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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作者:  费只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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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民国 费只园 

  第一 回 吴三桂一怒裂家书 侯朝宗三生盟画扇
  第二回 圆破镜垂恩宠公主 弃故剑希旨禁王妃
  第三回 市隐园顾横波祝寿 祇陀庵卞玉京朝天
  第四回 命防河鸳侣警邢姨 志过墟鹣飞感刘妹
  第五回 恸史相生别入渔家 悯王子比邻留祸水
  第六回 马婉容血痕蜚闽峤 柳如是泪渍洒虞山
  第七回 霞喷舌唾葛蕙芳报主恩 霜上鬓丝李宛君评国事
  第八回 编忆语为小宛伤神 开闰集听妥娘话旧
  第九回 梦醒寇湄马蹄寻故垒 宠衰王月螓首贮雕盘
  第十回 惧穷追曾妃沉鹢舰 劝反正李妾饮龙泉
  第十一回 乱头粗服侠妓试刀叉 蛮袖弓鞋可儿传楮墨
  第十二回 心如古井闲诵义娘诗 魂返湘江空倾朱女泪
  第十三回 杨夫人化鹤谢尘缘 李三姑哺乌还苦志
  第十四回 平西弱息横肆苏台 留山小妻同幽柏寺
  第十五回 赘齐婿孔四贞袭爵 拒闽帅吴绛雪投崖
  第十六回 王辅臣旧情思结发 尚之信异事诧飞头
  第十七回 赛观音分纪冀北程 访连儿小构滇南案
  第十八回 尤悔庵晨索寄笺人 毛西河夜拒当垆女
  第十九回 全椒学土惭愧上公车 渔洋夫人慷慨倾私囊
  第二十回 徐昭华别署弟子籍 陈南楼新题列女图
  第二十一回 冰天雪窖幕促归帆 锦簇花团尹衙催合卺
  第二十二回 偷朱笔智激小杏奴 分白镪硬证三荫子
  第二十三回 何女变真名穷栖山谷 吕娘赍旧恨远涉江湖
  第二十四回 紫玉成烟晓岚哭沙漠 红绡被盗秋帆遣昆仑
  第二十五回 嘉勇贝子阃令服先几 节烈夫人国恩邀特宠
  第二十六回 画舫笙歌经略误翻金谷酒 胡尘车骑 回妃生入玉门关
  第二十七回 布服扁舟郑板桥嫁女 机声灯影洪北江娱亲
  第二十八回 金章紫绶两代领鹓班 锦缆牙樯双姝合鸳梦
  第二十九回 展画图众女集湖楼 评书法名姬居相邸
  第三十回 量美人创格革笑戟门 识夫婿多情羡雏玉
  第三十一回 赏雀翎二美共别榆 割豚肩一官涎苜蓿
  第三十二回 盘水牦缨作诗代哭 重楼邃阁吊古伤街今
  第三十三回 订散记才女访绡山 证轶闻侠尼惊坌道
  第三十四回 幺妹从戎良缘空结发 云英痛父力战获归元
  第三十五回 牝鹤啄阳郎官断疑狱 孤雏出口卜者雪前仇
  第三十六回 中表兄设计愁绝霜闺 未婚夫潜逃冤消冰案
  第三十七回 竹竿巷里花烛重谐 碧浪湖头梢根双桨
  第三十八回 述途女靴刀亲毙匪 话陈婢笆斗试轻身
  第三十九回 宝马香车品评汧国事 帷灯匣剑传颂定盦词
  第四十回 贾妇独垂怜言甘弊重 丐妻难忍辱志决身歼
  第四十一回 锦绣屏开三千输黛 乳花香溢百八挂牟尼
  第四十二回 芦草霜寒力擒黑首 莲花露萎巧灭齐妖
  第四十三回 喋血满街死守乌节妇 裹尸一骑空忆葛将军
  第四十四回 行色匆匆定情梦槜李 襟怀落落保节重盐海
  第四十五回 选色到孀娥双翅获宠 批鳞由秀女一语 回天
  第四十六回 锦衾角枕洪宣娇会无遮 钿合金钗傅善祥盟夙好
  第四十七回 进名笺北鄂快飞觞 驰羽檄西江悲倚剑
  第四十八回 左道记萧娘吞刀吐火 荒村问包妹斩将搴旗
  第四十九回 画玉梅雪琴喧夺个估山 订金兰竹屿稳栖黄歇浦
  第五十回 杨侯服夫人计安反侧 朱婿袭统领智换雌雄
  第五十一回 费恭人义陈清白书 赵个姐情贻红绿佩
  第五十二回 姑媳纺车节楼灯火 弟兄金榜绣闼文章
  第五十三回 茅店板桥凄凉题壁稿 荆天棘地仓猝寄夫书
  第五十四回 柏相昵如君荣生哀死 乌王生逆子后果前因
  第五十五回 点天灯惨刑惩朱氏 掘地道内应死王娘
  第五十六回 十八岁殉夫芙蓉一盏 五百里归柩芦荻孤舟
  第五十七回 谮成市虎金铄廖玳梅 信断帛鸿玉殒姚修竹
  第五十八回 韩约素剥章工品石 顾二娘制砚小题铭
  第五十九回 高牙喋血疑案投缳 远道归魂哀情随溷
  第六十回 停红烛洞房误僚婿 坐黑车永巷识闺娃
  第六十一回 行云流水毛子醉明窗 檀板金尊珠儿离画舫
  第六十二回 歌舞芝园绮罗满南国 锒铛棘寺桎梏困西施
  第六十三回 文字妆前预许状头婿 诗篇枕畔笑拜丈人行
  第六十四回 离宫弦管仙偶俪樱花 小队弓刀佳人怨杨柳
  第六十五回 继妻施谲计宠荷金章 新妇擅清才礼胎团扇
  第六十六回 责丫鬟有心倾幕客 炫鹤补故意诮檀郎
  第六十七回 孀姝盛遇折杞畏人言 侠妓孝思画兰偿父债
  第六十八回 倪子和虐婢甘罚重金 文仲恭买姬笑看完璧
  第六十九回 订鹣鲽衅起恩中丞 寄螟蛉情联继方伯
  第七十回 为息妻嗔名虚翰林院 小惩客过胆破孝廉船
  第七十一回 德晓峰纵女入歌场 裕郎西携姬归租界
  第七十二回 引雉媒预约澄大爷 图麀叙纷传潘观察
  第七十三回 袁紫卿袭祖芬南中三绝 金阿宝助夫恶湖上一舟
  第七十四回 黄莲母造谶受炉香 红灯照弄姿纵篝火
  第七十五回 县君迎驾栉具早承欢 郡主随銮布衣初进御
  第七十六回 旧事感垦轺仪鸾梦冷 新交盼云路拾翠人来
  第七十七回 明月诗成状元郎平分柳色 春雷梦醒司员妻误入桃源
  第七十八回 疗妒少鶬羹吴探花逐艳 衔哀凭鹤吊陈太史招魂
  第七十九回 蛾眉寄语重价购贤书 虿尾兴谗飞章酿巨狱
  第八十回 附藩臣笑纳寄生花 颂县宰巧赚摇钱树
  第八十一回 交俄将阴助亡国人 控英妇姑录离婚史
  第八十二回 缟袂痛黄嫠梨园一部 红妆谈谢妓华屋双栖
  第八十三回 试霜毫远延缪供奉 掠云鬓小坐李姑娘
  第八十四回 尊罍雅叙蛮语解新音 缣素分贻慈容留副本
  第八十五回 妻毙夫谋全仗尚书势 女装男扮也冒大人名
  第八十六回 车来贿迁起居惊八座 人亡物在书币艳千金
  第八十七回 吊轩亭秋瑾惨遗诗 游美洲姚蕙编画报
  第八十八回 车瑛夫人题碑酬旧谊 惠兴女士殉学寓深心
  第八十九回 打鸭惊鸳端午桥假谈道学 画虎类狗瑞莘儒错认风流
  第九十回 义起汉皋黎妻伸大义 忠沉汾水陆妇殉双忠
  第九十一回 五口共投河无惭名族 九旬犹触壁群话孀媰
  第九十二回 月锷霜銛袁太君规侄 龙蟠虎踞周女傅从夫
  第九十三回 盛命妇赞襄成善举 罗夫人慷慨助遗祠
  第九十四回 开私门窝娼捕陈七 追汽车择婿笑朱三
  第九十五回 名剌谁投王馆长依老媪 诔辞闲写康圣人恸雏姬
  第九十六回 哀孝女预殉筹边使 记名妓空悲革命人
  第九十七回 近妇饮醇故都督晦迹 捐金投璧旧女伶下堂
  第九十八回 下笔千言多情护芝草 借刀一杀有意死莲英
  第九十九回 双分鸳牒五少奶重缔珠缘
  第一百回 出游东渡肃女慨飘零 归葬西陵瑾妃资结束


  第一回吴三桂一怒裂家书 侯朝宗三生盟画扇
  风倒梧桐,问故迹仗谁收拾?空怅望白山黑水,黯然消灭。
  宫史已随烽火散,美人不共繁华歇。笑白头剩得旧钞胥,从容说。 观风俗,輶轩节,操褒贬,春秋笔。有绮情侠气,孤忠奇烈。舞扇歌衫同点缀,脂钿粉盝都狼籍,话沧桑还见玉鱼寒,铜驼泣!
  寄《满江红》这一首词,是清代三百年艳史的楔子。清代这三百年里,名臣硕士,儒林文苑,自然有清史流传出来。便有什么艺术方技,仗着一点小小本领,也都搜罗在史传里面。独有妇女,不过把孝义节烈的表扬一番。这些可泣可歌可感可叹的艳迹,全要靠着稗官的小说,名流的笔记,曲曲折折的替他宣布。可惜不是一人一事,便是一节一段,容易散佚,容易遗忘。要知道,这一个艳史,不是单说那脂香粉腻、纸醉金迷,便是孝义节烈、艺术方技,只要是出于妇女,那样当不起这个“艳”字?在下 编这部艳史,便守着这个宗旨。论到清代在建州、在辽东的时候,什么王皋呢,什么洪承畴呢,道途遥远,宫闱秘密,也不敢便算做实录。倒是清代入关,定鼎北京,有这三百年天下,却靠着一篇艳史激成功的。
  这大周昭武皇帝吴三桂,原是辽东人氏。他父亲吴襄,明朝崇桢初年,已经官拜锦州总兵。三桂生下来聪明绝世,膂力过人,十八岁便考中了武举人,跟着父亲随营效力。这个时候,清代方才得着兴京,在辽东一带地方骚扰。后来声势渐大,连经略熊廷弼、袁崇焕这班人都奈何他不得。吴襄的能耐,自不必说了。三桂因为父亲失机下狱,依然升他做了总兵。这感激涕零,满想立功救父,把宁远守的铁桶相似,李自成飞也飞不过来。崇祯知道三桂是有用的,便召他入朝,要他专御流贼,先把吴襄开释了,提督京营。这时三桂奉到这样恩旨,自然将宁远事务交代了裨将,银鞍白马,皂盖朱幡,浩浩荡荡进了北京城朝见,崇祯着实慰劳了一番,便封做平西伯。
  满朝这班趋炎附势的人,第一要算得嘉定伯周奎。这周奎是周皇后的父亲、崇祯的国丈,知道三桂得宠,便想同他联络。
  约了日期,设筵款待,真是八珍并荐,百簋俱陈。酒过三行,一班一班的歌童舞女,轻裙广袖,利屣长裙,前来叩拜。三桂在那宁远的地方,毡居毳幕,膻肉酪浆,那里有这天堂般的住宅,天仙般的美人?况且戎马半生,连妻子都不大相见,虽则素性是好色的,也无从发泄出来。正在呆呆的望着,忽然耳朵边听见说道 :“圆圆替伯爷把盏 !”三桂顿然一惊,面前却站着一个雪肤花貌、丰容盛鬋的人,身上是团花锦袄,百蝶宫裙,罗袜弓鞋,亭亭玉立。头上还腾着珠光宝气,盘了一个内家新髻。恐怕曹子建的《洛神赋》、杜少陵的《丽人行》还描摹他不像。三桂正待发言,圆圆早捧着酒壶向三桂嫣然一笑,斟满 了一杯,递到三桂手中,说道 :“伯爷请酒 !”三桂模模糊糊连尽三爵。圆圆已执壶退下,入内更衣。下面一片箫管之声,正如流莺乳燕,春啭皇州,令人觉的心醉。周奎对着三桂,频频劝酒,那知三桂的神魂,早跟着圆圆去了。周奎也懂得这种光景。只见圆圆换了一身妆束,抱着琵琶,婷婷袅袅的走出来。
  正待拨弦转轴,周奎便道 :“伯爷不是外人,圆圆尽可侍坐。”圆圆趁势偎在三桂旁边,唱了一出。三桂更乐不可支,忽然大声说道 :“圆圆爱我 !”下面歌童舞女,顿然一吓。三桂微笑道 :“忽发狂言惊四座,两行红粉一齐回。我竟成扬州小杜了,老皇亲不要见笑 。”周奎便道 :“国家多难,流贼内讧。
  西北边防,撤除殆尽。还仗着将军一隅保障,不敢越境而北。
  一旦逼迫畿辅,老夫衰迈,还有什么力量抵挡?圆圆是老夫自幼养成,色艺俱还不弱,将军见爱,尽可奉赠,只是老夫全家俱要将军保护了 。”三桂不道周奎这样的慷慨,连忙答道 :“老皇亲的事,便是晚生的事,但不知见赐圆圆何日可以奉迎呢?”周奎道 :“圆圆谢了伯爷的赏,收进房去,收拾收拾,跟了伯爷同归便了 。”圆圆果然拜了下去,弄得三桂受又不是,还又不是,便命停乐撤席,品茗闲谈。三桂总说流贼易灭,辽东难制。圆圆又换了青衣便髻,更觉得容光焕发,奕奕动人。
  一阵宝马香车,圆圆便算是三桂的陈夫人了。
  三桂引着圆圆叩见吴襄夫妇,自然有平西府里的人筹备团圆家宴,画屏银烛,檀板金尊,又是一番景象。三桂上表请了三天病假,杜门不出,只是陪着圆圆。在天比翼,在地连理,山盟海誓,三桂全为圆圆颠倒。这圆圆本是周奎买来的南中歌女,枇杷门巷,杨柳楼合,那一处不曾经历?周奎趁着田贵妃薨逝的期间,教导了圆圆许多仪注,进奉皇宫,料定崇祯必然赏识。那知崇祯忧劳国事,惨念故妃,依然发回周奎家中。周 奎正在无可安插,此时却便宜了三桂。
  三桂假期已满,料想不能再留,宁远的紧急文书,又雪片的来催,只得别了圆圆,出京西去。一路茅店鸡声,板桥人迹,却是凉秋九月的天气,回想锦衾角枕,玉软香温,真是霄壤之隔了。没精打采到了宁远,忽然接到崇祯谕旨,叫蓟辽总兵王永吉迁徙宁远兵五十万入卫,叫三桂留着精锐殿后。三桂刚带着军马,到得山海关,前方的谍报说,李自成已经攻破京城,帝后同殉。三桂得了这个消息,想着圆圆。觉得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正想兼程并进,北上勤王,忽报北京有家书到来。寄书的人奔进营中,将书呈上,认得是旧仆吴贵。三桂等不及拆书,便问 :“老太爷好否?”吴贵说道:“被囚了 。”又问:“老太太好否?”吴贵又说道 :“被囚了。”三桂道 ::“这不要紧,我到京自然释放了。陈夫人呢?”吴贵说道 ::“被掳了 。”三桂又道 :“不同老太爷、老太太一起吗?”吴贵哭道 :“被新皇帝将官刘宗敏掳去入宫了 !”三桂道:“好好,父亲叫你来劝我从贼,我是大明臣子,只有讨贼,那有从贼的道理?”便把家书纷纷裂碎,写了八个字回复吴襄,说道 ::“父既不忠,子也不孝 。”打发吴贵走了,便想明朝的兵力,耍不过李自成,若要夺回圆圆,重偕伉俪,只有出关借兵的一法,也顾不得父母的生死了。后来吴梅村祭酒有《圆圆曲》一首,而说此事道: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
  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 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彼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蝼蚁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追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
  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柏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祗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飘泊腰支细。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常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屟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三桂后来仗着大清的兵力,果然把李自成赶出北京。直追到一片石地方,把圆圆夺了回来,却是红啼绿惨,憔悴不堪。
  三桂是镜破重圆,钗分复合,便传令顿兵不进。摄政王到了北京,自然要改元建国,迎主入朝了。这是顺治元年的四月,那地塌天崩的警信,早已传到南都。谁知党祸未消,还有那归德的侯朝宗,宜兴的陈定生,贵池的吴次尾,标立复社名目,专一排击魏忠贤余党。什么杨维斗、刘伯宗、沈昆铜、沈眉生几 个监生,都来附和,使得阮大铖躲在裤子裆里,一动都不敢动。
  那大铖有个至交杨龙友,认识这班复社社友,要想把大铖疏通疏通。知道侯朝宗是个领袖,便趁着朝宗无聊的时候,带他到秦淮水榭,流连佳丽。这秦淮是南都的胜地,灯船两岸,栉比河房,画槛雕栏,绮窗丝幛。龚芝麓的顾横波,钱谦益的柳如是,皆是秦淮隽品。这李贞丽的假女香君,调丝弄竹,更为后来之秀。朝宗与通款曲,一见倾心,香君亦肯委身相事。佳人才子,鲽合鹣飞。这杨龙友更办那箱笼呀、首饰呀、筵席呀,侯朝宗竟不曾费得分文,只在做定情诗的时候,袖子里取出一柄宫扇,题着一首绝诗道: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这柄宫扇,香君便做了定情的信物。后来香君知道各样奁具,都是阮大铖的银钱,一并退还了杨龙友,情愿跟着朝宗荆钗裙布,诗酒盘桓,连一班复社的人,都把香君叫做老社嫂了。
  只有阮大铖恨得侯朝宗牙痒痒的,总想乘机报复。偏是凤阳督抚马士英、淮安漕抚史可法,为着左良玉领兵东下的事,在清议堂会议,阮大铖便向士英诋毁朝宗。虽则史可法代他辩护,杨龙友替他筹划,只得避祸到市隐园史可法那里去了。这面阮大铖还气香君不过,趁着迎驾拥立的功劳,连升带保做了兵部侍郎,硬把香君逼嫁漕督田仰。香君额血溅扇,坚不肯行。倒是杨龙友替他补成折枝桃花,成就了一段情场佳话。后来香君依旧送进皇宫,做了薰风殿里一个女供奉。朝宗同香君的缘分,从此算是勾销。孔云亭《桃花扇传奇》里还有什么一会,说朝宗拜继之为师,香君拜玉京为师,同时入道。我还记得《北尾 声》一阙道: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
  毕竟朝宗未曾随着继之,继之亦到南京来了。只有香君情苗芟尽,绮债偿还,终究与玉京为伍。这便是《桃花扇》的结束。
  那南京城里,自从福王即位,总是楼台歌管,院落秋千,没有恢复北方的论调。便是两刘、高、黄四镇,亦早已不和起来了。单靠着一个史可法,如何支持得住?正是:动地鼓鼙思将帅,沸天弦管闹官家。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回圆破镜垂恩宠公主 弃故剑希旨禁王妃
  上回说到南都闻变,拥立福王,国号弘光,全凭着马士英、阮大铖一班人,怙权弄势,把史可法早已赶逐到扬州去了。这个消息,传到北京,那摄政王说 :“明朝丧君有君,偷安在东南半壁,权缓南下,看他有没有立国的希望 。”一面改殓帝后,抚恤故明宗室,优礼故明臣僚,将流贼的腥染,一概扫除净尽。
  忽报故明坤兴公主,有一道表章,亲自陈情。大略道:念可怜臣妾,痛双亲永别离,常则是高天局蹐,总无计可伸罔极。愿从今衣化衲,但长斋绣佛,但长斋绣佛!洗除了粉黛红妆,剪去那烦恼青丝,诵一回鹦鹉心经,权当做潇湘灵瑟。
  伤往事,如流水;叹命苦,不堪提。把这没收管的人儿,葬向莲龛底。守定蒲团忏昔非,红尘早捐弃。惟望我天心鉴察,怜怜悯悯。成全苦志。
  摄政王看了一遍,便向范文程道 :“这是什么意思?坤兴公主,又是那个的公主呢?”文程道 :“臣只知道故明崇祯帝 有个公主,已经殉难了。周钟是故明懿戚,王爷只要问他便知。
  ”摄政王便立传周钟进见。
  原来这周钟是周奎的儿子,便是坤兴公主的嫡亲母舅,曾经投降过李自成,后来又在摄政王驾前充了一名侍卫。这周奎的家私巨万,早已被李自成抄没了。周钟对摄政王碰了头。摄政王将公主表章递给周钟。周钟道 :“这个是极可怜,极可恨的呆孩子。从前故帝殉国,曾在他臂上剁了一剑,忽然晕去。
  李兵入宫的时候,臣见他尚有热气,着人抬回家去,叫臣母卜氏悉心调理。卧了五日,渐渐苏醒,说道:梦见维摩居士替他治好伤痕。伴着臣母住下,见了臣面,骂得臣不亦乐乎。臣从此也不去管他。后来臣母故后,便在彰义门外维摩庵里带发修行。臣想这孩子是亡国余生,已失却公主资格,幸而品貌长得很俊,现在从龙群彦没有妻室的很多,臣想替他匹配一个罢了。
  他却口口声声要匹配那故太仆公子都尉周世显。王爷呀,沧桑已改,社稷全非,茫茫人海中,那里去寻这周世显?如今又弄出这种表章来,盛世昌明,岂容有这等冒渎?臣该万死!迨臣去训斥他一番便了 。”摄政王哼了一声,说道 :“周钟,这公主没有尔等这班人通权达变,他却是个节烈女子!孤想古人说的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只要未将周世显寻得,那公主便不必出家 。”一面宣召坤兴公主入宫,去朝见皇太后;一面通谕九门差官遍访周世显下落。公主听了这样消息,真是生死人而肉白骨,还怕不感激涕零吗?
  老尼本来不愿公主出家,竭力怂恿公主遵旨朝见。公主换去缟素,穿了青衣布裙,来到宫门候旨,自然有太监宣传进去。
  但觉未央太液,都是从前生长的地方,如今鸠占新巢、燕来故垒,泪珠儿不觉滚下来了。便对着守门的铜驼,也是点头微叹。
  宫女掀帘,让公主步入。这皇太后早站了起来。公主按着仪注 行礼,看见皇太后长袍厚鞋,髻作双叉。早有几个年老宫娥,还认得旧朝公主。皇太后传旨赐坐,觉得公主柳眉蓉面,绰约婀娜,正如出水青莲,不着一丝尘俗。便问年龄几岁?公主道:“臣妾十有六岁,是中宫母后周氏所出 。”皇太后又问问周世显情形,公主从容奏对,不卑不亢。皇太后笑道 :“予虽久居漠北,却爱南方人长得聪明伶俐。现在到了中原,又在深宫里面,找不出聪明伶俐的女子作伴。公主家亡国破,这都被流贼所害,寄居尼庵终究不是了局。予想将公主寄在膝下,仍旧赏格格封号,土田钱物,一切如例;另赐第宅一所居住,待找到驸马周世显,再行完姻。平时常到宫里走走,让北方这几个格格,看看南方的榜样。予却不逼你改妆,你放心罢 !”几个老宫娥,听到皇太后的恩旨,想到公主的毫无依靠,都劝公主谢恩。公主道 :“薄命之人,荷承抬举。臣妾是从九渊升入九天了,但一日寻不到驸马,臣妾一日不出尼庵。况且亲丧未满,不敢改易吉服,皇太后的恩典,臣妾岂不知感?若不嫌臣妾是不祥人物,臣妾当十日一朝,来替皇太后解闷 。”说罢,又跪了下去。皇太后也并不勉强,从此催着摄政王上紧寻那周世显。
  果然不到几时,有个差官在城外酒楼里面,遇见了世显。皇太后按照格格的排场,凤辇龙旗,鸾笄象服,一路还扎着彩楄搭着灯棚,派了洪承畴、金之俊两个人做媒妁,使周世显赴邸就婚。这时早惊动了满朝臣宰,红顶花翎,蟒衣补服,排班的来道喜。那周钟也着实兴头。真是写不尽的繁华,说不完的贵显。
  宝钗璎珞,玉佩珊瑚,夹杂些镜匣脂奁,陈设得齐齐整整。神仙世界,美满姻缘,那一个不说优待旧朝的恩礼?还记得老赞礼有几句赞词道:伏以乘凰扇引,定情于改朔之朝。金犊车来,降礼于故侯 之第。人非鹤市,慨紫玉之重生,镜异鸾台,一看乐昌之再合。
  敬请平阳贵客,玉殿嫦娥,升堂行礼。
  这周驸马同坤兴公主团圆以后,一个比不得佛门的寂寞,一个比不得旅邸的飘零,双宿双飞,果然甜蜜。公主又听得南都拥立,流贼败亡,觉得祖宗的血食,还有一线希望。那知南京这位弘光皇帝,除了听歌曲、御童女以外,一点没有能耐,真是得过且过。从前马士英商议迎立福王,侯朝宗在史可法面前,说福王有三大罪,有五不可立。这第三罪便是,乘离乱之时,纳民妻女。到得福王正位,这些往时的“故剑”,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偏有那不知事务的童氏,说是福王元妃。河南巡按御史陈潜夫想借此得点恩宠,备了车驾仪从,将童氏从河南送到湖北汉口,直下长江,旌旗飞扬,冕旒秀发,一路牙樯锦缆,在金陵水门停泊。早惊动了一班官僚,争先迎接。不道弘光听了怒不可遏,命将童氏下锦衣卫狱,并逮潜夫审问,在朝的马士英、王铎示意法官严加拷讯。那童氏终究矢口不移,还说有皇子金哥、玉哥可以作证。最后刘良佐上疏力争,说上为群臣所欺,将使天伦灭绝。弘光便下一道手谕道:朕元妃黄氏,先朝册封,不幸夭逝。继妃李氏,又已殉难。
  登极之初,即追封后号,诏示海内。卿为大臣,岂不闻知?童氏不知何处妖妇,诈冒朕妃。朕初为郡王,有何东西二宫?据供是邵陵王宫人,尚未悉真伪。若果真实,朕于夫妻之间,岂无天性?况宫媵相从患难者颇多,夫妻之情,又岂群臣所能欺蔽?宫闱攸关风化,岂容妖妇阑入?国有大纲,法有常刑,卿不得妄听妖讹,猥生疑议。 手谕发出,定要法官处死童氏。法官虽则知道童氏冤枉,却又不像正式王妃。料定大庭广众的推问,便是桁杨刀锯,也不会怕,万一骤然处死,必道有心灭口。踌躇了几日,童氏已骨瘦柴立,奄奄欲毙。两个孩子,是跟着陈潜夫取到的,却是峥嵘头角,举止不凡,原像金枝玉叶的出身。童氏这种光景,谅来不肯直说。便乘着夜间,从监狱里提出陈潜夫,松去枷杻,在书房里置酒相待。那法官这番举动,潜夫早已知道,经不得法官卑词愉色,向潜夫问那童氏的缘由,潜夫便道 :“童氏来辕陈诉,我却惶骇得很,也不敢得罪他。只说兹事体大,不在我范围以内。后来被他纠缠不过,带着两个儿子来见,我也可怜他这两个儿子,替他陈奏一番,偏是碰了钉子,叫我驱逐出境,我自然奉旨遵行。他却把召幸的始末,入宫的始末,出亡的始末,痛哭陈词,告诉了我。还说一个人死不足惜,这是龙种,如何能隐匿不献?我的送他南下,不是为这童氏,实是为这两个皇子。不意因此获罪,只好同着皇子前来见驾。如今夫妇、父子不能一面,我陈潜夫还不是当今的罪人吗?”法官道:“先生总有昭雪之日。只是童氏,叫晚生如何发付?”潜夫道:“前日马士英为元妃出揭,说童氏借有金哥、玉哥,一妇人不足惜,然皇嗣正重,这不好据此定谳吗?”法官微笑道 :“先生差矣!如今伪皇妃一案外,还有伪皇子一案。今上的皇嗣固重,烈皇帝的皇嗣不更重吗?马士英为着百姓疑惧,有这种话头掩人耳目,其实他处死童氏的心,比法官的手段还要辣呢!
  况且童氏是真妃,马士英也不好称他做妇人。若是假的,还有什么皇嗣!晚生知道了,先生请回 。”潜夫跟了狱卒退出。
  法官把童氏请来。这童氏玉颜憔悴,云髻欹斜,一步一步的挨上阶来。后面跟着金哥、玉哥,都是单衣单裤,器宇却轩昂得很。法官请一行人坐下,便絮絮叨叨问这童氏说 :“你的 行径,我已调查明白,得幸是真的,入宫是假的;生皇嗣是真的,封元妃是假的。你只要详细告我,我自然替你辩白 。”童氏瞪了一瞪,对着法官道 :“我是为着两个孩子,不然早已自尽了。做一个妇人,嫁着了皇帝还是这样结果,那平民百姓不知要怎样受尽凌辱呢!我前番不自供明是邵陵王宫人吗?出宫遇着了这位王爷,比胶还粘,比漆还合,虽算不到《长生殿》里的唐明皇、杨贵妃,同那汉朝的赵合德,隋朝的吴绛仙,也不相上下。只是兵戈迭起,他要固守登陴,儿女情长,不免英雄气短,所以只住在外面,生下这两个儿子。他也时来看视。
  还记得河南城破这一天,他骑着马,改了服色,还给我二十两银子。我所以不怕辛苦,想同他做一个生诀,妃不妃,后不后,我也并不计较。这李妃殉难之后,他却封我第三王妃。如今总是这班不知廉耻的小人,希承他的意旨,把我监禁起来,受这种苦恼,受这种凄凉!你看这两个小孩子,冬天不是要冻坏吗?
  他人说‘生生世世,不要入帝王家’,这句话居然应了 。”说罢,母子三人相抱而哭。
  法官正在无话可答,外面一阵喧嚣,早有人匆匆的走进来,说道 :“老爷不好了 !”法官是心细的,连忙对童氏道 :“我已领会,过几日便好出狱,不必愁烦 。”童氏拜谢了法官,呜咽出门。法官便问来人 :“为什么大惊小怪?”他说 :“清兵来了,皇上走了,马士英、阮大铖不见了,史可法殉难了。各署的官,都去迎接定国大将军豫王了 。”法官问 :“去迎降的,是何等样人?”来人说 :“一个龚尚书芝麓、一个钱尚书谦益,其余都记不清了 。”法官道 :“我张薇原是先帝旧臣,国破家亡,早绝功名之念,为何今日走在漩涡里,助纣为虐?如今南京一破,国在那里?家在那里?且到松风阁去静养几天,再定行止 。”原来这法官是锦衣卫仪正张薇,自北而南,备尝艰苦。 福王命充此职,他是审周雷一案,审候陈吴一案,已经十分感慨。后来审到童妃,便有挂冠之计,经此一番变动,他遂去了靴带冠袍,换了芒鞋鹤氅,在这松风阁上,安排笔床茶灶,作一个小小桃源。那知道这班迎降的人,偏不肯饶他,开着许多名氏,这锦衣卫张薇,也在捕拿之列。张薇得了这个消息,便说“君子见几,不俟终日”,大踏步出了松风阁,口里朗吟道:眼望着白云缥缈,顾不得石径迢遥。渐渐得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几个渔樵?翠微深处人家少,万岭千峰路一条。开怀抱,尽着俺山游寺宿,不问何朝!
  这是顺治二年三月,张薇便弃家不知所之。正是:四面踢开荆棘满,一生赢得蕨薇香。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回市隐园顾横波祝寿 祇陀庵卞玉京朝天
  上回说到清兵南下,钱、龚迎降。这龚尚书芝麓,名叫鼎孳,原是江南合肥县人氏。他却有两位夫人,第一位童夫人,因为受过明朝的诰封,将清朝的诰封,情愿让了第二位夫人顾氏。那顾氏原是秦淮佳丽,生得庄妍靓雅,风度超群,发鬓如云,桃花满面,还画得一笔好兰花,与马守贞不相上下。河房前面,更造了一座眉楼,绮窗绣帘,掩映成趣。凭栏一望,秦淮里面的画舫,日间箫鼓,夜间灯火,都好饱我的眼福。楼上牙签玉轴,锦瑟瑶琴,檐马丁当,炉香缭绕,人人称他为南曲第一家。他便署名一个“媚”字,字曰眉生。其时江南文酒,眉生家从无虚夕。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几坐无眉娘不乐。后来被一伧父所侮,尝遍了辔绁的风味,便也推幢息辙,矢脱风尘。龚尚书是雄膏盖代的人,见了媚娘,愿用万金替他脱籍。
  媚娘轻财好客,不减尚书。故吏门生,以缣笺乞媚娘画兰的,动辄盈箧。媚娘随意挥洒,自有一种幽静的意致。署款自称横波夫人,便也改姓徐氏。陈退庵《秣陵集》尚有《青溪访顾眉生眉楼遗址》,诗云: 舣棹青溪水阁头,居人犹说旧眉楼。春山何处窥明镜,新月依然上玉钩。身世沧桑悲永逝,闺房福慧悔双修。含光同被虚名误,皖水虞山一样愁。
  横波夫人自从受了清朝封典,龚尚书也联翩直上,堪堪要位登台阁。这班谐臣媚子,趋奉尚书,那一个不趋奉横波?横波珊珠鹤补,宫裙绣帔,不但旧时曲中姊妹,望得他同天仙一般,便是王谢故家、崔卢旧第,也羡慕他是青楼的魁首,曲卷的班头。尚书更是百顺千依,不敢违拗他一句。这是金陵王气,黯然都收,楼管劫灰,美人尘土。总算一座市隐园,尚依然完好。尚书同了横波,便在这里下榻。那横波本是好事的人,正值三十岁寿诞,自有丁继之、张燕筑几个旧清客,来供奔走。
  还有姊妹行中的李大娘、十娘、王节娘这几人,替横波盈盈下拜。尚书本也挥金如土,况且横波喜欢热闹,便乘势开灯张宴,邀集宾客数十百辈,前来听戏。老梨园郭长春,亲自唱了一出。
  接着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串了王母瑶池宴。横波垂帘命酒,同李大娘等谈谈旧事,知道葛惠芳跟着孙克咸入闽了,马婉容又跟着杨龙友去了,寇白门跟着保国公,也不知存亡死活。
  王微波被张献忠留在营里,只有卞玉京做了女道士,住在祇陀庵里。横波想去邀玉京来一叙,倒是十娘说 :“玉京黄絁道服,闭户清修,他誓不再履尘世,我辈何必去惹他呢 !”横波道:“正是十娘的养女香君,做了薰风殿女供奉,究竟有无下落?
  侯朝宗听说同高鹞子不合,回河南去了。香君嫁不着朝宗,我叫老爷做媒,替他访一个佳婿,总要比杨龙友做媒强多呢 !”
  十娘听了,呜咽起来,说香君在杭州西湖出家了,同着童娘娘在一起住。横波问 :“那一个童娘娘?”十娘道 :“他是弘光皇帝的妃子,因为皇帝不认,下在狱里。到得南京城破,幸亏 锦衣卫张老爷救他出来,带到杭州。他在断桥旁边造了水仙庵,招集女修,替周皇后祈福。香君跟了故宫宫女同去的,我也没法子劝阻她。真叫做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
  大家正在絮絮叨叨的讲话,忽然尚书闯了进来,说道 :“外面有一个门人严姓,新拜浙江监司,逗留门下。我约他来与宴,他坚要进来替夫人上寿,还是允他不允?”横波道 :“有什么不允呢?”道言未了,那严姓蓝顶补褂,搴帘长跪,捧巵称 :“贱子替夫人把盏 。”这班女客,惊得大家离座,或竟向内房躲避了。横波不慌不忙,接了酒盏,一饮而尽。那严姓后面拥着许多男客,有拍手的,有狂笑的。横波眨一眨眼,只见红蓝黄白,各样颜色的顶子。早有一个修髯白面的人,排众出来,向尚书道 :“我等众人也要敬夫人三爵 。”横波认得这人是钱谦益,便整衣稳佩,步出帘来说 :“贱妾初度,诸位大人宠临,已属非分,那里敢当赐酒?还是贱妾先敬三爵 。”说罢,有一个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的小婢,捧着银壶,斟了一杯,递在横波手里。下面值席的仆人,把诸客的酒一概斟满,横波裣一裣衽,将酒一提便饮。三爵既毕,横波掀帘进去。唱戏的呈上戏目,点齐了重复开锣。酒阑歌阙,已是三更天气。横渡留着李大娘、十娘住下。约定明早到祇陀庵进香,并与卞玉京谈谈。横波卸去严妆,只穿着短襦绣裤,腰支轻亚,弓弯纤小,望去不过二十许人。尚书等到客散,也到李大娘、十娘这边来凑趣。那知这桩祝寿的事,未免小题大做,传到北京,却被给事中孙垍龄上了一疏道:龚鼎孳饮酒醉歌,俳优角逐。前在江南,用万金置妓,名顾眉生,恋恋难割,多为奇宝异珍以悦其心。淫纵之状,哭笑长安,已置其父母妻孥于度外。今歌饮流连,依然如故。且为 该妓称觞祝寿,糜费巨金。仕宦篙绅,喧呶达旦。故君在殡,更以父丧,亏行天伦,莫此为甚。请饬部察核停格。
  这疏上去,摄政王只将尚书降了二级,却传谕从速北上。
  横波同着大娘、十娘,自从祇陀庵进香回来,也收拾行装,准备起程了。卞玉京知道横波将行,便在庵中设斋饯行,仍旧约了大娘、十娘作陪。酒至半酣,从房里携出琴囊,呼小童焚上好香,弹一曲《高山流水》。仙露同润,清风徐来,十指间拂拂若有云烟的气。横波叹曰 :“卞姊如此,我辈真凡胎俗骨矣!
  ”玉京推琴而起,又捧出一部《法华经》来,一片霞光耀人眉宇,仔细看来,觉得比朱砂还要细腻腴润。横波便问道 :“这是用什么写成的?”玉京道 :“贫道自悲身世,深愧蹉跎,要想忏悔罪孽,刺取舌血逐日作为功课。如今供奉起来,为尚书同夫人祈福 。”横波诸人此时已散坐啜茗,玉京邀三人到云房随喜。但见石屏纸帐雅淡异常。四壁挂着画兰八帧,婀娜刚健,水墨停匀,款称玉京道人。横波道 :“卞姊有此画法,我愧不如 。”玉京道 :“这是近年遣闷之作,若比夫人,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横波看得玉京虽是清隽,深虑难乎为继。又道 :“卞姊这样便算结局吗?还是择人而事?”玉京笑道 :“出家人那可再堕尘劫?况且贫道从十八岁侨居吴门,后来便到秦淮居住,堕鞭公子,走马王孙,当时并不措意。料不到南都一变,我辈便乱头粗服,任人蹂躏。不得已才算入道,却又被东中诸侯劫去,强人当夕。幸亏婢子柔柔,有点权变,将他嫩蕊娇枝,掉我残花败柳。我迤逦到了祇陀庵,竹篱茅舍,已是坍损不堪;蝠粪当门,蛛丝满户,勉强修葺一番。都仗良医郑保御,力为资助,便做了祇陀庵主。长斋绣佛,精持戒律,与外人罕通闻问。因为夫人同大姊、十姊,都是手帕旧交,是以有此一席。 夫人,你看庵外这一带锦树林便是贫道玉京葬骨的地方。贫道诵经的余暇,不是画画兰,即是弹弹琴。后来被吴梅村学士听得,便做了长歌相赠。还记得几句道: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户家泣。私更妆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渚船。剪就黄絁贫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
  这几句,恰为贫道传出心事。但是欢场不再,绮孽全除,倒安安耽耽在这祇陀庵里。夫人荣华富贵,正未有艾。大姊、十姊,绮年玉貌,怕没有如意郎君?贫道赋命孤虚,何苦随人逐逐,斋鱼粥鼓,与鼎食钟鸣,各有一番声价。不知道贫道有福消受没有?”说罢,洒下几点泪来。横波竭力安慰了玉京,同了大娘、十娘归去。
  不多几日,横波是陪着尚书赴北了。大娘亦尽货金珠,以向胥生。十娘从良,尤不知卜居何所。玉京伊郁易病,处此萧条景况,回想一绫一曲,此乐何堪再得?药炉茶灶,亏得郑医生盘桓不去。玉京也有情聊胜,把郑医生当做知己。正在长日恹恹的时节,病人本没有情绪,忽然接到了苏州一信,说玉京的妹子卞敏,已丧所天,要到庵里来探望阿姊。玉京喜得大兵之后,骨肉重逢,便倚枕写了回书。苏州到南京,本没有几多远,只因沿途烽火,舟楫难通,约莫二十日才到了南京城里。
  这卞敏幼年也曾到过秦淮,鼓琴画兰,不在玉京之亚。申相国的孙子极为赏识,便纳在后房专宠。申家是簪缨世族,久受国恩。这相国的孙子名唤维久,也是一榜举人,官拜南都员外郎。
  诗文的声名,洋溢海内。复社公子里面,算得一个鼎鼎的。卞敏喜得其人,深喜落花有主,不道维久一病,消渴经年,早被 召作修文郎了。申家的眷属,归罪卞敏,定要叫她下堂。她想来只有这个阿姊,特地投奔祇陀庵。见了玉京,彼此大哭。那日,玉京扶病强起,云鬟不整,像个黄面瞿昙。看了卞敏,缟服练裙,映着雪白的玉肤,更觉风情绰约。但是青年失偶,又遇着这种荒乱的时代,不知道若何收拾。又想:自身病状如此,没有一个关切的人,一旦溘然长逝,那一个替我来布置?有了妹子,便算有主,若是苟延残喘,风晨月夕,也好解破岑寂。
  卞敏看得阿姊地方清净,没有人来缠扰,亦愿跟着玉京入道。
  玉京道 :“我是悲欢离合,世味都尝遍了,心如古井,一点不起波澜,才能够稳坐这蒲团上。你同申公子情浓的时候,遇着这个打劫,论情论理,出家也算正理。但是蚕丝未尽,蜡炬未干,且在我这里挨过五载三年,再定行止 。”卞敏自然没有话说,跟了阿姊看经茹素。玉京也鲜健一点,闲来谈谈旧事。日间,还有郑医生来走动,说道 :“清兵虽则下了江南,俘了弘光皇帝,那福建地方,已经别立唐王。这班投降清朝的明臣,也都奔赴福州,去做那开国元勋了 。”玉京道 :“我们是出家人,管不到国家的兴亡,时局迁变。只是崇祯皇帝同周皇后,应该追荐追荐。我想趁着今年中元令节,打一个醮,邀集杭州、苏州这班女僧女道。听说旧院李香君跟着童娘娘也在杭州。妹子闲着无事,替我绣副长旛,好在三清前悬挂。外面的事,都要托郑先生了 。”
  玉京兴兜兜的办这醮事。果然杭州、苏州的同修,都肯临时前来襄助。不道一交新秋,玉京病又加剧了。卞敏极意调护。
  到得顺治二年七月初十日,玉京已解除遗蜕而去。临终嘱咐卞敏,葬在庵外锦树林;只要求钱尚书题一块墓碑,写着“故明女道士卞玉京之墓”十字。这时苏杭同修,为着醮事赶到,先于十四日把玉京安了窀穸,十五醮事。公推童娘娘主坛,铙钹 喧天,香烟匝地,整整闹了三日。因为祇陀庵无主,便商请童娘娘,留下李香君管理一切,童娘娘自回杭州水仙庵去了。香君在祇陀庵里,传了玉京衣钵,晨钟暮鼓,已成了清净女修。
  只为看着卞敏,尚无结束,倒是一桩心事。况且卞敏到过豪家,见过名士,等闲的人,卞敏也不放在眼里。幸亏郑医生极力张罗,寻着了一个陈姓贵客,既无嫡妻,又无子女,随着他福建上任去了。香君将玉京遗物,一并交与卞敏。此后连郑医生也不到祇陀庵了。正是:收拾虫沙归土壤,扶摇鹰隼出风尘。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回命防河鸳侣警邢姨 志过墟鹣飞感刘妹
  上回说到唐王拥立,改元隆武,明朝的遗臣,纷纷往福建去了,又做出一番事业。但是江南这个地方,龙蟠虎踞,外面又有史可法督师,四镇犄角,为什么北兵一到,束手受降?便那北京的摄政王,不是说暂缓南下吗?那知道南都的沦陷,也是防河的总兵许定国,去迎接来的。许定国原是一员骁将,他的夫人侯氏,也广有智谋,驻扎在睢州城内,正是南北防河的一个关键。清兵在黄河北面,正眼儿都不敢觑他一觑。偏是南京城里,闹得马仰人翻,并无一点中兴气象。定国也微微有些知道,只说防务紧急,要求史可法调兵协助。史可法派了兴平侯高杰,随带本部人马,到睢州同定国会合。又请侯朝宗做高杰的参谋。高杰虽然舍不得扬州,所谓军令在身,义无反顾。
  论到高杰的本领,也不弱于定国,只是勇而无谋,坚于自信。他从前在李自成部下,曾经长驱入汴,并力图湘,自成是极亲信他的。因为同自成的妻子邢氏发生关系,自成知道了,要手刃高杰,高杰便带了邢氏投降明朝,屡立战功,使自成不敢下江南了。这时防守扬州,位居侯爵,邢氏也封了一品夫人。 从前自成对着邢氏,并不是正式的匹配。邢氏花一般娇,柳一般媚,本来看不中自成,只是大批的金银,整匹的绸缎,随着邢氏使用,也就相安下来。那知邢氏在府里,一年见不着自成的面,更不要说枕席上的恩爱了。高杰是家将的首领,同邢氏时常见面。邢氏看得高杰一表非俗,便有心倾向高杰,始终碍着名分,不敢轻举妄动。还是邢氏定了投明的计策,才算成就了好事。高杰虽是一条小小的蛇,却比自成这种疲龙活泼勤敏得不少。邢氏打点了银钱细软,跟着高杰逃之夭夭。高杰惧邢氏严毅,昵邢氏美艳,慑服得番山鹞子,终身不置侧室。自从坐镇扬州以后,靠着邢氏号令肃穆,所以军民安堵。偏是仪征的黄得功,看不起高杰,说他是个草寇。刘泽清、刘良佐又附和得功,一定要驱逐高杰。可法无可奈何,才把高杰调去防河。
  史可法实在少了一只臂膀。高杰知道可法兵单马弱,仍留了一支劲旅,叫邢氏带着,住在扬州。高杰只带去本镇一半兵马。
  计议已定,高杰辞了可法,回衙与邢氏话别。邢氏置酒饯行,座中有高杰的外甥李本深,兄弟高俊,邢氏亲手举杯付杰,说道 :“侯爷率师北上,建立不世之功,妾身何敢冒渎?但闻得总兵许定国,久驻睢州,根深蒂固。他要北就北,要南就南,举足重轻,全在定国一人。侯爷总要结之以恩,感之以信,不是上阵杀贼,可以专讲勇力的。扬州的事,妾身断不推诿。只怕侯爷没有妾身在旁,虽满布参谋,未必肯听。妾身倒是踌躇得很 。”高杰道 :“夫人放心。本藩此行,一戒色,二戒酒,三戒杀,军事都听侯参谋指挥,一年半载,便好功成身退了。
  ”正说话间,高杰的儿子,只有五岁,也在邢氏旁边坐下。高杰又道 :“这孩子可以过继把阁部元帅,将来自有照应 。”邢氏亦点头称是。
  席散以后,高杰准备次日祭旗,三日后出发,由水路先赴 徐州。邢氏总觉得心神恍惚,坐卧不宁。这晚睡了下来,模模糊糊得了一梦。梦见自己顶盔贯甲,站立天帝丹墀下面,有一冕玉搢笏的,捧册来觐,说是在劫人数。天帝问南人多,北人少吗?捧册的答应着是。又说,高杰开刀,定数应尔。邢氏听了一悸,醒来便劝高杰解除兵柄,释甲归农。高杰说道 :“这是夫人因思成梦,那里有这种事 。”次日依然出去祭旗,不道风吹大纛,倾折下来。又到演武厅里试炮,红衣大炮,无故自裂。邢氏料定此去不祥,便要将儿子过继的事,赶紧办好。可法起初不允,叫他继予他人,经不得邢氏跪地哀求,才算承认。
  华筵歌伎,袍笏满堂,这真是苦中作乐。
  看看已过三日,高杰违不得帅令,舢舻千里,旌旗蔽空的向徐州进发。早有大盗程肖宇,率健将六人,投降高杰马前。
  高杰阳与歃血,阴便乘醉骈诛。还有永城乡绅倾家犒军,也把他无辜惨杀。这个信息传到睢州,许定国便要设法防备。侯氏暗叫差官到徐州,探高杰的邢夫人同来不曾。知道只有高杰,同几员裨将,几个参谋,侯氏便向定国道 :“高杰能够讲理,同是明朝的臣子,看史阁部面上,让他一点。若仍旧是强盗行为,只要如此如此,我们怕保不住这总兵吗?”不多几日,高杰从徐州起行,在睢州二十里外扎营,把王命旗挂在城墙高处,传令无故入城的视此。第二日只带了精锐三百人入城,定国素服角带,自称总兵许定国叩见侯爷。高杰下马扶起,并辔入衙。
  彼此钻刀定盟,约为兄弟。定国知道邢夫人不曾随营,便进上两个美姝。高杰笑道 :“行军之日,无所事此。弟如有心,为吾畜之。俟扫清中原,以娱吾老便了 。”定国看得一计不成,只好再商二计。高杰便传令定国要在教场点卯,定国只得应允下来。那知定国十万的兵,倒有五六万是老弱的。高杰责骂他欺君糜饷,他只是叩头认罪。高杰回到营里,告诉朝宗,朝宗 道 :“大事去矣 !”高杰便道 :“我高杰威名盖世,黄、刘三镇,还拜下风。这许定国不过走狗小将,有什么本领 !”朝宗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总是谨慎的好 。”高杰呵呵一笑。
  恰好定国派人来下书请宴,朝宗知道有变。高杰不以为然,带着几员裨将,进得城来,只有部将出来迎接,单单不见定国。
  进了衙署,定国仓皇俯伏道 :“山妻偶恙,不能随执鞭镫 。”
  高杰并不动疑。只见厅上陈列盛馔,高杰居中一席,是定国作陪;诸将左右两席,是定国的兄弟许泗作陪。火树银花,满丛罗绮。那两个美姝,轮流上来斟酒。诸将每人挟一妓。吹箫品竹,煞是好听。高杰酒落欢场,不觉酩酊大醉。诸将被诸妓相嬲,也无暇再顾高杰。这便是侯氏的第二计。
  这两个美姝是睢州的营妓。诸将的妓女,都是侯氏部下的女军。连那老弱不堪的兵卒,也是假扮了激怒高杰的。高杰一梦醒来,左右前后,长枪丛集。高杰夺了一柄,随手挑去,虽则连杀几人,究竟寡不敌众。那随行的诸将,尽皆开膛破肚,身首异处了。定国杀了高杰,带着眷属,同十万大军的名册,渡河北向,直入京城,将江南弘光皇帝情形,详细奏闻。
  摄政王召集王公将相,决计派豫亲王多铎南下,加定国大将军;令许定国做先行向导。不到两个月,清兵渡过淮河,进逼扬州城下。史可法毕竟无策可守,只得投江自尽。豫王顺流而下,弘光皇帝一溜烟逃得不知去向。马士英、阮大铖一班人物,降的降,走的走,终究没有一个肯死。豫王进了南京城,便在明宫开府。这些宫娥秀女,依然上来承值,豫王却没得中意的人。倒是松江送来难妇四人,豫王叫她更换装束,上来侍酒。内中有一个身倚左柱,向壁侧立,目光炯炯,同灯烛相射,目泪睫晕,微赤如晓花含露一般,素服淡妆,坚不愿行。豫王叫左右带他上来,问他籍贯,他竟不应。问他年纪,他又不应。 问他有夫没有,她忽然大恸道 :“我是民间寡妇,只为恋着一女,所以不忍殉难。如今到了这个所在,可以杀我了。我是良家出身,不肯做奴婢的 。”声音呖呖,又如流莺啭树一般。道言未了,早向柱上撞去。左右抱持得牢,已经头髻尽解,发长委地。豫王着实不忍,叫管家老妪引去调养。自然有这三个妇人前来服侍。老妪导她进了宫旁小室,问他姓氏籍贯。他自承为常熟黄刘氏,夫已早殁,一女已嫁,先为李成栋兵所掠,辗转被选到此。老妪再三相劝,刘总涕泣不食。老妪无可奈何,启禀豫王,说他思女情切,须写信一探才好。豫王派了差官走了一趟,安慰了他,渐渐的茶饭也吃了。豫王知道他心回意转,人参啦、东珠啦、首饰啦、衣服啦,络绎不绝的赏赐,刘也并不拜谢。后来连金凤花冠,一品命服,都颁发下来了。这时豫王的福晋在京薨逝,本旗妇女灶下的,应该哭临。刘便穿了练裙缟袂,灵前行礼。偏又撞在豫王眼里,当他是藐姑仙女,洛水神妃。暗中叫老妪示意,说朝廷定例,凡正室不孕,侧室有子,奏闻后即册立福晋。这句话才把刘打动,果然晚间被召,遵命入宫,先谢皇恩,后叩王礼。这桩风流旧债,总算一笔勾销。
  豫王待他鲽唼鹣飞,异常恩爱,连他的弟兄女婿,一律提拔起来。不到一年,王归北京,刘已有娠,居然生了一子,奉旨立为豫王福晋。弥月入宫谢赏,皇太后一见大喜,说道 :“传言豫王妻美,今果然矣 !”问刘几岁,刘对三十有五。问刘出身始末,刘却原原本本,一字不讳。皇太后道 :“从前明朝的坤兴公主,随我一载。虽则枝柔叶软,总觉得清癯秀削,没有丰厚的福泽,毕竟未及二十,早已香消玉殒。如今豫王福晋,光华腴润,顾盼生姿,不要讲眉目如画,身材相称,便是足下的鞋子,也能够缓行稳步,不像汉妆妇女,扭扭捏捏的样子。 豫王有福,果然民间有这样美妇,比从前福晋忽喇氏强多了。
  ”刘却俯首不敢仰视。皇太后又道 :“我们虽分君臣,情则妯娌。我却爱你得很,你可常来谈谈 。”刘从容谢恩而退。豫王知道皇太后宠礼,极加敬畏。刘却生子两人,子孙蕃衍。这豫王的封爵,一直袭到宣统年间,都靠着刘氏这支滋长出来的。
  后人为着这事,有一篇《过墟志》,约略还有点记得。那《过墟志》道:刘氏小字三秀,虞邑之任阳人。家世业儒,伯赓虞,守正不阿。仲肇周,狡黠嗜利,险人也。刘氏生而聪颖,六岁丧母,即自妆束。能诗,通笔札。乡里称国色,以苛于择婿故,年十四犹未字。邑有黄亮功者,富甲一郡,年四十谋续娶,求婚于刘。伯不允、仲索黄赂,乘伯幕游而嫁之。刘归黄,殊郁郁,逾年生一女曰珍。适熊耳山人过虞,推刘造曰 :“女子坐台垣,有执政王家气象,乡村妇何从得此?”再推黄造曰 :“此病膈人,珍羞满案,不能入腹 。”人咸笑山人妄。黄无子,将嗣刘仲子七为子,殊不肖,刘乃赘直墉钱氏婿之,七忿甚。会黄殁,七衰绖来议析产,刘逐焉。七唆盗来劫,以有备逸。刘决迁直塘,部署甫竣,七又嗾旗丁掠刘宅。刘资早外运,而刘被掳矣。
  这便是刘氏前半世的历史。后来安富尊荣,无不传为佳话。
  然却是满汉通婚的第一幕,后来汉人入宫,都称做某佳氏,某佳氏。还有情愿投旗,希冀女贵的。豫王虽则在南京纳了刘氏,却有八桩善政:一求贤、二薄税、三定刑、四除奸、五销兵、六随俗、七逐僧、八均田。所以南京的人,都称颂豫王功德。
  还每每对着这班降臣,说史可法如何忠烈,养他老母,恤他妻子,还要奏闻北京,把他赐葬、赐谥。好在钱谦益等几个两朝 领袖,只贪图眼前富贵,不记挂身后名誉,还说王爷如此优礼故臣,真令臣等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豫王道 :“可法是明朝的人,你们是清朝的人,我是将可法做个榜样,使清朝的人,知道‘忠节’这两个字。你们只替清朝好好办事,不必再谈到明朝了 。”谦益等听了豫王这番议论,不免面红耳赤,噤口无言。正是:莫道贰臣无气节,须知一死最艰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回恸史相生别入渔家 悯王子比邻留祸水
  上回说到豫王下令,优恤明故相史可法。一班承旨的,寻着了可法的母亲妻子,粟帛房屋,安置妥贴。几个旧童仆,也来叩见老主母、主母。其中有个可法家将,名叫史忠,他一向随在扬州的。史太夫人问他可法下落,他说 :“老爷沉江了,还留下袍靴冠冕,是小的收拾着。二主母因为有孕,老爷不许他同殉,被老渔翁救上船去。这老渔翁不是别人,便是从前说书的柳敬亭——柳麻子。他从汉口避乱下来。雇了小船,扮了渔翁,在江边停泊。老爷为着扬州不守,邢夫人一支兵马溃散,骑了白骡出城,想赶到南京保驾,只有二主母同小的两个人跟着。一路炎风烈日,刚刚走到江边,遇着这柳敬亭。知道皇帝走了,南京破了,老爷从骡上滚了下来,大哭一场,对着二主母道 :‘可法如今是明朝罪臣,连这半壁江山都是被我送去。
  为臣殉君,为妾殉主,也是古今大义。但是我老母在堂,主母又无所出,你既然有了身孕,生了下来,不论是男是女,寻着主母交代了,你可守则守,不守则嫁,总要自知身分,不可仗着青年美貌,遭北兵的蹂躏,这才替可法挣一口气 。’二主母 带哭带劝,叫老爷再图后举。彼此对哭了一回,真是天昏地暗,倒反没得一句话。后面喊声渐渐近了,老爷对着敬亭道 :‘江山无主,剩我孤臣,我拚着葬身鱼腹。这个小妾,要烦老兄带去,在南京寻得家母山妻,使他们生死一处。还托你寄信家人,说茫茫世界,留着我史可法,何处安放?’说完便拜了下去。
  敬亭挽着二主母下了渔船,咿哑咿哑摇到芦苇深处去了。老爷望不见渔船,便顿足哭道: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胜黄土一丈,江鱼腹宽。展摘脱下袍靴冠冕,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这时正在脱衣解带,小的还想背着老爷逃命。不道不识相的白骡,望江里一撺,老爷便道 :‘白骡白骡,骑着你,我史可法好去见二祖列宗了 !’登时江中起了两个浪头,把老爷卷得无踪无影。小的只好捆着这些袍靴冠冕,逃到南京,不料还见得着老主母、主母。若要知道二主母的消息,只要寻得柳麻子,便有着落 。”史太夫人道 :“我儿死得好!死得好 !”史夫人洒了几点痛泪,便说 :“如今清朝的豫王,要把老爷葬在扬州梅花岭上,镌碑表墓。看来尸骸是捞不着了,你把袍靴冠冕取来,待我送到王府里去 。”史忠匆匆去寓里取来,史夫人一样一样的检点,看到衣裳里,浑身都是朱印印着“钦命总督江北等处兵马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印”。史夫人一阵心酸,想到物在人亡,国残家破,不知将来作何结局,便唤史忠将各物送至王府验视。史忠走近府前,便有北军搜检,知道是史府家人,引他到号房候旨。这王府本是弘光故宫,门外匾额,早换 了“豫亲王行府”五个字。两旁侍卫,都是短褂腰刀,蓝翎晶顶。史忠向号房述明来意,号房嘱令候着。只见门外挂着几扇牌示,写着殉难的、投降的、逃亡的、出家的各员姓名。
  那殉难的是:张捷、高倬、张有誉、龚延祥。
  投降的是:钱谦益、龚鼎孳、赵之龙、柳祚昌、徐九爵、张国弼、张拱召、李祖述、孙维城、汤国祚、徐宏爵、邓文囿、常应俊、邹存义、刘允极、方一元、焦梦熊、张国才、黄九鼎、郭祚永、齐赞元、王铎、朱之臣、梁云构、李綍、程正揆、张居。
  逃亡的是:冯可宗、陈盟、王一心、周之玙、冯梦祯、蒋鸣玉、张元始、姚士衡、沈应旦、吴希哲、陆康稷、申绪、葛含馨、罗志儒、黄哀赤、陈济生、申缤芳、吴适、顾绎诒、陶廷煜。 出家的是:李乔、孙榘、叶应祖。
  史忠对着牌示上的人,大半知道。正在点头叹息,里面内监出来,传呼史忠带了袍靴冠冕进见。豫王穿着红锦箭衣,出御便殿。史忠拜罢,呈上各物。豫王还问可法家属,有子无子?
  史忠把沉江托妾的事,—一奏闻。豫王便传令沿江各处,访查柳敬亭的渔船。果然,柳敬亭听得清朝旌扬可法,建坊立祠,更派礼部尚书钱谦益前来致祭,便暗地将史可法的爱妾,送回南京交代。后来生子名直,字愚庵,延得可法一脉,占了山阳的籍贯。雍正初年,江苏邓督学钟岳,还取进一名史童生,便是可法的孙子。这是后话。
  当时豫王表彰了可法,把忠烈的从优棺殓,逃亡的通行搜捕。凡有故明王公的子孙,先要收他的家属。这大名鼎鼎琵琶顿老的孙女顿文,才嫁着一位王子,要想携置别室,那知道王子为着抗逆,下狱论罪,顿文只留得一条性命。 论那顿文的才艺,在秦淮亦不可多得。只是卞玉京、顾眉娘这班人的后辈,身遭离乱,境处清贫,只在青溪里赁了圭窦荜门,靠这神女生涯,养活顿老。健儿伧父,个个可欺。顿文虽则不善琵琶,那三叠鼓琴,泠然相洽,卞玉京也要退避三舍。
  不知怎样被人牵连入禁,风鬟雾鬓,憔悴可怜。狱中还抚琴自伤,弹那别凤离鸾的曲,比猿啼鹃泣,还要凄凉几倍。幸亏旧客营救她出来,住在张燕筑家间壁,不复再隶乐籍。
  这张燕筑本是清客,侯王第门,都是他熟游的地方。什么魏国公呀,保国公呀、怀宁侯呀、临淮侯呀,歌场舞榭,酒垒诗坛,都有燕筑在座。便是鼎革以后,在燕筑家里避难的,也是不少。顿文常到燕筑家里走动,早被一个王子看在眼里。及至问到燕筑,知道她是南都故妓,北里名姝,慢慢同她交谈几次,借着学琴的名,每日在燕筑家同她亲近。燕筑看得他们两相慕悦,便劝王子高营金屋,借以藏娇。王子亦慨赠金钱,振他贫悴。顿文自幸得所,说从此有了归着。偏是王子因为恋着顿文,豫王驾到之日,不曾出去迎贺,又不预递职名参谒,躲在燕筑家里,并不知有剃发的命令,却被讨好的降臣,把他窜入逆官里面。
  北军如狼似虎,闯入王子府里,将一家良贱,尽皆绑掠,财产自然籍没。只是不见王子,将家人严刑拷问,供出在张燕筑家。一窝蜂围住了燕筑的前后门,说是奉令搜索叛逆。这燕筑的房屋,外面原是一带疏篱,两扇银杏板门,镌着八个篆字是 :“春风三影,秋水双眉 。”篱里种着几树马缨花。循着一条白石小路进去,便是三间杉屋。壁上杨龙友的画,钱牧斋的字,蓝田叔、陈眉公的手笔,无不精妙。纱窗竹几,位置楚楚。
  后面红楼一角,垂着芦帘,便是王子同顿文的卧室。两人正在开尊对饮,鲈莼虾菜,排列在食榼里,香温玉软,旖旎风光。 陡然听得外面人声马声,起初倒并不在意,渐觉得逼近内室,顿文料定有点不妙。楼梯上一阵脚步,为首的彪形大汉,冲进房来,说 :“在这里了 。”又对着顿文道 :“你真是个祸水,刚才出来,又要进去 。”把王子捆缚着双手,带着顿文下来。
  外面张燕筑也一同驱走。王子忙说 :“不与他们相干 。”这班人道 :“也不与我们相干,你们自到衙门去辩 。”王子同燕筑还好步行,顿文鞋弓袜小,一步一跌。总算有人借了她一匹马,杂在队里,又受这班人多少戏谑,多少奚落,哭哭啼啼进了衙门。问了几句,才把通闽证据给王子阅看。王子俯首无语,照例收在监里。问问张燕筑,是个房主;问问顿文,是个妓女,也就从轻发落,放了出来。
  顿文跟着燕筑归来,门窗残毁,书画欹斜。及至到得楼上,衣裳首饰,尽已不翼而飞。回首床上,连衾枕都没有了。顿文跌晕过去,仍旧燕筑替灌救,将就用布被护着。幸喜床角边十余两用剩碎银,尚未遭他搜刮。勉强挨过了几日,知道王子是密受隆武官职,要做南京内应,定了死罪,次晨在仪凤门外行刑。顿文又急又哭,连夜备了酒肴,要去法场生祭。燕筑又无可阻止,只得听他换了素衣素裙,头上包了一块黑帕,携了酒肴各物,出得仪凤门来,早已人山人海。顿文夹入人丛里面,远远望见青帷小轿,簇拥着两排北军。后面马上坐着监斩官,抱着监斩令,到得法场。小轿里拖出来的犯人,便是王子,红衣红裤,背插斩条,手扭脚镣,锒铛声响。旧时那翩翩年少,美如冠玉的品貌,已换得发蓬面垢,骨瘦形枯。顿文迎上去,抱住王子,叫了一声 :“王子 !”两旁北军的皮鞭,如雨点的打下来。顿文只是哭泣,也不避让。王子便道 :“我是自作自受,他们是各为其主。只是门下这班食客,平时受我多少恩惠,今日一个不来。难为你是没名分的人,竟肯不避艰险。同我生 诀,我真与你相识的太迟了。如今太夫人及夫人,照例要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好在他们已经自尽,我也没有系念。只有桐棺三尺,黄土一杯,也要累着你了 。”说罢,叫顿文摸他的内衣,取出一包散碎银子。顿文道 :“公子升天,妾身应该殉节,只是老父年迈,无人侍奉。公子身后,妾身自会料理。
  ”一面摆上酒肴,立奉三爵。公子说 :“时辰到了,你站开罢!
  ”顿文焚了纸帛,王子早瞑目待死。顿文忙拉着燕筑去购买棺木,走得回来,只见地下一腔热血,赤裸裸一段身子,乱松松一颗首级。顿文看了,忙把针线将上下联缀,叫人夫将衣衾殓好,抬去埋在孝陵旁边。这些观看的人,沸沸扬扬说道 :“这个妓女,真有良心 。”
  顿文侠妓的声名,南京城里城外,人人晓得。顿老爷要叫孙女做这烟花勾当。顿文道 :“红颜薄命,自古皆然。从前这班姊妹行中,算是柳家、顾家顶好。但是她的主人,本是明官,后食清禄,贰臣的唾骂,是免不掉的了。卞玉京、李香君,先后都出了家。马婉容、葛惠芳两个姊姊,闻说都跟着主人在福建殉难了。我有你老在堂,是不能够死的,还是我去寻香君妹妹入了道吧!你老叫我鬻歌,我看不如鬻琴。女道士鬻琴,卞玉京是做过的,又清净、又高尚,强如奴颜婢膝,去受那北人的糟蹋了。你老也不如同到庵里,免我记挂 。”顿老是无可无不可,听凭孙女作主。香君果然叫他作伴,顿文便改名琴心。
  偏仍有那健儿伧父,借着听琴为名,闯入庵里。琴心本已超脱尘滓,不愿带骨粘皮,那知馋猫闻腥,饿鱼见饵,又觉怦然心动起来。顿老原是耐不得静,鬻琴又弄不到几多钱,暗暗叫孙女自寻归宿。香君亦为着清净的地方,任凭俗人来往,未免外观不雅。从前只有郑医生为着卞敏姻事,偶来谈话。如今弄得没有限制,便对琴心道 :“姊姊是方外人,鬻琴是风雅的事, 玉京师父在日,从不为人轻弹一曲。姊姊怕要学司马相如凤求凰了 。”琴心经不起香君讽刺,依然同了顿老出庵。此时南市、珠市旧院,都是荒烟蔓草,满眼蒿藜,仅有祇陀庵一片干净土而已。香君自琴心去后,觉得岑寂,也以弹琴自遣。至今锦树林二墓,一为玉京,一即香君也。正是:撩乱芳怀归绿绮,模糊绮孽托黄冠。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回马婉容血痕蜚闽峤 柳如是泪渍洒虞山
  上回说到顿文为着王子的嫌疑,进了祇陀庵。这时候南京的地方,已经尽力清朝所有。只是附近州县,还有聚众抗命,不肯剃发的。什么宜兴啦,吴江啦,嘉定啦,揭竿斩木,撄城固守。那豫亲王多铎,早已带着刘三妹回京复命了。睿亲王用着汉人杀汉人的政策,命洪承畴经略江南一带,一面却派贝勒博洛顺道入闽。
  这班投降清朝的明臣,阮大铖是坠崖死了,马士英是为着通闽斩了,只有苏松巡抚杨龙友,到闽较早,还带着两个妾住着。这两个妾一个叫朱玉耶,一个叫马娇。玉耶原是闽中郭圣仆的宠姬。圣仆在日,最喜收藏书画、瓶砚、几杖这几种玩好。
  龙友本来是书画家,得了玉耶,便连古器攫归己有。玉耶对着龙友,情深故主,触目伤心,觉得圣仆的家中较龙友舒适许多。
  此时弱草依人,落花误主,忧忧郁郁,不免恹恹的抱病了。龙友最宠的便是这马娇。马娇字叫婉容,原系秦淮的妓女。论他的姿首,濯濯如春月杨柳,滟滟如秋水芙蓉,却当得“娇”这一个字。那知音识曲,妙合宫商,连老妓师都推他独步。婉容 说是良家女子,误堕烟花,总要择人而事。龙友在秦淮画舫里,什么卞玉京、郑妥娘、李贞丽这班人,都算仗他帮衬。后来弘光拥立,有了马士英这一个亲戚,居然由清客变做贵人了。马婉容有这班姊妹们的怂恿,居然做了龙友副室。只要杨龙友官运亨通,怕不是顾横波第二吗?不料龙友刚要到苏松巡抚上任,皇帝也走了,宰相也降了。大众为着龙友是士英的党羽,将他的房屋细软,焚掠一空。龙友同玉耶、婉容,只逃得三条性命。知道玉耶闽中尚有一点产业,便悄悄的渡海入闽。正值隆武起用旧臣,龙友自然策名朝列。所有鸾封凤诰,一律都是婉容收受。玉耶心 愈不平,又无法夺他的恩爱,阑珊瘦骨,缥缈芳魂,便与郭圣仆到地下作伴去了。
  马婉容看得玉耶已死,便要叫龙友将他升为继室。龙友本是善于排场的人,选定吉日,邀集了大学士黄道周、南安伯郑芝龙几个人,替婉容加笄。婉容换了服色,锦裙绣袄,粉黛修肩,与龙友望北谢过帝恩,然后参神谒祖,又拜了黄、郑二人。
  龙友已是五十余岁了,婉容不过二十有四,从此鸟鹣鱼鲽,婉容自谓得所。不道龙友的母亲,已经从南京寻到了。婉容见着太夫人,不得不尽点妇道。那太夫人自从丐妇队中,流离琐尾出来的,对着锦衣玉食,自然欢喜无量。看见儿子红袍纱帽,依然是个贵官,也不知道闽中的局面靠得住靠不住。
  龙友是日日有朝报的,听得益王朱由本、永宁王朱慈炎,先后窜死,风声渐渐逼紧。黄道周出关募兵,又被洪承畴部将所害。郑芝龙知事不妙,献出仙霞关,已受清朝的侯封了。龙友踌躇无计,想借着护驾为名,跟了隆武暂奔汀州,偏被婉容绊着说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老爷殉国,妾身愿殉老爷。
  此项时势,逃来逃去,总是一死。死要死得有名,不要像马舅 老爷、阮老爷一样死了,还被人唾骂呢 !”龙友被婉容一激,也只好听天由命。外面报 :“建宁陷了,清兵已直犯延平 。”
  又报;“圣驾挈了曾妃,拥了十余簏残书出城了 。”枪声、杀声、哭声、马蹄声,嚷成一片。龙友对着婉容道 :“我去死了,你却何如?”婉容哭道 :“如今要烦你先驱狐狸于地下了 。”
  东南角上起了一片火光,门外便闯进几个北兵,拥着一员裨将,说一声 :“搜 !”蜂拥般的进了内室。梁上早挂着一个青衣小帽,修髯盈颊的人。裨将正在问着,北兵早牵了一个白发老妪,一个红粉佳人前来。那老妪只是索索的抖,裨将叫他供的明白。
  老妪说 :“死的是儿子,后面的是媳妇 。”裨将叫北兵将龙友尸首解下来焚化了,说要借这里房屋住几天,还要叫老妪替他备酒充饥。老妪一句都听不懂,亏得婉容装着和颜悦色的面目,—一答应。
  这裨将同婉容七搭八搭的讲说,他是博洛手下的梅勒章京,名叫穆都哩。还把豫王娶刘三妹的事,说给婉容听。婉容吩咐婢仆送上酒肴,亲自把盏。老妪早姗姗的走了。裨将酒落欢肠,把婉容看了又看。婉容凝眸送媚,拨指迎香,还随口唱了一支小曲。裨将解去外面甲衣,只留短袄,要婉容领他到房里去坐。婉容吩咐贴身丫鬟,扶了裨将上楼。只见琴尊妥贴,笔墨精良。裨将是醉翁之意本不在酒,望着婉容从外面进来,便想上前搂抱。说时迟,那时快,裨将腹上,早着了一刀,血流如注,大喊一声,倒在地下。正在挣扎,婉容对着咽喉又是一刀,转手用刀自刎。外面北兵已听着声响。丫鬟更惊得呆若木鸡,定一定神,才向下面报信。北兵进来的时候,老妪带着丫鬟早向外面逃走了。北兵尽掠财物,把房屋付之一炬,连那裨将同婉容的尸首,也在劫数里面了。原来马婉容自从同龙友约定同死,便向家将手里得了这柄倭刀。倭刀锋铦无比,见血 即死。却只有闽中同倭国相近,所以常来贩运。婉容杀了这员裨将,从容自殉,要算不负龙友了。后人有诗赞婉容曰:拚将一死证前困,如是横波总贰臣。
  莫诩宫中曾刺虎,闽南亦有费宫人。
  龙友、婉容有了这个结局,龙友的母亲带着丫鬟,仍旧扮了丐妇,一路打从衢州、严州过了杭州,乘着运河的船到得南京,已是顺治五年四月。龙友的母亲寻着一个故仆,把丫鬟配给了他,在这故仆家中,吃碗现成茶饭。那故仆名叫杨升,新投靠在致仕回籍的礼部侍郎钱谦益门下。丫鬟荐了进去,便派着伏侍柳夫人。柳夫人是侍郎宠爱得很的,名叫如是,亦是秦淮书舫里有数人物。因为侍郎词翰,与己伯仲,才肯归侍侍郎。
  侍郎觉得年华老大,恐怕枕席间满不来夫人的意,左一服药,右一服药。倒是夫人说道 :“腹中空虚的人,如何比得来饱学,何苦东抄西袭,反被人笑?”从此,只算做闺房密友,文字挚交。侍郎爱宠中间,又添了几分敬畏。凡有题识,但署“柳君”两字。依附侍郎的,便跟了称做夫人。侍郎本来是提介风雅的,征歌选色,至老不倦。自从得了夫人,一班墨客骚人,都拜倒石榴裙下。这钱侍郎的柳夫人,同龚尚书的顾夫人,真是一时瑜亮。犹记侍郎《金陵杂题》里道:洗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而令也入烟花部,灯火樊楼似汴京。
  一夜红笺许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旧时小院湘帘下,犹记鹦哥唤客声。
  惜别留欢限马蹄,勾栏月白夜乌啼。不知何与汪三事,趣 我欢娱伴我归。
  别样风流另酒肠,伴他薄幸耐他狂。天公要断烟花种,醉煞瓜洲萧伯梁。
  顿老琵琶旧典型,檀槽生涩响零丁。南巡法曲谁人问?
  头白周郎掩泪听。
  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
  这都是鼎革后侍郎的寄托。侍郎迎降清朝的时候,原想位登台辅,名动公卿,不料做了几个月的礼部侍郎,依然放归田里。虽然门生故旧,都尊他一声虞山宗伯,但这两朝领袖的名声,终究留着痕迹。因感而愤,因愤而悔,这老境益发蹭蹬了。
  幸亏柳夫人借着诗词,替他消消遣,解解闷。侍郎一年一年的窭蹙下来,家用又大,时事又难,从前得过知遇受过恩惠的人,都去捧这班热官,真是“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了。侍郎的儿子,只中了一榜举人,有什么势力,眼睁睁看着老父债台百级,受那乡里豪猾的拨弄,真真没法解救。柳夫人到得这种景况,也知道人亡家破,就在目前。偏是侍郎又为着留宿黄毓祺这一案,被逮江宁质讯。柳夫人又尽出金珠细软,典鬻一空,才保得侍郎老命。侍郎受了这场挫辱,归到虞山,已经奄然一息了。柳夫人自然调汤理药,杨升还四处去筹借款项。不到几日,侍郎料定不能再起,便捏着柳夫人的手,指着儿子道 :“他是忠厚无用的读书人。我死以后,这班虎视耽耽的乡里,必定要来同你们为难。我知道你的私蓄也净绝了,我的书画古玩,算不来什么钱,只有这所房屋,还好售卖。你们把我殡殓好了,赶快到南京去躲避。他服满了,仍旧叫他上京应试,继我书香一脉。杨升两夫妇,倒忠心得很,最好跟你们 到南京去 。”柳夫人听一句,应一句,泪珠儿湿透了衣袖。等到侍郎怛化,七手八脚的买棺立主,寥寥落落,来了几个吊客。
  柳夫人想到昔日繁华,而今何在?倒不如白杨荒草,同穴同埋,也算得此生结果。主意已定,只等着下窆的时间,做个殉葬的姬侍。杨升听见外面沸沸扬扬,说要来索侍郎旧债。夫人叫一家细弱,暂时迁居,此处只剩了侍郎的儿子,同夫人及杨升夫妻四个人。
  这日是侍郎的三七,柳夫人上了祭菜,正在呜呜咽咽的哭,只听现门外搪撞诟谇。夫人知事不妙,连叫杨升出外开门。蜂拥着一班少年进来,见了侍郎的儿子,捽住便殴。杨升飞报入内。夫人便缟服练裙,出了中堂,对着少年一望,尽是短襟窄袖,椎埋屠狗的脚色,便指着为首的厉声道 :“你等快快放手,侍郎未必尽负汝等金。便是负汝等金,也是侍郎的事,与他儿子什么相干?况且还有我在。你等究竟要多少金呢?”这班少年听了夫人的话,总道有点沾染,把气焰敛抑了一点,声势和平了一点,只是墙外四面,依然不曾放松些子。夫人便一不做,二不休,连夜刺血写了状子,叫杨升打了墙洞,到常熟县里去告急。静悄悄的乘人不备,用布缕于打了一个结,自缢在侍郎柩侧。到得县中隶役,跟着杨升赶到,少年已是散了一半。敲门进去,见那柳夫人已一瞑不视了。只有侍郎的儿子,同着杨升的妻子,在那里抚尸大恸。县役着实不忍,禀明县官,拿了几个少年去惩办一番,虞山钱氏,算得免了骚扰。侍郎的儿子,同那妻子,着实感激夫人,是用匹礼并葬。这志节的名誉,苏州人人知道,还用了多少诗词赞扬他。徐仲光还做了《柳夫人小传》,后面却徼着论赞道:东海生曰:柳夫人可谓不负虞山矣哉!或谓情之所锺,生 怜死捐,缠绵毕命,若连理梓,雉朝飞,双鸳鸯之属,时有之矣。然柳于虞山,岂其伦耶?夫七尺腐躯,归于等尽,而掷之当。侯赢以存弱赵,杵臼以立藐孤,秀实以缓奉天之危,纪信以脱荥阳之难,或轻于鸿羽,或重于泰山,各视其所用。柳夫人以尺组下报尚书,而纾其身后之祸,可不谓重与?所云重用其死者也。夫西陵松柏,才矣,未闻择所从。耆卿月仙,齐邱散花女,得所从矣,而节无闻。怜香幼玉、张红红、罗爱爱之流,节可录矣,又非其人也。千秋香躅,惟张尚书燕子一楼。
  然红粉成灰,尚在白杨可柱之后。夫玉容黄土之不惜,而顾以从死之名,为地下虑,荒矣!微曰舍人,泉台下随,未敢必其然也。人固不可知,千寻之操,或以一念隳;生平之疵,或以晚节盖,遂志赴义,争乎一决。柳夫人存不必称,而没以馨,委蜕如遗,岂不壮哉!
  咳,这真是夫人知己了。杨升夫妇,等到侍郎与夫人经营窀穿,布置松楸,—一完毕,便辞了钱家。回来向龙友母亲告诉。龙友的母亲,叹息一番,说道 :“如今烈女节妇,却出在勾栏中了 。”便把闽中孙咸克的事,演说一番。正是:不信章台欹柳树,果然火炕现莲花。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回霞喷舌唾葛蕙芳报主恩 霜上鬓丝李宛君评国事
  上回说到杨龙友母亲,提起孙克咸妾一段殉节的历史。这孙克咸名临,本是安徽桐城人氏。在福建的时候,奉命为文骢监军。克咸同龙友,本是南都旧交,值此转徙流离,在这燕幕之下,自然格外知己,便是几家着眷属,亦时相过从。克咸的妾葛嫩,字叫蕙芳,与马婉容先后从良。平时总劝丈夫无负国恩,勉图忠义。还说 :“我辈女子,身在平康,朝张暮李,与无主的落花一般。到得脱籍适人,无论老少穷富,应该抱着从一而终的主意。虽有亮灿灿的黄金,明晃晃的白银,也不肯移易此志的。做臣子的既然受了爵禄,举家富贵,那身子应该为国家所用,为国家而死。如何可事了一主,再事一主?我听说钱老爷、龚老爷,都做了北朝大官。咳!生死关头,这样的打不破,真不如我辈女子了 。”
  孙克咸原是好胜的人,又素负文武才略,骑马持弓立就,还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纵酒高歌。听见蕙芳这一席话,狂呼侍婢,快斟三大碗来,便向蕙芳道 :“现在北兵从浙江倍道而进,福建只靠着一座仙霞关。我军虽四面分布, 但只有应付的能耐,没有攻击的机会。我从前自号飞将军,还想投笔磨盾,封狼居胥,所以别字又叫武公。不料遭此时变,移家云间。本想与你鹣鹣鲽鲽,耕钓终身。你既然激我出山,干这番功业,我已与杨老爷立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只为着你,牵挂不下,你也肯死,我便放心了 。”斟了一杯酒,递与惠芳,惠芳一饮而尽。克咸又偎着惠芳道 :“我还记得当年在秦淮识你,我却先识珠市王月,盘桓数日,不料为沙叱利劫夺而去,才由李宛君介绍,到你妆阁。你那时不过十六七岁,长发委地,双腕如藕,眉若远山,瞳人点漆。我在水晶帘下,饱看了你一回梳头,只博得你‘请坐’两个字。我便对人道:‘葛嫩温柔乡也,吾老于此矣 。’定情以后的景况,不觉历历在目。弄得你姬姜憔悴,僻处海隅。这是我误你,也是你误我。
  我此番出军闽北,不管成败利钝,总要半年三个月才可相见。
  你还是去同婉容谈谈心,散散闷,静听我的边报便了 。”说罢又斟了一杯酒,递与惠芳,蕙芳又一饮而尽,泪珠已扑籁籁下来,便道 :“旧事不用提了。我看杨老爷不是能够尽忠的人,他是主将,你是监军,他若投降,你却如何?”克咸道 :“杨老爷被婉容监住,是死定的了。他却不能出去,要代黄道周黄阁老辅政,只派副将,由我督领。果然仙霞无恙,还怕什么北兵?况且守关的,又是延平王父亲,延平王何等忠勇,那父亲便可想而知。你不要左想右想,我决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
  ”又自斟自饮了三大碗,便除下壁间宝剑,起舞道:弧矢星微,天狼星显,妖魔邪焰鸱张。跋浪长鲸,掀翻海水猖狂。相臣经济真儿戏,竟作战国破家亡。最难堪,北狩銮舆,夜半仓黄。 刚刚歌到半阕,部下来报,副将军已下校场。克咸只得换了戎装,排着队伍,簇拥而去。出城不到五十里,副将军便欲下寨休息。克咸驻在中营,展阅一叠一叠的文书,都是说北兵破某州、屠某县,某将降、某官逃,不但没有抵抗的,并且没有生殉的。克咸叹息一回,辕门外已起二鼓。中军官传副将军有机密事求见。克咸请他进帐,分宾主坐定。副将军从身边摸出一张白纸,递与克咸道 :“此系密报,请监军一阅,令下遵行 。”克咸向纸一望,并无只字,便问此纸何用?副将军道:“只将灯上一照便知 。”克咸果然走近灯旁,那纸上现出两行细字道:仙霞关破,上狩汀州,北兵犯闽南,都城危,速班师扈驾。
  克咸道 :“怪得很,怪得很!我出兵不过半日,偏是贵将军处有这密报,怕的有诈 。”副将军道 :“无论诈与不诈,都城紧急,圣驾仓猝,自然退保为是 。”克咸道 :“行军有进尺,无退寸。再言关破上狩者,可斩也 !”因此触了到将军的忌,狞笑一声,怏怏而退。克咸枕戈待旦,传令昧爽起程。那知击鼓一通,并无拔营动静。等到二通三通,辕门外起了一片哗声。
  忙令中军官往查,回报众将都愿退师,已将监军部下军士包围了。克咸谕请副将军弹压,回报副将军已夤夜匹马往迎北兵了。
  克咸知道散播谣言,违抗军令,均由副将军一人。令中军官晓谕诸将,候探听虚实,再定行止。那北军前锋早已赶到,呐喊声、马蹄声,由远而近。又听得辕门外,一片欢呼声。副将军早换了北兵服色,闯入帐中,大呼 :“孙临降否?”克咸拽弓搭箭,向副将军射去,却误中一员裨将。正待拔第二条箭,叛兵已纷纷拥上,四面同铁桶一般。克咸掣出佩剑,左剁右砍, 杀死了十余人,究竟寡不敌众,力尽被执。部下不降的军士,如同砍瓜切菜践踏成肉泥了。
  北兵进了都城,隆武已不知下落。几个文官武职,如惊弓之鸟,入网之鱼,投降的有十停之八。龙友为着婉容,正在进退维谷。知道克咸被执,想到蕙芳处探听消息。悄悄进门,见克咸家中,已阒无一人。几个邻人说,孙夫人被缚去了。
  原来北兵入城,那副将军又在清将前,说出克咸的妾如何美丽,如何风骚。清将便下令搜查叛属,解入贝勒博洛府中。
  博洛羡慕豫亲王的艳遇,见了蕙芳,如风吹杨柳,雨打梨花,怎不馋涎欲滴?偏是没有豫亲王的手段,要想生剥硬嚼,堂上堂下,刀槊环伺。这蕙芳又见着克咸囚首垢面,因愤生愧,因愧生愤,将博洛声声毒詈。博洛不解南人的话,只认做是倔强,便近前问蕙芳道 :“你若肯从,便将你夫释放 。”说话时还动手动脚。这时蕙芳性起,嚼舌都碎,含血喷了博洛一面。博洛料得没指望了,又被他弄了一脸肮脏,从卫士手中取一短刀,向蕙芳砍去。卫士又助着乱剁一阵,只见血花四溅,身无完肤。
  克咸在旁边睹这情形,呵呵大笑道 :“孙三今日登仙矣 !”博洛又结果了克咸,卷尸裹葬在侯官县西城。后人有诗祭之曰:果然同命是鸳鸯,不独夫亡妾亦亡。
  谁是殉情谁殉国?一杯黄土总留香。
  龙友知道克咸、蕙芳,一不负国、二不负主,便归家告诉了母亲,同婉容立定死志。闽臣中算是无独有偶。龙友的母亲,絮絮叨叨说了一番,杨升也着实伤感。杨升道 :“我们老爷同孙老爷,将来都要封神的。我们太太同孙太太,怕不要封娘娘吗?” 此时博洛削平福建,降将金声桓等,又改拔江西。洪承畴经略东南,江浙亦告肃清了。其时在顺治五年八九月间,南部兵氛,渐次消熄。一年以内,旧时文人俊侣,零零落落,都先后到秦淮小聚。丁继之、张燕筑、朱维章辈,已头童齿豁,无复游戏三昧。即素称侠妓之李大娘,亦流落阛阓,教女娃歌舞为活。犹记夏灵胥所作《青楼》篇中,有句云:独有青楼旧相识,蛾眉零落头新白。梦断何年行雨距,情深一调留云迹。院本伤心正德词,乐府销魂教坊籍。为唱当时乌夜啼,青衫泪满江南客。
  这几句诗,不啻为李大娘写照。李大娘名叫宛君,在秦淮算是第一豪侈,顾、柳皆同时拜倒。每欣欣告人曰 :“世有游闲公子,聪俊儿郎,至吾家者,未有不荡志迷魂,沉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岂效龌龊倚门市娼,与人较钱帛哉?”
  姊妹行称其有须眉丈夫气,宛君益自命倜傥。所居台榭庭室,较人华丽,侍儿曳罗谷者,以十数计。置酒高台,笙歌彻夜,灯烛耀如白昼。富家儿虽曲意相媚,恒百不当一。后虽列新安吴天行后房,而天行体羸,密云不雨,乃嘱旧欢胥生,伪以医术进,载金银珠贝于药囊而出,不啻秦大后之与吕不韦也。天行既殂,下堂求去,遂挟所有归,胥昵宛君,而辗转死于瘵。
  这时宛君正如乌鹊南飞,无枝可依,只得重访秦淮,或有什么际遇。然而徐娘已老,霜点鬓丝,同着丁继之几个旧人,话念旧游,潸焉出涕,怕不是同华清宫女,说开天遣事一般么?
  这班重莅秦淮的名士,也想寻一二美人,互谈身世。其中国难家难,最伤感的,便是如皋冒辟疆。辟疆是四公子之一,与金沙张公亮、吕霖生、盐官陈则梁、漳浦刘渔仲齐名。此番 乱定重来,得与宛君相遇。宛君素性豪迈,见得辟疆无限抑郁,便令他借酒浇愁。辟疆问问宛君今昔情形,宛君道 :“我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原不料有这样落魄。我初到南京,还有几两散碎银子,到过祇陀庵,探望香君妹妹,不免要资助一点。
  后来听得杨老太太病殁,他家人杨升夫妇,筹募殡殓。我想到杨老爷从前也是贵客,弄得国亡家破,如此结局,老太太一切后事,我却一力担承。如今贫困下来,仗着此弦索度日,不要同宋朝的李师师檐溜濯足吗?”辟疆道 :“杨老爷是不是龙友呢?”宛君道 :“是呀。闻说杨老爷同马婉容是尽忠的。杨老爷在南京,不过跟着马老爷想做官,比那阮胡子正经得多了。
  马老爷为着杨老爷是挚亲,不好憎嫌他,却相信这阮胡子。阮胡子算得辣手呢,连王子、王妃,都听他摆布。这些大小官员,怕不是顺吾者生,逆吾者死?马老爷也有点顾忌他。冒老爷呀,这样的国家,便算主上圣明,也要被他们蛊惑了。况且这弘光皇帝,是存着‘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的念头,又碰着这马、阮两位,真是刘先主遇了孔明,叫做如鱼得水。
  我常对我主人吴天行说,叫他毁家助饷,约众练兵,保得一城是一城,保得一村是一村。偏是他恋着这班妖精,终日像那蛱蝶穿花,鸂鶒戏水,便是铜浇铁铸,也不免熔化下来。眼见得消渴文园,不复续卓文君的《白头吟》了。偌大家财,任人脔割,后来连玉帛子女,一并孝敬了张献忠。有几个宠姬未醮的,竟做了献忠压寨夫人。咳!可见得醇酒妇人,最是误人家国的。
  ”辟疆举起杯来道 :“话虽如此,也要自己有点节制 。”
  正说到此处,外面丁继之等搴帘而入。一见辟疆,叫了一声,便远远的站着。辟疆道 :“诸位坐呀,莫要拘拘束束,如今同是大明国的遗民了。我方才说南都之变,马、阮固不能无罪,这两刘堵不住张献忠,黄得功反激成了左良玉,岂不是当 时祸首吗?史阁部投江而死,有何可议?但遣这粗率剽悍的高杰,前去防河,这又是聚九州铁铸一大错了。茫茫时局,渺渺天涯,我与宛君萍水相逢,又与诸位不期而会,宛君可与诸位把盏,我们痛饮一回 。”便朗吟杜牧之《重睹张好好》诗曰:朋友今在否?落拓更能无。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衿泪,短歌聊一书。
  宛君听罢,不禁泣下。丁继之道 :“大娘,我们乱离重叙,正该欢喜。我要问冒老爷是否从珂乡来?董太太想较前丰满了,为什么不同到南京来?”宛君插嘴道 :“正是。说了许多空话,未曾提到小宛妹妹。我算起来,他嫁冒老爷已经九年了。
  ”辟疆也不答言,但从衣袖里抖出一个卷子来,说道 :“诸位且看 。”正是:身世可怜悲梦幻,文章毕竟悟情痴。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回 编忆语为小宛伤神 开闰集听妥娘话旧
  上回说到冒辟疆在李宛君寓中,提起小宛,抖出一卷纸来。
  宛君自然抢着先看,丁继之、张燕筑也围绕拢来。那卷首却题着《影梅庵忆语》五字。宛君道 :“为什么用这‘忆’字?怕小宛妹妹已经香消玉殒么?”宛君不忍再看,递给继之。继之逐渐展开,约有四十条,共万余字。起首有广平宋既庭的题词四首道:秦淮弦管拍天明,绿酒红灯满院迎。余亦当年曾末座,至今犹忆小秦筝。
  何堪重唱渭城诗?半是微之与牧之。名士风流都未坠,天寒翠袖不胜思。
  好事谁过扬子云?扑巢老手雅能文。远山眉黛今如画,未必文君胜宛君。
  江南巨擘两尚书,酒扇歌旗各自舒。三十年来成一梦,挑灯话旧复谁如? 以下诗呀词呀,题得不少。接着便是《影梅庵忆语》正文,却用的清硾白纸。四周拓上浅碧折枝梅花,中间界着乌丝阑写着簪花小楷。宛君只在继之手中痴痴的望着。还是丁继之乖觉,便将卷子卷好安放几上,对着辟疆道 :“冒老爷何不把董太太情形,告诉大娘,省得她如木偶一般站着。这卷子里的话。老朽也读不完,大娘又懂不来,究竟董太太如何?”辟疆大声道:“死了 。”继之道 :“何日死的?”辟疆道 :“顺治七年正月之初二日 。”宛君不听犹可,听得小宛已死,便跌足大哭道:“小宛妹妹,有家有室,有这样郎君,有这样夫人,年纪才二十七岁,偏要抛撇而去。像我这样苦命,散尽数万金,远涉数千里,年华老大,仍旧在这秦淮河上,何不也早点跟了妹妹去呢?”带说带泪,辟疆也忍不住泣数下行了。继之又对着宛君道 :“哭有什么用?还不如听冒老爷谈谈 。”辟疆看得宛君涕不可抑,也过来相劝,便道 :“小宛从前的事,你们也约略得知。我与他自从醉后一见,病后一见,他即以身许我。我与他渡浒墅、游惠山,历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登金焦,凡二十七日,我却辞他二十七度,他毕竟不肯抛弃我,短缄细札,责诺寻盟。后来买舟江行,遇盗几殆,我还不肯挈归。幸得钱牧斋为之理债,为之落籍??潘阄颐氨俳母笔遥舷履谕獯笮。茨馨仓猛滋K淙帐禄肥槠裕昔簦也还资种啤<春罄淳偌冶苣眩⊥鹨嗨娴乇HT谖也〉陌偃瞻僖怪校胍┞旰逝裘挥行⊥穑宜谰靡樱∪缃裥⊥鹬溃岵恢⊥鹬蓝崴酪病。 蓖鹁绽嵛实馈。骸懊妹檬鞘裁床∧兀俊北俳越骄矶犊缸拍┮惶醯馈。骸罢獗闶遣≡础 !蓖鹁醋拍畹溃喝轮拢喔匆圃⒂岩视言菩>每臀杂辏臣艺纭!⊥眦ǚ畛Y捎诨试按喂浚粢∞晒芟叶惹J庇喙樗几小R蛳拊细髯魇氖祝恢喂剩邢逃猩桃簦谋鹑ァS喔ψ耪肀忝位辜遥偈医约啦患А<毖H耍淮稹8幢槊僦H吮秤嘞吕帷S嗝沃写蠛粼弧。骸捌袼酪俊币烩选<看罕乇Р。嗌钜陕牵椋蚣Ч涛揄Γ蛳惺龃讼喔妗<г弧。骸吧跻臁f嘤谑且姑问饲坑嗳ィ渲彝选F淙酸恍菀病 !壁握娑呦汤聪喔嬖眨??
  宛君念罢,说 :“这不过说到梦,并没有说到病 。”辟疆道 :“昔人云‘荀奉倩不哭而神伤’,余写到此处,心都伤了,那里再写得出病情,写得出病状?总之,三月以后,缠绵到了十二月,泪枯骨瘦,顾影自怜,强起整理妆奁,对着钿合钗环,摩挲不忍释手。九月初,黄菊将放,犹卷帘饱看一回,又揽镜审视一回,顾余曰 :‘往闻余两人相见时,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至今岂可复得哉?’余以他语乱之。
  岂知一线情丝,从此砉然而断?荆妻焭焭,老母浩浩,姨姑垂矜,汍澜相吊。他却死得值,只是苦了一个我。桐音既寂,茗香不温,在这四十韶光中,编成这一卷《忆语 》。我并不是侈谈奇合,假篆声诗,学那一般好事的人,盗名欺世,却又恐怕好事的人,麻姑幻谱,神女浪传,杜撰些不经之词来。我所以留此一卷,藉手报他,谅他亦死而无恨。还有一幅小像,却是褪红衫子,绾着芙蓉小髻,尚是前几年画的,正在征人题咏。
  此外则有《奁艳 》一编 ,红笺细字 ,算是遗笔 ,惜不能带来,与诸位一阅 。”宛君道 :“冒老爷的待小宛妹妹,真是情文交尽。我们姊妹一场,虽则世变时移,旧谊总依然存在。我想趁香君妹妹在祇陀庵里,托她设一小宛妹妹神牌,将这《忆语》重录一通,供在香案,朝晚诵经追荐。冒老爷你看行得否? ”辟疆道 :“甚好。香君既在祇陀庵里,我也要去望望老社嫂。
  只是黄絁入道,不比得红粉依人,还仗宛君先容才是 。”宛君道 :“冒老爷既然要去,我便托香君妹妹拜一天忏,邀几个小宛妹妹的手帕交一叙 。”辟疆道 :“营斋营奠,都是我的。我固然比不得元微之俸钱十万,也不至长安乞米呢 !”约定次日由宛君知会香君,第三日起建道场。
  届期,辟疆早至祇陀庵,宛君便迎了出来。后面随着一个玄裳玄裙的女子,又有一个道姑,布衣布履,真如黄面瞿昙。
  辟疆认得是李香君,还叫了一声“盟嫂”。香君打个稽首道:“俗事不谈,旧缘已断,请冒老爷上殿拈香 。”辟疆反无言可答,只得在经幢面前拜了佛像,又到小宛几前立奠一爵。退下来坐在客堂,知道这玄裳玄裙的,便是郑妥娘。宛君道 :“从前秦淮姊妹,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富贵的要算顾横波、柳如是,节烈的要算马婉容、葛蕙芳。卞玉京蝉蜕而去,嚼然不滓,亦是有数人物。只苦了顿文一人。郑姊姊是未出南都一步,兴亡聚散,离合悲欢,较他人来得清楚。听说寇白门姊姊,也要回南来了 。”大众闲谈一回,辟疆付了香金,辞别宛君而去。
  辟疆去后,香君对宛君道 :“冒公子昔年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今亦年逾四十,鬚眉如前矣。小宛妹妹虽则短命,却不薄命 。”妥娘道 :“小宛妹妹不曾死呢,外边沸沸扬扬,都说被北兵劫去。我却不敢相信。这个时候,比不得豫王南下的时候,可以劫了刘三秀做福晋。如今怕没有国法吗?”妥娘将《忆语》翻阅一遍道 :“结果隐约得很,可疑可疑 !”宛君道 :“郑姊姊呀,杯蛇市虎,是要以讹传讹的。你不见孔云亭近来新编的《桃花扇传奇》吗,为着香君妹妹一段佳话,却把众人牵连进去,屡次说你妥娘不妥。远道传述,不是把你认作实事吗?”妥娘道 :“孔云亭算得什么?我有钱大宗伯这首 诗,亦足以自豪了 。”便朗诵诗句道: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
  闲开闰集教孙女,身是前朝郑妥娘。
  宛君道 :“你这人未免势利,只认得钱大宗伯。还有人替你辩白的四首,你为什么不背出来,给香君妹妹听听?”妥娘道 :“那个的手笔?我却没有知道 !”宛君道 :“如此我背给你听如何?回去买本《秣陵集》读读,便不负那人了 。”妥娘道 :“快背,快背 !”宛君慢声吟道:传世诗篇总擅名,当年谁似郑如英?流传闰集今犹在,何处青溪绕石城?
  罗袂春寒绝妙辞,桃花红湿雨丝丝。词人月旦真无定,雪岭才登又墨池。
  回首莺花旧院春,板桥流水碧鳞鳞。只应水绘园中客,解说秦淮四美人。
  孔雀荒庵易夕曛,消愁何处酒微醺?双趺何与词人事?也唱当年白练裙。
  郑妥娘道 :“好诗,好诗!老年得此知己,可惜美人迟暮。
  这段姻缘,只好教氤氲使者,记在来生簿子上了 。”宛君道:“郑姊姊这种话语,虽系游戏,便是招谤的原因。我们如今是弱草轻尘,动辄得咎,那里还比得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光景?
  ”妥娘道 :“这话我不谓然。我自从由前及后,约有三十余年,鸿爪雪泥,留着几多痕迹?还记得蓝田叔替我画着八幅镜屏,道为我现身说法。第一幅叫十三学得琵琶成;第二幅叫甘瓜剖 绿出寒泉;第三幅叫多少楼台烟雨中;第四幅叫回眸一笑百媚生;第五幅叫鬟梳嫽俏学宫妆;第六幅叫阿奴络秀不同老;第七幅叫寄语东风好抬举;第八幅叫夜深忽梦少年事。我向来落拓惯的,要同那班瑟瑟缩缩的人,聚在一起,没说没笑,有什么趣?我的孙女都长成了,他们说我倚老卖老也好,说我老而不死也好,我回想从前这座南京城,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于弟,湖海宾游,那个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便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叫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坠珥遗簪,真是欲界的仙都,升平的乐国。余怀心《板桥雅记》中,播摹得何等细腻,刻画得何等精深!偏是我能够胡诌几句诗,撞着这位如皋冒伯鳞,还是辟疆的伯叔行呢。无端把我同马湘兰、赵今燕、朱泰玉,称为秦淮四美人,忙得钱大宗伯编起《闰集》来。其实我是卤莽的人,况不知针黹,又不知烹饪,所以只在秦淮厮混。那些轻易尝试的人,正如李陵提步卒三千人,抵韪汗出,入峡谷,至败北生降而后已。澹心颜找室曰 :‘佳侠含光 。’用着汉武悼李夫人的故事。我如今春花秋月,等闲度去,那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的气概,未曾落人之后呢 !”香君道 :“罪逆罪逆!佛菩萨在上,郑姊尽管信口开河,宛君姊姊何不劝戒一声?”妥娘道:“呸!香君妹妹又来了,假如侯公子不遭阮髯的打击,与妹妹双飞双宿,便拜求你到祇陀庵来做庵主,也未必轻于一顾。便是宛君妹妹,胥生尚在,还不知怎样做比翼鸟,做连理枝,知道有什么祇陀庵?只有我老妥,心直口快,没有一点遮拦。大约丁继之诸人,诸位妹妹,尚还认得那花面蔑片张魁,弄得贫无立锥,靠着卖茶贩芙蓉露糊口。然在板桥瓦砾场边,每一吹洞箫自遣,还是李贞丽的娘,住在矮屋中听得出张魁官箫声,彼此呜咽久之。徐青君公子,更不忍谈了,竟孑然一身,与庸 丐为伍,甘心为人受杖,倡条冶叶,见了还要揶揄他。亏得林兵备查还他一座花园,随能卖花石、货柱础,以终余生。那班闺秀名媛,千日惯养娇生,被北兵掠去蹂躏的,往往视同草芥,这又从何处说起?我老妥是桑田沧海,阅历殆遍,只是尘心未死,不特同香君妹妹斋鱼粥鼓,淡饭黄齑,是做不到,便同宛君妹妹锦衾独旦,也有点不自在。我有四首诗念出来,你们可知我兴趣,但不可骂我口孽 。”便道:偷卷罗帏看璧人,泥他欢笑逗他嗔。碧梧枝上栖幺凤,试听清声第一新。
  跃马横戈鼎力扛,自携短榻剔兰釭。无遮会上天魔舞,彻夜团成大体双。
  左旗右鼓竞相当,莫怨鬚髯似戟张。甘露仰承霜俯捣,本来颠倒是鸳鸯。
  扶上巫山力已非,管他燕瘦与环肥。海棠不许梨花压,蝶梦蘧蘧侧径飞。
  念完了还问宛君道 :“你解得否?”宛君笑道 :“郑姊姊,你把这诗附入《闰集补遗》如何?或者画出来大家赏鉴赏鉴,比蓝田叔镜屏上的画,还要值钱呢 !”三人说说笑笑,香积厨中,早排上午膳来。先向小宛几前,上酒焚纸,才入座举箸。
  忽然香火道人,领了一个人进来说 :“北京的寇太太到了,在宛君寓中候着 。”妥娘道 :“宛君姊姊请便,我在此小坐一回,烦你致声寇家姊姊便了 。”正是:黄土长埋写信杳,朱门误入燕丝归。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回 梦醒寇湄马蹄寻故垒 宠衰王月螓首贮雕盘
  上回说到白门南归,在宛君寓中候着。宛君同白门,皆称侠妓,瑜亮齐名。宛君嫁了吴天行。白门又为保国公量珠聘去,在北京别营金屋,真如李掌武之于杜秋娘也。宛君闻她南归,料是春风得意,来访旧交,想到自己仍在歌场,不觉有点惭愧。
  到得门首,只见马樱花下,系着一匹青骢,庭前立着两个女子:一个红绡抹额,穿着黑色箭衣,足下一双小蛮靴,不满三寸,头上还戴着毡笠;一个穿着青色禰裆,颀身纤趾,手里还执着丝鞭。此外有几件行李,排列地上。宛君认得戴笠的是白门,便抢上前去,叫声白门姊姊。白门也叫声宛君妹妹,便道 :“侯门一入,彼此路人,想不到还有相会的日子 。”宛君道 :“正是。姊姊为什么这样的妆束,难道保国公不派差官护送吗?
  ”白门道 :“此话慢讲,先将我的行李安顿好了。这个婢子原是北方人氏,保国公派他在我前服侍,他却颇有胆识,护送我一路南来,也不想归去了。姊姊,我托你的事正多呢。我看你斗室三椽,寒炉一角,天行算得富家,竟逼你处此困境吗?方才听说你在什么庵里,究竟是为什么?”宛君把小宛的事,及 香君、妥娘的现状,约略谈谈。白门叹息一回,说 :“我寇湄此次南归,必定要筑园亭,结宾客,与文人骚客往还,替秦淮诸姊妹吐一吐气。香君不去拉她下凡了。妥娘豪兴不减当年,便是寇湄的帮手 。”侍婢奉上茶来,白门才缓缓的告宛君道:“如今国已不保,没有什么保国公了。我当初离了南都,一路雪虐风饕,好容易到得京邸,朱帘碧槛,锦帐牙床,倒也十分富丽。那保国公偏是羔羊美酒,党太尉一流人物,尝不到雪水烹茶的滋味。那班后房的姬妾,强半北人,所谓葱韭大蒜,烧刀子腌臢,那里有夜深私语口脂香?棉袄棉裙棉裤子膨胀,那里有艳阳新试薄罗裳?开口便唱冤家的歪腔,那里有春风一曲杜韦娘?直是为他们写照。我本来有点不耐烦,想求保国公放还南都,不道风声鹤唳,流寇的消息,日紧一日。到得都城既破,帝后同殉,我只道我们保国公一定阖门殉节,我也逃不脱这一死了,谁知他竟静悄悄的青衣小帽,同着周奎一班人去恭迎新主。这一着棋子走错,他的财产也抄没了,眷属也拘禁了,我也挂名籍内,分散在李自成的蝎子块营里。那蝎子块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如何能与他同处?正在设法,清兵已赶出李自成,得了明国天下。我们保国公依然原方一帖,口称奴才,害得我们没入旗下,饱受臊气。我想这样终非久长之计,便费了千金的贿赂,把奴籍上名氏除去,又送了保国公千金,算是赎身,才能够海从鱼跃,天任鸟飞。这个婢子要跟了我走,替我买马,替我整装。我到了家乡,心已渐定,从前譬如做了一场恶梦 。”宛君道 :“姊姊毕竟有点侠气,才之短衣匹马,跳身虎窟。若是荏弱一点,怕不要鞲居毳幕,膻内酪浆,埋没一世吗!我们在南边听说,北方摄政王如何英明,怎么又有那籍没入官的恶例?”白门道 :“宫眷不入教坊,便算得大大恩典。
  近来要取消乐籍,不准官妓入宫供奉,这是皇太后思患预防的 法子。还在宫门外铸了铁牌,不准汉妆纤足妇女入宫,并不准满汉通婚。我们汉族女子,不至受满人糟蹋,也是大幸 。”
  白门痛定思痛,想邀几个姊妹,重整旗鼓。倒是丁继之诸人量为劝阻,只在旧院前购了一所大厦,浚池迭石,自成丘壑。
  宛君自然弃了旧业,替白门张罗。那些重到南都的文人俊侣,有了白门这东道主,益发渡江,名士其多似鲫了。白门本善画兰,又能拈韵吟诗,声誉隆隆鹊起。妥娘诗笔原在白门之上,互相标榜文酒,几无虚日。然白门酒酣以往,或歌或哭。妥娘是过来人,知道白门心事,想把她觅一如意郎君,使终身有个归宿。 果然有一扬州孝廉,茕茕一身,断弦待续。品貌固极轩昂,文章又极尔雅,妥娘便怂恿白门,成就此段姻缘,孝廉翩然为入幕之宾了。这孝廉见白门风致箯娟,雅善修饰,又有宛君、妥娘一班人为她调脂研黛,曲意逢迎。白门渐入窘乡,犹复挥金似土,诸少年盘桓妆阁,谑浪笑傲,每有所闻。知道夜合之花,必是将离之草,借着春闱不远的题目,下帏苦读,不复再问家事。白门本想孝廉作一萧史弄玉的良伴,那料他功名念重,妻子念轻,正值顺治八年壬辰会试,决意计偕北上,将书囊琴剑收拾一番,带着个短发奚童,取道清江浦而去。濒行,白门自然饯别,衾枕被褥,一概料量妥当,还赠白金二百。那孝廉返金受物,说已得故人厚赆,无庸再累闺人。一声河满,三迭骊驹,连宛君、妥娘,也有黯然神伤之致。孝廉刚要上车,递一邮筒与白门道 :“前途珍重 !”白门呜呜咽咽转来,展开邮筒,只有红笺一幅,写着二十八字道: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
  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红泪一沾衣。 妥娘在旁边道 :“这不是钱大宗伯的诗吗?他岂不会做诗,要学这滕文公?奇极奇极 !”这时白门的宾客,已络绎不绝而至。大家正在拟议,内中有一个韩生道 :“这是与白门的绝婚书呢。他诗中说‘总芳菲’,言总不能从一,要惹闲花野草也。他诗中说‘花信违’,言白门已过二十四岁,又添十八年也。他说‘秦淮恐相值’,言他在北京,你在秦淮,永不相值也。用这牧斋成句,正是借他人酒杯,烧自己块垒 。”白门想到孝廉一去,势必受人欺侮,不觉放声大哭。韩生道 :“哭也无益,且等他捷报如何?”此后韩生便在白门处走走,饿鹰攫儿,馋猫餂砧,那得不堕入陷阱?偏这白门多愁多病,呻吟床蓐。韩生耽耽虎视,只在这几个金钱,便是忠心赤胆的北婢,也被韩生一朝软化。白门只道韩生可托后事,弥留时候叫他权宿一夜,看看生死,那知再三推托,白门已恨得牙痒痒的。后来,竟听得韩生在婢房密语,奋身跃起,箠婢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将欲啮其肉。言毕,溘然而逝。宛君、妥娘照例殡殓。那韩生早挟北婢去了。后人有诗叹曰:丛残红粉念君恩,奇侠谁知寇白门?
  黄土尽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白门既死,宛君、妥娘,袭了她的房屋器具,依然靠几个女孩儿过活。到底南京是四方辐辏的地方,不到几时,虽比不来洪武时候的十六楼,早已聚集南部烟花,宜春子弟,恢复那升平气象。便是下游苏、松、常镇,亦都廛市开张,帆樯出没。
  金声桓一军下了江西,又从安徽进逼。这安徽是张献忠的根据地,芜湖、蚌埠,画江而守。经不得清朝又派了肃亲王豪格,从颍毫陆路赶来。正是沃海浇萤,驱山压卵,献忠那里支持得 住!但是献忠生成一种脾气,从不肯知难而退,凭着武力,总要扎硬寨打死仗。弄到水穷山尽,把幸姬爱妾,一齐杀却,说道 :“不愿玷污敌人之手 。”一面焚粮燔秣,投璧沉金。只剩得一座空城,使敌人一无所得。
  献忠在四川的时候,便僭号大西国王。到了安徽,得到宠压一寨的王月。这王月原是贵阳蔡如蘅的侧室。如蘅正做安卢兵备道,被献忠城破擒去,连王月也归了献忠。那王月的颀身玉立,皓齿明眸,秦淮中实首屈一指。她与妹子王节、王满,并称鼎足,向来是孙克咸的禁脔,曾在栖霞山下雪洞中,与克咸缱绻经月。克咸要表彰王月的色艺,借了方密之的侨居小阁,大集群姬。其间四方贤豪,车骑充牣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特设层台以坐状元。群姬二十余人,以王月列第一。登台奏乐,进金屈危。王月亦翠羽明珰,锦衣花帽,转为诸贤豪上寿。南曲诸姬,见状元被珠市夺去,未免惭沮,逡巡而去。克咸为此豪举,原想置月为簉,不料王月因“状元”二字,居然名动公卿。蔡如蘅一见倾心,竟以三千金向其父强攫。克咸不得已始纳蕙芳,竟完全了夫妇双忠,九原含笑。若是王月,怕不做博洛的下陈吗?献忠得了王月,便赦如蘅不杀。
  王月本来风流倜傥,她的身子,如行云流水一般。看得献忠袞冕临朝,出警入跸,伊然是天子气象。里面三宫六院,阉侍成行,彩女宫娥,口口声声尊称王娘娘。穿的凤裙龙袄,吃的熊掌猩唇,比到蔡如蘅一个小小道台,真有天壤之别。虽则献忠虬髯铁面,算不得冠玉少年,那饱经操练的女英雄,在这长枪大戟中,倒也不曾败绩,献忠因之愈加宠爱,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了。翡翠衾中,芙蓉帐里,只有王月独承恩眷,免不得旁人妒忌。 连日为着声桓、豪格两面夹攻,献忠军书旁午,无暇再到王月房中。到得带队赴援,益发空帏寂寞。王月暮窥宫树,昼赏庭花,终觉百无聊赖。宫婢们有什么顾忌?说某太监是某娘娘的弄儿,某太监是某娘娘的男妾。王月见猎心喜,渐渐的出马行围。虎豹獐熊,虽难弋获,苟得雉兔,聊以解嘲。王月不过消遣散闷的一斑,那妒忌者早看在眼中,记在心中。偏是献忠屡战屡败,四面楚歌,料得斗大孤城,万难久守,想归来与臣下商议,回蜀再举。彼此意见相同,退进宫来,自然有几个姬妾前来承值。王月恃宠而骄,托病不出。献忠便在别宫过宿,经不得谗口铄金,说王月如何如何,淫佚放荡,下通厮养。起初献忠还不相信,后来众证确凿,献忠提了王月鞫问。王月倔强不屈,将弄儿男妾的事,历历如数家珍。献忠是杀人不眨眼的,当然尽付之一剑,最后才轮到王月,割下首级,贮之雕盘,真是“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了。
  献忠仍旧出外,对群下道 :“我在安徽多年,并不曾与诸卿畅饮一回。如今欲弃此西行,还该大排筵宴,作一个濒行的纪念。我已吩咐厨房准备,诸卿可依次列席,谈谈回蜀的计划。
  ”群下谢了恩赏,还说 :“奉职无状,有累主上蒙尘 。”献忠道 :“胜败兵家常事,何足计较 。”那殿上已经几案罗列,匕箸纷陈。诸人入座以后,酒过三巡,菜逾六道,外面探报豪格围城紧急,献忠对诸人道 :“走吧 !”遂引着兵马,开了西门,杀出一条血路。把所有宫殿仓库,概付一炬,连王月及诸姬的尸骸,也不及收殓了。豪格派部将收复了安徽省城,仍大队向西追去。
  安徽城中有个老妪,无意中在瓦砾内拾得一巾,红红绿绿,像个绣着字的。到得浣濯出来,却是两句绝诗云: 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
  这还是王月抡元之际,莆田余澹心所赠的,王月绣在帕上,佩身不去。那老妪竟同杨妃罗袜的故事,百钱一看,卒被好事的以重价购去了。
  是时安徽虽然平定,清朝还说福建隆武皇帝窜逃未获,渝令各省查拿。正是:尽有韬钤施虎豹,不容草泽匿龙蛇。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回惧穷追曾妃沉鹢舰 劝反正李妾饮龙泉
  上回说到清廷下谕,通拿隆武皇帝。那隆武自从逃出延平地方,与曾妃慌慌张张,来到汀州。一路上清兵追击,建宁知府杨三畏、延平道赵秉枢,先后迎降。随征御史王国翰,飞报警急。隆武弄得手足无措,才靠着总兵姜正希一支兵,开城迎敌。清将努山,兵锋甚锐,架着云梯,昼夜攻击。隆武更觉闷闷不乐,退进中宫。早有曾妃迎着,便问问外面的军事。隆武道 :“大局是不可收拾了。你是知书达礼的人,我与你结缡以来,承你在烽火中相从不舍。我并不是贪图富贵,只是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东晋元帝、南宋高宗,虽是偏安,还存得国家一脉。不料清兵相薄,我决意随列祖列宗于地下。你是一朝国母,也须预为之计,不是周皇后先有榜样吗?”曾妃道 :“这却何消说得,臣妾岂有生理?还请陛下善保龙体,只要勤王兵集,便可逐渐光复 。”隆武道 :“前遣何吾驺领兵驻关,至今也并无下落。人心已去,天命难回,你也休作梦想 。”指着旁边书簏道 :“可惜这些宋元精椠,也要付诸祖龙一炬了 。”
  正在相对叹息,忽报何吾驺率领部将前来叫城,说要与姜 总兵登郫死守。姜总兵登轈一望,果然有数百明兵,打着‘何’字旗号,不禁大喜,忙呼小校启钥。众兵蜂拥而入,并不来见姜总兵,只向隆武行宫乱闯。姜总兵见不是事,慌忙赶来护驾,恰好撞着隆武同曾妃披发跣走,奔出宫来。姜总兵将坐骑换给隆武,又从裨将中牵了马,把曾妃扶上鞍辔,自己舞着方大画戟,步行出郭。敌兵看见隆武、曾妃,箭如飞蝗的射来,姜总兵用戟尖纷纷拨去。刚刚走到岸侧,敌兵早追踪而至。姜总兵将隆武、曾妃扶下预备的船只,挂帆摇舻,向九泷江进发。
  此时水天一色,芦苇萧萧,只见败壁颓垣,摇摇两岸;还有些烧不尽的草舍,露出一缕炊烟。姜总兵叫水手用力催趱,看看暮云四合,水光中映着几点渔火。曾妃正凭舷凝望,忽然横潢断港中攒出几十只小船来,黑魆魆围住两只大船,用些泥沙水草,胶住大船船底;发一声喊,小船上点起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只用火箭来射断大船篷索。姜总兵带着裨将,一面扑灭烟焰,一面洗刷汙垢,使兵士一船断后,自己保着隆武、曾妃迤逦前进。走不上三五里,回望后船已经着火,军士大半落水,能够挣扎起来的,也被敌军擒住。天色将晓,三停军士,只剩得一停。那小船又穷追弗舍。说时迟,那时快,早见一员大将跳上船头,砍死了点篙的舟子。姜总兵出舱迎敌,那员大将对姜总兵道 :“姜正希,你不要不知顺逆,我努山奉了贝勒爷的命,来擒朱聿健、曾氏。从前你还有弹丸之地,犹可撄城自固。被我用了赚城的法子,将你们离开巢穴,只此十步以内,我尽可使你们伏尸流血。但是贝勒爷要活的朱聿键、曾氏献俘,不要死的,我劝你早早将二人献出,免得全船糜烂,朝廷嘉许你的功劳,还封你大官职,不止一个总兵。事要三思,切勿后悔 。”姜总兵道 :“我姜正希不是卖主求荣的人,徽、钦北狩,有李若水;显、昺东窜,有陆秀夫。便是我大明气数果已尽绝, 我也不肯降你 。”说罢,便刺了努山一戟,努山用短刀攒击,彼此未分胜负。船舱中早起了一片哭声,只听得曾妃道 :“此处是九泷江,还算是大明的国土,臣妾忝知教化,备位宫闱,岂不愿以蒲柳之姿,久侍陛下!奈何实逼处此,并无一线生机,自顾不祥之人,何可为陛下旒赘?姜将军若一有不测,臣妾等已如瓮中之鳖,釜底之鱼。陛下不见宋朝的郑后、朱后,受何等的凌辱?全后、谢后遭何等的轻薄!臣妾趁此一间,只得与陛下长别了。陛下若能入生出死,重整山河,做一个中兴令主,臣妾固然瞑目。倘竟一蹶不振,也以殉国为是。臣妾当先驱鱼鳖于水府了 。”隆武正欲答言,只见船窗启处,曾妃早跃入波心。隆武大叫一声 :“天亡我也 !”姜总兵无心恋战,遂被努山戳伤,躺在船上。清兵正想捞救曾妃,已是不及。努山飞入舱里,背着隆武就走,搭上小船,吚哑吚哑的一哄而去了。姜总兵眼睁睁的无能解救。护从中只剩得两员家将,亦遂自刎而亡。后人有几首福京宫词,单是咏曾妃的,道:十年永巷太郎当,咫尺天颜转自伤。一马化龙江上去,练裙布服汉家妆。
  椒壁飘零绮槅疏,宫槐三五黯庭除。昼长人静浑无事,一盏清茶一卷书。
  乱挽云鬟不入时,碧筠帘外掩罘罳。珠奁玉盝都零落,聊遣中官购土瓷。
  烽火仓皇五凤楼,绕垣三匝拥貔貅。明朝前殿披封事,坐听鸡人报晓筹。
  隆武自被掳以后,见过博洛,博洛命努山严密监禁。隆武久在凤阳高墙,倒也不嫌岑寂。只是外悲祖国,内悼贤妃,总 想寻个自尽,不至与汉朝的山阳公,宋朝的瀛国公,同成亡国之奴。谁知一点没有机会,最后才想了绝粒的法子,不到数日,已是奄奄待毙。这晚对着守护的人道 :“我要死了 。”滴下几点血泪,一瞑不视而逝。守护的人报知博洛,博洛验明无误,才掩了三尺桐棺,埋了一抔黄土,与曾妃重谐伉俪去了。
  隆武既一扫而空,那广州同肇庆,又立了两个皇帝:一个名叫聿锷,改元绍武;一个名叫由榔,改元永历。绍武的辅臣,是大学士苏观生;永历的辅臣,是兵部尚书丁魁楚、兵部侍郎瞿式耜。双方本不相合,后竟激成水火,自相残杀,却便宜了清将李成栋。
  这李成栋系是高杰部将出身,由徐州投降清朝,帮着清朝立功不少。此番奉了博洛的命,由闽趋粤,逼死了苏观生,杀死了丁魁楚,败何腾蛟,降刘承胤。正在兴高采烈,想一鼓灭掉永历,忽然接得江西金声桓的来信,说清廷赏罚不公,业已通款永历,杀却江西巡抚章于天,拥戴前大学士姜曰广,号召江西全省,仍旧是明朝臣子了。成栋本为不满功赏,时有怨望,接到声桓的信,终觉委决不下,便慢慢的踱到爱妾珠圆房里。
  这珠圆却是松江歌妓,当年秦淮佳丽,靠她遥作声援。到得成栋得了松江,妇女累百盈千,选中了这珠圆一个。豫王的福晋刘三秀,也与珠圆一同被掠,在成栋辖下的。珠圆看得成栋一表英雄,倒也甘心作妾。只见他种族念重,总说我们汉族,为了满族,惨杀同胞,终究有点过意不去。成栋是无可不可的人,只要富贵功名,明朝也可,清朝也可。
  成栋把声桓的信,一五一十告诉珠圆。珠圆道 :“金老爷是照顾你的。你想明朝三百年天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那里会被关外的人夺去?我是没有见识的,知道正德、天启几朝,偏信厂臣,多狎宫妾,以至辽东外讧,流贼内侵,才算北方立 了虏主。咳!五湖乱华,辽金欺宋,毕竟能有几时?金老爷路转峰回,却不失为豪杰。你看来反正的事情,应该不应该?”
  成栋沉吟未答。珠圆又道 :“你虽算不得明将,未尝算不得明人。况且高伯爷与你,患难相依,死生与共。他为许定国奸计所中,史阁部又照顾不及,你不曾为邢夫人效力,已经对不住伯爷。如今看你击死明朝遗臣陈邦彦、张家彦、陈子壮等,依然还扎广州,试问你功在那里,名在那里?一切升官发财,全看他们满人得意。知你的还叫你一声功狗,不知你的说你是贰臣、叛将,犬彘不如。我是终身相依,才敢出痛言相劝。你自己打算打算,究竟应得如何?”成栋听了一席话,不觉拍案起立道 :“有人说烈妇节女,都出在勾栏中了。看你不出,你也有这番议论。但是我也有几层难处,你可替我想想。第一是我系鹞子旧人,鹞子一误,明朝必移罪我等,此是一层;现在我已降北,杀人夺地,见不来明朝臣宰,此是二层;第三层是反正以后,成败难料,万一所遭不偶,我们裹尸马革,原是寻常,只怕你弱质娉婷,禁不起妒花风雨,我故因此踌躇 。”珠圆道:“你太过虑了,明朝只要有人,并不计及前过。况且金老爷已有把握,患难兄弟,决不至来诱你受祸。你本是磊磊落落的人,如何甘降异族?我真不解。我劝你不必三心两意了。若因妾身之故,使你迟迟,这是妾身误你了。妾本毫无系恋,明朝清朝,我都算不得一个人,只为你一缕情丝,牢牢缚定,竟成此不可脱离之局。看你进退维谷,怕你当断不断,要遗臭万年了 。”
  说罢,抽出一条匕首,如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浏亮,旋舞一回,便向粉颈蝤蛴,勒成一个窟窿。成栋向前一望,已是血痕狼藉,莫可救援。成栋道 :“好呀好呀,女子女子,是了是了!
  ”遂叫家人备办衣衾棺椁,一切均照明朝冠服入殓。部署既毕,遂复书声桓道: 某兄阁下:展诵手书,深知近状。我兄爱我之深,望我之切,真不啻生死人而肉白骨也。弟颇悔昨非,始知今是。谁非载发含齿,何肯与腥膻为缘?如弟负罪滋深,窃恐当事者或有责言。则此曰逋逃,彼曰间谍,茫茫天壤,无可置身,殊可危耳。簉室力劝反正,至以身殉。妇人女子,犹惓惓不忘本朝,况又出身青楼,猎资曲卷,食毛践土,于今不忘。弟愧多矣!
  兹愿静听指挥,以蕲晚盖。惟我兄有以导之。专复敬请勋安愚弟李成栋顿首声桓援引成栋,自不必说。那知成栋归明以后,先是佟养甲被迫叛清,一面传檄远近,一面称臣永历。此报一传,四方骚动。蜀中故将李占春,及义勇杨大展,起兵分据川南、川北。
  张献忠部将孙可望、李定国等,率众据云南。山西大同镇将姜壤,据山陕。皆上表桂林,隶为臣仆。何腾蛟复由桂林出发,乘湖南空虚,攻克衡、永等州。闽臣张名振,亦进掠闽浙诸郡。
  正是风云变色,日月含光,总道明朝还可中兴。清廷听到金、李之叛,摄政王说汉人终不可恃,便派遣满州汉军诸将,分途御敌。这时又有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占据台湾,蓄发不降,清廷又添了一个劲敌。正是:未必登山尽巢父,预防入海有田横。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一回乱头粗服侠妓试刀叉 蛮袖弓鞋可儿传楮墨
  上回说到隆武被执,全闽属清,只有郑成功尚在厦门一带。
  这成功本是芝龙之子,芝龙降清,成功大不为然,便移师南澳,倡义勤王。一面通款肇庆,封成功为延平王。一面与鲁王官属张煌言诸人,分地驻扎,互相策应。一面改厦门为思明州,分所部为七十二镇,径奉永历正朔。声势赫奕,纵横海上。清总督陈锦,都统金砺等,由舟山破了鲁王,来攻成功。那陈锦乘着得胜的兵威,总道成功一鼓可下,谁知成功械精粮足,颇难奏凯。屡与参谋商议,苦无善策。部下这班内史,劝陈锦停战固守。这时是顺治九年。
  这年七月七日,陈锦在营中大排筵宴,庆祝双星,百戏俱陈,还招致一班营妓,管弦丝竹,鼓吹升平。那些营技,本是从漳、泉诸郡掳掠来的,还有隆武宫人,羼杂其间。清兵转战南来,免不得尽情蹂躏。偏是陈锦虽则连牙开府,依然登徒好色,姬妾满前,到得奉命出师,冷帐孤帏,久伤岑寂,又遇着成功如此骁勇,弄得进退维谷。是夜酒落欢肠,燕燕莺莺,捧觞上寿,已有飘飘欲仙之致。内中有一个营妓,年逾二八, 娇小玲珑,楚楚风姿,十分绰约。然却乱头粗服,两鬓蓬松,旁边插着几枝金钗,却较她妓展长少许,合座并不在意。你问问姓名,问问住址,她总是颦眉不语。陈锦料她羞涩,怜他妩媚,也不去催迫她,便唤内史李进忠上来探听。进忠道 :“她原是从前的宫人,城破后流落到此。姓薛名凤子,才充了两个月营妓,忧伤憔悴,只是不肯上来承值。今晚是与民同乐,姊妹们劝她上席,她还不曾梳洗。如此不谙礼节,总要大帅恕她。
  ”陈锦道 :“乱离身世,绮丽年华,实命不犹,尚有何话可说?
  昔人云‘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我却不计较这些。但是她既为宫人,总能弹唱,何不以一阕侑酒 !”薛凤子还不答话,经不得李进忠一再催促,才慢慢的抱了琵琶,转轴拨弦,慢声唱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唱完了又敬了陈锦一盏。这班文武僚属,知道陈锦属意,大家竭力怂恿,酒阑灯灺,将薛凤子挟入帐中。外面李进忠等五人,击鼓传筹,往来不绝。银河耿耿,肃静无哗。看看斗转参横,晨曦将上,辕门外大吹大擂,部下将士顶盔贯甲,祇候听令,只待大帅升座。岂料三梆发过,偏没有陈锦的踪迹。彼此哝哝私语,说道 :“大帅直上巫峰,一时竟不肯下来了 。”
  都统金砺,看得李进忠等目动言肆,又不向内帐催请,防得有变,便排众直入,李进忠等又遮挡不住。一进帐门,揭开一看,只叫得一声 :“阿呀 !”原来陈锦已经血肉模糊,僵卧被外了。 薛凤子早不知去向。帐旁几上,还摆着金钗两枚。金砺惊魂未定,李进忠已持刀拥进帐来,后面还跟着几员裨将。进忠便道:“我辈本是明朝将士,为什么帮着索虏杀戮同胞?我等愿将城池献与郑延平王,尔等愿随者随,不愿者散。陈锦贪功失算,渔色嗜饮,早应除却。延平王密遣侠妓,乘机致命,是保全他一个囫囵尸首。你们看得薛凤子一个小小女子,为什么有这手段,有这胆量?你们只将金钗拔开一看,便知道了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还是金砺果将金钗拔开一支,内有小刀一柄,细如柳叶,其光却闪闪逼人。再拔一支,便藏着一股小叉,铦锋无比。进忠又道 :“你们可认明了吗?一刀一叉,都是纯钢百炼而成。上面还淬着药水,只要见血即死。薛凤子向来是延平王府侍婢,幼年在漳、泉为妓,如今在府中郡主麾下。我等是归附延平王久了。陈锦尸首,装了棺木,交金砺带回北京,让虏主看看,晓得延平王利害。陈锦这颗首级,我等是要献功的 。”金砺抱着陈锦大哭。进忠早割下首级,带着一队人马去了。
  成功得了消息,想把金砺一网打尽。金砺弃了漳、浦等县,节节退保。成功至此,一气规复漳、泉各属,凤子之功,实亦不小。后人有诗赞曰:果从衽席起戈矛,拚却微驱报国仇。
  如梦佳期君记否?哀声谱入四弦秋。
  后来闽人敬慕凤子,凡有插髻首饰,都排着刀叉两项,以为纪念。凤子归到府中,将经过情形,告诉成功,成功大加称赏。
  只有清朝听得成功跋扈,知道一时难敌,不如转作羁縻, 乃与同安侯郑芝龙密商,叫他写书相劝。外面派了使臣,带着成功的兄弟郑渡,赍诏渡海,愿割福、兴、泉、漳四府属地,让与成功,只要他剃发投诚。成功在报恩寺见过清使,只是不肯答应。经不起郑渡再三说项,道 :“兄若不降,父命难保 。”将家书交与成功,成功慨然道 :“忠孝不能两全,我有复书你且带去 。”那复书上道:儿以孤身,僻居海隅。尝欲效秀夫之节,修包胥之忠,借报故国,聊达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继而四府之命又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谈席未终,赖使哓哓以剃发为请。嗟嗟!今中国土地数万里,亦以沦陷。人民数万万,亦已效顺,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礼乐,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仅留为残明故迹者,儿头上数根发耳。
  令而去之,一旦形绝身死,其何以见先帝于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杰,未有可以威力胁者。今乃啧啧以剃发为词。天下岂有未称臣而自去发者乎?天下岂有彼不实许,而我遂以实应者乎?天下岂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请剃发者手?天下岂有事体未明,而遂欲糊涂了事者手?父试思之,儿一剃发,将使诸将尽剃发耶?又将使数十万兵士皆剃发耶?中国衣冠,相传数千年,此方人性质,又皆不乐与满夷居。一旦变其形,势且激变。
  尔时横流所激,不可抑遏,儿又窃为满夷危也。昔吾父见贝勒时,甘语厚币,父今日岂尽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赐也,非满夷之所赐也。儿志已决,不可挽矣!倘有不讳,儿只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
  芝龙将原信呈奏清帝。摄政王知成功志不在小,先将芝龙革爵圈禁,通谕沿海沿江守将,协力防范。成功满想会合张煌 言诸人,渡浙入江,逐流而上。苏皖渐定,成功又被清师杀得一败涂地。海澄守将黄梧,部将施琅,又先后降清。成功料厦门难守,遂由澎湖进攻台湾。
  台湾本是一个荒岛,从前芝龙却安插一班福建难民,叫他就地开垦。后来被红夷占据,辟做三城,一叫台湾,二叫基隆,三叫淡水。成功想借此根据,红夷那里敌得过成功,自然乞降远去。成功迁国到台,真是岛上田横,海中徐市。然规模却也不弱,依旧称臣永历。只有张煌言不以成功渡台为是,贻书相责,然已无可挽回了。
  成功在台湾,自建王府,又为其妹建郡主府,轩敞宏丽,殆无其匹。这郡主却是成功的幼妹,将门出将,武艺是不必说了,还会飞檐走壁,一日千里。成功的母亲,原是日本皇族,部下练有一队女军,因为猝不及防,在安海慨然殉难。成功既痛父降,又悲母殁,故将妹子异常优待,封为南安郡主。郡主也愿效忠明室,所以丫鬟龙媪,没一个不有点拳勇。外面练军三队,均按老母遗制:一队是训练,一队是侦探,一队是谍报。
  薛凤子为了暗杀陈锦得功,升为侦探队首领。谍报队首领,叫做秦可儿,是广东南雄人氏,年只一十九岁。训练队首领,由郡主自兼。
  秦可儿貌美如花,身轻似燕,大可与隐娘、红线颉颃。平时绣袄锦衣,束缚得身材窄小。便是凌波罗袜,也不过一钩新月。鞋尖上还裹着两瓣铁叶,山程水驿,都能飞渡。成功既在海外,清将已把关津口隘,堵得铁桶似的,要想传消递息,谈何容易!
  偏是永历方面的瞿式耜,常有密报到台。说孙可望如何封了冀王,李定国如何封了秦王,如何死了清将孔有德,如何坑了清将尼堪,湖南、四川等省,似有恢复的希望。成功屡复密 信,叫精细士卒,从间道递去,全被清营逻卒获住。因之闷闷不乐,便来与郡主筹一善策。郡主道 :“我闻得父母及二哥,均为索虏所害,我辈断无投降之理。如今虽占得此岛,终究不是了局。明帝既靠得住半壁,我辈仍应由闽入粤,互为声援,这事非请教瞿式耜不可。那些孙、李诸王,未必毫无异志。如兄王怕得鱼沉雁杳,倒是妹子部下有个秦可儿,堪充此选 。”
  成功道 :“不是谍报队首领吗?这样婀娜纤弱,那能走这远道!
  万一被清营截住,身体性命,恐怕都保不住 。”郡主道 :“且传他进来一看 。”便叫侍婢速召谍报队首领秦可儿。不到片时,可儿已翩然直入,在成功及郡主前行过了礼。成功一望可儿的妆束,头上带着的是毡笠,身上裹着蛮锦短襦,两只袖子,扣着联珠样的排扣。下面玄带绯裤,扎住两胫,足下仍旧是一双弓鞋。左胁悬弓,右胁挂箭,手里执着薄如纸、白如雪的短刀。
  站在旁边,有一种英武的气象,那里像那巾帼女子?郡主道:“王爷有个差使,要叫你到桂林下书,你愿去么?”可儿道:“郡主派充谍报,这本是可儿的责任。虽硝烟弹雨,剑簇枪林,也不敢躲避。书在那里?可儿便于今夜五更起行,讨得回书,前来销差 。”成功道 :“可儿不要性急,我自有处分 。”郡主叫可儿暂退。成功回府,便命幕府修书,约定日期,亲自渡台接应。把这书用绵纸誊写,装入蜡丸,然后谆嘱可儿小心从事。
  可儿乘着星稀月黑,一耸身上了树林,比飞隼还要迅速。
  穿州过府,看看将到桂林。打听式耜已经败亡,永历被李定国、白文选逼到云南,依那刘文秀了。可儿想到成功一番嘱咐,郡主一番保举,这一封书,总须递予明臣,才算事毕,断没有中途折回的道理。便从旱道赶到云南,见得宫阙巍峨,城池巩固,俨然是王者的行都。进得城来,投宿一个客馆,沸沸扬扬,都说定国护卫永历,非常恭顺。因为孙可望兴兵犯驾,内外盘查 奸细,异常严紧,可儿想了一会,不如将式耜的书,投与定国。
  探听定国的晋王府,便在行都左近。晚膳以后,换了这夜行的妆束,潜入府中。这李定国正在与部将计较,说何事可用白文选,何法可降冯双礼。可儿暗暗叹道 :“真忠臣也 !”定国退入私室,还在灯下检治文书,左右只站着三五个卫队。可儿从檐际飞下,搴帘而入,道 :“延平王府下书人秦可儿叩见王爷。
  ”定国吓了一跳,卫队便想来抓人。可儿不慌不忙,呈上蜡丸,定国才向可儿眨了眨眼,却是蛮袖弓鞋一个女孩子,便道 :“看坐 。”卫队剖开蜡丸,定国一看,是成功上式耜的书,回头对可儿道 :“他叫你下书桂林,你如何到云南来?”可儿将始末情形,述了一遍,说 :“如今皇帝全仗王爷了。延平王有这义举,只有求王爷鉴察 。”定国听她伶牙俐齿,不亢不卑,便说 :“明早奏过皇上,领回书罢 !”次日果有回书,还加了一封诏敕。
  可儿回台以后,成功正要起兵,永历已窜入缅甸了。成功守着台湾,传了三世,沿到二十余年,才入清朝的版籍。成功可算得一代伟人,只是他渡台以后,厦门都为清军所有,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这班人算是劫数。还有那求死不得的妇女,要想草间偷活,自然俯首顺从;若要烈烈轰轰的吐一口气,也顾不得粉身碎骨了。正是:落花不待逢春雨,劲草何嫌御疾风?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二回心如古井闲诵义娘诗 魂返湘江空倾朱女泪
  上回说到成功渡台,厦门遭难。这些粉妆玉琢、锦簇花团的妇女,大半被清军掳掠去了。剩下来的都是流离琐尾,不堪言状。或是深山穷谷,或是断港横滨,避得过清军耳目,才算得苟全性命。偏有一班通风报信的地痞,做清军的响导,凡有著名的美色,没一个不按图索骥。
  那厦门鼎鼎的翘楚,叫做王义娘。义娘本是小家碧玉,已经罗敷有夫,裙布荆钗,扫却庸脂作粉。平时听得同安风声渐紧,每对着诸姑伯姊道 :“我辈不幸,做了女子,只有嫁鸡逐鸡,嫁狗逐狗,勤勤俭俭的过日子。近来漫天烽火,要逼到我们海边来了,这不是催命符吗?将来我总是一死,只是丈夫忠厚荏弱,这样世界,他如何能够久处?我因此反舍不掉他 。”
  那班人笑说道 :“王嫂嫂你有这样的身材,这样的面貌,北军一到,碰着运气,为后为妃,都说不定,还要说什么死不死,你不听见江南的刘三秀吗?一个民间寡妇,做了亲王的福晋,阿哥、女婿都带挈起来了。你们官人还靠着你呢 !”义娘听着这不是话,知道死是死定了,却不知如何死法,也只好听天由 命。
  过了几日,都说郑成功入海了。清军益发没有忌惮,逢州州破,遇县县降。厦门是闽海门户,驻有重兵,只消一阵炮火云梯,便轻轻的束手归命。主将进城驻扎,那些偏裨队伍,自然来骚扰乡镇了。焚劫杀戮,也是行军的惯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东奔西窜,也顾不得田园家室,妻妾儿孙。王义娘本来早想自尽了,为着丈夫单身无依,总想侥幸万一,逃出难关,依旧鲽鲽鹣鹣,齐眉白首。那知义娘的艳名太著了,连主将跟前,也有人去报告。
  这日,偏裨队伍,将所掠妇女献与主将,却不曾见有王义娘。主将志在必得,传令偏裨随时查报。偏裨又结了地痞做个眼线,叫他指认义娘。这时义娘跟了丈夫,杂在难民队里,蓬首垢面,衣裳褴褛,装做乞丐模样。偏偏遇着一队兵马,将他丈夫抓住,满身搜索,只有些散碎银钱。义娘看得丈夫宛转哀呼,便上前替他求恳。那些兵队道 :“这是你丈夫吗?你要我释放,你可跟了我去。我那里有吃有着,还要这个穷小子何用?
  ”义娘带诉带哭,那里肯依,恼得兵队性起,竟把他丈夫一刀挥去,早已碧血青磷,解脱皮囊而逝了。义娘伤心惨目,破口骂,那兵队只当不闻,鹰拿燕雀的将义娘抱住,横在马背。义娘愈骂愈烈,一路行来,正与主将的偏裨打个照面。看见马上有这美妇,想要逞势夺来。旁边眼线说道 :“此王义娘也,诸位不可污辱,应当留侍主将 。”偏裨知是义娘,便把坐骑让他,率领回城。义娘诉说前事,大众道 :“你见了主将,自然替你报仇的 。”义娘看诸人鬼鬼祟祟,料定主将也无善意。
  离着城门不远,望见一口古井,暗暗想道 :“这便是死所了 。”她在马上高呼道 :“请少留停,我有要事 。”大众不知是计,问他何故?他说 :“内急已久,须下马就地小溲。汝等 男人,只好远远站着 。”大众扶他落了鞍鞒,他一步一步走到井边,纵身一跃,已在井栏以内了。说时迟,那时快,大众乒乒乓乓将井栏敲破,却好让义娘愈沉愈下。大众对着井底望望,见那义娘还是站在水里,大众又绳子钩子,闹了一阵,始终不肯起来。大众又怜又恨,说他既要死,我等赏他三箭罢:一箭中颅,一箭中肩,一箭更中要害。义娘瞑目受矢,不闻呼声,想必携手刘樊,同归天上了。后人有诗记此事云:朱明嗟祚灭,烽火慨连天。地接厦门近,人钦王氏坚。妾心如古井,诚意感重泉。庙貌巍然在,千秋拜几筵。
  义娘投井以后,却是没人知道。此时厦门地面,由主将出示安民,交通逐渐恢复。沿城的居民,看见城中的薛老板,带了土工,抬了棺木,前来淘井。大众一传两,两传三,都围拢来看热闹。薛老板叫土工下井,取出一具骸骨来。那花貌雪肤,虽已改变,而旃檀之气,却一阵一阵的喷出来。众人认得是王义娘,面上肩上,却带着三枝箭。薛老板便邀了几个妇女,把义娘换衣易履,拭去箭瘢。殡殓既完,叫土工荷锸携锄,便在井旁隙地埋瘗了。众人问问薛老板,说你如何知道义娘投井?
  薛老板道 :“我前日破晓出城,在烟雾迷漫里,看见一个妇人,韶年丽质,身衣碧色短襦,腰系淡黄色裙,双趾纤削,有如束笋,文履高屐,趑趄而前道 :‘妾厦门难妇王氏也。夫死于兵,妾又遭掠,沿途身被束缚,不能摆脱,诡言下骑,泅入井中,今遗蜕犹未出井也。君素尚义,曷垂念难妇苦志,使残骸得免沉沦,拔去箭头,埋棺井畔,当随时随地佑君获福 。’言罢,忽然不见。我想埋胔掩骼,自是义举。况她这样节烈,尤为可敬。我便到井边一望,果然尸首俱在。我却默祝有心无力,当 助我得一意外之财,始能从事。不料当晚三博三胜,所以前来践诺 。”众人听了,没一个不钦佩义娘。
  再过数日,众人又见薛老板带着圬工梓人,前来相地,说要在井上把义娘立庙。众人又问薛老板道 :“你不是又遇着义娘吗?”薛老板道 :“此番是梦了。义娘珠冠绣襦,上天许他享受一方香火。她谢了我前次葬事,叫我立尺五之庙,使他魂魄有归。我想一客不烦二主,自然仍是我来效劳 。”舁石运砖,薛老板做了发起人。那沿城男女,你助一千,我助八百,不到匝月,果然造起三间小殿,塑了王义娘的遗像,星冠羽衣,眉目如画。门楣上横着“王义娘庙”四个大字。柱上还有一副楹联道:生亦愿齐眉,只因血洒稿砧,猿鹤虫沙同一劫;死终难瞑目,为想魂归梧井,旌旗羽葆自千秋。
  薛老板诸事完备,早哄动了附近居民,烛影香烟,前来膜拜。果然求财得财,求子得子。那薛老板更是子孙蕃盛,财帛丰盈。这事早传到厦门厅官面前,说境内有此烈妇,应行奏闻请封。便照例由里邻亲族出结,将义娘事实,申详上去,经福建巡抚具奏。这是顺治十年的事。
  湖南等省,都已完全清有。顺治已经下诏,要将节烈妇女旌表。恰好福建上了一本,湖南巡抚也有一本,请旌烈女朱氏。
  顺治将义娘封为义烈夫人,准其在厦门建祠。那朱女封为贞节夫人,入祀贞孝祠。这朱氏又是什么人呢?朱氏却是髫龄闺女,籍隶长沙。她父亲是一个饱学的秀才,母亲也是世家望族。两老年已中寿,只有这颗掌珠。不特织纴组紃,事事俱备,便是吟椒咏絮,仗着乃父的家学,无不精绝。而且体态端妍,性情 温淑,两老因苛于择婿,到了一十六岁,尚未字人。后来世乱兵荒,何暇及此。只是长沙为南北必争之地,波平波起,不止一遭。最厉害的,要算两广溃兵,比那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还要洗得干净。朱老虽然长沙有点产业,到了兵氛四塞,不得不迁地为良。书画琴尊,尽皆抛却,只带得老妻弱息,夜宿晨餐。
  这种颠沛情形,不堪言喻。偏偏后面尘头大起,有一队溃兵紧紧追来。朱老荏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朱氏又伶仃足小,寸步难行,前推后拥的时间,父女竟生生拆散。朱氏路隅痛哭,却被一军官看见,连骗带慰,允他代访父亲。朱氏认做好人,匆匆跟他同往。那军官是浮家泛宅,随身只有一船。朱氏进了舱门,见些刀槊戈矛,森然罗列。军官亲自下了帘幙,斥退从人,两手拥住朱氏。朱氏知道不妙,便道 :“青天白日,耳目众多,岂可如此 !”挣扎下来,四面一望,都是若辈党羽,只好待至夜间,再图他计。
  那军官料定笯鸾笼凤,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催着舟子趱行,一路望扬子江下游直驶。看看将近小孤山下,风清月朗,水波不兴,舟人停橹挂帆。转瞬风已大利,竟不能泊。军官对朱氏道 :“良宵苦短,不要再事迟延 。”这班监守朱氏的人,乘机退出舱外。朱氏把窗帘一揭,说道 :“好月色呀 !”浪花溅起,朱氏已滚滚逐流而去。军官赶呼捞救,但见波澜坌涌,直扑桅樯,天空中起了黑云一片。军官道 :“全了他的贞节罢!
  ”
  那朱老不见朱氏,寻又寻不着,叫又叫不应,涕泗纵横,还要受老妻埋怨。道旁有几间破屋,暂时借他小憩,不觉瞢腾睡去,见着朱氏遍身沾湿,泣诉投江。一觉醒来,两老互相惊异道 :“女儿清白之躯,此死比泰山还重。但须觅到骸骨,设法埋瘗,才免葬江鱼之腹 。”朱老悬了赏格,令人往下游查获。 一具一具的捞起来,朱老都说不是。后来又得朱氏一梦,知道尸在上游。寻到故居水滨,去溺处已有一百余里,总算寻着。
  抬舁上岸,面色如生。这女尸能逆流三昼夜,算得奇了。二老痛哭,自不必说。检到她衵衣背面,藏有绝句十章,密裹重缄,字不濡染。朱老读了一遍,愈觉伤心。那最警的两首道:少小俜停画阁时,诗书曾奉母为师。涛声向夜悲何急,犹记灯前读楚辞。
  狂帆惨说过双孤,掩袖潸潸泪欲枯。葬入江鱼浮海去,不留羞冢在姑苏。
  朱老营葬事毕,具呈有司,得旨入祀贞孝祠。这祠在湘江山上,主座便是湘君二妃,其余历代附祀的不少。长沙知县奉谕,恭送栗主入祠。朱老便做成灵牌,上书皇清诰封贞节夫人朱氏之位,蓝地金字。备了牲醴,便请知县主祭。长沙绅士,听见这样增辉桑梓的事,也都约齐来送。届时仪仗前导,彩亭中舁了灵牌。最后是衣冠齐楚的绅士,还有疏亲密族,迤逦到了祠前,将彩亭暂歇。那知县早捧着圣旨,鸣锣喝道而来,朱老在祠门外跪接。知县进了祠门,对着香案前宣读,朱老望阙谢恩。祭桌上已排列鲜干各品,知县金顶补褂,跪了下去。礼生赞读,祝者读祝。绅士中有一个挤出来,在桌上扯开祭文道:维大清顺治十三年八月,湖南长沙县知县,谨以庶羞清酌,致祭于诰封贞节夫人朱氏之灵曰:人谁不死,死谁不腐?泰山鸿毛,彭殇千古。惟我夫人,苗裔紫阳。气伸日月,节植冰霜。
  年甫逾笄,觥觥大体。幕燕釜鱼,脱然无累。指水同洁,指波同清。举世浊流,夫人独贞。名闻于朝,天子曰可。衔诏鸾来, 许承香火。君山郁郁,潮流汤汤。魂兮来格,奠此一觞。尚飨。
  祭文读毕,礼生赞拜。奠酒焚黄,将灵牌供入龛内。朱老谢了知县,便是县丞典史祭、绅士祭、家族祭,朱老也立奠一爵。知县道 :“老先生诞育夫人,扶植纲常,维持名教,真是开国的一桩盛事 。”朱老口虽谦让,两眼中涔涔泪下。时已近午,在祠内摆设筵席,中间首席,坐了知县。县丞典史,自然陪席。左边是绅士,右边是亲族。筵间谈起精奇尼哈番郭义,说道 :“近已避入官山 。”知县道 :“郭公夫妇,举家又远去了,只剩得一位姑奶奶,据报已自经殉节,闻得她丈夫杨晋叔,尚未来湘。可见贵乡妇女,自从湘妃的流风余韵,培植下来的毓秀锺灵,不能磨灭。可敬可敬 !”筵散以后,朱老回家,告诉老妻,把知县所说杨夫人殉节的话,转述一遍,两老又慨叹一回。正是:幽谷孤芳拚一死,流泉灵石证三生。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三回杨夫人化鹤谢尘缘 李三姑哺乌还苦志
  上回说到长沙知县,在贞孝祠席上,说起杨夫人殉节。杨夫人固然是杨晋叔的妻子,更是郭义的女儿。那郭义是一个游侠的人,武艺高强,能数百里外取人首级。从前乱离世界,他同了几个党羽,也不免占点便宜。到得清朝定鼎,他便俯首归附,官拜精奇尼哈番,特恩许他世袭。他在长沙,算得一家勋阀,高车驷马,贵拟王侯。这位姑爷杨晋叔,也带了夫人,作泰山之靠。偏是永历的这班臣子,乘着偶然胜利,便来攻击湖南。再加些两广溃兵,沿途焚掠,口口声声说郭义是叛将,志在必获。郭义自知寡不敌众,带了眷属,避入官山居住。这官山层岩迭嶂,蜿蜒十有余里,桑麻鸡犬,真是世外桃源。杨夫人也跟着父亲,住在此间。晋叔因为夫人有了保护,匆匆赴武昌、汉阳一路,军前效力去了。
  那知溃兵竟要纵火搜山,郭义无可奈何,一窝蜂向他处奔逃,偏是杨夫人追随不及,这崎岖山路,愈走愈迷。望官山旧居,只见一片火光,毕毕剥剥的烧着,映出山巅的夕照,都作殷红血色。还有些悲猿怪鸟,一声一声的增人忉怛。夫人苍茫 四顾,影只形单,想想父母,想想丈夫,不禁泪下如绠。官山左近,溃兵的喊声,已逼来了。逃生无路,呼救无人,只得解下丝绦,在树林中寻个自尽。等得溃兵四散,郭义到官山来寻爱女,已经香消玉殒多时了。郭义一面呈报县衙,一面专告晋叔。这晋叔是伉俪素笃的,抚棺大恸;又不敢抱怨丈人,比那微之悼亡、安仁感逝,还要凄怆。鳏目炯炯,中夜徬徨。想到汉武帝重见李夫人,唐玄宗重见杨贵妃,都仗着仙家、佛家的法力,留此尘缘一线。
  闻得星沙地方,有一高僧卓锡,或者求他超度,可资冥福。
  便与郭义夫妇说明,要到星沙躬营斋奠。郭义派员家将,随着晋叔同去。沿着星沙山路,访到古刹,却有一个沙弥,前来迎接道 :“杨居士此行不易,可向禅堂小坐 。”晋叔诧异的很,问他如何知道姓杨?沙弥说 :“吾师昨夜招呼,今晨有贵人到寺,姓杨名晋叔 。”晋叔跟着沙弥,上了台阶,进了方丈,只见蒲团上坐着一个白发头陀,还是颓然入定。室间挂着《达摩渡江图》,衬着一副宣纸楹联,是:欲除烦恼须忘我各有因缘不羡人桌上疏钟清磬,绝无纤尘。晋叔拜了下去,才见那和尚用手来扶,说道 :“居士鹍絃中断,难免神伤。岂不闻再世玉箫,破镜尚可复合吗?夫人本有善果,虽然难逃此劫,已经化鹤西归,静听佛菩萨说法。居士此来,老僧当还你一个证据。明日便传集大众,起建道场。如何?”晋叔连连拜谢。便在方丈中进了蔬笋,退出来闲游山谷。
  野花红紫,尽态极妍。三五奇峰,全被云雾中笼住。溪边 一湾流水,游鳞可数。真是灵山福地,幽雅清高。晋叔下榻三天,佛事将次圆满。那老僧芒鞋锡杖,换了黄色袈裟,带着一队缁徒,说要偕同晋叔先行,到官山招魂归寺。老僧手里还执着纸幡,缥缥渺渺向官山进发。那山隅村落,经着溃军焚毁,早已荡析无遗。山中烧不尽的草根,燃不完的木片,尚是纵横坍塌。老僧指着一树道 :“这便是夫人殉节之所 !”晋叔匍匐在地,放声大哭。老僧将幡摇了几摇,口中念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归与归与,佛说欢喜。
  果然一只小鸟,短颈修尾,状如紫燕,随幡飞舞。老僧对鸟,又念念有词,便引了这鸟,来到星沙,栖在庭中树上。诸僧早晚敲着铙钹,这鸟又飞鸣自得,如同莺啼燕语一般。晋叔料定是夫人的魂。云想衣裳,月明环珮,今世是不复再见了。
  因为听了老僧的禅机,还怀着一点痴想。这夜风雨交作,残灯不明,多少秋声,丛集枕畔,益发睡不安稳,便起身剔明了灯焰,填了一阕《声声慢》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而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填罢读了一遍,已是晓钟时候,外面沙弥领一个家将进来,说爵爷请他回府。
  晋叔辞别老僧回城,见过郭义。郭义便想让晋叔续娶。晋 叔的父亲,也有信来诘问,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晋叔侃侃而谈,对着郭义道 :“令爱舍生取义,是保全两家的面子,便是结束女婿一人的爱情。女婿生不同患难,死不见骸骨,已经很为抱歉。若趁他墓无宿草,别恋新人,无论怎样的薄幸郎,也做不到。父亲重在嗣续,自然不敢违背。且等明岁期服满后,或者买姬纳婢,留点骨血。现在还议不到此。况且女婿才二十余岁,便再隔十年五载,也不为迟。世乱未平,家室反足致累。女婿颇想立功异域,显亲扬名,方不负昔日令爱封侯之望 。”郭义也无可勉强,听他结束行李,由湘入蓟,出关从戎去了。
  后来仍由郭义作伐,娶了郭义的表甥女。合卺的那日,这新人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态度,与旧人若相仿佛。问到年纪,正是彼生此死,尤为吻合。晋叔慨然道 :“老僧之言验矣 !”
  这新人只有一母,正是郭义表姊,孤鸾寡鹄,孑身无依。郭义替他撮合成功,虽则年龄参差,闺房中却极和睦。
  晋叔本籍原是河南鹿邑,此时已得了总兵的官阶,想要衣锦还乡,使父亲好脱卸家事。郭义并不阻挡。晋叔携了新人母女,泛洞庭,渡汉江,驴驮车载,径到大梁。杨老已龙钟得很了,看见佳儿佳妇,盈盈下拜,老怀得以少慰。晋叔在鹿邑,本也有点田产,如今官至二品,算是全县的绅富。况且杨老是有名的善人,排难解纷,不遗余力,乡间的父老,没一个不靠他援助,所以这班土豪恶佃,还不敢公然肆虐。偏有一个乡人李姓,为着点薄薄先畴,触了势家的怒,竟与李姓阳为交好,阴如鸩毒。那临终的惨状,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闻。李姓只有一女名叫三姑,知道老父为势家所害,自然涕不可抑。那李姓切齿叱道 :“若何泣为?若非吾子也。吾今为人谋杀,倘有子在,冀其死后或可复仇。今已矣!若一弱女子,何能为力? 吾终赍恨以没耳 !”言毕恨恨而逝。三姑原是弱女,况且年只十余,如何能做出掀天动地的事?但为父言一激,誓与势家不共戴天。祷鬼祈神,号呼父墓,还随身带着利刃伏候道上。聂政剺面,豫让漆身,艰苦卓绝,并不要求人帮助。势家约略得了消息,不但出入乘马,并有彪形大汉数十人,前呼后拥。三姑却从何处下手。亲邻族党,都是惧怕势家,总说三姑少年多事。三姑寻着了杨老的这条路,椎心泣血,说要向有司衙门控告。杨老可怜三姑,替她拟了一纸诉状,中有数句云:民女不睹父死状,不敢诬扳某豪。民女不伸父冤情,何以上对老父?民女门衰祚薄,家无男丁。某豪之欺老父以此,某豪之欺民女亦以此!
  知县接到状纸,暗暗知照势家,叫他上下打点。果然批了个无据不准。三姑披头散发,控府控院,都是一鼻孔出气。弄到拦舆呼喊,也不过一顿皮鞭藤条,那里有什么效果!他母亲叫他可止则止。三姑道 :“外省官威似虎,吏势如狼,不肯替小民申理冤枉。京都有都察院登闻鼓,不敢壅蔽不奏,女儿情愿间关上道,作最后的末着 。”
  这鹿邑到北京,足足有二千余里,还要渡过黄河。三始自从顺治十三年父殁,到得顺治十六年,计有三载,年纪已过二十,鞋弓袜小,背负行囊,做这餐风宿露的勾当。过路的人不疑他难民,便疑他逃婢。有时连逆旅主人,不敢收容她,她只在草间倦伏。逢舟唤渡,遇陆趱程,约莫有三个月光景,总算到了辇毂之下,才知道都察院是不易进的,登闻鼓是不易击的。
  刑部既不中用,大理院也不中用。这日是顺治十七年立春节,皇帝亲祀先农,卤簿前行,乘舆后发。一队一队的护卫,顺着 辇路走去。正是骅骝上道,鸦雀无声,三姑也顾不得死活存亡,道旁犯跸。侍卫官照例拿交刑部审讯。经司员看过状纸,核过口供,由尚书侍郎复奏上去。次日便下上谕道:这道旁叩阍之民女李三姑,着发回原省,交河南巡抚严密审讯,虚坐实究。钦此。
  河南巡抚接到此旨,那敢怠慢。刑部吏役,将李三姑当堂验讫,领了回文。三姑枷杻满身,跪在堂下,唱名已毕,便传祥府县寄监。行文按察使,递札鹿邑县,亲提详鞫。三姑虽是村女,经过多少磨折,于官厅仪注,倒也有点知道。祥符县领命下去,专待鹿邑县迎提。这鹿邑县已经换过人了,下车伊始,极想树点风骨。年甫二十余岁,又是甲榜出身,土豪恶佃,他却绝不联络,绝不瞻顾。既然是钦案出在本县,一面饬典史亲赴祥符,提那原告李三姑;一面传知全班衙役,秘密伺察势家行动,不准他乘间脱逃。三姑复到鹿邑,桎梏缧绁,招摇过市。
  她母亲也站在人丛中观望,并不知是祸是福。次日前往探监,才知此事已上蒙天听。三姑问问杨家光景,说杨老殁了;晋叔已补云南普洱镇总兵,挈眷去了。母女正在叙话,忽见牢子递进一扇牌来,写着:立提钦犯李三姑,年二十一岁,河南鹿邑县人。
  三姑把刑具整顿一番,自有伴婆押着。她的母亲,早被军牢驱逐出外。三姑到得堂上,左边已是那势家站着,军牢伴婆,禀告犯人当面。那知县抬头一看,见那李三姑形销骨瘦,步履维艰;正在踌躇间,忽听三姑厉声道 :“皇上洪恩,今日果见 天日了 !”知县问过一遍,三姑说串谋攘地,置毒殒身是实,并在衵衣内,呈上血迹一片,指定鸩羽。知县道 :“这是证据吗?”三姑答应道 :“是 。”知县叫带被告。那势家还是衣冠齐楚的递了亲供。知县便问他 :“什么功名?”回说 :“是监生 。”知县哼了一声,叫一并押着候示。便上院禀明一切,先革势家顶戴,方可刑讯。巡抚准了下来。经不起知县三拷六问,那势家已鬼使神差的供认了。知县定了斩立决的罪名,申详上去;更发出一篇判词,晓示大众云:勘得土豪某某,起家市井,混迹衣冠。妄行越畔之谋,竟肆蹊田之夺。李某虽为编户,欲保先畴,不知蜮计之安排,误中鸩媒之荼毒。捶床一恸,痛伯喈身后无人。砺刃三年,幸缇萦急中生智。该土豪犹复欺蒙桑梓,联络苞苴,鸣鼓齐暗,覆盆永戴。民女李三姑,历关山而不惧,排阊阖以上。闻孝能感神,应沐九天之湛露,罚及有罪,免飞六月之寒霜。土豪某某,着照例定为斩立决。孝女李三姑,静候通详旌表。此判。
  大众知道势家已倒,都来安慰三姑。三姑奉母力田,誓不适婿,一切外来的萋斐,概置不闻。到得老母西归,殡葬如礼。
  三姑也普告亲族,随侍父母,到白云乡里去了。其时已是顺治十八年。顺治升遐,康熙嗣位,又有一番景象。正是:景运垂裳怀故主,老臣负扆立冲人。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四回平西弱息横肆苏台 留山小妻同幽柏寺
  上回说到顺治升遐,康熙嗣统。这时吴三桂带着大军,已到云南。永历远奔缅甸。三桂定了斩草除根的计策,不论永历如何哀求软告,总不肯贷他一死,竟于康熙元年四月十四日,将永历父子,用弓弦绞死。捷报入京,命吴三桂以平西王镇守云南等处。福建有耿继茂的儿子耿精忠,广东有尚可喜,广西有孔有德的女婿孙延龄。永历既除,总算天下一统。不过康熙年只八岁,朝内都由辅政四满臣主持。那些范文程、洪承畴开国元勋,早已跟着顺治攀髯而去。三桂是机警不过的人,知道云南一隅,北京无暇过问,将所有府厅以下各官,概行分布党羽,咨部注册,叫做西选。三桂更把兵马,勤加操演,仗着几个女婿胡国柱、卫朴、郭壮图一班人,分别率领。三桂却比前汉的南越王赵佗、五代的吴越王钱镠,还要养尊处优,名高望重。凡是得着三桂一点亲情,一点戚谊的,无论居住何省,都是横行霸道,官吏不敢正眼儿看他。
  三桂却有一个五姑奶奶,嫁在扬州;一个七姑奶奶,嫁在苏州。这五姑奶奶早已离鸾别鹄,绣佛长斋,与三桂家属,不 甚往还。只有七姑奶奶,系当今继配福晋张氏所出,年只十有八岁。三桂宠爱无比,养成骄奢淫逸,已是不受羁勒。偏是这丈夫王永宁,文不能握管,武不能试剑,虽则有数百万家财,在苏州拙政园居住,这位姑奶奶总不满意。靠着母家的势,嗔奴叱婢,诟谇时闻,翁姑装着痴聋。那王永宁自然因爱而畏,事事仰她鼻息。她的任意挥霍,真是视金如土,然对着编氓细户,倒也丝毫不肯放松。所有水埠停船,均须照例纳资,才准一字儿泊着。若敢稍有违拗,惹起姑奶奶的性子,将各船断锚截缆,任他飘泊中流。船家震着吴姑奶奶的威名,只是敢怒而不敢说。万怨丛集,总道将来必有报应。不料姑奶奶胆量愈大,气焰愈张,王永宁本不在她目中。平时车马喧阗,招摇过市。
  姑奶奶是将门之子,戎装跨马,奕奕有神。这班附膻逐臭的人,情愿随镫执鞭,趋承颜色。起初不过几个婢媪,传消递息,学那月上柳梢,人约黄昏的勾当。后来竟至面首三十,拥护游山。
  诸人又仗着吴姑奶奶的势,横冲直撞,小儿女都被铁蹄碾着,或伤或死,只博得几两疗治费、埋葬费。
  这日从骑益多,围观益众。经过阊门外卧桥,竟将两栏折断,溺水者奚翅百十,内中十余人,早与波臣为伍。姑奶奶略不一顾,反觉扬鞭自得,加倍疾驰。这被难的家属,虽然不敢与姑奶奶为难,知道王永宁是懦弱无能的,便合词在县衙控诉他纵妻出游,酿毙多命。这是有凭有据的事,知县那敢怠慢,自然将王永宁拿禁。王永宁上下打点,抚恤尸属,总算马马虎虎的了结。姑奶奶却依然故我,并不曾到庭一鞫。
  原来清朝的定制,妇女有罪,均坐夫男,县令不能轻传妇女对质。即妇女果犯情实,亦许折赎。况且姑奶奶是平西郡主,议亲议贵,知县落得做了顺水人情,却恼了江苏巡抚朱国治,说道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苏州省会之地,让这一女子 纵欲败度,还有什么礼教,什么法律呢?”便着着实实参了一本。这班应声虫的御史,也便交章奏劾。辅政王大臣,正在自相残杀,大权尽在鳌拜手里,那肯与三桂结仇,一概留中不发。
  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却以驸马留京,听得风声,当然飞告三桂。
  三桂差人函达苏州,责备女儿,却把“朱国治”三字牢牢记着。
  姑奶奶看了三桂的手谕,付之一笑,便复书云:父亲在滇,女儿在苏,如风马牛不相及也。父亲将女儿下嫁王永宁,昏弱万状,女儿不责备父亲足矣。试问父亲在滇,有了王府,如何又有安阜园?有了母亲,如何又有陈姨娘,同这些四面观音,八面观音?可见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女儿虽不肖,强欲随着王永宁圈禁拙政园中,父亲当亦不忍。今读手谕,若以女儿为越礼犯分也者,父亲先宜自责,然后责人,否则女儿决不服也!
  三桂接到复信,也只好付之一叹。姑奶奶料定三桂也奈何她不得,愈加肆无忌惮。王永宁的家财,看看垂尽。翁姑已先后物故,她更饮酒纵博,喧呶达旦,大庭广众间,竟成了无遮大会。乡党不齿,亲故罕通。三桂为着自己事忙,从此也置之不顾。先后胡行了七八年,等得三桂势败,才在吴县监中伏法。
  后人有诗纪事曰:居然娘子竟称雄,谁信兴亡一瞬中?流水似车龙似马,秋风归去夕阳红。
  金阊门外草萋萋,桥柱何人手自题?一队红妆飞骑过,小旗曾记展平西。
  风景依稀认虎丘,山塘十里话春游。锦衣花帽人何处?黄 土成堆水自流。
  草木无知石不言,雪泥鸿爪总留痕。苏台胜地犹荒寂,况是当年拙政园?
  三桂把这些家事,都交付了福晋张氏,同着这班部将,暗暗密谋,连陈圆圆面前,也不露只字。圆圆虽则色衰爱弛,看得三桂神色不定,便乘间对着三桂道 :“王爷年已六十有二了,官至亲王,尊贵极矣!从前同事的孔王爷、耿王爷,纷纷下世,只有尚王爷还在。后辈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便是部将中,也是热心功名的多,那里是为着王爷?贱妾是一个妇人,那里懂得国家大事?王爷总要三思为是 。”三桂正是烈烈轰轰的时候,绝不相信圆圆的话。圆圆改了道装,向五华山修行去了。
  三桂筹备了几年,到得康熙八年,借着撤藩的题目,居然在云南改元建国!那朱国治调任云南巡抚,竟被杀了祭旗,以报旧仇。竖起旗帜,写着“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吴”十一字。
  传檄各省,声明复明灭清的宗旨。贵州尽先响应,湖南、四川,一时俱定。靖南王耿精忠,本与三桂联络一气,知道湘蜀已入吴手,便在福建起兵,遥为声援。
  闽浙总督范承谟,被胁不屈,囚禁土室。同时幕府相随者亦复不少。算是嵇留山先生,最能不避艰险,以身为殉。留山固然主宾相洽,誓不忘君。那留山的小妻苏氏,又能终始不渝,从容尽节。这不是彤史的佳话吗!
  苏氏名叫瑶青,原是小家碧玉,书法娥媚,与卫夫人簪花妙格,仿佛相似。留山是江苏长洲的名士,要到福建处馆,迢迢三四千里,如何可无人随侍?况且留山耽诗嗜饮,是风雅不过的人,一路水送山迎,对景联吟,感时觅句,一定不能免的。
  这捧砚磨墨,汲水添香,也须及早预备。留山夫人物色这个苏 瑶青,亦非一朝一夕。青衫红袖,画橹一双。留山夫人听着骊歌,道声珍重。留山挈了苏氏,慢慢从福建进发。恰好范制军已由浙江入闽,依红泛绿,美尽东南。
  范制军听得云贵军情,每与留山私议,恐怕耿藩有变。不道祸起肘腋,横加拘絷。留山激于义愤,与苏氏同幽柏寺。却与范制军不能见面,偶欲通问,都用函札往还。耿精忠渐渐失败,防恐制军潜递信息,将他笔墨尽皆搜去。所以制军的绝笔词,是用炭书壁的。留山无甚关系,较为自由,木榻纸窗,同苏氏形影相吊。清闲长昼,只得以著作消遣。苏氏屏除一切,不妆不栉,只将留山的稿本,亲手移誉,作为日课。留山道:“你也太多事了,这种覆瓿的东西,你还想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吗?我辈一朝遭劫,区区文字,怕不与轻尘弱草同归灰烬,你又何苦来呢?”苏氏道 :“时局万变,未必我等竟置死地。
  你既镂肝鉥肾,终日不辍,我何可自耽疏懒?若说此稿同归于尽,这你又何苦来呢?况你家中有子长成,也须留点手泽。趁着尚存一息,还是由我做去,倒好排遣排遣 。”留山为抄成的略加编订,约有数种,是:《西京杂语》三十六篇;《东田医补》十二卷;《竹林集》一册;《葭秋堂诗》二册。
  留山看了一遍道 :“零纨剩馥,都变了粉印脂痕,这倒难为你了 。”苏氏正待答言,外面看守的来报道 :“范制台升天了 。”留山向来镇静,闻得此信,也怔了一怔道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约我已不远了 。”苏氏止不住泪流满面,问看守 的道 :“可是真的,为什么忽然有这举动?”看守的道 :“我听那面的人说,范制台在土室里两年有余,虽则溽暑严寒,只着的旧时衣帽。蚊蝇虮虫,恣其嚼噬。每日但饮薄粥半盂。看守的只防他寻死觅活,王爷倒也不在意了。那知近来军报越逼越紧,王爷又要通款北京,怕把范制台放出去,要直奏清帝,所以传谕结果了他。随他在监的,只剩了一个许鼎,将范制台的片纸只字,都收拾去了。范制台临终也没有一句话交待。但高念道:三载淹留事才了,展愁眉仰天而笑。眼睁睁天柱折,地维摇。旧江山瓦解冰消,问安身那家好?急煎煎盼到今朝,得向转轮边头一掉。
  如今说还要焚尸山野呢 !”留山道 :“这是文丞相柴市就义的一阕《醉花阴》,有这样悲歌慷慨。但我看来,吴逆虽横,清将亦强,旧江山总能恢复的,他也可瞑目地下了 。”又回顾苏氏道 :“你年纪不满二十岁,累你陪伴多时。好月不圆,名花无主,你若要守节,夫人也肯优待你的。恐怕路途荆棘,未易还乡,你将我的骸骨草草掩埋,你尽可从容择偶。这些稿本,料想不至犯禁,你可为我好好的带出去 。”苏氏道 :“你说那里话来?我上无翁姑,下无子女,自问有什么系恋?你若果有三长两短,我还想活吗?”从头上拔下一枝钗来,向地下一捽道 :“我即以此钗为誓 !”看守的也惊得咋舌。回望门外,见有人同他招手,说 :“大众齐了,专候嵇爷 。”留山整了整衣服,说 :“在那里死?”看守的道 :“还请出去罢 !”留山看了苏氏一眼,苏氏也跟了出来。堂上绳穿索绑的,都是旧识。
  留山也在劫中,那里逃得过定数?苏氏在场上送了留山,便托 看守的购买二槥,嘱咐殡殓以后,即瘗高原,苏州自有人来带去。说毕,向看守人拜了两拜,又向留山的尸拜了两拜,抽中出一白色丝绦,猛向颈间勒着,蛾眉微蹙,凤舄轻登,不知不觉,随着留山飘飘欲仙了。看守人自然替她筑了鸳鸯冢。留山的后人,嵇文敏公曾筠,嵇文恭公璜,两代极品,才把双柩迁回吴门。留山固然一品封诰,连苏氏也请了旌表。知道的说义士烈妇,报施不爽,不知道的偏说葬地吉利,所以子孙联翩直上。
  那精忠既将范制军扬灰挫骨,幕府部将,一并铲除,自问没有人再向清廷饶舌。谁知康熙圣明天纵,说道 :“吴三桂作祟,耿精忠是没用的家伙。三桂一挫,自然投降。只有这不识羞耻、不明顺逆的孙延龄,倚着一个妻子孔郡主,猎得大位,竟敢做一丘之貉,去投顺吴三桂。这必是孔郡主主谋,延龄还算胁从呢 !”便谕令尚可喜之子之孝为平南大将军,之信为讨寇将军,就近包围延龄。正是:未酬壮志消狮吼,已报雄师降虎符。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五回赘齐婿孔四贞袭爵 拒闽帅吴绛雪投崖
  上回说到孙延龄叛清投吴,康熙误会到孔郡主身上。这孔郡主也是太皇太后的义女,一向长养宫中,同皇太后也十分亲近,十分和睦。她本是平南王孔有德所生,名叫四贞。有德在桂林殉难,阖门无不完节,只剩得这一块肉,由乳母潜匿民间,幸得无恙。
  四贞生得花娇柳軃,玉立亭亭,杂在这荆钗裙布中,譬如鹤立鸡群,无人不加歆羡。四贞以乳母为母,并不知道金枝玉叶出身。乳母亦秘而不宣,恐怕传扬开去,倒反无瓦全之望。
  后来线国安收复桂林,顺治查取定南家族。是年四贞十有二岁,由乳母带着他,赴将军府投到,并呈明已受孙延龄之聘。将军将乳母及四贞,一并护送京师。顺治交内监入宫朝见太后。四贞一个草茅弱女,忽然珠围翠绕,宝马香车,一班翎顶辉煌的人,口口声声称他郡主,他人不免有点慌张。四贞究竟系出侯门,态度端庄,德容纯备。只是在民间生长,已经随着汉俗,将双足裹成弓样,此时要改旗装北上,穿那高跟的绣舄,未免有点为难。暂时套着蛮靴,穿着行装上路。到得凤城帝阙。入 觐慈颜,乳母当然不能同往了。四贞曲曲折折,经老宫娥引入太后宫中,满目富丽堂皇,自是皇家气象。四贞完了三跪九叩的仪注,太后传谕赐坐,说 :“你是郡主,不能汉妆了,然汉妆也有汉妆的美态。从前豫王福晋,不是汉人吗?她虽然改了旗妆,只有朝贺大典,按品率领皇族妇女入宫,不能不用,平时在邸里,却还是照旧。有时我叫她汉妆见我,她说宫门有铁牌竖着,不敢违旨。今日我见你这个妆束,我倒想起故明的公主了。她那流离颠沛,比你还要厉害。我因她国亡家破,便承继在我膝下。替她寻着原配驸马,谁知她福薄寿短,竟与世长辞了。她面貌比你清瘦,身材也比你俊削。你如今无家可归,也做了我的义女罢。我知道你已字人了,那孙延龄现在那里?
  ”四贞谢过了恩,说 :“蒙太后垂念先臣的死事,许臣女袭封郡主,已属万幸,何敢攀龙附凤,隶名玉牒?臣女本来只有一个乳母,太后垂青臣女,情愿改妆随侍,做宫中差遣的奴婢。
  至于孙延龄是先臣指配,桂林失散,不知流落何所。臣女惟有誓守前盟,作一个婴儿不嫁 。”太后道 :“有志气,有识见,你踉着我罢了,你乳母我自能养赡。将来觅得孙延龄,再赏你府第。你姑且学学旗装,什么姑姑嫂嫂,他们会教导你的 。”
  四贞从此做了太后的义女。
  太后催着顺治,谕令广西文武,访查这个孙延龄。不道这孙延龄是个纨袴子弟,琴棋书画,打围钓鱼等事,倒也无一不能。只是要他读书应试,却懒懒的不肯应命。这年送他赴县现场,知县点到孙延龄的名字,便据实申报桂林知府。广西巡抚,得此信息,知道郡君额驸,已有着落,也不叫他考这个秀才,专折由广西送京,太后自然欢喜。这年是康熙二年,懿旨特谕礼部治第,将孔郡主下嫁延龄。孔郡主故剑既逢,破镜复合,自然涕零感激,无可言喻。况且宫中又赐奁资十万,宫婢四名, 一切体制崇闳,比宗室郡主,还觉得丰腆一些。便论归第的时候,花迎剑佩,柳拂旌旗,秾李夭桃,别有一番点缀。郡主看了延龄,却也一表非俗。洞房红烛,晓起画眉。郡主改了旗妆,往朝太后。太后道 :“如今耿、尚两王,一在福建,一在广东。
  你父亲本有定南王的封爵,镇守广西。因他身后无嗣,是以未曾承袭。孙延龄是你夫婿,可以袭职。但是移驻桂林一带,我却不能舍你。继想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我亲生的公主,随着额驸蒙古去了。究竟广西比蒙古近得多呢!我在延龄属下,简放两个正副都统,可以帮你们处理军务。你们夫妇常可归宁,不是两全的法子吗?”郡主又谢了恩。不到几日,果然谕孙延龄袭了王爵,驰赴桂林。派了王永年、孟一茂、戴良臣为正副都统,概归延龄节制。
  延龄本是散漫疏懒惯的,到了桂林,要他终日顶冠束带,早闹得头晕目昏。王、孟见他不像上官,每每遇事不待禀承,贸然专断。延龄因此心中怏怏,密令郡主借着归宁的名义,叫他面诉太后,除去王、孟。谁料机事轻泄,郡主刚到河南,反被永年勒令回桂,由是彼此构衅。巡抚马雄镇又据实参了一本。
  延龄想到文官武将,都来欺负;郡主又啰啰嗦嗦,说什么太后厚恩,先王遗泽。若是倚赖他们,一世,不要低头伏小,做那檐下矮人吗?却好三桂传檄到桂,延龄年轻识浅,暗想归了三桂,可以解脱郡主的束缚,便答应起兵蓄发。郡主再三苦谏,延龄竟杀了王、孟等十二人,囚了马雄镇,弄得势成骑虎。
  延龄本不是战将,又不善驾驭军士,遂被线国安之子所逐。
  延龄万分穷蹙,遁入深山,辗转寻着郡主,又匿在小兵孙七家居住。这些旧部,因为线公子异常严厉,又要来访延龄夫妇,大队人马,围住孙七一间小屋。延龄只是瑟瑟的战。郡主慨然曰 :“今日出亦死,不出亦死,毋宁出之为是 。”乃唤延龄随 后,挺身出,谓军士曰 :“尔辈欲杀我夫妇,易事耳!若念先王之恩,则犹有可商者 。”军士叩首认罪,指着二舆,陈明来迎之意。郡主拥延龄出见,延龄不敢乘舆,只作郡主舆前护卫。
  入署以后,依然推郡主为帅,说道 :“吾胆碎矣,卿才胜我十倍,我但留一闲身可也 。”郡主戎服升堂,指挥若定,飞书驰檄,令关津守将,不许放一人一骑入境。却暗暗拜表入都道:定南王郡主臣妾孔四贞,为被诬冤抑,请求伸雪事。窃臣妾世受国恩,故父又从容殉难。经皇太后以养以教,下嫁臣孙延龄,袭爵外镇,藉继父业。延龄资轻望浅,每为都统王永年等所薄视。永年素性跋扈,乘臣妾奉懿旨归宁之际,胆敢在河南地方截劫,并密嗾巡抚马雄镇肆意入奏。幸蒙圣明,未加深究。王、孟等又举兵围府,声称须杀臣妾夫妇。延龄为正当防卫,格毙王、孟多人。提督马雄镇敢以延龄投降吴逆诬奏,更率同线国安之子,逐出臣妾夫妇。在延龄辜恩溺职,固属罪无可逭,而马雄镇等自恃兵力,欺诳朝廷,恐亦难逃圣鉴也。今幸旧部同心协力,迎归臣妾夫妇。延龄系获咎之人,未便再膺节钺。故父官属,由臣妾代摄管辖。静待圣谕,遵行。谨奏。
  此奏去后,康熙也下了一道上谕,再三抚慰。延龄两面圆到,偏要去郊迎吴世琮,弄得身戮名裂,剩着郡主茕茕无告。
  还是康熙垂念故旧,仍准郡主入宫闲住。
  皇太后早经升遐了,这班宫眷,看她不妃不主,也有揶揄她的,也有感叹她的。孔氏一脉,就此冰消瓦解,只留着耿、尚二氏。
  那耿精忠自从受了吴三桂伪诏,囚了范总督,调兵遣将,好不兴头。由闽入浙,真是势如破竹。衢、严以下,便是金、 兰,省城亦为震动。这替精忠出力的大将,姓徐名尚朝,原是被革的清将。他却骁勇善战,但只以饮醇近妇为乐。此番为精忠所用,他料定衢、严一路,驻有九姓渔船,船里的荡妇淫娃,尽可供我饱啖。谁知兵氛一紧,若辈早闻风远扬。尚朝如饿虎饥鹰,不免沿途掠食。然看来看去,都是面黄肌瘦,没有惬意的人。前锋已抵永康,尚朝传令昼夜围攻,三日内须破城,将女子吴绛雪解营领赏。部下也不知吴绛雪是什么人,大帅要吴绛雪做什么用,只是云梯火炮,连绵不断的打进去。
  永康城里赵钱孙李四个绅士,料定支持不住,愿以巨金犒士,乞尚朝绕过永康。尚朝只索吴绛雪一人,说道绛雪朝来,永康夕解。这班绅士便去与绛雪商议。
  绛雪原是深明大义的女子,诗歌文字,无不精绝。自从良人远役,同了妹子素闻深居简出,以礼自持。此次警信传来,素闻坚请绛雪偕赴嘉兴暂避。绛雪适值新寡,夫枢未归。便对素闻道 :“我已愿拚一死了。我与你姊夫相依三载,形影不离,虽则家境不丰,而月夕花晨,互相唱和,也算是闺房乐事。不道饥来驱我远涉关山,他这瘦怯怯人儿,如何能风尘仆仆?一棺遽掩,埋没青年,使我病不能侍药,殁不能视殓,生离死别,妇道阙如,我只等老仆归来,凄然一恸。那时白绫三尺,携手太虚,还有什么系恋呢?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真是我死所了。你是有家有室的人,应该返禾为是。将来乱事大定,你能够取些纸钱麦饭,向我夫妇柩前一奠,这是你我同胞的感情了 。”素闻听她语语坚决,知道无可勉强,只得洒泪而去。
  绛雪孑身独处,益觉寡欢。料定绅士既来,当然不能拒绝。那绅士说什么保全桑梓,说什么舍身就义,绛雪慷慨允许。嘱咐侍婢善守门户,指定夫柩葬地,便随了绅士往谒尚朝。
  这些绅士,又像越王献西施,又像汉帝嫁王嫱,开了城门, 直到尚朝营里。绅士先向尚朝说明原委,始将绛雪肩舆抬入。
  尚朝亲出迎迓,看得绛雪淡妆素服,不染纤尘,举步姗姗,还带着泪痕隐约,真是一朵能行白牡丹呢!尚朝欢喜非凡,向绅士和颜道谢,一面大酺将士,拔队开往杭州。
  尚朝傍晚安营,内帐已高烧红烛。绛雪倚床小坐,一种幽静的态度,与日间又是不同。尚朝屡嘱安眠,绛雪只是不应。
  尚朝到此便想替绛雪宽衣解带了。绛雪蓦然起立,对着尚朝道:“贱妾为一城性命,来侍将军。伉俪之情,岂事一夕?况故夫灵輀未返,妾身丧服未除,遽与同衾,殊与将军不利。今以三日为约,妾须遥奠夫梓,从容易吉,始可共谐花烛。若欲非礼相强,贱妾誓死不能奉命 。”尚朝道 :“好好,我出宿外帐便了 。” 尚朝以为三日期近,既经笼鸾笯凤,料也飞不出去。次日,令绛雪骑马相随,迤逦行来,距永康已有五十余里。此地悬崖绝壁,峻险异常;凿石作梯,缘峰飞瀑。绛雪四面一望,觉得山峡中只容得一人一骑,便问此处是何地名?军士道 :“名桃花岭清风崖 。”绛雪道 :“好一个清风崖 。”乘着前后不备,把马一跃,连人带马,早滚落崖下去了。后方赶紧驰救,那崖深百丈,无路可下,这匹马算是绛雪的殉器罢了。尚朝得报,也只索付之一叹。倒是后来海盐的黄韵珊,将此事编成传奇,叫做《桃溪雪》。开卷便有一阕《蝶恋花》词道:桃花溪水明于镜,雪片飞来,不管花枝病。雪太无情花短命,雪花炼出冰花影。
  雪梦花魂谁唤醒?雪自欺花,花自娟娟静。泪比花红身雪净,美人小字原相称。 那结尾还有一首诗道:歌泣文章动鬼神,灵弦声咽大江滨。星河激荡婵娟魄,冰雪陶熔造化春。青冢百年留净土,落花千点舞愁磷。离骚本具伤心泪,洒向空山吊美人。
  这便是表扬绛雪的实据。可怜当时绛雪粉身碎骨,竟与荒烟蔓草,一炉而冶。尚朝未到杭州,后方衢、严一路,什么曾养性、冯九玉,被清将杰书、李之芳连次杀败。精忠急得无法,密令尚朝退守。不道建宁及漳泉两路,都不能保,精忠愈逼愈紧,只得依了杰书的信,率领文武,开城迎降,情愿随大兵立功赎罪。正是:绝域有谁容牧马?大逵无计且牵羊。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六回王辅臣旧情思结发 尚之信异事诧飞头
  上回说到福建耿精忠已经纳降,还剩了平凉王辅臣一路。
  这王辅臣原是大同料某的健儿,绰号马鹞子,顺治最为赏识。
  后来随着洪经略入滇,便隶在三桂戏下。顺治因他在滇有功,便补了平凉提督。辅臣面貌白皙,眉如卧蚕。本来却是姓李,王进朝抚他为子,又将女儿招他为婿,从此便改姓为王。他在大同的时候,却算得一员勇将。到得姜瑰降清,大同自然被清兵蹂躏,辅臣没入奴籍,那里还顾得来结发妻子?王氏虽则出身寒俭,倒也能知大体,料定辅臣被掠,存亡死活未可预卜。
  进朝归入叛党,田庐家室,荡析一空,东窜西逃,苟延着这条苦命。若使一朝被辱,如何对得起辅臣?偏是这班无耻的妇人,情愿献身清营,供那北兵玩弄,偶然分得一金一帛,便觉得满面骄矜,还要替那北兵遍做雉媒,玷人清白。大同的贞魂毅魄,却也项背相望。王氏处此环境,只得学那匹夫匹妇,自经沟渎了。进朝草草收拾,寄梓僧舍,总说辅臣是吕温侯的后身,不怕不达,只怕不得其死。果然顺治在奴籍中拔他做头等待卫,从征河南等处。奏凯以后,乘便到大同一转,却仍扮做一个落 魄的人,走到从前进朝的旧居。只见蔓草荒烟,映着颓垣一角,连几家邻舍,均已一无孑遗。辅臣伥伥何之,却遇着一个旧伍,现充营中鼓卒。看见辅臣风尘憔悴,不免有绨袍之感,便邀他回营一饭,暂度今宵。辅臣也想趁此探听进朝,与旧伍在谯楼闲话。那旧伍告诉他进朝近况,已搬在城外三家村上,你的嫂子,如何艰苦,如何节烈,灵柩是进朝管着。辅臣不听犹可,听罢以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 :“老兄,时候尚早,何妨带我城外一行?”旧伍因为职守所羁,不肯答应。辅臣央求再四,便托了一卒替代,同辅臣一路走来。堞影参差,笳声悲壮,黑魆魆平芜一片,便是昔日战场。看看挨出城门,益觉杳无人迹。约莫有二三里光景,只见东倒西歪有几间破屋,屋内露出一点灯光。旧伍把门敲了几声,只听一个带咳带问的口音道 :“是什么人?”辅臣接应道 :“王辅臣回来了 。”呀的一响,早看见一个苍髯老者。辅臣二人踏进了门限,代老者闭户携灯,走入屋内,只有一灶一榻,还是破旧不堪。辅臣拜了下去道 :“父亲,孩儿远离膝下,负罪深重了 。”进朝道 :“这也不必说起,你既然能够回来,小女的遗骸,老朽便有了交代。
  只是老伴也故世了,孤孤伶伶,剩我一身。你究竟现在何处?
  还是当兵,还是做工?”辅臣急于要见妻柩,想同进朝连夜到寺。进朝道 :“阴阳隔重板,你也见她不来了。老朽夜间也行走不便,明日罢 。”那旧伍说要辞别,辅臣道 :“且慢 。”从身边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六七两重,交给旧伍道 :“你去买点酒肉吃吃罢 !”旧伍道 :“我看老哥光景,并不有余,何敢领此厚惠?”二人一再推让。进朝道 :“时候不早了,你也不必进城,明日与我们到寺里走遭 。”旧伍也猜不出辅臣的情形,想乘机听他几句。三人在床沿上坐着,辅臣把前后际遇说了一遍,进朝自然快活,那旧伍也从此跟着辅臣了。当夜也拜进朝 为义父,取名王吉贞,同辅臣算是弟兄呢。
  辅臣次朝,在店里买点香烛楮纸,与进朝、吉贞同往僧寺。
  全是蛛丝幅粪,护着三尺桐棺。吉贞相帮点烛焚香,辅臣拜了几拜。想到从前结褵的时候,彼此年貌相当,总想同偕白首。
  不道经此一番变故,弄得举家星散,父亲老了,无人侍奉。便将他殡葬妥贴。这纸钱麦饭,将来又交给何人?万矢攒心,痛定思痛,连进朝也扑籁籁流下泪来。吉贞从旁婉劝。辅臣寻着寺僧,做了三天佛事,将灵柩重加髹漆,题着“诰封淑人元配王淑人”一行金字。更在左近择了一块吉地,托吉贞经营起来。
  购了一所房屋,请进朝搬进城住,叫吉贞权时作伴。临行对进朝说道 :“誓不再娶 !”后来到得平凉任上,果然只纳了六七个妾。 三桂知道辅臣是勇将,平凉更是要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御,如何好不去联络他?辅臣拘系了三桂来使,便遣吉贞亲解京师。这时吉贞也是一员总兵官,自然效忠清廷。不道秦州兵变,将辅臣坐在炉火之上,连吉贞也受叛兵胁制。辅臣在西安,被张勇逼迫回来,觉得清尚有人,三桂万难久恃,平凉边境,更无发展之希望。如今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不能流芳,徒然贻臭,尚有什么补救?回想到发妻王氏,他虽是个妇人,居然视死如归,一无瞻顾。我是堂堂男子,竟至悖恩事敌,落一个万人唾骂的名声,在后见了发妻,怕还要受他奚落。
  心中正在纳闷,这不解事的姬妾,又来争妍献媚,拥做一团。辅臣狞笑道 :“我要与你们长别了,你们也不久做他家人了。但我想死大同者,今无其人矣 。”诸妾不知所云,定要问个原委。辅臣道 :“我从前大同被掠,结发王夫人,义不受辱,甘以身殉。现在清军环匝,我虽然屡战屡胜,单靠着孤城壁立,如何能够久支?我死固由自取,你们绮年玉貌,尽有后半世的 享用。又与我不是嫡体,自然各寻去路。方才想起旧情,不觉冲口一句,你们倒追问得严呢 !”七人同声道 :“是了 。”便纷纷散开,归房去了。辅臣亦不在意,仍乘马向城上去巡守。
  次早回第,管家婆报大姨太、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六姨太、七姨太,都房门大开,踪迹杳然,只有二姨太房门紧闭,内中一无声息,请老爷的示,如何办法?辅臣道 :“他们竟不等我死都走了 。”便步入内堂,踢开二姨太房门,只见地下横七竖八,都是个人,七位姨太,结做一串,如拴群马,加贯众鱼。辅臣叫了几声,全然不应,用手抚摩额角,觉已其冷如冰了。桌上还摆着些残肴剩酒,另有一封书信,辅臣拆开看道:贱妾某氏等上书主人座前,窃闻金匪畏铄,玉不求全。既备衾裯,敢羞帷薄?况经雉之祸,已鉴于前车。而毁鸮之谋,将及于我室。既难借箸,相与分忧;复未荷戈,偕行敌忾。蒲柳本先零之质,熏莸作同器之观。若教生入关中,岂无越女不幸?困居垓下,预作虞姬。贱妾某氏等绝笔。
  辅臣看罢,说 :“好了好了,难得难得 。”叫管家婆—一解开,预备棺殓。将各房金珠首饰,一齐封锁。
  正闹得烟尘抖乱,外面传进一角公文来,是清廷经略图海所发。声明钻刀为誓,决不相负。辅臣帆随湘转,献出城池。
  此后又是花翎黄袿的恩旨,络绎而来,只是苦了自缢的七妾。
  图海知道辅臣无偶,又送了一个艳姬。在清廷并不疑心辅臣,辅臣终是心虚胆颤。听得康熙召他陛见,他便将艳姬遣去,封好库银,分开家产,叫吉贞乘他极醉,蒙纸,噀水,以痰厥申报上去。 清廷去了辅臣,免得惴惴西顾,只有广东尚氏之孝、之信,余威犹在。康熙叫尚氏弟兄,包围延龄,他反与延龄并从三桂。
  之信的恣眼暴戾,连乃父可喜都无法节制。他受了三桂伪命,便自称暂管辅德将军。可喜被之信幽禁,积海生愤,那得不死?
  可喜的福晋万氏,尚居旧府,同着之孝、之节二子,想替可喜上疏辩诬,免得日后波及。其中只有总兵李天植,最为忠勇,先设计灭了负恩卖主的王国栋,决令之信反正待罪。金巡抚怕之信又要扰乱,密请将天植同诸谋者正法。天植的舒夫人,知道丈夫因忠殒命,将家财尽付部卒,说道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尚氏家难,正未已也 。”手中执着白刃,呼二女至前曰:“汝不幸生我家,命不长,与其污而生,不如洁而死 。”挥刃各劈其首,尸骸应声而倒,旁边却血淋淋剩着两颗人头。舒夫人又令姬妾自杀,才在中堂刎颈。
  万福晋听了,何等哀痛,何等怜惜!分遗侍卫前去探问,回报 :“夫人同十位姨太太,都是血花飞溅,委蜕庭阶。只不见了两个小姐的头,不知飞向何处去了 。”万福晋正在诧异,之信的内监来报:之信午餐时候,忽然空中落下两颗头来,云鬓蓬松,还有珠环在耳,面色已经洁白,眉梢眼角,却合着许多幽怨。对着之信跃了三跃,之信早吓得魂不附体。一时哄动上下男女。不知此是谁人的头,如何又有两个?之信本没有主意,旁边七张八嘴;有的说香烛膜拜,他会飞去的;有的说不如秘密掩埋的;有的说应该呈报官厅,前来检验的;有的说是来求伸冤的;有的说是不祥之兆的。正在嚷成一片,忽传福晋驾到。之信勉强迎了出去。福晋将舒夫人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之信,之信才恍然大悟。福晋见了两个头,摆在地下,便轻轻跪了下去道 :“夫人殉节,小姐殉烈,应该据实奏闻,吁乞旌表。夫人同姨太太,已经次第属纩,小姐身首异处,亦非久 计。老妇当亲身送府,以便一同营墓 。”之信亦趁势跪下道:“之信知道小姐哀情苦志,即日会同巡抚拜表,只须上谕一到,当为建祠致祭 。”于是上下男女,没一个不相率而拜,还有暗中下泪的。万福晋将两头用红巾裹着,带了升辇。一面早沸沸扬扬,把飞头的事,传开出去。大众诧为异事。有人还做了一篇《飞头记》,道:古有飞头之国,夜则飞去,朝则飞回。或曰 :“此幻术也。
  ”今二女之头,胡为乎飞来哉,其为肆厉欤?见之者因无损毫末也。其为乞旌欤?谁人采风?谁人守土?亦未忍从而湮没也!其为呼冤欤?手刃者由其亲母,亦非外人所能干涉也!况其母亦相从以殉耶。头无知欤?何以双矗?头有知而无知欤?
  又何以三跃?头欤头欤,李氏之烈,而尚氏之祟欤?两头为谁?盖李天植之二女也。
  广东金巡抚不待之信会衔,已将舒氏及十妾、二女阖家殉难的事,奏了出去,连带之信野心未死,宜防未雨的话头,一齐叙入,将李天植的罪案,也推在之信身上。康熙正在没法摆布,得了此奏,便谕金巡抚把尚氏一网打尽。之信虽则倔强犹昔,经不起官面似铁,国法如炉的办起来,将从前刃剸王监、日曝王化的凶迹,逐一供认,这便死有余辜了。金巡抚更将可喜的棺木,掘开刨视,却穿着清朝服饰,才免戮尸,送了万福晋回旗安插。咳,当年孔有德、耿继茂、尚可喜三将,从皮岛航海归命,立了多少战功,才巴到一个王位,谁知仅传一代,早已髫龀无遗。尚氏剩了一个万福晋,孔氏剩了一个孔郡主,此后也不复提及。这是康熙十五六年的事。
  三桂虽羽翼尽剪,依然盘踞湖南。到得十七年三月,忽然 在衡州自称皇帝,改元昭武,置百官,封诸将,立继妻张氏为皇后。陈圆圆是出家久了,应该辞封。连那八面观音何氏,四面观音苏氏,一律僭称贵妃。以下嫔呢、贵人呢、常在呢、答应呢,共有百十。三桂自春徂秋,听见各路败仗,未免不乐。
  况且年将七十,有这些四面观音、八面观音,双斧伐树,弄得吐痰带喘,咯血成丝。宰相夏国相,元帅胡国柱、马宝,觉得医药无效,病入膏盲,晏驾是不久了。国相密嘱两观音切勿痛哭,又谕众宫妾垂下帐幔,听三桂安睡。私下专差心腹,到云南去迎太孙世璠。不几日,张氏带了世璠至湘,才得举哀发表成礼,这是国相稳固军心的一法。世璠袭了伪位,看看衡州不能久守,便遣郭壮图、谭延祚几个人,奉着张氏、世璠同两观音何氏、苏氏,一并云南去了。正是:魏帝未成三国局,息妫早有二夫心。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七回赛观音分纪冀北程 访连儿小构滇南案
  上回说到三桂病殁,伪后张氏,率领两观音回滇。那世璠虽则袭了伪位,却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蔡毓荣由湘入黔,直趋贵阳。赵良栋由川入滇,进驻归化。连国相、壮图的象阵也不中用。毓荣料定三桂在滇,盘踞已久,子女玉帛必然丰腆,随着贝子彰泰,杀一阵,胜一阵,逼得世璠逃上五华山。伪宫眷属,只住着几间小屋。毓荣辗转巷战,擒住夏国相、马宝,一马当先,直到五华山上。闯入世璠匿迹的地方,但见一班宫娥彩女,含泪跪接。毓荣只问世璠,回说已经自缢了。毓荣知道世璠的尸首也关紧要,遂令宫女引导,前往验视。进了后面秘室,那世璠还悬在梁上,其余粉白黛绿,黑压压同声乞命。
  毓荣平视还去,内中有两个最为妍艳,只是泪容被面,哀恳不胜,比到带雨梨花、迎风杨柳,还没有这样婀娜窈窕。毓荣道:“你二人谁是陈圆圆?”内中一人道 :“陈仙姑已经尸解了,葬在山后十数步,但留得一个小像。贱妾苏氏,她是何氏,俱经侍奉先皇 。”毓荣道 :“不是八面观音、四面观音吗?”苏氏道 :“贱妾是四面观音,她是八面观音 。”毓荣暗想 :“果 不出我所料。幸而争先一着,可以并获双雕 。”便道 :“你们都是叛属 !”吩咐从人,先将二人押解回营,听候发落。其余查取职名,造册详报。世璠的尸首,派员看守。
  布置已定,想要同了两观音回营。不道履声橐橐,前面进来一个军官,说道 :“蔡将军偏劳了 !”毓荣抬头一看,认得是将军穆占,便道 :“皇上的妙算,贝子的军威,我们不过效力罢了 。”穆占道 :“如今带着美人儿,真要回营效力了 。”
  毓荣听得话中有刺,若不使穆占分尝一脔,一朝宣播出去,势必两败俱伤,便道 :“这两人正要送到将军处赏鉴 。”穆占道:“你辛苦一场,那里好入宝山空手回呢?”指着八面观音道:“这个长得更俊,你去受用罢。这个我不客气了 。”携着四面观音的手说 :“走 !”苏氏回顾何氏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从此各事其主,不知道还能见一面吗?”何氏说声“珍重”,也随了毓荣下山。原来两观音对着三桂,有一段趣史。后人曾有《两观音合传》云:两观音者,故平西王侍姬何氏、苏氏。何氏本南昌顾宗伯家妓,秾纤得中,修短合度,当筵一曲,可遏行云。平西得之,以谒圆圆。圆圆曰 :“此八面观音也 。”府中遂因以为名焉。
  然性傲而肆,稍不当意,辄向平西求去。平西本借以娱老,当夕每不御,坐是益怏怏。媚平西者曰 :“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乃以雏姬苏氏进。苏系燕赵产,年弱于何氏,而妒与何氏埒,知何氏最有宠,乃以平西为垄断。何氏始以平西综军务,无暇向床第,姑置之。继而风声稍稍露,连呼平西而责之曰:“我昔与若约,纳我后不得再置妾,今何如?”平西深谢过曰:“后来者不过四面观音耳,焉能及卿?”何氏曰 :“此欺人语也。汝能间日就我,当贷汝 。”平西诺。商诸苏,苏哭不可仰, 亦允以间日至,始稍稍安。而平西罢于奔命矣。两观音者,平西之祸水,清室之功臣也。平西既殁,两观音始相见。滇破之日,何为蔡总督毓荣所掠,苏亦归将军穆占云。
  毓荣得了何氏,备悉三桂藏金之窟,累累黄白、尽被毓荣捆载。毓荣的体质,虽然不如三桂,但是年华未暮,又没有她人分宠,自然安心乐意,做了毓荣的侧室。那苏氏被穆占携去,羊羔美酒,也别有一种风味。苏氏领略惯了,反觉非此不乐。
  只是云南大定,都要奏凯班师,毓荣升任尚书,穆占又转了内务大臣。彼此准备北行,苏氏来约何氏,同时上道。昔为邢尹,今若陈雷,虽则各适一主,真是患难的姊妹。
  这日征轺晓发,旌旗鼓角,仍旧由滇而湘,由湘而苏。两观音联镳并辔,益显得精神姿态,矫矫不凡。沿途遇见的人,都说 :“这是赛观音呢,这是赛观音呢 !”两观音尝着茅店板桥的滋味,较诸重楼复阁,大相径庭。好在水送山迎,一路都有古迹。何氏略解吟咏,便也诌成几首小诗。苏氏闲着无聊,也把逐日经过的所在,一程一程记出来。还记得何氏几首诗道:一片凯歌声,将军赋北征。旗翻人影乱,草没马蹄轻。朝露湿盈道,晴曦红在城。燕云千万里,从此别昆明。
  《晓发》鱼龙夜静月如钩,淘尽英雄万古愁。秋水长天原一色,不须浊浪拥轻舟。
  《夜渡黄河》 后来毓荣刊了一本《平滇铙歌》,附着一卷《闲中吟》,便是何氏所作。苏氏却系秋蛇春蚓,是个女孩儿本色,穆占叫人润色润色,完全算做《北辕日记》。
  两观音自春徂秋,到了北京,进了府第。毓荣、穆占忙着谢恩到任。两观音毕竟都是人家姬妾,那里有营中的自在?毓荣只有一个夫人,徐娘虽老,丰韵犹存,又是毓荣糟糠之妻,从前对泣牛衣,何等恩爱!如今带着何氏归去,虽不至河东狮吼,那入宫见嫉的思想,妇人家总不能免的。要何氏低头檐下,便觉局蹐不安了。那穆占是世袭的公侯出身,家里老太太、姑太太,最讲究礼节的。倒是太太,因为不曾诞育,十分慈善。
  三五个姨太太,有满人,有汉人,见了苏氏,一窝儿瞧她不起。
  还是太太可怜她,教她怎样称呼,怎样请安,说道 :“你只要能够生子,袭了此爵,不特合家喜欢,连我的封诰都要让你呢!
  ”何氏、苏氏,无亲无眷,却当做姊妹往来。
  渐渐听得三桂伪宫里的贵人连儿,也随人入都了,两观音详细探听,知是一个兵部郎中,本系赵良栋的幕友,从生员立功奏保,补了这官,住在魏染胡同,只有夫妻两口。何氏约了苏氏,要去寻访。换了淡妆布服,一辆车子,按址去问。果然有郎中崔姓,已经到部供职去了,家中只有一个太太,一个老妈。两观音下车时候,还是猜疑,一步一步进了中堂,连儿早迎了出来,看看认识,看看又不便呼唤。还是苏氏道 :“连儿妹妹久违,记得我们姊妹吗?”连儿才想到一个是八面观音,一个是四面观音。觉得钗光鬓影,减色许多,这副芊绵清丽的仪容,仍是动人奕奕,便道 :“二位姊姊,仙风从何处吹来?
  妹子不是在此做梦吗?”何氏道 :“非也。我住在绳匠胡同蔡宅,她住在地安门内穆宅。知妹妹随官北上,所以特来相见。
  ”老妈送上茶来,连儿邀到卧房小坐。两观音搴帷而入,倒也 牙床锦帐,位置楚楚,旁边还排列砚池笔架。瓶水炉香,料那崔郎中是雅致的。便先将归蔡、归穆的大概,述了一遍。连儿道 :“两位姊姊,虽然屈居参昂,依然富贵人家。妹子是论理论情,不该再适的。偏偏身不由己,委委曲曲,遇着这个前世冤家,使我求死不得。如今国在那里,家在那里?譬如转了一世,跟着这个穷京官,连开门七件事,都要妹子经纪的 。”何氏道 :“正是。妹子如今倒嫁了文官?”连儿道 :“这日幼主奔避五华山,姊姊等大半随从。还有余不尽的宫眷,骑又不会骑,走又不会走,只好凭天吩咐。妹子是死志决了,想到从前同主子在荷塘晚泛,练裳羽扇,徘徊九曲桥上,这是何等矜贵?
  又想到从前倚着主子病榻,主子嘱我琵琶别抱,我却誓以身殉,这是何等衷感?趁此兵多刃乱,正好偿我初志。忽然报城门破了,忽然报宫门破了,宫眷藏的藏,躲的躲,只有妹子挺身而出。进来的一员清将,花翎红顶,煞是威武。后面一个金顶的官儿,走到妹子面前,说道 :‘快报名来 。’妹子只哭不答。
  那红顶的传令搜宫,便有一班如狼似虎的军士,将宫眷连拖带曳,有的跪着,有的站着。那红顶的又道 :‘不许凌辱,一概先注了册 。’一个问,一个报,一个写。有人替我报了贵人连儿,那红顶的对着金顶的道 :‘先生少年丧偶,我将此人奉赠先生,不必入册罢 。’便叫两个人扶掖了我上车,那金顶官儿又跟了出来。我想触阶而死,人多手杂,恐怕仍旧被救,那时骨断臂折,愈加苦恼了。且待到得居留地,再行慢慢设法。一时到了清营,金顶官儿又引我进了内帐。随侍的搬出酒肉蔬菜,我却水米都不沾唇。接连三天,那人说了许多温存体贴的话,什么正室呢,封诰呢,我总如痴如醉,没有回他半个字。后来索性苦苦跪求,说道 :‘钦差将你赏了我,你竟不听我一句话,我如何对得住钦差?我先自裁了 。’我究竟年轻胆小,被他一 吓,只得回他一句道 :‘我是我,你是你,我死与你何干?’他说 :‘你是我的人了 。’我道 :‘你是什么人呢?’他说姓崔名嗣徽,号仲音,原是湖北黄冈县秀才,在这钦差云贵总督赵良栋幕中,约有六载,克蜀克黔,已经保到知县。此番滇事肃清,破格可保个郎中。引见后便在都中当差,不再到这危险地方来了。又说元配陈氏,早在原籍殉难,并无子女。我看他话还诚实,人亦和蔼,不觉念头一转,遂与他结为夫妇。他还在督署筹备善后,暗中放出的姊妹们不少。只有皇后尸首,同幼主尸首,是不错的。先皇虽粉身碎骨,早被几个受恩深重的内监,掉换过了。等到清军凯撤,他的保案批回,以郎中在兵部车笃司行走。我从此算是姓崔。他是五鼓出门,下午回家。
  我与这女仆二人相对,想到昔日的风华绮丽,弦管笙歌,真有仙凡之别呢!他回来却与我敲棋赌酒,借以排闷。休沐的日期,同出去逛逛庙市。咳!像妹子这种境遇,未尝不可将就过去。
  但抚今思旧,总是郁郁寡欢。看来象以齿焚,麝以香死,未必有几时在世了 。”说罢递过一卷诗稿,何氏翻开看去,都是感怀身世之作。内中一首有句云:君王不得见,妾命薄如烟。
  何氏也滴下几点泪来,说 :“你做这种诗,崔老爷倒不问的吗?”连儿道 :“他还说花蕊夫人祀张仙,是千古风流韵事。
  我却不肯落小家子窠臼 。”何氏道 :“妹妹后半世,比我们强多了。我虽然只有一个嫡妻,老爷是公事忙,一回儿出差,一回儿召见,三日中不得一回。这嫡妻总是面和心不和,我也只好挨了过日子。她更比我难了,余外不去管他,便这班同类的姨太太,你献媚,我讨好,排挤倾轧,不遗余力。幸亏他肚皮 挣气,如今是他家太太保护着呢 !”连儿也叹息一回。两观音要与连儿结盟姊妹,立个乘车带笠的誓言。连儿道 :“何姊姊的姊夫的尚书,苏姊姊的姊夫是大臣,我这个小小郎中,还靠着两位姊姊提挈提挈呢 !”何氏道 :“好了好了,不要呕人了。
  我同她俩都是姨娘,欢喜的时候,抱在怀里,放在膝下,宝呀贝呀的捧。一个不是,赶出的,发配的,送人的,多得很呢!
  还要妹妹搭救搭救 。”苏氏插嘴道 :“两位姊姊,不要客气了。
  我等结了姊妹,总算有个亲人。时候不早了,她家老爷也要下来了,我们要去了 。”连儿留她们不住,让她俩走了。
  三个人在京,倒也时相过从。后来蔡毓荣放了湖广总督,崔嗣徽放了湖南岳常澧道,只有穆占仍留在京里。吴三桂这桩惊天动地的巨案,至此始告一结束。是为康熙二十一年。清廷偃武修文,要搜罗学士儒臣,修什么史,编什么书,早开了一个博学鸿儒科。传旨京外大员,择优保荐。朱彝尊、毛甡、尤侗这班人,都是词林之选。就中要算尤侗,年龄较长,著作亦多,康熙更优礼的很。这尤侗究是什么人呢?正是:一曲升年汾水宴,六经鼓吹汉家儒。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八回尤悔庵晨索寄笺人 毛西河夜拒当垆女
  上回说到康熙特开词科.朱彝尊、毛甡、尤侗等,一并入彀。这尤侗表字悔庵,又字西堂,籍隶吴郡,却是一个蜀道相如,扬州杜牧。纵情声色,托兴诗歌,便采了《西厢记》上的“临去秋波那一转”这句词,演成一篇八股文章,流入禁中,曾经顺治御览。到得康熙时代,所撰乐府,尤为脍炙人口。但是工愁善病,抑郁无聊。康熙曾赐过一剂药饵,悔庵以小启为谢曰:臣风月膏盲,烟花痼疾。同马卿之消渴,比卢子之幽忧。
  忽启文鱼,如逢扁鹊。赠之勺药。投我木瓜。紫苏与白术同香,黄菊共红花相映。猥云小草赐自上方。月宫挂杵,窃是姮娥。
  台洞桃花,采从仙女。一杯池水,堪资丈室之谭;半匕神栖,顿醒惊天之梦。肺腑铭篆,羊叔子岂有鸩人;耳目发皇,楚太子无劳谢客。谨启。
  圆熙看了笑道 :“这不过庾、谢、沈、宋一流,不堪大用。 ”便令出为永平推官。悔庵一肚皮不合时宜,说道 :“他既视我为土元百里才,我亦不恋此渊明五斗米 。”一溜烟遁回吴下去了。牢骚抑郁,无可发泄,便演成《桃花源》、《黑白卫》两部传奇。三闾隐忧,长沙痛哭,有此悲壮,无此苍凉。渔洋山人曾题过两首诗道:南苑西风御水流,殿前无复按梁州。凄凉法曲人间遍,谁付当年菊部头?
  猿臂丁年出塞行,灞陵醉尉莫相轻。旗亭被酒何人识?射虎将军右北平。
  这两部传奇,风靡一时,都说是渔洋赞美,益加珍重。便荐他与试博学鸿儒,取了一等,用了翰林院检讨。风尘俗吏,一跃而为侍从之臣。雍容揄扬,是其本色。康熙令他在书房供奉,挥毫落纸,枚马兼长。但是这一个差使,入直丑初,散直未正,数珠貂褂,不愧那清贵的头衔。
  这日因入朝尚早,中庭假寐,竟蘧蘧然入梦了。醒来晨光熹微,料定入城已来不及,只好照例请假。翻阅案上,都摆着一纸五色蛮笺,题着一诗道:记曾二月到侬时,两岸垂垂柳未丝。
  归燕一双帘半卷,春风妆阁最相思。
  悔庵看罢,回头向仆人道 :“这笺那里来的?是送来的,还是寄来的?”仆人回说不知。出问阍人,亦说清晨无人投信。
  悔庵道 :“奇了,奇了!虽然不关紧要,门禁如此,将来如何办法?”便要传集一班阍人、仆人研鞫,道 :“非查索寄笺人 不能了结 。”正喧嚷间,庭树上飞下一个红裳女子,向悔庵行了一礼道 :“这诗笺是家师命小女寄来的。家师命小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伏在树间静候。家师限小女午刻回书,乞尤爷从速动笔 。”悔庵道 :“你师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那女子道 :“小女叫做赛红线,是从家师习艺。家师现居临安天目山,说是与尤爷有旧,尤爷辜负了他。他本要来访尤爷,后来为着情欲纠缠,决非了局,况且尤爷官运不过两年,那时自然在天目山相会。现在叫我远寄此笺,一问尤爷的起居,二看尤爷的情谊。家师大众称他环师,女弟子倒也不少 。”悔庵怔了一怔,说 :“不是瘦瘦的身段,汪汪的眼睛,高高的颧骨,弯弯的眉毛,颀身纤足的模样么?”女子道 :“正是 。”悔庵提起笔来,在笺背写了一诗道:那有闲情感旧时?浪游今已鬓成丝。
  都应历尽红尘劫,寻到梅花梦后思。
  写毕递与女子道 :“这便是回书呢 。”那女子飘然一瞥,已掠屋角檐牙而去,阍人、仆人都看呆了。其时日已加巳,万里无云,长天一色中,现着些子黑点,渐高渐远,倏忽已不见了,大众一哄散去。悔庵自言自语道 :“不料环儿已跳出火坑,现成一朵青莲花了。我这生死书从,浮沉宦海,还比她不过呢!
  她的诗怨而不怒,真觉令我惭愧。我年纪也老了,看得这些王公贝勒,昵比优伶,交通宦寺,也非国家之福。我尽好丢了这副冠服,向天目山营个生圹,娱我暮景,尚有何处情天,何处绮障呢?”
  原来悔庵与环儿,在那少年时节,卿卿我我,未免有情。
  环儿在苏州沧浪亭西,构了小楼一角,悔庵却盘桓晰夕,形影 不离。第一次被召入都,环儿犹送别河干,预期后约,正是春草碧色,春水绿波的时候。到得悔庵从永平回里,已是桃花人面,不胜崔护重来之感了。那知环儿在苏州守着悔庵,等得青鸾信杳,黄犬音乖,想到毗卢庵里度那粥鼓斋鱼的岁月。偏是庵里老尼,懂得剑术,看环儿有点侠气,把衣钵便传授了她,叫她在天目山毗卢庵住持、环儿弟子十余,最好的便是赛红线,赛红线传与吕四娘。环儿俗念虽捐,爱根尚在,故有这番举动。
  倒是悔庵被她警悟过来了,天天愤时嫉俗,便撰了一联道:世界小梨园,率帝王师相为傀儡;二十四史,演成一部传奇。
  佛门大施济,收鳏寡孤独作比邱;亿万千人,遍受十分供养。
  康熙知道,召问悔庵,此联出于何典?悔庵回奏道 :“梨园小天地,是虞长孺语。佛门者朝廷之养济院,是陈眉公语。
  臣却不敢杜撰 。”便叩头请老。康熙始终保全他,准他原官休致。他还到苏一转,果然向天目山去了。
  访着毗卢庵,环师已云游远去。只见着赛红线买了一邱地,两旁造了丙舍,花晨月夕、对着田夫野老,也能共谋一醉。悔庵常道;“我不讲学,而味道;不梵诵,而安禅;不导引,而摄生。此吾所以异于人也 。”可见风流的人,都从道学磨炼出来,才算真风流。
  悔庵之外,还有箫山的毛甡毛西河。他原名是叫奇龄。与悔庵同举词科的西河,比悔庵还要来得放逸。小词杂曲,随意挥洒。他却是明季的禀生,有人说他讥刺,有人说他诽谤,弄得他落拓一身,无适而可。走山东,经湖北,往来河南郑、卫、 梁。宋间,只靠着鬻歌自食。虽不至伍胥吹萧的景况,齐人乞墦的情形,这一种踽踽复复,也觉使人难受。西河寄居破寺中,画粥断齑,研经不辍。然性耽麹,一石不醉。与刘伶荷锸,毕卓卧瓮相类。每当夕阳西下,总到寺旁散步。这地方系清江浦上游,左近都是茅瓦棘墙,并无几多市面。三四十步外,倒有一个酒望子,备那过路夫役歇息的所在,三杯两盏,只好聊润残吻。西河往来惯了,便在这酒家小驻。
  酒家一个老媪外,只有一个当垆女子,倒也生得唇红齿白,年纪只有十六七岁。因为西河是个主顾,问问他姓名,探探他住址,知道是南方才子,避难旅居,早已动了一点怜才的心。
  看到他如此清贫,并没有寒酸的面目,料定将来必能发达。但是女孩儿家碍口识羞,那里好学毛遂自荐?那西河同女子,虽则有说有笑,从不肯肆点口头轻薄,女子便更加钦敬了。
  这日西河有些感触,不觉饮酒过量,便在酒家抗声狂歌道:迟日江山好,老去遨游。好天良夜,自恨无地可销优。岂竟绮窗朱户,深领双双玉树,挑扇避风流。未暇泛沧海,直欲者温柔。
  解檀槽,敲玉钏,泛清讴。画楼十二,梁尘惊坠彩云留。
  座上骑鲸仙友,笑我胸中磊块,取酒为浇愁。一举千觞尽,来日到扶头。
  歌罢,自斟自饮一回,又歌道:香肩轻拍,尊前忍听一声将息。昨夜浓欢,今朝别酒,明日行客。
  后回来则须来,便去也如何去得?无限离情,无穷江水, 无边山色。
  这歌声如辽鹤唳天,巫猿啼峡,女子闻之,益发情不自禁。
  看见西河踉跄归去,防他一路磋跌,更加了几分恻隐念头。黄昏已过,自然闭门熄火,乘着老媪熟睡,轻轻开了后户,依然虚掩好了,抄着一条小路,走到寺前。寺门还未下键,寻着西河卧室,尚微微透出灯光。忙在窗隙内一觊,西河还是和衣睡着,藜床声被,也没有挂着帐子。这时敲门又恐惊僧众,不敲却等到何时?进退两难,只得剥啄几下。西河模模糊糊的听见门响,便问何人?外面答应 :“是我 。”西河听是女子口声,便道 :“我毛西河磊磊落落,不愧天地。你是鬼,不要来吓我;是狐,不要来魅我 。”说罢,宽衣解带,要上床了。外面说道:“是我是我,我是当垆女子,因慕先生而来 。”西河道 :“蒙卿雅爱,可谓知我者。但我实狂士,不解偷香窃玉之事,愿卿毋以我为念 。”外面道 :“我有话说,开门何妨?”西河朗吟道 :“舐破纸窗容易补,伤其阴骘最难修 。”将灯都吹灭了。
  女子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次日西河便离清江了。从此淮上遇朱禹锡,遇张新桥,遇施闰章,考取博学鸿儒,入官翰林院检讨,一帆风顺,成了经史巨家。这便是夜拒奔女的感应。
  西河四十无子,才纳了传妾曼珠。这曼珠面貌,与当垆女子,有点访佛,西河才将这段旧事,告诉曼珠。那曼珠自西河最宠爱的,拂拭几席,位置琴书,都是恰到好处。偏是大夫人陈氏,大不满意。时闻垢谇,西河倒也不肯相让。京中只赁得三楹小屋,中为客座,左右为卧房。西河搦管为文,手不停缀,而问字者又次第环质,随问随答。夫人趁着百忙,申申在左室相詈,西河也句句还报。夫人奈何他不得,每在客座诮让曰: “诸君以毛西河为博学耶?渠作七言人句,亦须獭祭乃成 。”
  故同僚有“曼珠不擅专房宠,谁识君诗獭祭成”之句,亦可谓谑而且虐矣。
  西河修了几年明史,便也废然而返,带了夫人同曼珠,从北京遵陆南下,道出清江。在一旅舍解装一宿,店小二刈刍袜马,亲进盘飧,却也十分周到。店家向车夫询及主人名姓,车夫只知道姓毛。传到店主妇耳中,不觉想起十余年前的纪念,趁着天色未暮,走到中庭闲望,果然那长袍短褂的主人,与从前毛生一样,不过面皮苍老,留点微须。看他婢仆两三,知道是个官员了。旁边坐着一个老妪,一个少妇,倒不便上前招呼。
  西河远望出来,觉得有个女子,在那里探头探脑。定睛一看,旧案又兜上心来,便叫道 :“外面不是冯家女子吗?”店主妇陡然一惊,按了按神,踏进中庭,叫声 :“毛先生 。”西河道:“你且坐下。你也老了。你的老母呢?”店主妇道 :“老母物故了 。”西河道 :“你谅来嫁人了 。”店主妇道 :“嫁已十年了,便是此店店主,生有两男一女了 。”西河将近状约略相告,便说这位是夫人,这个是小妾。店主妇又去通知店主,说是往时清江的旅客,只瞒过了夜奔这一段。店主也来相见,西河还送了他几样京货。
  西河在清江换了船只,一直由运河回到杭州,渡江便是萧山。有个琉球使者,正在杭州寻访他的《濑中集》,他便自署楹联云:千秋经术留天地万里蛮荒识姓名自从西河诸人得了词科之后,此举也就此停顿,只有三年 宾兴的典礼。乡试、会试,自从明朝相沿下来的。乡试不过在本省之内,道路并不甚远。那会试必须亲赴北京,一科不售,再是一科。读书人除着走这条路,不特保举恩荫,叫做异途。
  连词科诸人,还算是野翰林呢!这会试虽则是桩苦事,倒也不肯放弃他。正是:文章纵许龙门重,姓氏端宜雁塔题。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九回全椒学土惭愧上公车 渔洋夫人慷慨倾私囊
  上回说到三年大比,各省举子会集京师,叫做会试,又叫做公车。因为各省布政使,每人都填给公车单,以免沿途关津的沮滞,所以公车所过,立即放行。连天津、芦沟桥、北京崇文门,也不敢过问。这是国家优待举子的旧制。那公车诸人,有的约伴偕行;有的雇仆同往。在当局固然有金马玉堂的希望,家里的妻子,尤其晨听鹊语,夜卜灯花,盼一个衣锦荣归,为黄卷青灯吐气。至于“状元”两个字,妇人家看得格外郑重,格外荣耀。什么第一仙人许状头呢,什么状元归去马如飞呢,真是要几生修到,才得联为佳偶。犹记吴山尊学士的夫人,于学士公车濒行,赠以一诗云:小语临歧记可真?回头仍怕阿兄嗔。
  看花迟早寻常事,莫作蓬莱第二人。
  这吴夫人的阿兄,便是孙渊如观察星衍,曾以第二人及第。
  那山尊学士,名叫做鼎,是全椒人氏。山尊与渊如,并有文名。 上年公车,竟让渊如着鞭先去。吴夫人有谢道蕴的蕴籍,苏小妹的渊雅。归向阿兄道贺,还说是天圣韩琦,五色云见的故事,预为阿兄将来秋圃黄花作证。然想到山尊这样才调,也未必久居人下,趁他轻舟南返,依然再三慰籍。
  山尊本是胸怀康洒的人,得失并不介意,与夫人闺房唱和,乐甚画眉。次年便是万寿恩科,夫人预备着琴囊书售,还有什么墨盒呀,笔套呀,大卷子呀,白折子呀,端整的齐齐楚楚。
  那些被褥衣履,自裘至葛,一律亲手打迭。山尊看得如此忙碌,便道 :“年年北上,未免累卿,惭愧卑人,竟趁不到五花官诰,如何对得住卿呢?”夫人道 :“唐人说得好: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妾身的期许夫子,便是如此。我家虽则儒素,这些舟车路费,犹可咄嗟自办。那些穷途寒軝,东挪西借,还要遭人白眼,风饕雪虐,潦倒长安,这却真是艰窘呢 !”山尊道 :“正是。这残冬的天气,走这旱道,天未破晓,车夫已隔窗唤起,胡乱净了面,进点面食,喝点开水,便要上道。那街衢又不平正,轮子折一折,驴子晃一晃,额角便是一肿,身子便是一震。到得打尖,也不过面条子烘饼之类罢了。一日行了八九十里,巴到上店过宿。若是城镇地方,自然眠食舒适些。
  倘在孤村小驿,竟要同牛栏豚栅,一处卧起。可怪这班车夫,晚间吃了烧酒羊肉,都是一丝不挂躺在地下,有的垫些高粱杆子。早间起来,瑟瑟的抖,倒也未见生病。我们重裘暖幛,躲在车里,还觉左一阵风,右一阵冷。有人做了《登车谣》两首,倒还入情入理。那诗道:独鹿独鹿,迈转车轴。车隆隆,骡仆仆。泥水深,没骡足。
  前马驰,后马逐。前途遥,向谁宿?日将落,独鹿独鹿。
  郎当郎当,残月在梁,鸡声喔喔惊黄粱。机骡啮草槽之旁, 仆去整驾束行装。纸灯摇摇荧有光,晓烟笼树凝作霜。问途何茫茫?答云长复长。长复长,心彷徨,郎当郎当。
  这种公车的苦况,也说不尽言。令兄是天上人了,听得他请假回籍扫墓,到京恐未必相见 。”夫人道 :“前日接他的信,说要来为你饯行。他只请假三月,怕想与你一同起程吗?”山尊道 :“这样好极了,我也约了一个同年,与渊如亦是旧友。
  ”
  是日天气阴冻,空中又下了一点微霰。山尊同夫人围炉饮酒,叫小婢曼声吟那夫人的诗句。夫人微醺薄醉,正要同山尊斗那尖叉韵,外面报舅老爷到了。渊如风兜雪氅,走进门来,便大嚷道 :“妹丈妹子好自在,独不念我的行路难吗?”小婢将雪氅接去,渊如又除掉了风兜,也在炉边坐下,说 :“有这现成酒肴,我亦要暖一暖呢 。”夫人道 :“这是吃残了,我已令厨房预备。妹子当去亲自调羹,你们谈谈罢 。”渊如道 :“我来打断清兴,抱歉抱歉 。”夫人翩然自去。山尊便问渊如道:“大哥在京半年,学问文章,当然进步不少。近来风气,又是如何?”渊如道 :“妹丈不要提起。从前不过互相标榜,猎取进阶。然究竟还纂了几种书,修了一部史,算是国家右文的幌子。如今这班人死的死,去的去,老成的只知缄默,新进的只知谄媚,造成了植党营私的隐祸。好在我是闲散的官,还有人劝我拜老师,走门路。我被他们聒烦不过,才请了这扫墓假,转瞬散馆,不能不去了。妹丈你不患功名不得,这气节是要紧的 。”二人正在对话,夫人早督着婢仆,捧了几样鸡丝鱼脍出来。三人再倒金尊,谈谈两家情状,知道山尊于十二月朔日束装就道。渊如道 :“我愿把山尊作伴,早几日到京,也免得临时局促。我已经带了孙升,妹丈可带人吗?”山尊道 :“桐城 方同年,与我合用一仆,三主两仆,路上也不寂寞 。”夫人见了阿兄,自然格外欢喜。
  行期一日近一日了。十一月三十晚间,夫人为渊如、山尊祖饯,先向渊如道 :“大哥此去,应该螭坳用笔,凤閤论思。
  怕不是星使词曹,輶轩问俗吗?”便斟了一杯酒,递给渊如。
  渊如饮了,便问夫人道 :“妹丈前也须敬一杯 。”夫人又斟了一杯,递给山尊。山尊道 :“惭愧惭愧,我怕要辜负临歧小语呢!阿兄的嗔不嗔,我倒不怕 。”渊如道 :“我决不嗔!你无自馁 。”夫人也微微一笑。
  次早骊歌在道,仆夫在门,彼此珍重而别。山尊虽不能够大魁天下,居然翔步木天,添了这一段科名佳话,还算是公车中好际遇,好结束。
  最可怜的是又穷又老的旧孝廉。他文场蹭蹬了几十年,还是名心未死,领着了司里的水脚银两,七扣八折,走不上一半路,早已罄尽了。新科的可以分分朱卷,打打抽丰,作为沿途添补,博得文丐二字的头衔。若过了三科五科,亲友也不送程仪了,官绅也不馈赆敬了。得意的同年,分飞宦海;雁杳鱼沉,真是厚禄故人书断绝呢!其余青毡一片,自顾不遑,那有金钱来壮他人的行色?这种说不出的苦况,反是贫僧托钵,市丐吹萧,来得爽快。那福建到北京,比江浙更不便利。况且唐王一乱,耿藩一乱,元气全未恢复。却有一个许举人许珌,原是通儒宿学,已经三赴春闱,偏是磨蝎命宫,依旧莲山垂翅。照例选了一个校官,薄薄有几两俸银,妻孥三口,倒也可弄得温饱。
  这个许举人总说 :“不中进士,算不得读书成名 。”是年又要故调重弹,实在频年罗掘俱空,偏又无从借贷,他的妻恳切苦谏,许举人道 :“罢了罢了,我不连累你们便了 。”过了几日,悄悄的襆被航海。一路到得扬州,听见有人传说王司李王渔洋, 如何慷慨好客。那许举人在旅馆里,欠着房钱饭钱,还是捧着一卷书,昕夕熟读。店小二将要逐客,许举人这一急,真是无天可上,无地可钻了。想去拜访渔洋,又恐衣衫褴褛,先为阍者所呵。然舍此一条,竟无别法。想同年中或者官游邗上的,可向他设法求助;在破簏里检出一部《齿录》,翻来翻去,福建并无一人。看到偏省,却有新城王士祯,他知道便是渔洋,站起身来道 :“好了好了!不怕冒昧了 。”写了一张年愚弟的名帖,说要拜司李王老爷。店小二听他有这朋友,倒反摔掇他速去,又替他借了冠服,叫了肩舆,情愿跟他执帖。
  渔洋是广厦大庇的人,他夫人张氏,尤能劢相夫子,做一个闺阁中之大侠,巾帼中之名流。所以渔洋在扬,这些墨客骚人,都来归附。平山堂畔,明月桥头,文酒流连,殆无虚日。
  这天正在书房闲坐,阍者持贴进来,说有同年拜会。渔洋问道:“可是冠服吗?”阍者答应道 :“是 。”渔洋道 :“请 。”懒懒的入内半晌,加了一件套子,带了一顶帽子,迎了出来。看见许举人长髯黧面,消瘦异常。那副冠服呢,却是崭然一新,望而知为假借来的。彼此拱揖升炕,互问籍贯。许举人道 :“老同年英年早达,出牧斯民,治谱流传,是不必说了。这诗名为南州冠冕,令人钦佩不置!小弟是几遭勒帛,正如杯弓蛇影,一望先惊,实在惭愧得很 。”渔洋道 :“不必过谦,今岁是龙头属老成了,但是老同年远道奔波,孑身往返,栖迟客邸,顾影自怜,府上当然有年嫂世兄呢?”许举人道 :“小弟耕读传家,尚有百亩先畴,足供饘粥。偏是十年前侥幸一第,南辕北辙,弄得担石无储,那苜蓿盘中,这滋味亦可想见。寒荆亲操井臼,小儿亦随侍读书。近来荒斋中灯影机声,母子倒相依为命。只有小弟风尘仆仆,阮籍途穷。荷承老同年交浅言深,小弟不敢不倾吐肝膈了 。”渔洋道 :“老同年一寒至此,小弟自 当越俎而谋 。”许举人谢了又谢,说试期伊迩,三日内即须长征。说罢辞了出来。渔洋请轿送客,把个店小二看呆了,说道:“许老有这样交情,为什么早不去寻他呢?”从此饭也有了,茶也有了,房饭钱也不索了。
  渔洋送出许举人进来,一路盘算,约莫非三四百金不可。
  这班扬州的盐商,请他们吃一餐饭,令他们帮忙一二百两,容易得很。只是我却近日拮据得很,那里有此巨款?他又行期急迫,为他的事,反叫我向人借债不成?看看已到内室,脱去冠服,张夫人看渔洋面色不豫,便问道 :“来的是那个同年?”
  渔洋道 :“福建姓许的,过路来借川资。这人学问倒还有根抵的,只是暮年未遇,颇有点憔悴可怜的颜色呢 !”张夫人道:“你答应他没有?”渔洋道 :“既是公车,又是同年,如何可不答应?”张夫人道 :“钱呢,要多少呢?”渔洋道 :“盐商一半,我助一半。我正在绸缨此款呢 !”张夫人道 :“这事交给我罢,你去办你的事。你几时饯他,几时来向我取钱 。”渔洋道 :“他谢谢我,我要谢谢你呢 !”
  过了一日,渔洋去回拜许举人,邀他署中夜宴,并约请盐商作陪。盐商二百两早经送到了。渔洋去问张夫人,张夫人果然交出二百两足纹。渔洋道 :“奇了,你这钱向何处弄来的?
  ”张夫人道 :“我私橐里剩有一双金条,脱兑了这个数目,你要多也没有了 。”渔洋道 :“难得夫人慷慨,成我本志 。”外面又报许举人到了,渔洋让在书房小坐。肆筵设几,备极丰腆。
  众盐商也陆续而至,自然许举人首座,渔洋末座。酒至半酣,渔洋从书厨里取出四封纹银,向许举人道 :“这二百两是诸位先生的集腋,这二百两是小弟的尽心 。”许举人听了,真是喜出望外。他起初不过想十两八两,开销这些房饭钱,再到前途搜括。这一来不特各费有着,还可寄点安家之用。便向渔洋拱 手道 ??“老同年如此垂爱,诸位又如此解囊,小弟若有寸进,再当趋阶叩首。否则亦永铭心版,图个异日结草之报罢 !”渔洋又慰藉一番。
  那许举人酒落欢肠,慢慢提到近数十年诗格,说朱竹垞怎样旖旎,尤悔庵怎样纤巧,要一个黄钟、大吕之音,清庙明堂之器,竟不可得。这也是气运使然。最怪的是毛西河,他集子后面,附刊几首女弟子的诗,老同年曾经见过吗?渔洋笑了一笑。许举人道 :“西河还有序语 。”云:昭华既受业传是斋中,每赋诗必书兼本,邮示予请益。陆续得如干首,留其帙不忍毁去,遂附刊于杂文之后云云。
  渔洋道 :“昭华又是什么女子呢?”许举人道 :“说是昆山徐姓 。”其时移灯添酒,已漏下三鼓了。许举人匆匆辞别,翌晨便渡淮河而上。这西河同那昭华,也确有一段的文字因缘。
  正是:笑看玉勒鸣驺去,为拔金钗执贽来。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回徐昭华别署弟子籍 陈南楼新题列女图
  上回说到毛西河文集,附刊徐昭华的诗。这昭华便是西河的女弟子。西河还说道,青胜于蓝。其实昭华是昆山徐相国的后人。相国建筑藏书的小楼,题曰“传是”。那里面牙签玉轴,陈设精良。昭华年未及笄,即喜在此楼起坐,脂痕粉印,都在笔墨之间。那不栉进士的声名,早已传播通国。昭华虽则吟椒咏絮,也有一二篇什,流散人间。然却态度端庄,语言矜重。
  不特外亲中表,款曲难通,便是诸姑伯姊一流,也不过略加酬应,从不肯轻逾阃阈。到得于归以后,上头夫婿才貌兼优,况是鼎族右门,又不曾轻言离别,鹣鹣鲽鲽,两好一双。在昭华算得福慧双修了。谁知胜会不常,盛筵难再,花残月缺,竟做了年少的未亡人。从此缟袂青裙,不施膏沐,寒檠永夜,只借着几首诗排遣排遣。凡有国朝名人的诗集,难得她近搜远访,多如束笋,其中最服膺的是毛西河,情愿以一纸介绍书,附在弟子之列。西河亦略不谦让,居然以老辈自居。越角吴根,都借着邮筒往返,其实昭华并不曾与西河一面呢。那西河第一次命题。是《赋得拈花如自生》,仿六朝体。昭华诗云: 明珠照翠钿,美玉映红妆。步移摇彩色,风回散宝光。蛛丝髻上绕,蝶影须边翔。谁道金玉色,皆疑桃李香!
  西河看了,着实叹赏一回。第二次命题,是拟刘孝标妹《赠夫诗》。昭华诗云:流苏锦帐夜生寒,愁看残月上阑干。漏声应有尽,双泪何时干?芙蓉花发满地红,黛烟香散度帘拢。画眉人去远,肠断春风中。
  西河道 :“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妍丽极矣,凄婉极矣!毕竟没有慷慨悲歌之致,终是缺点 。”便嘱昭华随时注意。过了几个月,昭华寄来几首《塞上曲》道:朔风吹雪满刀环,万里从戎何日还?谁念沙场征战苦?将军今又度阴山。
  长云衰草雁行平,沙这征人向月明。思妇不知秋夜冷,寒衣还未寄边城。
  扩骑三千出汉关,雕戈十万卧燕山。月明近寒频驱马,尚有将军夜猎还。
  西河读到这几首,才知昭华聪明绝世,不是搓脂揉粉的人,便动了附刊集后这个思想。到得《濑上集》出版,有这样绝妙的尾声,益发不胫而走。海内都知昆山有这位昭华女史,彼乞斗方,此求扇叶。有托题的,有索和的,玉石俱投,薰杂进。
  昭华虽则一概谢绝,那孤嫠净地,忽惹了如许缁绍尘,昭华已不自在。偏有些附庸风雅的诗人,谬托知音,踵门拜访,真是 自招烦恼了。昭华函恳西河,将附卷不再同订,以免絮聒。函云:昭华奉教先生,已逾数载。菲葑自愧,桃李兼培。怅立雪以难期,如生风而这被。昭华拜赐,盖已多矣。然而鱼目之似,岂可混珠?骥尾之彰,徒然引玉。况昭华年才风信,身是霜居。
  本应殉以相从,何忍炫而求售?先生梨雕枣刻,视若鸿珍。昭华木附草依,留兹貂续。似违夙愿,希鉴衷苦。即割爱以何妨?
  实盗名之可耻。秋零如许,何须扶不植之枝!春蛰难苏,即此薙已焚之草。惟我函丈,俯纳斯言。
  西河道 :“这也太拘执了 。”复书中劝昭华既耽吟咏,宜有交游。男子固应避嫌,那些淑嫔名媛,不妨互通音问。西河的女弟子中,若嘉兴的陈夫人,吴县的金夫人,还有什么湖州徐女史,桐乡赵女史,仁和管女史,都是清才三绝,妙誉一时。
  西河替昭华一一介绍,并说如有清兴,不妨山阴一棹,待妾曼珠,渴望得很呢!昭华得了西河这番指导,倒也不能十分深闭固拒。那一班夫人女史,又络绎来函奖勉,并有愿移玉趾来识荆州的。昭华料定无可解免,与其参差前后,零碎招待,不如在传是楼中,组织一个春闺雅集,岂不有趣!是年为康熙五十一年,订于花朝日举行。先期折柬相约,却是昭华具名。其柬中有几句云:玉版之禅一味,莫笑山家。金谷之罚三章,先宣酒令。小展题红之册,愿移踏青之鞋。簇簇林泉,自泛觞咏。姗姗环佩,都入画图。云云。 各处夫人女史,听见有此盛举,莫不豪情逸兴,联袂而来。
  连曼珠也渡江到杭,小住了一天。柔橹轻帆,向昆进发。昭华连日督率婢媪,收拾卍栏丁槛,软幔疏帘,还有那琴榻棋评,茶铛酒榼,排当楚楚,自是雅人深致。至于园中花木,早有工匠次第整理。修篁引路,垂柳当门,杏憨桃娇,点缀这二分春色。曼珠到昆最早,即在昭华楼中下榻。
  次日便是二月十二,和风晴日,众马争鸣。昭华的弟妇徐夫人,却来为昭华相助。昭华钗荆裙布,严然林下丰姿。等到午餐,来者共有十一位。仁和管女史,桐乡赵女史,湖州徐女史,珠围翠绕,富丽堂皇。徐女史还带着两个雏鬟,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益显出十分妩媚。管女史还是深闺待字,绮年玉貌,尤冠一军。此外吴县的金夫人,清远澹逸,飘飘欲仙。只有嘉兴的陈夫人,年在四十以上了,挈着垂髫稚女,长裙绣舄,正如小鸟依人。还有一个昭华侄女,一个昭华小姑,也从昭华学诗的。楼中摆了两席:一席是陈夫人首座,金夫人、管女史、陈女史、昭华带了侄女作陪;一席是曼珠首座,徐女史、赵女史、徐夫人带了昭华小姑作陪。几个婢媪,准备着举肴斟酒。
  昭华便道 :“今日承诸姊妹不弃,远移莲躅,昭华想就此结一诗社。请陈夫人做个社长。一年一举,由昭华做个东道。诸姊妹以为何如?”陈夫人首先赞成,却请昭华做会长。后来大众磋商,会长当然是陈夫人,定了春秋两举。是年秋社,是陈夫人值首,于中秋节在烟雨楼小集。此次应绘图征咏,以志鸿雪,也由陈夫人嘱其女陈书设色。自此徐昭华的诗名,益发大布了。
  到得嘉兴秋社,前图已经告竣。诸人都传神阿堵,栩栩如生。昭华称赞好画法。陈夫人说 :“小女喜弄翰墨,兼事丹青。
  苦于闺阁无师,只得随手涂抹。如今已字嘉兴钱氏,转瞬便要遣嫁了 。”陈女听了红晕于颊,每人又赠了一规画扇。 这陈女便是钱文端公的贤母。他夫婿名叫纶光,号叫廉江也,是耕读旧家,农桑世业。不道才丰寿啬,壮年便催赴玉楼了。这时上有高堂,下有孺子,粟帛之奉,修脯之需,都集在一人身上。幸亏有这枝写生妙笔,寸缣尺幅,都好换得润资,便住在一桁小楼,听夕从事。他儿子名叫钱群,是康熙六十年的进士,一直官至尚书。那读书未达的时候,全靠寡母中宵课读,才能一举成名。所以有《夜纺授经图》的画本。到得尚书既贵,居然进呈御览。还记得赐题二绝句中有云:嘉禾欲续贤媛传,不愧当年画荻人。
  这算宸章褒美,天语辉煌,荣宠极了。他却不改常度,仍以书画自娱,惟署款则称南楼老人。晚年以鱼虫花鸟,不足久传,想起刘向所传的这些列女,都是后人模范;图形题识,是妇女应尽的责任,因此屏除他种笔墨,专心致志,把《列女传》的事实,一幅一幅表彰出来。上自宫阃,下逮草野,远若周鲁,近至秦汉,贤明一类,才智一类,节烈一类,删繁就简,是宫史的体裁,是女诚的规则。每幅上将原传,用小楷题著,疏密相间,修短适中,望之令人肃然起敬。这是老人平生的精品,比到进御鉴赏的画册十帧,犹不能及。其工致,世人只知道那十册中有什么御诗,有什么御跋,忽而发还,忽而取阅,是钱氏子孙的世宝,却不知有这《列女图》。若论到这十册的画,也算得闺秀中翘楚了。你道是怎样十册呢?
  第一册 鱼、犬一、黑色,题日《晚秋渔猎》;第二册 飞蝶将入花丛,题曰《醉乡春舞》;第三册 虾一、蟹一、鱼一,题曰《淞香半剪》;第四册 花篮一,题曰《锦城红紫》; 第五册 大柏一,题日《汉殿梁材》;第六册 梅花一,仙女一,题曰《藐姑寒影》;第七册 修篁茂林,题曰《森立坌来》;第八册 杨梅、枇杷、桃二,题曰《夏果檐香》;第九册 喜雀,题曰《喜见云章》;第十册 萝卜、白菜,题曰《霜园本色》;每帧纸角,廉江先生还题著七言两句。自从发还以后,文端公及其子侍郎公,俱恭和宸翰,题了十诗。到得二次发还,又添了七律一首,长跋一篇。
  这时老人已骖鸾西去了。文端通籍未久,康熙升遐,传位的即是雍正。文端板舆迎养,安住京师。便缯了一幅《直庐问寝图》,出自王肇基手笔。图中早朝将出,“先问母安,冠服整齐,雅合身分,较之《夜纺授经》时,恰好互相印证。老人含饴之暇,取出那手绘的《列女图》,替这班少年讲解。还有人辗转借观,前去摹仿。文端劝老人勿过劳顿,尽可小憩。老人道 :“你今仰仗天恩,受禄奉母了。你要想我是艰苦出身呢!
  母家既无伯叙,终鲜兄弟,汝外王母怜我体弱。说道缝纫烹饪,怕我不能胜任,教成了我这种画法、及至嫁到你家,不及数年,你父亲弃养了。你王母已是古稀的人,暮年丧子,那不哀痛?
  我只得含着眼泪,把这些殉节殉烈的念头,一概收拾,靠了这枝枯管,这张废褚,挨过日子。侥幸能够老幼饱暖,看你渐渐长成,如今你王母同父亲,均已墓有宿草了。你也遭际圣明,备员侍从了。我自然无挂无碍,可以享你几年福。但是我的母亲,口授我一部《列女传》,我的女儿媳妇,以及侄女孙女,我都要将《列女传》交代她们。你道我画这《列女传》为什么呢?恐怕我家后辈妇女,有不甚识字的,读不来《列女传》,便将这画挂出来,叫识字的姑姑嫂嫂,讲解给她听。她懂了这 列女的古典,那些骄奢淫逸、悍泼嫉妒的事,自然不敢做了、便是有人来借来摹,我还替他亲自题眉。无论他画法妍媸,能够将这例女图》慢慢推行,有益于闺阁不少。你何必来阻我呢!
  ”文端自然唯唯而退,办他的公务去了。
  忽忽已是雍正三年。这雍正的手段,却比康熙铦辣许多。
  他内里是仗着舅舅隆科多,外面是仗着大将军年羹尧。此外鄂尔泰、张玉书这些人物,只好供奔走之役,备承宣之劳。雍正趁着国丧的名,召回抚远大将军贝子允禵,把督理西陲军务,尽托羹尧。羹尧与雍正,是患难君臣,那不尽忠竭力?所以青海一战,能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只是他军务倥偬,幕中的人,自有那三教九流,供他驱遣,他也不过众人视之,内中只看重的西席先生王涵春。正是:征旆扶摇谈建白,寒毡偃蹇感垂青。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一回冰天雪窖幕促归帆 锦簇花团尹衙催合卺
  上回说到年羹尧幕府中,有个王涵春先生,原是羹尧幼子的师傅。那羹尧是何等机警的人,何等聪明的人!自己已封到一等公爵了。父亲还龄,又封一等公爵。连两个儿子年斌、年富,你也子爵,我也男爵。一门三代,贵显已极,怕没有日昃月亏的时候?况且羹尧在西陲一带,天高帝远,不免有点骄蹇的样子。雍正是素性严刻,自有一班人秘密侦察。这些消息,早已传入京中。羹尧略有所闻,知道圣眷未衰,不可不预为之备。看到幼子年纪不过十六,却是歧嶷头角,骨相不凡,从了涵春三年,不论制义诗词,均已略窥堂奥。这涵春又忠厚不过的,自入年幕,并未暗中谋事,分外取钱。便打动了托孤的念头,要叫幼子跟着涵春回南避祸,却又不便说破。
  这日是长至令节,照例筵宴。那幼子正陪着涵春闲话,忽报大将军驾至,涵春师徒,迎了出去。羹尧与涵春分宾主坐定,羹尧道 :“先生屈留已久了。先生从前屡次请假,兄弟总为小儿年龄尚稚,学业未成,以至未曾允许。现在仗先生的指导,似有一点进境,但尽抱着书本子,也算不得通人,须要外面去 阅历阅历。先生同他相处久了,他的行为举动,比我做父亲的还要明白。先生如有乡思,我当叫小儿躬送到府 。”涵春正待答言,斋中已张筵相待。羹尧逊了涵春首席,带着幼子归了主位。仆人斟了一回酒,涵春道 :“大将军明见万里,晚生还家的梦,不止一两载了。承大将军破格优待,是以不敢烦渎。今既俯谅愚悃,晚生真感激不尽了。但近来已届冬仲,冰天雪窖,道路恐多阻碍,晚生拟在尊衙度过残年,至明春解冻后,再行叩别。至于公子远送,晚生万不敢当。晚生是过拙的人,带着公子同行,设有一差二错,如何对得住大将军?”羹尧道 :“先生过虑了。我果然要叫小儿从事游览,这车骑侍从,只要兄弟发一个令,各省州县,自然妥为保护。那时小儿只知道煊赫,不知道艰难,依然无益。所以兄弟要小儿成器,非跟先生南边去走一趟不可。我已经预备行李,遣干仆花三,沿途照料,自然万无一失。先生也收拾收拾,三日内便要起程呢 !”说罢,亲自斟了一杯酒,敬与涵春。还道 :“此是别尊,望先生赐饮,恕临行小弟不送了。回头叫花三来叩见先生 。”涵春知道大将军脾气乖张,性情卤莽,只得应了几个“是”。羹尧早拱手而去。
  涵春终究解不出道理,为什么硬要叫小儿子吃这个苦?想到自己得此结果,可望归家团聚,在这个顶子队里,仍旧完我的老头巾,怕不要教书餬口吗?只是带着这位公子,不免有点尴尬。正在盘算,馆僮早领了花三进来。涵春一望,年纪约在二十上下,颀身紫面,雄赳赳气昂昂的。向涵春请了一个安道:“大将军传谕,后日早发。师爷除随身物件外,一律交与花三。
  花三已在帐房领得纹银二千两,一千是师爷的赆仪,一千是公子的盘费 。”涵春道 :“我只有几箱书籍衣服,是不值钱的。
  ”花三也进房去看过,说明日前来伺候。涵春本悄悄的不告同 幕,经不得有公子同行,乐得借着公子,做个人情,中晚两餐,均有饮饯。花三连夜将车辆布置妥帖。公子进内去叩别父亲,羹尧只交出一封信来,蜡封完固,确是亲笔,交代到南后奉呈先生,不准中途私拆。又说 :“以后事师如父,你姓年也罢,不姓年也罢 。”公子摸不着头脑,辞了出来。一觉未醒,外面已鸣炮吹角相送了。
  涵春如龙归大海,鸟展辽天,一路夜宿晓行,倒也不觉得寒冷。花三是晨随鞭镫,晚巡铃析,遇着鸡鸣犬吠,也都不敢疏忽。看看已进潼关,便算山西地界。偏是凋年急景,老天下了三天大雪。涵春三人蟋伏在旅舍里面,对房却住了几个彪形虬髯大汉,终日欢呼畅饮。花三早已防着,等到雪雳上道。
  这些远山丛树都同粉装玉琢一般。涵春师徒,掩上车帘,花三跨着车辕,向那三坌路边前进。不道一枝响箭。迎面而来。
  花三叫声 :“不好 !”跳下车来,叫车夫把车退后停着,向车内除下弓箭,袋内取出金镖。须臾之间,只见三匹马追风逐电而来,为首的同花三答话。花三不慌不忙,飞去一镖,早中了马的左眼。那马负痛一掀,几乎将为首的跌下。花三趁此时间,又是一镖,为首的将头一侧,却射在后面的人肩上。花三跃上车顶,拈弓搭箭,飕飕的接二连三射去,那边只有招架的能耐,没有反攻的身手。况且三马三人,已伤了一人一马,那边料是劲敌,便投转马头走了。花三并不追赶,扬着鞭子,叫车夫速行。涵春吓得口都不开,还是公子问长问短。花三道 :“这种毛贼,看得师爷老了,公子又小,我并不是镖行伙计,所以敢来尝试。我不伤他性命,算是便宜他了 。”从此平安无事,已近江南。
  涵春家住常州,满望稚子山妻,候门迎接,谁知寻到故里,已是门媚赫奕,气象一新。刚刚走人中庭,早从屏后拥出一群 人来,老的少的,长的短的,都是绮罗被体,珠翠盈头。就中只认得鸿案旧人,两鬓已经斑白,其余真要见不相识,问客何来了!王夫人一一指点,说这是媳妇,这是女儿。大家喜喜欢欢,次第拜见。涵春也不知何修得此,后来才知是年大将军的所赐,究揣摩不出优待的缘由。涵春叫年公子进来见了师母,花三也叩过师太太,就在书房下榻。
  次早晨餐的时候,公子呈出一封信来。涵春见是羹尧所写,便拆视道:羹尧不德,辜负国恩。种戮韩烹,料不旋踵。豚犬委贽已久,破巢料无完卵。幼子为七妾所出,得传函丈,或冀有成,宗祐一线之延,全恃乎此。先生古道,度能久庇,若许寄名膝下,易姓太原,则数罟细鳞,可蔽当途耳目也。花三向待七妾,迷离扑朔,本是女身。先生留备衾裯,幼子亦有覆翼。临颖垂涕,伏惟垂察。
  涵春阅罢,将信递与公子。公子看一行,泣一行,不知不觉,跪在涵春面前。涵春应该以德报德。王夫人知道这个玄妙,先将花三改了装,留在身伴,慢慢劝涵春纳为簉室。上上下下,称她花姨娘。涵春从此安居乐业。只探听大将军的近状,不到几时,降了杭州将军。一连十八级,降到城守尉。终究罗织了九十二大罪,赐令自尽。涵春将公子改姓了王,只是郡名有别。
  如今还说常州延年郡王姓,便是羹尧后人呢!
  羹尧既经伏法,又去摆布隆科多。各省督抚,换了李卫、田文镜几个人,都不是科甲出身。只有尹泰的儿子尹继善,系雍正元年进士,六年之间,已由翰林出为江苏巡抚。每遇奏对时际,雍正令其学李、田所为,并及鄂尔泰。继善谓 :“李卫, 臣学其勇,不学其粗;田文镜,臣学其勤,不学其刻;鄂尔泰,宜学处多,臣亦不学其愎 。”雍正听了,也觉得语语中肯,便调升云贵总督。
  这继善原是尹泰簉室徐氏所生。论到母以子贵,徐氏尽可请封。偏是尹泰家法森严,继善出抚江苏,徐氏还是青衣侍立。
  继善格于父命,也不敢妄赞一辞。此次陛见回京,雍正忽然问:“汝母受封与否?”继善正欲陈奏,雍正道 :“朕知汝意,汝庶出也。嫡母封,生母未封。朕即有旨 。”继善拜谢下来,归禀其父。尹泰非惟不喜,反致大怒,责备继善道 :“汝欲尊所生,未启我而遽奏上,欲以主命压我耶?”迫使受杖,连孔雀翎均堕地上。徐氏想到祸由己起,只得替儿子长跪请免。正在纷扰未了,阁者来报有内监宫娥四人,奉旨赍物前来。尹泰率领继善,只好迎了出去。那宫娥传旨要面见徐氏,代为妆束,自有家人引导入内。宫娥见了徐氏,将翚衣翠茀,献了上去,并将徐氏扶在榻上,你也袨服,我也禄餙,重新梳了双叉宝髻,珠钗璎珞,垂被满面。外面王公的福晋,大臣的命妇,以及夫人、格格陆续而至。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把尹泰的衙门,闹热得花团锦簇。两个太监,更是七手八脚,督饬人夫,挂灯结彩。尹泰不知是何作用,又不好去问太监,太监口口声声是奉佛爷的旨。看看内外措置完备,又报满汉内阁学生,捧玺书到衡了。两学士从中门而入,高呼 :“有诏,尹相国泰,同夫人徐氏,尹总督继善,跪听宣读 。”曰:大学士尹泰,非藉其子继善之贤,不得入相。非侧室徐氏,继善何由生?着敕封徐氏为一品夫人,尹泰先肃谢夫人,再如诏行礼。 宣毕,便有宫娥扶起夫人,南面坐定。尹相国一想 :“这真恶作剧了。丈夫拜妇人,此却何典?”然又不敢违旨,只好听凭太监引着,拜了夫人。夫人惊欲起立,早被宫娥按住不能动弹。相国拜罢,仍由宫娥太监,扶着二老,红氍毹上,重行结褵合卺的仪注。文官自王公亲贵,以至翰、詹、科、道,武官自步军统领,以至各级侍卫,俱奉旨前来贺喜。雍正特赐内府梨园,为两老称庆。是晚华灯璀璨,仙乐铿锵,画屏与银烛齐辉,檀板共金尊并奏。这班福晋、格格、夫人、命妇,向徐夫人你也一觞,我也一盏。徐夫人年虽望六,反弄得有点腼腆。
  倒是尹相国豁达大度,杯到酒干,对着大众道 :“皇上的隆恩,诸公的特宠,为着尹泰的家事,簪裾袍笏,跄跻一堂,尹泰实在惭愧得很,感激得很!但尹泰衰龄七十,崦嵫日暮,红不多时。儿子继善虽则忝绾疆符,究竟阅历不深,升迁太骤。皇上是英明不过的。受恩愈重,图报愈难,总要诸公顾念尹泰旧交,随时督教,使继善不坠家声,尹泰也无余望了 。”座中顺承郡王锡保道 :“相国福寿曼长,令郎必相门出相,盐梅曲蘖,正是公家世业呢!夫人齐眉偕老,尤在意中。今日花烛重谐,我等定要送入洞房。读了相国的定情诗,明早才可覆旨。快请相国下笔罢 !”诸人也众口一词。
  尹泰无可推辞,便匆匆写了四绝,道:象服笄办出尚方,辉煌第一拜云章。君恩为宠臣家渥,宫烛双笼护洞房。
  画堂深处軃花枝,重斗蛾眉亦入时。寄语红氍毹上立,白头是否旧丰姿?
  新婚酒罢倩孙扶,不信郎君即老夫。角枕锦衾资点缀,今儿补绘合欢图。 望望银河伫鹊桥,红情绿意此良宵。为卿道歉卿须记,辜负香衾事早朝。
  诸人看了诗稿,一齐告辞。那些宝马香车,仍是徐夫人敛袵相送。宫娥太监,一直将二老送归寝室,才肯回宫。
  次早尹泰、尹继善,递了谢恩折子。徐夫人按品大妆,要到宫中朝见皇太后、皇后,两宫又赏了些珍物。继善赴云南本任去了。尹相国随朝办事,看得雍正阿其那一案、塞思黑一案,还有浙江汪景祺的《随笔》之狱,江西查嗣庭的《出题》之狱,故御史谢济世的注释《大学》之狱,身戮家破,不一而足,未免心怀惴惴,还叫继善安分供职,不要招尤速谤,累及老父。
  那朝中又你攻我击,来集矢隆科多了。先革去一个太保衔,继又革去尚书,遣他去办理阿尔泰边界事务。到得拿问转来,还有议政王大臣,奏劾他私藏朱笔的罪,但是没有确证,不能定他的案。正是:壁上幻蛇空有影,釜中功狗必须烹。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二回偷朱笔智激小杏奴 分白镪硬证三荫子
  上回说到隆科多被朝臣奏劾,说他私藏朱笔,不肯缴进。
  雍正派了顺承郡王审讯,隆科多不肯承认。复奏上去,雍正再检点隆科多所交朱笔,只缺了畅春园侍疾的时候一张朱笔。这隆科多将此丹书铁券,是赦卿二十四死的确证,所以不肯同缴。
  雍正想此纸流传在外,总是授人以柄;况且千秋万岁后,宣布出来,又于君德子道,都有关系,急急要收回销毁。偏是隆科多左推右诿,捏着不放。雍正严旨催促,那郡王倒做了难人。
  隆科多知道雍正手下有一班飞檐走壁的兄弟,防他要来偷窃,把这张朱笔,装在一个小匣内,秘密藏着,只有他第三个妾接洽。他进监的时候,交代三妾说朝旨若有赐死消息,便把这朱笔揭出来,让大众看看,否则无论何人,不得擅开此匣。那郡王虽则知是隆科多确藏朱笔,吓又不受,骗又不受,如何定他的罪名?
  这日审讯后归邸,正在纳闷,侍婢杏奴,送上一盏茶来。
  这杏奴原是青海的俘虏,发给功臣家为奴的。郡王福晋因她聪明得很,便留在上房差遣。她从小学就跳跃跌扑,还有什么轻 身法子。平时都叫她演着游戏,那班侧福晋格格,没有不喜欢她的。便是郡王也在小婢里面,拣了几个身体结实的,叫她教授,无事时如两人相扑侑酒。杏奴在这郡邻,已经六七载了。
  福晋要将她遣嫁,他总说报恩才去。
  郡王这日看她送上茶来,说道 :“杏奴,你报恩的机会到了 。”杏奴便问何事?郡王将隆科多的事,说了一遍,又道:“你能够偷出朱笔,将隆科多就此结案,不特为主分忧,并且为国分忧,我自然抬举你 。”杏奴道 :“隆科多宅子,不比浅房促屋,知道他藏在何处呢?况且轻轻一张纸,袋里可放,衣里可带,或者不藏在家里,亦说不定。若是畏罪销毁,不更无从查考吗?这个差使,杏奴是干不来的 。”郡王道 :“你且进他的宅子试试看,偷不偷得出,都不怪你 。”杏奴道 :“王爷,凡做事必须万无一失,才可动手。若弄得画虎类犬,不是徒着痕迹吗?隆科多宅子里,那有不防备到这个‘偷’字?侥幸的事,杏奴实在不敢干的 。”郡王听她说得有理,然除却一个“偷”字,再无别法,再无别人,便佯嗔道 :“哼哼,你口口声声报恩,我才差遣到你,不料你这也不肯,那也不肯。孟尝君养士,还有鸡鸣狗盗,如今我养了你们,只是袖手旁观。咳,毕竟是没有能耐,才把这些话来搪塞我的 。”杏奴最恨人家说她义气薄,本领弱,经郡王几句话一激,她便道 :“王爷叫杏奴去便去,但要赏假七日,如不偷朱笔,情甘伏罪。但是监中要将进出的人,严密搜检,以防夹带 。”郡王道 :“是了,你干你的罢 。”
  杏奴一瞥而逝。先在隆科多宅子左近住着,打听隆科多最宠爱的何人,最秘密的何地,渐渐有点眉目。她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换了丐女妆束,在隆科多宅前求乞。闺人再四驱逐,今日既去,明日又来。一传两,两传三,仆婢当做新闻, 传到内宅去了。隆夫人早经退老,家务都由三姨太管理。近日为着隆科多案悬未结,心里总不自在,听得有这奇丐,又是女子,便叫侍婢带她进宅来。杏奴蓬头垢面,鹑衣百结,跟着侍婢,从夹弄中进了内室。瞥眼看见三姨太坐着抽烟,杏奴带哭带叫,扑了上去道 :“我的菩萨呀,让我寻着了 !”三姨太慌忙问道 :“你说的什么话?”杏奴道 :“我是关外逃荒的,父亲母亲,都折散了,跟了大队难民进京。梦见一位白发婆婆,指点我说正南方第几条胡同,第几间府第,有个观音菩萨转世的人救度你,你灾难就要满了。我所以在宅前尽管候着,果然得见菩萨。菩萨大慈大悲,总要收留我才好 。”三姨太笑道:“这不是傻子吗?我收留你 。”回首叫侍婢带她去梳头净面,换件衣服,再上来。到得杏奴上去叩见,已是容光焕发,显着那圆面大耳,奕奕有点威武。三姨太叫她在上房伺候,杏奴铺床叠被,煮茗添香,都比她婢周到。
  三姨太逐日必到监中一趟,这日下午归来,十分惶遽,只是呜呜的泣。杏奴料定事情愈逼愈紧了。晚膳以后,三姨太令诸婢早睡,自己也关好房门。诸婢趁此机会,有的出去闲话了,有的齁齁睡熟了。杏奴有事在心,从房门缝里偷窥那三姨太,三姨太正在开箱倒笼,拿出一个小匣,捧在床上枕边摆好,揿揿锁,套套钥匙。杏奴暗想道 :“这匣子轻得很,内中怕就是朱笔吧?我出王邻已是六日,不管它错与不错,偷了这个匣子,也好复命了 。”但急切不能下手,只好耐心等着。去偷窥两次,三姨太还是守着。一直到将近五鼓,才见三姨太有点疲倦,杏奴便揭起窗帘,撬开窗格,向枕边取了匣子纵身欲跳。三姨太已经惊醒,叫声有贼,杏奴早趁着残月,从屋脊上越过两三重了。回到王邸,郡王尚未早朝,便将匣子呈上。郡王扭破小锁,果然匣子里有个封套,封套里有张朱笔,写道: 着舅舅隆科多便宜行事,事成位在诸候正上,且恕九死。
  下署年月日、姓名、花押。
  郡王道 :“难得你有这胆量,有这机智!现在第三侧福晋出缺,便将你奏充罢。你要知道恩典 。”杏奴只得谢了。
  郡王带了朱笔上殿,雍正着实慰勉一番。郡王顺便将立侧福晋沙氏杏奴的话,奏明雍正,准谕宗人府注册。郡王退朝后,再审隆科多。隆科多已知朱笔被偷,便对郡王道 :“我为他人干什么事来,还想活吗?”郡王会同三法司,拟定斩立决罪名,奏了上去。忽然雍正下了一道恩旨道:隆科多所犯四十款重罪,实不容诛。但皇考升遐之日,召朕之诸兄弟及隆科多入见,面降谕旨,以大统付朕,是大臣之内承旨者,惟隆科多一人。今固罪诛戮,虽于国法允当,而朕心实有所不忍。隆科多忍负皇考及朕高厚之恩,肆行不法,朕既误加信任于初,又不曾严行禁约于继,惟有朕身引过而已。
  在隆科多负恩狂悖,以致臣民共愤,此伊自作之孽。皇考在天之灵,必昭鉴而默诛之。隆科多免其正法,于畅春园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间,永远禁锢。伊之家产,何必入官?其妻子亦免为奴。伊子岳兴阿着革职,玉桂着发往黑龙江当差。钦此。
  隆科多既经禁锢,这些趁火打劫的,我参田文镜,你参鄂尔泰,他参李卫。那田、鄂原是扳摇不动的。李卫这一本,参他纳贿卖官,有凭有据,还指定李卫第十二妾三荫子是过付。
  这三荫子是扬州“瘦马”出身,年纪只有三七,生得花娇柳軃,算是二十四桥的翘楚。但她系生长北里,阅历甚深.舞弄亦捷。李卫在浙江巡抚任内,本来只有十个姨太太,他忽然 拣了西湖岳王坟前一块隙地,要造起花神庙来,想把这些姨太太浦,朔作花神,自己塑在中间,总司花令。但十二月还缺两个,在苏、扬备购一妓,凑足此数。又将收房宠婢,塑作闰月花神。鸠工庀材,一两个月便落成了。这花神庙中座一个男像,左右十三个女像,都是星冠羽衣,飘飘有凌云之致。手里各人还捏着司月的花,曲槛雕阑,明窗净几。神龛外面挂着一副楹帖,是: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一块横匾,写着“湖山春社”。
  李卫还带着十二个姨太太,画船箫鼓,在庙里嬉春。后来移督他省,将姨太太一齐带去,其中要算三荫子最为得宠。她弄的手脚,也真不少。若是李卫不肯,她拉胡子,拧耳朵;怒了又喜,喜了又怒,总要李卫答应才罢。这时,李卫在总督任上。
  三荫子有个乡亲,却是扬州盐商,保举了候补知府。寻着三荫子这条门路,想署一署事,显辉显辉。三荫子居然索价二万,前途允许下来,只等挂牌付款。偏是李卫出外大阅去了,到得回省,接二连三的公事,三荫子无暇代求。这晚从签押房退出来,便赴三荫子房里。三荫子为着这事,自然格外逢迎。
  李卫正待上床,三荫子身边掏出一张名条来,写着三品衔候补知府黄日照,求大人恩委署缺。李卫一看道 :“你得他多少银子?这人是有名的钻营好手,我正要参他呢 !”三荫子道 :“这是我的表兄,看我面上调剂他一个缺嘛 !”李卫道 :“这却应承不来,这种人我怎样交代藩司呢?”三荫子道 :“我嫁了 你做总督的夫人,连娘家的亲眷,不肯抬举一点,我有何面目见人呢?”言罢便滚下泪珠来了。李卫道 :“不要哭,再想法罢 !”三荫子逼着李卫,三日内要回信。李卫无可如何,叫藩司委了一个简缺,三荫子二万到手了。
  不道这知府急于捞本,添了许多意外收人。属员被他剥削不过,到省时禀明总督。李卫是外强内荏的,下了一道通札,叫属员廉洁奉公。这知府认定有三荫子的靠傍,毫不知改,弄到声名狼藉,藩司只好将他撤任了。那知府想到二万纹银,只做了半年知府,大觉吃亏,便托原经手来找三荫子。这消息早传到一班同僚耳朵里,沸沸扬扬,御史便闻风弹劾。
  雍正知道这是不能留中的,一面叫李卫明白回奏,一面钦派大员驰驿前往查办。李卫料定雍正的脾气,是最忌饰说的,把该知府如何行贿,侍妾三荫子如何求情,一五一十,奏将上去。后面还说道臣解职在署,听候查办。那钦差早已到省了,先传藩司问话,然后命藩司护理督篆。李卫照复奏的话,递了亲供,并将三荫子交案听审,说犯官准情是实,得贿是虚,究竟贿事有无,及贿款多少,须该知府与三荫子当堂证实。
  钦差想到,李卫是雍正心腹,不好十二分认真研鞫,将错就错,把知府当做三荫子表兄,说道三荫子嫁李卫时候,该知府曾送奁资二万,到得该知府候补到省,三荫子为酬报起见,求李卫将该知府拔委。李卫曾札藩司审查资格,与署事颇相符合,是以照例委任。该知府才不胜职,李卫已经撤省。是李卫虽顾私情,未悖公事。惟不知远嫌拒绝,应实降二级调用。该知府自恃豪富,辄以白镪诱人入罪,殊属卑鄙无耻,应行革职。
  三荫子身为贵妾,为私亲代求差缺,亦属不应为而为,姑念女流,交李卫严加管束。纹银二万两,既系奁资,并非贿款,免其交出充公。钦差合衔具奏,雍正自然照准,把李卫改了革职 留任,还说李卫事虽有据,心实无他。一场大大的风波,消洱得泯然无迹。总算晦气了这个知府,钱也花了,官也革了。李卫过了半年三月,早经销去处分。倒是三荫子受此打劫,防得几个姊妹们嘲笑她,她弄的钱已尽够了,借着归宁,别了李卫,扬州去了。李卫此番虽没有损失,总是一个痕迹,从此格外谨慎,与田、鄂果然鼎足而三呢。
  雍正除了年、隆,仗着田、鄂及李,好做几年太平天子。
  偏有一个孝女何玉凤,为着老父被害冤抑,陈明年羹尧罪状,来求昭雪。雍正将何孝女连同奏疏,发交顺天府府尹核复。正是:但愿覆盆昭日月,不辞伏阙试雷霆。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三回何女变真名穷栖山谷 吕娘赍旧恨远涉江湖
  上回说到何玉凤上疏讼冤,发交顺天府府尹核复。这时年羹尧伏法久了,何玉凤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呢?因为何玉凤同母亲传氏,都是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为奴的罪人。她的父亲单名一个“焕”宇,曾经做过山西挂印总兵。羹尧平定青海的时候,这总兵便隶属羹尧部下。何总兵原是汉军世族,并无子嗣,只有一个女儿,是梦见白凤投怀产生下来的,所以叫做玉凤。玉凤姿质聪敏,性情统爽,自幼不喜女红针黹,只是舞刀弄棍,习些武事。何总兵看她生有神力,便将家传的一张铁胎弹弓,授与玉凤,能够在百步之外,百发百中。羹尧知道何总兵有这个女儿,要想收为已用。况且何总兵有谋有勇,不下岳锺琦这班人物,若果同他结成秦晋,将来也好辅助一臂。主意已定,便派两个文案,托他到何总兵署内,向何总兵求亲,要将他女郎玉凤,配与次子年富为室。羹尧固然封到公爵了,年富也是男爵,料定这小小总兵,一闻此信,自然将女儿献上了。谁知这何总兵是有胆识。有气节的,看得羹尧骄暴,将来必不令终,若同他通了婚姻,现在虽则是升官拜爵的机会,诚恐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这真悔之不及了。
  两个文案见过何总兵,说道 :“大将军的意旨,想贵总兵不至违悖的。大将军的宠爱,想贵总兵无不感激的。请贵总兵写好庚帖,使我等可以复命。这杯喜酒是稳吃的了 。”何总兵道 :“承大将军的垂青,二位的下降,为小女谈这亲事,这样亲家的门第,郎君的勋贵,何焕那有不允从的道理?只是小女前年已经受聘了。还求二位垂谅,婉复大将军弗罪 !”这本是何总兵辞婚的权词,那两个文案,居然认起真来,一定要问订的是那一家?何总兵急切不知所对,想到同旗的挚交安学海,他有个儿子安骥,品貌学问,与玉凤可以作配,便用安家抵挡一下罢了,便道是汉军旗安家,河工知县安学海的儿子。
  两个文案料定难以挽回,讨了这个没趣,妆妆点点,去告诉羹尧。羹尧道 :“这倒不怪何焕,一家女儿怎受两家茶呢?
  只要灭了安家,不怕他女儿飞上天去 !”便密嘱河督谈尔音,令他摆布知县安学海、这总督要寻知县的事,自然易如反掌。
  不到几时,安学海果然官也革了,家也破了。羹尧再叫两个文案问何总兵,声说前议,并道安家一蹶不振,仗着大将军的势力,尽可退婚,贵总兵也以见机为是。何总兵听了这话,说道:“何焕素性懿直,不肯以贵贱易交,便是安骥有什么不测,也叫小女守贞一世。还请大将军另求贤淑吧 !”两个文案拂袖便走,对着羹尧,自没好话。何总兵也知道惹祸,密令老妻带着玉凤回京,并专差到河南监中,去探望安学海。信中写明始末,决将玉凤定与安骥。部署既定,专差已经出发了。佟氏同玉凤,尚是恋恋不舍。忽然何焕奉到将军府札道:总兵何焕,前在青海随征案内,经参将王隆、都司郝华,合词呈称冒功扣饷等情,并指文案委员马德飞为证。当即派员 密查,事皆有据。曾经奏请暂行革职,归案讯办。为此札到该革弁,即将统领各营粮械,即日交卸,以便赴质。仰即遵照毋违,切切!
  何总兵一看,说 :“大祸到了 !”进内告诉妻女,换了青衣小帽,出来待罪。一面预备点交,便对玉凤道 :“我是死定了,你们快走,不要打在一窝里。如今应该避过急难,女孩儿家,不必靠着一点小技,妄想报仇。你只要归到安家,使你母有个倚靠,我死也瞑目了 。”玉凤一场大哭,跟了母亲,背了弹弓,一溜烟逃出城来。
  何总兵本是交营务处审讯的,原告证人,都是从前仇敌,被他一口咬定。问官竟用起严刑来,可怜何总兵极口呼冤,那铁骨铜筋,已挫折得不堪狼狈了。羹尧等不到画供,奏请正法,妻女发黑龙江披甲为奴。何总兵竟成了莫须有的惨狱。到得去拿妻女,早经鸿飞冥冥,弋人何慕呢。
  佟氏带了玉凤,从陕西想到北京,刚刚过得河南,已听见何总兵消息。玉凤道 :“各省要通缉我母女了,我们只好到深山穷谷里,躲避躲避。母亲也说不得真姓名了,女儿便改名十三妹罢 !”价氏道 :“我是老了,不如跟了你父亲去得好。你还得去寻安家,他总收留你的。茫茫大地,藐藐孤身,躲避到那里去呢?便算有了躲避的地方,这些衣食,从那里来呢?”
  玉凤道 :“母亲不必着急,女儿自有山谷,安顿母亲的。若怕衣食无着,女儿仗着这张弹弓,自有那无主的钱财,把母亲使用。母亲安稳住着,女儿去去就来 。”修氏道 :“你不要再惹祸了 。”玉凤道 :“女儿理会的 。”
  不到三五刻工夫,早见玉凤带着一男一女进来,叫声何太太,请她同进山去。佟氏仔细一看,一个男的,认得是王凤乳 母的女婿,叫做褚一官;一个女的,倒也花枝招展,粉白脂红,却认不得那个。玉凤对佟氏道 :“从前女儿听乳母说,她女儿殁了,女婿褚一官,入赘在河南地方,什么青云山,什么二十八棵红柳树,姓邓的家里。主人邓九公,是个保嫖的出身,年纪大了,退在庄里居住,大大有点侠名。我昨日问店主人,知道青云山便在前面,邓九公他也知道。所以女儿去寻这九公的,他果然一口应承,叫这邓家姊姊,同褚一官来迎接你的 。”佟氏便问褚一官 :“你岳母那里去了?”一官说跟着岳父在北京安家。玉凤只催着佟氏起行,到了邓家庄,见了邓九公,将佟氏在青云山安排好了,一切都由九公保护着。玉凤往来豫鲁一带,总想报复羹尧。不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羹尧竟名败身死了。 玉凤吐出这口气,又想替父亲挣回那口气。同了褚一官,来到北京,访着安学海,那安骥已经少年科第,供职词馆了。
  安学海在河南监里,早接了何总兵的信,已认了玉凤这段姻事。
  如今想想旧友,看看新媳,不得不替他出力,便叫安骥代玉凤缮成疏稿,托都案院递了上去。疏中说先臣如今触怒,羹尧如何设计,罪女埋首草野,得见天日,愿赐先臣昭雪,以慰幽魂。
  顺天府尹奉旨查核时,有与何总兵同僚同旗几个人,递了公呈作证。府尹复奏上去,雍正准其复官赐恤。玉凤大事已毕,回到青云山,佟氏已经弥留了。玉凤虽然孝服在身,安家却不肯放她孤身在外。过了百日,按照旗礼,便与安骥结婚。从此不称十三妹了。偏是燕北闲人,编什么《儿女英雄传》,要能仁寺杀人,尹先生吊丧,这样绕道儿。要知道玉凤同安骥的姻缘,何总兵与安家是早有成约的。
  这年是雍正十二年,安骥已由编修开坊,署理国子监祭酒。
  忽然奉旨颁给监生《大义觉迷录》各一部,各监生例由祭酒领 衔谢恩。雍正还严谕祭酒,说道曾静、张熙这案,就此结束,诸生不可再为吕留良谬说所误。人人知道,吕留良是雍正八年锉尸枭示的。他是浙江石门县人氏,清朝也进过秀才,儿子吕葆中也点过鼎甲,然是明朝的遗民,文字中不免有点寄托,说道怎样背违,怎样怨望,却也并无实据。雍正上谕中,说他因考试劣等,愤弃青衿。追思前代,深怨本朝这几句话,还是故入人罪呢!不过所著的文集、诗集及日记等,却是刊刻及印刷的多种。门人严鸿逵等,辗转传播,弄得淄渑莫辨,径渭难分。
  这愈演愈奇的曾静、张熙诸人,敢向岳锺琪衙门,呈递书信,说出尊中国攘夷狄的话头,锺琪看张熙一个秀才,如何有这样大胆?追究主谋,却是曾静;追究附和,却是严鸿逵诸人;追究学说,却是吕留良父子。锺琪知道案情重大,便原原本本上了一疏,连问同信粘附在内。一面拿获曾静,同张熙解进京去。
  雍正偏偏令人不测,说曾静、张熙,因被惑讹言,加恩释放,只坐了吕留良一家首逆。那十二年的上谕说道:刑部衙门议奏:吕留良应锉尸枭示,财产入官。伊子吕葆中曾叨仕籍,世恶相济。前此一念和尚谋叛案内,连及吕葆中,逆迹彰著,亦应锉尸枭示。吕毅中应拟斩立决。伊子孙并兄弟、伯叔兄弟之子及妻妾等,应行文该督查明,按律完结。
  雍正对这吕氏,要算得巢无完卵,网无纤鳞了。那知葆中有个小女四娘,一向寄住外家,却没有走入漩涡里面。四娘虽则年轻力弱,却是有点大志的人。想这祖父不共的大仇,那肯轻轻放过?但区区一个女子,要想走到皇宫里面,恐怕做苍蝇蚊子,也难飞进。四娘道 :“铁杵磨成针,只要工夫深。我从今飘泊江湖,不报仇誓不回来了 !”四娘这面,如此哀愤,如 此悲痛,雍正只道有这《大义觉迷录》,宣示海内,可以坐定吕留良罪状,没有人敢来翻案的。
  四娘离了石门地方,惯与女尼女冠,结个相识。后来天目山拜了赛红线为师,飞剑飞镖,算得有点门径。终究嫌自己本领有限,不能成怎样大事,辞了赛红线,一路遨游大江南北。
  认得了白泰官、甘凤池一班人,领袖的却是一个和尚,称为八侠。独有这和尚自恃无敌,肆意淫暴,被七人协力歼除,七人也就此分散。四娘赍着旧恨,为的是宫中路径不熟,仍旧徘徊都下,不能发难。又知道雍正血滴子的利害,深恐机事不密,徒然丧身,只扮了卖解的女子,在逛庙的时候赶集。四娘面目姣好,技艺娴熟,自有这班捧场的替她敲锣敲鼓,开场收场。
  四娘银钱是极散漫的,终日朝出暮归,在场上滚缸走縆,这纤纤莲瓣,已是泥人欲醉了。
  这日又是庙市,各邸福晋、格格,也聚集在卖解地方观看。
  一出才毕,便有一个贵妇,传呼四娘,问话,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四娘招呼手下的人,收拾场面,跟着那贵妇去了。旁边认识的人,说 :“这是果亲王允礼的侧福晋。她的格格,也在那里练武呢!想是邀她去做教师了 。”从此不见这卖解的女子。
  不到几个月,雍正便暴疾宾天了。传说这宾天下午,还与王公大臣议事,那知不到一夜,竟弃臣民而去。鄂尔泰、张廷玉奉了??诏出来,大众问皇上是什么病晏驾的?他总模模糊糊,说不出所以然。最奇的宫中传出懿旨,说宫女四儿,偷窃物件,乘丧潜遁,着步军统领衙门暨五城严缉务获,并有画影图形。此谕传遍京城,那图形认识是卖解女子。有人说四娘四字,如同纯阳称回道人一般。曾记我于癸丑年,在民强报馆做的百首清宫词内,中有一首道: 重重寒气逼楼台,深锁宫门唤不开。宝剑革囊红线女,禁城一啸御风来。
  这事是赛红线帮助四娘的。四娘跟着赛红线,回到天目山去了。 这里顾命大臣鄂尔泰、张廷玉,帮着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料理丧事,遵着正大光明匾额后匣内谕旨,以四阿哥宝亲王嗣位,改元乾隆。乾隆自然比雍正宽大许多,凡宗室被禁的,一概释放。允(礻我)、允禵固然复爵,连阿其那、寒思黑,都准收回玉牒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鄂尔泰、张廷玉,虽是当朝首相,知道乾隆另有一番作用,况且雍正的词科,尚未廷试。
  看看乾隆风色,最宠的是纪昀、毕沅诸人。纪昀号叫晓岚,籍隶河间,与乾隆最相契合。只是漏泄南淮运使密查一案,国法无私,君恩尚在,加恩发往乌鲁木齐去了。正是:金殿玉堂投笔后,黄沙白草荷戈初。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四回紫玉成烟晓岚哭沙漠 红绡被盗秋帆遣昆仑
  上回说到纪晓岚为着泄漏机事,革职遣戍。晓岚本是滑稽不过的人,因为亲家在两淮运使任上,得了查封的严谴,他密遣干仆,带了一个无字的信封,装了一封的茶叶,信道赶到扬州,去通知亲家。亲家倒也乖觉,将重要物件,一概寄顿开了。
  到得江督奉旨派员查抄,只有点箱笼衣具,毫无金宝存储。知道有人走风了,提了仆役严讯,供出北京纪家有人前来下书。
  及至查究书中的话语,只有一个空封,一撮茶叶。江督据实奏闻,乾隆便召晓岚诘问。晓岚也不讳饰,磕头认罪。乾隆道:“这是何意?”晓岚奏道 :“茶叶者,查也;信封者,封也。
  ”乾隆道 :“你弄得好玄虚。你同亲家要好,你同他一并出口罢 。”晓岚谢恩下来,自有一班门生故吏,前来慰藉。晓岚倒也毫不芥蒂,归家去收拾些琴书古玩,带了侍姬明玕、玉台两人起行。有人替他祖饯,晓岚道 :“譬如出趟远差罢了 。”内中有个同寅会测字的,叫晓岚随口报字,以卜休咎。晓岚说一“口”字,那同寅道 :“口字加尹,为君,加刀为召。君命相召,必赐环也。且口字似四非四,此行殆不满四年乎 。”晓岚 笑了一笑,次晨便随差上道。
  出得居庸关来,一片黄沙大漠,衰草垂杨,迥不似首都的富丽。那明玕、玉台,是锦衣玉食中出来的,一路餐风宿露,已有点不舒服了。况且又有差官奉着凭限,按站催促,不许停顿。又是凉秋九月的时候,塞外已有积雪,车里披了大氅,还是寒风砭骨。明玕先支持不住,幸有玉台替她称药量水,总算勉强到了乌鲁木齐。晓岚照例报到。这办事大臣,正是从前大学士温公,一向敬慕晓岚,便委了晓岚一个文案差使,又叫他搬了家眷在衙门里住。
  不料乌鲁木齐地方,不但鲜鱼活蟹,通年不能见面,就是黄茄紫苋,也为着地土硗瘠,滋长不来。早餐是羊肉炒麻菇,晚餐是麻菇拌羊肉,明玕是有病的人,如何受得起这般苦楚?
  住的虽然是座衙门,芦帘板屋,四面透风,一阵雪花,转瞬便结成冰块。房里烧的是火炕,煤也没有,炭也没有,用的是焙干马粪,烟熏眯目,夹着一股怪气息。连一个好医生,都请不出来,好药料都配不出来。明玕恹恹瘦骨,已不盈把,连一盏清茶,都咽不下去。弄得玉台也啾啾卿卿,磨折出病来了。晓岚闲着无聊,总劝她们耐心等着。一到春气透发,明玕肝火上腾,又添了终朝咳嗽,始而是痰,继而是血。偏遇着正月十五,流官激变,以至昌吉大乱,晓岚随着温公出征去了。幸亏千总刘德,剿平得快,温公布置善后,解散胁从,由八百里加紧捷报,奏了进去。乾隆赏了晓岚六品顶戴,仍着留台办事。
  这时已经归住乌鲁木齐,三四月的天气,明玕稍能起坐,玉台又为着水土不服,渐患腹疾。晓岚对了一对病姬,真是爱莫能助。衙门内有个笔帖式,说道这里的风俗,用医不如用巫。
  晓岚便托他去请巫师,前来衬禳解。是晚由笔帖式带了巫师来到晓岚住所。晓岚一望,原来三十余岁的中年妇人。向晓岚取 了一枝笔,开出一张单子,什么香呀、烛呀、纸钱呀、牲醴呀、锁呀、钱呀、宝剑呀,约定明晚作法。叫晓岚陪到病人房里去约略一看,说道明玕是饿鬼求食,由几千里外跟来的;玉台是木魅作祟,她还有恶梦呢!晓岚半疑半信,看他有何异术。
  等到次日薄暮,那巫师换了妆束,上下玄衣玄裳,高髻利屣,还用着玄布扎额。走进门来,燃香点烛,陈牲设醴,用着一缕红绳子,穿了本命钱,甩在锁上,她便仗着宝剑,口中念念有词,跳一回,舞一回,越跳越高,越舞越急,或撑双手,或翘一足,约莫有一时光景,烛光渐黯,香烟渐浓,巫师亦连连呵欠,故作疲倦的态度。晓岚也莫明其妙,只听见巫师大呼道 :“我乃当方土神也,查得明玕身畔,有饿鬼刘三、王七,只要大施法食,病即痊了。玉台是桂将军想他作妾,非上表求他赦兔不可。本土神庙里,要焚饷十万,当为保护 。”言罢,巫师又连连呵欠,算是醒了。晓岚是读书明理的人,料定是诡言惑众。那明玕、玉台两个人,说得活灵活现,怎样打寒噤,怎样梦魔,晓岚拗他们不过,只得一一遵命。三日和尚,四日道士,上天表,解星宿,拜忏放焰口,闹得七颠八倒。明玕的病格外厉害了。他本有一个小女,才能牙牙学语。明玕知道疾不可为,便将小照交其亲女,并口占一诗道: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
  他时话我生平事,认取姑苏沈五娘。
  晓岚看得明玕已是灯烬油干,奄奄一息,便叫玉台挣扎起来,料理后事,又匆匆到温公那边去了。是晚得着赦回的谕旨,并赏还编修,温公又赏了宫傅衔。忙着谢恩折子,不能归宅。
  夜间恍惚梦见明玕,不意壁间钢瓶堕地,一悸而醒。次早赶紧 往告消息,博她一喜。她仍是昏昏若睡。玉台道 :“明姊说昨宵似见主人,忽有大声若雷,至今尚是惴惴 。”晓岚道 :“我亦梦之。她生魂已离,不可救矣 。”明玕张目向晓岚一顾,含泪而逝。晓岚念她随行万里,扶病登程,现在已有归期,他竟遽然怛但化,青磷飞血,紫玉成烟,晓岚便抚棺痛哭了一番。
  在那遗照上题着二绝道:几分相似几分非,可是香魂月下归?春梦无痕时一瞥,最关情处在依稀。
  到死春蚕尚有丝,离魂倩女不须疑。一声惊破梨花梦,恰记钢瓶堕地时。
  又将她的经过事实,纂入笔记道:侍姬沈氏,余字之曰明玕。其祖长洲人,流寓河间。其父因家焉,生二女,姬其次也。神思朗彻,殊不类小家女。常私语其姊曰 :“我不能为田家妇。高门华族,亦必不以我为妇,或者其贵家媵乎?”其母微闻之,竞如其志。性慧黠,平生未尝忤一人。初归余时,拜见马夫人,夫人曰 :“闻汝自愿为媵,腰亦殊不易为 。”敛衽对曰 :“惟不愿为媵,故难为耳!既愿为媵,亦何难?”故马夫人始终爱之如娇女。尝语余曰 :“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人犹悼惜,青裙白发,作孤篱腐鼠,吾不愿也 。”亦竞如其志,卒时年仅三十耳。
  明玕的遗梓,暂停僧寺。将所有文书章奏,晓岚一一交代温公,预备长车入关。晓岚带着一妾一女,一棺一仆,迤逦进了京城。请安召对,今在四库馆纂修上行走。明玕的柩,叫女 儿伴着回籍。这里又纳了一两个妾,前前后后,不止十二金钗。
  这是乾隆全盛时代,京官的妾,莫多于纪晓岚;外官的妾,莫多于毕秋帆。
  这秋帆更是风流不羁的人物。他原籍是江苏镇洋,却一直在京中处馆。所有服装衣履,都是伶人琴言接济他的。到得秋帆状元及第,琴言还称他做状元夫人。不到十年,已拜陕西巡抚的官阶。秋帆深知寒畯况味,凡有一技一艺的,无不搜罗幕下。那孙渊如、洪稚存这一班名士,尤其礼隆币重,待作上宾。
  每年更提出积俸万金,遍惠贫窭,实是宋牧仲后的一人。平时诗酒遨游,一部笙歌,并不回避群客。朔嘲髡职,举座粲然。
  秋帆尤喜积聚古书,宋椠元刊,往往爱不释手。有时中宵校勘,竟不归房。
  这班列屋而居的,春月秋花,那里肯等闲度郤?目成心许,难免各有知音。秋帆不痴不聋,难作家翁。料定此辈女流,见色色好,见财财好,谁能防范得许多。只要面前清清白白,不留痕迹,也就罢了。毕夫人更不来管这等闲事,妍的媸的,长的矮的,她总对待得和颜悦色,从没有一点妒忌。秋帆喜得无拘无束,把那闲花野草,都捧上玉宇琼楼。这班人不但不感激你抬举她,反要埋怨你冷落他。这个道 :“主人年也老了,那里养赡得到底?”那个道 :“主人宠也多了,那里欢爱得到底?”起初不过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弄到后来,少年幕客,竟带了侍姬,双飞而去了。秋帆想着这幕客,马工枚速,确是有用的材料,那侍姬来不数月,只在宴会上,与幕客见过一二次,居然灵犀互通,彩凤相随,这不是昆仑奴盗红绡的手段吗?
  料想走亦不远,便唤得力武弁,飞骑追获,取那两颗首级复命。
  武弁领了一口刀,正要出去,毕夫人走进笺押房来,指着秋帆道 :“老爷你太不达了,此种侍姬来也不增,去也不减。 她既然不愿居此,天空海阔,任她去罢。况且这事也算不得家丑,老爷弄这班侍姬,未必个个想她三贞九烈的。她只是糟蹋她的身体,老爷何尝关碍你的名誉?这幕客更不必追究了,他两人一无所有,未尝取你一草一木,何必造孽,使他骈首受戮呢 !”秋帆哈哈大笑道 :“夫人言之成理,我也恍然大悟了。
  ”便在桌上提起笔来,疏疏落落写着几行道:执事有桑中之喜,竟学中公巫臣。窃妻以逃,若能早为我言,此等无主名花,尽可移根而去也。惟闻濒行仓猝,襆被相偕,计亦左矣!白金三百,聊壮行色。后会有期,各宜努力。
  写里便收回武弁的刀,取银三百两,连同这信,必须追给,武弁匆匆走了。夫人又对秋帆道 :“老爷署内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要算得‘门迎珠履三千客,屏列金钗十二行’了。这些表章以贤路,润色儒林的事,封疆大臣应该提倡的,妾身何敢相阻!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爷官居极品,位高责重,设或稍有磋跌,自问何恃不恐?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苦苦认真呢!俗语说得好,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老爷总须从脚踏实地地去,不要纯盗虚声了。如今在任一日,这些经师骚客,奕叟琴仙,自然接踵而来,分尝这鼎中一脔。若使飘然解组,恐怕梧桐风倒,都如劳燕分飞。老爷你是聪敏不过,明白不过的,妾身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鉴于今日这件事,胆敢参赞一二 。”秋帆听了,终觉不以为然。毕夫人也无可如何。
  到得第二日,武弁回署,呈上复信,说 :“沐恩追到十里外一家容寓里,才得找着。他俩见了沐恩,惊慌得很!见了大帅的信同银子,又感激得很!写了一封回信,赏了沐恩四两银 子,还留了沐恩一宿。说道有此盘费,上京求赶功名去了 。”
  秋帆拆看复信道:红拂私奔李景武,越公不加罪谴,已属万幸,何图慨赐厚赆。雪中之炭,能不欣然!秋间就试京兆,倘有寸进,誓必相报。雀环蛇珠,惟力是视。统维垂察,不尽欲言。
  秋帆也并不在意。那知为了川陕军包饷,身后还得了查抄的处分。亏那幕客暗中斡旋,秋帆犹留了一点财产。这是后话。
  那川陕的兵事,秋帆也算得鞫躬尽瘁了。只是遇着这嘉勇贝子福康安,比从前年羹尧还要骄纵。他只仗着椒房声势,往往坐收成效。这些督抚官儿,没有在他眼里。西事平定以后,督蜀督滇,异常炫赫。那时安南国尚是清藩,乾隆传谕福康安,叫国王阮光平前来朝觐。福康安接到此旨,摹然一惊。正是:汉代使符初出塞,周家王会待成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五回嘉勇贝子阃令服先几 节烈夫人国恩邀特宠
  上回说到嘉勇贝子福康安,接着乾隆谕旨,要召安南国王阮光平朝觐。这安南国在镇南关外,原是黎氏的世守。到得黎氏积弱,始封阮氏。颁符赐玺,称曰炎服屏藩。阮光平本一小国诸侯,那懂得天朝的体制?偏是乾隆为着皇太后八旬万寿,要装点那“普天同庆,重译来朝”这八个字,硬想阮光平走这一趟。其时贝子却总督云贵,所以叫他传谕。那知这贝子虽则由领队大臣出身,超封五等,有“忠锐嘉勇”四字的头衔,一切操纵进退情形,都靠着夫人完颜觉罗氏,代为筹划。夫人不但封疆案牍,随时佐理,便有疑难紧急的事,也能冰解的破,洞烛先几。
  贝子为那安南国王,有些窒碍,着实委决不下。夫人道:“这是老爷祸福关头。光平不朝,从前的功绩,都是虚诬了。
  褫职夺爵,还算小惩呢!阮光平并非不肯来,实是不敢来。老爷只要同他开诚布公,申说一番,他自然唯唯遵命。妾身在京的时候,听得编修吴俊,是个善辩的人。此番他奉使来滇,正好用他,前赴安南,向光平善言劝导。以后只须多送一点赆敬, 他也落得做个顺水人情 。”贝子听了夫人的阃令,便请使臣吴俊入署商榷。吴俊也乖觉得很,说什么凭限紧急,说什么路途遥远,推三阻四,终究一个不去。贝子益发着急,进来请教夫人。夫人道 :“你尽请他明日筵宴,我自有办法 。”
  贝子果然下了帖子,叫厨房备着盛席,又邀了抚、藩、臬三人作陪。吴俊当然首座,大家正在传杯举箸,忽有一个婢女传说 :“贝子夫人要出见吴大人,诸位大人也不必回避 。”道言未了,贝子夫人已从屏后转出,头簪旗髻,足履旗圆,一件青色绣花旗襔,还罩着黄缎坎肩,向席上众官一肃,众官纷纷站起。夫人便在席旁小杌上坐着,开口对吴俊道 :“吴大人奉使万里,道途劳顿得很了 。”吴俊道 :“承贝子爷及夫人优待,今日筵罢,明日便拟回京复命了。柳往雪来,也是皇上的恩典,也是使臣的责任 。”夫人道 :“吴大人来滇,还是为着贝子来的,还是为着安南国王来的?”吴俊倒是一怔,便道 :“朝命传谕贝子,未曾说到安南 。”夫人道 :“阮光平系一国之主,即使令他朝见,也须由大臣传谕。贝子总辖军民,不能擅离一步。便是诸位大人各有职守,若差遣个候补府道官儿,反不足昭隆重。吴大人一客不烦二主,自然劳驾出关一走 。”吴俊道:“安南与此地,只隔一关,何敢固辞?但是钦限有定,过期便要受处分了 。”夫人道 :“吴大人这倒放心,贝子明早拜本,说明安南初服难测,故今使臣亲往宣逾。只要吴大人不辞况瘁,已经感激得很。若是皇上震怒,有什么专擅迟误的罪,都由贝子领受 。”说罢又是一个肃,翩然进内去了。抚、藩、臬也劝吴俊,吴俊真是逼着上路,贝子还派了护弁沿途保护。
  吴俊出了镇南关,进了安南城,阮光平受宠若惊,率领群臣跪接天使。吴俊照例宣述旨意,到得私觌的席上,把天朝如何富丽,大皇帝如何尊贵,天花乱坠,说得光平满口答应,克 期进京。先遣陪臣两员,捧了表文贡物,随同使臣复命。
  吴俊回到云南,向贝子道 :“若不是尊夫人侃侃而谈,此举也难就范。阮光平尚是忠厚的,他一将一相,厉害得很,差不多光平入朝,要下官为质呢!单靠着一纸空文,他如何敢陷入龙潭虎穴呢?两陪臣现在馆驿,贝子看过了表文副本,没有违碍字样,便好打发他们走了 。”贝子听了吴俊的话,益发佩服夫人得很!便打开表文副本看,表文道:安南国王、臣阮光平顿首稽首大皇帝陛下:窃惟帝泽如春,雨露被不毛之地;皇居有极,日月仰共戴之夭。数琛赆以偕来,抚绥万国;汇梯航而毕至,陶冶一家。况复周姒商娀,广开慈宇;汉宫唐殿,咸鬯洪庥。以天下养亲,乃云教孝;知中国有圣,敢不来王。臣僻处明都,远瞻宸所。赐玺书以为屏翰,排阊阖而拜冕旒。谨遣陪臣二员,先赍表文贡物,随同天使赴理藩院交纳。里即日取道云南,驰驿入京。于戏!进璇闺而侍膳,演寿已征五福之全;开金阙以敷恩,受祐宜致四方之贺。所有臣欢抃情形,理合具折上闻。伏乞圣鉴。臣谨奏。
  贝子看罢道 :“华赡典重得很,不道小邦也有这等文字。
  ”便备酒替吴俊饯行。还送了吴俊出城,在皇华亭寄请圣安,贝子才算一块石头放下了。后来阮光平过境,照例一桌全席,两个随员,便可了事。贝子从此以夫人为谋主,所以在任两年,办得汉苗悦服。
  不道福建台湾地方,又有林爽文起事。乾隆飞谕嘉勇贝子前往征剿。此事急如星火,连夜点齐兵马,便要长征。先请抚台兼护督篆,一应回旗的大小各务,均托夫人从容摒挡。
  这嘉勇贝子本是傅恒的儿子。傅恒诸子,只有福康安不曾 尚主。夫人对着几个妯娌尽是金枝玉叶,已经不易周旋。独有傅夫人最爱贝勒,因之夫人也蒙慈荫。贝子又能够争气,国恩家庆,克迪前光,还靠着贝子勋劳,傅恒亦晋封贝子爵衔呢!
  夫人料定贝子此行,必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便嘱咐姬妾婢仆,不许耽搁,打从水道缓缓进发。一到京邸,贝子已有奏凯的消息。那夫人行所无事,只在府中主持女红中馈。每谓居官是暂时,居家是永久,一点没有骄贵气象,难怪贝子要俯首从命了。 贝子带着大军,从云南径到福建,也不暇兼顾夫人。在福建见了总督,问起爽文兵力。说道全台俱陷,只剩了诸罗一城,仗着柴大纪守着,恐怕粮尽援绝,难以持久。贝子道 :“爽文不过会匪,台湾文武,也太疏忽了。我当即日渡台,接应大纪。
  ”果然贝子用了海兰察做先锋,直趋请罗。沿途转战无敌,已到诸罗城下。海兰察狂呼奋勇,爽文残部,自然一齐散去。
  贝子进了诸罗城,为着大纪拜脆不拜跪,橐鞬不橐鞬,遂有一点嫌隙。贝子令大纪跟着海兰察冲赴前敌,下大理代,克集埔,弄得爽文无路可走,便连同家属一鼓而擒。台湾全局已平,都说贝子威福照临,使小丑冰销瓦解。乾隆论功行赏,却将大纪革职拿问。一面特谕贝子,查取殉难官绅男女姓名汇报。
  贝子看到县丞方振声,千总马步衢,把总陈玉威三人,阖门殉节,便叹道 :“这种小官,不降不逃,已是难得。他妻女尤知大义,真是不可埋没的 。”遂专折奏请赐恤,还说振声妻张氏、玉威妻唐氏,死事更烈,合予一体旌表。乾隆交礼部核议,拟定方谥义烈,马谥刚烈,陈溢勇烈,乾隆一概圈准。并将张氏、唐氏,特旨谥为节烈夫人,建祠致祭。祠宇落成以后,壁上嵌着几方石碣,叙述家世。那节烈夫人张氏的道: 夫人姓张氏,浙江镇海县人。父承绪,以诸生客戎幕,辗转至闽。夫人的失恃,未笄即操井臼。时方义烈公,以县丞分发福建,谋继室,夫人归焉。公本寒素,然性极狷介。旋补台湾诸罗丞,民贫地瘠,分俸给诸流民。适爽文叛,进逼诸罗。
  公募乡民与战,克之,卒为爽文部曲所获,衔之,寸寸碟。夫人出城,收残骸,又为所絷,触石础死,众血犹溅贼衣也。夫人名姝彤,殉时年二十有七。
  又节烈夫人唐氏的道:夫人本厦门渔家女,识水道,谙风帆,陈勇烈公微时毗邻也。公善部勒,渔民咸听其指挥。以海盗为商旅害,集渔团以互卫。不支官饷,不领官械,期年盗风杀。当轴请奖,公乃官把总,隶水师营。始娶夫人归,慨然有故剑之思焉!爽文起事,将航海内犯。公与夫人各统一队为犄角,相持者五日。爽文不能飞渡,意甚,密结内应,于夜半燔之,船与人俱烬焉!焦头烂额,观者动容,而夫人仅存一臂一足。夫人名不著,殉时年四十有九。
  贝子等到奏折批回,赶紧会同地方官办理善后。这里正是鞭敲金镫,人唱凯歌,那柴大纪早经锒铛铁索,扭锁入都了。
  大纪本是武夫,忍着这口怨气,前来受质。法庭审问的时候,便滔滔汩汩,不肯替贝子遮盖一个字。到得乾隆亲鞫,大纪仍极口呼冤,还隐隐约约说贝子嫉贤忌功,请求昭雪。乾隆却最恨人讦诉贝子的坏处,心中已想致死大纪,表面上只好叫德成查办,叫李侍尧查奏。这些人那个不奉承贝子?便说大纪如何贪黩,如何宽纵。其实诸罗城里,当日草根树皮,都食尽了, 贪黩什么呢?饥兵羸卒,都不起了,宽纵什么呢?乾隆传谕正法,觉得爽文的叛逆,都是大纪激成养成的。
  贝子从台湾回到福建,加衔一道旨,珍赏一道旨,所以后人宫词里有两句道 :“丹阐几曾封贝子?千秋疑案福文襄 。”
  这丹阐是后族的满语,文襄是贝子的谥法。说到“疑案”二字,因为清代定制,没有异姓封王封贝勒的,要知道乾隆破格酬庸。
  这些蜚短流长,本不足较,只等贝子献俘饮至,好大大的显辉一场。贝子对着本身的恩荣,却也不其注意,只有特谥节烈夫人的事,算是朝廷异数,他倒感激得很。详细与总督谈谈,总督又亲撰一联,到台湾词中悬挂。那联句是:与丈夫易身后名,如此丝纶真异数;听父老谈死时事,即非巾帼亦完人。
  这个节烈祠,到光绪年间,尚未消灭。那节烈夫人的谥法,嘉庆间滑县知县强克捷的媳妇,因为拒贼不辱,也曾赐“节烈”二字。真是后先济美了。
  贝子在福建小憩,便由福建直上浙江。那浙江、衢州、严州一带,有种九姓渔船。据说只有程、陈、许、叶等九姓,是元末陈友谅及部曲的后裔。明太祖金陵定鼎,把九姓妇女,驱逐下水,永远不准登岸。船里驾长管理水手,专司迎送官僚;驾长娘别教一班女乐伺候,已嫁的叫做桐严嫂,未嫁的叫做桐严妹。过了福建霞浦,便是浙江常山、江山,以下衢州龙游、兰溪、严东关、富阳,以至杭州钱塘江干,都有这种船来往。
  这种船异常拙滞,严滩又石高水浅,七里泷中,往往日行二三十里。船中征歌设宴,大可作旅途消遣。曾有人咏以四绝道: 照水花枝各斗妍,九家姊妹两同年。布帆无恙罗衾薄,人隔江山渺似烟。
  波光镜抹绿玻璃,水卷湘帘半桁低。底事画眉人懒起,四山忙煞画眉啼。
  酒酌金华醉不归,玉杯如雪腕凝脂。劝侬省识鲥鱼美,须趁风吹楝子时。
  无边风月定风波,灵石三生七里多。一自客星偶仙女,泥中人唱曼声歌。
  贝子进了浙江境界,办差的便用这船承应。文自随员幕客,武自裨将护兵,此外轿役扛夫,庖丁灶卒,满满装了十几船,顺着江流,衔尾而进。前面两船夹峙,船头高搭戏台,以便贝子随时传演。
  是日风平浪静,看看进得七里泷来。贝子正同着幕僚,在那里按弦度曲,旁边莺莺燕燕,拥着不少。只听见后面一片喧嚷鼓噪的声音。正是:弦繁管急开欢宴,石破天惊吼怒潮。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六回画舫笙歌经略误翻金谷酒 胡尘车骑回妃生入玉门关
  上回说到福贝子在渔船筵饮,听得后船喧扰,不知道为什么事故,慌忙欲立起来查问。偏是袍角被椅子压着,贝子用力一挣,袍角固然拖出,那一桌圆台面,已经连盘带碗,乒乒乓乓,掀翻在地。两旁侍酒的船妓,都惊呆了。便是陪座的幕僚,从不见贝子发这样脾气,使这样威风。后舱驾长娘听得前舱风声不好,料定有人开罪这位经略大人,踉踉跄跄跑出来,跪在地下,口里说 :“请大人息怒 !”回头对一班船妓道 :“还不快快跪求,站着做什么呢 !”船妓一齐跪下,弄得贝子扑嗤一笑,对驾长娘道 :“不相干,这是我失误打翻的。你且收拾着,你们都起来罢。倒是后面谁人闹着?把那船的婆子、女人一概带来 。”水手忙进舱打扫揩抹。后船的驾长娘,早带了两个船妓进来。先磕过了头。
  贝子对着驾长娘一望,觉得徐娘虽老,丰韵犹存,面上有几条爪痕,带血带泪,并在一处。那两个船妓,左右两颊,都 是红一块,白一块,。贝子便向驾长娘道 :“你船中是谁人胡闹?你不要替他包瞒 。”驾长娘道 :“我是程初一的妻子许氏。
  ”指着一个瘦点的道 :“这是小妇人的女儿爱媛 。”又指那个道 :“这是小妇人的媳妇凤英。船里住的,一位是参将哈大人,一位是游击高大人。向来哈大人是女儿伺候的,高大人是媳妇伺候的。不道凤英又去同哈大人谈话,出舱来迟了,高大人便动了疑心,责备凤英。亏得哈大人再三赔罪,嘱令小妇人今午备酒释嫌。四个人吃到半酣,竟口角起来。高大人打了凤英,哈大人又回打高大人。连爱媛一并打进在内,台面也翻了,小妇人也受伤了。如今带了女儿、媳妇,到经略大人前来领责。
  ”贝子道 :“你的话真吗?”驾长娘道 :“如有虚言,请经略大人治罪 。”贝子从后舱跳到后船,那参将哈卜显、游击高胜贵,早翎顶辉煌迎了出来。贝子慢慢的入坐,哈、高左右跪着。
  贝子道 :“你这花翎几时保的?”两人道 :“从前在征服安南案内 。”贝子道 :“不称,拔去 !”哈、高便拔去了翎枝。又道 :“你这参将、游击,几时保的?”两人道 :“如今在肃清台湾案内 。”贝子道 :“不称,仍旧换了六品顶戴,当你的戈什罢 !”高胜贵连连磕头道 :“沐恩同哈参将,本来没有意见,只为船技凤英,搬弄是非,爱媛又帮着凤英嘲笑沐恩,以至沐恩气愤不过,才与哈参将交手。沐恩头上,还打着窟窿呢 !”
  哈卜显也连连磕头道 :“高游击打了凤英,又打爱媛,沐恩说了几句,高游击竟飞盘掷碗,向沐恩寻衅。沐恩该死,还打了一下。高游击便掀翻台面,惊动经略大人了 。”贝子道 :“你等两人,参将不像参将,游击不像游击,挟妓饮酒,还要争风打降,知道有王法吗?知道有军法吗?快到尾船去罢!不要再啰嗦了 。”哈、高料定无可挽回,只得换了(王车)璖顶子,卷好铺盖而去。这场醋海风波,总算勾销。 论到起事的原因,却是凤英不是。哈参将是在旗的,手头比高游击宽裕。高游击对凤英异常克扣,凤英面貌,又比爱媛来得标致,平时游浪笑傲,原是有的。这晚凤英同爱媛说通,去陪了哈参将一宿,转叫爱媛与高敷衍。高游击看凤英钗鬓横乱,知道已暗渡陈仓。凤英更怀着鬼胎,弄得前言不对后语。
  高游击有什么涵养,把凤英的气,一总移在哈参将身上,便演出这番恶剧。曾记三衢柔冰(江干画肪录)中,有一段云:画舫之式,中可客一席,几案咸备。头舱小仅容膝,而床榻精洁,位置得宜。中舱以后,房舱具焉。敷帷纷毯,排比左右,中辟一道以通来往。再进则航中人卧室矣。脂钿粉盝,楚楚妆台,非入幕之宾,来易许其涉足。然彼姝哝哝私语,均在此天台深处也。舱后錡釜筐筥,罗列井井。传呼开宴,咄嗟可办,左肴右胾,亦复别有风味。
  这时哈住后舱,高住前舱,故相隔甚遥,可以弄这手段。
  贝子处分了两人,回入自己坐船,取出白金二百分赏两船,说是赔偿掀翻的器皿,其实贝子早看中了凤英。晚间又摆了两筵,替幕僚压惊。柔橹双停,华灯四照。履舄交错,匙箸杂陈。贝子酒落欢肠,传呼凤英坐在身畔。前面戏台上,早演着(游园惊梦)几出昆曲。贝子遽令停锣,叫凤英和好琵琶,唱点小调下酒。凤英便唱道:碧窗梦破帘钩漾,满庭芳草凭谁赏?且莫怨东风,海棠春睡浓。 阮郎归信断,芳草天涯远。消息杳难知,想思十二时。
  双荷叶上承珠露,一丝风紧翻无处。偷唱定风波,声声慢 祝他。 碧云深锁户,明月生南浦。月下笛凄清,梅花引远情。
  小楼连苑飘桐叶,疏帘淡月笼烟碧。空自喜团圝,金人捧露盘。 鹊桥仙渡进,人月圆难定。懒去辞花阴,阑干万里心。
  眉峰碧聚惊消瘦,枕函抛却双红豆。只是意难忘,钢炉爇暗香。 琐窗寒气重,苏幕遮魂梦。郎隔小重山,愿参菩萨蛮。
  凤英唱罢,接着合座齐唱。贝子道 :“一曲笙歌一束绫,美人还是意嫌轻,这也怪他们不得 。”参横月落,酒阑人倦,贝子回顾凤英道 :“你不要回船了 。”凤英秋波一转,便姗姗的替贝子宽去冠服,诸幕僚纷纷辞别。凤英随了贝子进舱,亲解罗襦,微闻芗泽。贝子魂销,真个觉得丰若有肌,柔若无骨。
  一连几日,早已直下富阳,停泊钱塘江浒。浙江巡抚率领司道出郭迎接。贝子恋恋凤英,传谕明早绕城而过,除巡抚、将军接见外,其余一概道乏。凤英亲送贝子到湖墅下船,还订了殷勤后约。贝子水陆并进,安抵北京。乾隆着实褒美,说道舟车鞍马,劳顿经年,准其回第休息。贝子谢恩以后,归去见过夫人,那凤英的面目声音,还是缭绕心曲。
  忽报将军兆惠、耆定回疆,却带了小和卓木霍集占的妃子同来。贝子趁着庆贺的时候,想去赏鉴回妃。不道回妃已由乾隆安插到西苑去了。
  这回妃原是乾隆向来爱慕的,闻说非兰非麝,满身都有异香。与霍集占我我卿卿,最称情好。到得清兵荡平回部,霍集占国破人亡,他知道乾隆单为着一人,弄得兵连祸结,伏尸累 万。起初本想排着一命,报故主于地下。偏是兆惠悬千金的赏,必要生致。他想此行虽险,大可乘隙报仇,所以安安稳稳。跟着兆惠北返。及至到得西苑,都是些官娥侍女,随时监护,回妃并不惊异,亦不哀戚,只是危然默坐。乾隆偶尔临幸,她总面如寒铁,绝无一点笑容;便是略与寒暄,也是三缄其口。乾隆名花坐对,兴味索然,总叫宫娥侍女,婉曲劝勉,希冀可以回心。那知你言愈软,她心愈硬;你话愈曲,他气愈直。大众无法可施,只得回奏乾隆。乾隆还问兆惠,兆惠道 :“轻弃故国,昔人所悲,况且她一到中朝,断无重出玉关之望。她既如此决绝,只好慢慢的感动她,渐渐的醒悟她。她是回部的出身,果然吃着回式的菜蔬,住着回式的房屋,什么清真寺呀,礼拜堂呀,再拣几个俘虏中老回妇,跟她伏侍,自然与之同化了。
  ”乾隆居然依法炮制,连地名都叫做回回营。回妃触景伤情,益发如醉如痴的怀想,最后袖中竟露出匕首来了。大众慌忙夺下,回妃便叽咕道 :“我是国破人亡,只差得一死了。我的不肯便死,我是不肯学儿女姿态,一死自了,总想求得一当,可慰故主呢。你辈果要逼我,我日日好死,时时好死,你辈也防不胜防呢 !”大众又要搜她身畔,回妃又造 :“哼哼,我匕首共有数十,你辈果强来犯我,我先一刃自死,你辈恐怕也当不起处分 。”大众再行据实回奏。乾隆终究不愿放她,有时还去探望探望。这种消息吹到太后耳朵里,太后训谕乾隆道 :“古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为万乘的天子,祖宗以大统授你,先帝以大位畀你,你这人何等郑重!况且三宫六院,一律完备,如何去属意这异种的妇人,亡国的俘虏?她便愿顺从你,你也失了体统。听得她抱着报仇雪恨的宗旨,你又何苦一定迁就他!
  万一他竟以白刃相向,你受着一毫损失,如何对我,如何对先帝,如何对祖宗?她既执意,你不如赐了她死,让她成名去罢。 你果然不忍杀她,尽可放她回去。她孑然一身,断不能够作祟了 。”乾隆唯唯应命,依然留在西苑。药莫有两三年,凡太后谈到回妃,总说是个祸水,因为碍着乾隆不好处置。
  这日是圜丘大祀,乾隆留宿斋宫。太后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此机会,下一下辣手!便传懿旨去召见回妃。回妃又恐太后来做说客,只得勉强上辇,来到慈宁宫里。太后便谕令掩门,才把回妃叫到面前。看她缟衣綦巾,天然佳丽,那一阵一阵的香气,芬芳馥郁,直刺入人的鼻观。太后叹道 :“我见犹怜,而况皇帝?”问道 :“你是不肯屈志事上的么?”回妃跪答道 :“是 。”太后道 :“你将来作何归着呢?”回妃道 :“死 。”太后道 :“你死念决了,今日便令你死如何?”回妃道:“愿 。”又剑容浅笑奏道 :“臣妾,胡尘车骑,甘作生俘,原是别有所图,并非为天家富贵。不料皇帝福大,初志俱违。长此赘旒,有何用处?太后遂臣妾从夫之愿,真是天高地厚,感激不尽 !”说罢又磕了几个头,地下都淌着眼泪。太后叫太监引入旁室,不多时朱盘里献上白练,报回妃已经升天了。
  那面西苑里的太监,知道太后没有好事,赶紧到斋宫报告乾隆。乾隆飞骑入宫,宫门一律关闭。乾隆料定不妙,在宫外号啕痛哭。等到呀的一声,兽环双启,早见太后立在帘侧,乾隆请了一个安,便问回妃。太后道 :“你自去看来 。”乾隆闯进旁室,只见沉香榻上,陈着回妃尸首,眉颦未展,颊晕如生,急忙俯她的额角,已经冰冷,那香气尚未全散。乾隆又一场痛哭。太后再训谕道 :“你真痴了,她是你的什么人?值得如此大惊小怪!你眼里还有我么?快些抬出去焚化罢 !”乾隆跪地谢过,请以妃礼棺殓。太后道 :“是了,我不与死者为仇,妃呀后呀,听你去办罢 !”乾隆事事从丰,在禁门外建了一家,亲题“回妃沙氏之墓”;赐祭一坛,又亲临奠醊。纪昀及朗诵 祭文道:惟年月日皇帝赐奠于回妃沙氏曰:尔生尔节,尔死尔烈。
  一生一死,是曰一劫。身葬中原,魂归故国。葬以妃礼,庶几毋越。哀哉尚飨!
  乾隆为着回妃的死,从此绝意声色,只在诗书画三项,加意研究。词科两次考试,文人名士,倒也收得不少。诗法书法,尽有供奉。只是画法,颇难其选。廷臣推荐前山东潍县知县郑夑,说他挂冠归隐,卖画自给,曾有笔榜行世,是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乾隆道:“郑夑这样清贫吗?既是元年进士出身,着江苏巡抚,饬知兴化县,传谕郑夑,令其来京听候录用 。”部里行文到苏,不知郑燮果肯应诏否?正是:笔花远绍千秋业,诏草先除七品官。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七回布服扁舟郑板桥嫁女 机声灯影洪北江娱亲
  上回说到乾隆谕召郑燮,供奉画苑。这郑燮别号板桥,是江苏兴化县人氏。性情潇洒,却不宜官。那画法以兰竹最高,便是书法,也且楷、行、隶三种,混合挥洒,别有一点的奇趣。
  他笔榜后面还题着几行道: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盖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若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犹恐赖账。年老神倦,不能为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后附诗云: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
  任渫话旧论交谊,只当秋风过耳边。
  板桥画名日噪,倒也尽堪温饱。家中尚剩一幼女,教他读书识字,借传家学。这幼女名叫茜仙,荆钗裙布,绰有林下风 致。每日和朱研墨,替板桥料量笔砚,板桥亦顾而乐之。然却不爱家居,尝挈女侨寓扬州一带。乾隆既谕江督在兴化招致板桥,兴化知县东寻西访,才知道板桥旅行在外,急急移文江都知县,叫他就近宣诏。江都知县自然去拜会板桥。
  那板桥住的是郊外废园,丛竹乔松,里面盖着三五间小屋,前为书室,后即卧房。知县循径进门,只见板桥磅横解衣,正是兴酣落笔的时候,旁边一个秃头小僮,捧着墨池,听他濡染。
  知县立在案侧,看他写了几幅兰竹,真是疏密相间,不着纤尘。
  到得板桥抬起头来,才见有人站着,衣冠楚楚,又不知他为着何事?赶紧披了絮袍,请他坐下。知县说明来意,并道 :“诏书敦迫,请先生即日出山,所有治装之需,自应由弟致赆 。”
  板桥道 :“兄弟辞官久了。从前脚靴手版,为着五斗米折腰,至今想来,殊嫌多事。现在靠着秃笔,度此余年。再不料上达天听,此种际遇,原应闻召即行。但是兄弟年老病深,手既支离,足尤蹶蹩,国家全盛时代,人材相望,何须征及废人?老父台是目睹情形,疾非伪饰,尚望在大公祖前代为方便,再由兄弟具呈告假便了 。”知县看板桥词色坚决,也只得告别而去。
  板桥回进房来,对茜仙道 :“名之累人,一至于此,连皇帝都被我赚了,我便是不肯赴召。这班扬州的盐商,又是什么供奉呀,征君呀,加着许多头衔。我原是不要纱帽,才肯丢掉,如何又添这种脚色?我想离了扬州,往他处走走,省得他们再来缠扰。如今算是将病推诿,皇帝却最不讲理的。从前荐举词科,不肯应试的人,都叫地方官逼着上道。你说病,他要验,你不验,他便拿,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又何苦来呢?我带你到一好处去,这里有几匹布,你做几件衣服穿着,零星各物,收拾收拾,三日后便要动身了 。”茜仙知道板桥古怪,只能遵命而行。板桥也叫小僮,把书囊画箧,酒磕茶铛,结束起来。唤 了一叶扁舟,携着一女一童,咿咿哑哑望西摇去。
  到得瞑烟将上,已寻着一个村落,桐阴柳线,摇曳河干。
  板桥嘱令泊船,叫小童造饭守候,自己同了茜仙上岸。转过一两家,有一间小小板扉,板桥便轻叩几下,里面走出白须老者,对着板桥道 :“果然送亲来了,恭喜恭喜 !”便让板桥茜仙进去,老者将柴门掩上。板桥坐下,对茜仙道 :“这是汝家呢,好自为之,行且琴鸣瑟应了 。”茜仙莫明其妙,向板桥问个缘故。板桥笑道 :“事出仓猝,我也不曾告诉你。这位老者,是我的至友,姓陆字慕云,少年也中过举人。只为着家世农桑,所以隐居不仕。他的所学所好,与我没有不同。他只有一子,已经人泮。现在三里外周家课读,文章尔雅,玉立亭亭,尽堪与你作配。我为着带你不便,前日写信通知老友,要联这段姻事,承他不弃,一口应承。今日送你前来,了此向平的旧愿。
  你也不必腼腆。我见了新婿,着你们双双行礼,我便朝发了。
  ”茜仙虽然打破了闷葫芦,却对着老者一望,是个和颜霁色的人。堂中四壁琳琅,都是名人书画,炉香瓶水,位置得宜,料定不是俗物。但是乱头粗服,算要做新嫁娘,老父亦未免太冒昧了。正在凝思,外边走进一个白袷少年,向板桥行了一礼。
  板桥道 :“贤婿归何迟也?”少年倒是一怔。原来老者与板桥订婚,少年也未知觉。这时茜仙早由老者引进内室了。老者出来,将这事始末,与少年讲明,说新人已来,今晚便要合卺。
  少年才悟到堂中所坐的女子,明眸善睐,秀色可餐,此豸娟娟的非凡品,心中着实欣慰。左邻右舍,听见陆老家有此喜事,男的女的,蠢的俏的,都过来帮忙。陆老乔样陪了板桥,吃过晚饭。茜仙已换好妆束,绯裙青帔,绰约多姿。一面雀顶金花,与烛光互相辉映,绮年玉貌,一对壁人。也不用鼓吹,也不用宾赞,只是同村伉俪,替他俩从容扶着,盈盈下拜,便成就百 年大礼。陆老请板桥上坐。新人叩谢的时候,板桥身畔,取出一袋红封,递与少年道 :“小女遣嫁,一无所有,封内白金二百,算奁资也好,算觌仪也好。贤婿只要能续书香,半读半耕,便不得功名也罢。小女是能安贫知命的,贤婿看我面上,总须宽恕她一点 。”说罢站起来要回船了。陆老再三挽留,终不见允。茜仙亦无如何,便同少年送板桥下了石级,扳住船舷,板桥向茜仙说声 :“归去推下篷来,只见得一枝烛影了。
  次早陆老开门一看,船也没有,人也没有,茫茫烟水,树枝上剩得几点晓露。陆老叹道 :“板桥真高人也 !”这少年便是陆杲,嘉庆朝官拜学士。板桥得此佳婿,到游倦归来,才与茜仙一面。那时真是一字一珠,一画一缣呢!
  板桥自从与茜仙离开扬州,果然江都县又来征辟。但见萝牵花覆,剩得一角空庭,知县据以复详,江督据以复奏,乾隆只付之一笑。这板桥高尚不仕的名,居然传遍通国。京中的年家故旧,想他寸纨尺幅,到此无不失望。其中有个阳湖编修洪稚存,名叫亮吉,他与板桥本属江苏同乡。稚存幼年失怙,丸熊画萩,全仗太夫人以母兼师。到得通籍留京,自应板舆迎养。
  这年是太夫人六秩大庆,稚存想绘一图以存纪念。听见板桥被召,这事总可相烦。后来知道辞禄远游,便请人将大意摹临入画,联成长卷,题曰《机声灯影》。颇想追征名流歌咏,以为娱亲的资料。图中青裙乌髻,凭纺砖而立者,太夫人也;篝灯焰焰,童子伏案读书者,即稚存也。纸窗茅屋,点缀得十分寒素。稚存展图观览,顿触前情,便在图后跋了一段道:亮吉未龀而孤。太夫人始授唐诗,即琅琅能上口。家屡空,十炊而九息。太夫人躬治井臼外,恒以针黹易斗粟,夜则纺棉供寒具,余遂鬻以备不虞。虽晨鸡喔喔,弗辍也。时外王母犹 在堂,岁必归宁,归辄挈亮吉俱。亮吉幼解吟咏,故独得外王母欢。中表兄弟姊妹,咸弗能及,而顽劣殊甚。外家正鼎盛,亮吉与中表辈卧楼上。榻前每置糍糕粉饵之属,以慰先寤者。
  亮吉辨色则醒,悉举榻前所有者而啖之。不足又顾,遂及于他。
  稚者弗敢较,长者断断有怼词。外王母倍给之,舅氏妗氏,弗善亮吉,而外王母亦逝矣!外王母每有馈遗及太夫人,太夫人取轻而辞重。外王母曰 :“毋介也 。”私嘱婢媪纳诸箧。太夫人归咸泣下,益督亮吉读。亮吉以第二人及第,外王母早不及见矣!中表散处,迄鲜存问,殊自歉焉。犹忆太夫人口授仪礼曰 :“夫者妻之夫 。”太夫人泫然曰 :“吾何戴矣?”亮吉庆此句不敢读。今太夫人寿六十,追叙往事,绘为《机声灯影图》。
  惟亮吉亲故,有以阐扬之。亮吉感且弗朽焉!
  稚存跋罢,便陈太夫人一阅。太夫人道 :“这算你的孝思了。你说要托人题咏,我看大可不必。就是我生日这天,也不宜过于热闹。在你的意思,总说我一番苦节,应该借这个题目,发挥发挥。要知近来朝局最怕的是标榜,最忌的是附和。张、鄂两相,已经势成水火。如今又添了和公,蹈暇抵隙,都是不好惹的呢 !”稚存道 :“孩儿所邀的,均系文字至交,科名旧侣。不过请他们或序或跋,或诗或词,写成一幅,张挂张挂。
  到了母亲的诞辰,也不演剧,也不受礼,乡会同年发起做了一堂寿屏,这也算不得什么!母亲的慈训,孩儿不敢违悖的 。”
  太夫人道 :“这便好了 。”
  稚存发出请柬,将翰、詹、科、道,约了二十余人,在家小宴。这班人同稚存都是僚友,马龙车水,届期自联翩而至。
  稚存取出《机声灯影图》,说明乞题的本意,大众无不应允。
  一面早摆齐几席,参差入座。座中谈起国事,有欷歔的,有激 昂的,有沉默的。只有一个御史管缄若,他说 :“和珅这厮,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配参赞军机,绸缎国政?桐城相国,一味将顺,将来逢蒙杀羿,是不能免的。我想狠狠参他一本,已经起草完毕,日内便要上奏了。如果依旧留中,我便辞官归山,不愿意同仗马寒蝉的,混在一起 。”家人听他愈说愈响,愈骂愈烈,便道 :“缄若醉了,稚存送他上车罢 !”缄若一走,众人亦各自散去。
  次日午后,急报管都老爷病逝了。稚存诧异得很,慌忙赶去送殓。问起病源,据说在朝房内饮了一盏茶,便觉腹痛,匆匆回寓??连带去的折子,都不曾递呢!稚存叹口气道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若无此宴会,缄若也无此议论,何至遽招人忌,死得不明不白呢?”几个吊客,也都同声伤感。
  稚存因此,亦有戒心,对于太夫人生日,一切俱从简约。这班翰、詹、科、道,吃了这一餐,你也界张乌丝,我也校张粉笺,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无非一味颂扬,还有寿联,还有寿幛。
  这寿屏便是大学士三等伯翰林院掌院通家侍生张廷玉领衔,以下会榜同年,乡榜同年,在京的一概列名。红绢金花,绿装锦轴,写着黑方光的楷字,辉煌赫奕。真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呢!太夫人笄珈象服,早晨受了稚存夫妇的上寿。外面便有客来庆祝,大夫人或辞或见,倒也忙碌得很。
  洪夫人也按品妆束,招待女宾。宝气珠光,钗痕钏影,围绕了一室,太夫人亦陪着她们闲话。那些稚存的朋友,看了满堂的题咏,你赞我的,我赞你的,说说笑笑。吃过面席,已是去了一半。只剩几个挚交晚饭,谈起缄若的事,才知道稚存请客这日,有和珅门生,混在里面。听见缄若的话,忙去报知和珅。
  和神便贿嘱苏拉,下这毒手。稚存道 :“先朝的遗臣,只有张、鄂二相了。疆臣中李卫、田文镜,先后出缺。倒是这小尹,一 督云贵,三督陕甘,四督两江,居然入阁办事。圣眷这样隆盛,竟没有人掣他的肘!可见宦途中亦有幸有不幸呢 !”众人道:“缄若本太性急。前日曹御史奏参家奴刘全,皇上还罪他妄言!
  谢御史烧了一辆车子,皇上还逐他回籍呢!缄若这一本上去,也是无用,不过送去性命,是可怜可惜的。小尹何等敷衍他,又是内廷的姻眷,所以才得安稳。朝里无人莫做官,这句话是不错呢!现在听说还有一道恩旨,是因为太后万寿,命妇没人领班,才想着小尹。究竟不知为着何事,有这思旨?”正是:丹凤九重才拜赐,青鸾一片又衔书。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八回金章紫绶两代领鹓班 锦缆牙樯双姝合鸳梦
  上回说到乾隆因太后万寿,有恩旨特赐小尹。这小尹便是尹泰的儿子,名叫继善,号叫望山,由两江总督内召,官拜文华殿大学士。他的原配早经仙逝,都是侧室张氏,权理内政。
  这时他的女儿已经入宫,儿子又复尚主,尽系张氏所出。一门贵显,无与伦比。乾隆想到雍正时代,曾将尹泰的侧室徐氏,立为继室,率领命妇上寿。这事尽可仿行,所以才下这道恩旨,赐张氏金章紫绶,与尹继善一同谢恩。这算是名正言顺的盛典。
  张氏到了万寿日期,除了王公福晋夫人,和硕固伦公主,以及郡主等,张夫人便带着一二品命妇入宫朝贺。花迎剑佩,柳拂旌旗。玉蝀金鳌,分跨左右。一路迤逦行来,只见铜环玉砌,万户千门。看看到得慈宁宫,又是宝盖朱轮,拥着锦簇花团的一队旗妆妇女。里面皇后富察氏,同嫔妃、贵人、常在、答应,正在上寿。等到福晋夫人、公主、郡主,按着辈份,按着品级,拜过以后,轮到张夫人同命妇站班。张夫人亲进白玉如意,太后照例收受。便听得钧天乐奏,齐行三跪六肃的礼。
  太后便传谕听戏赐宴。自有一班太监排定位置,莺笙凤管,熊 掌猩唇,说不尽内府的繁华,阅不尽天厨的富贵。一直到天色将晚,戏台上点着白莲千朵,映得氍毹一片,分外鲜明。太后发下帑金,生旦净丑,纷纷谢赏。这日张夫人回第,已是更阑烛灺了。
  尹相次早谢宴归来,阍人递进江南一信,封面上是袁简斋发来的。急急展开,朱笺黑字,十分齐整。那信上写道:昔成候命妇,祥征太傅之家;鲁国成风,聘列小君之号。
  大抵升绿衣于翟服,坐侧室以鱼軿,亦义匪自今,而礼隆往古矣。然而银镮早退,美珥谁探?宗人献礼而无从,司马欲笄而不敢。呼为内子,杜佑招匹敌之嫌;唤作尚书,王导仅私情之宠。岂有小星替月,亲衔玉帝封章;锦瑟乘龙,传作金堂佳话者乎?我宫保夫子朱弦不偶,玉轸频抛。两江无怨旷之民,一室少相应之邑。有姬张氏,二商待漏,五夜抱衾。早朝则熏护宫袍,衙散而扶持汤沐。具百人之藁饮,络秀延宾;采五庙之蘋蘩,季兰尸祭。君姑道孝,民母称贤。上天宝回文之颂,使公卿九奏以闻。写安公德政之碑,在金石一人而已。于是珠胎绕膝,玉树盈庭。广成君女入青宫,武昌侯儿通丹禁。固已推尊房老,权摄女君焉!然而吉人心小,沃盥依然;夫子官清,织蒲如故。皇上引伏波为外戚,呼宇文为亲家。以为朕不正其名,何以平章吉礼;卿不胖其合,亦难燮理阴阳。况定子驰名,专房已久;樊英虽老,答拜何妨?于是董振礼终,撢人敕下。
  命嫈嫇之来伴,列兴庆之首行。当皇太后万寿之辰,为夫人入庙之始。斯时也,紫极房帅,领队嵩呼。(髟尚)髻女官,闻钟云集。夫人六珈未备,假戚里以成妆;九拜初娴,诣天台而习礼。班方排夫群玉,影忽下夫惊鸿。共指顾人,问是谁家命妇?知为尹姑,尚疑续娶元妃。鞶鉴初摇,便染香烟之气;花 钿归卸,犹沾湛露之光。蚕母倾衿,齐娘额手。较之姨封少空,候号雌亭。饷阿杜以金效,赐司徒以石窌民觉彼虽矜定,此更恩荣。昔公母徐太夫人,班亚宋子,位比叔隗。亦蒙先帝之恩,加褒衣之赐。一则母因子贵,一则爵以夫尊,两代偏弦,双弹高调。兑居坤位,妇继姑恩。枚久列宫墙,与闻弦付。唱荣华之乐,记画锦之堂。从此白发彭宣,拜后堂而甘心屈膝;绿纱韦姆,将偕老而初学齐眉。祝西园老辅之花,晚秋香满;壮世上朝云之色,少女风高。
  尹相看罢道 :“简斋铺张扬厉,搜罗这些故实来。有此一文,我家两代都可不朽了 。”进来告诉张夫人,张夫人也说简斋多情知礼,叫尹相复信谢他。原来简斋姓袁名枚,本是浙江仁和人。廿一岁便保荐词科,也曾点过翰林,散官改了知县。
  尹相督两江的时候,简斋是上元县首县,对于尹相,既是属吏,又是门生。文酒盘桓,诗词倡和,并不拘定体制。后来辞官终养,却买了仓山一角,筑一个小小随园。花木亭台,引人入胜。
  他与尹相的雨林、似村两公子,又异常契合,往往到督衙相访,张夫人也见过多面。那时虽不曾正名定分,简斋也恭恭敬敬执着弟子礼。每逢花晨月夕,简斋夫人同几个姬妾,还邀张夫人到随园小饮。平时的馈肴进馔,更是络绎不绝。偏是尹相入阁,简斋不能同往,还做了一篇序代赆。内中有几句是:老辞夏篆,不随鲁叟西行;采尽商芝,终出留候一下。遥瞻东阁,便忆孙弘;怕过午桥,长怀裴令。
  这又何等恳挚,何等绵邈呢!此番乾隆有这道恩旨,正是一个好题目,洋洋洒洒的大骄文,又恭维尹相,又恭维张夫人, 连尹相的母亲徐太夫人,一并包括在内,尹相焉有不欢喜的理?复信以外,又送了千两白金,作为润笔。张夫人更是皮张绸缎,玩器绣件,带了不少。有的送袁夫人的,有的送他姬妾的。派了一名干仆,亲到南京。
  那简斋早带着侍姬聪娘,出游去了。简斋生平有两样奇癖:一是抱嫠也何害的思想。群雌粥粥,并不苛责处子。他常说劈如大厦初成,而匠人先坐;和羹未献,而庖宰先尝。这两句话,便是他铁板注脚了。一是不喜妇女纤趾,又说较量弓鞋大小,算得小人的下达。这聪娘是苏州唐静涵的侍婢,颀身天足,简斋便一见倾心。只是议价不谐,几至决裂。静涵又不肯轻轻脱手,简斋正左右为难,不道文君愿奔相如,红拂竟投李靖。简斋说道美人知己,从此便寸步不离。简斋所谓改秣陵之组,迁鹫岭之山,走函谷之关,渡黄流之水,真是没一时没有聪娘,没一处没有聪娘。那聪娘虽则归了简斋多年,却是孕而不育。
  简斋出门相妾,尽是聪娘代为作主。
  此次从南京渡江,到了扬州。各盐商仰慕随园先生的大名,你也赠金,我也请酒。后来知道简斋为着纳姬来的,一个姓汪的盐商,在平山堂开了大会,把扬州满城的名妓,都召了来,叫简斋赏鉴。
  这日却是三月二十五,淡云微雨,是轻暖轻寒的天气。汪盐商做了东道主人,早间便飞舆疾骤的到了,后面还带着两个侍姬。请得这班宾客,不是运使衙门里的幕友,便是府县衙门里官亲。此外同旗同商,各人都有女眷。等到日已傍午,才见简斋扶了聪娘,白发朱履的走进来。众人同他作揖,他总拱拱双手。聪娘自有女客邀去。简斋从容平视,这班名妓,同肉屏风一般围着,都是绣鞋蹴凤,云髻堆鸦,瘦短肥长,并没有天姿国色。汪盐商对着简斋道 :“我们扬州,去年开过花榜,这 三鼎甲一概在此,老先生倒评品评品 。”简斋道 :“我是个外放的翰林,那里能够识得鼎甲?还请老兄指示罢 !”汪盐商便叫了三鼎甲过来说 :“这珊珊如洛浦妃子的,名叫柔荑,便是状元;这盈盈如杨玉环的,名叫云纕,便是榜眼;这依依如赵飞燕的,名叫佩儿,便是探花。邗沟春色,不亚上林,也是老先生的眼福 。”简斋微微一笑。汪盐商还趁着上席的时候,叫各妓丝竹竞奏,嗷嘈满耳。简斋托言感冒,未散即行。次日写了三副对联,分赠鼎甲,完了汪盐商的面子。内中有个程盐商,说汪盐商将残花败柳,搪塞简斋。他去约了些同旗同商,将家中的婢女,任简斋选择,就借了澄园一叙。
  这澄园是程盐商的别野,桃红柳绿,满眼秾华,垒石凿池,约有五六亩大小。其中一楼一阁,都经名流题咏。程盐商是极风雅的人,斗方册页,琳琅满壁。简斋同了聪娘一路进去,栏边槛外,绰绰约约站着些人。也有垂髫的,也有及笄的,轻颦浅笑,别有态度。聪娘看见池角上有个雏鬟,捏着一枝钓竿。
  聪娘招招手,那雏鬟走到身畔。聪娘问她是那家的?她说是刘三太大房里,名叫芙蓉。聪娘也不言语,暗中便托程姨太太说项。这刘盐商是程盐商联襟,只要简斋合意,情愿倒贴妆奁,一齐奉送。简斋总算诸事已毕,要返南京。各盐商又纷纷饯行,备了锦缆牙樯,送他过渡。简斋带着聪娘,同这新宠,中流泛泛,未螟先停,遥望灯火两三,认得是瓜洲夜景。
  这晚聪娘叫船家备酒,便请简斋吃个合卺杯儿,可以寻点鸳梦。简斋喟然道 :“你不要性急了,你听得新人笑,不是要旧人哭吗?她同我陌陌生生,勉强她合被同床,有何趣味?这不是一时教得会的。你且与她同睡,慢慢的将我性情脾气,以及起居饮食,同她讲讲,使她学学。到了一年半载,能够替你的力,我再收她。若是饥不择食,生啖江珧柱,活剥癞虾蟆, 我也老了,何苦再添痕迹呢?”聪娘道 :“不是这样说。我自前年以来,肌肉也瘦了,兴致也减了,只为姊姊妹妹里,没有人当你的意,所以总是我跟着你走。我看芙蓉年纪虽小,却有一些福相。我是不想子息了,你若靠她生得一男半女,也好娱乐老境。在船里不便,我暂同她睡几天,归去了我却不管 。”
  简斋道 :“好好,我还想赴金、焦一转,望望江天一色的风景。
  ”聪娘道 :“出来的久了,夫人记挂得很,不如将来游杭州罢!
  ”简斋也说道 :“是 。”果然芙蓉去陪了聪娘同榻,简斋独卧外舱,反觉孤寂。不到一两日,已达南京。简斋收了芙蓉,聪娘的病,渐有点厉害了,延到秋初,竟是不起。简斋抚今思昔,将聪娘葬在仓山,还做了一首墓志铭。那结尾一段道:亡何清邱之社未毁,织室之星已灾。巫舞宛邱,太姬无子;蝉鸣茂苑,齐女工愁。翾风有房老之称,云容少天师之药。好孕恶育,枚皋在,而禖祝官亡。吊梦歌离,亢父召而灵妃步去。
  盖至于阳亏灵宅,骨瘦香桃,而聪娘亦自伤其不起矣!然而更衣既久,部性深知;娇喘虽沉,晨妆必肃。羹汤强进,虑生大妇之愁;簪珥分颁,预作诸姬之别。倩人写貌,眉小缺而犹嗔;借女承衾,手犹扶而不舍。一枝红葬,七夕霜飞。乾隆壬辰孟秋,卒于随园,年四十九。呜呼,痛哉!韦皋老矣,今生未必重逢;紫玉奄然,往事何堪追忆?二十年前之梦雨,三千里外之啼痕。譬彼蚕眠,缠绵丝在。奈如月蚀,揳搔光沉。虽簉室春多,不少黄花续命;而巫山雨散,永无绛树专房。不能王相宠亡,造释梵玉人之寺;且学代公葬妾,勒馆陶仙子之铭。以某月日葬于仓山之西,与夫子同茔。降女君数武,礼也。所愿仙云一片,常遮吊凤之山;黄土千年,烧作鸳鸯之瓦。 聪娘既葬,诸事都由芙蓉主持。简斋这时已有八十岁了,那诗名愈传愈大,连日本、朝鲜,执贽称弟子学诗的,不在少数。后来更收了一班女弟子,都是名门闺秀,望族贤媛。记得他《八十自寿》诗里,有两句道 :“异域都来购诗稿,佳人相约拜先生 。”这才是得意之笔呢!那些女弟子要想见见简斋,相约在西湖团拜。简斋带了芙蓉,直向杭州而去。究竟女弟子如何相聚呢?正是:文字未偿缣素债,湖山别有绮罗缘。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十九回展画图众女集湖楼 评书法名姬居相邸
  上回说到袁简斋带了芙蓉,径赴杭州,便在钱塘门外,宝石山庄居住。这宝石山庄,是孙令宜臬使所筑。平泉花木,金谷亭台。庄中还高矗重楼,佳日春秋,凭栏一望,那满湖风景,全在俯瞰之中。前人说得好,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
  这些山色空濛,水光潋湘,自有一种雅趣,供人领略。况且宝石山是吴越旧迹,什么蹬开岭呀,保俶塔呀,一路沿堤行去,丝丝垂柳,绾住游骢。还有那裙屐少年,一叶瓜皮,中流容与,这真是销金锅子,比着画栋朝飞,珠帘暮卷,更要来得风华掩映。桌使的两个女儿,一叫云凤,一叫云鹤,都是简斋的女弟子。因为众美有此雅集,遂邀简斋在湖楼下榻。简斋是箯舆画橹,自有一班门生故旧,相与周旋。芙蓉独处无郎,未免有点寂寞,简斋叫侄妇戴氏,携了儿子,前来陪伴。
  诸女弟子知道简斋已到,商量趁着上巳举行,即由云凤姊妹担任发起。莼香初熟,笋禅可参,便是宋嫂鱼羹,也在随园食单以外。简斋年过大耋,这些脑满肠肥的腻品,一概不能下咽。所以这日的食品,不过鸡葅虾酢,韭臛芦浆。众美人谈笑 生风,还谈起从前徐昭华的轶事,说道 :“我今上巳,彼昔花朝,她却生平未见西河,只是挂名弟子。虽则西河替她力为奖饰,毕竟不曾亲传丹铅。今日我辈秋履追陪,北斗泰山,宛然在目。便是这位芙蓉夫人,那里比不过西河的曼珠呢?总须画个《湖楼请业图》,才见得我辈确是亲炙,别有一段香火因缘。
  可惜没有南楼老人,显那写生的妙手 。”简斋道 :“这却不可少的纪念。现放着尤、江二君,都能颊上添毫,栩栩欲活,但不知要若干时日,可以成帧?趁着我夕阳影里,还可替诸位点缀一二 。”众美人自然欣跃,说道 :“蝇致千里,我辈可附骥以彰了 。”简斋果然将绘图的事托了尤、江两君,更叫侄妇随时催取,自己却回随园来了。
  过了三年,又在湖楼叙过一回。更于十三人外,添了三人,托崔君补个小幅。正是衣香鬓影,浓淡得宜,宝气珠光,鲜妍交映。简斋便题着小记道:乾隆壬子三月,余寓西湖宝石山庄。一时吴会之弟子,各以诗来受业。旋属尤、江二君为写图布景,而余为志姓名于后,以当陶贞白真灵之日。其在柳下姊妹偕行者,湖楼主人孙令宜臬使之二女云凤、云鹤也;正坐抚琴者,乙卯经魁孙原湘之妻席佩兰也;其旁侧坐者,相国徐文穆公女孙裕馨也;手折兰者,皖江巡抚汪文新之女缵祖也;执笔题芭蕉者,汪秋御明经之女妽也;稚女倚其肩而立者,吴江李宁人臬使之外孙女严蕊珠也;凭几拈毫,若有所思者,松江廖明府之女云锦也;把卷对坐者,太仓孝子金瑚之室张玉珍也;隅坐于几旁者,虞山屈宛仙也;倚竹而立者,蒋司农戟门公之女蒋心宝也;执团扇者,姓金名逸字纤,吴下陈竹士秀才之妻也;持钓竿而山遮其身者,京江鲍雅堂之妹名之蕙字芷香,张可斋诗人之室也。十三人外,侍 老人而携其儿者,吾宗侄妇戴兰英也,儿名恩官。诸人各有诗,现付梓人。嘉庆元年二月花朝,随园老人书,时年八十有一。
  那小幅亦附一跋道:乙卯春再到湖楼,重修诗会,不料徐、金二女,都已仙去,为凄然者久之。幸问字者又来三人。前次画图,不能羼入,乃托老友崔君为补小幅于后,皆就其家写真而得。而手折桃花者,刘霞裳秀才之室曹次卿也;其飘带佩兰而立者,句曲女史骆绮兰也;披红襜褕而若与之言者,福建方伯玙沙先生之季女钱林也。绮兰有《听秋轩诗集》行世,余为之序。清明前三日,袁枚再书。
  简斋题后,便附着题词者三十一家,补题者一家。这班女弟子里面,要算孙云鹤、严蕊珠、金逸、戴兰英诗笔最佳。那席佩兰题图的六绝,亦曾脍炙人口。其可采的,如第二首的“中有弹琴人似我,数来刚好十三徽”,第五首的“愿同伏胜传经例,一个门生授一经”,第六首的“却比十三行玉版,谁家副本又新添”,这才算得巧思绮合,好语珠穿呢!最后便是简斋侄女袁淑芳所题,先缀一序道:嘉庆元年十一月九日,随园伯父来视淑芳,并拜麝饼螺丸之赐。时出《十三女弟子图》命题。勉成八绝,录求诲政。
  诗曰:不扶鸠杖不乘船,步访深闺日午天。赢得痴儿与娇女,争 先出户看神仙。
  图集闺中赋茗才,转困郑重不轻开。水沉一贴刚分与,鹊尾金炉手爇来。
  此事推袁未得曾,诗传仙女玉传灯。嗤他一个徐都讲,犹自编诗诧友朋。
  咏絮多惭谢女才,他时内集定教陪。学吟毕竟从姑好,二妹诗中认体载。
  云璈一队会神仙,桃李春风别样妍。只恐湖头西子妒,迟生那不二千年!
  螺丸只赐女门人,闻说随园例可循。闺友莫谦今破例,原须让我数家珍。
  画图才卷又重开,白发红妆细认来。拚着他年游宝石,一花一草一徘徊。
  请业重图后十三,待公容我虱其间。诗坛若准宗盟例,同姓人应作领班。
  图成以后,存在随园。这题眉的五个字,相传系刘文清公刘塘所书。只是后来云自在盦有了临本,系照原本写真。衣服妆束,花石渲染,浓淡疏密,无毫发殊。那眉宇也出于摹仿。
  不知道文清手笔的,也弄得燕石充玉,鱼目混珠。其实文清晚年,久已不肯握管。他本是相国文正公之子,相门出相,少壮便有风骨。因为与和珅同列,不愿浪费笔墨,结交这班势利小人,凭你王公大臣,也都属人代写,希图搪塞。所以文清的寸缣尺素,格外珍如拱壁。他的相邸里面,既无食客,亦无杂宾,连那书记亦不延聘。全仗姬人王氏,添香捣麝,擘纸裁蛮。后来渐能庖代文清,写得刚健婀娜,竟辨不出轨真孰伪。那王氏更能品评书法,将康、雍以来诸书家,援洪雅存诗评的旧例, 别有一种书评。有什么“压雪老梅,愈形倔强”;有什么“名流入座,意态自如”;有什么“宛洛少年,风流自赏”;有什么“汉儒传经,恪守家法”;有什么“长孺戆直,老且益坚”;有什么“鹰隼脱鞲,精采溢目”;有什么“春云出岫,舒卷自如”;有什么“骐骥就道,顾视不凡”;有什么“松风竹韵,爽客心脾”。还有那瑜瑕不掩的,更是穷形尽相,杂以诙谐,下面都注了姓氏。文清道 :“这种笔墨,若在文人学士,自矜品藻,犹恐易于贾祸。况是女流,况是妾媵,如何可传扬出去?
  在你们闲着无事,随手涂抹,要知道一字之贬,是衔刺终身的。
  并且书法崇尚,亦无定准。本朝状元中,壬辰的周忠倚、戊戌的孙承恩,都学率更。己未的归允肃、壬戌的蔡升元、庚辰的汪绎,都学右军。你虽然能够写几个字,不过像我的形式罢了。
  我究竟能够像古人那一家?”说罢,把这些人的姓氏,一笔抹去。王氏道 :“这是一时遣兴,并不能算得定评,又何必添许多啰嗦呢 !”文清道 :“你知道和相同我的交情吗?他对我不加倾轧,何曾是与我相得?但是我无瑕可摘,只好听我浮沉。
  他被我侮弄,也尽够了。有年岁朝,我知他被召入宫,瞰亡投刺,途中迂道与遇,正是寒冰初解,积雪欲融的时候,我便下车相候,他也只好降舆;我是敝裘缊袍,他是玄裳绣服,见我跪地行礼,他亦急行答拜,汙泥遍体,懊丧异常。这是一桩。
  有年岁暮,我还穿着絮袄,皇上问我何不服貂?我说貂衣在和相处。到得皇上问他,他转来问我。我说在你家人刘全质库中,不同在你处一样吗?他虽叫刘全送还,又嫌我有意揭短。这亦是一桩。我的旧衣恶服,徜徉在班联里面,觉得冠裳礼貌,没一相宜,依然不至陨越,正要使和相有所顾忌,否则直言攻讦,负气退隐,这才中他计呢!谢芗泉说我否卦彖辞,洪雅存说我登场鲍老,因他不谅我的苦衷,我也从不计较。你们若寻出事 来,他不言游戏,偏言诽谤,这才授人以柄呢 !”王氏道 :“是了,算我多事罢了。我是女流又是妾媵,只知帮着夫人,一料量中馈,安排女红。便对着你老爷,自有参昂衾裯的旧制,那里派定要读书识字?我服役的年份久了,不曾领得润笔,偶然偷闲写了几句,竟值得如此责备!从今情愿告假,跟夫人去修妇职了 。”文清道 :“这却何苦来呢?你的名也不小了,你替我题的《甲秀堂法帖》签,大众都相信我的亲笔。独被王惕甫忽然识破,他便做了一诗,中有一句道:诗人老去莺莺在,甲秀题诗见吉光。
  诗后还加上小注,说石庵相国有爱姬王,笔迹几能乱真云云。你不是当今的卫夫人吗?这首诗在惕甫《渊雅堂集》里,你可去翻阅翻阅 。”王氏道 :“这是不准我免役,将这话来敷衍我的。我看你身居台阁,门生故吏,且满海内,略一沾润,便成豪富。你偏瑟瑟缩缩,学这寒酸气派,弄得我辈粗茶淡饭,像个黄面婆子。你虽自命廉洁,可以制得住和相,我辈便算是莺莺,也不靠他一赞便增声价的 。”文清道 :“你不要羡慕他们。惕甫是耆英老辈,这诗系偶露风怀,说我以理学传家,何为亦有姬侍?为着你这几个字,他又道名士美人,真性情亦不甚相远。若是别家妾媵,他还不肯轻赞一辞呢 !”王氏道 :“说来说去,你总言之成理。倒是纪尚书的扇叶,窦侍郎的题词,都来催过了,我替你结束罢。这都是要好的,我所以转检出来。
  那吴白华侍郎、彭芸楣尚书的,你却自家作主 。”文清道 :“一总写给他罢了 !”王氏道 :“还有蒋戟门侍郎的呢?”文清道 :“这却不能 。”王氏道 :“这又奇了。我知道戟门侍郎,是蒋文肃公的孙子。文肃公政事文章,彪炳史册,且与太老爷 后先枚卜。一时房、杜,两世纪群。便是戟门,亦克继家声,位居卿贰,有什么不满于你的地方?你竟以不著一字报之 !”
  文清道 :“你说戟门呀,他附和和相,奔走其门,倒也罢了。
  最可鄙的,他去搜罗王禀望的遣妾吴卿怜,备了盛奁华饰,仿那范蠡进西施的故事,献与和相,又叫卿怜在和相前说项。尤可耻的,附和和相以外,还与和仆刘全,订为金兰,分庭抗礼。
  又叫刘全在和相前说项。内外夹攻,总算转了侍郎一级。其实朱石君说得好,戟门不附和相,循资守分,固不失为侍郎。今周旋若此,不曾再进寸阶,徒然自贬声价,实属无谓。你想戟门这种人,恨不将他参劾,如何还要同他交好,称兄道弟起来?
  现在又到处托人买妾,说有一定的标格。咳!不道文肃后嗣,名誉扫地至此!贻讥朝列,负玷官箴,我真正爱莫能助了。恐怕买妾的事,也是为着和相呢 。”究竟戟门买妾的标格如何?
  正是:羡披金闺曾拜宠,问谁玉尺许量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回量美人创格革笑戟门 识夫婿多情羡雏玉
  上回说到蒋戟门的买妾,别有标格。这却北京做媒媪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戟门托人做媒,也将这件东西,交给媒媪。起先大众也不注意,渐渐的有人知蒋侍郎宅子里,有这样买卖,都上门来兜生意。有的说某家的女,有的说某家的婢,有的说某胡同的妓,还有说流落的难民,孤寒的嫠妇。你夸貌美,他赞趾纤,彼诩年轻,此称价贱。都要叫戟门亲往一视。
  我门虽是登徒子一流人物,年方曰艾,早已姬妾成行,偏偏酷信容成,想学黄帝夜御多女的故事。他为着冲锋陷阵,要求旗鼓相当,所以别出奇思,才定了这个创格。众媒媪纷纷议论的时候,戟门身畔摸出一个小包来,众媒媪争先打开一看,却是长长短短十几条线,红的也有,绿的也有,青黄黑白,无一不备。包纸上还题着一首词道:好好系红丝,不须求缱绻司。婚姻真个天公事,寅时卯时,申时酉时,把笔大儿端写年庚字。莫相思,明年枕上,开着并头枝。 众人看了这包线,不知道什么作用。暗想便是月下老人系足的彩缕,也用不着这样多。前门道 :“你们不要疑惑,这是我量美人的尺寸 。”内中检出一条青的,说道 :“第一身材,要这样长。这条是量手的,这条是量足的,这条是量头部的,这条是量颈部的,这条是量胸部腹部的。便是鬓发乳脐,也都要仔细量过。你们看有几个合格的,便一总来知会我。我拣个日子,齐到我处来复量。果然能中我意,便买两个三个,也说不定。至于女呀、妇呀、婢呀、妓呀,我却全然不计,一律给价。这些线你们带去便了 。”众媒媪遇着这个难题,自然分头去办。过了三日,戟门不见有人来知会,却有点惦记起来,做了些十六字诗,排遣排遣。那些诗虽非正轨,倒也确有别趣。
  他的诗道:一笑露精神,其颀记硕人,亭亭如玉立身。
  春葱指尖透,臂玉弯弯藕,搔痒倩麻姑手。
  凌波仙子浴,翻笑如弓曲,情苗日日长足。
  眉淡星眸颤,呖呖莺声啭,双靥衬微涡面。
  鬓云欹一抹,不受膏沐滑,委地果然长发。
  看熨绣芙蓉,云深锁几重?泥人酥欲醉胸。
  香气流花雨,笑共鸡头赌,高并两峰寒乳。
  捣麝细如泥,灵通一点犀,是谁春似海济?
  戟门等着媒媪,渐渐来知会的,有了十人。戟门便约媒媪带来复量,预叫姬妾临时帮忙。这日媒媪一概乘车,把这班肥的、瘦的、村的、俏的诸妇女,站在廊下。还有几个妇女的家属,也同来听信。
  媒媪先进去告诉戟门,谁是处子,谁是遣婢,谁是故妓, 谁是少嫠。戟门出来一望,都是婷婷袅袅,却没有臃肿拳曲的参杂其间。便叫复量的十人进了后堂,那些姬妾,早已靓妆出外,把这班人平视一过,然后次第量身量手量足,这几桩是容易合格的。慢慢由上而下,小缓结束,乳如巨菽,脐似火齐,映着滑腻的肌肤,那不荡人魂魄!戟门毕竟司空见惯了,侔色揣称,仅取其四。其余各赠绢衣一袭,白金二两,算是酬她一盼。这六人同了媒媪家属,自然先去了。所存的四人,观她步武,听她声音。一个为着口吃,钝于应对,是以贴出。一个又以藕覆下面,密藏莲衬,以至增长一寸有奇,亦不能轻易与选。
  最后仅剩得两个:一个是椿树胡同余公馆的遣婢,一个是草厂胡同王家的少嫠。朝门叫媒人传她家属议价。那遣婢只有老母,主人已将此婢赏还,所以只索白金三百。少嫠的家属,有翁有姑,有夫叔,还有一周岁小孩,说道翁姑养膳,丈夫丧葬,非得五百金不可。戟门问她们真实年纪,遣婢说道廿四,少黎说道廿三。戟门相与磋磨,三百两的,减了五十;五百两的,减了一百。赏了媒媪二十吊京钱,自然欢天喜地的出门了。这个蒋侍郎线量美人的佳话,京中已经传遍。
  和珅遇着戟门,问他是何用意?戟门道 :“老师相阴阳燮理,当然确有研究。门生此举,不过取她发育健全,精神膘壮罢了。马善驰驱,牛善耕作,同是这个道理 。”和珅道 :“你的姬妾,都是这样吗?”戟门道 :“四时之运,成功者退。近来新纳两人,一切颇能中度。一个是小家碧玉,本已罗敷有夫,不料消渴相如,中途折翼,才至出为簉室的。她于闺房燕婉,极有情致,只是娇痴一点。一个是故家旧宠,忽失欢心,逐配屠沽,意良不忍,不得已再为冯妇。然却矜持骄贵,不肯亲呢作儿女姿态。幸而善于当夕,只能大度付之 。”和冲道 :“这样说来,也何须一定用线?大约此中人语,不足为外人道呢! ”正在问答间,旁座郝云士插嘴道 :“老师相如此下问,戟门先生何惜此二女,不与师相赏鉴。先生操此玉尺,何地无才,尽可从容挑选的 。”我门道 :“并非我有所靳。因二女随侍多日,似乎未便 。”云士道 :“这事又当别论。譬如君有药臣先尝之,父有药子先尝之 。”戟门道 :“领教领教 。”归家去收拾收拾,竟将二女送入和邸了。
  这郝云士本是和珅幕府,与戟门过从甚密。不过官阶太小,是个吏部郎中,比到戟门户部侍郎,悬殊不少。他却是江苏仪征人氏,与戟门原籍常熟,确系同乡。他在和幕,专替和珅关说过付,捞点余润,所以司员的起居服御,比侍郎还要阔绰呢。
  他却有一子两女。长女璈玉,是广东藩司刘文波的媳妇。次女名叫雏玉,却是幽闭贞静,风致嫣然,三五年华,犹然待字。
  云士夫妇,亦异常钟爱。只是苛于择婿,不免磋跎。那雏玉不但雅擅诗词,追距左、鲍,便是国朝取士的制义,元灯元缽,如数家珍。同时却有两处论婚。一处是沈碧城侍讲的公子,浙江归安县人,公子在监读书,捐有中书职衔。一处是吕凤合给谏的公子,河南祥符县人,已经入泮。沈、吕两宦,与云士均属挚交。两公子却都一表非俗,谁辞谁允,左右两难,只得向月老说明,各取新郎近作一二篇,听闺中人自行选择。两处遵命送到。云士托言同年子姪,执贽从游。因为幕府事繁,所以叫他代为评骘。雏玉先看了沈稿,却也文成法立,意到笔随。
  书法摹仿率更,仅有几分形似。若在举贡队里,也尽算得佳士了。缀了几句批语,无非赞扬勉励的话头。及展开吕公子的卷幅,一笔褚河南的楷法,已是清华朗润,冠绝群伦。读罢制义三篇,真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焉有不飞黄腾达的道理?便在卷尾批着几行道: 精神饱满,气象发皇。以熊刘之才华,就归方之轨范。譬诸俊雕盘漠,神马行空。以此投时,何患不破壁飞去!书法婀娜刚健,机杼一家。若遇知音,当魁多士。英年得此,的未易才。
  批好后交还云士。云士笑道 :“仙人第一,果然许了状头,还当甲子推算一番 。”吕家知道婚事渐有成议,开明新郎年月时日,送与云士。云士一查子平,新郎应该清贵,连给谏的命,也要官后一品。从此朱陈结好,秦晋联盟。雏玉允了吕家,才知当日评文,是为着这个枢纽。那日公子亦赏识香花妙楷,出自闺门,可算得美满姻缘,只待古期下嫁。
  谁料吕家闯下了弥天大祸,几乎家破人亡。不是雏玉力盖父愆,恐怕云士暴骨边疆,不复有生还的希望。便是日公子吕晋斋,亦必飘零不偶,衔怨泰山了。雏玉不能做吕家的贤妇,云士不能做给谏的亲家。论起天道好还,两家却算得一重公案。
  在吕给谏的为人,一向是刘诸城、王高邮同调,与和珅势同水火。况且给谏这官,例得风闻言事,便洋洋洒洒,参了和珅二十四大罪。乾隆袒护和珅,自然将给谏下狱。晋斋听了这个霹雳,年轻胆小,纷纷去设法营救。暗想丈人郝云士,现居和幕,只求他一言缓颊,便好立出囹圄。那知晋斋再四哀号,云士豪不为动,反说乃翁不识时务,敢捋虎须。晋斋无可如何。还亏刘诸城上了一疏,代为剖白,才下了免死遣戍的谕旨。晋斋看着老父锒铛上道,行李萧然,还怕和珅贿嘱解差,学那管缄若侍御的办法,想将给谏亲送台站,免致意外。给谏道 :“乌鲁木齐地方,不是十里八里走得近,不是十日五日到得快。我奉皇上的恩典,到台效力,生死早置之度外。你年才弱冠,家无担石,若随我远行,不怕老母倚闾而望吗?你好好回京,读书 奉亲,不必搬回原籍。佣书是寒士的本色,应课是秀才的本分,得些膏火俸给,也可勉支菽水。你丈人是和珅幕里的人,若要引你去充书记,拜门生,你千万婉言辞复,不可隳我的志气,败我的名节。我要长行了,你听我信罢 。”晋斋泣别归来,依着严命做去。日复一日,家道渐至中落。茕茕母子,僦居一间屋里。云士向来略不过问,这日忽然送了五百金来,并约晋斋前去一谈。
  晋斋知非善意,带了白金,去见云士。云士问问台信,谈谈家况,便露出悔婚的意思,愿以五百金,买他退婚一纸。晋斋慨然道 :“吾家向无弃妇的人,今先生意思已决,某亦不能不允。倒是这白金尽可壁返,万不敢受资卖妇 。”便将五百金置在案上,急索纸笔缮写。云士喜得他毫无推委,并可省此巨款,叫家童快取纸笔。晋斋正握管在手,疾书了几个字,忽闻背后有人怒叱道 :“我何罪于吕氏,而敢逐我?和氏以贿闻天下,皇帝倦勤不之察,吾翁弹之未为过。昔杨椒山被诬,死于柴市,朝贵有慕其忠而以女字其子者。吾翁大节,不愧椒山,岂汝曾不如应箕应尾,而欲逐我乎?”言罢便裂碎其纸。云士正在惶愕,郝夫人早已出堂,指着云士道 :“吕氏子非长贫贱者,奈何出此?”云士恼羞成怒,遂与夫人反目。
  晋斋匆匆归来,告诉老母。吕夫人道 :“云士依和珅如冰山,特恐恶贯满盈,冰山一倒,势将波及,而吾之贤妇,陷入其中,奈何?”正在谈论间,忽闻车声辚辚,及门而止。雏玉叩了几下,晋斋便拔关而出,眼见雏玉乱头粗服,旁无婢媪,诧异得很。一转瞬间,雏玉早跪在吕夫人前道 :“儿不孝,得罪于老父,今已见逐。念儿已字吕家,则生为吕家的人,死为吕家的鬼。明知尚未亲迎,遽尔登门,未免诮儿越礼,但事非得已,姑贤或能相谅。今日去留,悉听母命。倘不见收,儿即 毕命于此,不复归矣 。”吕夫人道 :“贤哉!儿贞淑如此,多情守礼,能识夫婿,实为吕门大幸!今夕姑伴老身,明日再当具礼 。”遂乞王怀祖先生证婚,怀祖慨赠百金,亲朋亦闻风而至。草草合卺,夫读妇绣,以慰老母,所有井臼炊汲诸役,雏玉皆躬任之。
  晋斋是年即以第二人捷京兆试,春闱点入词林。具疏辩冤,果蒙特赦。好在凤台不修前怨,仍今晋斋执礼甚恭,弄得云士异常腼腆。后来和势既杀,云士亦坐和党,还是晋斋代为营救,才得以老病赐还。这是嘉庆年间的事,凤台早由卿贰洊升侍郎了。
  此时凤台虽归,和珅犹炎炎未灭。乾隆正准备南巡,说此次不到江浙,只在扬州驻跸。那班盐商,又要出来鼓吹升平,迎銮称庆。正是:万里长风舞旌旆,二分明月浸楼台。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一回赏雀翎二美共别榆 割豚肩一官涎苜蓿
  上回说到乾隆预备巡幸,欲下扬州。那第一个起劲的,是汪盐商。汪盐商已经巴结到五品顶戴,算是群商领袖。他单名一个灿字,同和珅的家人刘全,极有交情。每年除着照例的报效和珅不算外,也送刘全一份于脩,所以刘全在和珅面前,替汪盐商着实说几句好话。
  乾隆在京起跸,天津住了两日,济南住了两日。一路龙旗凤舰,从长江顺流而下。沿途经棚灯采,热闹异常。迎銮的耆臣,献赋的文士,争先恐后,挨挨挤挤的跪满江岸。汪盐商带着一班群商,也是唱着职名,跟了接驾。行宫里面,早经安排的齐齐整整。内务府随来的人员,以及各项大监,都送了又沉又大的红封,才免得他们挑剔。和珅自然不离左右,同汪盐商尤为密切。乾隆扬州住着,总是听听戏,吃吃酒,看看景致。
  来过多次,也有一点厌了。回銮的时候,忽然赏了汪灿一条花翎,大众都说汪盐商竭力办差,应得仰邀异数。从此汪盐商有声有势,排在搢绅队里。谁知不满一月,早已被人暗杀,家中还走失了一个五姨太,一个义女六小姐。有的说是仇杀,有的 说是盗杀。江都县模糊定案,出了一角海捕的文书。后来在六小姐房里,发现一封濒行的信,写道:汪灿卖友邀功,业已杀却,实当其罪。我等辞别枌榆,誓图北上。地方官倘欲严缉,当以治汪之法治之,毋悔。汪灿子孙,亦宜懔之。五六。
  江都县看了莫名其妙,问到汪灿子孙,也都说道不知。大家沸沸扬扬,总说这条赏的花翎,有点古怪。因为那时的花翎,非常贵重,没军功的督抚,固然想不到一条,便在京的宰相、尚书,也是没有的占着多数、汪盐商算得什么,居然奉旨特赏。
  原来这事,内却有一个交换条件,这花翎是一颗血淋淋头颅的代价,这头颅便是六小姐的父亲。
  六小姐姓栗名娥,生长在北通州地方。她父亲绰号栗子块,江湖上混了十余年,才改了保镖的行业,替着江盐商冒过多少险事,便成了刎颈之交。起先埋身绿林,劫过和珅一宗银两。
  和珅无法捕获,只好暂时隐忍。慢慢知道首犯是栗子块,便满布天罗地网,要他的性命。栗子块料不是事,急忙带了女儿,投奔扬州,求汪盐商保护。汪盐商一口应承,一力担当,就在家里住着。栗子块叫女儿拜在汪盐商膝下。有时出门去跑跑马,打打猎,早被和珅访查的确,叫刘全向汪盐商索人。汪盐商总说没有。究竟南北相隔,和珅也只能罢休。此番听得驾幸扬州,汪盐商对栗子块道 :“你的仇人到了,我家里容不得你,你且把女儿留着,你暂到深山穷谷里,去躲避躲避 。”栗子块也说不错,竟孑身到城外去了。他却最舍不得女儿,三日两头,总要到汪家来探望。到得和珅知道,暗暗叫刘全来见汪盐商,指名说 :“栗于块是你藏着。伯爷若不念交情,早行文扬州府来 查抄了。如今伯爷震怒得很,叫我传谕通知你,不要为人受过。
  他一翻脸,你立刻要人亡家破的,叫你放明白些 。”汪盐商道:“家中委实没有 。”刘全道 :“那个说在你家?你怕伤情,只须说出窝顿地方,由我们派人去捕便了,决不连累到你 。”汪盐商还是犹豫,刘全也怏怏去了。
  次日刘全又到,说 :“伯爷问你要什么酬谢,我想你钱也够了,官也有了.只为你求了一条花翎。伯爷并不为难,但等事成,便下上谕。你想这花翎是买不到的,借不来的,只要你开一句口,便拱手奉送。你何苦顾全栗子块,违抗伯爷呢 !”
  汪盐商始而被他威吓,既而被他利诱,胸中有什么把握,说了句栗子块住处不知道,他却常进城的。刘全道;“谢谢你,花翎到手了 。”汪盐商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又何必同他作对呢 !”刘全道 :“你不必管,稳戴花翎罢 。”
  刘全自去告知和珅。和珅只要手谕城门上盘查,第二日栗子块已被擒戮了。汪盐商有点抱愧故人,用着上好棺衾,将栗子块葬在绿杨城郭,只瞒了一个六小姐。
  六小姐连日等着父亲不到,不免动了疑心。问问汪盐商,一味支吾。六小姐料定有了变卦,究竟汪盐商家中人又多,嘴又杂,不知不觉,流入六小姐耳中。六小姐在汪家住了半年,知己的只有五姨太。那五姨太也是北方出产,善舞双剑,与六小姐的武艺,不相上下。两人同起同卧,形影不离。此次遭此惨变,便带哭带诉叫五姨太划策。五姨太道 :“怪不得这几日鬼鬼祟祟,原来作此勾当。你哭煞也是无益,倒是报仇要紧。
  ”六小姐道 :“我今夜便去行刺和珅罢 。”五姨太道 :“和珅爪牙森列,你一个柔弱女子,仗着一柄青锋,如何能够成事?
  那时被他获住,真是破巢之下无完卵了。这事须到北京去动手,弄得他人亡家破,才吐得这口恶气。我们这个人只索一命抵一 命便了 。”又竖起左手拇指道 :“我连他都饶不过。和珅没有他,那里有这样骄横呢?”六小姐道 :“事不宜迟,我单身便要走了 。”五姨太道 :“我们这个人交给我,趁着明日纷乱的时候,我同你改妆去罢 。”
  果然次早汪盐商被刺。五姨太、六小姐扮着仆人奔出扬州城,一径到北京住下。
  这时已是嘉庆三年,乾隆早经禅位。然南巡回京的时候,还有人献了一个美人,称为伍佳氏。嘉庆宫中,也由某邸进了一女。赐姓陆佳,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嘉庆虽疏远声色,经不得陆佳氏百般体贴,万种温存。有时提起和珅,嘉庆总说太上旧臣,不宜过加贬谪。陆佳氏引着康熙对鳌拜,雍正对隆科多的事,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嘉庆听了这话,便起意要倾倒和珅。然总碍着上皇,暂时容忍。
  这年除夕,嘉庆率领后妃,向上皇晋酒道贺。书翻时宪,帖挂宜春。上皇还写了几个“福”字、“寿”字,预备元旦赏赍王公,高高兴兴听了一出戏,回到寝宫,传呼伍佳氏承值。
  谁知当夜便晏了驾。到得大医前来诊脉,但说酒后中寒,年高气弱。伍佳氏侍寝不谨,贬入永巷。后来为着正朔大典,才把忌辰改到正月初三。
  和珅忙着上皇治丧,嗣君亲政,倒也小心寅畏。不道嘉庆痛恶和珅,旬日间便下了严谕,命侍卫锁拿大学士和珅。和珅连日知道消息不好,想要乘机告退,早有侍卫随着钦差前来宣旨。和珅迅雷不及掩耳,只得素衣素冠,出来跪着。钦差朗声道:和珅欺罔擅专,罪情重大,着即革职,锁交刑部严讯。钦此。 和珅听罢,真是青天霹雳,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钦差忙招呼侍卫,将伯相伺候到部,一面便把守前后门,准备查抄。
  宅中自和母以下,男女都分拘一室,只放出十公主入宫求情。
  侍卫按着金库、银库、钱库、人参库、玉器库、珠宝库、银器库、古玩库、绸缎库、皮张库、铜锡库、瓷器库、文房库、珍馐库,以及住屋内、上房内、夹墙内、地窖内,连同家人妇女,一概登载簿籍,奏了上去。幸亏嘉庆看了公主的颜面,只将和珅一人赐帛,其余家属,概不牵累。犹记和珅狱中有一诗道:夜色明如许,嗟予困不伸。百年原是梦,卅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暮,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辜负九重仁。
  又于自尽后,衣带间得一诗道: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
  和珅既死,朝局一清。阿附他的福长安、苏凌河、吴省兰、李潢、李元云等,监禁的监禁,休致的休致,降革的降革。从前弹劾和珅的,已死的追恤,遣戍的召回,被议的起用。和珅这巨案,总算结束。那宫中的陆佳氏、永巷里的伍佳氏,均报逃逸。嘉庆也不便声张,听其所之。有人说伍佳是五姨太,陆佳是六小姐,蛛丝马迹,仔细可寻。报仇以后,早在西山削发为尼了。
  这话也不能全信。倒是和珅籍没的这班姬妾婢女,几个殊艳的,自有达官贵人,储之金屋,仍不失傥来的富贵。那些中 驷以下,真是落花无主,弱草谁依?堕溷飘藩,何人援手?内中有个绝色厨娘,辗转流落,在琢州嫁了一位朱校官。这校官原是极冷的衙门,一年到头,不遇祭丁,不见肉面。那厨娘是持粱食肥惯的,每日对着一盘苜蓿,实在淡而无味。然也得过且过,并不敢向校官饶舌。倒是校官坐拥佳丽,着实有点抱愧,便问厨娘前在和邸,所司何事?厨娘道 :“我只管一味小炒肉,每月下厨一次。其余鸡鱼鹅鸭,各品有各人办理 。”校官道:“你既能够小炒肉,明日叫门斗买半斤肉试试看??。”厨娘哼了一声道 :“好容易的小炒肉 !”校官道 :“小炒肉不过脔切肉丝,加点笋韭之类罢了 。”厨娘道 :“怪不得看的这样轻。和邻里的小炒肉,是把肥猪用豆浆喂养,使它脂泽充满了,生生将豚肩割下,用鸡汤煨着,剔去皮筋,洗净膏血,将利刀薄批缕剁,然后下釜。还要杭州的盐,镇江的醋,成都的椒,才能配合入味,缺一便无用了 。”校官道 :“据你说来,我一世吃不成了,你将就弄弄罢 。”厨娘道 :“市上的猪肉,腥秽不堪,决不能炒。你须买只全猪才好 。”校官道 :“明年春丁,轮着我管。倒是一只全猪,随我宰割,只是死了 。”厨娘道 :“死了味变了,你既涎着,我也讲究不得许多了 。”
  校官果然等着,到得春祭下来,扛了一只死猪,立逼厨娘去炒。厨娘磨刀霍霍,放出平生的本领,燖汤沃水,批却导窾,加上些油盐酱醋,早香喷喷的在锅里滚。校官亲入厨下,来看厨娘的烹调。还未炒熟,校官已伸长脖子望着。厨娘道 :“横竖有得吃了,何必这样馋呢 !”校官出来,安着两副匕著,烫着一壶福酒,准备对酌。厨娘早袅袅婷婷,捧着小炒肉出来了。
  校官看她摆下,便是兜头一著,说道 :“好嫩呀 !”接着又说道 :“好痛呀 !”厨娘忙问何故?校官半晌后才说道 :“我连舌头吞下肚了 。”厨娘付之一笑。两人传杯弄盏,吃了多时。 校官道 :“我平生算是第三乐了。第一乐是我入泮的时候,听得门斗报锣声,我家老太爷,晚间备了几样菜,叫我吃了去复试。第二乐是我第一次娶妻,拜堂归房,最后吃那交杯酒。今日对了你这样美貌,吃这样美味的小炒肉,不是第三乐吗?你在和邸几年,和珅失败的时候,你们这样散开,你也好同我谈谈 。”厨娘道 :“我本是涿州人,姓聂,六岁卖在和邸,派入厨下。当时有个廖嬷嬷,教会了我小炒肉。她便归去了。我自从十三岁接手,一直已是六年。邸中姬妾,约有六七十人。我们也记不清,认不得,只有老太太。太太,是慈爱我们的。还有一位十公主,生得千娇百媚,邸中上上下下,对着她都要跪了说话。相爷最宠的是长二姑,大家叫她二太太。她却凭权借势,助纣为害。后来什么蒋侍郎献了一个吴卿怜,便分了二太太的宠。如今大约各事其主了。我们出耶,几百人回了三间板屋,杀呀剐呀,犹不知道,居然恩旨赦罪。身边剩得几两碎银,寻到涿州,便同你遇着。只有二太太同吴卿怜,我还有几分记得呢!听说二太太是送相爷归天的,还做了两首诗。我却抄了藏着,改日取出来把你看罢 。”正是:妙有闲情聚梁孟,且搜旧事说开天。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二回盘水牦缨作诗代哭 重楼邃阁吊古伤街今
  上回说到和珅被絷,赐令自裁。这却照着周礼盘水牦缨的故事,不肯把堂堂宰相,肆诸市朝,却还是嘉庆的仁厚。司帛的两名太监,进了监房,宣了谕旨,和珅还谢过了恩。什么老太太、太太、姨太太,都已赦出刑部。只剩得二太太一人,预备死后收殓。和珅并无遗嘱,只说我死当其罪。传谕丰绅殷德一班人,安分当差,不要再负天恩了。二太太看和珅走入监旁小室,魂灵儿早飞上天去。不到一时,太监匆匆复命去了。二太太向小室里一望,和珅帛已解下,斜卧在一张竹榻上,泪痕血渍,和在腮边,便号陶痛哭起来。几个儿孙,跟进来捧着尸首,又是一恸。连夜装入棺木,由提牢厅验封后,才许抬出。
  二大大步送出门,这凄惨零落的情形,观者无不叹息。二太太挽以两律道:谁道今皇恩遇殊,法宽难为罪臣舒。坠楼空有偕亡志,望阔难陈替死书。白练一条君自了,愁肠万缕妾何如?可怜最是黄昏后,梦里相逢醒也无。 掩面登车涕泪潸,便如残叶下秋山。笼中鹦鹉辞秦塞,马上琵琶出汉关。自古桃花怜命薄,者番萍梗恨缘艰。伤心一派芦沟水,直向东流竟不还。
  这两首诗传颂都中,所以厨娘抄得。校官看过一遍,说:“你们只知道二太太,你晓得她出身吗?她在和珅门子里,约计有十年了。卖官鬻爵,勾通了劣幕郝云士、恶仆刘全,弄进了数百万。所有弟兄子侄,不是知县,便是盐场,极小到县丞、巡检,都靠着和珅的招牌,委了极肥极美的缺,她总要瓜分一半。有些恳驸马求公主的事,连和珅都没有知道。只在老太太、太太面前,低头伏小,口口声声是贱妾。一遇失宠的姊妹,没权的姬侍,她作威作福,凌逼她们不可言状。和珅又称赞她能理家政,仆媪的进退,田产的买卖,只要二太太吩咐,和珅没有不依。上而幕僚,下而厮仆,远而佃户,近而工匠,四时八节,都备了丰腆的礼物,来送二太太。若是稍不如意,舌尖上齿缝里,在和珅面前透出一字一句,那饭碗登时碰破了。她的父亲,在正蓝旗牧地上喂马的。她的母亲,是个公邸里发出来配人的。他姓什么白,在京中沙锅队里住,生了二男二女。男的是一个知县,一个盐场了。二太太便是长女,十一岁卖在刑部司员曹家。这个司员太太,替她梳头裹脚,教她识字读书。
  司员原想自纳,只为着求个秋审处的差使,将她送与和珅。那时和珅才署了侍郎的缺,家中并无姬妾。这位二太太又善逢迎,又善操作,和珅的一升九级,还说靠她助家命呢!如今她的妹子,又是福长安的宠妾。她家中父母,尚在魏染胡同,早造了高厅大厦。二太太偶尔归宁,父母嫂子,都称她姑太太。那司员也认她做了义女。前年托她同和珅设法,得了京察一等,才放永定河道呢!他于函札簿籍,一概都井井有条,又写得好, 又写得快。有时候和珅吟几首诗,填几阕词,比幕府来得漂亮。
  和珅近来也会动动笔了,这确是枕上的陶熔,闺中的教化。和珅虽则三妻四妾,要她说到谁房里,和珅才到谁房里。比那本朝的家法,皇帝临幸,要皇后盖章,来得利害。此番和珅查抄,她的私财一点没有漏出,因为她寄在阿哥名下,谁也不知道的。
  趁着和砷下狱的时候,她暗暗叫阿哥都呈请开缺回籍。督抚往时是为着和珅,现见和珅势败,乐得推个顺水人情,他阿哥也做富家翁了。二太太卖着好嘴,对着老太太。太太说,情愿跟了和珅到监里去伏侍,免得和砷受苦。大众称赞她有良心,有感情。她那里是为着和珅呀,只为和珅有余不尽的金银,还未抄得干净,如今只有她明白了。管库的四个女子,香莲、惠芳、卢八儿、云香,她妹妹长,妹妹短,也是为得舞弊呢!刘全以外,刘陔、刘印、胡六,那个不是心腹?我总道和珅一死,她必然随夫身殉,不料她做这两首诗来敷衍敷衍。和珅一家的人,都被她骗够了。她又要来骗全国的人。她说以诗代哭,我看哭是假的,诗也是假的。不过就诗论诗,哀而不怨,怨而不怒,真是风诗三百的遗派,觉得六朝人无此浑脱,晚唐人无此齐整呢!居然出在女子手里,可谓难得。若是就人论人,狡猾阴狠,尖酸刻薄,你们看她后来结果罢。如其跟着老太太、太太过日子,还算替和珅挣气。我想贪财怕死的人,未必有这样专一。
  ”厨娘道 :“你恐怕还不能够详尽呢。他小名叫长二姑,后来曹家叫惠兰。那诗小印,又是老妪俱解呢!你不要轻看这两首诗,京中达官贵人,通儒学士,没一个不称赞的 。”校官道:“你且等着再说罢 。”
  自从二太太有这两首挽诗,又传出吴卿怜八首绝诗来了。
  这吴卿怜本是苏州人,曾经随侍王中丞禀望。王在望在浙江的时候,卿怜最为得宠。六桥风月,三竺烟霞,都算是卿怜的汤 沐。衙门里面,还造着一座迷楼,玲珑缥缈,高可摘星。四面窗拓琉璃,栏围翡翠,珠光宝气,飘飘然有神仙的风致。卿怜珊珊微步,来往其间,不疑为张丽华,便疑为吴绛仙。有时水佩风裳,在这三十里西湖,双双打桨。王中丞还说李敏达花神十二,是爱博而情不专呢!那时有人为撰一联道:画般笠歌,红藕花中拚一醉;香车油壁,绿杨阴里可重来。
  这种身在画图的情景,卿怜却非凡得意。不道中丞案发,竟茕茕避居吴下。堂前旧燕,飞入人家;玉貌华年,那堪回首。
  偏有这做撮合山的蒋戟门,将他送归和邸。和邸的重楼送阁,自然赛过王家。况且和珅自得卿怜,连二太太都视如尘土。卿怜虽琵琶别抱,处处皆睹物伤情。每劝和珅力抑奢华,免致旁观侧目,即使势成骑虎,也须寻个机会,在宦海中早早抽身。
  和珅正在兴头,自然忠言逆耳,她料定王中丞覆辙不远了。果然梧桐风倒,落叶分飞,她又以罪属没为官婢,伤今吊古,才有这八首绝诗。那诗道:晓妆惊落玉搔头,宛在湖边十二楼。魂定暗伤楼外景,湖边无水不东流。
  香稻入唇惊吐日,海珍列鼎厌尝时。娥眉屈措年多少,到处沧桑知不知?
  缓歌慢舞画难图,月下楼台冷绣襦。终夜相公看不足,朝天懒去倩人扶。
  莲开并蒂岂前因?虚掷莺梭廿九春。回首可怜歌舞地,两番俱是个中人。 最不分明月夜魂,何曾芳草怨王孙。梁间燕子来还去,害煞儿家是戟门。
  白云深处老亲存,十五年前笑语温。梦里轻舟无远近,一声欸乃到吴门。
  村姬欢笑不如贫,长袖轻裾带翠颦。三十六年秦女恨,卿怜犹是浅尝人。
  冷夜痴儿掩泪题,他年应变杜鹃啼。啼时休问漳河畔,铜雀春深燕子栖。
  八首诗又是感遇,又是言情,比那两首还要凄绝。众人才知道宫婢中有这吴卿怜,人人都来物色她了,她却分在多罗贝勒府里。这贝勒也能够画几笔画,诌几句诗,听得卿怜在府,便急忙传她进见。卿怜羁囚许久,憔悴可怜。现在又从刑部发放出来,鬓发蓬松,容颜黄瘦,那里还有从前的丰采?听得管家婆招呼入内,这位贝勒爷已走下阶来。卿怜一片红云,飞上两颊,只得行个旗礼。贝勒道 :“屋子里坐罢 。”便派卿怜在书房承值。卿怜垂涕道 :“婢子是不祥的人,两次从人,两次被罪。按理应该随着伯爷去了,只是苏州还有老母。老母一日不死,婢子不敢一日先死。含羞忍辱,想到府里来做个灶婢,或者适逢其会,尚可与老母有见面的机会。不意贝勒爷又垂青眼,婢女是吓得慌了,见得怕了。都是婢子命薄,累及主人,以后决不敢再事第三人了 。”贝勒道 :“你这不是豫让众人国士的见解吗?我府中虽不如和相,但有这高阁深闺,也决不会委屈你的。夫人和平温柔,终年长斋绣佛,不问他事,诸妾各有职掌,两不相涉。你只在书房里,安排笔砚,整理琴书,做一个添香的红袖罢了。若说要替和珅守节,为什么不替王禀望守节呢?是否王以众人逼你,和以国士逼你,所以前后不同 的?”卿怜道 :“王中丞迷楼粉黛,宠在一身。当年事起,原想白绫以殉,只因老母孑身茕独,勉强活了下来。谁料常熟的蒋戟门,几次三番,用重金诱我老母。老母婉言相劝,说道少年丧偶,终非久计,不如随了蒋爷北上,你也可图后半世快活,我也得一宗厚聘,借养天年。母亲苦口相劝,我才进了和相的门庭。幸得他另眼相看,一直延挨到了今日。婢子是做妾的人,只望足食丰衣,主恩长存,算是满意了。那外面飞来的横祸,婢子从何处料起?如今更没有妄想,只求贝勒爷赏碗饭,婢子跟着府里人,缝衣做饭,都不敢辞。所谕在书房承值,婢子万难从命。婢子已经失节过了,说什么守节不守节呢!并非不识抬举,实在别有苦衷,要请贝勒爷原谅 。”贝勒道 :“像你这种身体面貌,如何能同她们在一起干活呢?还是依我的办法好 。”卿怜道 :“婢子的话说尽了,却尚有一种愿望:婢子分在府里,算贝勒爷的人了,贝勒爷若肯放婢子回苏,使得母女团圆,这个洪恩,真是天高地厚,世世衔环结草,也报不尽呢!
  不然北京尼庵甚多,婢子剪掉青丝,跟着庵里施主,替贝勒爷求福,婢子也可以修修来世,不知道贝勒爷能允许否?”贝勒道 :“回苏是不便的,尼庵也不是一时就有。你既然不肯上来,暂时送到夫人净室里念念经吧 。”卿怜谢了又谢,便在贝勒府里,伴着夫人。夫人有时出门拈香,总带着她同去。青裙疏服,脂粉不施。西山竺修庵里的女尼,说卿怜生有夙根,要她皈依三宝。夫人看她淤泥自拔,不愧为火坑青莲,也叫她削发为尼,忏除夙孽。这卿怜的结果,也算不错了。
  卿怜来到庵里,过起了尼姑的生活。她一个师父,一个师叔,虽给她传授衣钵,年龄也与卿怜仿佛。后来她们互谈身世,才知道是汪盐商的五姨太、六小姐。卿怜既到尼庵,清磐疏钟,别无系恋。她偶然出山闲步,多见苍松翠竹,护着这小小茅庐。 想到昔日繁华,而今安在,大彻大悟,连诗也辍笔不作了。然而她却将过去诗稿誊了出来,题为《两梦吟》。那最后几首,便是辞别贝勒夫人的。诗云:自从孤翼叹无巢,纷梦尘缘一例抛。惭愧窗前雪衣女,心经一卷已先教。
  炉香瓶水小排当,高矗莲花别样妆。自是妙严公主样,上阶步步礼空王。
  记否园中布地金?萧萧紫竹早成林。杨枝遍洒人间水,争拜慈航观世音。
  几多来户几禅关?解脱因缘去不还。历尽娥眉多少劫,夕阳斜处到西山。
  这《两梦吟》出版以后,被一位輶轩使者,采入《国朝闺秀诗集》中。此书约计一百余人,连方外名妓,无不附载。卿怜《两梦吟》以次,便是拜鸳女史的《欠愁集》。这《欠愁集》又因何而作呢?正是:才人福薄多遭劫,女子诗工不碍穷。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三回订散记才女访绡山 证轶闻侠尼惊坌道
  上回说到拜鸳女史,编著一部《欠愁集》,集中都记着纳山才女双卿的事。这双卿词中有“旧愁还欠”这一句,所以在集上署这“欠愁”二字。拜鸳喜读《西青散记》,绣余无事,将《散记》次第甄录。搓脂滴粉,不过留着闺阁中的鸿爪,那知竟附入香艳小品中。
  论到那《西青散记》,原是金坛史悟冈的著作。梧冈风流镌雅,喜在山寺读书。绡山翠嶰青峦,横空无际,这些槎枒古木,零落断苔,都有奇崛、苍凉的风趣。山左一片瀑布,流入清溪。六六文鳞,石旁可数。山半便有一古刹,凿崖作佛,结茅居僧。下下高高,又沿着石栈天梯,造成平廊一带。廊外箯娟修竹,夹杂些红紫山花。悟冈下榻廊中,领略这蔬笋的隽味。
  山下有个小小村落,酒帘茶社,左右参差,其余尽是农家,卉服黄冠,荷锄来往。这些天真烂漫的妇女,春耕馌饭,秋收打稻,熙熙皞皞,并无一点的愁怨。到得冬间,自有那老学究来开冬学,什么《三字经》、《百家姓》、《日用杂字》,都算是绝好课本。 不道这私塾邻家,有一个垂髫女子,名叫双卿,不脂而红,不粉而白,盈盈十五,不啻宁萝之西施也。每闻村童读书声,喜跃若有所悟。村中人皆蠢蠢如鹿豸,谁复以文字相授者?双卿精于女红,辄售资以易诗词等书。暇或闲临小楷,娟秀端丽,与卫夫人簪花格相似。且能于一桂叶上写心经,莫不诧为工巧。
  悟冈平视之,双卿不以为侮,然其年十八矣。悟冈以秋试晋省,归家度岁,次春复往寺中,知双卿已适一周姓农,目不识丁,且长双卿十岁。悟冈持绣囊丝帨之属,托言姻眷,投赠双卿。
  双卿什袭藏之,嘱以后弗复尔尔。
  幸周姓亦居山麓,晚炊晨汲,亦时见双卿踪迹。而双卿避嫌守礼,不复与悟冈交一语。段玉函颇艳其事,尝至山寺来访梧冈。与悟冈登山晚望,犹见双卿执畚户外,旋携竹篮种瓜匏于桥西也,眉目清扬,意兼凉楚,为之大息久之。次晨得一芍药叶,粉书《烷溪沙》词道: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嫌迟,日长酸透软腰支。
  悟冈读罢道 :“哀艳极矣 !”又得一玉簪叶,粉书《望江南》词道: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
  幽怅莫重提。 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恨,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
  玉函读罢,对悟冈道 :“是才女也,汝在绡山久,当有以记之,无使散佚也 。”悟冈道 :“双卿可谓遇人不淑矣!其夫 貌寝而行恶,读时宪书,仅能辨月之大小。家境本困,舅姑更劳苦之,不相恤。而双卿事之善,意虽不乐,而于夫前未尝无愉色。饥倦忧悴,言笑犹晏晏然。尝病疟,舂谷而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压于腰,忍痛起复舂。夫瞋目视之,笑谢曰 :‘谷可抒矣 。’炊粥半而疟作,火烈术溢,双卿急沃之以水。姑大诟,掣其耳环,环脱耳裂,血流及肩,掩之而泣。夫以其溢也,禁不与午餐。双卿乃含笑舂谷于旁。邻妇问之曰 :‘饥乎?’应曰 :‘否 。’邻妇揶揄之曰 :‘虾蟆有气耶,奚其饱 。’双卿于是抒臼,俯地而叹曰 :‘天乎!愿双卿一身,代天下绝世佳人,受无量苦,千秋万岁后,无如我双卿为也 !’你想双卿这种情形,愁也不愁,苦也不苦?”玉函道 :“你与她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去慰藉慰藉?”悟冈道:“双卿发情止礼,不受嗟来!便是偶尔通词,她却面如寒铁。
  即有诗词赠答,也不敢着一点怨姑憎夫的话。曾记她中表行中,有嫁远村书生者,归傲双卿,谓双卿既嫁农家,无福见书生面。
  双卿冁然曰 :‘书生抵得几亩田?值得几石谷哉?书生饥欲死,不如吾家温饱耳!吾夫虽不慧,近识得几担西瓜大的宇,朝出暮入,终身厮守。书生不得志,汝且操作若农家妇,一旦通显,势必重山复水,捧檄而去,欲图一面,难乎其难。即使相将同行,恐后房佳丽,将分汝宠也。茫茫宦海,时有风波,生杀徒流,惟天子命。农家只须输租纳佃,何患持牒吏下乡哉?
  尔试思之,书生善乎,农家善乎?’闻者都说双卿聪明,说双卿坦白,我看还不是解嘲语吗?我所以不敢惹她,但是她的死里逃生,苦中作乐,却都亲眼见的。她诗词虽没有稿本,东露一鳞,西露一爪,我却搜集得不少。你叫我编成笔记,这却匪异人任,慢慢将她著作理出来,将她事实写出来,也算闺秀一门中别调呢 !”玉函点首称是。悟冈在山寺里,果然替双卿纂 辑起来。双卿得着这个消息,才拜谢悟冈道 :“双卿今生已矣,相期来世 !”
  后来悟冈编成以后,还交双卿亲自审定,名叫《西青散记》。
  双卿更托童子龄另录副本,说死之日愿以为殉。双卿是雍正末季的人,悟冈此记,是乾隆中叶出版。拜鸳女史订了这本《欠愁集》,真觉生香活色,悱恻缠绵,才子佳人,是有这段可望不可即的情状。拜鸳在《欠愁集》后,还题着几首诗道:莫将薄命怨红颜,说到红颜泪欲潸。我亦身从愁里度,欠愁岂止是绡山”
  本来生小不知愁,送我浇愁酒一瓯。酒味不如诗味厚,欠愁只许借计酬。
  拜鸳女史的《欠愁集》以次,便是方外。什么《莲香集》。
  《芍禅诗抄》、《天目山房随笔》,也有二十余种。这《天目山房随笔》,却是环师所编,都记快客的遗闻轶事。环师云游南北,所遇所见,自然不少。那些侠客,多半是锄强扶弱,行踪飘忽。或居旅舍,或寄尼庵,总有一二惊愚骇俗的事,才肯离此他去。其中有一段道:清初定鼎,盗贼尚未尽灭。有解赍责银鞘数千两,迳解济南。银鞘系以檀木为夹,每夹嵌宝银二锭,凡百两,上标官封,至为坚重。薄暮行至岔道,将投旅馆宿,方入门,门外遇一客,着红绡头,状狞恶可怖。顾视久之,役颇有戒心。及入,逆旅主人,睹其行囊重且滞,值此伏莽不靖,易惹人觊觎,辞不肯留,役哀吁再回,主人乃言西北有尼庵,相距只里许,凡挟重资者,威投宿其中,即可保无虞。役乃恳主人导之往。入庵门, 见有廨三间,东向,床榻俱备,其北有观音大士殿,殿侧一小门,扃钥甚严。剥啄久之,方有老妪出应。问其意,役絮絮白所求,请托庇宇下。姬云但宿西廨无妨。既而妪往闭山门,持朱条封锁讫,入殿侧小门去。役展行囊在西廨中,夜间相戒匆寝。燃灯烛,手弓刀,坐以持旦。
  至三鼓后,忽闻山外狂飚骤发,门砉然遽开。旋闻屏门外呼声甚厉。众方骇愕,拟持械力御之。而屏门亦辟,一人蓦然入。谛视之,即日间逆旅所见红绡头人也,徒手持一束香,掷地。众闻其香,咸仆地上,昏然不省人事。比天晓,乃醒,则廨中空空,行囊尽失。相顾诧叹,谓失此何以报官命?不得已再叩小门,欲告以夜间被盗事。老妪复出问曰 :“汝等欲叩夜来事耶?”众曰 :“唯 。”姬乃命稍候,入白女尼。俄而女尼偕妪出,妪挟一蒲团为尼敷坐。役乃跪白覼缕:尼笑曰 :“此奴不识进退,竞敢来此作狡狯,罪无可逭。吾当今驾一行,为汝等了此事 。”顾妪入,牵一黑卫出。取剑臂之,跨卫向南山迳去,其行如飞,候已不见。
  众役方疑虑,以为尼只一人,不知何从觅得贼巢;又恐贼徒众多,或虞不敌。正在互相推测之际,则见尼已翩然而入,一只手挽人头,驴背上负木夹数十,累累然,殊无所苦。既入,乃呼众曰 :“来视汝夹,官封如故乎?”众视之,果系原物。
  后掷头地上,令众视之曰 :“此人无误否?”众又取视之,则果昨夜之红绡人也。尼言 :“幸不辱命,诸君自此前往,当可无虑 。”众役罗跪拜谢,酬以金不受,仍由殿侧小门而入。于是众役遂遄赴济南。
  勾当公事半,仍由故道归。再往尼庵访之,则庵在人亡,不知何往矣!询之市人,方知尼本非本处人,三四年前,挟妪俱来,寄居此庵。尼高髻盛装,衣锦绣,行缠罗袜,年才十九, 面目姣好。里中恶少见其荏弱可欺,一老一少,当无他异,乘夜思往劫之。入门后,瞥见白光一线,由窗隙出,绕少年身一周,腰即中断,掷出墙外。次日途人见之,莫知所以。然恶党由此绝迹,不敢再犯。自解役失银求尼缉归后,远近喧传,无不知尼之为剑侠者。来求之人,络绎不绝。一日庵门未启,而尼与妪已弃庵而去。今其庵尚存,住持者已非侠尼矣。
  这一大段以后,还有零零碎碎的多段。那最为有趣的几段,是:无锡惠泉多尼庵,尼率剪发,不全剃,一鱼一磬外,无他器也。庵栉比相仿佛,薰莸萧艾,不甚可辨。随喜者须有导乃得入,亦肴核,亦管弦,亦可上宿效鹣鲽。若村人野叟,蓦然闯入,惟见一佛婆支门户,二三老尼,喃喃作梵呗声而已。不款茶,不留坐,平时亦不募缘,不礼忏,盖其所入者,别有在也。镜华师从建业归,爱惠泉水味,小住月波庵,庵左有粲者,尝为里少涎。以镜华师艳,误叩其门,镜华师骄五指削其肩,里少跪谢。复畀以刀圭回 :“知忏悔,可教也 !”次晨打包去。
  济南一带多村店,暮宿晨征,虽同舍,初不问姓名。有孝廉计偕入都,道出章邱,晚投店栖止。先有一女在,年约三十许,虽锦衣弓鞋,而首加毡笠,去笠则赫然尼也。尼就东榻坐,孝廉生西榻。现其丰神楚楚,而结束为急装。腰间悬剑一,门外系黑卫一。连呼进餐,似秦陇间音。孝廉试问何人?尼曰:“不知何许人 。”又问将往何处?曰 :“去处去 。”餐毕跨卫欲行,授孝廉小旗一曰 :“汝心颇正,不涉遐想,持此可沿途平安也 。”言毕垂策出店,翩然向东而驶。
  八指尼不知何地人,幼受戒于玉灯师。走北京西山,结茅 居。为某邸所窥,必欲劫窅之充下陈。八指尼虽被逼,愿以死誓,焚二指以见志。福晋怜之,仍放还西山,并助以金。庵成后题回“竺修”。八指尼虑以颜色为身累,乃嫠面毁容,复谒玉灯师。习剑术,练雌雄二剑,隐于指爪间,能飞取人首于百里外,顾不轻用。其徒均得飞剑传,故西山极荒僻,未有人敢犯其庵者。
  这几段都是侠尼的轶闻。那班雍、乾间有余不尽的侠客,比到侠尼自然还要多些。只是乾隆用不着那班侠客。那班侠客又不满意和珅,趁着这个机会,湖北宜都、枝江二县,便有什么白莲教徒聂杰人、刘盛鸣起事。这本是癣疥小疾,特派湖北巡抚惠龄,专办镇压事宜。谁知不到几时;湖北全省俱陷,和珅并不据实奏报,只是虚张功绩,欺骗上皇。到得嘉庆四年,这白莲教早由湖北,窜入陕西了。陕西边境,本有什么土官,自立府县,专辖诸苗,其武职亦有总兵、参将、游击、都司等官,以备督抚征调。这时威勤侯勒保,入秦镇压,自然照例檄调土司。那土司里面有一个千总龙跃,因为抱病甚剧,不能前往。那钦差的命令,又不敢抗违,正在踌躇无计,忽有一人对龙跃道 :“不如让我去罢 。”正是:果信子龙身是胆,不徒定远肉能飞。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四回幺妹从戎良缘空结发云英痛父力战获归元
  上回说到龙跃奉到勒候檄调,不能从征,忽有人情愿应声代往。龙跃抬头一看,蛮靴帕首,戎服佩刀,却是女弟幺妹。
  龙跃拱手道:“吾妹肯行,愚兄无患了。不知随从约要多少?
  ”幺妹道:“此番勒侯在秦驻守,分征滇、黔、蜀、桂诸省土司,前往辅助,并非天朝无此兵力,实要察土司之顺逆,别土司之强弱。阿哥势难应命,所以妹子有这越俎的举动。至于随从人数,在精不在多,只须挑选三百人足矣。”龙跃亦以为然,遂拨部下三百,归幺妹统率,驰赴勒侯大营听令。
  原来这土官龙跃,便是总兵龙由云的孙子。由云系黔苗豪族,康熙时以力抗三桂,保障一隅,三桂亦奈何他不得。后来世璠族灭,清廷论功行赏,便特擢由云为总兵官,为诸苗长。
  四传到了龙跃,已经降袭千总,然请苗奉若头目,从无违抗。
  此时幺妹点齐苗部人马,浩浩荡荡,径向勒营进发。勒侯接到龙跃复禀,说道暑湿病痢,已派女弟幺妹起程。勒侯回顾幕客道:“不意异族乃有此人。”正在议论间,台妹已随着中军进帐,按着千总的仪注,唱名叩首。勒侯道:“你是龙幺妹么?
  ”幺妹应声道:“是。”勒侯道:“各省土司的兵,都扎在正南一带,你可安营候遣。”幺妹出去安顿。勒侯又对幕客道:“好呀,你看她雪肤花貌,剑饰弓衣,恐怕燕赵美人,还追纵不上呢!”幕客中有个舒铁云,却也赞美幺妹得很,说什么花木兰,说什么秦良玉。
  这舒铁云本是一榜举人,勒侯向来钦佩的。不但运筹帷幄,倚如左右,便是赋诗饮酒,与勒侯尤相契合。勒侯听了铁云的话,笑道:“你羡幺妹吗?将来奏凯归来,我替你聘做结发夫人好吗?”铁云道:“侯爷不要闲话,中军要传鼓升帐了。”
  勒侯派了幺妹,专攻南龙。
  那南龙却是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幺妹独当一面,虽则搴旗斩将,总不能夺隘而过。这日是八月十五,又系幺妹二十生辰,军中悬灯结彩,大吹大擂,牛酒馈送,不绝于道。
  汉苗各将领,都纷纷至营称贺。幺妹卸去戎服。弓鞋蛮袖,花帽锦衣,益发显得从容妩媚。
  白莲教料定今日幺妹宴客,必然没有准备。看看日光将落,又是一派鼓乐的声响,远应山谷,起义军偷偷的围着幺妹的营盘埋伏。只听见欢呼畅饮,连臂踏歌。约莫过了黄昏时候,月明如昼,凉风徐来,营里扶出几个吃醉的将领咕噜咕噜说道:“主将果被我辈灌醉了。”起义军总道是真,呜呜一声觱篥,灯球火把,直闯幺妹中营。果有一个妇女隐几而卧。义军首领持矟搠去,那知随势而倒,衣冠蝉蜕,原来是个草缚的人。义军首领情知中计,忙欲寻路退出,背面龙军早已杀来。义军首领且战且走,刚到南龙隘口,月光下现出一面坐纛绣着一个“龙”字。后面幺妹横戈立马,对着义军首领喝道:“南龙在我掌握,你等何以不降?”义军首领受着前后夹攻,部下又登时溃散,只得求幺妹收录,愿为向导。
  幺妹捷报上仍写着总兵龙跃的名字。勒侯据报入奏,龙跃升了都司,加了勇号。幺妹更向黔南进去,献俘斩馘,幺妹总增人一倍。至其驾驭部曲,异常严整,烛照数计,洞知敌情,所以战一阵,赢一阵,打一仗,胜一仗。勒俟移镇撤兵,把龙跃保到总兵衔参将;厚犒幺妹,叫她暂时留省,想成就铁云的一段良缘。不道铁云格于种族的识见,终究未谐秦晋,只在《黔中杂诗》里摹写一番。倒是陈云伯先生,有一首《长歌纪事》,道:罗旗金翠翻空绿,鬘云小队弓腰束。乐府重歌花木兰,锦袍再见秦良玉。甲帐香浓丽九华,玉颜龙女出龙家。白围燕玉天机锦,红压蛮云鬼国花。小姑独处春寒重,巫峡闲云不成梦。
  唤到芳名只自怜,前身应是桐花凤,一卷龙韬荐褥薰,登坛姽婳自成军。金衔台树森兵气,玉柴阑干起阵云。昔年叛将滇池起,金马无声碧鸡死。水落昆池战血斑,多少降旛尽南指。铜鼓无声夜渡河,独从大帅挽天戈。百年宣慰家声在,铁券声名定不磨。起家得袭千夫长,阿兄意气凌云上。改土归流近百年,传家犹宝云台仗。雪点秋花走玉骢,李波小妹更英雄。星驰蓬水鱼婆箭,月抱罗洋凤女弓。白莲花压黔云黑,九驿龙场搭烽逼。一纸飞书起段功,督师羽檄催军急。阿兄卧病未从征,阿妹从容代请缨。玄女兵符亲教战,拿龙小部毒媌娙。红玉春营三百骑,美人虹越鸦军避。战血红簸蛱蝶裙,军符花銮鸳鸯字。
  秋夜谈兵绣镼凉,白头老将愧红妆。围香共指花鬘市,(走票)
  雪争看云亸娘。敌中妖女金蚕蛊,甲仗弥空腾白羽。金虎宵传罗曼刀,红螺夜演天魔舞。八队云旗夜踏空,擒渠争向月明中。
  晋阳扫净无传箭,都让萧娘第一功。春山云满桃花路,铸铜定有铭勋处。八百明驼阿监归,三千铜弩兰珠去。当年有客赋从戎,睹见瑶仙玉帐中。珠髻翠(曼毛)虽天人样,艳夺胭脂一角红。军书更有簪花格,蛮笺小帽珍金碧。谁傍相思塞畔居?
  铃名红晕芙蓉石。功成归去定何如?跳月姻缘梦有无。惆怅金钟花落夜,丹青谁写美人图?
  幺妹归到旧部,龙跃应该慰劳。这些近境苗族,齐来庆贺。
  幺妹见过天朝人物,看了苗疆旧俗,颇觉椎鲁不文,又为着铁云姻事成空,意中尤为怏怏。那班土司纷来作伐,龙跃问到幺妹,总说:“匈奴未灭,奚以家为?此时关陇尚未肃清,滇蜀犹然蠢动,便是阿哥也须厉兵秣马,这还不是安枕的时候呢!
  妹子现好辅助阿哥几年,若一遣嫁,便是他家人了,弄得身不由,那里顾得到阿哥呢!”龙跃也以为然。幺妹姻事,从此搁过一边了。
  那些白莲教徒本来惧怕龙幺妹的兵力,退出贵州,却不曾全数扑灭。勒侯屡奉严旨,终究此伏彼起,不能全数净尽。嘉庆急如星火,调明亮,谪恒瑞,派那彦威,用额勒登保,川楚数千里,输兵转饷,糜费不资,渐渐将陕冉军徐天德扫除。不料又有冉天元扰乱陕境。额帅亲自督剿,派了穆克登布,领着右翼。穆军轻视冉军,在仓溪中了冉计,几乎挣扎不脱。一直驰至老虎垩大山,稳遂踞巅立寨,又被冉军步步逼迫,那营帐竟从山巅坠下。这些副参游守,断头折臂,全军俱乱。冉军乘势掩杀过来,却有一员副将,姓郭名麓,孑身抵敌。冉军先颇披靡,后来看得只有孤将,便一层围一层,一层厚一层,包裹拢来。郭副将见众寡不敌,却想乘间突出,自辰至午,马力已疲,竟将郭副将颠蹶在地。义军正待擒拿,郭副将早经反枪自刺。郭副将的女儿淑仪,本是英雄巾帼,使着两口柳叶刀,所向无敌。此时随营效力,驻在十里以外,听得老虎垩的警信,已经准备接应。她部下却练着两队女兵,都是生龙活虎,不避矢石。知道淑仪欲赴前敌,大家争请随行。淑仪留着左队守营,带了右队,一径风驰电掣,望着大山进发。看看行到半路,遇着败兵数十,说道:“主将被围殉难。”淑仪听了这信,大吼一声,催着坐骑直奔而去。远远望见尘头起处,料是大股义军。
  也等不及追呼后队,握了两口刀,在义军前面拦住。却好义军首领割了郭副将的头,要去献功,撞着这员女将,倒也并不在意。偏是这淑仪让开各兵只向义军首领冲突,将郭副将的首级劈手夺过,拨转马头就走。仍旧回到山麓,郭副将的尸首,还躺在地下。淑仪抱住父尸,大哭一场,才将首级用线缝上,抬回营中,买棺盛殓。一面驰报额帅。额帅令淑仪暂辖旧部,将郭麓死事,淑仪败敌的大概,奏闻嘉庆。奉旨郭麓照提督阵亡例赐恤,予谥果烈,赏云骑尉世职,即令淑仪承袭,并谕以都司交额勒登保差遣。淑仪本是将门之子,得此恩遇,自然感激涕零,遂叫全营都穿白甲白盔,仿着明朝沈云英的故事,冲锋陷阵,不落人后。大众便称淑仪为“赛云英”。
  淑仪自从得了这个雅号,益发勇气百倍,跟了额帅,出陕西,援甘肃,下湖北,定四川。冉天元堕崖了,王廷诏献馘了,刘之协遭俘了。嘉庆又制了一篇《邪教说》,声明但治从逆,不治从教的宗旨。到得嘉庆六年,白莲教一律平靖。嘉庆封额勒登保为一等威勇侯,以下侯、伯、子、男有差。淑仪也晋阶总兵,带了父柩,回籍安葬。曾见有一篇《赛云英传》道:赛云英,姓郭氏,名淑仪,湖南湘乡人。父麓,以武科起家。初闻鄂匪炽,始投袂入行伍,叙阶得把总,由鄂而秦。屡冒险击匪,历保至二品。旋以副将候补,娶祁氏,生女一,曰淑仪。淑仪幼好弄,且膂力过男子。虽颜色娇艳,而挽劲弓,驶飞马,观者成辟易。会祁氏歾,淑仪无所倚,疾走千里投父营。父曰:“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无使我取戾也。”淑仪曰:“然则儿愿为花木兰。”乃易男子装,遇敌辄先父出。
  经略额候知其事,召麓问之曰:“闻若女随营信平?”麓曰:“信已易装矣!”额侯曰:“扑朔迷离,非计也。女何害!速返服。我署其名于军籍。”从此淑仪自练女兵,成一队矣。适冉军势骤张,御者辗转投绝地。麓以孤军犯巨敌,被围十数重,马踬遂自裁。淑仪恐父有失,急率队为后应,未至地而凶耗至矣。淑仪锐迎敌,见敌目挟父首行,乘间攫之。敌目遁,追里许,始掷刃伤匪目臂。捧父首与尸缀之,渴葬于营左。事闻,天子赐恤予谥,淑仪亦袭荫得千总。人辄呼为“赛云英”,淑仪笑受之。由是从征者凡三载,乃奏凯归,晋二品矣。葬父母于湘乡北郭外。上书巡抚,纳还官诰,归江苏狼山镇总兵郎玉,封夫人。每见其由署中鼓吹出,则雕鞍戎服,英气不减在军时也。生二子,曰俊、曰佶。夫人先郎玉卒,归葬父母墓侧。
  赛云英自回籍以后,将父柩安顿在湘乡北山,又迎母柩前来合窆。佳城葱郁,夹道松揪,墓碍上刻着“诰封建威将军予谥果烈显考凌云府君、诰封一品夫人显妣祁太夫人合葬之墓”。淑仪将葬事摒挡完备,归来将历年保案奖札等件检齐,写了一封禀帖,大致说从前因父仇未报,国事未宁,是以权宜拜职;如今解甲归里,何可滥厕搢绅,且女子从人,礼所不废。
  现已与江苏狼山镇总兵郎玉订婚,将来应从夫封。是以将保案奖札纳还,恳请转奏注销。至云骑尉应袭世职,查有从弟郭咸,已为父嗣,应否唯袭,乞并奏闻等语。果然郭咸袭了世职,收入湖南抚标。那北山郭氏墓旁,有一巍峨高冢,便是淑仪的葬所。
  嘉庆仗着额勒登保这班人,削平了白莲教。那些东坍西涨的伏莽,同一切游兵冗勇,亦都次第就范,总算恢复了“升平”两个字。嘉庆又急急的澄清吏治,平反冤狱。这年正在办理秋审,忽然刑部尚书联衔上了一本,要叫顺天京兆县解案提讯,却不知为着何事?正是:棠薄雨甘官听讼,草飞霜肃表陈情。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五回牝鹤啄阳郎官断疑狱孤雏出口卜者雪前仇
  上回说到刑部奏提冤狱,交由司官复讯。这案的犯妇秦氏,是一件谋毙亲夫,情实待决的定谳。只等部复一转,犯妇便要行刑。那件咨文到了部里,由部郎反复察核,觉得疑窦不少。
  原咨称死者与犯妇俱系望族,自幼订婚,该犯妇亦素性贞洁,并不出户,何至遽下毒手?可疑者一。又称死者甫经成婚,并未与犯妇同寝,犯妇与死者并无夙仇,奚忍置之死地?可疑者二。又称官派稳婆验妇,确系处女,则该犯妇并无奸夫,新婚正直欢乐,遽然故杀,所持何故?可疑者三。又称次日该犯妇晨起梳妆,直至午后,始由仆婢察及死者情状,如果系该犯妇夜间所毙,何能如此从容?可疑者四。又称该犯妇亲自招认,遍访并无凶手,然犯妇既无凶器,所失阳具,亦无着落,可疑者五。窃意该犯妇名门所出,未必不知礼教,奈以新婚晚间,即罹此变,于事无可推诿,翁姑应加逼迫,父母碍难辩护,该犯妇亦志在一死,是以画供。承审官不肯虚心研鞫,只求草率了案。上官照详转部,殊未体会。此案虽无承审官刑求威吓诸弊,但令该犯妇受此恶名,受此显戮,揆请哀衿勿喜的意思,未免刺谬了。部郎照此上了说帖,六堂已别有所闻,便联衔上了一本,批令顺天府尹,饬宛平县亲解卷宗、人犯到部。
  部郎遵旨开审,先提原告韩宗藩。据供曾官太常寺博士,儿子韩襄,年十八岁。本年五月间,娶同县内阁中书秦汝珍之女为妻。成婚次日,儿子晌午未起,经仆妇边氏、婢女桂香,至房呼唤不应,抚之已冷,乃报告职等夫妇。旋在床上验视,儿子身体,并无伤痕,惟下部仅存其半,形同齿啮,血肉模糊。
  职等询诸秦氏,诿为不知。经报县检视填格,秦氏亦在县招认。
  案无遁饰,愿堂上勿故出人罪。再提被告之父秦汝珍,据供以长女于归韩氏是实。结婚次日傍晚,来报新婿猝毙。职等夫妇驰往看视,见长女呆坐不语。韩宗藩归罪长女,赴县请验。长女到案后,并不声辩,职等亦难代主。惟长女内言不出,极守姆教,还求堂上详察。最后提到被告秦氏。部郎低头望去,不过十八九岁,凄凉憔悴,并没有凶光杀气;照例问了几句,秦氏总是承认。部郎问她用何器具?她说小刀。问她小刀何在?
  她说遗失。问她残骸何在?她说烧毁。问他如何遗失?如何烧毁?她又默然无辞。部郎料定总有他故,左思右想,却又无从开脱,便对原告道:“本司官承审此案,总期无枉无纵。尔亦不必性急,决不使尔子抱屈。”仍命将犯妇带监,再行细鞫。
  是夜百思其故,一无所得。次早适届班期,破晓即须入直。
  一路从御街进去,只听空中有嘹亮的声音,心里一怔道:“这不是鹤吗?”心里又一转道:“这案不为着是鹤吗?”早朝事罢,急忙提案复讯。这时间的是仆妇边氏、侍女桂香,及一干奴仆了。边氏先供成婚次日,奉主命前往新房,呼唤少爷午餐,屡叫不应,经小妇人用手推之,已经僵硬,视之早面无人色。
  是以走报主人,余情不知。桂香所供,与边氏略同,但说少奶奶此时妆尚未竟。又提仆人韩升,是一向随侍死者的。据供少爷是晚饮酒逾量,亲朋犹欲相嬲。少爷避入花园,至客散始行归房,这是小的跟着的。归房以后,小的便收拾睡了。复提园丁阿七,问他国址大小,有多少花木禽鱼?据供园大五亩许,花木四时皆有,池畜文鱼,另有白鹤八翼,是少爷最钟爱的。
  这晚还见少爷在鹤笼旁更衣,将鹤调弄一番,才归房的。部郎道:“既有这等情迹,当日县堂上为什么不供?”园丁道:“县官并不问到小的,小的亦不曾到堂。”部郎道:“是了,你归家将这八鹤,一总带堂立等验视。”不一时八鹤送到,却是步武轩翥,毛羽鲜明。部郎便叫从人,开剖牝鹤肚腹。堂下观审的说道:“这与仙鹤何干呢?”一翼两翼,开剖到第三翼,只见一段阳物,脱颖而出。部郎道:“冤在是矣。”再提秦氏问道。“新郎阳具,被鹤所啄。你当晚岂不见吗?”秦氏道:“故夫酒醉,草草入帏,并未解衣,犯妇何从知道?”部郎道:一你的冤也白了,案也结了,今日复奏,你便可出狱。”只是难为顺天府尹同宛平县,韩宗藩也还有言。部郎早从堂上掷下一本书来,是《洗冤续录》,内载一条道:鹤性最淫,白者尤甚。牝鹤之阴,毒于蜂虿。人若触之,阳具必脱入其腹。在鹤腹中逐日收缩,至三月而尽化。触之者当时不觉其痛,三时后则必死。
  宗藩看了,才之觉悟。部郎道:“这事幸在三月以内,否则尔媳妇终身不白。大凡酒后狂荡,何所不至。尔子更衣之际,鹤来昵就,遂演此惨。按情度理,宜察于微。今果从鹤腹中搜出证据,你也好心服了。你的咬定媳妇谋毙,以为房中并无别人,试思尔媳妇来自大家,身是完壁,焉有如此大胆.焉有如此深仇?若照原咨,尔媳妇已身僇名裂。本司官即行将此案呈堂,明早入奏后,尔可备鼓吹舆马,来接尔媳妇回家。从此应该优待,按谱立嗣,本司官尚要专案旌表呢!”宗藩等叩首而散。传谕将犯妇秦氏暂寄外监,静候开释。秦氏只说了一句:“公侯万代!”果然次日朱批,准将秦氏交韩宗藩领回,准予旌表贞节。宛平县照例革职,顺天府尹实降二级调用。韩宗藩迎了秦氏回去,依然与秦汝珍来往。只有秦氏的孤鸾寡鹄,是无可补救了。
  刑部司员,平反了这桩疑案,大众都称他青天。一传两,两传三,各省都已知道,便有些疑案,纷纷到刑部来控。内中有一件离奇惝恍的事,却出在巨鹿地方。这巨鹿的巨绅,算是总宪某公。某公供职在京,那里顾得着家中的举动。偏是他公子性好渔色,巧取豪夺,别有一班爪牙护卫。凡是稍有姿色的妇女,不论大家小户,处女媰孀,一概被他搜括。有人向县赴诉,他还交出假媒硬证,到庭对质。县官怕他势力,只能糊涂结案。巨鹿城里城外,没有少年妇女敢出门了。
  忽然东门尼庵里,来了一个卜者,带着及笄少女。虽是江湖沦落,却也眉目如画。卜者是远方游客,那知道巨鹿风俗?
  三日五日,早被公子猎在眼里,便对尼道:“卜者女可使入府,当予以金。不则毁汝庵,鞭汝死!”尼以告卜,卜者期期不可,并道:“我女岂为人婢妾哉?”尼功道:“汝女得侍公子贵矣。
  ”卜者不答。尼又道:“公子之行,汝岂不知。今不允,必有奇祸。”卜者厉声道:“伊父为官,当知律法,敢强夺民间女子耶?”尼据卜言转告。公子道:“扑杀此獠,弗可恕也!”
  命健仆数十,劫卜者女。卜者与之抗,卒不能敌,被挤仆于地。
  一转瞬间,健仆已挟女风驰电掣去矣。卜者蹶然起,指诸仆道:“莫谓而公无力也,誓必有以报!”遂恨恨去。
  公子益自得,日拥卜者女游于市。后年公子二十寿,称觞宴客,贺者盈门。搢绅以外,即府县僚属亦鱼贯至。公子命演剧,而苦无佳者。忽闻者报门外有湖海客,闻公子诞辰,特来祝嘏。公子命之进,则见来客皂衣广袖,春绢蒙首,仪容甚伟,严然一髯丈夫也。后随二童子,年皆十五六,各负一剑。又一垂髫女,姿态绝丽,衣枣花紫袖碧罗衫,浅红吴绫裤,紫绢履细小如菱,手携一筐,内盛绝桃实几满。客入庭与公子揖,自言适从海外来,采得仙桃,特为公子上寿。时方二月,桃尚未花,众皆称异,分食之,甚甘。公子见进桃小女,明艳如花,又垂涎欲滴。因问此女何人?客日:“我的女儿。”又问何名?
  客曰:“女孩之名,何须你知道呢?”又问年龄多少?客也不答,并回顾左右道:“我们来此已久,何不赐饮馔上来?”公子遂张筵于庭。客南向坐,二童子东西,女坐于下。客的性情豪爽,命两个童子舞剑助兴。只见白光闪烁,刺人眼睛,??然是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也。二童子收剑后,小女乃唱一阙《鹧鸪天》道:搭柳栏干倚伫频,杏帘蝴蝶绣床春。十年花骨东风泪,几点螺杳素壁尘。
  萧外月,梦中云,秦楼楚殿可怜身。新愁换尽风流性,偏恨鸳鸯不念人!
  小女唱毕,已是酒闹人散,髯客辞别欲行。公子道:“既承枉驾,何不盘桓?东道主人,不敢不勉。”髯客道:“承蒙公子见爱,当暂憩一宵,明日早行,恐我们不再面辞了!”
  公于特设榻于中门内,还使尽办法,将小女留供一宿。这晚公子即寝卜者女子之所。华灯已暗,香烟皆熄,寝门突然被打开,忽二童子潜入公子内室,挟着公子出屋。这时被两个婢女发觉,急忙起来,想出门呼救,一童子用手按两个婢女的肩膀,说声:“止!”二婢子皆如木桩,呆立不能动。公子被挟至厅间,见髯客高坐,指着公子道:“我乃越人也,幼学剑于太华山,术成云游天下,专理人间不平事。听得你家父子作恶已极,为害乡里,已非一日,故特来为世除害。”公子骇极,伏地求饶,不敢仰视。一童子问道:“是杀他,还是剐他?”
  客曰:“他父罪恶,自有满盈日,无待余责,不久即将伏法。
  他虽淫毒,罪尚不至死,可去掉他的阳具,以免再奸污良家女子。”童子应声挥剑割去阳具,公子痛绝于地,也不知髯者。
  童子及小女何时离去。
  第二天早晨,府门不开,快到晌午,依然紧闭。邻里报告到县,县令带人破门而入,只见公子卧血泊中,而全家男女仆役婢妾百余人,或立或坐,或跪或卧,皆瞠目不语,如木偶一样。县令正彷徨无计,一吏指厅柱粘着揭帖道:公子不法,本应杀却。今姑从宽,去势留命。
  又另一行道:婢仆肢废,饮木瓜酒可解。
  县令果然如法炮制,婢仆始能行走。检点内外什物,一无缺少,只有卜者的女儿已经不见了。公子叫家人写了状子,叫县官行文通缉。这茫茫大海,何处捞针呢?公子遭此惨剧,威风自然扫地。巨鹿城里的人,都称赞卜者能够报仇,居然能把孤女拖出虎口。这公子虽然勉强医愈,可以步行,然已残废不能再残害妇女了。
  这巨鹿县为了这桩疑案,控府、控司、控院,依然批令原县办理。这总宪为着爱子心切,也托原籍各官,加紧捕拿,害得衙门里捕班快役,吃了多少板子,依旧找不到踪影。此番刑部里出了这位青天,总宪亲向刑部堂官商议,要叫刑部替他严缉凶犯。堂官传谕司员,部郎便陈明堂官道:“这事不比京犯那案。据公子控状所述,却如梦呓。据巨鹿县详文所述,又似风魔。什么被割、被魔,都是恍恍惚惚,不能相信。他又不死人,不取一物,不奸不盗,明系除恶复仇。卜者没有姓名,髯客又没有姓名,叫府县从何处缉起?司员恐怕担任不下。”堂官:“你敷衍他一下罢了。”刑部严防饬府县限期破案,其实也并无着落。
  这总宪本是和珅余党,嘉庆未曾觉察。后来经人参劾,嘉庆列款查办,都是确凿有据,特旨革职籍没,放归田里,抑郁而殁。公子姬妾星散,茕茕僧寺中,至随丐者乞食。髯客之言验矣。总宪势败,此案不复追究。论者未尝不说卜者、髯客,乃是一人。有人说卜者自失女后,至湖广黄鹤山学道,练成剑术,来报旧仇。二童是其师弟,一女是其师妹,均有异能。童子屡欲杀公于,皆卜者止之。卜者得女后,相偕入山,遂不复出,故始终悬为疑案。
  此案以外,又有江苏徐州府,咨报秀才李某被刺,县官弃印潜逃,请部颁发火票,以期速获。不知生员何以被刺,县官何以潜逃?正是:尽有哀情随鹤吊,那堪幻迹逐凫飞。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六回中表兄设计愁绝霜闺未婚夫潜逃冤消冰案
  上回说到秀才被刺,县令远逃,这案系出在徐州萧县。那秀才姓李名弼,家中历代举贡,算是萧县绅士。他有一个姑母,嫁在同县孙姓。姑夫增洪,亦是府学秀才。所生两子一女。子皆不慧,只有幼女静姑,性既聪颖,貌亦韶秀,孙秀才爱如掌珠,每谓人曰:“此不栉进士也,将来楹书付吾女矣!”垂髫时候,即许字城东洪氏子。女母李氏,授女刺绣针黹,亦均楚楚有致。不意李氏一病,遽与仙游。孙秀才伉俪情深,做了数十首悼亡诗句。李粥谊属姑侄,赞襄丧事,尽礼尽情。孙秀才偶尔周转不灵,李弼无不代为划策。孙秀才所以极爱李弼,总说两儿豚犬,将来还仗李弼维持。那知李弼居心不良,早将表妹静姑,看在眼里。只为静姑已经受聘.转不出他样念头,只好在无意中挑逗一二。静姑看那中表兄挤眉弄眼,觉得羞人答答,总是留心避开。谁料祸不单行,洪氏子又中途夭折。孙秀才得了凶信,还想螨着爱女。李弼偏故意漏泄,复欣欣向人道:“我此后婿孙氏矣!”静姑本不满意李弼,闻这消息后,乃谓老父曰:“从一而终,古之训也。柏舟这诗,共姜是未婚自守,如今不废。父老了,母又早逝,兄未娶,儿学婴儿不嫁了。”
  孙秀才虽不赞成她,总想从缓相劝。那李弼二连三叫人前来作伐,孙秀才并不坚拒。后来逼得急了,才回说女儿不愿,无从相强。李弼恼羞成怒,居然以势相压。孙秀才道:“李生吾内侄耳,今欲以势夺吾女,吾当鸣之官,彼其如我何!”人或以告李,李亦怒道:“孙虽为余姑丈,然穷措大,奚能与我抗?吾誓必得此女。”从此登门谢过,馈遗不绝。女告父日:“李弼叵测,宜预防也。”孙秀才曰:“彼自知悔耳。”李每至,静姑必深匿。一日猝遇于庭,綦巾缟袂,潇洒绝尘,李以为可欺也,挑之不答,迫而欲相犯。女狂呼无应者,那父兄早他出了。邻妇闻声至,李始跄踉遁。孙秀才傍晚归,女泣告父日:“女团知李弼非人也,今果然,非邻媪,女自裁矣。”孙秀才连夜叩李门诟之,并欲鸣官,旁人劝之始已。于是绝往来者月余。
  李又挽鲁仲连邀孙酌,女又告父曰:“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盖辞之。”孙秀才日:“某余挚交也,决弗给我?”至则李弼执礼敬,尽欢而散。孙秀才归即病,病即死。静姑知李弼谋,苦无证据,又不忍父尸受检验,姑隐忍几时再说。这夜忽然火发,将孙家的屋庐器具,焚毁一空。孙秀才的两子,因夜间为烟火所迷,双双葬身陷阱。只剩了静姑,被女道士救出,模模糊糊,并不知道身在何所。这女道士庵居不远,却将静姑暂时安顿。静姑详告家世,女道士道:“命之不犹,复何所怨?
  你既是霜闺弱息,怕遭强暴,不如隐居我处,可以免却危险。
  ”静姑叫女道士寻访兄尸父柩,女道士道:“是谁放火,是谁收火,你只听着便了。”
  果然次早李弼到场大哭,买棺盛殓,却只有两个男尸,连同孙秀才烬余的柩,一同埋葬。一面要探听静姑下落。女道士回庵,告诉静姑。静姑道:“父兄之仇,不能不报。”女道士道:“你一弱女子,报仇却非易事。你不如息了这个念头,早晚焚修,得点来生善果罢。李弼这厮,自有人替你报仇的。”
  静姑虽不为然,却也无法可使。
  女道士已知道孙秀才是李弼药死的,孙秀才二子,是李弼烧死的。以为静姑父兄既殁,静姑好随他操纵。到得火已熄灭,不见静姑,起初还四处寻觅,不几时渐渐冷了,只当她同付一炬,遂亦置不复念。静姑惟有朝祈夕祷,愿神佛显灵,忽报李弼身死大街,首断腹裂。经县官派役巡缉,在城门阙上,寻到李弼首级;在城外山麓树上,寻到李弼肚肠,正在乱乱哄哄。
  次夜李弼家中妻妾三人,一律被杀,都是衣散裤解,胸如刀划。
  壁上还题着一首词道:同是身亡家破,何须巧用机谋!害人放火究何仇?只是所谋不遂。天道本容报复,人情那肯干休!天涯苍莽向谁搜?记取峨嵋山后。
  这词颜色殷赤,不知是墨是血?县官正弄得走投无路,又报失首的两人:一个是从前替李弼请酒的鲁仲连,一个是李的谋士,尸在家里,首级却在后面粪窖里。县官一连三日,出了杀人四案,只得严行分缉。这晚在寝室里,从窗外飞进一信,面署某县官亲拆。县官拆开一看,只有“党恶庇凶,勒令退休,若不辞职,白刃无情”十六个字。县官料定此案不破,前程难保;此案若破,性命难保,所以带着家眷,连夜弃印走了。次早合署的人役,不见了本官,只得请县丞暂行护印,一面飞报徐州本府,赶紧派了委员,来县查办,一无头绪。
  有人来县报告,说尼庵女道士,踪迹诡秘,私藏妇女,这案恐与女道士有点关系。委员点齐人役,包围尼庵,偏是庵门紧闭,猛扣不应。委员命破扉而入,只见庭花自笑,树鸟争迎,并没有女道士的影子。此外尽是残烛断香,废檠破几。一直搜索到云房里面,桌上斜插一把闪闪的刀,旁边写着“来者懔此”。委员拔起刀来,尚有溅着的血迹,便传里邻问话,都说三日前已不见女道士,连同住的静姑娘,也没有了。委员问静姑娘是什么人?回说系孙秀才遗女,将静姑如何守贞,如何被逼,如何破家,如何入庵,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委员点头会意,知道李弼血案,必从静姑起来,女道士料定是个侠客。只因道听途说,不便上闻,姑将凶刀带回。这案已经发现多月,毫无一些影响。江苏巡抚专咨到部,请发火票,是严缉前任萧县知县,及不知姓名的女道士。终究没头没脑,宕成疑案了。
  只有山西太原这一案,尤其牵连得多,奔逃得远,冤冤相报。亏得交城陈令,总算水落石出。这一僧的死,一叟的囚,以及屠人夫妇,枝枝节节,可谓一误再误,实则咎在张翁一人。
  那张翁本是太原富家,所生二女:长叫金姑,幼叫玉姑。
  金姑已嫁而寡,潜与某僧有染。玉姑则字同邑曹姓,尚未于归。
  曹翁是在南中服贾的。带着儿子同往,久久不曾回籍。外面沸沸扬扬,都说曹翁父子,业败客死。张翁将玉始改字姚姓,玉姑却恋恋旧聘,只是碍于父命,无从挽回。正在筹备奁具的时候,忽闻曹子来谒。料定老父必有异谋,暗中令婢子打听,才知张翁要焚毙曹子,将女嫁姚。玉姑这时顾不得羞耻,避不得嫌疑,逞向曹子房中谈话,说道:“妾已许君为妇,非私奔可比。今父将妾别字,你之来将有所不利,故不得不冒险而来,同你商量偕遁。”曹子道:“两人远行,费用在那里有呢?”
  玉姑道:“这倒无虑,妾却有点私蓄,即千里亦可敷衍的。”
  两人便跨了双卫出来,投奔到金姑家里。那某僧正与金姑结不解缘,忽闻妹与未婚夫至,便隔户告妹道:“妹速他往,毋累我。父必来搜索我所,我当替你遮瞒。”妹亦不俟启门而去。
  张翁知一计不售,双双偕亡。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心里如何下得去!况且姚家喜期在迩,将来如何对付?料两人行必不远,连夜赶寻金姑。偏是某僧恋着不走,金姑听见父亲声音,依然闭而不纳。张翁情知有异,坚欲入室穷搜。金姑身颤面红,连呼没有。张翁寻见床后大柜,即呼从人启视。金姑张皇失措,期期不可。张翁道:“不管他,尔等抬回去便了。”
  大众出了金始的门,回家打开木柜,只叫得一声阿呀!原来柜里蜷伏着死僧,缁衣黄鞋,毫无气息。张翁急得手足麻木。还是从人献计,说何不将借饰女,以玉姑暴卒讣姚呢?张翁深赞妙策,将僧尸取了出来,被着女衣,加着假髻,停在内室灵床上面,招众僧前来诵经。刚刚敲过四鼓,忽见死者伸拳舒足,众僧认做尸变,纷纷夺门逃避,某僧如梦方醒,不解身被妇服,姑且莫夜奔归路,经卖浆莫史的门首,便欲求饮。莫史见是女子,疑系大家的逃妾。不料辨是某僧,莫叟即思声张。僧愿纳衣自赎,只穿了一件莫叟敝衣而去,看看将要到寺,遇着寺邻屠妇,当路小道。某僧又动邪思,向屠妇信口调谑,屠妇挈僧共返。屠人正醉后归来,入室见僧,自然要祭起屠刀,请他成佛了。屠妇哀求得免,相将弃尸入并。
  卖浆的、屠豸的,清晨次第入市。喧传井中发现僧尸,市人一哄围观,认得僧人所穿,是卖浆莫叟的衣服。里正鸣官检验,认定莫叟是杀僧凶犯。莫叟坚不肯服,官命到家搜索,又发现女衣等件。正在疑虑,里正又报张女走尸的事。官谕张翁来认衣饰,果然—一符合。莫叟将夜间僧事入供,官皆驳为饰说,又认定莫叟是劫物弃尸凶犯。两罪并发,都在莫叟身上,三拷六问,不怕莫叟不招。只为弃尸未有定所,是以案悬未结。
  县令奉檄瓜代,照例移交后任。
  这后任便是交城知县陈公。陈公却是一员干吏,交城都称他陈青天。他与太原曹商,本系故友,且有托孤的旧约。所以曹子带了玉姑,便在陈公处住下。陈公委曹书记,将玉姑留伴夫人。曹子萍泊絮飘,有了归宿,往往偷闲出外,沽饮酒家。
  那肆主人,亦属太原同乡,杯勺交情,能倾肝鬲。醉后微露杀人情事,曹急乱以他语。此次随陈至任,原想借陈公的介绍,与张翁消释前嫌。那知到任最棘手的一案,便是关系孙翁。曹子反复研求,觉得莫叟年逾六旬,一夜中间,既要劫尸,又要杀人,深恐无此能力。且审其月日,正与潜逃的时间相同。曹子执着文卷,到房中来告玉姑。玉姑听了,也难索解。只将文卷翻了又翻,读了又读,蓦然对曹子道:“这必是我父托言我死,以诳姚氏,暗中贿僧,饰以女服,伪作死人。中夜诈称走尸,纵僧逃逸。但杀僧的那人呢,岂便是我父吗?”曹亦恍然道:“卿言识不误,惟杀僧者非卿父,我已别有所得了。卿弗多虑,这事不难破案了。”乃将前后情形,告之陈公。陈即传张询状,张仍不改前供。问女何病?曰:“暴病。”问走尸何所?曰:“当问莫。”陈公冁然道:“女尸无须问莫,我还你一女何如?”遂令请曹孺人出,拜认其父,且对张道:“事已大白,爹爹宜早自承,毋徒自苦了?”张翁大为惊愕,只得尽吐其实。陈公牒交城提屠,一鞫即服,于是罪屠而释莫。一场疑案,冰消瓦解,太原也称陈公为青天。陈公据案定谳,还发出一首判词道:谁家无女婿,势利起于文人。到处有姣娘,淫恶莫如和尚。
  张某女经受聘,应待宜家。曹某子已遄归,何堪毁约?乃始则茑萝别缔,继将竹木同焚。张某祸魁,实难曲贷。幸张女玉姑,既工干蛊,愿附乘龙。虽非绿绮之奔,几类红销之盗。张某力图弋获,计在穷搜。方疑韫椟而藏,不惜舆尸而返。褊衫大袖,谁联鹙秃之姻缘?鬓影衣香,借作鸾骖之色相。孰意谍苏绛市,人散缁衣。自惭巾帼之客,仍入袈裟之座。在该僧叩门索饮,犹可讳优孟衣冠。瞰室寻欢,已先负梵王瓶钵。刀光血影,孽海情天。死纵非辜,色诚近杀。惟莫叟年将就木,冤等覆盆。
  只因一念之贪,几受终身之累。着张某量为抚恤,俾免飘零,屠人某虽属惩奸,还应抵罪。已定拟通详在案,呜呼!幻中出幻。有如许蔓引株,连生者俱生,愿勉作冰清玉洁。此判。
  这判词流传出来,又说陈公是循吏文苑,合为一手的。这几桩嘉庆间的奇案,大半是为着“财色”两字。还有几桩风流韵事,又都别开生面。这年是嘉庆十二年。浙江巡抚,奏请儒臣重晏鹿鸣。知道是原任侍讲梁同书,他前一年还有重谐花烛的事。正是:新宠分颁看黻佩,旧盟偕老证笄珈。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七回竹竿巷里花烛重谐碧浪湖头梢根双桨
  上回说到梁侍讲重谐花烛的事。这梁侍讲字叫元颖,别号山舟,是文庄公诗正的次子,曾于弱冠中过乙榜。后来特赐一体殿试,由词林开坊。正在隆隆直上,忽然乞假归里,借着笔墨,作为消遣。那书法与曲阜孔继涑齐名,时称南梁北孔。当时老辈品评书家,都说刘石庵朴而少姿,王梦楼艳而无骨。翁罩谿摹抚三唐,仅得形似。汪时斋谨守家风,典型犹在。惟侍讲包括诸子,出入苏、米,算是汪文端、张文敏后的第一人。
  所以日本、琉球,求书的络绎不绝。侍讲的老屋,本在杭州城里竹竿巷,与西湖相去甚近。梁晋竹孝廉,所谓“花市营边井字楼,竹竿长巷巷深头”,又谓“偶从和合桥头望,望见依家薛荔墙”,便是说这相第。侍讲住在西偏一带,却与夫人异室而居。生平既不饮醇,亦不近妇,到了七十八岁,还是腰脚甚健来往湖山,故旧门生,奉为山斗。只是侍讲家庭的惯例,凡夫人有所商酌,须令仆妇传语,侍讲便衣冠出候中堂。侍讲有所关白,亦情人驰告夫人,中堂相见。六十年来,这相敬如宾的礼,终究不改的。
  这年却是嘉庆十一年丙寅,正月初五日,系侍讲同夫人花烛重谐的纪念。一班子侄兄弟,下逮侄辈孙曾,都说齐眉盛事,固族增辉,定要点缀一番,俾亲故同来热闹。侍讲虽然没有儿子,那些侄少奶奶、侄孙少奶奶、侄姑奶奶、小姐、孙小姐,忙着替夫人做绣鞋,装枕头,连那床帐被褥,都换得焕然一新。
  窗帘呢、门帘呢,大箱小箧,曲几长台,足足陈设了三间房屋。
  此外灯檠烛插,粉盒镜奁,无不应有尽有。胆瓶里还有折枝梅花,红绿相间。中间摆着几箭水仙,文石瓷盆位置楚楚。香炉里熏着百合,氤氤氲氲,芬芳扑鼻,新房算布置停当。先请侍讲同夫人,前去一看,侍讲道:“太费事了。回想结婚的时候,还住在凤凰山麓。太老爷供职京邸,我还是一个秀才。太夫人内外张罗,靠着舅父提携,勉强成礼。次年我中了举,太老爷又圣恩高厚,升转卿阶,我等才到都居住的。我有大哥继续簪绂,绍述箕裘,我这间散澹泊的人,当然可跳出软红,做这管领西湖的地主。不知不觉,又是四十年了。你们高兴,将我们两老人作个傀儡,倒也使得,只是不要闹出笑话才好。”那班小辈道:“我们家里的事,用不着外人。某哥做傧相,某哥做司仪,某侄掌花烛,某侄掌筛子,某侄掷喜果,某嫂某嫂做女傧相,某少奶卸妆,某少奶梳髻,某姑某姑陪膳,都是梁氏家人。”侍讲点头道:“好,好。”内中一位老姑太大笑道:“二哥二嫂,那夜圆房,要在一起住,二哥不要进书房了。”侍讲也不言语,踱了出去。外边自有仆役,挂灯结彩,铺设齐整。
  到了初四晚间,还有几个老朋友,魏宝臣、韩三桥、瞿午楼,先来软房。又请了大姑太爷、大姑太太,前来餪床。初五早起,各房长幼,有顶戴者礼服,无顶戴者常服,一体跟了侍讲告庙。
  渐渐便有当道绅衿,前来道贺。竹竿巷里,马龙车水,来往不绝。吉时一到,左面拥出侍讲,是长袍短褂,晶顶朝珠,霜鬓雪髯,大踏步站在厅上;右面拥出夫人,是凤冠霞帔,高髻云鬟,带着环珮的声音,蜿蜿蜒蜒站在厅上。傧相赞拜天地,赞拜神,赞到夫妇百年偕老礼。来宾哄堂大笑,那红氍毹上,早见一对白首新人起呀跪叩,忙个不了。揭巾圆酒,传袋归阁,一一按着俗例做去,弄得两老又好笑,又好气。夫人自然有人替她换妆,侍讲却跑了出来,陪着来宾闲话。魏宝臣道:“我却有小诗志喜。”便在袋内掏出一张红笺,侍讲接来一看,却写着道:夫婿曾居最上头,未能抛得是杭州。烟云挥洒添新料,风月平章话旧游。不信鱼龙辞魏阙,又看鸾凤下妆楼。朱颜皓首氍毹上,定是三生福慧修。
  韩三桥道:“我也有一阕《浣溪纱》。”侍讲展开看道:荆布笄珈两不知,画眉人老尚齐眉。卺杯扶醉倩孙枝。
  悄掩青庐香梦稳,高停红烛晓妆迟。鸳鸯消息百年期。
  侍讲拱手道:“承过誉了。”又向午楼索句。三桥道:“午楼看你眼热,明日要到碧浪潮头,学那厉徵君迎月上的故事了,那有工夫动笔?还是你贺他一首罢。”宾主正在谈笑,里面来催见礼。侍讲匆匆进去,已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了一堂。还有仆妇、丫鬟,夹在里面闲望。小孩子更站在台子上。
  侍讲同夫人拜过祖宗,便先见几个平辈,以下侄儿、侄媳、侄孙、侄孙媳。侄女、侄婿、侄孙女、侄孙婿、外孙、外孙媳、外孙女、外孙婿,那零零碎碎的内外曾孙玄孙。花团锦簇,裙亸舄飞,惹得两老人相视而笑。大众又排开筵席,请两老人坐在上面。山珍海味,罗列参差。先是姑老太爷、姑老太太,来敬了两尊酒。惹得请亲百眷,轰动进来。你也一杯,我也一盏,把这不胜蕉叶的侍讲,几乎灌得烂醉。小儿女还打着年锣年鼓助兴,真是神仙世界,富贵人家。看看日落黄昏,堂中点起文庄御赐的纱灯,觉得华烛辉煌,如同白昼。侍讲里面撤席,又到外面去预备送客。一时来宾尽散,便要送老夫妇归房。那侍讲自从成婚满月后,即同夫人异寝,如今锦衾角枕,再续前游。
  侍讲到处之坦然,夫人对着这班少年,却有一点腼腆。这班人却也乖觉,一拥而出,只剩得几个婢媪,所谓“闭门推出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了。
  次早起来,侍讲出门谢客,并为瞿午楼送行。午楼一只大船,早在菜市桥泊着。这船是二舱一弄。午楼只带了一个仆人,预备新妾迎来,即在弄中下榻。菜市桥离竹竿巷不远,侍讲等着午楼开船。宝臣、三桥,又送了两瓮酒来。船家来报已时,午楼祭神赐福,侍讲也拱手上岸了。船上拉起内阁军机处的大旗,直向坝子门而去了。
  这午楼名叫颜卓,本是内阁中书,后来考取军机章京。偏是次公醒狂。开罪僚友。起初不过嫌他脾气古怪,屏不与交。
  谁知传到当道耳中,连这候补的章京,也永不圈到。京中开销浩大,有点站不住了,才之请假回籍。住在弼教坊右,与竹竿巷是前后相接,所以时相过从。他家中久已断弦,并无儿女,早已不想再续了。这年得了湖州爱山书院的掌教,有人劝他纳宠,他才托友人借了城南鲍氏溪楼,做个客舍。这溪楼便是樊谢纳姬的所在。楼上挂着《碧湖双桨图》,名流题咏,盛极一时。午楼到了湖州,舣舟楼下,却安排这些衾裯床榻,做一个小小洞房。约会姬人趁着元宵,买舟相迓。午楼既在楼上,把这图上的诗读了又读。他最爱的几首是:梦绕扬州已十年,却从苕水载婵娟。菰城若比松陵路,又觉吹萧白石仙。
  星汉横斜水拍天,碧湖凉露卸秋莲。中秋月色无穷好,却为伊人分外圆。
  翠袖熏炉伴咏诗,春风小阁画娥眉。谁令误窃姮娥药?不见宜男结子时。
  一段春愁化彩虹,乍来还去恨匆匆。桃花满地胭脂湿,不待东风嫁小红。
  午楼笑道:“樊谢迎姬是中秋,我今是上元,不好同算佳话吗?”看看到了十五,午楼坐了那船,一直从碧浪湖摇去。
  沿途红男绿女,都打扮得非凡新簇。还有几处唱着秧歌戏,鸣钲击鼓,轰动村人不少。那船摇到极南的村落,说道已经到了。
  仆人上岸去通知,剩得午楼在船枯坐。幸亏船娘是知道风俗的,什么糖茶呀、青豆茶呀,早经预备。另用四个盆子,装着麻酥糖、玉带糕、西瓜子、长生果,只等新人下来。一直到了日色平西,才望见板扉开处,拥出一个人来,红袄红裙,红巾红履。
  船家打好扶手,一步一步挨将下来,船娘出来搀着她。午楼一眼望去,双趺纤瘦,贴地能飞,已经十分满意。忙令船娘将巾揭去,显得双瞳点漆,两颊凝脂。可惜满鬓纸花,堆垛得非常秾艳,红裙红祆,尽是棉绸,容貌虽则不差,难免有点村气。
  船家点篙回舵,早见一轮新月,衔在波中,遥望四面群山,尚有残霞明灭。渐渐与城门相近,但见银花火树,铁锁星桥,满眼繁华,更助着午楼欢喜。那溪楼上面,更掣着金蛇一带,高高下下,蜿蜒不断。
  船娘扶着新人,先上了楼。午楼招呼仆人,把新人的一箱一箧,也都在房中安放。几个朋友送了一桌菜,他取出宝臣、三桥的酒,尽量酣饮。旁边新人陪着,这时早换了碧色湖绉羔袄,绯色湖绉绣裤,头上纸花除去,露出一个鬏髻,金钗翠钿,着实有几分姿色。午楼对此佳丽,居然酒落欢场,便慢慢的斟了一杯,叫新人一饮而尽。新人看着午楼,年龄已经望五,鬚髯如戟,又戴着一副眼镜,虽则皮袍皮褂,也觉落拓不羁。脚上一双崭新的乌靴,头上一顶半旧的瓜皮小帽,知道他是不修边幅的。桌上摆着纸砚笔墨,还有淡巴菰管,眼镜袋子,火刀火石,纵横舛午,没有一样整齐。蓦然看见有酒杯递来,接了摆在台上,午楼催她速饮,她总低头不答。弄得午楼急了,连自己的酒也叫仆人收拾。他便伸笔展纸,飒飒写了和韵的四诗道:果然锦瑟记华年,莲样丰腴竹样娟。从此鸳鸯称比翼,我生决不羡神仙。
  生小犹存烂漫天,淤泥能拔即青莲。上元更比中秋好,不独人圆月亦圆。
  诗中有画画中诗,一点春痕已上眉。难得相逢犹未嫁,阴城子满问何时?
  不辨朝上与暮虹,三生石上几匆匆。而今有个添香伴,不恋相思豆子红。
  四诗写毕,便挽了新人的衣袖,回到房里。新人却呆呆坐着。还是午楼替她卸去妆饰,新人才回眸一笑,自去缓那些结束。午楼也宽袍解屡,先从被窝里一钻,不知不觉,睡魔跟着酒魔去了。到得一觉醒来,才领略这玉软香温的风趣。新人也哝哝私语,说什么姓谭名叫桃儿,有母有兄,一家都靠着蚕织过活。她在村塾也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母亲年纪老了,想住在湖州城里,可以回去探望探望。午楼得此爱宠,真是如鱼得水,自然俯如所请。况且爱山书院课卷,往来投递,亦感不便。他杭州本系赁屋,倒也无可不可。
  过了花朝满月,便由溪楼搬到乌盆巷里。一间三连的平屋,左为卧房,右为书房,中为客座。他把这新人,取名桃根。这时桃根省亲去了,他又到书院开课了。桃根生得一子,入籍乌程。那奚榆楼先生还有《碧湖双桨后图》,便说得午楼同桃根的事呢!
  午楼掌教书院,先后已是十年,桃李盈门,雁羔满座。虽然是皋比况味,得气而去的,实在不少。到得嘉庆二十一年,忽传北方有什么八卦教,弥布直、豫、鲁、晋诸省,竟敢勾结内待,俶扰宫禁。难得智亲王设机破敌,总算平了内乱。外面用着钦差大臣那彦威,提督杨遇春,先从河南进攻。那河南这一股,已由豫入楚去了。起义军传令:不准携带妇女在营,究不知为着何故?正是:世事濒危悲虎尾,敌情难测赦蛾眉。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八回述途女靴刀亲毙匪话陈婢笆斗试轻身
  上回说到,八卦教由豫入楚,不准军队携带妇女在营。这一桩好事,被一个楚省侠女吓得怕了,才之有这举动。本来这教首李文成恃着什么符咒,便在卫辉一路,揭竿起事。官军毕竟势大,看看赶入楚境。从此,接二连三专打败仗。经不得杨提督四面夹攻,连那杨芳、刘清两路兜剿,不特八卦教徒,草薙禽狝,便是三才峡的万二,江西的胡秉辉、朱毛俚,安徽的方荣升,也都不留一个。
  这是嘉庆二十年以后,天下已逐渐安靖。偏是这班游手无赖,聚则为盗,散则为贼,终是弄到死而后已。那八卦教蔓延的时候,大众传习一种秘法,叫做轻身术,超山越水,走壁飞檐。这抵御他们的也要有这等能力。江浙最著名的,算是海盐陈家陈二小姐。陈二小姐十岁那年,来了一个卖解的妇人,说与二小姐有缘,才教导她这副本领。二小姐还转授婢女秋云,叫她住在银库楼下,专司保护。二小姐的绣阁,便在楼上。陈家的富名,在江浙数一数二。靠着这位二小姐,盗贼才不敢正眼儿看她。不道无锡的陈阿尖,竟想到老虎头上去抓痒。论到阿尖在无锡横行,小时不过窃鱼窃蛋,做点无本的营生。到得长大成人,居然抛弃耰锄,练习拳棒,还结识了一班江湖好汉,分着整块的金银,整匹的绸缎。阿尖的轻身术,虽则比不过陈二小姐,也薄薄有点名声。一日里面,苏州犯一劫案,无锡犯一窃案,弄得老捕快都莫名其妙。他虽则东渔西猎,终究是零零碎碎,未见有十万八万。总要到陈家银库里一试,又恐二小姐骁勇矫健,不能相敌。到了陈家,只窜在高墙上窥探动静。
  只见西楼外纱窗尽闭,里面一灯荧然。侧耳听听,寂无声息。
  阿尖燃着火种,向下一望,楼下围着铁栅,封鍒甚固,知道银库所在,轻轻抽去铁条。右足从窗隙溜下,早听见窗环作声,一青衣从栅内飞出。阿尖欲遁不及,只得挺刃交斗。青衣骤起一足,将阿尖利刃,踢出一丈以外。遂为青衣所执。青衣提置楼上,见有一女趺坐床头,红裳绣襭,美丽绝伦。笑谓阿尖道:“你亦太不自量,欲钱则何妨明言,奚作此不良行为?你究所操何技,乃敢如此?”阿尖唯唯不答。二小姐再三询问,才说出“轻身术”三字。女回顾青衣道:“可取笆斗来。”遂将笆斗置地,以口向上,令阿尖环履其口。阿尖料难取胜,现在二小姐势力下面,不能不勉强从事。慢慢踏上斗口,不偏不倚,走了五十余围,早已汗流侠背,渐渐腿酥足软,只好走了下来。
  那阿尖的轻身术,是百余步必须着地养力,才可再走,那里人得二小姐的法眼。二小姐看得阿尖气喘面红,神色大变,复笑道:“如此伎俩,亦思做贼!尚不如吾家小婢。试令吾家小婢行,当较胜于汝数倍。”回顾青衣道:“你且试试看!”
  青衣便将脚尖一耸,早已上了包斗,如宜僚弄丸、如公孙大娘舞剑器,只看见笆斗轻轻的转,并不知道有人站在上面。阿尖这时惊魂南定,对着二小姐是不敢仰视。只有青衣的两瓣红莲,籁籁的绕个不了,连那紫绡的裤管,白绫的足衣,也同蝴蝶一般的飞舞。阿尖目瞪口呆,暗想青衣那惯技,尚且如此,二小姐更不必说了。若要等她发落,恐怕还须受辱,却又不肯俯首求恕,不如趁着楼窗未键,乘这不备遁去。阿尖沿到窗际,二小姐却把香钩一蹴,说声:“便宜汝,不来追汝,去罢!”阿尖只觉得臂上轻轻一点,谁知青紫肿痛,数月方愈。阿尖受此大创,仍不肯改悔,卒遭捕获。那二小姐自从退去阿尖,江湖上好汉,络续来替阿尖复仇。这班人原不是二小姐对手,但是深闺娇质,常与这班粗鄙犷悍的丑类,比较技艺,所谓胜之不武,不胜为笑,毕竟有何趣味?
  二小姐从此掉了卧房,只将银库的事,交与秋云。在房里著这部轻身术的精义,内中分作二卷:外功五章,内功五章,终究不外炼精、炼神、炼气,忌酒、忌色、忌秽恶、忌腥腻。
  上乘的学到辟谷,下乘的学到断荤。若在军营侦敌,边塞立功,这术没有不验的。但须为着王事,不宜做寇贼的眼线。此外偶尔游戏,尚无大碍。倘要靠此偷窃劫掠,虽则侥幸到手,久久终难免罪。至于逾墙钻穴,干那不端的行为,这不受国法,必受天诛了。二小姐这番劝善惩恶的意思,也是卖解妇人指导她的。秋云依着二小姐做去,果然群盗敛迹,陈家也不用防闲了。
  二小姐便嫁与海宁徐家,做徐春芗部郎的继室。部郎是嘉庆丁丑的进士,殿试时归入工部郎中的本班。此番回籍迎亲,听得二小姐有此奇才异能,已如刘玄德见着孙夫人,有点局蹐不安。看到二小姐轻倩阿娜,并没有什么威武,连从媵的秋云,捧茶进盥,着实守着侍婢的本分,一块石头,才之放下。过了满月,要带了家眷赴京销假,一直从嘉兴水路,驶入运河,到清江浦乘车登陆。这日正从淮扬进发,看看风色不顺,招呼船家早泊。部郎同二小姐,扣舷遥照,已是远山暮霭,笼着几株古树,水面上渐渐的露出渔灯来了。正叫秋云掩窗下幔,只听得一片欸乃声,傍着大船,停了两只快艇。秋云知道不是好事,轻轻走到船沿上望着。来船觊得亲切,看这小女子如蜻蜒点水,掠过后梢,料定是个惯家。将船一摆,请出一个帕首腰刀的人来,望着秋云道:“这不是海盐陈家笆斗上的青衣吗?”秋云应声道:“是。”里面惊动了二小姐,也到船头一站,两只块艇,早从芦荻丛中,摇进去了。部郎只听得轰轰一阵,二小姐同秋云,亦不去告诉他。过了几日,早已舍舟上岸,直抵京都,销假拜客,寻房子,雇车子,忙碌一番,算得举家安谧了。忽然仆人送进一张知单来,徐部郎不过料是红白的事,派个份子罢了,谁知是丁丑会试同年,在山东会馆开会,却不知所为着何事?正是:何必无情酬白简?须知有约订红绿。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三十九回宝马香车品评汧国事 帷灯匣剑传颂定盦词
  上回说到徐部郎接到知单,同年在山东会馆大会。还有一个副启,是同年江编修的母亲邹太夫人出名,请各位太太,也到会馆的。徐部郎签过了“知”字,不知道这位江同年,为什么有这豪举,连女眷也邀在里面?又不像结婚,又不像做寿,来的长班,又不说起集份子。出去问问同年,都是莫名其妙。
  看看到了这日,自然赶早起来,徐夫人也只得辜负香衾,理妆易服。部郎套着车子,转弯抹角,到得山东会馆门口,早见香车宝马,已经密密层层。走进仪门阶上,江编修早迎了出来。大厅上拥着许多红蓝黄白的顶子,除了丁丑一班同年外,还请了山东同乡京官,并丙子乡试、丁丑会试的座师。部郎向剧台上一望,只有一张长桌,几张圈椅,不像要唱戏的。这大厅花厅,倒也悬灯结彩。大众切切私语,终究揣测不出何故?
  看看巳牌时分,座师逐渐到了,门生站班迎接,忙个不了。那脂香粉腻、佩戛环鸣的几位太太,也袅袅婷婷进内厅去了。出来招呼女客的,一个绿裙补服,认得是江太夫人。后面跟着的青衣少妇,玄裳紫舄,像是侧室的装束,却猜不出江编修何人。
  厅上众客已齐。江编修请几位同乡长官及座师,坐在台上。两旁台下,雁翅式排好椅子,男左女右,坐了同年同乡,及一班女眷。江编修去导引太夫人上台,仍旧是青衣少妇跟着。太夫人对着台上三肃,对着台下三肃。青衣少妇,自称贱妾滕氏,也跟了六肃。太夫人便站在长桌别面,开言道:今日有劳诸位大人老爷,同诸位太太的车驾,因为妾身邹氏,为着儿子江巽,有一桩不敢自专的事,请诸位来评品评品。
  妾身自二十八岁,先夫见背,儿子只有七岁。儿子十七岁入泮后,便娶孔氏为妇。结婚五载,孔氏病殁,这年儿子二十三岁。
  到得二十七岁,中式举人,其时尚未续娶。二十八岁,入京会试,途中遇见滕氏,遂纳为妾。至今三年,连举二子。妾身拟将滕氏,作为儿子继配,未识于礼于倒,能否相合,敬求赐告。
  至于儿子同滕氏经过情形,令滕氏亲口报告。
  太夫人退坐以后,胜氏侧立桌畔,开言道:贱妾滕氏,本是山西汾州府介休县人。幼无父母。十一岁,由堂叔卖入马班为妓,往来山东、直隶、北京各处。贱妾在班里八年,目见班主以色饵人,劫财害命等事,心不为然。这年是会试年份,班主要到北京赶集,路过山东,住在旅店。江老爷适在隔壁房间寄宿,晚间由店主介绍,唤贱妾前往度曲,因而落交。流连三日,班主便劝江老爷乘班车进京。江老爷因留恋贱妾,是以答应。行至中途,班主串通盗党,将江老爷行囊劫尽,便想将江老爷抛弃。经戏妾向班主代求,总算送到京中。
  江老爷靠着同乡帮忙,才得会试。贱妾住在椿树胡同,江老爷还来下顾。但此时手头窘乏,每道班主白眼。贱妾十分气愤,密合江老爷报坊拿获班主,搜出原赃。贱妾荷蒙江老爷收留,又得太夫人优待。贱妾是做妓女的人,虽经生有两子,不敢希望正室。望诸位大人老爷,诸位太太明鉴。
  胜氏说毕,又退下去。江编修早登台开言道:江巽途遇滕氏,纳为簉室。入门以后,颇知孝敬。今奉母命,欲继元配。有无违碍?求老师、乡长与诸位同年一决,江巽不胜待命。
  江编修退下。坐中立起一位白髯老者,大众认得是葆中堂。
  他颤巍巍的开言道:姨太太有子,升做正太太,咱们旗子里的老例,管他什么出身。请老太太借他冠帔,行了礼,将来再请诰命。
  台上台下,听了这番话,都说老前辈言之有理。那台下右边,又走上一位老太太来,大众认得是李修撰的太夫人,也开言道:我也是妓女出身,我也是姨娘出身,先老爷将我作为继室,如今儿子也中状元,我已受过两番封诰了。从前韩世忠的妻梁氏,也由妓女封到忠勇夫人。郑元和的妻李氏,也从妓女封到汧国夫人。妓女有什么关碍,但愿江年兄年嫂,同我一样,生个儿子,高中状元。
  台下一班太太,无不赞成,七手八脚,拥了滕氏下台,替他到后厅穿补服,挂朝珠,自头至足,换得崭然一新,重行出厅。到了江编修谢过老师,谢过同乡同年,谢过诸位女眷,双双拜了太夫人。两个小孩,乳娘抱着,也拜了父母。正厅花厅内厅,一律开宴。老师、乡长自然首座,同年在旁作陪。葆中堂道:“江年兄这段佳话,也是年嫂有志向上,用心择人,才能由九渊升到九天。江年兄的前程,是不可限呢!咱们旗门子里,新出了一桩事,便是贝勒奕绘的侧福晋,什么叫做太清,原是姓顾苏州人。绘贝勒弄他进邸,便违了禁止汉装妇女入宫的祖训了。绘贝勒从福晋殁后,异常宠爱,同他踏雪游山,披着红斗篷,拨着铁琵琶。演那王嫱出塞的故事。绘贝勒的词,叫《西山樵唱》;太清的词,叫《东海渔歌》,两人附庸风雅。
  在那逛庙的时候,结识了龚主事。传消递息,尽是蒙文蒙语。
  绘贝勒已经觉察了,侧福晋立逼大归。如今还寻龚主事,要他性命呢!”李修撰道:“这种匣剑帷灯的事,焉知不出于仇口?
  定愈已经襆被出京了,大众都说定盦在宗人府补了大事,常到绘贝勒邸中白事。贝勒待如上宾,才同太清互通款曲。我想评中内外隔绝,一个小小主事,如何见得侧福晋?即使侥幸一见,宫监侍婢,随侍左右,那里能够说些闲话?若论每月逛庙,有多少王公、福晋、格格,尤其不便一语。况且定盦首突顶凹,颏昂额抑,短矮瘦小,太清断不要这种面首。绘贝勒也太多疑了。”举座谈笑一回,送了座主上车。这些同乡同年,也都滚滚绝尘而去。
  所说的这龚主事定盦,名叫自珍,系仁和龚暗斋观察的儿子,龚文恭公的侄儿,生平交游山僧畸士,以及闺秀优娼。那年殿试出场,翘然以大魁自命。不料用了主事,他便叫颉云夫人,专学小楷,连姬妾宠婢,都能够馆阁字体。以此狂傲怪僻,轻薄同僚,大众每想乘间驱逐。他说叔父文恭公,如何不通,只知道五色书学问,便是红面缙绅,黄面京报,黑面禀帖,白面知会,蓝面帐簿,其余还有那个在他眼里。他京中住在仁钱会馆魁星阁下,上层魁星,中层孔子,下层住各。定盦书联于柱道:告东鲁圣人有鳏在下闻西方佛说非法出精这种游戏狎侮,尽是要受人指摘的。此番趁着绘贝勒一怒,将他赶出京城,究竟有什么凭据呢?因他诗中有两句道:“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太清好着白衣,所以隐隐约约,留着这个影子。另外还有几阕词,叫做《桂殿秋》、《忆瑶姬》。《梦玉人引》,都说是为着太清谱的。那《桂殿秋》的前幅,还有小引道:庚午六月望,梦至一区。云廊木秀,水殿荷香,风烟郁深,金碧嵯丽,荡夜气之空蒙,都为一碧。散清景而离合,不知几重?一人告余,此光明殿也。醒而忆之,赋两解: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窅四无邻。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第几重?
  那《忆瑶姬》道:唳鹤吟鸾,悄千门万户,夜色尘寰。玉京宫殿好,报九霄仙佩,不下云軿。今生小谪,知自何年?消尽琼颜料,素娥今夕无人问,裙袂生寒。
  便万古只对晶盘,敛庄严宝相,低坐婵媛,纵无沦落恨。
  恨玉笙吹彻,彻骨难眠。双成问讯,青女凭肩。瑶华筵宴罢,长风起,吹堕奇愁到世间。
  那《梦玉人》引道:一箫吹琼阑月出锦云飞,十丈银河,挽来注向灵扉,月殿霞窗渐春空仙速参差,报道梁清已寒了罗帏。
  陡然闯得青凤下西池,奏记帘前佩环听处依稀,不是人间话,何缘世上知?梦回处,摘春星,满把累累。
  这三阕词传抄出来,益发铸成大错。定盦一溜烟从江淮下来,真是布衣将敝,豆粥难求。幸遇汤雨生赠了一袭狐裘。赶到扬州的魏氏秋实轩,这狐裘上截还是崭新,下截是泥汁淋漓,十分龌龊,定盦也并不在意。每日不是作诗,便是压宝。到得囊中羞涩,不名一钱,还同人津津谈那宝路,说什么卢雉盈虚,自有消息。愈穷愈赌,愈赌愈穷。
  这时才四十八岁,又香着一妓灵箫,踪迹甚密。灵箫憎他老丑,厌他呆憨,难怪别有恋人。偏是定盦无端撞见,痛责灵箫不知自爱,同这种佻达少年厮混,叫他一挥慧剑,速断情根。
  灵箫方且与少年打得火热,如何肯遽然折翼?只是碍着定盦情面,嘴里虽则答应,背后还说他器小。定盦有几个钱,总是挥金如土,灵箫也只好迁就。但是这个少年去一趟,见一趟。灵箫无可讳饰,只说:“这人盘踞妆阁,开罪客人,定要想个法子,才好了帐。仅靠口头拒绝,他总涎皮腻脸,故意不行不动。
  ”定盦道:“既然如此,我有一样妙药,是禁中传出来的,只须滴着一两滴,或茶或粥,便可见效。你固然少他缠扰,我也拨出眼中钉了。”灵箫受了这药,又像玫瑰露,又像凤仙汁,如何能够毒人?恰巧定盦又来,灵箫便在茗碗里,滴入些微。
  定盦归去,陡觉有点不快,叫儿子孝珙,在筐中检出词稿,删定一过。约莫七日,病势已是沉重了。大人疑心贝勒遣人下鸩,不知道他与灵萧,有这段因果。定盦只活得五十岁,要算得才人运蹇,名士途穷了。他流传下来的词,却有九种:一《无著词选》;二《怀人馆词选》;三《影事词选》;四《小奢摩词选》;五《庚子雅词》;六《无著词》;七《怀人馆词》;八《小奢摩词》;九《影事词》。
  定盦病在扬州,却死在丹阳。消息传到扬州,凡有故交旧友,都纷纷向盐商乞膊,扶柩回籍安葬。扬州又换了几个人物,依旧奔走盐商门下,年轻才隽的,算是歙县方蒲洲孝廉。被宋商延聘在家,以西席兼充记室。扬州人却有的羡慕他,有的妒忌他,究为着什么缘故呢?正是:登门有愿应增价,入幕多才便是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回贾妇独垂怜言甘弊重丐妻难忍辱志决身歼
  上回说到歙县方蒲洲,在扬州宋商家处馆。这宋家的男主人,便是蒲洲的学生,名叫慕郊,年才十三岁。他母亲沈氏,是父亲宋辅仁的继室。从二十五岁上辅仁去世,便掌管这偌大家财。这沈氏本是常州沈贡生的女儿,《儒林外史》上,不是说他夫妇俩到琼花观求子的吗?自从被道士赚了千两香金,说什么和尚与宋家争祭,沈氏被这一激,又愧又愤,居然持家抚子,做一个冰清玉洁的人。盐旗里大大小小的伙计,以及阍庖圊福,多少仆役,平时总见不到主母一面。便是交纳银钱,核算帐目,沈氏在内厅坐着,帐房先生带了仆人,将簿子折子支票现银,检点清楚,沈氏一面算,一面写,精明敏捷,没有一点可以欺他。他在里面督率婢媪,缝纫洗濯,以及酒浆盐鼓,照顾得井井有条。还有亲族的应酬,岁时的祭祀,自朝至暮,毫无闲暇。等到月明檐际,风定帘前,对着寂寞的空帏,不禁有些感触。好在他耽于吟咏,什么李商隐的无题诗,韩偓的香奁诗诗,都是琅琅上口。偶然拈题觅句,也从不轻易示人。晚间慕郊进来,教他念念唐诗,说道可以陶淑情性。慕郊告诉母亲,说先生视诗如命,两本稿子,红笔改了,蓝笔再改,不知道什么用意。沈氏听了,不过一笑,当这先生有诗廦罢了。
  先生的馆舍,却在宅东花园里面。纱窗一带,覆着蕉阴,还题着“小绿天”横楄。沈氏深居简出,等闲亦不入园。只有消夏观荷,给春赏杏,偶然邀些同商眷属,作一个闺人小集。
  这日是花朝天气,蒲洲知道内东有这雅兴,早闲已经避去。等得晚膳回馆,还是偏烧高烛,映着红妆。蒲洲独坐无聊,随便取本旧诗,恬吟密咏。不道杏花风里,将读书声飏出户外。沈氏刚刚送客转步,听见了几句,便暗暗隔着纱窗一望,只见蒲洲面如冠王,目秀眉清,披着皂色絮袍,低了头翻一页,念一页。沈氏正在出神,不提防后面有人叫声:“太太。”回头一看却是婢女颦儿。便道:“我走乏了,在此地歇一会儿。你掌着灯,我要回房了。”蒲洲虽听见妇女声音,倒也并不在意。
  偏是沈氏动了怜才的念头,从此问暖嘘寒,添肴进馔,比从前更加周到。每逢与了函札,送到里面过目,沈氏看这钟、王的楷法,庾、鲍的文章,又是心中一动。暗想我虽见彼,彼却未曾见我,趁着艳阳时节,轻裾利展,见到园中消遣一回。只带着婢女颦儿,蜿蜿蜒蜒,从“小绿天”经过。蒲洲正在写字,瞥见惊鸿一影,又不便问到学生,只得注目凝神,等他回身再看。果然不到一刻,前面一个丽人,淡妆雅服,姗姗来迟。虽属半老徐娘,而丰韵犹存,全无俗态。后面跟着雏婢,低鬟纤趾,罩着碧色禰,手里还携着折枝桃花,刚从迥廊转过。慕郊从书房里迎出去,叫了一声:“娘。”沈氏扭转头来,同蒲洲打了一个照面,彼此飞霞上颊,四目却遥遥相对。沈氏出园去了。蒲洲自伤身世,觉得怀才不遇,幕下依人,便是直上青云;那宦海风波,升沉难定,要想趁这中年未到,诗酒逍遥,大约是不能够了。慕郊不知蒲洲心事,送上一册课本,请先生命题。
  蒲洲道:“今日作两首诗罢!”写了“桃花七绝二首”六字,付与慕郊。次早慕郊交卷,蒲洲展开一看,道:岂曾轻薄逐东风?封住仙源路不通。何处渔郎能解事?一般珍重惜残红。
  重到玄都更有情,春光烂漫簇繁英。东皇已去浑无主,为待黄鹂报一声。
  蒲洲问慕郊道:“这是你作的吗?”慕郊道:“是的。”
  蒲洲道:“恐怕未必。”慕郊道:“母亲改了几句。”蒲洲并不言语,在诗后题了两首道:也随垂柳待春风,夹岸微闻一径通。可是护花崔处士,输他万紫与千红。
  瑶池西母不胜情,同是今春惜落英。衔诏飞来青鸟使,碧云深处听双声。
  沈氏见了这诗,也就会意。只说叫颦儿到馆,来看慕郊,什么菜呀、点呀,慕郊一份,蒲洲也是一份。那传笺递简的事,也不止一两次了。
  这日是慕郊姑丈的生辰,沈氏带了慕郊前往祝嘏。慕郊喜欢看戏,被他姑母留住。沈氏为着家中有事,晚膳后告辞回来。
  却在席上吃了几杯酒,有点微醺薄醉,回来卸去外衣,和身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又做了琼花观里一梦。惊醒来有点烦躁,便密嘱颦儿到园里去请方先生来写信,告诉他少爷未回,信是要紧的。颦儿去后,沈氏依然呆呆对灯靠着,只是心中七上八落的不定。那面蒲洲看见颦儿夤夜来唤,料定佳期已近,奇遇难逢,只是破题儿第一遭,有点进退维谷。经不得颦儿催促,黑魆魆走到内室,上了卧楼。颦儿揭开门帘,蒲洲望见靠窗一张镜台上,摆着一尺多高的荷叶铜檠,映着绿沉沉的窗帘,对面美人榻上,横着两钩新月。颦儿道:“去呀。”蒲洲踏到房里,那沈氏穿着淡湖色紧身小袷袄,单叉着一条白灰绉裤,一手支在头边,一手搭在枕上,也不觉得有人进来。颦儿偎身下去,说了几句,沈氏急忙站起,说道:“方先生有劳了。”颦儿掇过椅子,请蒲洲坐下。沈氏道:“今日午后,常州发来电报,偏我出门未返。电报中是说家父病状,我想写信回复家叔,说我为着家事,不能到常视病,所有医药各费,托他代垫,由我汇还。万一别有变故,也须从丰办理,我处绝不吝惜。这信话又多,时又促,所以惊动先生,就在房中一缮。”蒲洲唯唯答应。颦儿已端过文房四宝,还筛了一杯龙井香茶,便静悄悄出房去了。蒲洲拈毫泼墨,得意疾书,洒洒洋洋,约莫有一两个时辰,才之缮毕,封固完好。浓氏便唤颦儿不要睡着,仍弯弯曲曲,送了蒲洲回园去睡。此后有什么紧要函件,都是颦儿去请蒲洲,到房写就。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有时幕郊撞见,也疑不到别样行径。
  渐渐由夏而冬,蒲洲要入京会试,所有公车各费,全是沈氏资助。又将颦儿送与先生,做个沿途的良伴。言甘币重,弄得蒲洲感激涕零。蒲洲带了颦儿,束装北发。沈氏还设筵祖饯,叫慕郊陪着斟酒。旗下的帐房经理,都是坐在一席。里面交代颦儿,无论得第与否,总要到扬州一转。
  颦儿跟着蒲洲,一路向济南前进。车夫闲着无事,谈起青州新案,称赞丐妇复仇就义,着实有点权变。颦儿在旁听着,说道:“贫贱的夫妻,果然比富贵来得恩爱。”蒲洲道:“他是不贪图富贵呢。一个丐妇,能够如此,应该旌表旌表。”车夫道:“我是青州人,这丐妇我也见过的。虽则住在破庙里,蓬首垢面,衣衫褴褛,那姿色是不错的。丈夫叫做王五,向来是卖炊饼度日的。又要喝酒,又要磕烟,渐渐将本钱吃完,想卖媳妇去当窑姐几。媳妇拚死不肯,他还骂他打他,最后才叫媳妇乞食养他。这乞食有什么一定的,今日少了,他说媳妇懒惰,不肯供奉他。今日多了,又说媳妇同人有了交情,所以多给他的。那媳妇听他捶楚,终究没有一句怨言。青州市面上的人,多数认得这个丐妇,却看在一个土豪的眼里。这土豪是外通海盗,内结旗丁。平时虎视一乡,便抢几个良家妇女,逼做妾媵,尚且没人敢同他为难。这种丐妇没吃没穿,只要弄进门来,怕不由我摆布?便令人到庙里叫这丐妇。丐妇是有见识的,料得土豪无端相召,大都不怀好意。若使单身前往,恐怕丈夫见疑,遂带了王五同走。王五夫妻见过土豪。土豪看丐妇姣好白皙,只是为尘垢污秽,笑对丐妇道:“闻说你善歌唱,好进去换了衣服出来。”丐妇叩道:“鬻歌是丐妇本分,换衣尽可不必。”曼声唱着错叠牙牌《闺怨曲》道:焚香祷告天和地,丁宁牙语心上人知。我要你大炼金丹非容易,去时节约我梅花开放时。到于今锦屏风外,紫燕双飞,别三载,音信稀,巫山有路书难寄。
  恨点不到头,两眼泪珠流。五日六日恐添愁,可怜人比黄花瘦。又想他那里定是铁索系孤舟,亏我痴心等到梅开后。谁想他三心两意把奴丢手,只见双双粉蝶游。二六光阴又一秋,正是日到天边人去久。
  二四桃源花作台,敢烦公孙子为我将书带,三翻四覆笔难提,总恨六郎流落在在街,七情难禁相思害。梅梢月,梅梢月,五更三点,训满香腮。魂灵儿飞去九霄云外,撤散八宝珠环无心戴。土豪道:“好歌好歌。”赏了几两碎银。两人正要辞别。
  土豪指着王五道:“赏他酒饭罢。”王五跟着仆人去了。土豪又对丐妇笑道:“像你这样面貌,何患没有好配头?偏偏嫁这乞丐,你是否甘心跟他到底吗?我听见他还要打你骂你,他有什么情义?我看你还是另想别法罢。”丐妇知道不妙,便正色对土豪道:“妾闻女子从一而终,其余一概不问。他贫呢暴呢,毕竟是妾丈夫。妾不幸既嫁了他,只得终身跟他,项有什么想头!主人赏妾金钱,妾是感激得很的。但只好为婢佣,报答万一。若要妾弃夫改适,这便万万不能了。”土豪道:“我知道你不能了帐,我已替你了帐了。你到外面看来。”丐妇跨出中庭,传入左面马房,王五的尸首,已经躺在地下。丐妇见土豪跟了出来,料得不可力敌,只可智诱,便指着王五骂道:“薄幸奴,你日日鞭挞我,知道也有今日吗?真正算得孽报呢!”
  回顾土豪道:“这人虽则不仁,我究同他夫妻一场。你如爱妾,买他一片土地埋葬埋葬,我亦甘心从你了。”土豪叫人抬了尸首,亲自带着夫役出去,另叫一仆守着丐妇。丐妇见土豪去远,暗向那仆道:“我日卧在破庙里,是个丐妻,终朝市上行乞,何等疏放!如今做了贵家妾,饮食起居,事事拘束,有什么趣呢?”那仆道:“你真不中抬举了。”丐妇道:“不是这等说,主人姬妾多,爱我未必能久。我只想一夫一妇,不至冻馁。我不是懒惰的人,烧茶煮饭,我都肯的。你家里有人么?我不如跟了你去。”那仆道:“主人归来,不见你我,那肯干休呢?
  ”丐妇道:“我有一计,不识你肯从否?此时主人未归,你速向官署出首,说道主人杀人,主人必定入狱。趁着阖家无主,我同你卷点衣饰,逃赴他乡,不是天长地久的夫妻吗?”那仆连称好计,飞也报县去了。等得主人归来,官差早在家候着,不问情由,竟铁索锒铛而去。县官升堂问案,丐妇早跪将上来,把如何入门,如何唱歌,如何计诱,如何谋杀,一五一十,供得清楚。指着土豪是造意,指着仆人是下手。县官验捡尸首,确是醉后被搤。主仆无可抵赖,只得俯首认罪。丐妇还对土豪骂道:“贼奴,你也知罪了。我是清白女子,岂肯从你!我的不肯遽死,是要替夫报仇。如今青天大老爷明鉴,我可从夫地下了。”拔出小刀,登时刎在堂上。县官要替他造牌坊呢!
  蒲洲慨叹一回。车夫赶着驴子,按站尖宿,到得京都,住在安徽会馆。这时正值福相国济、文相国庆柄政,二人都雅慕神仙,广罗婢妾,黄冠羽士,接踵相门,研究那黄帝、容成的秘术。正是:每将邃古无稽语,误认群仙不死方。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一回锦绣屏开三千输黛乳花香溢百八挂牟尼
  上回说到福、文两相,交结方士,府里列屋闲住的,或谈导引,或论黄白,那最有名的,叫做薛执中。闻说他得异人传授,能够召集妖狐淫鬼的魂灵,摄入新死的女尸里面,令他侍寝。还能够驱役五鬼,到深闺邃阁里,提取睡梦妇女同宿,昧爽仍送原处。此外什么炉鼎抽换,铅汞灌注,都说得井井有条。
  福相的宠婢贡三,文相的幼妾苏子,尽是执中的大徒弟。执中住在相府,花园里造起三层高楼,选派一班垂髫女子,更番侍奉。楼下参参错错,围着锦绣福屏,里面长枕大被,无不齐备。
  福相这面,都是苏州天足女子。说道苏人其嫩如水,生就柔媚性格,令人可爱。便是青筋白背,滑腻如脂,这天足也非他省能及,所以这楼题名“苏楼”。文相这面,都是越州纤足女子。
  说道越人充实巩固,无一荏弱,两足愈纤,较他省的人,愈觉灵便,所以这楼叫做“蠡楼”。苏楼的领袖,用着贡三;蠡楼的领袖,用着苏子。
  贡三本是苏州山塘的人。那年内务部庆郎中,放了苏州织造,带着几个苏州女子回京,将贡三送给福相。贡三却能先意承志,弄得福相异常熨贴。福相几个姬妾,大半燕赵佳人,浓脂厚粉,望之生怖。便说到身材的婀娜,腰围的轻倩,不是笔挺,即是木强,那里像得来苏州人。福相尝着苏州人滋味,口口声声只要苏州人。况且贡三这双天足,足面洗得净,足跟砑得光,穿着绣花拖鞋,自然别有风致。虽然算是福相婢女,那权力还在夫人以上呢!
  苏子从前也是婢女。他的母亲,是越州人,在文相府里,侍奉二姨太太。那时文相还是工部侍郎,苏子只有九岁。他母亲原系纤足,疏裳散髻,洁无缴尘,裙下双翘,楚楚有致。文相只为碍于名分,未曾纳入后房。他却深感主恩,将女儿薄裹轻缠,比自己还要齐整,每到弓弓微步,鞋内还观着香屑,鞋外还护着金铃。十四岁上,文相收为侍妾,连二姨太太,赶他不上了。
  两人做了领袖,部下都是同乡。贡三、苏子,跟着执中练习秘密丹诀。执中或在苏楼,或在蠡楼,没有一定。他引进来这班弟子,睡在楼下,自有苏越女子,前往承值。有时执中高兴,还要叫两楼的人,会串一回。不知是执中有什么不均匀地方,两楼领袖,竟互相嫉妒起来。贡三说苏子双跌不洁,掩鼻而过。苏子说贡三袒露胸臂,秽亵难堪。起初不过背后闲谈,经部下的人彼此挑拔,这仇怨越结越深,竟至当面抢白。执中也调停不好,只索听其自然。福、文两相,向来糊涂,愈加管不周到,这风声渐渐扬到外面去了。
  早恼了一个王给谏,说道:“身为辅弼,容纳妖人,帷薄不修,秽声四播,不是轻朝廷而羞当世之士吗?”便剀剀切切上了一本,略谓妖人薛执中,向在东三省一带,以驱役鬼神,颠倒生死,愚惑民众,所获布施无算。奉天将军某,夙好邪道,重币招致,建造浮屠百尺,作薛居所,将军便膜拜其下。不及数月,奉天新死女尸,一再被盗,且有夜摄妇女生魂情事。群情汹汹,指薛所为。将军亦无可袒庇,函荐大学士福济、文庆,来京修炼。福济、文庆,不能坚拒,竟于家中留其膳宿。执中胆敢呼朋引类,厚结党援。编修某奔走两相之门,称执中为师父。淫邪奸盗,此实萌芽。回忆先朝始则白莲,继则八卦,蔓延西北,幸告校平。执中等皆教之余波,变本加厉,伏乞明正典刑等语。
  这时嘉庆早崩,换了智亲王即位,改元道光。道光看了这疏,便发怒道:“左道惑人,有干禁例,辇毂之下,敢此横行!
  ”将执中拟了大辟。不道福、文两相,怕要株连自己,预先将执中放走了。只晦气了某编修,革职遣戍。从此福、文两相,不敢再蹈覆辙,连那苏楼、蠡楼里面的二千粉黛,也都放还家乡了,只剩了两座空楼,作个纪念。
  后来蔡孝廉有一首七古专指此事道:文成远来五利止,仙山楼阁弹指起。红棂翠槛金碧阑,压倒临春与结绮。紫盖如雾丹如霞,富贵春深宰相家。尽有笙歌罗玉树,颇闻奁镜炫铅华。姑苏台畔人如玉,六寸肤圆罗袜薄。
  猗猗软语每呼侬,楚楚清姿能免俗。西施别住苧萝东,屟响廊回步步弓。天水谁怜无限碧,巫山斜映可怜红。吴根越角苦收拾,化作群芳同一劫。凤凰绿绩不胜悲,鹦鹉青春何处说?此中暮暮复朝朝,云雨荒唐伴寂寥。那有鸧羹能疗妒,不图虎市已兴谣。雷霆忽听天威怒,白鹇放入蓬山路。相公军国暂偷闲,太吏文章惨遭腐。吁嗟乎!篝火狐鸣有几时,红羊消息已先知。
  咸阳一炬阿房火,宫树苍凉夕照迟。
  福、文两相,卖此一番变动,不到几时,乞休的乞休,告病的告病,又换了几个满人。偏是回酋张格尔,又在回疆纠众滋事,派出去的庆祥穆克登布一班人,不是战死,便是自尽。
  还靠着杨遇春、杨芳两将,收复喀城。同长龄那彦威等办善后,回民刚刚就范,湖南永州的瑶目赵金龙,又为着天地会的事,焚掠两河口,分窜蓝山。什么九冲瑶呀、散瑶呀、土瑶呀、声势浩大,总算仗着卢坤、罗思举,次第剿灭。连广东的八排瑶,也降服了。内地一律平靖,外洋的英吉利国,又因焚毁鸦片,无端开衅,钦差大臣林则徐,两广总督邓廷桢,联衔入奏,道光原是著名勤俭的,这时军书旁午,军机处自然格外小心。城外有几个章京,往往四鼓便要入城,以便办事。还记得一诗嘲章京的道:漏滴铜壶报丑初,折腰懒起倩人秋。熏香侍女翻貂褂,进盥雏姬理数珠。流水似车龙似马,主人如虎仆如狐。昂然直入军机处,低问中堂到也无?
  恰好有一王姓章京,奉派值日,呈递折件。他比众人来得更早,到了东华门首,摸着褂上,忘记挂了朝珠。要想回寓去取,恐怕耽搁时候;若是补褂无珠,又不成个体统。正在筹思无计,忽然想到同寅某君,距此不远,不如前往一惜。匆匆驱车驰赴。尚未打到五鼓,叩门良久,才见主人披衣而出。王章京说明来意,某乃笑答道:“我的躯干,较你长大,朝珠亦复竟宕,在你恐不适用。我当谋之内人,借你一挂,较为合式。
  好在珠无男女,你也不嫌亵读,但求应急罢了。”入内取了朝珠,替王挂好。王戏吟道:“这真是‘百八牟尼珠一串,归来犹带乳花香’呢!”某即颜色陡变,一回头已不见了。王章京急忙上车,仆夫甫经扬鞭,某已赶出门来,操着白刃,大骂道:“你糟蹋人太甚,不杀你誓不甘休!”王亦莫名其妙,只叫仆夫快走,已在车尾吃了一刀。
  到得公毕归来,还见某努目相待,只得绕着道儿避过。某犹追到大街才去。王章京托了年来故旧,前往解释,并送还所借朝珠。某又不肯说出所以然,总说王某之仇,不共戴天。王章京出去一趟,碰见一回,都是挟着利器,如同疯狂一般。王章京认为夙世冤牵,便慨然充官归隐。
  旁边有人知道的,说这个同王章京结冤的人,便是乾隆朝某翰林的孙子。那时某翰林热中富贵,急于得差。看得于相国敏中,威势炎炎,一言九鼎,暗中叫夫人夤缘入第,拜相国夫人为寄母。某翰林见了相国,伊然自居子婿。相国见他文章尔雅,气体清华,也时常加点青眼。经不得相国夫人,为着义女的嘱托,不时要替他催促。某翰林只须纂修协修的差事,固然络绎不绝,便是秋闱典试,春闱同考,也都轮着几次。他的夫人,对着相国夫人,真是冬则拥炉,夏则挥扇,凡有婢媪的事,他都肯替他们帮忙。只要叫得一声姑太太,他便乐不可支。于家这些家属妇女,虽则鄙薄他谄媚,却也喜欢他勤谨。不料于相国为了言官弹劾,陡失圣眷,简了吏部尚书梁诗正协办。那某翰林路趁峰回,帆随湘转,又想钻到梁吏部门子里去了。
  梁吏部却没有正室夫人,他偏叫夫人拜做义父,终朝居住相府,连梁相的内政,都代他从容布置。一家婢媪,你也姑太太,我也姑太太,比于府来得亲热。每逢吏部五更入朝,所有靴子、袜子、帽子、翎子,夜间都摆得齐整。早起吃过莲心粥,呷过燕窝汤,他一样一样替吏部弄好,最后才从胸间掏出朝珠来,慢慢的挂上,香甜温暖,脖子上没有一些寒气。这事也习惯了。偏是一日吏部上车的时候,忘记未曾挂珠。这位夫人,披着皮袄,又着棉裤,云鬓蓬松的赶到外厅。正值吏部带了一个门生下阶。人也不管是谁,只将胸间的朝珠,向吏部颈间一挂,蹬着两只小脚,望内厅去了。这门生见了,估量着又不是个如君,又不是个丫鬓,又不是个小姐,实在揣度不透。后来知道是某翰林的夫人,同寅里面有那滑稽的,赠他一律道:昔曾相府拜干娘,今日干爷又姓梁。赫奕门墙新吏部,凄凉池馆旧中堂。君如有意应怜妾,奴岂无颜只为郎。百八念珠亲手捧,探来犹带乳花香。
  这诗传诵以后,梁吏部也有点难以为情。翰林夫人从此不好再到梁府了。某翰林浮沉宦海,侘傺无聊,连乡会的老师,举贡的同年,都说他炎凉世态变换太易,没一人同他要好。什么国史馆、功臣馆、玉牒馆、会典馆,各种差使,渐渐撤去。
  却又遇着大考翰、詹,他正是郁不得志的时候,想趁这个机会,吐一吐气。调墨盒,选紫毫,读律赋,写折子,忙了多日,磨砺以须的去一试。
  这日赋题诗题,都极得手。一版一版的謄上去,却也匀圆光洁,毫无错误。结末的这首八韵诗,尤其对仗工整,典重高华。虽不想独冠通场,这一二等是可预定的。看得日尚未晡,从从容容,抽袋兰花烟,息一息力。到得握笔再写,将八十字写到七十八个,只剩“垓埏”两字,不料误作“埏垓”。某翰林陡然大惊,打开刮补的刀包,细细儿剔去一层薄纸,重新下笔,那知仍是“埏垓”。心愈急了,手愈钝了,卷子上纸已戳破,墨已渗透,还犯了出韵毛病。收拾考具回寓,痛哭一场。
  大家都说侥幸或者降官,否则定须革职。他也只得听天由命。
  等得钦定榜发,他名列四等第一,以中书降补。以下一个污墨的,一个曳白的,才之革职呢!他既然受了处分,向内阁告了病假,带了妻子回籍,闭门课子,安分读书,临殁还有点著作。
  他儿子是优贡注册,选了校官。到这孙子,却是少年科第,用了兵部主事,已经升到帮稿。此番王章京触犯祖过,原出无心,但是文人笔端舌端,总须深自敛抑。为这朝珠一串,先是断送了某翰林,后时断送了王章京,你想怕也不怕!
  王章京退出军机,应该有人补充。只是粤信愈警,英国竟分派义律统陆军,伯麦统海军,突入中国。道光听鼙思将,便要起用提督罗恩举,副将裴礼、桂涵,发交两广总督林则徐、闽浙总督邓廷桢差遣。这罗提督同裴、桂两副将,究竟有什么功绩,可以上结主知呢?正是:忽报新盟败回纥,远闻宿将起廉颇。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二回芦草霜寒力擒黑首莲花露萎巧灭齐妖
  上回说到道光起用宿将,什么罗思举、裴礼、桂涵,一律应诏而出。那裴礼是原籍安徽。从前白莲教扰乱的时候,他跟着同乡在经略营里,吃一份粮,性情木讷,大众都不甚留意。
  他却能手举五百斤,日行二百里,从不曾轻易一试。那起义军是一员女将,面目黧黑,黑布包头,穿着一身黑服,望去如同一团黑炭,浑名便叫做黑老头。这黑老头是白莲教头目黄擒虎的家小,生长山西关外,幼年嫁过一个挖煤的。后来黄擒虎在山西掳掠,得了这黑老头,大加宠爱,教授他十八般武艺。他善使一柄大刀,有万夫不当的勇。黄擒虎转战陕甘各省,都是黑老头替他去充头阵。官兵打一仗败一仗,战一个死一个。黄擒虎被额勒登保部将擒戮,黑老头便代领擒虎部众,又嫁了擒虎卫队张升福。升福年未三十,面貌秀皙,身材魁伟。黑老头早已招他入幕,到得擒虎既殁,却名正言顺,做了夫妇。一白一黑,算是对档。黑老头声名愈大,官军没有不闻他远避的。
  其中有个总兵官,自恃力大,说这黑老头不过是妇人,究有什么能耐?乘他出马挑战,却冲出去同他对垒。才交手几个回合,方知道来势凶猛。黑老头发一声吼,把坐骑一夹,将这柄大刀盘头盖顶劈来。总兵官只有抵挡,没有冲突;稍稍松了一步,被他拦腰一刀,连人带马都滚在地下,眼见得不能活了。偏是清营的总兵官,不肯服输,说道黑老头已经战疲,正好于此取胜,轰轰烈烈,舞着长矛,望着黑老头乱戳。黑老头看他愈逼愈紧,拨转马头,从斜里虚晃一刀,落荒而走。总兵官不料他诈败,纵辔追去,又被他回马一勒,劈着总兵头颅,倒在马下。
  黑老头一日连杀两个总兵。经略传谕各营,须要小心在意,不要轻意出战。同时发出赏格,凡有擒住黑姑的,赏银若干;以他的头颅来献的,赏银若干。清军的偏裤士卒,谁人不想这厚犒?但终究因黑姑厉害,没人能损伤他一根毫发。
  这件事被裴礼看在眼里。他也见不着经略,经略也不曾知道他。这日军中会议,要派人去打这黑姑。诸将都徘徊观望,互相推诿,没有自告奋勇的人。裴礼又愧又愤,跪在帐前,求大帐赏派此差。经略忙问是什么人?旁边卫队代禀道:“这是某营的兵丁裴礼,不懂营规,应该惩戒。”经略道:“用人的时候,有什么贵贱!我看此人颇有胆气,可以小试,且看如何再说!”便派裴礼带百人,前往侦敌。
  裴礼磕了一个头,点齐部队,即从营里出发。走了没有数里,早有几千义兵,拦住去路。裴礼料得寡不敌众,暗把百人分做两队:一队当先迎敌,一队伏在树林深处。到得双方鏖战,裴礼诱兵入林,林中伏兵齐起。这时天色已暗,林木丛杂,喊声一震,山谷齐应。义兵也不知道山林里有多少伏兵,只得弃甲抛戈,闯出林外逃去。逃得慢的,被裴礼斩了首级,得胜回营。裴礼的这次小胜,受到经略的赞赏,便给予六品顶戴,叫他添带千人,作为先锋。
  裴礼大喜过望,便将这千人逐日操演。约莫一月有余,又须调驻他处。裴礼亲自率领队伍出发了。这时正值秋深霜重,前面是一条小溪,溪边满布芦花,一望如雪。裴礼要绕到小溪右翼,才有一条可行的路径。两个勇目禀报:“小溪的水很浅,马可以稳渡,不必费许多周折。”裴礼恐怕有人袭击,把后队改作前队,叫马队浮水而过,溪边仍用步队护着。那知波未及半,芦草丛里,闪出一员黑色女将,手持大刀,纵马杀来。裴礼认不得黑姑。这班部下,早已乱作一团,想抱头鼠窜而去。
  裴礼看部下这样无能,只见敌人仅是一人一骑,又是一个女子,自然手到即擒。那女将望着裴礼这样人,觉得不是自己对手,就不愿与他对敌。等到裴礼挺枪直刺,他只懒洋洋架了一刀,裴礼已经坐不住鞍桥,翻身跌入沟里。幸亏裴礼素习水性,不至溺亡。那些部下的兵士,有的在溪东,有的在溪西,早已溃不成军。黑姑看着裴礼模样,料定是个营官。既然浸在溪里,大概淹死已久,便打算下了马割他首级。不料未等挥刀下去,黑姑喉间先中了一枪,血流如注。裴礼趁势从溪间爬起,翻在黑姑身上。黑姑忍痛一颠,裴礼站起,又是一枪,黑姑已挣扎不起了。裴礼将黑姑首级取下,以为杀一女子,不敢向大营请功。有人认出此人正是黑姑,传到经略耳朵里,立令裴礼献头验视,果然真确无误。经略论功行赏,将裴礼擢升参将。裴礼已得显职,自然高兴。其实论这黑姑武艺,不要说一个裴礼,就是两个三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黑姑一时疏忽,中了裴礼计谋,结果丢掉了性命,这也算裴礼交了好运。
  裴礼功成名就,回到安徽,想享几年太平清福,谁知特旨下来,叫他无庸陛见,迅赴福建总督衙门,听候差遣。裴礼便遵谕往闽去了。
  那提督罗思举,副将桂涵,也投两广总督的麾下。罗、桂两人,少年都是四川的无赖,后来为勒候所用,慢慢的致身通显。当时女将黑老头以外,却有一个齐王氏,绰号齐二寡妇。
  他丈夫齐五,被官兵获杀,他立誓为丈夫报仇。使着一杆梨花枪,浑身缟素,望去如飞霜滚雪一般。他又秉心坚贞,帐中全用女婢,凡有偏裨军士,从不许擅入内营一步。每日传鼓发令,都系戎装严整,语不及私,所以部下没一个不畏他敬他。他又仗着枪法高强,遇着出兵,总杀得官兵血流成渠,尸横遍野。
  勒侯无法抵制,只得招募勇士,前往设法捕捉。
  这日两个投效的,一个叫罗思举,一个叫桂涵。勒侯传进帐来,看他俩状貌魁梧,形神慓悍,便问他什么出身?罗思举道:“小的四川东乡人。幼时并无父母,亦无亲属。学了一点武艺,无处啖饭,跟着一班游手好闲的,偷偷摸摸,将就度日。
  不料窃案发觉,被县大老爷拿去,认做小的强盗,打了几百大杖,小的受刑不起,已经死了。差役把小的尸首,弃在郊外。
  等到夜里,已经苏醒,只是腹中饥饿。匍匐遇一老妪,扶我到他家里,替小的裹创涤血,还请小的吃了酒饭,助小的二两银子,叫小的不要做贼,快来投军。这是实话。”罗思举站过一边。桂涵道:“小的亦是四川东乡人。家中只有寡母。因为小的幼时不务正业,专恃膂力,横行乡里,所以将小的驱逐出外。
  小的没有法想,跟着乡人入山采樵,偏偏遇着斑斓猛虎,被小的打上几拳,猛虎竟然死了。乡人因此愈加畏避。那时住在枯庙里,无端生起病来,幸亏萨先生给医给药,才能痊愈。萨先生看小的的相,说道灾难满了,此后立点武功,方不负一表人物。助小的三五两银子,叫小的前来投军,好替皇家效力。这是实话。”
  勒侯道:“是呀,古语说得好,什么英雄不怕出身低;又说什么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你们从前的事不论了,既然到我这里,只要上遵国法,下守军纪,没有不飞黄腾达的。如今齐王氏肆行无忌,此等人断难力敌。你们应募到此,那爬山越岭,飞檐走壁,想是惯技了。听说齐王氏近来带着大队,驻在距离这里三十里地的古寺内。你们既然同来,不妨同去。我今赏你们都司札付一张,元宝一锭,限你们七日,将齐王氏首级解营,过期是要军法从事。”
  罗、桂谢赏出来,说道:“我们以一白身,得到四品,固然侯爷的恩典,但是齐王氏有谋有勇,兵多将广,只有七日的限,想要成事,恐怕不易。我们总要通力合作才好。既然扎营古寺,我们何妨连夜去探探看。”桂涵道:“也好。”思举道:“吃了晚饭走罢。”二人果然带了暗器出门,走到古寺左近,已是二鼓天气。那寺前却有一带柏树,寺门虽则掩着,里面却射出火光,四面铃铎的声音,彼息此起,非常严密。二人窜到树上,望见里面大殿上,排着令旗令箭,雁翅般站着值夜的护卫。忽然当当当打了三记点子,报说娘娘出来晚参教主了。二人愈加注意。只见四个婢女,都是綦巾青服,拥着齐王氏,也是不施朱粉,不画翠黛,显着洁白的脸儿,拈香下拜,口里一张一合,想是念什么经咒。起来又向值夜的头目,说了几句话,又传点进去了。值夜的又打起灯球火把,左厢里走出百余人,排好队伍,开了山门,那头目宣布今夜口号,蜿蜿蜒蜒的巡逻去了。值夜的锁好寺门。二人料难得手,约定明日再来。一连树上伏了五日,将寺内门径房屋,尽行瞭然。只是齐王氏的卧室外面,持刀保护的约有数十,房里侍婢,轮班佩刀环立。齐王氏枕鞭而睡,闻警即醒。二人无隙可入。一日挨一日,转瞬限期即到。二人又密商道:“齐王氏这事,料不能万妥万当,只好冒险一试。与其被侯爷杀在军前,不如把齐王氏杀在寺里。
  我想齐王氏房里,没有男子,或者好侥天之幸呢!”
  二人仍从树上越到瓦上,一直到内房檐下,两脚倒挂,望见齐王氏正在卸妆,映着红艳艳的烛光,益发清雅可爱。她脱去外面衣裙,只剩得紧身祆裤。两个侍女,一个替她用黑帕包髻,一个便呈上鞭来。一队橐橐的足音,是外面的军士。一队橐橐的足音,是里面的侍婢。这夜星稀月黯,两人觊得亲切,各持一斧,从檐飞下。齐王氏正坐在帐里,翘起一足,叫侍婢褪换睡鞋。那侍女擎着一瓣白莲花将行缠紧一紧,不提防思举便是一斧。侍女惊为天神,不敢仰视。那护卫侍婢,早已闻声围拢。齐王氏忍痛到床里取鞭,桂涵又足上一斧,现已斫萎,落在桂涵手里了。齐王氏仍然飞出一鞭,二人已惊檐而去。外面的军士,齐声鼓噪。齐王氏已卧倒床上,血流不止。赶召军医入视,敷药裹创,嘱声静养。齐王氏性如烈火,恨不连夜拿人;创痕崩裂,越日而毙。
  罗、桂两人,捧了一足,呈报勒侯。勒侯看得虽是女足,恐怕妄戮无幸,冒功邀赏,却还不甚相信。后来探听齐王氏果然伤发死了,军中已扬起白旗,望后退却。勒侯喜得这场功劳不小,将罗思举拔升游击,桂涵拔升参将。桂涵带兵镇守夔州等处去了,肃清案内,只保到副将为止。思举到得瑶人赵金龙一仗,跟着卢坤转战,官至提督,封至子爵,连道光都褒他忠勇。二人同归四川,思举早娶妻生子,桂涵的母亲,也寻着团圆了。这番既到广东,林总督知是宿将,便令他同心防御。
  那广东的海口,果然布得十分周密,连渔船蛋户,都肯受林总督的节制。还有那关提督守着炮台,真是一点漏洞都没有。
  伯麦想从别处海口进攻,不道闽海厦门,又被邓总督堵住。伯麦吃了粤闽两处的亏,竟飞驶轮船,直犯浙江。浙江第一重门户,便是定海。那定海虽设有一员总兵,他何尝经过海战?不到几日,这总兵张朝发,同那知县姚怀祥,典史金福,自然同归于尽了。正是:云压波涛横海起,风沉壁垒撼山来。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三回喋血满街死守乌节妇裹尸一骑空忆葛将军
  上回说到英舰攻浙,定海失守。这定海虽是一个县城,却是海外孤岛,无险可扼。从前明季的张名振、张煌言,奉着鲁王,僻居此地,做那岛上的田横,舟中的帝昺。清廷为着海盗出没,曾经浙江巡抚阮元、提督李长庚,严加防卫。此番英舰突至,总兵张朝发,不去袭击外海,专事把守海口,却被英舰在桅墙上开炮,接连轰进。朝发便抵挡不住,负伤而退,兵械船只,一齐拱手让敌。英兵奋力登岸,围攻县城。知县姚怀祥,同了典史金福,只募得几百乡勇,哪里敌得过英兵?英兵架起云梯,缘城而上,怀祥等只有一死报国。眼见英兵斩关入郭,驻扎县署。这班乡勇,原是积年无赖,趁此县城无主,焚劫掳掠,无所不为。县城里店铺居民,固然蹂躏殆尽,便是小康各户,也弄得髫龀无遗。焦土荒凉,满街喋血。英兵官也曾发贴布告,叫百姓各安生业。不道多勇头目,又向四乡滋扰。
  那南乡富户乌姓,本是聚族而居。村后村前,约有二百余家,男女亲丁,以及佣役婢媪,共计一千左右。乌姓最有积蓄的,却是一个寡妇。他丈夫乌大生,向做海船生意,奔走闽粤,运货经商,确有一二百万财产。乌妇母家姓忻,本是镇海县人。
  十八岁继配大生,二十三岁大生病故。前妻所生二子,他替二子娶妻成业。二子亦恪遵母命,上慈下孝,并无闲言。同族中的造宗祠,制义田,立家塾,都是忻氏一房办理。还提出什么科第费、祭祀费、婚嫁费、丧葬费,应有尽有。阖族都感激忻氏。忻氏听见县城已失,知道四乡必不能免。便开了宗祠,请到族长、房长,说道:“英国远隔重洋,取了这定海县城,必不久守。况且他志在通商赔费,局促在弹丸黑子里面,还从何处发展?若他逼进镇海、宁波腹地,更是自走绝路。英兵倒不必惧怕的,只有这几百乡勇,从前散在各处,不过偷鸡吊狗,没有什么党羽。如今聚集一处,乘乱淫杀,城中的菁华,已收拾干净了。东乡西乡,都是渔家贩户,只有南乡较为殷实。闻说乡勇裹胁,不止二三千人,来势汹涌,不得不预为之备。我想本村外面,分筑几座土堡,可以就近抵御。我等同族壮了及佣役等类,应行全数编练,分班轮守。一切饷械先由我处筹垫。
  族中有资的助钱,无资的助力。若有邻村肯来联络,也可互相呼应。总期这班乡勇,不进我南乡一步。我是妇人,总求诸位决议。”旅长道:“这是保全阖族的事,那个敢不赞同?只是编练须有头目,饷械须有管理,却不可草率开办的。”房长道:“同族四房的得彪侄,他从武秀才,保到千总,署过汛地,编练托了他罢。这管理的事,还请族长带同忻氏两子合办。我等专认募集款项,结合邻里。事不宜迟,可请得彪侄先来挑选,同族壮了佣役,若有不到的,从严处罚。这土堡也须得彪侄相定地址,才可兴筑。”旅长甚以为然,忙与得彪接洽。得彪自然允诺,鸠工营堡,择地操兵,树起一面大旗,写着“乌氏保族团”。左近几个小村庄,都来助饷求庇。忻氏发出五万现银,交与旅长,米谷鱼鲞蔬菜,概由同族合捐。忻氏带着两个媳妇,督率婢媪,埋锅造饭。凡有十五以上、五十以下妇女,均须帮同执爨。
  布置大定,东西两乡的乡勇,早已围攻外堡。得彪登堡遥望,那帕首短衣的乡勇,有的短刀,有的土枪,为首的骑在马上,背着洋枪,前面还飘着“蜈蚣旗”,如临大敌一般。为首的一声口令,枪子打在堡上,终究洞穿不过。得彪也用木石滚下,乡勇退了几步,重新挤了上来。自晨至午,为首的发了几枪,击破东南堡角,想要乘势抢入。得彪立马堡口,登时修复。
  乡勇再接再厉,得彪昼夜死守。
  相持约有一月,陡闻英兵退出县城,航海北上。浙江巡抚乌尔慕额,会同钦差大臣伊里布,派员来接县印,已将殉难总兵张朝发,知县姚怀祥、典史金福,分别请恤。查明城乡被害绅民男妇,汇案奏圣。所有前券乡勇,一律解散。并简葛云飞为定海总镇。新任定海知县杨孔彰,看得全县糜烂,一时难以恢复,只有南乡乌氏,未曾遭难,便亲自下乡去拜会乌氏族长。
  乌氏知道乡勇全退,族中复操故业。族长接见知县,陈明乌忻氏青年守节,一意抚孤,此番倡捐巨金,保全族众,询能深明大义。千总乌得彪,练众御敌,不避艰险,保卫桑梓,厥功亦伟,要求知县详省办理。知县答应下来,想向乌忻氏借银五万,筹备善后,忻氏亦慷慨捐缴。不到几时,浙江乌巡抚,奏准旌节,并颁给匾额。乌巡抚又加了一副对联道:巴妇怀清节贞松竹恒嫠行义谊笃梓桑杨知县亲自带着鼓吹花彩,前来道贺。忻氏礼服接旨谢恩,衙役都有犒赏。乌得彪加了都司职衔,族长、房长,及忻氏二子,也给予五品翎顶。定海总算安谧。
  英兵统将伯麦同了领事义律,带着兵舰八只,居然直犯天津。直督琦善,张皇入告。他有了权相穆彰阿的线索,竟敢倡言议抚,接受条约。林、邓两总督,反得了操切偾事的罪名,褫职遣戍。这里琦善呀、伊里布呀、奕山呀,忽和忽战,一无把握。最后算奕山叫广州知府余保纯,暂定和议四条,还靠美国人从中说项。哪四条呢?
  第一条广东允于烟价外,先偿英国兵费六百万元,限五日内付清。
  第二条将军及外省兵,退屯城外六十里。
  第三条割让香港问题,待后再商。
  第四条英舰退出虎门。
  这约订定以后,奕山勉强苟安。偏是粤民又竖着平英团名义,伤伯麦,围义律,吐了一口怨气。英国那肯干休?又派濮鼎查、巴尔克,分领海陆,于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先在闽海骚扰。总督颜伯焘、提督普陀保、总兵那丹珠,防御抵抗,都能尽力,只得再从浙江取道。
  这时钦差裕谦,由两江总督来浙视师,驻节镇海。知道定海镇总兵葛云飞,是个谋勇兼全的名将,把定海双手交付。还怕他兵单力弱,又檄调处州镇总兵郑国鸿、安徽寿春镇总兵王锡朋,前来协助。
  这葛总兵却是绍兴山阴人,由武进士出身,洊升此职。只随带一妾,来镇定海。他见这定海残破不堪的现状,便想三面筑城,环列巨炮,堵住竹山门深港,使不复通舟。南路再增立土城,与五奎山诸岛,互相犄角,才可保得海口。不道道光听了穆彰阿的话,一味裁兵节饷,弄得裕钦差不敢擅主。这浙江提督余步云,借着上谕,把定海只留兵五千。葛总兵料定分拨不够,先同郑、王两总兵,认定防地。郑国鸿愿守竹山门,王锡朋愿守晓峰岭,留着道头街一带,归葛云飞扼守。葛总兵看看兵单械少,一面详钦差,一面详提督,终究不曾添得一卒一炮。英兵先从竹山门冲进,被郑军迎头痛击,打断了几根桅杆。
  英兵知不是路,改绕吉祥门,攻东港浦,又被葛、王夹击,节节退却,便再从竹山嘴登岸。郑总兵悉力拦截。英兵暗从晓峰岭闲道,蛇行匍匐而入。王总兵独挥短刀陷阵,斩馘敌军数百,力竭身死。英兵既得一路,并力攻郑。郑总兵知全局将溃,领兵一队,冲入敌中,荡决纵横,当者披靡。奈以敌军麇至,突围不出,中铳而殁。王。郑两险均失,只剩了葛总兵督守南路土城。手掇四千斤巨炮击敌,复率步队持械巷战。敌首执着绿旗指挥所部,葛怒叱道:“逆贼终污吾刃!”一刀劈去,刀锋遽折。急拔所佩长剑,敌首已刀嫠葛面,仅存左半,葛犹兀立不退。飞炮复从后洞胸,血涔涔流溢而下,然仍握剑弗释,目炯有光。部下见英奠去远,想负葛尸归葬,偏是重不可举。正在访惶无计,忽见一队女军,如飞而至。为首女将,横枪跃马,大呼:“谁知道葛将军下落者?”英兵看他一骑驰突,倒也相顾辟易。转到土城背面,却好与部下徐保打个照面。徐保认得是葛总兵的如夫人,便说:“前面崖石以下,青布帕首,着麻布袍,御铁齿鞋者,将军尸也。”葛妾更不打话,纵马前进。
  葛尸已被英兵围住,葛妾叫女军退后,亲将英兵纷纷挑散,裹着葛尸,溃围而出。这时天雨地湿,满地泥泞,葛妾舆尸上船,驰归安葬。后人有《葛将军妾歌》,写其实事道:舟山潮与东溟接,战血模糊留雉堞。废垒犹传诸葛营,行人尚说张巡妾。共道名妹越国生,亭萝村畔早知名。自从嫁得浮云婿,到处相随却月营。清油幕底红灯下,缓带轻裘人隽雅。
  月明细柳喜论兵,日暖长揪看走马。一朝开府海门东,歌舞声传画角中。不问孤军悬渤海,但思长剑倚蛮峒。新声休唱下都护,金盒牙旗多内助。虎幄方吹少女风,鲸波急起蚩尤雾。一军如雪阵云高,独凿凶门入怒涛。谁使孝侯空按剑,可怜光弼竞抽刀。凄凉东岳宫前路,消息传来泪如注。三千铁甲尽苍黄,十二金钗齐缟素。绣旗素钺雪纷纷,报主从来岂顾勋!已誓此身排一死,顿教作气动三军。马蹄湿尽胭脂血,战苦绿沉枪欲折。归无先轸面如生,杀贼庞娥心似铁。一从巾帼战场行,雌霓翻成贯日明。不负将军能报国,居然女子也知兵。归来肠断军门柳,犀铠龙旗亦何有?不作孤城李侃妻,尚留遗恨韩家妇。
  还乡着取旧时裳,粉黛弓刀尽可伤。风雨曹娥江上住,夜深还梦旧沙场。
  这葛妾本来容止闲雅,富有胆略,葛总兵深为倚重。夺得葛总兵尸首回籍,葬事粗了,便跟着葛太夫人一意守志。倒是道光得着浙省战报,知道定海又失,三总镇同时殉难,照例叫部臣议谥。葛总兵得着“壮节”两字,加恩将其子承袭世职。
  壮节的儿子,也是克继父志,大众称他银枪小葛。
  那英兵自从占据定海渐渐逼近镇海。余提督早在宁波山上,悬挂白旗。裕钦差料不可恃,借着誓神的名目,请余提督一同莅盟。他却托辞足疾,暗与英通、英兵便趋镇海,下宁波,直到余姚、上虞。道光无可措置,又授奕经扬威将军,怡良、牛鉴,分督闽江。倒是浙抚刘韵珂,尚能注重防剿。当是有一副谐联道:扬威威不扬靖逆逆不靖两将军难兄难弟定海海未定宁波波未宁一中丞忧国忧民浙江既连失海口,绍兴各属,自然戒严。这消息传到嘉兴,早惊动了乍浦驻防官吏。乍浦原设有副都统一员,以下协领、佐领、防御、骁骑校,无一不备。听得英兵如此厉害,这些旗员,全是吃粮不管事的。副都统却认识一个嘉兴绅士,姓徐名卫,表字淇源。虽是拔贡校官,却能熟谙军政。便差了一员笔帖式,一员领催,专函速驾。谁知到得徐家,淇源正在纳宠,究不知能否应召?正是:前席借筹宜养士,安车束帛且迎贤。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四回行色匆匆定情梦槜李襟怀落落保节重盐海
  上回说到乍浦副都统,去请嘉兴绅士徐淇源,前来商议访范。那淇源虽非显宦,资产倒也不薄。中年丧偶以后,家中内政,全靠侍婢槜李布置一切。淇源是个倜傥不羁的人,终年玩水游山,寻朋访友。偶然倦而思返,也不过一两个月,依然束装他去。他还有一种脱略的脾气,无论高牙大纛,以礼为罗,他虽然来作幕宾,却不肯俯就绳尺。一言不合,接淅即行。倒是在僻县穷乡,孤城斗大,他反肯主宾相倚,祸福共之。所以他西走东奔,不过行箧里多了几卷诗,算是一生阅历。如今年逾半百,槜李也三十有奇,淇源想就此息劳,领略这田园岁月。
  好在嘉兴鸳湖鹤渚,风景清幽,细雨斜风,扁舟一棹,便做不到范少伯,也好做到张志和。他有几个旧友,同他流连文酒,每每同他谐笑说道:“你家槜李,替你主蘋蘩,操井臼,三十余岁,你还听他丫髻,未免有点薄幸吗?”淇源笑道:“你说那里话?槜李虽权理家事,至今却是处子。我虽远游燕赵,近寓苏扬,冶叶倡条,多供攀折,这家里有名分的,却不肯随意收纳,自贬声价,你们又何必疑我呢?”那旧友道:“不是这样说。你年龄也渐长了,你内里仆媪,外面佣佃,也都知道槜李。当然槜李是你家人,你难道耽误他到老大,还好发出去嫁人吗?你收纳他做了妾,他也可以安了心,你何必假惺惺呢”?淇源道:“不然。这是要他同意的,他或者嫌我老丑,憎我别离,我断不能绳迫他。”那旧友道:“我们去问他便是。
  ”果然忙忙的来问槜李。槜李道:“为婢也姓徐,为妾也姓徐,我总不出徐家门了。”一班旧友得了排李的话,逼着淇源择吉纳宠。那槜李是新篁镇上人,原是淇源夫人的赠嫁,圆面大耳,颇为庄重。淇源夫人各项琐务,他都一概接洽。临终时候,将贵重箱笼钥匙及银钱簿籍,无不交与槜李,只忘记交代淇源收纳。淇源在家时少,以至磋路十余年,才有此举。这日槜李换了装束,拜过祖宗,又向淇源行过了礼,出来对淇源旧友叩谢。
  正要肆筵设席,乍浦差来员弁,说系奉命投书。淇源展开来书看道:淇源先生着席:盈盈一水,怅望伊人。狠以职守所羁,不克向烟雨楼头与先生作平原十日饮,怅甚!近来海氛甚恶,鲸鲵跋扈,势将波及敝防。虽曾飞檄会垣,冀留守坚维后盾,而敝防危机四伏,一触即发。部下虽昕夕操演,而中枢策划,既鲜长材。即磨盾作书,亦难其选。先生夙承垂爱,际此万端待理,还期惠然肯来。若台从朝临,弟即暮出海澨。全防生命,只争举足重轻,幸俯察焉!耑待复命。敬请台安!
  愚弟长喜载顿首淇源阅罢,递与众友道:“长都统是我故主,不能不强起一行。”众友道:“且过今天吉日罢,乍浦不远,当不至如此仓猝。”又向来使问了一遍,不过说外舰游弋,炮台吃紧。淇源款待来使,吃过午膳,写了回信,答应次日起程。
  众友轰送淇源进房,槜李站在伺候。淇源笑道:“你如今名分高一级了,有话还坐了讲”。槜李道:“听得老爷明日赴乍,随带行李,已经预备妥当。大约此行几日可返?”淇源道:“这却说不定,能够乍防无恙,我也不愿在海边吃苦。”槜李展好龛枕,嘱淇源早睡。淇源道:“我还有事呢!”便靠着桌上,写了四首定情诗道:鳏梦而今草草醒,双行红烛映银屏。空闺何处团圝月?一角银河露小星。
  从媵依依二十年,承恩应忆女君贤。药炉茗碗分明在,一览遗容一泫然。
  阿谁门户勉支持,解我羁愁慰我思。我到倦游卿亦老,碧梧还记凤凰枝。
  锦被香浓玉枕温,可怜人已近黄昏。田园无恙家庭睦,尽许流传付子孙。
  淇源写罢,交与模李道:“你好好藏着,这便是丹书铁券呢!家中的事,我也无庸谆嘱,只是与你定情一夜,匆匆行色,便要出门,却有点辜负你了。”槜李听了这话,羞霞上颊,把定情诗藏在筐里,卸妆同梦。虽不至杖藜入帐,梨压海棠,从此枯杨生梯,槜李算有了结束。
  淇源早间下了小船,直向乍浦而去。看看未到平湖,已有人报称海口失守,文都统退保防城。那河中逃难的来船,纷纷顺流而下。淇源拨转船头,仍然回到嘉兴,只打听乍浦消息。
  这文都统本是只好坐镇,不好出敌的。英舰其势汹汹,防兵早经气馁。况且枪坚炮利,弄得防兵分头四窜。文都统将防城紧闭,英兵从东门攻到南门;偏是城内有了汉奸,乘势四隅纵火,英兵蚁行蛇附,扒上城墙。文都统着了一枪,只得走下城楼,自沉河水。同时同知韦逢甲、佐领隆福额特赫、协领英登布、骁骑校该杭阿,都是见危授命,不肯屈节。便是生员刘楙、佣工陆贵、木工徐元业,甘心受刃,不为英用。至于妇女里面,什么佐领果仁布妻塔塔拉氏,及其二女,是投井的;生员刘东藩女,也是投井的;刘进女凤姑,是被戕的。淇源四面采访,分别官员、绅衿、民人、妇女四门,约有七百余人,编为一册,题日《乍防殉难记》。
  这时乍浦既失,平湖、海盐,全在英人掌握,嘉兴亦筹议防堵。淇源知非乐土,带了槜李,到苏州小住。他是尝惠泉水,登金山峰,游兴依旧不浅。什么松江的莼,龙华的桃,长兴的檎,嘉兴的菱,无不就近罗致。
  这日宜兴有人送了一筐梅子来,生香活色,青翠可爱。淇源取一粒来嚼嚼,却是咸而不酸,便问来人道:“这种梅子,是哪个种的,可是腌过吗?”宜兴人道:“这叫做‘盐梅’。
  宜兴城里,本来只有王家一株,如今渐渐分出来了。但一里以内,味已渐淡,到得五里,依然变酸了。我却从前听见一段故事,这‘盐梅’是王夫人保节的。”淇源道:“怎么说呀?”
  宜兴人道:“我们城里王家,却算小小绅衿,那夫人也是书香门第的女子。青年夫死,哪肯再醮。偏是她非常美艳,垂涎她的人不少。后来连同族伯叔,也有一二属意,叫她不须明嫁,只要俯从,衣饰所需,丝毫不吝。夫人自然拒绝。这班人又勾通夫人内戚,甜言蜜语,百计引诱,夫人亦不为动。不得已贿嘱强暴,乘夜越墙而入,希图夫人丧节,谁知又被夫人兔脱。
  这班人恨也恨极了,馋也馋极了,在外面追散蜚语,说道夫人如何不洁,如何不贞,吠影吠声,传遍通国。夫人虽然不出户,那些丫鬟、仆妇,你述一句,我加一句,都说某人捏造黑白,污蔑孤寡!鬼神有灵,必在不赦。夫人也襟怀落落。这时正食盐梅,便取核对天发誓道:“未亡人茹苦含辛,于今数岁。自问此心,可对天日。今忽被此恶名,至为不甘,兹特吁大垂鉴,倘妾果无他,此核种之,当令复生;若其别有异心,则妾身当死。”将核向窗外地上一掷,也不问落在何所。要知道梅核下种,须捡新鲜圆整的入土,十粒不过发五。这梅核不但干燥,而且受过咸溃,一无生气,如何能够滋长?便是在夫人也不过一句愤话,何曾望其能活?不道未到一月,庭中果现萌芽,由叶成技,由技成干。次年约高数尺,满缀紫花,青蒂素心,非常雅洁。亲族聚观甚众,没有一个不称赞夫人。夫人倒也处之泰然,并不自矜天助,渐渐花落结实,累累满树,大倍常梅。
  待到成熟时候,夫人亲手采摘。先荐祖考,然后将疏亲密族,家馈两枚。那从前流播谣诼的人,一体照例分给。大众尝着的,都说带点盐味,如同夫差吃剩下的王余鱼,济颠吐出来的无芒虾,特别有个标帜。那人看得希奇,听得古怪,也来尝这盐梅。
  仓淳一咬,竟将梅核咽下,梗在喉间。多方设法,不能上下,以至饿毙。人人总指为天报,夫人却并不称快,只是教子成名,受了一副五花官诰。如今是孙子了,闻说打教众,打苗军,也升到游击参将呢!这盐梅求过于供,便人取核试种。种得越多,活得越快,不过容易变味罢了!这还是王家庭外采的,真的那株还要咸些呢!”淇源道:“有这等事,你好陪我去看看。”
  宜兴人答应同行。淇源进去告诉槜李。槜李道:“你又呆了,这不过一个古典。你记得我们嘉兴的菱,是圆角的吗?嘉兴的李,是有爪掐痕的吗?为着一颗梅子,跑百十里路,何苦来呢?
  ”淇源企:“横竖我没有事,这几天广东、天津,闹得慌呢!
  什么着耆英文蔚,洋务越办越棘手呢!天叫我做了闲人,如何不去走走?”
  淇源果然到了宜兴,这些卖蜀山陶器的,紫沙白沙,触目皆是。寻着王家旧宅,却是密密层层的报帖,高厅大厦,不过灰黯一点。宜兴人带着淇源,见过主人王巩伯,说是盐梅夫人长孙。淇源请观盐梅,巩伯从夹弄内穿入内庭,只见老树丫杈,枝叶繁茂,虬幡龙舞,十分矢娇。淇源叹赏一回,巩怕还捧出手卷来,题着《盐梅保节图》五个字。展开便是盐梅夫人小像,以下一株盐梅,以下一篇长记,是吴云巢先生文熔的手笔。以下全是题咏,内中有诗有词。那铁岭文小湘一首道:梅根虽活妾心灰,谗口何人播说来?不是天工能创格,此身终古费疑猜。
  又有番禹伍韵琅女史两首道:菇苦与含辛,未亡何所赖。领略盐味咸,知在辛苦外。
  梅花白如雪,梅子青可摘。莫羡梅子青,当守梅花白。
  后面诗词不少,都是当代名流。淇源于卷尾,题《暗香》一阕道:贯珠累黍,似芡圆结实。桐新凝乳,翡翠兰苕交戏。鲜妍庭前树,记得霜闺旧事。誓冰雪哝哝默语,看绿树低亚。阴晴还问,熟梅雨。
  延伫碧云暮,倘调入鼎羹。蜚香何处?弹丸脱去。休向绿窗打鹦鹉,料是寒儒翻异味。携到辛齑资谁阻,探消息,骑竹马,绕床漫数。
  淇源写好,交于巩伯。巩伯又谈起兄弟耆仲,出镇梧州。
  那花县一路,创出什么三点会,恐怕又是白莲教遗根。淇源相顾太息。这耆仲便是殉难的忠烈公。淇源回到苏州,听得北京哀诏喜诏,同时并下。道光三十年正月,帝疾大渐,谕启秘匣,奉皇四子嗣统,以次年为咸丰元年。咸丰的初政,倒也褫穆彰阿,用林则徐,着实有点振作。奈何辅臣杜受恬这班人,不能引君当道,听他荒亡逸乐。不仅外交难以解决,连各省疆土,都要沦陷了。咸丰在宫中,还是征歌选色,究竟是谁人的引线呢?正是:到处兴戎悲虿尾,何来误国泣蛾眉?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五回选色到孀娥双翅获宠批鳞由秀女一语回天
  上回说到咸丰恣情声色,广选嫔妃。然却遵着宫里的铁牌,不能容留汉女。幸亏宫外有一座圆明园,重楼邃阁,曲水层坡,便是三十六离宫,也没有这般华丽。咸丰却在园里安顿几个汉装女子,什么牡丹春呀,住在园东的楼月开云;杏花春呀,住在园西的杏花村馆;武林春呀,住在园南池上的武林春色;海棠春呀,住在园北的绮吟堂。这“四春”都是国色天姿,还裹着纤纤新月,淡妆浓抹,斗巧争妍。咸丰睹此温柔,自然乐而忘返。起初不过偶尔游幸,后来连军机奏报,也渐渐送入园来。
  这班承旨的章京,自然接雕踵至。内中有个潘木君做了两比制义,专记直班情形道:寅初入如意之门,流水桥边,唤取衣包于厨子。解渴则清茶几盏,消闲则画烛三条,两班公鹄立枢堂,犹得于八方无事之时,捧银毫而共商起草。
  未正发归心之前,斜阳窗外,频催抄折子先生,封皮则两道齐飞,随手则双行并写。八章京蚁旋直屋,相与循四日该班之例,交金牌而同约看花。
  咸丰虽在园中久住,有时也要回到宫里。那皇后钮枯禄氏,本来端凝沉静,咸丰不甚爱她。还有纳兰贵人,固然美艳绝伦,却有点恃宠而骄,不免爱而兼畏。况且看惯了“四春”身材态度,见那满女硬绷绷的头颈,直挺挺的腰肢,足下藕大如船,又衬着一块圆木,慢的像端绳,快的像踏趫,终究不大舒服。
  这日朝里入内,忽然想起钮祜禄氏。乘辇进得官来,钮祜禄氏照例接驾,什么保姆、宫女,也一字而跪着。咸丰瞥眼望去,有一个汉装妇女在内,光采奕奕,如同鹤立鸡群。咸丰便问何人?那保姆跪奏道:“这是臣妾义女曹氏,同臣女来宫省视,仓猝不及回避,臣妾罪该万死!”咸丰笑了一笑,进了宫内,传呼曹氏上来。咸丰看他步上台阶,裙下双翘,不及三寸,碧色的绣履,尖上还缀着明珠。咸丰问他何处人氏?他说山西汾州。问他丈夫何人?他说曹姓名继杲,向在票号执业,今已病故。问他你是孀妇吗,有无子女?他说在家守节,并无所出。
  问他如何认识保姆?他说先是邻居,后认义母。咸丰为着钮祜禄氏在坐,不好多说,那魂灵儿早被曹氏双翘摄去了。便叫起去,由保姆带下。正正经经同钮祜禄氏谈了些外边兵事,说道庆远的张家福、钟亚春,柳州的陈亚葵,浔州的谢江殿,象州的区振祖,武宣的刘官生、梁亚九,总算犁庭捣穴,消灭殆尽。
  只有金田村的洪秀全。杨秀清,蔓延的不可收拾呢!钮祜禄氏带着几句讽谏,说纳兰贵人已怀身孕,皇储有望,尚宜清心寡欲,以国家为重。咸丰敷衍出宫,暗想有这奇遇,不可错过。
  便遣太监去召保姆,约略示意。保姆趁着曹氏尚在,带来相见,自己早远远退出。咸丰此时眼饧心醉,便将曹氏双翘细细赏鉴,却是绿玉为底,内藏香屑。咸丰爱不忍释。曹氏还说草野亵物,有污龙目。咸丰道:“杨铁崖还要做鞋杯呢,有什么亵不亵?
  ”曹氏得此宠幸,真觉如梦如醉,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咸丰叫声递茶,内那太监把一碗茶交给曹氏。所有帘幕窗槅,一齐阑闭。曹氏新承恩泽,咸丰将他住在别宫,只说要供奉内廷针凿,却是朝朝暮暮,身传襄王。曹氏本有多金,兼之赏赉极优,所以太监宫人,均沾实惠。里里外外,都称他做曹寡妇。
  纳兰贵人何等机警,看见咸丰不大入园游幸,料定必别有所眷。渐渐知道为着曹氏,她却幸为不问,以为靠着曹氏,可以抵制“四春”,圆明园从此比前寥落了。记得《清宫词》中有一首道:纤步金莲上玉墀,四春颜色斗芳时。
  圆明劫后宫人在,头白谁吟湘绮词?
  后来圆明园遭了联军劫火,四春也流落民间,无从稽考。
  便这曹氏是为着六飞出狩,不能随赴热河,郁郁寡欢,只借着吹萧自遣。到得鼎湖龙去,又格于两宫名分,不复攀髯一恸,也就恹恹成病,香消玉殒了。那咸丰在宫的时候,曹氏仰邀圣眷,不愧宠冠六宫。纳兰贵人格外优容,叫他常川入直。贵人诞生皇子,那些绣衣文褓,都是曹氏奉旨办理。贵人因此升做懿嫔,曹氏却不便封号,只得颁赐金帛。
  咸丰虽则前星一耀,主器有人。偏是外面雪片的奏章,都说洪、杨建国改元,封官称制。清将向荣、乌兰泰、巴清德、达洪阿.一概战他不过。钦差林则徐、李星源,先后殁了。巡抚周天爵,褫了;赛尚阿、徐广缙,也没有什么能耐。洪、杨的兵力,居然克汉阳,下武昌,破九江,陷安庆,踞江宁,连镇江、扬州一路,都已沦陷殆尽。洪、杨在江宁定都,自称太平天国。洪秀全称天王,杨秀清称东王,以下南王、西王、北王、翼王、天德王及丞相、军师,为数不止百十。咸丰看得东南半壁,已经一塌糊涂,左一个钦差、右一个钦差,不是逃将军,即是降将军,因此满腹忧伤,无可排解。
  这年适值挑选秀女,又想在秀女里面,寻几个雏年绮貌,压倒后宫,便传谕在坤宁宫前候驾。那八旗女子,挑选本是常例,只要名在册上,无论妍媸长短,总须前往一行。有些依恋父母的,以为宫门似海,相见无期,啼啼哭哭而去;有些贪图富贵的,以为姿首绝佳,承欢有望,欢欢喜喜而去。其实各人心事,各人得知,无论离合悲欢,总避不过这一劫。诸女子排班宫外,都听着侍卫指挥。此辈来自民间,睹着官禁的森严,早已十分恇怯。偏是候到日昃,驾还未至,饥肠雷动,并且求不到一口茶水,下面端着高底的鞋子,腰又酸腿又软,不免互相嗟叹。那年齿幼稚的,自然郗歔哭泣。众声并作,却早惊动了侍卫,狠狠的指着诸女道:“少停圣驾即至,尔等慎勿哭泣,致干上怒,以取鞭扑。”诸女闻语,都是惶懅战栗,面无人色。
  就中恼了一个女子,说道:“我辈离父母,抛骨肉,以入宫禁。
  如果当选,即要幽闭终身,无异囚奴一般。父母鞠育的恩谊,从此不能图报,生离死别,只在须臾。人孰无情?哪能漠然不动呢?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鞭扑?近年粤民起自田陇,不到几载,已经尽据长江。今更僣位金陵,天下去其大半。皇上不趁这时善选将帅,以谋战守,藉固大业,反欲纵情声色,猎取娱乐,强攫良家女子,幽囚禁宫,使终身不见天日,徇一己的嗜欲,贻宗社的危害,明主恐未必如此!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鞭扑?”侍卫正待法责,咸丰却已驾到,便问为何喧嚷?侍卫将该女说话,直奏一遍,便拥着该女上前请罪。该女辞气不屈,立而不跪。咸丰问她这番说话真否?他说真的。问她是那一旗人?他说镶蓝旗。问她父亲何职?他说骁骑校。问他家中几人?他说父亲、母亲、两弟、两妹,是臣妾最长。问他父亲钱粮够家用吗?他说母亲刺绣荷包,臣妾女红有暇,聚集几个邻童,叫他读书识字,勉强度日。咸丰道:“我只听得京中的谚语,说什么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大姑娘满街跑。原来我们家里,也有你这贞静通达的好女子。好好,你不怕死,我放你回去好吗?”那女子才跪下道:“皇上有此大高地厚的恩典,臣妾虽粉身碎骨,无可言报。”叩了一个头,便从班里退下。那班应选的旗女,总道该女直言犯上,雷霆不测,不独罪在自身,且要累及家属。后来见那天颜颇霁,缓缓款款问他家世,居然连声称赞,准他回家,莫不替他喜出望外。便这呼幺喝六的侍卫,觉得咸丰并不发怒,料定尚有恩旨。只听太监宣着上谕道:“应选旗女听者,诸旗女愿选者跪,不愿选者听。
  ”这谕发出,固然没有答应的,究竟没有跪着的。咸丰朝下一望,说诸女既然不愿,我亦何必勉强?叫侍卫一律放归。咸丰也从容上辇。有人说此女批鳞一语,遽回天听,咸丰也非凡主。
  记得《清宫词》中又有一首道:女伴三旗结队偕,绣襦锦襆映宫槐。
  祃牙已命南征将,选秀仍闻搭绿牌。
  次早咸丰视朝召见镶蓝旗满洲都统,要查取骁骑校职名。
  那女子这日辍选归去,自然告诉父母。骁骑校这个微秩,吓得手足无措。同旗的几个僚友,说道:“主子虽不计较,我们上司,怕要查究呢!”果然都统指名传唤,便对女儿道:“不是祸事到了吗?将我这前程丢了,阖家都要饿死了。”那女子再三开导,骁骑校总不相信,只是愁叹。他妻子还要哭泣。那女子道:“有祸我当罢,要杀要剐,尽由我去领受。我想皇上不把我下狱,都统何必与父亲为难呢!父亲去见都统,女儿情愿同去。”骁骑校道:“也好,你替我写个履历带去罢。”那女子便写了一行道:骁骑校萨图哩,年四十一岁,满洲镶蓝旗双福佐领下人。
  汉字缮毕,一面又翻了清书。那女子随了父亲到都统衙门报到。都统的阍人,替骁骑校递了手本,还叫女子门房候着。
  骁骑校进见都统,都统下座来扶,说:“你高升了,还要行这大礼?”骁骑校说:“女儿明玉犯圣,特带来请罪。”都统道:“你女儿呢?”骁骑校说尚在门外。都统道:“快开正门,请夫人出来迎接。”骁骑校跪下道:“这要折死女儿了。”都统道:“你不知道有个缘故,早间皇上召见,对我说:‘你旗下有个骁骑校,他女儿颇明大义,我已指婚肃亲王做继室,你去将他父女职名查来。但是骁骑校有什么钱?你要帮助他点奁资,我另外还要加恩呢!’你女儿是福晋了,不应该开大门迎接吗?”骁骑校回答不出,暗想满洲入关二百年,从没有亲王娶骁骑校女儿的,这真是咄咄怪事了!
  正在心中盘算,外面早鼓吹开门,看见女儿穿着青布长袜禰,后面跟了珠光宝气的都统夫人,婢媪簇拥着进内去了。都统对骁骑校道:“你且坐了,我同你说,皇上叫我帮助,自然一力由我备办。只是你官阶小,衙门小,王府里的长史,瞧不起你,便要瞧不起福晋。我如今同你商量,你的女儿我便认为义女,叫我夫人替你们遣嫁,不要你们俩费一点心力,你为然否?”骁骑校又跪下道:“主子的恩典,大人的栽培,萨图哩无不遵命。”都统送了骁骑校出去,回身将认做义女的事,告诉夫人。夫人也乐得答应,只弄得明玉又感激,又惭愧。夫人叫婢媪带了小姐到房中换妆。这时进盥的,理发的,献衣的,奉履的,挤满一屋。明玉荆钗裙布,忽变做象服笄珈,益觉得容光焕发。堂上点着香烛,堂下铺着氍毹,明玉拜过义父义母。
  还扰了盛席,受了觌仪,宝马香车,送她回去。那肃王的下聘迎娶,从此都在都统衙门里了。都统复奏上去,萨图哩升了本旗候补佐领,先换顶戴。这算是咸丰的仁政,也算是咸丰的义举。咸丰为着洪、杨的厉害,料得绿营兵力,全不足恃,便起用在藉丁忧侍郎曾国藩,叫他编练团勇,墨绖视师。侍郎义不容辞,在湖南罗致一班人材,同那几个兄弟,出来同洪、杨宣战。毕竟曾侍郎战得过洪、杨否?正是:乱在万方先罪朕,国留一柱为擎天。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六回锦衾角枕洪宣娇会无遮钿合金钗傅善祥盟夙好
  上回说到曾侍郎在湖南办团,陆师以外,还兼办了一军水师,是叫彭玉麟、杨载福带着。这陆军里面,有那江氏兄弟,李氏兄弟,罗泽南、蒋益澧一班人,同着兄弟贞干国荃等,誓死拼杀。这面洪、杨部下,什么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倒也不弱。洪秀全到此地位,却已志得意满,反是杨秀清想要统一中原。秀全听命秀清,不敢违拗。还有那御妹洪宣娇,亦是秀清心腹。这宣娇本是西王萧朝贵的妻子,雉冠锦袄,白马银枪,算得一员女将。朝贵战死湖南,她便改嫁秀清。但宣娇偶然遇见秀全,总说秀清情疏恩薄,秀全教她权且忍耐。谁知宣娇早结识了承宣官陈宗扬,朝去暮来,异常矜宠。宗扬出入帷薄,连王娘贞人,都愿屈身俯就。约莫一二月后,秀清早有点消息,借着他事,将宗扬斩讫,更将王娘贞人赶入女馆,对着宣娇不瞅不睬。宣娇长门永巷,分外凄凉,便暗中通信昌辉,叫他设法拯救。昌辉原不满意秀清,此番所杀的宗扬,又是昌辉妻弟,因之恨上加恨,仇上加仇,一口气从江西赶回。秀清料定不怀好意,不准昌辉部众入郭。昌辉带着十余从骑,进见秀全。秀全叫他向秀清请罪,昌辉已经会意,一径驰赴东府。
  秀清设筵款待,只说今岁八月生日,将称万岁。昌辉同从人伏地拜贺,秀清便洋洋自得,略不为备。昌辉见秀清微醉,便起立道:“天王有命,杨秀清谋逆不轨,着即加诛。”秀清闻言欲逃,昌辉从人,已一阵短刀,将秀清醢为肉酱。秀清部下拥入救护,昌辉宣言天王只杀秀清,他人不问。一面排闼入宫,寻见洪宣娇,互相垂泪。到得秀全得知,木已成舟,无可再说,只得糊涂过去。不道秀清余党,乘乱来攻天王府第,昌辉召入部众,同他对垒。早有翼王石达开、燕王秦日纲,率师前来靖难,无奈昌辉自恃功大,定要殄灭东党。燕、翼均不为然,昌辉竟将燕、翼两府家属洗尽,只逃出达开一人。秀全责备昌辉,昌辉又反戈相向。幸亏秀全两弟仁发、仁达,密赦东党,约戮昌辉,总算将昌辉妻拿杀却,取了昌辉首级,献与秀全。那宣桥与昌辉为欢几何?这玉骨花容,不知是刀锋所伤,不知是马蹄所践,却被天父天兄召去了。后人为着宣娇的事,却有几首诗道:锦衣花帽话当时,侗傥风流想见之。豆蔻稍头春二月,心情只有阿兄知。
  谁教夫婿觅封侯,无定河边骨未收。为爱韦皋人第一,故催鸾凤下妆楼。
  不须飞遍野鸳鸯,一样温柔老是乡。多少黄尘驰骤遍,青骢无奈系垂杨。
  往年食宿判东西,桥上鹃声已预啼。黄土美人同祸水,愿翻十戒问摩醯。
  宣娇既死,秀全也无可归罪。有人问起东府里的傅善祥,却早不知去向了。善样自从秀清续娶宣娇,料定绝无善果,乘着昌辉来到,偷偷的出了南京。他是太平天国的女状元,自然是十分机警,十分漂亮。论到善祥的家世,父亲也是江宁县饱学秀才。只因科第误人,文章憎命,不免动了种族思想。又看了这烧不尽的《天盖楼集》、《南山孑遗集》,益发牢骚满腹,作诗讽刺。这时清廷方忧外患,无暇再兴文字狱,所以不曾发觉。善祥耳濡目染,克承父志,听得秀全建都取士。深惜乃父归泉太早,不能身逢盛世。幸亏秀全男科以外,别有女科,善祥不兔跃跃欲试。贡院里面,先试了一班男子,取池州人程文相做状元,玉带紫袍,银鞍锦辔,到天王府里谢恩,真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善祥自信高才,又兼美貌,就试的时候,伊然以女状元自命。到了进得试场,发出题目,第一个是“北征檄”三字,他檄中有几句道:问汉官仪何在?燕云十六州之父老,已呜咽百年。执左单于来庭,辽卫百八载之鞑胡,当放归九甸。今也天心悔祸,汉道方隆,直扫北庭。痛饮黄龙之酒,雪仇南渡,并摧黑羯之巢。
  那应制诗上,又有两句道:圣德应呈花蕊句,太平万岁字当中。
  试官击节称赏,恭呈御览。秀全竟点了状元。一切服饰仪注,都与男子相同。秀全想选入宫中,备位嫔御。善祥奏道:“臣妾泰登首选,为古来科名创格。若许文学侍从,诚不敢辞。
  否则雌伏深宫,仍以颜色事主,臣妾不愿领旨。”旁边秀清亦奏道:“傅善祥身虽巾帼,才冠群伦,允宜异等除官,藉为女范。熙朝人瑞,旷古所无。断不可没入掖庭,致累圣德。”秀全只好准奏。善祥率领女进士退出府门,早有五色龙驹,前来迎迓。善祥首包乌帽,足踹蛮靴,披着红锦宫袍,扬鞭自得。
  前面导着绣旗彩仗,迤逦从大街行来。两旁的人,知道是女状元游街,无不啧啧称羡。
  这日日暮归第,忽然接到东王府文书,封他为东府女学士,专司丞犊,善祥究竟是个女子,入了秀清的圈套,哪里还想钻得出。不过秀清不许秀全收纳,自己也只好做个外室。善祥在东府办事,却另有三间精舍,与幕僚一概隔绝。这精舍外面,是两扇垂花小门,庭中种着几株蕉叶,阶下凤仙鸡冠,红叶相间。篱边长了参参差差的菊苗,疏帘轻幔,正是新凉天气。室内靠东系善祥卧室,靠西便是书房。万卷牙签,鳞排翅接。下面一张长案,笔尖纸角,朱墨烂然。善祥赋性幽闭,却不曾与幕僚款曲。所以在这精舍里,独怜芳草,细数落花。秀清挨过黄昏,划袜提鞋,来与善祥一樽相对。孤男单女,又是酒后微醺,这也无须代讳了。善祥既然委身相事,总想地久天长。秀清亦黾勉同心,不忍移情他处。这夜正是七夕,秀清携了金钗钿盒,仿那唐宫长生殿的事,山盟海誓,下拜盈盈。善样受了这样隆情,应该鞠躬尽瘁。接连几日幕僚剧贺,善祥总托病不赴。秀清有点觉察,还想极意温存。善祥偏送副喜联道:隋堤春满尘飞树尧水秋深浪涨篙善祥到此,已是天空海阔,不受尘羁。看到国事日非军威日蹙,有点等待不下去了,便来寻这军师钱东平先生。那东平原是善祥点状元时候的老师,从前在秀全面前,却也言听计从,连秀清都让他一着。自从北征议阻,东平早有了去志。趁着善样往谒,他却剀切劝导,叫善祥见机而作,并将自己出城的计划,告诉善祥。善祥力求东平挈带,东平叫他混杂在家眷里面,发出军师令箭,大胆由仪凤门而去。东平也改装易服,一溜烟不知所之了。有人说善祥不见,有人又说东平不见,还有人说东平带了善祥,仿着那范蠡、西施,泛舟五湖呢!秀全无暇顾及,只听得各路军报,都不得利。那湖广总督,已经换一官文,湖北巡抚,已经换了胡林翼;长江上游,曾国藩部下的水师,四面严兜密布。湖北地方,是官文筹饷,林翼治军,彼此有利共商,有害共御,连国藩也靠着他们两人呢!究竟官、胡二人,为什么有这样水乳,正是:水栗陆詟全局定,文经武纬两心同。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七回进名笺北鄂快飞觞驰羽檄西江悲倚剑
  上回说到官、胡交欢,保障湖北。这胡巡抚用一小小的权术,把官总督弄得服服帖帖,从此胡巡抚没人掣肘了。
  这胡巡抚本由词林外用道员,率兵征讨太平军。湖北三次沦陷后,才署巡抚。地方糜烂,善后为难。正在经纬万端,那有余力去趋奉朝贵?偏是廷臣奏劾,咸丰便遣钱宝青查办。宝青总料有点沾润,谁知见了胡巡抚,胡只说道:“就地筹饷,就地练兵,不费国库一文,不调经制一卒,请星使确查便是。
  ”宝青受了抢白,暗想中伤胡巡抚,诬他莫须有的冤狱。虽则宝青未奏而死,他心中总有点怏怏。到得官文从荆州将军,调做总督,他看这旗人的同僚,又不知兵,又不解事,还带着大学士头衔,这明明朝廷的耳目,将帅的监督。胡巡抚不肯谄媚他。却又不能不联络他。
  官总督却是阘茸无用的人,他夫人留在京里,任上却只带了几个姨太太。内中有个姨太太,是王府里的侍婢出身,见广识大,靠着福晋的宠爱,连夫人面前,不过照例尽礼,谁也不在她眼里。官总督积威生惧,没一呼话敢违拗的。这年却是三旬大庆,趁着夫人不在鄂北,想大大的显辉一番。官总督推诿不来,只好伪托夫人的名,告诉僚属。省外的道府州县,你也寿屏,我也寿幢,还有亲自上省拜寿的。本城抚、藩、臬应该领衔,以下实缺的,署事的,候补的,同那驻防的将军,带兵的提督,遇着总督夫人的帨旦,早间便陆续齐到。总督衙门鼓吹灯彩,排场非常阔绰。属员递了手本,司阍才说道不是夫人,是二夫人。就中触怒了藩司,声声是要索还手本。道府诸员,随口附和。的正左右为难,报说巡抚已到。听得一片喧嚷,急问原委。藩司道:“夫人寿辰,我辈庆祝,这是尽礼。如今这样的变故,我辈是朝廷大员,岂可屈膝贱妾呢?终究索了手本出去。”胡巡抚道:“好藩司,好藩司!”这个消息,传到里面,官总督正是蟒袍补褂,在那里陪客,料想藩司如此,巡抚更不肯屈尊,酒也没人吃,戏也没人看,姨太太必定要呕气。
  这事又不能传请,又不能调停,深海从前孟浪,不应说是太太,或者我说是姨太太,他们还赏我个光呢!官总督想不出斡旋的法子,只见司阍的晃呀晃呀,传进一张名帖。官总督迎面一看,写的是:年家眷晚生,胡林翼顿首拜。
  官总督道:“好了,救星到了。他不但肯来拜寿,还肯认是我的夫人!”慌忙迎了出去。后面那来省拜寿的道府州县,也跟出来站班。胡巡抚到寿堂前行礼,司阍又捧着一叠手本进来。那索还手本的藩司,领着群僚,纷纷道贺。官总督由失而得,知道全是胡巡抚的大力。寿堂上挤满了红蓝黄白的顶子,映着那猩幢猊屏,格外来的显焕。戏台上鸣钲伐鼓,预备开场。
  这堂上的众宾,已经列坐飞觞,点了几出《忠孝图》、《满床笏》。
  后面帘子里隐隐约约,露出那脂痕粉渍,剑影钗光,连胡巡抚的夫人,居然翠茀朱轒,替官姨太太酬应。
  到得晚间客散,官总督将日间的经过,告诉姨太太,还说:“若非巡抚,真弄得求荣反辱,你想可怕不可怕吗?”姨太大道:“你是总督,他是巡抚,属员为什么听他的话呢?他的尊重我,便是尊重你,所以夫人都来赴宴。这班属员,这样看我不起,我们当姨娘的,嫁不着主子丢脸罢了,你有什么面子,在这里做总督?”官总督听了姨太太的话,益发感激胡巡抚。
  次日姨太太去谢胡夫人,胡夫人置酒相留。又见过了老夫人。姑媳两人,满口只称太太,却不带着“姨”字。席间谈起旧事,姨太太道:“我记得母家亦是姓胡,是徐州砀山人。父亲做这个皮货生意,折本死了,我才卖进王府,什么装束、口音,都学他们旗人了。老福晋跟前,当了十年的差,出府又是十二年。老福晋赏我姓瓜尔佳氏,我总想复汉姓,只见孑身远道,举目无亲,那里去寻娘呢?”一滴一滴的泪,流到酒杯里来。胡夫人道:“太太不要伤怀,我却有个愚见:我家的小姑,嫁在湘阴姚家,今年亦是三十岁,我们老夫人眠思梦想,三年见不得一面;如今太太又姓胡,又是三十岁,不如在老夫人膝下,做个义女罢。他们郎舅俩,尽心国事,我们姑嫂俩,尽心家事,博得个老夫人喜欢好吗?”姨太大道:“好极,好极!
  不识老夫人肯赏收不肯?”老夫人道:“媳妇同你开玩笑罢了。这不是辱没太太,折杀老身吗?”姨太太一定不允,说回衙同老爷商妥,择日举行。老夫人也半推半就的答应了。这却全是胡巡抚的计划,这样一办,才可放手办事。果然姨太太认过义母,胡巡抚有些为难的地方,都托姨太太转圜。姨太太对着官总督,总说:“你懂得什么?你的才具识见,安能比我们胡大哥?不如依着胡大哥,恁么做便恁么做罢!”官总督只得唯唯奉命。便是胡巡抚出缺以后,官总督对于曾氏弟兄,都是率由旧章,所以南京捷报,特推官总督为首。官总督因此得了封爵,这是胡巡抚的余泽,也还是姨太太的阃教呢!
  此时胡巡抚仗着官总督的饷械,肃清湖北上游,驻扎宿松一路。石达开屡次来犯,都被胡军击退。达开便转入江西,连破义宁、新昌、瑞州、临江各城。不到几时,江西七府一州五十余县,尽行沦没,只剩得南昌、广信、饶州、赣州、南安五府。
  这广信知府沈葆桢,自从御史外放九江知府,未曾到任,九江不守,才调他来守广信。他是林文忠公林则徐的女婿,他夫人林氏,久受父训,大义凛然。沈知府正在河口办粮,太平天国杨辅清,却由抚州进攻广信。幕友既散,吏役尽逃,只剩得夫人筹备死守。沈知府闻信回郡,看见大堂上摆着一口大镬,内厅里堆着一点金帛,夫人早乱头粗服,在那里指挥。沈知府道:“广信危在旦夕,夫人何以尚存?”夫人道:“我逃到哪里去呢?皇上以城交你,你固然没处逃。先父以我嫁你,我又不逃便是背主,我逃便是背夫。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说什么呢!”沈知府道:“外面办文书没有人,里面司炊爨没有人如何是好?”夫人道:“这都是妾身的事。你既回来,准备先行犒军。”说罢便召集守城兵民,将堆着的金帛,及夫人簪珥钗别,尽量分取。如果城破,可各自逃生,不要留恋。军民那里肯受?都说大老爷不走,我们也决不走!沈知府再三开导,总算各人领点金帛,分班上城去了。夫人淅着一箩米,汲着一桶水,亲到大镬前拾薪造饭,分给军民,军民万分感激。沈知府出衙巡哨去了,夫人将来往文书,逐一检视,觉得江西全省,釜鱼几肉,没有一处保全,更没有一处呼吁。忽然想到浙江总兵侥廷选,是文忠旧部,近驻玉山,离广信只有九十里,便亲书一信,前往乞援。那书是啮指血写的,斑驳殷红,令人垂泪。
  沈知府在信外加了封套,作为羽檄饶总兵展开一看,有什么“妾身倚剑与井”这句话,知道夫人死志已决,在文忠面上,不能不救,便复书道:太守之忠,夫人之烈,廷选之所敬也。回忆文忠在日在日,训练督率,视如子弟。幸得一秩,皆由公赐。夫人有难,即赴汤蹈火,亦不敢辞。廷选所驻,未便离汛,特派裨将某率兵二千,星夜驰援。器械糗粮,均已周备,无侍再给。朝发少至,幸赐指挥。倘获解围,即令返旆。若果不济,夫人宜保身为上,无沾沾于倚剑与井也!质之太守,以为然否?
  廷选复信到后,饶军亦接踵而至。两员裨将,传廷选的令,要进来叩见夫人。夫人以青衣出堂,对着裨将,指着庭中道:“这便是井!”又指着壁上道:“这便是剑!妾身别无他虑,以一死见先父于地下。将军是饶将军识拔的,饶将军是先父识拔的,渊源有自,总以杀敌为第一义。妾身有不腆微物,愿助部下牛酒。”却将有余不尽的簪珥钗钏发出来。两裨将道:“夫人所赐,未敢固辞,愿各取一物以存纪念,其余还求存纳,待赏有功。”磕个头退出去了。沈太守有此一支生力军,自然胆壮。传知裨将赖高翔、毕定邦,同饶部分门扼守。夫人晨筹军食,暮治官书,一点没有劳倦。倒是那太平天国围攻广信,旷日持久,毫无成绩,反被城军开城迎击,受创甚剧。沈太守知太平天国有些松动,便一鼓作气,连胜七阵。太平天国支撑不住,杀了谍报的泄一泄气,连夜绕南遁去。广信军民,称颂太守,无不称颂夫人。
  曾国藩已奉派钦差,将太守夫妇守城的情状,奏闻咸丰。
  还说军兴有年,郡县望风逃溃,惟沈葆桢能独申大义于天下,洵属难能可贵。其妻林氏,为故总督林则徐之女,夙娴家教,故亦躬执刁斗,不避危险,连这血书求救的大概,一并叙入。
  咸丰批折褒美,将沈知府擢升广饶九南道员,廷选亦调赣南镇总兵,与沈互为犄角。夫人对沈道:“饶总兵来,妾心慰矣!
  此处距故乡虽不远,然太夫人春秋高,家境又不裕,岁时伏腊,重劳老人,是妾之耻。况且江西不是乐土,署中留这细弱,殊觉不便。妾愿回家去侍奉太夫人,你且一心报国罢!”沈以欲归不得,颇亦赞成此举。夫人既江西归里,从此奉姑训子,连沈太守抚江西,督两江,并不曾随至任所。只有咸丰九年、十年,乞养两次。及见夫人,及派充福建的船政大臣,这时已慈荫不存,家政全仗夫人了。
  此外李巡抚续宾,张提督国梁,先后殉难。洪秀全部下的石达开、陈玉成,转战无竭。便是曾钦差,也一时拆发不开。
  幸亏湖北的胡巡抚,江西的沈观察,同那湘阴的左京卿宗棠,合肥的李观察鸿章,与季弟沅浦太守国荃,风虎云龙,同时并起。不料秀全部下,又闯出一员女将来。正是:到处乘风扬祸水,因人贯日诧雌霓。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八回左道记萧娘吞刀吐火 荒村问包妹斩将搴旗
  上回说到秀全部下有一员女将,却是西王萧朝贵的妹子,排行第三,大众叫他三娘。他从前跟着朝贵,来投秀全,说道他十二三岁时候,遇着一个女道,带他到紫盖山中,修炼三载,将什么豆人纸马,吐火吞刀各种幻术,详细传授。还有飞刀十二把,按着十二生肖,百里里面杀人,如探囊取物一般。秀全信以为真,叫他在广西招集队伍。三娘罗致一班西溪峒苗,红锦盖头,鼻缀铜环,骑马跣足,望去像个天魔。三娘却两鬓垂肩,绣衣裹体,背上插着飞刀,手中还掣着双剑。先是跟着朝贵,做个后应。到得宣娇嫁了朝贵,姑嫂俩才另立一帜。三娘营里,却供着三尊佛像:一个是罗刹,一个是摩登,一个是天女。平时点香燃烛,黎明起来,三娘领着女头目,要礼拜一次。
  宣娇跟了三娘,学这些左道,画符念咒,着实有点灵验。三娘的天头目,左叫青鸾,右叫赤凤。他本领与宣娇不相上下。青鸾部下,青衣、青甲。赤凤部下,赤衣、赤甲。到得两甲酣成,青鸾、赤凤发一声令,女兵皆冲锋肉搏,敌军部退避三舍。后来三娘又摆出什么虚牝阵,含元阵,洞天阵,新奇古怪,弄得官兵十仗九输。三娘既不穷追,又不深入,只在吃紧的时候,来掉这玄虚。
  三娘试法以后,知道惹人猜忌,便托病不肯出战。秀全屡次派人诊视,果然看得三娘丰肌已瘦,勇力全疲,这些草根树皮,如何疗得他痛苦。宣娇不大相信,亲住雨花台女营。三娘却床蓐恹恹,气丝不属,执着宣娇的手道:“妹子我同你相亲十载,怕要分别了!我有一卷素书,你可代陈万岁。到那事急万状,焚香拜褥,书中自有解救的办法。”宣娇谈到自己的终身,他说出四句偈语道:旺于木日,衰于日日,一旺一衰,六百八日。
  宣娇问他作何解说,三娘道:“天机不可泄漏。”宣娇带了素书,告诉秀全。秀全不复顾忌三娘了。三娘尸解去后,剩得空棺,秀全还将他葬在雨花台下,立碑封土,算得秀全死后的酬报。青鸾、赤凤,趁此便不辞而别。不到几个月,东王、北王闹出这场大祸,有人说那偈语中的木日,是东字;日日是昌字;见着东王便旺,见着昌辉便衰,总共不及两年,他却算得清楚。秀全失了这员女将,只靠着忠王秀成,连达开都入川去了。曾钦差注重江皖,听秀成由赣入浙,上攻严州,下窜湖州,复由金华。浦阳江,出攻萧山、诸暨,进踞绍兴,包围杭州。虽有这巡抚王有龄的善守,都统杰纯的善战,终究粮尽援绝,无从持久。全浙只剩了诸暨县一个包村。这包村不过筹办团练,与各村呼应,并不曾有什么奇异。偏是团总包立身妹子,懂什么六丁缩地法,五鬼搬运法,说是九天玄女,梦中传授,能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秀成部下的兵将,被立身兄妹屠戮不少。立身兄妹,虽有这小小法术,那包村是个荒村,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如何支撑得久?况且邻村男妇老弱,尽到包村避难,立身兄妹,益发难于对付。忽有表兄冯仰山冒险进村,取出江苏藩司吴煦的文件,说吴藩司要招立身入幕,叫他拚弃荒村,别图大举。立身往告乃妹。乃妹亦出来相见,并叫仰山家属,与仰山一叙。仰山问他俩究竟,立身道:“孤村难守,总需设法突围。只是无隙可乘,只好略为停顿。如今兵粮尚有两月,过此便敷衍不下了。”包妹道:“吴公之意,利在速行。
  阿哥之意,计在缓进。然我夜观天象,占卜我村凶吉,倒是模糊不确。阿哥素性忠厚,看这村内百姓群集,弃之不忍。仰山哥先往复命,叫吴公预备船只,在宁波海口等着。我这里从余姚慈溪水路到宁。”仰山道:“我好出去吗?我好带家属吗?
  ”立身说:“过了今日,明晚可出村了。”仰山半疑半信,却也不能性急。包妹笑道:“仰山哥我变个戏法你看好么?”邀了仰山,同了立身,指着对面山上的大炮道:“这炮在艮方,今日月神适犯我村,恐于我不利,当为取来。”便散发念咒,喝声“疾”,只出立身带着三个村勇,往前直奔,从山上抬炮回来。守炮的却视若无睹,不知道四五百斤的重量三五个人如何抬得动的?到得下午,包妹又对仰山道:“我再变个戏法你看好么?传令村勇,冲出西围,叫他逢敌便杀,一到雨下,你等只抬着牲口器械,回来销差。”仰山暗想:天晴已久,如何有雨?等到薄暮时候,一阵大雨,村勇肩挑背负,络绎不绝,却没有折损一人。立身点验收讫。仰山道:“不料令兄妹有如此妙术,敌众何患不破?”包妹道:“这是极粗浅的法子,倘要为国家出力,自然别有作用。”立身道:“仰山哥不要多话了,赶快同老嫂收拾收拾,趁着大雨,我要送你出村呢!”仰山带着妻子,走在后面。前面六个护勇,扮装开路。已经进了山僻小径,仰山已知出险了。
  包妹虽不怕诡计,但与吴藩司约定,总想定期杀出,显个斩将搴旗的手段。谁知包妹卜了一卦,说只有今夜二鼓可走,若交子正,便无出路。立身细察卦象,惊疑万状,密令团勇瞒着村众,拔队起行,计分五队,队各四千,用红旗队做了冲锋。
  立身押着白旗继进,再次青旗、黄旗,包妹押着皂旗殿后。约莫黄昏将近,红旗队突围出发。一路钲鼓大震,枪炮齐施。敌众出其不意,料是立身兄妹,又在黑夜里作怪,姑且让他外走。
  第二队白旗,又昂然鸣角,旁若无人。这时立身刚到村门,只听得一片声的“包先生”,大呼大嚷道:“包先生在村里,我等还好苟延旦夕。包先生一去,我们从亦死,不从亦死。大众赶紧留住包先生罢!”立身正待劝慰,无奈人多嘴杂,一句一字,也听不明白。只是堵塞村门,不容立身举步。立身大哭道:“劫数难逃,我等不知死所了!”忙令后队停止,白旗队只剩得一半。敌众看得白旗队中途折回,村内又人声鼎沸,知道立身宵遁,点起灯球火把,只望村内乱扑。包妹押在后队,又不知何故中变。立身被数千村众遮断,同包妹首尾不能相顾。团勇无人号令,但与敌众混战。敌众遍觅立身,到处无踪无影。
  有的说死在乱军里了,有的说借火遁去了。只有包妹的尸首,倒在卧房中寻得,在床跌坐,身边还检出了纸,写道:救人不救彻,任尔戮我尸,锉我骨。裂我者罗阿三,埋我者王小乙。山头东复东,赠汝银二百。
  包妹为什么跳不出生死关,撇不开是非门?真是在劫在数呢!敌众破了包村,仍旧驶入金华,夹击衢州。不道南京赴援的军报,急如星火,秀成留着侍王李世贤在浙,自己亲下长江。
  这鼓玉麟、杨岳斌的水师,何等厉害!忽报草鞋峡、燕子矶两面夹进,小姑山已被人夺去。这小姑山究是谁人所夺?正是:援桴预向金山扼,转石欣闻铁锁开。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四十九回画玉梅雪琴喧夺个估山订金兰竹屿稳栖黄歇浦
  上回说到彭、杨水师,直下江口,将铁链两面烧断,夺回这座小姑山。这是衡阳彭雪琴、宫保第一战绩。这时宫保还是一个道员,带着水师,同杨岳斌旗鼓相当,只在长江上下游弋。
  雪琴却是素性风雅的人,只因少孤境困,童试又一再不售,幸得衡州太守高人鉴赏识,居然进了秀才,送在岳麓书院读书。
  偏是比邻有个女子,名叫梅仙,看见雪琴丰采英英,便将一缕情丝,牢牢缚住。雪琴亦感深知已,誓愿奋身云路,再订婚约。
  不料梅仙老父,薄视雪琴,别受他聘。梅仙挽回无计,竟以身殉。雪琴悲痛靡已,愿画梅花十万幅为报,犹记其题《太白楼》诗道:诗境重新太白楼,青山明月正当头。三生石上因缘在,结得梅花当蹇修。
  到此何尝敢作诗?翠螺山拥谪仙祠。颓然一醉狂无赖,乱写梅花十万枝。
  姑熟溪边忆故人,玉台水澈绝纤尘。一枝留得江南信,频寄相思秋复春。
  太平鼓角静无哗,直北旌旗望眼赊。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
  雪琴因此郁不得志,只在军营里充个书识。家中娶的夫人邹氏,与太夫人又常有勃谿。双方既无可调停,颇想浪游湖海。
  却值曾钦差创办团练,便从书识拔充哨官,给了一张外委札付。
  到得绸缪水师的时候,他详详细细上个条议,果蒙钦差采用,从此便是营官了。钦差看他经画完善,驾驭娴熟,知道必是大器。问他家世,才说是衡州府学附生。钦差却将把总撤销,保了文阶训导。雪琴自从管带以后,总是临难不避,遇事敢言。
  咸丰十一年,实授广东惠潮嘉道。雪琴性不宜官,仍旧做他水师的统领。这秀全经了秀清、昌辉这一劫,弄得长江天堑,筦钥无人。雪琴驾着舢板船,摆着几只洪炉,烧着几炉热炭,将船撑到江口。全军扇火,百铁齐流。这班江流瞭望的敌舟,为着内部纷呶,早已视如传舍,见这雪琴来势汹汹,尽皆弃敌而去。小姑山是第一重门户,对面便是彭郎渡。雪琴直冲山麓,已是毫无拦阻。雪琴便大笑道:十万大军齐鼓掌,彭郎夺得小姑回。
  各舟各军,用这两句诗做口号。曾钦差自然飞章奏绩,雪琴从广东按察使,洊擢安徽巡抚。他终究不谙吏治,不习官仪,才改了巡阅长江水师的差使,依然挂着兵部尚书。他一年从杭州至衡州,一年从衡州至杭州,凡有贪官污吏,劣弁骄兵,听着“彭官保”三字,无不颤身噤齿,不敢仰视。其实雪琴布袍朱履,形似乡人。听得临平陈明经,善画梅花,他便造门相访。
  还有提督岳炳荣,因罪入狱,他为炳荣以指画梅,亲到吴廷康典史署中,邀岳谈画。这刚爽率直的行径,曾钦差也有点怕他。
  既曾钦差劳苦功高,晚年在两江总督任上,曾纳过一妾,雪琴深为悻悻。至欲以白刃相向,连曾都说道:“谁眠外妇方美人,乃独是耶!”两江的人,知道雪琴有这方美人,因其貌美姓方,所以啧啧众口。也为着善画梅花,始通款曲,因题所居为“梅雪山房”。嗣后一再龈龃,都为方美人所制。雪琴年也老了,气也平了,到杭州西湖诂经精舍,见着俞曲园太史,住在精舍第一楼中,专靠着画梅自遣,奇古挺拔,傲兀不群。而且满树着花,纷披纸上,缤纷萦拂,如在香雪海中。至今楼侧还有梅碑,正是雪琴手笔。曲园所谓“一楼甘让元龙卧,数点梅花万古香”,才算是西湖的佳话。雪琴在三潭印月,造了退省盦,以便往来休憩。曲园替他经营一切,到了病殁湘寓,这盦便改作专祠。曲园题一联道:伟哉!斯真河岳精灵手?自壮年请缨投笔,佐曾文正创建师船,青幡一片,直下长江。向敌巢夺转小孤出去,东防歙婺,西漳湓浔,日日争命于锋镝丛中。百战功高,仍是秀才本色,外授疆臣辞,内授廷里又辞。强林泉猿鹤,作霄汉夔龙。尚书到履,回翔上应星辰。少保旌旗,飞舞远临海澨,虎门开绝壁,岩崖突兀。力扼重洋,千载后过大角炮台,寻求遗迹,见者犹肃然动容,谓规模闳闹,布置谨严,中国诚知有人在。
  悲夫!今已旗常俎豆矣!忆畴昔倾盖班荆,借阮太傅留遗讲舍,明镜三潭,动营别墅。从河里移将退省盦来,南访云栖,北游花坞,岁岁追陪到烟霞深处。两翁契合,遂联儿辈因缘,吾家童孙幼,君家女孙亦幼。对桃李秾华,感桑榆暮景。粤峤初还,举步早怜蹩躄。吴阊七至,发言益觉顄餬。鸳水遇归桡,饿顷流连,便成永诀。数月前于右舍仙馆,传报噩音,闻之为潸焉出涕。念风物不殊,琴歌顿杳,老夫何忍拜公祠。
  看到这副祠联,小姑山这番争战,却写得有声有色。那雪琴辞官筹防的大略,也都包括在内。抵得雪琴一篇小传,一篇大事记。雪琴画的梅花,从前西湖上庙宇里,祠堂里,左一幅,右一幅,他的押脚图章,不是儿女心肠、英雄肝胆,即是古之伤心人。如此看来,方美人的事,不过偶尔游戏;梅仙的事,倒有一点影响了。
  雪琴夺回小姑山以后,长江形势,当然一变。江苏巡抚薛焕,同着藩司吴煦,道员应宝时,驻扎在上海堵守。那太平天国已经进逼县城,只留着通商租界,不敢相犯。曾钦差知道此地关系交涉,忙派李观察鸿章,带着部下程学启、郭松林诸将,前来商议。到得上海,英法诸国,早经同吴、应两人,订定先设会防局,帮助消灭太平军。英国的提督何伯,法国的水师提督卜罗德,英将戈登,美人华尔,都与鸿章接洽。其中华尔专练洋枪队,戈登为副。左自南汇县周浦镇起,右自松江府金山卫起,兵舰帅旗,联绵不断,将黄歇浦保护得同铜墙铁壁一般。
  江浙难民,纷纷向租界迁避。弄得租界上茶楼酒肆,剧馆歌场,真是夜夜元宵,朝朝寒食,不知道外面有连天的烽火,有匝地的刀枪。吴藩司、应道员,都是浙江人,所以浙人的官眷宦囊,强半存在上海。却有一个龚同知龚竹屿,在杭州认过定盦本家,捐了小小典史,指分江苏候补,几年工夫,挂名保案。赶到知府衔的同知,靠着定盦的儿子孝拱,认识吴、应,异常趋奉。称哥道弟,居然拜了金兰。这却吴、应垂念同乡,推情世好。那龚同知东奔西走,竟敢恃为奥援,不知恁样门路钻通,委署了松防司马。
  龚同知原系后房多宠,在这上海居住,苏帮、扬帮、杭帮、京帮各妓馆,随处皆有,他独合意粤帮一类。其实粤帮宽衣广袖,靸着拖鞋,一点说不出美丽。他却笙歌筵宴,乐此不疲,同一个名叫亚梅的,最为相得。起先他不谙粤语,都要托人翻译。渐渐一咻众传,粤语也十分娴熟了。亚梅知道龚同知素来悭吝,只为要骗他脱籍,所以说一允一,说二允二,金珠钻石,无不咄嗟立办。并且三日碰和,五日清酒,亚梅的假母,把龚同知当做聚宝盆,掇屁捧臀,都来不及。倒是亚梅轻描淡写,不肯捐躯报效,不是说有病,即是说有客。龚同知究竟是个官,不无有点公事,偶然停止不至,假母便埋怨亚梅开罪,一趟再一趟叫人去请。请到亚梅房里,不过一碗清茶,一筒水烟,并没有体己甜蜜的话。坐得久了迟了,从妓院回到公馆,风寒露重,并不道备张干铺。龚同知揣度不出,将这事告诉孝拱。孝拱正在洋员公署里办理文牍,连洋员都仰他鼻息。他说道:“这是欺你是现任官,不能同他打话。古语说得好,黄金买身不买心。如今你花了许多钱,买不动他的身,真太过分了。但我同你说句亮话,这种人便勉强弄了回家,他或者爽爽快快,下堂求去,或者卷了金银首饰,逃避无踪。你若是管得严,收得紧,他竟姘个家人小子,故意露在你眼睛里,你是杀呀剐呀?
  还是发卖呀?还是送官呀?不但你这同知无法可使,使你两位老把兄,也不能替你做主。我看算了罢,哪里没有女人。”龚同知道:“我在上海,一年多了,看过多少女人脸蛋儿没个如他,身条儿没个如他,皮肤儿没个如他,我总舍不掉他。老弟我花了三万金,怕就此歇手吗?”孝拱道:“是了,你等我几天,给你回话。你仍旧每日去打个照面。”龚同知唯唯答应。
  孝拱叫了几个广东同事,到亚梅那面去寻闹,今朝说酒菜不好,明朝说应酬不好,盘踞妆阁,不许客人进来。亚梅左右为难,只是以泪洗面。这假母更加胆怯,没有人同他商量。客人都赶得干净了,只有龚同知风雨无阻,总来一转。有时大房间里有客,将就在假母房里谈谈。假母当龚同知是好人,说道:“外面这班耗星,口口声声外国官司外国监牢,吃呢喝呢,不曾见过一个钱,还要想落亚梅的局,亚梅已经长成呢。你老爷这样的待他,他也不曾陪过你一夜。这班人亚梅当然不肯了。
  他们又吵又闹,又喊又骂,说亚梅除非嫁了人,才肯干休。若调到那里,他跟到那里,躲到那里,他寻到那里。我处原没有好客人,如今都散往他家了。只有你是爱惜亚梅的,还来看看他。说不得,赵五娘头发,卖把张大公,亚梅只好嫁给你了。
  不论多少身价,你领了他去,省得我同他受罪。”正在彼此谈话,亚梅又姗姗进房,对假母道:“今日的话,益发凶了,说道今晚放我不过了。”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假母道:“我同龚爷商量,没有定。你急到这样,你跟龚爷回公馆里,余话将来再说。”龚同知道:“不是呀,我同亚梅,不过玩玩罢了。
  我公馆里姨娘多,保不住要吃醋。我也没有整千整万的银子,来买姨娘。亚梅若跟我归去,如何安插呢?亚梅逼得这样紧,我不能置之不顾。我有个兄弟现在上海,他是洋员公署里的办事人,住在他家里,没人敢侵犯的。至于嫁我的一层,等风潮平一平,你们俩还得斟酌斟酌。”亚梅道:“不论那一家,我只跟着龚爷走是了。”亚梅缠住龚同知,龚同知带他见了孝拱。
  孝拱交与姨娘,陪在一起。孝拱这个姨娘,是孝拱形影不离的。
  孝拱住在上海,别号“半伦”,因为他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勘破了,只有夫妇里剩得“半伦”。孝拱弄得亚梅到手,亲自替龚知同说价,连吓带骗,总算二千元定议。所有金珠钻石,亚梅一概带过来了。
  龚同知租了一间洋房,安顿亚梅。房中用的红木家具,锦衾罗帐,棐几牙床。内外雇了一媪一婢,草草摆了几桌酒,连两位金兰旧好,也微服来看新人。白发红颜,稳栖玳瑁,龚同知算如愿了。这里面的闷葫芦,亚梅母女,始终不曾打破。龚同知尚代理半年松江知府,此后便做上海寓公了。
  上海既已平定,苏浙也靠着李、左两公,同着部将程学启、蒋益澧,洋将戈登、德克碑,次第收复。偏是河南一带的捻军,陕西一带的回民,又乘机起事了。咸丰因为曾钦差专剿秀全,将西北镇压农民起义的事交付郡王僧格林沁。想起杨忠武、杨勤勇的战绩,着四川、贵州两省督抚,查报后人。贵州松桃县,呈送杨勤勇侯次子入都引见,不知咸丰如何擢用?正是:能答升平思战绩,却因咫尺近天颜。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回杨侯服夫人计安反侧朱婿袭统领智换雌雄
  上回说到杨勤勇次子,奉召入觐。咸丰问他:“家中尚有何人?所为何事?”杨便回奏道:“臣系武生。臣嫡母龙氏尚在,年七十八岁。嫡兄遗侄一,尚未及岁。庶弟二,皆务农自给。”咸丰道:“汝父乃一寒至此耶!汝母夙有智略,何不令尔等出山,世爵应俟尔侄承袭。尔姑赴江南大营,交曾国藩差遣。尔母当传谕地方官颁赐粟帛银两。”杨便磕头谢恩,出京到曾营来了。
  杨勤勇这个次子,名叫国泰,是勤勇二夫人余氏所出。余氏本龙氏侍婢。勤勇生平最敬服的是龙夫人。龙夫人系华阳县籍,广东佛山同知廷泰的女儿。杨勤勇在宁陕总兵任上,才娶这位龙夫人。夫人果决明干,勤勇都奉为谋主。余氏亦善于因应,连夫人也赞他机警。勤勇新婚三日,知道终南匪炽,带兵即行。直到次年升署固原提督,还不曾来带家眷。这时夫人怀妊将蓐,总说弥月后再行就道。谁知宁陕镇兵,停饷两月,镇将不善驾驭,各军渐渐有了叛志。这些官绅眷属,来劝夫人逃难。夫人期期不可,不到几时,居然戕营官,掠富户,只有总镇旧署,未损一草一木。官绅眷属至此,靠着夫人,希图苟免。
  夫人叫余氏妥为招待。这班未叛的部下说:“夫人勿死,我辈受思深重,誓御外敌以卫夫人。便是不敌死了,主将也见我辈的良心了。”那班已叛的部下,亦说:“夫人勿惊,我辈受恩深重,情急才叛,不与夫人相干。恐怕有外寇来惊动夫人,主将知道,怎样表明我辈的良心呢!”夫人料定这班叛兵,并非通同教众,要与国家为难,趁叛众求见的时候,启门出堂,只随着一个余氏。叛首数十人血臂淋沥,伏地痛哭,请送夫人出城。夫人道:“那个戕官杀人的,应该抵命,与汝等毫无关系。
  只要擒首逆,绝妄念,主将申奏朝廷,还有一条生路呢!”叛首道:“我等都是誓同生死的,这却不能遵夫人命。我等已经整备舆马了。”夫人方要答话,后面官绅眷属,只听见一片哭声,说道:“夫人早行,我辈夕死矣!”夫人叫余氏进去安慰,却问众叛首道:“官绅眷属,俱是我的故旧,必须随我同行,尔等弗许伤损。”便把各眷结束停当,同了余氏先走,自己乘舆押在后面。叛首还要发号传队,夫人力阻不准。各叛首送到涧沟,夫人叫他回去。
  夫人先到石泉,住了六天。及至兴安,产了一子。幸亏兴安知府龙燮堂,是夫人从兄,一切调理,自然安稳。这过旬日,外面报称杨侯派部将蒲大芳,前来迎接夫人。龙燮堂恐怕夫人车马劳顿,坚请缓行。余氏密启夫人,也为着大芳叛首,又没有主人手谕,防得其中有诈。夫人道:“你真呆了!大芳果欲害我,何必等到今日?大芳是得众心的。主人是得大芳心的。
  主人遣他接我,主人必有一番作用。他况带着军队,我若押往他走,或者不至变动。否则他说我疑他了,便不在兴安动手,沿途怕不要骚扰吗?你保护各眷,跟着舅爷暂住,我只一人去罢!”燮堂知道妹子心决,只好听他去了。
  偏是连日雨雪交作,夫人略不畏缩。大芳无计可使,借着同行王奉,在汉阴厅大哄。夫人讯知曲直,将大芳棍责四十,械系随行。大芳见夫人这样威严,这样公正,也就俯首听命了。
  部众代他求宥,请夫人弗告主将,夫人也允许他的。所以夫人见了勤勇,并不提起大芳。倒是各将放心不下,派部属来探望勤勇,谈起夫人途责大芳情形。勤勇人问夫人,夫人道:“大芳料我不行,我居然冒雪行了。大芳一计不成,再试二计。不过彼此相关,我何必这样重究?若那时我不责他,我不械他,他反侧的心肯死吗?途中有这样安静吗?后来求我不言,他有畏心了。他真正降服了,我何必多事呢?况且你知道了,不治他的罪,你便废法。你知道了,竟治他的罪,我便失信。我若见不到底,我也不敢动了。你传谕各将放心罢!倒是余氏带着各眷在兴安,赶快去叫她回来才好。”勤勇拱手道:“好计好计,佩服佩服!”勤勇招抚叛将叛兵,仍归本镇。将大概奏了上去,廷议说他驭兵不严,削职遣戍。夫人道:“卒伍为逆,镇帅无罪,国家没有这等法律。国家方倚重主人,这出戍也不久的。我自回到故乡去整理整理。余氏跟了主人出关罢。”勤勇从此收了余氏,生了三子。后来勤勇赐环,拜将封侯,都是余氏代理内政。夫人在松桃原籍,小营别墅,茅亭竹屋,潇洒出尘。每遇明月清风,辄以弹琴自遣。晴窗早起,还画著了十本兰花,一角朱铃,镌着游龙小篆。
  勤勇从湖南提督归去,总说半生戎马,博得个封妻荫子。
  那皇上黜陟的不测,主帅喜怒的不测,部曲叛服的不测,真是危险得很。交代子孙,从事耕读,不必再干这刀锋上的功绩。
  他长子虽则袭爵,也不曾做得一官半职。次子学点弓马,补了武生,从未晋省乡试。夫人尤其恬淡,只要家门团聚;那桑麻鸡犬,尽是一片生机,还弄什么武器呢!此番被地方官催逼不过,叫国泰出来应诏。国泰到得曾营,给予五品翎顶,暂充哨官。
  这时江苏、浙江,都是匪窟。李鸿章拔署江苏巡抚,带着程学启、戈登,由无锡夹攻苏州。悍敌郜云官愿为内应,联络八王投降。鸿章得了苏州,派李鹤章、刘铭传等,进攻常州一路。那程学启早从平湖、乍浦、海盐、激浦,直抵嘉兴。刘秉璋、潘鼎新、李朝斌,四面驻扎,接应浙江蒋益澧军队。浙江巡抚左宗棠,自从衢州下来,先命蒋益澧,取道诸暨,打通临浦、义桥,渡钱塘江,直逼杭州;一面洋将德克碑,取道宁波,打开上虞,进薄绍兴,分屯萧山,同蒋军会合。李、左先后奏捷。哨官杨国泰,分隶左军麾下,已保到花翎游击。刚从义桥开船,将渡钱江,统领陈必胜,忽然飞禀大营请假。宗棠察阅来禀,大加惊异,便传慕僚商议。那幕僚揭开禀帖,看道:确勇巴图鲁记名提督统领胜字军沐恩陈必胜,谨禀钦差大帅麾下:窃必胜一弱女子耳!往年大军由湘入陕,道出荆子关,军中雇募长夫,藉供输运。沐恩父亲年逾四十,县役逼令应卯。
  其时母亲病危卧榻,家无次丁,全恃父亲耕田负薪,供给家食。
  一旦随军西去,生还何日,殊难预料。沐恩年仅十五,默念古来木兰代父,似可仿行。不得已潜易男装,隶名夫役,嗣困沐恩硕大多力,拔升步兵,幸建微劳。幸历帅保升令职,复蒙大帅委任统领。沐恩转战十载,自问以责任为重未敢留心情欲;不意上年与书记朱玉相识,遂至有身。现在分娩伊迩,万难再厕行阵,至误戎机,惟有叩请大帅据实奏闻,或许注销职官,将功赎罪,固感大德!否则荷戈绝塞,亦不敢辞。惟此事全系沐恩自取其咎,与书记朱玉无涉。合并附陈,不胜屏营之至。
  幕僚道:“这件事颇涉欺罔,不便措词。即是奏出去,朝廷也要见罪的。不知这朱玉有能耐没有?若是还充得过,便叫朱玉顶了陈必胜的名罢!”宗棠亦以为然,檄传朱玉来营问话。
  朱玉一个营记,如何配见钦差?陈必胜有点胆寒,陪了朱玉同走。朱玉虽则是穷途末路,勉强佣书,他却面目绝妍,有玉树亭亭的丰致;近来得侍统领,丰衣足食,脱尽酸寒,见了宗棠,照例唱名叩首。宗棠问他颠末,他道:“文童朱玉,是安徽婺源县人。幼年应试数次,未曾入学,才从军充当书记。去年随度关陇,辗转入浙,改隶统领陈必胜部下。荷蒙陈统领倚重,凡遇重要函件,都由书记发稿。这晚统领召书记夜饮,并留同宿,书记以关系军纪,不敢应允。统领拔刀相向,书记胆怯,只能勉从。不意解履登床,统领竟是女体。相处一载,有孕数月,统领以腹大难掩,又不便轻易堕胎,书记嘱其据实禀闻,静候处分。那禀稿还是书记拟的。”宗棠道:“你文学还过得去。你会骑射吗?”朱玉道:“书记跟着统领操练久了。”宗棠叫他试骑、试射,都能合格,连打靶还瞄准不差呢!宗棠不好自己发表,暗叫幕僚通知陈必胜,准由朱玉顶那官职。只因病撤了统领,慢慢再替朱玉设法。陈必胜自然易弁而钗,等待分娩了。
  朱玉不知是什么运气,从书记擢到提督,妻也有了,子也有了。偏是良心不知足,嫌这女统领色黑面瘢,另外纳了两妾。
  宗棠着实抬举他,复浙复阅,又换了清字勇号,赏了骑都尉世职;征回的时候,依旧还他胜宇营统领。朱玉志得意满,把从前得官的缘由,全不记得了,要想复姓归宗。女统领听了,大不答应,同朱玉反目几次,问他怎样从征?怎样得保?怎样杀敌?怎样带兵?只要对付得出,不但你不姓陈也得,便是我不姓陈也得。况且我们同伍的弟兄,提镇副参游,一概都有。他们还认得我,还认得你,只怕你改了姓朱,“这胜”字营都带不住了。朱玉道:“我不希罕这武官,情愿再求大帅,从文童开保、州、县、府。道,并不难的。你再出来当统领罢!”两面闹得厉害。宗棠总说朱玉不该私自纳妾,以至愈弄愈糟。先将朱玉委署普洱镇总兵,叫他迅速赴任;更遣幕僚去见女统领,劝他收拾细软辎重,暂回甘肃本籍,成家教子,不必与朱玉为难了。女统领遵了钦差的命,在兰州买所大厦,将一身本领,传授长子,后来也点到二等侍卫。
  那朱玉镇守普洱,虽然夷汉悦服,毕竟为着强娶民女,被人告发,连钦差都无法庇护,照例革去“勇”号世职,以都司在军前效力。朱玉曾有感事诗道:虮虫得失苦相争,又出重关第一程。张禄几曾猜姓氏,灌婴何事急功名?十年旧梦谈投笔,两字虚声盗请缨。沿路乱山应笑我,剑花蘦落马蹄轻。
  记曾决策换雌雄,赢得天颜一笑中。龙舞大旗酣落日,鲸翻列舰驭长风。烟硝雨弹沙场外,花鸟蛮花瀚海东。我为红颜应洒泪,胭脂是否者般红?
  朱玉跟着钦差,总算在肃清案内,开复原官原街。他也无意宦游了,几个姬妾,陪他在普洱住着,同女统领罕通闻问。
  还是他长子点了侍卫,到普洱去寻着父亲,两面都不肯迁就,两面终不曾晤见。这般巧姻缘变做恶姻缘了。那朱玉在左营袭职的时候,却是撤去了统领,派他在文案上学习,与这班幕僚分庭抗礼,朱玉已出意料。到得浙江十复八九,那保案都带着一笔,自然不次升赏了。宗棠定了浙江,李鸿章又定了江苏,只剩得江宁一城。偏是捻军、回军,鸱张日甚。僧郡王竭力的抵御,也不过东平西窜,并没有肃清的希望。那敌首任住张总愚,何等厉害,便是回首杜文秀,也连陷二十余城,直犯省会。
  僧郡王以外,又特简钦差大臣胜保,由豫入皖,由皖趋陕。胜保专信皖人苗沛霖,这沛霖却结怨寿州巨绅孙家泰,仗着团练的势力,将家泰一门老幼良贱,概行屠戮,并放火尽毁房屋,竟捏称家泰通敌。家泰受了这个惨劫,胜保并不曾加罪沛霖,还将沛霖保到布政使衔四川川北道。沛霖靠着胜保,渐渐无所不为。胜保却解了颍州的围,格外骄横无比。沛霖还打听家泰有一遗姬,寄身别墅,撺掇胜保劫纳为妾,未识胜保能否从他?
  正是:人说破巢完卵少,世知借刃杀人多。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一回费恭人义陈清白书赵个姐情贻红绿佩
  上回说到苗沛霖撺掇胜保,逼纳孙家泰遗姬。这遗姬是河南费氏,父亲系拳师出身,豫、鲁、湘、鄂一路,薄薄有点声名。费氏家传武勇,十九岁归到孙家。他却疏服练裙,不争华丽。孙家原有小小别墅,杂莳花木,分布亭池,费氏酷爱清闲,便在此间居住。所以苗沛霖在孙家,杀得天翻地倒,费氏却不曾波及,自顾年轻貌美,在这乱世里面,恐怕受人欺侮。后来为着有点膂力,倒也孑身郊外,视死如归。沛霖起初报了家泰的仇,鸡犬不留,何等爽快!偏有人告诉他别墅里有这费氏,他如今已受胜保节制,不便再蹈故辙,所以迎合胜保的心理,劝他遣人往劫。胜保虽则是侍郎放了钦差,天性是个好色的,听得沛霖称赞费氏,知道他人亡家破,独处茕茕,他若俯首屈从,不失那后房宠爱;倘要左推右让,只消三五个戈什,已经簇拥他来了。
  胜保计划已定,便暗遣仆从往告费氏,叫他轻舆深夜,悄悄入营。那费氏不待人来,早经有了消息,暗想:沛霖如此凶狠,茶毒全家,还不肯将我放过,我倒有死所了。若胜保来意和善,也不犯着得罪他;如其强劫硬夺,我与胜保拼个你死我活,也算给孙氏泄一口气。自朝至暮,倚剑而待。果然胜仆到了别墅,进见费氏,说明钦差传谕相请,叫他晚间到营相见,替他孙家复仇雪恨。费氏道:“我有一书,托你回复钦差。”
  胜仆逡巡不走。费氏道:“钦差看了书,自有话说。你且去罢!
  ”胜仆回到营中,将书呈上,胜保展开一望,淋漓悲壮,却是一片血书。写道:苗贼之于孙氏,一跳睚怨耳!杀人放火,万目睽睽。国有常刑,似无待未亡人陈请也。伻来相告,谓欲为孙氏涤冤,孙氏仅剩未亡人,敢不九顿以谢。惟念公庭对簿,须在白日青天,昏夜乞怜,窃所不取。大营何地?费氏何人?心即无他,如舆论何?况大帅左右,岂少姬侍?何欲辱未亡人清白耶!苗贼万恶,隳未亡人之节,即以损大帅之名,请三思之。果不能免,未亡人当挟刃至前,则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未亡人尚有此力也!大帅慎旃,毋为苗贼笑。此上大帅纛下。未亡人费氏沥血书。
  胜保看罢,又可怜,又可骇,说道:“算了罢!”便将书递把沛霖。沛霖道:“大帅不要堕他的计,他又软又硬,多可恶呢!”胜保道:“那里没有美妇人?希罕他什么!”费氏知道胜保已经歇手,这苗贼总想没法摆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将别墅私下售去,做了盘费,进京寻那燮臣翰林去了。燮臣本来慨想家难,看见费氏来依,还带着一个嗣子,替他延师课读,也中过顺天举人,考取中书,洊升侍读。费氏还请了四品封典.大众便称他费恭人。到得燮臣入阁,费恭人已是七十多岁了。侍读另立一支,算是家泰的嫡脉。沛霖在寿州已寻不着费氏,只索罢休。
  这时正值曾国荃攻破安庆,太平军陈玉成到凤阳迳投沛霖,沛霖缚献胜保,胜保杀了玉成,将其妇纳入后房,回报沛霖道:“陈妇比费氏强多了。”陈妇虽是杨花水性,却知道玉成的死,都是沛霖主持,靠着胜保宠爱时候,说沛霖怎样跋扈,怎样负恩,胜保自然相信。所以胜保入陕,不曾带得沛霖。胜保有了这个陈妇,还要沿路猎土妓,掳捻女,丑声四播。那各省督抚,纷纷的飞章参奏了。胜保总不服气,说什么“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成,赤心报国”;又说什么,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廷臣本嫌他骄蹇,经不得河南巡抚严树森一疏,说回、捻是癣疥的疾,粤寇是肢体的患,惟胜保为腹心大患。观其平日奏章,不臣的心,以可概见。至其冒功侵饷,渔色害民,犹其余事等语,朝廷更加震怒。河南、陕西两巡抚,密奏胜保擅用朱笔札文,谬称钦差大臣,视前大将军同。与督抚例用札,请查办。陕西驻防副部统高福,密奏胜保不受商议,擅杖大员,请查办。帮办陕西军务副都统德楞额,密奏胜保无罪妄劾,遽降参领,请查办。朝廷还怕胜保中变,暗叫多隆阿赍旨赴陕,代胜为钦差大臣。这却是燮臣翰林的运动,想乘此机会打倒胜保,沛霖可一网尽绝。谁知沛霖却同胜保相隔,多隆阿到得陕西,先在灞桥以南,筑营数十,然后来叫胜保接旨。胜保跪听宣毕,多便问道:“胜保遵旨否?
  ”胜对道:“遵旨。”多令取出关防,交从弁捧着,即行逐一查抄。胜保再三哀恳,才允他八驼行李,随身只剩了老仆三人,圉夫二人。胜保仓猝就道,用铁索缠绕舆杠,刚刚渡过黄河,德楞额戴其侍妾,说是陈玉成之妇,不得随行。苗沛霖想路劫胜保,又被德楞额监住。沛霖便在皖北复叛,宋景诗又渡河大掠,一总罪孽,尽在胜保身上。胜保奉着严旨,交刑部详讯。
  胜保那里肯服,承审大员周祖培一干人,复奏上去,定了赐帛的罪名。那苗沛霖虽则投了秀全,封了秦王,不久也被扑灭。
  孙氏的一门血案,算是从此结束。
  胜保濒死的时候,却是刑部尚书赵光监刑。赵光号叫蓉肪,籍隶云南昆明。他从刑部主事,直到尚书,于案卷最为精核。
  胜保临刑呼冤,求赵转奏。赵说:“圣意难回。”竟将胜保绞死了。大众都说赵尚书严于执法,不肯徇情。其实六蓼不祀。
  皋陶早有先例。所以赵尚书也只有三女,长次两个,都是早嫁、早配了。长女嫁的是桐城光稷甫侍御。当时有这赵光之女光赵氏的绝对,在赵尚书也并不算十分刻酷。不过刑官肃杀,把这三十余万的宦囊,一概归了第三女掌管。赵尚书钟爱幼女,苛于择婿。三小姐也矜才炫貌,不肯轻下镜台。
  赵尚书临终托孤,将三小姐交与万藕龄相国。相国同尚书同年同官,自然一口承诺。不料三小姐却提出三种条件:第一是要元配,第二是要少年翰林,第三是要家世闻名海内的。相国无可报命,不免一再蹉舵。这三小姐已经三十余岁,又去催着相国。相国寻了一个仪征门生,姓胡名隆洵,却是寒儒联捷,点了吏部主事,家中并无妻室,年龄亦复相仿。相国便对三小姐道:“这胡主事是仪征大族,他不过家境寒素,乾嘉时代,科甲是不少呢!难得又系元配,又系少年,只有主事比不过翰林。论品级还是主事较大,分在吏部里一样好挂珠的。你的三件,已过其半,你将就些罢,天下哪有如意郎君?你再不愿,我从此也不能越俎了。”三小姐无可奈何,将胡主事赘在家里。
  胡主事原是断齑画粥的人,遇着这样香温玉软,纸醉金迷,不特自己如在九霄。便是同官同年,也都羡慕他,妒忌他。三小姐本来看不起酸丁,又不是玉堂金马出来,益发供他鱼肉。
  胡主事寄人篱下,敢不低头。况且三小姐趾高气扬,使人不可逼视。成婚未久,三小姐检出两种佩件,说是泰出弥留的纪念,叫胡主事郑重收拾。胡主事接来一看,一块是红的,一块是绿的,约莫手掌大小。红的像是桃红碧玺,绿的像是水玻璃翠。胡主事也不晓得来历,居然佩在身上,早被这班羡慕的、妒忌的看见说:“这是赵尚书遗物,如今转到他身上去了。不在家里藏着,还到同年同官前来摆架子。谁不知道你是赵尚书女婿呢?明日调侃他一番,看他敢不敢再佩。”胡主事料不到有人暗算,果然仍佩了入署。只见一个蓝顶的司员,对着半跪请安道:“大人一向好!”胡主事陡然一惊,赶忙回礼说:“我是主事胡隆洵,怕认错了。”那司员忽昂其首,道:“我适见红绿双佩,以为赵大人未死,那知道是你呢?”署中一唱百和,哄堂大笑。胡主事面红耳赤,不置一辞,悄悄的解了下来,藏在衣袋里了。自此到署,不复再佩。三小姐问他:“什么缘故?”他说同年、同官,叫他赵大人。三小姐道:“这又不是顶子,要分颜色的,什么赵大人不赵大人。你们当部曹的,毕竟眼孔小,器量小,若是翰林,什么南书房呀,上书房呀,每日同王公大臣做淘,那有工夫来管这一两块佩呢!”胡主事听这三小姐,左也是抱怨,右也是交滴。有时同万相国谈谈,万相国总劝他不要同妇人女子一般学识。赵尚书门生故旧多,这些穷翰林,你也世嫂,他也世妹,叫家眷常来探望。暗中都要借贷一点,偶然有一两个放了试差,放了学差,三小姐又要到丈夫面前叽哩咕嗜。好容易胡主事巴到补缺,一体考差,三小姐才有点兴头,替他布置考具,整顿考食。胡主事一诗、一赋,写作都极斟酌。出场回寓,先将诗片送把万相国。那诗题是:赋得膏环,得金字五言人韵饼饵始饬外,如膏味可寻。转成环似玉,压扁别为金。鼎染香斟雉,箱衔梦报禽。雨滋三尺润,虹绕一规深,腻讶轮敷泽,轻随佩协音。借来前席著,谱入大刀吟。雅韵倾杯勺,新芬溢登骛。茶经兼食谱,相与洗尘襟。
  万相国次日派了阅卷,拟好等第,进呈钦定。这考差是不发榜的,试差放毕,偏没有胡主事的希望。万相国叫他静候学差。三小姐已等得急如星火,却好胡主事升了员外郎,算是小小的喜信。这日各省学差的上谕下来,安徽学政,着胡隆询去。
  三小姐得到这信,兴兜兜去见万相国,说道。“门生的侥幸得差,一半是皇上的恩典,一半还是老师的栽培。总要的老师训诲训诲。”胡隆询听了三小姐的话,也去谢过万相国。自有同年、同官替他集份子,开会馆,饯行的饯行,荐仆的荐仆。因为安徽才得克复,须要从旱道出京,沿途怕有什么余匪,同三小姐约定,明年春间接眷到任。这晚三小姐备了别筵,殷勤劝酒.对着丈夫道:“从前纪念这红绿两佩,此去你好带在身上了。我父亲放过十余任试差、学差,这两块佩总是挂着,一直官至尚书。你如今发动伊始,但愿你传受父亲的衣钵。他们嘲笑你‘赵大人’,你居然做到胡大人了。难为你能够争气。”
  这一席话,弄得胡隆询又快活,又感激。
  次日马龙车水,滔滔的出了崇文门,从安徽一路进发。那安徽是一座小小省城。从前多隆阿围攻庐州,李续宜派援颖州,鲍超出击宁国,张运兰趋剿徽州,也算得四面包裹,绝无破绽。
  不遭败的败,殉的殉,单靠着曾国基将安庆收回。曾钦差创巨痛深,幸得国整有此大捷,暂驻在安庆调度,国整另外围攻南京去了。曾钦差已拜两江总督的朝命,暂住安庆。胡隆询本是钦差后辈,痛病仆马,好容易到了安徽。这时朝廷右武左文,一个员外郎的学政,并不十分注重。曾钦差究是翰林出身,不肯蹈那武营积习。胡部郎虽则非由翰苑,究是当今专使,所有供张敷设,俱令照例施行。后来谈到交情.、知道是赵尚书东床,与曾钦差亦属旧侣。曾钦差雅意保护,胡学政算考过几府,正在省城停顿。赵三小姐早已由京赴皖了。曾钦差是官至总督,那夫人同少夫人,还不改湘乡旧俗。这是三小姐从学署里传出来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曾夫人没一个不敬畏他的。正是:手挽鹿车怀旧事,眉齐鸿案播清徽。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二回姑媳纺车节楼灯火弟兄金榜绣闼文章
  上回说到曾总督驻节安庆,曾夫人同少夫人随在节楼。这曾夫人复姓欧阳,是沧溟明经的女儿,牧云茂才的胞妹。曾总督本是起家畎畝,到得对翁,才算入伴。曾夫人是个冢妇,守着“早扫考宝蔬猪鱼书”八个字的家训,终究不敢改变。什么叫做“早扫考宝”呢?家中起身要早,屋子要扫。这是“小学”的工夫。“考”是敬重祖考,丰洁祭祀。“宝”是惟善为宝,不宜作恶呢!什么叫做“蔬猪鱼书”?种蔬是不论贫富的,可以佐餐饭,可以做小菜。有余食应该养猪,有余地应该养鱼,都是奉祭祀、供宾客的。然后说到藏书,便是“遗子千金,何如一经”的意思。曾家男妇老幼,世世相承。
  从前曾总督点翰林,官侍郎,曾夫人也不曾相将北上。后来带兵剿敌,东奔西走,哪里还顾得家眷。这时安庆大定,东南强半收复,曾夫人已年老了,带着媳妇,来到安庆。那媳妇是刘霞仙中丞的女儿,跟着曾夫人助理内事。夜间姑娘还要纺纱,每人约定每日四两,署里打过二鼓,才得歇息。这日不知不觉,到得三鼓以后,还在那里纺车轧轧。曾总督固然就寝,劼刚公子亦早经入房,少夫人看得曾夫人未睡,也只好对着灯火,勉强支持。曾夫人知道,少夫人有点倦容,便道:“今夜晏了,我却有个笑话,说与你听,大概好醒醒睡魔。记得有个老妇带着媳妇纺纱,纺到参横月落,还不肯息。儿子不敢得罪母亲,只向妻于怒詈说道:‘纺声聒耳,扰不成眠,再不停止,要来击碎了。’妻子正待反唇,忽听阿翁在床上大呼道:‘吾儿可将尔母纺车,一并击破才好。’”少夫人听了,自然展颜一笑。连曾总督也知道了,次日向各幕僚传述,阖座无不喷饭。
  从此幕僚见着劼刚公子,都问他近日有否早睡?劼刚避不掉嘲笑,每对少夫人道:“母亲说的是无心,父亲述的亦是无心。
  这班人竟作为话柄,你是可笑不可笑?”少夫人道:“阿姑是有意的。前日晚间,我同阿姑纺到二鼓,将要收拾,阿翁对着阿姑道:‘你也好歇歇力了。如今不比得在家乡,纺下来的纱,也没什么用,媳妇日间有事,应该让他去休憩休憩。’阿姑道:‘往常听见你说什么鲁国的敬姜呢,虽老犹绩。元朝佐贵的母亲呢,虽佐贵为相,也要月织匹绢。我倒不肯躲懒,你反来噜噜苏苏,明日要到三鼓呢。’次日果然迟了一点。阿姑怕我芥蒂,所以寻出这段笑话来。阿翁也有意传述出去的,倒是难为了你。”劼刚道:“听得父亲还叫人在那里画图呢!”少夫人道:“阿翁也太高兴了。”不到几日,曾总督果然携了一幅图,来见夫人,问夫人象也不象。夫人看这卷端,题着“节楼夜纺图”五字。图中姑媳两人,都是家常便服,姑上媳下,摆着两辆纺车。几上一盏灯檠,小婢已倚壁而睡。窗帘上疏疏有些叶影,带着月光射进来,轻描淡写,着实有点邱壑。后面便是小记,道:湘乡相国督江之岁,金陵犹窟穴豺虎。相国移安庆为建节地。安庆素瘠弱,经兵燹屡蹂躏,民力差不支。相国自奉的,与民休息。民成使之,曾夫人欧阳民,挈其媳刘氏自故里来。
  夫人年五十矣!刘氏又贵家女,旌幢羽葆,仆从炫赫,颐指气使,俾媪雁行列,其分也。夫人服疏布,刘氏亦悉屏华饰。放中庭设纺车二,宵分则引棉为纱。备机杼,无故不少辍。安庆官绅闻其风,亦相与不施脂粉,不御罗绮,而从事於纺绩。所谓一妇不织,或受之寒,信欤?相国善其事,为图以补家乘,而属为之记。书此以制相国,且慰夫人。
  夫人道:“我是向来习劳的,有他这一幅图,变成有意标榜了。媳妇年纪轻,也是学点生活得好。做官是暂的,居家是久的。我总不肯偷闲享福呢!”曾总督道:“昨日霞仙亲家有信来,说道屡被参劾,将要辞职回乡,研究学问。叫媳妇归宁一年半载,可以叙叙天伦的乐趣。我想纪泽秋间要回籍乡试,不妨带了媳妇同走。如其纪泽中试,他要北上会试,媳妇让他住在母家。纪泽若仍旧不中,叫他在乡下管理家务,掉了纪鸿夫妇来署罢。”曾夫人道:“媳妇有身呢,舟车劳顿,是受不住的。湖南路途难行,不如叫纪泽北试,不中也好考荫了。你写信回复亲家,使他知道媳妇的喜信。我想亲家在陕西,骆中丞同他联络,虽则京里有什么风闻,我看未必能放他归去呢!
  ”曾总督也说不错,打点劼刚公子进京,又托人预备考荫。
  这年是咸丰八年戊午。劼刚到了都中,住在湖南会馆,那些录遗租寓买考具填卷头,这种琐事,自然有人招呼。到得八月初六,顺天乡试正主考,放了柏葰,副主考放了朱凤标、程庭桂等。劼刚三场完毕,到得放榜,未曾获隽,他自然去考荫了。偏是直隶盐山县,一榜中了弟兄三个:长的叫朱兆骅,次的叫朱兆骐,幼的叫朱兆骥。兆晔不过三十二三,兆骥却只有十九岁。他家里九代秀才,从没有得过科第。此番三株并秀,名登金榜,都说是文章有价。其实这朱家的旧例,大都父诏其子,兄勉其弟,并没有延师课读的事。那传家的几本兔园册子,不是天崇,便是国初。乾嘉以后的文章,一概不准寓目。所以这几代老秀才,弄得枯干格塞,一点没有发皇气象。这年兆骐娶了一个易州女子,父亲是中过乙榜的,姑夫娘舅,也有进士,也有举人。那父亲郭姓,号叫竹樵,生平只有此女,幼年便教她学习八股,十四五岁成篇以后,真做得笔歌墨舞,磐澈铃圆,渐渐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可惜是女子,不能报名应试,辜负了这绝妙文章。后来竹樵病殁,这女子才嫁到朱家。朱家里桥梓四人,终日捧着书本,你倡我和,着实用功。郭氏遇着兆骐进房,问他所读,总是金声、刘子壮、熊伯龙、方楘如,近年的乡会闱墨,一概没有梦见。郭氏道:“照你这样读下去,到了胡须雪白,依旧还是秀才。连岁科考要考三等的。你们每月的院课,熬油作火,通宵达旦,不曾见什么高标。下月你名下的,我代你应一课罢!”果然郭氏替兆骐做了一篇文章,案发取列第二。朱老揭开卷了,知道不是兆骐手笔,便问他何处抄来?他说郭氏所为。朱老深不涓然,说:“这种墨腔墨调,只好侥幸一时。我记得有人以墨卷为题,作文道: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籍?元后乃帝王之天子,苍生为百姓之黎元庶矣哉!忆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勿瞻黼座而登廊庙之朝廷?
  这样庸恶陋劣,虽则句调圆熟,好算得代圣贤立言吗?你不要被他所误。”兆骐唯唯答应,究竟同郭氏深居绣阔,难免要惹点风气。但是在朱老面前,仍旧谨守旧法。
  恰好学使按临天津,四个人同去赴考。兆骅、兆骥,都是二等。朱老还是三等。只有兆骐一等第三,补实廩堂,荣食天禄。朱老叫兆骐抄出文稿,兆骐硬着头皮。写了呈把朱老。朱老看罢,说道:“奇了,奇了!我不来耽误你们了。”便叫兆骐去请郭氏出来,托他替三子改削八股。郭氏见了朱老道:“八股是取士的门径,然有寿世的,有名世的。阿翁读的天崇国初,是寿世的。康、雍一派,到乾、嘉改了。乾、嘉一派,到道、咸又改了。如今虽则庸腐呆板,舍了这条路,“却没有一处可以进身。这便叫做名世。摹元得元,摹魁得魁,却有一丝不走的。阿翁要叫媳妇改削,大伯小叔,都是一家.一况且还有郎君,这事须要另辟一室。媳妇朝入暮出,次第授课;三弟兄按时到馆,该讲便讲,该读便读,一律住在馆里。长枕大被,风雨联床,也是弟兄的乐趣。媳妇应改应削,略不推诿。不识大伯、小叔,能否受这个拘束?伯姆、婶娘,能否遵这个条件?
  读什么,讲什么,阿翁也不必过问。多则两年,少则一载,没有不得气而去的。”朱老道:“一切都好依你。究竟何日开馆,我当亲自来送。”郭氏择了吉日,朱老还对媳妇作了三个揖,命儿子在馆时候,须叫先生。朱氏将天崇国初的秘本,严鐍密锁,检出几部墨选墨程来读了,令三人分读。古语道:“若要想二月杏花八月桂,不可忘三更灯火五更鸡。”
  朱氏三弟兄,受了郭氏的教,枯干的变做风华,格塞的变做圆润。在院课里面,已经振振有声。到得乡试将届,驰赴北京。朱老恐怕三子荒疏,仍请郭氏同行。郭氏加以督读,一直监场始息。头场索阅文稿,郭氏—一首肯,说兆骐斟酌饱满,无懈可击,可望抢魁;兆骥笔锋犀利,不失前列;兆骅动合规矩,尽可中式。二三场经策妥洽,便同郭氏回转家中。朱老看了三子的文章,听了郭氏的期许,总觉得半疑半信。三子谈起场中的苦况,说道连日鏖战,一无停顿,正要用着龙马精神,驴赢筋骨,蝜蝂呆气,橐驼毅力才好呢!朱老笑了一笑,对着郭氏道:“先生辛苦了,去歇歇罢!”
  看看重阳节近,北京已定期放榜。先一日在贡院填写,照例有红录出来。报喜的探听明白,不到张榜,尽尽知道了。盐山离北京不远,朱老这日摆了家宴,在那里等报。第一个报到的是朱兆骥,中了九十七名。兆骥的妻子,年纪最轻,大众同他恭喜,他羞得躲到房里去了。到得深夜,二百十一名的朱兆骅,才得报到。兆骅跪在郭氏面前行礼,慌得郭氏还礼不迭。
  朱老欣喜万状,说骐儿没有消息,这是对不住郭氏了。郭氏道:“郎君的闱作,没有不售的,怕是元魁呢!”天色将近发白,外面一片打门声,递进一张朱条来,写道:第三名朱兆骐盐山县学优廪生朱老对着郭氏,只是作揖,回顾报子道:“既是第三,为什么这样迟?”报子道:“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全榜填毕,才填五魁。这时各房书吏,捧着斗大蜡烛,府尹大人同了主考大人,拆弥封,对墨卷,叫本房填写条子。府尹大人标过朱,才发下来。唱一名,填一名,填到解元,满堂的蜡烛,有几百枝呢!榜亭抬出贡院,主考大人进城复命去了。我们飞马赶来,这时并不算迟呢!”
  朱老开销报钱转来,同三子商量刻朱卷的事,说道:“郭氏的功,断不可没。但是,她却上不来朱卷。”后来,还是兆骐聪明,想到郭氏父亲身上,两个刻了大亲台郭竹樵夫子,一个刻了外舅郭竹樵夫子,总算报答郭氏。是晚便大登科,后小登科,连郭氏也不摆先生架子了。三子次早起来,预备到北京去谒师复试。此番不必朱氏俱往,只带着一个仆人,投宿旅馆。
  那旅馆是南来北往,征骖小驻的所在,两面壁上,浓浓淡淡写着不少字迹,也有诗,也有词,只是丛残剥蚀,零落不全。三子饭后无聊,便沿壁一首一首看去,其中着实有几首好诵的。
  正是:但借情怀留点缀,漫将心??诉凄凉。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三回茅店板桥凄凉题壁稿荆天棘地仓猝寄夫书
  上回说到朱氏三弟兄,投宿旅馆,看那题壁的诗稿。这些诗大半都是闺阁口吻,或是仓皇避难,诵述流离;或是勉强从人,自份憔悴。那大江南北,自从被洪、杨一劫,真弄得城亡家破。凭你大家闺秀,也杂着难妇队里,暮宿晨征。这些城乡妇女,如同驱逐羊豕,蓬头跣足,惨不忍睹。好在几个首领,不通文墨,才敢在壁上横七竖八,写这几句,说说苦况。东边壁上,有钱塘难妇朱袁氏几首,都被灰尘掩着,零零碎碎。看得几联道:“羞君镜里三分瘦,愧作人前半点痴。”又道:“千里关山三寸管,半江风雨一番愁。”又道:“已破绣鞋经雨滑,半垂罗帕障风微。”这也不胜幽怨了。只有《对镜》一绝,算是完全。那诗道:旧欢如梦事如生、飘泊天涯抱病身。
  谁是与依同下泪,相怜只有镜中人!
  下面写着时年二十四。还有武陵十五龄难女的三首,后面和作不少,也无从一一详记,只录其原作道:生小盈盈翡翠中,那堪多难泣途穷。不禁弱质成囚系,衣自阑珊首自蓬。
  垂垂绀发未瓜期,锦帐罗帏梦已稀。魂化杜鹃应有日,壁间先写断肠诗。
  一丝残息自奄奄,泪落衣裳血色鲜。漫计秃毫空写怨,有心人见定相怜。
  这钱塘武陵,都是浙江杭州的地名。为什么少女幼妇,尽向北边避难?因为洪、杨两度扰乱,杭州巡抚罗遵殿、王有龄,先后殉节,这班逃出的难民,无路可走,无家可奔,只有北方京津,尚是宁谧,闲关跋涉,来寻这一线生机,所以有这种诗句。便是江南一带,妇女北奔的,亦属不少。那壁上又有一律道:萧然行李此经过,只为年荒受折磨。踏破绣鞋穿竹径,吹残云鬓入风涡。叩门乞食推恩少,仰面求人忍辱多。欲赋归与归未得,夕阳回首泪滂沱!
  诗后写的是雨辰三岁,江南大乱,流亡殆尽,余与小姑摒挡北行,中途被劫;沿途乞食,小顿津沽,闻夫族已备车驾相迓矣!回首前事,不禁泫然,感而题此。吴门女子潘王瑛识。
  旁边三首,尤其凄凉。那诗道:银红衫子半蒙尘,一盏孤灯伴此身。恰巧梨花经雨后,可怜零落不成春。
  终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恨悠悠。老夫生妾非无意,留与风流作话头。
  万种忧愁诉与谁,对人强笑背人悲。此诗莫作寻常看,一句诗成千泪垂!
  三人看罢,回到房中。兆骐道:“我们只看见这几个能诗的女子,已说得这样沉痛。那逃不出死在沟壑的,不知凡几?
  逃出来不能作诗的,又不知凡几?实在令人伤感!”兆骥道:“这是大局关系,我们也管不得许多。我看这壁上的诗,算这首七律,最为工稳。我却和了一首,写出来大家看看。”兆骥便写道:愁中岁月客中过,命到临宫此蝎磨。薄雾掩山迷宿障,罡风吹水卷徽涡。红妆瘦损生涯冷,翠袖飘零涕泪多。莫漫沿门嗟乞食,有人豆粥渡滹沱。
  兆骐道:“诗却不坏,押字守尤为新颖。我又要来勉和三首呢!”兆骐又写道:三五年华月正中,诗工毕竟遇先穷。南辕北辙匆匆里,太息人生似转蓬。
  落花狼籍误佳期,不但红稀绿亦稀。底事姬姜蕉草甚,回文新织锦机诗。
  弓鞋罗袜自奄奄,洗尽铅华黯不鲜。一读遗诗一回首,此中情绪我犹怜!
  兆骥道:“这诗沉郁苍凉,自成变徵,比我强得多呢!”
  兆骅本来不喜吟咏,看到骐、骥互角,说道:“我也作一首罢!
  ”便写道:为谁憔悴历风尘,小谪人间寄此身。
  水复山重几来去,不堪回问六桥人!
  兆骐、兆骥也说音节很好。三人收拾早睡,次晨破晓起来,上车遄发。鸡声茅店,人迹板桥,却有此种景象。
  到得京里,要去谒见座师、房师。外间传说御史孟传金,因为科场舞弊,已上了一本参折。咸丰勃然震怒,迳派侍卫到礼部提取本科中式朱墨各卷,命大臣详细复勘。诸大臣仰承严旨,本来不敢放松,经不得载垣、端华、肃顺,暗中示意,务要借题倾柏,那各卷签出谬误的地方,累累皆满。如曰字少狭,签说误日,已字微挑,签说误已;丹除彤庭之类,写作双抬,签说不敬;人名、地名之类,译音不同,签说讹脱。
  咸丰传谕从严复试。凡中式后业经回籍的,亦须限期赶到。
  朱氏三弟兄。只有兆骥签出点微疵,却一体准其复试。等到十二月十一日,各处纷纷报到,便在保和殿举行。载垣、肃顺都派了监试。廊下环列侍卫,带刀巡察。搜检的解衣脱帽,横肆摧辱。若有片纸只字,当即发交刑部。钦命四书诗题,到来已是巳牌时候。监试传谕,未正齐卷复命,墨干笔冻,殿上又是飒飒的风,侍卫随口哗呼,将考生心惊肉颤。总算遵时交卷,免却许多纠葛。不意载垣等复试完毕,又想出默写墨卷的法子来,仍在保和殿点名给卷,奉旨中式各生。默写次艺起讲,试帖诗全首。内中几个曳白的,也是刑部的生意经了。礼部还传谕各生候着,不准擅自离京。会馆里住得满谷满坑。大众还贺新年,办团拜。谈起南边军事,都希望克复江宁,可以铲除基础。内中几个江苏同年,说道:“江宁失之甚易,得之甚难。
  曾总督只在安庆遥制,曾老九怕不能独当一面呢!”一个道:“这也真是劫数,江宁的满汉妇女,殉难的总有数千。”一个道:“殉难也分好几种:有先存死志,从容自尽的;有欲避不及,仓猝被戕的。我记得曹季皋的夫人管怀珠,才算志决身歼,毫无遗憾了。他围城时候,一封寄夫书稿,同乡京官,抄录传诵。如今季皋又作令入陕,那信稿我有一纸,诸位同年,可以一览。”从靴页里检出放在几上,大众前往聚观。那稿上道:妾管怀珠裣衽季皋夫子青览:违别以来,思有万绪。日望夫子早日补官,同到泰中,合家完聚。何期逆匪猖狂,直抵金陵。伏念举家共沐国恩。万一危城不保,更有何地可以藏身?
  无如人心惶惶,争欲为迁避之计。现已移寓鹰扬营蔡姓园户屋内,此非妾之意也!兹闻贼氛日炽,危在旦夕。要以死自誓,断不为小丑所屈。伏念得侍箕帚十余年,未有丝毫稗益于夫子,只此为国捐躯,嗟堪仰慰耳。惟愿夫子努力功名,勿复以妾为念。临纸呜咽,书不尽言。
  众人看罢,这曹季皋是什么人?管怀珠又是什么人?怀珠究竟死不死呢?江苏同年道:“焉得不死?他处这样荆天棘地,还是咸丰癸丑年二月十三自缢殉难的。管怀珠是异之孝廉的长女。异之单名同字,最善古文,桐城姚姬传掌教钟山书院。
  他与上元梅怕言,却是一时瑜亮。中过举人,便早逝了。怀珠以下,还有一个儿子,名叫嗣复,号叫小异。姊弟两人,都是能读父书。怀珠嫁了曹季皋,季皋却少年科第,外放陕西清涧知县。怀珠随往任所,伉俪极为融洽,并能代季皋掌司笺启。
  文章尔雅,誉满寅僚。不料猝遇丁艰,奔丧归里。这时异之孝廉,早返道山了。小异亦游幕他所,深闺寂处,悒悒寡欢。季皋忙着开吊呢,下葬呢。怀珠赞襄窀穸,尽礼尽哀。过了大祥,季皋到部谒选去了。怀珠料想得缺不远,只在南京等待消息。
  虽则武汉有了匪患,总想不到风利不泊,直下长江。怀珠困在围城,插翅也难飞出,除却一死,并无他样计划。便是季皋栖迟京邸,听得故乡风鹤,也只好付之一叹。怀珠未死的前几日,却值小异冒险赶至。怀珠死志已决,仓猝中写了这封书,叫小异亲赍入都,交与季皋。季皋已部选渭南,正在整顿仆马。小异将这封书递了过去,季皋早泪下如绠。小异还取出两环金彄,说是阿姊常御的饰物,可以存个纪念。季皋益发不忍,还望坚城不破,默伤保全。谁知三两天中,已得噩耗。季皋在会馆里招魂致祭,营斋营奠,着实铺设的热闹。然而鹣鹣鲽鲽,从此总天人永隔了。这封书是季皋装裱成轴挂在遗像旁边,做做证据。便慢慢有人抄录,有人传诵了。”涌北同年道:“这也是贵省风雅,才有此种佳话。敝省武昌失守,这绅士巢百朋巢夫人,腰带上的绝命书,寄与百朋的,更要来得愤慨。”江西同年道:“弋阳绅士许念农太守,夫人和夫人,相对投缳,亦有别太守的书,可惜没人表扬一番。”三朱道:“千古艰难,只争一死。只要能死,有书没书,都应旌表的。我们在这里谈天说地,替古人担忧,不知道我们离乡背井,几时才可结局呢!
  ”大众分道各散。直到开印办事,礼部挂出复试的榜来;一等十八人,二等九十六人,三等一百八十人,均准一体会试。停三科二人,停二科七人,停一科十一人。
  革去举人拿问三人,革去举人十五人,革去举人仍准乡试二人。
  从前曳白的十余人,总算斥革了事,放出刑部。主考柏葰,奉旨革职。特派载垣、端华、全庆、陈孚恩会讯。此外同考官郎中浦安,同新中式的主事罗鸿绎,又下狱了。兵部主事李鹤龄,又传质了。什么熊元培、李旦华、潘敦俨,也都一网打尽了。副试官程庭桂,同儿子程炳采,也有关节的嫌疑。问官陈孚恩的儿子,也有关节的嫌疑。一传两,两传三,起初大众也说北京闹条子,太不成话,可以借此整顿。后来弄得株连蔓引,无所不至,知道有人藉放修怨;要扩张得通国皆知,才能包藏祸心、旋展辣手。程庭桂父子几个人,不过是案中陪笔,注重的只有大学士柏葰。偏是柏葰从前奉使朝鲜,不受馈赠,咸丰也信他廉洁。况且他早正揆席,勤慎无咎。经这孟传金一奏,不过约略鞫问,交部严议,降级罚俸罢了。哪料端、肃寻着题目,务欲穷治,口口声声说是孝官犯罪,不是宰相犯罪,议功议贵,都不适用。检出顺治了西顺天乡试一案,江南乡试一案,做了确据。分提柏葰家人靳样,新中举人平龄,同柏葰对质。
  按着孟传金所奏,柏葰改换试卷取中情形,加意罗织。不识柏葰究竟如何定案?正是:漫向天闲除害马,忽从数罟聚纤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
  第五十四回柏相昵如君荣生哀死乌王生逆子后果前因
  上回说到大学士柏葰,为着科场舞弊,革职逮案。这靳祥是柏相的家人,平龄为什么也要拿问呢?平龄有个阿姊,却是柏葰得宠的如君。平龄虽则是个监生,仗着柏葰的声威,声色犬马,无一不好。况且旗人的积习,不论王公大臣,总要会得哼两句。平龄同票房里的人做淘,扮的又是旦角,有时还要到戏台上去串两出,什么李凤姐呀,金玉奴呀,他算一时拿手。
  若在平等时代,唱戏的艺员,同吃同喝,文人学士做了诗词恭维他,还邀他不着一盼。那时辇毂之下,也有嫖相公叫条子的风气。究竟随你怎红,逃不出“优伶”两字的头衔。平龄自沦下贱,大众不免有点侧目。到得柏葰主考旨下,那如君昵住了柏葰,一定要讨关节。柏葰倒是胆小的,只不能够真复如君,便说只要他三场完卷,总好想法的。这不过一句宕话,偏是如君告诉了平龄,忙的严龄请代枪,通房节。如君更嘱托了家人靳祥,叫他随时向主人面前催问。这柏葰虽是满洲科甲出身,从进士做到宰相,荒疏可想而知。论到闱中阅文,本是马马虎虎。好在这些卷子,都经房考呈荐,大都总可中得,随便拣了几卷,其馀一概刷落。并把家人,每篇点了几点,加上一条预先写好的批语,不是欠什么,便是未尽什么,管他九天辛苦,万里程途,来跑这趟。
  这年副主考朱凤标,入闱便患目疾,闱中据实陈奏,不出闱,不阅卷。程庭桂自己也有关节的,同柏葰的家人,打同一气,还有什么顾忌呢?同考官更不必说,清正的少,贿赂的多。
  第七房浦安,暗暗来问靳祥,潜字九号这卷,曾否取中?靳祥问是何人?浦安说便是平龄。靳祥听得“平龄”二字,记起姨太太的嘱托,便向中卷里寻去,却是没有。又去翻拣落卷,批着“拣紧欠”三个大字,只黑点子点个起讲,靳祥提了出来。
  晚间私问柏葰道:“姨太太的兄弟,这卷怎样办?”柏葰道:“由他去罢!将来只说找不着便是。”靳祥想柏葰方面,没指望了。又要讨浦安的好,又要得姨太太的赏,忽然弄出偷天换日的法子来,将平龄这卷,逐句加了黑圈,在这卷里面,抽出一卷,牛头不对马嘴的批语,黏在平龄卷上。这大主考取中的戳子,原是靳祥代盖的,自然天衣无缝。柏葰还固在鼓里,只晦气了那抽掉中卷的人。到得填榜这天,自从第六名填起,弥封拆到第七,便是满洲镶蓝旗皂福佐领下监生平龄。柏葰暗喜道:“这平龄被我暗中摸索收着了,省得如君责备。”
  出榜以后,平龄忘记本来面目,有点子骄气浚人。大众沸沸扬扬说道:“靠了宰相的势,戏子都中举了。”这日在焦枯瀛寿筵上,程庭桂谈起柏葰换卷的事,刚刚撞着端、肃卯眼里,嗾使盂御史上本,将柏葰、靳祥、蒲安、平龄,革讯按拟。柏葰在刑部堂上,听得靳祥所供,如何加圈,如何换批,如何盖戳;蒲安所供,如何纳贿,如何求情;平龄所供,如何请枪,如何通房,只吓得目瞪口呆,连忙对着圣旨牌免冠叩头道:“罪臣该死!求皇上从重治罪。但是罪臣只有失察,没有舞弊。
  ”肃顺道,:“柏葰知罪便是。”一审再审,拖延到己未二月,才算定谳。靳祥、平龄,都在狱里瘐毙了。柏葰、蒲安,均以通榜有据,难以曲宥,谕令斩立决。然咸丰还迟迟不肯下笔,说道:“法无可赦,情有可原。”肃顺在旁道:“虽则情有可原,究竟法无可赦。”在圆明园内阁直庐里,逼着咸丰发下驾帖,一路蹬车,从菜市口而来。那柏葰还想咸丰的特恩,这日坐蓝呢后档车,服花鼠皮褂,戴空梁帽,在半截胡同官厅候旨。
  蒲安几个人,顶大如意头锁,坐在席棚里面,有番役两面夹护。
  柏葰回顾儿子道:“皇上必有赦典。我一下来,即赴夕照寺,候部文起解。尔回家速将长途应用的物件,赶紧送来。”柏葰总道罪不至死,不过遣戍新疆,效力军台罢了。哪知交代的话说完,肃顺已到面前,还同柏葰寒暄数句,便出外会同刑部汉尚书宣旨。柏葰泪下道:“完了,完了!皇上断不肯如此,必肃六从中作祟。我死不足惜,肃六他日,亦必同我一样。”下面刽子手,早屈左足半跪,请中堂升天了。柏葰既伏国法,这些门生故吏,依然垂念旧谊,设灵致奠。内中有一副挽联道:其生也荣其死也哀雨露雷霆皆主德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皇天后土鉴孤忠这联句浑含不露,说是朱凤标所撰。因为朱凤标请假在前,此次只得了罢职的处分,总算便宜得很。
  柏葰出殡这日,那平龄的阿姊,饮鸩自尽。说道:“我虽不杀柏葰,柏葰由我而死。我不但对不住丈夫、兄弟,并且对不住靳祥呢!”这案办得如此严厉,大众都归咎肃顺。肃顺恰是宗室郑亲王乌尔棍布第六个儿子,同载垣、端华,咸丰朝鼎足而三。载、端才不及肃,所以恣雎暴戾,也是肃顺最甚。但肃顺只是奴隶满员,对着汉员,不是称先生,便是称某翁。汉人中的文学侍从,靠他吹嘘的,也是不少,连湖南王壬秋,也罗致在他门下。曾记壬秋有一篇书棋祥事,中有一段道:肃顺本郑王房,以功世为亲王。与袭郑王异母,以才敏得主知。自辅国将军为户部尚书入军机,专断不让。怡王即世宗弟,亦以宠世王。袭王载垣,与袭郑王端华,皆依肃顺为用。
  初诏谒陵出都,实避夷兵而讳其行。行日之朝,犹有诏言君死社稷,独肃顺先具行装,备路赍,自都启行,供张无缺。后妃不得食,惟以豆乳充饭。而肃顺有食担,供御酒肉。后御食有膳房,外臣不敢私进。孝贞、孝钦两后,不知其由,以此切齿于肃顺。及之热河,循例进膳。孝贞又言流离羁旅,何由看席,请蠲之。文宗曰:“汝言是也,当以告肃六,明日诏问云云。
  ”肃顺知上旨,则对费无几,若骤减膳,反令外惊疑。上心喜所对,即诏后曰:“肃六云不可。”后益恶肃顺矣!
  又有一段道后即令王传旨回銮,令肃顺护梓宫继发。既之不,即发诏罪状,顾命八臣俱拿问。怡、郑二王犹在直房,恭王出诏示之,皆相顾无语。王问:“遵旨否?”载垣曰:“焉有不遵?”王即拥之出,则以备车送宗人府。于是遣醇王迎提肃顺,即庐殿旁执诣刑部。肃顺骂曰:“坐被人算计,乃以累我。”临刑骂不绝,卒以拦阻垂帘斩于市,而赐二王死。一时无识者,谓之三凶,即诏旨亦不知垂帘之当斩也!先是改元祺祥,至是改同治,设三御坐。召见听政如常仪,名治肃党,以常酒食往来者当之。
  壬秋记这两段,却是袒护肃顺。其实肃顺得这逆报,还是乌王造得前因,肃顺结得后果。这乌王住的郑邸,对巷却有一带小家。乌王入朝往还,看中了一个小家碧玉,妖冶艳丽,颇想做老年的娱乐品。叫包衣赵某,出外打听。赵某回说,他家里开草料铺的,又是回回,又是字人已久,这是办不到的。乌王愤欲棍责。赵某道:“先用苦肉计,后用反间计,末用诬陷计,不怕他不就范了。”便叫乌王革去赵职,驱逐出外。赵乃僦屋近女,佯与女父为友,并贷女父以资。女父自然感激得很。
  他看女父已经入彀,暗叫恶少去调戏其女,又叫党羽去告诉其婿。有凭有据,婿家果然来退婚了,女父期期不可。不料数日间,女父竟被九门提督衙门捕去,说他窝赃通盗。女父哪里肯认。衙门里派出番役,前来搜查,在砖坑下检出金银器皿,这却不容抵赖;三拷六问,那里还有生路?乌王正做九门提督,听凭赵某摆布。赵某连用三计,店也闭了,人也死了,一母一女,却靠着赵某周济。明知不是长策,赵某替他划策,叫他献女王邸,不特女可得所,女母也有一点沾润。乌王欢喜赵某有这能耐,纳女以后,便赏了赵某大批银两。这女子也不知玄妙,还在那里称谢赵某。将近一载,便生了肃顺。乌王钟爱得异常,及岁便袭了辅国将军。赵某也老了,乌王也薨了,那女子跟着肃顺换了府第,飞扬跋扈,目空一切。那女子也再三规戒,他说咱们旗人浑蛋多,懂得什么!汉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支笔利害得很。自然闹了柏葰一案,那女子也看得太辣,抑抑郁郁死了。这时京里畏惧洋兵,咸丰又无法抵御。肃顺怂恿咸丰,驾幸热河,京中命恭王留守。咸丰本来体气甚弱,经此车马劳顿,愈加支持不住。有人说,是“四春”的缘故;有人说,是曹寡妇的缘故;有人还说,是懿贵妃的缘故。北京火烧圆明园的信息,传到热河,适值咸丰晏驾,肃顺擅拟遗诏,竟不召恭、醇诸王与顾命。嗣君既立,当然以嫡母为母后皇太后,以生母为圣母皇太后。肃顺殊为不满。御史高延祜,突以垂帘疏上,肃顺又疑为内使,票拟居然议斩。稍有延搁,军机竟三日不视事,卒谪高为披甲奴。孝贞、孝钦咸惧肃,始密召恭、醇定回銮,而肃顺尚欲于古北口鸩孝钦,终不获如愿。肃顺竟被睿王仁寿,醇王奕谩,锁孥到京。次日便发上谕道:前因肃顺跋扈不臣,招权纳贿,种种悖惨,当经降旨将肃顺革职。派令睿亲王仁寿、醇郡王奕譞,即将该革员拿交宗人府议罪。乃该革员接奉谕旨后,咆哮狂肆,目无君上,悖逆情形,实堪发指。且该革员恭送梓宫,由热河回京,竟敢私带眷属行走,尤为法纪所不容。所有肃顺家产,除热河私寓,令春佑严密查抄外,其在京家产,着即派西拉布前往查抄。毋令稍有隐匿。钦此。
  那肃顺被逮的时候,是在中途驿站。中间停着梓宫,左首便是肃顺卧房,睿、醇两王破扉而入,肃顺还睡在床上,两个侍妾,左右夹卧。二王传呼接旨。肃顺道:“那个的旨?”二王道:“有旨拿革员肃顺!”肃顺又大叫道:“我犯何罪?”
  番役侍卫,已将肃顺连衣带被,裹住上车。两个侍妾,单衣单裤,看了只瑟瑟的抖。二王也不去管他,只带了肃顺复旨。所以上谕上面,说他私带家眷,这亵侮梓宫的罪,已不小了。况且擅坐御位,擅用行宫内御用器物,种种僭窃,无可宽贷。仍令睿王同了刑部侍郎绵森,将肃顺处斩,却应了柏葰临刑的这句话。后人《清官词》中,有两首道:北狩经年跸路长,鼎湖弓剑黯滦阳。两宫夜半披封事,玉玺亲钤同道堂。
  玩物纷罗不倒翁,聪明英毅欲锄凶。梓宫返阙爰书定,铁帽犹存翊戴功。
  肃顺一死,谕授恭王奕沂为议政王,在军机处行走。大学士贾桢等,亟请太后听政。大学士周祖培等,请更新皇年号,诏以明年为同治元年。东南军务,责成两江总督曾国藩,并浙江、江西四省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江苏经李左全省克复。曾国荃围困江宁,正在起劲。江宁城里,自从杨、韦火并,渐渐有点众叛亲离了。究竟国荃如何克复南京呢?正是:一军猛气惊城虎,万里全功庆合龙。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五回点天灯惨刑惩朱氏掘地道内应死王娘
  上回说到曾国荃围攻南京,秀全在城内竭力守御。这时杨、韦各党,散的散,死的死,连秀全宫里,也知道清兵厉害。洪宣娇死了,傅善祥走了,要算扬州女子朱九妹最为漂亮。这九妹原是献给秀清的,后来进了秀全宫。他蓄意想暗杀秀全,图个报仇雪恨的名誉。及至见过秀全,也着实赏识得很,便要留他侍寝,他却左推右拒,不肯俯允。秀全又赏了许多金帛,封了贞人的位号,九妹终究婉言辞谢。秀全望他回心转意,也不肯十分强逼。九妹起初是要联络几个人同做的,偏是宫内的人,只思保全性命,不愿冒犯危险。九妹恐怕事机泄漏,徒死无益,趁着秀全又来宣召,便取出三把利刃,短不及寸,粗不盈指,都是淬砺得极快的;两把塞在鞋尖里面,一把藏在发髻里面。
  这扬州女子的足,本是极纤的;鞋尖十分锋锐,所以才塞得进去。宫内盛行的天京髻,又高又紧,藏着一刃,绰乎有余。九妹装束停当,满身罗绮,楚楚入时,叩见秀全,山呼万岁。九妹是调丝品竹,吹弹歌唱,均是能手,心中只要灌秀全的酒,唱了一出,又是一出;歌了一阕,又是一阕。还说:“从前的敢于逆旨,一为夙疾未愈,一为母丧未除。如今得荷隆恩,愿侍平明箕帚。”秀全早吃得玉山颓倒,携了九妹的衣袂,只向寝宫里去。一班宫娥侍女,替他宽袍脱帻,搀扶床上,将绣衾层层覆盖。九妹重匀粉面,再理盛翦,悄悄的脱去双翅,传呼宫人尽散。宫娥侍女,将房门掩上。
  宫门外已打三鼓。九妹看那秀全侧身内卧,鼻息如雷。九妹勒一勒衣袖,从发髻内拔出短刃,向秀全喉间刺去,不料腕力薄弱,刀锋伤及肩窝。秀全忍痛醒来,大呼有贼。值宿卫士推门进内,看见九妹呆瞪瞪捏着利刃。秀全即命拿下,交付法官审讯。九妹知道没命,把几个大头目的姓名,随嘴乱供。秀全万分愤怒,叫照点天灯办理。原来秀全的惨刑,五马分尸以外,还有点天灯。这点天灯是骨肉同烬,化作飞灰。九妹瞑目待死,并没有一点畏缩。宫人在他遗鞋内,搜出两刃。
  秀全遇着九妹,异常疑虑,合着眼睛,总是九妹立在面前。
  便每日呼着天父天兄,也不肯前来保护。外面围城的信,又一日逼紧一日。秀全益发焦躁,总说臣僚不肯谋国,将士不肯分忧,囚的囚,杀的杀。宠爱的王娘贞人,也都性起手刃。绣馆里的赵碧娘,为着用秽布衬冠,分尸了。女馆里的李姓妇,为着砒毒置酒,遭磔了。秀全粮草已尽。偏是曾国荃乘着九洑洲一破,克天保城,下地保城,在城上造起炮台,射击不绝。秀全料定大事已去。这晚传出甘露疗饥丸的制法,叫将苧根草根,调糖蒸熟,糊成药丸一般。王娘贞人,每日只准服两粒。这日召集会议,只有李秀成还有点激昂慷慨的样子。秀全议罢回宫,不觉神思困倦,梦见萧三娘披发仗剑,来迎他归位。秀全醒来,愈想愈苦,愈想愈怕,暗暗地仰药自尽。
  秀全一瞑不视,遗下的王娘贞人,连疗饥丸都无从觅取。
  一个广西人苗氏,一个湖北人黎氏,虽然是王娘的名号,秀全前早经失宠。苗氏的阿叔,名叫永兴,已封到九天御林。开朝勋臣,顶天扶朝纲,瞻王广千岁,专管宫内事务。黎氏的兄弟,名叫天明,只做到翊天福,在粮台上帮办。因为南京危急得很,秘密联络清营,只等大军扑城斩关而出。国荃等有了内应,先后开凿地道三十余穴,都被城内堵塞,前功尽弃。苗永兴同黎天明无可为力,有时也到宫内来谈谈闲话。苗氏说起秀全攻取南京,是从龙膊子地道冲入,用的是广西一个挖煤的。后来论功行赏,每月给俸三百两;住在宫外屋内,不许出内城一步,如今怕不知下落了。黎氏道:“天王有一副铁甲,穿在身上,并不甚重,凭你枪弹火药,都不能伤损。如今还在武库里呢!
  ”永兴、天明,心中一动,便对王娘道:“曾军轮流进逼,大概不胜不休。我们仗着孤城,即能久守,难免饿莩。曾军射进令箭招我们早早投降。实不相瞒,永兴已保总兵,天明已保游击,只是没有寸效,不便前去当差。既然有这个机会,那挖煤的托苗王娘同全他商议,若肯跟我们办事,绝不止三百两一月。
  这副铁甲,托黎王娘向管库的设法,只要盗得到手,要官要钱,都办得到。我们各行其是,便好脱离此地。城破之后,你们二位,绝不相累,绝不相负。二王娘满口应承。挖煤的早看得不是路,有人带他同走,焉得不去?管库的要银二百两,才肯奉献,二王娘也拼挡付清了。将永举、天明,叫进宫来,交代完毕。永兴、天明,带着挖煤的同御火铁甲,早已进了曾营。
  南京城里,不见了永兴、天明,李秀成正在查问,宫里又报挖煤的逃了,管库的去了。仁发、仁达料定宫里有了内应,先将宫娥侍女,严行研鞫。内中有人供出苗氏、黎氏,一律逼他自缢。还把他两颗首级割去,向城头掷下。永兴、天明觉得内应已泄,事不宜迟,便请国荃再掘地道。那挖煤的指定地点,说道:“十几年前,从此轰开城墙。上面虽则巩固,下面怕是松动。不如照原穴动手,较为顺利。”国荃深为嘉许。探煤的拣着敌炮极密地方,昼夜试挖。果然泥土不曾坚实,功半事倍。
  至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地道告成,国荃阅视一过,安放引线,专备燃火。这件御火铁甲,派第一员勇将提督李臣典穿着。国荃传令举火。那地下殷殷像个雷声,不到半个时辰,药性炸裂,轰开城墙二十余丈,砖石飞堕,烟尘坌起。李臣典披着铁甲,从缺口缘附上去,先插定一面“曾”字大旗。秀成部将倒下大桶火药,臣典屹然不动。后面彭毓橘、萧孚泗,奋勇直进,真是满身汗血,不敢喘息。王远和一班人,攻天王府。朱南桂一班人,趋神策门。武明良一班人,击通济门。熊登武一班人,夺取朝阳、洪武两门。永兴等诸降人,往来接应。秀成无法补救,只得带了福瑱。乘乱出城,希图再举。谁知福瑱中途失散,秀成窜入民房,早被萧孚泗部下擒获。水西、旱西两门,既由陈湜、黄翼升等守住。天已渐渐黎明,只剩了天王一府。这十余年的兴衰,算得有了结果。
  曾总督移住南京,将城垣次第修竣,一面打听洪福瑱窜入湖州,分令苏、浙两路夹攻。福瑱又辗转江西,被席宝田间道擒获。同治四年十二月,那河南、山东、陕西的捻军,益发横行了。同治看得洪、杨平静,全靠湘淮各军。这时僧亲王业经殉难,曾总督亦复回任,剿捻的重担从此责成鸿章了。鸿章到得徐州,会同山东巡抚阎敬铭,仍旧萧规曹随,用那曾总督的法子,只叫各军待时而动。鸿章由徐州至山东驻扎,忽然在营里,接到山西平度州绅士联名请旌的公呈,那请旌的究系何人呢?
  正是:五夜飞书刚起草,一枝旌节又开花。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六回十八岁殉夫芙蓉一盏五百里归柩芦荻孤舟
  上回说到李鸿章在山东接到请旌公呈。这请旌的人,在山西地方,如何反呈鸿章奏请?因为山西巡抚只肯汇案,不肯专案,才赶到山东来寻李钦差。鸿章展开呈文,看道:具呈山西在籍绅士某某等,为贞女殉夫,合词呈请专案旌表事:窃闻台营巴妇,秦表怀清;闾式桓嫠,汉标行义,凡属松筠之自励,皆为桑梓所同钦。况复六礼初修,缘联秦晋,遂欲九原同附,仙并刘樊,十年持不字之贞,两髦矢靡他之志。
  查有平度州贞女綦氏者,故候补知县维乔女也。杨稊枯生,蔗枝旁出。剩一星于曙后,惨孤露于风前。生母见逐,依叔为活。
  能遵曹诫,恪守韦经。组紃则无害女红,荆布则自安儒素。叔为字同邑孙氏,乘龙有望。奠雁将迎,知麋按已。许同齐,而鹿车何妨双挽?不道黄全卖赋,陡病相如,偏教白玉成楼,来迎李贺。叔恐女觉,犹曲讳之。綦氏从容易服,他猝摩笄,甘鸩毒以如饴,御鸾骖而遽去,距夫死未十日,仰药自尽,年只十有八岁。问芳徽于乡里,各无间言。付遗蜕于山丘,相期同穴。夙仰大公祖大人輶车秉俗,华兖增荣。藉悯沟渎之愚,当获丝纶之宠。为此开具綦氏事略,并里邻亲族甘结。伏乞准予专案奏旌,实为德便。谨呈。
  鸿章道:“我是带兵的钦差,这事应该本省督抚办的。”
  便差了一员知县,赍着原呈,到平度州会同州牧,按照所呈虚实查复候核。这时平度州知州褚宗良,是浙江余杭县人,接到李钦差文书,并有委员涂令宗保,亲自来州,只得在署供给。
  涂令查了几日,才知这綦氏是庶出的,嫡母万氏于綦维乔殁后,逼妾带女下堂,妾乃舍女大归。该女即育于叔父诸生维繇家中。
  女性婉貌美,沉默寡言,维繇颇为钟爱;由李某作伐,许字同邑孙氏。孙氏家小康,子名绍武,十六岁即入泮,逾三年,方议迎娶。旋以咯血殂,讣至之日,维繇不使女知,且戒家人亦弗泄,说道:“犹女端庄凝重,非薄福相,当为另选高门罢!
  ”时适盛夏,女偕诸伴侣就庭际事针黹,嫡母忽匆匆至,对女詈言道:“贱婢不识羞,男子已殁,还扬扬如平日吗?”女也不复穷诘,但秘询婢媪,知道不是讹传,仍不肯稍变颜色。维繇等也不防范。过了几日,说道:“女得暴病死了。”及至小殓,才在暱衣里,寻出鸦片烟盒。维繇恍然悟道:“犹女是为未婚夫殉节,我将她一误再误呢!”家人问起缘由,维繇道:“前日傍晚,我入烟室,见她偃卧榻上,我呼她起来。她的衣袖上均有泪渍。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腹痛,便归卧房去了。
  我也并不在意。次日你们怎样打门的?”一婢道:“晚日早餐时候,大姑不来,婢子便去唤她,谁知室门未启,呼亦不应,只得排闼进去,大姑睡在床上,四肢已冷。究竟不知怎样死的?
  ”维繇道:“她既肯青年殉节,我倒不好不通知孙家。”便请冰人李某前来商议。李某亦肃然起敬道:“这真算是节烈了!
  生异室而死不同穴,不是千古遗憾吗?我且走告孙氏,叫他迎归合葬,才不负令侄女一番苦心呢!”维繇再三称谢。李某赶到孙家,孙翁早拥篲相迎道:“我兄枉顾,不是为亡儿婚事吗?
  ”李某心知有异,便问孙翁。孙翁道:“这是亡儿自己说的。
  昨夜长男妇梦见亡儿,亡儿纳之南坐,北面再拜,问嫂乞嗣。
  嫂慨允其请,遂喜而趋出。及门复回顾道:‘嫂记着罢,弟完婚有日了。明日冰人来,自然有好消息呢!’长男妇今晨告我,我总当他幻梦,不料吾兄果然来了。”李某将维繇的意思,告诉孙翁,孙翁无不乐从。迎主迎柩,忙了几天,并且款待新亲,还邀李某作陪。席间谈起绍武灵异,大众同声嗟叹。孙翁笑道:“令侄女也灵异得很呢!亡儿是家母所爱,殁后不曾禀知老母,只说病尚未愈,还须静养。亲家没有到时,我进房去省亲老母,听见房里有女子喁喁细语的声音,我便搴帷进去,那与老母坐谈的居然是个新妇;正要出告家人,同往一视,早已渺然无迹了。”体态怎样?举止怎样?服饰簪珥怎样?说来无不符合,还说耳旁有粒黑痣。维繇沉思半晌道:“这不是痣,是个膏药。
  因为生一小疖,才之贴上的。”孙翁送去维繇,便与亲友提说请旌。这褚知州凭着绅士的公呈,出了印结,详府详院。巡抚衙门房科里,为着争论小费,不肯专奏。山西绅士不得已向钦差请求,除令开了查复的节略,呈报鸿章。鸿章不好僭山西巡抚的面子,用了一角咨文,将请旌的原呈,查复的原报,一并附在封里。山西巡抚准咨出奏。这旌节建坊,那有不准的理?
  褚知州深恶綦氏嫡母,说他不贤不慈,幸灾乐祸,罚他一千两建坊银子。綦氏牌位,还入了节孝祠。坊成之日,褚知州同了绅士,及孙、綦两姓家族,都来祭奠一番。有人作诗吊綦氏道:莹然清白女儿身,性比孤松质比筠。
  莫道阿芙蓉一盏,助他名教作完人。
  鸿章知道綦氏已蒙准旌,仍派除令到山西节孝祠内祭奠,还悬了一块匾额,文曰“清静纯一”。鸿章在山东调度迅捷,将湖北赖文洗一股,截住入陕的路。淮军胜负参半,捻势依然危急,朝旨命鸿章总督湖广。鸿章决议先剿东捻,后剿西捻。
  这张总愚倒窜入陕西去了,鸿章分檄各路协攻。陈国瑞一军,最称勇敢,恰是部下陈某,冲锋陷阵,才使捻军人人畏服。那陈某原是颍州人氏,曾在敌巢中自拔,乘着提督李世忠围攻天长的时候,同着叔父世铭,愿为内应,开城将世忠放入。投降在世忠麾下,保个把总。后来陈国瑞剿平苗练,用着陈某先行,将沛霖一鼓擒住,从此跟着国瑞,年未二十,官已三品。国瑞替他聘了妻子,便是同营游击吴璜的女儿。吴璜表字礼北,籍隶山阳,仅生一女,幼年读过几年的书,颇能通晓大义。礼北因为女能尽孝,颇想择个佳婿,借娱暮景,便托国瑞代为物色。
  国瑞深契陈某,说他少年英俊,后来必位在我上。礼北亦见他相貌伟岸,立功极多,也便慨然相许。国瑞在天长县里,布置青庐,准备亲迎成礼,自己却率兵出战去了。陈某听得军报,知道国瑞为敌军所困,苦战不脱,谣传力竭阵亡,这时离婚期只有三日,便对礼北道:“陈公遇我厚,不能不救。虽阵亡消息,未必可搐。然义当速往,结褵只可从缓了。”礼北与国瑞也有交谊,便亲送陈某上马。陈某崎岖山谷,不得一饱,疾驰约千余里,四无人烟,人疲马饥,已走入河南省界。国瑞兵威复振,留他辅佐杀敌。那陈某的义声,早已喧传天下。国瑞奏凯归来,亲为陈某主婚;乱离身世,患难夫妻,自然加一番亲热,添几分恋爱。
  陈国瑞倚如指臂,大小凡数十战,夺获名城十余座,追蹑悍敌数千里。山东地面的捻军,见着陈某,没有不望风而靡的。
  陈某由鸿章保到总兵,什么花翎,什么勇号,都也完备了。他却自居后辈,口不言功。国瑞这样凶顽傲慢的人,对陈某无不软化。鸿章看他驾驭有法,檄他赴陕进剿。到得滑县地名陈滩,他却不待兵合,单骑急进,竟致腹背受敌,突围难出,连杀了几个捻军,不道愈裹愈紧,进一步加一层,冲一排逼一路,陈某料定无可逃避,只望着兵多处驰突,身中矛伤三五,依然不肯退却。捻军趁势报复旧怨,他又刀伤剑斫,计有六人。捻首恐怕他逸,迭发铜炮。中腰颠堕,顾谓从骑道:“滩者坍也,(氵隶)坍我要亡了。”年才二十有一。鸿章十分悼惜。同治加恩予谥,叫做“勇烈”。那吴氏闻到噩耗,哀毁骨立,自在意中;只为得腹中一块肉,说道:“陈氏宗祧,尽系于此,决不敢死以负逝者。只是遗命灵柩,须归葬山阳,不愿在天长停顿,须与陈叔世铭商定。礼北也太脱略,总道一柩关系,有何急执,未曾与世铭提及。世铭因此挟愤,定要将勇烈的柩葬在天长。世铭见侄儿有个世职,他在同族里面,可以操纵,实不愿吴氏生男,夺他权利。预料吴氏最不愿意的,是葬在天长,他独大翻众议,欲返天长。吴氏侃侃与争道:“先夫有言,柩归山阳。其生时不乐居天长,既死岂肯变志?必欲柩归天长,且更附一柩,孤舟同去。”世铭受了侄妇抢白,愈想愈恨,十日间纠集了一班部曲,强将陈柩舁去。那吴氏对于陈某,为国捐躯,总说是马革裹尸,武臣大幸,倒也行所无事;况且一脉尚在,袭封授职,都是意中的事。不道世铭有此暴行,吴氏便晕绝倒地,婢媪围聚唤醒,恚怒哀痛,胎先震动。急唤稳婆诊视,据称力弱将堕,维持至再,那男孩已付诸泡幻了。吴氏至此绝望,痛哭不复成声,便道:“吾今不复生矣!”夜间既殉,年亦十有八岁。偏为刘公铭传此闻,令行部下,将勇烈遗柩,五百里外追返山阳。带了世铭等,去见鸿章,说道:“忠臣尽忠,烈妇尽烈,这是纲常大义,外人何能措词?这陈勇烈公临难不屈,经大帅驰奏,朝廷特谥,死者没有遗憾了。他妻子吴氏,为着有孕,不忍复祀茕茕孤苦,观者心悲。不意勇烈公叔父,名叫世铭的,纠众劫柩,行同盗贼,以至吴氏胎堕身殒,顿使忠臣无后,烈妇含冤,不是罪在世铭一人吗?”鸿章将世铭置法,在山阳择地同葬。鸿章乐得专折奏请,要建座双忠祠显辉显辉。鸿章奉到准旨,一面交地方官克期藏事。
  这双忠祠是在勇烈夫妇的墓侧,那勇烈的遗柩,自然与吴氏并窆。大众感激铭传,又感激鸿章,连陈国瑞也痛哭流涕。
  国瑞此时,已官至记名提督,浙江处州镇总兵。帮办清淮军务,他却自称大帅。轻视长官,伺刘铭传彼此互攻。将所部精锐,丧亡殆尽,却被曾总督从严弹劾,将升阶勇号,黄褂花翎,一并斥革。国瑞勉强奉令,依然截饷银,劫饷盐,无恶不作。最后竟强夺民妇,禁闭不放。经该妇家属,在两江督辕控诉。这民妇究是什么人呢?正是:云沉铁骑功流水,风亸金铃梦落花。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七回谮成市虎金铄廖玳梅信断帛鸿玉殒姚修竹
  上回说到陈国瑞强夺民妇,被人控诉。这时国玳已是罢职复出。左宗棠、英翰、丁宝桢、官文、都兴阿,都驾驭他不住,所以隶入鸿章部下。东捻、西捻,次第授首。国瑞依然开复原官原衔,暂在扬州居住。扬州是著名的烟花渊薮,倡条冶叶,攀折由人。那些楚馆秦楼,丝管筝琶,昕夕不绝。国瑞半生戎马,从不曾尝着温柔乡滋味,此番勾留风月,真是东食西宿,到处寻欢。还有一个旧友李世忠,也是邗上寓公,同国瑞一般嗜好。所以入则并席,出则联镳。这班勾阑中人,有这两面护花幡,弄得一曲一绫,犹嫌不足。国瑞傍花随柳,渐渐有点厌倦了。好在扬州多养瘦马,梳头裹足,别有一种手段,能使肤黧变白,民枯变润,便是尺二莲船,也变做凌波三寸。这种人不是贫女,便是难民,收来的时候,不过四百六百钱,一经修饰整理,一千八百的银数,由你讨价。这不是极好赚钱吗?果然上等的姿首,大半为盐商弄去。连(衤尞)列栋,斗宠争妍,凭你怎样亏空,他却是少不来的点缀。扬州俗语说得好:“盐商有五精:什么坐轿的是债精,跟轿的屁精,家里藏的是妖精……”
  同治以后,扬州盐商,衰歇得多了。国瑞不惜重价,罗致这种瘦马,环肥燕瘦,算得眼前乐境了。国瑞偏生着一项古怪脾气,凡是几次当夕的妇女,从此便令其闲住,或是作配部曲,或是释放归家,倒也慷慨得很。这日国瑞又同了世忠策马过市,一爿小酒店里,立着当垆女子,眉梭眼角,栩栩动人。虽则是脂粉不施,却有天然丰韵。那酒店只有三椽矮屋,杯盘匕箸,凌乱杂陈。旁边一座酒垆,摆着七横八竖的几案。国瑞眼前一晃,赶紧勒住缰绳,向世忠递个眼色,两人从容下马,自有从骑接去丝鞭,大跳步跨进店门,倒把当垆的蓦然惊诧。原来这店主人,是个常州姓葛的,家里是几代仕官,到得这葛书麟,也是自幼读书,偏他酷好冶游,结识了名妓廖玳梅,将巨万家资,恣意挥霍。他却幼丧父母,只有季父支持门户,看他黄金虚牝,屡诫不悛,便给他房产田园,叫他自营生计。他乐得脱离羁绊,不到一年半载,早已金尽裘敝。幸亏玳梅有点积蓄,跟着书麟做了伉俪。衣食住三项,是免不掉的,闲居相对,自然坐吃山空。玳梅本是扬州人,带了书麟来到扬州,寻访那些手帕旧交,都劝他重张艳帜,说道:“你肯同我们一起相聚,便是衣服、首饰,家具开支,都可代为担待。若要与葛姓厮守一处,实在难以接济。”玳梅毅然不允,同书麟商议,仿着相如临邛的故事,开爿小小酒店,男亲涤器,女自当垆,将就度日。本来这种酒店,有什么生意?因为文君丰度,占尽扬州,每到一角夕阳,居然座客常满。玳梅晨兴暮寝,绝无几微怨色。
  书麟着了犊鼻裈,传杯弄盏,全换却豪华面目。趁着晌午时分,没有酒客,出去运点佳酿,只留一个玳梅管店。
  国瑞、世忠,醉翁之意,原不在酒,拣副座头坐下,便呼酒菜。玳梅无奈,安放了两副杯箸,说道:“用什么酒?”国瑞道:“有白干吗?”玳梅从瓶里倾出,在壶里熨过,送了过去。那下酒的是一碟黄豆,一碟茨菰,一碟盐虾,一碟干丝。
  国瑞带饮带看,知道店里没有男人,将玳梅自头至足,平视一边,真是巫山洛水,无此美人。因是第一次进门,不好同他兜搭。酒尽两器,看见有个男子回店了,女子便向后面避入。国瑞看看男子,倒也眉清目秀,不像个厮养仆隶,猜不出是何等人物,会了钱钞,上马去了,却暗中遣个干仆探听,这俩是什么人?干仆回说不是正式夫妇,那女子还是常州妓女出身。国瑞益发注意,思想这当垆女子,有时邀了世忠同去,有时一人独去,三次五次,女子也有说有笑了。
  玳梅自从见过国瑞、世忠,旁边有人告诉他:“国瑞是记名提督,家财百万。世忠是实缺提督,家财更大。他们肯光降你店,你夫妻财星照临了。”玳梅想到书麟卖酒,终究不是了局,趁着这个机会,托他们把书麟谋个位置,自己还好做点针黹补助,不强如市上当垆吗?所以对着国瑞、世忠,无不和颜悦色。国瑞疑她有意,来往得格外加密。后来果然荐书麟到镇江营里当书记去了。玳梅本要同行,书麟叫他暂缓。国瑞想叫玳梅到家去住,玳梅执意不肯。国瑞料定事机成熟,不怕他飞上天去。书麟去了多天,信来要接玳梅。国瑞设计将玳梅诱到家中,叫侍妾将她灌醉,总道瓮中捉鳖,网里擒鱼。不料玳梅模糊中,觉得国瑞近身,陡然惊醒,大哭大嚷,不肯俯从。国瑞仍叫侍妾劝她,许她作为副室,一面致信书麟说:玳梅已得国瑞,碎璧不可复完;送他代价千金,叫书麟别聘贤淑。这种铄金的计划,都是干仆想出来的。干仆到镇江投书,还在书麟面前道玳梅如何献身,如何得宠,杯蛇市虎,使书麟不能不信。
  书麟回想玳梅从前在常如何恩爱,在扬如何缠绵,断不至别未多时,遽尔易志。辞了差事,急急赶回扬州。先去见过世忠,将玳梅前后的大概,说了一遍。世忠道:“岂有此理!你姓葛的肯饶他,我却不肯饶他。”趁着早晨未起,世忠带了几十名亲兵,直奔国瑞。世忠满想连玳梅一并缚住,那知国瑞床上的,不是玳梅。问他玳梅何在?他说在马房里面。及至寻着玳梅,垢面蓬头,迥非昔时模样。世忠愈看愈怒,声言解南京听曾总督处置,将玳梅交与书麟,叫他到南京候质。刚刚船到中途,被国瑞侄儿泽培,挟众围住。世忠弃其妾婢,把国瑞藏匿舢板,亲带禀牍,来见曾督。曾督拒不肯见,遣武弁取一令箭,逼着世忠释放国瑞。国瑞蜷伏舱底,饥惫已无人色。世忠道:“我叫国瑞尝尝廖玳梅的苦趣。”国瑞、世忠,俱交营务处委员审讯,葛、廖二人,亦来投案。曾督以世忠擅执大员,被劾夺职;国瑞强夺民妇,以都司降补;泽培革去监生;廖玳梅着葛书麟领回成礼,并令葛叔主婚,以报他不畏强御,甘心从一的志向。
  国瑞经此一番挫折,依旧不肯改悔,弄到革职遣戍,死而后已。
  倒是葛书麟带了廖玳梅回到常州,去寻季父。他阿叔遵照督谕,把两人重新结婚。看得书麟比前老成,玳梅亦没有变卦,荐他到苏州吴县里去办书记。书麟挈眷前往,自己进了县署,玳梅却住在金狮河沿,赁了三间精室,雇一老媪司炊。月夕花晨,玳梅每借丝竹自遣。有时书麟按拍,写那倡随的乐境。起初黄昏过后,邻家听见玳梅弦索,隐隐约约用箫声来和。数日以后,晚间总有箫声,如泣如诉,觉得异常凄婉。玳梅料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便问老媪:“间壁是什么人家?”老媪道:“听说姓姚,吹箫的是个小姐,名叫修竹,纱衫罗袜,玉立亭亭,三年前已经字人了,只是鱼沉雁杳,还没有来践约。这小姐也讲过曲巷的,所以将一腔幽怨,全从箫声里传出。家中只有白女老母,朝炊暮汲,都仗着他一手,也算得是可怜人了。”玳梅自伤身世,不免洒了几点痛泪。
  那老媪总喜欢多事的,对着邻家道:“我说起你们小姐,连我们少奶都代他伤感。”修竹郁闷久了,听得有这知己,便要前来拜访。玳梅也愿得个良伴,彼此一见如故,居然车马偕行,衣履易着,便是见了书麟,并不回避。玳梅问他所字何人,他身边摸出一双佩玉来,说:“这是冤家的聘物呢。我当时还跟着老母,在教坊里,生涯倒亦不恶。我想女儿家迎新送旧,总有色衰爱弛的时节,所以破瓜年纪,依然葳蕤自守。前年二三月里,这冤家忽然寻到妆阁,语言伉爽,品貌温和。我料他不居人下,暗中问他同来的人,说是姓李名杰,籍隶贵州,曾由参将,改授知州,分发云南,此次因运铜入都,道经金阊,偶来一叙的。我却暗暗纳异,这一个文绉绉的人,如何保到武阶三品?从此有点属意,他对我也格外温存。因而送客留髡,便成了有情眷属。他闲时谈起奋话,说他所保的参将,都是妹子让他的。他父亲曾官提督。妹子亦偕戍行,力大无穷;驰马入阵,俱作男装。不了解情况的,都称他公子。年仅十四便代父冲锋,二十至参将。他父亲因为迷离扑朔,终非结果,叫他易妆择配。他便将战功让把阿兄,抑郁而殁。还说这妹子坐蓐的时候,邻近金刚寺适遭回禄,有火球滚出大殿,飞坠署中,红光烛天,遂生吾妹。有人说是金刚部将转世呢。他得了这个参将,不能征寇,不能驭兵,照例改了文职。我想既有难弟,必有难兄,敬慕他的妹子,格外要想嫁他。他留连了几日,私下问老母议价。老母是慈爱我的,只须我肯钟情,倒也不计多寡。他却慨许千两,置我为簉。惟因差事未竣,势难携我北上,在带上解下这双玉珮,算是作信。订定二载后改官江南,再营金屋。我自谓此身得所了。老母总说为期尚远,叫我整妆见客。
  我却同几个文人骚友,品竹弹丝,从不曾隳入尘俗。诸客也知我有了李姓,顿觉门前冷落,车马皆稀。我劝老母辞却香巢,别图枝借。今年正月,迁到此处,又是四个月了。两载的旧约,果然辜负。惟去后没得片纸只字,究不知其人弃我,抑不知人已无存?我是刺绣、缝纫、浣濯、炊爨,都不能的,既要用老母的钱,又要费老母的力,如何过意得去?”
  玳梅只得再三慰藉,叫他善自保重。修竹口虽唯唯,心里有无限的酸楚。自夏徂秋,奄然卧病。玳梅视同骨肉,替他称药量水,祷佛延医。修竹瘦骨阑珊,晕涡全褪,勉强揽镜自照,往往涕不可仰,手中还摩挲这玉珮,说道:“李郎,李郎!你竟做负心李益吗?”玳梅相顾泪下。那生身老母,自然又怜又恨,又愤又悲。慢慢十月小阳,咳喘交侵,哪里还支持得住?
  修竹自知不起,将一双玉珮,一支洞箫,交与老母道:“女儿与李郎缘浅,不能再侍李郎。然李郎果在人间,绝不肯弃儿不顾。儿如死后,望以一珮殉儿,一珮仍存母处。洞箫系儿素爱,见箫便如见儿。若李郎日后寻来,一珮一箫,即为纪念。儿棺勿钉勿葬,暂置尼庵。李郎情谊素深,还盼他抚棺一恸呢!儿是痴人,老母幸弗念儿。玳姊如同至亲,老母要托你照顾的!
  ”玳梅一语一咽,修竹竟香消玉殒了。
  玳梅帮着料理身后,一一俱遵遗嘱,将棺木寄在清凉庵里。
  正在三七礼忏,忽然两骑飞至,那老母还有点认识,前面的便是李郎,后面的叫做王南卿,是当日同在歌筵的。李杰望见穗帷素烛,遗像宛然,早已匍匐在地,哭不成声了。这时书麟也在庵中,向李杰宛转相劝。李杰总连呼辜负,及问他勾留何处,他说:“铜差回省。苗众蠢动,道途多梗,文报不通,连他改省的文书,一年余才能得复。赶紧水陆并进,已是人间天上了!
  ”李杰卜葬于虎丘山侧,并邀老母养赡终身。老母将一珮一箫,如言交代。李杰送了书麟一方印章,镌着十四个篆字,是“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边款署的“钿阁”。书麟知道是梁千秋家的韩约素,载在周栎园印人传里,说是极可宝贵的。这印人传如何说法,韩约素又是何等样人?正是:裙钗别具陶容力,金石无忘刻画功。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八回韩约素剥章工品石顾二娘制砚小题铭
  上回说到钿阁女子,便是梁千秋侍儿韩约素。这梁千秋名裹,原是扬州人氏,寄居南京,以刻石见重于时。大都脱胎何主臣的,有什么“努力加餐”、“痛饮读骚”、“生涯青山”
  等类,这几块章,大众却评他似何。然千秋也不肯轻易替人奏刀,有时还托兄弟大年代斫。自从得了约素,便将一生绝技,尽传于韩。约素自署钿阁女子,尤自矜重。入印谱约不满十方,周栎园印人传中,有一段书钿阁女子图章前道:钿阁韩约素,梁千秋之侍姬,慧心女子也。幼归千秋,即能识字,能擘阮度曲,兼知琴。尝见千秋作图章,初为治石,石经其手,辄莹如玉。次学篆,能镌,颇得梁氏传。然自怜腕弱,不恒为人作,一章非历岁月不能得。性惟喜镌佳冻,以石之小逊于冻者往,辄曰:“欲侬凿山骨耶?生幸不顽。奈何作此恶谑,又不喜作巨章,以巨者往。”又曰:“百八珠尚嫌压腕,儿家讵胜此耶?无已有家公在,然得钿阁小小章,觉他巨锓,徒障人双眸耳。”余倩大年得其数三章,粉影脂香,犹缭绕小篆间,颇珍秘之。何次德得其一章。杜荼村曾应千秋命,为钿阁题小照,钿阁喜以一章报之。今并入谱,然终不满十也,优钵罗花偶一示现足矣。夫何憾!与钿阁同时者,为王修微、杨宛叔、柳如是,皆以诗称。然实倚所归名流巨公,以取声闻,钿阁弱女子耳,仅工图章。所归又老寒士,无足为重,而得钿关小小图章者,至今尚宝如散金碎璧。则钿关亦竟以此传矣。
  嗟夫!一技之微,亦足传人如此哉!
  约素跟了千秋,刓章品石,闺阁中极为难得。这约素生长白下,曾在秦淮水榭里,住过几年。千秋久负盛名,同杨龙友、蓝田叔,俱称莫逆。有时花间买醉,看这盈盈雏婢,弱不胜衣。
  千秋常叹道:“若个可儿,沦落风尘,不是很可惜吗?”龙友惯做撮合山,叫千秋移根而去。千秋橐金正在充牣,果以二百鐶购约素。约素憎千秋年老,每问龙友何日可除官?龙友辄漫应他。到得千秋寓里,只有些秃毫残墨,零纨继素,并无珍重品物,知道他是个塞士。又看他穿的是轻衫,戴的是幅巾,又没有红袍纱帽的气象,才知道受龙友的赚了。幸亏千秋教他琴曲,渐渐有点领会“小红低唱,白石吹箫”,这是何等的风流呢?千秋料他聪明伶俐,决计传授他篆刻。起先是教他治石,方的、圆的、扁方的、椭圆的,相质造形,别有天然的风趣。
  镜台粉盝边,陈列这种累累怪石,也算是闺人奇品,他终日抚弄这石,磨光刮垢,千秋总说美人心细,才能够妥贴不颇。他把各种石质,都辨明白了。千秋更教他学篆,谨严精审,楚楚有致;上追秦汉,尤为古雅奇崛。慢慢教他章法刀法,又把他题个号叫做“钿阁”。约素是聪明不过的,况且千秋家藏的印谱,填委箱箧,观摩一番,领会一番。千秋有时也令约素代刻,那代千秋刻的,是恪守何法,一丝不走。边款署着“钿阁”的,却是风华旖旎,望而知为闺人手泽。品评的还说约素所作,胜过千秋,真是不可思议呢!
  然大凡容易传名的,一是布衣,一是方外,其一便是闺秀。
  “布衣”两字,是高尚的,不应试,不赴召,并不自命隐逸,又不下伍屠沽,这不令人可敬吗?“方外”两字,是闲适的,超出尘俗,打破情缘,或名士逃禅,或达人皈佛,这不令人可重吗?“闺秀”二字,是香艳的,屏除豪华,解脱寒俭,或半联嘉耦,或得事才人,这不令人可羡吗?但是布衣、方外,在山巅水涯茶余酒后,还能彷佛相遇,推襟送抱,可以求他一点作品。那闺秀是门深似海,便有一二技艺,也不轻易示人,什么守礼教呢,避嫌疑呢,便算辗转得来,不过几句诗,几笔画,还不知道真的假的。象韩约素的刓章品石,却是难上又难。约素倒并不受千秋的拘束,只要所求的人不俗,所刻的石不顽,他也乘兴为之,愈纤愈妙,否则便难说了。千秋的朋友,最联络的是杨龙友。龙友却雅善周旋的,在千秋书房里,调脂弄墨,剪素裁缣,约素都在一处。有时一帧绘就,没有押脚图章,约素拣块佳冻,镌着一两字,盖在下面,龙友嘻嘻的笼袖而去。
  其次要算田叔,没有龙友这样取巧,却用画幅交易的。周栎园同千秋,向不相能。《印人传》里,对着千秋,颇有一点微词,说他印品不高,为势所劫。其实只为着几块印章,千秋未曾报命,南都俶扰的时候,不知流落何所了。栎园从此修憾,反托千秋的兄弟大年,代乞约素。约素并不推却。《印人传》里,有这闺秀,可以称为创格了。后来千秋即殁,约素断刀弃石,佐理家事,不复有这闲情别致。在栎园谱中,搜罗不到十块,这要算得矜贵呢。
  乾嘉的老辈,有了韩钿阁的章,还要有顾二娘的砚,才称双绝。顾二娘住在苏州专诸巷里,他的祖父顾子昂,虽则是个古董家,生平却有砚癖,家里大小的砚,藏着不少。二娘只有十余岁,便喜欢摹拓砚铭,拣选砚材。那几块最古的元砚、明砚,算是二娘一种范本。究是哪几块呢?
  元武宗皇后砚:砚背刻丰身小像,音缀峨冠,旁有“珍哥自写小照”六小字。按珍哥为元宣慈惠圣皇后名真果,一作珍格,皆译音通转也。珍哥为弘吉喇氏脱怜王子迸不刺之女,至大三年册为皇后,泰定元年十一月崩。砚作长方形。
  明宋学士澄泥砚:面有池,覆一小蟹。背题铭云:“泥以水清,砚以火成,水火既济,质朴文明。衔华佩实,一世横行。
  ”砚作圆方形,无棱。
  明衡山砚:砚背有唐寅所画莲坐佛像。沈周铭曰:“欢喜心,自在相。居极乐,寿无量。”砚作长方形。
  明白石翁砚:砚背镌白石翁小像,上横小篆八字曰:“白石翁七十六岁像。”自赞云:“茂松清泉,行歌啸坐。逍遥天地,一拙自荷。”纪年为己未秋七月。砚作长方形,四周浑圆无角。明衍周砚:砚面深凹,左角有八分“断碑”二字,下有“衍周”篆书二字。右角铭曰:“身可存,心不辱。藏三年,化碧玉。”背即断碑十七字。大约吴越时石,砚形正方。
  明梅花砚:砚背镌老梅一干。右角小字两行云:“万历丁丑十月之望,沈襄为五槐内史写于梅雪斋。”边有行书“博雅堂珍秘”,下署“项子京”。砚极大,长方形。
  明白石砚:砚面中凹裂成一缝。济南邢侗铭曰:“绥山之桃,化为石,沉波涛,水舂沙蚀坚不销。圭角偶为鲛人得,遂琢为研登书巢,尚有灵液濡霜毫,系周围镌于四匝者。”砚背则养真居士八分书铭。砚作桃子形,颇古雅。
  明水绘园砚:砚面有波磔纹,背镌水绘园图。楼台花木,纤细可辨。角有篆书“水绘园”三字,下一小印曰:“巢民。
  ”砚形椭圆,不假雕琢。
  当时子昂便自署宝八砚斋。二娘的父亲,也能识砚,什么石鼓砚、亭林砚,又添了几块。二娘心领神会,专心辨石筑砚,不是端溪老坑的砚石,从不肯轻加青眼。他在宝八砚斋居住,琳琅满目,都是砚石。二娘只将鞋尖轻轻一点,已知道石质的优劣。那鞋尖锐如菱角,细如芦管,拨弄这些石料,把他如宜僚转丸一般,大众都称他绝技。几个文人学士,借着掺掺女手,留这文房清供。二娘亦不靳解刃。偏有附庸风雅的,你也一块石,我也一块石,要铭要款。二娘看得不耐烦,让他垒做假山,究竟未曾一顾,所以生平制砚,不及百方。康熙南巡江左,二娘将秦砖割制,一块刻出“天子万年”四字,一块刻出“子孙永昌”四字,由苏抚进呈睿览,赏过文绮儿件,二娘的声价,顿然增加数倍。二娘本有田园,可供饘粥,并不仗着此技度日,居然得邀宸眷,益发看得郑重。京邸的侍从,省会的督抚,都因罕而见珍,宝贵得过于珠璧,市上自然绝无仅有了。到得乾隆季年,杭州何春巢承燕,在金陵古董铺里,得着一块砚石,确是二娘手泽,砚背锓有刘葱一诗道: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
  如何轧轧呜机乎,割偏端州十里溪?
  后面跋云:“吴门顾二娘为制斯砚,赠之以诗,顾家于专诸故里故云。时康熙戊戌秋日。”自刘至何,相距已七十年,春巢购了这砚,欢喜得很,因素工倚声,也填词一阕,附于砚横。词名《一剪梅》道:玉指金莲为底忙,昔赠刘郎,今遇何郎。墨花犹带粉花香,自制兰房,佐我文房。
  片石摩挲古色苍,顾也茫茫,刘也茫茫。何时携取过吴阊,唤起情郎,吊尔秋娘。
  此词载入袁简斋《随园诗话》。简斋为着二娘,将刘、何两人一诗一词,都附骥以传了。康熙时代的顾二娘,一直传到乾隆,不过留个姓名罢。那“宝八砚斋”的元砚、明砚,同那石鼓砚、亭林砚,渐渐流散出来,阮云台也得着,毕秋帆也得着。你刻上一方珍藏的图章,他刻上几行宝贵的题跋,百年以来,屡易其主,拓本倒愈多愈杂了,作伪的愈摩愈像了。顾二娘虽则是清初的人,大众仰慕“闺秀”二字,不靳重价,况且康熙时代的老臣耆献,都藏着二娘一砚。所以北方更比南方难得。犹记高江村题着铭词道:丁巳己巳,凡十三年,夙夜内直,与尔周旋。润色诏敕,诠注简编,行踪聚散。岁月五迁,直庐再入,仍列案前。请养柘上,携旧林泉,勋华丹房,劳勩细旃,惟尔之功,勒铭永传。
  这种风气,居然传到满人身上。成容若侍卫呢,法时帆祭酒呢,连成亲王永璟,一律有此嗜好。总以润古雕今,借增色泽。随园时候的尹望山、似村两父子,却也聚集得不少。后来东甫那彦成,工诗善书,算得风骚领袖,可惜他转战西北,做那淅矛炊剑的勾当,没工夫来摩挲金石。到得兵氛扫净,偃武修文,他竟补了直隶总督。这时延宾开閤,却也不下阮毕。一间签押房里,不但夏鼎、商彝、秦碑、汉碣,罗列井井,便是元砚、明砚,都编着字号排列。幕府里的人,认得是“宝八砚斋”的遗物。顾二娘还镌着题铭,只有一块是顾二娘筑的,却系江村供奉时所用。东甫治事有暇,最喜临池染翰,今日试这块砚,明日试那块砚,忙得僮仆拂笺研墨,都来不及。东甫这衙门里,外面户屦常满,内里只有一位太夫人,连夫人公子,均在京寓。况且京津密迩,有时趁着觐见的便,偶然小住。对着太夫人,却异常孝养。这日晴窗春暖,勾当了几件公务,依然要挥毫落纸了。僮仆已铺设停当,东甫卷起衫袖,擎着大笔,一幅纸尚未写完,内室里老媪,忽然传太夫人的命,来请东甫。
  东甫不知何事,丢掉了手里的笔,整整衣服,慌忙走进去了。
  正是:得意疾挥看带草,忘忧坐对报开花。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五十九回高牙喋血疑案投缳远道归魂哀情随溷
  上回说到那总督的太夫人,传命来请总督。总督踏进内室,向太夫人请过了安。太夫人道:“皇上叫你总督直隶,干什么的?”东甫摸不着头脑,说道:“儿子在任上,虽没有功绩,却是勤政爱民,不敢辜负天恩的。”太夫人道:“表彰节烈,不是你分内事吗?”东甫道:“绅士呈请的有专案,州、县总呈的有汇案,这是照例的事,儿子并没有疏忽遗漏。”太夫人道:“哼哼,等到衙门里来报,都是有财有势的。这些贫家小户,湮没不传的多着呢!”东甫道:“儿子去通饬各县采访局绅士,认真办事。”太夫人道:“现在有件事,有个人,比绅士采访得清楚呢。”东甫道:“到底母亲为着那一件事,不妨明谕儿子。儿子自然谨遵慈训的。”太夫人道:“是呀,我们满洲人只知道报答主子。如今染了汉人的习气,读书写字,猎取科第,做了封疆大臣,还要沉溺在笔砚里,吏治民情一概不顾。你还对得起皇上吗?我不耐烦同你细讲。”回顾随身的老媪道:“你对他说说罢,总算替那人伸冤。”老媪起初不知太夫人为什么发怒,后来叫到她身上,才觉得前日闲谈的疑案,要发作了,还迟迟不肯直讲。东甫催她快说,她才说道:“小妇是保定南村人。邻居有一莫姓,向来是务农的,男子前年殁了,剩下一子一女。家道倒也小康。因为无人耕种,雇了几个佣工。内中有个佣工叫刁实,最得主母宠爱。渐渐同卧同起,各佣拿着主母的话柄,由一而二,由二而三,没有一个不染指了。儿子年纪已经长成,自幼聘定的妇家,叫媒人前来催亲,草草迎了媳妇回来。依然同这班佣工混在一起。媳妇虽是乡村人家的女儿,倒是性情贞静,不妄言笑;有时看见阿姑的痕迹,她总有意规避,不是在厨下,便是在房里。阿姑恨她古板,嫌她呆笨,满嘴说她懒惰,她也从不辩白。这日正是下午,阿姑在房洗澡,她去替阿姑倾倒浴汤,谁知浴盆里一男一女,一个阿姑,一个便是刁实,赤裸裸一丝不挂,她见了很难为情。这奸夫淫妇,却还行所无事。过了几日,儿子进城去购物了,阿姑同刁实串通,叫刁实夜间到媳妇房里,干那无耻的事。媳妇料定丈夫去后,必有变故,却暗暗将衣裤鞋袜,缝成一片。阿姑恐防媳妇不愿,夜饭时候灌了媳妇几杯酒。媳妇推着醉去睡了。阿姑虚掩着中门,让刁实可以进来,自己却别寻佣工取乐。
  正在浓睡,忽听媳妇房里,大声呼救。阿姑知事不妙,怕得惊动邻里,套上单裤,赤着膊,赶进媳妇房门。刁实正压在媳妇身上,替她解剥衣纽。阿姑料是媳妇不从,带说带劝的拖开刁实。媳妇总道阿姑前来解围,不道阿姑反将媳妇衣纽撕开。刁实想乘势轻薄,媳妇照着刁实一掌。刁实一时性起,将媳妇拳打脚踢。阿姑不但坐视不救,反问她从与不从?媳妇力竭声嘶,情愿求死。阿姑恐她告诉儿子,告诉母家,恰好几上有刁实解下的腰带,用力在媳妇颈上一勒,自然呜呼哀哉了。次早叫刁实去报知母家,只说急病。儿子是极孝母亲的,不敢多说,只是痛哭不止。母家只有弟兄,光景也很寒素,人材也很孱弱;明知道内中别有黑幕,若是官衙诉讼,又要费银钱,又要费工夫,地保差役,哪一个肯白使的?况且贫富不敌,说到人既死了,母家也不追究,只要从丰棺殓,延僧超度。阿姑本来是恐慌得很,听到母家不来干涉,她便一概答应。出殡这日,乡下还搭台演戏呢!远方的人,不知道原因,还羡慕媳妇的荣耀。
  近村的人,沸沸扬扬,不过说阿姑淫毒,媳妇贞烈罢了。看见母家尚是隐忍,旁观事不干己,哪个来代她昭雪?小妇在村里,贪看了一两日戏,所以逾过假期。老太太问起,才把这疑案谈谈,不知老太太何故要惊动大人?”东甫听罢,问道:“这事是真的吗?”老媪道:“真的。”东甫道:“你可作证吗?”
  老媪道:“可以。”东甫对太夫人,又请了一个安,说:“儿子明白了,出去办罢。”太夫人道:“去罢。”东甫出来,派中军去传保定府上院,叫他速饬清苑县,赴南村亲提莫姓民妇,佣工刁实,解辕候审。保定知府奉了当面严谕,也无从探听消息,只得专差下县守提。清苑知县更不知来意,赶紧下乡,将这男女两犯,上了镣铐,星夜起解。村里的人,料是东窗案发,却猜不出这样被制台知道,这等严厉。知县带了犯人上府,知府连知县一并申送督辕。
  东甫见了知县说道:“贵县知道这案始末吗?”知县道:“卑职奉檄提人,未敢擅讯。”东甫道:“犯人今日寄监,明日早堂,烦贵县带犯祗候。”一面令知按察使、首府会讯。
  次晨二堂上摆设三副公案:中间是总督,左边是按察,右边是首府。清苑县上堂行礼。中军传鼓开门。民众观审的,约有数百。传谕不准喧哗罗唣。点过犯人刁实、莫伊氏的名,由首府先问了几句籍贯、职业的例话,总督便向刁实道:“你快把如何通奸主母,起意杀人的实情供上来。”刁实四面一望,没有原告,自然随嘴抵赖。那堂后早走出白发青裙的老媪来,把莫伊氏同刁实的劣迹,一五一十,宣布大众,按察使同府县,才之恍然大悟。莫伊氏早认得老媪,是同村的陈家嬷嬷,在总督衙门里服役的,此案有她作证,要一点不认,是不能了。当堂认了通奸是实,对媳妇却认个刁实图奸不遂,羞忿投缳,她却并非同谋,希冀逃个死罪。知府开了供折,送那总督阅看。
  那总督谕清苑县,补提莫范氏家属,随带莫范氏尸棺,责成首府督同首县,讯实按拟。知县哪敢怠慢,又去提了范云、范霞对质。莫伊氏总咬定自缢,清苑县命仵作开棺检验,莫范氏确系勒毙,填明尸格,拟定刁实强奸烈妇致死,应斩立决。莫伊氏谋毙卑幼,应绞监候。那总督不以为然,说道:“伊氏不为丈夫守节,与莫姓恩断义绝,范氏不得以卑幼论,合应立绞。
  ”照这样附片奏请,朝廷居然批准,就地行刑。高牙大纛的旁边,洒了几点恶血,一场冤案,仗着那老夫人昭雪了。那总督还将范氏专请旌表,建坊入祠。那老夫人才了却一桩心愿。
  这首府本来姓唐名朴,号叫漪园,从翰林外简知府。此番承审这案,长了许多见识,增了许多经验,因此卓异入都,不到二三年,升做江苏按察使。这江苏是东南大省,苏州首府附郭的,有长洲、元和、吴三县,均需干才上考,才补这缺。论到每年收入,廉俸外实也不少。但须串同胥吏,鱼肉农甿,踢斛凌尖,希图中饱,算得敛钱的上策。若是存心一个“高”字,加着一个“慈”字,怕不清风两袖吗?从前有个元和马知县,带着孺人弱女,由大挑补了这官,甫过中年,遽捐馆舍。他原籍又是甘肃,一棺万里,如何能够归葬?茕茕母女,赁人庑下。
  初时年家僚友,还有一点津贴,随来的长须老仆,出去经营负贩,尚好勉强度日。老仆又客死了,年家僚友又星散了,母女两个,牵罗补屋,扫叶添薪,自晨至昏,全靠着十指生活。年丰的时候,已是数米而炊,一遇凶灾,竟至欲炊无米了。女儿名叫瑜姑,看着老母饥寒交迫,心中着实不忍,却又疗贫无策,援手无人,便泣向老母道:“女儿长成十六岁了,若是男子,还好奋志科第,恢复门祚,母亲尚有享福的希望。偏偏是个女身,亲恩是无可报答。女儿愿学婴儿不嫁,做母亲膝下的长伴,不料米珠薪桂,害得母亲衣食不周,这真是女儿不孝了!女儿左思右想,只有鬻身做婢,得资养母,才好稍酬罔极呢!”老母道:“尔父一行作吏,尔若作婢,不是贻泉下人羞吗?”瑜姑道:“女儿矢志自爱,决不贸然失身,有玷门户的。”老母无计可使,只得含泪允诺。
  这消息传了开去,媒媪沓来纷至,户限为穿。老母爱惜瑜姑,左也不允,右也不肯。瑜姑面貌原是秀丽的,性情原是温婉的,加着笔墨娟静,针黹娴雅,所以人人想捷足先得。最后媒媪偕一老妪,前来平视,说道:“某太太需购一婢,只要青年美貌,不靳重价。”老母尚犹豫不决,瑜姑怂恿老母,说:“有八百金的厚聘,足以养生送死了。”老母道:“你看他言甘币重,怕不是诱我吗?”便同媒媪说明,须要送女前去,拜见主母。媒媪并不唆拒,到得银契两交,带着母女同行。穿街过巷,走了一程,只见一所极大院落,门无司阍,庭无传达,走进里面,大有猧儿吠客,鹦哥唤茶的光景。一面走,一面想,知道不是善地。那巍然高坐的主母,颐指气使,一点没有大家风范。彼此相见,也故作骄人的态度,狞笑道:“你去罢,你女即是我女,你可放心。”马夫人并不打话,只望着内室的陈列,都是管弦丝竹,后堂隐隐约约,有几个粉白黛绿的,嘻嘻谈笑,益发起了疑心,便向瑜姑道:“善事主母,我再来视汝,汝勿念我。”瑜姑涕不可仰。马夫人以目示意,快怏的跟了媒媪出门,便要还银毁契。媒媪说他儿戏,岂能任你反复?
  两人正在口角,前面唐按察的仪从来了。马夫人拦舆呼冤。
  唐按察约略一问,叫把媒媪带住,交三首县立时查办,叫马夫人归家待质。三首县提到妓家行首,科他买良为娼的罪,身价充公,房屋发封,还要驱逐出境。唐按察对着三首县道:“这事却办得爽快了。但是马夫人同小姐,没有结束,难保不再有他事发生。我们救人不救彻,毕竟有点遗憾。况且马小姐的父亲,金章墨绶,同诸君先后同僚,睹此茕茕,谅不忍听他沦落。
  诸君身为民牧,平日容奸养恶,略不究诘,若非马夫人机警,不是使仕宦闺秀沉入陷阱吗?我也不来责备诸君,请各捐俸五百金,也算谢过,也算赠嫁。”三首县自然照送。唐按察对马夫人道:“你将这一千五百金带家去,连充公那项,已有二千余金了。我替你择个佳婿,使你可以靠老,不要再受人哄诱呢。
  ”马夫人同瑜姑磕头致谢。
  按察正在轮考月课,出个四书文题,是“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子妻之”。内中蒋瀛一卷,有几句道:“谁为姻娅?
  公治长也。谁为媒妁?卫武公也。”按察传学师问这蒋生有否结婚?学师查复蒋生,年只十七,是吴县学生员,家贫力学,并未订姻。按察笑道:“我来做个卫武公罢。”将课卷拔列第一,命吴县知县,同吴县学师作伐,向马夫人致意。马夫人欢喜非凡。这陶生又拜了按察老师。按察道:“汝岳母的苦情,你总知道了。将来合卺以后,须得从优侍奉。汝岳父原籍过远,便在苏州,择一佳地,把那远道归魂,有所附丽,这是你子婿的责任。汝岳母奁资有了,我赠汝五百金,作为婚费。汝总要有志向上,才不负我一番的培植。”蒋生唯唯而退。两家在阊门里租了房屋。结婚这日,除两位冰之外,还有几个马知县旧同寅,一班蒋生的同案,都来道喜。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连马夫人也象服笄珈,指挥一切。到得夜阑人静,喜媪扶了马小姐归房,蒋生亦从容辞了岳母,踱进房里。这时灯花含笑,炉篆添香,听了戛然的帐钩声,早成就了百年姻眷。
  从此三人团圝一室,式好无尤。马夫人提起唐按察的大恩,叫蒋生总要竭力图报。蒋生道:“我们靠着唐老师,使我温饱读书,并不算吃苦呢。”女婿听得那陶云汀陶老师,才是真苦,所以他体恤寒土,不遗余力,如今已升到两淮运使了。这云汀苦境,究竟怎样呢?正是:齑粥生涯名士泪,梅盐事业相公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回停红烛洞房误僚婿坐黑车永巷识闺娃
  上回说到陶云汀耐苦读书,渐渐扬历清要,带挈他妻室封了夫人。这云汀却单名一个澍字,是湖南安化县人,父亲在日,曾经同朱家订婚,聘定的是大小姐,由绅士徐校官蹇修。那时陶家甲第连云,田盈阡陌,朱家还是仰攀的。不道陶老殂谢,云汀还在髫年,寡妇孤儿,任人侵蚀,陶老太太又弃养去了。
  云汀三年读礼,已经担石无储。虽然补了县学生员,真是断粥画齑,异常清苦。
  徐校官看云汀年逾弱冠,向朱老提议迎娶。朱老耕三余九,居然坐拥仓箱。这位大小姐满口肥甘,盈身罗绮,享用是久惯了,听得家中传说,陶家景况,朝不保暮,早经不愿出嫁。偏是朱老碍着徐校官的面子,不好不允,只得来同女儿商议,叫她权时忍耐,静候将来发达。还说:“读书人鱼龙变化,是料不定的。”大小姐一句不听,总说:“要我嫁陶,除非觅死!
  ”蓬头垢面,不梳不洗。吉期一日近一日了,朱老如蚁旋磨,弄得来毫无计划。诸亲百眷,也没人替朱老设法。朱老将妆奁一切,是整备好了,只是届时无人上轿。陶家虽则是寒士,还好金钱解决。徐校官究是绅士,他只要向知县动一张纸,连我这监生都保不住呢,这女儿还是要断归陶姓,徒然吃一场恶官司。转来看看女儿,依然卧床不起,泪眦承睫,朱老防她真要自尽,也不敢强逼她。家中有一位二小姐,原是从婢女收养的,朱老因她聪明端重,算做女儿,也字与邻村钱姓。钱姓家境充裕,算是乡间首富。他儿子又美如冠玉,大众都羡慕二小姐的福气,大小姐不免妒而且怨,如今趁这个题目,总想朱老与陶姓解约,别寻嘉偶。朱老又不敢尝试。二小姐看得朱老这样着急,便暗对朱老道:“女儿不是不识羞,看这大姊姊厌薄陶郎,不过为一‘穷’字。女儿听得陶郎有声庠序,焉知后来不得科第?大姊姊是不能回心转意了。女儿幼小是极苦的,承蒙父亲抬举,始有今日,便是嫁到钱姓,深恐无福消受。现在父亲无法对付陶姓,不如将女儿替嫁,一则可救父亲的急,二则可愈姊姊的病。若果女儿命好,陶郎不是下流的人,也会做官做府。
  否则嫁往钱姓,凭你铜山金穴,也要用尽的。”朱老听罢,颤巍巍的跪下道:“谢谢你二小姐,真是我救命恩人了!”这消息传到大小姐耳朵里,还说:“妹子愿嫁陶郎,将来不可看我眼馋。”又到钱家来说破:“若陶郎飞黄腾达,凭你五花官诰,我也不想夺他。只是我的妆奁,她却不能受用,须要父亲另办。
  ”二小姐叫朱老不必置备。朱老只用了两箱一桌,草草完了婚事,箱里却装了二百两纹银。二小姐到了陶家,靠着徐校官代为张罗,鼓吹彩舆,并不十分简亵;寥寥的几个贺客,粗肴鲁酒,算是热闹一场。后来送入洞房,高停红烛,云汀回观新妇,丰腴里面,还掺点秀娟的样子,着实心慰。二小姐对着陶郎,亭亭玉立,眉目威棱,知道蛟龙不是池中的物,双心一袜,自然乐甚画眉了。
  二小姐过了几天,看得云汀家中,除却破砚残书,确系徒存壁立。暗想:“大姊姊到此,真是一刻难挨呢。”她却亲操井臼,数米量柴,还要亲进羹汤,调养云汀的身体。云汀虽不在意,却从不听见新妇提起“归宁”二字,未免有点疑心。有时朱老进城,偶然来看望女儿,并不十分亲热。云汀只为新妇温柔,倒也毫不计较。这年是朱老六十大庆,云汀夫妇,备了礼物,亲去祝嘏。朱老虽在乡下,铺设得花团锦簇,长袍短套,跄济一堂。云汀勉强周旋,见那钱姓的僚婿,翩翩裘马,大众都去趋奉他。云汀在外面闲步,听得廊下聚着僮仆,指指触触,叫他丫婿。云汀回步进厅,装出呕吐的样子,托人传语内室,叫小姐同归治病。二小姐总道是真的,及至回到家门,看云汀并没有什么。云汀将所闻的话,婉问新妇,还说:“若有隐情,不妨明示。我同你名分已定,决不以贵贱易妻。”二小姐被他盘诘不过,才把旧事说了一遍,还道:“自伤贱质,有玷郎君。
  将来别配高门,妾愿退居簉室便了。”云汀道:“岳父可认娘子作女,我岂不可娶娘子作妻?况有这样的孝思,这样的贤行,我方喜得佳妇,哪有另偶的道理?你不必介意了。你见了父亲,万不可说我知道,使他抱歉。”从此云汀同着新妇,更加亲爱。
  二小姐手背上,却有一个肉瘤,像是筋络拘挛结成的。云汀问她缘由,她说:“幼时作苦,系为磨柄所伤,自后炊汲辛劳,倒也并不加剧。”云汀室有健妇,益加刻励,经史以外,连那治河治盐的书籍,无不寓目。二小姐典钗鬻珥,任他购买。次年秋间,果然登第,闱卷履历上刻着妻朱氏,连朱老的监生头衔,也都注出。朱老亲送程仪。云汀一路北上,复试、会试、殿试,闹了一阵,请假回乡祭祖,已是蟒袍补褂,朝珠乌靴。
  连那不通闻问的大小姐,一样来送贺礼,吃喜酒。二小姐受了官诰,向大小姐格外谦抑。诸事齐备,谢了徐校官,别了朱老,挈眷入都去了。
  云汀做了多年京官,照例奉旨外放。这时门生故吏,实繁有徒。还有乡会的同年,衙门里的同官,约齐分子,在湖南会馆公饯。不知哪一个,第一出点了《双冠诰》。云汀在席上,潸然泪下,大众都想不出缘故,只有老同乡知道那段公案的,说道:“真正疏忽极了,云汀家的碧莲姊,不要招他见怪吗?
  ”云汀由道而司,由司而院,官到两江总督,殁谥“文毅”。
  那二小姐封阶一品。朱老还得着貤赠。大小姐,少寡家落,全靠着二小姐照拂呢。这是后话。
  那日在湖南会馆筵上,有个浙江御史,谈起北京风俗,说道:“近来逛庙喝茶,比从前益发庞杂了。我家里住着同乡公车,他本喜欢在胡同里走走。我也公事忙,叫家里供给他两饭一粥。他有时不回来宿,当然在胡同姑娘家里了,谁去管他闲帐?昨早他清晨敲门回家,我还没有套车,问他为什么这样早?他对我说道:‘昨儿晚间,像个渔父入桃花源,又像个唐明皇游月宫,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到如今还不清醒呢。若说是梦呀,我四喜袋里四十吊钱票没了;若说是真呀,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地方,遇过这样排场。’我听他说得古怪,门也不出了,客也不拜了,只问他怎么起因?怎么结果?他说:‘昨晚原有两个同年,约在胡同里看牌的。同年叫我在茶馆里等着,我不过暖壶茶坐坐罢了。因为要个煤纸抽烟,问茶博士伸伸指头。茶博士道:‘三呀,在下面候着呢。’引我到一辆车边,车夫招呼上去,便将四面车布遮满。只听得驴蹄橐橐的响,约莫一两刻时候,还不停止,我强把车布拉开一角,只见天昏地黯,漏出几点星光,黑魆魆四面都是树林。我急喊车夫,绝不答应,驴蹄却走得越快,我只好听天由命。转了两个弯,车就不动了。车夫先下辕来,像是叫门声,门呀的开了。车夫拉我下车,向门里一推,早有宫妆雏婢,执着纱灯,曲曲折折在前引导,我跟在后面,低头的走。黑夜里看不出楼台亭阁,只觉得阶级高得很。到得里面,像是闺人妆阁,帷幕衾枕,颇为华丽。见有三十许旗妇起迓,握手笑语,缠绵缱绻,雏婢次第进酒进馔。旗妇笑问:‘用掌杯呢,用脂杯?’我也不解所谓,便说都好。他伸出两只玉手,叫雏婢筛酒掌心,沁入我口,却有一种异香,直透丹田,已是神酥骨醉。后来还将红色甜酒,吸在口里,捧着我的两颊,直哺喉际。那漆黑的双睛,绯红的双靥,任我饱看。这酒还比前次的厉害,已弄得玉山颓倒,飘飘欲仙。忽传外面呼‘爷来。’旗妇对着雏婢道:‘伏侍爷睡罢,我去去便来。’雏婢替我宽衣解带,安置在美人榻上,雏婢也自缓结束。只觉得香风一阵,输入衾际,偶加摩抚,滑不留手,蘧蘧一枕,真是庄生的蝴蝶了。到得一觉醒来,华灯四灿,入抱的换了那旗妇,香温玉软,又是别开生面。天色将曙,雏婢端上茶来,催我速起。我模模糊糊随他摆布,赏了他袋内的钱。他引我出来时候,还是昧爽,门外车子早候着呢。赶到茶店门首,我下车了,他车子也去了。我记得唐朝有个状元,被虢国夫人禁住,四处寻觅不得。临别时夫人送了他一张图,叫他呈与玄宗,玄宗才不追究。这连图都得不着,地方都看不见,不是更秘密吗?’我听他说得这样详细,是魔窟,还是淫窟,倒可补到蒲留仙的《聊斋志异》、袁简斋的《子不语》呢。
  诸位从前听见过不曾?”一个同乡翰林道:“这叫做黑车,京城里多得很呢。你这都老爷,真是少见多怪。这种多是王邸里的姬妾干的,邸里的便门,四通八达。一位王爷,后房下阵,多则近百,少亦十余,王爷不是铜浇铁铸的,那里分折得开?
  这年轻女子,丢他在长门永巷,好的做点活计,卖几个钱,不到中年,忧郁死了;不好的弄出这样勾当,既好赚钱,又好得些入幕的宾客,供他娱乐。别有穷极的世袭。因为俸禄不敷家用,纵容姬妾,做这事的,这倒也可遇而不可求,他一没有地址,二没有姓名,坊官知道了,也查不出,禁不来的。”有人咏黑车的诗道:一拂丝鞭日已斜,况留苏幕四围遮。仙仙弹指楼台现,记得春深富贵家。
  曲径通幽故故迟,雏鬟心事一灯知。罗襦亲解闻芗泽,正是淳于欲醉时。
  朝朝暮暮忒模糊,云雨荒唐事有无。历遍离宫凡卅六,可曾补入十洲图?
  花落花开亦夙因,回思往事已成尘。云軿猎猎归来后,日出姻销不见人。
  御史道:“替毂之下,竟有这等事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要飞章参劾了。”翰林道:“你为什么这样呆气呢?我说一无住地,二无姓名,这折子从哪里做起?若说明王邸的姬妾,恐怕你这小小的御史官儿,要跑一趟口外,还是便宜的。否则空空洞洞,不关痛痒。徒然费什么笔墨呢。我看算了罢,况是满洲人家里的事。他们防闲的何等紧密,不肯放松点子,却还靠这黑车,让我们尝尝异味罢。”御史义形于色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丢官也肯的,出口也肯的。只不许这败俗伤风的事,玷污贵族,扰乱禁城!”那翰林扑嗤一笑不响了。御史从会馆散出去,把黑车的大概,约约略略上了一本。上面将错就错的,当做严禁娼妓,便传谕五城,分头查复。
  向来北京城里,只有优伶的下处,设筵席,叫条子,便王公贵人也不讳的。若是狎妓饮酒,便算有玷官箴了。这些娼妓,又都是燕赵佳人,没有婀娜苗条的丰度,倒也没人赏识。渐渐八大胡同开辟起来,招引了一班南妓,笙歌达旦,翻出了一片新世界。把北妓的生意,固然夺去,连优伶堂子里,也寥落得不少。优怜的相好,都是旗门子里的,正在无缝可钻,经不得御史这一奏,五城驱逐流娼,先从南妓入手,嗔莺叱燕,打鸭惊鸳,各南妓逃的逃,匿的匿,坊官钉门的钉门,择配的择配,连北妓也受着影响。北妓是京直一带的,离家既近,又好退避到天津侯家后等处。南妓受了这个打击,还仗哪个保护呢?偏是有著名的大僚,为着南妓几乎闹出一桩大案来。那南妓毕竟姓甚名谁呢?正是:不将姓氏埋香国,甘殉功名付教坊。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一回行云流水毛子醉明窗檀板金尊珠儿离画舫
  上回说到北京严禁娼妓,有个著名的南妓,小名叫做毛子。
  他仗着内务府英大臣英文的势力,不但不收艳帜,反做了南妓的逋逃薮。英大臣本是世袭的官儿,年纪不满三十,袍褂呀,靴帽呀,荷包、搬指,比他人着实漂亮。什么玳瑁眼镜、玛瑙鼻烟壶、金饰计、翡翠带版,色色齐备,冠沿上还钉着一颗大珍珠。毛子算是他禁脔,不许别客染鼎。其实只瞒了英大臣一只眼睛,开筵留宿没一样不做的,只是不肯出局,恐怕撞着英大臣,这就不了。若在班子里,随毛子指东画西,英大臣无不相信。毛子靠英大臣的名誉,同他客偷偷摸摸,还增了许多声价。毛子唱的是南曲,穿的是南装。英大臣每日午后下来,总须去坐坐。毛子鬓云眉月,正在修饰,腾出这个空儿,无论什么人概不招待,专伺候这位英大臣。英大臣虽则每月报效不少,却未曾博得一宵亲爱。或是趁着清晨未起,来圆一个好梦,或是遇着午睡方浓,来领一点佳趣。毛子放出手段对付,英大臣自然尽入彀中。这时五城雷厉风行,一班鸨母龟奴,个个缩项不出,只有毛子住在椿树胡同,依然酒绿灯红,门前车马。坊官饬役去探问,毛子自认是英大臣的外室。容留的几个南妓,你也亲戚,我也姊妹。坊役也不敢得罪,只得回禀本官。坊官要愿自己的考成,再三挽人向英大人疏通,叫毛子偃旗息鼓,不可胡闹。毛子那肯容纳?早恼了陈都老爷陈元澄,说道:“英文职居亲贵,如此逆旨庇妓,还成什么体统?不是痛痛的惩戒一下,满人更看不起汉人了!”有人知道这信,叫英大臣略为防范,不如把毛子弄进府里来住。英大臣道:“我们同毛子,不过行云流水罢了。有什么关系?他要参我尽参罢。”那人道:“大人对着毛子,既行过云,又流过水,交情不是很浓厚吗?
  毛子得事大人,也是他的幸福,为什么如此看淡呢?”英大臣道:“我便要纳毛子,也须等他案参发动了,看这陈元澄有多少能耐。”陈都老爷起初这句话,原不过恐吓英大臣,想他制止毛子,谁知英大臣助纣为虐,毛子更觉耀武扬威。真正忍耐不下去了,还不敢十分伤触,只在澄叙官方的折子里,带了一笔。议政王看了,便有点震怒,想到:“北京这班官场败类,宗室下流,走狗斗鸡,蒱摴饮博,还嫌不够,要去做窑子的护花幡,这不是贻人笑柄吗?英文是一品大员,不料又蹈此辙,我邸里的澄哥儿,一向同他认识,恐怕也在一窝里呢。”因此将折子暂且搁过。不道几个清流党,你也一本,我也一本,越到后来,说得越厉害,指得越确切。议政王料定瞒不过了,只得叫坊官指拿毛子。
  毛子究竟是个妓女,驶着英文的风帆,一路顺遂的过去。
  连日听见为他的事,愈闹愈大,已经有点胆怯。英大臣来安慰他,说:“一切有澄大爷做主,上面断不至严究。”毛子总道安稳了,但是生涯却冷淡了许多。毛子这日起来无事,有个桂大爷来访,留他午饭。对着明窗净几,两人有点子薄醉。毛子靠在榻上,桂大爷还在那里议论英大臣,早有坊役闯进房来说:“你是毛子不是?”套上黑索,拖了便走。桂大爷上前去排解,一总连带在内。里面寄住的南妓,以及男女佣人,共有十余,叫坊役先回坊销差。庭中立着戴白顶子的官,招呼手下,掩好了墙门,加上两道封皮。坊官先问了桂大爷,知道是户部郎中,此外尽系妓女,把不相干几个佣人,先行开释。那南妓小宝、小红、爱香、爱玉,问了一遍,概行驱逐出境,不准逗留。只有毛子要请示上面的。桂大爷换了假名字,也保释了。只难为毛子押在坊里,满望英大臣替他帮忙,所以供词中不曾带着英大臣。英大臣为的是毛子被逮,有桂大爷同行,引为奇辱大耻,将毛子这案,一概付之不管。难得桂大爷体恤毛子,上下设法,办了递解回籍。毛子在北方住惯了,他原籍是江苏扬州,回家举目无亲,又要长途的使费,也是桂大爷替他弄法,只讨得一张江都县回文,这事可告结束。不料毛子最后的供,扯入英大臣,许他外堂。堂吏录了出来,坊官只得照呈,第二日便见了英文停职归案的上谕。英大臣逃不脱了,仍旧去求澄大爷。议政王怕累及澄哥儿,用这查无实据,事出有因的话头,搪塞几句,将英文罚俸半年,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只便宜了桂大爷,不名一钱,把毛子纳做小星子。毛子起初的意思,并不想跟这桂大爷,偏是结案启封,班子里器皿什物,固然杂乱无章,那时单身出来,只穿着一件紧身小袄,一条夹裤,并没一点金珠首饰,总道官封严密,无人敢来攘取。此番回来一查,不但皮棉单夹,各种衣服,什不得一,凡是值钱的珍物,旧储的银两,尽皆不翼而飞。毛子只叫了一声苦,料得场面是撑不起来了,衣饰是置不成功了,看看还是桂大爷有点良心,也就降志相从,不再做那倚门的事。
  英大臣虽则没什么大伤,眼睁睁看情人被人夺去,应该发恨。他倒不怪毛子,痛心疾首,只怪清流党。偏是清流党中的宝廷,号叫竹坡,从福建典试回京,中途演出一段佳话,他便专折自劾。这种风流罪过,不过降官镌秩,断不至永不叙用。
  北京正不满这清流党,碰出这件事来,议政王说:“他们自命清流党,原来也干浊流的举动吗?宝廷是宗室,该奏请宗人府削籍,怕革职不足蔽辜呢!”满洲人随声附和,英文想就此报复。幸亏老佛爷圣明,定了个革职处分。竹坡也仿着范蠡载西施的故事,轻舟一舸,容与五湖了。他却自题一副联语,挂在船上道: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上联是竹坡自道,人人都一望而知,只一“草”字下的奇特。下联大约是说这美人了。九姓的江山渔船,本是由闽入浙,专供官差的,每船都有美人承值。美人下为什么又下一“麻”
  字?
  原来竹坡乘了江山船过浙,不过感慨时事,借着诗酒消遣。
  这船里只有一同年妹,名叫珠儿,筝琶弦索,无一不精,有时人静宵深,替竹坡添香研墨,居然像个侍姬。竹坡独坐无聊,旅途岑寂,与珠儿也肯笑语。珠儿是司空见惯的,无意中试点挑逗,竹坡亦并不嗔怪,觉得有些意思了。珠儿长身顾立,喜穿葱绿布衫,双履翘翘,却与解结锥相似。竹坡住在中舱,珠儿便在后舱,一板相连,呼应是极灵的。竹坡夜间有些琐屑,都是珠儿因应,因此愈加接近了。后来盖被头,放帐子,珠儿殷勤得很。竹坡究非心肠铁石,也领会珠儿的盛意,只是为官箴束缚,不敢动弹。后来想到这种船娘,只须花费一点银钱,自然肯三缄其口,况且驾长娘并不泼刺,这事总好商量。一日,离钱塘江已经不远了,竹坡贪看江景,绝早起身。珠儿送进盥沐的水来,还披着一件夹衣,未曾纽扣,下面银红单裤,鞭着弓鞋,说道:“大人早呀。”双手将面盆一擎,夹衣已褪去袖子,只映出银红暱衣,隐隐约约,现那玉峰双并。珠儿颊涡一晕,刚要回身,早被竹坡拦腰抱住。好在晨曦未上,四顾无人,竹坡雅意绸缪,珠儿还哝哝细语,竹坡回头一望,驾长娘已恶狠狠立在面前。珠儿不衫不履,想从床上一溜烟逃去,驾长娘大声道:“珠儿睡着罢!你如今是太太了,是夫人了。”更对着竹坡微笑道:“你是宝大人吗?你是龙种吗?你是钦差吗?
  你敢来欺负老娘的女儿,老娘是不肯饶恕的。从前你做官,我办差,大人长,大人短,我叫女儿伺候你做事,不是叫女儿陪伴你睡觉。如今宽一点,你是我的女婿了,严一点,你是女儿的奸夫了。捉奸捉双,不怕你大人抵赖。过去五十里,便是杭州,那里上有抚台,下有知县,大人诱奸民女,照例是怎样的?
  即是不到杭州,我只要将声一扬,你怎样见这些幕友家丁呢?
  ”竹坡这个时候,不道驾长娘这等厉害,便道:“这事与珠儿无涉,你放他起来罢,有人看见,更是丢脸了。珠儿从此算我的人,你要多少身价呢?”驾长娘道:“老娘生的女儿,不是低头服小的。你们家里有太太,有姨太太,有公子,有小姐,早上请安,晚上侍膳,我女儿看不惯的,做不惯的。我女儿要另一块住,仍然叫声太太。老娘有几只船,不至饿死。珠儿的身价,一万八千不嫌多,五千三千不嫌少,凭你自己斟酌罢。
  我只有这个女儿,已经受你糟蹋。将来我要来往的,你须得叫我一声娘。”竹坡慌忙答应:“三千两算是聘礼,不是身价。
  到了杭州省城,另备官舆仪仗,前来迎娶。”竹坡同驾长娘谈判解决。珠儿早钻进后舱,连鬓影衣香,船里不能再见了。竹坡想起在京的时候,真是铁中铮铮,庸中佼佼。既然铸成了这错,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总有人要开口的。在船里拟好折稿,岸上公馆里誊过一通,向浙江巡抚借了关防拜发,这珠儿已带在船中,迳赴苏州了。竹坡为珠儿损了名誉,丢了官阶,那宠爱固不必说。不道珠儿面上几点豆瘢,当时如何被他瞒过,后来竹坡说他愈麻愈俏,对联上才著这个“麻”字,比那“草”
  字更觉响亮。竹坡得了珠儿,近妇饮醇,不复再问时事,惟孜孜著书辟谬,以竟所学。犹记他致壶公夫子的书中一段道:海外强邻,耽耽环伺,不但其坚船巨炮,可为中华之患,即其邪说诬民,亦可隐忧。非谓其传教也,其教浅陋,不足一辟,而其讲天学者,逞其私智,肆其臆说,以器为道,以数为理,自命为学究夫人,欲将古圣人阴阳动静之训,扫而空之。
  华人喜新好奇,多为所惑,群以西人为大智,足以知天。此时虽怵于清议,尚不敢直谓圣人不知天。数十年后,恐知天者皆奉西人为圣人,而不屑读大《易》矣!
  看了这几行议论,觉得竹坡才识,迥异凡俗。由苏州而金陵,由金陵而维扬,泊汉皋,登泰岱,吐些肮脏不平的气。珠儿随着竹坡,抛却了檀板金尊,检点那笔床茶灶,竹坡自然顾而乐之。还托同年张肖农太史,画成一幅小影,乌篷白舫,翠竹黄花,确是林下翛然的丰致。后来竹坡的儿子寿茀侯,取出来征题,什么张幼樵、陈韬庵、张香涛,一诗一词,赞美这珠儿裙钗青眼,荆布白头,算是闺阁中第一流人物。自从竹坡娶了珠儿,画舫里的同年嫂、同年妹,声价顿然十倍,不但堕鞭公子,走马王孙,要到江干来一梦,便这些富商巨贾,也多了一个销金锅子。杭州城里最著名的,大家知道是胡大先生胡雪岩,保到二品顶戴,赏到黄马褂,出去向外国人借偿,胡大先生签个字,比浙江巡抚的关防还要郑重。他家里吴娘越女,列屋而居,忽然向画舫里眷一雏妓,名叫檀香,终究用五千元身价,买了回来。胡大先生非常欢喜,还在住宅外面,别筑金屋,供养檀香。这胡大先生究竟什么样人呢?正是:桃叶葳蕤迎远渡,柳枝秾郁宠专房。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二回歌舞芝园绮罗满南国锒铛棘寺桎梏困西施
  上回说到胡大先生胡雪岩,他原是钱店伙计出身,后来靠着左文襄公筹办军饷,渐渐又贵又富,南北十八省,没有一省没有阜康银号。雪岩挥霍无度,凡是民间有点姿色的,他只须春风一度,便有数十元的月费,或将父兄夫婿提挈一个位置。
  穷家小户的妇女,贪图这点优待,无不惟命是听。雪岩在杭州城里元宝街,购成一所大厦,旁边便是花园,玉阶铜扣,珠箔银帘,真是十分富丽,榜着“芝园”两字,重楼复阁,姬侍林立。家中还有梨园班子,歌衫舞扇,粉墨登场,却都住在园里,点缀那春花秋月。雪岩还不满足,东也置个外室,西也组个公馆,除却檀香以外,要算吉祥巷里的罗姬,最为得宠。雪岩每日总去一趟。其余逢五逢十,都有画一的规定。晚间归家的时候,各房姬侍,无不迎妆相待。管家婆传呼老爷进某姨太的房,只听见一片屈戍声,尽行阖户。雪岩穷奢竭欲,还是见色眼馋,什么仆妇乳娘,只要白皙丰肥,他不惜重金购置。偏是这班人都是一双天足,雪岩却不入眼,先要叫他缠小,并且派了几个老年的专司此事。你想年纪十几岁、二十几岁了,骨头又硬,肌肉又多,哪里还缠得小?他却矫揉造作,弄得血肉狼藉,筋伤骨折,寸步难移,这不是有乖人道吗?后来有个医生,传出药方,是用什么猴骨同凤仙花根煎洗,才能柔软,大众都跟着他裹脚。俗语说的“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这却是雪岩作俑呢。雪岩造成了“芝园”,占地十亩以上。只有后面一爿剃头店,约莫有四五分地。那剃头待诏,不肯出卖,说:“便是银子铺满地皮,我也不愿让人。”雪岩无可如何,只好缺了一角。
  他在芝园里恣意行乐,这些姬侍争妍斗宠,弄得来精力颓唐。
  忽然得了北京的狗皮膏,只须贴在涌泉穴中,便觉虎虎有些生气。雪岩恐怕药店混售伪物,每年总派人赴京专制此膏,足敷一年的用,带到杭州,三张五张的分给姬侍,便知道临幸的次数了。雪岩有左文襄的靠背,有各省银号的周转,官款绅款,各善堂、各行号的存款,哪一样不在他手里?不道触怒了阎文介公阎敬铭,胪列劣迹,参了一本,连左文襄都解救不及。上谕下来,不外革职抄家,浙江巡抚自然遵旨施行。雪岩早得了消息,便将簿籍紧要的,焚毁一空,坐在芝园的退思轩,叫管家婆传唤某姨太某姨太下楼。这姨太不知道什么事,都是不及衣饰,匆匆而至。雪岩对她们说道:“我今营业失败,不能养赡你们。你们跟我一场,每人送你们白银二百两,所有随身衣饰,所你们带去,不必回房,就此出门罢。”诸姬侍虽然一片哭声,想到白首长门,还不如琵琶别抱。只恨当时不曾多带一点珍宝,徒然满身罗绮,值得几个钱呢?大众一哄而散,只留了几个年长的同心爱的,伏侍老母。雪岩的老母,却是九十余岁了。九十岁在西湖云林寺做寿,寿屏寿联,从山门挂到方丈房里,没有隙地,官呀、绅呀、戚族呀,捧觞祝嘏,恐怕簿上没有名字,席上没有坐位。一到冰山势倒,连雪岩也是青鞋布袜,待终天年。各省的多少房屋,多少市肆,多少器具衣饰古玩,尽皆抵尽,只留了这个“芝园”,没人承受。还有庆余堂雪记药店,虽则易人开张,那每年的招牌钱,还归雪岩收用。所以雪岩殁后,有人作副刻薄挽联,详叙他的恶行丑状,结末两句是:“只留得庆余二字,须知积善可传家。”真觉得婉而多讽呢!
  杭州这些外室公馆,台空凤去,巢覆燕飞,哪里还有私蓄?
  只是上海的胡宝玉,他却未曾嫁与雪岩,连这三马路的楼房,也不闻有人惊动。宝玉退为房老,另觅了应客雏姬,雪岩未殁的前头,曾到杭州来探望几次。雪岩已经谢绝尘俗,皈依禅理,布衾纸帐,扫尽繁华,宝玉感慨一番,只与老母盘桓几日。后来连心爱的姬侍,择人遣嫁,剩的是三姨、五姨、九姨、罗姨,也都菇素诵经,蒲团趺坐。有人算这雪岩的命,说他是财神转世,可以富逾猗顿,寿并彭钱。只为了淫恶贯盈,受此打劫。
  幸亏老母恤贫救苦,积了功德,所以还能保首领。这句话虽则缥缈,他那学业的时候,夜间睡在柜上,忽闻有人潜步,急忙呼众齐起,见地下伏一僵贼,问他何以不走?何以不偷?他说逾垣进来,正待动手,陡见桌上卧一金面财神,因此惊倒。众人放了这贼,说雪岩将来总要发达。
  那雪岩失败的缘故,并不是为着亏空,因北京阜康银号里,门口一路,堆着太平银子,是预备存户挤兑的,从来不肯动用。
  这年银号里换了经手,便说:“堆着银子不生息,真是傻子。
  ”叫管库的提进来,放出去。号里老成的劝他不可变法,前人必有作用,他竟孤行一意的做去。三三两两,传说阜康太平银子不见了,先抽私款,后提公款,自然不够应付。由北京一路传出来,收的收不进,付的少不来,几日工夫,阜康一律停歇。
  阎文介这时是户部尚书,投井下石的一参,雪岩便有通天手段,也挽回不得。雪岩唱了这首下场诗,他人总要牢骚抑郁,他却行所无事,说道:“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只是对不住老母呢。
  ”雪岩殁后,老母也相继而殁,丧仪简略得很,哪有做寿时候的赫奕?人家比他《红楼梦》里的史太君,却是不相上下。如今“芝园”已易主了,只胡庆余堂雪记,这块药铺招牌,依然存在。当时雪岩也料不到一败涂地,这样容易。
  杭州市面,为着雪岩一倒,生意清淡得许多。亏得这年是乡试时间,各府士子来杭的,拥挤在下城永宁街、青云街一带,考毕以后,什么宓大昌的烟呀,孔凤春的粉呀,翁隆盛的茶叶呀,胡恒昌的火腿呀,总须带点回去,因此还好维持。到得重阳放榜,中式不中式的,尽行各归各地。不道十月里新科举人杨乃武,发生一件同奸同谋的案,余杭县知县刘锡彤,连同犯妇葛毕氏,锒铛桎梏,解上府来,杭州的陈鲁,照例详司详院。
  杨乃武究竟是个举人,杭府属的绅士,都说刘知县审案草率,合词向都察院控诉。
  原来这葛毕氏,是余杭豆腐店伙葛品莲的妻子。品莲庸懦猥琐,偏配了风韵可人的毕氏,毕氏自然要别图佳遇。杨乃武是余杭讼棍,同毕氏确有暧昧。后来交结了刘知县的儿子,三人打在一堆。杨是靠刘做护符的,刘是靠杨做爪牙的,毕氏两面周旋,余杭人都称他豆腐西施,品莲哪里能管得来毕氏?况且娘已转嫁,益发肆无忌惮。品莲屡受毕氏的奴视,积妒生愧,积愧生愤,竟服鸦片烟死了。刚刚乃武报到,毕氏羡慕他新举人,想要季身嫁他。不道被刘得知,暗暗嗾使品莲嫁母,到县投状鸣冤,刘知县听了儿子的话,先将乃武详请奏革,然后一夹一锁,居然屈打成招。绅士们也知道乃武不是善人,但这品莲的死,却不该诬蔑乃武。
  都察院奏交学院复讯。这胡学院瑞澜,自从兵部侍郎放出来的,正值按临已毕,回省歇夏,碰着这道谕旨,他便提同犯人、犯妇、尸棺、原告、干证等,开了大门细鞫。先开尸棺相验,仵作喝报有毒,填明尸格,逐一问过。乃武顿翻前供,说道:“葛品莲是八月十五夜间死的,革举其时尚在场里,岂有一人在杭州省城赴试,同时在余杭县里谋人的理?革举是科中式,却也不能假冒,县官是恨革举干预公事,所以借此报复。
  还求大人详察。”胡学院一想,此话亦不是混说,但是除掉杨乃武,叫谁人做凶手呢?搔搔头发,却把纬帽脱在桌上。下面杨乃武站了起来,衙役叫他快跪,他说:“革举跪的是公堂,是名器,不是跪的大人。大人好脱帽休息一回,革举也站立休息一回。”胡学院看得乃武刁狡,只将原谳稍加更动,这同奸同谋已经铸成铁案了。
  乃武十六出场这句话,堂皇冠冕,哪个可以驳他?但是浙江的乡试,十五总放一牌,杭州同余杭相隔一水,回去是极易的,功令上却不许十五。乃武知道十五放牌,监临、监试、提调,都有处分的,他所以咬定十六。胡学院不敢入供,便照旧依样葫芦的奏了出去。一面接着要考恩科遗才,胡学院格外严厉,碰着一个代考的德清重生,询明了发提调枷示。提调便是杭州府,却有地痞蔡斯文枷在门首,与这童生遥遥相对。有人撰一联嘲胡道:大宗师余怒未平一榜难摇杨乃武小童生遗才代试双枷遥对蔡斯文胡学院奏了上去,浙江京官,大动公愤,领衔的是侍郎夏同善。据着浙绅的公呈,说“品莲是病死,不是毒死”,专疏奏请交刑部提讯。上谕果然准了。刑部火牌到了浙江,便令刘知县亲解尸棺入都,先将尸棺截角,封交部核。浙绅恐品莲复检有毒,必至反坐,乘夜开棺易尸。刘知县却不曾知道。手下胥吏差役,恨他入骨,也没有人告诉他。刘知县起程这一天,还说:“品莲服毒是实,乃武决难逃罪,我断不至于连累的,不过吃趟辛苦罢了。”等得投文报到,部臣说要开棺蒸验,先把棺角凑合无缝,便问刘知县是否品莲尸棺?刘知县复称不错,照例具了亲供甘结,然后将棺底用斧敲开,翻出尸来。刘知县大愕道:“这不是真尸呢!”问官申驳道:“尔已具结在先了,此时用不着狡辩!”刘知县年纪已过七十,料定品莲无毒,乃武、毕氏无罪,这承审失入的处分,如何当得起呢?问官问过乃武,问过毕氏。乃武推说在场不知,毕氏声称久病自毙,药方、药罐,全是证据。乃武发长尺许,纯用火漆沁入发根。毕氏白衣麻裙,已经片片如蝴蝶飞舞。问官将全案声叙。
  刑部复奏一本,乃武、毕氏先行释放;刘知县草菅人命,发往黑龙江,过赦不赦。浙江巡抚、学政,以及历次承审道、府、州、县,革的革,降的降,从同治十二年,拖延到光绪二年,才算结束。毕氏后来削发为尼的。乃武到过上海报馆,仍旧回到余杭,操他的刀笔。他在杭州迁善所里住了几年,老了死了;同毕氏历过患难,终究难偕初愿,大约是天公不肯做美呢。
  旁观的议论,都说乃武半有隐匿,借这桩事叫他一蹶不振。
  但这夏侍郎的竭力营救,也是乃武靠着妹子,保得住一条性命。
  乃武在县里画过了供,知道不是京里,平反不转,暗叫他妹子乔装入都,夤缘到侍郎府里,做个乳娘,便中同侍郎的屠夫人,谈起这案冤枉。夏侍郎听了,邀同乡拜折子,居然救了杨、毕两人,不是他们不幸的幸吗?夏侍郎因此乡评绝好,便简了江苏学差。
  京里正预备会试公车,各省举子,纷纷报到。有人说:“同治戊辰状元洪钧是金,辛未状元梁耀枢是木,甲戊状元陆润庠是水,光绪丙子状元曹鸿勋是火,只差一个土字了。今年状元,名字必有土旁。”后来揭晓,果是闽县王仁堪。好事者戏拈一联道:“五状元金木水火土连科及第,四川省公侯伯子男列爵齐封。”当时盛传巧对。这王状元在丙子报罢的时候,已刻了一块图章,是“落第状元”四字,到此巍然榜首,都说他有志竟成。不道王状元却有个闺阁知己,识英雄于未遇之先。
  毕竟那一个呢?正是:为盼蛟龙得霖雨,早闻鹰隼出风尘。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三回文字妆前预许状头婿诗篇枕畔笑拜丈人行
  上回说到王状元未第时候,曾经有过佳遇。这个人却是榕林校书,名叫红玉,却负着一时盛誉,同王状元算是一才一貌。
  王状元表字可庄,那年侨寓鹭江,还见青矜一领,然一笔欧阳率更的楷法,早料他百花头上,定占元魁。况且品貌端严,文章尔雅,红玉怜卿怜我,真是形影不离。可庄得此解语花儿,妆阁盘桓,几欲温柔终老,有时连书院考课,也携着笔墨、书籍,到红玉处来缮写。红玉看他马工枚速,兼擅其长,这第一仙人,预许是状元夫婿。只是功名未遂,不好轻议委身,那一点芳心,早印在可庄身上。可庄也很有意思的,碍着新婚未久,难以遽置小星,这缱绻情丝,却是牢牢缚定。可庄原是闽县的人,每论到隆武沦亡,延平割据,后来外人闯入,海禁大开,对着潮湖、台湾的情形,不免深抱杞忧,要想弥补列朝的缺失。
  每到酒酣耳热,他总念那蒋铅山《冬青树传奇》里的词道:半壁江山世界,一生忠孝情怀。天地难知,科名有愧,窃喜高堂健在。谁挽风云销战垒?自把笙歌劝寿杯,乾坤无限哀。
  红玉劝他不要发这牢骚道:“你是玉堂金马里的人,将来珥笔簪毫,承明侍从,用不着这疆场烽火的话头。”可庄道:“你等知道什么?你看京里国疑主少,文恬武嬉,虽然满眼升平,外患只在肘腋。如今日本岛国,也来立约通商了。朝鲜与日毗连,蚕食鲸吞,不俟终日,那东三省祖宗发祥的地方,还能不受影响吗?我是想立功异域,学那班定远、傅介子,否则亦当学韩蕲王,进则忠勇,退则清凉。你是名叫红玉,能够像金山梁夫人桴鼓助战吗?”红玉道:“待你掌了兵符,我来替你击鼓罢。”
  这年可庄进京,做了落第状元,留都再试。等到丁丑胪唱,竟着先鞭,从北京衣锦还乡,便去亲访红玉。红玉靘妆都丽,欢迎这如意郎君。这班就地绅商,都想联络可庄,不能不仰攀红玉。管弦丝竹,醉月坐花,可庄在得意之中,提起笔来,在壁上题着一绝道:忧乐斯民百感萦,尊前丝竹且陶情。
  愿倾四海合欢酒,聊学文山前半生。
  题罢掷笔而起。红玉有点不以为然,暗想:“诗句萧飒,像是亡国的声音。一个‘且’字,一个‘聊’字,仍不脱愁怅的口气,恐怕贵而不寿呢。”因此红玉便有退志。可庄也为着假期将满,匆匆北上,但与红玉留个后约。
  谁知到得都中,这首诗已传遍通国,有人想借此弹劾。他说:“我学的是文山前半生,后半生我敢言吗?”大众因他有这解释,便不同他为难。他却从翰林院,直南书房,屡东文衡,年纪还只三十余岁。起初同红玉每月通一两封信,渐渐雁稀鱼杳,可庄也莫名其妙。到得丁艰回籍,托人致意红玉,红玉早门前冷落,别嫁商人了。可庄回想前情,不无伤感,从此专心国事,不复再问绮缘。然以哀乐中年,无从陶泻,竟得了疝气的症候,京中地气高燥,时发时愈,也并不十分厉害。
  后来出简江苏遗缺知府,旋补镇江。可庄本想扬历清华,洊升卿腻,不道一麾出守,来绾铜符,诵袁简斋“清华曾荷东皇宠,飘泊原非上帝心”两句,又加了一点抑郁。既然到了镇江任所,却是洁身自好,勤政惠人,执法如山,爱民如子。上游调署苏州首府,口碑载道,一片循声。偏是这班衙蠹胥奸,看得本官如此清廉,他们也无从乐指。
  这年又是乡试,浙江主考殷京乡如璋、周太史锡恩过境,可庄前往迎谒。刚刚在船中坐定,突有绍兴中书周福清,遣人投函,来递关节。殷京乡不敢拆视,便叫可庄连人同信,带回讯办。谁知信里是一张二万两银券,一张名单,第一名是会稽廪生马某,系编修马传煦的儿子。此外一张关节暗号,在试帖诗里用一句“宸衷茂育第三字”,候着主考回办。可庄不愿穷究,只将周中书提到浙江监禁,其余一律销毁。有人将殷周姓名嵌成一联道:殷礼不足征,果然如聩如聋,安解文章量玉尺?
  周任有言曰,难得恩科恩榜,全凭交易度金针。
  可庄办过这案,觉得苞苴贿赂,总要败坏,愈加一尘不染。
  吴县境内,出了误伤亲属事件,照律是要论抵。被告买上嘱下,定了军罪解府。可庄看得法轻情重,援例批斥。吴县知县三申三驳,只好改了绞监候。那府县胥役,应得的运动费,一概化为乌有。大众知道知府作梗,却又没法摆布他,只得串通他贴身跟班,趁他疝气大发,进了一根西洋来的电带,叫他束在腰里。这电带是很灵验的,只是有几种犯忌的食品。可庄这日有点止痛,上院回衙,便复审吴县那案,三班六房罗列满堂,提了苦主问过,是互争田塍,缌服以上的侄儿,误伤叔父致死。
  可庄深以吴县办理错误,传呼被告。跟班送上一碗茶来,可庄喝了两口,便呼腹痛退堂,急请医生诊视,已一瞑不视了,年只四十有七,却与文山相同。有人谈起他旧诗,说道诗谶所应,在此而不在彼,还是国家的洪福。其实可庄的死,都是胥役所为。江苏巡抚不肯追求,只奏个积劳病故,总算列入国史《循史传》,报答可庄。红玉所谓“贵而不寿”,也有几分应验呢!
  可庄在京的时候,清流党还振振有声,宝竹坡虽则被参,张香涛却首先外放,陈弢庵、张幼樵,锋芒犹昔,动辄劾人。
  弢奄自然恬澹得多。幼樵急功近名,议论咄咄,奔走权要,倒也不遗余力。这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大学士肃毅伯李鸿章,原是幼樵的老师,只因远在天津,未能时常相叙,况且翰林清苦,又不便时出都门。得着家中丧偶的噩音,急忙到丰顺原籍,料理丧务,营斋营奠,也没有多数俸钱,看得遗挂空帏,徒然增人惆怅。
  这时出门惘惘,道过天津,想起爵相崇辕,近在咫尺,应该前往拜谒。到得投帖进去,说道“爵相政躬不豫,停止见客”,幼樵嗒焉若丧。门房里有个苍髯老仆,看见名帖上是受业张佩纶,便对司阍道:“你去回一声罢。”幼樵在门房里等着。
  司阍传出一个“请”字,幼樵跟了内跟班穿栏绕槛,走了两三进,才得爵相的卧房。内跟班打起门帘,幼樵一眼望去,见那爵相斜卧床上,面貌着实清减,床边一张小儿,朱红黑墨,填委文书。幼樵不便请安,只问了句:“老师大愈了?门生不曾得信,以没有赶早来探望。老师是擎天一柱,天地祖宗实式凭之。倒是体魄初痊,精神还未完复,总宜节劳为是。”爵相道:“我也老了。从前幕府的人,升官的升官了,回家的回家了,去世的去世了。如今幕府里,哪能有从前的妥帖?外交一日困难一日,内政一日棼乱一日。我只得学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幼樵安慰一番,恭维一番,便问问京中消息。爵相才问他从哪里来?幼樵将回籍葬妻的话,述了一遍,又装出奉倩神伤的光景。爵相看他丰姿挺秀,谈吐从容,忽然动了乘龙一点念头,却还未敢造次。幼樵向床里四面迎望,见那爵相枕头底下,露出一本书角,写着“绣余吟草”四个簪花小楷,幼樵不敢动手抽看。爵相看他凝视,便从枕下抽出,交与幼樵道:“你看呀,这是小女学作的诗,刚才送来我看,我哪有闲情别致管这事呢?你替她品评品评,她的诗笔倒有点像你的。
  ”幼樵翻开卷页,不过是些风云月露的话头,哼哼的假意吟哦,说道:“门生有此意思,无此才调;有此情致,无此精神,若能随侍妆台,或者还能够造就的。”爵相拥衾坐着,笑对幼樵道:“两美必合,将来当有见面的日子。”幼樵听了这话,却拜在床下,连呼“岳父”,反弄得爵相窘不可解,便叫内跟班速请藩台、道台来见,自然闻命即至。同两人说明原委,要将女公子嫁与幼樵。两人谈了些冰清玉润的话,做媒人、备公馆、买家具,都是两人承办。李小姐素通翰墨,同幼樵闺房唱和,果然瑟好琴耽。
  幼樵有了这丈人峰,益发雄辩滔滔,惊人四座,转入侍读学士以后,揆文奋武,颇欲誓清中原。却值福建缺了船政大臣,他便向爵相商量,拟承斯乏。爵相夙爱女婿,也就密保上去。
  朝廷特旨简放,还兼了会办海疆事宜。幼樵星使词曹,旌幢羽葆,按着钦差的仪注,目空一切,旁若无人。闽浙总督何璟、福建巡抚张兆栋,看幼樵如此脾睨,真是文同丙魏,武过孙吴,哪里还好参末议,索性将全省军务,概交幼樵,请他驻守马尾。
  幼樵饮酒高会,于军防既不整顿,亦不准备。中法正在为了越南开战,法将孤拔,从闽海折入马尾。张管带得胜迭次进见,幼樵只是吟诗饮酒,说不出一点谋略。兵船打破了,船厂烧毁了,船坞夺去了,幼樵蓬头跣足,累累似丧家的狗,暂在彭田乡躲避。败信到得京里,爵相打个电报到福建,说:“兵舰可沉,船厂可毁,丰润学士不可死!”一面又切托左爵相查办案内,替幼樵洗刷。幼樵奏牍里有几句道:“格于洋例,不能先发制人;狃于陆居,不能登舟共命。”这似认罪不似认罪的话,还要归咎在他人身上。幼樵虽然奉旨拿办,到黑龙江住不到一两年,依然是北洋幕府的领袖。同着李小姐鹣飞鲽泳,趁着赋闲的一隙,还画了八幅“偕隐图”。只是画家恶剧,未呈全豹,幼樵有信催他,中有一段道:奉求之“偕隐图”八幅,当时立有画稿,颇承许可。仅承寄来四幅,而后来竟未续寄。樵孙传语,津门则待还乡,还乡以后,更未识里居何处。荏苒六年矣,不知画稿及绢已否于劫火中遗失?若在他人,弟尽可置之不问;而阁下世交心契,非漫许人而无信者。幸从实见复,末幅先已寄到,尚须补款。非中四幅画全,则首周末唐,亦不成为通人之画,何取留此残本耶?
  幼樵不等到“偕隐图”画成,已经特赏编修,升到四品京堂。大家总说是李爵相的力,其实幼樵同辈,都道此番轻于一掷,固由朝廷误采虚誉,亦由爵相轻保私亲,对于幼樵,并不十分责备。爵相为着爱女,也只好付诸不论。这时法国已受和议了,只有日本国,对着朝鲜,几次蠢动。先是朝鲜国王,竟派孙永孝赴日谢罪。永孝聘了金玉均、洪英植、李组成诸人,横踞那“维新”两个字,只有后族闵咏骏,依然守旧。维新的要背清附日,早将废君立君的主意,宣播出来。清国驻朝的吴长庆,已经远调,只剩着提督吴兆有。全靠这袁同知世凯,运筹帷幄,才算直入朝宫,肃清叛党。日本也不肯相让,却派了宫内大臣伊藤博文,农务大臣西乡从道,来与中国交涉。爵相本是中国名臣,谁知为日本一议,竟冒了秦桧、贾似道的恶名,都说他嗣子经方,已做了伊藤的女婿了。这嗣子经方,原是爵相乃兄的儿子。经方号叫伯行,却曾到过日本。究竟与伊藤如何交涉,是否姻眷?正是:刚说宋军能破虏,忽传汉使已和亲。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四回离宫弦管仙偶俪樱花小队弓刀佳人怨杨柳
  上回说到李伯行漫游日本,采风问俗,算是輶轩的太史。
  这日本国原与我国同文同种。有人还说是秦始皇使徐福求仙东海,带着童男童女,徐福便叫他们自为夫妇,遂立了日本的国基。唐、宋以来,朝鲜渐次衰弱,日本便在东方做了日出天子。
  虽有元世祖的雄才大略,毕竟不曾取胜。明季侵略沿海,戚继光、胡宗宪一班人,也只能拒绝他不来。什么子女玉帛,倒也牺牲得不少。但是那时还是幕府时代,君权不曾统一。后来为着西欧各国,通商传教,利原外溢,明治天皇锐意变法,将旧制扫除殆尽,提倡维新,伊藤博文确是一个功臣。同治年间,日本同我国订了条约,聘问不绝,我国绅商东渡的,每年也不在少数。日本的男子,大半短襟窄袖,显出他尚武精神。只有女子木屐高鬟,长衣曳地,尚是旧时的装束。有些小家碧玉,经商的经商,办事的办事,大都各勤职业,不敢嬉游,那缝纫、烹饪这几桩,又是能干得很。便论到名门闺秀,在这交际场里,也着实温柔敦厚,不露一点骄矜的样子。伯行住在东京,确是繁华所在,酒楼餐馆,軿列餐者,放肆的什么下女,更弄得雪肤花貌,一半句留,不要说挟瑟弹筝,鬻歌市上的人了。伯行原不至随意冶游,这些故国旧交,友邦新侣,在离宫别馆,肆筵设席,总须有繁弦急管,点缀这嘉宾的雅座。日本有班艺妓,歌衫舞扇,另有靡靡的声音,客邸天涯,无不令人心醉。一般南国的屈原,束家的宋玉,自然久与俱化。好事的曾有一首《鸳鸯曲》道:朝从鸳鸯塘,暮从鸳鸯澳。水从鸳鸯明,路从鸳鸯熟。朝来鸳鸯飞,鸳鸯自相逐。暮来鸳鸯栖,鸳鸯不独宿。鸳鸯盛文羽,鸳鸯有奇服。鸳鸯爱并头,鸳鸯同比目。霞为鸳鸯裳,花为鸳鸯屋。月为鸳鸯妆,风为鸳鸯沐。萍为鸳鸯开,莲为鸳鸯覆。澜为鸳鸯回,波为鸳鸯蹴。藻为鸳鸯裀,菰为鸳鸯菽。荇为鸳鸯萦,芙为鸳鸯馥。写入鸳鸯弦,绣作鸳鸯轴。鸳鸯意喈喈,鸳鸯情毣毣。见鸳鸯成行,都鸳鸯卅六。鸳鸯今在梁,鸳鸯宜遐福。
  日本最重的,还有三月里的樱花节。说樱花是日本的国花,这花稠密成林,烂如霞锦,梅花没有这样的艳,桃花没有这样的雅,杏花没有这样的娇,梨花没有这样的媚。若在艳阳天气,微烘薄醉,绝好一幅天然图画。便遇着雨丝风片,益发有夜深花睡的态度。所以樱花节的嬉春士女,正是万人空巷,竞斗新妆。连那绣阁名姝、画楼淑女,也是香车宝马,前来赏玩一番。
  伊藤原有一个女儿,秀外慧中,确是扶桑翘楚,却又幽闲贞静,熟习汉文,平时简出深居,什么茶会呀、舞场呀,从不轻易涉足。伊藤钟爱得很,觉得国中的政客名流,都是不能满意。这日风和日丽,也逐队去看看樱花。伯行正与几个宾朋,连镰过市,却在无意中一瞥,真当得“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八个字。不道对面秋波微转,也视作洋车里的璧人。伯行返寓调查,才知是伊藤的爱女,虽则未曾受聘,谅不肯屈作英皇。但这一面的因缘,终究委决不下。对面是个女儿家,见了这风度翩翩,又要详求家世,有人说道:“中国李爵相的世子,正好门当户对,结这异域的同牢。”缓缓的向伊藤陈明。伊藤久慕爵相的勋名,自然非凡忻喜。况且伯行周旋坛坫,伊藤亦颇相推重,女儿既愿偕秦晋,冰清玉润,还怕不后先济美吗?便托人与伯行提议。伯行正打中心坎,回说:“须要发电禀父,不能自定进止。”爵相是通权达变的人,料定两国通婚,于邦交极有关系,伊藤在日本炙手可热,将来彼此都有借重的事,此举他来俯就,倒也不便坚拒。只是京里一功都老爷,为着议和的事,叫我做秦桧、贾似道,这事发现,不又叫我张邦昌吗?急忙将大概情迹,奏了一本,静候上谕处分。老佛爷落得做个顺水人情,额外赏了一副封诰。从此东鹣西鲽,果然联合拢来,这海外朱陈,要算破题儿第一遭呢。那贺伯行的诗道:记曾屧响绕回廊,高髻云鬟别样妆。秾李夭桃同烂漫,一齐俯首拜东皇。
  郎君宝马女香车,王榭门楣宰相家。试问春风谁管领?良媒毕竟是樱花。
  仙槎一水自盈盈,片石支机剧有情。跨凤乘鸾双比翼,蓬莱山色最分明。
  画眉依样问新娘,且把他乡作婿乡。听遍笙璈与歌舞,众仙相约咏霓裳。
  伯行在日本住了几时,带着这新夫人遄归中国,飚轮驰骤,佳偶神仙。邮船到了上海,便也小驻征骖,领略这淞滨风景。
  顺便道出南京,去谒见总督曾忠襄公,谈起俄人为着伊犁这案,几至决裂,廷议已将全权专使崇厚褫职拿问,特派曾袭侯前往改约,俄人强横,恐不能俯首就范,东北一路,都已布防了。
  伯行归见爵相,已奉到筹备战舰的密谕,将新夫人见过阖家眷属,虽则语言、服色,微有不同,而性质安详,举止娴雅,更不失为大家风范。爵相为着布防的事,军书络绎,不遑宁息。
  伯行也分劳一二。问起伊犁起衅的缘故,爵相道:“伊犁却在新疆的西北,从前回众扰乱时候,俄人说替我国暂管。到得西北事之,我国自然要索回伊犁,朝廷却派了吏部侍郎崇厚,前赴磋汉。崇厚上了俄臣布策的当,定了条约十八款,轻易画押,只收回伊犁一座空城,把西境的霍尔果斯河左岸,及南境的帖克斯河上流两岸,一齐断送,还要索偿俄银五百万卢布。第一个左爵相不答应,激昂慷慨,上了一道封事,才下这惩办崇厚的严旨。如今派劼刚去挽回,劼刚较之崇厚,机警得多呢。”
  伯行知道劼刚便是曾袭侯的表字,他系文正长子,名叫纪泽。文正薨后,袭了毅勇侯,官至大理寺少卿。这时已简命出使英法大臣,因为俄事紧迫,叫他先到俄国去走一趟。劼刚对着爵相,虽是世弟兄,究竟爵相勋高望重,出京后先来请教方略。爵相总劝他随机应变,不宜一味执拗。劼刚是各国语言文字,都有门径的,一部《万国公法》更加烂熟胸中;手下几个参赞随员,不是练达老成,便是能言善辩。到俄国见了布策,责备他种种不合,反复诘难,说要尽翻前约。布策那里肯听?
  一日一日延挨下去。
  劼刚趁着议约余暇,浏览俄京的风景,刚刚在赛马期内,锦鞍玉勒,认识了俄将少女。那俄将却仰慕动劼刚,听女儿同劼刚聚在一起,郊坰并辔,城市联镳,有时还带着小队弓刀,围场纵猎。劼刚虽有这种艳遇,却仍以国事为重,同布策和平交涉,还乘那新皇嗣位的机会,才改定了前约七条:一、归还伊犁南境。
  二、喀什噶尔界务,不据崇厚所定之界。
  三、塔尔巴哈台界务,照原约修改。
  四、嘉峪关通商照天津条约办理。西安、汉中及汉口字样,均删去。
  五、废松花江行船至伯都讷专条。
  六、仅许在吐鲁番增一领事,其余缓议。
  七、俄商至新疆贸易,改均不纳税为暂不纳税。此外续添卢布四百万元。
  劼刚迭电请旨,算将俄案结束,便要驰赴英京接任去了。
  偏是俄女碍着国禁,凡不曾正式结婚的,不能携带出境。劼刚躬膺使命,也不便贸然履行婚约,只好暂时话别,徐待将来。
  江文通说得好:“黯然销魂者,别而已矣!况且皇华四牡,万里长征,那得不潸焉出涕?”劼刚也顾不得许多,早在英京欣然驻节了。俄女为着劼刚,矢志不嫁,俄将亦未便相强。好在鱼腹雁足,消息常通,每到秋高马肥,依然弄那逐狗鞲鹰的豪兴,只有陌头杨柳,春日凝妆,不免有夫婿封侯的后悔了。劼刚往来英法,转瞬三年,复命还朝,已经升任侍郎,颇想圆成俄女的好事,谁知年甫五十,病不能兴。光绪眷念前劳,赐谥“惠敏”,那俄女竟成虚望了。近人责备劼刚,发现一段笔记道:文正长子纪泽,使俄纳洋妇,用夷俗。女自相婿,则得郭嵩焘门下能刻石者。华夷婚礼之乱,乃始硕儒元辅之门。纪泽出详,文正早失算。文正功名人也!以功名论,夷方骄陵,华方怯懦。夷权势所占,常十八九。华口舌所争,常十一二,恶所言功名。以富贵论,文正蒙适,即不出洋,承恩守资,终不失袭侯侍郎。出洋富贵固无所增。纪泽既倡变家风,其他子弟之不如纪泽者,何怪夷言夷服,哄然一堂。且乐入外国籍,天下将被其毒。曾发天下之难,固当先客于邪!天道感应,初何尝以文正之善言德行而或逭也!
  劼刚在英法的时候,中国的大局,还不至十分败坏。偏是前使郭筠仙侍郎,称赞得英法诸国,政教修明,工商繁庶。中国这班守旧大僚,都有点不能满意。到得劼刚继任,又有这俄女交际的嫌疑,连从前曾文正办理天津教案这件旧事,也都一齐翻起。湖南人只记曾氏的罪,不记曾氏的功。北京的会馆里,既容不得曾氏,湖南的原籍地方,更容不得曾氏。劼刚的名誉声价,又被这种笔记贬损。余却记得俞荫甫先生为惠敏所撰墓志道:公自幼究心经史,喜读《庄子》、《离骚》,所为诗古文辞,卓然成家,兼通小学,旁涉篆刻、丹青、音律、骑射,靡不通晓。又精习西国语言文字?讲论天算之学,访求制器之法,海外诸大洲,地形国俗,鳞罗布列,如指诸掌。乃年甫及艾,一病不起。惜哉!
  这样看来,劼刚留心外交,注意舆地,其识见极为远到,那些小德出入,也不必一定苛求。不料他未竟所用,连季父忠襄都说少一帮手。劼刚逝世以后,曾氏弟兄子侄,幼的幼,弱的弱,祗袭个现成的世爵,及岁后带领引见。赏了郎中员外,分部行走,偶然升到卿贰,也没有什么建树。只有忠襄是长江锁钥,与李爵相南北对峙,练船制械,事事不遗余力;听得劼刚中折,渐觉意兴索然,幸而法越敉平,海疆无事。光绪十五年大婚礼成,便议撤帘归政,忠襄年已七十有奇,次年遽薨于位。
  这两江总督的缺,从文正至今,都用着湖南人补授。忠襄事出仓猝,一时难得人选,照例谕知安徽巡抚沈秉成署理。秉成字叫仲馥,是浙江湖州归安人,论他久任封圻,循谨无过,虽不足绾两江重任,那暂时升擢,未尝不可萧规曹随。那知接篆不到几时,接着山东巡抚一角咨文,仲馥拆开一看,不觉大惊失色。究竟咨文里说着什么话呢?正是:急报不辞千里远,奇谋突使一军惊。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五回继妻施谲计宠荷金章新妇擅清才礼胎团扇
  上回说到沈仲馥在两江署任,接到山东巡抚咨文,惶骇万状。那咨文里面写的是:为咨行事:案据贵部堂前在安徽巡抚任内咨开,称东省灾荒,居民流离失所,殊深悯恻。今继妻某氏,节省日用经费,并典质钗环,凑集纹银一千两,由庄号汇至东省,请为散给灾区。此系出自愚忱,继不敢奏请奖励等因奉此。伏查救灾恤邻,古人所难,出自妇女,尤为罕见。虽经贵部堂声明不敢奏奖,但悯念灾区,慨捐巨资,自非刑于之化,安能致此?因于某月某日附片奏闻。某日奉旨安徽巡抚沈秉咸之继妻某氏,着给予乐善好施字样,准其自行建坊。钦此。分此咨行贵部堂查照。
  这也不过照例的奖励,不过照例的咨照,为什么仲馥有这样的惶骇呢?原来仲馥是元配逝世后,并没有正名定分的继妻,从前只将“续弦”两字,装个幌子,寻那些清贫的贵族,中落的世家,有什么闺阁名姝,才貌兼擅的,他便密遣心腹,广为罗致。有人贪他的厚聘,有人慕他的高位,愿将女儿送入彀中。那知一入侯门,其深如海,为姬为妾,听他摆布。仲馥势焰熏灼,自然没人敢同他计较。他列屋而居的粉白黛绿,倒也不止十余,都是用欺骗手段得来的。后来黑幕渐渐揭穿,他便降格相求,去弄那举贡、生监一流,尤其俯拾即是。有人说:“仲馥研究炉鼎,于素女术颇有门径,所以群雌粥粥,于他绝无亏耗。晨起且以鸡汁拌饭能尽一器,精神强固,真叫做愈战愈酣。”最后娶得常州某贡生的女儿,绝艳惊才,众人当退避三舍。只是这某贡生素工刀笔,他知道仲馥善使谲计,却要用点谲计戏弄他一番。仲馥叫幕友向贡生说媒,言明聘礼千金,不须奁赠,贡生亦唯唯答应,但须另备千金衣饰。仲馥渴望已久,无不俯如所请,只是衙署成婚不便,不得不另赁大厦。贡生亲自送女,看得诸事草率,料定又蹈故辙。深恐女儿抱怨,便将一切计划,告诉女儿,叫他诸事曲从,不须争执,只要一声霹雳,自然吓得他心胆俱碎。到得结褵以后,仲馥说外宅观瞻不雅,谋迁入署,便令诸女前来相见,互称姊妹。一面是谨遵父命,同仲馥毫不计较,仲馥总道懦弱可欺,佯若无事。那知一署督印,忽然有这角咨文,“继妻某氏”四个字,固已旨意煌煌,传谕通国。仲馥欲待不认,则文书印信,确从安徽巡抚衙门发出,如何能够伪造?况且盗用印信,这处分也是不小。
  暗中探问某氏,他说:“承你雅意,彰我贤名,我方感激得很。
  我在内衙里面,知道什么是公文,什么是印信,公文有幕僚办的,印信有监印管的。谁人这样呆气,愿捐千两纹银,替你的妻子建坊?”仲馥愈想愈疑,真是莫名其妙,只好承认下来,不能追究,这继妻某氏从此便没人敢夺了。
  事后慢慢察访,才知是贡生的谲计,牺牲了千金聘礼,移作赈捐。咨文是预先备就的,嘱其女乘闲用印发出。此等寻常公事,仲馥素不寓目。既然弄巧成拙,仲馥悟到贡生厉害,便不敢薄待某氏。某氏金章紫诰,俨然敌体。仲馥也将错就错,派人回籍建坊。只是难为了似妻似妾的这班人,说道:“某氏内主中宫,是你请旨施行的,我们也奈何他不得,也奈何你不得。我们也是你以礼聘的,以舆娶的,他既然诰封一品,我们是否应该青衣侍立呢?凭你的良心吩咐一句,我们绝不违拗。
  ”仲馥说不出这是某氏的父亲弄得玄虚,又不好一味拒绝他们,暂时拣几个生子的,把他儿子捐个官,可以加级请封;儿子多的,分几个给没有儿子的。不到几时,这班人都是朝珠补褂,各显威风。清朝妇女的章服,一品到五品,都有朝珠,只有补服里的鸟儿,什么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有点分别,然钉在褂子上,又被朝珠掩着,那里还辨得清楚呢?
  仲馥把这事马虎过去。忽报常州老贡生来探望女儿,要叫仲馥前去迎接。仲馥欲待不去,这泰山的手段,已经领教过了,再想出一个锦囊,恐于自己前程有碍;若果按了仪注去接,所有称呼跪拜都免不掉的,心中终觉不愿。正在为难时候,谕旨令回安徽本任,他趁此交卸时间,飘然先到安徽去了。贡生见了女儿,久别重逢,自然欢喜。那趋炎附势的官僚幕客,道是沈总督丈人,你也邀逛秦淮河,我也约游栖霞山。老贡生别无奢望,因为由贡生捐了校官,想补个江南腴缺,兼个小书院掌教,那些狱调讼牒,决定洗手不干了。盘桓了几日,女儿已治装赴皖,他也趁轮回到常州。仲馥果然叫下属安顿了贡生位置。
  某氏对这班旧时姊妹,倒也非凡谦恭。惟有仲馥几个儿子,知道某氏地位图的,说他巧取豪夺,不肯认他做继母。仲馥在生时候,迫于父命,只能勉强周旋;到得仲馥归丧,住在苏州寓所,诸子顿翻前议,狺狺相逼,某氏逆来顺受。等得开吊这日,苏抚恩艺棠中丞来奠,某氏竟麻衣枲絰,亲出控告诸子,并引谕旨继妻某氏为证,说:“诸子不但背父,兼且逆君。”
  艺棠看得题目太大,只好婉劝一番,请亲友从中调处。某氏见得彼众我寡,便也见风使帆,分点遗资另行居住了。这些古玩书画,都归诸子管理。康雍乾嘉的扇箑册页,鳞次栉比,着实算得大观。便是道、咸以来,山人闺秀,负点时名的,都搜得一鳞一爪,边颐公的芦雁、王竹岭的松树、赵次闲的草虫、改七芗的仕女、黄香畴的山水、杨辛甫的兰花,以及沈春瑶、钱梅溪、邓守之、吴子重的各种书法。还有一帧团扇的绢面,一面画着设色牡丹,上款是德甫世叔,下款自侄女居玉微学绘,姚黄魏紫,描写得十分富贵;一面写着《蝶恋花》词一阕,婀娜刚健,笔法亦异常秀挺,下款是受业于丹九。后幅附着一篇一记,系广东布政使张德甫方伯的手笔。那记上道:曩余备藩岭南,闻居玉微女士名,称其学擅丹青,绚染勾勒,皆承家学。盖乃翁罗浮主人,亦精绘事也!
  主人振声庠序间,然秋试屡踬,乃弃举止,专心六法。玉微才垂髫,调脂抹粉,风致楚楚。因数访主人,得睹玉微,妍丽不俗,非凡夫偶。会以校阅院课,得于生丹九,清才秀语,风采斐然,复试尤胜于前。余乃矍然曰:“是了足偶玉微也。
  ”为介于主人,亦获首肯。合卺之夕,余戏以团扇示玉微,笑谓之曰:“姑娘赐画多矣,今夜洞房红烛,能抽毫眉案,以谢蹇修乎?”玉微呼婢,启箧出画具,对客一挥,谓余曰:“此为世叔兆一品也。”众客传观,皆相赞美。余又转示丹九曰:“两美必合,弟曷咸之?”丹九时已薄醉,为填此阕曰:“无礼可贻,姑借花以献佛耳。”丹九、玉微别久矣,闻其伉俪雍睦,人争羡之;有予式枚,亦崭然露头角。装之成帙,俾留鸿雪,以见余作合之非偶焉。光绪年月德甫附记。
  大众看罢,说道:“于式枚不是晦若吗?如今是入词馆了。
  ”这位丹九先生,自从同玉微结婚后,便在越王台畔构成一角小楼,万叠牙签,缥函缃帙,还有些唐碑晋帖,齿齿满架。丹九晨曦展卷,夜雨摊笺,《兰亭序》的浑融,《灵飞经》的妩媚,丰姿绝世,果然扫尽尘凡。那各处赠答的邮筒,短幅长行,多如束笋。玉微在楼头,排列画具,水盂砚盒,位置天然。他研碧飞丹,点柒得琳琅满壁。有时还替丹九填阕词,吟首诗,只觉得气体清华,耐人寻味。丹九在楼上题着“一琼”二字,系张德甫所写,因为南宋诗人杨万里《咏越王台》一绝中,有“下看碧海一琼杯”这句诗,所以取这二字。丹九同玉微凭栏徒倚,一个穿白袷衣,一个着紫罗衫,东望扶桑,南瞻珠海,真有飘飘欲仙的风度。若到春秋佳日,丹九还有良朋佳侣相约清游,玉镜台前,陆公亭畔,朝朝买醉,暮暮开花,极尽人生的乐事。况且珠江是烟花渊薮,楼船箫鼓,朝夕不休,扶丽珠兰,团成香国,丹九偶一涉足,总觉壶觞杂沓,弦管嗷嘈,没有那闺房画眉的清趣。后来绚烂归到平淡,只在夕阳西下时候,一尊对饮,叫雏婢曼声度曲,玉微亦击箸相和。丹九在这几载,要算得极人生之乐了。不料后来被学使看重,将他调入了学海堂肄业。
  这学海堂,还是阮元为两广总督时所创。阮元在浙江任内,罗致全省名士,编辑《经籍纂诂》,同《两浙(车西)轩录》,将这班人都送入诂经精舍,广东的学海堂。同一用意,里面的高材生都由学使选取,月给膏火,虽不能够乡、会试联翩报捷,但优贡拔贡,总有望的。丹九接到本学校官的传谕,想托病不赴,但是玉微劝他道:“我同你年龄将近三十了,薄田数顷,老屋几椽,我们两口子恐怕不敷薪米。现在小孩已有五岁,丫鬟老妈,那一个不要钱的?单靠着书画的笔资,一寸砚田,怎能长久度岁?我同你向来是倜傥的,把这功名得失看得绝淡。
  其实既然读书应试,这举业还是不好抛荒的。若到了学海堂,毕竟有一定的课程,总比在外闲散强得多了。我不是《儒林外史》里的鲁小姐,做制艺;又不是《儿女英雄传》里的何玉凤,望你插金花、饮琼林酒,不过趁这壮年时候,有这学使提拔,不可辜负他便了。至于飞黄腾达,自有命运,我也没这样痴想。
  ”丹九道:“是呀,我不过是脱韁的骐骥,不能受这种衔辔。
  你既然劝勉我,我岂不体谅你?只是堂里的规矩,只朔望可以休沐,其余都要请假。同你虽相隔不远,不能常来看你。我们十载厮守,却不曾一月分离,如今反要尝那思妇劳人的滋味了。
  儿子歧嶷得很,将来可望跨灶,但须以母兼师,宽严并用,你绘余无事,也可借此消遣。”玉微亦唯唯答应,替丹九整备了行囊、书簏、酒榼、茶铫,叫仆人送他到堂报到。
  丹九在堂里下帷苦读,成绩无不斐然。学使提考优行,他却举了第四。玉微也慰情聊胜,催促他入都。朝考出榜,取在二等,准以教职铨选。这苜蓿盘里的情况,过来人大约领略一些。丹九却不厌寒酸,说道:“得此一阶,仍旧好让我平章风月,啸傲烟霞,免得手版脚靴,同这班俗流厮混。”玉微知道他性不宜官,也并不迫他上进,只是督责晦若,叫他不失青毡的故物。
  晦若聪明绝顶,未冠已经游庠,同案的诸人,说:“他写作俱佳,一定青云直上。”春秋两战,破壁皆飞,殿试点入翰林,便在京都赁一小寓。那泥金贴子报到原籍,都道:“老明经一生积学,果然报在后起。”晦若同了几个庶吉士,研求词赋,揣摩楷法,预备将来留馆。还有些计偕不第的同年,或是暂寓南斋,或是闲居会馆,那光景较寒的,谋个教读书记等小席,每月博点四两、六两的微俸,添补衣食。晦若寓所间壁,有一家姓吉的旗人,是户部银库上郎中,家里一子一女,聘了一位湖北举人,做教书匠。这举人姓饶名裕康,晦若隔省的乡榜同年,与晦若时相过从。那吉家正室以外,却有两个宠婢,偏是正室太太,河东一吼,弄得吉郎中鼠窜而逃。饶举人本来有点不舒服,这日长夏无事,晦若正与同寓的纳凉饮酒,不道这饶举人,叫人挑了行李,竟投晦若寓中借住。不知这饶举人为着何故辞馆?正是:乌到失枝才绕树,燕因得气早辞巢。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六回责丫鬟有心倾幕客炫鹤补故意诮檀郎
  上回说到饶举人在吉郎中家里,一怒而出。这位吉太太把持家政,挟制丈夫。原来他父亲是个包衣佐领,着实有点势力。
  赔嫁的两个宠婢,却是花枝招展,秀色可餐,偏碰着吉太太满面痘瘢,身材臃肿,吉郎中虽不敢厌薄太太,对着两个到口馒头,那有不垂涎的道理?然而天下妇女,悍的未有不妒的,妒的未有不悍的。吉太太恐怕两婢有什么沾染,防闲得吉郎中何等严密,却仍旧做出大方的模样,每逢吉郎中同两婢眉来眼去,他又佯若不知。两婢里面,大的十八岁,名叫庆儿;小的十六岁,名叫喜儿。这两婢被吉郎中打得火热,依然空帷厮守,没一点实际的希望。刚刚来了这饶举人,身材比吉郎中俊俏,面貌比吉郎中温雅,只是抱着书本,有点呆头呆脑。吉郎中房屋并不大,仆役并不多,有时送饭递茶,两婢也轮流承值。饶举人却眼对鼻,鼻对心,从不曾向两婢一顾。两婢无间可入,只是背后指指戳戳嘲笑他。有时传到那太太耳朵里,不过说饶举人过迂罢了。这吉郎中一子一女,因为母亲在此,议论先生,便向母亲道:“先生清晨起来,净了面,洗了手,跪在地上,琅琅念一本书,念完了才进早餐。我们暗暗的去偷看,这书叫做《三圣经》,里面有《太上感应篇》、文昌旁君《阴骘文》、关帝《明圣经》,到底念念有什么用呢?晚上吃过夜餐,先生又把黑的、白的小棋子,分投在两个盒里。每逢月尽,他从盒里倒出来,数了算,算了数,说是袁了凡功过格。这又什么道理呢?”吉太太笑道:“呆孩子,他做的事,我那里知道?如今连你爷做的事,我都不知道了。”说罢瞅了两婢一眼,两婢怏怏退出。恰好吉郎中回来,吉太太叫他明早同去拜父亲的寿,可以住一两天,儿子、女儿一齐带去,先生不妨放几天假。
  饶举人是以馆为家的,日间到同乡同年那边走走,晚间总须回馆的。这晚天气很热,大众还在那里露坐,饶举人却关了门看文章,对着如豆的一灯,到三鼓还不曾睡觉。两婢商量妥当了,知道夜深人静,庆儿叉着单裤,穿了一件轻纱半臂,喜儿只带了一块抹胸,轻轻扣饶举人的房门。饶举人问是何人?
  庆儿说是乞火。饶举人不知是计,拨开门闩,两婢直扑到饶举人床上。这时饶举人手足无措,急得牙缝里进出“怎么样”三字。两婢只横卧在床上,嗤嗤的笑,他也无力拖他起来,也无法推他出去,嘴里只念道:“舐破纸窗容易补,伤其阴骘最难修;饶裕康不可,饶裕康不可”几句。两婢虽则呈身自荐,终究有点羞,涩,看他不但不瞅不睬,还在小褂子上,加件大褂子,正襟危坐的不动,又好气,又好恨,那冲动的欲念,渐渐冷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手挽手出门去了。饶举人将门关好,暗想:“这事险也。不如赶早辞馆的好,免得他们再来纠缠。
  ”回头望到窗上,已经东方微白,他想索性不睡了,做他《三圣经》的功课。
  次日吉郎中夫妇归家了,学生照常进馆,两婢从此不大出来。饶举人的馆,同吉太太起居的内室,前后只隔着一重板。
  这日学生进去午餐,只听见里面大哭大嚷,吉太太厉声怒骂道:“你们这俩不害臊的蹄子,便是等不及收房,也应该同我说明,把你们发出去择配。若是被不长进的肮脏东西引诱了,你们情愿跟了他去,一个月只有四两银子,还是吃饭呢,还是穿衣呢?
  怕还要你们窑姐儿去养他呢。我也知道你们早已有意思了,趁着老娘出门,干这下流的勾当。平时的《三圣经》功过格,原来是欺人的幌子。你两个浪蹄子,老娘却饶你不得!”一阵劈啪劈啪的鞭子响,那两婢带求带哭的声音,又急又惨,却不曾听得吉郎中一句话。饶举人知是东窗事发,却明明道着下官,辩又辩不来,听又听不进,避又避不脱,又没人去请吉郎中出来。想来想去,不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一时一刻,却从何处借寓?只得来寻晦若。叫仆人收拾铺盖、书籍,匆匆搬到闲壁,好在只须一席地,自然腾挪出来安插他。及至问他缘由,他还嗫嗫嚅嚅,不肯直说,同人再三逼着,他才自头至尾说了一遍。同人道:“吉婆子怕不是责备丫鬟呢,直是有心倾翻你这幕客。你能够见色不乱,忍辱不较,明年有恩科了,状元怕不是你吗?”饶举人道:“我那里敢妄想状元,从前有人算我的八字,说要四十岁才中进士。我今年二十八岁,到四十岁,还有四科,夹着一两次恩科,一科场里住九天,六科六九五十四天,这辛苦真吃不起呢。能够早中一两科,我却不望翰林的,点个主事,得点俸,分点印结,熬熬资格也算了。若是知县,我便呈请改教,依然弄几个门生,改改文章,收收束脩,不强如趁着四两头吗?”同人知他肺腑的话,劝他不必在制艺上用功了,还是赶紧学字。饶举人住在寓里,有了这班太史公的指导,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之俱化了。待到次年春闱,果然中了进士,却是嘉定徐尚书徐郙门下,殿试点了主事,签分刑部。晦若同寓的人,留馆的留馆,授职的授职,各自风流云散。
  刑部本是极冷的衙门,候补主事,毫无所事。徐尚书说这饶门生肯用功,留他在家里住。徐尚书是同治纪元的状元,号叫颂阁。江苏嘉定这县,算他家世代科第。他的侄儿名致祥,咸丰己未,中了会元。这时徐尚书不过一榜举人,他生母在这道贺的时候,还是青衣侍立,因此向儿子哭诉。不及三载,尚书大魁天下,生母受了封诰,才能有个坐位。
  尚书升阶迅速,屡秉文衡,大大小小的门生,不知凡几,只选了一个白衣的女婿。
  论这女婿的家世,先代也是望族,父亲也是道员,常州武进伪费姓,着实有点名气,无如这个女婿,在京坐监,一科一科下去,到得三十余岁,还得不到一第。徐尚书的女儿,眼睛里看得翰林进士,车载斗量,偏是丈夫考不中举人,一半怨恨丈夫,一半自然要怨恨父亲。徐尚书虽则出掌丝纶,入知制诰,对这女婿的科第,却是爱莫能助,想替女婿捐个中书主事,女儿又再三拦阻,说这种银子买来的朝珠补褂,女儿是不愿的。
  女婿的母亲,早已逝世了,所以名叫念慈,号叫屺怀。家中都是尚书的女儿做主。屺怀为着功名蹭蹬,不敢同夫人倔强,夫人对着屺怀,益发异常骄宠。屺怀的生性,是喜欢穿穴经史、考订金石的,这种墨卷的滥调,唱来唱去,终究合不来拍,任凭你二三场怎样精核饱满,房官主考一概不曾寓目。京兆试三战不利,仍复回到南闱,本房便遇了知己。将首场批得渊懿朴茂,二三场怕不自成一帜。秋榜中式了,赶进京里,会试的卷子,被个旗藉房官,批了个“语多费解”。刚要丢入箱里,走进一个仁和翰林黄松泉,问有佳卷没有?这旗人将屺怀朱卷,递给松泉道:“这文章南省也会中举的,你看好吗?我连字都识不得。”松泉揭开一看,首篇“行夏之时”四句题,做得来考证三礼,旁采史汉,确是通材,只因通篇划分四段,不象时文。次艺全是子书,三艺全是国策,聱牙佶屈,难怪这旗人读不断,解不来。便向旗人道:“这卷拨入我房罢。”欣欣然持卷而去,批语后面几句,说:“读之如夏鼎商彝,望而知为宝贵。”总裁定了松泉的房元,刻入会墨。屺怀春风得意,殿试更加郑重。胪唱时候,果然列入前十本,点了庶吉士。徐尚书总算告无罪于女儿了。屺怀吐一口气,将这串朝珠,这件补褂,奉与夫人,博得夫人展眉一笑。谁知夫人又不耐烦起来,说:“我是仙鹤补子里抱大来的,你这种小鸟儿,有什么希罕?”
  屺怀敢怒而不敢言,为着丈人面上,又不便一般见识,好避开就避开,好躲过便躲过。夫人又说他有了外遇,不是顶砖,即是跪池,屺怀这都元帅的徽号,却已传遍都下。
  屺怀留馆考差,竟放了浙江的副主考。浙江是人文荟萃,奇书秘籍,家有收藏之地。宁波的天一阁、杭州的振绮堂,经过庚辛两劫,强半遗佚无存。幸好还有杭州丁氏的八千卷楼、湖州陆氏的皕宋楼。这秾宋楼的书,大众知道是黎专斋在出使日本时,收回来的。八千卷楼的书,为这丁氏昆仲,修补西湖文澜阁的《四库》,不知怎样抄新换旧,取古存今,腾挪出来的。屺怀未到浙江,两家主人,知道屺怀有这嗜古的癖,便各送了几十部精椠。屺怀在闱里暗中摸索,竟将丁、陆两氏儿子,双双获隽。这两氏儿子,素来并没有文名。那些下第的举子,捕风捉影,造出黑白来了。又见刻出来的阉闱,都是不依朱注,用着什么经解里“春秋”二字立柱,还用一句百二十国之宝书,指定是屺怀的关节。编了一部小说,叫《弄春秋》,将新中举人的姓名,配搭起来,谁是员外,谁是小姐,谁是丫鬟,谁是娇僧,谁是强盗,五花八门。大众当做新闻,远近传播。
  这科正主考姓李名端遇,还有嘲他俩的一联道:木子儿木不可言,笑他两浙衡文,无端遇合。
  弗贝公弗思已甚,祗解千金入橐,罔念慈祥。
  这个风声吹到北京,攻讦的便不遗余力,连带着己丑副考陈鼎、癸己副考周锡恩,一并弹劾在内。陈鼎革职,周锡恩还加地方官管束字样。屺怀最便宜是请假回籍。屺怀到了常州,改号西蠡,专一穿穴考订,家事置之不问。阳湖吕氏有《乐禅室随笔》一段道:光绪中叶,吾里费屺怀念慈、萍乡文芸阁廷式、元和江建霞标,在词馆皆有声。三人年相若,才相伯仲,声气相标榜。
  大率以博闻疆识,笃古媚学为归。屺怀沉着胜建霞,密致胜芸阁。其后建霞骛新说,芸阁望枋用,所请日退。而屺怀自经言路指摘,优游家弄,修绠自汲,即论鉴赏余事,亦非江文所及。
  要之名高谤随,则有同慨也。
  屺怀在家里,弄这寿世的学问,他太太因为心隳意懒,也不去十分责备他。儿子、女儿,渐渐长成了。儿子跟着屺怀念书,倒也二难并美。这女儿嫁了沈编修沈鹏。豪情胜概,自命不可一世,偏是费小姐依着母教,将沈编修随意操纵。沈编修受不住家庭的苦楚,借着一件朝政,痛痛切切,奏了一本,自然触着圣怒,谕交常熟县狱监禁。沈编修得这处分,还说解脱羁绊,回复自由,在监里著部小说,叫什么《轰天雷》,社会上却很传诵的。监里究竟什么乐趣?忧伤憔悴,还想存在得几年?沈编修既无亲属,费小姐当然归到母家,太太怜他绮岁新孀,不免时加慰藉。屺怀对着女儿,比不得对着夫人的柔弱,在这丧服时候,相戒不许出门,还谈起苏州潘家的一段孽缘:“只因妇女无知,受人蛊惑,以至丧名失节,亲族无颜。那女子虽是海盐查氏,已经做了潘家媳妇,那堪再寻旧侣?他人总说文人薄行,作这踰墙钻穴的勾当,也为着女子立心不定,枯井生波,才有这外寡乘虚而入。所以孀妇的行径,却以毁妆绝迹为第一义。”这查氏究竟如何结果呢?正是:私情但欲酬兰药,清誉无端玷梓桑。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七回孀姝盛遇折杞畏人言 侠妓孝思画兰偿父债
  上回说到潘氏孀姝,被山阳主事杨小匡所诱,偕奔回籍,俨同伉俪,这小匡的父亲,本是苏州校官,小匡随父在任,岐嶷头角,一目十行,大众都称他才子。他不但文章尔雅,独出冠时,便是弄棒耍拳,也练得非凡纯熟,健儿身手,约莫有百人可敌。这时潘氏的孀姝,尚在查氏母家,查氏虽旧隶海盐,却迁寓苏州,与学署不及数武。查氏与杨校官原属至契,所居密迩,家眷自时相往还。小匡见查女发颖竖苕,正是天生佳偶,不料已受潘氏的聘,虽彼此互通款曲,终不敢越礼犯分,那诗篇唱和的里面,不免含着一点狎亵。两家的长辈,总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去十分防范他。小匡料定婚事是挽回不转了,只有设法在潘家走动,或者好侥幸一面。适值查女的乃翁,以侍郎致仕在籍,小匡向父亲商议,要执贽在侍郎门下。潘侍郎看得小匡少年有志,博学能文,因之极口称许。不及几载,查女已于归潘家了。小匡为着妇翁彭家,服官京师,借着馆甥为名,常到潘家小住。侍郎也在京就养,还向两个儿子大加夸奖。他大儿子由鼎甲开坊,已居卿贰。小儿子便是查女的丈夫, 亦联捷选入词馆。小匡看得潘家势盛,也不能动什么妄想,几年里头,中过副榜,又中正榜。偏是潘家犯了严谴,查女的丈夫革职遣戍,带累乃兄以编修降调,侍郎老怀抑郁,常叫小匡前去谈谈。小匡趁此时机,勾通婢媪,同查女复蹈故辙。查女本在梦断刀环的时候,经不得旧情相触,便了结这相思宿债。
  侍郎是生性痴聋的,那有工夫来管这嗳昧?编修公又功名心热,正在力图开复,闲下来还要品评金石,考订诗文,更不过问弟妇房帷的事。小匡胆气大了,踪迹密了。军台噩耗传来,说征人已经不返了,小匡便想劫这查女。查女却说 :“折檀折杞,人言是可畏的”,叫他从缓设策。不道几首秘密的诗,却流入侍郎眼睛里,侍郎借着他故,逐出小匡。小匡想一不做,二不休,竟夤夜逾墙,演那昆仑奴盗红绡的故事。查女卷了金珠饰物,跟着小匡,并骑叠股,出了京城,向天津杨柳青进发。
  背后追来五个镖师,都被小匡纷纷打退。小匡回到故里,知道潘家不肯干休。查女劝他不必进京会试,恐要遭人暗算。小匡笑道 :“我官可以不做,功名却不能不干。凭他潘家有什么力量,我杨小匡偏要同他赌一赌气 !”查女作首诗赠杨送行道:淮水清清河水浑,安排行李送王孙。
  明年三月桃花浪,君唱传胪妾倚门。
  小匡到了北京,探得潘家父子,为了这事,果然遍告同乡故旧。朝官听了,无不发指,说 :“这种人有文无行,会试时不论谁充总裁,填榜过著杨卷,即行撤换,决不使淫凶得志!
  ”谁知发出榜来,小匡却高高中在第九名。因为前十本已呈御览,所以不便更易。大众说道 :“只有殿试抑置他罢了 。”小匡写的一笔米襄阳字,京中大老,都识得的,小匡料定他们要 恶作剧,却换了欧阳率更的笔法,众人又将他卷羼入十本前列,仍旧取了二甲第三。总算朝考贬做三等,还用了工部主事。小匡大言道 :“文章有价,阴骘无凭。我不希罕这六品官,我要款段出都门了,潘家还能奈何我吗?”
  山阳是个淮安属县,风气朴塞,本没有通儒硕彦。小匡文名藉藉,居然得第而归,淮人都奉他为师,羔雁盈门,应接不暇。小匡在淮河下面,筑了几间精舍,图书笔砚还我本来。查女又收些闺阁生徒,替他讲解诗句。有时小匡谈经敞席,问字停车,查女也在那面绫障解围,纱帷授课。淮人倒也不问他们前事了,只戏呼查女叫汤夫人,“汤”字是半潘半杨,可算得谑而兼虐。小匡伴着查女,双飞双宿,厮守到二十余年。一切家政纷纭,都是彭夫人处理。有人见过查女的,说他颧骨瘦削,人亦颀长,并不能称为佳丽,兼且痘瘢满面,细如粒麻,只以出口成章,为杨颠倒。小匡青毡终老,固然辜负天才,便这五世进士的杨家,至小匡书香竟斩,不更是可惜吗?朝官为着小匡,每疑淮安士习太偷,获隽的竟至被摈,小匡因此又不容乡里。恰值查女一病不起,便作了一副挽联道:前世孽缘今世了他生未卜此生休查女一班女学生,又作了小传,替查女解嘲道:再醮之礼,为国家所不禁。《唐书·列女传》,且以能殉后夫,裒然冠首。盖以豫让众人国士之遇,各有不同也。吾国婚姻之道苦矣!迫于父母,困于媒妁,以不出闺阃为守礼,以不见裙屐为远嫌。南威西子之容,降而与籧篨戚施为伍。幽伤憔 悴,抑郁以殁。而说者动称红颜薄命,呜呼!其亦知此中人固有难言之隐耶!吾师查先生出身望族,幼即字吴县潘氏。即笄,奉父命归于潘。潘戍且死,先生毅然从淮安杨主政归,盖心之向杨者久矣!初以未敢抗父,故依潘于都。依潘不终,退而依杨。夫亦行己意而已。若潘犹健在,先生又岂能慷慨请行哉!
  天殆使之两美终合也。主政以先生故,弃官不仕,偕隐者二十余载。先生知主政深,主政报先生亦厚。先生生于某年月日,殁于某年月日。年四十有九。
  这篇小传,要算得强词夺理。出在女子手笔,尤觉得恫心骇目。小匡将查女殡葬事毕,茕茕独处,鳏日常醒,便别了彭夫人,到上海来寻点乐趣。
  山阳到上海,只是南北一渡。这时上海租界,已经愈辟愈广,公共租界以外,什么法租界、美租界、日本租界,宝山南汇的边境,为着毗连上海,渐渐划入。公共租界里,分出六条马路,东起黄浦滩,西达静安寺。歌场舞榭,栉比鳞次,最著名的叫做四大金刚,不特利屣长裙,自成风气,便是拨弦度曲,对酒飞觞,也能因人而施,才博缠头十万。四人中算陆兰芬绮年先殒,张书玉远嫁不还,那林黛玉九度下堂,到得鹤发鸡皮,还在笙歌队里游戏三昧,后来小楼病卧,阒无一人,比花褪红的琵琶别抱,李师师的檐溜濯足,还要凄楚。结果较好的,只有金小宝。
  小宝幼年时候,曾经读书识字,偏是他父亲喜酒嗜赌,将家业典卖略尽,还积了一身的债。小宝年才三五,无家可归,他父亲便将小宝鬻入平康,得点身价。小宝性质明慧,能惹人怜,他的鸨母百顺千依,当那钱树子一般看待。小宝的香巢,在胡家宅左近,便是袁翔甫杨柳楼台的旧址,红栏碧帓,不染 纤尘。小宝又浅笑轻颦,令人意远,所以骚人词客,都徘徊在小宝妆阁,壁间斗方参错,居然提倡风雅。小匡也曾慕他的名,去过几次,小宝还赠他一叶兰花画箑,小匡自回淮上去了。小宝触着夙好,在那弦管以外,有时抚弄笔墨。鸳渤画家病蝶山人,看他欢喜涂抹,怂恿他专心学画,说 :“明季秦淮佳丽顾横波、卞玉京一流,都以画兰得名 。”小宝便搜集《兰花小谱》,终朝摹写,风枝雨叶,映带坐间。病蝶又苦心指导,叫他淡远学顾横波,袅娜学卞玉京,替他定了一张润格。报馆里的黄梦畹、李伯元,将小宝又揄扬一番,真是裁缣量素,户限为穿,小宝长指爪,修容貌,衣留仙裙,彼石华广袖,小帧大幅的昕夕不倦。
  他父亲本来贫无聊赖,因为女儿已经恩断义绝,却不曾前来啰唣。近来听得画名大著,疑心总有积蓄,便想来沾润一点。
  小宝看见父亲烟容莱色,鹄面鸠形,着实有些不忍,便向父亲道 :“你老年纪也大了,飘流在外面,终究要弄个结果。你到底欠了多少债?我替你还罢。你在我这里吃碗现成饭,每日给你四百钱吃烟,你要赌是不能了。这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一概可以断绝。如今我是卖画,不是卖身,你要认清楚才好 。”
  他父亲自然快乐。小宝叫个包探,同他父亲到茶会里,说明各债的归期,便筹备兰花展览会。一面陈列各种荷瓣、梅瓣、素心等类,砂盆瓷斗,芬馥宜人。四围都是小宝的作品,签注价目,中间一张画桌,预备着小宝对客挥毫,题款钤印。报纸上先鼓吹几日,届时自有名流招待,香车宝马,拥挤门前。小宝有些手帕交,也带着熟魏生张,前来瞻仰。你也一幅,我也一帧,未到薄暮,早巳一扫而空。合并拢来,得了墨币一千七百余元。将三百元偿了父债,四百元替父亲备了后事。剩得一千元,想创办个花界义冢,邀了林、陆、张三人,一同具名, 还发出一篇小启道:呜呼!春风信杳,飘零落金谷之花;夜月魂归,惆怅吊玉钩之草。访白杨而萧瑟,何处埋香?问黄土以丛残,谁人荷锸?
  则有批把门巷,杨柳楼台,驰名于粉黛丛中,得意于笙歌队里。
  春花秋月,愺佬半生,暮雨朝云,荒唐一梦。或初来姹女,紫玉惊销,或已老秋娘,黄金尽散,或下堂去后,曲谱淹扅,或送客归来,声楼弦轴,猿鹤虫沙之感,共此一杯。狐狸蝇蚋之愁,同消万古。某等可怜藩□,无奈风尘,感旧侣以仙游,过故墟而鬼唱,青燐白骨,回首花朝;麦饭纸钱,伤心寒食,愿订醵金之约,藉供瘗玉之需。涓壤何妨?绸缪伊始。行自念也,于今皆有限欢场,其各勉旃,从此可早除绮孽。谨启。
  这张募启印发出去,大众说 :“小宝既有孝思,又有义气。
  ”侠妓的声名,传遍大江南北,画兰价值,因此又增了许多。
  某大令曾在画后题诗四首,却寓着双关的意思道:人云小草不凌云,一出空山竟轶群。佳种最宜名士赏,幽香无待俗人熏。生成高格稀为贵,果是同心契最真。除却水仙谁可友?梅花孤屿访林君。
  明知红紫伍凡葩,种在当门玉不瑕。独秀孤芳留国色,肯从俗艳斗春华?淡描画本惟名手,白战诗篇是作家。从古明珠羞自献,黄金但买路傍花。
  楚佩双纫恰有缘,美人迟暮不争妍。身居纸醉金迷地,心印清风明月天。现似优昙偏寿佛,谪虽小劫尚游仙。飞琼偶戏人间世,梦幻东风玉花烟。
  重睹仙姿似再生,亭亭独立亦倾城。即空即色参真谛,如 笑如颦悟夙盟。罗袜凌波香十步,缟衣倚竹品双清。画图省识春风面,依旧蛾眉淡扫成。
  小宝的画兰,近来也极为珍视,品评的说与顾、卞不相上下。小宝既杜门谢客,人都疑他要择主而事,不料他黄绝入道,益发来得高尚,将这些锦衣花帽,宝剑珠钿,都分赠姊妹行做了纪念。他鸨母的几个养女,一个嫁了秣陵的黄学士;一个嫁了宛平的李参将,等到李参将殁后,又改嫁了仪征倪子和,随着子和到成都去了。这倪子和如何能取这李妇呢?正是:春满燕都应有偶,秋深蜀道不知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八回倪子和虐婢甘罚重金 文仲恭买姬笑看完璧
  上回说到倪子和娶了李氏醮妇,作为继室,一路从北京带到四川候补。这倪子和本是南省的拔贡,因为入都廷试,得了知县,刚要引见出来,原籍的夫人,竟等不及郎君锦旋了。那夫人同子和却是贫贱夫妻,才盼得一官万里,那知少年薄福,将金章紫诰一齐让与他人。子和满望鹣鲽同舟,溯江直上,中途经此变故,知道一棺料理,自有泰山担任,率性不回故里,勉得空琴遗挂,徒益凄凉。将来解组言归,拚着十万俸钱,营斋营奠。只是在京寓里书空咄咄,几至奉倩神伤。一班同乡、同年,都劝他赶紧续弦,相将入蜀,子和亦点头称是,便托媒媪四出作伐。有的嫌子和境遇太寒,有的嫌四川道途太远。最后谈到李氏醮妇。原系青楼出身,丈夫名叫有恒,多年木厂掌柜,积资巨万,后因陵上的关系,讯实伏法,偌大家财,都归了孤嫠掌管。他本杨花水性,仗着这紫标黄榜,倒不肯人尽可夫,定了约法三章,要合格的始能中选。一是少年正途知县,二是须作正室,三是必须先见。子和自问 :“年才逾冠,又系廷试得官,第一项是不生问题了。李氏虽是醮妇,我已先赋悼 亡,车来贿迁,尽可使得,四川道远,有谁知道?第二项又可以答应了。只是第三项,仍要吉星拥护,才能成就这段姻缘”。
  约会在逛庙时间,彼此预图一面,媒媪前往知照。子和是轻衫团扇,顾影翩翩,那李妇油壁香车,青裙缟袂,大有藐姑仙子的风致。经媒媪双方指点,四目相瞩,已是两心相印。子和得了李妇,居然捐了大花样到省,锦江剑阁,随处流连,不及两年,早已官符在握。
  李妇脱不掉勾阑习惯,最喜购买刍女,供他捶楚,子和因爱生畏,却也不曾阻抑。起初不过偶然使性,并不十分厉害,渐渐棒敲棍击,身有伤痕,子和还要将顺妻嗔,助纣为虐。一任未满,又调腴缺。这时李妇志得意满,放出种种手段,虐待诸婢。可怜诸婢,长者只有十五六,幼者只有十一二,贪眠好吃,个个皆然。而且生性健忘,遇事躲懒,像煞有遗传一般。
  李妇看他们不过,奈他们不得,创出几种酷烈的刑罚,随意尝试,有的用针刺,有的用火烙,呼号达旦,惨不忍闻,署中饿毙的、自缢的,已是数见不鲜。这些小儿女同父母恩义俱绝,那个替他出来仲冤?
  不道子和也为着滥刑毙命,被制军年终甄别,奏参革职,他便在成都买田置宅,做一个安乐寓公。李妇看他宦囊颇丰,还叫他设法出山,潜谋开复。子和倒宦兴倦了,只帮着李妇将摆布强盗的法子,摆布婢女。诸婢里面,有个铁匠女儿,平时也备受虐待。铁匠听得消息,偶来探望,那女儿见了父亲,自然哀哀诉苦。铁匠备价请赎,子和不但不允,反说此婢宣布他的恶状,叫李妇榜掠处死。李妇有了子和做护符,那里还肯轻纵?到得一命呜呼,只暗暗叫人抬出埋葬。铁匠再来省视时,早被阍人拒绝了。铁匠料定内中有点蹊跷,但惧怕子和的声势,不敢冒昧发动。 那知这个风声,早传到成都府刘文丹太守面前,太守自从夔州调繁,官声卓著,不好指定子和一桩事,却出了一张告示,大约说:川中官场风气颓坏,常有购民家女为婢妾,一有不合,辄加私刑,甚至治死。应行严禁,且悬赏招告。铁匠正在忿无可泄,看见刘太守牌示,便据实具状控诉。刘太守也知道子和不是善类,若不从速办理,势必毁尸灭迹,人证物证,缺了一样,他便好信口抵赖。便急提子和的阍人严讯,阍人乱以他婢。
  及至指定姓名时日,阍人诿为未见,再三严鞫,才供出某日某仆,指挥抬工舁一画箱出门,不知何事?复提抬工逐一问时,但说遵埋某处,并不知内贮何物。太守遂派干役,押同抬工前往发掘,一面传请成都县随带仵作,来府伺候。干役将画箱抬入郡署,成都县亲督仵作启视,只有血裤一条,里着尸身,上半赤膊,发蓬齿豁。仵作喝报 :“木器、铁器伤十七处,靴尖踢伤一处,前阴溃烂,系火烙伤 。”太守亲验一过,填明尸格,入禀藩司。以子和本系革员,应先提案拘质,其继妻临蓐在即,暂行停絷,所有婢仆十余口,概行锁候。成都县带回推问,才知该婢伤痕,均系多时积受,此次致命,系用火箸烧红,插入前阴数寸,三出三入,嗥叫而死,皆系倪太太亲自动手,只有靴尖一伤,实是子和帮凶。知县据供详府,太守勃然大怒,说道 :“这种恶妇,非到案用火箸治婢之法治之不可 !”勒令发审局员,逼子和将妻交出。局员因子和曾经当过审局长官,不肯穷究。太守坚持到底,亲提子和面质。子和力认自己所杀,与妻无预。局员劝他不可画供。他说 :“士可杀,不可辱。罪我不过抵命。若我妻到案,不要受大辱吗?”太守打算为子和开脱,令他罚金自赎,只放不过这忍心辣手的倪太太。倪料无可躲避,就投入天主教堂。那天主教士异常蛮横,得了倪的贿赂,每日到府衙门去索子和。太守深恐惹起交涉,无奈罚了子 和万金,以二千抚恤苦主,八千充作善举,婢女一律遣散,子和夫妇受了这番挫辱,便匆匆南下,回到仪征另营窟。
  子和逍遥法外了。不道李妇陡患巨疽,昼夜惨呼,与婢死时无异,虽经延医调治,他却腐及肠腑,血肉淋漓,真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子和为着官削妻死,十分无聊,把故乡的山色、江声都认做添愁资料。这时正是光绪中叶,京里因慈禧太后生日,只须废员加倍报效,便好开复原官原衔。子和有个同年文仲恭,现在河南补了知府,他却同李莲英有点瓜葛。
  子和想托他谋干,于是从仪征直达汉口,雇了驴车,来到开封省城。仲恭却值交卸下来,见着子和,留他在馆住宿。子和谈起续弦再断,仲恭也恰巧新丧爱妾,二人相对凄然。仲恭还捡出一张《绛云小传》的稿来,叫子和斟酌。子和看这篇小传道:侍姬薛绛云,辽东产,年十九,嫠矣。因鬻身葬夫,遂归于余。定情之夕,俨然处于也。询之则云,前夫痿不能人,如蚕僵,如猬缩,以为今生已矣,不图复遇君。时余甫通籍,家贫几不能举火,井臼疱温之役,皆姬任之。暇辄以女红为余佐。
  篝灯相对,余读不已,姬必倚熏笼伴余,伺余有隙,殷勤出书画相质。然所临右军《兰亭序》,婀娜绰约,楚楚有致,即摹仿恽本中,裁红刻翠,亦不与尘俗伍。间为小诗,尤婉约可诵。
  惜身弱多病,向晨必强起理妆,亭午则厨下羹汤,咄嗟立办,称药量水,不假他人。如是者凡十年,余始出守于汴,姬已骨瘦柴立矣。余于无可慰藉中,为其子纳官阶四品,姬例得封恭人,五花诰至,姬一笑而瞑,呜呼!姬之归余,虽妇而实女,余之视姬,虽妾而若妻。姬以某年月日生,以某年月日殁,仅三十二春秋耳。天何夺余之速耶?倘得玉箫再世,或可遗余之老怀也夫。 子和读罢,说道 :“情文相生,非此文不能传此人。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转觉词多于意了 。”仲恭道 :“亡姬才智,世间不患其无,只是他冒了再醮的名,依然完璧,这却是意想不到的。他现在尚未逾月,我已奉调回省,这旺夫运的话,倒也不可不信呢 。”子和听他谈吐,料是哀悔过甚,勉强敷衍一会儿,就告别渡河北上了。
  仲恭这人既儿女情长,又功名心热,在河南觊觎这开封府的缺,只是没有机会。后来两宫西幸,道出河南,仲恭为着烟癖甚深,不敢冒昧恶谒,只把屋子关得紧紧的,榜着“此处停灵,闲人免进”八个大字。不知怎样谋到皇差,东搜西括,侵蚀了三万两银子,将一万五千送与李阉,算是开封缺价;一万五千存在京号,预备到任开支。自己却省啬异常,除了几个鸦片烟外,每日只在枕上买个蒸馍馍,据衾大嚼,起来短衣敝屣,也不像是方面大员。只有出外上衙门,见上司,盥面的时候,两颊都敷点胭脂水,掩饰烟色。从前尽是绛姬替他擦烟盘、通烟枪、挖烟灰、打烟泡,什么调脂呀、沃水呀,伏侍的有条井井,自从绛姬殁后,他又舍不得化钱用家丁,只带了几个亲兵,那里能够舒适?他最不喜‘大人’这称呼,只许手下的人叫他‘二爷’。他既然有了这线索,总道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谁知虚牝黄金,把他气得发昏章第一。又想趋跄荣禄,靠他这近水楼台,见着总是请安。荣禄偶然发问一句,满口的‘是是是’,‘着着着’。荣禄是慈眷极优的,料定仲恭倾心巴结,必非一无希望,听得他李阉处一封重贽,竟至石沉大海,也想他从丰馈赠,才肯帮他说话。仲恭爱财若命,那肯一误再误?所以终究不曾实授。他既悔且悟,在扈跸回京时,却有四首题壁诗道: 插足尘中客趁虚,独寻僻地转闲居。到门尚有衣冠客,薰穴微闻徵辟书。岛国累人追窜鼠,泥涂笑我驾疲驴。归来倦倚楼窗看,绕屋风芦绝倒如?
  为看青山一卷帘,楼中景物望中添。槐柯众蚁才醒梦,灯火飞蛾枉附炎。置兔都因贪捷跃,网鱼应悔不深潜。举头明月群星淡,皎洁清辉爱素蟾。
  乱树丛中昼闭关,药炉茗碗任消闲。眼前光景随缘法,耳畔秋风任往还。酒国尽堪容盛世,书城何必住名山?乡鸡午唱惊浓睡,心在巢由沮溺间。
  我思无极独哀吟,旷野人稀草树森。世事如云殊变幻,禅机指水悟深沉。衔泥燕又营新垒,避网鸿宜有去心。赁个书楼石城下,未妨拥鼻日登临。
  仲恭这几首诗,词旨幽怨得很,将那顽固卑鄙的旧癖,居然洗刷殆尽,只是补不着开封这缺,以头触壁,人类风狂。大众才知前此的诗,不是有心怨艾,实是叹息李阉。还传他咏汉末时《陈宫捉放》一诗道:伯奢本来是好意,一旦全家遭惨祸。可恨该县陈前令,为何卖放曹盂德?当年开封若是我,定将该令记大过。
  同寅看他如醉如痴,劝他带了绛姬的柩,暂行回京。他在西山深处,替绛姬野花杂树,筑了个小小坟茔,一树一封,并不十分奢丽。及至回到京城里面,一班王公贵族、文武大臣,正在商量迎銮的典礼,把那联军的各种蹂躏,一概丢付爪哇国里。仲恭先授着李阉的激刺,后受着荣相的奚落,自此神经有点感觉,比那班藉口变法的臣僚,格外来得镇静。老佛爷暮年 苦境,连光绪都不能相谅,每到殿前召见,终有不豫的颜色。
  翁同解是逐了,汪鸣銮是摈了,朝臣你争我夺,与荣相国相抗的,只有个庆亲王。庆亲王名叫奕劻,从四品宗室,连升带袭,竟至赏食亲王双俸,确是满人的领袖、枢府的机关。朝臣为着变法自强,不特奉天、吉、黑要改行省,连江苏、江宁两部分外,还要添个江淮巡抚。庆亲王是悬格招贤,这江淮巡抚议定后,便叫江苏巡抚恩寿调补。这恩寿便是替沈仲馥调停家事的。
  恩中丞正待摒挡就道,不意在江苏任上,闹出一段秽史来。正是:符竹遥颁方拜命,墙茨不扫竟贴羞。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六十九回订鹣鲽衅起恩中丞 寄螟蛉情联继方伯
  上回说到恩艺棠调了江淮巡抚,忽然闹出秽史。艺棠在苏州,本来用人行政,都是仗着贿赂,他却搜括拢来,都去报效那庆亲王。庆王颇想把艺棠调署两江,不料袁慰亭已保了周馥,艺棠在苏州早站不住,才来谋这江淮一席。江苏人利他远去,正待摒挡起程,偏是他的叔父景星,从福州将军告病,开缺回旗,道出苏州,艺棠留他在拙政园小住。艺棠前往谒见,这位景将军,已经霜髯雪鬓,老态龙钟,扶了一枝短筇,佝偻出来。
  艺棠照例见礼请安,只见门帘一闪,一个汉妆妇女露了半面。
  景将军道 :“进来吓,替二爷磕头 。”艺棠站了起来,那妇女早婷婷袅袅拜了下去,这面自然回答。景将军叫他在下首坐着。
  问问艺棠江苏风俗如何?民情如何?江淮辖境,共有多少?几时可以到任?艺棠随嘴敷衍,眼光早注在妇女身上。这妇女是景将军的宠妾,前年入都觐见,在上海妓馆里,用五千金购得的,金装玉裹,罗绮缤纷,年纪才二十一岁,却生得修眉圆靥,风致嫣然。他原籍说是扬州,裙下双翘,更觉峭如菱角。景将军在衙门里,替他造了几间妆阁卍廊竹槛,清簟疏帘,要算得 十分体贴。谁知这宠妾为着红颜白发,相对寡欢,凭你百样趋承,他总看得绝淡,春花秋月,暗里消磨。景将军又家法极严,除几个老媪雏鬟,便是五尺的小童,也不准入中门一步,弄得这宠妾笯鸾囚凤,裹足深闺。什么春夜观灯,秋宵赏月,一概说非妇女所宜。每到将军出辕,还要叫宠妾换了粉底软鞋跌坐榻上。这样的防闲慎密,真当得“禁脔”二字,所以这宠妾在闽三载,署中的贴身奴仆也未曾轻易一面。此时为着艺棠,亲情既是胞侄,官阶又是巡抚,料不至觊觎他这宠妾。艺棠也知道乃叔的脾气,看得宠妾在坐,谈了一番,便辞退了。这颗心却不能忘这宠妾。景将军在苏州还有几个朋友,有时邀他看看虎丘,游游山塘,艺棠趁着这点空隙,便去同宠妾谈谈,或者借着内眷的名,请宠妾前来宴饮。大凡女子对着男子,能相见必有长谈,能长谈必有笑语,到得有了笑语,其事便不可问。
  艺棠对着这宠妾,如此稠密,如此殷勤,这宠妾人非木石,岂不知感?起初还格于名分,有点顾忌,后来一面倾慕,一面感欢。况且艺棠年方强壮,仪表堂堂,备位封圻,一呼百诺,比到这老将军三战三北,自然相隔霄壤,欢爱的心,同势利的心,双方激刺,念念的记挂艺棠。艺棠料定事已成熟,乘那清晨老叔未起,闯进房去。宠妾靠着榻上,只穿了上半短襦。艺棠涎脸着道 :“侄儿替婶子请安 。”跪着弗起,宠妾将鞋尖在艺棠额上一点,艺棠握住双鞋,扑哧一笑,从此鹣鹣鲽鲽,誓订三生,拙政园里,曲院空亭,都有他两人的鸿爪,只瞒着老将军如铁桶一样。江北衙署修葺完竣,几个电报发来,还派了委员前来迎接,艺棠尚一再延缓,深宵微服,总在拙政园里盘桓。
  景将军性本多疑,看这宠妾神气慌张,露点鬓乱钗横的痕迹,又见艺棠面色惭沮,言语支吾,这个闷葫芦,终须设法打破。暗地里叮嘱婢媪,叫他们随时留意,自有重赏。这晚艺棠 又来话旧,宠妾伺候老将军安睡,便坐在床畔抽烟,外面咳嗽一声,宠妾便匆匆而去。小婢偷看两人从西廊绕进,回身去报告这老将军。老将军叫小婢前行,黑魆魆摸出房门。廊下月明星稀,听得耳房内似有声息,老将军究竟幼习骑射,膂力比人强健,兼且愤火中灼,一脚踢去,房门早已倒地,一张藤榻上双横大体,莹白如脂,老将军睹此情形,只气得嗦嗦的抖。两人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景将军对着艺棠叱道 :“你这不成材的浑蛋,你欺负他,便是欺负老子!你做到封疆大吏,干这没廉耻的勾当,明日告诉你的僚属,问这件事该办什么罪?藩司已经护院了,叫他照奏上去,恐怕老庆也保全你不来!
  ”艺棠带哭带求,景将军痛痛的杖了几十下,说 :“还不起去!
  ”艺棠还问 :“宠妾怎样处治?”将军道 :“这是我的人,自有家法,你好意思问到他吗?”艺棠一溜烟跑出拙政园,仍旧惦念这宠妾,次早拙政园家人来报,说姨太太暴病殁了,叫这里帐房去购买棺衾等件。艺棠心如刀割,很怪老叔手段太辣,深悔自己风声太露。这些内眷更加诧异,说姨太太不曾生病,为什么去世如此迅速?大众前去送殓,棺衾却异常丰盛。景将军告诉大众,说道 :“冷痧气闭,呼吸不通,延医未至而殁。
  ”其实这夜景将军赶出艺棠,将宠妾拖进房里,也不同他言语,只取出一点药末,逼他吞服,不到一个小时,却已香消玉殒。
  有人说这药末叫做鹤顶,凡是一二品大员都有预备,逢着天威不测,传旨赐死。只须舌上一舐,便不可救,而且毫无痕迹,如同病殁一般。将军把宠妾身后布置停当,还在虎丘左近择地埋葬。艺棠终不敢去见乃叔,只推公务忙碌,钦限紧急,先要到南京同制军商议。景将军知他内愧,也不复与他计较,由苏北上的时候,还到宠妾坟前,洒了几点老泪。
  艺棠从南京渡江,一班奔走门下的,兴高采烈,忙个不了。 这抚署原是漕督衙门,既然裁督置抚,分宁的道、府、州、县,无不联翩赴淮。苏藩升护抚院,廷旨又升湖南按察使继昌,为江宁布政使,调署苏藩。继昌号叫莲谿,虽是汉军进士,除却赏鉴书画以外,只知癖嗜鸦片,将衙门里一切公私款项,都交付老吴、小吴父子两人。老吴原是湖南典当里伙计,因为莲谿的姨太太是他寄女,老吴才占了一分子权力。小吴在帐房担任出纳,也靠着姨太太做泰山。这姨太太的父亲,是湖南臬署里挑水夫,莲谿出门时候,不知怎样碰着这姨太太,说他“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定要纳他为簉。只碍着挑水夫既穷且贱,莲谿便肯纡尊降贵,哪里逃得掉外面的物议?因此与老吴商定计策,叫老吴认做螟蛉,莲刬更发出千金,添衣置饰,算是老吴的奁赠。老吴受了莲谿嘱托,将候补姨太太,抬进门来,上上下下,称呼他小姐,哪知他风骚狷薄,一味的浪态淫声,看得小吴韶秀异常,早已结为情种。况且同小吴称兄唤妹,花前月下,还避什么嫌疑?小吴年少未婚,书室妆楼,相距咫尺,鹊桥飞渡,鼋鼎潜尝,说不尽海誓山盟,数不尽云朝雨暮。有时小吴升阶而上,博一个长夜的欢娱,有时相约不来,他便刬袜提鞋,甘心俯就。老吴究竟事烦年老,略不关心。这晚为着呼唤小吴,秉烛走进书房,榻前现出六寸肤圆的女履,老吴搴帷一望,那鸳鸯交颈,尚在梦中,欲待责罚小吴,小吴早闻声趋避,剩了这雪肤花貌,被底横陈,老吴知道璧碎多时,便消受了无边艳福。从此串成一个“嬲”字,西眠东宿,应接不遑。
  莲谿却叠次相催,说要诹吉圆房,可以预先送署。老吴父子欲留不得,只托他设法疏通。哪知遇着莲谿,连这剩水残山,都不能细心领略,挂着姨太太的虚名,得不着姨太太的实惠。
  不但比不来小吴的如鱼得水,游泳悠然,便想同老吴乞得斗升,苏此辙中涸鲋,也不易得。莲谿仗着阿芙蓉替他助力,毕竟没 有真正能耐,姨太太想起小吴,怂恿莲谿招入帐房襄理。小吴知是有情人的摆布,只是侯门似海,青鸟谁传?那姨太太却暗遣雏鬟,导至高唐深处,柔情缱绻,真个魂销。此后人约黄昏,掩扉相待,莲谿竟不曾觉察。倒是老吴妒那儿子骊珠独得,也便挨入帐房。小吴恐乃父闹出风波,只得婉劝姨太太平分春色。
  姨太太不便固却,但老吴的爱情比不到小吴什一。莲谿制服不住姨太太,只率马马虎虎,佯作痴聋。姨太太却想久住湖南,所以叫莲谿绸缪房屋,藉作菟裘终老,莲谿原有两子,均经娶妇,只因看不起姨太太的举动,却不曾随侍任所。莲谿受了姨太太蛊惑,子媳均不甚注意。后来两子俱殁,只遗下茕茕寡媳,仍听他流寓湖南。此番升任宁藩,调署苏藩,一位姨太太是心腹,两个吴氏父子是羽翼,明知姨太太同吴氏有些暧昧,吴氏已根深蒂固,不易动摇,只要姨太太夜间伺候抽烟,以外概置之不问。外面传出消息,便有人改了四句唐诗送他道:大人夜傍姨娘宿,饱吸清膏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阿呀一声帽子绿。
  莲谿听了这话,几次三番劝过姨太太,姨太太未尝不答应他。不道一日不见小吴,便弄得不茶不饭,及至回任宁藩,那江督已调了端午桥,他却搬砖运瓦,望石摹金,同莲谿确是同嗜。莲谿得了这个上司,幕府里又有许多名士,搜罗考订,异常起劲。这时小吴总理帐房,声势非凡的煊赫,莲谿收支诸务,都在小吴掌握里面。他同姨太太订妥,只等莲谿病故,他俩便席卷遗产,做那长久夫妻。莲谿向是虚弱的人,听见朝廷要锐意禁烟,他便想预先戒绝,寻了戒烟医生,按方配药,不料反得了下痢的症候。小吴知已不起,先向宝善源汇号提了白金八 万,姨太太检点细软书画,也值二万金左右,内外勾结,趁着丧事忙碌,夜间逃出城来,暂在下关息足。
  湖南的两个寡媳,至此已来奔丧了,看得阿翁身后如此萧条,问起情形,才知姨太太已鸿飞冥冥,弋人何慕,两媳相对痛哭,无法处置。还靠着几个旧同寅,向端制军代诉。制军为莲谿书画精绝,且有这样巨款,亦不便置之不究,遂传上江两县,勒令通缉。果然在下关旅舍,双双弋获。细软等项,幸无缺少,只有银两,早被制军干没一半。两媳有了这些路费、葬费,自然扶柩还都。却拣了几件最美的书画送与制军。制军也回了一百两赙仪。司、道、府、县,纷纷至署吊奠,素车白马,算是莲谿的结果。药禅室随笔里有一段道:莲谿方伯熟于枢垣事例,能鉴别书画,吏事明习,不废风雅,兼有清刚之操。
  莲谿确系风雅,只为姨太太所累。姨太太声言不愿入京,便住在湖南所购的房屋里,或守或嫁,听他自便。制军痛恨小吴,将他姓名羼入党案里,定了永远监禁。这姨太太同小吴,终究生离死别,徒然演此风流罪案。莲谿所编的文稿、所藏的拓本,却有两箧,二媳带到京里,不知珍惜,早落在军机章京金忠甫手里。忠甫名叫保泰,浙江仁和县人,从庶吉士散馆补了主事,入直军机,于考据、词章,都有点根柢。得了莲谿这样稿本,他替他删润注释,还请大老题了序跋,预备刊行。忠甫在军机里已经领班,洊升便是卿贰,无如他夫人总为忠甫不得翰林常有点不大满意。他夫人是杭州吴晓帆观察的女儿,生有二女,却也能书善画,有大小二乔的声誉。大小姐受了王夔石侍郎文孙的聘,料想世家子弟,未必能够置身科第,只想二 小姐寻个佳婿,可以玉堂金马,随侍在京。这年忠甫补授大理寺少卿,放了江南大主考,收着一班门生,便在门生里面物色坦腹,传这文章的衣钵。最后才得了一个安徽望江的举人,写作俱佳,品学并擅,稳稳是未来的翰林。此人究竟姓甚名谁呢?
  正是:顾我雀屏欣中选,愿他雁塔早题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回为息妻嗔名虚翰林院 小惩客过胆破孝廉船
  上回说到金忠甫选着望江举人为婿。这举人姓陈名树屏,号叫介安,一笔柳公权书法,制艺是清刚隽上,无投不利,这年为着丧了元配,到京会试,已经不早,匆匆来见过老师,谈起家庭琐务,忠甫托他替次女撮合,他却有心同世妹联姻,只是不好启齿。会场已过,他将闱作送与忠甫评品,忠甫说 :“简练名贵,决其必售 。”介安才托同年向老师提议婚事。忠甫素来赏识,哪有不答应的理?但内政都是吴夫人做主,还要征求二小姐同意。忠甫知道母女两是有翰林的癖,若是介安不点翰林,这便要终身淘气,只得回复榜后再谈。到得会榜发出,介安果然中了进士,复试一等,殿试二甲,十拿九稳是翰林,怕这佳婿被人夺去,依旧许原媒往告介安,定了五月胪唱这日入赘。介安是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天上人间难得此美满的姻眷。二小姐为着介安词林清品,绘幅《玉堂富贵图》,悬在房外,房里猊炉麝斗,猩印螺丸,排列的着实娴雅。二小姐每逢出外酬应,总是朝珠补服,庄重非常。不要说翰林有别样的显辉,便看一纸名笺,字如拳大,凭你王公贵戚,都不能僭 用这体制。
  介安在馆里跟着教习,研究词赋,课试往往前列,这编修早在荷包里了。等得三年散馆,二小姐早经一索得男,介安更是欢喜。那知散馆的卷子上,介安竟将墨盒倾侧,渖上一块,凭你枚、马的赋,李、杜的诗,也只好屈居三等,放了湖北恩施知县。介安料定夫人必要嗔怪,先到衙门里去见忠甫。忠甫已升到太仆寺卿,见了介安,说他太不小心,却也代他扼腕,只得带了介安回到宅子。二小姐固然在那里痛哭,这位吴夫人连忠甫都夹七夹八,骂在里面,说什么“我们清贵人家,弄出个知县粗官来,不是要被亲戚奚落吗?”二小姐朝珠是带惯了,忽然叫他除去,更是丢脸。忠甫却无可解劝,介安又愧又恨,真是闭口不开。幸亏大姑爷王文孙,引见来京,替连襟向丈母再三恳情,罚介安单身到任、不准随带家眷,俟得了五品真除,完了这副二小姐的朝珠,才能复为夫妇。介安本想捐个同知衔,敷衍过去,二小姐又嫌铜臭,坚持不许,忠甫亦无可奈何,只得听其自然。
  介安百无聊赖,出来寻访旧友,不道遇着灵石何润夫乃莹,也为着散馆,改了工部主事,大遭夫人的斥辱。润夫想拜个老师,预备斡转,偏又为了百两贽仪太菲,拒而不纳。这些事人人传说,润夫尤其进退维谷间。介安历述苦况,正是同病相怜。
  介安说润夫备位京曹,将来考军机,升卿阶,希望还多得很。
  润夫说介安种桃满县,是寒士极好的机会,升府升道,极为容易;若能够分房同考,怕不有得意门生吗?两人匆匆话别,这叫做各人心事各人知。次日有一副联语宣布出来,结处还嵌着“润夫”二字道:百两送朱提,狗尾乞怜,莫怪人嫌分润少。 三年成白顶,峨眉构衅,翻令我作丈夫难。
  介安道 :“不好了,行将及我了,我要走了 。”领凭到了湖北。这湖广总督张香涛,他却最重科第,看这恩施小县,不足以屈贤者,留他在省里襄办文案,兼几个调剂的腴差,终日总在督署里撰文写字,到得香涛公毕,还住在签押房,对榻倾谈。香涛向来是饮食不时,起居无节,签押房里,挤满的雏姬侍妾,俊仆娈童。香涛雅兴一浓便将门帘亲手下垂,众人都纷纷退出,只留着一二个侍奉,冬施短榻,夏掩纱橱,便白昼也不十分回避。好在书城四面,一点不能逗光,外面来往的听着声息,万一驻足窥探,香涛必招他进房。
  香涛对着介安,还说他旅途岑寂,要想送他一妾。介安苦辞不已。香涛从同寅里面,探出他夫人的厉害,将他调署宜昌,保了在任候补同知。这时官阶五品,例得挂珠,专差到京里迎接夫人。适值忠甫病殁,吴夫人扶枢南还,只得委委曲曲进了宜昌任所。介安循声卓著,有口皆碑,升署一年的夏口厅,特荐卓异,过班知府。前后不及十载,鹘衔豸绣,荣耀非常,比到熬清受淡的小翰林,怕这时还不曾开坊呢!香涛被召入都,嘱咐后任优待陈守,又调署武昌知府,营务、学务、税务,归他一手经理。夫人才算心慰,却又动了督、抚、司、道的念头,替介安遇事张罗,随时联络,同这班当道太太、姨太太鸣锣赴宴,张盖游山,仗着绝妙的丹青,你也斗方,我也扇叶,这“金漱芳”三字的款,几乎传遍闺阁。介安更得着候补道员,戴着二品顶戴,转瞬便升方面。
  武昌原是江汉的枢纽,汉口大智门又是京汉铁道的起点。
  这铁道由鄂入汴,由汴渡河,由河达律,曲律至京,蜿蜒一气,约有数千百里。这时从大智门接到信阳,已有汽车来往。公车 的举子,奉旨在河南会试,南辕北辙,一律聚集汉口,准备赴信阳再行换车。那信阳却是州抬,有个南汝光道的衙门道台朱曼伯,因要便利举子,设子官车局。偏是委员勒索克扣,所有驴车驼轿,相约不入信阳。各举子踯躅中途,真叫做进退维谷。
  老天又不做美,从正月下雨,一直滂沱到三月,赀斧不继的,只得原车折回。有几个雇了二把手小车先走,流离颠沛,却与文丐无异。
  有一个江苏孝廉吴姓,在信阳寻得一挂车子,按站前进。
  这车夫都是桀骜不驯的侉子,每日晚间,要烧酒、牛肉供养他,才能巴到八九十里。若摆起公车架子,他说“牲口病了”,停着不走,’你在火里,他偏在水里,未到日暮,早把车子赶进歇店,解下牲口,他们逍遥快活了。吴孝廉在途中随意浏览,有的平原旷野,有的深箐密树,有的临水有几间茅屋,有的绕城有几爿村店,一日一日过去,只作几首诗消闲。还记得《沿途口占》道:敝车辘辘驾疲骡,行李萧条一样驮。记取前途风雪满,喧声争渡漯湾河。
  铜雀台高入望收,二乔夫婿最风流。人氏城郭均非矣,暮雨荒烟过许州。
  宰相当年养晦时,牛衣对泣有谁知?路人回首谈文穆,十里平芜一矗碑。
  朱仙镇上市声哗,两面商廛一道车。迭鼓神祠春社近,有人争拜岳爷爷。
  吴孝廉闲情别致,每到停车时候,最喜散步郊原。这日已是二月下旬,离开封不过四五百里,孝廉过一小集,看见酒旗 茶社,颇有一点风景,便问车夫是什么所在?车夫道 :“此地叫桃园镇,是后汉刘、关、张三人结义处。前面有座‘三义庙’,近日正在演剧呢 。”孝廉叫车夫趁早下店,他便问明庙址方向,前去瞻仰一回。谁知野路欹斜,全非故径,杈丫的老树又装着丑怪样子向人狞笑,越走越错,天色又黑黯拢来。忽然前面望见女子,身着红裳,手提布囊,抹角转弯,异常驯熟,紧紧跟进在后,总想得一村落,可以暂度此宵,又怕这女子是木魅山精,生命因之不保,便乘间同女子通语,求他指示归途。
  女子道 :“桃园镇距此已十里,今晚料不及赴,余家不远,不妨小住 。”孝廉暗想这女子殷勤款待,或者别有用意,因互询姓名、邦族,不免略涉轻薄。女子忽然变色,将布囊投地道:“速去休 !”已疾如飞隼而逝。孝廉苍茫独立,无家可归,兼之泥滑难行,一步一跌,勉强将布囊启视,又是血淋淋一颗人首。孝廉又疑又骇,两足全然疲软,料定非遭强暴,即饱虎狼;又念身死此间,甚于沟壑,不若拚命寻条生路。约莫又行里许,觉有钟磬的声响送到耳畔,顺着这声寻去,果然有座破刹,双扉密闭,屡叩不开。不得已,蜷伏门旁,腹馁心惊,深悔对着女子盂浪,所以受这苦楚。好容易等到天曙,才有个沙弥启户出来,看见孝廉又饿又寒,进内告诉老僧。吃了一碗薄粥,谈起途中所遇,老僧道 :“这不是红姑娘吗?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星。居士或者后福甚大,他才留你在世。居士还要谨防得好。
  ”孝廉道 :“为什么叫做红姑娘?”老僧道 :“这姑娘本系姓洪,又喜红衣,故有此称。他能一跃数丈,不可捉摸,虽有点眦睚的怨,亦必报以白刃。此间积案极夥,官吏也奈何他不得,偶然在城市出现,却是弓鞋帕首,看不出他有这本领。居士回到客店,还应速避为是 。”又叫沙弥送了一程。
  孝廉奔到店里,车夫、店主,相顾骇愕,说道 :“昨晚店 被女盗,行李尽失 。”孝廉泪随声下,将前事备述一遍。店主道 :“这定是红姑娘所为,向来忤红姑娘的不保首领,客只损失点行李,着实便宜,请速行上路的好,免得贻累小店 。”孝廉心胆已破,不知所措,姑且走进房里,行李依然存在,只桌面上多了一封信,字划端丽,疑是红姑娘手笔,急拆开看时写道:汝身无十贯钱,手无缚鸡力,姑娘好意,汝不知感,当时一挥刃,已在布囊中矣。然汝辈愚骏,姑娘转念似乎不忍。罚你冻饿一夜,聊示小惩也。读书人不宜作妄念,行路人尤不宜作妄想。慎之慎之,前途珍重。
  孝廉阅毕,望空拜谢了,便促车夫起行。晚间歇在店里,觉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掩着房门,预备早睡,谁知对房来个女子,偏要来见孝廉。孝廉认得是红姑娘。他却短襟窄袖,头裹红绡,见着孝廉,嫣然一笑道 :“你受惊了。世途险恶,人事变迁,我也洗手不干了。我有个姨夫住在太原,我要去依他为活。你明岁入晋作令,与你后会有期。姨夫名武义,我名洪燕儿。切记切记 !’’说完将白金二百,掷于桌上,飘然而去。吴孝廉这科果然中了进士,榜下放了知县,分发山西,同那洪燕儿有情人已成眷属了。
  在信阳这班举子,纷纷赶到河南,虽然各省也有会馆,无如捷足先得,后来的只好僦居民舍。那贡院又残破、又湫隘,路上泥泞遍地,真是行不得也哥哥。河南有两句俗语道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这情形便可想而知了。北京赶集的南纸店、荷包店,自然栉比皆是,还有戏班的伶人、马班的妓女,都来闹这老市。南边的举子,只等三场完毕,复过了试, 趁早都要转回。有些热心功名的,一迳渡过黄河,到京等报去了。这班从汉口下来、道出上海的,都羡慕上海的华丽,每人总耽搁几天,逛逛游戏场,吃吃馆子,到书场里听听书,入茶园里看看戏,并不算十分糜费。上海的茶园,这时已开得不少了,连女伶亦异常发达。有个著名的旦角,从北京来的,《翠屏山》、《也是斋》,是他拿手好戏,日日卖的满座,不但颜色流利,唱工圆润,便做工趫工,人人称他独一无二。不过知道他是旗人;断不定他什么出身,有的说做跟包的是他丈夫,从前做过内务府郎中。这女伶算得何等样人呢?正是:尽许头衔分菊部,好凭色相现梨园。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一回德晓峰纵女入歌场 裕郎西携姬归租界
  上回说到上海女伶,风发云涌。这大名鼎鼎的,有人认得是从前江西巡抚德晓峰德馨的女儿。晓峰是堂堂二品大员,况且备位封疆,官囊着实充裕,为什么女儿要做这笙歌的勾当、粉墨的生涯?这也是晓峰教女无方,以至弄得身名俱辱。在他们旗门子里,便是王公大臣,哼几句西皮二簧,算得游戏三昧,有时连老佛爷都要化装改扮,串一出戏。这晓峰也囿于习俗,平时酷好声伎,由京曹外放以后,,渐渐巴到巡抚,他却上有报效,内有奥援。江西官场谈起晓峰,都说他每年除却国忌,总是在红氍毹上过活。他女儿幼有殊色,晓峰爱若掌珍,因为预备挑选入宫,将书画文章延师教授。到得十三四岁,虽则算不得不栉进士,这才明性慧,早已轰动一时。只是他戏癖甚于乃翁,每到诸伶登场的时节,他既做顾曲的公瑾,又要做绕梁的韩娥,今日一鳞,明日一爪,贯通融会,自然与之俱化。晓峰最喜的是淫蝶诸剧,什么《翠屏山》、《也是斋》却演得淋漓尽致。伶人是最能做作的,看见德女绮年艳服,益发弄出淫声浪态、眉目传情。德女读了这种教科书,便能刻意描摹,现身 说法,一班阿附晓峰的,都说德女嗓音特绝,足以压倒名伶。
  晓峰得意非凡,有时还同女儿,串出《游龙戏凤》,或是《送灯》,或是《赠镯》,一生一旦,配合天然。德女还嫌诸伶色艺不佳,便有南昌知府名叫以诚的,替德女多方罗致,把四九旦同双麟双凤,一律招进衙署,轻歌曼舞,晨夕不休,德女亦插身其间,算是实地练习。晓峰不顾狎亵,反说 :“装戏象戏,不好避一点嫌疑 。”便有人撰联嘲以诚道:以酒为缘,以色为缘。十二时买笑追欢,永夕永朝酣大梦。
  诚心看戏,诚意听戏。四九旦登场夺锦,双麟双凤共销魂。
  晓峰也听其传诵,仍叫以诚做戏,提调另委候补府帮办公事。
  却值光绪选后大典,德女自然应在其列,环肥燕瘦,行列整齐,只要能合老佛爷的法眼。老佛爷对这皇后一席,早已成竹在胸,要选他兄弟桂祥的女儿了。有人说是鉴于孝哲毅后,所以想这以侄从姑的意思。其实老佛爷为的自己虽则尊为太后,听政两朝,终究从宫女晋位嫔妃。如今要把叶赫那拉氏从大清门迎入,正式册立,光绪却不能自由作主,照例递了如意,专候宣旨。其余嫔妃嫱御,不得不属诸光绪。德女流丽妩媚,比较新选的皇后,赛过倍蓰,老佛爷倒也欢喜。偏是光绪说他举止轻佻,恐非福相,将牌子撂了下来,选了他他塔氏侍郎长叙两女,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均封贵嫔。德女自恨不能够入选,益弄得风流放荡,不受拘束。当初为着后妃的希望,一切起居服御,还是贵族的模样,这时长襦短袴,高髻圆鞋,既趁新奇,又求妖冶。诸伶却不敢遽肆轻薄,只当筵一曲,彼此都未免有情。晓峰从前是不曾禁止,到此是禁止他不住了, 只得将他送到京中,叫宗人代为择配,德女还有什么顾忌?终日只在戏园里厮混。宗人受了晓峰的托,道撂牌子的女儿,高门华族,是相戒不敢娶的;中等人家,碍着晓峰面子,也未便下嫁;世家子弟,有点出息的,又是景况寒素,经不起德女的挥霍。好容易找着一个内务府郎中,名叫辉锦。他父亲做过侍郎,家中只有生母,也积聚着数万家财,若能够勤慎当差,照例放个关督织造,也很肥美了。
  德女同辉锦结了婚,这辉锦看得丈人官贵,夫人貌美,真敬重得天人一般。德女也觉得辉锦仪表不俗,虽然汉文有限,那皮簧却是行家。夫妇俩恩爱缠绵,把闺房里做了舞台,丝竹管弦,喧阗盈耳。辉锦连衙门都不到了,他母亲不免要规劝几句,德女便撒娇撒痴,母子间生出许多意见。不到一载,他母亲辞世而去,这夫妇俩在服内演剧,被上官知道了,奏参革职。
  辉锦渐渐结识一班伶人,出去客串,有人叫他下海。他还有点子田产,总觉难以为情。德女跟着辉锦,自然与伶人混在一起。
  这时晓峰又罢职家居了,他夫妇俩大家中落,靠着晓峰有点津贴。晓峰还想替辉锦运动开复,德女说 :“丈夫不是做官的材料 。”给了他几千银子,他便穿吓、吃吓,忙个不了。后来晓峰一殁,弟兄辈都看他不起。他想北京伶人每月包银,整千累百,出则高车驷马,入则玉食锦衣,何等惬意,先撺掇辉锦去干这营业。辉锦本领却还不济,德女便亲自出马,到女伶班里,充了一个旦角,抱定卖嘴不卖身的宗旨,同辉锦形影不离。可奈北京这班听戏的官僚,不是乃翁的同寅,便是乃父的故旧,衣冠之后降为皂隶,自问有点下不去,搭了班来到上海,觉得繁华富丽,比北京加上几倍。先在味莼园安垲第演唱博得彩声雷动,居然一日千里,算是女伶中超等名角。
  这味莼园本是张姓的别墅,楼台花木,邱壑特佳,中间仿 着欧式的装潢,建筑一所厅事。梁栖玳瑁,窗拓玻璃,四围软草芊绵,映带着帽影鞭丝,别有一番风致,题名便叫“安垲第”,延宾宴客,咄嗟可办。每到亭午以后,游人如织,络绎而来,短几疏帘,从容品茗,那台上已十番锣鼓,准备出场了。
  有的是名妓偕来,藉延爽气;有的是可人相约,互诉情怀。至于退宦寓公,羁人旅客,总须在此中领略一过,才算不负此行。
  所以到得夕阳在山,华灯四敞,那钗光钏影,粉渍脂香,真是花国锦城,令人心醉。还有些虬髯碧眼的,携着卷发长裙的妇女,亦复往来蹀躞,嬉笑如常,宝马香车,排列的毫无隙地。
  若是晨初曦上,朝露犹浓。一班咿哑小儿,都有妇女带了前来游戏,大约西人占着多数。内中有个西装粤妇,每日总挈着一双娇嫩的女孩子在草地上闲步,有时夹着一中年男子,微裾轻履,时与笑语。管园的人却称这粤妇叫裕太太。那男子是裕朗西裕庚,曾经保过道员的。两个女孩,一叫龙菱,一叫德菱,都是朗西的女儿。朗西原系汉军旗人,幼年也食饩举优,就职州判,胜保统兵的时候,他便充当文案,奏报均经他手。胜既被议,又为巡抚乔松年所赏识。乔亦十分倚重,奏调入陕,保升知府。到得乔乞休时,荐与皖抚英翰,英抚尤其宠信。升督两广,竟以道员随节入粤,一举一动,言听计从,趋英者必先趋裕,大众都称为两督。英翰为着闱姓捐的事,遽遭弹劾,朗西联带去职,相率还都。这大刀阔斧的人才使他置散投闲,他自然无聊侘傺,况且家中又无大妇,只仗着妻婢凤儿,措持门户,虽也处分井井,终少几个后房佳丽。偏这凤儿不美而妒,不娇而悍,拨弄得朗西不越雷池一步。朗西瞒了凤儿,纳个京妓,早被凤儿得了消息,逼朗西携归同住,朝捶暮詈,生生迫到饮鸩而死。朗西从此与凤儿有了意见,只在胡同里闲逛,竟认识了这西装粤妇。 论这粤妇的出身,却是夷父华母融合拢来的。飘零到了上海,在虹口地方学做咸水妹。这咸水妹本是外国水兵的娱乐品,先要学点外国语言文字,才好同他们交接。粤妇操这神女生涯,略有一点积蓄,进了什么学校,把跳舞、音乐,般般练习纯熟,出来嫁人,谁知所嫁的入京谋干去了。粤妇久待不至,只好追踪来访,迁延数月,音迹阒如,真是素手空空,进退维谷。自从同朗西邂逅相遇,一意注在朗西身上。朗西看得西装体面,或者别有异味,偷偷掩掩,寻到粤妇寓所。危楼矮坑,举目凄凉,粤妇放出勾魂摄魄的精神,将朗西驱入彀中,随你肮脏的地方,也觉得十分舒适。粤妇知道朗西,沆瀣一气,装着体贴的样子,情愿跟朗西回家居住。朗西谈起凤儿手辣,粤妇誓不与较。朗西带他来见凤儿,只是一味谦和,凤儿也使不出威势。
  他却巧肆险毒,设法使朗西绝断凤儿,慢慢的用工夫来凌虐,凤儿无门可告,涕泣自经,家里的人都说朗西无恩无义。到得凤儿殁后,粤妇大权在握,遍树党羽,同朗西约法三章:一不准再纳姬妾,二不准另有外遇,三要立他为继室。朗西无有不可,只恼了朗西的嫡子奎龄夫妇。粤妇逼着奎龄叫他做母,奎龄却远遁芜湖。奎龄妻是觉罗绩太守续庆的女儿,粤妇因奎龄的逃,仗朗西的宠,将奎妇日加鞭挞,斥为灶婢,亲戚邻里益发责备朗西。朗西为着北京清议不容,听了粤妇的话,径到上海租界赁了一所小小洋楼。朗西同粤妇以外,粤妇还有前夫的儿子羊哥,朗西取名勋龄。粤妇在上海,如同故乡一般,茶会呢,跳舞会呢,总有他的踪迹,结交了几个外国男友叽哩咕噜说的朗西一句不懂。粤妇替朗西寻几个外国女友,说握手接吻,都算敬礼的,朗西跟着他们看马戏、吃番菜,只是言语不通,便没有什么趣味。叫粤妇教他普通会话,从爱、皮、西、提读起,究竟朗西聪明,密司吓、密司忒吓,不到一礼拜,都已学 会。
  从此,朗西言语以外还研究外国文字,北洋的李爵相,竟当朗西做外交人才。张香涛尤看得他重,在湖北飞檄叫他,先替他开复了知府,委他沙市、汉口的厘差,明保道员,送部引见。李爵相早有了密保,内转内阁侍读学士,特简出使法国大臣。粤妇又生一子,取名馨龄,听得使法的信,只等朗西过境,便好随同放洋。朗西陛辞出都,先谒见李爵相受了方略,所有参赞、随员、书记、武官等,乘着轮船,到得上海。朗西先回公馆,各员暂寓旅馆,朗西带着公使夫人,向各领事署辞行,领事同领事夫人,都来致送。参赞以下,晋谒公使夫人。粤妇革履花冠,出来招待,满嘴操着流利纯熟的英语,连翻译都暗暗称赞。朗西的朋友,在粤菜馆里替朗西饮饯,邀参赞随员作陪,叫了几个粤妓,算是一时盛会。朗西作了一首《珠娘曲》道:风柔日暖春江早,楼阁玲珑五云抱。浣花时节宴遨头,芳信未残莺未老。是谁垂暮绮怀多?东抹西涂笑阿婆。交错一时罗履舄,粉飞四座起笙歌。姗姗微步人如玉,援琴偷鼓求凰曲。
  上厅犹认故门楣,内家不改新妆束。大弦弹罢更幺弦,轻啭珠喉一串圆。螺黛画成眉样细,燕脂晕出颊涡妍。红衣窈窕来仙子,响遏行云声又起。漫天蝴蝶舞轻衫,贴地凤凰移利屣。徐娘将老御玄裳,响糜犹闻绕画廊。化作澹妆腰自媚,学成软语口先香。参军若个谙蛮语,锦簇花团此翘楚。乐天湓浦感羁愁,杜牧扬州忆豪举。我生曾上越王台,回首琵笆期不来。破浪乘风同一笑,预将心事托良媒。
  朗西定了轮船,迤逦到得法国,前任的李公使,交替回国 复命。李公使是恭亲王的门下,从候补道赏了卿衔,弄着这个使差。有人说恭亲王儿子澄大爷,得了两万金的贽敬,陛见那一天,还替他捏着一把汗。果然敷衍三载,没有惹出笑话,归来赏了个二品京堂候补。
  这时澄大爷已经久锢高墙,一病垂绝了。闻说恭亲王深恶澄大爷,父子久不相见。澄大爷濒危的时候,有人报知恭王,恭王转了一念,走到澄大爷房门前,看见他穿着玄色绸衫,上绣白线百蛛,便叹道 :“这种服饰,该死久了 !”言罢匆匆退出。恭王为什么这样恨澄大爷呢?正是:后来嗣续悲豚犬,老去年华愧马牛。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二回引雉媒预约澄大爷 图麀叙纷传潘观察
  上回说到澄大爷不为恭王所喜,将他奏禁高墙。这虽是恭王的不袒私亲,也为着澄大爷闹得太不像样。恭王在同治初年,算得有功国家了,澄大爷封了贝子,跟着同治读书,引着同治微服出游,以至少年崩逝。大众都归罪到恭王教子不严身上。
  恭王百口莫辩,也无暇来结束他。他自有一班爪牙,替他借纣助虐,良家妇女眼睁睁被他劫夺去的,不知凡几,恭王哪能知道。他偏以此为乐,仗着王府声势,打窑姐,闹相公,捻酸吃醋,真是一颗魔星。他还欢喜挤在人丛里厮混,对着妇女,评头品足,正是他的惯技。
  这日到了地安门外什刹海,红衣翠盖,四面香风,水边还遮着一行垂杨,沿堤排列十余茗座,青衫红袖,履舄参差。他带着党羽坐下小憩,博士送过茶来,凭你凤饼龙团,他也不曾觉着,只是左右凝望。偏偏隔坐有个旗装少妇,也在那里流目送盼,他到此神魂飞越,却不便骤与交谈,暗里买了一束莲蓬,叫党羽送到隔座,告那少妇道 :“这是大爷所赠,他要同你相会,好吗?”少妇道 :“我家里人杂,不好屈驾的,任凭大爷 拣一处便了 。”他听了不禁狂喜,约会在什么酒楼一聚。
  这酒楼是北京著名的窟宅,外面崇楼杰阁,列座缤纷,海味山珍,咄嗟立办。里面却是深房邃室,曲折蜿蜒,锦帐牙床,镜奁衣椸,陈设得楚楚有致。而且沟通前后,一室两门,爨婢梳佣,随供使令。每到昏黄将近,自有痴男怨女,联袂而来。
  否则旅客无聊,亦可令侍役代呼姹女,春宵虽短,尽够销魂。
  还有鹤发鸡皮,九子母鸠盘茶的老妪,也叫个软棚小崽,替他伏侍一宵。真算得浊世秽墟,首都魔窟。澄大爷是住惯了,届时自去候着。那少妇坐着一辆街车,疲骡得得,倒也应候而至。
  几个做雉媒的党羽,揭起车幌,引上楼来,他却凝面一观,少妇是水佩风裳,宛似凌波仙子,只有两颊留点红晕,比那海棠雨后还要鲜艳;叫了一声“大爷”,羞答答坐在几畔,头也不肯抬起。他却问长问短,始终不曾答应,最后说 :“大爷爱我,何必絮谈家世呢?”他还问道 :“今夜可否不归?”回说 :“姑性素严,只有两时耽搁 。”他嘱撤去酒具,携手入房,一枕清风,飘飘然如入仙境。忙唤侍儿扶起,还是娇喘弗胜;盥面整鬟,上车迳去。从此朝欢暮乐,时相过从。少妇却认得澄大爷,澄大爷并不知妇住何处?妇适何人?两人情好渐深,总嫌片刻流连,不能尽兴。澄大爷对着少妇道 :“我与你离多会少,又累你跋涉奔波,数月以来,曾无一宵团聚,将如之何?”少妇道 :“我姑是严的,我夫也是京官,断不能背而归你。只有你中途劫我,我却故作不愿,狂呼拯救,姑与夫都好瞒过了。
  王府里劫个妇女,谁人敢来管帐?我夫亦只索罢休,好同那个去打官司呢?”澄大爷连呼 :“妙计 !”便叫党羽赁宅子,买家具,雇婢仆各样齐备,约妇仍在什刹海一条路上过去,那党羽蜂拥上前,将少妇抱到澄大爷车上,少妇大哭大喊,鬓乱钗横,车夫加上一鞭,电掣风驰的去远了,党羽跟在后面保护。 沿途的人都说 :“澄大爷旧病复发了 !”少妇被劫以后,便有个年少京官,沿途哭诉。认得他的,知是浙江布政使的儿子,因为从前省会失陷,远遁为僧,家中却报了殉难,得了恤典,儿子便荫着一官,娶的确是宗室,比澄大爷还长一辈呢。外面沸沸扬扬的话,早经都老爷听得,要严词厉语的奏参恭王,又叫那失妇的京官向都察院控诉。恭王并不是一无瑕玷的人,光绪虽没有什么恶感,老佛爷的起用他,原有点子勉强。况且醇亲王是暗中的太上皇,又是老佛爷妹丈,恭王却怕他来夺政权。
  礼王、庆王,却都不在他心上,但都老爷是例得风闻言事的,如果被他实奏,保不定要为了儿子,连累下台。这被劫的少妇又是宗人,又是族姑,宗人府处分起来,照例要赶出玉牒,载澄是与军民一体治罪呢。不如先发制人,在老佛爷前痛哭流涕的,请辞各项差使,历述载澄的不肖,将遍结党羽、强劫民妇情形,略不少讳,情愿发交府里按律问拟,只瞒过宗室妇女一句话。老佛爷念恭王年老丁单,令送入高墙悔过,一面将所劫民妇交还,一面着五城严缉党羽,又对恭王安慰一番。都老爷看得恭王见机自首,也不肯过意吹求。这京官失马得马,并不知道预约途劫,亦便不愿多事。只澄大爷进了高墙,虽则衣食无亏,将一只不受衔辔的野马,紧紧缚在皂枥上,走又走不脱,逃又逃不来,愧悔交并,遂至奄奄成病。趁着恭王福晋治丧时候,还一度加恩释出,他又去劫一卖浆的女儿,将女父殴至垂毙,被一华服策马的少年瞥见,夜闯内室,曤其双目,还留着一束在几上,写下十六个字道:抉汝眸子,汝其猛省。刀光霍霍,已盘汝顶。
  恭王料定不可教诲,依旧送入高墙,到得病体濒危,方才 回邸。恭王哀痛儿子,不免迁怒在党羽身上。这些党羽不是纨绔子弟,便是闲散京曹,中间有个潘姓部郎,同澄大爷时常酒肉征逐,知道恭王有意寻衅,怕得落在他手,功名不保,一溜烟逃到上海,寻他父亲潘观察潘学祖,号叫芸孙,原是江苏候补道,现充制造局总办。制造局在高昌庙左近,员司工役,实繁有徒,那气象的崇闳,规模的辽阔,在上海要首屈一指。潘部郎从码头上岸,带了家人行李,一迳赴局,司阍的说 :“总办大人到四马路公干 。”部郎又不敢冒昧进这办公重地,幸亏有个老仆,认识是大公子,邀到观察房里坐定,烹茶送饭,招呼周到。这夜观察并不返局,部郎即在观察榻上权宿一宵。等到次日清晨,才见观察便衣入房,部郎跪拜下去,观察便问他:“为什么这样仓猝,不先发个禀帖来?”部郎也敷衍一回。便见一起一起公事送进来,有的是画行,有的是核稿,忙了一阵,已是午饭。观察对部郎道 :“我这局里公事多,帮手少,款项吓、工程吓,都是很重要的。偏这上海地方,南船北辙,算个总关键,中外文武这班大员,不能同他们不酬应,所以我反在租界上旅馆里住,早间抽个空儿,下半天又有什么饯行,什么过境,全要随班迎送。你来了,我多只臂膀,有些小事,好替我代折代行,我借此好偷点懒。你便住在我后房罢,文案上帐房里,都把你添上名字,将来开保,你从郎中好过班道员了。
  ”部郎谨遵父命,在局里代他支应。
  有时观察竟三五日流连不返。部郎究竟风月场中混过的,不免动了疑心,暗地打听着老仆,才知观察眷一名妓,住在四马路西荟芳,名叫暖玉。观察局子相隔,虽有十余里,到得满街灯火,他便雕轮飞骑,疾骤而来,每日看竹流觞,曾无虚夕。
  观察局里这点脂润,都在暖玉销金锅里熔化尽了。观察非暖玉不乐,暖玉非观察不欢,观察以为这样蜜意柔情,自是佳人爱 我。俗语说的好 :“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如今姐儿,爱俏又爱钞了。暖玉捧着观察,赛过是个聚宝盆,弄得观察如同绞饴糖一般,片刻难离。部郎有点不舒服起来了。只是碍着老父,不便说破,总想设个法子,将他纸窗戳破。恰好两江制台来个急电,要在局里提取军火,迅解北洋,派委员在局里坐守。这等事本来只须照配,打一个回文禀复,部郎偏说关系重要,定要观察亲笔签发,忙叫老仆套车,到西荟芳去寻观察。老仆听是制台的公事,只好带他前去。车子赶到西荟芳,才是上午十点钟,老仆叩门进去,惊动楼上的观察,便问 :“局里有什么事?”老仆回说少爷来了。观察忙叫暖玉回避,暖玉道 :“潘大人,你不是说要讨我回去吗?将来总是一家人,既是少爷,我也不起来了 。”穿件紧身小袄,坐在被窝里吸水烟。部郎跑上楼来,见观察披衣趿履,还在那里漱口,便请了安道 :“孩儿接着南京电报,不敢专主,请父亲斟酌 。”说毕递出一张纸来。观察草草一看,说 :“军械局员呢?”部郎道 :“正在派工检点,只请父亲一个示,孩儿立刻去办 。”观察道 :“我同你回局罢 。”暖玉娇声道 :“潘大人,少爷远来,你也不曾吃过早点,小妹姐快去做两笼扬州馒头来 。”部郎向床上一望,看见有个十八九岁的雏姬,饧饧的眼儿,涡涡的靥儿,掩着对襟的排扣,黄澄澄露出来抹胸上链条,一手捏着纸吹,在那里出神。部郎暗想 :“老父占着这种艳福,怪不得欢喜无量了。
  ”那暖玉看着部郎,穿的是月白湖绉密行棉袍,玄色漳绒马褂,瓜皮小帽上,钉了一块砒霞,白袜缎鞋,映着白雪雪的脸儿,乌油油的辫儿,亭亭玉立,年纪只二十四五,烟筒上装了皮丝,却无心点火去吸了。这时观察已经穿好袍褂,小妹姐擎着两笼馒头进房,说声 :“潘大人,请用点心吓 。”部郎同暖玉各自一惊,两人目光,互相激射。观察并不觉得,吃了几个馒头, 带着部郎走了。暖玉还说 :“慢歇大人同了少爷来 。”小妹姐送到楼口,父子俩同上了车,观察还向部郎遮遮掩掩。部郎知道暖玉属意于他,却不好辜负这青眼,也不敢冒昧下手,惹出笑话来。观察回局,招呼局员照电配齐。南京委员亦到,传制台的谕,叫观察亲自押解,以勉疏虞。观察哪敢不遵?谁知这个空儿,成就了部郎同暖玉风流幽会。
  暖玉说观察像疲惫的病龙,部郎像活泼的小蛇。暖玉看部郎如同活宝,把观察早丢在九霄云外。观察从南京回来,闻说部郎连夜不归,急忙赶到西荟芳。部郎正延宾张宴,丝竹嗷嘈。
  观察揭帘进来,部郎却有点惊惶失措,反是暖玉行若无事,端着杌子,着着酒杯,说 :“今日少爷替大人做主人,大人来了,也吃一杯,绷绷场面 。”观察不好发作,同暖玉四吓、五吓的拇战。暖玉做好做歹,留下观察,不知怎样订了条约,父子可以同席,父席有子,子席有父,循环不断,只便宜暖玉一人。
  这晚酒兴未阑,下面相帮高喊请客,原来是妓馆红单,上书观察父子姓名,下书某某房唐叙。纸背还题着一阕《西江月》道:紫石街前门第,翠屏山下人家。安仁掷果满羊车,摆出龙阳功架。
  必正偷诗无赖,太官驰马夭斜。诗人天韵貌如花,可许汝南偷嫁。
  观察看罢,交与部郎,部郎笑道 :“他若姓潘,倒不至数典忘祖了 。”后来有人谈起,说观察籍隶湖南,起家极微,因为侥幸军功,保得观察,又拜在陕甘某督门下,猎取此差。卒以麀叙二字,轻轻撤去,观察毫无尤怨,在南京觅得随园旧址,便想莳花叠石,小筑菟裘。有时买棹秦淮,一绫一曲,桃根桃 叶,相与绸缪。到得别墅落成,他还照那袁兰村的旧游,在园里遍邀裙屐,花飞钏动,草浅鞋移,什么彭泽闲情,樊川薄幸,也只听人评骘罢了。这时有个紫卿女史,便是随园后人,闻得南京盛会重开,特来远访观察,觉得小仓山色,依然苍翠迎人。
  部郎早经入都供职了。观察出见女史,女史回思髫龀,不尽依依,替观察题了一联,自回苏州去了。正是:乔木问谁思故国,红桑从此话先畴。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三回袁紫卿袭祖芬南中三绝 金阿宝助夫恶湖上一舟
  上回说到袁紫卿女史,从南京回到苏州。他本嫁在苏州师古桥王谢旧家,结这潘杨世戚。丈夫文名藉藉,弁冕一时,自从娶了紫卿,却也鸿桉相庄,添得画眉韵事。紫卿是工诗善画,书法又逼近茂漪,—只是惜墨如金,不肯轻易下笔。他奁箧中藏有袁简斋《湖楼请业图》,及袁兰邮《秦淮修禊图》。那《请业图》是题咏殆偏,素称名贵。这《修楔图》下写得秦淮风景,河房两岸,画槛珠帘,火龙蜿蜒,灯船毕集。虽比不得《板桥杂记》中的繁盛,然管弦丝竹,达旦往还,所谓星舞银城,云连金阙,恐王右军的《兰亭》一会,也自觉有点寒俭。图中诸姬小影,若秋影、小卿、艳雪、绮琴、小燕、月上,都是上厅行首,南曲名姝,碧串红牙,自成风气。兰村金尊檀板,消受情场,便画了这图留作纪念。紫卿梦余妆罢,同丈夫比肩展览,觉得一缣一素,都是祖芬,挹露研朱,搓云堆粉。紫卿侔色揣称,尤别有一种逸趣。至于凭栏觅句,翦烛联吟,一往情深,自然隽妙。独记他嫁后三日的《对镜吟》道: 晓起窗前整鬓鬟,画眉深浅入时难。
  镜中似我疑非我,几度徘徊不忍看。
  有人说是紫卿描摹嫁后情形,比那末嫁以前,容貌似有区别。其实紫卿这诗着眼只在一个“难”字,惟其商量深践,所以着个“似”字,着个“非”字,后来愈画愈难,便听其自然,不忍再看了,那里关系嫁与不嫁?只是及笄静女,迨吉于归,欣喜同羞涩的心怀,最难得曲曲传出。偏那缪莲仙《闺中十二曲》中有几阕道:于归渐近情如掬,妆奁瞥见萦心曲。先意代郎看,般般惬意难。心酸深有为,怨及怀中妹,添索嫁衣裳,含羞低问娘。
  (《菩萨蛮》)
  宝马香车侬嫁,且喜还羞又怕。鹘突此时心,不分明。
  不识今宵缘故,毕竟怎生发付?吃紧在心窝,婿如何?
  (《昭君怨》)
  烛影花光耀翠屏,锦帏深处可怜生。桃花着雨不胜情。
  偷觑已成心叩叩,含羞未便嘱轻轻。牙龈时度一声莺。(《浣溪沙》)
  宽绰因房喜,生疏为路愁。人来瞥见一含羞,佯整玉搔头。
  有意防油枕,无聊认帐钩。生憎婢于展衾绸,罗帕小姑偷。
  (《巫山一段云》)
  晓妆特艳,夜饭台前生怕劝。佯换衣裳,偷隔罗帏饱看郎。
  夜深羞睡,斜脱凤鞋灯影背。枕上柔声,索唤情哥未肯应。
  (《减字木兰花》)
  嘱婿防金钥,呼鬟整玉珈。箱囊收拾上香车,归去迎门,笑语闹窗纱。 壁上惊新垒,帘前认旧花。晚来闲坐话郎家,羞向娘前,低唤一声他。(《风蝶令》)
  这几阕曲子,真觉得绘花有影,绘水有声,比紫卿三日新娘,写得穷形尽相。紫卿的诗笔,是隽上一路,不作闺阁儿女子语。便论书法,也只是澹而弥远,清而不华,对那堆脂垛粉的艳妆,一望即分得出雅俗。书法熔王冶赵,如那太原公子,裼裘而来。每遇绘一幅画,便题上一两首诗,不论随意抒怀,临时着手,总较苦思力索的,超过几倍。大众说紫卿,是兼擅南中三绝。因为乾嘉以后的画家,不能够自出机杼,只知道按稿摹临,有些画花卉的,连向背浅深,还分不清楚;画山水的,连浓淡远近,都辨不仔细,单靠着一本画谱,东拚一块,西嵌一角,也要索偌大的润笔。看他题上几句,大半抄袭旧作,间或还写几个别字。书法尤不必说了,不是头巾气,便是江湖气,下款连姓夹名,别号籍贯,一串倒有十余字,俗不可耐,劣不可医。能够三绝兼长的,实在如凤毛麟角。紫卿是可惜所作不多,曾见其一帧便面,画的着色牡丹一枝,旁有一绝道:难得园开第一花,玲珑春日斗繁华。
  爱他富贵名传好,清影枝枝上碧纱。
  这种作品,便苏州亦不多。紫卿在苏州住得了几载,听得太湖一带萑苻不靖,很有迁地为良的意思。况且苏州的山塘同虎丘,也有点久而生厌,书画家都聚集上海,什么游艺会、展览会,大可一饱眼福。紫卿从此脱离苏州,自署为淞堧双燕。
  不道苏州有几股农民起义,因为北方消息不好,他们也乘势活跃,案如山积,为首的是范高头弟子金昆秀,昆秀还仗着 妻子阿宝。夫妇俩往来湖面,万夫莫当,所以人们将二人并称为昆秀阿宝。从前范高头被官兵捕获的时候,昆秀也被捕入狱,并都被判为死刑。在行刑那天,阿宝纠集了几十个乔妆改扮,分布法场,将护场的营兵打得四分五裂,夺了刽子的刀,割断昆秀绑索,杀开一条大路。他们负着昆秀,大踏步飞奔出郭,阿宝持剑断后,迎敌这班营兵。从此窜入太湖,专以包揽盐船,截劫官绅为生活。
  这昆秀本是浙人,阿宝却是淮人。看他丰致嫣然,雅善修饰,并不像有十分膂力,谁知他精于柔术,纵横驰骤,所向披靡。便是他所使的两剑,浑脱浏亮舞起来,真觉寒光一缕,直沁心脾。弓鞋上裹着红绫,鞋尖还有铁片,稍与龃龉,触人立仆。昆秀爱他殊色,服他绝技,多少赳赳恒恒的部下,一齐拜倒石榴裙下。阿宝每发号令,莺声呖呖,使人感奋。各部下勾结私贩,往来苏浙,靠着阿宝替他保护。阿宝头裹方巾,足穿革履,身披红呢罗汉衣,手执长矛,在船头上左顾右盼,—旁若无人。苏州的缉私飞划营,械利船坚,鳞次栉比,听到“昆秀阿宝”四字,早已侧目而视,掩耳而走,不敢出来干涉。有时狭路相遇,亦只退避三舍,让他挂帆远去。真弄到没有转旋余地。阿宝还点头话旧问一句“别来无恙?”若新出来的不知厉害,他也并不鸣枪持械,只引营船到芦花浅水里面,将舱底胶在泥泞,他才把军装号衣,一概收去,人是不伤的,船是不要的。若是彼此不发生事端,他隔了半年三月,总寻出几只破船装着百十包私盐,送你们营里挪去请功,算是点缀面子。营官知道他识趣,只要于考成无碍,也从不出来难为他。况且他的部下,横潢断港,各有埋伏,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何苦冒着危险,赶这靠不住的战绩?阿宝胆愈大,气愈壮,烟波浩渺里,同昆秀并坐一舟,四橹双帆,迅如飞鸟,桅杆上还挂着一面“ 金”字的旗。这船后面跟着十余只划船,轻于片叶,前后共有八桨,舟子手足并用,能够冲着风浪进去,凭你洞庭东、西两山的狭径,他总经横纬直,环绕无讹。阿每年操练诸舟,出入有定时,聚散有定所,比不得吃粮不管事的营官,只是虚张声势。
  阿宝料定太湖脚跟站住,还想到长江上下,推广营业。果然洞庭湖一班私贩,知道昆秀、阿宝的名誉,用重币聘他出马。
  阿宝恐怕两人同去,大本营要受影响,决计将昆秀留着,自己到洞庭湖去走遭,嘱付昆秀不可轻举妄动。
  昆秀起初也谨遵妻命,后来觉得英雄不武,髀肉复生,便上岸去游玩一番,喝一杯茶,听一回书,谅也不关紧要。昆秀步进城门,一径到玄妙观里。早有县役得着消息,暗里使个眼色,约定全班捕快,小刀、铁尺,围住昆秀,昆秀手无寸铁,自然寡不敌众,擒住了解到县署长、元、和三首县会鞫一过,确是昆秀正身,一面照例寄监,一面同禀苏抚。苏抚知道昆秀是劫过法场的,迅雷不及掩耳,请了军令,在桃花坞地方弃市。
  部下飞报阿宝,阿宝从洞庭南下。潜身入苏,把昆秀残尸买棺另殓,直哭得泪尽继血,说道 :“昆秀的死,是我所害,不能不替他报仇 。”最恨的是一个定谳的抚幕,两个被捕的县役,不到几日,尽皆性命不保了。苏抚虽下令通缉,终究有点害怕,借着南京会议保障东南的事,去谒见江督了。阿宝遁归太湖,检点部下,依然一呼百诺。只是水天一色,影只形单,减却几分的威风,销却几层的豪兴,这保镖贩盐等事,誓不愿再为冯妇。旁观知他年未四十,徐娘丰韵,犹是当年,或者别抱琵琶,重寻故辙。不料阿宝姿如桃李,操若冰霜,平时缟衣练裙,从不假人词色。每到酒酣耳热,纵谈旧事,不觉勇气奕奕,眉目翕张。他说 :“范高头劫富济贫,一生任侠,终逃不过监终一 劫。便是昆秀取财从不害命,获资从不采花,也弄得名列刑章,身罹法网 。”他却酷爱芦川清净,居然小结蜗庐,红树青山,都成伴侣。有时湖中闻警,还挂着烟蓑雨笠,出入波涛。不知如何遇一老僧,他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莲花设座,贝叶翻经,将积聚的白镪黄金,在芦川大兴土木。老僧则生公说法,顽石无不点头,近村的蟹舍渔家,都称赞阿宝慈善性成,分他一点余润。阿宝既然皈依佛教,将所存的种种船械,一律变价,散给众人。这班部下无头不行,渐渐散归田里。太湖里无形去了一蠹,商民也从此安谧。
  太湖本有个捕盗同知,听得昆秀已死,阿宝已隐,上了个《枭匪肃清》的禀帖,苏抚奖励勤能二事,保他在任候升知府。
  这同知姓姚名景龙,自从内阁中书截取出来的。他有一首长歌,专说金阿宝的道:莫厘峰下雌风竞,乌袖蛮靴传号令。云连帆橹密于林,凡偃波涛明似镜。自言生小弄弓刀,面貌端妍意气豪。不待裙钗催画揖,却将巾帼换征袍。奈何明珠竟投暗,佳人从此留遗憾。
  飞锦空教蜃市嘘,织绡那有鲛人瞰?万顷清流一叶舟,几多枫获可怜秋。比肩笑结鸳鸯社,跌脚惊翻鹦鹉洲。谁人慷慨临西市?健儿身子何妨试。电掣飙驰太恐慌,剑炊矛浙同游戏。姜凉最是洞庭波,坞上桃花血泪多。一恸锋芒逼忉利,三生因果证弥陀。同侪争说屠刀放,粥鼓斋鱼谈近况。雄心收拾笋蔬香,劲节扶摇松竹样。此中聚散亦前缘,转瞬沧桑几变迁。古树斜阳钟一杵,有人理桨泊芦川。
  阿宝到了芦川以后,太湖里虽有些零散的起义武装,仗着缉私营迎击兜剿,逃的逃,窜的窜,东合西散,有的躲在湖州, 有的混在苏州。江浙两省的督抚,合议在太湖会操,钲鼓喧天,旌旗蔽日,虽是没有什么效果,也算是先声夺人的胜算。
  江苏的内患,本来易于制服,只北方大局,实在是糜烂不堪。老佛爷带着光绪、帝后及瑾妃出京了。八国联军,为扶这反清灭洋的义和团,竟把邦交决裂,分据京都。在北方看起来已没有转旋的余地了。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决计想保全东南,联络江、浙、皖、赣、闽、鄂的督抚。同各国另立和约,与北方断绝关系。这也是刘、张权宜的计划,总想守一处地方,培一分元气。各国为着上诲是商务枢纽,福州、厦门、宁波、汉口、芜湖、九江、南京、镇江,哪一处没有关系?因此倒也俯首贴耳,并不违抗。李爵相从广东赶回天津,专为和议的事。那有杀不尽的义和团,还是书符念咒,在那里横行无忌。经不得联军一阵子剿灭,早逃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这义和团究竟从哪里来的呢?正是:蒙尘有客谈天宝,讨贼何人靖建安。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四回黄莲母造谶受炉香 红灯照弄姿纵篝火
  上回说到义和拳和联军入都。义和拳原是八卦教的余党,因为山东巡抚袁慰庭,不准他们在堂邑县一带集会授徒,才潜入直隶的景州献县。先曰“乾”字,继曰“坎”字。坎字则蔓延于沧州静海间,以白沟河的张德成为首,设坛在静海独流镇上,称为天下第一。“乾”字由景州直趋深、冀、涞,而定兴、固安。阑入京师,乾、坎乃分树两帜。
  直隶总督裕禄,听他张旗挟刀,游于都市,香烟烛焰,遍结坛场。这班人居然焚电线,毁铁路,烧教堂,仇洋人,举国若狂。裕禄还奏奖张德成、曹福田诸人,破格录用。拳勇的大师兄,同裕禄同行同坐,总说扶清灭洋,在此一举。裕禄以为功成垂手,将大师兄恭敬得像天神一般。忽报北门外来了几艘大船,船外遍裹红绸,船桅上一杆黄旗,大书“黄莲圣母”。
  裕禄摸不着头脑,去问大师兄?大师兄道 :“这是瑶池王母的化身,也来辅助清朝,殄灭洋人。他的侍女,还有三仙姑、九仙姑,或掌书史,或掌符篆,或掌医药,须得虔诚迎接,听他指挥。自然渐有效验 。”裕禄信以为实,排齐全副仪仗,差中 军赴舟恭迓圣母。还备了四人大轿,令仙姑乘坐。圣母年约四十许,头梳高髻,足御尖靴,身穿黄色长襔,不像满妆,不像汉妆。那仙姑艳服长裙,遍施脂粉,将前发覆额上,后发披在肩上,冶容妖态,望者魂销。裕禄预备圣母到来,遍启中门,在大堂排设香案,圣母下轿升座,裕禄朝服九拜,略不为动,只说了几句谶语道:洪钧老祖吹香灰,黎山老母金顶开。
  海乾禅师渡海到,天灭道士下天来。
  裕禄也不知所谓,问他愿住何处?他说 :“侯家堠某神堂,最为舒适 。”遂饬府县前往布置。先将神像舁出,炉香瓶水,供养得十分清洁。圣母并不斋戒,传谕除豕肉及诸血外,均可进食。裕禄要博圣母的欢喜,特制就黄旗两杆,也写着“黄莲圣母”四字,前导还添了鼓吹一部,送进神橱。这两杆旗便插在门外,圣母垂着黄幔,仙姑侍坐两旁。这些天津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都愿深深膜拜,贡献巨资。还有少妇闺娃,寄名在圣母座下。圣母不及一月,猎金亿万,通宵达旦,同那大师兄二师兄秘密计划,连仙姑都得分末席。裕禄见圣母神通广大,要请他进京朝见太后。他说 :“太后是九天玄女下凡,天上的班次,还在王母下一级。如今他是太后,见了反不好行礼。将来灭洋以后,自有相见的日子 。”裕禄更弄得莫名其妙,所说的海乾禅师,天灭道士,也在神堂内侍奉圣母。海乾有沙阻洋船的本领,左持禅杖,右挂念珠,披着黄缎袈裟,像煞有点功行。那天灭道士,更能呼风唤雨,走石飞沙。不知何以触怒大师兄,竟将天灭悬首西门,说他以邪惑正,以伪乱真。圣母既久住天津,凡有文武官员,都对他十分优待。连刚毅、赵舒翘, 奉行出京,也到圣母处瞻仰一番。只有直隶提督聂土成,独不肯阿附,还劝裕禄不宜迷信。
  裕禄毫不觉悟,每遇疑难事件,总去请教圣母。裕禄问:“东南角有星闪烁是怎么回事?”大师兄道 :“这明星一颗,便是一位仙姑。仙姑都是十余龄的幼女,穿着红衣红裤,头上挽着双丫小髻。领袖的年龄稍长,妆束也是一样。不过盘个高鬟,笼块红帕。这也是圣母的仙法,分派这老年孀妇,设坛教授,共有三样法宝:一盏红灯,是用红布糊成的;一方红巾,是用红布裁成的;一柄红色折叠扇,连扇股多是朱髹。仙姑除红灯以外,或巾或扇,总是要拿着一物。七七四十九日,才可学成,便尊称为大师姐,转教他女。只要习练纯熟,将红扇一扇,或者红巾一扬,自然渐起渐高,宕入云际。将红灯从空掷下,缴入堂中,大师姐化做明星,能够在半天掷火,焚毁洋楼,并且呼风助火,使无余烬。红灯照的异术,比神拳还要厉害。
  ”裕禄哈哈大笑说;“真是仙法无边 。”传谕府县,令城内城外居户,入夜各悬红灯,迎接仙姑。裕禄哪知此中玄妙,仍认做义和拳义勇。
  京中自有载漪、载澜、徐桐、启秀一流人,互相呼应,把那老佛爷也糊里糊涂堕在五里雾中。光绪是无权说话的。尚书王文韶等,是不肯负责的。单靠着荣禄有点见识,也扭不转老佛爷的心思。京中还有董福祥的干军,结队成群,毫无纪律,只想攻进使馆,算是大功告成。偏这使馆如铜墙铁壁一般。虽则外面杀了日本书记官杉山彬同德国使臣克林德男爵,使馆团里,却绝无破绽。联军照会,裕禄无可为计。
  联军统领瓦德西,带着日本兵一万二千人,俄兵八千人,英美兵各二千五百人,法兵一千人,德兵二百五十人,奥兵一百五十人,意兵五十人,总共不满三万,倍道前进,杀一阵, 胜一阵。打一处,得一处,前线已到北京。荣禄听得风声紧急,赶到宫里。载澜正指手画脚,陈说那天坛洋兵。老佛爷气得手足如冰,说道 :“我如何对祖宗?如何对先帝?都是漪澜误我!
  ”荣禄安慰了几句,带兵守城去了。倒是光绪力劝老佛爷出狩。
  老佛爷对着光绪洒了几点眼泪,接连召见军机五次。最后只剩刚毅、赵舒翘、王文韶三人,老佛爷叫三人随驾出城,自愿留守。经不起光绪一再泣谏,才允改妆西行。叫刚、赵骑马相从,王文韶随后赶到。传谕只带光绪、帝后、瑾妃、大阿哥溥隽四人,此外嫔妃留管大内。又从冷宫带出珍妃,说了几句年轻貌美、恐遭污玷等话,崔太监将珍妃推堕井中。光绪自然暗暗垂泪。瑾妃关系手足,也是涕不可抑。只见有三辆车停着,老佛爷坐了一车,光绪同大阿哥、皇后同瑾妃分坐二车。却都扮作村民模样,匆匆从神武门出来,迳向颐和园而去。正是:甘把衣冠混刍狗,不堪宫阙没荆驼。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五回县君迎驾栉具早承欢 郡主随銮布衣初进御
  上回说到老佛爷带了光绪、帝后及瑾妃、大阿哥,到了颐和园。洋兵其势汹汹,不可遏止。只得上车再走,又添了溥伦,替老佛爷跨辕。一迳奔行七十六里,才抵贯市镇。天色渐渐黯下来,这镇上只有个回回教堂,便借堂里驻宿一宵。由车夫献上豆粥一器,各人勉强充饥。老佛爷是梳的汉髻,身御蓝布夏衣。光绪黑纱长衣,黑布战裙。卧具栉具,一律未曾携带。幸亏天气炎热,胡乱随地卧着。次晨刚要起程,车行老板李金堂才知驾到,急忙献了驼轿三乘,还留乘舆暂住,以听京中动静。
  老佛爷恐怕追兵赶至,坚不允从。金堂情愿自备资斧扈驾。后来论功行赏,这车行老板还放了浙江处州府同知呢!
  老佛爷兼程进发,不顾饥渴,冒暑出了居庸关。一路上水带离声,山牵别恨,总记挂着宗庙社稷,不知怎么样被人蹂躏。
  延庆州知州秦奎良,前来迎接,只叫他随驾招呼。有些王公大臣,闻信而来,相见时悲喜交集。这日到了怀来县,正是关外的第一站,隶属在宣化府下,黄沙白草,斗大孤城,虽有什么莲花池、团蕉亭的景致,也都是荒烟暮霭,痕迹无存。老佛爷 驼轿进了县城,知县吴永料不到两宫猝至,慌忙换了公服,在衙门外跪接。老佛爷下舆入署,吴县君曾氏,带了媳妇女儿,照例见驾。腾出吴县君的卧室,安顿了老佛爷;媳妇的卧室,安顿了皇后;女儿的卧室,安顿了瑾妃;光绪暂在签押房下榻。
  此外随从人等,只能分别在花厅等处分住。
  这吴永号叫渔川,是浙江归安县人氏。县君曾氏,系惠敏次女,却是贤明温淑,能持大体。老佛爷急呼进食,便到橱下亲操井臼,预备羹汤。怀来这小小县城,鱼虾固不易得,且其地崇奉回教,连豕肉也无人过问。不过割鸡为脯,炮羊作肴,加些肥大麻菇,藉供一膳。老佛爷非凡赏识。膳后又恭进栉具,替老佛爷理发。原来老佛爷有一种脾气,他的头发是一茎不白,又是一茎不脱。有人说他吃过千年首乌,才有此效。在宫中时候,只有李莲英梳髻,最为合适。此番不得已换了吴县君,固然生手,偏又连日未栉,强半结轖,如何能合慈意?不道吴县君细心爬剔,果然舒卷自如。虽然梳不来叉子满髻,倒也油光脂泽,滑润异常。老佛爷垂问吴县君母家,却从容奏对说 :“先臣受恩两代,愧无报称 。”老佛爷还说 :“汝祖、当父,留得一个在世,我也不至受这种苦 。”言罢,泪下如绠。吴县令在外面应酬光绪,总觉得天热地隘,不甚舒展,便在西关寻了一所大宅,连夜搭起凉篷,纯用青油涂抹,以蔽日光暑气。两廊陈列短松矮柏,一望生凉,一直三进,几榻全铺着旧簟,连四壁书画,都系墨拓碑版。纱橱縠幔,楚楚有致。便是冰桶水罂,也不致一时缺乏。老佛爷进了这个行台,觉得前几日的烈日炎风,真是万分苦楚。吴县令又进了几件汉妆女衣,并请光绪更衣。一连住了三日。李莲英同奕劻、王文韶,次第也到怀来。老佛爷叫奕劻回京,同李爵相商议和局。光绪发出手诏,派吴县令赴东南催饷。老佛爷从怀来起驾,除神机虎神营练兵 外,有马玉昆兵千余人,沿途保护,较为安谧。吴绸斋学士《清官词》百首之一道:宫车晚出凤城隈,豆继芜蒌往事哀。
  玉镜牙梳浑忘却,慈帏今夜驻怀来。
  老佛爷在宣化驻跸四日,抵大同府,过雁门关,在忻州换乘黄轿,迳赴太原巡抚署,作为行宫。江苏巡抚鹿传霖,带勤王兵由河南绕道山西,首议西幸长安。西江总督刘坤一,联合各省督抚,发电阻止,略道:陕西贫瘠,逼近强俄。甘肃尤为回教所萃,内讧外患,在在堪虞。如谓陕西地险,可阻联军,则我能往,寇亦能往。山川之险既不恃,偏安之局亦不能幸成。京师根本重地,不可轻弃。各国曾请退兵,不占土地,回銮断无他变,万不可局促偏安,为闭关自守之计。
  老佛爷决计西行,由潼关渡河,于九月初四日入长安。护理陕抚端方,修饰北院抚署,作为行在。膳房在东,炭房在西。
  两宫寝室,尤为简陋。皇后同瑾妃,只在光绪寝室后,小屋三楹居住。老佛爷随从的宫眷,有奕劻的两个侧福晋,三个女儿,什么桂公夫人,此外供奉缪素筠女士,及其侄妇,并纺绩妇一人,侍女共约十人,都是布衣疏服,各安朴素。就中算奕劻郡主元大奶奶,穿着褐帔练裳,连脂粉屏除殆尽。
  老佛爷在长安,诸事都从节省。陕西巡抚升允,派西安府胡延,充行在内廷支应局提调;别以汤志尹、马荫梧、舒銮、陈官韶等八人为委员,朝夕于宫门应候。老佛爷防弊甚严,凡宫中要用一钱一米,都有凤沼恩波的小印钤着作信,所以粮台同支应局,每月费不到万金,连十月里的万寿,也不许选召梨 园,管弦筵宴,上自服御,下逮铺佩,无不严禁奢华,爱惜物力,岑春煊带着甘军扈卫,老佛爷比虎神营兵看得还重,那些坐夜的内监,便在寝宫外阶上守卧。这时鹿传霖已授尚书,荣禄与王文韶并管枢要,只盼望北京和议早日定局。不意全权大臣奕劻、李鸿章同联军统帅瓦德西,开始谈判。瓦德西提出两大条:第一条是严办罪魁,第二条是速请两宫回京。两全权飞电行在请训,老佛爷尚是迟迟。那联军居然掠保定,薄张家口。
  两全权异常惊恐,只得请瓦德西暂行停进待命,一面再乞速发谕旨。总算得了复电道:此次开衅,变出非常,推其致祸之自,实非朝廷本意,皆因诸王大臣纵庇义和拳,开衅友邦,以致贻忧宗社,乘舆播迁。
  朕固不能不引咎自责,而诸王大臣等,无端肇祸,亦亟应分别重谴,加以惩处。庄亲王载勋、怡亲王溥静,贝勒载濂、载□均着革去官职,端郡王载漪着从宽撤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严加议处,并着停俸,辅国公载澜、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均着交该衙门严加议处;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刚毅、刑部尚书赵舒翘,着交都察院交部议处,以示惩儆。朕受祖宗付托之重,总期保全大局,不能顾及其他。诸王大臣等谋国不臧,咎由自取,当亦天下所共谅也。
  不意这电到后,瓦德西同各国使臣,都嫌太轻。两全权再电长安,将载勋赐死了。载漪、载澜遣戍了,山西巡抚毓贤正法了,英年同赵舒翘监禁了,董福祥辞职了,刚毅、李秉衡,已死免议。后来并英、赵,一概不能保全,还添了徐承煜、启秀。毓贤临刑时,却有自挽一联道:臣死君,妻妾死臣,谁曰不宜?最堪怜老母九旬,孤女七龄,耄稚难全,未免致伤慈孝治。 我杀人,朝廷杀我,夫复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载,历官三省,涓埃莫报,空嗟有负圣明恩。
  罪魁惩办以后,两全权竭力磋磨,才定了十二条草议,依然要分别电奏。那十二条是:一、戕害德使,须谢罪立碑。
  二、严惩首祸,并停肇祸各处考试五年。
  三、戕害日本书记官,亦应派使谢罪。
  四、污掘外人坟墓处,建碑昭雪。
  五、公禁输入军火材料凡二年。
  六、偿外人公私损失,计四百五十兆两,分三十九年偿清,息四厘。
  七、各国使馆划界驻兵,界内不许华人杂居。
  八、大沽炮台,及京津间军备,尽行撤去。
  九、由各国驻兵留守通道。
  十、颁发永禁军民仇外之谕。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条约。
  十二、改变总理衙门事权。
  这十二条外,还要追恤徐许、袁五忠,开复张荫桓。老佛爷传令枢臣,复电逐条辩驳,旷日持久。李爵相万分为难,只因积劳病深,藉口停顿,等到弥留时候,犹是口授计划,叫于晦若写成遗疏。各国公使,同爵相究竟有点感情,只好放松一步。行在听得噩电,自然辍朝赐谥,应有尽有。更派了王文韶到京续议。
  到得光绪二十七年,由奕劻、王文韶订约签字,于此算告 结果。有人说起爵相为这和议,还靠着联军统帅瓦德西一个宠眷,才能慢慢转圜。这宠眷究系什么人呢?正是:当道豺狼才弭衅,隔墙莺燕借通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六回旧事感垦轺仪鸾梦冷 新交盼云路拾翠人来
  上回说到联军统帅瓦德西有一宠眷,和议都由他通译。这真是李相的内线,清国的功臣。这宠眷原是苏州名妓傅彩云,曾做过洪文卿侍郎洪钧的姨太太。那洪侍郎起家上第,倜傥风流,从翰林院修撰闻信丁艰,匆匆奔丧南下。不图由沪返苏的时候,竟与彩云中途相遇。文卿心上早已印着彩云,后来在苏州征花侑酒,居然即是彩云应局。其时彩云名叫二宝,又叫钰莲,年只十四,露笼芍药,云亸芙蓉,说不尽天然美丽。文卿是前生冤孽,一意要储之金屋,只为身居縗絰,未便遽纳侍姬。
  幸彩云犹未成年,不妨留以有待。文卿的元配张夫人,素性荏弱,惮于涉远,只要文卿有人服侍,大可安居故土,不必去领略软红况味,所以暗中撺掇,把文卿圆成好事。文卿得了彩云,比中状元还要得意。彩云亦酒余茶罢,体贴入微。在京里的故旧年家,都歆羡文卿有这艳福。
  文卿公余退食,只在西北舆地上加意用功,因之誉望日降。
  转了京卿,特简为俄、德、奥、荷四国公使。照例公使许携眷属,以便与各国贵族交际。张夫人本系深居简出,要他重洋万 里,同那异言异服的同行并坐,他早避之若浼。看得彩云跳荡活泼,又属文卿宠爱,情愿将章服暂时借给,叫他随文卿出洋。
  文卿同彩云正中心窝,一个说“太太的栽培”,一个说 :“夫人的贤慧”。彩云又跟翻译学了几句普通英话,俨然笄珈翟茀,婢学夫人。
  文卿舟过英都,英国女皇维多利亚还请彩云合摄一影。樊云门《彩云曲》里,说的“可怜坤媪山河貌,曾与杨枝一例看”便指此事。彩云因贵而骄,因骄而荡,先与使馆里的侍者阿福有了暧昧。到得自俄赴德,又结识了德将瓦德西。这时瓦德西尚是毕业学生,补个下级军官,无意中经过公使馆前,正遇彩云倚栏眺望,四目互视,便成就了这段姻缘。到得文卿任满归来,海外情人,却已置之度外。只有侍者阿福,跟着文卿回国,依然形影不离。
  张夫人也到京中,看得彩云狂纵不羁,颇为忧虑。偏是文卿为着俄界帕米尔地图的事,举朝攻击,愤懑异常,经不得撞着阿福彩云绞在一起。阿福是夺门而出,趿履狂奔;彩云是春透酥胸,红生两颊。文卿一气一急,几乎不起。总算将阿福驱逐,勉强敷衍过去。彩云撵出了小子,仍复拼上了戏子。文卿忍耐不过,溘然长逝。
  彩云知道文卿是廿年清宦,囊橐萧然,料也无甚希冀,便向张夫人下堂求去,干他后半世的快活。由北而南,改名曹梦兰;由南而北,又改名赛金花。在京里带着几个南妓,年纪已有三十多岁,只是翩翩丰韵,不减当年。有时还乔扮男装,周旋歌宴,所以大众又叫他“赛二爷”。
  赛金花香名既噪,靠站一班王公贵戚,尽可娱乐。不道义和拳一闹,鹣飞鲽剖,只赁得三椽小屋,聊蔽风雨。回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真是成尘的往事。到得两宫西幸,联军入都, 统帅下令安民,却标着“瓦德西”三字,赛金花觉得姓名很熟。
  忽然记得德国那段鸿雪,或者郎君身贵,牧马中原,又恐市上曾参,名同貌异,未免委决不下。
  这日瓦德西赴署议事,策马徐行。赛金花邂逅相逢,正是昔时旧侣,不过虬髯绕颊,苍老许多。瓦德西却不认识赛金花,对此丽人,不无感触。他本住在仪鸾殿里,及至议毕回去,外面报有贵妇相谒。一张卞纸小片,写着三个英文,他正接了凝思,台阶上早走进西装妇人,革履花冠,十分绰约。他还不敢招待,倒是赛金花把星轺旧事,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他竟悲喜交集,握手接吻,如同天上掉下异宝。赛金花也垂点情泪,却将在京的勾当,轻轻瞒过。他俩叙了一回情话,开樽对饮,益显得赛金花轻盈妩媚,荡人魂魄。
  他俩本是旧交,相隔十余年,相距数万里,一朝相见,哪里还肯放过。赛金花从此便在仪鸾殿歇宿。卿卿我我,自然言听计从。赛金花还劝德军勿扰清官,所以先代妃嫔,俱蒙覆庇。
  且宫门内亦禁止诸军出入,连内城都安堵得很。狄平子诗里说:“银聪拥出仪鸾殿,争认娉婷赛二爷 。”这种奕奕的威风,表表的气焰,果然独一无二。李爵相寻着这条捷径,总托他为民请命,勿事苛求。赛金花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在枕畔帐中,调停一二,和议略有眉目。不知仪鸾殿怎样不戒于火,嘻嘻出出,弄得雕梁画栋,一炬成空。他俩从睡梦中越窗而逃,并一襦一裤,仓猝间未曾携出。台湾丘菽园曾有《纪事》一首道:高秋仙掌郁苍茫,袍裤何人扫御床?零落觚棱金爵影,纵横胡地白羊王。老臣肺腑谁长乐?故事帘衣此未央。竟有内廷成茂草,徒闻博士唾飞香。铜驼卧棘铜环冷,玉虎牵丝玉树凉。
  殿上早栖乌颔白,宫中莫唱竹枝黄。东华晓雾迷鸳瓦,西极繁 霜拂雉墙。最是骊山烽火痛,又看楚炬爇咸阳。
  他俩惹起这场火患,各国军帅,都说瓦德西不合有这秽行。
  和约将近签字,瓦德西应行退兵,只为着赛金花难舍难分。此番离别的情形,比不得在德国时那般轻易。赛金花缠绵悱恻,使瓦德西益发感伤,只是君命难违,程期已迫,还与赛金花订了后约。赛金花得着意外奇遇,所有攫取的、酬报的,着实不少。无如他素性挥霍,略无积蓄,为了虐婢被控,仍然解回原籍。这瓦德西还都奏凯,料定有异数酬庸,岂知德皇鄙其为人,总算将功折罪。
  奕劻、王文韶看得和约已定,兵队已归,又想粉饰承平,纷纷有回銮的陈请。老佛爷也怀思故国,谕令修葺跸路,扫除宫禁,决于秋初起驾。迁延复迁延,至十月二十四日,始行回宫。那些官僚军队,固然肃跪道旁,即各国公使及夫人,亦都出署瞻仰。人民犹是,城郭皆非,老佛爷自不胜感喟,痛痛切切下了几道上谕,力图变法。论到主忧臣辱,王公大臣应该仰体慈意,替老佛爷挣一口气。
  哪知荣禄出缺,补了这王文韶。他是著名的琉璃蛋,四面圆滑,从不肯负点责任。奕劻知道他的脾气,心雄胆壮,惟我独尊,连他两个儿子载振、载捕,居然三权鼎立。奕劻不过贪点贿赂,已觉得臣门如市。振捕两兄弟,更要征歌渔色,借做线索,八大胡同里面,便是兄弟俩交易场所。窑姐儿渐渐玩得厌了,起早落夜得去伺候女伶。载振年龄较长,运动较灵,又是煌煌的贝子爷,自然有人前来拉拢。女伶的声价,虽说比窑姐儿贵重,究竟鸨儿爱钞,只要满了他的欲壑,怕不手到擒来?
  载振最赏识的是杨翠喜。翠喜只有一个养娘,早想在翠喜身上捞点重利。偏这翠喜左拣家产,右选人材,情愿在歌舞台中博 资奉母,决不肯草草失足。载振还不满他的意,说什么“色衰爱驰,定要沦落长门”。却被个天津巨商王竹林,挟着厚资,再三怂恿。翠喜的养娘,又把载振邸第,说得同琼楼玉宇一般。
  翠喜到底阅历不深,却委委曲曲答应下来。王竹林又在振邸左近,赁了一所金屋,上自床帐箱箧,下逮匕箸杯盘,阍役庖丁,雏鬟老媪,一切足供使令,只叫载振去做现成主人。晚间送了两席,竹林带了如夫人,亲来倍侍。载振感深次骨,私问竹林有什么希望?竹林慢慢吐出是直隶候补道段芝贵的报效。竹林同他虽是新交,却盼他青云直上。如今正在黑龙江当什么差,只要巴结得到护抚,他也知道贝子爷恩典的。载振满口应承,送了竹林转来,觉得灯影烛光,别现着许多喜气。翠喜丰容盛翦,较之台上的举动,矜持稳重,真令人不可思议。幸亏彼此熟人,才得回眸一笑。载振佯装醉态,携手入帏,总道后果前因,都种在三生石上。
  载振急于酬段,向乃父切实要求。这黑龙江本是偏瘠地方,兼之初改行省,有点资格学问的,放他去还要辞谢。难得有这机会,奕劻竟保段芝贵护理黑抚,并加副都统衔。
  上谕才下,早恼了河南道监察御史赵启霖,奏衔参贝子、镇国将军、农工商部尚书载振,私纳歌妓,并及护理黑抚段芝贵,夤缘亲贵,物议沸腾。折中叙明段芝贵造意献妾,王竹林居间付款,这种翠喜的身价,又属军装买办黄某筹垫。因为芝贵素在北洋军界,黄某欲芝贵介绍生意,愿为计划,将来即在回扣内划还,深恐芝贵与载振直接授受,过于鹘突,故托竹林辗转,藉掩耳目。赵御史既说得原原本本,殚见洽闻,老佛爷也不能装做糊涂,只得派醇亲王载澧、大学士孙家鼐查办。自然官官相护,把载振巧为脱卸,只苦了段芝贵护抚不成,反开去了各项差使。赵御史得了革职处分。都察院里一班人,还不 肯放过载振。奕劻知事不妙,暗将杨翠喜送还王竹林,叫他认做义女,暂行安插,一面令载振具疏辞职,其略道:臣系出天潢,夙叨门荫,诵诗不达,乃专对而使四方;恩宠有加,遂破格而跻九列。倏因时事艰难之会,本无资劳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无多,遂至人言之交集。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跼蹐有难安之隐。所虑囚循恋栈,贻衰亲后顾之忧;岂惟庸懦无能,负两圣知人之哲,不可为子,不可为人。再四思维,惟有仰恳天恩,开去一切差使,愿从此闭门思过,享光天化日之优容。倘他时晚盖前愆,或尚有坠露轻尘之报称。
  载振果然奉旨允准,还着实慰勉一番。翠喜过了几时,悄悄从天津送回,尽着载振受用。载振开去的是尚书,存在的是贝子将军,仗着乃父的声威,落得自在逍遥,与翠喜永谐鱼水。
  《都门纪事》涛里说什么“宝马鞭停低翠袖,玉楼人醉尚金波”,还不是为载振这事吗?某酒楼上题壁的有一首道:竹林清韵久沉寥,又过衡门赋广骚。
  转绿回黄成底事,误人毕竟是钱刀。
  这诗却显明一点。然凭你怎样冷嘲热讽,总损不到载振毫发。载振虽然有了翠喜,那秋千院落,歌管楼台,依然有他的踪迹。只为着不学无术,受人讥刺,也想学几句诗词,在文人学士队里厮混。早结识了几个不曾开坊的翰林,立起诗社来,自然是载振做主人。仿那击钵催诗的意思,先学诗钟、词钟,共计两联,联凡七字,有所谓“典实派”,“性灵派”。大约 以嵌字分咏为多数。嵌字有鹤顶、燕颔、鸢肩、蜂腰、鹤膝、凫胫、雁足等名目,重在典实。分咏则以不相类的二物,各成一句,虽讲对仗,尽可浑脱,重在性灵。此外辘轳、卷帘、鸿爪、魁斗、蝉联、碎锦、押尾诸格,大都因难见巧,求速斯工。
  载振渐有进境,然后学做绝诗、律诗、古诗,或一月一叙,或一月再叙,纪游揽胜,写景怀人,积成了一二卷《拾翠簃吟草》。
  到得八月里这一集,却在南妓柳枝妆阁。柳枝是年逾花信,急欲委身,只须一部《毛诗》,即可移根而去。载振思发雅兴,对着同社诸友说道 :“此集诗课,谁当首选,愿购柳枝为赠。
  ”诗题是“明月篇”三字,齐卷后由载振评定。诸社友听了有此重酬,自然力求新颖。只是题目宽泛,无可着笔。过了一日,纷纷将诗卷交与载振,静待揭晓。究竟何人得着柳枝呢?正是:名士漫夸催钵易,美人毕竟夺标难。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七回明月诗成状元郎平分柳色春雷梦醒司员妻误入桃源
  上回说到载振拟购南妓柳枝,作为诗社冠军的赠品。诸社友你争我赛,都做得盈篇累幅,光彩动人。载振看得矞皇典丽一流,像是应制的文章,不是消闲的吟咏。最后得着一张粉笺,写着寥寥二十个字道:月圆圆似镜,月洁洁如练。
  珍重告秋风,莫怨班姬扇。
  载振大加赏识,查系前菊部状元韩琴郎所作。这琴郎从前唱过旦角,温柔绵邈的,是如玉可人。他又天性好琴,操缦安弦,飘飘然有点仙致。只是襟怀恬澹,赁你达官贵胄,他总对之落寞。倒是孤寒文士,狠肯周旋一二,因而大众怪他冷僻,嫌他兀傲,门前不免寥落。偏是几个嗜痂的,天天亲临寓所,仰承颜色。他不过请你喝杯茶,抽个烟,算是格外青眼。曾记 得一太常寺少卿,本是世袭的官儿,没有什么学问,因为为衙门里公事清简,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余日来探望琴郎。这日少卿濒行,琴郎随 :“明晚我处南斋张老爷宴客,你可无庸枉驾 。”少卿道 :“张老爷是什么人?”琴郎道 :“南斋坐监的。
  ”少卿想 :“我京卿不如他监生?”又妒又气,嘴里虽然答应,心里决定明晚去闯席,看看是何等人物。琴郎知道他不自在,便道 :“张老爷难得光顾,你却天天可到,何妨大量些,让他一步呢?”少卿狞笑而散。
  次日候到日暮,直向琴郎房里跨入。外厅已陈设两席,琴郎正在招呼。瞥眼看见少卿,又恨他憨,又笑他骏,只好佯为不理。倒是张老爷,通名问姓,请他入座。张老爷名鸣歧,号坚白,留京等待顺天乡试,文兴酒量,均足辟易千人。同少卿阔论高谈,将中外舆图,说得瞭如指掌,少卿着实钦佩。从此结为昆弟,常在琴郎处相叙。
  这晚又是少卿柬约,张到席半才来。少卿问他何迟?他说:“山西匪患蔓延,我却拟一条陈,想请堂官转奏 。”便从衣袋内检出稿本,递与少卿。少卿向靴统内插入道 :“吃酒罢,这事明日再议 。”张亦不复再索,过了两天,山西布政使放了岑春煊,张却并不在意,反是少卿赶到南斋,向张作揖道 :“尊稿我已代奏了,如今要奉旨出京,特来一别 。”张说 :“姓岑的与你何干?”他笑道 :“我便是岑某。从前在琴郎那边,恐于官箴有玷,所以官阶姓名,都是假的。我名春煊,表字云阶。
  你的恩惠,我决不肯相负。若邀你入我幕府,未免阻你的上进。
  你是取青紫如拾芥一般,我在山西静听好音便了。至于使用的银两,我自然源源接济。不论明年会试榜后,得翰林,得部曹,我总竭力替你设法 。”张坚白此时恍然大悟。既经木已成舟,何必再加絮聒?又借了琴郎地方饯别,让他山西去了。坚白春 秋联捷,点入词馆。云阶也抚陕西,督两广,把坚白一个编修,特保到广西右江道。后来云阶还将督印叫他护理。琴郎得了岑家两人津贴,不复再上舞台。一种喜欢捧角的,偏要称他的抬步,赞他的嗓音,便有这“菊部状元”的雅号。他却并不以此为乐,只喜在文人队里,这随鞭镫,这班社友并不憎嫌他,听他按期附骥。不道这一课,他竟裒然居首,压倒群英。这虽是载振的衡鉴不虚,在牝牡骊黄以外,也系琴郎同柳枝姻缘簿上,早系红丝,故有这番举动。柳枝也认识琴郎的,看他温如卫玠,美比潘安,反有点自惭形秽。只是振大爷有意作合,借此跳出火坑,未始非计。琴郎万料不到有此佳遇,知道柳枝风尘已倦,不至重入旋涡。自念半世欢场,于兹结束,也感振大爷不置。
  还有几多社友,不怨自己落第,反说应让琴郎,将柳枝称作“状元夫人”,择定九月重阳,替他俩举行嘉礼。鸳鸯福禄,鹣鲽神仙。那些送对联的道:得意夜调弦,蜀郡借挑司马曲。
  多情春结带,燕台许乞义山诗。
  又有一联道:流水亦知音,回思一柱一弦,何处闻声写清远?
  东风齐着力。莫道三眠三起,有人顾影想娉婷。
  柳枝出阁的时候,各社友一钗一珥,都要留个纪念。琴郎洞房红烛,新学画眉,这一对可意人儿十余年风月场中,也算阅历够了。此番消除绮障,解脱情关,组织一个小家庭。他僻的舞扇歌衫,尽皆抛却。柳枝支持内政,却也井井有条。粗服 乱头,比不得曩年修饰。琴郎开着古玩铺,商彝夏鼎,汉碣秦碑,固然应该点缀,那翡翠的扳指,玛瑙的烟壶,珊瑚的顶珠,白玉的如意,以及炉瓶瓷石,陈设得十分精彩。他不是同金店掌柜拉拢,便是同王府太监联络,高车驷马,生涯颇多不恶。
  琴郎自在铺中居住,将柳枝卜居魏染胡同。
  这胡同里尽是京曹,虽则小小一官,门榜封条,轩昂万状。
  琴郎间壁,寓着个姓雷的吏部司员,门上大书“吏部雷寓”。
  那司员原是陕西人,从甲榜出身,未曾带得家眷。只在京里纳个妾,年纪才二十岁。司员骗他已经断弦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太太。司员待他却是和睦得很,有时出去酬应,倒也朝珠补褂,像是正室妆束,大众都称他雷太太。
  不道吏部母员同官里,还有姓雷的,不过是浙江人,拔贡出身,却住在南横街。两家虽同姓同官同司,男子自然相识,妇女是不曾往还的。浙江这个雷司员,却是风流人物,吟诗赌酒,喜在胡同里逛逛。他太太是个宁波人,满嘴“阿达、阿达”,拈酸吃醋是他的本分,口口声声说 :“你这样的欢喜窑姐儿,有时把我访着,一定打得他落花流水 。”他丈夫偏要呕他,偶然在朋友家里借宿一宵,他总疑心他在胡同里。其实吏部里的候补司员,每月有得几两俸?油盐柴米,人情份子,还怕不够,哪里有余钱去干意外的事?但那做太太的,不管丈夫入不敷出,总说丈夫眠花宿柳,有意奚落他。这雷太太有这蓄气,只是钻缝打眼,想寻丈夫的破绽。谁知他所用的家人,也帮着主母,攻讦主人。这日行经魏染胡同,看见“吏部雷寓”的门条,便悄悄告诉同侪道 :“我老爷果然纳妾了,住在某处,太太管得这样凶,依然没用。这不是新闻吗?”一传两,两传三,早有婢媪送入太太耳朵里。太太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忙传家人进来问话,说 :“你跟老爷干得好事 。”家人道 :“ 太太明鉴,这与奴才何干?奴才只是看见门条,嘴闲说了一句,究不知是也不是?”太太道 :“姓雷的或者还有,吏部里怕还有姓雷吗?你导我前去走遭,我决不说你露风的 。”家人拗不过太太,只得替他套车子,带了仆妇,一迳来到魏梁胡同。
  仆妇是鸡毛当令箭似的,敲开了门,大呼 :“太太来了!
  ”那陕西雷司员的妾还道来的是女客,赶忙出来迎接。不道雷太太跨下车子,便指着雷妾骂道 :“不要脸的淫婢,你竟敢躲在这里,不来见我吗?”雷妾朝他一望,头上梳个圆髻,身上穿件半新不旧的绸衫,一双八字脚,短而且扁,满面横生的肉纹,气吽吽地指手画脚,却听不懂他说的话。雷妾是北京人,固然不知道宁波话,也不知道陕西话。看了这种神气,料定是正室太太由原籍赶来。想起雷司员娶他时候,何等恩爱,后来也不曾有甚龃龉。今番到了这颗魔星,后半世如何过活?所以打了这个青天霹雳,只是呜呜咽咽地哭,一句话不曾回答。雷太太更加扬威耀武。雷妾身边的家人仆妇,再三相劝。说 :“且待老爷回来再讲 。”雷太太还是唠叨不休。只见门外走进个人来,年约三十以外,长袍短褂,足登乌靴。家人忙迎出去,叫声 :“老爷 !”雷太太倒怔了一怔,那雷妾带哭带喊,扭住那人道 :“你不是说太太殁了吗?我才嫁你,如今走出太太来骂我,你如果要撵我,我立刻便走,用不着他来赶我 !”那人惊惶失措道 :“放手罢!我的太太死了三四年,你不要活见鬼!
  你说的话,我不懂,哪里有我的太太?”雷妾道 :“坐在左边的,究竟是谁?”那人打量了雷太太一眼道,“怪吓!这何曾是我的太太?”雷妾听了这话,登时转悲为怒,指着雷太太道:“那里来的泼妇,闯到别家宅子里来,冒认丈夫?真真太不爱脸了 !”雷太太被他一骂,觉得那人不是丈夫,这妇人当然不是丈夫的妾。正在为难的时候,那人道 :“太太不是浙江雷司 员的夫人吗?我也姓雷,我也是吏部司员,不过我的籍贯是陕西罢了。你太太要管你家老爷纳妾,应该打听明白才是,这样胡闹,是不兴的!我看同官分上,全不计较。太太请回府罢,以后须得放慎重一点 。”雷太太如同春雷梦醒,知道误入桃源。
  听了陕雷的热讽冷嘲,不怪自己的卤莽,反怪家人的错误,含着一包眼泪,刚刚返身走了几步,跨下台阶,雷妾同饥鹰扑食一般,两手抓住道 :“你看我们老爷长得俊,所以来登门求售的。既然认我们老爷是你的丈夫,今夜你陪着老爷睡罢,我到情愿奉让。来得去不得,我要看你这三头六臂的妇人。老妈子,你把这妇人拖进来,叫他到房里同老爷亲热亲热,横竖都是姓雷,都是司官,并不辱没他呢 !”雷太太到了这地位,真是进退维谷,幸亏陕雷不为已甚,叫雷妾放他去罢。雷太太臊得满面通红,飞步跳上车子,雷妾还拍手大笑。
  雷太太回到家里,撵掉了误报的家人,受了丈夫一顿埋怨,说道 :“这是你极便宜的。陕雷又忠厚,又讲交情,才肯立刻放手。不然,他送你到坊里,不认你是我的妻子,弄得明白,你也脸丢尽了。便做不到这样刻薄,他听了如君的话,将你留住一夜,虽则他不曾侮辱你,叫我用什么面目见人呢?我叫你安静些,原谅些,你等我回来问一声,都来不及,闹出这样笑话,我只好送你到南边去了 。”雷太太起初倒俯首无辞,后来听要送他回南,便大嚷道 :“我知道你是有心驱逐我,好让你心上人来过日子。你倒不说姓雷的小老婆期待我,反噜噜苏苏,只是说我。要回南,同回南。我不希罕这司员太太,你也不许在京城做官 !”旁边仆妇插嘴道 :“老爷、太太是一家人,不要再多话了。老爷合得到魏染胡同走一趟,明日衙门里可以相见,不然是怪臊呢 。”这话提醒了浙雷,便到陕雷那里负荆请罪。浙雷再三道歉,陕雷反付诸一笑。浙雷道 :“我还请姨太 太一见 。”陕雷也说 :“小妾无状,我已责备一过。此后不再芥蒂了 。”浙雷同陕雷彼此闲话,陕雷道 :“妇人对待丈夫,严加管束,原是妇人的天职。但须要有点分寸,顾全丈夫的的体面,保护丈夫的官声。若是逞着性子地闹,对于自己,固然没什么效果,对于丈夫,弄得他心伤气索,究竟有何趣味呢?
  前日我的同年那苏州吴,你不是说他南人北相的吗?他是庚午的举人,到庚寅才中进士,这二十年的北道,寒士如何跑得起呢!全亏他夫人家中主持。那年中了探花,病中纳了一个如君,听得妻妾倒极和睦的。不知为什么事,苏州吴将他姨太太送兵马司递解回籍了。大约也是吴夫人的雌威呢 !”浙雷兴辞归去。
  此事已传遍通国,同那苏州吴这案,都说是都元帅的结果。正是:惊鸳打鸭偏逢怒,剖鲽分鹣善弄乖。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八回疗妒少鶬羹吴探花逐艳衔哀凭鹤吊陈太史招魂
  上回说到吴探花将姨太太送坊,递解伺籍,这却不是吴探花的本心,倒是吴夫人的作用。吴探花的惧内,在京里是数一数二的。真是骂我不开口,打我不回手,为什么有这姨太太呢?
  那姨太太确是扬州有名的红妓,积蓄着实不少,只是心高气傲,贪慕虚荣,不特巨贾富商,他憎嫌铜臭,便是文人学士,不曾发达过,他也说是寒酸。妓女年纪,挨到二十二三,要算嫁杏愆期,摽梅失候了。吴探花光景本不饶裕,居然得了上第,自然衣锦还乡,不过衣食住三项问题,虽是偌大功名,也须随时筹划。况且苏州是状员生产地,探花更不足为奇,不得已赶那文丐生涯,暂在扬州小住,无意中结识了这个红妓,这时吴探花只有三十余岁,颀身鹤立,器宇不凡,那红妓正在择人,倒也倾心巴结。吴探花酒阑席散,曾经一醉留髡,从此来往妆楼,视为知己。不料吴探花住在旅馆里,忽然发现外症,称药量水,?人体贴,这红妓也来探望。觉得客途岑寂,床蓐呻吟,益发 难以见效,苦劝吴探花移居妓馆,可以加意医调,吴探花不肯允从,说俟回苏再治,经不得二三旧友合词怂恿,才把萧条行李,搬入花团锦簇的楼台。红妓为着探花下榻在那里,首先摘牌谢客,朝敷夕洗,寸步不离。吴探花有什么余资?都是红妓倾奁接济。看看新生瘀去,还用犀黄珠粉,湔拔毒根。约莫一月有奇,元气渐次恢复,才提到委身相事的话。吴探花真无辞可却,只说句“力不从心”。谁知这红妓久已赎身,更不费一粟一丝,得此如花美眷,还有什么游移呢?只为着吴夫人吼如猛狮,扑如城虎,吴探花有点胆怯,是以不敢一口应承。后来彼此曲商,两人买棹回苏,暂在老仆家中,做个藏娇的金屋。
  虽则不是久计,也可避过风头,免遭毒手。
  不道春光漏泄,吴夫人诘问探花。探花哪敢骤认?经不起吴夫人大哭大嚷,说道 :“我不是不能逮下的人,既然有了侍姬,应该一家团聚。尽他飘零在外,不是披我以妒妇的名吗?
  ”探花还道夫人出于至诚,将扬州病中情形,一五一十,都倒了出来。吴夫人道 :“这不是贤妇吗?他这样殷勤待你,你这样落寞待他?俗语说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你还不把他带回来,真是全无心肝呢 !”探花又惊异,又感激,一乘轿子,送他去拜见夫人,从此苦尤娘赚入大观园了。
  吴夫人一见,妹妹长,妹妹短,极口称赞,谢了又谢。探花看他们俩发髻互梳,衣履互着,着实欣慰。上上下下,都称呼姨太太。姨太太的卧房,却在夫人房后,探花恐惶觳觫,平时从不进姨太太的房。只有夫人鸟道霞飞,鸿沟月满,行不得也哥哥的空儿,才许姨太太当夕。姨太太倒并不计较,只愿家庭欢乐,不妨让他一筹。有时唱折李笠翁的《奈何天》道:疏抱衾稠,勤陪杯斝,无端浪受虚名,黄昏白眼晓来青。 空心掺木,无丝葛藟,半熟鶬鹒。(右调《高阳台上逍遥》)
  红袖轻盈,清歌宛转,愁容勉教趋应。拚醉霞觞,晚来可受凄清?饱看他座上风姿,权当做饥时画饼。酬佳景,对此春光明媚,且图家庆。(右调《锦堂月》)
  吴探花有了这个姨太太,对着夫人,益发逢迎倍至。有人说他平时昂首向天,有点富贵骄人的态度,只有夫人面前,凭你掴面捽发,总是逆来顺受。姨太太虽有些过意不去,想探花慑於阃威,他何必来多管闲事?等到探花入京供职,夫人对待姨太太的手段,有时放出来了:或者说家用不敷,问他挪几十块钱,或者说出门酬应,问他借点首饰。起初是完璧归赵的,渐渐地掷黄金于虚牝了。姨太太并不同探花提及。只是夫人限制探花,较前严禁。那面子上优待姨太太,依然同在苏州一般。
  在京这班江苏同乡同年,没一个不知道探花是陈季常,偏要嬲他家里开壶碟会,说每人两菜,携榼自随,主人只备酒罢了。
  探花万不能拒,归去同夫人商量,勉强答应,却只买了二斤黄酒。诸人一哄而至,狼吞鲸饮,早已瓶罄,连催探花添酒。探花匆匆入内,隔了许久,算捧了一瓯酒出来。你斟我酌,不经一吸,又向探花饶舌,探花不应不动。屏门后转出吴夫人来道:“你等岂不知老娘悭吝的吗?这些携来的盘碗,一概不准拿回,备了酒资来赎 。”说罢,抓了探花进去了。大众讨了这场没趣,谁也不来同他交际,只有赴署入直,出去一趟。
  这日是同年陈太史宝莹开吊,去吃了顿午饭,回到上房,夫人在那里悲啼。探花摸不着头脑,问了一句。夫人道 :“总怪我治家不严,害你担这帷薄不修的丑名。我想妹妹能够服侍你,帮助我,我一片好心待他。不料他旧性不改,竟与家人干这没廉耻的事。今朝家人从他房门里冲出来,刚刚被我撞见。 我气得索索只是抖,本是想撵出家人,保全他体面的,他不但不肯认错,还说许多不尴不尬的话。我把他们俩拿你片子,送到坊里去了。你看怎样办呢?”探花料定里面是有诡计,说:“他这样贱,留在京里做什么?叫坊里递解罢。我去交代坊官一声,才靠得住。你也不用悲伤了 。”探花赶到坊里,见了姨太太,才知道家人得了夫人十两银子,教他做这圈套的。探花嘱咐姨太太仍回苏州,住在老仆家里,他不论得学差试差,总来安置他。家人也放了,姨太太也走了。夫人得了姨太太全份衣饰,算是赔价这十两头。大众都说吴探花逐艳,却不知内中有这种委曲呢。
  吴探花在夫人面前销了差,预备次早送陈太史灵柩回南。
  同乡同年,都替陈太史家属告帮,攒凑了四五百两银子。乘火车出京,到天津再换轮船。他只有一位夫人,一位如夫人,缟袂扶棺,间关归葬,却是不容易的事。
  这陈太史号叫琇民,别字辽东一鹤,原籍江苏金匮。十一岁随宦在京,十八岁便点入词馆。夫人吴氏是河南固始的华胄,诱民饮醇近妇,且又性好山水,船唇马背,还驮着诗囊,挈着奚童,处处留点雪泥鸿爪。夫人贤而兼美,在京里支持门户,听他去任意遨游。他从不去拜老师,会同年,所以历届考差,得不着乡会同考。他却并不在意,带着盈千整百的旅费,鼓轮入粤,寄迹珠江,在沙艇里选色征歌。凭你怎样一再勾留,从不肯轻于失足。不知他如何同逆旅主人女儿相恋,窥墙来往,竟与登徒子无异。这女儿本已受聘,主人知道了两人暖昧,将女儿加意防闲,令琇民别寻客舍。琇民买通了一个老媪,传消递息,约定了女儿远走高飞。主人报县缉拿,那南海县裴景福,本想把琇民捏造假名假姓,办个递解了事。琇民偏在县堂上,供明翰林院编修陈宝莹,万目睽睽,无可讳饰。南海县据实通 详,遇着总督岑春煊,既不护花,又不爱士,将陈太史飞章奏革,归案审鞫。那女儿供称系慕陈太史才貌,情愿跟随作妾,并非陈太史诱拐;此次偕同离粤,也系自己造意,与太史无涉。
  女儿的父亲,咬定陈太史如何设谋,如何被乱,如何露机,如何通信,如何出境,说得凿凿有据,并令老媪为证。裴知县伺到陈太史。他说 :“同宿有的,同走有的。缙绅纳妾,很平常的事。他要几个身价,我也肯给的。只是人我要定了,不能交他的父亲领回 。”那女儿亦说 :“妇人从一而终,若要我跟着父亲归去,再嫁原聘的丈夫,宁可死在堂上 !”裴知县对陈太史道 :“你要放明白些,你如今不过革职,并没有余罪。只须将女子判交伊父,你也可以回京了。照你这样胡缠,国法是不管官阶的。那时寄监祗候,由府而司,由司而院,由院而部,一年半载,这苦恐怕你吃不起。你何必牺牲了功名,再糟蹋你身体呢?”陈太史道 :“你不要恐吓我,算我拐带出境,不过足四千里充军,有什么大不了事?关外山川辽阔,林木翳蓊,我很愿意去走一趟,只是没有机会。你快详快奏快解,总算你成全我游兴,但这女儿嫁我定了,你尽签妻同配罢 。”裴知县道 :“好好!照你办罢 。”批折下来,发遣黑龙江戍守。
  吴夫人知道消息,无可营救,只得出京在中途相待。陈太史一路由南而北,虽则锒铛就道,这些解差只要有点沾润,倒也并不为难。这日将近出关,吴夫人早住在旅店里,把长途应用的衣履什物,一齐预备。果然陈太史带着粤女进来,后面跟着解差。陈太史满面风尘,已经消瘦了不少。吴夫人直扑上去,放声大哭。陈太史反含笑道 :“你不要如此悲痛,我却对你不住。你且回京收拾一切,南边去罢。我不是遇赦不赦的罪,将来还好团聚。你不必当我遣戍,你只当我出游就是了 。”吴夫人定欲同行,县里说来文上只有一妻,不能再在路上插入。吴 夫人看那粤女,身材臃肿,还梳着一根辫子,唇掀目小,毫无媚态,脚下趿着拖鞋,露出足跟,光滑可鉴。只是肌肤腴润,肥白如瓠,算是特色。暗想 :“此女尚不及中驷,丈夫宠爱到这样,真正前生冤孽。亏得他伏侍周到,稍可放心 。”便再三叮嘱他要全始全终,不宜易志。那女儿也唯唯应命。解差催促上路。吴夫人生离的凄惨,甚于死别。早望着几辆车子,加鞭疾走了。
  陈太史出关以后,觉得黄沙白草,另有一番景象。像这奉天府原是清朝发祥旧地,源钟长白,秀结巫闾,沧海南迥,混同东注,所辖的是宁古塔、黑龙江二城。黑龙江北界肯特山,西连枯沦湖,城内名为齐齐哈尔。从奉天迤逦进发,营笳楼鼓,都是助人的悲壮。及至赶到齐齐哈尔城,官民多是旗人,与北京无甚殊异。解差投文进署,当堂点名验视,将军自照例安插。
  陈太史归交佐领编管,只是课徒、鬻字,支持日用。黑龙江风气闭塞,难得有这通品,官民都称他陈先生。那时适值日俄战后,俄国每肆要挟,将军对着外交的事,甚为掣肘,听得他是翰林出身,邀他进署去办理文案。却能够应付得宜,将军着实感激。后来将军换了姓程的汉人,要替他奏保开复,还是陈太史再三不肯。廷议忽将奉天、吉、江统改行省,将军变了巡抚,更想将他由编修改官知府,留江补用。陈太史总说幕而不官。
  东三省设立总监,那徐世昌、赵尔巽,同太史尽是年家故旧,从黑龙江调回奉天,特奏开复了原官,送他回京供职。
  吴夫人也从海道来了,暂时住在会馆里,三口子患难夫妻,安安闲闲过了三个月。虽是清官薄俸,那量柴数米,都归健妇一人。太史只同那粤女赌酒谈诗,寻点快乐。再不道文园消渴,竟夭天年。只剩得数箧残书,一方破砚,几至无以为殓。幸有个门生邹泰阶,现官内阁中书,替太史竭力腾挪,向同乡同年。 委曲告哀,摒挡吴夫人同粤女招魂南返。所有诗稿、词稿,由邹中书校定后,醵资付刊,一编叫做《还珠集》,是在粤做的;一编叫做《冷泾游草》,是在江做的,都是悲歌慷慨,读之呜咽。水竹村人还撰序冠首,末附受业邹平校字。
  泰阶便是邹平的号,他原是吴县举人。只因情场失败,气愤愤赶进京来,做这小小中书。正是:桃叶空迎双桨远,薇花闲伴一池寒。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七十九回蛾眉寄语重价购贤书 虿尾兴谗飞章酿巨狱
  上回说到吴县邹中书情场失败,到京就职。这邹中书有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弱冠又秋风一战,名列贤书,金阊的姊妹花,催酒弹筝,开筵品竹,没一个不愿为夫子妾的。倒是邹中书矜持得很,不肯惹草拈花,独赏识个傅翠湘。秋水含瞳,春风展靥,确是天生的丽质。因此,读书有暇,总来小作勾留。
  翠湘也情有独钟,盼望他雁塔题名,归来了此夙愿。但这时尚在平康院里,禁不住生张熟魏,来往周旋。就中有个吴兴富家,流寓吴郡。那富家庞姓,小主人翩翩年少,也与邹中书不相上下。只是青衿以后,未曾攀得桂枝。翠湘为着金钱问题,着实假以辞色。那庞某以为佳人爱我,所以缠头浪掷,只要彼美欢心。两人交谊渐深,语言渐熟。庞某谈到脱籍的事,他不说要生母做主,便说是年限未完,阻四推三,弄得庞某大惑不解。
  后来从容打听,才知有这个情敌。庞某挽人向翠湘开议,说:“庞某与你相识,便欲纳你为簉,你却游移不决,未曾答应。
  还是嫌庞某家产不丰呀,还是嫌庞某品貌不雅呀?便要别营住宅,也好商量。生母那方,究要多少身价,这里年限还有几载, 又要多少津贴?你不妨详细告我。若你别有意见,也好回覆他,死了他的心。我知道你有邹少,我看嫁邹少不如嫁庞少呢 !”
  翠湘道 :“邹少是有的,却也未曾定局。我知道庞少景况,胜过邹少。不过邹少是举人,将来发达,有点希望。庞少不是今年又要乡试吗?只要能够中式,我决舍邹就庞。不然,是不能遵命。也托你寄语庞少,不是我势利,我也为着终身大事呢。
  ”
  那人转告庞某,宠某一想,这个倒是难题目了。秀才的发科发甲,俗语说的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尽有那文名藉藉的,考到穷经皓首,依然赍志而终。反不如乳臭小儿,才学得几句墨腔,居然联翩直上。什么取青紫如拾芥,什么果然夺得锦标归,都是过后的得意话。究竟这样是靠得住,若说去通关节,这是很骨险的。本朝科场的巨案,十分严厉,何苦去金钟偷酒呢?况且这里还要讲命运。记得有个人本是优贡,这年主试同他旧友,送他关节,他道可操左券。
  归家告诉夫人,夫人告诉乃弟,乃弟再告夫人,夫人再告乃弟。
  主试的看到一样三卷,中了两卷正榜,一卷副榜,这优贡仍旧是副榜。后来官也做到司道,毕竟巴不得举人。你看难也不难?
  若说去请捉刀,办传递呢,办联号呢,内枪外枪,须得花费五六百元。中式的什之一,不中式的什之九,一样要三场出入,九日辛苦,尤其不合算。还有外面递进来的文稿,被他人中途截去,抄了中式,不是更额外怄气吗?右思右想,毫无主意。
  若是听其自然,花扑扑的心上人,随人夺去,如何舍得?一面固然回籍赴试,一面竭力运动,果然开出一条路来。因为直隶全省闹荒,总督在各处募赈。上海的几个筹赈绅商,强半是庞某的同乡,替他向总督关说,叫庞某输银二万两,特旨赏个举人,并在附片内声明,庞某本是廪生,廪生与举人,只差一阶。 况且本科庞某试卷,朱墨皆符,由同考试官呈荐,是庞某学问可造,特赏举人,尚无不合,俟明岁同新科中式的一体复试。
  这奏片若在乾嘉时代,不特庞某得不着好处,并总督都要受申饬。光绪朝这班枢臣,金钱为重,科名为轻,马马虎虎,准了下来。庞是一般拜老师,认同年,竖旗杆,悬扁额。在浙江一百零四名中,额外添了一名。次年入都复试,捐了四品衔分部郎中,蓝顶耕珠。庞少变了庞大人了。翠湘知道他割这重价,购这虚荣,想他真正痴绝。庞某再还妆阁,趾高气扬。翠湘微笑道 :“从前汉朝有一故事,说与你听:崔烈既拜司徒,问其侄道 :‘外间议论如何?’侄对以‘人言有点铜臭’。你的举人,恐怕不免此味 。”庞某虽觉赧然,仍嘱前人向翠湘重申夙约,偏值邹中书春宫不第,毷氉无聊。
  翠湘深虑年矢蹉跎,依然落花无主,委委曲曲嫁了庞某。
  可见无贝之才,终究敌不过有贝之财呢!庞某带了翠湘,从苏州移到杭州,在忠孝巷里构了一所大厦,风廊月榭,楼阁玲珑。
  杭州最好的是西湖,登山挽箯,临水鼓棹,翠湘领略一点清趣。
  邹中书自从翠湘去后,桃花人面,随处增悲。曾有几首诗道:相遇偏从未嫁时,那堪回首说相思!十年一梦今方醒,愧煞扬州杜牧之。
  不须石上证三生,月下花前旧有盟。都说嫦娥爱年少,赚人毕竟是科名。
  罡风吹我太无端,巢换难分凤与鸾。此去竟随沙吒利,空教寂寞泪兰干。
  深入侯门亦自伤,从今陌路愧萧郎。酒痕倘话杭州旧,告我湖山胜故乡。 邹中书离了苏州,便赴内阁报到。这时中书已有津贴,得撰文,考军机,着实兴头得很。这晚照例值宿,内里发下批折来,他却约略检点。有一件四川总督的奏章,说什么妖妇刘巩氏,自称活佛,私收女徒,黩乱淫秽,波及绅撍,奏请彻底查办。谕旨已照所请。邹中书反复审视,迷离惝恍,都无确证,很有一点疑心。原来这四川扬总督,同刘巩氏的父亲巩固,旧是同寅。巩固从广东知府解组,确有数十万家财。刘巩氏丈夫刘秉清,久经病故。巩氏依父住在四川雅州,空闺守节,诵经茹素。不知怎样遇着蛇神,同明季昙阳子相类。这蛇神坐卧相守,形影不离。巩氏便能说点小休咎,邻里亲族,咸来问讯,巩氏偶然酬答,亦有微验。大众称他活佛,也不过一句口头禅。
  况那边巴塘里塘,纯是喇嘛,“活佛”两个字,尤其不算希奇。
  巩氏虽然享此尊号,却仍未出门一步。他有一个甥女姓俞,一个表侄妇姓石,均系孀居。自愿跟着巩氏,习学经咒。怂恿巩氏捐资造庵,将蛇神称为白衣大仙。巩氏做了庵主,俞氏、石氏分任庵事。这庵里比不得家里,焚香点烛,有数十里外奔来的。叩示治病,施舍无算。俞氏的夫家,是浙江知县;石氏的夫家,是湖南参将。家眷却都在原籍。不过弃家入庵,举动总有点越礼。偏这蛇神有了俞氏二女,与巩氏渐次疏远。有时缠奉二女臂上,有时蟠在二女股际,头嗅舌吮,似有知觉。巩氏隐怀妒意,又去招集几个民间妇女,供蛇神娱乐。旁观造言生事,说这蛇神能化白袷少年,夜御诸女。诸女受巩氏魇镇,不能转动,任其淫秽。又说巩氏实系人疴,半男半女,假托蛇神,希图自便。流长蜚短,早吹入雅安县耳里。那知县知道巩家饶裕,想借题敲一笔大宗银子。谁知巩固叫他公事公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分文不肯沾润。
  那知县恼羞成怒,将巩氏的庵夤夜查抄。巩氏的庵一进三 间,供着蛇神。左右均是师徒卧室,布帏藜榻,异样萧条。巩氏带着俞石二氏,褊衫宽履,尽是黄面瞿昙。只有发鬓犹存,也是有如飞蓬,并无一点妆饰。巩氏供年三十五岁,俞氏供年二十八岁,石氏供年二十七岁。问起蛇神究竟,恐氏却侃而谈,一不敛钱,二不惑众,三不幻形,自灭自生,存废只求公断。
  知县是势成骑虎,喝令差役四面搜检。到得巩氏房后,却有活络门闩,差役强自推开。内中三层阶级,平厅错列,布置井然。
  左右排着凉床,衾枕秩然,不知是何作用。旁边还摆着二三皮箧,差役垂涎已久,急思染指。不料软绵裹着,非金非宝,只有藤器数事。床下叠叠堆积,尺缣寸幅,也认不出什么东西。
  差役一概禀闻,知县却醉翁之意,并不在酒。既然搜不出储蓄,将各物看了一遍,回衙拟了一道呈稿,略道:为呈报事:据卑县所辖穿心街地方,有妖妇刘巩氏,创建白衣仙院,施药治病,哄动遐迩。并有青年妇女,夤夜出入,称为教徒。巩氏自称活佛,凭藉所祀蛇神,能知过去未来。乡愚附和日多,殊深危惕。卑职为绥靖地方起见,知刘巩氏为前署广东琼州府知府巩固之女,曾嫁生员刘秉清为妻。秉清殁后,仍由巩固收养,是以亲谒巩固,劝令将刘巩氏严加管束,不得假神惑众,致蹈刑章,讵巩固置之不理。卑职访闻刘巩氏实系人疴,庵中黩乱淫秽,丑声四播。卑职忍无可忍,于某月日带同差役赴庵查抄。刘巩氏暨其女徒俞氏、石氏,均经提讯一过,供词闪烁,旋在巩氏房后,搜出秘室一所。陈设华丽,形同妇女闺阁,并于箧中搜获津藤伪器,床下发现色绫淫筹。当将巩氏等三口带县拘押。查巩氏等假神惑众,已属有干法纪。兹复淫秽黩乱,波及绅撍,是非严加惩办,不足以警效尤。除将该庵先行发封外,祗候批示遵行。 这样呈文到了雅州府,知府也做不得主,只得照例通详上去。杨总督若是有点识见,不过饬雅安县禁锢的禁锢,释放的释放罢了,有什么难办的事。只为杨总督同巩固有这交情,恐怕巩固见怪,照详入奏,听候朝廷处分。朝廷为着打箭炉外,藏番正在滋事。雅州相距甚近,防有什么勾结,所以要彻底查办。这一来,巩固破巢之下,没有完卵了。知县奉知府札,自然再提巩氏等严鞫,并问巩固是否知情。巩氏供称建庵的银两,是父亲所给。知县据了这句话,说巩固身列衣冠,纵女造庵聚众,妄称活佛,显与藏番有连。遂将巩家团团围住,大肆索掠,并无违禁品物。只有藏香藏佛,以及喇嘛哈达,并不足为逆证。
  知县将巩固房屋、器皿、衣饰,登册封闭;眷属婢仆,一律不准居住。巩固发交典史看管候质。
  巩固本不是好惹的,如今弄得他家破人亡,他有的是钱,暗叫人入京赴都察院呈控。叙明雅安县索贿不遂,有意诬陷;总督误听谗言,张皇入告,请派大员秉公查办,俾明冤抑。都察字果然照奏,遂派川边办事大臣据实复奏。这办事大臣赵尔丰,有名的赵屠户,与巩固是相识的。巩固早托他向总督设法,这时奉到特旨,先将雅安县撤任,同巩固对簿。巩固供明雅安县亲来示意,冀得赇赂,封庵封宅,大肆剽掠。先嗾总督入奏,后又诬职员勾连藏番,希图一网打尽,不识是何居心。知县供明刘巩氏妖言惑众是实,巩固为女造庵,难保非其指使。查抄藉明虚实,各物均有籍可稽,并不敢干没丝粟。便将册子呈上,并声明事关奏案,一切均奏府札转奉督札办理。赵大臣又传雅州府知府问过,便复奏雅安县办事操切,几陷无辜,请即革职。
  雅州府同城失察,应降一级。前署琼州府知府巩固,治家不谨,罚银二万两,作为川边赈款。房屋什物等发还,白衣仙院充公。
  刘巩氏及俞氏、石氏,交家属领回管束,再有前项情事,从重 治罪。总督不经查实,遽尔奏闻。亦有应得之咎,未敢擅拟,候旨定夺。知府、知县,还有什么话讲?倒是总督怕要得开缺处分,急忙打点向庆亲王奕劻保全,算是降一级留任。这庆亲王握着枢府重柄,各省总督、巡抚,大半出他门下。自从载振辞了尚书,他却擢用亲贵,独当一面。光绪是久不闻政,连老佛爷也倦勤了。外面简调督抚,无不是庆亲王主张。最要紧的直隶总督,有人还说是庆亲王干女婿呢!正是:早料苞苴能结好,翻从萝茑预联欢。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十回附藩臣笑纳寄生花 颂县宰巧赚摇钱树
  上回说到直隶总督,是庆亲王的干婿。这总督原从进士出身,分兵部,充章京,由顺天府丞,升做府尹。庚子议和的时候,随同庆王会商条约,庆王最为赏识。后来历抚苏汴,洊督蜀鄂,才补这畿疆要缺。论到迁官太速,他从丙戍至丙午,已有二十余载,阅历已深,资格已老,并不好说骤跻显贵。但是他前后三娶,最迟的这位许夫人,也是浙江的清门望族,世代簪缨。许夫人籍隶钱塘,住在横河桥下。他父亲共有七弟兄,尽皆获第,所以门楣上有七子登科的匾额。乾嘉时代,相传有一副联语,是浙江钱塘许乃,河南固始吴其,这两家科名最盛。
  许氏的谱系,是学乃身之宝,儒以道得名,到得清季科举停罢,终没有一届脱榜。许氏官至尚书,只差宰相,名至榜眼,只差状元。许夫人久袭清芬,才识明通,性情娴雅,于归的时候,总督尚是京曹。他常在从兄许尚书庚身、姊夫廖尚书寿恒家中来往,渐渐认识王公眷属,什么福晋吓,格格吓,时相过从。
  许夫人才三十岁左右,旗门子里的礼节,却也十分纯熟。因为庆王的福晋最为融洽,便到庆邸里走走。庆王三位格格,看许 夫人和气不过,也就姊姊长,姊姊短,同许夫人聚在一起。福晋倚老卖老,要将许夫人寄在膝下。许夫人未便违拗,慨然允许,红氍毹上,自有一番典礼。在许夫人虽则没有郡主的封号,庆王是十分优待。只苦得被汉妆拘束,不能够长袍厚舄,来请双安。总督还在译署里当差,司员里帮稿,飞黄腾达,却是靠着议和的劳绩,迎銮的辛苦。外边议论的知道什么?总说总督泰山有靠,坐领兼圻。那广和居酒楼里,曾记有题壁的诗道:公然满汉一家人,干女干儿色色新。也当朱陈通嫁娶,本来云贵是乡亲。莺声呖呖呼爷日,豚子依依念母辰。一种风情谁识得?问君何苦问前因。
  又有和作一首道:一堂两世作干爷,喜气重重出一家。照例自然称格格,请安应不唤爸爸。岐王宅里开新样,江令归来有旧衙。儿自弄璋爷弄瓦,寄生草对寄生花。
  这“寄生花”三个字,固然指着许夫人,那寄生草又是谁呢?同时安徽巡抚朱家宝的儿子朱伦,也拜载振做义父,所以传为佳话。朱是云南人,隐隐约约同总督的姓氏籍贯,团结在一起,虽则是嘲讽庆王父子,要算得双管齐下,妙到毫颠。
  许夫人离开京城,便到清江漕督任上。及至巡抚河南,竟将一颗掌上明珠,无端倾覆。许夫人只生此女,哀痛自不待言。
  况且这个小姐,虽仅及笄,丽句清词,早已琅琅上口,只是瑶宫仙子,一现昙花。许夫人无可慰情,叫丈夫设坐安灵,招呼司道以下各官,前来奠醊。一路素车白马,送上飙轮,迳到西 湖安窆。许夫人却在母家左近,构宅一区,池馆楼台,自然轩敞,背城面水,便是终老的菟裘。及至调任江苏,与杭州只隔带水,盈盈一棹,朝发夕至,荷香莼熟,当有夫人的踪迹。在苏州茸西园,修寒山寺,中丞点缀风景,却都是阃内助成。
  许夫人北辙南辕,编有吟草,看到时衰世乱,屡劝总督公急流勇退,毋庸恋栈。不道朝廷异常倚畀,说什么“北门锁钥,尽堪卧领”。论到直隶这督缺,李文忠在任近三十载。接武的裕禄,不必说了,荣禄、袁世凯,都以兵权为重,王文韶、杨士琦,不过萧规曹随,也没有这样振作。端方尤事敷衍,内政外交,弄得废驰已极。总督是以整饬吏治为急,清厘积案为先,严领各属详细具报。
  许夫人近在天津,与北京不过咫尺,闻得庆王招权纳贿,大异从前。作伴的几个格格,嫁的嫁,寡的寡,飘零旧雨,寥落晨星,真是不堪回首。庆王的世子,同袁世凯是联姻了。山东巡抚孙宝琦的女儿,大半能通翻,庆王也聘他的女儿做媳妇。
  庆王剩得两侧福晋,虽是彼此厮熟,总比老福晋隔膜一层。许夫人常要回南,庆邸中不免疏远。总督与庆王,虽有一点旧谊,终不肯受爵公朝,拜恩私室。干女婿的名目,也只好付诸悠悠众口了。
  这年是大计考绩。直隶省分保举了六个卓异,内中有个枣强县知县马鸿铸,循声丕著,有口皆碑,足称治平第一。这枣强县隶属冀州,左有煮枣城,右有卖浆台,民气激昂,自是燕赵本色。马知县从翰林散馆补到这官,什么趋避行为,一概不懂。偏是到任伊始,旧官案如山积,有什么已审未结的,有什么已结未详的。刑房粘了原呈、原判,送与本官。若是糊涂的人,审过的照结,结过的照详。马知县年龄既轻,精神亦锐,叫刑房暂且候着他听夕审查。却没有几多破绽,只民妇冯氏凌 逼姑死一案,着实可疑。传谕次日早堂候审。那凶狡的刑房禀称案已判决,并无遁饰,业经备文详府,似已无可挽回。马知县虽系初任,知道刑房有意尝试,便问前任曾否画行盖印。刑房回说尚未,马知县谕知缓稿,俟复审再核。刑房料定无可阻止,密嘱禁卒转知犯妇,不得翻供,以免受苦。冯氏在监只求速死,哪里想什么生路。
  马知县当堂研讯,看冯氏神气娴雅,举止大方,并无逼姑的凶相,照例问了几句。冯氏遵照前供,矢口不移,马知县开导再三,对着冯氏道 :“汝若有冤,我当为汝伸理,你若此时不言,恐怕不得活了 !”冯氏供称 :“负此不孝大罪,何颜再生人世,但求速死,并无别语 。”马知县益发疑惑,只是无从质证。冯氏依然寄监。
  马知县退堂以后,毫无计策。忽报外面拿到马班流娼四口,请求发落。马知县带进一看,都是粗皮厚肉,蠢如鹿豕;只有一个较为流动,衣履亦较为完整。问他什么名字,他说叫摇钱树。马知县怒斥道 :“你这不知廉耻的女子,胆敢在本县治下卖娼!这几个想多是你引诱的 。”不由分说,喝令杖脊收禁,余外三个,一律驱逐出境。差役看本官同罪异罚,未免窃窃私议,将摇钱树带入女监,同冯氏住在一起。
  摇钱树哪里知道内中玄妙,觉得受责受絷,加在一人身上,心里着实不服。他虽是马班妓女,穿州过府,倒也肥甘适口,绫罗被体。才进监门,管牢的伴婆先将他外面衣服剥去,只剩了短袄短裤,头颈上还挂着铁链。送进来的囚粮是一块大饼,一碟盐菜,愈觉不能下咽。困又困不倒,立又立不直,自然要极口诅骂,说 :“天下有这等糊涂官!便算老娘当窑姐儿,也糟蹋得自家身体,不曾侵害你祖奶奶,与你什么相干?官厅是要访拿,多不过打几下罢了,从来没有这样小题大做的。同是 一样走道儿,他偏宽恕那几个,把我一个遭殃,弄得我背脊疼痛,还要拘留起来,不知办什么罪?”说罢又哭了,哭罢又说了。冯氏旁边听得絮聒得很,便道 :“冤枉的事,实在多得很。
  像我判到死罪,还是隐忍不言,你鞭扑算得什么呢?”
  钱树子问他究竟,冯氏道 :“我同你萍水相逢,谈谈也不要紧,但是不能告诉他人的。我自从前年出嫁,丈夫在南边营业的,家中只有阿姑。阿姑今年四十岁。每日阿姑未起,我便洒扫炊爨,拿一杯茶,一瓯粥,送到房里。晚间吃了夜膳,阿姑叫我先睡,关门闭户,全靠阿姑。大家都说我尽孝,阿姑也待我极厚,我自问已经得所了。不料这日起身较早,轻轻推开阿姑房门,瞥见床下摆着一双男履,这时心惊肉颤,只得缓步退出。那阿姑早已觉着,悄悄地自缢死了。我不得已喊报邻里,乡保说是我逼死的。难为王家妈妈告诉我,才知阿姑有个表弟,是车行里掌柜,天天暮入朝出,只瞒着的是我,叫我当堂供出,可以免罪。我想阿姑死了,还要出他的丑,将来连丈夫不好做人,不如我一死为愈。那日相验过了,我便一口承认。前任官倒并不追问,新来的这县官,前天提我出去,软哄硬吓,要我改供,我却不易一字。刑房先生同禁子哥哥,叫我千万不要翻异,免得零碎吃苦。我是死定了,这事只有你知我知 。”钱树子道 :“你也呆了,你有丈夫,有家产,舍得一死,死了还负这罪名。我看趁着不曾定谳,不如说明的好 。”冯氏叹息一回,彼此睡了。
  哪知马知县在窗外,听得明明白白,从监里回到内衙,约莫三更时分,传呼三班六房,在花厅设座,梁上点了四盏绿映映的琉璃灯,一股隐森的鬼气。马知县密叫老媪装了冯氏阿姑,披头散发,跪在阶下。从监里提出冯氏,正到厅门外面,那老媪抱住冯氏道 :“苦了儿也。我如今已在台前供明,你明日可 以出监。此后子孙昌盛,福寿绵长。我自作自受,叫你丈夫每年在坟上浇一杯酒,焚一陌钱罢了 。”两旁差役一声吆喝,冯氏踉踉跄跄抬头一看,并不是知县,堂上黑魆魆坐着一个官员道 :“你姑已供明了,你且听着 。”值堂吏高声念那供状道:妇人冯王氏,枣强县人。丈夫冯奎子,向做车行生理。妇人三十四岁时,奎子身故,儿子金官,只有十五岁,将车行托奎子表弟李水生代管。金官也在行里。水生常到妇人家中,因之调戏成奸。后来金官到米豆行里学业,水生是住在家里的。
  前年金官娶妻,妇人向水生道 :“我也老了,儿子也大了,媳妇也来了,这事可丢手了 。”水生不肯,却不常来。今岁金官到南省去贩豆,水生又天天来宿。那天早上被媳妇撞见,妇人却臊得很,所以缢死了。媳妇是孝顺的,并不是他逼死。所供是实。 下面听了供状,连连叩首,说 :“阿姑要保全媳妇的命,媳妇只得直供了 。”才把监里的话,向堂上述,了一遍,仍将冯氏带去。原来马知县早经访得奸夫姓名,只是冯氏不说,不足为凭。现在亲耳听得冯氏的话,才弄这个狡狯。
  次早签提李水生、王家妈妈候审。马知县升坐大堂,任人观看。冯氏知道复讯,跪在一旁。马知县亲自扶起,说 :“这是孝妇,应该鼓吹送回 。”冯氏方欲有言,马知县道 :“你不见今日的问官,便是昨夜的阎罗么?”将两状宣读一过,堂上堂下,无不拊掌称快。提了王家妈妈,问过几句。便问李水生道 :“你知罪么?”水生供道 :“通奸是实,未曾谋死 。”马知县道 :“你虽不杀伯仁,伯仁由你而死。况且诱奸寡妇,律有明条,应该从重拟徒 。”李水生早被枷带锁,进监去了。马 知县用着全副仪仗,送冯孝妇回家,还奖他一块匾额。枣强全县的绅民,都称颂马知县神胆得很。马知县提出钱树子,赏他五十两银子,叫他回籍。钱树子始终莫名其妙。马知县因此得了总督的明保,照例在任候升。不多几时,调补张家口同知。
  张家口本是内外要隘,这同知体制,较他处更为阔绰。只是民风强悍,沿途多设镖行。那镖师是保护行旅,算邓姓最为久远。他家始祖名叫鸣谦,别号渔汤老人,最善剑术。孙子名魁的,继续世业。现在是魁女剑娥了,剑娥年只十四,名闻关内外。慢慢的迁到奉天西关,连俄人都不敢侵犯他。正是:绝塞双钩夸手段,平沙一骑话髫年。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十一回交俄将阴助亡国人 控英妇姑录离婚史
  上回说到邓剑娥迁居奉天,连俄人都怕他武艺,这时剑娥已有二十余岁,正值联军北犯,俄人也派兵进来,打从奉天经过。剑娥早奉母远避,他母亲衰年惊悸,弃养中途。剑娥草草安排,便想寻块可葬的地方,收拾骸骨。不料俄兵猝至,为首的一员俄将,看得剑娥浑身缟素,映着脸霞眉黛,益发精神。
  那俄将止住俄兵,叫他不要擅动,直前向剑娥搂抱道 :“为你一美人,保全一方性命,你须得从我 。”剑娥微笑不动,顾俄将道 :“你能扶我起立,自当从汝 !”俄将欺他懦弱,以为不须一手的力量,谁知蚍蜉撼树,坐着同铁柱一般,俄将正在吃惊,剑娥早振衣起来,俄将已颠出十步以外,怒叱道 :“小女子何得无礼?*俄兵争先围困,剑娥亭亭玉立,略不避让,只见近前的纷纷仆地。俄将知系劲敌,身边拔出手枪,欲图狙击。
  却被剑娥心灵手敏,抢夺过来。俄将此时手无寸铁,又被剑娥紧紧挟住,两指按着手枪机关,只须重按一下,便要饮弹。俄兵看又不忍,救又不能,只得驰报大队。大队四面散布,要将剑娥擒获。剑娥遽把俄将揿倒,腾起纤趾,践其脊背。俄将再 三乞恕,剑娥却右枪左剑,顾盼自雄,俄将对着大队道 :“诸君慎毋急进,否则余先丧矣。还是媾和为是 !”大队相持不下,只见俄将的夫人骑着匹马,风驰雷击而来,见了剑娥,替丈夫谢罪,为丈夫告赦。剑娥令他立誓,才肯饶他一死。俄将抱头鼠窜去了,众兵也无不胆落。倒是俄将的夫人,看得剑娥英雄肝胆,儿女心肠,便邀他酒楼小叙。剑娥收藏武器,坦然不疑,同到西餐馆特开夜宴,还招呼贵宾陪侍。剑娥周旋温婉,应对从容,一点没有女子羞涩态度。大众啧啧称羡,还用马车送回。
  从此剑娥的声名传遍俄营,那俄将夫人又带了些夫人、姑娘,嬲着剑娥学剑。有一首《舞剑行》为证道:光如散电质如雪,霜锷水凝刃露洁。果然奇气出丰城,白战纷纷付寸铁。道言北斗耀寒星,百炼千锤化血腥。尘橐高悬依日月,神芒齐淬转雷霆。守为处女出脱兔,一啸空庭且翔步。
  转瞬惊飞鹰隼尘,雄心欲夺骅骝路。锦衣花帽自蹁跹,缟袂玄裳亦是仙。未必潜擎临黑地,最宜露拔问青天。此中有人呼欲出,谁是兰心谁蕙质?髓敲鸾凤自腾骧,膏挹魆鷉徒咤叱。吁嗟乎龙吟虎啸满长空,荡入青霄一道虹。尊酒未寒人未散,当筵一瞥落飞鸿。
  剑娥收了这些女弟子,渐渐学成俄语,改作俄装,终日出入俄营,兵将不敢觑他一眼。他同俄妇俄女无不狎熟,才知道俄人里面,有什么被兰人、芬兰人、犹太人,都是亡国余生,颇想乘机恢复。剑娥加意笼络,却肯助他一臂。内中有个波兰女士,同剑娥尤为亲呢,剑娥也倾心相授。据称有一儿子,年甫逾冠,现充俄营队长。剑娥常去探望女士,果然同这队长遇见。那队长极为惊异,经女士说明剑娥华籍,队长始加礼剑娥。 从此彼往此来,过从极密,有时哝哝商议,甚至泪下如縻。剑娥慷慨激昂,每用俄语问答。
  偏是队长三日不至,剑娥正在惦念,雪下舞了一回剑,觉得寒气侵满衣袖,煨着一炉榾柮,开瓶酒来豪饮。只听得叩门声急,拔关出去,阶下走进个披大氅的雪人,仔细一看,却是波兰女士。剑娥问他,冒雪见访,必有要事。女土大哭道 :“吾死矣!吾于本虚无觉人,现已事发被获,审讯定罪,闻三日内即需枪决。我既痛我身无嗣,我又痛我国无人。这事若告诉别个,大众都怕波及,只有你肯扶危救难,况且同我至契。究竟有法可想么?”剑娥道 :“夫人无忧,我当竭力。此地不可久留,请夫人于黎明时在某处相待 。”剑娥佩枪掣剑,反手阖门,一路映着雪光,与女士分道疾走。这日俄营捕得党中要犯,传令戒严,并派兵三十人荷枪实弹,围守囚室。无如天气僵冻,自朝至暮,不曾休憩,彼此互相怨诅。看看时已夜半,雪花乱扑,还不见有人瓜代。俄兵既冷且倦,只得拥背取暖。忽然一阵香气,攒入鼻观,非兰非麝,不知何物?俄兵打了一个噤,已是沉沉睡去,不能展动,隐隐约约有一白衣人过来,只是口呆目瞪,任其所为。捱到晨光熹微,俄兵如睡方醒,囚室里的要犯,早已鸿飞冥冥,不知所之了。俄兵错愕得很,外面履声橐橐,走进三十个俄兵来,满身雪痕泥迹,狼藉不堪。说道奉令调班,中途闻得香气,在雪里睡了一夜。这面守囚的俄兵,也将夜间的所遇说了一遍。六十人去见俄将统领。统领疑及剑娥,派人探他居室,已经凤去台空,连那波兰女士一干人,尽皆踪迹杳然,飘飘乎登仙羽化了。统领急电西伯利全道大索,仍是蛛丝马迹,无可追寻,也只能敷衍过去。倒是那俄将夫人,着实叹息一回,说 :“党人中有了剑娥,俄国愈加危险了 。”
  原来剑娥约定了波兰女士,乘这半夜工夫,将两处俄兵, 一齐闷住,然后救了队长,会合波兰女士,一迳避往美国。队长同剑娥,有情人成了眷属,预备到中国蜜月旅行。
  这时,美国已有了中国的学生,官费自费,都归公使馆保护。各学生毕业回国,廷试授职,便算是识时务的人材。大约日本较多,英法次之。日本是道近费省,语言文字又比他国便利,什么速成科,简易科,多则年半,少则一年,一样给文凭,称学士,所以趋之若鹜。英文是便于商界,法文是便于公牍,各省停了科举,只有这条出路,自然乘风破浪地去了。但是,这班学生大都年轻貌俊,往往同彼邦女子,发生恋爱。便是严重取缔,这种秘密的勾当,究竟官厅防范所不及。只苦于彼邦女子,容易受留学生的欺骗,无论始乱终弃,声名弄得稀糟;即使海誓山盟,相携回国,也有富贵易妻的行动。逼得这方面万不得已,只好束装归去,反说他有意离婚。
  英国有个留学生李方,同英女拍尔利结缡已久。起初是感情极好,互相慕悦,在甘别立地方,联成姻眷。到得遄返以后,还向英使署请求移转国籍,归隶广东。不知这样爱弛情迁,使英女无可驻足,趁着英女归宁的时候,竟用大理寺推事名义,遣报赴顺天府府尹衙门,提出“离婚”二字。这不是胡闹吗?
  那李方的原呈道:具呈大理院推事李方,遣报家人李兴,为呈请咨行事:窃职系广东长乐县人,自幼留学英国,于光绪二十五年,在甘别立与英国人拍尔利结婚。三十一年毕业回国,遂将拍尔利带回。
  现因拍尔利不守妇道,复于三十四年一人回英国,至今不归,并来信言伊不返,实系彼此情愿离异。为此理合取具同乡京官印结,并拍尔利亲笔来信,一并呈请尹堂大人查核。照例咨行外务部,转咨英公使馆办理。伏乞准予施行,实为德便。 府尹接到这项呈文,是破题儿第一遭,从来不曾办过。便向幕府商议,还是准与不准,咨与不咨?有的说 :“这种片面的话,只靠着一封邮信,并且信内只言不返,不言愿离,我们何苦为了他去惹起交涉?应该不准 。”有的说 :“这李推事,自己娶外妇,离外妇,与官厅什么相干?从前并不在顺天府注册,如今倒要顺天府出咨,照此办下去,顺天府着实管不了。
  应该不准 。”有的说 :“留学生出洋,不曾读书,先要结婚;既然结婚,又想离婚。外国女子自来自去,尽可听其自然,把娶外国妇人的,做个殷鉴,也是好的。应该不准 。”有的说:“他既要外务部转咨英使,尽可叫他迳呈外务部。应该不管。
  ”有的说 :“他带这英女来国,在那处移转国籍,该在那处请求离婚,应该不管 。”府尹道 :“诸尹的说话都有见识。我也抵桩不准。况且这项呈文,实在混同得很,不守妇道,也须有个确据。言伊不返,如何便认离异?留学生下笔,真正异常率易 。”幕友道 :“这李方还是推事,算懂法律的。呈文格式,才能不错,不然糊里糊涂,满嘴别字,这才可笑呢 。”记得有个留学翰林,致书把何秋辇中丞,“辇”字写做“辈”字,又有一个“宄”字认做“究”字。有人谑以一联道:辇辈同车,夫夫竞作非非想。
  宄究异穴,九九先从八八推。
  还有个最荒谬的,讲《诗经》上有“有女怀春”,痛斥孔子不删淫词。因为广东地方,将男子生殖器叫做春,才有此语,不更是广东人笑话吗?府尹也不禁拊掌,将李方的呈文,批驳几句,不允照咨。
  李方居然来见府尹,纠缠不清。府尹问他不守妇道的证 据?他说奢侈靡费,并指不出十分劣迹。问他不返是不返,离异是离异,不能并作一谈。他说 :“不返同离异一般。他不好说离异,所以说不返 。”府尹笑道 :“新法令我没有老兄熟,老兄有印结,有附件,只要我一纸空文,我亦何必阻掯?外务部咨不咨英使,我却不管了 。”李方再三称谢。
  咨文到得外务部,他又东求西恳,勉强咨行英国使署。英使看是离婚重案,按照英女信上住址,电致本国,令行该管官厅,传该妇拍尔利讯问,李方呈请离婚,是否同意。并将李方原呈,译与观看。柏尔利大不谓然,缕述李方如何薄幸,如何贰心,并不赞成离婚这事。并声明信中“不返”二字,系指李方不与和好之前而言,不得作为离异证据。若果李方悔悟,他仍须到中国同居。
  外务部接准来咨,仍复顺天府署查照。府尹送达李方。李方还哓哓置辩。其实李方别有所眷,因碍着英女,未能如愿。
  难得英女回国,他便仗着官势,先发制人。谁知有了这道裂痕,英女哪里肯歇?结婚的时候,甘别立官厅注册的。回籍的时候,广东官厅注册的。一面在中国官厅控诉,一面在英国官厅控诉,拍尔利还要质问不守妇道的确证,因此便成了交涉。李方不能到英国听审,翻来覆去,事情越弄越僵,大理院当然将李方解职。李方无法可使,只能托人向拍尔利婉商,津贴大宗养赡费,返与不返,听其自由,将离婚话头,停顿不谈。两面就此销案。
  拍尔利固然安静了,李方即丢了官,又破了财,京里的同乡,还传颂他这段离婚史,真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京里哪能够站得住?急急乘轮船赶到上海。
  那上海广东帮的绅商,正在开会馆,发传单,上禀帖,驱逐淫伶李春来。李方自然附上名字,不到几时,李春来果然会审,公廨提去。那到廨控诉春来的,先后却有数起。会审官逐 案讯鞫,勘得春来实属数罪并发,判令拘押西牢。广东的绅商推倒春来,算是出一口恶气。那春来到了西牢以后,逐日总有个中年妇人,浓妆艳裹,前往探望。牢里的上上下下,众口一词,叫他做黄太太。黄太太见了春来,说道 :“侬诚命薄,致苦了我黄天霸 。”春来也同声一叹。这黄太太究竟是谁呢?广东绅商,为什么这样起劲呢?正是:惩凶先许随鹰逐,求牡依然学雉鸣。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十二回缟袂痛黄嫠梨园一部 红妆谈谢妓华屋双栖
  上回说到淫伶李春来收禁,黄太太逐日往视。这黄太太是粤人黄京卿开甲的遗妾,起初在上海公羊里挂着朱桂珍牌子应客。论他家世,系苏州山塘上的人,父亲曾做屠户,殁后母醮棕匠,桂珍当然随往。他虽是贫家妆束,却跟着母??在大观、庆乐两剧场里游玩,绰号叫做小棕棚。渐渐年纪长成,这些浪蝶游蜂,都来趋附,他亦打情骂俏,一点没有避忌。邻居有个毛娘囡,看得他姿首不恶,还带些妖容媚态,小妮子大可造就,便同他母亲商议,到上海来学习弹唱。青楼里的修饰,固然能够化媸为妍,炫丑为美,只是他肤圆六寸,哪里好削足就屦?
  他却别开生面,做了一副洋装,革履长裙,纤腰一握,每日总在味莼园走遭。这时黄京卿正保得道员,跟了亲贵重臣,出洋翻译,期满归国,洊擢京卿,暂在上海小住。京卿原是爱色的人,从前在某关道幕府中,还同他如君有了暖昧。此时金多官贵,又在这锦城香国,自然要物色名姝。哪知杨柳楼台,枇杷门巷,总不过庸脂俗粉,拣不出殊众人材,因之游兴阑珊,也到味莼园来留点鸿爪。正从草地上兜入廊角,忽然见一枝杨柳, 婀娜而来。京卿定睛看时,发不黄卷,目不蓝深,料定是中国人改扮,但这行一步可人怜的态度,便在外国跳舞场里,也没有这样流利。桂珍知是有人向他凝视,他格外飞个眼电,连京卿魂灵儿,被他摄去。彼此三言两语,京卿坐了他的雕轮飞骑,同返香巢。他母亲看杜珍遇着阔绰老官,不问缠头,留京卿流连三日。桂珍倾心笼络,真是跬步不离。京卿已堕入漩涡,只要他列入金钗,决不靳明珠十斛。他母亲听了毛娘囡的话,算以六千元脱籍。桂珍既嫁了京卿,上海并没有正室,一班婢仆尊声太太。桂珍果然改了素行,只购几部小说消遣,看到《施公案》里的黄天霸,喜他的雄武,惜他的卤莽。至于《金瓶梅》里的西门庆,《觉后禅》里的未央生,不免将信将疑,无从质证。京卿爱桂珍是爱极了,桂珍对着姊妹行,总说京卿文弱过甚,所适非偶。偏是京卿又派了圣路易赛会副监督,将桂珍带赴日本侨寓,自己却乘轮赴会。看得各国都有建筑物,也奏请特营中国宫室,费银至四五十万。弄得非殿非宇,非衙非庙,并自己亦莫能名状。这些陈列的赛品,烟具也有,刑具也有,不是描摹中国的陋俗,便是指斥中国的迷信。京卿毫不在意,只干没了赛会的巨款,运到日本,同桂珍作个海外寓公。廷旨催他复命回京,他总说病体未痊,尚须调养。不多几时,京卿已一瞑不视,桂珍在银行里提出巨款,缟袂扶枢,从日本重回上海。 家中苦无聊赖,依旧要发剧瘾。在剧园旦遇着这李春来,扮了一出《黄天霸》,比见《施公案》上所说的,刚健相同,妩媚各异,应该要心坎上温存,眼皮上供养。春来是阅历情场的角色,望见桂珍徐娘未老,如此依依,便也别赁阳台,互通款曲。桂珍初次相呢,便觉西门庆、未央生,世间实有其人。
  从此暮雨朝云,坐无春来不乐。春来志得意满,居然鹊巢鸠占, 不复顾忌。桂珍尽量挥霍,两人俨如伉俪。每逢春来演剧,桂珍必联镳并辔,姗姗同来,一到下场,已是杳无形影。
  剧园侍役,对着黄太太坐位,从不敢使人越俎。不料遇一粤妇,携儿挈女,预为盘踞。侍役再三相恳,说是黄太太包定,请让一步。那粤妇戟指痛詈道 :“什么黄太太、白太太,他爱看李春来,我也爱看李春来。这剧园是公共场所,谁先来谁都坐得。除非他同李春来自开剧园,那才好限制人不坐呢 。”桂珍来时,看见有人占着,已不舒服,再听他这些不尴不尬的话,自然恼羞成怒,忙招呼春来临时请假,双双回到家中,定要自建剧园,一泄愦气。春来正中下怀,先向某园告退。于是购基址,打图样,同某园望衡对宇,比他分外装饰得华丽,置备的周到,足以弁冕上海。春来用个“春”字,桂珍用个“桂”字,名为“春桂茶园”。春来自唱武生,老生是汪笑侬,旦脚是周凤林。春来既做老板,桂珍便是老板娘娘。择吉开锣,果然天天满坐。桂珍同春来招摇过市,把睽睽万目,都指为京卿的报应。有人还撰一联道:珍而藏之,休教看碧成朱,月府有人思伐桂。
  来何暮也,总算投桃报李,风诗何处许怀春。
  上海是粤人聚会所在,桂珍这事,虽与广东全体没甚相干,究竟黄京卿有这官阶,有这资产,弄得这样不可收拾,并且为粤人留这污点,难怪要群起而攻。便这位某园争坐的太太,他丈夫也从道员做过参赞,名叫伍崇煦,说起桂珍气焰,真是不可逼视。粤人的团体是极巩固的,办事是极决断的,饶不过朱桂珍。才函禀李春来经过的事实,京卿几个旧友,更是义形于色,说 :“此番不能使淫伶漏网 。”桂珍听得消息不妙,早经 挖通手脚,避重就轻。适值丁灵芝违判来申,与春来有点关系,便将春来连带拘案,定他风流罪案,只有一部梨园,到此星散了。春来每次候质,都是轻衫团扇,神色自若。桂珍运动到不上刑具,不吃囚粮,一切开支,约逾数万。大众都议论黄京卿悖入悖出。刚刚过得几个月,春来从容释放,同桂珍摒挡北上,自然落剧园唱戏。桂珍好在尚有余蓄,尽可过活。上海这班粤人,只要春来、桂珍离了眼前,凭他姓黄也好,姓李也好,倒也不复穷究。
  桂珍到得北京,知道八大胡同全是住着南妓,叫做清音小班,内中有几个手帕交还,可互相来往。那南妓里最负盛名的是谢红宝,又叫谢姗姗,更叫洪宝宝,绝艳惊才,名满遐迩。
  天潢贵胄,无不折节下交。红宝却对着殷勤得很。庆王的世子捕二爷,已长到十八九岁,书房是不进了,巴结他的门客,带他到胡同里逛逛。看着南妓的身材态度,比北妓俊得许多,什么窗幔、门帘,枕囊、被套,都来得庄严灿烂,不染纤尘。况且北妓满口腥膻,满身膨胀,一点没有风趣。捕二爷本有个北妓旧识,叫做小排三,如今遇到南妓,早已弃之不顾。还记得桐城方尔止嘲北妓一绝道:清晨旅舍降婵娟,便脱红裙上炕眠。
  傍晚起来无个事,一回小曲一筒烟。
  捕二爷在胡同里逛久了,才认得这谢红宝。红宝虽是南妓,却能迎合北人的心理。北人赏识南妓的娴雅,却憎嫌南妓的矜贵。北人强丰是急色儿,旗门子里的,尤其见面后便想落交。
  偏是南妓灌了迷汤,又斫斧头,斫了斧头,又灌迷汤,弄得客人惝恍迷离,依然可望不可及。其实南妓不但喜狎伶人,连软 棚十里的,居然邀他入幕,只有对待客人,守着这看得吃不得的秘诀,千方推脱,百计腾挪。只红宝独反其所为,但能够和酒连场,自有相当的酬报。摴二爷在邸里,纵然尝得一脔,都是直挺挺的旗婆子,早经习见生厌,便溜进窑子,抱着窑姐儿,也不过春风一度,各自东西。到得胡同里来玩,南妓总是印板文章,不肯通融一点。得了这红宝格外优待,觉得香温玉软,无限缠绵,红宝注意的是捕二爷,对待门客一班人,无不使他满意。捕二爷称赞红宝,门客亦竞相附和。从此捕二爷为红宝所绾,行动坐卧,均在红宝妆阁。门客笑谓捕道 :“二爷属意红宝,何不携了归邸?红宝固得所寄托,二爷亦免得往还。若在班子里,终究有点不便 。”捕二爷道 :“你话何尝不是?只我才娶亲,便要纳妾,恐怕老爷子不允。邸里辈分多,礼节繁,红姑娘防弄不了。我所以不敢说这话 。”门客道 :“这又何难?
  先在外面租个宅子,把红姑娘住着,慢慢再禀明老爷子,从前振大爷的翠姑娘,不是这样办吗?”捕二爷道 :“也好。不知道红姑娘愿不愿?红姑娘的母亲,要多少银子呢?”门客道:“红姑娘千肯万肯,银子呢,房屋呢,家具呢,二爷总不要管,只要老爷子上好言一声 。”捕二爷道 :“这事你们去干,总要秘密点,不要同老大一般,惹着疯狗乱吠乱咬,连老爷子都担不是 。”门客答应着是。
  红宝除了牌子,进了新居,连他母亲一齐跟过来。班子里娘姨大姐,也来伺候二爷、二奶奶。捕二爷在邸里,本来没有事。庆王忙着卖官鬻爵,收门生,结亲家,振大爷另有狐群狗党,同那班亲贵交结,没工夫来管二爷。二奶年纪轻,面皮嫩,二爷不归号,也是有冤没处诉。所以这二人双栖华屋,并无外人干预。只有胡同里一班狎客,许久不见红宝,问起姊妹行,才知嫁了捕二爷。这个风声传播出去,某酒楼又发现题壁诗道: 红巾旧事说洪杨,惨戮中原亦可伤。一样误人家国事,血腥新化口脂香。
  娇痴儿女豪华客,佳话千秋大可传。吹皱一池春水绿,误人多少好因缘。
  壁上添了这两诗,大众都说难兄难弟,聚在一门。有人还将“儿自弄璋爷弄瓦”七个字,对了“兄曾偎翠弟偎红”七个字。咳,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这十四个字,真可采入庆王的家乘,补入庆王的实录呢。前时载振的事,还有赵御史直言弹劾,虽则没什么效果,毕竟使老奸胆落,乳臭心惊。现在风宪衙门,仗马寒蝉,使庆王益无忌惮。便这一副联语,两首绝诗,他只当游戏文章,并不十分在意。
  载振又靠着庆王的力,出使一回英国,往贺英皇加冕。英国竟将载振排在三十六位,同埃及、印度使臣,参错先后。清廷还怪英使刘玉麟,公文中不将贵族叙明,至蹈此辱。实则载振的历史,英国岂有不知?第一是为着载振曾纳翠喜,人格丧失,加冕巨典,谬以振往,是为亵渎;第二是为着载振是清室疏族,不以载洵、载涛往,无端使振,是为轻忽;第三是为载振仅有世爵,不占政治上重要位置,清不重英,英亦不重清,是为疏逖。载振走了一趟,便哄这种笑话,清廷还加俸加衔,带挈载捕也升一级。老庆记招牌愈老,生涯愈盛,两位世子着实能够张罗。诸皇族跟着老庆起来,什么善耆、载泽、溥伦、溥頲,你也大臣,我也尚书,说是不分满汉,却为安顿亲贵,裁缺的汉人,反去署副都统了。
  光绪尚在瀛台,说是圣躬不豫。老佛爷回銮以后,每以宫殿残破,器物缺失,不无怏怏。况且年将七秩,皇嗣全虚。上次拥立大阿哥,又酿成这样巨祸。变法呢,立宪呢,只不过顺 应潮流,也并非老佛爷的本意。几个患难臣子,荣禄是殁了,王文韶是归去了,眼前剩得一后、一妃,尤为无趣。每日听朝出去,革命党人的消息,日逼日近,东也闹变兵,西也掷炸弹,刷新的政策,只有一样禁绝鸦片。既然通谕全国,照会各国,老佛爷连进用的福寿膏,亦都屏绝。曾有一诗记事道:益寿佳名锡紫霞,香膏制就米囊花。
  一般遗恨湘妃竹,应向重泉诉翠华。
  老佛爷因此益形岑寂,几个宫眷以外,这缪供奉依然存在。
  陪着老佛爷谈谈旧话。老佛爷却叫画什么《翠华西幸图》,共分八帧,以作子孙遗念。不知缪供奉怎样画法?正是:马足车尘伤往事,鸿痕雪印记前因。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十三回试霜毫远延缪供奉 掠云鬓小坐李姑娘
  上回说到缪供奉禀承老佛爷,要画这《翠华西幸图》,分别拟了八帧稿子,恭候鉴定。老佛爷看了一遍,不禁黯然,便传旨照画罢。
  这缪供奉号叫素筠,本系云南人氏,曾经随夫在蜀,只有一个侄儿,中过举人。供奉因丈夫旅榇淹滞未返,只得靠着书画自给。适值老佛爷征求书画妇人入宫供奉,通谕各省督、抚、将军保荐。浙江将军保了个已故漳州府知府富乐贺妻王韶,四川总督便保了缪素筠。王韶虽系旗籍,本属汉人,画意诗才,一时传颂。那素筠于花鸟以外,兼工小楷,尤善抚琴。两处咨送入都,见了老佛爷,奏对称旨,深为叹赏,准他们给事左右,概免跪拜,只行一个旗礼,每月给俸二百两。所有颁赐臣僚画件,概令代笔。王韶的儿子,却是分部员外,素筠也把侄儿捐了中书,在京供职。庚子联军北犯,两宫西狩,王韶避乱南下,素筠却带了侄妇,随銮住在行在。西幸的时候,流离颠沛,不但亲眼看见,并且亲身尝着。所以这番拟的稿子,真是马瘏仆痡。经这水复山重,大有不堪回首的光景。那里这八帧呢? 第一帧《淀园晨发》:驴车三辆,后随宫、监三五,夹车行。树林城堞,隐约露旗帜。沿途男女难民,坐卧不一。
  第二帧《贯市宵惊》:黄墙大寺,外现树林,微露星月。
  树旁杂置驴车,村民十余,捧食器入寺。
  第三帧《雄关迎辇》:关城一角,半露堞楼,三驼轿络绎由上而下。道旁一翎顶官员跪伏,且停一舆。
  第四帧《下邑停骖》:官衙门启,斜矗楣额,露“怀来县”三字。门外停舆一、驼轿三、翎顶官七八、腰刀帕首兵士十余,夹舆立。
  第五帧《忻州移跸》:中设跸路,銮驾略备,兵士数十,擎枪左右鹄立,一翎顶官员,据鞍若有所待,后一旗半展,露“鹿”字。
  第六帧《幢关渡河》:河水中置锦舟三五。两岸皆半绿秋柳,柳下杂置舆盖仪仗。舟上立夫役,持篙待发。
  第七帧《崇楼礼牌》:青山一抹,耸楼一座。车马蜿蜒,绕山径如蚁上,下大上小。山下作秋暮景。
  第八帧《行殿侍膳》:黄墙四匝,中关朱门,翎顶官员从内次第出。役夫舁食器,从侧门入,门旁有行装官员二肃立。
  缪供奉定了粉本,渐渐渲染丹青,密缕细针,一笔不苟。
  画成献与老佛爷,适值皇后瑾妃在侧,老佛爷道 :“缪先生八帧画,不露出我等面目,才算神妙。不然,怕不是一群难民吗?
  我是老了,这便好算得纪念。缪先生每帧后面,都要题篇记,你叫侄儿做罢。你仍写了精楷。表好以后,我传皇后,皇后再传媳妇儿,不要吃苦不记苦呢 。”缪供奉自然遵旨,闲着替老佛爷画几幅画儿。老佛爷同他有说有笑,宫眷们更加喜欢他和气,他在宫里略无拘束,人人认得他缪先生。 这年老佛爷筹办七旬万寿,外面极情装点,连这些公使夫人,都约定到海宴堂恭祝。老佛爷对着缪供奉道 :“满洲妇人的大妆,你想见过了。只你汉妇的大妆,连我都未一见,朝珠补服,算不来是大妆 。”缪供奉道 :“汉妇大妆,不过凤冠霞帔 。”老佛爷道 :“他们来贺寿这天,你可穿了进来 。”缪供奉也是一句空话,竟弄到自己身上,倒也无可辞谢。只得顶着凤冠,披着霞帔,束着朝裙,下面又系纤趾,脚轻头重,连站都站不稳,勉强向老佛爷行礼。老佛爷笑不可仰,叫他立在廊下,跟着宫眷接客。起初几个福晋、格格,大半厮熟的,不过说 :“缪太太如何这样?”有的说 :“汉人应该如此 。”有的说 :“老佛爷同他玩笑 。”只有西国妇女,捏捏他的凤冠,翻翻他的朝裙,只恨不曾带得摄影机,将他留个模样。缪供奉一日忙下来,真是目昏头胀,偏有些羡慕他的,说道 :“天恩高厚,圣眷优崇 。”这不是事非经过不知难吗?老佛爷朝贺地方,大都改了装饰,用着什么电灯、电扇及留声机,只是演剧以外,又添出杂剧、秧歌。记得有人分咏道:薄雾笼烟月未升,颐和殿角隐层层。内官走马开金钥,万盏齐明电气灯。
  丰润杭州便面娇,内宫舒卷嫩凉招。殿头电气虽清暑,适手终输五叶雕。
  笙歌初罢昼帘沉,百戏纷陈斗蕙心。新制留声机匣妙,花前不按八音琴。
  西狩归来奏管弦,笙歌不减太平年。梨园供奉均三品,但恨无过小叫天。
  杂剧纷陈总滥觞,十翻鼓急似奔泷。秧歌独博慈颜喜,迭就新声字字双。 万寿演剧这盛典,妇女入座听戏,照例只有王公福晋、夫人、格格等,不知怎样夹入个汉妆女子。左顾右盼,颇为骄倨。
  大众叫他李大姑娘,说是总管李莲英的妹子。论这李莲英在内当差,为时已经长久,有人说他曾为皮匠,有人说他私贩硝磺,所以叫做皮硝李。总之河间府例出太监,太监有什么好人?莲英机警善辩,老佛爷非常宠爱。先在梳头房伺候,莲英将满俗叉子髻,翻成新样,平分两把,后垂燕尾,较昔增高寸许。老佛爷赏识得很,满妇便争相摹仿。后来莲英升做总管,老佛爷的风鬟云鬓便委托妹子进宫梳掠。李妹的来意,名虽为着梳头,却想乘闲得幸光绪,学那李延年的故事。哪知光绪比不得咸丰、同治,溺情声色,对着李妹异常疏淡。李妹见不是路,只好掉转来巴结老佛爷。老佛爷因兄及妹,有时还叫他在旁侍膳。旧例后妃都不赏坐,却叫李妹小杌侧坐,说 :“你等是满妆,不坐无妨。他是汉妆纤足,不耐久站 。”因之宫人都称他李大姑娘。大姑娘除却老佛爷外,连皇后、瑾妃,都不在眼。宫眷是人人侧目,只是奈何他不得。
  老佛爷的妹子醇王福晋,系光绪的生母,有时入宫来探望阿姊,遵着国礼,只能站了回话。大姑娘反有座位,因之连朝贺大典,无不托疾。此番闻得有大姑娘在座,他也不屑同列,只说病还未愈。经不得老佛爷派内监再三催促,总算勉强上辇。
  行礼以后,望着大姑娘浓妆艳抹,同福晋、夫人、格格,混在一起,依然叩头避席。遄回醇邸,向醇王备述一切,并道 :“我朝祖制,禁止汉妆妇女入宫。近来有这书画供奉缪素筠,已经破格,然却能循分供职,年纪也老了。现在弄出这李大姑娘,不妃不主,算是什么东西?大众不听见谏阻一声,究是何故?
  莲英虽叫总管,一样是个奴才,他妹子仗着老佛爷,瞧人不起,将来不知纵容到何等地步呢 。”醇王道 :“这等事你也不必介 意。只要皇帝不为所愚,三五年后,总要遣嫁。无品级妇人,如何好准入宫?比不得大姑娘时候了 。”福晋只权且忍耐。
  大姑娘在宫里,陪着老佛爷做两件事,一桩是掷骰,一桩是唱曲。从前乾隆时代,曾取《列仙传》人物,绘为《群仙庆寿图》,用六骰比较胜负。老佛爷晚年重加修订,称为《八仙过海》。后妃宫眷,围坐取乐,大姑娘无不入局,老佛爷以胜为喜,大众自然趋奉他。只是后妃宫眷,各有各事,全仗大姑娘终日追随。到得老佛爷兴倦,大姑娘还能曼声度曲,取悦慈意。这却都是南方小曲,无非佳人才子,非常媟嫚,老佛爷殊为娱乐。这大姑娘果然一步走不开,一刻离不得。老佛爷还扮了观音的服装,叫莲英扮着善财,大姑娘扮作龙女,分列两旁,合摄大影,置诸寝殿。曾有人咏以诗道:垂帘余暇参禅寂,妙相庄严入画图。
  一自善财承异宠,都将者佛当嵩呼。
  大姑娘受了这样恩眷,他还放不过光绪。暗中请求老佛爷,叫他密谕光绪,纳为贵人,将来再晋封号。光绪既恶莲英的专恣,又恶大姑娘的狷薄,想起珍妃无罪堕井,益增伤感,只回奏 :“祖制不许,恐遭廷议 。”’大姑娘一计不成,再用一计,要想老佛爷寄他为女,赏个封号,可以指配王公,虽比不得荣寿的尊贵,究竟不至下侪厮养。若佛爷问过皇后。皇后也说:“大姑娘不是宗室,未便破例 。”大姑娘从此深恨光绪帝后,只在老佛爷前十分谗谮,弄得母于姑媳,时有闲言,莲英帮着妹子,不免附和。老佛爷不满光绪,凡属觐见仪节,都要亲自御殿。只是三海一带,半为庚子所毁,仪鸾殿的旧址,井花暮雨,宫树夕阳,对之更形落寞。况且新年朝贺,外宾纷至,旧 殿多嫌湫隘,便命工部在旧址筹筑。工部仰承意旨,参用西式,装成横型呈阅,偏是不惬老佛爷的意,只得重行修改。第二次才算鉴定,大兴土木,刻日告成。殿中只御座仍照旧制,其余陈设,尽从欧洲俗尚,以资便利,赐名叫“海晏堂”。这海晏堂与瀛台密迩,三海中实别开生面。海宁王国维《颐和园词》中道:国事中间几翻覆,近年最忆懔来辱。草地间关下泽车,邮亭仓猝芜萎粥。上相留都拥大牙,东南诸将翊皇家。坐令佳气腾金阙,复道都人望翠华。自古忠良能活国,于今母子仍玉食。
  宗庙重闻钟鼓声,离宫不改池台色。一自官家静摄烦,含饴无异弄诸孙。但看腰脚今犹健,莫道伤心亦已陈。
  这是叙明各国媾和,使臣修好。莫说峨冠博带短服劲装这些外宾,自有翻译官员,从容承值。那婷婷袅袅、花枝招展一班公使、参赞夫人,应该有个闺阁的舌人,传宣德意,又要流利,又要大方,实在颇难其选。恰好裕朗西差竣回京,他这位公使夫人,夤缘莲英两兄妹,叫他在老佛爷面前,保荐二女,老佛爷果然召见,公使夫人是按品大妆,两个女儿,却都是西妆,夫人本来是交际家,自然工于应对,女儿绡冠縠帔,双舄跫然,兼之眉画春山,眼凝秋水,瓠犀浅露,益显出态度轻盈。
  老佛爷着实喜欢,说 :“我们旗人中有这两朵姊妹花,可云难得 。”问过名字,一叫德菱,一叫龙菱,说在宫中练习礼节,作为宫眷。公使夫人谢恩退出。从此德菱、龙菱,便在宫中侍奉老佛爷了。正是:喜贵鸾章书五色,新调鹦语树双声。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十四回尊罍雅叙蛮语解新音 缣素分贻慈容留副本
  上回说到德菱、龙菱,入宫伺候老佛爷。这两个跟着他母亲,学了外国语言文字,又跟了父亲出使,实地练习交际,茶会呀,跳舞会呀,都是十分娴熟。只是他俩已经皈过基督教,又都身着西装,到了宫里,似乎有点不便。老佛爷赏他几袭旗袍,几双旗履,他只得遵旨更换,好在德菱圆姿替月,脸晕羞霞,无论西装旗装,总觉清丽芊绵,别饶丰致。龙菱年纪小一点,丰肌柔骨,举步姗姗,这对解语花,真有我见犹怜的感想。
  光绪本来很聪明的,看见外交文牍,都要仗着翻译,未免有点不自在。如今德菱留在宫里,不妨叫他从容教授,或者可一知半解。德菱也乐于从事,每日以一小时为限。惟光绪发音不甚清晰,什么读短篇故事呢,默书呢,都能够井井有条。并且英文书法异常秀丽,临摹古体同装饰品用的英字,更显得整齐佳妙,德菱自叹不及。老佛爷高兴起来,也想学习,料定进步非常迅捷,谁知才授两课,便戛然中止。德菱也无从相强,只是预备宴饮使馆各夫人的礼节。地点固然在海宴堂,什么时候觐见,什么时候入座,什么时候散席,总共来的有几国,每 国有几位,均须开单排定。外务部接到使馆照会,订定日期。
  老佛爷御着福寿黄袍,高鬟厚舄,用猊炉雉扇,拥护出来。升了宝座,外面领袖公使夫人,带着一群夫人姑娘,从台阶转上纳陛,深红浅碧,非麝非兰,排齐了朝上鞠躬。老佛爷慈颜有喜,领袖公使夫人展开一纸颂词,叽哩咕噜读着。老佛爷亲手接受,座旁两个旗装少女,走过来念了答词。一面说 :“敝国大皇帝问皇太后、皇帝好 。”一面说 :“予问贵国大皇帝好。
  ”各夫人姑娘再两鞠躬,才传旨分别入席。老佛爷亲自周旋一过,德菱、龙菱代了主位。尊罍错杂,刀匕骈罗,脍凤炮龙,说不尽天家富贵。各夫人姑娘看这德菱、龙菱活泼周到,问他曾否出洋?他便说明是前法使裕庚的女儿,座中着实钦敬。这领袖公使夫人,还想到宫中游览一过。德菱奏明老佛爷,亲自引导。一路兽含金锁,螭绕玉阶。最后到了老佛爷寝宫,觉得异馥奇芬,刺人鼻观。望见老佛爷卧榻,却从毡上置褥,均用黄缎。褥上被单,则以云龙为绣饰。被单上积被凡六,有月白的,有枣红的,有淡红的,有青的绿的紫的。此外平列绣枕,虫鱼花鸟,备极灿烂。床上悬白色绣花绉帐,尺绘寸锦,薄衬轻镶。各夫人、姑娘如入阆苑仙宫,无不喷啧称羡。德菱又翻成英语,逐一指点。老佛爷还取出几种古玩,算是赠品。各夫人姑娘经此一番优待,知道老佛爷有意修好,还有德菱等能够通译,得暇也常来燕见。
  老佛爷着实感激德菱,想把他指婚醇亲王载沣。偏是德菱再三辞谢,老佛爷只索罢休。原来德菱系皈教的人,依着教规,结婚时要向牧师宣誓,便嫁着一教外的人,也须这样办理。德菱在老佛爷面前,瞒过皈教,却不能再迁就婚事,况且,德菱是海外鲸鹏,天边鸿鹄,一到醇王府里,做了福晋,怕不是笯鸾囚凤,永失自由吗?当时曾有人作诗道: 莲花为貌玉为肤,能读旁行异国书。
  长信恩深甘薄命,茂陵不聘女相如。
  老佛爷为着德菱不肯允婚,私下问过龙菱。龙菱羞羞涩涩,也说不出所以然。传旨特召裕夫人进见,将指婚大意告诉一遍,还说 :“醇王的老福晋,同我姊妹。将来遣嫁,仍旧好在我宫中办事。况且醇王同皇帝是弟兄,我并不算辱没他 。”裕夫人道 :“老佛爷天高地厚的恩典,德菱怕不知感激?只是德菱十三岁时候,裕庚已把他字人。德菱女孩儿家,奏不出口,才敢违旨 。”这句话四面圆到。不道老佛爷定要问夫家何姓?新郎几岁?裕夫人敷衍一下子,老佛爷也有点乖觉,渐渐将德菱疏远了。 德菱伺候了一场,若不捞点油水,未免入宝山空手回呢。
  所以钻头觅缝,想弄笔大宗外快,飘然远行。反是龙菱劝他,不要玩这种把戏,带累父亲。德菱道 :“我一不偷窃物件,二不贿赂官爵,有什么带累呢?我八千一万,还是不够,碰着机会,捞他十万八万,要一点不着痕迹的 。”龙菱笑道 :“你有这能耐吗?你想出去,我也住得怪腻了 。”德菱道 :“不远了,等着罢 。”
  恰好俄国的公使夫人,又来谒见老佛爷,彼此谈起画家。
  老佛爷道 :“从前有个画师艾启蒙,把乾隆佛爷绘《香山九老图》,能够鬚眉毕肖。现在贵国怕没有这画手了。摄影是极像的,觉得不如画的雅致 。”便叫德菱搬出几种观音装、渔家装来,把夫人看。夫人道 :“摄影不过留个纪念。若说御容,自然画的尊贵。我却有个女友,游历贵国,他在敝国是很有画名的。我替老佛爷叫他来,他决不至推辞。好吗?”老佛爷还在踌躇,德菱一想,生意到了,翻了汉语向老佛爷道 :“这是夫 人的雅意,老佛爷应该答应他 。”老佛爷点了点头。他又翻了英语向夫人道 :“老佛爷请你赶紧邀来,仍在海晏堂赐晏 。”
  夫人欢喜得很,说 :“他在天津,我打电报去罢,三日后我带他来觐见 。”德菱又同夫人谈了几句,连画师的姓名,画像的价目,都已采听清楚。这画师名叫克姑娘,曾经到过各国,替各国帝后夫人,却画得不少。此番侨寓中国,颇想寻几个伟大人物,摹绘一过,可以增长声价。老佛爷有这画像的意思,夫人想着老佛爷是中国第一贵妇人,若能够将他的慈容,留个副本,寄到本国博物院里去,何等堂皇冠冕。便克姑娘亦显出艺术的优美,所以才肯保荐。那笔资的多寡厚薄,却也并不计较。
  德菱早想于中取利,同夫人商定了二万元。夫人极为满意。
  果然隔了三日,带着克姑娘来见。克姑娘年近三十,尚是处女,金黄的头发,碧绿的眼睛,绯色上衣,碧色长裙,黄色的高跟皮鞋,举止安雅,态度活泼。见了老佛爷,当然是三鞠躬。传语叫德菱慰劳一番,问他一像几时可成,一日有几时可画,画地何所,画价若干?克姑娘道 :“画像是要对坐的。老佛爷政务烦劳,没有闲暇,高年又不能久耐。我看每日只好一小时,三个月可以完工。画像的地方,一要宽大,二要敞亮,将来由我自择一所罢。画价不必说起,自应报效 。”德菱译奏老佛爷,只把画价定了十万元。老佛爷叫德菱领他进宫,去觅一间画室,约定三日后入宫试画,以九时至十时,备舆迎送。
  画室里面的器具、颜料,一律替他置备。老佛爷御殿下来,便在画室里小坐。吴絙斋学士《清官词》里一首道:朱丹绣厕大秦妆,缇壑人来海晏堂。
  高坐璇宫亲赐宴,写真更召克姑娘。 老佛爷坐了几日,将眉目鬓发,勾勒得有点模范,便觉有点不自在。一为克姑娘言语不通,总须德菱译过,终嫌有些隔膜。二为克姑娘画的时候,定要老佛爷敛容端坐,不许自由舒展,又嫌有点拘束。便道 :“脸蛋儿有了,衣服装束,可以叫人替代的 。”便发出许多摄影,叫克姑娘参考。仍叫德菱陪着,好描写各种姿势。画室里面,闹钟、风琴,咖啡茶、香槟酒,无一不具。德菱同克姑娘画余无事,以此为乐。有人咏以诗道:珍珠为帐褥芙蓉,歌舞初停便放慵。梦觉每疑犹作乐,八音新式闹时钟。
  玉楼宴罢醉花阴,偏得君王宠爱深。抛却管弦学西乐,御前乞坐打风琴。
  龙团凤饼头芳菲,底事春茶进御稀。才罢经筵纾宿食,机炉小火煮咖啡。
  迩来佳酿进西欧,品第醇浓酒库收。最怕香槟气升冽,预持金钥试金头。
  德菱同克姑娘盘桓了三个月,全像渲染,均已竣工。克姑娘还照着原稿,留了副本,以便寄回本国。
  这画像壮严璀璨,奕奕有神,在那苍老的中间,还带几分妩媚。老佛爷颇为欣悦,赏了一席宴,发出内帑十万元,作为润笔。德菱扣出了八万,将二万交公使夫人转致,以符前议。
  克姑娘已喜出望外,哪知道居间干没这样许多。老佛爷也不料德菱弄这玄虚,以为外人酬劳,应该丰厚。克姑娘将副本画好,上面题着“清国第一贵妇人慈禧皇太后肖像”十四个英文,同了德菱,谢过老佛爷。
  德菱总道此事已告结束,不至再留破绽,只在龙菱前露了 点风。龙菱只佩服阿姊手段好,也料不到惹起后患。德菱将八万元交与母亲储蓄。裕夫人却着急得很,怕老佛爷闻讯追究,真是弄出弥天大祸。但已势成骑虎,只索听其自然。德菱自从得此巨金,在老佛爷面前,没有往时的倾心巴结。只为克姑娘有说有笑,确是良好伴侣,老佛爷又古板,又规矩,后妃宫眷,尤其干燥无味,始而懈怠,继而便变为懒惰。老佛爷何等机警,知道他身留心去,何苦把不羁的马,牢牢缚住。决计再召裕夫人,说 :“德菱年已长成,未便久居宫内,既经受聘,应予毕姻 。”仍令带回,并赏洋千元,算是两年翻译的俸给。龙菱着在宫眷上当差。裕夫人仰承懿旨,也猜不出什么缘由。
  德菱出了清宫,认识一班使馆里的夫人、姑娘,依旧回复洋装,尽这八万元挥霍。不上一两个月,连龙菱准他告假了。
  裕夫人探听大概,这八万元赚头,竟被老佛爷觉察,只为关系外交体面,不好声张,借个名将他遣去,然后再遣妹子。公使夫人亦有所闻,都说 :“德菱诈欺取财,丧失人格 。”不复同他交往。
  裕夫人北京站不住,率同德菱、龙菱,再到上海。德菱还著部《清官二年记》,表演老佛爷的起居同服御,性情同言语,以及后妃的仪注、宫眷的职司,无不详晰。连克姑娘画像,一并附载在内,只瞒过了这八万元的丑史。德菱到得上海,还有什么顾忌?交游征逐,恣情跳舞,仗着绮年玉貌,连泰西的富商巨贾,都拜倒石榴裙下。裕夫人也是个中能手,欢场驰骋,是由女儿做个幌子。忽忽近二十载,大众总说德菱订婚欧美,不复遄归,讵意年来电影片中,竟呈色相,将那些开天遗事,明明白白地现身说法,你道可怜不可怜呢?裕夫人是不在久了,他的阿哥勋龄、馨龄,都算候补道,馨龄在鄂,固然闹得一塌糊涂;便是勋龄分发江苏,江苏官场里面,也认做旗门子 里的败类。有几句口诀道 :“勋龄勋龄,有气不挣。榕兴榕兴,有冤不伸 。”榕兴也是旗人,曾在江苏候补知府,死于镇江荷花池榷舍的,外面沸沸扬扬,都说榕兴的死,有点不实不尽。
  无奈长官马马虎虎过去,也没人出来说话。这榕兴究竟如何死法呢?正是:回首已违同欠誓,伤心谁吊覆盆冤?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十五回妻毙夫谋全仗尚书势 女装男扮也冒大人名
  上回说到榕兴身毙榷舍,尸首是七窍流血,舌苔紫黑。医生用银针探喉,发现绿色,这生前中毒,确无疑义了。但榕兴是堂堂太守,得了这样优差,况且兵部尚书铁良的侄女婿,势尊权重,哪一个敢来谋害他?不道榕兴这个夫人,本来仗着阿伯的体面,将榕兴十分轻视。榕兴因为闺房里面,没有什么乐趣,便在苏州纳了个妾,异常宠爱,同夫人便从此隔绝。那夫人是有心机的,料定与榕兴争执,反落了捻酸吃醋的恶名,丈夫可以讨小老婆,我也何妨物色男妾?可惜这夫人年纪已是二十九岁,偏涂得面如重枣,画得眉若卧蚕,一副破竹的喉咙,带着一撅木强的身段,叉开棕榈树两枝旗髻,踏倒绰板皮一双旗鞋,三五年来,毕竟没人赏识,他却还亘着一点思想,似乎我是尚书府里的小姐。知府家里的太太,应该拣选个年轻貌俊的作伴,才能对得住自己。所以彼此观望,弄得彼此蹉跎。
  那时榕兴还没有委差,江苏候补官车载斗量,哪一个来希罕你?后来得了荷花池厘捐,在濒江北岸,派设局所,将夫人带一儿子,安插局里。另外租了小公馆,住着如夫人。榕兴素 来不进夫人的房,如此两处分开,并好不见夫人的面。每日到局里办过公事,便带着如夫人往来金、焦,浏览风景。夫人因此更不自在,局里闲着无事,带了小儿子也出来玩玩。局里有个写联票的小司事姓周的,大众叫他小无锡,他同小儿子最要好,满嘴的少爷少爷,买点糖果骗骗他,有时又到榕夫人面前周旋。小儿子只有四五岁,早上起来,便要小无锡抱。小无锡穿房入户,修饰得又着实干净。榕夫人久作涸鲋,得这升斗的水,便觉游泳自如。小无锡是黄莺栖在枯树上,明知不是佳偶,借此可以捏一点权,捞几个钱。起初不过借着抱小儿子,偶然相聚,渐渐弄得自朝至暮,自暮至朝,局里不见小无锡,连联票都没工夫写了。大众看他衣服漂亮了许多,银钱阔绰了许多,羡慕的羡慕,妒忌的妒忌,也有几个去献殷勤的。
  榕夫人注意的只有小无锡,大众却暗暗地通知榕兴,叫他设法驱逐。榕兴怕不乖觉,只是碍着尚书面上,不好宣播。并且这个差使,还靠着尚书的八行,倘然得罪了夫人,不免要得罪尚书,不但厘局撤去,连这功名,也难保全。所以揉揉肚皮纳纳气,装作不闻不见。私下告诉如夫人,如夫人也絮絮劝道:“你譬如他已死了。他在阴间,你也能够管他吗?他自己犯贱,小姐太太做厌了,当了身体把人糟蹋,与你什么相干?你犯不着为他生气 !”榕兴终究难为情,进局去便疑心有人指戳,见了这情敌,愈加火冒。因之慢慢的成了痼疾,医家下些苏散的药,也是无济。每日吸着几筒鸦片烟,不免比前疏懒,不常到局。
  倒是夫人为着六月廿四日,要将小儿子过继给小无锡,在局里开筵受贺,来叫榕兴去做主人。榕兴回答不出话,只觉得越弄越丑,越闹越糟,将来如何收拾?夫人看得不是路,姗姗的去了。 廿四这日,局里自然热闹很得,榕兴病势已经沉重。夫人急忙赶来,竭力慰伺,称药量水,殷勤得很。如夫人看他顿改常态,倒也加意防着。他趁着薄暮时候,捧着一碗粥,递与榕兴。榕兴免不过意思,喝了几口睡下。他说 :“天晚要回,明早再来 。”谁知挨到黄昏,榕兴便大呼腹痛,如夫人按摩揉擦,一面去接医生。医生尚未到来,早已呜呼哀哉。医生认定中毒,如夫人也知道他预弄玄虚,差人前去报知。他却手弄风琴,毫无悲戚,不得已带着儿子进门,只扭着如夫人质问丈夫如何死法。如夫人据实告诉,他咬定是如夫人谋害,定要报县检验,替丈夫伸冤。如夫人有口难辩,只是抚尸痛哭,叫他显出灵验来。邻里看这情形,也说非经官判断不可。仆媪更不敢多嘴。
  从上午闹到傍晚,还不解决。局里的会计张先生,匆匆奔到,说 :“怎么大人还不殓呢?”榕夫人说要报官,张先生道 :“不要诬蔑二太太了。现有小无锡供状为证,太太且看来 。”榕夫人非常一吓,展开供状看道:具供状周凤魁,绰号小无锡,在榕大人厘局里充当司事。
  因司小少爷同我略好,常到上房去探望。榕大人不在局里住,太太便留我在上房里,我不合同太太发生暧昧。太太将小少爷过继给我,要跟我做人家,给我捐知府。又叫我买药给他,毒死榕大人,埋栽在二太太身上,可以一网打尽,没人追究。我又不合依他办理。今被你们朋友痛打,我也知悔了。所具供状是实。 榕夫人看完了,想要撕毁。如夫人早伸手夺得,问着张先生道 :“你们怎样知道小无锡呢?”张先生道 :“小无锡得着榕大人消息,便想逃至南岸。我看他举动诡异,带了几个局员 局差,追蹑前去,擒住了饱以老拳,叫他亲笔写这供状,现在还是报官呢,还是入殓呢?”如夫人定要把榕兴伸冤。大众做好做歹,说 :“律例上要本夫才可告发奸夫,谋杀也没证据,还是安排棺椁衣衾要紧”。榕夫人这时也说不话响,听这如夫人洗涤血污,视含视敛。张先生又去算清交代,将存馀银两,交给如夫人,预备扶柩回旗。上游的长官,知道榕兴这出戏,恐怕闹得太大,累着铁尚书,攒凑了大宗赙敬,叫如夫人领了榕兴的儿子,乘了轮船,带着灵榇北上。榕夫人去与不去,听其自然。
  榕夫人逗留镇江,寻着了小无锡,商量远走高飞。捐了一个候补县丞,一直逃到云南。钻了总督第一红人老兴的路子,补了实缺过班知县。榕夫人依旧是太太,不过知府降做知县罢了。
  这老兴也是旗人,名叫兴禄,原是总督帐下的走卒。不知怎样,忽然洋务局、电报局、机器局、警务处、善后局,总办会办,连绵不断。有时触了总督的怨,自有五少大人出来帮忙,一班文武官僚,要想五少大人说话的,都也通过兴禄这根线。
  五少大人叫他老兴,大众也是老兴老兴。云南官场里,说老兴送了五少大人一只金面盆,收进的不止十只了。但是五少大人,只相信老兴,凭你这样整千累万地送进去,总比不来老兴的优美。五少大人,当然是总督的儿子了,哪知不是男的,倒是女的。总督是世家子弟出身,得着门荫,升到这官,衙门里姬妾成行,子女亦何止十数。最得宠的,生了这五少大人,偏偏是个女儿,从小不替他钳耳裹足,穿着长袍短褂,迷离扑朔,夹在男子队里读书,连自己忘记女身,也到教坊中去寻花问柳。
  大众都叫他五少大人,总督的属员,竭力仰攀,总不放在五少大人心上。撞着兴禄异想天开,叫精工制成金面盆,錾花嵌宝, 四围珠钻,灿烂夺目,五少大人看得奇妙,连赞兴禄聪敏得很,能够办事,便一一告诉了父亲。总督传见兴禄,奖勉了几句,接二连三的优差。兴禄自然孝敬五少大人,另外一份,送与五少大人的生母姨太太。姨太太用了兴禄的钱,也在总督面前说好话,因之兴禄保的人,荐的事,真比藩臬两司还灵。
  五少大人终日在涌月亭。听瀑楼盘桓游宴,却有兴禄替他布置。云南的风景,第一算是昆明池,上面接着青草湖,蒲藻长青,川禽翔集,赏心悦目,一览无余。五少大人一班知交,不是藩司的少君,便是臬司的贵介,夹着些帮闲篾片,调丝品竹,赌酒徵歌。大众因为五少大人,一不见他小溲,二不见他袒裼,音低眉蹙,不似男人,暗中叫妓女秘密偷觑,依然寻不出破绽。无意中嬲他留宿,他亦慨然允诺,上床后只是齁齁熟睡。妓女乘机试探,,果然雪泥鸿爪,痕迹显然。五少大人叫妓女不要声张,每月约定包银若干,算是他的狎客,妓女贪图厚利,只得代为遮瞒。
  只是五少大人的母亲,看得他在外招摇,终究不是了局,同总督一度商议,要把他从速择婿,却又不便使他知道。总督想个法子,将他同淘的朋友,一律柬邀到署,饮酒赋诗。不料诸君都半是没宇碑,有一两个会动笔的,支嫩俚俗,做来既不像诗,又不像词。只有一个方观察方昶的兄弟方旭,较为合拍。
  他做的四首《滇南竹枝词》道:绿阴成幄杂花香,燕燕莺莺底事忙。何处园林堪领略,有人笑指水云乡。
  春风吹上娶仙山,酒榼诗瓢几往还?欲访鸳鸯池畔路,莲花卅六水回环。
  叠嶂层岩入画图,丹霞参错紫云腴。月明崖上观飞瀑,散 入波心万颗珠。
  不须往事问青蛉,持节人来几度经?金马碧鸡偏恍惚,空教笑我指山灵。
  总督颇为叹赏,便托迤东道云南府,向方道议姻。这方旭却是方道的庶弟,生母早故,孑然一身。难得总署垂青,岂敢违拗?怕得娶了弟妇,又要多一种开支,便道 :“舍弟少孤,无人教导,兄弟又为事冗,无暇及此,难得大人刮目,情愿送入督衙侍教 。”道府据实复命,总督亦以为然。大致有点眉目,才向五少大人说道 :“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你这装束是你母暂娱目前的。如今你年已不小,未便放荡在外,你也好改初服了。我要替你择配,是那方家的孩子,你中意不中意,不妨明说 。”他母亲在旁,也剀切劝导一番。五少大人道 :“爹爹的严训,却是不错。只女儿在外面久了,改了装不是被人耻笑吗?
  ”总督道 :“你明朝放个风,说要回南边原籍,让他们替你作饯。你改装以后,说是南边来的六小姐,一点不露行径。你照我办罢 。”五少大人同方旭,本是要好的,经此一番作合,正中下怀,果然如法泡制。再叫道府通知方道,准用赘姻仪式。
  方道替兄弟备点衣服,还看着总督的面子。总督衙门里悬灯结彩,音觞宴客。新姑爷方旭坐了首席,连方昶也来会亲。文武同僚,纷纷晋省致贺。新姑爷是门开锦绣,室敞琳琅,一百千十二个字,居然做了东床娇客。等到酒闲人散,送入洞房,看这新人好像是五少大人,俯视到裙下双钩,极为瘦削,总疑是兄妹相似。到得图穷匕见,依然如雪双趺。五少大人并不少讳,述明来踪去迹,叫他弗告旧友。又劝他无须徵逐,还是在衙门里读书,预备将来应试。方旭从此锦衣美食,伴着娇妻,日间无事,每往方道处走走。方道已奉特旨,补授了江苏苏松太兵 备道,将要挈眷赴任。方旭自然留在云南。方道虽则是实缺人员过班的,一个边省候补人员,为什么能够补到海疆要缺?内中却有一根线索。正是:由来地势趋鳀壑,难得天恩赐豸衣。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十六回车来贿迁起居惊八座 人亡物在书币艳千金
  上回说到方观察方道,简放江苏苏松太道。这道台衙门,驻扎上海,兼督江海大关,正是梯航毕集,琛赆偕来的,一个冲繁疲难要缺,杂项进款,每月总在十万以上。方道号叫晓沧,有人认识他的,说数年以前,还在上海城门口当保甲差使,不意连捐带保,居然实授监司大员,内中却有一条线索,能够邀着老佛爷的特赏,还得“忠君爱国”四个字考语。
  原来晓沧籍隶湖南,幼年并不曾读过书,只做点贩布的买卖。听见有个亲戚,跟着同乡赵知县,在南京办什么善后局的会计,他带着一车布,沿途求售,赶到南京。他亲戚收留了他,向赵知县再三说项,总算答应他帮帮亲戚,每月只有五六块钱。
  等到他亲戚还乡,赵知县说他纯谨老成,叫他暂主会计。也是他福至心灵,居然办得井井有条。赵知县愈加器重。后来调任铜山,也是晓沧同往。铜山是个腴缺,手头积蓄几个钱,便动了由幕而官的念头。报捐小小县丞,指分在江苏候补,才派到上海县的保甲。正在这个时候,得了这有助家命的姨太太。
  论这姨太太,也曾嫁过洋行里康白度,只是年龄悬绝,知 道不能偕老。那康白度又是广东人,更不能跟他回籍。康白度也不过眼前娱乐,一切衣服首饰,却替这姨太太制备不少。姨太太一年一年的小赁,都是自己存放。康白度病殁以后,姨太太下堂求去,便拥着十万巨资,物色相当人材。不知怎样选定了晓沧,说他燕颔虎头,确是封侯骨相,晓沧有什么不愿意?
  所有仪仗礼节,都要同正式一般。那姨太太便车来贿迁,将金钱衣饰,一概转过来。晓沧竟无意中人财两得。太太看得晓沧官卑职小,不能发展他的才具,便对晓沧道 :“你既在官场中厮混,起码弄个知县。这种小差使,如何当得出山?”晓沧道:“我前年得过海运,开保便是知?。知县却不必花钱了,只须捐个大花样,补缺可以容易点。能够运动得到上海县,转眼便是道府。这种费用,自然要太太补助,将来加利奉还 。”太太道 :“我的就是你的,说什么还与不还。只要做得干净,弄得秘密,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才好 。”晓沧唯唯答应。
  果然保案揭晓,准以知县各升补。他借着入京引见,便去加了花样,挖了路子,又托人在两院上吹嘘,果然如愿以偿,捏到上海县这颗印靶子。他的正室太太素性恬淡,不过在原籍置点产业,有时到上海来暂住几时。这太太出入鸣驺,体制也十分炫赫。晓沧办得华洋悦服,政通人和,在任两年,又过了知府班,需次江西。适值北方义和团勃兴,联军进逼,晓沧奉了抚台的命,率领五营兵士,北上勤王。老佛爷召见时候。问道 :“义和团究竟可恃与否?”晓沧只是伏地痛哭,一言不答。
  老佛爷回顾光绪道 :“方道忠君爱国,微宫中乃亦有此 !”相与嗟叹累日,西幸回銮以后,特旨赏给道员,发往云南候补。
  晓沧知道云南缺瘠,只是老佛爷恩典,不能不去走一趟。
  却早经拜在庆邸门下,求他乘机保奏。偏是这永不到任的鲁伯阳,被两江的总督,参了一本。庆邸想到方道,说了一句。 老佛爷记起前事,准命方道补授。鲁伯阳虽然只得开缺处分,但花费到七千余万,不曾履新一日,竟愤极出家修道。这笔运动费,却都在醇王福晋的私囊里。但醇王福晋,本是老佛爷的妹子,福晋得了伯阳的贿,进宫来央求老佛爷,老佛爷反交把光绪去办。光绪不知道鲁伯阳是什么人,拿了这名条,叫军机大臣查履历。军机记名的,没有这个人,连吏户两部册籍上,也没有这个人。军机知道内中必有缘故,便奏道 :“皇上果知此人可用,尽可简放 。”鲁伯阳奉旨南下,不道撞着这老总督,看他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扣住了他不打紧,将他根本铲除。
  此番老佛爷料定方道是老官僚了,不至同伯阳一样。晓沧从云南经过四川、湖北,直到南京,见过总督,挂了饬知赴任的牌。
  轮船到了上海,自有属僚前往迎迓。鼓吹冠盖,送进衙门,一位松江府同知,一位上海县典史,还是旧时僚佐。晓沧拜过了各国领事同税务司,尊俎盘桓,十分亲善。
  这太太已是连生三子,长的已有十余岁,晓沧替儿子捐个虚衔,把太太挣得一副封诰。太太想起从前初嫁晓沧,晓沧还是个金顶官儿,两盏衔灯,一张皮椅,暮出朝入,兀坐中宵,这是何等苦楚。后来顶子转了水晶,转了暗蓝,也不过钱谷簿书,都仰承上司的鼻息,那洋场里的奔走,马头上的迎送,这是何等烦劳。如今这道台卫门,体制崇闳,衣冠赫奕,晓沧是翎飘羽翠,帽染猩红,真有意想不到的机遇。便在花园里,造起三到亭来,鸠工庀材,还征求名人题咏。
  正在兴头时候,老佛爷又将晓沧升了湖北按察使,由藩而抚,直到两广总督。晓沧仰承慈眷,自然鞠躬尽瘁,报效国家。
  这太太也巴到八座起居,做官眷的领袖。有人说晓沧一帆风顺,由从八品升到从一品,连掷《升官图》也没这容易,总靠着太太的帮夫好运。晓沧这时算湖南首富,还开着两爿布庄,邀了 旧时贩布的朋友,来做经理。便在两广任上,这些上海的同寅,也都量材任事,没有什么偏枯。晓沧有子有孙,居然激流勇退,将关防文卷,移交后任,却来做海上寓公。
  那后任的庄总督,虽然是封疆大吏,却仍脱不掉书生结习。
  广东的人材,本不下于江浙,前有阮文达,后有张文襄,提倡起来,着实蒸蒸日上。后来将书院改了学校,天文舆地,算术英文,都有专门的学识。庄总督罗致幕府,叫他们各尽所长。
  内中有个徐叔庚,他充当的法文翻译,公余有暇,常向珠江花舫里走走。花舫里认识他是督幕,往往清风朋月,不费一钱。
  船妓凤子,年仅逾笄,姿首可算得上驷。叔庚有时徵局,他却轻频浅笑,姗姗来迟。叔庚是主持觞政的人,每挨到月落参横,方才散席。凤子约他过舟小坐,私语哝哝,直到东舫西船,悄无灯火,叔庚不免倦了,因之罗襦轻解,芗泽微闻。凤子渐成为叔庚的禁娈。叔庚问他身世。他自承为粤海关关书的女儿,幼年老父尚存,倒也玉裹金装,有奴有婢。他老母早已逝世,只有两个父妾。他长兄在香港洋行生理。阿嫂是葡籍的西妇。
  十三岁父亲撒手去了。长兄来顶关书的缺,才只见着阿嫂,阿嫂不肯同居,撺掇长兄析产。两个父妾同他,只得到十成之三,总共不过三万左右。两个父妾喜欢赌番摊,男男女女,轧了一班朋友,不及两年,逼得灯尽油干,来消耗他这一部份。又要替他对亲出嫁,他看这班赌客,有什么好人?一概拒绝。想搬去同长兄住,嫂子只是不肯,他也走头无路。谁知他们将他的也输净了,便要转他的念头。去年骗他出来看龙船,叫他坐在这花舫里,他们早已银契两交,乘着小舫走脱。鸨母叫他去拜什么神,才知道他的身体,已换了一千两纹银代价。他又抗不过鸨母,又有姊妹们监督着,不能够投河觅死。晚间寻个狎客,将他灌醉了同睡。等他次晨醒来,已经懊悔不及。鸨母再三劝 慰,叫他帮他几年,准他自由择人,他只要原价千两。说罢扑在叔庚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叔庚道 :“你话我却懂了。我如今在幕里,只有几十两一月的薪俸,如何凑得到千两?即使勉强凑成,弄你上岸,房钱伙食,佣媪辛工,以及各种开销,几十两也要哄亏空,这不是两误吗?制台答应我保送出洋,给我官费,速成科年半毕业,回来可想别法,那时千两便容易了。
  鸨母既然待你还好,你在这里等我罢。但是你长兄知道你在这里没有?”凤子道 :“他们总疑心我逃了,不是疑心我死了。
  阿哥碍着阿嫂,再不来管这闲事 。”他俩商议已定。叔庚这等总督的咨文,可以放洋东渡。凤子自从同叔庚离别,虽则仍在花艇里厮混,总觉得此身有主,不肯再堕爱河,只不过借着急管繁弦,侑人一醉。有些羡慕凤子的,总道蓝桥有路,可以问津。偏是凤子高垒深沟,防闲极密。鸨母失却了许多夜度资,不免颜色不豫。凤子还说 :“叔庚归来,总可补偿一切 。”鸨母道 :“赊三千不如现八百,你这痴妮子替他守着,他怕在那里玩日本婆了。阿娘等不及这长线的远鹞,你要自己打主意!
  ”凤子听这奚落的话,有点不舒服。叔庚又一两个月投有信来,不要把老婆子说着笑着,积疑生恨,积恨生悔,奄奄的病起来了。做鸨母的毕竟有鸨母手段,定要逼他留髡,说 :“等你到了徐家,再造贞节牌坊罢。在我这里,做一行,像一行,哪有吃饭不干事的道理?怕你用两广总督部堂的封条粘着,我都揭开他呢 。”幸亏姊妹们替他告了病假,鸨母才算息怒。
  凤子益发坐不安,立不宁,病势日重一日,渐渐颊绯骨瘦,痰带微红。鸨母有点急了,请了压生来诊,都说是百日痨,已入膏盲,无可挽救。凤子亦自知不起,拣出金钗一股,用纸封好,交代阿姊鸾子道 :“这是徐家聘物,共有两枝,一枝替我带进棺中,一枝等叔庚回来,仍旧还他。我死后这口棺木,暂 时不要埋葬,如何办法,也等叔庚作主。我同你姊妹一场,虽非同胞,难得你有点义气,我私蓄些须首饰,一概送你。托你将我遗蜕,洗濯含敛,算是你的尽情了 。”说罢洒了几点痛泪,大呼 :“叔庚误我 !”一恸而绝。
  鸨母只肯用口薄材,将他房内的器皿,箱内的衣饰,搜括殆尽。还是鸾子兑去他所存的首饰,替他从丰殡殓。正在忙乱时候,忽然有一少年,到花艇上来问凤子。鸨母问是哪里来的?
  那少年说徐叔庚托他带来书信一封,汇票一千二百两,须要亲手交与凤子。鸨母将凤子死情,述了一遍,少年不便将汇票交出,说 :“俟我电询北京再说 。”只将一封信,匆匆摆在桌上而去。鸨母叫人拆开看道:凤妹妆览:东游草草,两度春风。比来尺素鲜通,非忘情也。恐絮絮儿女子语,乱人心曲耳。月前道出歇浦,鼓轮入都,幸对策大廷,得获隽选,复试以后,赐官部曹。此不过借径而已,未足酬本志也。南北暌隔,不克飞归,度吾妹花占鹊卜,必有难堪者。兹以同学陈君返粤省墓,托致白金千两,藉符原约。余以百金寿高堂,以百金作川资。陈君勾留旬日,妹可从容摒挡,相与偕行。某已小构青庐。籍偕白首矣。良觌伊迩,不尽欲言。某启。
  鸨母听罢,才算哭了几声。这不是哭的凤子,却是哭的银子。北京电报转来,叫陈君尽这千金,替凤子营葬,百金仍致鸨母,百金另送鸾子。鸾子交出金钗一股,转托陈君交与叔庚。
  陈君办完葬事,自然仍返北京,将金钗遵嘱交出。叔庚道 :“人亡物在,还有什么话头?他既舍我而去,我也好替国民尽力了 !”这便是叔庚信上所说的本志。 因为这时留东的学生,都入了什么同盟会,预备推翻满清,改革专制。各省各界,都有他们响应的人物。那首先发难的,便是安徽候补道徐锡麟。他刺死了巡抚恩铭,哄传他是革命的激烈派。徐道本是浙江绍兴籍贯,清廷便谕浙抚张曾扬,在绍兴搜索余党,不料竟显出一个女豪杰来。正是:不道昆冈焚烈火,忽从鉴水竞雌风。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十七回吊轩亭秋瑾惨遗诗 游美洲姚蕙编画报
  上回说到徐锡麟在安徽刺死恩铭,浙抚张曾扬到绍兴搜查余党。这时在浙抚幕里的,一个是汤蛰先,一个是张让三,大家称他做大军师、二军师。其实让三办的是外交,各事都由蛰先作主张。抚台虽然接着拿办徐氏家属,严究锡麟党羽的谕旨,不知道从何处做起。好在蛰先是绍兴人,便同他商议一切。他叫张抚台速札绍兴府贵福,将徐父梅生监管,一面抄没梅生所开的天生绸庄,一面封闭锡麟所办的大通学堂。
  这大通学堂,现在由女士秋瑾主持。秋瑾号叫璇卿,本是锡麟的表妹。曾适湖南王氏,因为同丈夫意见不同,只身东渡游学。回来主讲浔溪学校,倡办《中国女报》,实是发达女权的首领。贵知府往封学校,各教员学生,大半星散,只剩了璇卿尚未出走。贵知府带了回署,发交会稽县审讯。贵知府连夜秘密上省,请示办法。张抚台当然要问大军师。偏是大军师说:“应该严办,不可宽假 。”贵知府成竹在胸,归绍的时候,再过钱清,便去访寻姚大使,要求一饭,并托雇船送绍。姚大使看得贵知府轻舟便服,深夜叩门,知道必有事故,忙嘱厨房办 酒,委曲的问他一遍。贵知府料定姚大使是个盐官,同党案没甚关系,便将璇卿的事,告诉了他,还说奉着浙抚面谕,要密拿一干党人,深恐闻信逃亡,是以必须连夜到绍。徐大使想这璇卿,是无可解救了,这班不曾拿到的,看他骈首受戮,未免不忍,暗差一个心腹家人,乘着双桨的脚划船,前去通信,自己陪着贵知府饮酒。贵知府酒在肚里,事在心里,连催速备船只。徐大使总推说深夜不便,彼此坐以待旦,才寻到单桨划船,送他返绍。
  贵知府哪里知道徐大使弄玄虚,回署后分派兵役按名拘完。谁知却剩了一所空屋。兵役问他邻舍,有的说昨夜搬的,有的说今早去的。兵役回来复命,贵知府也无可奈何。却好会稽县进来禀见,说道 :“秋瑾已审过二次,他留学日本是实,主持大通学校是实,却不曾与徐锡麟同谋,亦不曾有革命思想。
  卑职看来,一个女子,有什么能耐?还求大人明鉴 。”贵知府道 :“你为什么不用刑呢?”知县道 :“本朝的律例,妇女非犯谋逆,不轻刑讯 。”贵知府道 :“革命不是谋逆吗?快提来,我有办法 。”一面叫备火链、火砖伺候。等得璇卿提到,贵知府从袖里掷下两张檄稿,说是璇卿革命的确证。璇卿正要伸辩,早由差役将他套上锁子,逼他招供。他却默不一言,凭你跪火链踏火砖,种种惨酷的侮弄,他总是听天由命。最后给了一副纸笔,璇卿提起笔来,写了个“秋”字,继续又写了“秋风秋雨愁煞人”七个字,算是瑾卿供状。照例电禀浙抚,就地处决,便在轩亭口结果了璇卿,竟没人敢来棺殓。又是六月天气,只得由善堂暂时埋瘗,再待家属。璇卿这番的变故,弄得绍兴城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便是几个天足的妇人,没发的和尚,也有点不寒而栗。倒是便宜了梅生父子,虽然损失些财产,梅生是会稽县李端年开脱的,说他曾经控告锡麟忤逆有案,确无 连坐的道理,即行释放。梅生的儿子徐伟,是皖抚冯煦开脱的,说他与锡麟宗旨不同,赴湘过皖,因而被获,也无连坐的道理,暂行监禁。因此大众都说璇卿冤枉,痛恨张抚台、贵知府手段太辣,不知道全是大军师的主张。
  璇卿死的时候,却是三十三岁。他二十七岁曾有《东渡歌》一首,藉以表志。那首歌道:登天骑白龙,走山跨猛虎,叱咤风云生,精神四飞舞,大人处世当与神物游,顾彼豚犬诸儿安足数!不见项羽酣呼巨鹿战,刘秀雷震昆阳鼓?年约二十余,而能兴汉楚。杀人莫敢当,万世欣英武。愧我年廿七,于世尚无补。空负时局忧,无策驱胡虏。所幸在风尘,志气终不腐。每闻鼙鼓声,心思辄震怒。
  其奈势力孤,群材不为助。因之泛东海,冀得壮士辅。
  又有一首《鹧鸪天》词道: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终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
  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又有五律一首道:叙别短长亭,群山睡已醒。瀛洲芳绿,汉地柳条青。意气吞胡虏,精神贯日星。相思寄鸿鹄,携手复叮咛。
  璇卿这几首诗词,却是一时传诵。自从徐、秋办了党案, 清廷通谕各省随时侦察。谁知查得愈严紧,闹得愈奇怪,杀得愈凶狠,来得愈迅速。刺载洵的熊成基、刺载澧的汪兆铭、炸五大臣的吴樾、炸德寿的史坚如,以及炸孚琦、炸凤山、炸良弼,接二连三的起来,真是查不胜查,办不胜办。一般散处海外的,风发云涌,弥布欧亚,只有美洲道路较远,朋侪较少,还没有十分发达。不道湖州富商张静江,居然带着姚夫人,到美洲去开一新纪元,将那盈千累万的银子,补助他们做党费。
  在这静江是世代鹾业,江南引岸,大半都由张氏掣配。他的父亲定甫,老成持重,算是湖州乡望。静江排行第二,娶的是杭州姚菊坡太史的女儿。姚太史的封翁,本在张氏办理会计,因此联成姻眷。太史自从中进士,点翰林,升侍读,放学政,对这女儿颇为锤爱,是以能书善画,名重一时。后来嫁到张家,用不着这些烹饪纺绩的事,便也研朱滴墨,细意钩摹。静江是极喜临池,把那短幅长笺,尽情挥洒。外面看这静江两夫妇闲情别致,像似赵孟頫、管仲姬一流,添些吴兴佳话。哪知静江平生抱负,本是不凡,只是碍着老父在堂,不便率行己志。姚夫人更倡随相得,总劝静江借个题目,远渡重洋。恰值静江有点宿疴,说中医不能疗治,只有美洲地土,调养最宜。他父亲爱惜儿子,料他郁郁久居,不如许其出行,好让他增长阅历。
  还怕得长途岑寂,左右无人,所以叫姚夫人伉俪相偕,彼此可以照应。静江奉着父命,破浪乘风的到了美国。
  这美国是民生先进,思想学说,与中国原自不同。偏是清廷为着革命潮流,也想主张立宪,派了载泽、绍英、戴鸿慈、尚其亨、李盛铎五大臣,联翩考察,由日本转到美国,总算拾了点宪政余唾,敷衍了一个奏摺。老佛爷叫光绪明发上谕,免得革命党人有所藉口。那预备立宪的上谕道: 朕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我朝自开国以来,列圣相承,谟烈昭垂,无不因时损益,著为宪典。现在各国交通,政治法度,皆有被此相因之势。而我国政令,积久相仍,日处阽危,忧患迫切,非广求智识,更订法制,上无以承祖宗缔造之心,下无以慰臣庶治平之望,是以简派大臣分赴各国考察政治。今载泽等回国陈奏,皆以国势不振,实由于上下相睽,内外隔阂,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护国。
  而各国之所以富强者,实由于实行宪法,取决公论,君民一体,呼吸相通,博采众长,明定权限,以及筹备财用,经画政务,无不公之于黎庶。文兼各国相师,变通尽利,政通民和,有由来矣。时至今日,惟有及时详晰甄核,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以立国家万年有道之基。但目前规制未备,民智未开,若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而昭大信?故廓清积弊,明定责成,必从官制入手。应先将宫制分别议定,次第更张,并将各项法律详慎厘订。而又广兴教育,清理财政,整顿武备,普设巡警,使绅民明悉国政,以预备立宪基础。着内外臣工,切实振兴,力求成效。俟数年后规模粗具,查看情形,参用各国咸法,妥议立宪实行年限,再行宣布天下。视进步之迟速,定期限之远近,着各省将军、督抚晓谕士庶人等发奋为学,各明忠君爱国之义,合群进化之理,勿以私见害公益,勿以小忿败大谋,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以预备立宪国民之资格。有厚望焉!
  清廷发了这道上谕,总想革命党人,可以缓冲。不道首领孙逸仙名文的,却早传播党纲,发抒政见,侨民望风归附,都崇拜这位孙会长。静江是有志的人,同他渐次莫逆。只恨得清廷防备严密,闹出“黄花冈”流血的惨剧,党人益发愤激,只 等乘机起义。静江惓怀祖国,回首乡邦,只要老父健康,他也别无系恋。倒是姚夫人他乡久客,仍借着一缣一素,随时消遣。
  美国各种画法,有用油的,有用水彩的,五光十色,跃跃如生。
  便这山水的浅深,人物的动止,大而宫室台榭,小而花草虫鱼,内而灯镜瓶炉,外而舟船车马,画一笔,像一笔,画一层,深一层。有的是描摹的,有的是拓照的,有的是搜罗的旧本,有的是点缀的新作,有的题几句跋,有的补一首诗,下面盖着“姚蕙”两字押脚图章,印刷精良,纸张洁白。这是姚夫人编的画报,风行各国。
  这画报传到中国,也算得别开生面。静江还在美国组织公司,贩运珠玉古玩。所以,他两夫妇对于美术最有经验。不过静江在美洲久了,一时也不曾回国,中国的捕风捉影,至此亦日甚一日。御史常徽,知道桐城吴芝瑛、石门徐自华,在杭州西湖西泠桥,埋葬绍兴秋瑾,奏请仆碑平墓,并欲拿办吴、徐。
  芝瑛四面楚歌,几至投入文网,幸亏美国女教士麦美德,替他竭力营救。最后芝瑛用手写的《楞严经》,同所制景泰蓝陶斋匾额,与送端午桥,才赖午桥开脱,将秋女士的灵柩,交与湖南夫族王姓。芝瑛得以无恙。
  吴芝瑛这大名鼎鼎的书法,实在闺阁中难得的很。有人对他还弄出许多议论,说芝瑛书法,里面尚有床头人捉刀。总之小人不乐成人的美。这芝瑛女士,也不愧一个女侠,不知他的出身家世,究竟如何?正是:埋骨漫寻苏小迹,挥毫应负茂漪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十八回车瑛夫人题碑酬旧谊 惠兴女士殉学寓深心
  上回说到吴芝瑛为着同徐自华埋葬秋瑾,几遭波及。这芝瑛夫人系是桐城吴挚甫的独女。他父亲名叫宝山,做过山东知县,只生了一个女儿,嫁与部郎廉惠卿名泉的为妻。廉部郎虽是金坛人氏,杭州的西湖,上海的曹家渡,都有别墅。他又性耽书画,癖爱宾朋,诗简往还,海内外殆无虚日。芝瑛与有同嗜,比部郎尤为豪迈。凡有所作,无不登报自鸣。曾经将所写的字,同余沈寿的绣工,俱为老佛爷所称赏,书名从此鹊起。
  他听得绍兴秋瑾这桩冤狱,动了惺惺惜惺惺的念头,从绍兴将秋柩搬来,葬在西泠桥侧,亲题了一块墓碑,是“呜呼鉴湖女侠之墓”八个字。有人说芝瑛同秋瑾,在日本原有旧谊;有人说芝瑛纯是一团侠气。但是西泠桥一带,从前只有苏小小一堆坟。现在孝女郑淑瑺,老僧松风,都在桥南桥北,再添秋瑾,真是孝娥侠女,名妓老僧,做个点缀山林的雅趣。下葬的那一日,借了凤林寺开追悼会,各界男男女女,素车白马,络绎于途。廉部郎首先演说,以下激昂慷慨,有几个还泪随声下。最怪的是蓝顶花翎一员官,长袍短褂,飘带荷包,上台来痛痛切 切地责备满清政府,使大众一齐拍手。旁边认得的,说这人是驻防旗营佐领贵林,号叫翰香,现充惠兴女学校长。翰香不论何处有事,他总逢场必到。
  这时杭州驻防营里,将军志锐,已经调往伊犁,将杭州副都统德济暂护,又委协领文会护理都统。德济本是马马虎虎的人,专门在女色上用工夫。上自江干,下达拱宸桥,都是将军幨帷所驻。江干赏识的船妓叫桂莲,一乘肩舆,进衙门来望德济,晶顶白顶的旗员,要替桂莲站班。桂莲并不专注德济,他有个小白脸徐济桂,挹彼注兹,所以德济、济桂、桂莲,三个人有联带关系。金兰身份更大,每逢无钱使用,只打个德律风进城,德济自会送出去。德济荣升将军的时候,部下官丁,公送匾额,是用金地嵌素螺钿,一朵一朵,尽是兰花,写着“南北胪欢”四字,隐隐托讽德济,却系贵林的主张。文会面子上逢迎德济,已早与浙江党人,有了成约。贵林牢骚抑郁,才发出这种议论。当时秋棺下窆,当然到墓上去祭奠一番。不料转瞬几时,常徽便酿此大祸。芝瑛虽没什么损失,觉得荆天棘地,中国总嫌不安适。
  起初却想在西湖山麓,建造七级浮屠,把《楞严经》墨迹储藏塔内。后来经此变故,又想将沪、杭别墅,一律售卖,移家纽约,与麦美德同住。并且归楞严墨迹于美国博物院里,别造吴芝瑛塔以为纪念。部郎本来听命芝瑛,因部郎筑有小万柳堂,芝瑛亦称万柳夫人。芝瑛是一个好名尚义的人,部郎既不曾拘束他,他生平所做的事,第一项是与族人缠讼,争的为财产;第二项是与莽男子互讼,争的为名誉;第三项是替吴渭以保守遗资,竟将他孙子荣泰定为监禁;第四项是替李苹香设法赎身,竟将所藏的董书小楷史记,出来求售。这都是男子汉干不到的,办不来的。便那偿还庚子赔款,提倡国民捐资的举动, 也算是空前绝后。这区区埋葬秋瑾,在他是行所无事,不道竟生出此番波折。等到党人定浙,秋瑾毕竟是革命先烈,仍将他归葬西湖。阡表穹窿,岿然高峙。芝瑛那个旧地,却改造风雨亭。疏树短垣,石栏一曲。同志还组织秋社,公举自华主持。
  旁边更别建祠堂,设龛奉主。壁上悬着和服佩刀的肖像,陶浚宣门榜“鉴湖女侠祠”五字,还题一联云:巾帼拜英雄,求仁得仁又何怨。
  亭台悲风雨,虽死不死终自由。
  朱瑞还有一联道:共和五载竟全功,英名直抗罗兰,欧亚东西,烈女双烈。
  风雨一亭还慧业,抔土重依武穆,湖山今古,秋社千秋。
  这秋祠是刘果敏公的旧址。左文襄的祠,改祀了徐锡麟,鼓刚直的祠,改祀了吕留良、杭世骏等六个人。将左、彭及刘曾等,附祀在平湖秋月旁边,叫做清六臣祠。把圣因寺推翻了,改祀南京阵亡将士。拣了范文贞的祠地,埋葬阵亡将士。此外秋瑾一个墓,徐锡麟一个墓,还有些毅骨忠骸,也都棋布星罗的,各占一席。行宫改了公园,竖着一根浙军凯旋碑的石柱。
  我还记得浙省未曾改革时候,咨议局里的议员,要将行宫辟做农事试验场,浙抚增韫也不敢阻止。反是将军志锐,说道诸君此议果行,我要题额奉赠。众人问他何意,他说 :“故宫禾黍,不很切贴吗?”众人才噤不敢言。论这志将军的出身,却是瑾珍二妃的从兄。他曾点过翰林,喜欢写擘窠大字。有时还哼两句,嗓子并不高明。京里的人,说什么金乌玉兔之声,春蚓秋 蛇之字,便是讥讽这志将军的。志将军为着瑾珍的余波,由侍郎放了乌里雅苏台办事大臣。苦了几年,这转到杭州将军,他却比不得德济,很有一点振作。志将军前任,是姓瑞的,又是公爷,又是额驸,连西瓜大的字,才识了几担。偏是上谕各省改办学校,他叫左右两司,把梅青书院的义学,换汤不换药,添了个英算体操教员,算是两等小学。这些十八岁满街跑的大姑娘,依旧不曾替他们安插。营里有个寡妇惠兴,他约略识得汉字,还有点子遗产,便想办个女学。赁了几间民舍,购具招生。旗营的女子,向来是不读书的,看见惠兴这样起劲,不知是什么作用,徘徊观望,报名的寥寥无几。惠兴知道人心未定,民智未开,慢慢的诱掖他们,鼓励他们。果然一期多一期,一年多一年,房子要租钱的,教员要薪水的,校役要工食的。此外器具伙食、笔墨纸张,非钱不可,又不好收诸生的学费,始而变卖衣饰,继而变卖产业。变卖不足,弄到借贷。借贷不足,弄到劝募。
  这时旗营里既贵且富的,一个是柏梁,一个是三多。柏梁号叫研香,从佐领升到乍浦副都统,跟着震泽、王梦徽学弹琴,偶然到丰乐桥松岚阁来吃碗茶,总算能够附庸风雅,曾叫人画过《琴鹤自随图》。他的太太却是个西湖榜人女,有名的西湖西施。还记得三衢柔冰《杭防感旧》诗里有一首道:西子船娘老云身,抚琴调鹤事成尘。
  那堪棨戟重回首,笑问松岚阁上人。
  那三多号叫六桥,是协领有箟溪的儿子。少年便袭得三等轻车都尉,也拜在梦薇门下,颇能诗画。家里在泗水坊桥,屋旁有个可园,堆石为山,埋盆作池,倒也十分幽雅。六桥补过 杭州理事同知,署过杭州知府,却进京到肃王善耆府里去了。
  大众说他有双头菊的瑞应,才能如此利达,柔冰亦有一首道:败壁颓垣有泪痕,白门秋柳故宫魂。
  而今萎尽双头菊,莫漫琴尊访可园。
  惠兴原想这两家起来提倡,或是向将军都统面前,请拨点官费,可以维持。谁知惠兴奔走呼号,旁人都置之不睬。还说他事不干己,何苦要名。惠兴受了这样的奚落,又听了这样的议论,里里外外,向他一个人要钱。他究系是个女子,四面一逼,只好寻个自尽。眼见得这女校要散了,偏是这贵佐领不避艰险,带了惠兴的遗嘱,以及女校章程、女校成绩,驰赴北京。
  借了剧场上当众演说,将惠兴女士殉学的苦况,宣布出来:总说我们旗人现在已处极危险的地位,男子还有国家建设学校,能够循序渐进;女子专恃倚赖男子,不知自谋生计,将来必至不堪设想。惠兴女子的深心,是要提高旗籍女子的人格,养成旗籍女子的人材。无如谅他的人少,谤他的人多,他是一瞑不视了。我们堂堂男子,见识不该不如女子。所以决计继续下去,才到北方来设法筹款。
  贵佐领言词沉痛,女界都受他感动。当场认捐的约有四五千元。急忙赶回杭州,又邀同杭乍十六个协领,托他们量力集腋。这瑞将军已经去了,调了志将军,自然有点商议。贵佐领亲自禀见,陈述大概。果然拨了一块官地,提出一宗官项,作为常年经费。贵佐领大兴土木,将讲堂宿舍,以致庖湢厕幨,都布置得有条不紊,定名叫做“惠兴女学”,自己兼办义务校长。
  开学这日,敦请志将军来致训词。各属员看见将军隆重得 很,贵族的妇女,渐渐也来入校了。贵佐领算对得起惠兴女士。
  从此杭州地方,都知是有这贵佐领。他办了一两年,照例官升协领,同僚中说他有点雄赳赳,气昂昂。志将军一走,德济、文会便更加疑忌他。趁着党人入浙时候,竟将他置之死地,吴自修学使《辛亥殉难记》中有一传道:贵林字翰香,满洲正红旗人。官协领,驻防营设学堂,办警察,事并创举。独肩其劳,与士大夫游,多贤之。宣统三年九月,浙兵变,驻防犹抗拒。相持二日,浙人劝罢战,招贵林议,贵林奔走其间,与营外立约,定期交军械。事定,有构陷之者,谓旗营反复不可信。且诬责林阴使人置毒各坊巷井中。
  于是军队大哗,诱之出,遽枪毙之,子量海,同死焉。从贵林出营者,举人存炳,佐领哈楚显,均被戕。
  贵协领既然殉难,这学校无人管理,渐要栋崩榱折。幸亏僻在东面,驻防营改做新市场,不至将校舍鞠为茂草。官费是无着了,私费是用罄了,还有谁人肯来续办?柔冰也有一首诗道:曙光一线奠神维,纱幔传经赖女师。
  留得惠兴名两字,茕茕遗传有余悲。
  杭州驻防营改了新市场,将军衙门建设都督府,副都统衙门开拓杭县公署。此外,坊碑祠庙,一律铲除。弄得马路纵横,楼房比栉,歌台旅馆,酒肆茶寮。二百年岑寂的地方,变成十分热闹。柔冰还有几首诗道: 使节飘零帅纛空,投书抱牒吏趋公。向阳白发衙前卒,犹话当年果毅风。(此指都统署也!果毅,故都绕杰纯谥。)
  晓日瞳昽鼓角催,崇辕棨戟两行开。徘徊兴武桥边路,仿佛当年寄宿来。(此指将军署也!朱瑞封兴武将军,其署旁桥曰“兴武桥”。)
  浙江军政府成立以后,各省均已归附革命。只有南京一城,相持不下,全是提督张勋的计划。总督张人骏,将军铁良,也只好跟了守着,却怪张勋多事,虽然学不来苏抚的独立,不妨学湘抚的出走。忽报四川总督端方,同兄弟端锦,从湖北入蜀,进次资州地方,遭变兵相逼,与端锦先后被戕。并将端方的首级,函送武昌,眼见四川又不保了,这端方究系被谁人所害呢?
  正是:何处苌弘同喋血,翻怜先轸未归元。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十九回打鸭惊鸳端午桥假谈道学画虎类狗瑞莘儒错认风流
  上回说到端方在资州被难,连兄弟端锦也同归于尽。清廷得了消息,于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九日,宣布上谕道:暑四川总督端方,才猷敏练,学识宏通,由部属外任监司,浙膺疆寄。庚子之变,在陕西护抚任内,保护维持,厥功甚伟。
  嗣充出使考察各国政治大臣,南北洋大臣。后因案革职,旋以候补侍郎,弃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川中乱起,派令驰往查办,并署理四川总督,宣力有年,勤劳素著。兹因带队入川,中途遇害。死事情形,惨不忍闻。殊堪悯恻,着加恩予谥,追赠太子太保,并赏给二等轻车都尉世职。照总督阵亡例从优赐恤。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查例具奏。
  灵柩回旗时,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准其入城治丧。伊子外务部参事继先,着以四品京堂候补;监生陶磐,着以主事用。伊弟三品衔河南候补知府端锦,随行入川。因救兄同时被害,尤 属忠义可风,着照三品官员阵亡例从优赐恤,以慰忠魂。
  钦此。 到了十二月二十五日,又有上谕道:内阁代递典礼院直学士端绪,呈报胞弟端锦在川被难情形,再恳加恩赐谥等语。河南候补知府端锦,着加恩准于予谥。
  钦此。 后来端方予谥忠敏,端锦予谥忠惠。清廷恤典,也算不薄了。但端方字叫午桥,别号陶斋,确是阮太傅、毕尚书一流人物。生平笃嗜的是金石书画,海内孤本精拓,同宋元明以来的名迹,大半都归他藏庋。宾朋文酒,一时称盛。只怕得这位正室夫人。这样的儒雅风流,却不许十二金钗,罗列屏后,午桥只装着假道学,说道身不二色。谁知他早有汉装雏女,金屋分藏。这端夫人貌既不扬,性尤奇妒,得了午桥外室的信,觅缝打眼,要逼午桥带他回衙。午桥无可奈何,竟将完璧一双落在虎狼秦手里。端夫人不声不响,只是朝捶暮打,磨折得骨瘦如柴,午桥噤不一言。如花如玉的女儿家,哪禁得暴雨狂风手段,自然魂灵儿飞去了。午桥经此一个打劫,决不敢再谈置妾,恐怕惊鸳打鸭,依旧不能领略滋味。何苦糟蹋他人儿女呢?闲着没有事做,便弄这丰碑断碣消遣。
  由南洋调到北洋,因为梓宫奉安,沿途摄影,被李袭侯国杰狠狠参劾,才得了革职处分。他趁这丢官时候,无拘无束,便到镇江寻着焦山住持六净和尚,在那京口妓寮,流连忘返。 六净仗着午桥做护符,午桥却仗六净做引线。午桥还对着陈庆年道 :“我于南北名花,稍稍物色,惟镇江一派,风骚自有别趣 。”庆年道 :“寇莱公爱桃花,白香山嬖小蛮、樊素,不同是这意思么?”
  午桥倦而思返,到京里想运动开复。却值邮传部奏请将铁路收归国有,是郑孝胥献的议,盛宣怀上的折。论这办法,也未必便会激变。只因祸机四伏,一触即发,才贻一班人的口实。
  宣统三年四月里下了这谕,命午桥督办川汉、粤汉两路。六月间午桥到了武昌,见过湖广总督瑞莘儒瑞澄,便在平湖门外建设行台,勘路召匠,定于九月兴工。不料蜀人大为惶骇,说道:“先朝谕旨,是准蜀商集资承办的 。”吁请蜀督赵尔丰代奏,收回成命。赵总督不但不允,却汹汹声言格杀勿论。蜀绅同赵督相持不下,便将绅士收禁了十一个。蜀民张了同志军的旗号,顶着德宗景皇帝的牌位,围着总督衙门,又被卫队枪伤的不少。
  赵总督奏到北京,廷议总嫌他办理操切,叫午桥率领鄂军入川平乱。午桥遵旨,带了三十一、三十二两标标兵。标统一个姓曾,一个姓邓,都是午桥在鄂督任上识拔的。瑞莘儒还荐个营官董海澜,说是原籍四川,可备向导。这时湖北文恬武嬉,并没有什么警报。午桥停顿宜昌,想赵督自行制止。不道朝旨雪片的飞来,催促他兼程并进。午桥刚到重庆,已报湖北党人起事,武汉二城失守,总督瑞澄,已逃上兵舰了。午桥一吓,非同小可,想莘儒为什么这样不济,住在武昌的岑春煊,又到哪里去了?叫人去打探莘儒的下落。知道莘儒只得了革职的处分,还叫他带罪立功。为什么莘儒这样便宜呢?
  莘儒原是道光朝琦善的孙子,同载泽有点瓜葛,却从部属出身,不数年做到督抚。有人说他义和团的时候,被洋兵掠去挑水,不知怎样洋人赏识他,荐与庆王,庆王果然重用。可惜 他识字有限,将“肄”字认做“肆”字,闹成笑话。他本有两个姨太太,湖北到任以前,又在上海买个姓廖的妓女。这人玲珑娇小,像是赵飞燕掌上可舞。莘儒怜新弃旧,同廖氏行坐不离,廖氏也极意逢迎,连莘儒在签押房里,都安心陪着。莘儒总道他真心实意,不料早刮上了贴身跟班小四子。这小四子却系党人的心腹,因要探听督署的秘密消息,才叫他乔妆仆从来伺候莘儒。小四子仅十九,国文、英文,都有一点门径,有时外来的公事,莘儒看不懂,还叫小四子解说解说。莘儒将他带在身边,内室里并不回避。廖氏的丫环春燕,同小四子先有关系,春燕恐怕败露,把廖氏打入一窝。廖氏因他目秀眉清,比不得莘儒浓髭大眼。小四子踏进了这一步,常将党人声势,如何浩大,党人器械,如何利害,告诉廖氏。廖氏有什么见识?
  只吓得瑟瑟地抖。
  有一晚小四子携了一包物件,叫春燕私下放在房里桌上,春燕不知利害,遵命办理。次晨莘儒起来,认得是两个炸弹,暗想 :“党人竟能飞檐走壁,进我卧房?便有利械精兵,恐还敌他不过 。”从此加了一层害怕,再不料是小四子的计策。出去到了签押房,接着外务部密电,赂说革命党陆续来鄂,私运军火,并有陆军第三十标步兵作为内应,闻将于十五六日起事,宜速防范等语。这日是八月初十。莘儒便饬第八镇统制张彪,密布军队,内外巡查。小四子报告机关,党人因之停顿。
  莘儒无心过节,只与廖氏两人厮守。等到十六没有响动,十七却补赏中秋。吃到耳热酒酣,寥氏还唱支小曲,莘儒忽慨然道 :“你们知道这样的快乐还有几时?现在党人四面包围,我也认不得谁非谁是?国家福运好,自然渐能解散;若竟一旦暴发,我却无法抵抗,只有一死报主。你们可归则归,不可归则留。党人是文明的,谅不至糟蹋我的家眷 。”廖氏道 :“老 爷这话差了,老爷两省的首领,有兵有械,何必惧怕党人?万一猝起变端,总以保身为上 。”莘儒也不多话,微微叹一口气。
  外面递进荆襄巡防队统领沈得龙电报,说在汉口英租界,拿获党人刘汝夔、邱和商解省。莘儒将原电发交营务处。
  十八这一日,张彪的电话,说在小朝街拿党人八名,内有女党人龙韵兰;又有勾通党人的陆军宪兵队什长彭楚藩,又有雄楚楼北桥高等小学间壁洋房内党人五名,以及印刷告示,缮写册子等件,一并搜获请办。关道齐耀珊的禀帖,说在汉口俄租界宝善里内,捕到秦礼明、龚霞初二党人,并炸弹、手枪、旗帜、印信、札文、底册、信件等,还有千家街小杂货店内的黄土波。莘儒看得一起一起,不曾漏网,便有点心雄胆壮,想将党人痛惩一番。晚间又在署里查出炸药一箱,系是教练队二兵运入,先将他枭首示众,才审讯这一班党人。有几个直认不讳,有几个尚无确供,正法的正法,监禁的监禁。莘儒还想一劳永逸,将名册交与张彪,叫他密查新军举动。张彪大张旗鼓,派将弁逐营盘诘,早激动了大批新军,约定十九日九点钟后放火为号,都到火药局会齐,再攻总督衙门。莘儒哪里知道这种密议!倒是小四子说道 :“风声不好,在衙门后面,开了一个大窟窿,预备出路 。”
  这晚因连日搜捕党人,有点困倦,莘儒正踱出签押房,只见庭中发见红光,直冲霄汉,接着便是枪声炮声马蹄声,莘儒回问小四子是什么地方火起?小四子尚未回答,外面巡捕奔进来禀道 :“工程第八营左队齐变,戕杀督队官阮荣发、右队官黄坤荣、排长张文澜,现已直扑火药局去了 !”巡捕尚未退出,马队队长又报 :“十五协兵士,混合工程营,来攻本署 !”莘儒手足无措,说 :“快传张彪 !”道言未了,只听凤凰山、蛇山、楚望山,三面炮声隆隆,小四子赶忙出视,回称“马队已 叛,头门已毁。张彪不知何往 !”莘儒益发着急,早见春燕一路哭出来说 :“姨太太请老爷 。”莘儒跨进内室,廖氏已换了布衣粗服,对着莘儒道 :“还不走吗?小四子快扶了老爷出城罢!城门一关,才不得了呢 !”莘儒吓得魂灵出窍,任凭他们摆布,钻出了墙洞,沿着城根走去。只见星明月黯,扑面烟尘,男男女女的难民,抱子携妻,拥挤万状,夹杂些持枪的兵士,高呼口号。莘儒亏有小四子拥护,出得城来,迳往江边楚豫兵轮,暂时躲避。兵轮管带认得是制台大人,带着姨太太及仆婢,当然招待周到。小四子借着打听城内的事,一溜烟去复命了。
  这一计也是小四子使出来的,他知道莘儒满嘴殉难,对着党人。
  必要抗拒。虽则我众彼寡,若是援兵四集,未免有点棘手。只要将莘儒请出武昌,城内六国无主,便没人同党人为难。所以预先与廖氏商定,只等外面有警,便不由分说拥住了莘儒走。
  莘儒到了轮船,真是鱼游浅水,虎落平阳。定了定神,向廖氏道 :“你们害我了,怎么弄到我这个所在来。你们要保全我的性命,如今我真死定了,画虎不成反类犬。这一来我是依然一个死,不但是国家的罪人,并且还是湖北的罪人呢!罢罢,我也不来怪你们,总是小四子误我 !”回头喊小四子,说已进城了。便叫管带请了文案老夫子来,拟好电奏的稿,愿照失守城池律,请皇上从重治罪。另外两个私电,一个把庆王,一个把泽公,托他们向摄政王斡旋。差人到汉口电局拍发。莘儒乱哄哄闹到天明,总要等得北京复电,才好定局。又对着廖氏道:“我记得咸丰初年,发逆攻破武昌,那时巡抚青麟弃城出走,终被朝廷拿戮。后来两江总督何桂清,毕竟免不过一杀。昨晚若我在乱军里死了,少不得赠恤典,赐谥法,大局平定,还有荫子建祠的希望。到了此地,虽死已迟。你们妇人家,晓得什么?真是陷我不义 !”兵轮管带在旁劝慰。城内报称藩司以下, 走的走,降的降,只有提法使马吉樟,朝衣端坐,肆意漫骂,党人却不曾难为他。只把谘议局改了军政府。各营将弁兵士,已拥戴黎元洪做了都督,汤化龙出任民政。莘儒道 :“不是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吗?不料他倒有这威望,有这才具,果然乱世出英雄了 !”大众纷纷议论,北京覆电已到,将瑞澄、张彪,责备几句,叫他们戴罪立功。一面已派陆军大臣荫昌,随带陆军两镇,驰赴湖北;一面令海军部加派兵轮,饬萨镇冰督驶战地,并饬程允和率长江水师往援。在清廷总算设施周备,不道黎都督早派人袭汉阳,渡汉口,同各国领事,订立中立条件。这果然是黎都督的能耐。那八月十九夜间,内幕里是有人怂恿他出来的。正是:英名已备前驱壮,大局还资内助贤。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回义起汉皋黎妻伸大义 忠沉汾水陆妇殉双忠
  上回说到黎元洪公推鄂军都督,便在武昌做了根据地。这黎都督号叫宋卿,湖北黄陂人氏,原是北洋水师学校毕业,在军舰里当着一名兵目。中日甲午这一战,丁汝昌全军覆没,他便痛愤投海。当时被人救起,从烟台奔到南京,张文襄异常刮目,问起履历,赏了他“智勇深沉”四大字。文襄调任湖广,带他同去,渐渐升到今职。他做人是和平温厚,深得军心。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平时同党人并没有什么接洽。这夜变起仓猝,总督既逃,统制又走,料想忙乱时候,一木支不住大厦,只是部勒军队,不许妄出。各路兵士,焚烧总督衙门以后,看看天已渐亮,同伙中却都是偏、裨将佐,没有一个镇得住武昌。俗语说的“蛇无头而不行”,若没有首领出来,终究不成体统。大众商议一回,一窝蜂赶到黎营里,要请元洪出任都督。
  元洪再三不允,总说资轻望浅,万难胜任。大众坚不肯退,说:“若见义不为,便是瑞、张余党 。”正在难解的时候,走进一个女丈夫,戎装佩剑,对着大众道 :“黎元洪是清国的二品大员,往时同诸位将军,并不曾通名道姓。将军等突然起义,知 道将军的,是驱除异族,肇造共和;不知道将军的,不曰倒戈,即日背国。诸事未定,而欲以戎首加入,哪个肯承认呢?将军等如到谘议局,会同绅士商议,我必叫元洪列席 。”大众一望,认得是黎元洪二夫人危氏。危夫人比较宋卿,来得刚明善断。
  诸兵士去寻议长汤化龙了。宋卿对着危夫人,还有点瑟瑟缩缩。
  危夫人道 :“你如今只有三个字,是从、逃、死。逃是最犯不着,你看瑞澄、张彪,不要受万人唾骂吗?若说道死,却是臣子应该的,但比你官大的都逃了,你又何苦来?如此只有从,我看有汤议长出面,你决没有危险。你到谘议局去罢,若你果然辞不掉都督,须要同他们约定,一不得在城内放炮,二不得妄杀满人,其余如抢劫什物,奸淫妇女,捣毁教堂,骚扰居民等事,统是有干法律,必须严禁 。”宋卿遵嘱而去。到了谘议局,见了汤化龙,口口声声说国事为重,民意宜从。宋卿宣布了这几条,大众齐声遵令。便改湖北谘议局作鄂军都督府。从此宋卿己任都督了,汤化龙分理民政。会衔出示,叫居民照旧营业,各官概不更动。马吉樟愤气一过,也就离了湖北。黎都督叫统带林维新,夺了汉阳兵工厂,占了汉口镇。各国领事,并不阻止鄂军,只要照约保护。黎都督着着进行,步步得手,撰篇檄文,布告天下。
  清国的水陆各军,荫昌、萨镇冰、程允和,次第赶到。黎都督注重陆战,第一仗在刘家庙打败了河南军;第二仗在山上打坏了江元炮舰;第三仗夺得清营一座;第四仗夺得清军机关炮一尊;第五仗竟从头道桥、三道桥攻进滠口。接连五次胜仗,黄州府、沔阳州、宜昌府、沙市、新堤,次第响应。各兵士还唱着爱国歌道:地发杀机,中原大陆蛟龙起。好男儿濯手整乾坤??拔剑斫 断胡天云。复我皇汉,完我咱由,家国两尊荣。乐利蒸蒸,世界大和平。中外禔福乐无垠,好男儿撑起双肩担此任。
  革命军兵威愈振,风靡全鄂。湖南巡抚余诚格,布政使郑孝胥,早吓跑了,死了个统领道员黄忠浩。此外陕西又落在管带张凤翽、张益谦手里。巡抚钱能训自己不死,倒死了将军文瑞。江西九江又落在标统马毓宝手里,道员保恒走了,倒死了巡抚冯汝騤。清廷摄政王,同内阁总理庆王,协理徐世昌,一无计较。各省发来的奏折,不是说兵变,便是说官逃。摄政王起先不杀瑞澄,这时也不便再下严谕,同罪异罚。只是各省的官绅民众,听见“革命军”三字,都有点栗栗危惧。庆王逼得最后一着棋,才保举前任外务部尚书袁世凯。摄政王素来同他不睦,所以借着足疾,驱逐他回籍。现在事急求救,恐他乘势要挟,先下谕叫岑春煊督四川,魏光焘督湖广。春煊是在武昌南下,逍遥海上了;光焘解组已久,哪里还肯冒险,一概不曾遵旨。不得已起用世凯,补授湖广总督。世凯自然不受。摄政王又改授钦差大臣,所有赴援各军,长江水师,都归世凯节制,并命冯国璋总统第一军,段棋瑞总统第二军,也归世凯调遣。
  世凯还说足疾未愈。摄政王密电荫昌,命他到项城敦请。这个洹上老渔翁,才算丢下钓竿,重操兵柄。荫昌回到信阳州,算是胜了一仗,遮遮体面。赶将兵符印信,交给世凯。世凯想杀个下马威,叫冯国璋夺回汉口,又叫段棋瑞合击汉阳。等到汉口、汉阳尽行恢复,只剩了武昌孤城。世凯又电令冯、段停兵不进。摄政王不知道世凯是什么计划,偏是世凯想出改剿为抚,改战为和的法子,要奏请清廷开国会,改宪法,罢斥皇族内阁。
  摄政王狐疑满腹,便同庆王商量,庆王情愿让出总理,由世凯组织内阁。世凯尚未到京,忽报山西省宣布独立,公推阎锡山 为都督;巡抚陆钟琦父子,同时殉难;提法使李盛铎,出任民政;布政使王庆平,辞职归里。摄政王垂泪道 :“不意陆钟琦一门节烈,对得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了 。”便发出上谕道:山西巡抚陆钟琦,忠勤亮达,学问优长。由翰林简放道员,历任监司,洊膺疆寄,均能认真整顿,克称厥职。此次仓猝遇害,深堪悯恻,着加恩予谥。总督阵亡例从优赐恤,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查例具奏。灵柩回籍时,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并着绥远城将军堃岫,查明该员子嗣,暨遇害详细情形,迅速具奏,候朕施恩。
  钦此。
  到了十二月初二日,又下一谕道:已故山西巡抚陆钟琦,忠诚报国,临难捐躯,业经降旨优恤。伊妻唐氏,同时殉难。伊子陆光熙,救父被戕,忠孝节义,萃於一门。披览呈词,弥深悯恻。陆钟琦着再加恩赏给二等轻车都尉世职,一品命妇陆唐氏,着准与旌表。翰林院侍讲陆光熙,着追赠三品京堂,照二品京卿阵亡例从优赐恤,并着加恩予谥。陆钟琦之孙陆亨鼎,着以主事用。其同时死难之协统谭振德,着照协都统阵亡例从优赐恤。管带熊国斌,着照正参阵亡例从优赐恤。仆马八、牛万春、李升,均着照兵丁阵亡例从优恤赏,以慰忠魂。钦此。
  钟琦予谥文烈,光熙予谥文节,饰终的典礼,同端方兄弟,仿佛相似。连将弁从一律优恤,这也是摄政王激励人心的作用。
  钟琦号叫申甫,原籍系浙江萧山,他却改隶宛平,从翰林 外放江苏粮道,开藩陈臬、洊抚山西。他为人嫉恶如仇,遇事不肯宽假一点。他也自知卞急召祸,却始终坚执不改。听见武汉变动,各省响应,他早不以为然。幸他儿子亮臣,随侍在旁,婉导微言,劝他从容布置,他才把新军两营,调防南路。新军有饷有械,突然哗噪,申甫闻警出堂,亮臣尾追在后。各军其势汹汹,环列阶下,要求巡抚独立。申甫哪肯答应?况且堂上血泊里,横陈一个仆尸,愈加怒不可遏。刚说一句“尔辈反耶”?下面已擎枪猝发。亮臣虽则是翰林官儿,却在日本陆军毕业,看见父身仆倒,便要拔出手枪还击。哪知各军劈劈拍拍的一阵,亮臣亦同时死难。大堂上枪声不断,已惊动了上房里的陆夫人,正抱着小孙子在那里玩耍,抬头见兵士拥入,料定事已至此,无可躲避。两个仆人马八、李升,还想救护主母,可怜纷纷铅弹,血肉横飞。幸亏王藩司李提法赶来,算救了阖署某客家丁的性命。这协统谭振德、管带熊国斌都是申甫心腹,自然容他不得。山西有了这样巨变,各省的督抚,大半弃城而走,谁愿学申甫的愚戆。
  两个月里,云南省是协统蔡锷做都督,总督李经义逃了。
  贵州省是杨荩诚做正都督,赵德全做副都督,巡抚沈瑜庆逃了。
  浙江省是汤寿潜做都督,巡抚增韫逃了。广东省是胡汉民做都督,总督张鸣岐又逃了。最识窍的是江苏巡抚程德全,广西巡抚沈秉堃,挂着一块独立的招牌,仍旧好保全禄位。程德全靠着张謇、应德闳几个人,依然做了都督。沈秉堃看得不是路,愿将都督印信让把藩司王芝祥、提督陆荣廷。独有福建这省,总督松寿、将军朴寿,先后殉难,已举了新军统制做都督。中国各行省到此,十去五六。文官里面死事的,有云南布政使世增,安徽提法使张毅,驻藏左参赞罗长崎诸人。武官里面死事的,有伊犁将军志锐,河南南阳镇总兵谢宝胜,广东潮州镇总 兵赵国贤,江南缉捕营统领王有宏,云南陆军十九镇统制谭麟同诸人。江西都督是协统吴介璋,安徽都督是九江分府马毓宝,上海有沪军都督陈其美,镇江有镇军都督林述庆。到得南京城破,张勋兵退,述庆又升为南京临时大都督。至此,只剩了近畿的直隶、山东、河南几省。山东巡抚孙宝琦,又独立了。直隶总督陈夔龙,又请假了。京中只盼世凯继续内阁。世凯偏是迟迟吾行,不肯接任。庆王催而又催,才选出各部的人才:内务梁敦彦、民政赵秉钧、度支严修、学务唐景崇、陆军王士珍、海军萨镇冰、司法沈家本、农工商张謇、邮传杨士琦、理藩达寿。谁知上谕下来,各大臣都上疏辞职。世凯又派出各省宣慰使,更是涂饰耳目,有名无实。清廷对着死事的文武,还一道一道的议恤。
  殉难的文武,据吴自修学使所记,约有一百五十余人。那汉族妇女,却只有陆夫人。此外,都是各省驻防,贞妇烈女,项背相望,最决最惨的,要算江宁驻防的赵余氏。正是:旧传尽堪存列女,盛名从此识完人。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一回五口共投河无惭名族 九旬犹触壁群话孀媰
  上回说到各省驻防妇女殉难,第一个算是赵余氏,一门五口,死得最决最惨。江宁的将军铁良,早想弃营远遁,只碍着张勋,偏要死战,带着十八营辫子军,将险要地方,重重固守,各省革命的联军,倒也奈何他不得。可惜这时韵江宁,虽则有什么乌龙山、幕府山,做个外蔽,神策门、太平门、仪凤门,做个内蔽,究竟对江浦口一带,全被敌占了;下游镇江一带,又被敌占了,四无屏翰的江宁,联军又着着进,步步逼,单靠张勋昼夜督率,也不过互有胜负。他总道请援的电报进去,一定助械助饷,哪知袁世凯寥寥数语,说“急切无可应援”。这不是叫张勋弃城吗?布政使李瑞清,江宁府杨钟羲,又偷偷的跑了。张勋料无结果,便与张人骏、铁良商议,派员向联军司令讲和。张、铁巴不得这一着,拟好四条纲领,叫部将胡令宣前往达意。偏是联军方面,对着不伤民命,不杀旗人,准令张、铁出城,色色遵教,独不许张勋带兵北上。张勋气得须髯直竖,要同联军拚个你死我活。张、铁二人恐怕大事决裂,性命难保,再三劝住张勋。 张勋回到衙门里,还是恨声不绝,不知怎样被爱妾小毛子一说,居然俯首帖耳,带着小毛子先走。张、铁等如同逢了恩赦,从此又是富翁,又是遗老,怕不有人尊重吗?只是苦了江宁的人民,在硝烟弹雨里过日子,真弄得人亡家破,子散妻离。
  那些驻防营里的官兵,抱着种族思想,情愿舍生取义。佐领盛成,防御哈朗阿,防御南山,防御松柏,骁骑校培秀,前锋兴发锦秀,生员富勒浑布汝霖,此外教练官恩锡,队官彭兴,执事官魁秾等,被戕的被戕,自尽的自尽,不能不佩服他们的忠义。至于妇女里面,盛成的妻赵氏,哈朗阿的妻张氏,是药库焚死的;南山的妻某氏,也是自焚的;松柏的妻女,也是自焚的;培秀的妻甘氏,也是自焚的。
  这赵余氏本是余庆云的女儿。庆云在江宁驻防营里,算是祭酒。他女儿深明大义,侃侃同妇女们讲节操,谈礼教,大众都叫他余大姑娘,后来嫁了赵培善。培善不过是六品官儿,前妻遗下来,倒有子女五人,靠着培善这点薄俸,亲操井臼,家境倒也裕如。儿子凤藻,考了一名马甲,替他娶个媳妇儿。媳妇关氏,居然善事舅姑。余氏便有人分劳了,又把大女儿嫁到盛成家里。培善升了一级,凤藻又补了领催。余氏带着三个小女儿,欢欢喜喜,一门雍睦乙乡党都赞培善的内助好。不道江宁城外有了战事,将军通饬将佐,随同防守。起初不过隐隐听见枪炮声,渐渐看见火光了,渐渐飞进子弹来了。余氏对着培善道 :“你是国家的武官,应该马革裹尸的,便想草间偷活,敌人也未必容得你。你还是殚心王事得好,不必来顾虑家室。
  我想把凤藻放出城去,存得赵家一块肉。算你还有后人。你道好么?”培善拜谢道 :“依你便了。敌兵一日不退,我也一日不家来了 。”
  余氏收集点散碎银两,交与凤藻,母子、夫妻、姊妹痛哭 一场。凤藻杂在难民里出了驻防营。外面神策、仪凤两门,同时并破。将军已跟着总督,逃得不知去向。营里儿啼女哭,四散奔亡,夹着些地痞、流氓掳掠奸淫,无所不至。余氏听得盛成全眷,都赴火药库里去同殉,挈着一个媳妇,三个女儿,匆匆赶到,已拥挤得无可插足。正在榜徨四顾,陡然砰訇一响,屋瓦齐飞,断头残骸,纷纷外堕。余氏知道大女儿也在劫内,洒了几点痛泪,返身走到五龙桥旁,将河水望了一望道 :“该在水里死,不在岸上亡。这是我等葬身的地方 !”说时迟,那时快,早已窜入中流,打了几个旋涡沉下去了。媳妇同女儿,接连落水。虽则长埋鱼腹,究竟是清流不是浊流呢!余氏只有三十六岁,关氏只有二十一岁,二女儿二十岁,三女儿十六岁,四女儿十二岁,连尸首都无人捞葬,不要说道旌表了。,秘院旧胥有诗纪事道:春池水皱底干卿,九死何曾冀一生?
  太息五龙桥畔路,有谁两字榜怀清?
  余氏投水以后,冯康氏、冯石氏姑媳,又自湛城河求死。
  这时驻防营里,早已烟尘匝地,烽火连天。冯康氏的老姑吴氏,已经九十余岁,听得全营哗溃,仰天痛哭,绝而复苏,对着康氏道 :“我是荆州士族,幼时读过列女诸传,妇女遭难,只有一个‘死’字。我是死迟了,三十岁死了丈夫,极应该相随同去。都为着族戚的劝勉,说什么殉节为轻,存祀为重,才勉强承继你丈夫松文。他果然成人了,娶你进门。从荆州移到这里,你生了富伦浑,拔升到骁骑校,不道先死了。你丈夫也跟着死了。我只好叫你媳妇,承继曾孙德培。我是做不祥人,看了冯家三代身殁,只剩这小小孩子,还要遇着国变,难得你们孝顺 我。老天把我这苦寿,我是不肯苟活辱先人的。你同媳妇,凭你们自己斟酌罢!但是我家三世孀妇,恪守清白,不烦我谆谆交代了 。”说毕,将头触在壁上。康氏急忙救护,淋淋的血,把几绺白发,都染红了。石氏赶出来看,已是奄奄一息。康氏姑媳,抚尸大恸,草草率率殡殓好了,连夜也跟吴氏去了。江宁驻防的妇女,没姓名的不知还有多少。据魏梅孙家骅掩埋图十七处,红十字会宋培之掩埋图续十三处。君子猿鹤,小人虫沙。这却不可不记的。
  各省总算死得多了,闹得糟了。若是世凯督率冯、段两军,直薄武昌,还不知道鹿死谁手?世凯是有心刁难,刮了孝钦的一批银子,骗了宣统的一个侯爵,装腔做作,想出到上海议和。
  自己防恐说着碍口,派个唐绍仪做挡箭牌。什么清帝退位,什么改行民主政体,什么给清帝年金,其实唐绍仪早经接洽妥协,做个圈子。让隆裕来套摄政王,愈看愈不像,只得退了庆王这班人。哪里耍得过世凯,孤儿寡妇,自然由他侮弄。一面是临时总统孙文,在南京即位,一面又撺掇领事团出来干预。北伐北伐的声浪,吓得清室诸皇族,战战兢兢,挟资远遁。叫隆裕还有什么法子?王国维《颐和园词》里说 :“哪知今日新朝主,却是当年顾命臣 。”你想可痛不可痛呢!隆裕开了两次御前会议,都不过唯唯否否,便特命世凯同伍廷芳提议优待清室条件。
  正是:乞盟待下南唐诏,受禅谁登北汉台。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二回月锷霜銛袁太君规侄 龙蟠虎踞周女傅从夫
  上回说到袁世凯奉了隆裕懿旨,与伍廷芳提议优待条件。
  这个里面,却有两种作用:一种是为着皇族,一种是为着蒙藏。
  皇族原不中用,若不先把他们安插妥当,他们掯着隆裕,不许让位,什么肃亲王善耆,恭亲王溥伟,都要比劻澧、洵涛来的硬朗些。所以想出优待的条件,笼络皇族,羁縻蒙藏。说到大清皇帝,明明已算做外国君主了,将来圈禁在宫里,做这闭门天子,如同高墙冷苑一般,使他终身越不出雷池一步。被世凯欺瞒过的,还感激他不忘故主。要知道他的得步进步,着着不空。若是洪宪告成,宣统还做不来汉的山阳公、宋的瀛国公呢!
  这时世凯将条件谈妥,拟了三道上谕,请隆裕用宝,世凯也盖印署名,于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颁布天下。南京的孙总统,让世凯做民国第二任的临时总统。
  隆裕带着宣统,退居大内。里面有几个瑜太妃、祺太妃、瑾太妃,谈谈旧话。外面是太保世续,师傅陆润庠、陈宝琛,保护宣统。最乖觉的是徐世昌,竟毅然脱离靖室,等做开国元勋了。世凯论功行赏,内阁总理便用了唐绍仪。将南京政府仍 旧移到北京,建筑起新华宫来居住。在项城的一班眷属,车驰马骤,次第迁来。只有世凯的叔母袁老夫人,断然不肯,还月锷霜銛的写了一封信把世凯。世凯本是项城袁勤敏公甲三的侄孙。他父亲名叫保庆,本生父亲名叫保申,只因幼年失恃,靠着叔母抚养。叔母知道他是聪明不过的人,又是倜傥不羁的人,虽则自小约束他读书,他哪里吃得起科举的苦楚,弄了一个同知职衔,跟着吴长庆到了朝鲜,不但在朝鲜立了大功,还在朝鲜得了美女。先后不过二十年,由道员而侍郎,曲总督而尚书。
  全国新军的统领,大半都是他部下。世凯每次升迁一回,他叔母每次总叹息一回。到得开缺回家,他叔母反引为大乐,总道:“官居极品,解组归来,可以心满意足 。”谁知他同摄政王结了深怨,罗致些谋臣策士,定要学那当涂典午的勾当。只是不好叫部下蠢动,才借着民军的声势,吓倒清室。先将元首的位置占住,将都城的根据站住,然后一意对付党人,才能够化家为国。他叔母本来不满他的举动,此番遣人迎迓,真要变做新室文母。所以信里责备他负恩,儆戒他灭族。世凯哪里肯听叔母的话,尊荣安富,帝制自为。每逢清室庆贺事宜,都用得敌体的仪注。隆裕渐渐觉悟,已是迟了。隆裕却有几首自感的诗道:倚栏不耐秋风冷,御苑何人惜落花!册载备尝身世味,再生休到帝王家。珠帘怕卷钩三寸,画舫空流水一涯。莫怪臣工都误国,孤儿到底福缘差。
  皇名已废故宫留,无限伤心感不休。薄命空存亡国憾,幽居何异败俘囚。怕听鹦鹉言前事,惊视梧桐报早秋。哀到残山与剩水,此身前路等蜉蝣。
  幽居深院叹零丁,三五宫娥数点星。懒向阶前斗蟋蟀,愁 看膝下抚螟蛉。锁衔青兽鐶方冷,天笑黄人梦已醒。长白于今王气尽,赧颜何事在空庭。
  遍地旌旗五色飘,王孙不啻窜三苗。钿蝉金燕悲零落,赤马铜驼怨寂寥。兰麝满庭香渐杳,河山万里福难消。可怜上苑闲花草,不管兴亡自动摇。
  世凯在新华宫里,知道清室已经打倒,决不至死灰复燃,倒是这几个党人首领,先要安顿他。他里面的心腹是赵秉钧、朱启钤,外面的心腹便是段祺瑞、冯国璋。将祺瑞去掉了,元洪晋京,把他全家住在颐和园。虽说是个副都统。不是宫里的宣统第二吗?南京这一席,自然留与国璋,但不敢过于操切。
  大众看得世凯鲸吞蚕食,位置私人。把各省的辛亥元勋,投闲置散,未免有点不服。赣省.都督李烈钧,皖省都督柏文蔚,响应南京,发起二次革命。这首鼠两端的苏省都督程德全,民政长应德闳,茫茫然逃到上海,挂着中立的幌子。世凯叫张勋移兵来战,还夹着雷应春、冯国璋,三面攻击,南京如何支持得住?张勋重履旧地,恍如隔世。南京的百姓,倒也箪壶筐篚来迎接他。不道部下的辫子军,将百姓当做俘虏,弄得怨声载道。张勋补了江苏都督,依然排着总督的仪仗,沿着总督的体制。世凯恐怕有人说话,又把长江巡阅使这一缺,授子张勋。
  江苏都督,调了国璋坐镇。张勋的辫子兵,都驻扎在淮、徐一带。张勋说世凯看得他起,居然将彭宫保的位置待他,他情愿替世凯帮忙。面子上固然这样说,心里是总不忘记清室。他的秘书长万绳栻,也赞助他这桩举动,每年进一两次贡,物件银两,都是有的。折子上还写“臣张勋恭请圣安”,只没有官衔罢了。世凯却有点疑忌他,所以叫国璋防制他。但是国璋也受过清室的男爵,万一被张勋煽动,同上海、青岛的宗社党,联 络起来,东南半壁便是他们的发祥地,哪个还够抵御他?若说要撤回张勋,这辫子军又不是好惹的。若说要撤回国璋,南京又没人可用。
  正在左思右想,大公子克定,献上一条美人计,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国璋决定没有变动。世凯点一点头,说 :“你还叫老二同他谈罢 !”克定道 :“这是正经事体,还是父亲面商,来得郑重 。”世凯道 :“若是他回覆我,我便没有转圜地步了 。”克定道 :“如此交与孩儿去讲,有了眉目,再来禀父亲定议 。”原来世凯家里,有个女师傅,年龄已三十开外,是宜兴明故相周延儒的后裔,名叫道如。袁家里的小男碎女,都是周女傅的学生。这女傅在袁家住了十余年,世凯也当他自家人,从不瞒蔽他。往年要替他择婿,文官武职,他也全不愿意。
  近来已是半老,这句话早经阁起。此时为了国璋,一部分知道他断弦未续,倥偬戎马里,久不领略温柔乡风味。克定想把周女傅下嫁国璋,周女傅亦明白,亦机警,国璋虽则娶了一房家眷,实在世凯添了一个监督。国璋如同尚主一般,怕不应允,叹恐周女傅不肯遵命。好在克定一阵劝导,一阵恭维,说得周女傅有点活动,便原原本本告诉世凯。世凯请出周女傅来,嘱托了一番,说道 :“国璋龙蟠虎踞,实是长江屏翰。女傅的经济学问,足以辅佐国璋。他果然以智保身,以忠谋国,总巴得到总统这一席 。”周女傅想做总统夫人,倒也并不推诿。一面使人知照国璋,说总统怜你无偶,替你作伐。国璋感激得很,电询还是就亲北上,还是送亲南下?世凯不愿国璋离任,便允将周女傅专车保护。国璋在南京租公馆,制礼服。文官自巡按使以下,武职自师长以下,没一个不来帮忙。连张勋都带了小毛子,同做贺客。袁家里的高丽夫人、四夫人,同这班大小学生,听见师傅嫁人,你也送首饰,我也送衣服,箱笼器具。络 绎不绝。世凯致送奁资万金,更派四夫人带了婢媪,直送出京。
  一路车站上排队欢迎。花车到得江口,副官长早渡江祗候着,将行李什物,上了下关汽车。四夫人同周女傅,驶进仪凤门。到了公馆,军乐连连长,一片乍乍蓬的声音,砍打起来。
  丫鬟仆妇,簇拥着走入中庭。只见大厦崇楼,极为宽敞。堂上华灯四敞,映着辉煌金碧,益发光彩夺目。屏后转出两个女眷,都是绣补红裙,殷勤招待。四夫人同周女傅踏上楼梯,多少碧罽丹毡,铺排齐整。两女眷引导他们进房,房里装饰得同仙宫阆苑一般。东房安置四夫人,西房安置周女傅。四夫人同俩女眷互通款曲,才知一个是巡按使夫人,一个是师长夫人,特地请来做女宾的。这巡按使同师长,便做了介绍人,亲将新夫人的礼服赍到。用的是九团绣补,绣着什么宗彝华虫藻火粉米山黼黻等类,这却是世凯新定的服色。特任九团,简任七团,荐任五团,委任二团,妻随夫贵,一点没有假借。周女傅虽有婢媪服侍,所有一切奁具,检点检点,收拾收拾,让四夫人出去拜客赴宴。看看吉时已到,冯都督着了上将礼服,佩带勋位勋章,在礼堂上站定。周夫人彩舆一到,两块面纱里面,映出胸花,站在礼堂西面。上面悬着世凯的肖像,又着五色国旗,两个人朝上鞠躬,对面三鞠躬,总算作合了一对伟人,成就了百年大礼。
  国璋从此有了夫人,的确是孤雁合群,鳏鱼得水。周夫人用点心眼儿看他,觉得国璋器小才疏,世凯未免过虑。几日以后,本省的文武,纷纷辞行了,四夫人仍旧专车回去,周夫人却叫转告世凯放心。周夫人虽则身寄江南,却是心萦蓟北。况且国璋年华垂暮,夕阳虽好,红有几时?督署里只有婢媪几人,可以互温旧梦。此外,为着体制束缚,比不得在袁家里,诙谐谈笑,伴侣孔多。国璋既不能文,又不解事,因之悒悒不乐, 然亦无可奈何。
  偏是世凯闹改元,闹称帝,颁布爵赏,叙次官阶,弄得名辱身死。黎元洪勉强继任,国璋竟当选副总统,表面上是极有价值的。周夫人说责任愈重,报称愈难,张勋鬼鬼祟祟,毕竟要酿成大祸。无见识的黎元洪,特召张勋带兵入都,累得宣统受了复辟的嫌疑,元洪亦被迫告退,段祺瑞有打张勋的能耐,没有做总统的资格,大众才推国璋代理,国璋欣欣得意。周夫人料定没有好结果,只是不好阻拦他。他把江苏都督的印信交与李纯,同了周夫人由南而北。院部里的国务员,将国璋送入新华宫,国璋自然行使职务。倒是周夫人抚时感事,睹物怀人,想到袁家如此显辉,如此繁盛,只落得台空凤去,梁在燕飞,便慢慢地生起病来,弄得愈医愈重。只是现任大总统夫人薨逝,民国不曾规定礼节,单为着一块神牌,有的说写“大总统夫人周夫人”,有的说写“中华民国大总统夫人”,有的说应添“冯”字,有的说应添“继配”,纷纷聚讼,把两位状元秘书,几乎搁笔。记得袁二公子克文两挽联道:为国披肝胆,为家呕心血,生误于医,一夜悲风腾四海。
  论交兼师友,论亲逾骨肉,死不能别,九天遗恨付千秋。
  兴女学为邦家之光,早有声名在河北。
  以妇人忧天下而死,遥知梦魂到江南。
  国璋从周夫人殁后,便已满任,仍由两议院另选总统。但是世凯建国,前后已有数年,这各省的水灾、旱灾、兵灾、震灾。实在不少。虽则绅民筹办赈济,都当上海做总机关,上海又当义赈协会做总机关。协会的会长,大家知道是冯梦华冯煦。
  冯会长固然能够募赈,却是不能够助赈。助赈最多的有一个女 慈善家,这女慈善家究竟是谁呢?正是:施济应绵君子泽,解推莫笑妇人仁。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三回盛命妇赞襄成善举 罗夫人慷慨助遗祠
  上回说到女慈善家捐助赈款,对着冯会长有求必应,这便是盛杏孙尚书盛宣怀的夫人庄德华。论到盛尚书从诸生起家,将中国的航路、铁路、电报,一手办理,虽算不善规划完备,布置精密,在那风气未开的时候,也难为他力排众议,甘犯众怒,做起来的。只铁路国有这桩事,不勉操切一点,究竟现在哪一条路,是完全商办的呢?我还记得收回铁路的呈文里,有两句道 :“在前清为敝政,在民国为要图 。”这不是英雄造时势吗?盛尚书因此连带被议,在上海斜桥地方,菟裘终老,却还有筹赈大臣一颗关防,不曾缴销。那关防还是宣统二年,与冯会长同时颁发。冯是查赈,盛是筹赈。后来国体政变,创办这筹办协会,盛尚书还是发起人呢。到得尚书既殁,庄夫人便在遗产里面,提出一部份,专供善举。冯会长常对人说道 :“我的办赈,为着清帝朝旨,所以至老不倦 。”庄夫人也为着冯会长与尚书是同事,不论何省何灾,总是累万盈千,源源汇解。
  他虽然一品命妇,对着起居服食,却能够异常节俭,长斋绣佛,不御笄珈。那年六旬生日,上海遗老,送他寿序,却将他生平 事实,叙得详尽。
  大众知道庄夫人对着尚书,死生相倚,终始不渝,不但灾赈的捐款,踊跃输将,便那绀宇琳宫,黄冠缁侣,也都量为资助,使他好点缀湖山,弄得捐册上,缘簿上,没一本没有“盛庄德华”四个字。庄夫人却从容得很,恬淡得很,明窗净几,布被疏裳,任凭地方怎样豪华,家庭怎样富丽,他除出善举以外,概不十分问讯。一年复一年,几乎无岁不赈,无省不赈。
  国家没得什么酬报,赏匾额,赏勋章,还把妇女们制就一种慈惠章,竹叶兰花,搭配的连系不断。下面嵌着珍珠宝石,一只鸾呀、凤呀,真是镂金错采,奕奕有神。这慈惠章又分做五等,一等中,又分做五级。总统的国宝,内阁的文书,从铨叙局颁发出来,赴印铸局纳费只领。此时,总统已选了徐世昌,他弃了清国的太保,做民国的国务卿,做过民国的国务卿,再做民国的大总统。他是不讲究武功,讲究文治的,水竹村里的闲趣,晚晴簿里的雅兴,同一班名流墨客,彼此周旋。就中有个金匮廉惠卿,便是吴芝瑛女士的丈夫。虽然是个文人,着实有点侠气。他谈起那年良弼被炸,实在可惨。如今血衣血裤,同平日所用的佩刀戎服,还是他女儿弱男保存。大众想替他造个祠堂,只是不经府里批准,恐怕对于民国法制,有点窒碍。世昌道:“不是从前镶白旗副都统兼军府谘军谘使吗?有儿子没有?
  ”
  惠卿道 :“只有三个女儿,最长的便是弱男,今年十五岁了。炸他的是四川彭家珍,闻说也伤重死了。良弼比不得别个旗人,日本的同学,亦有许多是可以作证的 。”侍从武官长荫昌在旁边,也帮着说话。世昌叫良弱男备个正式呈文来。惠卿知照了弱男,总算有了希望。那带血带泪的呈词,还出自惠卿手笔。一面忙着勘祠址,集祠费,邀了几个发起人,预备刊印 捐册。世昌果然准下来,还拨了一千元。惠卿早在寺院里划出一角地,打起图样来。中间三楹,安放神牌,陈设祭器。从左首进去,结构着小小花园。花厅上排着几口橱,将血衣血裤、佩刀戎服,编号储藏,还有些书画长卷,都留着存个纪念。厅外瀹泉叠石,灌树浇花,极为精雅,既可憩息家属,又可酬应宾朋。正月里开放几天,把橱里的遗物搬出来,可以供人观览。
  惠卿计划已定,估计各费必须三万元左右。弱男家里,清贫得很,哪能出资建筑?旗门子里的戚友,到此已风流云散,好问哪个去商议?便是几个在京的,也是衣食住要紧,哪有闲钱干这不急的事?若说到民国的官吏,为着良弼建祠,总觉得隔膜一层,出钱亦不踊跃。惠卿东集西凑,不过万金,却好上海的罗迦陵夫人晋京,开口便答应一万。惠卿喜出望外,昕夕赶造。
  在这罗夫人一万银圆,何曾算得巨数?他丈夫欧司爱哈同先生,是上海英侨首富。他住得爱俪园里,开义赈会,开水灾会,络绎不绝。两夫妇捐款,不止数十百万,一部大藏经,两个男女大学,尤其耗费得厉害。上海谈起女慈善家,不是庄夫人,便是罗夫人。两个人都得过一等一级的宝光慈惠章。罗夫人比庄夫人尤其性情温厚,学问深纯,每年礼佛朝山,往返南北。
  京中的人,都知道他慷慨,不道他竟担任三分之一。
  不久,祠堂建好,惠卿总算大事已遂,去谢了世昌一番。
  忽然椿树四条胡同,发生一件娼赌案来,牵涉的人不少,已由警署拿获鞫讯了。正是:花谢水流何太骤,株连蔓引欲奚求。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四回开私门窝娼捕陈七 追汽车择婿笑朱三
  上回说到椿树四条胡同,闹出娼赌大案,这窝家便是戏子陈葵香的母亲,绰号叫做陈七奶奶。他在清国季年,北京盛行南班子的时候,便在南边贩了几株钱树子,开起私门子来。这班猎艳的大小官僚,日日去逛胡同。防得都老爷要无端开口,虽然弥缝得无事,毕竟多了一条裂痕。况且清音小班里,碰和摆酒,闹得烟尘抖乱,还是可望而不可即。急色儿哪里忍耐得住?又没有整百整千的银钱使,只落得暗暗里垂涎,隐隐里下泪。若说二三等茶室,省是省了,便是便了,又怕买着回头货,花了一笔医药费,还要惹人笑话。陈七奶奶趁着这个好机会,想出这个法子来,将小班茶室的生意,一网打尽。真是门盈如市,宾至如归。陈七奶奶居住的是大厦高厅,使唤的是丫鬟龙媪,不论旗妆的,汉妆的,只要拜在膝下,都算是干女儿。葵香的媳妇,又美丽,又机警,帮这七奶奶殷勤招待,没个人不喜欢他。家里的姊妹花,一个绰号叫“万人迷”,算是七奶奶的台柱;此外一个二姑娘,一个小林姐,都是常川驻扎。若是客人不中意,那大大小小的照片,取出来随人选择,只须宽费 几吊车钱,自然包你称心如意。七奶奶也看着来客对付,若是有点经验的,不过照例付了夜度资,以后任凭你们离合,倘然是个冤桶,怂恿干女儿斫起斧头来,比清音小班还要厉害。他更做好做歹地说什么月包呀,季包呀,决不肯放他们另住。七奶奶做了几年,到得袁世凯当国,旗门子里的亲贵,果然打倒了,来的大批新人物,总长、次长、司长、参事、佥事、主事,都抱着自由平等的宗旨。七奶奶家里,益发比前热闹,还添了昼夜不绝的赌场,几桌麻雀,几桌扑克,有时还夹着牌九摇摊。
  起初只有衙门里的人,借此消遣,渐渐银行执事,古董老板,也捱进来了。四面的流氓地痞,有了风声,却不敢动七奶奶的手。况且七奶奶的大门口,马龙车水,全系体面人物;里面门房厨房,男仆女仆,何等伪齐整。大厅上纱帽派的书画,琳琅满壁,便有人进他的门,还当是名公巨卿,哪里寻得出娟赌的窟宅?不知她大门进来,却有一条小小夹弄,直通后门。
  后门外面又蜿蜿蜒蜒几十步,才是大道。夹弄旁边一扇小门,开进去一座洋楼,却用围墙包着,外面一点都望不见。下层做了赌台,上两层是缭房曲室,锦帐牙床,还有一间秘密烟寮,却叫葵香媳妇专司其事。打炮呀,把火呀,伺候格外周到,还好同他说说笑笑。走熟的都从后门里进出,到得夹弄里便有特别口号,招呼开门。七奶奶算是暗藏,真是精细。
  警署里的人,为他不曾纳捐,又不肯破费,只捧着几个大老,早已同他结怨。后来流氓地痞,因为分不着赌场的钱,都是牙痒痒的。还有同行嫉妒的私门子,说 :“七奶奶不留余地,弄得别人没饭吃 。”七奶奶正在兴高采烈,哪里还顾他人的媒孽?
  偏有个警署里的科员,同个书记,偷偷摸摸,在别个私门里,认识个媳妇儿,也说起陈七奶奶那面,怎样生意好,客人 多,这老板娘四奶奶,进来插嘴,痛骂七奶奶有财有势,看不起人,料他这威风是不长久的!那科员、书记,并不在意。
  这日经过椿树胡同后面,看见那媳妇儿从小路抄出来上车,便问他这是哪一家?媳妇儿道 :“是七奶奶后门 。”两人约他到四奶奶家夜饭,媳妇儿答应着。谁知等了一夜,催了三次,总说七奶奶叫去,不曾放回。四奶奶固然少笔进帐,这两人无兴而返,把恨这媳妇儿的气,一概移在七奶奶身上。怏快地回到警署,这科员便打电话问这椿树胡同的该管警官,说:“有这娼赌窝子,为什么不捕?”警官回说 :“前门进出的,都是当道,实在查不出痕迹 。”科员告诉他某胡同小路,便是后门,限他三日拿解。警官听了警署的训令,总道是署长意思,传齐巡长、巡警,打听这条进路。巡警私下买通了七奶奶男仆,叫他引导。警官却便衣小帽,站在后门外,一班长警,堵截了小路;一班长警,分布在小弄。另外派几个不相干的,从前门闯进去,声言捉拿陈七奶奶。外面闹得鼎沸,早惊动了赌客嫖客,都想夺门出去。还是七奶奶来得镇静,说 :“诸位大人老爷,不要动。听凭他怎么虚张声势,他寻不到我的机关,总是没法。若有人开门出去,便中他计了 !”大人老爷碍着前程,却想溜之大吉。那班叫来的媳妇儿,大哭大嚷,要叫七奶奶把他一条路,不由分说,挖开小门就走。两脚跨出后门外面,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男男女女,叫长警带回警所候着。警官从弄堂进去,只见长警手里,有的拿着赌具,有的拿着烟具。七奶奶与葵香夫妇,连同“万人迷”、二姑娘、小林姐、男女婢仆,赛过一串大扎蟹,从旁门拖出前门。那大人老爷的车夫,还不知道什么事,没处去寻主人,只得赶了车子回家报信。
  警官将门掩好,前后加上封条,回到警所一看,老少男女, 共有三四十人,如何容纳得下?有站的,有坐的,有哭的,有叹的,只七奶奶同葵香,上了手铐。警官问过姓名,黄六黑七,张三李四,报了一阵,忙用电话报告警署请示,却好接地署长手里。署长知道七奶奶不是好惹的,这场祸闯得不小,赶说连夜悄悄送来。署里问讯的电话,讨情的电话,已弄得署长头昏脑涨。警官押解到署,那署长早经候着,将这男女,当着赌徒办理,每人具张悔过结,罚洋十元五元了事。有几个没带钱的,准他明日补缴。趁着宵深天黑,放他们回去,好遮一遮脸。只剩了葵香母子夫妇,三个押着。署长向警官问起缘由,才知是署里的电话。署长彻底根究,管电话的人说出科员书记,有点嫌疑。署长忙到天明,连府里院里,都函电交驰的来请从轻发落。署长明知天下无事,庸人自扰,既然进了这扇门,总须见点颜色,三个人罚了二百元。七奶奶并不为的银钱,却是为的面子,受了这样奇辱大耻,还想回去设法翻本。
  哪知走进胡同,只见“万人迷”三姊妹,站在弄口,说:“封皮是揭了,里面笨重细软,一概干净了 。”七奶奶听着,一路走,一路哭,满地的瓦片石屑,满屋的破絮碎衣,堂厅上剩得一块匾额,厨房里剩得一座冷灶。洋楼上下两层的摆饰,残缺污烂,却是有意捣蛋。七奶奶道 :“糟了糟了!我家里兴也兴得快,败也败得奇!我算做了一场梦。葵儿还带着媳妇唱戏罢。你们荐到四奶奶那里去搭班,我也不愿再干了。快去喊部汽车来,我同你们往四奶奶家里避一避 。”几个人又无盥具,又无梳具,一套随身衣裤,吃了点油条大饼,坐在破炕上等候。
  葵香去了半晌回来,仍旧没有汽车,说 :“各行里的汽车,被朱三小姐包完了,因为要拣择女婿,在那里汽车赛跑呢 。”七奶奶道 :“背时的人,应该如此 。”喊了一部街车,四人挤着去了。葵香夫妇自然谨遵母命,这私门子算是糊糊涂涂,冤冤 枉枉的打破。葵香闲着无事,踱到茶馆里去歇歇,人山人海的在那里候汽车,凡是汽车经过地方,两面男的女的,村的俏的,一概挤满。大众问起朱三小姐是什么人,知道的说是内务总长朱桂莘先生启钤三女儿。朱总长娶了于夫人,生的女儿有几个,但钟爱的只是三小姐。朱总长原是瞿相国瞿鸿机的帐房先生,捐个佐杂官儿,连升带保,结交了这袁世凯,发财发福,买田砌屋,同赵秉钧可以伯仲。徐世昌尤其看得他重,派做南北议和代表,到上海走过一趟,朱三小姐也跟着的。上海是汽车竞争的世界,三小姐心灵手敏,自然操纵自如。有时驾了汽车出来,还叫车夫进坐车厢,亲自呜呜地开着,转弯抹角,只要捏一捏喇叭,算是交代。万一把妇孺们撞倒撞坏,好在死人无可对证,有这“冲过马路,自不小心”八个字,尽好轻轻盖过。
  三小姐在上海学了本领,能够把汽车弄得追风逐电腾云驾雾一般。
  到得代表回京,凡有替三小姐来作伐的,凭你户限踏穿,三小姐百无一可。每日玩玩汽车,在什么公园里,剧场里,露一露脸。他又长得粉装玉琢,衬着极贵重的首饰。映着极华丽的衣裳,京里的公子哥儿,哪个不睽睽注目?好容易央人请马,前往议婚,不说太小,总说还早。况且这三小姐有点憨气,还有点傻气,有时轻颦浅笑,妩媚动人,像煞一朵交际名花;有时面色一沉,随你献尽殷勤,他总不瞅不睬。大众识他不透,自然动他不来。他忽然想出这汽车赛跑,譬如王三小姐抛彩球,不论富贵贫穷,只要赶得上三小姐汽车,他愿带着十万奁资,委身相事。这句话哄动了全国,会开汽车的,都要租部汽车,去碰碰看。
  他早标明地点,在哪里起,在哪里止,中间经过某处某处,派着警察沿途保护。大众正在那里凝望,忽见黄尘里面,滚出 一辆满缀鲜花的碧色汽车来,外面垂着绯色的帘子,车头子坐个女子,粉扑扑的脸儿,油松松的辫子,认得是朱三小姐。他手上带着白皑皑亮晶晶两个钻戒,摆动车轮,那速率稳而且快。
  旁边有一辆红色的,是一个西装男子开车,年纪也不满二十,同这三小姐的车,总觉得距离一两码。后面跟着的蚁聚蜂屯,珠联绳贯,不过是个附属品。也有中国装的,也有西装的。看客拍手狂呼,三小姐毫不旁顾。邵二广有一首《赛车行》道:气哺哺,声达达,乱云飞卷狂飙聒。蜿蜿蜒蜒一线来,是谁后疐谁前跋?车首扬旌旗,车腹衬氀毼,绯红绀碧赭与黄。
  一呜惊人先声夺。经涂杯涂七轨与九轨,为康为庄五达与六达。
  中有粲者飘飘然,仙乎仙乎自轩豁。初如蛇骨蜕,继如鱼尾鲅,又如荒郊大漠俊鹘盘,复如丰草长林狡兔脱。随行如接轸,并驾如排闼,超乘还如疾者趋,下坂更如跛者□。道旁啧啧相诧叹,谓此璇玑仗旋斡。我云惟熟乃生巧,如弩有机矢有筈。疾徐进退指顾间,步骤驶驳非一撮。覆辙即为来者鉴,慎莫书空笑咄咄。
  三小姐沿路自然特别注意。离那停车的地方,差不多只有一二里,他这车一步松一步,那少年的车一步紧一步。大众都嫌三小姐,腕力毕竟不如男子。不记得卖解女子,遇着甘凤池,只将他鞋尖一含,那女子不是软化,愿嫁凤池吗?所以男女的感触,男女的遇合,我最相信一个“缘”字,俗语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真是铁板注脚。三小姐到得目的地,只让那少年一步。三小姐跳下车来,拉着那少年的臂膀,一步一步走入一间房子里。只见一群红男绿女,举手欢迎,三小姐一一介绍,过了,便将原坐的汽车,带着少年,归家去 谒见父母。这事算告结束。有人说这少年是与三小姐有成钓好的,有说不到几时,仍旧离婚的。现在看见朱三夫人的行状,道 :“三女有家,想已闺房之乐,甚至画眉了 。”但是朱总长为世凯心腹,这种三小姐的小节,也无伤朱总长的盛德。倒是那时最不好安插的,是国史馆馆长王闿运。世凯为着面子,不得不寻着这个人。难为这班总长小心伺候,他总出言吐语,非讽即讥,人人怕剜痛疮瘢,又怕搔着痒处。他却不问尊卑贵贱,一概施行。正是:宜与伏波谈矍铄,漫嫌方朔肆诙谐。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五回名剌谁投王馆长依老媪诔辞闲写康圣人恸雏姬
  上回说到王馆长聘修国史,最喜欢开玩笑,恣谐谑,弄得人认真不得,回话不得。他一年在馆里,不过几个月,此外东奔西走,寻寻山水,望望宾朋,总带着个老媪周妈,随身服侍,有人说他是不忘旧好的意思。有人说他是非人不暖的意思。他却行所无事,笑骂由他,每到感事伤时,不免要借诗寄意。曾记世凯为总统时,有二律道:北望邮程千里昏,杜陵忧国但声吞。并无竖子能成事,坐见群儿枉自尊。元纪沐猴妖谶伏,楼烧黄鹤旧基存。请君莫洒新亭泪,且复清春指杏村。
  家家守岁岁仍迁,恐对清尊画烛燃。大壑藏舟惊半夜,六龙回日更何年?宪期缩短难如愿,游宦思乡且未旋。若补帝京除夕纪,料无珂蚩咏朝天。 后来世凯任他做馆长。他见了世凯,便说近有一联一额:上联是“民无恙也,国无恙也”,下联是“总而言之,总而之之”,额上四字是“旁观者清”。大众也只好付之一笑。有时问他国史如何着笔?他说 :“第一篇是太祖高皇帝孙文本纪。
  ”因之大众不敢同他开口。
  他号叫壬秋,原是湖南的举人。因为会试不第,便寄迹在肃顺幕里。对着肃顺,始终袒护。却与曾文正甚不融洽,所撰的《湘军志》便是他驳曾的根据。忽而作客,忽而讲学,到老还不曾一第。清廷赏检讨,赏侍讲,算是优礼他了。他起初同夫人偕居的地方,有名叫做“湘绮楼”,后来再圮再焚,仍然用着这两字。他还题着几句铭道:莹莹物性,高深相养。谋野宜幽,在城思旷。亭亭兹楼,通廓相向。身安容膝,神超四望。如舟陵风,在樊斯旺。卢牟六合,攀跻百丈。
  他夫人以外,最长的便是莫姬。只是他独享高寿,这些宠姝爱妾,大都中道分殂。他虽是个有情人,也没法挽回劫数。
  俗语说的,彩云易散琉璃脆。
  这时他已有四五十岁,不知怎样弄这散花老女,来伴维摩。
  他却同这周妈并驾齐驱,往来传食。这周妈操着湖南土白,望去像九子母鸠盘茶一般。那毵毵白发的老年,却靠周妈做寿星竹杖。 有年道出湖北,段祺瑞正做都督,他乘便前往拜谒。却有两张名刺,一张是“王闿运”三个字,一张只有“周妈”两个字。司阍的知道是王馆长。那周妈又是什么人?又不便进去回,又不便进去不回。他早跳下车来,穿着蓝色龙团棉袍,天青龙 团棉褂,白袜朱履,垂垂的红绒小辫。旁边扶着个老媪,大晃晃的缺襟褂子,硬绷绷的扎脚裤子,梳着一个髻,是白雪雪的;趫着一双鞋,是灰扑扑的;还捏着一枝短杆烟袋,挂着一个皮荷包,一路说说笑笑,踏进头门。段都督早巳降阶相迎,但看了这不伦不类的周妈,又不好叫家眷出来招待,到了会客厅里,段都督同馆长谈话,周妈坐在下面,一筒一筒抽烟。值厅的仆人,送把他一杯茶,周妈只一饮而尽。段都督发帖来请西餐,并不提起周妈,他仍旧带了周妈,同去赴宴。段都督又好笑,又好气,让馆长坐了首席,周妈居然次席,合坐的陪客,猜不透这一对怪人物。他同段都督说起周妈,还道是三十岁的老寡妇,二十年的老节妇。从湖北一直到京,不论同年门生来见,周妈总气昂昂坐着,便空下来同孙儿女摸摸牌,掷掷骰子,周妈也算一份。大众瞧不起周妈,有一说笑话的道 :“姓周的都是搭脚,即如江淮河汉沟,虎豹狮象牛,鼋鼍蛟龙鳅,沟字牛字鳅字,不是搭上一脚吗?所以赵钱孙李周,周字也算搭脚。
  搭脚搭得好,怕要戤到正式了 。”周妈懂得这话,嬲着王馆长,说要替他抬一抬高,他却没有法想。却好内阁颁布褒扬条例,什么红绶、绿绶、紫绶、白绶的褒章,分别得明明白白。他寻了两个湖南同乡官,把周妈在内务部里上个公呈,说他怎样守节,怎样助赈。部里照例核准,准褒状、褒章发下来。周妈得了一块红绶金章,一块白绶银章,赶紧做件新外褂,挂起来出出风头。同时上海滩上有个周妈,中了浙江塘工彩券,独得五万元,他便挟资归去,大众称他周太太。这周妈有了褒章,俨然也是周太太。报纸上替他俩鼓吹,说“一富一贫,做人做不过周妈”。这要算无巧不成话呢。
  周妈跟着王馆长,住在京里,不道张勋惹出复辟的祸来,武圣人电请文圣人进京,授为弼德院院长。文圣人胆是极小的, 才是极大的。有人见他蒲扇遮了脸,坐在汽车里。可惜只显辉了十几日,前清有了后清,国史馆当然撤了,王馆长早已没了。
  文圣人满嘴的保皇,其实也同革命差不多。还是革命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保皇的鬼祟。
  这文圣人便是大名彪炳的康有为,原名祖诒,号叫长素。
  他从广东到广西讲学,不过附会公羊学的说话,什么“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中了一名举人,想趁甲午中日开战的机会,上书言事。京里一班人,都疑他学术不正,所以中了进士,只用个主事。后来得到光绪帝的嘉许。光绪二十四年,清廷开始变法,但历时百日,变法便失败了。康有为逃往海外,这时娶了一个华侨之女何理旃为妾。
  理旃旧籍广东,只因父亲海外经商,便熟习英国的语言文字,还能够水彩书法,住在新加坡的憩园。那园里荷月柳烟,意境萧适。他不知道康圣人还有元配。那时康圣人保皇的盛名,华侨谁不钦仰,虽是理旃年龄较稚,他以为嫁得中国第一流人物,总算终身有托,倒也不嫌憎康圣人老,更不嫌憎康圣人穷。
  渐渐露出马脚来,他香港尚有夫人,硬想派他作妾,外国没有这名目,宁可外夫外妇,倒没有人讥笑的。康圣人引经据典,譬解把他听,终觉得闻所未闻,满不来他的意。好在旅食海外,没有什么嫡庶,凭你写信的时候,称夫君,称夫主,称夫子,只要康圣人答应,还有哪个来挑剔?到得开放党禁,康圣人挈眷回来,难免要在家庭里相见,理旃已是成行儿女,势不能舍之他去。这抑郁愤激的情状,自然可想而知。康圣人无计可使,无药可医,眼睁睁看他委蜕而去。闽海的邱菽园却吊他一诗道:急雨打荷圆璧碎,浓云抱月宝珠沉。丫叉展玉疑新谶,叱拨嘶红怅绿荫。郭代淑姬应厚殡,钟成命妇想徽音。由公作达 谁能遗?锦瑟华年定废吟。
  自从理旃殁后,康圣人百无聊赖,连保皇的宗旨,也渐渐冷淡了。随意做几篇文,写几幅字,大众尊他一声遗老,他便后车数十,从者数百,学圣人周游列国的样子。这班督军、省长,很有几个仰望他的,授餐适馆,着实优侍,偏是康圣人嗜古成癖,在河南把石刻运回了,在陕西把经典搬走了,报纸上宣传出来,几乎弄到欲归不得。好容易再到上海,又在愚园路办什么天游学院。自颜所居叫游存庐。这年已是七十生日,一面居然赐寿,一面居然谢恩。那折上洋洋洒洒,有二三千字。
  这个亲笔的折稿,还印刷出来,流播海内。
  康圣人是山颓木坏了,还有一个讲学大家章疯子,学问没有康圣人这样怪,声名没有康圣人这样大,他竟将经学、史学、医学、政治学、军事学,一古脑儿担任在身上。其实谈说文是破碎的,谈古文是艰深的,谈到革命,是嘴里的种族革命,纸上的政治革命,连袁世凯这样的苛刻妒嫉,还不曾伤害他。他究竟为什么叫这疯子呢?正是:杨子不胜歧路感,次公徒负醒狂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六回哀孝女预殉筹边使 记名妓空悲革命人
  上回说到章疯子为着革命两个字,屡遭缉捕。他原名炳麟,后来改做绛;原号枚叔,后来改做太炎。他本是浙江的馀杭人,父亲轮香校官,确系宿儒;阿兄炳森、炳业,都是举人。枚叔幼年却有羊癫风的,考过一场县试,因为常要发病,不敢进场,才捐了一名监生。他从馀杭到了杭州,住在上兴忠巷。这时“诂经精舍”的掌教是俞曲园,看他小学有点门径,便收他门下做弟子。他随身只有个如夫人,两个女孩子,一是名爻爻,一是名工工。他终日焚膏继晷,伏案读书,从没有一些嗜好。不过对着清室,不是称鞑,便是称胡。康熙、雍正的庙讳,随嘴指斥,弄得老辈掩耳而走,连没人敢同他结婚。他这如夫人,还是服侍他老太太的旧人呢。
  到得推翻满清,世凯为了拉笼他,给他勋位、勋章,叫他做有名无实的东三省筹边使。他也滑稽得很,将勋位、勋章不挂衣襟上,反挂在扇柄上。这个机会,才娶了吴兴汤女士做元配。仅仅只有两载,又被世凯拘絷在北京龙泉寺里,派着长褂巡警监视他。他靠着几本破旧书寻生活,一封一封的家信写回 来,想汤夫人在北京去一趟,说得着实可怜。倒是这閟 小姐同着丈夫龚未生,亲自入都,省视枚叔。枚叔虽则恢复了自由,那憔悴忧伤,几乎没有生趣。枚叔从前信里说的,不死于清廷购捕之时,而死于民国告成之后,又何言哉?爻爻小姐料定父难未已,不如先殉,免得添几番愁闷。既殁以后,枚叔有书《亡女事略》。
  爻爻小姐既然身殉,大众都称他是孝女。枚叔的女婿龚未生,在杭州充个浙江图书馆馆长,将枚叔所有的著作,搜括拢来,刻成一部《章氏全书》。枚叔仍旧回到上海,前几年还要发电报,上意见书,向各省做做主考,试试演说。近来已经销声匿迹,大约是左拥孺人,右抱孺子了。绚烂归到平澹,那学问也好由虚而实,由驳而纯。枚叔不为世用,倒是玉成枚叔呢!
  枚叔终究逃不出书生,世凯才留他一条性命。
  回想那世凯办理筹安会的时候,各省怎样热烈,怎样迅速。
  江苏领衔的是缪荃孙,浙江领衔的朱福诜,一本《袁氏盗国记》里,将这些榜上有名的,星罗棋布。世凯认了赵尔巽、李经羲几个人做《嵩山四友》,还封黎元洪做武义亲王,一道洪宪皇帝上谕下来,公、侯、伯、子、男的封爵,比周朝诸侯八百,格外繁盛。有了将、校、尉三等三级,配了卿、大夫、士三等三级。郊外祀孔,礼制馆早谨敬预备,皇后、太子、嫔妃以及宫里的女官,没一个不殷勤盼望,只等御袜一登,御座一摆,怕不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吗?北京赶紧地进行,但怕各国不肯承认,所以把“君主立宪”四个字,骗骗各国。不管你儿皇帝,孙皇帝,臣皇帝,拚着中国几千里地,几百万钱,总须过一过皇帝瘾。想不到云南一个大霹雳,将八十三日的新皇帝,惊醒了新华春梦。世凯问起事的是什么人?
  大众说是蔡锷。世凯道 :“松坡前几天不还在京么?弄得这样 的快,帮助他的,总是唐继尧、任可澄了 。”忙叫内阁拟好通谕,还派出四省经略,带兵会剿。谁知从前赣宁这一战,打了一仗,胜一仗,才摆稳了正式大总统。这番是隔一日,失一省,竟被推翻了才即位的新皇帝。凭你怎样高爵厚禄,总没有人相信你,改转来仍做总统,如同甘蔗渣儿,嚼了又嚼,还有什么味呢?世凯始而一急。继而一气,不道大船翻在阴沟里,一命呜呼了。
  世凯这番的失败,虽说是天怒人怨,四方响应,也是一时疏忽,放走了这蔡松坡。在松坡从云南都督卸职下来,倒也极钦佩世凯,所以到北京来走走。正是筹安会兴头时候,他看得各省这班将军,都被公、侯、伯、子、男软化了,这种手段,比司马炎、朱温还容易。推翻清室,靠着革命军,继续皇帝,归我袁世凯,中国仍旧用君主制,革命军何苦多这举动呢?松坡单身匹马在京里,四面都埋伏着侦探,万一露点声息,性命怕要不保。日日只在八大胡同里逛,吃了醉,醉了卧,结识了妓女小凤仙,鹣鹣鲽鲽,形影不离。小凤仙出外去应条子,他哪怕酒阑灯炮,也坐在妆阁里等着,弄得昼眠夕起,精神委顿,口口声声要讨小凤仙,只碍着鸨母身价太巨。世凯听见松坡醉生梦死,料他没有大志,防备他的心,渐渐懈了。他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暗中同小凤仙说到天津跑一趟,随身只带着皮包,跳上汽车,果然没有人知道,一径便往云南去了。小凤仙等他几天不回来,向他朋友家里打听,都说不知他去向。谁知不到几日,蔡锷的大名,传遍中国。世凯一着不到,满盘全输,把国事交付黎元洪,家事交付徐世昌,中华民国换了大总统,将云南起义这日,做了纪念日。松坡为着大局已定,自己早积劳成疾,上海住了几时,匆匆又往日本养疴。壮志虽酬,华年竟谢,这不是极可惜吗?孟心史有一挽联道: 被发左衽,当时微管定何如?讵知民到于今,九合一匡虚受赐。 栋折榱崩,举国与侨将共压。毕竟天之所废,谁云多难可兴邦?
  倪丹忱又有一挽联道:飞将欤?飞仙欤?跃马南溟,骑鲸东海。
  先民也,先觉也。哀鳅卫国,铸蠡越都。
  松坡在日本归丧,北京自然该开追悼会。旧时的洪宪功臣,今日做了松坡吊客。这消息传到小凤仙耳朵里,想到往时的缠绵恩爱,不免潸焉出涕,却要撤去牌子,替松坡守节。大众说:“你不曾进松坡的门,这事可以不必。只须到会,哭奠一番。
  ”小凤仙想送副挽联,只是不好措词。自有一班捧角家,你也拟稿,我也拟稿,送来把小凤仙选用。最后用的一联道: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哪堪忧患余生?萍水因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燕脂,自伤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到得开会这日,府里、院里、部里,同各种机关,都来献花献酒,还有各省的代表,挽联挽幛,弥满四壁。正在开幕行礼,外面走进个年近二十的女子,白衫白裙,头上用白巾扎额,后面跟着老媪,执着香烛,婷婷袅袅地步上台阶。大众认得是名妓小凤仙,看他脂粉不施,益形妩媚。他站着等众人开会毕 后,叫老媪燃香点烛,排上一桌祭菜,奠了三爵,拜了四拜,哭得来痛不成声。大众说 :“松坡有这英雄肝胆,对付世凯,偏有这儿女心肠,对付小凤仙,着实可敬可羡 !”小凤仙去了,追悼会也算散了。
  北方的蔡都督,靠着饮醇近妇,成功了这桩大事。南方有个汤都督,也借了饮醇近妇,提防世凯的猜忌。不过汤都督的诡谲神秘,没有蔡都督这样光明磊落。这汤都督便是从前张曾扬幕里主谋杀秋瑾的大军师,为什么叫他做都督呢?世凯为什么要猜忌他呢?正是:酬功最怕同文种,遣兴无妨学信陵。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七回近妇饮醇故都督晦迹 捐金投璧旧女伶下堂
  上回说到汤都督是饮醇近妇,晦迹杭州,大众都说他怕世凯的疑忌。他实在是得着二十万沪杭铁路总理的酬劳,面团团做了富家翁,想享受后十年的艳福。只是不好讨姨娘,纳婢女,丧失他清名雅操,所以只到私门里走走,众口一词的叫他汤大人。因为他做过浙江的都督,不知他在前清时候,虽只从翰林放出来,补了一任青阳县。后来却盐运使、提学使,连升三级,结末还派他做浙江宣慰使。究竟他对着清朝,不知道有什么恶感,下一谕总是辞,补一缺总是辞,还说什么为臣当忠,为子当孝,大有父母在不远游的意思。有人说他全是假话,实是不肯把铁路总办放手。但他做总办的时候,的确钉鞋雨伞,步行渡江,一点看不出架子。为着邮传部要借款筑路,他替商民竭力争辩,骂得盛宣怀、汪大燮是卖国卖路,激出在籍大学士王文韶来领衔具奏。工程师姓汤的,铁路学堂学生姓邬的,死在这个机会,硬派他算殉路,开追悼会,募抚恤金,哪个不说汤先生正派公道。清廷为他把持的利害,革了他的职,不准他与闻路事。这班铁路的股东,铁路的办事人员,只知道有汤先生, 不知道有大清皇帝。他趁此联络革命党人,将杭州城站,做了军事机关。诸暨的尹氏两姊妹,专来管理药弹,增抚台毫无觉察,再料不到在汤先生身上。到得衙门被毁,身子被囚,才看见上海迎回来的浙江都督,便是汤先生汤寿潜。他盐运使提学使不做,来做都督,谅已是弃文就武了。孙师郑赞他的诗,有两句道 :“子孝臣忠今已矣,儒门腐语莫重陈 。”这话却不错呢。
  汤都督在职时候,枪毙了旗员贵林,还用刀剁死了旗人盛俊斋。这俊斋同一个团长陈姓的,不过有点风流罪过,居然不俟审讯,结果性命。从此睚眦必报,人人自危。幸亏来了蒋伯器继任都督,将军纪重行修整,让这汤都督去婆娑风月,啸傲烟霞罢。不道老运亨通,捞到这项意外进款,便在杭州彩霞岭住下了。那时杭州私门子鳞次栉比,最著的几家,载在柔冰原著的《瓜山艳缀》。记得有几则道:钱素兰,由火药局弄迁黄衙弄,徐班侯侍御力加提倡,其门如市。警察厅虽近在咫尺,未敢过问也。素兰有妪有婢,陈设与官家相埒,部下义女以数十计,环肥燕瘦,装为百美图,随客自择。飞舆一去,姗姗其来,曲室洞房,椒兰四溢。尤联络机关中人,故多年未曾破案,嗣因与某督察员有隙。不动声色,一网打尽,素兰乃树帜于上海之清和坊。
  九花娘本胡姓,初居兴忠巷,未之寄也。因与某律师相稔,始稍稍知其名。盛鬋丰容,极善修饰,而一场雀戏,即许真个销魂。商界中人,咸趋之若鹜。会有警厅某科长,出入其门,乃屏律师而昵科长,科长被警士所弋,卒因是去位。始摒挡来沪,设碰和台于牯岭路。旋更名情静,隶民和里某寮。
  莲英与阿毛,并旗产。莲英父为文佑卿协领厩卒,阿毛父 则马甲也。国变后贫无聊赖,迫而为此。阿毛貌不甚飏,而冶荡性成,善伺人意,遂见赏于伟人许某,纳为簉室。莲英蠲脂除粉,朴素无华,虽辱在泥涂,尚思作莲花自拔,无如风尘憔悴,知己难逢。至沪后一变方针,腾越而为花国总理,又坠入阿芙蓉劫。貌乃渐瘠,只以金珠自炫而已。阿毛嫁未期年,许遂中殒。现在新市场一汤大人结识了钱素兰,不怕没有姊妹花前来承值,他带,为“四美泰酒肆”当垆云。
  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时带个人渡过西湖,到什么别墅里一宿。有时邀几个人坐了汽车,到上海旅馆里来一住。大众认得汤大人,靠他做护花,并不愿同他计较。后来被九花娘搅去了。九花娘曾经沧海,事事都体贴入微,只要汤大人肯踏进门来,凭你公子、王孙挥金如土,也情愿红颜白发,双宿双飞。
  汤大人却不过情,往往打个电话,拿张名片,替九花娘的姊妹们,到警察厅里讨个保。这班粉白黛绿的千恩万谢,汤大人乐得做个广大教主。况且精神又足,腰脚又健,汽车到了南星站,尽可走到花牌楼。到了拱宸站,又可走到福海里。起初这些后生小子,出来吃台酒,叫个局,遮遮掩掩,要瞒着汤大人。不道汤大人比他们兴高采烈,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哪个不来趋奉?汤大人倚老卖老,喜欢约些中年妇女,吃吃谈谈。妇女们有什么见识,或是为着丈夫要谋事,或是为着父母要借钱,汤大人的声光,自然有求必应。人人相信他耆年硕德,还要避什么嫌疑?所以汤大人到处欢迎,不过有人说他先后不同,贫富各异罢了。
  袁世凯既不曾难为汤大人,他自己依旧保不住。黎元洪碰了张勋,张勋碰了段祺瑞。一幕变一幕,弄得张勋房子也毁不,家财也散了,弟兄们也死的死逃的逃了。他索性连永康胡同这 大宅子,也卖掉了,带了家眷,到奉天去找张作霖。作霖不好不收留他。这时姨太太队里,小毛子是失宠了,顶呱呱的叫做王克琴。克琴是天津人,从幼学的青女女伶,着实有几出拿手好戏,生成这副嘴脸,又英爽,又美丽,嗓子又好,台步又稳,没有一日不卖满座。段祺瑞非常赏识他,不知怎样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把张勋生吞活剥攫夺去了。张勋是爱博而情不专。
  后房里多少姨太太,也有妍的,也有媸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进来的时候,没一个不眼皮上供养,心坎上温存。妇女的性情,不宠便妒,宠了便骄,撒娇撒痴的索衣饰讨金钱,张勋倒也应酬的。只怕惹得他性起,他杀呀打呀,赶出去呀,没有什么好收场。克琴套了这个圈儿,却也有点害怕,但是跳不出,避不过,在他兴致头上,不但千依百顺,还褒奖他语言隽快,体格温柔。张勋虽则是个武夫,倒长得白面颀身,没什么赳赳的气派。克琴渐渐相安了,不愁吃,不愁穿,总比天天按板登台,觉得舒服。一年里有了喜信,张勋格外宠爱他。倒是克琴说什么胎教不胎教,让他去买了个奉天妓女,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每要同姊妹们争夕。张勋算得着瑰宝,各姨太太房里都不进去。大众喷有烦言,来告诉克琴。克琴一面分解,一面劝张勋须要公平。张勋为着克琴帮了大众,未免怏怏,却不曾怨到克琴。 克琴届期分娩,产了一个男孩。张勋虽有几个儿子,难得克琴是一索得男,岂不快活?弥月这日,张作霖率同眷属亲来贺喜,取名叫做“梦范”。张勋究有什么意思呢?这晚梦范尚未出世,张勋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古衣冠的一大夫,踏进外室。张勋也不认识他,向他作了个揖。那人回礼坐下,自称春秋时越国范蠡,说道 :“从前勾践为吴所辱,经我的谋画,为臣为妾,归到旧地,居然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仗着美女西施, 使吴君夫差,贤奸倒置,勾践才灭了吴国。我知道越国无恙,对得住勾践,一舸船去了。这是并非我的功,亦非勾践的福,实是越国气运未绝,才能恢复转来。你的对待清朝,何尝不同我一样?只是清朝历数已尽,你不必强回天命,反添出许多危险 。”,说完飘然离走去了。张勋醒来,克琴已报坐蓐,才取这个名字。张勋想到清室旧君,已是没有指望,世凯旧友,又是没法帮忙。追溯那复辟情形,皇帝原不知道什么,这些王公大臣,哪个不想做中兴人物?最怪的是革命时候的督、抚、司、道,从前逃得快,此时也赶得快。有几个穿了行装,宫门来请安了,有几个没有靴子、鞋子,也上殿了。到得马厂炮响,他们都不知所之,才把我逼出关来。如今这范大夫警告我,我也好看破一点。张勋存了这个念头,只能够坐观成败。
  北京又冯国璋、徐世昌、曹锟的乱闹,终究不成个局面。
  梦范过了一周两岁,克琴抚育儿子,并不向张勋淘气。不过他是弦索歌管里出身,喜欢热闹,不喜欢清静。日间还有姊姊妹妹,互相谈笑,借这儿子做戏球儿,等到各自归寝,灯残烛炮,枕冷衾空,未免增几分感触。便是张勋偶尔光降,比不得从前的浓情蜜意。克琴百无聊赖,用着鸦片烟来消磨岁月。张勋本来并不知道,都是这奉天妓女,暗中掇说,什么克琴的衣饰,都在鸦片枪里,化为乌有了。张勋却不十分相信,有日走到克琴房里,果然在那里吞云吐雾。张勋想一虚百虚,气吼吼对着奉天妓女道 :“克琴可恶得很,非手刃他不可 !”这是一句游戏的话,他赶来告诉克琴,说 :“大帅为你吸食鸦片,衣饰罄尽,要杀你了,你还是走得好 !”克琴听了这话,知道又是他弄诡,但自顾年未三十,如何耐得过下半世?况且有这副唱戏的本领,哪里不好吃饭?何苦搅在这是非门里呢?又想张勋从前何等相爱,这点点小孩子,离开了生母,哪个肯热心管理他? 左一个念头,右一个念头,委决不下。最后狠一狠心,叫婢女去请大帅进来。张勋果然到了,克琴侃侃地道 :“大帅,我要回天津去。大帅赏我的衣饰,都在这几只箱子里,大帅不论叫哪位姊妹们来检点检点。我带来的金器,决计兑价助赈了。一匣的珠子钻石,分赠姊妹们做个纪念。只剩三百元银币做盘费。
  我却来清去白,省得大帅动手 。”张勋倒吓呆了,说 :“你儿子呢?”克琴道 :“儿子姓张不姓王,譬如我死了,也带去吗?
  ”张勋知他意决,说 :“你回去,还是唱戏呢,还是嫁人呢?
  ”克琴道 :“嫁人的滋味,已经领略,不如唱我的戏 !”张勋道 :“好好,有志气 !”大踏步出来。克琴还说道 :“我去的时候,恕不面别了 。”
  克琴出了张勋的门,正是“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无拘无束,仍然做他的坤角大王。从天津到了上海,从上海又到汉口。上海的名流,往往收克琴做弟子。刘山农曾题他小像一律道:镜中色相水中神,月府霓裳第一人。雨溅海棠红粉泪,霜欺篱菊白衣身。病因情重扶难起,颦为愁多画不真。记否上元灯火夜,相携同听玉堂春。
  这克琴的小像上,全身玉立,御着丝织长袍。便履低环,迎人欲笑。陈琳《神女赋》里说的“玉质苕华,艳姿舜荣”,曹植《洛神赋》里说的“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确有此种光景。但是他下堂这件事,原是有激而成,后来重上歌台,哪有少年的意兴?从汉口再回上海,触着一股疫气,竟至溘如朝露。
  女伶界上,此后又弱一个了。我尝论到近十年的女伶,前有刘喜奎,后有福芝芳,算得色艺双绝,却不过与克琴伯仲,便那 龙阳才子易哭庵所捧的鲜灵芝,虽是他遇人不淑,演成家庭的惨剧,然有这哭庵痴情呆气,不避艰险,真是第一等的捧角家了。究竟鲜灵芝嫁的什么人,遇的什么事,要易哭庵这样多情呢?正是:细数芍兰谈郑卫,颇闻蕉萃惜姬姜。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八回下笔千言多情护芝草 借刀一杀有意死莲英
  上回说到龙阳才子易哭庵,捧这女伶鲜灵芝。其实鲜灵芝并不属意哭庵,只是在台上望见他,无论朔雪炎风,总是按时入座,却有点可怜可笑。往往对着他秋波一转,哭庵以为佳人爱我,竭力替他揄扬。哭庵的诗词,本算是樊山第二。他名叫顺鼎,号叫实甫,虽则从进士出身,到民国才署过印铸局长。
  年纪固然老了,光景也并不充裕,无如入了鲜灵芝的魔,凭你唱工做工,怎样高妙,他说总及不来鲜灵芝。
  鲜灵芝不满二十岁,他丈夫丁灵芝,从前也是唱戏的,约莫有四十左右。有人还说是鲜灵芝的继父,因为他父亲早故,他母亲带了鲜灵芝,嫁到了丁家。鲜灵芝是个黄毛丫头,不道身材渐长,面目渐俊,丁灵芝教他学戏,真是歌衫舞扇,倾动一时。他母亲想他赚几个钱,替他慢慢择配,等不及母亲竟殁了。丁灵芝对着到口馒头,哪肯放过?老着脸调戏过几次,鲜灵芝大喊大嚷,才算勉强逃过。不知怎样醉里梦里入了他的彀,从此便陆续来嬲,做他母亲的填房。鲜灵芝看得木已成舟,虽则心里不愿意,只得权且忍耐。丁灵芝放出手段来,始而不过 骂几句,继而动手要打了。鲜灵芝不胜虐待,眉痕眼角,难免露出忧怨的颜色。北京的达官贵客,早替鲜灵芝抱着不平。无如鲜灵芝下午入园,跟包的便是丁灵芝。一出唱完,如同解差押犯人一般,不许稍微停顿,不要说同他讲话了。哭庵眼睁睁看他来,眼睁睁看他去。回到寓里,做首诗,填阕词,发发牢骚,总说是鸾枭并栖,薰莸同器,难为鲜灵芝处这苦境。丁灵芝并不防鲜灵芝结识人,只怕他有了外心,或是跟人脱逃,或是遭人攫夺。他到底有点心虚病,说不话响的,这衣食饭碗,不是打破了吗?哪里能够提鸟笼,坐茶店,这样舒服呢?所以钉进钉出,不肯放松一步,丁灵芝真实做“钉灵芝”了。
  这日哭庵又到园里,忽然挂出鲜灵芝临时请假的牌来,大众疑他有病,都向园主探问,园主道 :“同丁老板拦嘴,吞了生烟,才救活呢 。”哭庵禁不住流下泪来,说 :“岂有此理?
  丁灵芝混帐东西,竟敢逼死人命,我却饶他不过 !”大众随声附和,群推哭庵起草,驰檄公讨丁灵芝,替鲜灵芝吐气。原来丁灵芝为了鲜灵芝在台上同人飞眼,回去大施责备。鲜灵芝不肯认帐,丁灵芝伸出巨灵大掌,在鲜灵芝粉头上扑扑两下,才演出这个惨剧。鲜灵芝醒是醒过来,说此后不再上台,吃粥吃饭,要叫丁灵芝养赡他,省得拈酸吃醋。次日还不曾解决,哭庵的檄稿,已告成了。大众展开看道:盖闻娲皇已渺,谁人问未补之情天?精卫不来,何处识可填之恨海?既妓鸾而囚凤,势已难堪,况叱燕以嗔莺,心何太忍!彼伧丁灵芝者,优伶下驷,市井强驵,惮暑日以如焚,肆终风而为暴。窃妻自喜,竟咏狐绥;傍母而飞,本同蜾负。为妇者甘心再醮,因丧所天;为女者忍辱随行,谓他人父。方意解推衣食,分等于尊亲;岂期拂拭衾稠,情侔乎伉俪?韩娥入 市,已先鬻引吭之歌;商妇归舟,偏滥夺缠头之锦。璧经遭玷,莫可湔除;钱不飞还,但供挥霍。犹复行监坐守,妄用其狐疑;幕击朝棰,预防其虿谤。致令女伶官鲜灵芝生机顿绝,乐趣难求,愿投苶毒于蓉城,免叹仳离于蓷谷。诚可悯矣!孰为拯之?
  某等前席借筹,代庖越俎,敢备缨冠之救,先为鸣鼓之攻。或付诸棘庭,惩其余罪;或播诸菊部,听彼公评。务使丁灵芝悔悟知非,负荆特进先生之酒;尤愿鲜灵芝居游得所,护花常为处士之旛。此檄。
  大众道 :“好好!就此印发罢 。”丁灵芝知道犯了众怒,怕人送他到警署里去,不得已叫园主出来调停,请诸位放开手,不要计较,他情愿置酒谢罪。一面仍劝鲜灵芝登台演戏,平一平诸位的气。鲜灵芝牮了上风,从此恢复自由,比不得从前的束缚。鲜灵芝着实感激哭庵,有的说拜做弟子,有说拜做义女,好在鲜灵芝葳蕤自守,哭庵又鬚发(髟参髟参),用不着丁灵芝防范了。大众读过檄文的,诗词歌咏,一概来做应声虫。哭庵编辑拢来,汇成一卷《焚芝吟》。鲜灵芝的大名,果然流传南北了。北京大开伶榜,分为色、艺两部,鲜灵芝选了艺部的内阁总理。
  这消息传到上海,有人要照样办理,只因上海女伶不多,决计先行花国选举。第一任总统叫冠芳,嫁的是江西人陶家瑶,第二任内阁总理,便是莲英。莲英本系杭州旗人。借这“总理”两个字,轰动起来,捧场的果然极盛。灯光焰焰,牌声隆隆,酒气重重,歌喉缓缓,一到夕阳西下,门口的马龙车水,连数都数不清楚。莲英只有母亲,后来又添出假父,两枝老枪,终日略不停歇,靠着莲英早起暮息,有时要奔走到夜里三四点钟。
  吃堂子饭的人,随你饥肠辘辘,总说是不饿,随你珍羞满桌, 总说是不吃,宁可鬼鬼祟祟回去吃冷泡饭。莲英还有一口烟,吃过了又要掠发,又要搽粉,该有一歇停顿。无奈这班少年叫局,都以为来得快,坐得久,算是体面,而且还有个先来后到。
  接连几个局转过来,体谅的坐歇便了,不体谅的,还要力竭声嘶的喊,一出不够,再添一出。喊完了逼他划拳代酒。那面等得不耐烦,到了还要听排揎,只得大人长,大少短的敷衍。刚刚赶得回来,打茶围的一淘进,一淘出,哪个可以得罪?有时认真出门了,那班人还说在小房间里窝心,或是说在小房子里偷局。如今上海满坑满谷,都是旅馆了,都是汽车行了。三五个少年,开他一个房间,叫几个倌人来胡调,嬲到天明,大众一哄而散,这算是安分的。否则租他一辆汽车,不管倌人生的、熟的,有事没事,硬要邀他同去兜风,不是黄浦滩,便是徐家汇。有点交情的,借此可以谈谈近况,若是不甚相识的,在路上饱餐风露,仰观星月,究竟有什么意味?偏这一班少年,有的是买办儿子,有的是店铺小开,仗着祖父有几个钱,国文也不识,洋文也不懂,结识几个白相人,强凶霸道,专在倌人身上讨便宜。稍为有点不舒服,甩出白相人来,翻台面,打房间,这也数不见鲜了。
  莲英这年交了花运,谁知正是交了劫运。煌煌的花国总理,大众都要来瞻仰瞻仰。其实莲英风头已过,加了几分烟色,并不标致。况且又是旗人,背直腰挺,绝无婀娜的态度。只有一双天足,底平指敛,行步姗姗,既不同扬州脚的一拐一拐,又不同苏州脚的一塌一塌,穿着长襔,刷着前发,别有一种风度。
  这时正在得意,所以笑啼皆美,咳唾都香。莲英原有个意中人。
  久想脱离苦海,只为得有点夙债,未曾归楚。妹子年纪太小,不能够支持门户,他母亲留他一年半载再嫁。莲英急于蓷浴,才去运动这总理。看看生涯鼎盛,懔起一股精神,望前直扑。 这班少年为的是轰热灶,花头动辄一打,把房间盘踞起来。你在东边,他在西边,把莲英弄得团团转。不但娘姨大姐,用不着值台面,连莲英的妹子,亦不许他代表。莲英一手遮得一个太阳,不知怎么开罪了伍少爷。伍少爷也不曾露过声色,依旧来碰和吃酒。莲英哪里理会得,只是近日新来了几户客人,内中有个金大少,同伍少爷似曾相识。上海的花酒朋友,本没有什么深交,姓金的叫过几个局,这晚又在旅馆里来叫。莲英要想回复他,还是他母亲劝他走一趟。莲英嘱咐母亲,三十分钟不回,便好打电话来催。及至到得旅馆,什么小林黛玉几个人挤着。莲英叫声 :“金少 !”靠着床边坐下,望过去榻床上有个人,黑魆魆的面孔,亮晶晶的眼睛,只是朝着莲英看。莲英问他尊姓,他说姓吴。外面茶房说汽车来了,姓金的立起来穿好长衫,带好草帽,邀几个倌人同去兜风。莲英推说头痛,经不得男男女女一劝,只得勉强同走,坐到车厢里面。早换了姓吴的开车,沿路将小林黛玉几个人,放了回去。莲英才有点恐慌,早望着静安寺路落乡去了。
  莲英的母亲,遵照莲英的话,过了三十分钟,打电话到旅馆里,旅馆里回说兜风去了,这也是倌人的常事。等了一夜不回来,不免有点发急。马路上沸沸扬扬,说徐家汇麦田里,发现了一具女尸,什么衣服,什么裤子,什么鞋子袜子,地保正在报验呢。莲英的母亲,又惊慌,又疑惑,带了小女儿赶来一看,果然是花国总理莲英。上衣已经拉破了,左鞋已经脱下了,头颈上挂着一根绳子,显系是勒死后弃尸的。几样钻饰、金饰,都不见了,马甲裤带,均未散乱,只发髻垂下几寸。地保看见有了尸主,问过几句,照例由官厅派员履勘一过,莲英的母亲,补了状纸,说不到因奸致命,单说是谋财害命。出事的地点,虽是华界,上车的地点,却是租界,所以仍归会审公堂办理。 会审官发出赏格,早惊动了包探巡捕,四出兜缉。后来才知道凶犯不是姓金,是姓阎,叫做阎瑞生,是个失业的洋行小鬼。
  现在混充白相人,帮凶果然是姓吴。这部兜风的汽车,是姓伍的伍少爷借他的。公堂上票拘阎、吴,早巳逃之天天。伍少爷供称供给汽车是实,次早阎瑞生交还汽车是实,亲见阎瑞生走入某银行后,从此不见是实。及至问到汽车夫,他供说开到旅馆,经不识姓名的少爷,给他饭资浴资,他便将汽车点交是实。
  主仆两个,虽然与此案无关系,不免与此案有点嫌疑。公堂上不好问伍少爷要人,仍是通缉。
  阎、吴两凶犯,不到几时,在徐州车站上获住了。有的说是赏格的效用,有的说是冤鬼的灵感。公堂得着电报,派人迎提,哪里还能逃匿?只得锒铛就道,一路押到上海。供出如何设谋,如何下手,如何出境,如何被拘,以及莲英的拔钗脱钏,莲英的抗拒呼号,凭你铁石心肠,也都下泪。不知道阎、吴两个人,同他有什么巨怨深仇,定要结果他性命?公堂照例要移入法院,忽然杂出护军使来,将阎、吴两犯提去。使署里伪司法科长,虚张声势,连伍少爷的汽车,都要审起来。阎、吴两犯,希图乘此卸罪,经不得莲英的母亲,叩头流血,向使署里求请伸雪。那科长看着报纸,听着舆论,知道汽车是审清楚了,两犯是保全不来了,标出日期,宣布罪状,实行枪决。两犯固然死而无怨,只是阎瑞生系基督教徒,监刑要请牧师忏悔。牧师到了刑场,对着阎瑞生口中念念有词。瑞生已如醉如麻,瞑目待毙。有人看见姓吴的开了三枪,血流满地;瑞生只开了一枪,居然软化,忙忙的盛入棺木抬去了。总之莲英这一案,阎固为人而死,吴亦为阎而死。幸亏伍少爷垂念瑞生家属,量为抚恤,这不是伍少爷晦气吗?莲英究是个妓女,拈酸吃醋,弄到人命交关。大众已经说这上海是万恶地方,不道名门闺秀, 罗敷有夫,也跟着这班无赖少年,吃大莱,看影戏,到旅馆里整夜的住宿,等得丈夫知道,哪里还肯收他。母亲是嫁出女儿泼出水,益发听其自然。这时钱也光了,名也丧了,身也辱了,脸也厚了。轧妍头租小房子,这种人不知有多少呢。正是:从此云泥隔身分,每从露水问姻缘。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九十九回双分鸳牒五少奶重缔珠缘
  一角蜃楼二小姐潜占镜听上回说到上海风俗日坏,连那些名门巨族,都弄出荡检逾闲的勾当。从前这些妇女,不过在剧场里走走,毕竟视线群集,不是好冒昧通词的。到得有了游戏场,三个一群,五个一簇,自然比剧场便利。然为着华灯四射,还有点羞人答答。后来影戏场盛行,却是黑暗世界,尽可暗中摸索,但是只能微闻芗泽,谈不到肌肤的亲爱。等到跳舞场发生,真叫做“蓬山咫尺”了。
  妇女们有什么经验,有什么智虑?偏有这些高级的拆白党,坐汽车,吃大菜,结果到得开旅馆,处处迎合,事事体贴,觉得比自己丈夫热烈许多。凭你家里怎样防闲,丈夫怎样管束,仍旧毫不中用。所以离婚的判案,一日多过一日。那些妇女以为解脱了这羁绊,或是捞些养赡费,好同有情人去成眷属。谁知这些拆白,弄到你身辱财尽,早已弃如敝屣了。
  最可怜的,是一个世家的五少奶。他原系吴门宦裔出身,十六七岁已经出嫁。他母家固然富有资产,对着青年闺秀,自 然不许轻易出门。那夫家是上海很有名的,丈夫又是阔少,满家的诸姑伯姊,闲着无事,都欢喜到各处散散。五少奶也是好动不好静的,一窝蜂进进出出。旁边早有人垂涎着,只是没得机会。那五少偏要跑堂子,养外室,上咸肉庄,十夜里回来不到五夜,五少奶不免露在颜色上。丫头、老妈,有什么好人?
  况且他家里喜娘媒媪,络绎不绝,老太太长斋绣佛,家事一概不问。灿灿的电灯,呜呜的汽车,哪一天不通宵达旦?垂涎的那拆白,钻头觅缝,寻着一根线索,慢慢同五少奶房里的丫头、老妈有点接近,这时竭力挥霍,只想把五少奶诱出来,同他一会。老妈敷衍着,丫头怂恿着,说道 :“大批的人,同去游戏,一点不能够自由,着实个人来得如意,要东要西,要迟要早,没有人好来干涉 。”五少奶听了,也觉有理。这晚便单放汽车,只带着一媪一婢,来到剧场。那拆白先已候着,同在花楼里面,点纸烟,讨洋火,同婢媪七搭八搭。五少奶看见陌生人闯进来,眼睛只睃在台上,一面也并不理会。从此一连三五日,你在游戏场,他也在游戏场;你在影戏场,他也在影戏场。五少奶看他有点呆气,目光渐注到他身上,却是一身极漂亮的西装,呢帽革鞋,翩翩年少,料定也是王孙公子,为什么这样的闲暇?
  每到五少奶出场来上汽车,他也坐着黑色小汽车,亲自开动往东去了。五少奶回到房里问起,丫头老妈说 :“这个人是什么公司里买办的儿子,年纪不满二十,还不曾对亲呢。家里有几百万资财,归他一人掌管,那买办是极爱他的 。”—五少奶不过听听便是。又过了几日,居然餐馆里吃大莱。再过了几日,居然旅馆里开房间,渐渐不用自己的汽车坐了,不用自己的丫头、老妈陪了。
  俗语说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五少爷外面有点觉察,叫了几个包探,托他详加打听。果然连拆白的姓名, 旅馆的号数,彻底清楚。五少爷随带打手,深夜里去闯房间。
  那拆白也有党羽伏着的,听得风声不妙,知照他预先防备。他知五少爷四面驻扎好了,出去怕有危险,把五少奶睡在帐里,自己坐了等着,听得马路上车声渐渐静了,他虚掩着房门,躲在暗陬。果然五少爷领着一班人,轻脚轻手的推进来。他趁这个时间,冲下楼去,党羽拥护着上汽车走了。五少爷揭开帐子,只有五少奶一个,便大喊大嚷起来。五少奶伸伸懒腰,揉揉倦眼,说 :“原来是你呀,刚才戏馆里回来,想困一觉,你起来吵什么?”五少爷摸不着头脑,这些人也不敢动手。五少爷叫他们退出去,便问五少奶道 :“你干的好事 !”五少奶道 :“看戏看影戏,不是我一个呢 。”五少爷道 :“为什么连日不回去?”五少奶道::“回去敲门打户,还是旅馆里舒服。你总不回去,我自然也好不回去了 。”五少爷道 :“你究竟存着什么心,敢是不要在我家做人么?”五少奶道 :“在你家做人便怎么,不在你家做人便怎么?你想想看,也不配管我 !”两个人愈闹愈响,说要离婚。五少奶道 :“你进呈子,我总到案,我在这候着罢 !”旅馆帐房,认得这两个少爷少奶,再三相劝,五少奶总不肯依。
  五少爷果然请律师,上公堂,同五少奶双分鸳牒。五少奶这优缺,怕没人顶补吗?倒是五少奶无家可归,认这拆白做家主公。哪知拆白的父亲,一个挂名的买办,家里早有妻子了,他却一年里面,老的、少的、美的、丑的,中国人、外国人,一古脑儿拆着几十个。洋装呀、汽车呀,都是这些人津贴他的。
  他看得五少奶手头有点积蓄,今朝骗他做标金,明朝骗他囤面粉,石弹子打灰堆,有去无回。他踪迹也疏了,情景也淡了。
  五少奶几次三番打电话,总说父亲管得严,走不出。最后索性说出门办事去了。五少奶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越想越恨, 越想越悔,轻轻的年纪,花花的世界,自然舍不得丢掉。他终日愁眉苦脸,住在旅馆里。这些茶房,知道他上了大当,要把他送到火炕里去。幸亏他还有几分主意,结识了个退职的武官,带到北方去住,不管他做大做小,总算离开了上海。好好的人家,人不愁吃,不愁穿,沦落到这个地位,不是拆白的罪大恶极吗?拆白这班人,能够愚弄妇女,还有淌白这班人,能够愚弄男子。揭开上海黑幕看看,淌白的事实,比拆白更加狠毒。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哪一样不是淌白的厚赐?少年人贪着便宜货,只有失足,没有回头。那些人顾着什么声名,知道什么廉耻?成群结党的,设着秘密机关,只是勾引人投入陷阱。
  自从薛大块头,同姓翁的女伶,为着颜色衰老,生涯干不过淌白,他便租赁了曲房邃室,广招些未嫁的闺娃,已寡的孀馅,结成一党。又像是安徽的自立团,又像是广东的自梳女,两两配合,固结不解。便是有夫妇女,偶然涉足,情愿牺牲家庭,跟着他们去了。论到他们这党,不但插不进男子,并且憎嫌男子,鄙薄男子。薛大块头的嫡乳,是传把二小姐。二小姐旧籍广东,随丈夫到了上海,重楼叠阁,翠幕珠灯,哪个不羡他华丽?不道丈夫有事他去了,他在游戏场里,认得这薛大块头,彼此情意相投,真是坐卧不离,影形与共。丈夫几个电报来接,他总推三阻四,后来索性叫丈夫另选佳丽,他要久住上海了。丈夫暗中问他阿叔,阿叔留心打听,并没有男子来往,只是薛大块头。薛大块头多少徒子徒孙,总没有二小姐本领。
  二小姐撇开了薛大块头,在虹口另辟场所,蜃楼海市,高矗云端,下面一片平芜,排列着些杈丫老树。由石梯螺旋而上,纯是玻璃嵌壁,四面玲珑。一层高一层,一幕怪一幕。门前站着红头巡捕,屋旁摆着汽车、马车。二小姐时世新妆,出来应客,便是缙绅仕宦,也不过如此排场。哪知道是特创的秽墟, 公开的魔窟。二小姐学了薛大块头的衣钵,便想把色身示人,领着一队群魔,倒凤颠鸾,横陈左右。外面布置着长枕大被,在着玻璃光里,奕奕动人,不怕美术家,摄影家,也没这种淋漓尽致。到得三层楼上,如同进了北京雍和宫一般。只要帏幕揭开,人与兽呢,兽与人呢,男佛同女佛呢,女佛同男佛呢,华灯明烛,照耀如同白日,清辉映带。皓质呈露,不比雍和宫尚有灰扑扑的样子。只是门禁严肃,陌生的寻不着蹊径,偏有那班拆白、淌白,替他来做向导。第二层观客,纳资十元、八元不等,第三层竟需二三十元。二小姐有这种收入,薛大块头转相仿效,却没有这样的雄伟,也没有这样的昂贵。久而久之,什么贵州路、鸿兴里等处,三五个人,鬼鬼祟祟多着呢。还有些好癖的,喊他们到旅馆里来,也肯联臂而至,革靴金镜,衣饰灿然,万不料他做这勾当。
  镜听的消息,日甚一日,自然有机关要来干涉。二小姐声名最盛,溪壑最盈,赶忙偃旗息鼓,到北京去了。薛大块头神通广大,依然捕获他不住,只晦气了几个下驷,罚的罚,办的办。过了几时,不免死灰复燃。这却是薛大块头造的孽呢。
  二小姐奔赴北京,颇想重理旧业,不道京里正闹得烟尘抖乱。这年还是曹锟备位总统,仗着吴佩孚的武力,同奉天张作霖作战。曹锟的当选,原是贿买的。吴佩孚是曹锟的旧都,想借此削平辽沈,统一东北,将来好望做曹锟第二。所以在四照堂出师命将,真叫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张作霖料是抵敌不过,只靠着山海关一个险要,毕竟不是铜墙铁壁,哪里能够持久?不知吴佩孚怎样开罪了部下将官,他立刻拨转马头,回到北京,抓住了总统曹锟,逼他到延庆楼去煎荷包蛋。更寻着这无财无势的宣统皇帝,叫他立刻出宫,将宫里的一切器皿书籍,概归委员会稽查保管。宣统是极知几的,不但牺牲了故宫,并 不问起颐和园旧约,带了家眷,到醇邸暂住。从此废去帝号,加了个溥仪先生的头衔。师傅、侍从,原没有挽回的权力,只是两位咸丰、同治的老贵妃,哭呀嚷呀,不肯迁让,宣统叫醇王进宫劝导,才算各返母家。比到南宋的全、谢两后,还觉得闲适许多呢。那某将官肃清内患,便在京津一带布防。张作霖万马千军,急急从后面追赶,弄得吴佩孚腹背受敌,只得宣告下野。连洛阳根据地,已是鹊巢鸠占了,吴佩孚一蹶不振。徐世昌、黎元洪,是退隐的方丈,予告的官僚,不愿再寻烦恼了。
  只有段祺瑞虽则做都督,做总理,却不曾过得总统瘾。下棋也厌了,念佛也念烦了,大众捧他出来,他不愿受这“总统”两个字,遮遮掩掩地改做执政。张作霖是拥戴的一分子,仍旧安置他在东北。那定策劝进的元勋,划出西北一带,算是他的汤沐。段祺瑞换汤不换药,军政财政,益发弄得没有统率。只看那班清宫委员会的人,瓷铜玉石,辇运出来,贩卖的贩卖,抵押的抵押,顷刻变了大富翁。段祺瑞一点捞不到,便想插进去派个人,说句话。这委员会如同在中华民国之外,不受执政的节制,执政也无可奈何,听见宣统移居日本使馆了,听见宣统移居天津张园了。京里这班王公大臣,庆亲王早逝了,宣统谥他个密字;肃亲王善耆,恭亲王溥伟,都出京了,醇亲王载沣,贝勒载洵,却还在京里。只有贝勒载涛,换了巩威将军。贝子溥伦,专做清室的祈请使。以下什么辅国公溥侗,靠着唱戏度日。不会唱戏的,卖烧饼,拉街车,路隅的王孙,有哪个济他一饭呢?大臣的子弟,文不能写字,武不能当兵,比明季的徐青君,替人受杖,还要苦楚。恐怕没有清初的好官,肯还他花园,让他鬻花货础终老了。咳!明季是国都残破,帝后俱亡,这班覥颜事贼的臣僚,三醮归清,明室宗支,早巳烟消雾散。
  清季是得着一个让字的美号,签着优待的信条。袁、冯、徐、 曹、段这几位元首,谁不是身叨清爵,世受清恩?还有那鼎鼎的文孙,煌煌的贤嗣,务要使破巢之下,不留完卵。那些武人更不必谈了。宣统既然出宫,皇族更不敢留恋。内中有个女子,居然在青岛地方,跟着一个日本人,东渡而去。有人认得是肃王爱女。不知道此去为着何事?正是:鹿逐秦关何处定,鹤飞院水几时归。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一百回出游东渡肃女慨飘零 归葬西陵瑾妃资结束
  上回说到清帝出宫,皇族四散。肃王的女儿,卸却旗装,改着和服,拜了一个义父,换的名字叫做川岛芳子??义父培植他读书认字,这些起居服食,倒也与日本同化了。只是眷怀祖国,大有每饭不忘的光景。汉文、日文,固然精通熟习,还练着一身好武艺,守如处女,出如脱兔。他义父要把他在日本订婚,他却绝端反对。英姿侠骨,顾盼非常。他虽然是个女孩儿,却不肯在交际场中,与陌生的男子,行那亲爱的西礼。有时跟着义父出来散步,对着日本的热闹庆贺,总要洒几点亡国的泪,说道 :“清国偌大的二十二省,臣民忠爱,还比不过一个朝鲜。
  最可怪的,这些内务官僚,如同虱处裈中,尚肆那贪黩侵渔的手段。汉人几个师傅、侍从,一班尽忠的,只知道不剪辫子,不改服色,终究没有大计划。还有些钻刺进来的,都是注意在大内古器,偷的偷,掉的掉,等不到委员会的人来,早在各国博物院里了。我们宗室觉罗,尤其没有远识,认这优待条件是丹书铁券,道民国不曾亏负我们。如今树倒猢狲散,更像是一盘散沙,聚不拢来了 。”他最关切的是中国时事,日本报里译 出来,却噜哩噜苏记着,月明风定的时候,每到广场上来舞一回剑。飘寒身世,归着何方?连义父都不便慰藉他。读到海外邱菽园的隆裕后挽辞,每叹他是有心人。他那两首诗道:黯黯孤星掩曙天,沉沉故殿绝哀弦。庄姜毕世悲黄里,望帝当春逐紫鹃。禅草凄凉投玺后,宫花寂寞卷帘前。女中尧舜随生谥,肠断人呼让国贤。
  濯龙妙选侄从姑,谁信长门赋竞无?身后山头怜冻雀,庭前夜半泣慈乌。东朝正寝犹陵隧,后纪终篇殿汉胡。见说寿筵扶病起,时闻忍死目遗孤。
  肃女在日本忧伤憔悴,正是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幸亏他义父知道心理,许他远嫁蒙古,依然车旗服物,雄长一方。这蒙古内外各旗,虽则同隶共和,却是叛服靡常,心怀叵测。中国鞭长莫及,哪里能够驾驭他?只求他永守边隅,遥颁封号,算是羁縻得法了。从前有个图谋独立的,连衡约纵,游说诸旗,倒也有几多附和。毕竟时机未熟,人心不齐,依旧没有结果。
  这人便是肃女的阿翁。他丈夫袭了台吉世封,如同小小单于,他也是小小阏氏。那义父看他俩在大连结了婚,算是有了交代。只是一具瑾皇贵太妃的金棺,还寄顿在僧寺里面,如何能够了局?本来还有两名宫监,在那里承值茶饭,焚烧纸钱,逢时遇节,僧众还来唪经追荐。自从打了这量天霹雳,宫监也远去了,僧众也不问了。繐帷灵几,满积着蝠粪蛛丝,连那黄缎的棺罩,风吹日晒,已经黯然五色。宣统自顾不暇,也筹不出金钱替瑾妃下窆。此外还有谁来布置?幸亏他胞兄志錡,号叫赞羲,看不过凄凉景况,有时还来奠一杯酒,化一陌纸。赞羲是工部侍郎长叙的儿子,两个胞妹,光绪大婚对同选入宫, 一封瑾嫔,一封珍嫔,后来都晋了妃位。不道触怒了老佛爷,杖责降谪,几乎连累赞羲身上。瑾妃跟着老佛爷西幸,珍妃早被崔太监逼死了。瑾妃重回北京,对着光绪这样孱弱,国事家事,哪样不加悲愤?无如宫里有一定礼制,请安视膳,不能推扳一点。后来光绪不豫,嗣续无人,早想学嘉顺皇后第二。到得宣统继位,算有兼祧光绪一句话。他同同治的瑜皇贵太妃,一律看待,还加上“端康”两字徽号。那时才三十五岁,井桐寂寞,宫柳漂摇,自从送过两宫奉安,秋月春花,了无情绪。
  想起昔年椒掖,姊妹承恩,曾几何时,弄得攀髯莫及,远望宣统成人长大,恢复河山。谁知不及三年,国也亡了,位也让了,局局促促的小朝廷,真是过一日,挨一日。皇后受不住气闷,看不惯萧索,也飘然骖鸾天上,只留着他同瑜妃拥护宣统。他的母亲赵太夫人,却还健在。还有那异母的阿姊铁林夫人,同阿嫂赞羲夫人,常到宫里探望。他也轻车简从,得暇归宁。虽然没有贾元春这样富丽堂皇,预备省亲别墅,那些铺排布置,自有一定的仪注。还是瑾妃传语节省,才免了些繁文缛节。瑾妃有了母族亲近,较为舒适。宣统见了两皇贵妃,却也尽礼尽孝。瑾妃同醇王商议,要替宣统纳室。会同瑜妃做主,选定了一后一妃。天妹亲迎,邦嫒偕老。内务府将纳徵纳币的上仪删繁就简,却还有六街灯火,万国衣冠。民国的总统,还用外国君主礼相待,自然委派专使,呈递国书。便是东西洋各国使臣,为着垂念旧情,都来观礼,但只算私人的交际罢了。瑾妃办过婚事,总说存先帝的嗣续,慰先后的委托,此后可告无罪,抑抑塞塞的一病不起。却照着皇贵太妃札治丧,还加着“温靖”
  两字说法。赞羲常川入宫襄办,定期举杠,一切旗锣伞扇,却摆着几里长,七零八落,几个执绋的都是母家亲族。醇王派了世子溥杰,威威风风送到寺里。赵老太太早拊棺大哭。热闹了 三昼夜,宣统传谕赴西陵安葬。那西陵却在直隶涿州地方,光绪崇陵的工程,还是民国修理完竣。到得孝定上宾,帝后应该同穴,崇陵虽则礼制未改,墙垣土石,无不较前代苟简。便陵前的一带荫木,也是疏落丛杂,有碍观瞻。梁文忠公梁鼎芬,曾经匍匐集资,种树数万,画着一幅《衣冠持锄种树图》,留作纪念。约莫过了十年,吴兴的刘京卿刘承干叩谒崇陵,看见陵木无多,急须培植,便那神道、碑亭、道路、桥梁,亦是东坍西损,未免不忍,恳恳切切地具疏补种,觉得松楸夹道,着实有点葱茏佳气。京卿又画幅《崇陵补树图》,同文忠先后济美。
  这时瑾妃最关切的只有赞羲。奉到宣统附葬西陵的谕,知道崇陵已由刘京卿修葺完固,总需先去量度一番。偏是曹锟听了吴佩孚的话,同奉天轻开战衅,兵戈匝地,烽火连天,京张的汽车,哪有工夫搭客?便能够到得涿州,亦是十里一堠,五里一堡,如何可以过去?赞羲暂且停顿,再看风色。宣统早避到什刹海,京里也搅成一团乱发。瑾妃算是大福气,早了半年三个月,不曾见天子下殿的悲剧。有人说舟山的鲁王,缅甸的桂王,比宣统尤其可惨。这话未尝不是,但在明末时代,已弄到山穷水尽,马仰人翻,才有这种模样。清朝的内政固然紊乱了,外交固然失败了,若不是袁世凯有心播弄,隆裕未必肯拱手让人。世凯总道惟我独尊,料不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落得万年遗臭。宣统在宫里意兴落寞,借此却好增长知识,发育聪明,谈不到亡国不亡国呢。
  赞羲等得波恬浪静,悄悄地向崇陵走了一趟。光绪两帝后,固然地宫永閟了。旁边的余地,尽可备用。还想到次妹珍妃,浅葬京西田村,毕竟亦非终局,趁此一同起舆,夫妻姊妹,共此一丘,不是一劳永逸吗!选定了下葬吉日,先从田村将珍妃 金棺,请到寺里,向交通部商借了一辆汽车,预备两棺安置,免得沿途惊动。赞羲同了内务大臣耆龄,带了几名仆从,妥为照料。卤薄仪仗,是用不着了。寺里的僧众,感念瑾妃是个施主,随棺步送。皇族中只有世子溥杰,还为着是赞羲女婿,公义却带着私情呢。女眷中铁夫人、志夫人,耆龄的媳妇,溥杰的夫人,在车站上设筵叩祭。金棺已摆设齐整。呜呜一声汽笛,风驰电掣地去了。志耆两个人,奉着金棺,安抵崇陵。守陵的旗员,早经鸠工庀材,认真督率,总算树碑题碣,一律封完。
  志耆瞻拜一回,嘱咐守陵的随时保护,志耆也就此回京了。
  宋人诗句道 :“汉寝唐陵无麦饭 。”试问十余年来,樵采往来,牛羊践履,东西两陵,还堪设想吗?若熬馁而,哪得不思之一恸呢?唐人诗句又道 :“金鱼玉碗出人间 。”你想殷虚的龟甲,洛阳的甬器,几千年来,还逃不掉这浩劫。东西陵没人管理,发掘偷盗,哪里防制得住?怕要搬到他国陈列所里了。
  我想古来舜禹各陵,大圣、大贤,固然历朝致祭,便是改元易朝,对着先朝陵寝,莫不优加敬礼。清初的崇奉孝陵不是榜样吗?只有胡元灭宋,把绍兴皇陵,尽行打破,还想将帝后骨殖,捣泥造塔。全亏山阴唐珏,偷葬在兰亭山下,墓上又种着青青一树。我记得蒋铅山一阕《金瓯线解酲》道:锹锄破藓苔,畦畛当乾亥。有甚来龙,万笏朝天矮。金函次第排,莫教歪,石马铜仙无处摆。一抔黄土荒原盖,只有燕雀啁啾上冢来。樵夫拜,把冬青一树,遮定坟台。
  宣统既经出宫,瑾妃既经安葬,我这部清代艳史也就此好大大结束。况且近来南边的清史列传,北边的清史稿,次第出版。那些可传的妇女,不患他湮没不彰了。在下采取的书籍, 在朝在野,或庄或谐,统计有百十种。此外,文集、诗集、词集,一鳞一爪,实在记不得许多。零零碎碎,琐琐屑屑,攒凑拢来,成就了这部艳史。却从顺治入关为始,宣统出宫为止,共有二百八十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