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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水浒传

  作者:清  王作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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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水浒传 二十回 [民国]冷佛(王作镐)著



作者冷佛,原名王作镐,笔名冷佛,满族,北京人。1858年出生,卒年不详。曾任《盛京时报》副刊“神皋杂俎”的编辑,著述颇多。主要有长篇小说《春阿氏》《金指环》《珍珠楼》《恶社会》等。《续水浒传》共二十回,写宋江、吴用等人千方百计破坏朝廷招安,甚至派刺客刺杀想要招安的林冲等人,还写梁山打家劫舍、攻城夺县,给人民带来深重灾难。小说以张叔夜活捉宋江押送东京,其他人都受招安结束全书。该书连载于《盛京时报》,时间为民国十三年(1924)——十五年(1926),未出过单行本。


第一回 及时雨大兴忠义军 鲁智深治狱东平府
第二回 赛夷吾洒泪张家店 鼓上蚤大闹安驾庄
第三回 过街老鼠剿匪升官 浪里白条散财均富
第四回 林大虎投诚归水泊 熊老五谋变反梁山
第五回 汶上县行者大施威 清溪洞方肥初作乱
第六回 闹临安群雄劫法场 归水泊五寨御官军
第七回 众山寨分取花石纲 定盟主群雄大结会
第八回 及时雨倾心拜谭稹 智多星设计阻侯蒙
第九回 女魔王比武嫁英雄 矮脚虎东京入牢狱
第十回 秉忠诚大骂及时雨 谈肺腑激恼靠山王
第十一回 豹子头出镇临清军 张亚雄大闹曹州府
第十二回 三都监恢复定陶县 二虎将占据高唐州
第十三回 开封府定寨斩王英 宣武军考武收谭稹
第十四回 观伎艺巧遇真天子 遭缧绁谈述小京奴
第十五回 杭州朱勔积怨于民 莒国英雄平贼献策
第十六回 募死士官军谋制寇 中间计兄弟大交兵
第十七回 审刺客激恼鲁智深 定军心乱鞭林大虎
第十八回 兄弟失和各怀异志 神人共愤誓铲妖魔
第十九回 高俅杨进北面进兵 郭盛吕方南边备栈
第二十回 刘锦娘抱羞擒猛将 张太守鼓勇驾孤舟



第一回 及时雨大兴忠义军 鲁智深治狱东平府

话说玉麒麟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梦,梦见一人其身甚长,手挽宝弓,要替着国家出力荡平贼寇,把所有梁山上一百单八个好汉一齐处斩。惊得卢俊义一身冷汗,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却见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恍惚之际还听有众多刽子手喝喊声音,只觉心中突突乱跳。定神一想:怎作了这样恶梦?用被拭了汗,披衣坐起,看桌上那盏灯半明半灭,约莫有四更将近。下地剔了灯花,灼了灼外间屋刀架上并无动作,方敢上床。又听有刀棍锁子剥剌剌响,越听越近已临窗外,惊得喝问道:“外间什么人?”只听是孔亮声调,隔窗回话道:“员外勿惊。我等奉军师将令守护中军。今应是小弟值宿,又因戒严,不敢偷惰,故特往各地查看。员外睡罢。”卢俊义问道:“何事戒严?”孔亮道:“军师有令,因白日东平府来一伙人,一总都交与探事头领矮脚虎哥哥监收盘问哩!唯恐内里有何奸宄,故今日酒散后,特令戒严。”卢俊义道:“你叫了燕青来。”燕青因不知何事,困眼蒙地进来。卢俊义坐下道:“我作一梦,你看是吉是凶。”遂将所梦长人及一齐处斩情形,说了一遍。道:“惊得至今还只肉跳。”燕青劝止道:“员外放心。万无那样事。况多是天星下界,蔡京那厮能奈我何?凌州兵将现都降了,现又有东平府里百姓来请,情愿举城归附。这里叫派个头领去接作太守。员外这梦,决是主吉的。”卢俊义道:“我也但愿。”当夜无话。

次日,有吴用来请,一同至忠义堂坐定议事。王英请示道:“那起人们怎么发放?”宋江还未及发话,吴用起立道:“兹有一事,与众位头领商议。东平府城现有些缙绅来请,说目下崔家堡有伙强人,聚集有五七百众,打家劫舍,无所不为。自宋江哥哥克陷以后,至今官家还未遣官。据说凌州现亦如是。黎民困苦于贼盗,不得安枕,因知我兄弟到处所行仁义,特来投奔我寨,请我于该处屯兵,安防设堵,并派个头领去担当一切。我昨与宋江哥哥晚间商议,想我们聚义以来,替天行道,靖国安民,理应与地方出力,除暴安良去,才是正理。就将来朝廷招安,也有功绩。因将那缙绅人等监在这里,候着众头领定夺发落。”

众人都不知底里,目目相窥。鲁智深大叫道:“这又是不直性!昨天设誓,各有专司。洒家都已经依了。偏又这般鸟乱谦逊,哪一出,趁早痛快些!”宋江道:“恁的说时,鲁提辖错怪了。小弟以鄙猥小吏,谬蒙众头领推我为首,我等又上应天星,何敢违拗?但古语道得好:天道远,人道迩。在我们聚义以来,患难扶持,誓同生死,原只为行侠作义,为民除恶。即如当日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不是为金老儿父女抱不平么?只恨贪官无情追捕。就晁盖哥哥在世,亦尝以天下不平事看作自己事,总想为国事尽点微忠,为地方百姓们图个安乐。更想要立些功业,备日后朝廷招降,抵补前罪。不想还未偿大志,抱恨归天,致使宋江益深悚惧。在先为晁盖哥哥报仇雪恨,先打大名府,接了卢员外;又打曾头市,活捉史文恭;又连为着史家兄弟闹了华山,上月又闹了凌州,打了东平,乱了东昌。合拢起来,宋江由顾命至今,除陷城攻镇、打家劫舍以外,竟一桩好事未曾作得。如今一想,好生可惧!”说到这里,又眼望林冲等,故为叹口气,引得卢俊义不住点头。一心因记着恶梦,说不好说。今听这话,倒佩服宋江哥哥,不愧呼保义。又见那林冲、关胜、花荣、柴进,并那边呼延灼、杨志、董平、徐宁、李应等,都不知宋江本意,暗怀他志,听了这话,倒都叹服说道:“哥哥说的是。我等也甘愿为国尽一点忠。”宋江又道:“长此以往,作贼为盗,不但赵官家不能赦免,即我弟兄亦非初愿。因此与众位头领陈明鄙意,要守着昨日誓文,替天行道。”众人又道一声好。宋江又道:“一来为报答国家,二来为报答晁盖哥哥在天之灵、未竟之志,三来亦各谋建树,为翌日招安时有个禄位,博一个封妻荫子,岂不快乐。”林冲等都站起说道:“哥哥发令。林冲等没不依的,哪个人心不是血的?”

宋江大喜道:“恁的才是。”因命军师传令,由即日起,由军政司铁面孔目裴宣专任纠察,晓喻合山喽罗及各处大小头领,不奉哥哥命令,不准杀人越货。违者重惩。卢俊义喜道:“哥哥此令,功德甚大。我想四山酒店,为劫夺行旅客商,苦害人的,亦应废止,免干天怒。”宋江点点头,将欲发令。吴用拦住道:“事不要忙,今日急者在东平府,在乎兆庶百姓,所关者大。员外此议可作缓图。”因命将弓都上弦,刀都出鞘,将左右刀枪剑戟、斧钺戈旄,宝盖青幡、绯缨伞扇,都一律张执起,传令叫东平府绅士进来回话,好问了情由时商议准备。吴用又目视四山酒店头领和朱贵、张青等,笑道:“员外所议废止酒店的事,暂从缓了。你等亦各自谨慎些,免干天怒。”众人都唯唯应诺,心里都恼恶卢俊义,笑他假仁义。

一时有小喽罗带进几个人来,左右都喊叫堂威。众人看时,见獐头鼠目的几个庄家,自称东平府绅士,跪倒堂前,口称大王。为首二三人更加卑鄙,都穿的是宽袖儒生袍,腰系丝绦,头戴马丝冠,足下青云履。一个叫人头狗的,姓包名亥民,原先也当过吏书,为因受了重贿,被本县参革了;一个叫奸刀子褚必亮,是本府行刑刽子;一个叫老掏灰吴德。三人在府城里面鱼肉小民,无恶不作,那日因梁山人马破了府城,他等要趁着扰乱,出头作怪。不期有一个乡宦名叫赛夷吾王大化的,兵火之余,出头主事。他等因私心不遂,愤嫉之至,也曾与崔家堡盗贼,名叫毛江的勾结一次。毛江因畏惧赛夷吾,又曾在王大化家里当过长工,如老鼠遇猫一样,哪有那大胆?这回因军师吴用前去缚人,叫来为充作绅士。喜得人头狗等当先允许,又纠合吴德等,约集本城的泼皮破落户四五十名,要赶着梁山庆贺之日,齐来道喜。不想因到得晚了,军师有令,并有个写就的贺表叫他呈递,并暗里使个人嘱告许多话,须如此如此说,方才合体。几个又格外恭敬,捧进贺表,宋江都一一览毕。果然军师智化不小,却故意蹙眉道:“崔家堡贼,怎的这般烈害?”人头狗道:“实在可杀!目下又勾结城里一个退任知县,名叫赛夷吾的,定要与我等为难。又欲去催请官军来苦百姓。小人因没了生路,才大寨里启请。”宋江又道:“你等也听说,东昌、凌州都是怎样的?”吴德抢回道:“那何用问?定然是渴望这里,如大旱仰望云霓,唯恐去得晚了,不得苏息。”宋江和众人说道:“这也作难。我等要各城驻兵,因为百姓至重,前去抚恤。倘后有官军问罪,或遣派太守时,怎的对付呢?”包亥民俯伏道:“大王差矣。大王以替天行道为主,安民保境为归,四海苍生莫不企仰。即如小人等,现正于水深火灼之中,只有大王能登之衽席之上,万望以百姓为重,救民水火。”朱武亦自旁言道:“官军太守,有何可畏?就让有国家柱石、命世奇才,都埋在草莱间,哪个见用了?就派太守,也必来害人虫。哥哥不用虑,小民都这样尊戴,天心民意,万不可违。”包亥民道:“大王要不派头领,合郡的里正社长,必都要来了。小人因启请不去,也无颜回去了。望大王赐个死!”说着假意号哭。几人都伏地拭泪。李逵急了道:“直娘的缠障人!哥哥不派人,我铁牛利个市!这几时我两个铁家伙都干锈了。”宋江笑了笑,吩咐说道:“你等先回。这里我即必派人。”吴德等叩头称谢。吴用道:“粮草可必须筹备。”包亥民道:“那个极易。”遂将出一个手折呈与宋江,展开看时,乃措筹粮草的节略。宋江大喜,即日叫孔宣分路调拨人马,萧让去撰拟告示,金大坚、侯健篆镂印信,制备旌旗。

次日升帐,点马军大骠骑将军兼先锋使美髯公朱仝,率领马军一千驻守凌州,为忠义军凌州留守使;双鞭将呼延灼为忠义军大骠骑将军,领马军三千驻防城外,任抵挡官军、缉捕盗贼、维护地方之责;以插翅虎雷横为副将,领步兵二百名,兼军务观察使。次又点大骠骑将军兼先锋使青面兽杨志,率领马军二千进驻东昌府,为忠义军东昌留守使;金枪将徐宁为忠义军大骠骑将军,领马军五千驻防城外,任抵挡官军、缉捕盗贼、维护地方之责;以混世魔王樊瑞为副将,领步兵二百名,兼军务观察使。次又点探事马军头领矮脚虎王英,率领马军五百名,速往东平,为忠义军东平留守使;以马军大骠骑将军兼先锋使九纹龙史进,领马军三千,驻防城外,任抵挡官军、缉捕盗贼、维护地方之责;以鼓上蚤时迁为副将,领步兵二百名,兼军务观察使。吴用因说起沧州、濮州、嘉祥等县,亦须派兵;汶水一带,亦须有水军驻守,方无疏懈。宋江大喜,遂又派水军大将军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各带水兵一千名,分配小船,巡行于汶水之上,遇军事紧急机密,与马步各将军头领联络走报。又派黑旋风李逵、赤发鬼刘唐、八臂哪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病关索杨雄、拼命三郎石秀,各领带马步兵二百,乔装易服,分布于濮州、兖州、郓城、莱芜、定陶、嘉祥等处,相机动作,杀赃官,戮恶霸,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分拨已定,由军师公孙胜择定吉期,裴宣亦写得告示,分送各寨,各依拨定次序依次下山,不得有误。此时又正值夏初,天气清和,绿荫初密,麦风正暖,野草初肥。军卒以逸久而骄,静极思动,巴不得有个机会出去走走。因是都高高兴兴,欢喜之至。宋江与吴用两个置酒饯行,勖免许多言语。众家头领亦俱于起兵之日,把盏饯别。

当先一队为矮脚虎王英,宋江嘱告道:“吾弟此去,务宜谨慎。俟诸般安置就续,好送我义妹赴任。”吴用亦特为嘱告道:“你的大病,便是一个色字。此去与史家贤弟同心戮力,多多谨慎。你现作管民官吏,不比冲突打仗。如有舛错,我们梁山名色须不好看。”孔宣亦嘱咐说道:“那里有为难案牍,须问孔目;民间细琐,要问绅士。”王英都一一应诺。宋江又道:“史家贤弟,愚兄也不必嘱告,行院里人没有好心。愚兄与你,都受过揶揄的。只有毛江,宜早为处置了。那厮儿大弄,必想要与我为对。或剿或抚,都但凭两兄弟商议作主,早来回报。”二人都诺诺答应,领众拜辞。一时有三声炮响,旌旗摇动,刀矛并举,只见有凌州军马、东昌军马,并杨雄石秀等乔装军队,数声画角,相继下山。王英与史进、时迁领队前行,辞了众人,一径往东平府来。

话分两头,且说东平府近日有赛夷吾王大化出头主事,虽当乱后,治了个四野平安,万民乐业。一面与济州军都统制去了加紧公文,请兵剿匪,并请著申奏朝廷,早派太守;一面与里正社长等秉公办事,此后就无有官府,亦无妨碍。又按着乡村保甲守望相助的成例,各乡自卫,城内亦聚合民壮,训练士兵,修补城垣,密防盗贼。商民因得以乐业,均极感戴。只恨有包亥民等,勾串着提刑刽子褚必亮等,心怀不良,屡图破坏。这日又得遇梁山派为绅士,便一发得了意,连日又吹了风去,说梁山忠义军不久将至,商民要能将王大化绑缚送去,必有重赏。又说有梁山委派他作知府,大军一到,即可上任。众人因不知高低,怕他要真个如此,小民吃苦,遂聚集不少人来问。大化又见有几个买卖家也都去王家询问,大化笑着道:“我都不怕他等。要不怕王法,便去通贼。昨日有济州官军赍了批文来,大队人马不久就到,跳梁小丑,有何足惧!你等都各安生业,勿得惊恐。”众人散后,大化又自领女儿丽娘、娘子寇氏,故意为表示镇静,往九天玄女庙烧一回香,又故在州桥边热闹处行走一回。人们因见他这样,安静两三日。大化心里委实焦虑,日夜里念盼官军,全无信息。

这日有西乡里正来议公事,并防备梁山之法。二人正说,只见有老掏灰吴德之子,名叫吴顺的,惊惶失色地进来禀道:“相公不好了,阿爹要反!”又气急声嘶地道:“相公快躲避,贼都到了。”大化摇摇首,不叫他说,并喝命老院公拉他退去,回头再讲。里正惊疑道:“何以不问?”大化笑着道:“你不知道,这人有疯狂之症,因他家里中难言。他父叫老掏灰,新续个有夫之妇,带个犊子年方八九岁,倒娶个十八九岁的娘子。翁媳两个很是得意。只恨这长子老婆不肯越礼,翁媳父子每常打骂,这人亦因此气得中了疯狂,终天际胡言乱道,恨他老子。”里正叹息说道:“虽是恁的,也当防范。曩日我闻知吴用,每每利用这般禽兽作为援助。老兄亦不可不察。小弟亦正为此事前来献策。”说着,便去身边取一手折,正递与大化看。只见有院公进来,惊慌失色地禀道:“相公不好,吴德果然反了!”一语未了,只见吴德将引不少喽罗兵,都执刀枪棍棒,直至庭前,唤叫王大化道:“大军到了,你怎不城外去接?”喽罗亦开口骂道:“直娘的,大不敬!”伸手望大化一掌,拍的一声,打个趔趄。里正见势头不正,忙欲脱身,当前有一人遮住,喝问名姓。又乱向身边搜索。可巧手内有那手折,吴德看了,乃建设团练局训练士兵剿灭梁山的计策,当和一喽罗头目使个眼色,头目就喝一声缚,七手八脚捆翻在地。吴德指着道:“这人是元佑党人,只仗这王大官人多般庇护,没镌入党人碑。今番捉了,也为国除个害。”大化急着喝叫道:“吴德,吴德!你待要反了怎的?生个人来没有人行!你道天下事,没有良心天理吗?”吴德也并不答言,低头忍受。喽罗一见,愤得要捆缚大化,吴德止住道:“不要着忙。且叫腾了房。不腾时再理会。”又喝着院公道:“你须仔细些,赶快挪动着。这所宅院,是设立支应局的,限你酉刻挪移别处住。桌椅家具,概不许动!”说着又领喽罗闯至里院。见丽娘、寇氏并两个小丫鬟,踅着打战。喽罗抢入去,抱个丫鬟亲吻,还笑着问说道:“乖乖呀,你吃的哪井水,这般肥嫩?”丫鬟连声叫爷,哀告饶命。惊得那丽娘母女,魂飞胆落,抱在一处抖。还幸没大罗唣,只周回看了看,将有的鹅鸭鸡羊,并几个肥猪水牛都赶去了。

大化气得神昏志乱,院公相劝道:“相公快走!老仆看家。”众仆亦洒泪来劝:“相公以走为上策,一刻也不能住了!”丽娘亦呼爹唤娘,拉着两个丫鬟,都欲寻死。院公亦出去觅车儿,为送着女眷好行。哪知把六街三市觅一个遍,这时都洒扫街道,预备大军;铺家都挂彩悬灯,表示欢忭。所有的车辆马匹,都早被拿了去,并无一个在的。只好又踅回催促。大化急着道:“走是走的,只愁没处去。”院公道:“相公若不嫌受屈,到城东五里店,老奴表弟的家里,暂住一时。我那表弟也还是读书人,因好道学,拜过濮州王老志为师,言人休咎事,无一不验。相公若到得那里,先占一课,问官军几日到。那人亦会些道术,可保无恙。”大化听了道:“如此甚好。”寇氏就包些细软,裹些行李,命两个小厮担着先行,记明在五里店李老侗家里见面。又委着院公看家,官军到时好去送信。大化亦仰天叹气,无可如何,自领着娘子女儿并两个丫鬟,出了后门,急急赶路。院公亦放心不下,送至城外。眼看望东路去了,方肯踅回。

刚进城门,只见有众人喊嚷着,禁阻行人不许通过。又见有众多喽罗持枪荷戟,由南门起直至鼓楼,一径到府衙门首,都密密排布着,个个是明盔亮甲,凶眉恶目。有手拿棍棒的,喝令着众多百姓,都两手捧着香,预备跪接。院公亦不敢违拗,跪伏于众人身后。道路两边都是喽罗。

只听有数声敬炮,钲鼓齐鸣,画角都吹着得胜令,从打南门外旌旗飘动着。一队马军先行入来,门旗开处,左边是“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右边是“忠义军”三个大字。又有些前营后营、左翼右翼的小旗。马军过处,有本府作公的并众士兵,喝叫众百姓高叫“大王”。又待许久,众人都三呼已毕,才见有中军旗帜飘扬,马上一面是“忠义军骠骑将军”字样,一面是“东平府留守使”,又有小旗,都书是张王李赵头领的名姓。各旗前面有军官打扮的数骑头领,簇拥一年逾三旬微有胡须的大王,头戴绛缨双珥将军盔,身披裹金生铁甲,罩一件鹦哥绿丝战袍,系一条文武双股鹅黄带,穿一双鹰爪皮乾黄战靴,踏着是嵌银万字的黄铜镫,骑匹白马,项下红缇萦嚼环,左右有吴德、包亥民两个率着,背后有一座纛旗,上书是“矮脚虎王英”五个字。众人都口呼大王。吴德牵着马,很觉得意。

院公心里道:“这个畜生,好生无耻!”随便与众人起去。拐入小巷,将至门首,有喽罗喝住道:“你是甚鸟人,敢进支应局?”院公道:“我奉了主人命看宅院的。”喽罗喝声道:“放你娘的屁!”说着,只见各处牵羊担酒,有两院节级褚必亮,并本城王管营,见了院公道:“你待怎的?”院公道:“我要进去。”两人笑了,带他入去。只见这房里院里,满住喽罗兵。有的仆人,全被赶了。约至日暮,只见有吴德走来,与一个小头领商议说话。院公在窗外,立地望里偷睃,只见有摆的酒肉,众人正吃。吴德亦坐在下首,胁肩谄笑的斟酒布菜。数内的一人笑道:“大王亦无所嗜好,只喜一件,怕你又办不来。”吴德把箸子撩下,连跌足道:“我说怎的?这事是人之大欲,没不好的。”又拍掌道:“可惜晚了!”那人饮着酒道:“早晚怎的?”吴德笑着道:“刚才那雌儿是你见的,十人见了九个着迷。母女两人,活像姊妹。头领要早些见告时,怕不吃他走了!”又一个粗声笑道:“你竟是巴高枝儿!大王是人,我怎的不是人?在我梁山上俱平等的,偏你这鸟绅士趋奉大帽子。”吴德把脸儿红着,急急辩道:“没有的,没有的!兄弟都一律相待,最好交友。曩来也不懂什么区别贵贱,只吃亏两个字,就是心直。诸位都为民捍患,为国勤劳,久在军营,还哪有那宗乐?容我去传告行院来此伺候。”那人也不待说完,摔下酒盏道:“你闭了鸟嘴罢!这些爷们,待你传说?明日还先去月下老人殿里烧炷香哩!”说着,便解衣甲,换了件皂罗衫,系了双丝带,又欲去架上拿刀。一人拦住道:“你先少住。你真是赛李逵周二虎!忙的甚么?”吴德亦陪个笑道:“这爷气粗,和我是一般直性。”遂忙着推了盏,走向一喽罗耳边,悄悄献个计。喽罗点点头,告知大众。

恨得那院公窗外咒骂不止。又见那吴德算道:“东家女眷好,西家亦有个老婆,有些姿色,只是我不好陪去,不能为力。”二虎又急了,骂道:“放你娘的屁!爷们高乐,还用你媒证怎的?”因喝命带着路,自就刀架上带了腰刀,掇条木棍,招呼大家伙带着家生,命吴德引着路,逢门便叫,遇户便敲。没有等级,不分贵贱,只遇有男的便打,女的留亲。像小儿失母一样,个个都抱个女的,老早睡下。吴德亦选些好的,送进府中,只说是本城行院,与大王作个乐。一为贺喜,表合城众百姓爱戴之诚;二来也算为绅士们孝顺之意。王英亦见了大喜,一因好色,二则与夫人一丈青终天乐惯的,从军在外,好生寂寞。遂到晚巡了城,查了狱,又将那仓廪府库盘查一过,有当案孔目于庄、管营王永、两院节级褚必亮、绅士包亥民。并亲随喽罗。新派为虞候都管的。带领喽罗们尚多,伺应着王英,叫一律歇息,掩了府门。那众多喽罗们,哪个不乐?个个都自寻方便,往觅地盘。有掳住姣娆的,有拥个丑劣的。在初还拣论年齿,选个肥瘦,遇了那老的病的十余龄的幼女,俱都宥免了,嫌不中用。至后因僧多粥少,分配不匀,有三人一个的,五人一个的,无分老小,不问丑恶,但是个女体的,无不中选。有遇着怯弱的,不哭不喊,任意行乐;有遇着不顺的,撞头哭喊,高声叫骂;几番轮转来,昏厥身死的。有强迫不能,遂当时请死的;有事毕寻尽的。男的都赶出街外,相聚恸哭。有的为女的求饶,打伤身体的;有的为孝母爱女,死于刀下的;有的要一家寻尽,不愿活的;有的要与贼决死,不顾命的;有的要上堂击鼓,聚众鸣冤的;有的要前往济州请军剿匪的。七言八语。这时才想起王大化果有识见,若但依他,何至如此?又有个愤地叫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我们若不是包亥民勾串着贼,哪有这场辱!若有心的,应报此仇!”又一个道:“我们白吵嚷,与其露宿,何如都到他家去,结果了他,也与这合城出气!”众人道好,蜂拥都奔至包家,撬门的撬门,上墙的上墙。这时若遇了包亥民,万剐千刀,亦都快意。不想还报应时辰未到,众人空骂。

亥民因惦着王大化所住宅院,这时奉准作了支应局,索性将一家老小赶夜搬了去,只留个士兵小乙在家看守。那晚被个喽罗掳将出去,问:“谁家老小长的美貌,你知道么?”小乙踌躇道:“阿呀活爷!这时我领你哪去?家家都占的满了。只除是吴……”说到这里,又收住口。喽罗以刀来喝道:“无管谁家,我不论的!”小乙怵怛怛地说道:“不是有大王吩咐么?缙绅家里是不宜祸害的。”喽罗叫骂道:“呸!什么鸟绅士,混沌魍魉。若撩拨我的性起,俱剁了头!”小乙无奈,领他至吴德家内。方叫了门,又几个彪形喽罗跟着闯入。小乙回身见一个妇人奔出,一时亦动了恶意,挽那妇人手,只装好意,说躲到包家去可以暂避。妇人亦仓促之间,着了他的道儿。进门就上了拴,扣了锁,急得那妇人叫骂,小乙亦不顾那个,按倒床上,便欲欺辱。妇人是又咬又撞,又踢又骂。

正这当口,外面有众人叫喊,不住撬门,又齐声叫骂道:“害民贼,你混沌懂事的,出来受死!”说时是迟那时是快,有抢至厨里的,先点了火。小乙亦急系裤子跑出来看,只见有不少的人,齐拥进来。刚欲问话,已早被手快的一拳搠倒,夜黑也不知是谁,七拳八脚乱打乱搠,有觅了菜刀的,找了斧头的,刀斧并举,拳脚齐加。众人还咬牙切齿叫骂着打,小乙在地上挣命,乱滚乱叫着,说是我是我。这时还哪里听得见?一斧下去,正中脑海,只听噗的一声,白浆喷出,直溅那众人一脸。众人还狠命着实的打,只见那厨舍之火浓烟撞出,又乘是天旱物燥,一阵风来,火光突起,直照这满院都红。屋中少妇也蓦地奔出来,借着火光,只见是披头乱发,上下衣服皆已撕碎,却用力掇条板凳,直望那死人身上又搠又骂。众人有识得此妇的,不是别人,乃正是老掏灰儿媳,吴顺的老婆。问其来历,才知那地上死的原是小乙。妇人就俯他身上,扯破衣襟,狠咬了一口肉,急急嚼着咽。又扑向火里去,欲自焚死。众人都遮拦住道:“何至如此?等找了害民贼,死也不晚。”妇人亦嚼着肉骂,跟随众人,俱掇了木棍兵器,蜂拥往东,一直到支应局来。

那时门外还兀自张着灯,插着旗帜,挂着红彩。妇人就拔了大旗,拼力来撅,又向那灯彩一搅,齐声叫骂。院里有几个作公的,望着这样儿,急闭了门,又隔着门隙张望,叫声不好。院里有不少喽罗,皆是身分卑小,未曾出去,一闻有变,都惊得出来看。个个都拿了武器,唤醒院公,又奔至后房去唤了包亥民一家老小,上房去看。只见正西面火光烛天,外面有不少百姓,聚着叫骂,都叫是“害民贼出来答话”。亥民亦心惊胆落,浑身乱抖。倚仗有喽罗不少,勉强撑持着。上房张一回,只见有不少百姓叫骂自己,亥民心里道:“这准是和我为难,特来作对的。”因想个昧良绝后的计策,下来与喽罗等道:“这是要反!你等提备着。他等也毫无能力,能缚便缚,莫教有一个走脱。或死到院子里,脏了宅院。我去与将军送信,调队剿捕防着是毛江、王大化两个狗男女设的反城计。”又喝命作公的道:“快去救火,与两院褚院长快去送信,不看误。”说着便出后门,领一个喽罗去直入府衙。

工夫不大,只听有几棒锣响,吹起画角,马军有五七百众一齐出动,三街六市一律占满,个个是灯笼火把,手持利刃,逢人便缚,遇人便拿。那起小民却哪里敌得住?搜捕至东方大亮,全吃缚住。有胳膊捆折的,有两脚打烂的,吴顺老婆亦吃拿住,个个都焦头烂鬓,你哭我叫,一齐都拥至堂上听候发落。

王英亦赶即升座,一手将眼来揉着,一因未睡,溜溜与几个粉头闹了一夜,二来因判案勾当,其实不惯。当下望厅前一看,只见有三五百众,由迎门照壁起直至案前,乱哄哄跪一地。有一彪形大汉,自称姓郑,叫郑大,高声叫骂道:“国家无福民遭难,遇这等魍魉们认贼作父,苦害黎民,不知老天总还有开眼日子!”众人都吓得呆看。命他跪下,那人还千贼万贼不住价骂,哪里肯跪。王英大怒道:“这个贼囚!”喝叫左右道:“与我斩来!”只这一声,麾下有刀仗刽子齐声应诺,七手八脚都走向人丛里捆绑郑大,又几个叫骂的俱吃捆倒。一人又跪地央道:“大王留命!小的都无拳无勇,怎敢胡行?只恨是包吴两个,引领军卒挨户薅恼,合城妇女尽被奸污。似这等畜行,人哪里能容?我等因隐忍不住,豁了这条命要与那畜类厮拼,并不与大王之事。”亥民因想到这里,触犯自己,疾前禀告道:“一派胡言!大王以仁义为怀,替天行道,军卒所至无犯秋毫。莫讲是奸淫掳掠,军卒都素守纪律,决不能有。间或有一时酒醉,小有龃龉,现放有登闻鼓,大王是下马管民通判全郡的太守,素日又恤民疾苦,有什么冤枉事不可来告?而竟而目无法纪,乘着半夜里烧杀抢掠,聚众滋事,这明与王大化定有阴谋,要勾着崔家堡贼糜烂全城,抗官谋反。今幸而大王洪福,阴谋败露,你等亦俱吃拿了,还有何说?”因力请王英降下钧旨,先将那院公缚到,又四处派人去追捕王大化。

亥民又悄悄禀道:“这些百姓实是要反。”王英亦心里惶恐,想着要杀上几个镇服大众,又想有孔宣嘱告,须问孔目。遂握了朱红笔,有意将所有缚的杀上二百,喝命将院公、郑大并吴顺老婆,连昨日逮捕的元佑党人、本城里正马小光,及患有疯癫的吴顺,一齐都捆绑阶下,却顾问孔目道:“全斩,怎样?我看都没有好人。”于庄因不敢答话,一言出口,唯恐有不少冤死鬼跟随身后,又想也没这办法,哪有同时杀二百的?遂暗自摇摇手,积些阴骘。又想要见好老包,趋前禀告道:“火场情形,连烧死军卒百姓,都当验看。”王英亦甚以为是,即命备马,又喝叫管营王永并众喽罗,将所有众人犯暂行监下。数内的院公郑大等都监入死囚牢,监候出斩。却自引喽罗及当案孔目等出衙巡视。见西街火场内余烟未熄,共烧有民房九十余间,火内捡出有二十余具骨殖,姓名男女尚未能辨。东街有男尸十五具,俱带刀棍伤,支应局外有男尸三十二具,又押尉吏书并新委的虞候副牌等巡查各处,共计有自缢妇女十九口,俱已身死,有自刎及投舂撞死者十一口,有赤体被害血肉模糊者二十三口,嗣复由井内捞出老妇的死尸七具,幼女有被玷死者六口,其余有衣襟破碎重伤身死者二十一口,个个是腿折膊烂。天气又热,腥臭满城。

再查那被缚男子四百余名,未交辰牌有囚伤身死者二十余名,王英也没有分晓,只命监管,却没主意。回衙也并不吃饭,厅外还依着体统,奏动鼓乐,王英大碗只顾吃酒,一面又叫进孔目来,修了公文,即着一新委的虞候速报与公明哥哥知道,只说有人民造反,莫说为军士奸淫激成大变。恐吃那军师吴用和各家头领耻笑。虞候领命即刻去了。

王英又派一副牌往请时迁,只说有大事商议。刚正与孔目计较怎样赍个文书去,也像体统,外面有承局来回说时观察到了。王英大喜,即叫又奏动鼓乐,率着正副牌军并虞候孔目等,大开仪门,迎至厅上。时迁把眉头紧蹙,夜来之事,已全有喽罗查报,无不悉知。当时动问道:“兄弟怎么遇这样大变动,不与史家贤弟和小兄报个信?”王英把脸儿一红,恐他讥笑,忙用话来遮掩说:“哥哥不知,这却是王大化所鼓动,要勾着崔家堡里应外合,意欲谋反。今都被兄弟捆了,现正派人去请哥哥,不曾想哥哥倒先得知了。”时迁笑着道:“也没这么伤人道理。合城妇女俱不用说,男子都监缚捆绑。照这办法,当没有世界了。今我为贤弟设法。”说着,只见后厅有两个妖娆妇人都立在屏风后,半遮着脸儿看着时迁笑,王英把恶眼一睁,吓得屏后妇人笑着跑去。时迁已早经觑见,叹口气道:“兄弟兄弟,你这又错了。军师当日怎样嘱咐你的?怕你就犯个色字!因为公明哥哥一力抬举你,你该也争口气,就叫我弟妇闻知,也须有老大不便。”因嘱告王英道:“你快遣去,不要这狐媚子。”王英还正在热火儿上,哪里能舍却?勉强答应着,吩咐备酒,要先与时观察饮三杯。时迁也见他不肯,不再则声,饮了三杯,叫人又传了言语,先将那缚的人民全行开释。

可巧吴德这时又具张书状上来,状告是儿子吴顺忤逆不孝,有勾结里正马小光谋叛实据,今幸有大王虎威,连儿媳任氏俱吃捕获,请即明正典刑,为不孝不忠者戒。孔目也细把呈状讲与王英听,时迁一旁道:“这些鸟男女不是好人,宜取出吴顺来问明再理会。这厮有老掏灰的匪名,不要吃他骗了。”孔目亦不敢多言,退出厅外。

王英因得这呈状,甚是欢喜,当着时迁面前不好透露,至晚把时迁送走,遂唤了亥民来入厅赐坐。王英动问道:“吴顺这事,你看怎样?”亥民与吴德一气,便进言道:“吴顺该斩。大王宜即降钧旨,方可镇摄。”王英踌躇着道:“但有一件,适有时观察使很是不乐,眼见都四民失业,人怀怨望,若再杀人,你道好么?”亥民笑着道:“这有何妨?小的与大王效力,事事尽心。吴德因恶他儿子,早要处治。大王若肯作主时,他愿以财宝孝敬,叫我又带来房田文书,求予盖印。只怕要不杀吴顺,他日后出去时与他两个兄弟相争产业,以此要求恳大王与他作主。在我因想着吴德既肯孝敬大王,又怕人怨望,乐得杀了吴顺,两全其美。就梁山宋大王得知了,我们把一切罪过都委在吴顺和里正院公身上,就说全城民望俱是吴顺院公等几人激的,他等又勾结土匪,奸占妇女,若这样说,不但把大王美誉增上几倍,就闹事军卒们也算没闹事,一面也出张告示,晓喻大众,就说把首恶枭了首,其余胁从一律从宽就着。也恫吓买卖家照常营业。小的因想这办法最好不过,其名叫贾祸于民,成圣成贤的捷径,不知道大王意下以为何如?”

王英想了想道:“这主意却是好。”但又想道时迁嘱告不叫杀人,又愁了半日道:“杀是杀的,只恐又惹人怨恨。梁山知道,声名亦很是不好。”亥民笑着道:“这有何难?大王要讨好名声,自有办法。明日我就叫百姓与大王挂个匾额,再送些功德牌来,制作些万民衣,制些万民伞,都来与大王献挂。那时就任是谁说大王,有功德在民牌匾为证,有谁敢道个不字?”王英听了大喜,说:“这个只宜速,不宜耽搁的。”亥民亦喜悦之至,回来与吴德说了,嘱他代办,即先回绸缎铺去讨了材料,亥民写匾,又传下四乡里正各处敛钱,说要与王大人恭送牌伞。百姓都得知此事,无不叫骂。有的要亲往济州去催请官军,有的怕官军不济事,都聚往梁山泊前去首告。时迁也暗将此事报于宋江。

此事要别人知道,还只罢了。独美人一丈青一闻此信,又听有妇人陪伴,犯个醋字,急来与宋太公说知,又埋怨宋江道:“都是哥哥干的好事!当日又不叫我去,这如今怎样?叫一群腌脏货把骨髓吸尽了。”宋江也勃然变色,吴用笑道:“哥哥休慌,小弟已差人去探,必有回报。”

正说着,小军来回道:“戴头领回来了。”宋江大喜,急先问民变之事是怎样要谋反,戴宗道:“哪有的事?为因王矮虎哥哥贪个色字,下面亦一齐仿效。”遂将怎样奸淫,并全城多少死伤,说了一遍。宋江把眉头蹙着,孔宣亦呈上公文,将昨日东平府王英公文、时迁密札,连朱贵酒店所接东平百姓聚众声冤的呈状,一一看过。吴用于耳边说道:“这事宜急点鲁头领前往换替。要当面瞒哄他,不可明说。恐他有一时恼怒,于弟兄颜面上多不好看。”宋江亦沉吟半晌。

为时正有史进差人来报,言目下崔家堡全已招降,民变之说益知不确。并说有东阿、平阴三处山寨,现均有招聚为首的率众投降,乞即予知寨名目,留屯各处。因近有济州探报说现有官军已至肥城,请再以水军协助,并再点马步大头领前往应援。宋江大喜道:“还是这兄弟有些谋略。”遂点派戴宗去刺探官军,派浪里白条张顺驰往肥城,又特派鲁智深换替王英,派武松为大骠骑将军接应史进。当下由军政司孔宣调拨人马,分配旗帜,即刻下山。智深也挥动禅杖,率兵前往。

且说王英尽日与粉头厮混,每天滥醉,又有亥民等恭维孝顺,说这日正午时百姓献匾,又制有万民销金伞、功德之牌、万姓之衣,厅前都预备鼓乐,悬灯结彩,喽罗也排齐队伍,预备迎接。只听有三声炮响,匾伞送到。有最好交接官府鱼肉小民的,这时都扮作绅士,齐来送匾。只见都一对一对雁行排立,又用那杂色彩绸结的,彩亭内装是万家生佛四字镂金匾,亭之左右有数对朱红牌,各都镌有金字,有功德在民、闾里蒙庥、商民爱戴、保障一方、安良除暴、保境安民字样。王英与几个粉头俱着是簇新衣服,有吴德一等人都趋向粉头前,各拜数拜,口中也不分次序,没有大小,极口都称呼夫人,自以为都得见女眷荣宠之至。吴德也自居内戚,赶着王英去呼叫姑丈,也不知由哪称起。又编成一套官衔在单名,所献匾上,写“恭颂骠骑大将军权东平府事矮虎王姑父留守德政”,大字是“民胞物与”,下面写“治下愚内侄支应局供奉小的吴德敬献”。厅外都奏动鼓乐大吹大擂,更早有支应局内,杀翻了数头牛,宰了不少猪,大桶的担来酒,绅民人等厅前大宴。

忽见小军来报:“鲁头领到了。”王英因不知何故,又想着虞候寄书尚无回信,这时怎他又来了?因急着叫粉头躲避,又叫承局喽罗赶紧往迎。又见有小军来道:“鲁头领不肯来,现他往街市买卖家问长问短,又在个酒店里讨酒吃,问何事买卖家不肯开市。”王英怪闷道:“这却作怪,问那怎地?”遂又喝喽罗再去,众人亦吓得起立,有听着喽罗们讲说过的,这位头领异常性暴,当日在东京相国寺倒拔过垂杨柳,如今到此,必然有事。遂聚着商议道:“应去迎接,才显得我们恭敬。”王英亦喝叫吹擂。

刚正忙乱,只见有小军引导一个胖大和尚,担着禅杖,胸前斜挂着数十个脑骨念珠,左摇右晃自外入来。王英与众人迎去,让至厅中,一齐都拜见跪下。智深是烂醉模样,看了众人,又见是悬灯结彩挂的牌匾,厅下又列摆红牌和衣袍伞扇等物,已早知这伙人不三不四,都是癞皮破落户。因故将铁禅杖拄在地上,把圆眼睁了睁,望着众人道:“你这伙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鸟人,到这里作什么!”那亥民、吴德等,只想在梁山见过面,一齐跪下说道:“小人是这里绅士,支应局的干办。”王英亦替着说道:“这里也亏煞他等,为着百姓们很是出力。今日又与我送匾,吃些酒食。哥哥要不嫌腌脏时,也请入席。”智深把王英看了看,呵呵笑着道:“兄弟休管洒家,有哥哥命令来接替你。阿嫂也叫你回去。你就去罢。有我和这些鸟人在此理会。”王英也不敢多说,心下发慌,又想要回向后厅遣那粉头去,智深已由打怀内取了文书,又立要王英等引着交割。王英无奈,领着孔目并两院节级等,交了印信并各处仓库锁匙,王英亦不敢耽延,拜别上马。智深不送。亥民等亦不敢送。当日将所有的军卒,都归与智深管辖。王英往梁山去了。

且说智深唤着喽罗等来到后厅,见有妇人,提杖便赶。妇人也吓得叫苦,都被赶去。自到了正厅榻上,现成被褥,智深也放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虞候承局并衙里作公的都来参见,但有的一应公事,尽行回明。又去至城外去点了马军,将所有王英带的一律遣回,只留那住在城内左右听命的,并驻在支应局的二百军卒,共计有六百余人,暂行留住。智深也绝不言语。

次日查狱,见里正院公等都在那里哭,郑大也在那里叫骂,智深都问了名姓,当时记下。遂又赴女牢去看了任氏,叫挂出榜文去,如有冤屈准来喊告,铺户也全命开市。有冤死的俱叫报名。由此城中略为安定。

只苦是包亥民等,心中恐惧,连日与众人商议:“智深凶猛,怎样对付?”吴德亦叫着苦道:“眼见这厮要害了我,我那逆子现在也杀不成了。”褚必亮道:“你是不会。如今你制作袍服前去庆贺,过此再慢慢进步,有何不可。”包亥民道:“在我亦有个道理,他既好酒,我们就日把黄汤子送去灌他,等近便了,便可用计。”吴德道:“好好,就这么办。”三人都商议已定。

次日把酒肉担着,捧些果盒,吴德亦备了冠袍带履,同往拜见。都各自唱个喏道:“大王新任,小人因无的孝顺,特备薄礼,万望赏收。”智深也并不推辞,收下酒食,就却下冠服,道:“洒家是出了家的,不要这些耍子。”吴德因未能得脸,恐是嫌薄,遂又添些珠宝,接连又请酒宴。从这日起百般趋奉,总想要得便进言陷害吴顺,连那不遂的任氏也同杀害了,方才如意。智深亦似有体会,收了珠宝,并无谦逊。

这日又就着大厅宴请大众,叫随有闲人来观看热闹,一概都不许禁阻。又叫从牢狱里提了吴顺,不容分辩,先苦是一路打。智深又大碗斟酒,大块吃肉,并劝着大众吃酒。呵呵笑着道:“这个鸟营生,下酒也好。”吴德见吴顺受刑,心中大喜,又见有院公、里正、郑大、任氏也俱都厅下跪着。智深把一些珠宝怀内取出,笑望着吴德道:“亏你费心,洒家亦看你儿子忤逆不孝敬,今日洒家与你分了家,免后争吵。”吴德大喜道:“多感大王好意。”智深又把他呈状,和那田房文书,一团都揣在直裰内,指院公里正道:“你等也都是鸟人,怎的要反?”郑大叫骂道:“糊涂贼!去了王矮虎,换了个你。你快些杀了我,莫叫我生鸟气了。”智深已喝得大醉,指着亥民道:“兀那蠢货,你会监斩么?”亥民大喜道:“大王分派,小人遵命。有甚不会的?”智深就醉里吩咐,点派包亥民为监斩官,叫喽罗衙尉等都先去法场伺候,所有闲人不许驱赶。命行刑刽子褚必亮捧了大刀,唤齐刀杖,将郑大里正院公三人全行绑缚,也将那吴顺押着齐赴法场。只在这法场里面皂白分立,如毒雾愁云中跃出一轮红日,却又叫梁山泊里多一书生,忠义堂前增一好汉。要知是如何结果,下回分解。



第二回 赛夷吾洒泪张家店 鼓上蚤大闹安驾庄

话说鲁智深,喝命将郑大、里正等四人推赴法场,又命那亥民监斩。那时那城中百姓都抱不平,以先闻他名字认是好人,如今一看,竟比着矮脚虎还加厉害,端的是贼人堆里好人难觅,无怪有花和尚匪号。若好和尚哪能作贼?因俱将门户关闭,恨怨叫苦,有的还要看热闹,团团都跟在后面。只听有几棒锣响,那刀棒刽子手并众喽罗前排后拥护,拥着赛君实马小光,并郑大、院公、吴顺三人,俱背剪捆缚着。郑大还不住价骂,吴顺也手扶木枷和着声儿骂,又疯疯魔魔摇头笑着道:“衣冠禽兽,现在可大大发迹了!”众人都和一声好。行至法场,已早有士兵预备监刑的公案笔墨,那新派监斩官人头狗包亥民,摇摇摆摆好不得意。吴德亦高高兴兴。有行刑刽子奸刀子褚必亮,手捧法刀,押扶着里正为首,喝命都案前跪下。孔目也写了犯由,正待朗诵,只见有喽兵喊喝,分散闲人,智深由众人丛里,荷着禅杖,酒气喷喷地挤近公案。亥民要让他坐位,智深摇手,腾的就登了公案,大叫着道:“你那些鸟人,听着洒家为你们除害!”众人都心里暗道:“休鸟嚷了,这明是为害小民。与民添害,哪是除害呢?”又见那智深叫道:“兀那汉子,洒家要问你言语,你怎的骂?”只见那郑大骂道:“我怎不骂!你这么屈害人,敢怕天地也不能容。”智深呵呵大笑道:“阿哥错了,洒家也作过军官,入过佛门,有什么不省得?你休要骂,你这样大的胆,敢杀人么?”郑大笑着道:“杀人怎的?只今生今世不能够了。来世我平你贼巢,像你这无良贼,俺俱都杀净了。”智深大笑道:“敢真的么?”遂喝叫喽罗们,先去了枷,松他绑缚,又指令褚必亮将刀与他。众人都不知怎的,郑大亦臂膊发麻,接了法刀,又见将里正、院公、吴顺都一一松了缚,智深又喝叫喽兵,将亥民、吴德、褚必亮一齐缚住,还有那送匾绅士、来观看杀人的,也全被智深瞥见,喝命缚了。吓得那当案孔目,老热的炎日底下抖成一堆。智深把禅杖在手,对众又道:“你那些鸟人听着,洒家也知道你等受他苦害,若还有赛什么管仲的,他等也俱吃拿了。洒家要与民除害。”众人都和一声好,智深就喝命郑大作行刑刽子,对里正道:“你来与洒家监斩。”怀里又取出珠宝,并吴德的房田文书,交与吴顺道:“是你那鸟爹东西,都与你罢。”随着就挥动禅杖,喝命开刀。众人都秉着诚意,齐和一声,郑大只就这一声和里,手起刀落,杀了亥民。复又一刀,除了褚必亮。智深因见那刀钝,拔了戒刀,也不用刽子拿头,斜肩带背地砍了吴德,连送匾几个人一齐砍倒。郑大还喘息未定,智深拖住道:“阿哥乏了?”遂唤着喽罗等扶他上马,将引着院公、里正并那吴顺,重复又鸣锣开道,蜂拥回衙。

一时已全城轰动,都挤于西门里外,十字街前,鼓楼前后,个个都又惊又喜看这热闹。里正也失魂少魄,跟入衙内。智深都叫入厅内,纳之坐下。郑大叫着道:“我先依了。你真要这样公正,我才服你是好汉。”智深大笑道:“我早也闻你名姓,你和里正也正可将息将息,看全城百姓份上出一点力,将那赛什么夷吾管仲的请来为首,帮助俺公明哥哥替天行道,才不枉洒家待你。”里正因惊息甫定,还未开言,郑大已拜伏在地,情愿入伙。即刻就点他作了步兵都头。郑大谢毕。里正寻思道:“这伙贼人,哪能共事?再说我家有老母不知生死,我哪有从贼之理。”因当面致谢道:“多感大王好意,小人因家有老母被拘十数日,不曾归家,望宽假小人时日,必图报称。”院公亦就着求道:“大王要释放小的,小的亦寻觅主人来报效大王。”智深大喜,遂吩咐郑大道:“洒家因爱惜好汉,如今点你已作都头兼提刑刽子两院节级,但你须小心在意。予里正三日限,要觅着王大化着落住所,来见洒家。如有违误,俺梁山军政司哥哥有言语,洒家亦无法看觑你。”郑大连连答应,遂就与里正院公退出衙去。

且说里正老母已八十余岁,两腿有疾不能行动,一闻那里正入狱,喽兵薅恼,已早则气得半死。今时与里正一见,相抱痛哭,里正哭着道:“儿子要往寻王大化同去事贼,是绝意使不得的。若不去时,恐吃限棒。这厮又作事反复,杀人之事尚且变卦,倘他要奈何我时,岂不苦了老娘。”说着泪流不止。他娘叹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策。只愁又没处走。”里正寻思道:“孩儿倒有个去处,我姑丈徐蕴华,现住演马庄,在初因八行举士时本州举了他,他因那律里八行乃生来一个人都当备有,缺一也不是人行,如今要因这被举,不但露丑,直比这一郡百姓都没人行。因此在演马庄上置了宅院,现今在那里隐居。何不去寻了他?”母亲道:“我儿说的是。作娘的寻思也是走的好。只有这亲眷那里还有巴鼻,倒可以安身立命。只恐一节,城外也驻着喽兵,郑大也不能放你,恐连院公也要吃苦。”里正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当下子母二人商议已定,日色黄昏,里正去找了院公,悄悄问道:“你想要怎的好?”院公蹙眉道:“俺也正发愁。自那日缚了去,主人消息尚不知道。此时若赶到济州见了都统制,敢也是好。只怕还困在五里堡李老侗家。若在那里,眼见这邻近各县俱降了贼,怕他性命还有不保。”里正叹息道:“我是要走,怕你要吃我牵累,特来告知。若你也能于逃命,何不就走?”院公也沉吟半晌,料着不走亦无留恋,遂悄对里正道:“我家主人还有文稿,连著的五代史和澶渊和议录,都命我看管着。如今一走,怕失落了。”里正道:“你赶夜埋了去。明日五鼓和你便走。”院公又愁着道:“走是走的,只恐那门上不放,怎的设个法?”里正道:“那也不难。我自有出去之法。你先收拾,五鼓在我家厮见,等你起身。”院公道:“如此甚好。”里正又寻了郑大,往见智深,回说要送着母亲到演马庄去,即便为带了院公往寻王大化,一同好报效大王。智深大喜道:“你有车儿么?”里正道:“小人原有,只因支应局拉运粮秣,连马也一齐收没了,以此没有。”智深道:“你看过这鸟言语,怎的没有就是了。”随吩咐喽兵道:“与里正一乘车两骑马,寻着王大化即来回话。”又叫了孔目与了出门行路的牌照。里正拜谢了。回到家中母子大喜,收拾了细软包裹、被褥行李,所有粗重物件尽行抛弃。等至五鼓,车马院公等俱已来到,里正就背负母亲,送上了车。自己与院公骑马,一路出城,绝无阻碍。即有拦阻因看了那张牌照也便放行,车夫亦极其诚恳,亦原是本城住户,姓陆叫陆小乙,以先是阳谷县人,如今与老小在此,又奉是大王差派,极为恭谨。里正要顺着小路先投五里堡,为看看王大化在与不在。院公亦正合心意。

正走中间,忽的树林里一片锣响,有无数喽罗兵各执枪刀,拦住去路。当先一将,骑匹白马,凶眉恶目,口上有数茎黄须,左颊上刺着金印,头戴遮日头凉笠儿,身穿破布衫,两手擎着刀,大喝一声道:“来的站住!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有人经此过,留下买路财。”里正慌忙下马,唱个喏道:“小人是奉命访贤的,望祈放过。现有牌照在此。”那人把里正看了看,接了牌照,又看看车儿问道:“那是谁人?”里正道:“那是俺娘。俺奉的鲁留守命,姓马叫马小光,此去往五里堡里李老侗家,请贤士去。”那人慌忙下马,拜伏地上道:“原是里正,请恕过冒犯之罪。小人是崔家堡毛知寨部下牌军,原亦是东京相国寺人,外号叫地老鼠王小二也。曾与鲁留守大王见过面的,他倒拔垂杨柳时,是俺曾亲眼见的,曾一处吃过酒。今因奉知寨言语来迎里正,一同与王大官人厮见。”里正暗惊道:“这可作怪,我等此来无人知晓。莫不是鲁智深先有通告?”遂连忙扶起道:“如此甚好。请你引路。”那人喝呼一声,只见那众多喽罗前呼后拥,各各都执刀荷戟,一齐往崔家堡来。方至寨门,已有毛江迎出,拜伏地上。院公亦与他熟识,先就问道:“我家主人几时到此。”毛江笑着道:“一言难尽,容到里面时再为细禀。”里正因母亲有病,背负了下车。至一所大房里安放将息,奉了茶水,又奉侍吃了饭,然后才出至厅前,入座饮酒,自坐正中。下面是院公、毛江左右相陪。里正动问道:“你今已作了知寨,归了梁山。将来亦可以发迹,成了大王了。”毛江陪笑道:“小人无法。里正因不常出门,江湖上事不知备细。现下河东河北以及盐山一带,多是如此,就本济州管下,像俺梁山的亦有十余处。如今因公明哥哥义气,众多归服。军师亦颇有谋略。大家要一秉虔诚,替天行道,为因有大金国人皆来内地,粮草马匹皆可供应,我等亦秋毫无犯,保境安民,以免有官军滋薅,要想把各地山寨合成一气,共保国家。”里正笑了笑道:“这也倒好,你主人王大化现在哪里?”毛江道:“且请吃酒,容后亦必有分晓。”院公急着道:“不是那话,里正要见他一面还自要走哩!”毛江道:“往哪里去。”里正道:“我想要送我母亲到演马庄。”毛江摇首道:“不去也罢。如今演马庄已属了安驾庄,有招聚为首的金头孔雀张休,乃普陀山寨主张仙的兄弟。现聚有四五千众,打家劫舍、抢男霸女。昨日与这里九纹龙史进将军已然开衅,现今调动人马都在途中。里正要去,实不妥便。”里正因惦着逃避,听了这话,坐卧不安。忙又斟问道:“演马庄在城北,安驾庄在城南,本不相干的。怎的都闹得这样儿?”毛江笑了笑,只是斟酒布菜,直至饭后,亦不肯说。急的那院公暗道:“这可蹊跷,怎么都一味支吾,不使见我主人,一定其中有些缘故。”遂暗与里正计议道:“里正在此,小人往李老侗家探听探听。倘得备细,急来禀告。”里正道:“这样也好。”

院公就出至槽上,看了看马,恐人看见,又掇了一条凳子,在一株槐树荫下坐下乘凉。隔墙有数株柳树,插一旗帜,上书是“草刺猬毛江”字样。一时有风儿摇动,吹起蝉鸣,院公因看着正笑,一时凉爽,不禁喝彩道:“好风凉。”刚正呵欠,只见有一个人,那里探头,院公一看,那人又闪将入去,才一展眼,又见有一人张望。院公一看认得,那人是担着行李送着王大化来的小厮,一见院公,走来便拜道:“我看是熟人呢,几时来的?城里妇女们这回可糟践苦了,幸是夫人小姐都脱了灾。”院公悄问道:“大官人现在哪里?”那厮往四下看看才敢说道:“你不要说。官人往沙河站到汶上县去启请官军去了,那里知县是大官人的舅子,姓寇。昨日有这里人说官军有五千人马已至汶上县。这里史将军已去迎敌,不知怎样哩!”院公又道:“里正要投奔演马庄,可以去吗?”那厮想了想道:“演马庄不妥便。目今与平阴县打通一气,都伏了宋大王了。”院公道:“你且少住,我去与里正说知,叫他且不必走。我去也赶奔汶上县,看看大官人去。”那厮道:“我与备马,我告你口令子,若遇喽兵拦你时,你说九字,他答纹字,或他说九字,你答纹字,此乃史将军发下口令子。人人记得,说不对的便为奸细。”院公道:“路上怎样走?”那厮道:“少时我送你出堡子,上路指与你。”院公大喜道:“这可好了。”遂直入大厅去,告知里正,又安慰里正说,不要性急,等听着平静了再走不晚。这里也这样款待,料无他意里。正听了道:“你去你的,若见了大官人请了官军时,须先去复了城池。这里小寇,容我去晓以大义,归服官家,也能为一臂之助。”院公领诺,里正又摸了包裹,取几块银子并五贯夹锡铁钱与作盘缠。院公拜谢出来,那马已备好,那厮就引至庄外,指他路径。

原来汶上县在东平府东南隅上,中间有运河旁岔,名为沙河,乃往来东平府必经之路。河的北岸有个市井,即名为沙河站。大化因启请官军,又欲往汶上投亲,路过此处。座北有一家客店,称为张家店。大化就住了一夜,次日有寇知县衙内派了都头并不少作公的,预备的车儿轿儿,来接女眷。也该是路中有事,那来的官军首领,乃东京殿帅府高太尉部下,平日也刺枪使棒,住家在酸枣门外菜园地方。那年因聚集无赖,要戏弄鲁智深,曾被一踢颠入粪窖里。这人也有个外号,叫过街老鼠张三,与昨日里正所遇地老鼠王小二,都是一流人。还有青草蛇李四,因侍奉高衙内,很得宠爱。富安死后,二人都参作牌军虞候,好不体面。后来又一力抬举,现均在济州军都统制的部下充兵马都监。那日因见了王大化请兵禀状,又见有汶上县知县公文,具报与宁阳县交界之处安驾庄一带,现聚有的草寇五七千人,有招聚为首的金头孔雀张休,时常的率领喽兵攻城劫镇。张三就奉了钧命,与李四两个人为行军兵马指挥,前来剿匪。为人因不改旧恶,在军要克扣军饷,自己发财,带兵因上梁不正难讲纪律,官军至所,至一路哭声不止,是村舍为墟,禾稼也踏成平地,人又本是畜类,到处要奸淫妇女,抢掠银钱。那日和汶上县知县说道:“我等乃因为保民前来剿匪,阵前生死还不一定。你等要预备妇女,送到来营里。我等快乐些,好去卖命。”知县因闻这言语,吓得打战,他等又俱是武人,哪敢违拗。就吩咐都头去四去寻觅,在初还觅些行院有能弹能唱的送过营去,后来因不敷分配,营中又嫌恶知县作事缓慢,并又骂说道:“到底文官,不会爽快。”由此又自行寻觅,赶的妇女叫苦连天。

这天有李四闲行,忽见街心有两乘轿儿飞也似跑,抬的是寇氏母女,俱极美貌。有不少作公的护拥追随,一直到县衙去了。李四暗道:“这个狗知县,世人也道他清廉,是个好官。不想这厮自会受用。”遂回至营里去告与张三。张三怒道:“这厮可太不晓事,我等前来毫无搅薅,比哪个军营里也要体面,不想为人不宜行善。”遂差四副牌军道:“你传言语,叫那寇知县滚来见我。”李四拦阻道:“这却不便,我等都心思直正,作事爽快,文人都好弄智巧,若因这一节龃龉,吃他在济州军去禀个呈状,衙内又远在东京,谁来为援救此事。若依我主意,宜设个柔巧办法,常便计策,以后要供奉粮草,我们都自去验收,明明足的只说不足,明是好米只说粗恶。再叠了公文去报告济州军,只说是汶上粮草供应不足,参他与盗贼通气,有意延宕贻误戎粮。你道这计策如何?”张三大喜道:“这个有理。”当日无话。

这日因知县衙里请去议事,并说有东平府士绅来请官军。张三与李四商议道:“我等直娘的晦气,遇这不省事的绅士,还未逼促,可知是命该尽了,若还是别的贼还好说,偏又是冤家路窄,遇这个莽和尚。”李四笑着道:“哥哥差矣。眼见是该要升转,该要发迹的机会,却怎说这等晦气话。”张三叫苦道:“贤弟怎说眼见。有军卒来报那大虫史进带兵来打,又有那打过大虫的武松率领着万军万马、排山架海价杀了来。我等军前哪还有命,这不是晦气怎的。”李四笑着道:“哥哥敢真是愚直人,这样机会哪里去寻得来。哥哥就尽管快乐,小弟我自有安排措置。少时你就遣牙将去晓喻寇知县,只说有小病在身,军务吃紧,不能离营前往县衙议事,叫他就速备粮草,予他三日官限,要措划黄金一万两,白银三万两,粟米五千石,好酒一百缸,水牛肥猪亦各要二百头。只说为鼓励军卒,好去剿匪,战后亦好为犒赏。哥哥就依此吩咐去,小弟我自有妙计在此。”

张三笑着道:“这事可不是耍处,贤弟也不可闹笑。”李四又郑重说道:“哪有的话,小弟与哥哥两人袍泽相关,同荣共辱,我等又知心患难,哪有戏言。”张三还将信将疑,嘻嘻的笑,李四急着道:“你真混沌。常言说胆小难把将军作,依我主意,万无一失。今晚你将我所见那两个粉头弄来,尽可快乐。小弟我自去干办,决不有误。”张三还犹豫,说道:“也怕是不济事,我闻那两个女子,乃是寇知县的亲眷王大化的妻女,我怎便下得手。”李四笑着道:“我道你没智转,你自尚不肯信。如今王大化来了不曾?”一旁有军卒回道:“他却不曾来,闻说有病极沉重,现在沙河站一家客店里歇,两脚还骑不得马。”李四道:“这更巧了。”遂俯向张三耳畔,说了许多言语,喜得张三手舞足蹈,即命那军卒快去唤了副牌军,带了牙将,暗嘱了若多言语,如此如此。副牌领命出来,又点了军卒,一同往县衙里来。

知县因遣人营里去,尚无回报,又接有王大化一张禀状,乃禀报贼人踪迹,启请着兵马都监相机进剿,并绘有一纸地图及怎样进兵方略。知县正看,忽闻有副牌军卒来衙求见,忙欲升厅。已见有不少军卒扑入后宅,不分良贱,将所有青年妇女尽行缚住。副牌亦仗着朴刀,力挽着知县手腕,回至厅上。知县惊得面如土色,副牌失笑道:“相公莫惊。今日有军卒牒报,言说有梁山贼妇叫什么一丈青扈三娘的,还有什么孙二娘,现均在衙里藏匿。俺奉有都监钧旨,来此逮捕,还有言语告你,你须晓事。”知县惊得道:“这事由哪里说起,那人是下官亲眷,哪里是什么扈三娘,这又是哪个多嘴。”副牌笑了道:“你休妄说。往日因你我相好,才肯告你。目下已兵临城下,似你这文职官,待便怎的,况他两个乃当今高衙内宠信之人,该孝顺的总当孝顺。就便是你家令姊,若从了他也不致辱没了你。以后你要图升转,有他等一句话,有什么为难事。今我劝你宜自省得,即去与营里陪话,都监若爱就请在左右服侍,作门亲事,免你于运粮解饷时,在茶里不能找饭里寻你隙。倘你还自不解事眼。今又用兵之际,一件公文,要你性命。你须往常便里想作官科举,哪是容易。这我是告你好话,你须提备。”说着,便喝军卒,将所有缚住女眷,查看一过,又卖个人情道:“我等如今看知县相公面上,不可罗唣。”叫把那寇氏母女先送回营,说所有梁山女贼不能宽免,余皆释放。丽娘与寇氏母女大声嚎哭,一齐都上了绑索,推出衙外。正巧有适才王大化下书庄客,自在衙外等候回书,一见有变,料想是官军一反,县衙难保,当时亦未等回书,星夜跑回。约莫有东方亮时,到一村落。此地已相距沙河不满三里,只见有若多男女,都提包握栊,扶老携幼,踉踉跄跄地奔入村里来。庄客一见半都熟识,俱都是沙河附近一般住户,个个都惊惶失色,问庄客道:“那边儿怎的?”庄客道:“我是从县里来的,你等要逃往哪儿去?”众人都往北看了看,见无人追,才蹲伏就地上,休息喘气,或坐或卧的道:“是你不知道,昨日初鼓,有一伙官军到了,大概是畏惧梁山贼战败了的,进入村中,先命造饭,将所有男子们尽行驱逐,要女的陪着睡。这一夜里不知有多少死的,能逃走的便是万幸。方又有来的人,说今早将银钱衣物并所有驴马牲畜抢掠一空,临走还点一把火。你道像这样官军,哪能治得匪。”又一个叹息道:“那些梁山贼忠义军。”庄客问道:“你等要逃往哪里去?”众人叫苦道:“哪有定所,也除非是沙河北里,在梁山地面上还可安生。”内中又一个说道:“不要说了,你看那树那边飞土多高,许又有官军到了。”众人因这一声吓,又慌的跌爬扶起。庄客亦拥于众内,直往北行,渡过沙河,抑嘱告撑船的道:“那是官军,你等都守在北岸,休再渡了。”只见那撑船人道:“渡便怎的?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你等也看看旗帜,我等是梁山忠义军水军头领浪里白条张大将军的部下。”

众人都惊惶四顾,看看船上果有小旗,船家亦并不索钱,至为和气。庄客倒心里暗怕,只恐要盘查讯问,若说与官去送信,必然获罪,又恐是此时大化已然被缚,此去也自投罗网,遂犹犹豫豫,行至街心,远见那店的门首,不少军卒与当地许多人聚集说话,一旁有斜插旗帜,写着是“东平观察使”,一面红旗上书有五个银字,正迎着风儿摇摆。初日照耀,仔细观看,才辨是“鼓上蚤时迁”五字。又见有店的主人,站在那里,望着庄客只是招手。庄客也慢慢踱去,知是店里已然住兵,悄悄问着道:“那王大官人呢?”店主摇手道:“快不要声张,现今在我家将息,不知死活。昨日因有伙凶人想要捉他,说一般老百姓过的好好太平日子,既免租粮又无酒税,偏他要启请官军,来了滋扰。为此有不少男女聚集一起,想着要除治大化,出这鸟气。亏了有街坊劝阻,气的大化已然半死,半夜因幸有时观察使派来人马,惊得大家都没顾得,不然也废了性命了。”庄客惊喜道:“这也万幸,贼军要知我前去催请官军,只怕也不肯干休。”主人道:“那却不妨,这一伙人非常体面,我恐是伤害大化才挪移家里去,不想他们倒敬重王大化的,一闻他名,有个地老鼠王小二,今早与若多喽罗,据说有毛知寨的言语,前去问候。这里倒不慌不乱,家家平安,不知你到得城里,官军怎样?”庄客叹口气,刚欲声述,只见有喽兵喊喝,拦住一人,众人都拥着观看。那人有六十余岁,须发皆白,戴一顶破凉草笠儿,拉匹大马,经人拦问,却不慌不忙的道:“一九字。”喽兵也不再罗唣,反问贵姓。那人笑着道:“俺是由毛知寨庄上来的,因奉有留守钧旨,来此访贤。不知有东平王大官人并其宝眷可在这店里住否?”喽兵都喊叫店主告那人道:“店主知道,可以问他。”店主答应着,过去与那人牵马,引入店员中,送着往一间房间里安顿坐下。又唤一店中小二进来伺候,提汤净面,点一盏茶,店主笑着道:“客人劳顿了,若欲吃酒打知小二。这里荤素菜食,一切按酒之物俱都方便。”那人也不言不语,坐在屋内。主人暗道:“这定是大化所说那一院公。”遂嘱告小二道:“小心款待,不要慢了。”出来与庄客道:“这也凑巧,这是那院公到了。”庄客叹息道:“他到怎的,眼下那夫人小姐都被抢去,知县亦不定死活,他要闻知准要绝气,可惜这一腔热血。天道不公,真是可恨。”

店主因见他直爽,话多激愤,唯恐喽罗和衔恨王大化的听了不便,赶忙摇手,就引着庄客出去,见了大化。那时大化刚正合眼,因才与王小二说了回话,一腔气闷满腹牢骚,就仰着叹口气说道:“罢了,刚觉神定。”店主于耳旁说道:“庄客回来了。”大化因悬挂女儿,又闻有城里人说官军滋扰,抢掠奸淫,知县亦无法制止,送的禀状不知是怎样批语,地图亦详细绘去,不见进兵,遂顾着庄客等点头含笑,意思要他等坐下,也好说话。迟了半日,不想因病的重了,只有唇动不见有声,店主又多是粗人,不能体会,庄客又爽直口快,已早将夫人小姐被抢之事,一一说过了。店主还只是拦道:“事是有变的,虽然抢去,那里有知县相公,必能解救,既是官军,必有纪律,不见就没了王法。”庄客急道:“是俺还说谎不成?俺眼见夫人哭、小姐喊,知县也全被官军打了半死,因此也没等回书,拼命踅回,来报个消息。是长是短,也当商议,你我还遮盖怎的?眼见官军不中用了,这里亦属了梁山,该怎的设个法,先把那小姐夺回是紧要事。”店主因被他抢白,急得没了话,再看大化,面如白纸,两眼紧闭,眼珠在两张皮里微微动转,口是张着,唇已变白,伸手去头上一摸,已觉凉冷,吓得急嚷道:“却是苦也!你快去店里去,唤那院公,也告知王小二,问是怎的。他既访贤,必有主张,我等也非亲非故,倘有个不便怎的?”庄客亦自悔语急,忙往店里便跑,行至窗外,被一个喽罗遮住说道:“现在这间屋里正有人讲密话,少时再进去寻人。”庄客无法,便呼小二,附耳告嘱道:“来的那人你引着家里去,店主叫呢。”小二亦慌着答应,刚去寻找,又听有喽罗喊叫,又忙跑去,庄客无奈,只得自回,先去于厨房吃饭,歇了半晌,忽见有锣声响动、画角齐鸣,出来张望。据说是店里军卒迎官军的,庄客纳闷道:“这可是新闻事,官军强盗哪能厮见,见了也必然打仗,哪有迎接之理。一边纳闷,却走至店前来看,只见小二慌里慌张,寻找院公多时不见,然后在伙房里问与人闲话。院公因不知大化在此居住,唯见那粉壁之上有模模糊糊数首题壁诗黑痕甚新,确是大官人亲笔所写。大致因喽兵一到,怕有妨碍,店家到胡乱刮了,仔细辨认,有四句俚俗的诗,却不像大官人手笔,上写的是:两二蔡苦,吾民崛起,梁山忠义军,夜里奸淫白日抢,有司犹说小纷纭。又在下面有大化笔迹,是:

请缨心事久寒灰,蜀垒秦关将未回;
治世有家离聚苦,安生无地梦魂猜。
圣朝还唱和亲乐,割地真无拨乱才;
此日逃亡重叹息,一家都自赋中来。

又一首是:
议抚招降计已施,凋残民力强支持;
不明赏罚终何益,真举贤才尚未迟。
将相有权争党异,英雄无路敢何为;
生民涂炭嗟何及,只恐天教壮志违。

院公又往下再看,墨迹琳琅,满壁都是,还记有某年月日大化字迹。因叱问店小二道:“你怎的早不说,这壁上的诗好似我家大官人亲笔字迹。”店小二道:“不敢相瞒,为因有一般农户要难为他,亏了我主人关照,现搬到家里去将息病体。才有个庄客来说你是他家都管,请你前去。我因往各房寻你,不想你在此看字。”院公因听了这话,喜之不尽,巴不得一步飞去。遂问明店主去住处,便向外走。只见有那日拦路为迎接里正的那一贼汉,外号叫地老鼠王小二的进前施礼,问自从哪里来幸会幸会,院公答个礼,说打从崔家堡奉令而来,为寻觅主人的。一边说话一心要往见大化,忙欲作辞,小二遮住道:“这可巧遇,同我且喝三杯去。”院公谢道:“不敢,请便。我去与官人见了面,回来奉陪。”小二强拦道:“我还有要紧话语。”遂挽住院公左膊,不为吃酒,进房坐下,拍案又唤叫店小二快打两角酒来,有什么按酒菜蔬尽管搬来,一总算帐。院公就望着日影叫不迭的苦,王小二道:“不要着忙。现闻有城里官军将王大官人夫人小姐都一齐掳去了,你得知么?”院公因这话吓的如晴天顶上打个霹雳,忙问怎说,官军都夙有纪律,哪至如此?王小二道:“你还不知,那里都监是我旧友,一个叫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青草蛇李四。那年因没得营生,专靠相国寺菜园吃饭,不想正遇着鲁智深去作住持。张三要会着大众戏弄他,不想被俺那鲁将军一跤颠入粪坑去。至后因林教头刺了配,他等要交结教头,好去与衙内说亲,也合是他等发迹,由此得宠,作了军官,现今都住在县里,尽日有妇女陪伴,好生快乐。你家夫人想也是容貌姣好,不然在县衙里住怎能夺去。”院公因听了这话,益形惶恐,满桌酒菜还哪里顾得看,急问着小二道:“如果是真,老朽与你先叩头。”说着便拜在地上,道:“千万搭救,老朽就不要性命也报大德。”小二挽起来道:“太言重了。小弟也皆因此事才请吃酒,俺奉有戴宗哥哥和毛江哥哥钧喻,现今李四也正来店里议事,院公要劝着王大官人降我梁山,事事都可以帮助。若其不肯,一字休提,小弟也不能为力。”院公急道:“救人如救火,这时若商议那事,岂不误事。”小二但笑道:“你去商议着看,能行则行,不成也别无方法。哥哥军令是言出法随的,请你再吃杯酒去。”遂满斟一大杯,又要劝菜。这时院公如身坐针毡一样,心如火灼,两眼发直,即立起身来谢道:“老朽就去,看有无成议时再来奉恳。”小二也说声专等,彼此作别。院公去往说大化,不在话下。

却说小二独自吃了酒,忽见有时迁来请,告说那李四来意,只为求降。据说有一笔富贵作为孝顺,方才已告于戴院长回山禀报,如能到手,果真是无穷富贵,只还有一件为难,小二道:“什么难事?”时迁道:“据说那安驾庄中有顶地出黄金的一座金山,山下沙河满产沙金,乃当日演马庄徐蕴华的山产,采金方法独他知道。还有他的妻侄叫赛君实马小光的,也能干办。即今因普陀山的张仙遣派他兄弟金头孔雀张休,率领喽罗聚集有四五千人,将山占领。近日又与我为难,武松哥哥打了两次。前日与史进哥哥又去攻打,奈都因地理不熟,亏输不少。这时要你能回去说与你毛知寨,将徐马二人聘得一个来,不但久后可以掘金,眼前也得有军师指挥向导,一力把张休破灭,岂不是你我功绩。”王小二寻思道:这有何难,眼前有赛夷吾王大化住在这里,得要写封书信往请二人,一定都欣然拜命。因便将才与院公怎样商议的,细告与时迁一回。时迁笑道:“还有计策等候。”那院公来时如此如此,二人议定,小二背叉着两手出外乘凉。只见院公远远的奔来叫道:“小二哥,这便怎么好?我家大官人已然是不济事了,夫人小姐有什么搭救法?”小二笑了道:“这事在他,若依了那话时,必然有救。”院公求恳道:“头领积德,老朽要劝他依顺也须商议。此时那夫人小姐不知怎样叫苦,他闻此事,已早晨背过气去,多亏店主那里将养。这里又没个名医,哪里去讨副药吃也好,老朽因看着不醒,怎好相劝头领要大发恻隐,先去救人打紧,待他痊愈,想来也感念恩德,必然依附,那时就老朽不说,他是个行仁义的,哪能忘德。”小二道:“小弟也难以作主,你随我来。”遂引着院公去入了厅房,见了时迁,备说那病的情形,万祈从缓,院公也跪地便拜,时迁扶住道:“不要着忙,才我已告知李四,回去与张三说知,佛眼相看,绝无差错。但也须有个交换,看你这人非常义气,我今也不忍为难你。今有三件事要你应诺。”院公大喜道:“慢言三件,若救得夫人小姐脱过危险时,就三十件三百件老朽也靡有不依。”时迁笑道:“没有难事,第一,要你家大官人病好投诚,俺们都论秤分金银,成匹穿绸缎,赏功罚过,一秉大公,一定有一把交椅让予他坐。第二,要他写书信,你去聘请,要东平徐蕴华和里正马小光两人同来。第三,我闻有人说你有个表兄李老侗,现在普佗山张仙那里作一末席军师,你去要把他请到,与我们一齐聚义,替天行道,立时我命那官军将你的夫人小姐赶即送到。这三件事谅不为难。”院公想道:“一、三两件老朽都应,只有那徐马二人与我家大官人虽是至友,二人因不务功名,不喜富贵,就让有黄金白璧也请不到,一封书信哪里肯来?”时迁笑道:“这事也可以暂缓,今你就先把老侗说降了来,这功也并不为小。”院公作难道:“一则路远,老朽于曹州道路不曾走过。二则若同至五里堡,到他家去,恐他又不在家中,以此作难。”时迁道:“你不晓得,现今他就在面前,在此东南方半山坡上一座庙里,你肯去时,日没就可以回店。我派着喽兵护送,你看怎样?”院公因挤到这里,不好不依,遂回至房里去,换件葛衫,戴个琅琊草遮荫凉笠儿,衬着那白须白鬓,俨然和书里梢公模样,牵了那马,问明道路,跟着有十数喽兵,一径往半坡来。

却说史进,因前与张休接战败输一阵,自归到营里,想道:“这些鸟种,怎敢这样。”遂下令喽罗等仔细提备,又叫杀牛宰猪,预备酒筵,去向那援军营里请了武松并水军张顺等,都来至中军大帐饮宴议事。史进都把盏敬了酒,坐下说道:“张休那厮好不可恶,倚仗是地方险要,粮草又足,他等要以退为进,以守制敌。我等因大军远来,只利速战,攻打一阵,又吃那厮提备得紧,并未得利。为此与两位哥哥商议,攻打有什么高妙主意与他打熬。”张顺发言道:“行军之事,粮草为先。俺等因走到哪里,哪里寻着吃为日既多,百姓都怕吃饱跑了,哪里寻粮去?依俺有两个计策,一个是先取汶上县,为长久打熬的地步;一个是分兵三路,于邻近富庶的村镇劫取粮食,除巨野城武我军的地面上不宜抢掠,其余如金乡、宁阳等处,本都是人民丰富,钱粮富有的地方,你们要信着公明哥哥秋毫无犯的言语,那便错了。军师军令,全只具文不得不如此说法,不然怎不与发粮。如今要自备粮草,我们宜分派人马,分头去劫,我再于水路运送,先勿使钱粮欠少,是为至要。一面由我们分任三路进兵,俺今又闻得张休极是好道,眼今那各处村庄多闹黑汉,他等都日夜烧香,合日祈神,哪还有抵挡大军那样本领。我等要分兵攻入,定能取胜。”武松道:“这也说得是。”史进大喜道:“就依着哥哥言语,我等于明日夜里三路进兵,再去与时迁哥哥赍个密信,叫人改扮了去深入贼地,照翠云楼那一回,放火为号。”张顺等道:“如此甚妙。”当日议定,武松是自引人马攻取汶上县,史进是沙河进兵,径取安驾庄,并各自回营去晓喻军卒,分拨人马,又各点小头领带着人马,都按着张顺计策分路借饷。史进也赍告时迁,至时准备,不在话下。

单说张休这日与众家头领相聚议事,为首是他,前文表述过,因他是张仙令弟,倚仗着乃兄之力,得坐首座。二座为护国军师刘尖子,此人是白衣秀士王伦的同班的好友,幼年因脖项生疮,留些斑点,以此大家口顺外号叫花脖狗,夙来于圣经贤传,多不喜读,只喜是六壬神课,自号为神算子。在次有黑瞎子熊老五,手使一把大斧;大眼贼袁七,手使一对青铜锏,俱都是张仙部下,为因与张仙最厚,正来议事。忽见有喽兵来报道:“汶上官军现今已降了史进,请令定夺。”张休大骂道:“这个混沌魍魉,怎听反复,送的美女怎的不送。今倒与我来作对,好个贼子,我举我合山之众往杀这厮,看他有甚的本领。”花脖狗道:“贤弟且慢。现今我四方八面受了包围,东有史进,北有武松,西方又降了张三,我在垓心,实难支撑,依我要发动人马,先取宁阳,一可屯粮,为一旦失利时退守之计,那里也美女甚多,何止一个。”熊老五道:“这叫什么话,你是为长人威风,灭俺锐气,不信俺一柄大斧,不能杀人,不能掳一个女的来。”说着便要下山,袁七拦阻道:“哥哥休怒。军师也不是怯气拦你去抢,为因有时迁那厮,还有张顺并都在暗里埋伏。哥哥一去,恐有不便。”张休亦苦力谏阻,只哪里阻得住,登时把一柄大斧托在手中,吆喝有数百喽兵扑下山去了。张休因怕有差错,分付袁七去带兵接应。一面又请着花脖狗预占一课,看看是主凶主吉,花脖狗算道:“但去无妨,只须把李老侗请至寨里,以防那梁山攻打。”张休道:“俱凭哥哥,小弟因恼恶张三,原说要送个美女与我欢乐,不想至今没送,还降了梁山去,这样恶贼,也幸是熊老五为我去出这气。”花脖狗道:“贤弟勿忧,此处那各村妇女美的尽多,只因都畏惧黑汉,日夜烧香,贤弟若喜爱风流,半夜里改扮了,将脸就涂抹漆黑,拿把大刀有何难事,只就是完事早回,莫叫那村里人民看出破绽来是大紧的。”张休道:“这法倒妙,你等都夜里下山,必是如此,怎早不告诉我。还有一节,夜里要史进攻打,那便怎的?”花脖狗道:“有我无妨,这山都四面险要,若得有老侗帮助,更无闪失,贤弟就放心去乐。”张休大喜道:“这计甚妙。”当晚就依了计策,抢扮了黑汉,前往那村民家里胡去行事。

单讲时迁,这日因接到史进三路进兵的军令,遂告知小二道:“你去准备,夜来进兵,二鼓在山坡会齐,一闻号炮同时呐喊,路上若遇了院公,必须护送,若得有李老侗来一齐都款待安置,不得违误。”小二答应道:“是。”自去与喽罗准备,不在话下。再讲时迁,到日向西沉时,装了农人,光着两脚,把锄向左肩一扛,更学着此地土人,唱着秧歌,直由那山环入去。忽见有一队人马,荡土疾行,当先一将,正是黑瞎子熊老五,后面是袁七追赶,一径往汶山县大路奔去。时迁暗喜道:“这也凑巧,他等要不在寨里,今晚必破。”遂悄悄按着路,走入山里,至一村外,只见有数七百个男女,有手执桃木棍的,有手执蒲艾柳枝的,个个都焚一炷香手里擎着,又有道士杂随在内,相送一纸糊的大汉,画的黑眉黑脸,好不狞恶,穿的皂袍,袒着胸脯,有几个庄家抬着。时迁一看,恰似是李逵模样,当时要笑,不知是怎个举动,跟随大众,仔细留神到一处小河岸上,众人下跪,口里都喃喃诵道:“黑汉爷爷升天,黑汉爷爷升天。”道士也铙钹法鼓咚咚乱敲,各人把手里香火都插向纸人,身上登时火起,众人又手举桃柳棍儿,一阵乱打,其名叫送壮客,又名叫送黑汉。时迁因不知就里,向一个庄家问道:“怎叫黑汉?”庄家把时迁看看,并不答理,时迁亦恐露形迹,转向一老年人再问,老年人道:“你怎的不知道么?看你这样儿,必是庄家,想你是没有老小,不知其害,你且把锄儿放下,容我坐下地说。”时迁亦把锄放下,拣一处土坡坐下,老年人道:“我家也正闹黑汉,三更半夜他便敲门,你见那纸糊的大汉吗?真的形象也就相仿,一手拿刀,进门就喝叫男的躲居别处,妇女都被他迷住,不敢不依,每到鸡鸣,他便去了。妇女若和他恭敬,他便喜爱,有时也赏赐金银。后来有人出主意,设法拿他,暗中以一团长线纫一个针,临去就刺他衣上,后随那线团寻觅,不是入庙便是入河,你看是妖怪不是。后来有巫婆道这是张真人山上压锁的黄巢余孽,也不知怎的走脱了,来此搅扰。上月那东村祈禳将他送走了,谁知又到我西村搅扰了十数天,还同时同日家家乱闹,闻都是一宗形象。你看这家家怎么好,你没老小倒也心净。”时迁怪问道:“这里有金头孔雀在山为王,那里也颇有兵马,怎不叫他来驱邪,拿了那妖怪,看看倒看是人是鬼。”老年人摇手道:“快休这样说。黑汉爷爷灵应如神,谁说这话时,到晚他更加搅扰。我家有一个侄女儿,颇知孝顺,如今就被那黑汉迷恋住了,现在还想要带了去作神仙去。只奈我老来无子,只有这一个侄女养为己女,女儿也日夜价哭,今晚还不知怎样呢,果然要送的灵应,算他造化了。”时迁笑道:“小人有驱邪之法,不知老丈用俺不用?”时迁说毕,拿了那锄,老人因左右无人,拽住时迁道:“你不要走,你今要有这胆量,我必重谢。老夫也不信这事,叵耐我家里老小总是千真万真的说,老夫也没奈何处。今既遇你,且随我来。”说着,引着时迁至一庄院,叫杀了两只鸡,预备了牛羊酒肉,款待时迁。饭后无人,老人才讯问名姓,时迁笑着道:“俺叫谷老实,蓟州人氏,目下因俺那乡里属了大金国,小人也回去不得,以此在东村作工,今遇这事,很觉不平。”那老人道:“老汉姓秦,只此一女,壮士要捉了黑汉,不但与老朽出口气,合村也去了一害,只不知壮士驱邪用何法术?”时迁暗想道:“用何法术?反正是二更以后放火为号。”因笑着道:“好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因自从幼时打熬筋骨,捉妖倒不用法术,只凭力气。眼前也天不早了,你就把女儿住室指点于我,我自去屋里藏避,等候把黑汉捉住,我便去柴草垛上点一把火,那时若不听我喊,不要来看。”秦太公道:“壮士也尽管吩咐,无有不依,若用枪棒,这里也现成就有,若用帮助,这里有大力庄客,尽可唤叫。”说着,便引时迁看了住房。时迁要露些技艺使他不疑,登时把蜂腰系好,舒舒猿臂,腾身一跃,直跃到房檐上,两脚踏瓦并无声息。当时又望下一翻,四肢一蜷,直踅个筋头下来,着地亦全无声息,脸也不红,气也不喘,惊得那老人庄客都看呆了,心说有这样本领,哪怕黑汉。话未说完,时迁已托了窗棂钻入房去,笑向那女子摇手,又告嘱老人道:“不要害怕,我自在这里藏匿,你等自去。”老人亦带了庄客,院中坐下,一面乘凉,心中都惦着,看看怎样捉法。工夫不大,只听有黑汉敲门,老人迎出,黑汉也不知埋伏,公然直入,笑挽老人道:“你真有福,我今要带你女儿去作神仙,连你也半仙之分了。”老人陪笑道:“爷爷抬举,眼今我女儿房里正想爷爷,爷爷去与他商议。”黑汉笑道:“好个乖巧的娘子,你既想我,那更是有福了。”说着手提大刀,奔入住室。那时那女子心里正自发慌,在初还看着时迁掀窗摇手,此时已再望不见,遂不禁暗叫苦道:“若拿不成,倒害死奴家了。”因忙着逢迎黑汉,假意笑道:“我真想你。”黑汉亦放了大刀,听了这话,骨软筋酥,进前就搂,抱住心肝宝贝乱叫,不防有一声喊嚷,惊魂摄魄,吓得个金刚倒地,黑汉从兹露姓名,要知这黑汉为谁遭绳索,能否擒拿,且待下文分解。



第三回 过街老鼠剿匪升官 浪里白条散财均富

话说秦家女子正然与黑汉说话,忽见有人影一闪,噗的一声灯光灭了,黑汉也惊得一怔,大声怪叫道:“是什么人。”只觉有一人在后抱住两腿,惊得要跑,不想已被人掀倒,啊呀一声仆倒在地。时迁已就势骑上,一把扎巾扯住,用拳就打,女子亦大声哭喊,惊得那院里老人并有力庄客们慌忙闯入,先点灯烛,引着那女子躲避,随告时迁不要放手,时迁也惯有智转,用力把扎巾一按,叫他把嘴唇沾地,如狗学舔屎一样,一声亦不得叫喊,只听由冒血的鼻孔里哼呼出气。庄客亦取了绳索,攒起四肢,俨然和捆猪一样,把灯一灼,黑汉那脑上脸上淌些黑水儿,相趁着鼻子嘴角又都出血,翻着恶眼,只看时迁。庄客骂着道:“你这鸟人,是哪里住,怎敢在民家搅扰,诈称黑汉,想你也恶贯满了。”说着抬腿一脚,这个也过来唾骂,那个也过来便打。女子也咬牙切齿,与老迈蹀躞的老娘各拿了一条藤鞭,狠命的打一回。时迁拦住道:“都不要打。俺今也实对你说,不要害怕,俺正是梁山好汉时迁便是。今日要三路进兵,与民除害,捉拿那金头孔雀张休。一会那兵马便到,你等也不要惊恐,且把这黑汉看起来,明日我枭首示众,与你出出气。”

老人因一闻这话,吓得拜倒,庄客亦俱为惊恐,远听一处又正炮响,吓得都跪伏地上,口称着好汉爷爷,兵马到时,不知也杀人不杀,千万要救护我等。时迁道:“你等放心,俺就有一宗事情交派你们,赶着把那堆柴草用火引着,火光是越大越好,名为号火,你们都不必出去,这里有我自能照管,若见有兵马进村,不要害怕,只着个道路熟的,作个向导,若能把张休拿住,必有重赏。”说着,便从房里取那黑汉大刀,用手掂量也倒合手,又眼看庄客们放了号火,只听由正北面起一片杀声,当先一将乃忠义军东平防御都统制大骠骑将军九纹龙史进,率领有一千马军,正面杀来。左边有地老鼠王小二带领着五百步兵,抄路进山。西方有浪里白条张顺,带水军步战兵马五百多名,横断那张休接应。是日,又月光皎洁,天气清明,人走马行都极便利,大军又望见号火,齐声鼓噪着扑了来。吓得那村中男女哭喊连天,鸡也乱飞狗也乱吠。一时都到了村口,时迁迎着道:“这里倒没有住兵,勿须惊扰,且奔那东村口外抄袭安驾庄去,那是那张休的大营。”张顺于马上答应,传令军卒就叫往庄东杀来,会着史进,直攻上山。有报事喽罗等报到山上,花脖狗大惊,叫不迭的哭道:“这可要一锅糟,催请那老佟,老佟不到,大王又下山去乐,两条好汉又都往汶上去了,这时可叫我怎的?”喽罗们急道:“兵都到了,曩日你哄着大王贪花好酒,事到而今,怎无主意?”气的又一人嚷道:“不要惊慌,有我亦担当一切。”众人一看,此人是熊老五的兄弟,外号叫二瞎子熊老六,劝众人道:“都不要慌,山下的安驾庄我等是顾不及了,保护山寨还能容易。”因命将擂石滚木现行提备,抽几个武艺好的力气大的,一个叫黑脸霸王周洪的,手使一杆点钢矛;一个叫黄鼠狼刘大猛的,手使一对镔铁大锤,两人俱有七百斤膂力,下山都守住山口,老六也点齐人马,手仗着一条长枪,守护山寨。花脖狗道:“我看如今不及去山下投降,倒是上策。”老六怒骂道:“你这叫什么鸟话,大王也不在山上,哥哥也不在这里,若都在时俺一枪刺了你。”花脖狗道:“兄弟休怒。按理可不该投降,我等就死在这里方才尽心。但有一节,一来那大王平日不比那张仙大王待人义气,又愚又蠢,只仗是大王兄弟,居于人上。二来像如今年月,头把交椅人人有分,果然要降了宋江,不见就没了富贵。再说要平定这里的时候,必拣个头领坐镇,所以我奉劝贤弟再思再想,此时可正是机会。”熊老六寻思道:“这话也是,何故我居于人下,不自振奋呢,要说今日也真是,这样世界乐得不发迹发迹。”遂沉吟好半会,无人交战,不得主意。花脖狗催道:“贤弟快些,马上可刻不容缓,不要迟疑,大王与令兄两人不在这里,正是天所以资将军也。”熊老六道:“怎么降呢,你且说来。”花脖狗道:“不用别的,这时把各山地图连府库钱粮细数一齐都交与史进,贤弟在前,小兄在后,趁着又月色很亮,直到那军前请罪,就命将酒宴备好,迎他上山,你看这主意如何?”熊老六大喜道:“就依军师,但还有两件作难,一则为大王张仙素日与梁山好汉势不两立,二则我兄长下山攻打汶上,正为与武松史进打熬作对,我们要不仁不义降了敌人,叫江湖好汉子岂不耻笑?张仙知道了,亦不干休。我那长兄又是干劳义气的人,箭在弦上,怎好下台。因此俺想着这事终有不便。”花脖狗笑道:“呆气,呆气,似你这话凭你也未尝学问,目不识丁,却怎么也学着孟子说出仁义两字来,本来仁义全是鸟话,我们又不是程颐想去讲经,又不是杨龟山聚此盘道。有常言说的好,饱煞胆大的,饿煞胆小的,什么叫仁义,道德哪又叫主上兄长,如今天下人人有分,我们就拣些便宜,即便去行有什么利于己的,不可错过,最忌是畏首畏尾,最要是有刚有断,常日宋太祖陈桥兵变的故事,贤弟也必曾听说,自古英雄就仗是刚强、果敢,若到了该断时候犹疑不定,有名叫该断不断,其丝自乱,此时俺愿学赵普,劝你进位,望你就依俺计策,多少是好。”说着,便喝喽罗传令升帐,力挽着熊老六坐正中,自己把令字红旗一摇,起身传令道:“山寨无主,又正在交兵之际,俺等因大王不在山寨,且叫熊头领补摄此位,大家要歃血立誓,共同生死,不知尔众人心意俱是怎样?”众人因梁山兵至,正无主意,一闻此令,群跪伏地上依允。当时设誓愿同生死,老六亦喜悦之至。即时传令,各守关隘,若无将令,不许交锋。众人都得令而退。

单说熊老六议定投降,即命由军师作主,抱了地图卷了那会计钱粮大宗帐簿,自己也不拿兵器,除去盔甲,换了那大王服色,戴一顶杏黄如意左右缀穗的逍遥巾,穿一领橙黄细葛安乐袍,同了军师各骑匹马,随着有八名牙将,各跨腰刀,手执豹尾枪,只说往各方观阵慰劳将士去,投降的话一字不说。正走中间,只见那山北地上一片火光,人喊马嘶,正然鏖战。接连有喽卒探报说,目下安驾庄已然失守了,那失火处正是连营,两人也不惊不语,只命再探,又行一处,只见有黑脸霸王周洪飞奔了来,手执长矛,气急败坏的连说厉害,一直到马前请罪,问说怎样,周洪叫苦道:“却是苦也,俺带着五百人正出山口,正与那史进相遇,被他杀得马仰人翻,这次也不知怎的,他等来的路径很熟,又兼有月光很亮,不得埋伏。小弟因林内隐的,吃他看破了,以此把人马折输了。幸亏是刘大猛贤弟守住山口,眼前用滚木正打不知怎样,小弟因恐有贻误,特来请罪。”花脖狗道:“头领无罪,史进那厮很是了得,俺今与新任大王前去会他,头领也带领人马护从了去。”周洪应命道:“小弟就去。”随着把马头拨转,倒拽点钢矛,那马拨喇喇飞下山去。

单说史进此际把连营放了火,带着人马方欲攻山,只恐那绿树林内藏有伏兵,遂乱射一阵弩箭,杀得周洪跑回山口。正然追赶,又见有一队人马呐喊来救,当先一将,手执双锏,直望着史进杀来。史进也拍马相迎,战不五合,那人把左手一闪,掉头便走。史进把马倒勒住,恐遭暗器,喝令着军卒人等不许追赶,只命将那各处山口屯兵堵住,遇有涧水都命由张顺水军藏伏石后,各带一香火为记,无香火亮者便是贼兵。一时分拨已定,闻有号炮即便攻山。忽见有小军来报,东路王小二带领着院公老杜并一个道士打扮的马前施礼,王小二指引说道:“此人是李老侗,祖籍是东平府人,精通法术,又能用兵。此人是小的老友,王大官人的院公与他为姑表兄弟,愿来投降,哥哥要不知地理,即请问他,小弟因营中有事,不暇陪了。”说着上马便走,史进大喜,派拨了一回人马,笑着问李老侗道:“此山由何处可入,道人指示。”老侗把各处看了看,指点说道:“须由那西面攻入,必无敌挡。”史进又传一回令,正图进兵,小二又转回来道:“现有一事启禀哥哥,方才有青草蛇李四派一副牌军来,据说有机密大事叫我回营去商议。小人因军务吃紧,不敢擅离,望哥哥指示则个。”史进诧异道:“这也作怪,现今有武松哥哥去取汶上,他来又想要怎的?”王小二道:“此事也没容启禀,他等因与弟相好,愿来投降,只为着几宗条件,今午时观察使未曾允诺,所以还不曾启禀哥哥。”史进笑着道:“这也却好,军师也有言语,能和便和,你就把人马留下,且命那副将小花虎李裕权且管辖,一闻我号炮声响,即便攻山,你就回营里商议,愿降就降,否则那武松哥哥不容情的。”王小二道:“哥哥说的是。”院公亦声个喏道:“小的于军前无用,也跟着二哥回店,看顾大官人去。”史进道:“那也很好。”二人就一同上马,小二将掌的令旗并那令箭都交与副将李裕,告明号令,即回营去。那时有一声炮响,史进攻山,人喊杀声震天撼地,惊得黄鼠狼刘大猛手举双锤,挡住山口。时迁亦正从西南爬上山坡,怀出有不少旗帜,悬在树上,又登在高处叫喊道:“梁山人马都这里来。”吓得那山上喽兵望见旗号,自想是梁山人马已然上山,吓得都屁滚尿流,爷娘乱叫,有滚山坠涧的,有乞命投降的,有自相残杀的,有隐伏诈死的。可叹喽兵只为是好吃懒作不务正业为人,去摇旗呐喊当个走卒,平日还可以游闲,轮到此时,担惊受怕,性命和蝼蚁一样,有谁能顾。只有那一熊一狗尚是高兴,抱着表册,一直去迎了史进。跪在马前,史进倒吓了一怔,问是怎的,喽兵也叱问名姓,熊老六禀道:“小人是山寨之主,姓熊名叫老六,只因我大王无知,怒犯将军,现今也死于乱军。俺今为合山性命为重,特来在马前请罪。”花脖狗道:“小人也曩闻将军仁义待人,特举全山全来纳降。”说着连拜四拜,史进在马上想道:“李四降了,他等也俱来投诚,却也罢了,因命在马前引路。当时罢战,率领着各路人马俱直至聚义厅前。史进于正中坐的,时迁在右,张顺在左,熊狗又拜了四拜,将有的合山人马并钱粮军械等物一齐交割史进,要参他两个仍就管辖,李老侗暗道:“将军不可,看这花脖狗这样心术,将来亦不是好货。”史进也看他险恶,当时摆宴,聚集那各家头领收来人马,大吹大擂,按名报功,喝命叫花脖狗去按座献酒,史进动问道:“这事也怪,你家那金头孔雀和那熊老五哪里去了,敢莫你四下伏兵,想要害我不成。”花脖狗下跪道:“小人不敢,大王因贪花好色,每日下山,不知有哪村民女被他占了,为因是此地人民都信黑汉,他日日下山,去只管去乐,今日也不知何处,准被害了。”时迁笑着道:“这话真么,若真时张休是被我拿了。”史进笑问道:“却在哪里?”时迁笑着道:“少时我再说笑话儿。”因命一正牌喽卒率领人马,火急到西村秦姓家里快取那黑汉来。工夫不大,捆绑那黑汉到了,众人一看,不是那金头孔雀是谁,史进要推去斩首,号令山头,老侗又谏道:“这却不可。俺今与张仙作对,正好以张休为质,叫他来赎。”众人都听了喜道:“这话很是。”就命在山上监管,等候有梁山回报再行发落。史进又喝问熊老六道:“你那哥子怎不回来?”熊老六道:“俺今无将军将令,不敢动身,若能与兄长见面,必来降的。”史进道:“这样也好,俺今与你去走一遭,他不降时,你须仔细。”当厅要点拨人马,即刻下山。张顺拦住道:“兄弟且住,兄弟为三军之主,不可擅动,现在有许多紧要事应该与时观察哥哥商议办的,愚兄为水路援军,此事倒当得效力,又可于经过村乡借些粮米,就遇着贫苦人也是好的。”史时等二人大喜,就命那熊老六随从,回去吃了杯酒,相送下山。时迁为李四差人请和一事,回店要问问王小二有无头绪。史进也盘查仓库、点验人马。直闹到次日巳刻,方才休息。

话分两头。且说熊老六跟随下山,手无刀刃,一路就与些喽罗追随马后,欲待叫苦,怕人讥笑,恨的在心里后悔,怨骂花脖狗道:“早知这样,何必请降。”约行有二三里路,天已大明,张顺又喝叫老六在前引路,只见有一座大山,并无房舍,因被那日光照耀,现出有霞光万道,耀人眼目,张顺笑问道:“这却作怪。这山怎这样炫人?”熊老六叹口气道:“不瞒将军说,这山叫万宝山,山上山下俱产金银,为因是张休昏聩,贪花好色,有如此宝物不取,只知作乐,可怜他兄长雄心,若不为此山时,哪能与宋大王为仇呢?及今也悔不迭了。”张顺于马上喝彩道:“好宝物。”看了多时,忽见有匹飞马绕山过来,一径往安驾庄飞奔着跑,张顺远看像是呼延灼的那匹马,命人追赶,哪里赶得及,只得又催促人马奔汶上县。离城不远,只见有逃难的男女,携老扶幼,惨不可言,都聚于树荫底下坐地乘凉。忽见有张顺人马来至头前,吓得又惊骇乱跑,张顺大叫道:“不要跑,我等都不害人的。”内中有胆量大的,站住了脚,张顺下马道:“你这里人何故这么跑?”那人把张顺看了看,但笑不敢说,催问半天,喽罗要举着拳打,张顺拦住道:“你这鸟人,也真可恶,问你怎不答一言?”那人又颤了半日道:“好汉容禀,这里因来些人马,都是好汉爷爷,谁敢不敬。但是把我们男女糟蹋坏了,哪敢不藏避,见了就要银钱,要酒肉。大热的天,还须与好汉爷爷作饭,完了还奸淫妇女。”张顺听了,不甚乐意道:“可是我梁山人吗?”那人道:“不是梁山的,是东边万宝山安驾庄的,为首的叫什么熊老五,昨日一夜他坏了十七八个老小,这位好汉爷爷,果真是英雄了得。”熊老六一旁听了,觉得惭愧,询问住所,原来熊老五由昨日晚间到得这里,至今也没干别的,只因是恼恶张三不送美女,到来就传令军卒挨户搜检,遇有妇女即便行事,合计那附近住户无一幸免,城内因听了这信,紧闭城门,分命那各营军士巡逻守护。依着张三,要去陪话,所幸有合城百姓都乞恳寇知县拦阻张三,道:“合城百姓性命要紧,四乡也多有人民在城避难,若想要开门揖盗,断然不可。”张三因抢的寇氏,正欲高兴,一想要不开城门倒也无忧,遂喻令官军等,商告李四去严为防守,安排酒筵,一面要欢着寇氏从依那事,有伺应女仆等正然相劝,寇氏因绳索缚的两臂麻木,母女都相视恸哭,声泪俱尽了,仆妇劝着道:“不必哭了,你等也骂了半天,这样年月,谁说得起,依我倒不如过去陪个小心,都监又杀人不眨眼的,若这样时哪有生望。”丽娘骂着道:“你休劝了,不依也只有一死,还待怎的?”说着,只见有人唤那女仆去,不多时转来,有几名军卒,进来将寇氏母女横拖倒拽推至厅上,寇氏也料无生理,破口大骂道:“误国之贼,害民强盗,你们也不看头上还有青天?这样害民,就永无报应不成?”丽娘也千贼万贼不住价骂,但见那张三座上饮酒正乐,左右有粉头陪伴,听着叫骂还只是笑。忽见有一人闯入,高声叫嚷着道:“人家骂呢。”粉头都起立致敬,拉了那人口称李都监,劝他要坐下饮酒,那人推托道:“别作乐了,眼下已兵临城下,命将不保,你们还这等作乐,吃人的骂也不知羞。”张三笑着道:“不乐怎的?古人说的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不乐也白是不乐。”那人气恼了道:“张三你过于不像了,洒家是为你升官,大家长乐。赴汤投火前去求和,所幸都有了头绪,才回来报告你。你今倒说出这话,莫非俺李四不是人,不会寻乐子怎的?”说着把腰刀出了鞘,吓得那两个粉头跌倒地上,爬起避去远远,和筛糠也似相顾乱抖。张三也只得叫苦。李四把寇氏母女一齐解了缚,喝着军卒等好生保护,就送还县衙去,多少是好,禀知县相公,说这不是梁山女贼,从宽放了。又对着张三道:“现下北城有人攻打,你想是怎样对付,我不管了。”张三笑着道:“好个吃巧的兄弟,你净是卖好行善,日日戏弄我,叫我招怨,寇氏是你的主意叫我乐的,军事都由你定夺,告我怎的?反正是有福同享、有罪同受,为兄的本领是你尽知,现今城上俺已经派人巡守,有的滚木又有擂石,敌人还生了翅膀,会飞怎的?”李四道:“不是那个,现今有武松攻打围了北城,南边有熊老五那个魔王,你想是怎的支吾?”张三因听是武松,吓得乱抖,知是那景阳岗上打大虫的,看看粉头,又看李四,军卒把碗盏撤去,粉头亦心惊胆怕,退入寝室。当时也不知高低怎样是好。接着,有探事报马和四门军士等接二连三纷纷来报,这个报说道:“西郊火起。”那个又报道:“北门攻的紧。”有副牌军张不孝在城因中了一箭,登时阵亡,张三吩咐道:“暂时掩埋,将来请功。务必都加紧防守,我们都为国为民当得出力。”军士亦各领命去,纷纷乱乱闹了一夜。

天明,那张三忽道:“李四贤弟,你看这一夜惊恐,如何是好?你说要投降了去,可望升转,今已递了降表,仍来攻打,早知这样,将寇氏母女俩都送上万宝山去。如今有张休、熊老五都来帮助,哪怕有武松来打?这事是你闹错了。”李四急了道:“你不要混沌魍魉了,现今的事你哪知晓?俺早已派个副牌缒出城去了,不出今日,准有结局。只尚有两宗条件临时再议。”张三道:“怎个条件?”李四摇首笑道:“这时倒不必细说。最重要的不要看财,所有我聚的钱粮谷草一总为进见之礼。”张三道:“那须不妥。眼今有半年有余不发军饷,来时赏赐又俱与高衙内的如夫人买了珠宝去。军卒要不吃粮饷哪里得活?”李四冷笑道:“你真菜货!军士有什么了得?他不当兵,眼今有想当兵的,为求个衣食发迹,托人弄情唯恐不得,哪里就缺了兵额?你真混沌。就在平日,他等因穿着虎皮,到处高乐村民百姓,有哪个不惧怕、不供养,就是你我,何尝又指望军饷哩!不如都一总送了礼,就日后高太尉失了宠时,我们要勾结梁山好处尽多。官家要不用我辈,我们就鼓动梁山薅恼一阵,换人防御,叫他都吃个苦去,自然要不着我们,不能治匪,你看要这么一弄,这禄位长久不。”张三大喜道:“这个极是。不知那副牌军去怎样商议?”李四道:“你放心,那里有王小二哥,他最爱钱,暗里要馈赠些个,准能如愿。慢说史进,就武松、时迁两个,也怕软的。”说着,有探马来报,梁山武松现在已鸣金收兵,在离城二里外安营下寨,只派有众多马军围着城池。南面有万宝山的军卒,旗上有大眼贼袁七字样,天明与武松交战,手使是一对铜锏,战未三合,吃武松捉了去,如今已斩首号令。李四道:“这都是小节之事,且再去探来回报。”张三立起道:“你真好大胆。倘如那武二攻城却待怎么?”李四笑着道:“你请放心,俺见了王小二,已有成议了,他等因不敢自主,已由那戴院长去报了梁山,且候那副牌军回营必有吉报的。俺昨又回衙里去请个好手笔的押司,与俺也修了降表,立了规条,梁山要允了之后,你我这一生一世受用不尽的。”

张三还半信半疑,只得答应。一时有门上人报:敌军有一个人喊,单要着李四都监过营答话,李四大喜道:“这就是一个喜音,容我去看一看,必得要领。”遂喝命备了马,拿了那押司所写一封降表,出了城门。果见有喽兵来迎,并派的副牌军也在那里。当时就报个吉利,李四在马上会意,点一点头,一直到武松营内,伏地拜倒,左右有喽兵扶起,赐了坐位。武松发话道:“俺今有史时两头领赍来书信,言你有降顺之意,可是真情么?”李四又跪下说道:“怎敢是假,小人有降表在此。”武松笑了笑,收了降表,即命一喽罗兵道:“你唤了王头领来。”喽罗领命,去不多时,只见有地老鼠王小二进来,与李四唱个喏,又拜武松,武松笑着道:“你说与他,俺对于你等条款记不详细,恐有遗漏的。”王小二答应道:“也没什么,第一款,传唤张三先用轿儿送来那寇氏母女;第二,将行营印信并钱粮谷草等依照约定的数目缴送来营;第三,将寇知县一家老少送回原籍,不许罗唣,后任知县由公明哥哥点派。除此三件,余者全都依你。”李四大喜道:“多感盛意,只这两三件事,第一是梁山大王格外开恩,(原稿约有二十几字看不清)座上笑问道:“你营里那些东西有何应用?”李四回道:“这不瞒将军说,俺这为禀报济州,只说是地方已靖,此物是阵前缴获的,好去请功,并须要几面旗帜,还请要宽容许多,许我们起程时割许多人的耳级首级,好在上司那里献功受赏,这事是无可如何,不得不如此的,任是怎的也求答应,我们若日后升转时,定然有报称之日。”武松怪问道:“这事很怪,你如何降了我们,却又升转?”李四禀告道:“好不厮瞒,俏不厮欺。眼今江湖上事,谁不得知官家剿抚,谁肯出力?即有真出力的,反倒担过,不如就敷衍奏报,图个请受,预备有官家罚贬时,好有个山寨歇马,挣个安乐。”王小二道:“只这一节,梁山有戴院长言语,不能依允这一件。本来百姓因你们滋薅得不得安生,若再以耳级首级前去献功,公明哥哥说梁山名色须不好看。所说那破枪残剑,倒能足数,若要我梁山旗帜,那也不行。史进哥哥说,不能叫官家看着,败了忠义军的威望。你若许时,明日四门街市悬灯结彩,迎接我大军入城,担酒牵羊,大行犒赏,若仍犹豫,今晚武张两将军南北攻城,你告诉张三说,要不留吃饭家生,尽可自便。”李四又朝上下拜道:“将军作主,梁山以忠义为怀,不忍诛累百姓,小人也当得体贴当得允许。现又天热,此去又相距济州道路遥远,就送那耳级首级,也须有盐匣装裹,我们就别处去取,也无妨碍。将军就晓喻军卒,不要攻城,金银粮米少时就送过营来。晓喻商民必悬彩灯,只尚有一桩小事,我们张都监,与万宝山的张休已然决裂,黑瞎子熊老五现带有军卒数百,搅扰南关厢。将军要设法擒捉,方免后患。此人有五七百斤的膂力,曩闻张仙拜他为殿前都指挥,此人在此,张休就无了臂膊。将军要趁此机会,往取安驾庄,那里有万宝山,出产金银,一夜之功,准能到手,不知将军意下以为何如?”武松大笑道:“何用你说?现今那金头孔雀已吃捉了,今日就解送这里来,那黑瞎子熊老五又能怎的?”遂唤着王小二道:“你与这李四去点他人马,共有若干,有在外驻屯的急调回营,地方都归我节制。”王小二领命,同了李四去带了队伍,都如彪似虎的抢入城去,先把县衙团团围住,依约把寇氏母女送出城外,用个软轿送至沙河站。随着又盘查仓库,遣送知县。遣人又去至城南,报知张顺。张顺也正带人马巡查地面,所有那熊袁部下,皆已收降。

有亲近的,夜来因见事不祥,护从熊老五绕路逃走,行了一夜,众人因不敢回山,欲往那普陀山去请兵求救,十余骑马一路趱行。是时又热,这日又正当炎午,行了数十里,热不可当,又闻有行路人说前面去不得,那里有梁山人马各处屯驻,为首一人是黑旋风李逵,现他为城武巨野并金乡一带宣抚安慰使,名为安抚,实为抢劫,你等可要加仔细。众人都叫得苦道:“这真晦气。俺等为拣个便路,不争倒入了虎口。”于是又投着僻路绕向单县,众人都人乏马困,肚中又饿,行了一路,热得难熬。遥见一半山坡上,有一处村酒店,四面有短篱围护搭着歇凉棚,挑着酒望儿,门外有数株垂柳,停着有车驼儿荫里歇凉,远闻树里蝉鸣,日头把树叶晒的都像干了一样,众人都下马叫渴。熊老五道:“都前面喝杯酒去。”众人都拴马树下,一齐走入。只见有石叠的桌子石砌的条凳,有几个客商模样的那里吃酒,众人亦分着坐下,叫着酒保快取了下酒肉来吃酒。酒保笑道:“按酒果子咸鱼这里倒有,要肉时须向村里去回买,有新杀的牛羊肉。”熊老五把腰里料带解下来,取了些金银锭子,便叫去买。喽罗有带着散碎银子的疾忙拦道:“这里有是碎的,叫快煮二十斤来也好下酒。树下的马要你也多喂草料,我们要多赶路,投奔定陶上曹州府去。”酒保笑道:“官人放心,这里喂牲口不消吩咐的。”众人道:“如此甚好。”遂各去马背上松了鞍鞯,解了肚带,然后都来在一处,一头吃酒一面叫酒保打饼煮了牛羊肉。忽见一吃酒的客人走过来唱个诺道:“不敢动问列位从哪里来的?”熊老五道:“俺从汶上县来的,你问怎的?”那人笑着道:“俺也到汶上县去。那里有俺的亲戚在那里开个熟药铺。”众人因见是商人,不欲答理,又想是逃难来的,唯恐有梁山人马看出破绽,遂含混答应道:“汶上县好去处,那里是发财去处,水旱两路买卖最多。”那人又搭讪说道:“闻说有一位叫什么孔雀的在那里为了王,这话也不知真假?”众人把那人看了看,还未答言,外面有军卒打扮的十数余人,围住那几匹空马招呼酒保问:“马是哪里来的?”进来又瞅着熊老五上下打量,又一人一招呼,不容分说,上前就捆众人,都赤胸袒背,手无利刃,只有熊老五支撑半日,到底是寡不敌众,都吃捆倒,连拖带扯,牵至门外,有一个军卒喝道:“你等鸟贼,要想望虎口搬牙,你不打量这里是什么去处。”熊老五叫屈道:“好汉饶命。我等要前往定陶寻亲觅友,不曾有什么歹意,手中也俱无军器,望乞饶命。”那汉子笑着道:“你等休说,俺久在江湖上,甚的人物看不出来。现你这人的扎巾马的鞍甲,都是军队骑马贼用的行货,你休鸟赖,况说要投往定陶,这里也不是正路。这里叫玉山集,正合我金乡县管,且到我大营里去。”说着,便喝众人倒骑了拴的马,牵了熊老五一干人,一直到大营里面。当中有黑汉坐的,正是李逵,吆喝一声,如震天霹雳一般。见了众人都上下看看,道:“全是鸟人,都杀了直娘的。”一旁有一人拦道:“不要鲁莽。现今有汶上探报,说现有熊老五独自逃窜,若是他时,须交与武松哥哥、张顺哥哥,叫他们发落去。”李逵道:“哥子说的是。”问下面道:“你们谁是姓熊?”熊老五道:“俺便姓熊。”抬头把李逵看看,脱的赤溜溜,敞着黑胸脯,旁坐那人乃是蒋敬,也似是军师打扮。熊老五道:“你须也认识洒家,那年因闻得及时雨入了江州狱,你去与俺家大王商议劫牢去,不是有你吗?”蒋敬也猛然想起,只看着熊老五不便厮认,便笑着道:“你想怎样呢?果然要纳头降,我佛眼相看。”众人都瞅着。熊老五听了这话,想要投降,李逵大喝道:“谁希罕反复贼,快送了汶上去。”当下有军卒领命,重行捆缚,连夜往汶上县来。

单说张顺,这日因会合武松军马进城,军人都唱着得胜令,数声锣响画角齐鸣,当先有张三、李四于路牵马,街巷铺户一律都悬灯结彩,一直到知县衙前。梁山来信,这日就功归王小二,委他为汶上知县,带领着都头衙尉迎接大军。武张两人都直到大厅坐的,庆贺礼毕,张顺与武松说道:“俺等为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现今我看着民间贫富不能相等,宜设个均配之法。”武松喜的道:“这话很是。我们为替天行道,必是这样时才显我梁山体面。”张顺就吩咐王小二:“快去往金乡营里请蒋敬去,所有财帛一齐分散,连张三李四等纳的钱谷并这里汶上县积的银米,总按着上贫中贫次贫三等按户都均摊匀散,以后百姓也要分产。当日我听着蒋敬议论一次,他说在神宗时候,赵头儿也办过这事,由巨野县起行什么方田均税法,有东京大司农厘定的方田文案,蒋敬说的十分的详细有理,俺想就依法施行,免得那士庶人民贫富不等。况说又有了万宝山,该我梁山福星高照。那日我行在路上,亲眼见来,出产金银不知多少。只盼有王大化请了马小光来,或聘了徐蕴华来,我等弟兄那便好了。”武松亦听了喜道:“哥哥分派果然不差。”当时议定,众人就大厅上面大鼓大擂,大排筵宴。张顺因分派已毕,亟欲回山,忽报有金乡县李逵营里解来的熊老五一干人等,又时迁领人护解那金头孔雀假充黑汉的张休,装了囚车护解来县,武松吩咐道:“一齐都推入牢中,等候与张仙去信,令他来赎。”只叫把熊老五捆至阶前,武松喝说道:“你是愿死,还是愿降?”熊老五看看道:“俺降怎的?俺乃是张仙大王殿前都指挥使,今被拿获,只拼一死,曩日俺闻你梁山待人义气,不想你乘人之危,俺总死去也不服你。”武松大怒道:“你不服俺,却待怎的?俺松了你的缚,与俺来斗上三合。”说着,便命解缚,只见熊老六抢步劝住,先拦武松道:“将军神力,以先在景阳岗上打过虎的,谁不钦佩。”又解他哥哥缚道:“赶紧认罪,这里都待人平等,相称兄弟,不像那张仙张休想作皇帝,只想一人肥,不信你看看衙前有多少贫百姓分银米的。”熊老五下拜道:“俺有眼不识泰山,因一时错主意,误保张仙,望乞将军恕罪。”武松道:“既往不咎,且去与张时两哥哥都厮见了,以后都归我大寨,一同聚义。”熊老五道:“当得报效。”当日,又设宴庆贺,武松与张顺商议要命那熊氏两个在此镇守,一切要听候史将军管辖节制。张顺摇首道:“不可不可。”刚正说话,外面有一片叫喊,人声鼎沸如天翻地覆一般,只想是均财均产物阜民丰,不争又拳打脚踢酿成人命。要知为何事叫喊,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回 林大虎投诚归水泊 熊老五谋变反梁山

话说武松正然与张顺、时迁商议善后,张顺摇首道:“不可不可。他等都新近降的,怎个心思还不知道,一旦要委以重任,这个年月,人心隔肚皮,哪能就不怀贰意。不如都带回大寨去体验体验。”武松道:“这样也好。”刚正说着,外面有一阵喧嚷,着人去看,小二进来禀道:“为争钱谷,有一个儒生打扮的会些拳脚,打倒了一个马军,现今还在那里叫骂,兄弟已差人去缚。这样刁民,真不宜好。”说着,又有喽卒气急败坏的回道:“有几个军卒用绳去缚,不想那儒生力大,都打倒了,现今在大厅厮闹,请亟捉捕。”武松大喝道:“哪有这事?且命那熊老五去擒来见我。”话犹未了,只听又一片喧嚷,外面有不少喽兵俱吃打倒,百姓们里有不少着伤的,又有一人死在地上,那人还挥拳攘背,大声吆喝道:“你等都瞎了鸟眼,俺来为见你头领送财帛的,谁希罕要你钱,不睁眼的混沌魍魉。”张顺因听了这话,自后出来,喝止着喽卒们不要动手。武松、时迁也自后跳出来,各持兵刃,想要动打,那人冷笑着道:“打且不忙,容俺也说个道理。俺原是潮州人,不辞千里为投奔大寨而来,为因有一桩大事报与梁山。不想因行到这里住在客店,那晚就遇着闭城,不知是哪里军卒将我的盘缠行李尽行抢去。昨日因看见号令,才知有张武两头领在此散财,俺想要见了头领,同上梁山。不想那混沌东西与我一陌钱,还驱我快着走,俺欲声述,他便动打。梁山也名望很大,江湖之上谁不知及时雨宋大王,就张武两头领散分钱谷,也是俺英雄义士作的好事,不想为这般鸟男女坏了名目。俺今也替你爷娘管教管教,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俺乃是水上凫林大虎,你报你头领出来,要打便打。”说着掖了衣襟,被张顺一拖手挽住左膊,道:“好汉且住。俺就是浪里白条张顺便是,不知道好汉美意,有失迎迓。他等也不知高低,多有冒犯,望看觑江湖面上,饶恕则个。小弟也闻你大名,且请到大厅拜茶。”那人也不谦不让,正了衣襟,直到厅上叙礼,与武松时迁等一一相见。小二也抚着鼻子嘴脸,拜在地上。那人扶起来道:“不知者不相怪。小弟因路上闻得有一笔大富贵,比当日生辰纲加上十倍,特欲往梁山奉献。不想在这里宿店失去行李,内中有一件贵重东西也同时失去了。俺曾也寻觅两日,都不曾见。”武松道:“不敢拜问,兄长所失之物是什么贵重品。”林大虎道:“此物有重大干系,暂不宜明,且请到后宅再叙。”于是都来至后院,叱退左右,四人又讲些闲话,如何把张三李四两个说降,并如何拿了张休,占了万宝山的话。古言说的好,同气为朋,同类为友,又语谓人以类聚,越说越觉着投缘恰意,林大虎道:“俺真是幸会之至,所失之物也不瞒三位说,有几个金银宝锭,原是小事,据店主说,那日是黑瞎子熊老五住那房内,财帛是他手拿去的。还有公文四五件,乃杭州供应局解送那绸缎彩帛并金珠翠玉的牒文,一总有二十余船,因恐是道路不靖,行文与各府州县按驿递解。赍文之人是俺弟子,他把这公文交我,商议着劫了来。在我心中颇觉踌躇,后拆了公文一看,内言于六月初十日由杭起行,要沿路府州县派人迎送,文内把各样贵货一一开写,为告令文武官小心保护,如有疏失为各地地方官纵匪之罪。在初我想要自去,唯恐人少,徒劳无益。所以望大寨投托,好大家划个策,常言道:不义之财取之无伤。不知几位头领,亦嘉纳此言否。”张顺等大喜道:“这是好事,俺等也正筹粮饷,只恨是张休那厮在普陀山抱犊岗哨聚多人,与我作对。俺如前进,恐吃在路上劫堵不能顺利,与他要商议伙办,他又不允,气的俺公明哥哥没可奈何。今幸已将他胞弟捉在这里,看他是依也不依,若依了时万事全休,若不依时敢怕有一场大战。”林大虎道:“诸位不忙,俺今要投托大寨,不嫌愚陋时,俺凭俺三寸笔杆和这只不烂之舌,要弄的山东河北尽皆属我。在俺也原是秀才,至后因弄枪使棒弃文就武,在家亦养些闲汉,小小也有个营寨。只因有不少朋友都恶着奸佞当道,民不聊生,聚集着多少英雄想要大弄,有河北大王杨进、靠山王丁进、赛存勖王再兴、小阿瞒王善,还有陆地虎高托山、小蜈蚣张迪、火蝎子高二虎,都曾与小弟结拜相约聚义的。后来因杨进兄弟与紫髯伯王大郎相约,要报效种经略,去边庭出出力,扫灭大辽贼,但恨有朝里权奸哪里容得我,故屡次召请我,我都谢绝了不曾去。如今与公明哥哥一同聚义,一来为那套富贵不可不取,二来为联结各寨可图大举。几位要肯为推荐,愿供驱使。”武松等大喜道:“这真幸会。不想今日在这里得遇高明,哥哥真是我山寨之幸。”于是大摆酒宴,大家欢饮。蒋敬亦见了请柬,晚间赶到众人,都让着林大虎坐了当中第一位,张顺坐了第二位,武松坐了第三位,蒋敬坐了第四位,时迁坐了第五位,外面亦另设一席客位,是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以下是黑瞎子熊老五弟兄两个,地老鼠王小二主位相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三笑着道:“人生一世,敢端的一场梦。我等弟兄,哪知在这里相见,那年因禁军教头林冲发配沧州去,归来那解差禀道:路上有一个胖大和尚,是相国寺的,那时若不是我等与鲁智深送了信,那时也必吃开封府立时捉了。如今一想不过三年的事,二哥也遭了官司,迭配登州府。如今在这里聚会,我端的想不到。将来归去二哥要替我拜上鲁头领,就说有酸枣门外菜园张三,自粪窖出来后作了军官了,你还要问他,说他火烧相国寺时把俺的三间土房连老小都烧了,问他是怎样赔我。”说着吃吃笑,引的熊老六等也都大笑一回。

一时宴罢,张三要入厅禀辞,说我等军官们要回去了,远者一月,近则半月,还须在这里相见。李四也将些珠宝送王小二,相引至后面大厅,与武松张顺等几个头领都一一告了别。张顺笑着道:“你等都怎样回复。”李四笑着道:“头领都不作军官,不晓得官家事,要知济州自那年何观察削了两耳朵,目下大人若提起梁山来都害头疼。府尹相公更不必说,俺先至府衙里具个捷报,只说把安驾庄万宝山阳山集、玉山集连口镇沙河站所有的贼人匪徒都荡平了,只容着升赏文书颁下,之后那时都升的升了。再遣我时,再说再议。那时就企望头领格外看觑则个,若遇了紧要事,缚几个庄家去搪塞,完事没要紧时,各不相扰。我等也所为升官愿赡老小,谁拿性命去当儿戏事。”武松笑着道:“端的奇事。庄家死不承认,或告你扰害平民那岂得了?”李四笑着道:“头领也就止打得虎,这些手段须不知道,官家也现有刑杖,哪怕平民?他不承认时只拼是皮肉受苦,永世不出狱。若有个熬不过,哪有不招的?不信你看看狱里和市曹杀戮的,哪个不叫着撞天屈,只因是官家王法,由来如此,人人都无法罢了。”武松叫苦道:“啊呀厉害,俺先也在阳谷县作过都头,不见有这等害人事。”因送那张三去了,蒋敬笑道:“似俺这梁山义气,官家哪有。”武松笑着道:“俺也是痴汉子,若早知道这样时,从前与公明哥哥打了青州,立时就占了城池,倒与民除了害。”林大虎道:“这也不忙,还告诉师兄得知,你等宝珠寺并桃花山、白虎山、清风山清风寨,眼今都有人哨聚,又修筑了,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各聚有千八百众,好不兴旺。俺今也为着大弄来投贵寨,俺现有万安十策,将来与他等去说,肯降便好,不依我时都火并了。”众人都闻言大喜。次日,又专备个酒筵与张顺、林大虎、时迁并熊老五兄弟饯行饮宴,时迁因赶回沙河站不敢耽搁。

次日,那水军人马夤夜起行,至午到热时便歇。张顺与林大虎等一面说着闲话骑马在后。晓行夜宿,这日已来到山下,有探报喽罗们飞报上山。宋江与吴用诸人闻报大喜。当日,因凌州呼延灼并东昌府的徐宁、杨志相继有金银粮米解送到山,又得有东平鲁智深、沙河站的史进,先后有报捷文书。如今有东昌一府、凌州全境、东平一府连汶上嘉祥金乡、巨野城武寿春,共占有二十州县,皆属梁山。这时又正有知寨毛江,将病中的王大化、寇氏母女连里正马小光、演马庄的徐蕴华先后都聘请上山,共同举义,又为那万宝山的金银怎样开采正然庆贺,又报有张顺凯旋,遂命于金沙滩上搭起牌坊,满满都扎得灯彩,横匾四字,这次是宋江亲笔,迎面是“薄海胪欢”,背面是“普天同庆”,左右小额,迎面是“居仁行义”,背面是“履中蹈和”。有铁扇子宋清,将引着张青、石勇、朱贵、杜兴,奉令为迎接专使,各到于金沙滩上列队相迎。先把了下马杯,相将入城,头关有孔明、孔亮率队迎接,三声号炮,鼓角齐吹,军卒都唱着得胜令。二关有穆春、鲍旭、李忠、周通并军政司司正裴宣,率领着军政司内大小头领。三关是卢俊义并五虎上将军关胜、林冲、秦明、董平,并马步各营头领,水军有阮氏三雄、童威、童猛,一直到忠义堂前。先有宋太公与黄信、单廷畦(王字旁)、宣赞、郝思文、邓飞、孙立、韩滔、魏定国、彭燕顺、马麟、陈达、杨春、杨林等迎着慰劳,正与寒暄,有掌礼各头领中军六尚局宿卫军的将领,由吕方、郭盛一声吆喝,宋江亦下位迎接,左有吴用,右有公孙胜,宋江执着手道:“兄弟有劳了,炎天暑热吃这般苦。”张顺亦赶紧下拜,连说当不起,相挽着直到堂上,众人落坐。

堂下又大吹大擂,奏动鼓乐,即日赏功并庆贺王大化、林大虎等上山。头领大化因病中无奈,又感是救得妻女,上山之后,只不发言。大虎倒倾心吐胆,当日将劫取花石纲意见说明,又献有万安十策。宋江大喜道:“多感厚意。先生若这样教诲,何愁我梁山不富。”当日与吴用、公孙胜三人商议,吴用赞称道:“这人倒颇有见识,将来要使于四方,结连各寨倒非是此人不可。但有一节,本山的各头领,八九都想望招安,报效官家,为民出力。须先由五虎上将军起,哥哥要日常游说,先把那招安念头渐渐打消,才好共同举事。此时要贸然说破,尚恐离心,他等又多是粗人,执一不回,只仗是义气为重,都有血性,哥哥要常对他们说,我们要替天行道,回复尧舜时候平等制度,任人都呼兄呼弟,一视同仁。只等事成,再效那汉高祖宋太祖的把戏,要解兵权,只凭杯酒,兄弟也无多本领,愿作国初的赵普。”宋江颠着脚喜道:“你真是智多星,真吾之张子房也。”公孙胜道:“隔窗有耳,兄长须慢些高兴。我看这人心直口快,若在寨久住着,难禁他不说话。不如就予以高位,派遣下山,以神机军师朱武作为辅弼,命他往山东、河北各寨去说,如肯定盟,照合纵抵秦法,指顾之间天下可定至。劫取花石纲那套富贵,虽说有文书银锭,被熊老五掠了去,这时又寻觅不便。依弟之见,解送花石纲的门径,我东昌杨制使将引着水路军卒,或再有头领帮助,官军之中眼今是张三、李四那一等人,哪当得各位头领那样勇猛,此去要计算时日,准可劫得来。”宋江大喜道:“军师说的是,俺今有伏龙凤雏两人帮助,不患我大事不成。”次日就升厅,传令点马军大骁骑将军燕顺部领亲随喽罗五十名,驰往东昌府换回杨志。即日由中军枢密府颁下新命,拜赛夷吾王大化、赛君实马小光并徐蕴华、林大虎为护国四先生,并称为梁山四友,交椅在公案左右。又命由林大虎去结联各山寨,名义为山东忠义军邀接大礼使,神机军师朱武为山东忠义军邀接副礼使,将朱贵、张青等四山酒店的头领各加以邀接宾客头衔,在中军枢密府军政司外置立邀接司,以朱武为司正。谍报军情的头领置立谍报司,以戴宗为司正。分布已定,由钱谷会计司筹备金珠并各项彩帛、美玉,分别薄厚,俱交与林大虎、朱武二人收讫。次日备酒与他等二人饯行,一路下山,各带有军卒伴当,分往各山言词游说,预备好共同聚义,替天行道。

如今且不言他等怎去联结。且言各山那时都因着官军蹂躏,地方官府又剥削小民无所不至,又兼有蔡京当国,满朝奸佞逼迫得英雄好汉无处安生,遇匪遇贼官家不问,以此都勾结哨聚。在初为保护乡里,防止盗贼,都像是祝家庄、曾头市那些乡团。以后因官家欺辱,无事生非,指说是谋,为不轨州县要收捕居功,军卒要借此夺抢,因此把各处逼得公然为了匪,或据一州,或霸一郡,或据一山城营寨,那聚众五七百、三五千的到处都有,不消细述。著名在梁山以外,第一是普陀山抱犊岭的张仙,第二是青州府重霸二龙山的张迪,第三是清风寨火蝎子高二虎。河北亦有些豪杰,自那年吴用去赚破大名府以后,有陆地虎高托山,哨聚有两万余众,自称河北王,打家劫舍,威霸一方,公然与官府往来,俨然与邻国一样。同时有盐山赛存勖王再兴,蓟州田盘山有火葫芦王丁老和紫髯伯王大郎,太原有小阿瞒王善,皆聚有万八千众。内中以普陀山张仙最为狡黠,目下已自称皇帝,威霸一方,专意与梁山作对。那日因见了探报,说金头孔雀张休失了万宝山,业已被捉,那军师花脖狗、将军熊老五等俱已投降。当日那张仙大怒,左边有护国军师小诸葛黄文亮,右边有护国大将军兵马都指挥封莒国公自号拿雪太岁姓李名霸的,因素慕李元霸为人,手使双锤,右手的六十斤,左手的五十五斤,更名叫李元霸,登时大怒道:“梁山泊贼何敢如此,今就请大王鸿旨,俺部引儿郎们打破梁山泊,生擒及时雨,与二王千岁报仇雪恨。”黄文亮道:“将军且住。俺闻那梁山贼兵多将广,又兼有军师吴用足智多谋,我等又远路出征,不可轻敌,宜有以制伏之策先决庙算。”张仙大喜道:“军师所奏甚合朕意。”即时降旨,就委莒国公李元霸为讨逆兵马都指挥使,选将调兵,前往征讨,务须要扫平水泊,救了二王千岁,以雪此恨。黄文亮道:“量此草寇,有何能力。臣今欲保举一人可为先锋。”张仙道:“御卿所举,必无差错。即便与军师商议,赶紧发兵,朕必要加官赐赏,高迁任用。”李元霸道:“有镇殿右将军倪道南,可随前往。此人现封为薛国公,乃滕国公镇殿左将军倪道明的胞弟,两臂有五六百斤的膂力,手使一杆双头三股叉,现今有大王钧旨,镇守薛山,手下有一万精兵,不少勇将。臣保此人可以为讨逆先锋,部领着本部精锐,克日去扫荡梁山,剿平水泊。”张仙大喜道:“卿言甚是。”即日就降下敕旨,差人往薛山大寨星夜宣取,限定于三日之内兵马到齐。

却说倪道南这日,在薛山大寨当中坐定,左右有勇将二员,一名叫瘟神黄升,一名叫恶鬼徐庆。忽见有军卒报道:“大王有敕书,宣取使臣已至。”倪道南与黄升、徐庆等带领军卒下山迎接,一同到聚义厅上,开读已罢,设宴管待来使。火急就点齐人马,留下三千人守护营寨,有散在他处的不便调换,部引着精锐三千,星夜起身,一径往普陀山来。一路无话,这日已来至大寨,见了张仙,拜伏在地,商议那起军之事。黄文亮道:“依臣愚见,此去往梁山征贼,宜拣那梁山兵马败弱之处,方可进兵。汶上宁阳俱走不得,那里是史进、武松,还有金乡李逵,都是凶猛。最好由济州南面取路南阳岭,沿着赵王河渡河,就直取嘉祥,那里戴家庄,有船火儿张横水军把守,嘉祥是杨雄、石秀,无大阻力,一去就可以征服,此为上策。”李元霸道:“军师差矣。洒家有一对铁锤,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既言去讨,就直取汶上县,俺才出气,何必又畏他凶猛。古人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又语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必把史进拿了,连花脖狗熊老五一齐都碎尸万段,才可算与二王报仇。”张仙大喜道:“就依卿言。朕今就与你人马,为得胜军速灭梁山,早平草寇,军卒都发与粮饷,关与甲仗。出师之日,朕出与军师犒赏李元霸。”领命次日,由大寨御营里领得甲仗,关了军饷,兵卒都在山下校场听候点视。张仙与黄文亮等登台校阅,犒赏三军。张仙又勉励军卒,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此去是为我国家宣猷出力,不可不舍命杀敌等语,宣示已毕,军师与李元霸等把酒饯行,前军为先行使倪道南,将引着本部精锐及黄升、徐庆两员猛将,中军为讨逆兵马都指挥使莒国公李元霸,将引有三千余众,后营有禁军宿卫副使黄小巢,押运着草秣军粮随行在后。三军人马,盔明甲亮,旌旗亦招招展展,浩浩荡荡,逢山开路,遇水叠桥,由滕县兖州直杀往汶上县来。

却说汶上县史进、王小二已早有探马来报,并遣人飞报梁山,听候指示。那时,那宋江、吴用,正然与梁山四友并众家头领们终日饮宴,闻探报有普陀山李元霸将引着八千人马到来征战,众人正商议迎敌之策,又见有史进报马,并特派黑脸霸王周洪、黄鼠狼刘大猛,特来至大寨里参见头领,请示机宜。吴用便道:“我道张仙是必来报仇的,但不想这般快。”因命探马再探,留着二偏将听候派遣。又见有李逵报马、武松报马接连不住的星夜来报,要请着大寨里急派重兵,添请头领,前往那各处驻守,以防不测。宋江问吴用道:“这事宜怎样对付?”吴用便道:“此人亦智谋不远,远路劳兵犯了大忌,若他由嘉祥攻我,却是厉害。如今以严守为胜,旷日持久,一战可擒。仁兄亦不必忧虑。”宋江道:“俺恐有这次征战,与接连各山寨有些不利。”吴用笑着道:“却无妨碍。一面力取一面智取,只须由戴头领下山,追赶那林朱二使,叫他往蒙阴、新泰结连各山寨去,是为至要。最好是先结蒙山,若能以言词鼓动,叫他去取了薛山,占他巢穴,此贼就不战自退。”宋江大喜道:“此计甚妙。”当日叫戴院长拴上甲马,去追取林大虎,不在话下。一面又帐前点派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部引着精兵三千,援助汶上,为中军总指挥。浪里白条张顺,将引着战船二百只,满装水兵至汶上袁口镇屯居救应。以白花蛇杨春、白面郎君郑天寿,率领马军三千,到万宝山,会合史头领为行军左翼,向敌人大营侧面出奇攻击。分派未毕,厅下有一人出班声个喏道:“兄长且慢,洒家已归依大寨不止一日,寸功未立,寝食难安,愿借我一哨人马,当生擒李元霸,活捉倪道南,作一个表敬之礼。”宋江与众人看时,不是别人,乃新近投降的黑瞎子熊老五,连小瞎子熊老六并周洪、刘大猛等,也都摩拳擦掌的站在身后。一来是梁山泊里义气为重,自从聚义后没遇过反复人,二来也该是人多应有的一场笑话。宋江也不曾想到,吴用也一刻疏神,当时就点了他等,作为右翼,领兵三千去会合李逵,由敌人侧面里刺斜攻击。共计是武松、秦明、黄信为中军总指挥,以外是史进左翼、李逵右翼、张顺水军共分为五路人马,以神算子蒋敬为行营总参谋,以李老侗、花脖狗两人为副,分拨已定,即日起行,一同至指定汛地安下寨栅。

当日不战,次日由中军主将和参谋蒋敬等商议迎敌,引兵至西南五里安营下寨。次日早起,敌营又出来邀战,两阵对圆,见对面门旗下两员大将,左边是瘟神董升,手使长矛,右边是恶鬼徐庆,手使双鞭,当中大旗乃得胜先锋官薛国公倪道南,手托三股两头叉,三通鼓催勒马,望秦明、武松等阵上骂道:“你等恶贼,快将我二王送出还我万宝山,饶尔不死,不然我破了城池,那时休悔。”秦明乃性急之人,听了也并不答话,拍马望对阵便跑,舞动狼牙棍,直取倪道南。左侧有董升迎住,战不三合,董升力怯,只要把长矛一刺,乘隙逃走,不想已躲闪不及,劈头一棍打下马去,亏了有军卒营救,带伤回阵。徐庆亦奋举双鞭,迎来敌住,秦明喝骂道:“无名鼠辈,换尔的大将来。”一言未尽,那对面倪道南拍马舞叉,迎心刺过来。秦明也奋着气力舞棍来迎,二马相交,到有三十余合不分胜负。黄信在阵中叫道:“师父少歇,看我去擒这贼来。”说着挥动大刀,奔阵里杀了来。武松也舞动杆棒,拍坐下马。秦明也越杀越勇,不肯回阵,三人将一个倪道南围在垓心,棍起刀来,杆棒又搠,那日又太阳直晒,四人头上都滚滚流着汗。徐庆因怕是主将有何闪失,急叫着鸣金收军。武松亦收了人马,屯住营寨,将次下马,只见有史进差人前来赍书,那人相貌端的与武松一样,一般肥瘦,一般高矮,众人亦看看那人,看看武松。黄信与蒋敬等道:“果真有一样相貌人。”武松也看得很像,一同至营里问道:“你哪里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东平府人,姓樊叫小乙,以先在牢城营里当个差拨,为因是好使枪棒,江湖都叫我小二郎。自投大寨,因我的面貌武艺像武头领,现随着史头领哥哥充正牌军,管领有二百余人,颇是优待。”武松又看了笑道:“倒像我一母兄弟。”长叹口气,因想起武大来,不由落泪。看了来书,都交与蒋敬道:“参谋传令,左翼要约同我们明日进兵,叫俺与右翼去文定,准于明日午牌伏路堵劫。”蒋敬道:“这却有理。我们要巳牌邀战,分作三路,黄头领第一阵,武头领第二阵,秦头领第三阵,只看我鞭梢一指,便亟回阵,不可恋敌。众军要看我令字旗,如一指挥,一齐要掩杀过去。”分派已定。

武松因喜爱小乙,留营管待,遣人去复告史进照书行事,并留着樊小乙在营效力,升他为中营校尉兵马都监,遣人又檄告右翼,明日于辰牌时分预备齐整,专待敌人出战后前往劫营。那时熊老五等正然衔恨梁山,说梁山众头领待遇甚薄,他们都倚仗年多结义已久,自命是天罡地煞上应天星,把后来入伙人物看不入眼,除了四友,下余投诚人物都只在帐前听用,并没有交椅可坐。就周洪、刘大猛等也都于此番见面愤恨不已。熊老六道:“这事也不怨洒家,那日是军师花脖狗行此不义的举动,依我又哪愿投降?”刘大猛道:“往事也不消再说,只是如今以后却便怎的?”熊老五道:“依俺有这身武艺谁也不依,现在又这样年月,江湖好汉都要称强,你等要扶保我时这便起义。”周洪大叫道:“有谁还不愿富贵呢?人要留名,雁要留声,以后要大弄起来便是王侯,弄不成时有这身骨头性命也索够了,再过了二十多年,又这般大。”刘大猛道:“说话仔细些。如今我带的人马,不同是自己招的,人心叵测,倘然要走漏消息那便怎了。”熊老六道:“这话也是。”当日那四人下寨,聚在帐内议论反抗之计。忽报有本军大参谋花脖狗刘尖子到,四人都收住话头,目目相视。依着熊老五兄弟之意,想着结果了他,再议大事。刘大猛谏道:“这却不可,看他是怎的动作,再作理会,依了还好,与我也作军师,设个计策。若他不依,我等就一路拳脚,也拼着打死他,何争在此刻动手。”众人接着道:“这话说的是。”遂迎至营门外,一直到帐前坐下,又见有中军文报:相会于明日巳刻前往劫营。花脖狗道:“你等都怎样调遣的,史进主张好生厉害,其名叫唤虎离山计,敌营李元霸连先锋倪道南定要吃亏的。”众人都目目相视,不答一言。周洪笑了道:“军师差矣。你看我五人相聚能成事么,我看那梁山吴用,终是无用,我等要自行聚义,你看如何?”说着,抽了腰刀插在桌上,二熊亦左右执住花脖狗的手,问是怎么样。花脖狗慌了道:“二位住手,在我也胸怀大志,想头很大的,只恨都没有机会,又人单力量小,只好依着人家作鸟营生。将军要有何意思,尽好说明,小人还有何不依的?”二熊都放了手道:“梁山待我端的太薄!如今已害得我等有家难奔,想待要商议自立,以此问你。”花脖狗赞说道:“这有何难?我等都聚在一处,正是机会。但须有一条计策,不可力取,今乘这张仙未灭,我等还借他势力,暂居人下,遣人去倪道南营里下书请罪,这里也不动声色,只说有一条计可以破敌。今晚你弟兄二人部引一千人马还归汶上县,到武松营里去,如此如此,只凭俺计策调动,第一把军中二千岁先行救出,武松那厮决无谋略,城里王小二亦端的没有大用,只赚那武松出城,我们把城池占住,拔了旗帜,换了汉旌,这里再会合倪道南,一路把史进迎住,一路把秦明迎住,中间大路却让着李元霸长驱直入,在南关吊桥处结作大营,要城里城外头消息互通,护送二千岁由此逃回,你道这计策如何?”二熊大喜道:“到底是念书之人,有这韬略,我端的佩服你。只恨有一件不作美,人马是梁山来的,若有不依,如何是好?”花脖狗笑了道:“那有何难?军卒都知识寡少喜戴高帽,既喜虚荣又贪小惠,你若把军卒赏一赏,再拣那大小头领唤至帐下,人人都与个座位,说些义气话,他等和尿泡一样,里面一吹立刻都膨胀起来,要怎的便怎的,你等再受一些屈,与他们一叙年齿,结拜为义兄义弟,那时就叫他死去也都情愿。”二熊笑了道:“你端的说的是,梁山要这样儿待我,哪怕是虚情假意,我等亦面上好看,果真是军师,高见一丝不差。”当下就吩咐摆宴,邀请那各军头领过营饮酒,众人都夙在营中,充个小头领,这样宠遇如何受的惯,进来都拘拘瑟瑟,好生不安,拜了数拜,不知要怎样恭敬才是。二熊笑着道:“请坐请坐,诸位若这样恭敬,就不是了。俺这兄弟与别个带兵首领性气不同,异性同居,都是骨肉,上阵又患难共死,有谁要一不欢喜,就如我手足上面生个疔疮,不知要怎样才好。眼今又同共患难,所为是一同举义,替天行道,不比那官军营里要些体面。你我都如兄如弟,如手如足。今日都欢聚一堂,不要拘束。”军师亦挨次斟酒,又与布菜,众人都受宠若惊,果应了军师言语。二熊大喜,当日席散,个个都眉欣色喜,背地去谈谈讲讲,说二熊兄弟果然是义气至重,不但是不分贵贱,一视同仁,而且能礼贤下士,眼里有我,酒饭是小事,结义是大,以后就为他尽命总算值得。于是由一个传十,十传百个,各营喽卒无有不知。哪知要不喜虚荣不蒙实害。当下就一声令下,二熊要带领千人投归汶上,众人都得过赏赐,欢天喜地,一直往汶上县来。

路中有探马报,说城外武将军、蒋参谋都回了城了,二熊大喜道:“这更巧极了。”遂同至城下头,叫喊开城。城上有守城军士报进府去,武松与蒋敬说道:“他来何事,俺向也未发军令,擅离阵地未免不合。”一面叫王小二去开城迎入,将所有带的人马屯居城外,不许入城。蒋敬诧异道:“这厮可疑。那年为公明哥哥江州闹事,我去与张仙商议怎样迎请,那时就闻知此人轻诺寡信。”武松道:“若这样看起来,来的有诈,我等要提备则个。”蒋敬笑道:“诈也不怕。这事是吴用军师有意调度,故意要试看他等心术如何,不想还毛羽未丰,未生翅膀,这几个无良贼要谋反。今先与他等装痴,看看是怎个计策。”因命将队伍摆齐,大吹大擂,迎着那两熊昆仲并参谋花脖狗自外走入,武松亦迎至阶下,一同至厅上入坐。蒋敬问道:“俺等要明日巳牌袭击倪道南,军令都已经赍去了,不知你弟兄两个收见也否?”二熊起立道:“军令倒已经见了,唯因小弟自投了大寨以后,寸功未立,俺想要趁着今夜,前往劫营,临行已定下计策,本翼有二千人马,击敌后路,来此为禀告武将军。机会不可失,二鼓出城会合,秦将军、黄将军一律都掩旗息鼓,鼓噪而入,敌人都夙无谋略。此番一去,杀他个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败时要退守程村还归大寨,那时也正中吾计,我等已派遣周洪、刘大猛都隐在后路埋伏,一战就可以成功。故见着军令后未敢延迟,先来为献此计策,不必明日,今晚就踏平他的营寨,以表我弟兄心迹。”说着,就着几案上用指画图,花脖狗指道:“这里是敌营,这里是我们右翼,由这里攻进去,将军与秦、黄二将军和熊将军在三路包围着,敌人若由此逃生,这里周洪埋伏,这里有刘大猛埋伏,叫他插翅也只怕飞不去。”武松因听的入味,到底直性人不会疑人,他等又说的近理,望望蒋敬,蒋敬也随着议论,并不猜疑,又唤着王小二要了地理图,看够多时,蒋敬与二熊等道:“此计甚妙。吾等也不可多迟,即此起身,二位也赶紧出城,点集人马,这里也知会秦将军,越速越妙,只是一节,这里是谁来守城?”花脖狗道:“我看这样好,武将军武艺如神,又正是行军大师,不可不去。老六倒可以守城。”蒋敬也不加思索,慨然允许。又即时发令道:“如此甚好。今晚要老六守城,兄弟也跟随列位去走一遭。”武松因心中纳闷,不解那蒋敬之意,二熊去后,蒋敬也点兵派将,分配人马。武松诧异道:“先生你这样怎的?莫不你看着他等没有歹意?”蒋敬笑了道:“哥哥休问,这名叫以歹攻毒,将计就计。他等来意,我已然参透了,意思为赚我出城,他好行事,敌营也确是虚的,我等要前去劫营,准要中计,因此我将计就计,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哥哥要依我计策,万无一失。”因就着武松耳畔,悄悄说出一个计策来,这名叫强中自有强中手,熊瞎子难犯虎威,智高犹有智高人,神算子能服狗党。要知是什么计策,下回分解。



第五回 汶上县行者大施威 清溪洞方肥初作乱

话说熊老五弟兄二人,原来为赚取城池前来献计,不想为蒋敬猜破,想着要将计就计,以敌制敌。武松因不知底里,慌着问道:“这事可不同儿戏的,我等一去城要难保。虽然有各路军马散在城外,若一时来不及,一有闪失如何是好?”蒋敬笑了道:“哥哥勿忧,此事就全仗哥哥一人胆量。哥哥要拼着力量,能捉了熊老六时敢保这城不能失,就取那李元霸、倪道南,也就如瓮中捉鳖一样,毫不费力。”武松道:“是怎的捉鳖法,我不省得。”蒋敬道:“事不宜迟,他等是降了敌营才来献计,叫我以三路攻敌,他等以两路人马埋伏断后,却用着李元霸军来此攻城,老六是改换军旗开城延纳,又想是牢城营里救了张休,然后再反占城池,和我打熬,你道这反贼计策有多毒狠,幸而我参得一二,险些儿误了大事。”武松笑着道:“参谋也愚了,方才要捉住他等,俱剁了头,人马又都是我的,怕他怎样。”蒋敬道:“不是那话。一则为无凭无据,不好便拿,拿了也必不承认,二来又用兵之际,破敌为先,孙子谓上兵伐谋,任他有什么诡计,叫他都自不能用,反为我用,这名叫将计就计的计策。本来我明日巳牌正想破敌哩!今就着这个计策,正好用计。明日也不用军令,自然有各路人马齐来策应,即有个万一失闪,明午亦必获胜的。因此我思量至再就请把那日所收牌军樊小乙哥哥以密令唤了来,因他面貌与哥哥一个样,二熊眼里必不能辨,少时就假扮兄长,和我去会合他等前去劫营。军中有小弟指拨,告明了秦、黄二位,必无闪错,哥哥也不动声色,只作是樊小乙跟着,那王小二哥注意熊老六和牢营的张休要紧,如其有变,哥哥就如此如此,若见有敌军来到,哥哥就将一小卒装作张休,只在城楼上站的,诱他都过了吊桥,急急放箭,但是也不可太早,须要在寅牌,卯牌容我再转来厮杀,你道这计策何如?”武松大喜道:“此计甚妙。”当时议定,两人又用些酒饭,时交初鼓,武松都改扮已妥,出衙上马,将引有五百人马全副戎装,开城往熊营里来。老六亦部引二百人进城守城。小二与牌军樊小乙等接至县衙,一齐都拜见行礼毕,熊老六道:“俺今为镇守城池,诸宜戒备,所有的擂石滚木金汁细弩一律要检阅查点,以免到用时有误。”因唤那带来人马先去把四城把住,城门锁钥一总都交与新军收藏。掌管又命于一更二点军马巡城,若见有西南火起或一闻有战鼓声响,务先于五虎杆上悬起红灯一盏,一更悬一个,二更悬两个,一门有五根五虎杆,到了五更各宜悬满。若兵至城下时,各加白灯。小二亦只得答应,暗中与假扮的樊小乙低声说道:“这明是陷城计,将军要一人在此如何制伏得住?”武松道:“不要多说,只去把好酒抬来,俺只顾吃,吃一分酒一分气力,吃十分酒十分气力。”说着,连饮了五六碗酒。

忽听城外三声炮响,一时有小军来报,说东昌杨将军现奉有大寨钧旨前来宣示,带兵有四五千众,屯住城北,遣人来报知,城上叫我开城。武松暗喜道:“这可凑巧,杨志要到此帮助,更是臂膊。”因促着王小二道:“你去报去,看他是怎样迎接。”小二大喜道:“我这便去。”说着便来衙里禀告一遍。在初那老六闻知还不在意,一听有不少兵马皆来城外,不由得吃一大惊,迟了多时,忽望着王小二道:“你看怎样,他带有多少人马?”王小二回道:“小二也并不知道,只闻着军卒来报,大致有五千人。”马熊老六道:“他来有什么钧旨可宣示呢?莫非也为着策应而来?”王小二道:“小二也并不知道,据说有大寨命令,只叫开城。”熊老六摇首道:“这城可万不可开。一来我来此守城,武将军不在此,不敢作主。二来又三更半夜,兵马交锋的时候,无论有谁来城下,开城是不可行的。你去往城上传话,只说是交锋时候,不能开城。叫他往离城五里安营下寨,若太近了,唯恐有军卒人等误认是敌,那时可不是耍处。”小二亦唯唯答应,出来与牌军人等上城传话。那时,那杨志骑马已来城下,扈从有不少军官,旌旗招展,盔甲鲜明,一齐在城下喊道:“快与开城,俺现有大寨钧旨前来宣示。”王小二传话道:“将军休恼,今日因武将军不在,城里戒备甚严,唯恐有敌人窜入,不敢擅便开城。”杨志喝说道:“是谁这样说法?俺今有紧急公事,为因赶着路来,以此才晚到这里,军士还未用晚饭,怎不开城?”小二因听了这话,不敢违拗,又来至衙里回话,将所有杨志言语说了一遍。熊老六道:“这也不妨。既说有紧要公事,且叫把公文系上来,若必见武将军时,叫他把人马驻下,去离城五六里秦将军营里去见去。这里就吩咐商民,各家都打火做饭,一家要五十斤面打成油饼,做成都送至北门里,我等由绳索缒下去,叫他来取。大营要离城五里安下寨栅,且过了这一夜,再听计较。”王小二领了命,去了多时回来又禀复说道:“他等不依,叫我把酒肉米面等物缒下城去,在营里自己做。杨将军说叫将军自己去城上答话。”熊老六躁急道:“这话放屁,我自去便怎的,你再去回告他,俺今往南面巡城,不及陪话。有什么要紧话,明日再说。”遂吩咐新军道:“备我马来。”说着,怒气昂昂,一心因算着时刻,已交三鼓,如何那西南响亮还不见有?一头思索,出来上马,手中拿一柄大砍刀,心里暗道:“这事可闷死了我,怎无有动作呢?”一头纳闷,上了西城,直望着秦营里、敌营里都张望一回,远处也不见动静,并无火亮。又去于西南角楼张望一回,有部下军卒们跟随在后,立了多时,仍无声息。又去于南门城上,手扶垛口,心下犹疑,莫非有什么不妥,敌营里不纳降,再不是走了消息,不然怎的呢?正然发呆,只见有四个正副牌军,一个是镇守汶上县兵马都监樊小乙,面貌与武松一样,四人都过来拜见,有一人问话道:“才见西面有一片人喊马嘶的声音,灯笼火把照的通天红,一时又看不见了。”熊老六纳闷道:“这也作怪,怎的都无有动作。”又迟一会,忽见那正南面上一片火光,像是有军马行动,一时有树和庄稼绿森森的遮住了,只望着亮不闻动作。因差个体己喽罗下城去探,刚缒下去,又差个体己喽罗嘱告说道:“你去要明敏一些,快来回报,遇着庄户亦可以仔细打听,问怎么交战的不见响亮。”那人亦领了命,缒下城去,一径往西南去了。

看官要猜测西南怎无有半点动作?原来那周洪、刘大猛自二熊定议后,有军师花脖狗刘尖子具了请罪的降书并言要怎样献计、怎样劫营及预命周刘等怎样埋伏、怎样往各处迎敌,并救护二王张休怎样逃脱的计策俱都在书内写明,二人领命,一直到敌营下马,把书文呈进去。一时有薛国公倪道南传令,叫董升、徐庆出营迎接,一同到中军拜见,说当日失陷日俺等因官职卑小,无力抵抗,梁山又用的奸计,缚了二王去,以此都暂时忍辱,等候着大军来到,再图报复。不争那梁山泊贼恶贯已满,今日要我等立功,真乃天意凑巧。如今就企望将军相公分派人马,俺等也回去埋伏,不可迟误。倪道南大喜道:“如此甚好。将来要奏凯回山,我必与保奏你等,俺今与国公去照计行事,你等回营速亟埋伏。”当下又赏予二人宝刀二柄,柄上是狮子头的,又将那自身所佩张仙特赏的五狮宝刀解来,也交与二人,赐予熊老五。二人都大喜,拜谢出营,都欢欢喜喜上马回去。

行至中途,忽见有军卒来报,前面有梁山军马,纛旗写着天杀星黑旋风李逵字样,二人在马上一惊,暗暗的叫苦道:“李逵自哪里来的?”军卒又跑来报道:“前面李将军叫我等歇住马,问打从何处来,投奔哪里去?要二位将军自去答话。”二人把缰绳勒住,只得下马,心想要过去参见,瞒哄到了营再作理会。二人正商议怎么说,李逵已手执双斧,袒露着黑毛胸脯,有军卒护从着,手叉着腰大声来喝道:“你等鸟贼!莫不是有何鸟计,怎么洒家唤你不肯便来?”二人都慌的下拜道:“将军休怪,俺等因奉了武将军将令出外巡哨,不期于此地相遇,将军要不见罪时,请降驾敝营去拜茶拜酒。”因过去牵了马,挥令军卒们一齐往大营里来,坐在中军饮酒作乐。李逵也不言不语,只顾吃酒,一时又端了酒杯,气昂昂的一似有什么言语再憋不住,却强按捺着。到晚点军,共计那李逵带的五百军卒,各人因各有酒肉都去于月下乘凉,好生快乐。周洪因唯恐误事,点兵有一千余名前往埋伏。却命由刘大猛鼓惑军卒,欲乘着李逵酒醉,使人行刺,部下有小校王连,为人机警,外号叫短命王连,周洪临去与他已计较一次。时交初鼓,王连与刘大猛道:“将军且去,点三次卯,看我要提了人头放了号火,将军就率领大众火速预备,那时我自来报告,就说是敌人来袭,李将军被刺了,将军就赶急下令,乘着黑夜里赶紧拔营,一直往中营救去,迎了熊将军岂不是好。”刘大猛大喜道:“这话很是,此功也全要仗你。”因将一佩刀解下,与王连道:“这刀是五狮宝刀,能砍削钢铁如泥,乃方才倪将军赏与熊将军的。你这一去,其功非小,将来我禀告大王把刀赏你,保你也作个将军,岂不荣耀。”王连拜谢道:“将军抬举敢不尽力。”当时把宝刀接了,挎在身旁,单等那李逵酒醉,好去行事。

将至营外,只听那李逵坐上呜哇乱吐,军卒都掩着鼻子。一旁筛酒,喝了三碗,嘴角都流的白沫,还叫着军卒斟酒。王连因隐忍不住,过去满酒,又挥令军卒们都去歇息。一手斟酒一手抽刀,心想要就他饮时,用刀往胸际一戳,那时就任他支撑也没了命。因斟酒劝着道:“将军请酒。”李逵也不知是计,接盏把脖儿一仰,二目一闭,一来也是天星下界命不该绝,二来也是熊狗诸人不该成事,把盏到唇边一试,不想因饮的过了量,手中酒碗嘣的坠落,王连于这个时候正在举刀,李逵已一眼看见,登时把怪眼一睁,酒已半醒,不由得大吼一声,桌子已早被踢翻,连酒带碗滚落一地。王连也想要逃跑,登时一吓,还哪里跑的及,已早被一拳头噗的打倒,宝刀也压在身下,不能转身。李逵也不唤军卒,抽刀便砍,王连也并未喊叫,可怜一命,当时有宝刀下去,一股灵魂不知往哪个忠义祠受享去了。李逵这里还只是狠命砍并骂着道:“这鸟娘贼!你怎要下手洒家。”又起一刀,剁下左臂。当时有护营将士和众军卒惊得都跑来护卫。俗语讲贼去关门,雨后张伞。一面把营门紧闭,搜索刺客,一面和李逵请罪,叫他要留这活口,盘查讯问。李逵也直正卤猛,不管那事,连砍数刀,喘了口气。随着又吐了回酒,看那刀时,并无血迹,刀柄有五个狮子。军卒都惊得说道:“这是宝刀,这必是敌营所使我这营里出了奸细。”李逵大喝道:“快去拿人。”众人都奉着命令出来巡视。那时刘大猛还自在军帐里等候消息,一闻此变,亟对众军说道:“李逵要杀我合营,如何是好?”众人都惊惶无措,不知是有意鼓动,只待要反。有精细的喽卒道:“不能杀我,待我去看是怎的再作道理。”那人已匆匆跑去,刘大猛暗道:“这可不好,待他要回来一报,岂不误事?”遂又对众军说道:“你等不知,李逵因怕我众人立了大功,仗他与宋江大王原是契友,今番要诬我大众暗通敌人,非置之死地不可,不信就看那人怎样回报。”

说着,有李逵营里的来一牌军,进帐也并不为礼,持枪喝着道:“将军叫你,你想要仔细点儿,那里是斜谷驿。”众人因正怀气愤,一听这话,恼他又没有礼貌,一齐威喝着说道:“你是什么鸟人!这么无礼。”那人因李逵所派,自恃为大营上司,一听此话,一手持枪,怒昂昂的便道:“你问俺吗?俺叫那刘大猛的,干你鸟么?”众人因气上加气,过去便打,那人也用枪乱搠,一声呼哨,不知又哪里乱喊,全营都哗变起来。那人已被乱刀砍死,又一声喊,忽见有灯笼火把无数,人马不知由哪里杀了来,惊得大家又不敢动。又见有李逵出来,手持板斧大声与众人嚷道:“没你们兵卒事,不许叫喊。都各归校场去,听俺调动。”众人因不知何故,外面又人马围着,哪敢再反?个个都放了兵器,各归本队,反倒有不少军卒捆缚了刘大猛。李逵喝道:“若再有叫喊的,不服俺军令调遣,都吃俺二百板斧。”说着,又解了刘大猛的绑索,众人都不知何故,只听那李逵叫道:“阿哥阿哥,刺我的那个人俺已杀了,还得了一口宝刀,俺今有军师将令,叫俺与你们两个在什么斜谷驿等候,秦明哥哥厮杀一阵,阿哥你引了俺去,俺不知道路。”刘大猛听了这话,又愧又悔,又心里好害怕,心说吴用果真是智谋过人,不愧是智多星。一头思忖,强耐着一颗心无精打采的,一一依顺。外面又有些兵马重重围住,原来也都是李逵部下人马,因奉了军师将令,都从打玉山集拨到这里。所为在斜谷驿会合,秦明直破那敌人大寨,周洪因不知有变,还正于斜谷驿北埋伏等候,只盼那秦明败退,好去劫杀。等有多时,只见有兵马远来,探马报说不知有多少人马,军前有两个大将并马而来。周洪闻报,惊愕不定,走近一看,乃李逵、刘大猛并马而至。周洪一看,已知有变,心里有若多盘算只叫得苦疾来。于马前施礼,迎见李逵,刘大猛心中更是难过,两人也不及过话,只各会意。李逵于马上吩咐,将所有军卒们收归一处,一同往斜谷驿来。

时有初鼓,无何动作,二鼓有探事军卒飞马报道:“敌营也不知何故,掩旗息鼓,自西面渡了来。”李逵大叫道:“好了,好了。等他都渡至河边,洒家要一声炮响,都要放箭。”众人都领命答应,各各预备并隐于绿树林里,偷眼瞧看。只见有一员大将,头戴乌盔,身被乌铠,跨下是乌骓马,马前锋大将军倪道南,左有董升,右有徐庆,各带是手使兵刃,率领军卒慢慢渡河。前军才到得东岸,中军正渡,忽闻黑树林里一声炮响,左是周洪,右是刘大猛,两人于这个夹空儿已难分辩,自量又本领不及,不能反抗,就混在军卒里不敢露面,驱令着军卒放箭。又一声炮,李逵亦一声呐喊,挡住去路,举斧也不问名姓,迎头便砍,右边有徐庆敌住,斗了三合,拨马便走。那时那林里乱箭,如雨点一般飞过河来,军卒都正在渡水,又无烧火,有过岸的拍马往东南便走,在河内的淹死大半,有还在河的西面未及渡的,一齐都惊恐乱窜,其余人马护裹着倪道南,一头往南面跑着,只叫得苦。行无数里,前面又有些人马亦无灯火,吓得那倪道南道:“俺真苦也,不争倒中了武松埋伏之计,今番我性命休矣。”刚正要退,只见是本营旗帜,过去询问,乃大营李元霸率领着大队人马要杀往汶上去。两人于马上会见,李元霸道:“周洪都怎样埋伏?”倪道南回道:“论他计策,却也行得。只是俺经过斜谷驿,那里有李逵人马劫杀一阵,军卒已亏折大半,所喜还未来追赶,即今我仍宜扎驻,等候秦明,元帅直取南城,万无贻误。”李元霸道:“如此甚好。”当下二人分手,一个引人马往北,一个把人马扎住,等候迎敌。等至多时,忽见有李逵追至,出来迎战,却见有周洪、刘大猛两人在内,不由得气急骂道:“反复贼子,何颜见我。我拿住你俩时,碎尸万段。”二人也并不答话,各仗手中兵刃,直取倪道南。一个用钢矛搠入,一个用镔铁大锤迎头盖顶的打来。李逵也挥着双斧,三人丁字角,一场恶战。吓得那董升、徐庆赶忙救应,军卒因败过一阵,哪敢恋战,人马都往后退却,且战且走,今暂令他等对打,搁下慢表。

单说李元霸,自别了倪道南后,直取汶上县。果然是一路平顺,毫无阻挡。因想那两熊兄弟果然妙计,兵至城下,喝命屯驻。忽见有军卒来报,城有红灯,不知是怎的用意?李元霸大喜道:“如此甚好。二熊是定的暗计,悬此红灯。”因唤令军卒去东西打探,再来回报。自己也骑在马上,察看城池。果见有三盏红灯,又见有一盏白灯,刚才系挂,军卒都大声喊叫,城上得知你等是晓事的,开城投降。说着城上有人张起灯火,簇拥着熊老六立在城上,左右有都监牙将牌军护卫,武松也假作樊小乙,立在身后,熊老六道:“你等有谁去出城擒了此贼。”众人因不知是计,只想要争功赌胜,显显武艺,先是一牌军应诺:“末将愿往。”次又一牙将说道:“末将不才,也愿与牌军同去擒此贼来。”武松拦住道:“二位且住。眼今有武将军、蒋参谋都去打仗,我等是守城之将,哪可离城,若要制敌,现在有杨志将军还在城北,何不就启请他来,助我一阵。”二将因这话提醒,止住了步。熊老六怒道:“这厮可恼,俺今有军令出战,谁敢拦阻。”遂叱问武松道:“你是甚等样人,敢阻军令?”武松道:“俺奉武将军将令,为镇守汶上县兵马提辖使,恐怕有失,所以谏言。”熊老六叱道:“俺这里不用你,你且退出。”遂吩咐二将道:“你等出城,俺于这城上击鼓,亲自助战,你等要无俺军令,不许退回。”二将因不敢违抗,只得出城。武松因怕露形迹,又恐因城门启闭,撞入敌人来,思惟至再,此时又防着熊老六,不好脱身,急中生智,只见那二人出去,揭了吊桥,众人都城上观阵,不及注意。武松就转至敌楼,只见有千斤闸板,两边有大石系着,相看半日,用力要移,这石头固甚容易,但闸是两端锁住,悬在半空,先放一头。想着那闸板下去,必是斜着,倘然要因此挂碍,反致误事。看了半会,一手把东面锁子先行挽住,一手将石头推去,揪住了锁,行了几步,那锁是等长等短曾无余富的,再揪了西面锁,两臂都已经伸直,用着全力,狠命的往下扯,一足在地上独立,像丹凤朝阳的形式,一足把西面石头用五个脚指头尽力勾翻,只听有哗啦啦震天彻地价嘣的一声,吓得那守闸军卒飞报县衙,说南门千斤闸无故的自落了,慌的那王小二道:“这可不好。”遂先至县狱里,看看张休,又唤个当案孔目,写个告急文书,亲至北城赍与杨志。策马又绕至南门,看那闸板,只见那熊老六道:“这闸怎的,你等谁有臂力托上闸来。”只见一小校头领,姓魏名铎,外号叫机灵狗的,这人在毛江部下颇有武艺,今任为兵马提辖镇守汶上,身高有八尺以上,虎背熊腰,两臂有七八百斤膂力,手使一杆双股托天叉,进前与熊老六道:“末将要有个助手便可托起。”熊老六道:“如此甚好。有谁还可以助他。”刚正回顾,一心因恐怕敌人进不得城,只见有樊小乙道:“末将帮助。”二人都来至敌楼,魏铎心实,将要提锁,武松来止住说道:“不要动手。”当时将原委说明,露了名姓,魏铎下拜道:“原是如此。将军要恕我愚直。”当时议定,二人又转身回去擒了熊老六。小二与众军说道:“他的罪恶实该诛戮,你等是梁山旧人,俱不连带。”众人都叩谢武松。当时又听着城下军士一阵大乱,原是杨志在营,因见了文书,勃然大怒,赶紧就部引人马杀至西门,首先一将被杨志一枪去刺中左胁,登时落马,败军都退去,报告刚至南门,杨志已自后杀了来,逢人便刺,遇人便砍。一时将元霸杀得退出五里,杨志还往前追赶。只见有一人断后,正是李元霸。杨志也不问名姓,一枪刺入,不想那锤的力大,咯的一扫,震得那杨志两臂麻了半天,虎口都几乎震裂,叫声休走,一枪又刺了过去,两人在黑孤影里战了多时,只见有小军喊叫元帅留意,这里有敌人埋伏。说着,左有秦明,右有黄信,自西往东冲了来,劫住李元霸,三人又苦战四十合,不分胜负。杨志也奋力追赶,挥令军卒们掩杀过去,约杀有七个时辰,东方已亮。元霸因不敢恋战,连人带马,满身是汗,退出有四十余里。东方大亮,收拾人马,共计有六百余人,还有伤残的大半,欲向南去,又恐有伏兵劫路。李元霸道:“不想俺中了二熊这条奸计。”当时与众军商议怎样造饭,众军都道:“粮草都抛在程村。这时也就向民家将就一顿。”遂投往东北去一所村落,民家都畏惧残兵已经逃走,抛下粮米,众军都各处翻掠,有钱拿钱,有狗宰狗,正然都喂马造饭,忽听有数声画角锣鼓齐鸣,当先史进,为因是巳刻劫营行经此地,闻将有败残军马在此村内,传令把四围堵住,自领着一哨人马杀入村来。败军都喊说不好了,这里也中了奸计了。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本来又正是热天,史进把一杆长枪左右乱刺,杀了个东歪西倒,满地横尸。李元霸闻报,与手下四名勇将,一名黄成、一名柳锦、一个叫小张飞袁克绍、一个叫赤发虎秦效忠,并本部都监牙将张成、赵虎等四十余员猛将,一齐上马。先是袁克绍手执大刀,奋勇杀了来。史进往右边一闪,横使一枪,刺落马下。接着是张成、赵虎五名猛将,俱战无三五回合,死于马下。其余小将,哪敢上前。黄成亦举鞭来打,意思要杀开血路,出村逃走,不期有乱石当路,马失前蹄,史进又赶来,一枪刺倒地上。李元霸大怒道:“反贼休走。”举八十二斤镔铁双锤,劈面便打。史进往右面一闪,分心便刺,元霸也不慌不恐,用锤一架,听当的一声响,枪的铁杆已打得弯弯曲曲,像一条曲蟮一样,史进大惊,震得那两臂生疼,拨马便走,不由得暗暗称赞,果然是赵王再世,称他为神力将军实不虚传。因从一小将手里夺了条戟,回马再战。元霸因无心恋战,手举双锤,向西逃去。随护有黄成、柳锦并赤发虎秦效忠等,杀一条血路便走。史进也即时下令不必追赶,收拾人马,接着有参谋李老侗部引着大队已到,休息片刻,引军往汶上县来。

单讲秦明,夜里因大获全胜,收获了军器粮草、旌旗马匹,并俘虏四百人,降军有一千余众,这时亦正与杨志合兵一处,绑缚着一熊一狗,解回汶上县。命前军樊小乙报入城去,有武松、王小二并兵马提辖官机灵狗魏铎等排列队伍,迎至城外。武松都把了下马杯,放了得胜炮,打着得胜鼓,史进亦随后赶到,各述那遇敌之事。人人喜悦,个个欢欣,一同至军政司中大厅入坐,大吹大擂,大排筵宴,各述那李元霸锤果真厉害,此人若武艺再好,万人也不能抵挡。因请那蒋敬修书,先往大寨报捷。一面把各人功劳记入功劳簿,等候大寨升赏。簿上因只少李逵,尚无捷报,杨志说道:“俺今有大寨命令,与金乡李兄长齐来助战。何事李兄长尚无音信。”蒋敬笑着道:“料无妨害。敌人因被我杀的山穷水尽,李逵是不杀净了不回营的。”杨志道:“虽是如此,弟尚有要紧的言语尚未交代,也须把李兄请来。”武松道:“这事容易。”因启请黄信道:“烦请将军走这一遭。一来为慰问李兄,二来为犒劳军士。”黄信答应。武松又点派樊小乙、魏铎两个,带着犒赏,即刻起身。随又将熊狗三人捆至阶下,武松大喝道:“反复之贼,你等也知被擒么?”遂喝命左右道:“与我都推至西郊,碎尸万段。”杨志拦阻道:“哥哥息怒。俺因有公明哥哥钧旨,尚未与大家宣读,他等也不必加诛,显我小气。”因请将他三人各加枷索,都推入牢营里,听候发落,并嘱告王小二道:“小心监管,也不要饿瘦了,都不好看。”随又将小军叱退,然后说道:“俺今为花石纲事由此经过。所部人马为交与蒋参谋各处填防的。因目下各山寨皆已结合一气,有林朱两大使各方游说,现在与本寨结盟,称为弟兄的共有六处。一处是赛存勖王再兴,现今在沧州盐山静海一带立为燕王,部下有五七万众。一处是火蝎子高二虎,现今在燕山蓟州自立为无终国王,因有个火葫芦是宗宝物,在阵前揭了盖儿,能放火烧了人,因此又称为火葫芦王,部下有十万余众。一处是陆地虎高托山,现今在河北大名府一带,聚集有十余万众,自称为广平王。一处是小蜈蚣张迪,现今在青州府大孤山,自称为后齐王,占据有六七州县,连大岘山、永福山、莲花山等处,俱都扎有寨栅,镇日价打家劫舍,抢州夺县,部下有十余万人,日日操练。一处是河北大王杨进,年才十六岁,手使一柄流金铛,有万夫不当之勇,聚集有五六万人,在卫辉府狮子营,称河北大王。一处是靠山王丁进,此人与杨进武艺不相上下,手使是一柄纯铜杵,重有二百斤,自号叫赛韦陀,亦聚有三四万众。又在这六处以外,有二龙山的、清风寨的、小孤山的、桃花山的、斑鸠店的、白虎山的共计有九个小寨,皆已降顺。公明哥哥好不喜悦,所赖有林大虎去各山游说,定明于七月二十日联盟歃血。所为是各守疆土,不相争攘。唯尚有一宗困难,盟主是谁?歃血在什么地方?来往商量,没有结果,后来有丁进那里使人来说,今岁花石纲在禽石花鸟外有一座珍珠宝塔,乃奉着赵头儿旨意最要的物件。此物为无价之宝,有谁要夺得此物,便为盟主。”武松道:“这有何难?俺今与杨兄长去,带领人马一阵劫杀,怕他有什么珍珠宝塔不能到手。”杨志道:“不是这话。俺今有军师密札和大寨军令。”因命牌军前去,从城外本队里取了令箭、文书并吴用密札来,杨志读毕,又详析解说道:“如今本寨正欲与张仙订盟,留此四人正好作质。叫他把大汶口宁阳县让归我管。大寨已早有分派,叫张顺哥哥去镇守,大汶口杨雄哥哥去守住,宁阳要我和武二哥哥、李逵哥哥由此启行。哥哥要扮作行商模样者,一齐到苏州府墅浒关去,其余水路,眼今有水军各头领各分各段,在南阳湖徐州府淮安关及扬州府镇江等处,以至由杭州起碇,在嘉兴府、苏州府等处,各处都布置停妥。此次因各处山寨为争盟主,都要去劫,不知那供应船只专走水路。各寨因缺少水军,不知地理,唯有我梁山泊里有此长处。有军师公孙胜也要下山,据说他亲往杭州要走一遭。又那日推测说我等要夺了宝塔时,远在淮安府,近在徐州利国驿,或芒砀沛县等处,决必有一场大战。军师已启请五虎上将军分路防备,沿路有戴宗哥哥与时迁哥哥探报消息。镇江是鲁智深哥哥一人担待,有军师说如此如此,可以到手。”武松大喜道:“原来这样。”因就与蒋敬两人交割军务,只候那李逵来到,即刻起身。

且说李逵那日,把敌军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直杀至宁阳界,方才止战。接着有黄信赶到,接入中军,有周洪、刘大猛进来参见。黄信喝着道:“一齐绑了。”左右有魏铎、樊小乙一齐答应动手,李逵哭着道:“多仗哥哥,险些我黑铁牛被他刺了。”因就将遇刺一事告知黄信,黄信大惊道:“反复小人,真该万死。”因命将二人监下,犒赏众军,李逵又道:“俺今有一把家生,好是了得。”说着抽了佩刀,柄上有五个狮子,削铜剁铁,毫不费力,李逵把来历一说,黄信笑道:“是你福气。”因命将宝刀收起,放炮起身,只留有一千人马,命魏铎、樊小乙在此镇守,其余人马,俱回汶上。蒋敬于城内闻报,接至南郊,一同至大厅摆宴。次日又治备酒筵,与武松、杨志、李逵等三位饯行,一齐都带了盘缠,改扮起行,武松是行者模样,于路无话。这日已来到镇江府,寻了客店,三人打火。此处因有个岔路,若欲乘船,由丹阳常州府以至无锡县,是一条路。若坐江船,由高桥大港以至江阴县,是一条路。三人都不得主意,正欲往江边寻问,此处有哪个头领在此驻守。忽见有背后一人,拍杨志一掌道:“你好大胆!在此要商量何事?”三人回首看时,只见说话那人是一个道家打扮的,身高有六尺五寸,团团的淡黄脸儿,熊腰虎背,三绺黑髯,不是别人,正是入云龙公孙胜。武松打一个问讯道:“阿弥陀佛。军师是几日来的?”公孙胜道:“你等可真是大胆,这里是胜捷军的汛地,军中有一个都监,外号叫活阎罗颜坦,手使一把开山斧,能征惯战,好不厉害。你等又打扮不一,有僧有俗,被他要盘查遇见时,岂不误事?俺今与林大虎兄弟往富阳去,那里有一个英雄,请他相助。”遂别了三人道:“你们分着路走,这样可不是耍处。”李逵大叫道:“别走,别走!我们往哪条路去是正路呢?”公孙胜道:“由丹阳去那里有陶宗旺、乐和挨店唱曲,浒墅关上有李忠、石勇卖艺。此去坐船,有童威、童猛都在。路上只不要答话为要。”说着作辞而去。三人亦赶紧买船,投着常州府,不在话下。

单言公孙胜,自别了三人后,会了林大虎一同往富春县来。单说富春县,本县在余杭之南,钱塘江北,汉称富春,晋改富阳。此处因有个英雄,姓方名天寿,外号叫八臂哪吒,自幼因厌文爱武,好使枪棒,专意与江湖好汉结识相好,为因是家产豪富,不愿出山,那年因彗出奎娄,蔡京小太子少保被谪,居杭闻人都道他名姓,特备了重礼去请。童贯也屡次遣使延他为兵马团练使,意欲与金人会合,大举攻燕。方天寿道:“这真胡闹。朝廷以信义为重,盟血未干,哪可妄动。蔡京为当朝奸相,罪大恶极,俺今要前去助他,无异于助纣为虐。”因此都辞谢不去。这日因方腊占据州县,有两浙都监团练使叫蔡遵的,亦备了重金来聘。说现有睦州人方腊,左道惑众,义士要不肯出去,此乱难平。方天寿道:“俺与方腊两个同族兄弟,他若有不轨,则该遭国法。俺去与同族交恶,外人要知道此事,岂不笑我是自己灭族吗?”因亦力辞着不肯去,不想就因着不去,触犯了一个军官。那人是谁?乃过街老鼠张三一个阿舅,姓陈名老妥,外号叫滚刀筋。此人为杭州应承局管送花鸟的禁军统制,因他是朱父子宠幸之人,手下有四个牙将,一叫锦毛犬石青、一叫小罗成安保、一名叫活猴子马龙友、一名叫满天飞常德胜,往日因解送花石纲及内用花鸟禽石、御用的珍玩物品,屡屡赴京,很是出力,一路的官民人等受尽欺压,有触犯的立时以大不敬罪拿交官府,因此那京杭路上,谁不畏惧。这日因听有人说富阳有方天寿是个好汉,有当今蔡太师、童太保都遣人礼聘过,如今上司也要去聘,陈老妥大怒道:“有这事吗?”进来与朱说道:“恩主在上,莫信谣言。什么好汉,无非是家有资财,朋友标榜。恩主要听信这个,据我这耳里听的人数多了。”朱道:“你知有几个好汉?”陈老妥道:“金邦有完颜赛不克,手使千斤锤,跨下追风马。那是好汉。”朱道:“那是外邦人说他则甚?我说是内地好汉,你若有相识朋友,不妨荐举几个,俺多重用。本年因解送花石纲,不比往年。那年因杨志一人,寡不敌众,就都失了。眼今又盗贼蜂起,总是以人多为是。”陈老妥道:“多也无用。俺今往东京一路解送几回,几时有意外闪失?不是俺老妥吹气,恩主放心,路上要有了变故时,枭俺首级。”石青也帮衬说道:“端的实话。相公要出了舛错,俺等也愿当军令。”朱笑道:“不是那么说。俺也想请出方天寿来,帮助你们,回来以禁军人马去打睦州,以免那方腊生事。”陈老妥道:“恩主放心,方腊有什么本领俺不能破。闻他部下只有一个方七佛,俺今于京杭一路走的很熟,濠州刘位、泗州赵立、蕲州赵霖、光州吴翊、濮州李彦先、高州薛庆与俺都结拜弟兄,这些好汉各部有三五千众,谁不知晓?必用个天寿怎的?”说着,气昂昂的好不难看。朱因见他嫉妒,也不再言。

那日又有石青禀道:“相公大喜。”朱笑着道:“什么大喜?”石青禀道:“相公以一年精力督工监作的一座宝塔,如今有外面传说天寿家里原有一个。”朱不信,石青又引个人来拜在地上,此人有十八九岁,能说会道,自称姓汪名唤小丑,据言在方肥家里当过小厮,为因天寿是家主,方肥的堂侄两家又来往亲密,因此那天寿家事,小丑尽知。那日因方肥遣他送去一信,说现有各山寨传出檄告,本年要夺取花石纲,有谁要得了宝塔,便为盟主,书中之意为询问方天寿家中宝塔有无闪失,此物乃当日隋炀帝宫中之物,我家原留十数代,不可失落。倘如有朱父子闻知此物,多有不便,贤侄宜严密收起,是为至要。天寿笑着道:“叔父也太多心了,虽然那朱氏父子搜刮小民,谁家有一草一木都要进奉。但我是传家之宝,就赵官家也须讲理,哪好就勒令索去。叔父此意我却省得,恐俺与绿林结识,拿了宝塔去骗个盟主,所以来教我这话。”因告诉小丑道:“俺不与官人写信了,你去与大官人说,珍珠宝塔还在家里,还照常收贮着,不曾有失。以后就无论谁来,俺必不动,可叫大官人放心。”小丑亦领了言语,回去禀告。不想因自己好赌,屡被申斥,这日赌的又输了,方肥大怒,立时要驱逐出去,可巧有侄儿方腊从打睦州来,见了方肥意思,要借那宝塔去争作盟主,方肥劝着道:“此物是我家宝物,如何轻动。”因发放小丑道:“与我快滚,以后也不许登门了。”小丑因这个一怒,遂想那方腊现今已经造反,官家都收捕不及哩!你却在这里收容,俺今不前去告你誓不为人。因从打莫干山跑至杭州府,见了石青说知备细。石青大喜道:“此事正巧,只是那路上有险,要劫这宝塔和争为盟主的话切不可说。”又嘱咐小丑道:“如此如此,不愁你不能报复。”因引见朱道:“方腊之事,小丑尽知。”小丑亦信口乱道:“方肥要反,并曾与天寿会合,勾结土匪,现定于某日某日,等福建荔枝、二广货船和太湖、慈溪、武康等处那花鸟禽石的御舶一到,他等在提举人船所门外会齐,连邓内侍一齐斩首。小人因不敢隐瞒,特来首告。”朱大怒道:“有这等事。”因命石青去传齐众将,飞命那杭州太守速带人马,一同往富阳县捉拿方天寿。又飞檄军务司部,引人马赶速,将莫干山团团围住,勿放那方肥、方腊两个走脱。朱这一捉捕不打紧,谚语谓人急作反、狗急跳墙,从此又失了三州,陷了八县,闹得个绿林俊杰添谋士,白日江湖有寇船。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六回 闹临安群雄劫法场 归水泊五寨御官军

话说杭州府这时是朱父子权威之下,虽有两浙兵马钤辖巡检,又有本知府权知军州事,但是朱威权异常之大,有时向宫内索银,指取宫中内帑,比自取囊中物还觉便利。平日那指挥官吏,也就和叱唤奴隶一般无二,一声令下谁敢不遵?当时有知府姜道韫点拨人马,分路往西北莫干山并天寿家里来。

单说天寿,这日因无事闲坐,忽见有庄客来报,门外有水上凫林大虎、入云龙公孙胜两人来拜。即忙迎入,都让至客厅里,宾主落坐,公孙胜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幸得见,实慰生平。”天寿笑着道:“不才如我有何德能,兄长是当代萧何,乃赞襄宋公明举大事的,翌日若创下基业,燮理阴阳,四海苍生俱当蒙福不浅。小弟亦心香祝之。”林大虎道:“不该客套。俺今有一桩事情,乃承了公明哥哥并众家头领言语,特来与兄长商议,不要推却。”因就跪在地上,天寿欲扶,哪扶得起,急得扭转身道:“有话但讲,何必这样罗唣,折我的草料。”公孙胜道:“兄长但猜,小弟亦为此而来。”方天寿道:“必为是花石纲事。俺知道了。”因扶了大虎道:“贤弟请起。”遂又同坐了,道:“花石纲事俺都知道。目下有各地豪杰都要夺取,二位要只凭智慧,不讲武艺,只恐也不能成功。”林大虎道:“俺今倒不为那事,因知道兄长同族有个方腊,目今于睦州清溪洞招众为首。弟等要去与他结合,苦无门路,欲恳望兄长出头,或赐予亲笔书信一封,弟等若得蒙荐引,比夺了花石纲还觉欢喜。以此来跪见兄长。”说着又欲下跪,天寿因不知是计,连忙扶起,心想要写一封信有何不可,即慨然应允道:“明日来取,小弟必与写就是。”公孙胜道:“要写即写,弟等还赶路前去,何必久待?”天寿道:“也罢。”遂就着二人面,写明封好,交与二人道:“二人赶路,小弟也未及请酒,殊觉简慢了。”二人笑道:“不消客气,我等以率真为要。”说着别了天寿,刚出门外,只见有方肥家里一个老仆,走得吁吁带喘的,进前声个诺,天寿与二人作别,林大虎道:“改日再见。”二人都往东去了。

单说天寿进来,把老仆唤入,问说何事,老仆颤颤巍巍的道:“我家官人急得要死,叫我来启请大官人快去救命。”方天寿惊问道:“怎的如此?”老仆又喘息半日,方才说道:“那日方腊,立逼着我家官人索那宝塔,欲去与各山寨争那盟主,我家官人道:宝塔是传家之宝,不能为一人造反拿去糟践。方腊又苦逼多日,始终未允。后来有一个方七佛,带兵来索,非要那宝塔不可,翻箱倒箧,闹了多日,定说是我家官人送了朱方腊,因家有漆园,所植的花草树木,以至于珍玩物品,一齐都被那朱封锁了去,本地厢官又常逼索,万般无奈,领众谋反。只是还日常思想,常恐是我家官人和大官人你有勾通,朱的事误陷了他,又说在碣村什么坑中,有什么文佳皇帝的墓址,曩在那里掘过玉玺,想该有皇帝之分,又说有什么宝物并这珍珠塔,共是三件,宜作为镇国之宝。后来因翻索不得,喝命把我家官人捆缚起来。如今要用着皮鞭日夜拷打,家中无奈,告说那珍珠宝塔现在富阳,在大官人家里收藏,因此要老奴前来,启请官人带着宝塔,前往解救则个。”说着气得乱喘,天寿也勃然大怒,叫老仆道:“你且放心,俺必前去。”当日与夫人严氏说明缘故。次日,把珍珠宝塔锦囊包好,备了匹马,挂了宝剑,又将手使的一杆蘸金枪拴在马上。刚上了马,只见有一伙庄客跑来拦住道:“大官人不好了,外面有不少官军扑进庄来。言说要捆缚官人,解送官里去。”天寿大怒道:“有这等事!俺犯有什么王法来捉捕我。”因吩咐老仆人道:“你自回去,俺去与官军答话,随后必到。”说罢,一手拈枪,远见有一伙官军,当先一将乃东京金吾衙中郎将,现为应承局御营统制使滚刀筋陈老妥,大声喝喊着快拿反贼,只见有锦毛犬石青,手使狼牙棍,小罗成安保,手使长枪,都扑近天寿,来乱打乱刺道:“好个反贼!你还要抗拒怎的?”迎面一枪,天寿望左边一闪,枪刺个空,天寿架住道:“你等何事?前来拿我。”石青大喝道:“你还赖嘴,现今与方腊一气,共同造反,俺今有上司将令,前来拿你。若识趣的,早些受缚。”天寿笑了笑,正欲分辩,陈老妥大喝道:“分辩怎的?有话到官里再讲。”说罢一叉,望着肚上刺去,天寿向后一闪,正中鞍桥,险些儿把小腹刺中,不由得大怒道:“让你一叉已是情分。果然要不识趣时,须知俺八臂哪吒金枪厉害。”说着,拈枪便刺,石青也一棍搠入,皆被隔住。不想那坐下之马,本非战马,使他往东,它偏往西,使它向前,它偏退后。天寿以一枪刺入用力过猛,那马望后边一退,前蹄一软,石青又赶入一棍,打中马胯,天寿已滚伏在地,被一个小军按住,立时捆翻,将枪和宝剑并衣包宝塔等物一齐拿住。老妥大喜道:“这可合该,我等都功劳不小,亟命回马回局交令。”有小军拦住道:“制使有功,俺等都白来一遭,岂不晦气。”陈老妥道:“依你怎的?”众军道:“俺等要沿路民家抢些财帛,此路也不为白来。”陈老妥道:“这有何难?你等往庄里搜索有值钱的,俱都分赏。遇了那美貌老小,勿忘了我。”众军都一声得令,蜂拥入庄。这日把一庄抢得寸草不留,少年妇女,奸淫殆遍。方家因一闻此变,各皆逃走,只有严氏,因自幼习得武艺,精于剑术,生的也十分美貌,当时仗剑杀了不少军卒,一人往方腊家里报信去了。

单言方腊,这日与方七佛并部下将校们缚了方肥,又好言慰问道:“天寿要不拿宝塔,王叔要劝他出山,一同举义,孤家也必有封赠。”方肥大怒道:“满口胡言,我家若有你这人,灭门不远了。俺愿你一刀杀死,莫来气我。”方腊正怒,忽见有小军叩报,外面有梁山使臣,特来见驾。即命宣入,只见有黄门执事引导公孙胜、林大虎二人拜伏在地。方腊于座上点首,即命扶起,各赐了一把交椅,献了香茶,方腊在座上说道:“二位远来,必有见教。”公孙胜启奏道:“臣有一函,乃贵族方天寿拜上主公的。”说毕呈上书信,方腊因正思宝塔,看完书信,不禁又疑着天寿通了梁山,遂怫然不悦道:“孤与天寿已绝来往,二公若自己前来,孤必礼待,若言天寿,孤与之仇深似海,二位快走,不然可不留体面。”因喝命左右道:“送出御营去。”左右亦一声回避,四直都仗着金瓜骨朵子,便要逐客。林大虎奏道:“陛下息怒,臣等自远道而来,商议大事,所为是主公有益,臣等无益。天寿亦所为陛下成其大事,岂可以一时忿怒,失之当面。”方腊又复命坐道:“你且说来,与孤有什么大事。”林大虎道:“本年各山寨要假定一个所在同盟聚会,有谁要获得宝塔,便为盟主。陛下有家传宝塔,何不主盟(原影印件缺约200字)与天寿断绝情义,此名叫骨肉离间计。因各自笑了笑道:“陛下恩德,臣等领会,等回了敝寨时,必具了降表,来讨个封赠。只有一件,须当密奏,宜请把左右斥退,才敢启奏。”方腊因一听降顺,心中大喜,即斥令内侍护卫两班退去,只命一殿前都虞候,姓花名得胜,外号叫秃尾巴鹌鹑的,和土豹子方七佛两人保驾。当封二人各为归义侯,二人谢毕,方腊动问道:“二卿有何事密奏?”公孙胜奏道:“臣等实说,唯恐降罪。”方腊道:“卿可实说,孤家都赦尔无罪。”公孙胜道:“臣等来此,实为行刺而来。有天寿的夫人严氏,讨得将令,但是臣等现在已全有诚意降顺,受了侯位。严氏来时,恐她妄动,望乞陛下降旨,来时拿获,连她兵刃一总都送出御寨,臣等领去。”方腊大怒道:“好个严氏,怎敢如此大胆。孤家也对你无仇,怎要害我,来时我碎尸万段,方解吾恨。”林大虎下拜道:“两国交锋,各为其主。臣等已自来投顺,她尚不知,望看我二人面上,恕她无罪方好。”方腊的怒犹未息,沉吟半晌道:“哪有的话,孤家与天寿同族,他等有这样歹毒心谋刺孤家,是若可忍孰不可忍。”遂喻令花得胜道:“他等来降,本是好意,卿去与孤家款待,赐予御筵。孤去与方肥老贼算这帐去。”说罢退去,得胜就留了二人,大摆筵宴。二人因怕伤严氏,又去与方七佛等商议营救,允说若不伤严氏,敝寨于将来降顺时另有孝顺。七佛也入去奏了,出来喜道:“主公有旨,你等于后日营外来取,严氏死罪已免,活罪难饶,要重杖一百棒。”二人拜谢了,离了山寨。二人在路上好笑,天寿书信那日在杭州店里已送至杭州去,交与戴宗的一个朋友,此人在杭州府衙充一个节度孔目,姓张名旭,表字文华,乃杭州兰溪人,自幼好使枪棒,后来作了临安府左军巡使的判官,此是后话不表。单言公孙胜等至一村落,投至一庙里借宿,料算天寿已然入狱。(原缺1000余字)严氏亦只得住手,相见已毕,一同往山寨里来。宾主坐定,金兰又唤着梁大猛并一般女首领过来拜见,大猛拜下道:“俺算是服了,你一个女子,这样了得,无怪我大王想念。”金兰笑着道:“这是我姐姐心慈,不忍伤你,不然你早两段了。”大猛叫声道:“阿呀天爷,我这也尽够了。”当下有丫鬟人等摆了酒宴,严氏动问道:“妹妹,你如何到得这里?”金兰把朱翻索州县差拨,又怎样滋扰不休,今带着幼弟江天彪在此居住,收了这苗洞大王,梁大猛部下有五七百个苗兵,好不骁勇,意欲往闽粤等处自立为王去,不知姐姐意下如何?严氏叹口气道:“俺正也没了家。”因就将天寿被捉,合村被抢,要投往莫干山避难的话细述一遍。金兰大怒道:“姐姐放心,俺有这苗兵苗将,足以复仇。明日我点齐人马,杀奔杭州,夺了我姐丈宝塔再定行止。”当夜无话。

次日把苗将唤齐,商议劫狱,忽报有两浙都监活阎罗颜坦,部领有二千余众由此经过。据说有应承局的钧旨剿捕方肥,金兰大喜道:“我还未往,他却来了,这正是飞蛾赴火,自速其死。”即派遣一名苗将,名叫沙贵立的,领兵一百,绕路至官军队后,设下绊马索,得便掘壕阻其归路。一面与严氏说道:“姐姐守寨,俺去与官军较量。”命开路大将军梁大猛作为前队,自引着中军人马随行在后。官军因不曾防备,行至途中,忽见有小军报道:“前面有一座山岭,曩来有苗人居住,今见有不少人马绕路来劫。”颜坦大笑道:“蠢尔苗族,有何本领。”喝命把前军退后,自将着中军人马,一马当先。只见那来的苗将,手仗长矛,飞马也并不答话,使矛便刺。颜坦以斧来架住,咯当一声,震开虎口,颜坦望后一退道:“瞎眼苗奴,你阻我官军行路,还敢动手怎的?”随一闪开,山斧拦腰砍去,二马相交,各施本领,共战有二十余合,颜坦因支架不住,退入本阵。大猛亦紧紧追赶,后军已到,齐上掩杀。追逐有五七里地,官军四散,金兰于马上传令,不许追赶,容着又成了大队,又命追杀。工夫不大,只见有埋伏苗将沙贵立等,用陷坑绊马索擒获其众,只有活阎罗颜坦一个在逃。查点苗兵,依然如数,夺获有不少旌旗并刀枪马匹等物。大众归山,严氏于阶下迎道:“多感妹妹为我出气,如今又退了官军,救了我同族叔公,此恩此德实实难报。但有一件,日后要官军再至,如何是好?”金兰笑着道:“姊姊放心,这里的官军虽众,多是老弱的白食军饷,一点能为没有。总计有官军一百余万,在种经略相公处及河北一带的,尚有了得的好汉,其余各军,皆是泼皮破落之游荡子弟,虽有圣旨,叫查看兵丁老弱,父子翁婿都可更替,但如今兵马都监正副的都头指挥使,哪个不喜爱钱钞,没有钱钞名不得更,老军都叫苦连天,忍饿号寒,哪有个肯出力的。小妹也全看破了,少时我命人去探看是有恁的动作。”因唤过沙贵立来,说道:“你去改扮,带领四个人到杭州去,有何动作,连方大官人的事一并打听,但得消息,即来报告。”沙贵立叫声得令,改扮去了。金兰又派一苗兵往北面莫干山探听消息,并予一亲笔书信,劝告方肥逃走。

当日无话。次日,有苗兵禀报:“福建荔枝船已经到齐,杭州已点备船只运送花石纲,本定于明日起程。嗣因有官军报告路上有险,昨日有团练使蔡遵,捉获了几名贼匪,一个是陆地虎高托山的部下,叫什么独角龙郝南绶的,一个是火葫芦王高二虎的部下,叫什么飞天鹞子徐广顺的,二人就店里吃酒,被人觑破了,当时拿下,都入了死囚牢。听说与八臂哪吒方天寿,定日要一同去斩,然后再起行入都,小人因得此消息,特来回报。”金兰吩咐道:“再去采探,问明是几日出斩,再来回禀。”小校又领命去了。金兰急道:“这事可不宜迟了,姊姊与我同走一遭,这里有我弟守寨,料无失闪。”遂唤过江天彪来,年才十二岁,一表人物,机警非常,接了令旗令箭并兵符锁匙等物,坐在当中。当时传令,点派那开路大将军前去保驾,命殿前左右监门卫女将军叫刘秀英、黄金定的,领着男女兵守护营寨,命辅国女将军女云麾俞桂仙、女宣威裴蓉宝,都引陪戎女校尉十人,带苗兵四百名,往劫法场。吩咐已毕,井井有条。严氏与金兰笑道:“这个贤弟端的是英雄了得。”当日无话。次早于校场点名,各命改扮,有扮为行路的,扮为乞丐的,扮为船家的,扮为商贩的。严氏与金兰两个假作是进香宅眷,各带着丫鬟使女,乘两乘小轿子,一路趱行。这时是六月初头,天气正热,于路光景不必细提。

且说朱那日,把天寿拿到,又报有杭州太守前来禀报,有兵马都指挥使猛大虫萧七从一个客店里捉获两人,据说是聚伙打劫,要抢花石纲的要犯,一个叫独角龙郝南绶,面上有刺的金印,是刺配大名府在逃的军犯,与巨匪高托山原是一起抢男霸女、打家劫舍,现奉其贼首言语来劫取花石纲,现已下狱。一个是沧州人,据供是大金邦人,不服我天朝管辖,后用大刑,始供是燕山蓟州大金邦王敕封为无终国王,又名火葫芦王高二虎的部下,绰号叫飞天鹞子徐广顺,此人能钻房穴壁,骨软如棉,俱供是劫抢花石纲并不隐讳。朱大怒道:“有这等事。”因命都收入狱里,等候亲审。只命把天寿宝塔并一把雌雄宝剑拿来展玩,并唤过陈老妥、石青等一干军将,商议花石纲何日起行。朱先道:“往年花石纲不时遇险,今年又拿到郝南绶、徐广顺两个配军,难保路途再无差错。下官之意,除知会沿路州县多派军卒,你等也各自小心,免有贻误。”陈老妥便道:“俺想那路上毛贼无可畏惧。俺今要知会各处,外加小心,只恐那贼人探知,被他耻笑。依俺之意,相公传下钧旨,且将那天寿三人一律斩决,一来震吓贼人,由此胆寒,二来要到京陈奏,也显得相公能干,临行之日,相公以一个都管带几个牙将作伴,当坐一个商船去解送宝塔,路上有事,宝塔亦不能失落,不知相公钧意以为如何?”朱大喜道:“如此甚好。就定于明日午刻,出斩那三个贼囚。初六是黄道良辰,就可起身。你等都回去预备,知照人船,不得贻误。”众人领命,分头去干办不表。

且言杭州府太守龚道仁,当日散衙,忽奉有朱钧旨,命他将天寿三人明日出斩,不由得犹豫想道:“他等三人有何罪恶,杀之也没有证据。”因唤过孔目等商议说道:“他等口供现在哪里?”有节度孔目张旭忙忙呈上道:“口供在此。”龚太守看毕,不禁的皱眉说道:“他等是著名大盗,杀之无伤,只这方天寿怎说与他等一起?”张旭笑了笑,因看着太守之意爱护天寿,随献个计策说道:“相公要上复公事,可说是贼有余党,现正往四处捉捕,一同治罪,容着把余党辑获,再同正法。相公若如此上禀,自然可缓。”龚太守大喜道:“这话很是。”因命一马军都头传晌之久,只见有伴当出来迎接,说道:“相公请转。相公因吃酒醉了,不能接见。叫俺上禀相公,才那禀文已经看了,天寿三人不宜从缓,等候把他等斩决,才好起身,若耽搁了吃罪不起。”太守亦只得答应,上马回衙,那心里不乐意自不必说。单讲张旭在衙与戴宗等道:“事要不好了。”因将那太守回衙怎样懊恼的话说了一遍。时迁急了道:“这便怎处?此时要回寨商议已来不及,虽然有公孙一清那样调动,不知那各处头领已会齐否?”戴宗亦掐指计算道:南浔的三阮、石门的李俊、张横并乌镇的杨雄、石秀、母夜叉孙二娘、活闪婆王定六,并沿路步军将领邹渊、邹润、解珍、解宝,行军指挥使赤发鬼刘唐、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料算时日,部引着小校头领此时已到了塘栖了。遂笑对时迁道:“兄长勿忧,俺去往塘栖送信。拴了甲马,即刻必到。哥哥要肯奋勇时,今晚在朱枕上插一口刀,留一柬帖,说放了方天寿,饶尔狗命,不然今晚要尔首领。朱若见这柬帖,必然害怕,或者能救了天寿,缓了日子,也未可知。”张旭赞说道:“此计甚妙,朱是最胆小的。”戴宗又道:“还有一件,要启请文华兄为我分心,少时去见(原缺50余字)拴了甲马,俨然和飞也相似,路中与江金兰等走个碰头,因他脚快,金兰于轿里一看,好生可怪。戴宗也未曾理会,一直往塘栖密林寨,见了众人,报说一切。刘唐吩咐道:“事不宜迟,请公孙林二先生即刻传令。”命孙二娘、解珍、解宝扮为乞丐,杨雄、石秀、杨春、陈达都假扮商贩子,混入法场看热闹,三阮与李俊、张横乘坐游西湖的船只湖边等候。公孙胜、林大虎依然是道士打扮,星夜起身。

单讲时迁,是日与天寿一见,天寿叹道:“多感你大寨义气,如此拯救。只是要我投贵寨,实难从命。”时迁笑了笑,并不再讲。当时别去,到晚于二更以后扎转停妥,飞檐走壁,一径往朱家来。当晚是怎样行事,姑且慢表。

单言江金兰与严氏、俞桂仙、裴蓉宝并开路大将军梁大猛等,当晚于西湖灵隐寺庙内投宿,庙祝悟然和尚不知是哪里宅眷,穿戴又阔,又带有丫鬟小厮无数,人马竭力的恭谨孝顺,献了斋茶,就各退去。次日,有城里人说夜里朱相公家出了骇人的新闻,不知有哪里贼人,在朱相公枕头上插一把刀,留一字柬,上写道:“放了方天寿,饶尔狗性命,不然晚三更,看尔头皮硬。”江金兰道:“这可是异怪事。”严氏亦惊异不止,是什么了得的英雄这么出力,悟然和尚道:“好叫夫人小姐姐妹得知,如今城里谣言甚大,今日于午时三刻出斩三个人,一个是富阳的里正,叫方天寿,只因与方腊同族,家藏有一件宝塔,不知是几世冤孽,叫一个多舌的来陷诬了。夫人你只看这天,端的是有眼的,立刻就雾漫漫愁惨惨的阴了。”金兰因一闻此话,如平白脏腑里刺入一刀,即吩咐梁大猛领人先往,自己与严氏两个只作进城去探亲,带领着桂仙、蓉宝,暗藏宝剑,一径往城市里来。

单言朱,夜里因时迁前去插刀留了柬,吓得已三魂皆冒,七魄腾空,急忙与众将商议,只叫得苦。又请了龚太守来,看了刀柬,一面由留守司去四处搜捕,并着令石青安保将引着御军人马,会着本府的巡使厢官马步都头领缉捕,使臣带领牙职士兵,沿门挨户各家搜索。太守又特拨一千贯的信赏着落拿人,有隐瞒容留者,同律治罪。朱又道:“今日这天寿怎的晚间要取我首级来,却是厉害。”陈老妥道:“恩相在上,小人也不是大言欺哄恩相。昨晚若有俺守夜,叫他就胁生双翅也难逃去。依俺之见,今日还依旧出斩,不必害怕。一来叫贼人闻知,不道我胆怯害怕,二来也不误途程,好运解花石纲。”太守摇首道:“这可是血海的干系,下官可担当不起。”陈老妥又道:“你是文官,总是怯怯懦懦的,不知贼匪只冒大气,终不然还劫夺法场不成?”太守唯唯的答应,只候钧旨。朱因本无主宰,当时吩咐仍旧出斩。太守亦迫不由己,回衙与节度孔目写了犯由,定于午时三刻,仍旧出斩。

且说张顺退来,与时迁说道:“这便怎好?戴兄亦没有音信,你我两人如何救得?”时迁亦躁急不止,因想要解救天寿,连独角龙郝南绶、飞天繇子徐广顺也都须救出来,才可以与官军厮打。张旭愁着道:“但有一件,他等都没有应手兵刃,天寿若有那宝剑,你等四个人还能脱难。若不然时,官军有石青、安保、马龙友、常得胜,这四个人十分了得,所幸活阎罗颜坦、都统制姜道韫眼今都没在衙里,以外军将尚有四五筹有名英雄,你等几人,哪是对手?况兼又棒疮很重,如何对敌。依我之见只索罢了,也合是命该如此。”时迁叹口气,这时如一勺冰水泼在头上,急急走至城外,来张望戴宗,怎么都交了巳牌还无消息。正然踌躇,只见有两个女子带几个使女伴当,撞进城来。又见有几个商贩,推着车担着货,面目都很是狞恶,因过去询问道:“你等是哪里来的?”那人因见他一问,惊惶失色,时迁再问,只见一大汉答道:“你问俺怎的?俺进城卖食的。”时迁因怕是军卒不识自己,欲通名姓,遥见有戴宗走来。时迁大喜,二人于僻静之处,戴宗把各家头领怎样改扮的话细说一遍。时迁大喜道:“才那车子,敢莫是俺的军汉不成?”戴宗看了看道:“不是不是,那一汉子俺也纳闷,想亦是哪家山寨派遣来的。若得帮助,更是万幸。只有一件,我等都千辛万苦,为个方天寿,幸勿叫外人抢去是要紧事。”说着二人进城,一直往州衙里来,将怎样抢的话,告知张旭,叫他于抢时躲避,不看着伤。二人因不敢延误,出来于一所茶坊里。二人等候,茶博士问道:“二位客官,吃什么茶,须靠着里边,回避些儿坐。少时要出斩人犯,官军看了须是吃苦。”二人亦只得答应,拣一个阁儿坐下,各点了一盏茶,刚正要吃,只听有锣鼓喧天,自远而近,二人在门里偷看,只见有官军人马,扎住十字口,有刀棒刽子手前排后拥,簇拥着三个人犯。当前一个,背插着白纸刑招书斩犯方天寿一名,七个黑字都用着朱笔圈点。第二大汉约有七尺身材,豹头鹳眼,额上有一个肉瘤,大声叫骂道:“列位得知,洒家是苏州人氏,外号叫独角龙郝南绶,只因朝廷怯弱,奸馋当道,将俺的田舍庐墓归了金邦。俺今为火葫芦王部下军将,因闻得朱父子为着花石纲苦害百姓,特来与大家百姓出口鸟气。不期于酒后落网,众人要赞我好汉和一声好,等待来生大家再见。”众人都围着观看,后面那人也直是叫骂着,身材瘦小,在一身皮肉里露着青筋,自称姓徐名叫广顺,外号叫飞天繇子。戴宗悄悄的说道:“这人可甚是厉害,路上我闻得人说河北高托山就仗是他,此人有飞檐走壁之能,百步穿杨的暗弩乃当今太极门里第一等好汉,此人亦能以解索用麻绳缚着他,但一动麻绳就寸寸断裂,但是不知在狱怎不逃走。”说着,只见张旭捧了犯由牌,对众朗诵,太守亦骑马来到,有滚刀筋陈老妥部引着石青、安保并若多军卒们把住十字口,只见有一伙乞丐要挤入,看军卒拦挡,又见有若多商贩也要来看,戴宗张望,不是别人,乃所见推车的那一黑汉。自己人马并不见到,急得与时迁说道:“事不宜迟,我等下手罢。”时迁把腰刀按了按,只听有一片声喊:午时三刻了,军卒都叱喝天寿跪倒街心,时迁因忍耐不住,掣刀在手,高声大叫道:“赃官休走。”从打人丛里挤将入去,钢刀乱砍,如削瓜切菜一般,躲不迭的砍翻十数个,一刀把行刑刽子杀翻一个,刚扯天寿的索,只见有两员女将举剑迎住,一人把天寿挽起拖了便走。原来严氏早已红眼,更兼有梁大猛等忍不住气,抽了长矛把郝徐两个人一齐救去。军卒大乱,石青与安保两个敌住时迁,太守因见不是头,投入人丛里撒腿便跑,飞马报入应承局。朱大惊道:“这便怎处?”即命由留守司并马龙友、常得胜等,速即披挂。当时大乱,有梁大猛等一人当先,杨雄、石秀等并梁山各头领随又赶到,杀死了官军将领,不知其数,直交申刻,时迁与三阮、戴宗湖边相遇,询问天寿,众人都没有看见。众人商议入城去寻,只见有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并林大虎、公孙胜等一行人,个个都身上带血,捆缚一人面上带血,至湖边跪下道:“好汉饶命,俺等是德清寨里女王殿下的喽罗,为因来解救天寿抢夺法场,随着沙贵立一同来的,才那拖走天寿的女将正是严夫人,那提剑的正是女王。”时迁急问道:“那女王叫什么?”那人道:“姓江叫江金兰,今号叫女魔王。”众人商议道:“这事怎的?我等都千辛万苦为个方天寿,如今都被人劫去,未免冤枉。此事若大寨得知,必然笑我说我等无用。”石秀急道:“何不就赶了去劫回来,岂不省事?谅她女子,有何能干。”邹渊、邹闰道:“我想也是。”公孙胜道:“你等不知,他等两人在如今女子里煞是厉害了得,你等前去,白白吃苦。依我要林兄一人去走一遭,破三寸灵舌说他合伙,这倒是万全之策。”众人道:“这话倒是。”林大虎道:“不要慌忙,且寻个僻静去处,商议定了去。”众人都四处张望,靠西有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闭着,石秀喊叫半晌,也不见开门,急得把虎背一侧,豁朗一声将门靠倒。众人都抢步入去,吓得那庙里僧众东窜西逃,众人也不去理他,留邹渊、邹闰并王定六领着水军小头领在外寻风看船。林大虎道:“不争那两个女子如此厉害,我看此事终须费手。第一有徐广顺、郝南绶两人帮助,第二有那个梁大猛,此去若能说入伙,固然是好。若仍不依,我等有什么对付方法?”戴宗叹口气道:“真也是合该晦气。我等若早到一刻,哪有这事?”正相嗟叹,只见有邹闰来说,有人来了,我等要快些提备。众人都各举兵刃出来张望,只见由湖的西面,摇三个小船来,各船上面矗立着几个人,手里都拿着兵器。众人都仔细留神,见当头那只船站一黑汉,倒提着一杆长矛,头发卷着,袒露胸脯,披一件皂布衫,拽散着花散裤。后面那人身材瘦小,满身和花绣一样,尽是凸起的青筋,手提宝剑呼啸而来。众人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对头梁大猛和徐广顺。高声叫道:“你等是梁山人吗?”众人因不知何意,不肯答言。说着,飞也似船已到岸,众人一看,不是要动手神色,都忙问道:“你问俺梁山怎的?”二人齐道:“不要生疑。”都拜在就地上,通了名姓,众人亦道了名姓。徐广顺道:“俺仰慕众头领已非一日,如今两寨已然和好,便同是一家一样。今承众头领义气相救,使我感激之至,今俺与女王说明,来迎着诸位一同至德清寨内共商大事。”众人都闻知大喜,当时收束各自登船,一同往德清寨来。天寿与娘子严氏并小英雄汪天彪、独角龙郝南绶部引着苗兵苗将迎至岸上,金兰亦自引女将迎至阶前。大家都相见礼毕,金兰叫尚膳承局宰了一头牛、杀了十数个猪羊,大坛的抬酒,备列的鸡鱼鹅鸭、各种的珍馐美馔,排下酒筵,极为管待。饮酒之际,说起劫抢时种种情节来,又赞美时迁道:“端的勇敢。那日去插刀留柬,此日又杀入法场。石秀亦截杀陈老妥最为出力。”郝南绶道:“俺仗是列位拯救,敝寨又离此路远,不然我命已休矣。”徐广顺道:“俺在缧绁中亦闻得张旭哥哥说过几回,梁山诸位果然义气。”天寿亦起身说道:“小可天寿,若无众好汉舍死相救,今日与郝徐二兄皆死于非命矣。端的是恩深于海,义比天高,不知此生如何答报?只恨是陈老妥那厮,屡屡唆毒,陷害于我,道我与同族方腊共同造反,将我的传家之宝并那雌雄宝剑、蘸金的虎头枪一同掳去,这样冤仇,如何不报?小弟之意,请众位英雄头领再作恩情,杀了那朱父子,方消此恨。那时我再向各寨报答大德。”林大虎道:“兄长勿忧,俺今奉公明哥哥将令,来请着兄长上山,一同聚义。兄长之事,即是我等的分内事,还有一件禀明兄长,令叔父方腊,眼今为那座宝塔恨兄入骨,昨闻着路上人说,那日有两浙都监兵马火烧了莫干山,令叔方肥眼下已迫不得已,作了护国军师,所部人马将沿路各州县全已抢劫,所报是兄长名姓,打的是兄长旗号。”因又将那日前去,怎样进见,如何要摆布严氏的话从头至尾,又加枝添叶的说了一遍,不知兄长知也不知。天寿大怒道:“这厮好狠。俺今要不因是他,何至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今既这样,俺就请诸英雄和郝徐二将军,若信得小弟时,俺破了这条贱命,夺了花石纲,分散与各寨头领。各寨亦听我一言,于七月二十日,在郓州大聚义,就请着林贤弟与戴院长贤弟,刻即往大寨禀知,有俺天寿,当得效力,就启请公明哥哥作了盟主,各处山寨有俺书信,大谅也没有不依。”众人大喜道:“兄长之言的是有理。”当下饮酒,又重行结拜了。一时,公孙胜拿出一黄锦袱子,内包是兵符印信、令箭令旗,就递与天寿道:“这是俺临来之时,大寨所颁兄长。就传下将令,俺等遵依。”天寿看了看,乃骠骑大将军兵符印信,并有吩咐特任为淮南节度使。刘唐为云麾将军,邹渊、邹闰、童威、童猛为宁远将军,三阮为水军冠军大将军,王定六为昭武校尉,孙二娘为女军昭武副尉,时迁为忠武将军,戴宗为宣威将军,林大虎为正奉大夫,宣毕回寨,公孙胜为尚书右仆射银青光禄大夫,协同方天寿参谋军务。天寿看毕,即请那徐时二人共同商议,怎样去盗那宝塔来,出这口气。徐广顺道:“小弟不才,愿往那应承局里再走一遭。”时迁亦起身说道:“兄长若去,那日我插刀留柬,路径熟悉,也愿与兄长同往,盗回宝塔来,献于方兄。”戴宗亦起身道:“二位若去,小弟帮忙。一来与张文华哥哥报一喜信,二来亦探探消息。”天寿大喜道:“若得三位兄长同走一遭,感激不尽。”当下三人别了众人,自去往杭州去了。

单言天寿致谢了众头领,又谢了江金兰并梁大猛等一般苗将,当夜歇息。次日与公孙胜等坐定商议:“朱花石纲不知是几日起行,小弟之意要烦请众头领劫了宝物,与百姓出了气,然后再送着林郝三位各回各寨。小弟与军师在此,再谋他事。”公孙胜道:“此寨女魔王不知亦肯归敝寨否?兄长要能与商议,小弟与这个女王说门亲事,敢保是门当户配,武艺相当。“天寿摇首道:“兄长盛情,这人可不比常人。她的志气胜于男子,以先在江西龙虎山发下宏誓,情愿这一生一世不嫁男子,要她出嫁,岂不枉然?这人有天生怪癖,她道:男子没有好人,都是些狠毒虫、负心汉,肮脏污秽,不可亲近。她道男子只宜以奴隶看待,你不见梁大猛吗?以那样了得人物,还只是低心俯首,供她驱策哩!若叫往别的寨里服从旁人,你道是容易启齿吗?”公孙胜笑道:“原来如此?世人若不见可欲时人多如此,兄长若这样说时,这一节事姑且从缓。只是那花石纲事怎样入手?这里也不便久住,如何是好?”因到了大厅上,聚集众头领,大家商议。天寿言道:“俺想要不用武艺终不济,一则有这次劫法场,朱那厮必加提备,二则有官军将领,又闻有各州各军沿路护送,不像是生辰纲那样容易。我们非纯用智取,不能济事。再说有各家寨主,都必来夺,若不大弄,哪能到手。虽说那各处山寨俺都熟识,这次要不把宝塔弄到手里,也恐那各寨不服,吃他耻笑。俺想要这么去取,你道如何?”因便与林大虎等案上画图,指指戳戳的道:“如何如此。”众人大喜道:“这个主意甚好,我们就如此预备。”说着便由女将拣几个裁缝好的,走针穿线,作起衣服来。刚及正午,戴宗与张旭两个进来拜见,戴宗回道:“俺去为探听消息,见了张兄,如今城里谣言很大,那日有百姓被杀者九十余人,计点官军死伤有三四百个,如今已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门是巳刻始开,申牌便关,出入之人好生盘问,知府又移文各处,调动官军,不日往这里杀来。不知有谁人报说我等在这里盘踞,因同了张兄来报告此事。时徐二位眼今已混入城去,伺等机会。大致花石纲务赶着也日内起程,一切详情张兄尽知。”众人都听了喜道:“这真是天意助我。”当下排宴,款待张旭,并问那杭州动静,张旭说道:“俺知那龚知府却是良善人,朱父子与兄也夙无仇恨,只恨陈老妥那厮,嫉妒成性,屡屡教唆,在先因闻知童太尉、蔡太师都备过厚礼物,请过兄长,兄长威望四海闻名,朱那厮也是个乖觉伶俐人,屡次求人,要聘求兄长出来,为本年花石纲不比往年,非名望夙著的英雄能镇摄一路的好汉不能,把纲务交他,若有差错恐,又如杨制使和河北丢失那几次生辰纲那样出丑。一来有那座宝塔,此次的金珠宝贝十倍之多,二来有花鸟玩物制作的龙衣凤袄和绸锦缎匹,各式龙纹仪仗、绣墩锦幕等项,说到贡品有东南各地及二广的监司郡官例年应进之物,在在都关乎重要。近日因睦州方腊、光州吴翊、泗州赵立、濮州李彦先、高州薛庆,处处都聚集人马,抢劫行旅。近日又闻有梁山聚集著名山寨要劫船,只因恐那官军人马不是对手,要聘请方兄出去,一路保护到京,还致嘱蔡太师、童太尉竭力在万岁驾前题本保奏,眼下因边庭多事,童贯密奏,要会着金主图燕,报复前仇。圣上以右文殿修撰马良嗣借着往金邦买马为名商议去了,怎样如何,还不可知。兄长到京,一定有不次之赏,还须要特拔重用,拜为将军,不想那老妥最妒,三番五次点拨陷害。”说到这里,看看公孙胜,把那封书信事一字未提,只说有方肥家里被逐的一名小厮出来首告,因令由军政司里点拨人马,一路往莫干山去,行至此间,遇见有女王殿下,杀的那颜坦回去盔歪甲裂,以此都想着兄长必在此处,日内那颜坦带兵必来攻打,此是小弟今早探得备细消息,诸位要提备则个。天寿大喜说道:“仗兄费神,俺等已定下一计,前去攻打。今晚就传令起程,杀他不备,不知兄长以为然否?”张旭想了想,迟疑了一会说道:“先发制人,固是上着,但是若误了花石纲,反为不美。依弟之见,有徐、时两兄弟若能将各样宝物一一盗来,那时我会合人马,退回大寨。一路再借些粮饷,预备于结盟以后再图大举,此实为计之上着,不知方兄长与众家头领们以为如何?”林大虎不待说完,跌足赞美道:“此言甚是。这名是以逸待劳。”当时议定,且烦着戴院长再走一遭,打探消息。城内若有何动作,好作准备。当下戴宗去了。

次日有喽卒来报,外面有一个大汉,自称乃奉人所差拜见女王的。即命传入,众人都两班站立,奏动鼓乐,半晌有四个苗将陪着走入。那人有八尺向外身材,豹头环眼,满部黑须,穿一领绿色武官袍皂,黑鹰爪纹的战靴,拜倒于厅前,称道:“小臣叫铁幡杆吕大韦,奉河北高托山高大王钧旨,为徐广顺徐将军身遭缧绁,特领着本部人马并借得河北大王四员虎将,为来此杭州劫狱。不期于路上闻知敝寨徐将军蒙这里女王爷已经救出,今领着本部人马,特来叩谢。”说着,又拜四拜。金兰叫左右扶起,赐了座位,又命与方天寿等各寨头领相见。俗语有云,人以类聚,彼此都气味一样,见面以后,自是欢喜,个个都说渴慕,今日相见名不虚传,当时入座,天寿因有了人马,益加喜悦,即命排宴。刘唐亦敬酒问道:“贵寨人马不知有哪里屯驻?何不就这里安营,犒劳军士。”吕大韦称谢道:“不瞒诸位说,俺等因行路不便,都假着荆南节度使军官旗帜,现今在莫干山一家宅院里安下营寨。闻得那里乃睦州方大王新盖的宅院,兵马不多,足以安置。”说着,只见戴宗气急败坏的进来,喘息不定的说道:“大事不好,时、徐两头领都被擒了。官军已点拨人马,四面来攻,我等这寡不敌众,如何是好?”大韦动问道:“是怎样被捉的?现在何处?大军是哪里来的?”众人见问,急忙与戴宗相见,天寿问道:“是怎样被擒的?”戴宗道:“俺原不知,城里因搜捕甚严,时、徐两个人未能见面,只听有作公人说,昨晚在应承局拿获两人,所说面貌却又不是,说一个很黑的,自供是河北大王杨进部下,一个很肥,自供是盐山来的,大致是燕王王再兴部下头领,只是又有人说是上次插过刀留柬帖的,若这样说,不是那时迁是谁?”众人听了这话,亦担惊不小。杨雄、石秀更是关心,石秀起身道:“俺去与杭州知府算这帐去。”说着便走。众人都向前拦阻,公孙胜道:“你且莫忙,容着再打探明了再作计较。”吕大韦道:“俺想也是。俺家徐将军是不易捉得的,就是捉了,也自能解得索。为今之计,宜杀退官军为要。小弟不才,愿甘报效。”林大虎大喜道:“此言甚是。敢再烦戴头领前去详探,明早我这里等候。”一同回寨,一路与各地头领报信,好再以别人前来策应。天寿亦立时升帐,共商大事。左侧有参谋公孙胜,右侧有正奉大夫林大虎,刘唐自请道:“末将不才,愿为先锋。”天寿起身道:“将军且住。如今有几句要言先为说明,今抗官军,乃各寨各头领为着小弟方天寿一人所起,俺今为淮南节度使,乃属于公明哥哥部下之人,若调度五寨人马,非才勇兼全能孚众望者不克指挥。今俺升帐,乃是辞位,此位宜让与吕将军最为合宜。”说罢将令旗令箭下位来递,吕大韦慌的辞道:“仁兄差矣。此位若依弟推荐,以本寨女王为宜,小弟焉敢妄居。”众人亦交口称道:“此言合理。”当时与女王报信,众皆拜见,金兰亦升入中座,谦逊一回,严氏声言道:“如今都为的我等,有劳各寨,唯劫抢花石纲是一大事,抵御官军又为一事,一难一易,最属是劫夺事难。列位有愿为难者向左站立。”说着由金兰传令,各立两班,只见那左边立的是方天寿、公孙胜、阮氏三雄、孙二娘等共计六人,大虎因明日回寨,居中而立。右边有梁大猛、吕大韦、童威、童猛、杨雄、石秀、邹渊、邹闰一共八个头领,刘唐因愿作先行,还正听令。金兰吩咐道:“严氏姊姊,请为其难者。”复附耳嘱告道:“如此如此而行。”严氏答应道:“是。”即与天寿退出帐外,众人都参见问道:“是如何动作法?”严氏但笑道:“女伴已将那旗帜及各样官衣服全已备好,如今是正可用了。”因告嘱众人道:“今晚起身,要如此如此行事,不得有误。”众人得令。

不言那天寿此去夺取珠宝,单言朱这日,又拿获两人,疑是刺客,一齐都发交府衙收入狱内,一个是丁进部下,叫狠判官冯得胜,一个是杨进部下,叫滚地雷彭白起,两人因各奉将令,来夺取珍珠塔,好作盟主。不期因来的时侯正在戒严,两人又素不相识,你见我躲,我见你藏,暗中都唯恐官军前来捉捕,不想就因这差错,一个抽刀一个用一对阴阳镖,两人在朱房上互打起来,登时就惊动官军,齐来围住,一齐为铙钩搭住,滚落檐下,当时下狱,知府又调动官军,严为戒备。颜坦亦部引人马杀往德清来,当时天晚,只命下寨,次日把地上庄稼并种的水田稻米一律删除,所怕是贼匪来袭,远望不见。又捉些庄家去拷打,问道:“好个刁民,你等都夙日通匪,匪在哪里?快来招说。”庄家央告道:“匪多着哩!不知哪里窝藏,相公饶命。”颜坦又喝命拷打,一时死者不计其数,共编有五种罪名,一曰通匪、二曰容匪、三曰济匪、四曰窝匪、五曰隐匪,一律都军法从事,或用刀铡或即枭首,时人有伤心此事者,有诗为证:将本无知胆又粗,夤缘也自绾兵符,杀人只说民通贼,报国谁知将不儒。豺虎纵横随地是,犬鹰恩宠昔年无,伤心最是兵通匪,一度来时万骨枯。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七回 众山寨分取花石纲 定盟主群雄大结会

话说颜坦部领着官军人马滋扰百姓,内中有一家住户,姓何叫何太公,年纪已六十余岁,当日被一拨人马拿入营去,指说与有通匪之罪,百般拷打,愤得他妻子范氏哭恸欲死,依仗有媳妇卢氏,再三劝慰,说老娘这样时岂不苦了孩儿。范氏哭着道:“你快藏去,不看有万恶军卒再欺辱你。为娘已六十余岁,怕他怎的?”姑媳正说,只听有人唤马嘶之声,狗也乱吠,邻家有一个女子,才十五岁,被几个军健拦住,强欲奸辱,急的那女子叫骂,脚踢拳打,抵死不依。众军又丑声央告,只求依顺。惊得那范氏听了叫骂不已,又催促媳妇道:“快些躲避,你听那挨千刀的行的甚事。”卢氏亦掩泪进房,正无可避,只见又一伙军卒撞将入来,随手一刀砍翻范氏,进来把卢氏掳住,恣意戏谑。有一个笑着道:“拖上床去,我们都快乐一回,也不白来。”卢氏哭喊,一人把口来按住,几人伸手撕了衣裙,任你就如何叫骂,怎敌众手,个个都如狼似虎,两个把臂,两人把足,剥露的自上至下丝缕皆无。人民都受这欺辱,那恨怨军卒的心不言可喻。这时还有个军卒大声叫骂着道:“你们通匪,家里又窝匪藏匪,说不晓得,今日先伺候爷爷轮流快乐了去。”说着,这人解衣,那人也去了包头,卢氏叫骂着,拼命抗拒。忽一个军汉喊叫,外面又一片锣响,官军集队了。原来有梁大猛等部引有二百余人前来邀击,当先一将乃拼命三郎石秀,本来就恨恶军卒奸淫掳掠的举动,一见军卒多在民家,不由得怒气上升,又闻有妇女叫喊,进门又看见地上死一老妪,愤的把窗上一刀,从牖跳入,众人要跑,已早是一刀一个砍落了头。还一个赤着身的伏地诈死,石秀又一刀剁去,分作两段,随手把一件男衣掷与卢氏,抢步又跨出院外,逢兵砍兵,遇将斩将。可怜那数百人马不上多时,被一些头领们如削瓜切菜的一般,杀了个七零八落,东窜西逃。石秀把被难百姓尽行释放,人人都叩头感谢,太公回去,更不消说。

单言颜坦这日于中军闻信,急整队伍,刚上马只见有逃散军卒跑来报说东面有一拨人马前来攻击。颜坦听了,领兵往东面迎来。行了五里,不见只影,又见有军卒指道:“那里有贼。”颜坦一看,只见有骑着马的、步下行的,倒卷旗帜往西南走,颜坦大喜,吩咐官兵等山后剿击,自己也手提大斧绕路来追,行有多时,有小军报告道:“这不是路,往前是一片竹塘,没有道路。”颜坦大惊道:“中他计了。”急登上高冈张望,见那些旗帜、人马都往西去,因命由北面再赶,追出有五里以外,人困马乏,不住叫苦,欲就一树林歇马。喘息方定,忽一片串锣响亮,拥出有五百人马,当先是赤发鬼刘唐,左有邹渊,右有邹闰,再谋后退,只见有那日梁大猛部引着军卒人等大声叱喝道:“败军之将,还不下马受缚。”说罢,一矛分心刺入,颜坦以斧来迎住,一左一右,一来一往,由申牌时分战到酉牌,共战有一百余合,不分胜负。看看天晚,人困马乏,颜坦于马上叫苦,虚砍一着拨马便走。大猛于后面追赶,刚出林外,只见有邹渊、邹闰横住,又杀了四五合,不分胜败。颜坦也无心恋战,往南便跑,直沿着竹塘东面行了五里路,回头张望,只见有无数军卒随后跑了来。当时查点,原部有三千人马,今时存在不满三百,还有受伤的不知多少。随觅一村落里,暂时歇住,并寻找各庄户喂马造饭。寻了半日,只见那百姓跑的十室九空,只剩有几个老妇和几个老庄家,军卒都捆绑了来,一面打着,颜坦喝问道:“这里有什么吃喝嚼谷,快去预备。俺等是为民除害来此剿匪,你们要伺应则个。”军卒亦喝着说道:“先要喂马,后再打火。”那老的庄家央道:“相公明鉴,任凭你讨要何物,须放了我们去好为寻觅,难道还捆着喂马,缚手去煮饭不成?”军卒又喝道:“你不要诈了跑,你若走时要你鸟命。”说着解了绳索,庄家叹着道:“爷们错了。我们都居住在此,谁肯躲哩!但求要不害百姓谁肯跑哩!”又咳的叹口气道:“咳!俺可是直率人,爷们就怪罪于俺也要说的,按理这行军捕盗,行有行粮,坐有坐饷。百姓有什么苦呢,不过军中有那泼皮的军爷们不长进的,指挥使出来就滋薅百姓,搅的家家不得安生,除是抢掳便是奸淫,什么叫匪?俺看这军就是匪,兵不多时匪便净了。”说着与一般老庄汉们咬牙切齿,恨恨怨怨的去了。颜坦发怒道:“这还了得!怎这些鸟百姓这样的刁,当面就骂我军卒,太不像了。”因喝命军卒道:“你等去监管着,看不看跑了,喂马要喂那稻米儿,杀几口猪,宰几条牛和羊,有鸡鱼鸭鹅的也都煮了,我们都饱餐一顿,好赶回杭州去调集人马,与这里鸟匪们分个高低。”军卒答应着,手提竹鞭出来为监管庄家打火喂马。哪知几个庄家又都跑了,急的无奈,军卒都自己下手,遇鸡杀鸡,遇狗宰狗,搜索的金银什物并衣衫绸缎等,都装入布袋里,搭在马上。次日,又点一把火,兼着是炎天暑日,把所有各房舍尽行烧毁。颜坦于马上想道:“如此回去,却是怎说?那次就折了人马,如今又这么狼狈,怎好见人?”因与一副指挥使名叫甄亥仁的,两人在马上商议,甄亥仁道:“相公勿忧,当下这军务中事哪有是非,依俺有一个道理,敢保相公回去,不但无罪,而且有功。”颜坦问道:“是怎么能有功绩,你且说来。”甄亥仁道:“这事容易得紧。相公就由我指挥,俺便担保。”颜坦笑着道:“俺俱都任凭你,只求要保我无罪,俺就依你。”甄亥仁笑道:“当真的依我吗?”颜坦道:“是当真的。莫非还耍笑不成?”两人就马上击了掌,商议已定。

行至一村落地方,两人就马上传令并即杀入,众军亦一声呐喊,乱杀乱抢。这村有五七百人,尽行杀净,小儿妇女抛掷不顾,亥仁又传令说道:“将所有的百姓耳级,全行割下来。”众人答应。亥仁又把些甲片都蘸了血,又提了人头来,都鲜血淋漓的,把颜坦的马和身上染一个遍,慌的颜坦问道:“这是何故?用这怎的?”甄亥仁笑道:“你静候升官罢。这一项事都交于我了。”因又把一只枪来刺了那马上几下,又命颜坦在两只腿肚上刺两个明窟窿,颜坦要问,亥仁把两手乱摇,吆喝军卒们齐起入城,自先往知府衙里上厅禀道:“相公在上,小人是兵马副指挥,贱名叫甄亥仁。为因是主将颜相公带伤而回,身上马上俱是鲜血,虽然把德清之匪已经消灭,部下因折的太多,不敢回城。如今把贼的耳朵并首级献了来,一则为禀报请功,二则为自己请罪。今派着小可前来启请吩咐。”龚知府大喜道:“这是有功之事,何言有罪。”因命备马,整齐队伍,自引着马步头领并甄亥仁等一般牙将,除朱一人外,合城官吏齐往迎接。一直都迎至郊外,把了下马杯,颜坦因故意装作四肢都用布缚着,知府慰劳道:“阁下为一方捍患,为国宣猷,奏此奇功,殊为不易。”御军有石青、陈老妥等亦来迎迓,颜坦因故意中伤,请假调理,朱又特派医家前来诊视,命将那割的首级号令示众。亥仁又特别造作,指几颗首级道:“这个是方天寿,这个是梁大猛,这是女匪首江金兰。”又指个瘦的道:“这是徐广顺,那胖的是郝南绶。”朱又即时具表,申奏朝廷,一来为法场之事由此遮盖,二来为显得自己有些功绩,三则为花石纲务不宜耽误。当日与军卒人等各加犒赏,果应了亥仁所说,不但无罪,而且升官。颜坦与亥仁说道:“你的见解果然不差。以后我升了官时,必不忘你。只是那匪的仇恨还未能报,倘如是再露头时,叫这里官家知道,如何是好?”甄亥仁笑道:“你真胆量小!这事是我们作公的骗取功名的诀窍,别人升官俺不知道,这里的陈老妥与他的妹丈过街老鼠张三,都是俺至交兄弟。只因素日专走高衙内的门子,能吹会谤,又能钻营,什么本领,若到了这一步,便是本领。相公若早要如此,凭借资格,及今也挂了将军印,哪还作这样苦事?”颜坦叹口气道:“果然不错。如今的人心、世道算坏透了。可怜那都监蔡遵和新简这里制置使叫陈进的,我等都一般出身,一般武艺,如今倒不及张三和这个陈老妥,两个快活岂不屈枉了人。”甄亥仁笑道:“你不要只顾说,须自己实作去方是好汉。俺今已闻有人说这里龚知府与朱相公两个不甚对头,朝旨已有意调换,若调换时相公要依我主意,保无差错。”遂附耳低言道:“人都爱小,相公要不怕坏钞,如此如此,早晚和应承局里陪些小心,哪有不升迁之理。”颜坦大喜道:“果然妙计。”

不言这颜坦两个怎样钻营,单言严氏这日,因部引人马已至临平,拣一个僻静之处,人马扎驻,升帐与公孙胜并随营参谋张文华等商议进城之策。严氏要假冒官军,自作家眷,俟混进州城去再作道理,众人道:“好因从些苗将里选个大汉,只作是海宁提辖前来策应的军马。”张文华道:“这事不妥。海宁有制置使陈进,为人的面貌俊美,手使银枪,与本州廉访使赵约两人是最为相契,常来常往,人多熟识的。此去要改冒改处,方为稳便。”众人又议了一会,假冒是吴县提辖唐虎和松江制置使杨志公,即命女将改造旗帜,至次日辰牌时分,皆已齐备,一路往杭州而来。

有报事军卒们报至府衙,那知府龚道仁、廉访使赵约本都是老诚读书人,不想贼人这般胆大,开城都迎入府里。将带的家眷老小安置一观音院里。只见那制使杨志公,果然是一表人物,提辖唐虎,也生的熊腰虎背,上厅施礼,都拜伏动问道:“那法场之事贼真大胆,及今的匪人踪迹不知怎样了?”龚道仁道:“也实万幸。本州因托赖上司洪福,有两个匪人行刺,皆被捉了。德清贼匪有都监颜坦去,皆已肃清。如今把天寿、徐广顺等几人的首领,皆已示众。你等也来的恰好,日内正要解运花石纲,正须人帮助,才好起身。”因当时领着他等来见朱与统制陈老妥并石青、安保、马龙友、常得胜等四员猛将,连陈约、姜道韫并颜坦、甄亥仁等都相见了,一班都厅上赐坐。唐虎把假作的公文禀帖并几人履历并奉着知府知县的钧旨来听分饬的话,由公孙胜装作牙将,一一禀明。颜坦亦假作带伤,缠着胳膊,龚道仁道:“这个制使杨志公,绰号叫俊韦陀,那年是政和二年四月,蔡太师奉旨召还,路过松江府,不期有匪人劫刺,被这个杨制使匹马单枪,杀退群贼,捉了要犯,救了太师,他的威名武艺果然出众,又善能射箭,百发百中。恩相若加恩录用,路上毛贼何足俱哉?”朱道:“下官也闻他名字,但未见面。”杨志公道:“卑小之职,何足挂齿。早晚还仰望恩相提拔、指教。”众将因看着朱,并文官龚道仁、姜道韫,廉访使赵约都极称赞,杨制使颇有名色,亥仁也随声附和,有枝添叶的夸赞一遍。只有陈老妥好生不乐,一生因嫉妒成性,最怕是有人夸赞旁人武艺,此时又当着朱,唯恐旁人夺了饭碗,不由的言语面上露了那不悦之色。次日上午,有朱赐的酒宴,命他与石青五个代替作陪,定明于来日清晨御船起舵,人马要分作三起,除府衙的都捕观察依旧守城缉拿贼匪以外,下余以提举人船所的人役牙番抬运贡品,由陈老妥、石青、常德胜等作为一起,专管照料所有的箱笼贡物。以杨志公、唐虎等作为一起,一概乘船,随从在御船前后。左圈右护,不可擅离。以颜坦的大队人马夹在两岸,随同着船只起驻,缉拿贼匪。此三起外,又特命唐虎乘船,作为先行,专任在水面巡查,遇有贼人即时拿获。众人都领了言语,入席饮酒。陈老妥气的道:“颜兄你听了没有,小弟是本领特低,恩相也不照当初那么宠信了,所以要我们几人,随从着人役牙番,照料贡物。正经的缉捕盗贼,一路大功倒让了杨统制了。”颜坦笑道:“这却不然,相公是御营统制,自然以照料贡品最关紧要,哪里能派遣别人作这样清闲事。”陈老妥道:“你也胡说。俺是以国事为重,恩相耳软,俺恐是误了大事。”说着愤愤的走去,进厅和朱回道:“恩相在上,末将因这次分派有欠斟酌,俺想那一路贼人非同儿戏,看管贡品固是重要,倘贼要近了御船,轮到末将等与贼交手,那岂不误了大事。依俺之意,末将与石青等任水上巡查事务,要颜坦众将照料贡品,命松江杨志公率领部下人马并御营的五百马军两岸随行。相公若如此派时,决无差谬。”朱因好酒色,对于正经事本无主宰,听了这话,信以为实。即时又改了文帖,竟踅回内宅去与一般姬妾们玩笑去了。

单言严氏,这日因知道应承局款待饮酒,是日与孙二娘、方天寿并一般女将们正然议事,众人是怎样动作,正说中间,忽见由佛殿之上跳下人来,众人一看,正是徐广顺。急忙与众人见礼,天寿握着手道:“你自从哪里来,俺等众人知你是已被捉了,临来之际,戴宗又二次来探你等,也见面没有?”徐广顺道:“提起话长。俺等都住在城里,一连多日探视那宝物所在。因贡物的箱笼大柜异常之多,珍珠宝石不计其数。再说已全行封锁,不知在哪一箱里藏着宝塔,以此与时迁贤弟都觉束手。前日因看见你等混入城来,怎么能帮助我等,但求能知道宝塔在哪一箱笼里,便可以下手了。”天寿又道:“我那宝剑和那杆蘸金枪,仁兄也见了不曾?”徐广顺道:“那日已赏了陈老妥,在他家里,料无舛错。将来我两下动手,如在我枪架上放着一样。”天寿大喜道:“多仗是仁兄费心。”说着,小校来报,制使提辖并公孙一清等都已回来,彼此见面,备述那朱吩咐及陈老妥如何调换的话,从头至尾述说一遍。严氏急了道:“这便怎处?我等要兵在两岸,怎得下手?”天寿亦踌躇,搔首不得主意。徐广顺道:“设法能调换不能?”公孙胜道:“焉能调换?规定是明日起身。如今人役又已经预备齐了,此时下手,又嫌过早。不下手时,又恐有误。”徐广顺笑道:“这有何难?先生也惯于使术,呼风唤雨,在高唐州曾头市的功绩谁人不知?就俟其装船时,起一阵大黑风,有什么金珠宝物不能到手。”众人亦极力赞道:“这话很是。”公孙胜道:“诸位不知,徐兄是生长北京,所见是尘土漫天随地的景象,此地与高唐州曾头市气候不同,地上也并无尘土,背道而行,焉有满天上飞黑泥的道理?”说的广顺等俱都笑了,当时庙祝等供了斋饭,众人都愁着此事,不得主意。徐广顺道:“俺有一计,明日于起程之际,你等人马必是在先,颜坦人马必然是守护在后,要严氏嫂嫂出去,率领着女将们在后劫抢,小弟与时家贤弟亦来帮助,你等就敌住陈老妥,夺了那金枪宝剑,专任交手我,等是得抢便抢,事既如此,说不得不大弄了。”众人都说道:“这话倒是。常言说头忙治头,脚忙治脚。如今要专用智取,恐怕有误。”公孙胜道:“但话是如此说,自古兵家先决庙算,兵法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要净较他们短,不较自己短,终久是要吃亏的,今依着徐兄主张,小弟再加以计较。”说着叱令喽卒在院里张望去,以免有隔墙之耳,被人听去。公孙胜道:“我等此来,原是假冒那真的杨制使和那唐虎,那日有戴宗传信,叫松江的韩滔彭两个头领设法在当途截住,此时此刻,不知是怎样打熬哩!不然小弟万不敢来。”众人因听了这话,都跌足拍掌的称赞,军师妙算果然周密。公孙胜又道:“如今有林戴两头领,业已回山归路,与陶宗旺、乐和、李忠、石勇并浒墅关的杨志、李逵、武松三人亦必然传了信,他等来时,虽然是慢,大致有童威、童猛驾驶快船,日内亦必然赶到。如今所怕只怕是赛存勖王再兴、小蜈蚣张迪、河北的杨进、丁进、普陀山的张仙和这里的方腊,并沿路的濠州刘位、泗州赵立、蕲州赵霖、光州吴翊、濮州李彦先、高州薛庆他们于这次盟主不能不争,怎样来劫我们又不能详悉,凭我要专对官军固操胜算,倘然有别的山寨,狼的食物岂甘喂狗?那时要和我打熬,怎样对付?如今要先有提备,方为上策。因告知严氏道:“预备旗帜,你们要夺得贡物,须直奔德清寨,只冒是方腊名姓,勿露实名。”又嘱告天寿道:“你称是方七佛,徐兄与时迁兄弟务必于府衙厅上应承局的门外,连人船所的大厅并大庭广众,三街六市上要多多散布柬帖。”说着拿出若多的藏头柬帖,递于徐广顺,笑着说道:“此法可卑劣一些,其名叫贾祸于人,自享其成的胜着,临到对敌,我们若对待官军,定然要狠狠下手,若遇了绿林好汉,先与论理,论理不得,我们也不可恋战,那时以三十六着,走为上策,如今预定,大家于明晚三更会于菱湖,归路要投奔歙县,绕一回路,以防那两浙人马和沿路各山寨再出劫抢卑意。如此不知各位意下如何?”众人大喜道:“如此便好。”当晚又改造旗帜,军卒都身上藏好,日落以后,广顺与各位告别,嗖的一声跳上房去。公孙胜又唤下来道:“闻得人说,那日有两个好汉被捉,下了狱,明日要解救才是。”徐广顺道:“这事也交与小弟了,必不辱命。”当时拱手,只见和狸猫猴子一样,钻房越脊,如走平地,飞檐走壁,和一只箭影一般,投至一庙宇楼上。

当下时迁相候已久,广顺把怎样劫取的话一一说明。时迁大喜道:“此法甚妙,小弟也看个路径,有个计策。今晚我二人前去必不空回。”说着换了短褐,用丝绦扎了胳膊,两人往应承局来。才到房上,只见有一个丫鬟掌着纱灯,引着一千娇百媚的娘子,笑着说道:“你听那梨花猫儿在这房檐上夜夜的叫。”时迁因猛吃一惊,恐她看见,蜷伏屋脊的后面,听那前檐,果是有雌雄猫儿呢吆呢吆的乱叫,丫鬟要喊喝驱逐,那妇人止住嗔道:“你不要使促狭它,正是好时侯图什么呢促狭鬼。”阶上又有个丫鬟迎入去道:“官人等急了,说夫人小解去只是不来。”又听是朱声音,笑着说道:“必是哪里去浪去了。”那娘子啐着道:“呸!你不要脸的东西,别人屋里你闹够了,这里又作什么来?”朱笑着道:“好个刁嘴!明日我要起身了,特意往你的屋里与你话别,你到去了多时不早睡下。”那娘子又啐道:“呸!你不知情不知意的,这前院里若多的贡品,早晚那牙将护军哪里顾的来,若照上一次,在你心爱人的屋里枕上,都能以插刀,那不是近人是谁,亏你还四处搜捕哩!若据我说,贼就是屋里人,决是你当了乌龟,自不觉得罢了。如今贡物哪不仗我一天到晚百遍的过去查,唯恐有一失半错,或有个偷盗的。”说着,自解衣襟,听着又说笑一回上床去了,丫鬟也关了房门,回至耳房。时迁与广顺笑道:“你看这里敢正是好门径,不想都聚在这里。”因俱往前院去看,伏脊抬头,果见有不少的护军牙将,多还未睡,有几个承局灼顾在那里粘封条,封条都用的黄纸写,提举花石纲纲务朱封字样。时迁看了,无法入手,两人又思索半晌,不知是哪一箱里装的宝塔,若言郑重,有不少小木箱都用的黄绫包裹,徐广顺道:“俺想那丁进部下,如今在狱里那个必然知道,一则这宗事,是他们山寨的举义,二则闻林大虎说事先有一角公文,闻列的各种贡品,为喻令各军州沿途保护的,此文因汶上遗失,俺想此问必不是一两件。何不往狱里一探问个明白。”时迁道:“那便误了,俺今有一个计策。”徐广顺道:“是甚计策?”二人至一处僻静所在,时迁笑道:“你先躲去,这名叫抛石问路之法,百发百中。此法是我们江湖最小的小手段,不闻那粉头说吗,她这屋里不会闹贼,俺今就闹她一回,叫她看看。”徐广顺道:“那不妥便,今晚若闹得大了,如何起身,他们要起不得身,我们就误了事了。”时迁笑着道:“俺不大弄,只把那珍珠宝塔问明下落,你我都用了暗号岂不是好?”徐广顺道:“好是好了,但你如一人前去,俺不放心。今晚又明烛煌煌,护卫又多,倘有个坷坎舛错,那岂得了。”时迁也想了想道:“那么也好,大哥就跟了我来。”二人又绕至房后,听着前厅正交三鼓,四面有本府的缉捕观察袁可用并马步两个都头郭明、黄顺,连石青、安保等御营牙将,都掌着纱灯、火把、油松亮子,率领着军健巡夜。交到了二点,时迁往窗里一睃,不由的掩住口笑。只见那朱与妇人都脱的赤条条的,相抱正睡。时迁以一支苇管向妇人粉额上嘘嘘吹气,妇人一动,朱亦被动惊醒,困眼蒙的哝哝唧唧的唤道:“好人,你不要吹弄我,我情实累乏了。”妇人倒翻了翻眼,索性把一只玉臂拢了朱,时迁要笑,广顺因恐他误事,引至一远处催道:“怎尽着耍笑他,是怎么抛石问路?眼见也快四鼓了。”时迁笑着道:“何必着忙,有这样有趣的事,如何不看。”徐广顺道:“你真懈怠,俺恐是误了事。”因拽了时迁手急欲走去,是时有巡更军健,正行墙外,有挠钩套索等哗啦拉响,明灯火把灼同白昼,时迁因广顺扯住手,脱不得身,故意的高声喊道:“啊呀,了不得了,有了贼了。”只这声嚷,外面那军健人役一齐止步,齐声向院里问谁,时迁又高叫着道:“有了贼了,宝塔丢了!”广顺因这声叫喊吃惊不小,急握了时迁嘴,心里怪怨道:“你这可疯癫了。”说着时迟,那时是快,外面军健当时已爬上墙头,各处张望,惊得徐广顺飞身上了房。时迁也随后跟了,倒拽了广顺手,广顺要跑,时迁倒学作猫叫,两人在檐前乱滚,几乎变了脸。一人是怕,一人是故意耍笑,死不放手。为时那妇人朱皆已惊醒,妇人说道:“许是猫儿罢?”朱道:“哪里是猫?一定又有了人了。”爬起往纱窗外看,只听有四面军健串锣声响,一齐都喊报有贼,几遍锣鸣,一齐集队。急得徐广顺满头是汗,急不得喊不得,一直被时迁拽的来到前院,两人于屋脊后藏匿。只见有石青、陈老妥慌忙来看,用灯把个个箱锁及粘的封条上查看一过,对两个小的锦匣仔细看看,看那郑重,决必有贵重之物贮在匣里。时迁回首,广顺已领会其意,只是心中兀自乱跳。又见有袁可用等率领着马步都头,一时将院里院外皆已巡遍,只除是房上未看,进来报道:“哪有贼伙儿?”又见有军卒禀道:“不见有人,只听是上房里喊。”石青喝说道:“混沌东西!有什么大的事这样大惊小怪的。”陈老妥道:“没有便好,四处还谨防要紧。明日上船,这事都交了颜坦,就不干我事了。”因领着承局人等来看朱,叫丫鬟进去,问受惊没有。时迁亦乘此夹空儿,二人便跑,徐广顺道:“你端的毛贼大胆,既这样时,何不早说,至今我心还跳哩!”时迁笑道:“兄长勿怪,我们要先往狱里,看看那两个大虫是怎样解救法。”徐广顺道:“那却不忙,我们要先与观音堂报个喜信,免得于明日下手,不知在哪一箱里是那宝塔。”时迁道:“兄长说的是。”二人就急忙前去报与严氏,又仔细说明道:“是个锦匣,两个都一般一样,满用是黄绫包裹,贴有封条,拿时要小心则个。”严氏答应,又告知孙二娘并众女将。

二人又急刻告辞,先来于死囚牢里,张望一会,那时还未交五鼓,狱中正睡。广顺以囊中麻药麻了禁卒,又寻至单身房后,将管狱节级等一齐麻倒。看那二犯,一个是杨进所遣,名叫彭白起的,绰号滚地雷,手使一对阴阳镖,那镖和三刃的枪头一般长大,中间是柄带双护手,此人是少林派里第一人物,河南、河北无人不知。一个是杨进部下,名叫冯得胜,绰号狼判官,为人因貌相凶恶,满部落腮的红胡须,手持宝剑,如画里钟馗一样。时迁唤道:“你就是狼判官吗?”冯得胜道:“俺便是狼判官,你待怎的。”时迁道:“俺来救你。”因就将来意说明,说你们两个人不要着忙,明日若有了动作,必来报信,你等由狱里杀出去,狱里有别的好汉,也要援引。但有一件,我是梁山人,徐兄是河北高大王派遣来的,二位出去,要看在江湖分上,斡旋各寨成了一家,才不枉义气二字。”二人大喜道:“多感二兄吩咐。我等出狱,哪敢忘恩。只因是一时差错,误交了手,不因是二兄解救,敝寨又不知音信,哪有生理。”时迁道:“天不早了,我等去了。”随用那囊中解药解醒禁卒,连牙职节级等俱各救醒。二人又转身出衙。当时天色东方已亮,遂仍去佛楼上换了衣衫,复来于市上茶坊里买碗茶吃。时有辰牌,则见有马步人马一队一队的先后过去,一齐于应承局里搬了箱笼,一路有人役牙职,担了贡品,一径往御船上来。将次装完,则见有文武官吏齐来送行,朱乘马,左右有牙将护从,高掌着一柄伞,随后有颜坦、甄亥仁并判官姜道韫、知府龚道仁、廉访使陈约俱都在后面相送,三声大炮,人马起行,朱心中万也不想,是这么周密,还有差错,将下得马,致谢那送行官吏不要送了,龚道仁等各皆拜别。将欲转身,忽闻有一片喧嚷,石青队里忽然大乱,一来是在营军士素对于陈老妥等不大甘服,二来也闻得人说,这次有各山寨主劫取花石纲,个个心中先捏把汗,谁家亦俱有老小,当兵作役,谁肯卖命?

当时有一人喊喝有了贼了,众多人马登时大乱,只见有冒唐虎的苗将沙贵立,手使双鞭,一马杀入,左边有方天寿,右面有阮氏三雄并众多苗将们,如削瓜切菜一般,躲不迭的皆被砍倒。亥仁也误中一枪,刺落马下。安保因不及上马,投入乱军里往东窜去。颜坦因见势不好,倒拖开山斧,拍马便跑。所有那送行人马,如知府龚道仁、廉访使赵约,皆仗有伴当,护庇逃得性命。本州人马,有缉捕观察使袁可用,率领军卒人等并马步两都头郭明、黄顺等,一齐都迎入阵来。有认识方天寿的,喊说:“好贼,你真个胆量大,今有俺郭明在此,还不受缚?”说罢一刀迎面砍去。老妥因望见人多,才敢上马,手持着三股铁叉,左边有活猴子马龙友,右边有满天飞常得胜,又遇着石青、安保两人在步下跟随,各仗手中兵刃围护。朱有伴当汪小丑,乃告发方天寿的小厮,一时机警,喝命把御船靠岸,搭了跳板,与石青、安保等慌忙上船,又命船所的人役将贡物,各船只齐向后退将摆得舵。只见有不少女将,一齐呐喊,早奔了各只船来,杀翻人役,跳上船来。由时迁、徐广顺并狱里新出来的两个大虫,上船以后摇橹便走。各船都改张旗帜,上写是文嘉大皇帝殿前招讨使并张赵陈刘等各样大字,朱吓得面如土色,只见那岸上官军,个个怯弱,哪里有交战本事,个个都东逃西跑,仓皇奔命,有腿慢的,被一般贼人赶到,一刀一个,杀倒于乱草地上,东歪西倒,遍野横尸。一时因贼人踪影倏忽不见,忽见有陈老妥等部引着败残军将,盔歪甲破,那里与颜坦众将商议何事。石青要喊叫他等,忽见由水的里面钻出一个人来,伸头望船上一睃,吓得石青赶忙缩回。只见那不少贡船都被摇去,朱也目呆口定,不敢吱声,待了多时,才见有袁可用部引着郭明、黄顺等寻至船上来。朱道:“下官若不仗你等,性命没了。”因颜坦、陈老妥合兵一处,将引着败残人马,先后入城,看觑老小。只见那一般姬妾号哭不已。查阅人马,有判官姜道韫死于东岸,其余有三千余人逃走大半,被伤人数共计有二百余名,其余那跌伤头面,磕折腿脚的不计其数。朱都吩咐知府支给官钱,宁家调养。有已死的悉皆烧化。当时与邻近州县赍了公文,勒限于十日以内缉拿贼首,等着要解送京师,申奏请罪。一面又贴出榜去,沿家按户悉行搜检。陈老妥道:“这事是缉捕观察一人之罪,他在事先乃管理地面的缉捕观察,竟无有一毫察觉,又容得贼匪们这样横行。恩相如何不即降罪?未免便宜了他。”朱踌躇道:“下官也仗是他等救了性命,怎好降罪哩!”陈老妥笑道:“相公差矣。此事于恩相有碍,不如此时,朝廷要降一罪来怎么抵赖?”因从袖子里拿出柬帖,见上面写着道:“文嘉大皇帝殿前都点检封越国公方七佛,为晓喻尔等军民勿得惊恐,今率领各营将士接取花石纲,有阻挠违抗者悉行斩戮。须知贡物乃各地黎民膏血,朱那厮多行不义。”朱问道:“这下面什么话?”陈老妥道:“相公明鉴。这下面那些话哪里看得?被小人扯去了。为今之计,这来的贼匪们既有着落,就该责令本州速即剿捕,将观察袁可用立即正罪,圣上要怪问下来,才好抵赖。”朱答应道:“说的也是。”因请着那知府过来说话,知府把眉头皱着回衙与袁可用道:“你要晦气。本府也知你为人,但是那朱相公一口咬定,我也无法。”因饬令刺字匠人,将可用左颊上刺了,迭配岭南字样。一日一比要捉拿劫抢花石纲的匪犯,方才来见。可用也知是老妥一人点拨。这日,于厅上回道:“恩相在上,要拿方腊小人我哪里去拿。此次那抢劫正犯,乃是在逃方天寿、徐广顺等,有郭明看见的。想是他等勾通了唐虎、杨志公几人所作的。相公要捉拿原犯,宜启奏朝廷,调动军兵。小人一人哪里去找?相公要可怜见小人时,索性迭配了远恶军州,倒也罢了,叫俺拿贼,情实是无处去寻。”知府也听了有理,当时劝慰着,且回家去。一面与朱商议起动公文,行知各处。又遣人申奏朝廷,自行请罪。

你道那朝中怎样?当日早朝,高俅因畏惧此事,不敢出班,圣上问道:“众卿可有甚方法剿拿方腊?”众人都呐呐无言,只见右班一人伏俯金阶,山呼万岁,天子一看,乃尚书左丞,授杭州军节度使知军州事薛昂,拜跪于阶前奏道:“臣该万死。日前奉命本应起身,为时因京内大水未克陛辞,今赖有户部侍郎唐恪决水下流,又得有林灵素、王允诚两位大真人设坛祈禳,然路上雨水多,车马不便。今既有这样贼寇如此横行,抢劫皇纲,屠戮判官,杀伤军民,窃据睦州,实乃是为臣之罪,望乞圣上,重谴谪臣于远恶军州,以赎罪尤。”天子笑了笑,因他是蔡京所荐,夙最宠幸,与余深、林摅又是一起,遂降下旨意道:“恕卿无罪。卿家宜赶急赴任所,肃清匪患。”薛昂拜谢道:“臣谢万岁。”方欲下殿,只见有新命太宰封卫国公少傅余深伏俯于阶上,奏道:“臣福州人,福州因取民花果,百般扰害,圣上若不即开恩,罢免贡品,积酿日久,亦恐有杭州之祸。据臣愚见,现监剑州沙县税务前起居郎李纲,为因京城里妖孽繁兴,又闹大水,李纲所奏道:国家都汴,一百五十余年未尝有此大异,夫变不虚生,必有所以感召之者,灾非易御,必思所以消复之道。今阴气太甚,当以盗贼外患为忧,望求直言采而用之,以答天戒等语。李纲之言不无可取。臣观于各地,隐患皆未形形,敢望以杭州为鉴,先纾民困,盗贼自泯。”因又述许多道理,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望乞我圣意裁之。”奏到这里,伏候圣旨。左班有蔡攸听了,心中恼恶道:“这人好怪!怎么也帮助李纲这样说话,莫非与李纲和了。”天子亦怫然不悦,龙心暗想道:“李纲被贬本为此事。余深又这样引证,莫非与蔡京两个闹了意见不成?不然怎这样说话呢,方欲申饬,蔡攸已伏俯奏道:“李纲为人素极简陋,当初他父亲在日,不过龙图阁一个待制小官家,又极寒,凡事都讲求啬吝,所见亦妇孺之见,动辄以天道妖眚,涉及人事,其实大水出于天变,与人事朝政上必无干系。陛下也圣明睿智,无所不知,若李纲者其器小哉,臣以为为人主者,允当以四海为家,无事为乐,时不我待,岁不我予,光阴如逝,人寿几何,常言道得好:天下本无事,庸人自辛苦。余深所奏,有怀念故乡之意,奉职日久,本当也回去看看,免得有道路传闻,就来冒奏。”余深因听到这里,满头是汗,诚恐得罪,就着又叩头求去,蔡攸一笑,天子亦省得其意。是日朝罢,加蔡攸开府仪同三司,其子蔡行领殿中监罢太宰,余深为镇江军节度使以少傅知福州,余深也只得拜命,即日起程。但这是后文,事情姑不必提。

单言方腊,自从以方肥为相,连夺了五处县城,嗣闻有梁山各寨勾通了方天寿。那日是张他旗帜,冒他名字闹了杭州,夺了花石纲,那衔恨天寿之心自不必说。这日与方肥计议,要夺取富阳县,掘了天寿的祖坟,以消此恨。当日议定发兵一万,以殿前都检点方七佛挂印为帅,为讨逆大将军,也竖起旗帜来,上书是吊民伐罪,仁义为怀的字样,经过村落,人民也牵羊担酒好生孝顺。惊动了邻近州县,一听此信,好不害怕,即日以加紧文书,限日行六百里,公文都插有鸡毛,上写着火急急万及沿驿勿阻字样,星夜往东京奏报。天子闻奏,当时因大水之后贬了余深,又闻有开封府的奏片,查得那大雨缘由非常奇异。据奏有素开茶肆的贾二郎于日蚀第二天清早起床,见有个大黑狗蹲在地上,趋前一看,吓得倒跌两步。原来是金鳞金甲,一条极蠢的活龙,四爪在地上伏着吁吁喘气。二郎也不敢擅动,急出与家人一说,与左邻右舍的进房去看,只见那龙也作怪,远见是金鳞金甲,端的是一个活龙,近看是黄毛黄尾一条大狗,遍身都五寸长毛。问说是谁家黄狗,众人因不曾见过,皆为惊异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时传播动了汴京城里无人不知。

有军器作坊里一个兵士,绰号叫包大胆的,平生好酒,喜吃狗肉。那日他过去一看,用手将狗的两条后腿居然提起,狗也驯顺,回首把大胆望了望,好象是熟识一样,不咬不吠。大胆放下它腿,抚摩半晌,看它身上端的是满身肥肉,因笑与众人说道:“是俺的狗,还我便了,明日我煮了吃肉,奉敬诸位。”因唤着那条狗竟回家去。次日就果然烹了,不想这日忽降大雨,一连七日,平地有水深五尺,那坍房倒壁砸伤儿女的,大雨之中不知多少。一时都各处传扬,说兵士包大胆烹了活龙,因此这京中大雨。这样雨水真是千百年未有之事,李纲也具本陈奏,请求直言,不想就因此得罪,已然被贬。天子又务于邪道,尽日于晨晖门外上清宝录宫中诅颂那祈天大忏,又因有蔡攸在侧,日日以赏心乐事,宽怀寡虑,当做一生的要义。余深去后,这日又看见两浙并胜捷军汉阳军及各处军州官员加紧奏报,并称方腊如何厉害,且多是火急万急加紧奏报。天子览毕,把龙眉皱了皱,本意要置之龙案一概不理,奈因都等候御批,遂递于蔡攸说道:“这事百端的不得了。”蔡攸奏道:“圣上,有什么不得了,若端的不得了时,即请以不了了之,有何难哉。”天子一听这话,猛然提醒,当日把各军奏报都先搁起,依然是清心寡虑,修养圣体。这日与内侍梁师成要驾幸道德院。蔡京闻报,因路经太师府,预料圣天子必然降驾。遂嘱告庖丁们预备酒宴,有爱姬花惜惜,因初到蔡府里不多几日,别的姬妾都有封赠,独她还未得封赠,有蔡京嘱告道:“天子来时,你如此如此,不愁你不得赏赐。”惜惜大喜道:“多感太师教导。”又指着肚子道:“腹中之物已然三月,太师又年齿渐高,乘此要不告圣上,倘后有山高水远,此子若不得官职,你长子蔡攸的气是你最知道的。”蔡京笑着道:“你真个虑的远。天子也尝来饮酒,等呱呱坠地时,说也不迟呀。”说着,有承局来报圣驾到了。蔡京与夫人、姬妾并仆妇丫鬟们都忙迎迓。有小儿蔡修,也是一妾出之子,年方五岁,已封为六品承直郎,过去把天子衣带扯住狂笑,师成亦陪侍在座,手中拿一个折叠的奏牍,递与蔡京。蔡京看毕,连连笑说道:“这是狂人,理他则甚。”遂吆喝仆妾们摆了酒宴,君臣共饮。席间那惜惜行酒,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惜惜拜下道:“奴家是草木一流人,圣驾在此,本应回避,哪敢在御座称名呢。”天子大笑道:“好个乖觉的娘子。”因问蔡京乡籍姓氏,蔡京都一一奏了。惜惜又跪倒筵前,请求封赠。天子笑着,因她是吴县人,即封为吴国夫人。惜惜谢毕,因欲于腹内之物再讨封赠,蔡京以目眉语极力拦阻,天子笑问道:“你等是什么事故,这等鬼祟。”蔡京因当着梁师成,恐他见笑,不敢直然回奏,只拿那奏牍来看,乃太学生邓肃所进的讽谏诗,一边看着,一边饮酒。惜惜倒直然不顾,近俯于天子耳际,哝哝唧唧的陈述半晌,天子笑了道:“这有何难?若是女的,另有赏赐,若是男的,目下有太学生一个缺额,正是凑巧。”与蔡京道:“你见那诗了么?”蔡京回奏道:“臣已见了,此人是太学生邓肃,表字志宏,乃南剑州沙县人,素日有能文之名,与蜀中苏轼等笔墨相类,他这诗内指是杭州朱扰民滋怨的十大罪,清溪方腊贼也因是朱酷虐,才起作乱。目下以方肥为伪相,自称圣公,建元永乐,推原祸始,乃朱花石纲扰民所致。但事之真伪臣不敢辨,此诗是讽刺圣上奢侈无节的意思,故臣与梁太尉说,这是狂人,理他怎的?”天子大怒道:“此人是辱骂孤家,污造狂言,孤家已早经传旨,放归编管了。今出此官,正好与吴国夫人腹内之子,朕今就赐个名字,叫他蔡未生。”问惜惜道:“你道这名字如何?”蔡京与惜惜大喜,当时叩谢,君臣于是日宴罢。次日早朝,有一道圣旨下,太学生邓肃进诗谩讽,杵慢朕躬,着即褫职,放归田里,以为诋毁朝廷造谣生事者戒。朝旨一下,一时那京里京外皆已传遍,说目下蔡京等奸佞误国,在外则轻开边衅,有侮强邻,在内则满地盗贼,不谋治理,民生国步,日近艰难,眼见要不多几时,天下要乱。官军之数此时也并不在少,合在一处有一百数十余万,其中强的,除种师道一部尚称劲旅,其余各军,自夏人来诏六路罢兵后,童贯以陕西经略入为太傅,封泾国公,那时那各省兵权,悉归枢密,童贯又晋为中丞,左右有张邦昌、王安中为左右丞,一切朝政俱都由童等商议。军官黜陟,皆可意为,以此有多少武将英雄全行辞去,所在职的如济州的张三、李四,杭州的颜坦、陈老妥,遇有贼盗,先行逃跑。

有滁州兵马辖使名谭稹的,此人是凤翔府人,是文韬武略,膂力过人,使一柄流金铛,重一百二十斤,有万夫不当之勇。当日因闻得方腊抢劫花石纲,当时大怒,恨不有上司钧旨叫他去剿除方腊,方解此恨。因日夜练兵经武,打熬身体,为候着朝廷有命,好去争战。这日有军卒探报,杭州之乱乃山东及时雨与八臂哪吒方天寿几人干的,目下已结连一处,打着梁山旗号,经过镇江府回了梁山了。谭稹闻报,摩拳擦掌,恨不杀向梁山去较个高低。这日又忽有友人前来造访,此人是亳州兵马都监,姓吴叫天锡,为人也武艺精通,与谭稹两个并一个名叫张俊字伯英的,三人都结为兄弟,十分亲密。自从都入了军伍,张俊因征蛮有功,现拜为兵马都指挥使,授为承信郎,在先与谭稹、吴天锡皆曾于郓州道上捕盗有功,有捉拿郓州巨贼李太及河朔胡群的大功,如今都授为武德郎,晋了一品。两人有二年之久未曾见面,一朝相晤,喜不可言。吴天锡道:“你不闻杭州事么?”谭稹道:“俺怎的不知道,只恨有这身筋骨一腔热心,不遇着贤明上司也索罢了。”吴天锡道:“此话休说。小弟因奉有公干由此经过,唯恐是仁兄性气不减当初,因此便道探望,特来相劝。俺今有一个消息通报于你。”谭稹大喜道:“愿闻愿与。”因就于家里备酒,一面款待,各谈心府。吴天锡道:“你道这如今国家还成个国家吗?国外是金人寇我,国内是盗贼遍地。当今又奸相当权,用两个阉人执政。蔡京父子倒不屑提,最恨是王安中、张邦昌等,一为左丞,一为右丞,与一般奸佞小人当权秉政。夏人是已不内附,幸仗有老种经略相公泾州驻守。最恨是童贯等辈,现今要大举攻燕,你道这不是疯人吗?”谭稹笑着道:“此事也未为不是祖宗之仇、国家之耻,我们又作的武职,理当称赞。贤弟却如何这般说法?”吴天锡叹道:“兄长不知,如今这武职官里,也就只你我两个和张俊张伯英我等三人,一则是官卑职小,看不入眼,二来又各处贼盗,不能不用个好汉让个名头,不然也早被当权夺了职了。世上也无论复仇报我国家耻辱,就无论营干甚事,内里若不得其人如何济事。再说要不选英雄不择能将,那六州三郡的土地焉有个夺回之望。闻现今重用的只有个马政赵良嗣,说他们通晓边情,深恶金辽两邦的军政,其实要小弟看着,目下金辽人在中国土地内势力极大,如今那有名山寨,像沧州王再兴、燕山高二虎,俱都有金邦接济,此尚是属于边地,不消说它。就河北高托山、山东大孤山的张迪、河北大王杨迈、靠山王丁进,个个都聚兵十数万,战将有千员,哪个山寨没有金辽籍几名好汉,以外的马匹供应弓箭刀矛的接济,最下如濠州刘伍、泗州赵立、蕲州赵霖、光州吴翊、濮州李彦先、高州薛庆,据着小弟所知,除梁山宋江因打过曾头市与金主完颜阿骨打结了冤仇,其余各寨没一处不与外邦相和好的。再说燕蓟析津,本为宋地,澶渊之役已为敌有,而人民思汉已非一日。朝廷以贪佞当道,不能救民,反行杀戮,因此那万民怨望,宁可归辽不再归宋,一苦于赋役科税,二苦于刀兵贼盗。今日要想着恢复,仁兄想一想,那岂是容易事。”谭稹叹息道:“这也是诚然如此,想来也全是天命。”天锡又道:“谁说不是,弟因奉着知州相公钧旨,有一宗机密事。兄长若得知此事,必然大笑。”谭稹道:“是什么可笑事?”吴天锡道:“小弟在亳州镇守,兄长得知么?”谭稹笑道:“俺怎的不得知,贤弟自淮阳军里调到亳州去,屈指已一年半了。亳州是盗贼出没的渊薮,得弟镇守,也算是总兵府里能会有眼。”吴天锡笑道:“兄长错了,为因是地方不靖,才轮到小弟镇守。若是清闲时,哪有小弟的官职。还幸是到任以后,本州和邻近的盗贼都还畏惧,唯恨是梁山宋江,目下在淮南、淮北、齐魏等地,颠倒有十余州县,还日夜筹谋着意图大举。可怪也国运不好,官军要闻他名字,都极畏怯。宋江又假行仁义,济困扶危,用替天行道的名目邀买人心。此时也只有小弟知他是大奸,忒其余武将都歌他的功、颂他的德,你道好笑不好笑?民心这个样儿,国本就不用问了。”谭稹笑着道:“人都是知识浅吗?我们要学,照宋江使一副假面孔礼贤下士,不惜金钱,敢保也能以如此。”天锡笑着道:“汝何人斯,我何人斯,有为者亦若是最可笑的,亳州侯相公自登进士,在宝鸡尉柏乡县时候,也颇有能名的转运使黄夙极钦敬,至后为殿中侍御史拜给事中进尚书左丞同知枢密院,世人都因他奉旨监察蔡京,以此都称他好官,哪想如今见识很短,那年他为他母亲墓上刻碑,与玉臂匠金大坚两个厮熟,至今也不时来往。”谭稹笑道:“那金大坚不是在梁山为盗的吗?”吴天锡道:“谁说不是。”说着便从怀内取出一角公文来,又从包里取出几件珠宝并一副贺寿的字联,谭稹看了,不解何意。天锡又拣出一封信,上书是遣人专赍梁山忠义军宋大王阁下开拆,下书是侯蒙百拜四个楷字,天锡又怀内摸索取出一个纸条来,递与谭稹,上面是当日侯蒙申奏疏的草底,大略写道:义士宋江以结义三十六人,合连一百八将横行于齐魏之间,淮之南北,江之到处,官军莫敌,臣意宋江定必有过人之处,今清溪方腊等聚众滋事,官军以习于安乐,不能除治,敢请以明诏颁布,赦江等罪,使其以部下兵马讨平方腊,自赎其罪,事后亦量予升赏,以昭激励等语。后面有御笔批道:“尔官在外,不忘朕躬,犹奏为枢府分忧,忠心可嘉。仰即为就近招降,使讨方腊。”以下有勿负朕意等字,看不甚清,天锡笑着道:“兄长你看着如何?”谭稹把脑袋摇一摇,叹息不已,两人就一夜未睡,越谈此事,越觉着在朝文武都不中用。谭稹叹道:“若说是江才可用,原不是此时可用。当初要广开贤路,多用贤材时,何至有这些强盗。若再往容易说,官家要但为人民少苛虐些,少担负些,自然就盗贼少了。当今是地有旷土、人有弃材,又用着捐税花石,百般扰害,哪能不相聚作乱呢?谚语谓人急作反、狗急跳墙,把人都苦害极了,才有今日。”天锡亦叹息不置。

次日又端正酒饭,两人吃酒,谭稹动问道:“贤弟你此去梁山,程途甚远,莫非还再到别处有什么干办不成?”天锡道:“兄长不知,此来为盱眙军里有个好汉,姓冯名有德,绰号叫紫瘤太岁,因他与大刀关胜并徐宁、索超等都曾结拜兄弟,此去为聘他前往,一为祝寿,宋江是七月十四日大办庆寿。昨见那一副楹联,就是俺兵马钤辖侯蒙送的。二为招降,梁山于七月二十日群雄大会,结连有各处山寨,是日为歃血立盟。小弟为观此热闹,必等着散了会时方回亳州去。兄长若可以告假,或讨个常便公事,与弟亦闲走一遭。你道好么?”谭稹笑着道:“这却不必。小兄若见了他等便不服气,倘如要闯了祸事,倒觉不便。”天锡因知他忠正,厌恶贼匪,当时也不再相强。即日告别,两人都各骑匹马,相送至郊外十里方才分手。谭稹因思念此事,胸里不平,到家有一个小厮近着回报,外面有一个大汉,自称是本州赵立,要求见大官人。谭稹一听这人,怪呀,本来我正为贼匪无法出气,这人是此地万字山四海平安寨招聚为首的赵立,为因是谭稹在此,他领着喽卒们远走他乡,不敢于本地作乱,至今有各地关文还正捉拿,不期倒自来投网。遂叱着小厮道:“快去请来。”心里暗想道:“这可是该我立功。”遂迎至客房阶下,面南等候,心又忖道:“见时要如此如此,才显俺一生武艺。”又候许久,小厮又跪来说道:“那人走了,方才有州衙里人唤转去了。”谭稹以一心贪功,唯恐为旁人拿去,叱喝小厮道:“你混沌魍魉东西,如何又使他走了。”方要拳打,忽见有州里承局走来迎请,说州里州相公在衙立等,目今有要紧公事。谭稹一听,赶忙到衙里厅上,参拜已毕。原来是赵立,此来所为宋江作寿来搅分子,知州于座上说道:“下官有一件公事,特为差你。”因指公案上一张大红的礼帖与谭稹看,谭稹也不知何事,接到一看,气的那脸上颜色立时改变。你道那上面什么事,那上面写道:“忠义军辅国大将军准骠骑大将军开国郡公赞治保运功臣淮北节度使徐宁,又忠义军骠骑大将军淮南节度使方天寿,为喻知事案准典礼司文开七月十四日大王庆寿,各地官民咸宜祝贺,特定由期前十一日起至期后十九日止,前三后五,由各州各县军民各长吏,喻令各城各镇各乡各村,家家户户悬灯结彩,在官自文阶五品以上,武阶自四品以上,均应于十三日以前齐集典礼司报录花名,以备于受贺之日按级引见,所送寿物,统限于十一日以前投送典礼司分别代进,有商民贺寿者,准各州各县限送年老者二人,只以齿尊,不以官贵,皆限在六十以上,由各州各县预为选送等语。由军报司戴、时两将军赍文前来,除遵照分行外,合亟喻知各州县一体凛遵,切切此喻。右喻忠义军振威校尉职衔振威副尉管泗州兵马钤辖赵立下书,年月日时,盖着两大颗将军印,并用着朱笔标写老大的一行字。谭稹看毕,回首望左右看了看,不见有赵立在此,气的回道:“相公明鉴,这张是贼人的伪文书、伪印信,投这文的,理应绑索了推问下狱。相公要差遣洒家,敢莫为这事不成?”知县笑着道:“你休气恼,下官有吩咐于你,要严守密。”因命退厅。

知州往屏风后走,引着谭稹至后院书房里,先赐了坐,又亲自奉了茶,徐徐劝道:“当今之世,盗贼满地,下官职位本初是破钞来的。任对甚事,总当以和气为贵,忍字为高。俺今已备得礼物打成担子,叫里正王老好和我的两个小厮与你前去。俺闻得宋大王宽和体下,又极爱才。你今此去,必得赏赐。”谭稹还未等说完,气的那脑上青筋崩起多高来,知州劝道:“俺是为百姓起见,你休蹙眉。俺恐又因此得罪,本州又人马极少,你一根铁能拈得多少钉?倘他要扰害本州,如何是好?”谭稹笑了道:“相公差矣。相公也进士出身,端明殿的学士,岂有与贼人贺寿送厚礼的量。俺谭稹现还有这身武艺,贼寇来时,有何忧惧?”知州笑了道:“你休痴想。当今朝廷,哪有是非。就俺这知州学士,也全是郑内侍一手抬举。因此我劝你好话,千万依我,下官也博览经史,为大人者不得罪于巨室。今山东及时雨又比之巨室又巨,财产、性命都在他手,若再像杭州似的怎么抵挡?因此我劝你歇心,休要逞强,好歹要听我言语,走这一遭。”因命又摆下酒饭,席间又劝勉半晌。谭稹无奈,只得应允,回家与老小说知,预备人事盘缠。次日起身,与里正王老好并两个衙里小厮一径往郓州而来,不在话下。

单说大名府河北大王高托山,这日因吕大韦、徐广顺率领着三千人马先后自杭州路上回来,交令各述那女王殿下江金兰的本领并梁山宋大王怎样仁义,目今把一座宝塔拆毁均分,宋江倒并不染手,十分可敬。今他的寿日近了,二十又同盟歃血,理应前往。高托山道:“所言极是,你等就传俺将令,与北皋镇胜家营回龙镇王化堡王官庄,并各地绿林头领都传了信,至期在郓州相会。俺就也见见宋大王如何人物。”二人应允了,即日往河北各寨,会合大众,统限于七月十一日在郓州寿张县会齐,若有一个不到,必行重罚。一面又备办金珠彩帛,八色寿礼,即日往郓州而来。

当下各山皆已闻信,各地头领,拥众在五万以上占据城池打劫州县的,有丁进、杨进、王再兴、高二虎、高托山并张坤、张迪,少华山刘有道、清风寨张七等,除方腊、张仙皆因与梁山有仇,不来贺寿,其余有二十一家都称王位,以次如濠州刘位、光州吴翊、蕲州赵霖、濮州李彦先、高州薛庆、曹州潘虎、桃花山的女王活蝴蝶、二龙山的秦太保、斑鸠店的刘家五虎,除泗州赵立等已属梁山外,合计有名山寨聚集有五七千众的,共计三十八处,以次有千八百众的。五七百众的各处的流贼土寇不计其数,个个是本山寨主,自己下山,率领着下部好汉,齐来赴会。各都是军官打扮,一路行来,毫无顾忌,邻近那各州各县明明看着,不敢捉捕。又且与泗州一般懦弱,因恐是梁山扰害,倒派遣一个人前去上寿,沿路那各地酒店,俱各住满。谭稹因看这光景,也倒奇异,心里暗道:“果然是盗贼世界,没了官府。天锡说的端的不差,俺今要到得那里见机而作,倘天要可怜见的,许我成名,俺看了内部叙事,如此如此。”主意已定,因想有泸州军节度使刘仲武他的第九子,名叫刘琦表字信叔,在初与张英等都曾结义,此人因胸怀大志,现今有高俅保荐,特授为阁门祗候所,交如王友直、韩世忠、张宗颜并现今河北队将赵密等,皆都是智勇双全、天下无敌的好汉,俺今要如此如此,哪怕那盗贼不靖。当时把主意拿定。有分教:皇天不负苦心人,到底功名成就;此日独伤君国事,暂为隐忍从权。要知怎样的成就功名,下文分解。



第八回 及时雨倾心拜谭稹 智多星设计阻侯蒙

话说谭稹在路把主意拿定,一心要扫清贼盗,不必细提。单说张仙这日与军师黄文亮并李霸、倪道明、倪道南等坐朝议事,忽见有瘟神黄升气急败坏的进来禀道:“启禀大王,外面有不少客商俱打是军官旗号,由此经过。末将与徐庆两个劫获一起,据说是淮阳军里与梁山宋大王送寿礼的,又有一起有不少军卒护送着,油水很大。内中有一等大汉好不厉害,杀伤我不少军卒,徐庆也险遭擒获,特来回报。”张仙大怒道:“是谁与我擒这贼来?”倪道南道:“末将愿往。”说着,气昂昂上了马,直跑下山坡来。只见来的那人身高八尺,膀大腰宽,头颅有麦斗大小,额边有一个紫瘤,一双豹眼两道粗眉,面色极黄,满部的红髯赤须,远处一望,犹如是庙里判官一般模样,骑匹黄马,仗一对金玲锏,正望着恶鬼徐庆胁边打去。书中暗表,这人是盱眙军里有名的英雄,那日有天锡说道,姓冯名有德,绰号叫紫瘤太岁。徐庆要躲,哪里躲得及,一锏正中,翻身就坠落马下。幸仗有黄升来救,倪道南道:“勿伤吾将。”手仗三股两头叉,迎心便刺。后面有天锡赶到,左手执弓,右手拈箭,听嗖的一声响,正中倪道南的左臂,翻身落马。天锡在后面嚷道:“不要理他,我们走罢。”说着急加两鞭,照料着车仗驼子,一伙人都过去了。军卒都回报上山,气的那寨里张仙啊呀乱叫,一面与徐庆、倪道南医治伤痕,一边计议道:“孤与梁山不共戴天。那次他遣人来议说明,将宁阳、兖州两处归他,俺守曲阜、邹县,他将我二王千岁并熊氏几个人俱都放回。不想有吴用那厮言而无信,我等把地方交了,至今也不放张休,又叫他来信说叫孤再退让邹县,似这样欺负孤家,贪而无厌,哪还有和好之日。今日也罢。”因叱喝黄升道:“你将那劫的车仗、寿礼,俱都留下,单放那人们回去,在脸上刺了字,辱骂宋江,说送的各样礼已收到了,叫他有什么方法尽管使来。”黄升答应了是。当日把淮阳军卒俱面上刺了字,送下莲花山,一概放了。

单言黄升,这日又遇有车仗和不少寿礼担子,望着人少,全行劫去。人们都颊上刺字,个个放回。这日有光州吴翊经过此地,两人又素不相识,战了几合,黄升因不是敌手,败回山去。吴翊暗道:“俺不想作个贼头儿,目下倒有人劫我。”遂单枪飞马,追至山坳,赶着败走喽卒,破口叫骂道:“你等直娘贼!有眼都不识泰山,敢再战几百合吗?俺不见虎的口里有搔痒的。”骂了半日,黄升因不敢再战,张仙因正自饮酒,无人到帐里禀报。无人出马,只有那喽卒军汉把住山口。吴翊把四处看看,旌旗招展,枪戟森列,喽卒把擂石滚木备在那里,似遇了大敌一样。吴翊倒心里好笑,忙着赶路,催促车仗驼子急急过去。至济州界,才见有梁山军马与济州官军们合在一处,有大旗高挑着,迎风飘扬,好不齐整。有一旗上写道:“带中书枢密宣徽使判济州军监事”,有斗大一个“李”字。又一个是“带中书枢密宣徽使职事兼安抚使兵马巡检判郓州军州事”,斗大的一个“冯”字。吴翊因山东地面不大熟悉,唯恐有军健盘查,忽见有一伙军卒,一马当先,有大旗写着是“济州兵马都监张”,进前与吴翊拜手连道:“失迎。”又喝命左右道:“快牵了吴寨主的马,小可是济州兵马都监过街老鼠张三的便是,因特奉梁山忠义军宋大王的钧旨,在此为迎接各寨,多有不恭,望祈饶恕。”吴翊也知他卑鄙,立时把眉目高扬,略答半礼,一同至营里。下马有李四接住,把了接风盏、下马杯,排下酒筵,极为款待。一时又接着濠州刘位、蕲州赵霖、濮州李彦先、高州薛庆,李四与张三两个尽心侍奉,忙个不了。

次日有赵立来迎,大拨人马先后起行,画角齐吹,锣声震耳。当晚在安居镇上歇宿一夜。将晓,有忠义军典礼司的旗帜,派人于蒋家林、马村、戴老人集三处安下客馆。有旱地忽律朱贵、菜园子张青并石勇、杜兴、王定六等,齐来应候。每日大宴,夜间小宴,各派有军卒伴当,并招致行院里,一般粉头按席都敬酒唱曲儿,十分亲密。吴翊赞道:“端的是宋大王,如此周到,真不愧为及时雨。”杜兴笑着道:“寨主还没上山哩!眼下山中不比往日,各处都扎得锦绣,比东京天常节还要十倍热闹。又近从东京里招致的乐部杂戏和瓦肆各样的技艺男女都有,所为叫各寨寨主尽欢而散。大王常说的为人是四肢百体,一件不少,为什么尽让赵头儿和内侍阉人们享受富贵呢?难道平民就不该享安乐永受苦吗?因此把东京城里应有尽有都弄来了。”说着,忽有多人颊上都刺着蓝字,见了杜兴等扑身便拜,口称道:“将军救命!俺等是淮阳来的,为因与大王贺寿,行至抱犊山,忽然有张仙军马一拥而至,将俺们团练相公送的寿礼全都抢去了。这些寿礼俱是由东京相国寺采买来的,有孟家所制金珠八宝紫旒道冠一顶,其余的彩绣袍服,共是八件。另外有购与梁山四友并吴用军师、公孙胜军师、朱武将军、金大坚将军个人是笔墨两匣,瓷器两件,笔是赵文秀所制,墨是潘谷所制,各件瓷器也俱是柴窑贡货。难得团练使这一片心,有张生一、张生二哥弟两窑里烧的酒杯,并吴县诸寺姑专绣的头巾帻,为分与众位将军的。不想张仙不顾江湖上义气,全行掳去了。临来还刺了字句,辱骂大王,这样魍魉,端的该杀,望诸位将军们替禀大王,怎的把寿礼夺回,方除此气。”石勇大怒道:“有这等事?”杜兴把刺字看看,笑着安慰道:“勿要心急,此事已禀过大王都知道了。昨日有马村客馆几位头领,也都是面上有字,受了张仙的气。大王之意,等过了同盟会,发兵讨逆。那时与各位报仇。此时寿礼权当是本寨收了,诸位在此尽管受用。”因命由东京来的浓妆艳裹的几个妓女,急忙与各位铺席,排设酒宴。吴翊在正中坐了,席间说道:“张仙也特是怯懦。”因就将那日骂山,杀得黄升大败,并怎样讨战不出,从头至尾,为夸耀自己英勇说个不了。杜兴说道:“这也是张仙无赖。张仙兄弟张休,现今还监在汶上县,怎样说和还不一定。大致俺军政司里必有准备。”张青笑道:“谁谈这些?这次与各寨结义,端的是天缘有幸,宜讲些快乐事,多饮一杯才是正理。”因命那浓妆妓女,换汤斟酒,又见有几个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绾着危髻,张青等道:“这也是东京来的,俗名糟不知是怎个缘故?”当席有到过东京的,非常高兴,各述那东京景物,一切风俗,说各处酒楼里都用银器,第一是潘楼热闹。吴翊说道:“俺曾也到过的那里单将军庙。相传是单雄信的坟墓,他使的枣木槊埋在那里,后来生芽成了枣树,因此地名叫枣家子巷。投东是旧曹明,街北是山子茶坊,里面有仙洞仙桥,京中士女往往都夜里游逛那里吃茶。”一妇人斟酒道:“可不是呢?奴家在仇防御药铺隔壁住家,相公是几时去的?“吴翊道:“好不相瞒,俏不斯欺,你等妇人家听了不须害怕,那年因闻知赵头儿时常的出来游逛,有时到蔡京府里闲游饮宴,俺想要博个大名,替着姓柴的出口怨气,作一件惊天动地、人不敢作的大事业,那年俺去至东京,正是二月将末,闻说在三月初一日,顺天门外开金明池琼林苑,赵头儿于年年此日,在池之临水殿观看诸军百戏,如大旗狮豹掉刀蛮牌,以至于鬼神杂剧乐部的傀儡歌舞并龙舟竞渡和虎头飞鱼等船夺取红标,得了标的,当下有赏。此日又准许士庶纵观游赏,又悬有御史台,不许弹劾的榜文。于是俺也就壮着胆量,先到琼林苑,在石榴园樱桃园各处亭榭里都游遍了,看着那古松怪柏并素馨瑞香含笑茉莉及闽广、二浙进的南花,围绕着月池梅亭,有各色牡丹花。那时俺只顾看花。“妇人因听了这话,都缩舌点首的连道:“啊呀!这端的有胆量,后来怎样呢?“杜兴与张青几人也忙着斟酒道:“这端的有本领,吾等不及。“劝着又各尽一觥,吴翊把头儿扬着眉,飞色舞的说道:“不想又时会错过了,那时赵头儿正上了宝津楼,与妃嫔宫娥们正然饮宴,常人都禁止出入。俺急的暗跌脚心,说误了。摸摸身上带一把解腕刀,思想多时,看着那禁卫班直与金吾卫的将校羽林祗侯,等个个都簪花披挂,外罩锦袍,各执着刀枪戟槊斧钺戈矛及宝装弓箭金瓜骨朵子,以至于伞扇等物威严齐整,个个都精神焕耀,望之生畏那时,俺待欲动手,被我的随从拦住,死活也不叫我动,唯恐遭擒。其实俺这身武艺,怕他怎的?当时无奈,只立于射殿附近,看了回射箭的,又赁了一只小船游逛一会,算白去走一遭。被俺那随从人误了大事,后来于会仙楼上及各地分茶中,当时酒食店皆称分茶,见东京梦华录,采听动问某日有蔡京太师上个谢表,表中有轻重小辇七赐临幸的话,有秘书省正字名叫曹辅表字载德的,他见这谢表上如此言语,那日又遇着行幸局有排政和间置,有行幸局局中以皇帝出日谓之有排,赵头儿于昨晚出宫,一宿未归,次日清朝由宫中传旨,说圣上于昨日夜里生个恶疮,不能坐朝,朝臣都各各散去,不敢多言,唯曹辅上书道:陛下以万乘之尊,当社稷宗庙之重,倘如有一夫不逞包藏祸心,暗藏其阴险之谋,陡肆其犬狼之恶,虽恃有神灵默眷,无忧圣体,然臣则万分惶恐,窃深为陛下虑也。此书一上,赵头儿因一时震怒,令付与都堂审问。那时是太宰余深审问此案,听说那问的时侯好不威风。当中是太宰余深,以次有少宰王黼、左丞张邦昌、右丞李邦彦,四人都昧着良心,审问曹辅,硬对着曹辅说,你的官小怎么也不懂安分,越级奏事呢?曹辅笑着道:列位大人,按理我一个正字哪敢多言,但如今大人们,位位是尸位素餐,不说不管,小官儿要再不劝谏,倘如有梁山草寇在路上犯了驾,岂不是误了事。余深因这些话内有些个侵犯辱骂之意,当时把面色一沉,定睛无语。王黼要替着讯问,问张邦昌、李邦彦道:皇帝出宫,不时到外面游逛,有这事么?说着递个眼色,邦彦就立时答道:俺怎么不知道?曹辅笑着道:列位就不要瞒了,里巷小儿,俱都知道,宰相装不知道,岂不欺人?倘然要真不知道,像这样混沌宰相,说着笑了笑,没肯再骂。四人因被他问得无话可说,气得叫曹辅退去,暂且回家,听候圣旨罢。次日有朝旨下来道:正字曹辅,着发往郴州编管,勿再生事。闻至今这位曹辅还住在郴州营里,始终未赦,你道像这样事情,那满朝文武官多么奸佞,因此俺主意改变,四月初头俺便去了,以后要再到东京,俺也想了,只检那误国殃民像蔡京、蔡攸、童贯、郑师成、张邦昌、李邦彦等,除余深、林摅都出任了,下余几个,俺一个也不留,全割了首级,作个溺器。”使妇人因听到这里,都掩口吃吃笑。有石勇、张青等,极为称赞,说端的吴大王,英雄了得。当日无话。

次日于金沙滩上各寨会齐,有朱贵、王定六等按着等级分别引进,一同至忠义堂上,拜见宋江计。共有大小寨主一百十三人,各州军将二十五人,州县文职官除属于梁山的不在班内,以次有官员、缙绅,自谭稹、王老好、吴天锡、冯有德等数人以下,共约有八十余名,此外有书生士服的三五十名,个个是二梁儒冠青缘白道袍,有最惹注目的,有大金邦祝寿哈番,头顶金煌煌大金礼冠,后檐是又尖又长如卷着一张荷叶一般,服紫色窄袖袍,腰系窄带,足着金蹀躞,有随从若干人,皆着深蓝色窄袖袍,头顶缨盔,腰绣紫带,足着是牛皮战靴,引得众人都来观看。谭稹也看着纳闷,问天锡道:“金邦是有何用意也来往呢?”天锡摇着首道:“不像不像,俺恐是吴用圈套骗人眼的你看。”那里说着,手指一处,只见有夏国人、高丽人和红毛夷人,天锡笑着道:“俺想是吴用鸟贼骗人之计,这都是假扮的。”谭稹亦寻思有理,又见有服绯袍的,顶金冠的,据说是夏国来的九个好汉,个个都英勇盖世。谭稹笑了笑,随着与天锡、冯有德等俱各入座。只见那忠义堂上满扎锦绣,阶上有一座彩坊,高约五丈,东西两庑亦俱有锻帛扎裹彩坊二座,望之如东京元宵节。各分茶酒肆外,扎的欢门一样,各缀着明灯彩球,正中有一方横匾,写着“桑弧衍庆”四个大字。左边是天锡纯嘏,右边是人颂康强,抱柱有一副楹联,写道是:养气知年执义秉德,替天行道获寿保年。在彩红柱上有一副长联,是:晋爵饮虹霓霄汉鹏程九万里,开筵罗绮绣锦堂鹤算三千年。有侯蒙赠的联是:四海具瞻尊为山斗,万方钦羡仰若云霓。谭稹笑了笑,又见有郓州赠的:洵是人中豪杰,居然陆地神仙。其余有济州赠的、海州赠的,并盱眙军胜捷军的屏幛寿联不计其数,都在这彩棚里四边挂着。两庑廊下摆列有不少寿物,各标着红纸签子,乃各处山寨里送的寿礼。正中廊下摆列有金瓜斧钺、引旌骨朵子等等仪仗。谭稹因到过东京,参过圣驾的,看了这梁山仪注,直比着皇帝庆寿还加阔绰。众人礼毕,各又入座见面。南忠义门内陈列着伞扇旌旗,光华耀目。忽闻有禽鸟叫唤,吴天锡道:“这是要进酒作乐了。”谭稹笑了笑,知是要仿照东京群臣祝寿的典礼,预令有教坊乐人左阶伺应,于晋笏舞蹈毕效百禽鸣,听着像半天空中鸾凤和鸣一样。群臣此际按礼都拜蹈谢坐。谭稹笑道:“这厮可真要大弄,这样僭窃俨然是要做皇帝,哪里收降得了。”因叹了一口气,吴天锡道:“不要有气,且看那几个女的。”谭稹一看,只见有一行妇女,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丑的也有俏的,个个都浓妆艳裹,满身锦绣,唯见有一个女子,面貌也如花似玉,装服亦格外淡雅,梳一个朵云额髻儿,颈后乌云作个双缕的长松绺儿,英眉秀目,洗尽铅华,与几个遍体绫罗面貌雅俊的女子坐在一处。又见有泗州赵立,因望着谭稹在此,进前唱个喏,极力的周全恭敬,连连笑说道:“不期此地得遇都监,实在生平大幸,望借一步说话。”说着拖了谭稹至前面一列桌上,与一个年岁很轻名叫杨进的并高托山、高二虎、徐广顺、方天寿等几人相见,赵立说道:“这位是河北大王杨进与刘琦、张俊、宗泽、韩世忠、王友直、张宗颜天下有名的英雄无不交好,今年才十有七岁,使一柄流金铛,万人不敌,果然是英雄了得。”又指着谭稹道:“这位就是所说的谭都监。”杨进执着手谦恭笑道:“久仰大名,俺闻着张俊哥哥与王友直、韩世忠几个好朋友时常赞慕,只恨无缘,未能拜会。今日在此处相会,实慰饥渴。”说着,便掖着谭稹入座,极为和蔼。谭稹心里道:“你小小毛贼,怎说与张俊相好?要俺与你来同坐,你却不配。”心这样想,脸上亦立刻现出轻慢之色,一语未答,回首把丁进、高托山、高二虎等略看了看,不但不坐,反对于杨进所说不答一语,故意的冷笑着,夺了袍袖转身也不理。赵立依然于原坐椅上昂然坐下,闹的众人都觉难过,杨进亦脸上无光,不由大怒,赵立亦木在那里,丁进骂道:“这人是什么鸟官,这么无礼。”说着,伸臂挽袖颇抱不平。杨进亦面色改变,圆睁了两只眼,赵立因恐怕动武,急忙拦住,天锡也拉了谭稹,按令坐下道:“有什么话,回头再讲。”众人亦目目相视,朱贵、杜兴赶来解劝,张青亦大声劝道:“今日要看着大王千秋吉日,列位都光临敝寨为祝寿的,既多与敝寨交好尊戴大王,必多是英雄好汉,看江湖义气上,哪有外人。”谭稹因听了这话,益加着羞辱气愤,手招着杨进道:“好汉,好汉,你若是黄牙已退乳臭已干,出来与你家谭太爷较量几合,若胜得我时再充好汉。”杨进亦跌着脚儿骂道:“你什么仗恃的害民贼子,俺若不杀了你,誓不为人。”众人因闹大了,有朱武、林大虎、孙新、孙立并女军头领们,都惊得走过来陪话陪礼。顾大嫂道:“都不要忙,明日我必叫诸位试试武艺。今日是大哥寿日,俺们在断金亭北搭了擂台,一来为女魔王江金兰选武择婿,二来为二十的大会分定座位。各寨有武艺好的争坐上席,二位要比武斗胜,何妨明日。二位若不肯上台,我们还不能依哩!”众人都一齐说道:“如此甚妙,二位就暂忍一日,明日再比。”说着,左庑廊下有一个着绯袍的,手执牙笏,按东京朝礼此人叫歌板色进酒,以后此人在正中廊下唱歌起舞,底下有笙管箫笛,一齐和着,曲名叫朝天子天下乐。有典礼司司正进上寿酒,宋江是衮冕堂皇坐在堂中,以次是四友、军师、五虎上将,宋江把盏,众人斗起立让酒。有林大虎、朱武、宋清、朱富、朱贵、杜兴、张青、石勇等,按座与各寨寨主及军州各官吏以至于谭稹、王老好等先后敬酒。第二杯酒,乐部又奏动慢曲,其名叫宰臣宴百官饮,一切与皇宫仪制丝毫不差。谭稹因怀着气愤,坐卧不定。杨进亦在那里摩拳,屡屡的回头张望,待了半日,只见有戴宗、林大虎过来敬酒,笑着与天锡说道:“以后我等都成了一家人,更不要疏阔了。今时敝寨因州侯相公那么奏保着,实的感激不尽。闻东京快报说,目下侯相公有旨,要叫他前来商议讨方腊的事,有旨已授为东平知府,这样一来更显着近便了。”又问着谭稹道:“贵州周相公人品如何?闻他在梁内侍跟前非常得宠,因写得一笔好字,又最为反对蜀派,苏轼文集是他给条陈毁的,这样作官,端的是好手段。会钻营会谄媚。”谭稹假笑道:“似这些事,俺谭稹不知道。自从入伍,只知以肃清地面,报效国家为事。知州贤否,有没有内侍奥拔俺向是不问的。”戴宗笑着道:“兄长高见,只是兄长大名有同名的。俺先于朋友处得知,有一个谭稹是个内侍阉人,与童贯、梁师成都是师徒,名讳与兄长一样。”吴天锡道:“那却不是,俺这兄长乃凤翔府人,自幼与张伯英、小弟三人一同在一处习武,他的武艺样样皆通,最奇是箭不虚射,射必应弦,以此有一个绰号,叫他神箭太保。不信,等明日台上与那个叫小李广花荣的赌个高低。唯恨是权奸当位,空有这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去,也是枉然。现在那边庭有事,大丈夫满腔忠愤,想着要马革裹尸,疆场效命去,因受那奸官阻遏,不能如愿。官家之事,哪里能像是江湖这等义气,不埋没好汉呢。”戴宗也太息一回,林大虎道:“都监不忙,明日于打擂以后,敝寨要特邀都监在三关军政司商议大事,大约还委派金大坚同至亳州去,一来为迎请相公东平上任,二来为商议兵饷钱粮朝廷是怎样发放。方腊那厮想来是运数尽了。”说着,只见众人纷纷起立,天锡亦携了谭稹,随众走出。只见在三关楼上,有吕方、郭盛部引着亲军护卫,各执斧钺刀矛,分班排立,并有金裹长幞头簪花乘马的卫士,约计有八十余人,各执着金瓜朵子、虎头枪、豹尾枪各种仪仗,宋江与卢俊义并梁山四友左右军师及大金邦祝寿使夏国客使,并高托山、高二虎、丁进、杨进、王再兴、张迪等,后随有旗幡伞盖,一同至三关楼上。有本山马步军扮的杂戏,关下有不少喽卒,皆服的满身锦绣,有一个绯色袍的,手摇双鼓子,进前跪拜,唱一曲太平乐。众人都拥向关前,两侧有彩棚结络,排列着金漆交椅,众人都按席入座,只见有笛箫弦索一齐鼓动,一红巾者舞弄大旗,并引着狮豹入场。次又有白旗两面,如旋风样的跳跃舞动,名叫扑旗子。谭稹因到过东京,看过宝津楼诸军呈百戏的光景,今日一见,俨然与皇帝庆寿一般无二,不由的暗里怒道:“什么蠢贼,也敢要这么叛反,曩日也拿着替天行道与民同乐的旗帜骗哄众人,即今一看,众人是傻尽义气,他的贼心实不可问。只恨是林冲、柴进和徐宁、关胜、杨志等一流人,本都是英雄人物,又是军官,国家有什么亏负你等,却来与这个黑三当做狗腿。据此一看,人品也俱是卑污,见识也必是太浅。若俺谭稹,俺宁小国里自去称尊,不在这水泊梁山上当什么骁骑将军。古语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最怪是方天寿,怎么也不自尊重,来此入伙。”因拽了许有德两人谈论,越说越觉着有气,恨不就杀翻几个才消此气。许有德道:“那不足奇,我们是一介武夫,毕竟是直心眼子,容易赚哄。你看那梁山四友,个个是宰相服色,坐在那里很是得意,难道也不知二五是一十吗?”于是又抬头观看,只见那宋江左右吴用、公孙胜等并赛夷吾王大化、赛君实马小光,连徐蕴华、林大虎俱是银紫光禄大夫一品服色,以次有五虎上将军林冲、关胜、秦明、呼延灼、董平,连各寨称王的丁进、杨进、王再兴、高二虎、高托山、张迪,随着有骠骑大将军金盔银蟒服朱红玉带的花荣、杨志、朱仝、史进等共有十五六人,分班陪侍着,有文官服色的各服是公侯将相朱紫鹅黄的朝衣。天锡指着道:“你看那个是神机军师朱武,那个是小旋风柴进,那个是神算子蒋敬,与扑天雕李应、玉臂匠金大圣、圣手书生萧让、铁面孔目裴宣,都立在那里哩!许有德问道:“那边有紫色战袍带珍珠结络短顶头巾紧陪者金邦客使的是什么人?”天锡看了道:“一个是毛头星孔明、一个是独火星孔亮。”说着,只见场内有盘杆大筋斗,各种技艺,乐部举动,琴家弄令,有花妆轻健的喽卒一百八名,各执着雉尾蛮牌及木刀孔雀翎等物,成行拜舞,演开门夺桥偃月等阵。乐部又吹动蛮牌令,数内两人出阵对舞,假作为胜败之状。忽一声爆仗响,据说是轰天雷凌振按东京的烟火爆仗特为制的,一声响后,浓烟布满,有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状如神鬼的上场,着青帖金花短后之衣,帖金皂裤,跣着两足,一手携着铜锣一手敲打着随身步舞,其名叫抱锣戏,绕场数匝,或就地放烟火。对面有顾大嫂、孙二娘并严赛花、江金兰、扈三娘等,看着跣足跳动都掩口笑。又一声爆仗响,有假面长髯展裹绿袍靴简如钟馗像者出来为舞判之戏,以次又爆仗响亮,有七圣刀斩妖等戏,约近巳牌,有装作村妇村夫的作互相殴骂的杂戏。谭稹都无心观看,再次有东京露台子弟杂剧,一段有名叫蠢住儿丁都赛的,又叫薛子大薛子小的,有名叫杨总惜崔上寿的,皆是在东京各府第演剧有名的角色,并曾于宝津楼临水殿受过道君皇帝不少的赏赐,此次因东京城里五月大水,梁山就乘此机会,由水路接了来。众人看着无不喝彩,寨主有张迪为首赏银一百两,以次亦争强斗胜,唯恐要赏的少了面上无光。杨进亦赏了一百两,又传令乐部里查点花名,凡演戏的每人一两。宋江亦传令下去,每人予寿桃三个,牛猪肉各五斤,酒二斤,钱五十贯,绫绢十匹,以下如吴翊、薛庆等各山小寨亦都是赏银百两,演戏众人齐来叩谢。只有那谭稹几个都是穷官,暗地里叹息说道:“我们作官,就作到诸卫大将军,俸给才二十五千,春冬有绫子三匹、绢七匹,冬天有绵子二十两,若他等承节承信郎进义进武的校尉,俸给才二三千的钱,春冬的绢子不过三匹,说来还自用不足哩!哪里能比得强盗这么慷慨。天锡亦太息说道:“逼民作反,也就是这个原因。有谁能饿着肚子干国事哩!”正说有忠义堂祗候喽罗,合着各军卫士进献的跑马戏,先有一人空手出马,谓之引马,次一人放出马,谓之开道旗。再次有抱着红彩球的、系以红锦索的,将球就掷于地上,有数人骑着马追逐,那球有伸手拖来的,众人喝彩,其名叫拖绣球。又用一柳树枝儿插在地上,用弓在马上射之名叫柳枝。又有十余小旗编如车轮,背之在马上飞跑,谓之旌风旗。谭稹因看着这个略有兴味,又见有手执彩旗立在马鞍桥上,马是依然飞跑,有名叫立马旗,或正在马飞奔时,其人自马上跃下,又攀鞍骗上去,名叫骗马,或以手握着铃,将脚朝天,其名叫倒栽葱,或肩在马鞍上,两脚腾空,双手往两面一张,名叫顺风旗。谭稹亦不禁喝彩,以次有女童数十对,个个是妙龄翘楚装服打扮,俱如男子,带的是短顶头巾,各穿是杂色锦绣金丝番缎的窄袍,红绿的吊敦束带,也各自骑着马,马上是玉羁金勒花鞯锦鞍,后面有花装男子数十人,皆各各花幞头,身穿锦袄义束带,足着麻鞋,内中有几个手里各执着彩画毯仗的,正然舞弄,只见那三关楼畔,在一处垛口里一片声喊,谭稹以为是喝彩之声,见场上女童们轻盈体态,驰骤如神,谭稹也不禁喝彩。又见那三关楼上又复大乱,众人抬目,只见是黑旋风李逵带着金盔穿着皂绣罗袍,与那女魔王部下名叫梁大猛的,两人也不知何故,一时口角,打作一团。大猛叫着道:“你瞎的黑乌龟,你眼里没有我。俺叫你认识认识爷爷,俺是女魔王殿下镇殿将军,你是什么鸟汉子。”李逵大叫道:“你什么鸟魔王,扯你娘的骚蛋。”说着撞入怀去,两人都用力过猛,扑通一声,跌倒地上。众人都忙去劝解。孔明因职司所在,过来扶住,但哪里扶得住?李逵骂着道:“你两囚囊的,不要管我。”回身一脚,正踢那孔亮鼻孔,这下那孔亮登时由鼻孔里冒血,连袍带袖染了鲜红。宋江因气得急了,又兼有众人在此观瞻所系,登时把颜面改变,喝令叫吕方、郭盛捆了李逵,又抚慰大猛说道:“你不要恼,这厮是吃得醉了。但是既这样搅薅我,犯我军规,我必要惩治的。你且看我。”吴用亦喝令近侍,挽了大猛,坐在栏边,并喝令吕方等将李逵捆下去,关外监押。李逵叫喊着道:“好个军师,你不与公明打平天下,先来以女色惑人,吸他骨髓,你不要拿我铁牛当混沌不省事的。”吕方劝着道:“哥哥休嚷,务要与公明哥哥留些颜面,你看是什么时侯,闹此笑话。”李逵叫着屈道:“情实要弯煞俺黑铁牛,俺早省得的,这弄了女魔王要作皇娘,故弄这野大舅来欺负俺。俺岂是不省事的,俺知是朋友交厚终无用的,无论怎样的亲近,不及那脂粉香甜端的有受用时侯。”说着,泪下如雨。吕方因他越说越不像话,掩住他口,一同至二关以外,在水军大寨里叫他坐下,又松了绑。忽见有护军传令,说现有军政司传下令来,奉大王钧旨,将逆徒李逵速下于军犯牢里,褫去官勋,听候处断。这一声令,吓得那吕方、郭盛重又将李逵上缚,李逵哭着道:“二位住手,你我亦同事一回,权看在义气分上,不要缚我,俺要跑时,不是好汉。”郭盛皱眉道:“俺也无法。只因有哥哥将令,谁敢不遵?”李逵大笑道:“什么军令!俺算是明白了,当日要江州法场里都怕起军令来,只怕也没有今日。”吕方道:“哥哥也见的错了,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郭盛亦笑着劝道:“哥哥命令,总当遵守。我等要不遵约束,望后还能以治谁哩!”李逵点首道:“罢了罢了,俺今就由你撮弄。”当下背了手,就让着军卒捆绑,押赴军牢。吕方、郭盛等回关报命。当下有各寨寨主都正饮宴,吴用问着道:“事怎样了?”二人将已经绑索押入军牢的话说了一遍,宋江无语,只让着杨进等举杯饮酒,又看着关下面所呈各戏,席中有吴翊言道:“张仙那厮好是无礼。”因将那劫夺寿礼及怎样刺字非常可恨的话,说了一遍。“那日因被我骂的不敢下山,只为是日期近了,未敢耽搁,不然我把那张仙索性拿来,与今日公明兄作个寿礼。”张迪笑道:“那且不忙,容俺再与他商议,他若肯依万事全休,若不依时,俺会了各山寨主,齐去征讨,看他有什么本领。”杨进道:“这事也就是山东如此容他,若在我河北时,早荡平了。”宋江起立道:“诸位就座,俺今有一事商议。小可与张仙两个本无嫌隙,只因他二弟张休在宁阳汶上一带奸淫掳掠,无所不为,黎民都很遭涂炭,成群成起都跑到敝山来,哀恳救命。本寨为与民除害,替天行道起见,对于这事焉敢袖手,可巧于万宝山下,在一处民家里将那个奸淫贼冒充黑汉的张休当时拿了,那时也不劳一兵,未发一矢,有军师刘尖子与二瞎子熊老六前来纳降,随着又见有邹县曲阜县百姓喊冤,都盼着我等去吊民伐罪。如今我要是不去,不能以救民水火,若一前去,有人又说我报私仇、雪私恨,或笑我贪多无厌,因此与诸位商议,替我作主。诸位也必然知道,小可宋江就对于花石纲一件事就可以表明心迹,不是那企图财货、不行仁义的贪夫。如今要启请各寨,助我一臂,成功之后,俺愿将万宝山的金矿分赠各寨,只求我耳里眼里不见有一个百姓身遭痛苦,就我把肝脑涂地也是情愿。”高托山道:“兄长明鉴。只这一片话,足见是兄长仁明,恫在抱就我也替着苍生感戴大德,将来要用着我等必供驱策,只今有一件事,闻说兄长自杀了阎婆惜,迄今也无有老小,俺欲于尊酒之前议一门婚,不知各位寨主及在座军师、各国公、各将军殿下意下如何?”众人都道:“兄长但说,我等都极为乐意。”高托山道:“俺闻有桃花山的寨主姿容秀美,武艺超群,姓杨名素娟,江湖都叫她活蝴蝶,今年有二十余岁,尚未嫁夫。俺意与宋兄为媒,作个压寨夫人,你道如何?”宋江还未及答话,吴用先道:“这却不必,寨主的一番盛意,实为钦感。上月有众兄弟说,女王江金兰精于剑术,有意与他等两人作成亲事。不想我大王立意,一来为黎民疾苦,不是大英雄安乐之际。二来又想着众兄弟,大半都没有老小,一人先娶,实有不安。再说有女子缠绵,妨碍这英雄事业。因此有小弟几人与王家贤弟妇扈三娘并顾大嫂、孙二娘、乐家大娘子设出一个主意来,明日于三关以外集英堂上,扎起有擂台,一座即请由严氏嫂嫂专为主盟,第一为女魔王江金兰比武招亲,其次也为着刘秀英、黄金定、俞桂仙、裴蓉宝并几个女头领同时选婿,另外有东京来的几个粉头,个个是姿容绝世,艳丽无比,数内有一个最美,昨日有邓飞、燕顺、王矮虎几位贤弟们说正好与我们卢寨主做个侍姬,今夜就送入寨去,叫他受用。”卢俊义正色道:“这是甚话?小弟还未曾允诺,此话休提。”宋江笑着道:“员外休辞,此是我众人诚意。”又对众人道:“各位王兄,有愿意卢寨主成全此事的,满尽了这杯酒。”说着举杯,让客众人都一饮而尽。高托山道:“原来如此,今晚要饮卢兄一杯喜酒,卢兄也不必再辞,这时我先换盏子要你答应。”说着,换了盏子敬一杯酒。众人又齐声道贺,闹的卢俊义一时无奈,只得答应,唯心里暗念道:“这又是什么事?这样闹起来。”想来又必是吴用有何道理,因和那金邦大使酬赠一回,坐了一会,随唤着燕青、孔明,假作往后寨更衣。离了三关进了忠义门,只见有林冲那里与一个军官打扮的立地谈话,一见有人,赶忙都肃然侍立。卢俊义道:“这人是谁?”林冲笑着道:“这人是盱眙军指挥使,人称是紫瘤太岁,叫冯有德。此来有许多秘事来告,我说容后我必禀寨主。”因与之彼此相见,林冲笑道:“不必多言,小可与员外两人久为心腹,可恨是吴用、朱武,不对我说,若早说时,已早带人马去讨方腊了。”因嘱告冯有德道:“兄长此言,仍须谨密。容着于聚议之际,我必动问。”冯有德道:“教头忠义是我们最深知的。俺今与天锡到此,专为此事,另外有一个朋友,现任是泗州一带兵马副钤辖,姓谭名稹,绰号叫神箭太保的,因久慕林兄长名满江湖,只恨无缘,不曾拜谒。明日要亲往大寨叩聆教诲,想来也必不推却。”林冲笑着道:“不敢,不敢。”卢俊义道:“二公又何必立谈,何不都请至后堂饮茶畅叙。”因握了林冲二人手,绕过前厅来至后院。

已早有燕青、蔡福率领着亲随护卫,自三关追了来。一见有外人谈话,又见有林冲在此,正讲那侯蒙奏本招降之事,燕青恐惧道:“这可不好。大王是严查此事,不许有众人知道的。是谁又引了此人进来多嘴,倘如有大王知道,诸有未便。”因向着院子里张望一回,低声和卢俊义回道:“员外仔细,大王可屡次派人侦我动静哩!唯恐与官军人物有何来往。”卢俊义笑道:“这有何妨呢?俺事也绝不背人,探我怎的。”因将这燕青言语告与林冲,倒笑是燕青胆小,一面与蔡福指引道:“这位是盱眙军里冯指挥使。”指蔡庆道:“此人是俺在监里患难的好兄弟,只因是打了大名府随我来的。”冯有德道:“俺旧也闻得大名,莫不是江湖上人称一枝花蔡节级吗?”蔡福笑着道:“不敢,在下便是。只因我寨里宋大王疑心特重,常恐有官吏前来与我们单独商议招安之事,因此有朱贵、王矮虎等部引着一般军卒,专事采探各营动作,每时都必有报告。又兼我员外素性心直口爽,旧日为裁撤四路酒店的事得罪了不少人,因此那燕青冒昧,要教头、指挥使留意则个。”林冲笑着道:“俺怕怎的?这山是我的领袖,大王是我叫坐的,莫非还不许我们交结朋友不成?”说着,无明火起,英眉倒竖,告卢俊义道:“卢兄莫怯,等我把王英、朱贵作践一回,与众人出出气。”燕顺谏着道:“教头休矣。当下这兵权政令都在他人的掌内想要自立那除是说到这里蔡福于那里挤眼儿不叫再说可巧有护卫进来拜下禀道:“大王在上,宋大王喻,少时要大王前去陪宾饮酒,所宴是泗州谭稹。并说要林大将军同去会着冯指挥使,小人因时刻近了,特来禀报。”说着转身去了,燕青笑着道:“你看如何。就这么眨眼之间,关上还饮酒看戏哩!有信就报到耳里去了。若我们不留意时,那还了得。”林冲顿了顿脚,有蔡福催促道:“时刻到了,我们也无须有气,只作是满不在意,免得又无事生非,惹他疑忌。”因传令护卫等,赶即伺应,开了大门,有金爪骨朵子及斧钺弓箭等四执在前,后面有黄罗罩伞紧随着,卢俊义、林冲与有德两个携手而行,一径到忠义堂来。

为时宋江已早有王英报说,适见有军卒来报,本寨二大王与一个满部红须、额生紫瘤的军官,并会着林上将军一同往保和门里后宅去了,有何秘议,不得而知。宋江一想道:“这人是冯有德罢,他等要暗中接洽,如何是好?”因皱了半日眉,沉吟好半晌,又暗与吴用去商议一回。归来与公孙胜并梁山四友道:“你等都替我陪客,小可头疼,又想有一件重要事非办不可。”因别了众客,便与吴用道:“怎么叫大家安心,不要胡想招安之事。我是抵死也不愿意的。”吴用笑着道:“大王放心。他们都秉心忠正,容易骗哄的。”因命着雷横去启请谭稹,只说是大王专等,并请着吴天锡一同到忠义堂后东配房里,说现有机密事与他商议。又喻知果食局预备酒宴,叫吕方、郭盛等里外戒严,免露消息。着人又去至集英殿将董平、关胜、索超、花荣、朱仝、呼延灼、单廷、魏定国、韩滔、彭宣赞、黄信几个人,除鲁智深等因镇守东平等处未来拜寿,其余有军官出身的皆请作陪。宋江也按着吩咐施用手段,见人就蔼然和气,低声俯首的不知要怎样谦恭才好。见了谭稹及吴天锡、冯有德等,扑身就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小可宋江,有何德能,敢劳各军州的相公降驾敝寨。另外还赏赐厚礼,使我宋江益发的感愧无地了。”拜了四拜,按座又亲自把盏,吴用也挨次敬酒。

吴天锡道:“大王若这样下礼,实不克当。”因顾着谭稹等意思,要一同起立同声致谢。不想那谭稹扬首,只不为意,连受几拜,总不还答。林冲亦敬酒说道:“列位也不要谦了,我等是待罪之人,所作所为皆干国法。今日有列位到此,不即捉捕,已为万幸,焉有不受拜之理。”宋江也乘势说道:“这话诚然。诸位若过于谦逊,便不是了。”因又自敬了酒,饮过三巡,食毕五套,忽见那冯有德道:“俺今有话,不知在这个筵面上当说不当说。”吴用笑着道:“尽可明说。敝寨因各山推举忝为盟主,此次要联结各寨,一同去报效王家,尽心国事,唯因有花石纲一节事,尚未把赃物实情宣布大众,故借着兄长作寿,联欢各处,本待于大会以后,商定了如何办法,自投官府前去请罪。不想有侯蒙相公如此抬举,既已赦罪,又叫领人马前去征讨方腊,事后还加官进爵,皇恩如此,实出意外。如今又得有列位来讲德意,若按理说,我们都应当缚了前去请罪,无如有各寨主皆在敝寨,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倘若有不乐意的,仓促之间,反多窒碍。因此我大王忧闷,特先以一杯水酒申明此意。在座也别无外客。”因起立指着道:“相公请看,在座也全是军官,只我是一个教授小儿王。”冯有德道:“小可亦别无话说,因素知诸位都是侠肝义胆,于官家倚畀时必能用命的,只今有方腊那厮,着实混沌,在他也不像诸位为民除害,事事要替天行道,尽一点心。在他立意无非要谋反作乱,搜掳民财,淫人妻女。又用那方肥计策愚哄人民,由陷了睦州后尽日以左道惑众,净使那妖术邪法。又因着山谷幽险,物产饶富,官军要前去剿捕,殊为不易。俺今于盱眙军里,闻有人说他已经立国号建元永乐,又自号是圣公皇帝,方肥为相,七佛为师,文武亦各有官职,各有品级,以次以红巾为记,红巾以上又分六等,但一般喽罗们不用弓矢,不用甲胄,只传有几字咒语。据说也不畏刀兵,凡一念咒,自然有鬼神护庇。你道这事有多么奇怪。可怪是一等愚民,居然崇信,俺想要大兵一到,立时可灭,也合是贵山诸位有日出头,合该要享此大名传播遐迩。俺今就启盼诸位早些出马,谨祝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将来都身受皇封,荣妻荫子。那时都在京赐第,名标青史,相绘于凌烟阁上,万古留名。当时要展开怀抱,将来就燕云各地,祖宗之耻诸位要齐心努力,也能雪得。非是如今当前颂扬,试想要人生一世,草活一秋,不能不留个美名,叫人钦敬。若住在水泊里,论秤分金银,成席的吃酒肉,就受用一辈子,也是枉然。唯先有一件事,俺要讨教。”说着下了座位,挨次敬酒。闹得那董平、关胜、呼延灼等,俱各有愧赧之色,一边接酒,连说不敢。朱仝也叹一口气道:“这话很是。”林冲也起来道:“说俺今也不是好名、不是求官,只因这强盗生涯,实实无味。只待我公明哥哥点拨人马,小可不才,愿将那方腊首级作个进献朝廷,要将功赎罪,许我回京时,俺愿在山水之乡种几亩地,或投至五台山出家作和尚,永世也不想出头再造孽了。”说着,将当日迭配,火烧了大军草料场,及如何又遇了柴进,荐至梁山,所为是避难一时再作计较。不图有王伦那厮,嫉贤妒能。说着这话,用眼又看着吴用,索性把火并梁山,杀了王伦的事说了一遍。又指着窗棂外正中的廊下道:“几位是初到敝寨,不知路径。按理我大王宴客,应该在正面堂上,只因那里供的俺天王哥哥一座神位。”说到这里,在两只虎目里汪渍着英雄泪,一似有若多感慨,不好便说的光景。还幸是杨志,接着述起那当日山下遇了林冲,并如何交了手,及以后辞了王伦,卖刀惹祸的故事。吴用以机警的两只眼,查视大众,多半以席间言语露着有感叹之色,宋江笑着道:“冯兄有什么见喻先要领教。”林冲以一双虎目看看宋江,转眼又望那席上,看看卢俊义。冯有德道:“俺今为侯蒙相公请求一件事,目下他已经奉旨知东平府事,不知那东平现在怎个光景,万望与吴天锡都监仔细商议一回,将来好回去禀告,早来到任。”宋江还未及答对,谭稹因气闷好半日,当时说道:“这话还有甚商议处?府是官府,衙是官衙,就早去接了任,安民要紧。”谭稹因处心公正,说话爽利,不想那宋江、吴用非常狡黠,本来就变着方法阻止侯蒙,一闻此言,正合其意,吴用就乘势说道:“这话甚是。”又赞美谭稹道:“谭兄所见,果然不差。相公就来此接任,何须商议?”说着暗与宋江递个眼色,席间就止住话口,不再谈论。

当日席散,林冲以一腔忠愤,启望招安,讨平方腊。到晚与董平、关胜等众人商议,即日要自领雄兵,为讨逆先锋使。众人亦各皆欢喜,不在话下。且说次日,宋江又排下酒宴,杀牛宰马的致谢宾客,连金邦祝寿使红毛国人夏国大使并各山各寨主、各州官员以至于耆老士绅及本寨各头领,一同在忠义堂上。以至于台廊阶下大吹大擂,宴乐嘉宾。席中那觥筹交错,谈笑喧哗,直比着昨日堂前还加热闹。吴用与宋江暗道:“众人之意,小弟于静里观察,只为招安都已经鼓动了。此事若不想计策,眼见我大事难成,前功枉费。为今之计,俺想那孙子兵书所论的各间计不全是用兵所用,大致要对人较物使用手眼时也可以采用一二。”宋江笑问道:“这是什么话?”吴用笑着道:“兄长由我,马上要立杆见影,当时收效。”因唤着王矮虎到中军大寨里,密为教道:“你到东京乔装改扮,只说是山东肥城贩桃的客人,将来于某日某日,如此如此。这事是哥哥为你如此打算,将来成事,是你功劳。只不要再去好色,误了大事。因你于东平府里闯了大祸,将来要侯蒙到任,必然追问。那时要将你下狱或为此掉了头,显着与梁山名色太不好看,弟兄义气更不必说。再说有朝廷赦旨,合山大众企盼招安,那时要别位封功,独你受罪,你想叫公明哥哥怎么为难?”王英是本无智识的人,闻此话恨不要远走高飞,另寻个小寨去自立为王。对吴用道:“军师放心,俺有这一身本领,一夫一妇足可横行。”吴用劝着道:“这却不必,哥哥是为你打算,现在有黄金百两,明日堂前,哥哥要当面传令,将你和黑铁牛一齐都驱逐下山。明着为安慰大家,说你们两个人反对招安,理应斩首。姑念已结义多年,放你们各自下山,另投别处。但这话是假的,因你是明白透亮人,叫你才对你明说。对黑铁牛却千万说不的,暗中要投到东京,如此如此。”王英于当日领命,只得等候。吴用又唤着史进密为说道:“史家贤弟,俺夙日知道你与东平鲁智深是至厚的,眼今有侯蒙相公因他将人头狗包亥民、老掏灰吴德并行刑刽子尖刀子褚必亮,一齐都颠倒杀了,有人与侯蒙贿赂,想要报仇,却说有童太尉公文,说他是延安石堡岩临阵败逃的军官,崇宁三年,他暗通李额叶谋过定远,后来因种师道经略克复臧底河,将他的罪恶查明,又见有种少经略的家信,言他又无事生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各处缉拿,迄无着落。以此那老种相公非常震怒,定要这鲁智深去营中问罪。侯蒙就借此为词,据说有童贯太尉奏明圣上,以陕西经略使的羽檄行知各处,一体严拿,只望着我们寨里将他缚去,以表有真正投降报效国家的诚意。大寨就正因此事很费踌躇,哪能不顾义气,去投效官府呢?不想那关胜、林冲等私心太炽,一心为封官受赏,不顾大义。且说是公明哥哥不干正事,其实要无有这事,哪能不俯从大众?唯因这内里情形情实难忍,且对于智深哥哥尚且如此,对于旁人也难保不如是。大家都徒见其利,不见其害。以此与公明哥哥暗中商议,你们都兵多将勇,又有土地,说话亦有人肯信。因此要烦劳贤弟,于明日回任时,与鲁智深哥哥说明此意。大寨若为着招安问你等时,你等就来书反对。若再由汶上、宁阳、平阴、东阿等处,设法再遣令王小二、毛江等人来书,也不认招降。那更有极大效力了。免那公明哥哥左右作难。二来也免得大众自投罗网。只对这寨里众人一字也表露不得。还有一事,”说着拉了史进坐下,说道:“贤弟你看着俞桂仙生的好看,还是刘秀英生的好哩!愚兄之意,在今日擂台上,要为你保个媒,免得你一人寂寞。”史进也本来放荡,一闻此言,忽忆那桂仙容貌果然姣好,又手使一对七星剑,俨然和飞仙一样,不禁喜道:“哥哥要肯作成好事,我看那桂仙便好。”吴用亦慨然允诺,又嘱咐道:“那话谨记。”史进亦笑着应道:“哪能忘呢?”因就与吴用告辞,来至堂上。为时那在座宾客正然欢饮,宋江笑道:“俺今为布置座位,请求比武,夺头标的坐在上席。本寨是一视同仁,专重武艺。又为着义妹江金兰今日选婚,诸位有愿意入册比武的,乞请同保媒的,报名入册。”说着,有朱武、蒋敬、朱富、杜兴等,引着那各寨寨主齐至关外,在台上列了座。有严赛花、顾大嫂等,率领女头领,另坐一处。有吴用、方天寿,怀着册簿,上书是夙无老小,年貌相当,有人在五位以上联名出保,今日与女头们比武联婚。当时台下大吹大擂,四望都人山人海,如万头攒孔般向台张望。一声鼓响,一人登台,只见是花容月貌,妩媚迎人,剑影钗光,麝香扑鼻。要知是哪个登台,下文分解。



第九回 女魔王比武嫁英雄 矮脚虎东京入牢狱

金兰一看,这人是燕山蓟州火蝎子高二虎,背后有一个火葫芦是他宝物,每常以放火伤人,无他本领,手使一长柄蘸金斧,拖斧笑道:“女王与俺来比试吗?”金兰因早有预备,愿与比的便行交手,不愿比的有秀英、金定等自来答话,当时说道:“两造亦无拘,胜败不动暗器。”二虎笑着道:“那个自然。有谁要动暗器,便是个鸟。”金兰笑着道:“你等先战,你如是胜得金定,再与我战。”金定亦手执双锏,使开门户。二虎以一斧砍去,双锏来迎,共战有十个转身,不分胜负。两人亦越战越猛,台下喝彩。忽见有一斧搠入,众人一惊,不想那斧还未抽锏已早到,二虎亦未及躲闪,正中左臂,只啊呀一声叫,扯了葫芦便欲放火。幸仗有杜兴、孙立两人拦住,金定亦仗锏问道:“这作什么?你才已设了誓,动暗器的是个什么?”众人恐怕触恼了高二虎,有吕方、郭盛等即来安慰,又扶至中军去敷了棒伤药。宋江笑着道:“不要着恼。虽他已胜了大王,今日有小弟作主,叫他也侍奉大王去,借以赎罪。”因告知吴用道:“如此如此,他必依得。”吴用亦点头领命,一径至擂台以上告与。顾大嫂便拽了黄金定,至大寨里派令有丫鬟服侍,并与贺喜。金定也果然愿意,一来是人以类聚,此番已作了娘娘,极为满意。二来又想着自己只身无倚,虽然与金兰几个结为姊妹,究竟是在人部下,不如也嫁个男子,倒是自由。因告与丫鬟们道:“在此困倦,不如在擂台下面看热闹去。”因领着丫鬟等又来觑看,只见有史进、俞桂仙武艺相同,有吴用、方天寿等扶了下台。众人又齐声喝彩,又见有刘秀英和靠山王丁进结了婚姻。以次有女王活蝴蝶上台,与吴翊交手,不上三合,被吴翊一杆枪如水里蛟龙一样,左旋右转,晃的那眼光缭乱,支架不及,被吴翊一伸手勒住胸襟,众人都喝一声彩,喊说输了。二人亦只得携手下了擂台,高托山道:“这个女王,俺当是怎样英雄,原来如此,只是那模样很好,正是可惜,不然与公明哥哥作个夫人,岂不是好?”一旁有赵立笑道:“大王请这里来,俺今有一事相商。”因俯着耳根下说了半日,高托山大喜道:“果然这样,那可是好。只是那丽卿是谁?”赵立说道:“少时有林大虎军师上台提说,大王要极口声嚷那便是了。”说着,便见林大虎登台说道:“现在女王不知有哪位英雄还来比武?今请以抽签之法定为先后,好按着先后次序上台。比武以外,有一节重要事与本寨宋大王说一头亲。”众人因听了这话,不知是受谁鼓动,都忙击掌,而尤以高托山、赵立等击的山响。林大虎道:“诸位且住。俺今与大王提说,不是外人,乃我们四友里赛夷吾王大化的令爱,其先在汶上县军营里曾经被难,所幸我大军一到,由武松武将军及兵马钤辖王小二极力由张三营里解救出来。那时还住在沙河站哩!后来都接到寨里安享荣华。今年已十有九岁,品行才貌,天下无双,以不幸因他的父亲中了疯狂,亏了我大王孝顺,殷勤服侍,直比着侍奉太公还加敬重。前日有众家贤弟,多欲成全,彼此亦皆为情愿。如今有各位寨主多在这里,正可与我家大王作个媒证,赶着也择日成礼,大家也吃杯喜酒是正经的。”说着,便有吴用上来,把预备齐全的各种彩礼一齐都陈列台上,众人大喜。当时由各寨寨主并金霞红毛夷三个专使,重又将各色彩礼送入那大化寨里,寇氏接了,不禁洒泪。一因是被迫无奈,既入于老虎口里无法脱逃,二来因眼今丈夫已罹重病,忽悲忽喜,一似有疯癫之症,百般医治,迄无效果。一闻这女儿之事,他便呵呵大笑着,说道:“嫁了好!嫁了好!”因此那寇氏无奈,只得应允,眼前背后,不知与女儿母女掉多少泪。如今也暂不能表。

单言吴翊,一手把女王携着,来至中军,与宋江贺了喜。宋江笑道:“以后我劝你二人,合兵一处,两口儿共图大事,岂不是好?”吴翊谢着道:“愿遵所嘱。”因又与各寨寨主一一见礼,见至林冲,只见有朱武、蒋敬正与那林冲两个低声说话。朱武说道:“林将军你爱那女魔吗?她的心中看你不起,说你是无义汉子,因此在比武之时不与你比。”林冲怒着道:“谁与她比!俺业已不讨老小,不愿有室家累了。若这样说话时,俺定要比一比。”说着,吴翊两人过来参拜林冲,答着礼两眼还望着台上圆睁着。只见有刘唐、阮小五上台比赛,才一转身,金兰已就着胁下腾地一脚,刘唐跌倒。以次有解珍、解宝又被打伤。林冲生气道:“是什么恶魔障,这般了得。”因喝着,祗候将校取了朴刀,分散众人,挤至台口。只见有孙二娘、乐大娘子并柴进夫人、秦明夫人都抢来拦阻,道:“将军莫去。俺等有言语告你。”说着,拼力往后拽。原来内里另有缘由,因女王江金兰素日与孙二娘并秦夫人、柴夫人、乐大娘子等,都极相契,暗地曾有人说梁山人物,也只有林教头是个英雄了得,金兰亦时刻在心,见了林冲,非常中意。今日因忽见宋江从中用计,当日因闻知林冲要会着卢俊义和军官出身的想望招安,因此与吴用商议,林冲在此终有窒碍,不如以借箭杀人,坐观虎斗的毒法,暗地以赵立、朱贵等设词煽惑,与林冲说女王是看你不起,与金兰说林冲是屡次骂你,言你与大猛两个打的火热。这次又比武招亲,实是欺人,不如与有力汉子成就也好。金兰大怒道:“这是甚话!俺今要不杀林冲,誓不为人。”又暗与严氏哭道:“姐姐请看,俺说是世间男子都是蠢物,专意要撮弄女人。今日一看,更是实在。曩日我看着林冲是个好男儿,心里目里也但有他,因此我主意一变。姐姐又为设法比武招亲,为打倒众人后与他匹配。但今一看,小妹已十分后悔,错了念头。”因将那听的言语说了一遍,不禁咒骂着道:“俺也想了,俺今要杀他,以后情愿也死在台上,明一明心。”说着洒着眼泪,严氏劝道:“妹妹多心。安见那林冲背后有这言语?”金兰抹泪道:“话必不虚。俺见那朱贵、赵立都这样说。询问扈三娘,她亦是这样讲,旁人亦含混劝我,谅着此话决不是虚。只是我清白一世,不剖出心来,没人知道。”说着,擦了眼泪,紧缚了丝绦彩绊,拽起罗裙,罩了绣袄。严氏因急的无奈,想着要拦阻两人,不须动手。将话与秦夫人、顾大嫂等皆已说破,尽力都扯住林冲,不令登台。金兰于台上指道:“好姓林的,你若是不上来,算你无能。”林冲亦叫骂着道:“你也休走,俺这就要你命。”伸着两臂,只奈有顾大嫂等多人拦阻,秦夫人道:“叔叔且慢,奴家有两句言语,说了再比。”严氏亦拖了金兰,连声叫着道:“妹妹!妹妹!你不要卤莽了,俺今有几句言语告诉你。”遂向着方天寿等点头呼唤,天寿因不知何故,急忙与花荣、秦明、孙立、黄信等,俱各上台。有乐大娘子、扈三娘、孙二娘等,紧贴江金兰,严氏与众人说道:“他等比试,须有限制,暗器是不许动的。再不用说就是刀枪,依我也各自收起,只拼拳脚。两人要比个平手便须罢手,听我鸣金,即各止步。有人若不遵此令,不必比试。”众人因不知何故,只宋江、吴用等心里知道,林冲叫着道:“那有甚的,只俺这一只拳头,也要尔贱人命。金兰亦蛾眉倒竖,杏眼圆睁,微微冷笑道:“不打死你,俺不为江姓后。”说着,把襟下佩环暗已扯下,乘众人不及见,飕的一声,直向林冲打去。林冲因把两臂扎撒着手内朴刀,已早被秦夫人劈手夺去,望见打来,急忙躲闪。不期有顾大嫂在后抱住,闪躲不及,正中胸下。虽然也不觉痛楚,当时因被这一打,火焰更高,用力往左右一摇,啊呀一声喊,空张两手跳上擂台。金兰亦抢步来迎,两目睁圆,脚踢拳打,二人和旋风也似的,上上下下,左回右转,俨然是两只恶虎斗在一处。众人要乘虚拦阻,高声叫嚷着住手住手,只是也没有闲空。冤家相遇,分外眼红,哪容有一个旁人从中挡住。战了半日,众人急的无法,一齐往垓心一拥,拦住林冲,阻住金兰。林冲还破着口骂,金兰亦不依不饶,力推要众人躲闪,容我把这样男子全灭绝了。严氏因叫着丈夫安慰林冲,又对着众人说两个平手,应当匹配,因喝着掌乐的大吹大擂,庆贺结婚,并对着台底下众人说道:“因缘前定,今日有各寨寨主作为媒证,俺这妹子,允当与林上将军结为秦晋。”众人都拍着巴掌,齐声喝好。有宋清、杜兴等各自进酒,吴用把令旗一展,言这事已经完毕,请各寨大头领台上比武,日后好分别座位。当时有吴翊、薛庆等先上了台,以次有丁进、杨进、高托山、高二虎、张迪、王再兴等都来比试。宋江因林冲之事心里不安,唯恐与女王结亲坏了己事。又恐再证出赵立等使的间计来,遂商知吴用道:“你看怎样?”吴用把遣派王英和鼓动鲁智深的计策说了一遍,宋江愁道:“那怕不妥。再说这山上军官,皆已动念,林冲要再一表率,或不等大会后,他竟要自引人马往讨方腊。你看宜如何制止。”吴用蹙眉道:“小弟也计划错了,本想以脂粉之计,阻制林冲,使他于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图把一个活蝴蝶白白的便宜吴翊。来的妓女,又被着燕顺等大众分了。为今之计,俺尚有一个道理,不知使得使不得。”宋江问道:“是甚妙计?”吴用道:“俺想以赵立前去厚予封赠,命他于东京附近作件大祸,假冒是林冲名姓,使他有二次被捉,各地缉捕的公事,那时若得知此信,他必气恼,只绝了他的心算为上策。”宋江愁着道:“只是太慢,俺意于今日傍晚,将李逵唤了来,说他有林冲作对,所以才缚了下狱。今日又有林冲想贬你下山,那时我看他光景,激他一怒,以蓟州大真人他还动斧,何况是对林冲呢?你道这计策何如?”吴用摇着首道:“这却不妥。依俺是赵立一去,其妙无比。”宋江道:“如此,就依着军师,赶急吩咐,不要误了事才好。”吴用答道:“哥哥说的是。”因就请宋江前去看比武的,自去与赵立两个,暗暗计较,不在话下。

单言严氏,当时因劝了金兰,备下酒宴,即晚于两下寨里悬灯结彩,庆贺新婚。又劝解金兰道:“你不要苦,今晚要见了林冲,详细问问。果然要是他说的,我也不依。只怕有寨里旁人离间你俩。”金兰冷笑道:“哪有的事?姐姐也不必分心,俺已是主意定了,宁取一死,不能嫁他。”严氏因见她执拗,暗嘱那天寿前去质问林冲,巧遇杜迁也正在寨门外,有虞候祗候等拦阻,说道:“里面有卢二大王并谭稹、吴天锡,还有紫瘤子灵官模样的称为冯都监的,都正然说话呢,驱逐我等不须在左近伺,应以此有将军驾到,不敢禀回。”杜迁叱着道:“那怕怎的?只说有要紧话语要见将军。”祗候因不敢违慢,刚欲转去,只见有董平、杨志、索超、关胜并韩滔、彭等,说说笑笑的都来寨外,索超笑着道:“这一场比试不要紧,早日我在北京比武,也没有这样毒。”杨志笑了笑,天寿问着道:“比的都胜负如何?”韩滔笑道:“有一个姓谭的,夺了首席,寨主是杨进居首,次是吴翊,再次是高托山。”天寿因不知谭稹是何等人,想了半日,董平、关胜道:“此人是泗州都监,名叫谭稹,与宗泽、张俊、韩世忠、王友直等都曾结拜,果然是英雄了得。”天寿也蓦然想起,杜迁说道:“此人亦正在这里,我等进去。”因拽着杨志先行,有祗候拦止道:“诸位止步。容小的回了将军,再来迎请。”说着,转身便走,一旁有几个军健让着众人道:“都且到配房里坐候一回。”说着,只见杨雄、石秀并朱贵、杜兴等各引着承局伴当并中军卫士等,各捧着八色彩礼,一盘与谭稹的庆贺首席,一盘与林冲的庆贺婚礼。随着有各寨头领亦各有金珠彩礼遣人来送。迟有多晌,才见有祗候来请,开了屏门,林冲与两个伴当迎至阶下,董平、关胜等陆续走入,各先与林冲道贺。林冲笑道:“道什么喜?若这样贱妇人,杀了才好。”众人都齐口说道:“怎这样说?将军要手慢一点儿,也便输了。如今那阮五兄弟、解家哥子俩伤势很重急的,安道全先生都出汗了。”林冲也似答不答的,同了众人直至堂中,与谭稹、冯有德、吴天锡等都相见了。军健又呈上礼物,杨雄等道:“这件是公明哥哥赠与谭都监贺首席的。这件是赠上将军作吉礼的。”二人都一一收下,杜迁说道:“俺闻谭兄名色已非一日,今日相见,胜似闻名。”谭稹就微笑一笑,不作一语。林冲与杨志两个交耳说道:“才已说了,俺意于三天以内起动大军,杨兄要有意下山,也随我去。”杨志亦耳畔回答,唧唧哝哝,不知甚事。众人因看着这样,静坐无言。方天寿道:“今日为大喜之期,何苦寂寞?”问杜兴道:“今晚是怎么设宴?”朱贵笑道:“今晚因各大寨里皆有喜事,大王于集英殿里特开筵宴,并请着各寨主各祝寿使都作陪宾,眼看已时刻到了。”说着便邀众人至集英殿去。天寿因憋着一肚子话,唯恐林冲不纳女王,遂托了若多人极力相劝,定明于初更时候自往迎娶。林冲怒着道:“谁肯要她!俺豁出这一世不讨老小也不要淫贱婢。”天寿分证道:“这话也全是瞎说,决是有人从中破坏。”天锡也笑在耳旁道:“金国客使俱是假的,怎你连这一点事俱看不开。”林冲笑了笑道:“这事与别事不同,俺必不承认的。”说着便与众人一齐往集英殿来。

有宋江、吴用等百般管待,当时西面有女寨各头领也设一席,连严氏、江金兰并新收的各寨夫人,俱都在座。时约初鼓,外面已早动大乐,大吹大擂,又放了无数烟花,不少爆仗。有顾大嫂、秦夫人、孙二娘、扈三娘并有的各女眷等,都来与新婚各头领张罗忙乱。别的寨里都无可说,独林冲大寨里这日有各寨主并谭稹、吴天锡等都来相贺。细乐起处,天寿要逼着林冲前往迎亲,天锡亦极力怂恿,最后是众人簇拥,力逼着林冲去迎了金兰。入了大寨,一同在华堂交拜,都按着东京习礼。严氏亦冠帔装裹,先来挂帐,并倒持一把明镜,导引着新人入户。先从秤上过,以次有跨鞍蓦草,新人坐帐,男女交杯等等的细微仪礼。严氏因怕他两个见面动手,即先与天寿、杨志并董平、索超、徐宁、呼延灼等定下一计,并将那秀英、金定、桂仙、蓉宝及女王活蝴蝶,连各寨女头领俱请到席。严氏动问道:“你等那背后言语,是谁说的?”两人都这样气愤,林冲强笑道:“谁也没说,这事是从俺心里不大乐意。”方天寿道:“这是瞎说。正事是人所共知,不能瞒的。本寨有人从中破坏,此人是什么用意不得而知,横竖我知道赵立竟造谣言。”谭稹也一旁笑道:“什么赵立,原本是泗州城里一个泼皮无赖,自幼也使枪刺棒,一般破落户子弟常在一处,后来因偷盗庙里几座佛像,百庙祝首告了,他等因立身不得,才聚着泼皮们占了山寨。那时又正是安保作那里军务官,纵得他等益发反了。去岁因俺到泗州,他闻了我的名,当日把一座鹦哥寨一火焚了,将领着喽卒,不少他处去了。今岁也不知怎的投了贵寨,唬的俺那个狗官不知怎了。”因将那赵立前日怎样拜访,怎样要一手捉拿的话说了一遍,索超笑道:“都说是军师高眼,这次也被人骗了。”天锡问道:“是怎样被的骗?”索超笑道:“收这赵立时,是俺在中军值日,因他有朱贵酒店带来荐举,据说在泗州一带聚兵上万,因此把公明哥哥一时骗动,当时传令,叫俺接见,拜他为泗州观察使宣武校尉,予绢帛二百尺、白银一千两,那时因花石纲的事,本寨还不知消息,后见戴宗并林大虎回来报信,俺就说道:泗州是重要去处,宜命赵立与本寨一个校尉官赶急到任,不解那军师哥哥什么用意,定必要留他寨里帐前听用。素日那宠信赵立,更不用说。”天锡因听到这里,与林冲示意道:“你看如何?”林冲也经此一说,有些解悟。只他是咬着口,不即应诺。后来因忽闻房里一片声嚷,金兰由里面出来,仗一柄鸳鸯剑,直奔着林冲来,口中叫道:“林冲!林冲!是你杀了我?是叫我杀了你?”说着,便把宝剑直搠入去,林冲要接,不意有金兰之弟,小小年纪身材不高,举手在中间隔住,众人也忙的拉劝,金兰回手把剑就要图自刎,一旁有秀英拖住。女王活蝴蝶也急来夺了剑,严氏急的道:“这是何苦?你俩若这样闹时,何时是了?”眼前已快四鼓了,天彪也仰着小脸儿用铜钟也似的嗓音向林冲道:“你太欺人!与俺也较量几合,分个胜负。”众人都听着有趣,不禁笑道:“林将军,你今就看这兄弟也该赔礼。”林冲因众人说的,连看着江金兰如此英烈,又知是有人暗算,赵立也居间拨弄,当时也软了一半。又兼有谭稹三人从中激动,天寿也乘此机会,亟忙与严氏两个,强他们都拜了天地,送入房中,证明那赵立所说,全是诳语。有一般女头领也都凑笑儿,秦夫人道:“你们倒好,不打的不成交,快坐帐罢。”金兰因一肚委屈,不由得流了泪,有道家说的好: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林冲就因此之哭,心回意转。灯底又看她容貌娇艳无比,不知在眉梢眼角哪个去处,与当日张娘子有相似处,不禁也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天彪因卫护姊姊,不离左右,众人散后,两人才各抒怀抱,各言衷苦。其后是怎么和美,姑且不提。

单言众人,自劝了两人后各自回寨。是夜,是悬灯彻夜,弦歌盈耳。有朱贵、杜兴等,因眼见林冲等已然安歇,特来与中军帐里宋江报信,将至堂前,有吕方、郭盛等拦住,说道:“不用禀了,大王已备知一切。现今有李逵在内说甚密话。凡人也不许入去。”朱贵、杜兴等唯唯而退,复来与吴用、宋清及所有新婚的各寨头领都前去贺个喜。各寨亦欢喜热闹,不在话下。

单言林冲,这事也天缘有分,众人去了,遣了天彪,留他在东配屋歇息睡下。两人因倾谈肺腑,各述生平,帐里温柔,惺惺相惜。正将合目,忽闻有金兰宝剑壁间摇动,又硅然一声响,一道白光灼耀如电,金兰枕上不由得大惊失色,亟推了林冲起,叫声不好,外边也一阵大乱,喊说有了人。金兰跃起,疾系了袄裤,一手理鬓,自壁上抽了剑,腾身跳出。林冲也架上抽刀,出门张望。只见有军健报说,拿了刺客,有众人齐打伙绑缚,一人凶眉恶目,面如锅底,行刺是一个短刀,放于阶下,金兰喝问道:“你是甚人?故来行刺。”那人初供道:“俺是谭都监所使来行刺的。”问其名姓,自称姓许叫许保义,绰号赛荆轲的,特来刺你。林冲大怒道:“一派胡言,俺与谭都监有何仇恨,你快说指使人,饶尔不死。”因喝着左右道:“先与我打。”一声令下,天彪亦跑来动手,那人因被打不过,伏地央道:“将军饶命。俺实是蔡福所使,奉卢二大王命叫我来的。”林冲喝道:“更是胡说。”说着乒乓又打,连打了几个死,仍无实话,金兰气得道:“不须问了。依奴之意,俺看在这里称臣,终不是久恋之所。”遂喝着军卒等小心监管,与林冲、天彪等一齐入房,直待天明。闻得那忠义堂前鸣钟击鼓,众人都清早朝见,二人将一个刺客推至阶下。只见那宋江,脸色颇形不乐,有朱武请示道:“大王是定于何日举行婚礼?如今王大化也应加封赠了。”因呈上典礼司拟的节略,吴用摇手道:“这事不忙。今日有一桩奇事,报于大众。大王杨进,因泗州谭都监举为首座,心里不服,意思要上台比武。众人苦劝只是不依,乘夜就下山去了,正着人赶。火葫芦高二虎因吃了女王亏,满怀羞恼,连夜也下山去了。因此大王十分着急,不知有哪位贤弟可替分忧,下山去追赶二人回来与会,免得我梁山名目太不好看。”一言未了,右班有王英、赵立,因受过智多星昨日密嘱,入帐就躬身讨令:“末将愿往。”宋江吩咐道:“宜各带马步兵五百人,前往迎请。”卢俊义道:“兄长差矣。这事又不是打仗,何必带兵。依俺要戴宗兄弟一人前去,也足以迎得来。”吴用笑着道:“大王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命着军务司点拨人马,二人都领命去了。史进躬身道:“现在东平地方重要,小弟与时家兄长即日回营。”吴用笑了道:“昨日我托嘱之事,务宜切记。”史进领命道:“必不辱命。”随着,有杨雄、石秀、呼延灼、朱仝、张横、张顺及毛江、王小二、樊小乙等,各都要请令回镇。天寿亦躬身言道:“小弟为淮南节度使,学浅才疏,实惭蚁负。大王宜另简贤员,前往镇摄。”宋江言道:“兄长勿谦。如今有方腊那厮与我为难,朝廷已降下旨意,命我征讨。兄长宜即刻带兵,灭此朝食。军师筹划已定。”因照单吩咐道:“淮南重地,命赤发鬼刘唐为淮南副节度使,雷横、杨春、邹渊、邹闰、李立、石勇一齐都任为将军,随营讨贼。”说着,将兵符印信一齐颁下,并令由甲仗库里支给甲仗,以病大虫薛永押运粮草,由铁面孔目裴宣分配人马,定准于明日午刻校场劳军。吩咐已毕,林冲因缚着刺客,正欲说话,有三关小头领伏地请道:“大王降罪。昨夜有李逵部下反了三关,杀了更夫,小的因闻信捉捕他等,因各有大王一只令箭,乘夜就下山去了。各关各隘不敢阻拦,将军又各已回寨报到。中营有吕郭两将军当时知道,如今有令箭为证。”林冲因一听此话,诧异之至,后面有军卒禀道:“启禀将军,那刺客刀柄上五头狮子,像是那李逵在汶上得的宝刀。怀里亦有个令箭。”因交林冲手,林冲就接了刀箭迈着虎步至案前声,喏道:“小可林冲,不知是怎的招忌,有人要行刺于我,俺将刺客已经缚住,特来与哥哥说知,仔细追问。”因将凶器令箭俱都呈上,金兰亦推了刺客跪至阶前。众人都吃一大惊,宋江亦故为惊异道:“有这样事,气煞我也。”因接了刀和箭,也不细看,喝命左右道:“与我斩来。”左右都一声答应,有铁臂膊蔡福、操刀鬼曹正,立时要自去监斩并骂着道:“这样恶贼,俺亲手去磔为泥,与兄长出出气。”金兰笑拦道:“斩却不忙,要紧是仔细讯问,谁的嗾使,如何有大王令箭在他身上。拿的凶器是李逵一把刀,内里情形殊堪疑惑。”众人也不胜惊异,看宋江时脸上,也白了许多,迟有多时,才喝命吕方道:“你去缚了,少时我亲自讯问。”金兰笑着道:“俺已缚了,大王要降下钧旨,俺自会问。”吴用因在旁听了,心下着急,一恐是露了马脚,又恐那令箭之事不易掩饰,叫吕方、郭盛等问道:“昨晚中军是谁值日?”又问那报事军卒、被杀军卒共是几个,军卒又跪地禀道:“死的三个,伤的五个。两个是孔将军部下,在卢二大王寨里巡更更夫。其余是林方两寨里值夜小军。”吴用假意道:“这也奇怪。”望着裴宣道:“此案须你去审问,一则有库里所存已废的破令箭,二来有这把宝刀,定是那李逵部下图谋不轨。”因唤着军卒们立时将刺客架起,钉了镯镣,与林冲夫妇道:“此事交给我,必有个水落石出。”因命着张青等部引人马,即刻下山,将逃走喽卒们即日捉回。又喝着武士等押了刺客。众人因事出奇异,都问林冲,昨夜是怎样拿的?你与夫人真是有福。宋江也镇定神色,假作寻思。金兰笑着道:“俺却省的,这事也全都是他直正所致,这人于夜里行刺,叫什么赛荆轲,俺厥不怪。在他也愚昧无知,此事是受人贿买,可叹是主使之人,太不自量,人生以诚信为主,诚可感人,作这样卑鄙之事,有何利益。”关胜亦捻着长髯,与董平、索超、朱仝、呼延灼等,都非常纳闷道:“这主使是谁呢?”金兰笑着道:“勿须问了,使他知道,定然又纳不住气。”因望着方天寿并严氏、蓉宝等,以目会意,众人亦似有领悟,郁保四道:“诸位若有事早议,无事各散。少时集英殿上仍有大宴与诸位新婚将军吃杯喜酒。”说着,堂下鼓响,一齐各退。众人因惦着林冲,都来慰问。此日,都因此闷闷,不在话下。

单言吴用退后于中军寨里,埋怨宋江道:“画虎不成反类其犬。大王要再欲举动,幸勿鲁莽。”宋江亦后悔不及,长吁短叹,吴用笑着道:“快些治罢。”因唤着朱贵来,密为嘱告,叫他于午牌前后,暗遣心腹将那个行刺之人用酒毒死,再来与大王回话。
朱贵领命,当日于裴宣寨里毒死赛荆轲。回来与吴用说知,有裴宣宣布道:“此人已死,请勿深究。”又贴了榜文道:“许保义,沂州人,为因其酗酒滋事,杀伤同伴。念其已死,免为治罪。嗣后尔各寨军卒,如再有违法,饮酒滋生事端者,应杀无赦。”林冲看了,心中因别有打算,并不为意。

单言王英,是日与赵立两个领了人马扑下山来。王英问道:“兄长往哪里去好?”赵立道:“将军要追赶高二虎,应向北行,追赶杨大王,须向西去。”王英笑了道:“俺去追谁?俺因有大王密令,如此如此,只今与兄长分手,你向南去,俺奔东京。”因拨了五百人交与赵立,二人就自此分手,不在话下。

单言那东京东北兰封县属,有一处三义寨,寨中有一位退职军官,姓裘名士鉴,表字镜仙,年纪已九十余岁,各般武艺,无不精通。为因在少年时候为泾原团练使,一日因长官失算,被夏人劫了营,当时因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步战了一日夜,伤了左臂,因此在营里告退,回家养老,与东西两寨里一个姓顾的、一个姓商的,俱年已八旬以外,三人结义,比着胞兄弟还加亲爱。那时因盗贼满地,三人将三个寨子合归一处,四处都垒了土堙,筑了大墙,分东西南北四个寨门,俨然和城池一样,只少敌楼。寨中有五百庄兵,人人习武,日日操练,皆仗那裘大官人一人指点。只他有一件不幸,所生二子都已经去了世,只有个年幼孙儿,名叫剑韬,自幼也随他祖父习些拳脚,但一门就指他一人娇生惯养,身体极弱,望之如一个女子。这年已十有三岁,颜如冠玉,唇若施朱,坐下有匹川马,乌鬃乌尾,遍体雪白,他马都脚程很慢,唯独此马能日行八百里,身无汗点,因此那剑韬喜爱,尽日与小厮庄客们出外游猎。这日因王英带兵已近兰封,闻有人说此地三义寨称为最富,王英暗道:“这里要不去借粮哪里去借?”遂晓令军卒等暂为屯驻,与几个心腹的密为商议,此去有甚计策,能以借粮,再闯个大祸事陷了林冲。周二虎道:“商议怎的?依俺往寨里一杀,将什么裘官人一总剐了,倒是痛快。回寨亦可以请功。”刘二猾拦道:“这可不妥。上回因听信你的,闹了东平府,几乎把将军首领闹的掉了,不仗女将军是大王认义妹妹,怕怎也说不去。如今你又来讲话。”周二虎怒道:“你怎也恁的说当个鸟贼,盘算什么鸟?若这样劳心行子,俺这做不来。”王英叱着道:“这事也用你不得,快去快去。”二虎气的背地骂道:“这一伙贼男女,迟早也滑了骨髓,劳心累死。”二猾遂献计说道:“俺有一计,将军也总未下山,不得游逛。趁此往各处走走,岂不是好。”王英道:“这里有什么景致?”刘二猾道:“将军不知这里,俺闻有人说有个尼姑庵,内里有十几个好尼姑,去的施主尽可随便。”王英大喜道:“恁的俺两个去一遭,只作烧香,问这次顺利不?”当下,就换了衣衫,拿了文扇,摇摇摆摆,至营外上了马,二猾引路,两马和飞也相似,至一处村口外,只见有一个小酒店在街北里,搭着过街的草棚,挑着酒幌,棚里有过路客人坐着吃酒。有赤着臂膊坐地乘凉的,酒保都扎着青裙,肩搭白布手巾,一见那二人远来,忙迎着道:“官人在这里乘凉罢,再往前走,赶不到站,只这里打了火,日平西时到三义寨。”二猾下马道:“俺不是上京的,这里有什么凉鲜可以过口?”酒保接了马,又伺候王矮虎下了马,一引就引到窗前一张桌上,二人脱衣,各掸了身边土,酒保回道:“凉鲜果藕这里与京里分茶一般预备,客人径管分示,等时皆备。”二猾因走过东京的,分草酒楼的习俗都是在行,笑着问道:“大伯这里也有甚陪酒的糟吗?”酒保一笑道:“二位取笑了,闲汉厮波这里倒不断的有,只少这斟酒粉头,是个缺陷。”

正说,见房里一个妇人抱着吃奶的小儿来回的踅,打扮也分外齐整,又有姿色,随着一小姑模样的垂髫女子,约年有十四五岁,婷婷袅袅,两只秀目追着那嫂嫂身后,唤那小儿。王英已看得眼直,酒保说话全未在意,只叫有白藕桃子先来解渴。酒保答应,立时将盘碟箸子桃子、果藕并新鲜莲子、甜瓜等物搬来,又荡了一桶酒,放在案上。二猾斟酒,只见那王英两眼兀自往屋子里张,心里暗道:“这人若见了妇女,迫不得到了手。”遂满饮一杯酒,暗问酒保道:“这屋里抱孩儿的是你甚人?”酒保笑了道:“你问怎的,这里地名叫张家寨,那个妇女乃东京殿帅府八十万禁军教头张教头的媳妇张大娘子,那一女子是她小姑,乳名叫张亚雄。客人你少要张看,触恼了她不是耍处。”二猾也倒吸口气,急唤王英吃块雪藕,低低嘱告道:“不要张了。这雌儿可都是大虫,摸不得的。”王英把脸儿一回,又望一回,不防那窗里两人已然瞥见,索性倒止着脚步观看王英。见他都带着腰刀,桌上放着衣服,又尽是纱罗。亚雄和嫂嫂示意,指那兵器低低谈论道:“这两个不尴尬,不是强盗也定是武教师。”王英因不知底里,故望着酒保道:“这里也有甚花丢丢,陪俺吃杯酒。”一语未了,那边一莽大汉子过来喝道:“你等甚人?到这里要放刺。”说着叉着腰,上上下下打量他俩。王英无语,二猾辩证道:“有甚放刺的?你要来管。”那汉子瞪了眼,袒着黑黝黝的胸脯,见他抵对,不由的大怒道:“俺便要管。”说着一伸手扭了二猾,如提个鸡也一样,狠命一扯,扑倒就地。王英已抽刀在手,过来便砍,那人也不慌不乱,将身一闪,回拳便打,登时有在座酒客都远远站立着,喊叫住手。酒保也连声叫喊,且休动手,听我一言。二人都业已眼红,哪听解劝。二猾也鼻口出血,举了一条板凳,扑着便打。那人因棚里窄小,跳出圈外,手招着王英道:“汉子,你若是人生的,出来与爷爷比试。”掉转彪躯,往西便走。王英随后,在一处草甸上闹了半日。王英因手脚灵敏,左跳右跃,那汉子因手无寸物,空手夺刀,又兼有二猾帮助,不由力怯。遂向前斗一合,向后退一步。王英又抵死不放,越追越远。二猾因鼻口皆伤,吁吁气喘。进至一处,只见远远一个少年,骑一匹不大的青骢川马,带几个小厮庄客,直冲着大路而来。望见他等,那马上少年道:“不要打了。”庄客亦远远喊道:“穷寇莫追,那汉你有甚本领,如此欺人。”王英也不在心上,越追越欢,那汉因不是敌手,招架不住,坡上又有些短柳,侧身要退,扑的跌倒,王英又一刀砍去,在这夹空儿,不防有嗖的一物,打中右臂,虽不疼痛,那手里一把刀直然飞起,有当螂一声响刀落地上。王英回首,那少年拱手道:“有罪。有罪。”左手持弓,右手执鞭,急催着坐下马扑近前来,滚鞍下马。那汉已腾身站起,王英拾刀,只见有庄客拦道:“不要动手。二位都高姓大名,有何仇隙,在此动武。”王英笑着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俺乃东京殿帅府八十万禁军教头,现今为梁山泊上五虎上将军林冲是也。”那汉因听了这话,翻身便拜,少年亦执手拜下,道:“失敬,失敬。小子裘剑韬,年十四岁,因在家里久闻得教头大名,只恨无缘不曾拜识。今幸于此地相遇,实为意外。”那汉亦自通名道:“小可是本村人氏,宰牛为业,姓包名义,自幼因刺枪使棒,专抱不平,人呼为喜事三郎,适才因多吃杯酒,触恼教头,教头若不见怪时,请同了小郎君去,再饮五七杯,以赎前罪。”剑韬亦欣然应道:“如此甚好。”遂带着庄客等,行至坡下,只见那刘二猾龇牙咧嘴,坐在树下,满身是血,直是叫苦。王英指引道:“不要气苦了,这人也是俺朋友。”包义亦陪了回话,穿着树林来至酒店。高呼酒保道:“快来开酒,有什么下酒果食按酒之物,一总搬了来。”酒保答应,那时那张大娘子并张亚雄因他们争斗之事,兀自谈论。只见那包义呼道:“林教头,你端的好手脚。”又见那少年称敬道:“教头不弃,请同至三义寨盘桓几日,小子亦夙习枪棒,唯因是祖父年迈,无人指拨。延请教师,皆是饭桶。”包义又忽然问道:“教头有几个年头不到京里来?”三人谈话,亚雄于窗里闻知,低呼嫂嫂道:“这人姓林,敢莫是林教头姐丈不成?他在梁山,如何往东京路上来?”张大娘子道:“且再听着,奴家也只听大姑生前说过,只不是这般矮,容貌英俊,一表堂堂,也不是这般丑,只怕是同姓的两人。”又听了一会,王英起立,便欲告辞。那少年拦住道:“教头何往?怎不到敝寨一叙。”刘二猾道:“我等有事,不及奉陪。”又低问庄客道:“这里有什么尼姑庵吗?”包义笑着道:“庵是有的,只没有正经人。老的尼姑更是个马婆六,二位有什么干办?”问到这里,王英笑了道:“俺去烧香,并无别事。”包义也不肯再问,叫了酒保还算了酒饭帐,送着他一主一仆一齐上马,那少年笑着道:“几时由敝寨过时,幸乞赐教。”王英亦马上答礼,连说必去。只见那少年脸上有些不悦,张亚雄道:“这人是谁?”则见有庄客牵马拿了雕弓,那少年脸色是一朵新莲微含怒意,一双秀目别有精神,戴一顶束发紫金冠,珍镶宝嵌,坐一骑俊尾青骢马,锦辔雕鞍,紫佩花绦,挂一支龙泉剑,鱼鳞宝袋挂一张凫号弓,潇洒超群,不似寻常儿女辈,风流盖世。未知谁家小郎君,回顾着小厮说道:“人不赏脸,我等回去。我当是甚样好汉,原也平平。”包义也送至村外,张亚雄道:“这人是谁?这必是骂林冲呢。”张大娘子道:“你没看吗?才那林冲不是林冲,定是个江湖强盗冒林冲的,此去往尼姑庵里,必然劫抢。你我没事,何不往尼姑庵看个热闹。”张亚雄道:“你又多事,少时我哥哥回来,必又埋怨。俺看那少年的人煞是眼熟,只是这左近村里哪有那样人。”张大娘子笑道:“你看中了,容我把详细告你。”亚雄啐道:“呸!你又胡说。”因一手抱着侄儿,两人都来至里面,方欲说话,只见他哥子张志功从外走来,进门就问着娘子道:“娘子,娘子,你见有两个强盗来吃酒吗?”张大娘子道:“有甚强盗?”张亚雄道:“不是强盗,适才有两个客人来此吃酒,因和那王英吃酒与包义打了架,如何又回来吃酒,有一个少年郎君同了来的,称他为林教头,莫非林家姐夫?”张志功道:“哪里是他,这人是梁山泊贼,叫王矮虎,带的喽罗五七百人,都住在兰封村里。眼今为大王杨进全打散了,这贼也不知何故,跑来这里。”张大娘子道:“奴家也正纳闷哩!正与小姑要去往尼姑庵里捉了那厮,因恐你来又埋怨我,以此还未能商议。”张志功道:“如此甚好。你我就一同前去,捉往官衙一送,图个请受,叫阿妹看着家户这小儿。”说着,就壁上拿了刀,挎在身旁,两人又扎缚衣襟,罩了软衫。一人拿枪,一人腰束了九节鞭,方欲出门,只见有酒保喊嚷,外面有一人要见,志功若不见,此人万事全休。一见此人,闹了个天翻地覆,合家哭鬼怨神嗟无限愁,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回 秉忠诚大骂及时雨 谈肺腑激恼靠山王

话说张志功,正然与娘子商议同去擒贼。忽闻有酒保呼唤,出来一看,只见两个人立在草棚里,前面那个军官打扮,后面是仆者模样。见了志功,齐来唱喏。志功亦不识是谁,便叫酒保预备酒来,一面就拣个桌子坐下,问道:“相公贵姓?”那人便道:“不必赐酒。在下是东京殿帅府虞候王伯高,到此有紧事相商,望乞助力。”志功忙拜道:“原来是王相公,多有失敬。相公若有何吩咐,尽管说来。这酒是现成的。”王伯高道:“此是密事,只因有军健谍报,梁山有一枝人马来此滋扰,为首那人便是林冲。曩日你叔父在日,只因是林冲一个,触恼了高太尉,以此连你的出身多耽搁了。今俺奉太尉钧旨,邀你出头。俺今有令箭在此,调动官兵,齐来帮助。不知你有此胆量,去拿贼否?”因袖出一枝令箭,果然是金煌煌的彩披龙画,乃东京殿帅府紧急号令。志功笑道:“这有何难?俺今也正要自己前去捉贼,只闻有过路人说,兰封县里扎有贼营,今早有河北大王杨进率领着不少喽卒,全踏翻了甲帐盔铠,全行掳去。只闻有两个贼首,一名王矮虎、一名刘二猾,现今在北边尼姑庵里兀自高乐。相公若恁的说时,我往庵中,立能擒至,都交与相公去请功受赏。小人因开这酒店,又种有良田数十亩,不愿官中再图请受,相公要信得我时,俺便前去。”王伯高大喜道:“如此甚好。壮士是几时动身。”张志功道:“小可就去。”遂招呼酒保道:“好生伺应。”酒保答应道:“小人晓得。”一时将酒饭果品都来款待,志功又入到屋里,告知娘子,张亚雄蹙眉道:“这可胡闹。俺知那殿帅府中没有好人。当日姊姊就是那陆谦害的,今日又到来这里鼓动你们,俺看以不去为是。”志功愁着道:“不去怎的?俺既已应许了,哪好辞却。”遂一手掇着枪,同了娘子别了亚雄,出外又别了伯高,伯高喜道:“在下往兰封城里调取官兵,少时在这里专等,以便往京里解送。”志功道:“如此请便。”四人就由此分手,那两个上了马进城去了。志功与娘子两个一路行来,一边商议,那娘子道:“此去有若多不便,一则白日不能由房脊过去便去捉人。二则若不见他时,怎的动手?”志功也猛然憬悟,忽又笑道:“俺有一计,你我就说是捉贼,进去翻索,见了就劈手抓住。你道如何?”大娘子道:“这不妥便。依我就到得庙里,只索烧香,那时再相机行事,你看怎样?”张志功道:“如此更好。”二人就路上议定,只作烧香来至庙外。

这里因相距三义寨十余里路。且说王英二人都来到庙里,住持接住,王英一看这庙是宽阔所在,东西配殿钟鼓二楼,进了山门,自先在关帝殿上烧了回香,随着往二层、三层观音殿上、如来殿上都各去焚了香。住持尼姑十分恭敬,嚷着往一座客堂里坐了献茶,那住持问讯道:“官人上姓?”二猾把嘴脸拭了,替着说道:“官人是济州团练使王大官人,此去往京里陛见。路上因闻得人说这里观世音菩萨十分灵应,特来这庵里进香。这里可有甚斋饭,快预备来。”那住持合掌道:“阿弥陀佛。这里是山蔬野菜无的供养,施主要慈悲则个。”说着,便命那火工女道:“摆了素斋。”一面也坐在下首陪伴。谈话问他贵姓,那住持合掌道:“阿弥陀佛。僧不言姓,小僧的法名智果。”王英问道:“这里有多少师傅?”智果道:“小僧有四个徒弟,五个徒孙。”王英道:“都年纪多大了?”一面问话,口里还吃着荸荠,微微而笑。智果亦笑道:“都还小呢,只就有小僧年才三十一岁。”因唤着女尼们道:“叫她们见见施主来。”一语未了,只见有几个尼姑,都青青的头发,皮儿白白的,小脸蛋儿,穿的是皂纱素袍,有穿的蓝绸直裰的,个个都提了念珠,有玉石的、有琥珀的、有全数菩提子的。见了王英问讯已了,众人因不知底细,望他也不是王孙公子,不是惯家,当时也未敢现形,都规规矩矩的转身便走。王英一见,果皆殊色,不由的回顾二猾,心里问道:“这样可有甚方法拢得一个。”二猾亦领会其意,一时斋罢,二猾与王英暗道:“慢慢入步。”王英因心里发急,情不可耐,二人又出至院里商议怎样,王英急道:“俺不惯这么作,痛快便好。”二猾笑着道:“你何必忙。”说着,只听跨院呱呱的小儿啼哭,二猾一想,这定是尼姑养的,得她短处,便可入手。因叫着智果笑道:“住持师傅,这孩儿是哪里来的?”智果未言,只见一幼年尼姑后院出来,手拉个四五岁的蓄发女儿,面庞模样与智果一个样,且扑了智果去,像是母女。王英笑问道:“这孩儿是你的什么人?”智果笑道:“快别提了。这儿是东京童内侍夫人生的小姐,因怕是童内侍见了恼怒,故送来庵里养育。”刘二猾大笑道:“这却奇怪,如何那一个阉人也讨老婆,既已生子,怎么又送来庵里呢?”那尼姑笑了道:“端的这官人会取笑,既是阉人,你想那如......”说到这里,故望着二猾笑,转身便走。王英也不禁一笑,瞧着这样,已知有一分不妥。跟来后院,只见有两个尼姑树底乘凉,见他走来,红着脸儿笑。又见有王英闪入,那两个尼姑道:“有甚喜事你这么笑弥嬉的。”王英已看了二分,接着便道:“洒家要请教师父,怎说了半截话,不说了呢?”二猾也追来问道:“师父贵上下什么法讳?”那幼年尼姑道:“我叫守贞,这位是我的叔师父,法名正修,这位是我的二师叔父,法名静修。”二尼都起立让坐,守贞笑着道:“这官人不老诚,我说那话没有问的。”因将适才所说童内侍家生的小姐,施主因阉人生子,一定追问,问怎的生了子。正修笑了道:“这有什么难答,左右是佛祖赐的。”王英笑了笑,知她有四分不妥,遂向那禅房里走,静修遮住道:“这里可进去不得,里面有虎,吊睛白额。”说着,倚住竹帘,不令那王英进去。守贞笑着道:“俺不怕虎,俺就是伏虎罗汉。”因推了静修,去揭了竹帘。二猾也看到五分,不便打搅,搭讪与正修两个拿了蝇拂,只说往大殿里面看韦陀去。正修亦笑着应允,两人往观音殿来。

单讲王英,进门因看着房里十分华丽,锦衾绣褥,翠屏明镜,靠墙北有一个床,悬的纱幔,壁上有几幅字画,一张案上摆有佛经,所焚也不知甚香,清芬彻脑。守贞嗅着道:“这屋里多么香。”因让着王英去坐在床上,静修亦坐下问道:“施主在何处居住?现居何职?”王英道:“在下是济州军官,为因有上司调取来京陛见。”静修笑了道:“啊呀,是了,那里有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你们都常相见吗?”王英因听了这话,益知有六分不妥,胡乱应道:“都甚相契,那日还提念你来。”守贞道:“提念什么?张三也问我不曾?”静修骂着道:“那李四小猴孙,没良心的狠毒虫,起初和高衙内来,多亏了我,若不然时,凭他也要作军官?有甚的大本领,只除是钻狗洞子是他能干。”王英亦接着口骂,守贞笑道:“俺这个师叔父才是痴哩!有多少体己钱都养了青草蛇了,至今连信也不曾有。闪的有多么苦,阿弥陀佛!不定都怎么报应呢。”王英笑了道:“不但恁的,李四还对于我说,这里有一个师父,”说到这里,复缩住口,细看那静修神色已然不定,料着与李四两个总有七分,遂望着守贞道:“师兄请便。这里我和你师叔谈一件事。”守贞把嘴儿一撇,心中领会。本来这庙里平日最为污秽,今日是远客到此,无人引进,因此都假词假色,装了半日。今时已灭除礼法,露了原形。王英也本是粗人,在饿虎扑食时,无多言语,一手把静修扯住,那宗丑态不堪言状。静修笑着叫喊道:“你这要作什么?我要喊了。”王英唤着道:“好人,你快不要搪塞我。出家以方便为本,快些要紧。”静修已九分应诺,故为推拒。王英央告道:“师父好人,你慈悲罢,救苦救难的菩萨。”两人就靠了禅床,唧唧哝哝,诵了些无字经,参了些欢喜禅,将及十分,只见有众人惊喊,守贞唤着道:“官人快来,这里有一位小官人遍处寻你。”说这话时,则见有两个女尼抢步入来,两人还正自整衣相顾一笑,只见有守贞陪着,适才以弹弓打手在一处吃酒的那个庄客进来,笑着道:“教头快请,俺家小官人亲自来迎。因方才回了寨,俺家的老官人十倍的想念你,又着俺小官人亲自来请,一同至寨里饮酒。”王英问道:“你家老官人是谁?俺何能去。”庄客催促道:“且不要问,一见便知。”因掖了王英手,同往客堂来见二猾。剑韬等并众庄客有智果陪侍着,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施主原来是林教头,小僧失敬了。”说着,拿了缘簿,一手递过了一杆笔,捧着簿道:“教头慈悲。俺这个小庵里十分清苦,只仗是各大施主施舍银钱,明春要庄严佛殿塑画金身,只求着施主慈悲,小僧当率领徒弟、徒孙日夜诵经,请求着佛祖慈悲,保佑着施主求官,早登台省。夫人张氏,早登天界,终身富贵,福寿康宁。”说毕,递了簿子,躬身问讯。王英把两眼翻了翻,不解何意。有二猾庄客道:“这是叫施主施钱,留名上簿。”王英笑了道:“原来恁的。”提笔于簿上写了王莫二字,接着又写施银十两,那智果道了慈悲。剑韬问道:“谁叫王莫?”二猾因知道王英不会写字,所写“莫”字,定然是“英”字之误。遂告与剑韬道:“俺相公叫王莫。”说到这里,又猛然想起了假冒林冲,怎说是王莫?遂胡乱差解道:“只因有高俅那事,难露真名。”剑韬也不甚为意,有二猾掏了银袋,交了布施银两,格外又赐与女尼几块碎银。王英又交与守贞一锭纹银,低首笑着道:“你交与她,聊表寸意。”有庄客催促道:“天不早了,俺这小官人川马虽快,到寨也必须日落。”王英无奈,只得与尼姑告辞,出外上马。

刚至山门,只见有才在酒店见那妇人同了个莽壮汉子,掇一条枪,看他上马,上下打量,又问那智果道:“这相公哪里去?”智果是如何答对,听不甚清。剑韬也飞身上马,众人也一人一骑,向西去了。却说志功,眼望着众人走去,辞了尼姑,在一株大树下踌躇,说道:“这便怎好?”娘子亦坐地歇息,提了提鞋。刚正站起,只见有一队人马由东边大路上向西狂跑。志功张望,误以为王伯高调了官兵,正说凑巧,这回可有人帮了。娘子亦听了大喜,正欲迎去,只见一少年军官,骑匹白马,背一张弓,插一壶箭,手持一金光闪烁一丈二三的流金铛,军卒有张的旗帜,随风摇曳,看不清晰。又见有若多马军,军容整肃,各秉着刀矛斧钺,一径往西方去了。大娘子看了道:“这是兀谁,这般威武?”志功亦料算不到,原来那人正是杨进,两人又看了半日,料着那王英众人已然去远,志功和娘子说道:“你我都回家去罢,谁管官家这样闲事。”这时已走的饿了,娘子笑着道:“你真罢了,谁教与那个王虞候吹大气哩!若欲不管何如不说?如今已全兜揽了,拿不得人,怎样交代?”志功也不禁皱眉,远望着斜阳暮蔼,日已沉西,地上的余热未消,树里的蝉鸣。隐约又听那尼姑庵里数声清磬,随着有念经声、击鼓声,又一阵小儿啼哭声,志功于这个当口,好生后悔,大娘子道:“不如归去,我仍找孩儿要紧。”志功愁着道:“倘然那伯高见问,如何回答?”大娘子冷笑道:“岂但难对,倘他要回到府去飞长流短,说你是林冲舅子,放了林冲,那时就浑身是口,亦难分证。依我是不用后悔,你我就开这酒店也难发迹。回去我看事作事,倘如那鸟什么东西不省人情,索性就一刀结果了他,投山东去。我想那林冲姐夫必收留的。”志功也听了有理,二人起身,路中又见有人马都向西去,后有个扛大旗的,一面走着欷喘气,满面也都是汗土。志功问道:“军汉是哪里来的?”那汉答道:“你休要问,俺等是河北大王府的。”志功听了,猛然醒悟,急急和娘子归家,一面说道:“娘子快走,这群也都是强盗。不看家里有何舛错。”娘子也施展本领,本来有草上飞孟大娘的绰号,一听此话,约莫有顿饭时候,已至村口。

再说王英,这时还正在路上,问庄家道:“你家是什么心意?定要邀我。”庄客笑答道:“没有别的。因我家老主人久慕大名,今日要在庄上一见。”剑韬也拨马来说,教头快走,眼看已日将落了。正说着,有后面一匹马追来喊嚷,众人都勒马止步,那人喊喝道:“鸟贼休走,看我一箭。”说着是迟,那时是快,剑韬因马在前面将一回首,已见有嗖的一箭,正中刘二猾脊梁骨上,啊呀一声,堕落马下。嗖,又一箭,正中王英左臂,翻身落马。剑韬也未带弓箭,正吃一惊。只见有军卒拥至,将欲拨马,有人已伸过挠钩来,搭落马下当时上缚。庄客有四五个人亦吃捆倒,有逃命的都飞奔三义寨送信去了。

单说裘镜仙,这日因遣派孙儿往请林冲,并吩咐庄客等杀猪宰牛,预备款待。约至日暮,忽见有庄客跑回,气急败坏的禀道:“小人半路遇了贼人。”因将林冲、剑韬皆被缚去,并射死刘二猾的话回了一遍,镜仙大怒道:“这甚鸟贼?这般大胆。”庄客回说道:“官军打扮,未通名姓,带了往东南去了。”镜仙气的道:“好个大胆的囚贼,俺不碎断了你,枉活一世。”因叱着庄客去集众备马,自从架上拿了那四十余年未入沙场的方天画戟,点齐了二百庄兵,各骑劣马。又命那庄客引路,一径往东南路来。

且说志功,这时与娘子两人回至酒店,吃过晚饭,正抱着孩儿耍。忽见有村中犬吠,外面有人叫门,喊说买酒。酒保和几个伙家答道:“天太晚了,明日买罢。”一时又听有多人齐来喊叫,酒保开门,只见有多人拥入,俱多是军汉打扮。志功一看,又想是兰封县里来的士兵,刚欲出迎,又见有数十匹马都牵入来,喝叫着酒保道:“一齐上料。”又见有几人扶了两个罪囚,一个是裘剑韬,背剪缚着,一个是矮脚虎王英,冒林冲的,滚的个满身污泥,巾帻袍服皆已扯碎,背上又不住流鲜血。军卒喝道:“你在你梁山泊上也这样吗?”王英俯着首,只是不语,忽仰天叹口气,咬牙恨着道:“该是晦气!无辜我弄个尼姑,这是何苦?”对剑韬道:“我算完了。”剑韬倒愤愤说道:“且不要忙,我再过十几年,又这般大。一定与国家出个力,为地方除了害。”说这话时,亚雄已隔窗看见,问嫂嫂道:“这是怎的?”那张大娘子道:“这不用问。”因将那庙外所遇杨进众人,这定是路上相遇,吃他捉了。志功亦不敢出去,连摇手道:“不要多管这事,也该是我们免这罗唣。想是杨进在兰封白日里踏了兵营,因未见王矮虎,心不能甘,带人又随后赶来将他捉了。这真万幸,果然要我等捉来,他必不依,轻者也必吃罗唣,稍不忍气,就不定什么祸又到我头上来。”亚雄急着道:“哪有那事?俺说这年纪小的必然冤屈,怎的也被他拿了?”大娘子不待说完,忽拍了亚雄一掌,抱着孩儿来至檐下,避着他哥子笑道:“你道那郎君是谁?”张亚雄道:“俺哪里晓得他?不过我看着被缚,年轻轻的,为的甚事?”大娘子笑道:“提起便知。你知这西北角上三义寨吗?”亚雄也素日闻名,一听这话,豁然想起,拍掌笑着道:“啊呀!是了,这人是远近皆知神力童子,那年也送过武考,御赐第一的祗候官。自幼因喜爱骑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以此有外号,称他粉面金刚,又称为小霸王裘剑韬。因怕与周通相混,又呼为小周瑜。此人是什么缘故,也遭绑缚?这真是怪得很。”因携了嫂嫂手,二人于短帘以外大槐树下,乘人都正自饮酒,张望不见二人,就观测谈论。一时又见有杨进骑马走来,军卒接马,即唤着酒保伺应,大盘切肉,大碗盛酒,将菜蔬瓜果及诸般按酒之物,摆列了一大桌。

杨进动问道:“今日于梁山营里捉那黑汉,到底是名叫什么?”军卒回道:“名叫周二虎,又叫什么赛张飞。”杨进又吃了碗酒,问怎样发放的,你说与王英去,军卒回说道:“大王吩咐,在二虎脊背上满刺了一段字,大骂梁山泊.唯因是天气炎热,怕路上走得慢,宣布我大王德意未割耳级。”杨进笑了道:“如此甚好。以后要这样作事,山东宋江眼看要运数尽了,他意要借着同盟会使些圈套,为哄着各山不与他争,乘着好打州劫县,图谋大举。一面以忠义旗帜去讨方腊,其实为占据淮南,纵横河朔。洒家也不是三岁小儿喜食糖果,今日北来,先缚王英,明日南行,再擒赵立。你等也必须戮力,听吾号令。有常言说得好,成者王侯败者贼寇,为人把此理看破,就能干事。反正也一条性命,没有亏输,富贵荣华都是赚的。你等要按吾号令,尊戴于我,俺这为人,必然不辜负尔等。而今而后,你等要能取一山便为山主,能夺一县便为县尹。洒家也俱靠你等霸夺天下,你等若都是经略,都作了节度使,就俺也不必自居,你等也必当劝进,洒家也不是妄想,既然有宋江、方腊图谋不轨,我不大弄,人家也不肯罢手。左右这赵家天下,不是我的那蓟州高大王说得近理。他把这江山社稷比作饭碗,争的时节,务必有一篇文章,只说为大众起见。容着要争的手里,众人要让我先吃,方为孝顺。看我吃时,尤须于阶下舞蹈,大吹大擂。遇我于欢喜之际,俺教那学究先生先定规章,再分等次,将俺都吃不了的分赐大众,表我也不是独吃,乃为着大家伙争的饭碗。这话是和我说的,虽然毒狠,亘来那得天下的都是如此,若不得天下时,在众狗争食的时候,你也纷争,他也狂吠,最妙手段就是将饭碗打碎,谁也别吃。那日高大王说他的心意,便是如此,将来要争不了时,意欲把河北土地,一总都奉给金辽。这名叫众狗争食,不如打碗的痛快。”说着,连饮了五七碗酒。

亚雄于帘外听了,咬牙恨道:“这般贼子,怎么不短命死了。”一边恨骂,又顾着裘剑韬不胜凄惨。喽卒都恭敬杨进,欢欢喜喜。有军官打扮的谄媚说道:“大王说的是,今日我军宜占住河北各地以为根基,东掠长垣,直接曹州,北图大名,关西要占据商州,方能永久。最初我军师献计,实是上着,最要则莫如粮草、第二银钱、第三军器、第四马匹,末将已闻知,军师久有预备,大王要事毕回寨,必有眉目。”杨进笑了笑,当时脸上颇有得色,吃了碗酒,又喝问喽卒道:“你等也把那王英喂了不曾,须知要饿得瘦了全不好看。”军卒应诺道:“是。”命唤酒保,正然备饭,忽闻有一片声喊,外面有军卒报道:“大王得知,庄外也不知甚人杀入村来。”亚雄于帘外听了,暗吃一惊。杨进也一惊非小,急提了流金铛,喝叫牵马。一言未了,则见有灯笼火把油松亮子,黑孤影里不知有多少人马,齐声呐喊。当先一骑那人有八十余岁,满部白胡须,手仗是方天画戟,高声叫骂道:“贼子通名,你等是哪里来的,老夫这一生一世,不斩无名之鬼。”杨进大怒道:“休要逞强,你家杨大王在此,吃我一铛。”说着纵马来迎,镜仙因村口太窄,一戟拦开,招手和众贼说道:“向村外来。”杨进亦跃马跑去,当时村外排了阵势,喽卒因不谙兵法,初遇大敌,又兼自梁山跑了来,一连数日,人困马乏。此时又饮酒过量,人人疲倦,个个心慌,哪禁那二百庄兵人人善战,个个都争先奋勇。一阵厮杀,未有片时,伤亡满地,活捉有喽卒无数。有机警的慌忙逃命,杨进亦见势不好,迎头一铛,镜仙因年纪老迈,到底气弱,又兼是膀上有伤,不能吃力,用戟迎去,只当的一声响,震的那虎口流血,两臂生疼。随又一铛,支架不住,拨马往村北便走。杨进以败中取胜,哪里肯放。一铛又横搠过去,催马便追。喽卒亦呐一声喊,追逐掩杀,有油猾的军卒等看了得胜,急回酒店,先将那王英几个羁在屋内,两人在院里持刀,只装看管。余外有四个倒替,庄外寻风。数内有一个唤道:“酒博士,这里来,共计我吃了多少酒饭,算多少钱。你们也不要惊慌,如数还钱,务必将屋里几人也赏酒饭。大王是行至哪里不扰民的。”酒保答应道:“这个不妨。大王就不赏银钱,也当得孝顺的。”一边陪笑进来,与志功两口儿暗伸大指,亚雄发笑道:“这事也值得称赞?”张志功道:“不是称赞,妹妹是不知,迩来官军是怎样滋扰,凡一经过,直比着敌人厉害,奸淫掳掠,无所不至。莫说赏钱,他等若吃喝完了,不烧房子不害祸人,就算天大的恩德。如今这都是强盗,能以这个样公买公卖,叫人可实在可敬。”因长叹一口气,倒背手儿又去张望。亚雄亦跟了出来,看了剑韬着实可惨。只见有军卒喊嚷,那面也不知何处又来了一队人。众人也齐去张看。

只见有灯笼火烛,映得那地上庄稼路旁大树都闪闪发着光,马蹄也错乱着得得响,喽卒大惧,因恐是三义寨里二拨人马,急得与志功、酒保一再询问,问那个三义寨离此多远,寨里有甚等样人?多少人马?那老儿是兀谁?酒保因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又见有受伤喽卒,破头烂额,伏地叫苦。地上又横倒多人,不知生死。一旁有包义等不少庄家,探头侧耳的又是惊慌,又贪热闹,又闻有东边村里人呼犬吠,老儿是输赢胜败,怎的光景?众人都暗里揣测,亚雄暗道:“这人已年纪老迈,焉是对手。因问他嫂嫂道:“你等都袖手不管,是何缘故?”娘子笑道:“我知是什么鸟事,便去多管?”亚雄因一肚不平,气踱了出来又踱回去,一时又巴向后窗张望剑韬,一手推门便要进去。一想要放了剑韬,又无兵器,回来又看看壁上,有哥子那杆枪,约量一回,又恐是枪杆太长,不能应手,急的又院里踅了回。忽听嚷说喽罗走了,亚雄也出去张望,果见那几个喽卒俱不见了,只有包义和志功庄家等都立在草棚下,谈论商议,唯恐那官军一到,村中吃苦。有想要迎去的,有说要预下酒肉的,有叫各家妇女都躲向高粱地里避一夜的。亚雄因不见喽罗,大放宽心,先取了一把刀,走入房中,摸了那剑韬索子,用刀割断。剑韬也不知何故,黑孤影里见是女子,又递与一口刀,附耳告道:“你马在槽上喂哩!你急往东村去救你爷罢。”剑韬也不及作谢,没问名姓,出来往槽上拉马。酒保一惊,急呼着志功道:“这人要跑。”一言未竟,已早被一挥刀,斜肩带背的砍死地上。登时上马,往东便走。志功也不由大怒,掇条木棍,由后便追。那马和活龙也似,哪赶得及。亚雄已隔窗看见,不由骂道:“哪有这样人,人家把你的性命刚才救了,你怎的又杀人?”嫂嫂亦抱儿出来,忽见多人牵马,走至棚下,当先一个乃东京殿帅府虞候王伯高,是白天来过的。娘子一见,急忙把酒保被杀,丈夫去追赶的话说了一遍。王伯高道:“嫂嫂不妨。这里有官军人马,可去帮助。”说着,有兰封县尉并马步两个都头,引着不少兵卒,有人领命急去往村外便追。大娘子道:“这里有拿的梁山泊贼,假冒林冲,叫王矮虎。”因将尼姑庵外怎样遇见,及杨进捉了来放在这里,又去于村外打仗及剑韬跑的话,说了一遍。王伯高道:“嫂嫂宽心。等着都一齐拿了,解上东京去请功受赏。”遂吩咐士兵等缚了王英并几个被缚庄客,一齐上索。包义亦率着庄家抬着酒保,先放于村口以外,使人看守,等候着志功回家再作商议。县尉因闻知杨进满身是汗,素日因知他厉害,官兵人马不敢触犯,低低与王伯高道:“相公明鉴。杨进可不是好惹的。”因将他怎样称王占了河北,镇日惯打家劫舍,人马有一二万众,到处无敌。你我也幸未撞见,实是万幸,如今也不为白来,既有王英,宜早为解上去,免在这里担惊受怕。一来要早禀太尉,显我功劳,二来也免得出丑。”伯高也暗暗想道:“这话也是,倘然要出了差错,更多不便。”遂忙与大娘子称谢,说道:“小弟告辞了。哥哥要回来时节替我说知,等禀了高太尉时,必来迎请。”县尉也吩咐众人道:“步兵回衙,马兵要跟着孙相公解送人犯。”说着众人告辞,张大娘子道:“这须不妥,倘如那杨进来时,怎的答对?”伯高笑着道:“这不妨事,你等要望见贼来,急去报官,县里亦必然照顾。”因促着士兵等押解王英,上马就匆匆去了。

单说杨进,这时已追得裘镜仙走头无路,杀得庄客已然四散,急忙于马上传令,仍回酒店。刚至半路,只见有兰封后路探事的喽罗兵,手执红灯笼,正然疾跑。杨进喝住道:“那人站住。”急至跟前,那喽卒跪下道:“大王在上,小人是报事喽卒。有事禀报。”杨进喝道:“有事但讲,不要瞎聒噪。”喽卒禀道:“大王容禀。大王于午时三刻去追,王英留有右将军陈维庆镇守营寨,时方日暮,忽然有梁山人马在离营二十里安下寨栅,领兵大将乃闹过江州的黑旋风李逵。这人是阵上杀人不眨眼的,以此右将军害怕,立派着小人前来禀告大王,那里是退出,为是迎敌,为是要请着大王令下,好作准备。”杨进骂着道:“这端的混沌人,那里我命他看守,只为歇息,此地又离家太远久住怎的,既有敌人宜暗暗退出来,不与计较,还想要交战怎的?”因命一晓事喽卒亟往传令,叫乘夜退了,来酒店相见。喽卒闻命匆匆去了。杨进亦部引人马,直投酒店。

且说李逵,你道是怎么奉命来到这里,原来吴用因派着王英去,放心不下,急忙与宋江商议,赦放李逵,叫在于厅上传令,对众说道:“李逵那厮不知检点,那日于三关楼上恃酒斗殴,既打了梁大猛,又辱骂李大王,到晚又纵容部下谋反滋事。此事若依着军律,本该问斩,姑念于山寨有功,又俱是上应天星,一名列宿,今死罪已免,活罪难饶,着将其将军职位一律褫夺,领部下五百人往追杨大王。见了大王,请其回寨,不怕有什么意见,尽可陈诉。本寨以义气为重,无不容纳。”吩咐已毕,宋江又暗地嘱告,授了密计。当日就下山去了。

单讲林冲这日,于厅上请令,要自引二千人往讨方腊。宋江笑着道:“将军休忙。俺等于会议以后自然相烦,此时还不是当口。”因邀请众头领并谭稹、冯有德、吴天锡等,又开筵宴,酒过三巡,宋江起身道:“小可宋江,本来以忠义之心在此待罪,今奉赦旨,本宜与和寨兄弟即日洗手。但如今朝廷上奸巨当道,不辨是非,倘如我卸了兵权,他等要依律治罪,有谁保障?”冯有德道:“那却不能。朝廷以恩信待人,又有敕旨,更焉有反汗之理。再又有侯蒙相公那样保奏,小弟与吴天锡贤弟愿以身家担保无事。”吴用笑着道:“不是那话。如今俺等都有大罪,第一是林上将军,就杀了陆谦、富安,又烧了草料场以外,众人哪个无罪?以此我公明哥哥甚以为虑,只想这招安过早。”谭稹笑着道:“军师差矣。这里要别人口里道这样话,因多是武夫,愚直尚有可恕。独军师这个人不应这样讲,若言有罪,俺想着众人之罪皆可宽免,独大王的的罪,此时若不受招抚,却是可怕。”宋江微笑道:“小弟有什么罪过,莫不是杀了阎婆惜?闹了江州城是俺的罪过不成?”谭稹冷笑道:“俺不愿说,只望着大王自省。”宋江因听了这话,勃然变色,勉强又劝了回酒,假意笑道:“小可是愿闻过的,有过则改,唯请着都监指教。”天锡因恐怕得罪,忙得岔解道:“原是笑话,何苦认真。”吴用亦恐怕说出多有不便,急斟了一杯酒递与谭稹,花荣起立道:“是怎的说?”谭稹笑着道:“共有十罪,众人要喜爱听时,俺就明说。”花荣怒着道:“尽可明说,小弟亦不是袒护,俺这兄长绝无罪过。屡次闹事,总是为一般兄弟路见不平,屈己从人,是他长处。不然也没有及时雨这样名号。”谭稹笑道:“公明义气,俺岂不知?要说是绿林英雄,俺却佩服。若言有忠义之心,俺看也万万不然。第一,是一名小吏,若端的守本分忠义为心,何苦又愿作强盗?这是俺最不解的。”花荣笑着道:“即此一节,可见是兄长误会。公明哥哥哪愿如此?只因有晁盖哥哥劫夺了生辰纲,眼今有学究先生、三阮弟兄并将军刘唐、公孙一清和这个白日鼠白胜,连将军杨制使,俱知底里。以此那公明畏罪,到我那里,这里有霹雳火秦将军、镇三山黄将军,连清风寨的旧头领,哪个不晓得此事。都监也不必讲了。”谭稹笑着道:“这话若端的是真,罪过可越发大了。大王以一个押司,执法纵贼,是不是有这事则说有,常言道得好:为农则农、为吏则吏,农言不出畔,吏言不出庭。那才是守分之人。大王以一个押司名满天下,远近的泼皮破落户个劳汉子,俱要与他去结纳,逢人洒泪,赠予银钱。试问要谋划甚事?这样牢笼人。再者,我听着刘将军称赞大王,那日他前往郓城县,是乘夜回来的,公明是日杀了阎婆惜,试问要结连大强盗,私自受金,杀了阎婆惜所为灭口,是不是图谋不轨?再说浔阳楼上题写反诗,反了江州城,打了无为军,是不是大王之罪?”宋江因听了这话,不由发笑。在初还不知谭稹如何褒贬,今听这话,除了说灭口那话动一点心,但是也并不无妨害,宋江微笑道:“这倒是小可罪过。灭口一事,更是实情。若不是灭口时节,俺恐有多少兄弟要遭毒手。”谭稹笑着道:“这话也不过席间提个醒儿罢了,真的忠臣,必是孝子。大王以一人作事,累及老父,已然有不孝之罪。随着又罗致好汉,像吕方、郭盛、燕顺、郑天寿等,都收拢山寨里,是何缘故?二王卢俊义,本来在北京居住,富有资财,何苦也留到梁山作个头领?再说,要收拢绿林人,还有可恕,像这位花知寨,小弟说的话不要见怪,由花知寨起,如秦、黄两将军,凌振、索超、董平、关胜、韩滔、彭、张清、宣赞、徐宁、龚旺、丁得孙等,个个是食王之禄、应感王恩的,大王都罗致部下,有何用意?”宋江急得道:“都监不知,小可因奸佞当道,不辨是非,暂时在寨里避罪,只等招安,哪还有别的用意?”谭稹笑了道:“大王这话,是有意欺瞒洒家还是怎的?若说与旁人去,或者因一时迷惘,信以为真。唯对洒家,却不可这样讲,大王要罗致闲汉,可说是一时容忍,听候招安,若索超、关胜、徐宁、呼延灼、秦明、黄信等,各都是在位军官,若说有奸佞当道,埋没好汉,他等都有了出身,何尝埋没。再说国家也未曾亏负他等,既食王禄,应报国恩,旁人都可以避罪等候招安,世安有劝哄军官暂作强盗,又等候招安的?这样的欺人语,端的不应讲,想来也是我大王不加仔细,平日对人因当作痴子看觑,所以如此,不加思索脱口便说。若细思之毫无道理。如这座忠义堂,本为强盗,有甚的忠义可言?尽日的打州劫县、抢掳人民,闹了杭州,又欲往淮南插腿,乃又恐各寨掣肘,借着祝寿,联接诸侯,如此雄心,厥堪钦佩。只是有一个假字,终非大器。大王心意,误以为自古英雄多多如此,哪知若犯个假字,纵有成就理无久享。因此俺不揣冒昧斗胆直言,大王要不见怪时,尚希采纳。而今而后把梦里想的事,再也休提。乘着有侯相公出本保奏,力赎前罪,赶紧建功,将兵符印信、朱幡卓盖、黄钺白旄等,连封赠各官位一律销毁,率领兄弟,即刻投降。以后要边庭有事,再图报称。俺想这人生世上,左右是富贵功名,谋个安乐。若如此时,你道这城垒壕沟算坚固吗?粮多兵广能战阵吗?有古人一句话,人心为本,人心要一旦离散,也许是变生肘腋,也许是毒入腹心。一旦离心,绝无善果。大王要再思再想。”众人因听了这话,目目相视,虽然也立了盟单神前歃过血,今听这话,句句近理为头是。关胜、徐宁、卢俊义等,一边敬酒赞叹不置,林冲发言道:“多感都监金玉良言。俺等闻之,实实自愧。”宋江亦拭泪说道:“不想都监是我知己。俺日夜这颗心,不能安静。那行刺林贤弟的便是前车,可不是肘腋是什么。今幸有都监指示,恍然大悟。”因唤着承局祗候等:“换大杯来,今日要不醉则已,俺端的好痛快。”随斟了大杯酒,敬与谭稹。

花荣看着宋江,面色甚白,知他于心里不悦,亟忙与秦明两个退出厅外,暗暗商议道:“你看那谭稹,怎的怎样诋毁人?”秦明亦无名火起,叫骂着道:“甚的撮鸟,敢这样不知礼。俺一棒打死他。”花荣拦阻道:“妹丈休急。今俺有一个计策出鸟气。”附着耳边道:“如此如此。”秦明大喜道:“果是好计。”遂各自回了寨,各带了盔甲兵器,点了喽卒,于吕方、郭盛处讨了令旗,下山往泗州去了。

且说赵立,那日与王英分手,在一处大庄院里屯驻兵马。可巧有一个和尚面貌古怪,穿一件破碎僧衲,担着饭桶由那门外经过,问他何往,据说往军牢城里前去施食。喽卒问道:“那里你散给谁去?”和尚笑着放下担子,众人因看着奇怪,围着讯问,和尚念佛道:“阿弥陀佛,洒家是北京人氏,名叫刘恩远,只因在留守营里当过副牌军,一生因路见不平,喜管闲事。那年因梁中书家一个小厮,在东门五里墩强占妇女,洒家因一时不平,将他打死后,去于州里首告,刺配登州,在狱有七年光景。去年因改元大赦,释放出来。洒家因看着牢营里十分可惨,除了非刑,即无辜饿死的,也不知几千几百。是俺于狱中发愿,出来作僧,每日于各处募化,去担至牢营里,分散大众。列位要有意施舍,慈悲布施,本僧也当得效劳。”众人因见他奇怪,一听要求着布施,都四走散了道:“这真是怪,和尚你化的自用便了,还顾那罪人怎的?再说牢营里亦自有管营的官家照顾,施舍怎的?”那和尚笑着道:“官家照管?洒家要不去救济,阿弥陀佛,众人可指望谁哩!”说着,不住念佛,劝望着众人慈悲,又述说道:“凡为佛子,俱当如是。洒家也不比释迦佛,在祗园树底下饭僧饭众,只是自己行其所安罢了。”说着与众作别,担着那担子便走。赵立于院里闻知,急叫着喽卒唤住,先施了五斗米、二两碎银子,随着便问:“这里牢营里共有多少人?”那和尚计算道:“四五十人。”赵立又道:“怎这里这么多人?”和尚笑了笑,念一声佛,看那意思,皆因是每日散食犯人得救,因此都不致死亡所以人多。赵立笑道:“这都是师父功德。”又问在哪里募化?这里有什么大户?和尚说道:“若言大户,这里因连年荒旱,满地盗贼,连一家可过的都算稀少。只有个退隐的黄相公,在前也作过转运节度使,如今告老在家,所生二子,一个是节察判官,一个是知录事参军县令,在山东阳谷呢。老人因一心行善,专意的给孤恤贫施舍银米,俺这每日若他处化不来时,即往那庄上领取,每日是一百馒首、一桶水饭。”赵立问道:“这人在哪里居住?”和尚道:“这人在龙塘冈,住家在东边大孔集,亦有庄院离此亦不过二十里路,小僧是那里来的。”赵立又道:“这里那州官是谁?”和尚道:“这睢州太守叫什么张大胆,进士出身,不知是哪里人,是春间到任的。”赵立听了,一一记下,又拿了一锭银子与和尚道:“你知道俺是谁吗?”和尚道:“不敢拜问,相公高姓?”赵立道:“俺就是梁山泊好汉豹子头林冲便是。这些银两是赠予师父的。”那和尚笑着下拜道:“久仰威名。不想在这里得遇,实出意外。只这银子俺不敢受,头领若布施大众的,俺便收领。若予小僧,却是不必。”赵立笑着道:“你真混沌人,反正是我赠你的,布施与否俺却不问。”和尚摇着首,因闻着林冲名色已非一日,今听此话,不禁在心里故掇:人人都称赞林冲是条好汉,今日一见,却是个小人形景。遂放了银子道:“教头勿怪。小僧是心口相同,不是那别的僧人,指佛吃饭的。若布施的,俺便往市上籴米,散与囚犯。若赠我的,俺一个出家人,要钱何用?以此我奉还头领。”说着,放了银子,合掌告辞。赵立也不甚为意,叱令喽卒道:“你等送去,这是疯和尚。”喽卒领命,送着去了。

眼看已日色平西,赵立吩咐道:“今晚要龙塘冈上抢那黄家,遇妇女时都带了走,洒家已鳏过多年,连老小不曾有,今后也该掳一个作压寨的夫人了。”喽卒亦俱各大喜。当日初鼓,人马起身,约行有五十余里,见前面黑森森一所庄院,一声呼哨,鼓噪而入,可怜那若大宅院,主人童仆皆在好睡。喽罗都破窗而入,一刀一个,不知有多少性命,无分贵贱,一齐结果。余下妇女,有几个年纪轻的,皆被掳去。年纪老的,一刀见血。众人又翻箱倒箧,掠取珠宝,不少的古玩陈设、书籍字画,喽卒因不知喜爱,随意的践踏、撕毁。又点了一把火,一齐焚去。院中有一个大黄狗,当时狂吠,两眼和明灯一样,逢人便咬,众人因不敢前进。抢掠已毕,赵立于壁上写字,右手二指蘸着人血,又从他怀袖里取出字柬,乃当日下山时军师密札,上面有作成诗句,赵立一看,都不认识,从来又并不识字,哪里会写?遂问着喽卒等,哪个会写。内中有个应道:“小人会写。”看这人时,身材也不及四尺,面黄肌瘦,两眼和猪眼相似,好生难看,寨中都叫他三寸丁豆腐高。一手蘸血,依照那军师简帖,一挥而就。写完了念诵道:“慷慨是林冲,潜居水泊中,宦家空缉捕,豪杰自逞雄。此日山撮鸟,他年必化龙,莫言招抚事,俺不受牢笼。”赵立也半解不解的,连连称赞道:“军师哥哥端的好才学。”喽卒又往下念道:“今日我军至,无非为借粮,亳州迎太守,汴地作沙场。本愿居民上,招安入你娘,赵头宜自省,老子是人皇。”下面又注写年月林冲题的字样。喽卒以一心好货,抢掠已毕,争先逃走。黄狗于后面追着咬,竟有一人被狗扑倒,登时一口咬住脖项,又接连三五口,咬的腰腿皆伤,不能行动。

次日晨起,有睢州张太守正过州桥头,前有数对执事有鸣锣开道的,见了黄狗,忙的驱逐。那狗也并不为意,望着那轿子乱咬。太守是一乘软轿,轿窗以外有护卫,虞候们手执着鞭枪铁链,两边护轿。一见有黄狗当道,齐声吆喝,那狗把尾巴摇着,一口将轿夫咬住,行走不得。轿夫正嚷,太守已在轿里看见,喝叫住轿。那狗又连把尾摇了几摇,虞候叱喝,并不畏惧,扬首和太守张着眼,又望着东边乱吠。太守笑道:“这狗是很生。”俯身问道:“黄犬,你有什么冤仇要向我诉?”那狗又摇摇尾巴,太守喝着道:“且回衙去。”虞候领了言语,吩咐执事人等打道:“收衙。”领着黄狗,一直到府中。下轿即命着衙尉孔目伺候升堂,带了那黄狗讯问。众人因看着可笑,个个交头接耳,谈笑议论。太守吩咐道:“着差委本府缉捕观察,领精明妥便的节级使臣,跟随此犬前去踩访。若见有犬吠之人,或见有什么命盗大案,立即捉捕,不得违误。”当时那缉捕观察姓尉名连,因耳上生些黑斑,外号叫黑耳子尉连,当厅领命,即领那黄狗出来,至一间使臣房里,叫他等候。那狗也怪,果然在地上卧下,等候众人持了腰刀、拿了盘缠干粮,那狗于前边引路,出了东门。一人笑着道:“世间怪事都被俺撞见了,这样热天,又满地青庄稼,跟着条狗到哪里捉人去?这端的侮弄人。”尉连道:“是你等不知事。在仁宗皇帝时,开封府尹有个包老黑,那时就有狗告状。”众人因一路说着闲话儿,跟着黄狗来到庄中。这里也别无住户,只有一个卖凉粉的经过此处,叫卖半晌,没有人买。又见那西院失了火,黑焰很高,没人来救。正立着好纳闷,只见有一只黄狗在前狂跑,口中搭溜着热舌头,一面跑着唏嘘喘气,又三番两次的扭着头摆着尾,呆立着等候人。一时有几个作公的跟了前来,那卖凉粉的暗暗叫苦道:“这真晦气。白奔了六七里地,没有开张,这里又遇着白吃猴。”一边叫苦,担了那担子便走。公人喝着道:“你休要走,俺等已走的干渴,买你一盏。”说着都摘了头上笠儿,用手扇着风,一人就唤着盛粉。众人吃了,尉连因跟着黄狗来至院中,进房一看,忽啊呀一声叫,惊得众人都忙入来。只见那各屋倒的都是死尸,有穿着衣裤的,有赤裸裸的,满墙满地都是鲜血。又因着天气暑热,又腥又臭,黄狗又引至内院,只见那妇人衣履掷了一地,箱笼里面皆已一空,内室是曾任转运使守正功臣封金紫光禄大夫黄太傅的寝室,这时已魂魄归天,寿终正寝。东边壁上有凶手题的诗,尉连看了,一一记下。随着又合院查看,即命一人往寻里正。又把那卖凉粉的先行索住,卖凉粉的哭道:“小人亦并不知情,怎的索我?”那作公的骂道:“你休放刁,须知是黄狗告的。”说着四五个人先将那盆里凉粉吃个罄净,一面在地上乘凉,等候里正。尉连就带了一人押解着卖凉粉的,先至城中,禀明太守。

太守亦吃惊不已,急着备马,自来检验。一面将那只黄狗用绳索了,又取个极大木枷,先将那卖凉粉的钉了,押下死囚牢里去。一面备文,申闻部省,乞请转奏并移文各府州县,小心提备,严缉凶匪。一时轰动了睢州一府,有作探的梁山喽卒得此消息,飞报上山。林冲大惊道:“这真异怪?是谁去冒我名字作了这事。”女王亦甚是诧异,即往中军帐请见宋江。这日是大会之日,众山寨主都正在忠义堂订立盟书。吴用、裴宣早将那赵立文告先已报知,正然议事,宋江起立道:“小可有几宗条款,要求着诸位签押。明日好祭告天地,一同歃血。”高托山道:“有话便提。”只见有郭盛来道:“外面有林上将军有事求见。”吴翊问道:“哥哥有什么要紧大事,何不请入。”宋江笑着道:“没甚大事。”因遣着吴用去问,是何事若关紧要,等我和诸位寨主订了盟书,晚间我到他寨去。吴用领命出来,与林冲接见。林冲气昂昂的坐在椅上,吴用声喏,林冲也并不答礼,只先问道:“在先刺客,洒家也不曾究问。今日是什么鸟人,冒我名姓,又闹了睢州府。俺想军师必知底蕴。”说着,只见江金兰、梁大猛率领着丫鬟、军健,全身披挂,各持兵刃,倒吃了一惊。据说已将他本寨驻满卫兵,非心腹的全已遣去,并派着沙贵立去睢州细探,若知那反贼下落,势不两立。吴用笑着道:“何须如此,此事要烦请戴将军亲走一遭,岂不捷便?”江金兰道:“事不要急,须探得详细了才好对付。”吴用假意道:“端的有理,这事我必然回去禀知大王,立派着人马去剿灭此贼。”说着,便先传令,即着那军政司里点拨人马,明日于三关以外听候点调。

次日升帐,宋江于座上传令道:“现有一伙贼,假冒林将军大名,闹了睢州。此事与本山名目和朝廷赦免恩诏都不好看。俺今要灭此草寇,哪位将军替俺出马。”一语未了,右班有刘唐、杜迁先说愿往。金兰亦即忙起立,阻住说道:“这是俺林家私事,不敢相烦。奴家也在山无事,情愿以本部人马去捉此贼。只烦以粮草接济,免致于一路之上扰及百姓。”宋江笑着道:“嫂嫂放心。宋江是众家兄弟推戴尊敬,弟兄之事即是公事。俺今就点派刘唐后队接应,命吕方一人去,足以济事。”因立时传令,以吕方为讨逆将军,刘唐为后队接应使,点马军二千人分前后队,粮草以张顺、杜迁由水旱两路上陆续接济。又暗暗知会杨雄、石秀谋取曹州,薛永、李忠劫掠濮州。派杜兴、朱贵去随后安民。分派已定。

是日,为庆贺各山寨同盟大会,大吹大擂,大开筵宴。林冲亦无可奈何,众人领命,即日下山。且说宋江这日与众山寨主聚集一处,在忠义大堂上焚一炉香,宋江为首,对众人发话道:“盟约已订。我有片言,我等已结为兄弟,患难相助,必须对天盟誓,不犯疆土,不生异心,如有或违,必遭天报。”众人都齐声道:“是。”各各拈香已罢,一齐下跪。此日盟会,又非是上一回聚义可比,在盟之人,个个是一路英雄、山王、寨主。大家心里都想要互相利用,各谋土地,各自逞雄。势力孤时,权为人下,等着把毛羽一丰,势力一厚,俱都有残夺之心,混一天下的大志。而尤以陆地虎高托山最有谋略,倚仗有雄兵十万,又有铁幡竿吕大章、飞天鹞子徐广顺,俱都是能征惯战,万夫不当的大将。附近有各处小寨,都纳些供奉与他,属他节制,俨然与张仙、张迪差不多少。目下有一州七县,纵横七百里的土地。著名有北皋镇承家营回龙镇王化堡王官庄,不少的有名豪杰,一同聚义,现占有广平一府,自号广平王,南至大名,西至武安磁州,与河北大王杨进相连对峙。东至馆陶,与梁山所派临清节度使及武城东昌等处犬牙相错。为因要争夺土地,与河北大王杨进夙有嫌怨。高托山年纪已老,自幼也奔走江湖,出身强盗,哪里把杨进小儿放在眼里,只是又斗他不过。这日要借着同盟乞求帮助。晚宴以后,在座上发言道:“俺有片言,企求着各寨帮助。如今杨进不知有什么心意,只说与谭某不和,逃下山去。那高二虎更不肖提,只杨进这撮鸟委实是小小犊儿,不知有虎。今他一去,公然是反叛我等,于我等颜面上殊不好看。此时不与惩创,恐吃他笑。俺今要会合各寨,同伸敌忾,一同去讨灭这厮,方雪吾恨。”宋江接着道:“兄长说的是,这事是正合吾意。”因令着卫士祗候,取来纸笔,有吴用、裴宣、朱武等一旁伺候,自张迪起,各寨要酌量出兵,往讨杨进。当时写道:“青州张大王发兵三千,梁山宋大王发兵三千,盐山王大王发兵三千。”写至丁进,丁进摇首道:“这事我不能应命,因我内忧外患,粮草不足,一旦起兵,多有不利。这事也不是背盟,望求鉴谅。”以次又写了吴翊与女王活蝴蝶助粮五百石,刘位、赵霖、李彦先、薛庆也各助二百石,为因是道路遥远,所以少助。宋江大喜道:“如此已足。所谓是众擎易举,帮助高兄长出一口气。”当日无话。

次日,那丁进早起,便欲告辞。宋江留着道:“贤弟休走。这里再盘桓几日,等着暑退了走也不迟。”丁进哭道:“俺不怕热。只因我看着贵寨屡次发兵,这里去夺,那里去抢。又软禁着吴天锡等有意投降,闻说要征讨方腊去,不知真假,究竟是什么心意,俺厥害怕。因此要回去看看,果然要朝廷赦我时,俺也投降去了。”说着不住冷笑,宋江大窘道:“恶这是什么话?小弟本心,一言难尽。”遂握了丁进手,来至密室。不言则已,一言出口,直闹得慷慨男儿此后要请缨剿匪,英明俊杰内中要割席绝交。闹得个覆楚复楚百姓遭殃,救燕伐燕举国大乱。要知丁进听了是如何动作,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豹子头出镇临清军 张亚雄大闹曹州府

话说宋江,因听着丁进话里带着讥刺,赶着往密室,坐下低低说道:“兄弟,兄弟你道我真要降吗?俺这心意唯天可表。只因我看着朝廷小人在位,人民都忍饥受苦,不见天日。俺虽愚陋,于古代二帝三王与民同乐的景象也还知道。如今要结连各山寨共举大义,杀贪官、治奸宦,出民于水火之中,登之于衽席之上,替天行道,与古维新,这是我宋江志愿。投降那话,贤弟你当作怎的吗?就对于高托山,愚兄也实不得已,一则怕坏了江湖大家义气,二则要不去临阵,唯恐那老高粗鲁,再伤了杨兄弟的性命。以此我派着人去,明为出战,暗去讲和。贤弟要鉴谅则个。”丁进笑了笑,心里暗道:“不想宋江对我也这样讲话。”因便笑道:“兄长莫怪,小弟情实有事,要先回去,望借我几只船,由水路去。”宋江允许道:“这有何难?”因忙着知会李俊,拨了船只,又备酒送行。一日三宴,各寨也轮流饯送。宋江暗道:“凭着丁进年纪又轻,料着也没谋略,连日饮宴,只当是孩儿耍弄。”丁进面上只是装傻不知,那英雄成事不在年纪。因本着真诚二字,无往不利。中庸上说不诚无物,为人要宅心不良、图谋不轨,外面又假装正大,如宋江等,终究是不能长的,一切后话,姑且不提。

单言丁进,这日往林冲寨里,前来辞行。只见那护卫军卒,多是苗兵,进来又看见林冲与谭稹、冯有德正然说话,林冲荐道:这是某人,这是某人。丁进笑着道:“俺都久仰。那日与大王杨进较量比试,俺也曾见过面的。”谭稹亦谦逊让坐,一时茶罢,丁进因看着谭稹面上憔悴,又屡屡蹙着眉,林冲、冯有德亦不住咨嗟叹气,像是有什么难为事,闷闷已极的光景。丁进言道:“不须避忌,三位的心腹事,俺都省得。今有一事,忠告三位,莫想那招安事了。”因将那宋江前日怎样说的话,略述一过。随便说道:“三位心意,敢莫要真去投降不成?”冯有德道:“谁言不是。只因有校尉沙贵立又寄来一封书,据说有假冒林兄抢劫了睢州府的,今日详探,敢都是这里人,即是赵立。林兄听了甚是有气,唯念是歃血兄弟,不好反目。一恐是坏了义气,江湖耻笑。二来也难对晁天王在天之灵。因此已伤感半日,方才又知会尚礼司预备祭礼,林兄要哭祭晁天王一回。然后要自己下山,不问人事了。以此我等正然相劝。”丁进道:“这须不必。俺来为报告此事,就便告辞。”林冲问道:“何这样忙?”丁进道:“不是我忙,只因贵寨作事叫我害怕。事无几日,已派了六路人马下山去了。第一是王英,第二赵立,为追赶杨进去,迄无音信。或者亦必有密报到山,亦未可定。但所作什么事,令人纳闷。第三又派着吕方前往睢州去,刘唐在后。第五、六起,又派是杜兴、朱贵前后去了,其中密事,据我的承局禀报,有贵寨戴将军,叫什么神行太保的,连日很是忙碌。各处走报,不得歇息。据闻与普陀山的张仙,在曲阜邹县等处已然打仗。杨雄、石秀有报,已夺了濮州。营中有一个军汉与俺的承局的两人相好,据说已升了副牌军,明日要跟随某将军镇守曹州去。这一些话,应不是虚。目下又想要出兵去打杨进,大王告我说,明为出兵,暗为讲和。俺恐是这个里头犹有虚假,不能不抵备则个。在初俺闻知贵寨颇有威名,今时一看,只除是林兄长与朱关呼董几位将军,俱都厌恶权奸,秉心忠正的人。其余诸位,据俺的冷眼一看,俱是鬼鬼祟祟的图谋帝业,再不是随大伙的。俺不相瞒,俺领着众多人,原不得已,只因是金辽扰害,官家不顾,以此都举我为首,团练兵马。一为是保护村坊,遵行天子的正朔。二为是他方强盗不来侵扰,只待有贤明在位,俺便投诚。非是俺丁进欺人,边庭要用着我时,幽蓟舆图在俺心里。”因将那童贯、马良嗣等攻辽之举,怎样愚劣,激昂慷慨的议论一回。四人都越说越近,各谈心府。林冲又治备酒宴,欢饮彻夜。次日又备酒送行,不在话下。

单讲宋江,这日与吴用说道:“我看林冲过于骄慢,怎么也不禀大寨,将所有军卒们全数换了。若这样不依法度,别人亦多要仿效,如何了得?”吴用道:“岂但这事!昨日又传告尚礼司预备祭礼,今日要祭奠晁天王。按我山中祭奠有时,有人要私自祭奠,仅可于殿中跪拜。除了大王,断没有传令司中备祭礼的。昨日二王和我一说,俺恐是触恼林将军,权且答应。只是要长此以往,成何法度?”宋江寻思道:“不如这样,我看着长留寨里终究是害,不如捡一个地方,命他镇守。谅他也有了妻子,儿女情长,志气必短,安乐一久,自无他变。你看这计策何如?”吴用踌躇道:“好固是好。只是那丁进与他,因着有秀英关系,很是近便。也当有一个计策,离间他们,才保无别的变动。”宋江道:“这事都交与军师,全权办理。怎样设法,俺都依得。俺今为各寨之事,立一草约,军师要替我游说,教大家画了押,那是要紧。俺今之意,欲借着联盟之后,先灭张仙,后除杨进。这是我一件心事。第二是盟主的实惠,尚不曾享宜,如何设个法,教各寨服从我,听我调动。”吴用笑着道:“这有何难?小弟已为着此事,与林大虎、朱武、裴宣等商议就了。明日大宴,就可提说,兄长也不用发急。”因附耳笑着道:“如此如此,兄长你看着如何?对于林冲是这样办,他必要中我计。古语谓天下事成于密,内里机关,不可泄露。”宋江大喜道:“军师你真是张子房,果然好计!”当日无话。

次日,那林冲夫妇往祭晁盖。有宋清、李应、柴进,并孔明、孔亮等都往观礼。林冲祭毕,忽见有吴用自外哭了进来,穿的道袍,仍是那旧时之物,头上儒巾,足下是多耳麻鞋,拜倒殿前,大哭不止。众人都过去劝解,不知何故。哭的言语,倒引着林冲不由堕泪。这时,因听着忠义堂咚咚击鼓,正每日宋江等议事时刻,军卒喝喊。那堂前卫士等都忙排列,旌旗伞扇一律张齐。只见有各寨将军,都至阶下。宋江正座,左侧是二王卢俊义领班,以次是护国军师朱武、裴宣等文职座次,右班是林冲领班,以次是关胜、董平、秦明、呼延灼等五虎上将军,及马步骠骑大将军骠骑将军的位次。朝见已毕,有裴宣、乐和、萧让、蒋敬等呈上公事,裴宣禀道:“吴军师因病请假,林柴两将军未到班。”宋江点点头,又见有凌振回道:“委造的二十号炮并飞天火炮等皆已完工。”刚正说着,有林冲、柴进等同了吴用,一同入来。吴用也未着冠服,进来就伏地哭道:“小弟吴用,如今因身体多病,难当大任,拟请将护国左军师金紫光禄大夫功臣郡公等一切各位,全行开去。俾小弟退归闲散,好去休养。”说着从打袖里取出辞本,有当执郭盛取了呈进,吴用也不待回答,只装是病重模样,拜了两拜,起身便走。宋江要命人追赶,已来不及。遂问着柴进等道:“军师是怎样恼了,这般不快?”众人都默默相视,柴进、李应道:“俺等就看着军师祭晁天王,哭了好半天,所因何故,并不知道。”林冲亦愤愤说道:“想是心里有不大舒展之处,不然也不致如此。”宋江便道:“这话倒是,想是我宋江平日有不周不备的,得罪了他,亦未可定。林兄既知,望传着我的将令,前去开导。如其有病,有神医安大夫尽心诊治,叫他就安心静养。有什么不舒畅,尽可直说,俺等都上应天星,替天行道的朋友,有一人不痛快,即是合寨的不吉利。林兄要善体我意,前往慰问。宋江要有甚不是,众人都可以直言,莫负了当日神前那一股香,和弟兄们歃血义气。”说着眼中蓄泪,似极凄楚。又命着安道全同去诊病。案上公事,当日也不及阅看,都交与公孙胜、林大虎二人办理。大众亦不欢而散。

单言吴用,这日与夫人秦慧奴悄悄言道:“林将军来,只说有病。他等要劝慰我时,你便于屏后听着,如此如此。”慧奴答应道:“是。”有常言道的好,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夫妇两人计议已定,果见有承局来回林将军、安大夫二位到了。慧奴听了,出来接见。那林安两个人施礼,问道:“嫂嫂安好?”慧奴亦道了万福。林冲便道:“小弟要会见兄长,望嫂嫂说一声。俺等有大王言语,前来慰问。”慧奴笑着道:“有劳挂念,拙夫因病的很重,如今正睡,望叔叔原谅则个。”命丫鬟道:“你去看看,官人要醒了时节,速来回话。”丫鬟答应了是,转身去了。工夫不大,出来回话道:“官人说了,要请着林将军一人先去。”林冲答应,即忙与慧奴两个来至寝室,望见吴用,正自看书,不独没病,而且是欢欢喜喜。见了林冲,先来握手,慧奴笑着道:“拙夫没病。只因要告辞下山,所以托病。”林冲坐下道:“这事何苦!今日把大王急得,叫我来看。既是这样,就告诉大家去,不要急了。”吴用摇手道:“兄长不知。俺因与大王哥哥意见不合,在我是愿招安的,在他是也愿招安,临事又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全无有半点主宰。以此我告辞求退,免坏了弟兄义气。以后就由他作去,俺不问了。林兄你看着何如?”林冲因这一些话出乎意外,夙日因知道他等推心置腹,并无有半点意见,今听这话,公然与宋江两个大相泾渭,与自己心里话倒是一样。遂不禁慨然长叹,问吴用道:“大王是怎样意思?如此迟滞?我等也夙盼招安,报效国家。如今已有了赦旨,怎又不去?”吴用道:“不是不去,一恐是朝廷招安不是实意,侯相公作不得主。二恐是高俅节制,受他欺辱,以此他犹豫不定,误了正事。那日又见了鲁智深一封密信,史进、时迁亦有密报,有张三、李四等济州刺探,官军是先至东平,将我等喽罗们全行击散,各军因一闻此信,惊慌失措。那日,把曹州濮州馆陶冠县连高唐州肥城县都一齐抢掠了,这样变故,怎容袖手?因派着杨雄、石秀分驻于曹州濮州,王小二、樊小乙分驻兖州邹县,机灵狗魏铎草、刺猬毛江和东平的提辖郑大,现驻于高唐肥城馆陶一带,只得出示,先去安民,大王又特差朱富,陶宗旺各路宣抚,只因这事闹的我五日五夜不曾合眼。兄长请想,大王要早受招安,焉有此变。古人谓当断不断,其丝自乱。今已如此,济州已调动官军要来剿我,又闻有河北大王杨进,现已有朝廷招抚,与童贯、高俅等夸下海口,部领着官军一万、精兵五千,目下由临清馆陶业已进兵。祸至眼前,大王又想受招安,和我商议,问怎么收束收束,将所有兵卒将弁交与当官。你道系这样魍魉混沌人,是要入虎口不是?因此我告职自退,不闻不问。他等要飞蛾投火,俺亦无法。兄长亦夙日知我不是畏难,不是我不愿招安,因这样血海干系,眼看着我等同人将归于尽,不能不告知兄长提备一些。大王要愿欲投诚,兄长亦不可不谏。这时已刀在颈上,非平时了。只还有三个痴子,尚在梦里。”林冲因不知是计,听到这里,满身冷汗。啊呀一声叫,又擦拳磨掌道:“今日人心可端的太坏了。朝廷赦罪,也是虚假,世路还问的么?”吴用笑着道:“那赦旨并不假,只因是童贯、高俅借着要显他手段,倒不予官家事。”林冲又道:“军师,你说那痴子是哪三个?”吴用道:“三位是兄长朋友,谭吴冯三个人。他等都义气很重,肝胆相照,似这些苟且小人事,哪里省得?”林冲亦不胜慨叹,不禁点首,误信此话以为真话。沉吟半晌,倒问着吴用道:“你想怎样?俺今是大王命我来看病的,叫你亦不必辞职,有安道全大夫尚在外面,少时要小弟回去,怎样回复呢?”吴用笑道:“且叫那安先生来,我自治病。你等就复告大王说,吴用是情实无用,又自有病,绝意辞卸。明日要前往东阿县就医调养。”因命着丫环道:“你去把安大夫请了来。”丫鬟答应,慧奴亦急忙走来,安置吴用卧于榻上,一面将被儿盖好,案上又放些药品及瓜果食物等类,望那光景,装的很像。林冲也不禁好笑,这时心里已然为吴用所惑,想着招安极是危险,一心倒唯恐宋江受人愚弄。一时有安道全走来,慧奴迎着道:“叔叔费心。这里有裴将军开的药方,已服了一帖药,叔叔请看。”道全把吴用看看,面色极黄,不知是颜色染的,倒在床上,吁吁气喘。看那药方,注的那病像很重,乃和中理气的药品,安道全道:“俺细与诊诊脉。”慧奴笑着道:“不用看了,这才经合了眼,告叔叔说,这都是大王气的,久在这里,必然加病。方才已告知林将军,就上复大王,说情实病重,不是儿戏。明日往东阿县访个朋友,那人与拙夫最厚,往常要犯了这病,非他不可。”说着,有承局来回,有马小光、徐蕴华、公孙胜、林大虎、宋太公等都来看病。二人亦不便久坐,即便告辞,一同往中军寨来复禀宋江。

宋江把眉头皱了皱,告安道全道:“烦你再回去看看,若是真病,我去看看。若是假病,回来报我。”道全亦只得答应,又去二次。只剩那林冲一个,坐在椅上,宋江叹说道:“人心隔肚皮,果然是一点不假。俺告与兄长说,投诚之事,已有端倪。多是那军师拦阻,不得商议。不然已早到东京得了请受。”林冲气得道:“拦兄好意。这事俺林冲听说,内中有诈。童贯对我更非好意,各军已因此哗变,军师因此很是忧虑,唯恐都陷入网罗,俱遭险害。兄长亦谨慎则个。”宋江把眼色一定,黑苍苍的脸儿立时有不悦之色,向林冲道:“林将军,怎你也这样说法。俺等同心报效王室,今日有赦书已下,何可犹疑。粉身碎骨,也应该的。再告于兄长说,俺一日不受招安,心里是惶恐一日。”林冲笑着道:“兄长如此,俺林某如何呢?众人如何呢?不都是企盼招安、封妻荫子吗?如今也不是林某畏惧,高俅若欲招安,也须把各宗各件都有安置,不但各军的弟兄头领,就死的晁天王,祠庙也须有一定安置春秋祭祀。”宋江笑着道:“这事却难。”林冲道:“怎样为难?”宋江把脑袋晃了晃,似答不答的,先叹口气,林冲为激于义愤,谅着在这个里面更有缘故,遂接连不住的往下追问。宋江未言,又叹口气,只见有郭盛、张青在窗外张望,听着那宋江无语,进来回道:“启禀大王,有紧要机密大事禀告大王,大王升帐要屏退左右人。”宋江喝道:“是什么大紧事这么紧要,这当着林将军不是外人,有话但讲。”张青道:“不是别事,有跟随王将军追赶杨大王的一名副将,外号叫赛张飞周二虎,昨日由兰封跑了来,报说那马步全军被杨进一个人全行击散,死亡有战将二十余名,兵卒无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所幸是日,王将军与副将刘二猾未在营内,二虎已当时被捉,要割耳级,幸仗有一人谏言,在面上脊背上俱刺有字,有识字小军们仔细辨识,是辱骂大王的言语,禀告军师,军师因告病有假,置之不理。故禀告郭将军来见大王,请示办法。此人已送交军政司裴将军那里审问,大王宜早日发兵,前往援救。”林冲大怒道:“有这等事?杨进也太欺人了。”宋江拦着道:“不要着忙。”问张青道:“寨里我父亲、扈三娘知此事吗?”张青回道:“他等不知,这事是军情大事,未奉有军师将令,未敢乱报。”宋江点点首连说好好,又令着郭盛与他暂先退去。与林冲道:“这事以忍让为要,俺等已身受招安,兴兵讨罪,不能自主。只好与吴冯两都监说明此事,叫他与侯相公商议,行文都省,再听分饬。”林冲急了道:“哪可再缓?俺等于那日神前订盟歃血,虽然是异姓兄弟,亲如手足,不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口血未干,哪能背盟?大王要顾念义气,即令由军政司中点拨人马,林冲不才,愿领着部下苗兵前往复仇,必觅有王英下落,砍得那杨进首领,方见功劳。”宋江劝着道:“好固是好,将军若一人前去,未免孤单。况说杀鸡亦不用宰牛刀,只是有这样一来,吴冯两个人怎样遣去?”林冲思量道:“这样也罢,俺等以义气为重,不予加害,就是人情。大王就予个手简,叫他自裁,若欲回去,有兵相送。不欲回去,在此就守吾纪律,一同聚义。”宋江道:“如此甚好!”即刻于中军传点,集众升帐。点林冲为征北大将军临清节度使,领兵五千,连苗兵苗将等共一万人,即日于忠义大堂设酒饯行,并亲自校阅,军卒各加犒赏。又命由公孙一清写了简帖,着人去交与谭稹、吴天锡等,亲自开拆,谭稹一见,气得把英眉倒竖,在此有二十余日,所费唇舌,不知多少,归期都付之流水,落一场空。不由的仰天叹气,即日与吴天锡等发些牢骚,收拾行李,连夜下山。那时也端的可怜,当日来时,路上有人马迎接,排开队伍,大吹大擂到了,又设有客馆,每天饮宴。至此,连一个喽罗都不相送,到了客馆,领着那来的伴当并绅士王老好等,即日起程。

这日渡过了万福河,至一村落。只见一大户庄院,悬灯结彩,有牵羊的,有担酒的,来来往往不少庄家。众人由门外经过,询问道路。有一个庄家道:“列位是错了宿头,前面是定陶县,离此尚远,须绕过河水去,离此二十余里有个宿店。”谭稹下马道:“拜问庄家,俺们要在此借宿,借一斗米自己作饭,应敬是房金多少?一总拜纳。”那庄家翻眼道:“你这人好不晓事!这里俺太公病得只在旦夕,今晚要为着女儿招赘女婿,大家都忙乱不了,哪有闲房住居你们?”又一个庄家道:“别的事小,这里有杨大官人在此下马,晚间还要到这里赏光喝酒。倘他要看着你们是军官模样的,须有干系。”王老好道:“这里是什么县管?”那庄家道:“这里是梁山地面,定陶县界。”谭稹笑着道:“原来这样,俺等是梁山来的,他等看见也不妨事。”庄家因听了梁山二字,变了笑脸,四五个人都忙下拜,这个也过来牵马,那个也呼唤,庄家打扫客舍,并陪礼道:“俺等不知是大王那里人。言语冒犯,休要见罪。”谭稹也不禁好笑,不想梁山却名望这样好。因让吴天锡、冯有德等齐至客舍,有庄家伺应着洗脸吃茶,一时有现成酒肉摆满桌上。有年老一个人进来斟酒,满面堆笑,那手却颤巍巍的,怀着畏惧。又陪笑道:“小人是这里管家,名叫张顺。只因是太公病了,家人正忙,小人因怕是庄家们伺候不周,将军要吩咐什么,尽可言语。”说着,有两个庄家又担了大桶酒,谭稹谢道:“如此丰盛,实不敢当。俺等是行路之人,由梁山来。”因通了三人名姓,怎样由来,说了一遍。张顺便道:“原来也都是勤劳王室的,如今这里......”说到这里,急缩住口,望院里张了张,回来又低低说道:“这里是贼世界了,不知何日才可出头。”王老好道:“但说不妨,这三位都监相公,是到梁山上去说降的。”张顺说道:“原是钦差干办,小人不知。”谭稹问道:“你道那杨大官人他是兀谁?敢莫是失了生辰纲的杨制使吗?”张顺摇首道:“不是,不是。这人是新任知县相公一位亲眷。”吴天锡道:“知县是谁?”张顺笑了道:“说来也是笑话,闻说这知县相公,前在东京旧曹门里当个酒保,只因他妹子花艳春,生的好面孔,唱的好曲词,如今已嫁了梁山一位将军,作了夫人。将军又很是宠爱,夙日与军师夫人和二王千岁夫人又拜的异姓姊妹,因此把他的兄长花占荣荐作定陶知县。这个杨某名叫小梅,旧日也跟着花艳春拉吹弦索,有个家口非常淫荡,因常向酒楼去作些生意,与这位知县相公有些苟且,亏这杨小梅很是旷达,索性与自家娘子和酒保说明了,就赠与花占荣,作了老小。”说到这里,引的谭稹三人哑然失笑。吴天锡道:“这样的好亲眷倒也近便。”王老好道:“这叫同淫,又叫同僚。但是那二王千岁是谁?”张顺道:“闻说是大王宋公明的令弟,叫宋清的。”谭稹笑了道:“这样官员怎能叫百姓心服?”问张顺道:“这人是在此作什么?”张顺笑了道:“提起可笑。这人就因是官亲,到处欺人,那诈哄民财的事不知多少。本县有两个缉捕都头,都属他管,名位与县尉差不多,不知是什么职名,也部领不少的军卒,又不是本地士兵。有山东的、有河北的,俱是一等泼皮无赖货。本地住民谁人敢惹,向日因太公为人不惜金钱,不时的买哄他,不然也早受蹂躏了。”说着,见有庄家跑来喊嚷,说杨大官人到了,张顺忙着便去迎接。谭稹四人道:“我等且睡,这样的事,乡民亦真个吃苦。宋江等贼真是该死。”因一面说着话,就着春凳上解了衣服,脱了鞋袜。方欲合眼,猛听那正院里面一片声嚷,随着有哭的声音。

谭稹坐起,又见有两个伴当亦站在院里踅,只当那病的太公必已绝气。迟了半日,又听着一片声喊,又闻有打人声音,乒乓乱响。接着,又妇人乱哭。忽见有庄家跑来,低低与谭稹等道:“诸位救命,俺家的人都被打了。几位若肯去求情,救得性命也是好的。”谭稹道:“是什么大紧事。”庄家喘了口气道:“真是畜类!那那杨相公,不知有哪个坏种唆使他,来说我们姑娘好面庞儿俊俏,如今把接的女婿硬打跑了,强令姑娘与他拜堂,姑娘不依,老娘也破着死命与他拼死。仗他是手下人多,都捆倒了。如今连院公张顺也吃缚了,要送到县里去治以重罪。”吴天锡道:“这厮敢这么无礼!”掖了衣服,扎缚了衣襟袖口,掇一条枪,谭稹、冯有德也俱都穿战靴,各执兵刃,都拥到院里来。小梅正骂:“你这些囚囊的,不识抬举,俺堂堂的两院节级,哪一星儿辱没你,必与那庄家汉吃糠咽菜去。俺成匹穿锦绣,论秤分金银,时来运转,也作个钤辖判官,哪个英雄不出自草莽中。”一面骂着,叫手下喽卒们:“抄掠物件,把所有的俱上簿子,俺不看太公病,也一齐缚了去。”刚说到此,谭稹已提了朴刀,三人都脚前脚后慢慢的走至跟前,小梅喝问道:“你等甚人?”吴天锡也不答话,伸手一枪,刺中左腿。听啊呀一声叫,本来又是个乌龟,毫无筋骨,缩头大喊,把好爷好祖宗叫个不住,余的喽卒望外便跑。冯有德道:“你等有一个要跑,看这棒么?”闻嗖的一声响,抡个旋转,众人都吓得吐舌,唱着把张顺老娘都解了缚。有贺喜亲眷们亦吃捆倒,当时扒起都望着谭稹等跪倒便拜。三人扶了道:“都不要拜,且看那女婿新娘是怎样了,如有闪失,俺支解这乌龟。”那小梅疼的叫苦,满地鲜血。众人把老娘挽着拜谢谭稹,又延至里院去,母女哭道:“三位好意,老身就死也难报。只是我一家男女命该如此,虽然遇救,早晚也必遭贼毒手。只除是依了畜类作了亲事,不然也没有活路。拙夫又病在床上,明日县里必定来人,倘如要为这杨某来报此仇,一家也全是一死。如今三位救了一回,请看有什么手使物件、金银器皿,有爱要的尽管拿去,下余叫庄家一分,老身点火,也就是一家全尽了。”说到这里,哭成一片。三人也急的擦手,新娘哭的更不可言,庄家也各自抹泪,张顺下跪道:“只求三位不要动身,且看着杨某等不往定陶送信,小的我有个计策,不知使得使不得。三位要肯其答应,这里有小的出头,连合那四乡里正,连县里节级使臣缉捕都头,里应外合,克复此县,拿了那花占荣去,解至都省。”谭稹也激于义愤,慨然答应道:“这事倒当得效力,但你要劝慰妈妈和这个新娘子,少忍些苦,这便是国家无福,民遭涂炭。”遂叱令跟来的伴当道:“你等去看护贼人,不许出去。”张顺道:“这须不妥。他们于西边庙里还有军卒,也一齐收拢来,不许走漏才好。”谭稹道:“这不干你的事,你今就劝他母女莫行短见。俺等是国家军官,遇这样事自有处置。”因告知吴天锡领着那庄客伴当等守护宅院,并看管杨小梅等,不许擅动。一面与冯有德云将所有庙里的大小喽卒一总和牧羊一样,乘夜唤了来,又用着大长索子穿了发髻,都交与吴天锡按名监管。又去与张顺计议,怎样破贼。

次日,邀了于保正辅仁、程里正小杰,晓以利害,及怎样捉贼法,又算着县城里并无兵卒,曹州军马一时也未必赶到,巨野郓城虽然有,李立、孙新、杨春、宋万等两处镇守,料定要不奉军令,不敢救援。只有城武,据说是石秀勇猛,万人莫敌。单县是花项虎龚旺,曹县是鼓上蚤时迁、白日鼠白胜两人,为走漏消息,在此居住,镇守之人据闻是金枪手徐宁,但是还没有到任,只有汤隆在此代管。谭稹算了算,无可畏惧,议着于明早辰牌,命保正于辅仁和张顺两个去说了,那马步都头再作计议。

单说那马步都头,姓姚名远山,因幼年放过牛颇有膂力,又刺枪使棒的喜说大话,以此都叫他牛腿子。那步军都头,姓刘名玉,因自幼红眼边,外号叫红眼狗。衙门因忌讳狗字,叫的口顺,都唤作刘红眼。这日于早衙以后,到使臣房,忽见有一个士兵正来寻找,随着一客店伙家进来声喏道:“二位都头,如今有北乡于保正在店相候,并治的好酒宴,请去喝酒。”二人一听,素日与这个保正又是至厚,当时答应,料着也必是有事,不然为保下人家有了官司,进城为托恳人情释放宁家的。二人一面猜着,来至店内。只见有张顺在此,于辅仁道:“这人是孟太公家一位院公,与兄是一处来的。”彼此唱个喏,于辅仁道:“俺来也没有别事,只因保下应交粮秣,这月还没有交足,企求着知县相公宽恩予限。”刘红眼笑道:“保正要见了一说,焉有不许?只是这知县相公向不坐厅,保正若必欲见时,俺等引进。”于辅仁笑道:“多感分心,此来也专请二位,正为此事。”因让着入了座,排下酒菜及诸般按酒的果品食物,席间讲些闲话。刘红眼道:“今日有南乡贾保正亦来见官,闻说有曹县时将军今午必到,衙门已预下酒宴,等候接风。”于保正道:“俺今有一件大事,告知二位。”刘红眼道:“是甚大事。”张顺摇手道:“事关机密,等着无人再讲。”因忙着催着喝了酒吃了饭,将桌上盏箸等收拾已毕。张顺低声道:“如今有官军来此,收复此县。你等也知道信吗?”二人因听了这话,吃一大惊,赶着问于保正道:“甚时来的?这事可关系很大,官军一到,我等都担着干系,如何是好?”刘红眼道:“俺等也无权无勇,又有老小,如今从贼,也非情愿。”于保正道:“你等莫惊。”因将那谭稹三人现在北乡,已将那杨小梅等全数捉获的话,有枝添叶说了一遍。又顺着张顺说道:“今日是特差我等晓喻都头来,宜怎么设个法城里接应,你们去一人接见,也是功劳。”姚远山道:“这事要刘兄长去,俺今要随着花知县迎接上司,与贾保正又有公事,兄长要奉了言语订了日期,这县的城里人都是容易。”张顺大喜道:“这事却好。”当时议定,各自分手。刘玉也回到下处,备匹快马,告士兵说北乡有事,相公要呼唤我时少刻就来。遂同着于保正竟自去了。

单说贾保正,这人也在此南乡充当保正,只因是白手成家,为人吝啬,在乡亦为害,乡里无恶不作。如今与这位知县异常亲近,不时也献个计策,苦害乡人,与有隙的,更不肖说。这日有他的女婿贩来绸缎,他看着买卖好,要他女婿全数留下,自己再买。女婿也慨然允许,将钱与货交代已清,女婿又从打南方运一船的绸缎来,彼此开市。人家是又新又贱,自己货物又低又劣,开张有两个多月,不能利市。因此于心下妒忌,和知县道:“相公要穿用绸缎,向俺那女婿去索。”花知县道:“这事正巧,今日有时将军来,他的部下正难打点。”因差个承局道:“你带士兵往东街姓郑的绸帛店里,要他绸缎。俱用那上等颜色,花样好的。”承局领命,工夫不大,只见有探马跑来,回报说道:“时将军人马快要到了。”知县听了,便命备马,又命个承局道:“你去催去,绸缎要赶急送到。少时便用。”那承局领了命,来到东街,只见有去的承局埋怨说道:“哪有绸缎?郑家都早卖净了。”这承局道:“有人没有?”那承局道:“那里有?衙门刘都头聚了不少的本城铺户,在那里议事。”这承局道:“议什么事?”三步两步赶至店里,只见有若多的买卖客商,都聚在屋里边,内中有一个说道:“我等也就是听信一齐上门。”一个又道:“但保要不烧不抢,不至打仗,捉了那贼,更是好事。”刚说到此,见他由外面闯入,都缩住口,这承局道:“老郑向哪里去了?”姚远山道:“你作什么?敢莫又来索绸缎不成?我告你说,你是本城人,这事也不便瞒你,你且坐下。”就拉他坐下道:“小二哥,你是明白有出息的人,只因你娘待你奉养,没奈何作了承局,混个食饭。但你要自己知道,这样的贼知县能长久吗?眼今有官军人马前来剿贼,三日之内,准要大乱。俺等在这里商议,官军要围了城时,俺等就将那知县缚了去见。一来我都是大宋百姓,食毛践土,当报国恩。二来要奉侍这样知县,合县就全都苦了,不如及早大众齐心。你若是能以擒他,更是功劳,将来都省必要申奏,那时要谋个出身,侍奉你娘,你看着哪个好、哪个长久。”承局因听了这话,忖度半晌。众人亦你言我语,一说有官军将到,不容不答应,小二应道:“俺依是依。但我是来取绸缎,相公要等着送礼,没有绸缎,怎么回复。”姚远山道:“你莫作难,方才那郑大官人因才有承局来索要绸缎,这里因销售净了,没得送去。现往他岳父店里前去挪借,少时也必送去。”小二道:“这话真么?”众人都笑了说道:“不然还哄你不成?”小二又道:“那官军几日来?”姚远山道:“你不要对人说,如其泄漏,官军要进了城时,你须仔细。”遂附着小二耳畔,告说一遍。小二答应道:“行得,行得,这事我倒都明白。只那绸缎务必送去,将来要用我时节,估量我能的无不从命。”众人都拍掌道:“好,好,应该这样,这真是痛快人,将来大功都是你的。”众人亦你谈我论,各自四散。

小二亦回至屋内,见贾保正立在厅下,见他进来,满脸堆笑。一旁又堆着绸缎,笑着说道:“我正候小二哥,来了正巧,等相公回来时,替我回话,这是我店里选的上等的衣料缎匹,孝顺相公的。只有一事关系很大。”附耳低声道:“你看我那个女婿,方才向我借用绸缎,你说有多么可恶。因他和知县相公不大投缘,才对我说。如今有官军人马要平本县,不知由哪里说起,叫我也赶紧回家躲避灾祸。二哥你想这人是疯了不是?这话是从何说起?想他是恨恶相公,这样诅咒。”小二笑了笑,知他与女婿两个平日有隙,劝他躲避那是良言,他倒要这样说,真是可笑。因唤着当执的收了绸缎,引他于大厅之侧,房里吃茶。一时有报马飞报:将军到了,钟楼击钟,鼓楼击鼓。又闻有三声炮响,画角齐鸣,鼓乐大作,有都头姚远山部引着马步兵卒排班侍候。只见时迁将军,戴一顶将军软盔,穿一件金线镂丝燕尾青的战袍,威威武武。有本县知县花占荣,在前边牵着马,一直往县衙里来。开了屏风,时迁下马,已早有县衙里备下接风酒,有知县陪侍着,卑颜奴膝敬了数杯,时迁座上道:“这里倒很是平静,旧日官军哪里去了?”花占荣道:“都仰仗大王洪福将军威望,所有官军都录用了。如今有马步两都头团练教管,都很是受约束。”因唤着姚远山冠带进见。

这时刘玉因同了于保正见了谭稹,把所有破城事已经议妥,定于明晚三更四面攻城,城内要缚了知县开城接应。当时议定,这时也奔回县衙参见。时迁刚至阶下,只见有知县引着,有南乡贾保正也来拜见,口说有要紧机密大事禀报,将军只求把左右叱退。时迁喝着道:“左右退去。”知县亦敕令阶下,连刘玉、姚远山亦皆回避。贾保正道:“小人因一片公心,不敢隐瞒。如今有女婿郑致仁,要勾引着城里官军,不久就反。方才劝我回家躲避,大致于明日晚间,一同起事。”并说有什么谭吴冯等三个都监,率兵于明晚攻城,小人因一片公心,唯恐人民再遭涂炭,特来与将军驾前指名举告。时迁大怒道:“有这等事?”知县亦慌了手脚,跪下说道:“仰仗洪福,得先发觉。”时迁笑了道:“你去将那个郑致仁捉来见我。”知县领命,赶着就密差心腹,引导军卒先捉了郑致仁。这时又有个士兵厅前献媚,他伏地禀报:“县里有都头刘红眼,方才亲往北乡见了官军,怎样约的,小人不知,望拿了刘玉来,自有分晓。”知县也就把刘玉赚入厅来,喝说绑了。左右有不少军卒,一齐动手,都推至阶前道:“你等大胆,干的好事,这时还不速招认,还等何时。”时迁喝叫道:“都与我打。”左右又一声答应,当时用棒,各打了三百棒。一旁有贾保正又作证鉴,刘玉供认道:“情实不假。只因有北乡于保正,进城邀我。”因将那店里所说及见了谭稹等如何议定的话,说了一遍。时迁大叫道:“都推入死牢去,等缚了谭稹时,一齐问斩。”又喝叫喽卒道:“你等往城武曹州府,快去告密,星夜要前来援救。”又喻知知县道:“此事宜特加严密,不可泄漏。明日要听我调度,捉拿谭稹。(原缺约四千余字)

孟娘子笑着道:“你的心意奴却省得。只为去找了他去。”亚雄啐道:“呸!你净是遭践人,去不去的只在你们。”张志功道:“妹妹也不须烦恼,如今裘家也已经搬走了。只因有开封府的厢官常去寻隙。又说:“那王英与他孙子相好,以此把老人气的上了濮州,那里有他的朋友,姓曾名十朋。在初是大金国人,当过军官,如今在濮州柳下屯落户,有个女儿,名唤俊英,如今算隐在草泽不出世了。”亚雄问道:“这话是真是假?”志功道:“有谁还骗你不成?”孟大娘子笑道:“你休着恼,奴家也知这女子有大本领。但是已三旬以外,真假怎的?终不然还劫你婚姻不成?”亚雄又啐一口道:“呸!偏你又多口嚼舌,哥哥若这样说时去也使得。”孟大娘子笑道:“你看如何?但有了裘剑韬时,去也使得了。”说着,姑嫂两个即日收拾,将所有的金银酒器尽皆踏扁,包了一包。店中之事就托于本村包义代为照看。志功把一条长枪担着行李,又牵了一匹马、一头驴,叫姑嫂分乘着。当日起程,往曹州来。路上那亚雄动问濮州多远,两人都含混答应,心里暗笑。

这日已行至东明界,沿路打听,说这里临濮镇有个大寨,寨主叫山里猫孟大嘴,其人之嘴大至耳,尽日际打家劫舍,无所不为,村坊都怕他厉害,此时怨道:“如今算有了忠义军镇喝住了。不然像你们孤行客,又有女子,哪能不抢劫了去。”二人笑了笑,谢了村坊。姑嫂又抱孩子骑了驴马,一直往临濮镇来。约方日落,只见有几个喽卒在一处村林下探望寻风,见有人来,又见有志功扛枪,便来喝道:“你等往哪里去的?”志功答道:“俺等是东京的人,投亲来的。”喽卒又问投什么亲,一语未完,林中有一条大汉跳将出来,一手拿刀,一臂有绸布缚着,大声叫道:“是张家姊姊吗,来的正巧,小弟已被了伤了。”喝叫着喽卒等牵驴拉马,引至林内。亚雄一见这人,有七尺以外,虎背熊腰,两道浓眉,一双豹眼,嘴角都至于耳际,满部红虬髯,嫂嫂指引道:“这是奴家小姑,拜见伯父。不想在这里相见,却是何故?”孟康洒泪道:“实是惭愧,为因有宋江人马来此说降,因俺不依,约定在此处交战。若战败了,俺便将这里让他,不想鸟贼倚仗人多,轮番与洒家交战,因左臂受了伤,不能取胜。侄女你来的凑巧,替我报仇。”说着有一片锣鼓声响,从林的那一面闪出一队人马来,刀矛乱舞,旌旗蔽空,战将是叱吒风云,喽卒是杀声彻地。欲知那来者为谁,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三都监恢复定陶县 二虎将占据高唐州

话说张志功,一见有梁山军马杀出树林,当先一将乃拼命三郎石秀,手执杆棒,大骂孟康道:“孟康鸟贼!你还不背缚投降等待何时?”志功大怒,急掇了那条长枪,步下接战。亚雄因怕有失闪,急束了头上发,拔了口刀出来相助。三人在乱草坡上,你来我往,共战有二十回合。天色已暮,石秀叫着道:“你不英雄,俺等要单打,单个拼个高低。既已受伤,还来觅死?”志功也一路劳乏,见他有若多人马,又甚英勇,急拦住亚雄刀,跳至岗上道:“你休逞强,明日再决一死战,分个高低。你如要胜得我时,俺便叫我的伯父投降于你。你若输了,即刻要退出临濮,不许再犯。”石秀大叫道:“这样也好,你是甚人,通个名姓,洒家这一条杆棒下不死无名之鬼。”志功笑了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张教头的侄儿,名叫志功,这是俺胞妹亚雄。”石秀一听,这人是东京口音,敢莫是林冲教头家里的亲眷不成?遂马上答应道:“明日再会。”掉转马头,部引着五百军士回了大寨。这寨是孟康所建,里里外外,五道围墙,当中是聚义大厅。石秀坐下,唤叫着军卒人等小心提备。一面与濮州城里新命驻守的单廷和黄口集的水军张顺、曹州的徐宁、杨雄,并梁山大寨里公文报捷,又述那孟康骁勇,意欲生擒的话。曹州闻报,这时因正有时迁前来告急,杨雄升帐,即与那徐宁商议:“兄长如今应赴曹县的新任,但是有定陶失守,小弟以一人在此,照顾不及,万望以城池为重,替小弟走一遭。”徐宁应道:“这都是分内事。”因唤着帐下人点拨人马,片刻也不敢耽误,将引着五百步兵三千马兵,即日往定陶进发。又命时迁先去打探。傍晚已离城不远,时迁回报道:“如今谭稹果有韬略,他将那四面城门严密把守,满城是刀矛旗帜。城里兵卒不知多少,这时是哪里来的,可怪极了,敢莫又都是庄家不成。”徐宁笑说道:“许是疑兵,故意吓人。他们又没有操练,多有何用?”遂命一哨卒出去缚一个庄家来,徐宁问道:“现今这定陶城里有多少兵?有甚埋伏?你若实说,饶尔不死,不说,我要你狗命。”那庄家哭着道:“爷爷饶命,这城自那日一破,很是太平,知县夫妇都已经寸寸的碎剐了。谭都监说不问有什么兵来,有他抵挡,叫人都各安生业,不须惊恐。爷爷你没见城上有旗帜吗?各门也有兵把守,出入盘查。”徐宁喝道:“本军也不问那事,到底城里有多少兵?有甚埋伏?”庄家颤声道:“兵是极多,有北乡于保正、刘姚两都头率领着不少人出城去了,埋伏哪里,不得而知。”徐宁又叫人去探,先把庄家剁为肉泥。一面叫军士夜里吃了战饭,一清早起列队攻城。

只见那南面城楼,谭稹叫着徐宁道:“徐将军,你身为军官,国家有什么亏负于你?就是落草,也该由自己为首,作个首领方是个男儿汉,哪能与卑污小吏假名忠义的宋江去作牛马。今俺以良言劝你,早早投降,将来要朝廷见罪,俺去担保。官职亦许你照旧。若能把宋江首级献上请功,朝廷亦既往不追,另有升赏。你须要再思再想,这话我都是肺腑。”徐宁大怒道:“你休多口!是好汉你速下城来,战三百合。”谭稹笑道:“你恃你钩镰枪有些传授,可知俺谭门双戟,比你不弱。”说罢,就喝命开城,三声炮响,一队冲出,见面也更不答话,用戟便刺。徐宁以金枪拦住,回枪便搠。两人是一杆双头戟,一杆蘸金枪,枪来戟刺,戟过枪临,所有那两军军士莫不喝彩。徐宁是祖辈传遗雁翎砌就的圈金甲,衬着是官绿衬袄,足下战靴,带着是黄色金盔,骑匹黄马。谭稹是嵌银锁子甲,白绫衬袄,戴顶银盔,骑匹白马。两人在马上战斗二十余合,一往一来,金银闪烁,那催战金鼓彻天价响。时迁于后面观阵,此时因闻有探报,后有埋伏,急命鸣金,收回阵势。哪知已收顾不及,后队已乱,急呼着:“徐将军不要战了。”徐宁亦掉转马头,往回便跑。谭稹不舍,在后有冯有德等挥军掩杀。只见有若多庄家,插把、扫帚、挠钩、铁尺、木锨、铁镐、扁担、粪叉一齐都追过阵去。徐宁已不及防备,在后有谭稹来追,在前有刘玉、姚远山二马拦住,待欲交战,军卒已噗通噗通滚入陷坑,幸自己这匹马,两耳竖起,后面有谭稹一戟,正刺左背,万幸这串金宝甲急不能透,不枉叫做赛唐猊。急转身形,拧枪便刺。谭稹以一戟未中,后又一戟,徐宁拨马,两人又大战数合。时迁因抵挡不住,已经败走,那带的军卒们东逃西窜、五零八落,十有四五已被着陷坑陷落生擒过去。只有徐宁,满破着一场大战死在疆场,回首一枪,正中那刘玉左胯,当时坠马,有士兵庄家等救过阵去。复又一枪,搠中了姚远山,也翻身滚下马。正欲再刺,谭稹已一戟钩来,两人又战了五合,连人带马满身流汗。只见那军士死的,不知其数,横倒竖卧,马仰人翻。有四肢尚动的,扒伏草上爷娘乱叫,有厮打缺手的,滚的浑身俱是鲜血。徐宁于马上看着,十分可惨,一人又救顾不及,左遮右护,跑出垓心。后面有兵马乱追,杀声震地,跑出有四五里外,至一村镇,两边是茅屋土墙,非常肃静。人民因闻着战鼓,早已避去,街心有一眼大井,旁有马槽,徐宁渴的舌唇俱燥,一面饮马,下马亦捧着水喝。行了几步,将上得马,不知这路虽平坦,全是陷坑,谭稹已早则料到,必从此过,已派着吴天锡等领一支人,在路已掘下陷坑,得擒便擒,不然亦拦路劫杀,等候大队,使他已人疲马倦,挠钩搭住。徐宁因不知是计,看着驿路异常平坦,不知是蒙了席子盖的浮土,一马跃去,只啊呀一声叫,连人带马,陷入坑内。两边有吴天锡等出来擒住,一声锣响,在草屋藏隐的不少庄家一齐都挠钩套索,出来集队。只见已擒住徐宁,用绳剪绑。谭稹已大队赶到,一见徐宁,翻身下马,先与之拱手声喏,口中说道:“有屈将军。”又叱喝众人道:“不要捆绑,俺今是前来相请,不是捉贼。”遂亲为解了绳索,纳头便拜,口说:“是小弟来迟,将军受屈。”徐宁亦慌忙答礼,谭稹便道:“将军也身作军官,何必从贼?只恨是汤隆那厮,误了足下。”徐宁叹息道:“被擒之人,无话可说。你们就碎剐了我也倒痛快,不要讥诮骂人。”谭稹道:“小弟是出于诚意,有何讥诮?今尚有重大事须当面议。”遂唤着牵了马,亲手把鞭绳递过,徐宁于这个当口,不容不随了众人一齐入城。

单讲时迁,领着有二百残军,败回曹州。杨雄一见,大惊不已。这时又见有石秀加紧报告,临濮于前日晚间已经失守。那里有一男二女,甚是英勇。在初把孟康寨子已夺到手,如今又被他打破,连战连败。眼今退守濮州,紧加提备。水军有黄口集将军张顺现今已飞报大寨,急速派兵。闻知孟康要攻打曹州去,望乞谨慎则个。杨雄怒道:“这厮敢这么猖狂。”时迁说道:“这事宜速告汤隆哥哥,起兵援救,倘他要伤了徐宁,如何是好?”杨雄也半晌无语。当日升帐,传集那将官,分派一拨往临濮地界,收抚残军。一拨往边界驻防。一面差一个精细干办的副将,备一封信致告那曹县汤隆,起兵援救。一面详文申告大寨。

却说汤隆,那日于中军坐定,忽见此信,大惊失色。急来与白胜商议,怎样起兵?白胜踌躇道:“这兵可不宜妄动,如今有普陀山的凤凰张仙,正因着邹县兖州和我作对,如今有拿云太岁李霸,正然要攻我曹县,以复那汶上之仇。哥哥此时哪可动身?”汤隆想了想,因他与徐宁两人生死之交,如今又哄得徐宁作了头领,倘他要有些舛错,怎对那家中娘子?因吩咐道:“贤弟也不须劝谏,这里一切交与贤弟。俺必要会会谭稹,拼个死活。”白胜亦无法谏阻,当时升帐,立派了一千步兵、一千马兵,片刻也不能容忍,三声炮响,星夜起程。

再说李霸,这日已见有军报,说现今曹县里只有白胜一人驻守,李霸大喜道:“这端的天予其便,该复那邹兖汶上以前之耻。”因派着瘟神董升、恶鬼徐庆为东西两翼的讨逆先锋使,自将大队攻打南面。有镇国左将军现封滕国公倪道南,将引雄兵后方策应就便。为进窥单县,先据黄冈。已早有报事军卒报知,白胜急的在厅上跺脚,随唤着勇敢将士严守四城,备就了滚木、擂石、金汁、弩箭,一面遣一个将士奔赴大寨,又与那单县龚旺,金乡的秦明、宋万,嘉祥杨春,兖州樊小乙,城武李忠,并万福河水军大将军阮小五,各去了紧急军报。

却说宋江,这日因娶过王丽娘去,未及两月,夫妻两个只是不和。吴用就劝着说道:“这不妨事,将来有姣好女子再纳一个。无论如何,这总是进士之女。”宋江笑道:“俺不能瞒着你。以前阎婆惜因我是打熬筋骨,不和她近,所以看中了张文远,两个都打的火热。如今小兄也想要快乐快乐,不争那娘子见我总是不乐。近日又看些佛经,日日念佛,又修斋吃素的,总是远我。你想这人生一世苦奔了多少年,所为什么?至今连闺帏受用,俱不能享。说来倒不如喽罗,在外边方便了。”吴用也微微笑着,正然懊恼,接着有石秀、杨雄、白胜、张顺等加紧军报,宋江大怒道:“这些人太不中用。想来都快乐惯了,吃不得苦。”因唤着裴宣、朱武、公孙胜、林大虎等到后厅商议,道:“这些人应正军法,俺想要就此势力开拓疆土,他们把自己有的倒都失了。”公孙胜道:“这事也不怨旁人,第一是定陶县任用非人,凌将军去尚无捷报。”宋江大怒道:“那里那知县是谁捉住碎剐了?”公孙胜道:“那人已早被谭稹寸磔于世,那人是二王千岁荐的阿舅,叫花占荣。”宋江气得道:“岂有此理!老二和太公爷俩光享现成的福泽,一说就怨我素日胡作非为,怎今也知道荐人作知县呢?”遂吩咐朱武道:“你编个我的喻帖,以后也无论是谁,有荐事非人的一同作罪。”吴用说道:“这事要派谁去曹县重要,宜请着大将军董平克日前往兖州,濮州以关胜前往,自无闪错。更宜把将军杨志亟速调回在兖州驻守去,若仗着樊小乙是终有闪失的。哥哥宜趁此机会,一面安内,一面攘外。依弟之见,天寿已领兵南下作招讨使,哥哥也亲走一遭,大寨之事,即命由卢二王爷暂行执掌。不过要派个妥人看护中军,蔡福、燕青也调往外州去是要紧事。”宋江道:“如此甚好。在我也很想,南去风景最佳,那在浔阳楼上见个女子,容貌体态无一不美,说话也莺声呖呖,比我们这方风土天渊之别。”吴用笑着道:“哥哥是太取笑了。哥哥要夙好女色时,在郓城县何至惹事?”宋江亦闻此言语,深悔失言,亟命传点,笑对着林大虎道:“我若遇事,心里倒沉静许多,他们要能及我时,何至又这么费手续?”林大虎赞道:“哥哥是天生英质,谁人敢比?”遂引着朱武、裴宣一同至忠义堂上,分班侍立,又三声点左右,已鸣钟击鼓,宋江升帐,当时点派以上柱国同德守正功臣封太傅邾国公五虎上将军关胜,领马军五千人、步军三千人,驻于濮州。石秀以骠骑大将军濮州节度使听其节制,又特命上柱国崇仁保运功臣封太保许国公五虎上将军董平,领马军五千人、步军三千人,驻于曹县。汤隆、白胜亦听其调遣,并派着骑都尉忠武将军紫髯伯皇甫端,骑都尉壮武将军中箭虎丁得孙,随着为帐前副将。命轻车都尉怀化大将军病大虫薛永,云麾将军青眼虎李云,归德将军没面目焦挺,忠武将军一枝花蔡庆,俱随着邾国公关太傅营前听用。又调那杨志回寨,命镇国大将军飞天大圣李衮,为馆陶防御使,草刺猬毛江,加赠为游击将军,八臂哪吒项充,领马步五千人接应曹州。分派已毕,俟杨志到来时,以骠骑大将军为单县防御使。派水军骠骑大将军阮小五,接济粮草。以赵王河阮小二、袁口镇阮小七及黄口集张顺、单县童猛,各按着水路策应,听受指挥。当日由裴宣、朱武分拨兵马,林大虎以金紫光禄大夫礼部尚书右仆射恭代那宋江祖饯。当日各军分头下山。

单说凌振,这日与索超并彭、韩滔等带着人马,行至定陶。离城有三十余里,闻有人说徐宁于昨日晚间已被生擒,现今已降了谭稹。索超惊异道:“这厮怎这样勇猛?徐宁哥哥怎能被擒?怎么也不见时迁有何军报?”彭进言道:“元帅也勿要焦急,谭稹那厮有谋有勇,吾等须小心一二。”索超大骂道:“什么谋勇?不过在泗州一带镇吓赵立、充个都监、拜个承信郎,就这样跋扈了得?有何本领捉俺的人,容俺在这里扎寨歇兵一日,明日我捉住那厮,怕不碎剐了他。”因命于山的南面屯驻营寨,自引着翊卫军五百人,与凌振、蒋敬、彭、韩滔等住一所古庙里,晓示三军,勿得惊扰。这庙里有一个庙祝道人,叫裴老九,在初也云游各处,为因是道君皇帝素信道教,各方道士人数极多,就这裴道士也曾与林灵素、刘混康等习过符录,参与过千道会的。那年在东京冈埠作万岁山,皇帝就果在后宫渐生皇子,于是加封道士各有官爵,又命着林灵素讲诵道经,道士亦各予俸禄。这庙亦敕名“三清观”,观里有御赐田地二三十顷,道士亦食邑千户,历年有俸禄衣粮,非常富贵。只因有杨小梅等一场搅扰,幸经这道士作法戏辱一次,那日把蝇拂一甩,立见有千百个长虫大虫,大大小小,蜿蜿蜒蜒,直欲把小梅吓死。吓得小梅拜地为师,叩求饶命。后来那小梅被捕,裴老九道:“善哉,善哉,畜生若一到县衙,必遭寸剐。”因此那附近村户,连张太公、于保正、程小杰等都十分尊信他。张顺也曾来叩请,要帮着谭稹等出去灭贼,那时手指还正然缚着布,裴老九道:“闻知你家的小姐割臂血书,有扫灭梁山的大志,忠诚为国,实是可敬。贫道有两粒仙丹,拿了与小姐一粒,你食一粒,管保那创痕立愈。”张顺叩谢又拜在地上道:“师傅是有道真人,今日梁山这么无道,缘何不慈悲拯救生民。”张老九笑了道:“你等凡人,不知天意,贫道已默会玄机,不出五日,这里要庐舍为墟,同归于尽。你等是为国除患,不能不告知你等。告知谭稹,早为提备。”张顺因闻言大惊,报知谭稹,即同了于辅仁荀生并里正程小杰等,一齐都拜倒地上,叩求解救。裴老九道:“事不宜迟,自明日起,留意在四门盘诘有面生的,或重载的,车马驼轿多要留神。县衙前后,一律要引水,灌浇成为泥泞的样子。贫道掐算,这里有雷火之劫。人民要死伤大半的。”众人叩头道:“人民遭这劫数,怎么解救?”道士又掐算半日,紧皱眉头道:“只除把徐宁放了,万事全休。不然把梁山之贼,有名叫什么蚤的先行拿住,此外亦别无良策。你等还这就快走,少时还各有灾星,身遭不测。”众人都不敢耽搁,赶忙回县,将话就告知谭稹,赶速防备。说犹未了,只见有北乡来报,梁山军马已驻于三清观军中,是索超挂帅,有蒋敬、凌振等随营参谋,彭、韩滔为左右总兵,官人马是鸦察察的,不知其数。于山的正南面结成营寨。又有探报,现今在万临河上见了兵船,打着是梁山忠义军阮小五的旗帜。谭稹笑道:“这贼是真气急了。”因唤伴当请了徐宁来,徐宁低首,只是不语。谭稹又吩咐道:“四处城门小心提防。”又派着张顺去,领着士兵庄客,按着裴道士嘱告之言,引着河水又汲井水,把一座县衙门浇的潮湿。徐宁说道:“俺今要坐在这里,如坐针毡。列位若爱惜我时,赐我一刀,或立时发放我,我俱都感激不尽。若这样待我时,是何意见?”吴天锡道:“将军休急,我等那劝你言语都是肺腑,何必要一心从贼。”徐宁笑道:“来日我说的那话端的是实,眼今那朝廷没眼,信赖小人,若蔡京、童贯、余深、林摅等,哪个不都是奸党蔡京儿子?更不肖说以边疆这么紧,他劝着皇帝说生个人来,应求娱乐,因此就遍告各州,采求那花鸟禽石、各宗玩具,兄弟在京亲眼所见,道士也出入宫禁,不加禁阻。后宫之乱,人所共知,刘太后自杀,人人谈论。如今那阿骨打已然称帝,灭辽之后,必当灭我。以此我早则有心林泉退隐,如今因看着梁山仗义救民,事事要恢复周召那宗政治,弟兄也同心合德,替行天道,以此我帮助大家效点微劳,你等要劝我回头,再食那无义之粟,此生是不能够了。”冯有德道:“兄长是受人笼络,入了圈套。宋江有什么真心为着百姓,现今已龙旗凤扇,黄盖白旄,用九星七曜旗,日月争光伞,事事要僭居大位,哪有为民的事情?”徐宁笑道:“礼经王制,那也是礼。有古人说的好,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从。如今那称皇称帝百里称王的,又岂是宋江一个?众人因别人僭号,连如今睦州方腊,也自居圣公,建元为永乐元年。公明是仗义疏财,江湖都叫他及时雨,如何就不可称王救百姓哩!”谭稹笑了道:“阁下是被他淆惑,思想不开,早晚有后悔之日。今日为请出兄长来,商议一事,兄长要作封书信,告知梁山,他们要顾全义气,怕伤兄长的性命赶紧就退军境外,我们绝不追袭,绝不伤害。只等着部省派人,收抚此县。小弟亦各回本任,不再多管。倘他要竭力攻我,我等也不是这里守土之官,杀烧之后,我们一走,这事要兄长酌核怎么办好。”徐宁笑道:“这话也不用商量,大将遭擒,只有一死。你们要不肯伤我,我自会死。”说着,便就一军汉胯下抽了腰刀,便向着脖项要刎。众人拉救,徐宁已奋不顾身,扬手一刀,砍倒军汉,复又一刀,一旁有一个庄家,早被搠倒。谭稹大怒,急抽了胁下剑,两人在厅上交手,天锡也掇个凳子,飞打过来。徐宁一闪,正中一军卒头上,血流头破,立时晕倒。徐宁亦跳出厅外,为时以二鼓以后,阶下潮湿,满浇是水。谭稹也腾身追赶,不想为石阶滑倒,跌翻就地。徐宁一脚正踢胁上,多仗有天锡救护,有德亦挥锏来打,当时衙里彻天叫喊,庄家都素日居乡,没见过大争战,信口吵嚷道:“了不得了,徐宁跑了。”赶着往外边便跑。

且说刘玉与姚远山两个人,修养伤痕,尚在床上,闻说有变,赶忙在壁上抽了刀,欲待出去,因身体受的伤十分疼痛,挣扎张望。只见有探子来报,城里也不知何故,全进了水,又闻有水军人马叫喊杀声,并叫有龙王到了,淹死大众。一言未了,听房上踏的瓦哗啦乱响,着人张看,只见有一只人影,奔了县衙。

且说徐宁,在步下争战着,那刀已被着冯有德打折一半,光剩了半截刀,一个刀柄。方正危急,听嗖的一声响,不知由哪里飞来一个铁蒺藜,不高不低,正中冯有德的右手,当啷一声,撒手兵刃。房上有一人跳下,不是别人,正是时迁。这日为打探军情来看徐宁,路上与水军相遇,阮小五道:“适才有城里庄家引水灌城,不知是什么用意?贤弟要进城查看,相机行事。这里我点派水军,索性往城里放水里。面要一受惊恐,俺便以扶梯上城,四面喧嚷。贤弟要救得徐宁哥哥时,便往外杀,洒家在东南水门一准相候。”时迁答应,这时与徐宁两个往外厮杀,后面冯有德忍痛追赶,天锡亦安放谭稹派两个承局看守。谭稹叫着道:“苍天无眼,叫我也这般丢丑。”随欲把剑来自刎,天锡拦住道:“哥哥要保重身体为国出力,这样一来,岂不要苦了百姓。”谭稹又骂那裴道士,道:“多管这人施用这妖法,害我贤弟,要拿了他时,凌迟碎割。”天锡答应着,与承局道:“你等要小心服侍,俺去与都监报仇去。”众人答应,谭稹又喝命,传喻不许汲水。有信那道士的立即斩首。”天锡也吩咐庄家,赶急传令,一面把徐宁的蘸金枪掇在手内,疾忙往衙外便追。是时,街市水深盈尺,又闻那百姓叫苦,三街六市喧嚷个遍。有的已爬房上树,男男女女,老老幼幼,一时都叫苦连天,全城震动。四城又喊叫杀声,不知何故,急回衙内,牵一匹马,只见有士兵负着一个刘红眼、一个姚远山,两人都逃往民家养伤去了。

单言阮小五,这时因决水淹城,已著功效。赶着又驱众爬城,在初有城上军卒尚抛滚木,又撒那石灰瓶子,好不厉害。后来因城内人民一齐叫苦,士兵都顾着家小,谁还打仗?以此那水军兵卒占了城垣,又命有带着弓弩的,一见有人,立时就传令放箭。可怜那无辜百姓,叫天不语,唤地不应,有想着扶老携幼逃出城的,足踏着水如走在河流一样。听着有百数余人,正央着把城军士开城救命。猛听由城楼以上嗖嗖的一片响,那箭和雨点一般,人的肉身哪当得起?有射中囟门的,有正中太阳穴的,仰首是贯胸而死,欲退是正中后心。一时有射死的、淹死的、跌死的、碰死的,男女老幼百十余人,连几个把门军卒,有腰胁中了箭卧在水里的,有下部中了箭还能叫喊的。这时,天锡勒马,也正在北面,望见如此,即向后退。忽见有德亦单身跑了来,气急败坏,吁吁带喘,连望着天锡摇手,天锡问道:“大概怎样?”有德喘着气,只说不好,二人往县衙又跑,听着谭稹遂还叫骂,二人也不知高低,急令备马,强令那几个承局搀扶谭稹。谭稹问道:“外面是什么喧嚷?”天锡急着道:“出城再讲,哥哥已跌的这样儿,大事是不能问了。”谭稹叫苦道:“张顺都哪里去了?”天锡道:“不要问了,贼进城了,这是那梁山用的灌城之计。”谭稹大叫道:“啊呀,罢了,不想我谭稹无知,中了奸计。”天锡催着道:“快走,快走。”又叫着伴当等扶着都监,引着嚼环。这一地水,不看那马不能走。说着离了县衙,进一窄巷,一径往北门逃走。

北门为荀生、于保正二人把守。当时上城,正想要带领庄家南门去探,忽见有若多军马自北面扑了来,亟想提防,又闻有天锡喊叫,二人都慌忙下城,一见谭稹,大惊不已。于保正道:“我们也没见探报,是何缘故?”冯有德道:“你们也不用问了,赶快开城,现中了淹城计了。”二人也惊慌失色,欲待开锁,又恐那北面军马一齐拥入。正犹豫间,只听那城外叫喊,一似有千军万马屯在门外的一般。城上有军卒喊叫道:“真人到了。”天锡因正恨道士,知他与梁山勾串,来此攻城。急叫着不可开门,一边吩咐,自先把坐骑一拍,顺路上城。只见有不少军马都是金甲,当先是一个道士,披发仗剑,自称是裴老九,前来救应。天锡喝骂道:“你这贼道,胆敢胡行。俺等是忠心报国,干你甚事?”裴老九笑道:“城上答话的,敢莫亳州兵马司吴总管吗?你休错疑,谭稹已跌伤筋骨,俺不来救,怎的报国?只因我方才误算,只就着坎离交恶,算着有轰天雷凌振自北面来,定然要火炮攻城,故用那水火既济的法术,用水破他。不想,是离方之水应破是离中之虑,我错了坎字上下。今已将水势消去,你且开城,我今要子时作法,捉住那徐宁、时迁,不须耽搁误了大事。”天锡因听了这话,又见有于保正、沈里正并张顺、荀生跑上城来,都称是真人到了,急命开城。谭稹于马上气的火星迸裂,城门开处,只见有金甲军马一拥而入,个个是神头鬼脸,两目发直。一见那道士扬手,好似都会飞一样,腾身都跃上城去。吓的众人目定口呆,谭稹亦马上看见,甚是惊异,裴马九道:“你休不信,俺叫你筋骨舒展,能于争战。”谭稹不信,道士把宝剑一背,用手在他的胸前胁下稍一按摩,立时那两臂伸舒,毫不痛苦,又一揉腿,登时于马上痊愈。谭稹亦不胜喜悦,下马要谢。裴老九笑道:“不须称说,只要你为国捐躯,作个豪杰,贫道就不算逆天。”说着,披发仗剑,向后一指,只见有若多猴子,前窜后跳,跟随道士一同至县衙厅上。冯有德大叫道:“你这老道,也不是公平人,洒家也被个铁蒺藜打伤右臂,怎你不医治医治?莫非洒家就不当医治不成?”裴老九道:“不是我不与你治,只因要用这子刻,我遣着众猴子捉捕徐宁和那个鼓上蚤去,过了时刻,恐误大事。”冯有德叫道:“你休撒赖,非与我医治不可。”又叫着士兵道:“你等把刘红眼、姚远山设法拖了来,这个老道,端的神仙。”张顺也央求说道:“才有庄家并一军卒被徐宁一砍刀砍死,这里真人要能以生死人,也发个大慈悲,救活他俩,我等亦感激不尽。”裴老九叹道:“善哉,善哉。这真是天意难逃,才进来时将及子刻,这时你大众一乱,误了时刻。合该那两个有命。”因把那左手掐的诀向空一放,只见那个个猴子,往外跑去,倏忽已不见踪影。冯有德道:“哪有的事?不说你自说大话,反怨大家,真是巧舌头。”谭稹拜下道:“真人莫怪。俺等是不知玄理,只图治病,哪知是这么误事?还望真人别施法术,拿了那徐宁方好。”裴老九笑道:“你等凡人,不知这时刻的奥妙,听我简略的说一说。”因命士兵等先去把街市人民有已死的送至其家,没有死的搭来医治。四城也传去号令,依旧把旗帜张齐,不须惊恐,并喻知大众说,现有神兵降凡教喻,有中箭被水的自来医治。一时已传遍街巷,男男女女,齐来治伤。那阮氏军卒等,因见有金甲神兵,齐来追赶,吓得都退下城去,会合大众,报至中军。阮小五大惊道:“哪有这事?尔等是临阵退缩,乱造谣言。”遂将那领兵头领并几个正牌军、副牌军,一律要斩。多幸有时迁阻谏,为众求情,徐宁亦帐前说道:“俺已生还,军士也爬城灌水,厥功甚大。贤弟要饶恕死罪,命他往四城探望,将功折罪。”阮小五应道:“且看着哥哥金面,饶恕他等。”喝命往四城详探,回营报命。并命由城河两岸,结成寨栅。河内是船,岸上是寨,接连有二十余里,旌旗招展,都写是水军骠骑大将军万福河防守使短命二郎阮小五。安下他等在营候探。

且说那城内百姓,扶老携幼,争往治伤。刘玉、姚远山也立厅上,只见那道士治伤,并不用药。用手一按,即便痊愈,一面治着与谭稹、吴天锡等几人说道:“道家玄秘,原讲是过去、未来、现在,与释家传的道,俱是一理,此名为上清三界,唯有这光阴时刻是没有现在的。譬如是贫道,此时在此说话,话一说完,便成为过去之事,光阴也随着完了。又如今年是宣和二年庚子七月二十一日子时,此时一过,哪还有今年今月今日的子时呢?再有子时,已是次日了。所以这时刻最贵。”谭稹拜下道:“真人高见,弟子是为国干事,要劝着宋江等讨贼赎罪。将将我把个林冲说得心转,不期那宋江用计离间我等,眼见那狼子野心图谋不轨,真人要发点慈悲,帮扶弟子,克复一州,便是一州,克复一县,便是一县。人民都水深火热,怨天叫苦,我们要不来拯救,等待兀谁?”裴老九笑了笑,挽扶着谭稹站起,挥令那好了伤的一律出去。众人叩谢,为时已东方大亮,撤去火烛,重新入座。道士又命叫开城,不须害怕,这里有金甲神兵自能护教。谭稹传令,刘玉亦领了士兵六街巡视,有夜来被害的,都去安置。合城都一日无事,水军在外,只有窥测,不敢往城中进兵,恐坠奸计。裴老九道:“今日倒安然无事,只恐夜里索超与凌振攻城,却是厉害。”谭稹问道:“弟子是泗州差使,久留于此,只想要干件功劳,意欲与几个兄弟齐告奋勇,必将这梁山剿灭,方满心愿。”裴老九道:“都监大志足堪钦佩,他等亦天星下界,不到时刻,不易剿捕。如今你见他势力是恁的大?抢州夺府,占了数县,各处又有些贼首与他订盟,不是一时可能灭的。哪知若时刻一到,不容眨眼,只等那时刻一到,眨眼之间,烟消雾散。将来这里也只有张仙、张迪甚难除治。如今掐算,宋江于明年二月大限已满,那时有制服他的,不劳一兵,不伤一将。几位要怀此壮志,可去投他。”谭稹问道:“这人是谁?真人指教。真人以慧眼观世,可知这宋朝天下能无久远?金辽之患能廓清否?”裴老九笑道:“大哉此问,贫道也不是神仙,焉知后事?只知是司马温公不知兵法,果然按太祖太宗传的兵制,何愁不万年天下?”冯有德道:“道人你说的这话果是好听。如今你看看洒家,要作个都统制在边庭干一干,有那命么?”裴老九笑了笑,谭稹道:“不要打搅真人,你看着今夜怎样防守?我等要偿吾夙愿,可去投诚?”裴老九道:“这里守城却是容易,但是你和冯制使俱有大难,如今盱眙军和泗州太守已然都详告都省捉拿你等,宜亟起程,投奔那宗泽帐下,日后超迁,不可限量。”谭稹道:“这里的军务哩!”裴老九道:“你休挂恋,那日你申告济州克复此县,你道那济州怎的?一来有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与梁山勾结着,本是一气。二来有关文拿你,他等要见你名字,你试想一想是怎么样对付你?”冯有德不待说完,啊呀一声,叫道:“气杀我也,明日我不打济州,誓不为人。”裴老九安慰道:“不要着忙,这里把一切公务交与吴都监,济州要人马到来,贫道抵御,你等要信吾言语,先奔曹州,那里是杨雄单弱,尚可脱身。唯至临濮,不可多事,若见个姓裘的,或老或少,都是英雄,你等要一齐结拜,往东京去。将来有城下之战,还伏你等,切不可错此机会。”谭稹拜谢道:“多感指教。”随便将印信公文连守正的押司一齐唤了来,事事都交与天锡一人执掌,公文案牍与荀生、于保正二人商议。

当下收拾行李包裹,因爱那徐宁金甲,也都包好。吃过晚饭,天锡又把些库里银两赠与他俩,谭稹不受,裴老九劝着道:“不须直正,虽说是民脂民膏,刮括来的,你等要以身许国,难道就饿着走路不成?”众人也齐口劝说,谭稹无奈,只捡了两三块纹银,其余那黄白之物,尽皆未取。有德倒暗中拿了几锭金银,对众人道:“俺不像那么痴,拿了怎的?”当下裴老九等催促起行,士兵来报:北面有尘土扬天,怕是有索超兵马。裴老九道:“事不宜迟,你等就快出西门,捡背路走济州,也必有人马不久必到。”二人与众人告辞,各上了马,众人都送至西门。天锡洒泪,不知是几时再见,裴老九道:“前途保重。”二人也挥着眼泪,马上加鞭,赶趁着斜阳未尽,走出有二十里路。二人要连夜趱行,紧了肚带,直奔曹州。

单说众人自送了谭稹等二人走后,日已衔山。忽闻有士兵来报:索超军马已然下寨。在城观看,现今与水军联络,四围结寨,各门有一个将军把守汛地。吴天锡道:“这时宜怎样防备?”裴老九道:“不劳挂心,贫道已派遣神兵,四城防护。唯是白日,都监要小心一二,金甲神兵只能于夜里听用。”天锡应道:“如此我白日设防。”裴老九道:“防倒事小,俺今以疲民之策,劳他兵马,到晚也自然疲惫,无能为力了。”因命庄家预备酒菜,在四处城楼上大吃大喝。南门张顺与荀生,北门吴天锡与裴老九,东门是于保正、沈小杰,西门是姚远山、刘红眼,时约初鼓,各营有钲鼓齐鸣,索超、凌振各自出马,一个往城南攻打,一个在北门叫骂。东西有韩滔、彭,叫骂多次,唯见那城上有人,明灯列烛的谈笑饮酒,派兵爬城,只见都回来喊叫,城上有人都矗地的身高二丈,披的金甲,戴的黄盔,手中都拿的飞石,纷纷打下,我等亦仅逃性命,前来禀报。索超大怒道:“谭稹也无他本领,哪会妖法,显见是尔等怯敌。”因又命二次云梯手,爬扶上城,众将于城下看着,上面无人,不想那爬城军士又都坠下,各各都爷娘乱叫,连带扒滚,马前交令,所见与那回军士一般无二。凌振怪叫道:“这厮是什么妖术?这等厉害。”细验军士,又都无伤。凌振大叫道:“俺用炮轰,看他这妖法怎的。”因命于四门架炮,喝命着火炮手一齐燃放,轰的数声,火焰冲天,随又命军士上城,再观动静。扒至半截,只见又啊呀乱叫,凌振骂道:“入娘贼,上面也没有什么,怎的如此。”又喝命砍刀手后边督促,自己也拿了六十余斤长柄的砍刀一把,有退怯的,就喝令砍刀手格杀无论。军士亦一齐呐喊,城未能上,只见那城垣以下都是头颅,个个都鲜血淋漓。只因都上去不得,后面有督促的砍刀手,稍一怯懦,立刻掉头,可怜那千百军士,只因是好吃懒作,不能负苦,投来要当个喽兵,好去往村乡里去唬吓小民,不争于这个分际上,只恨爷娘娇生惯养,不与个正当营生,人要当兵不知是怎么废命。左听噗嗤,右听噗嗤,哪不是爷娘所生一条性命,只为着督促上城,俨然和削瓜切菜、砍树的枝岔一般,不知有几千百个身首异处,腰斩两截的,堆积城下。凌振气的火焰冲天,急忙叫鸣金收军,回营商议。索超亦没了主张,商议阮小五再去灌城,城中因闭了水门,哪能进水。韩滔说道:“这城有多少存粮,敢如此顽抗,哥哥勿怒,俺想就四围结寨,有计用计,叫参谋蒋哥哥设法破城。即不能破,亦生生饿瘪了这些鸟贼,看他有恁的妙计能解得饿。”索超道:“这话很是。”因下命围了城,一面和蒋敬商量,先遣着时迁去报知大寨。又命着彭去接应曹州,领兵一千,先去与杨雄商议驻防之法。又议由水军联络,分配船只,一面运粮,一面与城武李忠、曹县白胜、金乡的宋万和秦明、黄口集的张顺都报了信。城内亦有人走报,裴老九道:“任他与何处联结,怎样用计,这城也无法可破。除是那公孙一清能以胜我,余则碌碌。贫道也不是说大话,若有我师弟在此,不废一兵、不劳一将,夺取那城武曹州,易于反掌。”张顺问道:“其人那师弟是谁?备封书信,遣人能聘得来否?”裴老九道:“不是别人,这人已降了梁山泊,现拜为侍郎之职,日日与公孙一清谈玄说道,有女王花蝴蝶最尊敬他,现今为吴翊聘去,作了军师,大致在青州界清风寨呢。只是要收拾人马,投奔光州,此时可哪里去寻?”吴天锡道:“若能以聘的来,何不就相烦帮助,报效国家呢。”裴老九道:“如此就相烦足下为走一遭。”因案上修了信,告天锡道:“足下此去,这城有贫道保守,料应无事。足下要多分辛苦,此去就直奔归德,顺路也可以回家看望看望。一则把说降光景,赶趁侯太守不曾交卸详细禀明,总比着书信备悉。二则那太守如今正企望足下回信,若无足下,哪敢往东平赴任。”吴天锡笑道:“真人取笑了,东平新任弟子也不敢前去。在初是谭稹哥哥错了主意,依俺见解,太守以朝命为重,理应到任,不怕就伏了梁山。但求不加害太守,如例给俸,弟子也总算这一遭不是白来。”

裴老九笑了笑,因听着天锡口气,有些含混,不像是谭稹两人那么坚定。随拉着天锡手,来至后厅,并坐于一张凳上,促膝问道:“足下之意,是谭稹误了你,是不是这句话?”天锡亦看了外面没作工的,叹口气道:“真人不省得,是俺因想念张俊和谭稹,两个人俱都是英雄出色,没有遇时的汉子。可巧又奉了侯太府书信,言语内里也不瞒真人,说有梁山金大坚来往说和,宋江已实实在在愿受招安,以此去寻访冯有德,便道又拜访谭稹,所为叫他们两个出头帮助,日后也擎些功劳,图个请受。太守亦十分爱才,就待小人也是宽厚,将来要随了宋江往讨方腊,料着那梁山军马十分强悍,再加着谭兄英勇,方腊那厮指日必破。哪知我一番好意,未能如愿,自入了梁山以后,越说越拧,竟闹的金大坚未敢露面,宋江也生了疑忌,弄的侯太守新简的东平府连任也不能到了。真人请想,这都是小人出来,不会办事,素性又尊重朋友,倒弄到这一步。如今若见了太守,我怎的说?”裴老九道:“依你怎的?”天锡叹口气,只得说道:“如今就到得哪里,便是哪里,情实已没有脸面再见我亳州的父老了。”裴老九道:“且休抱愧。为人要志行坚定,不在小节,贫道要叫你回去,必无差谬。不然就降了梁山,只有这两条道。”吴天锡急道:“哪可投降?洒家也生是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朋友义气,岂不至重。”裴老九笑了道:“这话是呀,你知那宋江何故要想招安,只因为瞒哄大众一时眼目,他的心意为做皇帝,足下也到过梁山,他那势焰,已然亲眼见过的。如今也事不宜迟。”因授了那封书,嘱告天锡道:“如此如此,自能与吴翊会合,扫荡梁山,太守亦绝不上任,你要放心,如今要赶着回去,必能见面,太守要先往东京陛见圣驾,你如随去,亦能与谭稹几人东京相会。”天锡大喜道:“若得如此,也不枉这一生。”说着,便叫承局传点升座,将兵符印信并几个押司,手里经手文卷一总都交与裴老九,道:“由此执掌。”至晚,由西城开门,单枪匹马,杀出重围,一径由归德一路投往亳州去,不在话下。

单说谭稹,这日由曹州经过,路上有军卒盘问,一枪一个,挑落马下。两马和飞也相似,奔了临濮。时方日落,二人要投个客店,打火歇息。行至一处,只见有不少喽卒村外巡风,望见他等,只闻有镗啷啷一阵锣响,出来有不少喽卒挡住路口,一身长六尺的汉子,大声喝道:“你等是哪里来的?往哪里去?”冯有德按不得气,刚要答话,谭稹已翻身下马,声个喏道:“我等是泗州厢军,此去往东京城里御前角武的。因不知路,误投汛地,敢烦诸头领指引则个。”有德亦只得下马,随从唱喏。众人因看他恭敬,各将那枪刀武器备在手内,意思要闪开大路,放着过去。那大汉道:“你哪里去?这里是孟大王地面,凡通行的要有腰牌。你等把腰牌拿来,验了放行。”冯有德气道:“什么腰牌?俺等是行路之人,没有怎的?”谭稹倒陪笑央道:“头领要高抬贵手,我等是行路军卒,哪有腰牌?”那大汉叱着道:“休要多说。”随喝着众多人围了搜检,二人因人困马乏,各由着搜检一回,因见那有德身上带有金银,那大汉喝问道:“这是什么?”二人因不明其意,只陪笑道:“这是盘缠。”数内有一个军卒笑着说道:“你等也不是庄家汉,既走江湖,怎不晓事?俺明白的告诉你,何官无私?何水无鱼?这便是好腰牌。”谭稹已一言提醒,亟叫着冯有德留下金银,冯有德道:“俺却容易,只是我这个不肯。”说着,便从鞍下抽了那两条铜锏,谭稹拦道:“这却不可。”又央求那汉道:“他最疼钱,列位要肯放行时,我便奉纳。”那大汉冷笑道:“不纳怎的?不要以铜棍吓人,须知爷爷这一个铜锤厉害。”说着,把一柄大铁锤,重有八十斤,抡的和纺车也似,掷在地上,内有作美的拦道:“都是朋友,你们也不要吝啬,痛快一点儿,我们也交个朋友,落得受用。省得又绑进寨去,都没利益。”因催着谭稹道:“快些,快些。”谭稹无奈,一心为赶着走路,将所有黄白物尽数留下。喽卒亦闪开道路,又叫个小喽罗引路牵马,直送至村西五里,告谭稹道:“投北大路,即是濮州,如今有两造打仗,不得行走,只有投西,顺一座山寨经过,那里有裘家父子,没人犯境。你等要说明来历,自必放行。”谭稹谢了谢,心中暗道:“这个裘家,敢莫是裴老九命世的英雄不成?”遂用鞭催着马,一路趱行。这日,已日没西山,看看黑了,只看有几个健仆,各骑骏马,跟着个年少英雄,骑匹骏马,背着雕弓,插一壶箭,一手拿一支拂尘,驱着那马上蚊蝇,也投西去。谭稹已行离且近,马上询道:“借问诸位,俺等要投奔东京,是这路否?”那少年回了回首,书中交代,这人正是裘剑韬,自迁了濮州来,接得王友直等,东京来信,言现有义民文天柱、张毓宗等,自告奋勇,攻打梁山,连夺数寨,部省已特为申奏,龙颜大喜,特赐以忠义名号,称讨贼左将军,讨贼右将军。又闻有杨进投降,也会连文张等,进取临清。唯因那馆陶一带,杨志镇守,屡战都不能获胜。临清又现有林冲及运河巡阅使李俊水陆军卒,十分英勇,又兼有各寨帮助,张迪、高托山等各派有重兵能将,日夜迎敌。杨进孤军,不能取胜,因便与大营告急,请添人马,速至临清。文天柱道:“这事宜禀告王友直,调取一人,足致那梁山死命。”张毓宗道:“你道是谁?敢莫是张俊、韩世忠两人不成?”文天柱笑道:“不是他等,他们因随了宗泽,日夜商量着抵御金辽。这样小事,必不肯来。依我想起兰封三义寨,有神童裘剑韬,他若来时,必能济事。只是须禀告友直,求他有一封书到,必来帮助。”张毓宗道:“俺想亦有个英雄,他与梁山仇深似海,此时在临濮界内,筑个山寨,有如在虎的口里搬牙,一般不是本领,早破灭了。此人姓孟单名义字,俺想要邀请出来,必能济事。”文天柱道:“如此就多请一位,更有何妨。”遂当下修了书,各委个心腹军健,星夜前往。剑韬因见了书信,别了祖父。这日因回首一看,两人问路,骑的鞍马都像是军官模样,上下打量,鞍边都带着兵刃,更像是军官无疑。遂勒了马嚼环,等候他等,并马问道:“二位是哪里军官?高姓大名?”二人一说,剑韬要下马拜见,二人拦住,问了名姓,剑韬喜的道:“久仰二位英雄了得,近日往梁山说降,可有此事。”二人也一路行着,道声惭愧,便将那怎样下山,夺了馆陶及现下泗州州官,和盱贻军怎样捉捕的话说了一遍。剑韬问道:“二位如今投托哪里去?”二人因见他义气,将临行裴老道所嘱言语,一一说知。

是日天晚,寻一个庄户人家打火作饭,这时那各乡民户,屡经丧乱,一见有军卒模样的一经其地,赶着就杀猪宰牛,百般款待。谭稹喜道:“这里倒民风朴厚,遇了我等,这样小心,知我是为国为民不要命的。”因各自洗浴了,正然谈论,只见个老迈蹀躞,七十余的妇人,泪流被面,进门就跪扶地上,口叫爷爷。众人都不知何事,群起问道:“有话你起来再讲。”那老妇颤声道:“爷爷饶命吧,老身有两房媳妇,一个孙女,今年刚才十四。我那女儿过于苦了,将要临蓐,昨日有一般爷爷在此住的。”说着长吁短叹,要哭又不敢流泪,有德急着道:“是怎的一回事,我不明白。”遂喝着老妇道:“你有病吗?”谭稹道:“不要难为她。”一言未了,只见有两个庄家汉从外走来,横拉倒遮,拖了那老妇出去,老妇乱哭,像是有疯狂之症,庄家也并不答话,却抚了老妇嘴,不叫她嚷。众人因不知何事,后面尾随,直跟至院墙外,只听有一人埋怨,像是老妇的儿子,嘟哝说道:“你老人家光疼女儿,因她是临期身孕,想着躲避一会儿。那爷爷要打呢?有谁去挨,你不管孙女吗?她才十四,不一样无法吗?”说着有妇人孩子们一片哭声,有德要进去询问是什么事,谭稹拦道:“不要多管,不看像定陶又多耽搁,再说有妇女声音,擅自入去,多有不便。”谭稹正说,只见那两个庄家人自内走出,见了他等,慌忙下跪,脸上神色,都惊慌不定的,怵怵怛怛的问道:“爷爷是先干生活?先吃酒饭?浑家都扎扮好了,只候示下。”众人因不解所谓,有德力气猛,先挽了一人起来,询问何故?那两个庄家汉益加惊惧,剑韬以温语安慰,一同至客舍坐下,唤着他等尽管落坐,询问是什么缘故,你等惊慌?庄家又怵怛半日,对谭稹道:“几位是仁德爷爷,不要见罪。如今这各处乡村,都是如此。遇着有好汉爷爷、各军爷爷,自求由这里一过,便是小人的造化,民家也没得孝顺,除了酒肉,浑家也每日闲着,伺候爷爷,正属应该。自求不厌恶丑陋,都早自洗浴了,铺了被窝。”说到这里,两人相视寒战。谭稹、剑韬不忍卒闻,气得顿脚。

原来这里是兵匪闹惯了,来到民家,百般滋扰,女的也无论老少,奸淫已遍,来时还必要人民跪地请问:爷爷是先干生活,先吃酒饭。干生活的不言可喻。谭稹气的道:“是谁把我们人民欺辱的这般苦?”因劝着庄家等不要害怕,二人把来历说明,庄家已改惊为喜,感谢说道:“爷爷这样人,世上可实在稀有。”因唤着庄客等摆上酒饭,都亲自斟了酒,又告知妇女们不要惊惧,也不用打扮了。村中有约,倘如有兵匪到时,大家伺应酒肉,亦大家出钱。妇女亦不须躲避,有谁遇了便为劫数,村人也不须耻笑,习以为常。剑韬听着道:“如何不诉告官府?请求护庇呢?”庄家叹口气道:“快休提起!官军一到,实比着盗匪厉害,盗匪之中倒有些讲究仁德、不害人的,独是官军,若打从此地过,人民就不用活了。”谭稹叹道:“官军如是,怎怪那盗贼满地?不知朝廷怎这样不省事。”一时饭毕,剑韬又赠与庄家十两的一锭银子,一军健道:“不要赏他们,他们也没有好人,遇孤行的,他们杀害,军卒要走的单了,更是吃亏。”剑韬笑道:“这话倒不许这样说,他们因恨恶极了,但能有一事可忍,谁肯害人?再说又没有官管,占谁妻女,谁不有气?可不就遇见少的报报仇吗。”当夜无话。

次日,那庄家起早过来送行,又摆些酒与肉,大众吃了,剑韬说道:“俺今往馆陶营里访个朋友去,二位要肯与同去,今晚可到。”谭稹道:“我等也本无投奔,闻知宗泽又闻了王友直、张俊等,现在练军,我等寻他,恐无地位。贤弟要肯荐举时,我等也随去效力。”剑韬大喜,三人就谢了庄家,率众起行。时方八月,路上那西风阵阵,很是凉爽。行了一日,约计有初更时分,远见有一座营寨,好不威武,行离且近,有哨卒拦住道:“你们由哪里来的?行营重地,不可擅入。”剑韬下马道:“俺等是临濮来的,敢烦通报。”军卒因见是军官,赶忙通报,一时因听着中军鼓声大作,有不少亲卫军排班迎迓。有杨进、孟康等也在营内,正然与志功兄妹商议破贼,只见有军卒禀报,立时与文天柱、张毓宗等,大开营门,接至营外。剑韬下马,众人都并不相识,只有谭稹认识杨进,两人在梁山泊内几乎动武。剑韬也看着志功,有些面熟。亚雄是救过命的,认识剑韬,各言名姓,各道久仰。孟大娘子问剑韬:“你不认识救你的恩公么?我们是兰封住家,开过酒店。”指亚雄道:“这是奴家小姑,快来谢罢。”众人因不知何故,目目相视,亚雄亦脸色一红,来至帐内。剑韬都叙礼已罢,正将入座,杨进笑道:“那日你追得我苦,不想是这位义妹,他放了你。”孟康与志功都道:“以前之事,再也休提。”喝叫着军卒们快备酒饭来,一面与志功夫妇将捉获王英,并当日交战的事说了一遍。众人都称赞剑韬并杨进,流金铛果真是英雄了得。亚雄笑了道:“别的不提,杀人的要偿命。那日我把他放了,他倒一刀杀了酒保,像这样无情的,有多可恨。”说到这里,斜睨着剑韬笑,众人也不禁大笑,都称赞道:“英雄被迫,原出无奈,不杀也不能逃命。”说着,摆齐酒饭,众人都让着剑韬并谭稹、冯有德坐了上席,谭稹笑道:“昔日于梁山相会,谭稹也不知杨兄侠肝义胆,因此于人前得罪,今日赔礼。”说着便拜,杨进也拜下,说道:“小弟无知,如今已成了一家人,莫讲前事。”遂满斟一大觥,述起梁山的旧事来,冯有德道:“俺今也不知定陶陷了没有?谅那道士必有法术。”文天柱道:“若这样有道的真人,请来怎样?”孟康说道:“小弟也路上闻说,有这道士献策。”剑韬又问起近日交战没有?杨进叹道:“俺想这馆陶临清,指日可破,不争有张迪、高托山和各寨来了兵,百里连营,不能深入,高唐有朱仝、雷横,又请了朱武去,摆个阵式,人人都说那阵名叫九宫八卦十子连环阵,当中属土,有中央戊己辰戌丑未旗,一座镇纛上书是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小弟也派人破过,亲自也入两次,只是要没人掩救时,已遭不测。兄长也省得,朱武这阵是和谁学的?这般了得。”谭稹笑了道:“这阵有什么难破?明日我带了人马先往观阵,倘能踏破,小弟也进身有功。”杨进大喜,当日于中军帐里铺设衾褥,安放他三人睡下。众人都各归各营,安宿无话。

次日升帐,谭稹于帐前讨令,冯有德道:“末将也愿随前往。”文天柱道:“仁兄出马,小弟也跟随鞭镫。”杨进喜道:“有三位仁兄出马,何愁那高唐不破。”因传令张毓宗,点拨人马,亲自赏军,剑韬说道:“小弟也来了一回,意欲往馆陶一战,看是怎样。”杨进大喜,自领着三千人阵前接应,命张毓宗坚守营寨,亚雄因剑韬出马,也要观阵,遂同着孟康、志功连辔而行,距城五里后营扎住。前军已迫至城下,剑韬骂道:“尔等有不怕死的出来应战。”那城上毛江等,因昨日杨将军返回大寨,军中无主,遂严令军卒等防守城池,不出应敌。一面与张迪营里去了急报。营中是大将裴老玉一人为帅,此人有五七百斤膂力,绰号一声雷,手使是汉寿亭侯的青龙偃月刀,连柄有八十斤重。生的金面两道浓眉,满部的金黄乱鬃,只有说话嗓音震人,以此都称为一声雷。当时帐中闻知此信,即刻要点兵出马,有副将甄爱乾、参谋吴有义进帐拦道:“将军且住,我们是远地而来,既不争城,又不争地。交战有什么益处?果其战胜回营,也没有好处。战的败了,有损威名。不如就推着有病,乐得受用,叫往那高王营里送个信去,叫那铁幡杆自去出马。”裴老玉道:“如此甚好。你们就严令守营,推说有病。”二人就出去传令,与报事将军道:“你望高营中再送个信。”将军闻命,又来向高营报信。当时高托山的营里铁幡杆吕大韦将引着五千人马,扎了连营,有少华山刘有道、清风寨的凤凰张七、二龙山的秦太保、斑鸠店刘家五虎,俱因与梁山同盟,来此助战。由馆陶县绵亘有五七百里水旱两路,直至高唐俱都有各方军队,一字排列,以正中东昌府为三军总司令的大寨,林冲以五虎上将军为三军都检讨,朱仝为检讨左将军,李俊为检讨右将军,雷横以高唐节度使兼检讨副将军,率领雄兵镇守阵地。朱武为检讨右参谋行营军师,各营都接连一气,一齐闻信。及闻有探子报说,谭稹已部引人马来打高唐,这正是安排下地网天罗,欲擒虎将,不料想张弓硬弩,反射豺狼。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开封府定案斩王英 宣武军考武收谭稹

话说馆陶高唐等一带地方,有杨进、文天柱等日夜讨贼,早有高太尉、童太尉奏闻皇帝,当日早朝,有高俅启奏道:“镇江军节度使少傅余深,近日为梁山贼寇方天寿等搅扰地方,乞请圣上,早派兵将。据臣愚见,现有一个人能擒天寿。”天子问道:“据卿推荐,必无差错。但不知所荐为谁?卿可直言,候朕降旨。”高俅奏道:“杭州军节度使知军州事薛昂,从前和微臣说过,御军的中郎将滚刀筋陈老妥,却是有万夫不当之勇。从前,方天寿是他捉的,只因被劫了花石纲,褫了军职,如今还在杭州效力,只求有圣上降下圣旨,俟拿了方天寿时,将功折罪。”天子大喜道:“所奏甚是。”当时听奏,命陈老妥带罪捉贼,高俅谢过了。在班有天章阁直学士开封府尹范宗,伏俯于金阶,奏道:“臣启万岁,七月初闻有殿帅府虞候王伯高,在兰封地方拿获梁山要犯王英等三名,该犯已杀害多命,讯供属实,按律拟斩。今日又正当梁山猖獗之际,拟请圣上降旨处决,传首于郓州等处,以寒贼胆。”天子皱眉道:“本应准奏,只因有真人林灵素,现正为后宫念经俾生皇子,孤家亦正自茹素,每日的斋戒祈祷,哪可杀人?”说到这里,有秘书郎杨时伏地,奏道:“圣上明鉴,圣人生子,乃是家事。该犯宋江等久反山东,夺据州县,不知有多少民命丧于贼手。此时宜即刻处斩,以正国典。”天子怒说道:“你是读书人,仁义为本,如何亦教朕杀人?”杨时又奏道:“臣乃为公,非由己意。国法具在,哪可饶人。圣上要降旨正法,方是仁爱。不然那死的百姓,岂不叫屈。”天子因逼的无法,降圣旨道:“王英于八月节后,再议处决。须命由林真人择以日期,不要冲了万岁山子孙道脉。”杨时无奈,退朝与范正尹道:“如今圣上,只是信道,道士也出入后宫,毫无禁忌,这岂是朝廷礼法?”范宗也慨叹一回,回到衙中,喝命把王英几人都押了死囚牢,听候处斩。

这时有梁山探子,已早由东京里探得此信,飞也相似,报到梁山。宋江已掩盖不住,和夫人道:“你去与扈三娘解说,非是不重义气,不去救他。因如今山寨里军事紧急,童贯与高俅、杨进正打临清,海州亦发了人马,有谋勇双全的黄金塔扈文和带领着雄兵一万,逼近曹县来。港州关胜、曹县董平,连日也仅能保守,不能出战。杨志已调往单县,曹州项充又无音信。馆陶肥城近日也不知胜败,众人心里有多焦灼。”丽娘念佛道:“阿弥陀佛,官人就这么一说,多少人民没了性命,妾身口讷,也不会说。对扈三娘也难解决,只盼着大王开恩,许我到一座庙里削发为尼,妾身就终日诵经,祈祷着大王得胜。”说到这里,自又向蒲团上拳了腿,拿了念珠,依旧念佛。宋江气得道:“你没福消受的行货!这个世界念什么佛?若作个皇娘娘有多受用,世人都仰为国母,那尊贵不?”丽娘亦合目无语,宋江无奈,自去与太公说了,劝扈三娘不要发急,至万分为难时,就命着兰封李逵入京劫狱去。扈三娘哭道:“我不曾想哥哥不管,早知如此,我自己走一遭,也非难事。”吴用因看着这样儿,心生一计,特遣着夫人慧奴,亲去开导。三娘大喜道:“此计甚妙,只是我没有女伴,如何能够?”慧奴道:“马小光的夫人生的多美,近日我看她光景,与那个刘虞候很是和睦。林夫人娟娟已看破了,后来已说了实话。那刘虞候以先是她的小厮,两人很厚,喜在马小光师爷是念书人,尽日是疯疯癫癫的一概不管,他们于那日曾说要回东京,何不就邀同他去。”扈三娘喜道:“这么也好。”因又去东寨里邀请了顾大嫂、孙二娘,又邀小宝,因他是东京口音,生得极美。当时议定,次日与宋江寨里讨了金银,带些绸缎,三娘又梳妆打扮,本是生得就不丑陋,一经装裹穿戴,又至为富丽,活像是贵人宅眷一般。同了众人,领几个武艺强的承局,小厮都教那刘虞候一人带着,又几个会武丫鬟,只作是外官进京,欲求陛见的模样,直往兰封一路行来。

却说东京南薰门外,有一个破落户住户,姓柳名少权,绰号叫撞大运。自幼因读书未成,改习医道,叔父柳公权,向在州桥下开生药铺,同族有一个伯父,叫柳大成,现任开封府判官之职,年老无儿,屡欲把侄儿少权承继膝下。但他又素日游惰,尽日与一般泼皮子弟满街游逛,与高太尉的衙内也在一起,京里又日夜耍闹,不时与一般子弟在酸枣门的潘楼、麦秸巷的状元楼,凡是有妓女的酒楼酒店终天彻夜,流连不返。于是也对于少权有些冷落,尽日就由他去逛,亦不禁阻。这天正是八月秋社,京城住户各皆以社糕社酒互相赍送贵戚,宫院亦皆以猪羊鸡鸭等肉,切作砧棋子铺于饭,上名为社饭,妇女都归于外家,晚间回去,唯有男子是日都必须在家酬宾客的,但是因寻找少权,几日不见,有外公姨舅等赠的新葫芦、枣子等物,俗名叫宜良,外甥但是也没见少权一刻在家,气得柳判官顿足生气,仆人亦各地去找,寻了六街,终未见面,哪知像这样子弟,无法禁管。这日正午,他正与一伙人在潘楼吃了酒,席散以后,人各回家,都望着少权道:“你的福气端的不小,这个社日你哪里吃社糕去?莫非还撞你大运,凭你脸子不成?”少权醉着道:“我不吃糕,只想要逛逛庙去。”说着,辞了众人,出了潘楼,沿着十字街竹竿巷,到鬼市子看了一回。东街北是赵十万的住宅,街南是中山正店,这日因赶趁庙会,有不少香药的床摊向东榆林巷,乃是郑皇后的住宅。再向北去,是唐时一位英雄,单雄信庙。历来那庙里香火异常兴盛,庙内是他的坟墓,生一枣树,相传是枣槊发芽,因此地名亦称为枣家子巷。这日妇女都来上供,门外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动。山门以外,有飞禽、猫犬、珍禽异兽的买卖,及动用什物苕帚、簸箕等物,又有彩幕所结露天的屋宇,有卖羹的、卖奶酪的,及时鲜瓜果之类。少权站着正看热闹,忽见有几个仆从吆喝闲人,庙里走出几个妇女来,个个是浓装绣裹,满头珠翠。内中两个生的最美,一个有二十五六岁,一个才二十上下,远望少权,噗的一笑,急又用绢帕掩口,两眼还滴溜溜望着少权笑。又与丫鬟和一个年老妇人,唧哝议论。少权因风流场里本是惯家,尽日于猫洞狗窦里讨求乐趣,贵戚眷属也多熟识,一听那少妇说话,又是京音,心里猜想道:“这必是贵戚家里某人姬妾,不然也没有这样阔绰的衣裙首饰。”又看那少年的面上很熟,急忙以眼神示意,又仗有酒在肚里,色胆如天,望着两人迷嬉着笑,本意也要与她勾搭,只为人多,不敢挤去。正然痴想,只见有丫鬟、小厮都挤过来,远远就望他招手,倒把少权吓得一惊,急忙往东面就跑。丫鬟叫着道:“官人站住。”小厮也追着嚷道:“官人别走,夫人都盼你盼得满处烧香,怎么又见了就走呢?”少权怪异道:“这必是错认了。”因便止住步,向小厮道:“谁是你家官人?庙上人多,休错认了。”丫鬟也三步两步,赶来扯住,口叫着官人道:“官人你不要胡跑了,一家为你急得要死,娘子也一连几个月日夜的哭,你快些家去罢。”说着,并不放手,又几个小厮来牵两匹马,赶辆车子,定逼着少权道:“官人上马?是要坐车?”少权因突如其来,不知是好意恶意,满口推道:“你们是误认了人,我原姓柳,你们是哪里宅眷?”丫鬟叫着道:“啊呀,活爷,我们怎能够错认了你,说姓柳多么丢人,快不要着了迷,野草闲花没可恋的,家里有仙女般的娘子,却叫她日夜哭,这是何苦来?”说着,那边妇人们都扑过来,招得有不少游人都围着看,看着少权也像是儇薄少年,败家子弟,都帮着劝说道:“不要执迷了,你现有家里人这样劝解,赶着就跟着回去,有什么话回家去说。”丫鬟亦埋怨说道:“你图什么?这招得这些人,谁不耻笑?”少权急了道:“你不要扯,我不是你家人。”众人都听了这话,大笑起来道:“这可是疯人话,哪有这样的?”说着,只见宅眷都进前来,众人都闪在一旁,那老年妇人道:“你别不害羞了。”遂喝着小厮道:“推上车去,不看又骑马跑了。”又对着众人道:“这样逆子,老身也实实无法。”遂谢了众人道:“多谢列位。”众人亦你言我语,先把少权推置车内,两边有两个丫鬟押着车子,老少妇人也一同上了车,骑马小厮共约有十六七个,一径都出了旧曹门。

走了半日,少权于车里黑暗,不辨南北。只觉由南斜街到了新城,不知是哪个巷口,到了门外,一直把车子放入。搀下车来,忽见有几个小厮还有丫鬟仆妇都拍手迎着道:“啊呀,官人你怎的回来了?在外有多么快乐?”随着那老少女眷亦各自下了车,丫鬟都争着打帘子,来至房中。只见都设摆富丽,商彝汉瓦及大宋初兴的柴窑瓷器,当中是一张楠木床,左右靠褥中间是卷梳的木几,两列有几个瓷蹲,都是张生一哥窑之物。那老妇走进来,坐到床上,少妇则随着侍立,丫鬟仆妇即刻献茶,都笑向老夫人道:“太君也不用生气,既回来了,便是大幸。”那幼年妇人道:“该是姐丈犯驿马星。”遂唤着丫鬟道:“你等就拖进房去,不要叫太君这里再生气了。”丫鬟都一声答应,左推右扯,强拽着柳少权到一屋内。只见这屋里装饰更是美丽,真个是锦天绣地,翠绕珠围。近西是一架锦床,花绣的镂金帐。东窗是一架条几,上设着一张琴,壁间还挂着字画,妆台、被褥、衣架、书橱件件都玲珑细巧。一个仙鹤式的镂金阁,焚一炉紫檀云麝香,使人闻之便觉酥软。少权于这时一想,倒也罢了,曩日也招花惹草,好钻狗窦,但是无论哪里,只图快乐,哪有这样的安乐窝?看着丫鬟又都俊鬟,因拉了她们手,问她姓字,那丫鬟夺了手道:“放尊重些。你回到家里来,便是歪缠人。又惹那醋葫芦打骂我们。”少权笑着道:“我不怕她。”一语未完,只听有仆妇们叫道:“少夫人过来了。”少权暗想,这人可端的瞎眼,自己男子,俱认不清。随见有丫鬟进来,先领少权前去沐浴,随之将巾帻衣服,以至于丝绦鞋袜换了一新。傍晚设席,那二十五六的妇人是他娘子,那年幼的是他妻妹,三人在一桌吃酒。丫鬟伺候,一边吃酒,一边说笑,小姨也并不拘束,又打又闹,又亲自斟了酒,递到少权的口边,望少夫人道:“你叫他醉了好?不醉好?”少夫人笑道:“爱醉不醉,欲我陪侍着,那算休想。”幼妇人笑着道:“姐夫,不会你跪下立个誓,明日要再一出门是个乌龟,永世就守着姐姐到白头罢。”少权因二美当前,心想就下跪求情也是趣事,遂放了牙箸子,便欲来拜,笑得那幼年妇人前仰后合,两手把腹际捧着,眼中流泪。丫鬟亦喊说跪下,急得少夫人忙的站起,指幼妇道:“你和他睡,省得又寻找......”刚说到半句,扭身便跑。少权不敢追赶,幼妇指道:“你真是有福的,你怎么修下的,遇这姐姐。”丫鬟亦笑着说道:“官人有福。”遂满斟一杯酒,敬与少权。当日吃的昏然大醉,有丫鬟仆妇等伺候睡下。

次日早起,又有家宴,一连半月,每日那早晚两宴俱是大醉,吃的又美,凡所谓山珍海错、鸡鸭驼马,日日是七盘八簋,色色俱有时鲜果品。有闽广进贡的甘蔗、荔枝、梨桃、杏子,各种粉酪,各宗果脯,俱都与宫中所食一般富贵。只有两件事,不甚如意。少妇也不知何故,不来伴寝,丫鬟也故意取笑,自那日洗浴后,换了衣服巾帻,至今也不叫洗手,不叫净面。这两件事非常恨人,那脸和两只污手,伸了一看,尽是腥泥。有时还和他取笑,扬一身土。少权央告道:“你们也行些好事,打些水来。”丫鬟笑着道:“官人洗脸,只等过节罢。把夫人胭脂水替你存下,好洗个红脑袋。”少权央道:“我情实忍不得已,用茶水洗了两回,只是这一脸污泥,她们要同我吃酒,不嫌我污秽不成?”丫鬟都笑道:“你的夫人,哪能嫌你?小姨又那样爱你,更不憎恶了。”少权无奈,这晚饮酒之际,央告小姨,指着小姨道:“好人,你看我这个嘴脸,怎配与你们同坐。”幼妇笑了道:“这怕什么?河里那洁白雪藕,哪个不挨着荸荠?你是荸荠,须泥里裹着,没泥就臭了烂了。”少权道:“你们谁也不肯理我,你是月老,替我也成全成全,岂不是好。”幼妇笑道:“你端的想食天鹅肉,陪你吃喝也尽够了,如今又这么妄想,谁叫你得罪了她。”少权道:“我怎么得罪的?”幼妇笑道:“你出去不回家,不定和哪个娼妇污了身体,若想那事,只除是中秋节。”因屈指算一算道:“还有六天,叫你也畅快畅快。”少权问道:“是端的吗?如此我先为谢谢。”随欲握幼妇之手,与她笑谑,幼妇啐着道:“呸!你不害臊的,你两只老鸹爪,怎么也不知自爱?”少权无奈,只得又陪笑认罪。

过了几日,有丫鬟笑着道:“官人大喜了。”少权问道:“是什么大喜事?”丫鬟说道:“少夫人说了,月亮圆了,今日是合家过节。一连三日,大吃大喝,等到十七日,是个吉期,夜里就叫你痛快。”少权喜道:“是真的吗?”丫鬟笑道:“是谁还赚你不成?”说着,便引少权来见了老夫人,先拜了节,只见那小厮仆妇都忙着搬运东西,老夫人道:“这里是房舍不好,叫你们夫妻们不能和睦过节,以后要搬到南薰门去,你们屋里也赶快收拾了罢。”仆妇都一声答应,赶着把少权屋里所有的古玩玉器、诸般陈设一总都放入箱内,棉包锦裹,忙碌一日。少权已住了一月,这里是什么所在,并不知道,问着仆人,有说是旧曹门的,有说是东角楼的,询问丫鬟,丫鬟笑着道:“官人是这里住家,怎么不知道地名?这儿不是朱雀门外龙津桥吗?”又一个笑着道:“这里叫报慈寺。”忽说是东,又说是西,闹的少权糊里糊涂。

这日已交到十七,又有夜宴。那老妇笑着道:“今晚也叫你两口热闹一回,我先去了。”说着,便引着小厮仆妇们不知往哪里去逛,坐车骑马的,俱都去了。幼妇也唤着丫鬟,有机灵妩媚的,都来入座,各人要敬与少权一大杯酒。幼妇笑道:“这酒可不能不吃,一则贺喜,二为合欢。姐夫要一气饮了,才是赏脸。”说着,一手擎杯,一手来扶他脖子,一饮而尽。少妇也不像往日那么矜庄,卸了簪环,穿着短袄,紧挨着少权身后,用手扶眉,有时还俯在脊梁上,弄得少权禁受不住。幼妇笑着道:“你休妄想,要求快乐,须饮了这杯酒。”因满斟了一大碗,递在口边。少权要推,只是又爱她娇艳,遂一鼓作气的饮入肚内。不想已早则醉了,接二连三丫环又灌,只仗有少妇扶住,低低在耳边说道:“不要吃了,我们睡罢。”只这一声,少权把醉眼乜斜,扑通跌倒,只觉有几个丫鬟左扶右抱,连拖带拽的送到床上。少妇也替着解衣,昏梦之中,只觉那少妇两腿夹住自己,两只玉臂亦紧紧搂抱着,不忍放松。少权之乐,笔下也无能代述。

约至天明,但觉有微微的风儿将酒吹醒,有人倒拽着,跪于少妇之前,又闻有小厮喧嚷,喝叫跪下。见迎面是一条公案,摆列朱笔、朱砚,数盏明灯,俱都是惨绿颜色,上座有五位判官,俨然阴司一样。少权一看,吃一大惊,哪里有少妇丫鬟搂抱着睡,这时两臂已全被细麻绳背剪,捆得麻酥酥,觉得裤里又湿又凉,穿的也全是罪衣,又腥又臭。两脚亦钉着镣铐,套着木狗。若说是梦,怎么又咬咬舌头还知疼痛。刚欲喊叫,只见那座上判官,吩咐点名,左右亦有声威喝。先将自己推至阶前,有两人架扶着,不容不跪,上边问道:“你就是反过青州,杀过刘知寨夫妇,今又与宋江合伙,叫什么矮脚虎王英的吗?”少权一听,不知何故,遂高叫相公道:“啊呀相公,小人是细子良民,哪是王英?快不要屈了我。”左右还不待说完,拍拍两声响,打的由嘴犄角里掉两颗牙,满口都呼呼流血,再欲叫苦,两旁有刀仗刽子拧打两胁,座上的道:“本府已问你口供,全行有招,只因是圣上有恩,缓刑一月,现奉敕旨,即日行刑,你怎么又来叫屈?这样赖呢。”随唤着左右道:“带刘二猾。”左右又一声答应,只见又背剪一人,蓬头垢面,与少权一个样,两足也俱是镣铐,套着木狗,倒背捆着,跪倒于少权一旁,低头不语,上边喝问道:“你叫什么?”二猾供道:“犯人叫刘二猾,曹州府人,年二十八岁。”上又问道:“把你所作之事,照以前所供的,再说一回。”刘二猾道:“犯人因家计贫苦,作庄稼活干不下去,随投奔青州府,作了好汉,抢劫刘知寨的夫人,是我主谋。如今不合又随着王矮虎来反东京,因此于周口落网,所供是实。”上边又道:“你问王英,怎么又叫起屈来?翻了前供。”刘二猾答应着,问王英道:“你这就不是了,好汉作事,不用后悔,事成时节,好汉倒坐这开封府显显威风,事既败了,不就是一死吗?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再过几时,又这么大。不要与江湖好汉丢了名目。虽然我梁山弟兄不来救护,你不免寒了心,但是也不怨梁山不来救我,碰巧还不知道哩!若是来时,你我就死在市上,也必报仇。为什么不横呢?再说,也不为冤屈了,世上有好的东西,都吃过了,好的衣服,也都穿过了,好的妇女,也捡着尝过了。何苦又恁的叫屈?”说得少权白瞪着眼,两边有刽子手扶着,拧打两胁,要说亦不敢再说,本极文弱,哪吃得这样苦。当时三魂没了两魂,七魄也剩了一魄,暗想:“这世上便宜,可端的图不得,认为男子日日饮酒,夜里又不来陪伴,不教洗浴,只说是今日今时叫我痛快,哪知是这么痛快?”一边后悔,只见又捆着一人,跪倒阶前,上边喝道:“你叫什么?”那人颤着道:“小人是兰封县人,不该于三义寨里为人作工,如今被戮,也是天命。”说着,扑簌簌不禁堕泪,刘二猾道:“你也是无能废物,跟我们一死,何等荣耀?何必又这么叫屈。”那人哭道:“犯人叫施在源,委实与梁山合伙,欲反东京。今日受刑,实不后悔。”说毕,又簌簌流泪,那上边正坐的,正是范宗,左边是少权的伯父判官柳必大,看了供词,蹙了那两道白眉,理理白发,低望着范宗道:“这施在源恐是实在冤枉。”范宗笑了道:“我对你三人说,你们口供是从打殿帅府交过来的,在施在源未免的冤屈一点儿,但是本官也没有再问的权限,尔是情屈命也不屈,想是你素常素往作了恶事,这回也该遭显戮。”说着,便命左右都一起提了来,详细验一验是否正身,都绑赴市曹上,听候圣旨。一言未了,少权因左右放了手,大声哭喊道:“小人冤哪,我不是王英呕,我姓柳呕。”座上那柳公一看,叫声奇怪,急着把老眼揉了揉,有随从的剪了蜡花,仔细观看。可不是少权是谁?左右遂用鞭要打,柳公拦着道:“且不要打。这里有蹊跷事故。”因叫着道:“少权,少权,你认识本官吗?”少权一看,放声大哭,把施刘两个人亦惊坏了。范宗因事有蹊跷,亟命掩门。有观看热闹的闲散人等,一齐逐出。随叫着传唤捕盗官,并叫着使院牙职节级牢卒及刀仗子武班皂隶等,严守关防,事宜密审。柳公气的道:“不用审了,这人是下官的侄儿,哪里是贼?”范宗笑着道:“我早日不曾来,哪里知道哩!”因将那秋社之日吃醉了酒,走至枣家子巷,意欲往单将军庙看看热闹,不期与几个妇人途中相遇,将我搀扶着上了车子,道我是他家男子。有丫鬟仆妇们日日饮宴,只不肯与我睡。现今因遇了中秋节,有小姨说和着,今日合房。哪知我睡了以后,只觉那妇人为我宽衣解带,搂抱的不放松,哪知道到了这里,望乞列位相公、伯父救我则个。范宗听罢,即命将刘二猾等先行押收,即至朝房,启奏请旨。柳公也问了详细,知道是狱里受贿,换了正身。即命将节级狱卒、大小差拨等一律捆绑,俱推入死囚牢去,听候发落。问少权道:“他们在哪里居住?”少权因上车以后,模模糊糊,只觉由旧曹门朱家桥也不知是瓦子桥转入南斜街,也不知是北斜街,大致是泰山庙左,近时当夜里闻有钟声,因我是院里下的车,不辨东西,不知南北。询问丫鬟,有说是朱雀门的,有说是得胜桥的,有说是南薰门里的,有说是保康门外的。柳公一听,即命将左右军巡使观察都唤了来,巡使问道:“衙内要记明院落,里面有什么房舍,甚样树株?我辈与提举司的捕盗官也能查访。照这样说,哪里去寻?”少权又说道:“他们也颇有心计,由前二日,已将那东西物件都运了走。只告我说随后要迁移别处去,说这宅子不大吉利。”柳公叹息道:“京城重地,辇毂之下,居然有这等样贼,盘居多日,似你们巡使厢官该当何罪?”因当堂勒了限,限以三日交还王英的正身。将藏匿女贼等,尽行拿获。倘有漏网,圣上要降下罪来,须不是耍。说着,传命退堂,喻令将侄儿少权单押在使臣房里,听候圣旨。一面用家里小厮服侍少权,不在话下。

单言范宗,这日在朝房里面说起此事,人人惊异,个个称奇。见驾以后,天子亦大为动容,即命由殿前司都指挥使左金吾卫上将军赵宣,领侍卫亲军等即往捉捕。高俅跪奏道:“圣上聪明,此事亦关系极大,拿贼之法,宜分缓急。依臣愚见,此事有治本、治末两件办法。第一治末,料想那梁山贼寇隐匿东京,大致也不止一处,再说少权所供,亦不知地名,无从捉捕。绝妙之策,就由圣上降旨,命臣与皇城司都知押班,领京城提举司捕盗各官,除宗室内侍文武官员外,将所有京城里大小住户,一律都从实搜索,隐匿之家与贼同罪。其二治本,当初有太守侯蒙条奏招抚,如今开封府范宗因宗泽等已将那杨进收降,现正于馆陶打仗,颇形顺利。宗泽又特为条奏考拔武士,选练厢军。一为剿贼,二防边患。如今这宣武军中兵将又勇,料想贼人有何本领。依臣之见,亦请由圣上降旨,命臣点将,范宗因守备京城管掌宫钥,亦不能离得陛下,臣愿宣劳,替他前往,由臣与各军联络,共同进兵,不愁那根株不净。”天子大喜道:“如卿所奏,甚合朕意。昨日有林灵素真人在上清宝录宫拜一回坛,因近来的边患匪患,日日告警,特请神仙降乩,指示昨日广成子降乩,写着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卿家要点军出马,也必要仰体此意,少要杀戮的为是。”高俅跪谢道:“圣上鸿恩,敢不遵旨?”遂退于朝房去。

即日与皇城司提举司带领着押班巡使,合着京城里全行捕索。名为搜索,简直把民家财帛掳掠一空,有反抗的,全行逮捕,共拿有嫌疑人犯二百十七家,俱交在开封府里严刑拷问。一连三日,闹的京城里,人心惶惶,人人怨怅。但是又不敢反抗,家家户户,只得叫苦。高俅又作了元帅,昼夜点兵,又定于二十二日在宣武军校场里考选厢军,预备于九月初一日考夺武状元。一面与四辅二十三路赍去公文,招选英材,都来应考。又为着梁山之争,与彰德节度使丁彬并青州、兖州、徐州、郓州、海州等太守,各赍了同日进兵剿袭梁山的公文羽帖,又特派虞候王伯高到杨进大营里,宣读圣旨。

单说杨进,这日因剑韬出马,大获全胜,正然饮宴。忽报有圣旨到来,忙领众人叩头接旨,宣读已罢,又赍有高俅喻帖,众人读毕,款待来宾。且述那交战之事,王伯高道:“现今有一段奇事,报告兄长。”因将那王英狱里换了正身的话,说了一遍。孟康等道:“有这等事?”杨进笑了道:“这事就可见东京藏有奸细,若虞候回去时,千万上禀,宣命由开封府严拿奸宄。圣上又不时出来,偶有疏失,如何是好?”王伯高道:“这事也该俺晦气。”也把王英拿的直到如今尚无升赏,如今倒不要紧了,那日高太尉督令着皇城提举司将城里各住户全都搜了,又出告示,凡大小客店里容留客商,须具三五家妥实保人,或有京官五品以上的二人担保,不然则不许住店。这么一来,大概也严紧多了,说到这里,颇觉得意。为告慰杨进等尽可放心的意思,孟康笑了道:“这是哪一位高明的主意?贼自是贼,客商也自是客商,若这么不辨清浊,岂不招怨?况说是宿店之人,哪里有三五家的保人?又哪能这么巧亲友是五品官呢?这样防务,直等笑话。”伯高因这话,说的脸色绯红,问杨进道:“这人是谁?”杨进因知他不快,陪笑说道:“这位是下官的结义兄长,心直口快,唯恐是这么防备,仍有疏漏。也倒是忠义之言。”王伯高道:“这人也必是庄家汉,不懂事务,所说招骂,尤其可笑。试问是皇帝老子怕骂?是太尉怕骂?是皇城司开封府怕骂?有谁怕骂?怕不割他的鸟首级。”剑韬亦笑着讥诮道:“这话是呀,是大就不能服小,是官就不怕百姓。”伯高也不知这话隐着讥诮,接着便说道:“这话是呀。”剑韬因这人无知,说正经的不能见信,因想那枢密院里殿帅府里,若净用这些人,哪能济事?遂敷衍几句话,退出与志功等道:“这样武官,如何要得?”志功笑了道:“你休理他。王英是我等拿的,不交与他,他哪里捉拿去?如今又自己夸功,端的没脸。”说着,有旗牌官报来道:“今馆陶县添了重兵,城上亦改了旗帜,有书是二龙山秦太保的,有书是清风寨凤凰张七的,有书是斑鸠店刘四个字的。”孟康笑道:“刘家弟兄是洒家省得的,他家是弟兄五个,号为五虎,好结天下的好汉。有个妹子,叫刘锦娘,是俺那妹子赛麻姑孟二姐的徒弟。我如一见,即可说降。”剑韬大喜道:“将军要有这心意,俺有一计。”因附耳告嘱道:“如此如此,且等那虞候走后,俺便施行。”孟康亦闻言大喜。伯高走后,二人就来至帐里,告知杨进。一面由亚雄出阵,单叫那锦娘出马。一面就按着计策,写了书信,今按下这里打仗,留个话头。

且言那救走王英,换了正身的女贼,书中不表,读者亦必然知道,不是别人,乃当日扈家庄有名女将,一丈青扈三娘。那一老妇是顾大嫂,那幼年的正是燕顺几人献与马小光的妓女,名叫娟娟,这时也称为马夫人,夙日与吴夫人慧娟在一个行院里,上山以后,将旧日交好的龟奴刘双也荐在中军营里,作了兵弁,至今已升为虞候,他们两人打的火热,这又帮衬扈三娘作了这事。几人星夜赶至临濮集,欲乘着赵王河的水军粮船,回归山寨。王英也狱里关的面黄肌瘦,问三娘道:“你等是怎么用计,救了洒家?”娟娟笑道:“不用谢别人,你谢谢刘虞候。”王英问道:“是哪个刘虞候?”扈三娘道:“你不用问,与他已行了一路,谁不知道?”王英也恍然省悟,问刘双道:“你怎的用着钱?打点的这么好?这时少权必已然废命了。”刘双笑着道:“这有何难?如今官府里谁不用钱?官家俸给原不足用,不能不寻找外钱养护老小,慢说这事,就说是东西上衙门枢密院、中书省,小人也全是平走,往大内说,就是殿前司内侍省、皇宫内院里,若遇有事,也能干办。将军是久在外藩,不知那后宫里面多么乱呢?寻常道士自要是真人答应,为画符礼仪的出入禁宫,毫无禁忌。”王英道:“你这话当真吗?”刘双道:“谁还为这个撒谎不成?不是恁的,怎救得将军你?”王英大喜道:“这可好了,你能这样时,明日我告诉大家,派你个大差事。原派李逵太不中用,他又是沂州人,口音又笨,人又粗鲁,干不了细致事。我今问你,兰封有一座尼姑庵,你可晓得?”娟娟笑了道:“你不要提这个,你与二猾不是因为尼姑染了秽气,哪至有这番灾难?亏是三娘还去救你,叫我也陪些嘴脸,哄得那替身少权迷惑坏了。你今又打听尼姑,待要怎的?”王英红了脸道:“不要狐疑,俺因有哥哥命令,至东京城里去干件大事,因我于路上闻说赵头也不时出来,在蔡京府第里彻夜饮酒,俺想要派个妥人,在太师桥的左右作一件惊天动地的勾当。不想又听有人说,赵头儿因大臣谏奏,近日已不常出宫,我的主意不能行了。那日因尼姑庵里,说高俅的过继子也常到庵里去,俺想要藏在庵里,等他来时,捆了就走,弄了往大寨一放。一面差人与高俅送个信,叫他以财帛取赎,你看这主意如何?也使得使不得?”扈三娘道:“你不要乱说了。你同了刘双去看看阮二哥,这里由孟康走后光景怎样?他们要派了船只,俺好起程。”娟娟亦催促说道:“这话很是,你们就赶着去罢。”二人无奈,只得答应着,出来上马,一连往水军大寨要拜望阮小二。

可巧这日,因黄河巡阅使水军大将军张横,特邀着阮小二至黄口集张顺的大寨里商议军事。由昨日乘着船已经去了,军卒们说须后日申牌时方能回寨。这时有护理军务的,外号水耗子,名叫江瑶柱,现授为忠义军云麾将军,巡阅赵王河西河防务,见了王英迎入大寨。又差了两员校尉,往黄河水军营将驻防游击将军绰号叫小泥鳅石进的,也赶着邀了来。杀一条牛一个猪,在行营大寨里大排筵宴,并叫着两个夫人,连校尉的几个浑家,都梳妆打扮的贵人一样,赶着与顾大嫂、扈三娘、马夫人等前去问安,引着把本地风景游玩一回。那时在大乱之后,黎民都困苦流离,有的渔船全已没收,满地庄稼遭践过半,一见有水军开道,有不少贵妇人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又前呼后拥的丫鬟仆妇,水军伴当,娟娟又素好施舍,将散碎银子并东京带来的夹锡当十钱,随手往地上一抛,引的贫民争着来抢。有惯于趋奉的,迎着就跪下叩头,口称夫人,娟娟喜的道:“这里有什么庙宇可以游逛。”随散了一把银子,又唤着顾大嫂道:“大嫂也破一破钞。”石进的夫人道:“几位夫人真是活菩萨,这里有九天玄女庙,香火极盛,只因打仗,被一些军卒们全捣毁了。几位若去,这里也相离不远。”因唤着搭了轿,叫丫鬟上了车,小厮上了马,一径往玄女庙来。将上石阶,只见戴宗、时迁两人,足上都栓着甲马,也奔这庙里来。头上跑的滴滴流汗,一见有顾大嫂、扈三娘等,赶忙止步,各唱个喏,询问那王英事情,娟娟笑道:“你们放心,虎哥哥回来了。”因将换了替身大略的情形一说。戴宗赞道:“这端的好计策,好个刘双,真堪重用。”顾大嫂道:“你们又跑的什么,到此作什么事?”时迁道:“不要提起,俺腿都跑的胀了。”因催着戴宗去了甲马,一同至庙里,随喜看着窗壁,皆已捣毁,只除有神像未动。其余物件,已全被大乱时抢掠一空。众人都在阶上磕头,戴宗叫苦道:“端的要累坏了俺。从前日与时迁两个人跑至如今,只幸是淮南一带,有方天寿哥哥俱征服了。昨日曹县,把李元霸等又经战退。只有单县,还不知杨志哥哥是怎样退敌法。近来曹州,又来了数千兵马,据说是海州的黄金塔扈文和,连次与项充哥哥日日交战,如今也不知胜负。俺今为传告各处,叫曹州项哥哥闭城不出,现派有张顺、张横水路接应,又檄告关胜哥哥、董平哥哥,分着左右翼,自外反攻,并调着秦明哥哥、孙新哥哥,俱按着军师计策,攻取定陶。如今有公孙一清哥哥已经下山,俟平复定陶后,大王要领兵南下,到淮南看一看。命我是到这庙里查看工程,应怎么兴修法。随着杜兴、李应便来动工。”
娟娟喜的道:“这可好了,阿弥陀佛,这九天玄女娘娘要阔绰了。”随指着玄女像,与众人道:“你看这塑的神像模样像谁?怎么与丽娘姐姐如此像呢?”扈三娘道:“你不要胡说了,她那相貌怎比仙女?”时迁笑了笑,因见这庙里无人,嗖的一声跃上殿角,戴宗笑着道:“你总是不忘作贼,查看工程也没有这样的。”时迁亦并不答话,爬伏在房脊上,又溜到房檐上,对众人道:“那日在定陶县衙救了徐宁,就像是这样房舍。那时又黑,我打个铁蒺藜,往下便跳,幸而地上是泥,未致跌损。若像是这样地早跌坏了。”众人都望他跳跃,不住的笑。江石两夫人并丫鬟等,不禁称赞。顾大嫂道:“你们都由此何往?”戴宗说道:“只为是到此查看,即刻回寨。”众人要留着吃饭,一同回去,戴宗辞道:“俺因这甲马吃素,不敢耽搁。”扈三娘道:“如此分手,叔叔就替我回禀哥哥得知,俺等也别无耽搁,备了船只,即当回去。”时迁等道:“俺们也不见虎哥哥了,嫂嫂替说罢。”遂就著当席上拴了甲马,二人和飞也相似,回了梁山。

且说宋江,这日因各处军报,很是顺利,便对着吴用道:“俺欲往淮南一带布置布置。且候戴宗回来一报,这里就交与军师与二王两个人权且护理,文官要怎么安设,汶上的金银矿山怎么开采,军师就随意办理。俺想如今我们以铸造铜钱是一要务。按朱武、蒋敬等画的图样,将各地通用的一律重铸,你道这主意如何?”吴用笑着道:“哥哥心意固然是好,依弟之见,这还是末。一则如今以聚敛为主,眼今那高俅、杨进又要进兵,没有钱财如何打仗?小弟要下个告示,除各地盐酒税,已有盐税官员。此外那梁房、土地,亦须加税,每房一间纹银一两,每地一亩税银四两。”说到这里,只见李应与卢俊义、柴进等自外走来,一听为议论加税,各人也全都知道,卢俊义道:“这可万行不得,咱们为替天行道,救济黎民。若这么苛虐时,岂不把百姓苦了?”吴用笑着道:“二王忠厚,不知治民的道理。此税就再加一倍也无妨害,山东是富庶之区,小弟是本乡之人,岂不晓得?二王是北京富户,不知百姓的银钱,非敲出骨髓来,不知道完纳的。如今我定一新章,每车一辆的税钱三两,骡马一头税银一两,驴牛一律。以外的猪狗羊,每头五钱。不交纳者,也不必怎样罚。”李应赞说道:“这是德政,我们要听其自便,才是本意。”吴用笑着道:“这不是那样话,我们又不为己事,收了银钱来,所为打仗。就未免严一些,心也无愧。所谓用民之财理民之事,连房带地以至于牛马猪羊,有过期顽抗的,原物归官。古人谓减政便民,免得又另设推官,审问议罚,就这么倒爽快。”宋江大喜道:“军师高见!我们也端的用钱,没有银钱哪能打仗。再有一事,昨日有朱贵来说,他在那杨进部下有个相识,现今作了团练使,名叫马小乙。唯因杨进用人太严,因他是狱卒出身,看他不起,至投降后,更不重用。现领着三千人马,倒作了谭稹的副将。他的心里如何甘服?朱贵要趁此机会,前往说降,叫他由内里先反,我们也密令雷横长趋直入,头里有马小乙领兵引路,由后方饶过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莫讲是高俅、杨进,一个是一勇之夫,一个是市井无赖,就素有谋略的,也万万想不到。只有一件,这个马小乙,别无嗜好,平日信道,也拜过王老仔作为弟子,因为是出身寒贱,一味爱钱。朱贵说的,我们就诱之以利,当无不允,你道这计策使得么?”吴用道:“此计甚妙,只苦是这么远路,辇金而往,就太费周折了。俺有一计,亦可以就地筹款。”因唤着祗候侍从,将朱贵召了来,李应因这些议论听不入耳,遂请问宋江道:“大王吩咐,几日往临濮集?去那里玄女庙是怎样修筑哩!”宋江笑了道:“好不厮欺,小弟为你那弟妇,屡欲修行,此去为领了她去,安放庙里,这是我一件心事。第二,因世人都说读书之人有些用处,又说是经天纬地,燮理阴阳,治国安邦,全须宰相。但据着小弟看来,书生也怕中书毒,如大人王大化及马小光、徐蕴华几个人,只有林大虎那真是学问,经济可堪钦佩的。其余也俱是愚儒,毫无用处,与其都留在寨里疯疯癫癫,不如都骗至临濮集,叫他自便去。”李应笑着道:“大王看着怎么都好。”卢俊义道:“这事也必须慎重,一个谭稹尚闹得不得安静,再放了三个人,更是厉害。”吴用笑了道:“二王你怎说这话?他等愚儒,有甚用处?”一面说,叫了朱贵去密为嘱告,你须要如此如此。朱贵领命,即日也不言不语,改扮着下了山。怎样说降,先且不表。

单说吴用,又差了鬼脸儿杜兴,以忠义军威武大将军名色,为高唐一带的钱粮转运使,率领雄兵,即日起程,一直至东阿高唐的雄武镇,安下营寨,差人与东昌、东阿高唐、平阴都赍了紧要公文,将所有辖境里买卖百姓一律传齐,无论贫富,按上中下三等纳捐。上一等的每一住户纳粮十石、纹银五十两,中等二十两,以至十两,至下第三等的,亦须纳两石军粮、十担草秣、交足了纹银一两,听其活命。不然以不忠不义、抗反梁山的罪名腰斩三截,以示儆戒。内中有一家住户,复姓申屠,单名一个远字,家足户大,有五世同堂的祖孙,家中田产四千余顷,乃是平阴县第一个大富户。近来因兵灾匪患,家里有七个老人同时遇害,家私财帛,已全被兵匪等抢掠一空,将才平静,近来又闻有人说梁山要杀富济贫,将所有财主家全行杀害,将地亩等散予穷人,每人五亩,家中因闻此消息,正然愁苦,忽见有本县告示,按户加捐,又奉有知县钧喻,限定于三日以内,腾出房舍,以便有杜兴人马来此分驻。申屠远道:“这叫什么事?我们是这里住家,又死了七口人,尚未发殡。兵荒马乱,这时往哪里去挪。”因具了一张禀帖,自以着绅士体面,乞请开恩,宽宽予限。又说有老人被害,一家被抢,在外也别无房舍,叫一家数十口哪里住哩!”知县下喻道:“满纸胡言,胡为搪塞,本应以军法治惩,姑念尔等绅士之家,仰仍按前予期限,赶早腾出,勿再哓哓,致干咎戾。”一面又派着都捕观察并士兵等,强着于即日晚间先交粮税。申屠远道:“这更是无法了,我家已被抢一空,地上庄稼又无指望,哪里有税的钱谷。”遂引着士兵等到他家里,只见那众人哭的泪人一样,两日也没有吃喝,只在那城外地里拾些野菜,相掺着扫的谷米弄碗粥吃。申屠远道:“列位看看,我们是撒谎不是,以我们有力之家,尚然如此,别人家里,更不肖说。”士兵亦看着这样,心中不忍,归去回禀。

只见那知县气的跳起多高,此人也素有外号,叫地溜鬼,姓陆名千,也算是郓城县人,只因在雷横手下当过士兵,也曾于晁保正的庄上拿过刘唐,又跟着朱仝等放过宋江,此日亦因有功受赏,作了知县。同伴的唐牛儿如今亦住了东阿县,此日因杜兴来到,事务正多。一听着士兵回说,气往上撞,对士兵道:“你等都勿听狡展,粮税是关乎军用,不宜缓的。本县也不管那些,违反顽抗,我就要铡。什么叫诗礼人家,一县的绅士若抗我喻帖时,一样治罪。”因叱着军卒道:“快与我捉了来。”军卒答应,即日把一个申屠远捆至当厅,喝令跪下,申屠远道:“相公明鉴,小人已家产尽绝,就是卖地,也须我遇了买主才有银粮哪。能在这个时候叫我交税。”陆千大喝道:“不要多说,这明是顽抗洒家,不予厉害,你须不怕。”遂叱令刽子手及刀仗军卒等:“将这鸟人与我抽了筋,再不认时,我另有新刑法。”这一声令下,左右和虎狼也似,齐呐一声,按倒阶前就抽。他们亦得有妙法,从胫骨上剜一根筋,用一个铁棒穿入,先不割断,用力把铁棒一抬,疼的申屠远嗳的一声,以下已无了生气。随又一松,只见那根根毛孔出了汗珠。陆千喝问道:“你若不认,俺生剥了你的皮。”又喝令道:“快与我抽。”左右又一声答应,胫骨的两条筋当时割断,随又喝命,将他的儿孙们、老小们都一总拖了来,按倒厅前,一齐拷问,打了数次,他家也真个无力纳此粮税,男号女呼,声音震天,杖下又死了四人,并有一个孕妇打堕了胎,登时亦死在那里。其余男女,哭声甚惨。陆千怪异道:“这人也俱都奇怪,怎么都这么受苦,还不交税?”那都捕观察道:“相公明鉴,他们要但能设法,谁不惜命?依着小人见识,这税可实当宽限,有不交的,我们再惩治不晚。”陆千亦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当日退厅,好生不乐。只幸有一个押司,名叫薛金,素日为人极为狡恶,以此有一个外号,叫促狭鬼。今见着陆千不乐,进来说道:“相公明鉴。这增加粮税的公事,本有诀窍,相公若这么动怒时,终不济事。”陆千喜的道:“押司有什么诀窍?快与说来干这功劳,端的不晓如今大王是当日我放的,朱仝将军是我拜兄,将来要提拔于你,异常容易。”薛押司道:“小吏也实不相瞒,申屠的家私产业实是很多,相公要圈占来时,一世也吃着不尽。何不就借着这个题目,把田产充了公,由我库里交一分税,这事就全都完了。再说,又救他一家老幼性命,也博个好名目。这事是有名有利,难得之事,何必为难呢?”陆千大喜道:“此计甚妙。只是那别的百姓不纳怎样?”薛押司笑着道:“相公误矣,自古这服民之道,只在镇喝,虽亦有严刑峻法,不可常施,不可不施。类如本县罢,买卖是全都抢了,庄稼又满都未收,再课粮税,实不是容易事。”陆千问道:“押司有什么善策?”薛押司道:“依着愚见,人民要全都死了,那倒是便宜他们。如今本地庄稼没有收成,买卖是无有交易,就令有地土产业可以变钱,一时也无有人买,即有人买,也须有活人去卖。此时要不知底里,沿收地亩,试问有几个庄家不愿意?这么办简断截说,银子和米端的也无处去寻,留着他们作这难去。这便是敲骨求金,第一妙法。”陆千大喜道:“你真能干!如今就委派于你,作这差使。对申屠远道:你亦去设个法。”薛押司道:“这事要作个文章,相公也有名有利。”陆千问道:“是怎的作文章?”薛押司道:“不是我暗里吹谤,古来乱世,多仗着读书之人,耍弄笔杆,杀人放火,那都是文人笔下使弄的愚蠢人。真正能人,还在这里。”因手指着鼻梁骨,微微笑着,就着就提笔磨墨,不大一时,写成详告,拟将那申屠远家田产归官,欲按着陕西河东屯田练兵的办法,将所有地散与兵卒,乞请着大寨允准,也好施行。又特与唐牛儿去一公文,两县要会同办理。陆千愁着道:“这么一来,洒家还哪有富贵哩!”薛押司道:“相公直率,这话是表面如此,将来时节,相公要如此如此,何愁着不富贵?”陆千狂喜的跌脚道:“你真是洒家的张子房,我若有将军地位,得作了节度使制置使时,必不忘你。”因就用了印,马上就差一干办,另两个军卒去申告梁山。后文是怎么富贵,今且不提。

单言唐牛儿,这日也接到牌文,增加粮税。当日也出了告示,张贴各处。且说治下正管着斑鸠店,那里有一座刘家营,弟兄五个,称为五虎。有一个同胞妹子,叫刘锦娘,自幼也使枪刺棒,略知文墨,如今又拜了孟康的妹子赛麻姑孟二姐为师,习练得一身武艺,与女王活蝴蝶曾经比赛,女王亦斗她不过,只因在耳里闻说有一女魔王江金兰,还有个严赛花,艺业出众,有心拜访。这时因哥哥兄弟与梁山订了盟,现在馆陶攻打杨进,只剩有自己一人,与师傅孟二姐在家看守。那时有桐城驿的巨盗王元,潘家店的水贼潘五,俱都与五虎交好,月终也纳些进奉。这日,因忽有潘五带个人来,锦娘一见像个儒生,带一顶旧唐巾,穿一领皂褙,罩一件紫道服,系一条红丝绦,足下乌靴,踏些泥土。见了那锦娘便拜,潘五说道:“这人是孟康托嘱前来下书的。俺因在船上观看,有些油水,不期麻倒了,一看身上也无有银钱,只一封书,故引了这人来。原书在此。”说着便从怀内取一封书,锦娘一看,是交与师傅的。问那人道:“殿试贵姓。”那人也不慌不忙,道出姓氏来。原来是孟康所差,曩在东昌府为提举学事司的教授,姓居名正,表字用仪,只因城破,他跑到东京去,击了登闻鼓,如今为招讨营里参议之官。只因是东昌人氏,德艺双全,今为着国家事不辞劳瘁,先见了行营谭稹,问近来破阵事,有无功效。谭稹因连打几日,不能入阵。又奉了高俅命令,停止进攻,遂仰天叹口气。居正也知他心意,当时劝道:“将军也不用着忙,如今圣上亲点了两路兵,以高俅高太尉剿取梁山,以童贯童太尉往平方腊。如今京里考夺大将,将军要此时攻打,反为抗命,不如于这个机会求个功名,将来与国家出力,亦还不晚。”谭稹叹息道:“那日要不奉军令停止攻打,敢怕此日已克复东昌了。”居正笑道:“事不宜急,将军要有志于国,必先赴考,不然要太尉一到,必先落职。”谭稹发愁道:“这里可怎么交割?”居正道:“这里那团练使马小乙,闻说是杨进近人,何不就交付与他?”谭稹大喜道:“如此甚好。”遂复与文天柱两人商议如何,天柱亦不便阻止,告谭稹道:“这里也不撤旗帜,以免那雷横攻袭。如今你我实不遇时,若见了宗泽、王友直,替我声述。我今也不久辞去。”说着,落了泪,两人夜里分手,营中将士多有不知,所有旌旗又皆如旧。居正亦沿着水路来至东阿。见了锦娘,备说一切。锦娘亦留下款待,孟二姐道:“这人有什么密事呢?兄长信内又未明言,可实在闷煞人。”

次日,又备了酒宴,邀了潘五并相桐驿的王元都来陪客,席间问道:“教授有什么见教的,尽可明说,俺等师徒无不从命。”居正道:“俺来也不为别事,闻得贵寨久行忠义,如今宋江等打劫州县,无恶不作,又蛊惑各好汉兴兵动众,以杀掳奸官为名,以图谋不轨为实。贵寨昆仲,误为所骗,如今有京畿兵马并几万枪牌手,不久来攻。南边有发运使陈亨伯,也为着杭州事奏调精兵,有童高两太尉奉旨争剿,谅彼贼人被擒不远。那日因贵寨旗帜插满于馆陶城上,大军一见,很是诧异。现今又正是孟康为右路先锋使,因素知这寨里广行仁义,不肯以天子之威杀伤良善,因遣着下官来此,冒着万险,不知高低,启请着二位小姐劝告贤昆仲,要早早归顺官家膺封受赏。但凭这一身艺业,也挂个将军印,何致与贼人作恶哩!下官也就为此事特来商议,二位要如意便好,不如意时也莫怪,孟将军不看觑了。”说到这里,饮了杯酒。锦娘也不愿弟兄出去打仗,思量此事却也是好消息。孟二姐道:“这事也勿须犹豫,这里因贼人搅薅,不得安生,才练了这些兵保护闾里,只因是梁山兵马势焰很大,不能不从顺,于他图个安静。倘如有相公兄长可以担保,有谁与膺封受赏、黑甜醉饱上不乐意呢?只恐是里头空没些巴鼻,倒苦了众多人。”居正道:“但请放心。梁山的豹子头林冲已具有归顺之意,那个杨志,官家已赐了原官。所以那宋江疑他,调往那单县去了。如今圣上亲点重兵,在我们进兵时,因知道各营寨都是帮衬,顾念着同盟义气,不肯不来。但是要旷日持久,千里劳师,哪里也不能乐意,早晚也必当败的。下官为先来劝告这个密信,容着京里发了大兵,下官随另有妙法,干个功劳。此来为常留此处帮助贵寨,若不弃愚陋时,愿作个小参谋。”说到这里,潘五和王元两个大声叫道:“啊呀是了,俺闻得街市上亦这样说,林冲几个有意招安,今这样说,更是实了。相公亦看着俺等有作官语气否?”居正笑着道:“那有何难?常言谓一人成佛,九族升天。只盼着几位英雄都得了地,二位就作个提点提辖,亦必是乐意的。”二人大喜道:“这端的好事,不想当贼,也有了作官的指望。”当日席散,两人都欢喜之至,锦娘也安置居正设了宾馆,并喻知潘五等道:“吾乃女流,不知大事,须等着兄长回来再作商议。尔等若不守机密,有走漏消息者,军法从事。”一面又嘱令王元,到馆陶大营里请他兄长,只说有要紧之事,急须回寨。一面又细为防范,唯恐有军卒不慎,枉造流言,叫梁山得知了,倒有不便。因派令潘五等载了粮草,又拿了黄金千两,一总都送到东阿,交与唐牛儿,只说有百姓加税,俺等为一地之主,仅先交纳。唐牛儿也见了大喜,与了回文,又申告转运司,替着斑鸠店说些好话,自己亦显弄本领,不在话下。

单说平阴有申屠远儿子申屠允恭,那日因一家被难,逃出城外,直沿着水路跑了两日,遇了住户,乞些吃物。这日有上午时分,行至一处,肚里又觉着饥饿,只是又没有村落,哪里乞食?一头想着,若过了梁山界便无碍了,一头思忖,后面有一个军官骑匹劣马,飞也似的赶来,问道:“借问一声,前面是济南府吗?”允恭也惊得止住步,那人已翻身下马,唱个喏道:“卑人是京里差官,因奉着高太尉的钧旨,往济南赍文书。行至一处,被一伙梁山好汉将赍的文书等物全行劫去,只留的这条命并这匹马。今欲往济南赶路,不知路上还有驻屯的好汉否?”允恭笑答道:“好不相瞒,俺也是逃命的。”因将那举家被难,并房地充了公,剩了自己如何逃脱的话说了一遍。因问名姓,那人敢正是王伯高,允恭拜道:“不知是帅府相公,多有失礼。”王伯高道:“不须拜了,这里也不可多说,快些逃命。”允恭亦只得跟了,行至日末,已至济南。

王伯高道:“你就往总管衙门鸣冤告状,俺在里面自有照应。”允恭谢了谢,一直到都统司前击动堂鼓。只见有守门校尉如虎狼也似的,近前拖住,里面亦立即传点,只见那牙将校尉两班排列,一声威喝,引着至阶前跪下,上坐是一位兵马都总管,姓常名爱乾,外号叫瞎耗子,身高也不过四尺,紫藤脸色,是个内侍,没有胡须,说话是妇人声音,非常清脆。喝问允恭道:“你击俺大堂鼓,有甚的重要事,快与说来。”允恭于阶下磕头,连称总管。不说便罢,一说那平阴地面,怎样遭殃,倒落得缧绁囹圄,白白吃苦。这名叫为官不管民间事,只为扬威作乐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四回 观伎艺巧遇真天子 遭缧绁谈述小京奴

话说申屠允恭,本来为到此鸣怨,哪知兵马总管常爱乾乃王黼、蔡攸等一流人,一味以粉饰太平、作官为乐,尽日是肉山酒海、弦歌羽舞的寻乐,一闻有这等样事,先自头疼,亟喝着允恭道:“你这是满口胡说。平阴是俺的地面,有这等事,俺岂不知?”遂叱喝左右道:“快与我打!”左右都一声答应,当时按倒,再打了二百军棒。允恭哭喊道:“这真是暗无天日了,小人冤屈,一家都没了性命,平阴全境已久归了梁山泊,所派县官都换了两任了。怎么总管相公却说是胡造呢?”爱乾喝着道:“还敢胡言。当今是海晏河清,太平天下,哪里有什么强盗?就有强盗,也自有剿除法,何预尔事?尔来妄渎,显见是别有居心,谣言惑众。”因叱着旁立的一个承局,就着公案上提了朱笔,替着标了批,着发交县衙里,仔细推问,明正典刑,为造谣生事者戒。随着有几个军卒接了钧帖,强拽着申屠允恭,到了县衙。允恭因棒伤很重,跌倒阶前,幸仗有座上知县,倒是个进士出身,问了情由,看了钧帖,知道那所告之事原不是假,在座上发话道:“申屠允恭,你这个形象儿,也是个读书人?怎么也不达时务,这样村气。”允恭哭着道:“相公明鉴。俺怎么不达时务?”知县笑着道:“这时也没有闲暇琐细的教喻你,本县因钧旨从重的惩治你。这时也只有责打一回,寄在狱里,以后三日小笞,五日重杖,至几时打死为止。你到此时也就认晦气罢。”允恭哭诉道:“啊呀相公,相公是牧民之官,这里是伸冤之处,小人何事要这么治罪呢?”知县道:“我道你不达时务,你兀自不省得,你道官家州县和文武官员们是为你设的不成?”允恭发笑道:“啊呀惭愧,国家也设官分职,不是为黎民百姓,敢是为谁?”知县笑了道:“你这呆人,端的是不生不熟、不痴不傻、煮不烂的滚刀筋,本县也无法劝你,本县也知你冤屈,知道有若多州县归了梁山。依你所告,知你那一家性命也是难保,一县生灵要遭涂炭。但是你看看官家,由宰相以至州县,有几个为民的?你真是昏聩糊涂。依我劝你,就认个晦气罢。”遂叱皂卒并管狱牢卒等,横拖倒拽,推入死囚牢去,自此三日一笞,五日一杖,不上一月工夫,把个越境声冤,无辜无罪的小民生生的毙于杖下。看官也不用追问,宋时的文武官员怎的都这般残忍?如今也莫说古时,就是如今各省的文武官,亦不免这宗事,只惜都没人敢说,小民有冤枉死的,只算晦气。今暂把这些琐细搁下慢表。

单言谭稹,因受着马小乙营中牵制,立意要打破高唐州,建个功劳。不图有无形牵制,偏不能够。当日又奉有军令,停止攻战,正郁闷时,忽遇有居正劝解,交割已毕,星夜起程。这日已来至东京,离着那考武之期尚有三天,遂投个客店里安身住下。一边吃酒,叫着店小二仔细喂马,忽一抬头,只见有店主过来,谦恭说道:“官人住店,可有个着落保人吗?”谭稹道:“卑人是来考武的,要甚着落?”店主人道:“不是那话,眼今这东京城里察巡甚紧,日日有皇城司金吾卫和开封府的左右厢官前来查店,客人要住在这里,须有妥实的保人。”谭稹笑了道:“这也无妨,俺投这京里来为考武的,若寻着落,也不费难。俺与宗相公宗泽、王衙内王友直、张教头张俊,都是至厚的朋友。”店主人道:“如此却好,官人就央求他们,无论哪一位来店里应一声,小人就不受过了。”谭稹答应道:“这个容易。”于是就吃过酒饭,整了衣冠,出来往宣武军中,先具了名姓手本,随着往各处访友。寻了数遭,哪知在这个时节,宗泽已退居东阳,结庐于山谷之中讲学去了。张俊已授为武德郎,跟着种经略驻屯于陕西去了。问王衙内,各处都不知此人,有说在北京大名的,有说往陕西去的,访问几处,眼看已日落西山,一个亦没有见面,闹的谭稹怅怅而返,店主人问道:“这保人怎样了?”谭稹说道:“只惜都没有在京,这便怎处?”店主变了脸道:“这须不便,眼今因梁山贼寇叫王英的,那日由开封狱里换了正身去,皇帝老子又不断出来游逛,因此厢官十分严紧。官人要没有保人,只好请便,小人可怕有拖累。”谭稹气的道:“岂有此理,世上的旅馆宿店,哪有讨保的道理?俺便无有,你又将怎么样,终不然还拿我作了强盗不成?”店主人见他强横,知他为考武来的,必会武艺,唯恐要说话得罪,眼前吃苦,遂容忍一口气,强为笑道:“官人要不信此言,却也无妨,小人是小本生意,世上也没把财神往外推的。但是要有了察问时,官人要自答对,休怪我不先禀告。”说着,退出房外,暗暗使一个小二报了官司,说现在俺店里住一个可疑的客人,有枪有马,还有金银,据说是考武来的,并无保人。当时有左厢巡察使张雄、右厢巡察使贾奕,并左右都巡使孙荣和缉察皇城使窦监,一闻此报,急点了手下巡兵二百余人,人人勇猛,个个威风,腿系着蓝白缕的粗布行缠,各着是鸦青衲袄,有手持轻弓带着短箭的,有手持闷棍挎着腰刀的,急奔着客店里来。一声吆喝,巡兵有上了房的,上了树的,一时和蜜蜂儿归窝一样,将一个小小客店团团围住。当先是张雄、贾奕,各仗着一口朴刀,奔入上房。后面是孙荣、窦监,叱喝着巡兵道:“可是教贼人跑了。”说话之间,谭稹已隔窗窥见。一见是张雄、贾奕二人,都面貌很熟,先放了心,张雄问道:“你不是谭稹兄吗?”贾奕亦蓦然想起,伏地便拜,谭稹笑道:“二位是作何而来?”贾奕笑着道:“我当是谁?”因叱着巡兵等先行散去,告店主道:“你们妄报,这位是泗州的都监,有何差错在我身上。”遂又引窦监、孙荣等彼此见面,谭稹笑着道:“俺不知东京里这么严紧?如此倒劳动诸位了。”张雄笑道:“再休提起,如今这一分差使好生劳碌。”因将那王英监斩换了正身,及事后如何搜索他等,都如何劳碌的话说了一遍。谭稹道:“为国勤劳,应当如此。但是于无辜小民应放宽些,幸我是遇了诸位,未曾吃苦,若遇了不相识的,岂不冤屈。”窦监笑了道:“这也无法,我今有太尉钧旨,开封狱里已收满了,又加了二十间房,仍不足用。狱里差拨都个个发了财,巡兵使臣亦有了衣服穿,虽然招怨,亦实无法。”谭稹笑了笑,听这样说,知他都因此忙碌,有贿赂发了财,但是又不好指说,第一也知道贾奕本是个文武不成有名的泼皮市侩,第二也知道他等俸给太少,尽日就指着欺民害民吸民的骨髓生活。问贾奕道:“贾兄亦有了老小么?”贾奕道:“什么老小,只还是独自混。”窦监等笑道:“你不要隐瞒,着实告谭兄说,我们几人也就是贾都巡十分快乐,粉头娼妓有哪个不怕他?有他要作了靠山,任着意儿反。”谭稹亦只得陪笑,勉强凑道:“若这样时,贾兄也领我看看去。”众人亦齐打伙儿的说道:“这时正好,先往鸡儿巷看看师师去。”刚说至此,只见有几个巡兵气急败坏的跑来,进来都单腿跪下,口中禀道:“启禀相公,今又有报案的,据说有大盗,自称皇帝,又自己宣扬姓宋,敢莫是宋江到了不成?”众人都一惊非小,告贾奕道:“你且在这里陪伴谭兄,或同了谭兄去看看师师去。我等要捉贼去了。”说着便点巡兵,叫跟着报案的赶急先去,勿令那贼人逃跑。贾奕亦邀了谭稹一同出店,一面笑道:“我们且先到潘楼,吃两杯酒,随着往东鸡儿巷桑家瓦子,再看那师师去。”谭稹笑了笑,因闻有宋江到了,不知他等能否拿住,因问着贾奕道:“窦监武艺到是怎的?”贾奕笑着道:“哪有武艺?也只是和我一样,今日也不知谁家该当晦气,硬说有宋江来了。这事也该他几个发点儿外财。”说着,便引谭稹行至一处,只见那街市之上十分喧闹,贾奕指道:“那是十字街,这是土市子,又叫竹竿市。”只见街北向南,有一座大酒楼,满扎五彩欢门,贾奕指道:“这就是四远驰名潘楼酒店,我们就在此吃罢。那边樊楼,目下已改为丰乐楼,因为三层楼上能看宫内,现因戒严,已暂行禁止了。”谭稹答应着,二人就进了潘楼,捡个阁儿,二人坐下。

只见那灯烛闪耀,有浓妆艳裹的不少妓女,皆聚于主廊之上,远远望之,宛若神仙。贾奕指着道:“这个叫奴称心,那个叫徐婆惜,那个叫封宜奴,那个张七七,曩有个王京奴,生的最美,小弟也很是垂涎,不想今春叫蔡太师买了去,送与杭州的朱提举作侍妾了。还有一个即是所说的李师师,生的也千娇百媚。不瞒兄长说,和小弟很相好,方才他等就说是她。”随唤妓女中,一个叫小毛团的,过来侑酒。这时已早有酒博士将酒食果品等物,俱用着银制杯盘摆列桌上,毛团亦挽袖斟酒,斜着那一双媚眼,撇着朱唇,笑望着贾奕道:“今日师师怎么也放你出来,这却是奇异事。”贾奕笑的两眼要合到一处,半晌笑着道:“我们散了。”因握了毛团手,坐到怀里。谭稹因为人正大,眼看不惯,只是又碍着情面,问贾奕道:“他们去办那强盗,怎么不来?”问了两遍,贾奕和毛团两个正然摸索,一句也没有听见。谭稹又问校场是几时考试,贾奕因恋着毛团,哪顾答话。毛团倒很知羞涩,推了贾奕的手,笑着答道:“大概是后天考试,明日点名。”谭稹因贾奕这样儿,毫没有正经,遂吃了两杯酒,站起身来。贾奕已被酒使的大有醉意,谭稹辞道:“小弟要回店去了。”贾奕亦醉里说道:“明日我再去邀你看师师去。”谭稹亦囫囵答应,回店不表。

且说窦监与张雄、孙荣等领着巡兵,来至一处,抬头一看,不是别处,正是唱曲妓女李师师家。本当闯入,因碍着贾奕情面,叫那个小二道:“里面是什么鸟人,自充皇帝?”小二道:“小人亦不知底里,只因薄暮,有三个官人来,在此吃酒。”孙荣又问道:“怎么就知是宋江?”小二说道:“问他上姓,那人在酒后说道:“三公六卿,所有的文武官都属他管,姓个宋字。这不是宋江是谁?”张雄惊吓得低低说道:“不要惊动,且令把左右围住,上房去看。既是宋江,断必有大将跟着,宜用着挠钩绳索埋伏就了,我等好鼓噪而入。”于是叫巡兵拿钩的拿索的,乱乱吵吵,正然布置,忽见那孙荣、窦监都俯身跪下了,张雄亦灯下灼看出来,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平章太尉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后面一人,却是杨戬,喝斥着窦监道:“你等都作甚来了,不知死的,你们也不怕惊驾吗?”张雄亦吓得跪倒,连说不敢,高俅唤着道:“你等要顾着性命保驾要紧。”吩咐已毕,转身回去。三人倒吓了一身汗,你张我望,慢慢把巡兵喝退,只留那有官阶的在此巡守,一夜亦不敢移动。

单说高俅等至有黎明时分,唤醒天子,师师亦穿了衣服,一手理发,开了房门。高俅奏说道:“圣上要早些回宫,天要亮了。再要晚归,诚恐那言官说话。再说有班部来朝,不见了陛下,为臣亦担当不起。”天子闻奏,急披了绣龙黄袄,系了龙环绦。师师也忙为梳发,她娘亦备些药物,伺候着漱了口,净了面。天子要起身回去,呼唤杨戬,只见那师师脸上顿形不悦,一扯那天子臂道:“你真是狠心虫,再迟一刻,难道还怕着台谏管束着天子不成?”天子笑着道:“不是那话,那次有曹辅多口,我已经贬斥了,寡人是人王地王九五之尊,有什么可怕之人?夜来也和你说过,孤家也决不负心。”师师假笑道:“你这话哄谁哩!你家有三宫六苑、七十二妃八十一个御妻、八百烟娇、三千粉黛,你哪个不恋惜?却肯顾念我。”说到这里,高俅与杨戬两个已立在软帘外,等候许久,急的天子好言安慰,又连把爱卿御妻叫不住口,随手就解了衣服,将一副龙凤绞绡脱了与她,又安慰道:“卿勿烦恼,寡人于今日晚间必来践约。”师师摇首道:“你须要立个誓。”天子央道:“立什么誓?寡人是金口玉言,语出为敕,世上天子,有几个扯谎的?”师师笑着道:“奴却不信,你怎么对于辽家背了前盟,又要攻燕呢?”天子笑的道:“卿真是乖巧人,朕若失信,教朕无葬身之地,死到外国去。”说到这里,师师急掩住天子口道:“太言重了。”遂撮了天子臂,特地又亲近一回,这才与她娘两个送至门外。只见有窦监几个排列,有不少官员俱都跪住,小二倒看了好笑,端的帝王有些威风,师师亦收了龙衣,异常喜悦。

且说贾奕,即早又找了谭稹一同往师师家来,将进巷口,只见有几个巡察使臣和贾奕取笑道:“相公,师师可被那贵人占了,你再去时,怕不要吃了苦。”说着便笑,众人因夜来之争,料着贾都巡必然知道,哪知有毛团闹的醉了一夜,一听这话,不知有哪个贵人占了师师,当日心里好生不乐。一进了师师门,就骂着师师道:“好个贱人,又偷了汉子了,水性杨花,终究不改。”谭稹也不知何事,坐在椅上,师师迎着道:“这却不假,只怕这一个汉子你惹不起。”贾奕因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火上浇油,登时就变了脸色,磨拳擦掌,意思要和她打闹。谭稹拦着道:“路上人言,岂能凭信?你问个详细来,再动气恼不迟。”师师笑着道:“这位相公,也必是不知道,昨晚奴家留个客人,老贾也不问青红,必来闹醋。实对他说,这人要霸占了奴家时,谁也无法,奴家要嘴唇一动,我叫你立着死,你不敢倒下死。”贾奕怒着道:“你不要惹我气,洒家要怒了时节,谁也不问。就便是近上官员、藩王节度,洒家也碎他骨殖。”师师笑着道:“这都是瞎放屁!奴今要讨你生气,这个汉子比藩王节度使还尊贵些,也不是平章御史,也不是少保太师。”贾奕笑着道:“你见过什么大人物,止不过王公驸马、哪府的衙内罢了,早晚我杀你两个。”谭稹劝道:“你这话不是了,今日愚兄还去考试,我们要欢欢喜喜多坐一会儿,若这么打吵,吵愚兄亦不敢陪了。”师师笑问道:“相公上姓。”谭稹把姓名来历说了一番,贾奕在那里气的圆睁二目,紧蹙双眉,师师笑着道:“奴这个新交儿颇有势力,相公若有意求官时,留个名帖,到晚就和他说了,无有不行。老贾若叫我声娘也便宜多着哩!”谭稹笑的道:“依你所说,只除是当朝皇帝。”师师微笑道:“这话叫相公猜对了。”因从箱里取了龙衣,递与谭稹看。一面将高俅、杨戬等怎样陪驾皇帝,是如何淫贱及怎样设誓死在外国的话说了一遍。贾奕还不待说完,啊呀一声,跪倒师师跟前,一边取笑,口叫娘娘道:“娘娘千万岁,可千万饶恕则个,小人是不知深浅,多有冒渎。无怪那街巷人说俺惹不起,俺端的惹不得。”谭稹亦大惊失色,暗想天子哪能有这样行动,既有三宫,又有六苑,宫妃也不知多少,又选着天下美女,个个是如花似玉,成千论百的充作后宫,怎么在这里游逛?师师带着笑眼望谭稹,一手把贾奕挽起来,问贾奕道:“这位是你的甚人?观他面貌,很是不凡,若端的作官时,今晚就试试皇帝允也不允。你愿文的或愿意武的,也和奴说明了。”谭稹也不待说完,急的拦道:“嫂嫂且慢,你乐与贾兄说时,尽可随便,对于小弟,不必分神。小弟是堂堂的男子,凭着武艺为国效命,也博个官儿作。若仗着娘娘嫂嫂为我求情,即有了多大功名,小弟亦认为可耻。朋友看着亦不光耀。”师师笑着道:“相公还恁的直性。”贾奕笑着道:“他是胡闹,我们有这个机缘岂可错过?依俺也不用去考。”谭稹笑了笑,知他是利欲薰心,求官心切的人,一面笑着,一面摇首。师师倒有些眼力,看着谭稹异常直正,心里倒暗暗称奇。贾奕又道:“你总是直性子,这个年月,不恁的如何作官,我们要有钱贿赂还能升擢,没有银钱,岂不吃苦?今遇了这个门径,岂宜错过。”遂嘱告师师道:“你唤着小二去备酒饭来,谭兄说的不要认真,谭兄是洒家好友,只太直性,今晚就上奏天子,且试一试,就留在宣武军中也好的。”谭稹正色道:“兄弟费心,为兄的秉性如何,你也夙知。俺今为满地盗贼,官家都不能剿捕,投至馆陶,欲要与许有德兄长干件功劳,不图那小乙妒忌,诸般掣肘,天子又特简高俅为招讨使,大家也因此散了心。俺投至这里来,只为在武场之中露些本领,哪肯往这条路走,误了终身。兄弟盛意,俺实感激,容着俺自去投考,不得中时,再来投靠。俺即此谢谢了。”说着这话,起身要去。贾奕和师师急的哪里肯放?急纳在靠椅上,招呼小二快拿酒来。这时连师师她娘也听了谭稹话,很觉奇怪。一面张罗着备酒吃饭,安排了几样小菜,一只鸡一只鹅,另还有细粉、果酪,京里时新的各般小食,口里也咨嗟念道:“这位相公,可端的好直性。”谭稹也并不答理师师斟酒,贾奕因心欢意畅,看着那一张案上放着笔墨,情思一动,料着那谭稹知武素不知文,心想要卖弄卖弄,遂就抽屉中拿了花笺纸,师师笑道:“你又弄什么文?还不吃酒。”贾奕也不言不语,蹙着眉头,拈着笔管儿,回首又看看床上放的龙衣,立成了一段词句,寄调南乡子,一边放笔递与那谭稹看,道:“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若仙,暗想圣情浑是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到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绞绡当宿钱。”谭稹看了道:“你这首词,未免招忌。你不比为兄我,俺曩是粗鲁汉儿,如此惯了。你今要求着利禄,倘如是传扬出去,如何使得?”贾奕亦听着有理,刚欲撕扯,师师已一手夺去,一面念着,顺手就收在怀内。贾奕央道:“你不要卖了我。”师师笑着道:“哪有的事,奴家也不似别人那么短见,世人都羡慕天子怎样尊贵,但是要嫁了天子,实是无福。他现有三宫六苑,八百烟娇三千粉黛,哪里就能把龙心专意我呢?你放心罢,俺今就设法为你谋个官职,以显我手段如何。”贾奕喜道:“这真是贤妇人。”遂满斟一杯酒,递至唇边。谭稹因素来直性,似这类猥亵事哪里看得惯?只略饮一杯酒,吃了些饭,告贾奕道:“俺今要前去报名,天已近午,不看误了。”随着就正了衣冠,起身告辞。贾奕因恋着师师,这时就甚样朋友也不在意,师师倒起来说道:“相公还恁的忙迫,酒饭也没有的当。”谭稹道:“改日特来叨扰罢,俺今去了。”师师送着道:“说哪里话。”因挽着贾奕手送至大门。师师又道:“相公若不得意时,告知奴家,或者也能与官家求个关照。”谭稹谢了谢,贾奕也不顾谭稹,暗扯了师师手,回到屋中,并不饮酒,便上了逍遥床,二人睡了。

单说谭稹,这时已来至校场,望着门外,有不少赶趁的聚着,有不少军官,有立着饮酒的,有买着食物吃的。谭稹因不知场规,向一人唱个喏,询问是怎样报到?那人亦忙答礼道:“看着足下也必是投考的,如今这里有两位典试,都知一名杨小二,是杨内侍的胞侄,一名童小三,是童太傅的族中人。他们都喜爱钱财,各路的厢禁军多要贿赂,没有贿赂,不得报名。”谭稹把眉毛皱了,陪笑问道:“他们都要钱多少?”那人笑了道:“哪有定数?小弟是八两纹银,两匹绸缎,他们还不乐意呢。”谭稹一听,气的已脑筋乱迸,心里说道:“这真是师师说的一字不假,不想这天子脚下,也是如此。”那人笑着道:“足下也不用生气,随年穿衣,随年吃饭,若一味直性时,只可不考。”谭稹道:“俺今也未备礼物,如何是好?再说就有了礼物,谁去说话。”那人道:“你这人端的直性,但有钱时,何用说话?就公然递与他,便是哑子也无妨害。”谭稹笑了笑道:“不想这考武大典也是如此。”遂别了那个人,谢他指引,一径往校场中来。

只见这校场很大,阅武台边有几座蓝帐房聚着,有不少武官都在门外,鸦察察的往里探头。谭稹亦挤了过去,只见一人拿着手本,在里面央告道:“相公恩典,小人要再有余时,不来孝顺相公,叫电打五雷轰。委实俺没有钱了。”连说两遍,那收受手本的相公并不答理,一旁有几个牌官模样的,一面叱喝往外便推,口中还颠倒骂道:“哪见过这样人?没有廉耻,这里是什么所在,却来诉苦?”那人已被推无奈,还挨在众人后抱苦叫屈的念叨不已。又见有一个黑汉,直像是梁山李逵,手托了一锭大银,胁边还夹着绸锦,挤向前面道:“洒家也报个名字。”随将那胁下绸锦放在地上,又将那手中银锭递与那人怀内,又取出手本来。都知看了,笑容满面的唤着军汉等与这个提辖一个名签,又告知道:“明日巳牌时,来此入场。”谭稹亦挤将过去,候着那一起一起收了有百十份子银钱无数手本。轮至谭稹,那人把上下端详一会,谭稹施了礼,一手把囊内银子掏了一包,随着将手本递去。那人把名姓一看,眨一眨眼,又看银包,颠着也不足十两,遂又把谭稹上下看了一番,笑着问道:“你叫什么?”谭稹笑着道:“小人谭稹,伺候都知相公。”那都知相公道:“你真大胆。”掷了那手本说道:“银子收了,念你是远处来的,我明告你,你改了名字去,再来投考。”谭稹因不知何故,陪笑说道:“小人是这个名字,怎好改换?”那都知相公怒道:“这厮你端的混沌。”喝着军卒道:“推出帐去。”众人也不容分诉,就推着向外走,谭稹央道:“是怎么得罪了,相公指教。”军卒亦甚为蛮横,哪里容说,都横拦竖阻的拿了手本掷于地上,还怒气冲天的骂道:“你不写端正了,便来厮搅,俺没那闲工夫陪你饶舌。”谭稹亦捡了手本,前后看看,不见有怎的差错,拿了又询问别人,招的有许多军官都围了看,你猜我解,有说是字体劣的,有猜是年貌、履历不周全的,谭稹也急的起火,不知是怎个缘故。急忙回店,又寻了孙荣、窦监等大家猜测,重新又备了一份,添了银两。这次那都知笑道:“你是魍魉混沌,本军要不收录时,吃你骂我。收录你时,你明日小心着。”谭稹也不解其意。

次日校场,有专事唱名的唱到谭稹,那人把谭稹上下端详一回,皱着眉道:“你叫谭稹吗?”谭稹答应道:“小人就名叫谭稹。”那人又询问履历,意思之间,好生诧异。谭稹也不敢动问是何缘故,那人又道:“你真是好大胆,怎么你叫这名字。”说着不住点头,又似有赞惜之意,闹的谭稹益发不解。那人又把他手本递与旁人,众人都一见此名,面有惊色。那人又引着谭稹到一处帐房里,只见有几个小内侍穿的衣服至为富丽,看了那谭稹手本,俱来问道:“你叫什么?”谭稹也不知何故,听这一问,益发的糊涂了,唱个喏道:“小人的名叫谭稹。”话未说完,左立一少年牌军,拍的一声,已打了谭稹一掌,随着那个也来厮打。谭稹因恭敬长官,不敢还手,急退了两三步,询问说道:“你这人好无情理,洒家是来此投考,并无差错,你我亦往日无仇,素日无恨,如何你抬手就打。”那内侍过来道:“打的是你。”遂喝着众多人,一齐上手。谭稹也未及支撑,仆倒就地,众人和赛拳一样,七拳八脚,一路乱打。可叹又没人劝解,周围聚的不少军官,哪个也不敢多言。这个也伸伸舌头,那个也挤挤眼睛,打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谭稹亦痛的昏倒,不省人事,鼻子嘴角俱是鲜血。又一个内侍道:“不用打了,相公要亲身看呢。”说着这话,只见有前拥后护不少的扈从军官陪着,有三个长官往这里来。一是高俅,一是杨戬,一个是新简的副使内侍谭稹,远远就冷笑,说道:“同俺的名,这真是要反了。”杨戬亦陪着笑道:“真是大胆。”谭稹于这时心里方才觉悟,不因别故,敢因为自己姓名误触了上官名讳,若这样时,也没有多大罪,何致如此呢?遂翻了受伤的两眼,刚要说话,不防那看守之人,又是一脚。高俅喝道:“这人也不是好货,见了我等还自装死。”叱喝着虞候等道:“你交了官司去,告府尹说,就说有俺的钧旨,押在狱里。”左右亦齐声答应,一时跑去唤了巡使来。可巧是窦监、孙荣俱在这里,一闻传唤,到了校场中来。一看谭稹,吃一大惊,因当着太尉,不敢厮认。忙唤着军卒等觅了大笸箩,命人抬着,两人亦后面跟随,往开封府来。

直至狱门,孙荣才问了谭稹所因何故,窦监说道:“这事也告诉贾奕当怎样设个法。”谭稹拦道:“二兄要垂念我,时常来看望看望也就够了,却勿与贾家贤弟再去送信。因俺是过于直性,对他不起。”因将那师师、贾奕如何的拦阻投考,又说要面奏天子为俺求官经,俺倒把他两人教训一顿,如今已吃了这般苦,何颜再见。窦监亦叹息说道:“兄长放心,贾奕也不能见怪,我等三人自有道理。这里也买上告下,不至吃苦。师师那人更是心软,倘如和天子说了,皇恩浩荡,也许把兄长救了,也未可知。今这京城里,有个御医,只因与皇帝治病,很蒙恩庞,兄弟妻子出入皇宫。因他也招权纳贿,仗着我等与他拉拢,我等要和他说了,宫里一说,无有不行。兄长就安心在此,吾等去了。”说着,就告知狱卒等小心伺候,觅一个板床来安置倒下,又寻了棒伤药敷了一回。二人去后,谭稹因初交之友,这般义气,心里倒感激不尽,只是又怕见贾奕。合一回眼,一时又举目张望,只见那年轻狱卒二十余岁,领着有无数囚犯出去放毛,手提着大索子告谭稹道:“我名叫杨狗头,饮水时吩咐我,这里有牢头张五,须当仔细,他要来时须要恭敬。这床是专为官员和绅士财主们另外设的。”谭稹点点头,听着有哗拉哗拉索子响动,有很多囚犯们过来瞧望谭稹,都望着点点头,众人亦怜悯询问,知道是校场打的,问到名姓,谭稹亦回答说道:“小弟姓谭,讳个稹字,不想因犯了长官他的名讳,遂吃了这般苦。”众人一齐叹息道:“如今官司哪有理讲,俺等亦全是冤屈,才临到这里来。”谭稹亦叹了口气,一面擦泪,具述那一路之事,怎样与天锡三个说降梁山,又怎样克复定陶。话未说完,远远有一个囚犯身材高大,面貌魁梧,漆黑脸膛,只因是久不梳洗,蓬头垢面,乱草的黑胡须,强挤着过来道:“你我一般,俺也是仇家所害,这倒是知音了。”说着,脚荡着铁脚镣哗拉哗拉的倒身便拜,谭稹也不能动转,只得拦道:“这个当不起。”那人爬起,自报着姓名道:“俺叫黑孔章,只因俺生的太黑,人人都叫俺周黑子。也因是犯了忌讳,弄到这一步。”谭稹问道:“兄长是怎样受苦,仇家是谁?”周黑子道:“提起话儿长,兄长要乐意听时,等狱门上了封,俺再告诉你。”谭稹答应。到晚有窦监、孙荣遣人送饭,贾奕亦奔来看望,进门就埋怨一阵,谭稹说道:“这事也不能怨我,俺叫谭稹,哪知有那个谭稹呢?”贾奕说道:“不是那话,我说是既有师师为你求官,何苦又自找吃苦。如今朝政已坏得不可问,果真要为着边庭选拔人才,就明降一个喻,不知有多少闲散军官都来应考。若这样时,兄长你没有见吗,投考那些都是鸟货,有武艺的半是强盗。这次以河北的强盗来的最多,闻说又受了金国暗中指使,还有那山东等处不少强盗,你想要考选中了,又便怎样?”谭稹叹道:“俺早知这样时,不及就......”说到这里,便缩住口,贾奕亦知他心里无限牢骚,遂安慰道:“兄长放心,小弟已嘱告师师,面奏天子,在她也深是服你是个正人。天子来时,必然启奏。明日俺必来看你。”又告知狗头道:“你告知张牢头,这人是俺的朋友,须要看待。”狗头亦欢喜答应,送着走后,外面已有人喊喝查狱上封。接着又点人数,点到谭稹,只见有一人提着灯笼,灼着面貌,张牢头道:“你好大胆量,狱官查狱,你怎么动也不动。”说着,举了皮鞭劈头要打,狗头于后面拦道:“相公住手,这人是一位朋友。”又俯向耳边上说了几句,牢头亦改了笑容,看看谭稹,把有的木栅上俱各上锁,别的囚犯是十人一条索,把脚上带的镣穿连一处,两端都钉在床上,手上铁镯亦是一律,十人都仰在床上,动也难动。有花钱的,俱不上索。那名叫周黑子的,离着谭稹只不多远,也幸是散放着。一时查毕,各上了封。狗头亦寻了灯来,并与谭稹倒一碗水。

忽听有一个床上扑鲁扑鲁的拉屎泄肚,接着屁溺,哗拉拉响。挨近的两人道:“早也不拉,这不是挨骂吗?”那人哀告道:“俺不是乐意呀。”一语未了,众人都闻见臭味,和着声儿骂。狗头亦拿了皮鞭过来便打,周黑子拦道:“留点德罢,我等也都是难友,似这样潮湿的地狱里,又都锁住了不教动,病了可怎么样呢?”谭稹亦说些好话,挨近的两人道:“这可好了,连我的脊梁骨也泡湿了,跳蚤也被了水了。”吵吵嚷嚷,闹了好半日,外间都交了二鼓,方才宁静。周黑子道:“兄长之名,小弟也久已闻得。只恨无缘不曾拜识,今日于狱里相见,实是有幸。”谭稹问道:“兄长是怎么被罪?且说与我,但能解救,小弟有友人贾奕,他说与王医师王继先素日相好,又有个粉头师师,能见天子。倘可以说句好话时,岂不是好。”周黑子笑道:“多感兄长的厚意,只俺这事言之有愧,今日也不便说了。敢问兄长,既然有师师为你可以求官,缘何又自去投考?”谭稹笑着道:“人生一世,又是堂堂男子,若叫那妇人求官,岂不丢丑?小弟也不敢自居是个好汉,只恐我好汉朋友知道耻笑。”周黑子道:“兄长差矣,如今我有件故事说与你听,夜长无事,大家也听个笑话。列位也知道,那杭州有一个朱吗?”谭稹道:“那人我怎不知道?他在杭州,今年也被着梁山劫了一回,睦州方腊不是就借着花石造的反吗?”周黑子道:“是却是的,只是他怎个出身,兄长不知。说这笑话儿,为好叫兄长得知,人要求官,莫要由正路里走。一要有钱,二来要能以谄媚,生于今世,便可以作大官。单说朱,你猜是怎么出身?他的父亲名叫朱,本籍是苏州人氏,在初与富家佣工,因奸猾不安分,被人撵了。后来无奈,硬说有异人传授能以治病,又烧稻米揉成药丸,于初一、十五日施舍清贫,不上半年,掀动了各城镇,都要买朱家丸药,以祛百病。朱又割些野草熬作膏药,硬说有诸虚百损、男女劳伤的症候,贴了就全能包好。不上半载,发了大财,在苏州城里头盖了房舍,又开了大药铺,家资累万,世人都称为朱财主。那时朱二十多岁,生的也聪明伶俐,可巧那年蔡京被贬,路过钱塘江至杭州普救寺里,看着僧舍十分宽敞,只在西面少个花园,对僧人说,你这个大丛林怎么不盖造亭台,立个花园。僧人合掌道:阿弥陀佛,太师是一人之下,敢这样说,方外僧人,实无此力。蔡京道:你要是修筑好,下官也施舍施舍。僧人笑道:太师若真有此意,本地有一个富户朱家,除非是他可以帮助。蔡京道:这人是怎的帮助?僧人笑道:这人是第一富户,太师要见了他时,训勉几句,当无有不谐之理。因遣一侍候人往觅朱,至晚饭时,朱来到。蔡京一见,这人也很是聪敏,见了太师,急忙行礼。僧人笑道:这人是朱家小官人,太师有事,吩咐于他。蔡京引着道:你来,你来,下官也不为别事,只因这里缺少花园,又短个大亭子。朱笑着道:这有何难?太师要有这愿心,小人也情愿帮助。蔡京大喜,于是就指告朱,怎样兴修,哪里筑亭,哪里种树。朱都一一记下,到了家中,禀告父亲。他父亲朱冲道:这可是好,这是个好机会,你要作官,须由着这里去无求不可。遂告知儿子道:如此如此,你赶着备办去,管保升官。朱亦一一领命,这日就邀请蔡京往度地基,并乞指点。蔡京也欣然而往,到庙一看,那砖石木料等物,皆已备齐。蔡京赞道:你真是能干人,几日之间就备了这么好。朱也欣欣色喜,度了地址,即日兴工。共不满一月之久,工程已毕。蔡京一看,不由的惊讶道:这可是神功仙力。遂就着各景致写了楹联,住有多时,忽见有皇上恩旨,命他回任。蔡京也就带朱到了东京,告童贯说,这人是怎样能干,将他父子入了军籍,随着又保荐升官。你道升官如今有多么容易。”谭稹叹道:“这人敢这么来历?俺不省得,敢问贤弟,你受了这个人什么陷害,你说与小兄听,还能以救得不?”周黑子道:“不为别事,俺为小京奴,如今朱已作了防御使,东南官吏俱归他管。如今要恨一恨,我早自死了。兄长美意,俺实感激。只因这京奴贱妇,实是可恶。往日因被我骂过,今日心中还正忌恨,不知要怎样摆布,陷害于我。”说着,仰天长叹,周黑子不说则已,说了这话,这名教一言说尽官中苦,不用官中再主持。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杭州朱勔积怨于民 莒国英雄平贼献策

话说周黑子,说到了被欺之事,粗眉竖起,二目睁圆,恨不碎了小京奴,方才出气。谭稹也蓦然想起,那日于潘楼饮酒,曾贾奕说过一次,但是也未加留意,怎么说的不大理会。因便道:“贤弟也不须隐讳,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他们要夺吾所还要害人,也未免太难了。贤弟但说,小兄要出去时节必谋救。”周黑子叹口气,原来当日周黑子没事时,也只在东京城里院人家串,那时的瓦肆伎艺,有几个出名的,如李师师、徐婆封、宜奴等,俱唱的好曲儿,诸般耍笑,无一不会。更有个小京,才十六岁,生得那一副俊脸儿,十分娇艳,一般姊妹,更没有一人比得过的。因素与周黑子两人情熟,日常在一处厮混。只一件,不满那粉京奴之意,老周素性是喜爱使枪棒打熬筋骨的,女色上不大注重,哪知那头心里一味贪欢,又正在妙龄年纪意正浓,因此也不把周黑子放在心上。可巧那日,又正有进贡朱叫去唱曲儿,两人一见,一个是如花似玉,正喜繁华的妓,一个是交接王公,现领苏杭应承局,又擢为防御使的贵人,物取内帑如囊中物,每取就数十百万,挥霍金钱,有如粪土。这是天缘凑巧,一见倾心,异常亲昵。上文那时迁窗外戏耍的人家,也就是这一个。这日那朱问道:“你愿意跟我吗?”小奴笑道:“只怕是不肯携带罢了,若要好时,就作个丫鬟去也情愿的。”朱笑了笑,当日就予她父母纹银百两,连日就留在寓里陪侍唱曲儿。不想就因为此事,怒恼了周黑子。命她父母赶紧去接,哪知像那样有权势的寓所留住妓女,谁敢去接?她娘因逼的无奈,央告小京奴道:“回去一遭,少刻再来。”小京奴道:“我永也不回去,看是怎样?”她娘又道:“好孩儿,不是别个,是你那周相公在家候你。”小京奴怒啐道:“呸!他不要不要脸。”说到这里,朱亦追来询问,听是这事,便叫着所带参谋赵霖、卢宗原等三人商议,小京奴道:“这不要紧,仍旧是种经略那里在逃的指挥使,如今就拿送当官,理宜治罪。”朱笑着道:“若这样送了时,你舍得吗?”小京奴道:“有甚难舍?在他也原是泼皮,是行院里都畏惧他,曩日与军作监殿帅府的人惯在一起,他师傅王教头,被如今高太尉赶的走了,他与梁山有名叫林冲的素日相好,目今若不犯则已,犯了就好大罪过。”朱喜的道:“原来如此。”因叫着赵霖来,写一封书,送致于蔡太师府,托嘱蔡攸,只说有如此如此这么件事,问他有什么主意。赵霖答应,遂命一精细的伴当,拿了原信,一径往太师府来。

且说蔡攸,近来因天子宠爱,拜宣和殿大学士,赐开府仪同三司,与他父亲分立门户。这日因天子曾说:“卿的父亲病的很重,一连多日不能至都堂议事,恁的怎好?若如此时,不若由卿家代了相,朕也放心。”蔡攸笑了笑,心里因久知圣上宠爱自己,只恨有父亲在前,不能拜相。今日又听了这话,不知父亲究竟如何,倘他要真个病倒,这个机会实属难得。因匆匆出了宫,一径往父亲府来。刚正下车,只见有朱承局前来送信,当时接过,只对着承局说道:“书已见了,少时我必定前去。”承局答应转身去了。蔡攸也不顾看信,掖在怀中,往里便跑。为时蔡京正病的好一些,坐在书房与客闲谈。忽报说少太师进来了,蔡京一听,惊得一怔,急劝着客人道:“阁下暂避。这孩儿来了时,必无好事。”客人也急忙退避至复室中,隔着帘隙儿张看。只见那蔡攸,相貌果是不凡,进门问安,又握了父亲手,戟了三指便与诊脉。蔡京嗔怪说道:“你怎的这么急?”蔡攸也并不答言,闭目沉思,只听脉息,诊完了笑问道:“大人这脉势舒缓,恐怕有病,若劳心过了度,犹为有害。”蔡京气的道:“我何尝有什么病,诊脉何为?”蔡攸亦但笑无言,摸了怀中那封原信,笑着对父亲道:“禁中有事,孩儿要赶着办去。”说着起身,往外便走。客人于帘里看了,暗中说道:“这可奇怪。”出来又望着蔡京,带有怒色,正欲问话,蔡京笑着道:“足下不知,俺这孩儿只盼着下官有病,倘我要病了时节,他好拜相。”客人假笑道:“哪有的事?太师误矣,父子之情,哪有像这么薄的。”蔡京说道:“是你不知,下官也就止女儿和北京梁世杰倒知孝心,每年为俺的生辰十分破钞,只恨是路中贼盗连劫了两三次。如今已着落各州县严行缉捕,圣上也为着梁山调动禁军,十六日午时,还要亲点。但得要路途宁静,下官上本,俺便告退,且由那孩儿拜相,任意耍去,下官亦不愿顾了。”那人笑道:“太师差矣。太师为一朝宰相,如今边庭正待用兵,到底是和金的好、不和的好,睦州方腊现又作乱,山东、河北屡屡告急,盗贼是越捕越多,水火刀兵,人民饥馑,太师要俱不顾时,谁人顾得?”蔡京笑着道:“你真愚气。眼今我一家之事,还兀自顾不了,怎顾得那许多?俗语说的,得一日闲闲一日,出头是祸,低头是福。俺今就吃一点喝一点,无事把闲气养一养,既不求仙,也不求佛,只求着肌肉不减,多活二年,即是下官的福气。”说着,便叫庖丁造芙蓉蕙仁米粥,留了那人且吃酒饭。席间也不言别事,不是说花鸟闲情,便是说怎么延寿,至国事是怎么纷乱,盗贼是怎么恣肆,他在心中全不为意。至于他儿子蔡攸,尤为快乐。这日与朱一见,欣喜之至。即日就吩咐承局,单持了自己名帖,将久游行院霸占小京奴的周黑子,扭送于开封府中,押打入狱。即自与朱去饮酒作乐,不在话下。

单言周黑子,自到了狱里之后,多亏有窦监关照,买上嘱下,未致吃苦。这时与谭稹一讲,谭稹气的不住凝眉。周黑子道:“这尚是小事一节,可恨朱,如今把百姓苦的不得安生,他在东南俨然是一个皇帝。有人劝我与他要陪礼认罪,管保于一日之间晋升三级。只俺这脾气古怪,就杀了这个头,终是好汉,不作那狗贱之事。”谭稹道:“这就是好兄弟,小兄要肯折辱时,何致如此?如今就望着贾奕怎样解救,但得出去,俺不厮瞒,俺投了杨进去、林冲去,那里也坐把交椅,让与贤弟,非俺谭稹不念国恩,只因是奸臣当道,俺实无法。”周黑子低低道:“兄长莫急,俺今有大金邦一个好友,叫耶律反,为人有极大膂力,般般武艺无不精通,现今在旧宋门外,开座酒店。他奉有金主的敕旨,暗来窥探。一面要结联好汉,共图大事。”说到这里,谭稹把脸色吓得砂碴子白,急掩了周黑子口,看看狗头并众囚犯,都已经睡熟了,外面有一片月光,照的那铁柱窗棂凄凉暗淡,周黑子急的道:“俺这是撮其要告诉兄长,俺等出去,须要投他。”谭稹拦住道:“这话少说,防着有外人听去,须有不便。”周黑子道:“但讲何妨,兄长你不知道哩!眼今各处,即茶坊酒肆里,哪不是大嚷着宋朝天下将就完了,你看那泄肚的大哥,他旧与耶律反当酒保的。”说着声音越大,谭稹因忠心耿耿,这样叛反朝廷的话,就在梁山亦无人讲,不争这辇毂之下,却是如此。因好歹拦阻着,容着出去再作商议。二人就各自就寝。

单言贾奕,这日因师师夜里诉告天子,自说有一个表兄,名叫贾奕,为人于文武艺业无有不精,现任为左厢巡使,此人是奴家表兄,望乞升用。天子喜的道:“此人名字,孤家也有所耳闻,就朕在这里宿歇,夜里也亏他护卫。有功不赏,何为天子?卿家就替朕传旨,后日早朝,朕必升赏。”师师笑着道:“还有一事,贾奕有一个朋友,为人英勇,武艺出众。只因误犯了谭内侍的名讳,至今在开封狱里,不知死活。圣上要喜爱奴家时,看奴家颜面上,网开一面,是怎么赦了他,赐他个祗候官职,也好赎脸。”天子笑着道:“如卿所奏,何敢不依?明日就午门宣旨,看朕与卿家出力。”师师称谢道:“有道明君,奴家也不再谢了。”天子喜的道:“哪值一谢,这正是朝廷分内事,依朕之意,但愿有这卿家陈述,作朕耳目。以后要再有事时,尽可直说,朕未有不依的。只是这一件,你须依我。”说着搂着一笑,师师亦假作羞怯,啐一口道:“呸!这不要脸的,你定是个淫龙转世,不能错的。”一面笑着,二人在龙床以上云情雨意,颠倒迷离。外面金鸡喔喔乱叫,一时有杨戬窗外低低启奏:“外面有禁军祗候,请驾回宫。”当时天色还正黧黑。

是日早朝,有开封府尹范宗伏俯于金阶之上,手持牙笏,山呼万岁,天子动问道:“卿家何事?”范宗启奏道:“臣查各处盗贼蜂起,各县都屡屡告警,望祈陛下速派大军,赶紧剿除,以清匪患。”天子因正然困倦,一听此话,大不悦道:“你这是胡乱说!睦州方腊,朕躬已特简童贯即往剿讨,其余贼匪,那日有高俅奏报,如河北杨进、山东张迪,并刘家五虎等皆已收降,哪里还再有贼盗。似你所说,满成了匪世界了,姑念尔等年老昏庸,不知大体,本当以重刑治罪,今且开恩,恕尔一次,以后若再如此冒奏,须干重贬。”说到这里,只见有殿前内侍手扬拂尘,呼喝着殿头官齐宣圣旨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一言未罢,王黼与高太尉两个出班奏道:“臣等校武于昨日校场里拔选已齐,只候着圣上亲点,遴选大将。”蔡京伏俯奏道:“启奏陛下,梁山有贼首宋江,累造大罪,杀官夺县,占据城池。在前有太守侯蒙,主张收抚,今拜圣恩,侯蒙又出守东昌,可请圣恩,叫他就前往招抚,自宋江以下的尽予职官,容着都解了兵机,来京陛见时再行问斩。此臣之引饵钓鱼计策,不知陛下圣意如何?”高俅因正欲出兵以雪那侄儿之耻,一闻此奏,好生不悦,急又奏道:“蔡相所奏,固是有理。但目下宋江等穷凶极恶,聚集着暴徒匪党,成千累万,既劫了花石纲,又占了若多州县,屡次派人到京行刺,又救了王英去。今在高唐以至于馆陶一带,日日的杀烧抢掳,无所不为。目今又占了兰封县,指日就能到东京。若这样心腹大患,宜早剿除,若忍而再忍,静等着慢慢引诱,他日要养成贼势,成了大患,为臣可担负不起。”说到这里,蔡京已面上失色,范宗又伏俯奏道:“臣所启奏亦正是这件事,眼看贼人已至城下,伏乞圣上,早为定夺。”天子亦惊惶失色,叫声啊呀,骂宋江道:“这真是祸国种!朕不拿你,誓不为人。”随即降旨,就委着高太尉为讨逆大将军,选兵调将,亟往剿捕。又特降一道旨,命左厢巡使贾奕,带防御使衔,为讨贼先锋使,以内侍谭稹,转运粮草。圣旨下面注写着:降旨之后,务必要扫清水泊,杀尽贼人。高太尉又奏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则曾有告休的张俊,曾为着梁山泊贼拟过信赏,有拿住晁盖的,赏钱十万贯,宋江九万,各列有等级钱数,并令营中都制成叶子戏此法倒甚绝妙。可请圣旨依样施行,有拿住贼人的,即予信赏。”天子大喜道:“如卿所拟,必无差错。”即着落各军州一体知悉,有拿了贼人的,飞捷报功,加官赐赏。高俅跪谢道:“谢主隆恩。”

当日朝散,立即由枢密院里赍了诏书,先命贾奕冠带谢恩,随又宣诏命各处军州,一体周知,有拿获梁山泊贼人一名的,即按原文给予信赏。自当日起,各处的军卒百姓,无有不知,有的说道:“官府要这么捉贼,必能捉住。”有的说道:“官府要这么捉捕,更是无效。一来已养成贼势,没法捉捕。二来那官府之中,毫无信义。果然要拿住送官,一来没赏,二则还恐怕有罪。倘他要说你通贼,怎的驳辩?那时要官咬一口,入骨三分,无缘无故往哪里诉冤去。”因此都看着告示,只作具文。有一等渔利小人,依着诰令,制成了叶子纸牌,将晁盖、宋江、吴用、李逵及一丈青、公孙胜等,按图都画在纸上,由一万起以至千万以外,又按着钱的贯数,制成索子、饼子,各地风行,以之为戏。但这是里巷之中琐屑之事,至今亦传为风俗,不肖细数。

单言贾奕,这日与师师两个正然睡起,困眼蒙呼唤着小二道:“你快与开封府送些饭去,俺这时正忘了。”小二亦匆匆忙忙,提了饭盒,刚至门外,只见有殿帅府里一员军官,带领着不少军卒赍来圣旨,急忙入报。贾奕亦整理衣冠,出外相迎,一同至师师卧室,宣读已毕,贾奕要留下款待,那人辞道:“下官还回去复命,就请相公至殿帅府罢。”师师笑着道:“何这样忙,这里就吃过饭去,也不为晚。我不瞒相公说,这新任贾防御,是奴的亲表兄。”那人逊谢着道:“下官晓得,娘娘亦不必多礼。俺便去了。”说着,领了军卒自先去了。这里把贾奕喜的,连把好人叫了几十声,又抱其粉项道:“俺要富贵了,必不忘你。”她娘亦欢喜之至,催促小二与谭稹狱里头报喜、送饭。贾奕亦忙着冠带,又到下处预备了头盔、衣甲,骑了匹马,带两个心腹军汉,一径往殿帅府来。

且说高俅,这时亦正在白虎堂坐衙办事,门吏报道:“有新任防御使头衔领兵马指挥前锋使叫贾奕的,现在门外。”高俅大喜,叫堂下众虞候赶忙迎请。贾奕走入,就望着高太尉施礼下拜,高俅问道:“你素任缉捕官职,捉贼之事,定必晓得。俺今就调拨人马,归你节制,明日召见你,须要小心参见。”贾奕说道:“皆仗着恩相指点,论到剿匪,小人倒夙有把握。”高俅大喜道:“如此甚好。”当时就予了令箭,点拨人马,又叫于申牌时分往拜童太尉。贾奕领命,至次日一清早,冠带上朝,有高俅、童贯引导着,伏俯金阶,叩见皇帝。天子看见,因记得师师言语,又见他一表非俗,龙颜大喜,问了履历,就赏了宝剑一把,并御驷院内雪花白马一匹。那马是赵良嗣辽地进贡的,浑身是雪点的一般白,黑鬃黑尾,因此取名为白雪肃霜驹,在前与一匹踢雪乌骓马一处养着,后把那乌骓御马赐予了呼延灼,今将这马又赐予贾奕骑坐。贾奕谢恩毕,捧着宝剑,骑了御马,便随着童太傅、高太尉并馆陶调回的文天柱、张毓宗等,一同至殿帅府中商议军务。

张毓宗道:“小人近日与杨进、裘剑韬、冯有德等连次与梁山巨寇林冲、朱仝并馆陶李衮、临清雷横等日夜交战,因他们兵多将广,马劣枪长,又兼之公孙胜、朱武等斗引埋伏,神出鬼没,我等要稍一疏失,必然溃败。今仗着圣上洪福和二位太尉的指点,帐中有杨进、裘剑韬、冯有德等三人是各当一面,又有孟康、张志功并张志功的胞妹张亚雄,俱都是武艺超群,才堪大用的。近又有东昌府提学司教授居用仪相公,冒着万险,因击了登闻鼓,领着高童两恩相的钧旨,又拿了孟康的亲笔书信,现今往刘家营正去说降。是否如何,尚无音信。果然要议有头绪时,里外夹攻,贼可立破。若无有音信时,虽有重兵,亦难为力。”童贯冷笑道:“依你所说,梁山还恁的了得?这样说时,俺等就不用去了,非俺大话,俺转战十余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杀的辽人不敢越边,夏人亦不敢窥伺。若这样跳梁小丑,何足畏惧。俺今是因为方腊称帝造反,有意要奏知圣上提兵往讨,今既是如此说时,俺亲往临清县查看一遭。今念尔等各有微功,若再讲怯懦话时,按照军规,全宜枭首。”贾奕笑禀道:“恩相勿忧,小人也觑看梁山泊无大本领,小人要保荐二人,随为副将,再举一人,为行军总参谋。大兵一到,准可成功。”童太傅听了,转怒为喜,问贾奕道:“所保是谁?果然要有此本领时,必当重用。”贾奕禀道:“小人举保,乃泗州兵马都监,名叫谭稹,此人是文武兼长。”刚说到此,文天柱插言道:“莫不是梁山说降、克复定陶的谭稹吗?”贾奕道:“正是此人,兄长又如何知道?”文天柱道:“这人是武艺出众,谁不晓得?上月他投我营来,为兵马指挥使,自告奋勇,要独打高唐州。不争那埋伏很多,未能入阵。后来也不知何故,谭稹去了。只幸有冯有德、裘剑韬两人再三担保,若依着马小乙说,此人与林冲勾结,内有奸诈。不想却到了这里。”贾奕笑着,把投考入狱的事略说一遍。文天柱道:“此人的武艺如何?”张毓宗道:“谁人不知,此人在滁州、泗州名望最大,所有贼人,不敢进境。使一柄鎏金铛,重一百二十斤,人赠绰号,称他为二郎神。在初与张俊、吴天锡同去征蛮,皆拜为承信郎。谁不晓得?”高俅亦猛然想起,是那日校场里打的那个,对贾奕道:“前事休提。你今就传俺言语,由开封牢狱里提来见我,还保何人,快与说来。”贾奕又禀道:“一个种经略相公部下作过弓箭正牌的,姓周名孔章,此人是东京人氏,因他面黑,人人都叫他周黑子,又称为烟里灶君,两臂有千斤膂力,使一条齐眉铁棍,重有百斤。为因忤犯了小京奴,不争有朱防御相公因之大怒,自打春间就押至开封府狱里,迄未发放。恩相要肯擢用此人为先锋副将,必获大功。再有一人,前次为梁山女贼蒙哄下狱,险些当作了王矮虎,此人姓柳名叫少权,乃开封柳判官过继的小衙内,为人于江湖上事无有不知,若任为随营参谋,参赞军机,必能于军务有益。”童贯大喜道:“你这保举必无差错。你今就传俺钧旨,召来引见。十六为黄道吉日,正午起兵。”吩咐已罢,当日就殿帅府里押了牒文一道,与各路军州悬信赏的一道与开封府范宗,叫立将谭稹等释放出狱。

单讲梁山,这时已早有报密军卒报到大寨。宋江升帐,有李应、柴进等回山报道:“九天玄女庙工程已竣。有海州新来的一位太守,那日往庙里烧香,对小弟说日内要来山拜谒,并有进奉的礼物。不知兄长肯允纳否?”宋江发笑道:“小小州官,见俺怎的?”即传令道:“朱贵、杜兴眼今有转运之差,不能接待州官。要来拜谒时,可就由朱富、石勇替俺接见。俺今为南下之事,正然筹划,安有闲暇与他絮聒?”吴用拦着道:“兄长亦小觑不得的,那日有郓城知县也来拜谒,唯恐其中有何奸诈。”宋江笑着道:“军师也怎的胆小?到底书生,见识太浅。俺今有五州三府二十余县,兵多将广,马劣枪长,小小州县,把俺又能以怎的?”吴用笑道:“不是那话。孔子说季孙之忧,不在颛臾。兄长要仔细留心,萧墙之内是要紧的。”宋江愈笑道:“岂有此理。军师你尽管放心,今日与天寿兄弟速写牒文,俺引了众兄弟即日起身,克日于海州会齐,也看看方腊去。叫他于郯城红花埠摆队迎接,俺定到西湖看看风景去。目今已暮秋天气,行兵不利,明年再转向河南,共图大业。”吴用笑着道:“兄长是恁的大意,依着小弟,却宜紧守。目今已分兵四处,亲信兄弟全在远方,倘有疏失,如何是好?”柴进亦乘势谏道:“军师哥哥说的很是。小弟与王大化先生、马小光先生盘桓了四五日,他等心中未忘兄长,只因与众家兄弟意见不合,他们是专讲道学,我等是一介武夫,骤然听之,甚觉迂腐。如今我听他讲的甚有道理。马小光说千夫所指不病而死,王大化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徐蕴华说自古得天下于马上未有治天下于马上者。这话都很有至理,今我梁山只讲用武,那各县民心里非常怨恨,哪能就治理服了。”宋江笑着道:“这都是书生气,人民怨恨又便怎的?难道还反了不成。我今为替天行道,杀赃官除恶霸,有人要敢道不字时,杀罢几个,也全行镇住了。什么心服?小兄也念过几日书,自古就只有强暴没有情理。哪朝哪代,不都是如此呢?小民心里只图恩惠,明日我檄告各县,把酒税地丁等全行蠲免,再捡那当地富户,照张顺兄弟汶上县的办法,将所有的散与贫民,大家也均个受用,不要有贫富的等第,照我梁山,全是兄弟,你道这主意如何?”说着这话,见时迁遣派的几个军官并戴宗、张青等都来报道:“现今临清已换有冯有德的旗号,高唐是张志功、张亚雄二人攻打,馆陶是裘剑韬、文天柱等,虽不攻城,每日必战。大营是杨进并参谋居用仪,军容齐整,甚是了得。并闻有童贯、高俅特领重兵,日内要前来攻打,挂先锋印是一名姓贾的,计算时日,已不久就到,望乞大王兄长和军师哥哥定夺施行。”张青说毕,坐在一旁,时迁的部下道:“定陶有公孙军师,连日与妖道斗法,已然获胜。只闻有光州吴翊和女王花蝴蝶,还有个道士李老侗,部领有不少军马,眼今由荡山绕过来,不知何故。据说有官家招抚,与泰安军、盱眙军合兵一处。因奉有童经略的命令,特来攻我。现今前锋队已至曹州,特来禀报。”又一个军官回道:“现今张仙也催促李霸、倪道南等进窥单县,望乞大王,早有定夺。”宋江闻报,吃一大惊,唯在于面貌上不便显露,只微微低首道:“是了,本寨也全都知道了。你等回去再详探罢。”又转向戴宗道:“他等姓名,兄弟记下,俱上了功劳簿,听候升赏。”那几个报事军官拜谢一回,转身又拜了戴宗,然后去了。

且说宋江,这时因闻这消息,好不喜悦,退帐以后,忙着就遣派郭盛,将夫人王丽娘送九天玄女庙作尼姑去。临行说道:“是你无福,不能消受。”丽娘也不言不语,登车而去。合寨兄弟并各女眷全都于金沙滩上饯送一回。闲话少说,宋江于回来以后,寨里坐定,心中暗道:“俺这势力并不在小,官军有甚样本领,可来破我。”因唤着虞候去请了吴用,二人握手,一同坐下道:“军师之意,你看着这次官军应怎么制服他?”吴用说道:“俺有一计,管叫那童贯、高俅首尾不顾。”宋江问道:“是甚计策?”吴用便道:“只用间计。如今就遣派林大虎,叫苏州高二虎兴兵造反。再游说高托山,结连那盐山各寨,要铁面孔目裴宣部引着旧日军卒,由高唐东北面绕路过去,满载着金银珠宝,赠予高二虎,帮他于后路攻袭。这里就再命李逵在兰封闹一闹,官军就无论多少,也难照顾。况闻贾奕亦是个酒色之辈,再叫朱贵商知马小乙等,军势紧急时,反戈相向。这么一办,何愁那官军不破?再有一事,兄长就高悬信赏,得一州的准作州官,抢一县的任为县尹,反正那土地甚广,不是我自家东西,乐得不买,哄大家张我的势力呢。”宋江说道:“俺这心意也是如此,只是管钱谷的蒋敬,总是报穷。据说由添了各州县,倒没有从前山寨那样的富足了。如今又筹备淮南一切粮饷,应怎的设个法,可以聚财,终不然还等着万宝山采掘金矿不成?”吴用笑着道:“采掘金矿,那俱是太平之事。如今又没有本钱,用钱又急,若采掘金银时万万来不及。依弟有一个方法,适才兄长说有蠲免地赋那样的覃恩,就这机会,传下钧旨,就命由各州县首领军官,叫将那府库仓廒所有现存的钱谷,全数都运交本寨以外,再按照等级分别肥瘠,每县由黎民百姓捐钱粮,上县是白银万两,钱十万贯,米一千五百石。中县次之,下县再次之。统限以一月为期,交到本寨。各县有办事爽利尽先交足的,按照官阶,另行升赏。这么一办,比采掘金银矿岂不爽快,就是农人种地,也须是一年之后该丰收的,才有收成。这么一来,收成有多么捷便。”宋江跌着脚道:“好军师,好军师。这真是俺的子房,大汉江山全仗于你。”说着又笑,当时由险道神郁保四、小温侯吕方,特传着大王钧旨,叫掌管钱粮支出纳入的头领蒋敬,赶即与军政司的裴宣二人商议,押了公文,行知各县。果然还不到一月,将各县的民谷民食、民脂民膏一齐都辇送梁山,不在话下。

单言谭稹,那日于释出之后,见了高俅,好生惭愧。心里暗道:“丈夫要这么处世,实在违心,早知这样,不如还住在牢狱里,倒也爽脆。虽然是日日吃苦,人品倒没有缺欠。”因此心里十分抑郁,周黑子道:“兄长要不欲作官,何如就同了小弟去投金国。现今又有酒店说,耶律反专意收揽英雄、结纳好汉,我等要投了他去,岂不是好?”谭稹笑着道:“兄弟差矣。似这样卖国求荣的事,再也休提。兄长忧心不在于此,只因有一个兄弟,现在海州,俺今要投托他去,只恐这里贾兄见怪。贤弟要肯纳吾言,且在这里图个请受,小兄于明日清早急离此处。贾兄要问,贤弟就替我致谢,别无可赠,有随身带来雁翎砌就的黄金锁子甲一副。此物又名为唐狻猊,刀剑箭矢急不能透,乃金枪班教师徐宁之物。就留与贾奕兄作个纪念。”周黑子道:“兄长此去,弟不相舍。小弟要不仗兄长与贾奕那样厚,焉有这身荣耀。兄长去了,弟何能留?”谭稹安慰道:“吾等处世不要这样的儿女气,兄与贾奕留一封书,就拜上贾奕兄,若到了大营时,留神马小乙。那人是杨进部下,为人狡诈,反复无常,小兄若不是他时,有几个林冲首级也割来献功了。莫讲雷横,又什么九宫八卦阵,小兄幼时读过兵书,什么三韬六略,阴符经、孙武子,大致也省得一二。只恨小乙样样掣肘,你们要到得前敌,须防备他,倘他要反复变诈,干系很重。”说着便写书信,留与贾奕,说明了欲往海州访个朋友,又嘱告若多言语。次日也不待天明,带了行囊,备了马匹,周黑子相送。谭稹说道:“兄弟保重,后会有期。”两人于营门以外洒泪而别。

且说贾奕,这日于校场点名,见周黑子洒泪走入,手捧个大包袱,拿一封信,告贾奕道:“启禀将军,俺谭兄长今日去了。”贾奕因见他面上着甚凄惨,不知什么事,打了包袱,见是那雁翎砌就徐宁的锁子甲,展了书信,方才明白,问周黑子道:“这事你何不早说,俺也好挽留他。”周黑子洒泪:“谭兄长不叫说,洒家又有何方法?”贾奕又道:“谭兄是几时走的,约莫此时走到哪里?”周黑子道:“出陈州门,约莫也走不多远。”贾奕道:“如此我等就赶紧追去。”因命军卒备了快马,连周黑子共十余骑,一直往陈州门外,直沿着蔡河西岸一路追赶,逢人便问:可见有军官模样人过去不曾。问了数次,有一个拾粪小儿,指点说道:“俺见个骑劣马的,脸上乌黑,袒露胸脯,腰间还带着板斧,自称是梁山好汉,叫黑旋风,不知道是不是?”贾奕听了,大吃一惊,问周黑子道:“莫不是梁山有人接了他去?”周黑子道:“那恐不能。”因沿着东南大路,再行追赶,约行有百十余里,日已将午,依然是未有踪影,贾奕无奈,只得回营。又见了高太尉,替着回禀,高俅大怒,即嘱由殿帅府押赍公文,星夜往海州投递。仰令该州于接到公文后,严令缉捕,捉拿谭稹,予限一个月,押索来京,为临阵脱逃,不守军规着戒。

且说海州新任太守,乃前任开封少尹,姓张名叔夜,表字稽仲。自幼因好言兵事,文武双全,向在兰州为录事参军时,边地羌人无不畏惧。后因奉召前往辽国赴宴,当时辽国为看看宋朝人有无本领,名为大宴,叫在于百步之外,悬一箭的,先射中的,便坐首席,射不中的,陪立饮酒。张叔夜微笑道:“尔等辽邦太小觑人,要知为天朝官的,无论文武,无有不能。”说着,走出帐来,左手执弓,右手搭箭,轻舒虎背,慢展熊腰,对着那所设箭的,说一声着,箭翎响处,只见就不高不下、不左不右,正中那红的当心。又叫一人,立之百步以外,头顶蜜桃,那人还战战兢兢,恐射不准。哪知已嗖的一声,一箭已穿了过去,拾起看时,正中当心,连桃里核瓤子都贯透了。当时辽人无不叹服,后来回京,又拜为秘书少监中书舍人,荐升为礼部侍郎。只因疏奏屡屡的指陈时弊,触犯了蔡京之怒,当时恨道:“这个小官儿,端的大胆。有俺在位,怎么就敢说有弊?这个不忙,迟早之间,我贬放你。”于是,于心中忌恨,已非一日。说也凑巧,这时因淮南淮北有方天寿几个人抢州夺县,搅闹地方,邻近海州,正在危急,遂奏明天子道:“海州重要,为盗匪出没处,非有能人镇抚不可。”因命由张叔夜以徽猷阁待制出知海州,料他此去,必无生理,至轻要逃了性命,失了城池,依律也该当正法。不想叔夜也是位天星下界,奉命以后,带领着长子伯奋、次子伯熊,一直往海州任上来。行至临濮,因见有梁山旗帜,正然修庙。叔夜不顾利害,与李应、柴进等见一回面,又在附近招募乡壮,为随了自己去身边使用。不期内里有个英雄,正是那谭稹所说至契之友。这日已到得任上,正自坐衙,忽见有押司领着一个军官,手捧是殿帅府里紧要公文,来到当厅,拜倒地上。叔夜看了,眉头一蹙,不是这公文催逼,梁山倒自在逍遥,只因是国土忧心,好汉要难逃法网,这名叫安排制锦烹鲜手,欲斩屠龙搏虎人。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 募死士官军谋制寇 中间计兄弟大交兵

话说张叔夜,见了那京中文书捉拿谭稹,即命由押司等管待来使,并于即日具了回文。一面叫本州观察使臣,叫常永的,到厅回话。这人有三十余岁,身材高大,膀阔腰圆,自幼于州里当差人,极诚笃,使一把大砍刀,腰中有十一截铁索炼银鞭,每使刀时,鞭夹在内,以此有人送外号叫花刀常永。闻说有太守呼唤,急忙走入,施礼已罢,只见张太守身旁站有一人,身材与自己相仿,量其年岁不过二十,眼秀眉清,俊白面貌,太守指着道:“你们也该当认识,这是本州的观察使臣,名叫常永。这人是随从我的,莒县人氏,大致是圣贤后嗣,叫孟小侯。”二人都相见称赞,各施一礼,张太守道:“如今有京里来文,叫严拿一个人。据说是临阵逃脱,一名副将,与近侍谭内侍名字相同。文书也开着年貌,只叫密拿,不令宣布。但是要不张榜帖,怎样拿法?不拿又违误限期,须干重咎。今唤尔等,特为商议。本州也不必予限,也不责比,你等就商议,设法怎得能够将这人解了去,方才是好。不然与观察使臣你的前程怕有不好,须迭配远恶军州,那便迟了。”常永闻言,登时跪下道:“恩相在上,小人这功名、性命,全在恩相。若可以寻得时,必当尽力,不知恩相予限几天?”张太守道:“我予你十日限,捉拿此人。”常永叩头道:“恩相施恩,小人就各处踩访,有着落时,必来叩禀。”当时又细把年貌请示一遍,太守说道:“这人于滁州、泗州作过都监,名叫谭稹。”小侯于一旁听说,大吃一惊,即跪倒地上道:“恩相在上,这人是小人相识,不知因何犯了大罪,若可以超生时,恩相施恩。若不能时,小人也抛了母亲,替他担罪。”说到这里,张太守大惊道:“你怎的认识他?这个也不能替代。”孟小侯回道:“小人是海州人氏,只因去岁投了梁山,今年有谭稹上山,前去说降。俺弟兄相见了,因他劝我不要作贼,相约在这里,靠着城卖些地亩,好好奉侍母亲,改为正业。并约着今年冬日到小人家里来,不图我临下山时,所有的伙分银钱一文也带不出来,以此就流落路上。”张太守暗惊道:“这人是梁山余党,如此一说,倒是凑巧。”因命那侍从人等,一齐退去,传下言语,本州若无有传唤,不许擅入。一面叫常永、小侯到二堂西里屋,指予座位,命着坐下。二人都不知高低,怎敢就坐?张太守道:“坐下不妨。我今有要事商议。”二人都道:“恩相在上,哪里有小人座位?小人天胆也不敢并坐的。”太守因见他二人执意不肯,遂呼唤内承局把二位少公子唤将出来。工夫不大,只见那二位衙内都来拜见,口称爹爹,唤儿何事。那太守指着道:“这人是本州观察使臣,能为艺业很是出众。这是俺小犬伯奋,他叫伯熊,你等就当我面前,拜为兄弟。以后要荣辱与共,患难相扶。”说着这话,那两位少公子早已拜下,惊得常永赶忙相扶,四人都当面拜了。又拜太守,小侯亦喜出望外,只是还不知太守是何心意,所说谭稹能解救否。太守笑着道:“你等四人结拜了。好,俺今有心腹之言,欲托你两位兄长,但不晓得能为我出力否?”二人都拜下,说道:“恩上之言,敢不从命。莫言为恩上之事,就为俺兄弟事,也愿效死。”张太守道:“如此甚好。我今为晓喻汝等,我在此处,为地方官,理应是安土安民,才是父母。近闻有各地贼盗,抢州夺县,杀戮人民,本州要不自卫护,将来也必遭图陷。本州官军防御使是由来懈怠的,那兵马团练使,名叫谢国藩,此人亦精通武艺,只苦一手不能遮天,贼匪来时,一人难顾。本州要为此练兵,恐招名色。本州之意,料想着你等二人,皆是好汉,若能以结连同志有英雄了得的,勾致了来,以备有贼临城防守之用。因此我先将这话告知你等,自今留意有英雄了得的,密为邀致,我们为保境安民,有肯来的,重加升赏。”常永答应道:“恩上所嘱,必定尽心。日后要有人来时,必来禀见。”太守又喻告二子,叫陪着常永等叩见夫人去。常永乐的手舞足蹈。是日,又赏了酒宴,四人在内堂里面重点香烛,拜了神明。又复与太守夫妇叩头行礼。自此,四人每日在后衙里聚着谈心,有时也较比武艺,不在话下。

单说孟少侯,自那日闻知谭稹犯了脱逃大罪,不禁于心里悬念,欲问太守能否超生?因这样大的事又不敢问,急的无奈。这日与伯奋、常永私相说道:“捉拿谭稹也不知怎样了,那日于回文以后,至今也并未提起,不知有谭稹到此还捉拿否?”常永说道:“俺正也纳闷呢?那日叫我为捉谭稹,不期有二弟求恳超生性命,随着叫我等结拜,把这件事始终未提。要不是二弟提起,俺倒忘了。”伯奋问着道:“那个谭稹,莫不是曾作都监,绰号叫二郎神,又自往梁山泊说过降的那谭稹吗?”孟少侯道:“谁说不是。贤弟又怎么认识?”伯奋笑道:“但有名望,谁不知道。家父于那年被贬到西安军营里,监管草场的事务。那时有俺的师父,名叫裘明,外号托天夜叉,对俺兄弟时常念想。据说此人与张俊张伯英最为相契,刀枪戟槊,无有不精手,使是一柄流金铛,重一百二十斤,以此又称为赛宇文成都。俺的师父与他一样,还教他一个法儿,是铛里藏剑的工夫。只俺师父不幸去了世,至今就剩下老爹,也是有名的,军官夏夷闻之俱都胆战。听说就带着孙子,叫裘剑韬,在哪里隐遁了。”说着这话,因想起师父来,眼中含泪,十分凄怆。孟少侯道:“俺与这谭稹两人是义兄弟,只因俺不事生产,把家业耗净了,六旬母亲无人奉养,又空有这一身武艺,不遇了识货的,卖与谁去?迫不得已,到梁山入了伙。初去时节,只作火夫,与营里军卒们打饼作饭。那时一月例银二两,都赍到家里去,奉养老娘。后来那大寨验操,又排检会武的去作卫士,俺看大众都是鸟货,以此于三关外头练一回枪,叫中军左卫将军孔明看见了,当时拔我作个正牌。后来阅兵,俺射了三只箭,俱射中了,宋江赏我十匹丝绢,又派作列虞候。他作寿日,又宴请各山寨推举盟主,不期有俺的谭兄他去说降。因俺与谭稹说话,不曾提防,叫朱贵手下人都看见了,当时拨我驻守三关,随着又一步一步竟派在金沙滩去,改充训练的副使,叫俺于每日军中教操练武。是俺于每月节俭积存钱钞,又积有绸缎绢帛五七十匹,本想回家,改务正业,好见我谭兄之面。不期由梁山四友下山之后,大王夫人又出了家,有多少喽罗们因受感化,都跟着四友、夫人逃脱不少,共计半月逃去有二百军官,各寨军卒不计其数。以此有大寨命令,叫中军郭盛等防守,各寨有出入的,皆须搜检,更必有军政司中给的照牌,然后才准其下山。不然时节,都发往万宝山采金矿去,重一重的立时枭首。你道那梁山泊里是福地吗?”常永笑着道:“那怎的不是福?大块分金银,成套穿绸缎,比着作公还到底自在些。”说着又笑,伯奋因听了梁山事精神一振,把想念师父事撩在一边,急命厨役造了酒饭,四人就一面谈笑,讲说那梁山泊里怎个景象,宋江、吴用怎个人物,三人问着,孟少侯说,又问要入伙怎样,怎的规矩?孟少侯道:“入伙倒极为容易,有人引进,即可当兵。唯在初入伙的都很受用,封侯的封了侯,拜相的拜了相,有跟着王矮虎、燕顺的,本是喽卒,及今已挂了将军印,就郓城县的唐牛儿,如今也作了知县官。今年各寨因大王庆寿日,又俱从行院里夺了粉头来,有一个的有两个的,进寨就称了夫人。有兄弟的都作了官,比杨国忠还要快些,自要于武的不通,便算文职,有个在行院里写过嫖帐的,那日已委到东平府,充提举学务司教授去了。其余那录事参军、主簿判官和各地转运司的幕僚职事,哪个不是喽罗出身,和龟奴鸨儿们专管的差使呢。后入伙的,只随大众进寨,有头领问你怕死不怕,用刀枪比试着,只要不怕,便录用了。凡说怕的,一刀搠死或打了赶出去,这是营规。后来要按月考校,内里有像是小弟一般本领的,在营寨中只充牙将,至高也不过偏将牌军,有甚好处?”常永笑道:“你休提了,这里有一支人马,是梁山方天寿部下偏将,姓蓝名武,外号叫单眼蛇。因他生的一只眼睛,又好女色,部下有二千余众,在本州边界上扎了寨栅,不时与各庄百姓要粮要草,又要妇女。害的人民来州禀告,本州因没有办法,前任州官只推不管,又派着小兄去拿了手本,备了礼物,倒恭恭敬敬拜了那蓝武一回,说也蹊跷,自送礼后,至今未来搅薅。不然就本城百姓,也要蒙害,因此那太守临去,绅民因感激蒙恩,馈赠有不少金银,又献的功德匾、万民衣伞。直至而今,还是想慕。”张伯熊道:“这也奇怪,似这样州太守,遇有贼盗不能捉捕,倒备了礼物去认贼作父,城里人民不知责备,反这样孝敬他。是何缘故?”常永笑了道:“公子不知,历来这小民百姓皆是如此。”伯熊喘着气,一手把杯子擎着,气昂昂的道:“端的是黎民百姓,容易欺负。这样太守,也值得恭敬吗?”说着挽了袍袖,问常永道:“大哥俺不是吃醉了,这单眼蛇住在哪里?你领了小弟去,俺剥了他的皮。”伯奋拦着道:“你休莽撞。等禀了父亲时,自有办法。就着也替着二哥请示请示,谭稹来时,是端的捉捕不?”孟少侯道:“那敢则好极了,愚兄也正为此事心里作难。贼人蓝武,小兄倒不在心上,如今又延揽英雄,招聚好汉,有常永大哥说,离城不远,有一个宫家寨,住着有弟兄两个,皆是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只因年迈,在家纳福。若言是太守延请,为保护地方的事情,他等弟兄必肯出来。就来一个,也足以镇的住。又有人说,在小清河岸上有一个老义士,人称叫鱼鹰子杨国栋。在初有若大家业,与水旱两路上所有的英雄好汉无不结交,唯因秉性好行侠义,恤老怜贫,与绿林强盗们很是作对。那时有水贼潘五,聚集有不少喽卒,打劫船只,被这个老英雄硬打跑了。因此又大著威望,直比着太守防御名色还大,合郡人民无不仰戴,目今已八十余岁,太年迈了,不然有蓝武犯境,那如何忍得下。那日已禀知太守,太守曾说亲自去请,等着把这些英雄全请到了,有人守城,有人捉贼,不愁那蓝武鸟贼不被剿灭。莫讲是他,就是宋江、方天寿,俺等要怒一怒时,也索性扑灭了。”伯熊喜道:“若端的这样时,俺才痛快,也不负了这一生。”常永道:“天不早了,俺等于明日清早到宫家寨上去。”伯熊道:“小弟也随去如何?”孟少侯道:“这事俺不敢作主,须相公吩咐了,方敢同去。”伯熊道:“如此我今晚回明,你须候我。”说着各散。

至次日一清早,伯熊已禀了父亲,跟随下乡。三人都各自骑马,有几个士兵跟着。为时已初冬天气,树叶还没有脱尽,荒郊一望,只见那四边村落缕缕炊烟,在静肃的晴空里画图相似。三人看了回,不禁赞美,说好景致,这真是一幅画儿。伯熊问道:“这里那东边大海有甚景致?”常永道:“那里有什么景致,这里是土瘠民贫,靠着海的打鱼为业,有甚的好的瞧?若不到那里时,还不知悔。我们往东边海岸常去捕盗,吃的喝的不时吃苦。”孟少侯道:“贤弟不知。小兄是这里土著,本地人民只是朴质,这时你四下一望,那竹篱茅舍的煞是好看,但是要到了村里或进那上房一看,那种气味,就当不得。莫言海岸没甚的好景物瞧,合着本州,也无景致。南界至淮安地面,正属着安东管辖,西界是山东郯城,北界是山东日照,东边临海,只是个穷地界。因此人民十倍困苦,往梁山当兵的,不知多少。那个潘五,也是海贼,闻今在北边斑鸠店招聚为首,与刘家营的刘家五虎打拼一起,据说也附了梁山,受了封赏,目下还有他老娘住在这里,只仗那杨老英雄,月给柴米。”张伯熊道:“这也奇怪,昨说潘五不是被杨老英雄逐走的吗?怎么还养他老娘呢?”常永说道:“说起话长,这个老英雄最怜贫苦,他道潘五也不是愿作贼的,因为生来有些才干,可巧又遇着年荒世乱,民生奇紧,官家又不想方法劝农劝工,一味加捐,又增赋税。前年又传下诏旨,多加供进,逼的小民家家掉泪,内中有狡一些或英雄出众的,不去当贼,却便怎的?因此那杨老英雄挨家劝慰,每月是朔望两日,在一座土山上宣讲故典,劝着人民勤于耕种,又教与临海的打鱼之法。有谁要有了争斗,都去找他,直比官衙还加公道,贤弟是没有见哩!见了时节,必然起敬。这人有八尺向外的身材,头发胡须都是雪白,面貌微红,活像是小儿脸色,拄条藜杖,穿一件茶褐色的道袍,足下云履,俨然是仙家一样。那才是有德有道有修养的英雄哩!”说着这话,行过小桥,见着北面有一带杨柳树,四围环水,掩护着一个人家,树边有两个庄客在那里解了衣襟,向阳燥背,还一面拿虱子。有几条大肥狗,一望着常永三人各骑着马,不禁的迎着狂吠。伯熊淘气,一见那大狗扑来,一扬马鞭,俯身打去,闻拍的声响,正中头颅,登时倒下。接着又打,只见那燥背庄客急忙喝狗,喝了半日,那狗还不服约束,不住的吠。忽那庄客看着有一狗倒下,急忙起身,一面披衣,变了脸色道:“你这鸟人,好不晓事。俺这里喊喝着,怎么还打?”孟少侯道:“你休撒赖。这狗要扑着人咬,不打怎的?”说着,也帮着伯熊一边打狗,沿着那大庙往北缓缓而行。
庄客不依,看那死的大狗脑已崩裂,过来把马牵住了,道:“你休便走。这狗是俺主人心爱之物,看家守夜,只仗是它。你今打死了,要走不行。”常永大喝道:“俺不走怎的?”二人因越说越嚷,引的有不少庄家都出来看,更有一人非常粗鲁,手仗着一条大棍,横着叫喊,一边骂着不叫过去。常永情急,扬手就打,一马鞭正中那庄客之臂,又望那拿棍的,指着说道:“你休罗唣。俺告诉尔等说,吓煞尔等的狗胆。这位是太守的二公子,你敢怎的?莫讲是打一条狗,就打了一个人时,也是鸟事。”那人发冷笑道:“休说公子,俺这个庄主人是不怕权势的,便是太守,也当讲理。你们就不用走了。”说着,便吆喝众庄家一齐动手,有拿着挠钩的,有拿着铁铣的,把伯熊等围在垓心。三人又没带兵刃,骑的马匹又非战马,只仗是三人捷便,左回右转,一手就仗着马鞭,横遮竖架,没叫那挠钩手钩着人马。但是已被人围住,只得乱打,打的庄客头破血流,有两个倒下的,正然决斗,见从打正西面走来一人,问说何事,又喝着庄家们不要动手。三人看时,这人有四旬以外,五缕黑须,穿一件蓝绸鹤氅,腰系丝绦,先与三人都深深唱个喏,蔼然和气的问道:“不知贵客从何处来,庄客无知,多有冒犯。三位要不嫌寒贱,请降驾寒舍里,拜茶谢罪。”伯熊因见他谦恭,又极和气,一想那打狗之事,委实羞愧,遂忙着下了马,各答一拜。那人就走过牵马,让着伯熊等来至院中。

至一所客房里谦逊坐下,又告庄客把马都喂一喂,饮一饮水。伯熊谦逊道:“不敢打搅。俺等有公事在身,由此经过。不意我偶一失手,伤害了贵庄之犬,阁下要这么谦逊时,更羞涩了。”因通了自己姓名,常永亦具述名姓,那人又重为拜道:“不知三位,敢都是州衙相公,治下小民,多有冒犯。”随命庄家等治备酒饭,三人还未及推却,那酒和饭全已摆齐。询问贵姓,那人笑着道:“小人也腆居进士,原蒙圣恩也作过几日官,姓费名稳,表字建侯。只因是素性愚谙,不合时宜,以此告归,在家奉母。适才往宫家寨去拜会朋友,不想有庄客无礼,多有侮慢,这都是小人之罪。今具水酒。”说着提了银壶,按座敬了酒。三人因推却不得,只得入座,建侯又道:“小人这里与三位相公赔礼。”说着要拜,常永已一手拦住,孟少侯道:“阁下多礼,既然与宫家寨上都是至厚,俺不相瞒,俺等亦正往那里,有事相商。不知阁下亦肯为同去否?”建侯问道:“三位是有何公务到那庄上?”伯熊说道:“与阁下说料无妨害,家父因到任以后,看着各邻郡常有盗贼,唯恐本州亦遭扰害,为此要我等前去,拜请那二位老人出来,与各保保正一同商议,用怎的防御法,可安地面。”建侯笑了道:“太守好意,像俺等百姓们实深感激。但是那宫氏二老年岁已长,就他少辈,也比着不才年长,要他出去,只怕不易。三位寻访,只怕亦不能见面。闻他如今有几个老年友,日在一处,今日早间往小清河上去游逛去了,终须三五日方能回家。几位去了,正扑个空。三位此来,亦正是不凑巧。”三人听了,目目相视,料着这建侯所说,不是谎话。欲待不去,一则也无法复命,二则亦白来一次。孟少侯道:“借问阁下,这宫氏官人可能见否?”建侯笑道:“这个也难保一定,他等事忙,如今那大官人宫本端,当着教读的教授。二官人宫本初,教练庄丁,无事又常往各乡访问朋友去,不是下棋,便是饮酒。恐贸然去了时,不能见面。只那孙男,像宫振铎、振邦等,每日倒常在家中,他们父子,五世同堂,邻近各乡人都知道。小人与他,正是姻亲,内人媳妇亦俱是宫家人。三位若必定去时,容着小人派人去问,他等要在家时节,再去不晚。离此有十余里路,省得又空劳往返。”说着,便叫庄家备匹快马,急着往宫家寨去探听探听。只说有三位贵客,特来拜访。三人听了,喜之不尽。那庄客领了命,出门上马,一径往宫家寨来。

且说宫家那老少兄弟们全未在家,只有振铎等在家无事,这时正引个孙男庭前戏耍。急报有费家庄上遣个人来,急命唤入,那庄客系了马,进来拜见,振铎问道:“俺姑丈什么事派你前来?”庄客回道:“今日有三位贵客,是州衙的,少时要特来拜见,不知两位老太公能接见否?”振铎道:“有甚的要紧事?若必来时俺替接见。家父、家叔是不能见面的,俺今又作起保正,有甚公事不向我说?”那庄客道:“小人也并不省得有甚的要紧事,闻三人中有个太守的衙内,是奉着太守言语,要来见太公的。”宫振铎道:“既是如此,俺今就派着儿子,同去迎迓。”因唤着庄客们叫了小官人宫廷玉来。工夫不大,只见有一个二十余岁,面如冠玉,齿白唇红,眉清目秀的公子,穿着月白衫,腰系丝绦,背一张弓,抱一壶箭,进来就恭恭敬敬站在那里。振铎吩咐道:“你换衣服,随着去迎接贵客。”因就将庄客言语说了一遍,廷玉答应。一时将衣服换好,同了庄客牵了匹马,一径往费家庄来。

且说伯熊等吃了酒饭,正然等候,忽见有庄客回来,同了廷玉一齐往客屋里来。建侯指引与伯熊、常永等道:“这个小儿,正是小可的内侄孙名,叫廷玉。”唤廷玉道:“你见过这三位。”廷玉答应,一一都见了行礼。伯熊一见这人,与自己年貌大致相仿,据建侯说目下也打熬筋骨,正练武艺,两人一见,自是投缘。孟少侯道:“俺等因为着公事,来得冒昧。贵府还这么迎迓,殊有不当。”说着庄客禀报,马已备齐,四人都别了建侯,出至庄门,一齐上马,建侯已送至门外。

且说四人一直就入了寨门,直至门前方下了马。抬头一望,见这座大门楼十分闳壮,正中悬匾,写着是“五世同居”,左右匾额有村坊赠送的,有官家褒奖的,一个写着“德高望重”,一个写着“乐善好施”。三人正看,已早有振铎兄弟迎出院来,相见施礼,一同往正院客屋。宾主入座,献茶已毕,只见有廷玉的弟兄们一般大小的共有六个,都来至客屋相见,施礼已罢,两旁侍立。振铎动问道:“三位降驾,不知有什么见教?”常永答道:“保正不知,俺等是太守吩咐,特来请教。眼今这冬防吃紧,贼盗横行,要请着老太公兄弟出名镇摄,并设法肃清地面,以免盗贼入境。”宫振铎笑道:“太守降喻,本该遵奉,况为着地方事,更应尽力。但目下老太公二位已将百岁的年纪,就是家父、家叔也是六七旬人了,在于平日本就衰弱,哪能往城里州衙见太守去?就是小人兄弟,目下因家中事繁,虽充保正,亦只是敷衍局面,但求保下没有盗贼,亦没有打仗斗殴的,便为足矣。若策划全州的大事,哪有那样的才能呢?只望三位代我告禀,太守宠爱,实不敢当。若为着州郡事,须请别人出来商议。”振邦也就着说道:“小清河的杨老英雄在家无事,太守要叫他出来,必当效力。”伯熊笑着道:“二位老前辈过于谦逊了。俺等此来,只为与二位老太公通一信息,改日家父,亲来迎请。无论怎样望祈以桑梓为重,三五日内,在家等候,家父也必要亲来。”宫振铎不待说完,便先拦道:“这可不敢。太守是我们公祖,我等小民,哪里担架得起?”伯熊道:“家父是必要来的。”说着,目视常永三人,都各自会意,谅着今日绝无头绪。再说又看这局面,若望着老人出山,实在不易,不如先且回去,禀告太守,再作个什么计较,免致误事。正然犹豫,宫振铎笑着道:“三位也不要作难,家祖归来,小可也必然禀告,只求太守不要再来。容着与家祖说明,家祖是怎样吩咐,既奉着太守钧喻,又为是地方之事,小可进城,必当具禀。至说那小清河畔杨老英雄,那真是水旱两路有名的老侠义,只望太守亦自去请一请。他若答应,即可以集聚多人,维护地面。在于城北,有家祖这些年的素望,又有家父与家叔、家姑丈费建侯,连结村坊,旧有团练,外来贼盗是不敢入境的。唯有一节,这里是三四保的地面,随我寨里在城西南以至于城东海滨十五六保的地面,全仗着杨老英雄一人威望,海上又曩有海盗在水面上劫打船只,但是要张起红旗,写个杨字,到处也无人敢犯于此。可见杨老英雄的名实,比着家祖父是两样的。太守要用他出来,此老又足智多谋,知人善用,有贼过境,没有不被他捉的。有他主事,敢保无虞。”三人大喜道:“俺等也久已闻名,太守将来必然迎请。今既有阁下这样说,俺等回去,必当告禀。二位盛意,俺这里致谢了。”说着拱手,三人都各施一礼,振铎亦忙起相送。后有振邦率引着廷玉等六个少年,都恭恭敬敬的送至门外。三人上马,拱手告辞。只见那振铎父子仍旧相送,伯熊倒下了马,拦阻说道:“若这样恭敬时,万当不起。”又望着廷玉道:“几时闲了,到州衙去。”廷玉亦恭敬回答,力挽伯熊,又上了马,直送至寨门以外。只见有团练旗帜,有头目部引着刀矛棍棒、斧戟钩叉,有庄兵数十名,都齐齐整整的排立相送,望那情景,好象是操演方回,个个都额间带汗,三人又拱手辞谢了,然后加鞭,望进城的大路走去。回到州衙,三人把今日下乡遇了费建侯,并见了宫振铎等,怎样的允许答应三五日内必有回复的话说了一遍。太守闻知心中大喜,定着于明日清早至宫家寨,后日早起至小清河,并令着常永等预备礼物并蒲轮软轿等,不在话下。

单言振铎,这日已细将此事回明父亲并叔父宫本初,具说是三五日内太守来请。本初为好武之人,听了这话,喜形于色。本端倒不以为然,唯恐老亲过于劳碌,刚正沉吟,只见有庄客来回,两位太公同几个老军人,还有一个年壮的,并小清河的张老义士一齐到了。二人听说,急引着儿孙辈过去拜见,太公指道:“这是东平的王大化、马小光、徐蕴华三位叔父,这是你姑丈的同窗好友,本任汶上县的寇叔父,这人是说降梁山泗州的兵马都监二郎神谭稹。”二人听了,各领着儿孙们一一拜见。原来谭稹因走至大路上,遇见赛君实马小光,他等因离了梁山,赐还原产,这时往各处遨游。正在海州路中散步,一见谭稹,便引至张义士庄上来,将他来历述说一遍,张义士道:“老朽亦近日闻名,只恨无缘,不曾拜识,原来这就是谭稹都监。”因留在花园里盘桓数日,可巧宫太公兄弟到了,要着往宫家寨来,吩咐庄丁即速备酒,张义士笑道:“这都是梁山泊贼,全灌醉了,好去报官。”说着引的大家伙哄堂而笑,寇知县道:“我今有一个禁令,告知大众。今日席间,莫谈国事。皆因要一谈国事,不是要痛哭流涕,就是要深长太息。魏武帝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等的岁数小,若两位老太公、伯父、张老英雄俱都是天上寿星,人间祥瑞,但得有几日安闲,即是快乐。勿谈那无味之事。”众人道:“可。”大化又要着本端等,各引着儿孙们也来陪宴,徐蕴华道:“太公是五世同堂,原应如此。”又赞奖廷玉等道:“这般子弟,都是俊杰。将来为国家出力,全仗他等。”宫本初道:“爷爷夸奖,这小儿们亦是无福,若生于太平世,何等安乐?如今国步甚是艰难,外有强邻,内多盗贼。若遇了明主时,效命疆场,自是好事。若仍是权奸们蒙蔽朝廷,抱火于积薪之下,而寝其上,虽火未燃,亦已危矣。”说着,徐蕴华等各皆叹息,寇知县道:“你要受罚。适才已对众说明,不谈国事。如今又大家太息,这是何苦。”因满斟一杯酒,罚了本初。马小光笑道:“这名叫掩耳盗铃,使之不响的禁令。我等为人,皆非凡庶,焉能如燕雀处堂,不顾堂危呢?我愿寇兄亟弛此禁。”张义士笑道:“俺有一事与众相商。曩日俺闻知谭兄有驰马战场中,铛里夹剑,或加用短兵的本领,这个技艺,俺曩在各门的武艺里没有见过。今请明日试演一番,叫众多子弟们增些见识。”说着,便请众人。于明早一清早,在演武的大院里排下酒宴,众人亦各皆来到在演武厅,入座饮酒。谭稹谦道:“俺曩在裘门中学过此艺。此法为唐时秦叔宝枪里夹锏的秘诀,至临危时,方可一用。小人因使的兵刃过于沉重,俺师父嘱告我,人的气力,不可逞强。在战阵时满身又系的铁铠、头贯金盔,兵器重时,只宜于猛,若转至五十合后,或败退时,力有不足,宜亟以短兵相助,有败中取胜的方便。今蒙不弃,俺这里献个丑。”说着,撩衣挽了袍袖,已早有廷玉等递了一柄春秋日月刀,备了烈马,大家都不信今人有这本领,今闻着谭稹说及,昨日张义士那么赞奖,人人高兴就下至。庄丁们也俱要开开眼,看是怎的。谭稹也不慌不怯,托了大刀,翻身上马,腰中那宝剑挎着,既不冲锋,只能比试。廷玉要看个详细,禀了太公,要求与谭稹对打,众人说好。廷玉也掇枪上马,二马于院中驰骤,各交兵器。众方喝彩,忽见有一个庄客跑入,气喘吁吁的禀道:“启禀太公,本州太守现在于东寨门外,下马走来。告小的说,特来拜谒。”众人因不知怎的,甚为惊愕,宫本初道:“诸位不知。”因就将振铎所说,昨日有伯熊来拜,具说有太守钧旨,为保护地面事,怎样要敦请太公出为镇摄的话,说了一遍,太公道:“我去迎接,你等就在此饮酒。”遂命着本初等在此陪客,率领着振铎等迎至庄门。

太守亦未带护从,只带着两个伴当,穿的公服,戴的纱帽,步行入来。太公见了,忙欲下拜,被太守扶住了,同他祖孙,来至正院。献茶已毕,那太公兄弟俩极表恭敬,振铎亦拜了四拜,进前禀道:“小的失迎,望乞恕罪。”太守亦亲为扶起,振邦在外侧耳静听,料算着两位太公,绝不应允。太守虽请,亦必拒辞。后来因听着所说全是闲话,听了一回,又踅到西院来。这时谭稹已下了马,众人都酌酒为贺,赞他的武艺好。张义士道:“不知那太守吩咐,是何言语。”一言未了,只见有庄客来请,据说有太守钧旨,请张义士。王大化赞道:“俺知这张太守是个儒臣,作少尹时,很有清望。后来又出使辽邦,监管过西安粮草,人民称他为张青天。今有这官,贵地可实蒙福瑞。”张义士道:“俺见太守那怎的,莫不要俺去捉贼?”振邦催促道:“爷爷请步,太守要自己来呢。”义士听说,赶着跑去。振邦于后面跟随,暗想祖父必不应允,故举着张义士过去谈话。行至窗外,只见那太守迎出,见张义士极为敬重,又闻有大太公道:“相公勿谦,我等也为着官家,不时忧虑。但为有权奸当道,皂白不分,忠于国的,反遭屠戮,因此与张老贤弟隐居家下。古圣人谓,独善其身,我等就保护乡邻,少些灾害,余者也不敢问了。今既有太守降驾,礼贤下士,为国宣劳,我等小民岂无心乎?”太守喜的道:“地方有这样缙绅,我有何忧?只是下官犯了古圣人的大戒,德薄位尊,智小谋大,所计之事,不是为一州一郡略求安乐的。古人说的,事成于密败于细。我等由小处作起,譬之筑楼,必先从根本上立下基础,以后再图谋发展。既有三位,足可平贼。下官也敢保,朝廷必有酬赏,若遇奸馋其中蛊惑,有下官一个人,就破除性命,或迭配远恶军州,亦必要诤言袒护。”张义士道:“如此该怎么定规,太守降喻,我等遵行。”张太守道:“俺闻有一个消息,颇是灭贼的机会。有人禀说,目下那梁山泊里,贼人野心,个个要想着争权,多得财帛。只因权位分配不均,有不少怨望的,如林冲、鲁智深、卢俊义等,因招安那桩事,颇为动念。只因吴用,屡屡设计,宋江又素为不轨,牢笼大众,不肯受降。现今可保不定了,各大头领镇守外方,只管练兵,多添羽翼。古语谓尾大不掉,此其必败者。一也宋江,以小吏出身,交结江湖一般好汉。后来也收揽军官,为其部下,但是以治军为重。当头领的,皆是武夫,于仁义教化民生,根本上毫不省得。如今以任用宵小,如唐牛儿和行院龟奴们,娼门的兄弟们都作了州县官。庄户人民,哪个不骂。古人谓礼义廉耻,缺一者灭,此其必败者二也。吴用以冬烘出身,徒有小才,未明大道。裴宣、蒋敬等,更是无赖,于为政根本上全不省得,搜括民财,充其府库,微粮聚草,以作军储。各处要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甚而有捐纳稍迟,祸及夷族者。古语谓君之视民如土芥,则民视君如寇仇,此其必败者三也。众贼以哨聚日久,打家劫舍,备极劳苦。如今也慕羡安乐,各置妻子。更闻宋江,欲自往淮南去选劫美女,名征方腊,其实以南方天暖,既怀色欲,又观风景。昨日有暗牒具报宋江有令,告方天寿,叫他于沿路上警跸迎接,预备驿馆。据此可见,贼子之心,理无长久,此其必败者四也。下官已访得详细,今养其锋,以待其毙。我们以防守为名,不须声张,可用之时,一鼓作气。不知几位老壮士意下如何?”张义士大喜道:“太守高见,小人于那日进城,见了告示,若拿了晁盖时,赏钱千万贯。拿宋江时,赏九万贯。又闻军中已制成了叶子戏,可见朝廷购贼之意。小人亦日夜盘算,晁盖已死,怎得能够将宋江捉住?显个名色也好,今闻教诲,欢恰之至。小人有几位契友,都自从梁山来,太守若不见罪时,敢祈一见。”说到这里,便将王大化等出身来历,及怎样饱经忧患,又受过四方封号,怎么又嫌其无用,放了下山的话,从头至尾,述说一遍。随着又提起谭稹来,太守一听,不由的想起前日捕捉谭稹的事来。一心也正想用他,不想此时不谋而遇,遂喜形于色道:“这个谭稹,敢莫是曾去说降,又复了定陶的谭稹么?”张义士道:“谁说不是,俺不相瞒,适在院里正然试武,因他有铛里夹鞭及加用短兵的本领,俺未曾领略过,正然观看,闻报有太守到了,以此亦未叫谭稹从头演练。”太守大喜道:“如此甚好,下官也过去看看。烦劳几位在前向导。”说罢起身,振邦于窗外闻知,急忙转身,飞报入去。众人要迎,只见有张义士在前,太守与两位太公随后入来,见了众人,备极恭敬。说来也该是宋江不当成事,遇了有这样太守,并几个无双国士,言皆投意,语又同心,简断截说,皆就商议已定,派着本初出去打探,率领着振铎、振邦并廷玉等,只扮作商贩模样,探听宋江何日起程。又定了几条计策,遴选壮丁,分别动身。

太守回衙,又叫了孟少侯来,嘱咐说道:“你叫谭稹改个名姓,他若不肯,就叫他谭征之,以免有人在京鼓惑,至功成名就日,自有下官拼死担待。”少侯喜的道:“相公恩旨,怎敢不遵?”遂暗与谭稹见面,道些契阔及怎样想念的话。谭稹亦提起在京,洒泪不止,孟少侯道:“兄长今日,也止是一个黑人。”因将那殿帅府中怎样捉拿,及太守怎样爱护,且瞒着常永等,恐其走漏的话说了一遍。谭稹喜道:“这样太守,也值得卖个命。”因就将自己心愿并看着梁山形势怎样可破的话,一一都画了地图,呈明太守。于是也就于城内,在防御司衙里立了下处,宫太公等也进了城,以女婿费建侯为庄兵总参赞,与本州兵马团练使焦桂亭、防御使史致义,都日夜筹划着怎样练兵,募了勇士四五百人,连厢军士兵并宫家寨的壮丁等,共计有一千余名。费建侯道:“兵不在多,只在于勇。敢用命今,有此数亦已足矣。”于是,有张义士等日夜教练,不在话下。

单说宋江,近日因重用方天寿,夺取淮南各地,又重用林大虎,结连各山寨,把别的人都看不起。那次又疑着林冲、卢俊义等有意投降,又遣朱贵暗中监视,以此把弟兄闹的全已离心。这时又分兵各处,不能见面,只仗有帐中探报,来回传话。这日有朱贵回寨,为转运军粮事项,回来陈报。见了宋江,自禀报已毕,又说有机密大事,要须密报。宋江说道:“有何机密。”遂叱左右人,并叫军师也先出去。吴用于心里暗道:“这真奇怪,往日要有何机密,皆我参与。自近月来只信着林大虎是个心腹,又有方天寿作了股肱,把我学究,看成无用,这真是可怪之事。古人说的,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但这时梁山泊还没有成就哩!鸟尽弓藏太早一点儿。在你不思思想想,如今四面都是敌人,非俺于这里支持,早则败了。可见这人是可共患难的,不能与之再共安乐。在旧日,我的功是不是开国元勋先不必,论如今还没有安乐呢?谋一点事,先就避我,足见是器小易盈,无情无义了。”遂回到本寨里,郁郁不乐。到晚因批阅军报,见了定陶的军情,想起当年刘项也争过定陶,遂翻了太史公的史记,看看刘项的本纪,两人都爱慕富贵,到了咸阳,汉高祖喟然叹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唯有项王那一种英雄气概,不与刘同语。项梁曰:他日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勿妄言族矣。至后,那项王虽败,而刘项之人品气概,千古之下自有定论。今看这宋江气度,天生的卑陋小器,事还未成,就望着下江南取美女去。这样人物,无怪那王大化等目为贼子,果真也不能共事。想到这里,悔恨不已。又想起晁盖来,登时身上,一阵寒战。由此就病卧床上,数日不起。

单说朱贵,眼看着吴用去远,对宋江道:“大事不好!兄长要提备一二。如今林冲与二王、吴用等都不可靠。如今与刘家五虎和敌营的裘剑韬,俱有往来的信札。有张志功,是旧日张教头一个侄子,因此林冲有意投降。朱仝也按兵不动,眼看那馆陶东面官军杀入,有东阿的一个富家叫申屠远,目下也会合人民,起为内应。大王要不设法时,须不稳便。”宋江笑了笑,作出很从容的模样来,力挽着朱贵手,并肩坐下。先望着窗檐下睃一睃,顾朱贵道:“贤弟贤弟,你是我心腹之人,你说这话,俺早则知道了。相聚已这么多年,谁忠谁奸,俺如何不省得?不过如今都有兵权,欲除此患,除非有贤弟为我买人刺杀。”说到这里,音声低下,朱贵也早则会意,连连说道:“兄长说的是。”宋江又道:“俺知吴用是怀着奸诈的。庆寿以后,俺欲使黑铁牛去刺杀林冲,并叫部下把朱仝和卢二王爷连董平、关胜等都一齐结果了。不想吴用一再拦阻,又说有杨志、鲁智深、武松等几人在外,恐失了大家心。但是在名色上,全是喽卒,外人又有谁知道,这不是过虑吗?可惜那时,此事就因他拦阻误了大事,如今可不可缓了,愚兄也不是心歹,是贤弟知道的。往日又顾念兄弟,上应天星,既有前盟,理应义气。但是我顾念他们,如卢员外等,我费了多大力量,请他上山,他到如今不想一想。林冲也贪恋此位,自从当日火拼王伦,这厮就不怀好意,后来和我又屡次商议着,将你弟兄全行斩首。皆因我询问林冲:他们有怎的过犯?便当斩首。那林冲说:兄长不知,他们那管下酒店,无不生财,遇了行人,无不谋害,计算那所得财帛,不知其数,送上山的,向来无几。只是把人民害的怨声载道,因此又每尝条陈,撤废酒店。莫非贤弟你一字不知吗?”朱贵听说,火星迸裂,大骂着林冲道:“好个忘恩无义的贼禽兽,俺先为你是怎么尽心来,若尽想害人时,你在店中,也早则被害了。那时我见他诗句,引见上山。依着王伦,本是不许。那时是我和弟兄极力陈说,又念着柴大官人那封荐书,后来若不遇着杨志,和这个姓朱的时节,凭姓林的乌龟小子,怎得有今日富贵。”说着,又千禽兽万禽兽,骂个不已。对宋江道:“兄长放心,但有朱贵,必除了这个禽兽,以雪此恨。俺知卢俊义亦小觑我,屡屡言说裁撤酒店。要知要没有酒店,哪有耳目?还告他说,如今酒店设立有百十余处,边界码头,无地不有。大王要巡狩淮南,更须设立了。小弟已商议张青与孙二娘、石勇等,带着军卒,沿途设立。目下都设立齐了,只为行时,沿路有人。并且为走报军情,可为驿站。像二王等省得什么?”宋江拍掌道:“你这话说的是。”当时议定,由中军库藏局使用金银,密买多人,各去行刺。又贿结马小乙作官军营里的一个内应,如何行事,且不细提。

且说林冲,这日于军中坐定,左有朱武,右有邹渊,正议论防御之事,有人报道:“官军以贾奕为先锋兵马使,现下领兵,攻取馆陶。又另遣一员副将,叫烟燎灶周黑子,领步兵二十名,乘着雪夜,进击高唐。雷横已败了一阵,所设的九宫八卦阵,被踏一角,现已向东昌求救,请令定夺。”朱武笑了道:“贾奕鼠辈,有何本领。明日俺自去督战。”因命中军调拨人马,次日就去了不提。林冲也传下将令,叫部下将领们一齐戒备,又派军卒各方打探,忙了多日,日日有各方军报,好生忙碌。这日因身上不快,回衙歇息,夫人问道:“相公是怎的不快了?”林冲叹道:“这里的军务吃紧,理应与各营商议,怎样联防,结为一气,方是抵御的办法。无奈如今头绪太乱,各山寨的助军,在此都食粮耗米的,各自为政。我们本寨,亦不联络。在我是主帅名目,并无其实,一旦交锋,太不利便,以此俺心中抑郁。”夫人劝道:“官人以身体为重,每日操劳太过度了。近日这天气又冷,雪深没胫,若能以守得住不动兵时,且在这临清城里过此一冬,等候明春,再行交战。再有一说,官人是只顾义气,替人要争夺天下,只不为自己想一想。亘古功臣怎么结果,光武的二十八宿,又便如何?依奴之见,不如就觅个山青水秀安乐的去处,是一生正经事。闲来无事,教给村民们习练武艺。一则也打熬身体,延年益寿。二则这一身本领,不致失传。若依奴时,就此罢休,敢着就辞了这位,到西湖去。”林冲笑了道:“娘子这张口,端的能说。今日说东,明日说西,如今又劝着林冲到山深僻静处,作教头去。在以先时,劝我为王。至今又要我隐遁,毕竟夫人是怎个用意呢?”金兰笑的道:“良言逆耳。奴这个心,为相公忧虑得早则碎了,皆因我看着宋江,卑鄙不仁,将来也不能成事。再说又忌贤妒能,满肚的奸诈。平日看你,只当是刺猬一般,捧之刺手,因此就日夜图谋刺害于你,幸而有奴家卫护着,有兄弟江天彪和梁大猛、沙贵利等护守中军,数月以来,尚无危险。不然像相公这样痴气时,早则被奸人暗害了。”林冲笑了道:“依娘子说,那次要刺杀我的,不是醉汉,定是宋公明使的人了。”金兰笑着道:“你道怎的?奴家也早已省得,因劝相公下山他去。那时要讲说这话,怕你不信,其实把刺客捉住时,已详问了。相公记得那人是怎样处治的。”林冲道:“是裴宣割了舌,又寸磔了。”金兰道:“却有来呀,问贼口供,贼人要没有舌头,怎的招供?那时是恐怕你我亲身讯问,若问出情由来,多有不便。以此把舌先割了。”林冲也豁然觉悟,不由的失声叫道:“啊呀,宋江,俺若不......”刚说到此,已被着金兰一手抚住了口,唯恐为前边邹闰隔窗听去。低低劝道:“相公也不大爽快,早些安眠。似这样事,不是在口上说的。今幸与他隔离甚远,那日有刘家营的刘锦娘,曾和奴说,有前房张夫人一个兄弟,叫张志功,现今为军前指挥使,曾叫刘家投降,官军刘家也素与毛江不相和睦,大略有投降之意。不想后来李衮军到,将他们一家人调回原地,又备公文,送致于我们这里帐前听调。这事也该是馆陶不当失守,不然也早则乱了。相公于阅兵时节,未甚加意,这一枝人,终必有变。是奴于暗里交结,目下他们很是服我,所备于万一之时,可为心腹。唯有一节,这时宜有个舌辩之士,与至近的几个人,暗相结合,如杜迁、宋万和鲁智深、武松等,皆当一气以外,如关胜、董平、杨志、徐宁和凌振等,既先与谭稹、吴天锡都有成议,相公要使人一说,共同举义,当无不允诺之理。再说又不是为己,有二王卢俊义,人最忠厚,若拥戴他,众人也必然乐意。如今又闻知老宋,将欲往淮南等地游玩逛去,乘此机会,相公回寨,再邀着关胜、董平、鲁智深、杨志,就推二王坐了大位,然后再议论投降,你道这计划何如?”林冲想了想,这话亦很有道理,因唤丫鬟,服侍睡下,对夫人道:“这事要慢慢商议,等候杜兴送来军饷,那时把临清一带防守住了,再议那遣人不晚。”金兰道:“事不宜迟,相公要首举大义,必先把应当办的布置停妥,然后再一举手时,全身皆动。奴家也不是居功,在刘家营,奴家已聘了一人,此人是东昌府提举学务司的教授,姓居名用仪,据锦娘说,颇有智略,来此为说他几人降官军的,今日用之,必当有济。只望着相公明日颁下牌照,委他随营参谋,就派刘仁与他为使,将这里土产物件采买一些,备些礼物,就命往各营送礼。有女眷的,奴家也另派都管,带个丫鬟去,明为送礼,暗相连络,事成更好,不成亦无甚干系。相公允可,就这么办。”因命着丫鬟仆妇,且去安歇,夫妇两人,亦即睡下,夜间心腹,不必细提。

至次日一起早,夫妇两人各谋各事,林冲也立委居用仪,作了参谋,并派刘仁各处送礼,忙了两日。这日有刘锦娘来,接取金兰一同去了。剩下林冲,正自思索,忽闻有辕门炮响,见有军卒飞入禀道:“现有杜副都转相公,带领着败退军卒,辕门点炮。据说有紧急大事,恳祈升帐。”林冲一听,披挂不及,因想那辕门点炮,必是有重大军情,特来议事,遂穿了红色蟒服,戴了纱帽,立刻就传点升帐,两班鼓乐一齐吹擂。邹闰已早至阶下,迎了杜兴,一同往厅中入坐。林冲问道:“将军何事,却这般急。”杜兴把左臂扶着,满衣是血,像已是受伤模样,急着请道:“元帅发兵,眼下那朱仝反了。”一言未竟,外面又飞马来报,朱仝大军,已至城下。林冲、邹闰等不由的惊异失色,林冲怪问道:“这是怎的?”遂一面传了令,叫江天彪、梁大猛前去拦问。一面叫军士守城,严加警备。把杜兴各军队迎入左营,休息犒赏。问杜兴道:“是怎的一件事,这么狼狈?朱仝为人,何致如此。”杜兴已受了重伤,痛的说道:“俺的左臂,已被那朱仝刀柄搠的折了,他把军粮全数抢去,还有那各县交的米谷、银钱,满被那厮儿夺了。”林冲一听,更是闷闷,邹闰述道:“元帅不知,这事俺知道一二。”因请退帐,就扶了杜兴手来至后厅,林冲问道:“是怎的一桩事?这么喧闹。”邹闰道:“俺闻着喽卒们说,朱仝那里久亏军饷,前奉着大寨钧旨,叫将各州县的钱谷运送大寨,又按着上中下,勒令捐输。不想朱仝抗违钧旨,他说那东昌地面百姓太苦,自被俺打破后,连烧带抢,民无苏息,此刻若再行勒索,实有不忍。因此把大寨公文一撕粉碎,叫告诉大王,说不能遵办。朱贵闻信,也不敢怎样催,后又劝说朱大将军,不可执拗,眼今这军中钱谷,全仗捐输,若爱惜百姓时,哪有钱粮?我们又怎能富贵。”朱仝骂道:“这都是混沌话,我们要替天行道,保养万民,若这么勒逼时,要俺何用?”因三番五次的要辞此位,后来大寨遣人,安慰朱仝,又招了些兵,日夜教练。有钩镰枪队,目下也归他节制。但是那军卒已多,一连三月,朱贵也未发军饷。遣人催问,又说若没有大王命令,朱贵不发。朱仝无奈,又问大寨往来三次,又都是互相推委。前日去领,杜兄因不见公文,朱贵又不叫发放,因把公文斥驳不准。不知那来人回去怎样禀的,随着朱仝起动大军,据说要捉了朱贵,腰斩三截。拿了杜兴,一同问罪。因此把杜兄打的左臂受伤,所有军粮,大军都一齐抢了。”杜兴也洒泪哭道:“小弟从来没受过这样屈,同是兄弟,有何大小。他倚着大将军左副元帅,把俺杜兴看不入眼,俺自也不是谤,等胳膊好时节,对一对刀,一个都头,有甚本领。也就是大家捧场,有这地位。”说着,江天彪等带人回来,具报那大军情节,与邹闰所说的大致相同。眼今在城西五里,安营歇息。林冲吩咐道:“叫邹兄去安慰安慰。”又唤着承局等扶了杜兴,安置于前院房里,延医调治。又嘱告邹闰道:“你见了朱兄时,好言拜上。只说俺林冲有病,不能亲往,今把那银钱粮草,且都运去。候朱贵来,必有办法。左右也为的公事,全不为己,不要坏了弟兄和气。”邹闰领命,遂同了江天彪来至朱营。

且说朱仝,正喻令军卒们点名放钱,又夺了文案的不少帐簿,俱交部下如数保全。又告与众军道:“抢的钱谷,按数均分除,补了欠的饷额外,每人赏银一两,赏夹锡钱十二贯。所有粮草,俱归军用。如果有大王见罪,或城里林元帅不肯原谅时,皆有朱仝一人担待。只是俺素日军规要当遵守,倘如有扰及百姓,侵犯民间的一草一粒,一经查知,即必正法。”说着,便喝叫兵马法曹和兵马指挥官,执了令旗,往所有各营哨传一回喻。又命中营偏将四员,将所有抢劫始末,进城与林元帅府里禀明一切,就便请着捉了杜兴,也好将来对明帐簿。那四人领了命,去还未久,忽见一卫护军卒,飞来报道:“外面有邹将军,领了人与都尉江天彪特来拜见。”朱仝闻报,把五缕美长髯拈了一拈,微笑了笑,暗想林冲夙日是为人真正,有违法的必当见罪。遂率着副将提辖等迎接入营,一同至帐中坐定。朱仝拜道:“朱仝犯了罪,二位此来,必有帅喻。”因唤着牙将等,叫一个周仓模样,魁梧奇伟的将官来,进门就拜倒地上,二人惊得不知何故,即挽了那人起来,问朱仝道:“仁兄说的是哪里话?俺等因元帅有令,特来慰问,何尝有降罪之事。”那朱仝微笑道:“二位少说。”即指着那人道:“这人叫小行者李兴凯,随俺已任事很久,现授为东昌府兵马都辖兼俺行营里兵马检校都监,俺因获罪,应随了二位,去辕门请刑,这里全军,暂归他管。倘有个搅薅百姓,忤犯军规的,尽有此人担当认罪。”说着,便有军健各献了茶,随着朱仝便解盔甲,意思要随着就走。邹闰拦道:“仁兄差矣。俺等此来,实为慰问,内中原委,已早有军卒们报知详细。元帅和我十分震怒,现已将杜副转运使留在营内,元帅命俺和江天彪贤弟,特此请示。俺们大营,至今也未见粮饷,他等二人,必是舞弊。拟问明兄长时,请示大寨,眼今这军务吃紧,朱贵一走便是一月,粮饷也并不发放,俺在营中,十分焦急。昨日有高唐催饷,蒋敬参谋亦来催问,连河路各水军等积欠军粮,已将二月。我部下各营里,也还可恕。那各山各寨的军粮,哪可欠的?若这么贻误军机,理应何罪。”朱仝也咬牙叫骂,对邹闰道:“既然如此,元帅是怎的吩咐?”江天彪道:“俺家姊丈,也没有怎的吩咐,只恐是将军生气,叫我等来特为劝慰。眼今又军务吃紧,闻知李衮在馆陶前军里不甚得利,又防贾奕来取临清。故命着我等来看望将军,有了军粮,刻即回去,该发与前军的,赶急发放。莫为着这事误了大局。”朱仝亦转怒为喜,即命军中置备酒宴,二人亦不便推却,一边酌酒,朱仝述道:“这事也非是洒家故意如此,只因要不是恁的,各路军心,已然涣散。倘如有一些儿不稳,那还得了。”二人亦咨嗟慨叹,久知朱贵怀有异心,只是又不好明说,江天彪道:“小弟看了那人的相貌丑恶,内藏奸诈,不知大寨却怎么重用他?又有杜兴,也俱是一流人。各地人民谁不怨恨?”朱仝也拈着长髯,太息不置。饮至日暮,二人为回去报命,即欲告辞。朱仝送着道:“俺今也不进城去拜元帅了,只求二位代我禀明,小兄于黎明时分,起行回任。李衮那里,亦必要差人去解送粮饷,只望元帅禀明大寨,大王若必要降罪,俺亦担当。”二人都笑了说道:“大量也没有那事。”说毕拱手,二人于营门以外,各上了马,一直往元帅府来。

且说林冲,一听了二人禀报,知道朱贵不存好意,又想了昨日夫人嘱告的言语,当时气的火星乱冒,即叫邹闰等,立命着参军曹署叠了公文,差人往大寨禀投,又问本军何日发饷。那宋江见了信,如何发落,且不细提。

单说朱仝,自别了邹闰等回营歇息,又命军卒于营的四周围,巡逻放哨。一更之后,万籁无声。二更以后,见一颗冷凄凄的月色,照着窗帷,好象军卒在那里诉苦。朱仝亦望着月亮,若有所诉。一时因神思不宁,欲待睡下又睡不安,遂回至寝帐里,携一本书,和衣仰卧。一面观看,闻营里走更的击着析鼓,附近村落隐隐鸡鸣,正自凝神,忽中军帐子外,一声响亮,隔隙一看,见一个紫衣壮士飞步入来,一手执着一口朴刀,朱仝一惊,唯恐是行刺之人,随将蜡烛嚯的吹灭,伏身于寝门里面。将才蹲下,那人已飞身闯入,不期朱仝一把捉住,扑通一声,按倒在地。急向着帐外道:“有贼,有贼。”一言未竟,已早有李兴凯率领军校们进来缚住。那人也面不更色,只望着众军校微微冷笑,朱仝问道:“你这汉子,与俺有甚的仇恨,来此行凶。”那人冷笑道:“不用细问,俺今已不能成功,甘愿速死。”朱仝笑道:“谁要杀你?俺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平白无故,不斩无名之鬼。你既行刺,必有所为,敢问阁下姓甚名谁,所奉是何人所差,与俺朱仝有何仇恨?壮士若一一告我,我虽不死,因着有这番指教,也好悔悟。壮士也不为白来,朱仝也感激不尽。”因喝左右,把缚的绳索子一一解去,亲手移过一张椅来,强纳着那人坐下,笑着问道:“壮士明说,下官要实可杀时,必当就戮。壮士就拿俺首领,前去献功,俺不是惜命的。”说着便把朴刀递与那人,那人也万不承想,这般大度,顿一顿脚,道一声咳,跪伏于地上说道:“将军仁义。俺实是不知道。小人因一时懵懂,受人愚惑。不想将军这般大度,幸而被捕,不然也伤了好人。”朱仝挽着道:“不要如此。你受的甚人所使,快与说来。”那人叩头道:“俺不相瞒,俺本是洛阳人氏,姓袁名大成,表字硕甫,自幼因使枪刺棒,好打人间的不平,又能以飞檐走壁,陆地飞腾,有人送外号,叫小狸奴。只因在曹州路过,有人荐举,说梁山众好汉待人义气,叫俺也撞筹入伙。不想山中无法安置,叫俺于中军帐里作个校尉,后来试武,将俺又补了虞候,又赐了校尉,口粮十分厚待。即日有朱贵,见我武艺出众,将我又调在中军为教练使,日日又赐酒赐肉,赐些个金银缎匹,作为心腹。每日又和俺讲论,将军朱仝与林冲两个,忘恩背义,蓄意谋反,如今于东昌临清一带,贪婪肆恶,荼毒百姓。大王宽厚,反授以重大兵权,行安抚事。可怜那亿万生灵,遭其渔肉,甫能够一个仗义英雄,杀了这两个鸟贼,与民间除个害。俺一时奋激,飞跃而来,不期险一些伤了好人。”说到这里,把一旁军校气的,个个都搓拳磨掌,箭拔弩张,更有一人,突出一剑,过来就举手乱搠。这名教英雄好汉反蒙了万恶之名,竖奸奴倒作了大王亲信。将眼见人心涣散梁山破,天未亡之自灭亡。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七回 审刺客激恼鲁智深 定军心乱鞭林大虎

话说那朱仝,一见那军校恼怒,要斩刺客,疾忙以身来遮护,喝退众人,李兴凯道:“这厮还留了怎的?”朱仝道:“这事也不干壮士,只因朱贵那厮教唆,此公是一时激愤,想待要与民除害,才到此地。我们要不问皂白,便与加害,倒显得俺们情虚。如今也罢,壮士要不相信时,随在营里见俺扰害百姓,有甚的害理之事,有你这刀随时行事,俺绝不皱眉的。若欲回去,图些犒赏,或图着大王擢用,俺派着军校们送你出营,只把这刀留为证据。你再去访一访,或者再来一次也无妨碍。”那人亦不待说完,拜伏地上,连说有十个不敢,又洒泪道:“小人该死,虽然有眼,不识泰山,今幸将军不予加害,小人也无恩可报,情愿终身作为犬马。”李兴凯喝道:“你休妄言,你那贼心,俺不相信,若诚心归俺时,你把朱贵首级献来,即俺也信服于你。”大成笑了道:“这有何难?俺回到寨里,必有动作。若不杀朱贵时,俺不是男儿汉。”说着便欲起身,朱仝拦道:“且不要这样急,壮士要归顺于俺,须要服俺的命令。俺一生不暗害人,留你就在俺营里,暂为居住。将来要禀明大寨,好为证鉴。”大成应允道:“那个自然。”朱仝又吩咐李兴凯道:“你等回营,不许声张。壮士也随你部下,须要厚待。对军卒们,切不可说有甚的要紧事,回防再讲。”兴凯也连连应诺,为时月色业已沉西,营中也闹得未睡。黎明时分,有城中元帅府派人相送,乃邹闰、梁大猛等率领军卒,营外下马,朱仝也迎接入去,把夜间事暗暗说知,邹闰也吃了一惊,看那刀柄,镌着小狸奴三字,朱仝嘱道:“务必与元帅说了,非俺朱仝不顾义气,元帅也小心要紧。”邹闰也连连嗟叹,看着他等起营拔寨,又送出五里外,方各作别。

两个回城,疾忙禀报,林冲气的啊呀乱叫道:“气煞我也。”即叫部下往刘家大营去,一为借粮,二则为接取林夫人赶紧回营,并与朱武赍一封书,叙述那刺客之事,即请就近告与雷横。那朱武见了信,不胜惊恐,算着各处久欠军粮,倘如要走了杜兴,更无着落。遂差个精细牌军,火急往元帅府来。军校领入,林冲于上面坐定,看着一人进门拜下,自称是参谋所遣,林冲问道:“有甚的要紧事,有公文吗?”那人拜回道:“不为别事,因参谋闻了信失了粮台,唯恐各军缺了领饷,拟启请元帅钧旨,拘住杜兴,叫他把对牌交出,也好往各县取饷。”林冲也忽然想起,各县存粮原有不少,只有转运对牌,不能支取。杜兴也必为此事急着去了,这厮也太是可恨。既有对牌,何不交我,若断了军用时,岂同儿戏。因料着杜兴去必还不远,即传令道:“叫云麾将军梁大猛、校尉沙贵立,速骑快马,往南追赶。若见了杜转运使,叫他回城,言俺有面商之事。”二人领命,那人亦退去休息,不在话下。

单言林夫人,这日与锦娘两个秘密商议,即命刘仁与参谋居用仪,各处送礼,并带着林元帅几件密札,临走之时,又加嘱告,宜先往东昌府说了朱仝,再往东平说鲁智深,其余各寨,如二龙山秦太保、清风寨凤凰张七、二郎刘义、四郎刘智,率领着水贼潘五各去接纳,分派已毕,锦娘与孟小姐两个,请了夫人,庄外阅武。这日清早,叫部下军卒们摆成阵势,有弓箭手、短刀手、弩弓手、藤牌手,有长枪队、挠钩队,并上城的飞楼攻阵的炮车,正然演练,有军校报来,说朱贵粮台,被人抢了。嗣又报说朱仝亦领兵反了,不知何事。现领着众大军投了临清城。林夫人惊异道:“怎这样快,莫是与参谋见了面,说了不成。”屈指计算,锦娘亦惊异不止,孟二姐道:“莫不有别的情由,就是说了,亦没有这般快。”共相猜测,即命着刘礼等罢了操演,又着探马急去详探。三人回寨,只见有刘信跑来,欢天喜地的说道:“该俺发财,适才有探马来说,有杜兴一伙人,辇运金银,扑奔南去。为首是一个恶贼,名叫梁英,领着军卒,不足一百。他等因杜兴逃走,欲将金银大家分用,俺想也不是官的,即派了一队人,四面兜围,将所有的金银钱钞,并梁英一伙人,连刀矛旗帜等,全行拿获。如今在外,请令定夺。”锦娘喜的道:“这也凑巧,俺正欲问问朱仝是怎个缘故呢。”因唤军校,将梁英一伙人,高的、矮的、肥的、瘦的,俱都背剪缚着,推到厅前。锦娘在床上问道:“你等是何人部领,运着金银往哪里去?”那梁英伏地道:“将军开恩。小人是转运司中检点校尉,只因朱相公怒恼了朱将军,带了大军来劫银饷,当时俺司里杜相公措手不及,着俺将金银运着急速逃跑,约定在东边柳树庄守着等候。不想军卒都路上变了心,看着金银十分眼热,几次要乱刀砍我,道我是相公心腹,带了金银不交大寨,左右为相公花用。与其叫相公吞蚀,一人富了,何如俺大众均分。以此用刀来威吓,叫俺答应,小人无奈,只得也随着大众往这里来。不争俺投的酒店,是这里侦事的,才至村外,被将军这里人围住拿获。这也是天意,合该不该是小人废命,官款也并未遗失,望祈将军替俺作主,将为首作乱的几个军卒都一齐枭了首,并申告转运司,叙述小人一路之苦。”锦娘笑了笑,听着这话,似属实情,即叫着刘信道:“五哥,我看着这些人留也无用,你问个详细后,该斩的斩。这个梁英,倒怪是可怜见的。”说着架上拔了令箭,刘信领命,叫赶着一群人,似放着羊群一样,外面去了。这里锦娘又问起朱仝将军何故谋反,梁英禀道:“这事也难怪朱将军这般反脸,一连两月,不发军粮。这时又军务紧急,朱仝将军练了新军,共添有一万余人。不想俺朱贵相公,故意刁难,硬说那额数太大,没有大王喻帖,不能放饷。支吾多次,这回把将军恼了,带领大军,亲来取饷。杜兴要果然支付,亦不致闹了事。不想杜兴,又不支给,叫俺把金银运出,只有军粮,不能照顾,大致已全被抢了。”锦娘笑了道:“倒难为你。”遂喝叫左右道:“把这个检点校尉相公交刘信去。”一语未了,左右都齐声答应,推了梁英,直出营外,越走越远。走至一荒郊僻地,只见有不少的刀仗刽子手,远远地上横着死尸,梁英吓得不住吐舌,心里暗道:“这丫头太恶了,说的好话,俺当是怎么待我,末了又称我相公,蔼颜和气的,那么问话,原来要害我性命。这也罢了,俺今生今世是不得能够了。”想到这里,颜色陡然更变,根根毛发全要竖起,随着又骂,又不住顿顿足,又迟迟怵怵的,不肯迈步,军卒喝道:“你端的怎么着?快一些走,若这么忸怩时,端的讨打。”说着左面一脚,右面一拳,横拖倒拽,到一片死尸的附近,早有军卒回了刘信,只闻有一个杀字,早有刽子颈上一刀,那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地上。刘信一看,那眼还兀自翻着,紧咬着牙,在一片血痕里皱着眉头,还似有不服之意。刘信笑了笑,数了尸首,共杀了九十七人。有年老的全行释免,又喝着军卒等搬了木柴,将死的人一齐焚化。当这夹空,只见有一队人马,张着大旗,当先一将,乃小英雄江天彪,并几个女将丫鬟,领着军卒飞的跑来。刘信一见,原来为接取夫人借粮饷的,随即入庄,一同入寨,将监斩一项事刘信回了。江天彪道:“事不宜迟,这时俺姐夫等的不知怎样的急哩!并请锦姐一同随去。”林夫人踌躇道:“俺的相公也过于颟顸了,见了杜兴,怎放又去。”因叫丫鬟等赶速备马,不分昼夜,赶紧回营。那刘信留着道:“何这样忙?俺派个牙将去,先送银钱,就着于沿路预备,随着就押运粮草,明日起身亦不为晚。”林夫人急得道:“不能耽搁。俺闻了这件事,如火上加了油。”孟二姐道:“如此也不必犹疑,吃些酒饭,叫外面喂了马,赶着起身。”锦娘道:“也就止这么办。”因命刘信点拨人马,将寨里一切事交付二姐。吃过酒饭,人马起身。当日有黎明时分,来至城下。

却说林冲,正望着遣人去追赶杜兴,不想杜兴早则去了。心里暗道:“这厮要回到大寨,必弄口舌。唯俺林冲是不怕的,倘如有涉及于我,或说是俺与朱仝有何罪过,那时也怨不得我。”因命邹闰也回大寨,将这里一切事禀告宋江。临行之时,一再嘱告。邹闰也为人爽快,当日夜里就动了身。林冲正睡,忽闻有军卒来报:夫人到了。林冲喜得急忙迎入,见了锦娘,如多了一只臂膊,寒暄已毕,将朱仝、杜兴两项事述说一遍。金兰笑道:“相公错了。既已将鬼脸留住,怎又放了?若不放时,此时也正有话说。”随将刘信如何于斑鸠店劫了金银及斩了梁英事说了一遍。锦娘道:“那必是杜兴捣鬼,将银子钱全入私囊,只报是朱仝抢了,你道是这样不是?”林冲亦豁然省悟,不住的笑,又赞那刘信劫的实是凑巧。问锦娘道:“这里也没有外人,投降之事,俺意已定。只望令兄和居用仪两人回报,若能将鲁和尚、史进都说好了,俺的势力,无人敢挡。只愁有高俅恨我,倘若后日受了冤屈,岂不枉送了弟兄名色。”锦娘笑了道:“姐夫多虑,我们投降也非是为投降,亏了姐夫还是堂堂的丈夫,如今又作了主帅,连谷粒大的事俱看不破。这样英雄怎作大事?”金兰把眼儿一挤,拦锦娘道:“你不要对他说,他这样人,只合在大军草料场里充个老军,作贼领袖端的不配。若依我看,那当年迭配时,还亏了鲁智深,在野猪林本就该死,那一路上更不肖说,岂知把一个高俅畏惧的这宗样儿?奴生不幸,奴家若是个男子时,不能像你这姐夫这么忍耐,吃他还山神庙里乍胆子杀过人,到梁山呢又受委屈。那时又不遇杨志,量他本领,也就只深树林中寻自尽罢。”说着引了锦娘,欲去歇息,林冲问道:“俺不明白,你们都作的甚事,却背了我。夫人之言,固然很是,只俺因这几年来,眼看着杀烧掳掠,实有不忍。百姓何辜,遭这劫数。俺实有意至庙里剃了发,不过又看着黎民无人拯救,依俺是替天行道,当真的作义士。不想弟兄不得同心,有贪财的,有好色的,有想要争作贵官的,有想要作皇帝的。林冲看着,皆不入眼,因此俺对于谭稹有那言语。夫人也不是不晓得,怎今又议论我这些不是?”金兰笑了笑,即叫丫鬟准备酒饭,又忙与刘锦娘计议,甚事对于林冲不言一字。只叫着传令,说大宴三日。第一日,宴各将及各军总兵官;第二日,宴校尉副将以至于牌军牙将;第三日,宴众兵。

单讲林冲,这日已宴过众将,是晚,吃得醺醺大醉,即叫承局扶入后堂。只见那金兰宝剑挂在帐上,有丫鬟守护着,林冲问道:“在此则甚?”丫鬟笑道:“奉夫人命,恐相公吃醉了,在此伺候。”林冲笑了笑,拔了宝剑,细为展玩。只见有三尺长,寸余宽,光芒耀目,上面有七个金星,柄上镌着“金兰”二字,那一面上“玉尾”二字,林冲看着不知何意,因叫丫鬟泡一盏茶,挂了那剑,自己往床上一倒,和衣睡下。将及三鼓,仿佛在山神庙里,蒙之中似一边饮着酒,身上衣单,很觉瑟缩。只听外面拨喇喇响,又听是某处失了火,心中惊异,唯恐把大军草料场再失了火,又一想道:“俺来时节,已将那火盆盖好,只那房舍过危险了,待住了雪,晴了天时,俺觅个人工来修葺一回。口正喃喃,又听是山门外面有人说话,心疑是陆虞候,不由得恨骂道:“陆谦鸟贼,俺与你甚的仇?欲抽身时,那枪和酒葫芦压在身下,任怎的急抬身不起,心里也明明白白,猛听又一声响亮,当啷啷的,有物倒下,又似那富安已死,急睁睡眼,望了望床上锦帐,自己还睡在床上。听着外面,正交四鼓,心中暗解,这原是一伤梦。忙的坐起,不敢呻吟,屏息在帐子里面望外窥视,只见那地上矗灯光亮四射,地上有一人倒着,一把钢刀掷在一旁,不由的大惊道:“啊呀!”说这一声,急一跃着了地,看那尸身头胫皆血,拿了那刀,只见那刀柄嵌着张晖二字,那面有东平府某军字样,急唤丫鬟叫宿卫的中军来,忽见丫鬟叫雪英的,自房上跳下来,在房脊上绑缚一人。林冲吓得酒意已醒,只见那挂的宝剑脱鞘有一尺余长,雪英回道:“相公贪睡,几乎误了事。若不是这只剑那便坏了。”说着,只见金兰穿裘衣仗着剑,与中军将士等俱各入坐,将缚的那个人房上系下,将士都掌灯观看。这么严紧,怎有刺客?林冲亦埋怨中军失于防备,气得把剑也拿来,举剑便砍,金兰拦住道:“你休莽撞。这人是行刺的凭证,应问一问是谁嗾使?”林冲也豁然觉悟,想起朱仝那件事来,金兰说道:“叫全军各将军俱来临审。”林冲亦想着有理,若果是朱贵所使,借着也激动大众。当即传令,击鼓升帐,将死的那刺客拖到阶前,众将来齐,大家观看。随着在正中坐下,有兼刑参军校尉并中军卫士等侍立两旁,命典刑判官叫莫成的,当众讯问。刺客不认,只低首供说道:“俺既被捉,只求速死。你们还问俺怎的?”莫成大喝着,叫刀杖与俺痛打。只这一声,左右已将其按倒,打一百棍,又一百棍,那人一滚,扎巾落地,只见是光油油的大秃脑袋,大家看时,是个和尚。林冲在座上问道:“你是甚人?与俺有甚的仇恨?”判官亦见了问道:“你是佛门,怎么亦行此歹事?”那人因痛楚不过,只得认道:“小僧是东阿新河善化寺的和尚,法名智方,死的那个是俺师弟,名叫智圆,本籍是东京人氏,只因为盗,杀害了不少人命,逃到这里,落发为僧。庙里庙祝也教俺弟兄两个乱刀杀死,不争有里正首告了,俺弟兄们逃亡在外,后因有梁山好汉叫刘双的,与俺等弟兄们都结拜了,以此那东阿县里不再追究,因此小人得以回庙。那日有军卒唤俺到一个营里去说,目下鲁太守有个仇家,有能将那人首级献了来的,立刻就保为将军。俺问是谁?就说是豹子头林上将军。是俺当时希图进身,也挂个将军印,富贵一回,又兼有金银赏赐,哪能不动心?不想那宝剑厉害,智圆进去,剑已出鞘,哗啦一响,但见有一个女子劈头一剑,俺欲逃走,不争有女子追逐,飞身上房,将俺就点一手指,俺觉得筋和骨全然断了,就缚在房脊上,动也难动。此事也是俺命里应该如此,休再问了,这是实情。”说着声音低下,惨切之至,似被那一指之后,又挨了两次打,周身疼痛已不可知。林冲喝着道:“那营里甚的人叫你来的?那鲁太守又是兀谁?”判官亦细为推问,见那刀柄又正有东平府左营字样,众人惊异,各自都心里暗道:“这定是鲁智深差委来的,但是又远者无冤,近者无仇,怎的有这般举动。”(原缺约800字左右)

林冲笑了笑,看着众将,俱皆如此。遂暗与林夫人计议说道:“众将如此,俺们要自家为主也无妨碍,何必又受人鸟气。”金兰笑道:“你莫着忙,自古以时会为重,时机未至,徒劳无益。再说又无有粮饷,行动不得。我们要剥削小民,又须招怨,只好再设什么法,取一笔财。”林冲说道:“俺闻着有人报说,大寨以金银重礼与苏州高二虎前去结纳,现欲由德州、景州奔沧州路上走,俺们于半路劫取,你道如何?”金兰想了想,沉吟不语,欲待应诺,又恐那林冲性格心直口快,倘如再传扬出去,或叫这营中知晓,多有不便,因告与林冲道:“此事不可。一则也金银不多,二则也道路太远,或再有消息走漏,更不便了。为今之计,宜等候邹闰回来怎样回报,然后与朱仝商议怎样借饷,总之要衅由他起,我等要顾全义气是要紧的。”林冲赞道:“夫人言是,下官于明日大阅犒赏兵卒,后日分兵往高唐馆陶去。为接应队伍,应向大寨再请大军,将刘家六十营亦归节制。倘如那来的兄弟任吾调遣,岂不是兵力更厚了。”金兰允道:“相公说的是,明日东平宜派个妥人去,看那刺客怎个供词。”林冲亦想着有理,即刻遣人,星夜前往。金兰亦密嘱沙贵立,只扮客商往景州去,若遇有梁山军马辇运金银,一总都与俺劫来,必有重赏。沙贵立回道:“夫人放心,小人于那一路上,相识甚多,有旧在大营里作过牌军牙将的,如今回去,各自为王,且屡次招俺去游玩一回,坐把交椅。是俺因北地天寒,又无风景,以此未去。如今有夫人将令,正合前往。小人亦不必动手,自有人来帮助,小人半个月后,准来交令。”金兰大喜道:“早去早归,不须泄露。”又叫着丫鬟等取了金银,作为盘费。

话分两头,单说东平府的鲁智深,自履任后,已逾半载。黎民百姓,无不爱戴。因他也无他长处,只有真率和至诚两个字,遇了官司,立时处断,捕来贼盗,即刻正法。衙中胥吏,都畏禅杖厉害,不敢循私。这日升厅正办公事,有临清解的一名刺客,拆了公文,有吏曹押司等当厅念诵,智深喝道:“快斟酒来。”左右答应,忙搬了一桶酒,放在公案上。鲁智深一面吃着,听押司念诵着,因听是智方所供,是自己派的人,不由得怒冲牛斗,叫左右道:“取俺的禅杖来。”左右都一齐答应,曹吏谏道:“相公慢来。这人是临清所送,是何人遣派的,尚未问明。内里情由,尚须有诈。只因在临清所供,是相公遣派的,那林元帅不肯相信,以此才解到这里来。若不问清混时,一杖打煞,岂不便宜了这厮?”鲁智深道:“原来恁的,且由你问,问明了时,洒家便打。”那曹吏答应着,问了姓名,又问住址,又问那善化寺到在哪里?智方供道:“在东阿县,属小新河口。”智深因听得繁琐,不由的着急冒火,拍着案道:“谁鸟烦问这个,问怎的要行刺?是谁派的?方是要紧话。”曹吏又婉转求道:“相公休急,俗语谓究情问事,设法拿贼。若不加细问时,吃他骗了,岂不冤枉了相公。”鲁智深笑了道:“恁的也好,吃你也嘴儿巧,洒家也不再问了,由你细问,回禀洒家。”说着离了虎座,将欲迈步,那时看热闹的人,人山人海,围绕得大厅下风雨不透。有一樵夫,扛着扁担,上系着一提肉,也立在那里瞧。被智深看见了,立时喝问道:“你这鸟人,也恁的不安分。当个樵夫,怎的吃肉?”遂喝叫左右道:“快与我打。”左右也一声答应,按倒厅下,一打四十。那人哭喊着,叫屈道:“小人以砍柴为业,哪能有富余吃肉?只因有八十的老娘,病的要死,所以把柴货卖了,买些水牛肉,回去奉养。”智深听了,喝叫住手,又笑着道:“原来恁的,洒家还疑是你吃,是俺的莽撞了。”叫左右道:“称一称,那块肉共是几斤。”左右称了道:“二斤十两。”那人供道:“小人是买的三斤,怎的是二斤十两?”智深大喝道:“凡卖肉的,没有好货。俺与你出一出气。”急叫左右,把卖肉那屠家捉到当厅,智深喝问道:“你这屠家,太不公道,怎的那樵夫买肉,少与了他。”屠家因现有凭证,不敢再辩,不住的伏地磕头,智深喝道:“作屠家的,多管有钱,在家也安富,尊荣称大官人,洒家亦不便打你,今罚你十五贯钱,与这樵夫,回去奉母。”屠家叩谢道:“小人姓余,不是那贾屠户。”鲁智深道:“谁鸟烦问你名姓,快送钱来。”遂喝命衙役等随去取钱,当厅就交与樵夫并吩咐道:“不白了你,俺与你十四贯钱,回去奉母。”樵夫大喜,跪倒便拜,把所有看热闹的都笑坏了,都道:“太守是个好官。”唯独曹吏,此时已不能再问,命牢卒等监了人犯,至晚又拷问一夜,方得明确。次日把缘由供状禀明智深,着人又暗往东阿踏访是何人军队,急来回报。后有报的,俱言有朱贵转运营设在那里。鲁智深大怒道:“俺不管朱和狗,皆与拿来,俺到底问一问是怎的要行刺?”遂吩咐郑大等将领着部下军卒一千余人,又向防御大营调了本城的防御使将史进的马军队伍,又借一千将转运营团团围住,将所有军官们尽行拿获。郑大亦不知轻重,吩咐绑出,全行枭首。有史进的部下副将和防慰使谏阻道:“这须不可,须解到军务司,再行发落。”郑大道好,即此就押了各官犯,带着军队,奏凯而归。将次入城,不想在这个时侯闹了变故。

却说宋江,这日因杜兴跑来大哭不止,又有朱贵,于面前跪下道:“小弟不才,触怒了朱上将军。只因银饷是奉着大王命令,在额外的不能支给。不想俺同族的朱上将军,因此倒恼了洒家,他的军卒,不知数目,不知有几千几万,皆来索饷。在他地面又不准加捐加税,小弟也绝无本领担当这事,万乞兄长格外开恩,将小弟的转运使速行革斥,以免与弟兄失和误了大事。”宋江大怒道:“你怎的这样说,俺与老朱情义不薄,当请他上山时,费了有多少周折。今他已位至上将,镇守边疆,宜如何精白乃心,尽忠报我。乃乘我欲下江南,不暇北顾时,胆敢称兵图谋不轨,招军买马,劫饷劫粮,似这样辜恩的,俺捉来时,千刀万剐,方出了这口气。二位贤弟,不必忧愁,俺当日宣示过,不守法的,宜置重典,此事亦非我不情,是他不义。”遂传唤升了帐,即传令道:“有哪个好兄弟,为我去捉了朱仝。”连说二遍,众将都目目相视,不敢则声,卢俊义道:“兄长且慢。俺看那朱仝平日义气为重,哪能有反叛之事?就是招兵,也为是边防上抗敌官军,绝不是招了兵,蓄意谋反。兄长要再思再想,勿信馋言,坏了义气。”朱贵抗声道:“二王不知,眼今把大寨粮台俱都劫了,这样要不为反叛,怎叫反叛?此时要再不征讨,待等何时?”杜兴亦洒泪说道:“俺这臂膊,伤犹未愈,除高唐、东阿县两处的军粮台未有失闪,以外的十五六处都被劫了。二王还怎的袒护呢。”向宋江道:“大王也不必派人,别人不去,俺杜兴破了命,必报此仇。叫他也知俺鬼脸不是小可的。”李应拦说道:“你休气壮。你们也净知责人,不知责己,那朱仝两个月未见兵饷,向大寨里要了三次,俺无可奈,向你们转运司催问两回,至后来怎么样,你们是给予与否,我虽不知,常言说的,凡事都必有因由,不能无故的便去抢你们,要勒扣粮饷,激成兵祸,这都是你们罪过。在俺亦不偏不向,如今又污毁朱仝,有意谋反,倘如是兴兵动众往讨朱仝,一来叫弟兄寒心,失了拜盟义气,二来要同室操戈,叫同盟各山寨看着耻笑。南边张仙,北边的高俅、贾奕,倘他要伺我之隙,乘乱进兵,那时当怎么抵御。再说俺近又闻得海州的新太守张叔夜,近日又教练士兵,招集好汉。郓城知县也换了辛进士,济州都统制有张三、李四说新上任的,名叫宋茂,外号叫常胜将军。如今我等只仗着弟兄辐辏,暂为安乐,若自相残害时,那便是自速其灭了。”卢俊义道:“这话是诚然不错的。昨有石勇来,报告大王说有过路人,纷纷谈论,说现在朱仝营里闹了刺客,将刺客捕住了,这话亦不知真假。”朱贵因听了这话,脸色一变,杜兴亦望着李应,不再争论。宋江叹道:“俺不想朱胡子这么无理,在俺倒念着弟兄义气要紧。但是,要不守军法,如此的无法无天,亦未免太难了。”吴用劝着道:“大王休急,方才那二王殿下和李员外所说的都是实情,依弟也有个计策,能保我弟兄情面不致有伤。”因附向宋江耳边,低低说道:“这事须如此恁的。”宋江大喜道:“如此甚好。”遂吩咐朱贵道:“你等静候,本寨于这等大事必有办法。”卢俊义道:“要怎样处置呢,可得闻否?”宋江假笑道:“这时也不便细讲。”叫李应道:“你赶紧筹划着各路军粮与方天寿快赍文书,就定于正月十六日起程南下,叫他于一路预备,勿得贻误。”方欲退帐,只见有军卒走入,手持号箭,禀朱贵道:“店里有头目迎请,有要紧事。”朱贵看箭,只当有入伙之人,现在酒店,急禀宋江,赶着往金沙滩上,唤了船只,到了酒店。

只见有心腹头领,绰号叫大山猫的,人的面貌本像山猫,两眼和兔儿一样滴溜乱转,姓张名鸿,乃沂州府人,还一个叫史亮的,绰号叫山芋蛋,是阳谷人。二人都迎着禀道:“相公不好了,现今邹闰吃了个酩酊大醉,方在店里骂了半日。俺恐与相公不利,将他又灌了些酒,放了麻药,连随的伴当们也灌醉了。”朱贵问道:“现在哪里?”二人就近向耳边,低低禀道:“在人肉作坊里,还正睡哩!”朱贵咬牙道:“好个囚囊的,俺不杀你,叫你饶舌。”说着大踏步走入店来,先向壁间取了朴刀,一手提着,倒背着手,有张鸿、史亮等前途引路,一直往后面房来。将开了门,屋内有蒸剥人肉的一阵腥气,早见地上有横倒侧卧的几名小厮,邹闰仰着正伸懒腰,口角都漾的白沫,还兀自昏昏的睡。朱贵喝着把几个承局小厮先过了刀,叫史亮道:“俺杀个明白的。”急叫张鸿喷了凉水,忙着把邹闰缚好,四脚拳蹄放于就地。张鸿以一口凉水喷了囱门,又就着心窝上喷去一口,邹闰惊醒,不知是怎的被缚,急叫啊呀,只这一声,朱贵已早起一刀,砍到腿上,咯登一声,正遇厚骨。遂叱骂张鸿道:“混沌东西,你倒是提起来,俺看看他娘的嘴里有舌无舌?”邹闰惊得道:“啊呀朱贵,俺与你甚的冤仇?你要杀我。”朱贵冷笑道:“你真的不知么?你与林冲干的好事,大王已派遣智方去结果他,今在这里要你狗命,你牢实谨记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的忌日。”说着一刀,那邹闰哼的一声,血淋淋的脑袋早已落地。朱贵笑道:“你再说呀,俺这是便宜你,不然时节,俺零刀碎割着,蘸盐花儿吃。”说着在死的衣襟上摩净了刀,又装入刀鞘里。唤着厨役,满上蒸锅,全作了馒首馅。众人应诺,史亮又进前禀道:“这一不作二不休,留着邹渊,终久亦必出祸患,不如俺去也一齐结果了,倒觉痛快。”朱贵沉吟道:“事不要急,你如是办得了的时节,俺必然委派你。但是要不露马脚,不要有旁人知道,方为上策。”史亮说道:“那有何难,俺曩来办的事俱极严密,不像那袁大成似的,自以为飞檐走壁本领多高,归期往朱仝营里去半月不回来。昨有人说,叫朱仝拿住了。这事也或者不假。”朱贵喝骂道:“你们亦都是鸟货,不干正事。俺奉着大王令,专事暗刺,你们要贪个富贵,不惊天撼地的干一下,哪能有出头日。谚语说的好,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生个男子,也该着干一场显显名色。”张鸿也愤急说道:“相公要干,俺张鸿头一个骂,哪个囚囊的不肯卖命。”说着挽挽袖子,挺挺胸脯儿,朱贵笑了道:“你不用吹,这事也用不得你。”遂吩咐史亮道:“你到临秋镇刺邹渊去,有了功时,俺必保你。今日是你等功劳,俺禀大王,必加升赏。”史亮答应着,定于明日,收拾起身。张鸿气的道:“俺怎的没有用?”朱贵笑道:“你不用急,俺叫你去刺鲁智深,你敢上东平吗?”张鸿赌誓道:“俺怎的不敢去?莫说东平,自要有相公委派,就东京那件事,俺也不辞。”朱贵笑了道:“你如有胆,目下有若多大事,都是功劳。第一,大王的心意要杀了豹子头,去个大祸患。关胜、董平也早晚免不了。第二,是光州吴翊和女王花蝴蝶,是大王心目里最衔恨的。第三,是抱犊岗的张仙。第四,是海州的的新任州官。先说来拜大王来,我等于路上邀劫等了多日,并无音信,这事你干得一件,也早则升了官,哪愁不作个大将军。只恨可惜,你空长了两只猫眼,只没有山猫能耐。”张鸿道:“俺怎的没能耐?相公委派俺,这时就要去。”朱贵笑道:“你要去好,洒家有一个计策,管保省事。”遂叫着张鸿等,到他屋内,从小盒儿里取一包药,先与史亮,次与张鸿,又一一嘱告道:“这个药末,其名叫断魂散,比我们酒店麻药还加厉害,与人要掺在酒里,但一入喉,立刻就毒性爆发,不省人事。若思灌救,除是以急流凉水洗他脑袋,以外也别无治法。只有一件,畏惧金银,若过了金银酒杯,立时变色。你们要留神应用,任到何时,不须害怕。就被人捉捕了,也不须露一字,俺在暗里,必然设法。”说着,便唤司笔札的参军主簿与他二人备了公文,只说往各地巡查,所立酒店,有无有扰害行人、阻滞商旅的积弊,如有犯者,回寨禀告。若遇有情节较重,不能宽纵者,得径告该管地方官,会同该员拘拿审办。公文写毕,朱贵于上面画了行,盖了总管各酒店事务印信。二人接了,带了盘费,各着是公人衣服,分路而往。

单说邹渊,这日在张秋镇上水师大营里正然升座,忽见有黄河巡检使张横的公文,着人念诵,那上边写着道:“现据军报,高唐与馆陶两处军事不利。”又报:“东昌府现今有抢劫军粮自立为王的消息,专此为通知足下,晓喻各营,加意戒备。”邹渊也亟不知何故,吃惊不小。即着军探往各地看了看,回来禀道:“将军不好了,现在有过往人,说临清林元帅受了招安,东昌朱太守也揭了反字了,现欲往这里发兵,要袭灭梁山泊呢。”邹渊惊异道:“这事焉有?万没有这样事。”遂立遣水军们各营戒备,又忙派人往黄河大船里请示办法,问大军到了时,如何抵御。正然忧郁,又见有军卒来报:“外面有临清邹将军遣人来见。”亟忙唤入,只见那来的那人儒生服色,头戴方巾,穿一件蓝色道袍,腰系博带,年纪有五十余岁。随从一人,身材高大,像是个军官模样,进来都拜下说道:“有机密事须要密禀。”邹渊把从人斥退,讯问姓氏,那儒生打扮的举目往四下看了看,见无旁人,才低低禀说道:“小人是临清大营里随营参谋,姓居名正,表字用仪。这人是元帅帐下右营都校尉兼水军巡检都监,名叫潘五。因奉元帅钧旨,派我等来,一为送礼。”随着就将礼单呈上,唤军卒们抬了礼物,一一都交割已毕。居正又道:“二来为禀告将军几宗大事。第一,缺饷要商告将军,相公怎样设法,二来因朱贵专横,百般的克扣粮饷,在大寨里造作言语,说这里水军营浮冒太多,叫潘五来详为检阅。”说着便呈出公文来,文上言语,本都是居正所编,为激怒邹渊的言语,当时念道:“奉大王喻,据朱贵、杜兴等先后禀称,驻张秋镇水军左将军邹渊,平日于治军一道,漫不经心,所有兵额,尤多浮冒,本应以废弛军务律拿问斩首,以肃军纪,乃复据三军都统制林冲,具保死罪赦免,应限于一月内,带罪图功,并着林冲前往查办,将所有军卒、船只,悉行查明,听候派人前往带管。案内之统制张横,平日失查,明知故纵,伊弟邹闰,现任为水军检阅使,在帅营中不予纠察,应与同犯着俱由军政司从重议罪。以下将校,各降一级,以为废弛军务、滥支粮饷者戒,切切,特喻。”居正念毕,那邹渊脸上早已变色,气得摩拳又跌脚道:“啊呀,朱贵,俺与你甚的仇,这样诬我。”骂了半日,又咬牙切齿的问潘五道:“元帅是怎的吩咐,俺皆遵章。足下查阅军校,俺即传令,若在俺水军里查出劣迹来,有俺邹渊甘当重罪。”因就从公案上取了令旗,又忙取印,要交与潘五,道:“这也痛快,俺料着弟兄们不能长久,什么结义?反正有如了意的,唯俺兄弟决不亏心。练这水军,尤非容易,现在又天寒地冷,一连两月未见兵饷。如今也未见有功,例先获罪。这也罢了,俺印信交过了,俺与朱贵另说另议。有他姓朱的、姓杜的,俺在江湖也不是无名目,俺爽性干一干。”遂喊叫军卒道:“传点升厅,俺邹渊被罪了。”居正拦住道:“何须如此,小弟要不为此事,还不能来。元帅气的目下已病倒多日,那日晚间,又遇了行刺的,东昌朱太守那日也劫了粮台。”邹渊问道:“是怎的劫了粮?有什么行刺的?”居正笑道:“将军莫急,小生都一一禀告。先请将军屏退左右,这时也不用交印,小人此来,自有办法。”潘五亦却了令旗,还了邹渊。邹渊叹了一回,即命摆宴,三人就灯下谈论,居正开口,本就似悬河一样,一生抱负只想要为民除害,今当此席,更为慷慨,把林冲遇刺事说了一遍。又讲:“朱仝那日于劫粮以后,也险些被了刺,目下刺客还在营中,你道有这样阴人暗行奸计,慢讲朱林那二位大英雄不能忍受,就俺儒生一听了这些事,也气的磨拳头,恨不把朱贵碎剐了,方除了这口气。”邹渊也怒气冲天,望潘五道:“俺是个粗莽汉儿,交了这印,俺自寻朱贵去。”居正笑了道:“这事也过于急了,既有兵权,哪能撒手。俺不信这些人,若结在一起时不能成事。”邹渊亦一言提醒,急拍掌道:“俺不相欺,在初因不知先生怎个来意,以此要交了印信,另去算帐。今这样说,有元帅、朱将军先作了主,俺姓邹的所怕什么?反正我弟兄两个这两条命,只卖与知音的,便算值得了。”因发誓道:“俺对你二位说,怎的说罢,元帅要教俺怎的,俺都依从。这里粮饷是不用发愁的,黄河营里存贮很多,只不知张将军是何意见。”居正笑着道:“将军放心,俺等与张将军营里俱说定了,俱定于正月月底大王南下时,俺等进兵。但有一节,元帅以义气为重,不忍为朱杜两人坏了大家名目。一来叫江湖耻笑,二来有邻近各山寨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就未免失算了。元帅之意,拟派着心腹人往东京迎接侯太守去,叫他还依照前议,保荐我等,我等亦为国效个力,图个请受。第一方腊是当平的,其次山东有不守王化,霸占一方的,俺禀承官家的意旨,悉予剿除。那时也博个妻封子荫,荣华一世,何苦以兄弟盖世英雄,作这山贼的营生呢?我等兴兵,只为认罪,把朱贵等除治了便完了事。”邹渊大喜道:“如此甚好,俺邹渊这个人,最是急性,大家要这就动手时,俺作先锋。俺不管甚样人,若是与邹渊不对,或素日有仇隙尽可以明着来,不怕以白刃进去红刃出来,俺邹某皱了眉,那不是英雄好汉。但是要明着,不敢暗里伤人,作那马泊六的狗贱事。俺姓邹的,决不能让。”说着,便从架上取了长枪,那枪有七尺多长,木头枪杆儿,两端亦俱有枪头,只枪头下无有枪缨,铸着有三个弯钩。居正审视,又不是钩镰枪,邹渊指道:“俺就是这杆枪,是俺性命,今年已练了二年,立在船上,更是得用。”潘五也接了看过,坐下问道:“这枪是哪里学的?俺知这枪是海州一位有名的杨老英雄,教与船户的,所为船上可以防贼。俺曩在海州时,就被了这个害,那里渔户家家都会使这枪,一钩了船,就可以耸身上去。不知足下是谁为传授的。”邹闰笑道:“提起话儿长,睢州有一个和尚,人极义气,常化了斋和粮往各处牢营里施给囚犯吃。今年秋月,他投到这里来,要面见林元帅。是俺也一时混沌,又见这人武艺出众,就送至大寨里去作教练。后来也不知怎的,想是朱贵嫉贤妒能,这人又性情奇怪,那日已闻说此人别处去了,这枪是这人教的。此时若还在这里,任是谁人,大概也敌他不过。可惜大寨也没有识货的。”居正笑道:“这事也无须再讲,天下英雄,不知多少,若诚意求人时,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俺今也不问别的,只派军卒各方查探,倘如有面生可疑的,亟须盘问。不因别事,那朱杜两个人,最为阴险,在中军帐,更应谨慎。那元帅、朱将军原是万幸,若被了刺,也无地诉冤去。俺等今日也不在这里宿,唯恐人多口是杂的,倘如有谣言传出,不同儿戏。将军谨记,日后以此牌传令,无有此牌,不宜妄动。”说着,由衣襟里取出一面金牌,乃临清节度使三军都统制的号令,邹渊看毕,要留着居正等多留一日,居正辞道:“闲谈事小,使命为大。此去往东平府看看刺客,七日以内,还要回营。明日有刘家营叫刘礼、刘仁的,他们往濮州曹县,与关胜、董平等议大事去,倘如经过,将军也必须款待则个。”说着拜辞了,与潘五两个人带了仆从,离营上马,乘夜又起身去了。

且说邹渊,自听了居用仪一番激励的言语,又密为嘱告道:“留神刺客。”邹渊心小,自是有一连三日不曾合眼。这日将寝,忽见那案上灯烛半明半灭,结了有寸大的灯花,正欲剔剪,忽暴的一声响,惊得邹渊打一寒战。只见那蜡也裂得四围坠泪,幸而还亮,照得那架上铠甲并头盔战靴等,都像要动摇一样,壁上宝剑也露寒光。又听有一阵风,吹卷得那地上砂石,撞着窗纸。有纸条处特楞楞响,无豁隙处亦刷拉拉的不住价响。正然欲睡,忽见有一人进来,唤声哥哥,睁眼一看,正是邹闰,满身都带着血迹,蓬松头发,袒着胸脯儿,指着那外面说道:“朱贵来了。”邹渊一见,好象是知道邹闰已被了害,急着要拔那宝剑,又寻那三钩枪,寻了半日,为邹闰止住道:“哥哥,俺不能见你了,俺这身体已被那朱贵鸟贼剁了肉馅。哥哥与我报这仇恨,俺暗里助着你。止有一件不可吃酒,要提备姓史的。这两句话,务要紧记,俺这时回去了。”说着这话,又听有刷拉拉窗纸风响,开目一看,那蜡已蜡芯多长,阴惨惨的,不甚明亮。定神一想,却是一梦,恍恍忽忽,记得邹闰满身是血,颈际尤多,所告的话,还一句一句的,记得清楚。一边思索,毛发悚动,亟唤着承局的,叫中军宿卫的牙将、虞候都进来,细说道:“俺作一梦,甚是奇异。”因将那梦中光景,述说一遍。那宿卫的小牙将,名叫伍元,外号叫小猕猴,心思巧密,事事都省得一二,一听这话,便叫了一声道:“啊呀,不好!这梦可不大吉利,俺见着二将军手下承局,那日由这里经过上大寨了,据说有要紧公事要找寻朱贵去。那日我又问潘五身后的伴当们,据报也知道二将军回大寨了,但是已去了多日,临清又正在打仗,左翼馆陶,右翼高唐,目下又事事不利。邹二将军哪能耽搁,莫不在朱贵酒店里遇了横祸不成?”说到这里,邹渊已哭了半日,洒着泪道:“俺这兄弟,是俺性命,若端的不在了时,却是苦也。”说着大哭不止,伍元劝着道:“相公勿伤,这事还未定真假,且派妥人细去打探,如果实确,我们再设法报仇。”邹渊亦无可奈何,只得收泪。当日无话。

次日,就遣派心腹回去打探。隔了二日,只有山芋蛋史亮,着有朱贵公文来查酒店,本地酒店乃孙二娘一个义妹,外号叫大母猪,因她那两个乳囊,垂着有一尺多长,一袒了胸,直像是母猪一样。嫁个男子,乃东平徐蕴华家一名小厮,姓耿名顺,外号混矢虫,只因与毛江两个最相投契,自幼也刺枪使棒,有些膂力,唯因好赌,蕴华也不时教训,只不能改,后来因带些庄客,在徐家万宝山采掘金银。不想梁山俱收没了,这时也无可聊生,仗着孙二娘提拔,荐举在张秋镇口上开座酒店,所有用度,俱是官的。那日有海州的一个客人,据说有利市买卖,要耿顺带着作,住了多日,东伙甚和。书中交代,这人是海州宫振铎,他奉了父亲宫本初教的计策,叫把那梁山印信及各地将军印的形状都画了去,今在此间,因见了大礼使司林大虎的公文印信,正然于墙上粘着,振铎问道:“你能将那个纸帖揭了不能?”耿顺因随了多日,见他的一切举动,十分蹊跷,只因又贪他利益,感他恩惠,在心里嘀咕道:“这人奇怪,看他来历,也不是买卖人,买的那干枣货物,并不计价,卖的绸缎,又都是价钱很低。只对于公文字帖上异常注意,看他这样,不是与哪个山寨里来作细作,就与将要上任的侯蒙侯太守有些关系。”因与浑家暗地谈论:“你说像这个买卖人多么奇怪?”大母猪道:“俺不是瞎着眼,有什么不省得的,俺实告你,那人可十分了得。那日俺暗在酒里下了麻药,次日他把酒泼了,反谢我道:俺谢谢耿大嫂赐的美酒。他这句话把奴倒羞的脸红,后无奈何,只得把俺们来历和他说明,他也说道:且不要忙,梁山也喜爱好汉,等着日久,必有发迹。俺当时发誓道:有谁要愿意当贼,天诛地灭,但是已入了贼窝里,跳入黄河亦洗不清。那日又劝我半天,听他语气,已然明晰,目下已看待我等,十分亲信。只还有一件甚事,不肯明说。”耿顺道:“方才要揭那帖子,不知何故?”两人正说,只见有店中伙计进来,说道:“外面有一位军官,自称是大寨来的,要见东家。”耿顺听了,急出来看,只见也不是别个,正是史亮,急忙让坐。那史亮沉着脸色,带着一天怒气,问耿顺道:“你这里怎么样?俺奉着大寨钧旨,特来查你。因你也没有谍报,这几个月,只是赔钱,是怎的一桩事,与俺说来。”耿顺还未及答言,见浑家大母猪走来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史家叔叔,几时来的,这路上辛苦了。”遂唤着伙计们整备酒饭,那史亮怒着道:“俺不吃饭,俺知道你这里发了大财,你们实说,这里住一个贩干枣儿的客人,他是兀谁?”耿顺闻言,知他是有意恫吓,先用个下马威,随着要打点打点,予些利益,事事也俱都不问,这事也全是梁山近来弊病,当稽察俱是如此,以此也不言不笑,只忙着打脸水,献茶伺候,大母猪道:“你又是敲吓人,你这是哪里话?有什么贩枣子的碍了我们事,你这番话由哪儿说起,俺告与叔叔说,你今和我也都是一样人,左右也都是喽罗,作什么吹五喝六辖治我们。我们也不是家奴,受你挫辱,俺待你是个情,不理也正是本分。你这是何苦来呢?”说着,两手叉着腰,坐在一旁。耿顺也木在那里,骂的史亮一语皆无,只气的顿顿脚。大母猪道:“你不用不服气,俺这儿接着你的。”史亮亦不住冷笑,站起来道:“回来见罢,你们也不用臭美,俺自能惩治你。”说着,拂袖便走。那耿顺伙计等又不敢拦,望着去远,都埋怨大母猪道:“你这是惹乱不?他一来时,必然要找些事故,麻喝我们不是。恁的有谁打点,我们要慢慢说着,许些钱帛,还照着每常办理,有什么天大事完结不了?这么一来,怕到了大营去,必要吃苦。”大母猪笑着道:“这有何妨?这里不养爷,还有养爷处,这个穷酒店,开不开的倒也罢了。”遂唤着伙计等赶着收拾,将细软的捆个包袱。工夫不大,振铎也自外归来,一闻此事,也惊得变了色,问耿顺道:“这里往寿张水军营去共有多远?”大母猪道:“你不用再问他,奴家倒有个去处。在刘家营有一个赛麻姑孟二姐,是奴的结义姊妹,投到那里,他等不知,这时也不能泄露。”遂笑着道:“俺这里有些事,尚未办完,若恁的一走时,岂不把事又误了。”大母猪道:“相公干的事,俺怎的不省得?在这里时,必受拖累,不如往刘家营去,暂且安身,遇有机缘,再作打算。”振铎笑了笑,知她已觑破自己有四五分,如此忠诚,亦殊可敬。遂牵了自己马,从行李中取了十两重的一锭纹银,与耿顺道:“些小之物,聊表寸心。俺今往寿张县去,不宜耽搁,再延宕时,那厮要报了大营,多少不便。不如就由此分手,后会有期,俺不是负义的,你们若不相弃时,在海州北门外二十五里,就询问宫家寨,无不知者。”说着又拜谢大母猪,即欲上马。大母猪急的道:“啊呀好狠!你这样人,还恁的不晓事,俺们若不是因你,哪能逃走?这时倒弃了我们,还说是不负义,世上亦没这道理,俺不是耍泼赖,若这样时,索性都等着官兵一锅儿烂去。”说着,赌着气喝着耿顺,伙计俱放了行李担。振铎吓得不敢则声,沉吟半晌,力挽着耿顺道:“如此也好,你们亦随了我去,但有一件,须依我三宗事,不许反悔。”大母猪道:“有什么不依的,慢言三件,就三百件、三千件,俺亦不悔。实告相公说,俺尚有心腹话,未曾说哩!等离了这里时,必然奉告。”振铎亦事无可奈,见他也忠诚直爽,只得允诺。只是又唯恐官兵随后就到,立催耿顺等担了行李,一个一个踱出酒店,寻着僻巷,绕道而行。

只见有不少兵船,揭着旗帜,把一个河口子布的极严。四人也不敢唤渡,沿着河岸往西行走,至一个僻静处,振铎下马,欲细问耿顺等有甚的心腹话,这里四静无人,何不细说。大母猪道:“俺不用细说,相公若信得我们时,便携带着,何苦又这么盘诘。”振铎笑着道:“不是那话,俺今为干的正事,实告你等。”因就将海州目下如何准备,如何往各处寻探,如何要扫荡梁山的话,说了一遍。那酒保道:“这端的正经事,相公要收下俺时,俺也要出出气。”宫振铎道:“多不用忙,俺看着你三人十分诚笃,以此也不便隐瞒,都实说了。惟今有一桩大事,须在于半路上等候一人投一封信,不知你们两个谁为我出点力。”大母猪笑了笑,对耿顺道:“俺猜的什么来?果然不出俺所料。”指酒保道:“这人是梁山好汉草刺猬毛江的哥哥,世上都叫他毛毛虫毛大,有甚的事,他有胆量,也豁得这条命。俺虽女子,谅着有三五十个男子,还未必敌得我。”于是把袖子一挽过来,就挟起耿顺,猫挟老鼠一般,尽力一抛,闻扑的一声响,掷倒地上。振铎因见他鲁莽,又恐要摔伤筋骨,行路不便,急扶着耿顺坐起,瞒怨说道:“这就是嫂嫂错了,要试武艺,亦没有这么试的。”问耿顺道:“你没有摔坏呀。”耿顺亦笑着爬起,掸了身上土,大母猪道:“你不肯相信吗?俺的外号叫大母猪,只是我不养猪仔是个缺欠。”说的振铎等俱都笑了,毛大催道:“俺们都快着走罢,追兵到了,须不是耍。”遂替着振铎去解了缰绳,紧了肚带,耿顺亦担了行李,从小路上往西行走。振铎因肚里饥饿,天气又冷,欲投一酒店里歇息一刻,耿顺拦道:“相公也太颠倒不知事,路上你没有见吗?在酒望上系着红葫芦,那个葫芦便是俺梁山暗号,尽是俺梁山开的。只有一处,在这个村子西面三皇庙的对面门外,也设着马槽,那酒店里是个英雄,姓乔行一,外号叫飞天石子,今年有七十余岁,彰德府人,少时也充过虎骑,当过教头。只因有一个徒弟,名叫张清,绰号叫没羽箭,在东昌府颇有大名。那次与梁山打仗,只仗飞石,将郝思文、燕顺、韩滔、彭,打了个额破血出。刘唐也因此被擒,杨志亦因而丧胆,连朱仝、雷横、关胜、董平都吃了老大亏,后来投降在梁山大寨里,作了大将军。唯他师父,抵死不肯。梁山亦请过多次,只不肯去,就在这三皇庙外开个酒店。我们要投到那里,却无妨碍。”宫振铎点点头,四人就来至酒店,将马上了槽,将一进门,只见有几个庄客与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叟,在一个方桌上正然喝酒,见有人来,都忙站起,内中有一个庄客是服侍宫本端的一个小厮,叫做包祥,见了振铎,急忙拜下,又指与老叟道:“这正是俺家的大官人。”振铎亦忙的唱喏,请问尊姓。那老叟笑着道:“俺与你父生死之交,姓乔行一,有呼为飞天石子者,正是老朽。”振铎亦久知其名,急拜下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不期在这里相遇,真乃天缘。”耿顺与大母猪、毛大等亦来拜见,乔老儿道:“你们也怎的来了。”宫振铎道:“提起话长,这时也不能细讲,他们因恋着侄儿,不忍离别,要随到海州去。”乔老儿心里明白,急忙让坐酒保亦搬来酒饭,乔老儿道:“这里也不能讲话,请到后屋。”遂叱着庄客酒保陪着众人,自领着宫振铎到一屋内,包祥禀道:“似这位老太公端的了得,今与濮州有一位姓裘的太公发了宏愿,只凭武艺,要扫灭梁山泊,制伏了各山寨。现今布置已有头脑,只望着俺们那里劫了宋江,这里有他老一人自能戡乱。”振铎亦细将前话叙了一遍,乔老儿道:“俺不用别的法,孙武子说,上将伐谋,其次用间,俺用的几条计,不知怎的。今闻各寨已中了你家老人那条计策,现俱有撤兵之意。但恨有林大虎者,为人机警,那厮儿又变尽方法,游说各寨。那日又往见张迪,不知有甚的计划,若一漏了,多有不便。”宫振铎道:“俺今要等候李逵,具有一封书,是制伏姓林的,但不知是否此人?”乔老儿笑了道:“这却错了,是不是的,先不肖说,那信是甚的计策哩!”宫振铎道:“是俺那费姑丈的主意,小侄也不知备细,只叫在寿张等候,派人投送。”乔老儿笑了道:“这事不妥。李逵在兰封一带驻兵已久,就使回寨,亦不从这里走。依俺之见,那书也不必投送,须知贼里向未有识字的,凭着笔墨,不能鼓动。俺知你那位费姑丈韬略过人,但是要对于盗贼,未免过高。古人说的过犹不及,此之谓也。若依着老朽说,你今日不要走,在俺店里且先商议,老朽倒有个计策,可以行得。等夜里无人时,俺再细说。这时且吃杯酒去。”说着,便引振铎仍至前院,与耿顺几个人一同饮酒。至晚都宿在店里,如何计议,先且不提。

单说邹渊,因记得那一日梦中言语,把姓史的记在心头。可巧有人报说,有朱贵所派,叫山芋蛋史亮的,前来拜见。邹渊气的道:“什么史亮矢蛋的,亟忙传入。”只见那史亮,面貌果然狞恶,身高七尺,膀大腰宽,戴一顶紫毡笠儿,穿一件绿绸袍,手捧公文,进来行礼。邹渊也并不答礼,寒暄的话一字不说,开口就问他来历,所捧何物。史亮以大寨所差任,到了哪营里,都是恭顺的。不期这里,先受了酒店里一场恶气,这里又恁的怠慢,心里暗道:“你不用这样美,不出三日,俺叫你两世为人,再投胎去。”遂蔼然和气的回道:“将军在上,小人因奉着将令,往黄河两岸上,巡查酒店有不法的或失了大寨规矩,不尽职的,要请着将军令,立地正法。今查有市上酒店头领耿顺,暗藏有一名奸细,图谋不轨,望将军派了人,随俺前去,将那人捉了来,尽法究问。”说着把朱贵公文及护身牌照等呈至案前。邹渊也素不识字,略看了看,因记着梦中言语,看着史亮,十分着恼,只是又不会措辞,怎的要将他拿下。沉吟半日,忽望着左右军卒微笑了笑,对史亮道:“你是鸟人,有俺的兄弟来叫俺留神,俺不管这些事。”遂将公文护身牌照等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嗤嗤几声,吓得史亮,魂不附体,一来也心里有亏,不知要怎的才是。二来又听说邹闰,直如见鬼,登时毛骨不觉悚动,那腿也立着乱颤,作不得声,邹渊喝道:“你也敢行刺吗?”史亮亦只得扎挣,料着强硬不能,讨好即跪于公案前,叫着苦道:“小人苦也。哪里有这样大胆,不知有谁来造谣,诬害小人。”又连着叩头道:“将军明鉴,小人也奉公来的,所说言语,小人也一字不知。将军不察,却苦了小人也。”邹渊笑了笑,见他已这般害怕,喝叫左右过去按倒,又命将绳子缚好,钉了铁镣,又指着檐下大柱,叫牌军等将他就捆在柱上,一面打着,一面追问。众人答应,急有一军卒解下史亮之刀,又细从袍服里检出数物,一封书信,一颗铜印,另外有一个纸包,包些药末,有人认识,此物是害人毒药,急递与邹渊看。邹渊喝道:“你还来口硬吗?”军卒也不容分说,横拖倒拽,捆在柱上。邹渊也走下公座来,手持皮鞭,一手还托着药包,指着问道:“你这是什么药?你这颗印是作甚应用的。”史亮已见势不佳,只得央道:“将军息怒,要留下小人时,俺都供认。不但实供,还替着将军相公出谋划策,以报那杀弟之仇。只是要留我性命,我才报效。不然也但凭将军。”说着低下头去,邹渊也本无主意,一听有杀弟之仇,遂想那梦中光景,定是不虚。遂叫着军卒们将他松下,问他有怎的实供,若说了时,万事全休。若不说时,因嘱着牙将伍元:“执着皮鞭,若一有虚供时,便与俺打。”伍元奉命,指着喝问道:“你就是快说来,免得受苦。”史亮供道:“将军也不必着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俺是在人的部下,叫俺怎的,不敢不依。只因朱贵暗奉了大王钧旨,叫监查各寨里怎的行动,查了多日,各人都没有劣事。朱贵急的睡不得安,一来要借着这事官报私仇,二来因自己权位不及别人,不免暗怀着忌恨,遂差了心腹人二十余名,日夜谋划着怎么树党。可巧又聘个谋士,这人是张休的军师,叫刘尖子,因他反复,与熊五熊六等反过汶上县,以此在汶上县里系拘多日,至后因有人疏通,叫朱贵要了来,留在营中参谋大事。又派有袁大成往刺朱仝,又假着鲁智深名目,委两个小和尚去刺林冲。别的奸谋,小人也不大知道。最主要的如林冲、朱仝、关胜、董平等,水军是张横、李俊和将军相公兄弟两个,俱在于应斩之内。闻说有大王钧旨,因目下各将军皆极跋扈,不早除治,恐为后患。吴用也曾经建议,将在位将军俱封公侯,只贪厚禄,各地主官悉行更换,用亲信及堂上列虞候前去镇守。定于正月,大王要敦请各位回山饮酒,借着要解去兵权,这是俺素日所闻大寨的新计策。朱贵也笼络我们,尽心作事,日后成事,与我一节度使的权位。如今这印,是害了将军时,当时用的。”邹渊问道:“那一包毒药呢?”史亮已迫到这里,不能隐讳,将那日酒店里遇了邹闰,及怎样的用了麻药,一齐醉倒,怎样与张鸿两个回了朱贵,及怎样下的手,邹闰是怎么唾骂,一五一十,叙说一遍。将自己作的恶,摘的很清。把一天罪都推在朱贵、张鸿两人身上。并又说道:“俺向来嫉恶的,就是阴险小人那个张鸿,助纣为虐,这药也俱都是他出的主意。俺想邹将军相公为人公正,若恁的害了时,天也不容,以俺讨的将令,到这里来,正要密禀,不想倒把俺拿下,当了奸细。俺这个心真要屈死。”说着连连碰头,好象是怎样忠直,不逢鉴谅的神色。伍元笑道:“你端的好口齿,这样一说,你倒是好人了。”邹渊亦笑了笑道:“俺且问你,那个张鸿,现今往哪里去了。”史亮禀道:“现今也带着这药,上了东平,大王要赶紧派人知会鲁太守,恐他要爱饮酒时,不免被害。”邹渊笑了道:“你倒是有心人。”遂叫着参军等,立即修书,把史亮供的话,一一写明,遣派牌军赶即前去。又命着伍元等监了史亮,吩咐说道:“暂时也并不杀你,不难为你,只等将来作为质证。”又当日传了令,命全军将校以至于军卒人等,即日与邹闰二将军穿白挂孝,并在营里设了灵牌。一面又差派妥人,与林冲、张横等各去报信,言有史亮,现今还拘在营里,留为质对。据他所供,连大寨若多人,俱有干连,宜如何对待之,望祈矜怜,速赐教诲。这信也不分昼夜,命军卒们火速投递,沿路要遇了酒店,有葫芦的不许投入,以免为朱贵探去,误了大事。

单说这日,有一个跑报军卒往寿张去,行了一路,只见有座南朝北一座酒店,正对着三皇庙,望上也没有葫芦,遂忙着下了马,叫着酒保买碗酒吃。那酒保看了看,忙接了马,替着喂好。一面将酒肉搬来,没话说话,询问那客人上姓,那军卒道:“俺不相瞒,俺是张秋镇跑军报的。”酒保怪问道:“这也奇了,你们跑报的,向来有官的酒店白吃白喝,怎的往这里来呢?”军卒笑道:“是你们不知道,如今有一件新闻,出在营里。”酒保问道:“是甚的新闻事?”军卒把酒杯拿起,将那日中营里拿了史亮,身边还带着毒药,怎样要谋害邹渊,及朱贵酒店里害了邹闰,如何要走动文告,反叛大寨的话说了一遍。酒保因记着乔老儿嘱告言语:于来往梁山的格外注意,今闻此信,赶急往后院报告,乔老儿道:“如此甚好。俺正欲水军里有个内应,事不宜迟。”遂唤着毛大、耿顺与大母猪道:“你等要果有胆量,俺今有要紧事情,分派你等。”因问着宫振铎讨了书信,与耿顺道:“这一封书,要你于半路途中递与林大虎。这数封书,”又嘱告毛大道:“要你往寿张范县阳谷投递,今夜起身,急速前往。”众人都一一应诺,宫振铎道:“小侄亦料着计策应该改变,既然这样,我们也省了事情,乘虚而击,一鼓成擒,这倒是爽快方法。”乔老儿笑道:“正是这话。你今也不必久留,宜乘着今日晚上赶回海州,以防那宋江南走。俺于今夜,也要起身,要帮助裘老儿干些功绩,事不宜缓。”遂吩咐酒保道:“你照常作生意,如果有梁山来人,或来接我,你就说俺家主人临濮去了,几日回来,并无一定。”吩咐已毕,到晚就各理行装,分头起身。

话分两头,且说梁山泊因闻有邹渊等揭了白旗,据说要为弟报仇,惊得大家面如土色。宋江亦一惊非小,亟唤朱贵至后帐,责备道:“你是怎的干的?这事怎么也不知道慎重,用这些混沌的坏了大事,你的事小,俺他娘的为你冤不冤哩!”朱贵已伏在地上,作不得声,只听骂道:“你端的要我命,若这么混闹时,俺也完了。”朱贵也伏地说道:“俺实无脸,大王就杀了俺时,也无怨恨,谁教俺不生眼睛用,袁大成亦被了擒,两个和尚亦被了捕,俺没说的,也算是大王没眼,看着小弟,如泰山重,只当是股肱心腹,谁想小弟不能全脸。”宋江亦不住跺脚。是时,那合寨头领尽来质问,宋江无奈,欲调着公孙胜回来商议。思索一会,又恐那光州吴翊,无人抵挡。欲请吴用,又想这暗杀谋划,未与商议,这时就请了他来,亦为无益。急了半日,叫吕方、郭盛等传出言语,只说是大王有病,不能升座,且请着二王代理,又叫把安道全唤至房内,一边流泪,唤着安道全道:“贤弟,你是我活命恩人,有话亦不能瞒你。”因指胸部道:“俺这颗心,都要碎了。”道全亦诊了脉息,握着手道:“兄长勿忧,这病是急怒冲肝,不至有害。”宋江道:“俺岂是为治病?实告贤弟说,俺为着一件事正着急哩!”因就将邹渊等怎样谋反,及怎样起的缘由说了一遍。后又说道:“若仅邹渊一个人,俺派着张顺去,也能平定。只是俺恐怕此事愈闹愈大,倘若众家贤弟不肯相谅,齐来责我,叫我又怎的答对?”安道全道:“这事是兄长误了,有常言说的好,一人作罪,一人偿命。这时就应把朱贵赶急杀了,省得有大家借口。”宋江愁道:“这事俺怎的得手,只因林冲与朱仝几个人,无缘无故,谋为不轨,以此我派着朱贵暗中监视,这时已到这地步,叫人倒有了巴鼻,闹的朱贵成了奸细。这时我再一杀他,更不是了。”安道全笑着道:“兄长仁慈,这事可任凭兄长自家作主,杀了一人,塞了众口。有常言道的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又道是:当断不断,其丝乃乱。兄长要再不肯时,众人要因此灰心,都解了体,岂不是更难治了。”宋江亦寻思半晌,吃一盏茶,又唤着吕方、郭盛进来商议,安道全道:“这事要不然这么办,权把朱贵寄押狱内,立派个妥当人,前往宣抚,要告予各营说,无论如何,顾全义气,此事由军政司内依法办理。捕的刺客,亦各交大寨里严刑拷问,省得因胡说乱道,坏了弟兄和气。不知兄长和吕郭二将军意下如何?”郭盛道:“这事也只好如此。”宋江也寻思一会,吩咐郭盛,悄悄由后营出去,唤了朱贵,一同商议。朱贵应道:“俺就是下了狱,也无埋怨。只是那安抚之人,兄长派谁。”宋江又寻思一会,当时议定,于次日升厅,先降一令,将朱贵、杜兴等捉拿入狱,并又下令,以二王卢俊义及李应、柴进、金大坚、安道全等,为审讯此案头领。又降一令,以大礼使光禄大夫林大虎为特差安抚使,往各营中宣布德意,本想是有人宣慰,和好如初,不想是已有裂痕,团结不易,倒闹的天翻地覆干戈起,水陆军兴血肉飞。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八回 兄弟失和各怀异志 神人共愤誓铲妖魔

话说邹渊,为被害的兄弟报仇赍告各营,同伸义愤。那各营闻了信,如张横、李俊等,虽然与大寨大王无甚嫌怨,要知于富贵两字亦无恶感,俗语说的好,共患难的难共富贵,如今又享受惯了人的欲望,如影随形,人一尺的影高尺半,人高一丈,欲望有一丈五强,不到死时,不能息止。再说又作贼出身,不惯拘束,在当日时弟兄都一样身分,并无贵贱。不想今日,又有个林大虎乱出主意,立了文官,又定了武职阶级,好端端的分了上下,因此于心里气愤,暗着说道:“什么鸟官,左右是信口一说,何谓功臣?反正是一群盗匪。如今俸禄又分了等,似李俊等,只赚个二品俸,何如自己也去为王。因此于素日心中很不舒展,今闻有邹闰这事,即叫军中写了文告,先赍与邹渊道:“凡是水军,一同列名,怎样报仇,望祈示告。”第二又赍书大寨,询问那邹闰被杀,所犯何罪?又问那几处刺客是何缘故。这是那张横、李俊两人动作。又飞报阮小二弟兄三人,及童威、童猛等,一时喧遍。那水军各寨里,无有不知,并各遣一只船,满载着香烛纸陌,各种祭品,并派个大头目前来致祭。那林冲大营里,更不肖说,这日有朱仝、鲁智深各将那刺客言语取了招供,分赍与各营各寨,大家传阅。林冲大怒,立命着传令官背了令旗,叫左翼高唐的雷横,右翼馆陶的李衮,并备公文赍与各寨,自即日起,罢兵停战,如遇有官军攻打,尽可支持,不许出战,只候着帅营里军令施行,违令者斩。那朱武闻了信,赶回帅府,当日朱仝已奉着林冲令,为三军左右翼防御制置使,并命朱武为三军制置府兵马参谋,以江天彪为行军都转运,自在校场点起雄兵,要前往梁山泊生擒杜兴,活捕朱贵。以夫人江金兰为三军统制府留守参谋,以刘锦娘为中军节度使,布置已毕,以兵马先锋使梁大猛部引着步兵三千,马军二千,至张秋镇会合邹渊,一直往梁山进发。自引大军为三军总司令,在后接应,并派刘信为梁山下书使,捧了文书,往梁山来。

且说邹渊,这日已接到林冲来的军报,又报有先锋使梁大猛不久就到,随派军队鼓乐相迎,又忙于大军场里从事预备。正然忙乱,忽见有军卒来报,大寨有大王专使,特来安慰。邹渊问道:“来的兀谁?”那伍元谏着道:“无论为谁,我们也不能接见。既这么干,要干到底。”邹渊因没有主张,踟蹰不定,伍元发话道:“来了也不管兀谁,拉了就打。”那军卒闻了命,一声答应,转身就走。一来也闲逸惯了,二来也该是林大虎应当有难,军卒闻命,如吃了蜜蜂似一般甜蜜,呜的一声,全行跑去。行至河岸,只见有一只官船,将拢到岸,在前有卫士引导那大使,林大虎戴着是一顶乌纱,圆领红袍,腰横玉带,跟着有四执卫士,四个虞候,刚上得马,只见有一水夫头领,过去喝道:“你是兀谁?也着这大夫服色,全撕个鸟的。”说着用手便扯,又一个小校来揪了玉带,那卫士等急欲喝止,哪知有无数水军,一齐动手,更有一人,举刀便砍。已早将林大虎牵落马下,众人要打,只见有一人喊喝:“不可,不可。”卫士也急忙护庇,见林大虎已然着伤,那水军喝着道:“你休袒护,俺是奉将军命,叫俺打的。什么大夫?俺们是上应天星,在碑上刻着的数内人物。他是兀谁?也要来坐把交椅。”卫士也自觉人少,又兼是郭盛部下,与林大虎不是一心,个个当时都只叫苦,唯幸有邹渊之令,叫把那林大夫拖至校场,等候林元帅到来发落。将卫士等带营问话,众人领命,将卫士虞候等都解了甲,除了器械,引至于中军跪下,卫士供道:“俺奉是大王令,特来安慰。那官船里带着重礼。不知有甚的缘故,见了就打,若这样时,也太无法度了。”邹渊问道:“你等也知道朱贵害了人么?”卫士等道:“俺怎的不知道,如今朱贵连杜兴两个人,都下了狱,派的是二王千岁和李柴二将军并神医安大夫详为推问,如有其事,怕不要正了法。”邹渊也本无主见,一闻此言,深悔是自己孟浪,不该造反。如今大寨还恁的厚待我,我却把大使伤了,这便怎好?遂唤着军卒等将卫士带下去,好生款待。一面又派着心腹往校场里安置房舍,赶急把林大虎林相公移至房中,尽心安慰,并即请医服药调治。又唤着伍元来,命着坐下,伍元道:“小人不敢。”邹渊道:“俺现有重要事与你商议。坐下好讲。”因一同坐下道:“你看这事有多么难,如今大寨还这么礼待我,人既死了,不能复生,已然把朱贵拿了,也就是了。若要再反,岂不亏心。”那伍元笑道:“相公主意怎的?还不是一定,如今这事,已然都举动大了,各州各县人已共知,若再生翻悔时,太不易了。一来已禀了元帅,发了大兵。二来已联了各军,一同举义。这时若再欲改变,怎得罢手?依我之见,这事是一不作,二不休,既然这样,难得各将军如此义气,借着这事,相公也露露名色,叫各寨里知道。知道省得镇日价在人底下,有常言说,人过留名,这时也没有礼义,不分上下,俗语说的成者王侯败者贼寇,遇这个好机会,如何不大干一干?成就成了,不成也没从家里带什么东西来,左右是站起一根儿,躺下一条儿,不会流芳也能遗臭。凡事要大处着眼,反正死的都是百姓,我们至万不得已,抹头一跑,以相公本领,说到哪个山寨里,不能立足?何苦今时这么犹豫。”邹渊笑了道:“你这篇话俺倒知道,但是要如此绝交,没了义气,那江湖上的人谁不耻笑?”伍元笑了道:“相公痴气,自古江湖,俺说就没有义气,同利害的皆是朋友。你不知宋太祖是怎么成的功吗?若讲义气,那除为了王,对以下的,再那么讲,这时还用不着哩!”邹渊笑了笑,见他有这样高论,好生欢喜,心里说道:“这人可真是大才。”又点首道:“话是不错,只是要怎的处置,却难煞我。”伍元笑了道:“相公不弃,看我是心腹之人,这么重用,小人也不敢自爱,当得效力。只有一件,”说着把舌头伸一伸,眼又闭一闭,心里暗道:“人要升官,敢就是这时候才是机会。”只是已话到舌边,不好开口,迟延半晌,邹渊也莫名其妙,催促说道:“只哪一件?”伍元又道:“不是别的,小人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邹渊道:“你这话怎么讲?”伍元道:“小人也职位卑小,难图大事。”邹渊笑了道:“这有何难?俺今也没有参谋,没有军师,你就混充着罢了,这有何难。”伍元摇着首心,虽喜悦因恐是冒膺巨任,将士不服,再说也出身微贱,自幼就服侍水贼,只因有一个胞妹素极淫荡,今嫁个小头领作了老小,因能交接,把一营的军官们应酬个够,以此把兄弟荐着作了牙将。论其武艺,原不会的,只因有一副好嘴脸,又极伶俐,想着升官已非一日,就有那口最刻的指着骂道:“你这小崽,也要作官?忘了你叠被铺床洗秽布了。好在一节,世人都是你妹丈,有些照应。”伍元但笑,这话也全属情实,不能分辩。这时一想,自己要作了军师,固是高贵,但是有这些讥笑,怎能服我。遂忙着推却道:“相公恩厚,小人要作了军师,诸多碍难。”说到这里,往下因那些笑话不能出口,邹渊骂着道:“混沌魍魉,你这是什么话,俺既派了,即是军令。令出山摇动,接令鬼神惊,以后就由你调动,俺都依你。你就是快快的出个主意,省我在心里不安。”伍元笑着道:“不是那话,小人是小厮贱役,有谁服我?”邹渊气的道:“你净胡说,什么叫贱?自有俺一句话,都是命令,有不服的,立即枭首。不信你立时看看。”说着便叫承局唤了那参军主簿,立时传令,晓喻那合军将士,一体周知,自即日起,点列牙将伍元,为军务都参赞,命参军校尉等,于明日升帐时,一体谒见。吩咐已毕,伍元谢了道:“俺感谢大将军这样抬举。只有一件,那先锋梁大猛,明日就到这里,又管待林大虎,究竟将军有何心意?”邹渊皱眉道:“俺正自着急呢,叫你参谋,应有计策。依俺之意,要两面见和气不伤才好。”伍元想了想,献计说道:“这也不难,恩相要两边见好,必须于先锋到时如此如此,少时恩相宜亲至校场里,要如此如此,这样施行,俺不相瞒,这事俺得俺胞妹许多指教,对于八面也要见光。”邹渊跌脚道:“这真是好主意,不意女流,敢真有大英雄大本领的。”因忙传令,把梁山赍的礼及祭奠邹闰的礼物全行撤下,即日往校场里来,依了伍元的话,安慰大使。

且说河岸有打过林大虎的几名水军,闻了此事,大惊不止。各人都恐怕见罪,急谋逃跑。内有一名乃曩在水军里伺候张横的,姓牛第二,外号叫牛二驴子,出营一想,无处可逃,只得往张横营里,将所有邹渊事说了一遍。张横怒道:“这厮可不顾义气,俺等为他都起了兵,他今倒受了大寨若多贿赂,又管待林大虎,这样行为是何居心?”遂连夜派着人,知会客寨,要朱仝几个人慎重将事。林冲闻报,也赶着下了寨,与朱武计议道:“这便怎好?”朱武说道:“俺想也不用回去,且到大寨相机行事。若朱贵伏了罪,倒也罢了。不如是时,俺乘着这时侯推倒宋江,叫众兄弟另举贤才,那时也不怕大家不举元帅。”林冲笑了道:“这话错了。俺林冲所为的赶紧招安,往平方腊,若企望为王时,有谁服我?”朱武道:“话虽如此,为人要不掌大权,难图大事。倘如那大家推举又是公明兄那样奸诈,我等又怎受招安?”林冲道:“不要别个,只要是二王当位,就能听话。宋江党羽那时有不遵命的,全行杀戮。像黑铁牛,你说都省得什么?如今也加了节钺,作了节度使。若这样时,俺梁山的好名色丧失尽了。”朱武笑了道:“何止铁牛?元帅也没有见呢。”因将那唐牛儿等几个知县,曩日都怎的得宠,往寨里辇银解米,那大寨里自是欢喜,那当地百姓们怎能不骂?林冲叹着道:“应该替天行道,俺早知这样时,”正说这话,帐外有一片喧哗,捉了奸细。缚来一看,那人有卅多岁,自称姓毛名叫毛大,据说是馆陶防御使毛江兄弟,林冲问道:“你要作什么,快与说来,一字差疑,立即正法。”毛大叫着道:“将军饶命,俺奉大王命,往各营里密为查访,又奉有军报司几件公文,叫俺往各营投递。今来这里,有一件密文书要见见各副将当面拆看,不争有小校搜索,将小人牌照并公文盘费等全都搜去,又喝着打。”说着,有一小校将牌照公文等捧送案上,林冲一看,见上面写着是忠义军领骠骑将军宿卫将军四方廉访使,又大书临清等处军粮转运使,三四寸大一个朱字,原文写道:“为喻知事,今奉大王钧旨,近闻有蓄意谋反、行同背逆之林冲、朱仝等十二人,除喻令军政司斥夺其职,即行拿办外,为此特悬信赏,如有本军将士及各地军卒人等能将案内所开人犯擒获,或献其首级来营者,除提升外,按后开各赏格,立时给赏。如各营将士等不能擒贼,反随叛逆或商民人等隐匿不报徇情纵放者,一经查出,即地正法。仰各营将士暨各地诸色人等,一体知之,此喻。除分令外,为此密派毛大持喻,前往仰各营各将士一体遵照,切切,此令。”下面又开写林冲、朱仝等容貌、年岁,连朱武、邹渊等共十二人,又盖着数颗印,写着年月。林冲看罢,气的啊呀乱叫,朱武虽细,这时有公文人证,哪得不信?随叱令军卒等要斩毛大。林冲拦道:“这倒不可,这人是毛江兄弟,尚须有用。”因命军卒将毛大捆缚着,解问临清,叫夫人江金兰珍重办理。

且说贾奕,这日于前锋帐里见有军报,言梁山各军队暗已撤退,不知有怎的内乱。柳少权道:“这倒凑巧,也该俺大营里干些功绩。”随忙传令,叫烟燎灶君。周黑子带领着五百官兵明日攻城,又檄告各营里同时备战。

单说杨进,这日也见了军报,正欲进兵,只见有孟康、裘剑韬陪了个老人进来,童颜鹤发,好不威武。据说与剑韬祖父最为投契,姓乔行一,外号叫飞天石子。相见已毕,那老人发言道:“时不可失,俺今为此事前来,特为报喜。”因就将怎样定计,使其内乱,又那邹闰被害,怎样已激恼众人,现欲谋反的话说了一遍。杨进喜道:“这真是天子洪福,贼人该灭。”当日摆宴,又与文天柱、张毓宗等二人报信,约与五日会师临清,并引着乔老儿见了贾奕,即日起兵,往临清来。已早有探报的报知毛江,说官军各营里怎样移动,毛江叹道:“这真是苦了我,俺想作官可以享福,不争倒造了大罪。”随命军士与各营各寨里都去报信。

且说各寨这时有铁幡杆吕大章,一声雷裴老玉,并副将甄爱乾、参谋吴有义,连少华山的刘有道、清风寨的凤凰张七、二龙山的秦太保,共计是五个寨里十个头领,俱因与梁山同盟,在此助战。这日已得有军报,俱聚于裴老玉的营里,大家计议,张七便道:“眼见那官军调动,不比往日,倘如要进兵攻击,如何是好。”众人都默默不语,内中有二龙山秦太保,曩日与刘家兄弟已有联络,又因各寨已早有宫振铎赍的书信,所用是朱贵、林大虎、吴用名目,那上面道:“愚弟朱贵、林大虎、吴用等拜上各营各将军兄台尊鉴,敝寨大王,深念各寨主扶助之力,赖各营各将军效力边陲,一心捍患,地方亦赖以安静,百姓亦赖以安宁。每欲大行赏赍,以答厚意,无如有元帅林冲屡次挠阻,并常言各将军并不出力。昨又陈请将阵前畏怯者俱行斩首。弟等以言语支离,诚恐与各位将军有何仇隙,或竟被林冲所算,殊为骇惧,是以由大王降喻,致书于各寨寨主,并促弟等火急万急,促请各将军早亟撤兵,各回各寨。俟将此嫉妒林冲正法之后,当必诣各寨答谢。”等语,望各将军宜早为计,众人看毕,又有林大虎的一封书信,信中言语,大是不同。且叫与林冲商议,会师北上。众人都怪闷之至,不知真假了。当下商议,各人亦目目相视。秦太保道:“兵已临城,这时也该有决断。”张七说道:“俺看那两封来信,俱是假的。如何行止,依俺把李衮请来,问个详细。这时若或有官军进兵攻打,俺们也只有退让,是个上策。”秦太保笑了道:“你这话混沌了,俺不打人,你能保各官军不打我么?再说撤退,按我们行军之道,也该有常便计算,若依俺说,林帅是一等英雄,这是有人故为拨弄,遗书于我,叫我也激起变来,乱相攻打。不过一件,官军又没有这样人,使这间计,赍这信的,定也是那梁山泊人。他们里边真是好乱,如朱贵等,绝非善类。俺遍看各头领,只有林冲为人义气,就迭配沧州时,使他要不是英雄,哪能感动了鲁智深那样护庇?”说着,探子又报:“如今官军已然于城外扎寨,又闻有杨进、裘剑韬任中军都指挥使进攻临清,现下兵到油坊镇。东面有文天柱、张毓宗与冯有德、马小乙等,进攻高唐,现下已进攻腰站。高俅大军现驻于武城县内。”又有探报:“有先锋周黑子城下叫战,城里也不见有人出来应战。又闻官军如今业已布兵四处,一路由邱县前进取南馆陶;一路由尖庄前进夺取辛集;一路往北经金滩进攻冠县,现今已四面被围,请令定夺。”吕大韦啊呀大叫道:“啊呀,这可不好,俺们军师外号叫妙悟禅师,如何也不来文报,却是怎的,若这样时,官军已入俺边境,俺须回去。”说罢起身,部引军卒们连夜去了。张七急道:“这时已不容缓了,我们大营在辛集镇,在初有刘家营守住尖庄,如今毛江只派有一队人马驻在那里,大军一到,如何支架?”众人都惊慌不已,裴老玉等更形焦灼,这时因彼此换防,所部军卒皆在于城外屯住,遂忙下令,叫军卒将士等赶急撤退。这时李衮亦忙着带了人巡守城池,四面闭门,将滚木擂石弩箭金汁等预备停妥,一面叫人走报各寨,又忙与毛江等各城巡视。

且说官军,这日因骂了一日,不见出战,又报有张迪营卒纷纷撤退。周黑子叫骂道:“这囚囊的,怎么也不来交战,莫非已怕了爷爷不成。”遂叫军士四面放火,这令一下,这时又正值天冷,环城百姓,哪逃得开。但闻那女的悲号,男的乱叫,烧了个墙坍屋倒,骨肉成灰。直到次日,那火还兀自烧着,不曾息止。这日又正是西北风,有逃难的黎民等,携男抱女,扶老携幼,正无去处。见几个当军的上前喝住,是兵是匪,这时也无法辨认。有的衣服剥了精光,随手一刀砍于地上。这时那男女死的不知其数,那乡村里更不肖说,本来有各寨驻兵,搅了数月,一时撤退,忽又有官军赶到,按家翻索,名为搜匪,甚至把地掘三尺,唯恐有金银财宝埋于地下。内中有不会应对或因着没了柴米,无法管待的,随手一刀,如死个蝼蚁一般。黎民都含着眼泪,暗里咒怨,什么叫官?哪又叫匪?只争有一些善念,不害百姓,那就天高地厚有德的帝王了。

且说有一处太平庄,有个富户,家中有良田百顷,房舍甚多。只因有少华山的刘有道住在那里,平日扫荡,比着一般喽罗稍有差异。主人姓于名叫富有,夫妻两口带着三个儿子、三房媳妇,因为兵祸,家里已九次被抢,住过有八次大兵,所有家财,早已抢净。只有囤里还藏有不少粮食,打的烧柴也还未动。如今有大王在此,日夜吃烧父子轮流过来承应。这日也不知何故,大王要走,又疑着军卒等随意抢掳,只这一日,把一座太平庄掘地三尺,抢个罄净。有的喽罗还带着妇女走,于有富等吓得胆战,忽有一军官嚷道:“你有妇人,怎么不孝敬一个?”说着这话,领着有几个喽罗扑进房去,工夫不大,将于家三个媳妇全缚了来,喝叫上车,那媳妇哭叫道:“俺们良民,大王也饶了我罢。”一言未了,有于大、于二、于三等三人,见人把老婆缚去,都红了眼,吆喝大众,各人都拿了木棍,聚着有一百余人,都来拼命。一声喊喝,只见那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打得喽罗东逃西窜。众人正骂,只闻有一声呼哨响,大队赶到。当先一人,手执大斧,喝叫着众人道:“你等鸟民,好生无礼。”说着便砍,只见那大斧到处,头破血出,随人一挥,杀人无数。又叫着车夫等赶车先走,命喽罗们后面放火,这一声喊,惊得那老少人民骤然四散,到底要没有练习,不能打仗,人无知识,心也不齐。只于二一个人,还在那里骂。地上有无数死尸,全是百姓。他父亲揪了他,夺了木棍,仆的又倒在地上。一边落泪,眼见那长子、三子俱已遭害,叫着天道:“哎呀,天爷!你怎么害民呢?”于二亦唯恐有失,慌忙扶起,望着由自己家里已先起火,欲回营救,只见有执斧那人还在那里,众喽罗等先后起身。于有富道:“俺已是不能活了。”说着这话,狠着命咬着牙,要自己撞了死,惊得于二赶忙拦住,这时那庄上之火,已然齐起。于二又惦记母亲,还在家里,抛了父亲又不放心,急的于二转跺脚道:“这样年月,活又怎的?”又哄着父亲道:“父亲安心,且在这里。俺看了母亲去,随后就来。”遂望着火焰里三步作两步,两步作一步的奔了去。只见有人都向外跑,到了门首,见里面各房舍俱已起火,疾忙奔入,往东西各院里寻找母亲,将至上房,只见已满屋浓烟,不能开目,料着母亲必在这里,才一开门,闻呜的一声响,满屋黑烟,全已变火。在窗棂上望着有母亲尸身,挂在那里,心知已死,遂当的一抬腿踹了房门,那烟也兀的扑出来,燎的两眼瞎了一般,又拨拉几声响,墙壁窗棂已然坍倒,急忙跳出,以手来擦着眼。这时房顶也扑拉倒下来,于二无奈转身,又奔至庄外寻找父亲。寻了多时,这时已两眼发直,精神错乱。忽有一个人扯了问道:“老二,你这是怎的了?怎么把身体、发肤烧得这样儿?”于二也闻言猛醒,亦扯了那人道:“俺老爹呢?”那人亦眼见庄中俱失了火,又见有避难之人俱向西去,料他父亲也必向西去了,遂答应道:“俺看见了,二哥你倒是怎的?”于二慌的急往西跑,那人已知他中了(此处似有脱文)俱都焦红,急撮了地上雪,放在脑上拍了半日,才放声哭出来。那人细问,才知他一家被害,他娘也吊死屋里。于二哭道:“俺不想老天爷这么无眼,若止是一人如此,可算是心术坏了,该遭报的。如今合庄就各村庄俱是如此,莫非要灭了世界不成?”那人劝着道:“二哥也不必着急,这事也全是人民该遭的劫运,若要望好,须我们百姓们真知醒悟,合在一起,努力协心,那时就什么兵来,也没有畏惧了。”于二亦太息叹道:“不盼别的,只望有一个大英雄出来救世,把一般害民贼全惩治了。不到那时,绝无宁静。”遂一面抹着泪,别了那人,将向西去。只见有若多男女,都背包握栊的往东面来,于二询问,有一人叹着道:“该是晦气,那面又净过兵哩!”于二问道:“是谁的兵。”那人冷笑着道:“谁的怎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左右是害民贼。”又一人道:“闻说到不是好汉爷,这回是高俅派的宣武大军,昨已过了一整夜,今日来的又有数千。”于二喜得道:“若是官军,倒是好一些,若再像刘有道那便坏了。”因随了这般人,再往东来。逢人便问,可见了老爹没有?众人都笑,忽闻有一阵鸾铃响,又一片画角声,言有官军,已进了西村口。众人急的都忙奔跑,于二因惦着父亲,不知何往,忽想有舅父王六壬与父亲两个人最相投契,素日又能文会武,在一座古庙里教些徒弟。近日以时荒世乱,常常与父亲商议,自练乡勇,保护闾阎。大众也出些钱钞,办了几日,不想那村里农民多不晓事,有向官的,有向匪的,其形和散沙一样,经到了这步田地,犹不醒悟。因想父亲或者要寻了他去,也未可定。遂一路访问着到了王六壬家,王六壬道:“你父亲没有来,俺们村中也尽都逃避了。”于二哭着,把家中遇了害,母亲也自尽身死,并怎样烧了合庄的话说了一遍。王六壬劝道:“这事也总归天数,该是如此。在初我常有志愿,想着要绥靖地方,非仗着团练不可。如今一想,可大大的错误了。”说着咨嗟叹息。于二也本无学问,听这样说,未深介意,倒太息一声道:“难得舅父一片热心,以这样乱世界,不知于何年月日,才出有大英雄,像舅父这样人,救民水火,解其倒悬。”王六壬道:“你这话想错了,俺在原先亦曾是这么想,如今一看,近世已不同昔比,就有英雄,目下也无能为力。古人说一人仁一国与仁,以如今年月说,宜在于兴字上,大家体会,书经上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我们要不自图谋,只望有英雄救世,啊呀,这叫什么话。英雄自己大致也必先利己,而后利人,即便成名,那名也只算英雄一人享有,与大家伙仍无利益。往好里说,人在政举,人亡政亡,并不是长久之道。往不好说,其人要假借公权,自私自利,如历代的昏君奸相,有谁去纠正他?正当位时,我等是顺之者生,逆之者死,久而久之,激起公愤,这时又必有奸徒,乘机而起。像楚汉两个人争图天下,似的成之者侯,败之者寇,名儿是吊民伐罪,与民更始,其实在每次改革里,全是人民自己吃苦,不过为去个穿红的,来个挂绿的,与百姓家毫无利益。反因着大乱后,多了凶年,即如眼前,幸而也没练乡团,若有时节,俺们乡村里又多一害。”说着,走出庙外,看了那西庄之火,红焰已消,天色已黑,有几个老乌鸦落在树上。忽闻村外有一片啼哭声,于二叹道:“这又是逃难的。”因隔了破墙头,望外观看。只见有老的少的,无数乡民都蹲伏庙后头,正相嗟叹,又一妇人在那里临了蓐,旁一老妇,那里张罗。又向着王六壬乞求滚水,于二叹道:“这都民遭难,哪有生人在路上的,又这样大的风天。”因告那妇人道:“你叫产妇往这里避风处移动移动。”因指着山门左右,于二又道:“这里好一点儿。”那妇人取了水,千恩万谢的去了。于二又看那里,又有一老人顿着脚哭,众人解劝,因他有一个孙子,年方四岁,他娘已被着少华山劫夺了去,父亲也新被军人一刀搠死,只剩此子,又两日未吃饭,天气又冷,有老人倒负着,并不知道逃至这里。只见已肢体冻僵,不能活动,看他小嘴儿,还兀的微微笑。那老人唤只不答应,摸了摸,胸际已没了出入气。老人哭道:“俺是几辈子没作好事?落得这样儿。”众人都劝解说道:“谁不一样?这都是兵闹的、匪闹的,大宋天下眼看完了,我们还算得什么?”那老人笑了笑,看那心意,很有决断,急收了泪,背了那孙子死尸,往东去了。王六壬叹道:“这人也不能活了,人在危时,按理我应当援救。但是像这宗年月,救了怎的,活了倒叫他受罪。”于二亦顿足哭道:“俺与这贼不共戴天,若不报此仇时,狗也不如。”王六壬道:“这话很是,我今就愿人人皆抱此心,若只仗一个人,万不行的。适才所说也就是这句话,凡事仰人,或指望英雄的,那都是活废物。人生世上,只当自立,遇有了水火兵灾,也要自防。你没见金国吗?那金国当兵的,人人奋勇,个个逞强。即我有什么大将,也不过三两人。人家是人人骁勇,个个能干,总而一言,不由着百姓本身出头谋利,那英雄作了事,是英雄自己的。如今日梁山泊,俱是与宋江一人作牛马的,纳粮交米,也俱是供养他。贤甥要省得这个,就省得守望相助,自匡自治的好处了。”于二毅然道:“舅父放心罢,俺去不多少时,必有消息。唯有吾父,要得了踪迹时,望乞照顾。俺在今世不能报德,来世亦必作犬马。”说着,洒着泪拜辞舅父。一路行乞,就投了寿张县施恩那里,当了军卒。

闲话少说,这日那施恩升帐,忽报有梁山使至,亟忙迎请。只见有两个随从,一个官员,讯问名姓,据说是朱贵部下,新近擢升的中军指挥使,姓刘名友,乃殿前都虞候刘双的族弟。施恩暗道:“怎的这些鸟人也作得大使官?”遂面呈不悦道:“大使今来,有失迎迓,不知有甚的传喻?”那刘友笑了笑,请着施恩叱退左右,随着把乌纱帽整一整,由一边袍袖里取了公文,又低声问着道:“这里有什么消息吗?”施恩已看了公文,上面写道:“今派刘友面为喻知,仰即与刘友接谈,勿违,特喻。”因笑答道:“这里倒没有别的事,只闻有朱杜二人在大寨被了禁,又闻邹渊有为着兄弟报仇起兵之事,以外也没有别的。”刘友又道:“这里也不知林元帅怎个动静吗?”施恩道:“那日倒见了传檄,拿了刺客。又见有东平招状,这人是哪个唆使,殊为奇怪。怎的朱仝那里也拿了刺客,又闻关胜也屡次遇着险。这端是异怪事,你在大寨,必然知道。”刘友又端了玉带,笑着说道:“这都是胡造作,大王为人,有多么重义气。莫说诸位是上应天星的,诸位星宿,即俺刘友就因着家兄举荐,很蒙抬举,才一拜见,就擢为承信郎。随着又怕俺无钱,治办衣履诸多不易,即命着朱将军赐了银两。这样明君,真是有天子之分,杀人之事,他哪里作得出?全是二王那部下造作的,因蔡福、蔡庆和浪子燕青等总未得权,不由得不抱怨,常向人说,二王是龙行虎步,该有大位。说宋大王怎么嫉妒,其实大王哪有那事,即俺在京作鸨儿服役时,也闻得宋大王叫及时雨。如今还有人查明,说拿的刺客们全是假造,以林冲那样人一言不和,就讲拔刀杀白衣秀士等,何等情急,焉能有捉了刺客留命之理。这明是造的假局,明眼之人,一看便知。朱贵也自己说了,要杀林冲,在当日上山时,何不早杀?何苦于这时杀呢?杜兴也说俺与林元帅本无冤仇,对于朱仝更无嫌怨,焉能有不发粮草、贻误大事之理。”施恩道:“这也作怪,怎么俺得的消息正与相反,莫不俺林兄长真个反了不成?”刘友道:“实不相瞒,大王亦为着此事特来求恳。一来因各处官军现已进兵,须要小心提备。二来要见了林冲大军时,放他过去。我们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由后面兜着打。”施恩笑了笑,佯为允许,即命着副将们摆宴款待,自推病道:“小弟有小病在身,不能奉陪。”随回后营叫一个精细小厮,往张秋镇上去探听一切。

这日正盼,忽报有一伙官军自西杀来,施恩惊道:“是哪里来的人?这么凶勇。”急点了马步兵,提枪上马,一径往西面迎来。那军也怪,一见有施恩兵到,转身便走。施恩叫道:“是哪里来的人?这样讨死。”急命追赶,有军士拦住道:“相公莫追,有常言道的好,穷寇莫追,这时要追了前去,恐遭暗算。”遂命鸣金,叫留了一员副将领兵二百名,在此驻守。将欲回城,又见有哨马报道:“现有官军打的济州军的旗帜,分为三路左右杀来,目今有一员大将,叫粪里蛆常永的,簇拥着马步兵杀至北关。”施恩在马上大惊,急派着心腹将士回去守城,自领着偏将二员,一名浪里蛟张桐,一叫八面风韩老,分左右翼各引着马步兵丁二百余人,往背面迎了来。行不多时,两军相遇,各各都勒马驻足,布成阵势。施恩出马,只见有对面站立一员大将,旗上写着粪里蛆常永字样,施恩骂道:“你是何人,敢来我这里厮搅。先说来历,然后受死。”常永道:“俺乃济州军都统制麾下,现授为防御之职,姓常名永,只因梁山泊层生叛乱,戕戮生灵,如今又占据县城,图谋不轨。今奉着高太尉相公钧旨,大军人马,四面环攻。你若是知大义的,速速下马受缚,俺解往大营去,任其裁处,或犹有一条生路。倘尔顽抗,管叫你命在顷刻,死于咱手。”施恩大怒,挺枪便刺,常永亦拍马舞刀,两下冲杀,战不数合,左胁有张桐杀到,右胁下有韩老杀到,三面夹攻,常永又本无本领,哪敌得三路人马围裹,将来部下军卒先自奔溃,施恩就挥军追赶掩杀,至暮方才住兵。

且说城中,自施恩出马后,知县吴仁带兵巡守。忽报有梁大猛至,带领着二千人马,城外扎寨。刘友慌得道:“这便怎好?”吴知县道:“相公勿惊,这里有一座三皇庙,可往暂避。”因差于二就陪着刘相公迁于庙内,知县领兵,一径往东郊迎接。拜伏于地,梁大猛道:“你家施将军哪里去了?”吴知县禀道:“适才有粪里蛆前来犯境,出兵去了。”梁大猛道:“俺有大事与他商议,俺奉着元帅钧旨,特来筹款。这里有甚的富户,快与拿来,有敢违者,立予枭首。”说话时声音嘹亮,如雷震耳,惊得吴知县不敢仰视,又想一想,叩头禀道:“这事可关乎重大,须禀了施将军,才好定夺。”梁大猛大叱道:“混沌狗奴,俺说了这个话,便是军令。俺限你一日的期,将城里各富户一律抄检,四乡富户,俺宽你两日,限一律收齐,违令者斩。”说着用鞭一挥,叱着吴知县速去理事。小校亦帮着吆喝,吓得知县急退入城,就吩咐公差等遍行搜索,将所有城内富户以及铺户都拿至县衙里,鞭打索拷,勒令纳款,有俄延者,都一律背剪着解送大营,听候发落。梁大猛讯问道:“尔等有什么本领,敢不纳款?”众民户哭道:“俺等人民,有甚的大本领?只因本地屡闹兵灾,如今已不得过度,哪有银钱献与官府?”梁大猛大喝道:“尔等刁狡,俺这样体恤你等,你等不知,我军若进了城去,有什么不能抢?莫说银钱,就要你老小时,你也无法。今款待你,你们倒如此撒赖。”随吩咐知县道:“你去监斩。”就每人身背后插了招子,大书着逆民,某某字样,无分老少,尽斩于东门外。将所有赀财,尽行入库。次日,又各乡抄检,每一村落,派兵一队,有违拗者,即行正法。这事也该着各地遭此浩劫,军卒又本无纪律,淫人妻女,夺人财货,甚而有杀伤老幼,焚毁房屋等事。军卒所过,闾里为墟,将有的银钱粮食先抢一空,哭喊之声,震于天地。梁大猛与同伴等道:“俺等为替天行道,吃尽辛苦,此地有什么粉头娼妓,可叫来弄一弄。”吴知县慌的道:“这个容易。”口这样说,心里嘀咕道:“这样地方,哪有粉头?”遂骑马回了衙,对夫人愁着道:“俺早知这样时,绝不作官。名为知县,直比着龟奴不如。是人的气都要受了。”遂唉声叹气的皱眉不语,小厮劝说道:“这有何难?有常言说的好,是官就不怕百姓,这县城里有多少美女子,相公下令,有多少弄不来?”就劝着知县道:“相公不用着急,这事也别无良策,只有明抢。”知县也一言惊悟,即叫着士兵等各处去抢,有上好的拿来验看。工夫不大,果然将姿首好的全行拿到,共计有五十余人,挑挑选选,内中有哭喊叫骂的,俱加杖责,暂行收狱。其余妇女,吓得已不敢再动,即用车轿载至大营。叫营里军卒们领去叩见,一军卒道:“你这个小知县,倒端的有本领,照这么干,准要升官。”知县亦心里高兴,躬身笑着道:“列位抬举,小人也本无本领,只因刘双是俺姑丈,仰仗着各位将军,皆不嫌弃,才委署这个事。以后升迁,还仗着诸位哩!”说着,面貌之上很透得意。忽听嚷道:“那知县吴仁呢?”又一边连声的里面叫道:“叫吴知县,叫吴知县。”吴仁也不知何故,疾忙答应,一承局道:“你可要仔细着。”吴仁答应,往里边来。原来那抢的妇女,个个都面貌憔悴,衣服不整,头上又本无簪珥,散着头发,叫着陪酒,几人又战兢兢的,偷着抹泪。大猛大怒,就摔了瓷酒杯,唤知县道:“这都是什么人,弄来赚我?”叱左右道:“快与我打。”那知县吓得道:“将军息怒,这里因没有美女,所弄来的皆是绝色。”大猛喝着道:“一派胡说,这既是绝色人?怎么都并不梳洗,衣履也这么褴缕。”知县俯地道:“不是不穿,她们因没有衣服,哪能齐整?”梁大猛道:“一派胡说,这明是欺哄我风流不惯,叫着斟酒,又都害怕。这叫作什么粉头?”知县也借着禀道:“将军虎威,实是怕人,等侍候日久时,自然好了。”遂告那妇女道:“你们有福,这伺候梁将军多么荣耀。”妇女都含着眼泪,低头不语。大猛叫道:“你们也唱一支曲来,孝敬洒家。”众人泣禀道:“奴等是良家妇女,不会唱曲。”知县因听了这话,唯恐那将军发怒,即岔解道:“小人会唱,将军要恕我放肆,俺孝敬一支曲儿。”大猛大喜,有帐下军卒等送来鼓板,有会弹的,大猛就叫着弹弦,听着念道:“轻盈袅娜一娇娃,俊眼娥眉貌若花,域势鬼形心鳖蝎,饴言蜜语毒含沙。这一首诗,单道那妇人嫉妒心计狠毒,在汉末时,有个故事,且说那奸相董卓,被司徒老王允诛戮之后,有李郭汜执掌朝纲,内中恼怒了太尉杨彪,大司农朱隽,暗奏献帝,想待要招致,曹操剿除奸党。又献一计,教李郭两个人自相残害,献帝大喜,亟开了龙唇问道:计将安出?杨彪奏道:臣闻郭汜之妻最是嫉妒,可令人于汜妻处用反间计,则二贼自相害矣。”说到这里,大猛已早生厌倦,大叱着道:“这叫什么曲儿,光说不唱,有何意味。”吴仁陪笑道:“将军休急,小人是说了再唱,一则清晰,二则是说书规矩,不得不然。”大猛道:“原来如此,既这样时,你先将这件事说与我听,郭汜是谁?以后是怎么中了计?后又怎样?都说与洒家知道。”吴仁说道:“这书是汉朝故事。”梁大猛道:“什么汗潮?要真的汗潮了,必要生疥。”吴仁道:“这朝是朝代之朝,乃从前汉王刘邦,坐了天下,刘秀又中兴一回,这曲是后汉三国的故事,原题是李郭汜大交兵一段节目,因他两个本都是强盗出身,后来作官,于董卓被诛后,又造了反,强着天子封了官职。后来因两下交兵,俱皆失利,两人又合在一处,一同造反。至后因李专权,他等事败,两人又望西逃去,忙忙如丧家之犬,自知也无地可容,只得又作了强盗。”梁大猛道:“那李是兀谁?”吴仁道:“也是强盗。”大猛笑了道:“这可是胡编排,既已作官,怎么还算为强盗?”吴仁笑了道:“书上说的,一字不假。将军是不大识字,于这宗俚俗的小曲儿上,又不理会。李郭汜原是强盗,一向做官,也全是强盗行为,如李韩暹等,更不肖说,本是强盗,想着作官,既做了官,仍想着做强盗,所以有后人编曲儿,作笑话说。”大猛笑了道:“这也不难,俺们也不知将来怎个说法?”因命军士在一旁设了座,叫吴仁道:“俺不知你却是个博学多闻、有智谋的,怪不得捐的钱谷这么爽快,容俺将来提拔于你。”吴仁谢了谢,忙与斟酒。正然欢饮,忽报县城里民都变了,吴仁大惊,急叫着士兵往探,因何而起。

原来于二因被着兵匪搅的人亡家破,逃至这里,当一名兵。这日因伺候刘友,忽闻着各家哭喊,同说把一城富户俱已抄检,有美妇女全行抢去。于二气得道:“这样活着,有何滋味?不及都一齐死了,倒也干净。”因觅了一条木棍,进来也不管兀谁,劈头就打。刘友要跑,此时已躲闪不及,脑浆迸裂。于二又大声呐喊,众人一齐响应,先进县衙杀了吴仁老幼,亟命将城四门紧闭。众人都聚集议事,先开大狱,放了那富绅妇女。即举一人,作为首领。这人是寿张富户,又是秀才,姓孙名,表字玉珩,是年已八十余岁。本不喜事,只因有众人逼迫,先点府库,将聚积各钱谷先行付还。一面商量,叫公差士兵等保护城池,孙玉珩道:“只有一件,如今也一无兵卒,二无器械,大军又现在城外,倘如杀入,如之奈何?老朽已这大年纪,死不足惜,可叹全城男女,性命岂不是自速其死。”说着泪流如雨,众人亦悲苦相对,并无计策。于二抗声道:“有古人说的好,二人同心,其力断金。又道是,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今我们这么多人,又有城池,只要心齐,有何畏惧。”孙玉珩叹道:“话是如此,你看在四周各县,哪有救应?在贼窝里,焉能济事。”阶下有一人说道:“诸位勿忧,洒家倒有个计较。”众人看时,此人是马兵都头兼行刑刽子尹三旺,众人问道:“你有甚计?”尹三旺道:“俺不相瞒,俺也是公门中人,谁肯做贼?相交又有个朋友,叫混屎虫耿顺,他的妻子叫大母猪,只因与梁山离叛了,现今与粪里蛆常永来作内应,在圣人庙埋了地雷。不意因冰雪一化,湿了火线,如今还藏在我家,避人眼目。昨日又搜寻美女,亏了大母猪生的丑陋,倒占了便宜。不想常永已然兵败,他们也好生烦闷,等着官军那济州张三的军、李四的军,可巧又不能就来。今若有这人出来,我等要结了官军,定然无事。”孙玉珩大喜道:“如此甚好,就邀了这人来。”众人亦欢喜鼓舞,急延了耿顺夫妇到公厅上,大众商议,怎样破贼。这名叫人急作反,只因为水火刀兵,不堪其扰。谁能在德,将所有饥寒困苦,一概昭苏。语有云,何谓英雄,但堪心术,何为盗贼,只看行为。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九回 高俅杨进北面进兵 郭盛吕方南边备栈

话说耿顺本来与娘子两个欲投海州,因奉了宫振铎的军令,叫投了济州来。先取寿张,遂对着众人道:“俺有一计,可使那梁大猛全军崩溃。”众问何计?耿顺与尹三旺道:“事须严密。将圣庙所埋的那一木匣,连夜就埋于东门和这里大厅上。就请孙太公往大猛大营里禀告吴知县,就说这民变之事并非民变,只因有于二、尹三旺因见这库里银钱起了歹心,如今已辇运金银落西逃走。俺想要若如此说时,他等必信,就请着梁将军一同入城,俟着入座,俺们于四下埋伏,一同放火,地雷一炸,不怕有多少勇将一齐崩倒,岂不是灭了全军?”众人道:“此计甚妙。”遂一面安排下。次日一早,央着孙太公往营里来。

且说吴仁,因昨日关了城欲逃跑,大猛亦点派兵将正欲来打,忽有报道:“有城里孙太公辕门求见。”亟叫传入,有吴仁引领着跪于阶下,梁大猛喝道:“你是甚人?敢要谋反。”太公叩头道:“俺是良民,只因有于二、尹三旺见财起意,将库里金和银劫抢一空,害的小民十分痛苦。今乞着大将军赶紧进城,安抚百姓。”大猛还未及说话,吴仁先道:“下官的家眷哩?”孙太公道:“相公不幸,俱遭害了。”说毕,叹一口气,梁大猛大怒道:“好个刁民,等俺去捉了来,碎尸万段。”即点了军卒等,叫留了一队人看守妇女,自引全军,于这日正午时同了知县与孙太公,一直往县城里来。入了大厅,先察府库。忽又有施恩所派守城的将士等齐来叩见,吴仁哭的泪人一样,因看着老小等俱遭残害,跪下求道:“俺求着大将军,与俺报仇。”梁大猛道:“俺不杀尹三旺,誓不回头。”遂在阶前上了马,一来是不该绝命,二来是寿张百姓该遇此劫。将一出衙,闻轰的一声响,如山崩地裂之状,将一座大公厅,崩的坍倒。内里有吴知县等,俱皆砸毙。大猛大叫,情知已中了奸计。亟叫军卒随着快走,一语未了,四面已全然火起,大猛大叫,率领军卒们往东逃走。正遇耿顺领着有不少士兵截住厮杀,大猛因无心恋战,叫声看斧,随着把缰绳一带,向西便走。耿顺也紧紧追赶,杀至西门,只见有施恩部卒正来救应,忽一声喊,左边尹三旺,右边大母猪,都叫着梁大猛道:“害民贼!往哪里走。”大猛亦不及提备,嗖的一箭,中了头盔,随又一箭,贯了马耳。那马就嘶的一声吼,往前狂奔,大猛亦就势一催,从火焰里出了西门。正巧施恩杀退常永等,正欲回城,望见火光,又见有大猛出来,焦头烂额,那马亦被火烧的毛都卷起,急忙询问,大猛叫着道:“俺不出气,要换我一匹马回去杀贼。”施恩又问城里是怎么样了,大猛无奈,只得把中计一事说了一遍。施恩大怒,因不知尹三旺等原是奸细,遂叫部将吹起画角,又忙擂鼓,为助着城里兵杀出城外,随又点人与大猛大营里会合一处,将一座寿张县团团围住。又忙派人与邻近各州县及邹渊、张横等前去报信。又与大寨写信告急,今且把这事搁着,先且不表。

且说林冲,那日因闻知邹渊有款待林大虎三心二意的样子,与朱武道:“这人可没有脏腑。我们为他举动大事,不争到由他那里先败了事。”因聚了参谋等大家计议,朱武言道:“这事亦不须鲁莽,依弟之见,俺们也仍旧回去,通知各寨,等遇了机遇时再行举动。今日就请着大寨,将邹闰被害事彻底根究,将被刺各项事全且不提,由此就作一段落,倒也不错。”众人亦你言我语,有的说道:“这个不行,我们已行至半路,怎好收兵。”又一人道:“我们要通知各寨,怎么措词?”朱武笑了道:“这话是书生之见,依我看来,这于那题目极大。你们拿笔,我出主意,就说俺以前起兵,所为是保护军规,尊重义气,为替着宋大哥扫除奸佞,为替着邹二哥雪耻报冤。今日大王赫然震怒,因看着林冲等这么义气,已然将朱贵、杜兴全行下狱。这么一来,是我们争论的已然作到,即此就可以收兵,再养锐气,还对着众人说吾等以袍泽所关应重义气,有谁要反对大寨,不依俺林冲主意,我们以全力征诛之。”林冲大喜,即用着这些话通知各寨。各寨亦只得答应,再等时机。唯鲁智深因素来性气急,不能忍耐,又兼有居正鼓动,请着史进,仍要出兵。史进拦着道:“兄长勿急,今既有林冲哥哥通告撤兵,我等要独自起头,无有名目。古语谓师出无名,不久便败。”又告与居正道:“你须仔细,你也是元帅之人,若不守元帅命令,是何事体?”居正也暗自想道:“事已成熟,不争早晚。”遂别了鲁智深,与刘仁、刘礼等回了临清。一面托辞,要乘着年底下回籍省墓,就着与杨进商议怎样进兵。刘锦娘道:“先生要去了时节,须要早回,我们与高俅营里从未通信,他们也不知怎的,屡次进兵。俺们要抵挡时节,多有不便。先生也回去看看,与贾奕、杨进等详细说说,该怎样时,亟来回报。”金兰亦仔细叮咛招安之事,居正允道:“不要着忙,且看着梁山寨里怎个动作,正月月底,俺必回营。”因一面赍了信,先告杨进与冯有德、裘剑韬等,把近日梁山事说了一遍。一面作辞,领一个小伴当、两个卫兵往本籍东昌府一路而来。至岁底二十八日,寿张民变,有流星报马及大猛营里人报与林冲,林冲大怒道:“是甚的济州军敢来滋扰。”即命着沙贵立与江天彪两个人领马军三千人,星夜往救,一面拔寨回了临清。

且说大猛,这日与施恩两个正围着城,忽见正西一片人马,当先有一员大将,来的凶猛。行至切近,有军卒走报道:“来的人马是济州军。”施恩笑着道:“济州有什么鸟官,敢来送死。”与大猛道:“兄长观阵,小弟要这就出马,乘他也安营不及,人疲马倦,俺一阵杀退了,岂不省事?”大猛大喜,就领了军将等押住阵角,鸾铃一响,施恩已马上横枪,跑出叫骂。那边队里,有一个绿袍白马的出来迎住,施恩大叫道:“尔是甚人?敢来交战。”那人也并不答话,举刀便砍。施恩一闪,那人因用的力猛,砍一个空,扑的就跌下马来。施恩一枪,死于就地。后面又跑来一将,口中叫嚷道:“休伤吾弟。”舞着狼牙棒,迎头打来。二马相交,不到三合,那人已支架不住,正欲逃回,施恩已早则拨马,横住去路。二马相交,那人也原是泼皮,与张三、李四等都是一流,哪里是施恩敌手,见势不好,急忙回阵。把张三、李四等慌的要跑,问常永道:“这便如何?”常永亦心中畏惧,亟命退兵。施恩又乘胜掩杀,将来的五千兵杀散多半,又生擒二百人,夺获的刀枪、马匹、旌旗、粮食等不计其数。亟命回军,又遇有沙贵立等前来救应,几人都聚集商议怎样破城,遣人又禀告大寨。唯梁大猛素日因打熬筋骨,未通人道,如今也荒于酒色,日图安乐,将掳的妇女等接至营中,捡年轻俊美的送与施恩及江天彪并沙贵立、各副将等,每人一个,江天彪气得道:“这叫甚事?俺们为替天行道,广行仁义。若这样扰民时,岂不招怨?不怪这寿张民反,原来恁的。”遂唤了那女子,问了名姓,释放宁家。施恩亦仰天嗟叹,与天彪道:“这也是愚兄疏忽,叫吴知县和这位梁将军弄的稀糟。不但民变,把大寨刘大夫也戕害了。为今之计,宜请着江贤弟追杀官军,小兄与沙贵立在此攻城。”天彪答应,两人就分派人马,各干各事。大猛亦只得起程,将两个最美的女子装作军卒,就带在中营里,日夜取乐。施恩亦绕城巡视,见四座城门城上门楼俱已烧毁,城上人民守护极严,有于二、尹三旺并耿顺、大母猪等,来往巡察,望城下道:“你们也不用困城,俺们有囤积的粮食,足资应用。”施恩亦知是知县借的粮米,气得说道:“你等休乐,要晓得厉害的,即早开城。将为首倡乱的缚来请罪,俺对于无辜的,绝不加罪,你等要再思再想。”说了半日,又叫着写告示射入城去。那城上人仍是大骂,指城下道:“你等害民的凶贼,休得猖獗,今日官军已来剿袭,若明理晓事的,早自逃命或降了济州军,共同灭贼,那才是真好汉。”施恩大怒道:“俺待遇尔等们有何亏负?若执迷不悟时,杀进城中,鸡犬不留。”因叫着军卒们搬运薪柴,在城的西北隅安置云梯。于二亦带了军卒,严防西北,孙太公笑了道:“你们太愚,你看施恩,本来也是个小贼,不想倒知道兵法,这个计策叫赚虎离山计,你们要净顾西北,不管东南,今晚就必遭其害。只是他这样伎俩,休得瞒我。俺学个陈宫破曹计,在东南上伏藏军马,把旗帜刀枪等移于西北,容他入来,要如此如此的动手,我们一个战他十个,有十个时败他一百。”耿顺大喜道:“端的老人多知事务。”遂领着妻子去东南埋伏。

是夜初鼓,果然有人唤马嘶,由城的东南角呐喊杀来。孙公有命,将拦人线、绊马索藏于暗处,闻炮响时,一齐动手。可叹施恩,自信也十分骁勇,又有韬略,料想攻城易如反掌,不想因年轻自信,占个骄字,城里是何人划策全不知道。为时又正当月杪,天色漆黑,施恩传令,叫浪里蛟张桐引步兵二百人,各掌着灯笼、火把、油松亮子,众人要齐声呐喊,进攻西北。自引有五百精锐,与八面风韩老都带着短兵刃,消声隐迹,不彰灯火。叫沙贵立为总接应,引马兵五百人,在东南两门外沿着城垣,各隐着灯火亮子,等候进城。施恩说道:“这名叫声东击西法,调虎离山。”众人都欢喜颂扬。施恩又道:“吾等要进了城时,不许伤人。如遇了尹三旺时,也须要擒了活的,方是本领。”众人亦个个奋勇,至一更后,由东南城角上架梯而入,听着西北有擂鼓攻城声,人喊马嘶,城皆震动。施恩亦提了朴刀,踊跃前进,忽一声炮响,街市埋伏兵一齐起动,施恩大惊,啊呀大叫道:“不好!”亟寻退路,哪知已被人截断,黑孤影儿里不辨东西,又见有挠钩套索,将左右几个人全行搭住。一边韩老亦跌下陷坑去,不知生死。施恩叫苦,想着要爬城逃走,寻不着路。急叫军卒等混战,混杀两面,也不辨兀谁,乱杀一阵。城外也不知何故,闻这城里已皆动手,亟命着张灯点了火把,都立于城门外,喊叫开城。不想城中连施恩、韩老等,这时已全然废命,只顾厮拼,不知是自己军卒还是伏兵,将施恩的尸身也全踏烂了。当时耿顺于城上传了令,往着城下乱打飞石,连金汁滚木等,打的军卒狼嚎怪叫。张桐也不知何故,只想城中已然大乱,如何还有人坚守,正猜疑不定,有沙贵立走来道:“城里将军怎么没信?”两人都惊恐不止,杀了一夜,至东方大亮时,忽有军卒哭着来报,张桐、沙贵立惊得追问,那人回道:“俺看着死尸了,脑袋都丢了一半。”张桐问道:“是谁的死尸?”那人又哭着回道:“是施将军。俺跟着施将军已非一日,性情脾气,样样都好。待人很是忠厚,不想到这么结果。”张桐亦大惊不止,与沙贵立急忙来看,只见那地上蜷的死尸无数,众人相认,一是施恩,一是韩老,就命着军卒等赶忙装敛。城上说道:“尔等也不知省悟,还不投降?”张桐大骂道:“尔是何人?”说着拈箭搭弓,射上城去。那人敢正是大母猪,看箭来时,一手接住,众人都一齐喝彩。慌的张桐赶忙退马,叫退兵十里外,安营下寨。命军士等告急邻郡,又急与梁大猛营中送信。那送信人名叫苗义,只因与官军里面有些拉拢,枪棒又好,在济州统制司当过门官。今想回营仍吃官饭,有李四告他道:“你不要忙,大猛那人乃反过杭州城拒抗官军的要犯,若能拿住,岂不受赏?”苗义亦记在心内,只恨无由,不能动手。今乘着这回事,怀着短刀,过来求见,与中军护卫道:“将军帐里可有人吗?”众人都素日相识,笑着指道:“正喝酒哩!”苗义也不再答话,直入大帐。只见也没有承局左右伺候,只梁大猛拥着个男装女子,睡在床上。时方正午,二人也不知怎的,这样疲倦,鼻子对鼻,眼对眼睛,一个是黑脸乱发,一个是粉团儿一样。两人都口相对着,一递一声的出气入气,苗义暗道:“这时要再不动手,等待何时?”遂暗从衣襟里摸了刀柄,正欲拔出,女的因睡的臂麻,忽一转身,大猛亦梦中伸手,极力搂住。苗义暗道:“这贼还作好梦哩!急抽了刀,忽有一男子入来,见了苗义手中又拿了短刀,要刺大猛,惊得已软作一团。大声叫道:“啊呀谁呀?”大猛亦睁眼,唯因有人在怀内,不忍释手,苗义已红了两眼,双手一刀扎中胁部,大猛要喊,那时已连起数刀,死于非命。妇人惊起,苗义以血刀指道:“不许声张。”又问那男子道:“你待怎的?”那男子跪下道:“将军饶命。”听那语音,亦是女子。苗义指着道:“俺不杀你。”随唤着承局护卫并左右偏将等,都来商议。本想有这么一来,要劝着大家伙儿都可归降,不想苗兵原重义气,苗义也素无名望,如何肯服?早有一将,劈手把苗义捉住,对众说道:“俺看这厮一定是济州所使,与尹三旺俱都通气。今既拿获,宜送与江将军审讯发落。”又一人道:“俺这个军队里,如何处置那人?”又道:“须归着各营队,自行约束。”又对着两美人道:“你们作证,你们也福分不浅,该作夫人。”两人亦不敢答话,指苗义道:“这厮真恶,险些亦把奴扎死。”众人都道:“夫人们放心,俺们与将军报仇。”随命军卒打造囚车,将苗义耳朵上先割一刀,又拖倒在地上欲敲胫骨,有一人道:“我们要砍甚胫骨?不如把筋都断了,倒可省心。”遂用着解腕刀,先抽了筋,又断了骨。忙着又装敛大猛,叫夫人道:“是哪一位夫人过来,也看看梁将军。”两人都忸怩不前,心里暗道:“谁是夫人?俺们是狗官吴仁不干好事。”遂目目相视着,一个姓刁是梦中惊醒的,一个姓于是眼见行凶的。二人说道:“看这光景,都是恶贼,不如就将错就错,免受欺辱。”遂按着妻妾礼,叫承局等进了孝衫,又率着众将士哭拜一回。

且说天彪,这时也得了凶信,引着军卒赶急来到。一面命人将施恩、大猛等被害情形报与林冲,一面修书与驻于阳谷的李俊,驻于范县的周通,借取军粮并求援救。汶上武松,这时也得了消息,痛哭不已,与大寨文书道:“松与施恩交称至厚,拟乞请大王允准,赐拨人马,使松与施恩报仇,不胜铭感。”宋江得报,亦聚于忠义堂,大家商议,卢俊义道:“施家贤弟,宜按着大将军礼先行营葬。”朱富禀道:“施恩以守土之官,激成民变,戕戮大臣,此事要依之军法,分应有罪,哪还有厚葬之礼?”众人亦七言八语,其说不一,宋江笑道:“别的事小,他们有勾通某人谋变之事,如今因本寨处置,一秉大公,他们又半途改变,仍来附我。这样兄弟,有甚义气?”遂即日下令道:“施恩有罪,姑念其已遭天谴,既往不追。寿张节度着矮脚虎王英,实授正使,以都虞候刘双为副,所驻有临清军队,仰林冲、朱武饬令江天彪、沙贵立等,即日撤回。倘再有不奉法度,越俎代谋之事,本寨以军法绳之,幸勿自误。切切,特令。”众人因宋江令下,不敢多言。吴用亦懒洋洋的,时当正月,只顾与夫人两个寨中饮酒。就命由裴宣与戴宗、时迁等,各处报信。王英领命,这日也部引人马往寿张来。临行之日,宋江又嘱告数语,叫到了张秋镇如此如此,遇了周通,要这么这么办理,是何机密,如今也不必先说。

且说林冲,因闻知梁大猛这件凶事,当时传令,便欲点兵。金兰劝着道:“你忙什么?这事也是你粗鲁,粮饷大事,哪能命他?”林冲大怒道:“俺不恨别的事,怎么如今人而无信,济州也不是别个,乃张三、李四等两个鸟贼,俺不杀他,誓不为人。”遂立命刘仁、刘信与水贼潘五三人,各引着部下五十人往寿张县收束人马,命天彪、沙贵立即速回营,三人领命。锦娘又授与密计道:“如今济州路粮草极多,为预备童太尉南征之物,你等要果能精细,按吾的计策施行,管保将粮米运来。”遂附耳嘱告道:“如此如此,只扮是公人模样,这里有官军旗帜,可以应用。”三人去后,锦娘又帐中说道:“如今营里甚是可虑,一来缺粮,二来因军卒疲惫,从未习练。倘如有交战之事,依靠不得。”林冲皱眉说道:“俺今也愁这粮草。”金兰笑着道:“不必着急,眼今有大宗军粮,都在官军营里,何不以计策赚来,我们应用。”锦娘道:“俺今已通了官军,不敢攻我。若取其粮,是何道理?”金兰大笑道:“妹妹直正,不省得其中的诡秘。你道居正是真心为我们不成?”遂请了朱武来,金兰笑道:“朱家伯伯,明日要为着军粮辛苦一遭,俺闻着官军里,如今以三路攻我,东取高唐,西取馆陶,中路大军于上元节的前后就将开战。昨闻馆陶毛江已被人围困,各寨都撤了寨栅,十分焦急。闻东昌朱将军已去救应,现今还没有捷报。俺闻贾奕以参谋柳少权押运粮草,屯积于杨柳镇上。少权那人,正是开封府几乎出斩王矮虎的替死鬼,伯伯要去了时节,管保成功。但有一节,那厮是酒色之徒,非有个女的惑他不能济事。俺想要派个人去,又苦无人。”林冲笑着道:“夫人计左,这人已因着酒色,险些儿丧了命。人经蛇咬,哪有不提备之理?”金兰笑着道:“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人能改过,除是那贤圣豪杰有品之人,似老柳那贱货狗,一辈子不改吃屎。况今又作了参谋,正然得意,见了酒色,哪有不着迷之理。”说着看看丫鬟里,只有雪英武艺出众,还有一个名叫爱奴,生的也容貌俏丽。只有一件,性情不稳。遂一面嘀咕着,一面问道:“你们谁去?”爱奴应声道:“夫人要委派我去,愿当效力。”金兰笑着道:“你的长处,就是妩媚,只是又知识浅陋,性情不稳。俺今日这个计,名叫放鹰,鹰要饱了,不能拿兔。怕你要受人愚弄,叫人扣下。”遂密告朱武道:“伯伯留神,这两个人扮作家眷,只是要越快越好,赶正月十五日,往九天玄女庙前去进香。若遇了柳少权,固可用计。若不能遇见时,伯伯于临事时节另行打算。”朱武答应了,遂邀着雪英等营中商议,一边改扮,将手使各兵刃随身带好。次日早起,有车儿驼儿等,不少军卒扮为庄客,只说往武城油坊镇前去进香。有朱武跟随着,假作太公,戴一顶逍遥巾,穿一件米色道袍,腰系丝绦,足下蝠履,骑一匹青骢马,沿着水路,共走了二三日。路中因兵匪闹的十室九空,即见有人,亦都是临清所管水陆各哨。

这日已行至武城县。见家家户户的都换了桃符春贴,又有一处,正演杂戏,有蹴击的,有踏索播竿的,有傀儡唱戏的,有弹琴卖歌的。投至客店,店主亦殷勤接待,问朱武道:“贵客也前往油坊镇作外事吗?”朱武答道:“俺正往油坊镇,前去进香。不知今年有甚的好热闹?”店主人叹道:“今年驻兵,有甚的好热闹他都搅了。往年庙会,有各种卖杂货的、献杂艺的,近年光景,不似当初,又因与梁山好汉正在打仗,官军闹的民不聊生,哪还有去年光景?”朱武又就势问道:“怎么梁山称是好汉,官军倒没有纪律了。”店主人笑道:“客官不知,那梁山宋大王有谁不知,是及时雨。那年为柴大官人闹了高唐州,就是家叔也受过恩惠的。”朱武问道:“你叔父是谁?”店主人道:“俺不相瞒,俺觑着客官模样,心地忠厚,不能不告以实言。小人姓蔺,排行十三,以此都叫俺蔺十三。叔父蔺仁,因曩在高唐州当牢节级,柴大官人是他救的,以此那大王重用,眼今为阳谷知县,好不发财。俺兄弟蔺十四,眼今亦署理宁阳县,闻去岁梁山泊捐集钱谷,就俺兄弟也分了锡钱数万贯、纹银数千两。在油坊镇盖的房舍,不亚如瓦窑一般,好不威武。去岁与家叔作寿,来贺寿的,都是头领,就这里武威知县,也亲去拜了寿。只因有高太尉令贾奕进兵,将镇上好房舍满都占了,至今都屯积粮米。有参军柳少权住在那里。”朱武问道:“那家中人口呢?”蔺十三道:“快休提起,至今俺叔父家眷还住在东昌府,这里人民全遭了害,有粮要粮,有米要米,把人民驱逐的成了野狗。有老小的,陪着睡觉。男子都作了奴仆,举手便打,张口就骂。不知有怎的不是,就要斩头。你道像这般年月,还活得么?”说着咳声叹气,命店小二伺应酒饭。朱武因看着街市繁华热闹,听这样说,好生纳闷。遂问着店主人道:“这也奇怪,俺看这县城里很是太平,怎么油坊镇却是两样儿?”蔺十三道:“客官不知,这里这包知县胆量最小,年年亦把些供献孝敬梁山,与张迪等亦皆交厚,以此有官军入境,不敢侵犯。”朱武笑了笑,心里暗道:“这也难说,梁山名色也端的镇喝人。”遂暗与雪英等商议,说道:“夫人见解端的有过犹不及,照这样说,我们就率军直入,有何妨碍?劫粮之事,更不肖说,我们就公然直取,比探囊取物的还觉容易,用什么脂粉计?就是进兵,往北边来,大料亦无人抵挡。只惜如今带的人少。”爱奴笑道:“这话也不可说定,还有一事,须当设法。”雪英道:“是甚的要紧事?”爱奴道:“那蓟州高二虎不是要助俺克敌吗?俺想那事也关乎重要的,这里要容易成功,俺姊妹两个人即向北去。”朱武言道:“这话亦说的很是,这里的事俺看容易。”于是与二人计议,怎么劫抢。当日无话。

至次日吃了饭,用精细人先往打探。把带的军卒等分二十队,一队十人,有扮作进香的,有扮作乞丐的,有扮作卖艺的,有扮作小营业来赶衬的。少权也这日无事,闻知高俅目下也督押粮草,带领大军现驻于河北陈桥,督促进兵。又由南宫调一武将来,带领着五千铁骑,一千个弩弓手,现驻于瓦子庄。此人也颇有战功,现进为武翼都尉云麾后将军,姓刘名克,用绰号紫面金刚。又闻人报,此人为北面总接应,兵强将勇,广有粮草,部下又多是河北收降的大盗,现因有高俅钧旨,日夜前进。那日已行至瓦子庄,柳少权道:“这远着哩!现下又正是新年,虽不庆贺,俺这营里就愿意大家乐。”随命军士有关扑舞蹈的,不加禁止,演戏唱曲,亦皆随意。又放赌半个月。少权亦满街游逛,不带伴当,尝对人说,俺就是名士派,出来进去,绝不带人。有的亦献谀谄媚说,恩相这样人,端的少有。一则有儒家本色,不像那小人形景,擅作威福。二则因居心公正,与民无怨,不像那小人出来,前遮后护,若不遮护,也早则没命了。少权亦自鸣得意,隐然以儒将自居,照着武侯一样穿戴,尽日也纶巾道履,宽袍博带,无冬无夏,亦把个羽扇摇着。走至街前,人人大笑,少权也全不为意。忽见前面有个女子,年纪有十七八岁,容颜美丽,窈窕宜人,因见着这般打扮,手中还摇着羽扇,扑的一笑。少权一看,这人也没有仆从,衣服簪珥,复极朴素。遂仗其参谋气焰,正色问道:“你是甚人?敢来笑我。”那人把面色一红,掉头便走。少权亦追赶不舍,见一群人,围一个吞铁剑的,那人仰天正吞铁剑,女的亦隐至身后,少权唱说道:“你不要跑,俺定要问问。”众人一看,是参谋柳少权,不少军卒,都来叩见。少权亦乘势指道:“把这个小妮子带回营去。”众人答应,女的也变了面貌。书中交代,这人就正是爱奴,吞铁剑的,是一喽罗。一见有官军要抢,急拔了剑,女的亦掇一条棍,吓得看热闹的乡人四散奔走。少权要跑,已早被一个什人按倒在地,爱奴一棍,又正中脚跟骨,啊呀的乱叫唤。当时一乱,有朱武几个人已然赶到,拿了少权,把动手众军卒一齐打倒,其余军卒有跑回大营里先报信的,有呼唤同伴们要复仇的。朱武忙道:“这个不好,我们要不速走时,要闯大祸。”遂唤着喽罗等,拖了少权,与爱奴一行人齐向北跑。

行至一处,爱奴已行走不动,问朱武道:“我们又跑的什么?既已闹了就闹到底。少权也被俺捉了,我们大事还未能办,如今也不回武城,却投到这里来,是何打算?”朱武笑着道:“贤妹不知,俺今已打听详细,这北面瓦子庄,驻有重兵。有大将刘克用为接应使,我们就夺了粮台,如何能守?以此把那厮拖弄来,问个详细。”因唤着喽罗等缚了少权,栓在树上,都围着拷问道:“北面接应相离多远?”少权因满身疼痛,爷娘乱叫,雪英亦折了柳条,打着问道:“这里有多少军卒?多少粮草?”少权央告道:“爷爷饶命,这里有十万军粮,八十万草,众多粮谷,都押在后军里。这里军卒并无多少,有两个统制官,一叫白牟,一叫宋礼,两个有一千步军,二百马队。爷爷要饶了性命时,俺愿以万金酬谢。要知小人也是好交友的。”朱武喝着道:“你不用瞎白话,俺不相瞒,俺奉着林元帅令,来此劫粮。看你形景,也不是好鸟货。有甚本领,你模仿着诸葛亮,看你衣履,就该剐一万刀。”说着抽了腰刀,先就胳膊上割一片肉,随命喽卒要一刀一刀的零刀碎割。忽在衣内坠下一物,雪英拾起,乃晶莹秀润的一颗玉印,所镌是“戎马书生”,再看少权,这时已剜出五脏,只剩血淋淋的骨头,堆在树下。朱武说道:“我们快走,不然可追兵到了。”说着远望南面,尘土扬天。有白牟、宋礼等带人追至,一见树上堆有尸骨,又见有纶巾道履掷在一旁,急忙收殓。又促着军卒等分路追赶,一面与贾奕、杨进并刘克用、冯有德等各营报信,又问着武城县索要凶犯。如何忙乱,且不肖提。

单言朱武,这日已行至一处,查点喽兵,尚不缺数。叫分着四五路,往北打探,对雪英道:“我们要破了刘克用,方显本领。”雪英等道:“彼众我寡,如何能够?”朱武但笑道:“不用着急,他们也都是强盗乌合之众,我们要捉了头领,下余的便好收服。”雪英问道:“用什么计?”朱武道:“这里我有个朋友,在此哨聚,我们要去了时节,如此如此。”遂捡着喽罗里年纪长的,带了有五七个人,扮作商贩,叫雪英等亦改男装。行至一处,见有十数个庄家汉,都担了一担柴,腰带着砍柴钵斧,内有一人,身材高大,黑的和炭儿一样,豹头环眼,虎背熊腰,独担了一担柴,在前行走。朱武唤道:“那不是焦大吗?”那人亦注目朱武,慌的放了担,过来拜见。朱武还礼道:“你头领呢?”那人把左右看看,慌的掩手,低低说道:“快别提了。这里又新任知县,非常厉害,我家头领已全都逃走了。小人亦不敢为非,再干歹事。近日以砍柴为业,以前的事,再休提起。”朱武亦惊得一怔,急让着雪英等别处等候,引着焦大至一酒店,又细为打探道:“端的怎样?”焦大回说道:“俺不相瞒,俺家的大头领闫老福,因探知朱头领在少华山,又归了梁山泊,要带着小人等都去归服。不想有县里官人来此说降,就带了德州去,至今无信。俺等也不敢哨聚,只得四散。小人因家中老母极为悬念,那里又捉捕太紧,只得洗手,与庄里大户人家作个长工。”朱武叹息道:“你净这样,有何发迹。”焦大亦叹口气道:“人不遇时,只得吃苦。俺现在伍大官人家作一长工,那家官人也满身好武艺,使一柄春秋刀,重八十斤。去年东京曾去考武,只恨又没有贿赂,没人援引,他仍旧落了第。今在家里,只是闲着。”朱武道:“要劝往梁山去,他肯依吗?”焦大想着道:“那恐未必,只他是清白门第,只想作官。”朱武笑了道:“那有何难?如今作官哪个不出身绿林,你看杨进和刘克用的大营里,谁不是强盗头儿。就是我等,亦不久招安的。如今年月,就讲胡来,若正经考武去,或想着边庭效力,一步步的升迁,就有功绩,也像是张浚、王友直、张伯英、谭稹等,几时亦不得发迹。此人要肯出去聚义,俺能荐引。”焦大又寻思半晌道:“容着商议,看是怎样。头领要没有要务,可往一见。”遂唤着酒保来算还酒帐,朱武争道:“这钱可必须我还。”遂在腰中取了碎银子,付与酒保。焦大挑柴与朱武两个人并雪英等,一同往庄院而来。

工夫不大,只见有几个庄客,引一个少年迎出。魁梧身体,膀大腰圆,眼似明星,面如古月,年纪有二十余岁,只因落第,也恼恨赵官家不用好汉。朱武拜道:“俺久仰大官人威名远震,只恨无缘,不曾拜识。今日相见,足慰生平。”遂引着雪英等一一拜见。伍兴一看,两人都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举动温柔,亚如女子,不禁于暗里笑道:“这样男子,只是娈童,哪像是什么好汉?”遂命着庄客等下去治酒,一面问道:“不曾领教,这二位大英雄有何本领。”朱武因见他轻视,笑了笑道:“官人不知,这二位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因就将怎样奉命,及去夺粮草的事说了一遍,伍兴惊异道:“原来如此。若不是兄长提起,倒失敬了。”遂请着雪英等后宅歇息,叫女眷们陪伴款待。一面与朱武等前厅饮宴,席间说道:“小弟亦夙好交友,有金国人叫耶律反,兄长亦识此人否?”朱武笑着道:“俺却闻名,只是还不曾见面。”伍兴道:“这人是慷慨极了,般般武艺,无不精通。因奉着金主钧旨,专结好汉。这人与小弟相交,极为义气。据他言道,那金主待遇人非常和厚,赏功罚过,重用贤才。不似我国信用奸党。”朱武也乘势问道:“兄长之意,也愿从金主吗?”伍兴长叹道:“俺岂愿入外国?只因有一身本领,没识货的。有常言说的,君不正,臣逃外国。”朱武笑了道:“诚然诚然,小弟亦恼恶奸官,阻碍士路,以此与众多豪杰梁山聚义。兄长不弃,也帮着宋大王替天行道,将来成事,少不得封侯受赏。何必与耶律反共那事呢?”焦大亦起立说道:“这话倒是,那梁山众好汉,谁不闻名。强如与外国作奸细。”伍兴也寻思说道:“俺亦省得,只是又没个功绩,投了去时,亦自无味。”朱武笑了道:“这有何难?眼今有若多粮米,存在北面。兄长要取了时节,岂不是奇功一件?”伍兴道:“话虽如此,你们是上应天星,该有分的。”朱武又道:“这话差了,似我们方天寿、林大虎,哪个在榜上有名?如今爵位在我之上。”伍兴亦喜的说道:“应当如此,若敬重武艺时,人人乐意。还有一件,那谭稹、贾奕和周黑子几个人,俺都晓得,是受过大金邦许多贿的。将来要金国兵到,绝无抵御。”说着引了朱武又附在耳根上说了半日。时已半夜,有庄客跑来道:“啊呀不好,这里又来了官军,要住房呢。”一言未了,只见有几个官军,各拉着马,直至客厅上,大叫着道:“谁是东家?把房舍腾净了。”伍兴是伺应惯的,忙忙答应,朱武怪问道:“这是怎的?怎官军这么暴,这半夜里往哪里走?”伍兴叹息着道:“兄长不知,这官军扰乱人向例如此,试问若不是这样时,怎么能逼得民反?俺这村里满被害了,只俺这里每次因住的军官,稍强一点。其余已不堪问了。”朱武便道:“俺看着这么办,兄长要有意出山,只索于今夜晚间,如此如此,你看这主意如何?”伍兴亦慨然应允,当时打探,这来的众官军二千余名,乃后防接应使马步兵卒,因闻有油坊镇少权被害,由紫面金刚刘克用带领着偏将八名,精兵一半,特来于武城剿匪。只是都未带粮谷,一路之上,叫民供应。到晚投宿,亦驱逐百姓们,全数腾挪,男子喂马,妇女作饭,有姿色年轻的,不必细说,要陪着军官们轮流取乐。有哭喊的,那军官骂着道:“混沌魍魉,俺们是因为你们出来平匪,是省事的,很应孝顺。若你们藏藏躲躲,有好的不与吃,有美的不来睡,那时要怒恼爷爷,俺当作通匪律、容匪律、济匪律,不论哪一条,要你狗命。”人民也断不敢惹,吞声忍气,暗里掉泪。官军又很讲体面,虽然这样,却叫着百姓,出名颂扬德政,这里亦经过几次。朱武笑道:“这事倒好像王英坐东平府,他叫着百姓们制牌献匾,所为叫大寨看着,很孚众望。不想官军也跟着矮虎学。”遂笑嘱雪英等,将伍兴的老娘妻子保护出庄,又叫喽卒陆续逃避。伍兴也收拾细软,命焦大等在前引路,朱武也骑匹骏马,提枪在手,行出数里,有雪英赶来道:“这事不妙。俺们要劫取粮草,固甚容易。但是要归来时节,有刘克用,我们亦抵挡不了,如何是好?”朱武笑着道:“那时再说。如今要夺了粮银,收集军士,那时就转向北去,投高二虎,叫他亦帮助我等,岂不有功?”雪英道:“话虽如此,不如把后患去了,到是爽快。”遂附向耳边道:“如此如此。”朱武大喜道:“若得这样,何能阻止。”雪英笑了道:“你们前行,俺有这夜行术,足能赶上。”遂别了各女眷,爱奴欲问,雪英亦笑而不答,携了弩弓,背了宝剑,将一方皂罗帕包了头发,系了裤腿儿,扎了锦腰,一转眼间,已无踪迹。伍兴赞美道:“这端的好本领。”一边赞美,与老娘妻子等随着朱武往前赶路。

行至一处,朱武与爱奴计议,叫着喽卒寻了竹竿,将带的假旗帜全行揭起,人马车仗,叫按着官军模样,至瓦子庄投入店房。已早有报事的报知大营,那营里偏将等不知来历,一名勾起瑞,一名就正是阎老福,两人还正自赌耍,军卒入报道:“现今有一伙官军,未带军器,据说有大营钧旨,来传令的。”那二人慌的道:“这便怎样?我们又夙不识字,见传令官怎么答对。”遂忙着披挂了,罩了战袍,各带着军健等前往迎谒。至店门外,朱武亦唤着军卒迎接入去,三人一见,那朱武笑着道:“有劳二位,还来迎迓,下官因奉着殿帅府太尉钧旨,叫调着二制使押运粮谷到临清阵上去,令到以后,即日起身。”二人拜下应道:“相公劳碌,请驾到敝营里,拜茶献酒。”朱武答应,叫喽卒小厮等亟备了马,又暗嘱焦大道:“有阎老福现在这里,所幸还未能识破,叫伍兴等亦须躲避。”焦大亦早已窥见,心中暗喜,又觑着朱武等出了店门,与伍兴道:“这倒凑巧,这里要有他时节,必定成功。”刚正说着,只见有喽卒庄客,搬着包袱,雪英已自外走来。众人因知她回去,不知何干,那女眷们更亟悬挂,都挽着慰问道:“难为你走,我们都坐着车子还觉苦哩!”说着朱武已自外回来,见了雪英,先问怎样,雪英亦讯问朱武,营里怎样,朱武笑着道:“这里倒容易顺手,不至为难。”雪英亦笑着点首。原来阎老福自入了官军里,好生不快,月间俸禄,不足花用。只仗于兵卒里面食些空饷,与勾起瑞又不和睦,如今又位他以下,更极愤恨,心里暗道:“俺要有得意时,还须出去。有古人说的好,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因此于心中抑郁,已非一日。今见朱武,已早知梁山上来此诈粮,却故为不相识,送出以后,又拜着邀请道:“小人午后,在此备酒,相公要不嫌卑贱,望乞驾临。”朱武亦只得应允,心里暗道:“这酒要不是诚意,却是厉害。倘他要识破此计,治酒害我,我又便怎么样?”遂想着回了店,雪英问道:“那老阎怎么样?”朱武答道:“看着倒没有意外的,只是有一件可疑,在少华山时,朝夕见面,就联合九纹龙赍信送礼物,也都是他。如何转眼若不相识?这节我甚是疑惑。”雪英道:“军师留意,有无有别的奸诈,要须理会。俺夜里干的事已成了。”因引着朱武、爱奴并焦大、伍兴等,瞒着他人,不叫知晓,将携的各包裹打开验看。不是别物,乃后方接应使现拜为云麾将军刘克用的首级,龇牙咧目,扎撒乱须,并几个偏将脑袋,头发系着,鲜血淋漓。又一个小包裹内包着有令旗、令箭,并一颗将军之印。雪英指道:“俺看着这颗印,倒十分有用处。以此我寻了半日,在一个参军手里,方才觅得,只幸当时各人都拥着妇女,恣意作践。我因干事,顾不得羞,都一一断了头,用布包好。尤喜妇女见我是那般凶狠,不敢喧叫,直至来时,军卒也并不知觉。”爱奴笑道:“你这个头一功。只有一节,目下这村百姓活不成了。”朱武道:“这也多说,俺们为替天行道,哪管百姓?”遂拿了那颗印并令旗、令箭等物,对众人道:“俺不愁了,现有这兵符印信,正是应用。”随唤着军卒等牵了坐骑,叫伍兴、焦大等也都跟去,一径往瓦子庄北甲马营来。

单说营中,这时为迎接朱武,各门都悬灯挂彩,叫军士等全皆披挂,有数十弓箭手,背着雕弓,挎一壶箭,明盖亮铠,又衬着长枪银戟,旌旗蔽空,朱武暗惊道:“俺不想这营里这么富足。”遂叫伍兴作兵马钤辖模样,引着喽卒,传喻嘉奖,又面慰大众道:“相公有喻,明日犒赏。”朱武亦马上假笑,手捧旗剑,眼望着众军士,一一致意。方至营外,已早有阎老福马前唱喏,众人下马,一径往营里坐定。阎老福道:“俺不意朱头领来此行诈,又会了伍官人一同驾临。”焦大已拜在地上,欲说来意。有朱武拦着道:“休要多口,这里也不能讲话。”阎老福笑了道:“这有何妨?俺俱是一家人,休要多虑。实告头领,俺欲往梁山去,已非一日,在这营里,非是本心。一来也不得升迁,二来也不足花用。今日相遇,实乃天缘。”朱武已转惊为喜,当时摆宴,只见那营中将士都来参见,个个是明盔亮甲,异常威武。阎老福道:“俺就是没有人能制伏刘克用,若不然时,俺聚着这些个兵马粮草,何往不利?”朱武亦乘势说道:“这个年月,也就是干一干,干得好时,也落个太祖高皇帝,不成时节,也落个鲜衣美食,受用一世。只有一件,丈夫要见得远,看得明,强者服人,弱者服于人。像阎贤弟正应与大股合伙,有俗语说的好,徒一根铁,能打得多少钉。又道是单丝不线,孤树不林。若依了梁山时,占个地位,任人也不敢轻视你。看张迪和那秦少保、高二虎,哪个不自在逍遥,坐个王位。”阎老福道:“小弟亦早有此意,只恨俺那个同伴叫勾起瑞的,这人又想争权,胆量又小。往日我曾经试他,我们也刺了老刘,豁出去干一回。不想这人总是多虑,他说要这样一来,成是必成,但是要成功以后,像我们部下人,日后也全要学我,要怎样提备呢?我当时笑了道,看你这样儿,必然是不会用人。能用人的,哪能造反。我有个小小见解,今在席上,不知朱军师和这位伍大官人,见笑我否?”伍兴道:“足下但讲,我们也长些学问,开开茅塞。”阎老福道:“有甚学问?小人也一字不识,只仗着于江湖官府诸处用心。常见高俅,若见了有本领的、有武艺的,他必然不肯用,不省事的,因高俅这么办,十有八九,道他是嫉贤妒能。其实怎的呢,”说到这里,起来又斟了回酒,让着朱武等,且吃菜过过口,又谦词道:“这里亦没得好菜孝敬二位。”伍兴也触起牢骚,接着叹道:“这足下说的是,嫉贤妒能,实在不假。即俺投考亦受了他的害,若言高俅有什么本领呢,谁不习知,他倚仗齐云社踢得好,在皇帝作太子时又能谄媚。”阎老福道:“那都是小事体,凭个高俅,要到了如今地位,作了太尉,你道是容易不成?以用人说,像我们刘将军,也学的高太尉用人秘诀,小弟也随处体验。二位千万记着,有才能过我的精明过我的,或不问哪一件,比我强的,这人文如赵普,武如太祖的,也断乎不可用。类如我罢,就畏惧刘克用,唯因畏惧,就不敢动。在我下的,目下也俱都怕我本领,也俱不如我聪明才干,更不肖说我使之往东去,不敢往西,使之打狗,决不骂鸡。使人就好像用手,心要手动,手就听命,若用个比我强的,我说这个,他道我主意不好,我说那个,与他又意见不和。就勉强依了我,毕竟也办理不好。”朱武笑了道:“足下高才,所见这宦海情形,端的不假。唯有一件,部下要没有人才,万难成事。即如张迪与高二虎、丁进、高托山等,哪个能及得梁山这样声势,就是方腊,也受了这宗病,除了方七佛,还有兀谁?像刘克用更不肖说。”阎老福冷笑道:“话是如此,但是也论人论事,各有不同。”朱武因见他不悦,忙改话道:“若论老刘,也端的有眼力,譬如足下,可称是盖世英雄,万人莫敌的汉子,今受了多少屈,在他帐下,这就是老刘眼里认识英雄,若不是足下时,哪有今日。”老福笑了笑,夙来又喜戴高帽,听了这话,很觉得意。随着就夸耀起来,对伍兴道:“俺之为人,是这位大官人最知道的。俺在乡间,怕过哪个?就是我爷娘出来,俺一时反了眼,说打就打。”伍兴倒笑了说道:“这倒诚然,有谁不知,雅号是阎二驴。”说着酒饭已具,外面还吹着擂着,奏动军乐。朱武问道:“我们也不说枝叶,足下今日要怎么帮助我?那勾起瑞怎样说降?”阎老福迟了一会,问朱武道:“那刘克用怎样办理?”伍兴等道:“那都是小事一件,足下要依了时节,这一方的土地军民,全归你管。一生富贵,享不尽的。若恐怕刘克用,不能抵挡,朱军师一面承管,不致有什么失利。”阎老福道:“这个倒不是,我怕那勾起瑞,胆量极小,一见老刘,即耗子见了猫,不知要怎样惊恐。就今早间,俺同到店里去,亦是瑟缩着不敢去。不仗是我,只怕有一个地缝儿他也要钻。像这样人,怎么成事?二位请想,今我要宴请贵客,我们是一样官职,一般大小,像勾统制哪有不列座之理?皆因胆小,不敢见官,就见了兵丁们才有话哩!”朱武笑了道:“这样容易,俺今有一样礼物,奉赠足下。请邀着勾统制一同观看。”遂唤着焦大道:“你回店去。”又附耳嘱告道:“如此如此。”焦大领命去了,有一顿饭时,带了军卒并雪英、爱奴等抬来一物,尽用是被褥包裹,绳索捆着。老福亦邀了老勾,同至厅上。先拜朱武,脸上亦红赧赧的,一语皆无。朱武说道:“若就是这么看,毫无意味。”遂吩咐雪英等厅前舞剑,众人一看,雪英又生得美貌,裙飘带舞,执一口青虹剑,立在阶下。又命军卒于大营五里外,放一只羊,二里以外,放一条狗。叫各派军将们严为看守,倘遇有杀羊狗的,尽力捉捕,若放了凶犯时,依法论斩。众人也不知何意,聚在厅前,看着舞剑。只见那雪英挽袖,剑光起处,如几道白银圈环绕上下,至疾时节,满身都恍如白练遮住身体,慢言枪扎,或用箭射,就使是斜风疾雨,恐怕也不能透入。众人正看,只见那剑光照耀,如一裹白雪团腾地而起,霎时东去。忽又西来,左右四方,随上随下,众人都惊得吐舌。

眼光益乱,爱奴亦执了铁剑,立在阶前,先与诸人道声:“献丑。”随着亦飞舞起来,两人轮换,一个是白光白练,绕满全身。一个是黑气黑团,飞旋左右。大众喝彩,只见一个牌军飞马来报,说营里那条狗被人杀了。众人一惊,又一个骑马将军进来跪下,老福欲问,只见那爱奴手里提个狗头,雪英手里提着羊头,还附带四个腿儿,淋淋鲜血,笑着往地上一掷,还有一个紫盔缨亦一同抛下,笑了笑道:“我们献丑,不想把两个性命倒都害了。”众人都惊异不止,那跪的将军道:“小人该死,因奉着将军令看守那羊,并无有一时候敢自偷懒,不争俺正自看守,有这个美女子,嗖的一剑,遂又砍腿。俺伸手欲捉时,那人已将俺盔缨一手摘去。将军作主,现今这凶犯在此,俺拼了这条命与他比赛,若输了时,愿当军法。”老福喝骂道:“混沌东西,你还不自量呢。”亦满面羞惭,遂喝着左右等推去监下,俱着与看狗那人一同问斩。朱武拦着道:“这个何苦?我们为作个戏法,大家取笑,没得把两个勇将倒送了的。”老勾已惊得发呆,与老福道:“这可是大本领人,我们要交上手时,直是送命。那人比赛,岂不妄想。”老福亦但笑不语,朱武唤道:“俺们要去了耳目,再看包裹。”遂叱着军卒等暂为退下,引着老福解了包皮,朱武笑着道:“你但放心,俺将你最可怕的,都按着羊和狗杀了在此。”老福一怔,觉满身各毛孔都是发冷,展了一看,吓得又倒吸凉气,不由得跪下道:“头领饶命,若叫俺怎的时,没不依的。”朱武挽起,叫先把认降事说与起瑞,依了便好,不依也按着羊狗一样废命。老福应允,与起瑞两个人同来叩见。

当时朱武就分派两个人,各引所部为临清大军里左右兵马使,若取得一州时管一军州,夺一县时参为知县。那二人领命,已知那女将厉害,哪敢多言,将所有军粮及所积银钱等全行献出。朱武点毕,又分付老福等即日起兵,即十日内,将所有柳少权、刘克用所部的败残军马一律收服。一面修书,禀报大寨。林冲得信,不禁与金兰夸道:“端的锦娘有这见识,若不是这样时,哪有钱粮。”遂派着江天彪先往收粮。一面与合营将士操练人马,又吊祭梁大猛,鼓励军心。金兰说道:“俺们有一个机会不宜错过,如今宋江还想着往南去,我们要趁那时侯,一鼓作气。”林冲亦不胜喜悦,遂密派心腹人回归大寨,遇着有事急来报知。一面与朱雷两个演练人马,大营亦屡向北进,将扼要处全行驻兵。一面遣人往迎居正,问到底甚时侯可以功成。金兰问道:“我们又不想招安,问这怎的?”林冲笑着道:“夫人不知,我们也应用计策,缓那官军,若没有后顾时有什么不容易。”金兰亦笑着点头,忽有锦娘自外进来,立叫着金兰道:“姐姐快来。”金兰亦不知何事,走至厅外,只见是刘仁、刘智两人回话,问说何事,二人回答道:“张秋镇的军报,据说邹将军昨日身故,又有军报说这次邹将军又死的不瞑目,没灾没病,就忽然断了气。最奇怪者,继任是营中参谋叫伍元的,这人是什么出身,多不省得。有说伍元胞姊妹是某人妾,为因胡乱,与已故邹将军有甚牵扯。又有人说这个是朱武收服伍兴的族兄弟,究竟是否,外间都因此谈论。”金兰亦寻思一会道:“你等进来。”遂立派精细干练的出马再探,林冲叹道:“你看这梁山泊怎么不完?若这样时,有哪个兄弟们肯能服气。”于是,又写了密札,报与朱仝。那外间谈论的姑且不提。

且说梁山,那二王卢俊义纳着闷道:“这也奇怪?怎么会好端端的便断了气。”燕青笑了道:“员外也不用说了,这里事情员外不知,若依我看,林大虎那厮儿必定知情。”卢俊义道:“俺亦是这么想,只是又没个机会脱离此地。”说着念一声佛,又合掌向天道:“阿弥陀佛,俺卢俊义已知道罪过了,菩萨见宥,弟子已情愿皈依作个和尚。”说着,有蔡福兄弟都来问安,各人憋了肚气,欲来声述。燕青摇手,叫蔡福、蔡庆等且不要说,又目注房里道:“员外无能,若到了气愤时,就能念经,自己也不知打算。像林冲等费多少心,要保着员外称王,员外若依已早则坐定。受人闲气,有多么不值得。”蔡福也不禁笑了,只见案上放一本金刚经,卢俊义已自内走来,与蔡福等点一点头,焚一炉香,一手把念佛珠放下,合掌向天,先念了净口咒,遂拿念佛珠端正坐好,手翻贝叶,竟阿弥陀佛三藐三菩提的念起来。三人但笑,只见有中军孔亮寻来闲坐,至燕青房里头,蔡福问道:“你们忙不?”孔亮笑着道:“有什么正经事?除了朱贵是我们的麻烦事,一日三请,到大王寨里去议论甚事。大王也怪,若该着有罪时,早应正法。没有罪时,早该释放。作什么这么办?”燕青笑道:“不是有人命案吗?那两个邹真不瞑目。”孔亮笑着道:“你怎也胡说起来,外人要这么猜疑,尚有可原,像朱将军没那么冤屈的,他与二邹本无仇恨,害了又有何益处?”蔡福笑了道:“你哪知道,这是有旁人主使,教他下手,内中底蕴,你哪知道?”蔡庆也笑了一回,拍着孔亮肩背与燕青道:“这端的直性人,不懂弯曲。这宗暗昧,谁肯留神。”又问着孔亮道:“你知道林冲和关胜、朱仝吗?他们几人都遇过刺,刺客是何人使的,你细心访一访。”孔亮急着道:“那是瞎说,小弟也不是糊涂,全是他们有意造反,就着要毁辱大王不顾义气。大王仁义,于这些兄弟们不肯失和,不然时节,已早则内乱了。可叹大王这一片心,他们为自私自利,不顾义气,若按公时,都当正法。平心而论,有谁不顶着大王这一点福,有好处的更不必说。人不知恩,反来负义,不是我恨,在我也没有亲疏,不分贵贱,本来是上应天星,一般兄弟,若这样时,只怕天也不容。”蔡福等道:“你倒是好心地,只恐那别的兄弟不能像你。”孔亮亦气的骂道:“谁说不是,就俺们中军营里,就分几党。前边是我们两个不肖说的,后帐卫士是吕郭二将军,分任两班,他们两人又分两党,以外有王英一党,朱贵一党,戴宗、时迁又是一党,若有公事,你看那争执议论罢,不怎么说没义气哩!”燕青又就着问道:“大王南巡,到底是几日起身?先说十六日一定下山,如今二十六了,怎么也不见动静。”孔亮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我们营里也不断的常议论,因二王爷是佛心人,大王一走,有些个被屈的想着声述。就这几天,那巴结我的人就有不少,有想要派到头关的,有想派到二关的,有想要我等来说,将某司处都改并的,有想要派在粮谷司或留在军器作的,我的耳朵都要破了。他们也不是怎的,这么胡闹。”燕青笑着道:“全是如此,曩日我恨恶官军有这恶习,不想梁山也变了这个样儿。这二王爷气得要死,就大王走了时,二王也不肯多事。”蔡福等道:“俺就是这样苦,跟着二王爷终年吃苦。人家都好吃好穿,快活一世,像我们这样人,哪有出头日子?”燕青笑道:“你不要妄想了,幸亏这样,你没见林冲吗?俗语说的出檐椽子必是先朽,似这么老实些,还可望久。若不然时,”说到这里,以手就比作短刀,自往那项上一砍,笑了笑道:“你看这个要一下儿断了,命往哪儿诉冤去。”孔亮笑了笑,听这话里仍是有话,按他意思,似疑着行刺的仍是宋江,不由得心里怀疑,坐了一会,回营歇息。

为时已到二鼓,听卫士说,大王又叫了朱贵进了内寨,孔亮心疑道:“这可奇怪,怎么又叫了他来?”遂一手拿了信牌,进寨巡夜。叫卫士等不必喧叫,自己也不带随从,来至寨门。只见有二门以内出来两人,背着细看,像是张青和吕方两个人,一边走着低低谈话,张青笑着道:“只怕不容易下得了。”吕方道:“朱贵的主意好,就是药酒比什么都容易。”二人过去,孔亮心里道:“这要害谁?却这么下毒手。”遂踱进二道门,只听宋江在屋里大声道:“这些配军,该早都正了法。”又听是朱贵语音拦阻着道:“兄长勿急,任什么大的事,都有我呢。以前之事,乃用人不得当。今日养着不少死士,大王要肯用时节,尽管分派。”遂唤着旁立的一人道:“你听没有,这以后用银钱不用发愁,你但尽心,若大事成就时,你就是公侯之位。”那人就诺诺答应,孔亮暗道:“这燕青疑虑的端的不假,怎这个口气,又要害谁?”遂立在垂檐下窥听,半晌只闻是押文书写书信的声音,孔亮因恐人看见,急抽了步往回便走。一边思忖,乘宿卫将士等都没看见,蹑足潜踪,回至房内。孔明亦自外走来,问孔亮道:“你没见喻帖吗?俺们中营要调往三关去,这里宿卫归吕将军。”孔亮笑了道:“这个正好,我正要告你呢。”遂出去看了看窗下没人,将所有听的话并蔡庆、燕青等怎样谈论说了一遍。孔明也恍然叫道:“啊呀是了,这样一说,就满都对窍了。今日中营满加更动风言风语,要二王卢俊义挪进寨来,名是同居,暗行监管。要燕青、蔡庆等归六尚局。带了吕方往南边去,查其心意,要面会方七佛,先取荆襄。天寿也进兵徐州,派李铁牛先打东京,这样看来,真要反了。”孔亮拦着道:“你莫多说,我们要可留则留,可去就去,断乎也不可伤人,图什么呢?”遂唤着卫士等都入帐来,孔明传喻,叫遵着大王令,移至三关。

且说宋江,于次日升帐道:“邹渊已死,那朱贵害人事显系子虚。据王英说,乃有意谋反者捏造之语。今按军规,将朱贵、杜兴等复归原职。转运之事,俺派着宋清、杜迁、燕顺三人为北路都转运使,带兵一万,兼检校兵马大将军节钺,所过自林朱两人下郊迎跪拜,有违背者,按目无尊上律革职问罪。”当时传令,叫晓喻各州县一体周知,又宣喻道:“卑人要前往江南,看看风景,俺们山里现又不富,鄙意要先到淮南,借些粮草。这寨里事都交与二王爷暂时执掌。”吴用亦立即传令,就移着卢俊义并其女眷全过寨来,宋江又道:“俺接了天寿书信,与方腊两个人已经订盟,俺作哥哥,他为兄弟。只恨是张仙那厮,你总在泰安、临城劫我财帛,俺今南去借着复仇。各位也还都记得,去岁会盟,哪个不畏惧忠义军。只有张仙,路上还劫掠寿礼,于军卒脊背上刺字辱骂,这样仇人,哪能饶恕?不知有哪位兄弟,可愿领兵。”一言未了,右边有几员大将一齐闪出,众人看时,乃没遮拦穆弘、丑郡马宣赞、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锦豹子杨林、跳涧虎陈达、小遮拦穆春几人,因本寨各头领都领着各部人马,封为大将军出为节度使,独他几人,终日闲散,遂暗中结了义,攻守同盟,以外有张青、乐和、段景住、鲍旭、蔡庆、蔡福、燕青、李立等,皆为一党。外面有林冲、杨志、武松鲁智深等,每每亦招致他们,共同举义,唯有宋江并不知道。当时那几人请令,有燕青、二蔡、乐和、段景住等,当下也齐说愿往,宋江笑道:“哪用了这多人?”众人齐道:“俺们都结义兄弟,不是同年同日生,但愿同日同时死。望大王拨了人,就点着穆兄长作个元帅,但有一节,要夺了土地来,我们要自己分管。”吴用笑了道:“说得容易?你们也不知张仙怎的厉害,即使能打,这事也不是一时可成功的。再有一说,人马未动,粮草为先,哪有那若多钱粮供给你等?”乐和、李立道:“军师太愚,若这么说,我们就老死梁山,没的可望了。军师曩日也出过好主意,铸过铜钱,又铸过忠义军行用准五百文的铜牌,何不与我们使用,不足用时,多铸怎的?将来要取了泰安府,如数奉还。”李应因话到舌尖,不得不启口说道:“你们心粗,我们的钱上镌的是‘替天行道’四个字,拿到别处,必不使用,不像官家钱上,镌是‘宣和通宝’,到处流行。独我们的钱,只限于我们用,往哪里使用去?”欧鹏笑了道:“这是呆话,他们要不肯用时,用刀就砍杀了一个,吓杀十个,有谁来忤逆呢?不是我说,我们为替天行道、秋毫无犯,肯使这钱,就是体面,小民要不知抬举,那说不得。”众人亦齐口说道:“这话是呀,我们有生杀之权,怕什么老百姓?若不使时,都剁了囚囊的。”宋江亦无可奈何,遂先传令,叫吕方、郭盛等前行备栈,改命朱贵与杜兴两个人为中军都检点兼行营护卫军都指挥使,定于二月初四日起身南下。命穆弘等领兵一万,分前后左右中五路人马,穆弘为中军指挥使,行元帅令。宣赞为前军指挥使,欧鹏为左,邓飞为右,杨林为后营指挥使。命燕青、蔡福等总为接应,乐和为五营提刑,穆春为兵马转运,吩咐已毕,众人都欢欣鼓舞,领了甲仗,即日起行。

再说宋江,把寨中一切事安置已了,忽见有公孙一清寄来一信,内中言道:“小弟由奉命以来,在定陶县抚恤百姓,不意家母现今已染病在床,无人服侍,迫无可奈,已谨将军州之事,俱交与徐凌二公,权且管理。小弟收束即日起身。”看到这里,宋江就递与吴用,叹口气道:“你看这个老道也犯了臭脾气,这么大事,抛下就走。”吴用看了道:“这有什么?这人有股呆气,终非大器。俗语说的打天下的不怕天下乱,作光棍的不怕饥荒多。若净是讲仁德,你问问哪一朝的太祖太宗不都是反叛贼?独这样人不甚省事,大王也不用眷恋,去了更好。”宋江也气的传令,就派着凌振、徐宁为定陶节度使,又问着吴用道:“俺有一事,最是心病。临清林冲,终久是不能安静,俺闻军报,他已占了武城,招兵百万,暗中又派着朱武结连了高二虎,这公孙胜实是可疑,只怕也是他引的。俺今有一条计策,要烦军师。”吴用道:“是甚的好计策?”宋江笑了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古人征战,最讲伐交。俺想史进与朱武最近,便使他要游说朱武,将林冲作的事合盘托出,那时我亲领大军,往征大逆,你道这计策何如?”吴用思忖道:“计是好计,只是在一两日内大王出狩,一两个月未必回銮,要那么举动起来何等费手?再说有四面强敌,乘虚攻我,那时又怎么处呢?依弟之见,大王于南狩回头,就效那汉王缚信的故事,定个日子,亲往北去。那时林冲必然迎宴,大王就乘其不备,招呼卫士,连他女人也临时缚住了,归共所费几个猛士,不足一刻,管保成功。”宋江跌脚道:“这端的好计策。”当时议定,就命由中军里拔选勇士,立擢为翊卫使带金吾卫左右将军衔,这名教安排射虎擒龙手,要斩翻云覆雨人。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二十回 刘锦娘抱羞擒猛将 张太守鼓勇驾孤舟

话说高俅在中军大营里得有军报,言柳少权、刘克用俱已被难,林冲已占据武城县,又勾结高托山等取了盐山。登时大怒,叫中军王伯高赍了军令,将杨进、贾奕等各记大过,文天柱、张毓宗等各降一级,并予限十五日收复武城县,将所失各阵地一律夺回。杨进闻命,与志功、剑韬等聚着商议,杨进叹道:“俺记了这一过,情实冤屈。若不是贾奕时,哪能误事?我等也不是无能,不能进攻,只因太尉用人不专,若专靠我们时,此时已早到梁山泊,全扫净了。”剑韬也一团怒气,登时又商议就要出马,又发了宏愿道:“俺不进临清城,不是裘家子。”众人都拦阻说道:“何必着忙,居正有信,大约亦必有巴鼻。”正商议间,只见乔老者自外走来,双手拱拳,望着裘剑韬贺喜,杨进道:“有甚的大喜事?”乔老笑道:“剑韬亲事已然定了。俺见了一封信,说的详细,那居用仪堪称能手,他现与裘老兄计议已妥,与刘锦娘订了姻事。据说在一二日内必有佳报,我们也不必动兵,管教于一月以内全行平定。”杨进笑了道:“哪有的事?这贼要不予诛戮,绝不肯服。”剑韬也冷笑着道:“俺那祖父实年迈了,如今贼寇哪可以理论呢?”张志功道:“倒不是那句话,居正在初也曾说过,他破着三寸舌要扫灭梁山泊,如今说的必有巴鼻,不然也不肯如此。”因问着乔老者道:“是怎样说的亲?要怎样收服法?”乔老者笑了笑。

原表居正,也端的有本领,回里以后,日夜奔走,至今已回到临清,与林冲道:“我们要诚心归顺,现有一事。”林冲问道:“是怎的归顺呢?”居正笑道:“那裘剑韬人才出众,现今已拜为阁门,祗候年才十六,比之锦娘正相匹配,我们要代为媒证,作成此事,岂不是公私相尽。”林冲也登时大喜,刘氏昆仲,更不肖说。金兰亦商议锦娘,都甚乐意。亟忙纳聘,定着于二月初二日送去成礼。杨进闻信,也替着张罗着,只有亚雄,自周口酒店里放了剑韬,女子心中,久怀此意。只是与哥哥嫂嫂在军马匆忙里未肯提及。今闻此事,亟撮了一条枪来,寻剑韬大叫着:“姓裘的,滚出来。俺与你拼个死。”剑韬也不知高低,空手出营,亚雄也不由分说,迎着就刺。志功和孟大娘子已闻信赶来,拦住亚雄,不得交手。问说何事,亚雄亦不好开口,只得骂道:“是甚的好男子?不是俺救了他,哪有今日?”剑韬亦不知何故,当时劝住,亚雄还跌着脚骂。众人都拉了剑韬往大营来,志功叹道:“俺这个小妹子,俺实无法。”众人亦看明缘故,文天柱道:“既有这事,何不就一床三美。”杨进亦笑着说道:“俺索性作了伐。”遂烦着乔老者即日行聘,以剑韬青锋剑作为聘礼。当日议定,俟锦娘进了门,再行合卺。众人都道:“这端的模样好。”方有这宗事。剑韬微笑道:“俺不是这样人,俺想人生总应有文谋武略,立功绝域。若喜妻妾,是甚的好男子?似这两人都是祸害,到将来时,诸位也必然知道。”杨进笑道:“你不要瞒哄我,你的心里何尝不乐?即俺亦帮助欢喜。”遂喻令营卒等寻了民房,安置馆舍,内里亦花团锦簇,布置齐整。正初一日,有居正领着人先来报喜,随着有临清军马护送妆奁,刘仁、刘义都着的簇新袍服,送着锦娘坐的花轿,一直到舍而来。这里亦悬灯结彩,大动鼓乐,有军卒等摆列队伍。杨进引着部将迎接管待,居正喜道:“这已是一家人,以后也无庸客气。将来奏凯,天子于午门宣见,荣封厚赏,子荫妻封,小人就称了意了。”刘仁也本是良民,一到这官军里面,更为欢喜。刘义叹道:“俺们有二三年来不归王化,今到此地,重睹升平,真是这一生快事。”杨进亦备了酒宴,大吹大擂,乔老者席上道:“今是小聚,候着你列位回营,尽心国事。无论怎样,我等是大宋人民,北有金邦,日常欺辱,人民又颠连苦困,不得安生。吾等为地方计、为人民计,也该着灭了......”说到这里,欲说贼子,有居正挤着眼,又改口道:“也该着尽个心,保障桑梓。”刘仁等道:“俺等也情实无法,在贼境里不敢不从。论俺初心,只想是练个乡兵,保护村乡。不争有大军压迫,无可如何。”居正道:“这都是忠义男儿无法罢了。自今以后,我们已合在一处,什么方腊,又什么丁进、高托山啦,凡害民的皆当除治。”刘仁亦慷慨言道:“大丈夫不遇时,不能够济人利物,终是白活了一世。”居正笑了道:“君子笃志,有圣人说的好,不诚无物,但有这一片丹心,若报效赵官家,匡扶社稷,有常言说的,有志者事竟成,不愁不紫金腰带挂印封侯。你看古来有多少大英雄,不生于乱世之中,只在当时有大见识,有大勇敢,见机见的,早心里有决断。”杨进亦乘势问道:“林冲他们到底是什么心意?既想招安,怎么又不肯洗手?”刘义等道:“那倒不是,只因去岁受过智多星一回蒙哄,如今谭稹也日久没了信,侯蒙上任也畏惧不敢来。若有人时,已早则归降了,且不止林冲元帅一人投顺,就董平、关胜等,凡当过军官的,如今已后悔不及,有谁愿作贼哩!只是又有些谣言,都说高太尉为人险诈,倘如要问起前情,究治前罪,一人有几个脑袋,敢来送命。宋江又百般说法,恐吓大众,先说侯太守用的奸计,后来又特在睢州闹一回事,都假着林冲名色,题了反诗。这事已人人知晓,至今还捉捕林元帅有信赏哩!”杨进道:“那事俺也略知道,近闻林冲与朱仝几个人,宋江都十分眼红,想着谋害,莫非他等还不自醒悟不成?”刘仁叹道:“俺林元帅那个人最重义气,论理梁山本该是林元帅坐第一位,即不然时,也该是卢二王爷坐这首领,只因吴用与宋江两个人,狼狈用事,愚哄大众,意图谋反。去岁会盟,也为的这宗事。”杨进笑了道:“这何足提,下官也躬逢此会,焉有不晓得之理?可叹宋江与吴用几个人,在初也打过祝家庄,破过大名府,打过曾头市,闹过少华山。又耀武扬威,将青州府、东平府、东昌府、高唐州,各处都踏个土平。如今才力不知往哪里去了,内忧外患,四面楚歌,内里就仗着吴用。吴用已丰衣足食,鹰饱了不拿兔,只一个小粉头就迷住了。外靠着方天寿,天寿乃方肥的胞侄,是否忠诚,尚为疑窦。这北面林元帅又是这样儿,俺闻宋江还欲往淮南去,不知真假。”刘义道:“这倒是实在事,如今权柄全在朱贵和鬼脸杜光等,鬼鬼祟祟,不知要怎的揽权。二邹一死,施恩又被人所害,如今寿张也不知怎样呢?”乔老者道:“俺向在三皇庙有个酒店,近来的事,俺都知道。俺又闻林大虎近日又有甚高见,要结连各山寨,害及大众么。”刘仁等道:“那是和白闹一样,我等与各山寨里都透消息。那日朱贵曾告诉各寨说,有捉了林冲的,除重赏外,把临清节度使就予了他。其余各寨,更不肖说。内里又似乎有人故意造谣,闻二王卢俊义、蔡庆、燕青和乐和、段景住等,都见过林元帅造反书信,上边印信,还确是林元帅的,情实不假。这里亦见过二王爷要火拼梁山的檄文,有关胜、杨志等都盖了印,后来邹闰要面见二王爷,问问此事,不期中途为人所害。闻现在这个檄文,已经那宋江看见,是真是假,我等也不能辨识。皆因这事他等也很伤和气。”乔老者笑了笑,明知这事乃海州宫振铎等弄的把戏。当日饮酒,又劝着刘仁等道:“今日喜事,多饮数杯。”杨进亦略知一二,只是肚里藏不得话,当时大笑,又拍掌叫着道:“我是粗人,与斯文念书的两宗脾气。在初俺见了老学究,气的鼓鼓的,如今已豁然憬悟,对念书的十分信服。不读书的,终是见短。他们也不劳一兵,不用一将,就掉着三寸舌,耍个笔尖儿,这弄的梁山泊多么热闹。可怜死的,如今就见了阎王,也不知怎死的归期里面。”说到这里,就指了居正道:“似你们这流人,真个万恶,信嘴开合,摇弄笔杆儿。”居正也端了酒杯,呵呵大笑,正然笑谑,剑韬亦自外走来,众人问道:“你怎么也来了?怎不到洞房去。”剑韬只低头不语,执了酒壶,与众敬酒。杨进又故意使他与刘仁、刘义等各满一杯,文天柱道:“这时侯不早了,洞房花烛夜,哪可耽误?”剑韬不语,那随的承局等代着回道:“将军不去,适才于校场里边驰一回马,我等劝说,终是不听。”张毓宗等道:“不听他的。”随叫着军校等道:“你们推着。”众人亦随在后面,送出营外。剑韬不走,众人又叫着备马,送至馆内,又遍喻军校道:“无将军令,不许这新郎出府。违令者斩。”众人亦只得遵命,强着剑韬入了上房。

有侍候丫鬟等叩头道喜,剑韬不语,丫鬟又递了盏茶,催着安寝,为时已将近四鼓。屋里锦娘,不知那剑韬性气端的如何,嗽了一声,要看又不好偷看。又停一会,闻外边婆子们都已散去,丫鬟也闭了房门,各去安睡。心中一想,这时要出去唤他,只是又觉着害羞,欲不出去,又恐再慢了丈夫。犹疑一会,听外间院子里别无动静,遂慢慢移了步,微开了帘子隙,只见那剑韬坐着,兀自看书。白察察粉脸膛儿,眉儿皱着,口咬下唇,一手执书,穿一件鹦哥绿的绣花袍,就着灯光露着忧色。看了半日,听着大营里击了四鼓,接着有巡更锣响,锦娘暗道:“这他有甚的愁闷?莫不是恼了奴家不知礼法?”想到这里,遂想起父母来,去世以后,无人教诲,于官家礼数上全不省得。一边思忖,一手要掀帘出去,无奈女人终是有些羞涩,胸间一跳,脸上已自觉红涨,急忙退入,又坐在锦床上,叹一口气。又停一刻,闻忽哗啦一声响,移步再看,只见剑韬左手拿着剑鞘,右手抽剑,把英眉倒立着,灯下正瞧。锦娘一看,是自己随身剑,挂在外间,看那墙上,有自己金背弓,雕翎箭还一一列着。剑韬看毕,用手又摘了弓箭,锦娘笑着道:“官人可不许见笑,这是奴家小时玩物。”一边说话,就着把绣帘揭起,轻移莲步,走近跟前。一手接弓,一手接箭,只是又不肯抬头,看他模样,欲待悬挂,自己又觉着身短,空伸了手只挂不上。剑韬也毫不为意,任她怎的,自己往椅上一坐,仍旧看书。不想袍袖却压了宝剑鞘,锦娘笑道:“我惊动官人。”手刚欲抽剑,剑韬已掷下书本,冷笑两声道:“你休讨贱,洒家也堂堂男子,只娶了你,坏了门第。”锦娘因不解这话从何说起,红了脸道:“你要作什么?”剑韬说道:“俺要杀了你。”抽出剑,扬起便砍,锦娘也不慌不忙,见他气盛,一手把腕子托住,一手指道:“你这又作什么?你遇了我,莫要逞强。是怎的不配你?你张口辱没人。”剑韬也不顾高低,随又一脚,不知那脚又踢个空,锦娘笑了道:“你真要动手吗?”又用手指着道:“你休逞强,若不肯服俺时,出去比试。今乘有媒证人都在营里,你我要押了军状,立了死而无悔的结文。”剑韬怒着道:“俺怕你不敢去。”刘锦娘道:“有谁要怕了时节,算为畜类。”说着解了湘裙,卸了簪珥,挽了头发,吊起衣襟。正欲跑出,丫环已惊得跑来,急推了门。婆子也喊叫军校,聚在院外,都探头跷脚的往屋里瞧。这时剑韬倒气得没了话,一来年幼,看着那锦娘容貌本极俊丽。二来也夙无嫌隙,只想是簪缨门第,不相匹配。再者又有个张亚雄,也来厮搅。在初心里只想要打熬筋骨,习练武艺,将来于边庭立功,继其父志,至成名后,将来要选个绝色武艺,超群出众,文墨也压倒一时,有那贤妻,多么快乐。何苦于这时娶妻,误了大事。心这样想,锦娘也路上闻知亚雄那事,一来是妒,二来又受了羞辱,当时指道:“你若是不出去,算你无能。莫讲一人,就叫那亚什么雄来,你问问姓刘的,这山东地面上怕过哪个?”众人也不知底里,只见这一个坐着,手执宝剑,一个把一张金背弓站在地上,说不敢说,劝不敢劝,急忙与大营送信,有杨进、居正并文天柱、张毓宗等都黑夜赶过来。只见锦娘跃至阶下,剑韬亦仗剑追赶,这个一弓,那个一剑,两人都咬牙切齿,拼起命来。众人忙喊,杨进已飞身闯入,揪了剑韬,众人亦拦了锦娘,劝至屋中,询问何事。

两人又各无一语,杨进笑道:“你们也必是诚心,小兄年长,有不少说的话不好开口。你们不想这黑天半夜的动什么武?谁有能力,将来于上阵时侯用也不晚。俺闻高二虎昨日已派着大将樊七进驻武城,这人有千斤膂力,向在盐山招聚为首。我们要捉了他来,也为能干,何苦在这里动手?”居正也拉了剑韬,百般埋怨,又低声指着道:“你那大舅都在这里,我们这天大功绩,尽在于此,若这样时......”剑韬也长叹一声,文天柱道:“你这叫什么事?”杨进也夺了宝剑,连弓和箭,并查看洞房里有无武器,都交了丫鬟们收起保管。又着丫鬟伺候锦娘,这时锦娘在屋里绣床上又羞又愤,思前想后,料着有亚雄在此,必不相容,哭得比泪人儿一般,不住叫苦。婆子劝道:“夫人也勿用伤心,这将军这个人,究属年轻,问着也不是有意。作新郎的都觉害羞,有常言说的好,女婿大吃馒头,女婿小吃拳头。等日长了,自然为和的。”众人亦劝解剑韬,七嘴八舌,闹了一夜。居正因恐怕刘仁等知道此事,遂戒喻丫鬟并婆子、军卒等,夜来之事,不许传布,有走漏者,立即枭首。一面又摆了酒宴,邀着刘仁等大家快乐。正然吹擂,有两起报事的进来回话,杨进喝问:“有甚的要紧事,却来闹宴。”军卒回道:“小人亦不敢隐瞒,现有二人在外求见,一个是临清林元帅派一个统制官来,名叫陈瑞,据说在临清大寨里现得有梁山密报,说现在梁山泊已派着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及浪子燕青、金毛犬段景住等,带领大军与卑县龚旺、兖州樊小乙及曹县白胜,还会合杨志等,共计有二万人马,往讨张仙。宋江又降了钧旨,叫朱贵、杜兴等随营护卫,于二月初四日先赴徐州,意欲往淮南一带借些钱粮。又说与方腊会面不知真假。元帅闻信,叫二位刘将军赶急回营,不知有甚的大事。小人因知道将军正然吃酒,不敢就引来拜见。只是那人异常焦急,现今还在外等候。第二是贾奕营里派人来报,因现在高托山进占武城,宜乘其孤军深入,四面包围,叫人又绘了地图,特来呈献。又说有高太尉钧旨,这事要我们营里独立担当,一则与少权报仇,二来......”说到这里,因见有二刘在此,不好直回,遂请着文天柱出至廊檐下,低低回道:“二来因闻知林冲有结好高托山,不受招安的风说,因此要吾等努力,夺回武城县,好断阻林高等通行之路。”文天柱道:“且不必说,这事也极应严密,不是耍处。”遂立派军校等管待来使,一面入座,叫请着临清来使统制官陈瑞进来,亦让到首席,众人会见,刘仁等道:“俺等已奉了军令,亟宜回营。小妹在此,望居用仪参谋暨诸位大将军格外关照。”说着,也不顾饮酒,只胡乱用了饭,叫部下军卒等整备回营。又至新房,与剑韬、锦娘等一一作辞,剑韬无语,锦娘因夜里哭的眼皮红肿,告刘仁道:“你们回去,就拜上林夫人,替我致谢。今生今世,大概也不能见了。”说着泪下如雨,两人因不知何故,只当是初到此地,想念金兰,遂安慰几句话,赏了丫鬟等纹银百两,彩帛百匹,与剑韬道:“妹丈也必须原谅,小妹在家娇纵惯了。”剑韬亦微笑不语,送着他等离了军营。杨进也送了一程,只因有事,叫孟康、文天柱等送出界外。为时已暮,剑韬也送出五十里,方才回寨。刚下得马,只见有军卒急报:“元帅升帐,现今有大事相议。”剑韬问道:“是甚的要紧事?”军卒回道:“小人不知,只知道连这里裘夫人也披挂入帐了。”剑韬纳闷,不知有甚的军情,急忙披挂,叫军卒报了到,急入大营。

只见居正于案上忙着写,志功领命也带了三千人帐前告辞,锦娘言道:“俺愿引三千人,生擒此将。”杨进笑着道:“夫人新来,本帅亦不敢启动。”才命毓宗已速去作接应,如不胜时,再行商议。剑韬也不知何事,低问军卒是哪里打了仗,军卒回道:“是北边高二虎占了武城,如今又四出攻打,故而要遣将抵备。”说到这里,杨进见了剑韬,亟忙传令,叫领着五千人夺回武城县,不得违误。剑韬得令,将士等即刻起行,锦娘又道:“元帅要不传将令,奴家也必要出马。只因剑韬眼里也不曾有我,今番前去,一则要擒了那将,好作为进见之功。二则也免得剑韬下眼看待,如其不胜。”说到这里,眼圈已觉着一辣,滴下泪来,居正道:“既是这样,夫人就辛苦一遭。”遂晓喻三军里连夜点将,明日黎明起程前往。

如今也不讲锦娘怎样行军,单讲剑韬,部引着五千人与先锋张毓宗会合一处,张毓宗道:“我们宜分兵几路,陆续前进。粮草亦押在后面,不宜同进。”剑韬笑着道:“这却不必,敌人要端的了得,固宜谨慎,似那樊七有甚的大本领?大军直进,一鼓成擒。”毓宗笑着道:“吾弟年轻,作事可不宜托大。”剑韬不悦道:“既这样,兄长要愿意如此,就请传令。”毓宗因位在以下,哪敢多嘴,只得亦随了大军,于离城五里外一齐扎寨。

且说樊七,乃济州一路上有名大盗,今在此处,一闻有剑韬人马,离城已近,不由的大笑道:“这样行军,真属新奇。粮草也走在前面,五七千人一总来的。”遂晓喻喽卒等分兵二路,一路在南,一路自北,就乘其扎寨时不得歇息,一声号炮,那剑韬营里诸人方欲造饭,忽闻有一声炮响,杀声四震,惊得都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毓宗已知事不好,掇枪上马,就吆喝军卒等保护粮车。剑韬也慌了手脚,才披了甲,外面已喊声大震,不顾戴盔,就掇了蘸银枪,飞身上马。一面传令,叫将士兵卒等奋力抵御,只许向前,不许退后,有不遵将令者,叫跟随护卫等举刀便砍。一声令下,只见有无数军卒爷娘叫苦,欲向前跑,敌人是海水一般,蜂拥杀来,欲向后退,有剑韬督逼着。正然叫喊,不知由哪里一刀,斜肩砍下,一时死者不知其数。最苦有不能死者,倒在地上,神呼鬼叫,又遇有人马践踏,一时营内又起了火,又闻有数声画角,有大将樊七等勇猛杀来。一面放火,将少年气盛、不肯服人裘将军十余匹马围在垓心。一时以寡众不敌,翻身落马。樊七大喊,已早有将卒等过来缚着,剑韬骂道:“俺不幸中了计。”樊七大笑,叫部下军卒等收拾旗仗,又招呼众人道:“尔等也不用乱跑,尔等主帅业已遭擒,有愿意投降的,都缴了械。”这一声嚷,众人因奔走一日夜,又饥又渴,都伏地缴了械。只有毓宗引着有四五百人,且战且走,退出有十里以外。遇一村落,正谋休息,只见有灯笼火把,约计有五百余骑绕路奔来。毓宗大惊,有前探军卒等归来报道:“幸喜还不是别人,乃现奉大营令,特来接应的裘夫人。”毓宗大喜,就叫着军卒等拦马禀告,一面加鞭,欲引着将卒等合归一处。工夫不大,只见有传令将官前来拦道:“奉夫人令,叫张毓宗将军埋伏村北,若闻有号炮响时,一齐掩杀。”毓宗叫着苦道:“啊呀将军,我等已跑了一日夜,未曾吃饭,还哪能再打仗?”遂央告那人道:“末将要见见夫人,诉诉苦衷。烦劳通禀。”一言未了,只见那若多马队灭了灯光,听着又去了銮铃。那传令官道:“不用多说,夫人已早则去了。”说着便叫毓宗率领军卒等,行过村北,又低低告说道:“夫人已往取城池,不须走漏,我等宜屏声静气,埋伏在此,等敌人到了时,露俺功劳。”毓宗也只得传令,因想军卒一日都未曾吃饭,剑韬营里还不知怎的逃脱,郊野又黑,又无灯火,军卒又咭咭喳喳暗中埋怨,传令官道:“尔等若再行喧嚷,都正了法。”说着有几个不守军规,是毓宗部下的,毓宗求恳,那时已求告不及,全行斩首。其余军士,吓得已不敢则声,毓宗无奈,只倚棵大树下箕居而坐。

时约四鼓,闻县城里人喊马嘶,有探马报说道:“现在樊七已收掳官军等二千余众,满载旌旗、器械和粮车、帐篷等回城去了。”一时又探马报道,说裘将军现已被擒。毓宗大惊道:“啊呀不好。”亟又遣军卒往探,工夫不大,只见自东北方起一片火光,随着又杀声震地。原是樊七当时因不知刘锦娘占了城池,得胜以后,欢喜之至。这时已饱吃了一顿饭,押着剑韬,及所有投降将士二千余众,得胜而回。行至写桥,只见有队伍迎出,先把了下马盏,再行几步,只见有几个骑马的偏将生得都魁梧雄伟,手持兵刃,见了也并不下马。樊七一看,并不认识,亟叱问道:“尔等是哪营副将?这等无礼。”几人也并不答话。说时是迟,那时是快,本都是锦娘所派,来此干事。一言未毕,已早有一个人迎面,一枪一个,又照颈一刀,死落马下。众人大叫,就挥着军士等一路乱杀,见了囚车,见是缚的剑韬,急忙解救。哪知都钉打坚固,解断不开。无可如何,就叫着军士等送进城去。一面引人,知道有樊七之弟,叫樊八、樊九的,尚未就获。亟叫军卒往前追赶,有新降将士等一见有救兵在此,亟就车中抢了刀仗,随着也追杀喊嚷,追出二里。只见那樊九引人,落荒逃去,樊八也部引大众向西窜走。行无数里,忽闻有一声号炮,有毓宗传令官等横住去路,大杀一阵,将樊八、樊九等俱行抓获。至东方亮时,众人都来至武城,进帐报功。有张志功于城南一路上,亦收服降卒、降将并夺获刀仗旗帜等不计其数。锦娘分派一一录功,又叫把剑韬带来,众人一见,还钉在囚车里,未曾开放。锦娘笑道:“俺若是放了你,吃人耻笑。再说你折了人马,例应有罪,且解至大营里元帅发落。”说着传令,就派着张志功押解回营,众人都不敢多言。张毓宗谏道:“夫人要看俺薄面,释放了他。若他有罪,末将亦分当分任。”锦娘道:“不是那话,你因有埋伏功劳,尚能抵罪。若裘剑韬,这五六千人和马性命,都在他身上,岂可不慎。”说着传令,就派着张毓宗镇守武城,一面申详派人与张志功等报告,大营休兵三日,拟就着这时候趋兵北下,欲会会高二虎怎个人物。杨进闻信,叫先将刘锦娘请回馆舍,并安慰道:“剑韬无知,叫新来弟夫人如此吃苦。如今林冲已赍了文书来,约了朱仝,日内举事。夫人亦勿念旧恶,与兄弟裘剑韬同心协力,将来封赠,必在我上。眼今宜编配人马,是如何布置法,宋江南去,吾们亦不必再管,由曹县、单县起,有杨志、燕青等占住,南面、西面、濮州,有关胜、董平等,自有安置。东平鲁智深,目今也结联孔亮和九纹龙史进,自然也镇摄无事。至收降后,如何封赠,闻如今枢密院和高太尉计较着,叫林冲兄为济州兵马使,以次剑韬和关胜、朱仝等皆授大位,约在今夏要随从童太尉往平方腊。这样一办,你道那宋江,不死就气也气个八九分。”刘锦娘道:“唯有一件,我们若放了宋江,终久是祸。倘他要会合天寿,再反淮南,不也是不宽心吗?”居正笑道:“夫人勿忧,你道这乔老者作甚而来?他在寿张有一酒店,他徒弟没羽箭张清,已早则依了他。又有海州现今亦有些义士要拿宋江,那张太守更极为力。再说有一个张仙与他作对,如今核算宋江已失了众心,天意该绝。不信且看人在当时是威威赫赫的,一旦失事,比老鼠不能及。”说着便请着乔老者重新设席,与剑韬等再行贺喜。一面又张罗亚雄与锦娘见了面,定着吉期,三人成礼。时人有羡慕裘剑韬一床三美的福气,作了诗文,都来庆贺。只有一件,剑韬以艳福太深,英年短命,一篇后话,今且不提。

单言宋江,这日由梁山启行,有朱贵等前遮后护,一路酒店,因都是梁山人,又有吕方一路预备。至行走第三日,路中有一个道人,要见吴用。吴用接见,那人也不言名姓,自说与公孙一清俱都是华山宗派,精于相术,能相看天下士穷通贵贱。吴用笑道:“你看看学生我气运如何?”那人道:“贫道因善观气色,于命理六爻上亦略微省得一二。”吴用笑了道:“如此甚好,学生往大名府时,也装过卖卜的。今日闲暇,倒要领教。”因取了三个钱,摇了六次,那人以笔来记写,有单有拆,一时写毕,那道人自言道:“内卦离中虚,外卦坎中满,此卦为水火未济,又正是兄弟持世,虽是寅木生着午火,用神倒不致受克。但是内卦又变为巽下,断改一个丑土亥水酉金,金官是鬼,是官鬼持世也。土是妻财,水是父母,日辰是朱雀、青龙、玄武、白虎、蛇勾陈”。说着,闭了二目,迟了好一会,吴用笑问道:“师父是怎的样了?俺这一卦,只问月令如何?此行到淮州、海州顺与不顺?”那人笑了道:“此卦甚险,先生以不去才是。若去了时,必有大祸。”吴用笑了道:“哪有这宗事?小弟也自幼读书,学儒家的专讲道理,凡不中道理的话,实不敢信。”那人笑了道:“迷人不悟。贫道还看着梁山将次消灭,在济州城有一股天子气,不久有皇帝老儿在此点军。”吴用越发的笑道:“哪有这事?俺闻着众小儿有个童谣说,皇帝老儿离汴梁,宋家真主渡南江。俺今与宋家哥哥欲渡江南,岂不是正符此谣。”那人笑了道:“你休妄想。这谣是万不能错的,但不是应在你,实告你说,俺便是一清师弟,为因与诸位兄弟聚义一回,不忍叫宋江大王自送了命。遂遣着贫道来据实相告。如今还有个道理,凭你试验。”说着,因看着桌案上有一个粉瓷瓶,满插着折枝的桃杏花,红的白的,十分好看。道人指道:“就这个小花瓶,于明晚亥初时,必当遭劫,连一个破瓷片也不能留得下,还抛到河水里。你如不信,你好自监守着。贫道于碎了再来。”说着,拜辞而去。吴用也并不相送。

吃过晚饭,宋江与朱贵几人都上了子房山。吴用无事,就闷在馆舍里,坐于案侧,圆睁二目,净看着小花瓶。心里暗道:“老道是胡说白道。这小瓷瓶,明明是齐齐整整的,在此陈列,又无人碰了它,有我又在此看护,哪里能碎?”遂静坐呆看着,夜里也并不安睡,一手执卷,灯下看书,借着为看此花瓶怎么破碎。接连次日,终夜也不曾合眼,对承局道:“你们也帮我小心看着,是怎的遭劫。”承局亦不知何故,看着军师,异常奇怪,夜里也不曾安睡,为此花瓶,看了一夜。众人都暗里纳闷,有随行婆子等告知慧娟,慧娟也不禁好笑,出来偷看。只见是静悄悄的屋里无人,只吴用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手执书,两眼也不看书本,只看花瓶。慧娟笑了道:“这人可快要疯了。”吃过晚饭,眼见已过了初鼓,叫婆子道:“你快请相公去,一夜就未曾安睡,怎么也不知倦呢?”婆子答应,慧娟也卸了簪珥,换了晚妆。等候多时,那婆子回来道:“相公不来,净看那花瓶儿呢。”慧娟亦赌气说道:“爱来不来。”遂唤叫婆子去斟了盏茶,一面吃着,叫再往中营去,询问大王是几日起身。婆子去后,慧娟已解了衣襟,将要上床,那婆子回来道:“中营人说大王是后日起銮,我们也随着中营,明日前站要先到海州的。”慧娟又道:“你再看相公去,我是怪了,这床上一个人,总睡不安。”婆子也笑着答应。去了半晌,又匆匆跑来道:“这更奇了,相公已喻令中营全备了马,叫交了三更鼓听令出发,不知往哪个店里捉拿道士去。你说这不是疯了不成?”慧娟亦挽了云环,扣了衣纽,叫婆子掌了灯,气得说道:“我自去看看去。”说着,忙移莲步,就听那小木底儿响登登的往外跑,行至窗外,叫揭了软帘隙望里偷瞧。吴用这时,那眼都看的圆了,把个花瓶放在当面,两臂都伏在案上,直着眼瞧。又喻告承局道:“你们记着,要交了三鼓时,便来禀告,就拿那道士去。”承局都笑着答应,几人都立在左右,目目而视,慧娟恨道:“你看看这个人,简直的入了魔。”说着掀帘闯入,当时也不管怎的,捉了花瓶,望地就摔。吴用要夺,那时已拍的一声,摔得粉碎。吴用叫苦,急得把两脚乱跺。慧娟也不管那个,用着脚踩,把插的桃花儿、杏花儿都踏得就地上泥也一样。吴用叫着道:“这真是遭了劫。”说着这话,有军卒走来道:“外面有一个道士求见军师。”吴用一听,把脸都变了色,慧娟问道:“你这是怎样了,必这道士不是好人。”随唤着承局道:“你告诉道士去,这黑间半夜的不能接见。”吴用拦着道:“夫人不知,这道士有来历。那日他说,以小小花瓶儿作为比喻,算着今日于正交亥正时,必当粉碎。如今一看,这全都应验了。不但应验,外带连时侯也不曾差,你道这一个道士有多么有巴鼻。下官之意,拟请进道士来,问问休咎。”说着,便令承局将地上瓷片儿碎花儿都一一拾掇起,请着道士直入公堂。慧娟也站在屏后,偷着眼看,吴用笑道:“小人有两只肉眼,不识泰山,道长高明,俺实实信服了。”道士笑道:“这事也没有难解,稍有慧心,自能领悟。贫道也不因别事,只因有一清师兄与诸位聚过义,他的抱负,很是不小。如今一看这梁山,一切事不能为了。俺师父说的好,宋江诸人,也就止作个贼,没大来历,师兄不信,定想要逆天而行,要帮着众兄弟干一场事。如今辞去,还一心怀念着,叫俺前来作个警教。距今也不满半月,梁山也与这花瓶一般结果。”吴用跪下道:“师兄,师兄,俺吴用这个人算十分信服了。一清一去,小弟也猜知八九。但俺也随着宋江聚义一回,无论如何,但能有一丝解救,也不能眼看梁山就这么散了伙。有无有解救法,望可怜吴用等所历艰苦,不求大举,只求要回了梁山,安然如故,小弟就满了愿了。”道士笑了道:“你休要折俺的草料,快快请起。”遂拽了吴用手,并肩坐下。慧娟于暗里看着,异常奇怪。道士道:“俺来亦所为解救,只怕有大数已定,万不能改。”吴用道:“你竟管指教,我必当遵守。”道士道:“人力回天,本来也不算难事。总而一言,就在这方寸转移间,若能见信,此地有一个乞丐,常用个铁箫叫化,以此都叫他铁箫丐,姓赵名致诚,表字精一,自号为江湖小隐。这人有旋乾转坤之才,纬地经天的本领。如能与这人长跪,乞他要出来帮助,事无巨细,都听他的,你们还不止无灾,尤可有帝王之位。”吴用大喜,就当时拜谢道:“多承指教,这人在哪里居住,亦求明示。”道士笑了道:“这真是混沌话,一个乞丐,哪里有家?贫道也绝不熟识,只因有一清师兄一再嘱告,叫我到这里指引。依弟之意,看着各位光景。”说到这里,微微而笑。吴用因默记名姓,看道士笑,未加理会。道士又笑了笑道:“俺黑间半夜的不便久坐,既经明告,俺后会有期罢。”说着下座就走,吴用问着道:“你住在哪店里?俺明日备个酒。”说着就呵斥军卒们列烛相送,道士也并不回答,并不回顾。吴用随后追赶,送出门外,只见已没了踪影。正然惊异,慧娟已派着婆子秉烛来迎,吴用吩咐,叫中营军士等各自回营,一面回房,见慧娟笑了笑,慧娟问道:“你这是什么事这样疯癫?”吴用道:“俺怎是疯癫呢?只因道士真有来历。”说着就俯向案上,拿了纸笔,先写了“赵致诚字精一”,又写了“铁箫丐”及自号江湖小隐等字,写毕,又自言自语,将帖又夹于书内,直然一夜,不曾合眼。

至次日梳洗毕,叫中营将卒等都备了马,一径往子房来。见了宋江,以低声禀告道:“俺有大事与大王细商议。”宋江一惊,就叱退左右,问说何事。吴用叹道:“俺不能隐讳了。”因就将道士话述了一遍。宋江但笑,吴用还不解其意,仰天叹道:“俺不想人的力胜不了天,就这花瓶儿就是个大警教。”宋江笑着道:“俺当做什么话,不想先生也这么不省事。你我聚义,有甚的可怕的?得了意时,俺作个汉高祖,不得意时,就回俺梁山泊。也大方吃酒肉,论套穿衣裳。莫说没事,就闯出大祸来,似俺这当押司的、当教授的,也算这一生一世没有白来。设或有成,不都是赚的吗?若信那个,俺家父在家时曾劝过我,叫我也随着庄家耕种锄刨,若那样时,哪有今日?愚如家父,于去岁办寿时已全然觉悟了,说亏了宋江儿用些心机,若净作庄稼汉,不胡闹时,哪得有这样富贵。今日先生俺不想这般怯懦,你看这个。”说着,就引了吴用去入了正殿,当中供的正是子房。宋江指道:“你看张子房,人家是功成以后,方才悟道。你我还未成大事,如何就着了迷惑?”吴用笑了道:“不是着迷,只因那老道所说无不中理。第一,以花瓶警教,不能不信。第二,俺送至营门外,无了踪影。这节也不能不信,似这样人俨然和神仙一般。再说又称是公孙胜遣派来的,事要三思,免贻后悔。大王也仔细想想,到淮南去,终究怎样?”宋江也不待说完,已早则变了色,叹一口气,眼望着山下杨柳被风摇荡的东歪西摆,遂指着柳树道:“先生请看这软弱的柳枝儿,太无气力,见哪边风硬了,向哪边儿歪。先生如今也就是这宗样,一则也有了银钱,二则又有了美眷,唯有小可还始终如一的往大里去。”吴用亦脸色红了道:“你这是不解事,有古人说得好,适可而止,无祸无殃。若即此回了头。”说到这里,有朱贵、郭盛等寻到殿上来,朱贵禀道:“启禀大王,那先行杜兴等业已动身,计算明日可到海州。唯闻有一件新闻,是盱眙军与济州张三等结为一气,又合着吴翊等,现今要攻打濮州。又闻人说,有没羽箭张清,因奉了二王钧旨,现今与柴进、李应等都上了寿张县。又有个密报说。”说到这里,宋江把头儿一摇,朱贵会意,就凑向耳根下,低低禀告。宋江大怒,就叫着郭盛道:“郭盛贤弟,你快回山寨里,叫戴宗、时迁等急速来营。”郭盛领命,朱贵又嘱告数语,吴用问道:“你等是甚的机密,却来瞒我。”宋江笑道:“倒不是大紧事,只因先生总不办事,遇事又特为谨慎,以此亦不敢商议。”吴用道:“兄长差矣,俺吴用这个人,不是无知。凡事亦要与大王参酌商议,即这道士,也不是净叫退,若欲求进。”说着,把所写纸条儿递与宋江,一面将道士所说,这里有一个乞丐,如何有能为本领,若请他来,天下可定。那朱贵笑了道:“一个穷人,有何本领。再者又是个儒生,胆量都小,若端的有本领,已早则发迹了。”宋江亦冷笑说道:“这端的不可靠,倘他要是个歹人,或张仙、吴翊等使他行刺的,那时可有谁担待?”吴用急着道:“断无此理,小弟于明日访去,可用时节,必须延聘。”宋江因见他执拗,只得说道:“就依先生,你愿聘请时,就先去试一试。鄙人亦不加拦阻,只有一件,须禁锢营里头,不许出去。俺今为举动大事,最宜严密,有走漏时,不同儿戏。”吴用亦愤愤言道:“都有我呢。”说着,就拜别下山。宋江亦随后相送,朱贵回道:“俺们已人马齐备,明日起行。军师要聘请人时,须要早聘。”吴用道:“俺不能误了事。”说着,就半山坡上上了小轿,与军卒伴当等即刻回营。一面着人先备礼物,一面将蟒袍脱去,换了巾帻,换了道袍。慧娟问着道:“你这又作什么,莫不又着了魔?”吴用笑道:“俺请那乞丐去。”因又将道士所说,这人有什么本领,略说一遍。慧娟笑道:“你这才胡闹哩!穷念书的,有何本领?若但有出息时,哪能讨饭?”吴用笑着道:“夫人不知,如今因奸佞当道,有文武大才的不能录用,以此有贤者在野不能得位,如我去聘,将来亦赞画一切,共同聚义。夫人不信,你看看碣石村阮氏三雄有多大的才干本领,其在初时,不过打渔。只我是他们知己。”说着,有承局来回,外面已将礼备齐,等候吩咐。慧娟阻着道:“你不用多事了,人不比人。那阮氏兄弟们有多么有福气,光看模样,也一表堂皇的像个将军,奴家也不用见面,似这个人决必不及你。别信老道的。”说着,就夺了福履鞋,又摘巾帻,回顾着婆子道:“俺向在行院里见过多了,凡念书的,都有酸味儿。不但没钱,就睡在床上时,也软的不中用。不似相公,是使过枪棒的。”婆子也啧啧笑道:“端的实话。这人要作了乞丐,绝无本领,生个人来,干什么不吃饭?就俺当家人,那样无能,那年还跟过白秀英当过火家哩!后来无事,又跟着伍元的姐妹满处唱曲儿,亏了夫人,叫二关大寨里补个差拨,只还吃亏,不认识字。若识字时,俺想就无论干什么,也能糊口。何至于讨饭呢?”慧娟也喝命承局,叫所有备的礼送至内宅,吴用急得道:“俺为的要紧事,聘了他来,所为画策。倘然也像这花瓶,逢了劫难,你能以解救吗?”慧娟发笑道:“俺能以解救你。快吃饭罢。”遂喻令婆子等摆了酒饭。当日无话。

次日于清早起身,行至途中,有天寿派来的若多军队,奏动鼓乐,摆列仪仗。当先有几个军官,俱着的簇新战袍,拜于道上,手捧着朱红名帖,已早有朱贵等看了职名,即喝着道:“你们都在前引路。”军官答应,又见有虞候回报,说有本地知县等前来问安。朱贵喝道:“叫他们下边去。”军官亦连连答应,各上了马,奏着军乐。一路有旗幡伞盖,黄绒白旄,并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画角吹着,十分威武。至馆舍下了轿,吴用与夫人慧娟及杜兴、郭盛的女眷亦随着下了轿,先陪宋江到大厅上。那宋江喜的道:“越走越热,这里也端的天暖。”吴用也陪笑说道:“小弟也生长山东,这里也没有来过。只闻人说淮南风景好。”宋江笑道:“俺倒是经走过,只是那时还是罪犯,于路上的风景未能赏玩。再说又走的足疼,虽卸了枷,毕竟也不甚舒展。回来与晁盖哥哥又急急回大寨,什么风景,一点也未曾留意。只有戴宗和林大虎两个人,到各处游玩过。”说着,已早有好筵席摆列厅上,正中宋江,与吴用坐一席,左边有朱贵、郭盛和殿前副都虞候刘双等几个,同席吃过早饭,仍旧起行,至欲交正午时,又在个村落古庙里用些茶果。朱贵问道:“有军师聘的人怎么不来?”吴用笑了道:“不用说了。”宋江也微微笑道:“本没那事,凡事要瞻前顾后,就无论什么事,也绝无成就的。你们试想,俺当年刺配时,在浔阳酒楼上多么愁苦,那时有谁能料想,俺有今日。鄙人也不是贬损人,读书之人,究属拙笨。其实作事,也就是到哪里说哪里,什么叫正,哪又叫歪?有俗言道的好,饱死胆大的,饿煞胆小的。俺就以三寸舌,什么也不在心上。不信看着,俺见了方腊时,必有方法。”朱贵也赞着说道:“那是一定,大王以义气待人,谁不敬重?只恨是无知的,不省是非,像谭稹、丁进等,总说是大王待人全是假意。不说别的,在自己困难时,并不顾虑,但有银钱,就拿着给了人。若是假意,那心能舍得吗?别的不讲,那钱是铁证据。”宋江亦喜的说道:“那倒小节,鄙人就以心待人,不会弯曲,就这座位,也让了多少回,有谁愿坐,俺即时让与他。就遇官军,鄙人也并不畏惧,第一宗事,俺为是替天行道。”朱贵等道:“大王义气,江湖上谁不知道。”说着,休息一会,吴用也未发一言。

这日晚间,车马都入了馆舍,忽有戴宗自梁山赶了来,见了宋江,又来见吴用道:“俺有一事,不好直禀。”吴用道:“有甚的不好说?”戴宗道:“时迁那厮,现今是不可靠了。”吴用道:“这怎么说?”戴宗道:“兄长不知,时迁是杨雄心腹,俺闻着寨里说,临清林冲有受了招安消息,现今关胜和徐宁、杨志、杨雄等不久都回归大寨,据说有鲁智深、朱仝等日内也全到大寨。俺见了大王喻,即刻要来,时迁问我道:你还不醒悟吗?我问何事?时迁又吞吞吐吐,不肯明言,只对我说:你也是难怪呀,你在江州共过患难,这事也不能相强。我又细问时迁,又笑而不语。毛贼出身,这事也这么鬼祟。小弟又想宋清也不在寨里,太公为人又什么不省得。小弟要见,有孔明拦阻着,这里亦必有情弊。又在路上,俺见了穆弘、燕顺他等,也带兵回寨,不知何事,莫不要推举二王有何不轨?小弟因见了大王时,不好直言,恐怕若无此事时,落个埋怨。”说到这里,吴用也不等说完,惊得吐舌,亟握了戴宗手,叫声贤弟,又慨叹一声道:“啊呀贤弟,愚兄也曾经说过,前日路上遇个道士,是一清派来的。”因就如何试验,打了花瓶,并如何举荐人的话,说了一遍。无如大王这时就倚靠朱贵,和外边黑铁牛是他心腹,俺的言语,全然不信。戴宗亦低了脑袋,愁眉不展。一夜无话。

至次日起身时,宋江笑道:“俺欲往淮安府,会合方腊去。只是有方天寿来信说,离此不远,有新安镇红花埠桃林镇有招聚,为首的三家头领,想着要归附大寨。闻俺南来,各寨都治备酒席,邀着饮宴。俺想要安抚他们,必须亲去,更可于海州地面请个英雄来。”朱贵等道:“大王说的是。”戴宗因心里有事,行了一站,已到了邳州境界,与吴用道:“俺想要不说此话,万使不得。说了这话,又恐不信。你道可怎生是好?”吴用也愁着说道:“只好不说,等到了新安镇,你先回去,就说于路上闻说梁山有变,那时大王必然惊异,随着就先将这话禀他知道,连我亦极力争着先回大寨,你道这主意如何?”戴宗道:“这话很是。”二人于当日议定,到了次日,朱贵又派令军卒将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前途引路,随着有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幡皂盖,当中有柄黄纛旗,上书“山东呼保义”,又一柄杏黄座伞,上写着“替天行道”,又排列三才九曜九宫八卦旗,三十六天罡旗,七十二地煞旗,随着有四执祗候,亲从护卫,俨然与皇帝老儿出巡差不多少。驾前仪仗,就少那文锦被身、金銮紫鞍的七个行象,以外那高旗大扇,各绣着龙凤花纹,五色甲胄亦各自跨着马,宋江乘辂亦用的四马驾着挟马,卫士以至诸禁班直和辇后的豹尾扈从,都着的绯黄二色锦绣衣服,头上小帽,亦俱是金绣抹额,好不齐整。车驾以后即吴用、戴宗等,两人乘马,行至一处,只见有鬼脸儿杜兴,率领三人都着的军官服色,拜于道左,内有一人,十六七岁,面上和傅粉一般,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见吴用等亦忙下拜,询问名姓,那人自称道:“鄙人是这里红花埠寨中头领,贱名廷玉。”一个有三旬以外,自说是桃林镇寨中头领,名叫常永。戴宗诧异道:“这人名姓,好是耳熟,好像是济州官军,有绰号粪里蛆的,也叫常永。”二人正说,路上有几座彩棚,都悬灯挂着彩,有众多军校们拜于道上。朱贵已传令驻跸,有侍从祗候等扶了宋江,先降了驾,有祗候班直等引入馆舍。这日又大吹大擂,饮宴一日。戴宗因心下有事,亟待禀告。只见那宋江酒后露有醉意,朱贵也不知何处弄几个粉头来,戴宗一见,不由的急了道:“这可是不像话。”遂入中营,要拦着宋大王,不可胡闹,并细将心里话禀告一遍。刚至门外,只见有巡营武士拦住说道:“有大王令,无论是谁,今晚也不得进见。”戴宗急道:“俺现有紧急事,须要面禀,你如何拦挡我?”武士笑了道:“也莫论什么事,无论为谁。”说着把腰中佩的剑指与观看,冷笑着道:“你细看看,这剑是大王赐的,违令者斩。”戴宗一看,气不从一处来,遂伸脖项,向那人怀里道:“你就斩我,俺不怕什么令。”武士倒吓得倒退,见他服色,知他也位在公侯,不敢再抗。遂叫着军校等推了戴宗,一语不发,吱的将大门关闭,凭怎么叫,只不则声。戴宗无奈,只得往吴用房来,遇了慧娟,只见倒欢欢喜喜,与郭盛、吕方等两个夫人,一同往宋江营里陪宴去了。戴宗叹道:“俺不知宋大哥迷惑至此,如今大寨还不知怎样哩!”吴用亦仰天长叹,待了一夜。

至次日辰牌时,慧娟才欢喜回来,问吴用道:“你看那桃林寨的头领,生得有多么美貌。”吴用把脸儿一沉,捻着胡子说道:“什么美貌?反正要见了我时,也须下拜。”慧娟啐着道:“呸!你别不要脸了,人家跪你又便怎样,凭人模样,将来也位列公侯,谁似你呢?作一个狗军师,就值得这么美。”说着,与吴用两个人吃了早饭。忽见有军校来报:“外面已备了车驾,今日大王要往游高流镇去,据说那里有几处芍药圃,开得正盛。那里又可以乘船,直到海州,并请夫人一同随去,还请着吴军师过营议事。”吴用答应,慧娟亦换了衣裙,满头又戴了珠翠,着人搀扶,一同往大营里来。宋江喜道:“俺请着军师来,不为别事,只因俺夜里作梦,净作恶梦,日里也心神不定,和朱贵说,唯恐有什么意外。今日决定,俺自此道路上不露行迹,只请戴宗坐俺那辇,军师也骑马跟随,等过了桃林镇再说再议。”吴用应道:“这事也正宜小心,还有一件,我等已出来多日,大寨事情,不知怎的?小弟是人在这里,心在家里。”宋江笑了道:“你真是迂腐人,愚兄不才,于这样大事体不至忽略。若像先生,此刻才忽然想起,那么有什么大事情也早都耽误了。实告军师,愚兄于未来之先,已早则安置了沿路酒店,你想是为甚设的?不为是消息快吗。”说着,就唤令近侍祗候官,将每日各酒店情报的小节略一总都递与吴用。吴用一看,皆朱贵、张青等部下将士一日三报,说目下大寨里安然无事,又燕青目下已将进兖州,张仙亦有意投降。一面看着,一面在心里佩服,又想戴宗那话,也幸而未说,决不的确。宋江又指着笑道:“你看看这些事,愚兄也身在外边,心在家里。出来多日,一日也未曾心静。亏了朱贵,这人倒粗中有细。”说着就换道袍,戴了巾帻,宋江指道:“这也是他备的。”吴用也不胜钦佩,不想朱贵也这么有细心,遂一面传了令,叫扈从将校等亟为预备,与向日起驾时一般无二。一面自己找了戴宗来,告知此话。戴宗怪异道:“这可是奇异事,俺昨见穆弘等都回了梁山泊,如何却说要进占兖州哩!再说沿路已换,酒店的人,莫非军报亦有什么假造不成?”吴用笑道:“你这是多虑了。”遂候着宋江等暗自起程,然后与戴宗两人上马登程,一同往红花埠和桃林镇来。

路上戴宗还兀自挂念着,吴用劝道:“兄弟这事也不用太焦急,到了桃林,你拴了甲马,去探望一遭,有甚情形,快来回报。如今寨里已全是吕方、郭盛和朱贵用的人,不但可托,又兼有杜迁、宋万和柴进、裴宣等,无论为谁,也不致胡生事。就令有穆弘、孔亮勾引着杨志等欲谋不逞,大致有多人箝制,他们也断不敢为。再说又现有吴翊和西面、北面的官军,南有张仙,东有张迪,每日就顾着抵御还顾不及,那边有别的举动,莫言不敢,他们也绝不省得。贤弟所说与愚兄见信那老道,要如今看起来,都是过分的多虑了。大王精明十倍于我,俺如今企望的就是方腊,果然要和我订盟,同谋大业,你我二人也不枉活了一世。”戴宗亦喜的说道:“俺为院长也万万想不到尚有今日,但是心里总是害怕。”吴用笑着道:“怕的什么,有常言道的好,胆小难把将军作。今到了桃林镇,须振作一些个,不然也吃那小儿耻笑洒家。”说着,在当日申牌时,已到了红花埠。只见是一所庄院,四外都满扎帐棚,吴用问道:“这个大寨,怎么都不住房舍?”常永回道:“敝寨因离此甚远,房屋狭隘,有贵客来多有不便,以此在这里迎接。”说着就大厅上摆了酒宴,大吹大擂,庆贺一日。

至次日一早起,已早有桃林镇若多兵马,有廷玉等不少头领与郭盛、杜兴等,都领着校尉们特来迎接。行了三日,至桃林镇,有常永、本初等仍旧追随,小心侍奉。这里以一座玄女庙作为馆舍,每日小宴,三天大宴,说不尽美酒佳肴,山珍海错,每日又赏劳军士,不在话下。

单言宋江,这日已到了高流镇,游过芍药圃。这日河边正观风景,只见有对对小舟,满悬灯彩,朱贵指道:“这船也为我备的,是方天寿部下水军,内中有一个老儿,叫张什么,此人于水旱两路,颇有名色。适才已具了手本,在我那里。”宋江大喜道:“俺正欲坐个船,看看风景。”遂叫着各粉头妓女陪侍着,吴郭杜三位夫人都一齐上了船,游至波心,只见一座官船直撞过来。朱贵喝问,只见有水手言道:“有人过船,要拜见大王去。”一言未了,两船已并在一处,当先一人,头戴乌纱帽,身着红蟒服,腰横玉带,足下朝靴,手中还捧个手本,见了朱贵,先唱个喏。宋江亦船中答话,问是甚人,那人有五旬以外,三缕黑髯,面如古月,躬身答话道:“下官是海州太守名张叔夜,特来为拜见大王。”宋江亦忽然想起,有李应、柴进等在山说过,此人也曾在开封作过少尹,又作过皇钦使,颇有名色。亟叫快请,自己也步出舱门,力挽着张叔夜手,一同走入。宋江要拜,叔夜已拜下说道:“俺久仰大王威名,只恨无缘,不曾拜识。”宋江也拜下说道:“小人不敢。”亟纳着入了座,叫朱贵校尉等都来拜见,述了来历。宋江又喜的说道:“俺久闻太守名,山中兄弟也不时的常谈论,今日相见,实慰生平。”叔夜也赞美一番,说:“柴进、李应等都见过面,这次俺闻着大王驾至敝邑,真不胜欣喜之至。”说着,呼唤那船,将带的各种礼物都搬运来。一言未竟,只见有几个壮大的承局,都抬了物件过来。宋江要谢,叔夜笑着道:“不值一谢,那还有些酒果,烦朱将军过去点收。”朱贵亦见有重礼,亟过船去,刚至舱门,觉得有一物牵了足,仆的跌倒,叫声不好,已早有勇士们急来按住。朱贵要喊,那船已早则摇动,当时被缚。又用了衣襟满塞了嘴,光睁两眼。只见那宋江船上,已被缚绑,就系于船头上,不能动转,口中有物,两人亦说话不得。又见有彩船数只,都跟了大船来,树的旗帜,都写是“海州团练”四个大字,朱贵跺脚,在心里叫苦道:“俺不想到这里受了蒙哄。”宋江亦叫不尽苦,又想吴用这时也不知怎样,应叫戴宗赶急回寨,又心里恨骂道:“好一个张叔夜,俺若不碎剐你,誓不为人。”但心是这般说,四肢捆着,口中有物,就落得瞪瞪眼。一时又想起花瓶那件事来,不觉又满身冷汗。船行又快,那时已离岸不远,只见有旌旗招展,枪戟如林,心里暗道:“天寿又怎么不来?”行至岸边,只见那左右排的是军卒,三个老人,皆是年有七旬以外,庄家打扮,都躬身施礼的迎接太守。又有伙人,像是马小光、王大化等,见了宋江,都忙回首。有宫氏弟兄等押了宋江,送入监狱。有被捕慧娟和承局伴当等共十九人,一总都监押狱里。

夜里问审,宋江无奈,这时已早有军卒将口中塞的物全抽了去,宋江干渴,就央告那人道:“朋友费心,赏杯水吃。”那人也果然和气,与一碗水,又嘻嘻笑着道:“俺久闻大王名,不想如今吃了官司。”宋江亦叫声惭愧,望着窗外。这时有不少军官和壮士模样的,都来观看。宋江便问那窗外看的人都是兀谁?那军卒道:“有二位小衙内;有谭都监,先名谭稹,如今又改名正之。有常观察,还有在梁山入过伙的,叫孟少侯。”宋江一听,因闻着谭稹等都在这里,又什么孟少侯,气得仰着天,叹一口气,心中叫恨,又故为冷笑道:“这有什么,俺不出三两天,还仍是我。”军卒也故为赞道:“那可诚然,大王有多大名望,在江州城还能有救,何况这里。西边有方天寿派的独眼蛇蓝武,北边又现有桃林镇驻的军马,如闻此信,都一定反了来。”宋江亦闻此口气,略笑了笑,工夫不大,只闻有喊嚷之声,传叫候审。宋江低首,只见有军校数人进来牵扯,走至厅下,只见有若多军卒排列两边,有谭稹、常永、宫振铎、宫振邦、费建侯、寇知县并鱼鹰子杨国栋和二位宫老者都在一旁。太守升座,叫先叫宫廷玉,一声吆喝,只见是假冒寨主、美如冠玉的宫廷玉,全身披挂,带领军卒扈卫,捆绑着吴用、杜兴跪于阶下,宋江一见,那魂已少了三魂,魄已走了七魄,登时心里咚咚乱跳。不想在这回被缚,与那年清风寨大有不同,亟侧着耳,闻廷玉回说道:“小人奉命,于捉捕各犯时走脱一人,亟命追赶。无如已追赶不及,今就将他等缚住,全军队伍现今有一半请降,小人已收了军械,在那里收容着,特来请命。”太守点头,叫带了吴用来,笑着问道:“你就是吴加亮吗?”吴用称是,太守又唤叫杜兴,叫旁立押司等将所有殿帅府缉捕公文朗读一遍,对吴用道:“你也是四万呢,既拿了你,有甚话说。”又叫着左右道:“带宋江来。”宋江亦战战兢兢,跪于阶下,心里暗道:“俺向于清风寨吃过打的,今番回话,不可倔强。若掉此三寸舌能以逃脱,那才是大本领。”因向上叩头道:“小人宋江,因官司缉捕得无处安身,同众兄弟替天行道,所为是维护乡里,报效国家。又仗有侯蒙太守,特为保奏,小人也血心热胆,来讨方腊。不知怎的,却触了相公之怒,将俺擒获,欲加何罪?”张太守笑了道:“你真刁口,如今你聚众谋反,占据州县,还敢于这里砌词,欺哄下官,你端的大胆。”言次要喝叫执刑先予重打,宋江告道:“太守也不须动怒,小人有罪,原该一死,唯有一件,那太守侯相公叫俺以所部人马灭贼立功,以此俺坦白直正,要秋毫无犯的捉了方腊来,以功赎罪。不想相公却不信小人言语。”说到这句,吴用也伏地叫道:“太守明鉴,太守要体念百姓,肯请着朝廷上恕俺这兄长之罪,小人就率着兄弟们即日投降。”太守笑了道:“你能保吗?你们也十几州县,头领也不是一人,只你一说,就可以招抚不成?”宋江因闻这语气颇是活动,又伏地告说道:“小人敢保。他们若稍有异词,愿甘就戮。”吴用也继着设誓,又问朱贵,那太守笑着道:“你这个贼,真是万恶。只你那心,就该着碎剐了。当初聚义,就是你拉拢的多,如今呢,你又是拆散鬼。”问杜兴道:“你现待怎么着?你家主人原是好人,你怎这的这么反?”依次又问了郭盛,问了吕方,又问了慧娟等三个女眷及几个婆子们,太守发笑道:“这真是男盗女娼,你们寨里谁是好人?就讨个老小罢,也讨个正经人,怎么把粉头妓女都抬举作了夫人。”寇知县一旁笑道:“这还事小哩!那龟兵蟹将们有沾乎内戚的,也全都作了官,至小的作知县,以出身论,应属着唐牛儿算有来历,其余自刘双起,捞过毛的,如今也全是将军。”太守笑道:“这怎能成事呢?这些配军,端的该剐。”宋江又叩着头道:“太守吩咐,若允了招抚时,俺派着朱贵去,众家兄弟决无异言。”太守把头来摇着,欲笑不笑,欲言不言,只一挥手,叫押了众人去。传令退厅,即日修本,奏到当朝。又申详都省移文各郡。

且说戴宗,自那日脱逃后,于吴用、杜兴等怎样被擒并不知道。行至日末,因系的甲马快,已到了黄口集,驾了小舟,方欲登岸,只见有军卒数人盘查行客,见了戴宗,也上下打量一回,先问名姓,随着有一人喝道:“你到了这里来,可有腰牌。”戴宗亦只得道:“列位劳碌,鄙人乃大寨所派,名叫戴宗。”军卒又仔细看了看,大声喝道:“你休胡说,似我们戴将军,谁不认识?”因喝着军卒等按了就捆,戴宗亦本无力气,兼之又一日劳乏,不能支持,遂由着军卒等缚至河边,问了一回,又解至大营来,请着究问。工夫不大,只见是薛永、李云和焦挺、蔡庆等四个人,有军卒掌着灯,排立左右,随着又鸣钟击鼓,只见是索超、凌振和关胜、石秀等,一面说闲话自外走来,一见戴宗,都不胜惊异着。戴宗亦笑着央道:“快放了罢。”众人亦忙来解缚,叱军卒道:“是谁办的?”军卒亦不敢隐瞒,一面直说,一面将盘查头目都缚了来,石秀喝道:“是怎的瞎了眼。”军卒亦苦苦哀求,叫着禀道:“将军饶命,小人亦实在不知。”戴宗笑着道:“这也倒好,你们也不算有罪。盘问行人,原应如此。”随请着石秀等亟忙传令,将所有跪的人一概不究。蔡庆等笑着道:“兄长宽洪,只是要不罪他们,我们也太不过意。”遂叫着军卒等叩谢戴宗。死罪已免,着各责一百棒,以示薄惩。军卒领命,当日就大营里面摆了酒宴,石秀等道:“俺不知戴兄长自何而来,我等也失于迎迓。”戴宗笑着道:“俺也实不相瞒,随着大王走了数日。路上亦没俺公干,就吴军师也不过白跟着。因此小弟很觉无味。”众人亦齐声笑道:“这回来好,这回来好,那里有一个朱贵已然够了,我们又有何本领?”蔡庆亦愤着说道:“虽无本领,只是有这个血心,若不遇识货的,自不必说。若遇了时,俺剜了这颗心与他看看,管保是热腾腾的。不像朱贵。”说到这里,有李云、索超等都忙摇首,众人亦目目相视,忽有人报,言彭韩二将军已经起行,要索石二将军一同随去。石秀答应,就辞了戴宗等,亟去披挂,与索超等夤夜去了。

单说关胜,这日已接到林冲赍来檄告,叫引着各人马来此扼守,一面派人,叫石秀、索超等捉住李逵,一面派人,将朱富、王英等一同拿获。山中之事,这时已早有林冲、杨进和居正、朱仝、鲁智深、朱武等将林大虎并张青、石勇,连太公、宋清等全下了狱。将梁山泊改为郓州军兵马都督府,所有旗帜俱行改换。如林冲、关胜、董平、徐宁等,一时都各有封赠,连时迁、白胜、孔明、孔亮等均列为宣武校尉,后平方腊各人以本部人马仍驻山东,至金兵犯阙日,众人又率众勤王。可巧康王又至济州,众人都由此以后,列为大将。但这是后来话。这回书里,不必细表。

单言戴宗,一连在黄口集上住了半月,意欲回寨,有众人瞒哄着,不令出门。梁山之事,戴宗也毫不知道,只与李云日尝饮酒。这日因韩滔、彭自兰封来,有军卒搬运着一大木匣,四面都钉得坚固,系于井内。戴宗询问,那李云笑道:“非是相瞒,只因有林兄命令,不许相告。”戴宗笑了道:“是不许告我吗?”李云等笑了笑,当时因看他脸色,十分不悦,遂唤着军卒等仔细看守,又附耳密嘱道:“戴头领问,万不可说。有敢为走漏的,立枭了首。”嘱告已毕,转来要再与戴宗周旋说话,不想戴宗因方才着了恼,赌气回房,隐几而卧。李云偷看,只见把两臂伸着,反托了头,一时又顿了顿足,就着案上拾了纸笔,写了半日,又唤着小厮等吩咐说道:“我要去了,这里有一封书信交关将军,说我说的,借一匹马,若不借时,俺有这甲马呢。”吩咐已毕,就忙着正衣冠,又喝叫小厮道:“快去快来。”那小厮答应着,如一溜烟飞至大营。这时营内因备着宋江等由此路过,有蔡庆等正然忙乱,一见小厮,就拦住询问道:“有甚书信?”李云亦随后赶至,将瞒那木匣的话说了一遍,蔡庆笑道:“这不用了,你告那戴宗说大王到了。”李云一听,慌忙亦转身回去,捉了戴宗,往外便走。时方正午,只见有大车数辆,满载着军械旗帜,有一军官模样人,带领有不少军卒,像是谭稹,有关胜、焦挺等过去迎接,都把了下马杯,随着有李云、彭,亦相握手。戴宗因不知何事,只立于静处看。待了半刻,只见有桃林镇上年幼的小头领,带着有十余骑马,一同下马,又见步卒随着,有红花埠那个常永,各人都相见为礼。这里有十座芦棚,列着酒宴,有韩滔、李云等接迎款待。又待片刻,只见有整队军卒,吹着画角,那旗帜上有张有李,唯俱有官衔小字,立的太远,看不清晰。只有三字大书着“宫家寨”旗帜,左右有两个蟠白老叟并几个衣帽官人,看了半日,多不熟识,一时叫喊,只见有李云引领十数军卒,将所钉木匣儿抬了过去。戴宗细看,只见于人丛里面数架囚车,心里一惊,只见有关胜、彭都忙过去,戴宗亦随在以后,啊呀不好,不想那囚车里面不是别人,一是宋江,二是吴用,三是杜兴,四是朱贵和吕方、郭盛等,关胜见面,都各递一杯酒,有焦挺等依次进饭,几人也全不说话,朱贵骂着道:“俺就骂豹子头,悔不当初,除了这厮。”宋江还蔼然和气的,见了众人,只叫惭愧。戴宗已急的无奈,刚欲过去,只见有几个军卒都来阻止。有李云等搬了木匣。那宋江哭了道:“俺不承想,俺败了这么快。”焦挺劝着道:“这有何难,俺企望哥哥去早早回寨。”关胜亦洒泪说道:“大哥此去,料无差错,小弟已见了王伯高,都保着兄长去,万无一失。不然弟等也不能这么作,唯望将来,为国宣力。”吴用亦点头说道:“只有这话,我等也原为弟兄,才肯受屈。不然也莫说海州,就到东京,我们也未必失足。”说着,有李云捧过来那一木匣,里面所装,乃闹过江州、在高唐下过井、大反兰封的黑铁牛,咧嘴龇牙,扎撒铁须,这时在内里装着,尤为可怕。不怪是天杀星下界,到底是人世凶神。宋江看罢,就叫着关胜等道:“俺有一事,特为拜托。在临濮镇有俺那王氏娘子,和她的母亲两个,现作尼姑。就那庙宇,也是俺派着李应和柴进两个人监着修的,唯祈诸位特别照管。”关胜等笑了道:“不但嫂嫂,就太公和二弟宋清,俺们必有办法,只盼仁兄将官司完结后,快来音信。”宋江亦暗里大喜,吃过酒饭,又嘱咐大众道:“不要焦急,俺等为替天行道,无可畏惧,到京之后,俺也是受招抚,没有别的。”众人亦齐为欢喜,遂送酒果,就于囚车上随便可用。一面传令,叫本寨各军卒整队相送,关胜骑马,除戴宗一人外,其余焦挺和李云、韩滔等,各骑着马,护送囚车。行了数时,只见有归德军里,新任的统制官叫伍兴的,与烟燎灶周黑子,并石秀、索超等,掌着旗帜,俱写是济宁镇抚使和济州军统制字样,又行二日,有淮阳军李彦光与丁进、徐广顺、吕大韦等,各都是军官模样,沿路照管。从其形像,好似把江湖好汉网罗殆尽,其实暗里犹尚有金国奸细,如耶律反、完颜不赛等,和旧日曾头市不少的泼皮无赖,如今都散在各地,连睦州方腊和张仙、张迪并泗州赵立、和州赵霖、蕲州李成、光州吴翊等,各自还霸聚一方,唯有宋江,有海州军士等解送到京。当日讯毕,将宋江、吴用、杜兴、朱贵并王矮虎、郭盛、吕方等二十七人,诛于市曹,至林冲等当时都封赠官职,从童太尉往平方腊。如何结果,不肖分述。当下汴宋兵额有一百数十万,不想金兵能直到汴梁城,徽钦二宗一家北狩。时人有王夷吾等,为诗叹曰:

故事虚张几檄文,不知亡国是州军。
山中城破官犹乐,营外兵哗将不闻。
大贾囗囗囗我富,连村无寇自家焚。
烽烟未扫偏流毒,万鬼含冤哭暮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