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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云梦三生姻缘

  作者:清  松云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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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云梦传


校点说明

《英云梦传》又名《英云梦三生姻缘》,全书共十六回,题“震泽九容楼主人松云氏撰,”首有弁言,后署“扫花头陀剩斋氏拜题”。
作者真实姓名无考。据“弁言”所称“癸卯之秋”及“昭阳单阏”,知此书成于清乾隆四十八年(公元1783年)。
才子王云与佳丽吴梦云、英娘为是书主人公,故取名《英云梦传》。
《英云梦传》自行世以来,流传较广,版本亦多。天津图书馆藏乾隆间刊本为现存最早的版本。
本书据锡环堂梓本校点,参校扫叶山房仁记重刻本。

目录

第01回玩春光山塘遇美寻秋色玄墓赠金

第02回庆元宵善言滕武进天香巧遇吴娃

第03回访佳人空门结义晤良友道路闻名

第04回托记室引针寻线得青衣寄玉传香

第05回遣书生村儿窃帕会契友羽士留情

第06回赴科场江中遭祸报恩德寨内存身

第07回俏书生连传词藻美英娘密订终身

第08回王府中椿萱遭变吴衙内恶棍强婚

第09回再游杭绿堤松咏复吴门西席兰篇

第10回赴秋闱儒生登榜进京都难女逢仙

第11回闻凶耗书生下第强逼嫁寨女离山

第12回占春魁权奸妒事封列侯仙丈传情

第13回辞月老春园计会恳冰人绣户佳期

第14回香闺内花神梦兆锦堂前桂子双生

第15回锦衣归顽枢劣栋脱凡居雪凤花鸾

第16回登金榜双成合卺庆齐眉各受皇恩


弁言
晋人云:“文生情,情生灾。”盖惟能文者善言情,不惟多情者善为文。何则?太上忘情,愚者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未有鲁莽灭裂之子而能言之。即有钟情特甚,仓猝邂逅,念切好逑,矢生死而不移,历患难而不变,贵不易以情坚,一约必遂其期而后已者,亦往往置而弗道。非不道也,彼实不知个中意味,且不能笔之,记之,以传诸后世。天地间不知埋没几许,可慨矣!
癸卯之秋,余自函谷东归,逗留石梁之铜山,与松云晨夕连床,论古酌今,浑忘客途寂寞。一日,检渠案头,见有抄录一帙,题日《英云梦传》,随坐阅之。阅未半,不禁目眩心惊,拍案叫绝。思何物才人,笔端吐舌,使当日一种情痴,三生佳偶,离而含,合而离,怪怪奇奇,生生死死,活现纸上。即艰难百出,事变千端,而情坚意笃,终始一辙。其中之曲折变幻,直如行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几令人应接不暇。因笑而问之曰:“当时果有是人乎?抑子之匠心独出乎?”松云应声日:“唯唯,否否,当时未必果有是人,亦未必竟无是人。子第观所设之境,所传之事,可使人移情悦目否?为有为无,不任观者之自会?此不过客窗寄兴,漫为叙次,以传诸好事者之口,他非所计也。”予曰:“善,然则是集之成,不属子虚乌有,与海市蜃楼等耳。”吾愿世之阅是集者,即谓松云之善言情也可,谓松云之善为文也可。因僭序数语,授笔于简首。
时岁在昭阳单阏良月,同里扫花头陀剩斋氏拜题。

第一回玩春光山塘遇美寻秋色玄墓赠金
诗曰:
人生幻景皆成梦,混沌乾坤渺茫中。
沧海桑田常易变,歌楼舞榭总然空。
清名胜事垂今古,慧质佳情表锡风
岁月如流催甲子,郎君又作白头翁。
盖闻天、地、人称为三才,轻清上浮者为天,则为风云、雷雨、日月星辰;重浊下凝者为地,则载山川社稷。惟人生于中央,且种种不一。若得山川之秀,社稷之灵,或生天才,或生神童,此非凡人可比,若非文星下降,岂能有锦心绣口,下笔千言,可称为才子?又有香闺女子,无师无友,亦能韵古博今,才华竟胜过男子者,此乃得天地之气,钟山川之秀而成,此则淑美,可为佳人。世间既有佳人,必生才子,而佳人始字,若非其配,不免于终身之叹。如一才子错配村姑,亦难免无花朝月夕之怨。所以才子务配佳人,不失室家之好,关雎之雅矣,正是:从来才子配佳人,偏是红颜薄命真。
古往今来多淑媛,看有几个得良姻。
话说唐朝德宗年间,江南苏州府有一乡宦,姓王名礼,字仁诚,官拜翰林侍读,却也是世代簪缨。年已半百,独旅京师,后携家眷到京。夫人徐氏,系昆山徐御史之女。所生一子,名云,表字清霓,年交十六岁,已入泮,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一日,仁诚见儿子聪俊,就感念祖宗,打发夫人同儿子仍到苏州阎门外祖房居祝因仁诚官居翰苑,是个清高衙门,故此仆从无多,童仆、婢十数人而已。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谁知王云亦不好繁华交结,惟有闭读为事。所有往来者,莫过文朋诗友三四人。最契者:一姓张名兰,表字秀芝;一姓万名鹤,表字飞仙,亦是在痒,这二人与王云不时诗酒往来,况徐夫人治家严肃,教子有方,故此王云轻易不敢放荡。
一日,正值仲春天气,王云想着那花娇柳媚,欲到虎丘一游,奈夫人严谨,不敢启齿,心闷无聊,只得在大门前闲望。正看着来往之人,忽听得叫“王相公”,王云回头看时,即是张兰家人,遂问道:“张盛,到此何干?”张盛道:“家相公有书在此。”遂就呈上。王云接过,展开看道:弟张兰顿首致书于清翁年兄台下:日来春光明媚,正值柳歌桃笑之时,想虎山游人杂沓,鸟列笙簧,吾辈岂可虚此良辰?当以寻花问柳,聊借为行乐。度足下亦不阻其佳兴,望来辰早降交旌。此订。
王云看完,问张盛道:“承你家相公美情,何以克当?可上复你家相公,说我明日自然来领情。”张盛领命,回复主人不题。
却说王云回至内室,徐夫人道:“我儿,这一会到那厢去来?”王云道:“告母亲得知:孩儿适往门前闲步,有张秀芝着人送书来,明日请孩儿。”夫人道:“书在那里?”王云在袖中取出,递与母亲。夫人看道:“既承朋友之请,也不好却他,只是不要荒疏儒业。”王云道:“晓得,不消母亲吩咐。”
当日晚景不题。次早,王云梳洗已毕,去问夫人安。才用过早饭,家人进来禀道:“张相公家张盛,在外请大相公。”王云闻言,即起身换了巾服,进内堂禀夫人道:“孩儿去,背了母亲来。”夫人道:“我儿游春可早些回来,免我挂怀。”王云道:“孩儿晓得。”出来叫锦芳跟随,同了张盛来到船边,见有三四客已在座,船中诸友看见王云,忙出舱上来迎道:“清霓兄,为何来迟?”叫船家搭了扶手。王云上船进舱,与众友揖罢,道:“弟至甚速,何言来迟?”向张兰道:“承长兄日昨赐华翰见招,弟不胜雀跃。只是屡叨厚爱,何以克当?”张兰道:“游春消遣,何出客言?”王云道:“还有何客?”张兰道:“并无他客,只候兄至,就开船矣。”遂吩咐开船。船家解缆,望虎丘进发。
张兰就请了四人:王云、万鹤,那两人亦系相知朋友,却不比他三人知己。一姓李名贵,字尊九;一姓金名圣,字洛文,总在城中居祝金、李二人家道到也丰厚,只是不大通,俱是买的武生。文虽不通,亦甚有趣。金圣开言,向王云道:“清霓兄,连日未获尊颜,佳文佳句自然重叠案头矣。奈弟辈不能领教,甚觉惭愧。”王云道:“小弟并无拙句,间或有之,亦是鄙陋之词,何当洛文兄过奖。”李贵道:“前日小弟在县尊处贺寿,见一座围屏寿文甚佳,因问起县尊,说是费二衙送的,后道及我兄佳作,县尊大赞不已。清霓兄青年如此大才,将来为庙廊重器。”王云道:“岂敢!此前费二公烦弟作寿文,不过草草应酬,不堪入目。”万鹤向王云道:“前日小弟有一篇窗课,送与兄涂抹,不知可曾赐教?”王云道:“正是小弟到忘了,也不敢当涂抹之言,飞仙兄之文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取青紫如拾芥耳。”万鹤笑道:“兄又来取笑于弟!”王云道:“岂敢假言!”
张兰命家童献茶,众人吃茶之间,说说笑笑,不觉已到虎丘泊岸,船家请相公们上岸,五人出舱,带了两个家人上岸,步到山门前来,但见那:纷纷游玫客,队队觑红妆。
沸沸笙歌处,幽幽桃柳光。
重重瑶殿阁,片片酒家坊。
闹闹寻春女,翩翩假进香。
五人步进山门,看不尽眼前景致。但见那游春女子,络绎不绝,描不尽脂脂粉粉,说不尽的窈窕风流,王云甚觉舒怀,遂同众人走到一个洁净茶坊中坐下吃茶,看着那山下来往游人,正看之间,走进两个女子,一个年将三十多岁,一个只好十二三岁,是个女儿,虽然无倾国之容,到也生得洁净。但见他:脸傅微粉,色带轻桃。
金莲窄窄,云鬓高挑。
青衣妆俏,身赛柳条。
行来袅娜,手执竹敲。
那女子走进来道:“众位相公,小妇人来唱个曲,教敬相公们。”李贵道:“原来你们是唱唱的。既如此,可拣个幽雅的唱来。”那女子闻言,轻敲竹板,宛转歌喉,唱道:纱窗外月影儿香,春云暖,游兴忙忙,青海如豆和风和风畅。茜红裙妒煞佳芳,烧香客尽是娇娘,画船叠满山门山门浃,柳伴莺燕翅轻狂。花间蝶,粉壁东墙,新声燕语翻花翻花浪。笙箫处,多少才郎,歌楼内谁要还乡?纷纷醉客传杯传杯觯女子唱完,众人唱彩。王云向女子道:“你们不象是这里人氏,好象是江右口气。”女子道:“小妇人是江西人氏,因家里被难,流落在此,不久也就要回乡了。”王云道:“我说是江右口气,可有好曲儿再唱一支。”女子又唱了一套,张兰叫家人称三分银子赏他,女子接了,道声“多谢”,又到他处唱曲去了,李贵道:“那个女子倒也生得风骚。”万鹤道:“尊九兄一只眼睛不住地相着他,原来有心与彼。待弟做个东,叫他转来,请兄消遣一番。”李贵道:“飞仙兄又来作乐小弟了。弟不过说笑话,那有此心!只怕兄未娶佳人,到有此意。闻得今冬恭喜,难道就等不得?”张兰道:“兄们不必取笑。”随起身算还了茶钱,步下山来。
正行之间,一个小童跑来说道:“酒席完备,请相公们坐席。”五人回至舟中,张兰送席,李贵居长,金圣次之,万鹤年十九岁,送第三席,送王云第四坐。李贵道:“往往叨僭诸兄,今日再不再僭!”王云道:“诸位长兄,该坐就坐,何必客套!”李贵道:“又要小弟放肆。”随依次坐定,家人斟上酒来,轮流把盏。不觉酒过数巡,万鹤道:“今值此春游,清霓兄同金、李二兄在此,不可无佳句,负此良辰。”王云、张兰道:“小弟们正有此意。”向金、李二人道:“二兄意下如何?”李贵道:“兄素晓弟等不知文墨,待兄们诗文之后,弟自另有别法。”张兰道:“既如此,飞仙兄请起韵。”万鹤道:“小弟先放肆,却无题,怎好起韵?”王云道:“今日此游,就可为题,何必别寻?”张兰道:“甚佳。”家人就送笔砚锦笺到万鹤面前,万鹤道:“先献丑。”随取笔在手,不待构思,挥就一诗,迭至王云面前道:“先成俚句,望长兄改正。”王云道:“岂敢。”看上面写的是《仲春游虎山即景》,诗道:风光春去又春还,绿水流霞片片鲜。
夹蝶迷香魂未足,游鱼系橹意犹翩。
寻歌《白雪》声声调,步韵红裙朵朵莲。
若得桃源沉醉去,青衿安有不从怜。
王云看完道:“飞仙兄佳句,真为铿金戛玉,可为兼品。”随递与张兰,吟毕亦道:“清新之句,不减古才。”万鹤道:“真乃班门弄斧。如今该到清霓兄了。”王云道:“秀芝兄先请。”张兰道:“主不僭客。”王云随取过笔来,亦不加思索,就和一律,送在万鹤面前道:“长兄珠玉在先,小弟之作甚觉污眼。”万鹤尚未开口,李贵、金圣站起来道:“清霓兄之才如此敏捷,弟们虽不知诗中深意,也借一观。”四人同看诗道:春光九十惯循还,惹得花枝朵朵鲜。
紫燕剪云翻扇扇,新莺梭柳舞翩翩。
红楼细曲调笙管,绿馆绒妆点翠莲。
曲水橹声留不住,东风摇颺醉心怜。
四人看毕,大赞不已。王云接过来,送与张兰道:“这该轮到兄了。”张兰道:“兄们锦绣在前,弟不如不献丑罢。”万鹤道:“兄如此大才,何必太谦?”张兰取笔要写,又向金、李二人道:“然虽如此,二兄方才云有别法,让二兄作了法,小弟再当献丑。”二人道:“岂有此理,兄快完了佳作,待等弟作法。”张兰道:“既如此,得罪了。”张兰想一想,取笔写在锦笺之上,送与万鹤、王云二人面前。他二人同看,也是一首和韵。诗道:晓日和风春易还,山川花木总研鲜。
新黄系柳垂烟禁,玉白冰梅含露翩。
画阁红儿留翠眼,湖舫绿士写青莲。
年年此节韶光好,甚是无情却也怜。
二人看毕,互相称赞。三人向金、李二人道:“弟等丑俱献过,二兄有何别法可作?不然罚以金谷酒数。”李贵道:“且消停。长兄们作了佳句,且将杯暖酒润润笔再讲。”张兰道,“说得有理。”命家童斟酒,各各饮了几杯。王云道:“尊九兄如今没得推托了。”李贵道:“小弟不推托。也不是什么别法,前日偶学得一只《黄莺儿》,到也十分有趣。今日当唱与兄们听,可不要见笑。”万鹤道:“若是唱雅曲,到还有趣,比做诗更妙,弟们洗耳。”金圣道:“尊九唱得好便罢,若唱得不好,却要罚酒。”李贵道:“这个自然。”咳嗽一声,将扇子一拍,唱道:黄昏月正斜,俏冤家,不回家,多因恋着风流〔妩〕。想思顿加,衾冷难挝,阳台梦里情儿假。狠心呀,翻云覆雨,刻刻望灯花。
四人听罢,俱各大笑。万鹤道:“尊九兄唱得妙!虽妙,同意却淫,非是文人气象,该罚,该罚!据小弟,竟该罚十大觥!”李贵道:“淫词艳曲,乃文人以寓兴情,何以到要罚酒?这个定然不敢领教!”金圣道:“唱这等曲子出来,一定要罚的!”王云道:“小弟说个情儿,尊九兄罚个三杯罢!”李贵经不得众口嗷嗷,勉强饮了三杯。随饮完,向金圣道:“小弟唱得不好,又要罚酒。看我兄如何?”张兰道:“这也说得有理。”金圣笑道:“小弟前日听见一云游道人唱一《道情》,我尚记得,乱唱与兄们听听。”万鹤道:“妙极,妙极!若唱得不好,有榜样在先。”金圣笑道:“兄这等量校”随取筯在手,在桌上一拍,唱道:采药仙,晚归岩,讲《玄经》,说道签,烧丹运度成真炼。芝半满室生光彩,凤鹤飞鸣火枣兼,青松道法容常恹。但见那云童垂发,真个是桃源无限。
万鹤道:“好妙音!”独李贵不做声,隔了一会说道:“独他唱的便好,偏是我唱了还要罚酒!”王云道:“尊九兄之妙音,谁敢说不好?系是风骚曲故耳,敬三杯非是罚也。”李贵闻言,哈哈大笑道:“清霓兄说得有趣。”张兰道:“二兄法已作了,请用酒罢!”金圣道:“秀芝兄,酒已有了,略散散再领如何?”张兰道:“既如此,请用过饭再饮酒罢。”随命家人捧上饭来,各各用过,起身盥手饮茶,倚着水窗闲话。
家童换过席,众人复入坐饮酒。酒过三巡之后,张兰道:“吾辈先前成句,此际该行一个雅令,才好饮酒。”家童捧过骰盆,张兰奉在李贵面前道:“请教长兄行个小令。”李贵道:“小弟断然不敢领教。”张兰道:“逢场作戏,必要请教的。”李贵道:“小弟愿罚一杯,让洛文兄行罢。”金圣道:“兄不行令由你,不要来攀扯小弟。”万鹤道:“尊九兄既然愿罚,就请教洛文兄罢。”张兰道:“飞仙兄说得有理。”命家童满斟杯酒,奉在李贵面前,李贵接过,一饮而荆张兰将骰盆竟奉金圣道:“兄不可学尊九兄,随意求作一法。”金圣道:“弟也效尊九兄,罚一杯罢。”(原书下缺)“二兄岂有不行令之理?务必要请教。”金圣道:“小弟其实不能,愿罚一杯。”张兰道:“恭敬不如从命。”金圣也饮了一杯酒,张兰将骰盆奉与万鹤道:“求长兄脱套些罢。”万鹤笑道:“弟也不能,请教清霓兄行罢。兄意若何?”王云道:“兄也学此俗套。”万鹤方饮完了酒,道:“尊九兄、洛文兄总不令小弟放肆,既二兄不动骰盆,只行口令罢。”万鹤道:“弟说此令要个一点红,白头翁,花花锦,万物空,凑成一绝。如不合式者,定罚三大觯”金圣道:“此令只觉太难。”王云道:“洛文兄不消着急。且待飞仙兄说了看。”万鹤念道:日出扶桑一点红,光阴催攒白头翁。
世间多少花花锦,回首江山万物空。
万鹤念罢,向李贵道:“顺行。”李贵道:“小弟不能,让诸位兄说完了,等我慢慢想出来,然后说。”万鹤道:“既如此,到洛文兄。”金圣道:“小弟也然后说。”万鹤晓得二人不能,道:“竟到清霓兄。”王云也不推辞,随口念道:玉兔东升一点红,嫦娥可笑白头翁。
广寒总是花花锦,轮转乾坤万物空。
王云说毕,道:“如今该那一位?”李贵道:“顺下来。”张兰道:“那有主人僭客之理?”万鹤道:“秀芝兄从直些罢。”张兰亦随口念道:翰苑榴花一点红,花枝未取白头翁。
春来如许花花锦,苦雨酸风万物空。
张兰念完,金圣赞道:“三兄真正仙才,随口而出,就成句法。”万鹤道:“不要大才不大才,如今轮到二位兄了。”李贵道:“小弟也想一个在此,只得献丑说一说。”众人道:“请念来。”李贵随念道:细口樱桃一点红,佳人不喜白头翁。
身穿红绿花花锦,夫丧依稀万物空。
众人听过,拍掌笑道:“罚,罚,罚!”李贵道:“为何许多罚字?”万鹤道:“此令甚好,但末句不利于妇女,故此要罚。”李贵道:“这个不敢领教。小弟想了这一会,连心中的黄水也想出来,才想得这个令儿,到还要罚酒。不服,不服!”万鹤道:“莫说想这一会,就想一年,连心都想了出来,也是要罚的。况有言在先,若不合式,罚以三大觯”张兰道:“尊九兄说此令,甚是亏他,若罚以酒多,必竟不服,可罚了一大杯罢。”万鹤笑道:“既然东君说情,遵教便了。”李贵无及奈何,竟饮了一大杯,向金圣道:“如今轮到兄了。”金圣道:“小弟说出来不如式,也是要罚的,到不如不说,竟罚了一大杯罢。”万鹤道:“竟遵教。”金圣饮完酒,向万鹤道,“令已终,还是如何?”万鹤将骰盆交还张兰,张兰道:“飞仙兄,再求教一令。”万鹤道:“岂有此理。”张兰欲送令与王云,王云知觉,随道:“小弟有些小事,要告罪上岸一行。”李贵道:“清霓兄可是去解手?”王云道:“然也。”张兰道:“弟奉陪了去。”王云道:“兄们不必起身。若是拘理,使小弟不安。弟一去就来,连小介也不要跟上去。”锦芳道:“同了大相公去。”王云道:“不同。”竟独自一人上岸。众人道:“清霓兄可就来,莫使弟们久等。”王云道:“晓得。”众人在船饮酒不题。
王云一路东行,却没有坑厕,又走几步,才见一厕。正要上去出恭,转眼望见河边泊着一只大船,纱窗中隐隐的好象是女眷在内,王云就立伫脚不动。少顷,只见几个侍婢扶出一个女子,年可十四五岁。船家搭上扶手,先是一个年老仆妇上来,挽扶那个美女上岸,然后众婢上岸,簇拥而行。但见那美人生得好:色似芙蓉带雨,眉如新月初升。樱桃呖呖吐娇声,云鬓堆鸦丰韵。窄窄金莲三寸,芝苎文采光生。纤腰一捻住捻恐倾城,袅娜蹁跹名胜。
右调《西江月》
王云心中想道:“世界女子我阅过也多,未尝今日见此女子,真为天姿国色矣。”不觉心荡神迷,出了半日的呆神,连出恭二字打入九霄云外。又想道:“此美人不知那家宅眷?总是些侍女相随,并无长辈相从,好生奇异!看他这个排场,自然是乡宦人家,不知姓甚名谁?可是本城人否?又不知美人可曾字人?”一会就有许多的想头。又想道:“我不如赶上前去,访个下落,又恐有貌无才。”又想道:“天既生美,岂得无才?”一头走,一头想,不觉行至山门前,竟不见美人,心中又自恨道:“为何不走快些?只是延捱,以至人归何处?”又想道:“美人舟泊于此,不过在此山上游玩,待我细细找寻,少不得遇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上山来,各处追踪,直寻到山顶亭子内,见一丛女子在那里走下来。王云喜之不胜,站立在旁,看那些侍婢簇拥着美人,又往别处游玩去了。王云道:“这美人如此端然,头也不回一回。若见了小生,美人可能留意小生在此思慕你?若是美人茫然不知,可为空想思耳。”随走至亭中道:“这厢是美人所坐之处,小生也少坐片时,沾些余光。”随坐下,抬起头来,见两行墨迹尚还淋漓。起身近前看时,就喜得眉开眼笑:“我猜美人有才,果不出其所料。字迹尚新,又写得龙蛇飞舞,自然是美人所题之句,非他人所作。”随吟读道:金屋花香登法亭,姑苏城外虎丘青。
行云湖泊山为伴,借此浮踪影复形。
王云吟哦了几遍,鼓掌大笑道:“我说非他人所作,真正是香奁之句,非出美人之口而出于何人!”又复看道:“为何诗后竟不落款?是了,恐被旁人晓得,故不落款。美人诗中之意道:‘行云湖泊’,‘借此浮踪’,自然不是近地之人。为何得到此游玩?其中必有缘故。”故又将诗吟咏了两遍,欲要和他一首,又无笔砚,心中又恐美人去远,只得走下亭来,又去追踪觅迹。寻到山门外一望,只见美人已往前去,就忙忙赶上,偎在旁边,欲要问个姓名,何奈总是妇女,不好启齿。渐渐望着美人已至船边,只见丫头、仆妇簇拥进舱而去,船家解缆开船。王云见船去远,美人似隔巫山十二,心中十分着恼。正是:风流从此荐相思,意乱魂迷无了时。
眼望横河帆影远,寸肠百结有谁知?
王云见舟已云远,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而回。
却说舟中李贵等,见王云解手半日不回,李贵道:“清霓兄许久不回,莫非失足,坠入东厕?”张兰道:“尊九兄又来取笑了。”随向锦芳道:“去迎迎你家相公来。”锦芳上岸去寻了一会,回来着急道:“小人四处寻遍,不见大相公是往那里去了。若不早回家,犹恐夫人责罚小人。”万鹤道:“痴子,你家相公必定遇着一个得意人儿,留连在那里,我们总去寻去。”众人上岸,各处寻觅不见,复回到船边,正在议论之际,只见王云从东垂头而来,众人迎上笑道:“清霓兄,这半日到何处玩耍来,使弟们各处寻找?”王云也不回答,也不做声。李贵笑道:“想是清霓兄着了魔也,为何不做声?这副嘴脸,其中必有缘故。”王云由他们只是说长道短,只是口也不开。张兰道:“兄们且不必闲讲,请到舟中再叙。”众人随上船进舱坐定,万鹤见王云只是垂头叹气,笑道:“清霓兄真被魔矣。”向锦芳道:“汝快去请一个道士来,与你家相公解祥解祥。”众人闻言拍手大笑,王云也不觉笑将起来。张兰道:“情霓兄端的所为何事?去了这一会,可细谈与弟们知之。”王云道:“此言因说不得,故不说与兄们。”李贵道:“小弟等也还算与兄相契,有何大事,不肯说出?”王云道:“不是弟不言,还要少迟几日,言之方可。”张兰道:“清霓兄既不肯言,何必强之。我们还是饮酒罢。”王云道:“酒已不能饮了,弟要告辞返舍矣。”万鹤向张兰道:“日将西坠,恐清霓兄令堂相望,可叫开船罢。”张兰就吩咐开船,不多时,船到阊门,众人登岸,谢过张兰,各自归家不题。
却说王云所遇之美人,乃是浙江钱塘县人氏。其父姓吴名斌,字文勋,官拜兵部右侍郎,年已五旬。夫人孙氏,所生二子一女。长子年已十八岁,名璧字玉章。次子才交三岁,因父名而起,故叫文郎。其女年方二八,因夫人生他时梦白云满室,故取名叫做梦云,生得真正倾国倾城之貌,吟章咏絮之才。自交十龄之外,广读诸书,勤精输墨,所以吴璧之学问反不及梦云,故父母爱他如掌上之明珠。向因搬家眷上京,原取其便,奈夫人不服北地水土,故吴斌命他儿子,同母亲、妹子仍归故里,是以一路南来。所过名胜之处,梦云无有不到者。侍婢相从,带的有精良笔砚,可以留题之所,则就倾珠玉。
一日,舟至姑苏,梦云向夫人道:“孩儿闻姑苏虎丘名胜,母亲可同孩儿去走走。”夫人道:“我心里不耐烦,不去,你哥哥睡在那里,叫他同你去便是。”梦云就推着吴璧道:“哥哥,日间为何如此好睡?船已到姑苏,妹子要上虎丘一游,哥哥可肯同去?”吴璧睡思正浓,那里耐烦,糊涂说道:“妹子自去,我是不去。”一个翻身,又睡着了。梦云笑道:“少年人这等好睡!”夫人道:“孩儿,你同了丫环、妇女上去,少玩片时,就下船来,不必叫他了。”梦云依命。家人晓得小姐要游虎丘,久已叫船家泊在塘上。梦云就唤了几个丫环、仆妇,竟上山来,各处游览,山亭留韵,一心只看着山间景致,那里去看来往的游人,故此也不曾看见王云。若是看见王云,未必不留意,也要相思矣。此节道过不题。
却说王云回家,向夫人揖道,“孩儿有背母亲。”夫人道:“为何来得这样晚?”王云道:“到得虎丘己午,盘桓起来,所以晚了。”说罢,回书房中安歇。这一夜,在枕上千思万想,那里睡得着,一心只想塘上美人。次日起身,茶饭不思,口中惟吟柱上之句,不觉得恹恹成玻夫人着急,忙去请医调治,并不见效。有张兰、万鹤二人闻知王云抱病,一日到来问候,见王云卧床不起,张兰道:“长兄贵恙因何而起?”王云道:“小弟有恙在身,不能为礼,望兄恕罪。”张、万二人道:“岂敢。”王云道:“前日扰了秀芝,回来就得此疾,想是重冒风寒之故。”万鹤就笑道:“兄之恙未必是风寒,只怕是心病,前日定有所遇,故此这等光景。比时兄不肯说,今日并无外人,请试言之,或者能助得一臂之力,解得兄之心恙,也未可知。”王云道:“前日不是小弟吝言,因金、李二人在座,故此不言。今日自当奉陈。因上岸解手时,却见塘上泊着一只大座船,少停,舱中的侍婢簇拥着一位绝代的女子上岸,其美真难于形容。人云古之西子,未知如何为美,就是妙手的画工,也难描其形影,真正令人想煞。”万鹤道:“兄可曾问他姓名,住居何方?”王云道:“因眼目众多,不曾问得。”万鹤又道:“那女子可曾留情与兄?”王云道:“侍婢四绕而行,亦不见顾盼。”万鹤、张兰道:“兄真好痴也!聪明一世,为何懵懂一时?又不知女子的姓名、居址,又不顾盼于兄,害这等没头绪的想思,有何益也?速将此念丢入云霄,调养贵体为上。弟们今日别去,迟日再来候兄。”王云道:“贱恙在身,恕不相送。”张、万道:“素叨契爱,何出此言?”二人就回去不题。
王云自二人提醒之后,便觉病体一日好似一日,也则病有三月方得痊愈。正是光阴迅速,又值九月中旬。一日,王云在夫人房中闲话毕,向夫人道:“母亲,孩儿屡屡叨扰诸友,二则前卧病时,又承他们常问候,孩儿意欲设席,要候他们来坐坐,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我久有此意,见孩儿病才初好,故此未曾提起。目下也该候候他们了。或是在舟在家,择便罢了。孩儿,你可酌量。”王云道:“孩儿闻得玄墓近日秋色可观,可竟备席在舟,请他们去一游,省得在家烦杂。”夫人道:“到也罢了,可择定日期,好去通知他们。”王云道:“也宜早些才好。今日是十七,就是二十也罢。待孩儿写帖通知便了。”次日,王云就修一柬,烦张兰邀众友。写毕,命锦芳道:“可将此帖送到张秀芝相公家。”锦芳领命,送到张家,正值张兰在厅上,锦芳将书呈上,张兰接书看道:时值秋水长天,吴江枫落,红叶漫垂,盈松林之幽谷,况清爽之游,不减三春红紫。弟今择念日,登只舫,遨游于玄墓之野,谅亦足下之快畅。因叨管、鲍之契,知亦不却也。在春舟之三友,俱系兄之邻右,望遣尊使通知,是日共驾邀行是感,小弟王云顿首。
张兰看完,向锦芳道:“你相公可为多情,既承相招,谅不能却。”锦芳归来,回复了王云。
王云到次日,命家人停当船只。是日,王云辞过母亲,先至舟中,命锦芳云邀张兰等。锦芳去不多时,只见张兰等四人已到。王云走到船头上,拱手道:“请诸位长兄登舟。”四人上船进舱,各与王云揖毕,道:“清霓兄何又承见招?”王云道:“屡诸叨兄厚谊,无以为敬。今日聊借秋色一游,兄们恕笑。”王云就吩咐开船,他五人在舟中你问我答,不觉日色已中,家人摆下午膳,各各用罢,大家坐下闲话。有张兰道:“弟闻先朝李太白斗酒百篇,皇上大宠甚爱,后来悟识宠极必变,以至借月丧身,可为才中不足。”万鹤道:“凡有才者,则行狂妄,看人不入目中。若有才而不狂,可为才中之仙。如若醉草吓蛮书之际,若不狂,焉能结仇于力士、贵妃乎?托月之事就可免矣。”王云道:“虽则结仇于力士、贵妃,借捉月而亡身,千古之下,亦是才人快畅之事耳。”李贵道:“似清霓兄之才貌,比李白又高一等,抱此才而且不狂,真为才中之仙。”王云道:“兄又来见笑小弟,弟焉敢与古人比肩。”全圣笑道:“尊九兄之才,可比李白之下胡。”众人道:“为何?”金圣道:“他出口就骚,非下胡而何?”众人闻言,大笑不已。李贵道:“这尖嘴畜生,又来咬人!”众人说笑之间,不觉舟已到玄墓。是日天晚,就在船安歇。次早,众人梳洗已毕,用过早膳,上岸到玄墓寺中游玩。真好一座大寺院,但见那:殿阁峥雄世所夸,金身罗列佛前花。
无边枫叶无人扫,大众闍藜诵《法华》。
大众上岸游玩了一番,王云就邀至舟中坐席,传杯换盏。饮了多时,众人起身彻席。王云命家人将桌盒移在山上幽雅之处。众人岸上望着山上林木森森,秋光清朗,慢慢的走到跟前,席地而坐。正是:风翻丹叶秋光满,酒泛金樽野兴浓。
众人正饮到开怀之际,只见上下一人赶一乞丐直跑上山来。王云叫锦芳上前问他二人为何,锦芳就走去问那人道:“你赶这乞丐为何?”那人道:“不瞒兄说,小弟是武林人氏,姓朱名寿,就在这山左路口开一酒馆,才有一位客人在小馆吃了酒,称银还我。这乞丐站在跟前,那客人去夹银子,他就将客人银包抢了来。”众人听见,走来问这乞丐道:“你为何将客人银包抢来?”那乞丐道:“我何曾抢他甚么银子?他的银子现在算盘底下,如何是我拿的?”众人向朱寿道:“客人的银子在算盘底下,为何赖他?”朱寿道:“众位相公不要信他造言。明明的抢了来,还要抵赖!”乞丐道:“你不会回去看看来,我又不走。”众人道:“说得有理。朱兄,你回去寻寻,我们与你看着。如银不见,再来与他讲话。”朱寿听了众人的言语,只得回去不题。
众人见朱寿去了一会不来,谅情银子有了,复坐下饮酒。王云问乞丐道:“你是何方人氏?如此壮年,不习生理,却做此贱业?”乞丐道:“奉告相公得知:我姓云,就在这山左近居祝因家中还有一位老母,又无本钱做生理,无及奈何,只得权入其流。”王云闻言,就起了恻隐之心,向乞丐道:“我若赠汝白银几两,汝可改业否?”乞丐道:“若蒙相公提拔,岂有不习上之理?”王云囊中带有十二金,就拿出来分了一半,命锦芳拿去赠与乞丐。这乞丐接了银子,也不谢一声,竟跑下山去了。只因这一赠金,有分教:士子□无边之福,金仙有救难之恩。正是:云仙为汝降凡尘,探取文星身后身。
刻下赠金皆夙契,将来富贵满堂新。
毕竟王云赠了乞丐之金,众人的酒情诗兴,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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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庆元宵善言滕武进天香巧遇吴娃
光辉春节红灯好,岁岁首,今年又早,试问折梅者,春色知多少?锦花路柳啼莺巧,宝鼎中,香烟袅袅。却遇美佳人,浑然犹未晓。
右调《海棠春》
话说那乞丐接了银子,竟下山去了。李贵道:“快些叫家人赶他转来!”王云道:“为何?”李贵:“兄与了他这些银子,谢也不谢一声,竟自去了,可是气他不过。”万鹤道:“赠物不谢者,正是侠士之为。此人是仙是侠,也未可知,让他去罢。”那晓得万鹤这句话出其无意,谁知竟被他说着了。那晓得这个乞丐乃是先天一位金仙,姓叶名云龙,道号清风上人,适在红尘中济世,晓得王云乃是上天列宿临凡,所以化作一个乞丐的样子来试王云行止。谁知王云慨然赠金,后来得云龙之惠,亦是因此而起。
张兰向李贵道:“我们还做正经事,不用管他去与不去,是仙是侠。”李贵道:“正经不正经,又要作诗行令了。”张兰道:“兄好猜。”王云道:“既是秀芝兄有兴,就请长兄作起法来。”张兰又道:“我们也不消笔,即此秋景就是口占一词罢。”万鹤道:“最妙。”张兰就口占一词云:爽气轻云飞永昼,黄菊山前瘦,红叶散漫空,拣点秋光,只恐冬来骤。岚峰叠翠金风透,佳节重阳后。饮酒无言醉,林间石畔,惹得人心懋。
右调《醉花阴》
张兰念完到万鹤,万鹤亦口占一词:
西风不断雁来声,秋色平分月倍明,风吹红叶妒春英。远影山环烟影翠,近峰云绕碧峰清,暮光酩酊尽君情。
右调《浣溪沙》
万鹤念无到王云,王云亦口占一词云:
云飞白,松与柏,山水情为实,金菊对芙蓉,相知遇相识。烟霞拥林石,落叶飘来赤。秋色却平平,醉唱《胡笳柏》。
右调《醉花间》
王云词毕,李贵道:“快取纸笔过来。”张兰道:“尊九兄要纸笔何用?”李贵道:“兄们这等好佳句,不寻出来细玩,岂不沉没了?”张兰道:“休得见笑。二位兄还是占词,还是愿罚?”李贵道:“若说罚酒,弟还吃得;若要作诗文词赋之类,就想上年计,一句也难成就。”张兰笑道:“论理,还不肯罚兄的酒,命家人取冷水两碗罚兄,方可快心。”李贵道:“弟与兄又无仇,为何如此怪弟?”王云道:“此笑谈耳。”随命家人奉金、李二位相公的酒,二人各饮了两杯。众人又饮了一会,见日色啣山,就起身回舟,叫船家开船回城。众人谢过王云,各自回去不题。
却说王云回家,见过夫人,道:“孩儿去这两日,母亲在家寂寥否?”夫人道:“也不为冷清。那玄墓秋景如何?”王云道:“玄墓景致果然大观,山不绝登临之客,水不绝游玩之船。”夫人道:“这还不虚此游。自后我儿可用工读书,明岁秋闱有望,也接得书香一脉。”王云道:“这是孩儿分内之事,何消母亲吩咐。”自此王云闭户读书,有时想起山塘美人,未免增一番长叹,增一番思慕,说不尽幽思戚戚。
又不觉到了仲冬天气,一日闲凭曲栏,只见彤云密布,飒飒风寒,霎时间,六曲频飘,鹅毛飞拥,正是好雪。但见那:碧瓦玲珑碎玉排,风旋片片入书斋。
梨花乱落争人意,寂寞何能倾素怀。
王云正在书院门首看那重重瑞雪,只见玉奴拿出一壶茶来,放在桌上道:“相公请茶。”王云就问玉奴道:“夫人在那里?”玉奴回道:“在内堂向炉。适才外边有个人来借灯。”王云道:“是那家?”玉奴道:“听说是张家。”王云道:“可曾借与他?”玉奴道:“夫人命取与他,不知可曾拿去?”王云随就走到厅上,看见就是张盛。王云道:“这样大雪,你来此何干?”张盛道:“叫多拜上王相公,家相公后日恭喜迎亲,少几对好灯,命小人来与王相公借几对一用。谁知又下起这样大雪来了。”王云道:“我到忘记了。但是这样大雪不好拿。”“既如此,小人明日来龋”张盛说了,就回去不题。
王云随到后堂,向夫人道:“适间张秀芝家来借灯,孩儿回他明日来龋”夫人道:“我晓得这样大雪谅来不好拿,故此不曾付他。”王云道:“到忘了,张、万二人总是后日迎亲,我们要送贺礼。”夫人道:“这个自然。”王云次日备了礼物,着家人送与二宅。张、万两家因是年家,又与王云相契,所以送的礼物一一收了。
却说王云想起张、万二人都已完娶,独有自己尚还未聘。又想道:“婚姻乃终身之事,非草率可为。若娶了一个脂粉村姑,不误却一生!”故此夫人屡次要与王云行聘,只因王云千推万阻,所以也自由他故此耽迟未聘。也有朋友中相劝王云的,道:“兄必然要娶才貌兼全的,这世间能有几个,巧巧的就配着了?兄莫要自误青春。”王云道:“小弟若不遇佳人,不得其配,情愿终身不娶。”故此无人来作伐,反笑他少年迂阔。
却说张、万两人姻事已毕,投帖来请王云。王云辞了,也不曾赴席。又过了几日,张、万二人闲暇无事,来访王云。门上进来通报,王云出厅迎入,叙礼坐下。张、万二人道:“前承厚礼已愧领,聊设蔬酒一樽恭候,清霓兄何得见却?”王云道:“府上大设华筵,自有尊亲在坐。弟久疏礼节,故此不曾来领情,望乞恕罪。”张兰道:“素叨知契,兄何必客谈。”万鹤道:“清霓兄心事,小弟久知:一则老伯母在堂,二则有属意之思。”张兰道,“兄知有何属意?”万鹤道:“何必深言也。”王云道:“二兄一问一答,作戏小弟。”张兰回言道:“闲话休题。往年年伯在府,元宵定然张灯庆贺。今岁年伯不曾回府,谅来明春灯事无兴矣。”王云道:“虽然家尊不在舍下,元宵乃一岁之首,务必是要庆贺的。”万鹤道:“弟们明岁竟打点观灯矣。”王云道:“少不得来奉请二位长兄。”三人谈笑,里面家人奉出酒看来,他三人直饮到至暮,二人告别回去不题。
却说玉仁诚素性极好玩灯,只因今年朝中有事,不能回家,却写书来与夫人、儿子:“新正不可废了灯节。”瞬息之间,已是除夕,正是家家桃符新换,户户彩燕迎祥,明朝俱贺岁之元:一年气象一年新,万卉争妍又一春。
少小儿童皆长大,看看又是白头人。
却说王云贺过了元旦新节,事绪才清,又到了玩灯时候,就吩咐家人将各样名灯挨排挂起,将大门开了,一直至厅上,是夜试灯,就有许多人来看灯。真个是照耀如同白昼,也说不尽奇异的佳名。王云又在内堂挂起几对小小的花灯,设下一席,与夫人庆赏。也不表他母子夜夜在灯下晏乐。已到了元宵正节,王云就唤过锦芳来道:“你去请张、万二位相公,晚间到此赏灯。”锦芳领命去请不题。王云又吩咐厨下整备酒席伺候。到得天将暮时,王云看着家人灯里点烛,有张、王二人,不待去请,自己已光降了,直走到厅上,二人道:“好灯耶!”王云回头看时,方知是张、万二人,随道:“长兄真信人也。”张、万二人道:“承兄见招,若不脱套,又要尊驾往返,是不相契也。”王云道:“灯影寥然,又无兼品,反使二兄施步。”张、万二道:“清霓兄何必太谦,府上华灯真乃新奇无比,兼承厚爱。”王云道:“二兄休得见笑。”家童捧过茶来,用毕,王云就邀张、万二人坐席,三人坐定,饮酒观灯,交谈处不过究古论今,真的是话逢知己。酒过数巡,万鹤道:“如此元宵佳节,我等三人在此玩赏,岂不占尽人间之乐乎?”张兰道:“还有美乐,兄未知也。”万鹤道:“美事极多,弟不知美中良,兄试言之。”张兰道:“此时有那富宦子弟,舞衣劝酒,美女传觞,筵前音乐,岂不更美乎?”王云道:“不然,兄又是一样心肠。此辈乃胸中无墨纨袴狂儿,惟图一时之乐,不思日后之贫,一朝财尽,风流浪子皆变做落魄饿殍。怎若我辈知己谈心,守清灯而吟咏,逢花朝以摘句,此真为清赏之乐也。”万鹤道:“清霓兄高论甚妙。”张兰笑道:“弟此言亦是探二兄之意,岂料二兄情怀也与小弟一般。”王云道:“弟正有此想,秀芝兄素无此志,原是试弟们的。”说罢,三人大笑,仍复饮酒。正有诗思之兴,家童进来说来:“府门前有许多灯会,相公们可出去看看。”万鹤道:“我们去赏见赏见。”三人随起身,走到大门前,见灯会已经过去了,张兰道:“会已过去,我们也进城去看看灯来。”三人有兴,竟到城中,果然是户户张灯,家家结彩。但见那:队队红灯耀一州,群群龙马仗人游。
明明火树银花合,处处星桥铁锁收。
影影珠帘钗女献,重重鳌壑吼狮毬。
声声金鼓元宵夜,静静笙歌百啭幽。
三人进城观灯,直到更深,张、万二人道:“弟们诉一言与兄。”王云道:“二兄有何见教?”张、万二人道:“烦致谢年伯母罢,弟们就此告别了。”王云道:“岂有此理,酒尚未曾尽欢,务要到舍下换席再饮。”张、万二人道:“不是弟们相却,果是夜静更深,灯会俱已回去了。”王云道:“只是虚邀二兄矣。”二人道:“岂敢。屡承厚爱,亦不言谢。”三人就此各别不题。
却说王云回到家中,就进夫人房里问道:“母亲可曾安寝否?”夫人道:“我儿回来了,张、万二人在那里?”王云道:“他看灯已近他两家门首,故此不肯回来,已经去了。”夫人道:“这也罢了。”他母子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夫人道:“老身去岁许下天竺香愿,尚未去完;二则汝姨母去冬有书来,要你去看看。此乃一举两便,到二月初头,到要去走走。”王云道:“孩儿久欲到西湖一游,未得其便。今有此行,甚是合宜。”夫人道:“夜已深沉,可去睡罢。”王云随走到外边,看着家人关好了门户,收拾了灯火,方到书房中看书不题。
却说阊门外有两个皮赖,一姓滕名武,一姓温名别,终日游手好闲,赌钱场里又要去走走,所以弄得穷死烂矣,终日偷偷摸摸,就做了一个字的客人。这夜滕武也上街看灯,从王府门前走过,见挂灯如此富丽,就起了个不良之心,一头走着想道:“这等一个乡宦,自然也多积蓄。”所以看罢了灯回来,正在王府门前探头探脑,西望东张,巧巧温别走来,滕武上前问:“温哥那里去?”温别道:“与兄一样。”滕武道:“一样什么?”温别道:“与兄一样出来看灯。”滕武道:“非也。”温别道:“你不是看灯,在这里做什么勾当?”滕武道:“温哥,你跟我来。”二人走到一个僻静小巷内,滕武道:“你可晓得我的心事否?”温别道:“我虽不晓得,让我猜一猜看。”滕武道:“你若猜得着,也算你是个能人。”温别想一想道:“莫非想着撑三?”滕武拍手道:“兄是个神仙!但不知兄可肯共事否?”温别道:“说那里话来,兄肯带挈,岂有不同去之理!”滕武道:“既如此,也不宜迟了。”二人又去约有七八人,也不去献什么草神,众人就沽了几斤酒吃在肚里,只待更深入静,就去动手。
却说滕武等到三更时分,俱各装束齐备,来到王府门首,四下一看寂然,鸡犬无闻。滕武道:“那个先上?”温别道:“我先上去。滕哥随后,众弟兄们可着四个把门,着几人巡路。我两人进去打开门,你等进来只捉王公子,不要拿别人。”众人道:“晓得。”温别乃飞檐走脊的个惯家,随在腰里解下一匹布、两只钉来,便轻轻巧巧扒上墙去了。又将布丢下,带了滕武上去。这所屋却只隔得王云的书房一进,此时王云在书房中尚未睡着,忽听得屋上响声甚异,想道:“此非猫行,好有些古怪!”随轻轻下床,摇醒了锦芳。王云自己就取了一杆枪,叫锦芳拿了一口腰刀,主仆二人也不拿灯,轻轻的开了书房门一望,只见月被云遮。主仆二人就闪在黑影中,往上一望,只见屋角有二贼正往下跳。王云看得明白,双手举枪大喝一声:“好贼,看枪!”巧巧的一枪刺去,竟戳在温别肚子上,翻身倒地,竟呜呼哀哉了。滕武看见不是势头,掣出双斧就望王云砍来,王云闪过,举枪迎隔,双斧落地,锦芳走去,抢起双斧,就照滕武砍去,王云急止住道:“且慢!待我审他一审,有同党几人。”随喝道:“你这该死的强徒,共有同党几人?从直说来,饶你性命!”滕武唬得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下道:“相公,小人名唤滕武,就在本地住,只因口食不敷,贫穷失志,所以被这些朋友们拉拉扯扯,叫小人干这营生,实在不是小人本意要来的,求相公开天地之恩,饶小人之命,愿相公万代公侯!”王云道:“好个拉扯你来的!世间贫人也有,不似你做强盗!若是饶你性命,岂不便宜了你?”滕武只顾叩头讨饶,王云道:“我且问你:从今还是改过自新,还是仍作此歹事?”滕武道:“小人经过一番,自然守分了。焉敢再作非为?”王云道:“汝既知改过,非但姑存你命,还有相赠。”此时府中老幼俱已惊觉了,丫环们见公子戳死了一个强盗,又拿住了一个,早已进去报与夫人道:“只得两个强盗,被公子戳死了一个,那一个跪在地上讨饶命哩。”夫人听得有了强盗,先已惊惶,又听得丫环们说戳死了一个,更加惊惶。正在慌张之际,只见王云进来,夫人随道:“我儿受了惊唬了。”工云道:“幸喜孩儿未曾睡着,不曾遭小人之害。”夫人道:“虽然他是强盗,只宜善遣,不该戳死他。”王云道:“孩儿本意不要伤他性命,这强盗在上往下跳,孩儿举枪上迎,两下急迫,躲闪不及,故此伤了这个强盗的性命。还有一个在天井里,孩儿欲赏他几两银子,叫他把死贼驮了去,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捉贼不如放贼,这到也使得。”王云就取了银子,走到外边,向滕武道:“你夤夜至此为盗,理应送到有司正法。姑念汝贫寒,不忍治罪。自今以后,可能去邪归正?”滕武道,“蒙相公存小人狗命,幸外之幸,还敢再做强盗?”王云道:“我今赏你白银拾两做生理,要守本分,不可仍作非为。可将此尸骸驮去。”滕武接了银子,叩头谢了王云,就去驮温别的尸首。王云向家人道:“你们去开门,可放人,还有余党在外。”众家人开了门看时,并无一人。却说这门外的强盗,听得里面声高,料事不偕,也自散了。独有滕武驮着死户走出门来,将温别的尸骸抛入河中,自己悔道:“怎么该伙这些毛人做事,得手不得手,到也罢了,只是白白的将温哥性命送了。”又想道:“我自己的性命也是九分九厘的了,幸得王公子恩德,不害我之性命,反赠我银子,此恩何时得能报答?”当时回至家中,想了多少念,竟也不做生意,莫若到别处走走。此是贼心未退。次日就离家,竟逃入深山落草去矣。正是:损人利己不堪为,天理昭昭岂可欺。
恶贯满时须败露,一因一着定无移。
却说王云放了滕武,吩咐家人不许传扬出去,故此绝无人知。不觉光阴荏苒,又到二月初旬,夫人向王云道:“武林进香,择个日子去才好。”王云随就拿过历日看道:“明日到是出行的日子。”夫人道:“既是明日好,就收拾明日起身。”一边着锦芳叫船,一面整备礼物。到了次日,拜别夫人,带了锦芳,登舟往浙。不几日,船到武林,主仆二人登岸,打发了来船,叫人挑了行囊,竟投郑府而来。
话说这郑府,就是王云的姨母家,姨夫是郑乾,表字天昆,官授洛阳刺史,因告在家。王云一径来到门首,问门上人道:“这里可正是郑老爷家么?”门公道:“正是。相公是那里来的?”王云道:“我是姑苏王仁减老爷家来的。”门公道:“相公,你就是王大相公么?”王云道:“正是。”门公道:“大相公请厅上坐,待小人通报。”门公随进去禀郑乾道:“启上老爷:“有姑苏王老爷家大相公来了。”郑乾闻言,忙走出来见了王云,道:“自前岁与贤甥一会,常常思慕。今幸到舍,少慰老夫之怀。尊公在京,仕途甚佳;尊堂在府纳福。”王云就拜下去道:“久别台颜,望大人恕甥失候之罪。家大人皆托洪庇。”礼毕,郑乾命坐,王云道:“姨母尚未拜见。”郑乾即唤丫环,请夫人出厅,丫环进去禀知,不一时,夫人出来,王云起身拜见,夫人即忙搀起道:“贤甥途中劳顿,常礼罢。”王云揖罢坐下道:“母亲常常在家思念,故今着甥来拜候大人;二则到天竺去还香愿。所带些微土产之物,聊表寸芹,望乞笑留。”夫人道:“老身常念及贤甥母子,去冬曾有一礼相候,愧无所礼,今到承你母亲见赐厚礼。”王云道:“姨母大人又来见笑。”郑乾道:“贤甥今年尊庚多少?”王云答道,“今交新十六。”郑乾道:“贤甥英年学富。今岁秋场献策,准拟夺魁,老夫亦得沾光矣。”王云道:“甥闻孤识寡,承大人过奖。”丫环们来请吃午饭,郑乾邀王云到后堂用过饭,三人又讲了些家常闲话,命家人收拾东书房与王云安歇,自此王云寓在郑府,与郑乾朝夕讲些诗文,遇时同锦芳到西湖游玩那六桥之景,竟不寂寞,就是想起山塘美人,有些挂意牵肠。
不知不觉又到了仲春之望,要去天竺进香,随与郑乾说知。郑乾道:“叫家人备好香烛,坐了轿去。”王云叫锦芳备了香烛,自己坐了轿,竟来天竺进香。顷刻到了山门前,王云下轿一观,果然好座天竺寺,但见那:山环翠叠,门连万寿苍松;云绕碧峰,殿倚千年古柏。水流瀑布,花落飞丛;重楼高插,朱宇齐竖。金甲金刚,排列两行威武;弥陀弥勒,中央一座欣然。宝独辉辉而献瑞,龙香袅袅以呈祥。朝暮钟声悠悠,报九天之乐界;辰昏经典喃喃,诵三品之莲台。磐传音,香客时时不断;鼓传喧,彩女飘飘何绝。一林僧众,灿烂袈裟于佛案;十方衣钵,叮呼箫鼓奏菩提,真个不啻西方,果然无为灵鹫。
王云步进山门,只见进香之人滔滔不绝,随到大雄宝殿,焚香拜告毕,方到各处游玩。信着脚步走来,竟走到一所静室,到也幽雅。抬起头来四壁一看,只见墨云缭乱,字迹纵横。王云上前看(时),却是游人题咏,也有好的,也有不通的,挨次看去。看了一会,不觉诗兴勃然,又见几上有现成笔砚,随取笔蘸浓,就在粉壁上也挥一诗道:春风已入碧云宫,点点飞花落地红。
巧语莺儿梭弱柳,呢喃燕子语东风。
悠扬钟磐传莲座,缭绕香烟透汉空。
莫令禅声和白雪,题诗罗列在堂中。
王云题完,正要落款,里面走出一个和尚来,见王云人品俊雅,又在壁上挥题,这和尚就站在王云背后看着王云题完诗才道:“相公请了。”王云回身,见是一个和尚,也道:“请了。”和尚道:“相公如此好佳句,可惜书于壁上。”王云道:“小生涂鸦之笔,偶成俚句,聊以寄兴,不期惊动老师,望勿见罪。”和尚道:“岂敢。”又道:“请相公方丈献茶。”王云道:“承老师美意,敢不领情。奈今日残步不虔,改日再来拜访,再当领情罢。”和尚道:“相公到荒山随喜,贫僧不过一茶之敬,相公何以见弃?”王云道:“素手相逢,怎好取扰?”和尚道:“相公又来笑谈。”随同王云到方丈中,重新施礼坐下,问道:“相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有何贵于到此?”王云道:“小生祖籍姑苏,姓王名云,表字清霓。一则到宝刹来进香,二则探亲。”和尚道:“原来是苏州王相公,贫僧不知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海涵。”王云道:“岂敢,请教老师法号。”和尚道:“贫僧贱名是万空。”王云道:“久仰。”当下小沙弥摆下茶果,二人对坐用茶不题。
却说吴府梦云小姐,自京回浙,不觉又有年余,已经一十七岁,正当及笄之时。古来女子到了这个时候,未免情生于景,景触于情,何况梦云又是慧心才女,岂无花前月下之思?一日在香闺纳闷,无以为遣,只得独自步入花园散心。只见千枝竞秀,万卉呈芳,反触其情,顿添愁闷。自己又想道:“爹爹在京择婿,难道偌大的四海,岂无一佳士?”自思自叹,怎经春色逼人来,随口占一绝云:花色溶溶乱玉肠,绿衫遍惹蝶蜂香。
春光如许花何主?羞看轩前娇海棠。
梦云吟毕,正在花下徘徊,只见两个丫环走来,向梦云道:“小姐为何独自一人在此玩赏?贱婢们四处里寻小姐哩。”梦云道:“我因观书坐倦,偶步至此。”这两个丫环就是伏侍梦云的:一个叫绣珠,为人伶俐;一名绣翠,少亚绣珠,然相貌行止,皆非奴婢中人。绣珠道:“夫人候小姐去用午饭里。”梦云道:“你们去回复夫人,说小姐偶然心中不快,不用午饭,请夫人用罢。”绣珠道:“绣翠,你去回复夫人,我伴小姐在此。”
去说绣翠去回复夫人不题。绣珠就问道:“小姐有什么心中不快,午饭都不用?”梦云道:“不知为何?”绣珠亦深明小姐心病,只是不好参透玄机,又说道:“明日是月半,向日夫人曾许下天竺香愿,莫若借此进香,二则可以散闷。不知小姐意下何如?”梦云道:“我竟忘了。不知可曾预备?”绣珠道:“夫人已吩咐备办去了。”梦云随同绣珠进房来,却遇夫人道:“我儿心中有何不快,连饭都不吃?”梦云道:“孩儿偶然心中气闷,母亲不必介意。”夫人道:“明日是十五,前曾许下香愿要还,二来春光佳丽,我儿可去散散心来。”梦云道:“母亲可去?”夫人道:“我有了些年纪,便就兴懒,你可自去罢。”母女二人说笑之间,不觉红日西沉,当夕晚景不题。
次日早晨,梦云起来梳妆的十分齐整,宛若素娥临凡,随即离了香阁,见过夫人,叫几个家人媳妇,几个丫环,梦云坐了轿子,望天竺而来。顷刻到了山门外下轿,轻移莲步,走到大殿上,拈香礼佛已毕,才到各处随喜。玩到禅堂,见壁上诗文罗列,从头一一看去,总是时人题句,学究之章,并无新奇之句。直看到末后王云所题之诗,道:“此诗何人所作?清新洒落,必出才士之口。”称好不了,赞美连声。看到后边,又不见落款,心上奇疑,道:“此诗不落款,莫非女子之作?”再审其诗中之意,字迹之法,并非女流。绣珠在旁,见梦云观诗,沉吟不了,赞赏无休,遂道:“小姐如此称美壁上之诗,这几上有现成笔砚,何不也和他一首?”梦云道:“闺中词踪笔迹,留于此地,恐有妨其礼。”绣珠笑道:“小姐有此奇才,不露于世,要才何益?若使才名于当世,亦不枉天赋。小姐才貌兼全的一个才女,不啻上古名流。小姐还刻刻爱才,以此就该和一首才是。”这梦云听了绣珠的一片言词,到觉无了主意,心中暗忖道:“这贱人虽然嘴快,所言到还近理。欲待要题,犹恐唱和之碍;如是不题,其不辜负此诗之遇?”又想道:“我也不落款,就和了,谅无妨碍。”尚是未决,绣珠道:“小姐要题趁早,何必只是沉吟!世间能有多少慧心文士察得出就是小姐的笔迹?好象去年从京中下来,遇处留题,岂无人见?今日人题就怕起人来!”梦云道:“蠢丫头,不谙世事,只管乱说。从前所题,是我一人之句,并非唱和。”绣珠道:“如今小姐不要和,据自己之意题一首,可使得?”梦云道:“若不唱和,又不合意,还是和他一首罢。”随叫绣珠捧过笔砚,梦云就取笔在手,和成一律,在王云诗后,道:无边春色赴瑶宫,为问花枝那样红。
解舞黄蜂随粉蝶,轻飞紫燕掠清风。
闲情可寄千年迹,淑意常怀万法空。
天竺峰头鱼鼓远,书香飘下彩衣中。
梦云题毕,也不落款,又吟一遍,道:“此诗已和于后,未知原唱之人可能复到此否?就是见了,也未必在意。”只是站立惆怅。绣珠道:“小姐,如何见了这首诗,就象着魔的一般?那厢有人来了,我们到别处去罢。”梦云就斜看一眼心里转道:“这贱人如此可恶!”遂同众婢到别处游玩不题。
却说王云在方丈饮茶多时,告辞起身。万空忙来相送,王云道:“小生还要在宝刹少玩片时,不敢劳师远送。”万空道:“既如此,遵命了。”万空就回方丈不题。
却说王云别了和尚,一径走到殿东首,见那烧香妇女络绎不绝,尽都是些寻常脂粉,竟无一二可观者。正要收拾游兴,尸见西边一丛妇女走来,内有一女子年可二八上下,生得十分齐整。王云赶上一步,仔细观之,不觉就喜得手舞足蹈起来,道:“我说我那心上美人,只说无处追踪,不料今日又在此一遇,好不侥幸人也。”心才转遁:“必定要访个姓名下落才好。”意未转完,只见心上美人向前去了。王云遂即又赶上跟在后面,千思百算,欲待上前去问美人一声,碍于男女有别,不好开口。信着他们,紧走紧跟,慢走慢随。
却说梦云游玩忘情,垂手紧走,将一方绫帕落于地下,众侍婢们也不曾看见,独独王云看见,这不是天赐奇缘?急忙走上拾起,如获珍宝的一般,香喷喷的藏在袖内,道:“妙哉!我正无机可入,今将此帕只说送还小姐,那时得申片言,若投机,三生之幸也。”忙忙赶上,巧巧的遇着一起香会,百余人锣鼓喧天。方才让得香会过去,再送绫帕时,心上美人不知走向。急急忙忙,四处追寻,直寻得力倦筋酥,也无踪迹,心中恨道:“世间那有这般凑巧的事。去年在虎丘得遇,无处访他姓名,已作镜花水月,不期今日又遇于此,必定美人是在城居祝虽然今日不能送帕申言,另日踪迹可寻,又为万千之巧。”自言自语的复走进禅堂来,看自己所作之诗道:“我这一首诗,不知美人可曾看见?”一头说,一头看,只见后面又有几行,细细看来,方知是唱和之句,再审其味,喜得只是叫妙,道:“深情幽艳,非是男子之作,颇有香奁之气,莫非就是美人所和,亦未可料。”细观此字迹,又与虎丘柱上字迹相同,此诗必然出于美人之口。只是美人之美才,可惜当面错过,岂不令人怅恨?”无情无绪的走着,口里念着墙上的和诗,走到山门外上了轿,回去不题。
且说梦云走到外殿,见香会众多,游兴已阑,随就上轿回府。夫人迎着,问道:“我儿回来了,天竺寺今日香会可多?”梦云道:“今日香会,游客挨挤不动,不能尽其游玩之意。”夫人道:“我儿素喜清静,自然不称其游,可进房更衣去罢。”梦云起身到房,更衣坐下,呆呆的想那寺壁之诗道:“此寺清新秀丽之句,必出风流才士之口。”又想道:“才虽高,不知姓名也是徒然。”心中又丢不下这诗,千思万转,情绪多端。正在垂手沉吟之际,绣珠烹了一盏香茶,走进房来道:“小姐请茶。”梦云道:“茶放在桌上。”绣珠道:“小姐进香回来,为何更加烦闷?”梦云道:“想是走倦之故。”绣珠道:“莫非寺壁之诗不佳,小姐与那做诗的骚客推敲?”梦云道:“此等之诗,何用推敲?”绣珠就笑道:“贱婢曾闻俗语云:‘要知无限关心事,尽在沉吟不语时。’所以知小姐为寺壁之诗而牵怀也。若那题诗之人,见了小姐的唱和之句,未必不象小姐。”梦云情知绣珠参透机关,道:“自来是才见才怜,岂有个见了这等好诗,不细细的着一番心玩的道理?他在意于我这诗,亦未可知。”
他主婢二人正闲话之间,不觉樵鼓频敲,云开月上,已到更深时候。梦云就床去安寝,在袖中去摸绫帕,摸来摸去,竟摸不着。正在房中移了灯在地下找寻,却又绣翠进来,见了就问道:“小姐在此寻什么?”梦云道:“我的一方绫帕不知失落何处去了?你去到外厢寻寻看。”绣翠点了灯,到外各处寻了一遍,回来向梦云道:“在外面各处寻来,总没有。”梦云道:“如此怎了?”绣翠道:“些小之物不见了,小姐这等在心。”梦云道:“你那里知道,绫帕事小,上面有我的诗与名字的,若是人拾去,多少不便!”绣翠道:“小姐请放心,此帕若愚人拾去,已将锦绣作弃物丢开;若才人拾去,必定重如珍宝,好好的收藏起来,决不轻亵。只恐那才子有情,晓得是小姐的芳名,未必不在那里玩其诗而忆其人,引逗起访求之念哩。”梦云道:“若落于市曹儿郎之手,非但于可惜,还恐乱其衷曲耳。”绣翠道:“不过小姐做的一首诗,一方帕,有何妨碍?”梦云听了绣翠的说词,也就半放不放心的意思,就也去睡了不题。却说此帕一失,有分教:才子多意多情,佳人怀切怀思,正是:闺阁从今语不喧,关情词调事难言。
娇花含露朝朝色,壁上和来梦里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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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访佳人空门结义晤良友道路闻名
诗曰:
蓝田寻美王,踪迹忽西东。
客旅逢良友,禅门遇慧空。
情生朝暮景,意出古今风。
草叹斯缘浅,根流自有终。
话说王云天竺进香回到郑宅,郑乾就问道:“贤甥回来了,天竺的风景比苏郡如何?”王云道:“敝处之景不及天竺之胜。”说罢,他二人用过晚膳,王云就到书房中去将那和在墙上的诗记录于笺上,细细的看道:“世上原有这样才女,岂不羞煞天下书生。词情翕理,意在我之原韵。所恨和尚这秃厮,都是他留茶不留茶,打断笔兴,未曾落款。若是落款在后,美人诵和我诗,知我之姓名,岂非小生之美幸?”又将寺中所拾绫帕随在袖中取出,铺在书桌上,一看就喜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所为的这帕上之诗不要紧,就喜的是“吴氏梦云”这端端正正四个小字,所以喜的象得着至宝的模样。定了一定神,才将帕上七言绝句一首吟道:溪前柳线夹轻红,翠竹迎人乱舞风。
芳草早晨沾雨露,晚窗春色减针工。
王云吟哦称赏:“不但清新香艳,而又字字风丽。今见其诗,美人宛然就在帕上,使我一向假想思,今番却也有影了。”自言自语的又想道:“虽则得知美人的芳名,亦是镜花水月,叫我到那里去访?或者有些机缘访着,美人已经字人,岂非又是一场大梦?”将一方绫帕翻来复去,看着吴梦云这三个字,只是呆相。相了有一个更次,道:“也罢,明日且去访他一访,倘苦机缘有在,亦未可料。”主意已定,随将绫帕藏于书箱内,方才安寝,这一夜在枕上那曾合一合眼,口头念着帕上之诗,心里巴不得红日东升。
捱到才有些些曙色,忙忙就起来梳洗,候吃了早膳,竟自一人离了郑宅,去访吴梦云。一直走来,正在街旁站立想主意,忽见个窑器店内倚着一人,到有些面善,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那人目不转睛也相着王云。王云就走进店去,道声:“请了,弟到有些面善,就是记不起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是朱寿,去岁在玄墓,因乞丐盗银之事,曾会过相公的可是?”王云道:“正是,兄好记才。后来此银可见?”朱寿道:“果然在算盘底下,相公有何贵干至此?请里面坐。”王云心中要访梦云之信,随坐下道:“小弟有一事请问。”朱寿道:“相公有何见教?”王云道:“闻得城中有一位吴梦云小姐,才美兼全的淑女,兄可知否?”朱寿想了一会道:“这是人家闺阁之女,那里晓得,相公若知他父祖之名,则好查矣。”王云点头道:“兄言有理。”随起身别过朱寿,又往前行走了这半日,访不着一些影子,只得坐在树阴之下,言谈语吐的纳闷。
歇了一会,心里又想道:“得个什么计较,才能不负我诚心相访?”正在那里寻思不了,忽然抬头看见对过一座小庵上有“福云庵”三字,王云道:“且到里边去消遣一番,再作商量。”随就走至庵前,见双扉紧闭,王云上前轻轻叩了两下,里面一个小女童问道:“那个叩门?”王云道:“是小生。”这女童开了门,见是一个书生,随道:“相公请里边坐。”王云见女童接待,料是尼庵,随步至佛殿上,意欲就坐下。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年少尼僧来,到生得翩翩丰雅。这尼僧一看见王云表年俊秀,自然是宦族公孙,忙走下来施礼道:“小庵乃荒凉之境,不堪称相公随喜。”王云道:“小生偶然闲步至此,故造宝庵来瞻仰瞻仰,不期又惊动师父。”尼僧道:“说那里话来,若得相公们驾临,使茅壁生光矣。”女童就献上茶来,王云接茶在手,看那尼僧生得丰姿窈窕,年可二十上下,随问道:“宝庵师父共有几位?”尼僧道:“只有愚师徒三个,家师今早才出门去了。”王云道:“师父今年青春几何?兼法号一并请教。”尼僧答道:“小尼法名慧空,今年虚度二十三岁。”王云道:“久仰莲台,尊师的法号亦望赐教。”慧空道:“家师法名悟真。相公尊姓大名?小尼尚未请教。”王云答道:“小生姓王名云,表字清霓。”慧空道:“听相公语音,不象敝地。”王云道:“小生祖贯是姑苏人氏。”慧空道:“相公到敝处有何贵干?”王云道:“一则天竺进香,二则探望家母姨。”慧空道:“令母姨家姓甚名谁?”王云道:“家姨尊姓郑名天昆。”慧空道:“原来就是做河南刺史的郑老爷家。”王云道:“师父也晓得么?”慧空道:“城中这些大施主,总是晓得的。”王云就问道:“既是师父在这些门第家家熟径,可晓得有一个吴梦云小姐么?”慧空听罢,沉思半晌,方摇头道:“这是闺阁私名,如何晓得?若不知他父祖的名,也有些难问。”王云道:“有理。”慧空道:“相公何以知这小姐的名字?”王云道:“既不知,亦不必题矣。”慧空亦不复问,又殷勤自奉香茶,未免装出些“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王云心上是访吴梦云的一段情肠,那里介意这个风月尼僧情动。王云吃着茶,眼睛看几上的砚筒内斑管,慧空就早已会意,道:“相公看那笔砚,意欲得纸乎?”王云道:“师父何知我心?”主宾说罢,慧空道:“相公请到里边去坐,此处恐有人来打断相公的笔兴诗思。”王云就随着慧空一径来到后边,却是慧空的卧房,到也幽雅,但见那:明几嵌石,四壁生光。琴书精雅,箫管成行。春山纸帐,古画盈墙。竹修翠绕,花瓣飞香。青苔封砌,绿草迷芳。轩前鹦鹉,美景如章。
王云至慧空房中坐下,见摆设的件件精良,因赞道:“慧师的禅室真正不啻仙源。”慧空听得王云说到仙源二字,就耐不下凡思,将风情大展,去勾王云,道:“相公若不见弃,小尼当高卷湘帘而待。”王云见慧空说出高卷湘帘而待,就低头沉吟道:“这尼僧虽然倾心与我,我不可为。”慧空见王云沉吟不语,又问道:“相公莫非构思佳句?待小尼捧过笔砚来,以助相公的美兴。”须臾取过笔砚,摆在王云面前道:“小尼虽不知诗中深奥,亦晓一二,正要请教相公。”王云听得慧空说晓诗文,就欣然道:“师父必然精于文墨,待小生先当献丑,请慧师笔削。”慧空道:“相公的佳作,自成金玉,小尼后和的请君涂抹。”王云就拂开锦笺,拾起彩毫,慧空有旁磨着香墨,他也不加思索,倾刻题成四绝。慧空接过来吟道:其一 难借东风将意传,一番空自辨媸妍。
心附浮云临碧汉,悠悠时绕玉楼边。
其二
黄鹏春晓语关关,绕径寻芳乡阁前。
客路竟如云路杳,瑶池咫尺韵空宣。
其三
淑雅名钦费品思,香为风引蝶才知。
摽梅静耐空山冷,孤影横窗好待时。
其四
九十春风管落开,芳菲惹得蝶徘徊。
新红片片随流去,引却渔郎挽棹来。
姑苏王云仲春题意
慧空吟罢道:“言言春意,字字风流,敏捷清新,使小尼难和相公的阳春白雪之句矣。”王云道:“涂鸦之句,不足大观。”说罢道:“如今要请教慧师了。”慧空道:“鄙陋之词,难与相公相比。”说罢,就铺开锦笺,少加思索,和成四绝,送与王云,王云正低着头想自己心事,只见慧空诗已和成,不胜惊奇,随接过来看道:其一 寂静云堂钟鼓传,松青柏翠胜花妍。
一帘月色黄昏后,风韵潇潇到耳边。
其二
关关啼鸟怕春残,为惜韶光芳树前。
蝶本怜香迷却径,莲台清咏亦堪宣。
其三
白雪阳春费品思,垂帘向避蝶蜂知。
红梅今得东风暖,岂不倾心易昔时。
其四
芳草随风小径开,落花飞絮两徘徊。
菩提难彻红莲座,诗胜禅机百倍来。
福云庵慧空仲春和意
王云吟完赞道:“真正海水难量,不想慧师有如此妙才,失敬之罪,当负荆矣!”随起身到慧空面前深深一揖。慧空还礼道:“相公请自尊重,这等污目之词,蒙君不加涂抹,幸矣,何敢以好。”王云问道:“慧师如此青年才貌,因何剃入空门?俗家姓甚?”慧空就叹一口气道:“今承相公垂问,却也一言尽!小尼本是江南凤阳人氏,家尊姓刘,业事经营。小尼幼时,曾习经书,不幸到十四上父母去世,后遭恶兄将小尼卖与坏人,带往此地,又转卖与钱塘院中为妓。那时身坠烟花,无计可脱。后来鸨儿已死,小尼意欲从良,又恐不得其人,误却终身之计,只得在此庵中削发。”这慧空自己说到伤心之处,止不住潸潸泪下。王云道:“原来师父有许多委曲。”一头说着,眼是看的慧空所和之诗,细审其味,词情有些勾挑。这尼僧春情虽动,偏遇着我不称心的郎君,岂不被他所恨。慧空见王云看诗沉吟,随走近王云身边道:“相公所思者,莫非‘难借东风’到‘瑶池咫尺’么?”王云道:“我想的‘诗胜禅机’,‘莲台清咏’。”慧空道:“非也。相公必怀心上之美,可剖其一二,倘有巧里机缘,亦代为访得,何以相弃耶?”王云道:“非小生吝言,因适才乍会,如今与师父意密言可以相陈,情深心可以相剖矣。”随将在山塘遇着梦云,并天竺进香,壁上和诗,一一细说了一番。慧空听了笑道:“怪不得相公不思慕。”所以这尼僧口里答着说话,心里记着王云说的“意密”“情深”四个字,倾刻之间就来勾搭了,随就向王云道:“小尼有一言奉告,怎奈难于启齿。”王云道:“有何见谕?”慧空只是欲言又止,脸衬桃红,歇了一会,方道:“小尼一见郎君,青年英俊,才称当世,欲以终身靠托,实是情之钟,缘之系,未知相公容纳否?”说罢,又泪泛桃腮。王云闻言叹说道:“承仙姑之雅爱,小生非草木而无知,我想因果源流是慧师之本体所(以)结,岂可自误?想这烟花之难既脱,不得其归,又入空门,诚然正性得所。今日你我两人乱其方寸,重其欢乐,失终身之佛戒,遗臭与世人,那时反坠轮回。乞为谅之。”慧空闻言顿首道:“尼听金石之言,从此灰心矣。”王云道:“小生还有片言奉达。”慧空道:“何事?”王云道:“你我邂逅相逢,承慧师之钟爱,亦系有缘,愿与慧师在佛前八拜为交,未识慧师尊意若何?”慧空闻言,喜得起身向王云稽首道:“若得见爱,实是三生之幸。”随命小女童到佛前安排香烛,二人同到佛前拜毕,王云就叫慧空师兄,慧空道:“贤弟此来,谅未用过午饭,待愚兄修一素斋,聊罄愚意。”王云道:“师兄不必设斋,如有便物,少可点心足矣。”慧空道:“既如此,还到里面坐罢。”他二复到房中坐下,慧空就吩咐女童重烹香茗,自己去搬出许多精致茶食,摆在桌上,两人对坐,女童斟上茶来。慧空将所摆茶食样色奉在王云面前,只是恐这贤弟吃不下的意思。两个人吃过点心,又吃了几杯清茶,王云道:“承师兄契爱,小弟亦不言谢矣。”说罢,王云就欲相别回去,慧空道:“天色尚早,贤弟再盘桓片刻何妨?”王云道:“恐家姨母盼望,再来相候师兄罢。”意自别去。慧空送至庵门外道:“贤弟若不嫌简亵,常到小庵来走走。”王云道:“只恐师兄生厌。”慧空道:“倒说了。”王云就此别去,慧空直站在庵前,只待望不见王云,才无情无绪的进庵去了不题。
萍水相逢相爱深,交情一面作知音。
空门结契从来少,千古禅机莫问心。
却说王云回到郑府,郑乾就问道:“贤甥独自一人,何处去游玩的连午饭也不来吃?”王云道:“甥到西湖去看看景致,所以来迟。”郑乾就命家人取出点心,王云用罢,郑乾道:“老夫前日在敝同年处会席,有二诗题,在坐之客俱已有作,惟老夫酒后不能应酬,所以带来,今欲烦贤甥代老夫助助笔力。”王云道:“大人之命不敢有违,但是甥学疏才浅,勉强应来,只恐有辱大人之命①。”郑乾道:“贤甥休得过谦。”随将二诗题取出。王云接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一题是《绿堤春晓》,七言排律一首;一题是《西湖夜月》,五言古风一篇,四换韵。王云道:“待甥勉力应命做来,请大人笔削。”随到书房中。取出一幅牙笺,也不脱稿,二题就轻轻写完,走出来呈与郑乾道:“请大人改正。”郑乾本要试王云才学,不知他怎样做法。不料王云无片刻工夫,诗已送至,不胜惊奇。接过来看道:〔校勘记〕①“辱”字原作“下”,据扫叶山房本改。
绿堤春晓
风绕花堤春晓光,画楼遥映翠娥妆。
绿杨飞线惊莺梦,红蕊飘珠惹蝶狂。
烟雾悠悠三竺声,彩云荡荡六桥香。
树含玉露逞松柏,桃带朝霞妒海棠。
山影岚屏情肃远,水横苍镜静流长。
老渔江上排金钩,千户炊声入九昂。
西湖夜月
冰轮升海东,金色湖烟夺。
潋艳夕风融,花落桥流活。
蟾影满晴空,三潭水映玉。
桃柳净溶溶,栖鸦魂未足。
耀宇碧玲珑,峰嶷疑是雪。
舫内写青篇,忽临墨池穴。
斗酒举浮霞,苍茫云雨涉。
星月逞春寒,黄鹂舞夜晔。
郑乾吟完,称赏道:“贤甥之才如此敏捷,老夫阅过多少缙绅学友之诗,那及此篇锦绣,他年魁占春秋,必无疑矣。”王云道:“承大人不加涂抹足矣,何敢望好。”
不题他二人在厅闲叙,且说吴斌在京告假还乡,家人早到后堂报知,夫人就同梦云出厅迎接。吴斌同夫人相见礼毕,梦云就走到下首,朝上道:“爹爹在上,孩儿拜见。”吴斌道:“我儿罢了。”梦云拜毕,道:“爹爹路途风霜无恙,使孩儿千万之喜。”吴斌道:“不消我儿介意。”随问夫人道:“大孩儿为何不见?”夫人道:“今正文安伯写书来,唤彼到任去了。云老景寂寞,要侄儿去候候他。”吴斌道:“这也罢了。梦云孩儿,一载不见,又觉长成许多。”夫人道:“长成却长成了。相公,你与他择婿之事如何了?”吴斌道:“老夫也每每留意,阅过多少子弟,并无拔萃之士。”梦云见他说到择婿之事,遂起身往房中去了。夫人同吴斌到内堂闲话。备酒接风不题。
却说本城中一富宦,姓臧,名瑛,字华玉,官拜兵部尚书,为人奸险,所生一子,名新,字茂寅,年交二十,生得其貌甚丑,腹中欠墨,为人凶暴不端,情分上进了个学,偏要到文人队中装丑。人见他是尚书之子,不好怠慢他,只得由他乱浑。有两个帮闲,是臧新的心腹,一姓刁名奉,一姓白名从,二人真是趋财奉势,掇臂放屁——这是小人之态,不待言之。又有斯文二人,一姓钱名禄,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安瑞麟,俱是本城人氏,且多在庠。一日,臧新去邀钱、何二人,至城中游玩。二人无奈,只得同了臧新到街游玩春光。步至福云庵旁,钱禄道:“来此已是福云庵,我们进去少歇片时。”臧新道:“妙吓,这庵中有一个尼僧,生得风骚,就是见了人有些装腔作势。”何霞道:“这是出家人守清规之道,岂是等闲女子可比?茂寅兄不必计较他。我们且进去。”三人步进庵门,走到佛堂前,悟真迎着道:“相公们请坐。”随施礼,三人答礼坐下,悟真奉上茶来,三人饮毕。臧新道:“令高徒慧空师那里去了?”悟真道:“小徒偶然小恙卧床,故失迎三位相公,望乞恕罪。”钱禄道:“好说。”闲话之间,看见壁上贴着许多咒偈,内有一篇字可爱,起身走近前一看,乃是四首绝句,细细玩赏诗味,大加称赞道:“何样书生作此春情之句,其人风流宛然在纸。”看后面落款是“姑苏王云”,钱禄问悟真道:“此诗是何人作的?”悟真道:“老尼不知细底,要问小徒方知明白。”钱禄道:“就烦师父到里边去问令高徒一声,说是王云相公从何而至?从何而去?”悟真领命进去了。何霞起身问道:“兄看了什么佳文佳句,如此大惊小怪?”钱禄道:“兄来一观便知分晓。”何霞同臧新走近前一看,齐声道好。臧新却不晓得好歹,见人道好,他也道好。何霞道:“怪不得兄如是惊奇,原来有此佳句。其实诗意清新,内中有许多劳骚。此人不识可在城中否?我们去访一访,结为良友,未为不可。”正在谈论之间,悟真出来回道:“小徒说,相公们若要去访这姑苏王相公,他寓在东门郑天昆老爷府中,彼是他的姨外甥。”三人闻言,鼓掌笑道:“妙吓,就在郑年伯家。”钱禄道:“我们明日就去一访如何?”二人道:“有理。”三人随步出庵门,各各回家。
到次日,三人依旧约,同步至东门郑府门首。钱禄道:“门上有人么?”门公看见,随道:“相公们请里面坐,待刘人通报。”郑乾闻知,出来迎接入厅,各各揖毕坐下,郑乾道:“老夫不知三位贤侄光临,有失远迎。”钱禄打一躬道:“岂敢。侄辈连日未睹台颜,理当趋候年伯大人的。”何霞接口道:“昨日侄等闻得姑苏有一位令姨甥王兄寓府,慕其才,特来相访。”郑乾道:“三位贤侄因何由而知舍甥,又以才名加奖?”钱禄道:“侄等在福云庵捧读令姨甥之佳句,故此到府候访。”郑乾道:“承三位贤侄光顾,舍甥何以当此?”随唤家人到书房中去请大相公出来,说有客在堂。家人领命,随去禀知王云,王云即整衣冠,随步上厅。三人看见王云飘飘然似神仙之态,更有出世之姿,先已惊奇,总起身与王云揖毕,复坐下。钱禄向王支打一躬道:“不知高贤降临,望乞恕弟等〔有失〕恭迎之罪。”王云道:“小弟初到贵府,未识诸兄金颜,尚且欠拜,亦望恕小弟无知之罪。”何霞随接口道:“弟等慕王兄大才冠世,今日不避斧铖而来奉谒,弟等得睹芝颜,实三生之幸矣。”王云道:“岂敢,小弟学疏才汪,蒙诸兄谬奖,使弟甚为惶恐。”臧新就打一深躬道:“这个久闻久慕王云兄大才的。”王云见此人出口粗蠢,谅来胸中欠墨,随答道:“弟为行客,尚未拜府,反劳玉趾光降,甚为得罪矣,统容明晨登堂叩谢。”臧新道:“不敢不敢。”王云随问郑乾道:“三位兄尊姓大名?”郑乾一一向王云说过,家人献上茶来,众人饮毕,又叙了一会,随走身告别,钱禄向王云道,“明日舍间聊治小酌,屈仁兄一叙。亦不敢具柬,幸勿有却。”王云道:“岂敢。素未接教,焉敢领情。”钱禄道:“王兄为何这等迂阔,朋友交契,一见如故,何必客套!”王云道:“尚未登堂,怎好就扰?”钱禄道:“明早立望长兄驾临。”说罢,告辞出门,一拱而别。
三人去后,王云向郑乾道:“这三人好生奇怪,甥与他素无相识,为何来拜?岂非奇事!”郑乾道,“老夫听得他们说在福云庵,曾见过贤甥的题咏。”王云想了一回,道:“正是,前日甥在福云庵中却偶有所题的。”郑乾道:“不消说了,一定是他们看见,故此来访。那钱、何二人腹中颇通,而且好友。那臧新乃兵部之子,胸中无墨,倚他父亲之势,进了个学,为人十分不端,贤孙要留神待他。明日到要去拜此三人。”王云道:“这个自然。”
到次日,王云唤一个家人引路,到三家云拜望。先到臧、何二家,次及钱禄家来。钱禄料王云必到,故此在门前等候,一见王云,笑颜迎入。王云揖道:“迟拜台颜,罪深无地。”钱禄道:“承兄过舍,真乃蓬壁生光矣。”随请王云坐下,茶罢,不一时,臧、何二人集至,与王云拱手坐下。叙罢寒温,王云起身道:“弟且告辞,迟日再来请教。”钱禄道:“吾兄何必见弃,谅情可肯放兄去的?”王云道:“那有到府就扰之理,世间宁有此客耶?”钱禄道:“既叨契友,何必客谈。”王云就复坐下,何霞道:“昨日匆匆之间,到忘怀请教王兄大号。”王云道:“小弟表字清霓。”何霞道:“久仰。”小顷,家人摆下酒肴,四人各饮酒,钱禄殷勤相劝。饮酒多时,何霞道:“小弟有一柄翡扇,相恳清霓兄大笔一挥。”王云:“小弟书法平常,岂不污了华箑?”何霞道:“必要请教,休得过逊。”钱禄道:“瑞麟冗且少待,俟饮酒尽欢然,然后请都方可。”王云道:“兄们必要小弟献丑,到是此际好。”家人等却是惯家,闻言就把笔砚送至王云面前,何霞随取扇送与王云面前,王云放开一看,却是一柄白纸扇,随道:“瑞麟兄请命题。”何霞道:“怎敢费神思,就是旧制罢。”王道:“旧作不佳,新题方妙。”钱禄见一只紫燕在檐前翻翻舞舞,或往或来,呢喃可爱,向王云道:“这只紫燕到可为题。”王云道:“有此佳题,不负瑞麟兄之命。”取笔过来,不加思索,落笔有风云之势,顷刻间一挥而就。书完送与钱禄道:“献丑。”他二人见王云落笔如龙蛇飞舞,先已敬伏。钱禄接过看道:香泥飞坠主人堂,细尾轻翻剪玉光。
秋云春来传冷暖,落花衔去啄雕梁。
钱禄看完,称赏不已。何霞接过,谢王云道:“长兄千金佳句,沉没在粗扇之上,深为有亵。”王云道:“兄不要弟赔偿尊扇,已出万幸矣。”
臧新见钱、何二人称赏王云写得扇子好,手中有一柄金扇,也要叫王云写,遂道:“小弟也有一柄金扇,要借重王大兄大笔一挥。”王云也不推辞,接过,取笔欲写,又向臧新道:“请命题。”臧新道,“扇子后面有画,就此为题罢。”王云转过扇子来看,却画的松鹤,遂一笔书完。何霞接过来看道:亭亭秀色入丹青,云鹤栖松唤不灵。
泼墨描衣心未足,紫封仙版伏威庭。
何霞玩毕,明知内中暗暗讥刺减新,只道声:“更妙,只是过于劳客了。”遂送还。臧新接来也假看一番,心中甚为得意,称谢王云。又换席呼卢行令,直饮至日色衔山,辞谢出门而去。钱禄向何霞道:“不枉与这王兄相交,真快畅之友。”何霞道:“王云兄年少才高,绝无狂态,谦恭之至,世之罕有。”说罢,随同臧别去不题。
且说王云加到郑府,郑乾也往人家赴席去了,竟至内堂见过母姨,回至书房中坐下,夫人着丫环送进茶来。王云吃着茶,见暮云风景,寂寥动人,炊烟袅袅,花影重重,不觉有怀乡之念,顿起思母之心。只恨所遇美人之事艰阻,不能遂愿,自己叹着道:“我王云好不命蹇,一个佳人也消受不起!明明遇见,可为天下奇巧之事,谁知又起风波。幸而荻得绫帕一方,已知小姐芳名,以为有影,谁知又在镜中。”又想道:“偌大杭城,叫我如何去访?”又想道:“我真为愚昧书生,就是访着了美人,倘或已订婚姻,那时一片深心顿作冰消。”又道:“不然,就是美人订婚与人,那时方死心塌地。若今生不遇美人,情愿一生无妇。就是前日福云庵中的慧空师兄,岂非无情之辈?我以他既入空门,我何介意,只是风流才调误入空门,不得不令人可惜。”一夜千思百想,直到天明。自此以后,无一时不想着心上美人。
一日早膳后,独坐在书房中,甚觉烦闷,信步走至大门前,呆站了一会,道:“莫若去访访钱春山来罢。”独自一人竟往前行,远远看见来的正是钱春山。走近前,二人揖罢,王云道:“前日趋府厚扰,尚还欠谢。”钱禄道:“清霓兄又来取笑。兄今一人何往?”王云笑道:“小弟一人闷坐书斋,无可消遣,特来相访。兄如此衣冠齐楚,必有正事而往。”钱禄道:“因舍亲家有些小事,必欲要弟去,片刻就回。兄在此凉亭中一坐,弟至甚速。”王云道,“兄请去治正,小弟在此奉候。”钱禄道声“得罪”,去了不题。
王云竟到亭中坐下等候,却见两个妇人走来。那一个妇人道:“张妈妈,我们略坐坐去。”那妇人道:“王妈妈说得有理。”二妇人见亭中有人,就在对过石上坐下,原来是两个媒婆脚色。张媒婆道:“王妈妈,你可晓得?”王媒婆道:“张妈妈,晓得什么?”张媒婆道:“我做了多少媒,未曾做着府前吴府这头亲事。”王媒婆道:“府前姓吴是那一家?”张媒婆道:“就是兵部侍郎吴文勋家的梦云小姐,生得十分标致,且是才貌兼全。许多大老乡绅子弟叫我去求庚贴,那吴老爷同夫人只是不允,云要选婿,与小姐并驱者方肯允亲。你想世间那有许多才貌兼全的男子?或有才而无貌,或有貌而无才。我也曾去说了几次,宗宗不成,到被吴夫人抢白了两番,故如今再不去了。王妈妈,你若访得有貌才郎,带挈我去走走。”王媒婆道:“我若有处去访,张妈妈你去多时矣。”二媒婆看见王云丰神绰约,不知唧唧哝哝、说说笑笑去了。王云听得明白,说的就是吴梦云小姐,喜得身子多轻了,不觉手舞足蹈起来。立起来,见二媒婆已去,正是:才人情意有初心,两妇亭中吐好音。
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王云一番欢喜之心,竟上前欲赶那媒婆,烦他说亲。行了几步,想道:“且住,不要造次。天下古怪之事甚多,同名同姓亦有。倘然不是,岂非误事?况适才媒婆说缙绅士宦尚然不允,何况我一介书生?小姐过于才高,取人不在于小生之辈,反计无兴。莫若慢慢相访,以图进身之计,得一个实实消息,岂非两全其美?那时得失荣枯,听天命矣。那妇人言什么吴文勋家,我明日去一访就知分晓。为何钱春山此时还不回来?谅他有事羁留,我且回去罢。”取路而回,却从福云庵而过。见女童侍立门前,见了王云,笑颜唤道:“王相公,来得正好,我师父卧病在床,常常思念相公,相公可进来少坐片时,以慰家师之恙。”王云道:“小生不知令师有恙,失于探望。”随步进庵中。女童进去报知,慧空命请进来。王云随至悲空房中,见慧空倚衾而寝。慧空见王云来,勉强起身,王云止住道:“师兄有恙,不可动劳,弟亦不敢为礼了。”慧空道:“岂敢。那有不起身之理?”王云见慧空容颜清减,腰肢顿瘦,随道:“小弟数日不会师兄,为何如此狼狈?但未识恙从何起?”慧空笑道:“愚只因惜花春早起,爱月夜眠迟,每有临风感露,故尔偶染此疾。今承贤弟玉趾光临,令愚贱恙顿减三分。”王云知慧空推故,随笑道:“惜花起早,爱月眠迟,谅非师兄之有。此乃闺中女子之情,师兄以为己有,岂不谬乎?”慧空笑道:“据贤弟之言,只许俗家有之,我辈岂独无花月之乐乎?”王云道:“花月情长,只恐人心不长而有别图,弃花月一旁,辜负良辰美景,是为花月之恨。”慧空笑道:“贤弟之心,刁言百出,过于以言伤人。愚无他意,休得见疑。”王云笑道:“师兄爱花爱弟,属意何长?”慧空以目视王云,道:“贤弟今日言何涉邪?你见愚恹恹之病,恐患想思,以言戏我?”王云笑说道:“也不差远矣。”慧空道:“真为小子无知,令人无法。”王云道:“非小弟之作戏,实为师兄起恙。”慧空道:“原来为愚解释,则爱弟之心过于爱花矣。”王云鼓掌大笑道:“师兄之言实出肺腑,还有何言可抵。”慧空笑而不答。王云道:“闲说休题。前日可有三个朋友到此游玩否?”慧空道:“正是。我到忘了,几日前有三人至此游玩,看见贤弟《题意》之诗,再三相问家师,他却不进来问我,愚此时卧榻,无心去问他姓名,就道及贤弟寓所。以后未识可曾来访贤弟?”王云道:“我说此三人在此地得信。彼们素无相识,却来拜望,次日又请赴席,好不奇怪。”慧空道:“三人姓甚名谁?”王云一一道过。慧空道:“原来就是这三人。钱、何二人谦恭好友,腹中颇通。臧家子为人不端,胸中无物,贤弟与他相交,要留神待他。”王云道:“承教。”欲要问慧空吴文勋家,又恐他走漏消息,遂不言及。二人坐谈竟日,王云方告别而回。只因此一回,又有分教:进身记室,窃玉传香。正是:才人造化有无穷,遍地相交友路通。
情义两全称快士,进身记室赴瑶宫。
毕竟王云回到郑府,不知可去访梦云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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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托记室引针寻线得青衣寄玉传香
词云:
得傍蟾宫信,佳人何许问?花枝招艳不轻飞,恨恨恨!月上窗前,云移庭院,几回解闷。未识愁肠韵,枕伴红灯烬。想思乐者俏儿情,近近近!暂取风流,聊时喜悦,莫离方寸。
右调《醉春风》
话说王云在福云庵回至郑府中,度过一宵,次日一心要访吴梦云,换了两件旧衣衫,不与他人说知,竟自悄悄出门,望府前而来。吴府是兵部之宅,一问便知。怎奈侯门似海,不能竟入,无计可施,心中踌躇不定。听得对门书声乱诵,想是一个馆第,不免进去少停片刻,随步到馆中。那先生见王云身上虽则衣褴,而容貌甚觉丰彩,起身拱一拱手道:“请坐。”王云亦一拱而坐。先生道:“兄尊姓大名?仙乡何处?”王云想道:“恐有吴宅关节。”不肯说出真名,遂道:“小生姓云名章,姑苏人氏。老师尊姓大名?”先生道:“学生姓任名引,字定安。兄是姑苏,乃大邦人也,至敝地有何贵干?”王云道:“承老师见问,不敢隐瞒,以苦情实告:只因家寒无度,到贵府探一舍亲,不期彼已迁往他处,小弟竟无门可投。幸喜幼时亦曾读过几行,如贵府有馆,或宦家记室,祈老师代为吹荐。”任引道:“原来云兄是斯文一脉,多有失敬。”随出位与王云作揖,躬王云于客坐,王云又开口问道:“请问老师:对门可是吴文勋家?”任引道:“正是。云兄何以知之?”王云道:“大乡宦之名,岂有不知之理。目今吴老爷可在府中?”任引道:“吴老爷前日才告假回家的。”王云道:“家中还有何人?”任引道:“有两位公子,一位才貌兼全的小姐。”王云闻言,晓得就是心上美人,喜不自胜,道:“先生何以见得吴小姐之才美?”任引笑道,“说来犹恐兄思想,到不如不说罢。”王云道:“这个何妨。”任引道:“这吴小姐芳名梦云,其貌如玉琢成,临风欲飞,穿衣不胜,真是蕊宫仙子。若言他的才学,落笔千言,成章立就,颇称咏絮之才。”王云道:“小姐美固美矣。老师看过小姐之佳作?”任引道,“他是闺中锦绣,焉能传出。学生千方百计,求得小姐之诗四律,爱之如珍宝,再不与他人见者。”王云道:“小弟乃外省人氏,乞赐赏鉴一番如何?”任引哈哈笑道:“这是万不能如命。”王云被任引奈何得了不得,又求之再三,任引方取出道:“这是兄之有缘,方得一见,只是太便宜了兄,其他人来,学生再不能与见者。兄可小心细细玩赏,不可有亵小姐之佳章。”王云笑而称谢。忙接过来一看,乃是四季即景诗,道:春景第一 梅花径里雪痕香,苦教春回试众芳。
弱草不经笼雨露,柔枝岂惯历烟霜。
溪山似尽羞文绮,莺燕如歌和转簧。
九十光阴时荏苒,风林绕出玉林行。
夏景第二
赤帝炎威事不将,荷风荡漾过来香。
几头消昼嫌窗小,户下看书倦日长。
竹影倚帘桐影静,松声入阁柳声凉。
浓阴蝉调增人恨,拟抱水壶向北堂。
秋景第三
长天秋水雁鸿声,桂子飘香月渐明。
金菊篱前争艳色,芙蓉江上斗新清。
夜凉如许西风紧,朝气寻常白露生。
砧杵慢闻更漏静,愁人悲听野蛩鸣。
冬景第四
霜景寥寥胜事无,小轩闲坐向红炉。
一阳初动纹添线,双鹤曾言预朔呼。
现在江山参冷暖,时来松柏耐荣枯。
玉楼寂寞三冬景,每听春堂羯鼓奴。
王云细细吟完,称赏不已,道:“佳景佳诗,绝无脂粉之气,其人宛然在纸,美人之口,自出香艳之词。闺阁之文,为人传之于外,如钟情人得,若获珍宝,虽千金亦不能购得。今一旦落在究儒之手,真为可惜,不能玩赏,反加亵渎。皆由作句之人而不谨,非关传授之得罪;还恐美人之心,要人传出,以知彼之才,亦未可料。”任引见王云观诗,只是自言自语,因道:“云兄打的什么市语?”王云道:“非市语也。今见此诗风雅异常,细细摩拟推敲诗中之深奥。”任引道:“原来云兄爱观诗句。学生也有两篇,若云兄不厌烦絮,取来与兄笔削。”王云道:“老师有佳章,自当领教。”任引随取出一本诗稿,王云接过,翻开一看,不觉失声一笑。任引道:“云兄为何发笑?自然是学生诗之丑也。”王云道:“岂有此理。老师之诗太觉深奥,小弟不能审详,实笑自己学浅之过,焉敢取笑老师?”再观到后,更加好笑。只道其一云——题目是《桃雨》,写着:花开一树却也红,雨打枝头头到东。
红的落了青的长,结成果子赠猴头。
王云看完,到觉醒倦。任引道:“兄所好观诗,佳作自然好的了。”“从未曾学,只晓《四书》而已。”随起身说道:“在此搅扰。”竟一拱而别。任引送出王云,见王云去有百步,心中猛然想起一事,复唤王云道:“云兄转来!”王云见任引呼唤,不知为着何事,莫非遗了什么物件?想想又没有,只得走回来问任引道:“老师有何见教?”任引道:“有一事请教云兄,学生适间一时忘了。未知兄之写作可好否?”王云道:“老师为何问及此言?”任引道:“适闻兄愿为记室,到有一家要寻一个,如兄做得来,到也合宜。”王云道:“若要小弟做别事,其实不敢领教;如为记室,却是惯家。但不知是那一家?”任引道:“就是先所言的吴老爷府中。他前日回家,言要寻一代书。兄若肯往,学生明日代兄一荐,不知尊意若何?”王云听得就是吴文勋家,正打着心头之事,喜之不胜,忙答应道:“若承美爱,感激不荆事成之后,再当奉谢,小弟明日来讨回示可否?”任引道:“谨遵台命。”王云随回去不题。
却说任引次日早膳后,换了一件洁净道袍,走到吴府门首,门公看见道:“任先生到此何干?请里边坐。”任引道:“烦大叔进去通报一声,说学生要求见老爷,有事相禀。”门公闻有事而来,只得进去禀道:“启上老爷:对过的任先生要求见。”吴斌道:“可出去说不便。”门公道:“他云有事要见。”吴斌道:“这老儿有什么事情?”只得步到厅前,向门公道:“可叫他进来。”门公出去向任引道:“家老爷有请。”任引闻言,走至大厅上,见了吴斌,就双膝跪下,吴斌忙扶起道:“乡邻之间,何须如此?”任引道:“赫赫威堂,岂有不拜之理。”吴斌道:“先生只消常礼罢。”任引道:“如此从命了。”随分宾主揖罢。吴斌拱任引上坐,任引道:“老大人在上,晚生何能敢坐。”吴斌道:“休得取笑。”任引方告坐,而坐打一躬道:“前闻老大人荣归,晚生欲到府叩贺台安,犹恐治业卑寒,不敢登堂奉拜。”吴斌道:“前日学生至舍,本欲趋候,恐反劳不安,故未至尊馆。”任引又打一躬道:“岂敢,岂敢。晚生前日闻老大人欲觅一记室,不知可有此言否?”吴斌道:“信有此事。因学生无暇笔墨,往来事冗,有言在外,欲觅一代书。”任引道:“日昨晚生偶尔遇着姑苏来的一少年书生,到也风雅,腹中还通,只因家道不敷,属为记室。不知可合尊意否?”吴斌道:“既承先生之爱,敢不如命。明日烦先生可同此生来一会。”任引道:“领教。”随起身告别而回。
却说王云在任引馆中回去,比往日大不相同,面上风云喜色,光采倍常,巴不得就是明日。心中想道:“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奇巧无穷。倘然事成之后,姨母不见了我,岂不着急?这也罢了,如锦芳回去报知母亲,岂不悬念?我不肖之罪,无可逃矣,亦出于无奈,恐拘小礼,误却终身大事。”遂主意已定。次日仍至任引馆中,任引一见,拱手道:“云兄信人也。”王云道:“非是信人,实为己事。”随坐下问道:“昨日蒙爱之事如何了?”任引道:“早间学生已到吴府,见过吴老爷了,他叫明日同兄去一会。”王云道:“感恩不尽,何以为报?”任引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必客言?”王云道:“今日尚早,小弟同老师到吴府去一会可否?”任引道:“此时已经将午,恐吴老爷有事。”王云道:“承老师之爱,更祈玉趾一行,以释小弟心中之望,如何待得明日?”任引被王云再三相促,只得又换了早间穿的那件衣服,同王云走到吴府前。门公看见任引带了一个后生来,想必就是什么记室,遂问任先生:“又有何事至此?”任引道:“又要烦大叔去通报一声。”门公晓得有正事,不敢怠慢,忙进去禀道:“老爷,早间来的任先生又在门外要见。”吴斌道:“他又来做甚?”门公道:“他又带了一个人在外。”吴斌道:“是了。可唤他进来。”吴斌随出厅,见任引同王云走进,任引却是早间见过的,竟一拱不揖。王云道:“老大人请上,晚生有一拜。”吴斌道:“不消,常礼罢。”王云道:“进身记室,即系青衣之列,焉有不拜之理。”吴斌方受了两拜,答以半礼,拱任引坐下后,命王云坐,王云道:“老大人在上,晚生不敢坐。”吴斌道:“岂有不坐之理,坐了好讲话。”王云方告坐,东首坐下。吴斌见王云人才出众,举止谦恭,心中十分得意,问任引道:“此位兄可就是姑苏士乎?”任引打一拱道:“是。”吴斌问王云道:“兄尊姓大名?家世何业?乞细道其详。”王云起身答道:“晚生姓云名章,表字青文,祖籍姑苏,幼习诗书,不能上进。舍间有年老椿萱,不能侍奉,并无养赡之计。欲觅一馆地,在苏不得其便,今投贵府,会一舍亲,不料他去。昨会任老师,谈及老大人府中欲觅一记室,故今相投。但恐晚生学浅,而不能应大人之教。”说毕坐下。吴斌道:“观兄貌相,谈吐惊人,自是不凡,以记室加兄,可情愿否?”王云又起身道:“晚生得大人青目,沾光多矣。”吴斌向任引道:“既然云兄乐从,择于几时到舍?”任引打一躬道:“听老大人尊便。”吴斌唤家人取历日来看道:“今日是三月十二,明日不佳,后日是月忌,十五才好,竟是望日。”任引道:“既如此,云兄十五日可至此罢。”王云道:“领命。”二人随告别,吴斌道:“欲留二兄便饭,犹恐有亵,到改日罢。”二人道:“岂敢。”随出府门,任引回馆。
王云回至郑府,好不欢喜。到了十五清晨,穿了几件随常衣服,不与锦芳知觉,独自一人,飘然而往,竟到任引馆中,任引已在相候。王云谢过任引,二人竟到吴府中来。门公是晓得的,竟请二人进夫,吴斌已在厅等候。任引上前揖过,王云行了记室之礼,任引就要告辞,吴斌笑道:“屡费先生之神,尚未酬劳。今日务要屈情小酌,休得见弃。”任引心中也已不得能够,随谢而坐下,家人摆下席来。任引东席,王云下席,三人轮杯把盏,极尽宾主之欢,任引方辞谢而去。吴斌吩咐王云道:“云章,你可到侧厅东厢安榻,一应床帐、器皿、笺柬、笔砚俱已现成在那边,汝执此政,他事休管。”王云唯唯领命。自此王云就在吴府,但有往来书札,皆是王云代写,写得十分贯通,吴斌得意相投不题。
却说郑乾此时见王云出外,至晚不归,唤锦芳同家人到钱、何二相公家去接。锦芳领命而去,至更深回来,向郑乾禀道:“老爷,小人们到臧、钱、何三位相公家去接,皆云大相公有几日未曾去了。”郑乾闻言,心中惶惶,步至内堂,向夫人道:“外甥日日出去游玩,老夫只道他在钱、何二家闲戏,不料竟有几日不在他家,不知在何处游荡,今日至更深尚然不归,莫非做下些事来?”夫人道:“我外甥素常老成,谅无非为之事。或者贪玩失路,见天色晚了,宿在他方,也未可料。此时谅来无处寻访,且到明日再讲。”夫人说是这等说,但一夜甚是放心不下。到次日将午,不见王云回来,郑乾同夫人心中着急,忙吩咐家人,分头到各处庵观寺院,名胜之所去寻。众家人领命而去,直寻至暮回来,并无影响。郑乾道:“夫人,此事怎了?”夫人含泪道:“并无他法,明日再去找寻。”次日又命家人去寻遍城里城外、西湖等处,访了几日,那里得见!况王云又更了名姓,从何处去访?夫人见王云数日不回,随哭道:“我姐姐一生就得这点骨血,今日一旦到我家来流落了,我姐姐知道,岂不怨哉!又不知被人暗算,又不知是落水身亡,又不知烟花留恋,又不知尼庵藏匿,叫人好不心痛!”竟哭起来。郑乾见夫人痛哭,只得劝道:“夫人不必啼哭,哭之无益。待老夫修书到姨夫,夫人修一封书到大姨,命锦芳回去说之。如外甥在他处藏匿,日后少不得还见;或被人暗算身亡,此亦是天命,岂人力能为乎?”夫人道:“相公之言,奴岂不知。但家姐闻此消息,宁不痛煞!”郑乾道:“亦出于夫奈,皆由少年不谙之故。”竟代夫人修了一封书,次日打发锦芳回去。
锦芳见公子不见,心中焦急异常,见要打发他一人回苏,更加心酸,只得领了书,叩谢起身。不几日到姑苏,到府上叩见夫人。夫人道:“锦芳,你回来了么?大相公可曾回来?”锦芳跪下道:“小人实该万死!”说罢,眼中流下泪来。夫人大惊道:“呀,你如此光景,莫非大相公有甚三长两短么?”锦芳道:“姨奶奶有书在此,夫人看了便知。”随取出呈上,夫人拆开一看,便泪随言下,道:“如此怎了?然亦不怪于汝,你自去罢?”锦芳含泪而出,夫人哭道:“我那不肖儿呀,你既然去放肆游玩,为何不叫人随去?如今不知流落何方?又不知被人暗算身亡?如若流落他方便好,倘然被人谋死,叫我年老倚靠何人?日后老爷府中知道,岂不怨恨于我!”随大哭一常次日修书一封,差人送往京中,报知王仁诚。夫人在家日日思想王云,时常啼啼哭哭不题。
却说王云在吴府中不觉又是一月,心中每每挂念父母、姨母:“我今日暗藏此处,他们自然四处找寻不待言矣。我在此实指望与梦云小姐通一线之音,谁知竟无门可入!”亦时时纳闷:“咳,小姐,为你功名弃于度外,父母又远离,使我为罪之魁,未识可能遂愿?”王云每日如此思想,正是:钟情不识美人心,枉负良图轻膝金。
一片热肠成画饼,可怜音断玉堂春。
却说梦云身边绣翠丫环年已十六,正在破瓜之时。一日看见王云,心中想道:“这个新来记室,到也生得风流,令人动情,若与他绸缪一会,也不枉为人一世。”每常起心思慕。一日,梦云见天气乍热,步到苑中梅树之下摘梅耍子,见一双喜鹊在树枝上飞鸣跳跃,甚是和谐,因叹道:“禽鸟尚然如此,岂有人而不如鸟乎?奴家年将二九,未逢折桂之郎。古今才女名姝,颇有私订婚姻,还有相夫奔侍,往往有之。我长在名门,生于闺阁,待有权而用于无用之地,且爹爹在京也曾择婿四海之内,岂无一佳士?可见才人之难遇。”凑巧,正在垂想之间,见绣翠走来道:“小姐一人独自在此做甚?”梦云道,“因房中暑热,在此趁凉。”绣翠道:“小姐,你看树上梅子都黄了。”梦云就随口吟道:梅子黄时欲断肠,羞将心信寄仙郎。
薰风日渐催长夏,懒画娥眉添翠妆。
绣翠见梦云出言有因,遂道:“小姐生得这般美玉无瑕之貌,抱古今咏絮之才,至今虚待闺中,不知何处有福才郎,与小姐谐百年之伉俪?”梦云闻言道:“你这贱人,谁问你来?”绣翠不识时务,又道:“小姐可晓得老爷新用了一个记室么?”梦云道:“记室便怎么?”绣翠道:“那记室年不满二十,且是生得清秀,到也可观。”梦云闻言怒道:“你这贱人,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说!我与夫人说了,打死你这贱人!”绣翠见梦云发怒,忙说道:“此不过贱人一时之谈,谁知反激小姐之怒,下次再不敢了。”梦云亦不复言,气冲冲走进房中去了。绣翠自说道:“明明方才听得他念什么郎不郎,此时又撇清!”遂走了出去。梦云坐在房中想道:“适才绣翠所言什么记室,我想为记室者不过写书帖往来之事,也未必能作诗文,如有十分才学,也不到人家作代书矣,或者貌美,无过白面,这也不必计论他。”
不说梦云在房思想,且说王云想与小姐通一消息,奈深闺似海,不能遂愿。每见一个侍婢,到有几分颜色,身材甚袅娜,时时以目顾盼。“此女到也情多,倘能亲近,机会就在此女身上。”一日在厅前院中闲步,见绣翠缓步而来,手中提了一壶茶走来。王云见他走近,问道:“姐姐此茶送到何处去?”绣翠见王云问他,巴不得与王云浪答,遂道:“此茶奉小姐之命,送与老爷用的。”王云道:“姐姐是何人身边的?”绣翠笑道:“我是小姐房中之侍儿。”王云道:“姐姐芳名唤甚?”绣翠含笑不答,王云笑道:“姐姐的芳名见教,小生得知也无妨的。”绣翠低低说道:“贱婢名唤绣翠。”王云道:“好个绣翠!此名甚佳,姐姐可送茶去罢,恐小姐久待回言。姐姐若得小暇,可至侧厅,小生有心事与姐姐一谈,未识慨允?”绣翠闻言,笑了一笑就行,回头又笑眼相看而去。虽则王云少年老成,也觉春心拨动。又隔了几日,王云望绣翠出来,问他小姐消息,再不见出来。一日见绣翠抱了文郎走进书房中来,王云不胜欣喜,绣翠道:“云相公,有一柬在此,是出寿礼的,夫人出名,可用心写好了。”王云道:“不消姐姐费心,小生自然用意。这两日小姐在闺中可作些诗赋么?”绣翠道:“你是写你的帖,问得好不奇怪!”王云道:“非小生多事,久闻小姐才名英秀,小生日慕香奁佳句,故尔问及。”绣翠道:“我家小姐诗词歌赋,不时而有,难以细述。所云慕小姐之诗文,君甚失言矣。幸尔遇着奴家,倘是他人,去与老爷说知,则不妙矣。”王云笑道:“小生知罪,承姐姐爱我多矣。”遂取笔写帖,问绣翠道,“姐姐今年青春几何?”绣翠笑而不答。王云见绣翠时时嬉笑,谅非端严之婢,戏他几句,聊为消遣,谅无妨碍。遂道:“姐姐年已及笄,正在妙龄,可知巫山之梦乎?”绣翠闻言,晓得王云调戏他,假意促道:“快些写完了,让我进去。只管七答八答!”王云笑道:“姐姐厌烦小生多言么?我想姐姐身居闺内,寂寥无兴,常得小生这样一个人儿与姐姐消遣开心,只恐不得能够,为何反厌起小生来?”绣翠道:“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看我进去禀知夫人,叫你存留不庄。”王云笑道:“呀,姐姐何必,小生再不讲了。”绣翠见王云风流潇洒,言语温柔,就觉欲心顿起,也不答王云,无非脸带春风,一笑而已。王云写完了柬帖,递与绣翠,将他的手轻轻捻了一把,绣翠将身一扭,含笑而去。王云也觉魂消,恨不能通梦云小姐之音,心中怏怏。
却说绣翠自王云拨动春心之后,时时情切,愁锁眉尖,奈眼目众多,不能出去与王云闲话。不与梦云言及王云相问之事,一则是梦云前番发怒,二来恐小姐知之,留爱于王云,故终不吐露,不几日,又值端阳佳节。吴斌备下船只,同夫人、小姐并侍婢等去看龙舟,独有绣翠腹中疼痛,遂未同去。王云恐湖上有人认得,故推辞不去。府中只留二个老仆妇看家,府前一个老门公。却说绣翠少顷腹中疼痛已止,起身行到厨房,老仆妇见了问道:“绣翠姐为何不去看龙舟?”绣翠道:“再莫说起,偏生腹中疼得了不得。这样好龙舟不能去看,我好恨也。”仆妇道:“你到外边去看看,或者还有人去,你不会同他去?”绣翠道:“也说得有理。”遂进房去换了几件衣服,又妆妆头面,忙走到外厢来,见王云在厅前踱来踱去,是有所思之意,想道:“他为何不去看龙舟?这也奇了!”王云见绣翠在府中走出,喜从天降,且是打扮得十分俏丽,但见他:淡罗衫子姣妆,石榴裙罩莲藏,杏脸生春意,云鬓堆鸦细光。凤眼,凤眼,袅袅行来亦香。
调寄《如梦令》
王云见绣翠打扮俏俏丽丽,走将出来,见府中又无他人,喜出望外,遂道:“姐姐不去看龙舟,此时出来何往?”绣翠道:“我如今去看龙舟的。”王云笑道:“此时并无人去,姐姐怎好独自一人去?莫若小生同了姐姐一观何如?”绣翠道:“云相公若去,我随了去。”王云道:“既如此,可随了我到厢房中去更了衣去。”——此乃王云之计。绣翠亦巴不得到王云房中玩耍,竟随到房中,王云见绣翠进了房门,就转身拦在门口。绣翠道:“云相公不换衣服,反立在门口做甚么?”王云笑道:“姐姐你猜一猜看。”绣翠道:“我是猜不着。”王云见绣翠满面喜悦之色,就上来搂抱,绣翠道,“云相公,这为什么意思?看有人来!”王云道:“谅此时再无人来。姐姐不是无情者,可能乐从?如不见爱,小生亦不敢过强。”绣翠闻言,低头不语。王云知他情心已动,自觉欲火如焚,不能按捺,随抱绣翠到床上。绣翠半推半就,被王云褪下小衣,淫情勃勃,任王云所为。王云见绣翠下身光洁如银,就也意荡神迷,不能自持。王云出世以来,未曾经过风流情节,初有老嫩之意,怎奈热情似火,遂轻举金莲,微露佳人妙品,安然竟赴阳台。绣翠苦楚道:“妾虽下婢,实还处女,望君怜念。妾感君风流雅爱,不避耻辱,以身付君,日后休得将妾为淫物。”王云道:“承姐姐不弃小生,小生焉敢忘情耶?”竟拨花心,慢挑含蕊,绣翠娇声婉转,秋水凝眸。正是:才郎申意,妙龄女,俏细金莲高绰。云环翠鬓横眸戏,红蕊微开惊愕。软玉情投,温香佳偶,狂锁双眉弱。罗衣生露,柔声娇语堪惜。风流俊士欣颐,阳台始作,倒凤颠鸾莫。翻云覆雨羡和谐,贴口樱桃时掠。蛮腰轻摆,绣体擎耸,交胫恩绸密。鲜花残却,明宵再约此乐。
调寄《念奴娇》
二人云雨已毕,绣翠起来整好衣妆,向王云道:“今日贱妾微躯已被君染,但日后不可忘情。”王云道:“小生承姐姐之情,梦寐不忘,焉敢做薄情郎也!姐姐可知小生之来意否?”绣翠道:“郎之意在心,贱妾如何晓得?”王云道:“小生到府中来也,不知费了多少神力!得以记室栖身,实心为小姐耳。”绣翠愕然道:“郎君所来在先,知小姐在后,何得谓小姐而至?贱妾茫然不解其故。”王云道:“此非姐姐可知。今日你我情意相投,不妨尽剖衷肠,谅姐姐不露于人前。”绣翠道:“郎君有何衷,不妨细道。岂敢走漏消息。”王云道:“小生去春在姑苏虎丘游玩,偶尔遇见小姐,那时姐姐亦在此,有是言乎?”绣翠道:“去年京中下来,小姐在虎丘游玩果有此事,郎君有心,妾等无意。怎生就知其名,访到这里来?”王云道:“那里就这等容易?小生见了小姐之后,回家去一病几乎不起。”绣翠道:“真为空相思也,后来却又如何?”王云道:“今岁二月中,小生到天竺进香,巧巧又遇见小姐。”绣翠道:“可为巧之至矣。”王云道:“正在寺中相遇,谁知被香会冲散,可为巧而不巧。姐姐可记得?”绣翠道:“不错,果然有香会来,我们同小姐转出别门回家的。”王云道:“幸喜小姐遗下一方绫帕,是小生获得,方知小姐之芳名。名虽知道,终不晓谁家淑秀,朝夕令人怀想。无如奈何,幸而天假其便:小生一日去访友,在路途中偶有二媒婆议论府中择婿之事,故此方知,才得访着。以进身记室之引,实望小姐之姻事。”绣翠道:“原来郎君有许多委曲,又如此相巧。不负郎君求美之虔,偏是小姐所遗绫帕是郎君拾得。前二月中,小姐不见了此方绫帕,寻得个意休不意休,幸郎君拾去,也不枉此遗。为何郎君不请媒妁求之,以为记室进身耶?”王云道:“姐姐有所不知,小生岂不愿?只恐你家老爷嫌门户不对;二则小生才疏学浅,一介寒儒,不能为小姐之配。那时亵渎,反成其怒,故进身记室,访得小姐有怜才之真心,事有可望,那时再以媒妁求之,岂非两全其美?此番举动,亦不为痴心妄想矣。”绣翠道:“郎君之论,果成金石。观君之貌,甚是不凡,谅其才情自能通彻,何得自谦学浅?”王云道:“前小生在天竺进香,偶尔兴发,题一首诗在墙,少顷有人和在后面,细观字迹,好似小姐之笔,不知可是否?”绣翠道:“是虽是,郎君之言可为脱节:郎君曾未面会过,小姐未尝有字迹与君,何以知小姐之笔迹?”王云笑道:“姐姐所驳,却也不错。小生去岁在虎丘亭中,见过小姐之笔法,故此方知。”绣翠道:“郎君可为慧心之至。那时小姐在寺壁见了郎君之诗,大赞不已,惟道前诗何不落款,遂和一首在后,自此回来,每常不情不绪,是有所思之状。”王云道:“原来小姐亦知小生之作,不知小生之名。题诗不落款,皆因贼秃之故。”绣翠道:“郎君自题诗,何关和尚?”王云道:“小生题完了诗,正要落款,遇见一僧讲话,打断笔兴,请至方丈待茶,故尔未曾留名。今恳姐姐在小姐面前通一线之音,细道小生衷曲,望怜小生怀慕之情,几番追访之私。”绣翠道:“郎君一片诚心,妾自当代言。”王云道:“还有件至紧之事,要问姐姐。”绣翠道:“郎君有什么要紧之事?”王云道:“未识小姐可曾受聘?”绣翠笑道:“这事郎君放心,我家老爷、夫人要择十分得意之婿,故尔耽迟至今。”王云欢喜道:“这还有三分望想,祈姐姐早赐佳音,庶免小生之牵挂。”绣翠道:“此乃大事,只可缓图,焉能急遽?况我家小姐性情十分端烈,倘有一言激怒,那时无方可治,此事则不谐矣,只好慢慢诱言相探,未必他心似(原书下缺),实非一朝一夕之事,郎君不可性急。”王云道:“听凭姐姐,若玉成小生姻事,那时自当相报,再不忘姐姐之情也。”绣翠笑道:“只恐郎君日后不是今朝之话,将妾付之流水。相亲相爱,惟小姐有之。”王云道:“姐姐何出此言!小生非薄幸人也,何必多心。”绣翠道:“妾不过戏言,郎君何必介意。老爷、夫人将回,妾当去也。”王云道:“千金重托,至祈在意,惟望佳音。”绣翠唯唯领命,回房去了。正是:情生处处皆留爱,春意绵绵无可耐。
相思多少好风流,遍地佳期成介带。
绣翠回房十分欢喜,得遂平生之愿,想:“云郎要我与小姐诉其根由,倘小姐知此生才貌,约下婚姻,彼自去矣,奴之事则不谐了。若不说,又负云郎之托,莫若迟延岁月,随机而进为妙。云郎问起,只说小姐正色,不能入话。”主意已定,听见夫人、小姐回来,忙跑出去迎接不题。
且说王云自与绣翠交合之后,又有五六日不见绣翠出来,未免思想。一日,绣翠出来与王云偷会,二人又做绸缪二次之事。王云问绣翠道:“小生心事,这两日姐姐可曾在小姐面前道其一二?”绣翠道:“还未曾。小姐这几日正怪贱婢,不知何故?若触其怒,反成不美。”王云道:“小姐闺中遗下之诗,姐姐可能窃取一篇,与小生一观?”绣翠道:“窃取诗文,断断不可,恐小姐查出,奴之性命休矣,恐有人来,妾当去也。”遂急急走出不题。王云心中怏快,想道:“小姐怎么闺中圣贤,若不可犯焉?有才人而下怜才,此皆绣翠之畏惧,不能与我调停,将如之何?”自此绣翠少有得空,则出来与王云暗合,王云问小姐之事,只将言拒绝,王云那得知晓。梦云身在闺中,茫然不知其情。二人来往已有月矣。
常言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府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安童,见绣翠丫头时常出来与王云麻缠,每每看在眼中,想道:“这个小丫头到被云生弄上了,却也气他不过。我明日拿住绣翠,与他作乐,不怕他不肯。”亦是合当有事,偏生绣翠出来,走到王云房中去写什么,写完走出侧厅门来,安童见四壁无人,拦住绣翠道:“有趣的绣姐姐,我同你到房中去耍子去来。”绣翠闻言怒道:“你这小猢狲,在此胡言乱语,说些什么!我去告诉老爷,打断你的腿筋!”安童笑道:“你不要在此装腔作势,我若说出来,叫你不好意思!快快依从我就罢!”又陪笑脸走上去抱绣翠,绣翠将安童推开道:“我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敢说我!”安童道:“绣姐姐,你不要嘴硬,我就说出来,叫你死而无怨!你前晚到云相公房中与他苟合,我一一看见,难道你还抵赖不成?”绣翠被安童说出根由,不觉脸上就红一块白一块起来,本是心虚的人,算来无处抵赖,反求安童道:“此事也是我一时主意差错,好哥哥,你与我隐瞒了,不要说与他人知道。我到晚上来,此时夫人在里边等待。”安童见绣翠已允,遂走开,放绣翠进去。绣翠脱身飞跑进去,到晚上,那里肯来赴约。
却说安童到黄昏时候,指望绣翠出来,直守到半夜时分,也不见个影儿,正合着痴汉等丫头。安童一天欢喜,反成烦恼:“到被这贱人哄了。此时不来,其情已谬。我明日禀知老爷,叫他死也没处死。”又想道:“这莫要错怪了他,或者夫人、小姐有事所差,不得脱身,也未可知。等到明日出来问他,再作计较。”次日在厨下遇着绣翠,道:“你昨日好哄我呀。”绣翠高声道:“我哄你甚来?这猢狲在此胡说!”将安童一等臭骂。安童敢怒而不敢言,忍气吞声,走到外边来道:“这个小娼根淫妇,到被他一场发作。这样可恶,我明日饶了你些儿!”恨恨之声不绝。一日,吴斌命安童去请云相公来说话,安童闻言,正要发前日之私,遂道:“老爷,不如不要去请他罢。”吴斌道:“狗才!怎么不要去请他?”安童道:“这两日他被一个妖精缠坏在那里,那有工夫来与老爷讲话!”吴斌道:“狗才!又来胡说了,我府中有什么妖精迷人!多是你这狗才造言,快去请来!”安童道:“不是小人在老爷面前多言,是小人亲眼见的。”吴斌道:“你见什么来?”安童道:“也不是什么妖精,就是小姐府中绣翠丫头,同云相公眉来眼去,勾搭上了,非是一朝一夕矣。此是小人目赌,焉敢造言?老爷可细细亲访。”吴斌闻言,大怒道:“这样事情如何不早言,莫要是汝以私害公?”安童道:“小人怎敢!岂无对问?”吴斌怒道:“我想他二人苟合,皆贱婢不端,我今将云章逐出,贱婢处死,方快我心!”因安童一说,有分教,记室一番枉进,依然两地相思。正是:记室空劳枉用心,一番风雨思难禁。
果然好事多磨折,不必寻常计较深。
毕竟吴斌怎生处置二人,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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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遣书生村儿窃帕会契友羽士留情
诗曰:
花酒情长傲古,一帘风月瑶琴。
丽几幽怀多爱,佳人淑气偏钦。
喜得时云时雨,欢为常调常吟。
小院绿苔芳草,玉楼闺阁深深。
话说吴斌要逐出王云,处死绣翠,又想道:“过耳之言,不可深信,倘无此事,到加声张于外。待自己察访明白,也未为晚。”也是王云、绣翠合该有事,正是六月中旬,是晚绣翠乘空出来与王云偷合,方才了事出来,正值吴斌在外纳凉,走到厅院中,见绣翠在侧厅内走出,此时不由不怒从心上起,就大喝一声道:“贱婢!此时夜尽更深,到何处去来?”绣翠见是老爷,唬得魂飞魄散。一句话也回不出。吴斌见绣翠哑口无言,事真无疑,望绣翠面上一掌,道:“你这贱婢,做得好事!且到明日,活活处死你这贱人!今夜且饶你,快快进去!”绣翠惟有悲泣而已,早有人报知夫人、小姐,绣翠走进,夫人见了道:“好丫头!前日老爷如此说,我道未必就有此事,谁知你这贱人竟做出这等事来!我此时身子都气软了,也无力气来打你,明日听凭老爷处治你这贱人,是你自作自受,休怨别人!”梦云在旁道:“贱人,可随我来!”绣翠闻言,跟了小姐到房中,甚觉无颜,藏羞泪下。梦云道:“这是你贱人自取之辱,哭之何益!”绣翠就跪下,哭着哀求道:“贱婢的性命全仗小姐,可留则留,可休则休,小姐若开天地之恩,明日在老爷面前救贱婢一救!”梦云道:“你起来讲。你这贱人,原晓得要性命的么?既晓得要性命,何不当初不做这样无耻之事。”绣翠立起身来道:“贱婢越礼之事,怎敢在小姐面前说?”梦云道:“叫你说的无妨。”绣翠道:“既然小姐有命,贱婢只得说了:自见记室云生,令贱婢情无他释,可爱他丰姿美丽,则情生一旦,彼亦留情,两人因情所惑,成其不肖之事。今已败露,谅来老爷不能轻自饶耍贱婢也只好拼着一死,以报云生。”梦云道:“好个‘因情所惑’!但汝死不足为惜,姑念自幼相随左右,于心不忍,明日老爷面前,我当力劝。”绣翠道:“承小姐活命之恩,今生若不能报,只好再生以图报答。”又道:“贱还有一言,亦当禀明。总然小姐开恩劝免,恐老爷容奴生,谅不容留。倘贱婢去后,岂不将云生至诚求美之情辜负?也因贱婢一念存私,故未将云生之心诉与小姐。”梦云道:“你这一番言语好不糊涂,令我不解。”绣翠道:“待贱婢细剖其情,小姐自知其端:今春二月寺壁题诗,小姐可记得?”“我只知墙上之诗,不知何人所作?”绣翠道:“就是云生所题。”梦云道:“所以为凭?”绣翠道:“亦出云生之口。他说见过小姐两次芳容,云生慕小姐之心,竟无日忘之,小姐倒还不知。”梦云道:“胡说!我又未尝出外,何得见我两次?”绣翠遂将二处相会之源细说了一遍,梦云听毕,惊讶道:“世间有这样的奇事!汝何不早言?”绣翠道:“前在苑中言及,已激小姐之怒,故此不敢再言。”梦云道:“云生才貌端的何如?”绣翠道:“云生之才,学富五车;若言其貌,真是潘安再世,可为当代人物。”梦云闻言叹道:“眼前若有此等之人,我爹爹竟不留心关切!”又想道:“或者是绣翠私情过奖。”绣翠见小姐沉吟不说,随道:“莫非小姐疑贱婢谬奖云生?若云生非是拔萃之人,贱婢焉有今日之惨?老爷往往与小姐择选乘龙,今遇云生而不留意者,乃恶其寒士耳,只是可惜。”梦云想:“这丫头能参我心事。”因叹道:“自来好事多磨!”绣翠道:“小姐前番所失绫帕,亦是此生拾得。”梦云道:“原来如此。可能与此生要来么?”“此事贱婢不能,眼下事已决裂,明日必然逐出。这书生将这方绫帕爱如珍宝,他岂肯轻易就还小姐?”梦云道:“云生既慕名而来,何不央媒说合?”绣翠道:“我也问他的。”随将王云所论的说话细呈了一番。梦云听罢,道:“此生不独有才,而能虚心如此,不料汝二人事败,谅情不能容留。”绣翠道:“事已至此,焉能再留?若云生知风,夜间逃去,亦未可料。”梦云不答,垂首沉吟。绣翠见小姐低头不语,已会其意,随道:“小姐低头无语,贱婢已知,小姐何不明示于贱婢一二?”梦云道:“我所疑者,恐其人未必似汝之言,谅事亦未必能谐也。不必提他。”绣翠道:“贱婢想云生姓云,小姐芳名又是梦云,或者是姻缘,到未可知。待明早,如彼来去,送一消息,叫他求媒,可乎?”梦云道:“不可。一则时下遭遣,二则老爷知他不端,三则不知他的来历。若要与他一信,只可叫他缓缓再图良计则可。”绣翠道:“贱婢明早则报复云生。”二人一宵未寝,议论不题。
却说王云听得吴斌喝问绣翠,谅情事要败露,心中好不着急,欲待要逃出,祭重门深锁,插翅难飞。明早若见吴文勋,有何面目?也只好老着面皮听其治也。由王云自言自语的不题。
且说绣翠爱了小姐之托,自己又要叙叙别去之情,绝早隐将出来敲门。王云听得绝早人来叩门,必然是此事发作了,随起开门,见是绣翠,忧喜交集,道:“姐姐何来之早?”绣翠泪下道:“郎君难道还不晓得昨晚之事么?”王云道:“小生怎么不知!”绣翠道:“只说与君久长恩爱,谁知眼前就是分离,奴之性命尚还未保。”王云道:“皆遭小生之累,有害于姐姐,今日事已至此,姐姐何以教我即能免辱?”绣翠道:“郎君之事不必过虑,见了老爷,骂叱一场逐出,谅无大害。贱妾留决不能留得,保性命足矣。今奴来此,特为小姐之事。从前未与小姐言及者,乃妾之心私于己也。将郎君之情昨晚尽情剖说于小姐,小姐亦有怜君之意,叫妾致君,此去好觅良图。”正说之间,外边有人咳嗽,绣翠忙在袖中取出一枚玉鱼,递与王云道:“此物是妾取得小姐者,君可收下,为后日之验。恐有人来,言尽于此,郎君前程万里,早晚诊重,莫以妾为念。小姐之事,千万在心。”王云接了玉鱼,又擎珠泪,二人哽咽而别。
一番离别愈情深,才为怜才枉用心。
只道私恩无决断,六行表泪各沾襟。
却说吴斌次日清晨梳洗已毕,向夫人发挥道,“你居内室,连这几个侍婢也拘束不来,做出这样事情,皆是治家不严之故。可去唤那贱婢出来,待我打死他便罢。”夫人道:“相公差矣,瞒上不瞒下,丫头们出入,难道叫我跟着他?”吴斌气的也不回答,竟走到厅上唤云章,王云听得吴斌相唤,无可奈何,只得走上厅来,跪下请罪。吴斌道:“云章,你这畜生!我何等待你,敢做出这无耻之事来!欲待要送官处你一番,老夫因怜你是个寒儒,少存汝些体面,与我快快去罢!”王云道:“晚生一时迷惑,做出不端之事,罪在不赦。今承大人不究之恩,铭刻不忘!”遂起身向吴斌道:“大人可命尊使到书房中查点一查点。”吴斌道:“这也不必。”王云道:“岂有不查之理?使晚生来去明白。”遂同家人到房中交查明白,道:“这几件棉衣不带去了,送与大叔罢。”家人收下,王云就到厅拜别吴斌。吴斌命取白金拾两,付与王云。王云道:“承大人不责,已出望外,焉敢再受厚赐?”吴斌道:“念汝在穷途,为三月润笔之资,可快些收去。”王云只得收下,相谢而去。
吴斌见王云走后,更觉依依不舍。平素原爱王云文才相貌,心中存念,欲将梦云姻事委之,嫌其贫寒,又不知门楣之高下。今番之事皆是贱人之故。随后进来,见绣翠已是夫人唤出,跪在那厢,大怒道:“你这贱婢,做出这等无耻之事,我打死你这淫妇!叫人取大板来!”绣翠唬得面皆失色,哭拜道:“婢子一时无志,造此不端之事,罪当万死。老爷若肯展洪恩,赦婢子一死,愿老爷万代公侯。若果老爷不肯赦婢子之罪,愿杖下一死,也无怨恨。”吴斌见绣翠一番言语哀求,已经心软,顷刻发了慈悲之心矣。梦云上前说道:“爹爹,贱人罪实不赦,念他从服侍孩儿,望多多推孩儿之面饶他罢。”吴斌闻言,趁此说道:“别人来劝,为父的决不听从,女孩儿来说,到要依你。只是轻恕这贱人了的。”对绣翠道:“今小姐来劝,饶你死罪,可叫着家人令媒婆不论身价多少,卖住他方去罢。”绣翠含泪拜道:“谢老爷活命之恩。”又拜谢夫人,小姐后,卖去不题。
却说王云离了吴府之门,想道:“如今作何计较?欲就回苏去,后若姨母知道,岂不见责?还是到郑宅去。倘若姨母问其行止,何以对答?”忽然心中想出一个主题,竟到郑府。有家人看见,飞的跑进去报知夫人。夫人听得外甥复见,忙走出来。王云已在厅上,见了夫人就下拜道:“甥不肖,回避大人,使姨母挂念,是甥之罪也。”夫人遂挽起道:“贤甥一向迷失何方?使老身寝食俱忘。幸喜贤甥无恙,少慰我怀,惟有汝父母朝夕不能忘忧。”王云道:“甥之罪无门可谢。自季春日甥偶到钱塘门去玩耍,见一少年公子,谁家儿郎,也来游玩。甥与相会,两人一见如故,务要留甥到家一叙,再三相却,他不肯放。那时无其奈何,只得同到他家书房中坐下,待之甚是殷勤。旁有琴台,壁挂古琴,彼问甥能此否,甥就不该答他‘略知一二’,他就请教于甥。甥竟成一操,彼大赞不已道:‘四海方师无得,今日萍水相遇。’甥以为赞技之言,竟邀甥又到一密室中,款以盛席。甥后欲告归,彼命家人将红毡铺地,竟欲拜甥为师,甥却之再三,必然不放。”后又将言赚他道:“让弟到寓所通知了再来。他恐一来不去,他的学技心浓,所以羁绊至今,此时琴音少知才肯放归。”夫人道:“若知贤甥有此好处安身,我何忧之?”王云道:“今日禀过姨母,甥明日就要返舍。”夫人道:“不在一时,目下如此暑热,待秋初去也罢。我先差人去宽慰你父母。”王云安心住下,遂问道:“姨父为何不见?”夫人道:“是抚台一本,言郑乾病好,所以前月上任去了。”王云道:“姨父荣任,甚为恭喜。”王云仍住东厢,寂见夜色阑珊,萤光飞舞,想起绣翠之事,不胜伤感道:“年少裙衩,未知死活。小姐之事,已为万妥,谁知又成画饼。”复来翻去,兜搭起许多愁绪,一夜无眠不题。
却说钱、何二人闻知王云复到,一日二人竟来问候。王云接入书房,揖罢分宾主坐下。钱禄道:“前闻清霓兄他往,不知下落,弟们遍处访问,不获佳音。今闻兄旋,不胜雀跃。”王云道:“岂敢。因小弟不才,多蒙契爱,所羁于他方以施技教,故而相留三月。”何霞道:“清霓兄才高班、马,人人见之敬仰,所以多才多劳。”王云道:“弟乃庸才,瑞麟何得过誉。”钱禄道:“近日闻报,说圣上有疾,秋场改至小春,清霓兄自然折桂,弟们设鹗饯以待。”王云道:“弟口耳之学,焉敢望第。若二位长兄北上,弟当在苏恭候行旌。”钱、何二人道:“弟们书文久疏,谅不能傍明珠以附骥。”王云道:“二位兄长休得过逊。”当时家人捧上茶来,饮毕,何霞道:“清霓兄可能拔冗同寻绿荫纳凉去?”王云道:“弟乃只身,若得兄们带挈,足见高谊。”钱禄遂起身相邀,三人一同去纳凉不题。
却说臧新亦知王云到来,就往钱、何二家,邀他同候王云,不期两家俱往郑府去了,转身竟到郑府,见门上无人,一直竟走到里面,寂寂无闻,只见王云书房未锁,推开门进去,又不见有人,道:“他三人不知何处去了。”竟坐下东张西望,见王云卧室幽然,图书满架叠案的诗文,又见榻上一只书箱,锁却半含,道:“这箱内不知何物,开来一看,谅也无妨。”起身向前,除去锁,开来一看,却是衣履。翻到底下,只见有一方绫帕,取起来一看,又有几个字,什么吴梦云,想了一会,喜道:“吴梦云自然是个女子的名字,不知这个书酸从何处得来的?这一向他不知躲于何处?定然有些奇异。这方绫帕待我取了他的去,若访出这个女子来,我今新失其偶,谋之为妇,有何不可。此女既能于诗,其貌自然绰约的。且回去与者白计较,叫他去缉访。”照旧锁好了书箱,带上房门走出。却值一家人从外进来,见了问道:“臧相公在此何干?”臧新道:“来候你家王相公。可知道往那里去了?早间寻到如今还不曾遇见。”家人道:“早上钱、何二位相公在此邀去纳凉去了。”臧新道:“王相公回,与我道及罢。”就急急回到家中,巧巧白从走过,臧新笑道:“老白,你来得正好,才要着人去寻你。”白从笑道:“大爷呼唤小的何干?”臧新道:“你且进来坐了讲。”二人走进书房中坐定,臧新道:“我适才去候小王。”白从道:“那个小王?”臧新道:“就是前日对你说的苏州来的。此人他不知勾搭上了那家的一个闺女,有一表记,精不可言。却值他不在寓处,被我拿来了。”白从道:“什么表记?大爷取出来与我一观。”“看是与你看,只是便宜了你。”白从道:“大爷与我看了,这个便宜也换得来的。”臧新随取出,递与白从道:“你可好好的看,不要沾污了尘垢。”白从接过来道:“何等宝物,这样尊重!”细细一看,原来是一方绫帕,又细详诗意道:“到还不是情句。此帕恐非表记,或是女子遗失,或是侍婢窃赠,也料他不透。”臧新道:“老白,你何以知此帕不是表记?”白从道:“小的诗虽不会做,其理略知一二。看此诗并无情词勾挑之意,故尔知其未必。”臧新道:“前日他们赞王云诗好,我有一柄金扇是他题写的,取来你看,果然可好?”遂取出与白从,看过道:“字却写得好,只是他可恶,他打趣着大爷。”臧新怒道:“这小畜生如此可恶,做诗来打趣我!如何处治他一番才好?”白从道:“不可为此事失去机会,我们还要套问他这绫帕从何处得来的。”臧新道:“高论,高论!”遂将扇子扯得粉碎,丢过一边,命家人:“取酒来,与相知白相公对饮。”白从道:“天暑,不消罢。”臧新道:“先浇浇梅根,好说话。”白从道:“大爷又说什么话?”臧新道:“好说霉话。”白从笑道:“大爷原来说的趣话。”二人饮酒不题。
却说王云纳凉回至郑府,家人禀道:“早间臧相公来候大相公的,他在此守了一会。”王云道:“可曾进书房去?”家人道:“不曾见他进去。”王云进书房,也不查点不题。
且说慧空听得郑宅失去王云,寻无踪迹,所以慧空不介怀者,知王云为访淑女之游,故此病到好了。今闻王云仍在郑府,就备下见种果品;一则候候王云,二来探听访梦云的消息。唤女童挑了盒子,竟往郑府中来,见门上无人,一竟直到后堂。徐夫人见了道:“今日甚么风,将师父吹到舍下?”慧空施礼道:“恭喜夫人,老爷荣任,尚还欠贺,今日一则问候夫人万安,二来闻得我弟回府,聊备粗果两种,少表微心,望祈笑留。”夫人道:“何以克当?但不知那个是令弟?”慧空笑道:“就是令甥王相公。”夫人道:“外甥几时与师父结拜的?”慧空道,“今春令甥到小庵游玩,留题于小庵,小尼也就奉和,承令甥不弃,遂为诗中之友,是此结拜于佛前。夫人休得见笑。”夫人道:“师父这样一个才貌,竟落在空门,诚为可惜。舍甥竟不题起,可为隐口书生。”慧空问道:“令甥何在?”夫人道:“在书房看书,未曾他出。师父请自去,老身到不便相陪。”慧空面一红,道:“夫人又来取笑了。”
说罢,竟自一人走到书房中,只见王云隐几而卧,慧空上前以手推醒。王云抬头见是慧空,忙起身为礼,坐下笑道,“师兄几时来的?小弟贪眠,有失迎迓,望乞恕罪。”慧空道:“贤弟心绪不佳,故有如此困倦。”王云道:“非也。因夜露贪凉,所以白日少憩。”慧空道:“贤弟一向避迹何处?自然获得明珠,以完红叶之愿矣。”王云道:“师兄滤戏耶?弟因被友相留,施其技教,并无他意。连日有些小事,兼之天暑,故此未曾得候师兄。今见芝颜如故,使弟不胜开怀。”慧空笑道:“贤弟被友相留者,可是梦友乎?”王云见慧空说着,竟不瞒他,道:“事虽如此,只是言之可赧。”慧空道:“何赧之有?”王云就将到吴宅始末细说了一遍。慧空道:“你暗游月殿,私近青娥,真正夺尽人间萃矣。虽然未得姮娥,再当图之。”说罢,竟垂首无言,若有所思。王云见慧空低头不语,已知其意,佯说道:“师兄值此长夏如年,闷无聊赖,将何解之?”慧空见王云来言有因,遂笑说道:“炎天长夏,消遣各有不同:官宦富豪之家,高堂大厦,水阁凉亭,歌姬摇扇,侍女持冰,则暑从何来?那中等之人,清凉书屋,树木森阴,以消长夏。再次之人,不入论矣。似我出家之人,焚香煮茗,诵经悟道,以消长夏。”王云道:“上中下三等皆现成事,惟师兄一辈则谬。讲到诵经煮茗,更吊其愁,岂能消遣?此时博得一少年,相对赌酒吟风,寒冰逼坐,瓜果时新,不亦快哉?”慧空笑道:“非出。愚出家,原奋志,自今春与贤弟相会以来,又蒙垂点,所以刻刻在念,始此心体相拘,已尽物外之思,任他春花秋月,不染法界矣。”王云道:“师兄贞静玄妙,亦是善缘有在。”又道:“还有一言向师兄说。”慧空道:“何事?”王云道:“小弟在月初要返舍。”慧空道:“今年秋阉在耳,贤弟可能赶上试期。”王云道:“世间亦有巧事,前日有报,言圣主有疾,秋阔改在小春,就迟缓些也不妨碍。”二人正在书房谈到浓处,夫人命丫环来请吃午膳,二人起身进去。饭毕,慧空就谢别夫人,又向王云道:“贤弟若得暇,可到小庵纳凉。”王云道:“领教。”慧空就唤出女童辞去不题。
却说臧新一心要套王云的口气,那日去约了白从,来访王云。到郑府问门上道:“王相公可在府中?”门公道:“早上出去,不知何往?”臧新、白从道:“必定在钱、何两家,我们去来。”二人先到何家,就撞个满怀,正遇三人在厅上饮酒。众人见臧、白二人闯到,好不厌恶,可又没奈何,只得起身道:“二兄来得正好,俱请坐下。”二人竟不推辞,拱拱手就坐下。家人就捧过杯筯,斟酒送在二人面前。臧新道:“兄们好人,竟撇下小弟,在此作乐!”何霞道:“钱、王二兄偶然集至,小弟留饮,无过村酒粗肴,并无可口之物,谅不及府上之珍馐。”臧新道:“小弟拙口,不会讲话,遇酒肉则啖。”顷刻六七杯,方向王云道:“适间在尊寓奉候,因不见兄,故寻到此地。”王云道:“弟偶然闲步,遇见春山兄,邀来访瑞麟兄,蒙情留饮,恕弟失迎之罪。外日弟谒尊庭,兄亦恭出,所以未悟芝颜。”臧新道:“岂敢。”王云问白从道:“这位兄尊姓大名?”臧新道:“这是老白,名从,最有趣的朋友。”王云道:“久慕!久慕!”白从道:“这位就是才人王兄么?”臧新道:“正是。”白从向王云打一躬道:“久仰大名,果然名下无虚。”——这是小人们的寻常之态——白从道:“从未识荆,何蒙见爱?弟尚欠候,望兄恕我无知之罪。”白从就一连道有七八个“岂敢”,几个深躬。何霞道:“少讲闲话,快请饮酒。”王云道:“天气甚炎,二来小弟酒力不胜。臧、白二兄尚还无酒,多敬一杯。”钱禄道:“清霓兄言之有理。”臧新、白从二人正用得着,连饮了几杯,方才落盏。臧新道:“老白,我有一桩事作成你。”白从已知其意,佯问道:“大爷有何吩咐?”臧新道:“前日闻得城中有一个才女,姓吴,你晓得是那一家?”王云见臧新说出才女姓吴,不觉失惊。白从就假言道:“却不晓得。”王云道:“城中姓吴颇多,可知才女之名否?”臧新道:“怎么不知道。这才女之名叫做梦云。”王云闻言,心中愕然,道:“这厮如何晓得梦云小姐?倘被他求,如之奈何?”又想道:“谅来无碍,吴夫人决不将女儿配此匹夫。”白从见王云沉吟,遂问道:“王兄莫非到知此女?”王云见问,必中久已打点,道:“小弟知是不知,春间在西湖上拾一方绫帕,上面有诗一道,后却有吴梦云一个名字。适闻兄所言,谅来只此女也。”臧新见王云说出真情,反为无兴,起身告别,众人亦俱起身。王云向何霞道:“弟就在两三日之间要返舍,三位兄若上京,弟在舍相候。”钱、何二人道:“弟们实意不去,到下科看光景。”随各告别不题。
却说臧新回来,向白从道:“此事到被你前日猜着了,谁知正是拾的。明日我将此帕送还他罢,日后他知道了,到落一个贼名在身。”白从道:“不可送还他,留在那里,日后恐有用处。”臧新道:“也说得有理。”他二人议论,且按下不题。
再说王云回到郑府,在书房中看着暮云浓淡,红霞四照,不免生了思亲之念。又叹着客外孤迹,又转到梦云小姐身上,不知可有姻缘之分?一时就有许多主意,无数的念头,想到凄凉的地步,在枕头上落几点清溜溜的眼泪。说不尽他一夜光景。到次日在后堂饭罢,向夫人道“甥出外已久,犹恐母亲在家悬念。今日拜禀姨母,甥明日就返舍矣。”夫人道:“留贤甥在舍,甚为轻慢。今场期已改,缓留一日,可到初一荣行罢。”王云道:“竟遵大人之命。”又挨了两日,已是月尽,收拾了些零碎行囊,一竟到钱、何两家去作别,却好在路相遇,道:“清霓兄何往?”王云道:“明日要返舍,故此特来登堂谢别,二位长兄清晨亦有何往?”钱禄道,“弟们去答拜一友人。”何霞道:“兄荣行如此之速,小弟们尚未设得杯酒相饯,如之奈何?且到舍下去少坐一坐。”王云道:“理宜到府拜谢,今不期路遇二位氏兄,弟就此拜别了。”二人还礼道:“弟们明日早在江边候送。”王云道,“不敢。”当时各别。
王云想道:“慧空那里到要去辞他一辞。”就一意来到庵前,只见庵门未闭,走进去,有女童在佛堂扫地,竟也不问,一意就走到慧空房里去,慧空听得门响,忙问时,只见一人站在床前,细看方知是王云,忙披衣坐起道:“贤弟来之何早?”王云道:“弟明日回苏,特来别兄。”慧空道:“行期以择得如此之速么?”忙唤女童取水,自己起来洗了首面,烹了茶,摆下果碟,邀王云对坐,道,“不知贤弟行期之速,愚未设得杯酒相饯。今日可在此盘桓一日,一则尽愚之意,二来贤弟此去未卜来期何日。”王云道:“弟之行踪,那里定得。”慧空道:“世间之事,不称心者最多。”王云道:“师兄何出此言?愚昧书生何幸得蒙垂爱?”慧空道:“愚自入寂寂空门,与贤弟邂逅相逢,佛前结拜,实出三生之幸。只说与贤弟永为诗坛之友,今日一旦回旌,会期何日?岂无恨耶?”王云道:“弟若此行,倘能寸进,拜缓还乡,定然在舍之左近,结茅屋数椽,来请师兄去,以谢今日之爱。”慧空顿首道:“但能如愿,足佩其谊。”二人说话,不觉女童到整出午饭来了。二人饭罢,重烹香茗,又谈起闲话,王云就欲告别,慧空却依依不舍,随口占一绝赠别云:禅门此去几时还,静听长安捷录颁。
莫负莲台三叩首,常登高叠望云山。
王云闻慧空有诗赠别,亦口占一绝答道:此去禅门不久还,锦城消息有时颁。
安能衷曲无全始,一叶扁舟叩宝山。
慧空闻王云所答之诗,道:“若得如此,不负佛前之结拜矣。”王云道:“就此拜别师兄了。”慧空答礼道:“贤弟前途珍重!”二人牵袂送出庵门,洒泪而别,慧空回庵不题。
却说王云回到郑府,命家人就雇下船只。到次日,进内堂拜谢姨母。夫人到不舍得外甥,两泪交流,随吩咐郑二送大相公往苏,又吩咐沿途舟次小心。王云就作别出城,还未近舟,早已看见钱、何二人已在舟边候送。他二人见王云来,迎上说道:“清霓兄行期果准,弟等欠饯,心甚不安。”王云道,“弟乃无名下士,承二位长兄相爱,已是不当,还云欠饯?”何霞道:“弟等备得些许微物,聊作舟次之费,望勿见却。”王云道:“屡扰兵厨,子承厚惠,弟到不敢却也。”随命郑二收下礼物,王云道:“就此谢别二位长兄矣。”三人一同作揖罢,钱、何二人各出赠别诗一律,雪涛笺写得端端楷楷,递与王云,接来看钱禄的道:君贵丰年玉,鹿鸣龙榜尊。
未来陪祖道,雇去急行轩。
帆影随流水,舟声叽梦魂。
雷峰天竺远,还到世裔门。
又观何霞的,亦是五言律诗,道:
云白天香外,蟾宫不久归。
锦帆风送客,夜橹月相辉。
满载兼离恨,三思翰墨挥。
扫阶春榜后,音在雁南飞。
王云看毕道:“承兄们金玉之诗见赠,小弟行色匆匆,不能酬答,甚为惶恐。”二人道:“岂敢。兄请登舟罢。”王云随就上船,钱、何二人相别,各自回去不题。
却说王云在途中,不两日舟至故乡,泊在码头上,起了行李到家,郑二随船去讫。王云当时拜见夫人道:“孩儿不肖,久离膝下,使母亲朝夕悬念,今幸天眷平安。”夫人见王云,未到之时,打点发挥他一场,值至见了文文雅雅的一个儿子,将一片恨心就化为喜气,到说道:“我儿途中辛苦,你姨母在家可安乐否?”王云道:“姨母康健,命孩儿致候大人。”夫人道:“自闻孩儿失去之信,日日忧愁。前日接了汝姨母之信,才得放心。”王云道:“而今大人心安,未知爹爹京中可有信?”夫人道:“前日有书来,问汝下落,几次要告假回家,朝廷不许。已有信去了。今秋试期改在小春,路途遥远,在月内也要起程了。”王云道:“孩儿此去也不望第,要去候候爹爹。”夫人唤王奴取过历日,看到十六甚佳,王云道:“竟是十六也罢。”丫环走来请用点心,母子起身,一同到后堂,用过点心,闲说话。又到次日,王云到亲友家候看候看,忙了两三日,闲来惟有读书。
一日,张兰同万鹤来候王云,迎至书房,揖毕坐下。张、万二人道:“前日承兄到舍,却值会文去了,所以失迎。次日弟第来候兄,兄又他出,总未得一晤阔别之怀。自兄别后,杳然五月,使弟等朝朝盼望。”王云道:“弟也亦然。今两度会二兄未遇,正欲趋候,忽得驾临,深慰鄙怀。然虽小弟身却在浙,而心在二兄之左右。”张、万二人道:“承兄神照,向问尊介,言兄在浙隐失,弟第惶惶。其始末之事,请以教之。”王云道:“承兄等想念,足见契厚之情。”说罢,随将前谬言之事又述了一遍。张兰道:“才能多技,自然动人。”万鹤道:“今科试期改在小春,清霓兄行期卜于何日?”王云道:“弟家君在京,要去问安,并不想金榜垂名。”万鹤道:“兄过去谦逊。果然几时?弟们好附舟同往。”王云道:“家母之命,择于十六起程。”万鹤道:“弟等整备行装,是相约河边矣。”王云道:“若得二兄同住,途中方不寂寞。”张兰道:“弟闻得玄妙观中寓一云游道人,能知过去未来,我们去问问终身何如?”王云道:“使得,我们去走走来。”三人一齐竟到观中,见有许多人出进,他三人也挨进去,见上面端坐一个道人,但见他生得:童颜鹤发,飘飘然有出世之姿;谈吞语吐,悬悬乎知来去之机。身披鹤氅,端严若仙,头戴霞冠,尘拂天花,一定是蓬莱三岛瀛洲客,不然是阆苑内九转还丹老道人。真是红尘无识者,怎肯路言。
三人正看之间,那道人问道:“三位兄来意,莫非是问终身么?”三人惊奇,忙向前顿首,道人答礼命坐。三人坐下,道人将三人气色看过,瞑目不言。张兰道:“久闻真人大名,弟子等乃是一介寒儒,未卜前途凶吉,故此轻造仙室,求真人指点愚人,更要请教真人尊姓、法号。”道人道:“老道出世以来,未知有姓,人呼我为云龙野人。”只因云龙这一相,有分教:才子多灾,佳人又出。正是:诗曰:姻缘前定那更移,灾误文章亦甚奇。
不意佳人从险遇,情踪投合又分离。
毕竟云龙真人如何相他三人的祸福,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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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赴科场江中遭祸报恩德寨内存身
词云:
可怜祸福事无常,功名顷刻惶惶。月影空花,宁不凄凉。误入桃源,洞房说萧娘。坚辞名义,困我书香,无限思乡。
右调《湿罗衣》
话说云龙野人细观张、万二人道,“二子器宇不凡,日后必为衣紫之客。惟张子美中不足,结发无齐眉之庆,后得治民清廉,则介福弥深。二子终身已定,惟王子前途浩远,不能细述,老道有偈言八句,汝可记着。”取笔写于纸上,递与王云。王云双手接过,看上面写的道:丁火虚惊,不遂功名。
蓝田双玉,前定梦英。
哀哉生我,南北埋尘。
子孙瓜瓞,荣寿康宁。
王云看过,不能细解,心甚怏怏。云龙野人道:“汝不必踌躇,终身之事,尽在于此,日后自然应验。”张兰道:“弟子等科试在耳,可能得第?”云龙野人道:“功名之事,老道不知。路途惊恐,最宜慎之!”遂垂眉不言,三人只得顿首致谢而出,道人即系云龙真人,王云乃群仙降世,云龙真人故此来点化他一番,次日所以就隐去不题。
且说他三人出得观中,来到张兰家坐下待茶。张、万二人欣喜,惟独王云不悦,只将这八句偈语吟哦,始不能解。道:“内云‘不遂功名’,‘哀哉生我’,颇为不祥。”万鹤见王云忧郁,遂道:“清霓兄不消忧虑,弟观此偈语后两句大为吉昌,为人在世,只看终身之吉凶,以前颠沛些何必介意。”王云道:“这道人相兄等荣贵终身,独与小弟不言,必有患难,故此忧虑。”〔万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人之祸福,总在上苍与圣人。清霓兄才智过人,何以一时之糊涂?”王云闻言大喜道:“承长兄指教,弟顿开茅塞。”随谈笑自若。三人又说了闲话,各人散去。
不觉光阴易过,倏又望期。王云命家人雇下一只大船,次日早晨整备行装,一应物件,带了锦芳,拜别了母亲。夫人随吩咐道:“路途自要小心。”随同了锦芳,来到河下,张、万二人尚还未到,王云先上船,安排好琴书行李,复至船头上,望见张、万二人远远来了。行至船边,王云道:“二兄快请登舟。”张、万二人上船进舱,揖罢,万鹤道:“清霓兄来之何早?”王云笑道:“弟不比兄等有尊嫂留恋。”万鹤道:“此时由兄说趣话,说兄的日子在后边。”王云就吩咐开船。船家即忙解缆开船,望北进发。张、万二人各带家童一个,共是主仆六人,惟有三人谈今论古,说诗道文,到不寂寞,是日舟抵无锡,王云吩咐将船泊于惠山浜内。船泊已定,三人同登岸观惠山景致,但见那:巍巍殿阁不胜幽,古柏苍松隐佛楼。两岸柳阴藏市馆,钟声扬出亦悠悠。香云绕,品泉流,锡山峰对惠山头。落叶飘来鱼鼓静,暮烟绿径月升楼。
右调《鹧鸪天》
三人观玩了一会,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在一座石碑上坐下,看那山岚烟雾,夜色阑珊,张兰道:“舟中暑热,莫若将酒席移来此处小饮,可乎?”王云道:“小弟亦有此意。”随命锦芳到船上取了酒肴,到山上摆下,三人共饮,只见月光如昼,万鹤道:“对此良夜,我等三人在此小饮,广寒中仙子应有怜乎?”张兰道:“月中素娥见了我等二人未必怜也。只恐见了清霓兄到要动情,正所谓月里嫦娥爱少年。”王云道:“二兄休得取笑。待弟作一歌以记其意,若何?”万鹤道:“如此更妙。”王云随歌道:人生于世最乐兮,花酒情长乎良朋。
皓皓月照山川兮,白云悠悠四海升。
姮娥笑我寂寥兮,云睹寒宫也相乘。
风清露沾青衿兮,妒煞阇藜几众僧。
张兰道:“清霓兄之歌,曲尽其景,吾等不为寂寞矣。”王云道:“亦要请教二兄一歌,未知有此兴否?”张兰道:“对此美景,亦当献丑。”随歌道:霞觞映月青山兮,寂寂松涛玄鸟啼。
顽石留人心醉兮,造化相持我独迷。
盈盈一水名利兮,此时此际乐更齐。
只隔故园六时兮,计程应到百里溪。
张兰歌罢,万鹤亦应声道:
良夜迢迢清风兮,苍翠山环古刹宜。
举手月落金卮兮,笑将吞月幻虚奇。
英豪处世惯乐兮,西海飘游任我居。
萧萧竹木敲林兮,夜深白露来酒里。
王云道:“二兄歌思甚佳,胜弟百倍,惟秀芝兄有怀乡之念。”张兰道:“怀乡之念,何人不有?”张兰起身道:“夜深矣,我们上船罢。”三人一齐步下山来上船,家人收拾杯盘回来,次早开船,途中闲话之事不谈。
且说舟行不两日,已到京口泊祝三人上岸,步到江边,见一派的江水,急波滚滚,往来帆影,真如一叶。王云向张兰道:“此时江景到也可观,更兼金、银、焦、蒜几山,惜乎天色已晚,不能上去一游。”张兰道:“在此一望,总在目中,何必登临?”万鹤道:“对岸一望之地,谅是瓜州,今日何不过去?”张兰道:“天色已暮,明日长行。”说罢,三人仍回舟中安歇不题。
到了五更时候,三人就催船家开船,不期是夜竟大雾漫漫,船家道:“要待雾散才能开得。”他三人那里肯听,只是叫开。船家也不敢十分违拗,只得解缆往江北进发——所以读书人那晓得江中利害。一者也是合刻下有祸,却才放到中流,巧巧遇着一只贼船,才劫得客商回来,见了王云的船,趁着这样的大雾,正中机谋,说声“动手”,就将王云船来搭住,斩断绳帆,七八个强人跳上船来。王云船上的船家见了,个个束手而战,任这些强人打入舱中,一掠精光。内有一个强徒,将王云看了两眼,就将王云驮过船去了,众强人就扬帆而去。从船家看见强盗已去,方出来思想埋怨。张、万二人及家人俱各面面相觑,见此光景,甚觉惨然。张兰跳脚道:“就迟些开船也罢,误在催逼,遭此横祸!”万鹤道:“行囊劫去到也罢,为何将清霓兄抢去?令人不解!若是仇人抢去,害了性命,王年伯就是此子,岂不休矣!”张兰道:“事已出乎无奈。”随叫船家仍回京口。万鹤道:“此事正应道人之口了。”张兰道:“何以见得?”万鹤道:“前日清霓兄偈言首二句说‘丁火虚惊,不遂功名’,今日是丁巳日,况道人云:‘途路惊恐,慎之。’今皆应验。”张兰道:“如此看来,也是大数,清霓兄不至丧命。”说话之间,船已到京口。张兰同万鹤写了两张呈子,到府、县官投递,府、县两处晓得王仁诚之子被盗劫去,不敢怠慢,即忙差了捕役,分头缉捕。
你道如何捉着这伙强人?张、万二人一连候了几日,并无消息,只得听府官差人去缉捕,船竟回苏。锦芳先到府中报知主母,夫人闻言,恸之欲绝者几次,众丫环、妇女救醒。少顷张、万二人来到,请出夫人,揖罢坐下。夫人道:“小儿只说同二位尊相北上,以为万安,不幸又遭此倾生之祸,未知能有相会之日否?今二位尊相到舍,有何见教?”张、万二人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来非为别事,令郎被盗劫去,自然尊介来已经禀过,前令郎与侄等未起程之先,玄妙观有道人能知未来之事,侄等同令郎去问终身,道人有八句偈言付与令郎,上有‘丁火虚惊,不遂功名’。前日被劫,却是丁巳日,又有虚惊二字,况年伯未尝结怨于小人,今虽被劫去,谅无加害之理,伯母请自宽心。”夫人道:“承二位尊相安慰老身,但母子难免不悲伤耳。”万鹤道:“侄等叨在令郎交契,尚然关切,何况伯母是母子天性。但前日侄等在京口已经报了府、县,府、县目今佥批差人严获,少有音讯,即当来报府。伯母大人且少宽怀,保重贵体要紧。”说罢道:“侄等且告辞,再来请安大人罢。”张、万二人别去不题,且说夫人在家逐日悲恸,修书差人上京报信不题。
却说王云被劫之事。谁知这个强盗就是元宵释放的滕武,已入长兴山为盗,后来李霸死了,这些喽罗们就立他做了寨主。只因李霸未死做寨主的时候,下山劫掠乡村,见一小女子生得好,他竟掳上山来做了女儿,名唤英娘,年才六岁,生得百伶百俐,所以就与他书读,故此认李霸为父。到了十三四岁上,人又生得一貌如花,诗书文墨无所不通,所以李霸更爱如掌上明珠。一日问英娘道,“汝以此才貌,吾必要与汝觅一快婿,也不枉带你上山。”英娘知身非所栖,以字匪人,故此不避羞赧,向李霸道:“爹爹若与孩儿择婿时,其人才貌若不与孩儿相等者,誓死而难从严命。”所以李霸临终,托与滕武道:“倘吾去世,汝当任此山寨之王。我有义女英娘,才貌兼全,真人间之奇儿。汝当为择一才貌兼全的快婿,不可妻于匪人,为他终身之恨。”随唤出英娘来,命拜滕武为父,拜毕,李霸道:“莫负我重托!莫负我重托!”大叫数声而死,当时各各举哀挂孝。殡殓已毕,众人推滕武任其山寨,屡屡曾吩咐觅获才郎不得。却好此日劫掠财物,又撞着王云一表人才这样一个少年,故此抢过船来。
不两日到了山寨,王云不知就里,所以惊得魂不附体。只见三四喽罗上山去了,顷刻同了两头目下来,对众喽罗们道:“与相公整好衣冠,请上去相见。”王云听得“相见”二字,心中才少定,起身整好衣冠。二人上前向王云打躬道:“先生请行。”王云问道:“此处何地?将我劫来作何计较?”二人道:“先生不必惊疑,到寨中便知分晓。”王云始知原是强人,无可奈何,只得同着二人走上山来。一般也有关隘,到还有条款布制,也不细去看他。不觉已走到寨中,只见厅上一人端然坐在那里。这二人上前禀道:“蒙大王差迎奇士已至。”滕武道:“着他上来。”随唤王云,王云就上前,端然立着道:“汝等何敢劫掳宦家子弟?应得何罪?”滕武闻言冷笑道:“此处并非城池皇地,惟我独尊。什么宦家不宦家!你大模大样,见了俺也不行个礼儿,反出大言,押制谁人?”王云怒道:“汝等强徒,群聚山林,擅自称尊,岂人类也?吾头可断,焉能屈膝于汝等贼子乎?”滕武见王云毁骂,勃然大怒道:“黄口孺子,无知小儿,俺到优待于汝,汝反毁骂于俺!”唤左右:“与我斩讫报来!”喽罗闻言,急忙动手。才接王云的两个头目张成、孙虎上前禀道:“请大王暂息雷霆。这书生小子不知利害,看择人之难,待小将以言劝他。”滕武道:“既如此,松了绑,汝等可去问他姓名、乡贯,再来回报。”二人领命,带了王云到别室坐下,道:“先生适才之言语,太觉猛了。古人云:‘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王云凭他二人说长道短,只是个不开口。张成道:“先生尊姓大名?贵乡何处?乞道其详。”王云自己暗想道:“欲待言,又恐加害我。且相机而应,巧处商量。”随道:“小生姓王名云,祖贯苏州,家君仁诚,现居翰院。”“原来是一位公子,多有失敬了!实不瞒公子说,大王有一位淑女,真正才貌兼全,欲得一佳婿,今遇公子,如得连城之璧,欲赘东床,共成大业。公子若依在下,可以俯就此段良缘,切莫过于固执,以失其和心。”王云闻言,变色怒道:“小生乃名门贵裔,岂肯纳贼女为妻?”张成忙掩住王云口道:“公子谨言,恐生事端。”王云道:“有何大事,可速速送我下山!若不送我回去,到速求一死,免污祖上声名。”张成笑道:“公子,你突将性命看轻了。大王之女,生得绝世无双,这样美事不可错过。”王云又怒道:“汝等一般狂徒,何必唢唢!”
张成见王云十分执拗,到将言语伤人,就怒恼起来,向孙虎道:“小子无知,兄看守他在此,我去回复大王,再作定度。”随到前厅,将王云之言一一禀知。滕武惊道:“原来就是我恩人,何不早言!”忙整衣冠来见王云,就倒身下拜道:“肉眼无珠,冒犯台颜,望恕不才无知之罪。”王云一时竟茫然不晓,随搀起滕武道:“兄何前倨而后恭?不识何由?”滕武道:“谅恩人也不认得不才了。向蒙公子元宵活命之恩,就是愚下。”王云道:“原来你就是滕兄。别后多时,不意就创此等大业!”滕武随邀王云到大厅上坐下,向王云打躬道:“小弟们不知大驾,误犯虎威,罪莫大焉。”王云道:“不知者不罪。”滕武就吩咐手下排宴。王云道:“明日乞令一人送小生下山,足见高谊。”滕武道:“公子不必焦〔虑〕,且消停一日。但山寨中无非村醪野味,实非敬客之物,愚下也还有片言相告。”王云道:“承兄美意,实该领情,但家慈在堂,一闻此信,不但悲伤,更加朝夕悬望,能令为子者安乎?还是赐我还乡更叨爱矣。”滕武道:“公子不必介怀,少不得要送驾回府,只是还未到此日。”说话之间,筵席已经摆下,滕武起身奉王云上席一座,滕武对面一席,下边几席是众头目。须臾坐定,滕武向王云道:“虽然村醪野味,公子若不嫌简亵,可请用一杯。”王云思乡心重,那里咽得下喉去,所以只推无量。正是:一心一念报深恩,诗赋无情志独存。
清酒难回君子意,为关名节执辞婚。
王云见滕武加意殷勤,自己回想道:“这班人终是强盗,我若过于推却,他起兽心害我,岂可策料。他若再来劝时,我且勉强也饮他两杯。”主意已定。话说滕武见王云不酒不看,随起身到王云席上道:“想是公子一人寂寞不饮,待愚下来奉陪。”王云起身道:“小生实系酒量不胜,何劳大王错爱?”滕武道:“就少可见意,也尽不才之心。”随满斟一爵,奉与王云。王云接来,勉力饮荆又奉了两爵,滕武才归原席。大众又劝,王云坚辞。少顷席散,送王云到一书房安歇。
不知不觉的住了五六日,一日滕武向王云道:“不才受先寨主之托,权守此山寨,实在欠才,不能任此。近来朝廷昏弱,权臣当道,不能使英豪才士得志。不才观公子正是少俊英豪,莫若守此寨,以图大业,不才愿让,不识公子意下若何?”王云闻言,正色道:“大王何害小生为罪人也?小生虽未上进,家君现居翰苑,世代簪缨。若为此不法之事,贻千古臭名,灭祖宗之荫。虽身首异处,实难从命!”滕武见王云立志坚牢,出言恶撞,面含愠色道:“公子不愿为也,听凭尊意,决不相强,但要留公子在此帮助不才,共守此寨,待朝廷招安之日,同下山去。”王云见滕武面容不善,恐触其怒,只得含糊答道:“小生才疏学浅,恐不能应教于左右。”滕武道:“公子不用过谦。”又道:“不才还有一事相告。”王云闻言,谅是说亲,随道:“大王又有何见教?”滕武道:“不才有一女,可称淑媛,但无君子可配。念遇公子而不为,君子再往何求?若不见弃,愿奉公子以侍箕帚。”王云接着说道:“承大王雅爱,实该领教。奈小生已经聘过荆妻,有妨尊命,望乞海涵。”滕武见王云坚意辞婚,就拂然道:“公子自抱铿金戛玉之才,谅我等山鸡难配凤凰,然有女亦不愁无婿!”随吩咐各路关隘上人等,“若遇王相公,不许令其下山。如有放行者,定按军法!”王云被滕武当面讥刺,也无奈他何;又听得不放下山,真正只好肚中暗苦,也只得勉强住下不题。
却说英娘年已及笄,每常闲坐花亭想道:“奴家生在名门,被强徒带上山来,称人为父。我枉有才貌,陷在山寨之中,终无出头之日,将来不知作何结果?”时下又值秋景萧萧,更触起一番愁绪。他自己思前想后,想到这个心酸的去处,留不住两行清泪,介破了芙蓉娇面,这已无怪其然。蛋说这英娘身边有一个待儿,名唤香珠,生得到也有几分姿色,人又乖巧,望见英娘不在房中,寻到亭子上来,只见英娘一人独坐,面带忧容。香珠就问道:“小姐,你一人在此,为何烦恼?”英娘道:“你丫头家晓得甚么,怎知我心中之事?”随叹而吟道:秋光何事逼愁人,景物无情恨独亲。
久困山中终是了,红颜命薄果然真。
香珠听了英娘之吟,道:“小姐愁肠不言,贱婢已知。”英娘道:“汝小小年纪,知何事来?”香珠道:“小姐所愁者,久困山寨,父侍他人,一也;再者,迢迢城市,而小姐纵有才貌,那得门当户对?若字近人,其名不正,二也;大王费心与小姐择婿,那有豪门贵客而到此山寨中,结其丝萝者谁肯自浊?此三也。贱婢忖度,小姐心上只此三件,所以难释其怀。”英娘听得香珠之论,竟愕然道,“汝小小年纪,到有此一番度量。你可晓得大王连日所作何事?”香珠道:“我也不知尽细,只听得前日喽罗们下山,掳了一个人上来,又说是大王的恩人,大王就将小姐许他为婚,那人反到不允,可是奇也不奇?”英娘道:“那人不允其事,必然是高士。”香珠道:“小姐未识其面,何以知其高士?”英娘道:“是有婚而辞,亦不可料。不然,自居清白,不肯与贼女为配,故此知其高士。”香珠道:“依此说来,小姐终身不能成婚了。”英娘道:“蠢丫头,胡言乱语!”因叹道:“真是红颜命薄,陷于此,有妨情白,不如弃此主以谢世,到还清洁!”香珠闻言惊道:“小姐何出此言?凭此才貌,谅不居于人下,偌大个世界,宁无人物?前日掳来那人,未知若何,待贱婢去探个消息。”英娘道:“休得胡为!姻缘自有定数,所虑者非此。只因负我一诗一韵于空山,自怜其情也。”香珠笑道:“小姐进退相关,将来作何计较?”英娘不答,竟回房不题。
且说工云在寨中度日如年,所恨者滕武不放他下山,朝夕思亲,怎能脱离虎口?所以对着这秋肃天气,更助其愁,道:“我王云生于宦门,功名婚姻如此命蹇,今又遭此不幸之祸!”想到苦恨的田地,因作恨辞两阕以记之,云:丹桂飘香候,离愁日积新,西风蛩调助愁嗔,萧萧落叶频。白云飞去易,红树间河津。高秋山郭慕萱椿,悠悠闷系心。
调寄《巫山一段云》
山林阻断乡关翰,孤雁哀声魂散。宝镜光盈人(情)玩,予恨观银汉。哀情梦里神凝半,客底离愁时按。花鸟幽林无伴,篱菊频频叹。
调寄《桃源忆故人》
王云书罢,自己吟了两遍,甚觉无聊,在房内低着头走来走去。忽然见房中摆设不凡,奇道:“不想此间如是幽雅,我到不曾留意,正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随步到外边来一看,竟也有花卉假山。又细细一看,道:“原来是一座小花园,其功到也精巧,不料此等匹夫,也有这作为!”王云那知是英娘的指点所造,故此英娘常日在此园亭之中拈章弄笔,玩月吟花,所以这房只隔得英娘的卧室一进。起先王云原在外厢安歇,滕武见王云愁深无解,故送到此处,以慰其心,所通英娘内室之门已经锁断。王云初进来时因愁闷忘情,今日见之,称赏不了,重复走进房来,见图史堆满,笔砚精良,惊讶道:“我自上山,未曾见有文人交接,莫非滕武之女果有才情?”又道:“非也,他要赘我为婿,故设此局以动我心,不可被他所惑。”又见壁上贴着些甚么,上前一看,就喜得手舞足蹈,大赞道:“不料山寨之中有此才士,我深敬之。”看去诗词颇多,单道两律云:杏林春色园林春晓景重重,碧草萋萋衬落红。
玉露附花花有色,锦云磐树树无穷。
流莺乘早啼深处,归雁迷芳绕此中。
斜挂酒旗留醉眼,赏心日日怨东风。
中秋晚月
小窗初涌月光平,气肃秋宵分外明。
庭院碧梧金露霭,广寒丹桂彩云轻。
素娥因恨怜秋夜,青女常愁怨汉清。
鸿雁一行音断续,寨林新叹归思生。
王云看到二诗,沉吟道:“满壁诗词,若出男子之口,必无这等秀媚;若出于女子之口,又绝无脂粉之气,令人不能识辨。”重又将这此二诗细细推敲一会,道:“这诗还是闺中之句,词内俱稳愁怨,未知何故,其情景倒与小生并驱。世间我只道就是梦云小姐,谁料此地又有这才女!可见天下之大,闺阁中才子不时而有,希为男子者不可以才自负。”又道:“也还不可深信,或者抄录他人之句。移来蛊惑于我,也未可知。”又想道:“他既抄录,不抄幽闲丽句,反录愁恨之章,只怕还是真的。”
正在疑真疑假之时,抬头只见花阴深处,一青衣女子冉冉而来,想道:“园中女子从何而至?谅必滕贼他家眷。”随步出来,只见这女子在那里折桂花,且是生得俏丽,王云竟走到园中,上前问道:“小娘子折桂何用?”那女子见人问他,欲待发作,看看王云是一位俊伟书生,所以含笑不答,竟去折花。王云见问又不答,折花奈树又高,因道:“小娘子折取不着,待小生折取一枝,付与小娘子何如?”随扳树折一枝在手,香珠正中其怀,怎奈素不相识,不好就要,只是站立踌躇。王云道:“小娘子又不折花,端然站在那里,意欲何为?”香珠见就问他折花,答道:“才承先生慨允赐花,值之折下,又不见付,亦不知何意?”王云见他娇声呖呖,就要歪缠起来,道:“花乃贵园之物,岂有不付小娘子之理?但要请教小娘子:可是大王身边的侍儿么?”香珠见王云殷勤相问,那有不答之理,随道:“不是,我家大王从来没有夫人。”王云道:“大王没有夫人,小娘子又不是大王的侍儿,一定邻家女子爱花而来。”香珠道:“更不是,此地乃山寨之中,那有邻家?”王云笑道:“好个山寨之中没有邻家,叫小生却到难猜,不如小娘子直道了罢。”香珠道:“妾乃小姐身边的侍儿。”王云道:“小娘子又来哄小生了,适才说大王没有夫人,忽然就生出一位小姐来了?”香珠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姐系先大王所遗。”王云道:“你家先大王姓甚名谁?”香珠道:“先大王姓李名霸,在今夏初身故。先大王见滕将军能事,临终故将大事托之,立为寨主,所以小姐就拜滕将军为父。”王云道,“原来如此!小姐芳名唤甚?青春几何?”香珠道:“先生素无相识,问得好奇!我家小姐乃闺阁名姝,岂得轻与人言?先生肯与花则付之,若不肯,妾去叫人来折。”王云见香珠抢白了几句,羞得满面通红,忙陪罪道:“非是小生失言,因小娘子言及,故此相问,谁知就触犯小娘子之怒。”香珠见王云躅促,不觉可怜,随笑道:“我家小姐乃世间罕有之人,岂能擅向人言?”王云见香珠转口,陪笑道:“据小娘子说来,怎样才与人说?”香珠道:“要礼到,少言一二。”王云道:“小生知罪矣。”忙向香珠深深一揖:“我如今礼到,先要请教小娘子的芳名,然后再请教小姐的芳名。”香珠遂答礼,掩口笑道:“先生请自尊重。贱婢名唤香珠。”王云道:“好个芳名!自然是丽人所用。小姐的芳名亦乞赐闻。”香珠道:“小姐名唤英娘,年方十七,尚未字人,真正才貌绝世,诗文词赋件件皆通,此乃实言。请教先生是何方人氏,因何得到此地?”王云忍不住两泪双流,香珠惊讶道:“先生泪从何来?”王云道,“承小娘子见问,未免触动离愁,所以伤感。小生乃苏郡人士,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因尔科试,舟过京口,被你大王手下之人掳上山来,汝大王亦是苏郡人。岁首曾到舍间为盗,被小生获住,未曾究治,反赠他银两释放,谁知反成大事。”香珠道:“怪不得大王有‘恩人’之称。此时大王也应将恩报恩了,何以先生反倒悲泣起来?”王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汝大王要将小姐招赘为婚。我想出自名门,岂肯与他为婿?恐其日后难免人谈论,所以不曾从命,故此触怒大王,始才关禁小生在此。”香珠笑道:“这是先生立身之行止。若论这样一个美人,就俯就此良缘,也不辱没了先生。”王云摇首道:“这事如何使得!纵然是九天仙女临凡,也难以从命。”说罢又流下两行清泪。香珠道:“先生汪汪流泪,思乡之念,且自耐烦。”王云道:“小生思乡念切,也无处可诉,今幸遇小娘子,得以剖其衷。”香珠道:“妾来此已久,恐小姐见责,二则恐有人来,明早再当请教罢。”王云将桂花付于香珠,香珠接花竟袅袅而去。王云被香珠这一番说话,倒弄得不上不下,疑疑惑惑的,道:“前有吴小姐,一场跋涉,尚无毫厘之间,不意又有一个英娘。”又想道:“任他是才貌兼全,难免贼女二字,又不曾见面,岂可多用这想慕之心。”
不题王云自言自语,且说香珠折花回去,英娘怒道:“你这贱人,叫你折花,就去了这一日!”香珠道:“树高难折,因此耽迟。”英娘道:“胡说!你明明在那里玩耍,还要遮掩。可实对我说就饶你,不然打你三十竹片!”香珠想,也瞒他不得,遂道:“就是有话,怎敢在小姐面前说。”英娘道:“但说不妨。”香珠道:“贱妾去园内折花,正折不着,厅内走出一个少年书生来,他道:‘你折不着花,待小生折一枝与你可否?’贱婢那时正无人折,正中我意。不期他折花在手,不肯就与我拿来,要问我是那个身边的侍儿。贱婢竟不答他,他又殷勤再三相问。故此无奈,只得对他说了。其次又问小姐的芳名……”英娘道:“你可曾对他说么?”香珠道:“也曾说来。”英娘道:“贱人,我的名字岂可轻与外人说的?”香珠道:“贱婢原不肯的,见他问得可怜,故此相答。”英娘道:“你可晓得此生的姓名?那方人氏?因何到此?”香珠道:“他姓王名云,字清霓,姑苏人氏,上京去科试的,就是前日被大王掳上山来的。他说大王也是一处人,曾在他家为盗,被这生获住,反赠金放的,所以才有‘恩人’之称。大王要将小姐配与王生,不出小姐前日之料,这生坚辞不允。”英娘闻言,心中明白,道:“这生年纪有多少了?相貌何如?”香珠道:“看他年纪,只在二十之下,相貌到与小姐相等。”只因香珠这一说,打动了英娘往日想思,因沉思良久道:“据你说,此生有貌,未知可有才?他次后还说些甚么?”香珠道:“他说:‘小生还有思乡的愁绪,还要相告。’欲向我言,是贱婢要紧回来,所以也未曾言及。”英娘叹道:“奈男女各别,不能试王生之才志。”香珠道:“小姐不可错过这佳偶,虽然王生推却,他不知小姐这才貌。若知道,必然俯就。”英娘道:“汝论虽善,但儿女之事,非媒的、父母之命不可。”香珠道:“虽在嫌疑之际,也要从权变。待贱婢明早再借折花为由,探他口气如何。”英娘道:“不可造次。此生立志已坚,恐取其辱。”香珠道:“小姐守身,言非无理。但此山寨之中,非独不保后事,倘字不得人,目下不随权变,恐失其大事。”英娘道:“我心已惑,听汝为之。只是不可走漏消息。”香珠道:“这个自然,不必小姐吩咐。”他二人议论不题。
且说王云自香珠去后,回至房中,看了壁上之诗,愈看愈奇,道:“如果是英娘所作,其才不亚于梦云,虽有盗女之名,也顾不得他,且就其婚,得占人间双美,亦快事也。”又想道:“前日这般拒绝滕武,如今怎好又去求他?”又想道:“莫若我且题诗一首,待香珠再来,烦他带去,且探一探英娘的才调何如,再作理全。”随展开花笺,题成一律,叠成方胜,压在砚底下。
正在沉思之际,滕武走进来道:“公子在此沉思何事?”王云到着一惊,起身道:“大王请坐。小弟乃离乡之人,岂无思乎?”滕武坐下笑道:“不才送公子在此,也还少可解闷?”王云道:“幽雅之处,虽可解闷,也难释乡思。若大王果然见爱小生,放我还乡,此情此德,没齿不忘。”滕武道:“公子不必心焦,归期自有。不才原留公子在此,别无他意。目下有一言请教:寨中人马有半万之外,何奈粮饷不敷,请公子以何策教我?”王云道:“承大王下问,但小生诗文之中还能应教,若云军伍之事,实是茫然。”滕武道:“公子抱经略之才,何必过谦,望乞赐教,以救苍生。”随向王云一揖。王云答礼道:“大王,小生虽有小见,未知大王得能听从?”滕武道:“愿求妙旨。”王云道:“大王聚乌合之众,每每劫掠客商,其罪莫大焉。在于客商,远离父母,撇子抛妻,希图微利以养生,忽然被动,富者犹可,若然小本营生,其情惨然,既已囊橐一空,流落他乡,其父母妻子有倚门之望,饥寒之苦,是时儿啼母哭,家资日散。大王若察此情,岂能忍为?莫若散去军兵,改业为良,岂非美策?”滕武道:“公子之论,未为不可,但不才受先大王之托,一旦毁他事业,与理不合。”王云道:“大王既不从此,还有一永远之方。”滕武道:“愿闻。”王云道:“若许荒山,可命兵丁开出,改作良田,耕种麦谷,足可以军。”滕武道:“此真良策也。”王云道:“若此法一行,少要劫掠,以害生民。”滕武道:“承公子金玉之言,待不才成功之日,自当报效。”随辞去不题。
且说香珠次早又到园中折花,遇见王云,不知说些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江南一梦到仙峰,不异良缘遇玉容。
因是蕊珠宫里客,故数幻事巧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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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俏书生连传词藻美英娘密订终身
诗曰:
丝萝逸逸好良缘,占尽人间双玉仙。
但恨断桥多阻隔,相逢花下妒争妍。
话说王云清晨见香珠又来,喜之不胜,忙出去。香珠道:“王先生起何能早?”王云道:“小生知小娘子今早要来,故此早候。”香珠笑道:“不敢有劳,何须巧言!”王云道:“小娘子可是又来采花?仍待小生和你采花。”香珠面红道,“先生乃读书君子,出言尽带芒刺,非正人也。”王云忙陪笑道,“小生出之无意。小娘子休得见怪。”香珠道:“这也罢了。昨日先生云思乡之言,有何见谕?”王云道:“小生也无他说。因汝大王掳我在此,舍间老母未免悬望,小生在此日食不安。这段苦衷无所以告,今向小娘子言及,可有良策以告小生么?”香珠道:“远离乡井,自然挂念,莫若先生权且在此读书,就是尊堂处,能有一礼之通可以安心。”王云道:“只身孤影,叫小生那里去通信?小娘子总说的是宽心话儿。”香珠道:“事亦不难,待妾与小姐商量,或有良谋,也未可知。”香珠又道:“先生府上自然已经娶过,故此急欲怀归。”王云叹道:“再莫言起,小生婚事,到还未聘,向有一门姻议,也属镜花水月。若然要娶时,室中有妇久矣。只因小生立心要访一个才貌兼全的佳人,所以耽误至今。”香珠道:“如此说来,先生青年尚还虚室。若是未娶,归期也还缓得。”说罢道:“再烦先生折一枝桂花与妾去。”王云道:“小生还有一事相烦小娘子。”香珠道:“又是何事?”王云道:“小生有俚言一律,望小娘子带去,烦小姐涂抹。”香珠道:“这事妾不敢领命,此即是传词递柬,非妾所为之事。”王云道:“不妨,此诗莫过求教于小姐,并非淫词,有碍于小娘子。”香珠只是摇头,王云无可奈问,只得向香珠深深的一揖道:“望小娘子方便。”香珠明要带去,故意作难道:“带便与你带去,倘有污耳之词与小姐看将出来,竟送到大王处,莫怨于妾。”王云道:“休要取笑。”随将诗递与香珠。又折了一枝桂花,香珠拿了进去,正是:传消递息小裙衩,一笑含春智满怀。
每到花阴身袅袅,胸藏机慧巧安排。
却说香珠折花回来。莫娘尚未起床,香珠走到塌前道:“小姐今日失睡了。”英娘道:“我今早身子有些不爽利,故此起迟。”随被衣起来,梳洗已毕,问道:“这桂花可是你去折来的么?可曾见那生?”香珠假意笑道:“今早却不曾见他。”英娘道:“贱人又来骗我了,去了这一早晨,不知在那里与他做些甚么事,也不对我说声,竟自去了,我问你时倒要哄我。下次不许去!”香珠道:“小姐不要着忙,待贱婢说来。我到园中,那生已在树下观花。见了贱婢,他就说起思亲还乡的话,道大王不肯放他下山,欲要带一信回家,未得其便,故此日夜忧愁,不得安心。”英娘道:“这也怪他不得。”香珠道:“这生还求计于我。小姐想,贱婢晓得什么,只得说出小姐来了。”英娘惊问道:“贱人,你又说出我甚来?”香珠道:“侍妾回去与小姐商量,或有计策,也未可知。”英娘道:“汝可为多言,此乃大王之事,那有甚么计策?以后便怎么?”香珠道:“次后我就回来。他道:‘素知小姐诗赋精微,必要请教。’随向房中取出锦笺一幅,托我带来。贱婢再三不肯,他求之恳切,只得又带来了。又恐小姐见怪,所以不敢呈览。”英娘道:“论理不该接他的才是。但我山寨中有才并无识者,今日与他唱和一二,亦未为不可。”香珠就在神中取出来递与英娘,英娘接来放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久慕小姐大才,渴想之私,时刻不忘,今集斋头,偶成即景一律,实贻笑于大方,祈小姐改正,若得沾光,更求步韵。左呈台览。
得傍娥眉笔砚香,文思郁郁阿家娘。
华墙珠玉篇篇秀,锦案图史叠叠章。
月白花阴留睡鹤,风清梧影待栖凰。
飞琼言语何传错,污却几头翰墨光。
英娘吟了几遍,笑道:“书生诗思清新,自然是才士。何其出语甚狂,言我非才女,以假借耳。细玩其中隐词,又欲求婚,含而不露。”香珠道:“他讥笑小姐,也要回他一首,奚落他一番。”英娘道:“这个自然,可取笔砚来。”香珠随取过文房之具,摆在英娘面前,磨好香墨。英娘就提笔和成一律,叠做方胜,随命香珠送去。
香珠拿诗来到园中,走近书房门首,就咳嗽一声。王云听得咳嗽,走出来,见是香珠,喜得迎上道:“小娘子此来必有好音。小生的诗,小姐可曾赐教?”香珠道:“还要什么诗不诗!我拿去,小姐见了,被他一场臭骂,叫我丢还你!”王云闻言,一天的欢喜,今变作满肚愁肠,道:“小生的原诗在那里?”香珠取出来递与工云道:“这不是你的原诗?”王云接来,垂头丧气的打开来看,又忽然喜逐颜开,道:“小娘子,你好作耍小生。”香珠道:“早对你说了,就无此番情景了。”王云看上面写着“奉和原韵”,道:莫道书生词语香,诗文犹让段家娘。
今朝污墨终成句,他日成名却负章。
鹤梦恐惊山外鸟,鸡声怎听海边凰。
侍儿谁示多消息,谅夺贤才宝物光。
王云吟完道:“词颇精明,真乃香闺之句。我之诗句却也狂些,如今也讥刺于我,好笔力也。”香珠见王云沉吟,道:“先生如此沉吟,莫非疑此诗又是假借么?”王云道:“小姐真仙才也。小生诗句唐突,再当荆请。适间所言之事,小娘子可曾与小姐言及?”香珠道:“妾已向小姐说过,小姐道,此乃大王之事,岂能如何耶?”王云闻言,愁锁眉尖,亦无奈何,随道:“小生再题诗一首,烦小娘子带去请罪如何?”香珠道:“既如此,可速做来。”王云就到房中,也不落草,书成一绝,出来付与香珠带去。王云想道:“英娘之才已知,未识相貌何如?如果才貌兼全,又是梦云的这一段想思矣。”
且说香珠进去回复英娘。英娘道:“你将诗去,他说甚来?”香珠道:“他见了小姐之诗,称赞不了,自己惶恐。”英娘道:“他先恐我无才,故来试我;今见了我和去之诗,就如此谦罪。此生不独有才,而且有志。”香珠道:“小姐不要过于赞他,还有一诗在此。”随递与英娘。英娘接了来看,道:书香今已属娥眉,谢傍仙楼白玉诗。
妒柳妒花情未足,情思能让传情时?
英娘看过道:“书生何以前倨而后恭,文词隐逸,欲求我相见之意。我乃闺中弱女,岂好与汝相会?也只好复和诗一首。”随题一绝,叠好向香珠道:“明早送去罢。”香珠答道:“这自然明早送去。但此生深有情义,小姐不可错过念头。”英娘叹道:“世间才郎,人所共愿。只因我是闺中幼女,他是户外孤男,恐妨清白,故此难露于形容。”香珠道:“小姐若不依权变,拘此小礼,误却终身大事。劝小姐莫作闺中儿女之态。”英娘道:“汝当慎言,我自有道理,到日后再讲。”
且说王云见香珠去了,不出来回复,心上疑惑不定,道:“为何一去不来?莫非见了此诗,不中意么,故此不来?”就在园中走到厅上,厅上又走到园中,这一夜枕席不安,直到次早,眼巴巴望个多时,才见香珠到来,喜得眉开眼笑迎出来说道:“小娘子为何昨日不来?”香珠道:“清晨来往,借折花之由;日中来此,无以可答。”王云道:“小娘子言之有理。小姐可有什么说话?”香珠笑而下答,在袖中取出一幅锦笺,掷于地下。王云弯腰去拾时,香珠就戏道:“小官人免礼罢。”王云道:“小娘子,你好作耍小生。少不得有一日将你报仇。”香珠笑着:“好人那,恩将仇报,我自去也。”王云笑道:“小娘子不要着急,仇也是恩,恩也是恩。小生因惜小娘子年幼,不便报恩。”香珠啐了一啐道:“你在那里说些甚么话!”王云笑着,就将锦笺展开,看上面的诗道:缥囊原弗屈蛾眉,一片霞笺戛玉诗。
柳柳花花皆有色,未知花胜柳阴时。
王云吟哦了几遍,道:“词理相合我怀,而踪迹不露,真乃女中之才魁矣。”笑向香珠道:“小生有一言相告,未知小娘子肯纳否?”香珠道:“先生请道其详。”王云道:“小生承小娘子垂情,将小生之衷情已申剖于小姐,不过小生求一归计。今小姐竟依大王拒绝,所以欲邀小姐半面,待小生细剖一番。未知小娘子可能代小生项言否?”香珠道:“先生之言差矣!我小姐乃闺中弱质,从未见人,岂肯轻出?君休作此想。”王云道:“小娘子之言,虽则近理,但小生熟思已久,谅来小姐的父母已归泉下,自隐迹于山寨,何时才有个出头的日子?莫若与小生一面,策划有成,岂非两全其美?若论其婚姻,听其缘耳,不敢强求。”香珠道:“前日先生一到,大王将小姐赘君,君何过执不从?”王云道:“此言前日已经奉告,一则不知其才,二来恐污清白,所以相却。”香珠道:“今番的小姐不是前日的小姐么?先生不怕污其清白了?”王云道:“小娘子若见怜小生,可在小姐面前道其一二。”香珠道:“我那记得这些说话?先生可写一字,我带去。”王云道:“有理。”随到房中,片刻之间,修成一缄,付与香珠道:“此事全仗小娘子的神力。”
香珠不答,竟接了书进去,到小姐房中,将王云的说话细诉了一遍,才将书呈上,英娘展开看书道:姑苏王云顿首至书于英娘小姐妆前:窃闻才化于五色,文章之秀逸,远刁遥闻,互相传捷。德配红裙,才称弱质,古今宣扬不一。采蘋白室,皆出书香,幽幽清丽,敏敏挥毫,乃仙姬之谪降而下凡尘。近寓于斋,见案叠诗文,壁生光彩,异常识之,方晓珠玉之作,实令予搁笔。即欲趋仰芝颜,请教指迷,奈闺阁深沉,未能插翅,特修尺素,冒渎妆台,敢恳移玉趾之金莲,望仙姬临降园亭,有衷曲一番,必当面诉,自识予之患难,知有嫌疑,断无效襄,至祈勿却,若果见怜,望赐一线之音,即当扫门恭候,不胜翘企之至。
英娘看完笑道:“书生甚觉可笑,素无一面,怎生叫我去会他?”香珠道:“小姐可将书中意诉与贱婢一听。”英娘遂将书中之意说了一遍。香珠道:“如此一番殷勤之意,小姐不可负他爱才之举;而且王生又是少年智士,小姐一往何妨。”英娘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去会他,此事断然来不得。”香珠道:“小姐数常愁叹,所为者恐难遇其人。今已见才,又拘嫌疑,就到白了头发,还是一位小姐。这是贱婢向主之心,请小姐自己三思。”英娘道:“贱人出言何直!纵然要会他,也要想个良策方好。”香珠道:“也不用什么良策,一向走的这个门被大王封锁了。这具锁原有一样两把,一把现在小姐箱子上,到晚将封皮湿透,轻轻揭去,那时小姐可出去会他,直是人不知鬼不觉。小姐意下何如?英娘心中无有不从。香珠道:“事不宜迟。小姐可写一字去相约他才是。”英娘此时已经着迷,随去写书,提笔想道:“怎样称呼才好?”又想一想道:“有了,莫若作一词,省得称呼不便。”随题一词,递与香珠道:“就约他今晚在亭子上相会。”
香珠接了,竟到园中来约王云。王云见香珠又来,忙问道:“小娘子此来,必有好音与小生也。”香珠笑道:“快来谢我,小姐已允与君相会。”王云闻言,欢喜无极,就向香珠深深的一揖,道:“小姐怎样应承?约在几时相会?”香珠答礼,笑着说道:“小姐是不肯与先生相见,乃妾再三相劝,方才应允。”随出手书付与王云道:“要知会期,观此便知。”王云道:“小娘子有此珍宝,何不早付,务要疑难小生。”香珠道:“这样快了还嫌迟,以后我就……”王云道:“小娘子以后就怎样?”香珠笑着道:“我不说了。”王云就拆书看道:左调《玉蝴蝶》许英娘拜草翰墨霞笺是锡,肃身静览,洞悉其章。士魁才端名表,茅屋生光。集古人扬眉吐气,附当今学贯书香。天府中,英英俊秀,优为栋梁。凄凄嘱音领命,会期今夕,月上东墙。素躯临院,蒲柳村妆恐辱郎。夜沉沉,更筹待漏,思雅雅,乞述衷肠。羞遮斜鬓,祈掩彷徨。
王云道:“深得文家之妙,不便称呼,故此作词。”随向香珠道:“今晚小生梦想以待小姐驾临,切不可失信。”香珠道:“先生放心等待。”说毕回去。复英娘不题。
且说王云满心欢喜,恨不得赶下一轮红日,唤出玉免东升。偏是这一日天色更长,看看挨,到日落西山,星月布天,一时间更点初交,人烟方尽,万籁无声。
不题王云望眼欲穿,且说香珠见夜阑人静,随拿了钥匙开了锁,轻轻揭去封皮,来向英娘道:“小姐此时好去也。”英娘道:“羞人答答,怎好相见。”香珠道:“既为终身之事,何拒其相见之羞。”被香珠只是催逼,英娘无奈,只得起身,也不施脂粉,真个是天生的袅娜。香珠开门引路。英娘随后来到亭子里坐下,香珠才到王云房外弹其窗道:“天上仙姬已降,何不跪接。”王云闻言,忙走出来一揖,及至起来,又不见英娘,忙问道:“小姐在那里?”香珠笑说道:“先生何以这等情痴?小姐是在亭子上。你随我来,放稳重些,不要象这个光景。”王云道:“小生晓得。”忙整整衣冠,恭恭敬敬,跟着香珠来到亭子边,王云却迎月光,英娘窥见王云风流品格,一表人材,暗想道:“他日必为栋梁之器。”随侧身背月而立。王云就走入亭中,先有麝兰扑鼻,只见英娘侧身站立,随揖道:“小生渴慕小姐芳名,每欲想聆教益,何奈男女有别,未能遂愿。今宵得睹仙姿,如大旱之得甘泽,望小姐休作儿女之态。”英娘还礼答道:“妾也虑男女授受不亲,因承先生殷殷赐翰,计于策划,故不避嫌疑而来,望君谅之。”香珠道,“二位请坐下讲,不用面东面西的站了。”王云就在东坐下,英娘西首坐下,此时王云才见英娘的芙蓉娇面,但见他:不施脂粉出天然,淡扫蛾眉谪降仙。
语吐如莺花外啭,风流月下更翩翩。
王云一见,也觉魂飞魄荡,随道:“屡承小姐手教佳章。”英娘道:“妾无故勉力应教。”王云道:“小生闻得小姐的尊父母俱已去世,而且小姐又倚附他人,尚还待字,宁无妆台之叹耶?”英娘见问,惨然泪下,道:“蒙君垂问,纵然含冤亦无门可诉,妾之家严姓许,也曾出仕,是年妾才五岁,渺茫记事,被李霸下山劫掠妾上山。那时父母年已望五,音讯杳然,谅亦不能存世。今日称人为父,实是出于无奈。”说罢不胜悲咽。王云道:“只说是小生遭强徒之困,谁知小姐亦然,前云小姐乃李霸之女,我道这强徒如何生得出这样一个书香闺秀,实令人不信。今小姐久居山寨,有所虑乎?”英娘叹道:“君乃一男,困此尚然无为,何况妾是一女子?纵然有虑,终为无益。”王云闻言,兜起了自己的归心,向英娘道:“小生来之踪迹,小姐自然尽知,希图今夕之会者,请教于小姐,策一回乡之计,幸勿见却。”英娘闻言暗想道:“书生见面并无别说,就想归计。他几番恳切之由,从何而起?他毕竟观我之动静,试我之心术。”随道:“先生欲得回乡之计,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有巧处方可图之,但妾有一言,欲诉与君,犹恐见笑。”王云道:“小姐有言,见谕何妨。”英娘欲言,又沉吟了半晌才道:“先生府上自然聘过名门,故将清白之言见却。不然,君以名门贵裔,不亵攀妾。”王云听得英娘说出这一番言词,就接口道:“小生亲事虽有议,尚未纳聘。前日滕贼将小生劫上山来,也为小姐亲事。小生只道是滕贼之女,所以将清白推之。若早知是小姐,就无这番饶舌了。”英娘道:“君初上山来,不知是错。今已就里分明,君亦无疑矣。妾欲与君永订终身之约,莫以自荐卑微见却。”王云道:“虽小姐垂爱,小生敢不听从?自后倘得侥幸成名,即来迎娶小姐下山,成百年之好。”英娘道:“蒙不弃,是妾之幸。”香珠已在旁睡着,英娘唤醒香珠,向王云道:“天将曙矣,妾要回去,明晚约君至妾处,另有相订。”王云诺诺领命,依依不舍相别。英娘也欲留连,香珠相促而去。依然将门照旧封锁了,进房去安睡不题。
却说王云也回房去,虽然解衣就寝,在枕头上想道:“世间只知有梦云小姐,谁知又一个英娘更胜。有意不能一晤,无心反能成事,世间之事难于测料!”此一夜思来想去,不曾合眼。倏忽之间,东方既白,红日高升,少顷起身。是日滕武寨中到了两个客盗,滕武在他们面前称赞王云之能,以为寨中有人,随来请王云出去相见。王云有英娘之约,再三相却,滕武务必要请去。王云无奈,也只得勉强陪着众人,晚间设席,直饮到二更方散。王云心上一则有事,二来不胜酒力,被众人你劝一杯,我劝一盏,竟也大醉,扶到床边,倒身就卧不题。
且说英娘不知王云去陪客,日间整治下几品佳肴美酒,候王云来小饮。到夜深时分,叫香珠去请王云。香珠随开了门去,到王云门首,见灯火皆无,寂寂无声,隔窗轻轻叫了几声,并无声息,随恨道:“少年子弟能无信行,怎么到睡着了?”又听了一会,全无动静,随恨恨而回。见了英娘,气哺哺的道:“年少狂生,这等无信,他竟安然睡了。贱婢唤之数次,并无声息。”英娘闻言,气得长叹道:“一则是你贱人之唆,致使我受浪子之保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从此之后,汝再不许到园中去!与我收拾这个念头罢!”香珠见小姐怨着他,默默无言,竟不到园中去了。
不说他主婢二人杜门绝迹,且说王云一醉醒来,想起英娘所约之事,恨道:“误尽大事,英娘不知我洒醉,只说我是负心之人。”巴到天明起来,望香珠来说剖原由,再约来期,谁知香珠踪迹杳然。王云就如机上之梭,走出走进的想道:“香珠为何不见出来?是何缘故?一定为我失约。自古女子心专,见我未曾赴约,必然为此所恨,怎知小生因酒误事!”自此以后,寝食不安。那正在九月初旬的时候,王云心中一日一日愁恨,就恹恹成病,好生难度。这一番王云卧不题。
且英娘虽然一时之忿,到底有些挂念,想道:“王生如此文雅风流,岂是无情之辈?又不好叫香珠再去问个消息,遂想出一个主意,道:“此时园中菊花谅有,莫若叫香珠去看菊花为由,其中自有分晓。”主意已定,遂向香珠道:“园中菊花不知可曾开放,你去看看。若开了,可移两种在盆内玩赏。”香珠知小姐差他看菊花是探听王生消息,遂笑说道:“说过不到园中去的,如何小姐到忘记了?”英娘道:“移菊花何妨。”香珠笑道:“无妨,贱婢去移花去。”说罢,一竟走到园中,见菊花果有两种开的,就走到厅上去拿铲挖花。不见王云,只闻得中有些声息,香珠就作嗽了一声。王云闻得咳嗽是女子之声,忙起身往外一看,见是香珠,喜得向前问道:“小娘子为何数日不来,害煞小生也。”香珠见王云容颜消瘦,甚是可怜,遂道:“先生还是因病失约,还是失约得病?”王云道:“小生因失约才得病的。”香珠道:“你既失约,可负小姐之心,病就不该生了。”王云道:“小娘子那里晓得,这样屈情,皆因胜必生祸。小生承小姐同小娘子好情相约,真乃有幸。不期被滕贼务要扯去陪客,被众人强劝了几杯,竟吃得酩酊大醉,因此失约。连日又不见了小娘子到来,丢得小生这般冷落,所以恹恹成病,还望小娘子见怜。”香珠道:“小姐乃闺中英杰之女,期约先生不至,未免恨怒,所以才闭门绝迹,那里晓得有这段情由。先生且暂宽心,待妾向小姐细剖此情,再当奉复。”王云闻言,忙向香珠一揖道:“若得小娘子见爱,感情不浅。”香珠随还礼,笑说道:“先生何多情耶?”说罢,遂移了菊花回去,竟拿盆去种菊花,王云之事绝口不题。
英娘见香珠花已种完,尚无一言,暗忖道:“难道不曾遇见王生?”遂问道:“移花去可曾遇见王生?”香珠笑着回道:“不曾遇见。”英娘见香珠含笑而言,必有缘故,遂道:“看我日后如何待你!”香珠道:“只说王生负心,谁知为了小姐在那里害玻”英娘惊道:“他自己负约,何以又为我生病?”香珠道:“前次不是王生之过,是大王拉他去陪客,被众人劝酒吃醉了,所以失约。这几日又不见我们的动静,故此恨想成玻若然下去宽慰他,则恐害了王生的一条性命。”英娘道:“我疑这生不是负心之辈,你就约他今晚进来罢,再莫有误。”香珠遂到园中来,向王云道:“妾来特报佳音,今夕切莫再负!”王云道:“承小娘子关切,小生自然在心。”香珠恐有人来,随就进去。英娘收拾了房中,单候王云进来。
倏尔夕阳西坠,夜色阑珊,已是初更时候,英娘向香珠道:“你可去约了王生进来。”香珠暗笑道:“前日如何,今夕如何。”遂即开了门,走进园中,见王云打扮的俏俏丽丽,在那里走来走去,上前道:“打扮得好耶!”王云吃了一惊,见是香珠,方道:“小娘子来了。”香珠道:“不要多言,随我来。”王云喜从天降,随了香珠,一弯一曲,来到英娘外房,只见琴书图史,并无脂粉之气。英娘遂在内房走出来,向东而立。王云见了,身在浮云,忙揖道:“前晚蒙小姐相约,不期遭其间阻,是小生粗心,乞为恕罪。”英娘答礼道:“前夕承君子允订,故耳相约一决。”遂分宾主坐定,香珠捧过茶来,二人饮毕,英娘道:“妾虽承君子不弃,恐其口角之言,无以为信,所以有相约这举。请君之示,一则释妾之疑,二来恐君以妾为自荐,日后轻弃,令妾有白头之叹。”王云道:“小生在难中,承小姐知遇之恩,岂有变易之理?但是小生在苏有一门亲议,倘若家慈定了,那时小姐如何?岂不是小生负义?”英娘道:“君就有五六佳人,妾也愿居其末。只是不弃妾于此,则感君之厚德。”遂唤香珠安排香案,二人对天同拜。誓毕,香珠见他二人已成好事,遂摆下佳肴。二人入席,对面坐下,香珠在旁斟酒,各相敬酬。你想,一个是俊俏才郎,一个是窈窕的佳人,岂有不动情者?因各怀着有才不可无德念头,所以毫不相狎,惟有谈论些古往今来诗文之事。王云道:“小生羁绊于此,终非长策,小姐何以教我,得图归计?”英娘沉思良久,道:“君之归计则易:日近重阳之节,年年众头目、大小喽罗皆要去出猎登高,那时妾略施小计,可以脱离此山寨,但郎君去后,路阻山川、强人之险,一旦音信杳然,难免终朝悬念。”王云道:“小生此别,倘能侥幸成名,只在三年之内,定来迎娶小姐。”英娘道:“妾居非其所,三年之别,倘一朝事变,那时祸起萧墙,妾到底不知作何结局?”说到伤心之处,忍不住两行珠泪落将下来。王云道:“今日乃为婚姻之始,小姐何出此不吉之言?”英娘道:“非为不吉也,不得不虑。”香珠见他二人虑前虑后的,遂道:“小姐,今夕何夕,也不要过虑,若是前日王相公一上山时竟俯就了,也无这番光景了,今宵始订姻好,日后之事岂能预定?悲欢离合,上苍自有定数。小姐只生欢喜,莫作愁烦。”二人听了香珠之论,才更欢喜。英娘道:“鸡已三唱,郎君可回去罢。妾有绫帕一方,上有俚言一绝,郎君收去,好为日后之验。”遂起身到妆盒风内取出,递与王云。王云接来收下,自想无物答赠,只有绣翠私赠之玉鱼一枚,遂在身上解下,送在英娘面前,道:“这个玉鱼是小生常佩之物,小姐可收下。”英娘遂拿起一看,果是玉鱼,其光润可爱,就收于袖中,王云起身辞别,英娘亦起身相送,一同到园门首。英娘道:“初八之夜,再约郎君会于亭中,还有一言相商。”王云点头道:“小生之归计,小姐千万在意。”英娘道:“此事妾已安排,何用郎君费心。”遂命香珠送王云到花厅方回来关门,同英娘进房安寝不题。
却说王云来自己房中,将英娘所赠的绫帕取出,铺于几上,道:“梦云有一方绫帕,谁知英娘也有一方绫帖,其为奇异。”上有一首《落花诗》道:春风花老嘱谁怜,点点残红落地妍。
片片香魂明月伴,如何不坠在池边。
许氏英娘咏落花之句
王云吟了几遍,称赞不已。又叹道:“虽然今宵得此佳人,只怕日后还在镜中,总是我王云婚姻之魔。”遂灭了灯,安寝不题。
却说滕武到了初八这日,聚集大小喽罗在厅,道:“明日是重阳之节。汝等各要整备衣甲鞍马,旗帜鲜明,好到北山采猎登高。敢违令者,定按军法!”众喽罗合寨去整备不题。
肯说英娘到了晚间,叫香珠开了园门,一同到亭子上来。谁知王云先在亭子上相候了,见英娘走上亭子来,就上前一步,揖道:“小生有何德能,敢劳小姐垂情。”英娘答礼道:“说那里话来,君之事即妾之事。计策已经排定,若明早滕贼来请郎〔君〕向北山登高,郎君可托病不起,随他自去。那时妾着人送郎君下山。”王云道:“有费小姐清心。但是此别之后,未知会期何日,宁不叫人肠断。”英娘道:“郎君此去之后,谅来音信不能闻问。然而知妾谅妾者惟郎君一人,此去稍能得意,可早来迎妾,久之必生他变。”工云道:“小生去虽去了,倘滕贼回来查问,将何以对?”英娘道:“妾自有发付,郎君不必虑此。”王云道:“谅来明日匆匆,不能面别,小生就此拜别小姐罢。”二人遂一同拜毕。王云道:“小生去后,小姐珍重贵体,毋以小生为念。”英娘哽咽不能言语,惟道:“郎君前途珍重。”洒泪而回,香珠也不胜凄然。正是:淑女怜才结好音,感离情切过伤春。
依依款致情珍重,始为难期翠黛颦。
到了次日重阳,滕武进来请王云去登高。才走到房门前,只听里面呻吟之态,忙走向床前问道:“公子为何这等模样?”王云道:“得罪大王。小生不知何故,昨晚偶然抱病,好生难过。”滕武道:“公子莫非受些凉了?”遂命烹姜汤来解寒。王云道:“多蒙大王费心。”滕武道:“今日是重阳佳节,特来相请公子去采猎登高,不期又有贵恙。”王云道:“承大王美意,谅不能奉陪矣。”滕武遂唤丁老伺候,道:“倘公子要茶汤之类,须要小心应酬。”丁老领命。滕武到底是个粗人,那里晓得王云是计,见王云在床,只道是真病,遂出去点齐喽罗,带了犒赏之物,滔滔望北山而去。
英娘知滕贼已去,吩咐厨上安排几席酒肴,又向香珠道:“这是棉衣一件,白银十两,可拿去交与王生,叫他小心前去。可再对王生说:‘莫忘了良宵重誓!’可叫汝父送他下山,指明去路,速速回来。”香珠领命。来到园中,向丁老道:“爹爹,你可晓得这王相公的事么?”丁老道:“我也晓得些,”香珠道:“你还不知深细,他说起来是小姐的哥哥。如今要瞒着大王送他下山,要爹爹一行送上大路,作速回来。倘大王回来查究,只说王相公病好,起来去赶大王的便了。”丁老道:“是了。”王云在房听得这一番嘱咐,满心欢喜,遂起身下床。香珠进来道:“郎君可曾打点么?”王云道,“小生惟有此身,并无打点。”香珠道:“小姐命妾致意郎君:‘前途珍重,不可忘却良宵之约!’这包内是棉衣一件,与郎君御寒;白银拾两,为途中之用。”王云道:“若忘了小姐之德,非禽兽而何?祈小娘子转致小姐。”说罢泪下,香珠亦流泪道:“郎君此去,地北天南会期未卜。愿郎君专心进取功名,也不枉妾一番心计。纵然日后相逢,妾之存亡不未知若何。”王云道:“小娘子说这不利之言,反助小生的愁肠了。”香珠道:“郎君前途保重!”说罢放声大哭。王云含泪揖道:“小娘子不必悲伤,会期有日。”香珠道:“郎君若闻厅上鼓声即行!”说罢,含泪别去。英娘见香珠眼俱哭红,不觉自己亦凄然泪下。香珠道:“王郎同父亲俱已约候,但闻厅鼓响,就起身了。又叫贱婢致谢小姐。”英娘遂命人传令至外,“凡在寨中并守关隘将佐、大小喽罗,皆来庆赏。但鼓起三通,俱要到厅。如有违令不到者,以军法从事!”众喽罗听得犒赏,无有不到者,一闻厅上升鼓,众皆齐集,谢过小姐,竟乐然大喜,那管他关隘、仓房。王云听得鼓响,叫丁老背了包袱,竟下山来,并无一人阻挡。行了半日,方到大路,丁老向王云道:“相公已上大路,前去便是宜兴。”遂将包袱递与王云,丁老回山去讫,王云一人取路前行。只因此去,又续了旧日风流欢喜,丧却了椿萱烦恼。毕竟不知王云怎生到家,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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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王府中椿萱遭变吴衙内恶棍强婚
词云:
故地椿萱遭变。皆因夙缘系恋。伤心何必泪潸潸,梦里多成倦。暇蟆想天鹅,那得上青天。纵饶纨裤计无边。怎得情人面。
右调《误佳期》
话说徐氏夫人,自从王云失去之后,日夜忧愁,恹恹成玻婢子玉奴百般解劝,夫人怎得丢下思儿之念。玉奴几次叫王三去请医生来调治,夫人屡次不许请医,道:“我病非药饵可治。”惟有终朝垂泪,思想儿子不题。
却说王仁诚在京得了这个信息,心中未免忧愁。忽然得了一病,不数日而身亡。有同僚甚为伤感,遂买棺盛殓,连夜打发家人报到姑苏,然后又着家人送柩下来。家丁晓行夜走,不几日,已到姑苏,才走至府门前,有门上王三见是姚茂,穿了一身的孝服,遂问道:“姚茂哥,你穿这样服色,莫非老爷有何长短么?”姚茂道:“不要说起,老爷在京,一则得了公子的消息,也着些恼,二来又得了一个急症,不数日身故。”王三闻言大哭道:“夫人也正在抱病之时,若闻此信,大事休矣。”又不得不报,遂叫姚茂到后边用饭,自己走到后堂来。玉奴迎着,问道:“王公公,你为何哭起来?”王三道:“玉奴姐,不要说起,不期老爷在京病故了,姚茂现在外边报信。”玉奴闻言,惊得魂不附体,只得进房报知夫人。夫人病势正重,又听得玉奴说姚茂来报老爷京中病故,这真是雪上加霜,一惊一苦,遂归阴府。玉奴见势不谐,连唤“夫人”,竟不醒来,摸其四肢皆冷,气也无了,慌得玉奴脚软筋麻,大哭出来道:“王公公,不好了!夫人得了老爷的凶信,一恸气绝。”王三闻言,忙叫他妻子取姜汤来灌,灌之下受。王三看来无用,遂大恸出来,叫锦芳去请张、万二位相公来商议。锦芳遂去报知二人。张兰、万鹤闻言大惊,飞奔而来,王三接着,跪下坠泪,道:“不料老爷、夫人有此大变,叫小人肝肠皆断,方寸已断,特请二位相公来斟酌。二位相公看先老爷之面,推公子相契之情,全要二位相公作主张。”张、万二人搀起王三,也下泪道:“说那里话来,你公子之父母,即我等之父母,如今事已至此,汝速去打听人家可有好寿器,兑银去买。”王三即忙去备办,直到次日,入殓已毕。王仁诚为人梗直,故此门生故旧俱皆疏淡。真个是世态炎凉,见王府夫妇双亡,王云又不知去向,竟无亲眷上门。全是张、万二人料理丧事,极尽年家之谊,张兰吩咐王三道:“你老人家可掌管府中诸事,婢仆不得混杂。看你家公子今冬可有消息,若无音信,明春再作计较。”王三领命,张、万二人时常来照看。
不谈王府中丧事,却说王云别了丁老,向大路而行。他是个嫩弱书生,那里曾走过路来,可怜一日只走得三四十里。滕武着人来赶,幸尔王云走了小路,故此未曾追着。王云行了六七日,一日行来,看看天色已晚,前无村,后无店,心上有些着急,脚步偏又走不上,渐渐昏黑上来。正是心慌之际,猛见东边村中射出一星火光,心上又少安,就望灯走近,见是几间茅屋,窗内灯火犹存,只得上前敲门。里面妇人认是丈夫回来,问道:“为何今晚就回来了?”及至开门一看,是个少年书生,吃了一惊,忙立在门后道:“家下无人,黑夜到人家敲门打户!”说罢,就欲关门。王云见要关门,只得走进一步,揖道:“小生因天晚不能前行,故造贵府借宿一宵,明早就行的。望小娘子开恩!”这妇人还礼,王云揖罢,看着这妇人道:“小娘子好象有些面善,那里曾见过。”这妇人道:“妾也有些面善,客官好象向年在武林吴府中记室云相公。”王云道:“小主就是。小娘子可是绣翠姐姐?”绣翠笑道:“正是贱妾。”遂邀王云到里面坐下,将门拴好,忙备夜膳,与王云用毕,方问王云道:“郎君何能到此?”王云道:“一言难尽!”遂将上京,江中被劫,目下逃回这一段情由细说了一遍,独不题起英娘之事。绣翠道:“也是天假其便,与郎君重会。”王云道:“姐姐为何往在此间的?”绣翠含泪道:“贱妾来此,也是为君,自夏间事露之后,卖找出来,就嫁了贩窑器的朱寿,在八月中迁到此地来的。”王云道:“好个朱寿,我曾会过他两次。”绣翠道:“这也奇了,郎君何处会过他的?”王云将会朱寿之情由说了一遍,又问道:“姐姐,此地属何县?”绣翠道:“这里宜兴落乡。”王云道:“你丈夫往何处去了?”绣翠道:“今日众同行议事,今晚演戏,有酒,大约要明日才得来家。”王云道:“故此姐姐开门,认是丈夫回来,小生几月不会,观姐姐芳容,比昔日更加丰彩了。”绣翠道:“郎君休得取笑,妾自别君之后,无时不念郎君,又想小姐待我之恩,真个令人肠断。”王云道:“小生承姐姐知遇之恩,亦时时在念,不料天从人愿,无巧不巧,今夕又与姐姐相会。”绣翠道:“郎君途中辛苦,请安睡了罢。”王云遂起身,同绣翠走到第二进屋内,亦是三间茅屋,东首一间是绣翠做房,西首一间闲着,中间是坐起。王云道:“请姐姐自进房去睡罢,小生只好就在此间坐一宵矣。”绣翠道:“郎君不必过谦,奴家草榻当让与客。”王云已知来意,遂笑道:“今非昔比。”绣翠笑了一笑,就去移了灯,同王云进房,自己去将床铺好,才向王云道:“请安罢。”王云坐到床上坐下,看他房中铺设,虽是村舍人间,倒也收拾得洁净,一张红漆凉床,床上一条紫红绸被。绣翠拴上房门,笑向王云道:“郎君请床上睡,妾在这凳上睡了。”王云笑道:“姐姐也来虚套了。”说罢,遂相挽并坐,卸去衣妆,连臂同衾,一则是旧时相知,今宵又他乡遇故,郎贪女爱,曲尽永夜之欢,难述其妙。正是:他乡逢旧好,男女两相亲。
今宵云雨畅,不比向时春。
却说王云正同绣翠雨散云收,倦情浓睡,只见他父母在云中呼唤道:“我儿快快家去罢!”言毕望西而去,王云急赶上去,被门槛一绊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浑身冷汗,肉跳心惊。绣翠亦被王云惊醒,问道:“郎君为何着惊?”王云道:“不瞒姐姐说,适间得一梦,甚为不祥。”绣翠道:“所得何梦?侍妾详之。”王云道:“梦见我父母在云中呼唤小生,叫我速速回家,说罢竟望西面去。可是不吉之梦?”绣翠道:“郎君且自宽心,此梦应于老爷升任也未可知。”王云道:“非也。”这半夜虽然与绣翠共枕,心上疑疑惑惑,也无情再赴阳台。天才有曙色,就起身欲行。绣翠道:“郎君何必过起这样早?”王云道:“早才好,迟了恐你丈夫回来,非为儿戏。”绣翠遂即起来,忙向厨上收拾了汤饭,与王云梳洗用毕。王云打开包裹出房,取白银一锭,送与绣翠道:“聊为一履之资,望姐姐笑留。”绣翠道:“郎君前途要用,妾受之无益。”王云道:“小生自有,姐姐请收下,不要见弃。”绣翠只得收下,遂泣道:“妾与郎从此别后,料难再有会期。”执袂恸然。王云亦含泪道:“后会有期,姐姐不要挂怀。”绣翠道:“郎君此番若至武林,日后得偕小姐之姻,乞述妾之怀。郎君前途保重!”王云因心上有事,无暇细述,只得匆匆告别。绣翠自此思想王云,恹恹成病,不愈而亡,此是后话。
且说王云走到宜兴县,雇了船只,不两日已到姑苏上岸,打发了来船,急到家来,只见门上挂白,大吃一惊,已知梦兆。进门来,遇王三,王三见了主人回来,忧喜交集。王云见王三一身孝服,忙问道:“老爷、夫人莫非有些不测么?”王三哭道:“祸事不校老爷在京得病身故;夫人见公子失去无信,终日恼闷,正是病凶,又闻老爷之信,一恸也归西去了。”王云闻言,大哭一声,猛然倒地。王三慌忙叫:“公子苏醒!”后边玉奴、锦芳及众家人听得公子回来,哭晕在地,都一齐跑出来,叫扶将起来,坐在椅子上。王云慢慢醒来,哭道:“我王云大为不孝,真罪人也!”说罢又大哭。王三劝道:“公子不要过于悲泣,恐伤贵体。”王云才住哭,问道:“老爷的灵柩可曾着人去扶?”王三道:“朝暮也好到了。”王云道:“夫人亡后,全亏你料理。”王三道:“小的是应报效主人,还亏张、万二位相公在此作主。”王云道:“夫人之柩是停在后堂?”王三道:“正是。”王云就将家人的孝衣换了,进去哭拜夫人道:“孩儿别后三月,不料父母皆游泉下,不能见面,丢下孩儿好苦也!”几番哭绝。王三再三苦劝道:“公子少要恸苦。老爷、夫人今已升天去了,谅不能复生。目今全仗公子接代香火,可保重尊体要紧。”王云方才住哀,遂命家人在柩旁打下床铺伴材。
次日,张、万二人听得王云回来,喜之不胜,就来看候王云。正是:友谊谁知胜嫡亲,何期张万处交真。
心契才能扶患难,管鲍同伦有几人。
张、万二人来到王云府上,家人进去报知王云。王云出来拜谢二人,道:“先慈去世,承二位长兄培植,恩感五内。”张、万二人忙挽起王云,共揖毕,坐下道:“自兄失去及先年伯父母去世,令弟等旦夕挂怀。今早闻兄回府,使弟们欢喜之极。”王云流泪道:“不料先父母如此结局,甚为可伤!”说罢又大恸,张兰道:“世间死别生离,最苦之事,总亦是大数,兄也不必过于苦伤。夏间道人的偈言看来倒应验,岂非定数。况年伯只得兄一位,若日夕悲恸,倘有些三长两短,反为不美。”王云道:“承二兄美意,弟亦足佩。但道人之言,前句纵应,未知末二句何如?”?”张兰道:“前事已验,自此一路吉庆,长兄何须忧虑。”锦芳捧出茶来,三人用毕。万鹤道:“夏间兄在江舟被盗劫去,意欲何为?兄怎得脱身?可说与弟们知道。”王云道:“小弟那日被盗劫去,恐其加害,谁知其意不然。”就将到山寨,滕武招赘不从,以下山来之事,细说一遍。万鹤笑道:“也亏兄之才调能脱虎口。”正说话间,有金圣、李贵知王云回家,二人亦来相候。王云三人看见,遂起身,俱各揖毕,就序齿坐定。王云谢罢二人,李贵道:“适间小弟同洛文兄偶闻得清霓兄回府,故此特来候,又不料尊大人有此惨变,小弟等不胜伤感。”王云道:“承诸兄垂念,乃小弟之幸。但先父母去世,是弟之福保”金圣道:“兄乃人中之凤,他日飞腾,可并日月,莫要苦伤贵体。”张兰道:“闲话休题,近闻得二兄北上,总荣授了。弟等尚还欠贺。”原来金、李二俱人纳了武职,故此张兰说起。李贵道:“秀芝兄休得取笑,弟等不过支持门户,算得什么数。”王云道:“小弟昨日才到,故此不知。待过百期,少不得要来奉贺。”金、李二人道:“断不敢当。”他宾主五人言来语去,直到日暮,才各人散去不题。
却说王云在家单候父亲柩至,好开丧出殡。不几日,家人报来说:“老爷灵柩已在河下。”姚茂等听得公子回来,好不欢喜,叩见了小主人。王云道:“姚茂,难得你一片好心,扶老爷柩来。”姚茂道:“公子说那里话来,这是小人分内之事。前日小人已到此报信,又复去迎接的。”王云吩咐:“明日起柩到厅。”说罢,急到舟中,见了棺木,犹如乱箭攒心,以首撞地,哭之几绝,众家人苦劝方止。到次日,合夫人之柩停了。此时亲朋晓得王云回来,又是一番气象,都又来作吊,好不热闹,无几日之间,安葬已毕,王云接着就谢了孝,忙了几日,料理事完,竟在家守孝、读书不题。
却说滕武那日打猎回来,去看王云。见房中无人,遂到园中去看,竟也不见,就唤丁老来问道:“王相公那里去了?”丁老道:“自大王去后,王相公病好,叫小人指往北山去路,去赶大王的。”滕武知是王云脱逃,遂叫喽罗分头追赶。众喽罗去了一日,竟追寻不着,回来复了滕武,也就丢起不题。
且说吴斌致仕在家,自王云去后,无聊之极,幸有梦云同父亲吟诗和唱消遣。不想一日圣旨到来,言兵部侍郎吴斌告假日久,速速赴京听用。吴斌谢恩,请过圣旨,先打发天使回去。又住有几日,就命家人收拾起身,遂别了夫人、儿女,那正是仲秋天气,一路上对景凄凉,至初冬方到京中,朝见圣主,会谒同僚,忙了几日,住下稍闲不题。
却说臧瑛为官奸恶,因吴斌梗直,他也不喜欢他。一日偶有日本作乱已受招安,圣止要差官去封王,旨下着该部知议回奏,这臧瑛就特荐一本。圣上见本荐吴斌出使,遂招吴斌谕道:“今臧瑛荐卿往日本封王,谅卿不辱君命,可刻日起程。”吴斌听旨,唬得汗流浃背,复奏道:“臣蒙圣恩,授职未经出使,只恐有辱君命。伏乞陛下另选能员,不负圣意。”上道:“朕已点卿,谅不辱命,待卿出使回朝,加卿官爵,毋得推阻。”吴斌谅不能辞,只得谢恩退出,纵然深恨臧瑛,也无奈何,只得收拾,刻日起程,众官齐送出城。吴斌别去,到日本封王不题。
却说臧瑛之子臧新,在家倚仗是兵部的公子,同着白从、刁奉东游西荡,为非作歹。一日刁、白二人在在臧府小饮,臧新说道:“老白,我偌大年纪,尚未续姻,怎得有一日娶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则遂我平生之愿也。”白从道:“这有何难!”臧新就问道:“老白,你说不难,那里见来?”白从道:“见是没有见,似大爷这般相品才情,岂无一名姝来配大爷么?只要大爷留心,说与媒人们去访,偌大城市中岂无一个绝色佳人的道理?”这臧新见白从的话说得快畅,连叫斟酒,三个人说白道黑,吃到日暮,方各散去。到次日,臧新叫家人去唤媒婆,家人领命,即刻就叫了两个惯做媒的班头媒婆,一个姓张,一个姓王。两个媒婆来到臧府,见了臧新,蹭了一蹭道:“大爷呼唤小妇人们,有何吩咐?”臧新道:“唤你二人来,非为别事,我大爷要娶一位才貌兼全的娘子,寻你们到城中去访访,不拘贫富人家,只要人才出众。”张媒婆道:“有貌的也还容易,若说有才有貌的却难。”臧新道:“如此说来,我大爷终身不娶不成?”张媒道:“怎个说大爷终身不娶,只是将就些也还容易。”臧新听了大怒,便骂道:“没的放你娘的狗屁!难道我大爷将就些,竟娶一个村姑罢?这样说的可恶,叫家人快与我赶他出去!”王媒忙向前说道:“大爷且息怒,听小妇人有一言奉享。我这张妈妈本来不会说话,故此冲撞了大爷,可恕他初次。若说起才貌佳人,有是却有一位,难是却难。”臧新道:“有了最妙,如何有许多难处?你且说来,是那样人家?”王媒道:“是府前兵部侍郎吴老爷家,有一位小姐,年方十七,生得如广寒仙子,月里姮娥,真正落笔如龙蛇飞舞,诸子百家无有不晓。”臧新听了王媒的言语,喜得手舞足蹈起来,恨不得立刻娶到家才好。”又问道:“这小姐叫甚么名字?”王媒道:“小姐的芳名叫做梦云。”臧新听得“梦云”二字,道:“原来就是帕上之人!”喜的设法,真个是天随人愿。王媒道:“大爷为何如此欢喜?日后吴府不允,不要烦恼。”臧新道:“这段姻缘岂有不成之理?”王媒道:“吴府小姐,小妇人也曾说过几次,俱是缙绅公子,那吴老爷总不肯允。”臧新道:“他不允,要配何等样人家?”王媒道:“人家到还不论,只要与小姐才貌相当,方才肯允。”臧新道:“似我大爷这般才貌,也不为俗了。你二人可用心去说。”他二人唯唯领命,竟投吴府中来。
丫环迎着道:“王妈妈与张妈妈,是甚么风吹到我们府中来?”王媒道:“我见你家府中如此热闹,故此进来看看。”丫环道:“你老人家不晓得么?我家老爷奉旨到外国去封王,今日报到,夫人在那里烦恼哩。”张媒道:“这是喜事,为何到烦恼?”丫环道:“出使外国封王,路程遥远,不知几时才能回家,所以夫人和小姐烦恼。你二人进去,劝劝夫人来。”二人进去,见了夫人道:“老夫人恭喜,老爷封王荣归,自然加封爵位。”夫人道:“什么恭喜,千山万水的去了,知道可得回来?”王媒道:“说那里话来。”夫人当时打发报人去讫,又问二媒婆道:“你二人到来,必有事故。”王媒道:“也没有甚事,来候候夫人、小姐的。小姐为何不见?”“适才在此,想是进房去了。”张媒道:“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那得才貌兼全的一个状元郎来相配才好。若是小妇人做着这头媒就好了。”夫人见二人言语,已知来意,自想:“梦云年已长成,或者说来有个佳配,亦未可知。”遂道:“我家小姐也倒不在高攀门第,只要与小姐才品相当,也就罢了。”王媒听得有些口风,正合来意,遂道:“本城中倒有一乡宦人家,有一位公子,年纪才二十岁,前年入泮,取的案首,好个人品相貌,正好与小姐联姻。”夫人道:“姓甚名谁?”王媒道:“他父亲现任兵部尚书,姓臧名华玉。”夫人道:“闻得臧华玉为人不大端方,其子谅亦可知。”张媒道:“夫人,非如此论。自古龙生九种,这公子到不比他父亲为人,言谭儒雅,貌相端严。夫人若攀这门亲倒好,除却这位公子,别家也少。”夫人被他二人说得半信不信的,道:“你两个到明朝来讨回信。”二媒婆就起身回去复臧公子不题。
却说夫人就走到梦云房中来,梦云正同绣珠在窗下刺绣,见夫人进房,即便起身。夫人道:“我儿刺绣,不要辛苦了。”梦云道:“孩儿不过闲中消遣,也算不得生活。”夫人道:“适才张、王两个媒婆来与你做媒,说兵部臧华玉的儿子才学相貌都好,不知真假。若何可矣,我想攀了这门亲也罢。不知孩儿意下何如?”梦云听得夫人有允结之意,遂道:“孩儿闻得臧兵部为人不端,其子之才学德行不问可知。这也悉听母亲裁度。论理,还该访访。”夫人听了梦云之言,似有不欲之意,遂道:“自然还要着人打听。”母女二人又讲了些家常闲话,夫人就起身出去。梦云一个在房,停针想道:“谅来臧生岂是我〔可〕儿夫。倘若母亲错主,将我许配,岂不误尽终身?”思来想去,自恨红颜薄命,溜溜流下两行珠泪。有绣珠捧茶进房,见如此光景,便问道:“小姐何故流泪?”梦云不答,绣珠递过茶,明知小姐因臧家议亲,恐夫人允了落泪,也就走开。
且说夫人出来,即刻着人打听臧新的好友,少刻打听回来,细细将臧新为人不端之处,呈说与夫人,遂罢议亲,梦云方得心安。
却说臧新自媒婆来说明日去讨回音,他到得次日,绝早就叫家人去催张、王二媒,去是府讨信定局。二媒不敢怠慢,只得就到吴府中来。夫人尚在房中梳洗,王媒道:“夫人还未出房哩。”夫人道:“为何来得这般早?”王媒道:“公事在身,不得不早。”夫人出房坐下,张媒道:“昨日夫人有命,叫小妇人们来领台示,故此早来。未知夫人有何吩咐?”夫人道:“昨日匆匆,未曾看得来书,晚间才看。有老爷叮嘱,言女孩儿择配,务要待他来作主,所以老身倒不便管了。”王媒见夫人推托,大失所望,遂道:“老爷回期有日,岂不误了小姐的青春?如何使得!”夫人道:“小女尚还年轻,就迟一两载也还不妨。”正说之间,梦云出来问夫人的安,见了二媒婆,心中好生不乐。二媒见梦云出来,各起身礼毕,王媒道:“我有年许不见小姐,小姐越发长成了。”梦云不答,问过母亲安,遂就坐下,二媒见梦云生得如花似玉,定睛只顾看他。梦云见二人看得厌烦,遂起身往房中去了。二媒见夫人不允,也就去回复臧新。
二人一径来到臧府,臧新迎着道:“此事如何?”王媒道:“小妇人再三玉成,奈何夫人不允,说他家老爷有书,直要待他回家作主。大爷不要见责不能效力。”臧新闻言,怒道:“这泼妇如此可恶,你就推托,允与不允,我大爷难道罢了不成!偏要他的女儿,不怕他不肯!”遂就逐出两个媒婆。二媒受气出门,道:“真真悔气,直走了这两日,汤水也没有一些粘牙,到要受气!”二人一头走,絮絮叨叨的回去不题。
却说吴璧在他伯父任所回来,到了家中,见过母亲、妹子坐下,夫人便问道:“你伯父母安好否?”吴璧道:“伯父母命孩儿致候母亲,二大人都还康剑近日听得爹爹出使他邦,谅情又是臧华玉之鬼,甚是可恶!”
不题他母子谭心,且说臧新在家,一心想梦云,无计可施。一日臧新正在寻思无法,忽值白从到来,见了臧新道:“大爷为何在此出神?”臧新见是白从,道:“老白,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心事与你商议。”白从道:“大爷有何使令,小的无不听从。”臧新道:“前日有一门亲事,是王媒婆说起的,不料就是帕上之人,其女犹如西子重生。”白从拍手笑道:“就是帕上之人,这也奇了,正该是姻缘。”臧新道:“我也是如此想,不料他老母猪竟不允。”白从道:“其母不允,又是作怪。大爷可能奈何他么?”臧新道:“到也无法。闻得他大儿子近日回家,除非烦白兄一往,向吴玉章说,看他允是不允。若然不允,我自有道理。”
白从领命,遂起身到吴府中来。问:“门上有人么?”家人问道:“是那一位?”白从道:“是我白相公。可去报知你家公子。”家人遂走着道:“什么大来头,自称相公!”来到书房中,向吴璧道:“启上公子:外面有一人要见公子,他自说是白相公。”吴璧闻言,想道:“是那个姓白的?”只得出来,见是白从,迎上厅,揖罢,分宾主坐下,道:“久不接教,已有年余,近闻兄在臧府中,那得闲暇至舍?”白从道:“好说。兄一向他往,不曾进谒。今日登堂相候,兼有一事奉求。兄且猜一猜。”吴璧道:“小弟那里去猜。”白从道:“谅兄也猜不着,小弟此来,系臧兄所委,闻得令妹贤淑,所以特托小弟来求庚帖,一则是门当户对,二来佳人合配才子,未识长兄尊意若何?”这吴璧深知臧新目不识丁,貌相亦难称扬,岂肯与他联姻,遂道:“承我兄作成,甚蒙关切,门楣之间,倒不在高下之论,奈何家君出使,无人作主,岂敢造次?望兄委曲转达臧兄。”白从道:“足下休得过谦,尊翁老大人虽不在府,然有令堂作主,何必待尊公来。”吴璧正色道:“白兄之言差矣,自古道:女子三从,在家从父。况且家严也曾吩咐过来,舍妹的年纪又未到二十三十,何必过于唢唢!”白从被吴璧抢白了几句,就一腔怒气,竟告辞去了。
白从气冲冲走到臧府来,臧新邀白从坐下,道:“吴玉章可肯允此亲事?”白从气吴璧抢白他,遂造言道:“再莫说起。吴玉章这小畜生可恶之极!不允亲事倒也由他,怎么就出言不逊,说大爷无才,相貌丑陋,无所不之,又将我抢白了许多。”臧新闻言,气得暴跳道:“这个小畜生,狗骨头,这样可恶!难道你不允就罢了不成!你妹子现有把柄在我手中,不怕你飞上天去!”白从道:“大爷作何计较?”臧新道:“且消停议论,你受了气,且取些酒来与你消消气再讲。”
不题二人饮酒,且说吴璧进来向夫人道:“可耐臧新这厮,竟着人来说妹子的亲事!孩儿已回他去了。”夫人道:“我倒忘了,前日有两个媒婆来说亲,那时不知臧家底里,故此叫他次日来讨回信。当时就着人去打听明白,到第二日说时,我已回付了,何得又来说?”吴璧道:“臧新为人刁决,兼有两个帮闲,防他还有不良之念,这事怎好?”夫人道:“我家女儿由我做主。”吴璧道:“惧是也不惧他,就是惹厌得紧。妹子年纪已长成,不如访相宜门弟,配了亲也罢,省得人家来求亲不允,又要招怪。”夫人道:“我也是这等想,只是看你妹子之志,非其配而不悦,如之奈何?”吴璧道:“这也由他不得。”
他母子正说话之间,巧巧绣珠出来听见,就进来将夫人同公子所论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与小姐。梦云闻言,叹道:“自古红颜薄命!”没情没绪,起身援笔,因题一绝,书于后堂壁上,吴璧正进来看梦云,及至走到后堂,只见壁上墨迹淋漓,走向前一看,知是妹子所题,便吟道:绣户龙香袅篆烟,一阳凛冽赋从天。
冰心只待东皇主,雨妒风催总不然。
吴璧细玩其诗,已知梦云借梅花之意,遂走到梦云房中来。岂知梦云正在房中纳闷,一见吴璧进来,即起身让坐,吴璧坐下道:“贤妹为何在此闷坐?”梦云无言急对,只得推说道:“小妹适成俚言一律,尚欠推敲,故此沉吟。待小妹录出,与长兄涂袜。”吴璧道:“愚兄不习此,焉能斧正?近来贤妹诗才大长,愚兄正欲一观。”梦云遂取一幅花笺,立就诗一首,书出送在吴璧面前。吴璧看上面写着《仲冬即景》,道:雪舞风酸烟漠漠,珠帘香拥梅花萼。
凝寒窗下竹萧疏,护暖楼中人不觉。
书云亚岁倒观台,吐火严冬附客略。
拣点闲闺胜事无,朦胧呵笔学涂鹤。
吴璧吟完,羡之下已道:“贤妹诗才,过于男子。愚兄竟搁笔矣。”梦云道:“小妹之诗,乃童蒙之句,哥哥还该指教。小妹亦要请教一律。”吴璧道:“愚才不能敌妹。”梦云道:“哥哥即不肯吐珠玑,小妹也不敢过求。”吴璧就道:“我想爹爹外境封王,未知几时才能回来。贤妹年纪长成,尚未择选乘龙,若待爹爹回来,岂不耽误了?”梦云也不作羞态,遂道,“哥哥不必虑及小妹。兄长尚未联姻,待哥哥完娶之后,那时再议小妹之婚,未为晚也。”吴璧道:“愚兄亲事犹在。贤妹属意于富贵乎?才貌乎?”梦云道:“富贵易而才难,小妹之志重于才。”吴璧听梦云之言,已知其志,遂闲话不谭。
却说臧新与白从二人饮了一会酒,臧新向白从道:“那吴玉章不肯允亲,他妹子现有把柄在我手里,也不由他不肯。此回去说。如再不肯,就猖扬出去,叫他妹子今生今世嫁不成人。”白从惊问道:“有何把柄在大爷处?”臧新道:“你到忘了,夏间所拿王清霓的绫帕上可是吴梦云的名字?前回与你说过,何以又忘了?”白从闻言,拍手笑道:“是!是!有这件宝贝在此,好商量了。大爷自己是去不得,日后若结了亲不雅,我也去不得,这必要刁兄去才妥当。他若不允,将此帕与吴玉章看,说是他妹子与大爷的表记,令妹已经心允,你何必推托?再不然,竟到官与他讲,也可使得。”臧新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就烦兄去与老刁说声。”白从就起身去与刁奉说话不题。
到次日,刁奉受了白从的言语,竟投臧府而来,却遇臧新在门前。臧新见了刁奉道:“好信人也。”遂同到里边,就将这一方绫帕交与刁奉道:“此乃至宝,不可遗失。”刁奉道:“这个自然,何消大爷吩咐。”臧新道:“成与不成,全在此举,须当着意。”刁奉点头,领命而去。一路行来,已到吴府门前,到遇着吴璧,就迎到厅上,揖过坐下,叙过寒温,刁奉道:“小弟此来,乃是臧兄所托,有事相求。”吴璧道:“若说臧兄所命,除了亲事,其余一概领教。”刁奉笑道:“臧兄所求,单为令妹亲事,故叫小弟造府相恳。兄却推阻,据小弟之意,倒是玉成这姻事也好。”吴璧道:“昨日己与白兄言过,要待家君来作主,非是弟之推托。”刁奉道:“这是长兄辞亲之说。兄就允与不允,也无关小弟之事。若过于执辞,也难料未必无事,劝兄曲从的为妙。”吴璧听了“未必无事”这四个字,就大怒起来道:“老刁,你好欺人!太过他不过是兵部家声,我家也亚多少?求亲允与不允由人,何言‘未必无事’?他就有事,又待如何?这话怎讲得去?”刁奉道:“吴兄不用动气。非言非语,非出小弟之意。因令妹有个什么把柄在臧兄处,故此小弟才言到‘未必无事’。”吴璧听得把柄二字,自己沉吟道:“我妹素在深闺,有何把柄在他手里?此是造言。”遂道:“越发放屁了。既有把柄,拿出来!若不拿出来,看何本事出我之门!”刁奉笑笑,以为实在要塞吴璧之口,道:“待我取出与兄看,方塞其口。”遂到袖中去摸,摸了半日,竟无所有,满身寻遍,到底不见,急得满面通红。谁知刁奉得了臧新的言语,一心要来说合,忘其绫帕在袖,竟在路上失落,巧巧又遇着郑乾罢官回家,为粮饷之事,是日到府前,见一人袖中坠落一物,其人不知,竟急急走去。郑乾叫家人呼唤其人转来抬去,连叫几句,已经进巷去了。遂叫家人拾来看,是一方绫帕,见上面有字,细看之时,是女子所咏之诗。意欲追着原人还他,不期又遇同年邀去说话,也就带去不题。
却说那时刁奉没有绫帕,局促不安,假推道:“还在府中,适间不曾带来,我去取来。”借此飞跑而出。吴璧知其情虚,故意叫家人大呼小叫,要打这造言的刁奴。刁奉闻言要打,巴不得两只脚做了四只脚的跑出来,离远了吴府,才想道:“怎么不小心就失落了?怎好去见臧公子?且避他几日!”遂到家中不题。
吴璧见刁奉去了,进来告诉夫人如此长短,丢过不题。却说臧新同白从两个等刁奉回来回话,竟到晚也不见刁奉来了。臧新着急道:“老刁此时不见来,莫非吴家抢去绫帕,打坏老刁么?”白从道:“断无此事。待我去打听打听,便知分晓。”遂起身去了,一会回来向臧新道:“我到吴府,问他门上人,说刁奉早间来说了些话,竟不别而跑了。我又到他家去问,又说不见。可是奇事。”
只因此帕一失,有分教:士子想思之物,佳人音信,佳配之由。要知刁奉去向,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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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再游杭绿堤松咏复吴门西席兰篇
诗曰:
湖边晓色揭山青,柳畔莺簧隔树鸣。
画桨轻翻春水碧,波光映带晚霞明。
题松争讶惊人句,以酒相酹快士情。
一韵一觞通契阔,绛帏自此播才名。
话说臧新不知刁奉去向,叫家人四处找寻,并无下落,臧新大怒,连白从也怪在里边,埋怨道:“都是你叫他去,如今拿了绫帕,不知到哪里去了?”白从见臧新埋怨于他,只得陪笑道:“大爷不必发怒,待我去寻他。若寻他不见,我想一个良策,务要谋这天小姐与大爷成亲。”臧新闻言,回嗔作喜道:“老白,你有甚么计策?白从道:“这非一时一刻的事,也要随机应变,岂可草草?”臧新信以为实,遂丢过一边,和白从玩耍不题。
却说王云在家守孝,度过残年,又不便出门游戏,终日在家纳闷。一日想起梦云的绫帕,要取出来玩赏一番,遂向旧时书箱内翻遍也寻不见,心中着急,各处找寻不见,又问丫头小厮们道:“谁曾开这书箱?”奴仆们回道:“一总无人敢动。”王云不见了绫帕,更加恼闷,想道:“这帕去年在浙回来也来曾检点,不知被何人窃去,莫若还到浙省一游,打听下落。”主意已定,遂吩咐王三料理家事,将几个大丫头俱已嫁去,只留玉奴,王三夫妇守家,其余家人都已打发出去。安顿已毕,带了锦芳,雇只小船,主仆登舟。不几日,复到杭城,打发来船,上岸竟投郑府。锦芳进去禀报,少顷,郑乾同夫人出来,王云拜见,坐下,道:“二位大人风光依旧,康健如初。甥自去岁别后,不幸父母俱已去世,承姨父母远赐隆仪,谢之不荆”郑乾道:“向闻贤甥被盗劫去,又值尊椿萱遭变,老夫日夕挂怀,今得贤甥到舍,又少慰鄙怀。外日理该亲来作吊,奈去岁罢官,又不得其名,又受署印官之累,因气恼相感,至于残伤贱体,未能到府,甚为失礼。”王云道:“承大人挂念,则感无地,何敢当大人赐领,罪于甥也。”夫人垂泪问道:“不想外甥父母有此大变,今得外甥来舍,又少慰老身之意。”遂叫家人将东厢收拾,与王云安歇不题。
到了次日,王云去候钱、何二人,又带些礼物送与两家。有钱、何二人自答拜之后,时常来闲话,王云到不为寂寞。一日何霞来访王云,王云接入书房,礼毕坐下。何霞道:“明日是三月三,西湖不可不到。小弟治得一樽在舟,候兄去一游,亦不敢具柬。”王云道:“小弟到贵府就要叨扰,甚为不当。”何霞道:“兄休得见笑。”说罢遂起身回去。到次日,何霞收拾完备,亦无他客,就来邀了王云同钱禄二人,出城竟到西湖,登舟游玩。看那往来游舫,士女纷纷,岸边桃柳杂笙簧,湖光荡漾载游歌,看不尽西湖的景致。正是:六桥画舫举春觞,间绿施红芳草香。
燕剪睛云轻荡荡,风翻弱柳态颺颺。
三人在舟中玩景,家人摆下酒肴,遂就坐席。三人饮酒猜拳行令,饮个多时,船泊至岸,何霞又叫家人换席,可摆在大松树下去,遂邀二人登岸,到各处去游玩了一遍。回来正要坐地之时,只见一少年远远而来,渐渐走近,方知是吴璧,也同几个朋友在舟中游玩,他自己上岸偷闲,却又遇着钱、何二人,皆是同学朋友,上前作揖。何霞道:“玉章兄来得正好,却少一位酒客。”吴璧道:“小弟在此相扰,却也甚妙,奈何也有几位友人在舟等弟。”何霞道:“且由他们去。见兄不去,他们自然回去,兄与弟等一同回府罢。”吴璧不能推托,见了王云,就问何霞道:“此位兄尊姓?未曾识荆过。”何霞道:“这位兄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姑苏人氏。郑天昆年伯的姨外甥,可称当今才子。”吴璧道:“小弟不知,失敬了。”遂与王云揖毕。王云接问何霞道:“此位兄尊姓大名?”何霞道:“姓吴名璧,字玉章,就是吴文勋年伯的令郎。”王云道:“久慕大名,尚还欠拜。”吴璧道:“岂敢。”王云心中想道:“原来就是吴璧,不知梦云小姐可曾配亲否?若与其兄相交,或者得际,也未可知。”何霞遂斟酒来,王云推道:“小弟不能饮了。”何霞道:“酒未曾敬,怎么说个‘不能’二字?”各各斟满,尽兴畅饮了一会。吴璧见王云有服,问道:“清霓兄,尊制是何人的?”王云道:“不幸先父母去冬俱已辞世。”吴璧闻言,亦觉惨然,又道:“室中自有尊嫂了?”王云道:“尚还未聘。”吴璧道:“苏郡及文墨之邦,清霓兄自然博学。今日集此,美景幸会,请教一佳章如何?”王云道:“小弟学浅才疏,恐不能应命。若玉章兄有兴,自当领教。”何霞道:“玉章兄也脱不得白。”吴璧道:“小弟是不能,只好请教清霓兄。”王云再三推托,经不得他三人相促,王云道:“务要小弟抛砖,请命题。”吴璧道:“清霓兄,请随意罢。”王云道:“无题无句。”吴璧道:“春山兄来。”钱禄道:“小弟不能,就是兄出个题罢。何必只管推托。”吴璧道:“务要小弟放肆。”想道:“若出即景,皆是容易的,莫若将此老松为题。”遂道:“新时新景,谅清霓兄常作,今将此虬松为题罢。”钱禄道:“此题大妙。”王云想道:“出此题目,其人也不巧。倒未曾做过这诗。”家人送过文房四宝,王云就拂彩笺,不加思索,一挥而就。吴璧见王云诗成,先已惊奇。王云将诗遂送在吴璧面前道:“勉力应教,望乞恕笑。”吴璧道:“岂敢。”遂接过来看,上面写道:“《咏虬松》一律,应玉章兄之命。”诗曰:形怪长松半接天,岁寒历遍已千年。
回枝势若龙盘影,苍树高标鹤唳跹。
山谷野朋惟日月,石林散发只云烟。
满身鳞甲飞腾象,和动春风聚酒仙。
吴璧念完道:“极尽形容,真仙才也。”钱、何二人亦各称赏不已,遂斟酒贺王云。王云道:“小弟已献丑,诸兄们亦要赐教了。”吴璧道:“清霓兄珠玉在前,小弟等不如不献丑为妙。”三人竟自赖过,王云亦不过强。又各饮了片时,遂下山登舟,吴璧的船果然已去。又在舟谈笑了一会,各各致谢散讫,何霞亦上岸回家不题。
且说吴璧回家,心中想道:“若我妹择婿,得如是之士足矣。奈他此时落魄之际,母亲未必肯允。待他得志功名,言之未晚,前日母亲要与文弟觅师,看来王清霓倒也合宜。不知他可肯坐馆,待我去与何霞商议。”遂迤逦行来,已是何宅,进去问时,家人回道:“家相公才到郑府去了。”吴璧闻言,竟到郑府,见门上无人,一直竟走到厅上,闻得笑语喧哗,竟在东厢。吴璧就走进去,何霞同王云见了,迎上道:“兄何由至此?”遂揖毕坐下。吴璧道:“小弟才到尊府致谢,欲烦兄引弟来候清霓兄,谁知兄已在此。”王云道:“小弟尚未造府,倒反劳玉趾,甚为罪矣。”吴璧道:“岂敢。”遂邀何霞起身,在一旁说道:“小弟有一事相托。”何霞道:“长兄有何见谕?小弟无不领教。”吴璧道:“小舍弟要请一位先生,我想清霓兄家中并不挂碍,倒也合宜,二则他也可以读书。烦兄与他一言,未识可能俯就?”何霞道:“待弟与他说看。”二人复坐下,王云问道,“二兄谈的甚么私房话?”何霞道:“不是甚么私房话。适间玉章兄托小弟向兄说,彼有一位小令弟,欲请一位西宾,想到长兄甚为合宜,未识长兄尊意若何?倘能俯就,我兄也可以读书。”王云道:“小弟所学甚短,承玉章兄见爱,恐不能为人师长。”吴璧道:“清霓兄不必过谦,只恐舍下蜗居有屈,望海涵些。”王云道:“岂敢。”遂想到梦云身上,正无门可入,不料有此机会,岂有不允之理?当下应允。吴璧同何霞二人别去。王云就进内与郑乾言及此事,郑乾道:“贤甥闲居,未免荒疏儒业,若是坐馆,倒也合宜,只是要丢开少年气概,方成师长之道。”王云道:“大人之言诚然有理。”次日,吴璧就着家人送了关书聘礼来。王云收下礼物,择三月十五进馆,打发来使去讫。
不几日就是望日,钱、何二人来送王云进馆,吴璧着轿来接。王云不坐轿,叫人挑了行囊书箱,一面打发锦芳回家,说与王公。又到里面辞别了姨父母,遂同钱、何二人步到吴府中来。吴璧已在门前相候,见他三人已到,就迎接进厅。各各礼毕坐下,茶罢,遂邀王云到书房内坐。为何吴府家人一个也不认得王云?原来向日这些家人总跟吴斌在任,近日这些家人俱是随吴璧来的。外边有两个家人虽是原旧的,见王云又姓王,又有服,一时也难辨别。王云见无人认得,更加一倍喜兴。至书房坐下,吴璧叫家人进去请公子出来,家人进去请文郎,谁知文郎在家独喜绣珠抱,此刻不要家人,务要绣珠同去。绣珠道:“先生在那里,小公子,我是不去。”文郎见绣珠不肯同他去,就哭将起来。梦云在旁说道:“文弟不要哭,看先生听见羞。我叫绣珠同你去。”绣珠只得同了到书房来。
四人见文郎出来,遂起身,家人铺下红毡,吴璧请王云上坐,王云道:“不消行此礼,可叫令弟揖罢。”吴璧道:“师生之礼,岂可废乎?”王云西向而立,吴璧着文郎下拜,王云忙来扶,被吴璧阻住,受了两礼。吴璧又与王云为礼。王云命绣珠带进小公子去,明早出来读书。绣珠遂同文郎进去,一头走着,暗想道:“好一个小先生,年纪还不到二十,就生得这样风流俊秀。身上不知穿的何人的孝?”进来就将自己暗夸的好告诉夫人,梦云喝道:“贱人多言!”绣珠暗暗而退。
却说王云见绣珠送文郎出来,存心观视,看来倒有春风满面,虽在青衣之列,日后未必在人之下。旧岁闻绣翠言小姐身畔还有一个,后问其名,他说叫绣珠,不知可是他?若然是他,小姐之事少有门路矣。
不题王云心上思想,家人排席在厅,来请坐席。四人就起身,次序坐下,觥筹交错,整整盘桓了一日,克尽宾主之欢。钱、何二人谢别不题。王云就榻在馆中,次早,还是绣珠送文郎至馆中,王云命文郎参拜了圣人,作了先生揖,然后与他起讳,唤作吴珍。绣珠看吴珍上了书,方才进去,心上十分慕爱王云。王云此时还假装老成,不看绣珠。
不觉光阴迅速,又交初冬天气,朔风凛凛,瑞雪飘飘。王云常思梦云姻事,叹恨未遂。况且绣珠落后出来得也稀了,是夫人不许他出来,纵然间或出来,又有人同来,不能通一言半语,王云心中好生烦闷。一日想起慧空来,道:“我到此终日碌碌,未曾立候他,他也不知我来。此人乃多情这辈,若不去走走,日后晓得,以我为无义之人。”主意定了,隔了一日,天气睛朗,吴璧到馆中来,王云向吴璧道:“小弟今日要到家姨夫宅一往,有些小事,特与兄道及。“吴璧道:“先生有尊事请往,何必又向小弟说!”王云别了吴璧,不到郑宅,一直竟到福云庵。庵门未闭,王云见寂寂无声,步入佛堂中,小女童在里边出来,看见王云,遂施礼道:“王相公来了。”王云回揖道:“令师何在?”女童道:“家师在房向炉。”女童进去报说,王云随后进来。慧空一见,喜颜相接,施礼坐下。王云道:“年余相别,师兄德容如故。”慧空道:“自贤弟苏旋,杳然无信,未免渴慕。今幸驾临,少慰愚怀。”又问道:“贤弟身上尊服是何人的?”王云垂泪道:“一言难荆”遂将舟中被劫,父母去世的情由细述一遍。慧空闻言,亦泪下道:“年半之别,不料贤弟有许多的苦楚。”又问道:“贤弟几时到此的?”王云道:“实不瞒师兄说,小弟还是春间到贵府的,每欲来候师兄,奈何碌碌栖身,一点不得脱身,故此望迟,乞师兄宽耍”慧空道:“贤弟好人也,春间到此,连信也不带一个来!目下尊寓还在郑府么?”王云道:“若在家姨尊那里,来会师兄久矣。不期被吴府请去坐馆,一刻也不能脱身,故尔延至今日。”慧空道:“又是哪一家吴府?”王云笑道:“就是去年被逐之家。”慧空道:“哪有这等事,怎生进身?那吴老爷岂不认得?”王云遂将吴斌出使封王,吴璧西湖之会,因此请为西席细说一遍。慧空笑道:“如此看来,贤弟已得妙人矣。”王云蹙额道:“莫要提起,音响全无,两边浑然不晓,如之奈何?”女童捧上茶来。二人茶罢,慧空道:“我前番也曾会过梦云小姐来,相貌果然生得好,怪不得你这般痴想。”王云道:“师兄可是真么?”慧空道:“岂有造言之理。”王云道:“你看小姐生得如何?”慧空道:“若说小姐的相貌,真真西子重生,色胜海棠,金莲二寸,不施脂粉,自生成月貌花容。”王云闻言,惟有垂首沉吟。慧空见王云这般情状,遂问道:“贤弟是何意思?”王云叹道:“一身孤泊,岂无叹乎!”慧空道:“贤弟何出此言?虽则椿萱去世,待服满之后,名标金榜,那就不是得意之日?”王云道:“功名易取,吴小姐姻事难成。其中或师兄去通一线之音,与弟成其姻好,感恩不浅矣。”慧空笑道:“原来贤弟为着吴小姐,故此愁闷,真好痴也。你日后脱白挂绿,央媒来说,无有不允之理。”王云道:“师兄总说的宽心话,若待成名之日,他家小姐岂肯守着我么?”慧空道:“不然,贤弟意欲何为?”王云道:“此事还要师兄周全。”慧空笑道:“我出家人,焉能管你这事?”王云道:“适才师兄所言会过吴小姐来,倘若再会吴小姐,见机而作便了。”慧空道:“难。”王云道:“这有何难?”慧空道:“我出家人,那里管这闲事?”王云见慧空不肯,就深深作一揖来,道:“还要师兄帮衬。”慧空见王云求告,方才道:“贤弟不要心急,待有巧处,自当意关心照看他动静,再当奉复如何?”王云道:“若得师兄用情,没齿不忘。”
不题王云在庵,却说梦云是日午后闲坐,想起绣珠之言,夸这先生少年英俊,为何父母一旦双亡,亦是苦情无寄,少年性情,那里坐得住馆?倒也难得。正想之间,文郎进来玩耍,扯着梦云的手跳。梦云道:“文弟今日为何不上学,在此皮面?我去禀先生。”吴珍笑嘻嘻的道:“姐姐羞!那先生今日家去了,到晚才来哩。”梦云知哥哥也去会友,遂起身道:“文弟,我同你到书房里去看看来。”吴珍扯着梦云手,一径来到馆中,不与夫人知道。梦云到馆,见书史齐楚,笔砚精良,象个文人书室,遂坐在椅子上翻王云的诗稿,看得篇篇锦绣,眉宇齐舒道:“王生真才士也!若得如是之人为配,足我平生之愿矣。”翻到后面,见夹着一幅牙笺,抽来看时,上面题《秋夜感怀》,诗道:天阔秋云白,孤鸿绕汉清。
蟾宫青女梦,客苑素生情。
翠竹风声动,苍梧月色明。
绫书珠玉杳,日恨隔蓬瀛。
梦云将诗吟了几遍,不解其中之意,因想:“客情、青女,可有所怀;翠竹、苍梧,乃寂寥夜景;绫书、珠玉,事有可疑。但我之绫帕系云生所得,这王生诗中之意,又何以关?真令人莫解。恨隔蓬瀛,是远是近?莫非知我而怀?亦不可料。”心上疑惑,不能参透原由,将诗文放好,起身叫吴珍,不知去向。梦云恐王生回来,遂起身往外走。却却事又遇巧,却值王云回来,才到书房门首,两人撞个满怀。梦云杏脸涨红,三脚两步走到自己房里坐下,自己懊悔道:“千不合万不合到书房中去,被他看见,视我为轻荡之辈。”又想道:“原来王生这样青年,果然人物出众。”
不说梦云在房中自悔自想,且说王云见一女子在书房中走出来,细看方知是梦云小姐,遂进书房,喜的手舞足蹈的道:“今日得见小姐芳容,我好侥幸也,岂不令人想煞。”细看书史依然,想道:“小姐不知曾看我的诗否?若不看还好,看了岂不出丑?小姐此行又无人相随,甚为奇怪!”
不说王云在书房中千思万想,却说慧空受了王云之托,刻刻在心,无由得便,不觉残冬已度,又是新春到了二月中,乃是观音圣诞,托这机会,换了福衫,竟到吴府中来。此时王云已在馆中,慧空竟往后堂,却遇夫人,忙施礼道:“夫人万福。”夫人答礼道:“慧师今日何闲暇来舍下走走?”慧空道:“一则来候夫人、小姐,二来这十九乃是观音圣诞,特来请夫人、小姐到小庵随喜。”夫人道:“理该到宝庵拈香才是,因老身心上不奈烦,小女年幼,只好奉香资罢。”慧空道:“夫人大驾不往,小尼焉敢强请?小姐为何不见?”丫环道:“小姐在花园里哩。”慧空道:“小尼正要到宝园一玩,不识夫人相容否?”夫人道:“还恐候慧师不至,何出此言?只是才身不能奉陪,叫丫环送慧师去,有小女在园相陪。慧空闻言欢喜,遂同丫环到园中。只见小姐在花亭上坐着玩花,慧空道:“小姐好作乐也!”梦云见是慧空,遂道:“慧师到亭上来坐。”慧空即上亨施礼坐下。梦云见慧空青年秀雅,到却合机,遂问道:“慧师至舍,有何尊事?”慧空道:“小尼轻造,并无他事。十九日是观音圣诞,求请夫人,小姐到小庵随喜。不料夫人不肯去。闻说小姐在园中,所以特来奉候,二则瞻仰宝园。”梦云闻言,起身道:“既如此,我同慧师一玩如何?”慧空欣然相从,梦云、慧空两手相挽,走下亭来。慧空观园中景致,好不繁华,但见那:花开花落,雕栏曲畔,径填彩王进。小桃枝红,爱梅残柳绿,纱窗垂幕,屋宇生春。试看燕语莺声弄,望游鱼晱影水波津。牡丹亭,一枝枝方吐,芍药相亲。见山叠素螺可意,又那翠柏松椿,这李白来衬,竹修桐嫩,蕉阴鲜杏,露润风纯。绣毯珠玉,兰馨透好,戏蝶狂蜂采蕊新。须臾香惹衣衿,情盛俏丽主人。
右调《洞庭春色》
慧空在园中游赏,观之不足,羡慕不已,行到假山深处,翠竹丛中,慧空同梦云坐下,绣珠同众丫环们皆去寻花觅果,不在面前,慧空见无人在侧,以言挑梦云道,“小姐,如此春光,岂不拨乱人心情,在小姐若何?”梦云笑道:“慧师乃出家人,再言凡俗,惜当年误入空门,而今悔之晚矣。似区区日对名花,时临山水,惟吟咏以取乐,计此之外,更无所思。”慧空道:“小尼乃无心之言。”梦云道:“言出于心。”慧空道:“小尼失言,詒笑于小姐。”梦云道:“我也是无稽之谈,慧师不要认真。”慧空道:“小尼也是戏言,焉敢认真。小尼另有一言相告,望小姐恕责,小尼方敢奉察。”梦云道:“慧师有言,请教何妨。”慧空道:“小姐正在青春,未逢折桂之郎,因尔敢与小姐作伐,望小姐莫作闺中之态,以致有误终身。”梦云闻言,唯唯不答,慧空遂告别起身,梦云留住道:“奴未答师者,有所思耳。”自想道:“关于终身,也害不得许多羞。”遂问道:“慧师所言,必有原故。”慧空道:“并无他故。小尼见小姐乃人中之风,择配才上才是。因小尼有一个义弟,他是苏州人氏,翰林之子,前岁来到小庵,与小尼结拜的。那公子前岁曾在府上做过记室的。”梦云道:“做记室的,可是云生?”慧空道,“云姓是他改姓,实是姓王。说也奇怪,闻得去年复到府上坐馆,不知可是否?”梦云闻言,奇道:“舍下馆中先生却是姓王,也是姑苏人氏,难道前岁记室云生就是他么?”慧空道:“然也,小姐不知其细,王生知小姐久矣,托名记室,亦为小姐而行;来做西宾,也为小姐而至。如何小姐反倒茫然,将一个多情才子弃于度外?岂不幸负王生慕才求美之恒心?”梦云听了慧空一番言语,如醉初醒,似梦方觉,叹而失言道,“无怪于我,奴不知也。”慧空已知梦云之心,遂道:“小尼今日造府,亦是王生相托。请问小姐主意如何?”梦云自知失言,遂转口道:“此言休向我说,婚姻之事,凭媒妁之言,遵父母之命,奴家岂能如何?慧师不必多心。”慧空见梦云言语,欲依不依,假言道:“小姐既是这样说,小尼也是为人所使,看来事不能谐,不如面绝王生,另作求凰之想。”又要告辞。梦云道:“慧师且住着。”又自沉吟道:“这秃奴可恶,明明难我,叫我如何回他?若由他去了,又恐失此一段美缘。”慧空见梦云踌躇不语,促道:“小姐有何台谕?望乞见教,小尼庵中有些小事要去料理。”梦云道:“烦慧师致于王生,据言有意而来,可将前岁所拾绫帕一方叫他取来还我,则谐姻好。”慧空道:“小姐这有何难,承小姐已允谐姻,以后莫要更改。”梦云道:“岂有此理。”慧空闻言,遂起身同梦云步出园来,绣珠也正来请他两人去吃午饭。绣珠见他二人已来,迎着道:“请师父同小姐去用午膳。”遂同到后堂。夫人道:“慧师在内玩了这半日。”慧空道:“名园美景,莫说半日,就是半年也不厌。”夫人道:“慧师请用午斋。”慧空道:“到府就要相扰。”夫人道:“便饭不恭。”慧空道:“好说。”遂饭罢。夫人封了五两白银,付慧空为香烛之资,慧空收了,谢过夫人,小姐出来。到厅上,却遇王云同吴璧饭后闲谭,见了未免施礼。王云不能同慧空言语,心中怏怏。慧空向王云打了一个照会而去。
且说王云见慧空至此,必然为我之事而来。隔了一日,托事故竟到福云庵,与慧空相见坐下,王云道:“前日师兄在吴府探事如何?今日特来相问。”慧空道:“惶恐,惶恐,枉受贤弟之托,不期劳而无功。小姐说你落泊书生,未知才学真假,闺中儿女不能专主。”王云听了哑口无言,闷闷不悦,惟有长叹而已。慧空见王云如此光景,不觉好笑起来。王云见慧空笑,遂问道:“师兄,你莫非戏我?”慧空道:“我见你如此痴想,所以好笑,并无他意。”王云道:“实指望师兄去一言,事有八九,谁知竟成画饼!叫我这腔愁绪怎生消遣?”说罢就欲告辞。慧空道:“贤弟且少待,还有一言相告。”遂笑道:“我实对你说了罢,小姐云你前岁拾他一方绫帕,若将绫帕还他,大事则谐;若无绫帕,莫想姻缘之分。”王云闻言,一喜一优,喜的是小姐相允,忧的是绫帕失却。慧空道:“贤弟闻此纶音,为何反倒烦恼?莫非绫帕不见了?”王云道:“却被师兄猜着,此帕久已被人窃去,怎生有绫帕还小姐?此事还要师兄在小姐面前方便一言。”慧空道:“此言大谬。那小姐前日斩丁嚼铁讲得明明白白,若无绫帕,叫我休去见他。知道你将这绫帕送与何人,倒来说这话?倘然小姐知你将绫帕失落,越发不重你了。”王云道:“如此作何计较?”慧空道:“别的计策无用,有绫帕则成,无绫帕则休想。”王云闻言,闷闷不悦,遂别了慧空,来至馆中,凝愁不展。
不觉光阴容易,又是初冬,真个日积月累,恹恹成病,竟卧床不起。吴璧见王云恙重,只得将轿送至郑宅调理。郑乾同夫人闻得送外甥来,说是有病,心上着急,遂榻王云在内室,请医调治,终不霍然。一日郑乾问王云道:“贤甥之恙,病源因何而得?”王云道:“甥因失志功名,少年落泊,感慨而成。”郑乾道:“贤甥差矣!汝正少年英杰,还该奋志向前,异日成名,显宗荣祖,那才是少年志气,何得郁郁成病?老夫想贤甥年已弱冠,尚未联姻,一向存心访求,淑女难得。只有前岁冬间,老夫往府前有事,见一人行走,袖中坠下一绫帕,上有诗句,乃是女子之作。若得如是之闺秀,可配贤甥矣。未知可有这女子?”王云听说绫帕二字,心中惊奇,遂道:“是帕可在?”郑乾道:“怎么不在,待老夫取来。”起身向书橱内取出,付与王云。王云接来一看,就喜得眉开眼笑,病竟霍然,当时下榻。郑乾见王云看了绫帕,猛然下地,喜道:“贤甥一见此帕即能下床,病也无了,是何缘故?”王云道:“不瞒大人说,此帕原系甥者,是前岁所拾,放在书箱内,不知被何人窃去。闻得就是东君吴文勋令爱所作,今要此帕,是有联姻之意,奈未得其时,又失却此帕,故尔烦恼成玻幸喜大人又拾着,所以喜则忘玻”郑乾闻言,呵呵大笑道:“原来贤甥意中有美,若待吴文勋回朝,老夫必要与贤甥作伐。”王云道:“承大人作伐(原书下缺)”不说王云在郑府养病,且说梦云闻得王云有恙,已送回郑府,心上甚放不下,慧空自向去后又无音信,心上只管切切思思,未免食减愁眠,竟有些想思的样子。且说王云病好,度过残冬,又到新春,吴璧来请去,仍复教吴珍书。梦云听得王云复至,心上少安,已知王云即是云生,欲叫绣珠打探一个消息,又怕母亲、哥哥知道。绣珠进房来,见小姐面带忧容,这几日茶饭不思,容颜消减,遂问道:“小姐,你终朝纳闷,却是为何?可说与贱婢,倘能分忧,亦未可知。”梦云道:“我家馆中之王生,据慧空言,就是当年的云生。”又将慧空问答之言说了一遍。绣珠闻言道:“怪不得王生去年有病回去,原来是小姐所使。”梦云道:“贱人,怎么是我之使?”绣珠道:“小姐熟通书史,这些小之事就谅不出来?小姐索他绫帕方肯允亲,若此帕在,即忙送来。他延后至今不题者,必然绫帕失落,故此忧闷居病:岂不是小姐所使?如今好而复来,待贱婢去问个消息,就知分晓。”梦云道:“惟恐夫人、公子知道不便。”绣珠道:“小姐放心,贱婢托事而出,随机应变,断不致误事。”梦云不语。
且说王云在馆中,一时想起慧空去岁之言,幸喜绫帕又在,意欲送进去,又无可托之人。小姐前番既有口风,我待便而行也罢。正思想之间,只见绣珠送出吴珍来,想道:“绣珠多时不出来了,今日为何又来?其中必有缘故,待我问他一声,看事如何。”遂道:“姐姐一向不见,今日得暇送公子出来。”绣珠见王云相问,遂道:“家里无人,小姐使我来的。”王云听绣珠的来言,好似双关,又道:“姐姐是小姐房中的么?”绣珠道:“正是。”王云道:“闻说小姐有才,可是真否?”绣珠笑道:“先生所问得奇,我家小姐生于当今之世,才富五车,人人皆晓,非一人所知也。”王云闻言,沈吟不语。绣珠受了小姐之托,正要问王云一个底细,遂道:“先生踌躇不语,若有所言,不妨见教。”王云道:“小生有一事相告,恐关耳目。”绣珠道:“公子年幼,外而无人,但说不妨。”王云道:“小生有心于小姐久矣,谅小姐亦知之。所虑者落泊书生,未敢启齿于夫人之前。然则世间淑女难求,去岁曾托慧空与小姐面叙,不期小姐要索向日的绫帕,此绫帕那时已被人窃去,无得原物还小姐,因此恼感成玻谁知天缘有定,窃去之人又遗落街坊,是家姨夫拾得,仍付与小生,小生才得心安病愈,正虑着无人传进,今得姐姐到此,敢劳带与小姐。”绣珠道:“绫帕既在,可付与妾带去,恐有人来。”王云急忙在书箱内取出付,与绣珠,又作一揖道:“此帕小生重之如珍,今付与姐姐,须要仔细。”绣珠还礼笑道,“先生既爱此帕如珍,在前为何失落?”说罢袅袅而去。
来到梦云房中,向小姐笑嘻嘻不言,梦云道,“你笑甚来?那生可有话说?”绣珠道:“王生别无言语,就说小姐无情。”梦云惊道:“他怎说我无情?”绣珠道:“反复三年,那一刻不思慕小姐?而小姐竟为不知,所以常时感叹。”梦云道:“书生好不情痴!我又素昧平生,未常一面,怎生晓得?好不奇怪!这些闲话也不要题他,绫帕之事可曾说起?”绣珠道:“我前日所料不差,他的绫帕已被人窃去,故感思成玻”梦云叹道:“书书薄幸,一方绫帕也收藏不住!此事只好罢了。”绣珠笑道:“还有缘故。说来也奇,谁知窃帕之人又失落在路上,巧巧遇着他姨夫拾得还他,方得病好,今已付我拿在此。”遂在袖中取出,递与小姐。梦云接过来,喜之不胜。及至看时,惊奇道:“此帕仿佛似我者。”又看上面的诗款,乃是许英娘咏落花之句,观此诗情,倒是个才女,未识英娘是何处女子?自然同王生会过,他既得佳人,为何又来烦絮?”又想道:“或者也是拾的,亦未可料。”绣珠见小姐观帕惊疑,遂道:“小姐为何踌躇?”梦云道:“你看这帕,不是我的,他不知将何人的来搪塞我。”绣珠道:“这定是拿错的,王生岂肯将别人的送与小姐。待贱婢明日再去与他要小姐的原帕。”梦云允诺,就收起此帕。只因绫帕一错,又有分教:时下书生局促,后来信达佳人。正是:今日才联红叶缘,才华同调两周全。
双绫幸汝传消息,故有兰词到案前。
毕竟绣珠怎生去与王云索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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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赴秋闱儒生登榜进京都难女逢仙
词云:
萧酒书香一脉,秋场文策。定然鹿宴列头名,却不道栋梁格。素女他乡遭厄,兽心恶客,何常人算有天奇,富贵神仙已识。
右调《洛阳春》
话说王云次日清晨望绣珠音信,少顷,绣珠送吴珍至馆。王云笑问绣珠道:“姐姐,昨日之事如何回复小生?”绣珠正色道:“先生作事真也儿戏!”王云闻言吃惊道:“姐姐何出此言?此系小生终身大事,安有戏言之理?”绣珠道:“既不儿戏,为何将别人的绫帕搪塞小姐?小姐见了大怒。”王云闻言到吃了一惊,心中想道:“是了,前日将英娘之帕放在一处,昨日匆忙,未曾细看,谅情取错,此事怎了?”遂道:“烦姐姐致意小姐,不要见怪。是小生一时之误。这帕是小生拿得朋友的,恐其来要,姐姐去取还小生,换上小姐原物如何?”绣珠道:“小姐等候原帕,时不待缓,那里等得取了来换?莫若先将原帕付妾拿去,明早送还先生之帕,可否?”王云无奈,只得取出付与绣珠拿去。
〔绣珠〕进来向梦云道:“小姐的原帕在此。”梦云道:“取来我看。”绣珠递上,梦云接来,细看是自己的,遂道:“绫帕呵,你一去三年,今日来见旧主,好侥幸也!”梦云道:“可曾问王生,那方绫帕是何处得来的?”绣珠道:“我也未曾问他,他说是取得一个朋友的,恐那人来要,叫我送还他。”梦云笑道:“莫睬他,知道那里来的?以言遮饰耳。”绣珠道:“明日他与我取讨,如何回他?”梦云道:“你只说是我在灯上焚了。”绣珠笑道:“小姐,你要这帕何用?不如还了他罢。”梦云道:“你莫要管我,我自有道理。”绣珠道:“小姐,绫帕已有,怎生发付王生?”梦云道:“前言不过一时之谭,实是索绫帕之意,怎认起真来?可慢慢回他便了。”绣珠道:“小姐之言差矣。自古君子出言不苟,况王生慕小姐于梦寐,动静三年,今小姐忘却前言也罢,只可惜害了王生一个才子的性命!”梦云道:“且再三思。”绣珠道:“小姐亦不必过疑,若虑王生无才,也只消一张笺纸,或是出题限韵,或是小姐题句相和,待贱婢拿去试他一试,便见分明。”梦云道:“王生才貌,我已深知,倒不用试得。”绣珠道:“又来了。小姐深居闺阁,那得知其深细?”梦云笑了一笑道:“有个缘故才知。”就将王生不在馆中,自己同文郎到书房,看见王云的诗稿,后来王云回馆,自己出来,两相撞见,说了一遍。绣珠道:“那里晓得小姐有此佳会!”梦云以目斜视道:“贱人,何以叫做佳会?”绣珠道:“小姐,到底如何回复王生?”梦云道:“你取一张锦笺来。”绣珠已知其意,遂取过一张锦笺,磨浓了香墨。梦云握笔沉思少顷,就借兰花寓意,题律诗一首,书完付与绣珠道:“可将此诗送与王生,叫他依韵和来。小心在意,不要被别人看见。”
绣珠接诗在手,遂走到书房,见里面无人,一径步入。王云看见,起身向绣珠道,“姐姐此来必有佳音,还是送还小生绫帕?”绣珠笑道:“你还想那方绫帕么?前日小姐见不是己物,当夜在灯上烧了!”王云着急道:“姐姐所言,是真是假?”绣珠道:“谁来作耍先生?实是小姐烧了。”王云暗自沉吟道:“这事怎了?倘果然烧了,日后英娘与我索帕,如何是好?”遂道:“小姐既不还绫帕,有别话说么?”绣珠道:“小姐并无话说,就是命妾来做试官。”王云道:“小姐还要考小生么?”绣珠拿诗笑说道:“这是小姐的诗,请先生步韵赐和。”王云接来,看着诗道:“这就是了。”遂念那诗题,却写道:“题兰花一律,录呈教正。”诗曰:幽花每放动谁心,石谷临风我自钦。
弱秀常留君子室,轻英不入小人林。
知他曾入燕姬梦,记取还鸣宋玉琴。
爱尔骨高名第一,纷纷香气惹衣衿。
王云看完道:“妙嘎!诗之壮观美丽如此。虽则题兰,意在小生。小姐之作形容已尽,小生今当搁笔,倘若画虎不成,反类其狗,只好谢罪罢。”又将诗反复吟了几遍,道:“小生好不侥幸!”又向诗深深作了一揖。绣珠见了笑道:“先生,你莫非痴了?却向何人作揖?快些打发我去回复小姐。”王云道:“姐姐,你不知诗中之意,故说小生是痴。若说与你知道,只怕姐姐也要痴起来了。”绣珠笑道:“诗中之意,妾也知之。可速付回字与我进去。”王云遂出座,取了一张云笺,铺于几上,也不和兰诗,提起笔来,挥成二绝,叠成方胜,递与绣珠道:“草草不恭,烦致小姐海涵。”
绣珠就袖了进来,梦云正在窗下喂鹦鹉,见绣珠进来,问道:“你将诗去,王生可曾和韵?”绣珠道:“王生见了小姐的诗,羡慕不已,自言自语了一会,又向诗作揖。他说:‘小姐的形容已尽,小生只好搁笔’,大约不曾和得。”遂在袖中取出王云的诗呈上。梦云接过,看是两首绝句,诗曰:花动春风若有情,玉箫未奏《落梅》声。
愧予难比相如令,专待嫦娥赐好盟。
其二
谢得殷殷珠玉篇,羞将半幅写云烟。
空斋日落留明月,犹恐嫦娥误少年。
梦云看完笑道:“王生诗洒落,其礼自居。”绣珠道:“小姐何以见得他自居?”梦云道:“他诗中之意,言无盟恐我误他。欲要相质计,岂可为之?”又自沉思了一会,道:“罢罢罢,我今还他一个决断,待他好忿志功名。”绣珠道:“小姐之言正合其理,与他订约终身,使王生就无三心两意了。”梦云道:“你可将前日的绫帕取来。”绣珠遂向箱内取来,铺于桌上。梦云就题了四句在上面,就命绣珠送与王云,说道:“叫他努力功名,我决无二意。与他也要一个准信来。”
绣珠领命,遂又到书房,向王云笑着说道:“郎君好喜也!”王云道:“姐姐,喜从何来?莫非小姐有甚好音么?”绣珠道:“然也。前日相逼郎君之帕,今日依然送上。”王云因笑道:“绫帕一方,颠来倒去,依旧又到小生。”将来看时,好不欢喜。观上面又多了四句,道:天定姻缘,固是宿缘。云梦结缘,今生了缘。
王云念完道:“小姐良缘已允,姐姐可能使小姐与小生一会么?”绣珠道:“不可。我家小姐立身不苟,若去言之,定激其怒,小姐使妾来者,不过致意郎君,惟以功名为念,莫使小姐有白头之叹,并无他意。郎君亦要留个珍物与小姐,以作日后之质。”王云道:“小生承小姐垂情关切,岂肯作负心之辈?小生囊底一空,并无珍物可留,前日取错的那方绫帕,谅情未焚,还在小姐处,可以算了罢。”绣珠唯唯领命,恐有人来,遂进去回复小姐不题。
却说王云在馆,又是孟夏的光景,父母的服功又满了,一日想起今秋是科试之期,要去科考,待绣珠出来,与小姐说知才好。一日绣珠出来摘兰花,王云见了,起身走出书房来,问道:“姐姐摘兰花何用?”绣珠道:“小姐所爱,故命摘龋”王云道:“小生有一事,相烦姐姐致意小姐:今岁乃是秋试之期,小生要辞馆回去。”绣珠道:“这是郎君的大事,待妾进去说与小姐,不知可有话说?”王云道:“有理。”绣珠摘了几枝兰花进来,递与梦云道:“小姐可晓得么?”梦云道:“平白的我又晓得甚来?”绣珠道:“王郎要贱婢致意小姐:今秋乃科试之期,他要辞馆回去,问小姐可有甚么话说。”梦云道:“正是。今秋是试期,不知我哥哥可去?我也并无他言相致,不过赠他盘费些许。可在箱内取白银二十两送去与他,说声‘前途珍重’。”绣珠领命,就拿了银子出来。吴珍年已八岁,少知世事,王云见绣珠又来,遂步出书房。绣珠向王云说道:“小姐致意郎君:客途保重,莫负初心,使小姐有妆台之叹。外具白银二十两,与郎君途中之用,请收下。”王云接过道:“承小姐用情如此,小生粉骨碎身也难报答。”绣珠道:“郎君过于言重。只怕郎君一朝荣贵,不似今日。”王云道:“小生怎敢忘姐姐今日之情,烦姐姐进去与小生致谢小姐。但是与姐姐从此一别,未知会期何日?”说罢凄然。绣珠闻言亦泪下,道:“郎君前途珍重。”只才说得一句话,听见有人来,急忙进去回复梦云不题。
却说吴璧到馆,求与王云闲话。说到其间,王云道:“小弟有一言奉告。”吴璧道:“先生有何见谕?”王云道:“小弟一则返舍去看看,二者今秋又是科试之期①,意欲要去走走。未识长兄尊意若何?若去,小弟同兄偕行更妙。”吴璧道:“正是。今岁秋试,小弟倒忘了,先生正该去夺魁。小弟去倒要去,惟恐去而无益。”王云道:“长兄何出此言?”吴璧道:“先生岂不知臧氏父子与寒家为难?岂非去亦徒然?”王云闻言,唯唯点首。吴璧问道:“先生何日起程?”王云道:“小弟意欲明日就要告辞。”吴璧道:“何其甚速?”说罢,遂进去吩咐治酒,当晚就与王云饯行。次早,王云停当了书箱行李已毕,吴璧就封出二年的束修,另有封程仪,王云再三不受,吴璧务要尽收。二人谦让了一会,王云只得收了,遂谢过吴璧,又道:“令堂伯母不及面辞,望长兄致谢。”吴璧道:“不敢当。”遂叫吴珍拜谢了王云,就问道:“先生几时回苏?小弟好去候送。”王云道:“不敢劳步了。”吴璧遂叫人挑了行李,送王云到门外,两人一躬而别。吴璧来至内堂,夫人问道:“先生可曾去哩?”吴璧道:“去了,叫致谢母亲,孩儿想,王清霓青年才貌,日后必位高爵显,孩儿不及也。”夫人道:“我儿既不如人,就该努力向前。”梦云在旁听得王云已去,心中甚是不安,就回房去了。
【校勘记】
①“科试”原作“秋试”,据扫叶山房本改。
不谭他母子闲话,且说王云走到中途,却遇着慧空,遂施礼道:“师兄何来?”慧空答礼道:“才在小庵来,为何贤弟一向不到小庵来走走?莫非见怪么?”王云道:“不是见怪师兄,却少工夫,今日却要到宝庵相辞。巧遇途中。”王云就打发行李先去,自同慧空来到庵中。慧空就邀王云到房中坐下,煮茗闲谭。慧空问道:“贤弟今欲别愚何往?”王云道:“今年秋闱科试,所以解馆苏旋,打点北上。”慧空道:“这是贤弟的大事,此去定取金紫无疑。”说罢想了想,又相着王云笑道:“贤弟面上丰彩异常,必然还有些喜兆。”王云就笑了一笑,慧空道:“此笑内必定小姐丝萝亦允。”王云遂道:“不瞒师兄说,小姐已经心允,就是夫人未知。”慧空道:“小姐已允,何愁夫人不肯。”王云道:“但愿如此才好。”慧空道:“将来愚亦要与贤弟做乡邻了。”王云道:“师兄也要到苏郡去么?”慧空道:“正是。向日家师有一位师兄在山塘北里护云庵中常住,今春家师往苏问候回来,言及师伯年老,庵中未曾招得子侄,无人照管,要家师迁去。说那庵中甚是清静,无闲人往来,况钱粮又多,不比此庵,坐落城市,往来人众,应接不暇,故要弃此庵而去。”王云道:“妙极。师兄若迁到我乡,小弟正好请教。几时方去?”慧空道:“约在今秋搬去。”王云又叙了一会闲话,起身告别道:“小弟时在这三五日内起程,就此拜别师兄了。”慧空道:“贤弟此去,途中自重,耑望捷音。愚亦不来相送了。”王云道:“不敢劳步。”慧空遂送王云出庵门,两人依依而别。
王云来到郑府,见过郑乾夫妇。郑乾道:“闻知贤甥解馆,北上么?”王云道:“甥虽有此意,只恐才浅,去也无用。”郑乾道:“说那里话来。此去一定名登天府,老夫也少沾光彩。贤甥准于何日苏旋?”王云道:“打点明日就要行了。”
正说话间,家人进来报道:“有钱、何二位相公在外候大相公。”王云闻言,出来迎接到厅,揖罢坐下,钱禄道:“适会玉章兄,道及长兄解馆北上,小弟们欲附舟同行,未识尊意如何?”王云道:“若得二兄同行,小弟沾光多矣。”何霞道:“清霓兄回府自然要逗留几日,弟等随后就来。务必要候弟等到府同行。”王云道:“这个自然,相候二位长兄同行。”二人见王云应允,遂就告别而去。
王云次早雇下小船一只,拜别了郑乾夫妇,遂叫家人挑了,送王云上船。王云登舟,不几日已到姑苏,打发了来船,遂即来到府中,王三接着,说了些家常事务。次日,王三将各田租账交进来,王云道:“账目事务你还管着,我不日就要上京去的。”王三领命,仍然收下。王云因上京日近,也不出门拜客,只到张、万两家去通问他二人可北上,不期二人俱不在家,次日,张、万二人来候王云,王云见二人来到,忙迎到厅,揖罢坐下。张兰道:“前岁尊介回来,道及长兄在吴府设帐。小弟想长兄正是青年杰士,那里坐得住?”王云道:“到这地步,也就罢了。昨日小弟到二位长兄府上奉候,不期二位兄俱已公出,连府上的人亦不知兄何往。”万鹤道:“小弟昨目路遇秀芝兄,又被友人邀去闲游,故此失迎长兄。”王云道:“岂敢。今岁秋场,二兄几时起程?小弟当附舟。”张兰道:“记得江中遭祸,不觉又是三年了。我们三人自然同行。”王云道:“还有两位武林朋友,亦要附舟。”万鹤道:“姓甚名谁?”王云道:“一姓钱名禄,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字瑞麟,总是洒落朋友。”张兰道:“如此更妙,今已是五月初旬了,就要起程才好,不宜再迟了。”王云道:“就行最妙,但不知武林这两位在何日才到?”张兰道:“好个好候这二人,待他们一到就起程便了。”说罢,二人遂起身别去。
又隔有两三日,锦芳进来禀道:“浙江钱、何二位相公到了。”王云闻言,忙整衣出来迎接,接至厅上,揖罢分宾主坐下。王云打一躬道:“外日小弟在贵府屡叨隆爱,谢不能荆”钱、何二人亦打一躬道:“弟等今日轻造贵府,甚是不安。”王云道:“二位长兄,说此客话,就不相契了。”钱、何二人问道:“兄的行期在于何日?”王云道:“前日有二位敝友亦欲北上,在舍下言过,只候二兄一到便行。”钱禄道:“如此就是明日行罢。”王云道:“忙也不在一时,还要留二位长兄一日,少尽地主之心。”何霞道:“后会正有,何必在这几日中。况且程途遥远,路上恐有耽误。”钱禄道:“瑞麟兄言之有理,清霓兄不必多情。”王云道:“如此竟遵二兄之命,只是得罪了。”何霞道:“岂敢。”王云遂唤锦芳去请张、万两位相公,锦芳领命而去。少刻二人来到,各各相见坐下,通名已毕,五人叙谭有兴。须臾摆下酒肴,相邀入席,五人欢饮至暮,约定明早起程,各各散去。
次日,五人各带家人、书箱、行李,集至河下,一同登舟,开船进发,直至湖广,重登陆路而进,说不尽途中的跋涉。来到京中,寻了寓处,已是七月将荆五人在寓中也不读书,逐日去游玩。不觉考期已到,五人入场,到第三场考毕。揭晓之日,五人去看,王云高高中在第一名解元,张兰中在三十二名,万、钱、何三人落榜。三人恭喜张、王二人,王云道:“三位长兄的文才超于小弟等,试官不取,可为无眼力矣。”钱禄道:“功名迟早,焉能强勉?”张兰道:“春山兄之论确然。”五人回寓,报录的来报了,张、王二人去参主考,谢房师,打发人往家中去报信。二人就在京中赁了寺院里的闲房读书,只等明春会试。钱、何、万三人别了张、王二人回南,俱各不题。
却说臧新自从刁奉失落了绫帕,后来刁奉依旧出来,臧新埋怨了几句,也则索罢了。臧新闻得王云在吴府中处馆,心中甚为不然,想他拾得绫帕,自然晓得梦云,倘他成就这头亲事,岂不便宜了这畜生?欲待要去套他的口气,怎奈不好上吴家的门。事在两难,也觉无法,后来冷淡了,也就罢休,隔有二年,闻得王云已辞馆回苏,又叫白从去打听消息,未曾说起亲事,方才放心。臧瑛有书来,叫臧新上京科试,臧新要谋梦云的心重,那里肯上京去。却说白从、刁奉受了臧新之托,向年又曾说包在他身上,谋成梦云亲事,故此终日在吴府左近打听。
却说吴文安为官清正,两年内升到总台,圣上闻知治民清廉,钦诏进京,授吏部左侍郎之职。想起兄弟文勋封王出使外国,不知何年才能回家,有家在浙,侄儿软弱,常被恶宦欺凌,又不上京应试,有许多不便,莫若修书一封,着家丁去迎接兄弟的家眷到京同住,有何不可?遂修了书,次日就差家丁星速南下。家丁领命,当日起程,在路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武林,问着吴府,将书传递去内宅。吴璧遂将书看过,就唤家人打发京中来人的酒饭,一面袖书进后堂,送与夫人看。夫人细细将书看过,道:“承文安伯美意甚好,只是程途遥远,又兼不服北地水上,如何是好?”吴璧道:“母亲不服水土,也还容易,孩儿想,爹爹未知几时还朝,孩儿终不能进京科试,论理去的才是。”夫人道:“既然如此,听凭我儿择吉起身便了。”吴璧见母亲应允,遂打点船只不题。
且说白从、刁奉常在吴府前察听,闻得吴宅家眷上京,想出一条妙计,欢喜无限,竟到臧府中来会臧新说话。臧新见了白从,发话道:“老白,你天天来说计策,日日来道机会,怎么这两三年了,并无一个计策?明明骗我,好生可恶!”白从陪笑道:“大爷不要性急,如今已有一条妙计在此,我今日为此而来。”臧新闻言,回嗔作喜道:“老白,有何妙计?快些说来。”白从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事成矣。”臧新道:“计策虽好,倘若其女不从,如之奈何?”白从道:“这个请放心,自古女子水性杨花,若是不从,可慢慢的劝他,自然顺了。”臧新信以为实,就叫白从、刁奉暗暗打点行事不题。
且说吴斌家眷择吉登舟,一路无话。一日舟泊江右,是小春望日,一轮明月当窗。梦云在舟见景生情,又想着王云去科试,不知可在榜,就有许多情思,因叹道:“暮光凝而明月清,舟次人儿乡思浓。”吴璧闻言:“贤妹起思乡之念矣。”梦云道:“夜静月明,烟光浓淡,土音又异,怎不令有乡思之意?”吴璧道:“贤妹之言极是。但是为人不过行权,到此时不得不然。”叙话之间,丫头摆下晚膳来,吴璧道:“贤妹对此明月,不可不赏。与贤妹相饮三杯,以解思乡之念。”梦云道:“长兄有兴,小妹自当奉陪。”夫人饮了几杯,就不饮了,吴璧竟开怀畅饮,梦云亦多饮了几杯。夜膳毕,各备安寝。方交半夜时分,只听得一片响声,打入舱来。夫人惊醒,急唤家人。吴璧醒来,惊得魂不附体。梦云醒来,只见许多人明火执杖,已知是强人,急忙穿了衣服。吴璧唬得话也说不出,蹭倒在半边。家人内有胆大的喝道:“众位不要罗唣,我们是兵部吴老爷的家眷进京,舟中并无财物,惊了夫人、小姐,与你们不得干休!”强人闻言,将刀背打那家人,骂道:“瞎眼的忘八羔子!咱们就是当今老李也不怕,莫说甚么兵部!既有小姐,可献来,好做压寨夫人。叫孩子们抢!”众强人一齐过去,抢了梦云过船,又拿了些细软之物,扬帆而去。此时虽有邻船,见是大盗,谁来救护。夫人与吴譬见强人抢了梦云去,夫人大哭,埋怨吴文安来。不然如何遭此大祸。吴譬亦泪下,劝夫人道:“母亲,事已至此,不用过于悲伤,明日到南昌府去追捕强人便了。”夫人道:“报官缉获起来也迟了。我梦云孩儿立身不苛,倘然强人奸逼,一死无辞。”说罢又哭,有绣珠因不见了小姐,已遭强人之手,谅不能活,不如同小姐到泉下去罢,竟推开舱门,投江而死。吴璧、夫人见绣珠投江,急叫人救时,谁知江流水急,救不及了,莫知去向。夫人叹惜道:“青衣之中,有此义女,可怜死于非命!”吴璧就写了呈子,遂去拜南昌府投递了报呈。知府怎敢怠慢,即刻批文至县,着捕役缉拿。捕役等领批,四路缉访,并无形迹。吴璧在舟候着,府、县缉捕到有个月,一点信息全无,只得劝母亲进京,再作区处。夫人亦无其奈,只得往京进发。在途无话。一日到了京中,已至吴文安府第,家人进去禀报吴文安。吴艾安夫妇出来迎接至厅,各各拜见毕,夫人哭泣,道及舟中之事。文安闻言,大吃一惊,道:“有这等事!俱是老夫之过。我这里星速行文,去着落府、县官严缉。”夫人、吴璧住下不题。吴文安差人火速下文书到南昌府,府、县官接着文书,急得没法,即忙差了几十捕役,各处严拿不题。
却说梦云遭难之时,正值云龙真人在云中经过,早知梦云主婢有难,即忙按落云头,唤河神救护绣珠,又遂到臧新船上,自来救梦云不题。
且说河人领了真人法旨,将绣珠提浮江流,好好送在京口鱼舟之侧,是日五更,有一个老渔翁正在那里打鱼,一网洒去,却巧打着绣珠在网中。老渔翁起网觉得沉重,因喜道:“今日利市,打着大鱼了。”用尽平生之力一拉,拉在船头上,一看却吃了一惊,这渔翁又细细一看,却是一个女尸。老渔翁用手去拉了一拉,其尸尚温软,老渔翁想道:“尸首温软,只怕还救得活也未可知。待我救他一救。若救活了,也是一点阴功。”遂将这女尸抱进船舱,将水衣脱去,拿些衣被拥好。少顷,渐渐醒来,哭出声道:“我那小姐嘎!”渔翁道:“好了。”遂问道:“小娘子,你是何方人氏?因何寻此短见?”绣珠闻言开眼,看见是一个老渔翁,料无他意,遂将始末细说了一遍。渔翁道:“如此说来,小娘子是个义女了。”绣珠道:“承老公公活命,可送奴到夫人处,多将金帛酬谢公公。”老渔翁道:“这断不能,我以打鱼为活,一日鱼不打就不能度活了。况你家夫人又无下落,往何处去寻?”绣珠听得老渔翁不肯去寻夫人,又大哭起来。老渔翁道:“小娘子,你不要哭,此处乃是人烟凑集之处,恐其坏人知是小娘子,那时反为不美,莫若暂住渔舟,日后晓得夫人、小姐的下落,那时再送你回去,岂不是好?况且我一个老人家,同你在船,谅无妨碍。”绣珠听得老渔翁这说话,自思无计,沉思了一会道:“既然承老公公的好意,奴家在船上客情不便,莫若拜在膝下,也好朝夕侍奉。未知尊意若何?”老渔翁听得绣珠要拜他为父,喜的眼总笑合了,道:“我老儿那里当得起?”绣珠遂倒身下拜,叫了一声“爹爹”,老渔翁叫了一嘲孩儿”。老渔翁道:“你今虽是身安,却要改扮男妆。若是照常打扮,恐招坏人口舌。你改妆了男子,倘有人问时,只说我领的一个儿子,岂不是好?”绣珠当下从言改扮,俨然是一个小渔翁。
不说他二人取利江中,且说那颗强盗,你道是谁?就是白从、刁奉、臧新并恶家丁安排下这个计策,一路跟到南昌空野之后,方才下手,意将梦云抢过船来,顺流直下。相隔已远,又改宫船,泊于野处。臧新好与梦云成亲。梦云自被强人抢过船来,唬得九死一生,声都哭哑了。那时臧新打扮了,走到梦云身边,道:“小姐小姐,你家母亲、哥哥为何再三不肯将你配与学生?今日一般也到我手中,任你插翅也飞不去了。小姐且不要惊怕,今宵定要与你成鸾凤之交,日后不失夫人之位。”梦云方知是臧新,即时星眼圆睁,咬牙怒骂道:“你们这些禽兽,千方百计将我抢来,我不过拚身一死。看你这班丧心强盗行此非为,自然有一日碎剐你这些强盗之肉!”臧新被梦云千强盗万强盗骂急了,道:“你这贱人,不识抬举!待我来杀了你这贱人,看有甚么计较!”就拿起刀来去唬他,梦云哭道:“你快些将我杀了,倒见你强盗的好处。”一头哭着,骂不绝口。
且说云龙真人在舟中化作凡人,两相误认,不能识破。听见臧新欺负梦云,心中忿怒,虽是梦云有难,恐其污染,遂化作家人模样,进舱来道:“大爷请用中饭去,待小人劝小姐用些午膳。”臧新道:“你若劝得小姐回心,我大爷重重有赏。”说罢遂进前舱去了。云龙向梦云道:“小姐请用些午膳。”梦云悲哭不答,云龙低低说道:“小姐,我不是坏人,来救你的。”梦云抬头见是一位真人,遂道:“承真人救我,未知真假,若果能救妾,就是重生父母了。”云龙道:“谨言!汝只闭目,不可开声。”梦云依命,云龙念动真言,即唤河神吩咐道:“这是平南侯一品夫人,汝可小心护送到姑苏护云庵侧近,不得怠慢。”河神领了法旨,遂护送梦云去讫。云龙又显神通,以心慧性变作梦云,侧身端坐。又假作家人说道:“大爷用完了饭请进来,小人吃饭去了。”臧新闻言,遂走进来,见梦云侧身端坐,也不哭了,遂向前陪着笑脸道:“小姐可曾用些午饭?”假梦云竟不答,臧新走近身去搂抱,被假梦云一推,却跌了一跤,臧新扒起来笑道:“看不出小姐倒有这个跌法。你跌是跌了学生,看小姐怎生安放我。”假梦云也不答,这臧新又去搂着歪缠,假梦云用手一推道:“臧大,你好没分晓,婚姻乃一生之大事,既要逼我成亲,岂能在舟中草草行之?此事断断不能,劝你休作此想!”臧新闻言,见有相允之意,就问道:“据小姐之意,若是如何?”假梦云道:“除非是到你家中,参天地,拜公姑,方成大事。”臧新闻言,欢喜无限,忙咐开船,昼夜趱行。
不几日到了武林,臧新上岸,先到家中,禀知他母亲道:“孩儿去寻了一个媳妇来了。禀告母亲知道,好择吉成亲。”夫人道:“你这个不肖之子,莫非是那里拐骗的来哄我,日后遗害我做娘的?”臧新道:“孩儿岂有做这犯法之事?因到扬州院中去玩,遇见此女,是个处子,也还生得有些姿色,情愿从良,故此要他来的。”夫人信以为实,道:“你既无此事,你自己料理便了。”臧新见瞒过母亲,欢喜之极,也不择吉,遂打发乐人新轿,又请了几个亲朋,竟来船上迎娶。少顷娶到家中,参拜了天地、家神,又拜了夫人,遂扶送新人进房,夫妻交拜毕,依然也是洞房花烛,正是:臧儿造孽事无端,惹得真仙降世尘。
为救广寒青女难,洞中仙子拜凡人。
却说众亲朋在厅饮酒,臧新未免在外相陪。臧宅内有一个奇丑的丫头,美名就叫丑环,年交十八,看见娶了一个新大娘,他也来房中看看。才走进房门,这假梦云就算定丑环走到跟前,使一个迷魂法,将丑环真性迷住,推在床上。云龙念功动真言,将一张柬帖变作丑环,自己出房,化阵清风而去。
不说云龙回去,且说臧新候亲朋散去,自己带醉进房来,不见新人,遂问道:“小姐在那里?”丫环们回道:“新大娘先安睡了。”说罢遂各散去。臧新喜兴非常,走到床前道:“我的娇娇小姐,你先睡了么?”一连问了几声不应,笑道:“想是这几日在船上辛苦了,故此这般熟睡。”遂上床与丑环脱去衣裳,自己也去脱了衣服,搂着丑环,此刻也不嫌其粗丑,竟自交胫而卧,百般抚弄,渐觉欲火如焚,那里等得醒来两情欢畅,其时醉梦之间,竟赴赴阳台之乐。云雨已毕,臧新仍搂着丑环道:“小姐,你何得好睡至此?”又自想道:“虽然到手,未得情气相交之美,等他醒来,再整旗枪。”遂转想之间,也就睡着了。这丑环到天明时候,迷神已退,醒来翻身,觉得有一人相偎而睡,自想道:“是了,大约是那家的大姐没处睡了,来我床上睡的。”又摸着那被褥,惊奇道:“这床不象是我的了。”正在奇异之间,臧新醒来又去搂着丑环叫道:“我的娇娇小姐,何得这样好睡?适才与小姐鸾凤之交,小姐可晓得?此时当再赴阳台。”丑环听得是公子声音,遂道:“大爷,是我。”臧新道:“你是那个?”丑环道:“我是丑环。”臧新还不深信,此时已窗含曙色,忙披衣下床,钩起幔帐去看,却不是小姐,果是一名丑环。臧新道:“小姐那里去了?你为何在我床上睡?”丑环道:“我昨晚进来看新大娘的,后来不知怎么在大爷床上的。新大娘的去向我是不晓得。”
众丫环妇女听见大爷房中不见了新大娘,一齐来看。臧新问道:“你们晓得丑环怎么在我床上的?新大娘那里去了?”众人道:“大爷又来说笑话了。新大娘在房中,大爷一同睡的,如何得不见?”臧新道:“如今现不见了,却是丑环同我睡的,可不是奇怪!”丑环见众人进来,忙穿衣就走,众人见了,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臧新见他们一笑,也觉无趣,遂怒喝道:“贱婢们,有甚么好笑!快快与我寻去!”众人见公子发怒,也有去寻的,也有去报与夫人的。夫人听得来说,也自惊奇,遂到臧新房中来看。臧新见了他母亲,哭不得笑不得,弄得不尴不尬的一个痴呆样子。夫人问道:“这事端的是何缘故?臧新道:“明明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姐娶进门的,怎么就不见了,换了一个丑环在床上?这不是奇事?”夫人道:“那有这样异事?”正说着,众人寻了回来,说道:“我们去闲门屋里,无一处不寻到,并无影迹。”夫人见这样异事,也有些烦恼。忽然一个丫头在床侧拾起一个柬帖,递与夫人道:“这是一张甚么东西?”夫人接过来看,上面写着四句金字道:天道疏而不漏,人情果报无差。
孽子造冤造恶,神仙移木移花。
夫人看完了道:“这柬帖明明是象神仙留下的,你这不肖的畜生,又造无端之事,故此神仙来戏弄你。我昨日这样查问,你为何瞒我?你究竟做的甚么事?快快说来!不然,我修书与你父亲,叫他处死你这不肖的畜生!”臧新见母亲动怒,不敢隐瞒,遂将白从定计抢梦云之事一一说出。夫人闻言大怒:“真气煞我也!养你这畜生不习好,辱没了祖宗的货物儿!小姐也是抢得的?幸而神仙赦免,不然这事怎么敢来遗害你父亲,这顶乌纱也戴不成呢!那白从、刁奉两个恶奴,引诱官家子弟。吩咐门上人,自今以后,不许放他两个进门!”又向臧新道:“你这不肖畜生,若是再不回头,我一定叫你父亲处死你,也免得后来为祸!”又吩咐家人:“不许传说出去!”说罢就出来了。只有臧新受了母亲的一场大骂,又是一场空欢喜,故此不敢上街行走,怕人笑话,只得在空房独坐。
且说刁、白二人在臧家当晚席散回家,以为作事有能,到次日又来,好在臧新跟前讨好,不期被门上人拦祝白从喝道:“你家大爷见我也不敢拦阻,你就如此放肆?”门上人道:“是宅里吩咐出来,不许放你二人进去倒也罢了,听说还要送官治罪。”白从听得此言,问道:“大叔知道是为何事?”门上人道:“我们细底是不知,只听说你两人引诱宦家子弟,劫抢缙绅女子,当得何罪?”白从道:“非干我二人之事,这是你家大爷烦我们去的。昨夜已成过亲了,纵然到官,不过是抢亲,也无大罪。”门上人道:“若是成了亲,到也不讲了。”白从道:“莫非小姐寻了短见么?”门上人道:“也不是寻短见。说也奇怪,明明是一个新人娶进门,今早忽然换了府中一个丑环在床上。我家大爷活活气杀,大爷正要寻你二人出气,可快些回去罢。”白从道:“大叔可晓得吴小姐端的那里去了?”门上人道:“我听得说,遗下一张柬帖,小姐乃是神仙变化,故此知道(原文下缺)。”白从、刁奉二人听说,半信半疑的,败兴而回。
古语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知一个武林城中,人人皆知,也有亲戚相遇俱谈奇异,又有好事的编出一个《驻云飞》,到说得好,道:宦室臧家,娶个新人奇怪煞。容貌真堪画,窈窕潇洒。小鬼探名花,早变了丑怕。自己丫头当做妻儿耍,还是真来还是假。
臧新每每听见人唱,也觉不好意思,约了刁、白二人,一同上京去了不题。
却说梦云被河神送到护云庵侧,隔了半日醒来,睁开眼来看,见是荒郊野外。坐在地上想道:“虽感真人救脱苦海,叫我一女子鞋弓袜小,投奔何处去?”正在悲泣之际,来了个救护之人,你道是谁?就是慧空之师悟真,今秋师徒已搬在护云庵中。今日出去化粮,看见一个女子在路旁啼哭,悟真道:“善哉善哉!”只因这一遇梦云,又有分教:佳人暂留禅院,可怜南北想思。
天威岂可被人欺,善恶终须天自知。
若是天颜无曲直,天生恶辈事还奇。
毕竟悟真怎生救得梦云,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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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闻凶耗书生下第强逼嫁寨女离山诗曰:南宫遭点额,意在梦中求。
义友无他意,江湖浪迹福
话说悟真看见梦云在路旁啼哭,上前问道,“小娘子,独自一人在此啼哭为何?”梦云见是一个老尼,遂住了哭,说道:“承师父垂问,只是苦衷一言难尽!”遂将上京被盗,遇真人救至此地的说话,细细述了一遍。悟真道:“原来就是吴小姐,老尼眼目花了,一时不能识辨,多有得罪。”梦云细将这老尼一看,道:“师父好象敝处福云庵中悟真师父。”悟真道:“老尼正是,今秋同慧空小徒才迁到护云庵中来的,既然如此,请小姐且到小庵再作计较。”悟真遂去扶起梦云,二人一同来到庵前。悟真叩门,慧空出来开门,见是师父回来,遂问道:“师父去不多时,为何就转来了?”悟真道:“因遇见一位稀客,故此同来。”慧空听说稀客,仔细一看,见是吴小姐,就吃了一惊,道:“小姐为何得到此地?”悟真道:“且拴上门,到里面去讲。”慧空同梦云到内厢房里,二人草草见礼坐下,慧空问其来由,梦云道其始末,慧空叹道:“小姐吃了苦了!这也是天缘有定,神仙才送小姐到小庵。若仍送在夫人处,还恐有他变。今小姐且住小庵,访问着夫人的下落,冉寻归计;或待王郎成名之日,奉旨归娶,那时就是小姐团圆,小尼也有风光。”梦云道:“蒙贤师徒之雅爱,何能报效?”慧空遂唤女童取水来与小姐梳洗,梦云梳洗毕慧空又取出几件衣服与梦云换了,当下又收拾蔬饭用过。原来本庵中老尼在秋末已经去世,仍是他师徒三众。梦云住在庵内,细观此庵,倒也不俗,但见那:门迎绿水,寂静无寻春之客;户绕乔松,幽闲有可玩之花。莲台金象,光辉不沾尘垢;殿宇玲珑,彩幡常袭香风。听鸟语,好似笙歌乍鸣而乍歇;看蝶舞,犹如玉板或翻而或覆。斗室湘帘,房帏最美;修竹临窗,绿阴缭绕。僧家趣,老梅袭座,白蕊浮香佛院清,摆设着古兽炉、孔雀瓶、端方砚、积经书,真是无忧自在;挂几幅羲之字、摩诘画、七弦琴、拂尘帚,果然壁上清高。罗列笙箫鱼鼓,整齐衣钵袈裟。纸帐无情卷,明几有怨词。说不尽多少神仙景致,胜过了蓬莱阆苑家。
梦云看不尽庵中景致,清雅不凡,晚间与慧空对榻住在庵中,也还合式,就是挂念着母亲、兄弟,日有所感。幸有慧空相劝,或是寻花觅句,两两酬和,又少遣愁怀,梦云倒也心安不题。
却说王云同张兰在京读书,度过残冬,又将是二月初旬,打点文场鏖战。一日同张兰到街坊闲步,闻得人言:“兵部侍郎吴斌家眷进京,在江西被了盗,连小姐也抢了去,逼死了一个丫头,府、县官为了这盗案也坏了,你道利害不利害?”王云听见此言,犹如劈头打了一个霹雳,问那人道:“老兄,此事可确否?”那人道:“怎么不确?京中是那个不知?”王云听了,连声叹气,再问几人,说来也是一样,就潸然泪下。张兰道:“清霓兄与吴老先生不过宾主之谊,强盗打劫亦是定数,何得如此之恸?”王云道:“长兄不知弟的缘由,到寓所再当细剖。”二人遂回至寓所,王云就将吴府始末细说了一遍。张兰笑道:“清霓兄真好稳口,原来在浙有此好处,故而留恋他乡。今番颠沛,好事无凭,兄且耐烦。世间佳人亦有,再当访求。”王云道:“弟遍游江浙,能见几个佳人?”说罢,竟倒在床上大哭不已,道:“我那小姐呵,你乃贞烈之人,谅情必丧强徒之手。我王云好没福也!有一日拿着强徒碎尸万段,方出我心中之气!”张兰劝道:“清霓兄不要痴情,试期已近,打点去夺魁元,莫以小事挂怀。若是一朝荣贵,何愁无一佳人。”王云叹道:“纵然能再遇佳人,那有吴小姐的德性?”张兰道:“兄观天下,何得甚校倘若再遇,亦是一样情肠。目下兄是已遇之情。”王云那里丢得开这个痴情,朝夕只以吴小姐在念,那里想着功名。不觉试期已到,张兰同王云入场,就是王云勉强,一心只将梦云挂在心上,那有心于文字。三场已毕,到揭晓之日,二人去看,只有张兰中在八十一名,王云落榜。张兰道:“这总是兄心有二用,所以下第。”王云道:“不第倒也罢了。”二人仍回寓中,张兰却有报录的来吵闹讨赏,王云静悄悄只是睡。张兰殿了三甲十二名,寓在京中候眩有王云别了张兰,同锦芳回南,竟不往苏州,竟上江西南昌府住下,缉访梦云不题。
却说吴斌出使封王回来,一路好不兴头。圣上听得吴斌还朝,遂着百官迎接进城,当下到金阶复命,圣〔上〕龙颜大悦,敕封文华殿大学士,恩封三代,又赐黄金彩缎。吴斌谢恩退朝,百官齐与吴斌庆赏。文安遂同吴斌至府中叙叙阔别之情,又将去岁接家眷,途中被盗,又抢去梦云侄女,至今未获强人,一一说与吴斌,吴斌闻言虽恼,不好形之于色,只得道:“这也是大数。——原来家眷在京!”遂进去通报。夫人听得报说老爷回来,遂出来相见,各各垂泪。夫人道:“恭喜老爷还朝。别去四载,就须鬣皓然了。可怜梦云孩儿被盗抢去,至今并无下落,料然必死。”遂说着就双抛珠泪。吴斌道:“事已至此,夫人挂怀无用。”吴璧遂走过来拜见了父亲,问过安就侍立于侧。吴斌道:“我儿还是青衿,谅是避臧氏之威。”吴璧道:“正是。”夫人遂叫吴珍过来道:“与你爹爹拜揖。”吴珍上前叫道:“爹爹,孩儿拜揖。”吴斌看见喜道:“文郎如此长成了!”就是不见梦云,心中惨然。又请出长嫂来,相见毕,就在文安府中住了几日,心上也不愿为官,奏闻圣上,言:“臣年虽未迈,常多疾病,望赐还乡。”吴文安亦上本告老,圣上俱各不准。竟连上三次,圣上批道:“告老告病一概不准。给假三年,期满赴京复任。”二人谢恩退出。次日就起程,各官饯送,无有不来趋奉者,独是臧瑛父子不服气,亦不得不然。吴斌弟兄两人家眷一路风光。一日舟至江西,夫人思想梦云,竟恸哭不止。吴斌解劝道:“这是我长兄为好,谁知反成其拙。”文安在旁听得,又叹惜又没趣。不说舟行在路,不几日已到浙江,文安搬往旧宅去住不题。
却说吴斌到家,众亲朋俱来贺喜,接连闹了几日,祭过祖,一日闲暇无事,向夫人道:“大孩儿尚未联姻,如有相宜人家,也要与他寻亲才好。”夫人道:“也该与他完娶了。”吴斌遂命家人叫了一个媒婆来,媒婆进内堂见了吴斌,磕了头,道:“太师爷呼唤小妇人有何使令?”吴斌道:“我家大公子尚未联姻,可去访访乡宦人家,有贤淑小姐可来回复。”媒婆道:“启上太师爷,本城中何瑞麟相公有一妹,才貌可称,又是世宦人家,不知可合太师爷之意?”吴斌道:“这头亲事却也使得,你去要个庚帖来。”媒婆领命,竟到何宅去说,次日来回复道:“昨日小妇人领太师爷之命,到何相公家去请庚帖,何相公叫小妇人来多多拜上太师爷道:他家寒素,不敢仰攀。”吴斌道:“你去与何相公说,总是年家,说甚么寒素,快去取了庚帖来。”媒婆领命,又到何宅,道及此意,何霞无有不从,遂写了庚帖,付与媒婆,媒婆送至吴府,一边择吉行聘,接着就迎娶新人过门,真个是郎才女貌,吴斌夫妇甚是欢喜。吴璧新婚,正在乐境不题。
且说英娘在山寨中又经四载,想着王生一去杳然无信,度日如年,也只得强延日月。只有膝武招兵买马,积草屯粮。一日来了个投军的,姓陈名洪,也是浙江人氏,生得一表人材。滕武得了此人,欢喜之极,就点为寨内参谋,见英娘年已长成,尚未得一佳婿,因此留心,今番得了陈洪,意欲将英娘许配,主意已定。一日,滕武同陈洪在厅议事毕,想起英娘的事来,向陈洪道:“俺有一事要屈从参谋。”陈洪道:“大王有何事吩咐?”滕武道:“俺有一小女,欲赘参谋为婿,未识参谋意下若何?”陈洪道:“小将有何德能,敢劳大王错爱?犹恐有辱公主。”滕武道:“参谋说那里话来。”遂吩咐当值的择吉与陈参谋同小姐完姻。这也是合当有事,巧巧香珠从后面走过,听得此言,大惊失色,急忙进去向英娘说道:“小姐,不好了!”英娘亦惊问道:“是甚么事?”香珠道:“我才在厅后廊下走过,听得大王已将小姐许配陈参谋,即日要择吉成亲。这事如何是好?”英娘闻言泪下,道:“我自知遇王生,汝所尽知。逼我再适他人,焉有此理?无过一死以报王生!”香珠道:“小姐休得起此短念,再想别策。”英娘道:“事急至此,亦无计可施。谅我与你两个女子,焉能脱得虎口?”香珠道:“小姐不如下山去,竟到姑苏寻访王生下落。”英娘道:“此计虽好,叫我鞋弓袜小,怎生去得?”香珠道:“小姐若虑艰难,大事休矣。女身下山,其实难行,须得男扮,方可去得。”英娘道:“男身易改,怎得出关?”香珠道:“既能改扮,何愁出关?只消取了大王一面令旗,关上人那里晓得其中的缘故?他若来盘问时,小姐不可惧怕,就喝他一声,说:‘大王有机密事下山’便了。”英娘道:“我虽去了,只是丢不下你。”香珠流泪道:“小姐你放心前去,切不可记念贱婢。若是大王来盘问,我将小姐的衣服放在后园池边上,只说小姐投于池中。此池原通山涧,那里去查考。若然逼于严究,贱婢惟拼一死,以报小姐宽待之恩。小姐此去,遇见王生,自然得所,就是贱婢未知后会有期否?”英娘闻言大哭道:“我虽有此行,祸福也还未定。今承你一片诚心,可受我一拜。”英娘就拜下去,香珠也慌忙跪下扶起道:“小姐,事不宜迟了,作速改妆下山去罢。”香珠遂去那些掳来的衣服内,拣了一套象身的衣服鞋帽来,将英娘打扮得男子模样,看不出是女子,又取些金珠首饰细软之物,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裹,窃了令旗。英娘装束齐备,别了香珠,各各洒泪,不敢出声。英娘从后边绕至前关,把关人役见有令旗,竟不盘问,放下山去不题。
香珠见英娘去了,不胜悲伤,到次日,将些簪珥衣服放在池边,就放声大哭,一径哭到前厅来。滕武看见,问了一声道:“丫环,为何啼哭?”香珠道:“大王,不好了!小姐今早不知去向,贱婢四处找寻不见,及至到后园去寻,只见池边有小姐穿的衣服簪珥。多因是投水去了,不知是何缘由?”说罢又大哭。滕武闻言,怪睁两眼道:“那有这等事?待俺去看来!”遂带了些喽罗,到后园来看,果然见有衣饰在池上,遂叫人打捞。喽罗内有会水的,下去打捞了半日,竟无踪影,上岸道:“大王,并没有小姐尸骸,只怕流下山涧去了。”滕武道:“再与我到前边各处房屋内去搜寻!”众喽罗领命去寻遍,来回复道:“没有。”滕武道:“有这等事?”遂唤香珠,香珠走来道:“大王有何吩咐?”滕武怒道:“你这贱婢!俺想英娘在山好好的,岂肯寻死?总是你这贱人在内中为非。与俺一一说来,免得动刑!”香珠跪下道:“大王之言差矣。贱婢在里面只管服侍小姐,并不晓得甚么为非。昨日早上,还在前边行走,晚间在床安睡,今早忽然不见。”滕武冷笑道:“好张利嘴!俺晓得你若不加刑,怎肯招认!其中若无情弊,英娘岂肯丧身?叫左右与俺拶起来!”喽罗们不敢怠慢,将香珠拶起,真个十指连心。这香珠疼痛难忍,哭道:“大王就搜死贱婢,也无得可招。”滕武又叫敲,又敲了几十,香珠悠悠死去还魂,也只是不招。滕武吩咐锁下,明日再问,喽罗带去监下。
滕武来至前厅,请出陈洪来道:“参谋,有件奇事。”陈洪问道:“大王,有何奇事?小将愿闻。”滕武道:“昨日已将小女许配参谋,不期小女今早竟投池死了。”陈洪吃惊道:“公主竟投池自尽了?”滕武道:“正是。”陈洪道:“公主擅自丧身,内中必有隐情,问近侍便知分晓。”滕武道:“俺也是这等想。适在后园,将婢女香珠考打了一番,他不肯招认,如何是好?”陈洪道:“明日再考问,婢子必有原由。”滕武道:“参谋言之有理。”陈洪道:“请教大王,寨内又没夫人,这位公主是何人所生?”滕武道:“参谋有所不知,这英娘原不是俺家所生,是先大王遗下,拜俺为父,一向与他择婿,未曾得一才士。后来先大王临终,又吩咐俺家与他择一佳婿。向年有个秀才,被喽罗劫上山来,却是俺同乡,俺欲赘与英娘为婿,谁知这书生倒坚执不从。俺留他在山寨中权为记室,也是逼留其心。英娘这女子姿慧过人,或者他二人后来以才爱才,各相有约,亦未可知。”陈洪道:“这书生后来怎样了?”滕武道:“后来是重阳佳节,採猎北山,俺请王生同去,是日他托病不起,待俺去后,他就逃下山去了。近日得遇参谋,可称快婿,不料这丫头是何故寻此短见?又不知是藏在何方?岂非作怪!”陈洪道:“大王,只怕公主之变,还因这秀士之故。明日再问香珠,便知分晓。”当日二人议论不题。
次日,滕武又吊出香珠来审问,喝道:“贱婢!实招上来,免动非刑!”香珠哭道:“大王好没来由,叫贱婢说甚么来?”滕武道:“俺旦问你,那年王生在山,可曾与英娘私通么?”香珠道:“大王此言差矣!向年大王要将小姐配与王生,王生坚辞不从,岂有私通之事?”滕武见女说来有理,顿口无言。陈洪在旁道:“大王不必问他去事,只问昨日之事便了。”滕武遂怒道:“贱婢奴才,莫是你将小姐谋死了,造言说谎?”香珠道:“大王不要冤屈贱婢,小姐待我恩厚如山,情同姊妹,又无冤仇夙恨,为何害起小姐来?贱婢无小姐也难度日,到求大王打死贱婢也罢。”滕武冷笑道:“好句话儿!你是阻我不打,若不打这贱人,你如何肯招!叫左右与俺打这贱人三十,看你招不招!”喽罗们将香珠拖下去,打了三十棍,可怜姣怯身躯,打得皮开肉绽,死去还魂。滕武问道:“可招么?”香珠哭道:“大王纵然打死贱婢,也无得甚么招。”滕武恐香珠受刑不起,仍叫监下。
如是四五日,香珠受刑不过,几欲自尽,恐怕死后又起风波,知觉了恐去追赶小姐,故此迟延。今已四五个日期,谅小姐去远,若是再加刑考,只拼一死无辞。主意已定,想起小姐来泪如雨下,放声大哭。
且说滕武接连这四五日考问香珠,并无口词,恐其实不知情,却欲罢休。当不得陈洪见失了他的婚姻,只在内中唆挑。滕武又吊出香珠来,跪在厅前,道:“看你小小年纪,这等好恶!英娘踪迹你无有不知情的,快快招来!”香珠道:“大王,若是贱婢知情,前日就招下,还能到今日么?”滕武闻言,低首沉吟。陈洪道:“大王,不动非刑,焉得肯招?”滕武道:“参谋说得有理。”遂叫喽罗取夹棍来,喽罗就要动手,香珠拦住道:“且慢,待我招来。”腾武道:“住了,快招上来!”香珠站起身来道:“大王大王,你想小姐乃是英雄才女,”一一指着陈洪道:“岂肯嫁此贼辈!”滕武喝道:“唗,贱婢!”陈洪道:“大王且待他讲来。”香珠道:“小姨死与不死,也难策料!”骂陈洪道:“你这丧心的贼徒,我与你往日无冤,为何唆大王将严刑考我?我生不能杀汝,死当追汝之魂!我香珠实实受刑不过,今日一死以报小姐作养之恩!”说罢,望厅柱石撞头,花红迸出,死于非命,可怜:年少青衣女,轻盈志满怀。
一朝为主义,碎首在厅阶。
滕武见香珠碎首厅前,死于非命,心中惨然道,“小小女子,有此义气,为主丧身,倒是俺害了他性命。”合厅喽罗,俱各下泪。陈洪自觉无趣。滕武吩咐丁老将香珠买棺入殓,葬于山后,立碑写:“义女香珠之墓”。丁老不胜悲苦,唯唯领命去讫。陈洪道:“大王,适才香珠道:‘小姐死与不死,难于策料。’此情自然逃下山去,可查把关人役便知端的。”滕武道:“参谋言之有理。”叫左右:“与俺到关隘上,问前日可有军士人等下山,查问明白,速来回复。”喽罗领命去查,少刻来回复道:“启上大王:小的到关查间,关上人俱说,向前日有一个少年士子,手执令旗,言大王差下山的。”滕武道:“不消讲了,一定是英娘盗俺的令旗,改妆逃下山去了,谅他鞋弓袜小,纵然去也不远。”遂叫喽罗分头去赶。众喽罗闻言,各骑快马,各路追寻。大家追赶了一日一夜,不见踪影,只得回山禀道:“大王,小的们追了一昼夜,并无小姐下落。”滕武道:“追不着让他去罢。只是俺几载劳而无功,负却先大王之托。”自此滕武与陈洪将英娘之事丢开,日日两人在山寨中训练人马,打点下山不题。
却说英娘得逃下山,步小难行,好不苦楚,又恐人来追赶,只得依林绕壑而走。幸喜英娘有些胆量,路途之中倒不露马脚,走了五六日,才到宜兴地界,此际金莲碎破,一步也不能行了。虽识东西南北,未知是甚么地方,欲得去问人,犹恐落入圈套,只得坐在路旁,暗暗的自己垂泪。正在忧疑之际,见一个老道人走近前来,向英娘道:“郎君何以在这荒僻之所独坐悲伤?必有冤情。可能向老道一言?”英娘见是一个老道人,谅无他意,遂道:“小生乃山东人氏,因父亲为难小生,所以逃出到此,迷路难行。望老师父搭救。”道人道:“郎君因父难出来,今欲何往?”英娘道:“小生欲往姑苏。”道人道:“郎君前去,自有人来照应。”说罢,化道清风而去。原来道人就是云龙真人,知道英娘下山,所以前来指引。英娘见道人忽然不见,谅是神仙指引,遂望空拜谢,无奈何只得依了真人言语,慢慢的向前捱去。又走了里许之地,真个一步也难移了,仍复又坐下。此时正值清明节届,纷纷的有祭扫之人,英娘望见东边一座大坟,有许多人祭罢欲归,却要去问一声,及起身走时,谁知寸步难移,依然坐下悲泣。
且说那上坟的是谁?原来是一位兵科给事,姓杨名凌,字韶庵,本县人氏,为人一生清高,年纪五旬之外,并无子女。今日清明,同夫人萧氏来祖莹上祭扫,杨凌看见一个清秀书生坐在路旁,只是不起身走,却是为何?遂向书生看,只见那生双眉愁锁,满面泪痕。杨凌忍不住向前问道:“兄何一人独坐荒郊,暗自悲苦?所为何事?”英娘见杨凌神清貌古,必是高人,遂道:“承老伯垂问,晚生不敢隐瞒:舍下住居山中,只因老父不容,故此逃出。不想行到此处,足破难行,落得进退两难,所以忧虑。”杨凌道:“令尊姓甚名谁?为何不容兄在府?请道其详。”英娘道:“家父姓滕名武,因数行非礼,是晚生常日苦谏不听,反招其罪,所以晚生逃出。今幸得遇老伯,望垂恩指示迷人。”杨凌听罢,又见滕生眉清目秀,甚觉可怜。他回想自己无子,意欲要他抚为己子,不知滕生肯与不肯,待我问他。遂向膝生道:“兄此行还是投奔亲戚,还是自处他方?”英娘道:“晚生有个表兄在苏州,欲去投他。”杨凌道:“若到苏州甚易,但不知令表兄数常可曾来往么?”英娘道:“许久不会了。”杨凌道:“可又来,既不知他的着落,倘若到那里无处查问,反为进退两难。据老夫之意,不如不去为妙。实不瞒滕兄说,者夫姓杨名凌,乃当朝兵科给事,近日告假在家。”英娘道:“原来是一位贵人,小子多有得罪。”杨凌道:“老夫还有一言,未知兄可见纳?”英娘道:“不识老爷有何吩咐?”杨凌道,“老夫并无子嗣,意欲将兄带至舍下,继我宗支,未知尊意若何?”英娘道:“承大人收留小子、乃是再生之德,岂敢不从,但恐有辱门墙。”杨凌见英娘乐从,心中欢喜,有家人走来禀道:“夫人已上轿了,请老爷上轿回府。”杨凌道:“可将一骑马来我乘,将轿抬这位公子回府。”家人领命,遂扶英娘上轿。英娘向杨凌道:“倒得罪大人了。”
当时英娘坐轿,杨凌乘马而行。离城二十多里路,不一时已到府前,夫人先下轿进去,英娘后到,出了轿,杨凌下马,扶英娘到厅上,夫人迎着道:“闻得相公带了一位官人来,是何处人氏?”杨凌道:“夫人有所不知,此位官人乃是山中人氏,因父亲合气,要处死他,故逃出外。今日行至我家墓所,足疼难行,老夫见他一貌堂堂,非落魄之子,况我夫妇二人并无子女,意欲将此子承继为嗣,未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闻言欢喜不了。英娘上前向他二人作揖,夫人见英娘的容貌宛如女子举止,又细看双耳尚有环眼,遂道:“官人的形影宛如女娘,望示真情,以便定夺。”英娘闻言,满面通红,无由可答,自想终难瞒过,倒不如说了罢,遂道:“承夫人垂问妾之衷情,妾敢实告:身本系女子,幼年曾许苏州王生为婿,不期王生许久不来,家君毁却前姻,又欲使妾另侍他人。窃思虽居山野,礼义岂可有废?虽然父命,焉能改节?故此欲奔姑苏,寻取王生。谁料地脉生疏,难向前行。今日幸遇二大人垂救,是妾之幸,得沐大人之恩。”杨凌闻言,呵呵笑道:“夫人好眼力,老夫倒被他瞒过了。”遂唤丫环扶小姐进去,改妆出来相见。众丫环笑个不了,扶英娘到夫人房中梳洗,换了衣服鞋裙出来。夫人见英娘改妆出来,好个窈窕身材,竟如仙子一般。英娘走来道:“请爹爹、母亲上坐,等孩儿拜见。”杨凌夫妇自来不曾有人叫过爹娘的,今日英娘来叫爹娘,好不喜欢的道:“孩儿罢了。”英娘就端端正正的拜了两拜,夫人就挽起,遂唤丫头们来与小姐叩头毕,一面就铺设卧床,与英娘居住,杨凌夫妇已知英娘名字,后来晓得英娘精于文墨,更加珍爱。
不觉光阴迅速,又是一年,杨凌在家竟忘却赴京。一日圣旨到来,钦诏杨凌进京,杨凌不敢怠慢,就要起程,只因夫人有愿,要到姑苏各寺院烧香,二来与英娘访王生下落,遂叫船先到姑苏来还愿不题。
却说梦云在护云庵中,虽然有梦寐之思,幸得慧空做伴,所思父母、兄弟心却也难免,先已知王云得中解元,又候到春闱之后,叫慧空买了一本会试录来,从头看至尾,自后看至前,并不见王云的名讳,梦云就意兴索然,又添得一番愁闷。因此渐渐觉容颜清减。
亦不题梦云在庵,且说杨凌舟至姑苏,遂着家人去访王云的踪迹。家人领命去访问,多时回来禀道:“启上老爷:小人去访问半日,也无下落,人道无他父祖的名号,那里去问?”杨凌听说无处访问,也就无法,只得回里舱来对英娘说道:“我儿,所访王生并无下落,且到京中,待他成名,自然知道。”英娘闻言,不好再说,只得隐怀。到了次日,夫人同英娘登小舟到各处庵观寺院进香。一日临护云庵,悟真同慧空出庵迎接进庵,夫人、英娘就参拜佛象已毕,悟真同慧空跪下道:“本庵尼僧与夫人、小姐叩头。”夫人叫丫环搀起,就问道:“这位就是当家的老师父么?”悟真答道:“正是。”又指着慧空答道:“这是小徒。”夫人见慧空青年潇洒,不象是个出家人的模样,遂问慧空道:“宝庵中随常可有游客来此吵闹?”慧空道:“启上夫人:草庵荒僻,游人却少。”说罢,小女童献上茶来,夫人、小姐用茶,慧空立在旁边,相着英娘的容貌,暗自惊奇:“分别又是一个梦云!”正在暗称暗羡,有悟真在里面摆了茶碟出来,遂命慧空陪夫人、小姐到后厢献茶,慧空遂邀了夫人、小姐至后边静室中。夫人见茶果极其精细,比别庵中颇是出类,竟觉不同,遂另眼相待。慧空请夫人、英娘坐下,慧空在旁侍立奉茶。夫人遂叫慧空陪坐,慧空方才告坐入席,茶过两巡,众丫环在那里啛啛嚓嚓,被夫人看见,就喝道:“贱人们在那厢吵些甚么?”内中一个丫环上前说道:“贱婢们不敢吵闹,因见这庵内有一位女子,同我家小姐一般齐整,故此喜笑。”夫人问慧空道:“庵中是那里来的女子?莫非是人家送来带发修行的?”慧空就随口答道:“正是。”夫人道:“何不请来相见?”慧空见夫人要请见,遂走到房中向梦云道:“小姐,外面有一位夫人同女儿到庵拈香,要请小姐相见。”梦云道:“适才有两个丫环在此张望,想必就是他们跟来的了。”慧空道:“就是这些丫头出去说的。”梦云道:“这夫人是那里人?何等乡宦?”慧空道:“他是宜兴人,丈夫姓杨,官居兵科给事。小姐就出去相见无妨。”梦云就是随身素服,同慧空到外厢来。夫人一见,不胜惊讶,遂起身。梦云上前见礼道:“老夫人万福,贱妾不知夫人驾临,有失迎迓,望乞恕罪。”夫人见梦云举止好似大家子女,遂答礼道:“老身不知姑娘,望恕惊动之罪。”梦云道:“夫人言重。”转身就向英娘见礼,二人相向,你看我如广寒仙子,我看你是月殿嫦娥,两人各各钦羡。梦云向夫人道:“这位就是小姐?”夫人道:“正是。”遂让梦云入坐。梦云道:“夫人在上,贱妾焉敢坐?”夫人道:“姑娘何必过谦。”梦云就告座,俱各坐下饮茶。夫人又问梦云道:“令尊贵姓?作何事业?姑娘为何寄寓庵中?”梦云答道:“承夫人见问,贱妾实呈苦楚:本贯武林人氏,家君吴文勋,官拜兵部侍郎,四年前奉旨出使外国,蒙家伯吏部侍郎恐寒家母女被恶宦欺凌,因此接上京中。不期舟泊江右,突遭大祸:有臧兵部之子臧新因求亲不允,竟假扮强盗,将妾抢去。幸得神圣救护,送至此庵,更蒙慧师恩留。谅来区区一女子,焉能去寻父母?只得在此待时耳。”说毕就潸潸泪下。英娘见梦云下泪,就打动了自己的情肠,也禁不住两行清泪,叹不了的红颜薄命。慧空见英娘无辜下泪,笑说道:“吴小姐苦情落泪,也惹杨小姐泪流起来。阿弥陀佛,也是一个软心肠的小姐。”夫人道:“原来是一位小姐,老身多有得罪。世间就有这样不公不法之事,还亏他是官家之子!少不得也有败露之日,老身有一句话,未知小姐可能听从?”梦云道:“老夫人有何吩咐?贱妾愿闻。”夫人道:“据老身想,小姐寄寓此庵,终非了局。谅尊堂必在京中,目下老身就要进京,莫若小姐同老身进京,亦可与尊堂相会,二则舟中有小女相陪。不知小姐意下若何?”梦云道:“贱妾蒙恩提拔,岂不乐从?只是萍水相逢,何能报答?”夫人道:“人在难中,岂有见善不为的?”说话之间,小女童来撤去茶果,摆上素斋来。四人用罢,夫人起身净手毕,悟真走来,邀了夫人、小姐到后园游玩去了。
梦云向慧空道:“奴家在此每承厚爱,今日一旦别去,实令人依依不舍。”慧空道:“小姐去见父母是大事,小尼也不敢久留。但是王师弟是原有行止的,何以至今无信?”梦云道:“倘若王郎回苏到庵中来,慧师可向王生表妾之来去。”慧空道:“这个何消小姐嘱咐,更望王师弟与小姐荣归之日,小庵也得风光。”梦云道:“此事还在镜中。”二人正叙之间,杨夫人同英娘回来,道:“吴小姐,可快收拾好回去。”梦云道:“妾也没有甚么收拾。”慧空道:“小姐可到房里来。”梦云同慧空进房,慧空向梦云道:“小姐可将衣衾一概带去。”梦云道:“非我所有,如何使得?”慧空道:“莫学小家之态,点点东西,何足挂齿?”遂打起包裹出来。杨夫人同英娘谢过了悟真师徒,又送了二两香资,悟真推至再三,方才收下,又谢了夫人。梦云遂谢别悟真师徒道:“承二位师父两年留养之恩,只好再图后报。”说罢,泪随言下。慧空亦垂泪道:“小姐前途珍重。今同老夫人,谅无他事。”梦云含泪点首,夫人催促起身,当下各各含泪而别。
不说慧空回庵寂寞,且说杨夫人带了梦云回至大船,杨凌看见梦云,问夫人道:“这个女子又是何处来的?”夫人遂道其始末,杨凌道:“原来是吴文勋年兄的令爱!夫人以年侄女称之。臧瑛之子这等作恶,待老夫进京,少不得动他一本。”梦云方才向前相见。夫人香愿已完,次日就北上。水陆程途,因路计有两月有余,方到京中,进府第住下。次日杨凌面圣,拜候同僚,一连忙了几日,问及吴斌昆玉,俱已告假还乡,回来向夫人道:“老夫适问同僚,吴年兄去岁还朝,今春昆弟俱已告假还乡去了。此事如何是好?”夫人道:“偏偏不遇巧,待我与侄女说去。且留他住下,等他父亲到京,送还才好。”杨凌道:“也只好如此。”夫人遂进去向梦云道:“侄女,老身希图至京,送侄女交还令堂。谁知事不遇巧,尊公去岁还朝,官拜大学士之职,今春同令伯俱告假回乡去了。”梦云闻言,无可奈何,惟泣而已。夫人又劝谕道:“虽然不巧,侄女也不要忧愁,此时若送侄女回府,奈着路途遥远,非一日之程。谅令尊告假不过一年两载,侄女且耐心住在寒舍,待尊公到京,那时父女相会,方释老身一番用心,不识侄女意下如何?”梦云道:“承伯母见爱,侄女焉敢不从?但长年养膳之恩,何能报谢?”夫人道:“侄女休得见笑,惟望早晚关怀教训小女,老身则佩恩矣。”梦云道:“侄女得亲近令爱,已出万幸,怎当此言?”夫人知梦云与英娘同庚,英娘月分小些,遂吩咐英娘以姐姐称之,“倘姐姐一时愁闷,你当缓款劝解。”英娘应道:“孩儿晓得。”说罢,夫人遂到外厢去了不题。
却说杨凌又新得了一所花园,叫匠作重新装点,起造房屋,就叫做“聚春园”。去府有二里之遥,如闲暇就邀同僚到园赏玩,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云在杨府住下,纵然有万种忧愁,且喜有英娘解劝,时常听得夫人唤女儿为英娘,想道:“前岁王郎错传之帕,上面却是英娘名字,这可是一桩奇事。幸得此帕未曾遗失,待我取出来看。”遂在衣箱取来看时,后面落款却是”许英娘”,遂又收起来道:“帕上姓许,现在的姓杨。”梦云正疑惑之际,英娘进来,见梦云若有所思,遂笑着说道:“姐姐一人独自寻思何事?”梦云亦笑着道:“奴家见贤妹案积图书,自然翰墨名流,所以自恨无知之故。”英娘道:“姐姐又来取笑,小妹不过粗知几字,那里与姐姐并驱。”他二人假假真真,各自含糊过去。一日梦云同英娘早起梳妆,见妆盒内有玉鱼一枚,就取过一看,分明象己之物,是那年失却,怎么得到他手?英娘见梦云细看玉鱼,遂道:“姐姐细看沉吟,却是为何?”梦云道:“不瞒贤妹说,奴家当时也有一枚,同此一般无二,其年忽然不见,因此细看。贤妹此鱼还是祖遗的,还是新得的?”英娘被梦云一时问起,竟回答不出,触动向日之情,不觉红生杏脸,隔了半会方道:“是新得的。”梦云又问道:“是在何处得的?”英娘未曾打点,又回答不出,笑道:“如此急问,莫非小妹窃得姐姐的?”梦云笑道:“贤妹休要作耍。委实是那里来的?”英娘道:“向年路过苏州买的。”梦云见英娘所答,不象心上本来的言语,终为疑惑:“我知玉鱼系绣翠当年窃去,谅情赠与王生。王朗既得,当爱如珍,岂有遗失之理?况英娘之名,又与帕上相同,更有可疑。”英娘见梦云只是沉思不语,遂道:“姐姐有所虑乎?”梦云有心要试英娘,遂道:“奴家偶成俚句,要请教贤妹。”英娘道:“姐姐好人耶,先说字也不识,为何今日又有佳作?”梦云道:“奴家原不识字,唯有杜撰。我念来贤妹录之。”英娘道:“姐姐过谦至矣,可快些录出与小妹赏见,得沾翰墨之光。”梦云遂不推辞,取过斑管,铺下牙笺,磨浓香墨,一一写出,英娘见梦云弄笔如同闲戏,知是惯家,更加钦敬。梦云写完道:“诗却不工,请贤妹改削。”英娘接来,端端正正铺于几上。上写着《咏落花》之句,诗道:春风花老嘱谁怜,点点残红落地妍。
片片香魂明月伴,如何不坠在池边。
英娘看完,神情改变,惊奇不已,沉吟道:“此诗分时是我做的《落花诗》,写在绫帕上,向年赠与王生者,他何以知之?岂有暗合,一字不遗之理?他在盘问我之玉鱼,其中定有隐情。”只因这一首诗,又有分教:道破根由一样,闺中共诉衷肠。正是:天缘奇合又奇逢,并立花前不辨侬。
本是瑶池筵上客,今朝降世幻相同。
毕竟英娘怎生与梦云叙出根由,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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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占春魁权奸妒事封列侯仙丈传情词云:春信梅花陇头,杏园龙虎名流。琼林锦队任他游,好风流。征蛮不用将军力,功成奏凯封侯。紫衣威武兴悠悠,近天楼。
右调《杏园芳》
话说英娘看了梦云之诗,不胜惊疑。梦云见英娘观诗改色,知有情由,遂道:“贤妹看了奴家之诗,不发一言,可是不中贤妹之意?”英娘道:“姐姐的诗却清新,不知可是姐姐之作?”梦云笑道:“贤妹又来取笑了,难道奴家抄录他人的不成?”英娘道:“不然。这诗小妹曾见过来,又不知那人窃姐姐之诗,还是姐姐抄他人之诗来作戏小妹?”梦云见英娘言语离奇,笑道:“谅非人窃奴家之句,是我抄录他人之诗。”英娘道:“姐姐在那里所见?可与小妹实言。”梦云笑道:“贤妹从何处而见,我即从此而窃。”英娘闻言,自觉心虚,满面通红,无言可答。梦云见英娘光景,是王生帕上之人无疑矣,遂道:“贤妹之事,不用藏头露尾,现有凭据在此,望细言衷曲,以释其疑。”英娘见梦云话有来历,遂道:“说话好没来由,我有甚么凭据在你处?可取出来看。”梦云笑道:“贤妹不要着忙,待我取出来你看。”遂在衣箱取出绫帕,掷与英娘道:“这是何物?”英娘拾来一看,是赠王郎之物,怎生得到他手?好不奇怪!王郎真为负心男子!当时抵口,遂向梦云道:“小妹之事,少不得也要陈说。但不知此帕姐姐从何处得来的?”梦云道:“贤妹送与何人,我从何人而得。”英娘笑道:“若说起此帕根由事长。”遂将王云上山,自己下山,赠帕原由,细细说了一遍。梦云闻言,暗想王云的心性,始知英娘不是杨凌之女,遂向英娘道:“适才所见玉鱼,可是王生赠与贤妹的?奴家眼力原不错。”英娘笑道:“姐姐眼力却好,但是玉鱼如何得到王生之手?可见姐姐之事更比小妹又奇。”梦云叹道:“贤妹之遇王生,见面交谭,两情共晓,怎似奴之镜花水月!”遂将上项之事也说了一遍,英娘方得释然,知王云先有梦云,后才及己,他二人才知细底,更加亲密,每每寻花觅句,互相酬答。
一日,梦云成《秋闺》回文诗一首,请教英娘。诗道:清清冷露润窗纱,小院愁云伴月斜。
鸣雁空闻常怨晓,唤规远听静忧家。
声敲雅竹摧梧落,雨洒文蕉傍菊华。
情有闺香花有色,平秋卷绣自咨嗟。
英娘吟玩,钦羡不已。梦云道:“奴家拙作,不及贤妹之佳章。若然贤妹不弃,亦请教一律。”英娘道:“姐姐珠玉在前,小妹作来恐为贻笑。”梦云道:“贤妹锦心绣口,还要相谦。”英娘遂不再辞,握笔也题成回文一律。梦云看道:沉沉月上树林秋,白露连云护翠楼。
音助乱蛩怜夜静,响闻残杵和更筹。
琴挑怨室兰存调,笛弄闲房花韵悠。
深漠银河星寂寂,金风拂动桂枝幽。
梦云看完称羡道:“贤妹之佳作,其超凡入圣,虽千古亦无双矣,令奴自愧然。”英娘道:“小妹无学之句,何劳姐姐过奖。”梦云道:“可将二诗录于一笺,取去与年伯笔削。”英娘道:“有理。”遂就录在一张锦笺上,二人一同至外厢,却杨凌在书房出来遇见,英娘道,“〔适〕才孩儿同吴家姐姐偶成俚言二律,送来与爹爹改削。”杨凌接过细细吟哦,道:“清新闺阁之句,工巧悉敌。不料我府中到藏双秀,何男子中反无才士。”夫人出来问道:“相公在此与二女讲甚么?”杨凌道:“英娘同吴侄女有诗送与老夫看,我言才美佳人。府中到藏二秀①,世间反无真正才子,我想英娘虽许王生,踪迹不闻,就是吴侄女也还未曾受聘。二女俱已成人,侍明春试期之后,老夫用心选二少年才子,完结二女之姻缘,未为不可,就是吴年兄日后知之,谅不见责。”梦云、英娘二人闻言吃惊。不料这英娘素有胆量,事到临头,也不得不言,遂道:“孩儿辈承爹爹美意,但是孩儿姻订王生,终身不改。况且王生当年名标榜上,明春必到京中,那时访着则可了孩儿之终身也。还有一桩奇事,爹爹与母亲却不知道。”杨凌惊问道:“有何奇事?可细细说来。”英娘道:“孩儿前日与吴姐姐叙及,不期吴姐姐在家时也曾受过王生之聘,此非世间之奇事?”杨凌惊奇道:“那有这样事!未必是真。”英娘道:“孩儿岂有造言之理。”杨凌见梦云垂首无言,已知二女同心,遂道:“孩儿所言,老夫尽知,务必周全才子佳人,安肯草草?待明春试期,细访王生下落。只是臧瑛父子行此不端之事,至今未曾动他一本,因见圣上宠爱,恐生祸端。老夫心中隐忿,务要上他一本才好。”梦云闻言道:“承年伯与侄女抱此不平之恨,恐一旦事及,未免又费年伯的唇舌,不如缓图的好。”杨凌闻梦云之言,点首道:“侄女之论亦为有理。”就此停止不题。
【校勘记】
①“府”字原作“之”,据扫叶山房本校改。
且说王云自从南下到江西南昌县寓下,缉访梦云,那里有个消息,不过书生一片痴情,时刻想念着梦云、山寨中的英娘。却说王云一日又去寻消问息,信步行来,见一个小小的酒肆,伫步细观。却说这开酒肆的主人是谁?姓顾名瑕,却是一位贡生,其年选了浙省教授,带领家眷赴任,不料过湖遇风暴覆舟,妻子李氏、幼女彩姑浪打入芦苇得活性命,顾瑕打流他处,遇人救起。所以他母女沿途乞化回家,后顾瑕亦到家中,知机而退,故此弃官,就了这生理。这顾瑕走向店中,见一少年眼不转一转朝里相人物,又生得清秀,遂向王云拱手道:“兄请里面坐。”王云正欲寻一个洁净寓处,即忙步入。顾瑕道:“兄的语音不象是敝处人。”王云答道:“小生系姑苏人氏,因春闹不第而归。为原聘荆妻被盗劫去,小生要缉访个下落,能得一个洁净下处才便。”顾瑕道:“兄乃当世才士,老夫多有失敬。”王云见顾瑕话有来历,遂问道:“老翁尊姓大名?”顾瑕道:“老夫姓顾名瑕,幼年曾习儒业,进学之后不能上进,就挨贡得授浙省教授,因赴任遭风暴覆舟,幸得保全性命,故此弃却仕途,就此贱业。去岁有吴太师的令爱被盗劫去,原来就是兄的原聘。府、县官为此已坏,总难缉捕。”王云闻得顾瑕弃儒就贾,口称“老先生”,从新行礼:“晚生不知是前辈,多有得罪。”顾瑕道:“老夫还未曾请教兄尊姓贵表。”王云道:“晚生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因荆妻遭盗劫去,目今欲觅一相宜寓所,敢望老伯指引。”顾瑕道:“兄欲觅寓处,就是舍下住居,不堪留客,王兄若不弃嫌,就在舍间草榻可否?”王云闻言喜道:“虽承老伯见爱,但是蓦路相逢,怎好轻造?”顾瑕道:“人生何处不相逢。”遂叫家人同锦芳去搬了行李过来,安排一静室与王云下榻,自此王云就在顾瑕家住下。
却说顾瑕夫妻所生一子一女,其子已习生理,其女年已十九,名唤彩姑,生的貌相也有些姿色。一日窥见王云丰神如画,未免动情留意。王云也不当见一女子,虽不称国色,也超脂粉之美,时时偷看半面,或观全身,谅是东君之女,细想面貌好象当年虎丘唱曲之女。疑心不解,甚为奇异,观此动静,亦是个有情的腔调。奈小生痴情于佳人,无瑕及此,一夕,王云正独坐痴想,只听得轻叩双扉,王云就问是何人叩门,外面唯唯应道:“是奴家。”王云奇道:“是女子声音。夤夜到此,必有他故。”遂开门看时,却是一女子闪进,及细看时,就是东君之女。但见他:面带三分色,含情袅娜来。青丝挽就俏身材,谈妆一天丰韵,笑颜开。
调寄《碧窗纱》
王云见其女进来,灯光之下,看着也还生得体态,遂道:“小娘子夤夜到此,有何见教?”彩姑含羞答道:“奴非为淫奔而至,因窥郎君才貌,日后必成大器。郎君若不弃寒微,贱妾愿侍箕帚,以终身一订,故此惊动。”王云笑道:“是蒙小娘子见爱,小生奈何舍下已聘荆妻,怎好停妻再娶?小娘子请自便,休责小子是幸。”彩姑道:“郎君不必瞒妾,郎君来此为何?倘日后吴小姐复出,奴家愿作小星,望君怜之。”王云道:“小生看小娘子的仪容,宛如当年在虎丘唱曲的女子。”彩姑笑道:“郎君好眼力,也是因从家君赴任覆舟,父女飘零,真是宦途之苦,只得乞化归来。”王云道:“果然不出小生之眼。”王云被彩姑说得心软了,暗自转道:“莫若权且允下,日后再图别计。”遂道:“虽承小娘子相爱,也只好再择吉期。”彩姑见王云已允姻亲,满心欢喜,另有一番温存,道:“承郎君不弃,始此一言为定。郎君勿以妾为路柳相弃。”王云道:“小生岂是这等无情之辈。”说罢,彩姑相辞王云回房去讫。自此王云在寓无聊,幸得彩姑送茶送水,加意周致,故此王云也无归念,时常锦芳来劝相公回家,王云也不入耳。
一日,想起梦云无信,正欲打点起身回家,听得新任知县是张兰,王云甚喜,遂又住下。候了几日,果是张兰到任,让他公事已毕,王云带了锦芳竟到衙前。锦芳去投了名帖,张兰见帖,遂请进私衙相见。他二人见了,笑容满面,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王云道:“长兄荣任,可喜可贺。”张兰道:“岂敢。清霓兄久已南下,为何羁留于此?”王云道:“不瞒长兄说,是情之所使。有吴小姐乃在贵治地方失去的,故此痴心在这里缉访,并无消息。”张兰道:“兄可是真正痴情,一世聪明,何被一女子所牵?”王云无所答,张兰又问道:“兄在此行止若何?”王云道:“小弟不然前日就回苏了,闻得长兄荣任于此,故尔停留一候。今会过长兄,明早就要行矣。”张兰道:“据弟之愚见,兄也不必回府,就在敝治中读书,再有二载,又是试期。一动不如一静,省得途中跋涉,小弟朝夕又得聆大教,岂非两便?”王云闻言,细思有理,当下依允。张兰遂差人去取行李,王云就寓在张兰任所,凡有不决之事,就和王云商议,治民也还清廉,百姓俱也感戴。
王云时常到顾家与顾瑕闲叙。顾瑕心中欲得王云为婿,意思虽有,未曾言及。就与彩姑同室交谈,顾瑕竟不在意,此亦是怜才欲婿之心。一日王云在署中,正值仲春天气,偶然散步到后园一小室中闲坐,只见壁上贴一幅楷书旧字,及起身去看,却是《春闺曲》,倒也做得好,不知是何人所作。吟哦了几遍,触动了自己的愁情,想起两个美人皆成画饼,一腔愁闷,吊起他的曲兴大发,遂取笔砚,也作《春闺词》九阕,坐下细细的推敲了,才录在锦笺上,其曲道:〔步步娇〕春院花庭缘把愁神遣,朝怨霞桃面,情分忧万千。满目繁华总是增人怨,悠悠倦倚栏,恼堤前飞絮随风串。
〔醉扶归〕背书窗,斜倚低枝,倦玩梅花,难将意马栓。艳娇红,恨这浪蝶粉帘儿动,紫燕衔情转。鸾音未听,渴心潜,雨风妒染柔枝蹇。
〔玉娇枝〕时光易去,爱三春,愁听比鹤,恨双双花底莺和燕,怎教人不妒情怜。粉蝶穿花,惯入灿花妍,却不道寒窗静里想思现。说不尽风光万千,寄不尽情思万千。
〔江儿水〕瞬息风云志,青灯误少年,往花溪妒尽春容面。月沉沉暗里嫦娥殿,馥纷纷香惹芝兰羡。愁听竹窗萧卷,芍药栏前,却没个人儿见。
〔好姐姐〕一年和韶光先显,明艳艳纱厨愁遣。想琴书可怜,吹箫谁弄,学空成乐,香魂花影难寻见,斋寄春词绰约篇。
〔月上海棠〕最可怜花随嫩柳青青线,翠户中香散满壁馨烟,霎时间翠减香消,断却了生前夙缘。儒客另起书篇,愁见瑞气连连。
〔玉芙蓉〕想思步院前,忆昔刘阮杏林边,霞云常护芳鲜。或黄鹏对对衔残片,银样花毬赛月圆,身消遣。厌的是更残和夕晚,好一派晴光霁晓未留全。
〔园林好〕草萋萋皇孙过转绿阴边,沉沉暗泉一任鱼书未传,零落了茜红颜,又是荼蘑开遍。
〔清江引〕光阴迅速多缘蹇,不觉春将尽,凄然行雨烟。露罩残红面,忆天涯媚名花开去已远。
王云又吟哦了一遍。贴于壁上,复再看玩之间,张兰退堂进来,不见王云,就寻到后园来,只见王云在小室中,遂问道:“清霓兄独自一人在此看甚么?”王云道:“小弟偶然步来,见壁上有《春闺曲》一调甚雅,弟今凑成《春词》九阕,望长兄改正。”张兰向前细细就吟玩一番道:“句句春景,字字相思,真出清才之手。”
二人谈论之间,家人摆下酒肴,就此对饮。王云问道:“秀芝兄有几位令郎了!”张兰道:“惭愧,小弟尚未有子。前岁又值寒荆亡故,因在京应试,未曾与兄说及。”王云惊道:“已应前番道人之言矣。”张兰道:“果应此言。”王云道:“如此说来,长兄与小弟一样风流。”张兰笑道:“却又来。”王云遂转到彩姑身上:“莫若说与他续弦也罢。”张兰见王云若有所思,遂问道:“清霓兄有何事不决?可与弟说。”王云笑道:“小弟所思非别,要与兄作伐。”张兰呵呵笑道:“兄己事参差,还与别人做媒。”王云正色道:“弟非戏言,实是本城中有淑女,正在妙龄。”张兰道:“兄乃客寓于此,何以就知人家宅眷?弟难取信。”王云道:“小弟于别家其实不知,所晓者是弟作寓之家,主人姓顾名瑕,曾授浙江教授。有一女名彩姑,今春年交二十。他本属意于弟,弟曾权允过,兄若不嫌寒微,弟当与兄五成其事。”张兰道:“小弟焉敢割兄之爱?此是断乎做不得!”王云道:“长兄不必多虑,弟若安心为己,岂肯与兄言及?”张兰才相信应承。
次日,王云着人到顾瑕家求亲,说:“留寓府上的王相公着我们来相求令爱之婚,老相公若允,可发一庚帖去。”顾瑕夫妇闻言,喜之不胜,遂发了庚帖与来人。彩姑闻知,欢喜无及。王云见要了庚帖来,接着来与张兰商议择吉下聘。不几日就亲迎,一面吩咐衙役,各事齐备。到了吉期,派县官的职事去迎娶彩姑,顾瑕亦备妆奁送去,这日迎娶好不热闹。将彩姑娶到衙中,出轿同张兰参拜天地后,入洞房交拜,多少绅衿俱来贺喜,当夜王云吩咐丫环,候老爷进房,可将灯尽彻在外厢,众丫环领命行事。是夜张兰与彩姑结亲,疑与王云有染,谁知竟是处子。彩姑认是王云,一夜的恩爱难尽于言。次早夫妻起身,看见新人貌美,欢喜不荆彩姑见张兰不是王云,好生烦恼。张兰已知其意,遂道:“夫人不必烦恼,下官就是本县正堂。因前岁丧偶,与王兄谭及,后王兄言与夫人之事,他已聘有二妻,不忍将夫人作妾,故此作成下官。”彩姑见张兰也是一表非俗,已居县令,自己就是一位夫人,心上也就罢了。少许请王云来相见,彩姑道:“下该与你这负义之人相见。”王云道:“嫂嫂恭喜。”彩姑不答而入。王云就到顾家说明此事,顾瑕见女儿嫁了县令父母官,无有不喜之理。张兰又到顾府谢亲赴宴。后来张兰也知彩姑就是虎丘唱曲的女子,不胜奇异。
话说王云在张兰任上住着,那知光阴荏苒,又经两载。日日所念者不过两个美人,那里有志于功名。一日张兰来书房中闲叙,向王云道:“清霓兄,明春试期不可错过,月下已是仲冬,正该饯行了。明日与兄饯行。”王云道:“小弟实是无意于此。今承兄美意,勉力也要去走走。”张兰道:“兄正在妙龄,何出此败兴之言。”次日王云命锦芳收拾了行囊,张兰备酒饯别,又送程仪。王云谢别了张兰,主仆望京进发。
不题在途的风景。一日,到了京中,仍寓旧处读书。一日闲步街坊,正遇万鹤、钱禄二人,各各相见,叙了一番寒温。万鹤道:“清霓兄一向还在京,是在那里?小弟去岁秋榜同钱兄侥幸得中,在京访问兄,竟不知下落。今日方得相会,少解心怀。”王云道:“承兄垂念。小弟自不第之后,被秀芝兄留在任上,盘桓两载,是去冬才到京中。”万鹤道:“兄原来在秀芝兄任上。弟去岁在江西经过,欲到秀芝兄任上候他,又恐打搅,故此终止。”王云道:“这个何妨。飞仙兄去岁几时北上的?怎生遇着钱兄同来?”万鹤道:“去年六月中起程的。府上老仆甚好,常来问长兄信息。钱兄是在京相会的。”王云问钱禄道:“何兄因甚不来应试?”钱禄道:“瑞麟兄去岁偶染小恙,故未上京。”王云道:“二兄可将行李移来旧寓,同伴如何?”二人道:“极妙。”遂叫家人搬取行李,三人遂同来寓,正走之间,见一人昂昂然,头戴软中,身穿华服,左右相从二人,在前摇摇摆摆而来。他三人定睛细看时,却是臧新。回避不及,只得向前相见。臧新道:“兄们几时到京的?也不来我府中走走。”王云闻言甚厌,他道:“弟等一介寒儒,怎敢登府!”臧新道:“王兄何出此言?”王云不答,遂促二人扬扬而去。臧新大怒道:“王云这小畜生,如此无礼!见了我臧大爷这般模样,明日教他晓得我的手段!”这两个帮闲的白从、刁奉道:“王云也曾与大爷相交过,今日见了怎么就欺大爷?其情可恶。明日致意老爷,寻他个风流罪过才好。”臧新道:“有理。”遂去游玩不题。
却说王云等三人同到下处,谭论臧新不端,逐日论文究学。不几日,已是试期。三人唱名入常三场已毕,揭晓之日,三人同去看榜,王云就高高中了第一名会员。本来王云该在下科取中,因他在江西有彩姑阴德,所以今科得中。万鹤中第五名亚魁,钱禄中在第十五名。幸喜三人俱已在榜,各相道喜,同回寓中打发报子,好不兴头。钱、万二人自多欢喜,惟有王云想起梦云,美中不足。到得三月初旬殿试,王云殿了鼎甲第三名探花,入词林供编修职;万鹤二甲,传胪入词林编修职,仍留内阁听用;钱禄三甲八名,在京候眩其余进士各各点毕,俱谢思。钦赐御酒,金花游街,赴琼林宴。合京男女多人来看。房师就是杨凌,自去与梦云、英娘说知:“王云是我房中〔人〕,今已中探花。”二女闻言满心欢喜,其日游街,梦云、英娘出来窥看,见王云第三名,高坐马上,二人暗喜不题。
众进士游街之后,各去参主考,谢房师,忙个不了。却说臧新也入场考,亦是杨凌房中,头场就刮了出来②,臧新倒不在意,臧瑛心中大有不悦,道:“不中我孩儿也自罢了,不该头场就刮出来,扫我之面!”遂怪主考并房官杨凌,少不得奈何他门生。正怒之间,门吏来报道:“新科探花王老爷来拜老爷。”臧瑛命请进,王云步进府门,臧瑛降阶迎进厅上。王云道:“老大人请上,小侄有一拜。”臧瑛道:“贤契乃皇家新贵人,就是常礼。”王云道:“从命了。”揖罢,臧瑛奉坐,王云道:“老大人在上,小侄焉敢坐?”臧瑛道:“那有不坐之理。”王云告座在下,打恭道:“老大人齿德兼崇,朝中元老,小侄初进仕途,全仗老大人青目。”臧瑛见王云少年英俊,自己儿子不如,倒不怪己于为非,心中反忌王云,答道:“老夫年迈无能,怎比得贤契英英梁栋。”正谭之间,报道九卿议事,来请臧瑛,王云遂就告别。
②“刮”字原作“帖”,今据扫叶山房本改,下同。
且说臧新自从遇见王云之后,怀恨在心,无机可乘。那日王云来拜他父亲,见王云又中了探花,更加气他不过,要在父亲面前说些是非,作弄王云。少顷臧瑛议事回来,见臧新面有怒色,因问道:“我儿为何不悦?”臧新道:“怎耐王云那小畜生可恶之极,孩儿在浙曾有一面之交,前日街坊相遇,孩儿与作揖,他竟佯佯不睬而去。”臧瑛道:“有这事!以后便怎么样?”臧新道:“今日来拜爹爹,又不知为何在门外道‘我乃皇家新贵客’,道爹爹一个兵部官儿,不能奈何他。”臧瑛闻言,勃然大怒道:“小畜生,如此无礼!你说是新探花,奈何你不得,少不得叫你认得我这兵部官儿!”臧瑛正恼杨凌,要奈何他门生,就有这样凑机缘的事出来。
不说臧瑛父子要害王云,却说滕武在山寨中兵精粮足,拜陈洪为军师,择吉挥兵下山,封吕安为先锋,战将是李益、张威、孙虎、毕先等众,其余副将有三十余员,飞拥马步军乓二万,滔滔下山,掳掠民财,攻打城池,竟为无故。浙江督抚提兵来除剿,屡次败回。告急文书雪片来京,兵部臧瑛上本奏闻圣上,圣旨批“着兵部保举大将奏夺施行”。臧瑛领旨谢恩,心中喜道:“王云这小畜生无礼,必举荐他,断送他的残生,方消我气。”主意已定,次早上朝,一本特荐新科探花王云文武全才,深通韬略,望陛下着行。圣上闻奏,龙颜大悦,即诏王云上殿。王云俯伏,圣上谕道:“臧卿保奏卿有文武之才,当与朕出力。今敕封汝为平南大将军之职。”又赐剑印与王云,圣旨道:“凡在朝兵将,任卿点用。”王云奏道:“臣乃一介书生,未习战策,恐误国家大事。望陛下另择大将前去剿除贼寇,方不辱君命。”圣上道:“臧卿举荐无差,卿家不得过辞。”王云谅不能却,只得谢恩。杨凌在班中闻知,吃惊不小,道:“王云乃是一个书生,怎能临阵督军?此举自然王云有不到处,故此臧明荐暗害。家中现有二女相待,倘有不测,如何是好?”遂出班启奏道:“臣兵科给事杨凌冒渎天颜。”圣上道:“卿家有何奏章?”杨凌道:“兵部臧瑛保奏王云除寇,恐误国家大事!王云乃一介书生,焉知战策?臧瑛只知公报私仇,望陛下听裁。”圣上闻奏迟疑,臧瑛出班奏道:“陛下不可听杨凌之言。王云已经情愿谢恩,何得杨凌反加阻当?其中必有隐情,望陛下监察。”圣上道:“杨凌所奏不准,王云刻日点军起程无误。”王云出朝,杨凌会着,道:“贤契,此事干系非小,如何就领旨?莫非贤契胸中自有甲兵么?”王云道:“门生此举,非人力能回也,待天命而已。若违圣意,恐触其怒。幸得圣旨许在朝兵将,任门生点用。”杨凌道:“但愿贤契马到成功。只是到教场点将时,可将臧瑛之子要在军前听用,以做防备。”王云道:“承老师指教。”遂辞别杨凌,欲往教场,又见钱、万二人来道:“适间弟闻臧瑛保奏兄征南,兄可能去得?”王云道:“圣意如此,不能挽回,又承二兄可念。”
王云有公事在身,不敢耽迟,遂辞别二人,往教场中听令,着在京将佐,一应军兵俱到演武厅前听点。众兵将闻知有令,不敢怠慢,流水齐集,王云遂选精壮兵马五万,老弱者不用,大将三十员,其时李贵、金圣俱考职在京,王云亦令军前效用。点毕,礼于教场,遂出告示,张挂辕门,众将俱来看道:钦点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特封平南大将军王,为禁约事。近闻草寇滕武猖獗,侵犯江南,劫掳民财,至今未除。恐为后患,圣上特点本院剿除贼寇,以静地方。奈云幼习书文,恐安邦不足,凡在军将佐,不得袖手旁观,隐谋不限,取罪无宽。盖闻兵贵神速,取胜敌之良机;将知意变,奈锐气之先谋。军贵威严,不得懈怠;队伍整齐,毋为自乱,犯者斩。闻鼓不进,鸣金不退者斩。遇敌不先,畏首退后者斩。抢掠民财,淫人妻女者斩。交头接耳,泄漏军机者斩。持强凌弱,搅扰地方者斩。有慢军令,擅闯辕门者斩。兵器不利,旗帜不鲜者斩。捏造妖言,惑乱军心者斩,窃他人之功,以为己有者斩。自古军令不得不严,各宜遵守,如违令者,罪在不赦。一概大小兵将,在营不端者,定照军法施行。特此告示。
众将看罢,不敢怠慢,各遵规矩,纷纷议论道:“他乃书文之士,倒转兵法无差。”众皆悦服。
次日五鼓,王云升帐,众将士上前打恭毕,王云就传令:“着殷奇——乃殷开山之玄孙——协同李贵为前部先锋,带领三千人马即刻起程。”二人领命去讫。又令:“徐文带领人马一万,副将八员,为前队。”令“刘明带领人马一万,副将八员为二队,依次即刻起程。本院还要入朝,面圣后提后队前进。”徐文、刘明二将领命,挥兵依队而去。王云才入朝面圣,至阶山呼已毕,黄门唱道:“文武官员有事奏来,无事退班!”王云出班奏道:“臣王云蒙圣恩命往征南,军中缺少一员谋划之士。闻得兵部臧瑛之子臧新少年多谋,可着军前效用,望陛下降旨。”圣上道:“昨日朕已有旨,任卿点用,何必又来启奏。”王云谢恩退朝。百官俱已朝散,惟臧瑛闻言胆落,暗思道:“王云这小畜生与我作对,少不得送你一死,谅情不能挽回。”只得回府,打发臧新到王云军营中来,又嘱咐臧新道:“军前不比寻常,须要小心。”
臧新辞别父亲,竟来营中。王云正欲要发令箭去提他,只见一位臧新已走进辕门——所以宦家子弟那知军伍之事——竟到帐前,也不跪下,也不打恭,朝上道:“老兄请了。”王云喝道:“汝是何人?敢违吾军令!”吩咐左右拿下,一声号令,鹰拿燕捉,将臧新绑下。臧新嚷道:“你们不要放肆,何得将我兵部公子擅自绑了?”王云道:“你既是臧新,就该报名传入,何得擅闯辕门,有违军令?推出辕门斩首示众!”左右遂将臧新推出欲斩,两边走过四将程济、罗封、秦国圣、金圣,一齐上前跪下禀道:“启上元帅,臧新擅闯辕门,理正军法无疑。但今出军黄道,若斩家人,于军不利,求元帅暂赦臧新,以后将功赎罪。”王云道:“既然诸位将军代他求免,军法焉有容情,死罪姑免,活罪无宽。与我捆打四十,以戒众心!”说犹未了,左右将臧新拖翻,二棍一换,打了四十,可怜打得皮开肉绽放起。王云吩咐发在后军听用,臧新此时才知军法利害。王云遂传令拔营,挥师前进。正是:号令一声星斗落,将军兵甲赛天神。
旌旗闪闪如团锦,剑戟森森似雪银。
鼍鼓音高流水急,龙蟠影动落花尘。
肃然队伍无嘶马,绣扮儿郎出海麟。
王云提大军滔滔南下,不载程途。话说大军未一月已抵京口,一路秋毫无犯。却说先锋殷奇同李贵领兵已到毘陵,打听贼兵已入境内,攻打城池。太守孙仁坚守,是日打探得京兵到境,出郭迎接,殷奇将兵扎于城外,与太守孙仁相见。礼毕,遂问贼人来历虚实。孙仁道:“贼兵到此已有数日,与他交战几阵,彼众我寡,不能取胜。”正说话间,探子来报道:“贼兵蜂拥而来,势不可敌。”殷奇听得敌兵逼近,遂即将人马摆开,布成阵势。
却说滕武起首下山,已经占据数县,今着吕安来攻打毘陵,太守孙仁坚守,一时难下。其日又来攻打,不防京兵已到。两阵对圆,贼将吕安溺战,李贵即忙出马,但见贼将怎生打扮:头戴着黑油盔,身穿锁子甲,双举长柄槌。坐下银鬃□骊马,貌恶神雄声似雷。
右调《江南春》
李贵立着马前骂道:“你这一伙贼徒!如此皇天后土,敢自造反,今日天兵已到,剿除山寨,踏破窝巢,一个个斩为碎粉!好好束手归降,免得祸临后悔!”吕安那容分说,舞鎚来取李贵。李贵使枪急架忙迎,力战有二十回合,李贵力怯,遂就败下阵,那知吕安马快,赶上一鎚,正中李贵后心,翻身落马。殷奇急出,已救不及,可怜一命已归泉下。贼将吕安趁势挥兵掩杀过来,官兵锐气已失,不能抵敌。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贼兵后阵已乱,殷奇谅是后队官兵杀入,复〔转〕身挥兵杀回,前后夹攻,贼兵大乱,死者大半,吕安亦死于乱军之中,所剩一小半投降。徐文兵到毘陵,见有贼兵厮杀,遂挥一万生力兵冲入贼兵后阵,所以得获全胜。当下齐合兵一处,殷奇致谢徐文道:“小将已承将军救应得全,但是李贵阵亡,如之奈何?”徐文道:“胜败兵家之常事。”少顷刘明率二队亦到,合营扎住,其议剿贼,所言李贵阵亡,刘明道:“将次元帅后队亦好到也。”直到次日,王云才到,安营已毕,徐文、刘明、殷奇一干众将来参见王云,所呈交锋之事,呈说李贵阵亡。王云闻言,责殷奇道:“汝乃领正先锋之职,李贵莫过副将,如何不相机而战,遂至于败?若非徐文兵到,丧尽吾军锐气。本该加罪才是,以后谨持,将功赎罪。”殷奇诺诺而退。王云命记徐文第一功,又命将李贵尸骸买棺安葬不题。
去说滕武大军在宜兴屯扎,有败残贼兵逃回,报与滕武道:“吕将军全军尽殁。”滕武大惊,忙与陈洪相议,陈洪即着军士去打探领兵元帅是谁。探子得令前去,探来回报道:“启上大王,小人打探得领军元帅是新科文探花王云,统领五万雄兵,勇将百员,威严之势可吞江汉。”滕武闻言惊奇道:“王云乃是一个儒生,何以能知军旅,好生奇怪!”陈洪问道:“此人武艺如何?”滕武道:“不过是白面书生,倒不在惧他武艺,所得有些情分。”陈洪道:“大王欲成大业,那里重得交情!赶去一战,可捉王云,事亦可图矣。”滕武听了陈洪主意,打点交锋不题。
却说王云提兵已到宜兴,去城三十里,分三处安营,以防人来劫寨。遂又写书一封,着金圣前去说滕武来降,是汝之功。金圣领命,轻骑竟往贼营。军士报知滕武,遂请相见。礼毕,金圣将书送与滕武道:“元帅致书,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借生灵涂炭之厄,特来劝汝卸甲归降,以顺天心。”滕武接过,拆书看道:敕调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特封平南大将军王云寄书于滕武将军台下:盖闻识时务者呼为俊杰,知天命者称为人杰。汝纠乌合之众,哨聚山林,兵不雄,将不勇,粮不足,饷不广,莫过擅行劫掠,侵犯城池,岂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旦天兵临境,剿除山寨,玉石俱焚,生灵涂炭,悔之何及!本院惜念同乡,不加兵刃,先书谕知,若失时务,作速卸甲归降,保奏招安,以享圣主爵禄。如苦执迷不悟,致大兵剿除,身首难保。特此布闻。
滕武看罢,沉吟良久道:“金将军请回,多拜复王元帅,待将众等齐集一议,再当奉复。”金圣遂回本营来复王云不题。
话说陈洪道:“大王,此事切莫招安,纵能保得万全,不过受一小职,怎若自己称孤道寡,独据一方?况目下兵强将勇,岂可一旦受制于他人,有负从前之志?”滕武听了陈洪一片言辞,直入其耳,已备来朝厮杀。
却说王云闻金圣来言,已知不肯招安,遂差军士前去探取贼营动静,一面提兵前进。到次日,贼将来溺战,探子来报与王云。王云传令将人马摆开,布成阵势,率众将出阵,立于旗门之下。只见贼兵多不满二万,不比北兵强马壮。却说滕武见两军相对,旗门开处,亦领贼将多人立马阵前,见官兵骁勇,旗帜鲜明,行阵队伍井井有条,先已心怯。王云在马上叫滕武答话,滕武在马上欠身道:“元帅别来无恙?”王云道:“滕武,汝食唐朝水土,不思安分守业,枉自造反,今日天兵剿汝,还不束手归降,更待取罪么?”滕武闻言怒道:“谁与我捉王云?”言犹未毕,左有李盖,右有毕先,二将飞马直取王云。王云背后殷奇、罗封二将突出迎敌。这四人四骑浑然战作一团,从辰至未,不分胜负。忽然贼阵中纷纷自乱,却是王云预先暗差徐文领步勇一千,密伏贼人之后,待交锋之际,率众杀出,故此贼阵大乱。两处夹攻,将滕武围在核心,真个象踏翻江海之势,贼兵那能抵敌,杀得尸横遍野,血泛红流。滕武等奋力杀出,去四十里下寨。王云亦鸣金收兵,大获全胜,重赏将士不题。
却说滕武查点残兵,贼众只有二千余人,将员三四人,陈洪又死于乱军之中,谅来不能复兴,想王云每处留情,断下加害,莫若率众归降也罢。心意已决,遂问众人道:“王元帅初欲招安,乃陈洪阻拒,今见此一阵失利,莫若归顺,尔众何如?”众将听滕武意欲投降,齐声道:“悉听大王主裁。”滕武听得众口一词,遂定了主意,写好降书,协同众人执绑了,跪于营门。纳降军士报入,王云传进帐前,命去其绑。滕武献上降书,王云看过,用好言安慰一番,遂命滕武引道,拔营直到山寨,当晚大兵屯于山寨。到次日,王云命滕武收拾金帛粮草,给散于左近被劫之民,百姓感激不尽,遂将山寨放火焚了,一一停当。又问滕武道:“昔日有个英娘,如何不见?”滕武道:“英娘之事,至今不明。向原欲得元帅为婚,不期元帅坚持下山。之后又得一陈洪,倒有些才干,是小将赘他为婿,将及成亲之期,英娘竟投花园池中丧身。”王云闻言,扑案大惊道:“有这等事!”心上十分悲伤,看着众人,那好落泪。又问:“英娘既死,枢葬于何处?”滕武道:“池通山涧,尸骸未获。”王云道:“还有侍女香珠何在?”滕武道:“香珠被小将勘问英娘之由,拷到第三日,又问,他说:‘小姐死与不死,还未可知。’说罢,这丫头竟触柱而亡。此女之尸已葬在山后。若依香珠临死之言,小将犹疑英娘未死,亦不可料。”王云闻香珠亦死,不胜伤感,虽疑英娘未死,亦是渺茫。遂起身,命滕武引至香珠墓所,见有题“义女香珠”的石碑,也自暗暗偷垂清泪,遂作七言绝一章,以吊香珠。诗云:琼儿为主赴幽冥,烈烈香魂可再生?
无限伤心无限恨,寄能泉下谢芳卿。
王云题罢,遂着地方官建立碑亭于香珠墓所,一面传令班师,各营将佐得令,大军齐往京中进发,一路有大小官员迎接。正是: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声。
不言王云班师,却说杨凌回府,与英娘、梦云道及王云征寇之事,说是王云若还得胜回来,务必要参臧瑛。梦云闻言暗自惊伤,英娘就惊问道:“爹爹,王云乃一柔弱书生,此去必丧贼人之手。”说罢泪下。杨凌道:“我儿不要心焦,谅情王云此去无碍。幸得圣上不着兵部调拨人马,命王云自眩所带人马总是雄兵勇将,此去谅得成功,我儿不必挂心。”
不说二女忧心,且说臧瑛满心欲害王云,荐他剿贼,意在不言:“拔些老弱之兵与他,想送他的性命。不期圣上令其自拣,却选的是雄兵勇将,又将我孩儿要去军前效用。听说闯了他的辕门,被他捆打四十。倘若得胜回来,将我奈何,岂非反累己身,我明日早朝,上他一本,只说王云通同贼寇,不战而反降贼,请圣上加兵除之。”主意已定,连夜修成奏章,次早竟上此一本。圣上阅过大怒,遂要加兵。不期通政司抱本奏道:“陛下万千之喜:王云平寇大获全胜,贼首投降,不日就奏凯回京。”臧瑛闻奏胆落,圣上道:“臧卿有奏章,言王云已降贼人,朕正欲加兵问罪,焉有得胜之理?”杨凌出班奏道:“陛下不可听信臧瑛,他图公报私仇,陷害贤良。他子臧新现在军中,若果降贼,即系同谋。”百官不服,俱奏臧瑛不是。圣上龙颜大怒道:“朕无辜负汝处,何得陷我忠良?”旨下命发大理寺勘问,待王云班师,对明定夺,校尉立时拿下,百官谢恩退朝。
且说王云大军到京,圣上命百官迎接。王云将人马仍屯教场,到次日早朝,率众将入朝面圣。圣上大悦道:“不料卿家文武全才,立此大功,真乃朕之股肱也。”王云道:“臣有何能,乃是圣上洪福,众将之功。”遂将贼首滕武归降,众将随征一一奏明圣上。圣上道:“卿家征寇有功,加封平南侯,署理兵部尚书事,赐黄金彩缎。臧瑛冒奏诳君,理宜斩首。朕念荐贤有功,贬为庶民。滕武既背故自新,封锦衣卫千户之职。金圣加封京营把总,其余众将各加升赏。李贵尽王事阵亡,亦敕追封。臧新因父有过,随证无功,赐回籍。”各各谢恩而出。
且说王云遂任兵部尚书事,各官俱来贺喜,见王云未妻,都来说亲。王云意在二美,所以一概坚持。有钱、万二人亦来恭贺,王云迎入,揖毕坐下道:“长兄怀此韬略,建立奇功,弟等虽叨知契,那里知长兄武略超伦。”王云道:“一则托二兄之庇,次赖众将之功,弟有何能,敢劳过奖?”说罢遂留二人坐席,饮谭至晚方散。
且说臧瑛后投得宠太监的门路,复任了工部尚书。
再说王云日日公事碌碌,心上又挂念着英娘和梦云,忖道:“既然知遇他二人,而今都付之流水,我王云连一个也消受不起!虽然官居极品,心上为此之忧闷,终难得释。”一日一日忧积已深,就成起病来,竟十分沉重,纵请太医院调治,也难愈他心上的病,所以恹恹在床。有钱、万二人是在署中主张,见服药无效,心上也有着急的意思,只是无法可施。
却说英娘同梦云闻得王云得胜回朝,官居侯爵,喜欢不了,巴不得杨凌去说亲才好。杨凌见二之意,已知其情。杨凌一日向夫人道:“我欲与二女完结,何奈王云卧病,故此停止。”梦云、英娘闻知王云有病,亦各增愁不题。
却说王云卧病正在无法之际,一日来一道人,在府前道:“可传与你家老爷,说我云游道人能治此玻”门役闻言,即忙通报。万鹤命请入,引至王云榻前,道人道:“看君之恙,乃七情所伤,非治心丹,焉能得愈。可命退左右,老道有法。”王云将头一侧,左右俱出,道人道:“君堂堂一男子,官居一品,一旦为女子情牵,岂不使天下人耻笑?劝君子偕朝中缙绅之女,以免垂危之疾。”王云道:“弟子不遇前缘,自甘终身不娶。”道人见王云心坚,叹道:“真义丈夫也。”只因道人这一救王云,又教我向细辨真伪,堂前二美完姻,正是:书生文武就,金殿早封侯。
意念英云切,感病遇仙流。
毕竟道人怎生治好王云之病,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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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辞月老春园计会恳冰人绣户佳期诗曰:伐柯从来有,冰言自古通。
双星天阙彩,一叶御沟红。
合卺缘才美,佳期羡少翁。
兰房留夜月,绣户笑春风。
碧殿青娥妒,瑶池仙子同。
丝萝完夙愿,伉俪得宽胸。
话说道人已知王云情重初缘,便向王云道:“老道与君有缘,所以尽言。但是姻缘颠倒,终有成就。”王云道:“据真人所言,英、云二女还在世不成?”道人道:“君且宽心,夙因无改。”遂取灵丹一粒,说道:“此药服之即愈。”说罢飘然而去。这道人就是云龙真人,来点醒王云的迷情。王云见真人出去,急声相留,已不见了。万鹤听得王云叫唤,急忙进来问道:“兄为何叫唤?道人那里去了?”王云道:“道人方才出去,我留他,故此声高。长兄不曾见么?”万鹤道:“这也奇了,弟与众人在外,何曾见道人出来?乃兄之福,必是神仙下降,医兄之恙。”王云心中暗喜,将丹药付与万鹤,依方调治,王云服下,真个是仙丹,不一时,身轻体健,即日就起床。万鹤等众人各各欢悦。王云自此病体已痊,想着真人的言语,说二女还在,安心等待不题。
却说杨凌已知王云病痊,想去说亲,却无合式之人,想了一会道:“有了,王云的同年钱禄,烦他去甚好。”遂叫家人去请,家人领命而去。少顷,钱禄请到杨府,与杨凌见礼坐下,打一躬道:“老师呼唤门生,有何台谕?”杨凌道:“老夫请贤契来,非为别事。闻得王贤契尚还未娶,老夫年近六旬,只生二女,虽然不称名姝,也还少有才貌,欲烦贤契到王贤契那里作伐,或长或次,或许双栖,亦可使得,悉听王贤契相择。”钱禄闻言,皱着眉道:“承老师一片婆心见爱于王年兄,但王年兄向年曾聘过双妻,因遭难流落至此,全无消息,前日之恙亦为此起,曾有许多人来,俱是说亲的,王年兄竟一概辞绝。门生此行,亦恐不局。”杨凌道:。油他允与不允,贤契代老夫走一遭。”钱禄道:“门生敢不如命!”遂别了杨凌,竟到王府来。门役传报,王云迎入,叙礼坐下。王云道:V卜日承兄顾临,多有简亵。今日降临,有何见谕?”钱禄道:“年兄清猜一猜,看弟因何而至。”王云道:“年兄不过为朝事。”钱禄道:“非也。”王云又道:“莫非为朋友吹荐?”钱禄道:“亦不然。”王云道:“莫非说分上?”钱禄道:“更加不是。兄猜的都不是。”王云笑道:“这就难猜,到不如请兄明言了罢。”钱禄道:“弟此来与兄作伐。”王云惊道:“兄岂不知弟之意?”钱禄道:“弟与兄已曾委曲回过,他必定要我来与兄说。”王云问道:“是那一家乡宦,兄实对弟说。”钱禄道:“是别人还可,偏偏是杨老师。他有二女,颇有才貌,任兄择一,或得双栖。此乃天下之奇遇,人间之美事。兄所遇吴小姐杏无音信,岂可常守?不如成就这段姻缘,一则全其师生之谊,二来长兄完讫终身大事。虽然小弟敢致一言,亦要兄自己裁酌。”王云道:“虽是师生,终难从命。况前日真人所言还在,小弟岂肯陷作不义,望长兄与弟委曲辞之。”钱禄见王云谆谆不允,遂辞别王云到杨府。杨凌迎进坐下,问道,“贤契作伐如何?”钱禄将王云的言语细呈了一遍,杨凌大怒道:“王云小畜生如此可恶,他以为官高品极,不将我这穷老师看在眼目中,这样推三阻口,少不得有一日撞在我手里!”钱禄道:“老师暂息雷霆之怒。奈王年兄虽登仕途,毕竟年幼无知,怀其小义,疏于大纲。容门生再去劝他。”杨凌回嗅作喜道:“贤契之言其为合理,有劳玉趾再去。”钱禄又到王云府第来,王云见了道:“年兄去而复返,姻事谅已回绝。”钱禄道:“再莫说起。非是弟不能与兄回绝。”遂将杨凌的说话又细述了一遍。王云道:“杨老师亦为可笑。婚姻大事,成与不成,听随人愿,岂有强逼之理。待小弟明日登门面辞。”钱禄闻言告别,回去复杨凌不题。
且说次早王云乘轿到杨凌府中来,家人通报,王云到厅上与杨凌叙礼坐下。王云打一恭道:“昨蒙老师至爱,门生岂不乐从。奈门生有愿在先,岂可昧心欺天。故不敢领教,望老师体察其情。若老师见责,门生则无容身之地矣。”杨凌笑道:“贤契甚为迂阔,日昨钱贤契来回复了,老夫并不来勉强贤契。老夫有女,何愁快婿,贤契放心。”王云又打一恭道:“承老师见谅。”杨凌不复再言,师生两个又谈了些国政,王云遂581告辞回府不题。
杨凌见王云去了,自觉好笑,进来与梦云、英娘道:“汝二人终身造化,不想王云是一个情种。”遂将他两度却婚之意说了一遍,杨凌就笑向夫人道:“必须要如此如此,难他一难方妙。”夫人闻言亦好笑,杨凌即将其计施行。
时在九月深秋,聚春园菊花正盛,千种秋芳不亚春时风景。杨凌吩吩管园的大开园门,纵放游人玩赏,一时轰动长安人众,游玩的那里挨挤得开。却说王云日夕在署中纳闷,想着真人的说话,未知何日可能得见,只管愁思。时有锦芳在傍,见主纳闷,遂道:“老爷如此困倦,何不到聚春园一游?”王云道:“我亦有此意。但是游人混杂,甚为不便。”锦芳道:“老爷要清静,这有何难?只消小人去回管园的说了,将园门闭一日,不放游人进去,明日老爷去游玩便了。”王云点首,锦芳竟到杨府,与管园的说下。这管园人是杨凌吩咐下的,次日竟将园门闭了,有人来游玩的,只说老爷园中宴客,暂闭一日。次日,王云换了便服,带了锦芳,就步行到聚春园来。锦芳上前扣门,管园的问道:“是谁?”锦芳答应道:“是我家老爷来了。”管园的遂开了园门,王云进去,只见那园中果然好秋景,但见那:飘飘簌簌丹枫落,叠叠森森竹树林。
艳艳娇娇棠菊韵,苍苍翠翠柏松吟。
清清朗朗停台雅,曲曲弯弯石径深。
碧碧沉沉流水活,斑斑点点落花金。
淡淡浓浓墙上句,明明古古壁间琴。
门门院院呈佳气,户户窗窗锁绿阴。
王云细观园中景致幽然,一直竟到聚春园深处,又是雕栏曲径,树木阴阴,翠竹映于碧窗,白鹤唳于乔松。又见菊花千枝竞秀,万种呈芳。王云观之不足,就在菊花边一块假山石上坐下玩赏。只见里面就走出一个小童,笑嘻嘻的手提着白铜茶壶一把,古瓷盅子一只,走近前来,斟杯茶递上道:“王老爷请茶。”王云接茶在手,异香扑鼻,想道:“若非园主,焉有此茶?”遂问小童道:“这茶何人叫你送来的?”小童笑嘻嘻的道:“老爷,你是请茶,问他怎的?”王云见小童说话蹊跷,端的要问,小童道:“不瞒王老爷说,我家二位小姐瞒着老爷到园中游玩,不知王老爷在此,是家小姐问及管园的方知,故遣小人送茶来,是尽园主之谊。”王云见小童语言伶俐,甚喜,想道:“小姐命你送茶来,好生奇怪。杨老爷既晓得下官要到园中,怎肯又放女儿出来?这是择婿未遂,将此动我心耳。”又问小童道:“你家老爷在那里?”小童道:“我家老爷今日在府中宴客。”王云将壶香茗饮完,道:“小哥,借重你将茶杯收了回去,可致谢小姐。”这小童拿了茶壶,笑一笑,跑进去了。王云起身想道:“杨老师不知何等样两个女儿,擅自送茶与我吃,甚觉可笑。待我进去偷觑他一眼,也无妨碍。不知可得看见?”依着小童的去径,走到一厅中,上有一扁,三个大字乃是“悟云堂”,两壁诗画都是古人名笔,又看到一首兰诗,大惊道:“此诗乃梦云小姐赠我之兰诗,并无他人晓得,如何录贴于此处?真为怪异!难道小姐落迹杨府不成?”心上疑疑惑惑,走出厅来,又往里行,见一座高楼,画梁雕斗,花墙曲曲,那知里面的菊花更比外盛些。王云看了多时,反眼间见假山后绿树阴中站着一位女子,颇有倾城之色,左右有二三侍婢。王云细看一会,惊道:“这女子仪容分明是梦云小姐,何能至此?意欲闯进去细认一认,想道:“倘然不是,如何使得?”正想之间,一个丫环看见王云,遂道:“小姐,外面有人偷觑,我们进去罢。”那小姐不慌不忙,似花枝袅娜转秋波,将王云一视,上楼去了。那丫环走到门首道:“你是那里来的游人,直闯到这个所在来?我家小姐在此,只是张头探脑,成何体统!若是不念斯文,叫你不得好回去,快些外面去,免得告诉老爷。”王云被丫环抢白了几句,无奈何只得出来。才转身,只听得楼上吟道:“空斋日落留明月,犹恐嫦娥误少年。”王云想道,“此句是我当年复梦云小姐之诗,杨小姐何以得知?我想面睹是实,其人真梦云小姐无疑矣。且回府中,再作商议。”行至外边,寻着锦芳道:“可唤轿来。”锦芳道:“轿已在园外等候老爷。”王云遂出来上轿回府,心中不释其疑,痴痴的想道:“梦云小姐必然杨老师收得,故意来说亲,云他有二女,许双栖之事,自然一个是他女儿,一个是梦云无辞。明日请钱、万二兄去求婚,看他怎么说。”主意已定,次日王云差人去请了钱、万二人来。叙礼毕,王云道:“小弟今日请二位长兄来,非为别事,就是前日钱年兄所说杨老师家亲事,小弟一时执性,未曾相允。近日闻得他只有一位令爱,那一位就是梦云小姐,故此相恳二位年兄到杨府中作伐。”钱禄道:“小弟前日来说,年兄只是推三阻四,话已回绝,今番怎好去求他。年兄所言吴小姐在杨府,也恐人传讹。他父兄在浙,何得他在杨府,其中还恐差错。”王云道:“年兄之论却是,但是小弟访得实在,敢劳二位年兄一往。成与不成,由他便了。”钱、万二人道:“谨领年兄之命。若是好事不成。休要见责。”说罢,二人辞别王云,到杨府中来。
却说杨凌见王云不允亲,故设此计,开园与人游玩,引动王云。知他是清高之人,必不与俗人并行,自然来此园,管园家人亦是吩咐下的。料定王云必有此游,故将梦云预藏园中,叫小童送茶,录诗贴壁,使梦云会面吟诗,打动王云。英娘踪迹不与其闻。谁知王云陷入其计。当日梦云在园中回来,言及王云上计,杨凌喜道:“明日必有求媒的来也。”
却至次日,家人进来禀道:“启上老爷,外边钱、万二位老爷有事求见。”杨凌已知为王云亲事而来,出厅叙礼坐下,万鹤打一恭道:“前日王年兄有罪于老师,今日特着门生来,一则请罪,二则还求老师完全姻好。”杨凌正色道:“婚姻大事,岂可反复。日前老夫却欲高攀,不料王贤契见却,老夫就不敢相强。今日忽又言起,岂非出乎尔,反乎尔。老夫也是在朝一老臣,岂肯与小儿播弄!”钱禄打一恭道:“门生有一言奉告:前日王云过执,实有罪于老师,自然要来请罪。但是王年兄言其中还有隐情,要求老师明示其由。”杨凌笑道:“并无一些隐情,贤契亦从其谬。”钱禄道:“门生却也不知其细。据王年兄言,老师只有一位令爱,那一位就是吴小姐。未识可有此事?”杨凌笑着道:“那有此事?”万鹤道:“若是果有此事,真正天下极美之事。”杨凌道:“事虽有因,只是要二位贤契向王云说,吴小姐却是老夫收养,但是与小女在闺中同起居,竟成刎颈之交,誓愿同归一人。如王贤契不从,由他自便。”钱、万二人道:“不料果有佳音。门生等听王年兄之言为莫须有之事,今却是实,乃天从人愿,一不负老师择婿之心,二来不负王年兄真诚之意。天公造下这样美姻缘,王年兄岂有不从之理?只是便宜了他。”又叙了收留梦云的一番说话,二人遂起身来回复王云。
且说王云眼巴巴望得二人回来,就急忙相问,他二人笑着作耍王云道:“杨老师云并无此事,说年兄传错。”王云见二人笑得有因,遂道:“二位年兄何必作耍小弟,其事真假若何?”万鹤道:“我说来只是造化了年兄,吴小姐果是杨老师收留在府,与他令爱知契同心,誓嫁一郎。年兄若愿双栖,小弟们就去说,料想这样美事天下也少有,何推托之理。”王云听说果是梦云,喜之欲狂,说道:“就多杨小姐。”一番议论,这也无可奈何,当下只得应允。钱、万二人次日去回复,杨凌命王云择吉行聘。是日行聘到杨府去,好不富丽,一边就择小春望日迎亲,杨凌整备妆奁不题。
却说圣上想起吴斌已今告假三年,着礼部抄诏,诏吴斌速速到京赴任。礼部领旨,着人星夜去诏。且说吴斌在家,甚得山水之趣,安享林泉之乐,有吴璧到科举之期,偶患病在身,故未上京。一日圣旨到来,开读毕,方知钦诏进京复任,心中反为不乐,只得就收拾起程,遂命家人雇好船只,带领家眷,一同次日登舟,沿途官员迎送,也不说途中风景,一日到京,已是十月初旬,原住于旧时府第。次早面圣,山呼已毕,谢恩出朝回来,拜望同僚。及至拜候杨凌,二人叙罢寒温,杨凌道:“有件喜事奉告老年兄。”吴斌道:“小弟何喜之有?”杨凌道:“令爱那年失去,小弟收留在舍,带至京中。小料年兄又往南去,欲送到府中,又恐路途他变,弟欲与令爱觅一佳婿,一同送到府上,方成快事。不期令爱已曾受过王云之聘,前日小弟错主,已经受过了大礼。”吴斌闻言大喜,遂打一恭道:“但不知年兄怎生得收养小女?”杨凌将臧新假扮强盗抢去,神仙救送到庵,细说了一遍。吴斌大怒道:“臧瑛之子有这等兽行的事,年兄何不上他一本?”杨凌道:“小弟颇有此意,是令爱劝免,恐圣上闻知,又惹风波,所以待后。”吴斌闻言点首道:“小女可在后堂?”杨凌遂唤侍婢清吴小姐出来,丫环领命来请。梦云闻说父亲在外,喜从天降,就三步做两步移,急忙走到前厅,拜见父亲。父女二人悲喜交集,吴斌道:“为父的只道与儿无会期了,谁知还能相见,可称万幸!”梦云道:“孩儿久离膝下,使父母悬念,是孩儿之罪。家中母亲、兄弟俱各好么?”吴斌道:“你母与哥哥、兄弟俱一同在京。”梦云道:“如此,孩儿就要去看母亲。”杨凌道:“真乃天性。”遂叫家人将轿来送吴小姐,家人领命。梦云进内别了杨夫人和英娘,出来又别杨凌,上轿去看他母亲不题。
杨凌又向吴斌道:“令爱于归将近,自然在府上出阁了。有妆奁家饰,小弟俱已齐备,不消年兄费心。”吴斌道:“小女承年兄三载养膳之恩,尚未报答,怎敢再领妆奁?”杨凌道:“年兄不必过谦。王云所来之礼,系小弟收受,些些薄奁。何足戒意。”吴斌道:“年兄所言小女已受过王云之聘,可是征寇得功的王云么?”杨凌道:“正是。”吴斌道:“从前受聘,小弟却倒不知。”杨凌遂接口道:“此言出于令爱。”吴斌想起吴璧曾请过王云做西席,那时在府,私与梦云订约亦未可知。遂自转口道:“是小弟出使外国之时,舍下受聘的。”杨凌晓得吴斌是遮掩,亦不再言,吴斌遂就谢别杨凌回来。
有梦云到府,夫人见了,浑如梦里,母女二人抱头大哭。夫人道:“我儿一向却在何方,使做娘的碎心终日?”梦云道:“孩儿自被盗劫去。以至母亲伤怀。”遂将始末根由细述一遍,夫人甚喜。梦云遂与兄嫂相见,单独不见绣珠,问夫人道:“母亲,绣珠因何不见?”夫人垂泪道:“绣珠死于非命,是那年孩儿被盗劫去,料你必死,他也投江而死。”梦云闻言,感伤不已。
少顷,吴斌回来,向夫人道:“梦云孩儿只道今生不能得见,谁知倒有好处安身,岂能测料。”夫人道:“此是神天保祐。”吴斌道:“杨凌还将梦云孩儿许配王云,就在本月望日迎娶。”夫人惊道:“老杨为何如此猛浪?虽然是承他收留,到底是我家女儿,要择配人,也该预先送个信来,如今知道配与何等样人?况且妆奁未备。”吴斌道:“夫人不必惊慌,谅杨凌择婿无差,孩儿所配之婚,出于孩儿之口。”夫人道:“王云官居何职?”吴斌道:“他是平南侯兼理兵部尚书事,说起来夫人也该晓得的,向年大孩儿请来训文郎的先生,就是他。”夫人喜道:“原来就是这个王云,真正也是天缘。当年原有此心,因见他落魄之际,未曾言及,天从人愿。就是妆奁措手不及。”吴斌道:“不劳夫人费心,杨凌俱已齐备。”
不题吴府中之事,且说王云知吴斌钦诏进京,吉期在即,不得不去一拜。是日来至吴府,家人通报,吴斌出来接到厅,道:“老夫应当奉拜,因闻杨年兄言已聘小女,故敢斗胆。”王云道:“岳父大人请上,小婿有一拜。”吴斌道:“不消,常礼为妙。”王云从命,揖罢坐下,茶毕,王云打一恭道:“小婿未曾面请大人,因令爱寄居杨老师府中,故此过聘杨府,兼他令爱亦要同归,所以小婿罪深无地,望大人宽耍”吴斌看王云之相貌,俨似向年记室云生,此时不好就问。因答道:“贤婿不弃蓬门,小女得托丝萝,老夫沾光多矣。”王云道:“二位舅翁何不请来相见?”吴斌道:“大小儿适出拜客未回,向年大小儿所请西席,可就是贤契么?”王云道:“正是小婿。目今二令郎文才自然大进。”吴斌道:“年幼无知,也算不得甚么。”遂唤家人请出二相公来,相见了先生。家人领命,遂请那吴珍到厅拜见,王云挽起揖罢,坐于下首。王云见吴珍长成,相貌端方,向吴斌道:“二令郎真是少年英俊,他年一定是紫衣之客。”吴斌道:“蠢子岂能有望。老夫有一敝友,亦是贵乡人氏,姓云名章,贤婿可曾会过?”王云打一恭道:“向年在府记室云主,就是小婿改名。”吴斌闻言笑道:“老夫想来天下那有这般相象的!请教为何移名改性,进身记室?乞试言之。”王云道:“《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婿在苏。因遇令爱小姐,故此托为记室,后义引为西席,皆为小姐姻事,并后令爱失去,使小婿驰于四方,无意功名,岂料天缘有在,皆因儿女之情,祈大人见谅。”吴斌道:“老夫尚在梦中。”王云要请见夫人,吴斌道:“在后少不得要相见,今日无暇。”王云遂辞别回府,打点亲迎之事。
且说圣上闻得王云亲迎,钦赐金莲宝炬,彩缎黄金。在朝大小官员,无有不来趋奉,到了那日,杨府送来妆奁,十分富丽,人人钦羡。次日十五,王云命备两队役人职事,新轿件件皆双。王云不便自己迎亲,就请了钱、万二人来迎亲,役人起程,笙箫鼓乐,花炮连声,二路分开。一起役人到吴府,却是钱禄迎亲。吴斌迎入,叙礼毕,钱禄打一恭道:“令婿命小侄致意老年伯,本该亲到,因是两宅不便。凡有不到处,望乞海涵。”吴斌道:“岂敢。”少顷,排下席面,相邀入座,钱禄饮酒不题。内庭夫人打点梦云上轿,俱悲喜交集。梦云道:“孩儿受母亲劬劳抚养,一旦竟离膝下。”说罢大哭,夫人亦哭,说道:“我儿不必悲伤,相会有期。孩儿也是聪慧之人,余言无可嘱咐。”正说之间,笙歌合奏,傧相已请新人,梦云拜别父亲、兄嫂,吴斌抱他上轿,一片乐声,役人簇拥起身,吴璧相送不题。
却说万鹤到杨府中来,杨凌迎接到厅,叙礼毕,遂就坐席不题。却说英娘垂泪别了继父母,来上花轿。杨凌亲自随送,却好两处新轿一齐进府。那王云在京却无多亲,惟有郑天昆新任刑部侍郎,请他夫妻二人在府中,又请了几位在朝元老,几个同年,以作陪客。众人遂将杨凌、吴璧一同迎入,叙礼毕,然后傧相请两位新人出轿,二女一男参拜天地祖先,后拜亲长毕,才入洞房,夫妻交拜,以成合卺之欢。正是:翠绕珠围,看鸳鸯对半,花烛交辉。屏开孔雀,双女于归,香烟透户扉。齐奏合欢会,有笙箫鼓乐相催。成合卺,似仙娥滴滴,羞举霞怀。今宵团圆明月,赴绣帐春风,玉貌微微。笑向银灯,佳人遂愿,可喜才郎相依。写鸾笺绫锦,都勾去从前是非。好佳期,□一窗瑞彩,郁郁兰飞。
调寄《春从天上来》
王云见二位新人挑去羞巾,隐隐飞光,心中暗喜。只因两个佳人低垂粉颈,故此看不出英娘来,少顷,外面来请陪宴,王云遂到外陪客,众亲友俱各畅饮,至晚方散。王云待是事已毕,才进房去。丫环们见老爷进来,遂摆下洒席,他夫妻三人坐下饮酒。王云见二位新人娇羞,遂挑梦云道:“下官自遇小姐之后,不知几遭颠沛,今宵得遂平生之愿,亦出于意外。未知小姐如何得遇杨老师收留?小姐少施片言。”梦云含羞答道:“妾身蒙君不弃,已结丝萝之好。后因家君出使,伯父接我们上京,不料中途遭贼子臧新之变,假扮强盗,劫抢妾身。幸得真人救免,送妾到姑苏慧空庵中住下,访君春闱不弟,音信无踪。幸得杨年伯母到庵进香,道其缘由,带妾进京。只说交还父母,不料家父母又已南返,故此才留杨府。”王云道:“天下有这等奇怪之事!向年慧空云至我郡,下官为他无意之谈,今却果然。向年有一老道,付下官偈言一首,谁知句句皆应,俱是此人救我夫妇。未知日后再可能会着?臧新作恶,明日一定要上他父子一本,方消昔日之仇。”王云说罢,遂取出向来绫帕,交与梦云道:“这是小姐的绫帕在此,下官之帕何在?”梦云道:“君之帕因妾与杨小姐玩赏,据杨小姐云,‘此帕是小妹之物’,物各遇主,竟自拿去。今幸杨小姐当面,君自索之。”王云道,“岂有此理?”英娘见王云不认得,遂抬头说道:“家君年迈,作事多讹,君家既有前聘,何须急图富贵,今日为人所弃!”王云闻言大惊,细看杨小姐举止音容,宛如山寨英娘,越看越象,遂道:“杨小姐不必藏头露尾,据下官看来,好似山寨英娘。”英娘笑道:“君以妾为谁则谁。”王云又细看道:“这有何疑,下官好侥幸也!”添得满面笑容,向英娘道:“望小姐恕下官不知之罪。”英娘道:“好说。”王云道:“杨老师就明说与我便了,何必如此难我。”梦云笑道,“君惜自恕,不想昔日以绫帕哄妾,至有杨年伯今日愚君。”王云遂笑问英娘道:“小姐怎么得到杨府,请道其详。”英娘道:“滕武逼嫁,妾身不从,逃下山来,可奈鞋弓袜小,难以行走。正在诉苦无门,幸遇真人指路,得蒙继父救归。就是香珠无下落,放心不下。前日君临山寨,可曾见他?”王云道:“香珠真乃是义女,因滕贼勘问小姐下山的缘由,他受刑不起,竟肝胆触石而亡。”英娘闻香珠已丧,不胜心酸,就垂下两行清泪。这梦云亦打动想绣珠的心肠,不由得也泪下思腮,王云道:“杨小姐因叹香珠下泪,吴小姐是何故?”梦云道:“绣珠丫环为我被劫,身赴江中,死于非命。闻触其怀,故亦伤感。”王云闻言,叹之下已,道:“记忆二姝之情,言犹宛然在耳,何得两个大媒人,今宵一个无存!老天真无情耶?”英娘闻言,反笑将起来。众侍婢禀道:“夜已深了,请老爷、小姐安寝。”王云即便起身,侍妾撤了一个盘,英娘遂取出绫帕、玉鱼,叫丫环送与王云,就往卧房去睡。当夜王云就在梦云房中安歇,说不尽此夜恩爱千般,绸缪似漆,不啻是神仙境界。正是:风流翡翠效鸳鸯,往日情怀自此忘。
月照海棠娇不胜,晓来无力对鸾妆。
王云一夜浓情,不觉金鸡三唱,起来入朝谢恩,转来又至吴府谢亲。复身到杨府,杨凌迎入,王云请杨夫人同拜。谢毕坐下,杨凌道:“贤契富贵极矣,妻以人间二美,位居极品,真称快事。惟有小女,丝萝虽在强勉,幸勿弃之。”王云笑打一恭道:“英娘那知也蒙大人恩养。”杨凌大笑道:“此乃真真夙世姻缘,岂能勉强。老夫若实实说出,就称不得奇缘佳遇了。”又道:“目今臧瑛在朝为祸,向年他子又扮盗劫抢令夫人,大关风化。老夫几欲上本,被令夫人劝止。今贤契姻事得谐,明早老夫有本参他,贤契可同上一本。”王云道:“小婿正有此意。”说罢告辞回府,就修成奏章,来早好上。是夜王云就在英娘房中,见英娘在灯下卸妆,观之欲狂,戏道:“夫人可记向年在山寨之情?乐哉今夕!”英娘道:“非昔日之守,今日何如?”王云遂拥英娘共入罗帏,英娘此刻娇羞满面,王云偏会温存,二人竟成鸾凤之交,娇啼宛转,极尽人间之乐。正是:多情多爱两风流,夙世姻缘今夕酬。
锦帐凤鸾连理树,遗红猩点耐娇羞。
说不尽他夫妻二人一夜恩爱,又是早朝时候,王云起身上朝,遇着杨凌,一同面圣,与百官山呼已毕,黄门官唱道:“有事奏来,无事退班!”内有杨凌、王云二人出班执简,俯伏金阶奏道:“臣兵科给事杨凌有奏章,习渎圣躬。”王云亦奏道:“臣平南侯署理兵尚书事王云有奏章,冒渎天颜。”黄门官接本传与侍卫,铺于龙案,圣上细细阅过一遍,见所奏者尽是臧瑛的过犯,卖官鬻爵,纵子淫人妻女,江中扮盗劫抢王云命妇,见二本皆同,龙颜大怒,遂批道:“臧瑛欺诳朕躬,本该斩首,姑念老臣,罪减二等,削职为民,永不复用。父子着刑部各杖八十,家财籍没,散与受累之民,同妻孥发边远充军。杨凌为官清正,朕特简工部尚书。王云追封三代,新娶妻吴氏封一品正夫人,杨氏一品亚夫人。”杨凌同王云谢恩出朝。圣上有了旨下,校尉立刻就拿臧瑛父子至刑部牢中,星夜又差人到浙江去拿家属到京,将臧瑛父子杖过,发解起程。今日夫妻父子一旦如此情状,叹他往日英雄何在。被解子催趱起身,望边外进发。正是:人心一举鬼神知,奸险徒然富贵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满朝文武见臧瑛削职,俱各畅快。王云在府有二美作乐不题。
却说白从、刁奉见臧瑛事败,遂盗了许多古玩器皿之类,竟自逃回南来。二人也不回原籍,就在镇江府赁下房子。将所盗臧氏之物,二人竟开了一个古玩铺,十分有兴。正所为光阴似箭。一日端阳佳节,京口龙舟大盛。刁、白二人雇下小舟一只,往江中看赏龙舟。二人竟看之际,见右边一只渔舟内有一个女子,生得娇媚动人。他二人看见,眼不转睛,只是相那女子,那女子见人看得厌烦,遂坐下舱去。白从向刁奉道:“我们卖古玩不如做这个生意好。”刁奉问道:“白兄,又有什么生意好做?”白从笑道:“方才那女子,若能骗到维杨去一卖,岂非一主大财?”刁奉道:“你又来〔了〕,想这女子出落渔舟,往来不定,怎能骗得他动?”白从道:“你不知道,这只鱼舟上这个老儿,每日在街上卖鱼,难道你不在意么?”刁奉拍手笑道:“妙极!不想这样一个老儿,倒生花枝般的一个女儿,莫非是拐来的?”白从道:“那也不管他,我们只要骗得到手就是。”刁奉道:“既有定止,怕他起上天去不成!”二人遂看了龙舟回去,定计要骗不题。
且说这渔舟女子,你道是谁?就是绣珠。自从那年跟着者渔翁飘泊江湖,打鱼为活。这老渔见绣珠聪明,欲与择婿,见绣珠执意不允,也就丢开。这老渔又打了些鱼蝦之类,又到京口街上去卖,巧巧从白从店前过。白从看见老渔,便叫道:“拿鱼来!”老渔听得要鱼,就提着进店问道:“相公要甚么鱼?”白从道:“你这些鱼我总要你的,该多少银子?”老渔道:“这些鱼只卖二钱银子。”白从道:“二钱银子却不多。你这老人家偌大年纪,还上街卖鱼,何不叫你令郎来卖?”老渔汉道:“相公,老儿连女儿也无,那里来的儿子?”——所以老渔是个老实人,不识引逗之言。——白从道:“我听见人说,你船有个女儿,怎么说没有?”老渔道:“这是我承继的一个女儿,算得什么数?”白从笑道:“这句话有些荒唐,那有个女儿肯承继与你?”老渔道:“相公料事无差,却是小老儿在江中打鱼救起来的。”白从假意惊道:“大江之中,那里来的女子?”老渔道:“这女子本是武林吴府中之婢子,叫做绣珠,同着他家夫人、小姐上京,在江被盗,因不见了小姐,此女亦投江自死。也是他阳数未绝,随流推至船边,被我救起来,认我为父的。”白从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遂称了二钱银子,打发老渔回去讫。少顷,刁奉在城中回来,见白从笑容满面,遂问道:“白兄这般光景,必有个巧事。”白从道:“并无别的巧事,就是前渔舟上的心事,我已打听着实了,谁知就是吴文勋家的婢女,是那年投江的,岂不是机会?”刁奉道:“有这等巧事?是便是了,但何谋可就?”白从道:“只消如此如此,大事济矣。”刁奉闻言,口称妙计。
不说二人定计行事,且说绣珠在舟中思想小姐,自料今生未必有相见之期。正在那里垂泪,只见一只快船摇近船来,一个男子道:“呀,绣珠姐原来在这里,叫我们那里不寻到。”又有一婆子道:“这个就是绣珠姐么?”男子道:“正是。”这婆子道:“梦云小姐已经于归王云老爷了,访得姐姐被渔舟救养,今泊舟在此,命我同赵大哥来寻你,一连寻问这几日,全无下落,不期今日遇巧。绣珠姐可过船来。”绣珠闻言,欢喜无及,道:“小姐在那里?”这人道:“前面。”绣珠道:“少缓,待我继父来,说声好去。”婆子道:“王老爷的船泊在京口,尚还不开。姐姐去了,等他来便了。”只因绣珠要见小姐心重,一时被惑,竟过船来。摇动双橹,直望维杨进发,绣珠在舟中猛然想起道:“罢了罢了,我又坠入人计中了!小姐不知在何处,怎得就叫人到江中来寻我?就来寻我,难道一个熟人也没有?今事已至此,只好由命。”不半日,已扬州在目,就将船泊了。你道此船却是何人?就是白从、刁奉设下此计,刁奉无须,假扮妇人,二人哄绣珠来,要卖在扬州院中,白从就上岸到院中来会龟儿,讲定身价银一百二十两,遂写了文契,即着小轿到船上抬人。绣珠看见轿来,遂问道:“你们说小姐船就泊此间,为何行了半日还不见,又停在这里?”白从道:“姐姐,王老爷同小姐赁了房子,住在这里,这轿就是来接你的。”绣珠半信不信,只得上轿,一直抬进院中。出了轿,龟子鸨儿看见绣珠生得标致,欢喜不了。绣珠见此光景不好,就问道:“小姐在那里?”鸨儿笑道:“那有什么小姐!方才这是两个镇江人,将你卖在我院中了,难道你不认得他么?自今以后要从我院中规矩。若受教便罢,若不受教,就要受责。”绣珠闻言,大哭不已道:“奴是清白之女,岂肯身入烟花?宁死不从!”遂就寻死觅活。鸨儿因他初来,不轻自动刑,晚间叫几个妹妹们来相劝,以此又将月余的光景,鸨儿叫绣珠接客,绣珠全然不睬。鸨儿那时性发,将皮鞭终日敲打,绣珠哭告道:“任你打死,我身不欲。”这鸨儿打得也无兴了,只得停止。
却说白从、刁奉卖了银子,仍回京口生理不题。
却说老渔那日卖鱼回来,至船中不见绣珠,老渔连叫数声“女儿”,不见有人答应,前后舱内也寻不见,大惊道:“我女儿那里去了?”所问邻船,俱言不知。老渔垂泪测道:“若是被人来拐去,谅来拐他不动。或是跟人逃走,我看此女却又不是这等人,一定还是投江死了。”这老渔不见了绣珠,终日悲伤,无个月之间,一病身亡。众渔船见他无儿无女,就将他船换了棺木,殓葬了老渔不题。
却说钱禄在京候选,巧巧江都刺史任亡,王云代他力荐,圣上喜允,就点为扬州刺史,刻日起程赴任。钱禄谢过圣恩,又谢别了王云并众同年,起程南下,命大船在后缓行,自坐小舟,先往江都私行察访民情。一日行到陈家院前,龟子认是嫖客,忙忙的道:“请相公里面奉茶。”钱禄晓得是个大院,遂走到里面,见多少妖烧脂粉的女子上前来,你扯我拽,奉茶的奉茶,甚为熟识,怪不得富家子弟迷恋其中。钱禄坐下,问长问短,讲了一会儿。少顷,鸨儿出来,见了钱禄,便问道:“相公尊姓大名?贵处是那里?”钱禄不便说出真名实姓,遂说假姓名道:“我姓赵名和,浙省人氏。”鸨儿道:“有何贵干到敝府来?”钱禄道:“一则到此置些货物,二来久慕青楼名地,故来一访。”鸨儿听说是买货客商,就满面堆下笑来,道:“赵相公,老妪这里粉头也有几个,听凭相公选爱。”正说话之间,隐隐听得哭声,甚是惨凄,遂问鸨儿道:“缘何有悲泣之声?”鸨儿答道:“实不瞒相公说,近日因新买了一个粉头,倒有几分姿色。不料这丫头性僻,不依我院中形景,不肯接客,终日啼哭。今相公到此,或者有些缘分,梳笼了我这女儿罢。”钱禄道:“他宁死不从,何以使得?”又想道:“其女必然良家之女,埋没烟花,待我去看来。”遂向鸨儿道:“妈妈,可带小生一见如何?”鸨儿闻言喜道:“老妪是乐从,但是这丫头见了人就要寻死拼命,除非相公一人自去。若见相公这样风流品格,看上了也不可知。”钱禄依言,鸨儿引路到厢楼前,叫了这几个做伴的下来,钱禄自己度上楼去。只因钱禄这一会绣珠,有分教:贼子无边之祸,青衣万分之缘。正是:祸福无门本自招,苍天数定岂相饶。
他年义女成连理,不负青衣身赴潮。
毕竟钱禄来看绣珠,怎生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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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香闺内花神梦兆锦堂前桂子双生词云:林泉锦绣情多少,才子精,佳人妙。牡丹芍药齐开了,有花神琼瑶表。天锡降麟儿双巧,画堂庆歌宴风标。遣情是白云花,朝日处,家乡好。
右调《迎春乐》
话说钱禄上楼来,见那女子哭得蓬头垢面,眼都肿了。绣珠见有人来,更加哭得凶些。钱禄道:“小娘子不必悲伤,小生非因风月而至,是意闲游到此。适闻小娘子悲苦之声,谅非甘情落于风尘之意,这还是你父母将汝卖在此间的,还是被人拐骗?可细剖一言,吾当拔汝水火。”绣珠初还认是诱他,后来见钱禄说话正道,就住了哭,偷眼看钱禄好象故乡音说话,谅是好人,遂低声说道:“承相公垂问,妾当直告:奴本是武林吴府中的侍婢。”又将同夫人、小姐上京被动,自己投江之由说了一遍。钱禄惊道:“原来就是吴文勋年伯家的姐姐!”绣珠见有年伯之称,心又少安,遂问道:“相公尊姓?何以认得家老爷?”钱禄道:“小生也是武林人氏,姓钱,表字春山,与你家老爷是年伯侄。我常在汝家府中出入,原来未曾见过,所以就不认得。”绣珠道:“原来是钱相公,贱婢只闻其名,也未识荆。”钱禄道:“这也罢了。只是汝因何得到此地?”绣珠道:“投江得蒙老渔救养,所拜老渔为父,只道栖身再访夫人、小姐,不期一旦祸起萧墙。是日忽见一只船来,说是王老爷同小姐衣锦还乡,船过京口,来访寻妾,说来底里投机。妾思小姐心重,一时被惑,不等渔父来就过他舟,望江都进发,那时已知落计,悔之无及,未识强盗是何人,将妾卖与院中。钱相公既同家老爷是年家,须看年家之谊,望救小婢子出水火之中,小婢子则衔恩不荆”说罢就跪于楼板上,钱禄忙扶起道:“姐姐少待一日,等小生脱汝水人之难。”绣珠见钱禄允救他出火坑,满心欢喜。
鸨儿见客人上楼去,绣珠也不啼哭了,但听得唧唧哝哝,笑道:“我说这贱人是装腔,今日见了好老公,一般样不做声了。”钱禄遂走下楼来,鸨儿道:“相公,我这女儿可中相公之意?”钱禄道:“这女子乃与小生同乡,故在楼上讲了一会。但不知是何人卖与你们的?”龟子走来说道:“此女子是两个京口人卖与我们的。这两个人我也认得,他在京口西门开古玩店铺,他原籍也是武林,前日纸上却写的姓吴,不知可是他真姓?往上亦有鬼名鬼姓,这也难以为真。”你道龟子何以肯说真话?因绣珠不肯接客,见钱禄说是同乡,来问根由,巴不得要他赎去,就出脱了银子,好再买粉头。若是赚钱的货,请他也不说实话。钱禄听龟子讲完,竟自回到寓所,细想他二人晓得吴府根由,必然有因。又想了想道:“是了,去岁京中臧氏事败,有恶棍刁、白二人逃回南来,谅情是他二人又在此为恶,待到任之后,拿他来正法。”
却说长接衙役迎接新任太爷,访得太爷先已到府私行,众役亦回来伺候。钱禄已知船到码头,遂至舟中。少停,众属员俱来迎接。钱禄就吩咐到衙门相见,遂坐轿到了府衙。次日行香拜庙,拜了众缙绅已毕,方才放告。钱禄到任后治民有道,真正公庭无争,百姓皆安。
却说这绣珠在院中眼巴巴的望钱禄来赎身,谁知一去杳无音信,叹道:“男子汉的心肠,那里论得,不过一时高兴之谭,那还记得这等闲事。”又想道:“奴亦好痴也,他是个过客,我如何认起真来?”惟有悲哭而已。鸨儿每日来絮絮叨叨,打打骂骂的,料无出头的日子,不如一死,也落个干净身子,正在那里思无头绪,不觉就朦胧睡去,只见一轮皓月当窗,少顷,祥云缭绕,现出两个仙姬,冉冉而来,道:“姐姐休寻短见,不日有人来救你出火坑,汝后来还有好处。慎之慎之!”说罢,将绣珠一推,绣珠惊出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细想梦中之言,句句在意,道:“我不日就脱离火坑,还言后有好日,但愿依得梦中也好。”自己暗疑暗想下尽,后来绣珠所生的二女,就是梦中这二姬降生。
且说钱禄逐日未免有些公事,一日想起院中绣珠之事,道:“几乎忘怀了这桩事情,岂不被这女子说我言而无信?”即刻坐轿到陈家院来,众衙役摸头不着,遂吆吆喝喝,来到陈家院前。龟子见太爷到院中来,活不唬煞,心中怀着鬼胎。钱禄到院中坐定,叫带龟子上来,左右将龟子带到,跪在面前。钱禄道:“你就是院中当家的么?”龟子道:“小人正是。”“汝院中有多少粉头?细细报来。”这龟子抬头一看,见太爷就是日前在院中游玩的客人,心上着了些忙,连一句话也回不出了。左右喝道:“太爷问你,怎么不讲上来?”龟子歇了一会才说道:“太爷……太爷,小人……小人家只……只……只有四五个粉……粉……粉头。”钱禄道:“本府不来难为你,休得害怕,好好的讲来。你新买镇江人那个女子,原身价多少?”龟子闻言,方定了神道:“太爷若要这女子,小人不要身价。”钱禄道:“本府那里白要你的人,不过与他赎身。”遂着门人取出白银,问龟子原价多少,龟子道:“买得纹银一百二十两,如今听凭太爷。”钱禄命照数还他。龟子收去,即将小轿先抬绣珠进衙内,钱禄当下批了广捕文书,即差捕役带龟子做眼,到京口速拿拐卖女子的两个拐子。公差领命,同龟子过江去拿人。
钱禄回至私衙,绣珠拜谢道:“贱婢蒙老爷救拔之恩。虽婢子身安,未知家老爷与夫人、小姐在那里?敢问钱老爷可晓得?”钱禄道:“你家老爷与夫人、小姐俱已在京中,小姐与王年兄已结花烛。”绣珠闻言喜道:“谢天谢地!只道小姐已落强人之手,谁知原归好处!贱婢欲往京中,何由得便?”钱禄道:“汝一孤身女子,怎生去得?目今王年兄有二姬之美,谅不属意于汝。据下官论来。汝年已不小,尚未得逢爱婿,下官年交三十,尚少于嗣,意欲将汝纳爱任上,未知姐姐意下如何?”绣珠道:“王老爷在京中,又赘谁家为婿么?”钱禄遂将王云细底说了一遍。绣珠听罢,自己沉思道:“王云美有二人,纵然分爱,亦未必舒心。目今现成一个黄堂夫人,岂为轻我?”钱禄见绣珠沉吟不语,又问了绣珠,绣珠道:“蒙老爷不弃下贱,只恐有辱。但是未曾请命于王老爷与小姐,虽则侍奉老爷,他日小姐知之,责其非礼。”钱禄道:“汝为一婢女,尚知大义,可敬可敬!今送汝暂居尼庵,待下官修书至京,候王年兄示下见允,那时娶汝回衙何如?”绣珠道:“若如此,贱婢则沐恩无赧。”钱禄遂将绣珠送到尼庵去讫。
去说公差到京口,龟子已见二人在店内,指与公差,竟走进去将他二人锁了起来。白从、刁奉惊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公差,不问情由,擅自拿人?”公差道,“我们是扬州府太爷差来的,连我们也摸不着,现有捕批在此。”二人见捕批,是拐女事发,无言可对。公差将他店内玩器取了两担,叫人挑了上船,过江而来。次早,钱禄坐堂,公差带到二人,禀道:“犯人拿到,请老爷消牌。”钱禄叫带上来,左右将二人提上堂来跪下,钱禄一看,正是白从、刁奉,遂将怒其一拍,道:“你这两个恶棍奴才,拐骗人家女子,卖良为娼。渔舟之女可是你两个拐来卖与陈家院的么?”白从道:“青天太老爷,小的们那敢做这犯法的事?想是仇人暗害,求太老爷明镜万里。”钱禄道:“好刁奴才,你且抬起头来,认我一认!”二人抬头一看,认得是钱禄,唬得魄散魂消,只得哀求道:“小人们却没有拐人家女子,求太老爷看同乡分上,饶了小人们,愿太老爷万代公侯。”钱禄冷笑道:“好个看同乡分上!明明拐骗渔舟女子,尚要口硬。本府想你在臧氏门下狐假虎威,今日也是恶贯满盈,才犯在本府手里,也除得民间一害。”命左右:“与我拶起来!”两边役人一齐动手,他二人想来难赖,怕受大刑,只得一一招认,钱禄摸签掼下,每人四十,打得二人皮开肉绽,吩咐收监。钱禄退堂。可怜刁、白二人禁于监内,无人送饭,受尽苦楚,后来断了狱食,活活的饿死在监中。正是:浩浩青天不可欺,瞒心岂少鬼神知。
苟求可惜空成计,今日无常也算迟。
却说王云在京为官清正,圣上甚是喜爱,屡次上回乡之本,只是不准,惟在府中同二美朝夕一觞一韵,月下花前,极享人间之胜。一日正闭在府,家人传进书来,却是扬州钱禄的来书。王云拆开看书道:弟钱禄顿首致书于云翁年台长兄大人座下:客岁揆违,屡怀厚德,何缘仕途羁绊,未能趋驰候谢,虽别左右,情激寸中,不忘于梦寐之间。所恨者关山间阻,以致知己无邀花月玩赏之辰,惟皓魄一轮,可共同观清晖而已,启禀台颜,新声奇异:尊泰山府眷向年北上,江中遭劫婢女绣珠怀义投江,六阳未绝,得江渔救免。依食几载,祸逢臧氏恶棍刁、白设骗,售于敝治水火之中。弟窃闻究治赎回,寄于尼庵,令婢谅小姐祸福无定,立有神愿,脱身难者情自妻之。弟尚乏嗣,欲纳绣珠,未曾请命于足下,安敢斗胆。肃此短牍奉闻,伫望翰颁定夺,幸之幸之。
王云看罢来书,已知始末,袖书步向后堂,笑对梦云道:“适间维杨太守有书到,下官甚是稀奇。”梦云道:“有何奇事?”王云拿书道:“夫人看他来札便知。”梦云接书细细看过,道:“呀,且喜绣珠未死。但是钱禄要他为妾,如何回他才好?念他自幼相随,又为我丧身,一旦与人为妾,我岂忍得?”王云道:“夫人之言甚是有义,下官岂但无心,因同年分上,岂惜一婢以疏朋友。他言绣珠有愿,怎好回答。”英娘在傍笑嘻嘻的,梦云道:“贤妹为何暗笑?”英娘道:“姐姐,情义两全的好。相公肯了是徒劳唇舌,只恐姐姐肯而相公不肯。”王云道:“二夫人好趣话也。”梦云道:“贤妹之言甚善,随相公主意便了。”王云遂到书房修书,打发来人去讫。
也无他事,不过在府朝欢暮乐,设建园亭,栽培花卉。偏有这等人来趋奉,呈送异奇花卉的,竟也络绎不绝。将次无一载之工,花园装修齐整,真个有四时不绝之花,八节长春之景。内起一亭,亭名积霞,半边种的红梅,半边是白梅,白的白碧玉点成,红的红胭脂染就。王云或同二美共乐于此,或同亲朋诗酒于亭间。一日王云设家宴于亭中,相拥二美于梅间,夫妇三人观梅小饮,传杯弄盏,曲尽人间之乐。王云道:“值此花展,幽赏极乐,吾观夫人之态若有所思,何有所系?”梦云笑道:“相公有所不知,妾想人生于天地之间,有穷通艰舛,妾向遭臧氏之艰,赖得真人救免,后来得遇贤妹,俱为意外之事。此时同相公花前罇酒,妾念穷民攻于耕织,热汗辛苦,相公可知乎?”王云道:“下官焉有不知下民之苦?此刻花前,何忧及于民?此两端无并之礼,莫系远思。”英娘已见王云之意,笑向梦云道:“姐姐且举霞觞,莫要与他相论,云云雾雾的。”梦云道:“贤妹所见有理会。”王云道:“你二人同心奈何下官。今日庆赏名花,独有酒无诗,岂称佳兴?下官先起一美韵,要难你二人。”梦云和英娘笑道:“你也不识羞,我姊妹可是怕你难的?”王云哈哈大笑,侍女随捧过文房四宝,王云立刻挥成一律。梦云二人看上边写着《仲春于积霞亭赏红白梅花之作》,诗云:满亭春色晓风香,漫认罗敷旧日妆。
红掩丹砂千百态,白傅银粉两三行。
喜他冰骨邀明月,爱尔霜姿带素光。
疏影牵连诗酒债,赏心常进紫霞觞。
梦云、英娘看过笑道:“我姊妹二人不可输与他。”梦云道:“我们各和一首。”英娘道:“姐姐先请,小妹续貂。”梦云道:“贤妹休得过谦,我们同作。”二人遂各取锦笺,构思珠玉。王云只管饮酒,任他姊妹推敲,少顷,二美诗成,遂送王云道:“妾们和韵在此,请相公改正。”王云笑道:“二位夫人佳句,自然胜于下官。”先取梦云的看道:曲苑疏斜清影香,朝容暮态妒红妆。
云霞错认桃花坞,玉露浑看白云行。
独占春魁非色艳,常开腊首借寒光。
箫箫松竹为良友,馥郁飞来袭紫觞。
王云吟完,拍案赞道:“真乃香奁佳句,下官诚不如也。”又将英娘的看道:亭亭玉树启寒香,爱向梅花卸晚妆。
白蕊暗飞怜曲径,霞林风动娱清行。
低枝带笑分人色,坠影含情胜美光。
满地月明疑点雪,知他春首助春觞。
王云道:“二位夫人诗才并驱。”梦云、英娘道:“妾等之句乃闺阁俚言,还要相公斧正。不消如此谬赞。”王云道:“夫妇之间,岂有枉誉。汝二诗新景新情,不似腐儒堆砌。”梦云命侍婢取暖酒来奉老爷,王云畅饮酩酊,彻暮才回房去。
却说钱禄接着王云回书,已知慨允,不胜欢悦,择吉取回绣珠成亲,是夕亦两情欢爱,无样的绸缪。绣珠已做了现成一个夫人,甚是快乐,合城绅宦俱来贺喜。绣珠与钱禄成亲后,念渔父恩养,禀知钱禄,着人去访。差人去访来回复道:“这渔翁因不见女儿,终日悲想,得病死了,现葬江滩。”钱禄进来说与绣珠,绣珠闻言悲痛道:“渔父养妾几年,一旦又为妾身亡。老爷能开恩,令妾至渔父墓前一奠,以表养膳之恩。”钱禄见绣珠重义,心上喜允。次日命家人备了钱纸酒肴,绣珠带了两个妇女,上船竟过江来,至渔父墓所,哭拜一番,极尽其道,化了钱纸,奠毕回衙不题。
却说王云在京,光阴荏苒,不觉又是小春天气。一日偶至园中,见百花齐放,万卉呈英。王云见了惊奇,即回内堂来,向梦云、英娘道:“二位夫人可知后园中百花齐放?我们同去看来。”梦云道:“虽是小阳春,只闻天后时此时曾百花开放,今日相公之言莫非来作耍妾们么?”王云道:“说也奇怪,开得比春时更好,同去一看便知。”二美同了王云,来到园中,果然百花吐艳。但见那:娇艳浓香花尽开,芍药爱多才。牡丹富丽千般艳,羡苓兰郁郁飞来。金桂风飘,榴葵皆绽,黄菊起层台。玉兰银月庆三台,白李并桃梅,水中菡萏容堪赛,出污泥不染尘埃。鲜杏梨芳,百花齐放,犹胜在春哉。
右调《一丛花》
梦云、英娘玩赏多时,向王云道:“四季名花开在一时,此乃祯祥之兆。闻说昔年天后尚有牡丹、荆树不开。”王云道:“百花开放,果是奇闻,明日奏知圣上,园中开宴,请百官同来一赏。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此乃千古奇闻,不可不奏闻圣上。”王云主意已定,明日早百官朝罢,王云出班奏道:“臣平南侯署兵部尚书事王云有奏章,冒渎天颜。”黄门官接本呈上龙案,圣上看完,龙颜大喜,遂降旨道:“天后曾封过小阳春,催百花开放。今日卿奏园中百花开放,亦是世间少有之事,朕不得不去一幸。”遂传旨命排銮驾。王云谢恩,先回府中排香案伺候接驾,少顷,圣驾到来,王云同二位夫人接驾。圣上见王云夫妇三人接驾,遂传旨命王云二妻回避,王云随驾至园中。圣上看见真个花开千树,翠压重重,道:“诚然更胜于春。”遂就摆下宴来,君臣等尽欢。圣上大悦,盘桓许久方才回驾,众官亦散去,惟有杨凌与张、万二人及吴斌父子、何霞等复坐下饮酒赏花。杨凌向王云道:“今日圣上大悦,明日必有加封。”王云道:“小婿再作此想,非志上也。将来要急流勇退,静归于林泉下矣。”吴斌道:“正在青年夺萃之时,贤婿何逃名之早耶?”王云道:“大人之意,又有一论。但小婿之志,原非功名在念。人生于天地之间,极尽其富贵,亦不免‘无常’两字,倒莫若遁迹丘林,一觞一韵,嘲花吟月,何必为此乌纱拘束?”吴斌、杨凌二人点首道:“贤婿所论极高,日后归里,老夫等亦要偕行。”王云未答,又饮了一会酒,各各散去。
王云回至园亭,一时神思困倦,就伏几而卧,竟入梦境。步出了亭子,只见一天月色,花光灿烂。正玩之间,忽闻环珮之声,隐隐在耳。王云转想道:“是二位夫人来了。”其声渐近,只见数婢簇拥着一个霞衣女子,但见他生得:面似海棠初带雨,姣容犹胜月中娥。
霞衣款款轻盈态,见也魂消可奈何。
王云见了惊奇不已,细观所来女子,竟有些面善,一时想他不出,上前揖道:“何处仙姬降临,下官不知,有失回避,望乞恕罪。”女子回礼道:“郎君难道不认得妾身了么?妾乃香珠,为小姐死于非命,上帝怜妾义侠,封赐花神之职,掌辖长安。今令值小阳春,略施小伎,使园中香花开放,以报郎君佳兆。”言毕,步至亭中坐下,王云对陪,细看果是香珠,遂问道:“下官讨滕武之日,知小娘子死于非命,下官悲痛至今,幸得小娘子已成神,又少慰予怀。”花神道:“承郎君感格及造碑亭,妾承郎君之恩,今当图报,今小姐得配郎君,富贵极矣,犹念妾乎?”王云道:“小姐虽然得偕在府,其心那能放得小娘子下?每每忆想,无不疼泣。”花神道:“小姐念妾,我岂不知。妾虽不能生侍于左右,也常默护于妆台。”说毕,遂令侍女排宴,又向王云道:“妾与郎君且饮一觞,不负今宵之遇。”众侍婢领命,霎时将酒肴罗列亭中,花神遂邀王云入席,王云竟也就坐,花神对陪,侍女们进酒,正是,碧玉杯中斟琥珀,异香扑鼻;水晶盘内列珍馐,味献时鲜。酒过三巡,花神命侍女奏乐,众仙姬各执着鸾笙象板,顷刻间六律和声。王云闻乐,情态难禁。少顷,又命歌舞,这青衣仙子领命,遂轻敲二板,宛转歌喉,歌出《月宫春》两阕,道:广寒宫殿玉玲台,仙姬庆紫杯。霞裳一曲爱媛来,怜取桂花开。露润银河香飘异,嫦娥相戏月中回。天开琼瑶喜报,神仙亲送来。
舞衣不胜蕊珠香,霓云护众芳。留情笑献紫霞觞,芙蓉星斗光。月色花丛人意软,瑶池会上我佯佯。风列花亭景物,君且有容光。
这青衣仙子歌罢,那绛衣仙子同黄衣仙子二女对舞,浑似花枝招飏,舞出多般解数,真世间罕见。少顷,二姬舞罢,花神命素衣仙子奉王云酒,王云不胜酒力,辞之不饮,花神道:“郎君日间多饮故耳。此酒不伤脾胃,多饮无妨。适之歌舞可悦郎君之耳目?”王云笑道:“小娘子说那里活来,这等清歌妙舞,人世焉有?”花神笑容可掬,轻举霞觞,请王云用酒,王云又饮了两杯。花神道:“妾此来非无益于君而至,因承君厚德,妾在广寒宫得桂子两枚,令女子吞之,定生贵儿,一则郎君有缘,二则相报前恩。”在袖中取出,着玄衣仙子送与王云道:“可与二位小姐各吞其一,定生折桂之儿,方见今夕之祯祥。”王云道:“下官有何恩德,敢劳小娘子用情如此?”就起身作谢。花神道:“用色溶溶,妾当回去。另有小词一章,烦致与小姐,异日再当图会。”又道一声“郎君珍重”,缈缈而散。
王云正还在梦中依依之际,有府中两个丫环领夫人之命,各提绛纱红灯,来请老爷。只见王云还伏几而睡,两个丫环上前道:“老爷,夫人有请。”王云猛然惊醒道:“那花神何处去了?”睁眼时只见两丫环侍立,方知是南柯一梦,袖中词章、桂子犹存,口内余香尚在,真为神异。丫环道:“夜深了,老爷请去安睡罢。”王云起身,来至内堂,梦云和英娘迎着问道:“相公为何此时还在园中?”王云坐下笑道:“不瞒夫人说,适间送客回园,偶然神倦,隐几少息片时,不期竟入好梦。”英娘、梦云问道:“相公梦见何物这样奇异?”王云道:“梦中见一美女,簇拥着侍女十数人,及问之时,就是香珠,上帝怜其义,封他做花神,掌管长安。此时园中花放,亦是他所施之伎,复排宴于亭中,侍女们情歌妙舞,曲尽盘桓,细问二夫人之起居,为之垂泪,言虽不能生奉于左右,定当时常默护在妆台。”英娘闻言心酸流泪。梦云笑道:“此乃相公日有所思,夜有此梦之故。”王云道:“现有实据。”梦云道:“有何为据?”王云道:他送我桂子两枚,词书一章,寄与二夫人的。”王云遂在袖中取出桂子、词书,对与二人道:“下官岂有谬言之理。”梦云接过桂子来看,却是彩锦封固,拆开看时,异香扑鼻,形似丹丸,才信是真。又拆其书,三人同看道:昔日乡山分袂,今宵锦苑传书,虽隔阴阳径界,晨昏照护于妆台。忆别时朱颜绿鬓,叹而今月影花形。碎首阶前,惟报小姐之万一;神封花使,是承上帝之洪恩。富贵荣身,主君福德,当尊绮罗锦体。小姐禄寿,该应苦风楚雨。每蒙垂泪,恩情何由报答。暗雾愁云予怀,血染生离既绝,难以相亲,今申桂子,后产麒麟;魂托书情,梦传恩语。依依愁绪,只寄花前花后;荡荡微躯,全仗风去风来。珍重万千,余情无既;俚言附后,极尽唏嘘。
月白风清欲断肠,泪珠洒尽血成行。
谁怜红粉填丘壑,自叹朱颜记短长。
绣户不争人易老,纱窗未晓我先亡。
歌花浑许怒轻薄,暗傍妆台形影香。
三人看完,见其情致宛然,悲感不已,惟有英娘更加心酸垂泪。梦云劝道:“贤妹何得情痴,他已成神,就如以恩报恩的了。”英娘含泪道:“姐姐不知小妹的心,想他为我亡身,今虽得成神,他心怨犹存,使小妹见此诗书,那得不恸?”英娘说罢,又索书看,已经不复见。王云道:“神者鬼也,仙者形也。他寄之书,不过一时之迹,我们看过,自然化去,不必疑猜了。”三人各归卧房安寝不题。到次日,梦云二人将桂子各吞一枚,日齿皆香,知为奇品,又到园中观花,只见所开花朵尽皆不见,依然枝枯叶落,英娘二人暗称奇异不题。
王云早朝,圣上加级,又赐金花彩缎,谢恩回府,自此光阴荏苒,英、梦二人已各怀身孕。王云见二位夫人怀孕,想花神兆,信不谬也。不觉又到了次年中秋佳节,英、梦二人已及临盆,却好是日二美一齐产下两个麟儿,王云好不欢喜。已经寻下乳娘,一下地各来收领,有梦云所生先下地为长,名唤桂儿;英娘所生为次,取名双桂,真真一对粉孩儿,又且兄弟二人一般相貌。到了三朝,请诸亲并同僚,其时杨凌官已入阁,张兰官拜兵部右侍郎,万鹤翰林学士,金圣锦衣卫佥事,滕武不愿为官,入山修道去了。吴璧,吴珍皆登科第,俱入词林,吴珍在京完姻。何霞登进士,现为礼科给事。郑乾夫妇俱已病亡,王云亦极尽甥道,安葬在京。是日请来诸亲,在府大开筵宴演戏,俱各畅饮。有吴斌向家人道:“可到里面抱出新公子来看。”王云遂叫乳母抱出厅前,诸亲看见桂儿、双桂,众皆称羡。吴斌同杨凌各抱一个在膝上道:“好一对宁馨儿!”喜欢的了不得,看了半日,递与乳娘,各出黄金两锭,为见面之资,乳娘就抱回内堂去讫。众皆称贺王云道:“如是宁馨之子,他日朝中之玉柱。”王云躬身称谢。家人一边换席。演完了下本戏文,众人方散。后堂所请的女眷,也是戏席,亦各散去。王云在府闹过几日,才得清闲,不过在衙中与二美两子聚乐消遣。
任是光阴迅速,不觉又经四五番寒暑,那桂儿、双桂已交五岁,真个是胭脂染就,玉粉妆成,英、梦二人爱如掌上之珠,宝贝相同。一日王云向梦云二人道:“这二子要请个先生攻书才好。”梦云道:“妾闻姑苏家里王三年纪老极,公婆坟莹在苏七八载,不归祭扫,岂成子道。且来仕途也没有甚么大趣,常言道:‘官高必险’,相公何不致仕回乡,何苦恋此乌纱?莫若林泉安逸,那时请一位饱学,可与二子攻书,岂不好么?”王云道:“夫人所论甚善,下官起念已久,但是屡次上本,圣上不允,如之奈何?”梦云道:“谅是相公言同不切,若是切当,圣上无有不准之理。”王云听了梦云之言,次早又上辞官之本,圣意不允,王云就一连上三本,然后才准。王云见圣上准了,不胜欢喜,遂就打点长行。吴斌、杨凌见王云辞官,想他如此少年,倒急流勇退,我等在暮年,倒不回头,亦各上辞归故土的本章,不期圣上皆准,遂附了王云之舟。值众同僚饯送,又忙有几日,就择下三月三日行程。
梦云、英娘也打点起身,又不捨园中花卉。是日梦云向英娘道:“贤妹,我两上可到园中细玩一番,可作辞行。料你我未必再来此地矣。”英娘道:“姐姐请。”二人轻移莲步,相挽玉手,来到园中,见花开红树,莺燕新声,顿助行人之愁绪。英娘道:“姐姐初心惟劝相公回乡,今日行期在即,反见姐姐之愁,何也?”梦云道:“居此七八载,装设花园之巧,我等去后,一旦又为他人所有。兼之朝夕盘桓其中,绿艳红姣,明日撇他而去,故此心中耿耿,实无他意。”二人说话之间,走到牡丹亭畔,见开艳姣姣,百种奇葩。梦云见牡丹茂盛,因叹说道:“牡丹牡丹,明日妾去江南,你又为他人所玩矣!”说罢,霎时间千花坠地,万蕊倾颜,梦云和英娘二人惊奇不已,英娘就潸然下泪。梦云道:“贤妹何以下泪?英娘答道:“百种姣花,为姐姐一言立时憔悴,岂有花知人事?必是花神香珠。”梦云道:“然也。”英娘遂嘱道:“花神花神,妾姊妹二人明日回南,为不捨园亭,今日特地辞行,何独牡丹凋残,群花如故?妾们留恋心肠,岂有易彼易此?”英娘说犹未了,顷刻间狂风大作,走石飞沙,二人唬得无躲处。少顷又日暖风清,只见园中百花零落,四壁萧萧。梦云、英娘道:“花神灵验,识我等的心情,真个人间异事。”二人仍来至花厅,只见粉壁上有诗四句,二人向前看诗道:苦心妾识便花残,此去江南依旧看。
莫为长安〔疏旧主〕,明年仍倚玉琅玕。
后落“花神赠别”,去有军人看过,及复看时,已连字迹全无。他两人正议论之间,又值王云回府,不见两位夫人,问侍女,闻知在花园内,遂走到园中,只见花木凋零,萧条无色。正无情处,又见二位夫人,反笑容可掬,王云遂问道:“园中花木凋残,何故?”梦云言其原故,王云闻知惊奇。当日不题。
明日车轿起程,一路东行,至湖广登舟,顺流而下,所到之处,就有官员迎送,一日到得京口,梦云要会绣珠,命舟泊江都。钱禄闻知,出郭迎接进衙。至内堂,各各叙礼坐下,献茶毕,钱禄向吴斌、杨凌打一恭,道:“二位老师,年未耄耊,正当为朝廷柱石之时,为何倒隐归林下?”杨凌道:“贤契有所不知,老夫辈年迈力衰,且才疏智短,故此辞归故土,以待残年。似贤契等少年英俊,正堪仕途,不料王贤契这等英英才杰,尚且激流勇退,何况老夫等乎?”钱禄又向王云道:“年兄正在少年,不该及早辞官。”吴斌道:“贤契不识小婿之意,他称羡山林之趣,志在幽栖,不恋其极品,亦是知足之意。”钱禄点首,久致谢道:“屡承王年兄厚爱,铭刻不忘。”王云道:“年兄所纳如君,可曾获弄璋否?”钱禄道:“说也惶愧,不期双生二女,为人所恨耳。”王云道:“儿女皆然,最为恭喜。”杨凌哈哈大笑道:“好个儿女皆然。”
正说话之间,内堂传请,钱禄就起身进去,绣珠迎着道:“老爷,贱妾有一言奉禀:闻得吴府夫人、小姐现在舟中,妾欲设席请来一会,未知者爷意下如何?”钱禄道:“下官倒也忘记了,亏汝题起。听说杨老夫人并吴大娘都在舟中,可一同请来。”着书房写书去投。一边投帖,家人传进,梦云收下来帖,遂有五乘宫轿来接吴老夫人——吴璧妻子因要侍奉公姑,所以同回——杨老夫人、梦云、英娘,各各上轿,其余丫环、妇女小轿,一齐接进衙中,钱禄大夫人也接在任上,同绣珠出来,迎接至后堂,各各叙礼。惟绣珠拜罢吴老夫人并小姐,含泪道:“贱婢投赴江中,幸遇渔人收养,常常思念夫人、小姐,心如刀割。只言再无会期,谁知今日重逢。后来又遭刁、白之变,承钱爷收拔,如今侍奉钱爷,未曾禀命夫人、小姐,贱女之罪也。”吴老夫人道:“汝有昔日之义,故有今日之福,何罪之有。”梦云道:“奴在京中,闻你为我投江,使我碎心终日。后江都既得,喜之不胜。只望得能共事,不料又为钱君所留,我甚怅恨。”绣珠道:“绣珠乃贱妾也,出于无奈。”少顷茶罢,摆列酒肴,前厅吴斌、王云等饮酒,后堂佳人赴宴,极尽宾主之欢。绣珠见英娘同小姐生得一般美貌,细细问于小姐,梦云微笑。英娘知绣珠问己,笑而不言,梦云将始末述了一遍,满座俱各喜笑。桂儿、双桂在身边跳舞,钱禄夫人同绣珠看见这两个孩儿,犹如玉琢成的一般,喜欢的了不得。有绣珠所生二女,只比桂儿小一岁,亦生得标致,梦云、英娘看着甚是喜爱。这四个儿女,在筵前耍舞,却也无人不爱。那绣珠满意要与王府联姻,一则儿女尚小,二来不好开口,却值吴老夫人道:“老身日后要与这四个孩儿作伐。”绣珠忙答应道:“是好,只恐高攀不起。”正说之间,外边吴斌等席散回舟,后堂女眷只得也要谢别。绣珠捨不得小姐,梦云亦捨不得绣珠,他二人四泪交流,悲啼难割。吴老夫人道:“相会有期,汝二人不必悲伤。”遂各各谢别,上轿回舟,钱禄所送下程极其丰盛。王云着船家开船。只因此一去到姑苏,有分教:二子风流顽劣,佳人又出苏扬。正是:满堂福庆喜筵新,王子今生定此身。
后代风流从父职。他年两桂两佳人。
毕竟王云等到姑苏怎生团聚,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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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锦衣归顽枢劣栋脱凡居雪凤花鸾古风云:天设幻景总成空,四海清而继文风。
钟秀山川仙才出,湖水甸而有神童。
层峦竞秀平江路,羡说姑苏高穹窿。
翠带色分岚气瑞,刹观屡次建琼宫。
震泽三万六千顷,内插七十有二峰。
缥缈灵源林屋洞,莫厘相对何郁葱。
玉石玲珑光潋滟,碧波深处藏蛟龙。
梅花橙桔黄金果,梨桂芳香伴虬松。
虎丘踪迹古来胜,灿烂楼台朝暮钟。
画船士女游春兴,举止飘扬罗绮丛。
歌管酒旗杨柳下,醉颜相映杏梢红。
笙歌合奏啼莺巧,茜裙绿树夹时融。
地贵壑岩引瑞凤,名流从此发其踪。
锦绣文章谁可比,互传屡受帝王封。
簪缨家世诗书客,神清骨秀孰与同。
双美降落广寒殿,相配英才正夙风。
娇媚惯能临翰墨,纱窗盛事乐无穷。
英梦所产麒麟子,两辈宁儿接代雄。
故国乾坤访境外,影飞紫阁霞衣龙。
历遍凡尘福禄寿,笑携素娥入云中。
话说王云自江都挂帆,不几日就舟至姑苏。老家人王三到码头上迎接,王云安慰了一番,命家丁同去打扫堂宇。王三道:“老奴知道主人回来,俱已打扫齐备了。”遂搬运物件,各各乘轿进了府门,就有合城官员俱来参贺,王云一概辞回。次早,王云合眷至祠堂参拜祖先,回府就接着许多官员、绅士、望邻俱来贺喜,络绎不绝的忙了两日,王云又拜了数日客,才择日备祭礼同梦云、英娘、两个儿子到祖茔并父母塚上祭祀。王云在父母坟前哭拜,痛之欲绝,只因自身荣显,不见父母安享,故此大恸。梦云和英娘亦各下泪,祭罢回府。次日,杨凌夫妇辞欲回家,王云道:“岳父母为何就要回府?”杨凌道:“老夫今年迈,又无子女可托,又无宗族可投,全赖贤契看顾,一则念抚养英娘,二则看师生之谊。老夫此去,欲将薄产归着,还来倚傍贤契,未识贤契意下如何?”王云道:“岳父之言正合鄙怀。英娘蒙大人抚养,就是亲生。岳父竟去将事务理料清楚,宜速来舍下。”遂唤家人收拾行装,就打发杨凌老夫妇回宜兴去讫。
王云在府也是终朝碌碌,幸有吴斌分理。王云见王三夫妇年老,付腴田数亩,令他自祝玉奴丫环年纪大了,梦云和英娘中意他,故此将他配了锦芳,也择了个吉日。是日锦芳同玉奴成亲,一般也是千情百爱,二人之欢畅不题。
却说慧空在护云庵中,自从师父悟真故世,自己当家。向年曾闻王云奉旨讨贼,进京复命后自然还乡,不期一去七八年不归,连梦云小姐也无消息。近日徒弟在城回庵,说道王云回来,慧空方知,到次日即来访贺,烦门人进来通报。王云道:“我倒忘了,尚未去谢他,承他留寄夫人,甚为失礼。”忙忙走至外边,降阶迎接进厅,叙礼坐下。王云道:“小弟一别师兄,经数载光阴,真为速耶!近睹尊颜,更觉丰彩。向承留寄贱荆,尚未报答,弟虽在京,时常感念大德,皆由关山迢远,不能遂愿。近日到舍,俗事偏多,未曾进谒,缓日尚庵致谢,不期今日报蒙师兄玉趾光降。”慧空道:“岂敢。今贤弟位居极品,衣锦还乡,甚是可贺,但小尼与贤弟贵贱不一。似昔年征寇,贵步不到小庵,连消息也不传一个。依此看来,君好薄情也。”王云忙陪笑道:“师兄罪小弟该当,听剖原情便知。虽然昔年在浙一言,不料师兄果来此地;二则有王命在身,安敢胡行。”慧空道:“这也不必题起。小姐在那厢?”王云道:“在后堂。”慧空遂同王云到后堂来候梦云。梦云闻知,出来相迎,叙礼坐定,一边叫看茶。梦云谢慧空道:“两承师父厚德,尚未到宝庵叩谢,抱罪之甚。”慧空道:“不敢。小姐昔年北上,久无消息,小尼好不忧心。今日荣归,可喜可贺。”吴老夫人同英娘亦出来相见,慧空道:“原来吴老夫人也在这里,你老人家更觉康健了。”吴夫人道:“慧师撇却我处,迁来此地,一向自然得意的。予小女蒙师父留救,谢之不荆”慧空道:“好说。”遂向英娘道:“这位夫人好似当年杨老夫人的小姐,同小姐北上的,不识可是么?”梦云道:“然也。”慧空道:“我说象他的。为何也在这里?”英娘不觉好笑起来。梦云道:“慧师你猜一猜。”看杨小姐亦在此,慧空观其动静,已揣明其意,以目视王云,王云笑道:“师兄相我何故?”慧空道:“杨小姐必为贤弟之亚夫人矣。”王云道:“师兄,何以见得?”慧空道:“我有先见之明。”梦云道:“慧师那算得先见之明,已经被他瞒过。”慧空道:“请教小姐,瞒我何来?”梦云遂将英娘始末细细的述了一遏。慧空闻言,拍掌笑向王云道:“贤弟,你好人耶,当年只说江中被劫,并不题起此情。”王云道:“此乃着己之事,岂可轻向人言。倘或不成,不被人耻笑?”慧空道:“天下奇巧之事也多。好象小姐寓小庵的时节,偏是杨小姐又到庵烧香,杨夫人又肯带小姐上京,岂非都是奇遇?这等无巧不巧,可作日后佳话。”说着大家都好笑起来。慧空看见桂儿、双桂,问道:“这两位官官,就是小姐生的公子么?”梦云道:“这个桂儿是我生的,那个双桂是杨小姐生的。”慧空道:“为何兄弟二人一般模样?又是一般长大?”梦云道:“他二人总是中秋日生的。”慧空道:“这也奇了,偏偏又是同日,又是一样的齐整,怪不得父母俱是当世的人物,岂有不生俊秀儿郎。”梦云笑道:“慧师又来取笑了。”众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用过午饭,慧空相辞回庵。
却说王云要访一个名师教训二子,巧巧城中就有一个老贡生,姓胡名贤,名亦闻于郡内,王云就与吴斌商议定了,就着人去说。这也事该凑巧,一说这胡贤便允,来回复了王云,王云就备了关书,聘礼择吉,请至府中。书房是三日前已收拾清洁,是日胡先生来,王云同吴斌迎到厅上,叙礼坐下,参毕,王云唤锦芳去请二位公子出来,锦芳进去候着,梦云、英娘将两个儿子打扮得齐齐整整,同锦芳来到前厅,拜过先生。胡贤见二子生得俊秀,称羡不已,当日坐席不题。到次日,桂儿、双桂早进书房,拜过胡贤,胡贤与桂儿起讳名枢,双桂名栋,朝夕训蒙,王枢、王栋二人本来聪慧,竟不用先生费力,胡贤心中亦自欢喜不题。
却说王云连日无事,梦云说道:“相公,昔日慧空之恩,为何不去酬谢他?”王云道:“下官有此意,且到明早罢。”到了次日,王云令家人叫了一只小船,挑白米拾担,锦帛十端,古玩拾种,白金二百两,王云登舟,摇至护云庵上岸,王云进庵,慧空就迎接进院,叙礼坐下,王云道:“小弟今日之来,一则相候师兄,二来相酬厚德。”慧空道:“贤弟何出此言?”少顷,只见挑进白米、锦帛、白金、玩器,慧空道:“贤弟,这是何意””王云道:“此微薄之物,望师兄笑纳。以作常住之资。”慧空道:“既承贤弟见赐,小尼谨领白米,所有锦帛、古玩、白金,贤弟请收回,我出家人要他何用?”王云道:“师兄却者,莫非嫌轻亵么?”慧空又推之再三,实意不肯收,王云奈何得没去处想法,只得叫家人收回,女童捧茶来,王云道:“宝庵比在武林时更加清静,此番之雅,堪羡仙源别境。”慧空道:“不过避得一点尘凡,有甚么好处。”王云同慧空各处瞻望了一番,见其装点无不精致。二人步来,到慧空的卧房,只见四壁无尘,架堆书史,案积经文,又见一部牙签锦囊,不知是何书。王云取过,打开一看,乃是名人诗籍,观之良久,见后页夹着一副彩笺,抽出来看时,却是一首小词,咏德盛之感怀,上面写着:金菊芙蓉玉露秋,梅帐飞香,惹起闲愁。纱窗明月上帘钩,力弱海棠,不胜清幽。蛩声连长雁惹愁①。一种想思,寄付东流。此情梦里暗追求,才上银钩,懒下银钩。
〔校勘记〕
①此句原作“螽蛰助连长雁惹愁”,今据扫叶山房本校改。
调寄《一剪梅》
王云尚未看完,慧空劈手来夺,王云早已藏过,笑道:“尊兄好美丽佳词,只因写尽寂寥,心应有乱。但是身历空门,还该隐密些。”慧空不觉面衬桃花,笑说道:“此词系代闺人所作,非愚之本体。”王云道:“梅花纸帐,非闺中之有,师兄何必惶惶。”慧空道:“情之一字,词赋中岂可不点,但是无而为有,以物寄兴处,至于人岂无性理自成耶?贤弟何必以此见笑?”遂抢其词,焚之于炉,王云遂也辞别起身,慧空道:“贤弟为何就要回府?若不嫌弃,在小庵用了疏饭去。”王云道:“舍下还有些小事,来期正有,改日再当取扰罢。”慧空道:“贤弟若果有事,也不敢强留,乞烦致谢二位夫人。”慧空遂送出庵门。
王云登舟回府中,见吴老夫人同梦云、英娘在堂中叙谈,见了王云进来,俱各起身。王云道:“慧空不受白金、器皿、锦帛,单收了米担,叫多多到家致谢二位夫人。”英娘笑说道:“这尼僧也会撇清,出家人见财如命,他今不受,莫非假意?”王云道:“慧空比众不同,颇有些才情,另有一番义气。今日不受财帛,此是确情。”英娘笑道:“慧空当年与相公相遇,就是有情的了,而今尤其该好。”王云笑道:“还有一同,念与你们听。”遂将慧空所作之词念了一遍。梦云和英娘笑说道:“一个尼僧,作此情同,也觉不好看相。”英娘道:“王相公今去做了潘相公了。”王云道:“不要胡说。诗词中若无情景,就不风丽了。”梦云就接说道:“相公之五不独于此。”英娘道:“还有甚败么?”梦云道:“向曾在浙改姓云的,私通婢女绣翠,这不是丑处?上年与意空结拜,后来我同慧空已会,时常谈吐之间,听之亦使人有些疑惑。”英娘道:“费力之事,尚且无中生有,何在这是上门生意,就肯不为么?”王云道:“汝二人串同着戏弄下官,”英娘笑着说道:“当真好个官体。”说了大家一齐都笑起来。王云也笑道:“还有桩奇事,也对你们说了罢。向日在山寨中下来,将近宜兴,天晚竟无歇店,到一村所去借宿,那家有一女子,问起情由,那知就是绣翠,其时见了,他说常常想念夫人,恸泪不堪。未知近来如何了?”英娘又笑道:“如此又便宜相公续了旧好。”梦云道:“绣翠这丫头伶俐,我倒喜他,因而坏在相公手里,将他卖了,若在宜兴,明日着人去访他。”说罢,有吴老夫人向王云道:“老身在府久住,今欲辞贤婿回浙。”王云答道:“岳母何出此言?二位大人虽然在舍月余,终朝碌碌,未曾尽礼,那有就去之理?”吴老夫人答道:“岂有久不思归的么?”梦云道:“母亲就款住些时,必定要撇却孩儿回去?”吴夫人道:“不是为母的撇你前去,古云‘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正说着,吴斌进来,亦为此事。王云道:“二位大人,且消停到明春和暖些去罢。”吴斌道:“久欲思归,奈见贤婿事忙,故此停留许久。今少得清闲,明早必要告辞了。”王云见去意谆谆,谅留不住,就叫厨上备酒饯行,一面差家人叫船伺候,又停当了下程。到了次日,吴斌夫妇绝早起来。王云亦早起,着家人搬运行囊上船,并下程礼物俱以挑上坐船,也细述不尽所送之物。吴斌夫妇遂告别起身,梦云、英娘俱各含泪。梦云道:“爹爹同母亲途中早晚珍重。”众人言到别离,不觉俱各潸潸泪下。吴斌夫妇拭干眼泪,道:“孩儿不必悲伤,自宜珍重,会期有日。”吴璧妻子亦走来相别梦云、英娘,何氏道:“有此取扰姑娘许久,今日拜辞,姑娘自当保重。”梦云和英娘答道:“嫂嫂,在舍简亵,礼貌欠恭,望乞海涵。”梦云又向何氏道:“爹爹、母亲早晚全赖嫂嫂照看。”何氏答道:“公姑奉养,乃愚嫂分内之事,毋劳姑娘挂怀。”更有英娘送别吴老夫人并何氏,触己情自无亲娘的苦,更加十二分悲伤,两下里依依不捨,珍重万千,直送到大门。吴斌夫妇并何氏俱各上轿,王云亲送上船,向吴斌道:“小婿理该相送二位大人到浙才是,因有西席,不能脱身,望大人宽宥。”吴斌夫妇回道:“贤婿请回。”当下解缆开船,顺风引帆而去。
却说王云直待望舟不见才回。再说英娘思想父母,着人到宜兴遍访无迹。梦云亦附访绣翠的下落,去人回来道:“绣翠二年前得郁症身亡。临断气之时,犹念老爷。”三人俱各感伤,独是英娘为父母而感,只有王云、梦云为绣翠而伤感。梦云向王云道:“妾身边两个丫头一般伶俐,实是可人,绣珠存心有义,得享近来之福;绣翠淫念一生,是有近来之夭。一般二人,命各不同。”自此王云在府起造花园,惟同双妻二子花朝月夕唱和清平,或访山水渔樵,或过慧空之庵,享尽林泉之乐。杨凌夫妇回去将家事理料已毕,仍回苏来,傍着王云,以膳终身。王云另拨一宅与他二人居住不题。
却说王枢、王栋二人年已十岁,不但文章锦绣,而且无书不晓,王云见二子聪明,欢喜无限。胡先生训诲甚好。不觉到了十三岁,却是岁试之年,兄弟二人入场起考,竟自双双的做了秀才,父母、先生俱各欢喜的了不得,亲亲眷眷俱来贺喜,乡党之中无人不羡。兄弟二人才情虽好,就是性格与他父亲大不相同,喜动而不喜静的,常要出外玩耍,而且生事,倚着自己有才,靠了他父亲的势头,往往有些大凡小事,人也不来计较,况且先生虽严,不过时来时去。又是科试之年,王云因为二子年幼,不叫他们上京科试。真个是光阴迅速,又过了几年,王枢、王栋年已十六,兄弟二人生得一般样丰神如画,比他父亲更加齐整,梦云、英娘爱如掌上明珠。他二人腹中偏多锦绣,笔扫龙蛇,出外人人钦敬,在城亦相与了多少朋友,俱是这样少年公子,无所不有。所少的不过是红粉佳人,他偏晓得赵家院内有两个名妓,年才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貌,一个唤作霞仙,一个唤作彩仙,况且才华足备,声名大振。王枢、王栋二人几次要去相访,奈无由得便。一日却值胡先生有病回家,他二人就正中机怀,瞒过父母,竟到院中去了。王枢向王栋道:“贤弟,我们不要这般装束、只可青衣小帽而行,一则不动人之眼目,二来看妓者见我们如何光景。”王栋道:“哥哥言之有理。”二人就换了衣巾,也不带家童,悄悄的步出府来,一径直到赵家院内。鸨儿看见这两个白面书生寒酸子,那里动意,就淡淡的说了声“请坐”。他二人就坐下,问鸨儿道:“老妈妈,久闻贵院中有二位令爱,才貌兼称,小生等相慕,故此今日过访。未识妈妈见允否?”鸨儿答道:“二位相公却来得不巧,两个女儿才是金老爷家公子接去陪客了。”王枢问道:“是那个金老爷家?”鸨儿道:“这金老爷,二位官人就不晓得么?就是锦衣卫金老爷。”王枢心中转道:“原来就是金洛文。”其时金圣告病在苏,其子也是一个不习好的,所以常常到院中来,要梳笼二仙,故此鸨儿假言二仙金府接去。王枢、王栋听说二女金家接去,一时情兴索然,又问鸨儿道:“约摸令爱几时回院?”鸨儿答道:“这个那里论得,就来也不可知,不来也不可知。”王枢见鸨儿笑脸全无,茶也不奉一杯,想是见我们寒酸,故无趋奉之态,这等可恶,正所谓鸨儿爱钞,竟欲想回去,却着来此又难,只得再候一候去。
不说二人呆呆坐候,却说霞、彩二仙这日却闲在家中,这两个女子倒是富家儿女,本来扬州人氏。他父亲姓朱,是一个有名的盐商,为了钦案,故此家财籍没,妻孥官卖,以此二女被院中用多金买下,做了粉头。霞仙年才十六,彩仙年才十五,他姐妹二人年虽及笄,誓不接客,怎奈鸨儿终日凌逼打骂,姊妹二人也无奈得他,所以只肯陪客,不肯陪宿。皆因他二人书文精妙,而且貌压西施,故此文人士子往来的车马填门,比陪宿的更有钱钞,以此鸨儿也就罢了。他姊妹二人虽然遭难,心留从良之念。是日正闲,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就走到壁缝中来张听,巧巧听得这二生来访,姊妹早已着意,细看他身上虽然寒素,面上光彩非常,年纪约在十五六岁,何得生来一般面貌,倒象兄弟二人,又见老鸨佯佯不睬,欺他贫寒的光景。霞仙看了半会,向彩仙道:“妹妹,你看二生丰神绰绰,不知何等人家子弟?腹慧如何?依我看来,不是落魄之辈。”彩仙道:“据小妹看,此二生必是贵家公子。”霞仙道:“妹妹何以见得?”彩仙道:“他举止仪容自然之态,虽是青衣小帽,全无寒酸之气,只恐装此情状来试我妓家的是实。”霞仙道:“妹妹所论,倒有几分。若是宦家,多有无才。”彩仙道:“姐姐你管他有才无才怎么?”霞仙道:“我心中有个痴想:似我姊妹二人,得侍此二生,亦从我与妹今生之愿。”彩仙道:“你我虽有意,那里识得他心?若与他面会一番,行止可定。就是才妈妈已回说人家接去了,怎好出去相会?”霞仙道:“这倒不难。”遂唤一丫环来道:“你可到厅前去向妈妈说,两位姐姐从后门来家了。”丫环领命,遂去向鸨儿说了。王枢、王栋闻言欢喜无及,向鸨儿道:“令爱既回,可请来一会。”鸨儿晓得两妮子要会二位,亦无法再口,只得向丫环道:“你进去与姐姐说知,适有二位官人要会姐姐哩。”丫环进来回复姐姐,姐姐叫丫环道:“你去请二位相公里面相见。”两娘子一时穿了素服而待。丫环到了外面说到:“姐姐请二位相公里面坐哩。”王枢、王栋遂同丫环进来,独是鸨儿气直了肚皮。
二人来到里面,见二女素服淡妆,还胜似蕊宫仙子几分,更加一番留意。二女见他二人进来,降阶迎接。王枢、王栋揖道:“小生等久慕二位小娘子,今日得近芳颜,果然名不虚传。”霞仙姊妹答礼道:“承二相公降临,妾等有失远迎,望乞恕罪。”王枢、王栋二人坐下,霞仙姊妹下坐相陪,随即丫环捧过茶来,霞仙姊妹递奉毕,枢、栋二人道:“小生等因慕芳名,特来相访,不期妈妈见拒,言二位小娘子不在院中,以失其望。幸得三生有缘,得睹仙姿,渴心顿解。”霞仙答道:“妾乃风尘下质,何幸得蒙君子见爱?”遂问道:“二位相公尊姓大名?贵庚多少?尊居何处?”王枢道:“小生姓王名枢,这是舍弟王栋,今年俱是十六岁,祖居阊门。”霞仙听念来就惊道:“二位相公就是新入泮的秀才,平南侯王大老爷的公子么?”王枢道:“正是。”霞仙道:“妾等肉眼无珠,不识贵人下降,望恕无知之罪。”王枢道:“小生们原系娘子为访,何罪之有。”丫环听得,即时报与鸨儿.当下丫环、鸨儿唬作了一团,慌忙去备了极盛的酒肴,遂轝上来。王枢见这鸨儿前倨而后恭,不觉倒好笑起来。霞仙就邀王枢兄弟二人入席,他姊妹相陪,极其殷勤。王枢道:“二位小娘子芳旬多少?”霞仙答道:“妾年十六,妾妹十五。”王枢又问道:“久闻二位小娘子博于诗文,可借来一看如何?”霞仙道:“妾等无师之学,难入贵入之目。”彩仙道:“蒙童之句,必经老师斧凿。待妾取来与二位公子涂抹。”遂起身进房取出来,送在王枢面前。兄弟二人见是一本诗稿,上面写着《霞彩集》,揭开细玩诗情,颇有士人之风,二人不胜敬服,单道《咏秋海棠》一律云:最爱秋花柳,苍苔睡海棠。
西风吹绿案,斜月照红妆。
傍石娇无力,临窗媚有光。
曾为黄菊友,寂寂诉柔肠。
王枢看罢道:“不想青楼女子有此妙才,岂不是明珠暗投?”霞仙闻言就垂下泪来,道:“公子之言动妾们肺腑,妾姊妹二人因遭难身落风尘,也是出于无奈,倘若公子不弃烟花贱质,愿为婢妾。但妾等虽在门户,尚未辱身,不识公子肯怜纳否?”王枢道:“承小娘子恩爱,小生们岂不乐从。奈有严亲在堂,不敢自专,少待成名之后,再为小娘子赎身。”霞仙道:“公子言出如山,妾等当闭门避客,守身以待。倘若公子日后青衫换紫,弃妾等是烟花,此情也未必不有。”王枢道:“君子一言,当垂千古,岂有改易之理。再若小娘子不能相信,可取过笔砚来,待小生题记于小娘子是集之后为执,如何?”彩仙就捧过笔砚,王枢援笔就题于《霞彩集》之后云:昔年曾有蕙兰篇,今日犹联霞彩笺。
霞彩可留枢栋取,二贤安肯负双仙。
王枢写毕,向王栋道:“贤弟如何?”王栋笑道:“长兄言尽于此,弟又何必再言。”王枢遂将诗递与霞仙,霞、彩姊妹观诗,欢谢不已。
正唤丫头取酒,外边一个丫头跑进来说道:“姐姐,金大爷来了。”霞仙道:“厌物又来做甚么?”王枢道:“那一个金大爷?”霞仙道:“就是锦衣卫金老爷的儿子。”王枢道:“原来是金洛文之子!小生从未与他会过,千万不可说是我们,只说我们是武林人氏,姓吴,在此玩耍的。”一边说犹未了,只见金生闯将进来,乱嚷道:“二位姐姐好人耶,躲在里边吃酒!这是那里来的客人?”二仙只得起身道:“金大爷请坐。”王枢、王栋齐声道:“请坐了。”金生不问情由,恭然就坐下,王枢、王栋生厌,霞仙没法,只得添了盅筷过来奉酒。这金生就象几百年不曾见酒的一般,一气吃了六七怀,王枢兄弟肚里只是暗笑,金生方才落盏,相着王枢兄弟转道:“怎么生得这样齐整?好似兄弟二人。”肚中倒不怪己貌不扬,反憎别人齐整。遂问王枢道:“二兄尊姓大名?贵处是那里?”王枢假言道:“小弟贱姓吴,这是舍弟,敝处是武林,到贵府来买些货物。闻得霞、彩二仙芳名,故此来相访。”金生闻得他二人是做买卖的,自己一时就大起来了。王枢也故意问他道:“兄尊姓?”金生道:“小弟姓金,锦衣卫便是家父。”王枢道:“原来是一位贵公子,失敬了。”金生笑道:“岂敢。”霞仙明知金生一窍不通,故意向金生道:“二位吴相公已行过令了,如今奉金大爷行令。”金生自己不会行令,倒发挥霞仙道:“这妮子不识时务,令是坐首席的行的。我金大爷坐的第三席,行什么令?若不看妈妈分上,一顿臭骂才是。”王枢、王栋见光景不好,忿忿的意思明明怪我们不让首坐与他,王枢道:“金兄不要这样没意思,不过大家饮酒取乐,何必如此?”金生就怒骂道:“这野畜生!那个是你金兄?好大来历!”王枢、王栋一齐骂道:“放你父亲的狗屁!你家老子不过做一奴才兵头官,你这个小畜生在此放肆!不看世界面上,一顿拳头拷打你!”金生闻骂,就将桌子掀翻,大骂起来。鸨儿听得,慌忙进来同霞、彩二女解劝,陪小心,金生更加骂得狠些,王枢、王栋那里受得这个气,二人幸有些力量,就动手将金生掼倒,打了个落花流水,衣帽俱扯得粉碎。鸨儿上前扯开时,金生已打得不成模样了。金生道:“反了!反了!”正闹之间,金家家人在外听得,忙赶进来,见主人被人打坏,他们也没主意了。金生看见家人便骂道:“你们这班奴才,总躲在那里?我大爷被人打坏了,与我探这两个狗头去见县尊,少不得也受我些累儿。”家人不由分说,扯着王枢兄弟二人便走。
王枢见人众,不与争扯,一同到县再讲。金生指着霞、彩二女道:“你这两个贱人,藏着你野孤老奴才打我,少不得也死在我手里!”气哺哺的上了轿。抬到县里来,正值县官坐午堂,家人跪上去禀知县令,言金公子被人打坏。当下县令就叫拿打人凶手上来,快手扭王枢兄弟二人上堂,端立不跪,县令喝道:“你二人就是打金公子的么?”王枢道:“是。”县令喝道:“你二人犯法,到朝廷法庭之上,挺立不跪,如此大胆么?”王栋道:“生员们不做非礼之事,身未犯法,如何肯跪?”县令冷笑道:“你二人不过是生员,怎么这等放肆!你是那一县的生员?”王栋道:“是本县的生员。”县令道:“方才金府家人禀说是武林吴姓,忽然又是本县生员,且问你二人姓甚么?叫甚名字?”王枢道:“生员是王枢、王栋。”县令闻言惊道:“原来是二位公子,久慕大名,未曾识荆,多有得罪。”忙下公座,即刻唤金府家人道:“将你大爷抬回府去,明日自有公断。”②众家人将金生抬回府去,金圣晓得,又臭骂了一顿,金生受过这个小累,后来不敢胡行。
②“公断”原作“哭诉”,今据扫叶山房本改。
县令请了枢、栋兄弟进私衙待茶,细问原由,王枢将始末细呈了一遍。县令道:“打得好。然而两位公子正在青年,只该愤志功名,在青楼行走的一节亦要自戒。倘若尊翁老大人知道,亦要责备。”王枢道:“承老父师教诲,门生辈岂有不知。因闻二女才名,故去相访,不期有此异事。家君闻知,未免责罚。但二女在院,日后恐道金氏之毒,万望老父师在都台处请一告示,悬于院门,不致匪棍搔扰。”县令道:“领教。”
正在内堂说话,早有人报与王云,王云即着家人来县前打听,访知二位公子在私衙,不致受累,忙进去请了二位公子回来,县令亲送出堂。王枢兄弟回来,王云大怒,又见己儿如此一个打扮,不觉心上更气,骂道:“你这个两个不肖畜生,幼年擅入青楼,生端若祸,幸而打了金圣之子,倘若打了别个乡绅的儿子,只怕未必就肯干休。我为父的未常做下坏事,就生你这两个畜生。快快与我跪下!”王枢、王栋不敢强,只得跪下,王云命取大板过来。梦云、英娘知得此事,忙到厅前向王云道:“相公且息怒,却是两个畜生不是,少年子弟可该去游串花街?望相公看妾等之面,饶他初犯罢。”王云怒道:“这等不肖畜主,甚么初犯不初犯!”骂家人:“快取大板来!”梦云又道:“妾姊妹二人就这两个孩儿,相公可恕过他们罢。”王云那里肯听。有家人忙到隔壁,请了杨凌夫妇,二人忙来劝道:“贤契,令郎青年惹事,游串青楼,理宜该责,奈此二子也是聪明的,自经警告,他就改过了。贤契可看我老夫妻的薄面,恕他初犯罢。”王云怒犹未息,半晌道:“承二位大人说情,且饶你这两个畜生。如再犯,决不轻恕!”王枢、王栋起来,谢过杨凌夫妇并父母宽恕之恩。梦云道:“为父母的爱儿如珍,可该做此非礼之事?”王枢、王栋二人道:“孩儿们自今改过了。”王云道:“夫人,这两个畜生本性如此,那里约束的许多。我想明秋科试之期,今岁先着他到江都钱年兄府中读书,待我修书一封,托他管束,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梦云、英娘道:“听随相公主意。明春也要北上,可着两个家人同去才好。”王云道:“府中并无老减管家,就是王三忠厚,去年夫妇皆亡。不然就着锦芳同去也罢。”主意已定,王云晚间修好了书,次日就整备行装,打发王枢、王栋上船。二人拜别过杨凌夫妇,又来拜辞三位父母,梦云、英娘一时割捨不下,垂泪吩咐道:“两个孩儿途中小心。切莫又去走花街柳坊,父母记念。此去钱年伯府中用心攻书,明岁秋闱可望,方不负父母之训。”又向锦芳道:“你可早晚用心服侍二位公子,不可引诱为非。”锦芳道:“小人晓得,不必二位夫人挂意。”王云将书交付王枢,又嘱咐了一番。王枢、王栋领命,含泪而别,遂登舟望江都而进。正是:此去又投双凤阙,珠帘绣幔待春风。
瑶池谪降无虚话,自是天仙巧合逢。
王枢、王栋一路在舟中纳闷,王枢偶想一计,向王栋道:“贤弟,我们去有一桩不合宜的事。”王栋道:“此乃父命,不合宜又何为?”王枢道:“非为去不合宜,我想到了江都,竟投钱府,钱年伯看了父亲的来书,自然拘束我们在府。闻得江都也是个繁华之地,怎得出来游玩?莫若到江都,或寓僧房旅店,且游玩他十日半月,再投钱府未迟。”王栋道:“好是好,恐其爹爹知道,又要责罚。”王枢道:“贤弟,为人要知权变。人生天地之间,一概畏首畏尾,岂能成其大事?”锦芳在旁道:“二位公子不可造次。前日老爷、夫人这样叮嘱,命小人解劝。二位公子到江都又不投钱爷府中,又寓别所去游玩,日后若是老爷知道,不但责罚小人,就是二位公子也有些不便。论理小人不该阻当二位公子之兴,因老爷分付过,不得不进言相劝。”王枢道:“锦芳,汝言虽善,但老爷训子不得不严。似我兄弟二人,才情虽不及古人,我观今天下才貌及我兄弟二人者,亦觉不多几人。人非草木,趁着这少年时候,不去游玩游玩。到得白发生头,岂不被花月取笑么?任老爷百般拘束,也要偷闲游玩。今来江都名胜之处,倒藏躲在家,断断不能。”锦芳闻言,笑将起来道:“公子,只好少玩几日,不可久滞。”王枢道:“这个自然,岂有久荡之理。”不觉次日舟到江都,主仆三人上岸来,打发了来船。王枢道:“闻得琼花观中可以借寓,竟到那里去便了。”锦芳叫人挑了行囊,竟到琼花观来。王枢进去与观主借寓,观主当下应承,就打扫了房屋,留他主仆三人住下游玩不题。
却说钱禄江都任满之后,就告病在家,见江都繁华有趣,竟买了房屋,住在江都,所生二女,长女名唤雪凤,次女名唤花鸾。绣珠见二女生得一貌如花,赛过班姬,又见当初梦云小姐之才,故与二女从幼就请师教训。二女本来仙胎夙慧,一交十二三岁上,就是无书不晓,若是两个男子,必定鳌头有分。他姊妹二人在闺中,不过寻章摘句,惟有诗文而已。钱禄正夫人已经病故,亦不再娶,就将绣珠扶正,后来绣珠又生了一个儿子,年才五岁,钱禄见二女长成,要与他二人择婿,绣珠就言及王云之子,钱禄也常有书到王府,王云意中未知钱禄的二女近日好歹,所以也不曾应承,但云小儿功名成后自当遵教,因此两下蹉跎。而今雪凤、花鸾年交十五,就有许多叹月怜花的情景,这也是才女的常情。绣珠每每窃见,暗笑道:“二女的光景,即小姐昔日的情肠。”向钱禄道其意,也无可解释。竟欲造一别室,与二女消遣,府中并无余地,四处访寻,离府一里之地,有空房一所,到也广阔,钱禄就买下,起造花园,书室名曰“脱凡居”,装修奇巧,幻立幽深。雪凤、花鸾常玩于此,或是连朝不返,或是月余不祝一个江都城中,那个不知二女的才名?就有许多缙绅来求亲者,钱禄概将有婿之言辞却。
且说王枢、王栋寓在观中,锦芳守寓,他兄弟二人终日出去游玩,总然名胜之所,青楼之地,无有不到。一日,二人到街坊行走,见商贾中人山人海,又觉厌烦起来。又望僻静处步去,只见一带高墙中间,一座门楼壮然可观,周围绿阴缭绕,两扇门又半开半掩,这门上有一幅对联道:扫苑迎花鸟,开书见古人。
王枢向王栋道:“这个光景象是人家的花园,我们进去一玩何如?”王枢、王栋二人竟步进园来。一个小小院落,又去到里边,只见一个大月洞上有三个字,乃是“脱凡居”三字。王栋道:“好口气!”又进去,轻个弯是三间书室,倒也精洁可爱,中间挂着一幅古画,两旁一对联道:座迎花露千秋秀色同佳调帘卷春风万卉娇容拱丽文王枢、王栋想道:“此园必是乡宦之家,为何人影全无,空落落的?”室中并无多物,只有花梨几一张,斑竹椅子六只。二人步下阶来,一望总是花木茂林,乔松修竹,林中有一阁,下面是粉壁玲珑,上面俱是红漆的纱窗,二人又步到阁中,壁上俱是诗画,有古有时,内一幅锦笺,楷书可爱。二人上前看时,却是两首绝句,题的是《花情》《鸟意》。二人细细的读那《花情》云:香魂一点吐芳情,百媚临风宛有声。
绰约偏多倾国态,几朝娇艳各相争。
《鸟意》云:
春风呖呖似笙歌,巧踏花枝意若何。
舞向绿窗如诉语,共君谭笑不嫌多。
王枢道:“好佳丽文词,真个秀色可餐,一定是香闺之句。”王栋道:“观此二诗,实出于女子之口,肖清雅可爱,不知是那家的女子有此妙才?”二人疑疑猜猜,又步上阁去,见上有一扁,是“丛香阁”三字,推开纱窗,只见一带青楼相对,去阁不远,已被修竹遮着,故看不见,只听得对楼中有女子之声,似新莺呖呖,少时也推开窗来,站立着两个女子,也是一般面貌,王枢、王栋一见,竟也魂消。但看那女子,生得却是一对瑶池仙子,正是:杏脸光含玉,春山眉黛清。
纤纤花退色,昃昃月羞明。
绿鬓云堆翠,红衣彩蔆生。
秋波留淑意,隔苑珮环声。
王枢、王栋见二女姣不胜衣,容光飞舞,不啻天姿国色,谁家生此尤物,适间所玩之诗,履是此二女所作无疑,兄弟二人竟看呆了。谁知对楼的两个女子就是雪凤、花鸾,正在园中玩赏。这园门本来是闭的,却是这管园的小童出去和人耍钱,忘记关好,所以他兄弟二人得能进去。
却说二女正与众侍婢在楼中推窗观望,只见那丛香阁上有两个少年书生面貌相同,呆呆的望着对楼二女,倒是一惊,见书生生得:皎皎庞儿潇洒,宛然玉树临风。
满面才华秀色,一般齿白唇红。
这雪风、花鸾观之不捨,将窗儿半掩着愉看二生。雪凤道:“这两个少年不知是何方人士、大胆闯入园中,擅登此阁?”花鸾道:“一定是园门失闭,才得进来。他两人又是一般面貌,必然是兄弟二人。”众侍婢见两个小姐在那里自言自语,走将来看,见对楼上有二生倚望,就嚷将起来道:“是那里来的男子,敢大胆到这阁上来?我们去骂他。”雪凤止道:“汝等不要造次,下去好好叫他去,恐怕老爷到园中来,见了不雅。”众丫环领命下楼。王枢、王栋见二女顾盼留情,掩窗偷看,二人就意软筋酥,不能行动。正在幻想之际,只见几个丫头跑至阁下道:“你们两个是甚么人?大胆闯进来,也不问问这是什么所在。快些与我走出去!若是老爷来,了不得哩!”二人见丫环抢白来赶,谅是乡宦人家,闯将进来是自己无礼,遂走下阁来向丫环道:“小生们不是贵处人,适从宝园经过,见园门大开,花卉可观,故此到来一步,不期惊动了姐姐们。”丫环道:“不要姐姐不姐姐,快些走出去。”王枢、王栋欲要问个姓名,怎奈丫环狠恶,只得垂头丧气的走出园来。众丫环们乒乓将园门闭上,回楼去向雪凤道:“小姐,你道是两个甚么人?”雪凤道:“痴丫头,我那里晓得他是甚么人。”丫环道:“是两个少年书生,不是这里人,且是又标致,不若是二位小姐哩,真真一般面貌,好象弟兄两上。他下阁来还要问长问短的,被我们赶出去了。”二女闻言,意为不然,垂思无语,可恨丫头们逼他出去,怅恨下已,遂就回府。只因这一见,又有分教:闺阁增愁绪,窗前怨落花。正是:相思相见不相识,意在多情无语时。
遍倚栏杆空怅恨,终朝吟出断肠诗。
不知王枢、王栋出园,怎生到钱府去,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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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登金榜双成合卺庆齐眉各受皇恩词云:世上荣华烟雾绕,岁岁春春人未晓。锦书日望状元头,前途杳,光阴少,利名争夺何时了。仙源踪迹谁修道,云树月花童子扫。忘怀甲子不知年,根流早,真真好,天楼近处芳名保。
右调《天仙子》
话说王枢、王栋出了钱府园门,心中怏怏,在路上要问个姓名,又不认得他邻右。正在那里出神,却遇一个老儿扶杖而来,王枢上前拱手道:“老伯请了。”谁知那老儿有些耳聋,见少年人向他拱手,就也略略的拱拱手。王枢道:“借问老伯,这所花园是那家的?”老儿只道问他园对过的花门楼,答道:“是田府。”王枢只道花园是田府的了,王枢又问田府小姐长短,老儿道:“田老爷吏部侍郎有两位小姐。”说罢笑道:“二位兄问他怎的?”王枢正要回答,有人叫了老儿去了,所以王枢、王栋将这两个女子只认是田府的小姐。田府果有两个小姐,俱已出过门了,是这老儿讹听错说,他二人见老儿已去,就回到寓处。王枢向王栋道:“这样两个才女,生于大家,一定联过姻了。”王栋道:“下天事也难料定,二女或者有貌无才。况全身未露,宦门如海,长兄徒思无益。”王枢道:“贤弟到底不识真虎丘,二女容颜宛然在画,不睹全身可知,焉有无才之理。”
不说他二人议论,却说一日钱禄拜客回来,在琼花观前经过,只见锦芳站在观门前。钱禄吩咐住轿,锦芳见了,慌忙上前叩头,钱禄道:“起来,锦芳,你有何于在这里?怎不到我府中来?老爷、夫人好么?”锦芳道:“家老爷、夫人俱好,命多多致候老爷。小人奉家老爷之命,送二位公子到老爷府中来。”钱禄惊问道:“既同公子到此,为何不到我府中?却在何处?”锦芳道:“两个公子在家欢喜出外游玩惹事,家老爷命送二位公子到钱老爷府中读书,请老爷拘束二位公子;二则明天秋闱就此北上。谁知二位公子在途中商议,恐到老爷府中不得出来游玩,所以暂寓观中数日,兴尽之后才到老爷府中去。”钱禄道:“二子可为巨顽,那有此理。”遂下轿步进观中道:“快请来相见。”锦芳遂到房中道:“钱老爷请二位公子相见。”王枢道:“那个钱老爷?”锦芳道:“就是我们到他家去的钱老爷。”二人闻知就是钱禄,觉着不好意思,也无奈何,只得拂衣起身,到外边来,钱禄见他弟兄二人翩翩年少,翠色凝人,不象庸愚浪子,先欲将年伯之势发挥他两句,及见二人飘飘然如神仙中人物,竟将此意丢入东洋大海去了。王枢、王栋下拜道:“小侄等原奉家严之命投年伯府中领教严束,恐不能玩锦城之名胜,所以逗留旬日,不期年伯驾临,望恕侄等无知之罪。”钱禄答礼扶起,笑道:“二位年侄性情钟爱花锦,正是少年所为,亦怪不得,何罪之有?”遂命家人取行李到府中去,谢了观主。钱禄同王枢、王栋步来府中,从新叙了礼坐下,茶罢,王枢取出父书呈上,钱禄启开看道:弟王云顿首致书于春翁年兄大人台下:忆昔江都分袂,不获芝颜,忽忽数载。相隔不遥,何相聚之难。弟虽苏郡,恭闻足下诗酒陶情,与花月为友,不胜称人间之紫府。机关参透,壮年薄于仕途,消遣闲林,坐观休咎,不啻汉时司马。至于弟,不幸二小儿不肖,顽劣异常,懒习书文,惟串花柳,欺人惹事种种,助弟之愁肠,无可如何。今来贵府,特恳年兄垂德,听受大教,当子侄之论。如不遵训,加以责罚,毋得依情,足叨同榜分金之契,敢斗胆相托。来岁秋闱,望遣二小儿北上,侥幸寸进,自当图报。不胜惠爱之至。
钱禄看完,藏入袖中道:“尊翁来札,皆为二位年侄懒惰书文,游荡等情。今托老夫拘束二位年侄,却无此理。请自酌谅。”王枢道:“年伯说那里话来。小侄等奉家严之命,来轻造年伯府中,听从教训,若再游荡,非下愚而何?”钱禄道:“二位年侄立志可敬,老夫悦服。”王枢道:“请年伯母拜见。”钱禄笑道:“不敢当尊。”王枢道:“好说。”钱禄命丫环请夫人,绣珠甚喜,不知王云二子来到。丫环传请,绣珠就移步至外堂,王枢、王栋走下来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拜见。”钱禄上前扶起道:“二位年侄常礼为妙。”二人依命揖罢,道:“家母致候伯母,小侄等轻造,全仗伯母教训。”绣珠道:“岂敢。承二位公子驾临,茅舍生辉。令堂小姐及尊大人在府纳福,妾常想小姐一会,无由得便,至今怏怏。”王枢道:“承伯母垂念。”绣珠见二生丰神潇洒,心中甚喜,遂回后堂去讫。钱禄设馆于厅之西室,与王枢、王栋读书不题。
却说雪凤、花鸾自从见过王枢、王栋之后,在闺中添了许多愁绪,增了百倍相思。那日绣珠出厅会王枢、王栋进来,雪凤、花鸾迎着问道:“母亲,何人在外,出去相见?”绣珠笑道:“是姑苏王云的两个公子,明岁要上京科试,在家贪着游戏,不肯习理书文,故命他至此读书。二子乃二母所生,倒生得一般模样,令人喜爱。”雪凤、花鸾遂不再问,竟回房去讫。有前日在花园中的丫环在外看见王枢、王栋,跑到小姐房中来道:“有桩奇事,说与二位小姐。”雪凤、花鸾道:“又有甚么奇事,大惊小怪的。”丫环道:“才到的二位公子,就是前日花园里见的两个书生。”雪凤道:“不要乱讲,他是投我府中来的,岂有隔了几日才来的道理。”丫环道:“小姐将人屈煞,分明就是,贱婢岂敢扯谎。”花鸾道:“姐姐,适间母亲云二子惯喜游玩,到此恐被吾父所拘,暂住他处游玩几日,亦未可知。”雪凤道:“贤妹所论也是。”
不谈他姊妹在闺中议论,却说钱禄陪过王枢、王栋的晚膳,就到后堂来,绣珠同二女起身,钱禄坐下笑道:“夫人,方才可曾细观王家二子?”绣珠道:“老爷说的话令人好笑,妾的眼又不花,为何看得不明白?”钱禄道:“二生才貌称足,但也算顽皮之极。他父亲书来叫下官拘束他,他恐被拘,公然到此不来我府,竟寓在琼花观中,在外游玩。”钱禄说至此,花鸾以目送雪凤,雪凤微微点首。绣珠道:“二生少年才貌,也怪他不得。”钱禄道:“二女年已长成,理应择婿,因夫人云王云之子,向有此议,耽迟至今。待二子成名之后,始与联姻,方不负二女归此二生。”雪凤、花鸾闻言暗喜,遂回房去讫。自此王枢、王栋在书房读书,每常也想起园中二女,亦无路可近,也就丢开了,虽知钱禄有二女,却也不曾见面。
光阴容易,不觉的冬去春来,又将夏初,王枢、王栋就要打点北上。钱禄亦不再留,命二人由洛阳至长安,备下了程仪。兄弟二人辞别了钱禄夫妇,带着锦芳望北进发,也说不尽途中辛苦。一日到了京中,竟投吴璧府中来。吴璧闻知接入,王枢、王栋参拜母舅毕。吴璧见两个外甥貌凝寒玉,真令人夺目,问道:“二位贤甥何日离府的?堂上父母康健否?”王枢道:“家大人托母舅之庇,俱安好在堂。甥等还是去岁离苏,在江都钱年伯府中附学,就此来京,未回家。”吴璧道:“原来在江部附学。钱年伯近况如何?”王枢道:“钱年伯近况得意,命致候母舅。”少顷,吴珍进来相见,礼毕。次日,王枢、王栋去拜望年家及万鹤、张兰、何霞等。以此就在吴璧署中读书,吴璧每试二甥才学,甚为通达。看看试期已近,兄弟双双入场,三场毕后,到揭晓之日,王枢、王栋高高的都中了,王栋倒是第一名,王枢第四名,主考就是万鹤,房师是何霞,去参谢过。吴璧见两个外甥俱中,也自欢喜,差报录的到苏去报。王云夫妇甚是欢悦。王枢、王栋就住在京中,候到来春会试,俱登进士第,王枢殿一甲二名、王栋二甲一名。圣上赐御酒,金花游街,赴琼林宴。众进士谢恩毕,出午门,银瓜彩旗,骑上马遍游长安,城中士女争看俱羡,王枢、王栋游街、谢师已毕,二生俱入词林,就上归娶之本,圣上准奏,钦赐归娶,给假一年,赴京听用。王枢、王栋谢恩出朝,拜别母舅,辞别了同僚,锦衣还乡,在路好不风骚。经过江都,投钱府而来,钱禄就迎入堂中。王枢、王栋拜谢钱禄夫妇。钱禄道:“二位年侄同登金榜,今日衣锦荣归,尊翁又增荣光。”王枢道:“侄等今日荣身,皆赖年伯之教。”钱禄道:“不敢。”王枢就要告别,钱禄留住饮宴,至晚方散,钱禄出手书递与王枢,道:“此书乃上尊大人者。”王枢遂袖书谢别上船。
不二日,舟至苏州,王枢、王栋上岸,到府中拜见父母,道:“孩儿等不孝,承爹爹、母亲教训,侥幸成名。见爹妈更加康健,孩儿等不胜雀跃。”王云道:“我儿罢了,今日成名,与父争光,宗祖之福庇。”梦云、英娘见两个儿子乌纱圆领,宛如玉树临风,真正喜从天降。王枢、王栋又去拜见杨凌夫妇。少停,王枢将钱禄书呈上,王云启开看道:小弟钱禄顿首拜书清翁年兄大人阁下:闻花月诗情,玩今博古,事事皆为吾兄占尽乾坤之造化,健羡。两令嗣连登金榜,可喜可贺。向蒙姻议,弟久俟台命从信。欲传媒妁,恐语差讹,故特修尺素,冒渎台颜,二小女不称淑媛,难字蘋蘩之好;两令郎时之英俊,足缔乘龙佳客。叨在同年,敢汗颜相订,谅兄不以寒门见弃。耑望好音,不胜企仰。
王云看完,笑着就递与梦云、英娘,二人接来同看毕,梦云道:“向年京中下来,在江都俱有此意。妾见二女一般相貌,却是双生,不知近来相貌如何?”英娘戏向王枢、王栋道:“汝兄弟二人可曾看见钱年伯之女?”王枢笑道,“从来不曾见面。”王云道:“若久有此议,万不可辞了。”梦云、英娘道:“这姻事果不可辞,谅是天定姻缘。我家二子,他家二女,面貌都也相似,岂非不是良缘。”王枢、王栋心中不然,又不曾见过,知道如何,怎就联姻,他二人不欲之意已形之于面。王云见二子有不欲之意,遂道:“看你两个之意,有不愿成。此乃是汝等终身大事,为父的也不强勉。”王枢、王栋就跪下道:“爹爹,恕孩儿之罪,方才敢言。”王云道:“何罪之有?起来讲。”王枢道:“钱年伯之女,他来意谆谆,如却之,使他无趣。前岁不肖孩儿在赵家院内,有二名妓,乃江都朱商家之女,犯了钦案,妇女官卖,被院中买来为妓,二女才貌足备,立身自洁,不肯失身,是前岁孩儿等会过,他愿嫁与孩儿。爹爹若怜二女之难,使孩儿们也不负二女之望。”王云闻言,沉吟不语,梦云笑道:“两个孩儿亦要学其父也。相公不必沉吟,可从他兄弟之志罢。”王云唯唯点首。王枢、王栋见父亲允了,不胜欢喜。次日祭祖,拜望亲邻,接着这些亲邻就来道喜,一连就忙了几日。
却说院中霞、彩二女,自从王枢、王栋去后,绝不会客,鸨儿每常凌逼,二女惟有哭泣,以命听为。鸨儿没法,也索罢了。后来金生来有几次,二女绝会,又见都堂有告示,所以不敢罗唣,也就不来了。目下霞、彩二女闻得王枢、王栋及第而归,暗暗欢喜。一日,王枢、王栋瞒过父母,随身衣服到院中来。鸨儿、龟子忙接下暇,霞、彩二仙迎着,笑容可掬,亦欲下拜。王枢、王栋止住道:“常礼罢。”遂见礼坐下。霞仙道:“二位老爷双登金榜,连捷泥金,可庆可贺。妾等恨落风尘,受人之逼,自二君别后,因杜门绝客,遭妈儿凌逼,不可胜言,望二位老爷见怜。”说罢,泪若涌泉。王枢道:“自来妈儿爱钱,见二位小娘子谢客,无处求财,所以相逼,这也不足怪他。”王枢道:“可唤鸨儿过来。”鸨儿见唤,忙向前跪下道:“二位老爷呼唤妇人,有何吩咐。”王枢道:“起来讲。前年下官在此,问及二女,乃是宦家之子,他立心只愿从良,下官欲与他二人赎身,你难道不知的么?何以常行凌逼?这等可恶!若不看二女之面,定然送县处治才是。”鸨儿声声道:“不敢。”王枢道:“汝买得身价银多少?到日一一送来。”鸨儿道:“二位老爷若钟爱,两个女儿情愿相送,岂敢要身价。”王枢道:“那个要你送。可小心看待二女便了。”鸨儿领命,王枢、王栋回府。
却说王云修书至江都复钱禄联姻之事。钱禄接王云来书,知允联姻,夫妻不胜喜欢,就写回书约王府择吉下聘。王云得书,遂行聘去,打点迎娶。钱禄在江都齐备妆奁,王府择好吉期,十日前即发人役起身,两只大座船,新轿、职事,好不富丽。王枢、王栋亲往江都迎亲。三五日舟到江都码头上,翰林院职事,又兼王云侯爵的仪从,其实威武,直摆到钱府门前。钱禄出府迎接王枢、王栋至厅,早有许多乡宦在堂,各叙礼毕。众人见他弟兄二人一般样的齐整美少年,称羡不已。当日饮宴,次日清晨傧相请新人上轿,雪凤、花鸾拜别父母,依依不舍。绣珠悲痛,不忍分离二女,好生伤感,嘱咐道:“两个孩儿此去要孝顺公姑,好事丈夫,诸宜谨慎。”雪凤、花鸾哭道:“孩儿等晓得,爹妈请自宽怀珍重,莫以孩儿为念。”外厢乐人相促,母女分离上轿,王枢、王栋拜谢岳父母登舟。钱府发下妆奁,十分丰盛,钱禄亲送至苏。
不几日到了苏州,却正是吉期。新轿上岸进府,王云迎接钱禄进厅,二人相拜谢毕,次与众亲友叙礼,坐下茶罢,王云道:“屡承亲家厚爱,谢不能荆”钱禄道:“叨在同年,凡礼数欠恭,万望亲家海涵。”王云道:“岂敢。”少顷,鼓乐声喧,新人将要出轿,王云道:“小弟有一事请罪于亲家。”钱禄道:“亲家又来取笑了。”王云道:“前岁两个不肖畜生瞒过小弟,到赵家院中,有二妓却是名姝,立身贞洁,志愿从良,他以才貌打动二小儿,已经许二女侧室之姻,今宵同结花烛。恐亲家见责,故告罪耳。”钱禄闻言哈哈大笑道:“此乃人间之美事,何罪之有?一双才子,两对佳人,夺尽世上荣华,亲家真为全福人也。”合座大笑。
王云已经与霞、彩二女赎身,早就安顿在府的了,只候江都新人到来,一同便拜花烛。此时细乐合奏,新人出轿,内堂亦扶出两个新人,雪凤、霞仙在左,王枢在左;花鸾、彩仙在右,王栋在右,共是六位新人,一般美貌。众人齐声喝彩,王云夫妇欢喜无极。先拜天地、家神,次拜父母、钱禄及众亲戚,后送入洞房,夫妻交拜。乃是东西四间房,各分左右。王枢、王栋如登仙府,好不富贵。但见那:对对银台笼绛纱,风流齐列玉瓶花。
堂前箫鼓乘鸾凤,座上笙歌傍彩霞。
燕尔洞房真富贵,新婚合卺实荣华。
宛然误入神仙府,美满佳期更可夸。
王枢、王栋各归房合卺交杯。王枢到东房,侍女们排下酒肴,一郎二妇,同交合卺之欢。霞仙是个惯家,并无羞涩之态。雪凤低头不语,王枢细观雪凤,分明是在江都园中阁上所见之人,路人又云是田家小姐,好生奇怪。雪风偷看王枢,是阁中士子,暗暗欢喜;又见霞仙美貌,已是闺中得方,又生欢喜,霞仙见雪凤端严美丽,也自喜爱。王枢饮酒之间,笑向雪凤道:“夫人乃官家小姐,今日乃是吉日良辰,合卺之期,何作儿女之态?”雪凤含羞答道:“妾处闺中之弱,今得侍君,望君怜念。”王枢道:“下官得遇夫人,三生之幸。前岁下官在江都脱凡居园中阁上,所见二女,宛若夫人姊妹一般,问路人,说是田府小姐。”雪凤笑道:“乃路人之传说,田府在舍间花园对过,却也有二女,久已适人,园中所见者,即妾姊妹也。”王枢大笑道:“若不是夫人今宵说明,下官还在梦中。罢是也罢了,那时在园中,夫人还该容情些,何以着丫头恶狠狠的相赶?”雪凤笑道:“非是妾不容情,以避嫌疑耳。”霞仙笑道:“亦算是姻缘有巧。何以巧巧在园中得会,只恐小姐遇君之后,有留想于君,亦未可知。”说罢欢然酒散,王枢就在雪凤房中安歇,郎才女貌,恩爱何消细说。霞仙归房安歇不题。是夜王栋归房,这些恩爱事亦相同。王枢、王栋次夜各及霞、彩二女房中,确然还是处女,弟兄二人各暗暗的欢喜,枕上的风流亦不细叙。
却说钱禄住有四五日,就回江都去讫。自此王枢、王栋夫妻恩爱,父母双全,一门有庆。不觉假期将满,要打点进京,忽然武林吴府家人来报丧,云太老爷已升天了。王云闻言,进内堂说与梦云,梦云闻言大哭。次日,王云叫船,备了吊奠礼物,同梦云、王枢、王栋登舟,望武林进发。不几日已到武林,上岸到吴府中来,家人去禀知,吴璧、吴珍因守孝不出外厅,知宾亲友出来迎接至厅,各各相见。吴斌之柩停在后堂,王云同二子进去哭拜奠毕。梦云亦在后堂拜罢大哭,哭得几次欲绝,老夫人劝止。王云、梦云及二子又拜见了老夫人,吴璧、吴珍出孝堂相谢,各各相见,叙过寒温,宽慰苦怀。老夫人见两个外甥长大,又衣锦归娶过了,欢羡不已,梦云同二子进去与嫂嫂,弟妇相见。王云住满旬期,意欲回苏,不料老夫人也病在床,候了几日,竟就恹恹不起。吴璧忙请医调治,谁知竟是药力无功,不几日也自寿终,吴璧、吴珍满门举哀,买棺收殓,接着就开丧。安葬事毕,王云想起对门任先生,承他荐入吴府之情,问到吴府家人,言已去世,王云自吊奠一番,到次日,就辞别了吴璧兄弟,同梦云、二子回苏。王枢、王栋钦限已满,不敢久停,急忙进京,就拜别了父母,带了霞、彩二女,风、鸾姊妹不愿上京,留在家中侍奉公姑。二人在路无词,到京面圣受职不题。
真个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说不尽的家常,走不尽的路途。几年以来,王云也就须鬓皓然,已登花甲之年,杨凌夫妇去世,王云以厚礼葬之。此时王云夫妇白发齐眉,儿孙满眼,享尽人间之福。有时或棹一舟,游于山水,或到庵中与慧空谈讲。
不言王云安享,且说王枢、王栋官拜学士之职,二人上养亲之本,圣上批下只许王枢归养,王栋留京。王栋见了兄嫂归家,也就罢了。王枢别了王栋出京。在途无话。一日到了苏州,拜见父母、妻子。他兄弟二人虽则在京为官,三年两头告假归省,也倒不久宦他乡,王枢此来不过同老父消遣。虽是王云六旬之外,真个鹤发童颜,似得道玄之妙。梦云、英娘亦然。说着话休烦絮。王枢、王栋各生四子二女,俱已完娶过了,是时王云年近八旬,眼看八孙皆受官职,王枢长子王琦官拜吏部侍郎,次子王珮官拜太仆寺少卿,三子王琅官授翰林院编修,四子王玕官授洛阳县令。王栋长子王琮官授山西巡府,次子王珖官授翰林院侍读,三子王珊官拜大理寺卿,王瑚官居山东刺史,一门十员现任高官,赫赫之势,还有谁不趋承。王云此时八十大庆,普天下官员俱送礼庆贺。王枢前告养亲在家,此刻王栋及众子侄俱上本告假,与祖庆祝八十大寿,圣恩已准,各各来府。其时张兰、万鹤、钱禄、何霞、金圣、吴璧同年俱已去世,尽是子侄辈往来。是日,王云生辰,合城大小官员、士绅、亲邻俱来祝寿,好不兴头。正在一堂亲友庆祝,门上跑进来禀道:“圣旨到了!”王云排香案,合府大小跪接圣旨。钦差官开读道:“圣旨已到,跪听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盖闻人之立身治国齐家创功立业,以图荫子封妻。一生之名行犹禄寿巍巍,系上天之锡,非福量全人,何能备载?朕洞悉王云乃先帝良臣,文可安邦,武能定国,为国家之梁栋,海内之人才。朕当论功①,奈卿年耄耋,不堪侍朝,因未加诏。而齐家有方,生麟虎之儿孙,享千钟之禄寿。卿年享八旬,果称大庆。钦赐莽袍一袭,玉带一围,彩帛十端,黄金一镒,加封于后:〔校勘记〕①“当论”原作“常神”,据扫叶山房本校改。
敕封王云文华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一等平甫侯;诰封妻吴氏一品太夫人,杨氏一品太夫人;加封王枢中极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诰封妻钱氏一品正夫人,朱氏一品亚夫人;加封王栋武英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诰封妻钱氏一品正夫人,朱氏一品亚夫人;加封王琦吏部尚书,授资德大夫;诰封妻万氏夫人;加封王珮太常寺正卿,授资政大夫;诰封妻张氏夫人;加封王琅翰林侍读,授奉真大夫;诰封妻徐氏宜人;加封王玕钦取特点吏科给事,授谏议大夫;诰封妻钱氏孺人;加封王琮户部左侍郎,授正议大夫;诰封妻吴氏淑人;加封王珖詹事府少詹,授中议大夫;诰封妻吴氏恭人;加封王珊都察院左都,[授]资政大夫;诰封妻金氏夫人;加封王瑚特升布政司,授正奉大夫;诰封妻李氏夫人。
众卿在任者,寿事庆毕,各各供职,毋得迟延,钦此。
王云等谢恩毕,钦差官拜过王云之寿,次日即京复命,王云修谢表一道,与钦差官赍上谢恩不题。
众亲友见圣恩封诰满门,又各各道喜,少顷散去。王枢、王栋及众儿孙媳妇俱来与祖公婆祝寿,罗列一堂,王云夫妇看得眼花缭乱,喜随颜开,儿孙辈依次拜祝,王枢,王栋各献寿诗一章呈上,王云夫妇同观。王枢的道:海屋添筹未记年,椿萱八十迈神仙。
烟霞领就长春树,瑞彩呈来千载莲。
琴瑟共调俱玉案,儿孙齐享种蓝田。
蓬壶路径知多少,紫气飞空是洞天。
王栋诗道:
寿享巍巍庆八旬,童颜鹤发姤仙真。
金桃待献三千岁,玉树常开几万春。
北海风云来际会,南山紫气贺芳辰。
彩衣舞罢封章读,代代欢声印绶新。
王云夫妇看完大悦,门上人进来禀道:“慧空老师太来与太老爷祝寿。”
王枢等一齐出来迎接进厅,慧空与王云夫妇祝寿已毕,向王云道:“贤弟同二位夫人寿诞,老尼无以为献,府上富贵极矣,何物无之。老尼所以撰得寿章一轴,聊以塞责。”命道童献上,王云谢道:“师兄偌大年纪,费此一番心血。”遂命家人挂起,且是写得端正,俱各上前看道:恭祝师弟云君并二位夫人八十大庆寿章曰:三星辉煌,夫妇寿康,齿德兼崇,遐龄亦昌。盈盈盛世,赫赫名扬。吴门瑞结,紫诰封章;平江气秀,梓里生光。云君之文,治国有方;云君之武,开土丰疆。圣明眷爱,锡爵英良,云君淑配,鼓瑟吹簧。家庭毋仪,夫人之襄:侍夫之道,事事周庄;和偕雍睦,吹絮成章,绵绵瓜瓞,楚楚行行;兰孙竞秀,衣冠庙廊;英英俊杰,阆苑仙郎,云君之庆,悠福悠量,寿登南极,禄享圣皇。筹添海屋,记祝春长。锦堂开宴,芝酒飞香,千秋绵远,瑞霭呈祥。钟鼎燕序,诗书传芳。满门嘉庆,合眷书香。芝兰玉树,称庆一堂。
护云庵八十六龄老尼慧空顿首拜撰
王云等看完,赞谢不已,众皆坐下。慧空年虽八旬之外,行走如飞,好返老还童,颇得玄机之妙。王云道:“师兄可记昔年在武林倡和时节?近来总这般老了。”慧空笑道:“可见之速。你只看君有如此福量,儿孙满眼,富贵之极,天下惟君一人而已。”梦云笑道:“幼时江中遭臧氏之难,寄迹宝庵,宛如下几日,谁知发鬓皓然了,世事也不知多少更变。”英娘道:“老身昔年在山寨下来遇继父,后到老师庵中进香,得遇姐姐,想来就在眼前。皓首余生,也想不到有今日。”合座闻言大笑。慧空见满堂娇女,一室才郎,看得眼花缭乱,笑向王云道,“贤弟一门富贵,才子佳人尽在府上。”王云道:“那里后来。”慧空见府中碌碌,不敢久留,就起身告辞,王云留之不任。慧空临行,向王云道:“老尼后日要辞世了,贤弟若看结契之情,来送老尼一送,足感情谊。”王云道:“师兄正好暮年消遣,何出此言?”慧空道:“大数难逃。”说罢扬扬而去。
王云晓得慧空有些通禅,到后日不失信,竟叫小舟往庵,梦云、英娘闻言亦要同去,王枢、王栋并众子俱各相随到护云庵来,慧空久已备下茶果,命徒子徒孙迎接王府众老爷、夫人。见礼侍茶已毕,慧空沐浴更衣,向佛礼拜毕,又辞了众人,与王云执手道:“老尼今日先行,大约老弟夫妇不久也就来相会矣。”王云已知其意,垂下泪来。慧空笑道:“大丈夫视死如归,况是极乐净土,何苦之有?老尼去后,命众徒将柩焚之。”王云点首。慧空并不吩咐子孙一句,转身坐在中间椅子上,道声“请了”,端然瞑目归西而去。众人皆为奇异,并无苦境,就是王云、英、梦三人心觉依依。徒子将柩盛殓,众人各拜毕,王云道:“你师父遗言,速为化火。”遂将柩抬在院中,王云为首化火,念四句偈言道:一番修炼脱尘魔,今日西回大道何。
入火飞空归净土,依然般若有波罗。
一时火焰齐发,只听一声响亮,一道青烟冲天而上,袅袅有形,宛若慧空在内,隐隐归西而散。王云等赞叹不已。待徒子拾骨入塔,梦云、英娘观玩旧地,道:“人已老矣,故物犹存。”日色渐渐含山,王云等辞别众尼,下船而回。
又隔有几日,已是二月初旬,王云想起慧空之言,向梦云、英娘道:“夫人,前日慧空临回之言,云我们老夫妇不久也要去与他相会,谅我们光阴有限,明日叫一小舟,同二位夫人游于名胜之间,只此一游,以为谢世。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梦云、英娘道:“老爷说那里后来,正该出去游玩。”王云次日令家人叫船,就同梦云、英娘、王枢、王栋登舟,先到虎丘游玩。王云笑向梦云道:“当年老夫见夫人只此处也。”梦云微微而笑。玩至山顶亭子内,梦云见昔所题之句宛然如故,因叹道:“六十几载已来,物是人非。”王云笑向英娘道:“老夫为了这首诗,不知害了多少想思。”英娘笑道:“这想思已被你害着了。”工枢、王栋不知来由,问于老母,梦云细言前事,俱为大笑。又到各处随喜了一会,走下山来,上船就往玄墓进发。少刻,舟至玄墓,上岸见遍地梅花大放,就如一片白云,清香袭人。正是:香流暗送白云飞,点落苍苔又惹衣。
若是罗敷认美女,梅花应得妒燕姬。
王云等遍玩梅花,后到寺中游玩,来到山门前,见一老道合眼端坐蒲团之上,王云近细看那道人,惊道:“这位真人好似昔年在京救我命者。”忙躬身叫道:“老真人!老真人!”叫了几声,那道人开眼将王云一看,哈哈大笑,站起来向王云道:“你来了么?老道在此等候多时了。”王云晓得是真人,急忙跪下谢道:“向蒙真人活命之恩,欲图报答,不期真人化去,今日得拜金面。”梦云在旁,认得在江舟救身者即此真人,亦跪下相谢,英娘亦认得真人指路救难,也跪下拜谢。王枢、王栋见父母皆跪者道,只好也跪下。真人大笑道:“起来,起来,恐旁人看见不雅。”王云等立起身来道:“愚夫妇皆承真人活命之恩。”真人道:“汝六十年前同张、万二生在此游玩,赠我白金,可还记得?”王云道:“此是真人玄术,弟子那能认得。今望真人脱弟子出于红尘,超离夫妇于苦海。”真人道:“汝夫妇三人本是上天列宿,合该归位。可回家,望日当归天界,从此脱壳,老道为之引路,遵此便了。后面又有一道者来也。”王云等回首一望,不见有人,再回头来看,真人不知去向,王云夫妇俱皆醒悟。王枢、王栋不胜惊奇,向父亲道:“爹爹、母亲正好享几年清福,如何就要归天?”王云道:“一则大限难逃,二来去登极乐,我儿不须忧虑。”王云等也不到远处去游玩了,登舟竟回府中。
王枢、王栋将此事说与合府人等,王琦等向父亲道:“爹爹,此事宜真宜假,亦要打点下。”王枢遂料理诸事。王云夫妇到望日,命烧香汤,沐浴更衣,拜谢世界。儿孙见此光景,牵衣留哭下拜,王云道:“汝等不得如此,这是喜事,何须啼哭。我回后,儿孙等宜清正为主,不可好佞贪酷。”儿孙媳妇来牵祖母之衣下泪,梦云、英娘亦吩咐一番。英娘同梦云说毕,夫妇三人端坐而终,俱享年八十。众儿孙成服入殓已毕,方敢举哀啼哭,合城乡宦、大小官员俱来吊奠。安葬事完,王枢、王栋丁忧在家,后来也不出去为官,亦告老回家,夫妇也是齐眉寿终。众儿孙代代居官,张、万、钱、王、金、吴这几家世代婚姻,盛在江浙。只此《英云梦传》留为后人一笑。有诗一律,单道王云夫妇之福:少年才振古吴阊①,筹运乾坤作栋梁。
双子共登金带客,八孙齐荐紫衣郎。
人生富贵无边福,夙世姻缘到底良。
应是凤凰池上子,寿终又且好回乡。
①“阊”字原作“间”,据扫叶山房本校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