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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须梦

  作者:清  弥坚堂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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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须梦
作者:弥坚堂主人 


第01回 解签诗指腹为婚 
第02回 逃迁后家贫葬父
第03回 蔡斌彦厌贫退亲 
第04回 注生庙誓约花烛
第05回 为衣食星卜设教 
第06回 遭大变妻子俱亡
第07回 因游学喜逢诗友
第08回 康梦鹤客斋夜梦
第09回 蔡平娘魂栖玉真
第10回 被奸人陷害沉船
第11回 卜玉真闻凶尽节
第12回 变一策打走光棍
第13回 幸有缘客乡相会
第14回 出意外被奸拆离
第15回 处势穷设计脱身
第16回 三及第荣授皇恩
第17回 接回雁惆怅凶信
第18回 能知足衣锦还乡




  《终须梦》四卷十八回,卷首目录题“弥坚堂主人编次”,内封右栏署“步月主人订”。弥堂主人的姓名履历均不详,步月主人亦未详为何人。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将此书归入乾隆、嘉庆间才子佳人类小说。
  署“步月主人订”的小说还有《两交婚小传》、《五凤吟》、《情梦柝》、《蝴蝶媒》、《画图缘》等,多出康熙、雍正、乾隆间。
  本书据清坊刻本校点。

  
  


第一回 解签诗指腹为婚



  诗曰:
  
  边理枝头并蒂滋,天才国色系生成。
  人间祥瑞无难遇,世上丝罗有可期。
  太液芙蓉原解语,昆山美玉自辉奇。
  也知缘分从前定,造化安排本不移。

  话说皇明间,福建漳州府有一员外,姓康,名振业,系乙西科贡士,其为人沉静寡欲,不贪名利,懒于逢迎,性善交游名士。尝自思城市嚣尘湫隘,卜筑钟山之下。其地尾南闽而首东粤,山热之后聚止,水泽之所绕旋,钟灵吐异,触目成趣,号“海滨邹鲁。”尝有六景为记:
  
  西塞鸣茄,河右望涕,蔀屋弦歌,
  晴沙晒网,晚渡扬帆,登台候日。

  员外每日志在高山流水,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不以功名为念。
  时逢阳春佳节,城中有一千户,姓蔡,名斌彦。其妻许氏与康员外系表兄妹,自幼尝从员外读书,性极温柔贤淑,其诗虽未十分佳制,然体段亦谙练有素矣。一时蔡斌彦扳约数位知已驾言出游芳草,实闻钟山天后娘娘其神甚灵,有求必应,要往问签信,求止男女。路经员外门首过,适值员外方才出门,只见一簇官人,衣冠齐楚,蹁跹而来。中有一人,心旷神怡,打了一恭,嘻嘻问道:“员外近来无恙?山水之游乐乎?吾诸兄弟特来拜访。”属目视之,乃表妹夫蔡斌彦也。员外慌忙陪了笑脸答道:“蒙屈高驾,有辱下顾,使弟草堂顿然生色,光宠何极。”拱了一拱,说道:“请入寒舍,略叙片时。”众人道:“不来,不了。来则相扰,未免有妨员外安然自在之乐。”员外道:“说那里话。”于是众人逊让而入,排行次坐。
  献茶毕,员外道:“我钟之景至胜概,虽不比杭之西湖、苏之虎丘,京口之金焦二山,然天造地设,幸有六景之奇观,亦足以供骚人逸士之游娱。今际此春光生媚,惠风和畅,正俺诸兄游玩时也。弟有斗酒,藏之已久,容献数杯,然后同诸兄观山玩水,寻芳访右,适我愿兮。诸见以为何如?”蔡斌彦道:“既有佳酿,且慢安排。弟有一心事未便,恐后不成。”员外道:“酒逢知已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兄有心事,何不向知已言之?”斌彦道:“实不相瞒员外与诸兄弟,内拙身孕有六个月,未知是男是女,闻天后娘娘显灵,一来问卜,二来拜候。苦吃了酒,岂不是拜候之礼有失,而问卜之心有简乎?”众人拱道:“恭喜恭喜!”员外道:“不瞒列位,弟方才出门时,也是存此虔诚。幸遇见诸兄,是以虔卜神心顿忘,而殷勤友怀忽生。今既有此同调相敬,神如有知,谅必降示。”众人道:“敢问员外亦是积德在躬,要问麟儿之庆乎?”员外道:“生从其类,弟豚大耳,何足福禄?”众人与蔡斌彦齐道:“员外如此过谦,教我辈何处藏羞?”员外即着家人捧盆水来,两人盥沐净口,弹冠整衣。员外要诸人同行,众人道:“我行路脚酸,停一时来罢。员外请先步。”
  员外即留诸友在厅坐吃茶,自己与蔡斌彦跑到天后宫。二人参拜毕,蔡斌彦让员外先求。员外求得二十作宿亢金签,蔡斌彦求得张月签。随即拜辞天后,归在路中,彼此相语。员外道:“签已求了,但此神机谁能解得?”斌彦道:“吾友姓郑名棉园者,颇有偏窍,善会决断吉凶,前年亦经考了府案批首。”正在较量间,却到家了。
  依次坐定,那姓郑的问道:“这场喜事卜得何签?”员外道:“弟妹夫说兄有默契,神明内蕴,能决玄妙几微。敬赖三更之枣,一点顽石之悟,幸甚,幸甚。”郑锦园道:“弟安敢当此褒奖。非敢云百之中尽无一失也,但蒙过爱,敢竭鄙意一决。”员外即与之说得了亢金签,锦园道:“恭喜恭喜!员外早晚定有悬弧之庆。玩其诗云:‘龙会明良在眼前,共飞万里银河边。’盖龙乃阳物也,阳非属男乎?‘眼前’二字,那个不晓的,分娩紧了。”又问蔡斌彦求得何签,斌彦道:“弟得了一枝张月签。”郑锦园道:“生国莫喜,生女莫悲,异日定作门楣之贵。兄休怪我说,此是女也。其诗云:‘广寒宫殿右清虚,州州元精炤玉液。’夫广寒宫乃月也,月属阴,阴岂非女乎?‘右清虚’三字,其人必秀丽惠淑可知。”郑锦园又笑了一笑,说道:“弟另有一异见偏断,未知有当二尊意否?”员外道:“兄若等于庸俗之辈,平平无奇,何以异于嚼蜡之味乎?愿倾耳异断,以征灵犀一通。”锦园道:“论此签之意,似月老系丝已定了,着天后为媒,签诗为凭之意。”二人正襟危坐而问道:“兄何以知道?千祈不要胡言哩。”锦园道:“非敢胡言,凭签诗断,试将员外二句诗道来。大诗之后不曰‘奋飞’,而曰‘共飞’,且潜龙在渊,飞龙即在天,而知飞在银河,夫银河乃张骞乘挂到牛女之处。想起来,岂非着你们两人相共而得牛女相见时乎?矧蔡兄之诗说‘元精炤玉液’,愈见姻缘注定了。夫玉液乃裴航会云英在蓝桥之区,此故典诸兄岂不闻的?依弟愚见,此女后来有神仙精气,此男后来有别重会,才是此诗之意。”二人听了半晌,亦有十分信服他,满面笑脸起来。蔡斌彦道:“依他这说,俺不妨就指腹为婚罢。”员外道:“岂蔡兄你便生女而弟便生男乎?盖属未必然之事也,弟安敢妄想为哉!”众人道:“即同生男,亦是旧媾兄弟,究何听风于今日之盟乎?”员外道:“既然如此,就仗郑兄为斧柯罢。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又对斌彦道:“你我二人务要指天誓,日后不可负约。”谈了半日,而酒肴果品早已安排在厅,及坐席时,但见酒烟已微,花香已细,员外即叫家人将酒滋热,肴肉渐渐更烧来。大家酣畅饱饮,献酬交错,直至上灯才散。正是:
  
  未出母胎缘已定,御沟流出玄钟成。
  庸流能识天机事,撮合丝罗言语端。

  是夜,银河耿耿,明月澄澄,康员外不脱衣冠,拥坐在床。蓦然一鹤,缥缥渺渺,掠于西而东,忽而附于泥涂之涸辙,戛然长鸣。员外欠身起视。你知此鹤生得怎么模样?但见:
  噩噩焉润泽未羽,蔼蔼焉洁净光华。翅如车轮长而美,身似玳瑁文而秀,顶若珊瑚弹而挺。浑包锦绣,遍胭脂。鸣一声,哀一声。沨讽然,若弹瑟琴愁漏水,哓哓然,诉衷泣怨东风。唬得人心忽忽,惹得人恨匆匆。既不是黄鹤鸣空,谅殊泣麟悲凤。
  康员外猛然惊觉起来,乃是南柯一梦。忽听得房内呱呱生孩儿声,员外慌忙入观。见其儿生得形容俊伟。相貌魁梧,眉清目秀,一身浑包锦绣,遍体尽染胭脂,恍若梦中一鹤,不觉惊讶。急唤家憧取了文房四宝,靡得墨浓,将梦里之事一一描写,封藏书箱内。知此儿前途偃蹇,后来必然显达。俟他长大,交他收管,足征奇异。遂名梦鹤,字其祥。
  过了四个月,而蔡斌彦不出锦园所料,果生女子。斌彦夫妻相议,说道:“我军中人也,今幸天下无事。四海澄清,此女应运投生,名做平娘罢。”许氏忻然且莫题。
  却说郑锦园,闻知员外生得是男,斌彦生得是女,喜验他所断不差。且锦园乃一腐儒书生,极是贪利的人,记得员外说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念念不忘,须索走一遭,报知员外。及见了员外说道:“天缘注定,合当行聘,以成婚姻。”员外道:“这事亦二家通知才是。”锦园道:“弟与蔡兄道过了,他说今日清洁日子,不可愆期。”员外道:“姻缘也是好事,谅蔡兄必许诺。”乃办了聘仪,文锦园到蔡家撮合婚媾之雅。其康家仪物之盛,蔡家欢喜之极,俱不消说。
  且说郑锦园正要往员外家讨谢礼,慌忙至家,那知他妻亦生一男,叵口细目,骨露眉浮,腹大于胸,乃名郑腹,字判躯不题。但不知员外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逃迁后家贫葬父



  诗曰:
  
  古来潦倒属高贤,仁孝升闻虞舜编。
  寥莪有诗宁可续,陔华欲补不成篇。
  既悲家业尽迁弃,复苦(广先)椿永隔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那知孤子泪无边。

  却说康员外,既得了麟儿,定了婚礼满面风光。尝时请客,每抱梦鹤在席上。那一日,芍药呈“丽色黄鹏唤花朝”之景,请了诸友在堂开怀畅饮。梦鹤随在膝前,时已有五岁,诸客观他灵敏,有一人把手中所执之扇,戏而问之说:“小儿,你晓的这是什么扇?”梦鹤道:“是鲎壳扇。”客云:“与你对来。”梦鹤顺口对云:“虎皮裙。”席中称其明敏。及席中做酒令,一客斟满满一钟酒传令,要席中各人俱执席中所有之物,不令人知,名谓“傍灯过径”,有灯免罚酒,须将酒捧过,不是灯罚酒一杯。满筵之人开手看时皆非灯名吃酒,至员外错愕无物,那知梦鹤夹一鱼目。持与父亲免罚。众人问员外:“如何是灯?”员外不晓解说,梦鹤即应云:“鱼目夜光,岂非灯乎?”满席之人无不叹奇,对员外说道:“五岁孩儿有此豁达颖悟,真所谓名家之驹。此君家余庆所积也,可喜可贺!”员外道:“黄口小儿,自愧刘景升子耳,何足当诸公称誉也。”正在谈笑间,闻那绿杨树里杜宇啼,声声道:“不如归去”,众人大笑道:“酒好罢了。禽鸟亦知俺醉,叫俺归去。”惟员外听得,心怀挹郁,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众人道:“兄胡为闻杜鹃之声不乐?”员外道:“吾闻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夫‘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此鸟乃四五月才啼哀至流血,今反了常理,而在此三月啼,毋乃国家有变乎?”话说未了,俄顷闻儿女之声,或叫苦的,或叫惨的,或哀或哭,员外倾耳听,也不知何故。猛见一人走将来。气冲冲,把一只手摆一摆说:“不好了!不好了!快走快走!朝廷被奸臣卖弄,惹数万海寇湍边掳掠劫杀,要将这界为巢穴。宜急急收拾逃入界内,免受灾殃。”吓得员外面如土色,有口难言,说道:“教我怎么好?”遍席之人尽失意分走。
  员外与妻子约有七口,提携襁褓,逃走他乡,腰缠仅有二百金。然大兵之后必有凶年,时逢大旱,男妇老幼饥饿沟壑,呼泣动天,说不尽逃走百姓扶老携幼哀哭,真个可怜。但见其人:
  乱慌慌,风声鹤唳;闹攘攘,振动山岩。高楼大厦,一旦丘墟;腴田美园,变为荒塚。后望故里,不忍回首来看;前见他乡,那个有心忻走。任你仕宦贵客,把不得垂头丧志;凭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小。村的俏的,辗转沟洫;老的少的,颠倒荒烟。香闺内,娉婷艳冶,其泪珠儿似露滴花俏;平日间,激昂慷慨,其愁眉尖似烟锁柳絮。枵腹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足痛的,啼啼哭哭,仰天乱叫。真所谓宁作太平犬,莫作流离人。
  且说康员外乃富家苗裔,懦弱书生,坐食山崩,把这所带之金用吃殆尽,没奈何,向妻子较量道:“人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吾晓的《药怀赋》,不如把这些银子买了药剂,好去去卖药罢。”妻陈氏道:“虽云人以食为天,不如寻一塾去教生徒罢。”员外道:“处当今乱世之境,那里有生徒来教?”遂决计行医,一以施舍,一以求利。人人闻是贡生献药,必然精通,无论举监生员都来请他。不一年,渐渐丰足,庶得自安。
  及梦鹤六岁时便知读书,员外即请一廪生,是他素友,姓吴,名梅士为师。梦鹤把诗书经传尽力钻研,至十六岁,诗赋文章、三教九流等事,无不精通,屡科不第。梦鹤乃占一卦,其应落空。梦鹤拂龟而谢,每日愀然不乐。员外安慰道:“吾儿有此才学,真年富力强,何患鹏程不遂?你不闻失意则忧,毋乃得意日娇乎?”梦鹤道:“非此之谓也。儿闻宋朝蔡元定学问渊源,流徙道途,至死不达,汉冯唐才德兼优,抑郁穷年,至老无闻;吕尚年至八十,若非文王,终为渭滨之叟、狂夫之讥;百里奚年七十,若非缨公,终为扊扊之炊、饭牛之谤。儿每开卷,未尝不三叹息也。今际此逃迁,海定未灭,家业如洗,儿又孱弱,吾父春秋又深,倘终老不达,如之奈何?”员外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栽者培之,倾者覆之。天既笃生,吾儿必无空负之理。愿吾儿细把铁砚磨穿,萤灯雕刻。吾有一封书交付与你,你父知吾儿少年虽湖海飘零,日后自有风云际会之时,这封书必待你得志后,才可开看。”梦鹤承命,遂雪案萤心,刮垢磨光。
  荏苒韶华复一年,正逢科考应运之际,不幸康员外病在床蓐,梦鹤衣不解带,席不暇暖,日夜尝侍汤水之劳,去考不得了。正是:
  
  风里柳絮海里波,一心望静复飘磨。
  时华不遂男儿愿,司马青衫泪湿多。

  一日,员外病危,唤梦鹤吩咐道:“吾生不能尽父道,死不能遂吾志。到于今,抚不得吾儿成人,养不得幼子长大,徒使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归泉台后,你幼弟尚须抚养,书不误人,不可荒废。”梦鹤心喉哽咽,不敢放声大哭,恐伤父心,只是掩泪应诺而已。须臾,员外缄口不言,瞑目而逝。梦鹤两手抱哭,俯伏辟踊,至于未声。远方邻里,文人学士,有被其施药之恩,或其生平之交,闻者无不奔丧吊哭。正是:
  
  情伤死别杜鹃号,清夜闻钟哭衰毛。
  黄土一堆肠已断,栏杆桩泪困英豪。

  且说梦鹤,不忍薄街其父,要借债厚葬。陈氏止之,说道:“你不闻丧事称家之有无?贫而厚葬,不循礼也,不可越分。”梦鹤亦思死葬之以礼,乃遵了慈母之命,罄家所有银两,随分埋葬,不敢加减。迨行丧明白后,未知梦鹤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蔡斌彦厌贫退亲



  诗曰:
  
  时事犹如风兴波,炎凉忽见世情多。
  仙郎无计寻鸟鹊,织女复思渡碧河。
  黄叶寒林蝉噪语,青松绿竹鸟吟哦。
  夫妻本是同心结,父母嫌贫无奈何。

  却说康梦鹤,既葬了父,家业罄空,穷困彻骨,无以糊口。居则忽忽若有所忘,出则昏昏不识所之,起坐明月之中,吟诗二首。
  其一:
  
  薄宵睡不得,起坐独悲吟。
  明月照吾阎,清风吹我襟。
  途穷身自健,命蹇事多临。
  静诵白云句,古人可慰心。

  其二:
  
  寂寂银釭悬,泪垂飞杜鹃。
  出门尽荆棘,举目有深渊。
  昔臣虑风连雨,今忧雨接烟。
  太行山绝望,空守(芠韭)盐煎。

  至明早,陈氏呼梦鹤来前,因劝他道:“吾儿须觅一个生活计,不可固守诗书,坐以待毙。”梦鹤道:“儿非不想这事。但思要去舌耕,则无人荐引;要去肩挑,则身体懦弱;要承爹之业,则不指药性;若要著自己之艺,则突然而出,未免怕羞。犹豫数日,不知怎生的好,望母亲指示。”陈氏道:“吾儿多材多艺之人也,既不愿出头面,以求蝇头微利,何不效班超、萧何笔吏、佣书,后为宰相、封侯者乎?”梦鹤沉思了半晌,说道:“儿虽不材,不过命运未亨而已,亦犹明月暂被黑云遮,黄河尚有澄清时。今既不得上登云路,已可愧矣,而乃故意人幽谷,毋乃贻高士君子之林乎?”陈氏道:“吾儿虽贤,未及文宣万万。文宣又尝为委吏乘田,不避羞辱,即子舆氏所谓抱关击析,其职亦称。大凡君子有经有权,今正吾儿行经权之时也。羞胡为哉?”梦鹤想了一想,说道:“也罢。儿思府县衙门政事纷繁,易扰心神。儿父临终之时,叮咛儿不可荒废诗书,沨沨在耳,倘入此途,便废本业。不如投在巡检司,衙中奇净,庶不失棘关素志。敢问母亲尊意何如?”陈氏道:“儿自思稳贴便好,不过要求锥刀之末而已,岂要吾儿终身就此为活哉?”
  那知衙署淡薄,虽入去佣书,而所衣者百结之衣,所穿者东郭之履,往往见弃于群小。不幸又遇此巡司,为人暗昧贪酷。一日,上司差督民夫往筑城池,一名夫,私放银五钱。那一日点少了三名夫,你道这三名人夫,原来差役权折作银,称要交康相公过付,谁知此差人复往别乡,银尚未交巡司。巡司辄差内丁去问乡民,乡里的人都说康相公遣人来折去了。那巡司竟不待分辩,默然具一禀贴报县。县主大怒,朱批即拿康梦鹤回话。至晚坐堂,衙役拿到,立在阶下。县主道:“你为保不跪?”康梦鹤道:“童生无罪,何跪之有?”县主怒道:“敢说你无罪!朝廷民夫,你好大胆,擅自私放,是何道理?”康梦鹤道:“情实虚诬,有谁见证?”县主道:“你本官现证,岂有你本官自卖而诬赖你手?”掷下四枝签发打梦鹤。梦鹤坚执不屈,说道:“饱学书生打不得。小童生不过暂屈佣书而已,非比衙役之辈。且实无弄权真情,决打不得!”且官愈怒,喝差役将竹板乱打,打得一身黑烂,走亦走不动,着差役赶出回家免究。
  嗟嗟!梦鹤真个可怜!以平日激昂慷慨,英雄自命,至此因家贫之帮,而受这苦楚差辱,如之奈何?特师友怜惜之,各有诗慰问。其诗甚多,不录。惟记得吴先生一首。诗云:
  
  停杯不饮意殷殷,思象有牙身致焚。
  欲效执鞭希求富,何如闭户勤论文。
  虽云穷困正相迫,孰识智愚自此分。
  湛负性心应增益,古来俊杰多如君。

  又有一友郑判躯,乃锦园之子,心虽侥险,文理稍通,与康梦鹤世交,亦慰一首。诗云:
  
  问君何事戚眉贫,且向花前看暮春。
  岁月易迁人易老,乾坤当(门舌)志当伸。
  峣峣难缺必须缺,皦皦无尘终有尘。
  吾辈未亭多堰蹇,可怜和寡辱金身。

  又有一友,姓洪名袖中,其为人奸险骄傲,腹无点文,好交高明贤士,以慕虚名,并不自知其分量,亦勉强作一首来慰。诗云:
  
  祸不单行运未来,福无双至且有灾。
  劝君休得多愁虑,有山不怕无烧柴。

  却说梦鹤被打之后,母子相抱而哭。亏了他母亲,与邻里辟纑佣雇,食一餐,饿一餐。养了数日,稍能行动,即到师友书馆中谢诗。见了洪袖中,说:“多谢兄盛心,做诗相慰。愧弟袜线短材,有辱一一知已。休笑,休笑!”袖中有夸之能之意,说道:“总是命运未亨,谁敢笑兄?昨日之诗,弟甚爱惜兄,未知兄既得否?”梦鹤道:“弟亦知是爱惜,但其中有荡然深沉处,弟未曾觉悟,愿兄勿吝云泥开塞。”袖中道:“弟这诗不只矜怜兄,且愿兄后日发达。”梦鹤道:“多谢多谢。敢问兄做诗学业是谁?”抽中道:“诗不过字要多寡相对,词要长短相参,便尽了诗之能事,何必学业?弟皆聪明句也。”梦鹤道:“兄差了。俗云:‘三年读成举子,十年学不成诗翁’。诗非锦心绣口、旷达不羁之才,不能道只字。诗正未可容易轻之也。”袖中怪其有藐他,遂拂然道:“论兄之才是欲压倒元、白乎?”梦鹤:“弟不愿自比杨汝士,兄亦安可自称元、白乎?但朋友之义,有善相赏,有疑相祈,要愿死后日推敲为佳。”梦鹤知其无受益之心,礼意稍疏,遂拱了一拱,告别出门,袖中亦不眷恋他。袖中窃自说道:“自病不能医,延街卖嗽药。他自己把一书算尚做不成,还敢夸他才学,明明是奚落我了。”遂抱恨在心不题。正是:
  
  奸人匿怨外相亲,弄起祸胎有一因。
  玉石相须各从类,才高难合庸流身。

  他日,康梦鹤抑郁在家,闷闷不乐,含羞忍耻,出游街市。忽见一簇旌旗伞盖,坐着一位官人,前呼后拥,乘马而来。梦鹤冷眼一觑,乃岳丈蔡斌彦也,遂要躲亲藏拙间,已被他属目看见了。蔡斌彦心中自思要问他又不便,乃扬鞭过身去,但眼中观其衣衫蓝褛,状如丧家之犬,心内十分不快。原来蔡斌彦因吊征山贼有功,除授湖广指挥,现今又超升广东都司,才给文凭,告假归家。
  却说这斌彦,一武夫之流,那里晓得什么才子,不过趋炎避冷已耳。见康梦鹤这等穷酸落落,归来对他妻许氏说道:“你知康家贫辱之事乎?”许氏道:“自夫君别后,俺母子只是闭户勤针指,窗前观古书,并不管一毫闲事。但前日闻得行路人叹道:‘康其祥有这般丰采伟略,无故充为书役,于今被打,深可痛伤。’未知其祥是何人?”蔡斌彦道:“其祥即是梦鹤的字。我昨日去拜客,在街上遇着他,看他形体枯槁,衣冠破烂,不知羞耻,还敢在街市中摇摆。这样人,终非发达之器。我今想了一计,唤家僮去请他来,把聘礼假做送他为家资,还他去别娶,你母子好同我一齐到任,我可在那任中选一个膏梁子弟匹配吾儿,亦不负吾儿一生受用,岂不是好?”许氏力劝道:“他亦是富贵儿子,今虽落薄,安知后日不富贵乎?当日成亦是君,今日要败也是君,姻缘大事,那里这等儿戏?”蔡斌彦道:“你不晓贫穷之艰苦,一日难度过一日。今我把银子与他生涯,庶免饥饿他,吾儿亦可得了一个佳婿,岂不是两便?”平娘侍在母亲身傍,闻他爹这等言语,粉头低垂,蛾眉颦蹙。既而两颊通红,正色说道:“儿闻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既受了聘,千金不移,岂容变更?”蔡斌彦道:“妇有三从,在家从父。你父主意是要你好处,吾儿苦什么?”平娘道:“共姜其生死且不改,纵连理之枝可破,而比目之鱼难分。之死矢靡,铁石之矢,只何不谅儿乎?”蔡斌彦低首无言,心内思想,忽叹一声说道:“闷杀我了!罢了,我自有道理,不过多以金帛酢他。”正是;
  
  冷暖顿殊深可忧,天时人事两悠悠。
  花枝失却东皇主,雨雨风风那得休。

  且说平娘,自幼从母教养,到十四五岁时,真果秀气所钟,天地阴阳不爽,有百分姿色,自有百分聪明,便知书能文,竟已成一个女流学士。是以蔡斌彦爱宠他,不忍坠落贫贱之家,使之憔悴劳苦,误了一世风光。
  至明日,斌彦默遣家僮往康家去请梦鹤。梦鹤对母亲说道:“蔡岳丈除升广东都司,领文凭归家,儿为半子,愧无樽酒洗尘,反蒙辱爱先施,如之奈何?”其母陈氏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俺家淡薄,你岳父必闻知。他念及表亲,重之以婚媾,况你父在日,与他把臂谈心,如胶如漆,今来请你,必是不怪你。我这头上一枝簪,你可持去买几件礼物,付他家僮带去送他,聊表一片悃忱之敬。”
  梦鹤领命,遂借了衣冠,同他家僮往见斌彦。那知斌彦备了白金五十两、绫缎款端。及家僮报说康相公到了,斌彦出门亲迎。入堂坐定,茶罢,说道:“多烦台下贲临。”康梦鹤道:“岳父说那里话,愚婿不孝罪深。缘父弃世,家事萧条,礼意疏阔,徒郁结心血耳。幸得岳父高升,方恨拜贺无具,非不欲通殷勤,但寻思了无取。今岳父念及先父前交之情,遣使宠召,则大幸焉,何出此言。谨备些菲仪,聊表鄙忱,万望此存。幸幸。”蔡斌彦道:“何须多货。请问贤侄如今作何生涯?”康梦鹤思道:“此人必有异志,怎么叫我贤侄?且莫管,看他是何举动。”且应道:“儿不过一介书生,日以笔墨为勾锯,以诗书为田畴,斫情耘耔,无时休暇,儿之生涯如斯而已。若别有生涯,必多本钱,儿所不识。”蔡斌彦道:“吾亦知贤侄无本钱,是以备白金五十两,要付贤侄去生理。倘发大财时,要择佳配,岂无贵宅豪门之女?况你表妹平娘要随我上任去,未知何年何月得回,恐误贤侄青春,未卜尊意如何?”康梦鹤听得这话,心胸涌然,正容危坐说道:“岳父,你晓得‘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勿轻视。儿处今日穷苦,有辱蒹葭倚玉乎?”斌彦道:“不然。吾闻君子当知变通。今贤侄这等贫穷,权将这银去做本钱,倘后日发达,再择佳配,讵不善甚?何必执一?”康梦鹤道:“岳父,非此之意也。岂不闻自古英贤多磨挫,大困之后必有大亨?我学成满腹文章,胸罗象数,气吐云霞,思入云中,今虽因抑,譬鸽未羽,不日定奇锦标,奋力一击,万里之遥,岂藩篱之鷃所能料乎?”蔡斌彦道:“不必夸口,做过才是。如我当日数百盟兄弟,只得我一名侥倖,官正未易做也。”梦鹤道:“岳父这等说是欺儿日后不能成名乎?就将今日来论,你虽区区做了一个武夫,岂遂能胜我堂堂一书生乎?即我之家风,有不若你乎?抑我之品诣,有不若你乎?”斌彦艴然变色,默默不语。梦鹤道:“罢了,你要退亲,赁你退亲。我何慕金帛之有?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乎?”遂忙忙抽身出门去了。斌彦怒其狂妄,对家人道:“这个人。终日夸言大语,胡思乱想,不久讯到颠,不要管他,等他疯颠了,正来处置未迟。”嗟嗟!富贵则亲戚畏惧,贫穷则婚姻不许。正是:
  
  反躬自问信真贤,不必求人然不然。
  富贵吐言颠亦正,贫穷出话正犹颠。

  许氏与平娘在后堂,听得梦鹤这话,对平娘说道:“这人雄才伟略,言谈皆琳琅,唾笑成先王,不坠青云之志,愈令人可爱可敬,决不可轻忽他。我自然有区处,即唤一个丫鬟,去等他出门,请他到这花园私轩中,我可说些言语安慰他,并可与之设下一策来娶。倘跟你父亲去广东,大为不便。”乃吩咐丫鬟去候他。那知丫鬟候他已久,坐在此石上打睡。梦鹤怒气汹汹,向路直走,足加蓬转,挨在丫鬟身边过。那丫鬟醒时,梦鹤离身已远,任丫鬟叫,梦鹤绝不回头了。丫鬟回报说他不肯来,平娘柳眉低蹙,杏脸生愁,忽长叹一声不题。
  那许氏亦尝力劝斌彦,说:“这婚姻乃凭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记,未出母胎时,已先注定了。况且当日与表舅相交,如雷同,如管、鲍,云你我之私,到于今变了卦,倘我君百岁后,何面目见舅亲乎?”斌彦沉吟半晌,喟然叹道:“叫他有银子火速来娶去就罢。不然,若随我到任里去,那时关山阻远,悔之无及!”许氏即退与平娘商量,如此如此,唤丫鬟去请梦鹤。不知梦鹤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注生庙誓约花烛



  诗曰:
  
  高歌一曲向花前,遥忆当年酒席边。
  碧沼鸳鸯交颈固,妆台鸾凤同心坚。
  百磨不侮方成节,一见相亲始是缘。
  漫道婚姻月老定,人情胶漆可回天。

  却说康梦鹤回来见母亲,说蔡斌彦非实情来请,却是要退亲。即将自己与蔡斌彦应答的话,细细说与母亲陈氏知道。陈氏说:“吾儿有志,要他银作什么!”母子愤恨不已,且按下不题。
  却说旗氏叫丫鬟去请梦鹤,道:“我家奶奶要请康相公叙话片时。”康梦鹤道:“你为我多多拜上家主,说我不肖被嫌,有愧窗下磨励之志,无颜去见。且相见不亲,不如不相见。要问闺闱花烛艳,必须金莲彻夜时。随他去退亲,我再不反悔他。”丫鬟把这话一一回覆,平娘道:“他那里朦胧怨咨,我这里心如棘刺,如今思量将奈何?有意诉衷情,急奈他志气昂昂,反做一个无情郎。”时人有歌《离亭怨》一曲:
  
  从今后,玉容消磨,桂花朵,秋风吹罗,这相思何时谐和?记得当初,天后为斧柯,到了如今,父母作风波。望夫石渺渺,太行山峨峨。白茫茫,陆地来厚,碧腾腾,青天般高。仰望东落海,毒害的恁么。

  过了数日,梅瓣白飞,柳眉青青,正孟春和煦之时。漳俗,男女不论官家贵族,出外游春踏青,真真可观,但见:
  紫白红黄色色艳,粉青黛绿溶溶娇。有个雅淡梳妆,海棠闻遍;有个薄施脂粉,柳絮飘残。澄澄苍苔莲深浅,蔼蔼清馨兰麝飘。采梅的带香,摘花的微笑。水月耀碧,花柳争研。宿鸟惊腾巍巍,花梢扳弄纷纷。惹恨的春光,撩乱的艳冶。端的是闉阇如茶,胡然而天;真个是东门如云,胡然而地。
  那日,平娘坐一兜轿,带一丫鬟,乘这明媚之景驾言游春,实是要往注生娘娘庙冲愿。早来到,登了门阶,入到庙堂,参了菩萨,左顾右盼,忽见壁上有题一首诗,仰读云:
  
  虔心默褥对神明,汗染栏杆恨注生。
  玉箸金瓯鳌起舞,琼林瑶树鸟飞鸣。
  三峰笔写愁途远,九曲观磨泪水盈。
  愿得牡丹交御草,五云加色谢升平。
                  本郡弟子康梦鹤题

  平娘知是其祥咨嗟自愤之笔,读了又读,不觉叹道:“清新俊逸,然诗之中有愿求佳人之意。我不知是怎么模样,是怎么才德,是怎么风流,才做得一个佳人。妾虽色恶词芜,不妨和韵一首。”即提起笔来,如龙蛇飞舞,风雨骤至,不一时就定。正是:
  
  艳女恍如七步人,温柔体态珠玑新。
  始知天地山川秀,编在娥眉文略神。

  平娘题完,又觇见桌上一枝扇,着女婢持来,展开一看,内写唐诗一首,后题为“其祥老杜台正字。”平娘知这扇是梦鸽的,少顷必来寻觅,我不免到后殿参数罗汉,等他一等。
  原来康梦鹤与蔡平娘虽是表兄妹,从未曾见他形容才学。那时庙中题诗,见了一乘女轿来,他便抽身往后门去,将扇丢在桌上,忘了持去。少顷,果然来庙中觅扇。仰见壁上不知那一个和他诗,遂无心觅扇,留情看诗。然未读之先,见其笔精墨良,耀耀动人,心中已有勃勃景仰不尽之意。及读云:
  
  仰上高山月色明,何时殊引慰三生。
  人遥室迩冷猿泪,情隔河长秋雁鸣。
  云鬓懒梳叶落满,晓妆羞对苔生盈。
  神如有应骊珠合,免得深闺抱不平。
                 本社信女敬和

  康梦鹤读完,不觉惊讶说道:“天下有此大才的女子,近在眼前,梦鹤何褒然弃耳而未之闻也?然无题名氏,又不知是何人?”想了又想,说道:“这诗中,似素相识[未]嫁的女子,存仰慕见爱之意。晓得了,必是来的一乘轿之女,谅在后殿未出,不免相见他一面,看他如何。”乃躲在锦屏后偷看,只见得:
  眉弯新月,眸凝秋水。脸衬二片朝霞,唇带一点红日。锦裙下,覆一双小小金莲,轻移香阶,有蕊珠宫娇娇之态,罗袖边,露一对纤纤玉笋,软玉舒展。若水月殿溶溶之姿。秋波一转,惹得魂灵飞天,美蓉半掩,动得眼睛乱撩。娇的是仪容袅娜,媚的是体态旖旎。形不尽轻身秀体,说不尽锦肠绣心。翩翩清爽,辉辉金石。若非嫦娥降临,疑是洛神再世。
  康梦鹤道:“我要四海求佳人,谁知佳人即在门前,却不晓得是那个女子,不妨近前问他。若是应我也罢,若是不应我,我随他轿后,看他何方去便知。”即向后堂踱入。那丫鬟认得康梦鹤,是时立在边傍,见康梦鹤进来,即厉声叫道:“康相公,你要寻扇哩,扇在我小姐手中。”那平娘先时见一汉子突然进来,正要转身躲避开去,听见女婢说是康梦鹤,便住了脚,把梦鹤的扇掩在面上,启一点朱唇说道:“原来就是哥哥。我母亲前日清哥哥叙话,不晓得哥哥怎么如此坚执?今观题诗之意,乃知哥哥是要求天下佳偶,是以执一不去。未知这几时佳人有得否?”康梦鹤风流任兴,春风满面答道:“贤妹你有所不知,贱兄与贤妹乃凭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记,五百年前红丝系足,焉肯效扊扊之炊,白头之吟,为百世后讥薄情汉乎?无奈你爹爹忘却瓜葛之好,绝发葭莩之亲,贪富贵,厌贫贱。你兄恨不能蚤占鳌头客,而反作银样蜡枪人,是以有愧,癞出见面。若论贤妹一人,贱[兄]不能寤寐忘情矣。未知和的诗即是贤妹么?”平娘道:“俚言腐秽,有辱邯郸学步,哥哥休笑里妇之颦。”梦鹤道:“句句秀雅,字字佳章,真珠玉也。”平娘道:“休说这诗闲话,且说我爹爹,不日要接俺母子随任,斯时路途远,恐银河阻隔,汉槎难渡。今我爹爹被我母亲力劝,亦稍有冰消雾散,愿哥哥可乘势应时,庶免事事有变之叹。虽奴家柏舟自誓,然现今不作同心结,而要后日作连理枝,悔之无及。”康梦鹤道:“你贱兑现在陈蔡之际,涸辙之中,倘要成就了大事,鹑衣何以为礼?醑蕨何以为情?且贤妹入门时,清波可饱乎?绿草可茹乎?”平娘道:“哥哥不须忧虑。”平娘乃取身边所带象牙环一枚,又以所佩碧玉猫儿坠一个、并银簪金钿,尽拔下来,付女婢交与梦鹤,说道:“哥哥可将此物去变卖,休误了誓约。”梦鹤喜出望外,对平娘道:“感情良不少,报德何时了。夫以梦鹤百年属望,慰在一朝。”二人眷恋,不忍分拆。看看红日渐渐西附,没奈何,含泪而别。正是:
  
  本思四海求蝉娟,谁料芝兰在眼前。
  有意求珠珠不吐,无心归壁壁完全。

  康梦鹤回来,不胜欢喜,见了母亲,说注生庙遇见媳妇,如此如此,陈氏忻然道:“我媳妇有此贤淑坚贞,是我家门之幸也,亦正是吾儿之敌配也。”梦鹤即将这些物件卖数十两银,费用殆尽,所剩无几。不幸遇着郑锦,那几年破家之后,闻梦鹤要娶亲,登门追讨媒银,无奈将所剩的银子送他去了,要用又无分文,不觉叹道:“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先父在日,有酒肉交欢,个个知心,今至我身,人情亦做不成,如今还他罢了,闲事不要管他。”斯时,即择了一吉辰,雇了一乘轿子,衣冠齐整,门庭光彩,虽无灿烂盈门之华美,亦有风光清雅之仪容。
  且说平娘回家,许氏见平娘簪细等物皆空,问道:“你出去踏青,一身首饰物件那里去了?”平娘即与母亲告其情由。许氏道:“我儿你好大主宰!倘你父若知道,就活活打死你。他如今这等设处亦妙,未知他要何日来娶?”正在说话间,只见媒婆持一红帖,说:“康相公择此月十三日要娶小姐过门。”
  那知蔡斌彦先往广乐去上任,次日,在路中差数十个家丁来搬请平娘母子,轿马拥簇,亦约在十三日起程。母子二人正在分别之际,相向痛哭。平娘泣道:“儿从父命,恐亏了生平大节;要顺夫命,又吧舍了骨肉分离,教儿怨得好[苦]。”许氏道:“五伦之内,造端夫妇,男婚女嫁,古今同例。安可以一时之别而误终身大事乎!”平娘只是低头掩泪,一句亦说不出。许氏催他上轿,平娘呜呜咽咽,又哭起来,许氏亦泫然泪下。无奈何,只得吞声而别,许氏往广东随夫,平娘往康家成亲。正是:
  
  意合情偏切,情深意不移。
  万般依古事,死别与生离。

  话说许氏到了广东见蔡斌彦。蔡斌彦忙问道:“吾儿怎么未到?”许氏道:“男长当婚,女长当嫁,平娘与梦鹤娶去了。”斌彦忿然怒道:“你好擅专!我明日即差人去扛他回来。”许氏朝夕力劝他,未知何如。
  话分两头,且说梦鹤娶得平娘到家,两人如鱼得水,如鸟得林一般。是夜,梦鹤咏《桃夭》之章,平娘答《绸缪》之什,情浓意合。一个得了意外之喜,忘贫穷于何有;一个得了终身之托,忘骨肉之分离。正是:
  
  洞房今夜降真仙,暖玉温乡满被春。
  漫言别离情最苦,且夸欢会思更新。
  意中有意无他意,亲上加亲愈见亲。
  欲得此情常不断,蚤寻月下检书人。

  到夜来,并枕同衾,贴脐交股,难以曲尽其合欢之情。惟有一篇《天下乐》为记:
  
  春见生绣帐,溶溶露滴牡丹开,擅口温香腮。淡淡云生芳草湿,碧泣含皓月,满池泛浮鸥。我将这纽扣儿松,你将这履带儿解。阳春和暖浑身泰,软玉温香抱满怀。柳腰款摆,半推半就,花心轭折,又惊又爱。背后着腮润,不知春光何处来;胸前着肉磨,不闻花落几多少。杏脸观月色,桃唇映日开。鸾被若金钗,首饰挺云鬓。曲尽人间之乐,不啻天上之降。

  两人至云消雨散之后,直睡到天明,携手而起。康梦鹤口念一绝云:“花摇月影露淋淋,过尽春光绿色阴。”平娘即续云:“昨夜庭前关不住,今朝遇雨吐新心。”嗣后夫妻心神相契,或我倡被和,或我和彼倡,恍若关雎之和鸣,凤凰之相应。
  一日,平娘向梦鹤道:“俺须想一活路,庶君夜间好磨励经史,日闻好求些利息,不可朝朝暮暮恋高唐,磋跎人间日月忙。”梦鹤道:“有什么活路?我想不来。”平娘道:“不消愁。妾善绣凤织鸾,你去街市中,问有人要雇女工等事,你可承领他工价,任他奉送。妾又思士君子埋头潜修,安肯露面求利?妾有一策,君可去赁铺一间,吊起一张蔑帘,写着一大坊表,与世游艺,君得坐这铺内,有人来求吉课,问卜书画,会须得了世间利息,如无人来求时,亦可静心息气而悟圣贤,有何不可?”梦鹤道:“静坐铺铺内,不殊置身书斋中,这计策做的。”未知后来开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为衣食星卜设教



  诗曰:
  
  漫道文章不察饥,挥毫亦有卖钱时。
  章台街上九流士,金屋家中三教师。
  儒者生涯无垄断,书生货殖有毛锥。
  堪怜闺艳画筹策,不敌奸人计谋欺。

  却说康梦鹤既善其言,依而为之,每日坐在馆中看书,萧然寂寞。人家看见一个新牌坊,都个个说:“拣择口课,不是要处,我须求那经用的老人家才停当。这个后生家,不必问他,若是问卜书画,这个无关性命,求他不妨。”又有人在傍说:“这个人书役且不会做,教书又做不得,如今复在那里星卜。俗云:‘一事成,百事精;一艺颠,百艺败’。我晓得这个人,不农不秀,都是颠狂。”又有一二半通识之流在那边议论说:“这个人学问稍稍通,不过命运未亨,为衣食所累故也。你若不信,我有一把白扇,到那里求他一首诗,试他才能如何?”又有一人说道:“古诗我亦会念数首,他不过抄写就是,何以见其学问?”又有一人道:“我们各限一个韵,出一个题目与他做,便晓得了。”
  三人遂齐到日课馆中,惹得梦鹤心中想到:“我今日有利息了。”谁知都是要来试他。那人陪一面笑脸对梦鹤道:“我们要求一求,不晓得先生前否?”梦鹤道:“领教。”那人道:“外人都说先生狂颠,不晓得先生是真狂假狂?要求一首五言佳章。”大家发起笑来,说道:“你这个人更颠狂,怎么好把这话对先生说!”那人道:“我心实抱不平之愤,要把这个话为题目,类字为韵。先生休怪了。”梦鹤道:“合当领教。小子忘却壮士志,无怪乎流俗之讥也。但诗之事,弟极蓬蒿铅椠,望诸兄休笑。”遂举起笑来,不须思索,臾立成。大家求读一明白,梦鹤即读云:
  
  潦倒尘埃中,于今有数年。
  花忧风雨夜,竹耐水霜天。
  我笑世愚昧,世讥我妄颠。
  奋飞期后日,谁识此幽玄。

  又一个人持出一幅笺纸,要七言律诗一首,以《菊生于六月间》为题,‘青’字为韵。斯时菊未盛,花未开,实要难他。梦鹤又提起笔来,即题云:
  
  四顾众芳开满庭,懒看金不才叶青。
  甘心篱舍聊沉醉,翘足风霜来唤醒。
  堪笑趋时何种种,可怜知已独零零。
  天生穷达无非运,愿寄陶潜共一听。

  中又有一个人看他文字飞舞如神,忙忙走去街中,买一把金扇来,说道:“小弟斗胆,求一道贺寿诗,中要句句藏‘诗’、‘酒’二字。”梦鹤又题云:
  
  蚤期脱颖聊沉醇,对席无文俗了人。
  寓目高怀五斗解,停杯覆翩三都新。
  露渑增赏调商羽,珠玉挥成醉寿春。
  椒柏长吟贺反饮,喜题时旨祝芳辰。

  康梦鹤题完,并读在家听。大家不晓的是如何美,如何不美,但观其举笔如雷驱雨,挥毫如风扫地,满纸如龙蛇飞舞,个个叹服。那个道:“我明年觅一书馆,寻几个生徒来,请先生教书。这生业又稳些儿,免被俗人讥谤。未知有当先生尊意否?”康梦鹤道:“小弟命途多蹇,读书满腹,不合时宜,区区株守馆中,管窥天卜,无计安枕。倘蒙垂顾,铭刻不忘。”遂拱了一拱,大家别去。
  是晚,梦鹤归家,对平娘叹道:“道士憎兹多口,流欲之辈皆说我颠狂,正是要利途反生谤门。才有一二抱不平之心,要试我文墨,考我题诗,我即时问他题目,遂题云云。那人称誉说明年要寻一馆,请我去设帐,未知虚实何如。”平娘道:“君何患谤?必谤而后见君天下大才之人。不遇盘根错划,无以见利器,不经千回百转,无以见人情;必有人谤我,乃有人成我。来年之学,妾卜是实的,不是虚的。”正是:
  
  与世无争守藩篱,因何蜂蝶乱侵欺。
  一身成败随人转,艳女胸中蚤度知。

  过了来春,果不出平娘所料,忽见一人,手持一个关书和几个小子,遥指门首,施施然而来。那人道:“先生认得我么?小弟前日有约,不敢失信,敬奉关书一纸,内题束金十两,膳米四石,万望叱存,并和生徒在这里,要请先生即日开馆。”康梦鹤道:“今日虽是吉辰,何其速也!小弟书箱行李收拾未便,虽择别日可也。”即约迟了五日,众弟子方才别去。
  至五日后,正要起程,适逢平娘腹痛。梦鹤吓惊,疑是搬出衣箱,动了胎神,却教我怎好?梦鹤即净口整衣,指龟而筮,占得泽风大过三爻动,系已未日。梦鹤道:“不好了!是要生男子了。”平娘道:“生男子,怎么又说不好?”梦鸽道:“《易》有之曰:‘栋挠凶。’正应长男挠折之兆也。”平娘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休信乎卦。”言未了,而腹愈痛。须臾,果生男子。梦鹤道:“好,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遂后亦欢喜不题。
  且说梦鹤,幸得平娘生产明白,即到乡村开帐设教。将近半年,亏了平静娘在家守有夫之节。愁闷起来,闲看古书,见一篇古诗韵,不觉勃勃,援笔题一首《闺思》回文:
  
  萧声几度暗伤情,岫出飞云晓日晴。
  寥静深闺窗弄月,妒娇花园竹敲筝。
  桥高泛水流声急,夜寂寒蝉噪语轻。
  遥寄锦书传去雁.销魂拂柳渭啼莺。

  平娘写毕粘在壁上,又要思起《闺怨》,限韵一题。正要下笔之时,忽听得革履之声,回头视之,乃夫君梦鹤也,手持一柄破雨伞,足穿一双草鞋,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坐在椅上长吁短叹。平娘吃一惊,不知是什么缘故。原来这馆中弟子多是洪袖中的表兄弟。袖中要报前日之恨,屡屡在他表叔面上说:“这先生先日经做书算,因不识字,被官府责逐,又在街上星卜,胡讲乱说,被人弃嫌,平生并无一长,想必是长于教读,大家乃请他乎?”那学父说道:“或能或不能,我辈不识字,那里晓得他?”袖中复知梦鹤家贫,要讨束脩,又想道:“这人口嘴不好,要脾眦骂人。”因假意入馆,写一张字,暗暗嘱托一个[年]长的弟子,教他如此如此,那弟子不肯。忽一日,合当有事,那弟子读书差错,被梦鹤责了数板。那弟子恼将起来,不知已之不是,竟听袖中嘱托,把一张字持与父亲看。他父亲不识字,怎晓得缘故,因问道:“这字谁写的?”那弟子道:“是先生写的。说束脩若不尽还,一个要打二十板,嘴里又劳劳叨叨在那里骂。”那学父持出与识字之人读,尽是衙门的口吻。读云:
  
  读书好事,拖尔束礼,恶俗可鄙。屡计数次,并无分厘,深可痛恨。今写数字闻知,立等送还,不许挨延日子。倘再挨延,你等学生各责二十板,仍呈官究治,决不轻发。积压宜遍告凛尊,毋违速速!

  那读的人说道:“这口气真是他写的,他前日经走了衙门来,这等真个胡说!”众学父闻知,发怒起来,遂不理不管他。大家商量道:“这先生亦不是教书,不如辞他去罢。”大家即到馆中,对梦鹤说道:“今七八月农忙之际,小子个个要樵牧,不得闲暇,请先生暂回,束金随后送来,书箱着人和先生挑去。”梦鹤道:“何必挑书箱去,如此之速也?”众学父道:“路途跋涉,寒馆凄凉,免先生再来。”梦鹤道:“任人之事,务要劳人之苦,说那里话。”众学父道:“虽是这说,争奈俺大家这七月要获稻,八月要耕种,九月要叔苴,十月要收成,十一月采茶薪樗,不如就此罢馆便了。若是束金,有托无负。”梦鹤微知其意,忽吧一声,相辞而归,闷闷无已,一步分两步。正是:
  
  已道无翻覆,忽然犹变更。
  贫穷当此际,不忍听蝉鸣。

  平娘问道:“君一去半载,回来直喜,胡为不乐之甚?毋乃以妾之故而见忌乎?”梦鹤道:“不然。”遂将馆中被嫌缘故一一说了。平娘听了,怡怡自适,说道:“君何必忧焉?君不闻孔子见诅书社,麝裘被谤,文王拘囚美里,不殓厥愠,两座无损为圣人。展禽为士师三黜,子文为令尹三已,而卒不损为贤者。他如展出平之见放,张仪之被谤,马迁之腐型者,何可胜数?大凡士君子卓然自命,不肯与世同尘,往往为流俗谤绝,大抵如斯。虽然,宁为流俗所弃,不为流俗所取。君何不乐天安命,淡然自得?而何苦乃尔乎?矧俺家衣食虽不至丰裕,然妾之女工亦聊足以清饥矣。君何患焉?”梦鹤听了欢然喜乐。
  须妗,洗爵当前,梦鹤饮了数杯,仰观壁上一首诗说道:“这诗清逸俊雅,思致蕴奇,不失诗人之志也。文韵一笔。”平娘道:“不必步韵,别有《闺怨》,限韵之中要存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丈尺两双半。妾正思索间,适遇君到,知悬在此,请君一笔赐示。”梦鹤诗思泉涌,顷刻间满纸珠玉乱坠,持与平娘看。平娘接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万叠云山九曲溪,十年有梦半辽西。
  八行锦字又江鲤,一盏孤灯五夜鸡。
  六七钗环羞鬓懒,二三花柳妒眉齐。
  楼高百尽愁千丈,四望凄凉两泪啼。

  平娘看完说道:“君有此捷才,目有此秀雅,真可与东汉诗人相颉颃。”梦鹤道:“鼓在内打,声不见外响。贤卿啧啧称誉,外人庆庆谤毁,教我怎么好?”平娘道:“相识满天下,知已有几人?大抵人情多慕虚名,待郎君一举成名时,即天下皆知其贤,岂独区区一漳郡乎!今郎君年二十余,功名未就,虽有韩陆之才,李杨之学,夫孰从而信之?愿君无怪乎流俗人也。”两人谈论相慰,不觉日已晚了。
  正逢六月十四夜.月白风清。二人开了后门到菜园中。这菜国约有二支阔,四围墙蔽,外面有数丛绿竹,能引清风,内面有数珠桐柳,能勾月色,芳菲阴浓.丽丽鲜鲜,俯仰高典。既而梦鹤在月下顾盼平娘,百媚千娇,宛若嫦娥下界,欲心难禁,抱住平娘,对了一嘴,要求合欢。平娘道:“幸有先人敝庐在,无端于露天之下,得毋近于淫荡之辈乎?”梦鹤道:“念夫妻情分,不妨见这月下会佳期,愈加生色,望勿见拒。”平娘摇曳不肯,益生娇态。梦鹤益生眷恋,无奈情牵意绊,即在这梧桐下,石片上,扶龙扶凤,同入桃源洞了。那时月白风清,悠忽之间,黑云满天,狂风暴起,恍若神童子下降,宛如十八姨懊恨。平娘问道:“此何兆也?”梦鹤道:“天人同道,盖夫妇和而云雨交,天地和而雨泽降。德泽知俺云雨交,而他亦要雨泽降也,何足异哉?”姑置不题。
  且说梦鸽被奸人所弄,无学教读之后,人人皆藉此为口实,每年设都,尽无终始,多者误无书教。惟夫妻二人,清粥(文韭)盐,并无怨尤,只乐于诗章而已。
  忽一日,郑判躯来报道:“康哥哥,你知之乎?文宗入省,约明日县考,初三府考。”梦鹤慌忙买了卷笔,候次日入考。未知进泮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遭大变妻子俱亡



  诗曰:
  
  寒风拂帐冷单衣,睡觉沉吟悲寂帏。
  薄暮摇灯玉影动,平明斜日镜容辉。
  离衿一旦杜鹃啼,共枕十年蝴蝶飞。
  望断巫山隔万里,可怜燕子同西归。

  却说康梦鹤县考批郑案首,府考亦夺魁名,郑判躯落在孙山之外。及文宗接临,郑判躯慌忙求买府名进考,幸买得续榜一名,名做乜物生。因那提学入省,去拜察院,察院与提学说:“诏安县有兵部侍郎乜一芝,乃本院恩人,其子孙名做乜物争。因前年已经本院观风,拔他案首,今此岁考,全赖老先生鼎为玉成。”那提学连连应诺,遂揖而退。却说文宗到了,即吊漳州府十县童生到泉州府听考,约有半月路费、并伺侯揭晓,计银必须五两才做得事。平娘道:“今无盘费,怎么处?”康梦鹤道:“不妨,任众人先走,我带一本命书,沿途算命,省却盘费,岂不是好?不过功名念切,贫穷无奈,怕什么羞?”决计已定,明早遂行。
  那知文宗科期日迫,把远县童生先试,有盘缠者皆赴及,惟康梦鹤挨延算命日久,及到府城打听考期,已考过完场了。要入别县,又被革除,冒籍峻严,一时没法,只得去恳求送考知县,求他代禀宗师补考。知县道:“三年一望,你读书所于何事,为何今日才到?”康梦鹤道:“望老爷垂怜。童生家贫,缺少盘费,沿路算命,是以来迟。”知县怜其真诚,与之实告说道:“你有这等才学,不怕无高飞之日。今这文宗,因朝内六要索他银子,他把秀才尽卖,额数已定了。你回去罢,等后科来,本县求太尊同送你入道。”康梦鹤无奈回来,空走一场。
  且说提学承命荐拔亿物争,拳拳记在心胸,不意那时误听了乜物生,茫茫不知,这举乜物生为首名。且喜郑判躯幸入泮宫矣。意福善祸怪之言亦无凭也,以其祥之累世积德而困穷着此,以判躯之累世积恶而发达若被。时人有拖幛之诗为证:
  
  潇潇风雨太阳玄,隐隐空山迷树烟。
  陋苍匝衣终殒命,险林暴客多寿年。
  尝见恃力威矫矫,曾无尚德禄绵绵。
  今日莫论天道定,祸淫福善总虚然。

  只康梦鹤归来,与线亲及平娘告知如此如此。平娘闻之,亦愁起来,说道:“这银子是要紧的。如今这般贫穷,缺乏盘费,一个区区芹泮尚采不得,况望云霄之高哉!真所谓英雄无容武之地,教我怎么好?”
  二人正在愁闷之间,忽报郑判躯来相拜,梦鸽出门接入,对坐。梦鹤拱了一拱道:“恭喜,杜兄怀抱利器,今幸荣游泮水,异日折桂广寒自立基矣。”那积压郑判躯做了秀才之后,骄矜益甚,因说道:“社兄得了府县案首,为何不入考?”庚梦鹤道:“既知道了,何必把这话来相谑?”郑判躯道:“弟果实不知。虽然,兄有此多材多艺,人所难能。昔迁父司马谈善于星历书卜,率为汉太史,世称贤士,何知兄台后日不以材艺见长而为太史乎?琐琐文衡,是兄所优为而不屑也。”梦鹤心内愁闷未消,忽然又听这言语,心内之火沸沸莫禁,因发出道:“兄何必如此讥笑!小弟不过命运未通,岂不闻‘三年不飞,飞即升天’乎?‘三年不鸣,鸣即惊人’乎?今年文宗,秀才尽卖,见不过侥悻于万一,何足贵哉!”郑判躯道:“必秀才尽卖而小弟侥悻,乃见才学。”梦鹤满身皆火,半句话也说不出。郑判躯见此光景,知是恼他,因说道:“弟短于言语科,但所言皆堂堂正话,愿见千顷海涵,不胜荣幸。”即抽身揖别,康梦鹤送出门道:“兄得了一领蓝衣,真可谓意气扬扬矣。”判躯笑而不答,攸然而去。在路中想道:“你不要夸嘴,等我把你弄一场饱戏来看。”正是:
  
  得意读书本等焉,失时不过未亨宣。
  可怜娇傲伤人语,六月犹如腊月天。

  且说郑判躯既去,梦鹤夫妻自相慰勉。不出二年,岁考又到。康梦鹤道:“岁考将至,文宗限这月终决,如今又无盘费,却怎奈何?”平娘道:“不妨。把妾身中所有衣服物件尽剥去当,倘得侥倖,漫漫取赎未迟。”。
  梦鹤正要拿衣服出门,忽闻郑判躯敲门叫:“哥哥在这里么?”梦鹤道:“他又要来气死我了。”平娘道:“你不闻孔子见阳货乎?任他无心之说,我不过以无心之听就好了,何必忌他。”梦鹤心以为然,即开了门,请入坐定。梦鹤道:“兄此来,有何见教?”郑判躯道:“兄知文宗又案临泉州,要吊十县上去考么?”梦鹤道:“晓得。”判躯又道:“兄须念功名吃紧,不可自误。”梦鹤道:“晓的。”判躯又问道:“兄约何日起身?我们明日就要走了。”梦鹤道:“好,兄请先走,小弟随后就来。”判躯道:“兄若无盘费,小弟有三两银子,铜钱二百文,愿借兄,未卜兄要否?”梦鹤心内暗想道:“那时有这样好心?”猜疑未闪,冷笑而已,因说道:“兄不要来弄弟。”判躯道:“岂有此理!银子现拿在此,那里有假。天下事,真的便不假,假的那里肯真?”把一包银子就交与梦鹤手中。梦鹤欢喜出于意外,说道:“其然,岂其然乎?”判躯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古人有脱衣解骖,车马轻裘与共,又何怪也!”梦鹤:“恩不在多寡,而在当阨。弟今处困阨之际,幸兄借助之恩,倘得侥倖,是兄之赐也。弟当入五内,断不敢忘这恩德。”遂起身相揖而别。
  梦鹤入内,与平娘说出此事,平娘道:“妾窃视这个人,而皮带杀,心肠奸险,那里有这等开心见佛!莫不是天助德有所假乎?”康梦鹤道:“有这银子,命书不须带去。你入内收拾行李,明早即便起身。”
  至次早,别了母亲与平娘,肩负一小小的包袱,身穿一领旧旧的白衣,足踏一双新新的草鞋。平娘送他出门,如愁如痴,泪流两行,说道:“君要去了,须要早回。”梦鹤不觉惊讶道:“贤卿常时,处别离困苦之中,皆淡然自适,今奈何顷减玉肌,断却愁肠,与往日大不相同?此是何故?”平娘道:“妾非有别事,只因君要起程,精神恍惚,气脉汹涌,三魂飘飘,七魄渺渺,不知为着何来?且观我君眼下黑筋浮现,愿君这去,务要眠早起迟,顺时自调,不要想着妾身。只要我君这去,鳌头独占,早早回来相见一面。”梦鹤道:“不须烦恼,请了。”正是:
  
  泪随流水急,愁逐浮云飞。
  临别叮咛语,章章是隐微。

  且说康梦鹤,行至半途,二百铜钱用尽,是夜店主要索宿房钱,康梦鹤道:“你不要慌,我有银子在此。等我去换了钱来算还你。”乃走到银铺中,换了钱来,理还饭钱明白,就要起身。忽见一个人,头戴一顶尖坛帽,歪在半边,身穿一领青布短袄,走得气冲冲,乱叫道:“秀才不要走!”吓得康梦鹤魂不附体,暗想道:“我平娘斯料不差了。”那人道:“你是斯文君子,怎么好行这小人事?我这银子是铜银。你好好拿钱还我,倘若不肯,定要扯你到县里严究!”康梦鹤道:“我银经你看是好的,你才肯算钱把我。如今换了许久,乃把这零碎银子来诬赖我。”那人道:“无天理!这银子明明是你的,怎说我诬赖你?”两人相争不开,扯到知县里去究问。
  那县官即出堂问道:“康梦鹤,你乃读书家,怎好用铜银骗人,干犯国法?”康梦鹤道:“这银不是小童生的,小童生的银子没有这等碎,是他赖小童生。且小童生若是铜银,他那里肯把钱换小童生许久时?”那人道:“小的看他是君子家,全不疑是铜银,只看银面而已。及他拿钱去了,小的疑似不决,乃把银剪开看时,里而尽是铜。”知县对那人道:“你做生理之人,必须勤谨,若有疑危,不当面剪开与他看,他就无言,怎好这般糊涂做事!”发打十五板。又向康梦鹤道:“你偷用铜银,律不容赦。隐害良民,该当何罪?”发打四十板。衙役拑将下去,康梦鹤泣禀道:“容小童生苦诉冤枉。”县官道:“是你自取其罪,有什么冤枉?”康攀鹤道:“瞒不得老爷,这银是小童生一个朋友、痒名叫做乜物生的。想必是他前日怀恨在心,假意把这银子来借小童生,实是要害小童生了。伏祈老爷垂怜恩赦。”那县主道:“念你是斯文家,为人质直,被人所言,无心之过,其情可原,姑免你一命。你务宜把钱还他,铜银自己收去。”两人叩谢而出。
  那时,梦鹤在半途之中,去还两难,没奈何,脱出身上一领礼衣,卖钱二百文回家。正是:
  
  铁石奸心传不虚,害他半路空踌蹰。
  圣人失意丧家犬,豪杰逃生漏网鱼。

  却说康梦鹤回来,在路中行迈靡靡,头低颈垂,譬如雨滴鸡,眉锁眼涩,宛若丧家犬。一步宽一步紧,忽到了门首,听得房内哀痛之声,愈觉忧愁,窃自思道:“必是平娘知我被害在这里哀哭。”忙忙趋入,见平娘同一儿子病在床里。那时平娘手足虚损,不能动履,忽闻梦鹤回来,勉强起来,坐于床中问道:“君何来之速也?”梦鹤发即与之云云。平娘道:“妾知他无这好心,如今来得好,俺母子亦得与君相见一面。”梦鹤含泪说道:“贤卿千万保重金体,若有不测,叫我怎么好?”平娘道:“君前日会卜,如今再与妾占元如何?”梦鹤即盥洒焚香,占得地火明夷卦,初爻落空。梦鹤拂龟而谢,说:“不好了!初爻属小口,应属妻;明夷者。伤也。然而天数虽定,人事亦不可不尽,速请医生调治。”
  服事半月之后,汤水不入口。平娘向梦鹤道:“妾望与君是年驾凤友,那知今日化作两参商。我君,我君,妾误你了,妾误你了!”言讫,瞑目不语,呜呼哀哉,归与归与!正是:
  
  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收。
  魂消肠断落花尽,晴鸟寒依声不休。

  越有二日,儿子相继而去。嗟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林鹤于斯时也,室如悬磐,一身恍如巨石之压,要泣无泪,要言无语,忙忙愕愕,束手无策。其母陈氏泣道:“不如把这一间瓦厝典卖,俺母子移在这边一小间茅屋居住。”乃卖了五两银子,买棺木依衾。收敛埋葬明白后,梦鹤每于晦明阴雨,触景伤情,渐渐痛哀不已。正是:
  
  红粉佳人并儿倾,夫君玉碎苦零丁。
  愿随汀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恒里生。

  傍观闻者无不垂泪叹伤。时有一曲《红纳袄》为证:
  
  徒向着土,唯前列酒卮.恨不得是玉容对镜时。纵则向梦儿中能相会,痛杀我,安得日中见伊?想当初,十年前无知识,到如今,此时间免泪垂。除非是起死回生,一双双(此手)丁令还灵,也现原身,使我知。

  那时梦思想之情莫禁,援笔做一篇忆情文云:
  
  忆我前日,执手偕盟。若我生你死望峥嵘。呜呼哀哉!糟糠已往,骨肉才倾。抚松以吊影.临流壑而叹声。月翳翳以将入,寒气侵衿谁共明;风飘飘而呼拂,吸声在耳忽眠惊。哀哀我情,淑温智惠,才德幽雅,吁嗟妻兮,谁知鸾萧叫凤笙?呈嗟殂兮,谁知你之坚贞?哀哀我情,魁梧梭伟,聪明情英,吁嗟子兮,谁无雀跃与鹤鸣?吁嗟今兮,谁知你之无成?枫叶无风自舞,或吧幽人之寂寂,阴云不雨自冷,或泪我身之茕茕。哀哀我情,睹衣裳以失色,睡衿席而如醒,望林泉以悽愤,愿草木之无菁。哀哀我情,你二人其亡矣,我一人独存哉!兰风空兮夜鹤怨,玉人去兮晓猿惊。万籁俱寂心常动,百精减寂影自行。已矣乎!寓形宇内凶难测,未知何时能回生。

  康梦鹤吟完之后,不胜兴嗟流泪。但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因游学喜逢诗友



  诗曰:
  
  风从虎兮云从龙,鱼趋深水鸟趋峰。
  绝无琴瑟声相左,那有芝兰气不浓。
  外处奸人休遇合,远方知已喜相逢。
  闻音默契丝桐操,岂在区区对酒钟。

  却说康梦鹤妻子俱亡之后,说不尽凄凉悲苦。忽一日在家抑郁无聊,对其母陈氏说道:“儿要出外游学。闻广东有雇考,儿可乘此机会游学。倘有人雇儿入考,便得些银子回来。但思母亲在堂,有犯远游之训,将奈何?”陈氏道:“男儿志在四方,何必郁郁局守林壑间也。你若有上殖蹊径,放心奋翼,安知不无天作奇逢,使吾儿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乎?你弟今年长大,生理亦略无忧,我母子可以淡薄自安。即你在家,亦于有何事业?任你去游罢。”梦鹤即日拜别母亲,嘱咐胞弟,促装起程。
  一种受尽风霜雨露,忍饥耐渴,先到了潮州府。观其城郭之壮丽,山川之名秀,人物之清俊,然民风土俗略不相同,士女老幼渺不相识。康梦鹤道:“我在这泛泛若水中之鸥,却怎了?今夜不免投在庵院,借宿一宵,再作区处。”正在沉吟间,有一个老和尚出见,说道:“客官从那里来?”康梦鹤道:“小生家居漳州,闻上刹清爽幽雅,一求瞻仰佛像,二来拜谒长老,三来游学雇考。今要来假一房暂宿几日,得以温习经史。苟遇良缘知已,得以雇考,房金一一奉纳。”和尚道:“尊官来不及时了。前日因一个光棍冒托秀才游学,宿在这庵中,后来拐带人家女子,惹起一场大祸。如今太老爷出告示,严禁寺院庵观,不许窝宿匪类,有朔望写结。尊官要宿这庵中,万万不敢收留。”梦鹤看这和尚好无理,恼起来,把笔提一纸张以言之:
  
  芯萏犹识向阳生,堪笑阇藜肉眼睛。
  举头瑶林任我宿,吾儒孰苦无贤迎。

  梦鹤题诗之时,那积压有一人在身边,熟视了半晌,不觉高声赞道:“好文才!”梦鹤转身视之,乃一个庠士也。那庠生拱了一拱,就问道:“敢问社台世居何郡?高姓大名?因甚至此?”梦鸽即取前日有占一本命卦为姓名,乃应道:“小弟姓蔡,名允生,家居霞漳,因游学至此,要假庵暂宿几天,候有机会,得人雇考,谁知和尚不肯容纳。敢问社兄贵姓大名?”那书生道:“小弟姓陈,号天英。”又说道:“兄何患无处宿?小弟有茅斋离此不远,虽鄙陋荒芜,却无嚣尘繁冗,未知有当尊意否?”蔡允升道:“得蒙垂爱,三生有幸,但弟碌碌庸躯,恐不敢搅扰。”陈天英道:“萍水相逢,孰非我辈?然小弟家居清贫,仅是蔬食菜羹而已,倘有怠慢失礼,希祈见谅。”蔡允升道:“这等多谢了。”两人即携手同行到家,吃了晚饭,宿了一夜。
  次早,有一位朋友,乃丁卯科举人,叫做许文泰,同一位查必明来问:“漳州有朋友称要雇考,在这里么?”陈天英出见,说道:“在这里。社台问他何事?”许文泰道:“我这位朋友要雇他做卷。”陈天英即引入见允升,说道:“这位就是霞漳社台,姓蔡,名允升。”许文泰拱道:“失候了。”允升道:“不敢。”允升复问道:“这位社兄高姓大号?”天英即将两位通了姓名。蔡允升拱道:“失敬了。”许文泰道:“不敢。”正谈论间,而早膳已至,陈天英道:“无肴之酌,可谈心乎?”许文泰道:“极妙,极妙!”四人送对席同饮,议论雇考之事。
  允升又观槛外兰花下有一块石,生得甚美极奇。允升道:“此石胡为乎来也?”陈天英道:“弟前日游山水而得也。其色如斌珐之光泽,这数日内,要咏赏一会,但思索未就。幸兄屈驾贲临,希祈椽笔见教。”蔡允升道:“不敢。书云:‘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陈天莫道:“对客挥毫,最是文人雅怀。小弟得亲见瑶章,兴复不浅。”允升复让许文泰,许文泰道:“兄休太谦。”允升见推辞不得,且诗思勃勃,正要卖弄才华,因说道:“既蒙列位雅爱,敢以献拙,诸兄休笑无盐之丑。”乃任意挥洒,不消半刻,成了一篇。席中数位都挨拢来看,只见上写道:
  
  槛前卓尔一峥嵘,说是元章神出璎。
  圭壁文华称国器,横琮秀美羡朝英。
  岂真织女机中坠,恍似浣纱津上生。
  谈理点头千古在,虎丘寺内传顽莹。

  只因这一首诗使人爱敬,大家称羡欢饮,那查必明见人人赞美,彼窃自思,以为用这人代替,不患不进泮。虽然,外才虽美,未知内学何如?即开口道:“俺大家吃了酒后,拈一题头来做文章,正见以文会友之意。”天英笑道:“我知你非要会文,乃欲试蔡兄内学耳。”又对克升道:“瞒不得蔡兄,我这风俗,同有朋友来雇考,必须亲试一篇,果然是好,然后敢用他。不然,恐有一二冒假之徒,借雇考为行,不但虚耗日食,诱骗银两,而且误人功名不浅。兄之大才,不待试而后知,但查兄要作.兄不妨就做一篇,指示大家。休怪冒读,幸幸。”查必明道:“弟极不才,安敢当试一字?不过大家润思集益而已。”允升道:“传前论文,斯文乐事,若不亲试,何必见得真假?请出一题。”许文泰道:“就出君子以文会友一节。”允升即提起笔来,随心应手,游刃有余,不须臾,满纸珠玑立成。持与天英诸友看,天英称赞不已。文泰道:“如今当写契立数了。必明朗立了契,内写如进泮,谢银一百两,否则只送路费五两,立云英等为中人。”立议明白,大家揖别分散。打探文宗接临消息,东提学未到,姑置勿题。
  且说蔡允升在书馆中涌习经书。有感石洞泉水之声,援笔题一首诗云:
  
  独坐幽云洞,泉流似我清。
  静听危石响,宛对素琴鸣。
  润曲声轻转,峰斜影倒横。
  心闭似入定,尘事不关情。

  是日,陈天英遣小斯送《喜逢益友十二回文》至,蔡允升拆开一看:“芳名喜得善交浓久敬容。”允升随时即和,交与小斯持去。天英接来一看:“芳名传友得心浓喜敬容。”陈天英暗想道:“我做一首诗,必推敲半日,在他不用半刻,真捷才也。”
  过了数日,适逢三秋佳节,枫悬锦旆,菊设金钱。允升值这良辰美景,正在思想说道:“昔怅翰思蓴,屈平飧菊,此其时也。我贤妻,你若在日,依韵和倡,许多快畅,而今不可复睹矣。”正在愁怀之际,忽见许文泰,陈天英诸友齐至,说道:“兄在这里寂寞无聊,俺大家要扳兄登高游玩,未知兄肯去么?”蔡克升道:“小弟抑郁局处,才发此兴,幸蒙宠召,敢不从命。”
  众人邀了允升,一齐出门,俱到名山秀水,登虎豹之上,踞虬龙之下,左顾右盼,其乐无穷。既而,村沽、野黍、山蕨、溪鱼具列于前,数位即次坐剧饮。酒至半酣,乘兴限韵做诗,各自对景吟哦。允升先完,具稿与众席看。诗云:
  
  九日携襄天际游,嵯峨片石自悠悠。
  江摇干尽层层浪,枫落孤村色色秋。
  万里乾坤岁月共,一肩琴剑烟霞俦。
  休教踏遍苍苔路,且向传筋曲水流。

  二人看毕,口里称赞不俗,心中思索诗词,说道:“待我们做完一齐来看。”须臾,许文泰亦完,兄见写上:
  
  相传此日皆萸游,载酒登临兴自悠。
  片石有情留客醉,黄花开遍耐残秋。
  白衣不让陶潜趣,落帽宁夸王子俦
  作客每欢逢胜会,眼前山水有风流。

  陈天英道:“弟亦做完,希祈教正。”数人皆拉在席上看:
  
  披昔登山纵意游,旷观寰宇心悠悠。
  水天一色清泉趣,霞骛齐飞满树秋。
  曳屐遐思高士迹,摄衣追慕骚人俦。
  携来菊酒对君饮,始觉茱萸古今流。

  三人看了,各相称誉不题。
  却说席中有一个姓姚名安海,系许文泰密友。其为人口舌利便,好险嗜利,性慕风月,善于逢迎,虽并诗友之益,但笑谈游乐,不可无其人。满筵在席,高吟和兴,惟姚安海寂寂无趣,说道:“蔡兄有此丰姿才学,真不愧相如、君瑞之风,谅令尊嫂必是佳人可知。”蔡允升道:“小弟之内拙,虽不敢以佳人自负,要亦非庸妇之可比,不幸于旧年花谢小筑,幽明永隔,千兮一年。”夫抚景伤情,眼泪将下。众友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眷恋之情,谁忍不伤?虽然,修短有命,惟祈高明,以理节哀。”姚安海道:“兄何患焉。弟那边离书斋不远,有一个女子,姓卞名五真,生得艳冶秀丽,性格温和,女工之外,更通诗赋。他当天发誓,有才有貌的才子才晋配他,如今已二十岁了,尚未婚对。兄有这才貌,来去小弟书斋中,不时吟诗挑动他,借弟为斧柯,焉知天缘不凑合乎?若然,则弦断再续而佳音犹在,妻亡再娶,而佳人犹存,耒知兄意何如?”戏升道:“极承雅爱,但念亡妻死未三年,忍再娶。”姚安海道:“社兄年方壮盛,岂有不续弦之理。”蔡允升道:“不然。小弟非独情有所不忍,且处发今末世,聘仪不备难以议亲,小弟不过一介寒儒,那里有聘仪?”姚安海道:“他父亲是老儒,库名世杰,年已五十多岁,他母亲林氏,为人极贤淑,年已四十余,并未有男子。倘回思转念,要赘一佳婿以娱晚景,不消聘银,亦未可知。”许文泰道:“姻缘乃百年前系定,非人所能料。但安海兄一个书馆清净幽雅,有花木水石,不时可玩赏,比天英兄之茅斋枯淡不同,蔡兄不妨去歇他。且查兄家居与他相近,日食奉侍又便一些儿。”诸朋友一面谈话,一面吃酒,到了天晚,各各分散归家。
  至次日,蔡允升移居姚安海书斋中,看见席上一柄金扇,展开一看,乃前日被人所试贺寿诗,后写“敬贺许老社台”,其笔迹与诗字略相径庭,梦鹤不觉叹奇,问安海道:“这柄扇那里会到此地?”姚安海道:“这笔迹之人与兄相识否?”允升道:“题这扇之人,与小弟相爱,如共一身。若持这扇来送兄之人,与小弟渺不相涉,不知是何人?”姚安海道:“钧是一个人。那里有题诗是一个人,送扇又是一个人?即因前年,兄贵漳有一个朋友,姓康,名梦鹤,亦如兄来游学雇考,幸逢许举人寿旦,诸人贺诗,各要句句藏诗酒,盖因文泰乐于诗酒而取义也。那康梦鹤亦题一首去贺他,诸友无不称赞为上乘,乃请他入考。”允升道:“为何不试他内学?”姚安海道:“许文泰本要试他,但因端午节与他到园中观菊,文泰说:‘处今之时,寻芳者孰识菊花之坚贞?’康梦鹤忽叹一声,遂吟诗一首。文泰观其诗才敏捷,句句精工,甚然叹服。不久宗师要考,是以不试他。”蔡允升道:“这诗不知兄曾记得否?”姚安道:“记得首二句,请诵与兄听:‘四顾众芳开满庭,悚金石才叶青’。其余六句,则小弟忘之矣。”允升道:“后六句弟会诵得,兄会认得么?”姚安海道:“诵得真,那里认不得?”允升即诵了一遍。安海道:“莫不是兄在书斋中看见乎?”允升道:“后来这人入考如何?”姚安海道:“彼时这才子,许举人极称他有隐德,出场后即要他写出文章看,他一定不肯写。及至出榜,坠落孙山,开诚布公送他五两银子归家。”允升道:“梦鹤前年未曾来,那时有梦鹤这等多耶?”闲话莫题,且说安海要谋玉真婚姻,未知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康梦鹤客斋夜梦



  诗曰:
  
  静面万物皆前来,是假是真莫细裁。
  达者谈天有可信,痴人说梦终难猜。
  岂期情切幽明感,不意心诚微显开。
  留得只身飘落在,安知离合不奇哉。

  却说康梦鹤在姚安海书馆中沉潜读书,姚安海每日劝他求亲。允升道:“小弟今日此来,原为功名,非为婚姻。”安海道:“今日无事,不如同到街市闲游一要如何?”允升道:“这个还不妨。”乃携手同行。正是:
  
  身入桃源溪径开,问针得线真奇哉。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二人走不几步,遇着一个媒婆,安海认得他,把扇招他一招,叫:“张妈住了,我问你。”那张婆笑得忻忻,说道:“我今日有利趱不?姚官人是要抬举我?”安海道:“你和我蔡兄做媒。”那媒婆将允升一看,说道:“姚官人你不要说谎了。那位官人这等花容玉貌人,这等壮大,还没有秀才娘,我不信。”安海道:“瞒不得张妈,他前年失了一个佳配,如今是要续弦的。但他发誓必有才貌双全、如前妻一样,才肯娶他,不然,虽终身零落,亦所不惜。我观世杰之家有一个女子,正是蔡兄佳偶,烦你去求他一求。若是凑合,重重一个礼谢你。”那张婆道:“我看蔡秀才配得他过。但我问你有多少聘礼?”安海道:“才子配佳人,有什么聘银。”张妈道:“这个做不得。他女立誓要才貌夫君,他父又要有财的女婿。每人去求他,有财又无貌,有貌又无才,养到于今,二十岁了,未有下落。我想他一个女,必寂守孤帏,钧死然后有匹配。这个任是相知亦难撮合。”头摇手摆,转身而去。安海道:“这个老贱人,好大胆!不要管他,走罢。”
  二人游览街巷,日将过午,允升道:“回去罢。”过了大街,转过一湾,望见数株梧桐,四周绿竹,宛如汉林幽凤。当时卜玉真尝游此竹圃,有诗一首为证:
  
  竹柳幽阴日影斜,时游树下醉忘归。
  闲观粉蝶双双舞,惊得黄鹂树上飞。

  时人亦有录一首为证:
  
  桃开红锦柳拖金,白玉铺成绿竹阴。
  更有梧桐和月林,珠玑错落缀花心。

  允升观了一会,就问安海道:“这一个所在是谁家景致?”姚安海道:“即卜世杰后园,他的女儿玉真常在这园中玩赏花木。俺不妨到那时看一看。”行了数步,忽见玉真正园内井边观女婢汲水灌花。安海引允升密迹潜行,走到后园一声坏墙处偷看。见得:
  柳烟桃露春衣,月色花香飘长翳。唇似桃兮腰似柳,脸如花兮肤如脂。立得竿般袅娜,行得万般旖旎。花魄已消焉敢妒,月魂如动定相依,朱边引绳舒玉笋,恍然洛浦临溪游。园内凭栏映芙蓉,犹如观音莲花坐。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真是谎。亭亭袅袅,记不尽娇姿娉婷;悄悄冥冥,描不尽香莲步稳。
  当时有录五言诗为证:
  
  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形。
  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

  允升见了玉真,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慌,说道:“我试高吟一绝,看他说什么?”
  
  偶遇名花惹问时,阳春和断求心知。
  玉柱会渡天河路,安得娇娥许一词。

  玉真听得有人在墙边吟咏,把秋波一转,看见有两个人躲在墙后,看见一个生极俊秀,说道:“好思慕俊逸之诗!但不知是那一个咏的?这等思慕之深也。我依韵和他一首。”
  
  诣惜倾筐梅落时,灵台一点有天知。
  引绳汲得浆中液,不是同舟无一词。

  那玉真和诗毕,把小小的双脚儿轻移房内去了。允升道:“好酬应得快出!”安海道:“凭两个是好做一首儿的。可恼走得快,亦不等我饱看一会。回来去罢。”
  允升见境伤情,在路中如醉如痴,说道:“这女子行动声音好似我平静娘一样。”归至书斋中,愈想愈真,愈忆愈现,莫不是阴灵不泯,真身出现乎?又想道:“若是我平娘妻,为什么在这里?且我在那里吟诗,他亦舍得不认我?”又转一念道:“莫不是梦?”正是:
  
  情因境遇愈思前,欢欲来时又泪涟。
  此日偏能惹追忆,新弦弹出疑旧弦。

  是时,天色已晚,金乌渐渐西附,玉兔徐徐东升。那允升独坐无聊,一时困倦,身倚在床板中,头枕在床栏上,辗转思想,口念一绝云:
  
  坐对浅灯照悴容,几声夜雨落丝红。
  因何柳絮牵花舞,醉杀游心倒槛中。

  允升想了一会,不能成寐,将近半夜,不觉两目酸涩,心内暗想道:“未知何日得见我平娘妻,不免来去追寻,会他一面,许多受用。”
  顷刻间,遂别了他乡客,寻了故国人,早来到即是泉台路。但见绿杨芳草萋萋,金凤玉露飒飒,寒气硬骨,阴冷侵肤。开了玉门关,走到转界司,听得里面有妇人声音,“原来我平娘就在这里。”不免敲门。平娘道:“谁敲门哩?”听了半晌,又道:“这声音恍似我夫君梦鹤的声音,他为什么到此?待我开门来看。”平娘一见,果是梦鹤,说道:“难得我君恁般心勤,衣袂盖沾露泥了。”康梦鹤道:“我这几日不曾见我贤妻,为你割肚牵肠。亏你昨日在井边亦舍得不认我,到如今害我这等跋涉。”平娘道:“君差了,妾未尝到阳间,为何有在井边?只因俺六月十四夜,梧桐树下,石片上空合云雨,触怒天威,城隍申文东岳帝君,把妾拘到阴府究问。帝君怜妾贤德孝慈,不甚拘究,惟责罚我君损了一长子,断了俺夫妻三年风流债,然后,许再相逢。”康梦鹤道:“听你这说,我妻你是死了,未曾到阳间?”平娘道:“正是。如今这里乃是阴府。”梦鹤道:“人死不可复生,贤卿说什么日后再相逢?除非是梦中相逢.或是待我同到阴会相逢。。”平娘道:“君有所不知,那一日,东岳帝群唤注生司官拿簿来看,那司官禀道:‘查得蔡平娘于二十二岁身一劫,过了这劫,寿至八十。今身尸朽烂,不可起生。小神查得广东海阳县人氏,系庠士卜世杰之女卜玉真,生得容貌才品与蔡平娘恍惚相似,玉真寿数,今年皆终,宜将蔡平娘神魂依在卜玉真尸魄上。’无可凭据,准妾心同而眼异。心同者,使妾将前事一一都记忆得;眼异者,使妾交易人身,将旧人的容貌都忘记得。若要重相会时,必依然记得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证,正显阴光有应。妾即叩谢而出。今幸我君不辞劳若来寻妾,妾正可与君同回阳间。”康梦鹤道:“俺儿子如今在那里去了?”平娘道:“判在河南开封府去投胎出世了。”康梦鹤道:“俺如今不在漳州家里住了,现今羁身在潮州府城内姚安海书馆中。”平娘道:“妾正要去潮州府城内寻卜玉真了。”二人一种相随,欢欢喜喜,恰如:
  
  花开花谢谢更丰,宝镜重新月复胧。
  谁积世间事是戏,那知天下人皆空。

  却说康梦鹤夫妻同到潮州府城内,梦鹤道:“来到这里,即是我寄寓的书斋了,请贤妻入内,同坐片时。”平娘道:“可有人在那里么?”梦鹤道:“仅小生一人而已,不须惊疑。”平娘即入内对坐,说道:“君这等凄凉,宁不思妾乎?”梦鹤道:“一日十二时,那一时不伤嗟?惟望贤卿垂念。小生自贤卿别后,枕冷衾寒,亦极渴念,今幸得见,希祈怜悯。”平娘道:“自今以后,合当勤慎。”梦鹤道:“如今在书斋内,非犹昔日梧桐树下之比也。”平娘道:“务宜快些儿,妾要去了。”
  两人正在情浓之际,忽闻敲门之声,听得查必明在外叫道:“蔡兄好起来了,天已亮了。”梦鹤翻身惊觉,即是一梦,遍体困倦。忙忙起来,将门儿推开一看,见红日已半壁了。查必明道:“蔡兄好高睡。兄知提学不几日将到了?”梦鹤道:“文宗到得好!查兄可急急去寻一个府名,便于进考。”查必明又说了闲话,随即出来宽府名了,且按下不题。但未知平娘回生之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蔡平娘魂栖玉真



  诗曰:
  
  乾天变革旧更新,通共两人为一身。
  藕断亦知丝不断,魄沦又见魂难沦。
  阴阳合理无他理,人鬼联姻非别姻。
  世上犹然未解悟,请君借问焄蒿神。

  却说卜玉真自井边和诗之后,恨不得看真,斯时亦有转盼他,虽未甚详细,亦晓得有一个生极俊雅,然未知这诗是他咏的否。自是以后,终日寻思悒怅,神魂梦样,茶饭少进。尝说:“好句有情求淑女,落花无语怨东风。若是那一个人,他脸儿清秀,身又俊,性又温。且想他这一首爱情诗,知他一天星斗焕文章,不枉十年窗下苦。如今谁肯作针线引?又不好向东邻通殷勤,又不好和我母亲说出真情。除非到了黄泉路,才得与他结婚姻。”不数日,睡不安,坐不宁,幽思昏昏,香消玉减。时人有歌《鹊踏枝》为证:
  
  见了那人,吟得句儿真。想了那诗,念得字儿新。青春年少,俊俏聪明。怅惹眉桃,心事向谁吟。愁撞心苗,性命有谁怜。真是有心了奈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

  其母林氏道:“吾儿这几天针线懒拈,诗书不理,闷闷不快,恹恹瘦损,为什么事?”玉真道:“儿非为别事,只因前日,儿在花园内看女婢汲水灌花,有二位秀才,一个生极标致,吟一首诗,儿此时亦酬和他一绝。未知此人是何方人氏,何姓何名。儿这精神是为他牵绊,敢以真情告。”林氏道:“这一个人,吾儿认得真么?”玉真道:“儿一时看见有二人,未曾认真,但听他吟诗声音似漳州人氏。”林氏道:“若是漳州人,找闻有一个漳州人在这里雇考。既然敢来雇考。必是大才可知。然不晓得这人生得怎么模样?”林氏又想道:“倘他娶过了亲,却怎好?”玉真道:“想他昨日之诗似断弦未娶的。”林氏道:“儿何以知之。”玉真道:“他诗道:‘偶遇名花惹闷时’,又道‘阳春和断求心知’,吟这几个字眼,便可知是断弦未娶的。”林氏道:“我不晓诗中意味,儿试说与你母亲晓得。”玉真道:“凡遇名花必喜赏,何为‘惹闷’?阳春其曲愈美而知愈寡,何为说‘和断’?‘和断’定是他前有贤妻,如今断了。”林氏道:“吾儿好聪明。”
  母子正在愁闷之间,闻得外面老妪之声,叫:“秀才娘开门。”林氏即出来开了门,说道:“原来是张妈。敢问张妈到舍,有何见教?”张妈道:“来到贵府,总是为着婚姻好事。即因漳州有一个秀才,姓蔡,名允升,旧年才断了弦,现今来此雇考。前日游耍,到你后花园,见小娘子在井边看女婢汲水灌花。不觉伤情,倡和了诗,情意眷恋,想得废寝忘食,无奈托我来求一求。其人生得美貌,才学自不消说,然未知卜先生肯许否?”林氏道:“若是前日和诗的人,俺母子都允喜,须待他父亲早晚到日,我自当赞助。倘得许允,即当一人报知于你。”张妈道:“卜先生若许允,直速速报我知,恐送了人性命,不是耍处。我今且回去罢。”林氏送他出门,遂入内谓玉真道:“吾儿前日花园内所见之人,确是我所说雇考之人。此人姓蔡,名允升,果是断弦未娶的。未知你父亲今晚会到否?”玉真闻这消息,知有下落处,心神渐渐安定。
  过了二天,卜世杰到家,玉真心内怡然自旷,其病十分已有八分轻松。其母林氏把前日事情逐一细细陈了一遍,卜世杰道:“我不曾目睹过,既然中你母子之意,便是好的可知。”
  那张妈闻卜世杰回来,即走来探问,见了世杰,问道:“卜先生台驾到有几天?”世杰道:“昨晚才到。”又问道:“令千金这桩事曾闻知否?”世杰道:“吾儿誓拣择良配,至今有年矣,幸得有缘,中吾儿母子意,定是月老推排。敢问他有多少聘金?值今日良辰,可许他即来定聘。”那张婆道:“他说嫁女议聘乃夷狄之俗,佳人配才子,何用聘金?”卜世杰道:“既无聘金,要娶什么亲?这个做不得。”林氏力劝世杰道:“我夫妇年已半百,未有男嗣,不如招他进赘,以为年老这计,岂不是好?”卜世杰道:“你妇人家,所虑者浅,所见者短。不知他是福建人,倘一旦侥心要去,你我两个老人家肯跟他去否?如不肯随他去.教我怎好?不如他有银子来娶,处得两便。一来欢喜吾儿得了良缘,不虚生平才学之托,二来我好把这银子觅一个螟蛉子,庶免绝嗣之苦,且亦好做后来的棺木本,岂不是一举两得乎!”林氏听了,低头无言可答。张妈道:“既然如此,我且回去问他。他若是有银子,我即刻就走来回覆;他若是无银子,我也不必来了。”说罢,就起身而去。
  那张妈即转来问允升,不知允升是一个穷酸才子,那里有银子定聘。正是:
  
  古来才子皆先贫,劳苦心肠情正伸。
  漫道姻缘无聘金,天光偏要困贤人。

  且说卜玉真这一日翘望音信,直等到天晚,知是不谐了,心中怅然,郁郁不乐,说道:“吾立誓要嫁才子,吾父坚意要银子,天下事那里有这等两全,总是我终身命悭而缘薄。”郁郁数日,恹恹在床,形骸憔悴,瘦似丝麻,气息如缕。世杰看了,骇然说道:“吾儿是何病症?必速请良医调治。”林氏道:“不消请良医调治,良医即在你身上。”世杰道:“良医什么在我身上?”林氏道:“吾儿因你要索人聘金,愁闷至此。他说:‘天下财利可求,天下才子难得。若必待有才子、聘礼两全而后嫁,则将就木焉。’你若不回心转念,纵有扁鹊之手,恐也难医这病症。”世杰道:“这个容易。你去和我女儿说知,我即来去唯咐张妈。”乃到张妈家,着他去请蔡允升,速择吉课,或是要娶,或是要赘,任他主意。张妈忻然,忙忙报与允升。允升即择一良辰,说要随便进赘,张妈即来报知。
  不停刻,到了世杰家,听得里面哀哭之声,吃了一惊。到得房内,只见卜玉真瞑目缄口,手足冰冷,呜呼哀哉。世杰夫妻相抱面哭,说道:“吾儿,你是允升害死了。”张妈看见,说:“不好了。”转身跑走,忙忙报与克升得知,说:“玉真为你相思害死了。”允升闻之,不胜悲痛。有一首《长相思》为记,词曰:
  
  木兰车,木兰舟,万斛相思载不浮,胸臆待回忧。江潮断,江潮流,十种伤心洗不瘳,珠泪何日休。

  那时卜世杰对林氏说道:“想起来吾儿之死都是我害他,与别人无干。”林氏道:“如今悔之无及。虽然,吾儿不幸,遇着这贪财的父,死也好苦。总是亏我十月怀胎,养他无成。”世杰听了,默然不语。既而叹道:“倘得还魂来,我就凭他主意。今没奈何,我且出去买棺木来。”林氏道:“必须急去急来,不可耽阁。”
  卜世杰正要出门备办物件,忽听得玉真有鼻息之声,既而颜色依然,停了半晌,玉真忽然叹了一声,说道:“我苦呵!我康梦鹤夫君,你在那里去了?你好薄传倖!你好薄情!”世杰夫妻见玉真还魂,不胜忻喜,只说是胡言,问道:“玉真我儿,你回来了?你父亲母亲在此,不要胡说。”玉真道:“你是那个?烦你去叫我夫君来。”世杰道:“想必是他死去去见了月老,月老和他说明白了。”乃问道:“吾儿,你夫君是谁?”玉真道:“我夫君姓康,名梦鹤便是。”世杰道:“是了,如今问有姓康名梦鹤者,便可招他为婿。”又问道:“我儿,你试张了眼,起来看看须是。”玉真张起眼来一看,遂翻身在床中里,说道:“我若呵!我看这里都不是我家。我家在漳州,我嫁与康梦鹤,字其祥,他是天下风流的才子,我与他经生一个男子。我姑姓陈氏,我父姓蔡,名斌彦,现任广东都司,我母许氏,我乃蔡平娘便是。当日因六月十四夜与夫君月下会佳期,触犯天怒,拆离俺夫妻恩爱。今东岳帝君怜我贤德孝慈,判我回生来,俚皆在我家,怎么在这里?”世杰夫妻闻之,不觉大骇,说道:“我儿你说差了,你名玉真,你父就是我,你母即是此人。我儿又说什么蔡家许家,莫非是你心昏了?”平娘道:“我神清气定,那里会昏?你儿玉真在那里?请来相见。”世杰道:“玉真我儿,你就是。”平娘笑一笑,说道:“有这奇事!我是蔡家女子,名平娘.怎么又是你儿,名玉真?莫不是我之神魂借你儿之死魄来回生不成?这也罢了,我如今若要去寻蔡家之父母,他不认得我,纵我说出这般回生之事,他亦不信,不如我就把你为亲[生]父母,你把我为亲生女儿,仍做玉真,不要名平娘。但梦鹤与儿系百年前注定姻缘.已经与几十年夫妻了,生了一个儿子,年已八岁,东岳帝君责辊他,亦都死[了],怜我贤德,命未该死,合与康梦鹤百年偕老。希望爹爹访问漳州此人,与之实说其由。”卜世杰忻然道:“天下有此奇奇怪怪之事,恍如说梦一般。我如今不免新走到漳州地方,与吾儿访问一遭。”林氏道:“前日来求吾儿这亲,亦说他失了妻子,其才貌,人家都称他好,但他又是姓蔡名九升。”夫妻二么相议论,又乐得无子而有子,想如梦而非梦。正是;
  
  事不关心,关心者迫。理一俄闻,俄闻者惑。花谢花开不纪年,愁眉笑眼变时刻。

  姑置勿题。
  且说蔡克升,闻卜玉真相思病死,无可奈何,惟有叹悼而已。婚姻事,自此以后渺不关心。越有二日,姚安海走来对允升说道:“蔡兄曾闻一奇事否?”允升道:“什么奇事?”姚安海道:“卜世杰之女死去一日,回魂起来,言声说他是漳州康梦鹤之妻,名叫蔡平娘,不是叫做玉真,著世杰去问康梦鹤的人,乃肯嫁他。但康梦鹤曾来到敝地,弟虽认得他,而未知家居何所。兄说与康梦鹤极相爱,何不同来去见他一会,说出蔡平娘回魂之事。”允升听他这说,想着前日梦中之语,若醉若醒,若疑若信,忙忙问道:“果有这等实事?”姚安海道:“怎么不是实事?难道小弟骗你?”蔡允升道:“康梦鹤小弟便是。”姚安海笑道:“兄犹来说谎了。康梦鹤前年曾与弟相会过,你欺我忘记了么?”允升亦笑道:“你有所不知。那前年一个康梦鹤,是假弟名字的,我是真的。”乃与之说其因由。姚安海听了,心尚未信,说道:“如今凭任你有苏、张口舌,亦难成就了。但他说还有什么会合的签诗为凭,做过的事业为证。苟非真真的康梦鹤,那里知他签诗事情?”允升道:“这个事,我一一都晓的。兄若不信,同弟到他家,说出当初缘故,就不差了。”姚安海道:“好好,也说得有理,但见不要说谎。”允升道:“若是假的,那里敢同兄去人家女子那里好耍的?兄不必疑也。”安海听了,点头道:“有理,有理。但这桩事,若得撮合,兄何以谢我?”允升道:“朋友之谊,谢话不消说了。”
  二人乃齐出门,望世杰之家而走。忽路边冲出一个人,头戴一顶破帽,身穿一领旧袍,把安海扯着问道:“姚兄要往那里去?我和你来去趁二两银子。”姚安海道:“那里去趁?”那人道:“本县著差役缉拿漳州姓康名梦鹤、字其祥的,若晓得这个人去报知,赏银二两。弟闻见书斋中宿有一个漳州朋友,谅他必晓得。且兄前年又曾与他相处过。”安海闻了这话,向克升说道:“漳州朋友,这位蔡兄就是。”吓得允升魂不附体,乃问道:“康梦鹤有何犯法,要缉拿他?”那个道:“我也不晓得。”姚安海道:“既然不知,明是骗我。不要管他,来去干一件好事。”对那人道:“兄请了。”
  不一时,到了世杰门首,允升道:“弟与他素不相识,且无针难引线,弟不便唐突见他。兄先进去和他说,他若问你是何赁据,你说现人在此,他必来请我。我暂在此土地庙里候佳音。”姚安海道:“有理。”遂自往所门敲响,叫道:“卜秀才在家否?”内林氏应道:“昨日书馆里去了,敢问你是谁?叫他什么事?”姚安海道:“老婶你来开门,我有一句好话对你说。”林氏即开了门说道:“原来是姚叔叔,你要说什么话?”安海即把康梦鹤实情告之。林氏道:“这个是真的。吾儿回生来,亦说要这事体为证。如今他父亲不在家,不要请他来相见。待我明早寄信去,着他就来。婚姻大事忙不在一时,且吾儿去伊姑家中做客,亦不在这里。你去和他说说,俺决许他,不必挂疑。”姚安海辞了林氏,即来土地庙中,与蔡允升一一说了。允升道:“迟了一二日亦无妨。若果有此实事,任他久久,亦是我的,断断不能入他人之手。”姚安海道:“蔡兄你就敢决定了,这亦未可知。那卜世杰是个贪利的腐儒,倘有人慕他女儿才貌,把一百八十两银子送与世杰,安知不入他人之手乎?”允升道:“兄你不晓的,他若是我前妻蔡平娘回生,值此时穷势迫,亦不过轻身赴死而已,断不肯因世杰贪利而入他人之手。”正是:
  
  肠断梦魂结巫峦,伺心相信入芝兰。
  说他若入庸夫手,壁碎珠沉也不难。

  却说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忽遇着查必明,道:“弟在遍处寻兄不见,兄你知事体不好了。”允升惊甚,疑是那人说要拿康梦鹤的事已出觉了,忙间道:“什么事不好?”查必明道:“请来去书斋中说。”允升道:“就在这里细声说也不妨。”查必明道:“街到馆中说亦未迟。”允生愈觉慌然,到书斋就问道:“是何事体?快快说来。”查必明道:“不是别事,只因文宗昨日到,弟每日立等出府名.那知太尊性贪酷,恃父为当朝宰相,每名秀才卖银一百五十两,交七十两与提学,自己得了八十两。这提学又不是清廉之官,不敢应承他,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今进身无门,休烦社兄入考。,弟今赠路费五两,望兄叱存,万勿见拒。”蔡不允升道:“弟无寸功,多谢社兄三餐爱敬,安敢复贪财利?”查必明道:“弟闻君子取予以道,今蔡兄路途窎远,聊可为路费之资。”允升拱一拱,说道:“蒙社兄深惠,未知他日何以报也。”允升叹其命穷苦此,又忧其祸及若彼,遂收拾行李,约明早起程。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被奸人陷害沉船



  诗曰:
  
  一叶轻舟鼓浪行,西风吹起惹心惊。
  思予不挫窗前苦,处世难求宇内平。
  人祸忽临俦可测,天灾俄到谁能争。
  茫茫四海本无事,都是谗奸扰乱萌。

  却说蔡允升明日要回家,其肝肠恍然寸断,一心思这奇逢良缘;“我若归去,两人各别东酉,何时再来相会?若不回去,查兄又送盘费,我心虽无邪不怕鬼,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异日惹起祸来,教我怎么好?嗟嗟!我这一片心绪有谁诉?一点丹心有谁知?惹得我这哭声似莺啭乔林,恨得我这泪珠似露滴花梢。”
  允升在这书馆内愁闷,那知许文泰、陈天英诸友因蔡允升明早要回去,设一个席,办几碗菜,来扳允升欢饮,聊以叙将别之情。早来到此馆,边听得允升在里面愁怨之声,恋恋不忍去之意,乃入去说道:“蔡兄胡为郁郁不快?大家今晚要扳兄叙别片时,醉中可以分(礻央)。”允升陪了笑脸说道:“多谢了。”须臾,姚安海亦到,众人道:“姚兄都一齐来去。”姚安海道:“小弟这几时身体不安,酒半点吃不得。今见诸兄这等高情雅谊,小弟对蔡兄愈增愧歉。诸兄请了,小弟不能奉陪。”允升道:“姚兄尚未出去,锁头交你,锁匙交我,晚间好来睡。”
  允升即同众友到馆,次第坐下,陈天英道:“流光如驶,自蔡兄之来,转盻裘葛更矣。今欲顿然别悰,实难以为情。”允升道:“小弟蒙诸兄雅爱,一逢相投,谊坚金石。今欲告别,心内惘然如有所失,展转怀想,真难以为情。”查必明道:“兄不幸尊嫂弃世,在家复无别个生涯,若是归去,愈生惆怅,不如少留几日,庶弟得以饫聆宏诲。倘执意恝然,毋乃嫌弟不能为居停主人乎?”许文泰谑而笑道:“居停主人,恐亦不免。”众人皆抵掌而笑。陈天莫道:“蔡兄非寇准,你可安枕无患。”允升道:“朝夕聚首,弟之素志,是以不惮跋涉关山。今得蒙光宠,不胜雀跃。若要分手阳关,特以囊筐萧然,不得已催迫矣。”陈天英道:“士君子论文谈心,以水可以乐饥。小弟虽不如查兄治疱盈设,但啖粥清蔬,兄若不厌,甚至一年半载,弟亦可供。固敢失坠,何必说囊箧之匮乏也?”许文泰道:“不必多言,蔡兄决去不得,大家酒要吃干。”允升道:“酒好了。小弟今晚尽量,差不多要醉了。”许文泰道:“醉就在这里睡。”允升道:“小弟蒙查兄馈赆五两,并包袱都在那里,不便这里睡。”查必明道:“兄赆仪合当随身,怎好放在包袱内。请问兄,你来时,安海在书馆否?”允升道:“门儿是交他锁。”查必明道:“不好了,不好了!兄你不晓得,安海为人心肠奸险,我们和他相与,是把他为儿戏好耍的。”陈天英道:“草木无知,尚向春荣,他亦人也,岂无垂念之心。”大家畅饮,直至鸡唱才散。
  却说姚安海见允升出去吃酒,心窃自思道:“他是福建人也,我是广东人也,犹如风马牛之不相及。他明早要去,后日那里有相会之期,怕他怎么?不如把他这银子偷起来,他若是默默不语,也就罢了,他若是要讨,我就把他的真名字反在县里,犹得赏了二两,不是凑来共七两?任我终身赌钱,那有这样趱得快。”遂将银子偷去,行李依早旧放在床上。正是: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休言灾难有胎藏,自古财利惹祸根。

  却说蔡允升吃酒回来,闻查必明之言,必中带疑,遂把行李开看,银子果然不见,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如今教我怎么归去。”心焦神瞆,劳攘至天明,见姚安海施施而来,说道:“蔡兄还未起身?”允升陪着笑脸说道:“社兄,别事好耍,银子不是耍的。”安海佯为不知,说道:“你有银,我不晓得。”允升道:“弟有银五两,藏在这包袱内。今包袱在而银子不见。倘是外贼,必将衣服尽偷去,明是兄与弟戏耍,教弟后日知谨慎了。”姚安海道:“我昨夜不曾书斋中睡,果不知你有银子。”允升道:“弟锁头都是交兄,银子怎么不见?”姚安海变了脸,厉声道:“真果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好意把书斋借你宿,今要回去,就计藏奸,妄猜为盗。你若无盘费就实实对我说,我可去化那些儿送你。怎么以盗贼目我?是不以我为德,反以我为仇。这个人真无良心!”允升道:“你银子好好还我。若是不还我,我遍处投告朋友,你就无体面。”安海艴然而出,把手指一指道:“你这等无理,不要走!”
  就立一张状,竟往海阳县口,对长班道:“我晓得康梦鹤,直来报说求赏,另有一状烦传禀。”那长班即入内禀道:“有人来禀报康梦鹤在这里,另告一状。”呈上县主看,上面写首:
  
  告状人姚安海为屠良吓骗事。祸因漳州棍徒康梦鹤改名蔡允升,伪托士名,假借书馆,并无系带一物,不料于昨日突生无良,声称失银,希图吓骗。似此流毒,无法无天,势得上告。

  县主看了,立批朱签:“即着该差同原告速拘奸棍康梦鹤即刻到县究问,速速!”那签差同安海来拿蔡允升,将朱签与克升看。允升看了愕然,精神瞆乱,少顷,把住了心,亦立一颖诉状,恳衙役转进内衙,呈上县官看。上面写着:
  
  诉状人蔡允长为叩天追究事。缘升家居漳州,抑郁无聊,游学半载,多感良朋馈赆五两。谁知投宿一日,犹恐安海书斋,不测梦觉半夜,反为郢(足乔)山萡。□□包袱,尚存床中;世传白金,忽空衣里。倘是别贼,必尽偷馆内所有之利;明系他奸,□□行李所藏之银。典守者谁任其责?狗窃者欲诿何人?迢迢道途,举目多山河之感,萧萧剑佩,跬步有穷途之嗟。人心不忘,讵无垂怜之念;天道不远,岂容奸究之徒。能欺穷儒,难逃冰鉴。哀哀泣诉。

  县主看毕,心内有想道:“我观蔡允升这张诉状,其笔秀雅,如落花流水深溶溶,其声哀愁,如风清月朗鹤唳空。既是游学的书生,必然饱学可知。但细查这二张状,明是姚安海偷他银子,借他漳州人,诬陷蔡允升为康梦鹤亦未可知。那里凭据?若要严刑,着他自认,我看文学又不忍。”想了一会,拿一张红贴子,写着几个字,藏在袖内,遂敲板出堂,吊原告姚安海、被告蔡允升听审。
  县主看见蔡允升人物翩翩,愈加敬爱,问道:“你银子在那里不见?”蔡允升道:“小生银子在包袱里,约明早回家,那时蒙诸友扳去饯别吃酒,包袱变在安海书斋内。到次早打开一看,不见了银子。”县主对安海道:“你这畜生,人面兽心,知他要归家,偷他银子是真。重责二十板。逐出!”又对允升说道:“你是漳州人氏,晓得康梦鹤否?本县要见他一面。”允升道:“康梦鹤有何犯罪?”知县道:“那里有犯罪?本县闻他才学,要请他设帐教示小儿。遣人去霞漳请,他家说游在这里。本县着衙役方问有此人来回报,赏银二两。你若不信,我现有关书在此。”送与允升看,只见红帖上写着:
  
  远闻其祥先生,腹笥五经,心贯万古,不让关西夫子。敢想高驾贲临,宏开绛帐,沾儒有造,倘异日获传衣钵,皆借栽培之力也。谨题束金五十两,聊为纸笔之资,希勿峻拒,适慰鄙怀。

  允升视之,不觉怡然,心窃自维:“说俺读书君子,无罪戾,无犯法,官长拿我何事?大抵要请我设都是真的。”因对县主道:“老爷果是要请他?那康梦鹤小生便是。”县主道:“你果是康梦鹤?请起来。”又问道:“父母号名不可解,你既叫做康梦鹤,为什么改名易姓,叫做蔡允升?莫不是犯罪逃讳么?”允升不无言,但说:“小生惟书是视,非事不染,有什么犯罪?”县主着承发科吏持一张文书与允升看:
  
  广东察院李,为究赏女命事。据都司蔡斌彦伏告前事,本院已经移文漳州,现拿康梦鹤之母陈氏,并胞弟二名在监候解。惟梦鹤一名,据陈氏称逃潮州府,实是虑罪罔法已极。合票仰该县官吏照依词内事理遵行,细察缉拿,锁解到本院严究,慎勿私放。速速!

  允升观毕,昏倒阶下。县主传该差即日押解,又问梦鹤女命之由,梦鹤即诉其妻蔡平娘病死苦情。县主怜之,叮咛该役道:“梦鹤不幸,妻子身故,系命数皆终,今罹此祸,实非其罪。念他斯文,不奈风霜,休走旱路,本县出银三两,与你等雇船去,船中不许你等拘束他。”及许文泰等闻知,齐往保结,而梦鹤已解上船去讫。正是:
  
  侧隐称仁人,孰能认得真。
  若非是才子,安肯发心怜。

  却说康梦鹤解在船中,一心思想卜玉真是他前妻蔡平娘这等奇事,又一心想着故乡老母、幼弟被禁在监,不能尽其职分。眼泪汪汪,拂泪偷瞧,见得水波飘摇,浩荡不测,遂吟一词以记悲云:
  
  猿声乱杂水声噪,嫠妇怮怮,罪人怮怮。风流鼓起波流急,江水悠悠,胸怀悠悠。泪添刀曲黄河溢,潮信长流,眼泪长流恨压三峰华岳低,目断故邱,心化故邱。昔思举案齐眉乐,从此休休,自此休休。今日一线泉台近,终日忧忧,连夜忧忧。

  又见波石有感,口吟一绝云:
  
  石叠高兮波叠兴,波摇石动身兢兢。
  波来问石何坚美,石却问波那日静。

  是夜开船之时,风静月朗,水波不兴。那知到了半江,康梦鹤口念未完,蓦然一阵狂风,恍如龙吟虎啸,走石扬沙,把船头覆在水里去了,共淹死一十八人。未知卜玉真闻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卜玉真闻凶尽节



  诗曰:
  
  百年伉俪一时休,盼望未遂曾泪流。
  秋雨梧桐悲噪鸟,春风桃李恼鸣鸠。
  只为君命牵缠苦,弗顾妾身粉碎瘤。
  不怨天兮不怨地,怨依半世逢多忧。

  却说卜玉真之母林氏,既许康梦鹤亲身,要待卜世杰到日议成合配之礼。至次早,卜世杰果到,林氏即与之陈告其前日来求亲之蔡允升,即是今日要求的康梦鹤,有诗词情事为证。世杰闻之,忻然说道:“天下有此天作之合,免我寻觅之劳,相似所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我且问你,是他亲来说的,或是托媒婆来说的?”林氏道:“是那大街上一个姓姚名安海的来说,道是他朋友,歇在他书斋里。你可去拜他,看其容貌五美,问其情由真假,请他亲来俺家,与吾女儿相认。”世杰许诺,遂不逞吃饭,竟往姚安海家去。
  见得书斋带锁,卜世杰向邻人问道:“姚官人往那里去?”那邻人道:“他因漳州一个朋友,银寻不见,两人扯到县里去审,不知胜负何如。”卜世杰道:“这等请了。”遂奔到县前遇着姚安海打了出来,傍边一人道:“天理昭彰,打得好!”世杰拱而问道:“兄说什么天理昭彰?”那人道:“兄有所不知,这柱事我都晓得。”乃与告其情由。
  卜世杰闻说,吃了一惊,奔告林氏。玉真听得,凄凄惨惨哭将起来,说道:“他为我死,我必为他已。如今教我怎么救他?虽然,儿生既不得与之同衾,死愿与之同穴,正是《西厢》所谓‘从今后,相会少,见面难。月暗西厢,凤去秦楼,云饮巫山’是也。”心内想了半晌,说道:“是了,儿不免赶上,跟他同往省城,诉出先时身故、今日回生情由,免他受刑罚,方可救他一命。”遂放下云鬓,再梳实些儿,兜起绣鞋,再束紧些凶,即日促装起行。你道如何?诚有不尽惨淡中之素娇:
  
  无心胭粉西施颦,停手针绣隐娘英。纤纤玉指舒软玉,扳着雨伞光荣。小小金莲香步稳,踏过露草芳亭。浑身是胆,遍体皆醒。一心耿耿,两眼瞪瞪。兜紧服饰锦藏囊,芙蓉簇泠弦求装。鬟鬓云归岫,柳絮拖冠缨。飞霜舞雪翳长裙,定电驱风飘裙旌。但但迢迢仍怨怨,悲悲切切又(忄孕)(忄孕)。

  世杰见他坚意要去,亦收拾行李各他同往。一路上风餐露湿,颠颠倒倒,难道这般艰苦。正是:
  
  猿啼鸟叫逢三秋,不是愁人亦带愁。
  死死生生期自誓,时时刻刻为君忧。

  世杰、玉真同走在路上,遇一个汉子说:“可怜昨日江中沉一只船,淹死一十八人。”又一个人说:“还有一个才子,说是漳州人,也淹死了。”世杰父子听得这话,便住了脚。玉真道:“父亲,你去向前问他一个明白。”世杰即叫:“大哥,借问一起。你说沉船淹死漳州才子,敢问是什么名姓?”那个道:“变是康梦鹤。”世杰道:“他为什么事在船里?”那人道:“因他被岳父蔡都司在蔡院告,押解在船。”
  卜世杰听了,愁然错讶,玉真在傍闻之,不觉腿软,颠仆于荒草之上。世杰扶起,玉真哭不出声,咽喉哽咽,向世杰泣道:“儿今日与父亲永诀矣。请坐,受儿四拜。”又向南方拜母亲,说:“感谢生育之恩。今为情人已亡,义可独存。”遂倾身磕向石头寻死。世杰一时劝他不听,止他不住,没奈何,将一身拦在石上,两手把石遍遍掩掩。玉真磕在手肱边,近在石尖上,是以不死。但见遍身都红,昏倒石下。世杰叫道:“千万救我!千万救我!”那些行路的人都挨进来看,见一个少年妇女,满面红血,瞑目不语。大家忙忙脱下衣服来覆他。直至两个时辰方才渐渐回魂,又停了半晌,乃能言语。正是:
  
  幽冥永隔泪珠垂,一点丹心向日葵。
  生死不移姜桂志,海枯石烂身甘痍

  众人问世杰道:“这一个是你女儿不是?”世杰道:“正是我女儿。”众人又问道:“为什么缘故这等情切?”世杰即将从前根由逐一陈告,行路之人无不叹其节义,伤其祸惨,因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他走不得到店里了,不如扶他到前面乡村里宿,切不可在这里冒风。”世杰即将衣服拿还路人,说声:“多谢,众人请了。”世杰乃轻轻扶起玉真到乡里去歇。
  及至村内,闻得啼哭之声,说:“我儿婿去做生理,昨日起风,在船中沉死了。”世杰听了对玉真道:“这消息是真,如今却怎好?”玉真道:“儿心里痛染沉疴,断然难活,必随他去,乃合道理。”世杰道:“吾儿必须把定,念我二老未死,所赖何人?今康梦鹤已死,死者不可复生,为人当回心,以理制私,孝节两全,乃可问世无愧。如必区区节烈,死而后已,忍父母置身于无依之地,九泉下虽瞑目于无缘之夫君,但天地闻岂能口诀于至亲之父母乎?”玉真道:“想光阴也是无凭,说儿与他系夙世前缘,除非是要儿死去与他结缘。今听爹爹这说,儿不免随爹爹回家,誓不改嫁,愿奉爹娘百年后死亦未迟。”世杰道:“一日在生,胜你百日在扩,死亦无益,到那时再来区处。”世杰父子乃寻觅人家,暂宿一宵。
  孰知这乡村中有一监生,姓高名仁,家积万金,与姚安海素甚相熟,来府城里,都宿在安海书馆中,安海亦极趋承。他旧年才失妻,今要选美丽的女子为妻,末有中意。出门觑见玉真低头垂颈,眉蹙鬓攲,恍如西施之颦,喟然叹道:“世间有这个女子,生得姿色,若娇妆梳整,真有闭月羞花之容。不知他这等忧愁为着什么事?免近前去问他。”遂向世杰拱一拱道:“敢问尊叔带此女到敝社有什么事?”世杰即与之实告其由,今要求歇一夜,未知谁家肯行方便,明早饭钱即当奉送。那高仁心欢意洽,恰恰颜色出得和气,婉容之声说道:“晚生有一间茅斋,床褥具备,专候那住来赶不到路站的家眷安歇,就直此眼前,未知中尊叔意否?”世杰道:“这等阴骘齐天。”遂同高仁到书斋中安歇。
  是夕,高仁宰鸡烹鱼,满席丰盛。世杰道:“弟带少盘费,怎么敢受这盛馔?”高仁道:“买卖算分,请客莫论。尊叔倘肯垂爱,不却微薄,晚生不胜荣幸。”世杰道:“无功安敢受禄?弟不过行路之人,安敢受兄厚惠?”高仁道:“人情何处不相逢。敢问尊叔家居何所?高姓大名?”世杰道:“弟家居府城内兴贞庵旁边,姓卜,名世杰。”高仁道:“这等是老先生,晚生失敬了,希祈见谅。请问老先生晓得姚安海否?”世杰道:“姚兄与兄是何贵亲?”高仁道:“不过相识而已。”高仁把眼光偷觑玉真,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忧想,真个窈窕,问道:“老先生之女婿是何等人?曾娶过门否?”世杰道:“女婿姓康,名梦鹤,尚未曾过门。”高仁道:“他是霞漳才子。”世杰道:“贤官那里晓得?”高仁道:“晚生尝去姚,安海书斋中,曾相会过了,如今死得可惜。虽然,人之生死乃命所定,断无有忧哭而能使死人复生之理,实皆自损身已,自误青春矣。”世杰问道:“贤官尊姓大名?”高仁道:“晚生姓高名仁,前科忝叨成均,家中虽不至如石崇之巨富,然鱼塘数十口,果丛数千宅,瘠田数千亩,衣食稍可过日。”世杰又问道:“兄有见位舍人。”高仁道:“晚生命薄,年近三十,尚未有儿子。前年不幸失妻,至今未有婚对。”卜世杰道:“兄当此青春之时,又兼有此家业,何怕无娇妻美妾乎?”高仁道:“晚生托媒婆遍处去求,尚未有合意,倘有合意者,虽用千金之聘,亦所不辞。”世杰微知高仁之意有慕于玉真,只是默默不言,高仁亦相辞而出。惟卜玉真心神飞在康梦鹤身中,任他言语,并无半句入耳。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愿赴阳台一点上,不闻金口说天华。

  却说高仁相辞出去,世杰因对玉真说道:“天上神仙境,地下富贵人。”玉真即应道:“儿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之无有。爹爹好去睡了,明早好走路。”世杰道:“吾儿饭亦不吃,睡也不睡,明日路途窎远,怎么走得?教我怎得不苦?”玉真道:“爹爹不必多优,儿一身未死,路便会走。”斯时玉真羁寓他家,苦不可言。时人有吟一词为证。词曰:
  
  静听流莺栖未稳,风寸潇潇,哀鸣嘹嘹。愁自眉峰独自吟,暗室寥寥,幽恨晚晓。月下销魂有谁诉?引领翘翘,号呼瞧瞧。江边附魄愿君闻,精灵辽辽,心神飘飘。晓看天色暮看云,飞雪瀌瀌,忧心切切。千点啼痕万点红,肠断怮怮,愁恨憀憀。雨打梨花深闭门,长夜迢迢,泪流漻漻。风吹柳絮紧掩棂,思君愮愮,颜色焦焦。那知,高仁听得卜世杰说:“明日路途窎远,怎么走得”,即须先雇一顶轿候他起身,待到半路走不得时,好把这轿抬他去,岂不感德我乎?俟后日慢慢再来希图。

  到了次日,世杰拜谢高仁,领了玉真相辞而去。一路上颠颠倒倒,一步挨过一步。到了半路,玉真果然寸步难移,不得已,俯伏在坏墙边。坐到日色将午时,世杰搔首无策,只是叫苦而已。此时父子无可奈何,只得相向而哭。忽见远远一顶轿飞跑而来,大声叫道:“秀才不必叫苦,高老爷着我们二人来扛小娘子。”世杰看见,欢喜说道:“好了,这等多谢了。吾儿从权请上轿去。”玉真没奈何,上上轿去坐,不一时即到了家。玉真下轿,对轿夫说道:“烦你去多多拜谢高老爷,说我感激他这等盛德,异日自然报酬。”玉真即入内,与母亲林氏说康梦鹤沉舡淹死情由,哭了一场,动人哀伤。未知玉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变一策打走光棍



  诗曰:
  
  莫道闺中计不深,闺中白壁谁能侵。
  饰忠匿怨空用力,外善内奸徒用金。
  寄语文章勤苦读,莫将佳句等闲吟。
  当年若坠庸夫手,视死如生不负心。

  却说康梦鹤,船至半江,被风吹覆,共十八人皆沉水底,惟康梦鹤如萍之浮水面,被风飘泊,一心昏迷蒙昧,一身如死如梦,任他波流,恍若睡在船中,不觉泊于一山屿许沙坝上。翻身一起,张眼一视,嗟嗟,但见浩浩荡荡,横无际涯,茫茫杏杏,绝无人烟,忽仰天叹道:“此何地也?想必犹是梦中,来寻我妻蔡平娘也,得无此处是泉台路乎?如今叫我要往那处寻起?”又道:“我怎么遍身这等湿透?若是露水,不过半身湿而已。”想了一想,道:“是了,我昨夜押解在船里,大抵是船被狂风吹沉,流落到此。但我看这山屿,尽是深江大海环围四面,却怎了?必是我命不该水里死,要在山上饿死我是真。罢了,我且将这衣服披在这风里吹干,好穿起来。”坐在那石岩下参禅,做了一个活佛。谁知这几天果然狂风兴作,船只不到,连饿三日,饿得真是可怜。时有一词为证,词曰:
  
  呜咽口里喉,愁闻水声潺潺。瞑瞬眼中睛,斜见山色斓斓。金销玉减,无奈穷愁恋。废寝忘餐,那恨深湾。顾不得花残月缺,忍不得肚饥身艰。露水沾惹,云石同板。身非夷齐。何以坐饿首阳山?相是逃了台城,要见阳襄尊颜。

  幸得一日,风恬浪静,适有商船要回漳州,扬帆摇橹,顺水而来。康梦鹤耳无闻,目无见,昏昏昧昧,倒在岩下甘泉边。且喜商人将船泊在山脚,二人上来,要索干草去起火炊饭。得到甘泉里吃水,看见死人在那里,近前一视,认得是康梦鹤。那康梦鹤闻有人在身边说话,张眼来看,说道:“救我,救我!”那商人道:“你莫不是康梦鹤么?”梦鹤道:“正是。”那商人道:“你为何在此?”康梦鹤把手指口,说不能言。那商人知其饿得苦了,遂把康梦鹤抱起来,二人相邦,负到船里,用些饭汤灌入,渐渐把清粥与他吃。至第二日,乃一一说出一篇冤枉艰苦,满船听了,无不叹伤骇异。至第五日抵漳,即送他下船。梦鹤感他救命之恩,称谢不已,临别问船家姓字,遂一一记在心中,说道:“弟日后得志之日,自当重报。”正是:
  
  临险不险,临危不危。
  天地钟英一大器,推迁自有人来持。

  却说康梦鹤下船恩母与弟,未知是在监中,或解落广东去了?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到了自家门首,听得里面哭声,梦鹤寸心如割,再进入会乃是母亲和胞弟在这里哭,他沉船死了。忽见他回来,不胜欢喜。梦鹤道:“母亲不必哭,儿在此。儿闻母亲与弟禁在监中,怎得出来?”陈氏道:“官府说吾儿沉船死了,是以放俺母子出监。吾儿于今那里得活?”梦鹤道:“母亲请坐,待儿慢慢说来。”即将游学雇考至沉船事情,自始至终,一一说了一遍。陈氏听了,欢喜儿子活了性命,又听得平娘回生,将信将疑,似奇似巧,喜慰交集不题。
  且说霞漳诸朋闻其祥回业,皆来相探,询其游学来历,惟郑判躯用铜银陷害他,不敢来见。那洪袖中听得梦鹤有一桩婚姻事,恨无聘金难得成就,心窃自思,以为我来去请他吃酒,细问他因由,亦好来去娶一个娇妻。
  及至次日,即办了酒,去请梦鹤,说道:“久别社兄,渴慕驾旋,今幸荣归,大慰鄙怀,敬备蔬酌,为兄作软脚局,希同责临勿却。”梦鹤道:“弟命薄多蹇,种种莫诉,死中归来,仅存萧条微躯而已。今无可为口,又辱宠召,愈增愧颜,若承兄命,能无贻羞二三知己乎?”洪袖中道:“不过使运未能,何羞之有?兄若见拒,是弃小弟于门墙之外矣。”梦鹤见其难以推辞,乃同他去。梦鹤叹道:“这酒都不该吃。”洪袖中笑道,“酒不该吃,连饭出不该吃了?”康梦鹤道:“果然有之,弟连饿三天,无勺水入口。”洪袖中道:“足证天降大任之际也。敢问社兄游学功名事体何如?”康梦鹤道:“弟之功名,所如皆不合,及要回家,蒙朋友送路费五两,被一奸贼偷去,且偷去也罢,又起无良心,去告害弟。”洪袖中道:“那人什么名姓?在那里住?”康梦鹤道:“在府城内大街上,姓姚名安海。”洪袖中道:“这个可恨可恼。敢问社兄,有遇婚姻好事么?”康梦鹤道:“弟有一奇逢佳人,他父亲姓卜,名世杰,其女小字玉真,为我相思病死,后来回魂起来,声声说是我前妻蔡平娘回生,会晓得我当日妈祖天后为媒、签诗为记的诗章,称说不论那人有此诗章对合,就要嫁他。”洪袖中道:“这等奇事,兄何不去娶他?”康梦鹤道:“先时他父亲贪利,不慕才名佳誉,后来适逢小弟命薄,屡遭不遇,是以婚迟。”洪袖中道:“要天妃什么诗?”康梦鹤即诵与他听。洪抽中又问道:“弟闻兄与令先嫂倡和的诗词甚多,未知要合什么诗?”康梦鹤道:“不必多,只有注生庙内二首诗就足矣。”洪袖中道:“敢求笔笔,赐小弟为炤席明珠,得以朝夕讽诵。未知兄肯赐下指示我乎?”康梦鹤道:“夜光在前,鱼目焉敢此?倘不鄙弃,敢录巴人之章,兄勿吝删抹是幸。”康梦鹤即写两首诗与他看。洪袖中接过手,称誉叹赏不已。正是:
  
  从来黄雀与螳螂,得失机关皆暗藏。
  漫喜窃他云雨赋,已将宋玉到东墙。

  二人吃得及酣,至醉而别。
  次早,洪袖中具备银两,促装起行,直至潮州府城内大街上,访问姚安海名字。适遇姚安海在家,懊恨被责之辱,心内自想道:“有天理!如今他沉船身死,正消我恨。”忽闻有一个漳州人在那里问他名字,出来拱一拱道:“你问他怎么?”洪袖中道:“弟是漳州人,姓洪,名袖中,远慕芳名,专来拜访颜范。”姚安海道:“还有什么话说?”洪袖中道:“有一个知心话是有利的。”安海听得有利,遂说道:“安海就是小弟贱名。”袖中喜道:“这等有缘,第一件事大抵十分得成了。”姚安海乃请他入坐,待茶,问道:“兄一件什么事?”洪袖中道:“弟幸早失妻,闻贵府城内有一个卜世杰的女儿,生得标致,弟要求兄为斧柯,以成人之美。”姚安海道:“这事甚难,他要候康梦鹤对合什么签诗。如今康梦鹤已死,兄虽可假做康梦鹤,但不晓得他之诗,却怎么好?”袖中道:“这个不难。签诗词赋,弟一一都晓得。盖康梦鹤与弟为邻,其详细审之熟矣。”姚安海道:“这个就做得。”那时姚安海遂设席与洪袖中剧饮谈论,二人非说梦鹤之痴,即说梦鹤之短,是以相得甚欢。
  至明日,姚安海唤一个媒婆,就是卜世杰族亲卜妈妈。卜妈妈道:“姚大官人,有何抬举?”姚文海道:“要抬举你起银子。”把手指道袖中道:“你晓得这位是何人?就是卜玉真要求的康梦鹤。”卜妈妈道:“闻康梦鹤沉缸了。”洪袖中道:“我幸神助,漂流江边,遇别船救活。”卜妈[妈]道:“这等恭喜!是我小娘子三生有幸了。”即到卜世杰家说知,那卜世杰也正在乡间才回,两人一齐入[内]。
  卜世杰问道:“妈妈到此有何话说?”卜妈妈道:“来与叔叔贺喜。闻叔叔要求康梦鹤,不知者以为梦鹤沉船身死,谁知他漂流江边,幸遇商舡救活起来。前日与安海有隙,今二人相认说合,投契如初。”世杰道:“安海为人奸险,他已熟悉,今又故意来宿他斋里,未必是真。这个我也不管他,只要有签诗对合便好。”卜妈妈道:“明明是真实的人,难道我好骗你?若要签诗,我就去拿。”卜妈妈来回复袖中,袖中即写签诗、并注生庙二首诗,与他持去。世杰见得此诗,持入与玉真看。玉真看完,脸生春色,唇露白玉,眉开眼笑,说:“是了,是了!且喜谢天谢地。”正是:
  
  昔人偷玉今偷诗,玉是真兮诗是欺。
  设网求鱼错入雀,种桐等凤认栖鸱。

  即日,洪袖中备聘金二十两,买一个全红,写为“文定之敬”。卜世杰亦备朱履等物,买一个全红,写为“回福之敬”。择一个吉课,约五日之外即要花烛之会,得全卺之礼。惹得世杰夫妇欢欢喜喜,打扫厅房,铺藤床蓐,一完齐齐整整。
  至期,洪袖中心中喜中了计,说:“万事非所愿,惟得一佳人足矣。”你道喜得怎生模样?但见他:
  
  头载一顶方巾,强作斯文气派;身穿一领蓝衣,假装才子丰雅。形神鄙陋,有类荒烟照蓬草;骨相凡庸,浑如狂风吹枯木。笑时两肩耸头上,行时双脚驾胸前。盖藏内美,掩尽奸狡行踪;炫耀外色,装不出诗书气味。

  至晚,洪袖中穿得衣冠齐整,摇摇摆摆到卜世杰家,世杰欣然出迎。是时,世杰设席在外厅请客,一席在房内与他合夫妇之礼。洪袖中到卜家陪客在堂吃了三杯酒后,即入房内。见得玉真梳妆打扮,恍若临溪访洛神,对月赏嫦娥,浑然不知天台与人间。遂向席上提起杯来,筛一杯酒,两手恭恭敬敬捧来,要与玉真饮。然玉真虽是平娘回生,只记得前日所做之事情,不可得梦鹤的面貌。那知玉真把秋波一盼,灵犀一点,晓得行状举动大不类风流才子,心下暗想道:“不免考他一题,倘是梦鹤,一试便就。”玉真道:“酒且放下,俺不比庸流之辈。要成夫妻之礼,必行古人之法,一人各吟一首诗,以今夜即事为题。”洪袖中听得要当面做诗,真是青天上一个霹雳,吓得魂不在身。须臾,说道:“念良辰无几,小生心在佳期之会,神驰恍惚,那里有诗?请待后日,与贤卿吟风咏月也未迟。”玉真道:“后日是后日事,今晚无诗,难说得话。”洪袖中惹得满脸如火,心内乱跳,没奈何,装出文人体态,口中糊糊涂涂,将头暗点了两点,但无一字落纸,怎么是好?玉真道:“许你出外触境起兴罢。”洪袖中听了此活,喜得心窝里都是痒的,定了精神,暗想道:“我可去席中托人代替。”把两手搔在头上,慌然出去。
  玉真知是假的,暗想道:“如今堕落他机关,若飞鸟之入笼中,教我怎么脱出?”思想半晌,无计可施。忽然想着必须如此如此,遂变得一个:
  头发散直,如收鲤鱼的南海;遍身乌黑,如治龟蛇的玄武。手执起杨柳枝,脚脱下绣弓鞋,披衣露体,睛转声烈,真个令人吓怕。
  斯时,灯火不明不亮,及洪袖中一入来忽然跳落一个黑鬼,吓得洪袖中魂飞魄散,抽身要走,被黑鬼把粗大的柳条乱打。洪袖中心慌,叫不出声,两腿软绵,走不出来,双手俯伏在地,做四脚爬走出来说:“房内有鬼,大家救一救!”这鬼径赶出来,擒着洪袖中胸里痛打一场,打得一身好[厉]害哩。这黑鬼又将席上馐味一尽扫落,满席之人无不骇异。卜世杰道:“你是何方鬼怪,敢入我家害人?”那黑鬼道:“你不晓得,我乃玉皇上帝殿前毛狮王便是。上帝差我来,打阳间拐骗康梦鹤妻的棍徒。我差玉女仙姬将玉真化去还梦鹤,将这光棍要活活打死。”卜世杰与同席中之客都跪下道:“恳求毛狮王,乞饶这人性命,念他是外方人氏,放他去改过自新。”卜世杰哭诉道:“望毛狮王千万放我儿来,怜我未有男子。”那黑鬼道:“你女儿放不得,这一个畜生准大家求饶。各各退避,我依旧要归天曹去了。”那黑鬼将柳条把两班人挥打,两班人一闪,那黑鬼就冲出,捷捷转过一湾,冲入竹丛内,慢慢手扳竹枝跳过墙去,伏在芙蓉花下。
  那众人一齐赶出,四处挨寻,果然不见踪迹,点起火来抄觅,杳不知其所之也。一个说:“他腾空驾雾上天去了。”一个说:“他变化不测,那得见他上天?”卜世杰道:“上天与不上天慢些说,大家且同我入房寻个女儿。”众人即去抄看,寂寂无影,连衣服首饰都不见了。卜世杰夫妻哭将起来,大家无不感伤。
  却说洪袖中,打得手痛脚酸,面破肤黑,神不辅心,形不辅体,声声说道:“劝人莫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众人问道:“兄这等说,你果是假的?”洪袖中道:“瞒不得诸兄;我实是假。今幸毛狮王饶我性命,日后再不敢做非理之事。”大家听得这话,皆举头相视,说:“现报得紧,必如此,才得福善祸淫有准。”大家劝戒一会,分散而归。洪袖中如掩尾狗一般,依旧回姚安海书斋中歇,到次日起来,收拾回漳州去了。
  惟世杰夫妻在那里抱哭说;“梦鹤已死,吾儿必被玉女扶支阴府相认了。”那玉真知众人散了,从后门叫:“爹爹不要哭,快来开门。”世杰忙开了门,说道:“吾儿怎么会来?”玉真道:“爹爹,你就认不得了?毛狮王就是儿设计假的。”即与之说。世杰道:“那一个光棍在此房内,儿怎得一身皆黑,衣服脱不见了?”玉真道:“儿知他是假的,骗他出去,儿即剥去衣服首饰,藏在后门花架下,折落一条杨柳枝,把灶里黑烟抹得遍身乌乌的,张起声音,使检认不得是女儿骗他将女儿化去,绝他念头,使他不敢来讨聘金。他若是敢来讨聘金,爹爹就问他要女儿。”世杰闻之,恰然爽快,说:“好计,好计!”正是:
  
  奸狡之人实呆痴,深闺艳女有英华。
  聘金费了仍羞辱,天理昭昭报不差。

  不知玉真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幸有缘客乡相会



  诗曰:
  
  久别重逢万解开,呼童酌酒幸无灾。
  遐思前事泪将坠,近说今时心暂回。
  早喜云霓一旦起,雨时虹蝀忽然来。
  佳人才子真磨挫,避了狂风又慎雷。

  却说卜玉真既用计脱出奸人之手,终日恹恹,朝夕悬望,针线无心站,脂粉懒去添,意以为今而后不复望其样在世矣,纵有诗章对合,皆属虚假矣。因作《蝶恋花》词,以志悲思云。词曰:
  
  独坐孤房泪如水,追忆当年触天威。只道妾亡君在世,那知妾在君反死。君既死兮妾无主,飘泊沧海有谁知?痛妾奇回何所益,不如仍赴泉台去。
  时人嘉其节操,有歌《天净沙》一首为证。

  词曰:
  
  黄昏后,悲来欲解全凭酒,全凭酒。只凭酒醒,悲情还又有。难解姜桂耐心久,此情未识君知否,君知否。惟求来世,天长地悠。

  一日,其母林氏对玉真说道:“以我之鄙见,梦鹤还在。”玉真道:“母亲有何高见?”林氏道:“倘梦鹤不在这里,他小畜生怎知俺要讨签诗为证?就有签诗来,复晓得假做梦鹤,安知不是他在漳州和朋友说乎?”玉真道:“大抵是当年与朋友说,亦未可知。”林氏道:“诗固不足疑,那里知俺要求梦鹤乎?”玉真默默不语,按下不题。
  且说康梦鹤自商缸救活之后,追忆蔡平娘,遥想卜玉真,肝胆如割,不能一刻忘也。忽见洪袖中来,说道:“康兄,恭喜恭喜!”梦鹤愕然道:“兄恭什么喜?”洪袖中道:“弟前日往潮州府买布,情意真切,专为兄去报沉船未死、得人救苏这桩事,早与令岳知消息。闻尊嫂被玉帝殿前毛狮王差玉女仙姬扶来,寻兄做夫妻。”康梦鹤道:“兄胡为青天白日说鬼话乎?”袖中道:“非是鬼话,是弟亲眼见的。兄若不信,有如皦日!”梦鹤笑道:“又来说谎了。方才正说耳闻,今复说亲见。我问你,亲见毛狮王生得什么模样?说什么话?”洪袖中道:“毛狮王生得毛长身黑,手执杨柳,把一个假兄名字的乱打,说他是光棍,敢来设计骗康梦鹤之妻,‘我差玉女仙姬,将玉真化去还梦鹤,我要把这光棍活活打死!’这事弟乃同一簇人拥门入去寻看,果然见毛狮王腾空升天,惟世杰夫妻寻不见玉真,相抱而哭。”梦鹤听其言语说得有理,而且亲切,仰天叹道:“梦鹤何其命之蹇也!”又想道:“耳闻不如目睹,我明日不免借些盘费,往探真实。”斯时,梦鹤之弟生理趁有五两银子,并求借五两,共凑十两之数,交与兄梦鹤,说道:“穷室莫穷路,倘姻缘凑巧得成,亦要些银子费用。”梦鹤不辞,欣然接过手来,即时起身。正是:
  
  端士从来正直思,毒心偏喜惹人悲。
  不知虚实有主张,到底弄奸独自欺。

  却说康梦鹤到了潮州府,径往卜世杰家去。看见门关得紧紧的,再往后门一观,只见满地生绿苔,锁着一把大锁头,不觉惊疑,依旧转到前门,向那邻人问道:“请问大哥,可知卜世杰连家眷那里去了?”邻人道:“他往别处去住了。”康梦鹤道:“请问,他为什么别处去住?”那邻人道:“都是为着他一个女儿,那个女儿又是为着漳州一个康梦鹤,害得他颠连苦修。”康梦鸽道:“弟闻他一个女儿,说被毛狮王化不见了,有此事否?”那邻人道:“这个说起来,好一场大笑话。只因一个光棍,假做康梦鹤写诗对合,一夜要成亲。那知玉真英烈智谋,知他是假冒的,就装做毛狮王,手执杨柳条,打得那光棍抱头鼠窜。”康梦鹤道:“这个就好了。怎用搬家别处去住?”那邻人道:“你有所不知,因康梦鹤被祸解省,玉真要去救他,到了半路,闻他沉船,没奈何,歇在乡村人家里。谁知冤家,歇得乃是监生高仁,极是豪富,一时窥见玉真美丽,意有所图,遂来与姚安海商量。那知姚安海就是康梦鹤的仇人,与之设计,用白金一百两托媒婆持到世杰家里,说:‘西关外监生高仁是卜秀才熟识的,寄来银一百两,着我特来说放在秀才家里。’世杰力辞,不许他寄。那张婆说:‘秀才,你不要怕,寄银子是好事。秀才若要用,任从你用。他若与秀才讨,有我在此。’那知世杰原是贪利的人,心内暗暗想道:‘高仁未曾当面交银与我,那里敢来与我讨银?若是张妈来取,即便还他,怕他有么诡计!与他寄亦不妨。’张妈见世杰收了,即时别去。玉真听得这事,忙对世杰道:‘爹爹不该收他的银,收他这银子,是速之祸也。’古云:‘无端获福,祸心随这。他明明是贪图孩儿,爹爹何以堕其术中?’世杰道:‘他是富贵人家儿子,生得相貌堂堂,即交儿嫁他亦妙。’玉真道:‘爹爹你当速速拿去还他!倘若不肯,儿便身死。不知爹爹是要银子,或是要孩儿?’世杰闻得女儿要死之话,即刻将银子送还张妈,张妈倚势就变脸说道:‘你既收高监生的聘银,怎么送来还我?’卜世杰道:‘谁见我取他聘银?’张妈道:‘干证姚,安海现见,媒人是我现交。’吓得卜世杰心慌,将一百两银子掷在桌上,抽身便走,回到家中,将这话说与林氏母子得知。玉真听了,寻思无计,因说道:‘孩儿生死总是为着康梦鹤一个冤家,不如身死,断了这般祸根。’遂自缢数次,幸世杰夫妻救免。现今母子相离得,无奈何,乘夜逃出外方,未知住在何处。”康梦鹤听得这话,不觉面目焦悴,又不晓得从那一处去寻起。正是:
  
  塞北孤飞无树依,江南失旅徒歔欷。
  茫茫宇宙寻何处,为情牵绊自依依。

  却说康梦鹤,念切要见玉真而不可得,垂头丧志,遂往大街里去,不幸被姚安海窥见。姚安海想道:“这个畜生果然未死。不免叫人去请高兄来,设下一计,把他害死,断了玉真念头,玉真自然肯嫁高兄。”决定了计,且按下不题。
  却说玉真乘夜逃去,那个得知?鱼荡荡四海,那处寻起?梦鹤无计,暂宿旧交朋友书馆中。那知邻屋一个汉子,姓邵名福,亦识些文字,惯习口舌,闻知康梦鹤有银,假意入馆亲交,知梦鹤要寻玉真,说道:“兄要见的人莫是卜秀才,名世杰公?”梦鹤道:“正是此人。”邵福道:“这个弟晓的。”康梦鹤听了,欣然道:“兄既晓得,是弟三生有幸了。希赖鼎力,引弟去见他,另日自当报答,决不敢忘。”邵福道:“弟过蒙雅爱,自当效劳,安敢望报。只因卜秀才与弟家兄为友,甚然莫逆,凡遇有事,必请家兄较量剖断,然后施行。弟因家兄,所以识他,但他与弟不过一面之交而已。当时乘夜逃出外方,谅必与家兄商量,在家兄必然知之。”康梦鹤道:“既是如此,烦兄引弟会见令兄何如?”邵福道:“这个做不得。弟之家兄住在乡里,离城二百余里,如兄必欲亲到,势必动费经营。不如弟自往问他,卜家消息便可得知。”康梦鹤道:“这等敢烦兄明早就走,何如?邵福道:“瞒得兄昨日与人纳了一件要紧事情,团伙计每人派出银五十两,要入山炼矿,弟尚欠银十两。弟有一位至亲朋友,名角有用,约明日要借弟,弟必在此等他。”康梦鹤道:“炼矿如何?”邵福道:“天财地宝,有福者每月趁得三二千两。”康梦鹤道:“朋友要借兄,未必就有。弟现带有十两银子,借与兄,兄好明日和弟去问信息。”遂拿出银子,交与邵福道:“这银十两,足足在此。”邵福接过手来,揖了一揖,道:“多谢厚爱,铭刻五内,弟断非小人之辈,另日自当如数奉还。卜秀才之事,弟明早就行,兄不必罣虑。”遂相揖而别。正是:
  
  人面兽心难得知,世情艰险波涛危。
  只因择财为情绊,秋雨凄凉不胜悲。

  邵福去了,梦鹤直等了七八日,并无音信,去问邻人,邻人说道:“这个人入山去炼矿了。”梦鹤即入山,寻见了邵福。即福不胜故喜,沽酒买杀,与梦鹤酬饮,说道:“弟前日承兄嘱托来家兄处问消息,来至半路,被伙计扯入山来,无奈,写一张字说其缘由,并与家父借银十两,交弟亲朋,名角有用转送兄处,未知兄曾收否?”康梦鸽道:“弟不曾见面,今日专为此事而来。”邵福勃然大怒,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假作叹声不绝,又说道:“酒罢了,弟与兄同去见他,以表弟一点丹心。”
  两人一路全行,梦鹤身系一个包袱,只是几件衣巾袴袜而已。邵福道:“弟空身,兄这包袱与弟代劳。”梦鹤思这岭崎岖,亦固辞,就交他负。那知邵福负至半路,故意入林出恭,逃走不见了。亏梦鹤一身穿行蓝蓝缕缕,又不好去见朋友,在路踟蹰,仰天叹息。幸遇梅峰禅师,进而问道:“贫僧视尊官举动,必是斯文君子,其身体破碎,容貌带忧,莫不是在患难中乎?敢问缘由如何?”梦鹤即与告其实情。禅师道:“可见人心之不同如其面,如今进退两难,莫若且到庵中吃些斋饭,看些经籍,未卜尊意如何?”康梦鹤听了欢喜,拱一拱道:“这等多谢了。”
  康梦鹤随同梅峰禅师到庵,住了月余,时有题诗一首为证:
  
  暂寄梅庵荒径幽,眼前动兴作清流。
  半肩云水添春梦,满地烟波入夜愁。
  风乱松声欺古壁,月斜峰影挂危楼。
  诗怆欠达人何处”晚度疏钟出远丘。

  却说康梦鹤在庵,无衣无褐,栖身无所,兼举动是大儒气象,素不能逢他,往往取怨于人,而梦鹤略不芥蒂,一心只在玉真身上,日夜相思,要见他一面而不可得。
  那知天缘凑巧,一日,卜玉真同母亲林氏到庵中进香,叫和尚持缘簿来,上面写着“信士卜世杰之女玉真喜舍香银二两正”,信还写了几个小小的字,即“住在锦霞村”。及玉真看轿要回时,撞见梦鹤。两人相顾,若有熟面之意,若有眷恋之情。梦鹤见玉真上轿去了,心内想道:“此女容貌好似前日后园所见的,莫非此人就是玉真么?”忙入庵内,问和尚方才来的女子姓名,和尚交缘簿与他看。梦鹤展开一看,见是卜玉真名字,不觉欣欣大喜,说道:“原来冤家就在这里!”即日,向朋友借了衣巾,径往锦霞〔村〕来问。那知这锦霞村就是卜世杰设教之处,世杰有一妹嫁在此村中,玉真母子就住在他家。梦鹤直到书馆中问教书先生,说道:“请问先生可晓得卜秀才讳世杰住在那里?”卜世杰道:“你问他怎么?”康梦鹤道:“晚生乃霞漳人,姓康,名梦鹤,今到此要来拜他。”但世杰本是斯文人,岂不晓得斯文人?见他说是康梦鹤,乃将他上下一看,只见生得:
  
  玉影翩翩,琼树瑶林。丰姿皦皦,璞玉泽金。神凝秋水,貌绘华琳。春风吐面,诗思满心。肤耀光彩,骨带文琛。素称人瑞,当世长吟。九龄风度,传名至今。问谁得似,梦鸽同音。

  卜世杰看了,喜其人物清秀,仪容俊爽,心内暗暗想道:“这人谅不是光棍,与他说也不妨。”乃对梦鹤道:“小弟贱名就是世杰。”梦鹤听了,深深一揖,道:“晚生入慕尊范,时切怀仰,奈命薄祸临,不克亲聆玄海,徒抱歉耳。今何幸得亲光霁,大慰渴思。”卜世杰道:“小弟居乡,鄙人学悝疏浅,那堪尊官法眼,未知有何指教?”康梦鹤道:“晚生因前者尊婶对姚安海亲许晚生兼葭依玉,晚生幸以为良缘佳会,就奉令承教。无何横罹罗网,风雨飘摇,流落至今,幸而获生,实侥倖于万一。如今敬来拜访,未卜尊叔果不食言否?”那卜世杰道:“久慕芳名,亦尝逢人说项斯矣。但处今之世光棍甚多,谅兄非其伦也,然弟亦必问小女主意。盖主婚须待父母之命,而择婿要途女儿之愿,终身大事,不可草草。兄请暂坐,弟去就来。”卜世杰即入内,与林氏母女说道:“外面有一个书生在书斋中,说是康梦鹤,言谈如此如此,生得如何如何。”玉真道:“不如请他亲来,待儿捉空私自看他一看,才得放心。”卜世杰即请康梦鹤入内,玉真一见,果然父亲说得不差,心内想道:“诚恐别有才子,考他诗章也不相干,不如问他当年行事(原文下缺)

  
  


第十四回 出意外被奸拆离



  诗曰:
  
  说起谗邪舞剑时,奸人之恶甚于罴。
  泪添流水江潮涨,愁锁秋山楚峡微。
  伐木友朋服不解,关睢夫妇苦相离。
  相思只恐未相会,会犹会最可悲。

  却说卜世杰回来旧宅,也不待择日,即打扫一间房,整起一张床,点起蜡烛,排起果品,等候康梦鹤来成合婚之礼。
  那知姚安海前日撞见了康梦鹤,要报此仇,即遣人去请高仁来。姚安海道:“弟闻玉真承兄之惠,至今尚感不尽。奈康梦鸽果然未死,是以玉真眷恋于他,而不暇及社兄。必如何将梦鹤害死,断了玉真念头,他必实心待兄。”高仁道:“康梦鹤在那里?”姚安海道:“前日被光棍骗去银两,今寄栖在丛林庵中。”高仁道:“你敢操刀去杀他不成?”姚安海道:“不容刀杀,现今太爷是兄义父,可去你义父处告他。说是光棍骗你银子,扯我为干证,用些银子嘱托该班,把康梦鹤当堂活活打死,叫谁来讨命?”高仁道:“卜世杰还收我之聘银,不如都告了他。”姚安海道:“不可做一起告,且待害死了康梦鹤,再来区处。那时怕他不还我娶?今康梦鹤未死,老哥亦再娶他不得。”高仁即依计而行。那太爷遂差两个班头速拿棍徒康梦鹤究问。
  是日,康梦鹤正整起衣冠,喜悦自得,望世杰之家而来。到了门首,世杰看见,出来迎接。不料后面铁锁早已系在康梦鹤颈里,康梦鹤吃了一惊,说道:“你是何人,敢来侮弄斯文君子?怕有法度么?”那该班道:“我乃太爷公差,现有朱签在此,要锁拿你这光棍击活活打死。”苦得康梦鹤就如死的一般,正是:
  
  半晌迷津幸得知,忽然非祸复相催。
  英豪失意魂销矣,喜处逢怨珠泪垂。

  却说康梦鹤被锁到太爷行前候审,斯时高仁、姚安海俱在场。梦鹤暗想道:“这个都是姚安海弄起鬼来害我,然不晓得他弄的是什么鬼?等审了便知。”
  时长班入内禀报:“原、被、证齐了。”太爷即开了衙门?坐在堂上,叫康梦鹤,问道:“你是何方人氏,敢来在此骗高仁的银子?”康梦鹤道:“小生是漳州人氏,游学到此,未曾见他的面,那里胡骗他的银?”太爷又问高仁,高仁道:“他当日假做卖珠客商,身负一皮箱,锁得坚固,赶不到路站,借宿小生家里,将一皮箱,说是真珠、琥珀,交小生收。至次早,借小生银一百两,把这皮箱与小生做当,约次日就来取赎。谁知他一去八九天,不见回来。小生打开皮箱一看,尽是零碎石头。时有姚安海见证。”乃吊姚安海,问道:“康梦鹤骗高仁的银子,你果亲见至?”姚安海道:“时小的才到他家,亲见有银交他。”康梦鹤道:“实无此情。这姚安海前日曾偷小生的银子,被县官靓了二十板,经审在案,于今怀恨在心,唆谋高仁来诬陷小生,愿老爷垂怜明察。”那太爷虽受高仁嘱托,但看康梦鹤仪容俊伟,出言吐气概有才子之风。勒写供状,康梦鹤供毕,呈上太爷。太爷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供状人漳州康梦鹤为诬陷莫白,恳求昭察事。窃惟萋菲奸谗,善创平地生波之词;雀角穿屋,能生无风起浪之悲。唾面白干原素志,眦目捏诬心难知。明系机关要害我,全无相争口头资。实是牛马不相及,孰肯甘为直不疑。漫漫暗想,断非谋财致官司;悠悠忖度,必是因色致危。切思不受于乘国,谁信肯食嗟来粢。只因前有安海结仇,无端个和高仁侵欺。苟能审得无偏无党,便各吾儒非棍非私。伏望大人明镜斧断,垂念小子流落孤离。生当仰天祈祷,死愿结草报禧。不在多言,伏乞台鉴。

  太爷看得布词有典故,押句步诗韵,心知是真才子,非光棍之比,不忍打他,然受高仁之银,又不好放他。想了一会,因说道:“这桩事属莫须有,本府饶你一命,不加你罪,着你还本籍。”差一衙役押解,禁他不许复来,好去在家安以读书。彼时许文泰、陈天英、杏必明等都在那里看审,各怀手本,倘若丢发要打时,众人俱要公呈保结。及审完无事逐出,数人皆向前慰悯,含泪而别。自是康梦鹤亦无见卜玉真一面,即时解归本省去了。正是:
  
  红州衫柏千秋湿,易水衣冠万古悲。
  莫道英雄不下泪,英雄有泪只偷垂。

  那玉真闻知梦鹤之事,心下越生懊恼,眉央愈见皱聚,对世杰说道:“爹爹,你知高仁这一个好贼,不日定来强娶孩儿。若不从他,俺一家定然遭他毒手了。如今却怎么处?”世杰道:“吾儿有何计策?”玉真道:“少不得与他见官,乃能开交。”正说间,不期张妈果然来说道:“高老爹择了吉课,要来亲迎,着我先来通知。末〔知〕卜秀才肯许他否?”世杰道:“吾儿已许康梦鹤,那里又许高仁?无端说要亲迎,是何道理?真是任尔冰霜至,难凋松柏坚。当今升平世界,未闻有财势敢占人家女子。我求你去劝高老爹,说他不必胡思乱想,纵有干奸百巧,也是徒然。”
  张妈见其意坚,将此话归告高仁。高仁即问姚安海道:“卜世杰这等无理!银既收去,女子不许我娶,兄有何法处他?”姚安海道:“必太爷处告他。多用些银,求太爷当堂亲判,那时怕他不与我娶!”高仁依言,即具状在太爷里去告:
  
  告状人高仁,为阻娶灭聘事。切仁用金一百两,借张婆为媒,姚安海为证,于某月某日纳采卜世杰之女名玉真为妻。证料世杰狼贪虎行,聘银既收,娶女不许,无地无天。苦乞太老爷严拘究治,判断撮合,以遂二家之缘。阴隲齐天,沾恩切告。

  太爷阅毕,即差役立拘卜世杰、卜玉真并原告、于证,一齐听审。人犯齐到,太爷问世杰道:“你既收高仁聘银,又不许他娶女,目下全无三尺了?”卜世杰道:“一女只嫁一婿,小女已许配漳州康梦鹤,那里有收高仁聘银之事?”太爷道:“你女儿既许康梦鹤,经有定聘?曾过门否?”卜世杰道:“未有定聘,亦未曾过门。但女儿发誓坚操不易,愿嫁与康梦鹤。”太爷疑其有私,问玉真道:“他是外面之人,你妇人不出闺门,他与你有何熟识?”玉真遂说其回生之由,相见之日。其答辩言语,便便然如撞巨钟,佩侃然若决江河。太爷笑了一笑,说道:“这都是鬼话。”乃对世杰道:“你敢说并未收高仁聘金?媒婆亲交,干证确据。你是生员礼义之门,岂不识此理?你不过寄放张婆家中,本府一尽都知道了。如今着张婆送还你,好好将女儿嫁他罢。”又劝玉真道:“本府判你配他,亦不负你。他本身是监生,家资数万,嫁他许多受用。且你前日歇在他家,亦经受他送轿之惠,你下轿时,又说要报他,有之乎?”玉真泣道:“妾虽有此说,不过多以币帛相报,那里以身报他!是何道理?妾有供状,伏乞龙眼亲鉴,以表妾心。”呈上太爷看,只见上写道:
  
  供状人卜氏,为恃强赖婚、以败名节事。伏念氏处闺中,谨训内则。前世结谊,已系丝于梦鹤,今生缔交,又受命于父母。一言既许,千金不移。妾宁为鸡口,莫为牛后。愿与鸾凤同栖,羞与鸡鹜比翼。豚犬非龙驹之比,凤雏异黄口之俦。建安才子孰嫌家贫;辽东白豕,何贵浊富。瑶玙经纬甘同死,鱼虫醯鸡愧同生。泾渭判然,薰獲迥别。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萧曹无逆娶之律,明官无改婚之理。关山虽远,而望夫之石尚存;舟楼虽离,而成灰之心可会。补兖有望于梦鹤,黔驴无怪乎高仁。愿奉镜照临,祈孟剑剖析,则妾三生之幸也。谨具口词,伏惟尊鉴。

  那时太爷由进士出身,博学好文,素重风情,观玉真之姿色,读供状之典雅,知其有佳人好逑才子之志,自思道:“他虽富贵,彼视之如浮云,安肯以皎皎之身而受议汶之汗乎?若判他嫁高仁,是迫之死也;若不判配他,又受高仁之银,不好意思。”想了一会,暗暗自说道:“吾前日观康梦鹤是个真才子,有此才学,谅他不久定中,待他中了,来娶隶迟,不免做了一个人情机关罢。”即提笔立判云:
  
  查得玉真温惠堪敬,节烈可风,推其心,揣其意,愿随知音死,不向回尘生。日月可移,而红定之选不可移;山河可改,而丝梦之结不可改。盖知因贤慕才,而非狎昵之私;却富忘贫,而非矫强之志。交鸳颈,至此不能以挑其琴,孔雀屏,至此不足以约其箭。
  情牵意绊,志切心坚。询有海枯石烂之盟,信有天高地厚之誓。愁梦鹤阻远,未知何日来亲;沮高仁比邻,尝不自量欲夺。度以中正之道,处以两全之机,着玉真为父母之家,守身不字以待;令高仁收未聘之礼,选娶别女以成。判语已毕,遵照施行。

  判毕,乃对玉真道:“这一张文案,本府用印在此,交与你为执炤,不许你嫁他人。”又吊高仁道:“你取银回家别娶。本府不许他嫁,准他全节,奉侍父母一世就罢。”于是命卜世杰将玉真领回去,又对玉真与高仁假做人情,说道:“你若是要嫁,准你嫁高仁,如康梦鹤与别人都许。”玉真誓道:“三军之帅可夺,匹夫之志不可夺。是可别,而抱璞之心不可屈,身可死,而连理之枝不可离。”太爷爱其玉立,敬其金石,说道:“本府晓得,总不许你嫁。”
  及高仁出来,姚安海对他道:“好了,康梦鹤不许他来娶,玉真不准他去嫁,我好用多多银子,与他父亲,慢慢引诱他。不然再创一非祸加他,将他秀才黜退,料他孱懦之儒,何怕有不成之理!”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处势穷设计脱身



  诗曰:
  
  淡淡青天不可欺,人情反覆似没猕。
  休夸外阔多英敏,堪叹内闺有才技。
  岁晚知松松恨迟,阳春寻柏柏无知。
  可叹一二豚犬子,翘首高思饮玉卮。

  话说康梦鹤被太爷差押归籍,高仁即用银嘱托差人,待押到半路险隘之处,将刀刺死,埋藏身尸。幸得许文泰等闻知,伴他同往,厚待解差。行至半路,解差才露言道:“康相公,是你福人天相,幸有这二位相公伴行,不然,高仁买嘱我们,要如此如此。如今交这二位相公去,我们要回去了。”
  自是,康梦鹤得平安归家。迨归家之后,不胜悒怅,思慕之情,日益憔悴,遂援笔题一首,以记悲云:
  
  剑佩翩翩别一天,倦飞思还到乡田。
  昔时风景皆无异,今日妻儿尽不然。
  村锁寒烟空寂寂,路明芳草碧连连。
  敲门无语云封闭,愁听庭前啼杜鹃。

  诗才吟完,忽本省镇官闻知康梦鹤大才,要请他去设帐教化子侄,遣役到家拜请。那差人道:“俺老爷要请康相公为西宾,现有关书名帖在此。”梦鹤颜色憔愁,心内自思道:“此必是蔡斌彦知我尚存,行文再来拿解了,否则,必是姚安海、高仁又弄起鬼来。这关书犹是海阳知县之故套也,不如瞒他罢。”因说道:“我乃姓蔡名允升也。你去请别人,我不会教书。”那差人道:“我明明晓得你是康相公,怎说不是?俺老爷还有吩咐,说本该亲来,但念军务绊羁,希祈早去。相公若是不去,下役如何回复?如同我去见老爷面辞何如?”康梦鹤又想道:“倘是非祸所及,必着有司官来拿,何必行文武弁?谅必去见他亦无心。”乃同他去坯衙门,那差人道:“相公请住,待我去禀过老爷,来请相公入去。”少顷,那老爷果然出来迎接,梦鹤心中稍安。自是,梦鹤在行内设教读书不题。
  且说高仁,既审出来,心下拳拳,只在玉真身上。又听姚安海唆谋,赁一间房,紧邻着世杰的宅,日则夸耀华美以动之,夜则吹萧鼓瑟以引之,藏篱躲壁,以窥其意,钻穴穿隙,以砚其容。卜玉真寂然,渺不相涉,听管弦如流水,观华美如浮云。正是:
  
  游蜂有意到花边,空惹竹离含笑嘕。
  妾想多因不自呈,千奸百巧总徒然。

  玉真每日坐在孤帏,郁郁不快,思着后园花木,也懒去玩赏。时人有歌《油葫芦》为说,词曰:
  
  翠被生寒压绣絪,休将兰麝薰香。残灯挑尽难成梦,莫把珠泪添然。想那时,锦囊佳篇;思那人,玉堂蹁迁。这些儿,坐既不宁,睡又不眠。那见日,登临不快,闲行又烦。情绊意承,泣涕连连,神魂飞经在君边。

  那一日,蔷薇盛开,玉真同女婢名晋锦出来游观,偶被高仁窥见,高仁遂将钱掷落花丛下甚多,玉真视之,略不相干,依旧入房内去,惟晋锦在后,高仁放起胆来,脱所穿衣巾,掷在晋锦肩背上。玉真想道:“这畜生甚是无理之极,若不早预防他,异日必惹起大祸。”且一日又闻高仁遣人来,与世杰说道:“秀才若告以女儿许他,他愿与聘金三百,你若不许他,他要生一非祸,将你前程黜了,仍要害你性命。”吓得卜世杰惊惶说道:“我那有不肯之理?奈我女儿执性,教我怎处?倘高兄若有计设施,劝得我儿心愿,弟皆听命。”那人道:“只求秀才将聘金收了,他一介女流有何才能?高老爹自然有计乱络他,不由他不愿。”卜世杰与林氏商量,不使玉真知道,竟收了聘金。玉真闻之,坐立不安,千恩万想。正是:
  
  松筠节操耐霜天,铁石不磨一样坚。
  咫尺霞漳隔着汉,不知何日会团圆。

  大夜,月明如昼,高仁、姚安海在内饮酒歌乐,玉真乘此时出来散步。行到竹篱边,见一只死狗甚大,忽然想到:“吾计有所出矣。”把死狗宽宽拖入房中。其房在后园,离他爹娘睡房稍远,较高仁一间宅又近,尝特因高仁来此住,都在爹娘房里睡。今晚说要独睡,他爹娘因收了高仁的聘银,稍有不管之意。玉真即将自己衣衫脱下,将那一只死狗装作人形,丢在房内床中,积多干柴在内,乃将高仁所掷的银为盘费,所掷的衣巾装做男身,自想道:“吾父被他势压,收他聘礼,倘使得知这计,决行不得,若带晋锦伴行,未免步疑,不如都满过罢。”玉真乃俟至更深人静之时,放火尽烧,本身即乘夜逃出。
  好得此火一发洮如神助,无暴迫之声以惊动人,是以玉真爹娘睡得稳稳的,那知柴干火烈,自风上吹落风下。时高、姚二人吃得醉昏昏的,睡在床里,被火烧得痛觉,翻身坠落床下,爬将起来,二人自相冲倒。但见两人翻来覆去,如鸟鼠坠落水缸,爬不得起一般,口又被火烟熏得不能叫,只是两手做四脚爬走。顾不得衣衫烧坏,忘不得骨肉痛烂,一撞出门,乱走乱跳,大声喊叫,惊得邻人大家起来打火。卜世杰正在眠中,被他叫醒,出来看时,火发在女儿房里,慌忙去救,叫:“玉真吾儿,你快出来!”连叫数声,并无人应。至火灭入内一看,嗟嗟!玉真已烧死于床下矣。世杰夫妻痛哭一场。大家挨扰来看,果然烧死了。高、姚二人闻玉真烧死,亦走来看,只见其色如杉炭,其形似虾蟆,高仁忽叹一声道:“呜呼哀哉!我的心肝。天杀我也!”不觉泣泪数行。时人有讥其不自量,吟一绝为证:
  
  漫言一笑值千金,半句感情惹泪淋。
  燕雀妄思鸿鹄友,多贻世上说痴心。

  于是世杰备了棺木,埋葬明白不题。未知玉真逃出如何,且看不回分解。

  
  


第十六回 三及第荣授皇恩



  诗曰:
  
  贫士求官真可怜,一时登第如登天。
  琼花捷报闾生色,御酒啣杯容吐妍。
  凤阁龙门称俊品,玉堂金马羡姿鲜。
  休夸蓬岛神仙境,鳖禁彻莲胜万千。

  且说玉真逃出,意望霞漳来寻梦鹤,一路颠颠倒倒,询途问店,虽然受尽艰苦,亦直任而不辞。只身路行,傍人观之,有俨然不可犯之锋。时人有感而吟一绝:
  
  柳营浑令实严威,天堑江河又峻巍。
  欲到桃源不惮远,独行踽踽赞闺闱。

  是夜,玉真在路中吟一首《寄与风月传闻爹娘得知》:
  
  塞烟野草树轻襟,无奈蹇裳独自吟。
  不惜微躯浑是胆,忍闻悲雁尽非音。
  临行仰视月为瑟,须去和同风作音。
  弹得情思难两全,只因势迫泪淋淋。

  不数日,卜玉真到了霞漳,逐处寻访,未有踪迹。忽一日,走到大街,认见一位汉子,脚未行而头先趋,如饮马之奔江,身未动而手乱摆,如狂狗之爬沙,冒突风雪而来者,乃前日光棍也。玉真正要躲身避他,奈洪袖中乃是色中饿鬼,虽不敢认是玉真,但看见是个丰姿少年,遂近前施礼问道:“贤兄似非本省之人,敢问要寻贵产么?”玉真道:“弟闻贵漳才子康梦鹤,自来拜访,今未知康府在何处?”洪袖中道:“此乃天假之缘,幸问得人。梦鸽正是小弟亲朋,其屋与弟比邻,愿先引进。”袖中骗他穿入偏巷曲街,欺他心目认不行大街市,直引到破古庙极深处,内系坏墙破屋,树木丛草。及玉真入门去,意以为旧栅栏。袖中把庙站紧关。入到庙后,看见树木茂草,玉真意以为荒埔,殊不知至此四围并无去路。袖中就起不良之心,要调戏他,倘若不肯,便要行强。玉真自知中计,不能脱得身去,“况我一介女流,安能敌得他过?”正是:
  
  冤家路隘为浓情,松柏经霜正见贞。
  束手徬徨天地小,飘飘风雨动猿声。

  玉真静思半响,因在路中耳闻吴翰林之事,忽生一计,心自思道:“这个痴汉,只可以理骗,不可以力争。”乃假笑脸而问道:“康梦鹤家在那里?你可快引我去见他。我不日要这漳城到任,你晓得我是谁?我乃广东吴翰林,现授福建布政,访查微行到此。因康梦鹤前年游学相训特来拜他。你若不信,现有文凭在身。你近前来求看,手不要动,恐汗坏我的。”玉真即抽出文凭与他看,并读与听。洪袖中头如水碓,心如春杵。盖那时五尺童子皆传说吴布政,尚青,为少年,微行在漳州有数日,其为人忠义正直,不避炎势,因弹劾朝奸,被贬布政,有人犯着,十生九死,凛然可畏。你知玉真一时那里有这文凭?因被高仁告害之时,太爷将一张文书判语,用一颗印,付玉真执炤。玉真丢在他父亲靴里,其靴犹是他父亲嫌小不穿的。因那日逃出,把此其他穿在路中,乃持起文书,带在身上。抽出与袖中看时,又把一幅纱罩在上面,视得不明不亮,洪袖中字又不甚深识,只认得一颗大印,便心内惊恐,意以为真,遂跪倒请罪,说道:“小的肉眼无珠,愿大老爷赦罪。”玉真佯为不知,说道:“你好意引我去见康梦鹤,有何罪过?我不怪你,且请起来。你是什么名姓?”袖中道:“小的姓洪,名袖中。”玉真道:“异日我自然看顾你。”袖中欢喜许诺,即引到康梦鹤家中。
  遇梦鹤去应试,其母陈氏,问道:“小官人贵姓大名?要寻我儿何因?”玉真道:“我乃吴翰林便是。因年兄前年游学相熟,敬来探问。今既不在愿入内堂借文房四宝,写一字寄此,以表厚情。未知尊婶意下如何?”陈氏道:“愿请老爷入内,且日色已午吃了菜饭去。”玉真又回头对袖中道:“你且回去,待你到任时必须来见我。”袖中唯唯而去。
  卜玉真把门闭起,脱了男服,依旧女妆,及陈氏在内收拾饭出来,依然一个绝色女子,怪而问道:“你说是什么吴翰林,那里又变做女身?想你不是鬼怪,是何方人氏?来俺家何因?从头说来我知。”玉真即将前事自始至终说得明明白白。陈氏听了这些言语,与梦鹤所说句句相合,知今见得是真,不胜欢喜之至。自是母子相得,不消说了。
  且说吴翰林果然访得漳州知县酷虐害民,次日即走马上任,差役拥护簇簇。洪袖中遂以为实,说:“吴布政亲许我去见他,他要看顾我。”遂慌忙持着手本,突然直入,被衙役拿到台前,说;“你这汉子好大胆,敢来冲撞大老爷!”那吴翰林亦不待分析,着差役拿下,发打二十板,赶出辕门。洪袖中心内暗想道:“这个翰林好薄情,既许我亲见他,为什么又打我?”及后日闻梦鹤中了,要来迎请夫人,乃知前日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夫人。又思前日被毛狮王打,今日又被他骗,皆是我之自痴,满面羞惭不题。
  去说康梦鹤会试中了第六名,殿试中了探花,圣上观其二三场对策,明亮典雅,堪以理烦治剧,查广东缺了一员察院,遂除授为广东察院。圣上特旨着康梦鹤即日起程到任。梦鹤领旨,遂到广东上任。
  各属下文武官员当来拜参,那时审解康梦鹤回籍的太爷认得是前日康梦鹤,有藏羞虑罪之意。康梦鹤对那太爷说道:“你可认得本院否?”那太爷惶恐俯伏,说道:“荆山璞玉,肉眼何知?但卑职当时勘其才猷,亦识掀揭恢廓,是以要大老爷归籍潜修,可以早得成名,不必流落他乡。今大慰鄙望,伏乞恕罪。”康梦鹤道:“那里话,本院不怪你。但高仁、姚安海,这两奸险小人,你做本府将何以教我也?”那太爷连连打恭道:“卑职回去,自当效力。”正是:
  
  男儿失意世多欺,得志无人不奉持。
  奎壁光辉扬艺海,公门桃李向春滋。

  及文武拜贺已毕,阅看手本,有写蔡斌彦的名宇,康梦鹤道:“我的岳父尚在此任,不免写一名帖,请他夫妻齐来相见,看他说什么话?”不一时,长班报:“蔡老爷与奶奶齐到外堂。”康梦鹤道:“请蔡奶奶先入内相见。”那许氏入见,逡巡畏缩,不敢举头,梦鹤道:“岳母,你认不得梦鹤了?”许氏仰首一看,乃是女婿,泣道:“恨我女儿福薄,不得共享天禄。”康梦鹤道:“你女儿活了。”即与之告其回生之由,“如今现在潮州城内,前日即差人去迎接,过几日想必就到。但我被岳父告得忒害,几乎丧了性命。”许氏道:“我亦常常劝他,奈他执意,说吾儿不报他知。如今可喜可贺,望吾儿将前事赦落千顷波流万幸。”康梦鹤道:“待儿出外见他,看他如何?”乃出外堂相见。康梦鹤尊他上坐,蔡斌彦推逊不已。康梦鹤道:“敬你是客,不妨就坐。”蔡斌彦将眼角把察院一看,恍如女婿一样,但他沉船死了,恐是人貌相似。康梦鹤问道:“本院阅观前任旧案,有一件究偿女命事都是年翁尊名,未知曾得究偿命否?若是未完案,本院即为年翁亲提偿命,未知尊意若何?”蔡斌彦怆惶不安,禀道:“那同大老爷尊讳的就是卑职女婿,今不幸沉船身故了。”康梦鹤道:“既是年翁女婿,女儿虽死,不过命数该终,岂有夫妇相得而下毒手打死乎?你该写一书封去骂他,说缘何不报你知便罢了,因何告偿命,害他致之死地?是年翁失德之甚也。若然,则康梦鹤之死是你害之也,你能为女儿告偿自终之命,我今要为康梦鹤告偿迫死之命。上表奏过圣上,说你陷害无辜书生,把你禁劾天牢,活活饿死,你信乎不信?”吓行蔡斌彦面无红色,揖了又揖,说道:“求大老爷恕卑职性命,愿乞骨骸归本乡。”康梦鹤笑了一笑,叫左右领蔡斌彦退入后堂,与许氏相见。许氏见丈夫来,笑容满而,起来迎接。正是:
  
  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
  一声雷震霹雳天,燕雀魂飞栖不住。

  那斌彦看见许氏欢乐异常,问道:“我这等忧愁,你因何这等欢喜?”许氏道:“乐人之乐,忧人之忧,不相同也。”蔡斌彦道:“我观此大老爷恍似我女婿。”许氏道:“若是女婿,你还敢见他?”蔡斌彦道:“你不晓得,倘是女婿,居此地位,福大量必大,安肯责备此小事乎?”许氏道:“害人性命,还是小事?亏你敢说!”许氏乃与之实告其由,蔡斌彦羞惭满面,按下不题。
  再说那时广东文宗到任,要往潮州岁考,康梦鹤即荐查必明进泮。及科考,陈天英错落第三等,不得乡试,适许文泰除授山西泌县知县,路经广东省,入拜梦鹤,陈说天英三等之事,梦鹤即荐天英。斯时总裁官与康梦鹤乃系同门,即青眼陈天英,选中了第十五名。
  去说许文泰到泌县到任后,出来城隍庙拈香,路遇一簇人追赶一个汉子,声声唱打。看见县尊来,众人拘到轿前,跪禀说:“老爷敕命,小的这三四人被这光棍骗害得凄惨。旰日白昼,乘其不虞,攻其无备,入内偷小人衣被银两。今他穿的衣服被小的认着,乃呼众人捉捕。幸遇青天,伏乞追究,以儆将来。”文泰诘问,件件皆真,究其人,乃当日在潮州府骗康梦鹤银两包袱之邵福也。文泰登时打了四十板,追赃还后,即解到广东康梦鹤台前待罪。斯时梦鹤本要处死他,以杜民害,奈邵福磕头,声声说道:“老爷救蚁残命!小的自今以后悔去前日之非,愿削发出家。”梦鹤怜其有回头之念,即赦他逐出。邵福自是悔悟,就在广省庵堂修行。
  又过了数日,肇庆府百姓来呈告知县贪酷虐民,梦鹤勘其三十四款,赃证皆实。原来就是数年前乱棍打梦鹤卖放人夫的赵知县,如今已除授在此。康梦鹤知其暗昧贪酷,又兼款证确实,即特上本题参,钦奉圣旨,御批“削职为民,归家免究,钦此钦遵”等事姑勿题。
  却说康梦鹤上任之时,即差一班家丁去漳州,搬请母亲并胞弟,赴任又差一班往潮州,迎请玉真家眷。未知玉真迎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接回雁惆怅凶信



  诗曰:
  
  一段姻缘一段磨,岂能容易便谐和。
  好花究竟开时少,明月终须缺处多。
  且喜日中照日色,谁知塞外报风波。
  死离三载千肠断,天意如斯无奈何。

  却说康梦鹤差了三巡大轿,二十匹马、凉伞、旌旗,到潮州府迎请夫人,及到府城,知府庞端及满城大小官员办灯结彩,修盖公馆,迎接烂然,令人可爱。及到了卜世杰之站,人马簇簇,知府以下官员皆差人持手本叩候,吓得卜世杰不魂不附体,暗想道:“莫非是高仁、姚安海弄什么祸来?”忽见二位女婢、一个标致的官家,手持一封书,跪在世杰面前说:“太爷叩头。”世杰忙扶三人起来道:“你们众人认差了老夫并无儿女,太爷从哪里来?”那管家道:“小的是察院康大老爷差来的,现有书在此,那里是认差。”世杰展开一看:
  霞漳康梦鹤百拜奉启
  卜玉真即蔡平娘贤卿妆次:
  
  时光易近,离恨难穷。想我别卿晓,太行山稳稳,谅卿思我时,天堑水悠悠。今幸上赖祖宗之灵,不负芳卿之德,一仙独登,五荣俱至,擢拔探花,飞下木凤,除授广东察院。敬遣差役迎请赴任,千祈夙驰星驾,无烦悬结为慰。

  卜世杰看完,乃知是他无缘的女婿,不觉流涕道:“吾女儿不幸被火烧死了,今埋葬许久,敢烦大叔回覆大老爷。”那管家道:“可怜,可怜!但大老爷吩咐极是严切,今既被火烧死,太爷可同小的齐去,亦好和大老爷说个缘由。”卜世杰道:“老夫不便去,你若不敢空回,待我写一封书付你持去。”那管家遂待世杰写书,持了回去。正是:
  
  苍烟迷惘遇风开,衰草连天幸雨栽。
  迎接载途设赫赫,谁知好事多磨猜。

  却说满路文武官员迎接甚多,见未有夫人,皆散而归。梦鹤尚未知,至将到之日,大开东阁,挂起红彩,张乐设饮,喜得新婚宴尔。思前日做了踏鳌折桂子,今夜得了跨凤乘驾客,坐在交椅里寻思。不一时,见一管家跪下道:“禀大老爷,卜太爷有书回覆。”梦鹤忙忙问道:“夫人到否?”管家禀道:“小的奉命去请夫人,见卜太爷,卜太爷说夫人不好了。”梦鹤吃了一惊,疑是高仁占去,问道:“什么不好?”管家道:“卜太爷有书在此。”梦鹤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追维别后,女儿每日废寝〔忘〕食。不幸命薄福浅,是夜万籁俱寂之时,天降火灾,将女儿玉真烧死。今蒙念旧,益添泪流,临笔依依,欲言难尽。谨此拜复。

  梦鹤看毕,泣流两行,仰天叹息,说道:“梦鹤,何一个佳人尚居不得!”遂颠倒在椅上,昏昏如失。须臾,叫:“管家在那里?”管家道:“小的在。”梦鹤道:“卜大爷你何不请他来?”管家道:“小的强他同来,他说‘女儿福薄,我有何面目去?你速速去报你大老爷得知,免得大老爷翘望’。”梦鹤叹道:“罢!罢!”
  且说康梦鹤差人去漳州请老夫人,一路灿然,闾里生色,自不消说。其母陈氏屡请玉真上轿,玉真泣道:“母亲你同叔叔去,儿不去。”陈氏道:“吾儿何出此言?一生所望,夫主金榜题名。今幸侥倖,正是吾儿同享君禄之时,说什么不去,得无薄却夫君觅封侯之意乎?”玉真道:“儿为他受尽艰辛劳苦,只望他成名,显儿坚贞之志,光荣我父母。今儿被奸陷害,乘夜偷走到此地父母不知,儿若去享富贵,弃父母于受苦之地,心何忍乎?”陈氏道:“吾儿同我去见你夫主,着他差人去请亲家亲母来,也未为迟。”玉真道:“也非此之谓。儿闻‘君子不矜细行而弃大节’,今儿与他全未相熟,忽然同母亲去,是贪他富贵也。贪富贵即矜细行也;未待新迎,是弃大节也。若然,则儿乘夜偷走而来,今复不待迎请而去,究与淫奔者何异乎?儿断然不去。”陈氏道:“吾儿既有此坚贞之志,不免我先往,着你叔叔伴吾儿暂在这里。”于是陈氏即先往。正是:
  
  关睢淑女待君逑,郑重合浦名节休。
  不比游荡轻薄子,忽逢富贵喜心悠。

  陈氏在路数日,一日到了广省城外,长班先报与梦鹤知,梦鹤忙忙出郭跪接。见了母亲,不胜砍喜,见兄弟不在左右,因问道:“兄弟缘何未到?”陈氏道:“你弟要慢几天来。”陈氏道:“我问你,你何不去请媳妇?”梦鹤叹息流涕道:“儿命孤缘薄,玉真被火烧死了。”陈氏道:“你从何得知?”梦鹤道:“儿前日去请,他家回书来报。”陈氏道:“玉真既然烧死,只得罢了。我为娘的替你娶了一房在俺本里,生得极是丑陋,但他一日病死,后来回生起来,说他名玉真,声声道去潮州府寻卜世杰,说是他父亲,又说吾儿是他夫主,名做兰竹。”梦鹤听得“兰竹”二字为“难得”,知母之话有哑迹,一时怎猜得破?只说道:“即有媳妇,母亲何不带他同来?”陈氏道:“他有名节之此,要吾儿亲差女婢去迎请他。他到潮州府认了爹娘,然后同爹娘一齐至此。”梦鹤听了愕然道:“天下事那里有这等奇怪,把人生为南柯之戏?”陈氏变色道:“吾儿说蔡平娘回生,你母即信,今我说玉真回生而你不信。岂我之言尽不若你之言,而你之心遂不符我之心乎?”梦鹤道:“儿安敢以他人之心疑母心,但母亲说名做‘难得’,若有可异。”陈氏道:“难得是实,难得谁敢说易得乎?”梦鹤不敢再问,遂请母亲入察院行内,即奉母命,差数个女婢并管家再去漳州,迎请兰竹夫人。但心中叹奇,自想道:“若以为梦,则母亲之言是真;若以为真,则恍然犹是梦。”沉吟不悟。
  且说康梦鹤差役起身,只限三十日到,及过了限期未到,心下愈生犹豫不决,乃再差数匹马去请。不知玉真请来未曾,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能知足衣锦还乡



  诗曰:
  
  知足优游绿野堂,功成身退简遍彰。
  归来松菊加生色,兴起弦壶倍有香。
  御草增光秋水薄,金莲华美浮云凉。
  挂冠解组世风远,才子佳人喜色扬。

  却说康梦鹤又差人去迎请夫人,原来夫人到了潮州,即入门见爹娘,正逢世杰、林氏在家愁痛。林氏忽见玉真入来,吃了一惊,大叫道:“毛儿出现了!”举步欲退。正在踌躇间,惟世杰放些胆为,指着玉真道:“吾儿阴灵不泯,自恨命薄,当早升天界,不可自日现形,以示怪异。”正是:
  
  只道阴灵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凤还丹山。

  玉真道:“父亲母亲休怕,儿是生人,未曾被火烧死,是儿设计。”乃与这告其无死之由。世杰大喜,自不必言。
  且说潮州知府去拜贺梦鹤,梦鹤说起姚安海、高仁之事。及回来,即差班关封锁去拿来治罪,押解广省。奈姚安海闻知,自缢身死,高仁即将数万家资尽付太爷赂贶买命。那太爷自思道:“他又非贪利之官,教我如何区处?”幸闻大老爷夫人到,太爷即张乐设筵,着奶奶亲自去迎接,又自己亲到卜世杰家,殷勤拜请。玉真脆然说道:“妾本一介寒门女流,未曾荷蒙圣恩,何劳奶奶玉驾屈舍?况妾那里有此厚颜到奶奶衙门,能无贻笑士君子之口乎?”奶奶知其必不肯去,乃结彩设宴,就在世杰家中。
  那奶奶善于奉承曲意,及酒至二巡,说道:“妾闻夫人才德佳誉,但必事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天欲夫人显其名节,是以生这两个小人以磨挫夫人。如今姚安海虑罪自缢,高仁拘禁在监,候解发落。奴家想,夫人宪度汪洋,胸涵万汇,岂耿耿见忌这一蚁物乎?谨奉白金五千两,伏乞纳入,幸幸。”玉真屡辞不受。那奶奶又添五千送与卜大爷,玉真道:“论高仁奸险,情实可恶,罪不容赦;若论前日送轿之惠,情又可恕,念奶奶面上,不究他罢,银再不受。”那奶奶道:“这礼若不收,夫人之情虽领,奴家之心何安?虽薄礼不敢渎献,特以为花粉之资而已。”玉真知其难却,没奈何,乃收了。
  却说玉真被奶奶深爱姿雅幽闲,不忍分别,留恋数日,是以过限。及数匹催马赶到,奶奶即亲送卜氏起身。
  不数日,到了广省,梦鹤与母亲陈氏出接。玉真下轿时,梦鹤属目观其形貌,与玉真无二。梦鹤道:“来的就是难得夫人乎?”玉真举眼看陈氏,陈氏无言可答,惟大笑而已,乃指梦鹤问道:“你认得此人么?”梦鹤道:“儿当初在锦霞一见玉真一面,恍然相似。”陈氏即与之说其来由,大家欢喜。梦鸽又问道:“夫人何来之迟也?”玉真即告以大爷的奶奶殷勤及说请之事。梦鹤道:“饶他性命罢了。”乃遣人去请蔡斌彦夫妻来相认,斌彦与许氏不敢认,玉真道:“我即是你女儿蔡平娘也,面形虽认不得,但娘亲生我之劳苦、爹爹养我之恩情、当日所做过事业,儿一一都记得。愿爹娘不必怀疑,受孩儿四拜。”玉真拜毕,蔡斌彦乃与卜世杰结为兄弟,许氏与林氏拜为姊妹,合家欢喜。正是:
  
  大都苦从甘中生,冷暖分离见世情。
  假使安然居宇宙,那知今日此和鸣。

  去说康梦鹤得了卜玉真,是夜洞房花烛之间,二人说起前日之事,有可笑的,有可恨的,有可嘉赏的,有可叹异的,说得情意浓浓。交欢之乐,比寻常人不相同。时梦鹤忆前日之蔡平娘,其美丽若彼,今日之卜玉真,其风神若此,喜以旧婚而乐新婚;卜玉真思前日之蔡平娘是我,今日之卜玉真又是我,既以一人之身而做两新人,二人情浓意洽。时人有一首诗,单道梦鹤之乐处:
  
  无限情深世叹稀,淡妆碧玉斗芳菲。
  摇曳弱柳如风嫩,掩映芙蓉带月辉。
  醉倒烟花附风舞,醒随云雨扳龙栖。
  婵娟解晤君堪羡,牵惹挥毫魂魄飞。

  时人又有歌一曲《黄莺儿》,单道那旧人变为新人的乐处:
  
  成就了知心,知心和谐,记得尝相寻。相寻浑忘,一段浴浴春娇,春娇画不成。气味深,形销骨霪,魂飞沉,我长吟。云锁双禽,遍体尽香侵。当年鼓瑟,今日又同衾。萧萧阳台,浓浓花阴。审问明,又疑是昨夜梦和湛。梦和湛,值千金。

  思梦鹤前日正上鸾殿彻金莲,今日又入桃源寻仙姬,时人亦有一词《满庭芳》,单道鹤的乐处。词曰:
  
  断肠赋,断肠篇,幸得相同惕病干。叶落时,花开年,喜得月缺又团圆。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结绾二鸳鸯。志遂旋踵,比指心恋,梁案同坚。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颠。深恨光阴无再,日光易迁。堪慰广寒折桂,池塘采莲。硕者仰宴赐酒,恍然颠倒鸾凤天。今兹洞房花烛,犹然抱占有鳌头边。朝绸缪,暮绸缪,闺中侣和情意绵。郎爱女,女怜郎,探骊得意形神翩。

  梦鹤、玉真到次早齐齐起来,正在闲话,忽然一阵秋风吹来一张纸,内写天妃娘娘四名签诗。梦鹤、玉真拾来一看,狂然惊叹,犹疑在梦中。两人相顾彷徨,因出来问母亲陈氏道:“儿生平只因天妃娘娘四名签诗,合则离,离则合,悲了欢,欢了悲,离合悲欢,颠连反覆。往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儿今日之事莫不是梦乎?”陈氏道:“吾儿今日之事虽非梦,然亦何可认为真非梦也!盖人生世了,尽是梦中人也。吾儿若疑为梦,就是梦也。即可因现在所居之梦去行可矣,何必问其真哉?且今日既成就了事,宜焚香当天拜谢天妃娘娘之恩。”梦鹤觉悟,盥沐焚香,八拜而谢。
  拜毕,退而对玉真道:“万事不由人计较,算来都是命安排。贤卿你前年九月初七日别离,至今犹是九月初七日会合,想起来,岂非签诗之意、梦中之语一毫不差乎?”玉真道:“妾观人生世上,犹是春梦。”梦鹤道:“此真可谓智者道。阳生于子而沉于午,阴生于午而降于子。盖天下事物,视以为有,则有者自无;视以为无,则无者又有。盈天地间皆物,即盈天地间皆属有无之数也。夫有者,春梦也;无者,春梦之觉也。此浮屠所以一空尽之,而吾儒以一理尽之。空无所附,以理字属之;理无所见,以空字目之。况吾与你触犯天威,死别三载,世之人多以为虚;业债未完,回生再结,世之人多以为妄,殊不知正属有无之数也。安知昔日之死非即今日之生,今日之生能定后日之死乎?”玉真道:“此论诚然。妾尝读书至‘仁者寿’句,试问古来仁者甚多,而今安在哉?妾想亦是春梦也。”梦鹤道:“卿知其一,未知其二。盖仁者之身是空也,仁者之寿是理也。何则?仁者之身,至今安在?可见空矣;但仁者之功业德泽,自一世以至万万世,无一人不见仁者,此是理也。况我与你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昔日之春梦,贫贱劳苦,今日觉来,于我何有?今日之富贵逸乐,安必非昔日之春梦也?不如著有事绩,垂之简编,令后世传而颂之,身虽空而名不空,以表春梦可矣。”玉真道:“即如俺之事绩,可著之简编乎否也?”梦鹤道:“可矣。吾著之,使天下后世知托质寰区之数无几,凡富贵贫贱寿夭皆命所定,不必藏机关,结冤仇,而鳃鳃泪及,以图侥悻也。但吾父临终之日,曾交下书一封,说待我得志之后方可展观,今功成然遂,可以开矣。”乃虔敬展开一看,别无所言,只说:
  
  你父将生吾儿之时,梦见一鹤:生得毛羽丰厚,衣翼鲜妍,无奈被泥压湿,不能奋飞。中有一二燕雀,都飞来欺侮他。忽然又一雌的来与之同栖,就生下一小鹤,须臾,一的与一小鹤子杳然不知其所之。那一雄的四顾一望,见有一个别雌鹤在土堆上,欲飞与之颉颃,奈颠连不得前。两鹤徒哀鸣而已。既而,一雌的视禽鸟多非其伦,飞来与一雄的翱翔于九霄之遥。及你父梦见这等事醒来,而吾儿降生矣。是以知吾儿前途虽偃蹇,后来必发达,要待得志之后开看,乃知吾梦之有应,吾言之不诬矣。

  康梦鹤看毕,回思前日本身所为的事业,喟然叹日:“我之一生,吾父已早梦及此矣,究竟皆是一梦。”当时有一绝为证:
  
  寓形宇内其如梦,自古英雄一旦休。
  富贵贫穷天注定,人生何事多心忧。

  自是梦鹤觉悟,知足辞官归家。在路遇着数位商人,衣衫破碎,延路求丐。梦鹤听其声音系是自己乡亲,差人去唤他近前来问。数商人说是漳州人,因船被风扫沉,本钱罄空,幸俺数人扶了船篷上岸,今不得已,延途求化。康梦鹤道:“本院认得你是某人,经救康梦鹤,有之乎?”商人道:“有之。”康梦鹤道:“你如今认得我否?”商人道:“不敢。”康梦鹤道:“快请起来,你等皆是我恩人,各送银一百两,仍雇轿送你们归乡。众张人欢喜,叩谢而去不题。
  却说康梦鹤到潮州府,同玉真到梅峰庵,去拜谢掸师当日收留穷途之恩。梦鹤对玉真道:“我数年以前,因寻夫人不见,寄栖此庵,及夫人来此进香,题了缘薄,才各踪趾。”玉真道:“妾记得当时看见相公一面,但不敢认。”又想道:“妾前日题二两香银,尚未有送他,今当一并送他。”
  到了庵外,禅师迎入参佛,坐定,献茶,梦鹤谢他前日之恩,无可为报,今要奉白金三百两。禅师道:“出家人以清净淡薄为本,这银都无用,只求大老爷椽笔一挥,增光山门。”梦鹤道:“这等大妙”即提起笔来,写“梅园山水禅师必亨”八个字以赞之云:
  
  梅熟芳草满袖襟,园中菩提自知音。
  山明幽静无尘色,水秀拓开见地心。
  禅语圆明理乐转,师言寂灭昙花阴。
  必然道与乾坤约,亨传曹溪归北岑。

  及玉真看见壁上一首诗,读云:
  
  梅峰大异木阑庵,梦鹤争如王播惭。
  不禁笑鹏何所适,愁心难对俗人谈。

  玉真对梦鹤道:“这诗是相公当日微贱时题的,今何不和一首?”梦鹤又举笔和云:
  
  当年寄食梅峰庵,逻思古人聊慰惭。
  振翩雄飞今遂志,眼前宛对嫦娥谈。

  于是玉真亦援笔和一首:
  
  拜敛飘零栖此庵,为情绊羁耐心惭。
  当年雾蔽不堪道,今日云开聊可谈。

  题毕,二人拜别禅师回来。行不数日,将近漳州,又遇着二人带锁,并四个押差,梦鹤视之,乃郑判躯、洪袖中也。停轿问之,判躯道:“小的无冤受屈祸,因父亲被反诬赖人命。”袖中道:“小的父亲在县为赋役,被察院访察十恶。今俺二人父亲年老逃出外境,未知生死,今文书又来拿解家属。”梦鹤问判躯道:“你原是生员,安可同锁?”判躯道:“因前年为人所讼,黜退前程,问了徒罪,幸逢大赦。”梦鹤道:“有罪不及妻孥,我为你二人解围。”押差道:“恐违了日子。”梦鹤道:“我即写呈交你带去。”乃立写呈状,并一名帖,付押差去投递。
  那察院拆开一看:
  
  原任广东察院康梦鹤为恳情赦宥事。痛思郑判躯、洪袖中之父,一则衙蠢害良,一则迫死人命,罪不容赦。惟念洪斾扬、郑锦园之子,几諌不从,罪有可原。况以髦老之父而逃出,露湿风霜,是责之愆也;以孱懦之子,欲拘代父服刑,是重之罚也。骨肉参商情何切,至性若离心何安。国法之威未加,逃亡之惨已至。然袖中等不忍亲骸秽狱,何患一身艰危。但尧有自新之士,舜有改过之民。开一面之网,可复抵合之风;视如伤之心,可登苍姬之世。谨呈。

  那察院看毕,即批云:
  
  斾扬、锦园之抛离,袖中、判躯之讥諌,皆不足以偿其罪。惟念寅翁之情,洪筛扬免追罪属,郑锦园宜出棺木,俱释放。

  嗣后,这二人悔前日之非,感今日之恩,俯伏谢罪,自不必说了。
  且说梦鹤在任,喜得双生贵子,后来俱显名于世。及荣归之时,远方亲戚、并附近邻里闻之,各牵羊携酒来相贺。自是,梦鹤日与玉真优游于绿野之堂,咏歌倡叹,俯仰上下,乐夫天命于无穷。乃举和倡所作之诗集为单家稿,当世已经刊刻,流传不衰。
  弥坚堂主人与梦鹤交契,不啻胶漆之亲,熟悉一生所经事迹,不觉因后之和乐,而有感于前之坎坷,忆前之坎坷,而有慰后之和乐。且思积恶之人,其后来之报若此,积善之人,其后来之报若彼,犹可信福善祸淫之不诬也,天生贤才之不偶然也,因为之作《终须梦》以记焉。既成,乃为之赞。赞曰:
  
  伟哉梦鹤,冰霜松柏;懿哉玉真,坚操铁石。曰才曰佳,今古无双;曰情曰节,万古不易。几回离合,几回悲欢,可感可叹。丰城龙剑,合浦骊珠,可羡可嘉。霜竹雪梅,平娘之节以之,大江巨海,其祥之情以之。非节何以见其佳?非情何以见其才?且无平娘之节,不能见梦鹤之情:无梦鹤之情,亦不得不显玉真之节。因为之歌曰:日月可转兮,节难转;云雾可消兮,情难消。情也者,先天地而始,后天地而终。节也者,参造化之德,成造化之均。嗟嗟,微斯情兮,吾谁与俦?微此节兮,吾何以终?且微此数奸从兮,吾之情节才佳何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