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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涂世界

  作者:清  吴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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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涂世界
清·吴趼人


胡涂世界
版本:
  光绪三十二(1906)丙午年中秋,由世界繁华报馆出版单行本。十二卷十二回。
作者:
  吴跰人,名沃尧,字小允,又字茧人,后改字跰人,广东南海佛山镇人。清同治五年四月十六日生(1866年5月29日)生于北京祖父寓所,三岁,祖父亡故,随父母奉丧南归。十七岁丧父,十八岁被生计所迫,至上海谋事。光緖廿三(1897)年至廿八年,主持上海各小报笔政。从光緖廿九年起,致力小说创作,进入其文学生涯的黄金时代。宣统二年九月十九日(1910年10月21日)卒于沪寓。
内容:
  本书由若干独立的故事联缀而成,揭露清末官场的丑恶与黑暗。原连载于《世界繁华报》,故事未完。




第一回 移孝作忠伦常大变 量材器使皇路飞腾

第二回 假孝子割股要名 丑新人回头失媚

第三回 虐孤儿晚娘施毒手 招游妓俗吏写闲情

第四回 吕祖阁半仙占祸福 广和居市侩显神通

第五回 暗挑逗歌曲寄相思 真莽撞贪杯失巨款

第六回 裁寿衣借端通内线 论相法顺口托人情

第七回 靠虚火施司务扬威 为干儿宋媒婆出力

第八回 虞子厚探亲东昌府 郭丕基倒霉镇江城

第九回 信鸾仙大府护飞蝗 全蚁命进官乘饿马

第十回 老吏著书官场尽相 高明骂座奴子羞颜

第十一回 覆雨翻云心思刻毒 偷天换日手段高强

第十二回 文章僧命误煞功名 机械存心变生骨肉



 







第一回 移孝作忠伦常大变 量材器使皇路飞腾


  话说湖南官场,同时有三位出色人员,都是抚台眼前顶红的人。抚台姓黄,江西人。三个红人,一唤任承仁,一唤俞洪宝,一唤李才雄,三个人都是候补知县。任承仁新近从那里交卸回来,抚台极赏识他,曾经保过送部引见。俞、李二位是一直跟着抚台,办过几年文案;李才雄现又兼当土药局的差使。
  有天,任承仁穿了衣帽来拜俞洪宝,却好李才雄也在那里。任承仁进来,看见李才雄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呆呆的样子。任承仁心里有点奇怪,也不便问他,先同俞洪宝谈了几句心,慢慢的说到家务。
  任承仁就提起他有个过继的娘,因为在家里没有人养活,大远的奔了来找我。既然来了,安分守己的吃碗现成饭罢了,脾气又不好,时常在家里闹脾气。再照这样闹下去,我可有点受不住了。不是我让他,就是他让我。俞洪宝道:“这算什么大事?他因为没有儿子养活,所以纔承继到你。你公馆里亦不少这一碗饭。你让他些,过几年死了,送他一口薄皮棺材也就是了。你要现在一定撵他出去,他情急了,或是告你一状,就算辨得清,倒要耽误了你正经事,那可犯不着,你又何必同这个孤寡老太婆呕什么气呢?”任承仁想了一想,倒也不错。他们说了一回话,看看这位李才雄,是坐立不安,不住的唉声叹气。
  任承仁熬不住了,便问俞洪宝道:“李老哥为何这样没精打采的?”俞洪宝道:“你不知道,李老哥丁了忧了。但是他老哥的家道,你是晓得的,如果再把差使丢了,叫他怎样过呢?他这个总办土药局的事虽然不好,在他也还将就敷衍,要再没有这个差使,更不得了,所以在这里难受。”任承仁道:“伦理这主药局的事,又不是地方官,就是丁忧的,连下去打什么紧?”俞洪宝道:“却是没有这个道理。”任承仁道:“什么道理不道理,这叫做恩出自上罢哩!我倒有一个法子想。”俞洪宝同李才雄就异口同声的问道:“请教大才,有什么法子?”任承仁道:“里头有位史巡捕,是抚台极红的人,说的话是捷于影响的,可就是爱两个钱。我们去走一趟,探探他的口气,就托他去想法子去。如果有点意思,拼得送他几百银子,把这个差使留下。李老哥固然是不无小补,就是我们,在省里也多个地方走走,岂不甚妙?”俞洪宝道:“好,好!”任承仁道:“既你们也以为好,他丁忧多日了,亦不便耽搁,我们要赶紧纔好。”说完,就招呼李才雄在家里等他,又拉着俞洪宝道:“我们去踫踫再说。”李才雄当时说了一句费心。
  当时,俞洪宝同着任承仁,一直来到史巡捕房里。史巡捕让他们坐下,说了一回闲话,纔提起李才雄的事来。说到要想法子求连差的话,史巡捕此时嘴里正含着一口茶,手里捧着水烟袋,睁着一双眼睛,呆呆的一回,纔把这口茶咽下去,腾出嘴来说道:“这个不容易。”任承仁道:“并不是弟等多事,实因为李哥的家道太寒,要是就这样搁三年,那直捷要他的命了!”史巡捕道:“他家道虽寒,省城里比他家道寒的还多着哩!”任承仁又道:“李哥一向亏累,现在又出了丧事,用钱多,要有这个差事,还可以拉拢拉拢,就是外面张罗,也还容易。要就是这样下来,直截便是一条死路。老哥热肠古道,我们是一向钦佩的。他这桩事,祇要老哥高抬贵手,他就过去了。我也晓得你老哥是没有不可怜他的,你说的话都是呕着人玩耍。不然,老哥一定不肯帮他的忙,可不就毁了他吗?”一面说着,便走到史巡捕耳朵边,低低的说了几句。
  史巡捕道:“不是这么说,我们既是一向有交情,没有不帮忙的。不过这件事,我还得找我里头一个朋友出一把力。但我同他有交情,我的朋友同他没有交情,况且也不晓得他这个人。这个当中,兄弟固然是格外出力,老弟你是晓得的,明人不说暗话。况且他又是个违例的事,那个肯轻轻的放过去呢?”任承仁道:“是了,是了,都包在我身上就是。”就把手指在史巡捕袖子里一比道:“这个数目可好?”史巡捕笑了一笑道:“论起来也不算少,但我可是没有权的,事情我去办,踫他的运气罢。这件事不是我不够朋友,但是,这里头转了一个弯子,就很不容易了,难道我还来想好处、赚扣头不成?”
  任承仁、俞洪宝连忙陪笑道:“笑话!老哥太多疑了!”史巡捕道:“我去办办看,晚上叫任老弟来听回信罢。”俞洪宝道:“我也同来。”史巡捕道:“玩不得!我这里祇有一个任老弟来惯了的,没有人查问,要是别人夜里来,风声就闹出去了。反正都是为朋友,一样的赤心。你千万不必来,不但没有好处,恐怕还要惹是非。”俞洪宝答应着,当时同了任承仁出来,一径回寓告知李才雄。
  李才雄晓得是有点意思了,但也还不晓得史巡捕要多少钱的话。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任承仁来了,摇摇头道:“好厉害!好厉害!”俞洪宝、李才雄忙问:“怎么样了?”任承仁道:“他是大张狮口,说你的差使一年有两千多银子,他问你要一半。此外,还要你在要紧的地方,找个人对抚台说一下子,这算是挂挂帘子的事。”李才雄听了,呆呆的一言不发。
  倒是俞洪宝道:“论起这个差使来,一连就是三年,化上一二千银子,也没有什么不值得。但是李哥一时拿不出来,奈何?”任承仁道:“李老哥去凑凑,看凑到多少。要是少些的时候,我们大家能帮一帮忙最好,等李哥慢慢的腾出来还罢。”俞洪宝道:“看来也祇好如此。但是这个事已经两天了,也该报出去了。”任承仁道:“不妨。李老哥赶紧找人去挂帘子去要紧,等把帘子挂好,再报出去不迟。”李才雄道:“抚台头一个红人就算是首府,我平常也很应酬他。但是个嘴馋的人,要求他事,总要请他吃饭。我是已在衰绖之中,不便请客,如何是好?”任承仁道:“你不要拘泥,正经事要紧。你今天就发帖,请他明天晚上,我同俞哥做陪客,也好相帮你说几句。你祇管办理,哪个人来说你?”当时李才雄便写了请帖,夹着手本,打发人送过去。又叫厨子备办顶好的酒席,明晚请首府,祇要菜办得好,钱是不论多少。厨子听见不计较钱的生意,自然欢喜,连忙就去备办。
  任承仁又到李才雄家去,重新叫他把字画挂起来,把素的依旧换掉。忙忙碌碌,收拾了一回。正在那里点缀,送请单的却回来了,说是大人有病,请了三天假,明天不能来,叫把原帖带回。李才雄听了,把一团高兴冰冷的了,叹口气道:“我就如此倒霉!”任承仁道:“还有一个法子,你去写好一封夹单递进去,他看见了,亦就明白。等他上院去,没有不替你设法的。况且你请他,他也晓得的了。”李才雄道:“也不晓得是什么病?”回来的人道:“听说着了凉,伤风咳嗽,并没有什么大病,过两天就要销假的。”任承仁道:“事不宜迟,你依着我去做。老史那里,先要把钱交过去;要是不能如数,六成是要先给的。下余我去对他说,问我们两人要就是了。等老哥把差使混下去,慢慢的去给他,难道老哥还会叫兄弟为难么?”李才雄道:“祇要缓口气,少却是万不会少的。非但不会少,老大哥替我出了这一番力,再要叫老大哥为难,那还能算是人么?但是首府这个夹单,还要老大哥费神斟酌一下。”
  任承仁道:“我是于文墨一道,大大的外行,你还是找老俞罢。”又说了一回闲话,任承仁便立起身来道:“老史的数目,我就去答应他分两期,一期先付,一期事成之后两个月再付。万一他要利钱,为数有限,也就答应他了。”李才雄道:“自然,自然,你看着办罢。我心里没有主见,你怎么说怎么好。你这番回护我的心,我难道还不晓得?你直截看着办,不必同我商议了。总而言之,祇要事情成功,我是无不恪遵台命的。”说着,作了一个揖道:“费心!费心!”任承仁晓得他不会变卦的了,就装出一番大义凛然的样子来,说了几句义可干云的话,就出来上轿回家去了。李才雄去找俞洪宝,托他做一张夹单底子。俞洪宝照着他的口气做好了,又添了几句哀戚的话,交给李才雄。李才雄便去找人誉清了,送到首府里去。
  却说这位首府是一位满洲人,名叫伊昌。当日看了他这个夹单,暗道:“这个事却是有点不在理。既然说是里面已说通了,要我做面子,我亦何乐不为?但是这话不晓得靠得住靠不住?且待我见了抚台,见景生情罢。况且打去年起到如今,我也吃过他六七十顿了,要一定回复他,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要我十二分替他硬求,我也不干,我犯不着为着他去踫钉子。”主意打定,次日起来销假上院。
  李才雄先就打发人在首府衙门口打听,听见传伺候了,便用一个素手本,叫跟班到各衙门挂号,禀知丁忧的话。恰恰伊大人上院,抚台就同他讲起这土药局收数甚好的话。伊大人便接口道:“李今办事向来是最可靠的,不过是他运气太坏。”抚台便问:“他运气怎样坏法?”伊大人道:“听说他丁了忧了。但这个事办到现在这样地步,也不容易,总要有个精明强干的人去接手纔好。但是这些候补的人员,卑府是晓得的,除掉现居要差的,便也没有什么大才具的了。况且,在省候补赋闲的日子多,终是前缺后空,要他顾得住公事便不容易了。所以古人说的,凡要办大事的,总要量材器使,不可骤易新手,为的是恐怕前功尽弃。”抚台道:“他是丁了忧,要回籍守制的人。”伊大人道:“这个恩出自上,卑府不敢妄参。末议祇要大人吩咐就是了。况且卑府听说李今光景也不大宽裕,自从丁了忧之后,屡次寻死。昨天还有李今的同乡几个人,求卑府转求大人的思典,能够叫他连下去,真是公私两美。卑府是已经拒绝了他们,但恐怕马上更动,李今真要寻了死,同寅面上很不好看。‘狗急跳墙,人急悬梁’,这也不能一定保得住的。”
  抚台摇头道:“丁忧的连差,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伊大人道:“好在土药局不比现在任地方官,况且别省也是有过的了。祇要大人肯给恩典,这也没有例与不例的。”抚台道:“我恐怕别的候补人员不服。”伊大人道:“量材器使,他们怎敢不服?”抚台沉吟了一回道:“我们就这么办。现在暂且不用更换,等我选到了人再改委罢。”伊大人道:“这正是大人天高地厚的恩典了。”这个时候,抚台同伊大人心上都是明白的,不过借着这个题目鬼画符而已。
  伊大人下来,叫人去招呼了李才雄,李才雄感激得很。当晚算是在寓里成服,也就不回去奔丧。过了七天,就依旧的请客宴会,不过换了件洋缎的衣裳。任承仁当时问李才雄要了六百两银子,谢了史巡捕,说明三个月之后再付四百两,交任承仁转交。任承仁却祇交了史巡捕四百两银子,那六百两便落了下来。李才雄见了面,还是千恩万谢的不了。
  但是这个端一开,有些丁忧回去的都来了。内中有一个候补通判伍琼芳,家道本好,本来在家里当工房的,因为有钱,就动了官兴,捐了通判。到省不到三天,接到家信,丁了外艰,就忙忙的回去守制。现在听得李才雄做了个夺情知县,不由的心里乱跳,艳羡的很,就赶紧的回了省来,租了几间房子,去拜了李才雄,问了来踪去迹。便用重价雇了两个上等的厨子,非但菜做得好,并且还会做各样的点心,请李才雄、俞洪宝、任承仁吃了几顿,又送了任承仁好些东西。熟识后,就托任承仁把他去引见过史巡捕,又去拜伊大人。
  伊大人不见他,他隔上四五天必来访安一次,又不时送些东西,吃的、用的,生的、熟的,看的、玩的,不住的搬进来。又重重的门包,那家人更是格外替他求着伊大人收。满洲人的门权向来是重的,祇要门口巴结好了,里头是不会不好的。日子一久,伊大人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也请他吃饭,拉拢起来。他又托任承仁会说要拜老师,伊大人不肯,当不住任承仁的这张嘴会说,也就答应了。当时送了一千两银子的贽见,又有几件古玩玉器,伊大人一律全收。从此单见便是门生贴子了。
  歇了一个多月,就提起要伊大人替他求个差使的话。伊大人道:“论起我们交情,断无不尽力的。但是上头的事,你也要安排安排纔好。”伍琼芳道:“门生已切实托过史巡捕了。”伊大人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从此以后,仍旧是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请伊大人吃,又不时送些时新果品、菜蔬。伍琼芳回省转眼已是四个多月,前后化的钱也很不少了。家里的钱人不敷出,接济不上,他也晓得不便问人家借钱,到没有钱用的时候,便把些衣服、古玩去当了钱来请客应酬。要是伊大人欢喜的朋友问他借两个用用,他也是如数奉上,决不推辞。因此,同寅中除了几个有骨气的不同他来往,那班狐群狗党,便是越聚越多了。
  不多几日,听见任承仁委了浏阳县,俞洪宝委了清泉县,就连忙过去道喜。见了俞洪宝,俞洪宝便告诉他:“昨天听见说,我的遗差要委你办,你可有点风声?”伍琼芳道:“这件事怕派不到我。”俞洪宝道:“那有一定的?一个抚台委个把差使,难道还要去查例么?我昨天听见说是出传进稿去,大约一两天就可揭晓了。”伍琼芳虽然不敢决定不假,心上却也欢喜,赶紧就到史巡捕那里去走走,为的是好探探实在消息。
  偏偏史巡捕生了外症,睡在床上“嗳呀,嗳呀”的叫唤不住。伍琼芳就没坐下,仍旧回到寓里。却是坐立不安,祇得又出去拜首府,刚刚首府又到院上去了。伍琼芳祇得坐在官厅里老等,等了多时,纔晓得首府在洋务局里陪着洋人吃饭,回来还早。伍琼芳肚里亦饿的慌了,祇得回家去吃饭。吃过之后,仍到首府这边来。这位伊大人虽然回来了,却是吃醉了,家人不敢上去回。伍琼芳也没得法子,祇急得他抓耳搔腮的样子,祇得又去拜俞洪宝,问他的个实,心上还放心不下。
  过了一天,果然委札到了,说是“牙厘局银库兼收支俞洪宝,已委署清泉县,所遗两差,亟应遴员接充。查有丁忧通判伍琼芳,才具优长,堪以充当”等语。伍琼芳看了一遍,心中大乐。当时开发了脚钱,先去拜谢伊大人,正逢着伊大人又出去了。伍琼芳就叫跟班的拿一张片子,说是拜王大爷的。伊大人的门口叫做王福,是北京人氏,跟着伊大人多年,却是言无不听的。当时听见伍琼芳拜他,就把他请进来,坐在烟铺上。王福送过茶,便先开口道:“恭喜大老爷,这就好了。”伍琼芳道:“这都是大人的栽培。”王福道:“大老爷是去年到省的罢?”伍琼芳道:“是去年冬月十二日到省,十四就接到家信,丁了外艰,也就赶紧回去了。今年四月纔来的。”
  王福道:“这个差使听说有三千金有余,薪水虽然不多,却是一千七百的银价,那就差不多加六了。又有各厘卡的年节规,要是放活动点,还有加敬。再要能虚吓诈骗,那也没有底的。”伍琼芳道:“那却还不晓得。”王福道:“到底做官好,真是有本有利。”伍琼芳道:“这个说不定的,我看还是你们这跟大人最好,大人高升了,你们到也是无本有利了。况且像大爷你呀,祇要敷衍一个大人。我们就尽是上司,什么抚、藩、枭、道、府不要说了,还有那些候补道也要摆架子。不应酬他又不能,应酬他那还得了吗?要是一个不小心,得罪了那一个,将来还要吃他的亏。比起大爷你这个行业,就差远了。就算是钱的话,像大爷在省城里,这一年各处的孝敬,还不够大爷化的么?”
  王福道:“多像大老爷这样体恤,当家人的自然好了。但是混帐的多,平常时也看见他来,到了节下,塞上一张片子,还要替他上号,莫说是钱,还要赔功夫呢!还有一种同通直隶州,更觉不是东西。他也不下轿,不落官厅,就坐在轿子里打着扦,叫个人送帖子进来,还要叫人出去挡驾。上回有一个,我也不记得他的名姓了,他叫人进来说是拜会,我就回复他不见。他的跟人说是要出去挡驾,我也不理他。他的跟人去说了,这位什么老爷就下了轿,一直走了进来,坐在厅上拍桌子打板凳骂开了。我正要上去打他两个嘴巴子,到是伙计们拉住了,又有一位伙计出去招赔了,他纔走的。你说这样的东西混帐不混帐?芝麻前程,也要出来摆架子,难道二太爷还怕你不成?这可不是发昏了?我想起来了,就是住在县门口朝东房子里那一位候补同知支墉。我后来就去回了大人,大人也很有气,正打算着……”说到这里,外边喊道:“大人回来!”
  王福便赶紧戴上帽子,出去站班。等伊大人进去,就拿着伍琼芳的手本进去,不多一刻,里面喊“请”,伍琼芳跟了手本进去。国朝的规矩,同知、通判见知府是用晚生帖子,不用手本。这伊大人是抚台最欢喜的人,所以一班同知、通判就一齐改用了手本。起初也还推过一二次,因后就安之若素了。所以,这回伍琼芳上手本是入时的仪注,并非做书人漏出马脚来。况且,伍琼芳久已拜了伊大人老师,这个门生手本是久已拿过的了。
  闲话丢开,言归正传。当时伊大人把伍琼芳请进去,就先说了一句“恭喜”。伍琼芳道:“这都是老师的栽培。”伊大人又道:“这个差使听说还不坏,三年之后还有一个劳绩。现在算起来,差不多服满也就可以署事了。”伍琼芳道:“门生以丁忧人员在省得差,俾守制日期无害资格,都是老师一力成全,门生举家感戴!”谈了一回,伍琼芳见伊大人祇管阿欠,估道必是烟瘾来了,不便久坐,况且还要到别处去,就辞了出来。又到门房里坐了一回,并告诉王福,以后伊大人衙门里,不拘什么人的寿日,或是添了小孙子,及各样的事都要招呼。王福满口答应。伍琼芳出来上了轿,还打算上衙门去谢委,看看天也不早,祇得回家。刚刚到了二门口,祇见多少人围着一个人在那里吵,又看那个人却是满头的血,不觉心上“毕拍”一跳。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假孝子割股要名 丑新人回头失媚


  却说伍琼芳看见那个人满头是血,靠在墙上,在那里骂人,看的人拥挤不开,忙打发人去问是什么事?
  祇见那个人看见伍琼芳的轿子到了,便把人往两边一分,走上来拦着轿子,跪下喊道:“大老爷伸冤!小的姓邹,山东邻村人,探亲不认,反被毒打。”说着,又连忙磕头道:“请大老爷伸冤!”伍琼芳道:“你去找地方官,这不干我事的。”姓邹的道:“你是本省的官,怎么管不得本省的事?我到县里要花钱,老爷要是一定不管,就请拿张片子把我送到县里去。”伍琼芳道:“我是丁忧的官,不管闲事的。”姓邹的道:“不对,丁忧的官就该回家去穿孝守制,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大轿,撑着红伞呢?老爷不要哄人,俺山东人是见过世面的。”伍琼芳道:“抚台委了差使,自然就要摆出一个官派来。你不见我没有戴顶子,而且穿的衣裳都是素的?”姓邻的道:“老爷既然是个官,就说不得了。大老爷,好大老爷,求求你大老爷,总要替小人伸冤!”伍琼芳被他弄急了,祇得喊了地保过来,叫拉开他,纔把轿子回到公馆里去。
  太太接着,换过马褂,太太便问道:“什么人在门口胡搅,耽阁了怎么许久?”伍琼芳道:“真是奇谈。”就把姓邹的说的话,一五一十对太太说了一遍。这位太太姓柏,到是个知书达理的,呆了一呆便道:“这事本来不好,倒给人家拿住话柄了。”伍琼芳听了心里很不自在,勉强道:“这又不是我兴出来的规矩,李才雄的土药局是久已开端的了。”太太道:“不知道别省也有过么?”伍琼芳道:“多着哩!你是在家不晓得。”太太道:“照这样说,那回乡守制的话,不是白说了么?”伍琼芳道:“皇上家原有这样规矩,叫做夺情。从前曾文正,后来李中堂,都是夺过情的。”太太道:“我晓得。我听见曾文正同后来的李中堂,都是皇上家一时不可少的人,要是等他穿孝满了三年,那各样的事情就等不及了,所以纔有这个制典。像李老爷同老爷,不过是个候补的人,李老爷是第一次办土药局,老爷还没有当过差事,怎么丁了忧就显出是好来呢?又难道省城里这许多人,就没有好的,必定要待丁了忧纔晓得这有才具无才具呢?况且,既然是够不到说皇上家不可少的人,就说是本省里不可少的人,祇怕也轮不到。”
  伍琼芳听了,不觉颜色改变,呆着脸道:“那我就不晓得了,他要委我有什么法子呢?”太太道:“你要在家里守制,他如何能委到你?你打四月里起,天天请客,又张罗着送东西,撒开手的应酬,这个光景就像你去求他,并不是他要委你。要论才具资格,省里人多着哩,难道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么?”伍琼芳听见把他纸老虎戳破,心上大不高兴,嘴里还说:“我委了差使,有钱赚,大家该应喜欢,怎么你就如此唠叨起来?现在世界是如此,就是你一个孝子也没有用。”太大道:“什么叫有用无用,也不过行乎心之所安而已。”
  伍琼芳也觉得有点理屈辞穷,分辨不来,就起身出来,到书房里来坐下生气。不想太太却又跟了出来,说道:“我想起一桩事来。从前来的时候,我就本打算伺候了婆婆一齐来的。是你说这里苦,没有进项,不能接他老人家来受苦。现在这个差使,你前天说有三千多银子一年,老太太在家无人伏侍,况且眼睛也有点毛病,倘或再出了点岔子就更不好了,不如去接了来,一处过,你说好不好?”伍琼芳呆着脸道:“好是好,但是没有钱怎么样?”太大道:“祇要拿银子换,难道不是钱么?况且,听见你说后天要请首府,那桌菜是三十几两银子,连开发下脚,总得四十两银子的光景。把这注钱腾出来,去接老太太尽够的了。”伍琼芳道:“女人家真不懂事!这请客是场面上的事,不是省了两个钱的事。要想省钱,就不如关着大门做皇帝了。”太太道:“请客自然是场面上的事,晚几天亦不害事;接老太太来住,也是场面上的事,并且还是根本上的事。你要一定不肯,推说钱弄不出来,我还有几件时新衣裳,现在穿服用不着,就拿出去当几十两银子。我就同着两个家人回去走一趟,把老太太接了来,省得他在家里气闷,也省得人看着不像句话。你道如何?”
  伍琼劳满肚皮不愿意,却拗不过他,祇得答应了。当时就派了两个家人,一个是赵仁,一个是钱义,跟太太接老太太去。一连三天,伍琼芳也不拿出钱来,太太也就不问他要了。就开了自己的箱子,拿出十二件时新衣服,送到当店里当了三十六两银子,就于第二日起身到湖北去了。伍琼芳祇当不知。过了多时,老太太到了,伍琼若把面子上的事敷衍过去,仍旧是到外边去应酬。
  那晓得这位老太太有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劳碌,渐渐的病起痰喘来。伍琼芳毫不介意,后来还是太太催着请医生,不晓得在那里找了一个医生来,开了方子,吃了药下去,并不见好。那一天呕了点气,更是顽痰涌塞,越发的不象样了。伍琼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拿了几个钱,叫跟班的去买了一块猪肉、一只鸡、一尾鱼,买齐了,都摆在自己书房里。却暗暗的把猪肉用小刀子割了一条下来,包好了另外放着。等到晚上,叫人把院子打扫干净,点上香烛,供上三牲。他却翻身进去对太太说:“老太太的病不好了,怕有不测。药是草根、树皮,没有用的。我现在要去割股,我听说是最有灵验的。我同你要一块帕子,预备下好扎割伤的地方。”
  太太听说他要割股,心中到觉得十分凄惨,忙去找了一块帕子,又把香灰包了一包,统交给伍琼芳。伍琼芳拿了出来,一齐摆在供桌上。等到二更时分,便把跟班打发出去,自己却在院子里,把门掩上,并不上闩,为的是留着一道缝,可以等他们看了,可以宣扬出去的意思。伍琼芳把先前藏下的那一条猪肉放在袖子里,自己拿了一把裁纸小刀,走到供桌前,脸朝里跪着。嘴里咕噜了一回,就掳起袖子来,把那把裁纸小刀在桌子上抹一抹,故意的望袖子里一插,又装着嘴里“暧呀”一声,就顺手把这条猪肉拉了出来。手里就去抓香灰往袖子里塞,又装出疼极了的样子,就倒在垫子上。
  耽搁了一回,然后坐起来,又一回纔站起来。拿着这条猪肉在香上绕了几绕,嘴里又咕噜一回,方纔回过头来往上房里走。见了他的太太便问:“药罐子在那里?”就把这条猪肉放在里头去。却又故意的哼哼道:“我实在受不住了,老太太这里我是不能服侍了。”太太道:“老爷请去安歇罢,这里各样的事有我照应呢。”伍琼芳便故意一溜歪斜着往前面书房里去。摊开了铺,放倒了头便睡,却忘记了花厅园子里还摆着东西。他的跟班听说老爷睡了,便推开二门进来,祇见地下还有些香灰,香灰里有一把裁纸刀,却并没有一点血渍。就有人说:“这割股的事第一要心诚,心诚就不觉得痛,且没有血,看来老爷算是心诚的了。”
  不提跟班们纷纷议论。且说太太送老爷出去,便走到罐子跟前,揭了盖子看了一看,祇见盘着极长的一条肉,心里好不难受,想道:老爷今天真正吃了疼苦了,经的起这样长的一块?又定睛一看,怎么有点像猪肉的样子?就用筷子去夹出来一看,可不是一条猪肉!连忙叫跟班的进来问道:“老爷睡了没有?”回道:“睡了。”太太道:“老爷割股,你们看见没有?”回道:“看见的。”
  太太终究不放心,就亲自来问老爷,说是:“你方纔割股,肉没有拿错么?”伍琼芳哼哼着答道:“祇有这一条肉,从那里拿错?”太太道:“既是如此,我就快点去煎了。”伍琼芳道:“要多加水浓煎,把肉都化了纔有用呢。”太太答应了,便去了。回到上房里,把猪肉依旧放下去,又把炉子上加了炭,不多时都融化了,成了油水。太太斟在碗里,请老太太吃了下去。这位老太太痰涌了多日,再下去这一碗浓厚的猪肉汤,真正是催命符到了,不到半夜,竟是气涌而死。太太放声大哭。
  伍琼芳亦被人喊醒,赶进来跟着号了几声。又自言自语道:“办事要紧。”一面叫人出去备办棺木,一面又写了一个夹单,给伊大人,说是续丁的话。并且说这个差使本是丁优后委的,现在就是续丁,谅亦无改委之理。但是谋夫孔多,还要求在抚台面前保举点的话。伊大人回信也答应了。伍琼芳催着把诸事办妥,即日入殓,拣了三七出殡。太太不肯,为这事,夫妻反目了几次,好容易等断了七出殡,停在大士庵里。伍琼芳又到各处去谢客,不论见了什么人,总说:“古人说话是靠不住的,割股可以治得父母的病,那知道全是假的,毫无灵验。”又兼他的家人亦在外边说,人家都晓得伍老爷是割股事亲的,都说他是个孝子。有两个知己的朋友就要看他的疤,他却是一定不肯,人家也就罢了。倒是他的太太满心奇怪,也不晓得他弄的什么鬼?却再不疑心他是弄了一条猪肉来混充的,心上颇有些看不起他。伍琼芳却一点不在意,就是在重服里,依旧是朝宴暮会,吃酒踫和,全没有一点穿孝的样子。
  那知道天算不由人算,又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伍琼芳官运虽好,家运却坏。他这位贤德太太,不知怎样得了一个蛊胀病,却是血蛊。起先吃药也还有点灵验,后来便一天加重一天,不到半年,已是奄奄一息了。伍琼芳自娶了这位太太,不满十年,倒生了三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还有一个女儿八岁。太太病到厉害时候,就把伍琼芳请到床前头,交待了一回后事。又遭:“我死过之后,这几个小孩子务必要好好的看待。但是,现在正在两重服里,又不能续弦,你怎么好?”伍琼芳也觉惨然,随便应酬了几句。
  太太又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还有一句话求你,倒也并不是一定为我自己。我的棺材自然是同老太太的停在一处了,我们婆媳活的时候,本来好得很,死了又在一处,还有什么话说。但是这里离家乡不远,一水可通,务必要早早把灵柩送回去,入土为安。就算是你的公事忙,你尽管专派个家人去,亦是可以的。不然,要等你服满补缺署事,那就没有工夫,况且叫人看着要说闲话的。你依着我,我就死在九泉之下也瞑目的了。”伍琼芳听着唠叨不完,心里还想张人驹家请吃中饭,又要踫和,已经是时候了,急于要走。但是他的话说不完,看他病的重,又不便站起来就走,祇急得他抓耳挠腮,太太说一句,他答应一句。
  其实太太力疾说了半天,他却是一句没有听见,一心都在张人驹家的鱼翅、燕菜饭后中发白上。猛然看见太太住了嘴在那里喘气,他便站起来道:“不要忙,我已经去请医生去了。吃上几副重点的药,自然就好了。”正打算往外头走,祇见他的太太上气不接下气的道:“你不要走,我要坐起来坐坐。”伍琼芳道:“还是睡着罢,坐起倒怕招了风。”太太又把他的三男一女叫到床前头,一个个看了一看,止不住泪下如雨,叹口气道:“看你们的命罢,我是顾不得你们了。”这一句话已分做三、四段纔说完的。刚刚说完,就望后一靠,两眼往上一翻,早已气绝身亡了。伍琼芳忙着喊了一回,却喊不回来,祇得同着一家大小哭了一回。少不得买棺盛殓,照例的事不必细说。
  刚刚过了三天,就有人来做媒,说是黎大人的女儿要许给他。相貌怎样好,陪嫁怎样好,黎大人势力又大,说了个天花乱坠。伍琼芳高兴得很,忙接口道:“承黎大人不弃,是顶好的了。但我尚在眼中,要等服满再娶,黎大人的小姐已大,恐怕不能久等,如何好呢?”媒人道:“黎大人已放了四川的盐茶道,急于动身,所以要把这位小姐早点嫁了,省得带来带去的费事。要是耽阁下来,那祇可作为罢论了。”
  伍琼芳惟恐怕这个事不成,一定要求媒人想法子。媒人急了,祇得给他点当上上,说道:“我听见江浙那边有一个拖亲的俗例,是拣一个好日子,把新人抬了回来,拜堂成亲,一切都是吉礼。等到过了三朝,就脱了吉服,重新成服,换了素衣。这是从权办理的法子,不知好不好?”伍琼芳道:“好倒也好,不晓得黎大人那边肯不肯?”媒人道:“我去说起来看,要肯了就很好,不肯亦就不必提了。”伍琼芳道:“诸事拜托。要是肯了,你就给我一个信,我好料理出殡。要是不肯,也望你从长计议。但是不可回绝了他。”媒人笑着点了点头去了。临会的时候,伍琼芳还是千叮万嘱了一回。
  伍琼芳送了媒人回来,就想着要出殡,越想越要紧,连夜就去喊了土工来对他说了。他的门口佣人又去同了刻字店里的人来,说要刻讣文的话。伍琼芳道:“不必了,各处寅好概不惊动。”到了次日,便预备了一班鼓手,十六个土工,把太太的棺材抬出去,依旧是寄放大士庵,就在老太太灵柩的下首。伍琼芳送了殡回来,立刻唤了阴阳生来净宅,又叫了泥水匠赶紧收拾墙壁,裱糊匠裱糊房子,又连忙喊裁缝赶办几件衣服。等了两天,不见媒人的回报,连忙去问,正踫着媒人在家里生病。伍琼芳一定要到上房里去看他,媒人也晓得他的意思,便打发人出来说:“黎大人那边还没有说,大约明后天是一定要去说的了,请伍大老爷少等两天。”伍琼芳觉得没趣,也就回来了。
  又歇了三天,媒人来拜,伍琼芳就赶紧叫“请”,连忙披了一件马褂,迎将出来。刚刚走到二门口,那门坎下有一个铁搭,扎在伍琼芳的鞋子上。赶着伍琼芳走的急了,收束不住,一只脚住了,一只脚又跨出去,祇听见“咕咚”的一声,伍琼芳竟从门里跌到门外来。家人赶紧来扶,伍琼芳坐在地下揉了一回,露出腿来一看,膝盖上跌去了一大块皮,两只手臂上都跌青了,鞋口也拉破了,脚面上也有一大条血缝。
  伍琼芳没趣得很,祇得叫跟班的扶着,一步一步的踱了出来。媒人一见便道:“恭喜!恭喜!”又拿眼睛不住的把他看。伍琼芳晓得是黎大人答应了,心下倒也十分喜欢,又被这媒人看的他不好意思起来,祇得说了一句:“费心,费心。”略停了一停便道:“前天我去看你老哥,你老哥病了。你老哥今天来光顾我,我也病了,你说奇不奇?”媒人道:“什么贵恙,为何走路都要人扶?”伍琼芳道:“兄弟素来有个宿恙,心里一不好受,就要发晕。这几天心绪不宁,弄得六神无主,昨天晚上又吐了一夜。今天勉强起来,觉得头晕眼花,所以要他们扶着,怕的是一点不小心栽了励斗。”媒人道:“这样说,到是我来吵闹了。”伍琼芳道:“那里话,像你老哥是求都求不来的。我们不必尽说闲话,那桩事到底怎么样了?”
  媒人道:“一概说妥。黎大人起先还说是怕人家说话,兄弟说这更不要紧,要有闲话,自然有老伍承当;况且老伍又是抚台的红人儿,谁去多事,同他过不去?要论这个省份,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怕什么呢?黎大人听了,他就答应了。可是嘱咐过的,不要请客,不要十分热闹。虽然不怕什么,到底掩避点纔好。黎大人于下月二十八动身,现在还有四十多天,赶紧办还来得及。”伍琼芳听他说完,不觉大悦,千恩万谢,就像那受恩深重的样子。伍琼芳等到媒人走后,赶紧去买珠翠,打金器,凡早前那位太太的一概不用,并不是有所不忍,是因为不吉利的意思。
  过了半个月,已是色色俱全,便捡了初三迎娶。请了一位候补同知盛涛,并一位试用知县张春午做大宾,择了午时发了轿,大吹大擂,竟到黎大人那边去。黎府上毫无需索,轿子一直抬进上房,把轿夫撵了出来,另外有喜娘把新人扶出来上轿,头上盖着红巾,却并没人看见。放了轿帘,一面招呼外面放鞭炮,一面招呼轿夫进来抬了起身,开锣喝道,径到伍公馆里来。
  一路上看的人也不少,也有说伍琼芳服还未满,怎么娶亲的;也有说黎大人过于欺人的;也有说这个媒人真是嘴上要生疗疮的;也有说伍琼芳活该倒霉的,议论纷纷。不多一回,早到了伍家门口。伍琼芳早已预备了一挂十万头的喜鞭,在门口放个不了。约摸放完了,纔开了门,请了轿子进去,又细吹细打的扶了新人出来。
  伍琼芳是蓝顶子、大花翎、朝珠、补褂、蟒袍、粉底皂靴,先站在上首,早有喜娘把新人扶到下首来。拜天地、拜花烛、参堂拜灶,闹了一回,纔送入洞房。伍琼芳又出来张罗那一班道喜的人,接着摆桌子开席,猜拳行令,闹了个昏天黑地,却没有提起新人。有一位新到省的知州,是伍琼芳的同乡,他却一定要去闹新房,别的客也拦他不住,祇得跟了进去。还未到新房门口,喜娘早已走了出来,拦住了门口,手里拿着黎大人的名片说:“我们大人交代的,挡诸位大老爷的驾,要是挡不住,要责备我们当喜娘的。请诸位大老爷原谅些。”这些人是乘兴而来,倒踫了一鼻子灰。有几个晓得的,就做好做歹的说了几句,一齐同了出来,各自上轿回去。不到二更天,竟都一哄而散了。
  伍琼芳亦惟愿他们早点散去,耳根清净。送了客回来,便到新房里来。新人已下了装,伍琼芳略略的看了一看,相貌亦还下得去,就搭讪着先同老妈们说了几句闲话。猛一抬头,觉得新人向阴面那一边脸上有点奇怪,伍琼芳便站起来,凑着要去看,新人却躲闪得灵便。伍琼芳发急,祇得来问喜娘,喜娘说不晓得,就走过来,对着新人的耳朵说了几句,新人也就不躲避了。
  伍琼芳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位新人,自小儿这右嘴角上生疮,请了一个外科医生来治。这个外科是极有名的,又因为是黎大人的小姐,想格外巴结点,好等黎大人替他传传名,或是上块匾,所以尽用的是些贵重药,不上几天,就结痴了。黎大人先就晓得这个症候不轻,别的医生来看过,要先借药本四百块洋钱,将来医好,再听凭黎大人酬谢。惟有这一位外科先生,没有要先支钱,祇说等到好了一并酬谢。黎大人看了看这疮,是十分已有九分好了,祇少落了痴,便算收了全功了。怕的这外科先生要钱,就借着几句话翻了脸,一定要送他到县里去打板子。那外科先生四处托人求情,并请愿把医治小姐的药费一概报效,算做赎罪。黎大人听见他不要谢仪,心上不过是不肯拿钱出去,既是他不要,就是了,还要装腔做势,勒令他三天要把小姐医得全好。
  外科先生是恨透了,用了歹心,拈了一粒烂药,替这位小姐上好,他便回家溜到别处去了。这位小姐的疮从新烂起来,再去找他,却找不到他。没有法子,又请别人,别人都说是比前更重,总要先支药费五百块配药,纔能下手。黎大人舍不得钱,这些外科先生又恐怕也学了前头那一位先生,不但没有钱,还要打屁股,就都不肯来。祇害了五个月,这位小姐的嘴,直从嘴角直烂到耳根底下,烂了一大长条。后来又换了一个医生,纔慢慢的收功。所以养在家里,也没有给他提亲。后来黎大人要到四川去,带着这畸形的女儿有点不便,又知道伍琼芳家世也过的去,便叫人去提亲,谅来伍琼芳娶了过去,也不敢怎么样。他就说是有话说,将来不过准他娶一两个妾罢了。这是以往从前的话。当下伍琼芳晓得上了当,连忙走出来要找媒人,轿夫已喝醉了,外边轿夫又喊不到,没有法子,忍着一肚子闷气,也不到新房里去。
  要知是夜伍琼芳同黎小姐成亲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虐孤儿晚娘施毒手 招游妓俗吏写闲情


  却说伍琼芳不到新房里去,祇见喜娘一回一回的来请,伍琼芳祇不言不语。请到第四遍,喜娘便发话道:“我们大人吩咐过的,若是姑爷有什么话说,祇管到大人那里去说。这个是明媒正娶的,姑爷嫌不好,该早就打听打听。现在自己没有见识,娶了过来,是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便没得说了。况且姑爷服中娶妻,本是有干例禁的,我们姑娘那样不好,开罪了姑爷,姑爷去告诉我们大人,我们大人自会责罚他。大人还说的,娶妻重德不重色,若是姑爷欢喜那骚狐狸似的,就应该到堂子里去找,不应该屡次托人到我们大人那里去求亲。要论姑爷这样的官阶,这样的家私,我们大人还真真是不稀罕呢!不过碍着媒人的面子罢了。大人说,请姑爷放明白些,娶了回来,若是犯了什么不好的事,姑爷就理直。若为着相貌不好,还是能够退回去不成?姑爷也晓得,黎府上并不是好惹的。要是姑爷一定不肯进房去,喜娘也没得法子,祇有回去对大人直说就是了。我们当喜娘的,不过是为了几个钱,姑爷亦不犯着拿我们来煞气。”说完了,就走了进去。一回又出来道:“请姑爷的示下,到底还是进去不进去?要不,就打发我到黎大人家去罢。”
  伍琼芳没有法子,祇得装作痴呆的样子道:“不要吵,我是一时头晕,等我消停会子就进来的。”喜娘冷笑了两声,就进去了。伍琼芳怕他再来纠缠,也就跟了进来。喜娘照例收拾了一回,各自退出。
  过了一夜,伍琼芳满肚子不愿意,也不曾开口。天明就出来了,到书房里又躺了片刻,就去拜媒人。见了媒人,便着实的怪他。媒人是一味的认错,陪不是,说是实在不晓得。伍琼劳便另去找朋友打牌去,也不往黎大人那边谢亲。黎大人生了气,叫人把媒人请了来,狠狠的吵了一回。媒人劝了一回,亦赔了多少小心,请了多少安,纔出来找伍琼芳。好容易找到了,媒人便对他说了,叫他赶紧预备去回门。又说笑道:“人家说的,‘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我这个媒人真真是不走时,弄得两头不落好,西瓜、火腿不知赔了多少,还搭着忍饥捱饿,赔饭贴工夫,真不上算。”
  伍琼芳也不言语,祇因心里不高兴,打牌是无精打采的,刚刚一场,便输了二百多两,也就不高兴往下再打,祇得回家。请回门的帖子早已到了。伍琼芳便招呼伺候,同着新人两乘轿子,依然是吉服到黎大人家来。黎大人接他进去,见了礼,让他在花厅上坐着,又着实挖苦了他几句,伍琼芳也祇得低头默受,一语不发。席散回家,次日又到各寅好各处谢步。有见的,有不见的,不过取笑几句。伍琼芳越发难受,真是笑不得,哭不得,当真不得,心中十分不快。
  过了三天,仍然改了素衣。黎小姐却不肯改,说道:“我有爷娘,我怕不吉利。”伍琼芳拿他没有法子,祇得由他。那晓得这位黎小姐相貌虽丑,性情却是极其凶悍。看着伍琼芳这四个小孩子,真是眼中钉,肉中刺。他也不管伍琼芳怎样爱怜他们,他便摆出做晚娘的架子来了,不是打,就是骂,所以这班小孩子见了他,骇得同老虎一样,不敢亲近他,他便越发生气。
  有一天,伍琼芳出去拜客,黎小姐就把这个大男孩子叫过来,说要叫他认字。教了两遍,便要他认出来。恰恰忘记了一个,黎小姐便一个巴掌,把小孩子打到墙上去,一踫就踫出血来,晕了过去。黎小姐望着嘻嘻的笑,还是他的乳母过来抱了去,揉了一回,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等到伍琼芳回来,乳妈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伍琼芳连忙看看小孩子,头上还在那里出血。伍琼芳心里气极了,便问黎小姐为什么打他?黎小姐也就变了脸道:“小孩子是总要管的。我教他认字,并不是坏意。教了他几遍,他祇是不理我。我说他两句,他还骂我。我是到你家里做你们小孩子的娘,并不是来做他的奴纔。他既然骂我,我就轻轻的打了他一下;他倒会撒赖,便跑到墙角上踫了踫头来讹我,说我打坏了他。看不得他年纪虽小,却是很会使坏。”
  伍琼芳道:“这恐怕未必。我告诉你,做晚娘的总要慈爱小孩子,小孩子觉得亲热,自然就孝顺你了。要是铁匠的办法,动不动的打个半死,万一当真失手打死了,便怎么好呢?”黎小姐笑道:“你不要我管,我也落得清闲,到是极容易的,我以后便百事不管,你的儿子就让他封王罢。”伍琼芳见他话不投机,也就不敢再说,自己把小孩子带到外边去,买些果子哄他玩。
  黎小姐便打这天起,各事不问,有来请示他,他便大骂一顿。每日睡到下午三点钟起来。这些小孩子的衣裳鞋袜,都是拖一片挂一片的。老妈子去问他,他都不开口。老妈子没得法,祇得来问老爷要点针线布拿去做。不上两个月,就把伍琼芳烦闷死了,又重新下着气,陪着笑脸,去央告黎小姐,要他帮着料理,黎小姐一定不肯。伍琼芳说过多次,又求了几回,黎小姐方纔答应。伍琼芳还不放心,又伺察了几天,看他待小孩子甚好,心里也觉得欢喜。
  伍琼芳本打算腾出身子来,好到外边应酬。看见黎小姐能够这样,便出去依旧的三朋四友,不夜无归。过了半个月,就觉得黎小姐渐渐的故态复萌了。他却祇为置应酬寅僚,不能终日在家,便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由他去罢。伍琼芳的小儿子纔两岁零几个月,抱在手里,很讨人欢喜的。那天睡在床上,奶妈出去晒衣裳,刚刚小孩子醒了。黎小姐便过来抱了一抱,那个小孩子便大哭起来,奶妈赶来接了过去,整整的哭了一天,不睡不吃奶。伍琼芳回家听见,就请了小儿科的医生来看,说是没有病,不到晚上死了。伍琼芳心上十分纳闷,亦问不出什么道理来,也祇得罢了。
  他的第二个儿子,已是满地会跑的了。不知道怎样踫翻了一撞书箱,压死在书箱底下。伍琼芳更是纳闷,走到书箱旁边看了又看,不懂这个书箱怎样会倒的?书箱的架子并没有坏,地板也没有坏,怎样好好的一个书箱,就会平空倒下来?而且不偏不正,刚刚踫在小孩子的身上?看了几遍,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便请了几天假,在家里仔细划算,晓得是这位续弦的太太不妥。要是再住在一块,这两个大的怕也没有命了。但是,晓得黎小姐心毒手辣,若是告诉他把儿子送到别处去,恐怕他不答应。祇得想出一个法子来,说要送老太太同前头太太的棺材回家去安葬,并须带了孝子前去。
  黎小姐听了,也要同去。伍琼芳道:“我这里若干的东西,你要再一走,那就不得了,莫如还是你在家管着,我去上十几天就可回来的。”黎小姐道:“你不要我去,我就不去。但是两个小孩子都去了,我觉得冷清,莫如留一个给我罢。”伍琼芳道:“太太疼他们,是最好的事,但是我们家乡的规矩,下葬的时候,无论有几个儿女,一概要去捧土堆坟的。要是不到,及到长大成人,人家要说他是个孽种。所以我一定要同去的道理,就是为此。不然长途劳顿,我带着两个孩子,真还嫌累赘呢。”黎小姐也没得话说,心里付度着:早晚我都送你上道,怕你飞上天去!且留他多活个把月罢。
  当时,伍琼芳同黎小姐说明白了,次日就同两个孩子下了船,又雇了人去把两个灵柩下了船,一直到湖北省城。靠了船,先去找了人把灵柩抬到坟地上,用砖厝好。又去找了一个亲戚,叫做徐子景,广有资财,开着一个大药店。当时伍琼芳对他说明了,把儿子女儿寄在他家里。又托他请了一个先生,教他儿子念书。所有儿女的饭食、衣履,以及先生的束修供应,均是徐子景去办,每月由伍琼芳寄还他。
  伍琼芳在湖北住了个把月,诸事办妥,又叮嘱了徐子景一番,方纔自己回来。到了家里,黎小姐不见两个孩子跟进来,大为诧异,便问伍琼芳道:“你把两个孩子弄到那里去了?”伍琼芳道:“我送他们到上海学堂里去念书了。”黎小姐冷笑了几声,也不再说。心里暗暗的懊悔道:“错了,错了!从前缓了一步,留这两个祸根在外。但愿得天从人愿,叫他两个早早的死了罢。”黎小姐呆了一回,又对伍琼芳道:“我看这两个孩子怪可怜的,你要是真送到上海去,一切衣服饮食那个去照应他?”伍琼芳道:“不要紧,上海学堂里有老妈子可以招呼的。”黎小姐道:“我晓得的,你也不要瞒我,那是送到学堂里去,不晓得你寄在那个私窠子里。也好,也好,但愿得他们这辈子不回来就顶好。要是回来,我可是大棍子往外打,就是打死了他,谅来也不至于抵命。”伍琼芳祇不作声,黎小姐咒骂了半天,也就歇了。
  忽见跟班送进一个帖子来,说是清泉县俞洪宝俞大老爷来拜。伍琼芳晓得他已经交卸了,又是他的好朋友,就忙忙的出去见了面,诉说了许多的阔别话,又谈到自己家里事,一面说,一面就止不住的叹气。俞洪宝道:“且慢,且慢,我听见说是抚台被参了。”伍琼芳道:“什么事?”俞洪宝道:“有几十条哩,顶重的是带着姨太太出去阅边,其中牵牵连连的实在不少。”伍琼芳道:“那个参的?”俞洪宝道:“上谕上祇说是有人奏,也还不晓得是那个。”伍琼芳道:“上谕怎么说?”俞洪宝道:“听说是两湖查办。”伍琼芳道:“听说他俩颇有交情,那是一定替他洗刷的了。”俞洪宝道:“他是不要紧,大约总是官小的晦气,着实的要出脱两个哩。”又道:“祇恐怕任承仁亦脱不了干系,还怕要出岔哩!”
  正说着,家人进来说:“伊大人请老爷过去,说是有要紧话面谈。就请过去,伊大人在衙门里等。”伍琼芳道:“你对来人说:晓得了,即刻就到。”家人答应了出去,俞洪宝道:“我也要去走走,我们同去罢。”伍琼芳道:“好到也好,但是不晓得是什么事?你我同去,莫如你先在外边,别上手本,等我下来,再叫人去回。要是不相干的事,我就替你说,说是你在官厅里,大人自然一定也要喊你进去的了。”两个人商议已定,一同出来上轿,同到府衙门来。
  先下了官厅,伍琼芳便招呼先上手本。手本刚送上去,祇见前天那个门丁王福走了出来,一眼看见俞洪宝也在这里,就说:“俞老爷也来了,很凑巧,刚纔打发人去请,大人现在正出恭哩。二位是晓得的,大人痔疮很厉害,这个恭至快也得三点钟的工夫。莫如二位到咱房里去歇歇,袖口烟,宽宽衣,散谈散谈,到时候再穿起来也不迟。”伍琼芳同着俞洪宝道:“很好,很好,我们就到里面去坐罢。”王福道:“我来领路。”一面说,回头就走。伍琼芳同俞洪宝跟在后头,一齐走到王福房门口。
  早有三小子在那里打起帘子,伍琼芳同俞洪宝走进去。俞洪宝又站定了对着王福道:“初次登堂。”一面说着,就弯了腰,作揖下去。王福道:“岂敢,岂敢。”连忙还礼,便让俞洪宝坐了首位。俞洪宝要让伍琼芳,伍琼芳不肯,还是王福道:“伍老爷是常来的,俞老爷还是第一次赏光,请俞老爷坐罢。”俞洪宝晓得拗不过,祇得坐了。心里又想着王福的话,明明怪着我不来找他的意思,便抢着说道:“早知大爷这样谦和,我是应该早过来访安了。所有不周的地方,诸望包涵点。”王福道:“笑话,笑话,俞老爷别挖苦人。一朝生,二朝熟。俞老爷看得起我,以后要是单见的时候,祇管请到这里坐。也不用招呼,直截的走进来就是了。”说罢,便招呼泡茶来。
  及至泡了茶来,又招呼把烟灯点起来。等到点了烟灯,又招呼:“叫厨房里预备两分点心,记我的帐。”伍琼芳、俞洪宝都抢着说道:“不要费事。”王福道:“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不过一点意思罢了。”王福便让俞洪宝烧烟,又道:“我这个烟是真正广土,毫无一点料子在内,俞老爷尝一口试试。”俞洪宝谦了一句,就在下首睡下了。伍琼芳便走下来,拉着王福,在窗户口叽叽喳喳说了一回。俞洪宝烟瘾甚大,祇顾吸烟,也不问他说的什么。一会儿点心来了,王福便让他们吃点心。伍琼芳、俞洪宝坐在炕上吃完了,三小子打了手巾,擦过了脸,王福又去抓了些瓜子来,送到他们面前。俞洪宝祇见伍琼芳是心上像有心事的样子,正打算要问,王福却又说起别的话,把这件事打断。
  等到五点钟工夫,三小子进来说:“大人下来了。”王福就拿着手本进去。伍琼芳赶紧同俞洪宝两个人穿扮起来,祇听见里面喊“请”,伍琼芳、俞洪宝便跟了进去。请过安坐下。伊大人是倦怠的样子,低声说道:“你们晓得抚台的事么?”伍琼芳抢着说:“有点传闻,却还不知真假。”伊大人道:“一点不假。”俞洪宝道:“听说是叫两湖查复。”伊大人道:“是呀,后来又有一个御史参了一本,更狠,你我均在其内。”说着就叫:“来啊!”跟班的进来,伊大人便叫去到签押房第二个抽屉里,把那个红纸包取了来。跟班的答应着,取来送上。
  尹大人看了一看,就递给伍琼芳,嘴里还连说:“这是那里说起,真是无妄之灾呢。”伍琼芳接过来看了一看,正是参抚台的。又有一个折子,是牵连着许多人:首府伊昌、候补通判伍琼芳、候补知县李才雄、俞洪宝都在其内,此外也都是相好的人。伍琼芳看过了,交还伊大人。伊大人又递与俞洪宝看了一遍,大家都是目瞪口呆。
  伍琼芳定了一定神,挣了一句话出来道:“这是门生事负老师的栽培。”伊昌道:“要紧是不要紧,两湖是一定要洗刷清的。但是京城里也要安顿一下子,不然,要再起什么风波,那可就不易措手了。”伍琼芳连连答应道:“是。”又说:“京城里写信去是没有用的,总得自己去一去纔好。门生现在服内,谅来省城也没事,可以走得开。门生打算去办这个事,一切听凭老师吩咐。要是靠老师的福没有事,门生也可以在京城里起了服出来。”伊昌道:“也好,我连夜写几封信你带了去。但是无盐不解淡,总还得带些银子去。抚台的是我垫了,此外,也要叫他们解一解悭囊纔好。要真是丢了功名,就是开复出来,也是毫无意味。况且钱也化的多,又耽误差缺,叫他们自己忖度罢。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后天就可以动身。两湖的折子,大约还要一个多月纔能复奏出去,我们就赶紧下先着罢。”说完了,就送了伍琼芳、俞洪宝出来。他两个站在大堂上,又咕卿了一回,方纔各自回去。
  到了第二天下午,伍琼芳又到首府里来拿信,伊大人又交代了好些话,又带了一张五千两的汇票。伍琼芳辞了出来,又去找那些被参的人,告诉了办法。大家都肯化钱,便又凑了三千两银子,一并交给伍琼芳。伍琼芳赶到票号里开了票子。忙忙碌碌,早又是第三天了。伍琼芳便下了船,开到汉口,搭了长江轮船,一直到上海。祇因心中有要紧的事,也无暇游览景致,不肯耽阁,便又忙忙的搭上海宴轮船,包了一间房舱。等到半夜里,轮船候潮开出吴淞口,幸得一路风平浪静,不上四天工夫,已到了天津。轮船已靠了紫竹林,有紫竹林的中和栈房来起了行李什物去。那个时候还没有铁路火车,祇得托中和栈替雇了两挂骡车,往京城里去。
  头一天住的杨村,刚卸下行李,店小二忙着打洗脸水泡茶,早有一班串店的走了进来,琵琶、弦子闹个不了。伍琼芳本来是花柳场中的老手,前日在上海,祇因为急于动身,错过了那一期,这天津船还要五六天哩,故此不能耽阁。这个杨村,离京不过一站多路了,心上觉得放心的很,又是这店里冷清清的,心中很打算留几个唱唱。但是大略看了一看,两边站的、坐的,都是奇形怪状,葱蒜之气扑鼻欲呕。再看了一看穿的衣裳,都是龌龊不堪的,便把他一团兴致都冷下去了。数了一数两边的人,拿了一串钱,叫店小二分给他们,叫他们去罢。
  店小二是久惯江湖的,早已看出来了,赶紧的开发了他们,上来说道:“这都是一班粗货,不合老爷的意思。老爷要是高兴,咱这里有一个盖码头,是再好不过的,等老爷吃过了饭,我去叫他去。要是唱的好,老爷就多赏他几个钱,就是留着伺候过宿,也不过再加个吊把钱,老爷你说好不好?”伍琼芳点了点头,也不言语。那店小二便抹桌子、点蜡烛、烫烧刀、摆筷子。开出饭来,是四个菜:一样是韭菜,一样是豆腐,一样是鱼,一样是肉。那韭菜连根都在上边,并未拔去;豆腐是铁硬的;鱼是不知那一天的了,臭气扑鼻;那碗肉是更妙了,上边的猪毛一根一根都在。另有一块大锅饼。
  伍琼芳看了,吃不下去,祇得叫店小二来道:“还有别的菜么?”店小二道:“还有摊黄菜。”伍琼芳却是生性不吃鸡蛋,当时又不肯问他摊黄菜是什么东西?就叫他添一样摊黄菜来。一会端了进来,乃是一样炒鸡蛋,心中晓得是误会了。祇得问他还有什么菜吗?店小二道:“还有桂花肉丝。”伍琼芳道:“最好,赶紧添来。”店小二看见满桌摆的菜都不吃,不一时,柜上杓子一响,说得了,店小二赶紧送了进来,摆在桌上。
  伍琼芳一看,原来是鸡蛋炒肉丝。心中很不高兴,要说店小二几句,又恐怕人家笑话,祇得硬着头皮道:“有什么汤?”店小二道:“有木樨汤。”伍琼芳暗道:“这一样总不会再是鸡蛋罢?”便装起老在行来道:“你何不早说,我是最爱喝木樨汤,你去添了来。”店小二答应出去,伍琼芳把桌上的菜并炒鸡蛋、鸡蛋肉丝都交给底下人吃去,桌上祇留一块锅饼,为的是可以泡木樨汤吃。正在那里沉吟,那木樨汤已送了进来。伍琼芳一看,乃是一碗鸡蛋汤,不由得心中有气,叹了一声气。店小二吃了一惊,说是:“柜上忙,请老爷宽恕他们点罢。”伍琼芳道:“不妨事,我是不要这个黄的。”小二道:“是了,是了,老爷要什么,我去招呼,这碗木樨汤就算了小人的罢。”伍琼芳道:“这是我没有对你说,不关你事,你尽管开帐。你这里还有什么菜?再者这个饼,我没有牙,吃不动。要点软软的东西做些来,明天多给你酒钱就是了。”
  店小二呆了一回,说道:“菜是没有什么了。老爷要吃软的,有起现成的面条子,再做上一碗芙蓉汤,要不够的时候,就做上两个偎白果罢。”伍琼芳道;“最好,最好。”店小二连忙跑了出去,约摸有点把钟工夫,就端进来了。却是一碗白水面条子,一碗鸡蛋清蒸的汤,一碗水荷包蛋。伍琼芳倒也弄的没有法子,等他放下,便叫他出去。要不吃罢,肚子又饿了;要吃罢,白面条子怎样的吃?至于那两个白果,还是鸡蛋,平常从不吃的。停了一回,祇得端起面碗来看了一看,面条子是有指头粗,还有几根头发似的,拔了出来。勉强吃了一筷子,便放下了,又恐怕饿,祇得又吃了点,剩下的便叫跟人拿去吃了。
  伍琼芳便走了出来,想去找个地方小解,一眼就望见南墙下一个拐角,大家都是在那里解手,便也走过去解了手。左手是个秫秸篱笆,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伍琼芳站住了脚,侧着一个眼睛偷往里看,看见一个胖大女人在那里揉面。揉了一回,忽然把面放了,拿手去擦夹肢窝里的汗,一回又露出又黑又肥的腿,拿手去搔痒痒。
  伍琼芳不看则已,看见了这样光景,觉得心上恶心,赶紧走到自己房里来。一面走着,一面想道:“怪不道我吃的面里有几根像头发似的东西在内。”越想越难受,刚刚走到房门口,不由得“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了,心上还是一阵的往上冲。祇听见店小二说道:“这是怎么样?”伍琼芳道:“不要紧,想是起了痧。”店小二道:“我们这里有挑痧的。”伍琼芳道:“不要紧,停一回就好了。”店小二出去了一回,又进来,呆呆的站在那里,想要说话的样子。伍琼芳问道:“做什么?”他说:“盖码头已经到了,你老还是怎样?吩咐一句罢。”伍琼芳道:“我心上难受得很,既是来了,祇得给他几个钱就是了。”说着门口早走进一个人来,伍琼芳抬头一看,不禁骇然。
  欲知走进来的是个什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吕祖阁半仙占祸福 广和居市侩显神通


  却说伍琼芳看见进来一个女人,头大如斗,年纽约有四十岁不到的光景,头上有几根黄毛,鼻子歪在一边,三角眼,高颧骨,大扁嘴,两条扫帚眉毛,满面碎麻子。摇摇摆摆的到里间来,便到床上一屁股坐下。
  店小二忙着招呼道:“就是这位老爷叫的。”那女人便嘻着嘴道:“老爷好。”声如破锣。伍琼芳躺在床上,心上暗暗的诧异道:“刚纔那些虽说不好,比他还要好些,他怎么配叫盖码头呢?这正是应了从前的一句话,叫做小丑则小好之,大丑则大好之了。”又看了看这女人,再看看自己,正是渺乎小矣。弄得伍琼芳沉吟不语。店小二道:“怎么样?人来了,你老又病了,这怎么好?”伍琼芳道:“真不凑巧,我今天动也不能动,一动就头晕,心上又怕烦。我既是请了他来,也没得话说,我照往常的数目开消罢。”一面喊他的跟班付了两串京钱交给店小二,店小二又交给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一言不发,下狠的瞅了伍琼芳几眼,站起来便往外走,店小二也跟了出去。
  伍琼芳听他脚底下的声音是刚到门口,便骂道:“真他妈的丧气!”又听见店小二“嗤”的笑了一声,又听见女的骂道:“你别笑,照你这样,你下次就是拿八抬轿抬我,我也不来了。”店小二急了道:“大奶奶别生气,不关我事,这位客人好好的,吃饭后忽然发了痧,他也不是愿意的,大奶奶你包含点罢。”女的又叽哩咕噜的一路走了出去,路也远了,也就听不清了。伍琼芳重新坐了起来,叫周升摊好了铺盖,人倒也没有什么不好,就是饿的难受。好容易等了一个卖花生的来,买了半斤花生,将就压了压饿火,便上床睡了。到了四更多天,伍琼芳起来,洗过脸,便上车开车。
  晓行夜宿,又是两天过了。等到第三天,又赶了个大早,一直到了东便门,稍稍耽搁了一回,化了几百个钱,就进去了。伍琼芳招呼把车子一直赶到西河沿来,就住了泰来客店。房屋也还清洁,歇息了一日,便把伊昌传授他的法子,并伊昌的信,自头至尾一样一样的去做。伊昌是三封信:一封信一千两,是送到松树胡同傅老爷的;一封信八百两,是送到化石桥江老爷的;一封信一千二百两,是送到东城根毓老爷的,信面上都写着守候回信的话。伍琼芳便一分一分去送,又有些零碎的,也有一百两的,也有二百两的,总共不下二十余封。伍琼芳顺着路去送,又约了三日后来取回信的话。
  回到寓里,天已不早,吃过中饭,想到街上去走走。走到店门口一站,听见店里人说:“这课真灵,连时辰都不差的,这可真要替他上块匾。”伍琼芳满肚的心事,正想找个人决断决断,连忙捱过去问道:“是那里占的课,有这样灵?”那人道:“在琉璃厂西门吕祖阁里面,有一位瞎子先生,叫做张心斋,他本是得过异人传授的。前月,我们店里少东西,客人朝我们闹。后来我们就去找他,他占了一课,说是东西并没有失落。但是他安放的地方不好,是放在元武的方位上,刚刚那天又是什么星宿值日,就是摆在面前也看不见的。必定要等到某月某日某时,那东西自然出现,也不用找,并且一点没有损坏。当时也祇当他是这么一句话,那晓得恰恰这日这时就找到了,原来这位客人挂在床后头。这位客人是南方人,欢喜挂帐子,被帐子遮住了,也没有疑心到帐子后面去。昨天,挂帐子的钉子掉了下来,所以就看见了。你说灵不灵?”伍琼芳道:“这样说,那不成了活神仙了吗?”那人道:“本来他的外号,叫做张半仙。”伍琼芳心中一动,当时说完各散。
  次日一早,伍琼芳起来,拿了几张钱票,也不带人,便一步一步走到琉璃厂。也无心观看景致,一直投奔厂西门来。到了厂西门,果然有一个吕祖阁,伍琼芳便踱了进去。一路上贴的些条子,都写的是“张心斋卜课寓内”。到了大殿旁边,却是一个圆门,门里面是朝南的三间房子,两间通的,一间是隔断的,院子里也摆了几盆花。伍琼芳看时,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就站在廊下喊道:“有人么?”
  稍停了一停,祇听见里间有人接腔道:“那一位?”伍琼芳接口道:“是我,要找张心斋先生。”祇见里间走出一个人来,穿着毛蓝布小夹袄,手里把帘子一打说道:“请坐罢,你老贵姓?”伍琼芳道:“姓伍。”那人便道:“原来是伍老爷。伍老爷来的早,先生还没有来。”伍琼芳道:“先生不住在这里么?”那人道:“先生天天回家去住。”又看了一看长条几上摆的钟,便道:“也快了,伍老爷请坐罢。”说完便走了出去。
  伍琼芳又看他房内,东首这个角上是一张炕,蓝布底炕枕垫,炕几上放着一个铜瓶,瓶里插了一枝假花,一面是一只保险洋灯。靠东墙是一张方桌,两把单靠。靠窗户是一张书桌,桌上也摆着文房四宝。外面这一间当中是一张条几,上面供着一位吕祖。一边挂了一付对子,是墨榻的。桌上香炉、蜡扦、课筒,靠西便是茶几单靠。书桌旁边还有一个书架子,书架子上还有几部书。伍琼芳祇当是卜课的书,也不去看他。后来坐的工夫长久了,没有事做,便踱到书架边来看看是些什么书,原来是一部《大清律例刑案汇览》及些《六部处分则例》,还有一部大板《新缙绅》及那历科的题名录,却并没有一本课书。伍琼芳暗暗奇怪说:“这位瞎先生还要这些书做什么呢?”
  正在那里出神,祇听见院子里履声橐橐的走了来。先前那个穿短打的也出来招呼,并说道:“一位伍老爷找你老卜课,来了多时了。”伍琼芳晓得是先生来了,便连忙到门口来,恰恰张心斋已跨进门来。伍琼芳把手拱了一拱道:“张先生,我久仰盛名,今天初次识荆,实在钦佩得很。”张心斋道:“岂敢,岂敢。伍老爷,我今天刚刚家里有事,到晚了,要你老人家久候,对不住得很。”伍琼芳道:“说那里话。先生请歇一歇,我还要请教你的灵课呢。”张心斋道:“伍老爷请坐。伍老爷贵处是那省?”伍琼芳道:“湖北汉阳府。”张心斋又道:“伍老爷恭喜在哪里?”伍琼芳道:“在湖南。”张心斋道:“几时到京里来的?”伍琼芳道:“三、四天了。”张心斋道:“敢是保举了,来引见的么?”伍琼芳道:“不关事的,我另外有事来的。”张心斋道:“我听见有几个御史联名参了湖南的官场,可是有这个事?”伍琼芳道:“有的。”张心斋道:“伍老爷想是解饷来的?”伍琼芳道:“也没有,我还在服里呢。”张心斋道:“伍老爷到京有何贵干?”伍琼芳道:“有点小事。”张心斋也不再问,便喊了一声:“老五啊。”
  先前那个穿短打的走了过来,张心斋吩咐他装香,点蜡烛,打水洗手。老五去整治好了,又点了三柱香,却不插在炉里,横担在香炉上,便过来招呼。伍琼芳过去,朝上打了三拱,自己默祷一遍下来。张心斋便走上去,也是打了三拱,用手摸着那三根香举起来,举了一举便插到炉里去。又用手摸着课筒,便摇起来。一面摇着,一面嘴里念道:“天何言哉,叩之则应;神之灵兮,有感斯通。今有湖北汉阳府弟子伍某,为占疑难事,吉则告吉,凶则告凶,但求神应,莫顺人情,伏希明示。”念完,便倒了出来,用手摸了一摸,又放到筒里去。连摇了三次,又把课筒在香头上转了一转,念道:“内象已成,吉凶未判,再求外象三爻,合成一卦。”念完,又倒了一次,便把课筒放在原处,袖着手走了过来坐下,自己咕噜了一回说道:“这卦是兑为泽变雷水解,问什么事?”
  伍琼芳道:“闻听湖南友人被参,问可保得住?”张心斋道:“这件事要拿第五爻作用神,为什么要第五爻作用神呢?凡占卦总是世爻为用神,要是重大的事,或是替大人先生占卦,或是占大人先生,总以第五爻为用神。生旺则吉,克制则凶。此卦内象是已卯丑,外卦是亥酉未,五爻酉金化申金,是谓退神不旺,已官的官爻发动,克制酉金。虽说金长生在已,但现已爻午月,今天又是丙午的日子,重重克制,变出来的又不好。大象是个六冲变六冲,初爻朱雀,二爻句陈,三爻腾蛇,四爻白虎,五爻玄武,六爻青龙。五爻又临玄武,这件事恐怕是没有解释的了。”
  伍琼芳听了,毛骨悚然,说道:“听说这件事已是化了好些钱,托了无数的人,但不知有用无用?”张心斋道:“神兆机于动,动必有因。寅木财爻发动,为申金兄弟克去,且兼寅卯旬空两重,财爻均已落空,这个钱化的恐怕不能得力。”伍琼芳道:“我听说世爻关本人,你看这世爻如何?”张心斋道:“世爻倒不妨事。世爻未土,今天是午月午日,午与未合,又临青龙,定有解救,但是解救之人权力甚大。”伍琼芳看见又有人进来占课,也不再问卜了,付了卦钱,说了一声费心,就走出来。张心斋却是不迎不送的。
  伍琼芳出来,心里万分奥闷,又想着到前天送信去的地方去收回信。心里头正是七上八下的时候,祇见迎面来了一辆大鞍车,鞍帖鲜明,飞风的走了过来。车夫在那里喊道:“边上,边上!”伍琼芳就赶紧让开。祇看见那个坐车的是戴着眼镜,忽地招呼车夫把牲口拉住,自己跳下车来,对着伍琼芳,除了眼镜,拱了一拱手道:“伍兄何来?”伍琼芳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同当工房的一位曹来苏。他们两个是极熟的人,当时寒暄几句,曹来苏便邀伍琼芳到自己寓里去。当时就让伍琼芳坐在车里,曹来苏跨了辕,一径到香炉营二条胡同。
  来到了门口,下了车,曹来苏让伍琼芳厅上坐下,便进去了。伍琼芳看了看这个小厅,收拾的甚为雅致。炕床摆了许多的古玩,就是墙上那些字画,也有一大半都是真迹。正在那里呆看,曹来苏走了出来,重新让坐,送上茶来,便问伍琼芳宦途一向可还顺利?伍琼芳道:“一言难尽。自从那年到省,刚刚三天,便了了忧回籍。后来听见本省破格用人,说是丁忧的人也可以当差,故此复行回省。等了好几个月,果然委了一个差使,偏偏又是接丁了。不多几日,贱内又下世了。余下三男一女,后来没得法子,照着下江的俗例,娶了位黎观察的令嫒,那知非常悍沷。现在还存两个孩子,寄放在湖北舍亲处读书,这是我以往从前的事。”
  曹来苏道:“此次来京,是何公干?”伍琼芳道:“祇因本省大吏听说被人参了几款,所以小弟来京探听探听,实在不实在。”曹来苏道:“听说那边的吏治坏到不堪,到底是怎么样?”伍琼芳道:“那也不见得。不过在省的,有一种得意的,便有一种不得意的。那不得意的不怪自己不会,偏要有嘴说别人,一传二,二传三,越说就越不好听。其实一十八省,哪一处不是如此呢?”曹来苏道:“这样说,你老哥到京里来,必是来想法子的了。”伍琼芳道:“不瞒老哥说,我是我们首府,打发我到京里来想法子的。但是信也投了,到如今也并没有下文,还不知道有用无用?今天找张心斋占了一卦,卦象却不见好。”曹来苏道:“那些话不要管他,但是老哥若肯早点赐教,不论什么样的事,兄弟都可以办到。”伍琼芳道:“老哥有什么法子?”曹来苏道:“若非你我多年弟兄,不能对你说。现在打磨厂开亿利金号的东家,是个太监,却是大有权力。要是想走人情,到他那里想法子,包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事。譬如你这一件事,大约也不过化上八千两银子,就可以风平浪静了。”伍琼芳道:“我来的时候,却带了五千两银子。但是,如今就如石沉大海的一样。要是别开生面,我是拿不出来。就是打电报去要,恐怕他们也不肯相信,赶紧汇了进来。这可不是真正要急死人吗?”曹来苏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事已如此,没有别的话说,祇有自己跳了出来罢。至于他们的事,也祇可由他们去了。”伍琼芳道:“我不过带到一笔,看来也得化销若干?”曹来苏道:“有限,大约一折也是不能少的。”伍琼芳道:“现在到底不晓得我们首府托的那几个怎样说法,我还要赶了去等个回信。”曹来苏道:“不妥当。你祇管去打听去,我听见说,还有好几位御史要参他哩。并且说是两湖如果过于含糊复奏,还要连两湖参在里头。”
  伍琼芳听了,大大的吃了一惊,暗暗的叫苦。停了一停又说:“他们也享用够了,我纔真正冤大头呢。”曹来苏道:“伍兄依着小弟的主意,自己顾自己罢。若是走这一条路,包你万无一失。”又伸出指头,一五一十的算了一回道:“至少也得八百两银子,包你一点事也没有。”伍琼芳道:“莫说八百,就是一千也值。但是从那里去借呢?”曹来苏道:“朋友知己的地方去凑凑看,有多少是多少。要是差个一、二百银子,我还可以替你想个法子,不过利息是每月二分。”伍琼芳道:“利息是小事,不去管他,祇要大事无害。但是,一折子参的人,怎么就会单单的把我提开?这里头是怎么个讲究呢?”曹来苏道:“要没有这局拿手,人家还来托他吗?”
  两人言来语去,说的甚是投机。里边已是端了酒菜出来,伍琼芳道:“初次登堂,老哥竟如此费心。”曹来苏道:“现成的东西,并不费心。”说着,就让伍琼芳坐了首席,自己对面相陪。伍琼苦又问起曹来苏在京贵干?曹来苏笑了一笑道:“没有事。”伍琼芳道:“京城里米珠薪桂,居大不易,曹兄住在这里,必有所图,断断不会在这里赋闲。”曹来苏道:“我实对你说罢,那亿利钱庄的生意,就是我做水客,在外面招呼。我是九五扣的分红,也就勉强可以敷衍了。现在,承东家的情,又在河工上管我要了一个保举,已核准了,我是年里也要到省的了。”伍琼芳如梦初醒,纔晓得他是拉生意的意思,就切切的拜托了他。又说:“我明天便去张罗起来,若是能够如数顶好,万一不能,还要求告老哥成全其事。”曹来苏道:“是了,是了。”一回吃了饭,伍琼芳便辞了出来,叫了车回到泰来店。
  先打听了亿利钱庄,果然是个太监开的。又问了管事的名姓,明日一早,便拿张片子去拜曹来苏。到亿利钱庄门口,便叫人过去投片说拜会。不一会,出来回道:“曹老爷住在家里,不住在店里,他的家在香炉营二条胡同。”伍琼芳听见,晓得曹来苏说的不是假话。又到前天送银子的人家去收回信,有的给了一封回信,原银条附还,有的给了一张收条。伍琼芳求着要见,里边传话出来说,不必见,请他早些回去,所委的事无不尽力,但是祇可以见事办事的了等语。一连几处,都是大同小异。
  伍琼芳晓得事情不妙,便把人家交还的银条取了回来,又去找曹来苏,对他说个明白。曹来苏道:“他们的事不要管他,我们办我们自己的事要紧。你张罗的怎么样了?”伍琼芳道:“我跑了一天,又典当了些东西,纔祇凑了六百两银子不到的数,这事怎么好?”曹来苏道:“有了六百银子,不够的你出张票子罢。但为日已不少,事不宜迟,你赶紧去开张票子交给我,我好去办,但是你也离起服不远了,莫如就住在京城,起了服出去妥当。”伍琼芳道:“不错,不错。我明天一早就把银条送了过来,诸事费心。至于这起服,也还差几个月哩!”曹来苏道:“你明天写一个禀帖到湖南去,就把你们首府所托的人那些情形说话叙明白了,省得以后有别的话说。至于他们的回信,你可誊一张寄去,原信要留下,等到后日面交为是。”伍琼芳道:“不错,不错,到底老哥见多识广。”当日各散。
  次日,伍琼芳便把人家退回来的银票划了六百两的一张来,交给曹来苏。又当面写了一张欠票,是公砝平足银二百两,言明按月二分起息的话。曹来苏点过收了说道:“这事我已同东家说了,东家已招呼人打了一个电报出去,知会两湖,将来复奏里,决不会波及于你。但是你可不好即刻回去,现在回电也还没有回来,大约今晚可到。我有要紧事要出去,不能在家奉陪,我们明天再会罢。”伍琼芳道:“我们明天在广和居会面罢。”曹来苏道:“也好,也好。”
  伍琼芳便走了出来,心里想道:“要是我自己一个人上了岸,这位张心斋先生的课可真灵了。今天莫如再去找他占一占,看看怎样?”一头想,一头走,已到了吕祖阁。祇见大门关着,伍琼芳敲了几下,也没有人答应。又看了一看二门上,是贴了一张小条子,条子上写的是“有病停卜”的话。伍琼芳祇得出来,在琉璃厂逛了一会,一径回到泰来店去。
  过了一夜,次日早上就到广和居定了菜,看了坐。不多一会,走堂的进来说:“曹老爷来了。”伍琼芳就迎了出来。祇见曹来苏手里拿着一个手巾包,笑嘻嘻的道:“来迟,来迟。”走进房门,便作了一个揖又道:“恭喜,恭喜。”便把手巾包打开,取出一张电报纸来,送到伍琼芳手里道:“幸不辱命。”伍琼芳接过一看,乃是“示悉遵办”四个字,下边还有两个电码未译,想必是他们的暗号了。伍琼芳看了欢喜得很,又是十分的感激,便连连的作揖道谢。曹来苏却也稀松平常的。谈谈说说,早已吃了几个菜。曹来苏便忙着要走,说是还约了人在万福居等他哩,便喊了走堂的,叫他招呼套车。曹来苏一面穿了马褂,又作了一个揖,说了一句“盛扰”,便出门上车去了。
  伍琼芳算还了帐,此时心中甚是有兴。一回想到伊知府待我很好,但现在我是有力无处使,未免对他不起。就是那些至好朋友,也觉得十分抱歉。既而又转一念道:“呸!呸!他们那里认得我?不过认得我的应酬罢了,那里认得我的人呢!我恭维他,也不过恭维点权力,那里是恭维他们呢!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家瓦上霜,那里顾得了许多呢。”吃过饭,呆想了一回,便一齐丢开,回到前门外各处游玩了一回。心里想,久居在此无味,还是早早回省去罢。过了两、三天,买了些东西,便走了车,又去拜曹来苏。这一天共走三次,都没有看见,伍琼芳祇得留信告别。次日,便上了车,一径出京,由通州起早到天津去搭轮船回省。
  究竟此次参案怎样复奏的,及伍琼芳是否摘释,当时不久就见,做书的也不缕述了。如今且把此事按下,要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暗挑逗歌曲寄相思 真莽撞贪杯失巨款


  却说曹来苏,本来是亿利金号的副管事,东家因为他认得的人多,所以叫他在外边拉生意,他纔搬到香炉营二条胡同住下。弄到了钱,是九五扣,曹来苏也就很过得去。后来,就靠着这个走动人情,在山东河工保了一个从九,每一处合龙,必有他的名字。一保再保,已是保到知县了。其实,他并没有到过河工,也不晓得这个黄河是东西的南北的。自保了知县,核准了,他也不想再往上爬,就赶着要引见出来。为的是知县这个官不比别的,一来是有生杀之权,二来是可以发财的。他本是云南的原籍,自幼在浙江一年,在湖北也住过几年,认的人确也不少,他却没有打听外边的情形。听说贵州的人少,容易补缺,便指了贵州省。又要了东家一封信,给贵州当道的,是托他照应,把顶好的事给他的话。但是这个贵州十分瘠苦,处万山之中,又是晴少雨多,吃的、用的、穿的无一样能够称心如意。所以,从前的人有几句歌,单说贵州的地方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虽是不无过分,然亦可想而知了。
  曹来苏到省一个多月,略略晓得了底细,心中甚是澳闷,又想改省。因为东家的信没有发作,所以耽阁几天。后来,又找了一个旧日相知李子和李道台去求抚台,抚台说是晓得的,极想给他一个事,但现在并没有好的,叫他暂且耐心等几天罢。李道台回复了曹来苏,曹来苏也无法想,祇得权时住了下来。
  贵州地方虽然穷苦,却是有钱也没处用的。又过了些时候,抚台传见,委他到湖北看纺纱织布等局的做法并利弊。又叫他于江浙一带,要是有好蚕子并桑秧,教他办些回来。即刻就发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曹来苏谢了委,歇了三天,就料理起身,打算到了湖北再说别的。
  早有县中派来的轿子、牲口不少,曹来苏把银子装在箱子里,又匀了几十两碎的放在腰里,预备路上零用,就上了路。一站一站往湖南走,这个贵州路是不好走的。有一种高山,在这个山头上站着,可以同那个山头上的人说话,要想走过去,必须下了这座山,再往那座山上来。要是会走的,走的快,一天也可以到了。倘若是年纪大的人,或是小孩子,一天还是走不到呢。
  曹来苏走了好几天,走到了三义镇,捡了一座大大的客店住下来。虽是八月里天气,却还热得很,曹来苏就招呼把桌子移在院子里去,披襟当风,甚是快乐。忽然,天上起了一块乌云,慢慢的越摊越大,不到一刻,风声怒号,满天是浓云密布。曹来苏赶紧吩咐跟班,把桌子上的东西往房里搬,尚未搬完,已是大雨倾盆的来了。这一场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街上的水已是拥淤住了。那雨还是停一刻下一阵,一连三天,真是路绝行人。
  曹来苏是起早走的,祇因这场雨太大,发了山水阻住了路,不能前进。闲坐在客店里,毫无聊赖,气闷得很,曹来苏祇是握手顿脚,没有法子。猛听见隔壁店里琵琶的声音,觉得一声声都到心坎儿上来,并听着有个细声细气的女子在那里唱。曹来苏便喊了店里来问是做什么的?店家说:“是往贵州省城里去的,也是阻了雨,在这里两三天了。”曹来苏本来懂得曲子,又晓得音律,听他唱的是一出《四季相思》,曹来苏就估着他不是什么官眷,便叫店家去打听打听做什么的?店家说:“不用打听,是一班跑马买解的。”曹来苏忽然心中一动,便叫店家去问他可肯陪酒?店家说:“可以,昨天他一个老太婆还对我说起,我是没敢对老爷说。”曹来苏道:“现在为雨所阻,不能前进,弄个人来弹唱弹唱,解解闷也是好的。”就叫店家去叫。
  不多一回,一位姑娘果然跟着店家来了。后面有一个老女人,手里提着琵琶,还有一支水烟袋。曹来苏看了看他,姿色也还不恶,就叫他坐在炕上,攀谈了两句。曹来苏又问他:“会唱什么曲子?”女的道:“请点罢。”一面说,早就把琵琶接过来,和准了弦子,拿指甲弹了几弹,又收了一收。曹来苏道:“唱一出《三娘教子》罢。”女的也不接腔,便把琵琶弹了一会,就接着戏文唱起来。
  曹来苏听他口音,仿佛是扬州一路的人,等他唱完了,便问他是那里人?女的道:“是甘泉县人。”曹来苏道:“你的色艺都还不错,为什么不在几个大码头上混混,却要到贵州去?”女的道:“大码头上好的多,那里轮得到我?贵州虽说不好,第一人少,是最好的事。这也如同做官的一样,总要分发到人少的省分里去,这就叫做‘人弃我取’的讲究。”曹来苏笑了一笑道:“主意到也不错。”那女的便接口问道:“老爷贵姓?”曹来苏道:“我姓曹,我是云南人,从小生长在你们下江,现在是在贵州做官。”女的道:“我不晓得,原来是位大老爷,但是现在还是到贵州去?还是到哪里去?”曹来苏道:“是往下江去。”女的道:“为什么要到下江去?”曹来苏道:“我是奉了抚台的文书,派我到湖北看看各处厂子,再到下江去买点东西。大约你们扬州,也是一定要到的。”女的道:“几时可以回来?”曹来苏道:“说不定,也许两三个月,也许四五个月,但是今年是一定要回来过年的。”女的道:“老爷的公馆在那一门,什么街?”曹来苏道:“我的公馆在东旗杆下,一问就知道的。”
  女的道:“等你老人家回来了,我再来找你。你此次出门,就祇带一个人么?”曹来苏道:“一个人够了,下去一路都有接客的。”女的道:“这回事,你好多几千银子。”曹来苏道:“笑话,笑话!统共发了一千几百两银子,各样在内,我是真也不会办。”女的道:“银子想已汇出去了。”曹来苏道:“贵州汇水太重,我是自己带着他。”女的道:“带着他,不怕失落了么?”曹来苏道:“我到东,他到东;我到西,他到西,再也不得失误的。不过是上上下下,箱子稍为重些,就费了事。”女的道:“放在一处嫌重,何妨放在两处。”曹来苏笑道:“看你不出,年轻的人倒有主意,我就是两处放的。”女的道:“我听见人家说,云南、贵州人最会说假话的。你老是云南人,谅来也是会说假话。”曹来苏道:“何以见得?出孔夫子的地方,也还有做强盗的,那能管得许多。”女的道:“你既然不说假话,我要请教你老人家一句话,我在下江那边,洋钱是见过的了。但是这银子是从来不曾见过面,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什么颜色?祇听见人说银子最是有用,也可以换洋钱,无论什么都可以办。就是要做官,也祇要拿银子给皇上家,越多的,官越大。我问他们,这银子是那里来的?他们说,是地上挖出来的。我就打听银子是什么颜色?预备着我们也可以挖点用。他们说,是蓝的,上一等的能够发亮,再上一等是淡红,顶好的是大红的。可不知道是不是?老爷你带的银子,到底是那一号的?”
  曹来苏笑道:“瞎说,银子是白的,那里会有蓝的、红的,还透亮的呢?”女的道:“怪不道人家说,云贵老爷们会说假话,今天可相信了。”曹来苏道:“怎么晓得我说假话?”女的道:“有一天,我在镇江看见一个官,坐着轿子,带着一个顶子,是个深蓝的;后来,在芜湖又看见一个官,坐了蓝色的轿子,戴的顶子是个透亮的;后来,在安徽省城里又看见一位官,乃是绿颜色的轿子,戴的是红顶子。我越看越奇怪,就问起他家来,说他戴的顶子是什么东西做的?就有人告诉我,说是银子做的。顶坏的银子做的是白的,不值钱。稍为好些是透亮白的,他们叫他做水晶项子。看得过的银子做出来是蓝颜色,再上去就是透亮的蓝、红的了。所以我纔晓得这个银子,是有好几种颜色。后来又晓得,官越大,化的钱越多;他既然化的钱多,他头上的东西,自然拣顶好的银子打了。你老是贵州的官,你化了多少银子?你的顶子是红的,还是大红的?”曹来苏道:“真正混说,是人家给你当上的。银子祇有一样白的,没有第二样颜色的。你不看见时神爷手里拿的一个大黄元宝、白元宝么?那黄元宝就是金的,白元宝就是银的。况且,你头上戴的首饰,你也可以拿下来看看,这个白的便是银子的。”
  女的拔下来看了一看,笑嘻嘻的道:“曹老爷,你不要哄我,这个是洋钱炸了打的。”曹来苏道:“洋钱就是化了银子打的。”女的道:“怎么银子没有洋钱贵呢?”曹来苏道:“这个看分量。”女的道:“既然银子贵,为什么要化成洋钱用呢?”曹来苏道:“为的是用着便当。”女的道:“我晓得了,银子准是几十斤一块的。”曹来苏道:“不定,顶多的五十几两。”女的道:“我更糊涂了,五十几两是多少斤呢?”曹来苏道:“三斤多点。”女的道:“我听说是,一干银子是六十多斤,这是个什么说法?”曹来苏道:“不错,一只元宝是三斤多,十只就是三十多斤,二十只不是六十多斤么。”女的道:“这个不好,上路带着他,累赘的很。”
  曹来苏道:“我本来等到了湖北,就去兑了票子,用的便当些。”女的道:“你放在箱子里,一路上时时刻刻的开,你不怕失落了么了?”曹来苏道:“我另外带了百把银子作为零用,整数的便收了起来,路上不去开他。”女的道:“那就很好了。”讲够多时,女的站起来道:“对不住曹老爷,停歇再过来。”说着便走回去了。曹来苏看他傻得可笑,等他走过,停了一回,喊了店家,打听他同住的有什么人?店家说:“他有爹,有妈,有兄弟,还有两个伙计。”曹来苏道:“他到底是什么行径?”店家道:“他们是卖技不卖身的。”曹来苏也不往下说了。
  过了一夜,那雨是住了,但是地下还不能走。曹来苏就到房门口站了一回,又到店门口去望望街上,心里又念着昨天那个女的。站了一会,正打算进来,一回头,猛然看见隔壁店门口,那个女人也站在那里。曹来苏朝着他一笑,女的道:“今天还是不能走,老爷没有事情,过来坐坐罢。”曹来苏答应着,便不知不觉的走过来了。
  女的在前引路,同到自己住的房里来。昨天同来的那个老婆子,也出来叫了一声老爷。让到房里去,又去舀了水洗茶碗,去泡茶,又去点了一个火,递了一支水烟袋过来说:“请老爷吃烟。”曹来苏看了看,他们房里也还不十分穷苦。女的又去忙着开了鸦片烟灯,让曹来苏在炕上坐下,嘴里夹七夹人的说了一回。那个老婆子走了进来道:“我们将来到了贵州,诸事还要求大老爷照应呢。”曹来苏道:“自然,自然,那不用说。你们到贵州住在那里?”老婆子道:“没有一准,大老爷可晓得那个店最好?”曹来苏道:“鼓楼前有一个高升客店,还宽敞干净,可以落落脚。光景是总要找房子的了。”老婆子道:“房子容易找不容易找?”曹来苏道:“房子倒也不难。”老婆子道:“大老爷是到湖北去么?”曹来苏道:“不止湖北,还要到上海去呢。”老婆子道:“约摸要几个月纔可回来?”曹来苏道:“要是快,三个月也可回来了。”老婆子道:“真正辛苦得很呢。”说完依旧走了出去。
  曹来苏同这个女的谈了一回,站起身来要回店去,却被女的一把拉住道:“你回店去也是一个人坐着没有事,在这里坐坐何妨?”曹来苏道:“我要回去吃饭。”女的道:“我已经招呼备了饭,你在这里吃顿苦饭罢。”曹来苏道:“这又何必费事呢?”女的道:“巴结巴结曹大老爷,将来到了贵州,多照顾点就有了。”曹来苏道:“笑话,笑话。”嘴里说着,却依旧坐了下来。女的陪着说了一回话,便走到外间去,同方纔那个老婆子唧咕了一回,依旧进来。祇听见外间拖桌子,摆碗筷的声音,忙了一回,老婆子却走到门口来说:“请老爷坐罢。”女的答应着,便邀了曹来苏出来坐。
  曹来苏走到外间一看,正中摆了一张桌子,摆了八只碟子,无非是鸡、鸭、鱼、肉、花生、瓜子等类。还有一把大酒壶,一个大酒杯子,一个小酒杯子。女的走过来,便把酒壶在酒杯里斟上一大杯,曹来苏道:“你们在客边,这是何必如此呢?”女的道:“这是家常便饭,并不费事。”女的又问道:“你的公馆在贵州那里?”曹来苏道:“在南门大街大牌坊的东首,一问就知道的。”一面说着话,又上着菜,杯到酒干。女的又道:“你的管家,可以叫他来吃点东西。”曹来苏道:“不必,不必。”女的道:“菜也多,吃不了明天又要坏了。与其便宜他们店家,不如还是自家人吃罢。”曹来苏道:“也可以。”女的就招呼人去喊了过来,叫他在边吃。女的一味的让酒,左一杯,右一杯,吃的很有点醉意了,当不住女的一味的让,直吃得酩酊大醉,就躺在女人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点了灯了。曹来苏喝了茶,站起来腿还有点发软,就叫跟班扶了回去,放倒头便睡,一直睡到天明纔起来。
  天也晴了,地下也好走了。曹来苏便料理动身,又到隔壁去看看,那一班人已经动过身了。曹来苏也不在意,就叫店里来算帐。心中又想:好奇怪,那个女的前天来过一趟,唱了两出曲子,昨天又破费了许多,办了一桌菜,我一个钱也没有给他。他也不等着钱,竟自一早就走了,倒也实在大方得很。要不是晓得我是贵州的官,将来是少不了的,所以忙不在一时,将来到贵州,好拉个相好的意思。胡思乱想了一回,也就丢开。
  不一刻,轿夫、挑夫均已齐备,曹来苏便出来上了轿子动身。不到三四十里路,就是湖南的地界了。在路行程不止一日,早已到了长沙,找了客寓住下。他先前认得的一位伍琼芳,在这里候补,也不去找他,便一直走到一家汇票号里,去对他说明,有一千二百两银子要汇到上海去的话。票号里答应了,说定当晚来挑银子。
  曹来苏又到各处游玩了一回,回到寓里,便去把三只皮箱搬下,打开了锁,掏摸了半天,却是一包银子也不见,心里有些发毛。到得第一个箱子里,到有好几包在内,曹来苏还祇道自己差了,便用手去拿出来。不料拿到手里,分量不重,及至打开来一看,那里是银子,都是些砖头瓦片。连开三个,都是如此,银子是一包没有。曹来苏吓得目瞪口呆,心里早已恍然大悟,是那天留他吃酒的时候,又因为菜多,连用人都喊过去吃,就是这个档儿,他们便趁空过来偷了。但是一无凭据,况且离贵州又远,还不知道那一班人,到底是往那里去的?呆呆的思想,一言不发,跟班的在旁边,也看呆了。
  正在这个时候,那票号里挑银子的也来了。曹来苏没得法子,祇得复他不汇了。曹来苏坐着呆想一回,盘缠虽还有几个,这买东西的拿什么去办?想来想去,一筹莫展。他的跟班在旁边插嘴道:“老爷同这里伍大老爷相好,去拜拜他何妨?”曹来苏心上自己明白,从前湖南那起参案,本来是不要紧的,他是欺伍琼芳的。当下曹来苏无可奈何,祇得派人到号房里查查伍琼芳的住处,便换了一身衣服,穿了缺襟袍子、方马褂,坐了一乘便轿去拜伍琼芳。刚到了门口一看,祇见两条封皮封着,不觉大吃一惊。忙去向左右的邻居,纔知道是因为亏空查抄了,现在伍琼芳已坐在司监里。
  曹来苏沉吟了一回,没有法子。况且轿子歇在当街,也不雅观,祇得叫周升跟着,索性去禀见首府,再去拜首县去。轿夫说是听说首县请了感冒假,已是半个月没出来。听说首府是封门考试,可不知道见不见?曹来苏听了,更是着急。当下一筹莫展,祇得依旧坐了轿子回去。开发过轿钱,坐在房里默默的一言不发。周升也是看了发急,祇因这一急,到急了一个法子出来。
  要知是何法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裁寿衣借端通内线 论相法顺口托人情


  却说曹来苏失落了银子,想不出一点法子,周升道:“老爷不必发急,小的倒有一个法子。老爷带的钱,也还赶得到湖北,到得湖北,就到纱布厂里去住。约摸将到的时候,老爷就在舱里把箱子上的锁扭了,吵起来,说是被偷。小火轮的账房、茶房必是要来查问的,任他如何盘诘,老爷祇管骂小的,等小的回答他。他们也还一定要搜查别的客人的行李。任他们闹的怎样,老爷可别软下来。”
  曹来苏道:“照你说,可不是讹诈众客商么?”周升道:“不是这样说,要这样一闹,人家纔晓得老爷是失了银子,等到到了湖北,就有文章做了。那时见过制台,先说明路上被窃的话,制台一定要招呼县里会同保甲局去查人,无论查到查不到,那不就同存了案一样么?那时,老爷再发一个禀帖,或打一个电报给咱们抚台,说是路上被窃,自请记过。并问问这事还是去办,还是另外派人?好在老爷上头的声光很好,充其量不过不要老爷去办,难道还怕有别的余波不成?若是还要老爷办,一定就得再汇银子来,那不是一天星斗依旧是了无痕迹么?”曹来苏想了一想道:“不错,还是你有见识,就这样办。难得你如此护主,我将来得了缺,一定要大大的抬举你。”当时主意打定,也不去拜客,就搭上小火轮向汉口进发。
  果然照着周升主意办理,倒也没露破绽;祇难为了这些搭客,一个个的行李衣箱都打开查检。这班人不晓得是假的,还帮着咒骂那偷银子的人呢。曹来苏听了,也觉得好笑。等到靠了码头,曹来苏先落了客店,然后去禀见制台、抚台、藩、臬、道、府、首县,就到织布局里去拜过总办,随即搬到局里去住。见制台的时候,已把被窃的话回过了。随即又发了一封电报给贵州抚台,说是自不小心,于小轮内被窃,已蒙制军饬缉,现寓布局。长江下游各局,应否仍往考察?资费已竭,难以前往,乞赐示祇遵各等语。叫周升立刻送到电报局里去。
  周升领命,到得局里看他拍发了电报,交了电费,取了收条。刚要走回来的时候,早已打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极其面熟。当时四目相注了一回,周升呀的一声道:“这不是徐老二么?”那人也笑了一笑道:“可是周大叔?”周升道:“好,好,我们可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你住在那里?”徐老二道:“我跟了一位余老爷,是新掣签的福建候补知县。回家来看看,就要走的。我家的太太,就是这里电报局老总的姑娘,所以我们老爷就住在这里。大叔是从那里来?”周升也把自己的履历说了一遍。
  原来周升是浙江衢州府人,离着福建甚近。徐老二叫徐升,是湖南衡阳县人,离着贵州也不远。两个主人都是候补,都是知县,虽然贵州苦些,他老爷的脖子粗。两个人一席话,早谈了个易主而事的办法,各人回去见各人的主人,说明白了。余老爷也无可无不可,曹来苏却因为小轮船上的事是一件短处,落在周升手里,巴不得他快去,也答应了。周升先同了徐升见过曹来苏,也叫徐升同了去见余老爷。
  却说余老爷名念祖,是湖北武昌府人。他的祖上曾做过浙江的道台,念祖靠着余荫,谋干了一个海运的保举,以知县用。他因为在浙江年代久了,觉得较着别处便当。无奈,他有一个叔子在这里候补,要回避,没奈何就指省福建。今年刚刚二十一岁,是上年娶的亲,到武昌来招赘的。新近是到京里引见出来,想同着太太一同去到省,被这位老总留他多住几天。好在限期尚远,又是一水可通,所以就住了下来。现在是把徐升换了周升,还有一个家丁叫做江明,也是浙江人。当时,周升帮同料理行李,捆扎结实,择定四月十五日黄道吉日起身。
  这天是招商局的船开,余老爷先到各处辞了行,就到船上来看着上东西。不多一刻,太太也来了,接着又是太太娘家的一班人来送行,男男女女混了许久功夫,听得放气,纔纷纷上岸回去。余念祖同着太太住的是大菜间,不到三天,已到了上海。早有接客的塞了一张春申福客栈的栈票,余念祖收了,那春申福的伙计便来搬东西,又有江明、周升看着发了去。余念祖自同太太坐了马车到栈房里去了。余念祖在上海来去多次,相好是极多的。祇因为同了太太,所以一处没去,祇不过看看戏,吃吃番菜而已。耽搁了三天,就搭了招商局的船,到福州去。到了福州,先落客栈,慢慢的寻公馆。一面就去参衙拜客,忙碌了几天,都是照例的事,无庸叙述。
  福建虽是东南一个大行省,但比起浙江来,究竟差得多,候补人员也着实的不少,牛鬼蛇神各有神通。余念祖未到的时候,满心高兴,颇有跃跃欲试的意思。到过之后,大概情形看了一看,亦觉得望洋兴叹了。但他家里还是个有家,尚不十分在意,以为是资格深了,再没有不得法的道理。
  周升是从小来过的,一切情形大异从前。又遇到一个亲戚,姓梁,是从前跟了一位藩台来的,后来就住在福建,开了一丬大裁缝店,本钱又大,手艺又好,各衙门的生意,自然都是他包了去,店里的伙计用到五六十个。既是周升的亲戚,余念祖家的生意,自然也是他了。
  光明如箭,已是三个年头,余念祖手头渐渐的紧起来了。从来说的好,越有越有,越没有越没有。余念祖手头一紧,就遇事吝啬起来。这里制台是非京信从不见面的,藩台也是一个样子,遇到牌期,先打发号房问明白,有公事没有?没有公事,一概挡驾。余念祖是个候补的人,从那里去找公事去?所以这些人,除掉到省见过一面,以后竟是人间天上了。臬台外面似乎有点风骨,其实糊涂得很。人家要见总要午后一点钟去,踫高兴也许见见。就有一班不识进退的去求差使,臬台也觉得烦了,也就学了抚、藩,以闭门羹相待了。首道是个具员,作不了一点主,见他也无用。首府是个好好先生,但是过于引嫌,非但不肯替人家说句好话,并且遇到上头问起某人来,必定先说上一套极不堪的话,以示他大公无私的意思。几处这样一挤,可就拼成功一个贿赂公行的世界了。
  周升看见老爷一天紧一天,也觉得发急,闲暇无事,便来找梁裁缝谈心。说起他老爷的情形,颇有告假另觅高枝的意思。梁裁缝微微的笑道:“天下事除了死法有活法。像咱们摸不到个官做,也叫没法,你们老爷既是个官,家里也还有几文,净在这里瞎混,这可不是个呆子?”周升道:“你说的好,终年上门不见土地,怎样好呢?”梁裁缝道:“你们老爷一年要用多少钱?”周升道:“听说要六百多两银子一年。”梁裁缝道:“三年就是二千,再三年就是四千哩。”周升道:“你净照顾好话。”梁裁缝道:“我不说假话,三年后你纔服我哩。如今这样,算你老爷拼出三年的浇用,我可以给他去走条路。虽然不能说是一本万利,这两三倍的利钱是有的。”
  周升道:“你的法子我晓得,不过是给你添些成本,好大大的开个裁缝铺哩。”梁裁缝道:“我说正经话。我时常到制台衙门里去做生活,藩、臬衙门也时常去的,里面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小姐、少奶奶,没有一个不熟。我抵桩着去多请几个安,再没有不成的事。要是你老爷相信,就请他先出上一张银票,我看老弟的面上,替他去办一办。成了,自然是顶好的了;不成,钱还是你老爷的,况且万没有不成的理。”周升道:“是了,是了,你既是有把握的,我就去对我老爷说说,但是,你这里头可还想点好处么?”梁裁缝道:“也不想什么好处,我是要荐个人,当当稿案,就是这一点贪图。”周升道:“那容易,我就去。早则明天,迟到后天来给你回信,我也不坐了。”说毕站起来,一径回到公馆里。
  正值余念祖吃晚饭,周升便先去烟铺上开了灯,烧起几个大烟泡,等着余念祖吃过饭过来吸烟。周升一面上烟看火,一面就说起这件事来。余念祖沉吟了一回,方纔慢慢的说道:“我看怕不妥当,怕是撞骗罢?”周升道:“小的这个亲戚,是最靠得住的,同小的相处了几十年,从不曾说过一句瞎话,老爷请祇管放心。”余念祖又盘算了老大一回,方纔打了主意道:“这样罢,你明天去问问他,他可曾替人家办过么?是什么人?”周升答应了:“是。”
  次日一早,周升便赶到梁裁缝家里,把昨天晚上的话告诉了梁裁缝。梁裁缝心上很不高兴,慢腾腾的道:“这又是你老爷格外多心了,我没有办过,我敢说这句话么?况且是二千银子的事情。就算俺做裁缝的不放在眼里,你老爷是看着白花花的一大堆凭空丢掉了,我也怪舍不得。祇是他要问人,人多着哩,那可不能对他说。譬如你老爷办了这件事,也是要隐密点,难道我就能立刻去告诉第二个人?那亦就是一样不能对人家说的。况且,这件事要是传扬开去,也不是顽的。你老爷算有身家,难道做裁缝的就没有性命?老实对你老弟说,这事因为你老弟面上,要是照你老爷的这样主儿,不是夸口,我还实在是不高兴哩!不过说是事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老弟亦可以润色点。就是我说荐的那个当稿案的主儿,自然也是沾光了。老弟你斟酌着罢,要办就办,不办就算了。也没有大不了的事,倒教老弟跑了冤路了。”
  周升听了开口不得,勉强道:“我们这位老爷,是最拘泥不过的,纔有这句话。一则怕声名不好,二则还怕我说的不真。要不是他这样拘滞,又怎样会好几年不见红点呢?”梁裁缝道:“这事祇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有什么风声?至于名气的话,尤其不相干了。老弟,你看如今的时势,就是孔圣人活过来,一板三眼的去做,也不过是个书呆子罢了。听说你们老爷并不是科甲,为什么也会中这个书毒呢?”周升听一句,应一句,也不再回答他,辞了起身,一直赶回公馆里来。从头至尾,一字不漏,统通告诉了余念祖。余念祖想了一想,也没的话说,便连忙出去张罗借钱。
  虽然余念祖有点家资,这几年也很丢掉几个。况且问人家借钱,论这候补场中,大半是十扣柴扉九不开。因余念祖平日用度阔绰,人家也还相信得过。然而,终究是借二百止有一百,借一百止得五十,除了几个光景难的,不认识的,不能开口,忙了两天,纔止得一千一百多两银子,已是满官厅谣言蜂起,说余念祖借了一大注钱,不知做什么用?余念祖看看,还差个八百多两银子没有法子想,要变卖东西,却又缓不济急。又是周升,看见老爷急的走投无路,纔想出问梁裁缝借的话来。余念祖没法,祇得叫他去踫踫,居然一说就成功。
  余念祖大喜,赶紧写了一张欠票,号了押,打发周升送了去给梁裁缝,并再三的切托。梁裁缝满口应承,一面把借票收了进去,又弯了弯指头道:“今天初八,明天初九,后天初十是黄道吉日,制台要替他老太太做寿衣,我就趁这个档儿去混混看。那天晚上,你来听信罢。”周升答应了,又千恩万谢的,方纔走回来复命。
  打这日起,余念祖便同热锅上蚂蚁一样,茶饭无心,祇落得满地上走来走去,一回搔头,一回摸耳。时而作一得意想,便仿佛坐在四人大轿里,鸣锣开道的去接印一般;时而作一失意想,就像这二千两头投在大海里,一点声息没有,此后的日子格外窘急,即日便要下海的一般。正是千头万绪涌上心来,做书的也实在形容他不出。如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梁裁缝到了初十一早,便收拾了剪刀、尺子、粉线、布袋等项,一径往制台衙门里来。先到了跑上房的爷们房里落坐,停了一刻,纔由跑上房的爷们同了进去,在外间门口站着,等到太太出来坐下,跟着就是两个丫头,捧了一大卷衣料出来,放在桌上。太太就吩咐,说是剪一件月白湖绉的紧身棉袄,下余就都是老太太的寿衣。
  梁裁缝连忙依着尺寸,剪了太太的衣裳,又剪老太太的寿衣,一面嘴里还说了许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话。裁完了,就用包袱一件一件的包了起来。一头包,一头对着太太说道:“这件寿衣总还得放个三十年光景。裁缝做惯了生活,一动剪刀,就晓得的老太太寿元高大得很呢。”太太听了,晓得老爷一时不得丁忧,可以一直做这个制台,自然欢喜得很。等他收拾完了,跑上房的家人早递给他一个包儿,是赏他裁寿衣的喜钱。梁裁缝接了,赶紧过去请安叩谢过,便站在一旁笑嘻嘻说道:“裁缝有点事求求太太,裁缝晓得太太是仙佛的心肠,纔敢开口。”太太道:“什么事?”梁裁缝道:“裁缝有个亲戚,跟了一位余老爷。说起这个余老爷,苦得很,当光卖尽,一天祇吃一顿稀饭,还是连米粒都没有的。再要半年,一家门直截都要饿死了。知道太太的心是最慈不过的。”说到这里,便连忙又请了一个安道:“所以,裁缝打算替他求求太太,在大人面前提拔一两句,赏他一个差使。就譬如养鸡养狗一样,他一家里大大小小,就享受不尽了。伦理裁缝不敢说,不过看他实在可怜极了。”说着,又请了两个安。
  太太被他恭维的心花大开,不觉的脱口而出道:“叫什么名字?”裁缝就在手里拿出一张红纸条子放在桌上,太太看了一眼,乃是“候补知县余念祖”七个字。太太道:“这些事是大人作主,我向来不问的。”裁缝道:“裁缝晓得,祇当太太是买个乌龟放生罢了。祇要太太哼一声出来,是两世为人了。”太太把条子收了过去,梁裁缝也提了包,他就先打发徒弟送回家去,又同这个跑上房的叽喳了一回,却顺手塞了一张银条过去,托他有点风声赶紧通知他。随即辞了出来,到抚台衙门里去,在门房里坐了。
  门房里这些大爷,都是熟识的,且时常叨光做件把衣裳不给钱。梁裁缝倒是算大不算小,便应酬了,因此到拉了交情。他来了,到是让茶、让烟很客气的。又有问他生意好的,他便借着这个档儿,皱着眉头道:“快别说,说起来真难受。”其中单有一位仇大爷,含着一口鸦片烟笑道:“怎么会难受?”梁裁缝道:“我店虽小,也有七八十个伙计,全仗着是衙门公馆生意。现在,这些穷候补一年也不做一件衣裳,问起来,说是没有差使。问他们差使到那里去了?说是被人兼得多了,到弄成一个人浮于事的世界了。你想,大家不做衣裳,单靠着大人衙门里这些生活,那里会养得活呢?今年的生意格外清闲,一半人上工,一半人吃闲饭。今天轮这一班,明天轮那一班,你说这不完了么?我看见最可怜的有一位余念祖老爷,到省已是三年,大人也没赏见过。他逢着衙期,没有一次不到,先还坐坐轿子,现在可是坐不起,提了画眉笼子了。”
  仇大爷道:“怎么叫画眉笼子?”梁裁缝道:“自己提了一个包袱,包着靴子、外褂子、帽盒在街上走,这样办法,人家就起他名儿,叫做‘提画眉笼子’。你想,这个名儿刻薄不刻薄?他家里皮箱还有七八只,可都空了,箱子也插上草标卖了。真是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黑夜里开着大门睡也不碍事。像这天气,一天热似一天了,他还是穿着棉袍子。并不是他怕冷,实在没有了,都当完了。要再把这件去当,可不是光了脊梁么?他先前还住的大房子,现在是一点点的小屋,房东因为收不到房钱,不叫他住,他就朝他磕头,房东也没有法子。前月里不知道怎么着,关起大门,一家子抱头大哭,足足哭了个半时辰。却正是我走过他门口,祇听得诧异,还当是他家死了人。推门进去一看,纔晓得和了一大茶缸的鸦片烟,打算一家子吃下去,这一哭算是分手的意思。我看那光景,也不由一时心酸,打身边摸了两块钱给他。他还不要,后来说是日后还我,他纔收了去,差不多又要朝我磕头。你说这光景惨不惨哩?你们想想罢,也是个候补老爷,真是不晓得作了什么孽,在这里凌迟碎剐呢!”
  仇大爷笑道:“老实对你说,什么都不论,我们大人京城里朋友最多,要是那个去找到他知己的朋友写封信来,就可以得个事。交情深些,得事好些;交情浅些,得事也差些。祇要有了人情,今天到省,明天就可以委事。照你说这位老余,是一定没有人情的了。要是一直这样,祇怕更要饿死哩。总怪是皇上家不好,开了捐,哄动了这些人,吃甜头的不过一百里头一二十个,吃苦头的可真有七八十哩。”梁裁缝道:“我们说句笑话,像你大爷这没分儿,大人面前很可以说得进话。你大爷就发发善心,给他弄点事。从来说得好:‘公门里好修行。’又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大爷救他一命,就是救他一家,他一家共总有七口,那不就是七七四十九级的浮屠么?你老不是巴儿子么?你若要有这样的功德,不仅可以早早添丁,还要连生贵子呢!”
  仇大爷道:“大人面前,我不敢说话,你别瞎恭维。”梁裁缝道:“你老不肯罢哩。要肯的时候,像你大爷这样的势派,说是不成,可是你大爷欺骗我做裁缝的了。外面那个不说,仇大爷人好、心好,我也晓得你是呕着人玩。要是大爷也不能救他,那不是真正没人相信呢!况且,大爷是心慈不过的,大爷你这道眼下的纹是最好,相书上叫做阴骘纹。人做了好事,就脸上现出这条纹来。一生缺少的事,自然也就可以如愿了。我虽不懂相法,我是听人家说起来的。大爷你不是找东辕门外那个一只眼的相面看过相么?有天,他在我们隔壁替人家看相,劝人家要行好事,还说起你大爷的相,以后是一年好一年,这是他积德回天的凭据。我正闲着没有事,我还问他为什么还没有儿子?他说:‘别忙,他现在相上非但有儿子,还有三个呢!照他的阴骘纹看起来,还主着两个大贵,他还要享儿子的福,做老太爷呢。’这可不是我说谎,大爷不相信,尽管去问他。不过到那个时候,大爷你不认小裁缝了。”
  仇大爷听他恭维的心痒难搔,不觉大乐,却勉强着道:“你这张穷嘴真会嚼,真会捣鬼,我有什么明骘?”梁裁缝道:“做的事是自己不晓得的。如今我又要说到本题上来了,就如这位余老爷,你大爷能够提拔提拔他,他一人有了命,一家子也都有了命。算起来,你大爷不过救他一条命,这无意中不救了七八条命么?不但救了他家七八条命,就是他亡过的先灵,也不至断绝了香烟,岂有不感激你大爷的?反过来一想,就不好了。他死了,他一家子也死了;他一家子死了,他祖先的香烟也断绝了,你说伤心不伤心?”仇大爷道:“你说的好,看你的面子,踫他的运气,我替他混一下子。事成了顶好,事不成也与我无干。”梁裁缝道:“你大爷肯照应他,再没有不成功的。等成了,我告诉他,等他来多替大爷磕几十个响头罢。”仇大爷道:“我做是去做,你晓得的,我们是不能空口说白话。这回事为了你,以后做衣裳的时候,工钱却不好照旧的乱开。”说着,又哈哈的一笑,梁裁缝道:“是,是,是,你老放心。”正说的高兴,忽然听见外面喊道:“仇大爷,大人叫。”仇大爷便站起来,穿上大褂进去,梁裁缝也就出来回家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靠虚火施司务扬威 为干儿宋媒婆出力


  却说梁裁缝回到家里,已是不早,将近上灯的时候,周升已在那里候了许久了。梁裁缝一见就恭喜道:“你老爷的事,十成里有了八九成了,再等几天看罢。”果然不到十天,就委了一个粮台上的收支。这个差使,也算是个极好的差使。余念祖极为感激梁裁缝,梁裁缝也就把这二千两的一笔款子笑纳了。
  那年正是中外打仗的时候,捐输减了价。梁裁缝一想,这件事眼下是糊弄过去,但是,二千两头买一个差使,余念祖就是痴呆,也还不至于痴呆到这样。他来问过几次,我听说是这个差使,祇算遮人耳目的事。不然,你也没有当过一项差使,怎么立刻就出去署事?要是一半年里余念祖得了缺,自然是不敢来追究银子的下落。倘若就这样下去,恐怕余念祖不肯干休,那时反为不美。我看做官也是件容易事。我本来还聚了几个钱,他又交给我一千多银子,那张借票就算是张废纸,尽现在的捐个把知县,已是绰绰有余。我不如替我儿子捐了一个知县,到远点省分里去。我想广东地方有钱,很可以去得。不过想有差事,似乎也不容易,听说那里的候补官,直截有五六千多。要是像这位余念祖,几年不得事,岂不把老本都吃掉了么?踌躇了好几天,纔决意的替儿子捐个府知事。捧了一大笔银子,托人去上兑。
  他儿子名叫有信,年纪二十四岁,读过三年书,西瓜大的字也认得有一石。官场现今本不讲什么识字不识字。况且,梁有信又是个小老爷,更是不关紧要。等到领了照,把各路的帐目清了一清,又把这扇招牌卖了几百块钱,也没同周升提起,带了家小,一径到广东去了。
  广东的地方是赌风盛行,摆赌摊子的,城中不下几千处。梁有信每日带了三块洋钱,到一个赌摊子上去,下一块钱,或是打:,或是打二,一天祇认一门。要是一下着了,这天有了三块钱,也就够敷衍三天了。要是不着,再走一家,还是照前的样子打。前头打的要是四,还是打四,难得三下都得不着。就是不着,他还有从前打到余下来的,也可以匀着用。所以,家里的零用到不消说得,是尽够的了,还有多余。
  有天,梁有信正在一个摊子上看了一看,想去打四。忽然,背后爬上一个人来,拿了十块钱打四。梁有信看得四好,也把一块钱放在四上,那个人把眼斜着看了梁有信一眼。一回开出来,一看却是三。那人登时放下脸来,叽咕道:“人家打四,管他什么事?也要来舔屁股。如今,害得我也不着了,天下竟有这种浑小子。”梁有信也不理他,就走了出来。换了一个地方,还是他的老门道,依旧是打四。那人却已跟了过来,看了看注码,都是么、二、三的,大约好有六七十块钱,四上就祇一块洋钱。那人又摸出十块钱,押在三上,又问了一声:“四上这块钱是那一位的?”梁有情接口道:“是我的。”那人看见,就是方纔同他在那个摊子上同押四的人,心上大不高兴,连忙回过头吐了一口唾沫。那时得开出来一看,果然是四。那人大怒说道:“明明是个三,被他这个混帐东西一块钱压了去的。这些钱你们都收回去,所输的通叫那个崽子赔。”摆摊子的两手按住,早已把钱掳了进来道:“那就不成话了,这宝久已摇定了,那里就会压了去?”那人更怒,掳起袖子,恶狠狠对着梁有信抢过来,想要打他的神色。梁有信连忙躲开,又对摆摊子的道:“存在你处,我明天来取罢。”说罢,回头就走。那人要追着去打,早被旁人劝住,还祖宗八代的骂了一大顿,梁有信祇当没有听见。那人看见梁有信走远了还在那摊子边混吵。早有人过来劝说,把那人的十块钱依旧还了他,那人方纔把气平了,又到别的摊子上打三去了。
  原来这个人姓施,叫子顺,向来剃头为业。剃头的手艺却不坏,在广东抚台衙门里吃一分工食。因为这位抚台有一个古怪脾气,他剃头是祇许剃头的一手动,自洗头、剃发、光脸、剃胡子,不许剃头的用另只手。多少剃头的都做不到,祇有这个施子顺,单会这种手艺,还另有一种推拿的功夫,也是极好的,抚台身上要有点不舒服,非得他推拿几下子不成。他本是京里人,抚台外放知府,就带了他出来,一直升道台、臬台,转藩台,升抚台,都是他跟着,也算是旧人了。在衙门里日子久了,一切情形都也熟悉,便在外边招摇撞骗,无恶不作,甚至于说是替人家求缺、求差。也有人上他的当,到后来都不敢发作,祇自认晦气。他生性是最欢喜聚赌,可是最怕输,输了便有许多的赖皮法子。因此大家都怕他,这些摆摊子的,尤其见了他头痛,却又不敢得罪他,现在已求着抚台,赏了他一个五品功碑,居然也是水晶项子,他便做了袍套,买了一副补子。
  他在广东的时候久了,已娶妻生子,一样在外间赁了房子,房子门口贴上“施公馆”的条子。家里也用着男的、女的好几个,都称他为老爷,他的女人就称太太,气派很不小,仿佛是什么候补道府的样子。有时候出来,也还坐轿子。抚台也有点晓得,教训过几回,他亦如同无事一样。
  他隔壁有一个媒婆子,姓周,娘家姓宋。本来也常常走动衙门,到得这位抚台手里,更是走动的勤了。这个媒婆子非但会说会讲,有几分姿色,他还有个降神本事。抚台的太太时常有病,每逢发了病,一定要宋媒婆去请神,求了方子,服下去就好。因此格外待他好,竟是一天不能离开。《四书》上有句话是:“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这两个人就里勾外连的朋比为奸,闹的不成样子。广东官场上的人,奔走这个媒婆子门口的,十停里到有八停。一天少说点,也有四五十乘轿子。有的见,有的不见,还有一种下流东西去拜干娘的。逢年逢节送的东西,堆积如山,都不必说。
  这天施子顺打赌摊子上回来,踱到这边,施子顺说要开赌,宋媒婆就答应了,派了几个用人,分头去招呼人,不到两个时辰,早都已一个一个的来了,宋媒婆叫他儿子有福去陪客。宋媒婆年纪不到四十岁,早已嫁过五个男人。这个有福,还是宋媒婆第二个男人生的,因为家里没有人,宋媒婆就领了过来。现在,宋媒婆因为已经嫁了五嫁,自己发过誓永不再嫁人了。有福陪着客,里面一边收拾开赌的桌子,一切齐备,方把大家请到里面去。
  施子顺躺在炕上抽烟,不过略略抬抬身子。宋媒婆偏做出一种殷勤的样子,一个个都应酬到,方纔请施子顺坐上去摇庄。摇了一庄,施子顺输了五百块钱,已经有点面红耳热起来,嘴里已很有点不干净了。大家晓得,他最是怕输的,祇得大家商通了,作伪诈输。怎样叫诈输呢?等他要开宝盆的时候,大家就拼着命拣那注码顶少的一门喊。譬如,明明开了二,二上的注码多,便叫三,其余都是如此。一连二十下,施子顺不但不输,反赢了千把块钱。偏偏有一个不知轻重的候补知县马廉,他因为自己要顾本,却都是冷门上下筹码。到得四更多天,方纔歇手,也有输一二百的,也有输二三百的,祇有马廉,非但不输,倒赢了六百多块。施子顺心上很怪着他,当时,也不好怎样。眉头一皱,想了一个法子出来,一定要叫马廉去摇庄。
  马廉先前不肯,后来看见施子顺声色俱厉,祇得恪遵台命。那晓得,那班人还是这个宗旨,祇要施子顺押在那里,便替他喊那里。不到四摊,马廉已下去了二百多块,马廉急了。这一会施子顺押了一个四,却开出一个二来,大家都赶着喊四。马廉忍不住了,祇得指着宝盆说:“明明是个二,如何是四呢?”有一位穿缺襟马褂的,对马廉挤挤眼道:“两个三,两个五,如何不是四?”马廉道:“一夜不睡,老哥眼花了,这是两个二,两个五,明明是个二罢哩。”当时大家无话,马廉就把赢的收了进来。接着,施子顺又押了一下:,开出来,却是四,大家还是齐声说:,马廉道:“一个五,一个四,一个六,一个:,如何会是:?”就有人拿脚去踢马廉,是叫他不要顶真的意思。
  马廉看了宝盆,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屈着数给他看。施子顺心上大不耐烦,不由的翻了脸。抢过宝盆,往地下一丢,摔的粉碎,嘴里还骂道:“滚他妈的蛋,难道我施大爷还讹人么?真是不开眼的东西。”大家见施子顺发怒,格外要讨施子顺的好,都硬派马廉的不是。宝盆已经摔了,马廉更觉不能分辨,真是有冤没处诉,要改口也来不及了。不由的天良发现,一股恶气也按捺不住,站起来就走。施子顺看见他并不赔话,又不把钱赔出来,格外气得不得了,不由的拍桌子大骂。大家又帮着批评他的不是,并说他是穷花了眼了。还有想替他周旋的,说是他向来不能吃酒,今天吃了几杯酒,所以失其常度;也有说他向来有个痰迷心窍的毛病;有的说大人不记小人之过。纷纷攘攘老大一回,施子顺的气纔有点平下去。就有人说:“明天叫他来磕头罢。”施子顺道:“不稀罕他这样的狗头!”那人道:“那也不是稀罕,是一定的规矩。难道他得罪了你老,你老就这样罢了不成?”施子顺道:“叫他等着罢,有他的舒服日子呢!”夏天夜短,早已天明。这班人的轿夫都来伺候着上衙门,这纔纷纷各散。
  施子顺回了家,就睡在烟铺上抽烟,暗想:“我在广东也算有名的人了,这个崽子竟不放我在眼里,要不给他点红白看看,人家以后真要瞧我不起了。”眼珠子几转,早已想定了主意,便喊了一声“来”。早有四五个管家进来站着,施子顺道:“那个猴儿崽子明天要是来,不许他进来。”那四五个管家早就如雷的答应一声:“是。”施子顺又问道:“今天是初几?”一个管家说:“是初五。”施子顺道:“今天衙门里有事,我要进衙门去,叫厨房里备点吃的,早早开饭。那天李家送的熊掌,问问炖好没有?”管家答应了去,不一刻回来禀复道:“厨子说,还不能吃,总得后天纔可吃呢。”施子顺道:“这个狗养的,这样懒。去对他说,明天晚上不整好了端上来,我是送他南海县里去。”管家答应着就去传谕。
  这时候,太阳出了,施子顺反迷迷糊糊睡着在烟盘子上。约摸晌午的时候,祇听得门口有人打门,管家赶紧去开门,问什么事?纔知道是抚台衙门口听差的,因为抚台要剃头,喊不到他,发了气,所以特地来请他的。管家忙过去推醒了施子顺,告诉明白。施子顺也慌了,连忙擦了一把脸,披上一件马褂,跟了来的人一同进衙门去了。
  却说头天晚上开赌,大家到齐后,宋媒婆也就过去安置了,所以这一夜的故事都不曾知道。到了次日,有福便:一的说了一遍。那晓得,这个马廉是宋媒婆的心爱干儿子。听见受了施子顺的气,还听说要毁他,心上颇有点不自在,就问有福道:“他的点子,你到底看见没有?”有福道:“看见的,马二哥实在不错。一个五、一个四、一个六、一个:,如何会是:呢?”宋媒婆道:“虽是赌钱,都有规矩的。这又不是拿势力压服人的事,这是不作兴的。也罢,我去劝劝他罢,叫你二哥过天赔个礼就算完了。”有福答应着。宋媒婆等到早饭过后,便去见施二奶奶,托他劝劝子顺。又说自己同了小马来磕头就是了。
  那晓得施二奶奶更是不知高低,不听犹可,一听宋媒婆替他说情,格外的如火上添油,索性指天画地大骂起来,并且还夹了几句混话。宋媒婆可是能受气的人呢?早已满腹烟生,冷笑了两声,走回来。又对有福道:“等到施大叔回来,你请他过来,我对他说。”一直到了上灯的时候,施子顺纔回家来,满脸上不高兴,大约是很踫了大人一个钉子。一到家,他的女人便把马廉有宋媒婆的包皮,所以欺负你这一番话说了一遍。施子顺一腔怒气,本来无可发泄,却好借着这个机会痛骂了一顿。
  接着又是有福来请他,施子顺道:“我不得空,我要同人做对,就做定了。我也不顾那个人的腰杆粗不粗,要有本事,各人做各人的去。”有福听见话不投机,祇得回来告诉了宋媒婆。宋媒婆大怒道:“好,好,这小子竟是发了昏了!既是如此,你就去对马二哥说,不许过去陪礼,有天大的事有我哩!就是有人杀了他的头,我赔给他!”一面说着,一面气烘烘的叫打轿子上院。
  列位要晓得,施子顺一月不过见抚台五六面。这位抚台剃头,是按着初五、十四、二十三三个日子,所谓月忌的日子剃头。至于推拿,往往是抚台不舒服的时候,又不敢开口多说话。施子顺不过是瞎吹,其实并没有一点权力。宋媒婆是时常进去,不见大人,就见太太、姨太太,说两句话比什么都灵。
  这回到了院门口,下了轿,扭了过去。门口人晓得他来惯的,非但不阻挡,反到同他谦和的很。当时,宋媒婆到了上房替太太们请了安,说了些闲话,大远转的说到:“候补知县马廉马大老爷极有才具,新近不知道怎样不见机,得罪了施司务。施司务说是要求大人不答应他,可怜他吓的像个小鬼的一样,昨天找我去替他求神。我劝他说是大人这样的精明,如何能听施司务的话?再也说不信,他这到是一件新鲜笑话,说给太太解解闷。”太太道:“那个施司务?”宋媒婆道:“就是剃头的施子顺。”太太笑道:“剃头的那有这样能为?况且他如何会得罪施剃头的呢?”宋媒婆冷笑了一声,也不作声。
  太太诧异起来,一定要问。宋媒婆道:“太太一定要问,我也不敢不说,可不是我送来说人家不好。施司务在外面是无般不做,哄吓诈骗,件件都会。新近不知骗了什么人,说给他求个缺,讲定了一大笔钱。马老爷晓得了,劝那个人不要做,说咱们大人一清如水,那里会有这样的事?那个人果然相信,回复了施司务,施司务问起,所以就恨极了马老爷。在外边各处发了话,说非求大人参他不可。就是这个缘故,太太可千万别对大人说,祇当是我媒婆子来搬弄是非。”
  太太听了大为不悦道:“这还了得!大人不过因为他手艺好,所以诸事优容点,那晓得惯到他这个地步!现在是祇要有个会一只手剃头的,早已开发了他,祇是没有这人,所以他纔跳上架子哩。”宋媒婆道:“一只手剃头的人,别省却少,广东并不稀奇,多的很呢。”太太道:“大人问过几次,都说没有,怎你说多得很呢?”宋媒婆道:“那是施司务的鬼。太太不相信,我明天同两个进来,大人高兴,就试试他手段如何?”太太道:“好,好,就这样。你明天也不必自己来,打发人送来就是了。”宋媒婆道:“我不来不成,我不来,他也不得进来。”太太道:“也好,你进来谈谈罢。”宋媒婆又夹七夹八的说了一会,方纔走了。
  到了次日,果然同了一个人进来,身材极其灵便。太太早已对大人说过了,宋媒婆一向是直出直进的,便也无人阻挡。大人却并不是剃头的日期,因为太太说了,就叫他进来试试手段,果然剃得好;就是推拿工夫,也胜似施司务。当时就招呼留下,开他一份工食,却并不曾开发姓施的。姓施的晓得了,便知道站不住,央同伙里替他告假,也是试探试探的意思,那知大人也准了假。施子顺便收拾了行李,戴了帽子,上来磕头谢饭。大人又赏了四十两银子,给他做盘缠。大人也是怕他回到京里去说些不相干的话,因此还千分优待他。施子顺嘴里虽感激,心上却是恨极了宋媒婆了。诸事已毕,便即搭船回京去了。按下漫表。
  且说马廉知道宋媒婆替他争了这口气,心中大乐。从此以后益发亲近,问安、视膳,虽说是干儿子,就是亲儿子能够如此,也就可以算做孝子了。宋媒婆又替他谋了一次署事,是潮州府属的大埔县。但马太爷并不认识什么字,幸亏身边有一个老家人,文理却尚通顺,写个把片子,封把信,都是这个人经手,叫做江明。马太爷署了事,江明以为这钱漕稿案一定是他的了。那知马太爷却又是一样心,以为若是给他这个职事,便不能时常在身边指使,所以祇派了个伺候签押房。江明心中很有点气,马太爷还是一会叫写这个,一会写那个,江明没好气,便故意的延捱。马太爷先还好说,后来便有要反脸的样子,江明越发仇结的深了。但是日行公事,都是刑钱老夫子作了主,轮不到江明说话,江明告假又告不脱。后来,马太爷索性训斥起来,说:“你要不好好的办事,一定要打你板子,办你的递解。”江明气得目瞪口呆,从此所办的事,也明欺马廉不懂,更加不成东西了。
  广东地方上人,吃洋行里饭的人最多。有一日,马太爷坐了堂,有一起殴辱斯文的案子。原告是个在学的生员,因为教村馆,打了学生,这学生的爹是当过洋行细崽的,便来同先生吵闹,又刷了先生两个嘴巴。先生怒极了,便来告状。马太爷先问了原告,纔带上被告,一看这个细崽的妆束,竟是一个洋人,不觉吃了一惊。就连忙退堂,招呼把被告请进来,分庭抗礼坐下,又赔了许多不是,纔开中门送出去,反到把原告打了二十手心,还要移学注劣,总算求了下来。当时,看的人都不懂这个讲究,还当是被告与马太爷有交情呢!
  这位原告既被细崽殴辱,又被县官无故打了二十手心,心里十分不甘。便纠了一班同学,送了一张公呈到府里去上告。府里看了也觉诧异。然而每年收受县里的陋规不少,又不能不偏袒县里,也含糊批驳了。这班人就大为鼓噪,一直告到省里去了。臬台准了状子,派人下来密查,马太爷也得了信,祇得到省里去走了一趟。一则因为法案情离奇,想去设法消弥。一则因为到任后,还未接太太来署,顺便可以同了太太到衙门里来。当时计议好了,一径带了江明,还有几个跟班,到省里来。
  他住的是东门里的公馆,刚刚到得门口,看见门口出出进进的人实在不少,心里奇怪,连忙就问是什么事?早有留在家里的一个老管家出来请安,随即回说:“是太太今早黎明得急症死了,现在正忙着收殓哩。”马廉大惊,三脚两步跨到里面,抚尸一恸,免不得买棺成殓,停丧在堂。就一面禀到,一面请了三天的假。假满已过,各宪都问起这案子,马太爷说是洋人做了被告,卑职为消弭起见,纔把原告惩责了几下。各位大宪一听见是洋人,心上早有点胆怯,祇有臬台不相信,说是且等委员回来再说。
  马廉回到寓里,心中不甚爽快,真是公私交迫。一个人睡在烟灯上呼呼的抽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唤江明问道:“我看见人家帖子或是名片上,名字旁边另有一个小戳子,是个什么讲究?”江明道:“那是有了服制的意思。”马廉道:“人家男人死了,女人替他穿服;女人死了,男人是穿几年服?”江明道:“听说是一年服。”马廉道:“是呀,我的名片旁边,应得要加一个小字戳子,方是正理。”江明道:“是,明天就招呼去刻一个来,不过三个钱的光景。”马廉道:“不要刻,我有现成的。”停了一会,马太爷的烟瘾过足了,便走到房里去,开了一个洋铁拜匣。查了一回,查出一个小戳子来,放在桌上,吩咐跟班的拿去印在名字旁边。
  原来马太爷向来吝啬到极处,不拘是什么东西,都留好了。这个戳子,还是从前丁外艰的时候用的一个“制”字。马太爷并不晓得什么讲究,也并不认得这个字,但是,他的图书及别样的东西,这顶上都刻好一个“上”字,他却死命把个“上”字记住了,所以也不曾倒用过什么东西。此次发给跟班,他还吩咐“这是上,这是下”六个大字。偏偏这位跟班同老爷一样,亦是一个字不识,接过去磨了墨,就一张一张用了上去。江明一旁看见,心里明白,本待要上去说明,祇因挟个不派他好行当的仇隙,也就闭口不言,好在也不是交给他用的。不多一会,马太爷的名片上、帖子上,都刻了一个“制”字放在一边。
  到得次日,马太爷上过衙门,免不得去拜一拜客。有的是挡驾,有几位见的,看见他帖子上都刻了一个“制”字,不觉诧异道:“没有听见他丁忧呀?”后来同寅中大家谈起来,纔晓得他家留的名片,都是如此。就有好事的去打听,他家死了什么人?纔知道是太太死了。因此,大家都传做笑话。更有一家什么报馆里替他登了报,说是“妻丧称制,是从马老爷为始”的话。马老爷却并不知道,还是各处用他的“制”字名片。到后来,马太爷的相好知会了马太爷,方纔收了回去,另外刻了一个“服”字图书。又因为自己发出去的,也就不能骂跟班昏蛋了。
  马太爷在省里住了几天,查办的委员回来了,纔晓得洋行里歇出来的细崽。被臬台大大申斥了一顿,又上院请撤他的任。马太爷听见信息不好,又是刚要收漕的时候,祇得连夜回大埔去了。暗地里又切实的托了宋媒婆,宋媒婆替他极力周旋,纔定了漕竣交卸的办法,马太爷更是感激。但是自从打省里回来,晓得是不能久任的,便百事不问。任是什么呈子,总批一个不准,除了命盗案件没有法想,还是仍旧要去验看。祇等收过了漕,腰包里满了,好交卸回省,另谋别事。
  这日坐在烟铺上,忽然刑名师爷走了过来,马廉赶忙起来让坐。刑名师爷便提起,接到省城里密信,说是制台被参。因为说是有个媒婆子出入衙署,贿买差缺,已是放了钦差的话,并且折子上牵连的人不少。马廉一听,大惊道:“真的么?”刑名师爷便从靴页子里抽出信来,送给东家看。无奈东家并不认识,祇得胡乱假装着看。刑名师爷从旁一看,那一张信却是颠倒拿着,肚里好笑,也不好说什么。马廉此时心里很不是味,当着老夫子,又不便叫江明来念讲给他听,祇翻了一翻,算是看完了,依旧送还刑名师爷,收入靴页里去。师爷看见东家无精打采,便也起身去了。马廉辗转一想:“这事很不好,怕的是自己功名保不住。”祇得喊了江明来,要专人到省里去打听。江明道:“这事要是真,钦差出京,总要几个月,那是老爷已是交卸了。忙也不忙在这几日,且到那时候再说罢。”马廉听见有理,祇得暂时搁起,无奈心里总是放他不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虞子厚探亲东昌府 郭丕基倒霉镇江城


  却说施子顺从歇业回到京里,依旧开了一个剃头店,又慢慢的巴结上了几位阔京官。人家晓得他是打广东回来的,也有人要打听点广东事情。施子顺便捕风捉影的说了多少。末后说到宋媒婆,怎样的得宠,怎样的有权,候补实缺,老爷们如某人某人,无一不走他的门路,口若悬河的说了一遍。刚刚有一位都老爷听见了,便依着他的话开了一张名单,过了几天,上了一个折子。折子发到军机里,就派了一位侍郎,到广西去查办事件。
  说是广西,却就是广东的事,因为怕漏泄了,所以说是广西。等到了广东,便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原是郑重机密的缘故。但古来说的好:朝内无人莫做官。拿着一位广东抚台,怕没有几个耳目在军机里?这里钦差还不曾请训,广东已是知道了。并且所参的事件,都得了详细。抚台想不出法子,然而他那爱护宋媒婆的意思,还是照旧。把他喊进衙门告知他所以,又叫他搬到别处去住,等钦差来了,好同他硬赖。那晓得宋媒婆却又是一番主意,祇装作一个无可如何的样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他家穷的很,搬到别处去,亦是没有生意。祇有抵桩这条命交给他们罢。他这一回做作,倒把大人并太太弄得没有法子。后来,还是宋媒婆说:“我还有个儿子,心上本想给他捐个小功名,到广西去,自己亦就跟着他去混。无奈总是弄不到钱,祇求大人看着,赏他一个什么东西。或是功牌,或是奖札,能够混饭吃的东西,那是就好了。以后死在九泉之下,也忘不了大人、太太的好处。来世变牛变马,来报效大人、太太。”
  大人这时候心里也有点明白,但还拿不定宋媒婆是求告他,还是挟制他?好在这个时候是捐局林立,且又减折上兑,便宜得很,便问了他儿子的名字。大人说“有福”两个字太蠢,改了个“攸福”罢。又问:“他姓甚么,还是就写宋攸福?”宋媒婆道:“随意改个姓罢。他的爹本姓卫,就是卫攸福罢。”大人就招呼出去,填了一张县丞的实收来。又给了三百银子,又替他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广西藩台邹士贤,一封是给边防大臣舒春元的。当日宋媒婆谢了又谢,回到家里收拾东西,暗暗的同着儿子到广西去了。这边的事,无非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字的枕中秘诀,含糊过去,也就不必再提。
  却说卫攸福到了广西,赁屋住下。衙参已过,还不敢张扬,打听广东这边无事,纔托大了胆,去投了藩台的信。哪知这位邹大人已经告了病,专等批折回来交卸。这封信虽是投进,竟如石沉大海,连点声息都没有。卫攸福过了半年光景,渐渐的觉得用度大了些,祇得求人去办分府的事。卫攸福虽然到省日浅,幸亏有的是钱,钱却很能说话。果然成功,就分到太平府去。太平府离龙州最近,便趁空一直来找舒大人,投了信。
  诸公要晓得,这位舒大人本是一个营兵出身,从前长毛造反的时候,也曾出力打仗。后来慢慢的升了起来,一直做到提督,做了广西的边防大臣。他是大鸦片烟瘾,一天总要四五两烟方得过瘾。这四五两烟,要是起的晚点,就是镇日吸也还吸不了,这不是句瞎话么?不知道这位舒大人,嘴里吸的烟不过一两多一天,那屁股里吸的烟,总得要三四两一天。列位一听这话,要说在下说谎,那有人能屁股里吸烟的哩?还是把烟枪塞在粪门里不成?却不是这个讲究。因为舒大人从前打仗的时候,就有烟瘾。不吸足了,马也骑不上。要吸足了,这一天祇够吃烟了,那里还有功夫打仗?就有一班同营里的老手,传了他一个法子,是把烟膏调厚了,搓成一个条子,或是一个饼子,塞在粪门边。不多一刻,烟膏顺着这一呼一吸的气,就进去了。有时或是用张荷叶,涂上烟膏,贴在那里,也是一样,荷叶上到是净光一点不留。这是吃烟的一个最上的妙法。诸公不信,不妨试试,便晓得在下不是谎话了。
  当日舒大人得了这个法子,大是高兴。后来屡屡打仗,却从不曾误事。这时做到边防大臣,一呼百诺,原可以不再用屁股帮忙。但是,他已变成一个两路烟瘾,嘴里无论吸多少,总是无用,非得屁股眼里吃够了不成。在这广西边境日久,幸而边防无事,那带的营头的名额,就十分中不满三分,余外的却是他上了腰了。姬妾众多,这边防大臣能有几个钱,无非是多吞几分名饷。由他而下,一层层剥削下去,非但假名字的自然领不到钱,就是真名字的,也就所领有限。那些勇丁几次鼓噪,舒大人没有法子,祇得把营规格外放松。从此这些兵丁就无恶不作,看看这奷淫掳掠,都是些本等的事了。舒大人弄到后来,也晓得尾大不掉,却又没法子想,祇想换个地方,把这个担子给别人去挑。
  现在正是胡弄局的时候,恰巧卫攸福赶来求见。上过手本,投过信,在外边等了有四五个钟头,纔得传见。舒大人还问了制台的好,又道是:“现在没有安插的地方,如果将来边防保案上附个名字,倒还可以。”卫攸福祇得请安谢了,又重复说道:“卑职此来并不在乎薪水,自己晓得年纪轻,是打算借此操练操练的。”舒大人道:“很好,既这样说,我这里有一个文案,他正要进京去。你如能办,就委曲你罢。”卫攸福虽然肚里不见得十分通达,却得宋媒婆替他请先生教了多年。所以寻常的东西,也还看得下去,祇是不晓得格式,动起笔来就不成功。但是要说不能,当下又恐怕把这个事错了,更没有事。这纔打定主意,姑且答应下来再作打算。天下这样顾前不顾后的人,却也不少。当时重复起身谢过,舒大人便招呼他过天就搬进来罢。
  卫攸福下来,便去拜前手的文案。这位文案姓虞,名承泽,号子厚,是个湖南人。本是一位佐杂,在边防案里保过了知县。看见舒大人的举动,心上颇为担着忧虑,怕的是一旦边防有事,这些骄兵惰卒一个也不能得力,还怕这营规一坏,这些本营的兵就难免不倒戈相向。因此时常想告退,便托名要进京引见。舒大人祇不放他,后来见他屡次纠缠,纔答应了他,等请到人,就听凭他动身。
  当日,听见有个卫攸福来接办,心里十分欢喜,便立刻请见。问答了一回,纔觉得卫攸福文才有限,恐怕敷衍不下去。但是自己要走,也顾不得了。又约计这个把月里没有事,便也放心。随即约定明日交代,交代过后连忙收拾行李,祇耽搁了一天,即行动身。却没有走正路,绕了一路弯子走,为的是怕舒大人还要来追他意思。走了多日,方纔到了广西省城,祇因走得局促,忘记了原保大臣的咨文,心上十分焦躁起来。就有些朋友对他说是没甚要紧,祇要在部办那里多化几两银子,就可以弥补过去了。也是虞子厚一时托大,便也不以为意。耽搁了半个月,张罗了些钱,便取道进京。一路水陆舟车,不必细说。
  不一日到了京,住在香炉营二条胡同谢家的宅子里。托人介绍了一位部办,姓史叫伯方。虞子厚拜了他,又托他代办此事。史伯方摇了摇头道:“这事怕不成功,这是一定的规矩,没有原保大臣的咨文,就很费力了。”虞子厚又对他切实拜恳,并说他情愿多花部费的话,史伯方道:“我们的交情,原不在钱上。但是,这件事须要经几道手,转几个弯,少了也怕不成功,大约总得这个数。”说着,便把指头伸了三个出来。虞子厚道:“三百银子有限的很,就是如此。”史伯方道:“好说,你老哥真会说。要是三百银子,老实话,做兄弟的也不犯着伸这指头哩。”
  虞子厚这纔晓得,他说三千。当时目瞪口呆,一言不发,满肚里打算:这次带来的盘缠费用一齐交给他,也不到三千银子,这事如何是好?祇得下气低声,再四求告。不料这位史伯方牙齿咬得紧,始终一文不让。虞子厚没法,祇得订期再谈,闷闷的回到寓里。刚下了车,跟班的便来说:“东昌府的专差来了。”虞子厚一面进去,一面问有什么事?跟班的道:“听说叔老太爷的病不好了。”说着专差也走进来,磕了头,起来就把信送上。虞子厚拆开一看,乃是他婶娘的笔迹,心里不禁一惊,脸上早已露出笑容来了。
  原来他的叔子名叫尧年,是东昌府的同知,这个缺做过十八年了。东昌府同知的缺,本算山东第一个,叔子手里颇可过活,祇因没有儿女,从前本有要过继虞子厚的话。因为把话说反了,尧年大动其气,就也搁住。从此,叔侄之间格外生疏,便也不通闻问。后来子厚因为要进京引见,弄不到钱,姑且发了一封信,说要想借一千银子,以备出山的话。究竟一本之谊,尧年倒也极看得开,便如数汇到京里。得了回信,纔晓得他住处。尧年年纪高大,早得了一个头晕病,医治总不见好。五月端阳这一日,到府里去贺节,回来一下轿,一个头眩,就跌到在台阶前,头面踫在石头上,已经皮破血出,不省人事。一时七手八脚扶了过去,纔慢慢的还醒过来,还一连发了几个昏。
  他婶子晓得家里没人,要出了事更不得了。又觉着上次汇过千金到京,虞子厚就以前有点嫌隙,也可以解释的了。这纔写了一封苦切的信,专人来请子厚。子厚看完信,晓得叔子那里并无弟妹,叔子一死,这分家私明明是自己的了,不禁乐的心花怒开。却因为当着来人,赶紧装出一付发急的样子,连忙把眉头皱起。无奈这两道眉毛忒杀作怪,勉强把他皱起,他又散开来,到弄得子厚没法。祇得一面叫来人出去歇歇,一面招呼家人收拾行李,雇车包站出京,把这引见的事暂且阁起。
  第三天一早,便动身取路往山东东昌府来。走了十天半,已是到了。专来的人就先一步回去送信,子厚也就招呼车夫,一直拉到二府衙门口下了车。子厚的意思,以为他叔子是早已做过二七了,因此急不择步往里飞跑,忽见大门口还是两个红灯笼,心里已有点奇异。又到二堂上,看见堂红依旧,格外诧异,还当是新任的陈设,心里却老大有点发毛。刚转进二门,有几个家人站着伺候,子厚也不及问长问短,一径进去。到得厅上,忽然看见他叔子在那里同一个人闲谈。
  子厚这一吓非同小可,既已到此,没有法想,祇得上去磕头问好。那一位也就站起来走出去了。尧年道:“辛苦你,路上走了几天?”子厚道:“听得叔父病重,连夜赶来,幸得叔父病已全愈,真是吉人天相。”尧年道:“幸亏这位名医,吃了几贴药就好了。头上也祇擦破了一块皮,今已结疤,并不碍事,并且头晕也不发了。”子厚道:“这位先生手段却是高强得很。”尧年道:“真正想不到,还能与你见面。但是你这次来,你引见的事怎么样了?”子厚道:“正打算验到,就得了这里的信,所以还未办。”尧年道:“你耽阁几天,还是赶紧去办。但是累了你,又耽误了你出山的日期,倒很对不住你呢。这里风大,我们里面坐罢。”子厚祇得跟了进去,见过婶子,寒暄了几句,就忙忙的收拾一间屋子给侄少爷住了。
  子厚心里是满肚不开胃,打算这分家私是稳稳的自己独霸,那晓得他又会好了。出来坐了一会,正打算出来,忽然听见小孩子啼哭的声音。子厚心里一跳,忙问道:“是那里的孩子?”尧年道:“是你婶子的主意,替我置了一个妾。倒好,居然一索得男,现在还未满月哩。”子厚听见这句话,真如沸油浇心的一般,一言不发,把这照例恭喜的一句话也忘记了,坐在椅子上,身不由己的乱摇起来。尧年也不在意,还说道:“你一路辛苦,你到房里歇歇去罢。”子厚这纔定了神,辞了出来。到得房里一头倒下,心里十分不快,不免短叹长吁了一回。随即盘算道:“既是如此,我辛苦了这一回,至少千金是要送我的,就譬如我出来张罗盘费罢了。”
  转眼住了七八天,子厚说是要回京,尧年也并不挽留,备了一桌酒送了行,又封了五百两银子,还说了多少客气话。子厚虽不十分满意,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就打算仍旧按站回京去。继又转念道:“我要是沿陆到清江,到上海搭船到广西去,自己去弄这咨文,所化也还有限,总比这部办要我的少多了。这时候,就是卫攸福办不下来,也是一定请了人。难道还会一定拉住我不成?”主意打定,便定了清江浦的车,一直到了清江浦。换了船,过了江,到得镇江。住在船上,心上要想去游一游金山寺,却又因为就是一个人,没甚意兴,便在满街上乱撞。忽然看见江里的炮船、兵轮,还有那炮台上,都挂了旗子。五彩翻飞,映着日光,十分好看。子厚便拉着路上的人问道:“今天是什么事?这般热闹。”那人道:“今天有个外国钦差过境,所以大家接他。大约不多一刻就到了,你瞧热闹罢。”子厚听见,便也不肯回船,祇在岸上踱来踱去的等。
  不多一刻,果然远远的望见黑烟一缕,从下游直扬上来。自远而近,看看就将近到了。再看各炮台、炮船上的,都是手忙脚乱的情形。等到船已到得面前,祇听见轰轰的炮响,放了几个之后,忽然停住。正在诧异,又听得震天响的一声,仿佛有一样东西,随着这火药直冲到半天的样子。这时候,不但子厚吃惊,就是别处看的人都觉得奇怪。说时迟,那时快,那件东西早已向人丛里落了下来。大家死命的往外挤,发一声喊,冲倒的、踫翻的人实在不少。还有个买晚米稀饭、下饺子的担子,早已挤倒地下,担上的碗是砸了个粉碎,锅里的稀饭、饺子是泼得满地。正吵嚷间,那件东西已下来了,不是别的,却是一只人手臂。大家挤着看,就有人晓得炮勇出了岔了。再看那炮台上,还在那里放炮,半天一个,好容易放完了炮,又奏西乐。那外国船上也还了炮,却放得甚是爽利。
  不多一刻,已经放完,然后启轮上驶,炮台上又吹了一回号,这纔大家卷旗押队,纷纷下来。末后有两个人,用一扇板门抬了一个人跟着走。在板上睡的人,却是鲜血淋漓,不住“啊唷”、“啊唷”的喊。再后就是营官骑了马,嘴里还在那里吩咐人,是叫送到医院去的话。还有两个人拦住马头,跪下道:“这个穆勇,在营当差有年,一向勤慎。此次横遭惨祸,总求不要开他的名字。”祇见那押队的点头道:“自然,自然,这不必说。要是不好,就叫他儿子顶了卯罢。”这两人说了一个“谢”字,便起来往前赶散闲人,让这骑马的如飞去了。
  子厚看见,心里暗忖道:怪不得人家说中国的兵没用,这样看起来,真正没用。你看人家放的炮,多么利落。这炮台放了几个炮,还闹出这个岔来,要是真正打仗,那不用说,就是那三十六着的上着了。”一头想,一头走。正想回船,走到三义公门口,祇见一位客人,正同栈房里的茶房吵嘴哩。子厚不免站住,祇听见那客人道:“不拘怎样,中国人也得讲理,外国人也得讲理。我纔到,本来是想住六吉园的,你请我到这里,你怎么说的?东西交给你,是一件东西不得少的。我交给你不是八件吗?怎么就会成了七件呢?”伙计道:“放屁的话,你交给我明明是七件,那里有八件?你想要讹人,那可不行。你要张开眼睛认认招牌,我们是英商的招牌。你也要晓得点轻重,再要胡闹,我就去告诉洋东,办你个无故讹诈。送你到县里去,打你一千板子,枷号在门口示众。你当我办不到么?”
  客人道:“洋商的招牌便怎么样?洋东难道也同你一样的不讲理?”伙计道:“别人不少,单是你少,可有这个情理?再者,你这样混闹,是明明毁我们的招牌,替我们回复生意。我们洋东要是生意不好,你可就按着日子赔罢。还有一句老实话对你说,就算洋东真不讲理,你又怎么样?”客人见说他不过,心里也有点怯他,祇得趁势收篷道:“我并不是说你们藏了,怕的是混在别人的行李里去,托你替我仔细找找。找到了自然顶好,找不到难道还要你赔不成?”伙计道:“没有这大工夫。像你这样客人,我不知道接过几十万哩。一个个都要我找东西,我当伙计的还要跑死了呢。”子厚在门外看了多时,忍不住进来解劝那客人道:“省一句罢。”那客人却也不敢再闹,祇得认了晦气,借此收篷。
  子厚便同他出来走走,问起他名姓,纔晓得是扬州郭丕基,有事到江阴去的,还是生平第一次出门。两个人谈了一回,扬州人是最喜吃茶的,就约了子厚前去吃茶。素日晓得这里有一个大茶楼,叫做京江第一楼,便一路到了这座茶楼。果然起得壮丽,上面一块横匾是“京江第一楼”五个字。两边是一付对联,上首是“大江东去”,下首是“淮海南来”八个字,写得笔势遒劲。子厚同丕基就打楼梯上拾级而登,拣了一付座头坐下。堂倌泡了两碗茶来,两人细谈心曲。
  郭丕基肚里很有点饥饿,就招呼要两分点心。堂倌看了一眼,也不则声,径自去了。郭丕基还当他没有听见,又高声叫喊堂倌,那知仍是不理,提着一个空壶已下了楼去了。郭丕基在扬州教场里吃茶,那堂倌是和气不过的,见了这个情形,不禁大怒,拿筷子把盘子敲得丁丁的响,也没有人理他。停了一刻,堂倌又上来冲开水,郭丕基厉声道:“同你说话,怎么不理?难道你耳朵是聋的么?”堂倌道:“我耳朵倒不聋,你眼睛是瞎了。”郭丕基道:“我同你说话,你不理,倒反顶撞,是个什么道理?”堂倌道:“楼上楼下,客人如许之多,也有个先来后到的。点心好了,自然要端上来。要早也早不来,难道我留着不卖,留着自己吃么?吵也无用,总而言之,我们馆里不能为一个人升火。”郭丕基道:“放屁!”正要往下再说,堂倌也怒道:“客人放尊重些。”立刻把水壶往桌上一放,又道:“这是洋商的牌子,你要张开眼睛看看,不要说你,任凭什么人,都不敢在这里撒野,你还不配在这里发狂哩!你嫌不好,你简直滚出去罢,这里不稀罕你的钱。你要逞凶,楼下的巡捕现成,你试一试看!”
  郭丕基气的发抖,骂道:“混帐东西,敢这样混帐,我打你这个王八蛋。”正想站起来打,堂倌早已走到窗子门口,朝楼底下呼哨了一声。祇见一个戴红缨大帽,手里提了一个根子走上楼来,却是中国人。堂倌把手指着郭丕基,对他说道:“他在这里混闹。”巡捕便走上来,一把辫子拖着要走。子厚着急,忙上来解劝,陪着笑脸央告巡捕。巡捕道:“这是向来规矩,没有情分的。”
  这个时候,吃茶的也不少了。有一个有胡子的人,上来对巡捕说了几句,这个人是认得巡捕的,巡捕方纔答应了,招呼叫他们会帐滚罢。堂倌便走过来道:“两碗茶九十二,点心两分,一百六十,共计二百五十八,又打破盘子一个,作钱六十,小帐六十,统共三百八十文。”郭丕基道:“这是个小酱油碟子,不过十个钱。况且,我并不曾吃点心。”堂倌道:“我们家伙都有定价。点心已是做了,你不吃不干我事,难道留给狗吃么?”子厚晓得明是讹诈,又晓得郭丕基舍不得,心上又要紧离开这里,便连忙替会了帐,拉着郭丕基下楼。堂倌还在那边笑骂,这边也祇得佯为不理去了。
  走到街上,子厚道:“万想不到,这堂倌如此可恶。凭仗着洋人的势,就如此欺负人,实在可恨!”郭丕基道:“这种堂倌,要在我们扬州,早已被人打死了。他这样的混帐,如何他这个馆子里还有许多生意?可也作怪。大约本地人是被他欺负惯的。我想,自洋人进来以后,我们中国的人吃的亏真正不小,总得要想个法子出口气纔好。”子厚道:“这件事,照现在情形看起来,怕没有翻身的了。”郭丕基道:“其实,总是中国人不好。他的洋布有什么好,偏要买他的,难道我们中国自己织的布,穿在身上就有甚芒刺在背?他的洋货有什么好,难道我们中国的土货,用在身边就显出拙陋难看?即如洋油这件东西,他的气味是臭而不可闻的,我是最不欢喜。无奈人家都要点他,说是加倍的亮,这真是个天意。要是大家不买他的东西,他自然也不来了。要这个样子一直不改,十年之后,你看样子罢!”
  一路谈着,还走不到半里路光景,看见前面围个圈子,闲人挤了不少。想进圈子去看看,那里还挤得上?忽然间围子散了,几个人没命的冲了出来,就有个巡捕似的将一人辩子扭着,望前拖去,后面还跟了无数闲人。有几个像发恼的,有几个像着急的,有几个说说笑笑,像是不知轻重的,闹烘烘的一群过去。子厚、丕基立在那里,是晓得他们的利害,也不敢前去多事,随后人也清了。
  有一个画空圈抹鼻头的读书人,在那里低着头,踱得几步绝好的方步,直踱到子厚身旁,这人还不觉着。听他嘴里念着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难道竟没有王法的么?唉,放屁!放屁!”这人的“屁”声未绝,子厚实在忍不住,便道:“仁兄请了。”这人听见,连忙将眼镜除下,似揖非揖的向着子厚道:“雪斋兄几时来的?”原来这人号唤仁慕,听子厚叫他仁兄,声音又与他的朋友雪斋相似;况且一副近视眼,除下眼镜,更加弄不清楚,所以竟瞎缠了一回。子厚见他是斯文一派,也就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几句。
  这人郄兴高采烈的说道:“方纔被巡捕拉去的一个人,也是好好人家的子弟。祇因抽上几口鸦片烟,跑到洋街上来,到这烟间里面开了一只灯。后来还帐的时候,拿出一个小洋夹,却放着两角洋钱,拿来交与堂倌。堂倌说不出嫌他钱少,面上就装着不愿意的样子。再把角子细看,却是奉天省造的,就要拿去掉换。但这小洋夹里没有第三角洋钱,祇得嘴里说道,奉天不是中国的省分么,你倒不要他起来?吵了一回,这堂倌就喊了巡捕,拖出来拉到巡捕房去了。巡捕果然强横,这鸦片烟有何好处?要去吃他则甚?弄到如此狼狈,不知他懊侮不懊悔?”子厚道:“堂倌的权力,洋街上竟大到如此。”这人道:“不是堂倌的硬,开烟间的人,说在洋人处做过细崽,会说几句洋泾说话,同巡捕头脑也有些认识,所以他们的堂倌,也靠了些些洋势,就耀武扬威的做起事来。”
  两人讲得起劲,那郭丕基饿得难受,将子厚的衣裳拉上几拉。子厚觉着,就与这人告别。一路行来,没找着个点心店,看见一个山芋担子,买了二十钱山芋吃了。一头吃,一头说道:“我明天是要回家去了。”子厚道:“不是你要到江阴去吗?”郭丕基道:“不去了,不去了。我本是要到江阴找一个人,这纔出家门口四十里地,就是这个样子。若再走远些,我还有命吗?况且,出门也要取个吉利,这种不吉利,还不如回去好。”子厚道:“那也不然,有正事总是要办的。我还要到广西去呢,这路不更远了吗?”郭丕基道:“我这人真糊涂,也没有问你到广西去做什么事?”子厚道:“我是一个知县,因为要到广西去请咨文引见,这纔要去。”
  郭丕基惊骇道:“原来是一位大老爷,我还不晓得。我请教大老爷一声,怎样就可以做知县呢?”子厚道:“有好几种不等,并不一样。”郭丕基道:“请你老人家说给我听听。”子厚道:“有的是中了进士,放的知县,叫做即用知县。这一班从前是极好的,所以叫做即用,后来各省人多,也压下班去了。有的是中了举人,三科之后,挑选一个知县,这叫做大挑知县。有的是拔贡考二等的,叫做拔贡知县。有的是优贡考一等的,叫做优贡知县。有的是打仗有功,或是出洋,或是办河保举的,这叫做劳绩知县。有的是银子捐的,叫做捐班知县,这些名目多着哩。”郭丕基道:“譬如捐的,要多少钱?”子厚道:“统通在内,也得四千银子。”郭丕基道:“很上算。我看见我们江都县的老爷出来,坐着四人大轿,前拥后卫,打着锣,开着道,又是红伞,又是街牌,他坐在轿子里自在得很,很羡慕他。听说他做一年,有好几万的银子呢。照你这样说,那不是几十倍的利钱么?”子厚笑道:“他是实缺,我那里能够?我们是候补,到了省,不知还要等多少年哩。”一路说说笑笑,早到了栈房。子厚便辞了郭丕基,自己回到船上。家人已打听得,明天有招商局的轮船,子厚便招呼归着东西。到了明日,便搭船到上海,取路往广西去了。
  要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信鸾仙大府护飞蝗 全蚁命进官乘饿马


  虞子厚别过了郭丕基,搭了轮船到上海,由上海搭船到了广西。那时候,舒军门那里的文案已是请定了人,便也无所牵扯。子厚等到了咨文,重复折回京城,办到省书,部办亦没得别的说了。引见下来,仍旧按着旧路到汉口,岔往四川去。
  这四川省,是西省的一个大都会,人烟辐辏,商贾骈集,十分热闹。子厚心里十分欢喜,忙忙找了寓处,安顿好了行李,就去找了长班。第二日一早起来,上院禀见,却看见官厅上悄悄地,没一个人。子厚一时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等了一回,家人早已拿了手本回来说道:“履历收下,改日再见。”子厚祇得出来,到藩、臬、道、府各衙门去禀到禀安。也有见的,也有改日再见的。接着又是拜客。过了一日,依旧上院,还是不见。子厚初到,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接二连三去了六七次,总不传见,子厚急了。这时候,也就有几个认识的同寅,子厚问了仔细,纔晓得制台是轻易不肯见人。有公事及差缺的事,都是制台传了藩台去招呼,藩台也是不耽肩,不论大事小事,都要去请示办理。制台怎么说,他便怎么办。
  制台在签押房的里间里,又收拾了一间净室,陈设甚是精雅。当中供一位吕祖的像,又请了一位吕胡子值坛,凡有一应公私事件,以及命盗等情,均请吕胡子扶乩判断。因为乩文上的字不认得,吕胡子是自称几十代的子孙,从幼学会乩文,所以制台慕名去请了他来。譬如,外县的断结案子,禀了上来,任你情真罪当,赃证确凿,制台也是不相信,定要去到净室里来扶乩。乩上判了不冤枉,自然是没得说了。倘或乩上说是冤枉,任你怎样结实,都是要翻的。
  起初,外州县也不懂,就连老夫子也是不懂。末后,打听出这个讲究来,便有些州县把案子办好,先托人去找了吕胡子,说得妥当,便可如详办理。这吕胡子从此是拿了生杀之权,手头自然是逐渐充裕起来了。制台又极是好善,刻了许多《阴骘文》、《觉世真经》、《玉历钞传》等书,发给外州县去散,并不取资。有些老手,便格外的露出殷勤来,又上个禀帖,说是民心向善,续请颁发若干本。制台看了欢喜,自然是如数颁给。后来,各县纷纷效尤,工本实在多了,没法子,祇可取个半价。随后日子一长,祇可照本批发了。其实这些州县领了去,并不曾发,不过是要博制台的欢喜。那字纸炉里堆积了不少,还有人拾了去做鞋底。要照中国的旧话,不敬惜字纸。纔是大大的罪过呢。
  这四川省一冬无雪,春雨又少,蝗虫已自萌生不少。要是上司严饬地方官赶紧扑灭,雷厉风行,何尝不能防患未然。但是,制台终日讲的善事,终日看的善书,又见各州县纷纷请发善书,祇说是人心向善,定能感召天和,饥馑的事是断断没有的,就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到了蝗虫大势已经蔓衍开了,各州县上了禀事,说是怎样扑杀,怎样烧除,这些办理的情形,制台大人大为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几千兆生命都被他们弄死。”便连夜发个通饬,饬令各州县,去向刘猛将军庙去祈祷、许愿、唱戏、修庙这些事。这蝗是神虫,奉了神命而来,自然奉了神命而去。若是一味蛮打,不但害了多少生命,那刘猛将军派出来的神虫被你们打死,他岂不生气。以后,若是越派越多,岂是扑打能完的事?因此不许各州县捕蝗。又恐怕各州县奉行不力,却暗地里派了几十个候补州县在外边私访。外州县得了这个信,大家已都是气馁。
  就有一位巫山县知县,是著名的强项令,上了一个禀帖,痛陈利弊,足有千余言。制台看了,不但不能感悟,反说他忍心害理,招呼藩台换人,把他撤任。这蝗虫的事,是一日生九十九子,而且生长极速,祇要几天,便能为害。愈蔓愈多,真正弄得是飞蝗蔽天,赤地千里了。制台心里也有点懊悔,嘴里却不好说。
  这一天,斋戒沐浴了,到净室里去焚香点烛,叫吕胡子挡乩笔,自己伏在下边默祷了一回。吕胡子心里十分疑惑,向来制台请乩,都是同自己说明了再请。这会不言不语,不知他问的什么事?要是所问非所答,便不妙了。眼珠转了几转,想了一个主意道:“不如给他一个囫囵罢了。”当时乩笔就在沙盘里转了几转,划了字出来是“拿定主意,不听人言”八个字。制台起来看了大喜,极口感念道:“真灵,真灵。”就赶紧出来,招呼加上一张告示:“凡有蝗虫的地方,都要香花供养,不许开罪。”并谓如有人杀一个蝗虫,照杀人之罪办理。告示出来,大家看了好笑,反正已是弄的野无青草了。
  各县纷纷报灾,灾区却是极广。四川省虽是多有义仓,亦是杯水车薪,无补于事。制台急了,祇得在大堂上设了香案,每日三次的跪拜祈祷。不求别的,祇求蝗虫早早的飞往邻境去罢。藩台接着上院,斟酌了多时,纔定了主意,发款派员到湖南等处去办米。制台自己是打这天起,便是茹素忌荤,焚香叩拜。又许下印送《玉历钞传》一百万本,却是总不见效。制台也就算人事已尽,没有法子了。祇得去传了四十九个和尚,在大堂东边拜忏放焰口。又传了四十九个道士,在大堂西边念经上天表。制台自己,也是天天去拈香,制台衙门口终日里是金铙法鼓,吵个不了。
  藩台又来请示要开仓放赈的话,制台也祇得照办。城里城外,派了三四十个委员,设了二十四处赈局。先查户口,给过凭票。户口查完,开了局子,照票支米,大口一升,小口半升。局子虽有二十四处,却是拥挤不开。委员看这情形实在不妙,怕的是湖南办的米接不上气,那边的米要完了,便不好办。祇得私下出了一个主意,把升子改小了些,便把这小的发米。不料有几个狡猾的试了出来,便在局子门口臭骂。委员听不过,出来吆喝,祇是不服。就这个档儿,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沸反盈天的大闹起来。
  委员没有法想,又看见势头不好,赶紧翻墙头逃走了。那些人便砖头、瓦片如雨点一般打了进来。这些司事人等,也就一哄而散。剩下的米还不少,大家就下手乱抢。也有脱了小褂子装的,也有脱了裤子装的,也有脱了套裤装的。不多一刻,所存的米一齐抢尽,大家也一哄而散。那晓这个风声甚快,这边闹事,这二十三处虽然没有改升子,听得这边闹了,便也不由分说,一齐闹了起来。委员都已跑个干净,都先后的赶到藩台衙门里禀见。偏偏藩台烟瘾不曾过足,不能即刻出来。等到藩台传见的时候,大街上已是风平浪静了。首县、城守营各带了衙役营兵,四下里乱跑,算是弹压的意思。
  藩台见过委员,问了详细。这改小升子的委员,也晓得升子已是打掉,没有对证,早把这层收起,不过附和着说民之无良而已,藩台很有点气,即刻上院回了制台。制台先前祇说必是委员激变,无奈藩台说是“无论如何,这样风气断不可长,非得惩办为首的不可”。制台尚在沉吟,藩台道:“要就这样了法,将来湖南的米一到,这样一抢,这笔款子司里赔不起,请大人示下。”制台祇是坐在那里出神,不办罢,公事上似乎下不去;办罢,又恐怕冤枉了好百姓。正在不得主意,首县也来了,算是弹压已过。藩台又逼着制台,要传谕首县拿人。制台祇得转告首县,又叫他三天之内一定要破案,却不许累及无辜。首县答应了下来,便唤了通班衙役,叫他们分头查访缉拿。藩台又求制台派兵,按户搜查抢的米。制台一定不肯,说是这样一办,那就民不聊生了。藩台见拗他不过,也就算了。回衙门之后,又传谕首县,务要缉获为首。如若疏脱,定行参处。
  首县也是这样一个人,并没有三头六臂,不过招呼差役,赶紧办理。上头限了首县三天限,首县限了差役一天半限,这些差役个个摩拳擦掌,择肥而噬。到得次日一早,果然捉了七个人来。首县过了一堂,七个人是极口呼冤,首县也不管,且上去搪塞一下子,就即刻上院禀知了制台。制台也把七个人捉进去,看了一看,七个人仍旧是极日呼冤。制台心上恻然,连忙折回净室,叫吕胡子赶紧点香扶乩,问道:“冤枉不冤枉?”一回批出四个大字来,是“李代桃僵”。制台以手加额道:“真正神灵,几乎冤枉了七条人命。”随即命放了,叫首县另外捕拿正凶。首县莫明其故,急急打听,纔晓得是吕胡子的缘故。就一面招呼捉人,一面叫人安排吕胡子。到得次日,又捉了六个人来,这些人都是同地保平时不大合式的。地保不过是捉他来顶缸,害他化几个钱的意思,也不曾想送他的命。一经到堂,不由分说的算是招了。首县又去禀制台,制台又请吕胡子扶乩,便不说冤枉了。制台大喜,立刻出令,斩首示众。可怜这六个人,做梦也不曾做到,竟不明不白的身首异处了。
  马仰人翻的闹了五六天,纔算平静。藩台仍旧要设局放赈,但是想不出好法子来,祇得把候补人员一概传见。分了八天,叫他们各上条陈,或递说帖,或面禀。恰好第四天上,是虞子厚在内,当下见过归坐,藩台说起这放赈没有好法子的话。子厚道:“放赈不难,难在查户口,户口不清,放赈就难了。”藩台道:“诚然,诚然,老哥有何高见?”子厚道:“卑职的意思,要分三等。头等是光景中的,用不着给赈,二等是靠手艺吃饭的,一天也还可以混几个,这班人都可以不给。第三等便是这些穷苦无告的了。至于有口饭吃的,他果能不来朦混,原是最好。万一也来朦混,总要查得清楚。”藩台道:“怎样查得清楚呢?”子厚道:“卑职听见说有口饭吃的人,他出的粪一定是光黄圆润。无饭吃的,或是吃草根树皮的人,出的粪一定是干燥枯黑。要查得清楚,祇要到各人家毛厕去查一查,便知道了。那却是毫无隐匿的。”
  藩台正在那里吸水烟,被他这一说,不由得一笑,被烟呛了嗓子。咳嗽了一大回,方纔平定。笑着说道:“很好,很好,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那个对你说的?”子厚道:“不瞒大人说,先君在日,是山东的河工上委员。那一年,山东决口,筹办工赈。大家没得法子,是先君上的这个条陈,山东抚台极其赏识。后来虽未曾照办,却很佩服先君的才识,还在河工保案里保了一个通判。”藩台道:“好,好,人家是世德传家,老哥是屎德传家了。”又问了别人几句话,也有递条陈的,也有说两句不疼痒的话,便一齐送了出来。
  不说藩台这边集思广益,且说制台那边终日里焚香叩祷。四十九天的道场将次完竣。忽然一日,接到川东的电报,说土匪起事的话,制台大惊失色,连忙派了两个候补道,带了四营人,星夜前往弹压。这两位道台,一位姓乌,名圭,号子白;一位姓王,名霸,号亦旦,都观当着营务处的差事。次日一早上院请示,制台道:“这是一帮饥民出来滋事,并不是真正强盗,大兵一到,自然就如汤沃雪了。不过,营里的习气我是晓得的,在我们是大事望他小,小事望他无。在他们是无事望他有,有事望他大。一则可以图个保举,二则还可以消纳点银子。所以我是刻刻防他,轻容易不派他们出去。不过,这回来请兵的电报十分紧急,不得不去做这一做。我已交代过了,去尽管去,可是祇许带火药,不准带弹子。到了那里,放上两排空枪,自然他们就能散了。你们回来,我自然照样给好处的。你们祇要息事,可千万不要去惹事。”
  两道听了这话,心里忐忑不定,祇得回道:“这些亡命之徒,听说颇有点火器,此次带兵前去,若不带点防备,万一那边当真开了枪,这边便成了徒手抵御了。职道的意思,还是带了去好。祇要能够不用,职道断不许他们用。要是一点不带,恐怕不大妥当,请大帅斟酌。”制台道:“这是武营里的话,你们是文官出身,应该晓得点事理。祇要你们到了,安慰他们几句好话,自然就服服帖怕了。一定要带子药,却是何故?要说是对打,是万没有的事。他们是乌合之众,如何敢同我们对打。要说是示威,放几排枪就可以示威了。我不是舍不得子弹,我是怕他们去兴风作浪罢咧。如何你们二位也是这样说法?总而言之,草菅人命,博自己的升官,兄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两道急忙说道:“并不是想什么好处,祇不过因为土匪势大,万一晓得我们官军没有子弹,一时负固起来,实难措手。到那时候,匪势就益发猖厥。所以能带点过去,是借此镇压镇压的意思。”制台道:“人非禽兽,总有点良心。他晓得官军是仁义待人,就应该格外感激,万万不会再有什么拒捕的事。不等大兵到来,已是解散的了,何必多此一举?若是镇压,有这许多兵去,自然是镇压得住,何必一定要子弹?虽说备而不用,到得那时候,听凭兵丁造一句谣言,开上几排枪,那人可就死了不少。老兄既是胆小,兄弟就派别人去就是了。”两道看见制台发怒,再也不敢多说,祇得答应了下来。连忙去拜藩台,说明就里。
  藩台皱着眉头道:“不妥当,不妥当。但是,你们已经把话都说过了,我说亦是没用。姑且去踫一踫,再给二位回信罢。”午后,藩台又上院,先禀了别的事,大远转到本题上来,制台还是余怒未息,说是:“现在做官的祇图自己升官,并不顾惜民命。我记得那一年,阎敬铭做山东抚台,有一个什么山,避了无数逃难的人在山上。阎敬铭不晓得听了那个的闲话,派兵去查看。当时也不过祇说查看,不知怎样就动了手,杀了人可实在不少,那时,阎敬铭因为河工的事得了一个革留的处分,这件事奏了上去,处分也消免了,还得了一点格外的好处。有人送他一首五言绝句是:‘兵迹鏖三载,孤山袭大功。生灵无限血,顶上染成红。’你说可惨不可惨呢?这首诗传扬开来,阎敬铭晓得了,自己也于心有愧,纔告了病。所以我这次派兵,子弹是万万不能带;任他如何说法,决不能答应。要是真的闹了事,我情愿得处分,于心无愧,不强如阎敬铭有这种疚心之事么?”藩台被他一席话说得不能回答,祇得说了两句话,随即退出去。知会了两道,叫他不必再说,说也无益。
  两道没法,祇得会同了营官,择日起身。营官姓牛,名大武,也是个老营伍出身。当时,领了两个月的口粮,七折八扣之后,纔按名发给了。这年又是荒年,每日又要走路,一路上人烟零落,无处买东西吃。就是买的,也比平时加了几倍。这些兵到弄成了个得枵腹从公了。离省不过四五天,已散了一营。他带的枪虽是没有子弹,也值几个钱,就起身带着走,还有一件号褂子,一起都不辞而别了。两道听了发急,忙请了营官商议。营官不说他发的饷银一半下腰,祇说这一路荒凉,买不到东西吃。两道没法,祇得按着驿站去走。到了一县,县里晦气些罢哩。二十里也走一天,三十里也走一天,两道同营官的意思,巴不得土匪自己解散,祇要去转一下子,就可以销差。面子又好看,又不吃惊,故所以一路祇是延捱。无奈,消息略不见好,却又一天紧似一天,没有法子,祇有窄着胆子往前走。
  走了十几天,距闹事的地方不远,祇有几十里了。暂且找了一个村镇上住下,先叫各营兵均要严备。一宿无话,到次日巳牌时分,排着大队,这通望前进发。大队在前,两道的两乘绿呢大轿在后,都戴着红顶花翎的帽子,穿着大马褂,眼睛上架着墨晶方眼镜。走过一个大林子,旁边忽然听见响了一枪。两道还当是县里派人来接他的,连忙端正端正了帽子,用眼去瞧。接连又是两枪,忽然听见人声鼎沸起来。先前的队伍,已是去得远了。这边打伞的以及亲兵,当是土匪来了,也顾不得大人,拔起腿来就跑,轿夫看见头脑不对,也把轿子放下,飞跑去了。两道大惊,连忙把帽子探了下来,丢在轿子里,跨了出来,也往回头的路上跑。却跑不动,走了几步,早已倒了。幸而还有一个戈什没有走,连忙跟了上来,扶着他俩慢慢的走。走了三四里路,也并没有什么动静,这纔放了心。看见路旁有几家人家,便去对他说要借住的话。先前不肯,后来说明白了,那些人家也不敢不答应,就斟酌着让了一间出来。两道进去坐下,喘息了一回,纔觉得浑身酸痛。乌道台却又烟瘾发作了,不住的呵欠,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不一会,直截同死人一样。
  戈什把大人安顿停当,重复折回原路去看看。祇见轿子还在那里,队伍也回来了,轿夫伞夫一应俱全。戈什赶紧过去问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林子很深,雉兔最多,是一班乡下人在那里打野鸡打兔子。一个大个儿一连三枪,打到三个,所以齐声喝采。那树林空阔,有些回音,又兼是大人的上下都有些心虚,祇当是土匪来了,没命的撒腿一跑。跑了一回,不听见怎样,这纔又陆续的回来看看。戈什听了,好笑得很,连忙也告诉了他二人的去处。便先打轿子里取了烟具,飞奔到大人身边,点上灯,烧了几口烟,替大人当火吸了,大人纔慢慢的有点还醒过来。
  王大人虽是没有烟瘾,自早上吃了一碗燕窝粥,到如今已是下午,还没有饭下肚,肚子很有点饿。就招呼向房主人借米借柴,去煮点饭。应该几个钱,格外从丰还他。这个小村子里人,已是食不充口,那里去找好米?几家凑了些粗米,烧了饭,却是粗糙得很。不但两位大人没有吃过,并且没有看见过。这种地方,那里还有鸡、鱼、肉、鸭?不过几棵水菜,还是虫子吃过的。整治了端上来,两位大人是饿极了,不但不嫌他不好,倒吃得很香。吃了两碗饭,肚子有个七分饱了,收了下去。
  不多一会,轿夫、亲兵都来了,绿呢大轿也始了来,队伍却仍旧在前面扎住。大人把亲兵、轿夫恨恨的骂了一顿。这些人又去找了东西吃过,大人赏了房主人四两银子,房主人是喜欢得很。不过这个时候已是日落西山,离县城还有三十里地,赶是赶不到。又怕遇到土匪,祇好在这里住一夜,明天再打主意。
  当下没事点起烟灯,吸个不了。却听见大门外头过去的人声不少,也有笑的,也有哭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都有。大人就叫戈什去问,戈什问过回来禀称:“都是近村的,因为被土匪扰了,所以搬家的。”大人道:“你可问他土匪到底怎样?”戈什道:“问过好些人,这些人的话也靠不住,大半都是捕风捉影的话。”大人道:“到底怎样?”戈什道:“据他们说,这土匪因为没得吃,又听见官军要来捉他,所以打算先在这些村庄里掳些粮食,存在巢里,以备抗拒的意思。据他们说,这个地方明天就要到呢。”
  王大人也就跟了出来,看见这几个人家的门都是开的,不由的走进去一看,却不见一个人。再走一家,也是如此。原来听见谣言,连夜都逃走了。再看村口,绿呢大轿还在那里摆着,还有两匹马也在那里栓着。以外,是一个人也不见。乌、王大人不由得连珠的叫苦道:“这便如何是好。我们祇可也往回头走罢。”王大人道:“我记得来的时候,约摸离这里十里路光景,有个大镇市。那里还有汛兵,镇上又有团练,谅来还不致即刻跑光。我们到那里去,可躲就躲一下子。一面叫地保到城里去,招呼地方官来接,你看怎样?”乌大人道:“祇好如此。但是十里路,我可是实在走不动。”王大人道:“现放着两匹马,我们骑了去。”乌大人道:“我不会骑马怎好?”王大人道:“你坐着慢慢的捱罢。”到了如此地步,乌大人也没法,坐上了马,却不敢伸直了腰。王大人马走在前头,随手就替他拉着缰绳,慢慢地走。
  好容易走了多时,居然望见那个大镇市了。乌大人虽是不会骑马,却也并没跌落下来。看官也要晓得这个缘故,这匹马本来是匹号马,虽然发了草料钱,无如经手的家人要扣下几成,号里的号头也要扣几成,到得马夫手里又去几成,所以交给这马吃的,有限得很,不过每天给他点粗草料。那马饿极了,又是一个畜生,说不出的苦,祇有一步一步走着捱命。要不打他几鞭子,他也就再不前走一步。乌大人这次得了这个好处,要是那一种劣马,不要说一个乌大人,就是十个乌大人,也跌得鼻青眼肿了。
  闲话休题,却说两位大人到了那座大镇市街口,早望见那些乡团,都在那里摩拳擦掌,见他两个来了,就有人上来盘诘。两位大人直说了,那些人不甚相信,便去告诉了团长。团长亲自来看了,同那前日过去的似乎相像,祇得指引了一个店里去住下。两个大人又同团长说,求他派个人到县里去,叫派人来接,团长也答应了。当下就有地保过来,打听明白了,便立刻起身到县里去报信。
  那个县里,正在那里盘查奸细。又因为风声不好,十分耽忧。晓得这件事,就是平了,自己不是革职,就是永不叙用。虽是面子上还十分撑持,心里却是百分烦恼。又听见说两位道台带了兵,不日可到,心里稍稍宽了一点。这日早起,忽然东乡里地保来报,说有两位道台大人落难在镇上,叫来报信,要这边派人去接。县官听了,老大不高兴,当即唤了地保进来问了备细。踌躇了一回,便唤了一个能言利齿的家丁,叫他拿了手本,同了地保去禀安。并说是“请问大人来此是什么公事?听见上县的滚单,说是大人带了兵来。现在兵在那里?目下土匪猖狂得很,县里有守土之责,不敢冒昧前来迎接。如果真是省城里派来剿土匪的,总要求大人先把公事赏给看一看。此外,他如再有话说,祇要随机应变可也”。家人听了明白,便同地保前去,照话说了。乌、王大人没得法想,祇得同团长商议,雇了轿子,到府里去。因为府里同他有点交情,可以替他想想法子,也可以托他顺便探听这营官的下落。
  却说这位营官,在前面扎好了营,等到第二日一早,不见两位大人来。就打发了人回去一探,祇剩得一乘绿呢大轿,此外连个人影都不见了。营官大惊,就派了几个人四下里找寻,祇漏了不曾往回头路上找。他们扎营的地方都是大路。那地保进城,以及县里家丁下来,却是走的小路,所以并不曾遇见。各处搜寻了一天,仍是毫无踪影,营官急了起来。暗道:“不好,不定这两个回去,对制台说些什么?”又想:“与其等他们害我,不如我先去埋个根子。”便招呼把大队开到县里去。
  到得县里,已是不早,县里纔晓得这两个大人不是假的。连忙派了人,打着轿子去接,两位大人已是动身到府里去了。当下问了一个明白,轿夫等便回县禀复了本官。县里同营官商议,营官说:“这件事不好,我们都是有处分的。莫如连夜发上一个电报,就说乌、王两位大人弃军逃走。”县里也想不出别的话,就照他办。等到乌、王大人到了府里,央求府里替他申雪上去,已是晚了。制台当下接了营、县的电报,不由得大怒。一面另行派人去接带,一面就奏参了出去。
  却好这个档里,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民心大定。接着,官赈、义赈都到,大家有点吃,土匪也就渐渐的解散了。制台听见这个信息,正在高兴。忽然又接一个电报,说是什么“开缺来京,另候简用,遗缺已是放了云南巡抚过来升补。”制台气了一个发昏,又叹了几口气,急忙找吕胡子,要他再去扶乩,问问到京以后的事,吕胡子早已不知去向了。原来,吕胡子听得制台被参,又听见说牵连了不少的人,还有他在内,说是妖言惑众的话。吕胡子手里已是颇可过得,先前久已把钱陆续汇了家去,他祇是一个人,走也是极容易的了。制台更是生气,也祇得阁起不提。连忙把历年的俸银、外花通通算了一算,他止剩得一万二千银子,便提出三分之一去印刷善书,一路去散。等到新制台一到,便交卸了,动身进京去,另候简用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老吏著书官场尽相 高明骂座奴子羞颜


  话说四川新放的这位制台,是个少年科第,由翰林外放,不到十年,洊升云南抚台。今又升了四川制台,自然是眼空四海。一进四川境,便为了办差闹过好几次。不是把碗盏砸碎,就是把办差的家人打一顿马棒。沿途所过的州、县,无不惴惴。这个风声,一传到省里,这位署首县姓杨,名愕,是有名的一位干员,手里也有几个钱,便格外的讨好。不但房屋的裱糊,都是花绫子的;就是下而至于毛厕里头,也都是红毡铺地。至于制台带的人,自朋友以及三小子,无不都有一分应酬。果然钱可通神,新制台面前,自然是誉言日至。制台也觉得好,便狠狠称赞了几次,接过印,也不问军情赈务,先招呼藩台第一句,是把杨愕调个最优的缺。藩台不敢不答应,当时选来选去,不是纔到任,就是署任来满,祇有夔州府的首县奉节县,方纔期满,就挂了他的牌。杨愕听见,很为欢喜,连忙上院谢委。等到署事的人拣了日子,便交了印。一面在外面应酬,一面料理行装,以便动身。
  如今单表这位杨愕,是四川省里第一个猾吏。不论什么上司,没有一个敷衍不好。自到省第二年之后,一连十二年,没有空过。眼眶子虽然极大,心眼子却是极小。就有一班不要脸的去讨他的教。他先前也不肯说,后来,就有些拜门的。杨愕却是最喜此道的,并不推辞,从此便狐群狗党,愈引愈多,居然是一个大老前辈了。此次挂了牌,这些门生便想了一个法子,大家凑了分子,在湖北会馆里叫了一班戏子,替他饯行,又好顺便叨叨他的教。头一天便发了帖子过去,到得次日巳刻光景,又用大众的手本去请。不多一刻,早有人来送信,说是来了。大家连忙抢到门口去站班恭候。
  远远望见杨愕坐着四人大轿,前头一把红伞,又是四个小队,飞奔而来。杨愕坐在轿子里,那付仪表,实在是气派得很。人家就私下里啧啧赞羡。须臾,轿子到了门口,杨愕下了轿,朝两边这些门生拱了一拱手,又让了半天,便一众围随着拥了进来。到得大厅上,杨愕便去站在上首,众门生齐齐排在下边,行了一个全礼。杨愕在上边还了一个半礼,算是门生见老师,应分的规矩。接着,便是为头的来让茶、让坐。戏台上已是加官踱了出来,摇摆了一回,又是财神出来跳舞了一回,这是众门生替老师取个升官发财的意思。跟手演了一出《大赐福》,一出《赵延借寿》,一出《满床笏》,都是老戏。
  杨愕往四下里一望,收拾的也还齐整。众门生又叫掌班的上来请点戏,杨愕随便点了两出。这就摆起酒席来,果然烹龙炮凤,样样精工。杨愕大喜道:“难得诸位老弟如此费心,愚兄实在抱歉得很。”首坐便道:“这是点小意思,老师快不要如此说,越发叫门生们置身无地了。”当时又上了两道菜,干了几杯酒,首坐的便开谈道:“老师这次荣任出去,离省又远,门生不能常常领教,殊为快快。但是门生在省城里,一年一年的真是不了,闻得老师到省没有空闲过,虽然说是能者多劳,门生亦断不敢望其项背。但此中一定有个操纵之法,还求老师不吝教诲。倘异日仰托洪福,宦选顺遂,有生之日,皆赐之年。”
  杨愕听了他这话,心花怒开,眉飞色舞了一回道:“这个倒容易,大凡新到省的人,是两眼漆黑。那个是上司欢喜的,那个是不欢喜的,一时也不知道。第一总要打听明白,那红人固是要紧,千万不可失礼。就是那黑的,也要留心。这里头有几种的看法,或是家里有钱,或是什么举人、进士出身,就也不可十分怠慢。为什么呢?有这一种人,尽管在省候补,却要摆臭架子,不肯去走人的门路。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肯去找人。要是他肯去找人,是没有不灵的。第一是他有钱,能运动。第二是他老师同年多,有声援,所以容易翻身。若是平时我们得罪了他,一时不容易修好的。然而,说虽是这样说,红黑二字总要认得明白。再次是钱不可不用,当用则用,亦不可乱用。要是红人儿,不论是道、府、州县佐杂,总要应酬得面面光,却并不是叫你把钱去乱塞。不过他说什么,我们忖度忖度,可行则可行,不可行亦要好好回复。至于小小不言的,却又万万不可惜小费。止有一种一时不得翻身的,却又不可理他,平时总要远他些,为的怕他是热落了,就要开口。论起来就直言回复,亦无不可,不过像你们这新出路的人,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从前我在首县任上的时候,有一位知府金人缄,送了十个马封来借印。你想,印色油朱虽说有限,难道不是钱?况且,金知府是黑透的人,我就回复了他。叫他管家回去说,要你主人写一封亲笔信来,作什么用?以备存案,我是不能代人受过的。他来人回去说了,金人缄有了气,也就作罢。恰恰这天晚上,积于发先生送来一张片子,要借一百个印封,说是发讣闻用。这积于发是制台的红人,且虽是丁忧,仍旧在内办事。那又不比金人缄了,我却如数送了一百个印封,一个钱没收他,还对他来人说,如果不够,尽管来取。我记得小时候听见人家念《礼记》有‘父母所爱亦爱之,所敬亦敬之’这样两句,我就是窃取的这个法子。我们在外边做官,就如做儿子一样。祇要父母欢喜,别的就不问了。况且,得罪了父母,亦祇平常,等到父母年老归西,那分家资总是我的,祇有上司,却万万不可得罪,得罪了,重则参革,轻则停委,真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纔苦呢!所以,人家说,如能以伺候上司的法子伺候父母,便是真正孝子。一点也不错,说这个话的人,真是阅历有得之言。惟愿诸位老弟细细的品评这个理。”
  “再次,就要看上司的脾气,有的古板的,有的时式的,有的里外一般方正的,有的内方外圆的,有的口不应心的,总要去试探出来。最难的是一种人,满口仁义道德,说起来要地方官洁己爱民,候补的志趣不苟。每逢外州县的事,或是派个把委员出去,满心放不下,又密密打发人暗地里去打听。见了这些候补人员,问长问短,刺刺不休。他的意思,说是要找个有才具的,他也不晓得,人家出来做官为什么?常言道‘千里为官祇为财’,人家不为着钱,出来做什么事?既到了官场,什么叫做才具?我说,祇要会想法子,就是才具。顶可恶的是,他见人时常有差委,反不喜欢,说他会钻。看见没人委过什么事的,他偏要极口褒奖,说他安贫乐道,那纔真是呕人呢!”
  “还有一种上司,满口说话全是机关,须要留心体贴,不可当作耳边风滑了过去,我还记得前任制台在任的一件事。不是有一个候补知县被参公然行贿的么?说起来亦冤枉。那一天,却有几位去上院,制台祇见了两位,说了几句闲话。制台便提起,现在出了一个某某的缺,二位的资格也都够到了,但是这个缺不容易,总要有些威仪纔能胜任。当时,这两位老哥唯唯而退,亦莫名其妙。出来对人去讲。就有这个冤桶猜着了《中庸》上是有一句‘威仪三千’,这明明是想三千头的意思。他却一言不发,本来手里也有几个钱,又各处凑了凑,恰恰得了三千的数,便抵桩去呈递。他也没有同制台说明,制台也不晓得。这天制台会客,出其不意,有一位候补知县来禀见,当着大众之下,忽然送了一个红封袋,又请了一个安,说了一句‘求大人栽培’。”
  “制台也不晓得是没会过他的意思来呀,也不晓得是故意拿他做个榜样,就当着大众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银票。制台马上反了脸,重重的申斥一顿,叫他回家侯参。后来捱不上两个月,果然丢了功名。诸位看看,这化钱又岂是容易的么?前头的制台也不说了,现在的这位制台,他的线在那里?你们也该打听打听。总而言之,款子到了,信也来了。信来了,那你就尽管预备到任罢。然而可要打听明白,也不是瞎闯的呢!还有一种不见客的上司,却是最好打发。他是专讲此道,此道不通,就可以十年不见,也是常事。”
  “刚纔说是走上司的心经,这句话还不曾讲完。譬如,上司爱华丽的,我们的衣服千万不可古董;欢喜古董的,却千万不可华丽。欢喜年轻的固好,诸位尚都不老。要是欢喜有胡子的,却要早早的留须。至于说起话来,上司说的话,总而言之不得错的,千万不可顶撞。随机应变,迎合主意,久而久之,习惯自然,便自然迎刃而解了。此外的要诀就是京信,候补人员总要里修外补。要是我们自己熟人、亲友在军机里自然最好,此外,泛泛的信不如不弄。现钱现货最为妥当,祇要有钱,王爷的信也容易。至于到任以后,本府、本道总要敷衍得好。几处宪幕,也万万不可大意。因为本府、本道的耳目较近,若不敷衍,恐怕于官声有碍,宪幕是要他批驳上控的案子。在任时第一要联络绅士,要晓得,地方官这些万民伞、德政牌,并不是百姓送的。百姓一样出钱,却亦不能不出钱,出钱之后,绅士来还官的情。上司闻知,他也不晓得这个诀窍,还祇当是民情感戴呢。所以现任的应酬,宪幕是第一义,巴结绅士是第二义。而顶要紧的,就是要敷衍洋人。洋人在内地传教,地方官本应保护,但是,平心而论,这些在教的华人,可也实在不见得全是良善。踫着公正的教士,也未见得一定庇护他们。但是我们平时,总要把教士应酬好了。就是初一、十五行香过后,去拜望拜望他,用手本请个安也无不可。为什么呢?照外面说,我们应该体贴皇上家怀柔远人的意思,不要替他生事。在里面说,我做官是为什么呢?无非是为两个钱。倘或一定为着百姓,同教士斤斤较量,我们这一任就怕不得期满。所以,总要随事论事,万万不可闹脾气。遇着气不过的时候,祇要看钱的面上,再无不了的事。就是民教打起官司来,总要把百姓压服下去。他们是我们的子民,他还敢怎样?能够如此做去,我们自然是久于其位了。”
  “踫到地方民情凶悍的,还要格外留心。至于我们交卸时候,这些百姓难说没有几句闲话,也还容易打发。祇要化几个钱,预先招呼出去,沿路摆路饯桌子的,每处给钱几百文;在城门口脱靴的,给钱若干文,自然就有一种想钱的出来办。就或有跟着轿子骂的,我们也祇可装做不听见。横竖钱已下了腰包,还理他作甚!现在办大差的事,外州县是没有了。就是本道、本府,也得十分尽情,无论家丁、厨子、亲兵、小队都要点缀。须要晓得,我们所花有限,所偿的有几倍呢?要不然,是这班人最坏,他顶会坏你的事。还有抬大人的轿夫,也要留心。遇着一种欢喜说话的大人,他还要打听轿夫,你们老爷好不好?要被他胡说上两句,也吃不了,却也不可不防。”
  “至于一次署事下来,回到省里,手头总有几个,第一要格外开阔广交。那些候补道、府,嘴头是再馋不过的,他遇到人家请他吃饭,从没有一次不到。那请请他吃饭,是最好的办法。一者可以拉拢他们,也可以多说两句话。一次两次自然熟识了。或是欢喜打牌的,再请他们打牌。这打牌的诀窍是,我们自己万万不可赢。这些人不是这局的会办,就是那局的提调,见制台的时候多,祇要档口上保护几句话,就够得终年的酒席钱了。这其中也还有几个字诀窍:曰红,曰圆融,曰路路通,曰能辨骨董,曰不怕大亏空,曰麻雀牌九中中,曰衣服齐整、言语从容,曰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曰坐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照这十个快去办,都包括在里头了。”
  “总之,这还是些皮毛上的话,还要自己心地明白,随机应变。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那就是再说两天也说不完。我新近做了一部书,叫做《升发须知》,是说想升官发财的不可不知的意思。现在刚刚脱稿付刻,等到刻好了,每位送一部,大家可以看看,就可以懂得大凡了。但是这些事,可与慧心人言之,若懵懂的,固是不懂。就是那些念书念迂了,及中过书毒的人,万万不可给他看。并不是妒忌他,给他看也是枉然。非但不能照办,他还要颠斤括两,说些不相干的话,纔真正呕死人哩。”
  说话之时,早已酒席吃完,戏也唱过五六出了。杨愕便起身告辞,众门生俱各排班在外面恭送。直等到他上了轿,轿子抬起,出了大门,方纔散回。大家都在那里揣摩他的传授,还有用笔记的,纷纷扰扰了一回,没有一个不感激老师的教训。大家兴高采烈,等着收拾已毕,各自回寓,预备去各显神通去了。
  如今单说一位知县骆青相,是江苏人氏。先前年轻的时候,也应过两次考。后来钻到招商局里,当过一次账房。作了弊辞了出来,又不晓得怎样招摇撞骗,弄了几个钱,捐了一个知县。因为名气太大,晓得南几省站不住脚,这回分发到四川去。到省以后,虽有些小差事,无奈他的手段太阔,总不够用。这天听了杨愕的心传,回到家里,着实盘算了一回,不禁的拍案道好,又摇着头道:“终究是一面的话。”自言自语了一会,家里人问他,他也不说。次日,便到外面转了几天。他本晓得候补道济仁,是制台的红人,且有点瓜葛,就想去打通这条门路。无奈一连三次都是挡驾,未免心中有点不耐烦。本打算不去了,祇因为杨老师的传授,是不可闹脾气,祇是忍了一口气,派人去打听了一个的实。
  原来,旗人的门权最重,济大人既是制台的红人,那些奔走献媚的自然不少。他门口有一个冯二大爷,是济大人的心腹,言听计从。除掉从前济大人认识的之外,要是有人来见,若不先走通冯二大爷的路,再也够不着见济大人的面。济大人却也知道,祇为是一向跟随,不要紧的钱,也不来管他。所以,这位冯二大爷的声势,就一天大似一天了。
  骆青相打听得实了,赶紧去当了一笔当头,去买了绸绉绫绢等物,装了一大盘,派人送了去。冯二大爷看了一看道:“这是何苦,我是断不敢领的。”往返两次,总不肯受。骆青相急了,祇得亲自跟了来。一直到冯二大爷房里,再三的作揖打恭,求他赏脸。冯二大爷没法,祇得收下,就留骆青相坐下谈心。冯二大爷道:“候补老爷在省城空闲,很不容易支持,我们都有的用,何必你老人家破费这许多呢?”骆青相道:“我晓得,你老先生还短什么?祇不过这一点点敬意,实在是力薄没法弄。这样一点点的东西,不但你老人家看不上眼,就我自己,也实在惭愧的了不得。我替我自己说句混话罢,这叫做礼轻情意重,好在我同你老先生相关的日子长,以后再慢慢的补报罢了。”冯二大爷道:“好说,好不敢当。”
  坐了一回,骆青相也不便就说要见大人的话,祇得起来告辞。冯二大爷也不留,就送到大门口,哈了哈腰进去了。
  骆青相心里是十分满意。回到家里,刚刚他一位朋友出差回来,送了他四瓶茶叶,是顶好的。他急急的就去配上了八台茶食,又去送给冯二大爷。冯二大爷推不掉,也祇得收了。过了三天,骆青相又去请安。不到半个月,果然熟落了,纔慢慢的吐出来意。冯二大爷道:“容易,我们大人是最喜见客的,你明天午后来,包你见就是了。”骆青相谢了,欢天喜地而去。
  次日纔打十二点钟,骆青相早已蟒袍补褂袖里笼着履历,走进门房里来。冯二大爷睡在烟铺上,两个眼还是半睁半闭,仿佛是刚刚下床的神气。看见骆青相进来,略略的把身子欠了一欠道:“来的早,请坐,请坐。”骆青相道:“不动,不要客气。”遂即在一旁坐下老等,冯二大爷抽了十二口烟,喝了一碗茶,又吐了几口痰,方纔把水烟袋拿过来,点根煤子,呼呼的抽了七八口,方纔说道:“大人也刚纔起来,你略坐坐罢。”骆青相道:“不忙,不忙。”一会功夫,冯二大爷吃了点心,洗了脸,方纔站起来。到隔壁房里去咕唧了一会,早是一个人戴着水晶项子,拿了手本进去。
  又捱了一刻,看他挂钟上,已是打过三点钟了,里头喊,说是请骆大老爷,骆青相便恭恭敬敬的走了进去。在客厅上站着,等了又有三刻钟的功夫,大人方纔出来。当时行礼、送茶,一切烦文不必叙述。济大人把骆大老爷的履历看了一看道:“原来你老哥到省也有三年了,宝眷都在这边?”说过这两句话,早已端起茶来送客。等到送到房门口,还说了一句:“没事可以常来走走。”说过径自进去。骆青相仍旧回到冯二大爷房里,坐了一坐。
  冯二大爷便问道:“说的什么?”骆青相告诉了他,冯二大爷道:“都是一样,你可要时常来走走,不要太疏远了。总要等到他在烟铺上见你,那就是水到渠成了。”骆青相道:“承教,承教。多谢,多谢。”遂即辞过冯二出来,又到别处转了一转,回家想道:“这冯二很是照应我,想老师说的,他们最嘴馋不过的,须要请他们吃一两顿方好。但是既请他,就不能不让他首坐,这个陪客可不容易找。一则怕他们不愿意,二则又恐他们借此联络了,又夺了我的道路去。”正在踌躇,忽然门口送来一张贴子,说是京城里来的一位李子亭李老爷拜会。
  骆青相看了名帖,晓得是同乡,还有世谊,但不晓得到四川来做什么?祇得招呼请见。见过谈了许久,方晓得李子享的叔子服官四川,病故无子,他是来运柩回籍去的。就赶着去回拜,见面之后,就约下明日下午访他吃便饭,李子亭也答应了。骆青相又自己去请了冯二大爷,又去约了几个亲戚做陪客。
  到得次日下午,就派人分头去请。先是冯二到了,骆青相早已招呼家人,称他冯老太爷。因为是称大老爷不好,称大爷又不好,还是这样含糊点好。冯二大爷也不推辞。当时,骆青相让他首座,座上嘁喳了一回,李子亭也来了,坐了第二位。骆青相是明欺李子亭不晓得。李子亭听见家人称他冯老太爷,也祇当是不晓得那位候补老爷的老子,不以为意,不过客气点称一声老伯罢了。
  这两个到过之后,众陪客也都来了。外间早已摆好桌面。骆青相出去送酒,依旧是冯老太爷首席,李子亭二席,其余依次坐了。骆青相同李子亭谈了回京城里事,又忙忙的应酬冯老太爷去。李子亭也不免敷衍两句,又问:“老伯是几时来的?”冯二道:“有五六年了。”李子亭道:“令郎的贵班?”冯老太爷及骆青相,均不曾提防他这一句话,吱吱的半天说不出来,红了脸一言不发。李子亭还当他不曾懂,又复说了一句。冯老太爷道:“小儿不曾在这边候补。”李子亭又问道:“老伯恭喜,是在这里办什么公干?”冯老太爷道:“我住在济大人那边。”李子亭道:“济大人的事忙,想这些书启账房光景也有好几位。”冯老太爷道:“这些我不管,我是替他上上号簿,办些杂事。他里面书启上另有人的,此外也并没别人。”李子亭诧异道:“这样说,老伯就是济大人的门公,济大人便是老伯的恩主了。”冯老太爷红了脸,也不做声。骆青相早端了酒让酒,意思想要把他的话岔开。
  李子亭先前看见诸位都呵奉老太爷,以为必是一位年高有德的。又见他高谈阔论,两只眼往上一翻,爱理不理人的光景,本来就有点不自在。今又晓得他是济大人的门公,心上益发不自在,又见骆青相让他吃酒,便冷笑道:“酒倒够了。小弟这次出京,在宜昌经过,有一个朋友请了十几桌客。刚刚小弟去拜他,他就让小弟去入席。小弟一定不肯,让至再三。小弟没法,走到他客堂里去看了一看,也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并不是什么兔子忘八。小弟也还当是官场里的人,又见主人家十分情真,便也就有坐下来的意思。那知小弟用的轿夫,他执役虽贱,却还有一点天良。他连忙赶过来,把小弟拉了一把说,请老爷上轿,我见了奇怪,就骂他没规矩。那晓得他说:‘轿夫没规矩,也不过是个轿夫,他们坐在上头戴顶子的人,还更没有规矩呢!请老爷上轿就明白了。’小弟听他说话不对,也祇得走,那主人家也就不再留我。我到路上方问轿夫,到底是为什么?轿夫道:‘老爷也是个官,也是朝廷的名器。现在,这位老爷请的这些客,那里是什么好人?都是一班乌龟忘八。老爷虽不是大官,也要顾点身分,不犯着同这些乌龟忘八同桌吃饭。无论老爷是过路的,同他们水米无交,就算是想他们什么,也不必这样的丢身分。’我听了方纔明白。最可怪的,是这位主人老爷,他尽管请乌龟忘八也不要紧,到得明日,依旧可以到外边去摆架子。却又何必拉着我们一同去坐呢?这等肺肠,也实是不可解。小弟一向在京,不知道外边的事,常听见说外边这些官场的闲话,也还以为言之过甚,不想到廉耻道丧至于如此!”说毕,就站了起来道:“小弟还要到一处去走走,不克奉陪,就此辞了。”说完往外就走。走到廊下,等到轿夫点了灯笼,一径上轿去了。主人送他,并在骄子前打躬,他也祇作没有看见。
  这一会,骆青相老大难受,回来坐下,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就同热锅上蚂蚁一样。同坐的见李子亭骂得刻毒,又恐怕冯老太爷生气,一时都拿不到主意,倒是鸦雀无声的。冯老太爷笑着道:“这个人是有点痰气。他是那里人?说话口音很不好懂,一连串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说完就走了?他说话慢点,还可以懂得点,像刚纔这一口气说的,我真直截一句也听不出来。”骆青相晓得是冯老太爷盖面子的话,祇得随着他道:“这人五年前发过一回痰迷心窍,后来好容易医治好了,总以为是不会再发。那知道三杯酒落肚,就发了老毛病,不晓得满嘴说些什么东西。我们吃菜罢。”大家亦就附和一笑,算把这事遮盖过去。
  骆青相等李子亭去后,就叫把李老爷的杯筷撤去。大家宽坐一坐。又招呼房里开灯烧烟,就让冯老太爷去抽,冯老太爷亦不推辞,一径到里间,睡到床上去吸烟,骆青相陪坐,一边慢慢的谈起:“济大人有署川东道的信息,你要求他什么事,也就在这几天里头了。”骆青相道:“这事全仗太爷提拔。”冯二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说客气话,也要你自己上点劲。”骆青相道:“我前日说的那个地方,怎么样?”冯二道:“不错,我替你回过了,我忘记招呼你。这个缺,上头是要这个数。”随把指头伸了五个。“后来,我们大人说你怎么精明,怎么能干,地方上是颇能得点益处。说来说去,纔减去这些。”又把指头弯下了两个。“但是这个数也不容易。一者要你去赶紧设法,如今谋的人多。一者要你想法子去送,不要走漏风声,闹出笑话。我们大人亦借此看看你的才具。”
  骆青相听了一惊一喜,当时站起来请了一个安道:“多谢,多谢。”冯二也欠了一欠身子又道:“当真你要快去办呢。”说话间,外间又上了一样甜菜,骆青相就让冯二去吃菜,又谈了些闲话。这顿饭直搅到三更天纔完。送了客回来,自己靠在椅背上,满肚里打算,不得主意。这三千银子虽说足值,向何处去设法呢?幸而想起,他住的房东是个大有钱的。然凭空开口向他说借三千银子,恐怕他也断断不肯。除此,却是再无第二条路,祇得去找了房东。先说了些闲话,再落到正文上,并且许他将来加利奉还之后,还要加送他一千以作酬劳。
  骆青相这个时候祇要有人借钱,不拘多少都肯答应。房东也不肯放心,叫他写了四张借票,还要他找个保人。骆青相不得主意,因为同寅里,断断没人肯保他四千银子的巨款。事情又一天紧似一天,祇得又去求冯老太爷做个保。冯二答应了,这纔钱票两交。
  骆青相甚为喜欢,把票子带在身上,乘着官厅上没人的时候,便去禀见,说是有公事面回。果然制台见了,也祇谈谈说得两句话,制台却是捧着一只水烟袋吃烟。吃了几口,把煤子插在管里,忽然又抽了出来,递给骆知县吃,这是从来没有的事。骆青相福至心灵,已经看出这个巧妙。忙把带的三千两一张银票卷了一卷,插在煤管里,站起来请了一个安,仍旧把水烟袋递还。制台的眼光最尖,早已看见了。接过烟袋去,又自己吃了一口,依旧把煤子插进去。骆青相偷眼看时,那张银票已是不见了,骆青相心里明白。制台放下烟袋,就送客出去。
  骆青相却不曾回家,一直到济大人家,同冯二如此如彼说了一个详细。冯二也替他欢喜,还赞他机警权变,骆青相欢喜的了不得,两处一转,时候已是不早。骆青相肚里也饿了,祇得回家去吃饭。果然,有钱使得鬼推磨,不到五天,骆青相就委了巴县,济大人的川东道也就揭晓。济大人同骆青相各自欢喜,骆青相又备了一分重礼,去送济大人,济大人是照单全收,又荐了两个门丁。骆青相的房东也荐了两个人,并且说明,一个要做稿案的,姓施名贵。那一个姓周名升,随便派件好事罢了。骆青相祇为用的是他的钱,不能不答应,祇得收了下来。又忙着去送冯二的礼,冯二早就叫人对他说不要东西,骆青相既挂了牌,省里也自然是活动了许多,立刻去写了五百两一张票子,去送给冯二。冯二意思里嫌少,骆青相祇得答应他,到了任再补情,冯二也就没得说了。
  过了几天,是济大人动身的日子了。那一天接官厅上送他的人真也不少,却祇有这位骆大老爷不在那里。看官要晓得,骆青相是最会巴结人的,他这巴县,又是受过济大人的成全,岂有不在这里候送的理?祇因这位骆大老爷性情乖巧,自看过那《升发项知》后,他又化出许多法子,立意与众不同。大家这里送济大人,他却先到三十里铺去,预备下一座上好的公馆,挂灯结彩,在那里伺候。这边,济大人辞别同寅上了轿,轿夫一口气走了十几里,济大人也有点饥渴。早望见一个戴红缨大帽子的,拿着手本扑面走过来。
  早有戈什过去问了明白,便来到济大人轿子前回道:“骆大老爷在前面预备下公馆,菜饭各样现成,伺候大人。”济大人听了,心上甚喜,就吩咐轿夫快走。不多一会功夫,早已到了村口。祇听见放了三声大炮,骆青相已是在村口打躬迎接。济大人要下轿,骆青相再三拦阻,这纔一直进了村子。到了公馆门口,果然是非常华丽。
  济大人下了轿,到得里面看了一看,极目夸赞。接着就是骆青相手本上来,立刻请见。济大人说了多少的抱歉的话,骆大老爷说了多少沐恩的话。接着又谈别事,说个不了。还是骆青相道:“大人走了一天,也有点乏了,卑职暂且出去招呼他们。”济大人别的到也不妨,就是烟瘾来了。见他要出去,便也不十分款留。当时骆青相辞了出来,便招呼先送上点心等件。到得上灯的时候,里外都是点起蜡烛,照耀得如同白日。大人前是一桌上等的燕菜酒席,冯二那边也是一样。其余戈什等均是上等鱼翅席,轿夫跟人等均是海参席。骆青相就在厨房门口一样一样的看过,方纔端上去。济大人吃过饭,过了瘾,天已不早,济大人也就睡了。
  次日一早,又是照样预备。无奈,吸烟的人早上是不能吃东西的,略略的应酬了一点。轿夫等均已齐备,济大人又对骆青相说了多少客气的活,方纔上轿。骆青相又先到村口去送,一直等济大人的行李人等一齐走完,方纔收拾回省。这一番预备,骆青相也很要难为几个钱。他却是从这《升发须知》里推广出来,自出心裁的办法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覆雨翻云心思刻毒 偷天换日手段高强


  再说骆青相刚刚到家,不多一刻,就有人来拜会。骆青相一看帖子,是黄伯旦,也是杨愕的门生,是自己平时极投合的人,立刻请了进来。骆青相接着笑道:“我还是刚纔回来呢。”黄伯旦道:“到那里去?”骆青相道:“我在三十里铺送济大人。”黄伯旦道:“怪不得,我昨天在接官厅没有看见你,你原来想出尖,到那三十里铺去。有你这一来,把我们都盖下去了。”骆青相道:“这不相干,各人有各人的交情,也如何便能把你们盖下去呢?”
  黄伯旦道:“我今天早上听见一句闲话,特来请教你。有一位京官李子亭,是同你认识的么?”骆青相听了,不由的心上一跳道:“不错,我们总算同乡,怎么样?”黄伯旦道:“他见了制台,很说我们官场的闲话。什么钻营奔竞,什么忘廉丧耻,并且说老哥有意的拿他开心,糟踏他,叫个当底下人的坐在他上首吃饭,叫他陪着,不把他当个人。难道我们当穷京官的,连个底下人都不如?这到底是怎样一件事?”
  骆青相心上老大发慌,呆了一呆,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我心眼太实了。那天,济大人的家人冯老二,他虽说是当家人的,人家说他儿子已进过学,也就不算低微了,况且如今世界,祇要有钱有势,什么叫作官?什么叫做家人?那日,他在我这里吃饭,我因为李子亭也是要请的,就把他找了来吃顿便饭,不晓得李子亭这张穷嘴,到了席上,没有住。后来切树到根的一问,偏偏这位冯老二也不好,被他问住了,说了实话。他便大发雷霆而去。在我的初意,不过是想省两个钱,不晓得,倒弄得两边不讨好,这纔是有冤没处诉。你听见制台怎样回复他的?”
  黄伯旦道:“制台莫名其妙,不过敷衍了他几句,他还是悻悻而去。我是有闻必告,劝你以后遇事要留点心,不要这等的随便。至于李子亭这个穷京官,料想也捣不出鬼来。就算他是制台的前辈,难道制台就会听他挑拨么?”骆青相道:“现在世界,总要随和点好。我祇当他在外多年,阅历深了,好意请他吃顿饭,不晓得他仍然还是老脾气呢。这样人,我到敢说一句话,是一世不得发迹的。”黄伯旦道:“他来做什么的?”骆青相道:“听说是搬他叔子的灵柩的。”黄伯旦道:“他叔子是那个,住在那里?”骆育招道:“就是李文正的侄儿,住在道门口,朝西大门。”
  黄伯旦记在肚里,也不多说,立刻与辞出来,便一直去拜李子亭。李子亭看了片子,说不认得,挡驾。黄伯旦又招呼他家人过去,再四说是有世谊,务必求见。家人祇得又进去说,李子亭道:“外省的官场最会扯弄,拿了鸡毛当令箭,不要理他,祇管挡驾罢了,再不然就说病了。”家人又出来说了,黄伯旦没法,祇得怏怏而回。到得家里,便吩咐家人道:“若是李老爷来回拜,祇管请就是。”自从这日起,黄伯旦也不出门应酬,也不出来上衙门,坐在家里老等。
  到得第四天,李老爷果然来回拜。轿子方纔站下,里面已是一迭连声喊“请”。李子亭诧异,便骂家人说话不说明白。家人祇得上去说是谢步,不是拜会。无奈黄家的家人不理,开了中门,早硬把李老爷的轿子牵了进去。李老爷也没法,祇得下轿,走到客厅上。黄伯旦已是衣冠而出,嘴里还说是“亵渎大人”!说着,已是跪了下去磕头,磕头起来,赶紧请安。李子亭久当京官,于请安一道颇不在行,总算混过去,不然就要跌倒。行礼已毕,送茶升炕,说了一两句套话。
  黄伯旦怕他要走,连忙抢上道:“听说大人到了这里,颇受了骆令的气。”李子亭笑了一笑,也没接腔。黄伯旦道:“如今官场,真是一言难尽了。大人在京,久不晓得外边这种不堪的样子。就不算多年世交,就是个漠不相知的,既然舍不得请人吃饭就罢了,何必拿人家开这样的穷心?就是凭自己说,也要留点身分,那就有这种不要脸的。”李子亭先前也不在意,后来见他正言厉色、大义凛然的光景,不免又拿他当个好人,便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黄伯旦道:“大人可晓得,他已经署了巴县了。可晓得他这巴县,是怎样来的呢?”李子亭道:“想是什么轮委,超委了。”
  黄伯旦道:“那里,他并没有超委,轮委还在卑职之后。”李子亭道:“那光景就是为地择人了。”黄伯旦道:“为地择人的话,是外省督抚朦混皇上的话。你想这种样人,都要在这上千候补人里去拣。难道上千候补人员,竟没有一个如他的?”李子亭道:“那是什么讲究?”黄伯旦道:“他这是全仗家兄之力。”李子亭道:“想是你令兄替他说来的?”黄伯旦道:“不是那个家兄,是孔方兄之力。”李子亭道:“何以见得?”黄伯县道:“他是前月初三,在同发祥开了一张三千银子期票,后来,也没看见他使。等到挂牌之后,制台衙门账房里早有人出来划了进去,这不是个实在凭据么?”李子亭道:“卖官鬻爵,难道真有这样事?”黄伯旦道:“一点不假。况且,这是实实在在的凭据。要讲公道,这个缺实在是卑职的。不过卑职没有钱,就祇好两只眼睛望青天,让他去了。他这次下来是越有越有,以后水大舟高,多财善贾,更是无往不利了。”
  李子亭道:“我同这位制台是世兄弟。他乡、会试都出在先父房里,我所以同他的交情,不比恒泛。上次骆青相的行径,我已告诉他,他还替他遮瞒,一味支吾,原来有这些讲究在内。今天本要去看他,我去问问他,看他羞也不羞?拿什么脸见我?”黄伯旦道:“千万不可说卑职说的,倘若大人说了出来,那卑职就要名列弹章了。”李子亭道:“我理会得,不必嘱咐。”吃了一杯茶,上轿走了。黄伯旦把他送过之后,心上十分得意,且按下不表。
  却说李子亭打黄伯旦家出来,一径到院上来拜制台。适值制台没有公事,立刻请见。先谈了几句闲话,又说到要不日动身的话,末后说到:“老世兄时运亨通,真真意想不到。”制台造:“这个缺,也是大家晓得的,此外还有什么财气?”李子亭道:“听说四川候补的,有好几千人,这几千人,全都是可以生财的。而且,四川州县一百四十几处,这些也都可以做些大钱铺,老世兄还嫌财气不好么?”制台不晓得他是何所用意,忙着要问个详细。
  李子亭便把听见黄伯旦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背了一遍,祇不曾说是黄伯旦说的。制台听了一席话,道着心病,老大吃惊。虽然是多年老兄弟,他本人呢,也祇平常。至于清议那一层,既做了官,更是置诸脑后。祇怕是回到京里去逢人辄道,被都老爷听见,上他一个折子,就顽大了。一想到这里,转不得不下气小心去敷衍李子亭。李子亭又道:“我不晓得是真是假,但是人言凿凿,谅非无因;也许是他在外边胡吹。祇要你世兄差人去四下里一访,那就见他无私有弊。无论真的假的,总之与你世兄的官声有碍。”制台道:“他这个缺,是轮委的。”李子亭道:“轮委是听说一个姓黄的在前,超委的话,他本来没有。”
  制台听见他说了这些话,也还不肯认错,又向他分辩了两句。李子亭也有了气,便道:“这有什么要紧?皇上既放了老世兄做四川总督,这四川自然老世兄的管辖。难道我们过路的人,还敢来干涉者世兄的权利?一者是多年世好,非比恒常,不敢不言;二者是巴县一个缺,听说还不坏,既要讲卖,这三千头总未免太便宜了些。”制台听说得斩钉截铁,便道:“这话世兄到底那里听见的?”李子亭道:“那个不晓得!同庆祥的票子,是骆青相打的,是老世兄衙门收的。这件事在你老世兄,虽说是做得隐瞒,可晓得路上行人口似碑呢!我奉劝老世兄一句话,尽了我的心,至于听与不听,也非小弟所能自主。这四川的候补人员,都是老世兄的属下,还敢说什么?万一闹到京城里,晓得了两起,便有三起,那时节可不知道回护着骆青相一个人好呀,还是保全着制台的禄位好?请老世兄自己斟酌一下子罢。小弟多言,改日再见罢。”说完立起身来。
  制台听见他声口不似先前柔软,便先软了下来,连忙拦道:“世兄不必急急,兄弟还有请教的话。世兄说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兄弟敢不恭听?且请坐坐。”李子亭祇得又坐了下来,把这件事阁在一边不提。制台又问了些家常的事,便说道:“四川的候补人多,自己耳目难周,世兄在这边可有什么熟人没有?可晓得有什么品行最好的没有?”李子亭道:“兄弟在这边,不过几个泛泛的,并没有至好的人。至于品行好的,更不晓得。有一个黄伯旦,听他说话似乎也还正派,可也不晓得里面如何?”制台记在心里,这回谈了多时,天已不早,李子亭兴辞而出。
  制台进客回来,打算不出主意来。巴县是久已挂牌的了,要叫他不去,这笔银子就得还他。还他到也有限,但是如何还他法呢?要说是叫他去罢,这李子亭同骆青相是做定了对头,万一他回到京城里放点火,弄出事来,那可真似他说的话,还是保全四川总督的禄位好,还是这三千银子好?一时委决不下。后来,想了一个主意出来,就作准把巴县这个缺改委黄伯旦,骆青相暂留他在省里。又叫人去对他说,是李子亭同他过不去,祇等李子亭动身后,另外还他一个好去处。
  骆青相也不敢说别的,祇得答应了,在省城静候着,却是一腔懊恼。到得第二日,黄伯旦的牌挂了出来。这李子亭同黄伯旦并没交情,祇不过一句口头话,制台却要应酬李子亭的面子,又算是照例轮委。这便是黄伯旦移天换日的手段,又较骆青相高了几倍了。
  骆青相托人四下里一打听,纔晓得是李子亭保举的,便恨的他咬牙切齿,满肚皮打算拿他点露马脚的地方,难为他一回。无奈黄伯旦更鬼,挂牌之后如无其事,也并未来见李子亭,不过照例去上衙门拜客。
  却说黄伯旦的太太伊氏,在省城却也苦了多年,听见老爷挂了牌,却也欢喜。等到黄伯旦忙过了,便来同他闲谈,说是:“再想不到,就会委了缺。”又道:“这个缺早已委了人,如何又会改委呢?这真是好运气了。”黄伯旦笑道:“你们到底是女人家,一点见识没有,这事是全亏本事,那里有什么运气不运气?说句老实话,像我这样手段,不是发虚的话,四川省里可实在没有第二个。我是昨天上院,把制台大人教训了一顿,他见我说的有理,也没得话说了,他先就软了下来,又朝我赔了许多的话。这个真是从前人说的一句话,无论什么人,抬不过个理去。”
  太太道:“我不信这样人山人海的去处,连你这样纔具都没一个?”黄伯旦道:“真的,你看那些戴顶子拖翎子,也是一样的官,要讲起办事,那可差得远了。我不是说现成话,前任制台要是听我的话,还不至开缺哩。”太太道:“才具不才具也不管他,听说这个缺还好,我也苦够了,你到了任,每日要给我一百吊钱。”黄伯旦笑道:“那里有许多钱,一天给你一吊钱罢。”太太道:“那不成。”黄伯旦道:“你先别同我争钱,你赶紧收拾东西,好去到任。”太太道:“有什么收拾,四只皮箱,三个是空的。此外的破瓶破罐子,还有几个大钱。”黄伯旦道:“我是要先去借一笔钱,把些当都赎了来。你祇把箱子收拾干净,预备着放衣裳罢。”
  正说着,忽然家人来说,骆大老爷来拜。黄伯旦想不见他,继而一想不好,就见见他又何妨?就招呼请进来。骆青相先道过喜,便道:“兄弟空欢喜了一场,乃是为老哥做先声。”黄伯旦道:“这件事是觉着有点奇怪,牌示说是老哥这面另有要紧差委,或者更有好事也未可知。”骆青相道:“什么好事不好事,不过一句空话罢哩。”黄伯旦道:“万万不能,必有借重,尽管放心。”骆青相道:“就算是有好事,兄弟这样的才干,还会办什么事?不过瞎忙罢了。祇怪兄弟眼睛不亮,拿着人家同亲兄弟一样,人家就拿着我当顽要。你道我如何咽得下去这口气?”
  黄伯旦晓得他要说到本题上来,祇得推开道:“兄弟不日就要动身,不晓得老哥还有什么吩咐?”骆青相道:“岂敢,岂敢!兄弟与这巴县是水米无交,就算是有事,也祇好自己去做的了。到是杨老师,听说今年要做五十岁生日,不知道可有公分?”黄伯旦道:“不晓得。其实,我此次得缺,与杨老师无干。”骆青相道:“老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黄伯旦道:“言重,言重。我也想送他点银子,但他也是现任,也不在乎此,随后再说可也。我还要同老哥说一句话,兄弟一两天就要动身,老哥若是有了好信息,务必给一个信,俾得早日欢喜。”骆青相道:“是了,是了。”遂即辞别。
  回到家里,通盘仔细一想,再把他听见别人打听来的话,参观互证,觉得其中总还有点道理。李子亭同他水米无交,怎样就会保举他呢?忽然想起,制台的巡捕段承恩是自己相好,便去切实托他探听。段承恩同黄伯旦也是相好,祇因为黄伯旦近日趾高气扬,心里有点愤愤,遂答应了骆青相的话。骆青相又写两封信,一封是给杨愕,一封是给冯老太爷。
  不多两日,杨愕的回信来,说是这其中一定有人播弄,务要探听明白,群起攻之,方是正办。万万不可忍气受亏,以致以后越发不妥当了等话。骆青相正在猜度,段承思也来了,便把黄伯旦如何拜李子亭,李子亭不见面。以后李子亭回拜,他便请进去谈了多时,又怎样的自己冒充正派人,李子亭见制台如何说法,又说李子亭是从黄伯旦挂牌之后,有一张名片到院上,说是道谢的话,源源本本打听个彻底明白,一齐告诉了骆青相。
  骆青相真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老大气喘了一回,方纔同段承恩商议,要报这个仇的话。又招呼摆出几件酒菜来,留殷承恩吃饭,商议了许多法子,段承恩道:“这件事,祇可还是去请教杨老师,他必有无上妙策。”骆青相听见这句话,亦就恍然大悟。当日酒散,骆青相便请了几天假,一直去找杨愕,把前后的事诉了一遍。杨愕也是生气,拿手指头持着胡子,细细的出神一回,方纔说道:“我就做件刻薄事罢,你不要问,等我来替你报这个仇。总而言之,他也不要想在巴县拾一个钱。”骆青相听了,心中大喜,也就不便再问下去。住了几天,一直回省,按下不提。
  却说黄伯旦是湖北人,家眷住在安陆府城外,离城也有三四里路。他年纪本轻,父母双全,因为儿子不很孝顺,便住在家里,一直未曾出来。此次,听他署了缺,虽然欢喜,也祇是平平而已。他的家里的事,杨愕是一概晓得的。黄伯旦还有一位兄弟,名叫季拔,同伯旦也不合式,祇住在家里侍奉父母。黄伯旦到了任,行查收告,正在十分闹热的时候,忽然,接到安陆府打来的一个电报。拆开一看,是“父于十一日病故,拔泣叩”几个字。
  伯旦心里大吃一惊,急的直跳起了。忽然心里一动,又复坐下,仔细盘算了一回。暗道:“人家三千头弄来的,我不费一个钱,祇凭着自己的聪明才力弄到手。如今是一碗饭已要拿起筷子来吃了,就这样凭空端了去,天下似乎没有这样的笨人。但是电报的事,局里一定有底子的,他若是在外头说开了,传到上司耳朵里,岂不是个匿丧不报呢?我总不懂我们中国人从前定的礼,真正不好,像这样牵制的事实在多。”又想:“我这位老太爷,他真不晓得怎样不见机,早不死,晚不死,单等我得法纔死,可真是受他的害不浅。我记得从前浙江有一位候补知府某人,他见他儿子飞黄腾达的起来,就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儿子要丁忧的,必定要耽误了儿子的正经事业,屡屡的放在嘴上,说个不了,又想不出法子来,后来到底改为承继出去。虽说是本生也要丁忧,到底祇要一年了。这纔是能体贴儿子的好老子。想我这老子,真不凑巧,这便怎么办呢?我在省里置办东西,应酬朋友,也费了好些。要就这样下来,岂不倒弄成一身亏空?”
  自己在房里咕聊了一回,把桌子拍了一下道:“没法子,祇好这样办罢!”便招呼跟班的,请了舅老爷来,同他说了详细。又叫他去对电报局里说,不要声张,情愿送他五十块钱。如果已经说了出去,就叫他再补一张报来,说是第二电,又还阳了。又叮嘱了多少话,舅老爷便去办理。黄伯旦把一团高兴的心送到东洋外国去了,还是提心吊胆坐在签押房里老等。
  等了老大一回,舅老爷回来摇着头道:“不成功。”黄伯旦道:“怎样不成功?”舅老爷道:“电报局是大张狮口,先说了多少官话,是万万不能通融。后来纔说到正文,据他的意思,说这巴县的好处,全在下半年,他祇得五十块钱,未免太不值得了。况且,这是安陆的电报发过来的,将来结起总帐来,他们便是作弊。关乎他终身的饭碗,万万不能通融。况且昨天的电报,外间已都是晓得了,做鬼不得。后来,说到舌敝唇焦,纔有点活动。他开口是一千银子,还要现交。我替他搓磨到多时,纔说妥了六百两银子。如果这边答应,先送银子过去。他这个假电报,明天送来。”
  黄伯旦听见说局里肯这样办,六百两银子到也不甚在意,便笑着道:“我还道怎样的不成功,原来是银子的事,我作准答应了六百就是了。不过要替我做得干净些,你快再走一趟罢。”舅老爷答应着便又去捣鬼。
  黄伯旦心里略略放宽,就打算今天先把丁忧的话宣扬开去,明天再把还阳的话也宣扬出去,好等大众周知。便招呼外边,把堂红等一齐都撤了。衙门里上下大小,以及衙役书差,都晓得老爷是已经丁了忧,这是第一天的话。次日一早,同城文武都来问候,黄伯旦一面叫官亲陪着,一面叫舅太爷去催电报局的假电报。等了多时,总不见到,同城文武都与辞而去。黄伯旦心里十分着急,又叫账房去看舅老爷到那里去了?自己祇推说是孝衣未齐,等齐了就成服的话。就从早上等起,一直等到上火。舅老爷却是回来了,满头是汗,那付张口结舌的神气,真是画也画不出来。
  黄伯旦急问道:“电报呢?”舅老爷道:“可恶已极!可恶已极!昨天同他讲得明明白白,今天一早便送了银子去,也交给他了。那晓得忽然变卦,一定不肯,说是关系他的身家性命。好说歹说,祇是不答应。到后来更混帐了,他把这六百银子也不交出来,还说多少不讲理的话。”黄伯旦发恨道:“他说什么?”舅老爷道:“他说你们东家既是父亲病故,理应丁忧。照你这样办法,是个贿买通同,匿丧不报,闹上去,不但你家吃不住,我们还是与受同科呢。至于那六百两银子,我是并不稀罕,不过借此小惩大戒,也叫你东家晓得点轻重。你们要告,尽管去上告。我急得同他闹了起来,他说既是如此,我们局里是不敢办。你若再闹,我就打个电报,到总局里去请示,如果总局准办就办,不准办就不办。或就近请总局商明制台亦可。我听了他这话,明是挟制。我又怕替老姊夫闹出花头,祇得回来,可还有别的法子想。”又用手把头上的小帽子捏在手里,扇了两扇,便道:“我还没吃饭呢。”又跑到门口喊道:“王升,你看看厨房可还有吃的么?”王升答应去了。
  黄伯旦祇气得一个发昏章第十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在房里踱来踱去,踱个不了,舅老爷便自去吃饭。黄伯旦晚饭亦没吃,一夜走到天明,也再想不出好主意来。后来,打算迟个一二十天再报。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开征,一天一天的日异而月不同。所以打算这样一捱,也总可以有半个多月耽误哩。那晓得,这位典史老爷郑寿,也是一位角色。他听见堂翁丁了忧,便想了代理的念头,也不管堂翁报没有报,早已自己进府去了。
  黄伯旦听见典史早已进府去,晓得这事是瞒不住,没奈何,祇得照例出报,报了上去。府里果然委典史暂行代理,典史已是由府回来,便即刻专人过来说明,明天一早接印。黄伯旦到此地步,任你再奷刁点,也没法子。这两天,黄伯旦已是茶饭不曾沾唇,应不是伤痛他老子,就是为着这颗印要交出去,把他放在面前对着他,朝他淌眼泪。无奈,郑寿是时一刻不能耽误,祇得狠一狠心,含着一包眼泪交了出去,又退到房里去哭了一场。他衙门里人,还当是哭他老子呢!
  正在这交印出去的时辰,伯旦的兄弟季拔却来了。原来,季拔听见伯旦署了任,便把家里的事料理一下子,告明了父母,一径到巴县来做二老爷。刚到门口下轿,早看见里面抬了一个亭子出来,外面鼓乐吹打着去了。二老爷也不在意,等他过了,纔进来下轿,衙门里已是走得没有什么人了。把二门的上来问清楚了,纔赶进去找人去禀知黄伯旦。
  黄伯旦听了诧异,连忙出来一看,一些不错。连忙说道:“你如何来了?”二老爷道:“我听见你到了任,所以来看你,我要想找点事做做。”黄伯旦道:“前半个月来的电报,可是你发的?”二老爷道:“我不曾发什么电报。”黄伯旦道:“什么话,老太爷怎样?”二老爷道:“老太爷身子很好,极其康健。”黄伯旦道:“这更奇了。”连忙到房里,取了电报来给二老爷看。二老爷是目瞪口呆,半晌方说道:“那里有这件事?”黄伯旦道:“不好,这一定被那个人做了手脚去了。”连忙喊家人拿帖子到典史老爷那里,叫他不要接印。自己却同二老爷匆匆说了几句,也不及问长问短,又打发舅老爷去问电报局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弄个假电报来瞎闹。
  不多一会都回来了,典史老爷已是接过了印,并且还有几句说话道:“暂时代理,是奉了本府的札子,并不是自己来抢去的。现在要说是送回来,祇要有本府的札子也可以,不能凭这边一句话作准。”黄伯旦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档儿,舅老爷也回来了,说“那个电报是由安陆府发的,真的假的须向安陆府去查考,他们祇晓得发到了便抄送,别的一概不知”。黄伯旦恨的咬牙切齿,一面打发二老爷即日动身回去查考,一面做了一个通禀,请上头彻底根究。又因为电报局前日的挟嫌,便无中生有的夹杂了许多话,自己就在衙门里住着候批。
  到得第二天,觉得不耐烦,便发个电报到安陆府里去问。那边回话,说“发电报是向来没有保人,祇要交了钱,他怎样写来便怎样替他发,这个是不能认咎”的话。巴县这个电报局得了这个信,又怕把他没入的六百两银子叨注销来,也想先发制人。便上了一个禀帖,说黄伯旦怎样的行贿,怎样的买嘱,最后并且连这位二老爷也说是假的。两个禀帖一同上去,制台便批了“自行查明禀复”几句话。黄伯旦到反弄成一个不能进、不能退。后来,终究为着个六百银子的一笔款,被电局拿住,也就不敢十分搜剔,就糊里糊涂告了一个扫墓假回去。
  临走的时候,还被这位代缺的典史挖苦几句,更弄的不得主意。祇为这代缺的,向来是不接交代,不能不等省里委的人到了,算清交代纔能脱身。却好这时候,是忙收漕的时候,这位新任老爷,自然是扫除一切,兼程前进。原来这位新任老爷姓凌,官印是乃本二字,陕西邮州人,是个秀才出身,为人不时不古。因为黄伯旦到任没得几日,就出这个岔儿,所以于交代各项并不十分苛求。
  黄伯旦费了多大心机,纔把骆青相煮成功的饭夺了过来,正想安然享用,又被人家夺去。如今是无缘无故的便宜了一个典史、一个新任。可见天下事,任你万般好巧,亦不免有失。到是这位凌太爷,真是梦想不到的。
  如今单说这凌乃本,接印不到一个月,早接到学台的文书,催他开考。这时已经改了策论,凌大爷是秀才出身,于小考的事还算在行。就择日取齐,点名进场,一复、二复、三复,不到半个月,终了场。取的一名案首姓岑,单名裕,字号其身。等到发过长案,岑其身便来拜见,却也生的一表人才。凌太爷心里甚是欢喜,又勉励了几句话,方纔退出。等到学台考的时候,却高高进了第三名,少不得拜老师、讲贽见,忙忙碌碌了几天。
  岑其身住在城外一个古树镇上,原本家道也还可以过得。祇因为他自己利心太重,想要发财,便搭了一个朋友叫林理生,开了一丬估衣店。不到一年,折了本,林理生又跑了。岑其身没得法,好容易央亲告友,并自己的余积,纔把这件事了下来。经了这回挫折,倒弄得手头拮据起来了。他本弟兄两个,哥哥久已亡故,剩下一嫂一侄。先前已是分过家的,所以倒店的事与嫂子无干。他嫂子姓牛,是个有名的泼妇,动不动就出去骂街。因此,邻里替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母大虫”,岑秀才也非常怕他。
  岑秀才还有一个妹子,嫁给本地一个土财主,姓萧,时常也回家走走。因为岑秀才光景不好,也就看不起他,却同牛氏最好。岑秀才娶妻万氏,生下子女各一,子名阿宝,女命阿惜。这两个孩子颇有点古怪脾气,岑秀才虽是家计艰难,要穿好的,吃好的。岑秀才反正不管,万氏看不过去,也就打上一顿。无奈过去了,还是如此。这年进了学,人家送了贺分,也有几百吊钱的光景,岑秀才不敢用,就结存在一个南货店里,以备收两个利钱,应酬家用,到也安稳。
  转眼又是一个年头,这年正是乡试年分。岑秀才邀了几个知己去乡试,便去托他嫂子照应照应万氏并两个小孩子。刚刚这位萧氏姑娘在家,听见了在旁冷笑道:“大嫂子是孤儿寡妇,凡事都要二哥哥照应他点纔是,如今倒是二哥哥托大嫂子照应二嫂子了。”岑秀才摸得他们的门道,也不敢再说,就便岔了一句话,走了出来,找了同伴一径进省去了。
  这年天气也不热,一到七月半后,总说是不会再热的了。那晓得一个多月不下雨,竟是流火烁金的热起来。岑家的房子虽有几间,大的被牛氏住了去。万氏住的已是侧房,况且院子又小,万氏没得法子,就领了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过夜。这院子被这一天阳光洒过,到晚上还是余威犹炽,到得五更天,恰又凉了,这一个多月,万氏的热毒寒渴是受足了。到得八月初一这天,就发一个头晕,栽了过去。两个小孩子也不晓得什么,还当是他睡觉。
  幸而万氏的娘家,打发一个人来看他,走到面前看了一看,面色不对,头上的汗珠如黄豆大;又摸了他的手,却是冰冷的。来人说是“不好,一准是起了急痧”,便赶着扶他起来叫唤,又拿了一个铜钱替他刮瘀。牛氏已是听见,过来看了看,一言不发,径自去了。这边医治了一会,纔得还醒过来。来人又替他张罗张罗,方纔回去。万氏到得晚上,却是浑身发烧,口里乱说胡话,牛氏也祇当不知。两个孩子是不晓得什么,这天的晚饭亦没到嘴,哭了三、四场。幸而万氏娘家又派了一个人过来照应,纔算敷衍过去。
  捱到次日一早,由万氏娘家作主,请了一位医生来诊脉。诊了多时,说是脉息已是没了,赶紧备办后事。也不曾开方子,就去了。接着万家的人也来了,看了看万氏的情形,万氏已是口不能言。以手指着自己的口,又指着两个孩子,泪流满面。不多一会,眼光一散,已是断了气。万家的人同着两个孩子哭了一回,牛氏也就过来,指天划地的号哭了几声,便叫去接姑奶奶回来。一会,萧家的姑奶奶也回来了,便大家商议着办后事。又去把万氏房里的衣箱一齐发了出来,一只一只的开看,所有稍为值钱的东西,一转眼就不见了。万家看不过去,却也不便说。祇好安慰两个孩子,由着他们姑嫂两个去摆布。
  他们翻到一只箱子里,把岑其身的存折翻到了,便交给牛氏,说是替万氏办后事。当晚忙着入殓,停放在家,又去传了和尚来念经,万家的人已是回去。就打第二天起,每日是八个和尚拜忏,拜的朝西大悲忏。又买了些鲜鱼、肥肉,说是二奶奶一世没享过福,他死后总要替他多用两个,方纔对得住他。做的菜,有时也端在灵前去摆一摆,有时也不摆。姑嫂两个躲在房里,还有牛氏的儿子三个人,一桌吃了。吃不了的残羹冷炙,就分点给万氏的两个孩子吃。有一顿没一顿,身上的衣服已是出了虱子,头发已是打成疙瘩,也没人来问信。
  转眼已过了二七,姑奶奶忽然想要写信去通知二哥哥。牛氏道:“我们女人家写什么信,难道万家不会写信么?”姑奶奶听了也觉得有理,从此更是格外的奢华。先前还是逢七焰口,现在竟是每天晚上都放焰口,又热闹又有趣,反正尽着岑其身的五百多吊钱用。大家又舒服,又不心疼,又乐得应酬和尚,实是一举两得,止不过难为了岑其身一个人而已。
  却说岑其身到了省里,寓在同学的一个公处,叫做莲花潭,同居约有七八个人。录遗过了就去投卷,到得初八进场。到了号里收拾妥当,先到各处去望了一下,等着将近封号,这纔回号里去。等到查过了号,弄点东西吃了,就睡觉养神。半夜里题纸下来,岑其身看了一看,却是从前拟题做过的,心中甚喜。略略的润色了好多,便誊清在卷子上。号里的日子最短,转眼已是天黑了,点了蜡烛,伏在号板上眷写。
  忽听见号子东头哭声振耳,岑其身急急问号军道:“什么事?”号军道:“闹鬼。”岑其身道:“我时常听说号子里闹鬼,我第一场就遇到这事,我不可不去看看。”就赶紧出了号,往东一直跑去。约摸有四十多号,正是那个哭的地方,门口却是冷清清,没有一人。岑其身大着胆,便在帘子缝里偷眼去看,原来,这个人是个花白胡须的老者。卷子已经誉好,放在号板上,点了三枝香,对着他洒泪呢。岑其身不懂得什么缘故,便揭开帘子问道:“老先生为什么事如此伤怀?”那老者见有人来问他说话,便也不哭了,把卷子轻轻的放在卷袋里,方纔答应他道:“我有我的心事,承你来看我,感激得很。”接着两边叙了名姓,坐了一回。
  岑秀才看并没有一点鬼气,便一定要请教老者到底为什么事伤心?老者道:“说起来可痛、可惨、可恨、可悔。你如是已完了卷,不妨就同你谈谈。若是还早,不必耽误你的工夫。”岑其身道:“我卷已誊清十分之八,难得我们有缘,到要请教。”老者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要听,我就说给你听。我本是省里人,从小的时候最为父母钟爱,六岁就送我到书房里去,念《千字文》、《百家姓》这些东西。到得七岁,先生就叫我对对子,我对不出,先生就替我对。对我父母说,是我对的,父母也是欢喜。我是一无所知,乐得顽耍。又过了年把,叫我念《唐诗三百首》,念了几个月,叫我做,我做不出,也是先生替我做。对我父母说,也说是我做的,我父母极其欢喜。到得十二岁那一年,已经念过了好几部经书,先生又给我一样《启悟要津》念,念了几个月,又叫我做破承题。我祇当是我做不出,还是先生做呢。那晓得这位先生不能,一定要我自己做,做的不好,一回骂,二回打,三回罚跪。我也不晓得怎样算好,怎样算坏,也就是糊里糊涂的瞎做。又过了一年,先生纔讲书。我以为讲书是最好了,那晓得,先生是照着小注念一遍,就算是讲过了。我小时性最顽皮,又欢喜些灵巧的顽意,我见书架子上有一部《博物新编》,我看了有趣。先生不许我看,我祇是偷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顿,说是邪书。又最喜欢打算盘,加、减、乘、除已是一学就会,还有什么异乘同除、异除同乘等法子,我正要去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顿,说是耽误功夫。镇日里祇许念八股、念试帖,此外一概不许去看。那知八股这一道,我是最不喜欢。无奈,祇得耐心去学。到了十七八岁上,又叫我去小考。一次不取,又要一次,空下来祇许做八股。后来好容易进了一个学,以为可以偷空做别的事了,那知道仍旧是祇许作八股。我父在日,又时常教训我,说是‘要显亲扬名,祇有在八股里搜寻,此外毫无道理。’那晓得一场不中。又下一场,闹到如今,八股已是废了。虽说策论同八股差得不多,但敷衍下去终不好看。要看书也看不进,要学别的也学不成,偌大的年纪,还在这里观光,由后思前,不觉悲拗。我这点香供他,并不是供他做的好,是说我几十年的辛苦都在上头,所以吊他,就是吊我自己。我年纪已大,满身是病,得知这次出去,还能再来不再来?怎教我不伤心呢?”一面说,一面泪珠儿又滚了下来。
  岑其身听了,也觉惨然,勉强的劝了几句,回到自己号里,赶紧把卷子誊好了。次日一早去交,随即出场。接连二场,三场都已完毕,岑其身甚是得意。回到下处,赶紧吃点东西,足足的睡了几个时辰,方纔起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文章僧命误煞功名 机械存心变生骨肉


  话说岑其身出场之后,这一觉睡得十分酣足,及至醒来,却好同伴的都回来了,都是兴高采烈,就各处去游玩了一回。回来大家讲定,在省城等榜。岑其身怕的川资不敷,不敢答应,就有两个答应不取他的房饭,一定要陪在省里,贪图热闹。其身也祇得随遇而安,从此东游西荡。空下来,便把场作互相传观,这个赞那个是“金声掷地”,那个赞这个是“珠光烛天”,如是者又过好几天,却到了九月初十发榜的日期。
  这写榜的规矩,是关了门在里面写的。主考监临坐在上面居中,房官分左右两边而坐。每拆一卷,先用一个黄条子写了姓名、籍贯、名次,送给监临主考看过,再送到各房官看过,方纔交到填榜的去处照写好了,便把这个条子往桌子底下一丢。桌子底下伏的人早已检在手里,走到龙门口,打了暗号,由门缝里送了出去。那些同伙在外的接到了,便纷纷去投送报喜。所以发榜头一天,里面写一名,外面就报一名,等不到榜出来,外边已是传扬都遍了。
  岑其身寓里各同学朋友,打这一天便不许家人们出去,因为要想在家里静等。大家商议好了,就买了些酒菜,慢慢地在家饮酒等榜。虽然心上都是热剌剌地,确都装出镇静的样子。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还是杳无信息,就有几位不自在了。不是说头痛,便是说肚胀,托故去歪在床上叹气。在坐的人,就也渐渐的后劲不如前劲了。
  约摸也有上灯的时候,忽然门外喊了进来道:“伍老爷中了。”这时候伍老爷还在桌子上,正夹了一块鸭子要吃,听见说他中了,不禁心花怒放,却故意做出平常的神气,慢慢的道:“也好,也好。”就有人向他恭喜,他却忘其所以,也不回礼,便把筷子上的鸭子往人家嘴里直送,或是往人家耳朵里直塞。大家看见他欢喜的没有主意,便也不来招揽他。
  不多一刻,又报说是“陆老爷中了。”陆老爷早已推说肚子痛躲在一旁,后来又被伍老爷一报,更是没了主意,已先在旁边恭桶上出恭,却并出不下来。坐的时候一大,却正有一个屎橛子拖了出来,一听见说是他中了,一跳就起,裤子也没提,拖在地下。因为陆老爷走得猛了,早已绊了一个跟头跌倒在地,那背后屎橛子还在那里翘然而立。大家不由得哄然大笑,也循例的道了喜。陆老爷定了定心,纔重复去整治好了过来,对大家说话。大家还是说笑他,他也有意无意的道:“不是这个讲究,我因为干结了,想要快点好,早灌进点风去活动活动就好了。”岑其身道:“我明白了,这风一定是肚风。这个风颇不容易有,祇晓得到底进去没有?”
  大家又笑,又回头来找伍老爷,问他夹着鸭子为什么往人家耳朵里乱送?伍老爷道:“不是,不是,我是要腾出嘴来说话。不送掉这块鸭子,岂不要堵了嘴呢。”话言未了,又报“戚老爷中了。”这戚老爷果然来的镇定,脸上也没有一点别致神气。大家正在那里佩服戚老爷还是那付神情,岑其身道:“不要慌,还早哩,现在纔报到五十三名,还有一大半呢。我们今天一夜不睡,还要等五经魁呢。”
  说话之间,已不知戚老爷到那里去了。岑其身便去找他,找到大门口,并未看见,祇得回来。园子里有一棵大槐树,仿佛有个三尺高的东西在那里,赶紧过去一看,原来就是戚老爷。一个人藏在树背后发笑,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弯着腰,想是揉肚子呢。岑其身不觉大笑,屋里的人早已跟了出来。戚老爷却是一笑不可收拾,赶紧想板过脸来,无奈五官都不听差遣。祇觉得一种快乐的滋味,从心上直涌到脸上,喉咙里便不知不觉的笑了出来。看见大众来看,他很有点不好意思,好容易收束住了,抖抖衣裳,仍回到大家房里入座。
  就从这位戚老爷报过之后,早是音信俱无。一直等到天亮,榜也发了,大家也毫无想头。中的自然是手舞足蹈,不中的自然是咨嗟叹息,这也不在话下。过得一日,中的还要拜老师,赴鹿鸣宴,很有几天忙。不中的便收拾行李,急急动身。岑其身尤其是归心如箭,无精打采的上了路,不多见日已到了家,大家各自往各家去。
  岑其身一直到得自己门口,忽然看见一班和尚,穿了袈裟在那里合十膜拜,心里大惊,走进大门,早已看见儿子阿宝穿麻戴孝,不觉心里一跳,觉得一股凄惨从脚跟底下直透到眼睛里来,眼泪已是不由自主滚了下来。阿宝早已看见,喊道:“爹回来了。”岑其身急到自己房门口,祇见灵幡高挂,祇“哎唷”了一声,也不间因由,便抢到灵帏里抚棺一恸。
  正在那个档里,大奶奶已晓得了,便同了萧姑奶奶走过来,假意劝了一回。岑其身先谢过嫂子的照抚儿女,方纔问起病由。萧姑奶奶道:“说也可怜,二嫂子犯了乌痧胀死的。那时大嫂子急得没法子,各处求神许愿,请医生、拜菩萨,祇没有用。最可怜是两个侄男女,祇闪得一无依靠,实在伤心。”岑其身看见儿子阿宝,一看虽然是穿了一身重孝,鞋子已是没有底了,身上披了白衣裳,里面的衣裳也不晓得有没有?岑其身又忙问道:“还有一个呢?”萧姑奶奶道:“因为他住不惯,所以送到他外婆家去,听说养得到很好。”
  岑其身又问:“这一切费用都向那个借贷的?”萧姑奶奶道:“那个肯借贷?亦就是你二哥的存款,我们替你省俭着用。不过我们商议,二嫂子在日也没有享过一天福,现在又是这样死了,这是他生平末了一件事,就算是他面上多化几个,也是应分。况且二哥以后飞黄腾达,也不干二嫂子的事,所以我们斟酌着,替二嫂子多念几天经,多放几天焰口。一者看看人的心,二者叫二嫂子的娘家也觉得好看,三则也还是称家有无的办法。总共如何用法,统共开了一笔清折,等二哥哥安歇一半天,我们就交过来罢。”
  牛氏早又接口道:“自那日出事之后,我是没有主意。妹妹回来纔说,二嫂子为人是极好,如今短命死了。他到了我们家里,也没过一天快活日子,如今就是这一回了,总要给他风光点好。这纔去招呼来这些和尚,替我摆个四十九天的道场。今天刚刚是第四十八天了,明天就圆满。恰好二弟回来了。”岑其身大惊道:“这四十九天道场要多少钱呢?”牛氏道:“我也不晓得,总之笔笔有帐,都是姑奶奶开的,二弟祇要看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反正是死人面上,难道还想在这里头赚钱么?”
  岑其身道:“不是这话,我是没有钱用,丧事虽要办,也还要称家有无。若单图死的好看,活的又怎样过呢?”牛氏道:“男子汉大丈夫,再别说这钱的事。况且,像二弟这个人在外头去混,还怕弄不到钱?就是拉点亏空,又算什么。祇是二弟将来无论发了多少财,也祇好同新弟妇去快活,再不能够顾到他哩。就算是二弟情分厚,也不过拜上几天忏,烧化钱纸,那样九牛一毛的办法,二奶奶还要生气哩。我想,二弟今年虽是没中举,这是早晚总要中的。中了举,中了进士,会上去点了翰林,自然就不愁没钱用了,这几个钱又怎样呢?”岑其身道:“看我这样,怕没这福分。”牛氏道:“别这样说,一路辛苦了,且歇息一回,我们再过来谈罢。”
  这事两个人一吹一打,走过自己房里,便去把帐结了。一并结余三十二吊一百四十三文,便连钱连帐通通送了过来。岑其身大略看了看,大半都是五虚六耗,但是关得着嫂子妹子,也不便多说。这时候人财两空,坐在帐子里,盘算了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日一早起来,料理房里东西,还有一个衣箱,打开来都是些小衣裳。首饰本来没有,银器也还有两件,这时是一样没有。又叹了一回气,便一直走出大门,往万家来看了小孩子,又问了一问大概情形。岑其身是心神扰乱,坐立不安,同了孩子一径回到家里,又拍着棺材哭了一回。忽然心上转了一念道:还是出了殡罢,省得他们再起新鲜花头。就来同牛氏并萧姑奶奶商议,两个人执定主意,说是要过了百日。岑其身拗不过他,也祇得答应了。是四十九日道场已满,暂且把念经的事停了。
  岑其身算了一算,连出殡用度,这结余的钱已是不够,祇得向同学朋友去借贷。也有答应的,也有不答应的,凑来也是不多几个,正没摆布处。恰好他的舅子万士民来了,岑其身还祇当往日亲情,同他热落的很。那知道,万土民却另有一个主意,板着脸道:“舍妹已断了七,也该出殡了。在家虽好,但一则火烛当心,二则死者亦以早些入士为安。所以特地过来请教妹丈,还是打算怎样?”岑其身道:“我也本来打算早办,祇是大嫂同舍妹要在家多停几日。又兼我是一钱不名,还要张罗几文纔能办事,因此耽搁下来。”
  万士民道:“若是妹夫舍不得出钱,我家也还发送得起。不过既许了岑府上,又生过子女,活着是岑家的人,死了是岑家的鬼。要是岑家的事要我万家办,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未免外现似乎有点不雅相。应该怎样,或是妹丈银钱为重,亦祇管吩咐下来。我家虽俭,也还可以勉力应酬。”岑其身道:“那里话来!无论如何为难,也要想法,岂要贵府化钱的?由我赶紧办就是了。”万士民道:“可还有一句话,我妹子到了你家,苦也苦够了,这是未了一件事,总想老妹丈风光点些,就譬如行好事罢。至于你那两个孩子,总怪我们妹子,不该留这个遗孽。若是妹丈厌烦他,尽管送到我家去,这到不必客气。”岑其身被他气得手足发冷,但不便与他顶撞,祇得极力的敷衍。他坐了一回,方纔回去。
  岑其身一人在家里纳闷,忽然大奶奶又送过一张帐来,是棺木装殓等用,共一百四十吊钱。岑其身格外发急,祇得过去问牛氏道:“弟妇的首饰同衣裳还有几件,不知现在藏在那里?”牛氏道:“衣裳首饰均已入殓了。我是替二弟打算盘,所以没另外添置,就把家里的用了。”岑其身一身冷汗,一语不发,闷闷的走了回来。到了床上,一头放倒,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要死了。”话言未了,祇听见窗户外头喊了一声“二哥”。一掀帘子,早看见是萧家的姑奶奶了。岑其身祇得起来,寒暄了两句,让他坐下。
  姑奶奶来道:“二哥这几天睑上甚是消瘦,本来一路辛苦,既落了第,又遭了事,心上总要放宽点纔好。”岑其身道:“真正倒运,这真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更遇打头风。像我这样光景,如何又好死人哩?”姑奶奶道:“可怜,可怜!二嫂子人是极好,且同妹子也极说得来。二嫂子模样亦不像短寿的。况且到了咱家,省吃俭用,如今竟是到了这个田地。不说二哥哥难受,就是妹子,也好几天不能睡哩。但是听见万家来催出殡,说起来日子也不少,也可以出了。家里房子少,火火烛烛不大放心,出了到安稳些。”岑其身道:“正是,正是,但是弄的一钱不名,空手打空拳,如何能得办事?”姑奶奶道:“二哥熟人多,又拉扯得开,祇要随便想想法子,也就够了。场面上祇要下得去,难道还要十二分挑剔不成?”
  岑其身道:“不易,不易,如今世界上人,说起钱来,便同他有杀父之仇的光景。多半有因此绝交的。”姑奶奶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也祇好下气去求求人家。”岑其身道:“我想同妹子借一百吊钱用用,下余我再去凑,不知妹妹可能答应?”姑奶奶道:“自己兄妹,要是妹子可以设法,断没有推托。不要说借,就是二嫂子面上,我送个一二百吊钱,也是应该。无如现在也正是没处设法。”岑其身道:“我一定还,断断不敢宕久。”姑奶奶道:“二哥不要多心,前月大嫂子定媳妇,妹子也还送过百十吊钱。这是二嫂子的大事,一样嫂子,难道妹子还分厚薄?但是手头现成,尽管用也不妨,实系现在一筹莫展。”岑其身道:“妹妹照应点罢,如果不肯空口白话,就写张借据,或起个利息,统通可以。”
  姑奶奶道:“二哥怎样说,妹子到这样小气起来?去年是把万把银子去替妹夫捐了一个大花样的知县,分发云南,下余的又置了地,现在可真是没有钱了。我要哄你,我就不是人。”岑其身道:“妹子没有也没法,我现在住的这几间房子,是我受分的。如今请妹妹去抵给大嫂子,以后我要有住处,我就投去住;要一时没处住,我就出房钱便了。本来我想卖了,一者是犯不着便宜外人,再者搬了个外姓来,大嫂子那边也不方便。”萧姑奶奶道:“也好,我去替你问问他罢。可是一句话,停过灵的房子,人家是有点犯忌讳的。大嫂子虽然不在乎这间房子,但是二哥哥是办正经事,帮忙也是应该,何况还有房子抵呢?就这样办罢,我去去就来。”
  当下站起,走到牛氏房里叽咕了老大一回,方纔回来坐下道:“话是已经说了,大嫂子本来不要。后来我再三去说,方纔答应了,祇要二哥哥写一张归并据给他。以后再住就尽管住。大约每月按着一分五厘扣房租就是了。自己的家里人,大嫂子并不是一定要较量,实在大嫂子没钱,还要去另借。人家是一定要利息的,这房租就是拨给人家的利息。”岑其身道:“好,好,费心得很,我就照办。可不知嫂子说了多少钱?”
  萧姑奶奶道:“说了二百吊钱,他还不肯,后来费了多大的事纔明白了。”岑其身道:“难道这房子就祇值二百吊钱?”萧姑奶奶道:“不是这样说,房子虽值几个钱,从来说得好,裁衣不值料子价。况且二哥哥又不是卖的,将来原可赎还。妹子的意思,到是轻点好。”岑其身道:“那末,又何必要我写归并据呢?”萧姑奶奶道:“那是他孤儿寡妇的算计,二哥将来赎屋,难道大嫂子还霸住不许赎么?”岑其身一心想要钱用,也没得法,祇得答应了照办。又道:“我不懂,我走的时候,箱子里大衣袋也还有十几件。就算是装殓了几件,还有好些,如今一件没有,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萧姑奶奶道:“都装殓了,那里还有多余?”岑其身道:“我不信,这口棺材里会装得许多?”萧姑奶奶道:“看着不大,装起来纔晓得,妹子是亲眼看着办的,那里会错?”
  岑其身也不便再言,祇得拣了一张纸写了一张归并据,放在桌上,又道:“前几天,万家人白说了多少闲话,不知道什么意思?”萧姑奶奶道:“我却有点晓得,万家常常有人到我家里,说二哥哥心太狠,祇打算阁在家里,怕抬出去化钱。我听了心上很不愿意,我还着实抢白了他一顿。总之,我们办我们的事,别的不说,出殡这一天,一班僧、一班道士是要的;四邻亲戚来的人,饭是要吃的。坟上开圹破土的这些事,也很不少。我们的账房胡子虚是个老手,叫他来帮忙,决不得错,断不要你多化一个钱。如今,我先把你的钱据两交了再说。”便拿了归并据,径到牛氏房里。
  不到一会,果然由胡子虚送了一张二百吊钱的票子过来。岑其身便同他商议出殡的事,胡子虚道:“二先生不要问,一切由我包办,断断不会有一点失错。”岑其身道:“大约要几个钱呢?”胡子虚道:“我已经开了一篇帐,照帐是万万不能少的了。”说着,便解开手巾包,取出一张白纸写的帐目递过来。岑其身接到手里,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大半都可不必,诸如请阴阳先生洗宅,以及鞭爆歌唱这些事。后来看到结总一笔,总结是实信钱一百九十八吊八百四十九,岑其身“扑嗤”笑道:“好,好,我总算还剩百十个钱。”嘴里虽说,心里却舍不得,就与胡子虚较量起来。
  胡子虚也不多说,赶紧站起,请了姑奶奶过来。姑奶奶先看了一看帐道:“这就很好,幸而胡先生是老手,第二个人,照这个价钱其办不下来呢!”岑其身道:“我是还要大大删减点好。”姑奶奶道:“算了罢,二哥哥!这是二嫂子的末了一件事,多就多两个罢,何必这样较量?此后不论二哥哥发了几十万的家私,还与二嫂子什么相干?”岑其身祇是不肯,总要删减。姑奶奶忽的一笑道:“我知道了,二哥哥是想多剩几个钱娶新嫂子哩。无论这个钱本是借了办丧事用的,亦断断不能去办别事。就是二哥哥要娶新嫂子,也应该另外打算,不应该在死嫂子面上去留新嫂子的地步。况且也要图个吉利,不嫌这钱来的背晦么?”
  岑其身道:“不是这话,死的死了,活的也要过。难道出了殡,我父子几个就可以不吃饭么?”萧姑奶奶道:“二哥哥,快别说这没气力的话。总而言之,这会的事,如果太不象样,不但是对不起死的,抑且叫外人看着笑话。妹子祇好斗着胆替做了主罢。”便对胡子虚道:“你去照着单子办罢,诸事有我哩。”岑其身被他弄得没法,祇是叹气。胡子虚答应一声,一径去了。姑奶奶又道:“二哥哥,看开些,你看那些做大事业的,那一个不是在亏空里钻出来的?这又什么要紧。”姑奶奶说毕,也就到牛氏房里去坐。这边办事,胡子虚果然按着单子去办。出殡已过,岑其身是一贫如洗,没得一点法子。忽然接得一封信。
  
  要知信内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