“情”。
“鹰盟”的人同意,司徒黎并转来盟主仇十世的话语:要梁牛去听他“面授机宜”,另外,“顺便把嫂夫人也带去,盟主说你们怎能忘了他这个大媒人!”
梁牛只好说:“我正要和拙荆去拜谢仇盟主他老人家。”
“仇盟主”并不老。
还年轻得很。
他还写得一手令人惊艳的字。
他还不到三十岁,眉目如画,脸色苍白如一块云片糕,白天喜欢负手踱步到窗前去看白云,晚上喜欢踱步到院里去看星星,总之,他喜欢负手,喜欢踱步,还有就是喜欢斗争,胜利和杀人。
他最喜欢听的声音就是刀斫祈在肌骨上的声音。
他本来只要“见一见”梁牛。
以他在江湖上的地位,梁牛只怕十辈子也拜会不着他。
他见梁牛,是为了要“激励士气”:市肆是两股势力的必争之地。
结果,他没想到会见着这样一个女子一一一个已落犹开未放除的女子,比起来,连星光都亮得那么凄凉,连流云都不值一屑——然而这女子竟是梁牛的妻!
他强抑心中的激动。
“说来我还是你们的大媒呢!”仇十世指的是曾出面为林投花“选夫”一事,干笑着说,“来来来,多喝几杯吧!”
他设宴款待梁牛夫妇,简直视作上宾。
酒足饭饱,梁牛有了八分醉意,仇十世见状,便写了几个字,交给林投花,那时林投花正因酒大烈而轻声咳着,仇十世笑着要她在回到家后才交予她丈夫。
那几个字其实是“委任西市梁牛为广乐三路分舵舵主,总领鹰盟‘冲’字辈子弟”,这样几个全不带情感的字,仇十世这样写来,竟然也写得极有感情。
连林投花看了,也心中一动。
这样的要职,就算梁牛连立三十次大功,也未必可得。
从此,梁牛就受到“鹰盟”盟主的重用,成为“鹰盟”一大悍将,叱咤一时。从此便不能也无法作“急流勇退”了。
发出委任状的当晚,仇十世觉得把字令塞到林投花的玉手里,仿佛已用他的字接触了她。
等他们走后,他心头的激动又汹涌而上,全无可抑止。
那是激情。
一一一如果她是我的,我不当“鹰盟”盟主也愿意!
这是仇十世心底里最千呼万唤的一句无声。
他强忍祝
他把自己关在斗室里习武。
那大晚上,欧阳线听到总盟主在室里传出来的啸声和刀风,恰成一对。
其实,当天晚上,仇十世仿佛连做梦都是醒着的。
三、你的梦还跟少年时一样吗?
如是者过了两年,“鹰盟”终于要和“取暖帮”决一死战。那时候,梁牛已升做七路分舵舵主。
以他的身份,不得不战。
那一役叫做“三夜泽之战”。
“取暖帮”的帮主“一流流剑”雪青寒和副帮主“魂飞天外”关梦散全出动了。
梁牛也只好出动了。
善哉大师去见梁牛。他见过仇十世。仇十世常纤尊降贵,到西市来访梁牛夫妇,有几次,善哉和尚也是在场的。他觉得仇十肚有些不妥。
“你不要去。”他劝梁牛。
“为什么?”梁牛一向坦荡。
善哉和尚答不上来,只好说:“我不放心仇盟主。”
“你放心,他不会让他得力手下死得那么轻易的;”梁牛说,“何况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不过梁牛也有点不放心。
“有一事,我要托付于大师,那就是拙荆……”梁牛苦涩地道:“大师是知道的,就她,我放不下……”善哉大师只能念“善哉”。
结果,在“三夜泽之战”里,结局并没有“善哉”:梁牛率众进攻,势如破竹,大获全胜,但在凯旋而归之际,梁牛中伏身亡,善哉大师立刻去为梁牛收尸。
他发现梁牛是背后中刀而殁的。
——那一定是个贴得他很近。教他很不防范的人干的。
不过,经那一役之后,“鹰盟”已与“取暖帮”谈和。
梁牛死后,“鹰盟”以烈士之礼,为他风光大葬;仇十世并以照顾“嫂子”为由,把林投花“请人”鹰盟总部。
善哉大师的愤恨又涌上来了。
他竟向“斩经堂”总堂主淮阴张侯自动请缨,要去暗杀“鹰盟”老大仇十世。
他的激动令张侯很是讶异。
“你去杀仇十世,我不反对,可是,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张侯告诉他:“如果你给杀了,碍于现状,我不能为你报仇;假如你给抓了,我们也不能救你——最好,你对他们说是‘取暖帮’叫你干的。”
善哉大师明白张侯的意思。
他只是一个小卒。
他们不能为他作任何牺牲。
但他愿意为林投花作一切牺牲。
所以他就去行刺仇十世。
行刺失败。
善哉和尚遭掳。
令人意外的是:仇十世却是放了他。
“不管是谁叫你来的,你都杀不了我;”仇十世不屑的说,“我今日放了你,如果你高兴,你可以加入‘鹰盟’,纳入十一路分舵舵主林姑娘旗下。”
善哉和尚一听,也没细加考虑,就加入了“鹰盟”善哉和尚加入了“鹰盟”官府不敢干涉,因为当时“九联盟”中,且不管:鹰盟。豹盟。虎盟。龙盟还是金盟。木盟。水盟。火盟抑或是土盟,势力都不是官府能与之相持的。
善哉和尚加入“鹰盟”,是为了要“保护”林投花,也为了可以“常常见着”林投花。
可是今非昔比。
他已不能“常常见着”林投花了。
林投花在“鹰盟”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重要了。她已成了“盟主夫人”。
她在江湖上的名气,也一天比一天大。
她沉着。慧黠、心细如发,能想到许多汉子想不到的事,能在仇十世感到彷徨时让他坚定,能在仇十世觉得犹豫时替他拿主意,能在仇十世一时大意时提醒他那儿才是百密一疏。
林投花她那女儿家的诡计犹胜男子汉的大开大杀。
于是,林投花的轻轻咳嗽声,已成了“鹰盟”上下,除了仇十世的踱步外,另一个权力的象征。
越到寒冬,林投花咳得越是厉害。
在善哉和尚偶然见着林投花的日子里,他已不能从林投花愈渐苍白的玉颊上看出她任何心事,寒咳只令他觉得离春天尚远,只有在从前的回忆里才有点暖意。
“你的梦还是跟少年时一样吗?你的梦。”这句话,在善哉和尚心里,不知问了多少次,也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林投花。他还想狠狠,恨恨地问她:“还记得梁牛吧?你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吧?”
“鹰盟”还是派他去种花,听说这是林投花的主意。“他不能打,又有勇无谋,不如就让他浇浇水、种种花吧……”善哉和尚偶见到她就像一朵花盛开着的样子,可是脸色越来加白,他就觉得仿佛那是仇十世传染给她的。这使他觉得有一种乍醒的怅惆。
他真想像剪花一样的把她的生命剪断。
花开的时候,“取暖帮”跟“鹰盟”又起冲突。
两派人马,本已在“三夜泽之役”后言和,但因“一流流剑”雪青寒在“斩经堂”里与仇十世夫妇会宴,雪青寒乍见林投花,一投目成千古恨,竟在席上出言不逊,仇十世大怒,两人在“斩经堂”内动起手来,各负了伤,从此又启战端,打了三年,“取暖帮”和“鹰盟”都伤亡惨重。
雪青寒扬言:“攻下鹰盟,我第一件事就是要迎娶林投花。”
仇十世更愤嫉欲狂:“砍下雪青寒狗头,以谢红颜。”
在两派激战中,林投花出谋献计,地位扶摇直上。
仇十世还命“三祭酒”把武功对林投花悉心相传,林投花武功一日三千里。
她已是“鹰盟”中“一”,“飞”,“冲”,“天”四大分部的总统领。
战火愈烧愈烈,战祸频出,官府见越闹越大,不得不请“斩经堂”出面来平息这件事。
淮阴张侯是个明白事理的人物。
他私下找到林投花。
谁也不知他们谈过什么。
“别相信他。”善哉和尚逮着了个机会劝诫林投花,“张侯是个卑鄙小人,他想除掉雪青寒,又要杀掉仇十世,但他又不愿意正面与‘鹰盟’和‘取暖帮’为敌——他只打他自己的如意算盘。”
林投花笑了。
“大师”她带着轻微的咳轻轻唱息着轻声说,“没有爱哪有恨?没恩哪有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与虎谋皮,哪有虎山行!”
善哉听得很清楚。
和但却听不懂,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令他觉得人生如梦梦如梦,连杀夫之仇也可以不理的人。
他多希望她是他写了就忘的诗,一如他种了可以一刀裁下来的花。卖掉了就算了卖不掉就任由它谢了,那就好了。
不用一辈子记挂着。
战况急骤直下。
不知怎的,“取暖帮”竟能在“鹰盟”来个里应外合,攻人总盟,慕容藕线战死,仇十世凭着盖世神功,负伤硬拼,直人内虞,携同林投花,想借秘密地道逃生再说。
这时,欧阳线和司徒藕还在外面与“取暖帮”入侵的高手苦拼着。
林投花急召善哉和尚以隐蔽通道人内。
没料“魂飞天外”关梦散尾随善哉和尚,直入内室,这一来,仇十世振起他的“狂啸神刀”,将这“取暖帮”里坐第二把床椅的大敌关梦散砍杀。
但他也身负重伤。
善哉大师把他扶入白色纱布的屏风内。
林投花寒着脸。白着颊,吩咐善哉和尚:“你守着。”
善哉大师拔出屠刀,守在内室门口,忽听惨呼一声,白色纱布的屏风喷溅上一蓬鲜红的血。
善哉和尚大吃一惊,非同小可,提刀要赶过去,只见林投花白着脸、寒着靥,轻咳着,缓步行了出来,像脚踩着莲花一般轻归圣洁的说,“他死了。”她的美丽就像她手上的寒刃,刀锋上犹淌着血,清亮闪动着殷红:“你就说是关梦散与盟主互拼身亡。”
善哉和尚为之瞠目:“你……”
林投花嫣然一笑。
“你以为我会忘了杀夫之仇吗?不是我,‘鹰盟’和‘取暖帮’也不会再打起来。”她轻咳着说,“下一步,你跟我把雪青寒引来,且不管阿牛是不是他杀的,可是没有‘取暖帮’,阿牛也不会死的。”
善哉只觉毛骨悚然。
“还在那儿发什么愣?”林投花轻声啐道,“要不是我求了他,仇十世会让行刺他的人留在他身边么?要不是顾全保住你的性命,会只派你只管种花么?阿牛不就是打先锋先送命的!”
她幽幽一叹,然后很快的又寒着脸靥。刀锋般的下令:“你们可以进来了。”
司徒霸和欧阳线都应声而入,只看了伏尸的仇十世一眼,都向林投花行晋见盟主叩拜之礼:“盟主,‘斩轻堂’张总堂主还在静候您的佳音哪……”他们向林投花说些什么,善哉大师都没心去听,一时也听不清楚。
他只是一个爱上她的男子。
……那时候,她十七八,还带着轻咳,在阳光下,她那清丽的容颜,一颦一笑都教他心疼半天。
曾几何时,他是一名爱上她的和尚。
完稿于一九八九年三月中旬;
“武侠世界”刊完(六分半堂)。
爱上和尚的她
一、为你战死
谁都知道,她爱上的是一个和尚。
谁都为她可惜。
——像她这样一个美丽的。有名的、大权在握的女子,却偏偏爱上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庙的一个名不上经传的小和尚,实在令人遗憾得“哎”了一声。
因此,追不到她的男子,得不到她的青睐,不恨她,却去恨那和尚。
那和尚佛号“善哉”。
爱上林投花的,其中一个,是“鹰盟”中“一”“飞”、“冲”,“天”四大分部的总统领,人称“雄霸天下”的张猛禽。
林投花现在是“鹰盟”盟主。
张猛禽是自前“鹰盟”盟主仇十世逝世后,由林投花一手提拔上来的出色人物。
他是林投花的手上大将。
也是“鹰盟”一大悍将。
可是他却爱上了他的“盟主”——林投花。
如果他不是对她死心塌了地。倾心发了狂,他早就投到“豹盟”。“虎盟”。“龙盟”甚或是加入了向与“鹰盟”为友的“斩经堂”或常与“鹰盟”为敌的“取暖帮”去了。
可是张猛禽一直只为“鹰盟”效死。
——与其说以张猛禽这样的人材,为“鹰盟”效命,不如说他只向林投花效忠。
对张猛禽而言,爱上林投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张猛禽是一个勇悍的人。他一向认为:无事不可操之在己。他的一双铁拳,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还可以让人“没有了”命运,因为只要他不让对方活着,没有命,哪有运?在他而言,如果有什么可以算得上是“命定了”的事,那就是自己出生的年月日时和爱上林投花这件事了。
他爱林投花颇为用力。
比战斗还要用力。
一一一用尽一切勇力,以投林投花所喜。
他愿为她战死…
他爱林投花颇为用心。
比决斗还要用心。
他是个猛烈的人,但内心却温柔,一旦发掘他内心的柔情,便再也猛烈不起来了。他见着的林投花,不真实得一如雪中的落日,他心目中的林投花,时常猛烈而温柔,温柔而猛烈。当她下令和决断的时候,连张猛禽这样一个嗜杀为雄的人,也为之栗然而惧;可是当地温柔的时候,才几句问话,就要比寒夜里的火色更暖。
“我愿为你战死!”这句话常在张猛禽心里头狂喊,他觉得林投花寒着脸轻咳时两颊泛起的绯红很是寂寞,孤清,“我要用我一生去维护你,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意……可是,你为什么却爱上那样一个和尚…”他恨极了那和尚。
他很快就打探清楚:那和尚,原名叫李诗歌,原本是在市集卖玉石的,后因杀了富家公子利端明,在“流金寺”一月掸师引渡之下,度碟出家,法号“善哉”。可是这善哉大师似乎并没有立地成佛,他曾一度加入“鹰盟”不过似乎也并未重拾屠刀,为他在“鹰盟”的岁月里,只是负责在院子里种花,服侍林投花的日子多于为“鹰盟”打生打死。未久,这和尚又回到“流金寺”,从僧只户一直做成了主持。
一一一好好的和尚不当,却来当江湖人,管江湖事!
对张猛禽而言,和尚已是可厌,更何况是一个好色的。攫夺林投花芳心的和尚!
一一一好可恶的一个和尚!
淮阴张候也一样。
他是“斩经堂”的总堂主,只要当地的两大势力:“取暖帮”“鹰盟”继续拼争下去,他的“斩经堂”就可以稳掌全局。
所以他要的是乱,而不是太平。鹤蚌相争,渔人得利,可是又很快的发现了:两虎固然相斗,但猎人也无法纵控大局一一一旦,这两头恶斗中的怒虎,不时负伤仍反扑过来向猎户咬一口。是以,他要的不只是乱,他要老虎都变成他的猎犬,这才管用。
一一一可是“取暖帮”帮主“一流流剑”雪青寒和“鹰盟”盟主“林投花”都不是好解决的人。
雪青寒一向傲慢,绝不向人臣服。有些人宁可死掉也不为人所收服,雪青寒无疑就是这种人。
自从淮阴张侯的妻子梁任花与他异难之后,他就把目标放在林投花的身上。
她美丽。
她有钱。
她握有大权。
一一一而且,她还柔弱得像只要一拿起斧铱手心就要起泡似的。
一一一这样的女子,教人怎生得忘?
可是林投花手上有一方大将:“雄霸天下”张猛禽,另外还有“两大祭酒”:司徒霸。欧阳线,以及“一”,“飞”。“冲”。“天”四大分部的子弟兵。
张侯却都不怕这些,反以为喜。
一一一一旦他获得了林投花的芳心,那么,这些那么强大的实力,也就完全等于是他的了。
他忌的是那和尚。
善哉大师!
因为林投花爱上了这个和尚。
张侯却认得这名和尚。
当年,屠户梁牛,为救给调戏的林投花,得罪“鹰盟”的外围份子利端明。李诗歌是梁牛的好友,他借故杀了利端明,为免刑责,出家为僧,法号善哉。后来,“鹰盟”盟主仇十世把梁牛藉意除掉,娶了林投花。这名善哉和尚便曾来向淮阴张侯自动请缨,要去刺杀仇十世。
刺杀的结果却令张侯颇为意外:
仇十世没有死,善哉大师也没死,还当了“鹰盟”部属,据说这还是林投花的建议。
不久之后,雪青寒为了争夺林投花,与仇十世火并。仇十世被杀,“取暖帮”也元气大伤,张侯伺机发动他早先布下的影响,要“鹰盟”中的“两祭酒”欧阳线和司徒耪拥立林投花为“代盟主”,凭他私下与林投花建立的关系,他以为要挟制“鹰盟”,定必轻而易举。
不料,林投花地位一旦确立,为上便耀拔了张猛禽为统领,制两祭酒,另又提升“一”。“飞”、“冲”、“天”四部的力量,架空司徒与欧阳,使张侯反而完全无法纵控大局。
——这样的点子,如此的部署,处心积虑,高瞻远瞩,岂是佯一个弱质女流能想得出来的!
张侯很容易便想到那名和尚。
一一一林投花的背后定必还有高人。
(谁是那名高人呢?)
——林投花竟会爱上一个出身如此寒微的和尚?!
(那是怎么的一个和尚?)
二、为你死战
按照雪青寒的脾气,管他是什么一名和尚,都得先除掉再说!
可是他这次却很谨慎。
他曾为了替自己一名手下大将“伤人膏盲”吕伤伤出一口鸟气,一夜间连踩“孤寒盟”七大要寨,连伤七十三名大敌;为了“多老会”误伤他的爱马,他不惜与“七帮八会九联盟”翻脸,重创“多老会”老大“倒开法”虞招风。
不过,到了该沉住气。静下来的时候,他就一定会沉得住气,静得下来。
——在江湖上,有两种气是一定要受的:在得志的时候,要沉得住气;在失意的时候,要忍得住气。
雪青寒不是生下来就当帮主的。
一个人能从一名小卒在短短十年间变成个一帮之主。既无家势,也无靠山,就算是因为运气好,也不可能没有一些过人之能。
雪青寒其中最过人的一点,就是他善于让人以为他是火躁的。冲动的。一腔热血的。不顾一切的,也就是让人轻视,低估。瞧不起他。
——这样他才能轻易取胜。
何况他聪明,机智。
他善于打垮敌人,更善于多交朋友。
——打垮敌人只突显自己的强,但多交朋友可以使自己更强。
他剑法高明。
所以他觉得只有自己才匹配林投花。
——这就是当年他在“斩经堂”与当时的“鹰盟”盟主仇十世会聚,乍见林投花,趁大家不留意的时候,便忍不住说了一些轻狂的话,没料林投花却全告诉了仇十世,以致引发“取暖帮”和“座盟”的数度大战的原因,战役的结果是:仇十世虽死,但副帮主关梦散也牺牲掉了(这样也好,顺此除去这名在自己身边愈来愈壮大的人物)。
仇十世既然已经死了,林投花理所当然就是他的了。
可是却又不然。
他还有很多“对手”。
“斩经堂”的淮阴张侯。
“鹰盟”里的张猛禽。
“孤寒盟”盟主蔡戈汉。
这些人,雪青寒都没看在眼里。
可是他却恨透了那和尚。
“只要你一点头,我可以把‘取暖帮’的基业全给了你;”有一次,雪青寒这样问林投花,“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嫁给我。”
林投花笑了。
笑得像一首需要细读的诗。
“我的丈夫虽然不是直接死于你手,但不是你们的人,他就不会死,所以也可以说是给你害死的。”林投花说,“就算我肯,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同意让盟主嫁给一个共同的大仇人吗?”
“你的丈夫?仇十世?梁牛?还是张瓦子?”雪青寒语音满是讥俏之意,“你背弃张瓦子,利用李诗歌杀了利端明,然后又利用梁牛攀上了仇十世,再让仇十世杀了梁牛,而你正好名正言顺,成了盟主夫人,仇十世的死,也不知是不是你下的手。反正,你已曾经沧海,丈夫那么多,也不欠加我一个。”
林投花看看眼前这个人,就像看一头牛在吃草一般,不惊不怒:“我就千嫁万嫁,偏是不嫁你这一个。就算我嫁给和尚,也不嫁你。”
说罢嫣然一笑。
是了。她当面承认跟那和尚有路。雪青寒气极了:林投花是真的爱上那个臭秃驴了!他把和尚杀掉,看她还能怎样?但随后一想,越是不对劲。善哉大师真的只是名和尚而已?“鹰盟”盟主林投花会爱上一名和尚?善哉大师还只是市肆一名玉贩的时侯,一出手就杀了利端明,后来,他身人“鹰盟”刺杀仇十世,不但不死,反而成了林投花的心腹;之后,他脱离“鹰盟”,却在“流金寺”当成了主持。看来,这个和尚恐怕不是简单的和尚,这个人物也绝非简单的人物。
雪青寒很清楚别人也对林投花心存非非之念。可是他们并没有动手。他们不动手,一定有原因。他可不想贸贸然就对和尚下手,更不想不明不白的一头就捣进个马蜂窝。
虽然他恨死了这个和尚。
他知道他们恨他。
他也知道他有一天,会为她而战死。
当年,他在初见林投花那一刻,便知道,他愿为她而死,他会为她而死,他不惜为她而死。当日,纨绔子弟利端明调戏林投花,梁牛挺身维护,他明知利端明一定不会甘休,所以便借冲突而杀了他。为了逃避刑罪,他出家当了和尚。可以这样说,他当和尚是为了她。
他当了和尚,可是口里念的是佛,心晨念的却得她。什么都放得下,刀剑。富贵。亲情都放得下,就她越放越是放不下。渐渐觉得,她是渐行渐远,他是越陷越深。所以,待梁牛为仇十世送命之后,仇十世公然把林投花接人“鹰盟”里,他便向淮阻张侯自告奋勇,要借“斩经堂”中介的身份潜入“鹰盟”刺杀仇十世。仇十世的功力在他十倍以上,他杀不了。林投花护着他,他也死不了。刺杀不成,他反而在“鹰盟”里负责种花,直至“鹰盟…与“取暖帮”决战之际,他才亲眼目睹:林投花杀了仇十世,以一种悠然自得的姿态。到这时候,他才深深体悟到:这个柔不胜衣弱不禁风的女子,一直以来,都不需要他的保护;是她,在保护他。
所以他离开她,重回“流金寺”。
林投花带点诧异的问为什么。
“如果为你而战,甚至为你而死,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善哉说,“可是我觉得给你利用,为你玩弄在股掌之上,我只好离开你了。”
他回到“流金寺”,青灯。古佛之外,仍有一个红颜。这回睁心修持,潜心悟佛,不久之后,主持一月禅师猝然圆寂,他在佛法,修为,声望都在其他同门之上,是以继承衣钵,成了主持。这时候,他已万念俱灰,四大皆空:唯一不空的,就是心里这朵花。
不谢的花。
有时候他想:我把她当作菩萨,渡尽苍生,众相无相,不也是件好事吗?所以,想她成了他出家的大慈大悲,念她也成了他唯一还没出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
外面盛传“鹰盟盟主林投花迷上了流金寺主持善哉和尚”。他很决的也有所风闻。对这流言,他不知是惊。是喜、还是忧欢,他知道开始有很多人在鄙薄他。蔑视他。憎恨他,还有人想杀死他。他知道很多人都说他没资格当“流金寺”的主持,有辱佛门。他知道林投花也知道这一切。他也知道一切。他甚至知道这流言是假的。
他更知道这流言是林投花传出来的。
以前,他一直很希望有一日能为林投花战死,而今,他并没有动手,可是,显然的,为她战死的时候已经到了。
一一一据如是真的那就好了,不过,就算为假的而作死战,也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这些日子以来,善哉就成了一个脸上常带微笑的和尚。
其实那不是微笑。
而是苦笑。
可惜那不是真的。
(绝对不是真的)
(一一一只有爱上她的和尚,哪是爱上和尚的她!)(她真不知是怎么想的!)三、你死为战林投花是怎么个想法呢?
——为知道这个答案,有一天,善哉大师去“鹰盟”找林投花。
就算他不准备问些什么,这个时候,他也一定会去找林投花的。
原因是:“孤寒盟”盟主蔡戈汉终于再也沉不住气,率领他的手下“三十星霜”,掩袭“鹰盟”。
“一毛不拔”蔡戈汉来势汹汹,而且还得到“豹盟”盟主张傲爷的大力支持,许是这突袭来得太快,令人无从应对,在这生死关头,“斩经堂”的张候一时还来不及出兵救援,“取暖帮”的雪青寒也只“静观其变”,就连林投花的手上大将张猛禽,因驻守在外,一时也来不及回援。
林投花和“鹰盟”总部,给“孤寒盟”和“豹盟”两面夹攻,背腹受敌,更厉害的是“两大祭酒”的欧阳线和司徒弟来个窝里反,里应外合,让林投花四面受敌,情况急殆。
所以善哉大师赶过来的时候,是杀入重围,而不是杀出重围。
“孤寒盟”的人并未全力拦阻善哉大师。
——他们只奉命暂时不让有人活出“鹰盟”,而并未奉命活着的人不许自投“鹰盟”送死。
“鹰盟”高手,乍见善哉大师出现,一时也不知其是敌是友。
林投花却立即着人把他请了进去,他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美不可言。他看到她仍然活着,才放下心来,一放心,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原来他自流金寺赶了过来,一路上都担心她已死,担心得连心都担待不下去的时候,几以为她已真的死了。直到亲眼看见她还是那么悠闲雅致,不像在战争中的活在他面前,才知道她没死。她确仍活着。他心中一宽,泪便掉了下来。
林投花第一句话是笑。
她的笑很单纯,但是可抵得上千言万语。
第二句话是:“你果然来了。”
第三句话问他:“你哭什么?我还没死。”
善哉问:“你已经给敌人包围了,你不担心吗?…”林投花笑道:“我已经给包围了,担心有用吗?…”“好,”善哉下了一种比自缢更坚定的决心,“我护着你杀出重围,好吗?…”林投花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你能保护得了我吗?”
“不能也得要试试。”善哉说,“总不能干耗在此地等死。…”林投花美美的笑了起来,轻轻咳了几声,自从她当上盟主以来,她的轻咳似乎一直未痊愈过。“你知道最令一个女子动心的是什么吗?”她居然这样问善哉,此时此境。
善哉怔住,仿佛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有着萧韵与猿听的寂寞闲情。
“那就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生起了可以为他痴情而不惜死时候,”林投花自问自答,自得自怡,“或者,当一个男子为了一个女子而不惜死的时候。”
善哉苦笑,他觉得自己百里迢迢。杀气腾腾的赶来这里救她,看来只像一堆石头多于像一个人。“我当然不是前者。”他摸自己的鼻子说。
“你当然不是。:林投花说,“可是,你赶了过来,明知为了这一战会送命,但你还是赶来了。”
然后她幽幽的说,“可是,他们却不一样。只要我答应他们,淮阴张侯会来,雪青寒会马上赶到,就算是‘多老会’的虞永昼,也一样会身先士卒的赶过来的。但他们跟你不一样;只要我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就会为我做事;你却是不管我怎样如何,只要我是我,你就一定赶来效死。”
“他们是为赢一场战争而拼死,你不是,”林投花幽幽的说,她的语音和神情,都似是一柄浸在月色里的匕首,“你是为死而战,不在乎生死,只在乎我。”
“你跟他们不一样。”她肯定的说。
有她这句话,善哉和尚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四、你战为死
可是他现在要离开这里。
至少,他是要让林投花活着离开这里。
他拔出戒刀。
“我们走吧。”他说,“冲出去再说。”
“走?人说‘弃车保帅,壮士断臂’,是大胆大勇的行为,可是,弃车之后,帅未必能活,而壮士断了臂之后,可能就充不成好汉了。所以,一个大智大慧的人,非到要紧关头,是绝不走这一步的。要走上这一步,就已是一种失败。”林投花说,“今天,我走出这里,以后还能不能回来?拿得起。放得下是高人所为。但拿得起。放不下正是人之常情。就是因为放不下,所以才会有所进龋”善哉望着林投花,她柔弱得仍似崖边的一朵绝美的花,但她说的话,却似崖边的岩石。
“怎么?没想到我长得那么清灵,人却是如此现实吧?”林投花居然还对他眨了眨眼睛说,“你知道吗?人人都传我是爱上你这和尚的女子!”
善哉道:“那是你传出来的。”
“哦?”林投花转盼妆前小镜,用手拢起了秀发,露出一截细细的。白白的。粉粉的。柔柔的颈,“何以见得?”
善哉道:“如果不是你让流言传出来,传话的人早已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你果然很了解我,”林投花仍用手抖起头发,且用纤指握成一束,问,“当年,你在阿牛家里进进出出,不是每次都自背后看我的颈,看得痴了的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当不成一个好和尚的了。”
善哉喃喃地道“我确不是一个好和尚。”
林投花道:“那时候,张瓦子把我买了过来,在市肆上卖艺,见了我,就傻在那里。后来,利端明过来调戏我,梁牛先你一出手,第二天,你却杀了利端明,人人都以为你因为利端明砸玉石不付钱而大动肝火,也有人以为你为了利端明会找梁牛麻预先下手为强,但只有我知道,你杀人是为了我。”
善哉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杀人是为了你。”
“何止。你当和尚也是为了我。”林投花说,“你杀了人,不出家也不成了。梁牛娶了我,你就借故常常来托梁牛卖花,跟梁牛像兄弟也似的,其实是为了要接近我。后来,‘鹰盟’盟主仇十世见了我,便升了阿牛的职权,让他去跟‘取暖帮’高手拼死,而梁牛一死,仇十世就老实不客气,把我娶了过来,你就再也沉不住气了,冒充是‘斩经堂’的人,过来刺杀仇十世。人人都以为你为梁牛报仇,也有人以为你要除暴锄害,所以才行刺仇十世——其实我,心里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才做的。”
善哉和尚把戒刀握得更紧。
“仇十世待我也真不错,给我权,教我武功,信任我,可是他杀了阿牛,阿牛虽然粗鲁,不解温柔,但他对我也确是好。你行刺失败,是我向仇十世要求,保你一命,留你在‘鹰盟’。后来,我激起‘取暖帮’和‘鹰盟’反目冲突,我趁势手刃了这个丈夫一一一我的杀夫仇人”,林投花说这些杀人的事,语音仍是停一段一段的歌声般轻柔,“你是从那时候开始,才知道我不是你可以保护得了的女子,所以离开了鹰盟,回到了流金寺。…善哉和尚握刀的手微颤着。
“你回到了流金寺,很快的,便没有人敢再轻视你是戴罪穿袈的,你不觉奇怪吗?那是因为我的势力,你回到流金寺不久,主持一月禅师便暴毙了,你不觉得诧异吗?那晚我着张猛禽下的手,他死了,你便扶摇直上,当上了主持,你不觉得太顺利了吗?那都是我一手策划的。”
善哉大师涩声道:“你……”
“我也是迫不得已,你是个真正对我好的人,甚至不在乎我对你好不好,不要求回报。我不能把你这种人留在身边、当作心腹,但也不能平白虚耗掉。浪费了你这份心意。”
善哉大师猛吸了几口气,才能把话说下去:“你让我当上主持,才开始盛传我就是你所爱上的和尚,那么,对追求你的人,才有搪塞的理由……你……。”
“不错。我是个寡妇,而且,我还是个女人。我是有血有肉,而且有情有欲的。”林投花风清情间的说,“如果我嫁给任何一个,他们都会在得到我以后,也会顺理成章的去得到我的权势。如果我让他们得到了,还会一样的爱我吗?盟里一众兄弟,还会服我吗?还会听命于我吗?还瞧得起我吗?不管我嫁给他们任何一人,都会得罪其他的人,他们都会联合起来对付我;可是我嫁给的人,不见得会跟我联合起来对付别人。我唯一的办法是:不嫁,那么,他们都会继续追求我,盟里的兄弟们,也会更加服膺我。这是我不得已、不由己的应对之法。”
“但你不能没有借口。毫无对象,否则便应付不了他们要你表态,迫婚;”善哉从握刀的手到说话的语气都是颤抖的,“所以只好放出流言:说你爱上了一个和尚。”
“对。”林投花苍白的笑了起来,带点轻咳,“大家多些恨你,少些恨我。”
“你就不怕他们杀了我?”
“他们也知道:谁杀了你,我就恨他,所以谁也不希望成为我恨的人。”
“可是,今天,‘孤寒盟’的蔡戈汉人了过来,他们,不管是‘斩经堂’的淮阴张候,还是‘取暖帮’的雪青寒,甚或是你的属下猛将‘雄霸天下’张猛禽,都没有过来救你。”
“那你就错了。”林投花盈盈的笑道:“一个人,有一队弓箭手,虽然没有派得上用场,他也总会找个狩猎还是什么名目的,让他的箭手试一试,看箭有没有锈。弓有没有坏,箭有没有断。这一次告急,只要随时放出七色烽烟:例如蓝色就是告诉寻青寒,我嫁给他了;红色就是通知淮阴张侯,我是他的女人了;黑色就是暗示虞永昼,他是我的主人了。只要烽烟一起,他们立即会赶来相救。就连张猛禽,只要一见金色烽火,就会带部众全力救。可是,我什么烽烟都不放;我连烽烟都不放,一样能战尽诸侯。”
她顿了一顿,清清轻轻。吃吃唱唱的笑道:“‘孤寒盟’的蔡戈汉也是苦苦追求我的人。我让他立一个功,跟他事先约好,让他假来围剿我,我要试一试,是谁对我真情真意,并且要拔掉一些像司徒霸。欧阳线这种叛徒!”
她这一次向善哉大师凝盼,眼神里有一种从没流露过的感情,或者是感激之情:“你却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你却让我失望了。”善哉手中的刀,当然落地,“我为你冒死赶来,却始终只是你的玩物,你的傀儡,你高兴就玩的试验。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人来的,我处处不如你,你处处玩弄我。我可以为你一战,可以为战而死,但不可以把生命当作你的游戏,仅博你一笑。”
林投花这才感到讶然。窗外的阳光流过她苍寒的玉颊,显得有些微慌惶:“你是真正为我好的人,难道你作战不是只为了我吗?”
“不错,战死为红颜,又有何憾?”善哉长叹,“不过,我可以为你而拼死,再多的对手、再强的敌人围攻你,我也会维护你,至死方休;但我却不能忍受你为考验我的心意而一再戏弄我。一一谁也不能。”
他哀伤的看着她,带着不忍和心死:
“一一一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然后他转身而去,僧衣上犹有未干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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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于一九九年四月第五度(与娥真,应钟,志荣)赴台行后战僧与何平一、面目可憎的战僧他们千方百计抓住那高手了,结果那是个假冒的。
这人光着头,身着虎皮外褂,皮肤很黝黑;他双手给反缚着,一副求饶的模样。
“下三滥”何家的一众高手,共分长、方、圆、高、矮、屈六派,其中“长派”的好手,共十三人,几乎尽集于此。
他们三个月的布署,三十三天的埋伏,运用十三高手,结果只抓到个假冒的家伙,谁都心中有气。
所以他们审问这个人:
“你是谁?”
“我……我是战僧。”
“说实话!”
“……我是冒充的。”
“你为什么要冒充战僧?”
“我以为……冒充是他,便谁都不敢惹我了。”
“你怎么知道林晚笑姑娘在这儿的?谁派你来劫宝的?”
“这——这事恐怕江湖上是无有不知的了。大家都知道林姑娘亲送翡翠玉雕‘月中霜里门婵娟’到‘斩经堂’,这一路上,很多人都在打主意呢!”
这人光头上密布了汗珠,仿佛他那样说,罪就不止在了一人身上似的。
“下三滥”中“长派”的主事“伤人脾胃”何家顶回心一想:这也难怪!他们为了要布局擒杀战僧,便在各路放出风声,武林中公认的美丽女子林晚笑,捧着绝世宝物,一路赶赴“斩经堂”。
他们算准传说里那好色如命、贪财嗜杀的“战僧”,一定会向林晚笑动手。
所以,他们早已遍布埋伏。
只等战僧来。
结果,战僧迟迟未至,反而是沿路二百三十余里,已冒出了五起人,要来劫美夺宝,其中有三批人还打着“战僧”的旗号,但都给“伤人脾胃”和他胞弟与十二名手下及两位帮拳的高手解决了。
可是,战僧仍然未现踪影。
见“首领”何家顶默不作怕,副主事“碎人心肝”何家威,颇能明了其兄长之意。
于是他向那名“囚徒”拷问:
“你是不是战僧派来的!?”
“不是。”
“说,你跟战僧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
“你叫什么名字?”
“梁允擒。”
“‘九手如来’梁允擒!?”
“——正是在下。”
“难怪,是‘太平门’梁家高手,轻功果然要得,要不是早就布伏好,还真擒不下你。”
“现在我已成阶下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万望各位老哥高抬贵手,我梁某人决不忘大恩大德。”
“唉呀,你怎么忘了。”
“忘——忘了?”
“你们‘太平门’梁家,和我们‘下三滥’何家,是不世之仇。你没有听过吗?‘遇梁斩梁,见何杀何’,而今,是你姓梁的落在我姓何的手里,嘿嘿嘿……”“天哪,我可不知道会惹着你们!何大侠,诸位何大侠,求求你们,饶了我,今生今世,我只报恩报答,决不与何家好汉为敌……”“你既是梁家的人,料必是跟我们何家大叛徒‘战僧’有勾结,且快从实招来,否则我要你肝脑涂地!”
“我连战僧原来跟你们是一家子的人也不知道,又怎么会跟他有瓜葛呀!我只知‘下三滥’一门不住派人对付战僧,我还以为你们跟他八辈子都扯不在一起呢!”
“你不说是吗”何家威一挥手,他的两个师弟立即动刑,一刀割下了梁允擒的左耳。
梁允擒惨嚎起来:“……我真的不认识他……我真的不知战僧是谁……我真的——”何家威一点头。
梁允擒右耳又告鲜血淋淋落了下来。
林晚笑看得不忍,忙阻止道:“何必要这样折磨他,我看他真的没见过战僧。”
何家顶这时却开口了:“林家小妹,你心地良善,但江湖上有的是狡诈奸恶之徒,不这样是无法惩凶的。”
他伸手搭向林晚笑肩膊,反问:“你不是要手刃战僧复仇吗?这样容易心生不忍,怎能对付穷凶极恶的战僧呢?”
林晚笑侧身让开了他的手势,还是很不忍心,她觉得要对付的是战僧。
不是眼前这就擒的人。
何家顶只好“陪”她先到镖行后院去,说是有事要跟她商议——商量的当然还是如何布局擒杀战僧的事。
未久,林晚笑回到武厅,何家威等脸上都有得色,递上一张画了押的血书给她过目:那名意图行劫和污辱她的凶徒梁允擒,已承认一切都是战僧唆使他干的,死伤都是战僧害的,与他人无尤。
林晚笑游目四顾,不见那人,问:“他呢?”
“他?”何家威这才省起,忙道:“哦,押下去了。”
林晚笑只见地上还留着好几滩血渍,触目惊心,除了两双耳朵之外,还有一只鼻子,不由觉得一阵恶心。
“屈打成招,”林晚笑微蹙着秀眉,说:“这样不好。”
“在江湖斗争里,没啥好与不好的,”何家顶满不在乎的说:“只有收不收效。”
“反正战僧此人面目可憎,”何家威咔咔咔的笑了几声:“我们就让冒充他的人也面目可憎一些,正是名正言顺、报应不爽!”
忽尔,外头响起了急哨之声。
何家威微微变色:“有人闯入。”
何家顶却大有奋亢之色:“太好了。”
“没有人闯过来,我们这‘潜翔大阵’岂不是白布置了!”
何家顶兴致勃勃的道:“在外头把关的是谁?”
“两位‘高派’好手:‘阴阳神’何马,‘黑白鬼’何狮。”何家威对手上子弟了如指掌。
“那就更有意思了。你几时见阴阳神、黑白鬼也有失手的时候!”何家顶眯眼笑着,那神情就像贪财的人看到黄金、好色的人见着美女一样,“就凭那几只三脚猫,还梦想来救人,哧!”说着,又在不知不觉中把手搭到林晚笑的肩上。
林晚笑忽然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她本来是来协助“下三滥”何家这一组高手,擒杀战僧的,但在跟这些人三十三天来相处之后,她现在只想最好战僧闯进来,把这些人打个七零八落、落花流水算了。
要不是她应付得体,机警俐落,恐怕早已遭何家这一干浮夸狡诈之徒,污辱不知多少次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怕的不是战僧的劫辱,而是这一干狼虎之徒。
奇怪的是,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两个人给丢了进来。
而且都爬不起来。
他们就是何狮、何马。
“阴阳神、黑白鬼这回不只是失手,连脚都失去了。”
外面的人豪笑说。
——阴阳神、黑白鬼的双手只给制住了穴道,但腿骨已给打断。
进来的人,不算非常高大,但十分精悍。他的眉毛很浓,胡子很很黑,乍看眉须浓丽。假如他不剃光了头发,一定会比须眉更黑,他的眼眸就比须眉更黑,像一颗发亮的黑宝石。
何家高手纷纷大惊而起。
“是你!”
“我是战僧。”他身上穿着烈烈如火的虎皮外褂,说话也发出燃烧着的语音,“我不是‘太平门’梁家的人,那姓梁的冒充我固然可鄙,但把人如此折磨,屈打成招,更是可耻。”
林晚笑惊愕之余也觉得有点亲切,心忖不知何故。
——大概是听到他也用“屈打成招”四家,心里就生起一种亲切感来了吧?
这就是战僧吗?
一看这个人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人。
一个恶人。
战僧忽然问:“你就是林晚笑?”
林晚笑点头。
她觉得眼前的男子像一头月下的老虎,凶、猛烈,但孤独的感觉却比一切更深刻。
“我们无怨无愁,为何你要跟他们一道来陷害我?”
“我是洛阳‘不愁门’林家的人。我哥哥为人所害,家破人亡,满门遭祸,我要复仇,就得要聚合助力。”
“所以你要求于‘下三滥’何家?”
“‘德诗厅’主持何富猛答应过:他愿意助我。”
“条件就是你要帮他们拿下我?”
林晚笑点头,不再说话。
对聪明人,是不必说太多的话的。
战僧双目虎虎:“何富猛说的,你就信了!?”
她点头时候的风姿,足以令人心醉、心碎。她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弹指听声、红颜的寂寞。
战僧仍虎虎的问:“所以你就为了要光复‘不愁门’,只好先牺牲我了。”
这次林晚笑摇头。
战僧在看她的时候,眼色明显的柔和下来,看见她摇首的时候,眼里甚至还显现了一点凄然的神色。
“因为你是坏人,”林晚笑很坦诚的说,说来全无恶意,“人人都知道你是恶人。”
战僧长叹。
他的叹息像一声长笑。
“你错了,我只是恶人,”他说,“但不是坏人。”
他从不向人解释什么。
这是第一次。
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解释这个他向来不解释的事——他也不懂为什么。
林晚笑听了,莞尔一笑。
奇怪的是,对这样一个陌生而且初见的男子,他说的,而她就信了。
眼前这个挺凶的人,她却只感觉到他的率直、豪迈,还有孤独。
孤独得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灯。
山上的一抹凉。
“受死吧!”
兀地一声大喝。
包围早已展开。
何家“长派”十三名好手早已拔出兵器,重重包围战僧。
战僧却旁若无人,只顾与林晚笑说话。
这更使何家顶、何家威怒(妒)火中烧。
血也在烧。
——谁杀了这个何家大叛徒,可以连晋三级,赏银一万,直接在“何家三老”身边任事。
何家“长派”好手,一向穷凶极恶。
他们完成包围,准备出手。
但仍还没有出手。
因为他们发现眼前的敌人有一个特点:
目中无人。
——战僧眼里,只有一个林晚笑,仿佛根本没有他们这些人!
没有人敢轻视“长派十三鹰”。
轻视过他们的人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没有人敢轻视他们。
没有人敢。
没有人。
没有。
没。
于是他们发动了攻袭。
——除了两个腿骨折断的人之外。
所以除了这两人是腿骨折断之外,其他十四人,全都是臂骨折裂,包括了老大何家顶和老二何家威。
随手折断他们腕骨的战僧,一面还在跟林晚笑谈话:“我不是来夺宝的,这种宝物我还不希罕。”
“那你来做什么?”战僧也镇定的问。
“我来看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那你现在看到了:我是来害你的。”
“所以我要罚你。”
“罚什么?”
“这个。”
就在这时候,战僧目含温柔,手挥袖送,十一名在江湖上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高手,全都骨折了、折了骨,他一面还咐嘱(像对自己的仆从说话一样)道:“马上放了梁允擒,否则我宰了你们。”
然后他忽尔猱身而上,贴在林晚笑的面靥亲了一亲,之后满目温柔的洒然而退,抚了抚剑拔弩张的、不肯屈就的胡须,唉了一声道:“你实在美的毫无来由。”
然后就走。
由于走得太快,无袖的虎皮外袍仿佛还眩然的震荡在众人的眼前。
何家威含恨叱道:“这狗崽子!淫贼!”
何家顶则低声呻吟道:“要对付他,恐怕只有请动何小七了。”
何家威闻言一震,失声道:“‘孩子王’何平!?”
何家顶缓缓点头,眼里有一种复杂的神色:仿佛已然手刃仇家,但这仇人偏又是自己的胞弟。
林晚笑却没有注意到这几句话。
她只感觉刚才给那汉子吻过的脸颊,仍留下他胡须刺痛的微炙。
还有那对深情坦荡的大眼,使他感觉到这勇悍的汉子,连同他脸上那一道刀疤,都是遗世独立的。
二、打抱不平的何平
“怎么叫这么一个天底下最轻浮的男子来最重要的任务!?”
这是在十年前,“下三滥”里掌管中枢的“何家三老”老大,“德诗厅”厅主何富猛,在乍听此重任由何平负责的时候,觉得简直“不可置信”的反应。‘那时老门主“何必有我”本来意属“战僧”何签来主理此事,可是大家都不选战僧;就连何富猛自己,对“战僧”这年轻人的“所作所为”,也“很不谅解”。
他的师妹,“焚琴楼”楼主何太太,和师弟,“煮鹤亭”亭主何胜神都向他力荐这俊貌粉面、玉雕粉妆砌出来的人儿:何平。
他只好试着任用何平。
他以为这次“任用”了此人,这年轻人便会“消失于江湖”。
因为这“任务”根本不是任何人可以承担得来的。
甚至是任何人都承担不来的。
能承担得来的,在“德诗厅”何富猛心目中,除了“何氏三老”和主掌何家“下三滥”大权的“何必有我”之外,年轻一辈的高手中,只有“阿耳伯”和“战僧”二人能够承担得了。
——只惜“阿耳伯”身负巨责,那是枚“不能牺牲”的棋子。
——“战僧”又太过桀骜不驯,那是枚“不听军令”的棋子。
——只有试试这何平了。
这一“试”,通常只有“死”。
因为这任务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只死无生”。
这“任务”是潜入“斩经堂”,在“四书五经”九大高手的严密布防下,刺杀受“斩经堂”保护的“太平门”一流好手“天杀”梁上君,不定期要自“斩经堂”总堂主淮阴张李陈的卧榻枕头底下,起出“下三滥”何家的家传宝物“送别刀”,这才算“达成任务”。
——别说名动天下、威震武林、谈笑杀人不摇头的淮阴王张李陈了,就是“四书五经”联手的“九大鬼”,乃至于梁上君,又有哪一人是好惹的?又有谁是能惹的!
可是,何平都惹了。
这么一个看来和和气气、爱好和平的小伙子,他果真斩杀了梁上君夺得了送别刀顺便顺手把道上“七零峰”的“八落山庄”夷为平地,在那儿有十五名杀手正待命出发夜袭“下三滥”何家庄,也一并给他一个人(不,一个孩子!)先行了帐!
达成任务的何平,仍是脸不红、气不喘、和和平平的。
“下三滥”正值用人这际,“德诗厅”何富猛在惊疑之余,当机立断,即把“送别刀”当作奖赏,赠给了这可怕的“孩子”!
从此何平一帆风顺、扶摇直上!
不久前,何富猛自行去“不足阁”看望何平,正好遇上“太平门”有五名杀手要刺杀他,“德诗厅”何富猛亲眼看见这年轻人,一面跟眼前之女子苦思对奕,一面手挥足抬便解决了五名刺客。
何富猛是一个细心的人。
他是“下三滥”老门主何必有我手上第一猛将,同时也是“何家三老”之一。
他不是事事都管。
但只要他管上的事,无有错失。
他平时腰气刚猛,少不中意,拍案而起,杀人如同草芥。
但在处理大事之时,他又极为审慎,巨细靡遗。
他一向妒才。
“人才”的存在向来对他是一种威胁。
——他自己的“出身”便是从低层起,一层一层的“打”上去,再一阵一阵的“打”下来的,如此,足足耗费了他四十八年的光景,才能在“下三滥”门里爬上举足轻重的位置。
人生有几个四十八年?
他也极能“用才”。
他既妒才,又有容才;能不能用才的原则只有一个:就看那“人才”为不为他所“用”。
——不能用、不可用之材,他就宁可玉碎、不作瓦全。
他发现何平绝对是个“人材”。
他对当年何平能在“斩经堂”出入自如,并能抢回“送别刀”,手刃梁上君、格杀“八落山庄”十五虽感诧异,但对现今何平能一面对奕一面杀退“太平门”五杀手,而且当时所下之五着棋子,无一不思路周密,还布机先,这才令他惊震不已。
何况,何平能把“斩经堂”闹个天翻地覆,便依然能跟“斩经堂”总堂主张李陈不打不相识、识交莫逆,如此看来,何平绝不止有勇,而且有谋,决不可小觑!
多年来,在“下三滥”一门里,也出过这样子的高手,那当然就是“战僧”何签。
——可惜这家伙实在敬酒不吃!
这么些年了,人才辈出,崛起折落,就这玉树临风粉妆宝砌一般的人儿,何平,才不遑多让,不让战僧一人独占光华。
那次“黄河小轩”一见之后,何富猛立即要人收集“那女子”的资料。
因为他发现何平所下五子,每一子都留了手,只守不攻,纵攻也不含赶尽杀绝之力。
显然何平留了情。
这样一个外表平各、但内里杀着凌厉的何平,为何手下容情?
想必是他待对奕者有情。
“德诗厅”何富猛一看那女子,心里恍然。
当然了。
酒醉因为心碎。
情真才会情深。
——这样一个女子,坐在那里,像一尊矜持的瓷,但却美得连星星都失去了距离的闪灼着:有谁不爱?
何平定力再高,也是个男子。
何富猛年轻时也风流快活过,甚至可以说,他是到老弥坚,风流不减当年。他是男人,他是爱女人的,他知道何平也是。他就知道,只要是个爱女人的男人,就谁都逃不过这女子红唇、秀眉、美眸、玉面和浅笑、梨涡联合布下的天罗地网!
所以,他马上把握住一个要害:
要安全收服这男子——
首先得要收服这女子。
资料送来了:
这女子是——
林晚笑。
——一个正设法、费心为她落魄失意的兄长恢复“不愁门”的女子。
这就好办了。
只有有求于人,就有弱点。
有弱点便可以控制,控制了对方的弱点,那么,对方的强处也等于是自己的了。
何况,林晚笑只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
一直到很久以后,“德诗厅”何富猛才知道自己这一点有多大的谬误。
错得有多厉害。
林晚笑很温顺。
很乖。
她甚至令人耽心,因为像她那么一个美丽女子,竟然不懂得说“不”;而像她那么一位美丽女子,不懂得说“不”,绝对是件令人担心的事。
林晚笑仿佛还不懂得为自己耽心。
她只常为别人耽心。
耽心人着凉。耽心人伤心。耽心人不成功便成仁。耽心人太耽心。但她的耽心一点也不婆妈、唠叨,甚至也没有悲脸愁容,她一句话都胜过别人千言万语,有时候还胜过千军万马。
当“下三滥”的子弟给派去与“太平门”高手决死战之前,心里忐忑,常来找她,她只说:“我知道你一定能取胜,而且还能得胜回来。不过,就算不得胜,也一样要回来。活着回来就是胜利。”
当大家聚在一起,商议大事,要她也提供策略,她只说:“你们都比我聪明,都比我勇敢。外面的事我不懂,我只懂的:你们的主意都是最好的。”
当大伙儿一起醉闹,其中有些子弟兴致勃勃的要她一道参加江湖中人的盛宴,她只说:“我知道你们的朋友都是最优秀的,个个都比我能干,我只是个小女子,我在这儿,只怕妨碍你们吃酒笑乐;但只要看着你们吃酒笑乐,我便是最开心的女子了。”
大家听了,都很感动,都引这女子为知音。
谁都是这样想:假使谁能娶着林晚笑为妻,那实在是莫大的幸运、莫大的幸福——甚至要比当“下三滥”的头领更有意思多了!
当人人都是这样想的时候,于是有不少私下的格斗,都是为了争取林晚笑的芳心,而私下进行的。
不少人受伤。
也有人死。
亦有人从此反目成仇。
然而林晚笑仍然巧笑倩兮也寂兮寥兮的当她的美人,美得极有说服力,美得有点失常的美着。
她在的地方,仿佛不是荷花特别香的地方,就是桃花非常多的地方。
而她不管寂寂的冬雪、还是漠漠的夏夜里,她仍是依然无恙的唇红眉黛的寂寞着。
她的笑意仍十分星星,这女子就算不躺下来也一样身材修长着。
——娶到她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当人人都是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力量已经形成。
“德诗厅”何富猛原来只想把她留下,并不是真的打算助她复兴“不愁门”。可是,要帮她的人愈来愈多,要助她重振“不愁门”的声浪愈来愈高,而她依然美得不惊匕鬯,美得不动声色,仿佛悠闲得很快乐,又好象悠闲就是快乐;有时她又忙碌得很快活,就似忙碌就是快活。
就连“煮鹤亭”亭主何胜神、“焚琴楼”楼主何太太也对林晚笑不恶意,而且还常存好感。“德诗厅”厅主何富猛是最了解他这两位师弟、师妹,他们俩连“战僧”何签都容不下,但对何平和林晚笑,却绝对是例外。
——真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女:好一对璧人!
然后何富猛也发现了:林晚笑虽然温顺,但并不易欺;她很乖,但并不笨。
当“下三滥”子弟联名合署第十三次“请准光复不愁门”动议上呈之时,何富猛已知林晚笑这小小女子的实力,已不可轻忽,更不能低估了。
他现在已不能把这女子逐走。
(他当然也想把这女子收为“己用”,但这样一来,几乎是等于跟所有“下三滥”同门为敌。)(这种事他想做,但不能做,也不敢做。)(——当然,明着不能做,可暗着做。)而今唯一善策,就是化解。
把林晚笑变成是“下三滥”的人,忘了“不愁门”,那么,“下三滥”便可增一高手、少一劲敌了。
要把林晚笑完全变成是“下三滥”的人,首先,要林晚笑先为“下三滥”的人。
林晚笑毕竟是个女子。
再美、再好、再不得了的女子,还是得要嫁人的。
——只要她嫁一“下三滥”的弟子,她便是“下三滥”的人了。
可是,要把这样一个漂亮得不是漂亮可以形容的女子,嫁给谁呢?用什么方式、选什么人,才可以免去这一场随时会因争风呷醋而演变成同门大相斗的危机呢?
为此,何富猛有点费煞思量。
终于他想到了,其实他也怎么想结果都是一样,因为在“下三滥”中,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何平。
“爱好和平”,但一向喜欢“打抱不平”的,何平。
三、四十一抑五十七伏
这句话的力量就像野火一般燃烧起来。
“你要不要娶她?”何富猛把何平传召到“德诗厅”来,问了他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想,我们可以替你拿主意,把她许配给你,不过,你在娶她之前,先得要完成一件事。”
“杀了战僧。”
杀了战僧。
杀了战僧!
——杀了战僧?!
这句话轰的一声,打进何平的脑海里,在一刹那间,他心里像害了几场病,几场变幻,几场虚惊,还有几场破碎空虚,万劫轮回。
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为了林晚笑,杀了战僧。
——为了她,杀了他。
——为了爱人,所以杀了……
他能够这样做吗?
——这究竟是门主的命令?还是厅主的意思?
眼前,这主掌“下三滥”何氏一族、一人这下万人之上的瘦矮老人何富猛,正以一种奇特的神情,望定他,等着他的答案。
他应该怎么回答?
于是他想起了战僧:战僧那一张充满斗志的脸,那种可以衍生无穷力量的神情。
他忽然想起战僧曾对他说过的话:
“黑道走得多,黑口黑面,在所难免。”
他无由的想起这句话,在这时际居然也有点好笑,他觉得:如果由战僧来回答这个问题,战僧一定会下决定得比他快、比他大胆、比他痛快。
看到战僧的模样,他们怀疑就算在乌鲁木齐骂他一声,他都会听得到。
那汉子竖起双眉冲着“太平门”八王中的“树王”梁削寒,道:“你要我杀了‘孩子王’何平!?”
梁消寒虽跟他隔了老远,却仍给这人看得心中一寒,不过此际他身后是七七四十株不同的树,而他布在石阶两旁的还有十一名助手、七名帮手,还有十三名高手,而战僧却还在八十四级石阶之下,他可以不怕。
一个人要是不怕,也得先要“不怕得起”。
现在他就不怕“得起”——因为人多势众。
“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是‘下三滥’中年轻一代最强的一人,杀了他,我们便可以大挫‘下三滥’何家威风。”
“为什么要我杀他?!”
“因为只有你才杀得了他。”
“为什么我要杀他?!”
“因为杀了他,有你的好处。”
“什么好处?!”
“何平自‘下三滥’崛起以来,抢了你的锋头,压了你不少威望,你杀了他,你便可以重振雄风。”
“别忘了,我也是姓何的。”
“就是因为你是姓何的,而且是给‘下三滥’何家元老扫地出门、天涯追杀的叛徒。”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因为你来了。”
“我来了不一定就答应你。”
“嘿。”梁削寒只冷笑,没说下去。他的冷笑比说话说了更多的话。他没说出来但笑出来的意思是:你已经来了,要是不答应,还能活着出去吗?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要留回一些情面罢了。
“那你来是为了什么?”他反问。
不是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下三滥”,你又何必要来!
战僧与梁削寒相距八十四级石阶,梁削寒高高在上,战僧屈于下风,但仍然有一股气吞天下的声势。
“我为什么要来?”战僧不知不没有笑,但他的眉一扬,他脸上的刀疤就“笑”了起来:“你们不是抓了一个女子吗?”
梁削寒笑了起来:“消息果然灵通。那是那个‘孩子王’最心爱的女子,把她抓了来,稳保何平不敢造次。”
然后他用一种“你我都是男人”了然会心的说:“你想要她吧?她是个很出色的女人。”
战僧道:“我要她。”
“好!”梁削寒道:“杀了‘孩子王’何平,林晚笑就是你的了。”
战僧摇首:“不一定要杀何平,我也要定她了。”
梁削寒脸色一寒:“什么意思!”
战僧看了看八十四级石阶,然后开始起步,并继续说他的话:“只要杀了你,也一样可以要她——”他说了十二个字,已杀上第三十八级。十六名高手已在他蚯蚓一样的剑光下蜷倒于地。
他一路杀了上来,哪怕还有一百八十级。
谁拦阻他冲势的,都给他砍倒,如砍倒一棵棵小树一般。
——战僧居然不杀何平,反而冲着自己杀了上来,这可使梁削寒慌了手脚!
(早知如此,就不惹这煞星了!)
三十八级之后战僧的冲势慢了许多。
因为阻止他冲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而敌人之中,武功也越来越高。
但战僧还是冲了上来。
敌人愈多,他打得愈是痛快。
高手愈强,他杀得更是淋漓。
他已冲上第五十二级。
梁削寒抽弓。
弓大如牛。
拔树。
——以树为箭。
弯弓搭树——
运劲。
瞄准。
射!
梁削寒瘦得像连皮都包不住磷磷瘦骨。
但他全身的肉都像是钢做的骨。
那一棵偌大的树,一射而下,直奔战僧,你绝对可以想像那有多巨多大多强多劲的力!
着!
战僧大喝一声。
他一手抱住了树。
树徒然而止,差半尺就要击陷他的胸膛。
然后连人带树倒“射”了回来。
那是因为战僧抱着树倒冲了上来。
其势若箭!
树就成了他的武器,横扫千军,拦阻的人如遭狂风落叶!
梁削寒的脸色像患了伤寒。
他是“树王”。
从来就只有他以树为武器——但而今这“武器”竟落入别人手里,运用起来似还比他更具声威。
他也长啸一声。
那是特别的啸声。
特别也是一种怪。
怪啸甫起,树动根遥
战僧已冲上了第六十三级石阶!
陡然,石阶裂开数个大洞,树根突露,像是会动的八爪鱼须一般,卷缠战僧脚踝。
战僧居然理也不理。
他身法虽然快,而且怪,但仍遭好几条比大腿还粗的树根缠住脚踝、小腿。
可是他顿也不顿。
身势仍然往上冲,完全没有顾碍。
树根崩紧,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
战僧身形依然上冲。
冲势莫可挽回。
然后梁削寒发现了一件事:
那几棵树,并没有用它们的根扯住战僧的双腿,反而给战僧把它们扯下了陷洞里去,然后,战僧双足像拖了几个孩子一般的——这些树,砰蓬砰蓬的在石阶上给战僧扯了上来!
战僧手里还抱了一棵树,但身法全不因此而略有减缓。
他甚至已回复前三十八级进的劲急。
梁削寒又斯吼了一声。
五棵树,都“动”了起来,而且,还“走”向战僧。
战僧这时已冲上第八十一级。
他看也不看,手上的树,直飞了出去,同时间,一运劲,已崩断了缠在双脚上的所有树根,连脚下石阶,一起震裂,从后掩杀上来的敌人,会立足不祝他手上的树,撞上那些“会动的树”,全纠缠在一起,桠呻枝吟之际,战僧已上了八十四阶,然后他忽以四十一仰五十七伏间,便已穿过了林子,并且斫倒了九棵树,迅速而诡异的接近梁削寒。
梁削寒一掌拍在一棵树干上。
那一棵树至少有两三万张叶子,全像利刃一般,在旋风中飞罩向战僧。
这种密集的暗器,谁也招架不了、挡不祝不过梁削寒发现这全没用。
因为战僧已在仰卧之间一步便到了他眼前。
他按着蚯蚓一般的剑柄,离他仅一步遥。
飞叶已完全击空。
然后他听见战僧缓缓的、缓缓缓缓的、缓缓的问:“树王,你还有几棵树没用?”
梁削寒也长吸了一口气,道:“二十七棵。”
战僧道:“要不要一块都用上?”
梁削寒道:“不必了。何必自取其辱,况且你不一定非杀我不可吧?”
战僧道:“我只要你交出林晚笑。”
梁削寒道:“好,她一根寒毛也少不了。”
(此处原文可能缺漏)
梁消寒道:“我们还是朋友吧?”
“你还没动剩下的廿七棵树,我对你手下的人也只伤不杀,”战僧说,“至少,我们不是敌人。”
“既然不是敌人,我有一事请教、一事相劝。”
“请说。”
“你那四十一仰五十七伏的身法,是不是‘下三滥’中绝门轻功:‘蚯蚓大法’。”
“小道小技,只算‘小法’。”
“我收拾不了你,可是,你不杀何平,便等于仍是‘下三滥’何家的人,‘太平门’是不会放过你的。为何家而担上这黑锅,值得吗?”
“那是我的事。”
“我们的值年掌门人梁八公,你听说过吧?”
“‘奇王’?”
“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平生只放过人,不大喜欢给人放过。”
让他救出的林晚笑,仍然美得令人有点发寒,火光映在她面上,带着一些微而的雪意,就像一种过份温柔的掠夺,一阵十分轻柔的心疼。
她在的地方,有点香。
——却似像她人已不在,留下余香。
她双睫长长,像在垂帘里对剪绵绵幽梦。
“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幽幽的问。
“我没有救你,”战僧凝视着她,用虎一般有力的温柔,说:“你其实根本是故意给他们抓着的,是不是?”
“……”
长睫轻颤了一下。
“你是为了要助令兄光复‘不愁门’,所以才故意让他们逮着的,是不是?”
“……是。”
“你以为不入虎穴就不得虎子,所以身入虎口,试图说服‘太平门’的人,为你恢复‘不愁门’的大业?”战僧气得铁衣如水波般荡漾着,“你错了,你是个良家女子,为了男人的事业,不惜把自己的清白置之不理,我佩服你有这等勇气,但也鄙夷你这种行止!”
他的声音像燃烧的火,怒而温暖,“你置身于污泥中,以为凭坚决的意志便可以不染吗?也不好好想一想相与的是什么人,万一你失贞失节而一无所得,岂不愚矣无比、自甘堕落?如果你误了何平来救你,万一他不幸为人所害,你良心可安乐?拿自己清白之躯这样作贱,我瞧不起!”
战僧越说越猛憎,大力插了自己胸膛三下,“中兴门户,是男人的事,你妇道人家,插什么手!”
林晚笑并不激动,只冷屑的说:“……我就是个女子,我就是个弱女子!可是身负国仇家恨,我能不报吗?你要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战僧仔细看去,才知道这女子原来已流泪了,但语音却比冰雪还冷静。他看到这女子伤心落泪的样子,仍然美丽得如一拳把他击倒。
他觉得她那么样的美法,坐在那儿也是他的一句惊语。
“你别哭,”他用一种全力以赴的冷峻,说并且强调:“那是你家的事,你哭了我也不会帮你。”
林晚笑果然就不哭了。
她以雪意的眼神看着火,仿佛能在火光中读出火的句子。
战僧忽然烦躁的拍开腰间系着的酒壶,咕噜噜的喝数大口,然后一伸手就长着递给林晚笑:“你喝不喝?”
林晚笑微笑摇首,轻得像摇落睫毛上闪耀的泪光。
“我是一个天生体质连一点酒也不能喝的人,”她说:“我咳嗽。”
战僧也不勉强,自顾自的饮了数口酒,忽然问:“不愁门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怎样才能复兴?真是!”
他说话的语调极其凶恶。
神情却极温柔。
林晚笑笑了。
她偷偷的、悄悄的、抿嘴笑了。
她不答,反而问他: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给他们抓来的?”
“嘿!”
战僧猎猎有气的说:“像你这种女子,不要是有几分情愿,就凭太平门那向个小蝌蚪还抓得了你?!”
其实林晚笑已不能断定、更没有把握,她给“太平门”的人带走之后会有什么“下潮。
——这样回想起来,反而惊怕起来。
可是她不能不这样做。
其实战僧也不明白,林晚笑自小因“不愁门”给叛徒所害,弄得个家破人亡之后,寄人篱下,虽然伶俐过人,但也受了不少苦、忍了不可胜数的奚落,乃至她曾遭武林中有名的大侠龙喜场的奸污侮辱,虽然,不谙武艺的她凭了过人的胆色和机智,设计杀了仇敌和龙喜扬,但心也伤透了,伤透的心自然便不再顾惜自己的身子。
是以报仇之心愈炽。
恢复“不愁门”之念愈烈。
这样,她便什么都豁出去了。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自己也知道在“下三滥”何家掌管大权的人,似乎并不热衷于替她和兄长林达笑光大“不愁门”,她只有靠自己了。
——可是,至少,“下三滥”一门里至少有两个对自己诚心诚意的。
“天之骄子”的何平。
还有“亡命之陡”的战僧。
两个都是有本领的人。
“你又没有出家,”林晚笑却转了个话题,饶有兴致的问:“为何人称你为战僧?”
“我幼年时曾在少林学过艺,出过家,这之后,也一向不喜欢蓄发,”他有点忸怩的用大手在短如干的发茨爬搔了一下(此句原文有误),惺惺然的笑说:“我好战,有我在的地方就有战争,所以大家都叫我做‘战僧’。”
“何平呢?”
“他不同。”战僧哈哈的笑了起来,笑声甚豪,语音却十分孩子气,“他是真的性情平和。”
林晚笑很喜欢男人这样子。
推重跟自己不一样的男子,这样子才像男子:胸襟恢宏,绝不妒才,自信而爽朗。
“刚才你使的是什么身法?”
“什么什么身法?”
“你刚才不是以四十一仰五十七伏的身法,破了梁削寒的‘树阵’吗?我就给藏在其中一棵树的树心里。”
“管它什么身法,只要管用便得!只要可以破阵杀敌,其实就叫四十一仰五十七伏又何防!”
“所以……”林晚笑笑的时候,像春阳在雪上,那一种难以形容无法掩映的美,令战僧心中有一声呻呤。这时,林晚笑正说到:“你虽然不是和尚,但也叫做战僧……”他们好像在谈出家的事,但男的女的,都仍身在十丈红尘里。
四、“阿耳伯”史诺
她遇上他,就像小溪汇入了激流。
他为她打了不少仗、做了不少事、杀了不少仇人。
“我才不是为你做的,”战僧总是这样声明,“那只是一些该打的仗、该做的事和该杀的人。”
直至那一天,在长久的杀声中,他有一种罕见的疲惫。
有时候,为了这种倦意,他很想从此天涯去,再不江湖行。
不过,现在他放不下,也放心不下。
他放不下她。
他对她放心不下。
他的仇人愈渐多了,有的是为她而结的,其中包括了“小碧湖”游家的子弟、“兰亭”池家的好手、“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杀手、“太平门”梁家的高手;也有的是为何平而结的。
她曾劝他撒手。
“我不为你,我是为何平。”战僧解释道,“如果我放手,只有他一人帮你,那么,他不是结仇更多了?他是我师弟,减少他的仇敌是我理所当然义所当为的事。”
直到这一晚,他因三度浴血苦战,而觉甚累。
睡在林晚笑邻房的他,一向甚为警觉。
陡然,在深而长的幽黯中,他霍然坐起。
血腥味。
他嗅到血的味道。
血味来自房里。
身边。
他身旁倒下十三人。
倒在血泊中。
他这才憬悟:自己实在太累了,以致有敌人潜了进来,他在梦中依着本能杀了这些人,然后继续他的睡眠,到现在才醒过来。
——“下三滥”何家一门的武功,就连睡着的时候,也一样动作自如。
现在之所以蓦然醒来,是他生起另一警觉:有人潜入隔壁房。
对敌人进入自己房间而可以不醒杀敌,但一旦有人潜入邻房便乍然而醒,对这点战僧自己也不明其理。
他抄刀就踢开林晚笑的房门。
林晚笑呀的一声,自被窝里陡坐了起来,月光映着她的雪面,受惊的眼神受惊的肩,依然清依然艳。
一人正行至她的床前,忽有警觉,立即回首,无耳缺鼻,貌甚骇人。
那人回身只见一张刀疤的脸,拦在房门前,在月芒之下,神魔一样。
他一咬牙,已打出一粒晶绿色的珠子。
珠子打着敌人的面。
那人一招得手,也不求攻,更不敢求功,立即飞身上梁,已穿出屋脊。
但一人长身拦在他身前。
依然是那一张有刀疤抹在颊上,神魔一般的脸。
那人立即翻身落地,跳回房中,想拿林晚笑当人质。
但那张神魔般的汉子又拦在他身前,还向他叱道:“梁允擒,你还待挣扎!”
梁允擒颓然住了手。
“你来干什么?”
“‘奇王’下令,要我请林姑娘回去,如果她听话,他会考虑以‘太平门’之力助林姑娘光复‘不愁门’的事。”
战僧望望林晚笑。
林晚笑抿着下唇,摇摇头。
“滚!”战僧喝道:“哪有这样子的‘请’法!”
梁允擒如获大赦,正要走,又犹豫。
“怎么?”
“你两位都曾放过我、救过我,有件事,我梁某人斗胆,向你提剩”“说。”
“你得要小心了。我们‘太平门’值年掌门人‘奇王’梁八公,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谁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也不会放过他。”
“可是,我知道还有一人,他也要杀你。”
“普天之下,要杀我的岂止一人!就算是庸材,也总有十人八人欲杀之而后快,何况是我!”
“但这人不一样,你放过他,他未必会放过你。”
“谁?”
“何平。”
在这晚后,林晚笑常可听闻,来自隔壁房间的来回踱步、插墙叹息,也听到在月华洒浸下的庭院里,传来霍霍磨剑和虎虎拳风。
——莫不是这虎一般的汉子有着落叶一般的心情。
林晚笑决定要回去。
回“下三滥”何家“德诗厅”一行。
回去见一见何平。
她要问他。
“你真的要杀死你大师兄吗?”
其实,在月下磨剑、在房里踱步、在院里叹息的战僧,心里也在问——哀哀、忿忿、切切的问。
何平也要杀我?
你也要杀我?
——你杀得了我吗!
不。
要杀战僧,决不是件易事。
这点何平深知。
要杀战僧,得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但如果不杀战僧,“下三滥”何家决不会再重用他。
何平一向是个有志气的青年。
他要在江湖上有所作为,那是要许多天时、地利、人各的,否则,纵拼一己之力,能做的事只怕十分有限,能有成就也不过是些微少许而已。
所以他要仗势力、实力、前人后辈之力。
因为他不能脱离“下三滥”。
——离开了“下三滥”,他就得从头再来,人生能有几个“从头”?没有了大树无处遮荫,他纵有通天本领,也难有所成。
何况,他自小承受“下三滥”何家的恩泽栽培,愿为“下三滥”生,愿为何家死。
而且,“德诗厅”何富猛交待给他的任务,他也不得不完成。
他知道“未完成上头交待的任务”者的悲惨下常他英华正茂,只要上场,不要下常他更清楚何富猛交代下来这任务,一定会派人来监视他。
——既然监视得了他的,定必是“下三滥”中一流一高手。
这人选当然就是“阿耳伯”。
他可不愿意落在“阿耳伯”手里。
——得罪、不听从“下三滥”上头意见的人,一向聪敏的人当然知道是何下常战僧就是个活例。
实例。
是以他没有选择。
他只有杀了战僧。
——问题是:他能杀战僧吗?
他能杀了战僧吗?
(我能狠心杀得了战僧吗?!)
“阿耳伯”不姓何,原姓史,名诺。他四十一,但白发满头、皱纹满脸、耳朵特别大、样子看去像七十八,是以人人都称之为:“阿耳伯”,全名就是“阿耳伯史诺”。
就因为他不姓何,姓史,而能在“下三滥”何家得到“何氏三老”乃至至尊无上的“何必有我”识重,主掌何家大权一十九年,若不是有过人的本领、羡人的际遇,只怕想活上十九个时辰都不易。
当然,这跟他是何富猛“小舅子”的身份不无关系。
就因为他不姓何,所以,他纵有过人的本事,至多只能成为接近权力中心的人物,掌握部分权力,但十九年来,建功无数,却仍未能真个进入权力核心,成为掌握权力重心的人物。
对这一点,阿耳伯觉得很悲愤。
他有才能。
但有才有能,不一定就能有成。
像他在“下三滥”何家的地位,恐怕绝大部分的武林高手穷八辈子之力也无法企及,但“阿耳伯”并未满足。
——人太易满足就不长进。
要成就成绝世之功名。
要权就得号令天下。
要出名就不怕遗臭万年。
要死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他不是姓何的,但却能在姓何的武林世家里统管长、方、圆、高、矮、屈六派,但要打入权力重心,他就得要等。
等待时机。
——“下三滥”年轻一辈的才俊,能在武功、胆识、才智、手段上跟他比的人绝对不多。
若有这样的人物,不是给他杀光,就是一早又附从于他,成为他的助力,也等于是他的实力。
剩下的是月半姑娘何嫁、减肥公子何人可、战僧何签、孩子王何平。
他只有等。
终于他等到了。
等到月半姑娘出嫁了,减肥公子战死了,战僧给逐出门墙,剩下的,就是一个孩子王了。
不过,等到只剩这个孩子王的时候,他也已行年四十一了。
他觉得很惨。
出名、掌权、立功,要趁年少。要像西楚霸王一样,叱咤风云,雄霸天下,纵英年早逝,也算不枉此生了。迟成的功业,便没几分福气、喜乐可享,大半生已蹉跎而逝,凄凄这迟的才搏得些小名小利小权,那算什么!
只是他还十几岁的时候,“下三滥”出了个“减肥公子”何人可,惊才羡艳,他的每一战均灿古耀今,每一役都教骚人墨客写成了诗,那时候,遇着那么个光芒四射、才华四溢的同门,他见着了也只有避之不迭。
等到他二十几岁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何人可意外中伏身亡,但他自己正直初露头角之际,不意却败在一个女子手里。
——月半姑娘!
他爱慕何嫁,以为能在“下三滥”十年一度竞艺大赛中,能击群雄、独占鳌头,然后以此打动芳心,娶得何嫁,正式入赘何家,正正式式名正言顺的成了何家的人,以后做事,便不必投鼠忌器了。
万未料到:他居然不是月半姑娘的对手!
这一役之失,使他颜面尽丧!
直至他设下圈套让月半姑娘出嫁而遇人不淑,以致成了半癫女子后,他已三十出头了,正等重振旗鼓,干出一番事业来,却恰好又遇上了战僧!
他和战僧龙争虎斗,你尔我诈,他斗不过战僧,但战僧却“败”了。
——“败”在战僧不只是跟他斗,而是跟整个“下三滥”里要权当令的人斗。
一个人要是跟所有的人为敌,那就注定了他必然要失败的。
待战僧给何家视为“叛徒”后,“阿耳伯”已近四十了。
他再没作为,那么,此生也不会再有作为了。
这时,何平已冒出头来了。
而且还扶摇直上。
最令他不忿和不甘的是:
——凭什么“上头”要把林晚笑许配给他,而不是我!
想起林晚笑,她那微笑带媚的冷艳又七情上面来。
想到她,“阿耳伯”就觉得寂寞难耐。
自从月半姑娘使他丧心倾心而又使他惨败受屈之后,他恨女子,直至见到像雪一样烧着的林晚笑,他才咋萌娶妻之念。
可是,大家都说:林晚笑快要嫁给何平了,唯一能和战僧一争长短的,大概只有战僧了。
——可恨,有关林晚笑的婚嫁,怎么从头到尾,都没有自己的份!
(仿佛自己就不配沾上林晚笑似了!)
他的恨意最浓的时候,“德诗厅”何富猛就派给他这一个任务:这“任务”就是去“看着”何平去完成一个“任务”。
——何平的任务是去杀战僧。
从接下这“任命”的伊始,不管是何平杀了战僧,还是战僧杀了何平,他都不能/不会/不许让战僧或何平任何一人还活着、活在世上、活在他的前路、活在他眼前。
五、三十七抽二十九送
她遇上他,像浮云闲遇湖心的天空。
这些日子以来,她知道在“下三滥”一门里,如果还剩下一个好人的话,那好人自然就是何平了。
在“下三滥”里,也只有何平是待她真的好、真的想帮她。
何平比战僧细心。
比战僧温文。
也比战僧不动声色。
何平的肤色白晰,双手很小,比弹琴女子的手还漂亮。
他的刀也特别美,不管刀形还是刀名,像他的出手一样,令人艳多于惊。
不过林晚笑也知道:战僧也是个好人。
——战僧与何平,两人都在帮她,只不过一在暗、一在明。
她清楚战僧的为人:决不妄杀一个,身在邪道心却正,而且十分爱护和关切何平,只要他知道有任何人要对何平不利,他就会先过去把对方打垮——虽然对方原来根本不想对付他。
——如果说战僧如传言中所说的一样:是个邪道中人,那么,林晚笑肯定这个孤独而热心的人,早已改邪归正。
何平不该杀他。
那一次,她听到战僧一夜难眠,次晨,他一早背着蚯蚓剑出去了,林晚笑有些耽心,(战僧最近常常带剑出去,好像正在调查些什么,连一向豁达豪迈的他也经常愁眉不展),到他房里去看看,却偶然发现桌上有一张摺皱了的纸条,她打开来一看,上面赫然以力透纸背,气若游云、清秀有劲的字体写着:“宁负天下,不负本门;当年曾会龙虎庙,我登绝顶天为峰。
冬至大寒,不死不散。”
林晚笑看了,心乱得比摺皱了的纸团。她映眼觉熟,这肯定是何平的字!她也知道大寒将近,而三十里开外,便有一座“绝顶山”,山上至高处便叫做“天为峰”,峰上有一座残破的“龙虎庙”。
她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
于是她立即动身。
回到“下三滥”何家。
找到何平。
“你要找战僧决斗?”
何平画梅题款的手一颤。
“你要杀死战僧?”
何平垂目凝视他画的梅,尽是寒雪一点艳。
“他是你的大师兄,他一直那么维护你,看重你,你去要杀他……”何平微叹一声,放下了笔。
何平始终没有答她。
他始终没有告诉她:如果他不杀死战僧,就不能娶林晚笑;林晚笑不嫁入何家,何富猛一定会着人杀掉她。
林晚笑带着点伤心怨意走了出去。何平太温和了,像打在棉花上,全不着力,她劝不着,不如去劝战僧的好。
“下三滥”何家就座落在“顶子沟”,沟子里一向热闹,街边摆卖,人来人往,熙攘不已。这时已近黄昏,林晚笑走过明丽桥,夕照映着水流,波心泛着斜阳,不管桥上还是桥下水映的美人,却一般明丽。
她急急的赶着路,路上的行人蓦望见她,都惊艳的惊艳,惊丽的惊丽,但美人自己却不知晓,仍是想她恋念着的人,赶她的路。
后来下点微微小雨,她撑开带在身边的小伞,这才不容易让人瞧见匕鬯不惊的走过繁华闹市。
走啊走啊,林晚笑忽然觉得眼前的白衣人,有些熟悉,她惊的抬眼,撑着油纸伞向她对着面掠过后头去的不正是何平么?
——一定是他,那么温和的神态,却蕴含了一种不安的美……比暮色还温和的他,还像他露齿一笑,好白的牙齿,赤子之心的笑容,接着已掠身行到她的后头。
她立即回过头去,搜寻他的踪影。
——她出来的时候,他不是还在“下三滥”的书斋中画梅的么?
然后,正走在她背后的人却兀地停了下来,凄厉的望着她,两只眼珠突然凄厉的笑露了出来,像想说些什么,但只能哑哑作声,十指箕张,正要摸上自己的喉咙,就在此际,突然之间,他的喉管多了一道极其凄厉的伤口,并骤喷出一蓬血雾来!
这人原已贴得林晚笑极近,林晚笑是认得这个人的:这人是“小碧湖”游家的座下杀手,“无声杀手”区吊拖。
——自己要光复“不愁门”,正是要向“小碧湖”游家报仇的举措。
——这游家杀手已迫得自己如许之近,想必是正要下杀手。
——但何平却已杀了他。
在闹市、人潮中,何平如何出刀杀人,竟无一人目观,然而已收拾了一大高手的性命!
林晚笑心中却有一个想法:
这一刀无疑十分凄厉、也非常高明。
但那却不像何平的刀。
一向和平的他,内心有隐伏着如许巨大的杀性吗!?
(啊,这是真的他吗?还是她所认识的,反而是假的他?)何平自此之后,继续杀人。
持继杀人。
“阿耳伯”史诺从林晚笑回到“下三滥”找上何平,然后何平跟从她出去,在“明丽桥”上、众目睽睽中斩杀“无声杀手”区吊拖开始,每一次何平杀人,他都看在眼里、记录在案、上报“德诗厅”何富猛:日期:九月初七。霜降。
时间:酉初。
地点:明丽桥上。
目标:“无声杀手”区吊拖。
派别:现“小碧湖”游家护院。
伤亡:死。
杀人兵器:送别刀。
出手特点:在闹市中下手,先区吊拖向林晚笑动手前而下杀手。出手一刀,未惊动街上民众便已得手而去。看似一招,但未拔刀前先作三十七抽,拔刀后一招二十九送。
日期:九月廿二,立冬。
时间:子时。
地点:继续吃饭店。
目标:“飞天盾”林出甲。
派别:“鹰盟”护法。
伤亡:死。
杀人兵器:送别刀。
出手特点:林山甲摸黑暗杀何平,但入房后反遭何平格杀。交手三招,九势三十七抽廿九送,林山甲授首。
日期:十月初六,小雪。
时间:午未之际。
地点:常常来酒馆。
目标:“无息上人”尚小和。
派别:“浸派”副掌门人。
伤亡:死。
杀人兵器:送别刀。
出手特点:尚小和于酒馆候杀何平。何平蓦至,其时尚小和举杯方饮,何平一刀三十七送二十九抽,断杯斩喉,格杀之扬长去。
日期:十月廿一日,大雪。
时间:申至酉时。
地点:打五坡。
目标:饿鬼一族十七高手。
派别:大连盟舵主。
伤亡:死。
杀人兵器:送别刀。
出手特点:双方相约决战。以一敌十七,十七人皆死。刀法先二十九送,再三十七抽,何平遇伤更悍。饿鬼一族从此尽殁。
日期:十一月初六。冬至。
时间:丑至寅时。
地点:牛角尖。
目标:“吃花怪客”唐狷狂。
派别:蜀中唐门。
伤亡:死。
杀人兵器:送别刀。
出手特点:二人相约决斗。何平以三十七记“抽刀法”尽破唐狷狂之暗器,再以二十九式“送刀法”杀之。何平负伤,不知轻重。
日期:十二月初九,小寒。
时间:已时。
地点:老坑。
目标:“大忽雷”雷马克。
派别:“封刀挂剑霹雳堂”雷家长老。
伤亡:死。
杀人兵器:送别刀。遭“旱天雷”炸着。
交手特点:二人相约恶斗。何平以二十九送三十七抽刀决,在“惊神指”与火器夹攻中斩杀雷马克。
这是近日来何平的六场决战。
“阿耳伯”史诺把六份报告,上呈“下三滥”中枢:“德诗厅”。
六、“德诗厅”何富猛
何富猛是一个从不肯浪费:精神、精力、精液的人;他坐的姿势很有威势,但却喜欢摇脚和扪胡子。
当“阿耳伯”史诺把第六号档案呈递上“德诗厅”的时候,何富猛扪着灰白的须脚,说:“第七份该是战僧何签的了吧?”
阿耳伯答:“据我所知,何平已下战书,约了战僧大雪时在绝顶山天为峰决斗。”
何富猛点点头,好像很满意的样子,又像是不经意的问:“从这六份杀人档案里,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有。”
“说。”
“自从何平约战战僧之后,他每隔一段时候,便杀一敌,一敌比一敌更强。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激起自己的杀心和杀志,壮大自己的信心与杀力,以俾在杀气至旺极盛之时,一举格杀战僧。”
“还有呢?”
“既然何平还须燃烧自己的杀意与斗志,可见他自己仍无十分把握可杀得了战僧。”
“有道理。何平确是在激励自己的斗志与杀势,而且他杀的人,都是向来与本门为敌的人。”
“是,所以,”阿耳伯的拳头紧了一紧,小心翼翼的说,“何平似乎还是相当忠于本门的人,不过,他杀的敌人中,大多是他个人的死敌。”
何富猛没有马上接下去说话,小眼珠似在深陷而多赘肉的眼眶里端详了阿耳伯一阵,才说:“尽管他杀的人都不同,但杀人的绝招仍是一样。”
“是。”
“他使的是‘送别刀’,刀法是三十七抽廿九送。”
“你可看仔细了?”
“确实无误。他连杀六批人马,刀法相同。”
“那就是说,他把‘下三滥’的极品刀艺,已练到第廿一重了。以他的年纪火候,算是千年难遇。”
“是。”阿耳伯的指甲已陷入手心里,听别人称赞自己的仇敌,确需要极强的克制功夫,“他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材。”
“战僧的绝招是‘四十一抑五十七伏’,只怕也练到第二十三重了。他们两个,旗鼓相当,这场龙争虎斗,端是有意思得很。”
“是。”
“你在我面前,很压抑,而且,也很老实,一向以来,不敢在我面前说谎、进谗。”
“属下不敢。”
“其实如果你诌媚、挑拨、离间、搬弄,我一样看得出来。但你对我很忠心,这点我知道。所以,无论像何平还是战僧,这样的人材留在‘下三滥’,恐怕你不易能长久立足,而我,也难保会有一天……”语气拖长,不下断言。
阿耳伯马上就说:“那些跳梁小丑,能奈厅长何!他们连挽鞋都不配!”
何富猛笑了:“你这句话像是阿谀!不过,听来是蛮悦耳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杀旧人。你我不可不妨。门主一向不易信人,罢黜扶植,用人手法天威难测,所以……”何富猛用手指圈撩着他的胡髯末梢:“我要何平娶林晚笑,其实是下令他杀战僧;我要他杀了战僧,其实是让你升上来。他杀了战僧,又娶了林晚笑,必定成从矢所的,为人所妨。林晚笑这样好的女人应该由你来娶,由我来玩,这样好的女子你我都不能放过……这种事情,咱们一向合作无间、也合作愉快。”
阿耳伯垂手低首,恭恭敬敬的道:“是,是……”中指指甲,微“啪”一声,已经拗摺翻了开来。
何富猛这才正色道:“所以,不可留的、不能留的,应该除恶务劲斩草除根,为了‘下三滥’的基业,还有我们和‘太平门’的新合作大计,这些事,你就好好办吧!”
“是!”
“阿耳伯”史诺明白“德计厅”何富猛的意思:无论是战僧还是何平,谁也不能让他们任一人活着。
世上本来就不可能人人活得长、活得好,但有人为了自己可以活得长一些、好一些,而不惜使别人活得少一些、更坏一些。
战僧与何平的火拼,在所难免,但为了确实能使这两虎相斗,阿耳伯知道自己必须要“紧盯”一个人:那就是林晚笑。
凭她和何平是江湖上“公认的一对璧人”的关系,以及与战僧“天涯知己相伴随”的交情,也只有她,有这个份量和力量,阻止得了这对武林中出自同一门同一派但身处不同道上的绝代双骄,他们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决战。
所以,“阿耳伯”史诺的任务就是要阻止她的阻止。
林晚笑曾经问过战僧。
战僧只磨刀,不语。
——他平时待她很温柔,但有关何平的事,他很沉默。
林晚笑劝过何平。
何平只微笑,仍是画他的画。
——他平时喜欢画梅,但这段日子他喜欢画蛇。
林晚笑决定不再劝说什么。
反正她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决斗、在什么地方进行。
绝顶山上有座天为峰。
天为峰上有座龙虎庙。
——战僧与何平,想必就在那儿决一死战。
她已下了决心:
她一定要阻止他们的决战。
她认为何平不该杀战僧,因为战僧是个在邪道中的好人。战僧为何平,敉平了不少敌人与阻力,何平不管为了什么理由,都不该杀战僧。战僧也不该杀何平,因为何平是“下三滥”中唯一的好人。何平曾在“何必有我”面前数度为战僧请命,而且曾向“德诗厅”、“焚琴楼”、“煮鹤亭”请求收回对战僧所下的决杀令;战僧杀谁都可以,决不该杀何平。
更重要的是,因为战僧与何平都是她的朋友。
好朋友。
她极喜欢战僧,她喜欢他连拿杯子、揩汗、穿鞋的时候,都有男子气概。
她寂寞,但战僧猛烈。
她喜欢跟战僧闯荡、闯祸、闯天下。
她喜欢战僧一副野渡无人舟自横、睥睨天下、我行我素的神态。
她关心战僧,希望他不那么孤独、那么猛烈、那么拣尽寒桠不肯栖。她希望他好、他越来越好、他比她活得更好。
可是她爱何平。
她愿与何平度过今生今世。
她不希望这两人中,有任何一人死。
大寒那天,她雇人把她的杆桥抬上了绝顶山,然后她自己以莫大的意志,攀上天为峰,找到了龙虎庙。
龙虎庙因地处远僻,并不宏伟,加上上一任主圆寂之后,已无人留在庙里,庙宇年久失修,久无香火,蛛尘遍布。
林晚笑看到殿前有一口布满灰尘的香炉,还有一只尘封的大钟。
——庙虽小,钟炉却大。
该藏身在钟里,还是躲在香炉里好呢?
香炉有透风的铜盖。
(炉里是空的吧?)
她引头往里张望——
突然,完全意外的,她看到香炉里有一张脸:一双如酒壶般大耳、白发满头、皱纹满脸!
七、天登绝顶我为峰
战僧是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快意恩仇的人。
何平任侠,却能忍辱负重,且深藏不露。
史诺则不然:假如你不小心踢翻了他居室的花盆,他亦不会因此而去烧掉你的房子,面是索性把你的家,变成是他的。
这就是“阿耳伯”史诺。
不幸的,林晚笑却落在他手里。
她仍在香炉里。
香炉里还有另一个人。
“阿耳伯”史诺。
她已不能动弹、不能叫喊,阿耳伯正对她有所动作的时候,幸好有人来了。
——纵是这样,林晚笑也可以感觉到纵隔着衣物,仍能感觉到那“兽性的”异动。
不过,碍着大敌当前、办好大事再图尽情享乐,阿耳伯才没进一步进行他的轻保这座破庙,平时是不会有人来的。
外面阳光甚好,苍山映雪,仍冷得沁人。
忽然阳光一黯,来的人未入庙门,已有一种虎啸的声势。
林晚笑熟悉这种声势。
那是一种威。
——一种男子气概。
来的果然是战僧。
他腰间悬着蚯蚓般的曲剑。
他的手始终搭在剑锷上。
他也始终愁眉不展、来回踱步、负手叹息。
——他是不安、难过、还是不忍?
(不忍杀害他的师弟,还是急着杀敌等得不耐烦?)林晚笑感觉到一种诡异的笑意,正自贴紧她的阿耳伯唇边绽开……(战僧你快走!)(这儿有豺狼在伏击你们!)(而你们却还要伤害彼此!)不知何时,阳光泛花,山鸟又恢复了清音,流水自远方传来静琮。
一切都“活”了起来。
活得特别快乐。
林晚笑更熟稔这气质。
——一种王者的气派。
(他来了。)
来的果然是何平。
他在门口的阳光中闪了一闪,走了进来。
战僧向来都很熟稔何平,不过这几年都没见过,饶是这样,何平一飘进来的时候,他那特殊干净的气质、点尘不染的白衫、还有他那光洁白晰的肤色,仍是在他眼前耀眼生花,亮了一亮,白了一白。
像在酩酊间浮了一大白。
何平乍入庙门,信步而止,面对战僧的乱髯虎目,也长长的、长长长长的、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两人都来齐了。)
(人来齐了好戏就要上锣了。)
林晚笑感觉到她身边的那蹲伏着的仿佛连呼吸也终止的人,鼻下人中之间渗出了汗。
(何平你走!)
(你们快走!)
(可知道你们这对英雄好汉的火拼,正切断了多少期待英雄相惜好汉互重的人之肝肠!)何平的手,搭在绯红色的刀柄上。
送别刀。
——他来送谁的别?
战僧的手,缓缓离开了蚯蚓剑。
他的心呢?
——可是像在水里的蚯蚓一般蠕动不已?
何平笑了。
笑意平和。
“你比我早来。”
战僧也笑了。
他笑时比怒时更豪。
“我一向比你早到。”
“从不早,也不迟,我只守时。”
“所以我是你师兄,而且生不逢时。”
何平的声音有点哽咽:
“师兄……”欲言又止。
战僧笑道:“你还叫我做师兄!不怕门规森严么!”
何平诚挚的道:“不管怎么,你都是我的大师兄,除非,有一天,你真的背叛‘下三滥’。”
战僧一笑,这次的笑不是豪,而是涩,摊了摊手,苦笑道:“可是‘下三滥’上上下下,都当我是叛徒。”
何平道:“你不是的。你是为了‘下三滥’好,所以才无法忍耐一些门众的恶行,你出面制止,言行太直,数次开罪了‘德诗厅’、‘焚琴楼’、‘煮鹤亭’三位主管,故而在‘下三滥’何家不能立足。何家少了你,如失右翼;‘下三滥’少了你这等人物,那是个蒙受不起的损失。”
战僧道:“还好,‘下三滥’还是有你。你英雄出少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何平激动了起来:“大师兄,我是怎么出身的!我不是因为门主‘何必有我’特别栽培,我也不会有今天!可是,如果不是大师兄您一手把我带大,那我是什么!那是我什么!我啥都不是!你跟‘屈’派闹翻,为的是当日他们欺侮年少未更事的我!你之所以与‘阿耳伯’史诺闹得这般水火不相容,还不是为了我!我的功夫、基础,完全是你指导、启蒙我的!我的信心、才华,全是你激发、鼓励的!每一次出了事,你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掮,但立了功,都推给了我。如果不是你,大师资,我,我能有今天吗!?”
战僧道:“每个人成功都有他的遇合,不能全说是别人提携、帮忙的。我帮你,我只是据理力争而已。我跟你一样,也爱‘下三滥’,期望‘下三滥’何家不会真的变成下三滥的流派,能够光明正大,名扬天下。所以,我做我该做的——”何平道:“但你却得不到你该得到的。当年,我们荡平凉山、横扫八瓦岗、力敌巨澜江、直捣大连盟,咱们并肩儿作战,那是多么的痛快啊!如果不是你暗里助我,解决张李陈,我能在‘斩经堂’夺回‘送别刀’吗?如果不是你暗中帮我,‘八落山庄’之役,我早已送命了!而今,我独持大厦,在‘下三滥’里,既要提防小人,又要对付奸徒,唉……有进真羡慕大师兄您,能自来自去、在江湖风浪中做个自在人!而我……只愿在‘下三滥’里以一己之力,让‘下三滥’的名字,有一天,能变成‘第一流’的意思。”
战僧长叹道:“小师弟,你明白就好,我已很安慰了。要改革‘下三滥’,得慢慢来,是急不来的。你跟我是不一样的人,虽然我们都爱‘下三滥’,都喜欢林姑娘,但你和我,还不是一样。你自小聪敏,得人宠护,受人提拔,我也是特别喜欢你的其中一个。你看,‘何必有我’门主极少重用少年,对你则另眼相看;你所办的事,皆讨人喜欢。而我则完全不一样。我自小要自己学武、自己读书、自己打天下。我性直,做事无法拐弯抹角,吃了亏自己知道,惹人厌也没法改。你勤奋好学,人缘又好,步步高升,一路顺风,现在成就早已超过我了。我呢?我已成了江湖上的孤魂野鬼,幸还有你记得我,我已经很感动了……”何平道:“说来惭愧,我这棵温室里的小花,既蒙长上照顾,(此处原文缺漏)而照顾我最多的,还是大师兄你;要不是你,我早已给人挤兑下去了。可是,林姑娘一身倾心于大师兄的雄迈豪放,她跟我,只是六艺有知音,你跟她才是……”何平道:“你别安慰我了,你跟她才是天生一对。你看,你们在江湖上的名声,才是珠联璧合;就是外貌面容,也是金童玉女、人间天上!我跟她?一个这样子的小家碧玉,我这浪子野人怎配得上!为了林姑娘的将来,我也当有点自知之明。其实,一路以来,我就不敢有逾份之想。小师弟,你万勿辜负林姑娘的一番美意是好!”
何平道:“大师兄,你这样,对你自己是太不公平了!当日,咱们对抗‘太平门’时所犯的错,是我的失着,但你全认在身上,才给人抓住把柄逐出门墙的!你说你不配林姑娘,那我配么!你有大才,但际遇却……我只有小才,但算是有点运气。”
战僧笑了一笑,道:“这世上本来就决没有‘怀才必遇’的事。说这话的人,一定是自己已经‘遇’了,才能回过头来一口咬实。当然,这样想,确是心里会比较好过。世间有不少怀绝世之才的人,只要运气欠佳、没有机会、不时势、不懂钻营,也一样会给埋没掉。试想如果这人不幸夭折,或其才能根本没有发挥的机会,世人根本未知有其才,又怎么用才呢?有才的人,还得有点运气。不过,成天以为自己‘怀才不遇’的人,也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才’?有的是什么‘大才’?究竟有没有设法去‘遇’去?像我这种人便是。”
何平喟然道:“也许,唯一可信的是:‘怀才应遇’。应遇而未遇,欠缺的除了运气之外,就是勤奋努力、耐心毅力了。大师兄,像你这样子的人物,要是愿意屈就,早已受各方争相招揽了,但你就是……”战僧道:“你约我今天来这里,我还以为你是找我比拼的。”
何平道:“上头是要我杀你。”
战僧道:“上头?”
何平道:“‘德诗厅’何富猛。”
战僧忽然剔起了一只眉毛:“既然是他下的命令,那么阿耳伯也必……”何平眼珠一转,道:“想必如是。”
战僧忽道:“那你是奉命来杀我的了!”
何平淡淡地道:“我为啥要杀你?”
战僧反问:“那你回去如何交差?”
何平道:“如果你真的是‘下三滥’的叛徒,我一定会杀你,但你不是,只是何富猛和阿耳伯他们要杀你而后快而已!而且这只是‘德诗厅’何老大的意思,如果是‘至尊无上’何必有我的命令,我可就不能违抗了。”
战僧道:“那你约我来这绝顶山、天为峰干啥?”
何平道:“我想劝大师兄回去。”
战僧道:“回去?哪里?下三滥?”
何平道:“如果大师兄愿重返何家,小师弟愿为唱道。”
战僧断然道:“不必了。回去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勾结金贼,谢了。‘下三滥’何家幸亏就有你这些人在,否则,早教我灭了。”
何平怫然道:“如果你敢攻打何家,我不自量力,也会跟你力抗到底!”
战僧道:“我杀的就算是排斥你的人也不行?”
何平也决然道:“除了蟑螂老鼠,谁在何家都是我何家的人!”
战僧道:“好!咱们这一回,是见上了。多年前,我们分手也在这儿,天登绝顶我为峰,我出得来,就不打算回去何家的了。我跟你,但愿为友不为敌;咱们一在江湖一在家,不负初衷,各尽其力!”
八、峰登绝顶我的天
“至尊无上,何必有我,他老人家是一个很英明、很会用人的人;”何平再次的问,“你在外也流浪够了,风霜遍了,回来为何家效力吧,我可以代你跟他说去。”“他?不是他暗中把弄,‘下三滥’哪有那么多斗争,那么多败类?我宁愿当他的仇人也不能当让他瞧不起的人!”战僧断然的道,“你可以不满意,但我要的是一条完全是我自己的路。”
何平颓然道:“你的路,很不好走。”
战僧道:“但那是我的路。”
何平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我不同路、不同道。”
战僧道:“也许我们是同途异路、殊途同归。”
何平道:“本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你只愿你行你道,只留我自行寂寞长路了。”
战僧沉重、诚挚的道:“小师弟,这些年来,你我一直就是不同的人、不同的际遇。你一上来就受人嘉许、为人赏识、有人支持、让人襄助,你玉树临风、泱泱气派;我呢?我是过街老鼠、动辄得咎,犯了事,必归我名下,做对了,无人理会。所以我破教出门,入了邪道,只要心存正义,根本就不理会有没有告诉、认可。你是台面上的人物,光大何家,照顾晚笑,都全仗你了。”
何平道:“大师兄,其实,我也羡慕你能够独战江湖、漂泊天下、无拘无束、闲云野鹤。我办不到。你在邪道,却为正义而战;我在正道,却身在下三滥。”
战僧呵呵的取笑他道:“哈哈,咱们一个改邪归正,一个改正归邪——虽说各有各的缘福,牵强不得;但比起你来,我还是痛快写意多了!”
何平淡淡一笑问:“有一天,我们也会正邪合一吧?”
战僧剔起了一只浓眉:“哦?那恐怕先得神魔大火拼一番了——”遂而正神问:“师弟,你侧身‘下三滥’,所持的大概也是这点大志,图的不外也是有一天能摧陷廓清,重整何家门户,逐鹿天下吧?”
何平祥和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几可令人震怖的坚毅之色来:“正是,我也等待这一天。可是,在这一天未来之前,我要做出许多忍耐,甚至许多牺牲。大师兄,你在江湖,正有天登绝顶我为峰的豪概;而我,人在何家,也有峰登绝顶我为天的抱负。”
两人相视大笑。
庙瓦为之轻颤。
尘埃抖落。
何平在笑声将歇时抽刀。
抽刀之手势甚美。
刀势甚轻。
刀作一声轻吟。
刀略绯红,温柔得像美丽女子的脸。
战僧凝视着刀。
——送别刀。
——这刀为何要拔出来?
——为何拔刀?
——为什么刀要在这时出来?
——这把送别的刀,要送谁的命?
——它到底要为谁依依送别?
“其实我约大师兄来,根本就不会动手的,你看,”何平递上了刀,说:“我的刀根本已给‘大忽雷’雷马克炸毁了,如果用来跟你的蚯蚓剑交手,我只是找死而已。我倒是另外约了梁八公,就在天为峰决战,那是我和他的事,你不要插手。”
战僧这时也注意到了刀口中的裂纹,所以他断然的说:“我不插手,但刀已将断,你不能再用此刀。‘奇王’也决非省油的灯,他手上的‘风、林、火、山’,也都是辣手人物,你不能去送死。”
何平一笑:“我不用送别刀,我用什么?”
战僧道:“你用我的蚯蚓剑。”
说着,把剑递上。
何平不敢接。
迟疑。
战僧却一把夺过送别刀,并把自己的蚯蚓剑也塞入何平手里,“你还犹豫什么。你大敌当前,我的剑就是你的剑,而我的剑法都已早教了给你,你拿去用吧。”
何平接过那弯弯曲曲的剑,沉重的说:“当年,在斩经堂之役,你替我夺得了送别刀,所以,我才能在那一役一鸣惊人;今天,你又送我你的绝世名剑,我要不能以此击垮‘奇王’梁八,那就太负你厚望了。”
“你走吧,”战僧要他放心似的、有力的说,“这儿有我,决不让她伤了一发毫。”
何平握在手里如一条活蛇似的蚯蚓剑:“如果我能杀了‘奇王’,”他慎重、凝重的问:“我怎样才能还给你?”
“你一定杀得了他。”战僧的话肯定得如同泰山燕然勒石(此句原文可能有误),然后他陡地大笑起来,笑里仿佛有着浓烈的苦味,“我还会回到这里来。我想,这几天,你还是会来找我的。剑你是不必还我的了,只要你不是来取我的性命就好。”
何平的神情,很有些大惑不解,然而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有很多只木屐,一齐敲响了地面。
远远传来另一种念经的语间,喃喃复喃喃,满山遍是,念得甚不清楚,但仔细听去,语间固是卷宏虔诚,但却不似是一般经文,而是极其恶毒诅咒的语言,只是用一种念经文的声调念出来,就仿佛令人生起很虔诚、很肃穆的感觉。
战僧与何平均往外一张,只见天为峰的苍穹上,飘曳着数十只五颜六色、色彩斑烂、不同形状(有的像一串蜈蚣、有的像一间房子、有的书着一张凶神恶煞的人面,有的则是一只夜壶!)的风筝,都印了个“梁八”二字图案。
何平神色凝重:“梁八公来了。”
战僧也十分凝重:“风、林、火、山也来了。”
何平忽对战僧道:“这是我的仗,由我来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明里暗里帮我,但这一次,我要求你不要插手。我的仗由我来打,你的路你自己走,我有我的路。”
“好。”战僧道,“我也有仗要要。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各不相干。我只是去看,这样可好?”
何平咬咬他那薄薄而红红的下唇,道:“随你便。”
说着就行了出去。
战僧也跟了出去。
战僧与何平两人并没有打起来。
他们走出了龙虎庙之后,殿前的香炉盖子咚地给顶了开来,白发苍苍、一脸皱纹的阿耳伯,挟揪着林晚笑,站了起来。
香灰簌簌落下。
阿耳伯用手摸着林晚笑。
他早已点了林晚笑的穴道。
他摸得是那么用力,以致她完全能够感受到:那不只是欲,还有火。
——欲火!
九、宁负本门,不负天下
忍痛远比忍辱难忍,但忍辱决比忍痛难受。
林晚笑曾受过辱。
污辱。
所以她知道这男人现刻想的是什么。
他用的力量令她感到痛楚,她在痛楚中设法清醒,在清醒中设法要怎样应付这一只嗜血的禽兽因看不到一场两败俱伤而激发的兽欲!
“阿耳伯”伸手解开了她的哑穴(只是哑穴),并把她的头按到香灰里,急促喘息着说:“叫吧,我喜欢听女人惨叫。”
“他们并没有打起来。”阿耳伯嘿声道:“不过,你还在我的手里,外头还有梁八公。等我先享用了你之后,他们跟‘奇王’的交手也会有了一个结果,我有你在手里,不到他们不就范。”
然后他的手离开了林晚笑的要害,匆促的一面脱林晚笑的下裳,一面松开自己的裤子——就在这时候,一个厉烈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语音如同铁石,每一个字仿佛都在空气中星火四溅:“你别想再拿林姑娘来做要胁,我可以让你穿回裤子,拔鞭一战。”
阿耳伯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如果还要挟持林姑娘,你便立刻死在这里——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
阿耳伯整个人都凝结了。
他从林晚笑狂喜的亮眸中看到他背后那么神一般的影子。
“喳,你已没有了蚯蚓剑。”
“但我有送别刀。”
“送别刀你不趁手。”
“你可以试试。”
“林晚笑还在我手里。”
“你的命在我手里。”
“你要是敢杀我——”阿耳伯狞笑道,“你这辈子都休想回‘下三滥’何家了。”
“宁负本门,不负天下。”战僧道,“要不是你和何富猛这等人主持‘下三滥’,滥杀门内正义之士,何家又怎会给称为‘下三滥’?你们勾结金兵,暗通西夏,里外为伥,朋比为奸,像你这种人,我杀一个和一百个都不眨眼!”
阿耳伯目光闪动、白发晃动,“好,算我怕了你了,我把林姑娘还你——”倏然之间,他双手十指如电,已扣向林晚笑身上死穴。
(他仍然是要拿林晚笑作为人质。)
(显然的,他对力拼战僧并无把握。)
就在这刹间,林晚笑忽一张口:
喷出一口香灰。
阿耳伯眼睛一闭,就在这一霎之间,一道白光,带着艳红,就这样过去了。
他的一双手,已齐腕断去。
阿耳伯惨嚎一声,战僧一脚把他踢出庙门之外。
“别杀我,别杀我……”阿耳伯仍惨嘶不忆。
“你已经废了,在‘下三滥’里活着也只是个废物。我不杀你。”战僧收刀的时候,发现刀上的裂纹更显了,“我要杀的,是只手遮天、无法无天的何富猛!”
然后他向惊魂未定的林晚笑,用一种少有的温和,说,“后院有口井,我带你去洗把脸,好吗?”
林晚笑史匆匆洗了脸、净了身子,就说,“你怎么知道我躲在香炉里?”
战僧道:“我们都猜想你会来阻止我们的决斗的。另外,何平也料想阿耳伯一定会在这儿附近伺机伏击。所以我们格外的留心。香炉上的灰尘,留下了痕樱我和他故意离去,再由我潜回来看看:你是不是已落在他手里。”
林晚笑恍然道:“哦,那不是史诺的,而是我的。他要暗算你们,所以很谨慎,一点痕迹都不留。我匿伏是善意的,所以没打算要隐瞒得好。你这是第三次救了我。”
然后她幽幽一叹:“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你带我去看何平与奇王的决斗。”
“你去也帮不上忙。”
“可是他万一有事——你也帮得上忙埃”“好,我带你去。不然,你也不会安心的;”战僧说,“不过,你放心,奇王确是可怕的对手,但要收拾何平,决不是轻易的事。”
上得了天为峰,他们就看见何平与“奇王”梁八公的决战。
“太平门”的轻功是武林中坐第一把交椅的,而梁八公的绝招,是在于“奇”。
他童颜鹤发脸通红,头大身小四肢长,他手上的武器,时拆了一道木桥狂舞,时在溪中捞了一条鲤鱼为刀,时以他头上的一条银发为剑,出招之奇,恐怕比天马行空还要天马行空。
不过,年轻、沉着、坚忍不拔的何平,始终以蚯蚓剑法,从容应对。
一会儿,战僧和林晚笑看见何平跟一棵大树作战,一会儿又跟块大石头交手,他自己拼杀得聚精会神,但梁八公却让过了一旁,伺机偷袭。
林晚笑在远处,见此情景,诧问:“怎么会这样子的?”
战僧凝重的说:“梁八公是施展了‘障眼法’,把一木一石都变作是他,何平看到的人是幻像。”
林晚笑耽心得“哎”了一声。
——何平正好险险闪过梁八公的一记偷袭。
“你别怕,也别担心;”战僧却双眼闪着亮光,“奇王该用他的轻功和内力对付何平,他对‘下三滥’的第一流高手施展奇术和幻术而不施他的绝顶轻功,反而是以短击长。”
果然,眼看何平正专注于跟天上翱翔的兀鹰比划,但在梁八公正从旁偷袭之际,蚯蚓剑遽然以四十一仰五十七伏的身法刺出三十七抽廿九送。
血溅。
梁八公哼声而退。
疾退。
林晚笑正喜上眉梢,战僧浓眉一皱,“不好!”他说。
“怎么了?”
“梁八公挂了彩,要逃,他手上风、林、火、山要群殴,你在这儿,不要动,我先去把他们截杀再说。”
这时,薄暮中看去那些闪耀的星光,忽然增大为一把把态态(此处原文可能有误)的天火,卷燃向何平,风力也遽然增强,连同着系着风筝透明的线,磨割向何平。
但战僧已杀了过去。
他挥刀。
抽送之间把风筝线斫断。
他杀入火光之中。
也杀人火光之中。
山为之动。
树为之遥
动摇间,林晚笑发现不知有多少(此处原文缺漏)、自林木间闪出又闪入林木里;而这寒山绝谷的奇石怪岩,时而幻想化成怒虎,时而变成一群猛鹰,时而像一对偷欢作乐的男女,时而变成一条激走的蛇!
林晚笑人在局外,这样看去,已够动魄惊心,何况局内的人!
然而战僧却在阵里,每一刀都斩出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大气大魄;他屹立不动,见招破招,扎根大地,聚大地力对敌反挫。
他的刀是平平刺出,不是像刺进树干里,而是像他的刀给吸了进去一般对穿了树杆;他的掌拍在山壁中,好像是用温柔的手拍一拍恋人的肩,但山为之尧地为之震,山里树里,发出来的都是人的惨呼。
何平仍然舞剑。
梁八公边走边以一沙一石一木一草来掩护,他时而变成一只草鞋,时而变成眇了一目(另一只眼变成暗器飞射何平)、时而变成一只蚁、一口钉子、一只苍蝇……他振动山石草木,变成各种奇阵,以图阻截何平的追击;他更幻化成两面拍击的铜钹、炸起千道金光,变成腹中有七子悲观的面谱,或化为一只人头龙身马脚鹰翅牛尾的怪物,飞遁而去,以来吓阻何平的追杀。
但何平咬着牙,那一只应属于女子的、白晰的手,仍追击着他。
梁八公藉着熟悉地形和绝世的轻功,为摆脱何平往深壑一跃而下,何平却追斩了下去。
战僧在作战中大叱:“不可——”神功斗发,伤人无数。
林晚笑这才算目观:这个一向文质彬彬、有点女孩子气的男子,狠起来到底有多狠。
他完全不理会。
他不管危险。
他跃下绝谷深壑。
一面落下,以足藉山壁、孤松、突石、蔓藤借力弹落,敌人已遭斩杀,然后他再一口气连作五十七起四十一落,遇石点石、遇松攀松、遇藤扯藤、遇壁踏壁,用一切办法一气呵成飞登上山头,终于勉力跃上山顶,才不支倒地,脸若紫金,唇角溢血。
战僧这时已击退风、木、火、山。其实这“奇王”的四大护法,一见主人已遭斩杀,也不敢恋战,弃甲而逃。
林晚笑再不顾一切,奔向何平。何平正全心打坐,运气调息,脉搏至力急促。战僧端详了何平一阵,掏出两颗九字金瑞丹,让何平服下,并向林晚笑道:“他没事的,只是在格杀奇王的时候,他用尽了力气,以致内里出血。他现在不能也不宜下山。我送你们到龙虎庙歇歇,之后我还有点事,要下去一趟,你守着他,两个时辰之内,不许他胡乱走动,以免内伤恶化。待他恢复内力后,你和他才一道返‘下三滥’何家去。”
林晚笑带着四分宽怀六分凄迷的问:“你……你要去什么地方?”
战僧豁然一笑:“你放心,我去哪里,都是个宁负本门、不负天下的人。”
十、宁负天下,不负本门
失去远比从未得到过痛苦,而且还痛苦得多了。
何富猛坐在“德诗厅”的八龙交皮大椅上(他只能坐到八龙,九龙是何必有我才可能有资格坐的),踌躇满志之余,正想到如何完成他的:三年坐大,五年尽除门内异己,七年统揽“焚琴楼”和“煮鹤亭”,十年推翻“至尊无上”何必有我,十五年内独步天下、称霸江湖。
——幸亏他还不太老,还来得及。
所以,他要对现在他已把握住的事物牢牢的把握住,不要让它随便被人携去——还是那句老话:失去要比从未有过痛苦得多了。
——如果他能有个供他享乐的女人,能有林晚笑那样出色,那该是多赏心的乐事埃想到林晚笑,也不知是怎的,他忽然生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种感觉全没来由。
——可就是不祥!
(像这样一个温香玉软的女子,怎么会令人有不祥的感觉呢?)——那是因为想到她,就不期然的想起何平,想起战僧,而这些人,都是何富猛欲拔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叮”的一声,他弹指已射出一枚指甲大小的飞钉。
——这小小的一口飞钉,至少可以把六头大水牛炸粉碎。
但却如泥牛入海。
一人自暗里行了出来。
虎皮短褂,虎目含威。
——正是战僧。
何富猛心中一凉,知道史诺大概完了。
“你居然有面目回来?”
他故作镇定扪着胡子道。
“你这种人也有面目在这里,我为何没面目回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还有‘长派’的何家威、何家顶,‘屈派’的何马、何狮,‘长派’的何三丈,‘圆派’的何童、何未完,‘方派’的何手讯,‘矮派’的何血车、何老怪,‘高派’的何花香,倒行逆施,私通外贼,胡作非为,排斥忠良,我只有杀了你们,‘下三滥’才能成为‘第一流’的世家!”
“就凭你,能办得到吗?”
“办不到我就不会回来。”
“‘阿耳伯’史诺在哪里?”
战僧把一只断手,扔到他面前。
何富猛目光收缩、瞳孔收缩、连人也像是“收缩”了起来,似一支快全速射出去的箭矢。
“何平呢?”他叱问。
“他受了伤,”战僧道:“如果他现在回来,史诺已死,门里再也没有压制他迁升的人,你一定会对他先下手为强,所以我先来杀了你。”
何富猛冷笑:“你待他那么好,不见得何平待你也一样意诚。”
战僧坦然道:“他是个人才,他是我师弟,也是我兄弟。我为他做的,也是为‘下三滥’何家做的,我从不求回报。”
“你别以为有潜进来的能耐,就有出得去的法子;”何富猛道,“至少,你已惊动了我,我决不会让你自入自出如此自在自如的。”
“我也不会马上就走。”战僧握刀,战意激炽,“至少我要把你、何马、何狮、何童、何未完、何老怪、何血车、何花香、何三丈、何家顶、何家威十二人杀了才走。”
何富猛刹地胀红了脸,叱道:
“狂妄!”
他正运聚“九五神功”,要跟眼前这魔头、大敌全力一拼。
——“下三滥”的功夫全非江湖正道,而把一些江湖异术、诡技、奇招、杂艺深加钻研、发扬光大而自成一家。
——“九五神功”是何富猛独擅的奇功:只要伤人任一臂、一指甚至一发,即可攻入内脏,制敌于死。
战僧紧握“送别刀”。
——他除了要以这一柄刀为这怙恶之人送一场生离死别之外,他也聚运他的“移此类推魔功”。
——这奇功能在中招前一刹已把五脏六腑要害要穴全移到一处,以躯壳骨肌硬受对方一击,并把握这一刹作出反击。
他既然来得了“下三滥”何家,若不把这些罪魁祸首杀光,他是不走的。
因为这些人在这儿尸位素餐,正碍着何平的革新大业;而且这些人也必定不会放过何平,迟早有一天,何平会丧在他们手里。
与其如此,他不如舍身为何平尽去障碍。
何平伤势已平复之后,带同林晚笑回到“下三滥”何家,赫然发现:这儿曾经发生过极其激烈的格斗,伤亡甚巨。来人先是直扑“德诗厅”,并杀入“六派”总部,丧命的人计有:“矮派”何血车、“圆派”何童、“屈派”何狮、“长派”何家威、“长派”何三丈,另外何手讯、何未完与何花香皆负重伤。
而何富猛亡。
身首异处。
——刺客负伤,杀出重围,逃去。
何平与林晚笑惊疑未定,何太太与何胜神已急传“至尊无上”之令:——急召何平。
在“至尊殿”上的何平,心中仍是惊疑未定。
“你知道是谁干这种事?”
“……”
“能打下‘下三滥’何家的人,必然是何家的人,别人硬攻计取都休想入雷池一步!”
“难道是…………?”
“战僧。”
“他?!”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
“你不知道?”
“我…………”
“他是为了你。”
“为了我?!”
“对。其实这也不能说错。他深知咱们何家不能在江湖上、武林中有号令天下的声势,主要是因为某些人私心太重、私欲太强。这些人大都想剪除你,或瞧你不顺眼;”何必有我说,“所以,他就替你先下手为强,杀光了他们再说。”
“这……”何平汗涔涔下,“这怎么可以?”
“不错。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这样子的做法,是咱们何家决不能容的。他杀了咱们何氏子弟那么多人,就算是替咱们清除了障碍,也一样要付出代价。”
“是。”
“何平,审咱们下三滥何家生死存亡之际,我一向看重你,现在就要派给你一项重大的任务。”
“请尊主吩咐。”
“的确,现在在本门内横行恣虐的那一派人物,已死的死、伤的伤、亡的亡。你如果无所行动,别人会以为是你要借逆徒之手来清除异己,这样对你的声誉反而是极大的坏处,极大的伤害。我要你秉公行事,为同胞报仇,杀了战僧何签!”
“……是。”
“战僧跟何富猛一战之后,受伤决然不轻。你杀了他,何家年轻一代便无人可与你相峙,我会升你上主持‘德诗厅’,替代何富猛,你从此可以安心为我做事。我年纪大了,日后,我这位子,也迟早是你的了。你若是为了私情小义,而不把当良机而立断,那就有痛悔不及了。”
“……是……”
“他为你杀何富猛等人,天下所知者,恐只你和我而已。你为本门杀战僧,则天下皆知你的大义。如果你没有胜算,我可立请‘煮鹤亭’和‘焚琴楼’派人助你,但这功,我还是私下意属由你来立的。其实要不是我借他去铲除这几个必腹之患,他能在我门里自来自去吗!你已格杀本门强敌梁八公,再诛战僧,连立二功,我便可立升你为‘德诗厅’厅主,另将为你作主,使林姑娘与你联婚大喜。其实战僧若在,对你而言,反而易节外生枝。这是要害关头,你自己怎么说?”
“……尊主美意,属下感激零涕。我是‘下三滥’的人,也是何家子弟,更是尊主一手栽培出来的人。我一向的抱负是:宁负天下,不负本门,蒙尊主厚爱,我自会把事办好,尊主放心。”
“好,”何必有我终于脸露满意之色,“好个‘宁负天下,不负本门’,也不枉费我多年来对你培育的苦心!”
何平背着蚯蚓剑,匆匆离开“下三滥”何家。
林晚笑问他去哪里。
何平只说:“我办完事就回来。”
林晚笑央他带她一起去。
何平温和的说:“不方便。”
说完他就走了。
他走了之后,林晚笑也匆匆离开“德诗厅”,并在“顶下沟”的郊道的田陌上,挥手放出了三青一蓝、三红一黄的火箭旗花。
——她在召唤谁?
十一、宁负阁下,不负本人
她对他的热情和关心,跟飞蛾对火是一样爱的。
她觉得何平是去冒险。
——因为危险,所以不告诉她。
她感觉到何平是去找战僧。
——她看了那些伤口,虽然她的武功很差,但却一向冰雪聪明:有这等声势杀人而去的,除了战僧,还有谁!
如果何平是去找战僧决战,她更要去。
——因为这次恐怕是决一死战。
她隐隐觉得:战僧杀这些人,是为了何平;何平理应不会为此而杀战僧的。
——问题是:何平杀得了战僧吗?还是战僧会杀了何平?
(难道战僧与何平,不能并存,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林晚笑深信战僧仍在“天为峰”上。
——他似乎仍在等待什么。
林晚笑也猜想何平是夜上绝顶山。
——他正在攀他生命中另一个艰苦或是卓绝的绝顶。
但她凭一己之力,是决然赶不及的。
她只好靠人。
——一个弱女子身处于武林,唯一的办法,就是仗人相助,才能有所作为。
幸好她是美丽、聪明、而且善解人意手段高明的女子。
灯火星沉之际,人已赶到。
人来如风。
身手潇洒,身法更是飘逸。
——可惜那一张脸,在该长耳朵的地方没长耳朵,在该长鼻子的地方却是一个大洞,就差没在该有一双眼睛的地方剁下了一只。
来的当然就是“九手如来”:梁允擒。
“林姑娘,有何差遣?”
“我要借你的腿一用。”
“九手如来”梁允擒第一次初会林晚笑,是他要打她的主意,给“下三滥”的何家威、何家顶所擒,林晚笑却为他说情,以致,后来为战僧所救。
第二次,梁允擒奉“奇王”之命,潜入林晚笑居室想擒她回“太平门”,但再为战僧所制,而且因“诋毁”何平而触怒战僧,幸得林晚笑为他说项,他才得以保住性命。
这之后,梁允擒感恩图报,偷偷去找过林晚笑,交给她“二式三花四开八旗箭”,嘱她如果过险过危、遇难遇事,均可发放此旗花箭号,他便会来助她云云。
林晚笑现在便用上了。
——“太平门”最长的是轻功。
她现在心急如箭。
“你要去哪里?”
“绝顶山,天为峰,龙虎庙。”
梁允擒背林晚笑赶到绝顶山的时候,天刚破晓,雾气奇重。
他们到了天为峰,旭日已升,鸟惊喧。
待到了龙虎庙——庙里并没有人。
“你要来这里干什么?”梁允擒很是纳闷。
“找人。”
“找的是什么人?”
“战僧与何平。”
梁允擒闻言大吃一惊,道:“你找他们?!他们会来?!”
“怎么?”林晚笑仍心系二人,以致心不在焉。
梁允擒大为懊悔背她来这晨。事关何平嫉恶如仇,他自己是“太平门”的人,给何平撞上了准性命休矣;至于战僧,梁允擒想起他的虎威便心惊。
这时,他听见有步履声传来,并朝着龙虎庙门口趋近。
梁允擒心头一急,便不顾一切,先行点了林晚笑身上几处软麻的穴道,接着又封了她的哑穴,一闪身滚入了钟底,并把铜钟绞索徐徐扯下,罩住两人,并向林晚笑低声解释道:“林姑娘,对不起,我是全无恶意的。我只是不敢招惹这两个煞星而已。他们见着我,断不会放过我的。我们先行躲上一躲,待会我觑着时机,自然会溜,溜之前定必解开你之穴道,你再和他们相叙吧,这就暂且委屈你一阵子了。”
林晚笑心头虽怨,可是又有什么法子?
为了传音之便,这口钟里钻有几个小孔,梁允擒满怀歉意的把林晚笑移近孔眼,让她看得见也听得到,但就是不许她声张,所以也封了她的哑穴。
来人负手步入庙里。
他原来玄檀一般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看来他受伤不轻。
受了不轻的伤。
(连梁允擒也不禁疑惑了起来:谁能伤得了战僧?!)——在梁允擒的心目中:战僧是无对无敌的。
“德诗厅”中,何富猛那一击,实在令他几乎五脏离了位、肺腑为之倒转。
何富猛似早已洞悉他的刀法“三十七抽二十九送”之决,所以才能无误地击中了他;要不是他即时以刀法使出身法配合剑决的“四十一仰五十七伏”,恐怕现在横尸在“德诗厅”中的不是何富猛,而是他。
但他也杀了何富猛。
那一刀杀得甚烈,几乎刀为之断!
他虽然是受了重伤,但一行进来,天生野兽的本能,仍使他确定:有人闯入庙里来。
“出来吧。”
他说。
白影一闪,自庙詹飘然而下。
“是你?!”
那是何平。
“好厉害,我才沾屋瓦,你便知道我来了。”
战僧喜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何平道:“所以你回到这儿来等我?”
战僧道:“你已回过‘下三滥’何家了?”
何平冷点头。
战僧道:“我杀了何富猛和跟他胡作非为、朋比为奸的那一票人。”
何平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他们不死,他们一定会对付你,至少,会牵制你,使你在家一无所为。”
“你这样做,是背叛何家、伤害‘下三滥’。”
“我说过:宁负本门,不负天下;宁负人,不负义。”
何平垂下了头,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的道:“你这样做,都是为了我,我很感激你,但是——”战僧笑道:“只要日后你可以在‘下三滥’放手改革,我便可以放心了:从此浪迹天涯,诚心为你和林姑娘祈福。”
何平忽平和、平缓、平静的说:“你这么伟大,真要是成全我,何不多做一件事?”
“哦?”战僧不明所示。
“只要再多做一件,便再也没有遗憾了。”何平带点小孩子气央求般的语气,说:“好吗?”
“你说,”战僧觉得义不容辞,“你说了我尽一切能力为你做到。”
何平说:“你一定做得到。”
战僧问:“问什么事?”
何平突然出剑。
剑光快如迅雷。
剑比剑光还快。
战僧来不及闪、躲、避,他一身绝世本领,因不防未备,只来得及身子动了一下,剑光便已刺入了他的肚子里。
何平拔剑,脸不改容,再攻。
战僧闷哼声中,已拔刀。
粉红的刀,格住了剑。
何平曲剑一拗,崩的一声,原已有极大裂纹与缺口的刀,折而为二,噗地这一剑又刺入战僧的胸膛里。
躲在铜钟里的林晚笑,目睹这一切的时候,想叫。
但她叫不不出来。
幸亏她叫不出来。
战僧退了好几步,喘息,脸上呈现了十分痛苦的神色。
他惨然道:“……我若有提防……你未必是我之敌。”
何平冷然道:“说实在话,我估量过,如果跟你对决,胜算只有三成机会。虽然你的绝招都教了给我,但在战志上,我一直都比不过你。”
战僧惨笑道:“所以……昨天你才不与我交手……而说了一番话,使我去闯‘德诗厅’……”何平冷冷的道:“先要鹜蚌相争,才有渔人得利;先来两虎相斗,才有猎人得手。我一向不当老虎鹬蚌,只得渔猎。”
战僧脸色更是惨白:“那么……你诱我交换这柄‘送别刀’……也是早有预谋这一剑的了……”何平冷冷冷冷的道:“事实上是一切都早有预谋,只等何必有我下令杀你,我便可以为你送别了。如果不是我故意把近六场决战的刀决窍门让史诺觑得,上报何富猛,以你的武功,他岂能伤得了你?!我曾数度力阻‘下三滥’全面出动追杀你——因为凭他们之力,根本就杀了你,只是枉送性命而已。你没察觉吗?何家派出来杀你的人,或死、或伤在你剑下的,全都是我的敌人。”
战僧惨痛的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何平冷冷冷冷冷冷的道:“我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就一定得要做别人不做、不能做、不敢做、不会做、做不来的事。你是‘下三滥’的叛徒,不杀你,何以立威?何以服众?别外,你武功稍胜于我,留你在江湖横行,怎能可料有一天不也横到我头上来?那时杀你,却已迟了!何必有我要我杀你,我完成任命,先时又已格杀梁八公,两功并立,必升厅主;此外,你死了,林晚笑除了嫁给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所以,杀了你,一了百了,天下太平。”
随着流溅的血,战僧脸色惨白如刀,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看来,林姑娘……实在不该嫁给你这种人的!”
何平淡然道:“这种事,你已管不了了。”
战僧痛苦的道:“我本来一向都不该管你的事。”
何平淡淡的道:“咱们是两上人:你是你,我是我。你不幸,我幸运。你怀才不遇,我怀才必遇。所以,是我杀你,不是你杀我。你管我事,是你自己多事。”
战僧痛苦的捂胸:“……你说的对,我这一辈子都识错了人,管错了事。”
何平淡淡淡淡的说,“我杀你的事,功是立了,但不会亲手结束你的。你听,‘煮鹤亭’和‘焚琴楼’的人已来到庙外重重的包围了,他们才是来杀你的。我只重创了你,人是他们杀的,这样一来,江湖上的朋友就知道我情至义尽,已放你一条生路,所以你死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了。”
战僧痛苦的闭上了双目,再也不说话了。
何平仍用他那淡淡淡淡淡淡的语音,温和的说:“再见了,老友。我是个宁负足下,不负本门的人。”说罢,用他那双秀气如女子的手,轻轻的拍了拍。
于是,外面的人就如狼似虎、喊杀震天的攻了进来。
何平却在此时用一方洁净的绢布,抹揩着那沾了血的惯画梅花的手,一面飘然洒意的行了出去,一如行云流水。
林晚笑亲眼看见:不甘就戮的战僧,仍然负伤苦战,他杀伤了一批又一批狠命攻袭的人,杀红了眼、杀红了血、也杀红了全身、更杀红了庙。
但他负伤太重,终于不支,最后反扑震退众人之后,他掠上神殿,以断刀斫下自己的头颅。
由始到终,从围杀战僧到打扫庙里战场,谁都没有发现铜钟里有人。
——有此功力发觉这一点的两人:战僧已死,何平得手后亦扬长而去。
等到“下三滥”的人捧着战僧的尸首扬长而去之后,惊魂初定的梁允擒才敢扯起绞索,掀开罩钟,解开了林晚笑的穴道,溜了出来。
“我……我们……该怎么办哪?”
目睹这惊心惨剧的梁允擒,说话成了结结巴巴。
林晚笑两颊像映着火样的红,映着她肌肤的雪意,令人有一种愁火恨焰的感觉。
——从这件事伊始,她目睹一切、听到一切,就像闯进了一个蜜蜂世界,耳畔眼前,尽是嗡嗡作响。
“我有一个要求。”
林晚笑呵气若兰的说。
梁允擒心头不禁砰砰跳。
“今天你看到的事,你发誓不要说出去——说出去了,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只会遭人灭口。”
“是……是……”梁允擒大为恍悟。
然后他便看到这女子坚决、坚丽、坚清的姗姗下跪,向殿前神像祈拜。
——她大概是感谢神明恩典;幸好那一干杀手没发现他们两人吗?
——其实该感激我点了她穴道才对。
想到刚才惊心动魂的一幕,梁允擒也慌忙跪了下去,拜谢菩萨保佑之恩。
他当然不知道林晚笑在祈拜些什么。
林晚笑用一种只有自己才听到的语音祈求:神明菩萨、皇天在上,给我力量,给我智慧,我要光复不愁门,不,更重要的,是给我权力,给我助力,我要杀了何平,为战僧报仇……她已下了决心为他报仇。
这虽然看来跟她无关,但战僧救过她三次,他是不该死的。那一幕既教她亲眼瞧着了,她便不会放过用如此虚伪卑鄙手段杀害他的人——不管杀人者是谁!
她已恨到骨髓里去。
——而且只觉得累。
一种老女人才有的累。
不过,当她祈拜完了之后,再站起来的时候,又变得容光焕发,风流胜昔,含笑带媚、不可方物,像个新出炉的女子。
她问梁允擒:“你们‘太平门’里,谁最有权?”
她这样问的时候,目光流转,带着极精致柔美的笑容;但她心中只有一个坚决的信念:纵耗上一生,也要为这件事抱不平、杀何平、为战僧报仇!
——(全文完)——
完稿于一九九零年三月十日
《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发表诗《刀请你不要屠》傲慢与偏剑不敢为天下先他们都认为这个人很可笑。然也。他到四十岁那年,还没有结婚,于是竟然手里撑着根白布招旗,背着他那把偏偏斜斜的剑,在京城里到处叫卖:“谁有美丽的老婆,我跟他换……”——换什么?自然是换他的剑。——结果有没有换成?当然没有。他不舍得他那把形状古怪的剑;他也不认为能有几个女子称得上是他心目中的美丽的老婆。老实说,也没有谁要跟他换。要他那把连剑锋都是偏斜的剑来干啥?
而我也自从知道他这件“特立独行”的事之后,几乎完全同意了大家对他:“怪人”这评语的看法。
——“怪人”是无可置疑的了,问题是:他算不算得上是个好人?在江湖上能不能算是个侠者?
一般的江湖人士对他印象是很模糊、飘忽,甚至可以说:“不佳”二字,而一般的武林记事里对他的记述就更为少见了。
不过,由于我讯息来自各种和多种管道,于是,根据资料所得,此人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十分丰富多姿、胆大得接近妄为,但其狂妄处又从未背离侠道之义。
这可真有点怪。
要是别人,只要做了他一成的功德,早已成为一代大侠了;要是他人,只要有他两成的聪敏,早已成为朝廷红人了;要是别的人,只要有他三成的本领,只怕当不成武林盟主也挑得起一门一派的宗主——可他就不然!孤魂野鬼的,崇拜他的门人也给目为幼稚狂徒,而他自己也早像疯了一半!
这不妙!
这人姓敖,名曼余,听说他手上的剑,从锷至锋都是偏斜的;而他的剑招,也无一招是走正路的。
他一向剑走偏锋:所以人称之为“偏剑”。
但收集的有关他的资料中,我有一个疑问:——他的剑是偏的,可是他的心呢?
根据我的消息,吏部尚书沙朗诗在果州路上“大山脚”那儿出了事,遇上了“暴力盟”的“六欲神魔”:吴辣、梁惊、孙咸、陈酸、何惧、余爱。据说,因敖曼余及时拔剑相助之故,才能杀退这果州路上的六大黑道高手、六名名动天下的魔头。
我因此事去访沙大人。
沙大人一哂。
“他?算不上什么?他想升官发财,只好出手,没有他,我也一样收拾得了那六只禽兽!”
我问当时在场沙大人的部下,他们都如是说:“当然是沙大人的一力之功,姓敖的只不过是来捡便宜的。”
有一叫阮另一的军士,因说话不慎开罪了何华田,而给赶出了沙氏门下,当时也在果州之役,我去问了他,他开始不说什么,久了,我也送了款子,他才说:“什么沙大人!动手没两招,他已趴下来喊救命。幸有敖某出手,不然,我们没有一个能活回京师来。”
我有点纳闷,所以问:“怎么敖曼余救了沙大人,沙朗诗对他好像还很鄙薄的样子?”
阮另一怔了怔,开始并不想说什么,看我一再追问和旁敲侧击下,他只好产了一句:“敖曼余不识好歹嘛。”
“怎么说?”
“沙大人要扶掖他当官,他不要,还说什么:‘朝迁中党朋倾轧,边疆敌寇恣肆,人争权、士争宠,天下乱成一片,这时候,我不敢为天下先’。沙大人登时气炸了肺。”
我还要追问,阮军士已苦笑说:“我也是多言了,看来,跟姓敖的一样,言多必失,吃不完兜着走。”
我不知该信谁的话是好。
又几日,闻说阮另一在市肆犯了事,给逮了起来,收在监里,翌日,竟自杀身亡。
我在后几个月的机缘巧合里,曾碰上了“六欲神魔”中的两人,问起果州之役,他们反应都不一样:孙咸:“我服了!他的剑法没有一剑我见过的、听过的、能接得下的!他奶奶的,遇上他只能认栽!”
余爱:“我操他妹子!没有姓敖的从中作梗,那贪官早已七截喂狗八截喂鹰去了!天杀的!我跟他这呆子没完没了!”
我终于有点明白了。不敢落于人后
但不久我反给搞迷糊了。
因为他竟当起官来了。
我至少听说过不下十次他拒绝投靠朝廷、不肯当官、不愿征军的事,但这次当官,却是他自己抢着要当的。
当时黄河泛滥,吞噬四省十八县,南方百姓,发动赈灾募捐,得银六百万两,分三批押送,敖曼余为了争得总指挥的位置,不惜单剑奋身,比武十七阵,连伤十一人败四人杀二人,终于当成了押运灾银的总统领。
——他不是不要当官的吗?
不管如何,他在这一次已作了一次他个人能力的大展示,当时跟他比武抢官当的高手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败、伤、死在他那瘦骨伶仃的剑下。
不过,到头来,这趟镖银还是出了事:使得本来就没人缘的他,在江湖上更加声名狼藉。
镖银给劫了。奇怪的是,敖曼余在三百四十余里的押送途中,遭遇三次劫镖,但都能顺利打退杀败强梁贼寇,但得到了点收派集赈灾银两的叶乡之际,当着视察灾情钦差大臣面前一打开箱子,里边空空如也。赈灾大臣何华田立即下令收押敖曼余,敖曼余拒捕,谁也拿他不住,终于让他逸逃而去。
事后,我问这一路上一道押银的两名副指挥,他们都是江湖上享有盛名的人物,同时也是孙公公的心腹大将——那一趟都只屈居辅佐之职,难免“犹有余悻”。
他们是“一柱擎天”马宾和“中流砥柱”列宾。
列宾的说法是:“敖曼余太傲慢了。此人不能共事,刚愎自用。”
马宾的看法亦然:“姓敖的小子自作自受,失镖的事,全是他一人失职,连累灾民,罪不容诛。”
由于这件事牵连无辜灾民百万,我对敖氏的自命不凡、骄忽误事,也很不能原谅;可是,问题是:镖银是怎么失的呢?
列宾冷瞄着我,反问:“你哪里来的?谁派你来的?”
马宾逼了近来,冷冷地道:“你要干什么?想干什么?”
我连忙表明身份,几乎连诸葛先生的手谕和神侯府的密谕都一一出示,这才免了难。
这使我感到马宾和列宾二人态度反常,所以引起我的疑心,四处寻访,希望能找出敖曼余好好问问。
可我一直没把他给找着,不过有关他的资料我却愈却集愈多:他原来是“正剑门”掌门人霍桑的入室弟子。霍桑本来很赏识他,但他却另创了一套“偏激奇剑”,在一次同门大比试中,他创败三十五人,剑剑走偏锋,招招另辟险径,式式自成一派。“正剑门”原是当时十大剑派中最强、最盛也最古老的一派,但这一年选拔最优秀弟子去晋升位“武学功术院”院士的门内比剑中,竟由一个不用本门正宗剑法的弟子胜出,霍长老自是大恐,霍桑一怒之下,将敖曼余逐出门墙,声言:“从今而后,一刀两断,不许见邪派剑术,道消魔长;不忍见正道剑法,毁于邪魔!”
敖曼余本就是孤儿,他也无所谓(究竟有没有因而伤心沮丧,坦白说,我也不知,我只是猜虑的:人说敖曼余一向目中无人,我行我素,我却认为目无余子多是因为别人先没看得起他,他才会索性看不见人,而我行我素泰半是由于他人不能认同而施的一种迫于无奈的态度。),依然仗剑(他的“偏剑”)行天下。之后就是这样子:赏识他的人,官方如他,他不理,说是这时局里宁可当通缉犯也不当欺民官。官家的人都火了他。
武林中的人,也有看得起他的,想得到他的加盟,他也一样相应处理,说“独来独往,自由自在,不想任人差遣”,要有人欺他人孤势单,他一定反击,别人踩他脚趾他就砍人尾巴,别人敬他一尺他就敬人一丈。根据资料的蛛丝马迹,他确曾仗剑管了不少不平事,帮了不少可怜人,但他帮的人都是无名无权无势的,他得罪的人可都是惹不得的。
最糟糕的是:他并不完全是只身孤影,单枪匹马的,他对招揽他的不一定理睬,但对年轻一辈的无名之士,却屡肯予以提拔协助,在武术上乃至江湖上扬名立万的险途上,不惜费心耗力,不时给予指点、支持、甚至还加以激励、鞭策,这当然使他也有一干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拥戴,但却带来了三大弊病:一,这些后起之秀,本身并没有什么名气、势力,但因涉世未深,血气方刚,容易生事结仇,人多把这怨气归结到敖曼余头上来。
二,敖曼余门下有了这帮年轻冲动之士,颇惹人注目,人以为他孤傲不辟,也就罢了,老成群结党,自立门户,却是武林中名门各派之大忌。
三,敖曼余花了太多时间,照顾这些武林新秀、江湖后浪,但这些人一旦有成,第一个打倒的对象,多是敖氏自己,而敖氏本人似也不以为忤,在别人眼光看来,他简直是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而这些石头往往也碍着别人的路。无论如何,他就算应付得过来,也一定得耗了不少时光与心力。
他的行事作风总是惹人生气。
终于,我觅得一个机会(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罕见的机会,我甚至为此不理天时、地利),直接问了敖曼余几句话:“你为什么不肯当官?”
“当官来奉迎皇帝?还是渔肉百姓?这时候当官?还嫌朝廷不够乱?”
“你为啥不跟随武林前辈的步调?”
“这武林再不变,就承传不下去了。我要对得起武林先辈,就得要先废而复立。要是他们已走到绝路了,我再从后头跟着一头埋下去,还不一齐跌个永不超生了!”
“你不喜欢当官,为何又要救贪官沙朗诗?”
“他不错是个贪官,但他的确也为地方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你不要当官,为何又要千方百计去争做押镖总指挥的位子坐?”
“因为那是押送赈济黄河灾民的银两。世有上的事,我向不敢为天下先;但也有的事,我素不甘为人后。”
“那……赈款因何尽失?”
“——那箱子里根本没有银两。”
“什么!”
我一惊。
“我也是白走了一趟之后才知晓的。”他幽幽的说,他说话茫漠的神情仍逼进我的脑里,“赈灾的钱,早已给朝中大臣用光了。”
他叹息。
——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假。天下大治就是天下大乱也许就是因为他这种性情,所以他的劫总是一层接一层,一波复一波,一浪连一浪的。
你想,人家千辛万苦才打入钦定御准的“武学功术院”,成为一名“院士”而正有大好前程,可是,他对“武学功术院”的制度却作了尖刻的批评,这已激起衮衮诸公、各大长老的不满,加上他对一切院内的酬酡人情收授、送礼,均都不参与,这对一向讲究“礼教”的“武学功术院”而言,自然成了可憎可厌人物。
他对这“院士”的名声竟一点也不顾惜。
你看,那一趟,他遇上“星州”的“七情杀星”,为报“六欲神魔”受折之仇,七名“血腥派”的“杀星”:梁一忘、何一烦、罗一担、陈一路、温一笑、孙一哭、吴一澜追杀他,他且战且逃、冒生冒死之际,居然还有闲情跑回花邦去探看他的小女友米雪花,温存一番,依依惜别之后,又再投入江湖追杀与逃亡的激流里了。
他对这江湖风波和武林传说不认真的程度,仿佛对他而言,“什么都可以”、“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所以当时他对我的问题,才会作出这样的回答:“现在身逢乱世,像一些那么有本领的人怎么不肯挺身出来为天下万民作一番大事呢?”
“既是乱世,哪有说不出手做事就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他故作大惊小怪的调侃道,“天下大乱就是天下大治的前身,这也没什么不好。”
“要是天下大治了呢?你还出来闯一番事业么?”
“既然已天下大治了,还用我来做事吗?何况天下既治,不久就又要乱了。”那一次,雨下得很大,下得很激越,我在雨中冒昧的逮着了他,把握时机问了这些事。
但我问的不多。
他已给包围。
围剿他的人从官方到武林,黑道和白道,包括“七情杀星”、“六欲神魔”的人,甚至连同他师门、同门都有。
我记得他的背景很孤寂,仗剑要冲杀入滂沱大雨的伏杀前,他还说了一句话:“这场雨下得很傲慢。”
我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边挂了半个凄伤没味的笑意。
那时他已伤得很重。
最后他死了。
却不是战死的。
他的师父捉了他的小女友米雪花,他每杀一敌,他们就割下姑娘一块肉,所以,他住了手,仍然带着那个自嘲而悲凉的笑意,反手一剑了结了他自己的性命。
——仿佛连他自己的命,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一回事。
他死了之后,那干正道人士,也没放过他的女友。
江湖上的传说,总是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风”,奈何。
事后,我想起他在雨中的出手,每一剑都是偏向、偏斜、偏傲的;但他的偏锋剑从无人可接、无人能挡。
我也回忆起他步入雨中激战前的那一句话:“这场雨下得很傲慢。”
那是什么意思?
也许他只是随意说的吧。
——如果那时正有万千灿烂的夕晖,万里无云的晴空,或者万马奔腾的瀑布,他也会随口说:“这道瀑布很傲慢。”
或者:
“这夕阳很傲慢。”
或:
“这天空很傲。”
——大概是这样的吧。
反正,人们再提起他这个人的时候,都觉得很可笑就是了。
稿于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一日倩赴港起,历中西历牛一、冬至、平安夜、圣诞节、除夕、元旦、年三十晚、大年初一、初二、开年、人日、车公诞、接待远方来客、社内新馆调训、武术训练、歌唱练习、文学考试等欢聚后写成。
校于九三年二月二日酝酿自成一派七子赴台进期。
晚上的消失
我们已经忍无可忍。
我们被迫进行“除害”。
“除害”是这个行动的代号:要“除”的“害”,当然就是白晚!
我们是“多老会”的四大长老之二:我叫司马问,他叫司一切,是我的师弟。
我们本来还有两名师弟,他们是司空望和司徒闻。我们四人合称“望、闻,问,切”——就像一个深请歧黄之术的大夫一样,凡是有我们的地方,若有什么疑难杂症,无不“药到病除”。
故此,“多老会”能有今天的声威,我们可以说是居功至伟。没有我们,“多老会”就根本不可能挤得上“七帮八会九联盟”。
上一任首领“倒开江”虞招风在位的时候,我们已是一并打天下、闯天下的功臣,“多老会”的元老虽多,但若论资历,没几个人能“老”得过我们,就更别说论功了。
虞老爷子是个不世奇才,他重用我们,视我们如心腹,待我们如手足。我们为他卖命,也是心甘情愿。
我们不是不怕死,但只要有人信得过我们可以为他死,知道我们是有用之人,且珍惜我们有用之身,我们就算为他拼死也是义无返顾的。
何况,拼死的不一定会死,敢死的不一定先死,我们都很明白这个道理。
四十多年了。那时,天下各帮各派。各门各家,为了要在“七帮八会九联盟”里坐上一把交椅,拼得你死我活,头崩额裂。那时候,“多老会”才算是刚刚在武林中冒出头来,但就凭我们四师兄弟,还有忠心耿耿的“天罗”叶灵锋,“地网”张留海等人,终于使“多老会”在武林中有了一席之地。
那是我们“多老会”的光彩。
我们大家的光荣。
可是,那一场惊心动魄,生死相搏的苦战,也使虞老爷子身负重伤,传位于虞厉之后,没多久便撒手尘寰了。
任何胜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一一一我们失去了个好主子,“多老会”也失去了个老领袖。
虞老太爷一死,其他的“七帮八会九联盟”,更加虎视眈眈。
幸好虞老头子并没让人失望。
一一一我们这干“元老”,习惯称虞招风力“虞老太爷”,而叫他儿子虞厉之为“虞老头子”。
虞老头子也是个有本领的人。
他也已有魄力。
他也很重用我们。
他并不把我们当作兄弟,手足,而是把我们当作“长老”,要我们给他指引,给他建议。而且,每遇重大的事情,他总是会来征询我们的意见。
因为有他在掌舵,而他又有我们的效命,这三十多年来,“多老会”已成为“七帮八会九联盟”里最有威望的一个派系。
在这些年来,我们不知经过了多少场战役,打败了多少敌人。多少要侵害我们的人,现在已变成白骨,变成骷髅,毒蛇已在他们的肋骨里作栖息之地,蔓葛正穿过他们眼孔里向上生长,与树齐高。我们踏着仇人的尸身,终于把难关都践为平地。
也许,我们唯一打不败的,而终于还是为他所乘的,那就是岁月。
我们都老了。
而且还会逐渐的老下去。
我们已开始感觉到后辈们越来越不尊敬我们这些老人了。
不但我们老了,虞老头子也老了。
虞老头子的儿子一一一虞永昼,外号人称“金枪不倒”,更是没把我们这些老头子瞧在眼里。
他一直都在培植他的势力。
他已迫不及待。
“三八病夫”蔡艳。“口是”庄独钟。“心非”李独错。“龙飞凤舞”宋小鸡。“大彻大悟”曾今觉。“风水轮”张壹圆……这些人全是虞永昼刻意扶植出来,一齐来逼绝我们的。
其中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人。
而是他的得力助手。
这个人姓白。由于他白天晚上,无所不在,凡是有事发生的场合他一定会在,而只要他出现便一定可把难题解决,所以大家都叫他做“白晚”:意即是“一个无论白天晚上都非要有他不可的人”。
好家伙!
这个人表面上是跟虞永昼同一鼻孔出气,但私底下却对我们必恭必敬,常常向我们表示元奈: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一一一就这么一句,就把我们的敌意消解于无形,而且,把我们的怒意转注在虞少爷的身上!
一一一这才是个人物!
果然,这个人物不甘于长久屈人之后,在变局里取得了扭转乾坤的契机。
主要,是因为虞永昼布局拭父。
那一役,原本是虞老头子和“孤寒盟”的副盟主“逐日天王”秦向阳在“赐儿岩”上和谈,虞永昼使计,让秦向阳误以为自己中伏,情急向虞老头子反扑,结果,秦向阳和他的手下被杀,“孤寒盟”与“多老会”从此种下深仇,势成水火。
虞永昼这个逆子,趁乱拭父,可怜虞厉之身经百战,所向披靡,到头来却命丧在他这个不孝子手里。
据说,这个拭父的计划,就叫做“锄暴”一一一虞永昼这个逆于,把他自己那丧尽天良的行动,当作是替天行道了!
可惜他不知道还有一个运动。
这行动叫做“灭奸”。
“灭奸”行动是白晚暗中策划的。
他要“灭”的“奸”,正是虞永昼!
这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之后呢?大概还有猎人的弓吧!
虞永昼杀了老父,还没细品权力的滋味,就死在两个他至亲的人的手上。
一个是白晚。
另外一个是盛小牙。
一一一盛小牙是他的妻子。
盛小牙也是“生癣帮”帮主的长女。
虞永昼跟盛小牙结合之后,无疑即把“生癣帮”的实力合并了过来。
可是盛小牙也知道,虞永昼其实并不是真的爱她。
虞永昼之所以与她成婚,完全是因为虞老头子力主之故。
她更知道虞永昼常背着她做的是什么事:就连虞老爷子的妾侍小帽,他也跟她有染。
现在虞永昼既然杀了虞老爷子,她也杀了虞永昼,这样,就可以扭转局面,把“多老会”反过来向“生癣帮”靠拢。
反正,现任的“多老会”领袖白晚,跟她早有暖昧,而白晚也不在乎是“多老会”合并“生癣帮”,还是“生癣帮”并吞“多老会”,只要他大权在握,而且权势愈来愈大就好了。
虞老太爷虞招风死了。
我们也老了。
虞老头子虞厉之死了。
我们更老了。
虞少爷虞永昼也死了。
现在是白晚当权。
他不但有一群心腹:“风水轮”张壹圆。“龙永凤舞”宋小鸡,“口是”庄独钟。“三八病夫”蔡绝等全力支持他,他还有自盛小牙那儿借来的“生癣帮”的实力。
他的地位已不可动遥
一一一与“孤寒盟”互拼和虞氏父子命丧的那一仗里,忠于虞永昼的“大彻大悟”曾今觉和“心非”杨独错都已力战身亡。
连我们的两名师弟:司徒闻和司空望也双双战死。
他们“战死”的原因,我们心知肚明。
一一一在只有他们奋身护主。舍命力战,在背腹受敌。绝无后援的情形之下,焉能不死!
我们知道,我们也记住了。
记住了这个仇。
记取了这个教训。
白晚这年轻人,说来要比一向养尊处优的虞少爷来得精明同时也聪明得多了。
他立即把我们师兄弟,还有几个长老如:叶灵峰,张舀海和莫衷一,四究先生等,荣升为“供奉”。
他这一招塞住了我们的嘴巴。
他待我们十分礼贤,非常恭谨,他自己也很谦虚。能容人,这使我们在飘飘然之余,不禁消了斗志:也罢,历代夺权,总会流血,反正虞老头子给虞少爷杀了,白晚宰了虞少爷,这也没什么下对呀,只要白晚能好好的领导我们辛辛苦苦创立的“多老会”,步向繁盛壮大,那有什么不好呢?
我们有了这种姑息之心,使得白晚狡计得逞。
俟“孤寒盟”要为他们的副盟主秦向阳报仇,故由他们的盟主“一毛不拔”蔡戈汉亲自率众,夜袭“多老会”。白晚下令迎战,我们这些可怜的元老。供奉们,便舍死忘生,为保卫“多老会”而力战。
结果是:
“箭胆金心”莫衷一战死。
“天罗”叶灵峰重伤。
另外牺牲的长老,也有四人之多。
这一役,令我们元气大伤。
这使我们日后对“多老会”的迸言越发没有分量。
之后我们发现,伤亡的主要都是我们“长老级”的成员。
“少壮派”的张壹圆、蔡绝。宋小鸡。庄独钟,不是恰巧不在,就是留守总会,又或是并未出战。
要不是“孤寒盟”的死敌宿怨:“万劫盟”和“猛鬼帮”已乘机围攻“孤寒盟”总盟,兵临城下,蔡戈汉也定不会调兵回援,放弃一“”举攻陷“多老会”之意。
要不然,我们伤亡更大……
至于“生癣帮”,也并没有及时支援我们。
这终于让我们省悟了一件事:
白晚,这个拭主夺权的人,到底是不是一面安抚我们、一面要清除我们这干元老呢?
这一役虽然使我们伤亡惨重,但使我们萌生了兔死狐悲之感,而且注意留心了起来。
我们至少发现了两件事实:
白晚当权后,他不像虞永昼,他一面说要另立会规、大事改革,以应时势,重振“多老会”声威,元视于我们的存在,其实却耽于逸乐,不求进取,也不见得真的去做些什么。白晚可不一样,他一面处处尊重我们,请教我们的意见,但一面暗地彻底改革整顿,调动布置,才不到半年,“多老会”已完全改了样貌。
——我们的出谋献计,他只是问,只是听,但行的又是完完全全,另外的一套!
这一套无疑是要把我们废除,孤立,甚至逼绝!
这样下去怎么行!
白晚这小子果然居心叵测!
另外一种不妙的趋向是:
生癣帮”的势力已逐渐入侵“多老会”。如“月夜飞尸“简夫之”就是“生癣帮”过来而在“多老会”里迅速摧升的人。他当然是盛小牙的心腹爪牙。
——也许白晚是因为有盛小牙的支持才能稳住他的宝座吧,否则,以他只不过是“多老会”第四代精英的身份,就算是虞家已无后继之人,但几时轮到他来主持大局?
可是这样一来,幕后操纵的人,其实便是盛小牙。这叫我们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堂堂“多老会”竟受“生癣帮”的操纵?竟听一个女人的命令?
不行。
到这个地步,只有一条路。
一一一必杀白晚!
白晚这个人,一定要在世间里消失——当然,也连同那个恶毒、淫贱的女人:盛小牙。
这便是我们的行动,也是我们的密谋。
剩下的几个元老一一一我们师兄弟两人,还有重伤不死的叶灵峰、四究先生,张留海,都参与这项行动。
一一一“除害”行动。
我们相信:“锄暴”之后,有“灭奸”,“灭奸”之后,还有我们元老们的“除害”行动。
如果虞老爷子是虞少爷的蝉,那么白晚和盛小牙则是虞少爷的螳螂:而我们则是这对黄雀背后的弓和箭!
——杀了这对奸夫淫妇,咱们要用什么名义来取而代之呢?
不可没有堂堂正正之师。
我们还有一个“傀儡”。
小帽。
她说什么都是虞老爷子的遗孀,而且跟虞少爷也有过异常亲密的关系。
我们借的是替虞家父子报仇之名,一旦杀了盛小牙和白晚之后,就实行以元老级的人来集体领导,把大家的注意力先集中对抗“生癣帮”的反扑,大敌当前,务必内外一心,待大势已定。大权在握,咱们再来把那些口口声声喊革新,没把我们放在眼里的“渣滓”一一清除掉。
大计己定!
大局在握。
但我们还须等一件事物:
“东风”!
“孤寒盟”盟主蔡戈汉再度率众来攻“多老会”!
一一一他就是我们的“东风”!
三国时孔明借箭,没有“东风”是不行的。
正如我们不能没有蔡戈汉一样。
蔡戈汉率领他“三十星霜”来攻,来势非同小可,这回白晚可得殚精竭虑,全力以赴才行。
他一面派我们去接战,一面紧急调集“生癣帮”的人来支援。
——这兔崽子,危难当前,还没忘记遣我们这些老人去送死!
“生癣帮”的名字虽然古怪,但实力可非同小可。他们练一种内功,可以终年只吃青苔,白菌维生,如同动物的龟息。冬眠一样,练成后可以抵受超乎莆人的打击,而且生存力极强,要杀“生癣帮”的人,一定要杀得死绝,否则,要只伤了他们,无论伤得多重,都会痊愈得让你难以置信。快得不可思议。
只不过,他们练这种武功,皮肤上会结了一层斑癣,有的长在脸上,有的长在指间,有的长在脚底。据说功力越高的人,结癣越厚,这便是人生癣帮”名字的由来……至于盛小牙,我们可不知道她的癣长在哪里,不过,白晚总会知道吧。
他们派简夫之去召集救兵。
简夫之在未入“多老会”之前,本就是“生癣帮”的护法;他加入“多老会”用意至显。
咱们奋战蔡戈汉和他的“三十星霜”。
“孤寒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孤寒盟”的“孤”字是指蔡戈汉的孤僻与孤高,“寒”字是指他的“伤寒拳”,因为这一套是以‘百步杀人、千步伤人,万步制人’、的“伤寒拳”,使蔡戈汉也确是“孤高”得起。“孤僻”得有道理,“孤寒盟”也因而得名。
白晚和他的夫人——咳,其实也即是虞少爷的妇人——盛小牙,一直坐守总坛,不肯出战,直至四究先生高呼:“救兵来下!”
——“救兵来了”即是简夫之率“生癣帮”的援兵赶到了!
白晚立刻眼睛发亮。
他和盛小牙带同那一干心腹手下:宋小鸡。蔡绝。张壹圆庄独钟等出战,准备全力反扑,两面夹攻,一举歼灭蔡戈汉和“三十星霜”。
他没料到,并无援兵。
——简夫之已在途中给叶灵峰和张留海狙杀了。
我和师弟司一切,长老之首四究先生,全力扑杀白晚和盛小牙。
这两个人比狐狸还狡猾。
比饿虎还凶。
比蛇还毒。
他们竟有提防,白晚施出“天外天”的绝技,盛小牙则使出“同心剪”,负隅抵抗。
我们总算在一举问杀了措手不及的张壹圆和宋小鸡。
盛小牙和白晚且战且退,眼看就要冲出重围,可是他们却吃了蔡绝一记“膏育时”,庄独钟“口中飞刺”。
白晚和盛小牙千算万算,仍算少了一样:他们既可以出卖得了虞永昼,庄独钟和蔡绝也一样可以出卖了他们。
庄独钟和蔡绝毕竟是“多老会”的人。
眼见“多老会”就要完全受“生癣帮”所制,做为“多老会”出身的子弟,蔡绝和庄独钟也诚不忍见。
而且他们也逐渐警觉,“生癣帮”的人手如简夫之等,已逐渐取代了他们的地位。
在情在理,为人为己,蔡绝和庄独钟也只好跟我们合作。
一一一同心协力杀了盛小牙和白晚。
庄独钟和蔡绝才是我们真正的“东风”!
白晚已永远消失。
“多老会”又回复了平静。
我们集体领导“多老会”,对抗“生癣帮”帮主盛一吊的疯狂报复,全面打击。
至于“孤寒盟”,蔡戈汉见已杀了白晚和盛小牙,报了当年这两人设下圈套害死秦向阳之仇,也心满意足,鸣金收兵去了。
可是故事井没有完。
我们的故事也就是武林的故事,也许重复,但完不了。
因为我慢慢发现:我的师弟司一切不老实。
他暗自勾结蔡戈汉。
一一蔡戈汉是“孤寒盟”的盟主,他的势力是绝不能入侵“多老会”的!
一一一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他已越来越不听从我的号令了,而且,还勾结私党,暗中培养实力,其中联络得最密切的,便是“三八病夫”蔡绝。
这个据说从三岁开始病重,八岁之后医生就说他活不了,然而一直活到现在接近中年的家伙,给我查到了底子,原来他竟是“孤寒盟”盟主“一毛不拔”蔡戈汉的胞弟!
就算不是胞弟,蔡绝既拭得了虞老头子,杀得了虞小爷,也背叛得了白晚,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他也联同别人来害我?
幸亏庄独钟告诉我这些秘密。
我跟庄独钟已联成一线。
我要庄独钟先行虚与委蛇,跟他们假意周旋,再待时机成熟,挥戈一击。庄独钟是出了名的“口是”,“心非”二大高手之一,由他来敷衍应对,自是胜任有余。
我得要先把小帽拉到我们这边的阵营来,这才算名正言顺。勤王之师!
另外,我要争取四究先生。
他要帮哪一边,举足轻重。
在武林斗争里,不是朋友,即是敌人。
必要时,我也只好杀了四究先生。
没想到在捕了“黄雀”之后,“弓”和“箭”也成了敌对,“猎人”与“猎人”之间互相狩猎……。
对于司一切和蔡绝及他们勾结“孤寒盟”的阴谋,我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真是可悲,白晚虽然死了,但漫长的斗争,仍如白天和晚上交替一般地展开、重复。轮转着……但我又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我只好筹划一个行动。
一个新的杀人行动。
我的行动叫做“辟邪”……
稿于一九八八年一月二十一日大
寒《联合报》刊完《请我动手晚一点》
弹指相思
一、剑光只一瞬
明时,魏忠贤得宠,无恶不作,弄权误国。他手下多馅媚之士,搏击清流,献谗希宠,无所不至,无耻已极,专为魏阉屠杀异己,陷害忠良。
其中田尔耕在忠贤时掌管锦衣卫,狡黠阴贼,心狠手辣,广布侦卒,罗织贤良,锻炼严酷,人狱者卒不得出。
时夏之令身为朝官,持正任事,上书弹劾魏忠贤种种作为。魏忠贤即令田尔耕诬夏之令贪赃,逮刑部大狱而烹杀之,之后斩草除根,将夏之令全家逐一杀害。
但夏之令任官时,好与江湖中侠义之士结交,且有恩于豪杰之士。他冒死收集魏阉和田尔耕贪敛枉法种种罪证,大胆弹劾之时,己抱必死之心,故将魏田之削夺平民百姓之证据,交给他的儿子单想公子和女儿相思姑娘,投奔一夜乡的“淮南王”朱胃。
由于朱胃是皇帝老子的亲属,既有实力又有正义感,只要他们能及时投靠“淮南王”,大致可保性命,只要魏阉走狗罪证在手,终有雪冤平反的一日。
不过,田尔耕手下广布,不久即擒住单想公子,施以极刑虐杀。
只剩下相思姑娘,还匿伏荆湘一带,不得进发。
一一一以上都是方快安得悉的讯息。
以他的判断:相思姑娘理应是躲在“大胃王”王大卫府邸里。
他猜对了。
也只有以“大胃王”的武林地位和宫廷交情,田尔耕才不大好动土动到他的脚下,动手动到他的头上来。
纵是王大卫跟夏之令有深交,对相思姑娘又极赏爱,但总不能照顾相思过一辈子。何况,自从他收留了相思和她两名婢仆一一一大鼓和小鼓之后,亦已备受压力;招惹魏公和他的“魏家阁老”一一一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是谁都没这胆量的事。
相思姑娘迟早都得离开王府。
这虎山之行,迟早都要走这一趟的了。
“大寂之剑”方快安没有直接进入王府找相思姑娘。
他只等。
等相思姑娘出来。
一一一他始终是武林人物、江湖好汉,本来决不屑与朝廷贵胄结交。
是以他守候于“七日亭”。
他在“七日亭”苦候了六天,发现有一个患气喘病的王孙公子和一个说话总是文绘绘的读书人总是在附近闪闪缩缩。
他决定要在相思姑娘出现之前先行解决这两个鹰犬走狗。
没想到,他想要解决这两人的时候,这两人也正要解决他。
而且还要互相解决。
这一场格斗十分凶险。
三人旗鼓相当,谁也没办法胜得了谁。
而且三人都互不信任。
但三人都不想丧在这里。
这虽是浊世浑流,举世皆非,但在他们心中,仍有大是大非,仍要做一番大事;什么都没办到,就这样死了,他们不甘心。
所以三人都暂时撤退。
改为在暗中保护相思姑娘。
第七天,相思姑娘果然出现了。
她和男仆大鼓,女婢小鼓惶惶洒洒地经过“七日亭”的时候,就遭到了伏袭。
那时锦衣卫的精锐部队,一共有三十八人。
负伤的方快安,并没有因伤而怯。
他仍伏在暗处,一见相思姑娘遇险,立即出手。
他在武林中有一个外号。
外号当然不是自己封的,自己给的外号传不开来流不广远,外号通常都是人家叫起来的。
他的外号就叫“以寡击众”。
他向来就习惯以一人之力力抗群敌。
“孤掌而鸣”已成为他的风格。
“敌众我寡”已成为他的惯例。
他为救忠良之后,以及保住相思姑娘手上的恶人罪证,以便有一日用这些如山铁证来使田尔耕这也害了他全家的恶徒伏法,他可全不怕对方人多。
可是对方人不但多,武功也高。
一一一一对八人也许不算什么,一战十八人就吃力得很。
可对方是有三十八人。
个个都是高人。
不过,他不怕死。
而且有人更不怕死。
——那就是那个身着重裘,走两步路喘三口气,两颊给病火烧得像喝醉了酒般的王孙公子!
那王孙公子竞抢先出手。
他的武器很奇特。
他也很拼命。
他一拼命的时候,就脱掉他身上的厚厚,重重,大大,长长,蓬蓬,松松,垮垮的兽皮毛裘。
毛裘就成了他的“武器”。
你可别小看了这一张“兵器”:一个锦衣卫的头给那一下打得像砸开了的椰壳,一名鹰大的手给一拧一扯间右臂看来像条抽掉了骨节的蛇,一名爪牙的腰给横的一记就成了两截,还有一名挡头使的是快利厚重的“白虎追日大刀”,也给他的毛裘一招横扫卷飞到不知哪儿去。吓得那在田尔耕手下享有大名的挡头不敢再上前“围剿”。
一一一原来是友。
非敌。
既然是友,方快安再不犹豫。
再不必考虑。
他一跃而下。
加入战团。
一一一助那王孙公子一臂之力!
他飞身下去助人一臂之力之后,也有人跃身杀人战团助他半臂之力。
来人是谁?
原来竟是那个看来酸溜溜,说话文诌诌,平时举措拖泥带水的书生。
那书生的武器也很“特别”。
他用的是方便铲。
——这通常是行者。头陀、出家人才使用的武器。
可是这看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用的竟是这等耗力奇巨、杀力奇大无匹的兵器。
这独门兵器,在昨日之战时,这书生井未使用。
相同的,那病王孙也未亮出他的杀手锏:毛裘。
方快安也一样。
可真巧的,他的绝门兵器,也是到现在才施展开来——他的兵器一点也不“奇异”。
他用剑。
他的剑看去很平凡,但每一剑划出,均发出极其亮丽。极其寂寞的剑光。
剑光只一瞬。
然后是血光。
血在人的生命喷溅而出的瞬间也是极其亮丽和寂寞的,竟如剑光一样。
在这样的“阵容”下,那三十八名锦衣卫,绝对也完全讨不了好,甚至也讨不了话,到最后,不死只有抱头鼠窜,求生的只有自己讨饶去了。
方快安可无所谓,但那王孙公子可一个都不饶。
最心狠手辣的,还是那个白衣书生。
他还要追击,非要赶尽杀绝方休。
“恶人对好人赶尽杀绝,好人却对恶人常常网开一面,”事后,这白衣书生这样解说:“所以坏人一向比好人多。如果我们想有一日这世上的好人至少并不比坏人少,那么,在这一点上,咱们得要向坏人学习。”
打退了那一干“攻袭者”之后,这三人已十分了然对方的身分。
因为他们的兵器和绝招。
在前一天的交手里,三人都怀疑对手的真正身分,所以也就没有真正出手,没有亮出真正的看家本领和独门兵器来。
只要一亮出这绝活儿,大家都知道:
这病郎君正是近年来率领江湖义士与魏忠贤一群狐群狗党处处为敌的“病王孙”公孙重眉。
那白衣书生则是当朝先后让魏阉罗织罪名惨杀的两名朝廷之士——白惕余和居不疑的儿子和义子——“伍家铲”白居不易。
两人都是对抗魏阉集团的中流砥柱。
还有方快安,也一样。
——有他们在,魏忠贤和他的爪牙们无论如何得志得势,仍得寝食难安。
他们都情知能力有限。
但依然争龋
仍然对抗。
——只要有一口气在,仍然要持正卫道,激浊扬清,哪怕剑光只一瞬,也要烛照大地,雷震天下。
毕竟,许多刹那加起来,便是永恒;永恒也只不过存身于许许多多的一瞬间。
二、红颜弹指老
要护送相思姑娘到“一夜乡”去投奔“淮南王”;得要路经四百六十五里,其中以头撞山。鹰落峪。七夜楼三处最为凶险。
那儿不仅形势险恶,而且还布满了锦衣卫以及受命于田尔耕的江湖帮会“第九流”和“斤半堂”实力聚集之地,可又是赴“一夜乡”的必经之地。
别的地方,不走大路走小路,没有陆路行水路,万一水陆都没有路了,还可以自辟一条血路走;但这三个地方不能。
一一一那只有硬闯了。
方快安与公孙重眉。白居不易结伴好同行,不打不相识,而且是识英雄者重英雄,路上三人相交把臂,欢快莫名。方快安着意地问起两人为何要来“冒这一趟浑水”?
白居不易的回答是:“魏阉一党杀了我父母,杀了我全家。他要残害忠良之后,我就跟他顽抗到底。”
公孙重眉则说:“魏阉指明要我这颗顶上人头,赏金万两,我只要有一口气在,便要找些事儿跟他对着干,起码也要把这颗大好头颅起价至十万两才好商量。”
方快安听了,心上原有的石头也开成了石花。
他们也向方快安相询:为何一力相护相思姑娘渡厄履险。
方快安的答案是:
“当年,我曾受了夏大人的礼重和人情,无以为报,尽一己之力护相思小姐一程,是我唯一的机会。”
白居不易和公孙重眉了解了情形,好像都拨开了云雨见天。
不过,他们显然都未探询到这问题的核心——那就是:要对抗魏忠贤一伙,要报答夏大人的恩泽,有很多事,是可以做的,有许多方式可行,为什么那三人都一定要选择了数百里不舍昼夜不辞劳苦不亦乐乎的保护相随相思到一夜乡去?
让我们来看这事件的“主人翁”:相思。
也不知这女子的冰肌玉骨是拿什么东西做的,就算在三侠跟锦衣卫厮杀之际,她也以臂环抱着胸前,美丽的眼色似在寒夜远处伶汀的灯,很凄然,然而又是冷漠的。
那就像是跟游子无关的灯,那么飓尺的亮在远远的地方,仿佛那不是一点热,而是一星的寒。
方快安在出手之前,已观察过这女子和她的婢仆数日,他知道她感觉到冷的时候就会用手环抱在胸前,感到敌意的时候也是,觉得好奇的时候亦然,连感动的时候,也会把臂抱在胸前好像很有点冷漠的样子,而且也十分防卫的模样。
——这也难怪,这女子的身世……
这样想着的时候,方快安就完全原谅她了。
对她,除了感到美丽,还令他觉得惊艳。
本来,惊艳这种感觉,多仅在第一次的邂逅,可是,对她,却是一种不住也不断的惊艳,常常惊,时时艳。
每见上一次,都惊一次艳。
每看上一眼,都惊艳一回。
方快安还对她很有“亲”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方快安久历江湖,情场步遍,始终系不住他不羁的心,但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头一回有,至于为什么会有,方快安也说不上来。
他把它“归咎”于这女子唇上有痣。
痣,小小,黑而亮,她笑的时候(她很少笑),痣会失笑,那像是颗会说话的痣。
他唇上也有这种玻
所以他觉得这是一种美丽的巧合。
巧合本来就是一种“缘份”,何况还是美丽的?
他应该见过她的一一一以前,他也曾到夏府拜会过夏大人,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年少,而她,只是个小小的小可爱,肥嘟嘟,笑眯眯的,那似冷而艳但一记忧郁的眼神已足令一夏皆含情。
夏凉正好轻衫保
春风未热花先笑。
——近日那小老夫子白居不易老是吟着这两句诗,使素来怕听人吟诗的他却不觉牙酸,想来是跟识着相思有关系。
他已注意了这心里和眼里以及心目中的女子好久好些时候了,第一次过去搭讪的时候,还是决定收敛心情,保护自己,用了是夏大人“学生子”的名义:“十五年前,我见过你。那时,你还小呢!你不记得了吧?”
也许这突然的话有些突兀吧?相思眼色竟闪过一瞬间的微惆和小惊。
她茫然的抬起头,秀目很艳,秀颔很尖,然后用手指拨好鬓边微乱的发丝,说:“如果不提旧识,你就为了救我而救我,你会救吗?”
这是她向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一句问话。
她对他的第一句是一句问话。
她是弹着指甲问的。
这一路上,他都悉心地照顾着她。沿路荒凉,长途跋涉,颠沛流离,昼夜赶程,对女儿家而言,沐浴就寝,大小二解,最是不便,况乎相思姑娘还是千金之躯?娇宠惯了,十指尚不沾阳春水,何况是上高山。下绝壑。涉深水。步栈道?不过,相思却有过人的韧力,而且,披星戴月使她更有星月的幽光,风霜满途更使她清逸得如金风玉露,而且依旧带点香。
永不褪味的香,还有永不褪色的风情。
对她形容只有一个字:美。
她也感谢他对她的好意,并对他说:“你使剑的时候,那一刹那的光辉,比花开还好看。花没剑那么浚”路上几次埋伏,方快安都全力为她拼搏。
尤其在对抗“第九流”四十七名刺客拦路截杀之役,他一口气杀了八人,伤了七人,而自己也伤了三处。
幸亏他负了伤。
因为她替他细心包扎伤口,以致让他觉得负伤负得真有价值。
伤口也痛得特别甜。
对敌的时候,他把剑耍得特别浚
特别有光彩。
甚至对剑的神采发挥得比剑的效用更尽致,为的当然是相思喜欢。
可是这回相思却说:“白居不易使方便铲,举重若轻,很神朗。”
她赞的是白居不易,但却没为他包扎伤口。
她只替方快安裹伤。
不过在夜宿“七夜楼”的晚上,方快安闻到药香。他心念大概是相思煎药给他服用吧?心痒难搔,想出去撞憧,结果只见客栈的木梯旁人影一闪,他躲到柱后观察,才见相思小心翼翼捧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款款移着莲步,悄悄地掀帘走人公孙重眉的房里去。那就像神话里一个仙女去为她心爱的情郎所做的事。那一刻,方快安的脸色要比煎药汁还难看。
这一路下来,方快安反省也憬悟了两件事。
一,与其说他们(甚至、及至、以致他们)是为护送相思到一夜乡去而仗义相助,不如说便也为了借此多些接近相思姑娘。
二,就算是接近相思姑娘,时间也相当紧迫了!因为路虽是愈走愈长,但目标却是愈来愈近,而剩下的时间也就愈来愈少了。
他当然珍惜这点儿的时候。只有这一点时间,他们才能跟相思姑娘接近,一起也一齐往一个共同的目标进发。
可是不只是他,他们三人,无一不珍惜。
这一路上,三人本来已相惜相重,但因为相思之故,都力求表现,都各自提防。相思姑娘对方快安好些,白居不易和公孙重眉都妒恨之。相思若对公孙重眉关心些,方快安和白居不易都痛恨他。如果姑娘待白居不易特殊些,公孙重眉和方快安都很讨厌这个人。
这样一路下来,难免总发生了些事,叫三人恶言相向的,还几乎倒戈动手的。
幸好,遇上他们共合的敌人,像那次他们眼看彼此就从恶言相向到大打出手之际,“斤半堂”的总堂主余斤半率众来袭,反而促使他们联成一气,合力拒敌。
幸亏又在路上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和尚。
不过不是普通的和尚。
一一一一望而知,这两个都是武功高强的和尚。
这两个和尚一路来都跟踪方快安、相思这一伙人。
公孙重眉早已对这两名憎人深加防范。
就在“斤半堂”来袭的这一役里,锦衣卫派出的高手如云。加上总堂主余斤半出了名是能以半两之力搏杀千斤的好手,使白居不易等人应付不易,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恐怕便保不了相思姑娘了。
但那两个和尚都在这时及时出了手。
向来袭的人出手。
两名僧人,武功高强,而且正好可以克制余斤半。
到头来,余斤半的人折损大半,他本人也得负伤落荒而逃。
原来这两名僧人,跟公孙重眉。方快安。白居不易一样,也是过来暗中协助相思姑娘逃往“一夜乡”的高手。
所不同的是,他们是少林方丈派下来的好手,一个佛法精微的,叫流连大师;另一个只武功高强,对佛学修行并不如何的,就叫流通和尚。
这两人一来,一个傻愣愣的,一个直乎乎的,沿路给大家平添不少欢乐。由于这两人都是出家人,方快安。白居不易,公孙重眉对他俩师兄弟都没有“顾碍”,反而向他们诉苦倾吐,争取同情。
他们多出了两名武功高强的和尚,自是声势大壮,流通和流连却另有看法。
流通和尚的意见是:“要是‘青龙王’也肯来走这一趟就好了。对抗魏阉的武林实力,附近的就要算他最具势力,最有能耐。他的‘一雷天下响’,在武林间毕竟难有人受得了他的一击。”
流连大师也说:“只借‘青龙王’一向敝帚自珍,请动他只怕不易,除非……”相思想知道,所以就问:“他的地盘就在‘头撞山’,反正我们也必经该处,如果我们先去拜会他,你看他会不会……”流连大师合十道:“如果有‘青龙王’这等人物相帮,那么,姑娘能与‘淮南王’相见,也就指日可期了。”
流通和尚也念佛号道:“咱们方丈跟“青龙王’很是有些渊源。跟咱师兄弟也有些交情,如果姑娘肯移步拜山,老袖认为,青龙王也不致拒人于千里之外。”
公孙重眉也道:“当年,青龙王身边一名兄弟在东北犯上了事,我也尽了些力,说来他还欠我一个情。”
白居不易则冷哼道:“他倒没欠我什么,我去求他,总可以吧。”
方快安嘿声道:“他要是不下山,不出手,跟阉党也没啥两样,咱们干脆放把火烧了他的山算了。”
众说纷坛,各自在相思姑娘面前表达和表现了勇色豪情,最后仍是一起上了山,拜了山。青龙王本不愿再涉江湖,但与相思姑娘一晤之后,也在相思一番陈辞下,青龙王眼睛发了亮,挺了腰板,慨然走这一趟。
青龙王联同他手上六大夜又四大护法一齐出动。
只有他才有这个实力,应付锦衣卫和“斤半堂”及“第九流”的截杀。
他们一行人,通过几处埋伏,硬闯几次恶战,可是,相聚共度的时日一天一天的增,分手别离的时候却一日一日的接近了。
相思姑娘仍是那么美丽。
杏腮含春。
冷艳中偶然绽开艳亮的笑。
而且喜欢低眸凝看她轻弹的手指。
看到这神情,方快安自然爱煞了。
有次,他本来想跟相思说什么,可是看前这么美艳动人的神情,他便打消了念头,自形鄙陋而不说了。
也有次,相思姑娘不知怎的,可能因杏腮上生了个小刺疮之故很有点烦躁;也可能是因为烦躁之故,粉脸上才生了个小小疙瘩,就没做这个好看的动作。方快安等了一天没看见,心快急死了,非但什么都没有做成,也什么都没有说成,就这样,过了一天,心头里空荡荡,像口给人连根拔去了花的花盆。
再有次,他又看到了相思弹指。
好一个弹指的红颜。
但不只是她的红颜。
那天人多,大家都看见了,且看痴了,但相思自己似全无所觉。
又一次,方快安看见这像一幅画。一个舞姿般的动作,那时,四周没有人,他上前凑近相思的发际,鼻际传来很好闻的味道,他不舍得退开,却也不敢再近。怕退开便从此没了,但一迸就会消失。就像那是一个阳光下的气泡,触不得,风吹便破。
相思也没躲开。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弹指?”
“弹指很好玩。”
相思嫣然,说着,又弹了弹尖尖细细嫩嫩柔柔的指。
“你……”方快安终于鼓起勇气,“你……你想我吗,相思?”
相思有点受惊地抬起了头,红唇间亮着没全在嘴里的两口白皓皓的兔子门牙。
“嗯?”
“我……”方快安情急地道:“……我好想你。”
相思又笑了。
好笑得好艳。
艳起来很寂寞,凄然如落花。
她弹弹指:
“相思?相思令人老,想一个人,很快地便会老喽。”
她又用手指弹弹自己的脸颊。
——要不是她的手指这般轻柔娇嫩,方快安真担心这样一弹,会弹破了这样一张粉艳艳。花样般的脸胚儿呢。
三、惊雷响干秋
那一次方快安向相思示意后,也不知相思没听懂,还是她忘了,一切依然,相处如故,甚至不惊草木,没有尴尬,大家如常往前推进,如旧遇上伏袭,照样杀敌前进。
一一夜乡已然在望。
(分手的日子近了)
(甚至触手可及。)
可是,他们之间的冲突也日渐剧烈。
日益频密,与日俱增。
更可怕的是:
竟连“青龙王”也不例外、
他不喜欢任何人接近相思姑娘。
他几乎因此杀了公孙重眉。
白居不易几乎也因而丧命。
下手的却不是“青龙王”,而是那一位“大师”,那一个“和尚”。
一一一不过,总算是“几乎”,而不是“真个”。
他们总算没全然翻脸,主要是因为大家还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把“相思”送到“一夜乡”。
他们终于完成了这个心愿。
完成了行程。
他们进入“淮南王府”一一一这位素以敢与朝中阉党作对的王爷,兴高采烈,亲自出迎那千里投奔风尘仆仆的世侄女相思姑娘。
当晚,他就在王府设宴招待群雄,并与大伙儿商量大计:如何运用相思姑娘手上所有的阉党罪证,来对那些弄权丧国的官僚爪牙作出反扑。
并且,相思姑娘要好好地谢一谢大家,她“有话要跟对她最好的人说”。
一一她那“最好的人”是谁?
谁也不知。
谁都以为是自己。
谁都不希望是别人。
但晚上那一宴,大家都(满怀希望地)去了。
那大晚上,大雷大雨,但王府里却十分热闹。
相思姑娘经过浴沐整妆,装扮更衣,云鬓珠饰,风钗绢披,更是出落得美艳动人。
她逐一地敬酒。
她感谢每一个护送她平安度过。安全过渡的人。
她对每一个人都说一番感谢的话。
她饮酒的风姿好美。
一一一但她那“对她最好的人”是谁呢?
一一一她有什么话要说呢?
也许是因为酒意,方快安忍不住:这样问了。
相思抿嘴笑了。
她弹着指(她还是弹指的手势最是绝美,简直美到了绝楚)艳丽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凄楚,说:“那当然是魏九千岁了。没有他的授计和重托我又怎能一一将你们引出诱来,引虎出山,一网成擒?是不是?”她又环起玉行带点娇艳忧伤的笑说,“真的相思姑娘早已给我们杀了,我这个相思旨在引你们相思之后真的想死。”
“我毕竟是姓朱的,怎么跟朱家天下作对?”朱胃也呵呵笑道:“大家以为我真敢跟魏公作对,我才可以为他剪除乱党。”
这时,锦衣卫,番子,王府军队,斤半堂高手,第九流好手,张弓搭箭,拔刀绰枪,全都呐喊了一声,一拥而入。
这时恰好外面响了一声雷,宛似从恒古千秋滚滚而来,又往未来岁月轰轰而去。
大家都在这一弹指间,发现自己都中了毒:酒里有毒。
当然真正的毒还不是下在酒里的,而是早就布于“相思姑娘”的一嗅,一笑,一举,一动,一回眸,一弹指间。
生命本就是一弹指的事,更何况是成败,更休说是相思了。
可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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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于九二年六月四日聚于中环丽港酒店
校于壬申年端午节叙于太古城康兰酒店
雪在烧
颊上映着雪意和火光
四周很荒凉,而且森寒。
大地都铺上一层雪霜,但不是很厚,有些土坳处有积雪,树枝上也凝着冰屑,不过大部分的土地,仍是湿漉漉的,也许这儿曾覆盖过雪,但已渐消融。这场雪下得还不足以掩盖这块疮痍大地,所以使得这残景更加荒凉。
雪意比雪降更苍寒。
——“钩拐二侠”都是这样想。
他们骑在马上,都感觉到深深的寒意,这就跟寂寞一样,真正的寂寞,也是刺骨的冰寒。冲动时热,寂寞时寒,人生就是时热时寒,到不热不寒。
他们替人“保镖”近二十年,钉板滚过、鲜血流过、水里火里冒过、大风大浪渡过,每次一上了马,就像是个带兵出征的大将军一般,趾高气扬,威风凛凛,从来也没有失利过。
也不知怎的,他们今天虽不是“保镖”,但一入这狼牙坳,加上这雪景森寒,他们两人,都怀念当日在十万大山力搏巨寇李创鬼,在太行山下格杀“十四太保”的壮怀激烈、轰轰烈烈来。
饮烈酒、骑快马、流敌人的血!
那是何等快意长歌的日子!
将军百战身名裂!
丁拐子和张钩子的嘴裂过、鼻骨裂过、虎口裂过、连手臼也断裂过,声名却不但不裂,而且还越来越盛。
他们是何等怀念那些日子。
那些餐见饮雨、江湖冲杀、快意长歌、和高手对敌而振奋的岁月!
——只不过,今儿不知怎的,一入狼牙坳,他们都觉得深寒刺骨!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老了。
张钩子和丁拐子心中不约而同,都闪过这样的念头。
“要像白衣大侠龙喜扬就好了。”丁拐子说,“他在这个年纪就有这般的名声,他日统率江湖,指日可期。”
“像他这样一位大公无私、行侠仗义、锄强扶弱、除暴安良的仁侠,又这么年轻好看,我要是在二十年前,也会跟着他,丢脑袋断脖子,决不皱一皱眉头。”张钩子说着,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奈,“老了,我们。”
他终于说出了一句。
要不是在百福驿遇着了龙喜扬,可能还不致兴起那么深的感触。
——龙喜扬年轻、飞扬、武功高强,但谦冲有礼。
——仿佛一切的好事,所有优良的品德,全集中在这年轻人的身上。
张钩子和丁拐子在雪夜的驿站里,跟龙喜扬谈诗论剑说江湖,对龙喜扬极之服膺,还吸引了很多同在驿站渡宿的江湖人围观,他们还在凌晨店外的雪地比划,龙喜扬居然以店里的一只筷子,轻易击败张钩子的“神钩”,丁拐子的“仙拐”!
他们仗以成名江湖三十年的神钩仙拐,竟敌不过一个年轻人手上的一对筷子!
打从那时候起,张钩子和丁拐子对龙喜扬,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同时也真的感觉到“老了”这两个字的可怖。
老了就是老了,从林晚笑和朱金秀的眼色,甚至小眉、小鼻的眼光,都可以知道,少女们心目中的英雄是年轻的侠士,再也不会是像他们一样风烛残年的老人。
林晚笑和朱金秀便是两老“走这一趟”的原因。
朱金秀是豹隐洛阳、前朝御史朱鹰台的独女,朱鹰台因受京城刑捕总班头朱月明的三邀四请,终于拗不过这堂弟的拳拳盛意,赴京助持大局,朱鹰台先行抵京,俟局面安定了之后,才请张丁二侠把女儿朱金秀护送过来。
张钩子和丁拐子曾受过朱鹰台的恩义,更在晚年得到朱御史的照顾,凭他们走镖三十年的名声,护送朱金秀赴京师,虽有点“大材小用”,但钩拐二侠也责无旁贷,不容推辞。
林晚笑则是洛阳一位武林世家的掌上明珠,因为部属所害,密谋叛变,全家被杀,只逃出了林晚笑和她的一位兄长,兄长矢志留在洛阳,结合旧部,以图复仇;林晚笑则寄护在朱大人府中,与朱金秀结成闺中密友,这次朱金秀赴京,念到了京城没有伴儿,要把林晚笑也拖去,林晚笑也免得多留在这伤心之地,所以也跟着朱大小姐一道儿出发了。
其实在钩拐二侠的心底晨,对林晚笑恐怕要比朱金秀更疼上一些。
那可能是因为林晚笑身世遭逢可怜之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林晚笑比朱金秀更乖、更温驯、更善良之故。她的身世凄凉,但从无尤怨,当一个人遭逢可悲,或是才情过人,而她本身却全不自觉,会更令人同情或仰佩。或许,这也是使钩拐二侠特别喜欢林晚笑的原因之一罢?
何况林晚笑还很美丽。
非常的美丽。
小眉和小鼻是朱金秀的女侍,但她们从心里也比较喜欢林晚笑。
因为林晚笑人好。
至少对她们很好。
就连朱金秀本身也特别喜欢林晚笑。
除了在昨天晚上……
当龙喜扬高谈阔论,语惊四座之际,朱金秀把一双妙目,情深款款的击在龙喜扬清俊伟昂的身上,即发现龙喜扬正在偷偷的瞧向林晚笑。
林晚笑微笑、低头、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屋内的火光映红了她的右脸,屋外的雪意却使她左靥微微发白。
在那一刻,朱金秀觉得很妒嫉。
——龙喜扬和朱金秀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就连钩拐二老也不禁这样地忖思着。
不过想归想,林晚笑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远处,既不像朱金秀向龙喜扬东西南北地问个不停,也不似小眉小鼻的互扯着衣服窃笑。
她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或是什么都没有想过。
谁知道?
但谁都知道,这次凭钩拐二侠的身手名声,护送两个与人无仇无怨的女子到京城去,加上朱大人的盛名,实在是如同带自己女儿去逛庙会、赶街子、瞧热闹一般,是不会冒上什么风险的。
可是,事实上,在人生里,有很多事,偏偏就不循着人所料想的轨迹发展——如果你带着疼爱而美丽的女儿去逛庙会、上街,万一不幸发生了“意外”,那大致会是什么“意外”呢?
——这“意外”通常是不小心摔了一跤、遇上地痞劣少的调戏、甚或是遭小手偷窃……等等。
这当然不算是太严重的意外。
不过,只要这“意外”再严重一些,那就相当可怕了。
而人生里常有这种意料不到的严重事件。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人们常常不知道如何防范未然,然而偏偏任何小事,万一处理不当,都足以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大祸。
钩拐二侠遇到的情况,便是这样。
他们走镖的三十年,原早已打听清楚,狼牙坳一带,并没有什么盗匪盘据,有的也只是一、二小股流匪,不足为患。
所以,他们才能有余暇在坳子里的河沟旁,生一堆火,烘烘身子,歇一歇脚,吃些干粮。
敌人就在那时候出现。
一上来,才照面,就施辣手,实哥儿、趟小七、德叔、牛胆就全给杀了。
张丁二侠,仓猝应变,自包袱里抽拔出钩子双拐之时,连同张钩子的侄儿,还有两名轿夫也丧了命。
除了只剩下的两名吓得魂飞魄散的轿夫,还有抖嗦不已的小眉、小鼻之外,这一队人,现在活着的就只有轿里的人和张钩丁拐了。
贼人一上来就施杀手,这是一般匪寇所不为者,张丁二侠自然知道这些人是善者不来。
可是来人的份量,还是超乎张丁二人的想像之外。
包围上来的人,约莫十一、二人,但正面对着他们的人,只有三个。
这三个人当然就是这干流寇的领袖。
张钩子、丁拐子见博识广,一眼就认出了两个人。
——是黑道上,不是白道。
——白道上的好汉,早已把这两人视为“死敌”。
——所谓“死敌”的意思是:只要发现有人跟他们“混”在一起,也要拔刀子去拼个不死不休——当然,这也要自度有份量“拔”得起这两个人的人,才“拼”得起。
——但也不能算太少。
——至少龙喜扬就是一个。
故此张丁二老一想到这点,就很有点后悔:为什么今早要藉故推辞,不让龙喜扬一道上路呢!
——如果龙喜扬也在这里,集三人之力,局面肯定可以控制。
其实,张丁二人急着与龙喜扬分道扬镳,是恐怕在路上有为难处;因为朱金秀明显的慕恋龙喜扬,而龙喜扬的一颗心,似乎是飞到林晚笑的身边。
张丁二人虽老,眼却明。
他们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种尴尬尴尬下去,再说,他们受朱大人之恩,也总不好拂朱大小姐的意思。
所以最好避免尴尬的方式便是分手。
谁也料不到会在狼牙坳里遇见这股贼人。
这群贼寇,原本是盘据在踯躅山一带,其中包括了两名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五马分尸”淦世移和有名的“重色轻友”雷碰碰!
雪地上的雪
世上重色轻友的人委实太多了!
只不过,通常重色轻友的人都知道自己不该重色而轻友,所以明明是重色轻友,但却老拍胸膛说自己是重友轻色。
雷碰碰则不同。
完全不同。
他很高兴江湖人上给自己这个外号:他简直是引以为荣。
淦世移外号“五马分尸”,是形容他的刀法,通常一刀五段,与他对敌的人,就跟被处以“五马分尸”极刑的犯人一般。
当然,这外号也可以视作江湖上的人希望他也有如此下常张丁二侠一见到雷碰碰,便知道他们为的是什么了。
他的眼神似乎已望穿了轿子,就像色狼的一对眼,仿佛可以望穿女人所穿的衣服一样。
可是这两人看来还是老大。
“老大”是一个瘦子。
这瘦子长得黑黑瘦瘦,颔下有胡子,手里倒提着一截旱烟,像一个老学究,多于一个强盗头子。
张丁二老却没见过此人。
“五马分尸”和“重色轻友”一上来就杀了人,到这个地步,张丁二侠也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种情形,不分死活是难于罢休的!
只不过他们还是要问一问:“姓雷的、姓淦的,咱们河水不犯井水,你们招呼不打就下毒手,这算什么江湖好汉!?”张钩子厉声问。
“我不是江湖好汉,”雷碰碰笑嘻嘻的道,“是我就不叫‘重色轻友’了。”
“你们一向在踯躅山一带,为何跑到狼牙坳!”张钩子已准备厮拼了。
“因为我们老大,”淦世移道:“老大要来,我们就来了。”
“谁是你们的老大!?”
“老大就是他。”
淦世移指着中间那名“老学究”。
“我不是老大,谁是老大!”老学究一笑道:“我在皖南一带被四大名捕追到天目山,现在把心一横,到狼牙坳、疯子沟这儿来混,谁也不能把咱们限在那儿,这次出动,先找你们开封。”
张钩子忽想起一人,脸色大变,张口结舌:“你……”丁拐子低声问:“他……是谁?”
张钩子长叹一声道:“众位哥们,咱们没有不世的怨仇,请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吧!”
淦世移和雷碰碰都笑了起来。
丁拐子怒道:“大哥你何必示弱于人!?”
张钩子惨笑道:“你不知道他是……”
丁拐子也倏然色变:“莫非他就是……”那“老学究”道:“谁不知张丁二侠,替人押镖多年,这次宝刀未老,重出江湖,轿子里的,恐怕价值不菲罢?用这种方式瞒天过海,可也小家子些了!”
张钩子忙道:“这次咱俩只是护送朋友的家眷,决无红货,请黑先生明察!”
那“老学究”扬起一只眉毛,“哦”了一声。
雷碰碰生怕老大改变主意,接口道:“就算真的只是家眷,那女娃子咱昨儿派人朝过相了,放了可惜呀!”
淦世移也道:“老大,这是咱们在这儿开山立宗第一票,绝不能空手而回,谁知道江湖上的好汉会怎么说?”
老者一耸肩,向张丁二人道:“你们二位是听见了,不是我姓黑的不愿意,是我拜把子兄弟不罢休。得罪了!”
张钩子还待争持:“黑先生……”
黑先生点上了旱烟,索性低眉吸烟,烟丝在疏落残雪里绽出微红。
丁拐子道:“大哥,没用了,咱们就放手上一场吧,总不能叫女娃子受辱。”
张钩子一挥利钩,旋转出一阵锐光,豪叱道:“咱们干了吧!”
血已染红了雪地。
雪地上流着血。
张钩子旋舞铜钩,丁拐子双拐如风,踏着地上的血渍,冲向敌人。
从这时候开始,张钩子和丁拐子就没打算自己还能活着。
他们只希望能使朱金秀和林晚笑活着。
不要怪江湖上的故事总要拼个你死我活,其实人人活在世上都以自己的求生能力来挤掉别人活着的机会,只不过武林上斗争更直接一些、尖锐一些。
或许也比较“光明正大”一些。
在黑先生还没有出手之前,张钩子和丁拐子的局面还不算太坏。
他们合力击倒了四名敌人。
这一来,淦世移和雷碰碰便不能闲着,淦世移的九节铜鞭,敌住张钩子,雷碰碰的快刀,克制丁拐子的铁拐。
软械忌钩。
淦世移的铜鞭,制不住张钩子如雪快钩。
丁拐子的双拐,却和雷碰碰拼个旗鼓相当。
可惜还有黑先生。
他一出手,手掌里暴闪雪光。
雪光映着雪花,使张丁二人,不知那一朵才是真的雪。
就这一错愕间,张钩子的身上已被叮了九朵“雪花”,雪花立即染了红。
丁拐子同时被淦世移缠住双拐,雷碰碰刀不容情,丁拐子整个人忽然分成了五截。
血染雪地。
更怵目。
更惊心。
黑先生放的当然不是雪花。
而是像雪花一般的暗器。
这暗器叫“雪里红”。
黑先生的外号也就叫做“雪里红”。
黑白二道,人人都知道“雪里红”黑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丁拐子已殁,张钩子重伤跪地。
现在是获取猎物的时候。
任何搏斗,都是为了要收获。
黑先生叫人打开轿帘,淦世移一脚踢倒一顶轿子,就发现里面真的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人。
女人。
一个女子尖叫着爬出来。
淦世移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扯得她脸往上仰,那女子一面哭着,泪却因仰脸而停留在颊边和鼻梁上,全身不停的颤抖着,恐惧得连声音也好不出来,在喉咙里艰难地呜咽着。
那两个婢女只敢呜呜地悲鸣:“小姐……”淦世移咧开大口,笑了:“这是你们小姐?”
女婢只敢点头。
“好!”淦世移嘿嘿地笑道:“老子最爱玩官家小姐!没有银子,总有玩的,也没败了兴头!”
雷碰碰也舐着上唇道:“好极了!”
忽听一个声音叱道:“放手!”
淦世移和雷碰碰都是一怔,只见一个女子,自另一顶轿中行出来,帘子旁刚好盛放着几朵腊梅,掩映着这女子的容颜。
小眉小鼻也算眉清目秀,朱金秀的容色更是姣好,但跟这女子一比,全都落了下去。
这女子文静而丰腴,高挑、亮丽、关刀眉、桃花眼、比梅花还艳的唇,在苍寒里隐透出一种火色的红。
奇怪的是,这么文静的一个姑娘,予人的感觉,却在温柔中隐伏了刚烈,仿佛是雪中的烈火,在森寒昌更迫出了暖意。
“噫。”黑先生忍不住道:“放开她,就是你了……你愿意代替她么?”
淦世移情不自禁的放了朱金秀,朱金秀跟小眉、小鼻等拥泣在一起。
林晚笑处此情境,仍傲若凤凰。
“你唬不了我。”林晚笑说。
“你不怕?”雷碰碰意乱情迷的跨了过去:“叫你知道大爷叫你快活的厉害。”
“你休想沾我!”
“我就不信你三贞九烈!”
林晚笑拨出利刃,对准了自己的心房,坚决地道:“我宁死不从。”
雷碰碰当时钉住,不敢再向前行。
“等一等。”黑先生忙道:“死美人总比不上活美人的好!”
淦世移眼神一亮,笑道:“敢情老大也有意思?”
黑先生摇摇头,啧声道:“这样的美人胚子,举世难逢……”伏在地上的张钩子一跃而起,一钩划伤了正被林晚笑吸引住的淦世移,吼道:“快走……”雷碰碰一刀五式,已把张钩子砍杀。
林晚笑疾步护在朱金秀身前,低叫:“快跑!”朱金秀跳了几步,却扭着小眉一齐摔倒,小鼻不顾而奔,黑先生一扬手,雪光一闪,没入小鼻背部,小鼻仆地,鲜血一下子染红了她的背衣,也在雪地扩散了开来。
林晚笑也为了维护朱金秀逃走,匕首被淦世移夺去,但淦世移跟她争夺间,忽因她太美而感到一种不可夺的艳态,神眩了瞬间,而致臂上再被刺了一记。
要是平常的人,面对这样一个女子,自然会觉得不可侵犯。
可惜这些都是怙恶不俊的人。
两处受伤流血,反而激发了淦世移的兽性,他拥着林晚笑,林晚笑虽比他还高大些,但挣扎推拒时激发出一种女性而且是处子的余香与无依,更令淦世移亢奋起来。
“老大,先把她交给我吧!”
“什么话?!”黑先生怒道。
“你这——”淦世移也不忿起来:“我为她还受了伤……”黑先生叱道:“放下她!”
淦世移还待抗击,黑先生的手已伸进襟下的镖囊里。
淦世移也是个聪明人,忙不迭的说:“好,好……”雷碰碰心有不甘,说:“那我呢?”
就在这时候,雪地上,突然有一声马嘶。
一匹白马闯了过来,踢倒了一名山贼,马蹄踩塌了火堆,火星子四溅,马上的人一手扶起了林晚笑,雷碰碰怒吼一声,挺刀而人,那人振臂砍下一剑,刀剑相交,星火四溅,雪又开始下得更密了。
雪冰清·雪寂寞·雪冻
雷碰碰运刀如风,一刀一刀的往上削去,对方左手挟着林晚笑,右手使剑,反劈下来,兵刃交击,发出密集的清脆响声。
淦世移长鞭一回,抖得笔直,似长矛一般,无声无息的直取那人背心!
林晚笑人足被挟着,那人控马运剑,在马背上使力腾挪,她也被剑风雪意激荡得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但却临危不乱,一见淦世移长鞭攻到,便叫:“龙大侠,小心背后——”来人白及白马,剑光如雪,正是龙喜扬!
龙喜扬双足在马蹬上猛一运力,忽然倒后纵去!
雷碰碰没料龙喜扬忽舍马后纵,一刀砍了过去,“卜”地砍在马鞍上,白马一声长嘶,雷碰碰险此着了一脚。
淦世移也没料到龙喜扬会有这一着。
黑先生在远处观战,看到此处,脸色一变,倏然喝道:“小心!”
龙喜扬足尖随鞭身疾走,已跳飞到淦世移身前,就像一片雪花一般,淦世移要想出手,但林晚笑又挡在龙喜扬身前,他不忍伤及这活色生香的女子,一犹豫间,龙喜扬的剑锷已撞在他的手背上。
他一痛,力道便把握不祝
铜鞭反缠住他的臂胳上。
黑先生的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淦世移登时直标冷汗,一动也不敢动。
黑先生正想放镖,但黑先生已胁持住淦世移,身边又有林晚笑,黑先生也没有把握,这“雪里红”一放出去,谁能担保会是谁的血会在雪地上染红?
所以他只有沉住气。
他不止是自己沉住了气,还喝止了正挥刀要冲上前去的雷碰碰。
“你要干什么?”
“我不要干什么,”黑先生一面封住了淦世移的穴道,一面说道,“我既不想杀人,也不想得罪你们,只要你们放了林姑娘,我就放了你的拜把子!”
黑先生沉吟。
雷碰碰直跳着脚,一把刀舞得霍霍生风,咆哮着:“老大,甭理他,让咱过去把他卵子剁去喂狗——”黑先生忽道:“你是龙喜扬?”
龙喜扬道:“拜见黑先生。”话里是这样说,但决没有施礼拜见之意。
黑先生冷冷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黑山白水、黄花绿草蓝天’,黑先生名列首席,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晚辈焉能不知?”
“好,龙喜扬是‘七帮八会九联盟’的外三堂堂主,我也就冲着你的面子。”黑先生很有些受用地说,“你走吧!”
雷碰碰怒叫:“老大——”
黑先生一挥手。
龙喜扬道:“黑先生盛情,晚辈谢过,晚辈还想带林姑娘——”林晚笑道:“请你也一并救走朱小姐她们——”雷碰碰见林晚笑向龙喜扬耳语,林晚笑云发散乱,美丽莫名,龙喜扬高大英俊,英伟非凡,雷碰碰妒火中烧,按捺不住,飞身大吼,一刀砍去!
龙喜扬忽把淦世移往前一推,撞在正冲过来的雷碰碰身上,雷碰碰见情形不妙,急忙收刀,没料龙喜扬已在这瞬息间暗中解开了淦世移的穴道,淦世移以为雷碰碰美色当前,定不收刀,不惜把自己一刀了帐,再取敌人,这是生死关头,保命要紧,他把臂上铜鞭一抖,竟全扎入雷碰碰心窝里,再自背后穿了出去!
雷碰碰大吼一声,双目突睁,迄死不信淦世移竟会对自己下此毒手!
淦世移见他这样子,也慌了手脚,岂料后襟一紧,已被龙喜扬老鹰抓小鸡一般的拎了起来,闪电般又点了他的穴道,放在马后,龙喜扬长啸一声,打马而去,一面道:“得罪了,待奔一程,定把人放还!”
这一来,林晚笑在前,淦世移在后,龙喜扬在中间控马而去,也不理朱金秀等人哀切呼救。
黑先生的手仍伸入囊内,看着马上逐渐远去淦世移的背景,恨声道:“蠢材!真坏了我的大计!”
他原想在龙喜扬放了人后,趁他背后放镖,可是龙喜扬似已看破了他这点,还利用淦世移杀了雷碰碰,再自林晚笑、淦世移的掩护下扬长而去。
黑先生可真恨得牙嘶嘶的。
过了大半个时辰,淦世移倒是真的倒回来了。
龙喜扬并没有杀他。
龙喜扬反而要淦世移代转一句话。
“谢谢黑先生成全。”
黑先生耐住性子听完了这句话后,淦世移脸上才添了五道指痕。
黑先生恨恨道:“姓龙的,看你飞得出我的掌心……”他立即问淦世移,龙喜扬往哪个方向逃?淦世移当然已默记。
——西北方。
黑先生的劲道立即又来了。
他要全面追杀龙喜扬。
西北方。
龙喜扬当然不是往西北方逃亡。
他放淦世移回来的目的,便是要黑先生追错了方向。
他现在是位于狼牙坳的东南方,一个叫梅山的所在,在生了一堆火之后,天色已经黯下来了,雪的颜色变成了灰皑皑一片,与夜色映得格外分明。
这是一个比狼牙坳更荒凉的地方。
更无人迹。
更寒冷。
龙喜扬把干粮在火焰上烘了一烘,然后递给林晚笑,林晚笑仍垂着长长的睫毛,那块硬馍头递过来的时候,她才抬眸,接过食物的时候,眸里闪过一丝惊色。
雪下绵密,火只烧得一堆发红。
火光仍映在她的靥上,带一些微儿雪意,就像一种轻柔的掠夺。
他们就在一个猎户歇夜的茅棚歇着,白马系在棚外,到了冬天,猎户都离开了这儿,这茅棚子就空在这里,渡过漫长的冬季。
——她刚才就搂在他的怀里,犹有余温,犹有余香。
她仿佛是知道他在观察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这才算看清楚,她的睫毛到了尽处,竟还有些弯曲的。
像一个幽美的梦。
“你为什么不救朱小姐?”长睫毛又轻颤了颤。
“黑先生很厉害,我未必能胜他,”他笑道,递给她水壶,“喝些水,吃点东西。”
她摇头。
他把毛裘扔在地上。雪地上。又解开马鞍旁的包袱,取出几袭衣服,铺在地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龙喜扬笑问,然后又道:“你总不能不吃不喝,要是黑先生他们追来了,你哪有力气逃跑?”
林晚笑想了想,喝了些水,终于因为太渴了,而多喝了几口,然后才问:“为什么?”
“很好,”龙喜扬这才放了心地道:“因为你。”
“为我?”
“你知道我铺上这一地的衣衫又是为了什么?”
“……”
“也是因为你。”
林晚笑匆匆抬眸,看了他一眼。她那少女独特的敏感,已感觉到对方的意图。这感觉令她悚然,比寒还冻。
“因为我昨天在驿站见到你,今晨上路的时候,就怎么也忘不了你,于是才一路跟过来。”龙喜扬凑近林晚笑身前,隔着火堆,双手在她有任何行动之前,已搭住了她的双肩,用力的抚揉着,一面发出赞叹,“老天爷!你这么美,我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我心中发誓,说什么也得沾一沾,那怕天打雷劈!”
林晚笑挣扎。
她很快知道挣扎是徒然无功的。
她只有喘息着,由于她挣动的时候,有一种柔弱和英烈合并的美,使她双颊呈现一片绯红,这使得龙喜扬更加动心。
“你一早便在那儿,”林晚笑喘着气说:“你眼见张丁二老身亡,你——”“对,我只要救你——”龙喜扬邪笑道:“我只要活生生的你。”
在这顷刻间,林晚笑一进分不清楚,她而今是落在大盗黑先生的手上,还是大侠龙喜扬的手中。
“求求你,放过我吧。”
这是林晚笑被推倒在地上最后一次哀呼。
地上铺的衣服已散乱、掀翻。
她的裸背贴在雪地上。
——寒冷的冰雪。
她感觉到双腿间的炙痛。
她不再哀求。
她想求死,但头脑开始唆烘烘的,心跳得狂烈,身体上强烈的需要温暖。
龙喜扬用腰带绑住她的双手。
柔弱的双手。
白晰的身体,犹如白梅的花瓣,比雪还傲,也比雪无依。
“没有用的,这儿不会有人来的,就算你想死也不成,”龙喜扬道:“你已喝了‘湘妃酥’,就算只是几口,也没有力气抗拒我了,是不是?”
林晚笑皓齿紧咬红唇。
他压在她的身上,扒下她的衣裳,白晰匀柔的肌肤,使他觉得一阵昏眩,他大力扯断了她的玉颈上的一条系着匙型饰物的项链,埋脸在她坚挺的酥胸上。因为过分深明的冷和热,也使她乳上的两点红梅痉挛起来。
——那大概是小姐人家的长命牌、宝贵佩之类的饰物罢?
林晚笑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
痛苦而又妨辱的。
“你这么美,唉,这么的美,”龙喜扬看着她的容颜,涌出了赞羡,要不是他已欲念高涨,这起伏的美态足令他不忍蹂躏:“还是让我得到了,第一个。”
她别过脸去。
泪,自两颊侧流在雪上。
火堆就在不远处。
一根柴枝被拨乱,火头炙在冰雪上,发出滋滋地响声,很快火焰便熄灭了雪地也消融了一小个窟洞。
雪冰清。
雪寂寞。
雪冻。
雪天舞剑·雪地火光
——泪呢?
——火呢?
——世上的一切光明呢?
也许自太阳落山以后,一切能有光亮的等待都消失后,只有星光,自那天的尽头,寂寞的闪亮。
也许除了星光,就只剩下雪光。
林晚笑知道:在一切像火焰燃尽了之后,狂烈的龙喜扬,就要杀掉自己,因为他不能让她留下活口。
龙喜扬也正是想这样。
——这女子像雪一般难以拥有,不过就算他再珍惜,他也不能携着她踏上人间的行程,因为他刚才所做的事,不能有第三者知道。
他宁可让她在他掌心中消融。
他觉得很无奈,甚至很悲哀。
他想拥有这个哀怜、呻吟、忽冷忽热的胴体一辈子,可是他却得要马上杀她。
她背向着龙喜扬,双肩微颤动,许是在饮泣罢?龙喜扬的手搭在插在雪地里的刀柄上,看见她衣襟遮掩不住的柔肩,那么匀如山坡,可以尽情一次美丽的失足。她还是没有穿上衣服罢?龙喜扬看着只披上毛裘的背景,回想起刚才这胴体给他的欢悦与激情,一时竟下不了手。
——或许,等她穿上衣服再下手罢?
——她那么完美,只有他碰过伊的身子,他总不能让别人也沾污这洁白无瑕的身躯。
——因为她是他的。
他已无暇为她挖穴埋葬。
就在这时,她悠悠的转过身来,幽幽地道:“我是你的人了。”
龙喜扬觉得心头一热!
“原来她并不是在哭泣!”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也把朱金秀救走吗?”林晚笑春葱样般的手指,仍拎着那条被扯断的项链,项链的饰物是一根钝银打铸的小匙,柔柔地笑道:“你怎么可以不救她呢?”
(这女子真是一厢情愿!)
不过,龙喜扬心中不舍的感觉更浓烈了,随口的问:“为什么?”
“你当然知道,张丁二老护送我们赴京,只是个幌子,轿子里确有价值连城的事物,其中包括了‘启跸五霞瓶’和‘玉蝶蟠龙杯’。”龙喜扬一听,双眉一展,只听林晚笑说道:“你是知道的,朱伯父赴京在先,断不会忘了进贡宝物给当朝大佬,他就怕途中遇事,所以才不一道出发,黑先生他们猜得一点儿也不错。”
龙喜扬动容了,“真的!”
“可惜已经迟了。”
“为什么!?”
“朱小姐被那干贼人劫持,恐怕什么都泄露了,宝物落到黑先生那一伙人的手上,就不易夺回了。”林晚笑忽尔一笑,娇羞的道:“不过,却还有一点可以放心。”
龙喜扬眼里看得又怜又爱,心里又急又好奇,“哦?”
林晚笑抿嘴一笑,抿出一抹风情,也抿出一种断然的沉默,就不说了。
龙喜扬忍不住问:“落在那些强盗手上,还有什么可以放心的?”
“我不要告诉你。”林晚笑娇羞地道,她把玩着胸上的银匙。
龙喜扬往她无瑕而匀美的胸脯看去,心中怦地一跳。
“不过,我已是你的人了,”林晚笑低柔地道:“也只有告诉你了。”
“对了,”龙喜扬轻轻地搂住她,手指越过衣沿,逆拂着她颈后柔软的发脚,“有什么事,都应该告诉我。”
“那最贵重的宝物匣子,就在我坐的那顶轿子座垫下,没有我和金秀妹妹颈上各挂的金银小匙,便开启不了,而开启的方法,又只有我和秀妹才知晓。”林晚笑感觉到他那不规矩的手指,和刚才他狂乱的气息,“那是洛阳的巧手妙匠所铸的宝物箱匣,如用刀斧强撬,里面的宝物,也一定都毁碎,那干盗匪不会笨得只要一堆无用的碎片罢?”
龙喜扬喜道:“好,好极!”
林晚笑耽忧起来,在他臂弯间优美地转身,手指轻抚他自衣襟衽里敞开的结实的胸膛:“你,你不是真的要去罢……”“难道要把大好宝物,都让那些强盗吞占不成?”龙喜扬笑道。
“可是……”林晚笑无衣的仰首,无依的明眸凝着他的俊脸,“他们的武功好厉害、好可怕……”“怕?”龙喜扬用力拥紧她:“有我在,谁都不必怕!”
他没有注意到林晚笑已在她下唇留下了牙齿的痕樱龙喜扬也并不是不怕,黑先生的“雪里红”,武林中没有谁能不怕的。
但他不甘放弃宝物。
所以他冒着风雪,带着林晚笑,偷偷潜入狼牙坳,探清楚黑先生一伙人的聚集之地。
——只要猝然杀人、攻其无备,干掉黑先生,余者便不足畏。
黑先生一伙人做梦都想不到龙喜扬会倒回来。
他们在帐篷里尽情吃喝,刚死了几名兄弟,包括雷碰碰,而淦世移仍是养伤,小眉已被催残而殁,朱金秀连抽泣的能力也失去了,只呆呆的望着火光,衣衫不整,不复人形。
龙喜扬准备在黑先生背后来一下致命的。
林晚笑忽然喊了出来:“在那边,宝物匣子就在那儿!”
笑闹中的人全僵止了表情。
龙喜扬霍然回身。
龙喜扬已来不及喝止林晚笑,只能化成一道剑光,卷了进去。
黑先生的一颗头颅,飞出丈外,落在火堆里,发出难听的滋滋声,以及难闻的气味。
然而龙喜扬胸上也多了三点雪花。
雪花很快就变成了血花。
盗匪们纷纷拔出兵器,围攻龙喜扬。
龙喜扬闭住一口气,他虽受伤颇重,但在雪天里舞剑,威力依然,一连砍倒三人,其他的盗匪,顿作鸟兽散。
只剩下淦世移,挥舞铜鞭,卷住帐里支架,用力一扯,帐篷便塌下来。
龙喜扬只想冲过去拿一个锈金匣子,淦世移已明所以,更加力阻。
帐篷罩着龙喜扬,龙喜扬正挣扎要裂帛而出,忽见林晚笑抄起地上的刀,往龙喜扬挣动的布罩上就砍了下去。
血溅起,飞沾落雪地上。
帐篷沾上了火焰。
淦世移一呆,不知林晚笑是敌是友,停止挥鞭,林晚笑情急地指着篷边的匣子叫道:“快呀,那就是宝物箱子……”淦世移一听,也不顿一切,掠身过去抄起匣子,突然,布篷裂开,龙喜扬整个血人似的跃起,一剑洞穿他的心窝。
龙喜扬一招得手,一手捞住金漆花匣,喘息不已,连剑也快握不住了,只手插在雪地上,向林晚笑道:“快、快、那黑子襟里有解药……”“解药?”林晚笑过去在黑先生怀里摸索了一阵,这时布篷的火势更猛烈了,她搜了两个小包,走过去,递到龙喜扬面前,盈盈的问:“哪一包是……”龙喜扬忍着痛,正想细看,忽觉匣子的木盖松脱,他连忙打了开来,只见里面都是些小女孩家的装饰脂粉之类的东西,他怔了一怔,疾声道:“这是——”林晚笑的手一扬,药粉连同手上的雪末,全撒在他的脸上。
龙喜扬狂嚎一声,以手捂脸,又去拔剑,但剑已不在了,忽觉眼前一黑,随即又亮得可怕,炽热无边。
林晚笑已把整块燃烧着的布篷,罩向他的身上,在他还未来得及挣脱之前,已拔也了插在地上的剑,穿过布篷,刺入了他的胸腹里。
龙喜扬哀号半声,林晚笑拔剑,血喷溅而出,有的溅到林晚笑衣襟上,有的落在雪地上,迅速扩散。
龙喜扬整个人都随着布篷焚烧了起来。
林晚笑咬着唇,持着剑,走过去,扶起衣襟凌乱、披头散发的朱金秀,说:“秀妹,我带你去京城。”
就算是惊伏在不远处的两个小盗匪,也不敢对在雪地上、火光旁的两个弱女子,再动什么歪念头。
迷神引
风云会中州,
江湖无故人;
且饮一杯酒,
天涯洒泪行。
“老了,”那老者扬了扬衣袖,也不知道是喃喃自语,还是正在跟别人说话。他微微转移些许他的坐姿,右时支在石桌上,他颧上是数道折皱的纹,已没有剩下什么头发了,几根银白色的发丝微微飘扬着,与遍野的雪地映着皑白。皱纹在他光秃的额上更多更深了,如深海的波涛,一卷又一卷,把时间之流抛出,散开,又迅速地收卷,隐藏。有两道又深又长的纹,一直延长至那长而厚的耳垂。“这一着该怎么下呀?老了呵。”
“呵呵。”他对面的老者也不知是在颔首,或是摇首。老者的银发比前者多出许多,皱纹却比较少,他比前者稍稍年轻一些。他笑的时候,眼角折叠成壑岩般的纹,银白的长须白丝飘飞着,如凉冰的雪地,如皓白的松枝,如一支支银亮而细长的小剑,随时可蓬飞而起,射向敌手。“任公,若您也说老了,呵呵,那我。.....”任公世故而饱经风霜的眼神蓦然一凝,忽然神光暴射,稳定地伸手拾起一颗子,放在一个格子上,欣然地笑起来,忽然一阵呛咳,咳得好久说不出话来,以左手的掸杖撑着地上。现在,紧皱着眉的可是那第二名老者。那名老者凝神于棋盘上,扪着白胡子,白髯下,是一袭干净的白袍,围着一条绿色的丝带,丝带系着一把青铜鞘柄的长剑,三尺七寸,没有剑缠,乃古剑。
鹤划空长唉,惊起,掠过,震落松桠上的几朵雪花。
任公似是隐然一笑。把上手的禅杖交给右手,然后翻开左掌,目光深深地凝遂在错综的掌纹中好一会,猛抬头,只见怀剑老者陷入沉思,但宝相庄严.白花花的须髯与白皑皑的长衫如迷雾一般地在他身旁拂扬,任公清咳一声,朗声道:“钓诗扫雪,茶来!”又向怀剑老者展眉笑道:“先品赏此山泉佳茶,再继续下去,如何?”
怀剑老者抬目望向任公。随即一晒道:“任公说得正是,先品尝此山名泉,再领教任公的神步妙着。”任公暗哑地笑了起来,正想说些什么,二名清秀的童子徐徐行近,捧上两杯茶,茶烟茫茫,杯中浮沉着几片清绿的茶叶,任公苍茫的目光凝于迷檬的茶烟中,像整个人都溶了进去。怀剑老人却含笑望着那两个童于慧黠的眼神:“任公,此乃练武学文的好材料呀。”
任公眼睛一亮,山风籁籁吹来,银白的胡子一阵蓬动:“正是,当日我带他们回山,亦是此意。”
什么时候日已昏黄,暮苍蔼茫,怀剑老人道:“任公,为何他们的修为仍未臻至境呢?”
任公顿了顿拐杖,俯视了杖首所雕那怒目狡倪的龙头好一会,才道:“老了,需要人相伴。”随即发出一阵哑然而无奈的笑:“你看我还能栽培出人才来么?”
怀剑老者正拾起瓷杯,轻啜一口,忽然白泡一阵激荡,少许的茶倾泼在石桌上,只听怀剑老者道:“任公,莫非你己忘了昔年倦蹄急他、长啸生风在莽莽平野时………”任公苍凉地笑了几声,咽喉似塞满了浓痰,声音出奇的沉缓:“记得,那怎会忘记!那年,你骑的是乌云盖雪,我骑的是紫骅骝,一齐去了大宛。你找我去时俱穿白色衣衫,归时已成了皿衣,而你我啊仍然谈笑自若,有次你差点儿自鞍上坠下来也,我急急忙忙扶着你,谁知你笑着说:‘这没什么的,只不过背心被戳了一个洞而已。哎呀,其实整支红缨枪头已刺了进去呢!岂料你次日就可站起来走路了,还胆敢激那蒙古儿相扑,啊哈哈,那蒙古儿被你一连摔了十六七下,趴在石狮子旁不肯起来,还哭了呢……老二一一一”怀剑老人陡然一震,任公已好多年没有叫他这名字了,他的双目又炯炯神光起来,慌忙应道:“任公。”
任公叹了一声,道:“记得那年华北之役吗?咱们飞骑砍了翔族的悍将,却被羌人困住了。咱们冲锋了四十九次,败了四十九次,后来只剩下及二百多兵将了。他们身着森严的袖裆销,真个怒发冲冠,目毗皆裂,那个羌将,呵呵,连我站上去,也只不过高及他的手肘……但他再凶再猛上也拼不过老四,老四怒吼道:‘不管这些王八羔子们什么剑眉耸峙。豹眼突睁,待俺来把他们由竖着打成柿饼!’说着就杀将出去,回来时提了四名羌将的头颅;可是后来……”任公愈激奋亢的声调忽然黯哑下去了。
怀剑老人低沉的噪子响起:“可是他后来也……死了……一共中了十七箭,什七种暗器……”忽然语不成声。
静默在山间散扬开来,又迷漾了起来,飘飘渺渺的,远处有丝乐声袅袅而起,紧随着鸣筝总奏。
任公缓缓地道:“咱们后来还是冲出去了。第五十一次。一共甘八骑,连夜护老四的灵枢回去,三年后,咱们横扫漠北,每次遇见远处卷起的旋风,就会想起老四龙卷风似的黑色大披风。老三擅谋略,以诸葛神机智伏群豪;老五剽悍,那次他一阵翻过十二座大雪山,把胡子们都一一正法,一时声名之噪,犹在老二你之上呢……老二,你是在听着吗?”
怀剑老人落寞地道:“是,任公。”
任公忽然微微一笑,“老六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的中帼英雄,难怪老三,老四,老五等都对她倾心,可惜她……红颜薄命,死得大早一些了。呵呵,呢,老七他,好像,暖,很难记得起了…”怀剑老人低首抚拭着翠绿的剑锷,艰难地道:“唉,老七本是我们七人中最被器重的一个,他才华横溢,聪慧过人,千石的强弓也被他一手崩断。任大哥,记得他十四岁时您就怎么说吗。‘老七再练十年,单止在剑术方面造诣上,便要比我高出许多了’……可惜啊可惜,天妒良才,才过了三年,老七便死了。”
任公的语音一片萧索:“老四老七的早夭,令咱们更加寥落了;莽莽乾坤,寂寂神州,由长安直扑蛮荒,龙城七飞将只剩五骑,唉,夕阳西照,缅怀便如薛苔一般地滋长在咱们的胸臆了。”
“恨杀人的是那些胡马!”怀剑老者一掌击在磐石上,怒道:“数百人千里追杀一单骑,那还不够,乱箭蝗石,火焚油淋;老七虽是千古一男儿,但又怎能匹敌呢?”
任公暗然摇首:“罢了,罢了;昔年叱咤风云的七虎将,只剩下你和我,还谈什么兵法武艺,说什么壮志雄心!”
沉默了好一会。暮色已渐合拢,夕阳余一寸,染黄了这两位沧桑的老者。
怀剑老者缓缓地解下古剑,但却没有拔剑出来,只望着剑鞘,悠然出神,忽然道:“任公,我们虽已老去,但仍健硕呀。江湖日寥落,我未上山前,听闻杭州铁大人已亲自出关……”任公忽然打断他的话,深思地望着他,道:“兰舟,你今日上山来,可是为了此事?”怀剑老者沉思了半晌,颔首道:“一半是为了此事,任公,江湖寥落,尔等怎能袖手呢………”任公摇手接道:“兰舟,吾意已决,不再重出江湖了。”
怀剑老者激动起来,嘎声道:“任大哥……”白袍猎猎作响,好一会才平伏下来,沉缓地道:“也罢,任公,其实我又可尝想再涉这江湖上的重重风险呢!”
任公叹道:“兰舟啊兰舟,休怪我这个愧为老大的。这是岁月,这就是岁月啊岁月。江湖险恶万分,我已不想重涉了。记得老五是怎样死的吗?他辛辛苦苦赢了沧州回来,却给大将军因妒才而毒死了,毒死他的药足够毒死二十名鲜卑武士,可怜老五的单枪双缅刀也无处施展了……”怀剑老人黯然点头:“我记得,我们为大将军打出了江山来,但却一一死在他们的手上,要不是老三目光锋锐,自己留在将军府断后,却令我们即刻潜逃,只怕咱们都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任公惨然一笑:“老三临别前仍殷切地告诫我们:‘走吧,走向天涯,永远也不要回到这暗潮汹涌的武林来!’真想不到呀想不到,那是三弟最后与我们的一句话了!可恨啊可恨!”
“不过,大将军的弱点乃好色重利,”怀剑老人凄然一笑道:“是以终于被六妹迷得神魂颠倒,被她杀了。她虽胆色过人,但在将军府中,她是怎样也闯不过去的,只得自刎追随三弟四弟的英魂而去;倒是咱们两人,忍辱偷生,苟活至今……”怀剑老人讲到这里,忽然语不成声,难以再说下去了。
任公仰头跌足长叹道:“我们都老了……”过了好一段时间,怀剑老者才平静地道:“任公,我那个宝贝侄女,怎地不见出来?”
任公抚须笑道:“我那个烟儿呀,啊哈哈,倒是与那从江南来的少年迷上了,哪有功夫见你这老头儿!”
怀剑老人先是微怔,随之笑得前俯后合道:“真的?哈哈哈,那倒是恭喜你了,哈哈哈……”任公也畅怀地笑着:“那从江南来的剑士,你也见过了,我觉得很好,呵呵,不知二弟你觉得如何?”
怀剑老人眉飞色舞地笑道:“好,好,这小子雄姿英发,当年老七初出道时也只怕不过如是耳!”
任公呵呵地笑起来,侧首道:“扫雪,去唤小姐出来,说是二叔来了。”
扫雪垂手应道:“是。”随即自暮色中远去。
怀剑老者目光又回到棋盘中,沉吟了许久许久,忽然笑道:“任公,此着杀机无穷,我实在无法破了,认栽啦。”
任公呵呵笑道:“若论杀机,你比我胜多;但论机心,在这盘棋上我却侥幸胜上半着。”
怀剑老人也笑道:“任公说得正是一一一”此时那童子忽然回来,欠身道:“帅父师叔,小姐已到。”怀剑老人蓦然一怔,忽然漫天松针激起,在暮色中直射怀剑老人。怀剑老人泰山崩于前色不变、哈哈一笑,一拨袖,松针己尽收入袖中;怀剑老人把袖一松,大把松针落在巨石上,竞元一遗漏,只听任公扬声道:“烟儿好生无礼,快快出来!”
只见松树后一白衣女子珊珊踱出,向怀剑老人及任公作一个万福,道:“烟儿拜见爹爹,拜见二叔。”怀剑老人拂须颔首道:“好,好,烟儿好眼力,好腕力,好指力,几连师叔也接不下来了。”
烟儿笑靥如花:“二叔取笑了,烟儿不过雕虫小技,一时技痒,想与师叔开开玩笑,请师叔指教……”怀剑老者畅怀笑道:“那又何必说‘指教’,难保你不是在试试我老头子功力如何?”烟儿报然道:“烟儿哪敢,二叔说笑了……”怀剑老者仍是笑道:“适才筝是你鸣的吗?”烟儿垂手道:“正是侄女献丑。”怀剑老者不住颔首道:“不错,不错,想当年孙六师叔,亦不过如此。”任公也笑了起来,喉音似年青了许多:“老二别太折煞她了。”怀剑老者笑道:“我也不是捧你的女儿,这是真话——只是,那吹萧的是何人?…”烟儿此时已经行近了。是水,是流水,流水淙淙的流过,是白色的花瓣,开在她的脸上。她的步姿是一道清溪,笑靥是仲夏绽放的白莲。那两道眉,托住远远的蓝山,让刘海轻轻覆盖,把流动的愁载到那长长如黑瀑的烦恼丝里去!眸于是柔情而灵慧的湖,嗓子是湖中心的琵琶,不,婉约的是非常的筝,挣挣纵纵,纵纵铮铮挣,淙淙地流出来:“……他……他是……柳大哥……奏的……”俏脸突然与落霞相映红了起来。
两个老人忽然相视而畅怀地笑起来了。
烟儿走过去,拖住那两个小童的手,嫣红着双颊,细声道:爹爹,二师叔,他……正要向你两位老人家辞行。”
“辞行?”两名老人各自一怔。正于此际,山间响起一阵朗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面如冠玉的青年趋近步止,山重,水重,雾重,青年的双眉却斜飞人长鬓。向两名老人长揖及地:“晚生拜见两位老前辈!”
任公目光一闪,怀剑老者笑着挥手:“此仍繁紊礼节,贤侄不必多礼。”任公却懦慑道:“你……已决定去了?”
青年陡地立得毕直,青袍被山风吹刮得飞舞,青年的躯干就似被钉在地上似的,半丝未动:“世伯,此行晚辈是决定了。流寇人关,铁大人人寡势单,倭贼东侵,只怕七七山的兄弟们也守不住多久了”,江湖动乱,晚辈焉能坐视不理?”
怀剑老者含笑道:“好,好。”任公迟滞的目光转向烟儿:“你也。.....赞同?”
烟儿的俏脸忽然呈现一片奋悦的霞彩:“爹,女儿当然答应。”
任公怔好一会,才击桌道:“好,好……你,何时出发?…”那青年目光如剑:“晚辈想现即下山,天下安危,不容一刻迟缓。”
烟儿秋波般的瞳眸闪过一阵哀伤,忽又发出亢奋而安详的光彩:“爹,二师叔,容烟儿送他一程。”
“也罢也罢。”任公呷着茶,没有抬首,挥手道:“去吧去吧。”怀剑老者忽然叱道:“慢着。”忽然一扬手,手中绿剑冲天飞起。直投那青年,暴喝道:“接剑!”
那青年一长身。一扬手、剑已抓在手中。耳际传来怀剑老者苍宏的语音:“剑送你,此后诛贼杀寇,悉听尊便,好自为之。”
那青年凝视古旧的剑鞘了好一会,陡然以左手托住剑鞘,右手抽出一截剑身,剑光耀目,碧森森的光芒如一汛碧水,四浸开来,青年轩眉耸动,以指弹剑,剑作龙吟,青年即捧剑跪拜道:“多谢前辈以此剑,晚辈永不相忘赠剑之意!”
怀剑老人大笑道:“情以待剑!”青年忽起而立,向两人一拱手:“晚辈就此别过!”目中闪过一丝黯然的感伤,即返身,跨步向前走去,白衣的烟儿正在他的左侧。
雪,不知从何时起,已飘着,已飘下来,已飘下来了。任公忽然咳呛起来,挥手向那两名童子道:“去,去,去多添件衣祆,出来奉酒!”
怀剑老人含笑望着任公,道:“老大,您至少已七年未沾过酒气了。”忽又向两名退出着的童子道;“把剑揣出来,酒后我教你们剑法!”那两名童子的眼神一刹那充满了清澈的光彩,飞快地跑出。
雪又浓又密了,哗啦啦地落下来,这边,那边;那青年少女的背影已消失在远处了。任公呆望了一阵,忽然又重咳起来。雪花纷纷洒落在他花白的发上,如顶上已白了头的寒松。
怀剑老者忽然以掌击桌,歌吟:“黯黯青山红日暮,浩浩大江东注。余霞散绩,回向烟波路;使人愁。”歌罢大笑。
任公只是望着满是白雪的松枝,望着布雪的棋盘,喃喃地道:“老了……”马蹄长啸,自山间隐隐传来……------------稿于一九七二年未,十八岁作品。于巴力埠敦请美芬(牧湮)创“绿林分社”。
校于一九九零年三月五日.初会意蕴。
女神捕
一、因为一口古钟,咬下一个风铃
上方山,余音寺中,有一口古老大钟,相传寺中所奉祭的古神降临古刹之际,钟声不敲自响。
楚山,游手好闲,有豪气,有做骨,更有的是钱,平生最喜交友和郊游。
楚山住的地方,离上方山一带两百七十多里,他从未听说过余音寺。可是,命运把楚山和余音寺拉上关系,只透过楚山性格里喜欢交朋友和远游,便像吴刚留在月宫里伐桂、许仙偏遇着法海无可改变。
楚山有一位飞扬跳脱的朋友,叫做岳起,楚山为了找他,赶百多里的路。
岳起却赴上方山找高晚息去了,故此,楚山赶到上方寺,不但找到一向乐天无忧的岳起,还寻着整天愁眉苦脸的高晚息,而且也见到这两人新交的一个朋友,叫做林醉。
林醉不笑的时候像一座小小的精致的瓷器,连用来插花都觉得太鲁莽,笑的时候,酒醉的人见了,像喝了杯解酒的清茶,怕热的人见了,像饮了口消暑的清水。
林醉是男孩子,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清甜的。可人的。
楚山不懂为什么。
他生平结交无数,什么好朋友都有过,但只要一时半刻,见不着林醉,就会不快乐。
林醉又常常人影不见,楚山也不能一天到晚抓住高晚息。岳起陪他郊游。喝酒,所以楚山便迷迷茫茫的,晚上放出来的游魂过了鸡鸣五更还忘了回去似的,在城中游荡,忽听远处山巅有阵阵钟鸣,人们都合十梵唱,楚山便循钟声上了山,人了寺。
这一带近年发生的灾劫特别多,到“余音寺”来上香求神的也更多。
在香烟袅绕中,楚山给熏着了眼,眼泪像嚼着了柠皮的唾液涌上来,楚山便想打个香火少的地方靠着。
这时刚好有几个香客跟寺中僧人发生争执,楚山一直往内殿那口比寺门还大的古钟走去,谁也没有留意。
古钟后香火烟浓得像火灾后般稠浓,楚山一面揩着泪水,忽瞥见神龛古神鸠的塑像,十分狞狰,好像漆黑里一记雷电闪照在罗刹夜叉的恶脸上。
楚山吃了一惊,怎么这供奉的神明竟是这个样子?忽听背后所倚的古钟,微微有些声响。
楚山心忖:莫非是神鸠显灵?这口钟一向不是高吊梁上的么?怎么今日却在此处?少年好玩之心大起,也用手掌在古钟上击了两下,再仔细去听,钟内也似微响了两声。
楚山这下听清楚了:敢情钟内有人?他又因这发现而得意地拍了两下,心想:这些和尚装神弄鬼骗人钱财,所谓古钟不敲自响,原来是藏了个“自己人”在里面。
他拍了这口钟两下,也不理有无回应,便离开了,他心里盘算的是:这也不必挡人财路,不想揭破此事,不过把林醉。岳起、高晚息叫来,看看自己的发现,也是件威风的事。
只是他临走之前拍这两下,却给一个眼梢像用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吊到鬓边去的中年僧人看在眼里。
楚山回到“飞雷小筑”,那是他们儿个常聚面之所,正踱过小虹桥,没有听到笑声,知道他们还没有回来,心里很是失望。
风里只有飞雷小筑门前风铃清脆的响。
楚山忽听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施主。”他回过身,就看到一双几乎从太阳穴斜长到鬓边去的眼睛。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是名和尚。
楚山还未来得及说话,突然之间,两根钢锥,破桥板而出,自脚心穿透脚背。
楚山狂嚎一声,吊眼和尚平飞而起,双掌向他平平拍出。
楚山临危不乱,双掌平胸推出,接个结实,却觉对方掌力并不如何之际,突觉掌心俱是一痛,原来已给两根几近透明的锐刺穿破!
楚山狂嚎,忍痛长空拔起,吊眼僧人衣袖一扬,一蓬尖刺,全打入楚山体内。
楚山落人溪中。
他双脚刚沾上水,足踝已给水中两名僧人斩断;他还未及抵抗,双手又被戒刀砍去;他张口欲呼,吊眼僧人足尖倒钩,倒栽下来,,左手抓住他下颚一扳,右手一拔,把他的舌头抽拔了出来。
楚山的惨呼成了吞血的闷响。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道:“刚才是楚山的叫声?”
“楚山?”“楚山?”“楚山,你在哪里?”三名僧人互觑一眼,把楚山按人溪中,再光头一伏,潜在水里,虎鲨般破浪而去。
来人有三个。
三人发现了破桥,跟着看见了血溪,接着有两个人飞掠下溪把楚山抱了上来。
这不过是刹那的功夫,楚山这时已变得没有手,没有脚,不复人形。
他有话,却说不出。写不出来。
但他心里却很清楚,甚至清楚这最后一线的清楚,快要永远消失了。
“楚山,谁把你弄成这样子的?”
“谁害你的,楚山?”
他们抱着楚山进屋。经过门榻时,楚山突然一张口,“格”地咬下门上一个风铃,含在溢血的嘴里,头一歪,终于断了气。
在门槛里外的三个人,怔住,看着楚山像地底温泉般涌溅着血液的嘴,以及挂在唇边染血的风铃。
二、风铃有什么秘窑
三个人,看着无声流着的血和无声的风铃,三个人都没有作声。
良久,岳起涩声道:“他死了。”
高晚息和林醉没有出声。
岳起激动地道:“他是给人害死的!”
他颤声吼道:“是谁害死他的?”
高晚息忽道:“风铃。”
岳起一怔,道:“风铃?”
高晚息道:“只要我找出风铃的意义,就能找出害他的人是谁。”
岳起诧异地问:“那风铃什么意思?”
高晚息无言,只叹了一口气。
林醉忽插口说话,只说了一个字:“钟。”然后补充道:“余音寺那口古钟。”
高晚息问:“为什么是余音寺的钟?”
林醉一直在负背的手递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只切断的手,掌心穿透,手指屈勾,其中拇。食二指,紧紧握住一枚念珠。
林醉清晰地道:“你们下桥去涝楚山上来的时候,我在河边捡了这只手。”
他的声音如风铃微响般的清:“楚山断手前,抓的是念珠,临死前,咬下一个钟形的风铃,你说,如果不是跟寺庙和尚有关。..”岳起怒喝:“我们去余音寺!”
高晚息喝止:“不可!”
岳起几乎跳了起来:“难道就让楚山白死吗?”
高晚息长叹道:“不是不去,而是不可以这样去。”他补充道:“这样去,余音寺的和尚一个甩手不认,只有打草惊蛇的份儿。”
林醉在这时候问了一句:“两位可知道这附近几个乡镇,最近发生耸人听闻的事?”
岳起摇道。
高晚息道:“这几个月来,失踪的正经妇人。黄花闺女,没有七十也有六十五名,报上县太爷,派了十几个衙差捕快,一点头绪都没有摸出来。”
岳起忿忿然道:“这些狗官,贪功不立功,爱钱不办事,真是王八!”
高晚息笑了一笑,由于他苦口苦脸,这一笑当真哭笑不分:“这贪官叫岳雨肪,外面的人都叫他‘鳄鱼王’,吃人不吐骨头,还跟你同宗哩!他那几个宝贝儿子也都不是东西!”
岳起气得什么似的:“我呸!居然跟我同姓!”
高晚息反问林醉:“你为什么要问起最近的妇女失踪案?”
林醉道:“我沿路几天来问过,那些女子失踪前,多给相师。乱童,术士指出灾劫临头,她们多数都到余音寺求神庇佑,结果,心诚者兔于难,其他都……”他说话时神态清劲中带一抹爽朗的英姿。
高晚息接道:“结果,她们有的连家人一起失踪。”
林醉道:“我怀疑问题出在余音寺。”
高晚息道:“楚山死前,给人拔了舌头,敢情发现了秘密,有人不让他说出去。…岳起怔怔地道:“难道……难道你们是说……余音寺就是掳劫良家妇女的主谋,楚山发现了这秘密,就……”林醉打断道:“我们不知道。”
高晚息道:“要想知道,只有去查。”
林醉一笑道:“余音寺很有实力,从县衙到州府,他们都有不少捐献,上上下下都打通。”他这一笑,连艳丽女子看了会自嫌俗气,,清丽女子瞧了会自觉装作。“所以不能明查,只能暗访。..”高晚息也笑道:“暗访的人选除了你,再也没有别人更恰当。”
林醉嫣然一笑道:“你看出来了?”
高晚息八字眉一捺,像舞狮舞龙的大头佛永远是那表情:“早就看出来了!”
岳起傻愣愣地间:“看出来什么?”
林醉撷上儒帽,一披长发,妩媚地一笑道:“看出来我是个女子。”这一笑之美,可以令人原谅烽火戏诸侯乃出自衷心,造酒池肉林摘星楼的情非得已。
三、庙遇
林醉挽着盛香烛的竹篓,细碎的莲步,丽挽的宫譬,低垂的娥眉,刚好阳光照在她秀气的鼻尖上,白玉似的一点,来烧香拜佛的人,男的不自禁以为诚心动了天与这女子有缘,女的妒羡为什么不生出来便有她三分的美。
林醉微止步,一抬头,看见石阶上高大矗立的余音寺,像一头巨兽正张着千年的大口。
她又低下头,轻细的碎步,走完石阶,走人神殿。
她奉置了铅宝,掏出了香烛,齐了齐香头,便去炉前点火,队所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她:“女施主。”
她一回眸,便看见一个和尚,年纪应已很老,但五官却给人一种艳丽的感觉,在他身旁,有两个小沙弥,瞧他服节,知道他在余音寺位份极高,便合十道:“大师有何指教?”
僧人道:“女施主脸上妖气满布。若不及时请求方丈师兄作贮除妖,只怕在劫难逃!”
林醉佯惊道:“那………”
艳色僧人正色道:“女施主大可放心,贫僧天刀,汞为余音寺副主持。”
林醉“喔”了一声道:“余音寺三名徽天忍,天刀,天心三位大师,是万家生佛,人所虔奉,得大师指点明路,小女子就不怕了。”
天刀大师道:“请随我来。”林醉跟天刀人了内殿,只见大殿的稠烟,攻到了此处,因为阴黯挤奎的关系,加上这里的灯火,变成一团一团墨汁化水似的,很难辩清事物。
天刀大师沉声道:“跪下。”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但又有一股飘忽的邪气,真如一只母鸡啼出雄鸡的声音一样突兀。
林醉依言跪下。
大刀道:“抬头。”
林醉抬首,烟雾浮沉。
天刀又喝令道:“直视神像。”
林醉只见浓烟处,是一振翅欲飞。长椽碧睛的怒禽,吃了一惊,忽然膝下一空,地下忽裂了一个洞。
林醉虽在惊疑之中,但早有准备,右手袖中霍地一声,射出一道剑光,“笃”地射人屋顶木梁上,林醉手腕一扯剑未所系的细长银练,乌发激扬,人己离地飞升。
天刀怒叱:“果然是来搞场的!”刷地拔出象鼻刀,刀尖向上一举。
林醉正要迎敌下击,忽听梁上轰然厉风,她急往下降,落在侧旁实地,未及闪躲,眼前一黑,“销”的一声,震耳欲聋,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她短剑一挥,“叮”的一响,知道刺中金属硬物,立刻明白此际自己已被梁上巨钟所罩。
巨钟落地发出巨响,外殿善男信女,以及庙外听到的行人游入,以为古神鸠又显灵降威,按余音寺和尚教导,凡巨钟自呜时候只要大声念沸,愈大声愈能多福,于是人人大声梵唱,听不见内殿的杂音。
大刀哈哈笑道:“什么大胆将军派来的女神捕,不过如此而已!”
只见一人飘然落地,双手空空,正是那吊眼和尚,后面跟有两个持戒刀的和尚,只听他也笑道:“二师兄,咱这一下放线。钓到了条美人鱼。”这吊眼和尚正是余音寺内第三号人物天心。
两人想顾而笑,忽听“喀啦”一声,窗梭破裂,两条人影飞跃而入,滚地而起,正是岳起和高晚息。
岳起抽拔出双铜,哈哈笑道:“你们也算作恶多端,机警过人,可惜算漏了一件事。…”天刀冷冷地道:“什么事?…”岳起一字一句地道:“‘大胆将军’派‘女神捕’来查案只是幌子的,我才是‘大胆将军’摩下的‘笑脸冷血’岳起!”“冷血”是昔年叱咤风云的“天下四大名捕”之一,岳起被称为“笑脸冷血”,在六扇门中诈傻扮癫,刺探情报,办案精厉,出手迅,确有过人之能,冷血之风。
天心怒道:“就算你是‘笑脸冷血’,又能怎样?”
岳起双锏一挥,道:“不怎样?人赃并获,捉拿归案而已!”话未说完,站在天心身旁的两名僧人,刀风陡起,刀光如电,岳起若退后就得背后中刀,岳起如前进则胸口中刀,不进不退则头腰中刀,纵高伏低也得断手伤脚。
只是岳起既没有断。也没有伤。
他的平棱双锏,打碎了刀光,也打碎了和尚的手,更打碎了和尚的头。
天刀吃惊地战栗道:“你,你敢杀人………”岳起嘻笑道:“我是‘大胆将军’派出来的人,有金印令符,可先斩后奏,处决俊恶!”突然之间,乍觉背后有急风,原来天心趁天刀跟岳起对语之际,已潜至岳起背后,双掌劈出!
岳起的身子,突然俯倒下去,天心双掌击空,掌势一转,向下拍去!
岳起恨天心碎施暗算,忽听天心喝道:“有种接我两掌试试!”岳起一听,觉得对方空手,自己用平棱双锏胜之不武,居然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电光石火问把双铜往腰中一插,空着双手硬接两掌!
两掌刚要触及,岳起只见幽光中天心吊着怪眼狠狞地笑,又觉左右掌心同时一疼,猛想起楚山死后手掌洞穿,待收掌已然不及,当下硬着头皮,双掌合力击出!
“啪、啪”二响,四掌交击,天心的“掌中刺”,刺尖顿时刺人岳起掌上,未及三分,因被岳起掌力巨蕴反挫,倒插天心掌中,穿掌背而出!
天心万料不到对方有此掌功,掌心穿破,痛人心脾,仓皇而退。
岳起正要怒斥对方施加暗算无耻卑鄙,但背后又陡起急风!
岳起猛拔双锏,后发先至,交加背后)格住一刀。不料天刀的象鼻刀刀尖一曲,“味”地嵌入岳起左琵琶骨上。
岳起痛得闷哼一声,。双铜最末一节,粹然喷射而出,“噗噗”打入天刀双乳胸肋之内。
四、巨钟内的变化
天刀怔住,捂脸,艳丽的脸变成凄厉。
岳起忍痛道:“你有弯曲象鼻刀,我有飞星九节平棱钢。”他的双钢长逾三尺,共九个小节,铜梢未节射出击中天刀,双铜只剩下八节。
天刀强烈地喘息,哑声唤了句:“师兄……”蓬然倒下。
摹然,神台上的浓烟卷罩向岳起。
岳起警觉,只见那幽异的古神鸠飞掠而起,铁翼直盖了下来,耳际听得高晚息大呼道:“小心!”
岳起平棱双锏一交,勉力架住一击,不料左掌被刺伤,臂骨也给刀伤,把握不住,左锏登时被击飞。
岳起喝一声,右铜突然在掌中碎裂。
把个锏节,呼啸回旋,射向古神鸠。
古神鸠铁翼翻飞,将钢节尽皆扫落,岳起已跃出战团,掠向古钟。高晚息半空斜掠,一面叫道:“莫怕,我来助你………”“砰”地一掌,结结实实,击在岳起背上。
岳起大叫一声,扑倒于地,吐了一口鲜血,待挣扎而起,又吐口血,艰辛痛苦地道:“你……不是人……”只说了五个字,又在咯血。
古神鸠慢漫朋去铁制脸罩,露出光头,正是余音寺主持天忍。天忍坚忍地笑道:“他是人,他是县大爷岳大人的义子高晚息。”
高晚息叹息道:“所有的土豪劣绅,恶霸淫僧,都要有官老爷撑腰,我便是义父派来跟你们结交,弄清楚‘大胆将军’派谁来调查良家妇女失踪的事。”
天忍有点笑不出他说:“高二少爷莫不是把老衲骂成了淫僧。”
高晚息笑笑:“开庙宇来掳劫女子,藏污纳垢,弄脏了佛门圣地,不是淫僧是什么?”
天忍忍不住道:“抓到的美女,是县太爷和敝寺平分春色的呀,高二少这话,可说得太重些了,何况,高二少只通知我们有人来搞局,一直不出手,害得二师弟死,三师弟伤,也真……”高晚息冷笑道:“要不是我,你能擒得下这姓岳的?没有九成把握,我决不出手。”
忽听梁上辗轴喀喇喇一阵连响,巨钟吊提上半尺,一道深厉的剑光电射而出,在天忍来不及有任何动作之前,已刺人他的脸膛!接着,一条纤细的身影,滚地而出。
高晚息怒叱,凌空飞起,一掌接一掌,击了十六掌,每一击落,林醉都能及时闪躲,高晚息把硬石地击了十七个裂洞,到了第十八掌,林醉贴墙而起,双掌一收,左手短剑,疾地自梁上飞回袖中,右手短剑,霍地自天忍脸内飞人袖里。
高晚息见林醉双剑收回,不能追击,反退了几步,屏息以待,咬牙切齿地问:“原来你真的是‘大胆将军’麾下的‘女神捕’!”
林醉嫣然一笑道:“大胆将军派了岳起来,他不放心这‘笑脸冷血’气做大意,便叫我来看着点。”
高晚息叹了一口气道:“我以为没有人能举得起这口大钟。”
林醉甩甩头发,笑道:“我也举不起,不过我在钟落下来前用飞剑射人吊钟轮辆的轴子里,吊钟升降,我在里面可以操控。”
她清晰慧黠的眼神望定高晚息:“楚山来这庙的时候,古钟是罩着人吧?他大概无意间发现了这秘密,给你们杀人灭口了是不是?”
高晚息的脸像一张滑稽的小丑哭怕了在惨笑:“你除了我一双手掌外,什么也不必问了。”他双掌突如双蝶,翩翩上下起伏,舞了起来。
林醉的眼神像剑尖一样清澈。
无论双手怎样飞舞,她的眼神愈骄傲,愈清莹,愈明利。
高晚息大喝一声,他决定放手一搏。
他大喝一声正要掠起扑击之时,紧接着,背后也大喝了一声,他猛烈一一震,疾回身,见是岳起发出这声大叫,再回身时。突然看见肋下多了两样东西。
剑柄。
剑柄仍连着细细的银链。
银链的另一头,仍握在林醉纤细的手里。
剑柄既然在自己胸前,那么剑锋……想到这里,他忽然被一阵夺神丧志的剧痛,巨般涌来,终于仰天而倒。
剩下双掌淌血的天心,还有两个小沙弥,脚也软了,不住发抖,外头依然梵唱不绝,里头浓烟渐淡,岳起呻吟道:“原来你是。..”林醉又一笑。
她这一笑,美得使伤痛中的岳起,生起一种迷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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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于一九八二年九月三十日,《翡翠周刊)约稿校于九二年十月,八六年起十一返马行。
杀亲
他要杀死他的父亲。
他的计划已决意进行。
他的计划命名为“锄暴”。
“锄”是他的行动,“暴”就是他的父亲…关于前者,会里几个结义兄弟都知道有这一回事,而且会配合行动,至于后一项“目标”,除了他一位心腹了弟白晚之外。天下间就再无人知晓。
只有两个人知道。
他必须要这样做。
“老头子”又把他叫了进去,毫不例外的又把他训了一顿。
一一一老头子是越来越唠叨。
究竟是一个人年纪大了,经验多了,冲劲少了,对事情也婆婆妈妈起来,总是喋喋不休的一一一还是老头子对他己生疑惧?!
虞永昼自己也忽生疑虑。
随即他又放了心…
——老头子至多是有些个放心他,总不会怀疑他有二心的。
一一一虎毒不伤儿。
他正是老头子的亲子。
一一一老头子只有他一个儿子…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立即大定,而且,尽管老头子是老狐狸,也万未料到,对他最虎视眈眈的正是他的亲儿,就算万一…万一,老头子发现他的密谋一一一 那也不怕。他想,他现在已是“多老会”里掌握最大实权的人。“多老会”是“‘七帮八会九联盟”中极为重要的一股势力。而他这几年苦心密谋,影响力早已逾越老头子,大部份会里的兄弟,都以他马首是瞻。
就算老头子知道了又怎样?他可不怕。他只不想予人垢玻也不欲激怒会里的几个长老,而且,任何想继续在江湖上混的人,都不敢沾上这拭父的恶名。
因而他要沉得住气。
一一一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所谋者大。
所以他更要能隐忍。
隐忍的结果:会里会外。江湖道上的人,在提到他的时候都会竖起拇指叫一声:孝子!
他的表面功夫做得实在好。
有外人在的时候,他对老头子必恭必敬,唯命是从,斟茶倒酒,磨墨备砚,总之老头子不坐他只敢站着,老头子坐下了没吩咐他坐他也只有站着。
然面,他却己是名动江湖的人物。
并且,在“多老会”里,他是总堂主的司职。
他的年纪己不小了,有妻有室有儿有女,对老头子还是“恭敬”如故。
所以,江湖上人人都羡慕虞老头子。
——虞老爷庞大的势力和事业固然可羡,但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有这样得力而又孝顺的好儿子。
一一一人称“金枪不倒”的虞永昼。
不过,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到底虞永昼待他父亲如何,一个人年纪大了,只损害体力,并不损害判断力,老头子一向精明强干,倒是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的是:虞永昼毕竟是他儿子,知子莫若父,老头子一手把他栽植起来,虞永昼有几分做作几分伪饰几分真心,老头子看不出来也猜得出五六分!
不过心里有数归心里有数是一回事。虞永昼毕竟是他的孩子,况且,他在人前待自己至孝,也总比连场面都不充上一充的好。
老头子心里总在想:急什么?反正,我的事业将来是你的,你要我交给你总得要我放心才行。
虞永昼可不是那么想。
老头子看来还很有精神,虽然常常呛咳得不能停止,腰肾也有点坏了,但一年前才纳了第十一位小妾,才不过在三个月前,“孤寒盟”的盟主“一毛不拔”蔡戈汉想并吞“多老会”,派了三名杀手去杀他,结果,一名被老头子生生踢死,一名被老头子一声狮子吼震成了白痴,另外一名,还给老头子硬生生撕成两半。
看来,老头子还龙精虎猛,三五年里,恐怕还死不去。
虞永昼可不能等。
他也不想再等下去。
一一一谁知道老头子什么时候才死!
因为老头子还在,所以他一切都不能尽情:他想立威,把“多老会”的”望、闻,问、切”四大长老消权撤职,老头子偏就是念旧不肯。他要立功,意图进攻“孤寒盟”,老头子又说为了“七帮八会九联盟”的大局,定不肯发动攻击,他曾力图立言,改会规,把“多老会”变成“七帮八会九联盟”里最有组织力的一个派系,但老头于说什么旧规不可废。新矩不可立,一概延宕不理。他欲立德,大力举荐“多老会”第三代高手,取代老一辈人物,老头子自然不赞成。连他想娶青楼名妓步小漩,老头子也大加反对,反而不许他对“生癣帮”帮主的女儿盛小牙始乱终弃,逼他迎娶了他只是一时贪欢结下孽缘,但毫无感情的盛小牙。
为这件事,虞永昼表面上不敢说什么,暗地里却把老头子恨之入骨。
——不是因为老头子,他才不会娶盛小牙!
——他才不会娶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
只不过,当这个女人己为他生了孩子、建立了小家庭,而且把“生癣帮”的势力成为拥护他在“多老会”中的实力之后,虞永昼心里己感受得到,老头子的决定,是十分有远见的。
可是他仍一样的恨老头子。
“多老会”里的“望,闻。问。切”四大长老,尸位素餐,倚老卖老,老是对自己争权和革新有诸多阻挠,这四人要是一大不除,自己的地位,绝不会巩固,日后想要大展拳脚,只怕也不能如愿。
至于不先毁灭“孤寒盟”,“孤寒盟”,就必定会对“多老会”下手,是谓“先下手为强”,管他什么江湖道义!对于这一点,虞永昼认为老头子不但古板,简直迂腐!
“多老会”的帮规要是不改,很多规律就无法雷厉风行,“多老会”原本是“七帮八会九联盟”里“资格最老”的派系,声强势壮,但近日来却已被帮会盟友超越,“老规矩”己不合“新形势”,会规再要是不变,可不行了!
“多老会”的第三代高手,多跟他有密切关系,上一代的人要是不撤换,这一代的人就上不去,也就是说,接近权力中心,他的手下始终不够分量,只有白晚等几人勉强挤了上去,这也等于说明了:他在会中还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至多不过是要雨得风。要风得雨而已。
——这在一般人来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事,但在虞永昼而言,他只差一步便可登了天,没有理由就此心满意足,不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
迎娶盛小牙的事,他虽不情不愿,但娶了盛小牙,虞永昼间接得到“生癣帮”的支持,声势大增,不过,只有虞永昼心知肚明,他不欲娶盛小牙为妻的事,只有老头子知道。
他那时只想娶步小旋。
老头子大力反对。
老头子认为虞永昼如果那样做,“生癣帮”的人绝不会放过他,虞永昼树此强仇,可谓有百害而无一利。
虞永昼当时执意不允,老头子几乎是把他绑住了才能“押”他去拜堂的,当时老头子对他下了“决绝令”:“你要是不娶盛姑娘,我这儿的一切家当,都跟你无关!”
虞永昼可以说是为了这句话才忍辱负重的。
等到虞永昼娶了盛小牙,发现盛小牙果真是他事业上的强助之后,他又开始担心一件事:当年他不想娶盛小牙的事,只有老头子和白晚一清二楚。
白晚是他的心腹,自不会说出去。
但老头子可不同了。
老头子有分量。
他说的话,别人一定会信。
就算盛小牙也不会置疑。
假使有一天,老头子忽然对他生疑,把当年他“避婚”的事说给盛小牙听了,他的局面可不好扳:既在“多老会”失势,又得不到“生癣帮”的支持,难道他还可以独力回天不成?
一一一不行,这始终是他心头上的一块大石。
而这块“大石”的阴影越来越扩大了。
尤其在最近,老头子人老心不老,娶了婢女小帽。
小帽其实早已跟他有染。
想到那晚,他借着七分的酒意,故意摸错进了小帽的房里。对她用强,那种恣肆,激欲的滋味,他还是引为平生一快,念念不忘。
之后,他还常溜到小帽的房间里去,小帽半推半就,最终总是委婉相承。
小帽很温驯。
他把许多心事都向小帽倾吐一一一包括对老头子的种种不满。
没想到,小帽竟会嫁给老头子,这还是“望、闻,问,切”作的主,说什么:“根据命理,老爷子的命盛极桃花,总要应了风流彩杖之命,对官禄权位更有助力,敝会正值发扬光大之际。老爷于若再添香报喜,诚‘多老会’上下之福也。”就这样,老头子就迎娶了小帽。
一一一这还得了!
小帽迟早都会把自己的事情,尽告予老头子知道。虞永昼接触过不少女人,他知道女人眼实口疏,藏不住秘密。杀了小帽,他又不忍心,不舍得,要杀,惟有……为了要让盛小牙不会太相信老头子,虞永昼已在她面前说了老头子不少坏话,以防老头子有一日对自己发动攻击时,盛小牙不会成为敌人的支持者。
可是,要是小帽向老头子说了自己的事,事情一旦闹开来,小牙又知道他和小帽的关系,这……在虞永昼心里,逐渐的,“杀人灭口”比“杀人夺位”还切要了。
在权位上,老头子若不早些撒手,日后,就算他死了,大权仍牢牢的握在长老们的手上,他总不能逐一的等待这些老人家们死光了才掌权吧?
在私情上,便更感觉得到他的一切,都掌握在老头子手里,如果老头子有一天忽然六亲不认,要把自己毁掉,那只是易如反掌的事。
不行。
他可不能这样“全面挨打”。
全要“先下手为强”。
杀了老头子。
可是,该怎么下手呢?
——在江湖上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斗争里,要杀死一个人,似乎是轻而易举而且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这回要杀的,是“多老会”的老当家虞厉之!
——何况,这人还是他的父亲……
当然,这种事,不方便(也不能)找旁人商量。
除了一个人。
白晚。
白晚比他年轻十二岁,是他一手培植出来的心腹兄弟。
白晚很能干,能干得成了“白晚”。
白晚当然姓“白”,名字本来不叫做“晚”,但因为他太干练了,办事都能上察主意,下知人心,办事不但快,而且好,总能在千头万绪中一下子把握住重点,准确。有效而又事成不认功,所以永不会发生“功高震主”的情形一一一因为他的“功”全给“上头”和“下层”认去了。
白晚年轻。英浚能隐忍,还文武双全。
像他这种人才,“多老会”里绝对不多。
就算在江湖上、武林中,也一样没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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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无论在哪里,都需要人才。
一一一白晚这种人才!
——在“多老会”里,欲图壮大,对人才求之若渴。
所以白晚忙极了,由白天,忙到晚上,从晚上,又忙到白天。
人说只要虞永昼在,就是“永远的白天”,这当然是支持他的一伙人对虞永昼个人形象的“颂赞”。
“白晚”在,却成了“白天晚上”,白天要有他,晚上也一样要有他,无论是白天或晚上,都不能没有了他。
所以人人都叫他“白晚”。
由此可见,白晚的能力和重要程度。
虞永昼一各都很器重白晚。
他扶植他起来。
他为他挡掉一切阻力,除掉一切障碍。
他要白晚成为他的心腹。
他当白晚是兄弟。
——当然,他的目的也许不过是为了:要白晚为他卖命;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一样维护白晚的地位和利益:这一种互相的授受,越发使他俩“同一阵线”。
他成功,白晚也一样成功。
白晚得利,他亦有利。
白晚跟他,就在同一条船上:谁也不愿见那船沉没,故尔遇上风吹雨打的时候,他们都互相依赖,共同抵御。
所以,“锄暴”的秘密,别人不可得悉,虞永昼却敢向白晚透露。
因为他需要白晚的相助。
白晚不但相助,而且还主动献计。反复研讨,毅然执行。
执行“锄暴计划”。
——虞永昼的“拭父夺权”大计。
白晚召来了几名心腹手下,其中包括了会里年轻一代的几名好手,“三八病夫”蔡绝。“风水轮”张壹圆。“口是”庄独钟、“心非”杨独锗,“龙飞凤舞”宋小鸡。“大彻大悟”曾今觉等人。
这些人,元疑己是“多老会”中第三代高手中的高手。
他们只对虞永昼和白晚效忠。
——要成功顺利地除掉老头子,就必须要有人帮手。
一一一这些人就是帮手。
一一一强而有力的帮手。
“锄暴”就在老头子跟“孤寒盟”秘密展开的和谈上。
“孤寒盟”的盟主蔡戈汉当然没有亲自出动。按照“七帮八会九联盟”的位份,“盟”大于“会”,江湖地位也似是高人一等,所以蔡戈汉只派了副盟主“逐日天王”秦向阳来。
“望。闻。问。切”四大长老,总有二人朝夕不离,一直维护着老头子,这回来的是司空望和司徒闻两人。
秦向阳当然也不是单刀赴会。
他也带了盟里三个高手前来。
他们约好在两派势力都不涉及,但由“生癣帮”纵控的“赐儿岩”上会聚,商讨和谈大计。
本来,这次彼此都真有和谈的诚意的。
“孤寒盟”因行事太过冷酷无情之故,使得“万劫盟”和“猛鬼帮”联手,要对付“孤寒盟”,“孤寒盟”不欲树敌大多,只好跟“多老会”化干戈为玉帛,暂时谈和。
“多老会”则一向不欲与“孤寒盟”为敌。
这场眼看可以“一笑泯恩仇”的和谈,终究还是破灭了。
因为虞永昼派出了白晚,白晚“冒死”通报秦向阳:这次“和谈”的目的,是老头子意欲先除掉“孤寒盟”里的几名强敌。
秦向阳得悉此讯,已没有了退路。
因为他发觉“生癣帮”已蠢蠢欲动,他们要是即退,恐怕也难以全身。
秦向阳性子一向刚烈,否则也不会被称为“逐日天王”,何况,他一向自恃轻功极佳,万一不敌,要独自撤退不算太难。
所以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不动声色,与老头子在“赐儿亭”里谈判,说到一半,他对老头于神态自若的定力,已不得不由衷地佩服。
一一一越是佩服,便越是心虚。
一一一越是心虚,就越要壮胆。
为了壮胆,只有出手。
出手定生死。
秦向阳和盟里带来谈判的三名高手,一齐向虞老头子猛下杀手!
虞老头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司徒离和司空望也一起动手,一边痛骂“孤寒盟”的人不守信约,不顾江湖道义,那九名“多老会”里年轻一代的高手,也加入战团,出手围攻,但都未尽全力。
厮杀的结果:两名长老在剧战中身亡,“孤寒盟”的三名高手元一幸免,秦向阳杀了曾今觉后,图施展轻功,眼看可以逃脱,不意却让白晚近了身,给他一记“天外天”劈在脑后,登时了账!
老头子惊魂未定,痛失两位长老,可是他并未因悲痛而失却精明,向庄独钟、杨独错,宋小鸡,蔡绝,张壹圆等人厉声问:“你们刚才为何未尽全力?”
老头子的威望,会里无人不敬之畏之,一时相顾变色,白晚向虞永昼一使眼色,虞永昼会意,踏前一步,低声道:“爹,还有更强大的敌人未死,他们得要保全实力。”
老头子奇道:“更大的强敌,是……”
话未说完,虞永昼的“擎天金枪”,已全扎人了老头子的肚子里,再自脊梁里冒出一截枪尖来。
老头子惨嚎,悲吼道:“你……你杀我!”
虞永昼退后几步,道“我不是已经杀了吗?”
老头子咆哮道:“我是你的父亲……”
虞永昼面无表情的道:“那又怎样?”
白晚加了一掌“天外天”,把老头子劈倒,向虞永昼道:“斩草要除根。”
虞永昼这才舒了一口气:“虞老爷子当然是‘孤寒盟’的人杀的,大家要替先父报仇,当然去找蔡戈汉。”
白晚道:“对了,可是……”
虞永昼问:“还有什么问题?”
白晚徐徐的道:“如果虞老爷子和虞大少爷全都遭了‘孤寒盟’的毒手,你要是身为‘多老会’的一员、会不会再听保守怕事的长老所言,受他们管制,对敌人仍一味只守不攻?”
虞永昼一怔,就在这时,那一干“多老会”年轻一代的好手,全部对他动了手。
虞永昼在一刹那间身负重伤,虽伤了多处,不过他也一出手就杀了杨独错。
然后他走。
逃走。
白晚力追。
就在这时,一人出现了。
正是他的妻子盛小牙。
虞永昼一见盛小牙,心头狂喜,以为有救:心想这是“生癣帮”的势力范围,不容白晚逞凶。
不料,盛小牙的“同心剪”,不向追兵招呼,却一剪拥人了他的小腹里。
虞永昼痛人心肺,倒下,在自己的血泊中。
但他还没有断气。
他还看得见盛小牙和白晚眉目之间极其暧昧的表情。
他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明白这种表情。
一一一他跟小帽也曾有过这种表情。
他还听到白晚向那一群“心腹”沉重的说:“他虽然是我的拜把子兄弟,但他胆敢拭父,一个人要是不能善待他的双亲,也必定不会善待他的兄弟,我们多老会耻有他这样的人物,所以我要除掉他……”那些“多老会”的第三代精英,全是神色凝重,唯唯诺诺。
虞永昼想笑。
他想大笑。
他还想说:一个人若不能善待他的父母,固不会善待他的兄弟;可是一个人要是不能善待他的兄弟,也不可能会善待他的手下……一一一总有一天,他也会……可是他太痛了。
他笑不出。
白晚一面说着:“斩草不除根,风吹……”一面已逼了近来。
他虽然笑不出可是还是很想笑。
因为他知道这样杀下去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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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十日半夜“赴前前文”。
凿痕
子·左边的路
于是我们作出最后的决定,往左边的路去!左边的路是短短数十尺,数十尺之后更是黑虎虎的一片,世界上绝没有人,没有人能有一双透视它的肉眼:那顶上是一大片黑压压的大森林,黑得比夜还深,从林外望去,隐隐觉得林边的一角被树枝所分解了的天,既蓝不蓝又黑不黑,说不尽的幽异可怖。这条路一到林内便被黑暗吞噬了,没有人知道林中还有没有路,路上有些什么;但我们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因为右边的路向上倾斜,而且四面是高过人头箭一般的茅草,从这儿望过去,像是水远没有尽头。这条路给我们的感觉是荒凉的,且必通往另一座山峰;左边的路给我们的感觉是恐怖的,而且是潮湿的,它略略向下倾,左右两条路之间,一块幢然的黑色巨石,分隔了它。我们已经走了两天上山的路了,都没有办法找到源头,如果我们不想走回头路的话,必定要作向下探索的决定。想来源头是不远的了,可能就在这座山麓;一轮圆得怪异的冷月贴在青黑色的天上,看着我们,我们是为寻找水源而来的。
我们的确是为寻找水源而来的。我们这几个人——一个职业作家、一个书记、一个织箩厂厂工、一个电油站职员、一个开拓农场的助手、一个学生、一个杂货店伙计——就这样决定来找这水源。——“这条水流很怪异,”哥哥说,几个人都随着他手指,看着那条潺潺的河流:“的确是奇怪;它的源头是在主干山脉后面kongkit部落猎头族的圣水,据说在那儿的水清澈无比,进口生香,部落中一切祭礼,都在这道水流源头上举行;奇怪的是它穿过主干山脉后,河水变得这般浓浊,而且凭流水的势道这般急迅来看,比它的源头‘溏沿河’还要急剧二十倍,而更奇怪是这儿附近又是平原地域,河水没有理由会变得那么急,所以我有两项假设:第—,河水在半途受到阻塞;第二,它在上流汇集了另外的支流——也许不止—条;但照地图所示,它流过主干山脉的一带并没有任何河流分布于附近……而且,这条河流与名游泳池胜地‘石山水’的下流二里左右相接,你们看,流到这里的黄水与‘石山水’的清水交流着,不但急,而且连声音也不同于一般河流的——”——要找这水源就必须穿过森林,顺着河流直达高山,大概不超三天的时间便可归来。于是就是我们——六个结义的弟兄——在忙碌的大城市里忽然宣告休假,来寻找我们的河。
我们确是要找到这条河的。我们带足了五天的粮食,自山脚下哥哥的寓所出发。
“就这样向上走去,如果翻了一座山仍找不到源头,可能又得再攀上第二座山,山山相连,便是主干山脉了,但我想不会找到那么远的,就算抵达kongkit部落也不过四天的行程,不过不需要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只要知道水流在何处翻起黄泥,何处受到大堵塞便行了;”哥哥指着上面的山,山翠蓝成一片,我们仰望着:“你们有可能在半途与水流失了联系,记住,伏地听听水声,有信心的向前走去。”就在出发前一晚,蓝元就在哥哥寓所里病倒了,无论如何,依照病情我们是不能让他和我们一道去的,他在床上苍白着脸伸出苍白的手,喘息着说:“我虽没去……我的魂已跟你们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他是在我们之间身体最健硕的人,但脸色比谁都还要苍白,他的手颤抖地伸着,热切的眸子张得大大,一阵高热时的迷茫与狂乱呈现于他眼中和双颊上。我们扶着他的手,凄惋哀怜地点了头。
于是我们上了山,白天晚上都在赶着路。我们沿着河流直上,许多意料不到的事都逐一发生了。首先是我们穿过一片丛林后,出林时已再找不到流泉了。我们误打误撞地找了一个大白天,到半夜时从睡梦中乍醒过来,听到水流声就在不远,于是又与河流接上了关系。在白天时追随流源走了一段路,又因地形的变迁而失去河流的踪迹,到了晚上却又听到它淙淙淙淙地流动着唱着歌,就在不远处,于是这促使我们白天休息,晚上赶路。另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是:开始的一天里还可以遇到一些马来人的村子,到第二天是沙盖人的村落,但从第三天晚上起,我们已经到了一个人迹全无,只有野兽和大森林的世界里。我们虽都没有爬山经验,但我们仍要坚持找我们的水源。奇怪的是,越走入这森林里,越荒无人迹,而且在草与林及野兽的世界里,我们浑身的血液越发加剧地流动起来,且忘了一切地要更深入,像是原始人听到鼓乐的召唤,疯狂地叫嚣起来,舞起来……而路是越来越难走了。所谓路是半尺不到的,草丛被踏陷下去的空档,我们顺着路走,路好像没有完似的,无论是上山下壑,它总有这么一条路,有时被山藤或草丛中断了一段,再走下去,它又在前面出现。于是在我们心中都有着这份感觉;以前必有人找过这一道水源,一定有人来过的,走出这条路,但他们是谁呢?我们从未听说过有人找过这道水源的;而这条路,与水流的声音,一直以一种令人兴奋而紧张的神秘,诱惑着我们前进……第三天我们走到这里,一处向上的茅草堆,一处向下的丛林区,我们不愿分散人力,所以只好选择了左边的路。
丑·山下的路
那轮惨青色的黄月,冷冷地贴在青黑色的天空上,在树叶与树叶间,歪歪斜斜地把光芒撒下来,罩住我们。我们抬头上望这轮跟随了我们三天,愈渐滚圆的月亮。我们正往斜坡下走去,我用力把皮带扎紧一些,让背后的皮囊紧紧贴在身后,殷平的声音忽然响起:“老大,水声还是那么细细碎碎的,只怕这条路也不大对劲的罢!”
我蹙眉想了一阵子,张恕却在我身旁说:“别三心两意了,这条路得仔细走。”
而在此时,月亮忽然不见了,顶上的树林叶子,忽然间浓密了起来,几乎没有一尺土地没有树木长出来;树木都竞相向上延伸,不但遍是高大的乔木,也有矮矮的灌木丛,在漆黑一片的夜里,我们十分难走。殷平喃喃地道:“吃了,吃了,月亮给树吃了。”
我忽然觉得殷平的说话态度不甚正常,以他平时的活泼冲劲,是不可能如此歇斯底里地喃喃自语的。两天以来他还生猛得像头大猴子,今天却行动古怪起来了,爬山时也从前面落到最后面去。我也听见廖建在埋怨说:“晚上这种地方真不好走,要是白天呀,哼,就谁也不怕!,,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恕一矮身原来左脚已没入沼泥中了。前面的黄辛眼明手快,一伸手拖住了张恕的右臂,连拖带推地把他拔出来,一面粗声嘀咕着:“呸!如果是白天可以听水声,我们走夜路干吗?驴!”这行人中,爬山经验及活动能力最强的,要算是他,他的身体最粗壮,所以也背最多的行囊。“停止!”我们在这粗密的林中忽然止了步,黄辛那被扭曲的喝声怪异地在林中回荡着远远地传了开去,又冷不防地从身侧激荡出来,我都被唬了一跳,周清跑上前去,揩着汗问:“什么事?什么事?”黄辛指着这条小径,随着小径望过去,这路却自海木丛中消失,黄辛用木棍拨开树的枝桠与叶,小径又出现了,原来灌木丛边是一个更大的斜坡,足有七十五度,嶙峋的怪石到处都是,十分危险,且有数百尺深,随电简射去,小路却重现于坡下铺满落叶的地上。天上月芒,全被树叶遮去,天地漆黑一片,只有一二声刺耳的虫鸣,就在耳际响起。这时候爬下这样的山坡,一失手问,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的。黄辛用手电筒照着山坡,皱眉望着我,我咬着唇,断然道:“爬下去。”黄辛吭也没吭一声,翻身已落在斜坡中,沿着青苔的石块,一步步向下退,我说:“要小心叼,石块都松滑得很。”说着也往下爬,黄辛却道:“不要紧的,别人能爬过此地,我们当然也可以做得到,你们先别下来,我爬下去后你们把行囊扔下来,我可以接应,这样会安全一些。”声随语落,他已灵活得像猩猩一般地爬到半山,殷平说:“如果爬下去没有水源,爬了也是白爬。”张恕在一旁冷冷地道:“如果怕爬山,怕走冤枉路的话,就根本不必进深山找水源。”周清却向山下大嚷道:“喂,大猩猩,你别傲,你可以爬我们也能爬,不用你接应。”说着便翻身爬下去,十分俐落。我们也跟着爬下去;要黄辛一个人辛苦,那是不公平的。
这条山坡路十分危险,一路是又滑又湿的黑石头,长满了青苔,又松又粘,一失手即坠下去,殷平走在最后,但经过一番努力后,我们都抵达了山坡。这山坡仍然是倾斜的,树木参天,黑暗一片,奇怪的黄辛一声不响,静立在黑暗中,像一座山。我们一到山坡,气息尚未喘过来,我即跑到黄辛处,正想问他,他忽然大叫起来:“你听!你们听!听!听听!听!”
我们看到黄辛激动的脸容,都静了下来,一旦静下,只听见那河水,河水的声音竟然近了许多,自我们入山以来,从来不曾听见过这么近的水声,而且水声极大,它不像只是一道流水,而最少是一道万马奔腾的瀑布,在翻滚,在呻吟,在咆哮,在诉说一切的不平,在激起一场战争!这河流的声音在静静的林中魔一般魅一般地吸引着我们。段平忽然回复他两天前小学生般兴奋欣悦的神态,跳起来叫着:“爬下去!爬下去!不远了!不远了!”
我们像着了魔似地往黑暗处乱窜,错落的步伐或是蹒跚的步伐;我们已无暇加以理会,前赴后拥地只向水声处冲,水声呵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我听到殷平喘着气说:“那仿佛是我的血液在流动。”但一说完这句话后我便听到一声惨呼,殷平的身形忽然一沉不见,我在疯狂的疾奔中猛歇住前冲的身形,那急速的一抓却也未能及时抓住他下沉的躯体!而正在这时,黄辛在前面大叫:“没有路了!”但一听殷平的惨呼声他就转身奔过来,周清把手上的电简照过去,只见殷平已滚落在数十尺下的另一山坡上,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原来是土松了的山沿,只是被一大堆灌木丛遮蔽着,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是近在山边的。殷平扑倒在地上,那里的树木忽如其来地稀疏了,惨异的月光冷冷地筛下来,他的呻吟也跟着传了上来。廖建沉喝一声,正欲爬下去拯救,我喝道:“现在起,任何人不能莽撞!”我转向黄辛说。“你和我下去,救他上来。”月亮映照下,他多皱纹而沧桑的脸正像什么深奥的谜,他忽然说:“一齐下去罢!路就在下面!”我转过头去,随周清的电简光芒,殷平蜷缩的身子,正伏在一条细小且极不易辨认的小路上。原来路就在这山坡下。
寅·血路
我们迅速地爬下去,黄辛毕竟比我先一步,我走过去时,他已扶起殷平,我刚好望向他,他也抬头望向我,满面沧桑的肌肉每一寸都在难过着,他说:“殷老七晕过去了。”
殷平是在半夜二时左右才醒过来,这时我正用力把药酒搽在他伤口上,所以他一醒来就痛个不得了。他是平平跌下数十尺,幸亏落地处是片草坡,但额前和右肩及右腿,仍被一条树根撞中,破了皮,流了血,且伤了骨,伤得相当不轻。我们都很担心。他一转醒过来就呻吟,时而低,时而高声,高高低低的,似这恐怖的黑森林的鼾声,静夜中听来格外怕人。冷月静静爬在他的脸上,苍青色的脸容和月亮照不到处的阴影,以及张开了满唇是血的口,呻吟着,他倒下地的时候,牙齿咬伤了下唇。幸亏不是咬着舌头。我们心里都想,总算是万幸。“老大,看情形咱们不宜再走了。”张恕说。“或者我们先送殷老七回城,再来找水源;水源我们是一定要找的,在外面已遭受太多的失败了,我们不能再败在这森林里!”周清说。“那也会前功尽弃,我看不如由一人送殷七弟回去,张老五,我看你走这一趟罢。”黄辛说,换回来的是张恕一连串的抗议,“怎么行!不是我不照顾殷七,而是为何你却不送他回去?偏要我来送!我是不见水源不回去的,妈的多少天都熬过去了;我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的。”黄辛也骂了起来,廖建和周清从旁劝阻。我说:“我想水源是很近的了,听这声音只怕不出数里之内,不如我们留下两人来照顾七弟,两人先去找水源,找到后再来接替这两人,反正大家都是非见着水源不可的了。”黄辛点头表示同意,张恕却悻悻然道:“不过不能把我和这山番编在一起!”周清沉吟了好一会,却道:“但这要花更多的时间,我们的粮食也不足够,而且两人走比四人走危险多了。”
正在百般无奈的时候,在火堆旁的殷平浓重地喘息起来,我们慌忙围了过去,殷平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奇异地痉挛起来,他额上的伤口在我包扎的棉花白纱布里渗出了红黑色的血液来,他似乎在挣扎着说话,黄辛急忙以宽厚的臂扶起了他,我们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老大……不要……不要放……弃我……,让我……我也去……看不到源……源……源……头,我死不……不瞑目……源头……唷吭……源头快到了……”说到这里他似乎是被腿上的伤刺痛入脾,整个脸孔都扭曲起来,语音暖昧不清地乱叫道:“月亮……月亮……被吃、吃下去了……月亮……”这奇异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悚,在这阴黯的林中惨异地回荡着;张恕与殷平感情最深厚,忍不住哭着扶着他,我和黄辛缓缓地站起来,在幽异的月光下,我看见黄辛野兽一般的眼睛陷入沉重的思虑中。
“他不去是不甘心的,我是说殷老七。”黄辛叹息了一声,“真的反正源头也不远了,可能就在这座悬崖下面,让他去吧!”
“你疯了,二弟。”我激动地说,“殷七弟此刻的情形,怎能再经跋涉!”我指着这无底的深崖,的确,那儿正有一条畸形的路直通下去,但它的倾斜面接近七十五度,而且怪石丛生,雾迷一片,只要一栽下去,只怕连半丝生机也没有,甚至连尸骨也无存了。
我继续说:“你看看这座崖,我们自己能否下得去,还成问题,殷七弟他怎能……”黄辛忽然以一声断喝终止了我的话,他的眼睛又回复野兽一般异光,粗声道:“如果他是你,受了这样的伤,你会宁愿被人送回城去,还是希望你的朋友送你一齐到自己渴望到达的地方?”我忽然静了下来,黄辛瞪着我,慢慢又沉着起来,平静地道:“至于下这座山崖,我可以背他,保证他安全……”我陷入沉思,廖建忽然叫着站起来,“让七弟去,他一直嚷着要去,我们已答应他了,让他去罢!”我深深地看黄辛好一会儿,然后走到殷平身前,张恕正扶持着他,端清水给他喝,他的喉咙发出一种干裂的声音,渴切地望着我,眼里有一种玉石俱焚的芒,我用左手按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老七,你放心,我们一齐去。”他仍是望着我,粗重地呼吸着,眼眶忽然泛起泪光,然后软倒在张恕的怀抱,缓缓地合上了眼睛,讲出了一段奇怪的话语:“月亮……树……庙……给吃了、吃了下去,我们要快跑、快跑……”殷平就这样叫嚷着睡去,那时已凌晨四时左右了,我们今晚不打算再赶路,先休息一些时候;殷平重复着奇怪的呓语,其中总是离不了月亮,张恕照顾着他,但却在他身旁睡去了。火光熊熊烈烈地烧在营帐外面,新所的山柴烧得像愤怒的爆竹,发出不可节制的偶然的响。廖建本是守着营火的,却因太疲累的缘故倚在树干呼呼地睡着了,鼾声浓浊。营火及负伤的殷平,目前都由周清照顾了;周清在火焰烘烘中寂寞地吹着口琴,现在奏着的是long long ago,是的,long long—a一go一!long long ago我们有许多记忆,longlong ago,我们有许多相聚,long long ago,我们有许多理想和愿望。我看见黄辛那庞大的身躯,怀着许多心事,静立在崖前,一动也不动,我走上前去,他“晤”了一声,静静地望了望我,又望向那条路,那处正是殷平摔下来的地方,这小路上有着斑斑的鲜血,那是殷平的。他冷冷地且深深地说:“这条路是段七弟的血换来的。”
我看这条路,一直随着它望过去,见它消失在崖沿;崖下黑洞洞一片,茫茫的黑雾把整座山腰部浮起来,隐隐传来万马奔腾的河水急鸣声,它们在唱,在闹,在欢悦,在这条路的尽头。
卬·月亮的路
是接近清晨时分的雾,渐渐笼罩了黄辛和我,我望向黄辛,只看见他在雾中沉厚得如一座大山般的背影,以及在雾里如星一般亮的眸。他望着深夜的山谷,忽然说:“明天我们将跨过这条血路,到下面的路去。”他说着,在几尺外的周清忽然止了口琴,呆望熊熊的火,喃喃又坚决地道:“对了明天,是明天。”
“明天一早。”我说,“殷七弟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去快回的好。”
“看来这山谷下必有一水塘,只不过,”黄辛沉思地说,“不可能是真正的源头,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我们至少还得再爬一座山;我们现在抄垂直的近路找到水塘为先,再从水塘的来源寻找这整条河的来源。也许这水源就在山上,也或许就在对面的山上,总之是不远了。”
“如果明天一早便赶路,那末最迟在明天夜里就可找到水源;”我看着黄辛,再望向周清,“这悬崖是一定要下的,虽然我们可能得重回到这山上去找,不过总比现在我们只闻水声不见流水的好。”我停了停,再说:“只不过,只不过不知道七弟——咳咳,没事就好。”
周清不再说话,添了几根新柴,径自吹奏《马萨埋在冰冷的黄土中》起来。黄辛浓浓的眼神望着对面的山,浓浓的声音像重雾一般化不开来!
“我感觉那水源是在对面山上的。”
“那末,这山上的水声是从哪儿来的呢?难道是另一道流水?”
“当然,依地图上是没有别的支流的;”他语塞了一会,“当然,地图是不会错的;”又踌躇了一会,再说,“总之,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是在对面山上。”忽然很烦厌地低喝了一声:“吹什么鬼曲子!”说着大步行了开去,在远远的一棵树下卧睡下来,像是要歇息了。
这时周清正在吹着《怀念家人》,我望着对面的山,在雾中,在茅草丛中望过去,对面的山黑幢幢的像一只高大动物的头。我想起一个古老的故事了。对着这幽秘的山,像是远久的广东梅县里所流传的一则轶闻:有这样一座黑色的大山,从没有人上去过,有天闷热的半夜里,乡下的几个老头子睡不着时出门来乘凉,谈天说地,在个很偶然的角度里瞥见那黑山里有明珠似的光亮一闪,于是有不少年轻人奋起寻宝,天明出发,到晚上在山下的人看到一把火或者成群结队的许多火把,妖妖娆娆地从山腰绕行着上了山顶,忽然火光都不见了,一个人也没回来,再去救拯的人也是一样,夜明珠还是夜夜发出诱惑而幽秘的光芒,到最后大家才知道,那黑色的大山根本是——条黑色的巨蟒,几千年地盘踞在那儿,全身都长满了青苦和树,那夜明珠正是蛇的眼珠,而去寻宝的人,一一都在绕上蛇的嘴旁想攀上去采摘夜明珠时,被它一口吞食了。而这对面的大山,是不是也正是那传说中的山?
想着想着,不禁心寒,猛抬目间,惊见那山腰也正有一道奇异的光芒,一闪而逝,这是什么光?我心中大惊,寒意更重了,黄辛已然阖上眼睛,周清仍在低头吹着口琴,都没有注意到那光亮。我不禁后退几步,走回火旁,周清的口琴忽然由低沉而至停顿,满目惊异,我问:“什么事?”他站起来,半躬着身子,望向树林深处,用手表示我不要说话,然后他颤声道:“你听,你听。”
“什么?”我还是不了解,但一静下来,便渐渐发觉这山谷和树林深处,正有一股奇异的声音,细细微微地传过来,像是有什么动物在哭号,像有什么山魁树魅在哀泣,不不,像有人不徐不疾地拍打着一面可怖的鼓,蓬蓬蓬,蓬蓬蓬,咚、咚、咚,慢慢走了近来,整座树林,每棵树,每根桠,每张叶都在重复这样的声音;声音持续着,开始时,我们仍以为是幻觉,而声音竞愈渐大了起来,四面八方地包围了我们;我在大惊中看到周清惊惶的眸子,转目过去,黄辛已有察觉,猛地从地上跃了起来,我正想叫醒廖建和张恕的时候,那神秘的声音,却在这时神秘而突然地消失绝灭,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全山—片静!
我望向黄辛,黄辛一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滴,因此我也发觉自己全身湿透了,周清不解地望着我,声音有点语无伦次:“那是什么声音?是敌人的鼓声吗?这儿是没有人的呀!是幻觉?为什么我的血液竞流动得如此之快?”
我没有答他。一时天地间都回复正常,—阵劈面且令人哆嗦的寒风,把周清的问话带到后头。这一阵大风几乎扑熄了营火,火光摇晃中,廖建的鼾声更大了,张恕只翻了一个身,昏昏睡去,我望向黄辛,黄辛也正望向我。
忽然殷平似着了魔地在梦中疯狂地大声叫着呓语:“月亮,吃了的月亮,路……水……呵……回头……不远有……呀喹…月亮——不,不——”他突然从梦中坐起来,还往前僵直地指着,眼睛却没有睁开来。我们随着他指的方向望下去:他指的正是山下曲曲折折的路,而这条路,正曲曲折折地,被中天的冷月铺上一层惨青色的银光,一直通到山底下,就像一条银色的蛇。
辰·没有路
是夜,我、黄辛和周清,都没有好好睡过。
而在次日,也就是我们一行六人入山以来的第四日清晨,匆匆准备妥当,便往山下爬去;黄辛负责背起殷平,他和殷平的行囊,则由我们共同分配负担,无形中使我们的进度缓慢了许多。黄辛虽是背了殷平,但仍灵活得像头猩猩,键步如飞。张恕却开始有些不支的现象,他的眼睛转红,脸色转白,常常独自停下来,一大口一大口地猛喝着水。
我们的身形很快地没入雾里,在雾中,我们唯一的联络只有声音,彼此唤着对方的名字,怕有失散的情形。泥土又松又滑。几个小时过去了,大家在一处倾斜面比较大的山坡上吃了干粮,用一条粗绳把各人捆得紧紧,才再一起往山下爬去,以免再有意外发生。
这条绳子却真的救了廖建一命;虽然差点把我们都送入鬼门关。
当再启程后不到半小时,我们头朝山上、脚朝山下地迟到半山腰,路经一处有无数的大石堵塞着退路,我先是小小心心地越过,再扶持后面的人,黄辛经过时曾不小心滑了一下,差点与殷平一齐滚下山坑去,所幸他十年练就的中国武术的马步十分稳健,马上又站稳起来,但却擦伤了左脚脚踝。轮到周清经过时,他十分谨慎,得以安然无事;但廖建却在大石上随着青苔,直向谷中溜落,上面的绳子把张恕一拉,他也扎手扎脚地往下直摔,我在下面伸手一抓,抓不到廖建却自己也立足不住,正要随着往下翻,幸而周清一俯身死硬抓住一块大石不放,才不致在瞬息间全都滚下山崖。我借后面的支撑之力,硬硬把稳马步,这时黄辛已把殷平平放了下来,把凌空的廖建扶住,张恕才得以脚踏实地。一场危难,总算过去,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们惊魂甫定,休息一会儿。才继续爬下去。这次是小心翼翼地走,过了山腰,已近晌午,雾散了,烈阳一层一层地照下来,没有雾蒙蔽着事物,总是件好事。
我们爬着爬着,从山上退到山谷,每一步都充满着惊险。这是个荒无人迹的深山,甚至没有一丝兽吼鸟鸣,唯一使我们心安的是:这里有一条断断续续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曾经被人走过的痕迹。至少以前曾有人到过这里,我想。中途廖建曾踢到一顶帽子,张恕发现一双鞋子及几块石于堆叠而成的灶口放置在比较平坦的山坡上,这都证明了曾有文明人来过这里,纵或仅仅是一队人,甚至是只有一个人。
这山崖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难走,经过廖建那次惊险,以后的都可算是安然无事,斜度也比较大了。但是令人惊奇的事仍然发生了,首先是殷平在黄辛的背上发出一声劈头劈脸无头无尾的嘶吼:“月亮,不要来……!”张恕马上走前去唤:“七弟——”周清“嘘”了一声,我们便听见一种奇异的、弱如游丝的声音,自谷底传了上来,依靠着山壁的回声,渐渐扩展开来,这种声音我们从没有在城里听过,像一个正在深山里用一柄大斧伐着木,又像一只啄木鸟在我们身侧啄着一棵树,也像谷底里有人正用力把一枚大钉钉入棺材盖板,开始时似在很远处,后来越来越近,廖建及张恕都茫然地看着我,而我和黄辛及周清都渐渐觉察,这正是昨夜那怪异的声音!我摆了摆手表示不要慌乱,殷平这时呈现着有些神志不清的状况,他颤着口唇跳着眼皮抖着手,渴切地叫:“水,水,水……”我用左手握住他的手,右手递过水壶,喂他喝了,其时我感觉到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忽然使我联想到我们未启程前的蓝元,他苍白而渴切的脸孔,颤抖的身子,那张开并挣扎着说话的嘴——此刻他可安好?他在想些什么?知道不知道我们在这儿遇到这样的事?!此刻我忽然觉得恐怖起来,那阵异响忽然由极点而至终止了,山壁空空荡荡的,静得像要噬人。这次异声比昨夜来得更大,来得更久,也来得更近。我勉强镇定心神,看到廖建的神色,知晓他又想问我那是什么声音,但我此刻无法答他,我迅速摆了摆手,说:“管它是什么东西,来,我们继续走,赶路要紧。”其实这些话充其量也只能稍稍安慰自己,但是显然的,它连这点也做不到。而当那怪异的声音消失后,那可怕的天地间的大寂静只不过维持了一二分钟,我们却听到另一种细细碎碎的声音,开始还以为是幻觉,后来声音渐浙大了起来,是水声,由淙淙转而似万马奔腾,不,是一万匹马在嘶鸣,在欢唱,每一道水的细胞俱是欢悦的源泉,在这冷清的谷底下孤芳自赏——我们从未听过这么急这么近这么美好这么自然的水声!我们都一齐欢呼起来,觉得浑身血液都燃烧起来,随着流水的歌而打着节拍,我们的动作忽然轻快了起来,不消半晌我们已脚踏实地到了谷底。这儿雾气十分浓重,空气十分潮湿,但四周都清新得如刚出水的莲花,只有两三棵青绿的树。这时水声更大了,廖建忍不住欢愉地大叫起来,叫声在空谷里互相传递,久久不散。
我瞥见殷平的眼睛已张开来,兴奋地发着光,两颊也烧得通红。“快到水塘了。”黄辛也禁不住欣悦,第一个背着殷平大步向前跑去。上面的路正是通向这山谷里,这谷里蓬勃的茅草只有一个方向是半倾倒的,显然它们在不久以前被人践踏过的,这便是路了。我们沿着它跑了十多分钟,已是下午五时左右,水声更响更近,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却又发生了。前面是一片高过人头的茅草,没有倒下也没有倾侧,四周尽是高草,和近近的水流声,竟然到了一个没有路的所在!
巳·水路
没有路了!我们曾听不见流水声看不见流水地在森林中盲撞过一日,但从未没有路地走过。走到哪里我们至少都有一个安全感,至少是曾有人走过这条路;而今路却没有了。那走过这条路的人呢?难道、难道他就在这荒野里停下来吗?而这里流水声已那么近了!
我注视地上,赫然在茅草的左侧仍是有些微倾倒的现象,而且是臭气熏天,无数的苍蝇,飞旋在那堆茅草之间,有些停留在地上。地上有一滩烟黑色的液体,像干涸了的血,以及一件长形的物体。黄辛等从我惊诧的神色中也转而注意到那物体。黄辛走前去用竹杖把那长形物体翻过来,苍蝇满天飞起,嗡嗡地回响着,恶臭袭人,我们都急急掩上鼻子,差点就吐了出来。那长形的物体大约有两尺多长,起头部份平平的被切了下来,开始粗,中间次粗,至末段部分,即幼细了起来,最末端似有五处分支,但五处分支均已腐烂,只剩下末端的一小部分,黄的皮已剥落殆尽,只剩下奇怪的红色的肉:显然是一只被斫下来而腐烂了的人手!
“啊!”有人失声叫了起来。
黄辛和我迅速地交换了一眼,假如这真的是一只人手,那么人呢?他是否已死在这里?他一个人来吗?假如不是,那么其他的人呢?张恕忽然叫了起来:“你看,你们看——”我们循声走了过去,只见到一颗巨大的石头,巨石上有一柄横斜的小斧头,斧头柄沾有斑斑的血迹,斧头旁有一副眼镜,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物件,只是巨石上,刻有几个字在大石上,因数度被风雨所侵蚀,已不甚清晰,那几个字十分难看,东倒西歪的,像是在极度惶急时刻出来的一般:“no”、“dont9”,依照这些字的形状来看,分明是被那斧头所凿的,而且显然是英文字母,但那句:“dont9”中断得十分奇怪,如果“dont”是“don’t”的意思,在万分匆忙中刻者来不及再多刻一划,那么“9”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阿拉伯数字里的“9”吗?没有理由会“不九”的呀!除非这根本是一个英文字的起头字母,凿者在还没有刻完之前即遇了险,所以这几个字也更加重要了。张恕忽然叫了起来:“don’tgo!”我们心中都同时一亮,是的,照这字形的发展看来,极可能是“g”字,而且下一个很可能便是“o”字。这么说,难道这人在危险中刻下这些字迹,是他发现了什么,而凿下这些以警告后人不要前往吗?我们心中都非常纳闷,殷平忽然在黄平背上神智不清地急喘着嚷:“月亮——月亮!月亮!吃了,快跑……要找水,找水源!我们!不——”夕阳已西斜,叫声中有昏鸦急急掠过,泣血撞过天际,令人不寒而栗!黄辛沉声道:“我们找到水源再走回头路。反正已很近了,而且有六个人,又有武功的根底,吓不倒也死不了的。”
我略一沉吟,这样折回去,实在不甘,不管阴影如黑鸦翅一般地掠过心头:“好。我们不能入宝山而空手回的!”我顺手把那柄斧头拔出来,拿在手中,说:“走!大家小心走!”
我们用沉重的步伐压倒茅草地行去,高高的茅草倒在我们的脚下,在我们的身后嘶嘶沙沙地又直起半身,不甘心地窥视着我们的去向。忽然周清往左边用手拨开茅草,大叫起来:“到了!到了!”
我们且如狂风般冲了过去,茅堆落在后头;这是一大片绿草如苗的草地,跑了十来步,只见一片怪嶙嶙的乱石,乱石堆上,有一数丈高的峭壁,凭空挂下一道又急又快又阔又大的白瀑,天崩地裂地坠下万丈深崖里去!深潭猛烈地接受着瀑布的冲击,化成成千成万的白色泡沫,在翻腾,在煮沸,在喝着胜利酒,在经过凯旋门,在一千万次冲凉的水迎头淋下,在整个谭里喷出熔岩!那数十丈高的崖顶如水平线一般,激流一至彼处,即一失足成千古恨地翻身向下坠、坠、坠、坠——碰崩一声撞在潭里!谭上瀑布足有十数丈阔!我们为之膛目。周清、廖建及张恕三人如小鸟一般地跳着叫着扑过去,兴奋地投向大瀑布前,跳舞起来,又拉着彼此的手,张破喉咙地叫,也不能在这惊天动地的水声里作任一最小资本的股东!我和黄辛也被这一奇景所镇住了,能站在这样的瀑布跟前,心中真有一种征服与被征服的威皇感觉。黄辛背上的殷平,也忽然静了下来,瞪着狂热的眼睛,满腔都是火烧红,呆子一般瞪着瀑布,喃喃自语地道:“月亮,月亮……”隔了好一会,黄辛才舒了一口气,说得出话来:“谁,有谁想到这里有——个这么浩大的瀑布埃”我没有应他,好一会他又说:“我想我们是第一批人看到这瀑布的!”忽然他又哈哈笑道:“如果报告给政府知道。这里还可能成为著名的游览区呢!”我也兴奋起来了,说:“既是我们先发现了的,说不定这瀑布还得用我们的名字来命名呢!”黄辛听了很开心,说:“既然找到水潭,我们沿着这条水路走上这山去,相信很快就可以找到源头了!”
午·回头的路
我望上山去,只见这瀑布之上,是另一座不算很高的山丘,显然流水是从山上冲击下来的。“城市里的人有谁会想到,这么一条小小的河流,有这么辽阔的背景埃”黄辛笑道:“简直是匪夷所思,看来源头处必有什么更特殊的情况,河流才会那么大那么急又那么浊黄的!”我也笑着说:“我想到半山腰就知道了,水源不会远到哪里去的。”
忽然一声惨叫,劈耳传来,只见张恕的身子自一岩石上往后翻,双手拼命挥动,想抓住些什么似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口张得大大的,成“o”字型,在惨呼着,周清一个箭步过去,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捉住他了——只差那么一点——张恕已栽下瀑布中去了,五六丈高地坠了下去,水流一卷再卷,只见他苍白的脸和张大的口载浮载沉了几下,只听到鬼泣神号般的水声却听不到他的叫声,他忽然没入瀑布中心去,不见了,消失了,我们再也没有看到他浮起来过。
而天色已经暗了。
太阳沉下去,月亮又惨青青着脸色地升了起来。
我们还在水潭边,尽了—切的努力,也放弃了一切的努力。
我望着天边仅有的几朵残存的血霞,喃喃地道:“老五,张五弟,莫要怪我们不救你,太急了,这水流,谁下去也只是陪葬品罢了;你到了哪里呢?怎么不浮起来?”廖建忽然哭了起来,这里除了殷平外,他和张恕感情最深厚的了;而殷平仍在半昏迷的状态之。廖建的哭声,在漫天的血霞中杜鹃一般地一声一声的着,天地间的枯树都凄厉地黑了起来,黄辛忽然问说:“我们不能再停留了。我们得马上找上去,照原定的计划,今晚之前找到水源,殷老七也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
黄辛的声音在冷涩的夜空里显得铁一般冷酷、坚定和沉重。
我忽然忆起我看过一部戏,叫“deliverance”,几个城市里的人,划着船去找水源,结果中途意外的死掉了一半,所不同的是我们爬山而不是划船,他们是中年人而我们是年轻人,但我们都同是为水源而来的,而且现在再走上去,得要跟着水流走了。我忽然恐惧起来了,于是我说:“不要再找水源了。我们回去罢,张五弟的死,我们已不知如何交代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残晖最后的守卫已悄悄地自西天撤走,天地间一片沉默。黄辛仍没有说话,周清却忽然叫了起来:“不,难道我们为了这点意外的打击就放弃干辛万苦来到这里的目的吗?如果就此回去,张五弟怕是死不瞑目了!”
月亮的脸,出奇地惨青,在一片不正常的柔和中,隐隐约约的有几个煞气腾腾的灰暗的地方,像是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未来的,预见的,过去的,都一一隐匿在后。我们随着水流爬上山岗,水流越来越急,越来越浊黄了。
我们知道,源头快到了。
这是我们进山以来的第四天夜里了。我想起那茅草堆里的断手石上刻的字,难道前人已晓得这地方的凶险,警告我们不能再来吗?而我们因不听劝告,已死掉一人了。难道去找水源,是件遭受天谴、死无葬身之地的事吗?啊!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觉得寒意逼人了。蓦地廖建发出一声大叫:“水源,水!水源!”原来我们已爬到一处高高的灰铁色的乱石岗上,从石岗上望下去,我们被惊疑冲昏了头脑,任谁也说不出话来。从上面望下来,这山谷里足有百丈阔,四周都是高高大大的巨石和山岗,石连石,山连山,水连水,这石岗至少连接了七八座山峦,而四周的山,都有一道凭空飞溅的流泉,直泻落谷中,我们所站的这山岗上,也有这么—道较大的水流冲下山谷。这山谷如火山口一般,底层都是黄泥浆,水越急谷壁的泥就愈冲越薄,水流就愈是浊黄。足足有三十多条流泉从各石岗上流落到谷底去,谁说,谁说这地方没有任何支流?
难道是地图也错了吗?这几十条河交流在一起,难怪河水会流得那么急!水从山上倒挂下来时仍十分清澈,一到谷里,即浑黄一片;显然的,来到这水源,不止这一条路,无论跟哪一座山岗的水流,都能抵达这里,只不过路上的一切经历不同罢了。
但最令我们惊异的,还不止这些!
这山谷里,是无底的,不可测量的黄水,不知在几千几万年前,许多河流已冲击到这里,把这里冲成一个不可想像的深谷。而在黄色大河滚滚流的边缘,天,天啊,竟有几所离奇的建筑物,有点像古罗马帝国粗墙圆柱的建筑,也有点像中国的亭台楼阁,甚至像古埃及的金字塔的下阔上细的建筑形状,如威尼斯的水上建筑及未开化的东南半岛的长屋,都有些相似,但屋宇都冲积满黄土,有些只剩下屋顶未被埋入土中。在河谷的边缘,有些屋宇竟呈露在水边或水上,难道这曾是一座城!我们找到的:竟是一座曾被河流摧毁的城吗!
它是为何被掩没的?没有人来得及逃生吗?为什么历史没有这个资料?没有这些建筑、没有这座城?难道是被历史所遗漏的一个残骸吗?有多少事,曾发生在这里?这座城的忽然毁灭,难道是天谴的能力吗?
天谴!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间在我脑中巨鸦一般地覆盖下来,我转过头去,只见黄辛的眼神一片深沉,不安到极点地望着我,他背上的殷平着了魔地孱弱地嘶喊:“月亮……吃了……吃了……月亮!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同时间,我和黄辛都清楚了彼此间在想的同样一个问题,一种更不祥的阴影奔在黄辛坚忍的脸上,他忽然向大家狂吼道:“我们回去!赶快!快!”
未·清晨的路
黄辛喑哑地狂吼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感侵蚀了整个的我,我是第一个回头就跑的,然后我听见周清和廖建都惶恐地答应着,在一瞬间我回头看到他们恐怖的眼神:难道他们也感觉到这种可怕的、覆地盖天的不祥吗?我已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正全力地往山岗下冲去,同时,一种奇异又熟悉的声音再度自耳际响起,马上激烈地增强,迅速地加强了二百倍,这正是我们在山坡上,悬崖上所听到的异声,但从来没有这一次的巨大,展耳欲聋地尖啸,我们疯狂地飞奔,迅速地掠过那瀑布水城,急速地向茅草丛里奔去,但来不及了,一声尖啸劈空飞掠,急忙间我抬目一看:是一支铁青色的大箭,凭空射来!我只来得及看到那是一支大箭,因为我是跑在前面的,我急忙翻身向前一窜,边大叫:“留意箭呀!”我迅速地往草丛里冲去,到了草丛,草比人高,无论如何,比较安全。黄辛因背了个人,跑得较慢。“嗖”!又一支箭飞过,我连发箭的人也看不到!一百码!九十码!八十码!七十码!我恨不得有双翅膀,迅速没入茅草中。六十码!五十码!四十码!三十码!茅草愈来愈近,“嗖”地又是一支箭,我“叭”地伏倒在地上,整个人都趴跌下去,才险险避过一箭!我还没爬起身,即连跌带撞地向前冲,这时周清迅速地越过了我!二十码!十码!芭睢钡匚液椭芮逋背迦氩荽灾校氩荻牙铮负踉谙乱凰布洌硗饬饺艘渤辶私矗诘厣希∥摇⒒菩痢⒅芮濉⒘谓ǎ济挥兄屑?
我们严重地喘息着,迅速地移到一个茅高地陷的地方伏着,我猛吐着气,问:“你们,有没有,看到,那放箭的,人?”周清说,他的喘息比我还急速:“见,鬼,鬼,鬼影也没,一个!”廖建插嘴说:“都不知,是,人,是,鬼!”黄辛仍是背着殷平,揩着汗珠:“我,们不能,现,在,走,看看,情形,还有,没有追击——”我看着黄辛,忽然叫了起来:“黄老二,你受伤了?”廖建也随着大惊,因为他不但看见黄辛脚下茅草上的血迹,也看到他头侧的箭:“二哥,你中箭了!”黄辛自己也被唬了一跳,茫然道:“没有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殷平放下来一看,只见殷平的额顶上,正插着一柄死金色和死青色的箭,箭身直穿过黄辛的左太阳穴侧,深深没入殷平额里。殷平的脸色惨白,血自头顶披下,与苍白组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色彩;他的口张开,好像正在说着什么,双手伸张而僵硬,濒死还抓着黄辛的肩膀。黄辛忽然惨烈地哭喊起来,用拳使力捶着自己的胸膛,惨叫道:“殷七、殷七!我害了你,我只顾到自己逃命!没照顾到背后的你……殷七、我该死!我该死;七弟……”我着实呆了好一阵,然后我冲过去盘住黄辛拼命乱捶的手:“不,不要这样!现在不是内疚的时候!你又不是有意的!”黄辛仍是不听,硬是挣扎着,我只好陡然一声大喝:“二弟!这件事你已尽了力,打死自己也没有用!敌人还在窥视着我们,你这样叫嚷,无疑是把我们也送入鬼门关!”黄辛猛然停止了动作,双眸痴呆看着我,我示意廖建及周清过去,挟持他坐了下来,他的瞳孔里一片茫然,黝黑的脸孔渐渐变得苍白,喃喃地在说着话:“我,明白了,月亮,月亮……要吃下去了……”我和周清及廖建对望了—眼,忽然都觉得毛骨悚然了起来。
月亮平空惨莹莹地撒下来,冷冷地撤在我们每一人的头顶上,像无所不知的幽魂,而且像冰一般冷澈入心。
我们并没有马上启程往回程走,因为在这样的暗夜里,我们根本不知道敌人有多少,很容易便道了暗算,在大白天走,无论如何是较安全些的。况且我们今天是一天奔走,没有半刻歇息,在这种情形下赶路,无疑是拿自己生命开玩笑。于是我们采用轮班的方法休息,哪怕只是想息短短的一刻,也能藉以恢复些精力。
月偏西。一夜无事。
次晨大雾,朦朦胧胧织成一面大网,罩着我们,我们趁着这彼此都望不见的大雾穿出茅丛,爬上我们原来的那座山崖。这正是,第五个晨。
因为我们返回的时候比来的时候熟悉,不必把时间浪费在寻找路向里,再加上我们在亡命地奔逃,所以比来时快了许多。
一路上,并无特殊事件发生,唯一令人不安的,是黄辛变得沉默寡言,时而喃喃自语,说的话,竞像是殷平在迷昏中所说的一模一样,他脸色也愈渐煞白下来。我们都很耽心。
来时我们从崖顶爬下来,归时我们是从谷底爬上崖顶去。我们已爬到了半山。我是爬在前头的,往后望去,只看见周清布满皱纹的脸。大大的头,小小的身子。往下是一片垂直的、只有两崖斑剥的削壁,惊心动魄地直直矗立,一片大雾迷茫,不是人间的人烟。黄辛有气无力地爬在第三,由于他一路上都满脸哀伤,我特别请廖建随在他身后,以策安全。我们继续往前吃力地攀爬着,雾水也有着一份特殊的重量,令你有不知不觉间忽然撤手往下坠去的力量。我们在清晨中赶路。
申·夜晚的路
我的五指用力地抓住一块大石,吃力地把身子托起来,然后脚再踏上去,一路上都是如是。雾中的草,像是古时候卖的糖葫芦一样,一串串一串串地串着晶莹又滚圆圆的水珠。再爬上去的时候我的手指触模及一根铁线,这真是座奇奇怪怪的山;正如那柄我从没有在任何民族的资料里看过类似的箭—般,这条铁线钉在这个山壁,却直直拉向对面的峭壁,中段没入雾里。铁线上串着一粒粒滚圆的雾珠,连成一串珠链。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有谁来过这里?有什么人能够在这数百丈遥的两壁间钉上一条铁线?用什么力量把这铁线甩过对壁去?把它悬钩了起来又有什么用?难道是有人用它来吊过对壁吗?用两只手抓住它来荡到对壁去?呵!简直不可想像,我唯有苦笑,甚至连告诉他们也不敢,他们已够提心吊胆了。
然而在忽然问,我听到一声惊心动魄的狂叫,我急速地回头一看,只见排在第三的黄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嘴巴张开,似想说话,一脸白得像冰,但却在同时间双手一松,苍白的手抓住两团黑泥,腹上背下地,直向下坠!我狂叫道:“廖六——”我情急地在喊,一方面是希望廖建能及时抓得住黄辛,另方面是希望黄辛的往下坠不致影响或撞及廖建,一齐落下山壑!但黄辛的身子却在同时间翻过廖建的头顶,落下山去;因他是腹上背下的沉下去,我们只见他的脸孔在迅速地缩小,远去:惨叫声在四壁回荡,在干重雾万重雾里远远又近近的传了开来。
这一失足,不管是有意或无意,皆成了天涯。
我们三人僵直地静立在崖前,别头向下望,我忽然在怆痛中想起:张恕在失足前无助的手及苍白的脸、殷平死时额上的血和白煞煞的脸与僵直的手、黄辛落崖时雪白的脸色和直伸的手,以及,以及……蓝元在病榻中死白的脸色,前伸的白手及张大的嘴;我整个人呆在雾中……但路还得要走的,我们还得把所见所闻告诉城里的人。况且哥哥还在等着我们回来,或许还有蓝元。周清和廖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我们不止是害怕这可怖的未知,而且也深切地知道,黄辛死前的沉默、死前的喃喃自语,都是异常的,况且,以黄辛的身手,是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往山谷坠去的。一个个的死,都死得那么怪异!
我们已爬上前天殷平坠伤的山坡上,崖顶已在望,时已正午。我们不发一言地用着午餐,而所携带的食物,仅仅够用一次晚餐罢了,这还是已加上殷平行囊中的粮食,因为在我们的预算中,于第五天晚上之前必能回到城里,而事实上,我们三人今晚最多能赶到那左右分岔路处罢了。不过到了该处之后,倒是希望能遇上一些山地人,以企求得到食物。我们都心情沉重地吃着:这水流的秘密,我们一定要带回城里去!
而当我全面陷入凝思问,地上一阵轻微的树叶声响,很快地贴近我背后,我回首一望:只见一条寸来粗的黑得发亮的蛇,已游近我的身后,蛇首已近在咫尺,但蛇尾部分在远远的一棵树根旁,蛇身在中间的落叶里婉蜒地游动着,其长可知,我大骇而跃起,大叫道:“蛇啊!”我急跳起来,那条黑蛇显然也被我所惊吓,闪电般地一缩,“噗”地屈起了头部,“嗤”地吐出了舌头,正向着我。周清和廖建,同时也跳了起来,过来帮助我。那条黑蛇向我攻击了一下后,便急急退回树洞里去了。我一转身问,正想对周清及寥建说没有事的时候,却见到周清的左脚边正有一条金黄色的小蛇迅速地潜近,这蛇全身衬着火红的线条,碧绿的眼珠,身体虽小,但显然是毒蛇,我急叫道:“四弟小心有蛇!”周清一看我的神色,即感觉不妙,左右一看,就看到那条蛇,猛向后退,那条蛇迅速向他标过去,我在百忙中抽出行囊中的那柄拾到的斧头,用斧猛劈下去,竞硬生生把蛇首碰得稀烂!可是周清却在后退中发生一声嘶嚎,我望过去,只见他后退中的左脚正踩着一条蛇身,蛇颈暴涨,正缠在他的膝上,显然是咬中了他。廖建马上拾得一根树枝,引开了蛇,周清却痛得在地上打滚,那条蛇晃着头对峙着廖建手中的树枝,我一看便心知不妙,那竞是一头绝毒无伦的眼镜蛇!周清的惨嘶仍来自后面,我和廖建在缠斗着这条眼镜蛇;这眼镜蛇仰着、粗着颈咬噬我们,我们因手上的武器太短,击不着它。更令人头皮发炸的是,那条黑色的长蛇又到了我们侧身,前后夹击我们。这时周清惨叫着站了起来,我们只见他全身不知因打滚或其他缘故,衣饰都破破烂烂,而且伤痕累累,他的眼珠睁得老大,张着大口,脸部呈现恐怖的灰白色,双手竞紧捏着一条青竹蛇,而蛇口正噬着他的喉咙不放;我们只听得嘶裂般地叫着:“老大老六、快走、你们快走……不要理我、我死定了……快走……哈哈哈……咭咭咭……月亮……吃掉……月亮……又升起来了……rvrvwolqavcov……”最后那句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但我却在百忙中直觉地浮现出那几个字,也不知道它们是从我记忆中哪个角落里跃出来的。但周清的笑声令我们丧失了战斗的勇气,忽闻“卡察”一声,头上的一根树枝断落,一条巨大蟒蛇,自树顶迅速掠落,廖建怪叫一声,转身就跑,我只觉天旋地转,也拼命的迫了过去。周清的惨号声仍在后头追魂一般地响起!我们气咻咻连跌带爬地上了山顶,惊魂未定,望落坡中,更是魂飞魄散;原来周清仍在草坡上垂死地滚动着,足足有整二十条蛇,花的、白的、黑的、青的、大的、小的、粗的、细的、长的、短的都有。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怎会群蛇出动来攻击我们呢?每个人都死得那么稀奇古怪;肃杀的山风把落叶割了下来,漫空飞击,我和廖建在恐怖的对视着:谁、谁是下一个死亡者?
在黑夜里,我们到了原先那长满高大乔矮灌木丛茂密的林子里,到了这里,我们知道很快就可以抵达那巨石中矗的分岔路,而过了那儿,就是总算有人烟的地方了,纵然是一些野人,但毕竟是有人的地方。可是天色已经暗下来,我们还有一段长长而未知的路要走。
我们在草丛里坐下来,用了我们行囊中最后的一顿晚餐,吃着时有一种告别式的沉重。
酉·右边的路
我们在密林里迅速地穿插着疾走,来时热热闹闹的六个,归时是恐惧中的两个。我们慌乱的步伐使我们的心更慌乱。地上还是有很多泥沼处,来时张恕曾一个不小心摔了下去的地方。当我们正在为自己渐渐接近安全区而宽心时,永远也脱离不掉的恶魇又重现了。这次是根本没有任何成因的,我和廖建奔跑在密林中时,他在后面忽然发出一声如鸡被割断喉管时挣扎的呼叫,孱弱而令人心悸,我几乎没有勇气转过身去但还是转过了身,看见的是可怖的廖建;他忽然间老了,他忽然间小了。
他的确是忽然间老去和缩小了。我返头时只见他在勒黑的林中忽然全身白得像雪,脚踝忽然离了地。这一切都是突然的,突然得不可思议,他真的是平平离地升起,双足成平行向前宜伸,高与腹齐,双手也是平行地僵直地伸出,与双足也成了平行。
那幽秘的声音,又开始在密林中荡起。而他就这样像在一层烟雾中向后缩小,脸孔一下子老了、连眉和发也银白了……我简直是受不了这种怪诞的事情发生。廖建就这样连自己也不懂发生些什么似的,径自在惨厉地叫着,而他的五官已然被压缩在一起,皮肤也在刹那间都皱了起来,一切都在紧张地挤着,可以听到骨裂的声音,好像一切都准备马上退缩到一个原型里去,他的牙龄渗出了浓浓的血液,我用尽全身的痛苦大叫道:“六弟——你——怎——么——了———”廖建双目直勾勾地瞪在前面,也许在看着我,也许目光已透过了我,直落到我背后。我不禁全身都凉冷了起来,回身一看,除了一大片漆黑外,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快要发昏了。当我再转身过去时,廖建已缩得像猫一样的躯体,已凭空往密林里迟去,令我不能忍受的是,廖建的眼光仍直勾勾地,像看透了我的身子,直望到我背后的事物。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恐怖的眼神的。他的脸白得像一个白发白胡的老头子,手脚都伸得笔直,只在咧齿着浓浊而模糊不清的话语:“我——要一一死——了——老大——我——”忽然他的眼睛也渗出了血,其他的话更加荒谬了:“月亮——去了——吃了——吃掉——完了——路——蔼—月,月!月!!月!!”全深林里都在回响着这恐怖的撕裂的声音,鹰鹫一般地撕碎着我的神经。而这声音在狂暴中,却如入山时那几次异声一般,由最细微至最巨大,而又突然停了!
停了——大天涯般的寂静都罩落在这林中,我睁开眼睛,我的惊恐是无可歇止的:我的手正插着廖建的咽喉。他的身躯又跟常人并无两样。我的手正抓着廖建的咽喉。他仍在我的身前。我的手紧抓着廖建的咽喉。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般。我的手捏着廖建的咽喉。他的五官都镑出了血。我的手紧挟着廖建的咽喉。他的口张大得似在想求救。我的手力握着廖建的咽喉。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我的手正拧着廖建的咽喉,我撤了手,吃惊地望着,他已软倒下来,倒在地上,苍白的躯体,再也没有动过。这是我不能相信的事实,是什么力量使蓝老三行前病倒?是什么事物用箭射死了殷老七?是什么力量把张老五推落河中?是什么力量使黄老二深崖失足?是什么力量使群蛇咬噬周老四?是什么力量?呵是什么魔力,使我用我的手,疯了一般地捏死廖老六?蓝元那苍白的脸张恕那苍白的手殷平那苍白的脸黄辛那苍白的手周清那苍白的脸廖建那苍白的手和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张大的口以及伸长的手手手手手手手……逃不出去了!那是天谴!我们谁都没有权力去发现一些人以外的秘密。是传不回去的了!唬徊徊唬乙嫠呶乙嫠撸坏阊断⒁膊涣簦颐撬赖貌恢担罄吹囊惨谎ニ退腊樟恕铱癖甲牛旌偷囟荚谘矍盎珊诎笛估矗偷匚铱醇亲奘墙橛谖颐抢词甭纷笥抑值拇比痪奘馐歉尚镣蚩嗾踉吹降牡胤剑尚镣蚩嗾踉吹剑晕吹秸饫锞桶踩耍窍衷谖彝炅恕N业慕旁僖膊荒芄灰撇剑业目谥挥写⒍胁怀錾衾矗何抑捞嗝孛芰耍一畈涣说牧恕N胰允钦驹谧蟊叩穆飞希冶叩穆罚吒叩拿┎荩淅涞脑拢呦氯ゲ恢烙质窃趺囱囊黄牧沽恕K部梢缘侥堑胤饺ッ矗恳只蚴翘醢踩坏穆罚课也恢蓝乙怖床患爸溃抑幌肫鸶昧粝乱坏愫奂R恍┭逗牛煤罄吹娜宋鹨哒馓踝蟊叩穆罚∧鞘且院罄凑饫锏娜宋ㄒ坏纳彩俏椅ㄒ荒茏龅模∥蚁肫鹦心抑械男「野纹鹚逯敢芽冀┯驳貌惶甘沽恕N铱醇冶叩穆飞希┎菸薹缱远对兜睦湓拢诤鋈患渖衩亍⑵嬉欤⑶胰绻苹蟀愕嘏蛘推鹄矗只朴智嘤执蟮睦湓拢幌伦泳薮蟮孟蚯坝呈祭矗蚁虢校医胁怀觯业暮笸罚蠢吹氖挛锒嘉藜爸抑皇怯梦胰碜詈蟮牧α浚桓谀呛谏木奘希换鸹ㄋ慕Γ俭湎拢奘狭粝乱坏腊咨脑浜邸?选自台湾希代书版有限公司《新世代小说大系》)大刺杀小引写“焦点推理小说”,是将时局新闻中较令人注目与关心的事件作为小说的题材,加上大量的联想与幻想。提供新的观点与角度,发挥而成趣味性小说。所以,故事里并没有太多的真实性,甚至可以说以虚构为主,但事件本身所带给人们的意义,仍是真实而深刻的。
大引
历史上所有的事件,都在在用各种不同的形式重复着。太阳底下的新鲜事,都在万变不离其宗的人性上变化出来的,所以只有从历史事件的潮流里把握人性,历史才不是过去的记录而已。人性里有很多本性古今以来都未曾“文明化”的,譬如:好权、贪婪、乐淫、嗜杀……除了像希特勒对犹太人这等大屠杀事件乃始自于一个或一小撮过于自卑复自负人的心理变态是“常有的事”外,两上交兵杀个你死我活老早在进行防止人口爆炸的“战争”,死尸遍野,可怜焦土,也屡见不鲜;难怪有人说人类史就是一部斗争史。“战争”只是人类用各种欲望与借口,从民族、宗教到宝马、美人,无一不可启战,用今日香港人的口吻来说:咐都可以“打餐懵”的。相较起来,个人与个人的械斗,在整个历史中,“死亡率”太低,不足道也,但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却是例外。
话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项羽,自楚歌声、虞姬死后的最后一回冲杀中,据史书所载,两趟所杀,俱杀毙汉兵数百十人,如果属实并非武侠小说的夸张,那加上九次冲杀山头,打得汉兵四处溃散,这霸王手上怕没染了近千人的血?说此人平生转战无数,当时虽无现代武器,但其杀人毫不逊后人。直至他自己甘愿死才死,在战场中像他这种人物,实少之又少,可惜大好头颅(价值当时千金万邑——金价和地产,这颗头比中六合彩好得太多),送给了出卖他的朋友,实在是送错了人。
英雄对决,死的是一两个人的事,似西方刚发明手枪不久后,不知哪个聪明人又发明了背对背走十步开枪看谁中弹身亡的“决斗”,他们的最需要的条件是信任而不是勇气,胜负的凭借是运气而不是枪法。以藉藉无名之辈,或身怀绝技异人,获起发难搏杀叱咤万夫的人物,这些“异人”也往往因事件而著名,通常都叫“刺客”。刺客古已有之,已成传统,终身吞炭不惜身的“死士”作风,创了日本的武士道,不仅讲究杀人,连自杀的方式“切腹”也有讲究,多一寸、少一寸、死得太快太慢都不行,一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实在不只是武侠小说里才有的事。刺客有的为了崇高理想而进行“暗杀”以达目的,如2200年前的燕太子丹说服了怀州河内的庶人荆柯,进行一嘲暴政必亡”的“政治谋杀”,带了樊大将军的头颅作为献札,致使在九天之禀的咸阳殿上、图穷匕现的刺客“追斩”威震六合的秦王。可怜赢政命不该绝,做皇帝的端委(礼服)长得适当,做刺客的匕首短而无当,结果只割断了袖子,匕首掷入了龙柱,并没有刺入龙身,反教赢政的长剑当众表演以天子之尊“搏杀”刺客之威风,事后难免大吹大擂一番,文武大臣更稽首不起,所谓“俯首称臣”。武侠小说里的“一寸短、一寸险”在该次暗杀中道荆荆轲未完的事业,有张良来承继,结果搏浪沙天外飞来大铁椎。比徐夫人替荆轲造的匕首更失准头,只击碎了“御轼”。这是几千年前中国刺客可能因武器未够精良而致谋刺独裁的国家元首不遂,而今21世纪将近,以自由民主为立国精神的西方国家领袖——美国总统——也一样遭受暗杀,不过,这暗杀每况愈下,更缺乏了正当和正义的理想和理由。
华盛顿时间下午1时30分离刺杀现场半里路上1981年3月30日,一个金发青年欣克利从国心酒店走向希尔顿酒店途中。他怀里有一柄手枪,他的心情既紧张又刺激,但又有极大的惊恐与不安。他不喜欢这种心情,他一直反复的告诉自己欣克利,你下一刻起,就是一个举世闻名,人所皆知的英雄了,欣克利,你是20世纪末最伟大的悲剧英雄之一,你完全不是为了私仇,而是为了使这衰败沉寂、不公平不美丽的世界里,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谋杀总统!
想到这件事的名号,今日人造卫星争相传播电视的新闻,明日变成皆知巷闻的标题:神秘男子枪击总统列根遇刺中弹身亡他想:最好,“神秘男子”间还加“金发”,他一直对他一头金发很荣耀,金发显示出高贵,纯粹的民族血统,是太阳的眷顾、神的荣耀,不像列根总统那一头不银不灰的稀发,怎有资格当国家领袖!
他自小就觉得,有一种激荡不安,因为他生下来就是上帝赋予他要干一番大事业的;而这番大事业,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干不出来的。可是他一直没有机会,他家庭那么安稳,那么富裕,越南战争又结束得那么快,苏美核子战又始终没打起来,谁都不敢先去按那公事袋里的核战纽扣。也许……也许在他枪击成功之后,波兰局势无法控制,掀起世界大战,这无趣的地球才又活泼热闹起来,他倒还居功不少哩。……若苏俄入侵美国,他仍在监禁之中,那定必获得释放,而且还是万民敬仰的英雄……想到这里,他不禁得意地微笑起来。
枪杀,好一场枪杀!
手枪真是精彩的东西!
他要用这柄点二二卡轮证明给别人看,他约翰·欣克利,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勇气和成就都是超人的,不是昔日那些嘲笑他无所事事,一无所成连苦都念不下去的同学所能达到的,他那时没有表现,是因为他不要表现而已,现在他表现了,哪个不感到震讶,哪个不觉到惊骇。
“瞧,我们的总统遇刺身亡!上帝啊!”
“凶手竟是欣克利!”(好一个“竟是”!)“看不出欣克利……”看不出吧?我欣克利的才华和目的,在一夕间成名,而不像你们忙忙碌碌如蚂蚁般无聊又无谓地努力,那在世界上而言,只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看!我只要一个人,一支枪,就举世闻名,这就是勇气,这就是胆魄,你们所不了解的。以前你们言语中有意无意的表露,说我是仗着家族的钱势才能活得那么好,今天我就会让你们看到,我没有靠任何人,就成了世界著名的人。
我只靠我自己!
他迎着希尔敦酒店的路上走去,有很多车辆、行人、行人的脸也是木然的,匆匆的低头赶路,或与同伴高声谈笑着走,车子一部接一部,像火车厢一节紧接一节。这世界沉寂,枯燥,没有新鲜的事。为什么不来一场战争,改变这一切?永远只是几次小型暴动,流点血,焚烧几部车子就了事,要是他领导的“暴动”,就是“革命”,才不会这样子!革命是要流血的,要牺牲的,要出人命的,如果列根像林肯像华盛顿,来场英美战争,南北战争的话,他才不杀总统!那个杀林肯的人太傻了。一个使平静安详变成大时代的总统,我都找不到,杀了太愚蠢!要是他,他才不杀,他会支持他!他深信如果他生长在那个时代,他会是英雄。现在他也是英雄,因为他的枪声会结束了这个时代的静默。他想到枪,不禁又摸摸袋里的手枪:幸好:还在。
欣克利,你是个冷静的杀手,你不去害怕的。
害怕的是那些猪猡的事!
不久之后,连总统也会怕我,那些警察也敬畏我,保安人员和特工,更佩服我!我是什么人:我才不隐瞒,我会大声说。
我是欣克利!
我要改变这世界!为什么街上老是那么规矩?为什么不走着些坦克?让飞机到这些花钱的马路上来降落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穿衣服笔挺才走在街上?脱光衣服吧!如果我当总统,我要这样呼吁,不管震动了全世界所有的道学家!为什么一部车子稍微超速,警车就来干涉?这是民主、自由吗?为什么警车总是“呜呜”的声音,为什么不改变一下,改放的士高音乐?为什么荷李活的女星,交的总是那一小撮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想到这里,他有些痛心,马上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但那大眼小嘴性感的腰身还是在他的眼前晃了一阵。噢,茱迪,他心里哀痛地喊了一声。
他停下来,手插在裤袋里,挺胸,深呼吸了一口气,再走。
有几个行人,大概看到他脸上疯狂的脸色,有些诧异的看看他。看吧!他心里残酷地喊着:很快我就是个大人物,大英雄了!看看要成为英雄前一刻的我吧!看到是你们的幸运……大概是因为在华盛顿的街头上,常有疯狂的人,但很少有他脸上的焦灼,残狠、毒辣、不安、紧张、彷徨的综合成的脸容,所以有几个迎面而来的人,都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一惊醒:看什么!我杀了你!他的手抓住了手枪,可是马上又想到:不,我是大人物,杀你们太没意思,我杀的是总统!
他马上又抑制下来了:太冲动。会让保安人员发现的,情形更不好,事情没干成,反而被逮捕,那时他可以抵口不认,家里自然有办法把他保释出去,但他是个未来的英雄,怎能有被捕的丢人记录?
他冷静了下来,尽量装得沉着。
这时一个步履已紧跟他的身后,愈来愈响,他心中很紧张,奇怪那紧张倒类似他跟女人造爱时他要射精而对方才刚有快感时一般……他不晓得自己为何想到这种窝囊的臭事!
那步履很响亮,很明健,已到了他背后;他抓紧了手枪,因为抓得太紧,手心冒汗,使得枪身有些湿滑。
如果他来查探,我要不要掏出手枪,杀了他!
砰!
杀了他!
不会的,没有人知道我要杀总统,又怎么来查询。我事先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啊,有的。对,就是他们俩…可是,他们也不知道我动手的时间和地点,况且,他们也不会出卖我的,出卖我干什么?……啊,对了,难道是我留在酒店房间里的那封未寄的信……?
他心中一阵懊侮,那人已越过了他,他的手已将枪嘴顶着裤袋,对着那人。那是一个穿笔挺西装的高大年轻人,只倒头看了他一眼,就越他而去。
他好像被一盆热水当头淋下去后,慢慢又能适应了,在等待那热水在身上转冷。他抓枪的手慢慢放松了,在心里转成了一个狠毒的咒语:操他的!一会儿教你知道我是世界上最出名的大人物!
他当然不知道那相貌堂堂、步履快速的年青人是谁。可是他被那曾锐利浮沉的眼神看得很有一种不舒服。
他现在还不知道,他不久之后就再面对这个人。那时候他也是拿着枪,但没有隔着衣裤。
下午1时45分,离刺杀现场1/4里路上
那高大英俊的男于叫莫加泰。他是美国总统的特工保镖,隶属于“白宫安全组”40名队员之一。
由于美国是自由民主的国家,其国家首长多与民众直接接触,所以“保镖”是必须的事。英国皇室家族虽更为开放,出外时通常只有两个便衣护卫,但在美国枪火是自由贩卖的,十元美金左右就可以买到手枪,而且手续简便,平均每四人就有一柄枪的情形下,这四十名保安特工,责任就更形重要。
诸如西德总理的保安人员,除经过严格训练外,执行任务时还佩备手枪及轻机关枪,甚至手榴弹,苏联主席的保安工作更严密,他所有出外的行程绝对保密,而且坐在避弹车内行走在专供高层人士使用的行车线上,至于日本首相所任用的保安警察成员,除了神射手外,还精通中国功夫、柔道、空中道及剑道与忍术。
“白宫安全组”的四十名特工,是直属于美国财政部的“秘密工作局”,每个队员要品格高尚、身手不凡,并要符合八个条件:(一)待人温文有礼;(二)外表英俊堂皇;(三)学历大学以上;(四)射击技巧出色;(五)搏击,游泳皆能;(六)懂得驾驶各种陆、海,空代步工具,(七)要有舍命护主,视死如归的精神;(八)行动要敏捷,反应要快速,随时准备以血肉之躯,抵挡刺客的刀枪。
莫加泰都具备了这些条件,也具备了作为总统护卫的两种心理特点:(一)作为总统保镖,要是一直太平无事,那他们所学的就无所用,徒具保卫安全的名称,但一身所学,不能发挥,如此度过了他们陪衬的岁月。(二)万一发生的事情,对方的目标就算是总统,但他们既然身为总统的护卫,刺客对他们也绝不会客气,他们随时可能因而殉职,受伤,遭遇危险,也许他们本来是没有树敌或遇险的理由的,一切都是为了总统——如果总统70岁,他们才27岁,在发生情况的一刹那,都是应该倒转来,27的该尽本份殉职,只要能保卫7o岁老人的安全——而且,当他们保护失败时,还会遭受到人们和有关单位的遣责和处罚。
当然,如果保驾成功,任务顺利。就是英国情报员007的故事,身价大增,如果失败,死了活该。
所以作为“总统护卫”,实是一件看似光荣,轻松,但负担沉重,没有什么指定的工作——除非他们希望总统遇刺,而又能让他们完满发挥,化险为夷。
在现代的枪械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莫加泰等头痛的不是刺客、杀手、滋事及恐怖份子,他们最头痛的是总统。
因为通常作为一个众望所归的总统,都常在群众喝彩声中失去了理性——至少在特工的眼中看来是如此——他们会走向群众,伸出了友谊之手,握着热情和欢腾,但也可能换来是一枪或一颗手榴弹。
但是作为一个总统,往往忽视了他们自身的安全,这在一个民主的领袖来说,是必需具备的勇气,胆色和风度,固然谁也不喜欢一个整天关在避弹车里穿避弹衣的政要,他们会把他当作一个暴发富石油商来唾骂。他们喜欢一个英朗、明快且与群众不分离的总统,至少他们所选举出来的候选人本来是这样想的,现在当选的总统不能一反常态:不管他还要不要争取连任这职位。
故此作为一个总统而言,不听保安人员的话,在危险处闯,争回来热诚的支持,是一个不顾自身安全接近人们的好总统才做的事。
因此总统常有理由觉得太多的护卫是多余的。
而且特工的身材,总要能遮挡总统身躯才算,这更是在群众中能显示出力量和光芒的领袖所不喜欢的。
然而总统的话,又不能不听。
当一个总统在群众面前,握拳大声呼喊口号,人们如痴如醉时,正是莫加泰这些特工们最头痛的时刻:他们忙于兼顾,甚至脸部表情不及来调整总统“伟大的讲话”,这会使总统,人民都感到他们的存在碍手碍脚——可是当这时刻,他们都深知,群众喧嚣中难以辩认一声现代文明中微弱的枪声,但如果他们听得到,作鸟兽散的场面远比枪声所造成的流血更可怖。
莫加泰想着事,一面匆匆到希尔顿酒店,来接另一伙伴的班;他本可以驾车子去,但心血来潮,想一路看着有什么可疑的,一面思索着一个问题,所以一路行将过去。
他是在想:他在保护总统,总统是个“人权至尚”的可敬的人,可是他也是人,年轻、有为,未来无可限量。但他的生命就是为了保护这维持“人权”的人而活的,这就他的任务,站在这一点上,他自己的“人格”是可笑的。他也有妻儿,有父母,抚养他长大,为他艰辛流汗,而今在电视前在指点着。
“那,他是吾儿.”
别人是在看总统的伟大,他老爸老妈是看站在总统身边随时准备替人挨子弹的他。还有他的五岁小孩子,由于他妻子常指给他看,那是爸爸,他也学会问一句:为什么常常说话那个不是?
他不享有些微苦笑。他妻子后来跟他说,就因为不是,所以你爱我,而我爱你。这就是答案了。有一部流行的电影,一个大企业的老板,不喜欢公司的烦闷、无生气的办公室工作,而喜欢赛跑,结果他就去跑马拉松了,他妻子反对他,他父母反对他,甚至全世界的人都反对也,但他意志坚定,努力不辍,凭了过人的毅力和决心,长久的训练和尝试,甚至牺牲了公司,但他终于成功了,马拉松跑出骄人的成绩来。去他的——他看完后心里想:我要的就是那座办公室。
但是他想到了那白发的、风头健人开朗而慈蔼温和的总统,心中一阵温暖,就算他为他挨了弹,全世界的人都庆幸总统无恙而他却躺在医院里妻儿哭肿了眼时,他还是想,那个人,他值得为他挨了弹。记得有一天他稍微有些不开心,总统马上便看得出来,拍着他肩膀低声道:“哎莫,如果我现在有你的年龄身手和相貌,我会离开那老头子到荷李活去报考。”
总统,唉,总统大人——他心中一阵温暖:去他的可真的爱他。
他意识到自己,“去他的”在心里想得太多:总统保镖,可不能说粗口……你的名誉事小,总统声誉事关重大!他自嘲地笑笑。
他也同时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他望望手表,才刚过正午1点45分、总统大概刚到希尔顿酒店吧,他的责任是总统演讲出来后,接替另一名特工,保护总统到另一个地方去,以及晚上7时出席奥斯卡奖第53届的颁奖典礼。
他刚看完了手表,便已越过了一人。他忽然感觉到,他走得越快,那人也走得更快,如今他已越过这个人了,便不由回头来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穿得恤衫,金发而骄气,眼里却有一种凌厉的恨意和阴毒,莫加泰曾为这眼色一怔:他不认得此人,不知何故此人眼中有恨意?但他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查问他,只是在匆匆一瞥时看见他的手插在裤袋里,心里掠过一个念头:要是他谋杀总统怎么办?
但想过就算,只见眼前耸天而立的希尔顿酒店,壮丽堂皇的在眼前,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行去。
他没有再回头看那金发青年。
下午2时以后刺杀现场
欣克利很快就了解前面走着的人是名特工。他看见他进入希尔顿后,用通话机与人对话,拍拍保安警察的肩膀,熟络的笑着,而且绝对是处于同一种职位上的望切,这人不是记者,而是特工!欣克利看着他的背影,瞳孔收缩:看你那么高壮,其实都是替人卖命的猪猡,等一会儿,就让你失惊于我枪下的火光!
想到刚才这人掠过他身边时他心中一阵狂跳,欣克利又气愤又沮丧:不,我是杀手:他喃喃道,“我是电影里的杀手,“砰”“砰”“砰”,杀死全世界最出名的领袖,而他自己一跃而升为世界性的人物。
就像“taxitrauer”那部电影里,那男主角的手法一样,但罗校狄尼路是失败的,因他打扮得古灵精怪,自己却一定会成功的,他才不会那么笨,化妆那么难看,像个在三藩市街道卖假宝石的西藏佬,一个心理变态的人行动古怪,不容易获得成功:而他是个正常的人,但不是平凡人,只要再过一会、枪声一响,他就是全世界都公认的不平凡的人。
那时候,他想,茱迪就会改变了心意,后悔为何不回信给我他一直写了很多情信给茱迪霍士达,也就是在《的士司机》里演雏妓的女星,他想,这部片子里的她真精灵,而她却去念什么鬼耶鲁大学,那些大学,他根本就不要念,他是聪明人,在那种学校制度出来,只怕变成一个木头人,依从已定的社会规则、永远不能做出些大事业来,不受环境制度所限,希特勒,拿破仑、阿力山大,这些人都不在了,否则他还有个追逐的对象。今日他便要杀了列根总统让全世界的人,尤其是美国人,来作个总体的反省,我们要暴烈,不要温和!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他要为茱迪做的事,是从来没有人为茱迪做过的,他已留下了信,虽然没有寄出,但因为这件事太轰动,一定会传开出去,茱迪会知道的,茱迪会在广播中听到的,那时她会为他哭泣吗?他心中哼着一首老歌:jady jady i love you……他想到她一面看着他的信,一面为他替她做的深撼行动而落泪在美丽的颊上。
“……亲爱的茱迪,我极可能在企图于掉列根时以身相殉……”他的信最后这样写。
“……这封信是我在前在希尔顿酒店前一个小时写的。茱迪,求你凭心自问,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拿这历史性的行动,来赢取你的爱。”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恋情,比他还真?比他还深?看了一部片,就爱了她,一封信又一封信,一通电话又一通电话、便都没有对方的青睐。所以他矢志要为她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他立志要做一件让她后悔从前为何不把握他的爱情——省悟时他已为情殉身或身在监中无可弥补了。在20世纪末,他为他的纯情而感动。茱迪,茱迪…我本可以跟踪你,然后绑架你,然后强奸你,或者诱惑你跟我在一起,最后心甘情愿跟我上床,像“the collector”,像“the summer time killer”,但我都没有这样做,我不忍把你像一只蝴蝶一般钉死,失去光彩的生命没有活着的鲜亮:我跟你也没有恩仇和杀机。虽然我的笑和金发,就跟《夏日杀手》里最后赢得奥丽薇荷西的男主角完全一样。但是这些你不久就要失去,在报上看到我照片时,你会感到后悔的摧心之痛的。
欣克利徘徊在希尔顿,很多人都看见这金发青年忽喜忽怒的神情。欣克利在想着什么,他们不知道,但有人在看到他之后想过:“若这人向总统开枪怎么办?”
想到这样的事件的人,包括有:警察、路人、记者以及私家侦探,但是他们都没有进一步查问或采取行动。
然而大部分的人,都认为欣克利大概是记者。他很快的找到一处红线拦住的地方,该处是在,贵宾离通道大约20余尺,在门口伸展的一堵石壁拐弯处,从那里可以看见酒店大堂主门口,并有一道三合土帘篷以及对掩的铜门。欣克利很快便知道那是记者阵地,而且他觉得从此处将是射击的最好角度。
他开始尝试挤进去——实际上,因为总统还未步出酒店;尚在礼堂演说,这个地点并没有什么拥挤的情形。他探身过去,看看那略作四十五度的位置,心中默念:“砰”“砰”两声,想着活动的肉体忽然倒下,不禁微笑起来。
一个带有胡子的黑人警察看见他行动有点怪,便侧过头来看着他,一个特工也略扫了他一眼,跟另外一个西服齐整的壮汉说了几句话,欣克利立刻觉得他不宜久留在一个地方,他在东面稍为移步,就看见几部总统的车子、及其随员的车子,旁边都保安人员看守着。
也许由于他脸上的焦躁不安,看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扫他一眼。他心里有些慌乱,但竭力镇定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李察逊和j·d都不可能出卖我的……不管我殉死或被捕,我都不会透露出李察逊和j·d的事情的。欣克利想到,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就算我今日刺杀失手,李察逊和j·d一定会完成我未竟之志。他记得几个月前他跟李察逊和j.d聚在一起,地点就在李察逊屋宅,离他所居处不到20里,他们常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他们问他曾经加入纳粹党的感觉,他当时说:我们必须要一个好的领袖,强有力的,钢铁意志面激人热血的领导者,这样才能做些大胆而世界瞩目的事,我们不需要温和,怀柔或外交手段,必要时就用武力解决,创造一个崭新的时代,流血是必须的,他越说越气:“可是党里没有什么有热烈的反应。我怀疑他们组织纳粹党来是不是对当年纳粹的一种侮辱。”他当着朋友的面前拍着桌子骂道;“没有人听懂我的话,所以我决定退党,然后在党外做点男子气魄的事业,来使真的纳粹精神复苏。”
j·d又问他准备做什么事。“譬如谋杀总统,我是一个穷人之子,由我出头来为无产阶级采用正面打击右派领袖的第一炮,是极有意义的工作。”
j·d当时觉得他很傻,他记得j·d说:“这样的话你只有行刺。”他就说:“就行刺。”他曾带了三柄手枪专行刺卡特,但被保安人员发现他持械被捕,最后保释出。j·d仿佛觉得很荒谬:“福特、卡特都有人暗杀,但都失败。”他说:“肯尼迪兄弟的刺杀却是非常成功的。”
“刺杀不好,闹政变较好。”j·d还是这样坚持地认为。李察逊在这时候表示了异议:“三岛由纪夫当年冲进了国防部也没有用。”j·d冷笑:“当然不是这样鲁莽。”
他们这样讨论了一轮,都觉得没有什么大事可做,很苦闷。但是越谈越投契,李察逊道:“要我是你,我会用炸弹解决列根,这样对自己较安全。”他却道,“我觉得用手枪较英雄感。”后来李察逊真的装了两次炸弹,但都失败给搜了出来破坏拆除,李察逊当时较同意他:“如果你刺杀不成,我会完成你未竟之志的。”
他当时就笑道:“至少,我也会杀几个与列根同行的高官,不会白做这件事的。”j·d也兴奋起来,说:“如果你们两个都不成。你们放心,还有我。”后来三人谈起来,都觉得在美国,只要有钱。几乎无事不可做,但又无一事可做的,j·d最后道:“如果我当总统,我就重新把黑人变成奴隶,这比林肯解放黑奴更伟大。”他深表同意。
他跟他们疏远,主要是为了茱迪。他常对李察逊谈起茱迪的事,结果这婊子养的家伙也爱上了茱迪,写信给她。并获得她的回信,后来这家伙还不知足,匿名用炸弹恐吓她。他不喜欢李察逊这样做法。茱迪是他的,李察逊最好不要干涉这件事。
这次他只要杀了列根,茱迪还是最崇拜和爱他的,这点无可置疑。
他这次事件,会引起那些不了解高尚动机的家人与同学的震讶和伤心,但他确实知道,在他以前的党里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定会为他勇敢而自豪,尤其李察逊和j·d,他们会为他鼓掌、喝彩、还是冷汗直流?……嘿,这些懦夫,不管用炸弹还是闹革命,都不如他来得彻底。而且坚决无比。这件事过后,不会有人再称他为“过分养尊处优的过少成就分子”了吧?
这时已经是2时15分,列根大概已快演讲完毕了吧?这时记者已纷纷拥上红线处,亦即是封锁地点,他也跟着上前去,争取有利的位置,这时的场面有些骚动,很多记者彼此是相识的,说笑谈话起来,使得场面热闹了起来,人人都在等列根出来,镁光和相机都在高举,他也在等,枪已紧握在手里。
就在这时,他看到人影自酒店里闪出来,又是那个高大熟稔的影子,拦在封锁线与贵宾道之间,这人在吩咐一位黑人警官些什么,看他们的神情,仿佛是要加强记者与通道的防御——去他妈的!有这些人拦住,甚不易瞄准,而时间又很紧急,必要时只好连这些人一齐干掉!
2时20分了,有一个人走出来,四面看看,然后招手要高大青年过去,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那高大的青年用沉冷的眼睛扫射全场一下,然后冷静的点点头,那双眼像湖水一般深沉。欣克利像一根划着的火柴冒了火来,别见鬼的在这最后关头有什么变动才好!
但经验丰富的记者都知道,这行出来的男子便是古南,他是总统的先头部队,负责安全措施、打点一切,而今他已出来,总统不久便会出现了。于是他们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在封锁线内拥去,以争取更有利的镜头和更清楚的录音。
人潮在前涌去,欣克利开始是莫名其妙地被带动,不过他很快就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心情突然极端紧张起来!
因为他所期盼的历史性的一刻,就要来临了!
2时20分以后刺杀前后
莫加泰迎上保安先头部队古南,他想告诉古南记者位置中似乎有闲人杂入,有点不安,可是古南立刻就告诉莫加泰他对保安措施松驰感到不满,莫加泰马上提出:“今后我们都要多加留意一些。”古南没有再谈下去,他心里准备从总统下一个与公众会面的地点保安设施将要改善,而且一定要先把闲人杂人驱出记者席,但现在已来不及,列根向美国劳联——产联的建筑商人的演说己完毕,此刻正要离开酒店,很快就会在这里出现。
莫加泰没有再说下去,他发现26尺左右的记者席内发生争吵,他偏头望去,很惊讶的发现适才遇到的青年挤在记者群中,并跟他们发生冲突。那青年正大骂记者争相拥挤,争取有利位置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自恃身份为所欲为的态度,记者们却反驳与抗论闲人侵入记者席。一个警察正在安抚调停,答应会替他们想办法,莫加泰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这家伙显然不是记者——但又如此焦躁不安,究竟为了什么?”
在他的思想尚未化作行动前,镁光已闪现了,记者们争相将摄影机高举拍照,并把吊杆传声器尽量伸出群中,希望能收录到列根的谈话,记者席因微乱而致拥前,靠近的警察也立刻制止,但没有多大的功效。莫加泰是想要上前帮忙的,他的眼光正要在人群中搜索刚才那可疑的青年,这时,总统列根等一行人,已在酒店门口出现。莫加泰看见他那骄人的仪容与白发,心中有一阵很奇特的温馨,仿佛他们间不是人与保镖,而是父子般的亲情。
总统出现时的一阵骚动并未曾平息,美联社记者正大声招呼列根,要他回答一两个问题,列根看来那么高大英明,但脸色却过分灰白,这时总统已停下来;向群众挥手致意,白宫新闻秘书布赛迪和助理迪佛先行,左转走到幕僚的车去,也就是记者席的前左方。总统身边有首席保镖柏尔紧随着,莫加泰感觉到有点不安,他不大自觉地移向堵在记者与总统之间,并向柏尔打了个手势,表示要多加注意一些,由于这手势并不是什么紧急讯号,柏尔是提高的警惕,没有采取什么步骤,而且就在那时,情况已经发生了。
发生骤变的时候,列根、柏尔,莫加泰,拦在记者席前的巡警、以及就要步人车中的布赛迪和身旁的迪佛,刚好形成一条45度延伸的线,就在这刹那间,莫加泰忽然瞥见一对深恨的眼光,他马上警觉,再想在人群中搜寻这一对眼睛,就在这时,第一响枪声响起。
枪声响起的时候,莫加泰已经看见欣克利,他双手执枪,稳定射击。这刹那间惊呼、尖叫四起,记者、人们、政要都被这种在电影里的恐怖场面所震住,开始溃逃,莫加泰在脑中闪电般有两个抉择:闪开掩过去夺下那家伙的枪,这对莫加泰的身法和反应来说是轻易可以做到的,但绝不能开枪驳火,尤其在这种时候会误伤人群的。可是他选择了另一项,用为他看得出来刺客还要开枪。而总统就在他身后,他毫不犹疑的就从正面一拦,以高大的身躯面对欣克利的子弹。
枪声第二发跟着响起,离第一响不到一秒,在这一秒不到的时间内,乍闻枪击,很多人都手足无借,“啊,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佛迪在那一刹间只想到这一件事。从林肯到肯尼迪,枪杀美国总统,国家首要的事,是人人都深埋在欢笑里的恐慌,而且政要人物一直缺少任何保障,每一刻的每一秒都可能发生,而它就真的在此时此地发生了。“大新闻了!我一定把经过拍下来。”“就算怕也不能退,这下是考验我把握新闻能力的时候了!”有的记者这样想。那是习惯在众多竞争里各展奇谋而出人头地的佼佼者,也有人怕殃及池鱼先恐后地逃出险地后才后悔:“为什么我把握不住那个时机,那时机予我是一个成为英雄的机会!”
但大部分保安特工的脑里,闪过一个念头是:行刺!跟着下来说:保护总统!他仍立刻寻找枪声来源,捉拿凶手,这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事,一场有计划的大暗杀,活拿凶手的成算根本不大的。柏尔立刻看见列根的脸色死灰,而且如被重拳兜撞胸一般地瘫软,一颗子弹击中车子,反弹入他左胸内,他立刻就做了一件事,就是他平常训练有素、连梦中都可以使出来的方式,一手压低列根的头,另一手把他推入车厢,如此他可以身躯掩护列根,他自己也借势倒入车中,并大声呼令司机开车。但在这惊怖的瞬息间内,列根还是可能中不止一枪。但是莫加泰伟岸的身形一拦,一颗子就射进了他的腹部。
凶手共开六枪。欣克利己疯狂了,他豁出去了,他觉得这是历史性的一刻,反正不过一死,多杀点名人,比较划得来。他觉得他命中了列根,但不知能不能使他致死。“总不能先负伤。”他为这掠过的念头而杀性更炽,恨不得发枪连击下去,要把那老人的身体击得千疮百孔为止。但是一个高大的人挡住他的射程,便是那令人震惊的特工!既然你要挡我就给我死!他继续开枪,然后他看见布赛迪的头,他照样往那张阔脸上开枪,又向身前接近他的巡警开枪。他们全部都得死!我欣克利在这里!他心中狂喊,子弹也失去准头,他完全沉迷在这一刻的枪声、惊呼与狂乱里。
枪声甫起时,是惊变: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想到:是不是刺杀?跟着是,枪手在哪里?然后才是,总统有没有事?我自己安不安全?总统先生的安全人员,却不能像常人一般有最后一个问题。他们其中极快的已找出枪声来源,扑过去,千锤百炼的擒拿手已搭上了欣克利的手,其他安全人员也一拥而上,风衣因飞跃过急而划成一道折扇般的劲风,有的人是制住凶手,有的人是造成人墙,拦住凶手,以免凶手被别人射杀灭口,这时候他们的任务居然是保护凶手的安全,让他受法律的制裁,另外有的人持枪观察情势。这是惊变的一刻,人人都占好位,表示了平常训练有素,以及作为总统保镖的勇色与矫敏。
枪声甫起,列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抽空的气球,他十分辛苦,但不是惊讶,而是有些伤心愤怒:我是个很努力的好总统,他们也要谋杀我?跟着下来便被人推入车中,他的额撑在车沿上,但不觉疼痛,反而清醒起来。他意识到身边的是柏尔,正在帮他松开领带、除掉西装、以及探看伤势,而且车子已经开动,他安全了,并没有死。谢天谢地,我还没死。他虽然觉得胸部好像吞下了一块灼热的炭,说不出话来,但他一直反复的想着:这是变乱的时候,我是好总统,我是强人,我一定要表现坚强。不要让人感觉到我老了、我垂危,我一定要保持幽默感,让别人知道我不怕,我支持得祝莫加泰在一刹那间舍身护主,他只感觉到腹部好像有一根锥子,直刺入他神经末梢去了,四脚百骼都失去了力道,蓬地掼倒地上。脸部贴着冷硬的水泥地,他觉得很荒谬:去他的!果真应验了!他替那老头挨枪。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悲哀,反而有些欣慰,只不知道总统老头儿怎样了?希望他没事,这他挨枪才挨得有意义。他可以感觉到前方很吵嚣,他心中想:我无能为力了,伙伴,抓拿凶手的事就靠你们……模糊间他又好像听见他儿子指着电视画面,侧着问他:“怎么讲话的那个不是爸爸?”
他乏力的地叫了一声他妻子的名字。这时才感觉到有点伤心,有人蹲下来,大声问他:“感觉到怎样?”
新闻秘书布赛迪离开枪手欣克利最近,他听到枪响,循声转身,欣克利极端讨厌他的样子,便残忍的向他头上开了一枪,布赛迪只觉有一盘番茄在他额上炸开,随后就空洞洞不省人事了。他原本不拟出席这次总统在希尔顿的有关经济政策之演讲的,直至出发前半小时,才决定随行的。他是被一颗子弹自太阳穴贯入,后脑贯出。他就算不死,脑部也会受到永久性的伤害,而只因欣克利在失去理性的一刻,“顺便”在他脸部打了一枪。他身边的助理布迪,听到子弹在他耳边带着尖啸划过,清楚地发出爆炸的声音。
另外一位警官迪伦罕,在维持记者席秩序,也给射倒,这是他第一次能接近总统的特勤,他本来因此项工作而觉荣幸。欣克利一连发六发子弹,先二发,再一连四发,只用了两秒钟时间。到了第三秒钟,保安人员已抓住了他的手腕,施擒拿术夺枪,其他数名特工,也包围过来,完全制服了他。他脑子空洞洞一片。只知道他全身都被扣得紧紧的,呼吸有些困难,但是他反而放松了,不像先前的焦躁不安:茱迪,假如你不爱我,我就去杀总统;欣克利想:现在我已经杀掉总统了。
他很快地被解走,押到车上,这时场面已被控制下来了,倒在地上的三个人:莫加泰、警官和布赛迪,都有人照顾救助,他上了车,两个彪形的保安人员,如临大敌地坐在他两边。而且用手铐锁住了他,他微微地笑开了,他这时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强人、一个英雄,不过,却是那么乏味的、跟平常没什么不一样的。
这变化还是太少了,为什么不来一场世界大战?他疯狂地冥想。然而车子开动了,他故意抽动一下手铐,两名保安人员都立时用手按住他肩膀。原来戴手铐的滋味是这样的,他想。忽然镁光一闪,有记者拥上前来拍了张照片、他觉得眼前一阵空白。
这时列根已被送进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了,仅离遇刺时间9分钟,40分钟后,外科主任奥利里医生替列根在胸部动手术取出子弹,弹头虽有爆炸物,但幸好未在列根体内爆炸、子弹射入处离列根心脏仅三厘米。70岁的列根中弹后,还不住说笑话,表现非常镇定。列根在医院里说:“假如我在荷李活如此受注意,我便决不会离开那儿了。”因为第53届奥斯卡电影奖颁奖礼因总统遇刺而延迟了一晚,次晚列根预先录影好的演讲在现场播映时有这么一句:“电影是永恒的,我便是这样永恒地被关在里头了。”那时消息传来列根已无大碍,所以观众发出笑声。但不久后列根因年老体弱以致情况恶化,留院数日后才能出院视事,他显然为他自己身体不能隐瞒的衰弱感到沮丧。
这段期间内,另一个男子企图行刺列根被捕,他在酒店里留字给“种族主义势力分子”,内称:“我如今启程前往首都华盛顿,去完成欣克利未竟之志。列根终会被枪杀,国会转向左倾。如果我不能找到总统,我准备杀死别的右派名人。”李察逊是个戴镜留胡子的青年人,于列根遇欣克利行刺后一周被捕。他的住所与欣克利在科罗拉多州的住家只有20里之遥,并在案发前后与欣克利同住在哈文市酒店内,而且跟都很少女影星茱迪霍士达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次日特工莫加泰已出院,他的过人的反应赢得一致的喝彩,以惊人的体魄使健康恢复。记者问他为何有这种勇决,他答一切都只是为了总统。欣克利则被形容为一个“游荡、毫无目的以及不负责任的”青年暗杀者,精神医学家哈瑞斯指出这类“社会病态心理的暗杀者”由于“家庭地位低落,使这些男孩发展出反叛权威的传统态度。他可能要耍无赖,像一些失意者,也可能经由暗杀,使自己成为新闻人物,引人注目。”其实不仅通用于“男性暗杀者”,前些时候先后行刺福特不遂的两个女子,情况也大同小异。
关于j·d还没有出现,不管他闹政变,或持枪行刺,都是疯狂的行为,不过这类人也算前仆后继,用他们的暴力,来摧毁和平与繁荣,用他们的枪声,来饮鸩止渴自己的寂静孤僻。
历史上的暗杀事件,本来有以杀止余、以暴易暴的作用,手段虽不正当,便目标可能正确,由于刺客本身把生命作孤注一掷同归于尽的壮烈,所以其过程变作美丽的升华,以致动人的心弦,大气磅礴。而今的暗杀事件,夺权、政争、党斗、私欲、灭口、各出奇谋,无所不用其极,已丑化了刺杀的意义,行刺已很是一件卑鄙的行为,到了连目标和动机都失去了的刺杀,就像无辜杀害林肯总统的刺客布斯一般,只是为了:“我一定要成名,成名!”而根本不弄清楚是非真相,暗杀,变成了一种令人深恶痛绝的劣行,不见容于任何安定的国家与社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