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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云阁

  作者:清  魏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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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云阁
魏文中


绣云阁(又名《绣云仙阁》)
版本:
  清同治八(1869)年富顺县刻本。八卷一百四十三回。
作者:
  题“正庸魏文中编辑”。魏文中,字正庸,号拂尘子。生平待考。
内容:
  叙述三缄修道、降妖、收徒,七窍贪名、求官、受难的故事。
 




第一回 聚仙台诸真论道 虚无子四境游神

第二回 遵师言投生择地 游冥府奉命提魂

第三回 三缄观剧遇狐狸 七窍乘舟见毒龙

第四回 访友人误入仙庄 遇苏子巧生魔障

第五回 背福海三妖丧命 遇不情七窍迷心

第六回 迷女色师提入梦 临渤海怪亦充仙

第七回 望红灯误认兰若 游绿野忽遇仙亭

第八回 率野鬼石村排阵 遇柳精泥郭为神

第九回 朝元洞六魔扰世 灵根寺三道传功

第十回 黄河岛赤鲤为害 泥丸国白凤衔珠

第十一回 盗电光三缄负疾 游白马万里思亲

第十二回 奉父母诚感天地 读诗书道易功名

第十三回 查良缘三请月老 得王爵四失云卿

第十四回 谪辽阳情伤毒役 过秦岭念切慈亲

第十五回 遇杜公山亭养疾 逢匈奴塞外看羊

第十六回 羊奔涧得逢仙友 虎出穴又仗神威

第十七回 转后洞折磨苦甚 诉前言赎取情深

第十八回 化仙府凭空试法 出辽阳选地为家

第十九回 集诸仙洞中议道 化田翁郭外谈玄

第二十回 冒三缄题诗访友 引七窍入阁言情

第二十一回 过裙山邀入洞府 离沐水错认归途

第二十二回 弃道心皆由巧辩 崇儒学幸服青衿

第二十三回 纯阳观求桃卜卦 聚阴台遇鬼问神

第二十四回 仙缘庄梦友谈道 盘涧谷有怪为邻

第二十五回 蚌女精花中献媚 江清道元外谈情

第二十六回 讨毒龙西方请佛 诛水怪东海兴兵

第二十七回 战蛟王连江失计 收蚌女乌泽复仇

第二十八回 白鹿洞雪中三顾 黄粱梦榻上重逢

第二十九回 入静境神能冶性 居闹市念已无尘

第三十回 珠光女魂遇灵宅 郝丞相姻结探花

第三十一回 仙妖配海南上任 父母没盘涧居丧

第三十二回 易俗形拜师立髻 出梓里逐日云游

第三十三回 集锦村妇女遭害 落花渡龙子宣淫

第三十四回 集春山狐鬼斗法 凤仪阁师徒降魔

第三十五回 困冤魔云衣赐宝 过集春鬼首拜门

第三十六回 铁马溪仁施凤女 铜头鬼力战龙宾

第三十七回 收龙子龙君设宴 除道士道署停官

第三十八回 挽道心勤施苦口 游东岳得遇神仙

第三十九回 收人妖全凭舌战 教毒虎本此仁心

第四十回 碧玉山蕉精夺纛 葫芦井金镜迷人

第四十一回 收二翠凤春作梗 酿五毒龙子救民

第四十二回 三贤庄道止雪雹 五里村法伏虹腰

第四十三回 入阴罗山猿寄信 奔阳关野马谈妖

第四十四回 停云阁谈元伏虎 侍郎院讲义还官

第四十五回 灵宅洞群妖毕集 北凤山二翠同修

第四十六回 过桃溪突遇野鬼 游梅峡又见人妖

第四十七回 紫泉洞獐妖避席 赤水江鳖怪离宫

第四十八回 湖心亭与人说鬼 江月镇化世弹琴

第四十九回 过富山暗服芝草 行朱郭假冒土神

第五十回 游南海莲飞水面 充白帝霞卷空中

第五十一回 诛白蟒群妖助战 游南岳独自归乡

第五十二回 灵宅子使妖入彀 赤鲤精剖案如神

第五十三回 太仓洞凌虚寄信 八卦台道祖分功

第五十四回 遇谷神恨殄天物 逢社令恶坏人心

第五十五回 釜形山黄祜为害 鼎月桥白檖生花

第五十六回 椒花子过岭遇鳖 螭蛛儿结网遮天

第五十七回 海潮峰驱龟出洞 云飞岭见鬼燃灯

第五十八回 映月潭老龙献绂 宿云渡野鹿指迷

第五十九回 南龙郡妖害三缄 北雁山诗警七窍

第六十回 讲法台群仙显法 剖奇案七窍惊奇

第六十一回 祈雨泽神通旱魃 保节妇法遣榴姑

第六十二回 绝尘山妖收吉了 登天阁道伏阴魔

第六十三回 重圆山乐道为霸 三壑峡弃海称雄

第六十四回 落雁江大战弃海 飞龙岭义聚妖兵

第六十五回 破莲田道友团聚 诛虾族龙女争光

第六十六回 游文笔得遇乐道 至武库戏战金光

第六十七回 设筵席二翠为主 望桑梓三缄思归

第六十八回 归桑梓建祠睦族 离盘涧传道称师

第六十九回 聚仙台议传妙道 海口镇骤遇水精

第七十回 水精王兴兵复仇 金轮将对敌投师

第七十一回 北海关花精问道 南龙郡圣旨升官

第七十二回 离北关误入槐市 布朋风搬及诸真

第七十三回 锦霞大破阴风阵 绣雾同登道岸舟

第七十四回 梦花轩精收阿醋 种草阁仁化盗儿

第七十五回 集恶村厉鬼排阵 居货镇仙子劝淫

第七十六回 梨花岛大战毒虎 杏子山义聚群妖

第七十七回 战野牛苦无收伏 发慈悲幸遣菩萨

第七十八回 显佛法贪狼俯首 归旧洞诸道重圆

第七十九回 试道行设庄以待 收异士谈虎而醒

第八十回 元冥关卖道求友 梭儿峡除暴伏强

第八十一回 梦觉园舌擒淫妇 金花库言破财奴

第八十二回 平海怪君心宠爱 入龙宫玩好难名

第八十三回 离龙宫回国缴旨 败虎阵入洞兴戎

第八十四回 游碧玉是非颠倒 选北海道友重逢

第八十五回 化儿童赤松试道 登仙座道祖谈功

第八十六回 九头怪出户班师 八境宫假言传道

第八十七回 擒九头紫霞请宝 破万顷降虚来临

第八十八回 白兔庄农人说怪 西村地老丈谈妖

第八十九回 男女妖全凭舌伏 牛虎斗又遇天仙

第九十回 阴锁亭预排阵势 古佛剎得遇须无

第九十一回 破万鬼灵宅失利 擒一鼠绣雾遭殃

第九十二回 入绣都化及陈茂 到蛇岭劝转匪人

第九十三回 天鱼池荷妖买道 走马岭黄蝶为仇

第九十四回 遣仙鹤指明去路 恨艳冶排设色坑

第九十五回 铁旗山老道赐宝 银瓶洞酒鬼复仇

第九十六回 铜臭阵耗星吐气 烈焰关忍汉标名

第九十七回 万星台师徒聚首 群仙会议论传功

第九十八回 弃海归途遇灵宅 三缄登岭见紫霞

第九十九回 养胎婴猿精窃道 收金钟道士拜门

第一○○回 收吴子三缄巧辩 设西方万佛奇谈

第一○一回 施妙法灵宅缩首 奏元功圣旨颁行

第一○二回 数次化身勤指点 几番形变巧提撕

第一○三回 试道法离奇可羡 讲仙踪曲折堪思

第一○四回 化卖镜妖术解迷 导游冥仙子力劝

第一○五回 门屏内巧献瑞宝 睡梦中误认龙宫

第一○六回 游都外倏逢复礼 入部衙故意谈妖

第一○七回 骂野道戎兴迩室 寻贵宦妖遇鬼头

第一○八回 鬼缝中地祗送食 茅篷里夫妇认亲

第一○九回 任采薪夫妇受苦 思死路鬼物频临

第一一○回 逃庐外虎狼相逼 寄贤母残毒交加

第一一一回 紫阳山持斧遇道 李妪宅悟道谈元

第一一二回 收鬼物老妪试道 从赤鲤妖部生嫌

第一一三回 毒龙洞来鲤变色 慈航殿虎仆为殃

第一一四回 虾精倏尔来解说 蚌母又复遇途间

第一一五回 通天岭夫妇同处 绣云阁仙凡分看

第一一六回 见仙子甚厌凡体 遇郝相又动凡心

第一一七回 劝归都仍享爵秩 游幻境尚自痴迷

第一一八回 贬塞外遭逢不偶 遇老道拯救归亭

第一一九回 走万星途遇赤鲤 思七窍杀动虾精

第一二○回 灵宅子暗施诡谲 紫霞仙预识机关

第一二一回 集群妖大展法术 祭宝剑又复前仇

第一二二回 老猿公败遇仙子 穿云剑收入长虹

第一二三回 长虹山诛及四恶 道祖宫遣发四星

第一二四回 收灵宅道祖发落 投仙师妖魄阻行

第一二五回 传大道功分深浅 游幻境心见高低

第一二六回 试众子频施妙道 独二翠得遇心魔

第一二七回 幻境中许多变化 幽室内最见心性

第一二八回 坠孽海悲道空修 望儿孙是心甚切

第一二九回 仁厚村重逢蔡女 云溪镇又见故巢

第一三○回 二光并试分道法 双蜂同往悟前因

第一三一回 空灵洞并陷凤春 金丹河同沉老道

第一三二回 到石穴前非痛悔 游玉女故辙仍循

第一三三回 遇熊鹿邀去野马 呼达诀迷归狄山

第一三四回 玉镜中难迷八道 晶光内又试三鲸

第一三五回 人道中分班统试 妖部内共烛同心

第一三六回 蓬庐中倏生彪虎 仙府内仰若奇珍

第一三七回 独仙根能知仙道 教弟子重试徒心

第一三八回 遣彩鸾空中捧诏 登八境座里谈元

第一三九回 奏上皇群真拜舞 祈师尊同入上乘

第一四○回 换骨池妖部入浴 脱物壳人体长存

第一四一回 朝上皇通明拜舞 封仙品人物同沾

第一四二回 送绣云王母懿诏 接玉旨上帝仁恩

第一四三回 拜圣人夸及仙子 排御驾送归绣云




 







第一回 聚仙台诸真论道 虚无子四境游神


  黄龙初,道君身临八卦台中,宣诸真而谕之曰:“道本无私,而世之传道者,何多私相授受也。”一时紫霞真人、紫云真人、紫气真人暨诸真等伏地请曰:“师言私授者何?”道君曰:“夫道也者,先天地而有,原本气之自然以行,无所事事,至易也,行无奇也。胡世之求吾道者,不以正道是从,作一切非道,以乱吾道。既乱吾道,即坏吾道,所以慕吾道而学吾道者,终其身于非道之中,反以吾道为索隐行怪之为,钩深致远之术。流弊若此,不几阻人以进道路乎?吾奉王母懿旨,欲命一弟子阐明大道于天下,尔等以为如何?”紫霞曰:“如师所言,是道之坏,坏于野方外术也。若不阐之,道何能明?愿师命遣吾辈,以正大道于天下,庶使后之学道者不至再入歧途。然师不面命其人,则任事弗专,道终难还其本体。”道君曰:“尔辈亲受吾道,备尝艰苦,由习而成,吾欲遣之,欲心不忍。诸弟子内,惟紫霞门徒最多,尔归命一托化于世,以救正吾道,功莫大焉。”道君嘱毕,退入宫中。
  紫霞与诸真人拱手而别,归至洞府,遂登聚仙台,高竖朱幡,以招诸徒。但见朱幡摇动,仙鹤飞鸣,万道祥光,直绕天际。各洞弟子睹而惊曰:“霞彩拂拂,瑞气腾腾,自东而来,必是聚仙台朱幡高竖,招聚吾等,以示大道也。”于是虚无子、净尘子、无垢子、清心子、抱道子以及诸子,各驾祥光,同到聚仙台前。
  一一拜礼毕,鸳班鹭序,左右分行。紫霞真人身居宝座,高声言曰:“曩者吾侍八卦台中,道君悲道不明,俾吾阐发于人世。尔弟子等有能代师而行者乎?”虚无子出班言曰:“弟承师教,指示频频,幸而功成,仙品得登,师劳弟愿代之。但不知阐道若何,乞师详示。”紫霞曰:“欲阐是道,当托生红尘,由粗及精,由精入妙,为好道者循循善诱,庶几道理条分,道无歧二焉。”虚无子曰:“天下之好道者众矣,独吾托生尘世,乌能逐一援引,同入正道耶?”紫霞曰:“天下至广,生灵至众,放而言之,何异恒河沙数,不可屈指。至于引人入道,其间支分流衍,自可一以累万,奚虑人繁乎?”虚无子曰:“如是弟子托生尘世,道由何入,祈师此际详为指陈,庶免他时歧途是误。”紫霞曰:“道在人身,不假外求,以人治人,唾手可得,何误之有?”虚无子曰:“师言道在人身,宜乎不造而得矣,胡为乎必使面壁功深,然后道为之得?”紫霞曰:“人之初生,虚灵附之,既生以还,物欲扰之。物欲既扰,先天道大不从,而复愈坠愈下,见人不见道矣。所以道者之尊又开入道法门,俾世之见人不见道者,从而入道,以复其初焉。”虚无子曰:“以失道之人而还其载道之本,所以人者,谁为首乎?”紫霞曰:“入道莫先治心,治心乃入道之源也。”虚无子曰:“治心若何?”紫霞曰:“心为一身主,如上天北极然。任雷雨风云,纷扰多端,毫无转移,而日居其所,众星听令,是北极虽无为而若有为也,有为而亦若无为也。所以静而不动,而道无不从此出焉。人心亦北极也,其先使之挺立乎中,一切声色货利不能忄彩想净,而天理周流,运行不息,所以运之行之者,子臣弟友之道也。久之,子臣弟友之道,纯任自然,无丝忽矜持,则大道已得。大道既得,俨若至诚,善必先知,不善亦必先知。由此而大而化之,即是圣人矣。岂若世之道本不识,或以食臭采战为大道,养阴养阳为人道,日陷此身于鬼蜮,求道反以背道哉!故师受道君所托,而托之于尔。尔入尘世,能复大道本体,弗使好道者误入迷途,则功倍他,真不可思议。”紫霞言已,群真喜曰:“道再不明,天下几无道矣。”言竟而散。
  虚无子拜辞紫霞,归洞默坐。静尘子、无垢子等入而笑曰:“师弟得道数年,大任即肩,真吾辈所不及。”虚无子曰:“弟承诸兄指示,得受道旨,幸而仙班忝列,抱愧殊多。今师命弟此生援引好道之人,吾恐本根为世所迷,不如坐守洞府之为愈也。”静尘子曰:“待尔他日身入尘寰,迷而不悟之时,兄等自然随在切指,引还大道,不过投生凡境锻炼一番。”虚无子曰:“兄等所言,弟自铭心刻骨至切。指迷途之语,须勿忘之。”无垢子曰:“师弟不必深嘱,但托生何时,兄等当为一饯。”虚无子曰:“弟也未入红尘,思欲神游八部,历观幻境,然后辞师以及众兄,亦未可造次而行也。”净尘子曰:“弟若神游四境,切勿与外方野道结其冤缠。”虚无子曰:“吾之游神也,为道计耳,何暇结冤?”无垢子曰:“冤结无心,每多不觉。先为弟斟破,自然冤来而知所解焉。”言竟辞出。
  虚无子静坐洞中,神游相外,俯视林林总总,纷至沓来,不为名即为利,初未见有修真好道者立乎其间,驱动云车,向东而去。云车刚驻息老松下,遥见北角白云一缕,冉冉而来,覆于松梢,不行不坠。虚无子慧目凝视,云内立一伟汉,头戴白帽,鳞甲满身,手执金砖,怒目下视。虚无子曰:“云头之上持砖而立者,神乎?仙乎?抑亦山精水怪乎?如不速隐身躯,仙法略施,死亡立见矣。”持砖者闻言,按下云头,立于虚无子之侧,曰:“尔乃绣云洞中紫霞门徒,炼道不过百载,成道不过三年,敢任大道之传,援引其世。吾闻不服,特来与尔试试高低。”虚无子曰:“尔欲试者何道哉?”持砖者曰:“仙法甚伙,吾与尔聊化异像,以定优劣。如尔所化不逮乎吾,此道让吾阐之。”虚无子曰:“可。”持砖者大吼一声,倒地化为铜山,高约百丈,金光射目,彩色炫人。虚无子暗思:“铜山乃邓通之宝,吾且化邓通形以破之。”意计定时,扭身化作富翁,指铜山而詈曰:“老拙为尔费尽心血,没入阴曹,不知尔属何人?今幸相逢,完璧归赵矣。”铜山一跃,仍还本相,笑谓虚无子曰:“尔又将何以为化乎?”虚无子曰:“铜山之化被吾识透,吾化一阵,尔如能破,愿拜下风。”持砖者曰:“小小道童,仙骨未坚,敢设阵门?老仙修道数万年,岂能畏尔!”虚无子不复与言,口嘘正气,霞生四境,掉身化作高城。城辟八门,门内悉属衣冠子弟,笑容可掬,分立两旁。持砖者亦化为青面獠牙,闯地而入城门。甫近,一声霹雳,额现斗大”孝“字,万道白光,持砖者怯不敢入,绕向南行。将抵南门,一色蓝光突从内出,持砖者倒退数武,手指城内,疾声詈曰:“吾今日不能胜尔,他年必扰尔道焉。”詈已,化作白气一缕,向西竟去。
  虚无子将阵收回,知此地多妖,向南而逝。云头按下,坠于市廛,其间抱布贸丝之俦往来不绝。周视一遍,人民虽众,俱皆遍体铜臭,初无一身有道根者。默然良久,度出市外,遥望芦花一带,高插青帘,心爱是地幽深,欲入其中一睹胜景。
  举足行去,则溪绕如蛇,两岸翠竹参天,浓荫密布,水声隐约,忽断程途,欲渡无由,沿岸直上。行未里许,舍已成焉。步过桥头,粉垣在望,傍垣而过,转至垣东,瞥见一石如牛,高耸竹外,石上眠一巨汉,鼻息如雷。虚无子恐彼知觉,轻移步履,缓缓行之。
  行至石前,巨汉倏立,顾谓虚无子曰:“吾待君已久,君何行步如鼠,恐人知之乎?”虚无子曰:“吾归心似箭,故尔山水慵看。”巨汉曰:“子休诳吾,知尔仔肩大任,窃欲一聆雅训,俾吾得入正道之中。他日有成,即君惠也。”虚无子曰:“吾道尚未能明,何敢为人训。”巨汉曰:“子毋谦逊,子欲阐道以教天下,何于吾而独吝之耶?”遂执其袂,力邀入室。
  虚无子见彼情词婉转,意不忍拂,同之而去。入室坐已,巨汉呼仆捧觥献茗,其香扑鼻,非麝非兰,试饮之味甘如饴。虚无子思曰:“是乃红友,非茗也。”忽弃于案。巨汉殷懃劝饮,虚无子力却之。巨汉怒曰:“吾以盛情待尔,尔何弃吾如遗。敢与吾一试高下乎?”虚无子曰:“吾与尔素无仇隙,相斗何来?”巨汉曰:“尔辈入道,辄鄙吾为坏道;吾果为坏道也者,则天既生道,不应生吾;既生乎吾,皆为道助。天不我弃,尔反绝吾,今日相逢,吾正欲观尔道为何如耳。”虚无子知是野魔,避而他适。巨汉手向地指,倏成一湖,湖中浪滚波翻,酒气逼人,不堪闷绝。虚无子将欲陷身湖内,忙吹正气,倒地化为千万酒瓶,口吐金光,围着湖岸。巨汉张口乱喷,酒坠如雨,酒瓶群相争吸。未逾一刻,湖已涸而无存。巨汉忿然,手持利刃,与虚无子云端大战。虚无子力难取胜,化一巨饔,从空抛下。巨汉逃而詈曰:“今朝为尔所败,他年不坏尔道,誓不立于天地。”只见一缕浊气,直向尘世散而无踪。虚无子曰:“吾又结一冤矣。将舍西北不游乎,然尘世之境,未能历遍,他日任道,安知何者皆败道物也。”踌躇已久,转向西北游之。
  游至常武山中,席地而坐,耳闻山下渔鼓简板,唱道声声,心欲一晤其人,以谈妙道,而是人已由麓至顶,近前拱手曰:“道兄胡来?”虚无子曰:“无事闲游耳。”其人曰:“道兄识我乎?”虚无子曰:“不识。”其人曰:“当日兄从紫霞,弟从赤霞,为魔妖扰乱武陵,吾师奉命往讨,曾到绣云洞搬及尔师,弟随师来,与兄洞后一晤。自兄道成后,吾道亦成,故未与兄常相觌面。”虚无子曰:“兄既成道,又何游及人间?”其人曰:“前者仅造内功,而外善毫无。今之逆游人间者,为外善计也。”虚无子曰:“兄何道号,愿祈示之。”其人曰:“拂尘子是也。”虚无子曰:“兄今奚往?”拂尘子曰:“将归洞府耳。”虚无子曰:“如此,则归有侣矣。”遂各驾云车,相依而行。
  正乐意谈道时,南北角上罡风忽起,旋吹旋劲,二子云车若不自持,各运正气以敌之。殊知罡风猛烈,竟将二子拆散。
  虚无子坠至一山,形如鼓圆,静镇可爱。刚登绝顶,旁来女娘三四,低声询曰:“子其驾云车以游空际,遇罡风而坠落者乎?”虚无子怒曰:“男女各别,何容询为?”女娘曰:“见子道门装束,知为学道者也。吾辈虽属巾帼,亦曾道学老姥,子何轻于视人如此耶?”虚无子曰:“尔学尔道,吾行吾途,李下瓜田,不可不谨。”女娘曰:“妾见君意起怜爱,君见妾视如寇仇,彼此用心,何左若是?吾姊妹等不妨与得道之士一试法力,庶使天下男子知女流之不敢小视焉。”一女子曰:“知道童能依吾言,效兰房之双栖,又何必试?”虚无子曰:“尔属落花有意流水,吾系金刚之体,百炼难熔。汝其远行,不然法力展时,恐伤尔命。”女娘怒形于色,指地成坑。虚无子身陷坑中,左撞右冲,总不能出,于是口吹正气,化作金光。殊光愈高,其坑愈深,用尽生平法术,只能出乎坑半,而不能越出坑外焉。
  虚无子无可如何,踏着巽门,急力一吹,正气频升,坑化乌有。
  女娘不服,执剑相斗,虚无子捏定掌诀,向女娘抛之。霎时雷震半空,女娘各吐一线红光而没。
  北角上突来一伟汉,怒气勃勃,吼谓虚无子曰:“尔恃尔道,妇人女子亦不容耶?”举动铁牙板向顶抛来,只觉地惨天愁,声如霹雳。虚无子急避云脚,以孝光吹去。伟汉摇摇不定,坠向西南,隐闻恨声所言,皆他日坏道之意。虚无子曰:“吾往素游行,清平无碍,何独今日不同于昔乎?须至绣云洞中,一询吾师以解之。”播转祥光,竟向洞前徐徐坠下。
  入洞礼毕,呆立师侧,哑然如不出诸其口。紫霞曰:“弟子何来,其来何询?”虚无子曰:“师命弟子阐道人间,弟子不识人间景况若何,因神游四境,以拟道之所阐,何者为先。胡以初遇大汉,化铜山万仞;继遇醉汉,化酒海千寻;终遇女娘,斗于霄汉;女娘伏矣,外患复加,几丧其身于铁牙板下。此何说也?”紫霞曰:“道高则魔至,无魔安能见道哉?”虚无子曰:“是魔也,何法力若斯之毒乎?”紫霞曰:“天下生灵被此四魔毒尽,吾道之难成者,皆此四魔阻之耳。”虚无子曰:“四魔足以害道,上天诸神诸圣何不除之?”紫霞曰:“上天之留此四魔者,亦卫道意也。无此四魔,不足以治天下;有此四魔,乃能见道之深。学道者果将四魔降伏,可以入道矣。”虚无子曰:“四魔不去,道终难入。师命吾托生入世援引好道者,得其正大之途,恐弟子法力低微,难与是魔相敌,反自坠也,请辞之。”紫霞曰:“道君以阐道之任托师,师以阐道之任托尔,尔既应而复改,岂有身列仙班而信字亦不存乎?”虚无子曰:“红尘扰扰,陷人之坑,一入其中,四魔攻击,将迷途何日返也?”紫霞曰:“尔托化人间,师命尔同学诸友随在指示,自然仙位可复焉。”虚无子曰:“师命弟不敢傲,但弟入红尘,师时以渡弟为心,弟之望也。”紫霞曰:“尔入尘凡,即坠百丈深坑,师定以手援之,誓不尔负。如引人甚众,师于洞外高竖绣云阁,待尔率弟归来,同住阁中,为不生不灭之地。”言至此,虚心子忽自外入,曰:“虚无子不愿苦受轮回,锻炼仙躯,弟请代师一往。”紫霞曰:“吾许彼久矣,尔尚有待焉?”虚心子见紫霞不许,恨虚无子浅浅道术,为大道仔肩,他日投生,吾必俾彼迷途不返,仙根坠落,始遂乃心。暗抱不平,出洞而去。紫霞默会其意,慨然叹曰:“大道之难也,今已见矣。”忙呼净尘子捧葫芦出,倾金丹三粒,与虚无子食之。
  食已,紫霞曰:“服此金丹,仙根弗坏矣。但托化时须忌空亡,必择神鉴日乃可。”虚无子谨凛受教,辞师归洞。
  一日,洞外祥光缭绕,光内金甲神祗,向地而指者三。虚无子心知师旨下促,托化其时,急请道弟道兄,将所居洞府托为管理,一一交辖,拜辞紫霞暨同学诸人,挥泪而别。神隐云脚,详择善地以投生。






第二回 遵师言投生择地 游冥府奉命提魂


  虚无子自领师命,二次神游空中,选视积善之家,以为投生计。殊意神飞天外,俯察尘寰,散处居民。虽绣错星罗,类皆黑雾漫空,毫无祥光发现。暗自思曰:“此方不谷,非吾投生之地。”云头播转,向西而行。西地紫雾蒙臧,结成一片,周详审视,究难分善者之所居。将袖拂之,倏起一阵微风,吹紫雾为七段,一段投西之北,三段投西之东,再三段旋绕空中无有定所。虚无子曰:“紫雾凝结,其地必臧。但不能室辨芝兰,安可轻将吾神堕入凡胎?”于是按下云头,坠于雪炼山岭。
  云头刚坠,当方见而迎曰:“仙子其神游相外,览山水之奇乎?”虚无子曰:“非也。前日道祖身登八卦台,伤大道之不明,特聚仙真临台嘱咐,选一道根深蕴者托化入世,一则阐明大道,除却旁敷;一则锻炼仙根,登诸上品。有紫霞真人者,道祖长弟,即吾师也,奉命归来,高竖聚仙旗于绣云洞外。俄而旗尖飘举,霞生五色,金铃响彻,云集众仙。师道其由,尽皆哑然不答。久之,呼吾至座,嘱以投世之言。吾恐其任难胜,力辞弗许。紫霞曰:『师观弟子中,惟尔道根深厚,阐道一事,轮次在尔。尔不应诺,必遭天谴。』吾祈师宽时日,四境游神。细察红尘,皆陷仙之窟。今限已满,应合投生。先睹乎东,黑雾迷天;转西而行,紫雾遥结,知西之胜于东也多矣。但紫雾入目,虽知是地为善地,究不知尤善者为谁。尔司当方,应识此境居民谁为善,谁为尤善,一一指陈,俾吾有地投生。他日阐明大道,尔功不小。”当方曰:“仙子所言,吾何敢轻。以吾管辖计之,共一万零三百六十八户。册中善恶注明无紊,敬呈仙子,随所择而投焉。”言已,将册呈上。虚无子详细披阅,其中八德有缺四五者,有缺三四与二三者。合册观毕,绝无有八德俱全之人。因拭泪言曰:“世人多矣,求一全善者而不得,将何以复吾师命哉?”当方曰:“八德中能全一二,即是善人矣,奚必求全若是?”虚无子曰:“仙子投生,不过暂为锻炼,终亦必成上品。既成上品,九玄七祖,皆可超升,八德不全,何敢当此?”当方曰:“如是,则小神所辖,无可以当仙子亲矣。”虚无子曰:“西之北其善如何?”当方曰:“是宜询诸北地当方焉。”
  虚无子将神一展,向北而去,驻于黄鹤溪边。见一女娘沿溪直下,身怀六甲,面带愁容,头上祥光时时出现。虚无子欲询其详,奈神人相隔,不能与语。口诀吟动,当方拜而迎曰:“仙子呼小神何遣?”虚无子曰:“特呼尔来询此妇为何人,与其人之行为若何耳?”当方曰:“母家耿氏,所配者常老次子。于归三载,常子病亡,此妇誓守节操,心如铁石,兼之翁姑性躁,每加呵斥,毫无怨恨。姑今疾矣,几次弥留,割股者再,有是节孝,神钦鬼敬。不知仙子何意于此妇而询之?”虚无子当将投生事诉厥由来。当方曰:“如仙子言,此妇功行可为母否?”虚无子曰:“可则可耳,但吾之生也,宜择吉日。何日大吉,尔其为吾卜之。”当方曰:“是月廿三,乃天恩主照,投生此日,吉莫大焉。”虚无子曰:“如是,廿三日尔来导吾常宅投生,毋误此大事也可。”当方唯唯。
  言谈及此,东角上金光一缕,闪闪而来。虚无子以为师遣神祗促彼投生,近而视之,虚心子也。谓虚无子曰:“兄领师命托化凡尘,今尚濡滞在兹,其命不几有负?”虚无子曰:“师命何承负。所以不即投生者,以善人之室骤未能得,今始得之也。”虚心子曰:“谁氏?”虚无子曰:“即溪右常老之次媳耳。”虚心子曰:“卜吉何日?”虚无子曰:“是月廿三,无可待矣。”虚心子曰:“兄此一行,功满登天,不生不灭,吾辈庸庸碌碌,不知何日乃能及兄。”虚无子曰:“兄道甚高,即不锻炼,亦是上品。”虚心子未及回言,虚无子已神飞天际,归得洞府。众友问其投生有地,皆煮黄粱以为贺。
  无何,廿三已至,虚无子拜辞紫霞、众友,直投常宅。未见当方,口诀一吟,当方由常宅出。虚无子曰:“命尔导吾,尔其忘耶?”当方曰:“吾候久矣。仙子不至,恐其别有所投。转瞬间一道祥光落于宅内,小神惊而入视,而牀头呱呱,已产子焉。”虚无子曰:“此何鬼妖,窃吾投生之所?”袖中默会,知是虚心子,跌足言曰:“吾今而知言宜谨也。”当方慰之曰:“别岂无善地乎?”虚无子无可如何,只得神立云头,又往异地而择之。
  向南四望,遥观南面黑雾内白光突起,挺立千寻。神坠其间,乃一带柳林,林外翠竹青松,交相掩映;转从东去,红垣在目,耳闻垣内书声隐隐。当诵口诀,当方见而跪迎曰:“仙子何来?”虚无子曰:“吾见此宅白光挺立,不识宅中有何善人,特呼尔而一询耳。”当方曰:“是宅李翁所住。翁世代孝友,故有此光。”虚无子曰:“翁有子乎?”当方曰:“只一子,名荣庆,年始十六,已服青衿,今三旬矣,因科名未就,尚日日吟哦。仙子所闻书声者,即其人也。”虚无子曰:“荣庆有几子耶?”当方曰:“弄瓦者一,弄璋尚有待之。”虚无子喜曰:“吾欲入世投生,此宅正合吾意。”当方曰:“论翁富豪,可甲一郡;论翁孝友,可以动天。仙子如欲投生,则荣庆之妻已负孕十月矣。”虚无子曰:“果尔,吾筮吉临尘,尔可为吾先导。”当方诺,虚无子遂隐神光于宅内,候其时至而蒂落焉。
  韶光易逝,诞期已临。无垢子忽然而至曰:“吾奉师命来与尔言。尔入胎降地时,须将『尘根易坠、仙体难还』八字,常记于心,切不可稍去诸怀以自误也。”言已,乘云而去。虚无子谓当方曰:“投生是其时乎?”当方曰:“是其时矣。”虚无子即赴母怀,霎时坠地。
  丫辈见产麟儿,喜报李翁,翁命仆妇温水洗洁。洗左能以左臂就洗,右亦能以右臂将,仆妇笑曰:“始出母怀,似知人事,此子后日的是非凡。”及母以乳哺之,不食,再哺,再不食。母惊曰:“儿有疾耶?何乳之不食也?”其子答曰:“儿无疾,只畏将师父『尘根易坠、仙体难还』八字忘却,故口常诵而忘饥耳。”其母骇而他适。家人惊询,母以乳子能言告,自此畏近其子矣。李翁闻之异,于门外询曰:“汝妖乎?鬼乎?可为吾告之。”其子曰:“吾非妖鬼,乃仙也。”翁曰:“仙子何入凡胎?”其子曰:“为阐道计,不得不然。腹饥矣,母可以胡麻饲我。”李翁骇,家人亦骇。仆妇曰:“此必怪也,不除终为家害。”丫环曰:“相公望嗣多年,如其死之,安知复能产子否也。”仆妇曰:“乳子能言,千古罕有,留之,始而以言骇人,终而以口噬人矣,吾辈安能逃乎?”丫环曰:“此必世之多言而辩者,初来投生,尚禁不惯嘴儿,不如留以长成,为吾乡作一说客。”仆妇曰:“乳子即能嚼舌,待长成时必颠倒此方是非。且请之翁,看将若何?”翁曰:“诛之。”仆妇闻言,撩袖之室。乳子曰:“尔色怒甚,意欲何为?”仆妇曰:“诛怪耳。”乳子曰:“尔乃真怪,不自诛己,反欲诛吾耶?”仆妇曰:“吾怪安在?”乳子曰:“绝人血食,毒如蛇蝎,非怪而何?”仆妇忿然,以手紧逼其喉,乳子气无所伸而命绝。
  魂离躯壳,暗自恨曰:“不生尔室,别岂无可投之家乎?”遂离李宅,向前徐行。
  约行十里,见数童子游戏松下。虚无子亦坐于是,谓童子曰:“尔辈在此何干?”童子曰:“游戏耳。”虚无子曰:“手执花幡,又将何用?”童子曰:“引魂耳。”虚无子曰:“职司引魂,吾问尔阴曹究何光景?”童子曰:“阴曹地面,宽阔无际,随所之而皆有胜境焉。”虚无子曰:“吾与尔辈偕行可乎?”童子曰:“有胡不可,但不知尔属何界人物?”虚无子曰:“平常者流,何足挂齿。”童子曰:“如是随吾行之。”路过火风山下,遥见猛火飞逐行人。虚无子骇然曰:“是火也,胡为乎向人而逐乎?”童子曰:“火由地生,盖自天派,司火神将,管束严谨,火亦不敢肆焉。其向人而逐者,是人在世必忤逆父母,不顾庭帏之养,没入此间,猛火无故飞腾,毁滥身躯,以昭逆报也。”虚无子立视良久,童子催促前进。
  行至宽广之地,见一犊高大异常,凡遇来人,触之以角,触碎而食,喉似雷鸣。虚无子曰:“犊厉如是,其殆世之称犟犊而不通人事者欤?”童子曰:“君言过矣。”虚无子曰:“以吾思之,世之一理不知,横逆加人,而自号为豪杰者,比于是犊,殆有甚焉。”童子曰:“是犊也,阴曹特设以报食犊脯、杀犊躯者,世岂有是犊哉?”虚无子曰:“尔之言犊,吾已知矣。而左旁犬子盈千累万,遇人而嚼者,其亦世之守财犬以及腾口食人者所化欤?”童子曰:“否。是犬也。天地生之以报击犬而食犬者也。”虚无子曰:“前之暗无天日、黑雾弥漫者,即世所谓枉死城耶?”童子曰:“然。”上之腾腾紫气、音乐嗷嘈者,又何所哉?”童子曰:“升仙国耳。”虚无子曰:“升仙国中何荣若此?”童子曰:“人生斯世,能敦伦纪,见善即行,纵不能拔宅飞升,亦必名列仙班,以彰为善之报。”虚无子曰:“升仙之说,其在是矣。前山古洞中龟行如蚁,是物也,何如是之多乎?”童子曰:“是洞由转轮车内而出,龟也,其实皆人所化耳。”虚无子曰:“人胡以化龟耶?”童子曰:“世之毁人器具而匿其形者化之,交友不信、遇患难而缩首者化之,不顾廉耻、一味纵淫荐枕、咏及新台者化之。”虚无子曰:“北面矮室内剖人腹而抽其肠者,何哉?”童子曰:“世之使诈怀里而害人性命者,剖之也。”虚无子曰:“山麓牛马成群,又来何自?”童子曰:“此则世之痞骗钱银而离人妻子、间人骨肉者所化焉。”虚无子尚欲问询,童子曰:“阴曹之事,一言难尽,一时难窥。尔欲何之,吾将归矣。”撒手而去。
  虚无子途程不识,左走右奔,适被铜头鬼王见之,知为仙子临凡,真性迷却。窃自喜曰:“吾专司七百里野鬼,难以统摄,不如收此人于麾下,伏彼珊珊仙骨镇压鬼魂,俟到时有可乘,好统吾部属投生,以为世扰。”计议已决,化一少年男子,约与偕行。虚无子正畏迷逃难返,当即随归鬼窟。投生阐道之命,自此已忘。
  紫霞真人默会得知,遂书法旨,命净尘子身入冥府,提返真魂。净尘子得命前来,直向鬼王索龋鬼王曰:“吾奉玉旨管辖鬼魂,政务甚烦,何时得遇上界仙子?”净尘子曰:“尔言未遇,胡鬼窟中一缕祥光,直射窟外?”鬼王曰:“祥光发现,即仙子哉?鬼中能存善念,又岂无祥光乎?”净尘子见其言语支吾,将麈一挥,鬼王连跌二次,忙将阴风驾动,与净尘子斗于天半。酣战良久,鬼王力不能敌,取出触仙铜锤,向空抛之。净尘子败回洞府,禀之紫霞。紫霞乘五色祥云,直逐鬼王。鬼王不服,复与相斗。紫霞怒,抛下紫霞瓶,吞鬼王于瓶内。鬼王于内一变,化蝇而逃。紫霞口吐金光,照耀大千世界。
  鬼王知难逃遁,手捧玉旨,竟到凌霄,奏紫霞恃仙欺鬼。紫霞随至,俯伏金阶,将阐道源流暨鬼王隐匿虚无子之情,一一奏之。上皇斥责鬼王不应匿阐道仙真,打入阴幽受罪,敕将虚无子真魂提出,以便临凡。紫霞得旨,金光下照鬼窟,群鬼护送虚无子而来焉。
  虚无子见紫霞真人,似曾相识,而又忘之者。紫霞拍其额而呼曰:“尘根易坠今何坠,仙体难还务要还。”虚无子闻此二语,恍然悟曰:“尔吾师耶?吾何护世而犹在此耶?”紫霞详言所以,且曰:“生限已违一次,尔宜急急投世,毋得再误焉。”虚无子曰:“红尘甫入,首迷之厉如斯;若久在人间,其迷我者更不知何如也。吾不愿入世矣。”紫霞曰:“前诺后悔,有是理哉?”用袖挥之,虚无子神飘天外,倚云而泣曰:“仙降红尘,欲得一生,而艰难若是,岂吾非仔肩大道者,而乃有此挫折也。”正悲泣间,赤雾真人穿云而至,笑谓虚无子曰:“尔尚在仙界耶?”虚无子立道其由。赤雾曰:“乳子能言,人多为怪,见怪思毙,常情乃尔。如再投世,须谨言焉。”虚无子曰:“善家难得,今古同慨,又将谁投?”赤雾曰:“自孩躯丧后,吾命仙童纳丹口中,俟尔二次神附其体,奚必另择他所乎?言讫,即导虚无子直投孩墓。
  荣庆妻自知子嗣艰难,日守孩墓,泣曰:“为娘艰于得嗣,儿即早言,亦愿抚之。此皆仆妇毙儿,悔何及乎?”倚墓而泣,已历半月。是夜更深,赤雾呼雷劈开孩墓,暴其躯于荒野,遣群鹤展翅覆之。次日,荣庆妻率丫环数人,又临墓所献果品之属。刚至其地,群鹤飞鸣,乳孩呱呱。丫环惊而近视曰:“公子生矣。”荣庆妻喜出望外,急抱归去。李翁恐为家害,令居异地。候至数日,无异常孩,始命归来,同居一室,竟至七八载未尝出一语焉。李翁以为哑也,更其名曰三缄。三缄乐观书史,日夜不倦。翁惜其哑不能言,为之广积阴功,以祈神佑。
  祈祷甚久,毫无应验,已置诸度外矣。
  是岁,李翁七秩虚度,遍辞宾客,以酒燕之费为寒衣之施。衣始施余,门外来一老道,鸣木鱼唱偈。李翁迓入,食以斋供。
  食已,询及龙孙,翁以哑不能言为终身恨。老道曰:“是何足忧?今夜命彼同吾一室,明晨即能言矣。”李翁如命。老道于人静候,私谓三缄曰:“尔何不言?”三缄曰:“言恐必死。”老道曰:“向之言太早耳,今其时矣。”李翁闻之,悉入室,喜曰:“孙能言耶?”遂命家人厚备礼仪以谢老道。老道曰:“谢吾不受。他年如许尔孙与吾结冰水之缘,其愿足矣。”言罢,飘然而去。
  李翁于是命子荣庆聘请名士,以训三缄。






第三回 三缄观剧遇狐狸 七窍乘舟见毒龙


  荣庆自三缄能言后,急欲聘一品学兼茂之人,以为馆师,而骤不能得。
  韶光易逝,三缄年已十二矣。时逢春正,客来不速,询其乡贯,乃西省秀士,遭兵燹而流离在外者。荣庆见其温文尔雅,吐属不俗,遂约戚友子弟,师事其人于别墅。三缄性最聪敏,诵读数载,文理精通。先生无不以大器期之。父母钟爱甚深,不忍骤冀其成。在馆月余,必命家人呼归,饵以美味。凡三缄所欲,靡不如意而予。
  里有古剎,名埋龙观,每岁春耕,村人演剧敬神,祈求岁稔,历数十载以为陈规。四月望日,是剎演剧,正值三缄归家,父母恐其得闻外出闲游,变迁心性,秘嘱仆辈掩其演剧之谈。
  三缄在家数日,故未闻之。一日心忽不乐,呼春童小仆,偕彼游园玩赏,以遣愁怀。春童闻呼,遂携茶铛,步履相随。行至园中,极目望之,惟红榴甚艳。三缄手舞足蹈,扳枝摘下数朵,意于持归馆内养之于瓶,心恋红榴,留连不舍。春童曰:“公子何喜此花如是?”三缄曰:“红榴开放,依天时而得地力,兼之鲜姘夺目,毫尘不染,吾故喜之。”春童曰:“仆闻女貌如花,设有女色当前,艳若红榴,恐公子心中不舍更甚。”三缄曰:“榴花艳色,自天而生,岂有女子容颜艳逾花色?”春童曰:“殆有过之。”三缄曰:“是说吾未之信,尔乌得强辩如此。”春童畏而不语。
  三缄见日西坠,亦惰游将归,径由紫荆树下。春童携铛,忽触花枝,铿然作响,笑曰:“是铛之声,真无异埋龙剎之乐器。”三缄曰:“埋龙剎内乐器何来?”春童曰:“里人祈年演剧,仆昨日命奉公公,专送礼仪到姑祖家下,转至剎内观望片刻,是以知之。”三缄曰:“演剧者所演何事?”春童曰:“演古人之成败兴衰,象其形而舞之耳。”三缄曰:“如是,待吾明日与尔往观。”春童跪而禀曰:“演剧一事,公公切嘱勿泄,公子聆仆言而欲往,仆必受笞楚矣。”三缄曰:“吾不言尔所道,吾自知之,吾自往之,与尔何尤?”谈谈论论,已至堂前,父母早嘱家人设膳以待。三缄食后,神倦而卧,父母亦归寝所。
  是夜月影微明,春童复游园内,见红榴枝下,一白发老叟手持竹杖,怒目言曰:“尔春童耶?”应之曰:“然。”老叟曰:“尔公公戒勿以演剧事闻之公子,尔何违命,尽吐其实?”春童曰:“一时失口耳。然吾家公子即观剧一二日,何碍之有?”老叟曰:“吾与尔嘱,公子观剧,切不可许尔归禀公公,须力阻之。他日大道成时,功亦不小。”春童曰:“尔为谁,其殆盗类乎?”老叟曰:“吾非盗类,久坐园中。”春童曰:“何昔未一见,而今始见之耶?”老叟不答,直向花台趋去。追踪而往,他无所见,惟花枝露滴、叶卷阴风而已。春童毛发俱竖,急将柴扉掩却,归卧牀头,心念老叟所言,愁思不断,但辗转设策,以阻公子观剧之行。久则力倦神疲,沉沉入梦矣。
  埋龙剎外有一古洞,深不可测。洞之左右林木茂密,往来樵子常于洞下息肩,每见洞中狐狸出入,而以为山深野旷多有此种,亦不畏之。殊知此洞老狐能化人形,久有出尘之想,奈机缘未就,埋没其间。四月中旬,老狐寿期,凡百余里山精木怪,皆称觞拜祝,宴罢而归,独一女狐欲去仍留者再。老狐询曰:“尔何洞仙子,何众皆去而独迟迟其行耶?”女狐曰:“吾乃云封洞老狐次女,小字榴姑,道积数百年,恨其异类长居,不能兽皮脱去。望狐姑垂悯,指点迷途,倘得功成,恩铭肺腑。”老狐曰:“尔求指示,尔亦知兽类成道,与人类成道进修虽别,及其成功则一乎?”榴女曰:“兽类进修,吾久知矣,而成道之说,则未尝闻。敢祈狐姑明以教我。”老狐曰:“成道之说,人类在乎功深。炼得精气神团团聚聚,坚如玉、洁如水,一旦出神,将四海九州岛,自不难一蹴而及。所以水不能溺,火不能焚,皆凝聚功深,乃能如是。至于异类成道,有自炼而成者,有窃人精以补己精而后成者。夫窃精成道,虽属快捷方式,究有害于人,此道断不可行之。”言犹未已,榴女曰:“狐姑之言快捷方式者,亦如人类之旁门异道而采战食臭者乎?”老狐喜曰:“尔聪敏如斯,成道终有可望。”榴女亦喜己求道,颇得其妙于狐姑,乃拜谢指点之恩,乘风而返。
  刚至五老山巅,见一队女娘游于山半。榴女庸心细察,是非人间女眷,似亦同类而未出尘世者,因将妖风撤去,徐徐坠下,杂入队中。诸女娘亦未惊觉,共登峰顶,息于松荫。先一女娘倚松而眠,娇容媚态,无殊西子,笑倚牀头。群女至兹,皆拜跪于其前。拜已,松下女娘曰:“尔辈来从何自?”群女曰:“山半闲游,采果属而充饥耳。”女娘曰:“平日教尔辈苦炼道功,惰而不勤,故精气散溢,口食之物不能禁之。吾不食果属已十余载,精神尤加健旺者,岂有他哉,气足故也。如得一仙骨儿童配为夫妇,成吾大道,只在转瞬。较诸尔辈,不相去什佰乎?”群女曰:“松姑何不一觅其人,以成仙品?”松姑曰:“吾游神默相,其人已得,所恨者常在学馆不能骤夺之归。”群女曰:“学馆内谅无神祗管辖,夺之何难?”松姑曰:“彼师乃凌虚真人所化,道法极大,难与较量高低。如有隙可乘,妖风卷入吾洞,媚以色态,必盗其精以炼吾精,而仙境可登,红尘可弃矣。”群女曰:“是人为谁?”松姑曰:“此地多妖,吾若漏泄,恐被先夺,而吾道难成。”群女曰:“松姑道高法熟,何妨言及,俾吾等一识其名。”松姑曰:“是人名唤三缄,其姓吾且秘之。”甫言至此,口呵青气,直入云霄。
  松姑随气而升,移时已渺。榴女亦乘风归洞,入面老母,备道松姑之言。老狐惊曰:“道君虑大道不明,欲阐其说,以除异道于天下,始造绣云阁数十楹,为群仙他日居之。紫霞真人奉道君命,遍选弟子有能任此职者,投生人世,为阐道倡。门徒虽多,半皆根基浅陋,不能肩此巨任。独虚无子历世十八,皆为孝友,今劫玉楼有分,诏为仙真。惜煅炼未深,终不免红尘一转。群仙议定,下世仍如凡胎,以阐道旨,待道阐明,收入绣云阁中,永不堕落。凡我同类,俱当保之护之,妖狐何敢盗其精而夺其人?吾欲将身隐于三缄宅前,以为左右护持,尔愿去否?”榴女曰:“愿。”于是母女乘风而至三缄之宅,留心保护,不敢疏虞。
  松姑日在云头偷觇,欲得三缄为配,以成大道。忽值三缄瞒彼父母,独向埋龙观观剧遣愁。止止行行,遥闻一阵香风,似桂非桂。三缄讶曰:“是非秋也,桂胡为而喷香若是?岂山野之地,别有如桂而放此异香者乎?”正疑间,松姑已在云头,望见三缄仙风道骨,心甚不舍,遂呼小狐化作丫环,随彼缓缓坠于三叉。三缄追香而至,见二幼女并坐道旁,媚态娇容,古称美人亦所不及。三缄暗想:“闺中少女亦乐观剧,殊少家法,然瓜田李下,须避嫌疑。”急急转身,斜向左行,松姑忙遣丫环阻其去路,托问姓氏于邻家。三缄恐被人见,反生讥谈,若为父母所知,难免受责,置之不顾,低头鼠窜,竟向埋龙剎内而来。其时梨园子弟正演《蓝桥》一曲,观剧者无不迭肩夸赏。
  三缄自思有阴阳然后有男女,男乘天地之阳气而有,女禀天地之阴气而生,何梨园矫揉造作,以男为女,而变阴阳之妙,心甚非之,意欲出剎归舍。刚出剎门,三叉路前之娇女已至,瞥见三缄,笑容可掬,曰:“公子观剧未终,何归之早?”三缄不答,默向坦途急走,松姑亦随后急行。
  行未数程,将近三缄宅舍,松姑口吹青气,迷其归路,三缄绕向南去。松姑捏定手诀,妖风震动,竟将三缄卷入洞中。
  榴女见得青气旋绕,知有狐怪半空游行,亦起妖风游于空际。
  俯视良久,知松姑肆虐,将三缄迷负归洞,忙禀老母,同至松姑洞前,婉言以谕曰:“大道之成,成于功深,壁面九年,河渡一叶,原有自然功效。若利己损人,即道能成,终非至道;况三缄命奉上天,仔肩阐道之任,尔如毒之,岂能尔容?不如同心保护,弗使山妖水怪毒其身躯,俟大道阐明,尔我功亦不小。”松姑怒目詈曰:“尔未先得三缄,其心不服,因假托是说以诳吾耶?吾心岂尔辈所能转乎?”榴姑母女知松姑急于成道,难醒以言词,忿入洞中夺取三缄。松姑持剑相斗,榴女与母执戟同攻,一时大起狂风,林木摧折。酣战良久,松姑力怯,手诀向南一指,群妖共至。榴姑母女见彼爪牙甚众,败出洞外数十余里。
  榴女息定,谓其母曰:“松姑如此猖獗,将何妙策以救三缄?”老母迟迟言曰:“凌虚真人化身为三缄师,试往告之,看彼以为何若。”言已,乘风急返,坠于馆前。无如馆外毫光直射云表,身不敢近,欲诉无从。久之,榴女曰:“儿闻李翁园内社令尊神,设自上天以保三缄者,吾母女胡不向彼告之乎?”母曰:“然。”遂同至园,告之杜令。杜令闻说,当禀真人。真人曰:“此系阐道者应受折磨,吾自有以处此。”杜令复将榴姑母女保护三缄事,一一言之。凌虚曰:“彼兽精也,能知卫道,颇有功勋,他日大道阐明,亦属道中之士。尔归寄语,须宜急炼本根,以待其成焉。”杜令归告母女,母女乐,同入本洞炼道不出。
  三缄父母自失儿身,四处访寻,渺无音信,不知不觉已三日矣。计无所出,只得遣仆告之馆师。凌虚囫囵慰之曰:“尔毋忧之,不久自返。”然日复一日,终是雁断天边影,月沉水底时。父母莫可如何,惟有朝夕悲啼、倚闾盼望而已。
  时至四月下旬,忽闻雀噪庭前,犬吠门外,家仆出视,哗然报入曰:“公子还矣。”三缄父母疾趋出视,果见一子,年齿与子相似,而举止亦如之。父母喜出望外,以为子也,近视则非。询其为谁,其人曰:“吾族常氏,父号国用,没已久矣。”询其何名,其人曰:“小字七窍,孀母只吾一人,恐壮盛时坏此虚灵,故以七窍名之,呼吾名正以警吾心耳。”询其为何至斯,七窍曰:“因自舅氏家归,道途辽远,腹中饥甚,特来翁府祈赐一餐。”三缄父母闻其所说,心甚怜悯,忙导之入,与以酒食。食已欲去,则大雨如注,遂宿于其家焉。三缄父母目见是子,心念伊儿,愈加悲痛,爰命仆婢重整盘餐以待之。适馆师来家,见七窍而惊曰:“此吾徒侄虚心子也。彼亦投生尘世,虚无子又多一坏道人矣。”乃乘三缄父母之内,以手加其额而拍之,曰:“尔识吾否?”七窍茫然,惟双目莹莹,呆视凌虚不置。凌虚笑曰:“尔何偷生尘世,欲坏人道,以泄己忿,不知已先自坏其道矣。自坏安在,即尔尘世投生,败德丧心,仙根堕落,是即自坏也。尔如将泄忿之衷,易而为辅道之念,尚有进境,不然必殆。”七窍聆言,若有所思,然自凡胎一转,中多隔膜,不及为仙时之虚灵不昧焉。凌虚指点数语,七窍未能了了,家仆已导入书斋安卧而去。三缄父母触景伤情,泣向馆师而求子归之计。凌虚曰:“是不难,吾代尔子卜筮久矣。过此七日,自然归来。”言已,仍归馆内。
  次早晨餐后,七窍辞去。时交满月,凌虚暗化一鹰,飞至松姑洞前,以观动静。殊知洞深莫测,窥觇半日,毫无形影。
  凌虚易鹰为鼠,直入洞中。见得三缄与松姑奕,片刻之际,松姑累负数子,笑曰:“郎君奕已习精,可无敌于人世。”三缄曰:“吾来尔洞,历日久矣,意欲归禀父母,然后择其婚配,可乎?”松姑曰:“再迟三日,即导郎归,但此三日内妾有远行,郎毋出洞闲游,恐为山妖攫去。”三缄诺。松姑嘱罢,出洞速去。
  三缄独坐无聊,呼一小奴而询曰:“尔松姑何往?”小奴曰:“南海。”三缄曰:“往彼何事?”小奴曰:“约与群仙子遨游为乐耳。”左有青衣女娘,慎独少言,志气若超出乎群婢者。三缄谓小奴曰:“青衣女婢,彼何人哉?”小奴曰:“彼乃雪屏山洞仙长,松姑前日与战七昼夜,擒获归来。自入洞中,虽任役使于松姑,原非彼志。”三缄曰:“尔且呼来,吾将询之。”小奴即向青衣连声呼曰:“莲娘来,莲娘来,公子欲有所询焉。”莲娘曰:“以阐道之身,坠于兽类,不思插翅,反与狐群共相笑谈,其负天命甚矣,尚有何说向人告诉乎?”三缄曰:“吾非不欲逃出陷阱,奈引导无人耳。”莲娘不复言,缓步近前,低声谓曰:“尔暂入秘室,吾将小狐迷却,有言告君。”三缄入,莲娘作法,小狐尽入梦中。于是莲步轻移,度入秘室,泣谓三缄曰:“吾习梨山正道已数百载,只冀扫尽妖狐,以开兽类仁心,以除人间大害。不意一时失察,坠落于此。
  尔亦任肩阐道,后乎吾而坠斯者,可见正道当绝,而异道当兴矣。松姑异道,狐也,心恨正道,先擒吾而及尔,天下正道孰能阐之?”言此大恸。三缄亦哭泣不止。莲娘曰:“松姑此去,原非好意,彼久向虎头山岭,搬弄飞天雄虎来噬吾与尔焉。”三缄泣曰:“尔不思逃乎?”莲娘曰:“吾固能逃,但弗利尔,吾不忍尔入虎口,故迟迟于此,乘隙与尔言之。”三缄闻而骇然,跪求援救。莲娘曰:“松姑异道精通,兼有虎妖相助,吾能逃去,实不能救尔,如之奈何?”三缄曰:“吾与彼何仇,彼必以毒心加我?”莲娘曰:“异道中人,原与正道不合。且彼欲盗尔精髓,以求速效,尔抵死不如其意,是恨中添恨,仇外添仇,不碎尔尸,其心何满?”三缄愈骇,牵衣号泣。莲娘无奈,辟门而游。突见一线晶光,馥气凝人,默会移时,知有仙真到此。转入秘室,谓三缄曰:“洞中仙子已临,尔有生路,须念吾一番指示,方便数言。他日有成,或可为阐道之一助。”三缄喜甚,谓莲娘曰:“仙真安在?”莲娘曰:“尔被毒时,彼自尔救。”三缄于是静坐以待,莲娘左右弗离以卫之。
  次日,洞外腥风大卷,松姑果偕一巨汉入洞,吼谓三缄曰:“尔为吾配,吾方尔容,倘仍推托如前,虎必噬尔。”三缄不允。巨汉化为虎形,直扑三缄。莲娘掉身,化作铁围,以挡飞虎。松姑怒,手执铁锤,重若泰山,向围力击。围破,莲娘无策。凌虚急急呵动道气,满洞金光,飞虎、松姑化为黑气,奔出洞外。凌虚手持斩妖神剑,与之斗于空际。二妖知不能敌,向西而遁。
  凌虚转回洞内,呼出三缄。三缄叩谢毕,禀及莲娘,凌虚绘一灵符,与彼吞之,以助法力。莲娘辞去,凌虚亦渺,三缄望空拜谢。寻途归里,父母欣喜不尽,仍命从师馆内,禁不外出。
  七窍自离三缄府宅,行至中途,忽被狂风将身吹至天半,约有数刻,始落平原。询其家乡,已隔数百里,然归路必由水道,方能便捷。他日行至演水,浪巨不息。众舟人曰:“殆矣,此江毒龙,每岁一出,必攫人数百,以肆鲸吞。今日浪巨如斯,正彼肆虐时也。”七窍闻之骇,犬卧舱中。无何,舟翻数十只,呼救者悲声不断,惨切堪怜。紫霞真人闲游天外,见之弗忍,因自叹曰:“江淮有此毒龙,则水必扬波,人心有此毒龙,则道无所就。吾恨已久,誓必除之。”当即按下云头,持剑向空掷之。剑入江内,将毒龙斩首,波浪遂平。演水舟人救活无算,焚香拜谢,陈祭牲酒者,实繁有徒。七窍得以生还,归程缓缓。
  途遇一道,皤然老矣,见七窍而语之曰:“公子观书,须与三缄同师,方能入道。”言罢飘然竟去。七窍归,遍访三缄,未知相聚同堂在于何日。






第四回 访友人误入仙庄 遇苏子巧生魔障


  七窍日思三缄,恨不能一时晤对,因禀告乃母,以为遍访计。其母禁之曰:“春风满面,皆为朋友,何必仅以三缄为念。
  况吾年已老,儿访友远出,原无定所,倘有不虞,恐抱恨终天,悔无及矣。不如就塾从师,早晚得依膝下,以娱老母,是即儿孝之大焉。”七窍曰:“吾亲尚康强无恙,待儿出访,以一月为期,归里闾时,谅不至庭枯萱草。”乃母见其去心已定,不忍拂之,命彼仆夫载其行李。七窍萱庭辞罢,向长途以遄征。
  他日足力疲甚,欲觅一村郭以为歇息之所,东张西望,四顾踌躇。紫霞真人立在空际,知七窍乃虚心子所化,原欲坏道而来,于是按下云头,将袖一拂,顷刻霞生雾卷,化长途为江汉。七窍身入是境,亦不问其何地,信步而行。紫霞真人又将林木化作老少道者,往来于霞雾之中。七窍此时正属迷途莫出,得见道士,暗喜问津有人。然道者往来,绝无一瞩目于七窍。
  七窍柔声下气,执一道者袂而询曰:“此地何地,往来何人?祈为指明,以破吾昧。”道者曰:“此地皆仙子所居,名曰仙庄,人惟大道是习,号曰道人。”七窍曰:“仙庄吾不论之,而道人之名,何所取义?”道士曰:“道者天下之大道,未有天地,而大道自在人间,既有天地,大道赖为人习。人习乎道,道以明人,人道合一,不昧虚灵。故称习道者为道中之人。”七窍曰:“道有快捷方式乎?”道士曰:“大道原无快捷方式,始自诚意正心,终则纯任自然,以至于至诚地步,所谓不可知之者在此,所谓大而化之者亦在此,何有快捷方式之说哉!”七窍聆言,若有会晤,而究不乐其所道,意将去而之他。紫霞欲指明之,以还道根,免使虚无子他年阐道为彼所坏,复驱山石化作台阁庭堂,待七窍入而息肩,再为点醒。
  七窍因厌道士之说,沉沉闷闷,不乐与言,竟向长途奔走不息。未几,夕阳西坠,山鸟归树,入耳哗然。七窍顾谓仆人曰:“天已晚矣,途无廛市,何所栖身?”仆曰:“家庭至乐,子不惯享,而乃于风尘内劳其步履,访什么三年,朝日奔驰,又不知三年居室何所,吾恐年逾四五,亦不得见也。以仆愚意,可早早归家,庶免主婆倚闾而泣。”七窍曰:“吾别亲时,原以一月为限,兹始十日,还余二旬,如至二十日,其人不得,吾必归去。今也时不待矣,尔前去觅一村庄,亦或古剎,俱所不择,暂宿一夕,明日速行。”仆曰:“如是,公子可于路旁少待,吾去遍觅古剎与村庄焉。”七窍曰:“尔去速返,毋劳吾望。”仆曰:“是地尽属荒凉,欲觅所在以栖身,恐需三四日耳。”七窍曰:“诚如尔言,吾不几为莩鬼耶?”仆忿然曰:“公子在家日享安乐,偏思远游受苦,是谁使之?”七窍曰:“为求良友,安辞远游?仆曰:“友胡称为良哉?”七窍曰:“良者好也。”仆闻好字,大笑不止。七窍詈曰:“尔癫耶,何痴笑如是?”仆曰:“吾笑尔不识时务也。古来好友载诸书籍者,曾见几人?”七窍曰:“管、鲍、羊、左,非良友而何?”仆曰:“此数人外,谁为良友?”七窍曰:“古来良友有传,有不传,其中幸不幸之所分也。”仆曰:“以今时而论,又孰为良友?”七窍曰:“吾年甚少,尚未遇之。”仆曰:“子何迂也,今世岂尚有良友乎?”七窍曰:“尔何知?”仆曰:“今世以财为命,谓其交称莫逆,如兄如弟者,或两皆贫而两皆富,抑或两皆贵而两皆贱耳。假令一富而一贫,则富者目中无贫;一贵而一贱,则贵者目中无贱。即有好名之人,假称能寄子托妻,可之楚游者;比其反,则不可问矣。况乎两皆富贵贫贱,且有我富而嫉彼富,思欲败彼之富;我贵而妒彼贵,思欲丧彼之贵。富贵如是,贫贱亦如是。面假亲热,中抱阴谋,今之所谓良朋,大抵若此。与其远游求友,何若归去,亲尔族之昆仲为愈乎?”七窍怒曰:“仆敢多口!”仆笑曰:“尔休远游。”七窍曰:“不游已游矣,尔速觅地以为安宿计焉。”仆不敢傲,忿恨而去。
  行约里余,遥见万绿丛中红垣现出,仆喜曰:“得毋古剎乎?”即便转身呼公子同往。刚至林外,钟声一杵,铿然落韵,主仆既得其所,缓缓而行。行将近剎,则晚也而不见其晚,反觉午烟起于村郭。仆讶曰:“此地之天不晚乎?”七窍亦惊曰:“晚变为午,其不夜之仙庄耶?”仆曰:“既其未晚,且向前征,奚必栖此剎中,与老秃为侣。”七窍曰:“可。”复寻旧路,转出丛林。举目望之,依然四野烟迷,星光隐约。七窍曰:“此地或早或晚,真无异人心之或善或恶,可仍从古剎而奔焉。”仆曰:“其见古剎而晚欲奔之,继见未晚而急欲去之,又无殊人之爱人加诸膝,恶人坠诸渊也。”言已,忙忙促促,奔至剎前。但见仙鹤双双飞鸣天半,蛱蝶闪闪咀嚼花间,郁李碧桃,红白相映。七窍观望良久,谓其仆曰:“时已冬矣,而胡有此春景哉?”仆曰:“不但此也,身未近剎,其冷如水,近之则暖若围炉,剎中必非凡侣。公子访友而得此仙真,胜过三年远矣。”七窍曰:“尔误矣,吾所访者名曰三缄,非三年也。”仆曰:“三缄二字,义何所取?”七窍曰:“戒其多言也。”仆曰:“多言何害?”七窍曰:“大则兴戎,小则启羞,三缄其口,斯戎羞不至矣。”仆曰:“世有多言善恶果报者,未必亦兴戎取辱乎?”七窍曰:“言之善也,不厌其多;言之为诋毁,为颠倒是非也,则厌其多耳。”仆曰:“是人名唤三缄,其初殆亦多言而受辱者欤?”七窍曰:“以此取名,非无其因。不必深究,可急入剎以解饥渴。”仆诺,逞步前进。
  不时已到剎门,睨视其中,道装者流往来不绝。七窍偕仆向道者而揖之。道士曰:“子何来欤?”七窍曰:“为访友而至,特来仙观祈借一宿,兼乞一餐。”道士曰:“一餐之食,为费几许,但恐红尘客不惯淡泊耳。”七窍尚未回言,仆曰:“饥则甘食,即属粗粝,亦无不可。”道士曰:“既甘粗粝,暂住殿内,待吾为黍与子食焉。”七窍主仆果于殿左静坐以待。
  道士转入后殿,耳闻喃喃细语,不辨所说何词。顷一道童手携竹篮向剎外而去,去不片刻,盛石卵数十枚倾于地,碎锤如黍。仆见其异,近而询曰:“尔碎石何为?”道童曰:“黍耳。”仆曰:“以石为黍,安能裹腹?”道童曰:“吾剎内朝日作食者,即此石也。”仆异之,而暗窥其若何烹之。未几道童将石锤尽,携入厨下,燃薪于灶,捧石于鼎,与煮黍无殊。
  煮约一时,薪已尽矣,呼彼师弟出剎持薪。师弟曰:“持薪烹石,往反殊难,以吾代之,可乎不可?”道童点首,即持小斧断其四肢,入灶纷纷,烈如煤火。片刻黍熟,呼主仆而食之。
  仆心怀疑,弗忍举箸,而七窍已食数盏矣。仆私谓之曰:“味美乎?”七窍曰:“美。”仆始食,味果胜于常黍。食已,暗询道童曰:“尔剎以人为薪,恐黍食一生,人丧千万矣。”道童曰:“尔何所见而谓曰丧人哉?”仆曰:“吾见尔斧劈尔弟,燃于灶内,故云。”道童曰:“尔细看看,彼坐灶前者非吾师弟乎?”仆视果然,惊疑不定。阴语七窍,七窍亦来深信,仆常以自防,恐将已早餐而误作炊黍之用。鼍更再报,道童扫除净室,主仆安宿。
  昧爽,七窍起,拜见老道。老道曰:“尔言访友,其访道友乎,儒友乎?”七窍曰:“吾生平爱儒不爱道耳。”老道曰:“儒道一体,子何区分?”七窍曰:“习乎儒,可以取科名,享万钟。道乌能及?”老道曰:“道成则瀛洲是赴,为仙天上,何让科名?况科名之荣,不及仙真之久。子如循循道内,吾愿为子师焉。”七窍曰:“吾心极恨者此道,他年若专政治,必将胥是道而灭之,何反强吾习之乎?”老道怒,袍袖一展,群道伏地,化为猛虎,舞爪张牙,向主仆直追。二人呼救声声,惜无有救之者。追之已久,主仆分散。七窍被一虎爪抠衣,不能脱身,坐待其毙。久之未见动静,举目细视,乃荆棘勾衣耳。忙呼仆曰:“此地多妖,可速行之。”奔至坦途,回望古剎,一无所有,主仆不胜惊异。
  急行数十里,逢人便问三缄之名。偶遇一叟,将七窍谛视良久,曰:“尔客岁借宿寒家之常公子耶!欲见三缄何为?”七窍曰:“欲同学耳。”叟曰:“如是,三缄非他,即吾儿也。”七窍闻之,喜曰:“果尔,不难晤矣。”李老曰:“吾儿前月得道长指示,须访七窍其人而友之。彼云明日出访公子,尔颇有缘,今必得晤。七窍甚喜,随归李老府宅。李老呼仆煮酒作食,款待殷懃。七窍欲急晤三缄,询诸李老。李老曰:“吾儿原语明日方出访尔,适馆师音来,云彼今晨已自馆起程,不知去向矣。”七窍闻言,愀然不乐。次日拜辞李老,追访三缄。
  连访数朝,形影未见,且于一月之期将满,又恐萱庭望眼几穿,爰命仆人播转回车,向里门而行。行且止,归见老母,团聚欣然。
  而三缄此时已至山阳矣。山阳之地水秀沙明,翠柏青松,极目皆是。三缄贪玩山水,不问前程远近,信步而行。行至中途,天阴欲雨,三缄着急,策马前征。无何,墨拥云头,雨点如弹,风声大作,山色溟檬。三缄欲进不能,欲退不得。青衣小童禀曰:“行李颇重,步骤难胜,可急觅村庄以避风雨。”三缄曰:“途无征夫,郭没老农,虽欲访之,又将谁访?”小童曰:“如是,觅一大树暂避,待雨止而后行。”三缄曰:“大树亦无,几穷人望。”小童曰:“前面林木森森,谅堪避之。”言已趋入。果一梓树大约数围,叶密枝繁,雨不能透。三缄下得坐骑,小童系定,主仆二人对坐石台,其雨已倾盆矣。
  顷之,泉声四起,交应山谷,而雨声愈大,逞彼风势之雄,雷电齐来,骇破征人之胆。看看天色已晚,主仆心虽慌乱,而莫可如何。正踌躇间,忽听山谷内哑然一声,一人冒雨而来,袍服俱湿。奔至树底,将衣卸下,振之不已,曰:“今夕银河倾倒耶,不然雨何如是之大也?”三缄暗窥其人风流儒雅,知非庸俗,遂进前而揖之,曰:“先生中湿矣。”其人见三缄面貌不凡,接之以礼,亦揖而询曰:“先生族姓何氏,住居何地,征车何之,访问何之,敢祈明以告我?”三缄曰:“敝族李氏,贱号三缄,本省住居,因访友不遇而来兹耳。”其人曰:“先生求友可谓切矣。”三缄曰:“先生住居何所?”其人曰:“历此不远。”“族姓何氏?”曰:“苏姓。”“儒号何名?”曰:“五常。”三缄曰:“佳名五常,知其为君子儒也。”五常曰:“愿学之耳。”三缄曰:“吾来贵境,人地两殊,不识前途有市镇否?”五常曰:“市虽有而路遥,弗能蹴及。”三缄曰:“若然,今夜无所归矣,可奈何!”五常曰:“不嫌茅屋,愿为君子作一东道,可乎?”三缄曰:“苏兄厚情如此,何日能酬?”五常曰:“止宿一夕,何堪言酬耶?雨已疏而不密矣,吾急归家,命仆持灯迎君玉趾。”言罢,匆匆告别。
  去逾一刻,灯光遥射林表,片时已至树下,呼曰:“李先生安在?”三缄应之曰:“在此。”其人曰:“吾奉主命,特迎先生,可将行李付吾,代贵价一胜其任。”三缄诺,遂命小童付之,自乘骊驹,随灯而去。甫至门外,五常嬉笑出迎。三缄登堂欲行拜见礼,五常谦逊曰:“不必,不必。今日遇雨,恐受风寒,吾命拙荆已设酒左厢矣。”即携手同行,至于厢内,宾主对坐,畅饮壶觞,言语相投,称为莫逆。饮罢,五常曰:“吾遇友人多矣,未有如吾兄之谈心相得若是者。今夜良宵,且作一抵足之谈。”遂命家人高点灯檠,导入书斋,同榻而卧。
  三缄终日劳顿,顷入梦中。五常见三缄卧熟,无与交谈,一时思富想贵,并及美人金帛,连绵弗断,久不成眠。三缄一梦初醒,瞥见一人头戴相冠,衣着龙袍,盘旋榻外,惊曰:“室中有此贵者,苏兄何轻视若斯?”转眼间贵者渺矣。又一人手捧金帛,往来灯下。三缄异,偷觇其变,倏忽富者不见,而美人已立案侧:云桥高结,貌美如仙,莲步轻移,声传响屑。三缄暗思:“贵者、富者以及美女,何由来耶?”思犹未终,耳听五常喉鸣三匝,美人已设筵待坐矣。俄而门响帘开,一高大恶鬼恭身直入,目光四射,似欲攫食榻上之人。左旁突出清气一缕,化为道童,以麈挥去,而美人恶鬼,已不知所之,惟此道童绕榻而没。
  村鸡报晓,天色已明。三缄起,五常亦起。早餐后,三缄辞行,五常苦苦扳留,遂止征车。闲谈之下,五常谓三缄曰:“吾宅左一山,山有小穴,俯而入内,其阔如堂,石几石牀,排列停妥,不知何人所设,访诸村老,亦无知者。前日来一道长,居住其中。昨吾入洞消闲,试与交谈,所言皆老子之道。今日天色尚早,吾且与兄同往视之,兄其愿否?”
  三缄曰:“愿。”于是穿林度径,附葛牵萝,辗转纡徐,顷至洞下。仰望洞口,约有百级之高。二人接踵而登,直入洞所。
  其时老道正倚石酣眠,倏见二人,起立拱手曰:“嘉客至斯,有失远迎,望其恕罪。”二人逊谢数语,列坐其次。三缄见老道红光满面,精神爽利,知其不凡,因询之曰:“道长道貌仙颜,定可前知矣。”老道曰:“前知非易,惟至诚始克当此。贫道不过闲游访友,偶居是洞,不久将归敝观焉。”三缄曰:“道长之明,谅无不知,其不自居至诚者,皆自道之意也。”老道曰:“君其过誉,贫道实不敢当。”三缄曰:“吾有一瞻目之奇,道长如不吝指明,愿铸金以事。”老道曰:“君见何为?”三缄曰:“昨夜与苏兄同榻,梦醒后灯光灿然,室内富贵美人,恶鬼酒筵,变幻不一。敢问道长是何故欤?”老道闻说,微顾五常而笑曰:“此即苏君之心魔耳。”三缄曰:“何为心魔?”老道曰:“心有所思故耳。”三缄曰:“心有所思,何即现此魔乎?”老道曰:“思现乎魔,正以教未思者也。”三缄曰:“胡恶鬼牵帘而入,又有道童挥以麈耶?”老道曰:“道童者,心清之气所触而现也。”三缄曰:“心清之气出自谁人?”老道曰:“苏君思贵时则贵魔现,思富时则富魔现,思酒思色思气时则酒魔色魔气魔现。惟君无思虑,因之清气发而道童现焉。”三缄曰:“群魔皆畏道童乎?”老道曰:“邪气不敌正气,魔鬼安抗正人,此天地之正理,亦天下之正道。
  奈何正道久湮,人皆入魔,即稍知习道者,亦为邪气所染,久而清气全失。故长生之术不能得,概夭其寿而入于鬼域之中,非邪气为之,实自造之也。吾观君身颇有清气,但恨此际时非传道,即言之津津,尔亦听之藐藐焉。”言此化为清气,直冲天外。
  二人惊讶良久,仍复下洞而归。三缄自聆老道言,常存一学道之心于念内,归来笑谓五常曰:“苏君昨夜究何思乎?”五常曰:“因身未贵,思及状头、宰相;因身未富,思及邓通、石崇;因妻貌不扬,思及杨妃、西子;因腹稍馁,思及美酒佳肴;因与人仇,思及虎视鲸吞。此亦人情之常耳,孰意丑态竟现于榻外乎?君勿鄙吾,吾将清其心,以为入道计。”三缄不复深究,相谈竟夕。次日,辞五常而他逝焉。






第五回 背福海三妖丧命 遇不情七窍迷心


  山阳东百里许,有石壁数仞,埋没于茂林之内,崖半一洞深遽难窥。洞外红梅一株,大可合抱,每到十月,花开甚艳,香气逼人,而且花盛开时,洞口云霞飞腾百丈。往来樵子见此奇异,有谓为狐怪所化者,有谓为蟒精所化者。不知老梅得日月精华,成一妖姑,自号宅女,常住洞内苦苦修炼,不贪尘世荣华。炼道多年,飞升未获,暗自恨曰:“吾自炼道不辞艰苦,此身究不能飞升碧落,朝见上皇,封为仙真,殊不满乎吾意。
  今日愁闷更甚,何妨驾动风车,四境闲游,或得一同类以相参,而飞升有时,未可知也。”意计已定,将袖一展,妖风微起,其身摇摇,竟至半空。
  游倦欲归,忽见西南隅上黑云一缕,直投东角,宅女谛视良久,奈云黑如漆,不见内面之仙。心恐上界仙真闲游天外,如一触犯不利,乃躬急将妖风拔下七分,向洞府奔回。约奔数里途程,回视黑云亦从而至。宅女暗计:“吾将风车扭转,以阻其路,视彼云内究是何仙?”挺立片时,黑云已至,中所立者,乃一女仙也。宅女呼曰:“云里仙姑,其来何从?其去奚往?”女仙曰:“尔欲询吾行止,须将车驾品立,以便相谈。”宅女果然摇动风车,两相品立于云表。见礼毕,低声询曰:“仙姑道号何名,所居何a?”女仙曰:“妾贱号意淫,所居洞府名曰意马。”宅女曰:“炼道多年?”意淫曰:“已数百春秋矣。”宅女曰:“尚未飞升耶?”意淫曰:“未得同人参厥元机,故至今尚在妖部。”宅女曰:“尔言妖部何物所成?”意淫曰:“杜侍郎次子名号美仙,俊秀非常,生平意念好淫,以此殒命。侍郎恨甚,命仆舁至五牛山下,草草安厝。未逾三载,圹崩躯出,被虎吞食。因心隐圹底,未露其形,得日月照临,能化人形貌,后遇吾师福海,教以炼道方儿,数百年来,始克驾雾乘风遍游四境。此愚妹出身之丑,不堪为姊告也。而姊又属何妖部乎?”宅女曰:“妹属红梅所化,炼道有日,未能飞升,故驾风车访求同志,不意与姊相晤,是修道有缘也。可诉造修之多寡,以定少长之称呼。”意淫闻而喜甚,争先诉之。
  宅女曰:“如是,则我居长矣。”遂相拜舞,结为姊妹。拜舞后,宅女曰:“既已结盟,须朝夕共处,以炼大道,妹归姊洞乎,姊归妹洞乎?”意淫曰:“姊妹之道尚未深得,不如同拜福海,时聆训诲,则道易入而仙易成焉。”宅女曰:“尔师福海居于何洞?”意淫曰:“洞名皮象,历此不过百里。”言已,各乘风车,向皮象洞而来。
  行至中途,忽闻腥风卷动,宅女惊曰:“此何风也?如是之狂?”意淫曰:“此恶心蟒也,常于是地害诸百姓,所食男女,实繁有徒,吾妖部中无不畏其酷烈。”宅女曰:“吾姊妹避向何地?”意淫迟迟言曰:“暗从东去,可以避之。”殊意恶心蟒早知二妖女路过于兹,直向前来,持戟挺立,大声吼曰:“二女妖将向何往?”意淫曰:“皮象洞中师参福海耳。”恶心蟒笑曰:“有其师参福海,不若投吾之为愈。”二女不服,驱风而行,恶蟒从后逼迫,不离不即。二女掉身相斗,斗未数合,势不能敌,向北逃奔。正危急间,当头绿云卷动,青光按下,一红眉大汉凛凛威风,谓二女曰:“尔为何妖所逐?”二女曰:“恶心蟒耳。”大汉曰:“尔隐吾后,蟒来吾自伏之。”移时恶心蟒追至,突见大汉,俯首逃去。大汉驰追数里,不及而归。二女询曰:“恶心蟒何畏子之甚?”大汉曰:“毒甚于恶。蟒名恶心,不过得一恶名,心犹未毒,吾乃毒心蛇所化,彼乌能敌乎?”二女曰:“果尔,既承君救,切毋起毒意于我辈。”毒心蛇曰:“尔师福海,吾辈常被其恩,毒尔何对尔师。尔速去之,不然恐意外发生,无有救之如我者。”二女唯唯。拜罢大汉,真向皮象洞而趋。
  趋至洞前,将风车按下,入见福海。福海问意淫曰:“与尔同行者何人?”意淫曰:“梅妖,宅女也。”福海曰:“彼来何为?”意淫曰:“拜师为徒,祈传炼道之方耳。”福海曰:“吾道甚浅,安能为人师?”宅女曰:“闻得妹妹言师道高法妙,故倾心羡慕,特来洞府,一沾化雨之施。”福海笑曰:“此皆意淫弟子一番虚誉,其实吾有何能。”意淫曰:“宅女姊姊求道甚诚,吾师何妨收入门下。”言已,目视宅女。宅女会意,恭身下拜。礼毕,福海曰:“妖部成道不比乎人,妖部学道亦不同乎人,尔可将平日所能者显之,俾吾视其未能者而教之。”宅女闻言,向师拜舞,复向意淫一礼。度出洞外,将身化作厉鬼,行走如飞;异时又化为兽、为禽、为马、为牛、为犬豕之属。化已,仍向师拜舞,立于其旁。福海曰:“尔欲求道,尚属禽兽居心,无怪至今不能飞升天府。”宅女曰:“何为禽兽居心?”福海曰:“心者,皮之象也,心在禽兽。故所化无不禽兽。尔等若欲飞升,可向后洞苦读《黄庭》。待读熟时,为师次第指陈,然后由浅入深,由深入妙,金丹大道方能成焉。”二女领师教谕,果读《黄庭》于后洞。读至数月,不得入道之方。一日,宅女独至洞前,跪向师座询曰:“弟子诵读《黄庭》已数月矣,而乃毫无进境,其故何哉?”福海曰:“读《黄庭》而不得其道,皆由于心之多杂,故膈膜如是。尔速归洞,以清心为务。心清后,便日有以进之。”宅女遵命,复与意淫静坐月余,不堪纳闷。二人商议曰:“如此拘执,实难安身,今日辞师前后山中游玩片时,有何不可?”计定,辞别福海。
  福海曰:“学道人心宜活泼,不可执拘,但山水之间,头头是道,尔欲游玩,须入目即悟,毋徒作山水观也。”二女曰:“然。”将移步矣,福海又曰:“毋得久游,别洞亦毋得滥入。”二女谨遵师教,各逞妖风而去。
  游至山后,突遇坏肠洞枯腑么姑乘风前来。二女见之,各相拜舞。么姑询意淫曰:“与尔偕行者,其梅妖乎?”意淫曰:“是矣。”么姑曰:“如是,请入吾坏肠洞中,共谈妙道。”二女喜,拥风随往。片时至洞,么姑导入,煮酒畅饮。饮至半酣,宅女曰:“闻得么姑道甚高妙,何居尘世久未飞升?”么姑曰:“妖部飞升,必先炼道,道将炼成,不得男子阳元为之一助,难以得道。”宅女曰:“世间男子多矣,么姑胡不盗之。”么姑曰:“人无仙骨,阳元何用?如有仙子临凡,得盗其精,飞升可立望耳。”宅女曰:“安得此人而助道乎?”么姑曰:“不患不得,特患不求,吾三人且结为姊妹,遍游天下以寻之。”意淫曰:“其奈背师何?”么姑曰:“尔师之道练习甚难,不如就此捷途,得道最易。”三妖言毕,游行空际,四境观望。忽然清气一股,若隐若现,若远若近,若有若无,绕于天半,旋转不定。三妖云头高上伫立谛视,见得前面大道之中,一弱稚书生扬鞭而至。么姑曰:“此书生姊姊知否?”二女曰:“不知。”么姑曰:“是人系虚无子,奉紫霞真人命临凡阐道,名曰三缄。今游此地者,为访七窍也。”宅女曰:“七窍又属何仙所化?”么姑曰:“虚心子耳。”宅女曰:“此人元阳可盗乎?”么姑曰:“正欲觅之,何不可盗?”宅女曰:“盗之如何?”么姑曰:“男子所悦者美色,吾与汝化为绝色佳人,在于前途化一朱门大第,待其将至,吹气成雨,彼必借大第以避之。姊妹于是媚献,乘机盗彼元阳,何难之有?”宅女曰:“阳元既盗,彼得生乎?”么姑曰:“人世妇女盗精产子,盗之甚,生且不得,况吾妖部?”宅女曰:“何日盗之?”么姑曰:“此日可也。”言已,吹雾迷天,隐身而去。
  三缄自别五常,策马加鞭,望山北进发。正思访求七窍不得,口里吁嗟。青衣小童曰:“公子急行,天将雨矣,恐如大梓树下抱膝而卧,安知此地又有五常其人乎?”三缄方欲加鞭,雨已当头,转过山坳,见一大第,未闭首门。主仆皇皇,避于其内。忽一老仆出而惊曰:“尔盗耶,胡弗通问主人,而遽入室耶?”小童曰:“吾主仆途中遇雨,避身天地,偶尔门首暂为避之,尔即以盗视吾,何不情也!”老仆转怒为喜,曰:“不识公子主仆临此,言词误触,须高见焉。然天已傍晚,公子贵人宿此何堪,吾家主翁极贤,待吾禀知,自请入室止宿一宵。”小童曰:“如是承情多矣。”老仆入,未逾片刻,果一老叟扶杖而出,问罢里居名号,即请升堂。香茗献余,邀至西廊,设筵相待。酒罢,导入卧室,牀榻帐被,精华可爱。老翁语言三两,辟归寝所。
  三缄一人独坐榻中,不知小童又卧何处,身倦欲寝,突然帘钩响亮,一美携瓶而入,笑谓之曰:“吾父恐公子口焦思饮,特遣妾身送茗一瓯,与君解渴。”三缄俯首羞涩不答。美女曰:“公子何诚笃乃尔。妾家男儿无几,父遣妾携茗者,是心爱公子也。妾未羞而公子羞之,岂男子尚欲避女子耶?”三缄愈俯首不答。美人置瓶案上,坐榻而戏。戏未一刻,又入二美,并坐身侧,媚献百般,三缄心中毫不一动。三美无奈,搴帘出室。
  宅女曰:“此子至诚若是,将如之何?”么姑曰:“现形以毒,纵弗能盗精,亦必能噬其肉焉。”二女曰:“妙,妙。”遂转身进内各现丑形。紫霞默会得知,持麈化为丈八金身,六臂三头,吼声入室。三妖各持器械,相斗紫霞。紫霞以雷诀震之,三妖避之不及,同丧于此。紫霞去,三缄苏转,举目一视,铜钲挂树,大第茫然,主仆二人同卧老松树下。三缄呼仆,仆醒,见无大第,诧异不已,遂禀三缄曰:“公子远游,为访良友,然天下良友多矣,何必定在七窍?况异地又多妖属,倘被吞噬,主公主母畴奉百年?以仆思之,不若仍返里闾缓缓访寻,未为晚也。”三缄以昨夜遇妖故,心犹恐惧,即依小童所说,向梓里而归。
  七窍因访三缄,亦作长途之客,遇名山则登山观望,遇古剎则居剎流连,行无定方,止无定所,已不知几经日月。时至檐飞冬雪,山外梅开。仆曰:“冬尽腊来,岁将除矣,公子不归,主母在家必倚闾而望。徒以一友之故而抛弃老母,孝于何有乎?况读书士子,无友不可以交,何必听疯道一言,奔走风尘,受尽雪夜霜天之苦,试心扪午夜,恐为公子所不取耳。”七窍曰:“仆言金玉,吾深德之。但历除夕,尚有月余,再向山北一游,或得幸遇良朋,亦未可卜。”仆曰:“游更远矣,归期何时?”七窍曰:“准以冬尽为度。”仆曰:“公子毋以遨游之乐,而流连不返也。”七窍曰:“吾言不逛,尔可随吾向北山而投焉。”仆诺。七窍策马前征,游到山北,宿于旅舍,暂止征车。
  山北之西,有一巨潭,潭内一猿,能飞行半空,千里程途,顷刻可至。凡有来潭捕鱼者,必先祝告,然后敢下网罟;不然,则波兴浪起,多丧潭中。此猿之名,渔人无不知之。潭上崖列如屏,中有老狐,修道千载,能知未来过去。一日,猿游潭外,老狐见而言曰:“近日山北有仙子来游,宅女三妖欲盗其精,而皆死于紫霞手内。吾甚不服,以其视吾妖部如草芥也。”猿曰:“如何报之?”狐曰:“紫霞命虚无子投生阐道,常有仙真护卫,毒之甚难。今来游此地者,亦紫霞门徒虚心子所化,但彼心中不服虚无子负此大任,其临凡者原欲坏道而来也。吾与尔可先将虚心子迷弄,以使彼为坏道倡。”猿曰:“如何?”狐曰:“彼妻能守闺门正道,夫妇居室,毫无媚态,彼常以不情呼之。”言甫及此,猿曰:“是妇正大如斯,又将何以为迷弄为法?”狐曰:“尔性多淫,暗入彼宅,将此妇吞却,像形化之。待彼归来,迷以酒色,则他日坏道,不患无人。”猿曰:“如是,一则盗彼元阳,以助成功之务,一则竦彼坏道,以复三妖之仇。”狐曰:“事不宜迟,虚心子刻日将归,可先设罗网以待。”猿曰:“吾去,此潭谁人摄守?”狐曰:“吾自代尔兼摄焉。”猿闻此言,与狐别去。是夜不情卧榻,猿毙而吞,仍化其形,家人无有知者。
  七窍来至山北访寻三缄不遇,残冬已将过矣,又被仆人催促,只得扬鞭策马,向桑梓而遄征。路由白翠山边,一道长唱偈前来,见七窍而揖之。七窍下马回拜,与老道并坐松下。老道曰:“于今归里,妻可弃黜。”七窍曰:“夫妇居乎五伦,况又娶之老母,焉敢轻弃?”老道曰:“如不弃之,必为子迷。”七窍曰:“吾妻绝无媚色,吾常呼为不情,真巾帼丈夫,女中君子也。何以黜也?”老道曰:“不情者前日之态,不情而反以多情者,不意之遭。子得多情,岂不为多情误乎?”七窍曰:“老道劝人黜妻,正所谓不情矣。劝人弗黜,而剌剌不休,不情也,而又多情矣。”老道曰:“其中妙理,子不能识,然吾不忍见于迷于不情,赐尔符篆一道,佩而归家,自有感应。但恐长舌迷子将符焚之,则坠其术,无可救药矣。”言罢,飘然竟去。七窍收得符篆,佩身而行。路过芒山,山有老獐,亦知七窍为仙子所化,欲噬其脐以补精,欲吞其髓以凝神,故见七窍,潜于山麓。七窍乘马至此,獐精方欲举口,忽现金光万道,畏而他逃。七窍尚未知觉,仆人见之,谓七窍曰:“山麓黑气一团,直扑公子,公子身侧金光突现而黑气消散,不知何为?”七窍曰:“恐尔目昏,误为见耳。”仆以为然。
  行约旬余,已抵闾里。老母喜甚,呼媳捧茗。猿精将近其身,见灿灿金光,却而退步者再。母以为媳羞见其子,亦不深究。是夜,七窍入室,不情嫣然展笑,媚献多端。七窍神疲,解衣入榻,不情娇声问曰:“丈夫身旁所佩何物?”七窍曰:“符篆耳。”不情曰:“难怪郎入室时,有鬼物相随,此符久佩其躬恐不利也,胡弗焚之。”七窍曰:“然。”自是猿精愈无忌惮,七窍为彼所惑,朝日共乐兰房。访友求道之心,亦几忘矣。






第六回 迷女色师提入梦 临渤海怪亦充仙


  不情自迷七窍,朝日兰房设宴,逸乐非常。时值中秋,表妹露珠来家,顾盼颜色之好,高过不情,每当夜饮陪宴时,七窍目不转瞬。不情暗窥甚悉,以言试探七窍曰:“尔表姊露珠与妾孰美?”七窍曰:“尔美甚。”不情曰:“夫言诳矣。”七窍曰:“尔乌知吾言为诳乎?”不情曰:“妾以郎君瞩目不舍,故知之耳。”七窍曰:“目原为视人之物,目虽视之,心未常属之也。”不情曰:“妾意欲谋露珠同事郎君,何如?”七窍喜极而言曰:“其计安在?”不情曰:“欲以媒妁,奈彼配人,不如暗损其计,扬言在外,使彼夫家知觉,必弃露珠,然后通以媒妁之言,断无不得。”七窍曰:“此计甚善,任尔为之。”是夜,不情苦苦劝酌,露珠欢饮过量,已入醉乡。不情扶至兰房,安于卧榻,笑谓七窍曰:“妾避他所,以尽郎欢。”七窍闭户解衣,窍喜千载奇缘,遇于今夕。
  紫霞默会得知,叹曰:“吾遣虚无子阐道于世,虚心子念抱不平,临凡乱之,不意未乱人之道。而不情已乱彼道,如不提醒,枉彼从吾学道多年,一旦坠落三途,殊为可惜。”遂命推云使者往提真魂,速入幻境中,以免损露珠之真,且不失虚心子之道。使者领命,忙坠红尘。
  是时,七窍欲火来攻,将作不情C使者以袖拂面,昏倒于地,魂离躯壳,见一道冠道服者立于其前。七窍曰:“尔何人欤,胆敢入吾密室?”使者曰:“吾乃推云使者,特来约君一游妓馆耳。”七窍曰:“妓馆在于何地?”使者曰:“不远。”七窍喜,随之而行,以为美人唾手可得。
  行约数武,朱门在望,使者导入,极目廊下,铁牀铜柱排列森严。七窍视而畏甚,私与使者曰:“铜柱铁牀何人所受?”使者曰:“贪淫女色者受之。”七窍曰:“管理何官?”使者曰:“阴曹阎老耳。”七窍曰:“阎老何人所作?”使者曰:“能忠能孝,能友能恭,兼不犯诸恶者作之也。”七窍曰:“阎老可得见乎?”使者曰:“入内即得见焉。”言已,由左廊拾级直入中堂。七窍身隐东隅,偷视上坐阎老,乌靴象简,面目森然,案下罪人受笞者声声叫苦。七窍见形甚惨,畏而他适。
  独入一院,两廊尽坠珠帘,心恐阎老后宫,却步不进。无何,三四美女褰帘而出,七窍睨视,其貌情胜不情、露珠。中一女娘身服红衣,见七窍而呼曰:“郎君奚自?”七窍曰:“不意来此,究不知是地为何地耳。”美女曰:“此名嫩柳院,郎君有情,何过门不入耶?”七窍恋彼色心,携手同入。刚入楼阁,妓女纷纷环绕身旁。七窍情不自禁,遂搂一处子而入榻焉。处子娇笑异常,七窍心志俱惑。肌肤甫近,自觉遍体相刺如针,急欲脱身,而处子愈抱愈紧矣。七窍呼号惨切,望救无人。忽使者至,见七窍而笑曰:“子何贪淫如是?”七窍曰:“君快救我。”使者曰:“此尔之乐境也,何云救耶?”七窍曰:“知之矣。”使者于是连声呼曰:“起,起!”处子闻呼释手。七窍出榻细视,乃一有齿铁杖,非处子也,讶然曰:“明明杖也,何能化为处子耶?”使者曰:“天下皆幻境耳,岂但处子哉!”七窍惭甚。久之,谓使者曰:“吾欲归矣。”使者曰:“随吾去之,自是归路。”导之出院,向南而行,途坦山高,幽雅可爱。使者曰:“尔知是地乎?乃好道者将道修成,得上天玉符,同升此境逍遥快乐,不生不灭之福地耳。”七窍曰:“前面峭壁间一阁高耸,紫雾腾空者亦福地耶?”使者曰:“非也。其地名升仙丹墀,其阁为绣云仙阁也,何得概以福地名之。”七窍曰:“绣云阁内所居何人?”使者曰:“上天设之以待成道者。”七窍曰:“阁名绣云,异日殆有女仙乎?”使者曰:“但能修道不忌,男女皆可有成。”七窍曰:“盍往观之?”使者曰:“可。”刚至阁前,其内射出金光,炫人心目。
  七窍谛视良久,暗自计曰:“是地似吾所素游者,不然,何模样依稀在吾眼界?”正疑似之际,使者曰:“尔愿登此阁乎?”七窍喜曰:“愿。”使者遂度雾穿云,腾空直上。七窍随后,登至数级,足忽虚而下坠焉。旁一老道挥以麈曰:“凡胎俗子,敢登仙阁?”七窍跪谢不遑。老道扶起,拍其额而呼曰:“勿迷尔真性,仙路有时登;倘迷尔真性,坠落不翻身。”七窍方欲究询,老道复厉声曰:“子可归矣。”七窍尚依依不舍,当被老道掌推仆地,一惊而醒。细视己身,已出东厢之外。
  不情自离兰室,频从窗隙偷窥,倏忽间弗见七窍。寻觅已久,突于东厢外得之,暗暗扶入兰房,而露珠此时酒已醒矣。
  七窍急遣之出,卧于他所,自此淫心淡然,似有修道之意。无奈不情日日悦以枕席,未几而淫荡如前。
  紫霞暗思:“仙子脱化迷性尚且如此,何况凡夫,是不斩断淫根,不可以救虚心子;然不情乃老猿所化,法力匪浅,欲斩淫根,必先斩老猿,以绝其望。”遂遣灵昧子临尘讨之。灵昧子曰:“老猿修道潭中,原欲成道脱彼躯壳,奈为老狐播弄,精盗仙子,助己飞升。今讨老猿,不若先讨老狐,以罪有所归也。”紫霞曰:“如是尔先讨老狐,老狐伏时,同讨老猿,一举两得矣。”灵昧子曰:“虚心子欲乱道以陷身,又自陷身以昧道,仙躯坠落,自坠落耳。如虚灵不昧,老猿其奈伊何?老猿不能惑彼,则老狐播弄,亦属无用,安费吾师婆心哉?”紫霞曰:“念彼修道多年,一失仙躯,万劫难复,尔其急去,毋负师命可也。”灵昧子曰:“老猿妖法甚高,老狐亦然,师命往讨,不赐宝器,制伏何能?”紫霞曰:“吾赐尔清心玉带一围,驱妖肾肠一副,有此二宝,自能伏之。”灵昧子将宝接过,谨带身旁,拜辞紫霞,乘云而去。云头高望,见老狐身卧松下,嘘气炼神,急急按下云车,挥之以麈。老狐扭身一化,化为烈马,四蹄奔放,其快如风。灵昧子追至太翁山前,烈马知不能逃,与之斗于云里。一时是山之上,狂风大起,走石飞沙,酣斗逾时,胜负未定。灵昧子复以降魔诀伏之,烈马口吐红珠,将诀吹散。灵昧子知彼法力甚大,忙在怀内取出清心玉带抛于中空。其带乘风化作五爪金龙,旋绕天半。烈马畏甚,收回红珠,刚于潜形,早为金龙缚定,牢不可解。烈马无奈,仍还本相;金龙亦化为宝带,拴着狐首。老狐伏地哀求释放,誓不兴妖作怪,败道于人。灵昧子曰:“尔播弄老猿,以毒虚心子,如能俾彼潜形敛迹,吾方宥尔。”老狐诺,灵昧子释之,同讨老猿。
  老猿正在兰房与七窍夜宴,宴罢,更已三转。七窍入榻,忽然窗外响亮一声。老猿默思,知是老狐至此,笑迎室外曰:“姊姊之来,为何故也?”老狐曰:“特劝妹妹归潭耳。”老猿曰:“成仙之乐,安及兰房,姊毋来劝,吾实不欲归矣。”老狐曰:“姊不欲归,必遭天谴。”老猿曰:“姊姊前日所使,恐吾不行,今日来兹,出言甚厉者何也?”老狐遂将灵昧子伏彼事一一言之。老猿曰:“灵昧子不过恃紫霞法宝,尔畏之,吾实不畏;尔服之,吾断不服。”老狐曰:“吾错使尔,尔如不去,罪坐吾也,为之奈何?”老猿曰:“尔欲安闲,自归尔洞。灵昧子至,吾自与斗焉。”老狐知谏不行,怒击以红珠。
  老猿口吐黑雾,内有猿儿无数,各执械器同击老狐,老狐败去。
  灵昧子挺身出詈曰:“修道之妖,宜敛妖迹,何得肆行无忌,毒及上界仙真,以成尔道乎?”老猿不答,吐雾如前。灵昧子以清心带掷之,不意为众猿儿所托,弗能直伏猿妖;次急以驱妖肾肠掷之空中,化为金圈百万,众猿尽入其内,不能脱身。老猿势孤,束手待缚。灵昧子拴回洞府,请紫霞治之。紫霞斥之曰:“尔修尔道,何得窃人精髓以助己道耶?”老猿曰:“虚心子恨人阐道,因而投生乱道,乱道之心,何异乎猿?猿之欲借彼以成道者,皆以乱添乱之意。真人不罪虚心子而罪老猿,何其左也?”紫霞不语,即命推云使者暗提七窍来此,明彼心性。使者将魂提至,老猿见之,仍化不情。紫霞谓七窍曰:“尔恋不情乎?”七窍曰:“不情吾妻也,乌得不恋?”紫霞笑曰:“尔妻不情已为猿食久矣。”七窍曰:“既为猿食,又何在兹?”紫霞曰:“猿食尔妻,化尔妻形,盗尔精髓,如不醒悟,必并尔身而亦啖之。”七窍曰:“显然吾妻在此,何猿之有?”紫霞怒曰:“尔以吾言为诳耶?”以麈挥之,不情遂化为猿,命灵昧子幽之彼洞,不准在世扰乱于人。老猿幽去,乃拍七窍之额者三,七窍似有所悟。紫霞曰:“三缄尔好友也,宜急访寻,同阐大道。”言毕,使者导出洞外。
  绊石跋苏,自此断绝淫根,遍访良友,征途之苦自不必言,而其道心总在若隐若现之际,故遇佳山佳水,心切悦之。或临渊望洋,或登峰越岭,或在廛市,以市为家,或在乡村,以村为室,春秋几易,未尝归里。
  一日行至渤海,人烟辐辏,七窍遂暂居此以访三缄。是海有一蛙精,修道千年,能化人形像,常游市镇,医道活人,意欲外功积成,以登仙品。闲暇无事,游于海岸。忽见七窍顶现清光,惊曰:“此仙子投生人世者也,吾与之交,成仙有路矣。”即化一老道,邀入肆中,订以金兰,胶漆不若。
  时当端午,老蚌来市,愁然而谓七窍曰:“兄有远行,与弟暂别。弟居此处,非其人切勿与交,否则不利。”七窍诺,老蚌辞去。
  海角之西有黄鱼老怪,喜以人血为酒,凡舟楫扬帆来兹,每每鼓浪兴波,破舟沉底,掐人喉而吸血,遭害者不知凡几。
  端午日居民以龙舟为戏,老怪乘浪遍游,目触岸东清光旋绕,喜曰:“是必仙子投入凡胎者,若得吸其血髓,道不难成矣。”忙出水面,吐气成艇,直达东岸,将舟泊定,化作白发老道飘然而来。七窍见老道奇异可敬,视不转睛。老道近而揖之,七窍亦揖。交谈数语,意合情投,携手而行,入肆共饮。老怪酒量极大,饮至半酣,七窍询曰:“道长之道号安在?”老怪曰:“毒肠。”七窍曰:“道者名讳,宜理慈和字面,胡以毒肠名之?”老怪曰:“学道时,师常以毒肠为戒,吾恐忘却,故以此为号焉。”七窍曰:“如道长言,自是毒肠除尽,满腔仁慈者。”老怪笑曰:“世人之毒肠在抱者,不为名,即为利。若吾辈学道,固已名利两忘,肠不毒矣。”七窍信以为真,不胜敬服。
  酒将饮罢,毒肠曰:“尔之来此,其贸易耶,抑亦居积而为贾耶?”七窍曰:“否,否。吾之来为访良友也。”毒肠曰:“所访何人?”七窍曰:“三缄。”毒肠曰:“为人若何?”七窍曰:“吾素读诗书,前得老道指示,须与三缄为友,方能有成。出访两遭,未克相晤,为人何若,尚不知也。”毒肠不复再问,辞别七窍,假意归去。乘风四顾,远见一缕清光,从续阳山前直透空际。掉身化作道长,近而问诸侍从,乃知其为三缄也。于是撮口高嘘,一小黄鱼近前,问曰:“呼小妖何事?”毒肠曰:“吾欲诱七窍入洞,以食其血,恨彼不离海岸,计无所施。尔可化为三缄,助吾引诱之力,如入吾口,重赏尔躬。”小妖领命,将三缄周视一遍,急同老怪乘风而回。
  次日,毒肠入市,谓七窍曰:“子欲访得三缄,方遂尔志,吾洞昨日来一小子,自号三缄,尔随吾去,即见之焉。”七窍诺,嘱仆紧守旅户,独与偕行。仆私谓曰:“前之老道善气迎人,告主毋得滥交,恐受害于匪类。今之老道狰狞可畏,非道中人也。暂与相交,尚虑受害,何反以千金之体,而蹈不测之地乎?”七窍曰:“取友一则取以道,非取以形,吾去尔勿阻之。”仆不敢言,唯唯而退。七窍随毒肠行,甫至洞前,见一小子品貌不俗,询其名号,果三缄也。七窍此时一见如故,誓同生死,重拜毒肠,暂居洞中。
  适老蚌归来晤七窍,入其旅舍,仅仆在焉。老蚌惊曰:“尔主安往?”仆曰:“为白发老道邀去矣。”老蚌曰:“殆哉!此子也。但不知是何海怪将彼摄去。如不往救,必有天殃,如往救之,又伤同类。”踌躇良久,只得妖风驾动,腾空而来。
  遥见清气盘旋,为黑雾所绕,细视其处,已知在黄鱼洞中。急急按下妖风,直入洞府。毒肠笑而出迎曰:“蚌兄来此胡为?”老蚌曰:“特来劝怪耳。”毒肠曰:“所劝何事?”老蚌曰:“七窍之身,乃紫霞门徒投生尘世,尔宜护持,俟彼返本归根时叨光弗少。”毒肠曰:“吾造修多年,正欲得一仙子而食之,以成吾道。尔毋饶舌,免伤和气。”老蚌苦求释放,毒肠不允,命众小妖逐出洞门。老蚌口吐金珠,光射洞之内外,群妖畏甚,四散无踪。毒肠怒,持剑出洞,与老蚌战于海滨。一时黑雾迷天,海波大起。战约数刻,老蚌力尽,为毒肠抛一金瓦,当头打下,乘风而逃。但见金瓦腾空,随老蚌驰追不舍。老蚌避身无地,望救无人,于莫可如何时,紫霞立在云头以雷诀震之,金瓦直向海中坠去。询及老蚌:“何与是妖相斗?”老蚌将救七窍事详细禀明,紫霞曰:“如是,吾命众理子往擒此怪。”众理子奉命前来,与鱼怪大战三日,力不能胜,归告紫霞。
  紫霞曰:“此毒肠也,与尔相反,兹赐尔一盘,可收伏之。”众理子曰:“盘有何奇,能收毒肠耶?”紫霞曰:“是盘乃汤王故物,刻有日新诸字,以之收拾毒肠,特易耳。”众理子闻言,持盘而往。毒肠厉声曰:“尔敢与吾再斗三日乎?”众理子曰:“誓欲与尔决一死战,有何不敢?”毒肠于是抛起金瓦,斜斜而坠。众理子挥之以麈,金瓦渺然。毒肠忿甚,吐出无数恶鬼,共斗众理子。众理子手执汤盘照去,万道霞光直射毒肠。
  毒肠为盘所照,昏倒在地。众理子擒归,交与紫霞。紫霞曰:“彼已修道多年,且押赴阴山,留待后用。尔急返洞内,以救七窍,不然必为众妖所伤。”众理子不敢迟延,转身入洞,果见七窍已为群妖捆束,欲吸其血矣,仍照以盘,群妖化为乌有。
  当将七窍解释,导回海岸。七窍谢曰:“救我者何人?”众理子曰:“村民耳。”七窍曰:“是何妖物残毒如斯?”众理子曰:“黄鱼精也。”七窍曰:“三缄不为所毙乎?”众理子曰:“三缄前岁归家,今复访尔,尚在续阳山下,洞内之三缄者,乃小妖所化也。尔速整顿行李,向续阳山晤之。”言毕,化作清气,直冲霄汉。七窍知为神救,望空拜谢。
  次日,辞别旅主,竟向续阳山而投。行约旬余,已到山下,缘村访问,初无有知三缄者。访之数朝,急见一道士绕村而过。
  七窍邀于路而询之,道士曰:“三缄在敝观住居已久,昨日辞去,不知所往焉。”七窍愁然曰:“良朋之难得也,洵不诬矣。”即偕道士入观,拜见老道。老道留彼暂住观中。
  一日闲游,瞥见壁题四句云:“仆马征车到处游,阳春已过复逢秋;良朋不遇今何故,暗执丝鞭又渡舟。”后书“三缄”二字。七窍见此,口吟不绝,伤感成疾而归。






第七回 望红灯误认兰若 游绿野忽遇仙亭


  三缄辞了老道,离却续阳山界,又向前征。一路青松翠柏,云山天水,无心赏玩,胸怀内惟时时念着良友,以求切磋,故于途中默然不语者竟日。
  仆见其主面带愁容,因询之曰:“主人近日访友,不堪劳顿,无怪乎疾生而神散,神散而慵谈也。”三缄曰:“仆以吾病而不语乎?”仆曰:“然。”三缄曰:“吾非病也,吾心别有所思,不暇形诸口角,其实精神百倍,驰驱道左,尚有余力耳。”仆曰:“主之所思者何?”三缄曰:“吾自与五常晤老道后,此心此念,常在乎仙。但不可解者,古多仙子,不求师而师自至,指点入道之方,转眼间,宅女婴儿交媾成形,神游天外。吾欲如古人成仙之望,不惟求师而师不至。即求一良友而友不逢。
  且初访七窍时,皆老道所示,其中谅有奇缘。乃几易春秋,未能晤面,岂吾于大道之无分耶?不然,何其所遇之艰也?”仆曰:“吾自从主遄征,所历程途,不下万里,见世之居乎村郭间者,务彼田桑,妇子团圆,天伦是乐,即是人中之道。独至我主遍访良朋,或走江湖,或栖寺观,途中风雨,江山雪夜,苦情自不必言;而且途次中所遇妖魔,几致丧命,胡弗绝去求仙妄想,梓里是归,以得享田园之乐为愈乎?”三缄曰:“是非尔所知也。人生躯壳,生之父母,抚之父母,如花如雪,最易清镕。一没黄泉,恶多则罚变兽禽,受无边苦恼;即有小善,幸而化人,妻子牵缠,名利缚捆,心事未遂,年已衰迈,瞬息又入阴曹,转转生生,何有出山之日?吾之求道,路不辞辽远,苦不畏风霜者,实是故耳。”仆闻其说,哑然不答。
  无何,茅店在望,三缄因腹已馁,暂息于此。主仆共食毕,复向前行。行至夕阳西坠时,倏然山殊河异,不知属何地界,但见行人碌碌忙忙,各归村落。三缄将车停下,立于道左,偶逢樵者,问以乡名。樵者答曰:“此地名『郭氏三村』,要分上、中、下呼之耳。”三缄曰:“可有旅舍乎?”樵子曰:“三村相接,约遥百里,旅舍从无。如能识得此人,可以下榻,不然则峰头露宿,多为绿林所劫焉。”樵子言罢,负薪竟去。三缄闻此,心慌意乱,不知所之。倏忽间晚烟密布,加鞭前进,真如投林之鸟,望茂树以栖身。
  紫霞立在云端,见三缄奔忙无定,将麈挥动,化座朱门大第,高露亭台,己身化一老翁,手扶竹笻,盘桓门外。三缄至时,天已晚矣。睨视大第,灯亮辉煌,欲于此借宿一宵,而又恐主人不许。及到门首,老翁在焉。三缄下车,近而揖之。老翁问曰:“子来何自?”三缄曰:“远商难归,贵地且无旅舍,敢祈老翁见纳,暂借府第以容此夕之身。”老翁笑曰:“萍水相逢,谁无远出,不嫌室陋,一宿何妨。”遂导入第,款以佳筵。
  老翁食若鲸吞,三缄亦起饕餮之心,朵颐甚快。顷之筵撤,翁送归寝。三缄暗思:“村野鄙夫,尚享如斯厚福,比吾求道之苦,相隔不啻天渊。”辗转牀头,久难入梦。
  鼍更三报,窗射银痕,耳闻他室中人言济济,急披衣下榻,出户四顾。左廊一带,亚字栏杆,百种名花,蓬蓬勃勃。三缄由花荫步去,时闻馥气,如麝如兰,清幽可爱。花荫已过,室透灯光,隔窗窥探,上坐一老丈,须眉古峭,默视简篇。旁立二童,年不过十余龄,美如白玉。老丈阅简片时,谓童子曰:“窗外何人敢窥吾室?与吾呼至,吾究询之。”童子出呼,三缄随入,见老丈而礼貌焉。老丈曰:“子何来?”三缄曰:“吾为求道,遍游四海而来者。”老丈曰:“子求何道?”三缄曰:“老子之大道耳。”老丈曰:“道在人心,尔能尽乎?道在人身,尔能行乎?”三缄聆言,知为道中人,遂祈指示。老丈曰:“吾非道中人,然知道中事。道中有人伦,道中有至性,道中有保养,道中有淡泊,能养之、行之、守之、安之,即是道也。
  大道全旨,已赅于数语之中,合上是总论。子欲求道,以今夜观,营卫中尚未绝夫饕餮,已非入道器矣。何知吾乎?”三缄曰:“不知。”老丈曰:“吾太仓先生也。”言毕不见,童子亦渺。
  三缄惊异久之,仍归旧所。仆哗然曰:“今宵遇鬼矣。”三缄曰:“如何?”仆曰:“吾主仆入户时,老丈命一小童导仆别室,食饮后宿于厢右。三更柝响,寝门急开,吾暗窥觇,见一美女云桥高结,彩服如霞,娇好之姿,世无其匹,心以为老丈家人也,仍俯首而卧,不意此女竟入寝门,媚态百般。吾心刚动,彼已入榻,试抚摩之,始而细腻如脂,继而坚硬如铁,终而僵冷有如冰然。仆惧而起,提灯细视,厉鬼也。呼号出户,童子惊问,吾实告之。及童子入视,乃一蕉干,怒为诳语,击吾以掌。吾身闪异处,童子势虚倒地,化一小猿,跳舞久之而他逝。今夜岂非遇鬼乎?”三缄闻仆之言,亦思所见,不觉毛发俱竖,启户潜行。其后风声浓浓,如有所逐。主仆回顾,则一巨虎张牙舞爪。骇甚,向东奔逃。正行间,雾气忽生,其黑如漆,主仆欲止畏虎,欲行不能,事正两难,倏然前途灯光隐约。三缄呼之不应,随后追之。殊此速彼速,此缓彼缓,竟至茂林,灯光隐矣。主仆同入林内,携手缓行。
  约行百进之遥,瞥见千万红灯,如星密布。三缄暗计是必兰若办理佛事,借此兰若,亦可息肩。遂大着胆儿,向红灯处疾趋。刚到灯前,三四美女穿红缀紫嬉笑而来。见三缄凝睇良久,哝哝细语,不辨所说何词。三缄欲访前程,碍于男女不相赠答,伫立如痴。女娘见此情形,娇声询曰:“郎君其迷途而待问者乎?”三缄曰:“然。”女娘曰:“郎君意欲何往?或东或西,为妾言之。”三缄曰:“吾为访道远游,东西尚未有定。
  但得一息肩之所,以免一夜劳顿,心已足矣,他无望焉。”女娘曰:“如此可随吾归,吾家室甚宽敞,不惟一夜可安,即一载亦可往。”三缄意在息足,不暇审择,遂随众女而行。
  路途中,闻得前一女娘慨然长叹曰:“曩日阿姑诞辰,妾采药山巅,欲进长生之酒,刚息松下,急遇杜长戏谑百端,幸杜心蛇驾雾前来,与之相斗,始得脱身归洞,否则受彼啰唣,有难言者。”后一女娘曰:“物类杜长,犹杜心蛇之是畏,惟人类杜长,杜心蛇不得而噬,其意终不遂焉。”前女娘曰:“妾以为杜长只有于物,如尔所言,人类亦有之乎?”后女娘笑曰:“姊姊不知,人类杜长正多于物耳。”中一女娘曰:“闲话休提,后面郎君如何安置?”前女娘曰:“彼有仙骨,凑吾仙缘,肯使他逝哉?”中女娘曰:“然则置诸姊洞耶,亦置诸妹府耶?”又一女娘曰:“姊妹毋须争论,吾有绝妙之策,作一羊车入宫故事,随到而随留,何如?”众女娘同声笑曰:“可,可。”未几,红灯愈广,大第重重,女娘导三缄前行。三缄劳顿已极,不择何人居室,竟向左之朱门而入焉。众女娘曰:“葛仙姊姊夺纛矣。”葛仙喜不自胜,曰:“夙有仙缘,外人安能夺之。”遂同三缄入室,命小婢烹茗煮酒,款待殷懃。室外荞仙、竹仙、桂仙拍肩遥盼,私相议曰:“葛仙得此仙郎,以成大道,吾姊妹岂甘让彼独得乎?”荞仙曰:“桂仙道法高妙,何弗思一上策,以夺仙郎,夺归以配桂仙,吾辈让亦甘心。至葛仙独得,实不服也。”桂仙曰:“葛仙即得仙郎,不过煮酒陪饮,献媚诱之,吾观仙郎眉横一字,非可骤以媚诱者。且待明日各呈礼物,以贺葛仙。葛仙贪饮,轮流苦劝,俟彼大醉后,竹仙姊姊生烟吐雾,荞仙乘隙,窃负仙郎入吾洞中,有何不可?”众皆然之。言别一声,各归洞内。
  是时,葛仙陪饮献媚,三缄心如铁石,毫不动情。葛仙撤筵导入内寝,牀榻之美,世所罕见。三缄曰:“吾明日起程甚早,何弗唤仆与吾共榻?”葛仙曰:“郎君不嫌室陋,暂息数日,饮食即粗不堪口,妾自勤勤奉之。”三缄力竭身疲,慵谈而卧。魂刚入梦,见一老道笑而言曰:“子误认蛇蝎之乡为兰若福地,明日有危,吾不得不预为尔言。”三缄曰:“道长仁心在抱,忍坐视不救乎?”老道曰:“吾以金丹一粒,纳尔口内,自不能迷尔魂魄,伤尔身体。”三缄意欲再问,突被老道一掌,推仆而醒。举目视之,见女娘尚坐榻侧。三缄曰:“女娘多情,何不归室?倘被人见,难免唾骂矣。”葛仙曰:“吾师紫薇仙子常言郎君与妾缘结夫妇,候之数载,始得晤焉。今夕今时,红鸾入兆,正为夫妇百年之好也。何恤人言?”三缄知入牢笼,暗以策却之曰:“吾聘礼毫无,骤为相好,是贱姑姑耳。待至明日,在仆身内取玉鸳鸯以作证,亦未为迟。”葛仙诺,遂入内洞。
  次早洞外哗然,葛仙出观,见荞、桂诸仙,或捧红绫,或捧仙花,或捧玉器,入洞贺曰:“昨夜织女得会牛郎,金梭恐慵谈及矣。”葛仙曰:“仙郎如铁石心肠,待婚尚有日耳。”桂仙曰:“仙郎既诺,自有佳期,可治酒筵,与吾等饮之。”葛仙即命小婢设筵同饮。荞仙、竹仙、桂仙轮流劝酌,葛仙却情不过,一时大醉,昏卧筵中。竹仙于是吹起黑雾,荞仙忙负三缄,直投桂仙洞内焉。桂仙归,谓三缄曰:“葛仙妖也,恐损尔躯,吾姊妹不平,故救尔于此。”三缄拜谢不已。
  葛仙苏,不见仙郎,知入桂仙之计,意欲往讨,谅力不敌,转入后山诣梅仙、荼仙、水仙、兰仙、桔仙、枳仙,道其所以。
  荼仙曰:“夺人之爱,便非仁人。葛姊姊如以蜜语甜言往讨仙郎,彼定不允,不如兴戎入洞,各逞道法,道高者仙郎归之。”桔仙曰:“此策为上。”遂驾黑雾,齐向桂仙洞而来。小婢报入,桂仙出,以笑言慰葛仙。葛仙不答,枳仙取一红巾,抛向空中,化为烈火,直围桂仙洞旋绕焚之。桂仙急于身旁取出葫芦向火抛去,片时大雨如注,红巾已坠入泥坑。兰仙怒甚,取出金剪,茶仙取出金针,桔仙取出金镯,同抛桂仙洞内。桂仙知不能胜,驾雾而逃。荼仙入洞,负出三缄,交与葛仙。桂仙不服,转到瞿塘峡,约鹿仙、猿仙、虎仙、獐仙,复来葛仙洞讨取仙郎。
  枳、桔诸仙出洞交锋,各显道法。酣战良久,兰仙被竹仙一铁节竹塔打下云头。正坠之时,遇一女仙以手捧之,呼名而跪。
  兰仙跪地仰视上坐,黎山老母也。老母曰:“群花妖修道有年,宜成正果,为何兴妖作怪,以骇人民?”兰仙俯首,将葛、桂二仙争夺仙郎事细告老母。老母曰:“仙郎非他,乃虚无子投生人世,以阐大道者也。尔诸奴何敢违背天律?”用手一指,霞光万道,正射相战之地。群妖畏而罢战,老母呼至,斥以非礼,尽皆谢罪而去。葛仙献三缄主仆于老母,老母指向南行。
  行刚三日,途遇童子倚柳酣眠,主仆二人亦息柳下。移时童子苏矣,举目眈眈而视三缄曰:“尔主仆风尘扰攘,其为名乎,抑为利乎?”三缄曰:“名利非吾愿,所求者老子之大道耳。”童子曰:“老子何人,道为何道?”』缄曰:“老子者,道中之祖;大道者,元妙之道也。”童子曰:“大道即在人身,尔不自求,徒奔走风尘,其道安得?”三缄曰:“吾岂好为荣苦,特访求良友,以参考得失耳。”童子曰:“学道之人行敦五伦,五伦克尽,后清乃心,凝神聚气,养性为能。久久自得,何需乎人?吾恨野道专炼旁门,根本既失,乌得仙真,反造其恶,厌恶天心,何尔主仆仆仆风尘。快归梓里,静养门庭,心清欲寡,炼气归神。”三缄见其出言不俗,因叩之曰:“尔其学道者乎?”童子曰:“虽非学道人,常闻学道方。”三缄曰:“能谈大道,必有高师。尔为吾言,俾吾门墙得入,道果成日,亦尔功焉。”童子曰:“吾师非他,即老子也。”三缄曰:“尔师此时安在?”童子曰:“在天。”三缄曰:“尔下红尘何事?”童子曰:“昨日宫内走了青角板牛,师特命吾下凡收之。”三缄曰:“此牛而今投生何地?”童子曰:“板牛本意不愿投生,殊出南天,遍体牛毛被罡风吹去万万矣。”三缄曰:“牛毛吹去,牛身尚存,何害之有?”童子曰:“害了世人耳。”三缄曰:“胡为世害?”童子曰:“牛毛乱散,投生人世,凡得父母养育,不思报答,反加冻馁詈骂种种忤逆者,皆牛毛投生者也。不孝之人,不惟生非人类,且非物类,以毛比之,轻已甚矣。以牛毛比之,直轻之无可轻矣。师故命吾收回,以绝逆子逆媳于天下。”三缄曰:“今之不孝者,乃牛毛所化;古之不孝者,又属何物投生乎?”童子曰:“古之不孝者,系鸱鹗投生,一鸱鹗投生一人,古故见其少。今多不孝者,以一牛毛而生数牛毛,数牛毛而生百牛毛,百生千,千生万,生生不已,故盈天下皆不孝之人。
  忤逆而非牛毛生之,谅无如是之蠢,忤逆而以牛毛生之,乃有如是之众。”三缄曰:“如此,尔安能尽收耶?”童子曰:“但将老牛收转,以免复落其毛,将不孝无蔓延,久久自绝矣。”三缄方欲求彼带归天上,得老子指示入道之方。童子忽然两手相拍,霎时身生羽翼,化为仙鹤,直入云霄。三缄讶者久之,仍复前行。约有半月途程,得聚仙观而栖止焉。
  七窍归家已久,思念良朋,又着征鞭。时一寅回斗柄,桃红柳绿,幽雅宜人。七窍信步疾行,已不知途去几许。一日,行至锁阳山。山半有观曰“栖鹤”,因两足无力,遂于观内暂住数朝。闲暇无聊,下观玩赏,见一绿野平坦如毡,野中桑麻遍种,山花带笑,红白相兼。七窍不忍舍之,沿山游览。将近午刻,忽然烟生满地,片时之际,绿野无形,烟散以还,倏有一亭,挺立其间。七窍异,意欲度入,恐受妖噬;不入,其异不解。且前且却,已到亭下,举首瞻望,金字高悬,拾级而升,到顶视之,恍如半天之上。倚窗仰视,额只“绣云阁”三字耳。
  此阁又从七窍目中看出,将以诱之耳。七窍在此阁中徜徉自得,竟不问其谁为之主。游已倦矣,将欲下阁,闻阁下一人言曰:“昨日归家,未锁门户,倘被盗儿入阁偷窥,受斥难免矣。”七窍喜异其人入,与之相谈,殊意其人不入阁中,但以锁扃户而去。七窍心甚惊惶,推窗望之,其人已渺。未几,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七窍无可如何,只得坐于阁内。
  时约更许,亭上有人言曰:“今宵月朗可爱,牛郎昨夜约下红尘,向此阁一游,不知可到否?”又一人曰:“仙子云游,各有其志,岂若吾二人常拍肩而游耶?”谈谈论论,竟由窗入。
  七窍见而欲避,二人笑曰:“既到此间,仙缘有份,何以避为?”七窍于是呆立二人之侧。二人询曰:“尔识吾乎?”七窍曰:“不识。”二人曰:“吾和合仙子也,常游是阁。尔貌吾亦熟睹,谅有仙骨者。尔道得乎?”七窍茫然。二仙曰:“尔道尔自得,毋坏道中诀;当年嫉妒心,不可长怀得。”七窍唯唯,跪求导以出路。二仙曰:“随吾下阁,何难之有?”言毕,推窗直下。七窍畏坠,尚痴立而望。二仙既去,山风微走,愈吹愈厉,一声震动,阁化乌有。待风定后,举目详视,仍在栖鹤观之山腰。
  归来,观中老道谓七窍曰:“君向何之?春将尽矣。”七窍遂辞老道向南而游。游至丸柏庄,遇一童子,问曰:“尔七窍耶?”七窍曰:“是矣。”童子曰:“前三日三缄到此,所访者君耳。惜乎已去三日,不可追矣。”七窍阻说,气逆成疾,又驾征车而归。






第八回 率野鬼石村排阵 遇柳精泥郭为神


  铜头鬼王自押入阴山,监幽使者日日防闲,恐彼暗逃,为村民害。鬼王见其监束严谨,心甚不悦,意欲脱此苦恼,奈数载内无隙可乘。适值上天考校三界神祗,加功赏爵,监幽使者命驾下锁鬼童儿,将鬼王黑索重加禁于深阴,三密三示,凡事周备,方驾云车往朝上皇。锁鬼童儿在阴禁外与拿鬼童子博奕为戏,鬼王乘隙扭锁,化成黑雾,直出禁门。二童闷绝片时,苏来知鬼王已逃,追遂数千里,鬼王厉声吼曰:“尔不速返,必噬尔躯。”二童子恐使者责斥,不舍鬼王。鬼王大展阴风,竟将二童吹去万里之遥,坠于犀角山下。
  于是呵声震动,四方野鬼霎时俱集,见鬼王而喜曰:“自王入禁,吾辈无主,四散纷然,朝日盼王得出阴幽,复行鬼政。
  奈年复一年,音信渺无,真足令人痛恨不置。”鬼王曰:“昔日吾行鬼政时,尔等各有专司,琼浆弗缺,吾入阴出后,尔辈又将何以为食耶?”群鬼曰:“吾辈自别鬼王,或三五,或六七,成群结党,于村落中索其饭浆,与阳世之乞丐无异。今王既出阴禁,其仍归旧所乎,抑别寻异地而居乎?”鬼王曰:“旧所不可居矣。尔辈四方访查,倘有如旧所者报吾,吾率尔等同居其地,仍行鬼政。若得虚无子后身来此,深藏不露,紫霞道法既云高妙,又如吾何?”群鬼曰:“虚无子好道士也,乌肯入吾鬼阵?”鬼王曰:“彼好道,吾自排道阵以迷之。”群鬼曰:“如是,鬼王暂居此境,待吾辈各驾阴风,访寻佳地。”言已,纷纷散去。
  片刻之际,灵心鬼便转而言曰:“历此三十里,树木茂密,怪石嵯峨,野谷如蛇,幽深可爱,是地佳好,可以居之。”鬼王曰:“是地何名?”灵心曰:“名石门村耳。”鬼王曰:“与村民同居,民众则阴不胜阳。吾辈阴鬼也,必先胜乎阳,而后鬼政可行。”灵心曰:“村民虽众,多在谷外,谷内即有一二,皆穷鬼也。吾等居此,乃纯阴一片,何惧之有?”鬼王曰:“得此佳地,宜速迁徙,但群鬼未能齐集,如之奈何?”灵心曰:“今已归来有数百矣。其未归者,命一二野鬼在此传说,自能陆续而至。”鬼王喜甚,当即口吐黑雾,率同群鬼竟至石门谷中。
  一时阴风怒号,烟迷满谷。内一老叟谓家人曰:“吾家自祖父乔迁于此数十载,谷中野雾必秋深始生,为何今春初而雾起如是,岂天地亦有变时耶?吾闻之地有水怪山妖,时而作雾兴云,是地若此,恐不利人居住。所不利者何?凡妖魔聚处之区,人居其间,必多病而亡,以阳不胜阴也。”翁子弗信曰:“世只有人能移居,未有妖魔亦能迁徙者,翁误矣。”未逾一月,老母死焉,幼媳又死焉。翁子惧,始迁谷外以避之。他日入谷,倏见乃妇坐石理发,睹其夫至,喜笑嫣然。翁子惊曰:“尔已死矣,为何尚在人世?”其妇泣曰:“妾魂被铜头鬼王摄入洞中,听其使令,朝日劳劳碌碌,无时或闲。今幸鬼王为柳精请去,始得出洞,见日理发,不期而与夫遇,妾之幸也。但妾真魂幽囚洞府,投生人世,不知何时。”言罢而泣。泣已,回首色变曰:“吾夫速行,鬼王归矣。”翁子刚行数武,谷里烟生,莫辨东南,骇甚,急向原路疾趋而归。自兹一倡,是谷樵子行人,无复有由此经过者。
  三缄在聚仙观内无事,闲游游至山腰,见一老松马发疏疏,龙鳞齿齿,涛声时起,恍如海水奔腾,松下二叟对坐而谈。三缄身隐树后,盗听其词。闻得左一叟曰:“天地之大,道在其中。道本无形,而亦附于有形,如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皆道之流行不息,附于物而可见者也。若于无形中求道,则无声可听,无臭可闻,不知者以为人不见道,安知人在而道即存乎?”右一叟曰:“何为人在而道即存耶?”左坐老叟曰:“如人之为子也,能止于孝,即道尽美处;为人父,为人君,能止慈止仁,即道尽善处。然是慈孝仁之道,存诸心则无形,发于外则有形,此道之所以能散能卷也。”右坐老叟曰:“君言道在人身,将子臣弟友之道全,即得天地之大道,成神者在此,成圣者在此,成仙成佛者亦在此也。何世之学道者,不于身内求之,累月经年游行异地,抛父母而不顾,弃兄弟而不亲,时谈致远、钩深,日事索隐行怪,无惑乎自少至老,不知道为何道,是道不一得也,皆弗识求道之方耳。”言毕,鼓掌大笑而去。三缄闻之豁然,急回观中,整顿行装,归求止孝之道。
  行约六七日,已至石门村前。极目遥望,万亩迭翠,野雾流云,共绕其间,令人玩赏弗置。方欲入谷,旁一老叟曰:“子可西斜而行,是谷不可入也。”三缄诺,转向西行。恰逢灵心鬼使在外闲游,突见三缄,忙报鬼王。鬼王正在洞中议诛虚无后身之策,闻报喜极,吐雾成雨。三缄为雨所阻,只得转身入谷,寻地避之。鬼王复设茅庵数十处,假学道之士,以诱三缄。
  三缄入,瞥见茅庵遍露,大喜于心,以为访道有地,信步前去。直入一小小茅蓬,见有中年道士其间静坐,两眼鼓出,状如虾睛,呼之不应。立候良久,道士始低眉而起,询三缄曰:“子何来兹?”三缄曰:“为访道而来,不知道长两目直露,默而不语,所用何功?”道士曰:“炼气耳。”三缄曰:“炼气为何?”道士曰:“炼气乃能归神也。”三缄曰:“是即成道之法欤?”道士曰:“犹不止此。”三缄曰:“炼道规模,原为一则,何云如是之众。吾欲遍览以广识见,道长能为先导乎?”道士曰:“尔有是意,可随吾来。”遂导三缄入数处蓬庐,其中有摩顶者,有摩腹者,有食臭者。三缄询之,道士一一示之。
  游至谷东,见一女一男,交媾不已。三缄曰:“此又炼何道耶?”道士曰:“采战法也。”三缄曰:“所见数法,俱可成道乎?”道士曰:“各体一件,勤加炼习,久久自成。”三缄曰:“蓬庐中谅皆习道之人,尔师又居何所?”道士曰:“左崖半之洞府是也。”三缄曰:“吾欲拜见尔师,何如?”道士曰:“可。”刚导至洞门,遥见中坐老道,古貌古须,息气凝神,若有所炼。道士入禀后,老道欣然下座,迎接三缄直至座前。三缄拜礼毕,老道曰:“吾观尔器宇不凡,知为道中道将成者,然尔遇吾不易,可于洞内苦苦炼成大道,以俟飞升。”三缄然之,即拜老道为师,日居洞府,不觉已旬余矣。
  一日,紫霞真人心忽不安,默会片时,知虚无子又为妖鬼所禁,忙命复礼子临凡查访。复礼子甫坠尘世,得遇监幽使者,忙忙促促,四下窥觇。复礼子曰:“尔监幽使者耶?”应之曰:“然。”复礼子曰:“尔何忙促如是?”使者曰:“前日上天考校,吾命童儿监守鬼王,往朝天阙。待吾归后,鬼王不知何往,童子亦未审何之。因思幽禁鬼王一事,紫霞仙真费力不浅,而今复出,必害世人。吾恐见责上仙,故忙促若此。”复礼子闻之,骇曰:“鬼王前日被真人挫折百般,今日脱逃,虚无后身又为彼幽禁矣。”播转云车,报知紫霞。
  紫霞乘云四顾,见石门谷内鬼雾隐隐,遂化一道士,竟落谷中,遍向蓬庐访问消息。野鬼告以洞府,紫霞闯入。其时,鬼王正吸三缄顶心,三缄以为教以摩顶之法,久则弗晓人事矣。
  紫霞见之,厉声吼曰:“尔铜头鬼使,为吾收入阴山,应宜改过自新,皈依大道,何得傲上天阐道之律,一犯再误,而不畏丧尔鬼灵乎?”鬼王知紫霞复至,力将三缄吸死,乘风出洞。
  紫霞取丹一粒,纳入三缄口内。待三缄苏转,送至坦途,复入石门以擒鬼王。鬼王不服,呼集三万六千野鬼并及山妖水怪,大布阴风阵以待之。
  紫霞入阵,阴风骤起,四面野鬼围绕数重,半空中山水妖怪密布云雾,蔽日遮天。铜头鬼王手执聚鬼黑旗,左右旋绕,顷刻风号鬼哭,冷气刺人。紫霞思曰:“鬼王法力匪浅,若吾道不高妙,必丧真灵于石门。”于是手掐离宫,足踏巽卦,口提震位,向云雾密处一指,罡风雷火交相而临。一时野鬼奔逃,水怪山妖死亡甚众。鬼王知难相敌,乘风远循,紫霞忙取金刚索向东抛之。鬼王畏甚,与潞定河水怪方欲下海潜形敛迹,早被金刚索系其项焉。紫霞将索收回而詈之曰:“前次不丧尔灵者,留以待后用也,而乃鬼性难驯,怙过不悛如是,是自取罪戾也。夫复何尤?”詈已,命复礼子持八卦七灵炉焚此鬼躯。
  云衣真人忽至曰:“鬼王后有重用,不如仍禁阴山。”紫霞诺,呼监幽使者将彼押去禁锢如前。
  当此之时,紫霞知三缄受毒甚深,必疾旅舍,与复礼子化为老少二道,寻至独觉关前。果见三缄不绝呻吟,复以灵丹服之,始起而归去。紫霞叹曰:“阴气毒人,何其甚也,若非仙子灵丹,以消重毒,必丧其躯矣。”复礼子曰:“三缄访道遇妖遇鬼,艰难若是,道又何成?”紫霞曰:“仙子入凡,正宜百炼其体。吾回洞矣,尔云端缓缓护送彼归。”复礼子领命,直送三缄归宅而返。
  三缄归后,因思松下二老言,欲止孝以为内功,故日日勤奉高堂,未尝或离左右。一日暗思:“访友未遇,幸得二叟指示,止孝乃造道要图,虽然孝尽亲前,未知于道当否。如得一良朋参考,或早悟之,惜乎历尽征途,终是鱼鸿相阻,形单影只。情思不已,暂游郭外,以遣愁闷。时已夏至,野树交荣,三缄兴致勃然,几忘路途远近,随即口占一绝,以志有感云:“青山曲折绕村庄,柳影参差映水忙;古树敷荣如富至,逢秋飘卷叶无双。”句语题后,倏看老柳一株,叶茂枝繁,其大如斗,一股苍老之气,若非千载不能成之。三缄缓步近前,盘桓不忍他适。
  俄而,叶里疏疏作响,尘坠于首。仰面视去,乃一少年子攀枝于上,见三缄仰视,色甚赧然。三缄询曰:“子何效猿升木,不畏坠耶?”少年子曰:“攀枝为乐,性所素好。不意一时失手,有触慕道之人。祈勿咎予,予之幸也。”三缄曰:“闻子出言不俗,胡弗下树相语,以遣愁思。”少年诺之,缓款而下。
  三缄细视,貌美如仙,尔雅温文,世无其匹。相谈片刻,情投意合,结以金兰。交拜后,三缄曰:“金兰既结,无殊手足,敢请鸿名世族,以便尊称。”其人曰:“弟族柳姓,黄公子是其号也。”三缄曰:“姓柳还宜柳。”公子曰:“非人亦似人。”三缄曰:“同心参道妙。”公子曰:“野树甚怡情。”言罢,大笑不止。无何,山烟密布,日影西斜。三缄欲迎公子到家,公子欲留三缄入室,争论不决。久之,公子曰:“时不可待,各宜归矣。”三缄尚依依不舍,徐行缓步,竟至三叉路侧,始分袂焉。归来思念公子甚切。
  次日晨起,催促早膳,食已即投老柳处,谅公子必先候于此。殊至树下,但见微风逐柳,摇摇不定,其人渺然。伫立移时,忽听娇声而歌曰:“山有鬼兮树有精,恨未初生即是人;幸而雨露承天降,万载千年体炼成。或成娇女或男子,得此阴阳轻重分;阳重为男阴重女,其道自然岂有心。愿仙子,下红尘,传大道,扭乾坤;一旦飞升天外去,导我朝见玉皇尊。”其声袅袅,若远若近。
  三缄四顾搜寻,见树左右上坐一红衣幼女,俊秀异常,心以为公子眷属也。因近而询曰:“女娘其黄公子姊姊耶?”女子曰:“否。妾虽柳姓,与彼不同宗派者也。尔亦知黄公子为何如人乎?”三缄曰:“不知。”女子曰:“彼乃老柳成精,尔不可近,近则弗利。不如与妾结为夫妇,同心习道,较诸良友之暂合暂离者为有益焉。”三缄曰:“女子自荐,能无愧欤?”女子曰:“天下之妇女多矣,其有愧耻者寥寥耳。”三缄曰:“天下女子既无羞耻,断未有自荐为妻之贱如尔者。”女子曰:“妾纵自荐,比于倚门卖笑者不高一筹乎?”言讫,竟至三缄身侧,百般献媚。三缄击之以掌,女子怒,扭身化为金睛猛兽,直扑三缄。正危急时,公子倏至,猛兽似有惧色,飞奔而逃。三缄曰:“因思尔甚,早至于兹,不意为女怪所缠,险丧毒口。”公子曰:“凡贪心甚者,必生怪异。戒之,戒之。是山柳精甚伙,今夜吾兄归室,彼必约众来攻,兄将何以敌之?”三缄曰:“惟祈贤弟设策相救耳。”公子曰:“吾有玉匣赐兄,兄归置诸案上,早早安宿。此精来时,自有服之之人。”三缄接匣归家,安置停妥,和衣而卧,心有所畏,久不合目。鼍更再报,风声大起,寝门自开,六七女娘蜂拥入室。三缄在榻,战栗不已。忽然案上响亮,匣中所出汉子亦六七焉。
  女娘知难蛊惑,化为厉鬼,塞满一室,而汉子所化,高大过之。
  女娘畏逃,男鬼驰追出户。约一更许,六七汉子仍入匣内。自此寂然。三缄次早抚摩匣中,初无别物,异诧者久之。
  午后抱匣趋至柳前,公子在焉。三缄酬其赠宝之德,公子谦逊数语,闲谈竟日而归,自是相见益密。突于后二日连访未晤,怅望殊深,以为公子不得见矣。他日途遇舆马纷投,三缄疑为贵官,伫立以俟。待至舆近,中所坐者,公子也,朝衣朝冠,装束迥殊昔日。三缄惊而询曰:“贤弟何往?”公子曰:“上天嘉吾护道有功,封为泥郭村中赐福尊神,特来与兄一别。兄其保重,后晤有期。”三缄曰:“尔何护道功至于此?”公子曰:“护君即护道也。”言毕而隐。
  三缄归以告父母,并禀及易儒从玄之事。其父曰:“老柳炼道亦能成精,儿人也,炼先天之大道,独不可以成真乎?趁吾年尚康强,儿速访友参求元妙,吾不之禁。”三缄诺,又向西北且行且止,欲得如聚仙观而栖息焉。






第九回 朝元洞六魔扰世 灵根寺三道传功


  历聚仙观百里许,崖半一洞,名曰“朝元”。前有五仙女其中修道:一名聚气仙姑,一名凝气仙姑,一名炼气、宽气、流气仙姑。道修成后,飞升玉府,此洞烟锁云封,树枝低垂,其间已塞越数百载。突有六猿窃入,得仙姑灵气修成人体,能飞能行,号曰贪尘、嗔尘、痴尘、爱尘、欲尘、不净老尘。虎踞洞中,凡前山后岭一切精鬼魑魅等怪皆倾心服之,又兼三万六千野鬼自鬼王被擒后逃聚于此,亦听六怪之命。
  一日,柳精捧献仙桃一枚,六怪食余,询其所自。柳精曰:“此桃乃灌顶山左崖下思聪洞霞衣道士所种也,其味美乎?”六怪曰:“味甚鲜美,尔可再为献之。”桃精曰:“霞衣道士护守此桃,甚属谨严。前日彼被无量子招饮,故得窃取焉,敢期再献。”贪尘曰:“不复得此桃入口,心胡以甘?”爱尘曰:“贪此仙桃,原系他人之物尔,又如何能得?”嗔尘怒目曰:“吾等各驾风车,同至洞前,以力取之,有胡不可?”痴尘曰:“倘彼道法高妙,敌之不过,岂不自讨凌辱乎?”欲尘与不净老尘曰:“谅彼一道士耳,安能敌吾之众。”即命柳精前导,六怪乘风直至洞前,攀桃枝而竞摘其实。
  霞衣子倏见桃枝震动,知有盗侣出洞,吼曰:“吾桃非凡种可比。尔何精怪,前盗其一,吾未之究,今复来取,决不容尔。”六怪齐声曰:“尔桃鲜美,差高别种,况乃易生易结之物,非难觅难寻之果,如尔有情,一概与吾,吾不难为于尔,否则不但取桃,且将树根亦拔之去。”霞衣子曰:“尔夸大言,请来试试,如其道法果能胜吾,吾愿尽取以献。”六怪曰:“可。”嗔尘忙驾妖风直逼洞前。霞衣子挥之以麈,嗔尘目内若有针刺,坠于灌顶山腰。痴尘忿气前来,霞衣子仍挥以麈,不动,暗思此怪道法较高于彼,急以五龙掌诀抛去。痴尘见得龙绕空际,金光乱射,方欲取铁锄铲敌之,早被龙爪一抓,又复坠下。贪尘、爱尘、欲尘同升云里,各舞宝器,霞衣子击以所炼之道坚石,三怪坠亦如前。不净老尘乘风起舞,化作三头六臂高大身躯,一手执真银练,一手执意魔杵,与霞衣子酣斗不已。
  霞衣子知其妖法甚高,暗执聚气神鞭,以待是怪。殊意神鞭刚近,骤为真银练捆束去矣。霞衣着急,忙取定心杵向怪抛之,怪以意魔杵回手掷去,霞衣下坠,望北奔逃。不净老尘急力追逐,适被华盖洞心明老道所见,知是霞衣子战怪,向这被逐而来。乘云上前,隐霞衣于身后。怪至,老道曰:“尔盗彼桃,只为其厉,其理安在?”怪曰:“彼夸口在先,谓能胜彼者以桃献之也,于我何尤?”老道曰:“尔辈无容与争,吾洞仙桃百树,如能胜吾,愿并献之。可乎?”怪曰:“如是不难。”遂将意魔杵向老道当头击下。老道口吐清气,气化为田,转眼间又化为海,其杵直坠海内。怪见杵已坠去,复击以真银练,练又坠入。怪曰:“吾宝尽矣,且问此海何物所化?”老道曰:“吾之炼道,心清而气清,气清而神凝,神凝气大,故成深海。
  不但尔之意魔杵、真银炼吾能容纳,即天地之大,寒暑相推,以及八卦五行,皆能纳吾海底。”怪闻骇甚,俯首而逃。老道急将清气吹满四面,怪无藏身之地,东驰西奔,向意马洞而潜焉。老道见怪远去,送霞衣子回洞,霞衣子即拜老道而师事之。
  不净老尘得潜意马洞中,忙命柳精呼回五怪。五怪至,各相怨悔,首怨贪尘曰:“非尔贪此仙桃,安得挫辱如是?”贪尘曰:“我心虽贪,无如爱尘之爱。”爱尘曰:“如嗔尘不怒气勃勃,又何至此乎?”嗔尘曰:“是皆不净老尘之误我辈也。”不净老尘曰:“非我误尔,凡一切挫辱,皆自痴尘招之。”欲尘在侧曰:“吾等勿相怨悔,不若统三万六千野鬼,遍扰世界以坏道门。”不净老尘曰:“而今阑道为急,紫霞统领群仙,拥护三缄,如何能当其锐?”贪尘曰:“吾等一遇三缄,当即下手,或暗夺其魄,或生吞其魂,待紫霞辈知之,三缄之躯已败矣。”不净老尘曰:“如是,吾统野鬼遍寻三缄诛焉。”刚起妖气,被普光老衲一麈,尽化为黑气。
  是时,须无真人坐于珠光宝座,慧目遥视,倏见天半黑气凝结。真人口嘘清气,吹散如雨,各分东西南北而去。袖中默会,知是三万六千野鬼各地投生,后为三千六百旁门以坏大道者,急以手诀招转,落于虎喷山下。祥云驾动,来至八卦台前,叩请老君。老君登台,询及须无曰:“尔之叩吾,所请何事?”真人曰:“大道沦亡,野道纵横于天下。承老君曩日招聚诸仙,欲为阐明,俾野道无由逞其异术。紫霞领命,命虚无子脱化尘世,俗号三缄,道尚未阐丝毫,一切水怪山精纷纷扰乱。老君何弗图持太极,四方挥动,使诸精怪化为乌有,令三缄不受扰攘,得以悠游岁月,将功辟成,引世人而入此大道之中。野道消除,正道复位,世无旁婺,而仙班广集,岂不美哉?”老君曰:“聆真人言,望道之明至矣切矣。顾道不磨则不精,如玉之韫于石也,只成为玉,名固美甚,究之顽然一物,毫无可取,必置诸沙石之内,愈磨愈精而器始成。三缄之投生人世,正石中玉也。若不磨以山精水怪,其道何由而成乎?”真人曰:“老君之言固是,特恐以仙子根底,误入异道,爱之实以害之。”老君曰:“道不易成,欲成上品,要必金刚百炼,即子之磨难历余,乃成真人,所以经万古而道身不坏者,胥是道耳。”须无领老君教,退归洞府,常遣仙子云游四境,以护三缄。
  三缄自离乡井,行有月余。一日,谓其仆曰:“前此幸得聚仙观安享数十日清闲,此次奔走路途,但愿所遇之人胜于聚仙观之老道,所安之地胜于聚仙观之幽雅,庶不负道游一料也。”仆曰:“公子为道访友,上天必佑其人,其地谅有以过之。”主仆谈论至兹,忽闻松涛细卷。三缄曰:“是声也,胡为乎来哉?”仆曰:“前面万山耸翠,林木森森,一带同巉崖,挺立如削,不知属何地界,奇特若斯。”三缄曰:“尔可访之。”仆于是别却三缄,由坦道西行。行约数里,遇一樵子负薪而至。仆询其地,樵子曰:“是地为万仞山,山多松柏,其中仙子常常游玩。左有光耀洞,右有光明洞,前有含珠洞,后有衲子洞,皆古来仙子修真之所。予采樵山中,或闻渔鼓声声,或闻言词侃侃,究不知人居何处。惟于昨日在光耀洞前,得遇二少年相奕洞外,见吾不言不笑,吾亦不暇问之,谅皆仙子类也。但尔访问是地,殆欲游玩此山而不知去路者欤?”仆曰:“吾仆人也,从主遄征,游至于此,东西南北,莫知其向,故遇君而一询耳。”樵子曰:“若然向东耶,则青气为郡;向南耶,则赤帝为城;向西耶,则白帝乡在焉;向北耶,则黑水江在焉。”仆则曰:“何条路经由山而过?”樵子曰:“路由东去,即过是山。”仆得其详,转告三缄。三缄闻是山之奇,决意东行。仆阻之曰:“山高林茂,必潜鬼怪。倘如前此所遇,又多一番惊恐也,为之奈何?”三缄曰:“吾不畏之。”仆不敢傲,随主缓缓由麓而登。转折回环,顷至山半,见一庙宇,万瓦鳞鳞,一派金光,时射林表。三缄喜曰:“有兹兰若,不让聚仙观之幽赏也。”征鞭急举,不时已到庙门。门外一坊雕龙刻凤,上题三大金字曰“灵根寺”。三缄信步竟入庙中。有小道童阻其行曰:“尔乃凡夫,焉敢入吾仙府?”三缄曰:“远方客子途程偶误,暂借宝庵一宿,有何碍乎?”道童曰:“尔言亦是,待吾禀告师长,准进则去,否则他去,不可濡滞于斯。”三缄然之。道童入,移时出曰:“仙子原不弃人,准尔暂宿西厢,毋得步履乱行,私窥异室。”三缄曰:“吾岂俗子哉,入人室而滥窥如盗乎?”道童曰:“如是,尔随吾来。”三缄主仆即随之入,直到西厢,阶前数十盆花,微风过处,香气沁人肺腑。道童献茗后,款以斋供。主仆餐已,道童曰:“厢内草榻,君其卧之。”言毕而入。
  三缄主仆扫榻安眠,转瞬间仆已睡熟矣。三缄暗想为求道计身离桑梓,未能孝尽庭帏,所恨历遍征途,良友弗遇,欲得金兰之订,同修大道,不知何时。右计左思,忽然入梦,魂游厢外,见十数道童手持灯檠,后随廿余道士,道冠道服,竟向东去。三缄于是暗尾其后,行约数武,遥闻室内有唱名声,侧耳听之,隐约莫辨。三缄此际欲进不可,欲退不能。忽一道童由西而来,惊询三缄曰:“子为谁?到此何事?”三缄告以求道之由。道童曰:“尔欲求道不得进身,今夜来兹非偶然也,可随吾入,隐隐窥之,毋得声张,致干不便。”三缄喜甚,偕道童入门,瞥见堂中灯炬辉煌,道士环立两旁,若有所待。
  无何,门屏大展,三老道品身而出。众道士叩首毕,老道询曰:“俱来乎?”道士齐声应曰:“来矣。”老道曰:“今夜佳辰传功之吉,尔等环侍,待吾登座,先以意传,继以言传。能设略者,照兹而学,即是入道阶级;不能领略者,俟诸异日,佳辰如到,又为传之。尔等宜静意凝神以窥之。”众道士复各稽首者三,环立如鹄。但见三老道不疾不徐,一坐铁鼎中,一坐鼎左,一坐鼎右。静坐片刻。鼎中老道面忽生毛。三缄暗自讶曰:“老道传功,何以毛生满面?”甫思及此,老道已化为猿,跳舞鼎中,然鼎窝甚浅,若不胜其跳舞,竟由鼎内跃出,在东厢旋转不止。左一老道化为美人,手捧瑶琴,其音袅袅,猿见不舍,常戏弄于身侧。美人弗堪彼扰,倒地化为石缸,缸内酒气飘香,猿见而俯首吸之。吸已,如醉如痴,身不自主。
  俄而酒缸化为乌有,猿亦跳舞依然。右一老道化作金银财宝,猿见而拾,其貌喜不自胜。厢外来一巨人,与猿争夺,猿不服,而相格斗。相拒良久,巨人力怯,意欲奔逃,被猿一脚飞来,早将巨人踢倒,化为老道。猿仍归鼎,亦复本像焉。众道士曰:“师之传功,示于色色形形,究不知猿属何物?”鼎内老道曰:“猿者,心之所化也。欲入大道,先将心猿系着。心猿安稳,见酒色而不恋,遇财气而不贪,静镇如山,然后大道可入。吾之示汝等以行色者,原属当场指点也。大凡心思一乱,即有外缘以扰之。道本在心,心存则道存,心放则外缘至。学问之道,求其放心者,即此之谓也。”言罢。众道士退。
  老道忽见三缄而谓之曰:“尔肩阐道之任,宜入学道之功,吾之传功而尔得见者,亦尔缘也。”三缄方欲进究,老道哑然一声,倏忽不见。
  一梦醒来,举目视之,乃在光耀洞中,主仆向榻而卧者也。忙呼仆起,负得行李,绕山而去。






第十回 黄河岛赤鲤为害 泥丸国白凤衔珠


  万仞山东,其地近海,由海分派,中有黄河。河水右浊左清,直到尾闾关而止。河中怪物不一,而其尤者,阙惟赤鲤,或时兴云吐雾,则天地迷漫;或时走石飞沙,则居民死丧。威名久播,无有能敌之者。紫霞真人云头遥视,见三缄主仆绕山东行,恐彼误至黄河为赤鲤所害,忙呼复礼子曰:“黄河中赤鲤肆虐,因地近海岛,上天宽恕,未克加诛。师遣尔下得凡界,化为三缄,彼如近尔身边,可将如意金钩擒之。”复礼子曰:“闻得赤鲤法力甚高,如不能擒,又将何以避其锋锐?”紫霞曰:“尔若力不胜时,为师自来相助。”复礼子曰:“师既遣虚无子脱胎阐道,胡弗传彼道法以护其躯?若于所行地方在在维持,倘不及防,恐将仙根坠落矣。”紫霞曰:“师非不欲传彼一二,奈磨砺尚浅,未可任受,再使凡躯锻炼数年,自有传授之日,今则非其时也。尔可速往,以擒赤鲤焉。”复礼子领命,乘云向空而去。
  海岛之右,有洞曰“梦仙”,内一鹿妖其中修道。岛左遂心洞,有蟹妖三四,常相往来。一日,四妖同至梦仙洞内,谓鹿妖曰:“紫霞真人命虚无子临凡阐道,宜也。而乃护卫门徒,频诛妖部,吾等心甚不服,久欲复仇,奈彼法力无穷,小小妖群非其所敌。昨日吾兄弟云游万仞,倏见清气起自山麓,竟至光耀洞盘结不散,知有上仙下世,恐触其怒,必死于宝器之中,因驾妖风徐徐而坠。二弟蟹虎胆粗,吾等鼍更再报,化为蛱蝶飞至洞前详视其人,正虚无降世脱胎换骨之三缄也。虎喜甚,即欲吞噬其魂魄,无如清虚、凌虚、碧虚三真人正于梦里传功,身不敢近。”鹿妖曰:“所传何道,尔知之乎?”蟹豹曰:“闻得清虚坐于铁鼎,凌虚、碧虚坐于鼎之左右。其所传者谅清心法耳。”鹿妖曰:“后又如何?”豹曰:“虎弟暗退,候其出洞噬之,早为凌虚所见,口嘘清气,万道金光,虎畏急逃,金光驰追不舍,虎无奈竟入海底,其光始收。归来商于吾等,欲乘隙以吞三缄,转思彼有护持,吾弟兄法力低微,何能与敌?故特来洞府约及鹿兄。”鹿妖曰:“各修各道,正自为正,邪自为邪,奚必彼此相戕以成仇敌?”蟹龙曰:“邪道得以逞其势者,以正道不明也。所以道宜阐明,俾邪道删除殆尽。正道一明,则邪道必败。鹿兄何不力助一臂,先除阐道之人。其人既除,彼如再遣仙真投生凡尘,邪道又多行数十年矣。”鹿妖曰:“尔昆仲所言,意皆卫乎妖部,但吾成精日浅,不过仅化人身,其实法力毫无,焉能助力蟹兄?欲灭阐道之士,惟黄河赤鲤变化无穷,可敌天仙,尔求助之,三缄凡躯不患不丧。”蟹虎曰:“非兄言及,吾辈几忘,兄能与吾同向黄河一往否?”鹿妖曰:“可。”四蟹于是与同鹿妖乘风直到河岸,岸上黑雾如漆,不辨东南。蟹虎举动两钳,破雾而入。只见人身鱼首小妖数百,各执兵器向岸吼曰:“是何妖怪,敢破吾雾,独不畏赤鲤大王乎?”蟹虎曰:“尔呼赤鲤为王,其殆彼之侍从欤?”群妖同声应曰:“然。”蟹虎曰:“如是休为争斗,吾等正祈尔之大王而来也,敢烦众兄为我相通一语。”群妖闻说,齐入黄河。
  不逾时,群妖破浪拥卫赤鲤立于波间,万道红霞闪灼不定。
  蟹虎稽首再拜,跪于其前。赤鲤曰:“尔属何妖,擅破吾雾?”蟹虎曰:“吾族蟹氏,序居第二,名虎。”赤鲤曰:“来此何求?”蟹虎曰:“紫霞真人任肩阐道,命虚无子临凡脱化,号曰三缄,凡妖部中无不欲噬其躯以助成仙之品,而紫霞累施法力,诛及妖部,群妖争斗不胜,死丧甚多。今三缄游于万仞,为吾所见,意欲往诛彼命,又恐其力不敌,难与争锋。素闻大王道高法妙,因不辞步履来祈助之。倘将三缄诛后,不惟为群妖吐气,而于大王升仙之路亦不无小补焉。”赤鲤闻之,喜曰:“欲诛三缄,其计安在?”蟹虎曰:“俟其身至河岸,诛之自易耳。”赤鲤曰:“黄河险地,岂肯来兹,不若于万仞山之东隅,化一兰若,尔等化为老道,乘势诱之。待彼到时,出其不意,举口吞噬,是亦费力少而成功多也。”四蟹聆言,乘风速去,鹿妖、赤鲤在后缓行。行至东隅,兰若已化就矣。
  是时,复礼子化作三缄扬鞭而至,慧目遥视,兰若内黑雾盘结,知是赤鲤统领群妖以候三缄。于是策马前进,竟到兰若假问途程。四蟹苦留入庙,献茗后款以斋筵。复礼子身刚入座,赤鲤卷起妖风,突至席前,骂曰:“小小年华,即欲阐道耶?待吾吞之,以供一饱。”
  复礼子不答,暗以如意金钩麾去。赤鲤骇转自欲逃,早被金钩勾着矣。群妖上前,各显法力。复礼子正难相敌,紫霞、清虚骤至,群妖四散焉。复礼子当请紫霞发落赤鲤。紫霞曰:“赤鲤为妖,害及黄河居民无算,可命五雷击之。”清虚曰:“赤鲤之罪理应当诛,不如释归以待后用。”紫霞诺,谓赤鲤曰:“释尔归洞,须易辙改弦,毋得再害世人,他年自不尔负。”赤鲤谢去,仍含怒气,吐雾遮天。紫霞曰:“赤鲤心尚不服,吾必遣将招回,诛此恶妖,以除后患。”清虚曰:“化外野精,焉能一拘而服?如再作厉,擒获时惟开以言词,令彼积愧生悔,方能心悦诚服而为我用。譬诸铜头厉鬼已擒获二次,顽梗依然,可知以力服人,非心服也。”紫霞曰:“如是急返云车,以俟异日。”清虚曰:“然。”遂各乘云归于仙府。
  猴山洞里云衣真人一日身登聚仙台,招诸弟子曰:“紫霞为阐大道,命虚无子脱胎临凡,水怪山精累累缠扰,虽清虚、凌虚、碧虚等功传首步,而三缄未能领略,惟风尘仆仆,以访友为心,不知七窍原为败道临凡,群仙焉能使之相遇?尔等可于绿林庄前化一茅庵,三缄至斯,吾将传以一二护身之道。”言犹未已,台下脾梦子答曰:“欲卫道躯,必资法术,师欲传彼一二,其理固宜,然彼自有师,何劳旁代?”云衣曰:“阐此大道,为醒世迷,以广仙班,吾辈卫之,上天亦甚乐耳。”脾梦子曰:“彼如能受,不枉师心劳苦,如弗能受,不几空耗神气乎?”云衣曰:“彼能受耶?道如阐明,功归吾辈,若弗能受,吾心已尽矣,岂可坐观成败,而不为之一助乎?”脾梦子闻言甚合,缓整仙威,约及道弟道兄并驾云车,直向绿林庄而坠。口嘘清气,顷将此庄化为若大道庵。云衣真人祥光一展,来至庵内,独坐瞑然。无何,泥丸冲动,轻清之气结成一坊,坠于庄前,上现“泥丸国”三大金字。诸弟子见而禀之,云衣曰:“即此已知三缄终为阐道之人,故能成此佳兆,尔等各整精神以待。”诸子应诺,环侍而候。
  三缄自光耀洞中止宿一宵,又向前进,暗想:“老道梦中所传,虽常持能定心猿,总弗能凝神炼气。”心甚不乐,懒举征鞭。仆见而谓之曰:“公子近日何思何虑,大减形容?”三缄曰:“吾无思虑,形容何减乎?”仆曰:“公子访友多年,未能觌面,究不知世有七窍其人否。纵有其人,一在天涯,一在地角,恐虚费岁月,难以相逢,如或逢之,未必即成大道。况历稽往古,圣神仙佛,孝居第一,主公主母桑榆已迫,倘在外访友不计春秋,兼之途程愈去愈远,椿萱亦或凋谢,大道即成,孝行有亏,不无所缺矣。仆见世之求道者,置双亲而不顾,抛兄弟妻子而远行,废却人伦,入山不返。究其结局,犹是凡夫,甚有或在深林为虎狼所噬,否则欲归闾里,自觉无颜。其始也为求仙而去,其终也一无所成。以仆思之,何若庭帏株守,尽其子职,成一有死有生之神仙乎?”三缄曰:“尔言极是,奈何已出征途,再访数旬,如弗遇时,遂归奉亲,永不复出。”仆曰:“今正夏矣,熏风南来,可觅一纳凉之区,以避炎热。”三缄曰:“前面修竹茂林,堪为避暑,尔其往视,谅有大第于其间。”仆去移时,反告曰:“茂林中大第一座,红窗遥映,万瓦鳞鳞,不问而知为道庵也。”三缄喜曰:“有此道庵,或良友在兹,亦未可料。”仆曰:“友即不逢,若得明师指以大道,其胜良友不亦多乎?”三缄曰:“如是尔可前导,待吾驱动征车。”行不片时,大坊在即。三缄仰视已,谓其仆曰:“此泥丸国也。吾等既入异国,宜自谨慎,不可言访友而至,只云贸易而来。”仆诺,由坊直达。
  已近庵门,门外石阶坐一老道,见三缄主仆而询曰:“尔何来?”三缄曰:“吾贸易江湖,特来贵地发货者。”老道曰:“所发何货?”三缄不能答。其仆从旁应曰:“看贵地所重何货,然后贩而转售之也。”老道笑曰:“尔欲访友耳,何诳吾?
  然既至斯,可入庵中一驻其足。”三缄拜而后入。老道烹茗煮酒,款待主仆毕,天色已晚,鸣钟击鼓,各殿焚檀。夜静之余,始导三缄于密室。牀榻精洁,地无纤尘。老道交谈数言,谓三缄曰:“鞍马劳顿,可以卧矣。”言罢而出。
  三缄卧室二更,口焦思饮,遍觅斗室,茶缶之器绝无。度出室来,转至西角,见一老道执扇拂炉。三缄近前,低声询曰:“茗可烹熟乎?”老道曰:“尔思饮耶?”三缄曰:“夜承筵馔,口焦甚急,道长有茗,祈赐一盏以解之。”老道欣然曰:“吾庵虽小,不断炉烟,美茶如雀舌、龙团,瓶中常有。尔既思饮,来,来!”遂执瓶茶倾于盏内。三缄连吸数盏,其渴始解焉。老道曰:“尔饮如意乎?”三缄曰:“承道长所赐,己如意矣。”老道曰:“知尔行路辛苦,可仍就榻。”三缄曰:“吾为大道焦思,卧不成眠,就榻无益。敢问道长,是国也,胡以泥丸名之?”老道曰:“此地人习大道,安炉定鼎,炼气凝神,结就婴儿,神从泥丸宫出,上朝天阙,封为仙品,以此故名。”三缄曰:“结此婴儿,有甚法乎?”老道曰:“能用苦功,婴儿自结。”三缄曰:“功如何用?”老道曰:“先清乃心,心清而后神凝,继固其精,精固然后气炼。炼气归神,内功既足,炉内药料取诸当躬,自然结胎而婴儿成矣。层次井井。然此非一朝一夕所能,必赖有恒久之志,若志无恒久,其道断不能成。”三缄再拜稽首,曰:“真吾师也,弟子访友数年,奔走徒劳,毫无所得,兹非道长指其一二,将终身为道外人矣。恳祈不吝指陈,弟子愿铸金以事。”老道曰:“吾亦初入此门者,仙师犹在上宫尔,随吾晤之,自有指示。”三缄喜,果随之入。
  直上数层,乃到中堂,内一老道低眉趺坐。三缄跪地逾时,如未见之,方欲求前老道一为代禀,则已瞑然。三缄欲起不能,欲不起而不得,心思甫乱。老道忽然倒地,化为猛虎,舞爪张牙。三缄心虽畏之,而不敢逃。猛虎去后,门外一物飞来,坠地如虹,辗转化为巨蟒,先以尾绕三缄之项,继以首舐其口鼻。
  三缄心心在道,任其作弄,久之不见,老道趺坐如前。复跪更许,老道始开目睨视曰:“尔为谁?跪求何事?”三缄曰:“弟子三缄,特求吾师指点大道耳。”老道曰:“道在尔躬,何问乎人?”三缄曰:“弟子愚昧无知,不知道之所造,求师步步相引,俾弟子时而习之。如得功成,皆师赐也。老道曰:“尔欲求道,尔知有恒为作圣之基乎?常见世人始而求道心切,赴汤蹈火似亦不辞,继受折磨,则半途而废,此所以求道多而成功者少也。”三缄曰:“弟子一心求道,即赴汤蹈火不能弃焉。”老道曰:“如是,尔随为师入此斗室,秘传一二与尔习之。”三缄起,随老道入。
  老道曰:“吾之传道与他人异。异者何?先有以试之也。”三缄曰:“师以何者试弟子哉?”老说曰:“此室斗拱之上,有木雕白凤一只,尔拜得身离斗拱,能舞能飞,其道可传。如拜不下时,再归家庭,敦尔伦纪,他日复游此地,吾方传焉。所试如斯,尔心愿否?”三缄曰:“愿。”老道于是退出室外。三缄遵命向凤而拜,约拜数百,而白凤依然。三缄暗思:“凤乃木雕,何能起舞,此必老道试吾求道之念诚与不诚也。且颇一夜功夫,竭力拜之。”拜至千拜,将有欲动之势;复拜千拜,似有欲飞之形;拜至数千,虽能行走,不能飞舞,竟拜至数万拜,始展两翼下于斗拱,飞舞室内。飞舞已倦,仍住故处,昂首而鸣。鸣至数十声,口吐一珠,晶莹可爱。三缄拜舞愈急,其珠忽坠于怀,闪烁光明,圆转不止,三缄暗暗称奇。老道入室,笑曰:“白凤赐珠,尔何不拾?”三缄拾得,两手捧定,复跪于老道之前。老道曰:“吾因尔任肩阐道,影只形单,遇水怪山精,不能相敌,故于今夕特赐是珠,尔其好好珍藏,以为防身至宝。”三缄曰:“一珠极小,有何奇异可以防身?”老道曰:“是珠名为电光,佩诸身旁,怪不敢近。倘遇妖魔之法力绝大者以珠抛之,自有千百神祗诛以雷斧。尔何轻视谓为无奇?若非求道心虔,定不滥予也。”三缄闻之,百拜稽首曰:“承师盛德,恳其留名,好待他年尸位而祝。”老道曰:“吾非他,云衣子其道号也。尔道成时,自有相逢之日。”言罢渺然。
  三缄极目外望,天已晓矣。左右周视,乃在修竹之下,道庵一切化为乌有。忙呼仆人,出得茂林,前途再进。






第十一回 盗电光三缄负疾 游白马万里思亲


  三缄征鞭急举,由东而南,极目坦途,往来行人不绝如数。
  谓其仆曰:“一地有一地之境界,真所谓地阔天宽,风俗各殊,令人玩赏不置也。”仆曰:“昨夜道庵变幻奇同,光耀洞中,但不知主人异地而卧,曾有所见否?”三缄曰:“吾自下榻斗室,尚未入梦,渴极思饮,蒙一老道赐茗数盏,自豪饮后,虽未熟卧,亦无他异焉。”仆曰:“吾有瞩目之奇,敢质主人当作何解。”三缄曰:“尔试言之。”仆曰:“昨夜就寝,梦初醒时,瞥见榻前立一孩子,其龄不过六七,或时身如乞焉,或时身若富翁,形象靡常。偷觇久之,转瞬不见,吾以为出户矣。殊刚合眼,被重如山,气几逆而难出,掀之以手,不动,开目睨视,前孩已入吾被,手摸吾乳。乃戏以哺之,孩子欣然衔诸口内,始而轻吸,恨无乳出,力以齿啮,痛极,掀被而起。彼将两手紧抱吾胁,口仍盛吾右乳,推之不脱,若生成焉。吾骇甚,举手乱击,孩子负痛,坠地有声,以足踏之,俄而寂然,知已毙矣。及俯首细视,非孩子,乃卧枕耳。吾惊讶良久,自今思及,究不知卧枕若何能化人形。”三缄曰:“尔平素身居贫困,凡一坐一卧,思易穷躯为富体,此心有乎,无乎?”仆曰:“以困穷而思富厚,何时不有是心。”三缄曰:“此孩子之来,正尔心有所思也。殆其孩化为枕,是尔心清后而始知。其为枕也,如心无清时,睡梦昏昏,无怪不见于幽室。”仆曰:“如是,吾主历游数十郡,凡所遇妖魔皆心未清者致之欤?”三缄曰:“然。”仆曰:“吾今而知怪自心生,持其心而不敢乱思矣。”言谈至此,耳闻人声济济,喧闹不休。仆曰:“市廛已近,其前征乎,抑于此地息肩乎?”三缄曰:“昨夜未克安寝,可就此市早早驻之。明日遂行,亦未为晚。”仆诺,遂入市中,止于旅舍,三缄身倦,倒榻而卧,仆人无事,在市廛前后游玩一遍,亦归舍而卧于寝所。
  是市之西,蛮金洞里有一妖物,系龙精修成。是日天外闲游,见此市内一光如电,时随清气盘结,或上或下,转折不停。
  龙精暗思:“小小廛市,岂有真仙异宝在乎其间?”当呼当方询之。当方曰:“市有三缄住居旅舍,故清气直透斗牛耳。”龙精曰:“是非紫霞门徒虚无子所脱胎乎??”当方曰:“是矣。”龙精曰:“清气盘结,固彼前生根底,而电光闪灼,又自何来?”当方曰:“非小神所得知也。”言罢而隐。龙精窃自计曰:“此必身有仙宝,吾欲上升,何不盗之以助其力。”转思宝佩彼体,自然检点周密,盗又何能。
  正设策间,前面黑云闪闪,突如其来。中一大肚巨人,手执两钳,威然独立。龙精吼曰:“何方妖属,敢与吾对立耶?”巨人曰:“吾系蟹妖,名虎,其去游者,为访龙精耳。”龙精曰:“访彼何事?”蟹虎曰:“紫霞真人命虚无子临凡阐道,脱化三缄,诛及妖部万千。吾心不服,曾搬大王赤鲤往吾噬之,奈被紫霞得知,暗以如意金钩将赤鲤收伏。幸清虚讲情释放,常怀不忿,嘱吾告之龙精,以复前仇。吾不知龙精所居何地,每日乘风四顾,难觅踪迹,心殊歉然。”龙精曰:“如是,尔颇有缘,吾即尔所访者也。”蟹虎喜曰:“果尔,则不负赤鲤命矣。”遂出云内,向龙精拜舞不已。龙精曰:“尔欲得三缄而吞之乎?”蟹虎曰:“然。”龙精曰:“三缄乳子在此市廛,但不知身旁有何宝器。”蟹虎曰:“尔乌知有宝器耶?”龙精曰:“精光相随于清气中,非宝器而何?吾见宝器之光,正思盗此,尚无其策,不意得遇蟹兄。兄如欲复前仇,可为吾盗之,方许后助。”蟹虎曰:“若得龙精助吾,吞噬三缄,拾芥不啻。盗宝之命,吾何敢辞。”龙精曰:“吾妖目遥观,彼正卧榻。欲盗此宝,是其时也。”蟹虎即坠云头,化作常人,竞入三缄寝所。三缄梦里恍闻有人呼曰:“速醒,速醒,妖物临矣!”三缄惊寤,急将电光珠持定,假卧如常。蟹虎入,被光照耀,心胆俱怯,辗转化为原形,不能脱身。仆人适觉,突见大蟹,骇极而呼曰:“怪入室矣,可持械器击之。”店主闻呼,约集市人入室,果见一蟹身大如筐,共相惊骇曰:“此蟹何来?”三缄曰:“不知。”右邻旅主曰:“吾知之矣。”市人曰:“尔何知乎?”右邻曰:“吾家祖父常言:此地先年有一雪姓,横不知理,乡邻族党遭彼横逆,敢怒而弗敢言。中有受害者,暗暗对天焚疏,竟遭雷劈,尸骸朽腐,化为小蟹,肖彼横行之态。后被洪水淹及此市,蟹尽随浪入江,恐此蟹儿深藏穴中数十年来,所以躯大如是。”市人曰:“想彼横行害世,胡弗诛之?”右邻曰:“吾欲尝兹鲜味,以作醉蟹,何如?”市人曰:“如作醉蟹,非酒数瓮,弗能淹此躯壳,不如将绳系定,言及前情,遍示通衙,以为世之横行者戒。”邻左一人曰:“尔之所言,与吾闻异。吾祖传说,此市自古有之,当日市中常出佳酿。凡入市者,无不昏昏大醉,横行如蟹。是蟹也,其殆醉汉所化?言及前事,亦可以戒好酒之人。”中一少年笑曰:“左右邻翁所传,亦似不若吾所闻者为更确焉。”左右邻舍曰:“尔之所闻若何?”少年曰:“吾闻诸乃祖,是地当年乃一村庄,庄内牛翁好淫子媳,子媳每日炊黍,必执铁钳为之燃薪。忽被墙倾殒命,钳尚执手,故化为蟹,令彼常常持之。”内有老叟曰:“薪台老人当执一钳,而蟹则左右俱执,牛翁之化此者,其所淫子媳殆有两乎?”又一少年曰:“吾闻咏《薪台》者不惟化蟹,而且化虾。”左右邻曰:“如何?”少年曰:“吾父曾言,离火村中有淫子媳数至三者,没后化之。”左右邻曰:“淫及三媳,胡化为虾?”少年曰:“虾形两手举钳,头顶一刀,淫三媳而化此,大约取其在世既与一媳碎菜,复为两媳燃薪耳。言及前事,岂不可为薪台老人并戒乎?”后一老翁曰:“尔等皆属传闻,比例亦似。以吾愚见,此蟹前世必遍行市镇,假充医生而售药者,不然,躯壳何似药箱而紧负于背耶?系之街旁,未始不可为医戒也。”三缄曰:“众兄留言,此怪来兹,甚属不详,诛之以绝怪迹也可。”市人诺,将蟹扛至市外,甫以械器击之,倏化为莺,冲霄竟去。
  观者如堵,无不吐舌称奇。
  三缄归舍,恐怪复返,辞主而行。行至五曲山间,龙精化为老翁,设一酒肆以待。三缄到此,见酒肆华好,止宿其中。
  是夜老翁设馔,款待殷懃。主仆甫饮数巡,昏倒不知人事,龙精乘机窃取电光宝珠归于洞内。主仆此际毒已深入,如死者然。
  碧虚真人云游至此,慧目遥视,知三缄宝器已为龙精所盗,兼毒以酒,忙将云头下坠,取出灵丹,纳入主仆口中。转瞬苏来,左右详觇,绝无酒肆,老翁亦不知所往。三缄骇然,急摸宝珠,珠已失去,知为老翁所盗。胸怀气逆,负疾难行。仆人扶持主躯,强行十数程,而疾愈深重矣。紫霞默会得知,又遣复礼子于前途道左化庵一座。三缄入庵后,紫霞化为老道,以药饵之。三缄疾可,言及失珠一事。紫霞曰:“仙家宝器,非有仙道不能任受。譬之世上穷汉,予以富翁之福,乌能享哉?”言已,复慰之曰:“公子保重贵体,俟诸他日,自尔合浦珠还。”无何疾愈,其仆促曰:“夏日已去,又至秋深矣。公子椿萱俱老,胡不退归桑梓,而徒以访友为事乎?”三缄曰:“不知不觉,菊放东篱,唯尔所言,时序几忘,可转征车以归故里。”仆闻喜甚,向北而归。
  紫霞真人自三缄疾愈,祥光驾动,竟投云衣洞府。云衣闻报,恭迓入内,黍蒸白石,酒煮黄粱,陪饮洞中。筵将撤时,云衣曰:“真人领混元皇帝命阐道人间,徒弟虚无投生尘世,累为山精水怪、野鬼邪魔扰其身躯,死里逢生者再再,真人何不赐一二法宝,以敌妖属乎?”紫霞曰:“吾非不欲赐之,奈功行尚浅,不能守耳。”云衣曰:“吾曾于绿林庄前化为泥丸大国,将三缄引入,拜舞白凤,赐一电光宝珠,以助功成,吾兄知否?”紫霞曰:“多承盛意,但赐之太早,三缄不能守,被龙精盗去,且将毒酒毒毙主仆,碧虚活之。后因失宝得疾,几乎命丧,吾又活之,兹已北归故里矣。”云衣子闻言而怒曰:“小小龙精,敢盗吾宝,吾誓不诛之而不休也。”紫霞曰:“失此一珠固不足惜,特恐借以助道,他日收伏愈难。”云衣曰:“真人请归仙府,吾去追讨,谅不费力耳。”紫霞曰:“愿尔举手珠还,吾明日仍来贺之。”言罢,乘云而去。
  龙精盗宝归洞,群妖庆贺,拜舞欢呼。云衣化一野妖撞入,正值龙精手捧宝珠,摩挲玩赏。云衣暗近身侧,出其不意,夺入手中,口念真言,宝珠一举,雷声震动,恍如山岳崩颓,洞内妖群纷纷四散。龙精不服,与云衣力斗空中。复以宝珠震之,一声霹雳,龙精胆碎,乘着黑气入波而逃。云衣宝珠已得,不复驰追,卷回祥光,仍归洞内。
  三缄车辇在道,玩水观山,但见木叶萧疏,蓼花掩映,不禁情思触动,口占一绝云:“千里遨游所谓何,良朋不遇折磨多,韶光又到秋深候,蝉歇枝头亦懒歌。”吟毕,顾谓仆曰:“前面田畴广布烟火万家者,又是何地?”仆曰:“是地名号,非仆所知。如遇村人,询之自得。”行不数里,果见一叟与一稚子缓步在道,似乎闲游村郭而欲归者然。仆人疾趋近前,揖老叟而询曰:“贵地何名?”老叟曰:“贱地名白马庄耳。”仆曰:“庄有旅舍乎?”老叟曰:“吾村以耕读为业,耕读而外,非所知也。”仆曰:“村中尚乎耕读,足见传家有法。但旅舍毫无,来往者流将何以为息肩之所?”老叟曰:“村之东面,亦有市廛在焉。”仆曰:“吾主仆今日足力已疲,此去市廛,路途不知几许?”老叟将首摇而复摇曰:“远甚,远甚。”仆曰:“市远如是,主仆今夜何所栖身?”老叟曰:“相逢萍水,虽属他乡,借榻为安,岂无长者?”仆曰:“如老翁肯为见纳,感激良多矣。”老叟曰:“时不可待,急语尔主,吾愿为东道焉。”仆人转告三缄。三缄至,向叟一揖,曰:“仆言老翁甚贤,愿借榻以安游子之躯,此德此恩,答酬何日。”老叟曰:“此宿一宵,何堪言谢。夕阳坠矣,可随吾归。”三缄主仆果随老叟行行止止,竟入重门。老叟导至中堂,稚子奉茗后,遥闻杯箸声。老叟问曰:“筵已设乎?”家人曰:“设矣。”老翁遂请入席,劝饮殷懃。酒至半酣,老翁曰:“吾观公子年华甚富,正宜鸡窗发愤,博取功名,胡为乎以青春子弟,风尘劳攘,岂其乃祖乃父家起贸易,公子欲继其志而为是欤,抑自乐奔走而然欤?”三缄曰:“否。小子生有癖性,道好辟谷,故周游四方,访求师友以参考之。一切禄位功名,在所不计。”老叟曰:“公子只一人乎,家庭犹有父母耶?”三缄曰:“父母俱存耳。”老叟曰:“辟谷一说,自古有之,然能成仙者,只闻钟离、曹、李之辈,女也闻有何仙、藐姑、麻姑之传,未闻今时有拔宅飞升者也。子误矣,子误为人言所惑矣。以子有用年华,既不立志青云,为王朝报效,而椿萱浩德,又未克补报庭帏。惟求入圣越凡,朝日驰驱道左,尔父尔母倚闾之望,谅难免之。设或染疾在牀,奄奄一逝,生不能养,死未能葬,抱恨终身矣。吾劝公子先将伦常力尽,待其只身无碍,再求大道未晚。”三缄为老叟数语打入心坎,默然者久之。老叟见三缄沉吟在座,将筵撤去,导入密室,扫洁牀榻,向三缄而言曰:“公子长途奔走,劳顿极矣,即请自便。”言罢出户。
  三缄牀头独坐,计亲寿算,思亲形容,恨不能举翅高飞,得见父母于顷刻。思之愈急,夜不成眠,漏滴三更,忽然入梦。
  间里在望,风景依稀,及行李入门,时寂寞无人,呼之家仆,亦无应者。忙进内室,见父母白发蓬蓬,双目瞑然,仰卧于榻。
  三缄跪呼良久,父母始举目视曰:“尔三缄乎,再不归来,吾二老恐入黄泉矣。如到黄泉,心所不甘者,以儿远游未返,父子娘母未能一面耳。”三缄聆此,痛哭失声。一梦醒来,尚在他乡。趁天发晓,拜辞老叟,绝程而奔。






第十二回 奉父母诚感天地 读诗书道易功名


  三缄自白马庄闻老叟一番言语,事亲之念日系于怀,兼之梦亲卧牀,家人无影,心愈着急,与仆晓行夜宿,不辞风尘苦况,望乡关遄征。
  行至黑水江边,苦无舟楫,沿江而转。转至江左又合一溪,其江愈宽。无舟焉能过渡。三缄心忙意乱,欲觅农夫访之,而农歌不闻;欲觅渔人访之,而渔歌不答。踌躇四顾,望洋悼叹者良久。忽听上流欸乃一声,一个小渔舟顺江而来,打桨渔夫颓然老矣。
  三缄忙至江岸,呼曰:“渔翁渡我,重谢以金。”连呼数声,奈渔翁耳不能闻,摇橹直下。三缄急招以手,渔翁始停橹问曰:“尔欲过江乎?”三缄点额频频。渔翁曰:“尔可下至渡头,方好上舟。”言已,摇舟竟去。主仆于是疾趋下岸,若有数里,舟影毫无。三缄曰:“小舟何如是之速乎?”仆曰:“舟小而轻,所载无物,乌得不速?”三缄曰:“如是急急赶之,不然此舟一过,别无渡之者也。”仆诺,复趋数里,一嘴横隔,由嘴截出去,渔舟相去有百步之遥。三缄手语渔翁,渔翁向前指之。三缄奔向下流,汗盈浃背,幸至渡口,渔舟已傍岸系着矣。
  三缄息定,揖渔翁而言曰:“祈老翁渡吾,过江吾必重重相谢。”渔翁摇首曰:“吾舟是吾产,捕鱼日常然,若贪尘世宝,不在此江前。”三缄闻之曰:“翁真廉士也。”渔翁曰:“红尘富贵,久已看穿,吾家子孙甚繁,产业亦厚,如欲享福一生,受用不尽耳。”三缄曰:“以翁之德与翁之年,正宜福享庭帏,娱欢老景,何必孤身在艇,遨游江汉哉?”渔翁曰:“人生不满百,消化如同雪;日在江汉间,所求长生诀。”三缄曰:“闻翁言谈,其亦廉而有道者也。不鄙朽木之才,愿拜门墙,师事终身,可乎?”渔翁曰:“吾尚求师不得,敢诩教人?”三缄曰:“老翁大道久成,其不乐为吾师者,吝而弗予也。”渔翁曰:“大道昭然天壤,要自求之耳。”三缄曰:“翁既吝道不予,可能行此方便,一渡吾否?”渔翁曰:“举手之劳,何烦累嘱。”三缄见其言词慷慨,主仆登舟。渔翁运动桡橹,缓缓过江。方举以金谢之,而渔翁舟去如风,转瞬间已帆扬天际矣。三缄伫立遥望,赞叹不已。仆恐途程有误,催促前行。
  行去里余,三缄自觉心烦意倦,正欲得一旅舍早早息肩,不意刚到山丫,茅店在望,往来过客投宿累累。三缄与仆借此停骖,尤幸旅主甚贤,饭食酒肴颇堪裹腹。主仆餐罢,谢金入室。室内安置数榻,榻中一人呼吁,呻吟不绝于口。询其所以,乃奔走江湖,染疾在身而不得归者。言乃父母衰迈,妻儿悬望,不禁大放悲声。三缄曰:“毋泣毋泣,吾问尔疾重若此,可有药资乎?”其人曰:“无之。”三缄遂赠银两,嘱旅主为之调剂焉。
  昧爽,主仆早起,被晓而行。约有廿旬,已抵桑梓。三缄喜极,茫茫然归,家人见之,奔告翁妪。翁妪呼入内室,泣曰:“儿归乎,吾疾卧牀头已数月矣。”三缄亦跪地泣曰:“儿好远游,父母有疾而不知,儿之罪也。”即命家人遍访名医,调治亲疾。三缄衣不解带,步履不停,念念心心,望疾速愈。殊日复一日,呻吟愈甚。三缄思曰:“亲疾如是,儿视不救,何用子为?”于是暗割股肉,烹食双老,而其疾益加。三缄无可如何,只得每夜焚香,祈天默佑,历数十夕,心虔不担上皇为孝思所感,传太白金星而言曰:“朕御座前时有孝光透及,不知尘世孝子有何不遂,卿可入世一行查访。”金星领旨,查得三缄为亲疾无方,求天默佑。云车播转,归奏上皇曰:“老君前登八卦台,传集诸真计议,大道久坏于旁迕,如不救正,一叨妖言邪术,势必扰乱不休,兼之旨奉瑶池,遂命紫霞专此大任。紫霞归洞,高竖聚仙旗,招集道门诸真,选择阐道之士。群仙拟得虚无子,虚无子推托再三。紫霞曰:『尔如临凡阐道,收得弟子归班,吾必阁建绣云,为尔宫室,长享仙福,永不足插红尘矣。』虚无子不得已,临凡脱化,更名三缄,周游四方,以觅良友。归来亲疾沉重,割股而外,焚香告天,因此孝光透及御座耳。”上皇闻奏甚喜,当传紫霞至殿。
  紫霞朝罢,侍立于侧。上皇曰:“三缄乃虚无子所化,以阐大道于人间。今因亲染沉痾,孝感朕座,命尔往救,毋得迟缓。”紫霞领命,化为凡医,来至三缄门前,频呼售药。家人闻得,告之三缄。三缄切愈亲病疾,趋出视见一老叟,须眉古峭,身负药囊,遂腰遮面揖之曰:“老翁有活人之心,吾门售药,吾亲有难痊之疾,肯入蓬户以救乎?”老叟曰:“尔既心诚求之,吾又何吝?”三缄喜极,即请入室。诊脉毕,倾及药囊,与病者食之,一剂而愈。三缄喜出望外,方持金出谢,而老叟不知所往。三缄知为神救,焚香拜叩,以答恩膏。父母曰:“吾疾已瘳,儿从兹毋得他出也。”三缄诺之。自是膝下承欢,不离左右,饮食供奉,竭尽心力,不知不觉已历年余。
  一日身忽困倦,间寝后,归榻而卧,魂离躯壳,竟在征途,居然主仆同行,恍如昔日景况。忽至一境,不似白马等处,山高而奇险可畏,睹其巅末,如在霄汉之中。三缄欲穷其境,向山巅而左转,又见相接一山,彼山之巅楼阁重重,鳞鳞万瓦,楼阁外蕉梧围绕,中有碧桃郁李,花开红白,错杂如星,一带粉垣,尽属青松翠柏。三缄一路游及,玩赏不尽而叹曰:“是境幽深可爱,胜过聚仙观多矣。”赏倦欲归,忙忙碌碌,由原路趋下。奈此山麓左右概系幽谷,深不可知,由幽谷而翘首望之,另有一阁似在云影之内,若隐若现,变化莫测。幽谷行尽,突起一峰,曲折纡徐,层层向上,约有数十里,始能得登峰顶。
  三缄行力已憋,方到山腰。腰左一庵,玉砌金嵌,玲珑夺目。三缄倦甚,竟入庵内暂为息肩。入一二重门,毫无人影,惟见廊下花茸千丛,苔绿如毡而已。三缄诧异曰:“有此美观,何无守观之人耶?”复入上重,中坐一贵官,黼黻朝美裳,笑容可掬。三缄揖而询曰:“此山何名?”贵官曰:“佛顶。”三缄曰:“山巅之阁又何号乎?”贵官曰:“绣云。”三缄曰:“绣云阁内,所居何人?”贵官曰:“以待仙子。”三缄曰:“仙子所居,当名仙府。『绣云』二字,何所取义?”贵官曰:“以云为宫,贵之至也;云也而绣,五彩俱毕,其贵重更可知矣。”三缄曰:“今时所居,属何仙子?”贵官曰:“今尚无之。”三缄曰:“贵官在此,所司何事?”贵官曰:“奉命来兹,看守是阁耳。”三缄曰:“可许一玩乎?”贵官曰:“他人不许,子则吾当许之。”三缄曰:“贵官可同游否?”贵官曰:“窃所愿也。”三缄喜,缓缓度上,绕阁周视,雕龙刻凤,美不可言。但四面门楣尽皆紧闭,三缄欲入不得,询及贵官曰:“阁门胡以紧闭如斯?”贵官曰:“此阁一成,其门自闭,必待仙子到日,门始辟之。”三缄曰:“吾竭力登临,面墙而立,其中美富不得一观,心殊歉然。”贵官曰:“待诸异日,自有睹期。”三缄意欲若求以启阁门,殊掉首回观,贵官已渺。第闻阁内雷声震动,顷刻倒地,化为祥云。五色云内一物,似虎非虎,似龙非龙,向三缄直奔。三缄骇极,一惊而寤,所见情景,如在目前。自是心念中又抱游览之意,然被父母所禁,不敢傲之。
  他日奉亲庭帏,其母询曰:“儿颜近日何减,其殆病乎?”三缄曰:“儿身甚安,何病之有?”母曰:“儿无疾而面带愁容者,必有所思也。其所思者,仍在访道乎?”三缄曰:“父母尚在,年近衰颓,儿即有访道之心,亦不忍远游耳。”母曰:“诚如儿言。彼知求道而不知有亲者,是弗识大道之所从出者也。然儿闲游四境已历数载,年逾十八矣。近邻某某与儿同庚者,耕焉则富,读焉则贵,早慰堂上亲心。若儿游手好闲,富贵一无所得,吾心忧甚。儿可仍继前业,奋志鸡窗,或博得一官一爵之荣,泥封紫诰,荣及父母,即儿孝也。吾乡生鹤观有儒士赫崇忠者,文名闻于远近,儿速入馆受教,以慰亲心。不然有子而不知耕,复不知读,恐贻邻里笑矣。”三缄曰:“母命儿读,儿从母命,不敢有违。”母于是谓其父曰:“何日吉星相照,可以入学。”父曰:“明日可也。”果于次日,三缄拜别父母,入生鹤观而拜师求教焉。三缄乃仙子根基,所读之书不待讲明,而无意弗晓。一日师教他徒“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句,认“逾”为“偷”,认“家”为“冢”,认“墙”为“穑”,认“搂”为“楼”。三缄聆此,向师询曰:“师所教偷东冢穑而楼其处子,此言何谓也,祈师解之。”师曰:“东冢者,吾前岁,东家年姓,东冢其号也,平素为人吝啬不堪。那夜盗儿入室偷之,已登其楼矣,彼不知觉,谓为鼠子梭泥,是处子即鼠子,鼠子而不能解,师明告尔,乃耗子也。”三缄曰:“否,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言其暗越邻家之墙而淫彼女子也,师误矣。”师怒曰:“尔父母送尔攻书,还欲奸人子女耶?此种顽徒吾不乐教,尔可速去另从他师。”三缄苦苦哀求,师誓不允。三缄无奈,告辞而归。
  或有人谓其师曰:“三缄之家修金必重,而且子弟颖悟,胡不教而逐之?”师曰:“吾少年懒于诵读,日混一日,忽已成立,孀母只吾一子,溺爱太甚,不知胸中如漆,年年送馆,尚望博取功名。吾于此时亦充为满腹奇才,洋洋得意。罢读后家遭贫困,设馆为师,遇彼目不识丁者送来子弟,随吾所教,彼不得知,吾即耍些身份,识破无人。至三缄所读之书,高吾百倍,每见呈书案上,已骇极矣,故乘其隙而逐之。”其人曰:“教学先生都有假耶?”师曰:“而今世上全是假派头耳,岂止我哉?”三缄归,乃父询其所以,三缄托之别故,不忍直斥师非。
  母见三缄,怒形于色曰:“儿欲逃学,仍然远游乎?”三缄曰:“儿不敢矣。”母詈之曰:“尔自去寻师学儒,求道之言休为提及。”三缄领命,访诸乡邻。乡邻曰:“东崖观中雪如银者,奇才也。尔欲从师,此真儒门巨擘。”三缄访得,恐触亲怒,次日拜辞父母,即入馆参师后师。后师严,咿唔之声旦夕不辏三缄性最聪敏,师为讲解,则随解随得。师甚喜曰:“以子聪敏如斯,高掇巍科,只在举头一转。但毋自暴自弃,致误前程,师之望也。”三缄谨凛师教,伏案功课。功课暇时,思及求道一事,诵读之意未免淡然。东崖观左有张士林者,雪如银之高弟也。适得王朝拔擢,亲授进士职,归家祭祖,红旗紫盖,夹道相迎。路侧女男,无不迭肩赞叹。三缄见此荣贵,心已欢欣,又兼乡人夸彼父母善教,方得海内名扬,羡慕之声达乎四境。
  三缄于是求道心念,又为功名所移。
  时至秋分,师谓三缄曰:“尔功课再造,可以试矣。第试期匪遥,须尽尔心,以求上进。”三缄曰:“承师教诲,但恐弟子功夫浅陋,不能胜人。”师曰:“以尔文才,尚不居乎人下。”三缄暗计,倘得进取,荣入士林,一则以慰父母之心,一则以如吾师之望。未几试期已临,三缄辞别高堂,入试而去。
  紫霞在宫,默会得知,叹曰:“红尘世界,真所谓迷人坑坎也。”复礼子曰:“师何所见而云然乎?”紫霞曰:“如虚无子修道数十劫,成一真仙,宜其蒂固根深,不落尘世圈套,俟道阐明,仍返仙班。乃始而求道心诚,访友四境,虽山妖木怪,水精邪魔,累扰其身,皆赖仙真护持,不能坏及。求道已有经矣,后被白马庄老叟动以情缘,忽然念起思亲,急归闾里。此固造道根本,断不可缺。夫何道易诗书,又为功名所炫,求道之志化作冰消。可见富贵迷人,更甚于诸精诸怪也。”复礼子曰:“如是何能破彼迷途?”紫霞曰:“非使彼功名遂意,不克淡其富贵之心。待心淡富贵时,然后徐徐引之,方可造功成道耳。”复礼子曰:“仙子降世入道如是之难,无怪俗子凡夫,坠狱如是之众。”紫霞闻言,微微默首,黯然不语者久之。
  复礼子出,暗想:“吾师言及三缄迷却本根,若此其甚,吾且化一年少道士,以试彼入道之心,恐不尽如吾师所言亦未可料。”计定,移步换形,俨然一妙龄小道,直上阳关大路,急急趋奔。遥见三缄走马途中,徜徉自得。复礼子且前且后,不离不即,待三缄止于旅舍,竟与之同舍而宿焉。
  晚餐已过,复礼子来至寝所,假为世故周旋,询及三缄曰:“相公何往?”三缄曰:“朝廷遴选人材,吾欲入试,一夺锦标耳。”复礼子曰:“夺得锦标何用?”三缄曰:“上而三代受封,下而妻子蒙荫,一呼百诺,荣谁如之?”复礼子曰:“荣则荣矣,吾见自古及今学士文人,名不可及,爵不可及,一旦泰去否来,半没于形罚之中。即能谨守官阶,得保首领,而人生斯世,寿算有几,刚见少年得志,贵重可钦,转眼而须发如银,身缠疾病,牀头朝卧,不绝呻吟,一气弗通,已作黄泉之鬼。如在世稍知积德,尚能得转人身;如于贵显时造下罪孽无边,没入阴曹,罚变禽兽,岂不以至贵之体转而为至贱之物哉?”三缄曰:“如尔所言,富贵皆属无用,人生天地,不几无事可为乎?”复礼子曰:“人身有三宝:曰精,曰气,曰神。能将三宝熔成一片,可以拔宅飞升,不转轮回。以吾言之,习道为妙。君子而能深造,即不望飞升天府,亦可多延寿算,百载犹存,比之富贵荣华、暂得暂失者,为何如也!”三缄曰:“使天下人人尽入道中,人人尽成仙品矣,安得有人伦乎?聆尔言词,皆野道迷人,在所当诛之列。尔其急退,吾慵与尔谈焉。”复礼子见言不入,出户飘然。
  三缄次早催促仆从,与同入试诸生前途造发,念念已在名场之内,再不作游山访道之人。大抵念切功名,其意不无贪龋三缄再战再败,见彼同侪得志,甚不服于乃心。旋纳一太学生赴都入试,得顶乡荐,荣耀归来,父母欣然,自不必说。然科名既为,父母虽喜之深,而婚配未成,父母又忧之甚。于是遍托亲友,亲诸名门巨族焉。






第十三回 查良缘三请月老 得王爵四失云卿


  一日,复礼子、虚灵子、灵味子等拜请紫霞,传以火炼金丹之道。紫霞曰:“离宫三昧,取坎以填,鼎乘欲成,非巽门气聚不可。”复礼子曰:“师之所传,弟子同领,所恨者大道久颓其正,不知何时始能除得旁门,以归画一耳。”紫霞曰:“微尔所言,予几忘却前遣虚无子脱化三缄,恃彼仙骨道根,可以拔俗超尘,不为名利所惑,引人炼道,成功自在指顾。不意为所母迫,坠入名场,衣锦归来,道心已置诸度外。又兼父母遍访名门巨族,以定姻亲,如再迷弄一番,三缄仙根必坠落矣,尚望阐道乎?”虚灵子曰:“三缄既入迷障,师将何以破之?”复礼子曰:“吾师前言三缄之迷不可破,吾未深信,固暗近身旁,巧进言词,指以正大。彼果力辩为妄,慵与吾谈,入主出奴,信不诬矣。倘又得美妇以为匹配,嗜欲交攻,恐虚任阐道之名,终作地狱之鬼。仙根一失,万劫难复,不亦负彼数百年苦炼之功乎?师如不救,是师害之也。”紫霞迟迟言曰:“欲救三缄,尔二子速入月老宫内,苦请月老来此,查其所配。如将所配除去,自然童真不失,阐道尚有可期。”
  二子领命,祥云驾动,直坠月老宫前。月老知之,呼二子入。二子拜舞毕,月老曰:“二仙子不在洞中炼道,来此胡为?”二子曰:“吾师切有所求,特遣吾二人恭迎月老一往。”月老曰:“尔师所求,老仙亦可。尔可先返,回复师命,吾与童儿持册即至焉。”二子曰:“月老既已许吾,切毋吝步。”月老曰:“老仙许后,决不食言。”二子归,回复紫霞洞外恭候。
  候不一刻,月老临矣。紫霞接入洞府,朝拜后立于其旁。
  月老曰:“今蒙紫霞见招于吾,所议何道?”紫霞曰:“因三缄择配人间,恐得配而为色所迷,欲祈月老查其册内配女何人,断彼夙缔之缘,以为阐道计耳。”月老闻言,命童儿展册,查是郡女子所配,初无有三缄者。月老曰:“册内查已,其名并无,谅彼以仙子临凡任肩阐道,故未注吾之册。册中无配,永无配矣。”复礼子曰:“月老所云册内无名,即无配偶,世之前有配而后无者,其故何也?”月老曰:“前有配者,以前生能结善缘也。及其得配复结恶缘,应绝子孙,故将所配收之,使彼孤独无依,以彰为恶显报耳。”复礼子曰:“前无所配,中年忽得佳偶而延及子孙者,又何故也?”月老曰:“以前世而论,彼应无配转生,后或孝弟动天,而予以配,或忠信动天而予以配,或广结善缘而予以配。此五常克尽,善道能行者,不应绝其子孙也。”复礼子曰:“世之有配无子者,何哉?”月老曰:“有配无子,心刻而毒也。”复礼子曰:“既刻而毒,宜绝配矣,胡配存而不死?”月老曰:“留之以待宜改也。”复礼子曰:“世又有原配无子,而纳小星,岂小星亦注册中乎?”月老曰:“前生所注,有三妻四妾者,有一妻一妾者,皆自善行定之。至于嗣有无,视彼作为为转移,不在妻妾之多寡。复礼子意欲究其根源,月老已上云车,回宫而去。
  紫霞谓二子曰:“册中无名,谅伊父母即求亲甚急,终不能成。尔二人可于云端时时查及,陆续回报。”二子得命,每日乘云四望,以察三缄。
  三缄自举孝廉后,父母择配维殷。然媒妁往来,非男家不求,即女家不允。约有半载,作伐者不下数十,迄无一成。时值春初,三缄命仆携茶档酒植,为踏青之举。银鞍白马,遍玩乡村。村外白谷庄有云上衣者,进士也,官至亚卿,丁艰回籍。
  相隔虽仅廿里,三缄从未晤之。不意上衣亦于此日见得花开桃李,执杖游春。刚出庄门,恰与三缄相遇。三缄见此老叟悠游步履,知非村郭农人。上衣睹及三缄尔雅温文,知非田家俗子。
  彼此顾盼,暗为交羡不已。久之,三缄以己属后生,下马近前,先为致敬。上衣亦接以礼,而询曰:“相公何族?”三缄告之。
  上衣曰:“相公其前科领荐之李某乎?”三缄曰:“是矣。敢问老翁又何族哉?”上衣曰:“吾族云氏,上衣其名也。”三缄曰:“当朝亚卿,名震天府者,即公也耶?”上衣曰:“一概虚名,何堪挂齿。”三缄曰:“公乐踏青之游,吾有酒植,命仆设于杏花枝下以赏春光,可乎?”上衣曰:“可。”二人于是席地而饮。三缄兴致浓时,不觉口成一绝云:“红含绿吐一春宜,调燮阴阳孰得知?杏蕊枝前纱帽客,东皇何忍遽抛之。”上衣思曰:“此子吐属不俗,吾若不作数语,彼以吾为老发无方矣。”亦口占一绝曰:“春风吹放百花迟,杏是飞红第一枝,他日名场期得意,调羹巨手定归伊。”三缄闻之,笑曰:“公过誉矣。”因慕翁才,不忍遽失,急命仆人酌酒,而酒樽已空,三缄正无以为情,上衣微会其意,曰:“寒家即在咫尺,君能枉驾以增辉于蓬荜,吾愿足矣。”三缄曰:“村野鄙夫,妄入大人之门,恐为公所不龋。”上衣曰:“子毋太谦。”遂命仆从,驱驹前往。二人徐行缓步,顷到重门,上衣导入,嘱家人烹茗煮酒款待嘉宾。
  筵罢闲谈,更已三报,上衣亲导三缄入于寝所,安慰数言而出,自归内室,私语夫人曰:“吾观三缄骨格清高,必为国家梁栋。梅姬小女尚无配偶,吾欲妻之,尔以为何如?”夫人曰:“大人所取,妾有何词。”上衣曰:“吾闻三缄贵而且富,媒妁甚伙,总以女貌为嫌。明日可命梅姬艳服凝妆游于园内,吾导三缄入后,假托他事出园,俾彼得见女儿,加以风示,自倩媒下定矣。”夫人诺。
  次早,三缄告别,上衣苦留,三缄不忍拂情,逐止于此。
  晨餐已过,上衣曰:“吾有园一所,花木虽众,恐不足以赏文人。”三缄曰:“公有佳园,何妨赐一入之,以广识见。”上衣于是缓缓前导,方入园门,忽向三缄言曰:“相公直入园中,吾呼仆人燃炉鼎之薪,以款嘉客。”言已,转身而去。三缄入,瞥见名花异种数百余盆,又值令司东皇,缀紫飞红,蛱蝶游蜂,花间不断。三缄手舞足蹈,将左隅花卉尽情赏玩一周。刚转右隅,见一幼女美若西子,身服紫色裙裳,概以五色线纹,刺着万朵梅花。突见三缄,一容变紫,忙呼婢女,斜由西角搴帘而入焉。三缄极目久之。上衣倏至,呼仆烹茗,重整盛馔。三缄饮已,告辞归家,闷卧牀头,暗思此女不置。
  复礼子云端察得,归告紫霞。紫霞又命二子请月老来宫。
  月老曰:“紫霞重请吾躬,所为者何?”紫霞曰:“烦月老天尊查云上衣之女,所配谁氏?”月老遍查册籍,此女无名。紫霞曰:“凡于东狱殿领票投生者,或男或女,皆上月老之册,凭月老查其夙缔而配之,此女何无名乎?”月老曰:“男女无名均属妖部偷生人世。待吾照以鸳鸯宝镜,彼必自现前因。”紫霞曰:“如此甚好。”遂随月老,将云头一按覆盖上衣第宅,以镜下照,镜内现一女子,身佩红梅。月老曰:“此女非他,乃梅精窃生也。”紫霞曰:“是妖曾投福海为徒,被意淫、么姑所害,死于他日。今以色身迷及三缄,如何区处?”月老曰:“可施法力以秽其形焉。”紫霞点首,捏定手诀,向梅姬一指,如花如玉之貌化为可憎可鄙之容。
  三缄央及媒媪,再为偷视,媒媪以其貌不扬告。三缄疑甚,复托故踵府,偶遇此女,果与前异,遂弃之。上衣虽恨于心,不便明言,惟思另寻他事,以泄此忿而已。充配之仇,由此而起。
  东邻梁公子,一日柬招三缄,饮于何氏园内。何翁二女,一名桃婢,一名杏娇,白璧虽佳,难以方其姿质。三缄饮此,二女亦有炫玉求售之意。三缄倏见,视不转瞬。梁公子曰:“何氏系吾舅衿,君如不弃,吾愿作伐。”三缄为女色所迷,即求公子一言,以作英皇佳偶。公子告之舅氏,舅氏诺。三缄归禀父母,遂纳彩焉。虚灵子查得此举,忙告紫霞。紫霞曰:“是非月老不能查及也。”二子仍往迓之。月老至,紫霞以何氏二女告。月老查册,亦无其名。复取宝镜,照已而言曰:“此乃意马洞之意淫与坏肠洞中枯腑么姑所化也。然三缄既已下聘,欲了此事,非收二女之魂不可。”紫霞如命,当施法力,收去妖魂,二女同时负疾而殒。何翁报之三缄,三缄曰:“吾身无福,不能享此佳人,有累何翁失兹双玉。”因命家仆赎以金帛,厚备衣衾厝之。
  自是以还,绝不言及婚配。然色心虽淡,名场之念又复怦然。适梁公子寄音来家,约入都中以求上进。三缄复信后,卜定吉日,与公子竟赴天街。揭晓时,三缄下第,公子入彀。三缄败兴,即欲言旋。公子正之曰:“兄来都中,途程万里,纵不获名驰杏苑,亦应得一职慰以父母,胡之云返耶?”三缄曰:“兄言固是,职从何得?”公子曰:“现居宰辅有余腾蛟者,敝族姑丈也。吾代求之,必有以报君焉。”三缄曰:“果尔,则感激多矣。”次日,公子拜见宰辅,为三缄方便数言,宰辅与彼调停,得一百里侯之职。留都数月,出仕昆明,命仆归家,将父母迓至滇南,同享爵禄。
  昆明邑北董明忠父没母存,娶妻赵氏,婆媳相得,从无嫌隙。明忠因家寒莫措,以驮药为生涯,奔走江湖,未有定向。
  或一月一返,或数月一返,岁以为常。时当炎热,明忠之母呼媳言曰:“今宵酷热不堪,不若出户乞凉,待至更深,然后归寝。”媳然其说,即将竹几移至绿杨树下,对坐闲谈。其媳年少贪眠,语言三两,已凴几而卧。卧刚片时,闻婆呼声,惊而问曰:“婆欲卧乎?”不应。再问,亦不应。媳骇,近前抚摩,空几也。恐婆神倦先为安寝,逞步入户,以手抚榻,人影绝无,急燃灯檠,遍室搜寻,亦无形影。心疑在厕,入厕呼之,终无应者。仍执灯檠照至几前,但见几下模糊血迹,其色尚鲜。骇甚,狂呼邻里。邻里至,媳将乞凉等情诉之。邻人曰:“是乃奇事,可执灯火寻及周围,如被虎噬,谅去不远;即为人杀,尸必在焉。”应曰:“诺。”及四方寻遍,犹是踪迹渺然。左右邻人各恐受累,约同次早禀之邑宰。
  三缄闻报,乘舆亲勘。勘毕,当询其媳。媳以失婆情事历历告之。三缄曰:“尔夫安在?”媳曰:“吾夫贩药而去,迄今三月未见归来。”三缄曰:“尔婆平日爱尔否?”媳曰:“婆恩深厚,待吾犹女焉。”三缄曰:“尔家前数日可有人来往乎?”媳曰:“无之。”“平素寄有干亲乎?”媳亦曰:“无之。”三缄复至乘凉处察视一遍,转询之曰:“呼救者声急而悲,呼卧者声和而缓,尔婆所呼,其声如何?”媳曰:“睡梦中突被惊醒,呼声何若,乌能悉之。”三缄曰:“尔醒后岂未详视耶?”媳曰:“月影已坠,天色昏暗,即视亦不能见耳。”三缄审问数次,其词皆同,询之邻人,俱言婆媳相得。沉吟良久,忽指其媳詈曰:“是必尔不守妇道,卖笑深闺,素恨尔婆为碍眼之物,因商奸匪,乘夜杀婆沉尸于江,以掩众人耳目者。如实招认,将尸献出,吾则罚奸夫而赦尔,不然罪坐尔躬。”媳闻是言,呼天泣曰:“天乎冤哉!妾守闺门正道,奸夫从何指之?”三缄不得其情,带回衙内严为审询,所供如前。
  于怒甚时,未能庸心细察,加刑极酷,其媳受刑不过,勉强招以婆乃自杀,尸沉宅外海子之中。三缄判令媳坐其罪。文递上司,正值云亚卿三年服阕,暂以督抚用,接任于此。见文怒曰:“所辖之区逆媳弒婆,乌得无罪?”遂持朱笔批转行文,中有“降职留任,不将是案判楚,奏罢官阶”等词。三缄见是批语,心思缭乱,日夜不安。暗暗饬役访查,总无音耗。
  秋中节届,明忠自外归里,刚近桑梓,见母在途。明忠询曰:“吾母何往?”母笑曰:“娘遇鬼矣。”明忠曰:“如何?”母曰:“那夜与媳宅外乘凉,月影将沉,媳已入梦。忽一汉子至吾几侧,请与伊母治疾,娘告之曰:『吾非医属,生平所能者,止有治目咒翳耳。』其人曰:『吾母即是此恙,从尔所能,故相迓焉。』吾不欲行,彼持利刃刺一人于几前,曰:『尔若不行,有如此罚。』吾畏,随行数里,至一大第,其人入,扶一老母出,两目皆翳,被吾治之而愈。由是求吾者纷至沓来,陆续治目数十家。日时已久,恐媳无侣,今日辞归,路过村,迓吾者之室,大第依稀,细细视之,古冢也。中一枯首,两目尽插竹根。吾回忆前情,概与拔出。刚行数里许,不期而与儿遇焉。”
  明忠闻言骇极,催促老母驰归家庭,不见乃妻。询诸邻人,邻人详诉报官之由与妻受刑之惨。母子遂入邑内,词禀三缄。三缄询明,递交上宪文批,媳予释放,而三缄之职,以无才妄断了之。
  三缄归都,仍求宰辅调停,数月将已,出仕南昌。又值云卿调回,兼办府尹事,以三缄妄断之案上奏,复行停职一月有余,无何,梁公子外用正满升受侍郎职衔,三缄谊属相知,执柬拜见。公子曰:“兄何未仕而悠游都下哉?”三缄以前情诉之。公子曰:“弟自为兄缓求,兄毋出都他适。”异日,上召公子咨询外省风土人情,公子乘机密奏三缄才堪执政。上已许矣,又被上衣得知,暗为劾奏。上怒,召公子而斥曰:“三缄前辖昆明,妄断之罪,尔可知否?”公子曰:“臣由外用调归,实不知也。”上曰:“念彼读书士子,留都学习案卷,待民情熟后再用不迟。”公子闻谕,出语三缄。自此在都,常于部内效奔走、书文案焉。
  将近半载,刑部尚书金以兰见而器识之,因授以员外郎之职。上衣此际己任兵部尚书,偶到刑部衙中,遇及三缄,假为世谊周旋,始知刑部受职。恰遇礼部主事汤为城与逆贼通,上命兵部提问。为城供后,上衣复奏三缄亦与同谋。旨下,为城斩首,三缄暂寄天牢。父母闻之,入牢顾问,大哭不已。梁公子明知上衣为女挟嫌,欲置三缄于死地,约及尚书宰辅联名保奏。上批:“既已罪获同谋,理宜出决,姑念无有实据,谪入辽阳待罪三年,罪满时准归为民,不得重入仕籍。”公子见此,甚为三缄伤之。
  三缄出得天牢,公子治酒一筵,为之饯行。三缄泣曰:“吾谪辽阳,途程万里,有亲而不得奉,祈贤弟接入府中,月给俸钱以为衣食。倘徼天眷,他日生还故国,自尔如数相偿;若死他乡,其恩亦不忘于泉下。”公子曰:“吾兄父母,即弟父母也。此去辽阳,内顾无忧,俟至三年罪满归里,仍以桑梓为乐,毋庸以仕进为心。即此已知宦途味淡,荣华不久矣。”三缄诺。
  公子赠金数百,并及同人资助千有余两,三缄留半奉亲甘旨。
  临上道时,跪辞高堂,大哭而去。






第十四回 谪辽阳情伤毒役 过秦岭念切慈亲


  三缄自辞双亲,身系刑具,在兵部堂上,俟其发落起程。可恨上衣于遣发时,私语二役张顺、吴辑曰:“尔解李某,若近辽阳地面,暗将性命结果,讨一病故文书回复,吾自重重赏之。”二役领命,押上附关大道。在本都所辖之地,尚以老爷称呼。行至月余,地异人殊,二役做样装模,已不似都内情景。三缄暗想:“孤身只影,难与为敌,只得时沽酒脯,以贾其心。”路途中或疾或徐,犹不受其呵斥。
  又行数月,银已无几,酒脯渐希。二役常在路途吼詈之曰:“尔非天上孛宿魔星,同什么谋,造什么乱?触了上怒,充配辽阳,万里迢遥,风霜受尽,在尔自作自受,份所当然。吾二人代尔奔劳,随侍长途,同受驰驱之苦,虽得尔点酒食,未尝一餐醉饱。尔宜自便,休在道上缓步轻移,而为今不比官时喝六呼么,有人奉承也。从此言后,如若一日不行二百里途程,张老爷、吴老爷实不爱的。”三缄曰:“张头、吴头,耐烦些须,念我无辜受累,冤遭不白,自幼攻书学馆,难于奔驰,缓缓待吾,自有到辽阳之日。”言殊可悯。张顺勃然大怒,以手指三缄之额而言曰:“你这王八弹子,真是不懂人情。辽阳历都里约万余,兵部所发银两原有定数,如任尔迟迟步履,倘多延一月,他日老子归去,岂不是要乞丐一月乎?”吴魁曰:“如行再缓,蛮法治之。”张顺曰:“若动蛮法,尔命休矣。”吴魁曰:“前后话且休提及,可将尔那犬足发快当些。”三缄被张、吴二役语二言三,气得双泪交流,不敢稍酬一句。自是为役所逼,奋力前行。
  复行十数日,已近秦岭。三缄举首望之,岭若长虹,横隔天外;云霞星斗,出没皆在半山。暗自思曰:“辽阳隔岭不知几许,如在岭外,不想再回乡井矣。”思念及此,咽呜不止。
  耳闻二役相与言曰:“是地人稀,旅舍寥寥,此去南关不识还须几日,可至前面逢人问之。”行约里余,见一小溪,溪上芦花皎洁,如雪花之深处,隐有茅舍在焉。二役与三缄绕溪而行,行至茅舍,日已西坠。三人同入,店主询曰:“客来何地?”二役曰:“吾在都内押一皇犯,充配辽阳,前当解役时,曾至秦岭下,但暂来暂去,路已生疏。动问主人,前面尚有旅舍否?”店主曰:“荒凉之区,旅舍稀少,后因充配军犯连年甚众,故旅舍亦伙。近来充配渐寡,旅舍拆去者累累矣。而今前面业已拆尽,必到南关方能容人,外此则无有也。”二役曰:“此隔南关,路程有几?”店主曰:“两日可到。”二役曰:“两日方到,饮食何由得乎?”店主曰:“必办干粮,以充二日之饥焉。”二役曰:“宿居何所?”店主曰:“此地芦茅茂密,结芦而卧,亦可栖身。”二役曰:“如是,今宵下榻于斯,明日再作理会。”三人餐罢饭食,归室安寝。
  刚欲入榻,张顺曰:“吴伙计,可告便否?”吴魁曰:“欲去。”二人于是执灯同往,转转折折,已入厕中。三缄近日常防二役暗害,尾后窃听。果闻张顺谓吴魁曰:“历来解押皇犯充配辽阳,能有几人竟入辽阳地界?每到是处结果性命,归以病故禀之。我戴月披星,来兹僻壤,乃已心尽。明日押到前面,将犯刺杀,抛入芦花,仍返此间止宿一夕;然后急急归从原路,岂不稍省辛苦乎?”吴魁曰:“弟心亦欲如是,且起解时云大人已有刺杀之命,事不宜缓,明日下手可也。”三缄窃听至此,心胆俱碎,退归寝所,暗思脱逃良策。
  移时,二役入室,同卧彼榻,未逾一刻,鼻息如雷。三缄夜不成眠,右想左思,未得其计。忽闻旅主与老妻言曰:“今日二解役所押之人,可惜骨嫩年轻,死在旦夕矣。”妻曰:“彼无重病,乌得速死?”旅主曰:“凡解皇犯至此,多遭刺杀,能到辽阳者十中不过二三。”妻曰:“何不救之?”旅主曰:“皇家要犯,如何敢救?”妻曰:“彼胡不自逃耶?”旅主曰:“彼如肯逃,出户右行,芦花愈密,由溪转左,尚有黄姓旅舍。特恐彼不知,明日定遭毒手矣。”三缄幸闻是语,遂将缧绁与银两卷入怀内,轻轻走出。喜此旅舍以芦干约束为门,易于启之。
  三缄出得舍外,但见星光隐约,月影依稀,即如店主言,向溪右而去。时至秋季,虫声唧唧,玉露盈盈,三缄绕溪徐行,步履衣衫概已湿透。俟至天晓,隐于芦花密处,虽觉寒冷,不敢声张。
  二役苏,张顺曰:“后日可抵南关,入关交卸,急回都下,此时父母以及妻儿,谅必望眼将穿,谓李家老爷可曾发赏否也。”吴魁曰:“有赏,赏尔一人头足矣。”张顺曰:“好好打点,不然尸无厝所。”吴魁曰:“厝于蛇虎腹中,方能快发。”张顺曰:“厝蛇腹焉,子孙手耍双龙;厝虎腹焉,子孙行横一世。”吴魁曰:“如若厝于獐鹿腹焉,子孙必为狐群狗党矣。”二役言来语去,未闻应答一词。张顺曰:“死囚尚在梦里耶?”吴魁曰:“彼又思受皮鞭乎?”张顺曰:“尔试呼之。”呼及再三,亦无应答。张顺曰:“呼之不醒,何弗击以刀背?”吴魁起,持刀近榻,以手抚之而惊曰:“皇犯逃矣。”忙呼主人,燃点灯檠,遍室寻之不得。旅主曰:“彼如逃出舍外,尔休望再见也。”二役不服,出舍望之,遍地皆芦花白如雪。因而商曰:“吾等暂驻于斯,谅彼无所依归,不久必转。”殊驻一二日,毫无影响,二役知不能得,将饭银赏楚,向都而回。
  三缄身隐芦中,窃听无人行动,始出溪岸,绕芦前征。行至日影西斜,尚见簇簇芦花,若无涯涣。是时腹中甚馁,步履维艰,又恐二役寻来,忙忙掬饮溪泉,以疗饥玻饮已,足力稍健,逢有路径,即由之去,不暇问及狼窝虎窟。行复数里,芦花已过,一带茂林,周围荆棘纵横,似无行客之路。立望良久,瞥见林左有小小路径。三缄出得荆棘,转至其间,正待前趋,林内腥风忽起,驻足凝睇,见一黑蟒大约数围,蜿蜒而来,其行甚疾。三缄恐避不及,斜向西行。孰知蟒亦西奔,相隔不过数武。三缄奔力已憋,当头一蟒,巨更胜前。骇极,狂奔北面,缘木而上,幸得此树叶茂枝繁,中有雀巢如人居室。三缄隐入,偷窥二蟒,始而以首相触,继而以舌相舐,终而将身挣立,约有二丈余高,各吐一珠,其大如碗,抛而复坠,坠而复抛者累累。
  久之,二蟒欲别,以首触地如相揖状。触罢,口喷黑烟,顷刻四野迷漫,大雨如注。三缄身在巢内,雨不能泄,体尚安然,然终日未得一餐,腹馁实甚,于无可如何之际以手拭之,若有果焉,自树枝而坠于巢外,试立身细视,其果最伙。三缄饥极,遂摘一二枚去壳而吞,味甜如蜜,连食数十,觉腹已饱。
  犬卧巢中,将近二更,闻得林内猿啼虎啸,不禁毛发竦然。三缄至斯,利薮名场淡如白水矣。因自叹曰:“吾父吾母生予一人,所望扬名显亲,光大门第。幸而得领乡荐,奉王爵秩,出仕昆明,只忆位至公卿,以遂父母心念。岂知累被上衣劾奏,受罪天牢,又沾皇上仁慈,不忍断吾首领,恩施格外,充配辽阳。而二役心抱不良,暗欲诛吾于异域。倘非旅主谈及所逃之处,安能脱兹虎口。今以堂堂举子,犬卧雀巢,不知何时得归与父母相会!”所言至此,复继以泣曰:“吾今而知名利如花,转眼即谢,不若炼成大道,受享仙福,为不朽焉。”辗转思维,神倦入梦。
  卧至天晓,忽闻空际声传瑟瑟,翘首视去,见二巨鸟展翅如屏,一往一来,翱翔霄汉。无何下驻树枝,彼鸟昂首一鸣,响若铜钟;此鸟亦鸣数声,震如皮鼓。二鸟鸣后,相继近巢,视内有人,以嘴喙衣,似欲呼之使行者。三缄告曰:“吾受冤狱充配辽阳,二役不仁,欲诛吾命。吾暗逃此,又遇蟒行,不得已而借巢避之,望祈灵鸟指吾去路。如得生还故里,肺腑铭恩。”二鸟闻言,若已知之,彼鸟首向树西,点额者再。三缄曰:“灵鸟嘱吾西行乎?”鸟鸣一声,若应答:“然。”三缄又告曰:“吾腹馁甚,如何能到旅舍?”此鸟出巢,衔果数十枚,置于怀内,三缄曰:“是果可食乎?”此鸟点额者又三焉。
  三缄食毕,叩谢下树,直向西去。茂林刚尽,复入芦花,转转旋旋,觉得路途似来时所经过者。正奔走间,遥闻人语声急,由人声处而来,则前之旅舍也。三缄欲入,恐二役尚在此间,乃舍后盘桓。经半日,日将西坠,始入其门。旅主惊曰:“尔前之逃犯乎?”三缄闻得“逃犯”二字,战栗不已。旅主曰:“毋惧,毋惧,解役已回都矣。皆尔祖宗有灵,能知逃避,不然焉存性命以至于今。”三缄拜谢曰:“吾知逃避,皆翁所教也。”旅主曰:“吾乌教尔?”三缄曰:“初至之夕,二役入厕,商诛吾命,吾窃听甚悉,苦难脱身。突闻翁妪闲谈,言及逃路,遂乘二役卧熟,向舍右逃之。然所行地面,概属芦干,尽一日之力,旅舍全无。傍晚时遇二黑蟒,一逼于后,一截于前,骇甚,向北狂奔。奔约里余,巨树当道,吾梯而上,有巢如室,犬卧其中。次日,二鸟飞鸣来巢,吾跪祝之,鸟指去路,下树西走,不意又与旅主相见焉。”旅主讶然曰:“先人传说,花仙洞中有巨蟒,古杨枝上有灵鸢,二物善能伤人。尔遇之而不为害,尔宗尔祖积德必厚,否则不死于役,断死于二蟒、双鸢矣。而今解役已去,尔何归乎?”三缄曰:“愚意依翁驻此,俟罪满后乃回都中。”旅主摇首曰:“此系朝廷解犯要路,倘被他役查得,如之奈何?”三缄曰:“是地既不可居,吾又焉往?”旅主曰:“不如竟入南关,关内罪犯甚众,尔无解役,自少盘查。如或关吏问时,只言奉父母命来视兄弟。将关混过,秦岭以外皆属异域,谅无拘束也。”三缄得旅主计,暂驻一夕。
  晨起早餐后,旅主为之裹糇粮焉。三缄跪地辞行,惨切之情,见者堕泪。旅主曰:“吾与子备有糇粮,可敷两日用度。过此两日,已到南关,虽无中华米谷之食,而荞颇丰熟,不至啼饥。”三缄接过糇粮,以银予之。旅主曰:“吾见子情甚惨切,暗为悲伤,此粮特以送君,一丝一毫吾不索也。”三缄再三告谢,竟向南面而去。孤身独自,苦不可言,兼之秋去冬来,冷气凝冰,朔风刺面,足僵手拎,更见情伤。三缄抱着哭面愁肠,徐徐进发。行至午后,腹已馁矣,解开糇粮布袋,取而吃罢,掬水饮之。忽遇二人形貌不善,见三缄而问曰:“尔属何地人氏,在此胡为?”三缄曰:“因兄得罪,充配辽阳,双亲命吾前来一省耳。”二人曰:“且诉尔兄名姓,实系何年得罪,由何省何府何州何县发配,吾必知之。”三缄诳之曰:“兄弟郝有思,由都起解,已四载矣。”二人曰:“本关中罪犯极多,一时不能尽悉,吾等亦解犯来此,兹已交过,要回都下,奈银钱甚少,路费不敷。仁兄万里省亲,随身白镪必重,祈借一二,他日回都相付,决不食言。”三缄曰:“行路之人,能带几许。”二人曰:“休得推辞,好好借贷则罢,否则吾必搜汝。”三缄闻言不合,抽身欲行,二人各执佩刀,扭住三缄,绳勒其喉。三缄气无所伸,已梦入黄泉矣。二人搜得银两并及糇粮,直向前途欣喜而去。
  三缄魂魄无依,遍处荒窜,窜至阴阳界,为界官所见而止之曰:“尔首祥光发现,必非凡品,可立于兹,待吾交递森罗,以候定夺。”言已,行文五殿;五殿即饬界官导至,一一详询,知为紫霞门徒虚无于所化之三缄,遂遣驻节厅仙童飞禀紫霞。紫霞至,森罗出迎入座,当拟三续之魂交之。紫霞来到三缄死所,解去喉绳,以灵丹纳入口中,仍使魂还躯壳。归至天半,得遇清虚真人。清虚曰:“三缄既入迷阵,受兹磨折,谅已知悔,何弗提至清闲之地,以便传道,而为阐道用乎?”紫霞曰:“尚有待焉。”清虚曰:“如何?”紫霞曰:“不使之磨到极处,其心易为名利诱也。”清虚点首曰:“世多磨人术,其心要坚固;迷阵越加深,终无归真路。愈磨性乃坚,不磨炼未熟;紫霞待弟子,恰似培花树;他年道阐明,长受仙家福。”偈已别去。
  三缄自得紫霞解救苏来,知银粮两失,大哭弗已。哭已而思,其身空乏,欲进不可,欲退不能,想思逾时,计无所施,只得惨惨凄凄,又望南关而走。未几,夕阳在山,烟迷四野,三缄无所归宿,坐于大樟树下,甚恐虎狼来往,为彼吞噬。于是梯樟而上,冀如雀巢之居。刚上半矣,忽见前面隐有人行。
  三缄速下,伫立以待。及其人近,乃一老叟。三缄询曰:“翁何往?”老叟曰:“锄云而归耳。”三缄曰:“吾欲借宿翁家,不识翁肯容否?”老叟曰:“失路谁无之悲,借宿亦常有之事,特恐蓬庐湫隘,不肯驾止高人。”三缄曰:“翁太谦矣。小子恩沾止宿,他年如脱苦难,稍获寸进,必有报焉。”老叟曰:“止宿一宵,何堪言报。”遂导入第,款以酒食,然执盘箸酒器者,惟少女一,以外无人。此女貌美如仙,常常目睇三缄。
  三缄俯首,不敢仰视。饮毕,老叟曰:“夜深矣,君可就寝。但寒家人数无几,室仅两榻,吾与相公同卧,老妻与吾女共卧。相公远来,休得见笑。”三缄连称不敢,随叟入室。老母笑曰:“相公青年,吾女亦少,不若配为夫妇,长住于此,免使朝日奔驰。”是时,三缄穷无所归,又见此女不逊杏娇、桃婢,慨然诺之。老叟喜,整顿衣冠,焚香秉烛,二人成礼后,携手入榻,相抱而眠。次早视之,仍在大樟树下,所抱者一枯朽树头也。三缄知为鬼弄,面带羞容,俯首前趋。
  俄而南关在望。三缄到此,无银换食,将衣易之。暂住二日,熟视关中风景,难以栖身,整整精神,竟投秦岭。是岭地势奇险可畏,三缄谅难久住,不觉思亲急急,伤及肺腑。负疾难行,遂于路旁卧以待毙。






第十五回 遇杜公山亭养疾 逢匈奴塞外看羊


  恰遇杜公自南关归,见路旁卧一少年,几为雪厝,怜而问曰:“少年奚自,胡不避风雪而卧此间?”三缄气息奄奄,弗能相答,惟两目垂泪而已。杜公扶之,起而复跌者累累。公计无出,负之而去,或数武一息,或数十武一息;缓缓负到亭内,横置于榻,覆以羊毡。卧至夜半,微微转动而不能语。杜公急温以火,三缄为火气所暖,始呻吟焉。
  杜公曰:“少年饥乎?”三缄曰:“饥甚。”杜公予以荞饼。
  三缄食半,难于下咽而止。杜公曰:“欲饮乎?”三缄曰:“思饮久矣。”杜公即以汤进。三缄连饮数盏,觉胸内开阔,望杜公而泣曰:“吾因犯罪充配辽阳,途被抢掠一空,饥寒交迫,以致疾生意外,倒卧路旁。不料公抱仁慈,拯吾于水火,此恩此德,肺腑铭之。”杜公曰:“举手之劳,何堪挂齿?”三缄曰:“得公垂救,当知公名,他日还乡,以好尸位而祝。”杜公曰:“吾杜姓,名入词林,官居内阁。因自不知谨,怒触天颜,谪贬辽阳,受罪三载。屈指以计,今犹在二载之中焉。”三缄曰:“如是,公与吾实属同病者矣。”杜公曰:“尔亦词林学士乎?”三缄曰:“吾举李氏,贱号三缄。初举孝廉,出宰昆明小邑,亦由经济无术,而谪辽阳耳。”杜公曰:“尔罪定几载?”三缄曰:“与公数同。”杜公曰:“吾以老朽残躯,死不足惜,尔年甚少,罪满日不过三旬,尚可展翅飞腾,为国家梁栋之用。”三缄曰:“名场味淡,永不作是想矣。”杜公曰:“凶现前者后必吉。以子年华正富,何受批区区挫折,即易初心?然当此灾疾临身,一概愁肠,切毋怀抱,俟疾愈后,听天安命,自有云开见日时也。”三缄曰:“公言固是。但吾身空乏,无有半文,来此僻壤穷乡,食从何觅?”杜公曰:“吾囊甚富,尽可用资二人。所虑者此地绝无粟米,食惟荞饼,肉仅牛羊,盐虽有而价昂,且甚稀少。吾历过一载,兹已惯焉,公子初来,恐难裹腹。”三缄曰:“得公活命,如疾能愈,何嫌粗食?”言谈至此,疾又加增,呻呤之声直达亭外。日复二日,鼻息如丝。于痛苦稍停时泣向杜公曰:“吾死后,祈公厝于高埠,首向都中,俾吾乡井常望,慰此幽魂。以桐芦二枚,置诸左右,俾吾没去,不忘丧居父母。”杜公闻之,感伤不已。
  自是疾愈沉重,三缄无复再生之想,杜公亦抱得毙而厝之恩。
  紫霞真人身坐仙府,瞑然一会,吁复礼子而言曰:“三缄贪名受谴,充配辽阳,今在秦岭山亭,得疾将死,师特命尔持丹举之。”复礼子领命,乘云竟去。顷刻已到秦岭,奉头按下,在山亭外持丹叫售,杜公闻得,呼买声声。复礼子不疾不徐,来至亭内,询曰:“老翁呼买灵丹,所医者谁?”杜公曰:“吾友耳。”复礼子曰:“所患何疾?”杜公曰:“充配之人,有何别症,其源总由于内抱伤感,外受风霜焉。”复礼子诺,假至榻前诊视。诊毕,以丹予之。杜公谢金,不受而去。归至仙符,拜见紫霞曰:“师以灵丹活及三缄,弟子观三缄容貌,深黑少紫,晦气正甚。即使疾愈,恐挫折犹不止斯。”紫霞曰:“吾有一偈,尔谨记之:前劫凡人骨,知将仙道入;幸已得成真,又被红尘误。白玉不勤磨,焉能成好物?雕琢既深深,永享天仙福。”复礼子默会其偈,拜辞而退。
  杜公以丹纳入三缄口中,复以温汤徐徐浸下,一时腹如雷吼,神色转变。杜公喜,暗思此疾当不至死。
  久之,三缄又在榻大哭失声。杜公忙揭被询曰:“公子何事悲啼乃尔?”三缄又似瞑目,安卧如初。易一时,复大声呼曰:“饶了,饶了!”询之,哑然如前。竟至天晓时,忽然掀被起坐于榻,呼杜公而言曰:“吾昏愤之际,似从此地逃归都下,隐身而行,直入梁公子府中,得会父母,抱头大哭。哭已,父曰:『自儿谪贬辽阳,吾与尔母只想生不晤儿面,死不见儿尸矣。讵料今日又得相逢,此皆祖宗有灵,神天默佑也。』言犹未已,梁公子亦至,见吾携手,且泣且言曰:『尔罪未满,归系逃犯,须宜隐身,毋令人见。』予诺,从此朝日在府,未尝一出。秋中佳节,不堪纳闷,意欲出府游玩,以遣愁怀,又恐都城耳目甚众,倘被上衣知得,获罪更大。思前想后,难禁闲游之心,不觉不知,已出府外。刚到东街之半,正遇二解役对面而来,见吾呼曰:『逃犯在此,可速拘之。』吾见其势凶猛,抽身欲逃,早被街邻四面围着。二役将吾扭定,直投兵部衙门。吾跪地告饶,不允。及到兵部,二役禀之上衣。上衣登堂,大骂不已。骂后,命刀斧厉卒,推出衙前,拥至演武场,持刀加项。吾正狂呼饶命,倏然一虎冲入,飞负吾去。一惊而苏,尚在榻中。自今思之,犹怀战栗。”杜公曰:“昨日午牌时,一少年道士售丹于此,呼入诊视,给予一丹。当纳尔口中,继而汤进,顷刻腹如雷响,无复呻吟之声。但见时而哭泣,时而叫饶,吾以为病极发癫,不意尔梦回都中矣。尔今精神爽快,谅疾稍减,可宽着心肠,涤尽愁思,俟体健时,再作理会。”三缄曰:“承公救吾于路旁,又劳侍疾于亭内,仁厚如此,心胡以安?”杜公曰:“同处难中,理宜相救,况尔我为官,则共事一主,论其居址,并处中华。昔贤有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可视以为异体乎?”三缄自得丹丸入口,曾不几日,厥疾已瘳。于是日与杜公相处,凡燃薪吸水,一身力任,以报杜公。杜公暇时闲谈,决不言及受谪之苦。
  三缄年少气盛,提及上衣回奏当今,无故遭冤,辄切齿怨恨。杜公曰:“恩不宜忘,仇当速解,其中自有夙昔冤孽,不可独怨于人。能作如是想,仇无不解矣。以兵部云上衣言之,朝臣甚众,半皆为彼汲引,虽于尔躬素有嫌疑,亦非不了之事。
  而独劾奏频频者,以彼前世必受尔之罗织,如尔今生也。得箭还箭,自古已有,何况于今?吾劝公子甘心顺受,休出怨言,则前世冤仇自对除殆尽。如怀恨不释,又怨结来生矣。所以吾即受尽挫折,常自解曰:『前生我之难为于尔,今生我已受之。』不特此也,即平日受人一怒一詈,皆作如是想,不存怨恨心。故充配于兹,途无侮我之人,身无丝毫之疾。待罪满后,庭帏株守,耕读是乐,一切官阶名位,听诸子孙。得之不以为荣,不得不以为辱,陶然自适,虽仙子不啻焉。吾见世之计图谋者,昼夜思维,奔走不息,此时之富贵视若宝珍,如尔我充配堪怜,初无一人念及,雪中送炭,曾有几人,岂知无限精力尽耗于名利场中,一旦病入膏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呻吟弗绝时,即以宰相状头、良田万顷与彼,恐彼亦淡然弃之。设或喉中气断,妻儿悲泣,固亦人情,倘遇夏日秋朝,身躯易腐,妻儿恐其肉流蛆出,忙然升柩,厝于青山。在有孝子孙,尚能心丧三年,不忘父母,如无孝孙子,亲刚闭目,弟兄分镳,稍有不平,则斗殴家庭,兴词州县,谁又念及父母而体生前之教乎?此以老年而丧,兼为有子孙者言也。假令命殒少年,娇妻难守空花,彼即恋其富而不为人配,而深闺卖笑,丑名达于四境者有之。又如怨贫易姓,转配他人,相狎相亲,恨不早为匹偶,从未有再醮之妇而能念及结发者也。至以没入黄泉而论,富贵带之不行,阎君考查,惟分善恶。能积善者转世仍为富贵,若积恶甚大,咸受极刑;如磨推锯解,或化异类如走兽飞禽。
  何莫非奸诈图谋,毕生所造,自作而自受者,为问夜台凄楚,能有儿孙代受其刑乎?吾于亭中朝日思之,悔不自胜。尔以受害而怨恨之心,岂真未尝透澈人情,殊知世故者乎?”言已,大笑不止。三缄曰:“近杜公未识为人何如,聆此一番确论,已知杜公才德高出人群万万,深敬服之。”无何,冬去春回,秦岭之地雪稍薄矣。三缄无事,乘杜公外出闲游,岭下平坦刚尽,忽现小山一座,山中土穴密若蜂房,时来笙声,如泣如诉。三缄不识何人居住,思欲一入穴处,以睹异邦之奇。甫近其地,穴中突出数十人,身披羊毡,频频盼望。左穴内亦出巨汉四五,望三缄而步趋甚疾。三缄以为居人出入,于己无干,挺立待之,莫知畏避。恰被杜公望见,大声呼曰:“急走,急走,匈奴来矣!”三缄骇,狂奔下山。匈奴以钩勾之,未得而返。
  归亭息定,杜公曰:“尔胡不自保重,而乱于步履乎?若非吾回,履其雪中足迹,速来呼尔,必为匈奴擒去,售与他洞牧羊矣。既入他洞,此生已了,安望复回都下,顾盼父母哉!
  二次如欲消闲,是山断不可上也。”三缄曰:“吾见是山土穴甚广,思觇其异,以扩见闻,而彼穴诸人,何以睹吾而俱出?”杜公曰:“土穴中皆匈奴侣也。若得汉人子弟,以冀彼家父母许缗赎之,如不赎焉,转售他洞,愈售愈远,愈远愈苦,不将此身没于匈奴,不能了局。今日非吾呼尔,尔早已入其党矣。”三缄曰:“彼岂无管束耶?”杜公曰:“即有管束,尔属大邦人物,非彼同侣,纵将尔杀却,无关紧要,亦与吾国诛及匈奴等耳。”三缄曰:“匈奴厉害如斯,从此坚守山亭,不敢轻出矣。”杜公曰:“思回都中,自当谨慎。”三缄曰:“山亭历彼甚近,胡不为至此耶?”杜公曰:“彼虽夷狄,最重信行,当年大邦征伐匈奴,匈奴被擒,甘心向服,中外之界实限于此,故彼不能越焉。不然,谁敢居此亭者?”三缄聆言,常怀惕栗。
  无何,春季将过,夏景频催。杜公曰:“吾来时有一友人,同至此地待罪,彼居岭之东面,与南关相近。昨日寄信嘱吾一往,有话筹商。吾去,明日午刻定然归来。公子耐住山亭,切不可步履妄行,恐为匈奴所获。”三缄曰:“谨领公教。”杜公嘱罢,缓投岭东,三缄在后送之。送约十里途程,杜公回首谓曰:“公子可以归矣。”三缄伫足立望,待公形影不见,然后归亭。懒去炊烟,倒榻而卧,思及父母,愁生满腹。自午及夜,卧不成眠。
  次早晨光入照,三缄始起。作食毕,念切杜公,时出望之。
  殊望断停云,不见征车转辖。一连三日,去客无踪。迨到四日,朝临申酉之交,始见杜公一步一趋缓缓而至。方近亭下,三缄出迎曰:“公归何迟?”杜公曰:“俟吾入亭,为尔言及。”既入亭内,三缄进以汤焉。杜公饮讫,谓三缄曰:“吾友邬光平,都中巨族,得罪充配,与吾同行,声气相投,称为莫逆。
  彼家金银广有,朝贵亦多,上下调停,罪已宥矣。承彼寄信,与吾方便,一并赦之。佳期久卜,起程还都。奈引导无人,弗识去路,因待都中押犯之役,带负行李,带引途程。而役来总在南关息足,命人呼之,步履稍迟,故许久方归耳。”三缄曰:“然则公又何日起程乎?”杜公曰:“期在诘朝,不可缓矣。”三缄闻言,泣曰:“公归,吾无所依,善教不闻,吾真惨然也。”言罢大哭。杜公慰之曰:“吾回都中,访至梁公子府内,晤尔父母,以免疑生疑死,朝日悲啼。复与公子筹商,为尔调停,如罪宥时,吾必使尔家仆,竟投此处,尔整顿行装,随彼归都,何难之有。”三缄跪地牵衣,泣曰:“吾命将死,惟公救之,空空一身,承公养之,公可谓吾重生父母也。恳祈一救再救,完全吾躯,他日言旋,定当衔环以报。”杜公曰:“山亭之养,已不多矣。吾友所积,尚可敷一人一载之需,吾曾代祈友人,已许明日尔可随我去居。彼室羊毡甚厚,卧榻亦颇佳焉。”三缄曰:“公无事不为吾谋,吾感不尽,但宥罪一件,公回都下切勿忘之。”杜公曰:“决不敢忘,亦不忍忘也。”是夜,三缄谆谆相嘱,杜公语语相安,竟至天明未能合目。
  晨餐后,杜公与三缄同将所余荞面,以及羊毡瓦鼎,运至南关东面庐山麓下草舍之中。杜公友人出而迎曰:“尔友来乎?”杜公指三缄曰:“此其人矣。”三缄即向邬公恭身叩拜。邬公扶起,言曰:“年青幼子,落于异邦,真令吾视之而心酸也。
  吾等回都,誓为尔策,半载之外,必有佳音,尔其宽着肚肠,在此耐候。”三缄闻说,咽喉气塞,重重拜叩。邬、杜二公将荞面羊毡,一一交与,辞别三缄,向南关而去。三缄此际且泣且送,恰似乳孩失母,哭不成声。二公曰:“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哭亦徒然。尔可速归,看守羊毡等物,恐为他犯窃去,尔又难活矣。”三缄洒泪归亭,一行一坐,思念杜公不已,因将羊毡等件,铺于室内,见此如见杜公焉。
  一日,庐山昏黑,大起狂风,三缄独坐无聊,忽见一人突如其来,忙起而询曰:“尔都中役乎?”其人曰:“非也,吾亦大邦人,充配于兹十余载矣。”三缄伤其与己同病,留居为侣。其人随留随止,并不问及姓名。三缄问之,彼亦含糊答之。
  三缄时时暗窥,饮食起居粗卤可鄙,而且昼出夜返,日以为常。
  三缄厌其烦,久则疏以礼貌。其人曰:“尔先以盛情待吾,今而颜色之间甚属不善,尔欲生乎,死乎?”三缄曰:“生则何为,死又何说?”其人持一布囊,置于三缄之前,曰:“尔欲生耶,入此囊中。”复抽刀一柄,手扭三缄之前,曰:“尔欲死耶,割尔首领。”三缄骇甚,泣祈饶之。其人曰:“尔欲生而不入此囊,必待吾动粗乎?”三缄跪地大哭不起。其人吹动牛角,亭外遂来三四黑汉,绳束三缄,放入布囊,扛抬而去。
  三缄无奈,只得任之。未几,扛抬者止,解开布囊,接出三缄。
  三缄极目周围,环立不下数百匈奴,群相谓曰:“既来此地,须与吾等牧羊也,尔心愿否?”三缄曰:“愿。”匈奴曰:“如愿,速去牧之。”






第十六回 羊奔涧得逢仙友 虎出穴又仗神威


  三缄驱羊山外,群羊齐奔,彼亦急急逐之。奈羊不择地而游,三缄被荆棘勾衣,茅茨刺足,血流不止,蹒跚难行。日夕归来,匈奴视之,曰:“尔足底未能结实,故不敌茅茨之锋。”遂插铁板于炉中,俟其红时,烙及两足。三缄痛不可忍,呼号欲绝。匈奴曰:“不如是,不能驱羊山岗,何呼号乃尔?”竟将两足烙毕,身以羊毛毡披之,首以羊皮袋覆之,俨然又一匈奴也。次早给彼荞饼,命急驱出群羊。三缄足甚痛疼,一拐一跛,勉强驱至山顶。山下涧水一泓,群羊欲饮,狂奔而去。三缄恐羊去远,不能追逐;又惧羊若有失,受辱匈奴,事处两难,不顾痛楚,随之下涧。群羊饮罢,一羊傍涧酣眠,则众羊效之。
  三缄于羊眠后,席地而坐,自觉足底如焚,呻吟之声不绝于口。
  复礼子领得师命,乘云空际,以查三缄,如有难临,速为援救。正从秦岭见三缄独坐于地,云头按下,意欲相近与之交谈。恐其偶露行藏,为彼窥破,于是略显仙法,指衣成毡,化石成羊,缓缓驱来,眠于涧左。连呼三缄曰:“尔羊饱否?食饼其时矣。”三缄亦问曰:“尔羊何如?”复礼子曰:“吾羊烈甚,往往狂奔,追逐数山,始眠于此。”三缄曰:“尔羊既眠,谅已饱矣,来兹一晤可乎?”复礼子曰:“吾正无侣,急欲与子闲谈也。”言毕,撩衣涉涧,至三缄处,两相交揖而后并坐焉。
  坐已,复礼子曰:“吾兄愁颜如此其极,其殆初入是地而役任看羊乎?”三缄曰:“然。”复礼子曰:“初任看羊,必烙足底,若无药以擦其患处,终则浓血交流,牧任难胜。匈奴恶之,必加鞭笞之苦。”三缄曰:“吾于斯时,已不聊生,再加鞭笞,有死而已。兄属何名,步履若是其健乎?”复礼子曰:“吾傅姓名理,始以访友求道四方,继恋功名,参及胡将军行伍。前剿匈奴败绩,为彼所擒,已受五年看羊之役,不惟足底坚实,而且荞饼惯吃,雨雪风霜久不畏之,故强健乃尔。”三缄闻而泣曰:“吾不知若何而后如君也。”复礼子曰:“必历四五春秋,方能强剑然子初到,难受此地烟瘴,吾有药一贴,掬水而饮,非但烟瘴可避,而足自步履如常。”遂取药身旁,以予三缄,三缄立而跌者再。复礼子曰:“尔全不能行动耶?”三缄曰:“不能。”复礼子曰:“尔不能行动,今夜露宿于此,虎狼一至,安保尔躯?”三缄聆言,大声哭曰:“愿死虎口,以了一生。”复礼子曰:“毋泣毋泣,吾且扶尔至涧,掬水饮药。”三缄起,手抚复礼子两肩,一步一停,曳踵而至,躬身掬水,将药饮之。昏绝片时,苏来觉得精神爽快,以足踏地,其痛若失。
  三缄谢曰:“服君药饵,不啻仙丹,倘能得脱牢笼,仍归故里,兄与杜公恩德,吾必报之。”复礼子曰:“斯言既出,不可忘也。”三缄指天誓曰:“若忘斯言,有如是日。”复礼子曰:“此山虎狼甚伙,惯盗其羊而食,每于牧罢归去,匈奴磬点其数,如或欠一,鞭笞定所不免。吾有异术能化石成羊,兄羊如被虎狼所吞,向石呼曰:『尔石来,尔石来,吾今换尔入羊胎。
  速速化,速速化,化作羊儿回去罢。吾奉紫霞命,弄假可成真。』只此数言,石化为羊,以补其缺。”三缄将口诀记下,复礼子用手一指,石果化羊,旋化为石焉。化已,又语之曰:“是山虎狼不但食羊,即看羊人多被吞嘧,教尔一咒,虎狼纵近尔体,亦不过舌舐鼻嗅而已。”三缄曰:“其咒如何?”复礼子曰:“我是天仙体,牧羊将他倚,山神听我令,化为木石侣;虎狼宜速避,莫违天律语。尔见虎狼则念此咒,但须稳坐毋动,如其畏而奔走,必不利尔躬也。”三缄一一记之。复礼子曰:“日已西坠,吾途尚遥。”言别一声,驱动群羊,竟投山后。
  三缄返,匈奴点明羊数,又予荞饼。三缄吃罢,倚檐而卧。
  天晓驱羊向左,山左之草,更见葱茏,群羊济济趋奔,争夺而食。后一驱羊者呼曰:“是地不可牧也,若再前驱,尔羊莫保。”三缄曰:“草绿缛而深肥,羊腹易饱,何不可牧?”其人曰:“中有怪物,善能噬羊,如何牧之,早已草色无存矣。”三缄闻言,忙将群羊驱转向北。北面牧羊者众,三缄所牧有四五头入彼队中,其心以为驱归之时自然各理各队,不料匈奴牧子惯以己羊驱于人牧之旁,人羊一入彼群,即为已有。驱归,主点其数,多得者厚赏。三缄初任此役,未识其中诡谲,毫不介怀。
  彼牧羊者恐三缄见号择认,故将驱羊竹杖,向羊绕之,羊遂合群驱之而去。三缄呼曰:“吾羊四五入尔群内,尔何不辨其号而驱去乎?”牧羊者曰:“吾队无尔羊,毋得妄认。”三缄曰:“羊入尔群,不过片时,胡即谓为尔有?”牧者不答,三缄入彼羊群择之。牧者怒气勃勃,将三缄扭卧,毒手相加。三缄体弱难支,昏绝在地。牧者释手,驱羊竟去。
  紫霞真人适登讲道台,呼及群弟子排班听道,将道讲毕,向复礼子而言曰:“三缄牧羊失羊,已为得羊者殴毙。尔急入尘世,以丹活之。”复礼子曰:“三缄受磨已多,师胡弗稍解一二。”紫霞曰:“是非尔所知也,譬诸尘世之子,迷于嫖赌,为父母者,先教以甜言,不听,继加以夏楚,亦不听。父母见其心性难于移易,欲置之死,或遇亲友劝解释之,而其作为仍复如前。父母无可为情,任之而已。子见父母不加责斥,忌惮愈无,必至于金尽身穷,几乎莩死,始转念而深厌嫖赌,卒能成家登富者,何哉?磨炼精、迷阵破也。三缄自入名场,以至于今,迷阵尚深,道心未动,弗使之一生九死,安能磨出白玉精金。不然师命脱化红尘,岂不思一磨不使之受乎?”复礼子曰:“红尘真似海,陷溺日愈深,不怕天仙子,难跳陷人坑。”紫霞曰:“凡由仙入世,不有指点,终坠孽海,所以俗子炼道能出尘者难,入尘而思出尘者更难。尔等既已成真,思凡尘心切不可抱。”言已。退入仙府。
  诸弟子谓复礼子曰:“师命尔持丹以救三缄,可速去之。”复礼子诺,去车驾动,竟坠岭头。瞥见三缄仰卧于地,忙纳丹口内,顷刻魂归躯壳,犹然大哭曰:“还吾羊来。”复礼子曰:“尔羊安在?”三缄曰:“吾羊误入尔队,尔可不分皂白,竟驱去乎?”复礼子曰:“尔其急起,要羊不难也。”三缄渐渐清醒,将复礼子谛视一遍而泣曰:“尔傅兄乎?”应之曰:“是矣。”三缄曰:“吾驱羊至此,误入人群,彼不辨明,占驱之去。吾不服,入群择之,被牧羊者毒殴而昏,不醒人事。兹遇傅兄救吾于既死,恩固大矣,然吾羊不得,乌能对及匈奴?恐承兄恩活于此时,难免鞭死于今夕。”复礼子曰:“要尔之羊,易如反掌耳。”三缄拜而求之。复礼子以手招曰:“失羊来,失羊来,毋入他群惹祸胎。急急归,急急归,仍与羊群共一堆。”偈甫毕,突来四五羊入群内。三缄恐非己之所失,试查其号,果故物也。方欲拜谢傅理,遍寻不得,以为牧羊异地矣。
  自此见牧羊多处,暗向别地驱之。
  时届秋深,三缄牧羊云岭,遥闻年少匈奴处吹笙,触动杜公相别之情,与言宥罪归都之事,不觉心腹如割,泪滴羊毡,望着南关大哭,曰:“孤身如雁在辽阳,思及高堂暗自伤;望见南关魂欲断,频将消息问苍苍。”正伤感间,忽听唤羊声,极目相视之,乃一年少牧子驱羊岭左。三缄畏甚,将羊驱至岭右。彼见三缄驱羊右行,即以所持竹杖插于地,群羊惰而皆眠。
  三缄见彼羊已眠,不复他适,独坐于老树之下,默默不语,泪滴胸襟。
  顷之少年亦至,与三缄并肩而坐。三缄恐如前日匈奴毒手相加,起而避之。少年曰:“君毋避吾,吾亦大朝子民,误入此地者也。”三缄聆其言善,乃详问曰:“尔胡为而至此?”少年曰:“吾父石蕴山,翰林学士也。吾甫六龄,母即物故,后母悍毒,刻待吾身,幸父送吾读于同年家中不受罗织。自父没后,宦囊虽饱,为后母所掌,后母所生弟妹锦衣有余,吾御敌寒而不足,且日加打骂,弗堪聊生,吾畏归,寻至舅爷家下,傍舅爷为生活计。舅爷见吾伶俐,携与为侣,贸易江湖。前岁贩贸南关,正遇匈奴抢掠,舅爷遭戮,吾身被擒,因此役任牧羊,常受奔走之苦。今见尔牧羊无偶,知必为匈奴所掳者。得同地之人而相与语之,庶胸次宽而愁肠少耳。”三缄曰:“吾以名误,尔以利误,可知名利二字,福人不少者,祸人亦不少也。”少年曰:“尔又胡为至此?”三缄见彼此同病,且泣且诉,尽道其由。少年闻之,亦伤感不已,曰:“从此尔我合为一体,每日来兹,伙牧群羊,归则各认其记。”三缄诺,二人于是深相亲爱,不啻乃弟乃兄。牧至日西,各驱羊群,依依不舍而返。
  次日,三缄后至。少年曰:“尔来何迟也?”三缄曰:“吾由雪岭直下,较左旋更捷。殊至岭上,前面匈奴牧子约有十数队,吾侵羊乱,俟彼去尽,然后驱羊来此,所以稍迟。”少年曰:“可将群羊驱至草茂处,使彼饱餐,吾与兄席地闲谈,而商暗逃之计。”言刚至此,遥见对山羊群四散,牧羊者或梯树而上,隐于叶密之中,或向崖而奔,潜于石缝之内。三缄曰:“是何事故,人羊慌乱如斯?”少年曰:“是必虎狼出穴,捕食人羊,险莫过于此者。”三缄曰:“对山有恶兽,吾与尔禁步勿入,谅亦无妨。”少年曰:“无山无虎狼,但出有其时,亦无滥嚼人羊之理。所畏者今日彼山既出虎狼,是山不知又在何日。”三缄曰:“虎狼欲出,可前知乎?”少年曰:“山风狂卷,次日定出。”三缄曰:“如是,是山未动狂风,明日谅不出穴。”言犹未已,忽见一虎衔一牧子,飞奔前来,后面一狼奋力驰追,似欲争夺其人而食者。一时狂风四起,虎啸之声动摇山岳。二人骇极,忙至树下。少年先梯上树,三缄上而复下者累累。少年以索缒地,三缄随索而上,坐于枝间。但见无数虎狼,张牙舞爪,羊群溃乱,四散纷然。幸而对山之羊奔过是地者甚众,虎狼各攫其一,无尔无踪。三缄曰:“天已昏黑,群羊不知所往,乌乎归?”少年曰:“虎狼出穴,即匈奴亦紧闭门户。尔我敢下是树,自讨丧亡哉?”三缄于是稳坐枝头,不敢声张。
  三更将近,大雨如注,赖此树枝茂密,不能湿及羊毡。大雨停时,微出月光一线,可以视及里许。少年惊曰:“完矣,完矣。山魈出矣!”三缄低声询曰:“山魈安在?”少年附耳告曰:“前林外身长丈许、目似灯球者是也。”三缄曰:“山魈之出,又将何为?”少年曰:“捕人而食耳。”三缄曰:“如彼来兹,将何以御?”少年曰:“听其自然,应死山魈,乌能逃却?吾与尔且隐身不露,以避其锋。”顷见山魈往来,愈聚愈伙。有至高者,有低于至高者,四面窥伺,时而自相舞斗,为胜者哀号震地,骇人闻听。
  是山左崖下忽然一声响亮,如万钧石坠,声停后来一伟汉,高过山魈。山魈见之,群皆俯首。伟汉一一披其额,山魈隐,彼亦下崖而没。三缄曰:“伟汉为谁,何能伏及山魈?”少年曰:“此山王也。凡山魈虎狼,皆为管辖。许出则出,弗许则不敢,故山王一至,而山魈俱隐焉。”三缄曰:“山魈狼虎而外,别无怪异乎?”少年曰:“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言此,树下忽然牛喘。二人俯视,见无数巨兽,头生三角,毛深尺余,一步一鸣,声传吻吻,前倡后和,若有数十之多。或倚树而擦其皮,则全树摇摇,几为颠扑。此物甫去,山巅复出一物,长约数丈,粗如桶底,口吐红珠一粒,闪灼光明。三缄曰:“此何物乎?”少年曰:“此乃老蟒抛珠耳。”三缄曰:“擦树巨兽,又何名耶?”少年曰:“吾不识也。”一夜之间,二人胆碎心惊,未敢闭目。天晓群物不见,二人下得树来,遍呼其羊,无有形影。三缄曰:“羊群如失,何以归见匈奴。”少年曰:“虎狼出时,羊亦寻穴合住,不敢乱散,散则必受吞噬。可由山右寻之。”寻不过箭地途程,瞥见崖间有一石穴,少年斜斜直上,视已笑曰:“尔我之羊,尽在其中。”以杖邀之,二队俱出,各点其数,无一失者。二人喜极,驱至山腰。少年曰:“腹甚馁矣,可急驱归以求荞饼。”遂驱羊向左,三缄向右,相别而回。匈奴点视无缺,予以荞饼曰:“今日暂歇,明日再牧。”午刻另赏牛羊肉食。三缄只食荞饼,而弃牛羊肉焉。
  食已出外,下望南关甚近,切念思乡,回视匈奴无人窥伺,暗暗逞步偷下南关。孰料匈奴见之,忙然追至,扭发而归,曰:“娃子思逃乎?吾必卖之。”三缄不能辩。匈奴恨甚,每日只予一饼,三缄不能裹腹,幸少年常常分给,不至啼饥。他日驱羊山侧,仍望老树而来,羊已饱而同眠少年未至。正盼望不已,突见山右一虎,飞奔身旁,思及傅兄之言,念咒稳坐,虎至,以爪戏抠羊毡,又以舌舐其口鼻,久则傍身而卧矣。三缄乘隙奔窜,虎若始其为人也者,随后驰追。三缄气逼力微,绊石倒地。虎方举口,旁一红须大汉以鞭击之,虎哮而逃。三缄见虎已远,微微起立,不意复来数虎,直入羊群,各啮一羊奔去山巅。三缄曰:“牧羊此地,已受无限艰辛,又兼山多虎狼,谅不死于饥寒,必死于毒兽,与其生遭挫折,不若投入涧内,死尚安然。”刚欲抱石而投,少年忽至,询其所以,三缄悉道其由。少年曰:“受得艰苦,大器方成。尔且暂留残躯,俟匈奴朝贺乃王时,乘间逃之。”三缄聆言,投涧之心遂止。少年曰:“今日匈奴命吾易羊他所,不能久候,明日再晤可也。”言罢而去。三缄查点羊数,已缺其三,照偈诵之,石果化羊,以补其缺。三缄喜,合队驱归。匈奴曰:“此后尔毋牧羊,明日随吾易羊他方,自享安乐。






第十七回 转后洞折磨苦甚 诉前言赎取情深


  次朝早起,匈奴谓三缄曰:“尔宜饱餐,此去易羊途程甚远。”三缄诺,将荞饼食余,又予二三,以为路饥之食。三缄接手,遂偕匈奴行。上得秦岭,俯视南关,雾锁烟迷,丝毫不见。由岭赴下,岭尽而深壑生焉。壑中有溪,溪上树木森森,周围环绕,时而入于深远,则异鸟争鸣,时而转至溪边,则冷风刺骨。行约十余里,始从一介然小径,转折而升。每上一层,皆石崖相接。有若佛像者,须眉酷肖;有若龙形狮形者,则鳞甲齿齿,踞舞如生。雕琢虽工,亦不过此。连上十余层,突然峭壁如削,排列直下,莫知底止。峭壁之上,穴圆似镜,常见野狐出入其中。径尽壁头,似乎无路,左旋右转,又露山丫。
  梯而上之,丫中林木半不知名。曲折回环,纡回直上,不时附葛,不时攀藤,弗识几许途程,乃到山顶。其间土穴无算,概属匈奴之党,形貌丑恶,胜过秦岭多矣。秦岭匈奴到此,手指石磴,若欲暂为息肩。三缄坐,匈奴亦坐。坐至片刻,匈奴向前指之,三缄知嘱以行,起身前去。
  约过土穴数十余处,到一所在,其穴更广。秦岭匈奴入一穴中,移时即出,随出匈奴三四,与彼偕至,置囊于地,秦岭匈奴携三缄入囊而上提之。彼地匈奴挽其囊结,扛抬而去。行有半日,扛者息足,两相谈论,不知所说何词,似又换一班匈奴,扛抬数里,始驻地解结,命三缄出,予以荞羹一盏。三缄饥甚豪吞,匈奴拍掌哄堂。食毕,导至一小穴,内无别物,惟羊毡铺地而已。是夕宿此。
  天晓,匈奴授以竹杖,指一羊群,命彼牧之。三缄驱至前山,极目四顾,山尖似笋,更不辨东南,心知至此难归,跌足捶胸,呼天大泣。孰知是地匈奴鬻得初来之人,偷窥形容;如其欣喜,以为心服,若见泣痕满面,以为怨恨,收入土穴,将绳紧束,击以皮鞭。当痛击时,倘假作笑声,遂解释曰:“娃子服我矣。”否则一日三四击,荞羹亦不予焉。三缄弗知所尚,泣痕常露。匈奴不悦,束于土穴,累累鞭之。愈鞭愈带泣容,匈奴断其羹,不得食者三日,兼以重鞭相击,饥痛交攻,曾不几时而气绝矣。
  紫霞又命复礼子持丹入穴,予三缄饮。三缄苏,睁目视曰:“尔傅兄耶?”复礼子曰:“然。”三缄曰:“此何地乎?”复礼子曰。”是地名『黑蛮山洞』,乃匈奴之国也。”三缄曰:“秦岭匈奴胡为导我于此?”复礼子曰:“已将尔售之矣。”三缄曰:“秦岭匈奴既售我于此,是地匈奴又胡无故而击我?”复礼子曰:“尔来此境,常常泣乎?”三缄曰:“深入蛮邦,安得不泣?”复礼子曰:“无怪受此鞭笞也。”三缄曰:“必如何而后可?”复礼子曰:“彼击尔时,假作笑声,则匈奴喜其能心悦诚服,弗加鞭楚矣。鞭楚弗加,不可再泣,如已释后而复见泣痕,必谓尔心难以悦服,绳束手足弃于泥卡。卡初设者,或可能活,卡如久设,其中卡死鬼魂必逼人喉而寻其代。
  自兹已往,如欲安全,切毋以泣痕令匈奴见也。吾言若是,谨记勿忘。”言罢而出。
  早起,匈奴来穴呼之,三缄假作笑声以答。匈奴曰:“尔心服乎?”三缄不解所说,只是假笑不已。匈奴释其绳索,多予荞羹,仍命牧羊。三缄遍体痛疼,勉强前去。午后,匈奴遣人送羹,三缄对面而接。晚归,匈奴以绳束股,倒吊穴外,持鞭击之。三缄仍假笑声以悦匈奴,俾彼停鞭,孰意匈奴鞭击愈力,约击数十而三缄毙焉。匈奴见其气绝,拖入穴中。
  紫霞知之,命复礼子入穴招魂归体,饮以灵丹。三缄苏而笑曰:“吾心悦服,祈免鞭笞。”复礼子曰:“尔已受鞭痛绝,吾特持药以救尔者。”三缄聆其声音,似是傅理,急睁目而视之,曰:“傅兄来乎?”复礼子曰:“吾又到兹矣。吾询尔,今日受此鞭责,其殆泣痕复露,为匈奴见耶?”三缄曰:“未也。今日匈奴命人送羹,吾带笑容,对面恭接,其人似乎不喜,怒目而去,不知何故,归即受此鞭笞,忙依兄言假笑不止,殊愈笑而彼愈鞭打,假笑亦不灵焉。”复礼子曰:“送羹人男耶,女耶?”三缄曰:“匈奴国中男女何辨?”复礼子曰:“是国男女蔽体,均以羊毡,覆首皆用皮袋。女子所辨,只在两耳坠圈耳。如以女子送羹食人,不必接之,随彼放地,放后而食。
  食已,仍以送羹之器安置旧处。食羹者背转而立,彼始持归,不然则以尔为侮,归告乃父,断然加鞭。尔如悲啼,此女不忍,必呼父释。尔如假笑,彼以尔侮出自欢心,加鞭愈勤。由此观之,今日送羹食尔者,定匈奴女也。”三缄曰:“如是,则难就将矣。”复礼子曰:“身至是地,不得不然,尔宜忍耐处之,不久自离苦海。”三缄闻言而泣。泣已,手牵复礼子之衣,苦求导出此境。复礼子诳之曰:“尔且释手,吾自导之。”三缄恐其诳己,紧紧牵着彼衣。复礼子仙法略施,脱身而去。三缄尚牵己身羊毡,号啕大哭,不知天已晓矣。
  匈奴来穴,闻其哭声怒甚,抛入泥卡,渐坠渐下,方坠到底,四面木杠齐落,将身卡定,呻吟不绝于口。正无可如何时,忽闻暗中有人询曰:“尔疼耶?”应之曰:“然。”其人曰:“尔将四肢用力上挣,吾以石子垫高扛足,然后四肢放下,自尔轻松。”三缄果如所言,呻吟遂绝。其人笑曰:“尔身安宁,可谢先生。”三缄曰:“先生何人,施此恩德。”其人曰:“吾系卡死鬼也。若遇他人,则吾有所替,不踏尔杠,当逼尔喉,片刻之间,即归黄壤。吾有尔代而吾出,尔又待其代尔者始离此卡矣。”三缄曰:“尔何不置吾死地,免受匈奴之罗织乎?”鬼曰:“上天后有大用于尔,吾何敢傲天律,而以尔为代耶?但吾既松尔卡,须于他日提携一二可也。天将明矣,匈奴来取卡矣。”言此寂然。果不一时,匈奴至,勾开卡杠,以为三缄死已久焉,及扶之出,犹然活耳。匈奴异,养以荞羹,养至旬余,行动如昔,仍授竹杖,命之牧羊。
  他日至一小山,是山崖弦尽属荆棘遮绕,三缄见羊乱无伍,因以驱羊之杖转右而截,逞步前去,竟坠崖下。约坠数刻,始落平地。三缄欲上,不知其径,急顺峭壁奔驰里许,又无路可通。计靡所施,只得坐于石台,俟有来人,问其去路。殊俟至天色昏黑,人影绝无。三缄泣曰:“前受匈奴鞭击,尚有土穴藏身,今日失足坠崖,渺无人行,此身必葬虎狼之腹。”言罢大哭,怨气冲天。
  上皇下旨,诏紫霞真人而询之曰:“尔门徒虚无子脱化尘世,今在何地,造道何如?”紫霞奏曰:“三缄此时满腹尘缘,尚为之洗涤未尽。”上皇曰:“怨气何以绕及朕座乎?”紫霞曰:“今正使之艰难万状,俾彼穷而思返,断绝尘缘,然后引入道中,斯心始坚定也。”上皇曰:“造道如是之难,无怪乎壁镜台前作恶者众,聚仙台畔成真者少。尔宜常常护及,毋使仙根堕落,枉彼修炼之功。”紫霞应诏而出,慧眼观望,遥见三缄正坐石台哭泣不已。
  于是云头按下,化一老人,持杖伛偻,向石台经过。三缄见之,起腰遮面揖曰:“敢问老丈,此山何名?”老人曰:“小阴山耳。”三缄曰:“吾欲上兹山顶,不知可有路径否?”老人曰:“匈奴之国从小阴山跌断,万山峭壁,无路可登。尔欲登之,须绕向左行,直过蛮江,上虎岭、云岭、霞岭、黑岭,转下万仞壑,由壑东偏,又过浔江,斜上玉岭,玉岭之尾与秦岭相接,从秦岭而上,方有路径到小阴山焉。”三缄曰:“由此峭壁直出,又到何地?”老人曰:“左有犬戎,右有貊狄,皆蛮邦也。”三缄曰:“吾求老人指引,归吾中国,路向何之?”老人曰:“亦必出秦岭,下南关焉。”三缄曰:“归都别无去径乎?”老人曰:“尔已深入蛮邦,万山错杂,不由此去,惟有展翅高飞。”言罢欲行,三缄牵衣求宿于其室。老人曰:“寒家乃小小石穴,安能容尔?”三缄曰:“即居穴外,吾亦愿之。”老人曰:“天将晚矣,尔毋烦琐,累我难行。”三缄释手,暗尾其后,老人若为未见,转过峭壁,倏忽不知所往。
  三缄于此欲进不可,欲退不能,正踌躇间,忽见前面灯光遥射。三缄暗思:“此必老人所居石穴,然林深山耸,途黑如漆,何能前进?”以手拭地,得一树干,喜无枝叶,执于手内,能试行路高下,直向前趋。行甫数武,树干坠地,遍拭俱无。
  三缄无可如何,匍匐蛇行,历尽难辛,始到灯光之处。近而细视,乃一招提,殿内灯光灿烂,如同白昼。仰观台上坐一老道,双眸紧闭,似悟道然。三缄入跪于台下,哀祈度脱。跪已久矣,老道始开眸,询曰:“下跪何人,所求何事?”三缄曰:“弟子俗号三缄,特求道长指引入道之方耳。”老道曰:“尔乃功名中人,求尔功名足矣,何问乎道?”三缄曰:“弟子已知功名富贵皆属空花,一切世情淡如白水,祈道长垂悯,渡吾出兹苦海,自此永不以尘心在抱矣。”老道曰:“尔果真衷求道乎?”三缄曰:“然。”老道曰:“如是,且入后厢,役任汲水,如弗懈乃职,尘心不动,再为示指。”三缄于万死一生之际,得此提携,遂乐任汲水之劳,以求安身于此。
  且说邬、杜二公自南关归都,缓运征车,晓行夜宿,将近半载,已到都中,归得家庭,父子妻儿悲喜交集,僚友往来看顾,各办筵席为之洗尘,或问辽阳风俗若何,或问历此路途几许,言到入关苦况,无不骇然。整整盘桓一月有余,酬酢始毕。
  一日,杜公府中独坐,猛然思及三缄所嘱:“吾已归都享此安闲,谅彼身在秦岭,云影望断,度日如年矣。趁今闲暇,去晤梁某,看作何若,且为彼父母通一消息,免使莲蓬白发朝日倚闾盼望,泪盈襟带焉。”遂驾巾车,访及梁公子府门。
  传帖入内,公子见帖,不知杜公过舍胡为,谅当日与父同寅,罪满归都,来此一晤,然吾尚未拜谒,彼竟车驾先来,面颜大有不便矣,即整衣冠,接于滴水檐前。杜公入府行礼毕,公子曰:“年伯远道言旋,侄已决定明日踵府问候,为公洗尘,不料年伯先临,侄殊抱愧。”杜公曰:“贤侄身当大任,得暇日少,吾亦知之。吾今日踵府者,一则与老夫人请安,二则贺公子再升官品,三则为三缄之事而来也。”公子闻“三缄”二字,惊询杜公曰:“三缄而今在于何地?”杜公曰:“尔可请出彼之父母,吾一一告之。”公子忙入内室,请三缄父母出。
  杜公见而拜曰:“尔子三缄充配辽阳地界,甫脱役难,又被强暴殴死,银钱尽失。幸而神天默佑,得以复生,然囊底空空,衣不蔽体,未抵秦岭,疾生意外,束手待毙于泥涂。吾偶遇之,扶归山亭,将疾养好,俟至异日罪满同归。不意邬公府中与吾调停,吾竟宥罪先返。临行之际,所余荞粉并及羊毡,吾与邬公一概相予。三缄牵衣在道,依依不舍,嘱咐吾归务到梁某家告及父母,兼求梁公子急与周旋,使彼宥罪早归,得以侍奉高年,感恩不浅。”
  三缄父母闻之大哭,向杜公拜曰:“承活儿命之德,又予衣食之恩,倘得蠢子归来,定当衔环以报。”言罢,双老跪于梁公子前,祈筹宥罪之策。公子与杜公见此情形,各皆洒泪而扶之起曰:“封翁封母,不必悲泣,吾等自然急为调停,如宥罪文下,着一老实家仆,迎郎君早早返旆,以慰封翁封母之心。”二老闻言,又复下拜大哭而入。
  梁公子遂设筵席,与杜公洗尘。饮至数巡,低声向杜公曰:“侄询年伯罪尚未满,如何赦之?”杜公曰:“求之当道,自易易耳。”公子曰:“余宰辅可以托乎?”杜公曰:“吾闻三缄罪款出自上衣,宰辅与之可相得否?”公子曰:“才结姻好,甚相契焉。”杜公曰:“如是尔求宰辅亲到上衣府中,与彼说明,其事更妥。”公子曰:“亦仗年伯暗里襄助。”杜公曰:“得罪之人,不便常会官宰,此事全赖公子速速作好。须知云山万里,远客望而生伤也。”公子额之。饮罢酒肴,杜公辞去。
  公子送出府外,刚转身来,二老又跪于其前,祈急筹量,以宥子罪。公子不忍,遂入宰辅衙内,与宰辅言之。宰辅曰:“三缄罪加上衣,必与商而后可。”公子曰:“急祈姑丈去乞此情,如能宥也,三缄之幸;如不能宥,又看姑丈如何设法焉。”宰辅曰:“尔暂候此,待吾即去试与之言。”去不逾时,宰辅归语公子曰:“可贺,可贺,上衣已允矣。”公子喜,即请宰辅行文。宰辅命一书吏将文书好,公子携归,交与三缄父母。二老喜出望外,当命家人恒恩整饬行装,望辽阳大道进发。






第十八回 化仙府凭空试法 出辽阳选地为家


  三缄自得老道许以汲水之役,每日勤勤谨谨,不令水池稍竭,以使老道欢,再不外起尘心,恐为逐出。一夜,老道呼而谓曰:“尔任汲水之役与牧羊之役,何者为佳?”三缄曰:“汲水胜牧羊多矣。”老道曰:“以尔心中,今所尚者何在?其在名耶,吾送尔归,仍作邑宰;其在利耶,吾洞府内广有金帛;其在酒与色耶,吾亦使尔如愿而偿。尔试为吾一言其志。”三缄曰:“名利酒色,吾已深厌,所愿者,如道长瑶台趺坐,身无累境,心入静境耳。”老道笑曰:“尔受匈奴无限艰苦,所迫而然欤?抑亦甘心悦服而然欤?”三缄俯首再拜,曰:“实出甘心,并无勉强。”老道曰:“如是且免汲水,予尔一室,尔入静坐,如果毫无妄念,吾便收尔为徒。”三缄曰:“道长既有此恩,吾愿坐之。”老道遂呼道童引入斗室。室内别无器具,惟一石台可坐。三缄甫入,道童已锁门而去矣。
  三缄独坐其间,只意一日之久,必辟门呼食。殊坐已二日,渺无人声。三缄饥甚,意在思食,似有一筵设于室中,转瞬间又空空无物。其心暗计:“是必老道设此以试语者。”于是不复思及焉。然饥火焚心,几不能持,于无可如何时,思及老道趺坐形像,假效之而双目紧合,腹如饱食然。二日已满,道童辟门而入,曰:“老道呼尔。”三缄忙下石台,出见老道。老道曰:“尔坐二日,饥乎?”三缄曰:“始而腹馁思食,继效长老趺坐,瞑然合目,则忘其饥。”老道曰:“精聚神凝气实充,结成宝物在当中;神仙辟谷无他法,只此灵犀一点通。”三缄虽闻之而不能解。老道曰:“人世之所谓荣耀者,皆曰公候将相尚矣,岂知神仙荣耀,更甚于公侯将相乎?今夜道祖寿诞,群仙拜祝,吾洞内凡道童辈暨汲水燃香洒扫之子,悉随吾去,以视其荣。俾尔归来,勤造仙道。”言甫及此,三缄拜舞而请曰:“吾欲一附骥尾,不识道长肯见许乎?”老道曰:“皆可许之。”三缄欣然,当将羊毡拍去尘垢,左牵右展,无有停时。
  傍晚之际,老道命一童子出呼云车。童子领命来至殿外,向天呼曰:“云车来,云车来。”呼声刚住,果见云车无数,接连而下,霞光夺目,彩色炫人。顷之,老道问童子曰:“车可齐乎?”童子曰:“齐矣。”老道曰:“云车既齐,尔等各择其所爱者乘之。”其时洞外纷纷,各乘一车,直向云端而去。
  三缄见老幼道士俱入空中,方欲上车,一汲水仆人上前阻定曰:“毋急毋急,待吾登天后,尔再上云车不迟。”三缄曰:“让吾先去可乎?”仆人曰:“尔来几日?”三缄曰:“十数朝矣。”仆人曰:“入门十天,即要僭登云车,恐将仙人羞死。吾来此洞百有余岁,所汲之水可成江海。尔之所汲,不敌龙王大泣一场,何德何功,敢与吾比?漫言吾夸海口,尔欲道学修仙,宜预拜吾门,看吾心内欢然,还教尔一二分否。”三缄闻言,不敢造次,竟让汲水者先上车去,始行登之。殊坐其中,车毫不动,用尽足蹬手扭之力,仍复寂然。
  正值计无所施,后面来一大汉,两手合抱,立于车前。三缄不问车如何起,只以两足乱蹬不止。大汉怒曰:“尔坐过云车乎?”三缄曰:“未也。”大汉曰:“凡坐云车,有数句灵咒,方驱得动。尔一上车,但用足蹬,是车岂似紫河,定要踏滥才能得出。”三缄曰:“灵咒若何,祈君教我。”大汉曰:“尔非吾徒,如何教法?”三缄曰:“吾即拜君为师,有胡不可?”大汉曰:“师参别人,一礼亦可。我这驱车灵咒,语句烦冗,足要叩头一百,底都不扣一个,然后教之。”三缄曰:“叩首不难,谁为记数?”大汉曰:“吾为尔记焉。”三缄于是连连叩首,足至一百之数,始立于其前曰:“弟子已参师矣。驱车灵咒,祈师教之。”大汉曰:“此咒最为灵应,吾教之,尔其和之。”三缄诺。
  大汉曰:“劳烦尔推。”三缄亦曰:“劳烦尔推。”大汉曰:“尔早有此咒,吾将尔推至三十三天矣。既坐便易云车,劳烦二字都舍不得,谁肯奉承于尔?况者云车的车夫,甚不轻易,吾自四十八岁造,至六十始成推车大仙。尔劳烦二字俱无,岂云车游行,是风吹之走耶?”三缄曰:“吾初驾云车,尚不识此道理耳。”大汉曰:“尔捱匈奴的皮鞭,又捱得来?”三缄曰:“弟子愚昧无知,祈师宽恕。既拜门下,望师导上天去一看荣华,归来时又重重拜叩。”大汉曰:“焉有弟子坐车师推之理。不若待吾坐定,尔力推之,爬着车儿,随吾一睹天仙,即尔万幸。”三缄曰:“如是请师上车。”大汉不疾不徐,上车端坐,三缄将车摇动,果然斜斜直上,加以风送,其去如梭。
  三缄手不敢释,紧抓车尾,睁眼一望,已至半空,畏甚,闭定两目,任其所之。
  顷刻间,大汉呼曰:“止。”其车遂停。大汉已下,三缄犹然闭目抓着车尾。大汉突解其手,厉声骇曰:“滚下去。”三缄身不自主,只向云车而扑。大汉将车移于一旁,三缄仆地,久之间曰:“吾身落到地否?”大汉曰:“快矣,快矣,仅有二尺四寸矣。”三缄睁目睨视,乃在平地,翘首四顾,顾已而询曰:“天上亦有山川井地乎?”大汉曰:“若无山川井地,圣神仙佛,未必呆在虚空。”三缄曰:“道祖宫殿在于何处?”大汉曰:“在天上。”三缄曰:“师与弟子已登天矣,胡言又在天上耶?”大汉曰:“天上复有天也。”三缄曰:“天上之天,与下重较量如何?”大汉曰:“还不及人心耳。”三缄曰:“此次师仍坐上云车,弟子愿服其劳。”大汉曰:“明明是车尾儿带尔上天,何服劳之有?然师已慵坐,此次让尔坐之而吾推之。”三缄喜,叩拜大汉而后坐焉。大汉曰:“尔将目闭着,天愈高则风愈大,恐于眼眶吹起火时,所视不远。”三缄如命,合定双眸。大汉将车转运片刻,曰:“到矣。”三缄睁目视之,与前无异。因询之曰:“师乎,此重天何其易上如是乎?”大汉曰:“善推云车,自不难耳。”三缄曰:“宫殿安在?”大汉曰:“尔之身后,非宫殿而何?”三缄回顾,果然重重宫殿,闪闪金光。
  信步来至首门,瞥见二虎蹲踞于外。三缄骇曰:“二虎当道,如何能进?”大汉曰:“虔诚一拜,虎自驯服,不尔惊也。”三缄怯甚,遥而拜及,虎亦举爪,如答礼然。拜罢而入,已经重门三四,人迹渺无。三缄曰:“仙人究在何地耶?”大汉曰:“尔可登是楼头,由窗隙偷窥,自见仙子矣。”三缄于是缘梯而上,倚窗外望,更见宫殿无算,层层阶级,玉砌金嵌。宫殿中五彩云霞,凝结一片,群仙济济,道冠道服,尽属绣龙盘绕,候于两旁。无何,钟鼓齐鸡,笙箫并奏,一声雷震,执事排列,幢幡羽扇,塞满殿庭。事事停妥,金门展放,一道童手捧《太极图》,红绿毫光直透殿外,又一童子牵着青角板牛,吐气如虹,闪灼光明,似金似火,凡有窗棂之处,皆为射入。三缄骇退数十武,而光仍照及焉。当是时也,心已畏甚。
  大汉突上楼头,呼曰:“快临窗一望,道祖驾至矣。”三缄疾趋视之,遥见道祖白须白发,龙服冕旒,端坐于台,台上彩霞周围旋绕。群仙拜舞毕,殿门展处,金光一道,退入宫中。
  来祝群仙列坐两廊,设筵畅饮。饮罢,四散纷然,或虎或龙,或凤或鸾,所乘不一而去,老道亦坐云车而返。群仙散尽,三缄犹呆立窗前。大汉曰:“群仙已归,尔奚若者?”三缄曰:“吾已在天,不愿归矣。”大汉曰:“如何?”三缄曰:“仙子之荣,吾甚羡慕,不忍归也。”大汉曰:“尔且归去,俟仙道修成,再来此间,永不归耳。”三缄不语。大汉怒曰:“尔果不归耶?尔即在兹,吾将去矣。”言讫隐然不见。
  三缄于大汉去后,复到仙宫细细视之。视之已遍,身倦欲卧,即于宫内凴几而眠。眠久而苏,极目环顾,仍在峭壁下一石穴前焉。遍寻老道,未见其人,汲水仆夫暨推车大汉亦寂然无有。三缄泣曰:“老道弃吾而去,吾何以生?”于是带着泣痕,盘桓穴外。忽见草履二只,挂于荆棘,内有红笺一条,拾而阅之,上题四语云:“是履草为身,能将上境登;过山兼越岭,底下惹风生。”三缄视此,已在一知半解之间,然其心急,欲哀祈老道度脱苦海,忙忙携得草履,遍绕峭壁寻之。
  寻至红日西斜,腹馁无食,兼之足力软弱,难于奔驰,遂坐石台将草履穿上,心思欲登峭壁,足底似有人扶,腾空而升,直到山顶牧羊之地。入目犹昔,恐被匈奴所见,转思欲过秦岭,仍到原处,以候宥罪音信。思犹未已,足下云起如絮,将身拥着,飘忽而行。两耳风声浓浓,顷刻下坠,详视地面,已在秦岭山亭外矣。由山亭东转,竟至邬公所住,第见草舍如故,羊毡等物毫无所有,空空一室,瞩目神伤。三缄是时欲居此地,候其信音,则粮食绝无,欲不居此以候音信,又恐两相错失,误及来人。左右图艰,游移莫定,猛然思及芦花岸上旅主多情,不如到彼候之。一则口食有需,一则都人来往必从此过,甚属两得其宜。意计甫定,草履忽然运动,将身送至空际,竟向芦花岸之旅舍而坠焉。
  三缄入舍,拜谢旅主裹粮之恩。旅主惊曰:“尔去数载,尚在人世,所居何地,可悉言之。”三缄遂将始遭强暴、继陷蛮邦、无限磋磨备陈颠末。旅主曰:“入此蛇蝎之乡,犹是完璧归赵,若非仙神护及,不能至此。吾也设肆有年,凡充配而去,能得生还者十仅一二。子今归来绝地,诚不幸中之大幸也。吾当煮酒贺之。”当命老妻设筵,三人共饮。
  酒筵将罢,旅主谓三缄曰:“相公既出牢笼,宜归中国,然孤身只影,途程不熟,将如之何?”三缄曰:“前日杜公归都之时,吾已叮咛嘱托,如赦罪文下,吾家父母必遣人来,欲在岭下久住以俟。恐吾家人误被匈奴所擒,思在此地候之,更为妥实,故于今日特踵贵肆焉。”旅主曰:“凡中国人欲投秦岭,必由此去,相公之策不差。”三缄曰:“所愧者身无半文,一饮一食,须与旅主欠着,俟家人到日,如数偿还。”旅主曰:“一人所食几何,只管宽心以待。”言言语语,日已西坠,旅主撤席,另设牀榻与三缄卧之。三缄卧时,将草履卸下,祝曰:“吾非草履,安到于兹,他日还乡,必供以香火。”祝已而卧,梦昧中见一老道向前言曰:“是履到此,尔无大用,可还吾来。”三缄曰:“愿祈道长垂怜,借此草履以归故国,然后相还。”老道曰:“尔回故原,不必此履矣。”遂以所持之杖,向履一击,履化双鹤翱翔空中,哑然一声直冲霄汉,老道亦渺。三缄惊起,急索草履,不知所之。次早言于旅主,旅主称奇不置。
  三缄曰:“吾承旅主厚恩,安居于此,究不知杜公归去,有救吾之心否也?”旅主曰:“尔耐候之,自有音信。”却言恒恩领主人命,晓行夜宿,风尘劳苦自不必言。一日午刻,已抵芦花溪,转转旋旋,竟至旅舍。旅主问曰:“客从何来?”恒恩曰:“中国。”旅主曰:“来兹何事?”恒恩曰:“奉家主命,特到秦岭迎公子归耳。”旅主曰:“尔公子何名?”恒恩曰:“三缄。”旅主曰:“尔公子三缄,系前岁充配辽阳者乎?”恒恩曰:“然。”旅主曰:“如是没已久矣。”恒恩曰:“杜公归时,尚言身居岭东草舍内也,何时没之?”旅主曰:“自杜公去后,未逾一月,即染疾而没焉。”恒恩闻言,大哭不止。旅主笑曰:“毋泣,毋泣,尔家公子已在吾舍。尔入左室,自得相逢。”恒恩遂止悲声,急入室内,果见公子卧于榻中。近榻呼之,三缄苏,突见恒恩跪地,忙然起榻,泣而扶曰:“恒大哥何时到兹,老封翁与老封母安否?”恒恩亦泣曰:“仆适到此,封翁封母俱安泰无恙。”即将家音暨宥罪文书交与公子。三缄视毕,复命恒恩坐下,家中事事问楚,然后呼食同餐。次日,命仆持文交南关驿吏,当得遣发文书一角,三缄不胜欢欣。旅主是夕为三缄祖饯,三缄谢银十两,不受,争推良久,强纳于袖而后受之。天刚晓时,旅主饭食已设。三缄餐罢,拜辞旅主向阳关而去。
  归心似箭,足底无停,不觉不知,已抵都下。急到梁公子府内,会拜父母,抱头大哭。公子在侧,虽婉言劝解,亦难禁泪如涌泉。三缄拜见父母后,转拜公子,代奉甘旨与调停宥罪之恩,公子逊谢不已。翌日,公子治酒一筵,请杜公过府,三缄且泣且拜,感激之恩难以言传。
  消闲数月,转归里闾,心厌旧日所居,村民甚众,不堪烦扰。觅及西庄之近山近水者,另建房廊,绕户一派溪流,左右回环,甚为幽赏。三缄乔迁于此,足迹不出门庭,日日勤奉高堂,暇则闲游村郭,一切功名富贵以及访友求道之事毫不关心矣。






第十九回 集诸仙洞中议道 化田翁郭外谈玄


  是时,灵宅子查得三缄久绝求道心念,依山傍水,选地而居,株守庭帏,事亲与耕田共乐。因发叹曰:“枉劳群仙议及,虚无临凡脱化数年之久,前幽关,后命门,上黄庭,下关元,一毫不解,安望玉池之水灌及灵根哉!紫霞当日不命根深蒂固者肩此巨任,而偏选及虚无子,计殊左矣。倘久任其悠游道外,一旦为财色所迷,不惟阐道难期,而且坏道弗少。吾不预为整顿,有负道祖一片慈仁。”遂命守洞童儿约集诸仙,再议问道之士。童儿领命,四处洞府拜请仙真。
  一时虎啸龙吟,鸾飞凤舞,同集灵宅子洞内,列坐其间。
  中有丹法子、法海子、金胎子、子丹子、神室子、阳神子以及至等子、至空子,同声问曰:“灵宅真人命得童儿来洞相邀,或论道于三关,或讲玄中昆仑,吾等愿领略之。”灵宅子曰:“明性教人,灵通在汞之窍,诸真深造,过于吾者多矣,何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吾之约集诸真来吾敝洞者,特为大道计耳。”子丹子曰:“所计为何?”灵宅子曰:“前岁王母见世之求道者不知前降后升,乃自然坦道,尽以左上右下,正轨不遵,始请道祖阐明,归于画一。道祖传命群真,确议阐道之仙,共推紫霞。紫霞选及门人虚无子脱胎入世,引诱学道者以从正轨,灭却邪宗。忆自虚无临凡廿余载矣,犹然一团顽石,毫道未知,而今株守在家,访道之心已灭。吾欲另遣各家弟子化身阐发,俾道速明,不识诸真以为可否?”阳神子曰:“倘另遣弟子,仍似虚无弃道不求,又将何说?”至空子曰:“尘世陷人,深有万丈,以虚无子仙根孔固尚且如此,而尔我之门人可知矣。不如请及紫霞,同催阐道,彼必有法以督三缄之为愈焉。”丹法子暨诸真曰:“至空子之计甚妙。”即命童儿驾动飞车,往请紫霞。
  紫霞闻诸真相招,知为阐道之说,遂驾祥光来灵宅子洞府。
  诸真迓入坐定,至清子曰:“曩者真人领旨,独任阐道之劳,遣得虚无换骨临尘,已廿有余岁,道中底蕴,大约精习,可以引人入胜,能灭旁迕之门矣。”紫霞曰:“自领旨后,聚仙台前众真议及虚无,各以此子仙根深厚,临凡入道不难。孰知以至深至厚之根,偏易陷于名利。弟子使彼受辱匈奴,今虽名利淡然,而求道无心,恨不能化及一时,缓缓俾伊父母辞尘,然后引入道门,谅自易耳。”至空子曰:“此任匪轻,宜急教尔门徒食彼胎津,以得道妙,使之阐于人世,方不负道祖雅意与众真推尊。”紫霞曰:“谨领雅教。俟三缄脚跟立定,弟使一虚无圈子固彼灵根,自然蕴结胎婴,借外功以为阐道计。无如事在缓而不在急,未可以一蹴而企也。”诸真曰:“紫霞之言固是,总宜放诸胸次,不可以度外置之。”言已,纷纷散去。
  紫霞知是灵宅子举此一番异议,因谓之曰:“吾弟子即尔弟子,尔亦宜代为设策,引以入道,奚以袖手坐观成败乎?”灵宅子曰:“尔弟子之教之自尔,应是道高根固,不染泥涂。吾辈何人,敢训尔之佳弟?”紫霞曰:“尔不敢教,何起异议以约诸真?推尔之心,既约诸真,谅必欲夺阐道之任。吾即复道祖命,将虚无子撤回,让尔又遣门人脱胎尘世。”灵宅子曰:“此心吾固有之,奈诸真不从,同奏道祖耳。”紫霞曰:“何必群真,尔我亦可。”即携其手,竟投八境宫中。群仙得知,相阻云头,解劝而罢。紫霞归洞,暗思灵宅子有此异议,又是一坏道之根也,咨嗟太息者久之。
  却说灵宅子心病既被紫霞指出,复见诸真己议弗从,静坐洞中,闷闷不乐。适有门徒总真童子外出归来,询及灵宅子曰:“吾师今日相约群真,若何计议?”灵宅子曰:“诸真不从吾言,反受紫霞一番斥责。”总真童子曰:“前有虚心子,不服虚无子肩此大任,故脱生七窍以坏道门。师欲仇复紫霞,不若迷弄此人而教以坏道之策。”灵宅子曰:“尔言甚合吾意,但不知七窍此刻作何事故?”总真童子曰:“吾愿四处访之。”灵宅子曰:“尔如访得,急回洞府告吾,吾自有以教七窍焉。”总真童子遂站上云头,欣然而去。
  七窍自九柏庄归后,负疾已愈,又别萱庭,由东而西,以访良友。征途内凡遇名山古剎,必盘桓玩赏,或一二日、三五日不等。时当二月下旬,禁火之天,家家拜扫。七窍得此春气和暖,策马缓行,不觉午烟炊余,日影西逝。正觅息肩之所,前行六七里,瞥见丛林高耸,境界不同。询之老农曰:“前面丛林,剎耶,观耶?”老农曰:“观也。”七窍曰:“何名?”老农曰:“是观名『心神』,观内之门有三:首重门曰关元,次重门曰中极,三重门曰会阴。三重能到,内有池为中池,有厅为神厅。厅极洁净,原无渣滓,外人不准入之。”七窍曰:“是观有此佳境,可以游览数朝矣。”老农曰:“不特此也,中一老道号子精子,能养神火,能积坎水,以受精符,不比凡胎。
  如入是观而得晤,可以延龄益寿,长生为老焉。”七窍曰:“此道寿算几何?”老农曰:“自有天地,此道已在,乌得计其寿算哉!”七窍闻老农言,急欲入观以觇其异,于是加鞭策马,竟奔丛林。
  刚到山麓,钟声一杵,直与天外红霞而并落。七窍入于耳而醒于心,曰:“声从空处来,仍从空处散;释门了空空,道由空际炼。是空又非空,欲见不得见;此理究如何,总在心头愿。”其在七窍虽信口歌之,而不知道即寓乎其中也。歌声甫毕,拾级而登,已到观前。门外一坊,上鎸二大金字曰“幽关”。
  过坊回视,坊后又鎸二字曰“命门”。由坊直进,阶级赴上,即是观之首门,额曰“先后分天”。从首门而入,则正观在焉。
  极目视去,两旁窗棂排列,知为左右厢房。七窍来至正观之中,人影渺无,大声呼之。左厢来一老道,黄发儿齿,近而询曰:“子为谁?呼吾何事?”七窍曰:“吾族常氏,贸易归来,迷却途程,兼之天晚难行,欲于此借宿一宵,祈道长容纳。”老道曰:“敝观甚阔,借宿何妨。”言讫,转身入内,捧茗出献。
  茗后,询曰:“行人食乎?”七窍曰:“未也。”老道似已先知,即抬黍出。
  七窍食毕,闲坐厢内,老道陪之。七窍曰:“闻得贵观有长生老道,其信然欤?”老道曰:“吾观本有此道,住于殿后神庐,从不与人轻相晤对。”七窍曰:“敢烦道长先为致意,俾吾一晤,可乎?”老道曰:“此道性情奇古,要晤彼者,自去晤之,但神庐外有门三焉,能入关元门,则中极门难通,能入中极门,则会阴门难进;如三门能入,至于会阴,历神庐不远矣。”七窍曰:“长生老道号子精子乎?”老道扫:“尔何知?”七窍曰:“闻之老农耳。”老道曰:“子精子常谈四语,尔如能解,必辟门以待。”七窍曰:“四语如何?”老道曰:“无中生有有生无,有有无无一笔涂;有若无时无若有,大道传来未有初。”七窍吟咏数十遍,不解所说何事,俯首沉思。
  老道曰:“子能解乎?”七窍曰:“不能。”老道曰:“如不能解,休望晤彼也。夜深矣,子受况瘁之劳,可就寝矣。”遂持红炬,导入密室,牀榻帐被,极其洁净。老道将炬置于案上,飘然竟出。七窍亦倒榻而眠。
  至晨钟初撞,七窍方醒,老道捧水净面,旋又呼餐。七窍曰:“道长无徒乎?”何炊烟自任,如斯之劳也。”老道曰:“而今年幼子弟,惯于逸乐,不惯劳苦。吾前陆续招徒,已至四五之多,不惟不耐苦劳,兼厌道家淡泊,曾不几载,又易道服为俗服焉。所以吾至老境,尚属一人。”七窍曰:“观中尚清闲自在,有何劳苦耶?”老道曰:“子毋言清闲二字。凡学道人入此观内,采薪汲水,皆要一身任之。”七窍曰:“吾欲在观消闲数日,目睹道长劳劳碌碌,心实不安。”老道曰:“欲在观游玩,只管任意。如言吾劳,尔不来兹,亦犹是也。”七窍自此在观久住。紫霞已知总真童子奉灵宅子命,欲传七窍坏道之方,遂化一田舍老翁以俟七窍,如其在观必有游及村郭之时。
  一日,七窍独入观后丛林,意欲偷窥三门以及神庐等处。
  殊极目观望,野雾蒙蒙,神庐在若隐若现间,不能明视。望之已久,转过观左,林外现出万顷良田,鸡犬桑麻,俨然农家风景。于是且行且止,竟来村郭。但见星罗棋布,居民散处,不断炊烟。七窍暗自思曰:“田家有至乐,胜过游人多矣。而且陌头高处,风摇嫩柳,笑带山花,小埠平原,草绿如缛,牧子横骑牛背,吹笛声声,更足令人赏玩不置。”七窍信步刚到陌头,忽一田翁撰杖而来,见七窍散步郊原,田翁伫立凝视。七窍游行已倦,正属无聊,思欲与之闲谈世故,遂上前而揖曰:“老翁万福。”田翁亦拱手,询曰:“相公何来?”七窍曰:“闲游至此。”田翁曰:“年尚轻轻,好此闲游,必不恋红尘富贵而心慕大道者,可敬可敬。”七窍曰:“论道则一无所知,不过淡于名利,探访良友,以定趋向耳。”田翁曰:“聆先生言,果非庸流。但尔此行栖身何地?”七窍曰:“现于心神观暂止征车。”田翁曰:“是观仙子常游,非凡境也。”七窍曰:“吾初来时,询及老农,言有子精子已成仙品,吾欲见之,祈指前程,而观中老道又言难于晤面,故迟迟未去,以冀相见有期。奈此观中不堪寂寞,是以今日散步村郊看看风俗如何。兹一极目,真所谓风淳俗美,仁厚之乡也。”田翁曰:“地俗粗鄙,见笑高人。然君既临敝村,吾之茅舍历此不远,如弗嫌尘垢污体,山肴薄卤,可以言欢。”七窍曰:“翁如见容,贵舍仙居,正欲登堂一拜。”田翁曰:“既尔慨然愿入吾门,吾当设筵以待。”遂携杖前导,由村转郭,行约里许,数椽茅屋已在即焉。田翁导入,厚设筵席,款待殷懃,杯酒之间,语语相洽。
  席将终矣,田翁曰:“吾与相公一面初交,谈论如故。尝见红尘世界,贪名好利,作出无算奸谋,即得名利如心,转眼消化。诚弗若修身炼道,超凡入圣,不生不灭,快乐无穷也。惜吾老矣,此志不能遂耳。”七窍曰:“大道之说,耳闻熟矣,究不知径从何入?”田翁曰:“吾于大道稍识一二,今日得遇知音,不妨侃侃而谈。以相公天授之聪,如或解得,由兹上达,亦未可知。”七窍曰:“翁试言之。”田翁曰:“清心养气入虚无,精固神凝在本初;有若无时无若有,第一功夫在此乎。”七窍曰:“第一功夫者,必走入门要诀,而第二步又如之何?”田翁曰:“气聚神凝子精固,灵根坚稳防异误;除得旁迕入幽关,其中方步逐相逐。”七窍曰:“翁之谈玄,奥妙深微,恐难得径而入也。”田翁曰:“心如在道,道即在心;心不炼道,道若海深。如得一径,循序以登;顺天之气,随地而行;久久自熟,能结胎婴。”七窍曰:“翁非道中人,能知道中妙;既知道中妙,即属道中人。敢求略指法门,俾吾得以修持。倘有寸进之功,翁赐不少。”田翁曰:“尔其欲得正轨乎?欲得旁迕乎?”七窍曰:“旁迕何用,须得正轨,方遂吾怀。”田翁曰:“尔也切欲求吾指示,吾虽不才,敢吝所知?但以相公气色而论,不久即有旁迕坏尔正轨也,尔宜防之。”七窍曰:“任彼旁迕相引,吾心不入,彼又其奈我何?”田翁曰:“旁迕之道在道内者,尔或知得,在道外者,尔又乌乎知之?”七窍曰:“如事属道外,更难以诱吾矣。”田翁曰:“道中引人人不入,道外迷人易入骨;莫说名场利薮空,其中常把仙子误。此四语相公谨记勿忘。”七窍唯唯。
  田翁曰:“日将西坠,子欲归观,是其时矣。”七窍遂辞,向观而去。暗思田翁言语,知为不凡,欲转而再叩之,惜乎日之夕矣,忙忙促促,竟入观中。
  老道见彼归来,进以酒食。七窍曰:“今日得遇田翁,深谢厚意,已醉饱矣。”遂入净室,解衣就寝。魂离躯壳,似乎尚在村郊,意欲复入田翁之家,奈路径宛然,而茅屋不见。正盘桓陌上,恍闻田翁吁饭声声,寻声而至,极目审视,果田翁也。遥而呼之,田翁伫立待之。七窍趋近身旁,田翁携手,附耳言曰:“假冒三缄休识认,教入名场遂乃心;尔是道门仙子骨,休去坠落陷人坑。”言罢,掌推七窍,倒地而醒,忙然起榻,细细思忖,不解其故,仍复卧之。






第二十回 冒三缄题诗访友 引七窍入阁言情


  老道晨起拈香参道后,子精子忽出神庐,与之言曰:“尔观所住之子,乃紫霞门弟子虚心子所化,尔毋慢之。彼欲去则不可留,欲止则不可遂,上天下地,结得一段奇谈在此,毫莫转移也。”嘱罢,退入神庐。
  老道将斋食办毕,拍门呼餐。七窍起,整衣而出。餐斋后,盘桓观内,若有不豫色然。老道见而问曰:“相公面带愁容,有胡不乐?意者敝观鄙陋,不堪为室,饮食淡泊,不堪入口乎?”七窍曰:“观地幽深,无殊仙府,斋筵精洁,不异珍馐,厚谢朝朝,久已不便。吾之愀然弗乐者,以访友未遇故耳。”老道曰:“公子既欲访友,吾观东偏有明堂宫焉。前有子丹道人自昆仑而来,住于其内,凡四方学道之士以及求指休咎之流,来访此道者络绎不绝。公子欲探良友消息,祈子丹老道示以往来客册,或能得其友之所在,亦未可知。”七窍喜曰:“有此佳境,吾必向彼一往。但去路不识,道长其能导我乎?”老道曰:“敝观无人,未克偕往。暂将观门落锁,导至三叉歧路,得见明堂宫境地,然后归来亦可。”七窍曰:“如是有烦道长多矣。”临行时,老道询曰:“公子此去其长适乎,抑去而犹返乎?”七窍曰:“吾将行李携去,如知良友消息,则不反矣。”老道曰:“倘消息未得,不嫌湫隘,何妨转到敝观,久久住之。”七窍曰:“者是自然。”老道于是携杖前导,七窍尾后,出得丛林,向东而行。行至三叉路口,老道以手指曰:“公子向中直去,前面深林一带,即明堂宫之山麓。由麓左转,直上其顶,即明堂宫之首重。”七窍曰:“是山何名,如斯幽雅?”老道曰:“俗号是山为小昆仑。以其山势险峻,与昆仑无异也。吾不克相随矣,但愿公子良友在此,去即晤之。”言已,携杖而返。七窍见老道归去,孤身只影,向深林遄征。
  总真童子正在空际四处观望,遥见七窍洋洋洒洒直投明堂宫,忙按云头,坠于宫内,在客舍壁上,题四语云:“征鞭逐逐履尘封,才过西南又转东;访友不逢常念友,聊将信息寄飞鸿。”后书“游山逸士三缄题”七字,下又书细字一行:“明日下榻泥丸观。七窍贤兄若游至斯,得见俚言,速临一晤。”书毕,仍上云头从泥丸地界竟去。
  七窍是时已到明堂宫,参见子丹子后,宫之上下玩赏一周。
  转至西廊,瞥见诗句,遂问宫内道童曰:“贵宫至泥丸观,路有几许?”道童曰:“仅十里耳。”七窍曰:“观在何方?”道童曰:“西面。”七窍曰:“贵宫以下,又向何行?”道童曰:“向左。”七窍问明路径,念切良朋,离却明堂宫,望泥丸观进发。
  行约十余里,歧路在望,一上一下,两皆西去。七窍不识所向,暂息道旁,候有行人而访问之。候之甚久,来一老叟。
  七窍起揖而询曰:“敢问老丈,泥丸观之去路左乎,右乎?”老叟手指其耳,以不能闻告。七窍乃附耳而大声曰:“此去泥丸观左右两路,何者为是?”老叟似有闻也,笑而答曰:“尔问宜都县,老躯未曾走过。”七窍又大声附耳曰:“泥丸观在何处?”老叟似乎闻之悉也,而答曰:“犁板田处处皆然,不止此地。”七窍见其所笑甚左,难以问明,遂以泥作一丸,复作一观形示之。老叟视而默默良久,曰:“尔问泥丸观乎?”七窍点额者三。老叟曰:“尔不知去路乎?”七窍点额如前。
  老叟曰:“如是向下到黄庭观,向上即往泥丸观也。”七窍询楚,拜辞老叟,从上而去,竟至泥丸观焉。观之东西尽属厢房,西厢壁上早被总真童子题有诗句。七窍参罢老道,游至其间,见而诵曰:“一观游余一观遥,诗题壁上指征镳;君行莫谓天渊隔,急向前途折柳条。”后面亦书三缄题云。七窍诵罢,暗自思曰:“吾访三缄数载,仅见一绝,今睹二诗,亦尝以访吾为心,但不知还在是观否?”问诸道童,道童曰:“题诗人昨日至此,临行询吾以黄庭观之路,谅必到彼去矣。”七窍闻之,意欲追踪而往,奈天色昏黑,只得止宿于兹。
  紫霞知总真童子冒名题诗,将七窍征车已引至泥丸观内:“然于泥丸观寄诗,必引入黄庭,渐渐导至洞中,得见灵宅子矣。如见灵宅,断令七窍变迁心性,以为坏道主。吾不忍吾弟子坠落仙根,再尽师徒之情,从实告之。倘仍不听吾言,俟坏道时又作理会。”意计已定,按下云头,来在泥丸观中。
  是时,七窍因连日奔驰,力倦神疲,已入卧榻。幸此室内宿七窍一人,紫霞化作老道,拍门呼之。七窍惊寤,突然问曰:“良友来乎?”紫霞诳之曰:“来矣。”七窍喜极,急起辟户。
  待紫霞入室,举目视之,乃一黄发老道也。七窍兴致索然,勉强询曰:“道长访吾,有何事故?”紫霞曰:“吾观老道爷特遣送茗一瓯,与相公解渴耳。”七窍曰:“有劳深夜送茗到此,何日能酬?”紫霞曰:“相公异乡贵客,敝观穷道无甚款待,有慢多矣。但问相公,所访良友为谁?”七窍曰:“三缄其人也。”紫霞曰:“贫道俗家历三缄不远。前于清明佳节拜扫归里,闻得三缄株守家庭,奉彼双亲,以尽子道。问诸多老,言自出仕昆明,充配蛮邦,名利心淡,而今而后,不愿尘世扰攘。子又何能得遇此人乎?”七窍曰:“子言左矣。吾自明堂宫见题诗句,后注『三缄』二字,又于泥丸观题诗寄吾,彼非三缄,畴肯冒其名耶?”
  紫霞曰:“相公数年访友,征途所历,曾遇山妖乎?”七窍曰:“有之。”紫霞曰:“如系山妖假冒,恐于乃躬有害也,相公不可不察。”七窍曰:“但见三缄之名,吾必追踪以至,即明识山妖假冒,亦不惧之,况未必乎。”紫霞见言不入,携瓯出室,叹曰:“天地大无比,自成一道理;其事有折磨,难使仙真去;退而听自然,顺逆随所遇。”叹罢而出。
  七窍思念三缄甚切,次朝早起,餐毕速行,暗计:“三缄初到黄庭观,必消闲一日,吾今此去,谅得见焉。”急急前征,不久已至。入见老道赤神子后,一中年道士导入客厅,款以斋筵。筵毕,闲坐厅内,道士常常陪之。
  七窍曰:“贵观台榭何多如是?”道士曰:“吾师酷爱此等,故右廊下有灵沼,左有玉池。玉池上有绛宫,绛宫上有楼十二,层层阶级相接。其中又有黄宫,宫内有五气楼、朝元殿,皆五彩俱备,入目堪珍。尽属吾师一心经营,修葺而成者,因此自号为赤神子。”七窍曰:“他不具论,十二楼中可准游乎?”道士曰:“自此楼成,无人得入焉。”七窍曰:“即不准游,尔可导吾外面一望。”道士曰:“楼宫在内,乌能外望?不若厢之左右赏玩花卉,尚可消闲。”七窍然之,遂随道士先至厢左。
  厢外奇花遍种,微风过处,香气袭人。左厢壁上,诗句甚伙。七窍逐一而视,中无三缄之名。道士曰:“此壁诗稿,系先年访道者作也。惟右厢墨迹,乃目下所题。”七窍闻言,趋至右厢,翘首望之,诗题满壁,一一详视,皆访道不遇悲伤之词。此壁视已,忽向前壁望去,壁尾有一“三”字,竟到“三”字前看之,乃“三缄”二字也。既有“三缄”二字,忙念所题诗句云:“访道人多异地游,但逢观剎便相投;金兰既已前生结,不遇焉能罢也休。”七窍见此诗句,反复吟咏不已。道士曰:“题诗人与相公深相契乎?”七窍曰:“素闻彼名,欲晤不得。吾之来游者,正为是人也。”道士曰:“如是,昨日到斯,言玉房观中有友相招去矣。”七窍曰:“玉房观历此何如?”道士曰:“不远。”七窍遂祈道士指以去路。道士导出观外,将去路详指而归。
  七窍步步狂奔,汗流浃背,及到玉房观,人影绝无。连入三四重门,始闻人声隐约,侧耳细听,声在小楼。七窍欲上,嫌非同类;意欲不上,又恐三缄在兹。想量逾时,求友心切,缘梯直上,凭窗窥视,乃一少年道士与一妙龄女子对坐其间。
  七窍暗思:“道士犹好女色,必非正观。”急急退下,向楼左视下,楼左室中惟一老道,石台趺坐,合目瞑然。七窍是时访友心思败兴多矣。乃退出观外,右旋而入,见斗室亦坐一老道,双眸合定,不言不动。斗室上又有小楼,如前偷窥,则一男一女相抱而坐也。七窍不敢声张,退下楼头。
  刚出室门,忽一道童惊惶问曰:“客从何来?”七窍曰:“为访良友也。”道童曰:“尔登楼否?”七窍曰:“入尔贵观,已上二小楼矣。”道童曰:“所见何物?”七窍曰:“一则男女对坐,一则男女相抱也。”道童曰:“尔惊之乎?”七窍曰:“未也。”道童曰:“如未惊此男女,亦属无妨。”七窍异,因究其所以曰:“贵观中何有女子耶?”道童曰:“尔见楼下人乎?”七窍曰:“老道耳。”道童曰:“此即彼之婴儿姹女,度出泥丸,倘被惊散,罪归吾辈。”七窍不复深究,转而询曰:“尔观可有三缄其人欤?”道童曰:“凡访道人尽居下厢,尔欲求友,恐在于此。”七窍曰:“尔观宽广,下厢不知所在?”道童曰:“尔随吾来,自能得见。”七窍诺,随道童行。
  从台转榭,由榭转阁,自阁转楼,时而花卉如林,时而蕉梧围绕,幽深雅致,妙不可言。台榭过去,远见一座大厢横于万花丛内。七窍问曰:“厢内无人乎?何寂静如此也?”道童曰:“内多道士,早斋后,有炼道而居静室者,净以凝神,必使精神上下,来来往往,通利一身天道,以种长生之草,有炼道而登高楼者,动以养性,必使方寸流通,活活泼泼,务期心地清明,以求不老之身。所以冥然寂然,无声可听。”七窍曰:“尔之言吾听皆虚,入内一观,自尔知矣。”言谈之间,已入厢内,极目四顾,果然道士无数,或行或止,或坐或卧,纷纷不一,未知谁是三缄。七窍欲问诸道,愧于启齿,哑然而坐。
  坐久无聊,散步缓行。行至厢后,犹有小厢,厢中棋子丁丁,声传户外。信步入视,见二人年属妙龄,相奕于案。七窍立顾案侧,约完三四局矣。道童排设斋筵,二人共入筵中,未尝呼及七窍。七窍亦不问彼姓氏。列坐其间。
  斋筵甫散,一少年愀然而叹曰:“欲驾征车别地投。”此少年曰:“何妨布局再勾留。”彼少年曰:“皆因访友心思切。”此少年曰:“他日重来话旧游。”诗句题后,此少年询曰:“日日见尔所思者七窍,所谈者七窍,所愁者七窍,谅此七窍必道高德妙,人品非凡,不然何渴想如是。”七窍闻得此言,禁不着口曰:“谁是三缄兄耶?”总真童子所化三缄忙忙答曰:“尔莫非七窍兄乎?”七窍曰:“然。”三缄曰:“频年访兄,几将合而又离,不意今兹有此一会,其殆天假之缘乎?”七窍曰:“三缄兄处处观内诗题粉壁,令弟见及,梦魂中亦欲与兄切相晤对。惜乎鱼鸿信渺,不仅兄思乎弟,弟亦常思乎兄也。”遂携手同坐,快谈不已。
  三缄曰:“是观访道者众,不若阴丹阁绝少人迹,尔我且到彼处畅叙情怀。”七窍曰:“阴丹阁与玉房观相连否?”三缄曰:“只隔数里耳。”七窍曰:“如此速行,以慰渴想。”二人于是出得玉房观,向阁而来。三缄曰:“今日遇兄,事非偶然,吾有一言,兄其听之。”七窍曰:“金玉之言,实所愿闻。”三缄曰:“昔日寻君不见君,梦魂常萦一溪云。”七窍续曰:“芒鞋踏破无消息,信是离缘断未曾。”七窍曰:“吾亦有言,为兄一诉。”三缄曰:“愿聆久矣。”七窍曰:“江湖游遍访斯人,近日犹封履上尘。”三缄续曰:“忽遇金兰心事阔,愁肠顷刻付离津。”七窍曰:“吾二人所言,足见三秋之感矣。”三缄曰:“待入阁时,再诉当年奔驰苦况。”七窍曰:“阴丹阁究在何处?”三缄遥指之曰:“前村粉垣杂露于蕉梧者是也。”谈谈论论,不觉已至阁前。
  甫入其中,天忽大雨如注。二人喜曰:“入阁刚看雨至时,相逢恩渥上天施;檐前漫听丁冬韵,似诉当年两地思。”言毕,阁内道童献茗设宴。三缄与七窍对坐席间,劝饮殷懃。酒至半酣,三缄曰:“七窍兄究今志愿如何?”七窍曰:“志尚未定,特访良友以决所从。”三缄曰:“吾前志在大道,以冀飞升,自出征途访兄,所遇道中之士不少,然皆为师承所误,无一能成。弟见此情,道心淡然,不若从富贵场中造得一官一爵,以封诰三代品级,以显扬父母名声,亦是人类之仙。倘徼神天默护,权掌州县,誓必除尽学道之辈,不使国有游民焉。所以急欲晤兄,恐兄为道所误耳。”言此口占一绝曰:“竭尽五伦方谓道,为臣侍漏始称仙;炼丹成汞皆虚事,看破圈儿即是贤。”
  七窍被三缄一席言语,道心已淡,尘心复萌,因询之曰:“兄志如斯,谅不变矣。”三缄曰:“坚如金石。”七窍曰:“冗既若是,弟志亦然。”三缄曰:“兄归速以读书为事,凡遇野道邪言惑尔,一切勿听。”七窍曰:“谨依兄教。”三缄遂顾渭道童曰:“与吾香焚阁外,吾二人对天同誓,以免心肠变更。”道童如命,二人出阁跪地,誓曰:“说甚《黄庭》说甚经,从兹不作道中人;假如背却今宵誓,天弗容分地亦轻。”誓毕,饮至通宵,彼此言词皆以鄙道为能。诘朝又重饮之,流连三日而后别。






第二十一回 过裙山邀入洞府 离沐水错认归途


  七窍、三缄义气相投,弗忍言别,不知不觉已三日矣。至四日早起,三缄谓七窍曰:“尔我谈情如漆如胶,即此聚首终身,尚未为足。无如空生斯世,负却为人一料。趁今年华甚富,不若暂为别去,俟功名成就,解组归来,然后广置膏腴,合院同居,方是长久之策。”七窍曰:“言言金玉,佩服深矣。弟欲前征,兄可送弟一程乎?”三缄曰:“分袂后不知晤对何年,乌得不送?”七窍于是收束行李,出了阴丹阁,携三缄手而泣曰:“相逢难较别离难,一诉离情泪泫然。”三缄曰:“千里送君终是别,何妨携手到阳关。”七窍听得“阳关”二字,泪落如雨,谈不成声。三缄慰之曰:“聚散何常古自今,骊歌难唱别离人。”七窍带泪而续曰:“相逢虽说还多日,此际焉能遣此情。”三缄曰:“吾兄义重已见言外,弟且多送数程,然后归之。”七窍曰:“如此更好。”行约里许,突然清香一股,逼面而来。
  七窍曰:“时逢初夏,无桂无兰,此幽香也胡为乎来哉?”三缄曰:“是必灵芝也。”七窍曰:“灵芝生于何地?”三缄曰:“吾闻裙山多产灵芝,故幽香乃达于此。”七窍曰:“此去裙山,路有几何?”三缄曰:“前面高耸插于云霄者是也。”七窍曰:“历此不远,吾与尔且h游览一周。”三缄曰:“兄喜游玩,弟当追随。”二人言已,转过路头,竟向裙山而去。
  刚到山麓,三缄曰:“裙山虽是一体,阴阳各别,兄也游之,其先阳而后阴乎,抑先阴而后阳乎?”七窍曰:“阴阳何分?”三缄曰:“阳山与日相近,广产药材,携筐采取之流往来不绝;阴山与日相远,时多雨雪,春夏皆然,故阴凝气湿,蛇虫虎豹多出其中,从古及今少有人到。”七窍曰:“如是则游阳而弃阴焉。”二人将所游决定,一趋一步,层层向上。时而附葛,时而攀藤,止止行行,直登绝顶。俯首下视,则汪洋浩瀚如在目前。
  七窍询曰:“汪洋者,莫非海若乎?”三缄曰:“然。”七窍曰:“何以裙山近乎海耶?”三缄曰:“山之卑者,人登其上视之,亦从而卑,眼界所以不宽也。若此裙山高出众峰之表,登临一视,万里河山皆在目中,此为高视阔步,无地不睹者,岂止海乎!”七窍曰:“此海何名?”三缄曰:“是名气海。左之洋洋万顷浪停而波静者,法海也。”七窍曰:“法海外有二江相灌,又属何名?”三缄曰:“一为丹江,一为法江,法海是为丹法会归之地耳。”七窍曰:“是山佳境若斯,惜未早登,以广识见。”三缄曰:“兄止俯视,即已心醉神怡,试为仰观,恐不知手之舞之也。”七窍被三缄一言触动,翘首上望,日月星斗,俨在眉梢,云雾烟霞,似在足底。极力详视,尚有一山挺立,插入天空。七窍惊曰:“裙山高矣,胡半空中复有山尖巍然高耸?”三缄曰:“是乃上昆仑也。”七窍曰:“昆仑之上,不只一乎?”三缄曰:“尔试视之,顶尖而最上者,上昆仑也;顶大而极圆者,中昆仑也;顶小而愈卑者,下昆仑也。”七窍曰:“上昆仑所出何物?”三缄曰:“上昆仑乃修炼阳神之地,长生远死之乡。”七窍曰:“中下昆仑又如之何?”三缄曰:“中昆仑隐于云内,为至清至空之境,见之虽卑于上昆仑,登之如入万仞虚空。而下昆仑则为仙子修丹发火之源焉。”
  七窍喜曰:“吾登裙山一仰观俯察,而得其道妙者多矣。”三缄曰:“阳山已游,可入阴山一视乎?”七窍曰:“蛇窝虎窟,何敢视之。”三缄曰:“蛇虎出林,必在属阴之候。今正午刻阳时也,彼不敢出。”遂携手而行,转至阴山。
  山半峭壁万仞,下有石穴,内多习道之人,或止或行,或卧或凭,纷纷不一。游约数里,石穴无算,均与前同。峭壁游余,结尾一穴极宽且大,穴外莹莹枯骨堆积石坪,亦有未化尸骸,非属半段身躯,即系一手一足,零落不堪目睹。七窍曰:“莹莹枯骨,与夫血肉未化之断首断足者何人?”三缄曰:“皆学道士也。”七窍曰:“学道之士,岂无父母兄弟,既没矣,胡为不厝?”三缄曰:“是皆蛇虎所食,尸骸不具,错杂于斯,虽欲厝之,乌能辨别。”七窍曰:“既属学道之士,当为天佑,何被蛇虎所丧哉?”三缄曰:“有素好嫖赌负债难偿,心畏父母鞭笞难于归家而学道者,虽名为学道,而实非学道。或贪财则假道惑众,或贪酒、或贪色则假道迷人。人或与父母斗气,暗逃在外,艰于衣食,借道为徒,不顾父母生死,概将劬劳抛掷。更或有身系独子,为邪言所惑,弃父母而入深山,习道未成,终身不返,祖宗血食自彼断绝。似此之辈死于蛇虎,宜乎不宜?世之习道者率皆类是,所以死丧若此其多。”七窍曰:“这样看来,道之误人,甚矣哉?”三缄见彼心已变更,意欲使之坚确不改,复与言曰:“裙山左面是吾当日出访尔时所从之师,此际尚在洞中,艰难万状,尔随吾往视,入目不送矣。”七窍果随之去,是时,灵宅子早化为老道居洞以候七窍,睹其形容憔悴,衣衫褴褛,有如乞丐,洞无别物,惟一坏鼎败灶而已。见七窍而出以坚心语曰:“悔当年误听紫霞老道所说,来兹学道,一习便成,即得上升,朝见天皇,加以仙职。孰知老道迷人法术至深且远,将吾害得老而无归。如当日不听煽惑之言,娶妻生子,值兹阳景,福享不尽矣,安有如斯之苦乎?”言毕泪流不止。三缄曰:“吾不掉转头颅,又几为尔害矣。”老道无言。
  七窍见习道苦况与此习道者流,好道之心埋于腹底。又以习道不成苦况,使彼目睹,学道之念乌得不化为乌有。三缄于是促其行曰:“兄可归矣。”遂将七窍导至坦途,言别一声,拱手而去。
  总真童子复还本相,来见灵宅子曰:“弟子引诱七窍,种种作用恐心不坚,又为紫霞化道士以乱之,及导入洞府,见师所化困苦行状暨毁道言词,去道心场坚如铁石矣,他日再为扶助。紫霞空以阐道巨任托诸虚无子,不独见此群仙,看彼如何付还虚无子仙真之位?”灵宅子曰:“必如是而吾恨始消也。”总真童子曰:“紫霞之仇一复,非但师恨能消,即吾道弟道兄眉长数寸。但愿七窍他年坏道,毒甚虎蛇。”师从欢欣,自不必说。
  且说七窍与三缄告别,奔走阳关,晚息晓行,足无停日。
  一日足力已疲,欲觅旅舍,以驻征车,无如道在中途地,难寻下榻。彷徨四顾,恰似孤鸟无栖。正狂奔间,灵宅子又化一老翁携杖前来。七窍揖而询曰:“敢问老丈,前途有旅舍乎?”老翁曰:“无之。”七窍无奈,求宿翁家,老翁慨然即导入室。
  室无多人,惟此老翁,汲水炊烟,以餐七窍。七窍见其年高而劳于步履,因问之曰:“翁有妻乎?”老翁曰:“去岁恸子殒矣。”七窍曰:“尔子何往?”翁曰:“吾子年甫二八,为一老道引诱,别吾夫妇,竟入深山。以去岁言之,已近三旬。老妻朝日倚闾痛哭,促吾寻访,吾于观剎寻之几遍,形影绝无,归告老妻,老妻哭曰:『吾儿求道不知道,抚育劬劳都不要,使娘朝日苦悲哀,如何能把仙真造。仙真谁是不孝人,自入迷途弗知窍,望儿快快转回家,大道亦可家中造。若令人人似我儿,灭尽人伦无世道。』因此望儿心急气逆而亡,留得老拙一 人,皂罪于此。”言已,张口而哭,致使七窍食不下咽。
  暂宿一宵,次早速行,暗思:“己尚有母,毋俾望子如老翁之妻焉。”自此道心尽灭,且见习道者如针刺目。然心有所思,目不暇视,只言归家念切,未审路径何如。约走旬余,横隔一江,水深而黑,江绕途断,舟子毫无。七窍独立江头,望洋悼叹。
  紫霞云游空际,下视七窍难于过江,意在还彼道心,化一道士,亦向此江而至。七窍见是道者,甚为厌恶,不与交谈。
  道士临江自叹曰:“吾闻是江名曰『沐水』,凡布帛类有洗不洁者能涤还本相。吾之来此,以浣吾道衣也。”言讫,将衣解下躬身而沐。转瞬间,所沐之衣鲜明可爱。道士又曰:“洁则洁矣,衣湿如何服之,须借二分太阳,为我一曝。”遂以两手向天祈曰:“借得二分阳,以曝道者裳;不过片时久,依旧付苍苍。”祝毕,果然捧得红日半边,以曝其衣。渐渐衣已曝干,服于乃躬,曰:“吾欲过江,奈无舟楫,且效高排雁齿,以便吾行。”取下丝縧,向江抛去,成桥一座,缓缓过之。
  七窍欲附骥尾,恐是障眼之物,坠于水中,然归心似箭,且前且却,不觉已至桥头。试立其上,举目细视,皆坚石砌成,虽经千百年不能朽者。待七窍过江后,道士将桥收在手中,犹是一縧,立于七窍之侧。七窍仍不与语,俯首前征。
  行未数程,寺钟声闻山外,幸睹人烟辐辏,旅主则呼客子早驻行旌。七窍足力已疲,入舍投宿,道士又在于此。七窍佯为不知,各自加餐。道士亦坐七窍桌间,自言自语曰:“尘羹土饭,污及吾口,可取上昆仑灵芝干儿烹之。”七窍暗思:“疯道士徒夸海口,上昆仑如是其远,且灵芝仙草最为难得,彼言已出,看此芝干如何得来!”殊意道士不慌不忙,即于桌中以指绘一鹤形,鹤旁绘一孩子像。绘毕,向桌拍曰:“看鹤童儿安在?”只此一言,所绘小孩俨然化一童儿,平梳两髻,由桌而下,拜见道士曰:“吾师有何驱使?”道士曰:“今日劳顿已极,命尔跨鹤直到上昆仑采集灵芝,烹汤以壮精力。”童儿诺,将所绘之鹤驱之,鹤果挺立桌上,以嘴刷翎不已。童儿曰:“吾师有命,乘尔到昆仑山顶,采集灵芝嫩干。尔宜迅速,不可迟延。”鹤唳一声,展翅如屏,童儿飞身上背,直冲霄汉。
  顷之归,手持灵芝干儿交与道士。道士曰:“有此干而无薪,如何烹之?然烹灵芝,必须蓬莱岛之沉香木。童儿速去,与吾取来。”童儿应声如响,驾鹤竟去。不时又转,将沉香木献上。
  道士接在手中,满室香生,沁人肺腑。
  七窍正在惊异,道士随以手指绘一金炉银鼎,俨呈于案,旋将银鼎安在金炉之上,灼燃香木,置诸炉内。一时火焰生光,射入半天。继又解下佩刀,细碎芝干。碎后言曰:“此干非使老龙衔东海水烹之,味不鲜美。”复在桌上绘一龙形,绘已而祝曰:“龙兮龙兮,快把海离;海底佳水,以口而携;倾之银鼎,烹此仙齑。”祝刚毕,龙形蜿蜒,愈长愈大,遍体鳞鳞金甲,昂首吐水于鼎中。吐讫,仍到桌上而没。事事停妥,但见红霞缭绕,香气更胜于未烹之时。
  烹约数刻,道士曰:“芝干谅已熟矣。”遂在腰间取一崖瓢,将鼎倾出,色白如雪。道士食毕,以其所余者倾与七窍。
  七窍食之,味美迂回,香凝口角。因见道士法术高妙,如醉如痴,乃怡怡然而谀之曰:“道长真知道,法术何高妙;如准拜门墙,吾亦习其窍。”道士尚未回首,驱鹤童儿在侧答曰:“口赞仙师道,句语说得妙;心中常不然,误听三缄告。昔日已同群,脱胎如梦兆;若要呼得醒,耳边雷作炮。”童儿言毕,道士曰:“孩提之童,安知世事。吾见此位君子生有道骨,惜黄河中另有舟儿渡上名利滩头矣,安肯入法海而求正轨耶!”七窍暗想:“此道知吾肺腑,必非凡人,吾且拜在门墙,见道习道,见不合道则去。”主意已定,遂拜道士为师。道士曰:“尔拜吾门下,吾有四语,其谨记之:仙根不习道,空向红尘跳;如听非道言,魂驱孽海窖。”七窍闻此,道心勃发,而名利二字又若不在目矣。是夜,七窍与道士同榻,道士不时教以入道之方。童子曰:“吾师传道,休轻便若此。而今学道人儿,其心如环圆转不定,须待诚实累累,而后指示,入道始坚。”七窍是时思三缄言语,心在富贵;见道士法术,心在《黄庭》,一夜之间未尝合目。
  晨早起视,道士童儿不知所之。七窍心思杂乱,意欲归家或道或儒,再为计议。殊出廛市,问及行人路径,云此属汉阳地界,非归里之途。七窍知汉阳历家千里有余,不堪愁闷。紫霞欲挽七窍,复遇于途曰:“前夜有约,一早而归。今遇途间,何愁颜固如是?”七窍告以误识归路,一时不能得返,是以愁结眉梢。紫霞曰:“是不难,吾有风车,顷刻可至。”当将真言念动,车自天来。”七窍坐于其中,酣睡不醒。移时紫霞呼曰:“弟子速起,桑梓在望矣。”七窍醒而谛视,果桑梓也,诧异而归,拜见老母后,闲居家内。入儒入道,两相在抱,尚无定见焉。






第二十二回 弃道心皆由巧辩 崇儒学幸服青衿


  七窍自聆三缄之言,决弃道门,以儒为尚;复见道士之术,又欲荣道以弃乎儒。故自归汉阳,一道一儒盘旋于心,游移莫定。紫霞知之,命复礼子临凡,与决所从。若得七窍从道,则三缄有他山之助;若入儒门,必为坏道倡,兼以野道山妖出而相攻,则三缄势孤而难于撑持矣。复礼子领得师命,乘云空际,闪闪而来。
  灵宅子亦知七窍被紫霞略显仙法,道心又动,因思七窍如同入道以助三缄,将阐道有资而吾仇难复。趁今游移未决,再命总真童子下得尘世,一坚从儒志向,俾彼名登黄甲,得专政柄,乃能禁道不行。三缄即是道习成,相从无人,不过得还仙位,紫霞亦空劳精力,无颜对及群仙。那时相遇于八卦台,共以任道不阐为笑谈,方泄吾恨。总真童儿奉命,乘云向东而至。
  复礼子半霄顾盼,遥见东面坠下彩云,不知何仙闲游至此,急将祥光腾上高处视之,乃一总角道童,按云坠地,化为老叟,手持竹杖,向北缓行。复礼子云头暗思:“此总角小童化成老叟,必有所为。然遍想群仙宫中,童子虽多,俱未可以变化之法,是童子而能此术者,或属山精水怪迷弄男女,未可知也。如其为精且怪焉,吾必追踪收之,以除民害。”于是祥光催动,向北而游,总将云头罩着老叟。
  老叟行约数里,立于绿杨枝下,念及真言,以唤当方。当方至,老叟与谈数语,乘车重去。去不一刻,转告老叟,老叟当将手诀四方挥动,绿杨荫里顷成一座酒楼。酒楼化已,复布罗网以蔽俗跟。旋抽数茎茅草,持手诵咒,其草化作当炉幼子暨饮酒之辈。一时炉烟密密,卖酒声声。复礼子视之甚悉,骇然而言曰:“小小童子有如此法力,吾辈不能及之,但未识化兹酒楼,以障何人眼目,吾且云头稳坐,视彼究竟如何。”坐待良久,前村之北有一少年,泽畔行吟,踌躇四顾,似闲游寻侣而未得者。复礼子熟视片时,恍然悟曰:“行吟泽畔者,七窍也。化酒楼以待之者,必灵宅子门徒总真童子也。吾门仙侣常夸此子年虽妙龄,道法甚高,其心尚未深信。今一见及,诚不虚也。然不化酒楼以待他人,而独待七窍者,必有所告。待吾化一年老道士,入于楼内,见机而作。”将形化后,转而思之,又恐总真童子仙眼视透。吾师传有晦目法,且将真言念动,一下云头,暗从西隅坠于尘世。
  是时七窍行行止止,身登高埠,引颈四望,见得绿杨枝下窗棂杂露,高插酒帘,心甚喜曰:“近村中有是酒楼,正吾消闲地也。”遂逞步下埠,趋至其间。但闻当炉幼子呼来卖酒声高,饮酒嘉宾夸此瓮头美甚,七窍见绿杨吐秀,常念良朋,闻酒气飘香,正思红友,惜乎饮无同侣,独酌为怀。殊意刚入酒楼,主人笑容可掬而询之曰:“嘉客戾止,欲饮酒乎?”七窍曰:“不识是地有此高楼,忽来贵肆中一饮佳酿。”主人曰:“与友共饮乎,一人独酌耳?”七窍曰:“恨无良友,只有只身。”主人曰:“如是吾来奉陪。”七窍暗睹主人,年约六旬,尔雅温文,真似儒门有道之士。两相揖后,缘梯而上,坐于楼之东偏。窗外嫩柳飞扬,绿影参差,时映于酒卮之内。七窍赞叹不已,曰:“此楼清幽,黄鹤弗让也。”主人曰:“老拙株守家庭,难以度日,因于是地聊设酒肆,以消夏日耳。”七窍曰:“吾见主人儒雅可爱,且将姓字暨所行所学历历详述,俾吾亦步后尘。”主人曰:“吾族葛氏,自太祖乔居于此,历数世矣。太祖酷好诗书,吾祖已开驷马之门,吾父接踵之;至于吾,躬词林忝入,孙若子又接踵焉。世世簪缨,幸而不绝,荣耀鼎盛,皆自儒业苦造而来。”盖是邑本有此贵族,总真童子因假冒之,可令七窍于不惑也。七窍于是复从而礼貌,曰:“小子已廿岁矣,一艺未成,心欲入道以求长生,又欲从儒以求显贵,两相在抱,迄无定衡,敢乞主人为我一决。”主人曰:“尔友朋内所言若何!”七窍曰:“有劝吾习道者,有劝吾习儒者。”刚言至此,复礼子亦呼酒一瓶,饮于七窍之左。七窍曰:“还宜习道乎,习儒乎?”
  主人曰:“圣天子首出庶物,以平治天下,皆由儒道,哪有道士以法术治天下乎?凡人为天子民,当寻正路,一耕一读,乃至正至大之途。不读则勤耕,以求菽粟有余,俯仰无忧事畜;不耕则苦读,以期功名显达,上下均受荣封。必如是而后不愧生于人世也。每见年少子弟,耕也而惰于耕,读也而懒于读,不耕不读,无策资生,妻子嫁于他人,父母推之兄弟,自谓红尘看破,学道出家。一入道门,尘心未绝,装作风骚一派,徒将言语惑人,讹以传讹,道不成道,学如不学。以相公之丰标才华,正宜读书求名,显扬父母,奚必《黄庭》是诵,玩废时日乎?”七窍闻此一席正谈,心若重儒而轻道。
  复礼子聆言暗计:“必灵宅子遣来门人所化,巧以言语,稳七窍之心者。”乃从旁答曰:“叟言差矣,人生天地所行所作,视乎其志。志在道则从而习道,志在儒则从而习儒,何得区区败道为匪哉?即以儒门论,所立说以教弟子,以及弟子之问疑辨难者,何在非道中之语。自吾思之,习道即从儒,习儒即从道,特患怠焉,不习终莫能成耳。以叟所言,全谓习道为非,见何浅也。吾聆叟谈,吾有一证佐焉。”主人惊甚,暗将慧眼偷觑,奈复礼子早治以晦目法儿,不能辨其为仙为妖。因怒目而视曰:“吾闻尔言,又是一番迷人之说。但将尔证佐说来,如在道中则可,若在道外,吾必从而非笑之。”
  复礼子接口言曰:“昔有农夫养一犊子,驯良可教,一犁春雨,无不如心。养之数十年,由耕致富,人人争买此犊,农夫如护珍宝,不忍舍之。无何春秋已去,此犊颓然老矣,农夫不计其老,尚加以千斤犁耙,老犊不堪重任,口吐人言曰:『吾力已弱,不比少年。』农夫如不闻也,愈加鞭楚。老犊又曰:『吾言力弱,何不痛恨乃尔乎?』农夫曰:『前者尔能任重耕作,吾甚痛惜,岂今而不然耶?尔能竭力如前,迨至明日,即轻尔任。』老犊闻说,果然竭力精神,以尽一日之耕。殊至诘朝,重任犹是。犊无奈,示梦于农夫之妻。其妻以梦告夫,劝轻犊任。农夫曰:『老犊畜生也,畜生之言不合人情,尔何必听。』”言已大笑。
  主人闻此讥诮,从容言曰:“尔之证佐,证得巧妙。吾有一证,尔愿闻乎?”复礼子曰:“只要合理耳。”主人曰:“尔如乐听,吾为详述焉。吾之近邻所养一犬,善于护宅。凡遇盗至,必报主知,如无盗临,吠声不作。一日,来一道士,此犬不惟不吠,且摇尾相亲。道士怜之,向吾怜翁以化此犬。邻翁许,道士系回观内。养之数日,此犬齿断系索,仍回邻家。适值邻翁出饮归来,刚发一言,犬吠不已。怜翁骂曰:『瘟犬,主人都不认耶?尔随道士未久,即乱咬如斯,倘变作道家,怕不准人说话,一闻说话,就要咬断肾筋矣。』”谈罢亦拍掌大笑。
  七窍见二人语去言来,各不相下,笑而言曰:“二人不必争论,吾也有一证佐。”二人同声曰:“别人证佐吾不欲听,尔之证佐吾甚愿闻,当不若刘四之口也。”七窍曰:“吾少时闻诸乃父,吾家一眷属年少而殒,言妻貌甚丽,人人争聘,妇皆嫌其不合于心。惟张、李二家,廿龄破镜,富而且美,此妇都欲嫁之。然嫁张则惜李,嫁李则惜张,游移不定,已至数月。妇姑促曰:『欲张则张,欲李则李,嫁个丈夫都无定见,安望得富乎?』妇闻不悦,恨声应曰:『嫁张由我,嫁李由我,嫁李嫁张在我心中,何必旁人多嘴。』”言已,忿然下楼而去。
  主人默坐片刻,暗解拴腰縧儿,抛在楼头,化为巨蟒,直向复礼子舞爪张牙。复礼子持箸掷去,化作蜈蚣,巨蟒见之,仍还本相。主人怒甚,以手一指,酒楼渺然,吼声如雷而言曰:“何处野道,敢与仙师斗法!”言犹未已,突被复礼子一降心杵打下。主人大叫一声,化为童儿,腾空竟去。
  复礼子随后追逐,逼于其前曰:“尔其妖耶,怪耶?如不明言,必诛尔命!”童子拂然曰:“吾非他,灵宅子门人总真童子是也。”复礼子曰:“尔是总真童子,道祖命尔守着胎津,为何所事不司,来到尘凡以法迷人乎?”童子不答,与复礼子战于云端。酣战逾时,童子呼集六丁六甲,将复礼子围着。复礼子挥以降心杵,不动,忙取撑天如意四面击之,丁甲神祗纷然而散。童子急向口中一指,吐出千头万绪,如丝如絮,直从复礼子顶上覆来。复礼子不知何宝,将身紧束,用尽生平之力,挣播不开,倒于阵中,呻吟弗绝。
  紫霞知得,命正心子持顶门钢针与割肠宝刀急来援救。殊至阵云之下,但见迷天黑雾,周围似漆,欲进无从。观望久之,莫可为计,只得在外呼曰:“阵内有人乎?”连呼数声,一老叟出,背驮须短,行动有如犬然。来至阵外,呵欠不已,曰:“吾在阵中,正好阳台入梦,忽闻外面叫不绝声,及出阵来,人影又无,必是虾儿要与老龙试试道法?”正心子不答,暗以黑雾遮着身体,睹得此老将要入阵,复厉声曰:“阵内无人,待吾打入,杀得尔鸡犬不留。”此老闻之,笑曰:“天上都有鸡犬,真是款天话。”正心子曰:“阵内有人,毋须多言,速出一晤。”此老曰:“老师爷在此候尔,尔在何处?”正心子曰:“在东。”此老曰:“东方甲乙木,木能生火,火上烧油,岂不是一进阵来,即要举手。”言已,询曰:“尔到底在何处耶?”正心子曰:“在南。”此老曰:“南方丙丁火,火内生风,必是疯魔。吾不与尔纠缠,要向西北进阵去矣。”正心子随转西北候之。此老刚到,一手擒住,疾声呼曰:“胆大妖精,敢布阵云头,与上仙作梗!”此老曰:“尔是谁?休与吾顽。”正心子曰:“非与尔顽,吾询尔究系何妖?”此老曰:“吾非妖属,歪枉子是老仙道号也。”正心子曰:“尔师何人?”此老曰:“歪心子。”正心子曰:“尔在阵中作甚?”此老曰:“奉总真童子命,在此守阵耳。”正心子曰:“是阵何名?”此老曰:“乱丝。”正心子曰:“必要何人方能破之?”此老曰:“非正心子不能破也。”正心子曰:“四大阵门,先从何入?”此老曰:“先从财门而入,则阵易破焉。兹已说明,君宜释我。”正心子释手,歪枉子钻入阵内,笑曰:“尔从财门入,必死在财帛之中,如其不从歪心子游,歪枉之法不得。明明与尔说,从中心白云直入,此阵破矣。”言毕入阵。
  正心子窃听甚悉,遂向白云处直进,以割肠宝刀横顺挥之,万绪千头纷纷碎断。总真童子见得阵破而逃。正心子破了此阵,笑谓复礼子曰:“尔亦困于千思万虑中,即不能复理耶?忙忙扶起,去奏道祖,悉言总真童子过失。道祖遂命玄津真人从泥丸关收回,禁于胎津之地。正心子、复礼子拜辞道祖,回复师命,各退入宫。
  七窍自酒楼归后,意决从儒,受业于明德先生,苦读儒书。
  始读一二载,文理精通,童军可冠。是年试期已近,先生促之。
  七窍辞别萱庭,赴郡而去。途有玉女观,地颇雅静。七窍此夜嫌旅舍闹嚷,意欲止宿于兹。紫霞知之,先临观内,思挽七窍转入道门。无何,外面笑声嗤嗤直达观内,紫霞出视,见七窍与二三同类拍肩而来观中。老道迎入,献茗煮粟款之。七窍曰:“前面旅舍烦杂不堪,今宵欲借贵观一宿,所用酒食仍谢以金。”老道曰:“相公等非误入山斋,仙风吹之不到,所愧者敝观贫苦,无甚相敬,牀榻不洁,乞为海涵。”七窍曰:“在此吵扰足矣,安望其它。”老道于是选一精洁净室,与七窍友人同住。七窍独出室外,散步闲游。紫霞持麈一挥,化座小园,奇花十数盆,皆非人间所有。园中红窗开闭,小楼在焉。七窍将花视遍,缓步竟上。紫霞化一老道,凭窗外望。七窍步履声响,紫霞回首,假意惊曰:“相公何来?”七窍告其所以。紫霞曰:“如是相公少坐,待贫道下楼烹茗,以款嘉宾。”言已而去。
  七窍在楼四望,见有牙签数百卷,一一阅之,尽属道经,而且牙签之上题咏亦伙。首见一绝云:“读罢儒书读道书,为超生死出迷途;不信频将卿相算,如风卷雪一时无。”七窍深爱此诗,手不忍释。正在吟咏,紫霞捧茗至矣。七窍索之,紫霞许之。袖归卧室,玩味百次,不觉神倦而眠。晨磬一声,朋侪同起,叩谢老道,竟赴郡内。俟至文宗到日,三试三胜,青衿得服,而称秀士焉。






第二十三回 纯阳观求桃卜卦 聚阴台遇鬼问神


  七窍拾衿归里,贺客盈庭,凡属亲朋,无不迭肩赞赏。有此一番荣耀,彼遂愈怀进取,道门故事绝口不提,心念中惟有三缄,常欲与之连牀风雨。故托寻师肄业,以访消息。不知三缄久已厌居闹攘,市廛绝迹,且题四语于壁间云:“自此征车不滥行,名场利薮两无心;衷怀只爱山兼水,膝下承观学古人。”三缄自题此语句,如汤盘夏鼎铭之,以为左史右监,即村后村前,未尝一往。因取其所居之地曰“盘涧”,似以隐士自处,毫不干及世事焉。
  时至上元佳节,王母以蟠桃仙酿大宴群真,清虚、凌虚、碧虚、云衣、霞衣诸真人列坐筵中。一时仙乐嗷嘈,祥光缭绕。
  酒逾三盏,云衣子曰:“今承王母懿旨,宣诏宴赐瑶池,为仙之荣,亦已极矣。奈何屈指计之,非未有天地,即初分天地之仙,汉代以来数百载中所成者寥寥无几。此岂炼道无人欤?实道多旁迕,而正轨未明于世也。不然,何求道者众,而成道卒鲜哉?王母常以此为恍,因命道祖阐明。当日八卦台前道祖托之紫霞,群仙议彼门徒虚无子脱胎入世,肩此大任。殊意贪名好利,竟入迷途。紫霞真人为之挫折百般,使彼名利热心化为淡水,而今隐居不出,弃道如遗。诸真人其将何以处此?”清虚曰:“三缄之淡于求道者,徒以有父母在耳。不如收彼亲魂,以绝其望,然后徐徐引入,谅能从之以易。”紫霞曰:“三缄虽属仙根,前劫双亲已丧,以孤儿而入三花观内,习道勤苦,吾故度之。承上皇仁恩,封以仙职,其实所缺者孝也。仙道缺此,终难成其不灭不生。今到尘凡,必使之孝行克尽,无亏首善,大器方成。此时即令亲亡,甚为不可。”碧虚曰:“吾思三缄父母体尚康强,孝未尽于艰难,亦不见大。可命值日查彼父母庚甲,如病符宫未到,暗与移易,以为尽孝之一助焉。”诸真曰:“碧虚所言甚善。”遂传值日查之。值日查后,报曰:“三缄父母本年俱犯凶星。”碧虚曰:“如此不必力费转移矣。”计议停妥,诸真宴罢,谢恩而出。
  无何,三缄父母双双疾卧牀头,三缄日侍榻前,竭尽子职,熬汤煎药,衣不解带者半载有余。然即日夜奔驰,心无厌倦,凡一切饮食,常常问其所欲。所欲何物,务必拘至,其心始安。
  不觉春秋易混,冬雪飞花。母在榻中,呼三缄而告曰:“儿父之疾渐渐减却,大约无虞,为娘近来饭食不思,恐莩死矣。”三缄泣曰:“老母抚儿育身,费尽辛苦,儿于当日误听野道狂言,抛别椿萱,四方访友,子职丝毫未尽。继奉母命下帷数载,定省愈疏。幸而得举孝廉,昆明出仕,食王厚禄,娱亲老境,儿又得以膝下瞻依。孰知命运不辰,官阶四失,蛮方充配,远背亲颜,兼使高堂日日倚闾痛哭。不孝之罪,伊于胡底?只意释罪归里,选地而避尘嚣,常与吾亲相依晨夕。乃未逾一载,而疾卧牀榻,不绝呻吟,如其得痊,尽孝尚有日也。倘参苓罔效,梦赴泉台,安遂儿心。”所言至斯,大哭不止。母曰:“为娘无多生育,只有儿身。父母所靠者儿,祖宗所赖者亦儿,儿诚一发千钧之所维系也。最足虑者,求凤不就,至今乏偶,李门血食,姒续犹无。娘若归阴,儿速纳彩娶媳,否则九泉之下心亦不甘。”三缄拭泪言曰:“谨遵母命。但母近日不思饭食,别有所欲之物乎?”母曰:“他物俱已不欲,但得一二鲜桃入口,解得心热,其身乃安。”三缄曰:“母既欲此,待儿四处访之。”母曰:“儿速出访,务必将桃寻得,以慰娘心。”三缄于是不避风雪,前村后郭,遍访此桃。人咸谓之曰:“桃花开于春,子熟于夏,以隆冬而求是物,恐非其时。”三缄曰:“桃种不一,熟于夏者谓之夏桃,熟于冬者谓之雪桃。今正雪桃成熟候也,何谓无乎?”乡人闻说“雪桃”二字,以为强辩,不复与言。
  是日寻桃未得,晚归,其母索之甚急。三缄意乱心忙,恨不一时将桃奉母。晨起披星忘食,且忘路程远近而求之焉。正在长途一步一趋,偶遇一叟,持杖伛偻,欲前不前,欲后不后,阻着去路,缓缓而行。三缄曰:“老翁稍迟步履,小子有事甚急,待吾前奔。”老叟曰:“尔有何务,如是其急耶?”三缄躬身告曰:“为母疾思桃,寻访四方,是以不敢稍缓。”老叟曰:“如是,此时他桃无有,惟雪桃正熟。”三缄曰:“果有雪桃乎?”老叟曰:“何尝无之,寒家尚种数十株耳。”三缄遂下拜曰:“翁家既有,祈赐一二,重赏以银。如母疾痊,他日尤有厚谢。”老叟曰:“一桃耳,何足为奇。尔随吾去,每株摘一与尔,都可盈筐。”三缄喜不自胜,即随老叟步步前进。
  无如叟行甚缓,竟到夕阳将坠始至其家。
  叟导三缄入户,煮酒作食毕,坐于中堂,谈论多时,并不言与桃之事。三缄忙甚,执银在手,向叟言曰:“翁言与桃,谢银在此。”老叟笑曰:“吾几忘矣。”遂向内室呼曰:“老妻来。”连呼数声,一老母出而问曰:“尔呼吾何说?”老叟曰:“此位后生因母疾思桃,不辞奔走,寻访未得,吾曾种有雪桃数株,尔去摘十余枚与之,以成彼孝。”老母曰:“尔癫耶?尔去岁方在纯阳观携回嫩树,甫种一载即结子耶?”老叟闭目思而又思,曰:“真是去岁所种,怕未结子耳。”老母怨之曰:“尔何诳这后生奔走于此?”老叟曰:“吾见彼忙忙促促,欲先我行,故诳之以与闲谈,俾吾忘劳易归也。”老母曰:“尔诳后生事小,使彼老母牀头渴望,谁之咎欤?”老叟不语。
  三缄处此,欲去则野鸟归林,晚烟密布,急得手足慌乱,无可如何。老母见而慰曰:“后生毋容着急,在此暂宿一宵,明日去到纯阳观中,自得雪桃以食尔母。”三缄曰:“此历纯阳观,途有几何?”老母曰:“不过二三里耳。”三缄曰:“老翁诳吾,老母之言谅属是实。”老母曰:“而今世上,无信男子多过女流。吾生平不言则已,言则必中。”三缄闻说,俯首思曰:“不得老叟诳吾,安知雪桃所在。”暗暗欣喜,自不必说。
  是夜,老叟又设山肴待之。老母笑曰:“诳人还自诳,山肴失亦广。”老叟曰:“今算我不赅,二次弗乱讲。”二老言已,相与大笑。饮毕,老母撤去杯盘,导三缄于卧室。三缄思桃心切,坐待天明。老母呼一小孩,竟导三缄向纯阳镇外纯阳观而去。
  及至观,重门紧闭,欲进无从。幸得门外有一老道坐于棚中,案上竹签一个,龟壳一个。三缄知与人卜休咎者,因入观不得,遂退至棚前。老道询曰:“子问签乎,卜乎?吾签卜极灵,尔试将所求何物默祷心内,如断不准,誓不作此生涯。”三缄白:“果尔,敬求道长为吾一卜。”老道曰:“尔欲求卜,须报时来。”三缄信口报一“卯”字。老道刚将龟壳一摇,先坠一“爻”字,圆转不歇。老道也不重卜,即书四语云:“今是辰时子报卯,过时之物难取讨;爻子落下自转旋,来人心事忙不了。”下批:“来人祈桃,心忙意急。”三缄惊曰:“敢问道长,何以知吾求桃乎?”老道曰:“卯加二点为卵,圆物也,故知是桃。然时已冬季,过时之物,谅非所有者。又于所报之时决之,兼之爻子落下,先得干卦,干乃春气,春日忙忙,故知子心极其忙促耳。”三缄曰:“道长之卜果灵。吾本为母求桃,寻至此间,不知桃可得否?”老道曰:“尔暂候之,必有二人携得雪桃至此,但人每筐内只一枚耳。”三缄曰:“再求道长卜吾父母之疾。”老道卜已,曰:“尔之父母,本年明岁尚无碍处,后载难逃。”三缄曰:“母先乎,父先乎?”老道曰:“母先耳。”三缄曰:“可有解乎?”老道曰:“大限已定,如何解之?”三缄将银谢后,果有二人携筐而前,每筐一桃,大如鹅卵。三缄问曰:“尔桃何仅一枚耶?”二人曰:“中平者俱已售尽,此桃较大,价高而买之无人,故尚存焉。”三缄于是加倍与银,急急携归。
  其母询曰:“吾儿昨夜止宿何所?”三缄曰:“儿因求桃不得,宿于农家。今天访至纯阳观中,始得此桃持归奉母。”母曰:“儿速剖来,待娘尝之。”三缄刚剖一枚,母食其半,曰:“娘不欲矣。”转以奉父,父亦却而不食。三缄谨将此桃收好,不敢自吞,恐亲索时难于寻觅。是夜母忽呼曰:“拿来,拿来。”三缄曰:“母要桃乎?”不应。近前大呼,仍不应。
  三缄骇,上榻扶之,已不醒人事而没矣。三缄大哭不已,当呼邻舍帮办丧事。家一老婢曰:“相公勿忙,老夫人鼻息如丝,尚未没也。不过夜半,必复活之。”三缄曰:“如是好好候着。”候至鸡鸣,其母四肢微微欲动。老婢曰:“夫人气将回矣。”竭力扶之。三缄遂命二三女婢同登榻上,相为扶持。只听喉中格格作响,响后,四肢运动如常。三缄连呼不辍,母始突睁双目而询曰:“尔三缄耶?”三缄应之曰:“然。”母曰:“骇煞吾也。”三缄曰:“母卧榻所,无人惊动,何骇之有?”母曰:“儿来前,待吾一一告尔,可知各人生死各人了,若子若女不得替得丝厘。”三缄曰:“母言如是于昏绝之际,殆有所见乎?”
  母曰:“吾在榻中正与谈儿,忽然两目朦胧,一物不见。顷刻,又似清爽吾未病时,吾思暂出门前以视园蔬,殊刚出外,倏来二役呼吾同行。吾不肯随,一扭其发,一执其手,拉至宅左,复以黑索加吾项间。步履稍迟,则执索者极力前奔,其项痛入骨髓。行约数里,至一坦道,行人半属拘挛,前后相随,有如行市,男男女女,错杂不分。不知路去几何,远见一台高而且大,男女至此个个向台拜舞,台上黑烟如雾。俟男女皆到后,微风起处,黑雾无存,中现一官长森严可怕,旁有小吏按册唱名。唱一名,官长以朱笔涂之;涂一名,则由台下而去。久之,小吏呼吾姓氏,吾应之,官长停笔移时,向吾言曰:『尔死期尚未至也,可由聚阴台左去看为善之报、冥律之严。』吾云:『路径不知。』官长即命一红绿眉发面貌如雪之女婢,导台左而去焉。由此道游人甚稀,对面一途财人众济济。吾欲询于女婢,视彼默然无语,不敢与谈。过台不久,见一市镇黑气盘旋,往来行人有披发赤足者,有青面獠牙者,吾畏甚,却步不前。女婢曰:『勿畏,随吾而入,自属无妨。』入市数武,耳闻人声呼救,哭泣如麻,皆在一小小室中。极目视之,或以叉刺,或以锤击,或在剑树,或在油鼎刀山,所受之刑纷然不一。骇而问曰:『受刑者何人?』女婢曰:『皆在阳世造恶者也。』吾见惨切如斯,心胆俱碎。女婢似知吾畏,导吾西行,亭台楼榭,雕龙刻凤,入目生辉。女婢曰:『是地较前奚若?』吾曰:『是地美甚,不似前之黑暗难堪。』女婢曰:『尔既云美,可入室以观其尤美者焉。』言已,导吾先入一室,室中尽属道士,有老有幼,各着五彩仙服,其间品坐。吾与女婢刚立片时,忽来紫盖红旗,幢幡羽扇,迎接众道士直入半霄。吾问女婢曰:『此属何功,如是荣耀?』女婢曰:『此在世上人情看破,学习大道,道成而拔宅升仙者也。』吾曰:『拔宅升仙,宜仅男子,何以有女流耶?』女婢曰:『大道至公,无分男女;但能精习,俱可成之。』吾曰:『每一仙车,又胡有老翁老妪?』女婢曰:『人能习道成真,上超七祖九玄,同入大罗,享受仙福,不坠地狱,不落轮回之苦耳。』吾闻之而慨然曰:『惜吾老矣,不能入此道门。』女婢曰:『尔子三缄道骨珊珊,且正青年,习道无难成道。如肯《黄庭》苦诵,尔他日亦仙车中之老母也,何用愁为?』谈谈论论,又随女婢入一宅中,宅有高楼,楼下尽皆僧侣,各服袈裟一领,亦以仙乐迎之。吾曰:『此何仙也?』女婢曰:『此世上为僧者,真心一片,能守不二法门,没后成仙,犹之道士也。』吾曰:『学道学释,仙俱可成,不知儒道若何?』女婢曰:『可前视之。』前至一带房廊,内坐文人数十辈,概着衮龙绣服,彩色炫人,仙乐鸣时,分队而去。女婢谓吾曰:『尔知之否,此即儒门士也。』吾曰:『士有何道,没享此荣?』女婢曰:『尔未见前面之旌乎?有书孝子部,悌弟部,忠臣信友等部者,所以各依其类而去之。』吾曰:『三教虽别,成仙则同,奈何世人不肯精习耳,甚有入儒而鄙释,入释而鄙道,安知三教一体,皆成仙之阶级哉!』女婢曰:『尔不愧仙子之母,颇有颖悟。』吾曰:『吾不过揣其情理,三教之道其实毫不知也,兹者承得女姑导吾,四下往观,地狱天堂,俱为目睹,感恩不浅矣。但未问女姑在聚阴台职居何神,所司何事?』女婢曰:『吾乃司善神祗,凡阳世好善者来兹,吾即导至西方以享极乐。』吾曰:『司恶可有神乎?』女婢曰:『司恶而得恶鬼者,牛首夜叉也。』吾欲再为究问,女婢倏然疾声曰:『尔可归矣。』因此一惊而醒,自今思及,若吾生乎为恶,聚阴台遇鬼时,已入群鬼队内坠落地狱矣,焉肯遣彼女婢,导至善境,而问仙问神如是乎?然司善神祗所言儿有道骨,愿儿他日成道,俾尔九玄七祖,同坐仙车,娘之望也。”三缄唯唯而退。






第二十四回 仙缘庄梦友谈道 盘涧谷有怪为邻


  三缄闻得母言,暗将聚阴台天台地狱之事常常思及,已知人生如梦,富贵功名无异花开,片时凋谢,学道之念,不觉勃然。紫霞知之,谓复礼子曰:“吾见三缄自隐居盘涧,道心丝毫不动,因下阴府与冥王商议,提伊母魂来至聚阴台,一睹上天荣华、地狱苦况,俾彼回阳后悉谈一遍。三缄闻得,自尔勃发道心,今果然矣。但彼念内敞抱疑惑,尔可提伊入梦,与之讲论道旨,以坚入道之志焉。”复礼子谨领师命,下得尘世,化一大第,名曰“仙缘庄”,俟三缄夜下卧,魂提庄内,以好引入道门。
  是时,三缄父母疾已如失,三缄暗暗欣喜,自不必言。爰命家人备办香帛性醴,即拜天地神圣以酬默佑之恩。将恩酬余,天色已晚,入得室内,与父母闲谈数语,自觉神倦不堪。其父见而怜曰:“吾儿侍奉汤药,时日甚久,精力耗极,幸吾与尔母康强若昔,儿于今夜宜早早宿之。”三缄曰:“侍父母安寝后,儿卧未晚。”言虽如是,神倦难支。父母促之再三,而彼始卧焉,顷已入梦矣。
  复礼子以一线灵光,化为赤衣小童,手持柬帖,竟投三缄宅舍。三缄梦魂似在宅外游玩,赤衣童子见而揖之。三缄曰:“小子何来?”赤衣曰:“特奉主人命,来邀相公去的,柬帖在此,入目自知C”三缄接帖在手,视其名讳,乃“七窍”二字,惊曰:“七窍何至斯耶?我已遍访数年,音无信渺,不料今日忽然持柬相招,但不知此去途程,远近若何。”因询赤衣曰:“尔主人七窍耶?”赤衣曰:“然。”三缄曰:“今在何地?”赤衣曰:“吾主访君不遇,游至都下,会及梁公子,始知相公日前发配辽阳罪满回乡,选得盘涧谷而家之。吾主获此确信,急急由都至此,卜宅于纯阳观之东偏,庄名『仙缘』,以其与盘涧谷较近,不时而可晤相公也。兹者乔居已妥,恐相公不知,特命吾持柬前来,导至庄中以慰渴想。嘱见相公后,即便促行,云吾家主人伫立以俟。”三缄曰:“如是,待吾归告父母。”赤衣曰:“宜速告之,吾候相公于门外。”三缄转入宅内,禀告毕,即出庄门,随赤衣小童绕道而去。
  路途中,三缄询曰:“尔主在家,所作何事?”赤衣曰:“吾主而今看破尘缘,日日静诵《黄庭》,以炼仙天大道,一切世事毫不与焉。”三缄曰:“尔主志有所定矣,吾犹孤陋寡闻,一艺未习,不知若何而后可。”赤衣曰:“相公年富力强,正是炼道之日。”三缄曰:“无有良朋参考元机,道从何习?”赤衣曰:“吾主乔居是地,相近贵庄,早晚间彼此来往,可以常晤,学道不有切磋乎?”三缄曰:“尔言固是,恐尔主以吾为不才而弃之。”赤衣曰:“吾主言及公子,如天星高曜,难以仰攀。自闻址居,不恋里闾,乔迁以就,其平日之思君可知矣,何有弃之之说哉!”三缄曰:“听尔言词,开吾胸臆弗少,真不愧高人所使也。”相谈相论,意合情投,信步而行,不知途奔何所。
  翘首望去,一日高悬。三缄曰:“云影中万瓦鳞鳞,红垣外露者,是何地也?”赤衣笑曰:“相公曾买桃于此,何意忘却?”三缄讶曰:“是乃纯阳观耶?吾前来兹,以在平原,今胡高耸如是?”赤衣曰:“前者相公意在索桃,视于无心,虽高犹下;今日相公无事,睹之有意,故下亦高。”三缄曰:“尔主府宅,其在观之前乎?”赤衣曰:“观左耳。”三缄曰:“观左下面,似有小溪旋尔,是耶?否耶?”赤衣曰:“相公至自知之。”顷由观左直下,果一小溪横亘,泉水潺潺。
  走过桥梁,见一草亭,矗立于千竿之内。三缄曰:“是亭也,不识谁家逸士所筑?”赤衣曰:“此即吾主悟道所在,故号其亭为『悟道亭』,亭上一额曰『鱼跃鸢飞』。”三缄曰:“真幽人室也。”
  复行数武,大第在望。赤衣曰:“相公稍驻行旌,待吾入报主人,然后迎君玉趾。”言已入第。不逾片刻,出而迓曰:“知主久候矣,请相公速入。”三缄由重门直进,两旁长廊一带垂杨覆绕。主人立于廊下,见三缄至,迎入西轩,轩内筵已设西。二人挽手入席,畅饮壶觞。
  酒过三巡,复礼子假作七窍声曰:“程途千里,遍访吾兄,所恨相会无期,不意今兹仙风吹至,慰吾饮渴之想。特备薄酌,一洗风尘。”三缄谦逊曰:“弟也因兄名而访兄迹,亦弗辞天水人山,奈几易春秋,竟无仙缘以晤仙子,奈何幸于仙缘庄内得睹仙颜乎!”七窍曰:“仁兄近年所为何道?”三缄曰:“听兄一问,不觉汗颜矣。”七窍曰:“谅是胎息久育,不久可以拔宅而升。”三缄曰:“一生碌碌,兄所谈者,弟不过徒得耳闻,祈吾兄弗吝指陈,弟愿学之。”七窍曰:“兄果未入道乎?俟宴罢时,同入悟道亭中与兄讲论一二。”三缄诺。
  无何酒肴饮毕,竟上悟道亭。亭外竹影摇青,梧荫映绿,清幽不异仙府,三缄心甚羡之。七窍暗窥三缄果有慕道之念,于是由浅而引之,曰:“三缄兄以习道为难乎?盖习道无难,得正轨而入之为难;得正轨无难,得正轨而有恒之为难也。”三缄曰:“七窍师兄事何人,入道如此其易?”七窍曰:“师教固不可无,尤贵能自得师焉。”三缄曰:“闻兄之言,习道若易,兄其略为指点,开弟茅塞,倘得寸进,所赐良多。”七窍曰:“心不清兮物欲扰,内神困憋难生巧;心清神凝固子精,由兹上达道自好。”三缄曰:“道中有炼气之说乎?”七窍曰:“第一要务在乎此也。”三缄曰:“气又如何炼之?”七窍曰:“炼气凝神大有功,每从呼吸以相通;要效天地自然处,旁迕用力不相同。”三缄曰:“吾闻炼气要下丹田,其信然欤?”七窍曰:“不但此也。丹田之下有三关,能过三关别有天;尾闾曲折层层上,直到昆仑大洞前。”三缄曰:“又闻炼道绝欲为先,固精第一,是如此道,不几无夫妻子母之说乎?”七窍曰:“古来成道有童真,夫妻二字不相亲;亦有夫妻成大道,若尽童真灭尽伦。”三缄曰:“听兄所言,道固易学,奈吾父母尚在,忍抛弃而入深山哉?”七窍曰:“抛离父母入山深,人伦大道缺一门;即在家底皆可习,总怕几人不用心。”三缄曰:“如正炼道,父母呼之,不答非孝,答之非道,当何以处此?”七窍曰:“随时随地皆可习,只在一心不离剔;如形外面使人知,尚未深明道之的。”三缄曰:“习道之形,到底如何样耶?”七窍曰:“用功时节径功夫,虽然本有视如无;若使人人知我有,皆非正轨是旁敷。”
  三缄闻到此,似有会悟,曰:“要如是做耳。”七窍曰:“不如是,不如不做也。”三缄得此顶门一针,已晓入道之法,哑然自笑。七窍曰:“道中妙趣少人知,得解人来便得之;手舞足蹈原何故,正是《黄庭》得意时。”三缄频频点首,向七窍拜舞不已,曰:“若非吾兄招饮贵庄,吾必终身立于道外。他日道若能成,兄即吾师也。”七窍曰:“何敢当师,但愿贤弟胎婴早结,拔宅仙升耳。”因见三缄乐道之志已坚,遂于梦魂中送之归里。三缄且前且却,依依不舍。七窍曰:“吾乔居于此,与兄甚近,晤自易之。今欲留兄消闲数日,又恐堂上怅望倚闾,不然即此聚首一生,其心犹未足也。”言毕,拱手而别。
  三缄一步一回顾,至不见七窍形影,然后归庄。甫入庄门,为犬吠数声,一惊而醒。仙缘庄之情景,宛在目中;七窍兄之言谈,犹在耳畔。急急披衣下榻,细将所传反复思维,已有三分会意。自是日在家内,常常习之。
  灵宅子默会得知,欲阻三缄入道之路,奈无有如总真童子之法力而听为运用者,眉上现愁,乘云空际,极目四顾,天青一片,绝少行云。刚欲播转云头,忽有毒龙真人飘飘而至。灵宅子遥而呼曰:“真人何往?”毒龙曰:“闲游四境,以遣愁肠耳。”转询灵宅子曰:“真人又何往?”灵宅子曰:“吾亦无事而闲游者也。”毒龙曰:“如是云头一别,吾将行矣。”灵宅子曰:“真人至敝洞消闲一日,可乎?”毒龙曰:“恐入仙洞,又多烦扰。”灵宅子曰:“真人何必拘此。”遂执其手,并云而行。
  及至洞中,煮石为黍以款之。席间闲谈,言及紫霞阐道一事,毒龙拍案怒曰:“紫霞野道,恃伊仙法无敌,虚无子一道未成,丧吾部类良多,言之令人痛恨。”灵宅子曰:“真人不思复此仇乎?”毒龙曰:“久欲复之,奈不得其机耳。”灵宅子曰:“今有其机矣。”毒龙曰:“如何?”灵宅子曰:“紫霞命复礼子梦传三缄大道,三缄稍得指点,在家学习。真人欲复前仇,何不化一道装者流,求与三缄为邻,乘机阻其学道之志。”毒龙曰:“倘不能阻,又将如何?”灵宅子曰:“真人现出原神,一口吞之,有胡不可!”毒龙曰:“此策固妙,但恐道祖见罪,难逃《太极图》中。”灵宅子曰:“道祖仁慈,若见罪时,吾率群真力保。”毒龙曰:“如此,吾约老虾、老蚌、老蛟,化作一家眷属,求三缄地土为室,早晚以非道惑之。如能见惑于吾,吾必投其所尚;如不能惑,吾声不饶彼焉。”灵宅子听言大喜,命守洞童子另治黄粱仙酿,为毒龙祖饯。毒龙饮罢,告别灵宅,忙到东海约及群精。群精闻之,无不欣喜。
  蚌有一女,询母言曰:“儿闻三缄系虚无子一转,仙根仙骨,妖部皆思惑彼,以盗元阳。母既许从毒龙迷惑三缄,儿亦愿随化作女娇。如三缄恋色,百般献媚,以求其宠,庶儿升仙之路指日可望矣。”老蚌曰:“儿言极是,可随吾行。”一时海雾纷腾,海云杂起,群精离了海岸,争先恐后,竞投盘涧谷中。毒龙、蛟、虾乘云疾速,不久已至。老蚌母女云头缓缓,亦向盘涧而来。
  将近谷口,前面云头立一道姑,笑容可掬,询于老蚌母女曰:“仙姑何往?”老蚌曰:“在洞无事,特游四境以赏奇观。仙姑何名,不在洞府,来此阻吾云头,有何计议耶?”道姑曰:“吾蚌属也,道号霞英子。”老蚌笑曰:“如是,尔我同类,敢问尔被谁度脱得以仙升?”霞英曰:“前岁三缄访友求道游至海角,有水精欲加毒害,吾化老叟常常护持,紫霞真人嘉吾护道有功,奏封仙品,脱去水族躯壳。至今逍遥天上快乐无穷,且得紫霞为师,日日训吾道旨。可知护持大道,能升仙职;如害大道,其罪难逭。吾也念尔母女与吾同类,故来阻尔去路,毋助毒龙为虐,以害三缄。况三缄既肩阐道大任,诸真诸圣群相维持,如可害之,早已收于山精水怪矣,何待今日。毒龙之为灵宅所使者,不知灵宅曾受紫霞呵斥,今急欲夺阐道之任耳。前命总真童子与复礼子斗于半天,道祖知之,收回八卦台前,命守胎津地界。斥彼时尚未到,滥出泥丸。夫总真童子千变万化,尚不能傲此阐道之旨,矧真类成精哉?”
  老蚌闻言,顾谓其女曰:“听霞英言,不如退归东海。”蚌女曰:“霞英鬼头,以甜言抵吾娘母,恐将吾娘母骇退,而彼投盘涧矣。吾娘母不愿护道,倘三缄入吾色界,成仙在指顾之间,其径不更捷乎?吾劝霞英休得多言,吾将去矣。”言罢,口吐妖风,洋洋去矣。
  其母见女已去,亦将妖风驱动,速速如箭,直向盘涧而坠焉。
  霞英子曰:“忠言逆耳,难挽所向之心。不独世人如斯,水怪亦然!”叹息良久,云头扭转,退归洞府,报与师知。
  群精齐至盘涧,敛迹潜形,惟毒龙真人化一道士,常于三缄宅外或去或来,使彼知之,以为入门地步。他日,三缄功炼暇时,倚门外望,见一位道者去来无停。盼之已久,乃暗计曰:“自那夜梦得良明,传一二入道法门,即朝夕炼修,颇有进境。然亦有不精悉处,如再得一友明而指之,则入道更不见难。但是地村野鄙俗,不以财气是恋,即以酒色为怀,全无习道者流合志同方。虽欲借助于他山,而其人已渺,由是而功无可进,不亦虚度日月乎?吾于此深为之虑,不意有是道者突如其来,其或无假以缘,而为哥道助焉,未可知也。”三缄有此一番猜度,因于次日假游溪上以待之。
  刚立溪岸,道士果急遽而至,揖三缄而询之曰:“先生莫非雅号三缄者乎?”三缄惊曰:“尔何知吾贱号?”道士曰:“前者访道四方,偶至聚仙观中得晤七窍,兼见兄台笔迹。七窍寻君弗遇,时时嗟叹不已,吾故知君雅号焉。”三缄曰:“兄台道号安在?”道士曰:“鄙号江清。”三缄曰:“一闻雅号,知能清心寡欲,入道深深矣。”道士曰:“道中之事,不过稍知一二,讲道之说,则吾尚不敢耳。”三缄曰:“吾兄家居何所?”道士曰:“家住渭水,乔迁贵地,未得片址栖身,故碌碌忙忙,时往来于是溪之上。”三缄曰:“家口几何?”道士曰:“四五人耳。”三缄曰:“四五人口,所居尚易贷之。”道士曰:“以人口四五,何地不可居住,但人非同类,入目甚厌其烦。倘得如兄台以为邻,则炼道不无长益。”三缄曰:“道兄不嫌地陋,吾宅之左有空室数间,兄去望之,如其可贮金玉,并不索赁资也。”道士曰:“若然,不必另寻他所矣。”
  遂随三缄入室一顾,顾已而言曰:“是室幽深,正堪习道。”三缄曰:“兄既喜兹陋室,可即乔居。”道士曰:“盛承顾盼,吾且别去,将家眷呼来,不烦仁兄久候于此。”三缄归,倚门暗视,果见道士携四五家眷,迁于空室之中。三缄喜,以为得此佳邻,道有上达矣。






第二十五回 蚌女精花中献媚 江清道元外谈情


  毒龙真人统领妖属,自居三缄空室,不时独到三缄宅中,馈送美酒珍馐以及仙果之类。三缄曰:“累承厚贶,何日酬兄?”道士曰:“蒙兄赐宅,得与为邻,深荷另眼相看,敬主之仪,不过稍展一二。兄而言酬,是愧我也。弟久欲恭书草函,请兄过舍闲谈数日,奈家具尚未运毕,家人碌碌,室里纷纷,故不敢屈兄以尽宾主之礼。”三缄曰:“兄太多情,俟乔迁停妥,弟自亲临一贺。”道士逊谢不已,然将所馈呈献后告辞竟去,未尝久留。往往来来,数月有余,并不与三缄谈及道中一事。
  三缄常望来舍,求彼指示,忽于一月之久,不见馈送,人影俱无。三缄暗思:“江清道士岂嫌吾室湫隘而另迁别地耶,抑频来馈送吾未尝酬答而不悦耶?不然何以尝来常往,其情甚稔,至今而弃我如遗乎?”暗暗使人探之,又见晨午炊烟,家人时种园蔬于户外。三缄疑之曰:“是必有故而远游,未可知也。”自此望之愈奢,而道士音信愈渺。三缄禁不住心中愿望,遂沽果品暨鸡鱼等物,命家人先达江清道士宅中,然后整顿衣冠缓缓而至。刚行至半,道士迎着三缄笑曰:“吾疏一月敬主之仪,以弟前此所居尚有赁资未楚,吾于咸阳友人处借贷以偿,无如友人复商诸友,故迟之又久,始如数而归A不觉与兄睽违竟月余矣。”三缄曰:“吾见兄久未光临敝宅,恐兄怪弟不道,相绝乃尔。不意以赁资小数,异地奔驰,伺不先商于吾,而受此一番跋涉也?”言谈之际,已至宅外,瞥见房廊屋宇,焕然一新,三缄暗惊不已。道士似知其意,因言曰:“愚弟雅好修洁,每赁一地,必将屋宇粉饰,然后居之,其素性如是也。”三缄入宅,左右环顾,厅堂台榭,件件华美,迥异乎前,心甚怀疑而不便问。
  道士呼茗献已,席设西廊,廊外亚字栏杆,五色俱备,栏杆以内盆花满布,种有百余。宾主坐于筵中,连呈十数品肴,馔名多不识,而且酒甜若蜜,气胜于兰,兼之花风时绕席前,鼻息吸呼,馥入肺腑。一宾一主正酣饮时,道士突为家人所呼,入内而去。三缄酒兴已浓,乘主进室,园中散步,团团转折,竟入花丛中。一花台以石为之,所鎸人物等形毕极精巧。台上花枝茂密,干粗而肥,枝上之花灿烂如斗,颜色娇好,可夺绘工。
  其间蛱蝶双双,游蜂队队,时而咀嚼不已,时而飞舞不停。三缄意旷神怡,尽情赏玩。
  转过台右,闻得紫棠树下疏疏有声,向前视之,乃一女娇,衣服淡红,美艳绝世。见三缄而凝睇,目不转睛,时带笑容,而以红巾塞口。三缄知为道士内眷,速退入席。此女遥从花枝之内,手语三缄。三缄佯为不知,未一瞩目。此女不舍,急蹴至席后,复将花瓣抛于首上。三缄厌其扰,离席左行。斜接栏杆有一小楼,三缄梯上楼头以避此女。推窗下望,蕉梧密密,无殊绿天。望之未久,觉得项上骚痒,以手拂之,花枝也。掉面回顾,前女拈花微笑而立焉。三缄骇急欲下楼,女子牵衣不释。三缄怒目言曰:“女子宜隐闺门,以守贞操,胡得猖狂乃尔。倘为家长知觉,岂不羞愧欲死?尔即愧死,是怀春之误,不亦将吾连累,无颜见尔家长耶?”女子闻言而笑曰:“郎君妙龄待聘,久欲求凰,妾亦年幼无家,常怀得凤。睹君才貌,与妾容颜,何无紫薇之配芙蓉乎?”三缄曰:“毋须纠缠,各宜自爱。”女子曰:“尔如许妾姻缘,妾即释尔;如其不许,妾即死也不准尔下楼。”三缄诳之曰:“如是待吾归禀高堂,倩媒说合,乃为正道。邪缘若此,吾断不从。”女子曰:“妾出心甘,郎出情愿,何邪缘之有?”三缄久被缠扰,甚属无奈,左思右想,暗将所牵之衣脱去,急下楼头。女子曰:“郎既以衣为凭,胜过红庚多矣。妾之交质,在郎手中。”三缄听言而视之,手腕上佩一金镯,怒去而掷诸女子之前,仍归席所。
  道士候其坐已而言曰:“吾候兄已久,兄何所之?”三缄曰:“自兄入内,独坐无聊,遍视名花,真如海市蜃楼,美不胜收也。”道士曰:“野花数种,何足挂齿?”三缄曰:“石台之上灿烂如斗者,此为何花?”道士曰:“富贵花也。”三缄曰:“花名富贵,繁华似之,直足令人赏玩不置。”道士曰:“兄如欲此,弟愿割爱送兄。”三缄曰:“吾不过爱其鲜妍耳,敢以兄台所植而夺之哉!”道士曰:“花台中面,此种甚伙,吾命仆人另种一盆,舁送兄宅,以资玩赏,不亦可乎?”三缄口虽推托,心实甚喜,道士若已知觉,即命家仆择其美艳者和泥挖来,种之盆中。无何宴罢,三缄辞别,道士不许,务留止宿一宵。三缄恐被女子所缠,以父母悬望为辞。道士遂不敢留,送至半途而返。
  三缄归宅,昏定后入榻卧之,思及江清所居本属陋室,今忽化为华丽,应是道中法术,不然修砌台榭,何易易乃尔。一夜在榻,思之不已。
  毒龙送归三缄后,询于蚌女曰:“吾托故入室,尔媚之否?”蚌女曰:“妾见彼园中散步,因于花丛媚献百般,彼以羡之慕之,又从而深却之。至相逼在小楼之中,妾以为得盗元阳在乎此矣,殊妾牵彼衣,而彼脱衣竟去,空费贱妾一番飞扬。”毒龙曰:“彼心正大,女色尚不能惑,又将如何?”老蛟曰:“不如让吾以供一饱。”老蚌曰:“不可造次,徐徐图之。”蚌女曰:“毒龙真人欲送彼以盆花,妾寄灵光于花心,日日献媚,彼岂心如铁石,丝毫不动耶?况三缄之母久欲与彼求配,得紫霞三请月老,挫折良缘,意淫、宅女、么姑所化后身,皆无辜而毙。三缄不识,以为无福消受佳人。妾托花心入彼室中,媚之不从,又从而媚其父母。彼父母见吾服事诚恳,必以为媳。
  三缄孝子,安肯违背亲命乎?待三缄与吾配合,誓不把元阳盗尽,以置彼于死地,妾不休也。”龙毒曰:“此策大妙,事不容缓,明日速送盆花。”次早,毒龙真人为三缄父母另办数色礼仪,一同盆花,亲送至宅。三缄迎入,肴款江清。自江清辞归,三缄置花于书斋之外细细玩赏,其色愈添紫艳,更甚道士园中。
  他日午后,三缄不堪纳闷,意欲赏花遣愁。刚至书斋,香风散溢,三缄心忽开爽,急急逞步来至花前。盘桓数周,将欲归室,突然花心之内,现出前日女娇,手携红巾,身服绿袄,缓将莲步提出,立于盆弦。腰细如拳,迎风欲坠,忙忙伸出玉手,抓着三缄之肩。一时兰麝熏心,三缄几为所迷,转而思之,此必花妖,力推而出。蚌女亦不追逐,独坐书斋。三缄骇,奔告乃母。其母入视,蚌女下拜曰:“妾也愿事儿母以终身,祈母见纳。”母曰:“无媒为证,岂正偶哉?”蚌女曰:“吾母之儿以衣为凭,妾以金镯子之交质已久,恨不认妾,老父老母怒骂频频,妾无奈何,偷身而至,恳祈吾母收留儿身,儿自孝思不匮也。”母见其言词哀婉,扶之起。蚌女遂入厨内执烹饪事,凡父母所欲,无不如心。二老得此事奉之诚,不胜喜悦,久则忘其为外来女也。母于是常劝三缄纳以为媳。三缄此际已知道士非怪即妖,骤将是女绝之,必遭毒害,只得推诸异日,缓作良图。
  无如蚌女不时哭泣,累向母哀。母心怜甚,呼三缄而责之曰:“为娘一生,仅育吾儿,儿若不娶,儿之后不几无嗣以续祖宗血食乎?况父母选配四方,未能如意,今儿媳从天降,而且贤淑无比,代儿尽孝,此女不配,娘实不甘。”三缄欲为言明,恐母受骇,不得已而暂为允焉。蚌女又向母言曰:“尔子虽允,乃推托词也。吾母不如驱之与儿完配。”母诺。次日,燃点香炬,呼三缄至,强与此女完婚。三缄无可如何,勉遵母命。完配后每每外宿,任此女百般调情,毫不一动其心。蚌女恨甚,复向老母且谈且诉。母曰:“驱儿完配,母固能为,而牀第之间,母又何能驱之?儿其缓待,自如水之浸木,久则任受也。”蚌女听言,惟日日中馈勤操,以俟三缄坠入色界。
  一日,老蚌暗计:“吾女此去月余未归,大约与三缄成其夫妇矣。且将花片化作妆奁,去彼家中看吾儿究竟何若。”遂命老蛟、老虾化为仆属,己身化为老母,乘一巾车竟入三缄之家,将妆奁一一排设,请出三缄父母,敛衽言曰:“吾女求凤数年,一无所就,孰意令郎至舍,二人暗里交质,何莫非天假良缘。然自来府中与令郎成亲后,妆奁一概毫未送之。今日吉辰,特具些须之物,舁送至府,祈亲翁亲母毋嫌淡薄焉。”三缄父母喜曰:“有劳亲母多费心机。”老蚌曰:“吾女安在?”三缄母曰:“在厨烹鲜去矣。”移时宴设,老母饮毕,呼其女出,谆谆训曰:“儿在此善事翁姑,无违夫子,吾不比他人之母,将女姑息,若有不是,亲母须力责之。”蚌女咽呜不已。
  老蚌曰:“谁人女儿不适夫家,儿毋悲泣,改日自命家仆接尔归宁。”蚌女闻言至斯,其悲愈甚。老蚌曰:“儿翁姑贤乎?”蚌女曰:“贤。”儿夫贤乎?”蚌女曰:“贤而不贤。”老蚌曰:“贤则贤矣,贤又不贤,吾甚不解。”蚌女附耳数语,老蚌曰:“不贤二字是如此,儿善诱之,自然入彀。”言已别去。
  蚌女送母门外,乘车而归。
  时值初夏,老蚌与毒龙商议,接三缄夫妇归宁。巾车来庭,三缄意欲不去,早被老母一番呵斥。三缄迫于母命,乃与蚌女同坐车中,蚌女娇而无力,常将身体偎傍三缄怀内,三缄任之。
  及到门外,蚌女下车先入,江清道士迎三缄于左廊。稍歇片时,堂上炬影辉煌,道士遂请三缄与同蚌女参拜宗祖,并及老蚌。
  拜毕,任导入东轩,香茗献余,肴馔已设。道士推三缄于首座,殷懃劝饮。
  酒逾三盏,道士曰:“承兄不鄙,赐以住宅,又结朱陈,但吾妹不识人情,家母未尝深教,三缄兄既联姻娅,宜见谅焉。”三缄曰:“以兄台待弟之仁,与令妹才貌之美,成此佳偶,要皆天定。然弟心心在道,冀以童真而拔宅,兄台别有所教,弟无不从,若欲泄吾子精,以效鸾房,断然弗许。”道士曰:“尔炼道,吾亦炼道。听尔炼道之言,则道字误人,洵为不浅。”三缄曰:“大道焉能误人乎?”道士曰:“一言元道,必绝人道以习之,假使人人皆绝人道,天地无生之理也。尔言元为大道,吾则鄙为非道焉。”三缄曰:“兄言何谓也?”道士怒目曰:“如兄台迷于元道深矣,弃舍妹而宿,不与同,立异矫情,甚为吾所不齿。”言罢,胜气而入,商于老蚌曰:“三缄入道心真牢不可破,不如苦留彼宿,乘机吞噬,以免蛊惑之劳。”老蛟从旁赞曰:“此计高妙,不可泄也。”
  恰遇正心子云头访察,慧目俯视,见三缄宅左黑气凝结,按下云头,问及当方,乃知毒龙为害,忙回洞府,禀之紫霞。
  紫霞曰:“毒龙法力极高,兼有蛟、虾、老蚌相助,如不往救,三缄危矣。”正心子曰:“救之如何?”紫霞曰:“师命尔暨复礼子、诚意子,各执法宝,隐身毒龙宅内。如见毒龙欲吞三缄,复礼子以伏龙宝塔击之,急抛正性宝帐,将三缄笼着,免为群妖所害。尔等轮流与战,师自来助焉。”三子领命,各执宝器,同坠宅内,真言念动,迷却妖目,常常护定三缄。
  三缄见江清道士言不投机,起而告辞。蛟、虾化为老叟,苦苦留宿。三缄于此如坐针毡,刚思逃归之计,又被毒龙呵气迷天,雨似倾盆。三缄见不能归,东轩独坐。忽然一时昏黑,梁上响亮,仰首望去,乃一巨蟒,张牙舞爪而来。三缄见之,魂飞天外。复礼子击以宝塔,毒龙将头缩转,化为三首六臂与之战于半空。正心子恐伤三缄,忙以正性宝帐抛下。老蚌来夺此帐,正心子以降心杵击之。一时老蛟、老蚌、老虾、蚌女与正心子、诚意子亦战空中。复礼子战毒龙不过,紫霞大显仙法,呼集雷公、雷母,同击毒龙。毒龙口吐白光,横隔天半。紫霞急嘘清气,将白光冲为两段。复礼子与雷公、雷母从清气直入,毒龙化作黑烟一道,竟投气海而潜。紫霞见毒龙入了气海,云头一指,复礼子直追老蛟。老蛟知不能敌,化为黑雾,老虾化为红雾,老蚌母女化为紫雾,如投江之石坠入东海。
  紫霞于是命正心子揭去宝帐,放出三缄。三缄举目视之,仍在陋室,江清道士渺无人迹,花木台榭一概全无。哑然良久,归告父母,父母亦为之咋舌焉。三缄自此,外来道士绝意不交矣。
  紫霞视诸妖所坠之区,驾动祥光竟投东海。龙王闻报迎入,言曰:“真人驾至,未能焚香远迎,有罪多多。但不知以不易临海之身,今日辱临,何所训诲?”紫霞曰:“群仙阐道,推及吾躬,吾命虚无子肩此巨任,三界共知。”未审龙宫胡以遣老蛟、老虾、老蚌、蚌女,为毒龙所统,欲吞三缄。如龙宫诸仙有何不服,且同吾去面奏上帝,以决曲直焉。”龙王曰:“真人息怒,待吾查之。”鲤学士查已,奏曰:“海内蛟、蚌皆恪守王仪,未敢擅出海滨,以背王命。兹助毒龙为虐者,乃海角外之老蛟、老虾、老蚌也。”紫霞曰:“如是,毒龙不遵,吾自剿除。至于群精,祈龙宫兴兵往讨。”龙王曰:“真人之命,敢有不遵,吾速兴兵一一讨之。”紫霞闻言,遂辞龙君,竟回仙府。






第二十六回 讨毒龙西方请佛 诛水怪东海兴兵


  紫霞回得仙府,招聚诸弟子曰:“毒龙真人久归正孰,已列道祖门下。虚无子脱胎三缄,三界皆知,未审彼被何仙竦思,欲将三缄吞噬,又逞道法,与吾弟子力斗云头。吾甚恨之,誓必剿除,以为异日之阻道者鉴。然吾除及此怪,不令诸真得知,必有议吾毒待妖部,而以吾为不仁者。兹命尔弟子,高插聚仙旗于八卦台前,待群真齐集,将毒龙为害一一言明,然后讨之。如诸真能助吾者,以护道例待;不助吾者,以阻道例待焉。”诸弟子领得此命,遂以聚仙旗高插台前。
  但见旗尖随风飘荡,金铃响后,四面聚起云霞,各洞童儿报知诸真,尽皆仓仓皇皇乘云而至,排立八卦台下。彼此相询,不知招聚群仙所为何来。
  立候移时,紫霞身登台中,拱手言曰:“众真劳矣。弟也不才,僭登此座,不过暂列于诸真之上,其实有以请教于诸真者。”诸真拱手同声,询曰:“紫霞真人招聚吾等,有何计议,愿闻其详。”紫霞曰:“前承诸真以阐道一任,俾吾肩之,吾命虚无子临凡,亦属群仙许可。琢磨至今,始知奸道毒龙真人统及蛟、虾、老蚌等妖?设计吞噬。弟命复礼子、正心子、诚意子往护三缄,彼不惟不敛迹潜形,胆敢持戈相斗,非吾驱以法力,三缄之躬不保矣,大道何由而阐乎?吾誓必讨此毒龙,以戒来者。诸真以为何如?”清虚、凌虚、碧虚、云衣、雪衣、霞衣皆起而言曰:“阐道至重,毒龙不畏天律,理应讨之。但不知讨彼何时,吾等愿助其力。”紫霞曰:“毒龙以气海为窟,吾思明日晨刻,师兴问罪,直入气海焉。”诸真曰:“如是明晨齐集,共讨此妖。”计议已定,台上金钟三响,群真散去。
  紫霞嘱咐弟子各带法宝,候至晨光照耀,群仙毕集,云车驾动,齐向气海而投。紫霞将撤水仙旗向海绕之,海水立涸。
  毒龙潜身无地,甫出海岸,被复礼子以伏龙宝杵当头击下,毒龙措手不及,转投法海。紫霞急驾祥光,同群真随后追来,仍以撤水旗绕之。殊知法海乃源头活水,众水从此化生,撤水仙旗绕之不竭。紫霞顾谓群真曰:“撤水仙旗不能治及法海,毒龙潜伏在内,如何讨之?”凌虚曰:“吾葫芦内炼就三万六千入水神针,倾在海心,毒龙必出。”紫霞喜曰:“有是宝器,火速倾之。”凌虚入命,顷刻间海水翻波,毒龙为神针所刺,遂出法海,大声吼曰:“紫霞野道,吾前藏气海,尔以仙旗将水撤干,吾不能潜身,因而转入法海,是畏尔甚矣。尔复追逐至此,是欲与吾试试高下也,吾岂真畏尔乎?”紫霞曰:“要试高下,有何难哉!然不申明罪状,则师出无名。”言犹未已,毒龙厉声曰:“尔所言讨吾者,吾亦知之。不知吾欲吞噬三缄,皆以羞尔停道不阐也。紫霞曰:“阐道有时,何可造次,尔以停道不阐咎吾,是尔强辩之辞。如甘受罚则可,否则以违背天律论。”毒龙曰:“吾无他错,罚从何加?”正心子见毒龙不降,忿将照心磨抛去。只听一声雷震,火光直绕毒龙。毒龙手执五彩花囊,向上一抛,照心磨坠入囊内。诚意子见得,忙以洗心剑抛来,万道霞光凭空而下,毒龙亦以花囊盛之。复礼子曰:“二大宝器都已失却,尔等且退,看吾诛此老妖。”毒龙笑曰:“来,来,吾不畏尔。”复礼子不答,以钻心宝锉掷去,又为毒龙花囊所收。二子呆立,无策可施。
  紫霞曰:“毒龙猖獗如斯,谁去降伏?”凌虚曰:“待吾收之。”言已,飞身而至,手持撑天如意,向毒龙吼曰:“尔阻阐道之路,是傲天命也。应押斩仙台前,去尔首领。念尔异物修炼,功夫不易,须速向紫霞认罪,了却此件风波。不然,吾将如意压尔于阴山地面,永不能复入人道矣。”毒龙曰:“道为天下所公,其非紫霞一人之道也。阐道一事,凡仙可任,亦不独紫霞能任之也。紫霞纵彼弟子停道不阐,以负命论,其罪甚大,蔑以复加。吾即吞噬三缄,理应吞噬。吞噬后另遣仙真,化身阐之,亦未为晚尔。凌虚不静守洞府,安想清闲,来此战斗场中,敢与毒龙真人一试法力乎?”凌虚曰:“吾以好言相劝,反出恶言回吾,看吾如意仙宝不尔容也。”遂将如意四方磨动,霞光迷露,火焰逼人。毒龙刚起妖风,早被如意压下,忙以花囊绕去,如意化作金光一线,滚入其中。
  清虚见失如意,急执灵根宝塔,向毒龙顶上抛之,恰似山岳崩来,无处躲闪。毒龙大叫一声:“吾命休矣!”殊意将压至首,以花囊乱绕,宝塔又入其中。碧虚惊曰:“毒龙一孽物修成,手中何宝,如此厉害?”暗将醒心玉镜抛入空际。毒龙不知何宝响亮,翘首望之,天半日横一长虹,摇摇欲坠。毒龙不知何宝,亦以花囊绕去,醒心玉镜金光一道,入囊如前。云衣子以洗心一巾,雪衣子以稳心铜锤,霞衣子以居心金剑,一并抛入天空,无限金光,同雷火齐下。毒龙不徐不疾,接以花囊,诸宝如石投江,一一收入。群真骇甚,束手观望。毒龙笑曰:“再有倒天被地的宝物,只管抛来,吾这囊儿概为收之。”紫霞曰:“吾等暂退,明日与尔再决胜负焉。”毒龙曰:“如此让尔一宵。”
  紫霞与诸仙真各驾祥云,退于八卦台前,向诸真言曰:“毒龙孽道,概将仙真法器收入囊中,藐视一切,但不知所持花囊,系何仙之物?”凌虚曰:“吾见老怪持此异宝,常放佛光,仙中必无,谅是佛门所遗,故尔厉害如是。”紫霞曰:“是宝有于毒龙,深害大道,凌虚真人可到西天访之。”凌虚诺,离了八卦台,直到西天朝拜佛祖。文佛询曰:“凌虚真人不在仙府,来吾竺国,必有所求。”凌虚曰:“紫霞任肩阐道,现阻于毒龙真人,群仙往讨,诸般法器为一花囊收之。吾见是囊常有佛光,不识遗于何佛,故来竺尔,祈佛祖查收此宝,以擒毒龙。倘得大道阐明,亦释氏之余恩。”佛祖听言,入定片刻,告于凌虚曰:“是乃无为佛安阐习道所遗,尔当向无为宫中拜请一往。”
  凌虚闻说,拜辞佛祖,竟到无为宫,稽首言曰:“紫霞领道祖法旨,命虚无子临凡脱化,号曰三缄。忽被毒龙真人化为俗道,统及蛛光蚌女,迷之以色。三缄不坠色界,毒龙陡起吞噬之心。紫霞救出三缄,问罪毒龙。毒龙忌惮毫无,与紫霞诸真云端大战。未审所执何宝,诸真法器皆坠其中。弟子遍查群仙,无是灵物,方游竺国,稽首牟尼。牟尼入定,查得此物乃无为佛祖所遗,因之指示前来,恳请佛祖临尘收兹孽障。”佛祖曰:“善哉,善哉!善者不来恶者来。待吾持得禅杖去,收却毒龙入我怀。”偈毕而问凌虚曰:“真人前去,排就阴云大阵,吾从阵左而入,隐于其中,以收毒龙。”凌虚领命,祥光播转,竟回八卦台中,告之紫霞。
  紫霞与诸真等重至法海,顷将阴云大阵密密排成。毒龙真人统得豹头道士、虎头道士、凤头道士、蛇头道士、狗头诸道士,各执仙刀仙戟,威风凛凛,排列波间。紫霞真人手执撑天见性钟,立于阵外,大呼之曰:“吾今布一阵门,尔敢敌否?”毒龙未及回言,狗头道士手执乱心迷入剑,疾声答曰:“小小阵儿,有何难破。”将身一扭,打入阵门。其内黑如漆胶,莫分路径,埋首乱撞,力已疲矣。瞥见南北角上一线幽光,潜形其间,尚未安妥,已被看阵童儿所见,笑曰:“阵中犬子何自来兹,被吾擒之,以俟发落。”狗头骇,偷身而走。无何雷声震动,恍如天崩地裂,狗头几无躲处,四面狂奔。看阵童儿见彼奔驰力竭,口吐红光一线,持索以待。狗头道士即向红光透露处,飞奔而来,不知已入童儿索圈之内,忿然曰:“谁在阵中暗使圈套?”童子曰:“尔自入此,怪得何人?”狗头曰:“暗擒大将,不算为很,如释吾出于青天白日之下以力擒获,方谓能军。”童子曰:“吾即释尔,二次如被擒着,又有何词?”狗头曰:“任尔食肉寝皮,绝无异说。”童子甫将项索解下,狗头得释,鼠窜而逃。童子恨其奸,复吐白光一线,于阵之左角,躬身大便以俟之。
  狗头在阵盘旋已久,腹中饥甚,无由觅食,东驰西奔,竟向日光而投。鼻息呼吸间,肴馔之气沁入肺腑,寻香近视,大便也。狗头不胜欣喜,埋首饱餐。童子笑近身旁,以手扭其两耳,狗头且食且言曰:“谁与吾顽?”童子笑曰:“身称道士,尚食大便耶?”狗头曰:“而今学道,原有食臭一则,吾餐大便,即炼食臭之功也。”童子曰:“食臭岂食大便乎?”狗头曰:“学道人一言食臭,其便何分大小?如富贵之家肯与结缘,牛便亦乐吞耳。”童子曰:“此道之所以坏于尔辈也。”狗头哀乞释手曰:“童子先生饶吾一着,他日相晤,自感尔情。”童子曰:“吾且问尔,毒龙真人此次统何仙真,前来破阵?”狗头曰:“吾不言,言之恐尔骇死矣。”童子曰:“尔如言明,吾暗放尔出阵焉。”狗头曰:“尔毋诳吾也。”童子曰:“决不诳汝。”狗头曰:“如此尔且大着胆儿,待吾一一言之。第一仙人豹头道士,第二仙人虎头道士,第三仙人凤头道士,第四第五仙人蛇头、虫头道士,至于第六金仙,即属吾躬,号曰狗头道士。”童子曰:“胡以豹头名之?”狗头曰:“得人钱银,诳之入道,使彼抱头忧气,故曰豹头。”童子曰:“何名虎头?”狗头曰:“诱尔结缘,食人无厌之谓也。”童子曰:“凤头、蛇头、虫头,又何谓哉?”狗头曰:“凤头嘴利,能讲玄话迷人;蛇头善骗人财,尔如捕之,最扳得快;虫头至蠢,是玄也学,非玄也学,只要髻儿立起,做个道士,其实与梦虫无异焉。”童子曰:“各名皆有取义,狗头二字,其义何居?”狗头曰:“吾前在充很山为王,帐下狗头儿最众也,被豹头道士劝入玄径,以此故名。”童子曰:“尔已说明,随吾来出此阵。”狗头曰:“尔快释手,如再扭着吾耳,出得阵时,六根怕不全矣。”童子曰:“不扭定尔耳,安知阵中之门乎?”狗头护痛而随之行。童子禀知紫霞,监于阵底。
  毒龙真人见狗头道士入阵无影,飞身上前。凌虚、碧虚接入阵内,引至阵角之左,无为佛禅杖一抛,化作五爪金龙,紧将毒龙抓着。佛祖用手擒来,吞于身内,当以花囊付与紫霞,回宫而去。紫霞取出诸真法器,一一给还,至豹头、虎头诸道士,尽为阴风阵雷火所诛。紫霞见诸妖已丧,率领群真回洞,煮黄粱仙酿以款之。
  正举叵螺之杯,忽见海云直起天半。紫霞曰:“是必龙者兴兵以讨老蛟等怪也,还冀诸真同到海岛观阵,如龙宫士卒不胜,亦宜力助一臂焉。”洞诸真唯唯而退。
  是时龙王下旨,命大口将军连江为帅,率及鳞甲三百六十属,共讨老蛟。剑戟如林,旌旗密布,群向海角浩浩荡荡而来。
  老虾得知,忙报老蛟曰:“龙君倒旨,兴起海兵百万来讨吾等,已将海西角外四面围着,如何御之?”老蛟曰:“不妨,待吾身坐蛟宫,计议对敌之策。”升坐后,先传老虾而谓之曰:“前者为毒龙所害,阻道未克,彼身已被佛祖收之。今龙君起兵问罪于吾,吾遣蛟子蛟孙与之对敌,尔家孙子甚伙,亦偕吾去,共同对垒,与大口连将军决一死战焉。”老虾曰:“如胜则美,倘若不胜,将如之何?”老蛟曰:“无非死于连将军之手耳。”老虾曰:“如是则老蚌安然无事矣。论前此老蚌母女先设色界,以害三缄,值兹急难已临,何不俾彼蚌嫂蚌妹,蚌媳蚌女,蚌家眷属一同对敌,以助尔我威风乎?”老蛟曰:“尔言亦是。”遂传老蚌入宫,命彼凑阵。老蚌曰:“吾家尽属女子,如何能敌雄兵?尚祈蛟王曲为见谅。”老虾曰:“尔言差矣。中外之邦,有女儿立帝,以女为士为卒,治国数百载,无敢侮之。吾水国中老蚌所统,亦何异是。况此际阳衰阴盛,女兵更甚于男,胡言女流不能讲武?”老蛟曰:“老虾之言甚善。老蚌遂归统尔蚌家女子,来宫听调,不得有违。”
  老蚌出得蛟宫,詈曰:“老虾多嘴,信不诬也。”老虾曰:“人人恨我嘴多,若不嘴多,安有今日之祸。”老蛟曰:“老虾,被尔一言,亦为吾用。尔可调尔子孙,速速来兹。”老虾曰:“蛟王今日只派蛟、虾二股兵丁,因我一言,派及老蛟。蛟、虾相合,仍是二股。虾兵虾将,祈王免之。”老蛟曰:“正在御敌之际,如何可免?”老虾曰:“吾之祈免者,非吾临难不前,以若子若孙,一时难于调尔。”老蛟曰:“如何?”老虾曰:“吾生平酷爱多嘴,子孙辈尤而效之,而今已在四方多嘴去矣。”老蛟怒曰:“曩者毒龙相邀,吾不去时,尔将言语左签右夺,今而祸临眉睫,尔反推诿如斯。士卒与吾束此多嘴之人,献于连大将军,以请前罪。”老虾骇退数武,曰:“莫忙莫忙,吾即回宫调之。”






第二十七回 战蛟王连江失计 收蚌女乌泽复仇


  老虾归,将子孙调齐,来在蛟宫听用。蛟王升坐查点,老虾子孙个个手执铁钳,额上顶刀一柄。蛟王曰:“兵丁要有雄威,不执剑则持戟,尔虾宫士卒,乃执钳顶刀,其殆欲与连江当火头军乎?”老虾曰:“吾家子孙善使两钳,不怕尔飞天汉子,被钳夹着,以头一触,立刻丧亡。”蛟王曰:“既有如是威风,且与吾蛟子蛟孙试试武事。”老虾即命铁臂大虾与蛟子斗。蛟子刚欲举手,而铁臂虾倒于地中,跳跃难起。蛟王曰:“尔之士卒风卷即仆,如何能敌海兵?”老虾曰:“吾子孙手足虽多,瘦弱之极,所以易仆。”蛟王点首曰:“无怪世之谦言弱者,辄曰虾将虾兵。”老虾曰:“诚如王言,吾属只可为后队矣。”蛟王曰:“谁当前队?”老虾曰:“老蚌可耳。”老蚌曰:“吾家概系女流,被尔刁及蛟王,听其调用足矣,何可当夫前队。”老虾曰:“尔子孙躯壳最大,而且善于开阖,与世之善用藤牌者无异,以为前队,挡彼锋锐,剑戟不能伤。鏖战多时,后队突来,乘其憋而攻之,必获大胜。”蛟王曰:“此计甚妙。”遂调老蚌为前队,排列以待。
  连江兵至,遥见海角旌旗蔽日,剑戟如林,即令海兵周围扎住,前营后哨,密密严查,不准水妖漏网逃去。营垒扎毕,连将军登颿茼魽A传蟹虎、蟹豹、蟹狼、蟹彪四将,来至中营,曰:“明日五更,命尔四将各领人马,左右分队,一由海岸向东,抄蛟营之右;一由海岸向西,抄蛟营之左。以连珠炮响为号,进兵剿杀。”四蟹得令而退。又传鲤魁、鲤雄曰:“尔二将各领兵一队,由海岸西去,直到岛屿之上,扎营二座。如连珠炮响时,以半队守营,以半队截杀蛟妖退路。”二将得令,退出中营。帅令复下,调鲸吞、鲸吸二大将军,嘱曰:“明晨起兵攻打老蛟,命尔二将为前部,随带连珠号炮,如抵老蛟营脚,接连放之。”复调黄旗总统黄丙、黄寅、黄丁三将入营,曰:“明早攻打蛟营,尔三将统尔兵丁为三队,再调乌家将士乌干、乌坤,统领乌旗兵为二队,其余青白赤旗兵将留守营寨焉。”分调停妥,帅营中鼍鼓初擂,诸营将士饱餐战饭,二擂各持军器,三擂炮声一震,耀武扬威,分队并进。
  老蛟见海兵如蚁,四面来攻,将蛟部子孙四面迎敌。虾部分为二队,以截岛屿之兵。蚌家娘行为前部先锋,高插鲜红旗帜,上书“娘子军”三大字,微风飘荡,俨似春日桃花。蟹部队伍纷纷,各绕东西而至。娘子军亦分东西两路敌之。正酣战间,东队蚌女珠光口喷红珠一粒,吹入天半,愈坠愈大,俟坠下时,火光逼人,焰烈难近。蟹彪、蟹虎不能久战,避入石穴。
  西队蚌女珠英口吐一粒黑珠,坠下尘来,遍地烟生火出,蟹狼、蟹豹须眉皆失。追奔数十里,亦入石穴而潜。连江闻报四蟹失利,连珠炮响,各营士卒一拥杀入。蛟兵奋勇争先,鲤魁、鲤雄势不能支,逃入海内;鲸吞、鲸吸均被杀败,倒旗飞奔。
  其时,连江营中只有黄旗、乌旗尚扎阵角。蛟王令下,命珠光蚌女去破黄旗兵。珠光得命,谓珠英曰:“吾领士卒去破黄旗兵时,乌旗军必来夹攻,尔可偃旗息鼓,潜于岛侧,待乌旗兵到,乘势截杀,可获全胜焉。”商议已定,直向黄旗阵内杀来。黄丙出阵迎敌,力怯败去。黄寅执戟接战,将欲败矣,黄丁手持飞雪宝刀,奔出阵外,指定珠光曰:“未出闺门的丫结丑女,敢与丁爷一战乎?”珠光笑曰:“黄皮瘦骨,身矮而小,恰似海八狗儿,岂要与仙子斗法耶?”黄丁曰:“小丫结,尔恃骨在外面,不能伤及尔躯,今日遇着丁爷,偏有收尔法术。”珠光曰:“尔有何法,任尔施出,吾不畏之。”黄丁缓缓在怀取一海鹤,向珠光抛去。此鹤嘴尖而利,珠光俱伤其体,忙闭两壳。鹤亦畏嘴被珠光相夹,退后立于珠光之旁。珠光恐为黄丁所擒,两壳刚张,鹤又旋至。相待甚久,珠光乘其不意,开壳喷珠,鹤睹火光直冲霄汉。黄丁见得,大声呼曰:“好厉害。”遂偕黄寅、黄丙向水而逃。乌旗兵击鼓催阵,来救黄旗,又被珠英阻定去路。乌干昆仲与珠英蚌女战于海滨,珠英口吐黑珠,烟迷四面,兼之烟中生火,烈焰弥天,乌旗兵尽皆烂额焦头,纷然散去。
  连江见二旗大败,退归中营。二女叫骂营前,不堪入耳。
  连江但命士卒营门紧闭,弗准出战。蚌女姊妹只得撤兵而还。
  连江即日修表,命水母速回龙宫而奏。龙君展而开之,曰:“臣连江自领士卒以讨老蛟,海西角外严设重兵,深虑该部暗逃,贻害不小,阴谋密计,无非欲入蛟窟,擒蛟王,诛及蛟子蛟孙,不留余孽。敦料今日晨刻兴兵,老蛟四面接攻,我师败绩。望龙君另遣能将,速速前来,破此蛟妖,以清四海。飞表奏闻,祈宥臣不死之罪。”龙君阅毕,大惊曰:“孽蛟久泊海角,僭称王号,吾未深究者,纯以慈仁待之也。兹以乌合之众,敢逆王师。若不剿除,终害水国。然海内能将业已遣发,连江表中另遣之说,如何计议?”正在龙宫心怀忧戚,乌泽丞相入而奏曰:“水国能将,如鲸吞、鲸吸,绝无敌手,尚且为彼所败,他将可知。依臣愚见,一面遣鲈家将士,统及鲂氏子孙,同到连江营中以壮军势外,修书柬去请鳄氏兄弟,兴兵前来。蛟王闻鳄氏之名,必败下风,献降表焉。”
  龙君曰:“鳄氏兄弟固称海中名将,然居心甚毒,恐将老蛟败后,另起异见,觊觎水国,又如之何?”乌泽曰:“鳄氏之素所尚者,珠玉也。君以重宝买其心,自然德王而不仇王矣。”龙君闻奏,虑一人之识见有未到,复传赤鲤学士酌议而行。赤鲤来宫朝见毕,龙君以买贿鳄氏之言商之,赤鲤曰:“鳄氏兄弟乃化外强寇,事不可共也。如一共事,则恋吾财宝,不时相索,予则喜,弗予则怒,必枝生节外,俾吾国无宁日,不若老蛟尚有仁心。”龙君曰:“鳄氏既不可驱使,老蛟如是猖獗,若何退之?”赤鲤曰:“今日之战,皆为紫霞真人阐道而起,值此海兵大败,可命乌泽入紫霞洞府求彼一助。老蛟孽畜,安敌仙兵?”龙君喜曰:“赤鲤学士真大才也。”遂命乌泽往告紫霞。
  乌泽领旨,拜辞下殿。赤鲤谓之曰:“乌丞相此去紫霞洞中好好哀恳,倘得仙兵来助,蛟宫可破,蛟王可诛矣。但尔乘云天半,不可岛上观兵,如其不信吾言,被蛟营擒着,搬兵仙洞须绝口不提,不然丞相此去,恐难再入龙宫。”乌泽曰:“赤鲤学士休以乌氏为闷头龟也。事到临头,当缩首时吾首自缩,以故一生所遇,无甚大祸焉。”赤鲤曰:“吾见尔头小腹大,行路最笨,深为尔虑,不料竟有此妙也。”乌泽曰:“吾之缩头法,原本妙不可言,奈传诸世人,总无有能效者。”言已,袍袖一展,直上云车。
  刚到海岛峰头,正值连江与蛟王大战。乌泽立在云际,观望不舍。珠光仰视岛峰之上,黑云冉冉,不动而凝,心知其中有妖观阵,暗乘海露冲入云内,询曰:“何处老魅,偷观阵势?”乌泽曰:“吾乃海岛游仙,闲游至此,遇见对垒海岸,因而停云相势耳。”珠光曰:“观尔云头独立,怒形于面,其心必有不平。尔休诳吾,可实言之。”乌泽曰:“吾无他故,将何言乎?”珠光曰:“尔必龙宫来人,探其消息者也。待吾擒去,以见蛟王。”乌泽刚欲逃走,早被珠光一手擒着,扭归营寨,捆见老蛟,被乌泽巧辩释之。珠光遇于营外,偷视乌泽,怒气勃勃,复又扭回本营,老蚌以绳束而吊拷,乌泽受了无数鞭扑,乃哀之曰:“吾名乌泽,因洞中无事,天外闲游。蛟王既已无仇于我而释之矣,尔又何苦拷吊如斯。倘异日落吾手内,此仇不报,实不甘心。”老蚌曰:“吾欲释尔,恐尔为龙宫所使,搬弄仙兵。”乌泽曰:“吾素居岛外,自仙道修成,未服管辖于龙君,尔何疑之甚也?”珠英在侧,见其惨切可怜,亦于老蚌前祈情释放。珠光曰:“吾见此老形容,常常外望,似有急切而恨不能脱身者。若属龙宫所遣,在紫霞洞内祈仙助阵,则吾类无孑遗矣。吾妹何以外面之哀情,而不思其内之毒念乎?”乌泽是时计无所出,又迫于身负王命,哀乞无灵,不得已而现出原形,将头紧缩,掀之不动,麾之不行。士卒禀于老蚌,老蚌笑曰:“可扛至市镇,售与药室中,煮之为胶,疗人疾苦。”珠光曰:“有此大龟熔胶售世,甚于千百小龟也。”乌泽头在腹内,答曰:“龟可成胶,传之已久,人人皆识。至于蚌肉清火,吾必传出,俾世之多火者,搜尽其肉而食之。如尔十年老蚌,熬膏以治火目,一点即明,亦同传于世焉。”言及此,旁一女将吼曰:“老龟所言,宜有分别,不然医人火目,必累我石家子孙。”乌泽曰:“女将何名?”女子曰:“妾石姓,名决明,蚌氏之远房耳。”乌泽曰:“尔乃治目之良药也,即不分别,人皆知之。”老蚌曰:“老龟多嘴,慵与之谈。力士与吾打入土牢监之,待将连江擒来,再作区处。”力士得令,遂监乌泽于土牢。
  是夜,珠光、老蚌为蛟王所命去劫连江大营,珠英独守营中暗自思曰:“四海龙君,乃敕封上天,以管辖水族者,老蛟为化外之孽,前助毒龙以害三缄。夫毒龙乃佛祖无为习道安禅时所制。倏而逃出,大道修成,法力无边,倘被收伏,吾辈有何法力抗阻龙兵?倘天仙来助,势必昆岗失火,玉石俱焚矣。
  吾观乌泽必属龙宫贵宦,乘以夜静,试去恬以甜言。如果系水国臣僚,窃意释彼归,他日老蛟被擒,吾身庶有生。”独至土牢,询曰:“乌大人安否?”乌泽伸出首来,见是珠英,忙忙缩入。珠英曰:“吾今夜至此者,非有毒念,特为释尔也。尔将首伸出,好与尔言。”乌泽曰:“尔言真耶?可盟一誓。”珠英曰:“如怀假意,死无厝所。”乌泽闻誓,仍化人形,与珠英同坐牢内。珠英低声询曰:“大人系受龙奉何职?”乌泽曰:“尔誓已盟,吾为尔告。吾乃龙宫丞相,宫王旨意,向紫霞仙洞以求救援,不意偶尔疏虞,被珠光所擒,受下无穷挫辱。天兵一到,必扫类而诛。”珠英曰:“妾欲释君,君将何以处妾?”乌泽曰:“老夫季子尚未有偶,尔如释放吾出,仙兵搬到,破却蛟王,吾奏龙君赦尔无辜,纳为吾媳。”珠英曰:“为媳固非所望,得保残躯足矣。”乌泽曰:“尔快释吾,吾不负尔。”珠英遂将乌泽放出,待以厚筵。
  乌泽饱餐,乘云而去,来到紫震洞府,悉诉其由。紫霞率领门人,驾动祥光,顷到海角。停云俯视,见连江营寨已为蛟王所劫,忙命复礼子、虚灵子、灵昧子各执仙宝,暗坠云头。
  其时,连江几被蛟王擒着,正在穷追之际,复礼子以撑天如意当头击下,老蛟鲜血直喷,死于阵前。虚灵子提纲挈领,布下有条罗网,群妖皆为擒之。无名者释之,惟将老虾、老蚌、珠光、珠英,束捆交与连江。
  连江拜辞紫霞暨复礼诸子,率领士卒,奏凯回宫。龙君升殿,晋封乌泽以国公之爵,加连江为平妖治怪奋勇安澜大将军。
  诰封后,连江带上老虾、老蚌、珠光二女,奏请龙君发落。龙君审询叛逆情由,虾、蚌皆答以毒龙、老蛟势迫乃躬,不得已而任其调用之语。龙君未下断词,旨命国公详审议奏。
  乌泽带回府内,审询老虾曰:“尔家虾将虾兵,武事一无所能,何敢叛逆水国?”老虾叩首泣曰:“老蛟势迫,不得不然。”乌泽曰:“此时尔胡不奏闻龙君乎?”老虾曰:“老蛟子孙凶恶异常,而且阻定四隅,水国从何而入?”乌泽曰:“尔虽强辩,情有可原,若以国法论之,不将尔为汤虾,必以尔为盐虾矣。念尔势迫二字,吾奏龙君,俾尔得以生还。”老虾听言,叩首不已。老蚌见老虾有此生路,遂向乌泽哀曰:“乌国公如释娘母归洞,愿于每岁进珠一粒,以为大人寿。”乌泽怒曰:“尔吾仇也,与吾吊在西廊,明日再询。”






第二十八回 白鹿洞雪中三顾 黄粱梦榻上重逢


  次日,乌泽升座,将珠光娘母带至大堂跪下,拍案骂曰:“尔母女原受管辖于龙君,为何乌合老蛟,叛逆水国。无容别议,可付斩妖台碎段身躯,以为后之叛道者鉴。”老蚌曰:“吾娘母皆系女流,本为老蛟势迫受害,望国公原谅。”乌泽曰:“既系老蛟势迫而然,何吾观望云头,珠光丫结胆敢冲入,擒献老蛟。老蛟被吾饰词,原情释放,珠光复行扭返,束其手足,吊拷营房。吾于此时苦楚受尽,哀怜万状,尔竟置若罔闻。吾无如何,只得现出原形,凭尔处治,尔反以恶言戏谑,监入土牢。幸国公乃上天星宿临凡,不应死于尔手,为珠英救出。吾奏龙君,珠英救得国中大臣,罪赦万死。至尔母女,刀斧手与吾押赴斩妖台,候旨斩决。”刀斧手听得钧旨,遂将母女押去,跪于台中。
  乌泽入宫,缕晰复奏。龙君下旨一道,国公捧出宣读云:“虾精原属水国之臣,突为老蛟势迫同逆,然水国士卒,彼未伤及一人,显见身服老蛟而心仍归于龙主,罪在可赦。若蚌妇珠光,以女流而迫从老蛟,叛逆龙宫,朕所不咎,何以乌泽奉旨求救,辄敢监之土牢,是明与老蛟同谋叛逆无疑矣,应付斩妖台立决无词。至于珠英释放国臣有功,钦赐宫花妆奁,与乌泽次子乌霖拜为夫妇。朕岂厚于老虾以及珠英哉,当赏则赏,恩有由施;当诛则诛,罚所不宥。水国诸臣,一体同遵,以为鉴哉可也。”旨意宣毕,三声炮响,珠光母女首冒红光。乌泽复旨回府,即发彩舆,亲迎珠英与子完配,龙宫僚属纷纷拜贺,几属水国乐部,无不各奏其能。一时袅袅清音,达于府外。
  紫霞得知,亦命复礼子贺之。龙君闻有仙子辱临水国,忙命大臣请入龙宫,款以御宴。酒逾三盏,龙君曰:“今承众仙解释此厄,恩施水国多矣。”复礼子曰:“龙宫遭此战斗,皆为阐道所致。他日大道阐明,亦君赐焉。”龙君曰:“三缄仙子为毒龙害后,而今所造何功?”复礼子曰:“今在家庭奉彼父母,时习清心寡欲进门功夫耳。”龙君曰:“尔师当有以进之,俾彼大道速成,阐诸人世。”复礼子曰:“吾师自有引诱之法,特未明言于吾辈也。”龙君曰:“紫霞老仙为此大道,辛勤费尽,即吾水国稍竭其力,分所当然。但吾五子龙宾桀骜不驯,如三缄大道得时,愿拜门下。有烦仙子早将此意达于仙师。”复礼子曰:“龙君旨意,敢不承之。”言已,辞谢出宫。
  龙君送至殿前,叮咛数语而别。
  复礼子回到宫中,拜见紫霞,将龙君所托言词详细以告。
  紫霞曰:“三缄首步功夫,已在将得未得之际。师命正心子前去盘涧谷左,化一洞府,命尔化一老道,居处其内,以引三缄入洞,必待彼诚求不已,然后为之指示焉。”正心子领得师命,坠下尘世,大显仙法,顷将洞府化成。复命后,紫霞传复礼子而告之曰:“以道传人,必要得诸心而应诸手,不可潦草塞责,俾学者由于疑似而道难成。”复礼子曰:“倘三缄得吾指示而不能任受,又将如何?”紫霞曰:“随机引诱,不拘一定,方使学者易入耳。”复礼子曰:“师言谨记。特恐传道差有悖谬,望师正之。”紫霞曰:“师自不时来洞一考。”复礼子拜别紫霞,驾动祥光,竟入洞府。住居数日,未见三缄影形,转而思之,引导无人,彼胡到此。遂将真言念动,以唤当方。当方至,拜舞洞前,曰:“仙子传宣,有何见教?”复礼子曰:“呼尔无别,因命奉吾师,道传三缄,一时难于相晤。尔能设计引彼来兹,自于他年加升官级。”当方得令,化一道士,时向三缄庄外执杖闲游。三缄视之已熟,恐如江清故事,未敢与彼交谈。当方见其格格不入,计无所施,日夜思维,忽然想到毒龙前害三缄,先以道士诱之,所以化吾道士而彼不一问。且待明日化作邻翁持柬去请,然后导彼游至洞中,则吾千斤担儿庶可释也。但是柬请三缄,理应设筵以待,吾在此地冷淡不堪,财帛又无,筵如何设?不免往祈仙子赐吾一筵,一则以款三缄,一则仙酒琼浆,吾亦吃饮。主意已定,遂驾风车,来至洞前,详告此策。复礼子即命守洞童儿,与当方设筵衙内。
  当方执柬,到三缄宅外呼之。三缄出而询曰:“老翁呼吾何说?”老翁曰:“吾与相公为邻,久闻相公贤名远播,特请过舍一叙寒温。”三缄接柬,笑曰:“承叟厚意,吾即随去,倘叟先行,吾不知其所居,又多一番访问。”叟曰:“吾正欲候君同行,敢先往而不顾哉!”三缄转入室内,拜辞父母,与叟同游于大道之中。老叟路询三缄曰:“相公近日所习何业?”三缄曰:“浅习道中之理,惜不深知,欲访高人以为指点,又恐被异道所惑,道未习得而身入虎口,不如不习之为愈焉。”叟曰:“今世人情,险诈多有。赖道逃生者流,外假学道之人,内抱贪财之念,甚以迷人法术,熟习于怀,且犹诩诩然常谈道脉,而不知实玄门之盗臣也。相公如参师友,宜慎择之,不然造次而行,必贻后患。”三缄曰:“世之习道者甚少,安得一真实习道之士而互相考证乎?”叟曰:“吾宅东偏旧有古洞,名曰『白鹿』,内一道士,不知其人若何?”三缄曰:“彼在洞中,其时有几?”叟曰:“吾自髫龄时即见居此,而今道士将进百岁,童颜鹤发,俨似少年。吾日日洞前来往,见彼暝目独坐,未尝行动。屈指计之,其不出洞者,已几历春秋矣。”三缄曰:“如叟所说,岂彼不需饮食耶?”叟曰:“人传此道,不饮不食者三十年。由是以观,其殆真正学道而得道者也。相公有志学道乎,胡弗访于洞而师事之?”三缄曰:“叟年如斯,谅所见所传无虚语也。”叟曰:“吾乃道外人,弗知道中事,不过听相公学道无传之语,而借口传言于闻见者,仅如是耳。”三缄曰:“果尔,厚扰老叟,后且入洞以观之。”叟曰:“相公欲访此道,吾今历洞甚近,尚不烦远奔之劳。”三缄曰:“叟家可即到否?”老叟立而指曰:“矮屋之下,茅檐露出者即寒家也。”三缄喜,促叟疾行。行不逾时,已入叟宅。筵罢后,三缄祈叟前导。顷至洞中,仰视石磴之间,果坐一道,须眉皆白而面似髫龄。三缄拜舞于前。老道紧合双眸,不言不动。约跪数刻,将身起立,揖老道而出,视之则烟布露生,夕阳西坠,遍寻老叟,不知所往,意以为先归去矣。于是疾趋下洞,寻途而返。归来暗思,老道形容古峭,与江清迥别,因熟记其所由之途,恐其或忘不得常至。
  时当冬季,彤云密布,素雪纷纷。三缄思及访道于人,理应诚求指示,何得以一次拜舞,归而遂已乎。趁今素雪当头,冒寒而往,如或老道见吾心诚一片,乐为指点,幸莫大焉。计定,告之父母。父母曰:“寒气逼人,何不待诸异日?”三缄曰:“必如此而始见其心之诚也。”父母许之。三缄出得门庭,天空碎剪鹅毛,愈吹愈密,途未至半,雪积于地者,约有寸余。
  三缄纯从雪中步至洞内,睨视老道,仍于石磴趺坐瞑然。三缄拜余,跪地请教。老道闭目,恰如酣睡一般。从午跪至日西,洞外雪深尺许,三缄冒雪归宅。诘朝复至,拾级而入,拜已长跪,到晚又归,暗自忖曰:“吾以两次立雪,而老道无一言告之,岂吾非学道人欤?誓必三至洞府,看彼情景若何。”殊知天欲曲全学道之人,雪洁如银,比前二日更甚。三缄莫辨路径,凡足行处,雪没其胫者累累然。虽寒透骨髓,心无悔恨,口亦未出怨言。及至洞时,极目四顾,午烟已起村庄矣。三缄拜跪不懈,但苦于日短多风。无何天色瞑然,难以归去。三缄于此,决意长跪一宵,以尽求道之诚。如其老道无词以教,自兹不复来焉。
  跪约更初,忽觉身较暖和,不似东风凛烈。三缄心甚惊讶,知非得道者居此,不能有异如是,愈竭诚以跪之。跪至二更后,始而洞内发一线幽光,继而满洞生辉,如同白昼,终则老道若睡梦初醒,双目微睁,望三缄而言曰:“子何人欤,跪求何事?”三缄稽首曰:“弟子三缄冒雪三至,特求吾师指示大道之方耳。”老道曰:“传道不易,必选其能受者传之。传一入,必望一人成之。如至半途而废,枉费传道一片苦衷矣。”三缄曰:“弟子无心于道,不至三次冒雪来兹。”老道曰:“吾非见尔求道心诚,安肯今宵与尔相晤。大凡求道者,必考昔日过失,一问一答,其过不闻,乃为受道之子。尔愿认其过否?”三缄曰:“愿。”老道曰:“人生斯世,所易犯者淫也,师问尔曾犯此恶乎?”三缄曰:“身犯无有,心犯无时不然。”老道曰:“如是则先洗淫心,淫心洗除,道心自至。”三缄曰:“弟子洗此淫心,其时已久,然平居不见冶容,则一丝不动,若遇美妇,其心虽不欲动而又不得不动者,此功当如何造之?”老道曰:“见美女而心动,功夫在先治心。”三缄曰:“心如何治耶?”老道曰:“法在闭目不观而已。”三缄曰:“弟子亦知此法,凡见美女则闭目以避,而此心此念总不能忘者,何也?”老道曰:“尔于美女当前,思及阴府好淫之辈多受极刑,将有所畏于心,斯淫念自淡,此所谓以畏治心者也。”三缄曰:“弟子谨领师教,但未知治心而外,犹别有传乎?”老道曰:“酒气与财均为道害,于斯三者,尔心如何?”三缄曰:“酒字生平所恶。至于财气,自充配辽阳后,已绝无矣。”老道曰:“四害中仅有其一,孺子可教。尔归将此淫心去净,再来洞内,师自别有以教之。”言毕,瞑目如前。
  三缄拜谢指点之恩,掉面外视,天色已晓,仍复踏雪而归,日日洗涤淫心,约有月余。试与村庄妇女相见,入目犹如未睹。
  三缄喜曰:“今而后可以见老道矣。”是心刚举,神倦难支,忙进室中横卧于榻。
  入梦未久,耳闻门外有人呼之。三缄出视,乃一年少道士也。询其何来,道士曰:“是奉白鹿洞老道之命,邀尔会赴群仙。”三缄闻得,不胜欣喜,即与道士同至洞内重晤老道焉。
  老道曰:“尔近日治心有功,特招尔去赴群仙大会。然此会中有姬娥少女数十人,切不可稍起淫心。如淫心一起,必从半霄坠下。”三缄曰:“师教敢不遵之,况弟子自承师训,常见美女而心不乱动。试已久矣,吾师不必为弟子虑。”老道曰:“果能如是,可随吾来。”出得洞门,突现无数阶级。三缄紧随老道,由下而登,愈上愈高,直入空际。忽而天河横格,忽而云汉在眉,忽而日宫高悬进如烈火,忽而月窟在望朗似晶光。曲折纡徐,行至一池,宽无涯岸,池之横顺皆金嵌玉砌,光彩夺目。其内莲开五色,鲜艳可爱,香气逼人。岸有仙桃数百株,花大如斗,结实者巨过于盘。三缄正顾盼不穷,又听鹤唳龙吟,鸾鸣凤哕,骇而视之,乃各仙所乘而来集于瑶池者。移时席设池畔,群仙列坐,三缄亦傍老道而矮坐其间。但见玉笛琼箫,一齐按奏,姬娥数十队,拂袖翩翩,望之如蛱蝶迎风,徐飞欲坠。
  三缄留神细视,娇姿媚态,皆人间所无,不觉动于心而出诸口曰:“翠袖飘飘舞未停,娇容更比碧莲新;一经触目魂销却,况诉前因共枕禽。”咏已,中坐一白发仙翁,怒目言曰:“今承王母懿旨,大会群仙,能结胎婴,出神象外,赴会宜也。焉许初入道门,尘心未断者僭入此会?金甲力士逐筵查之,查其敢题淫诗者,击之。”老道起,哀乞老仙曰:“吾错矣,不应以初入道门者会赴瑶池。老仙仁慈,祈为宽恕。”老仙曰:“念尔情面,姑免鞭击,与吾抛下天阶。”力士应声,当将三缄扭于掌内,向下抛之。三缄紧闭双眸,两耳风声浓浓,势如梭疾,心恐坠地身躯有损,一惊而寤。梦中情景,在目宛然。
  次日辞别椿萱,往见老道,老道笑曰:“吾刚提尔梦魂会赴群仙,尔何见舞乐姬娥,而口出淫诗,触怒仙长,是皆治心之法未尝密也,安可传以大道乎?”三缄曰:“赞美姬娥,似无大害,胡即为仙长所恶,抛坠红尘?”老道曰:“诗美女娇,心必有所恋也,乌得无罪?所以世之名儒才士,每每自号风瘫,艳曲淫词赠之美妇,文帝恶其大损阴骘,尚且籍削玉楼。况乎欲成仙品而炼道者,敢出此哉?”三缄曰:“此系梦中所出,原非非梦耳。老道曰:“梦中足以形非梦之意,尔自今为始,将淫念剪除殆尽,他时来晤,师乃见之。不然学道一学,徒付之黄粱中也。”三缄闻师责斥,自觉汗颜,方欲请罪师前,师已瞑然若昔。






第二十九回 入静境神能冶性 居闹市念已无尘


  三缄知老道见毕,不屑以大道相累,即久在洞中,亦属无益,不若归得家内,自为修省,以寡乃欲,以清乃心,俟功造深深再为请教未晚。意计已定,向老道拜辞而归。归来绝迹不出门户,惟永朝永夕独居密室,静坐瞑然,常把此心盛在腔内,如心一动,速又紧紧按之。前半月每致乱驰,后半月渐归于舍,待至三月之久,可以坐到一日而是心寂然焉。所造若此,思欲入洞求指进步,恐未习熟又见摈于门墙,于是日日加修,为他时求教训,久之而清心寡欲,功已纯自自然矣。
  复礼子自梦示三缄后,假意弃诸门外,激彼修道真衷。屈指计之,三月有余未在洞中求其指示。默会片刻,始知在家寡欲清心,急力苦炼,因隐身于三缄室内,不时击物作响以惊之,视彼之心可能坚稳不动否。三缄是时静坐已惯,心清无扰,暗自夸功,突得复礼子惊心法儿,不入于恐惧之偏,即出于疑似之地,自知心不居舍,忙忙合目收回。复礼子又于不觉时惊之,三缄始而矜持,继能勉强,终则惊之不闻矣。复礼子见彼心中能炼神不动,又试以引目动心之法。三缄不知,每于开目时见有美女形容绕目而过,此以目所常羡者动之也。三缄未免初视而动其心,然心刚一动,速又合目凝神,不使心猿乱跃,[则不惟能却不顾,且至于见如不见焉。复礼子曰:“美色当前,不使彼心稍驰骛外,是能见爱不爱,其功又进一境。”于是不动以色而动以财。财字一关,三缄久淡,任白镪满室,度外置之。复礼子化一家人,转而动以气。正值炼心之候,痛骂乃躬,并骂乃父,言词暴厉,辱及祖宗。三缄坦然于怀,一无所动。
  家人又扯其发,击之以掌。三缄亦任其击,而瞑然自如。复礼子暗自叹曰:“炼心之功至此以难,吾且再以骇目法试之。”一日,三缄静坐未久,忽一猛兽逼面而来。三缄之心几为恐惧所乱,凝神顷刻,知室中无此,心寂然。复礼子喜曰:“不意三缄清心之功,已至于是,引以进境,此其时也。”遂隐身而返,常冀三缄来洞指以炼神炼气之方。三缄自得复礼子试以惊恐,扰以四害,此心已如白璧,无贪无欲,无痴无爱,即有外物,不能绕之。所以复坐一二月,愈坐愈静,愈静愈稳,灵根若此,可谓固矣。
  孰料蚌妇、珠光身死斩妖台上,灵气不散,时驾云雾鼠窜四方。一时鼠窜至盘涧前,瞥见清气凌空,旋绕天半。蚌妇谓珠光曰:“这缕清气常凝结于此室之上,不识其内炼道何人?”珠光曰:“母忘之乎?前日毒龙邀吾母女戕害三缄小子,即是此地。而今三缄为复礼子指示,颇得清心寡欲之道,苦炼室中,故清气充盈,泄于室外耳。”蚌妇曰:“卓尔,吾母女遭诛是为此子,岂肯使彼炼道成真耶?”珠光曰:“母意如何?”蚌妇曰:“不如将吾母女灵魂按下,入室乱之,彼如道根浅薄,得近身侧,置诸死地,母女之仇已复矣。”珠光曰:“凡真心炼道之子,必有天神护及,恐吾母女一犯再犯,律不姑宽。”蚌妇曰:“吾母女为冤而至,若遇天神,将冤诉之,或彼怜念修道之苦,另有顾盼,亦未可知。”珠光曰:“母欲如是,儿敢不从。”遂坠下灵魂,碌碌忙忙,乘隙入室。
  三缄正瞑然趺坐,蚌妇、珠光嘤嘤啜泣于两耳之中。三缄心虽不动,而耳侧常闻泣声曰:“吾死甚苦,皆为尔害,快还吾命,吾即罢休。”三缄厌听已甚,另觅一室,始入静坐,似已寂不闻声。一二日后,母女又入,泣声愈高,而炼道者不堪其扰矣。三缄无可如何,顿起求师之念,闭了密室,拜辞父母,竟向白鹿洞而来。
  刚到洞门,老道正裸体牵衣向阳扪虱,扪一虱以口嚼之,愈扪其虱愈多,似乎嚼之不及。见三缄跪地稽首,笑而禀曰:“前者子来吾洞,一无所予,空腹而返。今来甚好,吾扪虱最伙,与尔二三。此虱系吾阴侧所得,故肥而大,吞入腹内,可当红豆二三枚。”三缄接在手,虱烈而行疾,恐其失却,急抛入口。始嚼则声如爆竹,继而滥嚼,其味如饴。三缄吞之,自觉精神爽快。老道笑曰:“虱味美乎?”三缄曰:“承师所赐,味美甚焉,敢求吾师再赐一二。”老道曰:“此次业已寻遍,扪无遗类,他日扪得,再与子食。但汝今日何事来兹?”三缄曰:“特有所请于师也。”老道曰:“所请者何?”三缄曰:“弟子在室苦炼清心之法,忽有妇女泣声填耳,易室亦然,究不知是何妖魔相扰乃尔?”老道曰:“此正所谓道高魔至者也。汝归,闭目凝神,尽心再炼,炼到无声无闻之境,自有驱怪神至。汝于静中合目,亦可视之。”三缄聆其所教,拜辞老道,转回家庭。
  入告父母毕,仍归密室尽心而炼。其初泣声尚闻,三缄任之,不介于怀。越四五日,三缄合目,见老少妇女被一金甲神祗驱出门外,榻前有道冠道服二小童侍立左右。微睁目视,又属空空。自是绝无泣声以杂于耳矣。三缄得此清心妙趣,愈力造之。
  复历月余,老道命前老叟呼三缄至洞,曰:“师所传者,验耶,否耶?”三缄曰:“师传无不验,第不知炼道之法,还有进境否?”老道曰:“尔今所得,不过十之一耳,乌可谓其尽此乎?”三缄曰:“道果多乎哉,师何吝而不教?”老道曰:“儒门之道,最忌躐等,元门亦犹是也。师必俟尔竿头再进,然后次第指示焉。”三缄曰:“必如何而后,师为我传之?”老道曰:“尔之功夫固称坚稳矣,若云静境中之微乎其微,尚未造于至极。须入闹市,为繁华所炫,美色当前,俱如处密室一般,清心寡欲之功始得。世之习道者多矣,身居密室,靡不自诩功深。一临闹市之中,引于目者,极目所乐而心不克存,所以道不仅炼于静,而于动处愈征其功。”三缄曰:“闹市者,非市廛耶?市廛为贸易之所,安得隙地而炼之乎?”老道曰:“炼道人不必尽觅净室,即身在廛市,而是心不出腔子,坚稳亦如静坐之际,方诩道无时而不在,无地而不存焉。”三缄曰:“师言如是,弟子诘朝即入市座,试吾所炼,看动中境象又如之何。”言己归去。
  次日晨餐后,身入市廛,但见抱布贸丝之俦,接踵摩肩,络绎不绝。甫入市内,戚属见之,彼以邀饮而来,此以待酌而至,三缄力却不往,则牵衣掣肘,不断喧哗。三缄弗能脱身,俄而戚属愈众。彼则曰:“相公足迹入市甚难,吾先见而请之;若弃不前,吾面羞见市人矣。”此又曰:“相公入市,吾躬久已治筵,若应尔招,避吾不至,吾面又奚存乎?”三缄于此应之不暇,却之不能,中心摇摇,惶然得主,或时欲怒而忍,或时恶烦而杂,或时欲喜而乱如蓬丝,扰攘难治。于无可如何时,只得诳诸戚属曰:“尔等各设肴馔,待吾依次赴饮。”戚属闻说,四散纷然,争设厚筵以希宠爱,此贫贱恬于富贵若之常态也。岂知三缄厌其烦琐,抽身而返,竟至洞中。老道见而笑曰:“闹市内不能使心如静时耶?”三缄曰:“闹市治心之法,弟子尚无功力,祈师指陈。”老道曰:“吾有四语,尔谨记之:人自闹时吾自静,全在一心去安顿;方寸有常而有主,有然不使虚灵遁。”三缄得此四语,详会其意,不时心维口诵,而以两手作揣摩状。会之既久,总在一知半解之间,道心未明,不安坐卧。于是闲游庄外,心心念念解此四语。
  恰遇正心子云头俯视,见三缄情景如斯,知是炼心未得其窍:“吾且化身入世,试彼近日操修若何?”计定,化一贫叟,携筐执杖,伛偻而来。三缄正以两手作推解状,未曾视及,突将贫叟推倒地中。三缄骇曰:“老翁蹷乎?”贫叟曰:“素与相公无仇,何以毒手加我?兹足已损,不能四方乞食,命必休矣。然人生百年,皆归于尽,有若死于饿莩,不若死于相公之手之为愈也。相公可再击之,吾死不怨。”三缄曰:“吾未尝击尔,尔何藉此颠扑骗吾耶?”言毕欲行,贫叟牵衣不释。三缄慰之曰:“尔释吾归,吾与尔食,可乎?”贫叟曰:“如今世情偷薄,于身难脱时,许以千金而不吝;既身脱后,欲求一毫而不予。相公欲要脱身,须负残躯在尔家中,朝夕饮食供奉,俟吾足健如昔,携筐自去,不能取尔丝厘。”三缄曰:“如是,尔暂候此,吾归命仆负尔,何如?”贫叟曰:“尔如归潜于室,村庄若是其众,吾敢沿门呼之哉?”三缄无可为计,不得已而自为负焉。贫叟在肩,呻吟不绝于口,兼之鼻涕时时零落,三缄几不相容。转而思之,怒动于心,心使气动,气动而神散,有害前此静养之苦,将心安定,忍耐负之。
  正心子见前面青松四五挺立,以手一指,化为老妇儿女牵衣而来,谛视三缄所负贫叟而询曰:“尔陈翁乎?”贫叟曰:“然。”老妇曰:“自尔出门乞丐,娘母在家,候尔早携食归,以活老少,尔胡不自行步,而资人背负耶?”贫叟曰:“吾被此少年掌推在地,足已伤损,行动不能,因强彼负归调治痊愈,以寝其事。”老母泣曰:“吾家所靠者此翁,那家小子于翁何恨,损翁之足,翁难行动,觅食无人,不将吾一家莩死乎?”一时之间,儿女悲声嘈杂难听。三缄负力已竭,放叟于沟壑坐定,喘气在旁。
  贫叟曰:“尔辈不扭着少年,倘被狂奔,吾足若斯,尔辈何有生活?”嘱后,老母扭三缄之发,儿女四人四面牵衣。三缄哀祈释手,老母不允,扭之愈厉。三缄不敢稍动,惟向贫叟哀曰:“尔即人口四五并住吾家,待尔足愈同归,饮食断不敢缺。”贫叟曰:“既如此,仍负吾行。”三缄起,负叟前去,老母儿女在后跟随。及至里门,父母睹兹情景,询为何事。贫叟且泣且诉,诉之未终,老母接诉而泣曰:“吾家靠翁觅食,以活妻儿,如翁不测,吾家四五人口生路皆无。”诉到心酸,娘母同声一哭。三缄此际愁结满腹,而道心不知失于何所。幸母贤能避祸,与以酒食,又设牀榻以安之。殊意老母老翁性情古怪,每于二三更后,始索汤饼,如其不予,则悲啼惨切,若丧葬然;如其予焉,不说饼咸,便说饼淡,自夜自旦,言语刺刺,稍停不过片时;且于每食之余,或老翁食矣而老母不食,或老翁老母食矣而儿女又不食,食后又索食频频,操中馈者几使烹饪无暇。扰攘十余日,而三缄为前所动心动气者,已安之若素焉。然虽借此絮絮叨叨,以炼心于闹攘,又恐父母不乐,烦恼于怀,因思入洞求师,以解翁妪纠缠之孽。
  晨起而往,遽入洞中。老道佯为不知,顾而谓曰:“闹市治心,而今能乎否乎?”三缄曰:“弟子功力尚浅,究不能如静时之不动也。”老道曰:“治心之道,必要动静如一,方可引入道境,欲稍一躐等而不能。汝于闹市中,其心尚不克养,苟临切身之祸,而此心不几流于哀怒乎?”三缄曰:“弟子之来,正为此也。弟子无故遭翁妪烦琐,前则心难把持,哀怒恐惧,靡所不至,今则心无外驰焉。”老道曰:“要于猝然相惊时,始可见治心之力,久则事平视惯,心可养矣,有何难哉!”三缄曰:“谨凛师教,但翁妪之事,祈师为弟子解脱,以免堂上焦思。”老道笑曰:“尔归,翁妪自去矣。”三缄于是务祈老道指一进境。老道曰:“闹市之心与横逆之来,尚多惊畏,待纯熟后,再求进境不迟。”三缄唯唯而退。
  归问父母,不知翁妪何时已去。三缄自此常游闹市,几遇非礼相逼,而心地无尘,自知道境有进,以待师承引诱,特未敢为老道请之。






第三十回 珠光女魂遇灵宅 郝丞相姻结探花


  老道已知三缄道有可传之地,命一少年道士来谷呼曰:“老道有言相告,尔可随吾即速去之。”三缄暗自喜曰:“吾功至此,谅师有所传矣。今之呼吾入洞者,殆为是欤。”遂辞堂上,偕少年道士径到洞中。
  老道见彼入洞时,随身黑气旋绕,合目默会,知是珠光灵魂虽被驱逐,尚余一线纠缠三缄,欲乘隙而图复仇之举。默会后睁目下视,三缄跪在座前。老道曰:“近日治心之法,弟子习熟乎?”三缄曰:“承师指示,已得半矣。”老道曰:“心法之传如此其尽,而气又不可不炼也。吾有四语,照此炼之,自不入旁敷而误尔进步。”三缄曰:“四语如何?”老道曰:“人禀天地生,要顺天地气;出入听自然,即是天地意。”可知矫揉造作者,即非正孰。三缄曰:“四语何解?”老道曰:“显显明明,有何难解,汝宜照此炼去,自有进境焉。”三缄唯唯,刚欲辞归,老道曰:“吾见弟子身旁黑气一团,到洞始散,为师默会,此际固无大害,然必为他日寇仇。汝其好好修炼,敌此魔障。”三缄曰:“吾师胡弗为弟子解乎?”老道曰:“自有当解而解之时,弟子无容预虑。”三缄闻说,亦不介意。
  辞师出洞,归于密室,详解四语,以为炼气之法,固不必言。
  且说珠光母女前入三缄室内,乱彼治心之道,只意仇冤可复一时。谁知炼道心诚,有神司监,早被金甲力士逐出境外。
  母女分离,珠光孤独一身,随风飘卷,时起时坠,无所依归。
  灵宅子天半闲游,忽见女魂飘飘荡荡,似有冤而无以为报者,因命童儿招之。珠光尾童儿后,来至多意洞前。灵宅子按下云头,身坐洞中。珠光入洞拜见毕,灵宅子询曰:“汝何冤气不散,随风起伏,魂无定所,可将来历为吾诉之。”珠光闻灵宅子之问,泣而诉曰:“妾乃海角蚌女珠光,道修千年,不能天府飞升,以成正果。曩日毒龙真人欲阻阐道之路,约妾同去迷弄三缄。其计未成,毒龙已为天仙所戮,妾与老母退归海角,旋被东海兴兵剿除。母女势恃蛟王,尝与连江大战。连江败绩,龙君命乌泽丞相搬兵仙府,被妾擒着,监入土牢。可恨吾妹珠英释放乌泽,仙兵搬到,擒获母女,押赴斩妖台前废命。心实不甘,故复入三缄室中,啼哭以乱其心,又为鉴察神驱出境外,母女从兹分散,飘泊无依。恳祈仙子提携,恩自铭诸肺腑。”
  灵宅子曰:“毒龙之来,系吾所使,不料累汝母女至于如斯。吾与汝寻一复仇路径,自使三缄他日藏身无所,亦犹汝之今日焉。”珠光曰:“果承仙师如此顾盼,若遇三缄小子,誓不容彼独生。”灵宅子曰:“为师别无指点,而今郝丞相一女,名曰珠莲,已没二日。丞相只有此女,痛心刺骨。尔此即去附珠莲之尸,异日七窍名成,丞相必将珠莲赘彼为婿,得至官阶大日,汝作内应,不难得三缄而诛之。”珠光喜不自胜,拜辞灵宅,妖风驾动,直向郝府而投。
  正心子命奉紫霞巡察空中,忽见一股妖风从云脚直过,疾声吼曰:“何处精怪,敢逞妖势扰害人间?”珠光不答,驱风竟去。正心子乘云追逐,查其落点。珠光恐其相阻,有误时刻,弗得魂附女尸,极力前奔。不久已到郝府,妖风按定,魂入躯壳,四肢摇动,闪闪而起。
  群婢奔告丞相夫人曰:“可贺,可贺,小姐活转矣。”丞相夫人喜曰:“吾儿活转,吾心无虑。”趋入视之,果见珠莲坐于榻上。丞相夫妇曰:“吾儿已死,如何又得回阳?”珠莲曰:“儿没阴府,得遇观音大士救儿而归。儿见冥途行人甚广,贪玩片刻,不遽归来,突被一童子推之,如梦初醒。时似未久,不谓家婢以为儿死数朝矣。”丞相夫人悲喜交集,忙命使女进以汤饼。
  曾不几日,其疾若失,而体健如常。日日对镜绣闱,学习粉饰之华,以待七窍来兹完其婚配,故常倚楼外望。凡见少年,口中辄云:“七窍胡不来,枉妾对妆台;云山频怅望,空自费疑猜。”其婢春容心尖而猾,聆得“七窍”二字,不解所谓,阴与小婢春花言曰:“吾家姑娘自还阳后,一举一动恰似两人。不然胡平日乐食羊髓,而今绝口不言,什么七窍之名时称口角,吾心甚惑,恐为他魂所附亦未可知。今日尚闲,且烹一碗羊髓进之,看彼知其名否。”
  春花诺,遂进厨内,将羊髓烹就,捧至绣楼,进与珠莲。珠莲询曰:“尔等所进何物?”春花曰:“是物乃姑娘生平所乐食者,胡不能识乎?”珠莲曰:“吾自疾愈,几多食物,皆忘却之而不思矣。”春容曰:“姑娘常思七窍,此即七窍髓也。”珠莲曰:“七窍之髓从何而得?”春容曰:“前日相爷闻姑娘思念七窍,故命人四方寻找,得而杀之,烹熟以进姑娘也。”珠莲惊曰:“七窍之形,究如何样?”春花曰:“两耳下垂,覆着两目,嘴长尺许耳。”珠莲曰:“汝所言者豕也,豕岂亦名七窍耶?”春容曰:“豕窍在乎蹄,有二三窍者,有四五窍者,而七窍绝少。窍至于七,则劫数如之矣。”珠莲笑曰:“否,否,七窍者,汝姑夫也。”春花曰:“相爷遍寻七窍豕肉,烹进姑娘,姑娘食之,有何辜负?”珠莲曰:“汝闻误矣。吾之所谓姑夫者,即汝辈之所称姑爷也。”春容曰:“婢子原无叔爷,不然父死有依,何至在兹为婢。”珠莲詈曰:“汝耳聋耶,胡听之不明而颠倒如此。吾言七窍,乃他日入选王朝,与我配为夫妇者。”春花曰:“姑娘要食猪肉,吾将羊髓换去即是。”珠莲忿将二婢拉近身侧,附耳言曰:“七窍与吾,夫妻也。”春容谓春花曰:“姑娘不食猪肉,要食母鸡,速去烹之。”珠莲怒入室中,不复与语。春花曰:“姑娘之言,究作何解?”春容曰:“大约七窍如相爷,姑娘如夫人,同榻而卧耳。”春花曰:“吾家蛮蛮老仆,骨现额边,无异两角,手抓似蟹,背弯如弓,头昂如龟,若以数言,殆不止乎七窍。待相爷朝中议事,夫人去胡侍郎府中,假以蛮蛮为七窍戏之,看看姑娘情景如何。”春容曰:“妙,妙。”
  次日,相爷、夫人乘舆并出,二婢同至绣阁,谓珠莲曰:“昨日七窍已到相府,相爷见其人品俊秀,留在府中,攻读诗书。姑娘欲见之否?如其欲见,趁相爷、夫人出府,导游园内赏玩花卉,姑娘身隐楼上细细睹之。”珠莲信以为真,乃私语二婢曰:“既是如此,切毋与外人知也。”二婢应诺而出,命一丫结呼蛮蛮老仆易服入园,捡点枯色花枝。老仆听得,以为夫人吩咐,即着新色衣服,一跛一拐,一点一啄,来至园中。
  春容二婢奔告珠莲曰:“七窍相公已入花园,姑娘可速登楼一望。”珠莲喜,轻移莲步,转至楼上,推窗而视。果见一人赏花闲游,谛视其貌,丑之至极,暗暗自悔不应为灵宅子所误。
  春花见彼默然不言,已知乃心嫌其貌丑,假与春容同夸之曰:“姑娘朝夕常念七窍,婢子等起初听之,以为七窍豕也,不知乃吾姑夫,无怪姑娘念念不忘。今一见之,真可谓第一美男也。”春花曰:“未谙姑夫果有七窍否?”春容数之曰:“背之驼也,此为一窍;首之仰也,又是一窍;两额如角,合为四窍;两手皆抓,岂非六窍,下腮长垂,总成七窍。”春花曰:“如是言之,尔名七窍,吾以为还有八裂耳。”春容曰:“八裂安在?”春花曰:“两足反复,二裂在焉;两目歪斜,又二裂焉;两耳缺而不全,乃六裂也。”言此不语。春容曰:“尚有二裂,何不道之?”春花曰:“此二裂在隐微之处,不便明言,总之有八裂焉。”言已大笑。珠莲面赤难安,闭窗而退,从此再不言及七窍矣。
  七窍自服青衿,苦造儒功,得举孝廉。是年赴都会试,正在阳关大道策马前进。紫霞化一道士,思欲阻其好名之志,仍然引入道门,故随七窍后程宿于平阳客店。
  七窍旅室独坐,仆人献茗设馔,奔走不停。酒食餐余,道士向七窍言曰:“贫道远来此地,欲与公子结结善缘。”七窍曰:“何谓善?”道士曰:“善道极宽,善量极大,退而藏诸宥密,不过一点灵犀;充而用之,可以塞乎天地。然要皆有诸己之谓也。”七窍曰:“何谓缘?”道士曰:“以大而论,天不与地为缘,则有覆无载,日月星斗靡有照临,风雨露雷谁为翕受,以其天独为天而无缘也;地不与天为缘,则有载无覆,虽有万物不能生,虽有四时不能运,虽有五行八卦,亦如死物而无所用,以其地独为地而无缘也。惟天与地为缘,地亦与天为缘,所以道并行而不悖,物相育而不害焉。此以缘之大者言之也。以小而论,男女以缘而结为夫妇,箕裘百代,皆自一缘出之。若男无缘,则独阳不长;若女无缘,则孤阴不生。此以缘之小者言之也。至于善缘,介在可大可小之中,可长可短之内。相公其欲结缘之大者乎,小者乎,长与短者乎,皆赖自裁之耳。”
  七窍曰:“缘之大小,姑置不论;长短二字,其义何居?”道士曰:“与善有缘,能真心结之,善念既深,黄庭之门可入。由是而炼取大道,婴结出神,朝见至尊,仙成上界,不生不死,不入转轮,此缘之长也。短者如多行善果,弗恋元机,求取富贵功名,以享一时荣耀,俄焉身没,又坠轮回,转转生生,无有休息,是谓缘之短也。贫道今夕化及相公,缘之短长,任其自结。”七窍曰:“善缘二字,道长颇讲得合理,待吾三思。”道士曰:“再思可矣,多思则疑意起而缘不可结。贫道在此,伫立以待。”七窍细将长短之说暗思一刻,乃作四语书之寸红,以回道士云:“长缘谁果结而成,野道持之诳世人;我是儒门佳弟子,愿从短处结功名。”下书:“赠银四两,暂结口腹之缘。”书毕,命仆送交。
  道士揭笺视之,已知其意在豪华不在黄庭也,亦回四语云:“深深迷阵陷斯人,大道谁知是宝珍;二字功名原小事,恐从贪处坠仙根。”下书:“贫道非饕餮者流,此银无用,敬以还君。”遂将银笺交仆,递与七窍,只冀见此四语,谅有回心向道之念。殊料候至夜半,而信音渺然。
  紫霞从窗隙中暗暗偷窥,七窍已倒榻而卧,置道于度外矣。紫霞叹曰:“仙根临凡,迷恋功名,其深如是。若无根底,不知堕落伊河?”言已,竟回仙府。
  七窍次日又驾征车,望前进发。至到都下,尝见大臣宰辅,一出一入,旌旗密布,舆马纷纷,朱轮过时,万姓瞻仰,得此炫目之荣,迷障愈入而愈深。斯时即以现在神仙易之,而彼不顾也。所以自到皇都,朝夕苦练文字,春闱依迩,三战三胜,揭晓已登黄榜。及到廷试,复为天子所选,胪唱第三,赐罢官花,策马扬鞭,遍游街巷。少妇登楼而视,行人侧目以观,又添得十分荣华,十分侥幸。游都后,遍拜大臣。一时拜至郝府,丞相见其年少登第,玉貌亭亭,心欲纳为乘龙,恐彼家中娶有妻室,遂待宴留宿,命堂下官员陪饮,以言恬之。
  堂下官员得丞相命,因于杯酒间而询七窍曰:“新贵年齿几何?”七窍曰:“虚度廿八矣。”堂下官员曰:“佳偶谁氏,可有公子乎?”七窍曰:“前妻未子而丧,至今尚待求凤。”堂下官员曰:“如是甚好。郝相爷无有男丁,只产一女,年已及笄矣,命吾等于今科鼎甲中择一佳婿。状元、榜眼皆有妻儿,独探花无之,此乃天结良缘也。新贵得此泰山,官阶自不难升耳。但不知新贵之意若何?”七窍曰:“愚以一介书生,忝叨国选,特恐草茅初出,有玷相臣。”堂下六七官员曰:“新贵太谦矣。”
  因禀相爷,群拟礼部侍郎焦为臣为冰。上一语,七窍允诺。归于馆驿,择日下聘,相府仪礼之华靡,自不必说。
  下聘后,遣得家人将母接至,然后涓吉成礼,赘于相府焉。






第三十一回 仙妖配海南上任 父母没盘涧居丧


  七窍命仆持得泥金报帖,暨接母家音,朝夕奔驰,一月有余,已抵闾里。七窍之母得此喜信,忙将家务捡点,付与堂侄霖雨看守,大治筵席,辞别戚属。戚属接连设馔,为之祖饯,盘桓数日,始乘巾车,望皇都坦道而行。晓执征鞭,晚投客舍,不觉寅回斗柄,已到都门。七窍闻母到都,排列执事,接入馆驿。母子相见,欣喜自不必言。
  自母接至,卜吉于二月朔日入赘相府,是日,驿内结彩张灯,鼓乐齐鸣。七窍乘得彩舆,红旗紫盖,以及礼仪等物,接连数里之遥。街巷女男,迭肩赞赏,谁不羡探花新贵,赘于丞相府中。但见过巷穿街,顷到相府,炮声三震,贯耳如雷。七窍下舆,文武官员迎入客厅。香茗献罢,导至华堂参拜丞相、夫人,然后转到彩楼,拜见小姐。拜毕,与小姐双双共出,交拜成礼,同入洞房。七窍用目一观,新娘两旁丫环数十,左右排列锦簇花团,兼之洞房内外红毡铺地,牀榻之属精美难名,七窍此时胜入月宫会妲娥,几不知此身尚在人世间矣。交杯后,导至厅前,众官陪饮,雅乐齐奏,入耳悠扬。
  饮至更余,内婢十二各执红鸾,彩灯一道,跪请新贵入房。
  七窍来至房外,众婢献茗求赏。一一赏讫,春容、春花二婢高炳莲炬,导入房丑C珠莲以为新郎系前日绣楼所视者,心甚悔恨,俯首悲啼。春容曰:“姑爷已入房矣,姑娘何不迎之?”珠莲曰:“春花,问尔姑爷是不是七窍?”七窍答曰:“贱名正七窍耳。”珠莲又谓春容曰:“再问尔姑爷,有八裂否?”春容问之,七窍不解。春花曰:“贺吾姑娘,姑爷以前之七窍,今化为一窍而不通矣。”珠莲曰:“是如前之七窍,而加以八裂,吾今夜愿独宿焉。”春花曰:“彩楼前交拜之时,姑娘岂未偷视?”珠莲曰:“以前日所见之丑,不屑观之,一视目中,令吾愈增忧气,所以至于此际,吾目尚属紧闭,未尝一睁。”春花笑曰:“人言女子心毒,吾不之信,兹以姑娘之闭目待夫,始信之矣。幸而七窍不尻,如果似老仆之七尻八裂,姑娘今夜不要八尻九裂乎?”珠莲以春花之言妙而解颐,微睁双目,见得七窍人品俊秀,视不转睛。春容曰:“姑娘将姑爷之窍数清乎?”珠莲羞不自禁,遂命诸婢散去,夫妇同寝。
  次日,相府复设筵席,以款七窍,连饮三日,然后夫妇同归馆驿,朝见拜母。郝相爱婿心切,急为调停,出仕海南太守,走马上任。七窍夫妇辞别相府,直投海南。
  虚灵子天外闲游,早知七窍海南上任,忙坠尘世,化一渔子,手持巨蚌,叫卖而来。七窍素居山村,从未见此巨蚌,乃命家仆呼至舆前,询曰:“此蚌得于何所?”渔子曰:“在海角得之。”七窍曰:“售市何用?”渔子曰:“巨蚌肉甚鲜美,可医百疾,老年食此,又能益寿延龄。”七窍曰:“要银几何?”渔子曰:“大人海南上任,吾辈皆百姓也,如其喜之,愿以奉敬。”言已,捧献七窍。七窍命仆接过,交与庖人。赏之以银,渔子不受而去。
  一日,宿于海南西面馆驿之中。晚膳呈时,七窍夫妇陪母共食。老母曰:“疱人今夜所献何物,味美过于珍馐,食入心间爽快之极。儿可与吾常沽此物焉。”七窍曰:“此物非它,乃渔子在海角内所得之巨蚌也。彼云是肉能消百疾,兼可延龄,不易得之。”言犹未已,春花曰:“婢子入厨,见庖人烹此巨蚌,其肉已成女子之形,渔人再不捕之,必将成精害世。可命百姓多罹巨蚌以烹之。”珠莲闻此,心甚不安。适春容自厨内出,持得蚌壳两扇,献与老夫人。夫人爱其晶莹,带入衙内。
  自入衙后,珠莲常以禁罹巨蚌与七窍言,七窍从之。遍帖示禁,如罹蚌者,与杀人同罪。百姓见示,无不讪笑是官必蚌之子孙所转,故爱蚌如是。又有讪之曰:“是官必以蚌为妻,其所禁乃在于是。不然千载以下,未闻禁蚌之条,何至彼而独出此示乎。”此言一张,海南亿兆嘈嘈杂杂,是处皆然。七窍在衙,尚未知也。
  正心子闻得虚灵子所言,七窍所配,乃珠光之魂附郝相女尸在任,遂来海南地界,化一道长,结缘市镇,口中常吐四语云:“山水无缘却有缘,仙子又为水怪缠;道人不利须逃去,自此宜寻洞里安。”居民不服者,问于老道曰:“海南太守不禁赌,不禁嫖,不禁宰杀耕牛,独于下车之日禁止捕蚌者,何也?”老道笑曰:“吾有一联,汝等记之。作官不恤民,岂可称为民父母;下车专爱蚌,其中必有蚌妖精。”老道言之,士民和之,多事者以红笺书好,夜黏太守衙门,传入衙中。七窍命人访查,皆云老道所作。七窍怒,当即下令,遍于所辖之地,捕擒道士。凡习道者,尽皆弃此他往,而海南于是无复有道士迹矣。
  三缄闻此消息,入洞问之老道。老道曰:“气数如斯,不可强也。”三缄曰:“是人禁道,道祖岂能容哉?”老道曰:“挽此禁道之人,其任还在汝躬。汝宜勤习道妙以待之。”三缄闻言,默然而返,只意日日苦炼其道。
  无何而母疾重矣,参苓罔效,叩祷无灵,气息奄奄,竟归阴府。母故未久,父疾旋生。刚将母厝深山,而父又亡焉。三缄悲悼欲绝,忙命家仆购材厝父。安厝停妥,墓庐而居。老道时至庐中,层层引入,而三缄已过道中之半矣。
  一日,老道来庐,欲以云游引之,曰:“内功如是,可望有成,外功不积,仙路难登。”三缄曰:“何谓外功?”老道曰:“利物济人,一切善行皆是。”三缄曰:“承师指示,弟子愿在家内缓缓积之。”老道曰:“凡习道者欲积外功,非云游四方,不能积满登仙之数。为师明日亦要云游去矣。汝毋听外道言,另迁异径,须照平日所习,一步一步炼之。”三缄唯唯。老道嘱毕,执杖将行。三缄不舍,牵衣泣曰:“父母已亡,庭无训诲,所恃师在,朝夕聆其教谕,入道有机。倘师骤去,弟子道有错误,指点何人?望师再留洞中,教训一二载,俟弟子道根深稳,师即他去,有所定凭。一日道成,不枉师辛苦也。”老道曰:“师非不欲久住此间,常与尔躬切磋道脉,然人各有志,不可强也。弟子珍重,不久还可重逢。”三缄聆训,愈不能舍。老道诳之曰:“如弟子不能舍师,师归再作计较,改日弟子来洞商之。”三缄曰:“师如能留,弟子之愿也。”言罢释手。
  复礼子乘云归洞,自西而来,忽见一股妖风,绕云下坠。
  复礼子向着妖风,追去约有百里,克抵嵩山之麓。旁一小峰,形低嵩山,而谷深莫测,其中黑气如雾,盘结一团。审视逾时,不识何妖踞此野谷,因诵口诀,唤当方问之。当方曰:“前月二十日,小神查及险谷深崖,恐有山妖霸占,查到是地,突然走出十数妖卒,将小神擒去,罚跪洞前。洞中坐一大王,绿面赤眉,狞狰可畏,虬须怒目,指小神大骂曰:『尔查水怪山妖,可知吾否?』小神骇甚,答以不知。大王喝曰:『自今谕尔,凡此谷口休得查及,如违吾令,决不饶汝。』当命数十小妖将吾叉出谷外。而今妖聚甚众,黑雾弥漫,小神毋敢近之,究不知妖物为何盘踞在此。”复礼子曰:“尔何不私询妖卒乎?”当方曰:“询之妖卒,只言吾洞老妖,故小神至今犹未得其名讳。”复礼子曰:“妖之出入行动何如?”当方曰:“妖卒往来,皆属黑气,妖王出谷,则黑雾内金光一道,如月之明。小神不过遥而望之,实不敢近耳。”复礼子曰:“妖于平日所攫食者何物?”当方曰:“彼踞此谷已久,尚未见所攫之食焉。”复礼子曰:“不得妖名,如何收伏。尔可为吾前导,吾将入谷视之。”当方曰:“如妖物来时,小神何以御彼?”复礼子曰:“尔隐吾后,吾自有伏之之法。”当方领命,乘风前导。
  刚临谷外,妖卒见而询曰:“当方来此胡为?”当方曰:“特来洞中与大王一晤。”妖卒曰:“汝晤大王,所禀何事?”当方诳之曰:“吾身后有一鹿妖,欲投大王,求吾为前导也。”妖卒曰:“如是,汝候于此,待吾禀之,容进则进,否则嘱彼速退,毋在谷内纠缠。”当方曰:“烦尔为吾诚求,如得见纳,俱系汝等同类,汝亦有情。”妖卒闻言,入禀妖王。妖王曰:“鹿妖投吾,有何法术,汝速问之。”妖卒出,问当方曰:“鹿妖投吾妖王,问伊有何法术?”复礼子在后应曰:“论吾之术,迥非凡妖可比。吐气足以遮天,伸手亦能摘月,至于飞沙走石,唤雨呼风,尚其小技耳。”妖王闻言甚喜,传入问曰:“汝修炼多年,乃有此术?”复礼子曰:“论吾之修不计年,后山石穴已磨穿,要问老妖年有几,目中见换几回天。”妖王曰:“凡妖投吾,皆夸海口,不显其法,吾不信也。”复礼子曰:“欲见吾法,吾且试之。”妖王曰:“汝速试来,待吾一览。”群妖闻试妖法,尽皆趋出,同立洞前。复礼子不慌不忙,举口吐气,愈吐愈大,顷刻天地不见,如混沌一般。气收回时,伸手向天,将日摘下,红光一朵,阔大无边。众妖妖王,个个呆视。
  复礼子出其不意,突将红日向洞抛之,霹雳一声,火光乱窜,烧得妖卒潜身无处,尽化为蛇虫鸟兽。惟妖王化作极丑极恶极大之鬼,双手抱头而逃。复礼子惊曰:“是妖乃铜头鬼王所化也。吾想监幽使者禁彼于阴山,胡为逃脱在此,使者岂未告之吾师耶?”意欲归洞禀告师后,持大法力擒此鬼王。因嘱众小妖曰:“吾欲将汝等诛戮,幸汝等未曾扰害乡村,汝其各归洞中,毋得听鬼王之言,乌合为害。倘故辙复蹈,断不容之。”小妖得复礼子一言数着,去而无踪。
  复礼子茫茫然归,禀以铜头鬼王复出阴山之事。紫霞曰:“此气数也,任彼所逃。但吾命尔道传三缄,其功何苦?”复礼子曰:“三缄于神室中修治清净,可以常见绛衣之士而不病矣。至若庵子玉树,能令为杖,其功尚歉三分。”紫霞曰:“功夫至此,何不令彼云游乎?”复礼子曰:“弟子曾以云游嘱之,俟三载服阕,彼自周游天下,以积外功焉。”紫霞曰:“铜头鬼王复出阴山,而吾不究者,待三缄云游,自收是孽以为附身之役,此时不必追论耳。”复礼子曰:“三缄浅浅道术,安能伏此孽障耶?”紫霞曰:“俟彼出游时,吾自赐以法器,教以法术,不然道高魔至,如何伏之。”复礼子聆言至是,默默无词。紫霞曰:“此次代师传道,颇劳顿矣,可在仙府中静养数旬,再来听师驱使。”复礼子退,紫霞复呼正心子而嘱之曰:“前日命尔化及洞府,未命传道,三缄是时灌溉灵根琳条,犹未可以为杖也。今次命尔乘机引导,传彼扶持衰老之功。”正心子拜辞紫霞,驾动云车,飘然竟去。
  三缄自与老道分别,每将内丹炼后思念老道不已。一日服阕,拜罢双亲坟墓,归将家务托与老仆赵全仁,以其忠实老成,管理钱银,自不忧及怀来,可以一心炼道也。
  时当盛暑,三缄独出村庄,直投洞府。一路之上,翘首四顾,目觉林木枯寂,与前大不相同。三缄暗自惊曰:“未经此途其时不久,何山川景象变幻如斯。”待至洞前,则败叶约堆尺许,洞中老道形影毫无。三缄见而神伤曰:“山川景象变无难,洞口云封不似前;室迩入遐空怅望,当年旧事付霞烟。”四语言讫,空怀传道之念而回。
  刚出坦途,见一老道手持麈尾,杖挂崖瓢,白发苍颜,飘飘然有神仙之度。三缄以为前师返矣,绝尘追之,近而细视,非前师也。询其何来,老道曰:“从昆仑而来。”询其何去,老道曰:“向昆仑而去。”三缄恐为野道,不复与语。老道且行且顾,已至歧途,始立而询曰:“尔三缄乎?”三缄讶曰:“道长何以知吾也?”老道曰:“吾昨日在昆仑山半,得遇道兄,言在盘涧谷中教一门徒,已至不病之地,扶持衰老,不日可得其功。嘱吾若见尔时,寄言彼不归矣,如其道有疑难,命吾为尔参考。但不知尔墓庐守制,孝服可阕乎?”三缄曰:“服已阕矣。道长如念吾师之言,肯吾一顾,则敝闾不远耳。”老道曰:“如是,吾至尔家暂住数朝,为尔参考一二。”三缄得此老道,如获异宝,遂邀入庄内而请教焉。






第三十二回 易俗形拜师立髻 出梓里逐日云游


  三缄自请老道入庄,日设斋筵待之。居住月余,不闻谈及大道,惟晨午餐罢酣眠而已。三缄暗自疑曰:“是必野道之流,待结缘以求食者,故入吾家庸席碌碌,无所短长。若彼大道习成,吾恬以言,当侃侃而论,何一闻君谈道,而辄以他言乱之,即此已知其中酝酿矣。吾且再待几时,如其行动如前,必谢绝而摈诸门外,以好另寻高道拜为师焉。不然,恐耽误吾功,难成大道。”三缄私议如此,而老道以为不知也。每值设宴则为餍饫,凡遇煮酒则为畅饮,饮至酣醉,口里喃喃,不辨所说何词。未酣醉时,一切闲谈,皆尘世荣华之事。三缄款待已久,甚厌于心,几番欲出谢绝之言,而羞于启齿。
  恰遇老仆筹计家内钱谷,执盘在案,老道为之亿而走珠焉。
  老仆曰:“吾主以偌大家务付吾料理,吾欲为主广积金帛,未知此岁何物可囤?”老道曰:“此岁别物皆贱,惟粟差可。”老仆如命,于佃租不售之外,复买食谷数百余石。未逾一月,价果高昂。仆以老道为仙,赞不绝口。老道笑曰:“吾若为仙,不讨尔主朝日生嫌矣。”老仆曰:“吾主时设斋筵,以待道长,安有嫌之之说哉?”老道曰:“吾能知人肺腑。尔主见吾碌碌无能,久欲谢绝,不过碍于颜面,一时难以启齿耳。兹趁尔主习道安中,吾为尔告,尔主聚神炼气,其道颇知,至灌溉灵根之功,尚有所歉。若欲吾传以琳条为杖,明性以修玉炼,立命以修金炼,要尔主心诚一片拜吾为师,始与之谈。如只设斋筵以安我心,是亦养弟子以万钟之意也,吾将去矣。吾有四语,书于是壁,俾尔主观之。”言已,手执手锥,向壁书云:“欲成大道在诚求,师道传来自细周;若只以筵为笼终,无斯便易与人谋。”书罢而出。老仆曰:“道爷此处何所,须与仆言,候主人命仆寻时,以免多劳步履。”老道曰:“吾犹天外之鹤,随地可居。此次欲吾归来,必要尔主亲临玉趾,否则万万不能也。”言毕,飘然竟去。
  三缄炼功出室,不见老道,询之老仆,仆告所以。三缄将所题四语默诵一遍,忙向去路追之。奔走十余程,不见踪迹。
  三缄此际自悔不已,心欲驻足不行,又恐失此高明,难成大道。
  稍歇片刻,复向坦道而趋,竟赶至红泥庄前,始见老道仰卧松下。三缄跪地求曰:“弟子炼道心急,未克拜于门墙,今请仙车一转蓬户,弟子愿拜门下,师事终身。”殊意三缄愈哀求之,而老道鼾鼾入梦矣。三缄任彼酣眠,长跪不起。老道已知诚求念切,假意苏来,呵欠连声,曰:“一场恶睡,不知许久。”遂将道袍赳赳,执杖欲行。三缄牵衣,告诉诚求之念。老道笑曰:“尔果欲求道乎?吾传道甚缓,毋起嫌意也。”三缄曰:“再不敢矣。”老道曰:“如是缓缓归之。”路途之中,老道一步一立谈,皆红尘事故,至于大道,初未谈及半言。三缄低声请曰:“吾师何不谈一二道语,以俾弟子得丝毫进境乎?”老道曰:“谈道不如道外求,须知是道见头头;鸢飞鱼跃何其妙,悟得来时与道谋。”三缄曰:“师所言道,其殆不可拘执乎?”老道曰:“凡学道人,宜静亦宜动,静有仁者象,动效知者形。能将习道之心,随地随时养得活泼,则入道自易易耳。”三缄曰:“『活泼』二字,如何养耶?”老道曰:“玩水观山,其机乃活。”谈论至此,西方日坠,山鸟归林。三缄曰:“日已夕矣,吾师可速行之。”老道曰:“谈道浓时,几不知日落东海。”始忙忙促促,逞步而行,及入户庭,仆人已燃灯久候矣。
  三缄命仆重设斋筵,与老道同餐。餐后,三缄曰:“弟子欲拜门墙,可命仆人燃点香炬。”老道曰:“是日不佳,明日方可。”三缄诺。
  次日早起,整顿衣冠,香炬燃余,请老道坐于堂上。老道曰:“拜师容易,吾且询尔,道衣可缝就乎?”三缄曰:“缝已久矣。”老道曰:“如此捧衣来。”衣甫捧出,又命以金盆盛水。盆水刚至,复命持梳一柄焉。三缄事事呈毕,老道曰:“尔可向东跪下。”跪已,老道执梳,将髻梳定,曰:“髻本不凡,子有仙缘,自今结后,名注瑶天。”赞罢,三缄起,命服道衣,曰:“服此道衣,春秋不易,待八大罗,仙封定及。”将衣赞讫,三缄于是举行师生礼。老道曰:“师礼已行,还宜向东三步,向西六步,向南五步,向北五步。”三缄依数走之。
  走毕,老道曰:“从此神气须自条茂,乃能全尔性命,固尔形躯,可以隐显尘寰,长生久视矣。”三缄叩拜老道,退入室内,试试所传,已在将得未得之间,然总不能如意而获。因于次日又求之老道曰:“弟子得师之传,用功以造,似在将得未得矣。
  祈师详细指点,以俾弟子兼程而进,刻日可望其成。”老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非外铄者比。尔照所传,炼之精深,习之纯熟,自能全得,何可以躐等求乎?”三缄默会其意而退。
  朝夕熟炼,已得半矣。
  老道见彼功已得半,乃为之言曰:“尔道再炼两月,还须云游四海以积外功。必要内外功成,厌居人间,方能脱壳飞去。”三缄曰:“四海云游,外功怎积?”老道曰:“无非见善作善而已。”三缄转询之曰:“云游非易,其将命仆夫肩行李而相随乎,不然路资何出?”老道曰:“修道不受难苦,安能望成?尔去云游,结缘为食,夜来打坐,已无卧时,何资乎路费行李耶?”三缄曰:“弟子居家日久,恐不惯奔走之劳。即前日访友四方,有仆相随,充配辽阳,皆资路费。师言一毫不用,亦要教弟子结缘之法焉。”老道曰:“俟临行时,师自传尔。且师尚资外功之积,尔随师数日,自知朝而结缘,夕而炼功矣。”三缄得此云游之命,遂将家中所有一一捡点,交之老仆。老仆曰:“闻相公云游四海,历久不归,老大人老夫人之祭典何人任之?祖宗所遗,何人受之?况仆老矣,倘其一入黄泉,相公田业将置之荒药乎,抑予之邻里乎?相公可请于尔师焉。”三缄聆老仆言语,禀之老道。老道曰:“此亦重事,师自为尔安排停妥,不挂乃心,然后终岁云游,无忧内顾。”三缄自此又炼道月余,屈指计之,身在家庭已无多日。老道曰:“尔可柬诏尔族,择抱一子,为祖宗血食。”三缄果设筵席,招集族党,以嫡堂兄四子始婚,即月立约抚归,更名宗继,将家事仆属,一并付于此子。宗继治筵招族,与三缄祖饯曰:“父如厌游,须一归来以视子妇。”三缄曰:“为父自有归时,儿无容虑。但儿夫妇宜克勤俭,守祖遗业,至于春秋祭典,又务从厚,以享先灵也可。”宗继事事诺之。族党中复各祖饯,盘旋数日,期已满矣。老道与三缄乘夜出门而去。待宗继早起入室请安,已不知父之所之,惟有暗自伤感而已。
  三缄自与老道乘夜出户,直向东行,沿路结缘,食颇充口。
  老道所传结缘之法,在在深悉。一日,游至蟠屿地界,与老道同宿升仙观中。天晓时,不识老道何往。三缄知其云游别处,亦不追问,独自下观,四方结缘,悠悠游游,颇能习惯。每日用功后,坦然自乐,道已愈进而愈深。
  未几,秋蓼花开,秋风登谷。三缄离却升仙观,形单影只,任足所之,日在街头劝人作善,或说道语以试前知。止止行行,不觉又是月余,已到古黎老村,有阁曰“飞凤”。三缄至此,暂住其中。住仅三日,复来一中年道士,衣衫褴褛,入目不堪。
  日各随其所之,夜则同宿阁内,住之久久,三缄未与道士交谈,道士亦未询三缄道号。无何天下细雨,点滴连朝,道路泥泞,缘难以结。三缄静坐炼道,不求口食,中年道士亦不见求浆入口焉。三缄知非庸流,常常待以师礼,道士若不知也而直受之。
  曾不几时,道士忽病,呻吟转侧,昼夜如斯。三缄常以为忧,不时问候,如其欲饮,则求汤以进,倘思食物,即以结缘余资,赴市售归,顺其心念。道士疾已数月,三缄初不厌夫奔走,而其医药之资,总以结缘所得者调理之。俟至道士疾瘳,然后稍离左右。
  时光不待,秋尽冬临。中年道士于三更呼三缄而谓之曰:“求道如子,可谓心诚矣。怜吾疾而调理不懈,是得圣贤恕字之义,释家无我无人之境,其于道门明性之理,入已深深。于今云游,正积外功之日,吾教尔灵符二道,可以治狐、治妖、治鬼;赐尔虚无圈一个,可以擒狐、擒妖、擒鬼,变化无穷。
  尔将此圈谨带身旁,不可疏忽。但尔之体尚属凡躯,不能历风云而无害焉,予凡丸一粒,壮尔筋骸,奔走途程,自忘劳顿。”三缄拜跪在地,一一受之,曰:“承师所赐,恳留名讳,以好酬恩。”道士曰:“吾有四语,尔细思忖,自知吾名焉:曲不成曲唱无名,日日逍遥不计春;或被周围圈子套,渭阳相送到风尘。”言毕,隐身不见。三缄细将四语详解,知是上界仙子临凡点化。向空拜讫,以所赐丹丸服之,顿觉遍体凉生,心清神爽,从兹道愈深得,可以旬余不食矣。因不舍飞凤阁而他游,竟至冬雪飞空尚住于是。
  是阁之西有仁厚村者,沃壤数百里,居民最众。中一蔡氏巨族,官至侍郎,解组归来,富甲一郡。膝下一子一女,子甫弱冠,身入词林;女名秀贞,年已及笄,尚未许字。偶耳奇疾,牀头朝卧,不语不言,独于夜至二更,自起闭门,壁缝窗棂,皆以衣絮之类紧塞其隙。在外闻之,戏谑言词喧阗一室。待至天晓,寂静无声。侍郎夫人劈门入视,但见其女仰卧榻上,问之不答,口亦慵开。如此者已历半载,侍郎爱怜之甚。凡闻高巫无不延之,而巫皆束手;凡有明医,无不聘之,而医亦无灵。
  夫妇莫可为计,惟朝日悲泣,以俟其死焉。
  本闻道士常往来于侍郎府宅,见侍郎不安之貌,询厥由来。
  侍郎将女疾情形详告所以,道士亦为之愀然,曰:“是必妖也,非有道之士不能伏此。”侍郎曰:“尔阁中往来道士甚多,尔以言舐之,如能收伏此妖,吾必重谢。”道士诺,归来于三缄闲游时,而与之言曰:“仁厚村蔡侍郎一女,被妖所缠,命在旦夕。吾兄举动不凡,谅必道术高妙者也,可能收伏此妖乎?”三缄曰:“彼女之病,情形若何?”道士以侍郎所告言之。三缄曰:“如是不难,待吾往彼府宅,查其妖属何部,用法以擒,则此女自然无事矣。”道士晨起,奔告侍郎。侍郎闻之,即命家仆治舆,来观迎三缄焉。
  三缄将舆遣转,与仆步行,行至村前,传当方问之。当方曰:“是妖非他,乃乱星崖下糊思洞内之狐疑、狐惑也。”三缄曰:“彼又何得至此?”当方曰:“因此女心脉一动,招彼入室,迭淫之而迷其位焉。仙官如欲擒之,非虚无圈不可。”三缄访得妖名,遂至侍郎宅中,秘嘱家人毋泄收妖之语。时近二更,狐惑、狐疑乘风而至,以为世无高人而女鬼受其殃,大着胆儿,竟入秀贞之室。秀贞仍将门窗紧闭,调笑不已。家仆见妖已至,告之三缄。三缄刚近寝门,耳闻室内一人言曰:“今夜来此心惊胆怖,恐有高人设下网罗,捕吾兄弟也,不如去之。”又一人曰:“心思欲去,难舍秀贞,且看下落如何,再走未晚。”三缄窃听甚悉,即于门外大声詈曰:“野妖不守天律,胆敢害及民间,今宵遇吾,决不饶尔。”二妖骇,乘风而逃。三缄急以虚无宝圈向上一抛,当将妖项套着,辗转在地,化作狐形。
  侍郎家人各持械器击之。三缄曰:“吾已擒下,不劳尔等击也。”遂绘灵符,以饮秀贞。秀贞忽然苏来,动作言谈悉如平日。侍郎见女疾愈,取银二百酬谢三缄。三缄收藏袖中,以为他日济难之用。
  次早,牵妖鬼回观而询之,曰:“尔欲生乎,死乎?”二狐伏地,哀曰:“愿拜门墙,为仙官驱使。”三缄曰:“拜吾门下,吾云游四海,都要相随。”二狐曰:“既承仙官宝收,敢不唯命是听。”言已,同拜三缄。三缄各与符篆服之,以定狐性,自此时侍左右,听其驱使,而三缄已不患形单影只矣。故于每日结缘市镇,二狐从行,夜则教以炼道之方。师徒相得,日复一日。
  春景又临,三缄以白镪数圆,交本阁道士,命其培补阁中之败坏者,于是又从而灵游异地焉。






第三十三回 集锦村妇女遭害 落花渡龙子宣淫


  正心子自升仙观与三缄分手后,命复紫霞。紫霞问曰:“三缄之功,此时何若?”正心子曰:“功已得半,弟子引至升仙观,与彼分身。彼到飞凤阁中,遇曹真人赐以金丹,并及虚无圈、灵符等宝,已在蔡侍郎处收伏狐疑、狐惑!为附身弟子,同游他方去矣。”紫霞曰:“而今铜头鬼王在集锦村为害,可命三缄收之。”正心子曰:“铜头鬼王非虚无圈所可伏也。师命三缄往收,必得云衣真人赐以电光珠而后可。”紫霞曰:“师自知之。”正心子闻言,退入宫内。
  且说集锦居民好尚粉饰之华,妇女更甚,即家庭燕处,皆满头珠翠,锦绣缠身。夫冶容固所以诲淫,而艳服凝妆,又为诲淫之尤者。不但此也,乡村朴质则祥瑞频生,一涉粉华则怪异立至。集锦村头妇女俱如妖如鬼,焉有不以鬼道鬼,而女鬼受其殃乎?所以铜头鬼王官嵩山野谷逃出,窜入正气庄内,为正气所逐,邪不胜正。西奔东驰,遥见集锦村东集春山前,露出红绿不正之色。鬼王常在山外逡巡不入,恐有恶妖霸占其中。
  俟查得内无妖踞,方敢入之。
  孰知是村俗尚,当夫春风和暖,男携酒樽,女抱茶铛,有踏青之游。所游虽不一处,惟集春山畔宽平广阔,花木蕃芜,每到春三,花开如锦,踏青男女咸聚于斯。第见众女云集之时,飞花缀柳,虽然各有队伍,总之团聚于一山,酒火茶烟,山岗遍布。凡市镇之无赖子弟酷好邪淫者,皆不辞道阻且长,来此偷觇娇女。风俗积久,游人如市,甚有所买苏杭珠翠以及果品之属,亦皆射利而来。官宰知难禁之,但遇游春,遣役于山后山前,稽查匪类。殊不知游人杂沓,多有闺女私约男子奔逃异地,父母不以为羞,久之夫妇归宁,尚且乐认姻娅。故村人号私约曰“山媒”,谓其婿曰“游婿”,真所谓寡廉鲜耻、败俗伤风之至极者。无怪乎邪气聚而正气失,正气失而妖鬼觊觎焉。
  铜头鬼王窥伺已久,乘此游春之日,入山问视,美不胜收,心内欣然,思欲得合村妇女而概淫之。转思必获一所定之区,令彼村人轮流献媚,然后可如吾意。遂将妖风驾动,逐处窥觇。
  忽见一团女男,华丽为是山之冠。近前细视,下以绣花绿缎为左右栏围村,上以紫呢作棚,遮却天日。茶铛酒樽,非金即玉。
  使婢数十,尽皆秀丽可人。中坐一少年,楚楚衣冠,趋承甚众。
  鬼王不知为谁,但闻村人赞美者,群称为杜侍郎公子。鬼王思之,彼既为宦家子弟,大约合村敬仰,吾欲得所栖止,附彼之身,传说居民,于此立庙,其事不更易易乎。主意已定,遂近身旁,将公子魂逼出一穴,附体怒目,飞身上案,声如显应,吼称:“吾乃镇山之王,可将游山士女传齐,听吾吩咐。”当命一人传说:“杜公子为山王附身,尔合山女男速速近前听谕。”一时男女齐集,如山似海,躬立棚外,侧耳听之。顷刻,内面山王大声呼曰:“男女齐乎?”众人应之曰:“齐矣。”山王曰:“尔村士女,历年登山,游春遣兴,人人归去,无灾无害者,皆吾佑也。”男女闻此,大众下拜谢恩。中有多言者,向山王而请曰:“合村土民,还望山王赐以多福。”山王曰:“尔等冀吾赐福,须建一山王庙宇,装塑金像,每逢游春作会,以祀吾躬。”众人答曰:“士民即于明日募化功果,建庙修龛。”山王曰:“如是准于今岁告竣,不可迟延。倘有诚吾为妖者,立彰巨雷。”言此,吼声大震曰:“吾回天宫去矣。建庙之事,即速鸠工。”众人唯唯,公子仰后一倒,片刻苏来,问及左右曰:“吾棚中人何以济济如是。”左右以山王附体所言之事,详细告之。
  杜公子归,次日下柬,招饮村中豪华,募化锱重。一日之内,乐助者共计三千余金。鸠工庀村,未至十月,庙已建妥,内塑一山王金像,森严可畏。演剧数日,迎神入庙,一切祈祷,应验非常。凡得赐福之家,无不感激其灵。不知山王先以福饵之,后加以疾。染疾者每具牲醴,享祀山王。山王乘机示梦于其人曰:“尔家欲免疾苦,有闺女及笄者,乘舆至庙,铺设牀榻,独宿三宵,谓之伴神。无闺女,少妇亦可。如此自然求疾疾愈,诸福毕至矣。”村人得此梦兆,暗以闺女入庙宿之,其应果然。鬼王自兹疾布沿村,是庙之中,妇女求宿者络绎不断。
  妇女宿后,父母不便问其情景如何,久则习以为常。集锦之女流,几为鬼淫殆尽。村北赵存忠,正直人也,建庙塑像,以为祀神之举,无不信从,至使妇女伴神,心甚非之,且为村人正之。山王甚恶存忠,俾彼全家皆疾。其妻张氏暗谓之曰:“神灵能祸福于人,吾家大小俱疾者,皆不使妇女入庙歇宿之错也。尔其悔之,速命妞妞伴神三夜,老少之祸自消。”存忠曰:“古往今来,只有牲醴祀神,从无女子伴神之说。即将一家祸死,吾断不行此卑污。”自是言后,老少之疾愈甚,存忠意欲诣庙骂此淫神。
  刚出里门,恰遇黎老。黎老见存忠怒气勃勃,而询之曰:“赵爷何往?”存忠曰:“特入山王庙耳。”黎老曰:“这位山王,不知是时兴,还是老古套?”存忠曰:“山王一也,何分今古?”黎老曰:“自古山王,原在山中镇守豺狼虎豹、蛇蟒妖怪之类,居民沾恩戴德,或以牲酒酬之;无牲酒酬之,亦断不见咎。吾家祖公祖母,皆如此说,岂不是老古套?而今集春山的山王,要年少妇女入庙伴宿,谓非时兴乎?”存忠曰:“以吾愚意,是庙山王必有所凭,不然哪见正神而以妇女伴宿哉!”黎老曰:“赵爷之言甚是,尔看乡间一个正直客,约与人解纷排难,只要无事,谢与不谢,未尝追问。惟有滥约滥保,央彼辨别是非,不许点银钱,必断歪斜道理,不分曲直。山王既命奉上皇镇守此山,为四邻香火,何以妇女伴宿者即赐以福,不以妇女伴宿者即降以灾,未必山王亦滥约滥保中之嫖奇所转耶?这样邪神,可以火焚其庙,鞭毁其体,置诸妇人便器,方削伴宿之恨。”存忠曰:“公论乃正大之谈,即面斥山王,彼亦无词以对。”黎老曰:“若有同心,吾必入庙骂之。”存忠曰:“公有是意乎?吾兹之来,正为此也。”黎老曰:“如是,不患独木难支矣。”二老谈谈论论,已入庙中,瞥见肩舆驻于阶下,询之仆属,乃言接史翁之妞妞伴神而归也。二公坐上片刻,一及笄女子自西廊出,垢面蓬头带着泪痕,上舆竟去。此舆始去,后舆又临。
  或父母同至,榻设东隅;或兄弟偕来,宿于厢外。是白酒肴香炬之费,皆自送女者出之。二老见此,心甚不平,逞步上前,指定山王而骂之曰:“聪明正直为神,牲酒有无,尚且不计,何得要人妇女入庙伴宿乎?吾不看众人香火,必将焚尔庙而碎尔身焉。”骂毕,突起一股阴风,当将黎老吹倒在地。耳闻空中有人言曰:“赵存忠生平端正,吾不见咎。至于黎某奸猾已极,村人甚恶,号尔为『黎冤』,不过近年血气衰迈,假以君子自命,正人自居,此即今之所谓假善人也。尔来骂吾,何异以盗楠盗也。”存忠闻说,翘首问曰:“尔乃是庙之山王乎?”哑然无声。存忠于是狂呼黎老,但见双眸紧闭,气息如丝。存忠骇,忙忙归家,寄仪黎宅雇舆来庙,抬之而回。黎老子孙聘巫驱遣,毫无灵应,不得已而书于红笺,黏于市镇曰:“凡有高人异士,能驱鬼魅,将父救愈,谢银五十两。”此笺出时,无人不知,巫师去来虽多,卒未有能驱之者。
  历村十数里,住一乌姓,素善骗人,村中常以“乌背时”呼之。闻得黎家驱鬼一事,背时口粮已缺,难活妻儿,兼之饥火焚心,甚属无奈,因假驱鬼之术,竟向黎宅而来。黎之子孙迎入,询曰:“前聘几多巫师,尚皆束手,尔有何术能伏此鬼乎?”背时曰:“吾之法力不惟能驱妖鬼,而且可以捉神。”黎子惊曰:“尔能捕神,正合吾父之遇。”背时曰:“吾早知尔父所遇者神,非妖鬼也。捉神一则,吾家祖传,时下巫师无有此术。”黎子闻而喜甚,遂款以酒食。
  饮酒之际,黎子入,叮咛曰:“捉神不易,尔果能否?”背时曰:“尔何轻视吾乎?神若凶恶,吾乃捉之;若属慈悲,吾还慵捉耳。”黎子曰:“尔所捉者,哪些恶神耶?”背时曰:“黑神我就捉得多,不但捉得多,而且褙得广。”黎子曰:“吾闻惯骗人者,多有咬腔咒诅,强褙黑神。尔言如斯,毋乃类是?”背时曰:“不赌咒骗人,无故又褙黑神乎?”其在背时意中,不过徒诳酒食。
  孰知酒食甫毕,黎老子孙促之曰:“可捉神矣。”背时曰:“神在何处,尔确指其所在,吾去捉之。”黎老子孙曰:“尔来时,夸能捉恶神,为何得吾酒食,反生异议,推却不前?”背时曰:“吾之所捉,是雷打庙的黑神,褙去痞吴某者。今而无影无形,此何捉法?”黎子曰:“此系集春山山王作怪,害吾父亲,现有金身坐在庙中,何得谓无形影?趁今尚早,吾送尔去焉。”
  背时脱身无策,转思吾且入庙暂宿一晚,明晨说已捕着,复被逃去,不几又得二日酒食乎。计定,遂偕黎老子入庙。
  刚入庙内,嘱咐黎子曰:“尔归多办酒肴,送至于斯,吾自有捉之之法。”黎子如命。背时吃得酩酊大醉,酒性发时,捶门拍窗,大声吼曰:“黑神最恶,都被我息滥几尊。你者山王,独不怕背时乎?”言三语四,一晚不停。山王无奈伊何,乃与小鬼言曰:“黎老之魂,速速还之,不然恐这不醉鬼把我背时矣。”小鬼领命,即将黎老魂还之本体。天晓,黎子来庙,报与背时曰:“吾父疾愈矣。”背时曰:“不是昨夜将神捉住,尔父何以即安。可速导吾归尔家内,谢银五十两,称足现交。”黎子曰:“让吾些须可乎?”背时曰:“尔如此说,怕我又要去捉黑神。”黎子畏父疾复作,忙迎背时回宅,治席酬谢,如数予之。背时得银归来,妻儿欣喜。自此常夸捉神之语,直传至落花渡前焉。
  是渡村人一日约议,命仆夫舆马来迎背时。背时询曰:“尔方之神如何,须对吾说明,好带法宝。”来人曰:“先生有何法宝耶?”背时曰:“如捉恶神,离不得割草褙兜耶。”来人曰:“先生去时,自令人编之。”背时复询曰:“尔方之神到底怎样?”来人曰:“是神号落花大王,酷爱美妇。如哪家妇美,大王选上,轮流送去。极美者刚送入庙,倏忽渺然,久之又自庙出,回家必死。”言犹未已,背时曰:“彼既如此肆虐,胡不请巫治之?”来人曰:“因请巫师治彼未能,反惹彼作浪兴波,淹及居民数千余户,居民以此怨恨,四处寻访高人。不意前日市中,闻得先生能捉山王,村人以为山王能捉,水王谅亦可擒。故不辞百里之遥,来迎先生玉趾。倘将水王擒着,吾村愿谢白镪一千。”背时听谢一千之言,慨然允之。临行时,泣谓妻儿曰:“此次前去,不知是神捉我,我捉神。尔等在家,须将五十两纹银俭费而用。”嘱毕,乘舆就道,望前进发。
  及到落花渡,村人迎接,设筵三日以款之。款待后,同声问曰:“先生捉神,所用何物?”背时曰:“水里之神,恐不似山王易于捕捉,须要美酒一瓮,雄鸡二只,豕肉十斤。”村人一一办齐,送入镪王庙中,尽皆抽身而返。背时一人在庙,将鸡豕烹熟,暖酒一瓶摆在案间,敬献水王曰:“下民乌背时,前由山王慈悲发下,得银五十两。今来此地,村中父老许银一千,吾故请你老人家饮杯素酒,操水恩施格外,大发慈仁,如得是银养活全家子女妻儿,叨沾不浅。”且言且酌,斟一大盏,双手呈献,曰:“水王请言。”刚住口,龛内疾声应曰:“水王来矣。”背时听得,魂不附体,忙忙钻入灶中。水王在外,询曰:“谁当东道请吾饮酒耶?”背时勉强答曰:“我、我、我请尔。”因其声在灶内,遥而听及,响若洪钟。水王骇曰:“此人必有法术也。”遂呼之曰:“尔速来同饮,凡事我让一筹。”背时听其言善,大着胆儿钻出灶来。见一白面书生,温文尔雅。
  背时揖,书生亦揖。揖已,携手入席,畅饮壶觞。饮至数巡,书生低声询曰:“尔在世上,所习何法?”背时乘势大夸海口曰:“逢鬼捉鬼,逢神捉神,遇虎拔须,遇龙去皮。生平所能,如是而已。”书生曰:“集春山王,尔若何擒之?”背时曰:“吾入庙去,布下天罗地网,念动真言。霎时之间,山王手足软弱,被我收入瓦缶焉。”书生闻说,默然良久,曰:“吾非山妖水怪,乃东海龙王季子,名曰龙宾,在此庙中,亦只享点祭祀。明日吾父寿诞,归住一月,不害居民。待尔银两得时,然后再为来此。其有恩于尔者不少也,尔且毋施法力,以擒吾身。”背时曰:“只要谢银入手,管尔如何。”龙宾喜,驾起彩舆,与背时拱手而别。背时曰:“莫忙莫忙,尔且下舆交点凭据,否则村人不信,银两如何得之。”龙宾下,以驾前龟孙交与背时,临行嘱以毋伤性命,得银后带归半路而释之语。
  天光发晓,村人齐集入庙,见背时系一大龟,向众村人言曰:“神已捉矣,可称银来。”村人曰:“先生在庙暂住,如过五日无事,方谢以银。”背时无可如何,忍耐住之。迨至五日已满,沿村安靖,谢银而归。归至半途,将龟释放。龟孙曰:“因尔得银,累吾受苦。”背时曰:“尔姓乌,吾亦姓乌,自己一家,何妨凑趣乎。”龟孙笑了一声,乘风竟去。






第三十四回 集春山狐鬼斗法 凤仪阁师徒降魔


  乌背时见龟孙已去,缓缓归里,妻儿庆幸,自不必言。
  无如山王庙中,自背时捉神后,已停一月无妇女伴神。至今阴风时起,村人俱病,许以妇女伴之,则疾始愈。村人畏山王之灵,伴神愈多,香火愈甚。
  且言意马洞自意淫伏诛,复有数十妖魔争夺于此,后为一千年狐狸独居其间。此狐法力甚高,群妖皆畏,闲暇无事,妖风驾动,四处游观。游至集春山,见一庙宇香烟缭绕,妇女不绝往来。老狐不知何神镇守是地,变一村叟杂入庙内,隐于西廊密室之中。室无多人,惟一及笄闺女设榻相待。二更后,梁上响亮,一伟汉凭空坠下,就榻淫之。老狐默会,知是铜头厉鬼在此宣淫,心抱不平,暗暗近身,将彼扭着。鬼王下榻,与老狐挣持在室。室外听得数十汉子力斗之声,女子家人忙忙坏门,持火入视,见榻上女子已骇半死,两位红眉大汉相扭榻前。
  室门甫开,大汉撞出,霎时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庙宇摇摇,几为倒塌,宇上之瓦,毁坏无存。幸东厢一楼伴神之家,急将女子扶转东廊,同躲楼下。是夜狂风不息。待至天晓,村人来视,满山花木尽皆摧折矣。村中父老,以为山王为上天诛戮,各办牲醴,以谢其恩。
  不知狐鬼日则停战,夜则兴兵,争斗连朝,不应茩t。鬼王骂曰:“何方野怪,不思各霸一区,敢逞妖威,夺人血食。”老狐亦骂曰:“尔这淫鬼,士民建庙祀尔,享受香烟,已即千古奇逢,何使民间妇女为伴神之举,以资淫荡之乐乎?狐师爷心实不服,特来与尔试试妖法。如斗得过者,则居此庙;法力不及者,为婢为奴。”鬼王曰:“任尔掀天手段,鬼老子也要与尔斗过尽头。”老狐闻得此语,口吐红珠一粒,直击鬼王。鬼王见之,速吐阴雾,将珠盘旋空际,不上不下焉。老狐知已是一赤阳,彼是一阴,阳不胜阴,故红珠弗坠,不能伤及此鬼。
  用手一指,顷来数十狐孙狐子,齐吐阳气,以助红珠。红珠腾空团团圆转,鬼王逃北,珠向北行,奔东珠从东滚,于势穷力竭之际,嘬口一乎,野鬼齐临,各吐阴气,珠仍不滚不坠,稳吊虚空。老狐知珠难伤鬼王,急收之入口。
  鬼王吼曰:“老妖欲以红珠伤人,可能击得鬼老子否?”老狐曰:“尔且候之,狐师爷自有伏尔之法。”遂向怀内取出平素所炼连环金钩掌,从空抛来,但见万道赤霞,坠于鬼王头上。
  鬼王将头一侧,向南逃去。霞愈生焰,罩着鬼王,四方现出无数金钩,将彼勾定。鬼王用力前奔,金钩向后而拉。鬼王无可如何,嘬口呼之,野鬼复聚,思将金钩取却,以解鬼王之困,无如此钩取去,彼钩又来,鬼王是时已为钩儿连环扣定矣。野鬼愈聚愈多,齐吐阴气,一时金钩散去,鬼王身脱,稳立于北阴角上。老狐见鬼势败,怒詈之曰:“小鬼头知狐爷法力乎?如畏厉害,可将此庙送与狐爷居住。倘若半言不予,另使法力,断必震散尔也。”鬼王曰:“鬼走子,让尔先使法力,知尔必将生平所炼善能伤人者使之,尔已使下二宝,未曾伤及吾躬。此次待吾稍使一二,如逃得过,方算尔能。”老狐曰:“狐师爷在此,任将所炼宝器和盘托出,吾不畏之。”鬼王也不回言,举口仰天,吐出千百小鬼,各执绋子在空,言曰:“吾等善力,能套此犬者,即称神手。”言刚出,数十小鬼同声答曰:“让吾先擒此犬。”只见无数飞绋,直绕老狐之身。老狐东走西驰,四方小鬼手执绋子,四面围之。老狐口吐红珠,珠上生火,执绋小鬼畏火而逃。老狐笑曰:“尔有手法,快快使来。”鬼王暗在腰间取黑巾一幅,望空抛去,用口吹之,其巾化为黑气一团,向老狐蒙头盖下。老狐头刚偏左,黑气满布,身已困于其中。
  俄而阴风怒号,哭泣之声惨难入耳。老狐极目四望,概属喷血死尸,稍举动时,死尸披发相随,不离不即。老狐暗思曰:“此小鬼所布阴魂阵也,惜吾火光镜未带身旁,如何破之。”思犹未已,喷血死尸尽皆怒面森森,蜂拥而至,臭气入鼻,令人闷绝不堪。老狐将珠急含口内,死尸似畏不畏,不过稍退数武焉。
  老狐手向东招,狐子狐孙近前,问曰:“命吾来兹,有何调用?”老狐曰:“小鬼头阵布阴魂,非火光镜不能照散,惜此宝物尚在洞中,尔可速归,与吾取至。”狐孙狐子领得是命,各化黑风而出。铜头鬼王见狐困阵,复抛红巾一幅,化为女鬼,披发吐舌,齐向老狐扑之。老狐正难撑持,狐子狐孙已抱镜至矣。
  老狐捧镜在手,光生如火,照彻四面,鬼阵渺然。老狐曰:“小鬼头所布之阵安在?”鬼王曰:“今日罢战,再约明宵。”老狐曰:“如此,让尔灵魂多存一昼。”鬼王于是仍退入庙,暗想:“老狐法力甚高,吾前所统之三千六百野鬼,不知逃向何方。斯时爪牙虽多,然尽属庸庸碌碌,毫无法力,何能胜之。吾与老狐约战明宵,如彼获胜,村中妇女眼见犬子消受矣,安服吾心。吾且乘着阴风,四方访寻,倘得厉鬼助吾,庶不至为彼所败。”寻之已久,野鬼固不乏人,要皆饕餮水饭于村间,不能助力于阵内者。刚逞阴风向西而行,见南角上一缕黑气,如鼎腾沸,由地而升。鬼王不识为何,驱风向南,不久已到。仔细审视,气由冢出,其冢非他,乃古昔时劫运过后所筑之京观也。京观门首立一小鬼,见鬼王而询曰:“尔为谁,来此何事?”鬼王曰:“吾系铜头鬼王,有务在身,特游此地。”小鬼闻“鬼王”二字,报入观中。
  一时恶鬼数十,接连出观,罗拜于鬼王之前,曰:“不知鬼王驾至,小鬼头有失远迎,望其宽恕。”鬼王曰:“皆缘事急,寄信未能,突如其来,有惊尔等。”群鬼曰:“鬼王何事其急如斯?”鬼王曰:“吾与老狐争夺集春山山王庙宇,老狐法力高妙,兼之狐子狐孙甚众,吾不能擒,特来约尔京观鬼魂,助吾今宵一臂之力。若能胜得老犬,许尔等轮流来庙,同享祭祀焉。”众鬼曰:“如鬼王调用,敢不效劳。”狐有狐群,狗有狗党。鬼王曰:“尔辈既愿助吾一阵,可随吾来。”群鬼应声同行,集于山王庙内。老狐率领狐孙狐子,亦临庙外喊杀连天。鬼王谓众鬼曰:“待吾先出,与彼力战,能胜则已,不能胜时,吾口角呼之,尔等齐集,四方围绕,协力共擒。”嘱咐后手执铜捶,飞奔出庙。老狐持定铁铲而相角力,愈战愈雄。一逞阴风,一嘘妖气,山木摧折,民居坏损者不计其数焉。酣战已久,鬼王隙向老狐一槌击下,老狐眼疾,闪过一旁。鬼王势虚,迎面而来,老狐随手还以一铲,鬼王法甚,倒退数百步。知其胜彼不能,口角一呼,京观群鬼哄然出庙,将老狐围在山腰。老狐急然脱身,口吐红珠,冲出重围,回洞而去。群鬼随后追逐,谁知老狐疾速,不知所往,仍退归山王庙中。
  老狐力疲气馁,化一道长,坐于像星山半歇息片时。恰遇紫霞真人化为采药童子,手携畚具,肩负竹筐,见老狐而问之曰:“老道兄何来?”狐曰:“与铜头鬼王力战,被他搬及京观众鬼,势甚凶猛,吾战不过,因逃至斯。”童子曰:“尔与鬼王战几日矣?”老狐曰:“已战三日。”童子曰:“京观众鬼有何法力,道兄竟败下风?”老狐曰:“京观内尽属坠劫鬼魂,在生皆怀毒恶心肠,才遭此难。没后以毒肠而尽作鬼,吾故难以敌之。”童子曰:“尔休与彼斗,不久自有伏之之人。”老狐曰:“吾今归洞炼吾大道,不与鬼头争矣。”言毕竟去。
  紫霞思曰:“铜头鬼王逃出阴禁,不守鬼戒,胆敢设局行淫,吾将暗使三缄前去收之,以除民害,然欲收彼,必要云衣子之电光珠。昨命正心子前去请赐,未见言旋,吾且回洞俟之。”无何正心于归,禀之紫霞曰:“云衣真人言宝器不一,吾自急时而赐,不必尔师过忧。”紫霞曰:“三缄而今在何地耶?”正心子曰:“弟子云头遥视,三缄师徒将近含云岭矣。”紫霞曰:“如此,再候信音。”三缄白出飞凤阁,游到含云岭上含云阁内,暂息征鞭。一夜二更,私语狐疑兄弟曰:“师于明晨命尔二人同入海岛,照吾单内药料,采齐急归。吾见是方晦气频凝,定有大疫,吾将药料办就,以救此岭村人。师之功亦尔兄弟之德也。”狐疑弟兄领命安寝。天光发晓,拜别而行。五日归来,师徒三人炼药成丸,每剂三粒,用纸包定,堆于阁之密室,以待狐孩施之。
  三缄仍入市廛,结缘而去。到晚归阁,向狐疑兄弟言曰:“无怪是岭以外数十余里晦气盘空,师入市廛,见贸易者尽怀奸诈,淫荡之妇亦甚多多,而且为父不慈,为子不孝,为兄不友,为弟不恭,能弗见怒上天,大疫为之将下耶?”狐疑曰:“既为上天所怒疫之,即以诛之也,乌能救之乎?”三缄曰:“凡求吾药,必先训改恶行,然后予之。上天极爱改过,大疫自不施也。加以吾药之灵,救得女男,即是造先路径。”狐疑兄弟曰:“吾师识见甚高,弟子所不及。”
  三缄在阁仅住十日之多,果然疫染全村,死亡无数,凡医束手遂命。二狐化为童儿,负药入市,排在案上,大夸海口此症能医,求药人来,不取分文,惟告改过。村人欲顾性命,计从言听,药到症愈,人人皆以为仙。于是染疫之家,迎请视疾者络绎不绝,即是村豪华巨族,亦争迎迓,旁观不识,无不夸其得时。
  师徒为救是村,盘桓月余,疫已消散,三缄欲造外功,忙忙促促,离了含云阁,复向前行,日与二狐讲究道旨。凡遇市镇,就地结缘,所游之区已不一处。
  一日,来到凤仪村。是村风俗,酷好男孩,不乐女婴。如前有一女,再生四五,尽弃诸水,以为遣盗。习久成俗,沿村效尤,所毙女孙极多。奈无人挽回,女魂相结为魔,吞食男孩,一众村人无法处此。凡家生男孩者,日夜抱之手内,稍置榻间,则呱呱一声,为魔所食矣。久之,小孩食尽,即十一二龄童子,皆被魔吞。是村之中,悲无后嗣者不知凡几。三缄来此,住于大阁。本阁老道偶言及斯,三缄曰:“此魔不除,此村终必孑无遗类。但魔之出没,能令人见乎?”老道曰:“日夕则出,三五成群,狰狞可畏,达年愈集愈伙。日多欲坠而村门闭矣,门内鸣钟击鼓以畏之,不然则破户而入占据食孩焉。”三缄曰:“如是,待吾今夕出阁一观。”老道曰:“疫起出阁视魔,须持钟在手。魔如捕尔,鸣钟以骇,彼乃畏而之他。”三缄曰:“以吾出阁,不必用此,彼自不敢捕之。”老道曰:“总宜小心,免受惊恐。”三缄笑曰:“毋烦老道友叮咛,吾自有降魔之法。”老道亦不复语。
  未几而寺钟响亮,山鸟归林。三缄独出阁来,立于高埠,极目遥望,村外无人,寂寂悄悄,灯火俱静。三缄四面详视,未见魔来何处,暗思此必村人相猜相疑,起是风波,未足以为信也。刚欲转身归阁,忽闻山脚下大叫一声,野谷皆应。顷刻又听山左一声大叫,更甚于前。三缄讶曰:“魔虽未睹,声甚惊人。然必得睹形像若何,吾心方信,否则恐是地盗儿假此魔声,以骇听闻,乘势窃取人物者。”突见山下立二巨人,约有一丈之高,目似灯炬,首如巴斗,遍体鳞甲齿齿,足大于箕,一步一昂头,其行甚速。行至山半,大声一呼,山谷之中声声相应,参差不齐。约略计之,不下数十。应声刚驻,呼声又起,连三四呼,群魔陆续而来。体虽稍逊于巨人,而形像则一,片时之际,皆集于山腰,彼此欣然相扑为戏,输者倒地呼号,声闻数里。候至山生野雾,前巨人大震呼声,各分方隅散去。自兹已后,村中犬吠不绝,钟鸣鼓响,入耳如麻。三缄将魔行藏一一觑定,归阁细忖,知是冤气凝结而成。如不解除,是村何以安耶?
  晨起斋后,语老道曰:“是方之魔乃冤所结,尔将村人传集,如其愿解,吾能解之。”老道亦畏魔扰,沿村传说,村人甚喜,群皆赴阁,叩求三缄驱除此魔,以安乡里。三缄曰:“待吾今夜考询诸魔,问是所结何冤,如何能解。凡尔畏魔扰害者,准于朋晨同集阁中,听其音信。”村人拜谢归家,各送斋筵,供奉师徒三人,恃之以为降魔保阵。






第三十五回 困冤魔云衣赐宝 过集春鬼首拜门


  三缄自得村人虔心供奉,午斋后吩咐二狐曰:“今夜为师出阁登山,提魔考问,尔兄弟排立吾侧,一捧虚无圈,一执灵符,屹立毋动。候师考毕,然后同归。”二狐诺之。
  无何,日落西海,师徒出阁,来到山巅。三缄坐于石盘,二狐排立左右。布置停妥,口念真言,以唤当方。当方至,从容禀曰:“仙官传得小神,有何见教?”三缄曰:“是方魔鬼扰害居民,尔为里域之神,胡不保护?”当方曰:“此系村人自结,以冤报冤也,小神如何保之。”三缄曰:“既不能保,亦不尔咎。尔且传集诸魔,待吾考询冤由,为之解释。”当方领命而去。顷之回复曰:“群魔即到,以会仙官。”果不一时,呼声四起,群魔并至,一一拜舞,拱立座前。
  三缄询曰:“尔等何不为村人保阵,而吞食男孩如是,独不畏天律耶?”座左红发魔曰:“今承仙官传问,吾等之冤可明,而男孩之食亦有名矣。不然强说魔生无故吞食彼之男孩,动辄怨地呼天,纵吾魔鬼横行,不加诛戮,岂知是村风气,魔不扰之,天久厌绝之乎?”三缄曰:“如何?”魔曰:“是村爱男不爱女,凡生女者,每人只留其一,余是弃诸池水江水之中。始而稍有仁心,犹存片念不忍,久则习为常态,见多存一女者,非之笑之。历年以来,所弃女婴不下数千之众,因此冤气凝结而吾辈生,欲将村人所爱男孩食尽,绝彼祖宗血食,以报其弃女子冤。仙官试思,吾辈谅未为刻也。”三缄曰:“诚如尔言,冤有所结,报非无故矣。立吾座右者,又何冤乎?”右旁魔曰:“吾等之冤不一,要皆如分而报之耳。”三缄曰:“尔何妨为吾详言之。”一魔言曰:“绿发部中,乃是村刻毙儿媳所结。紫发部内,系是村淫污女鬼结成。他如白发,不以嫡母、继母、庶母为母,或因冻馁而丧,或因气逆而丧,冤结不孝,所以白发魔部较毒于他部焉。是三者要皆以冤报冤,非吾辈之错,实村人之错也。”三缄曰:“弃女心毒,食彼男孩宜也,何以诸魔皆吞食人子乎?”绿发者曰:“刻待儿媳,亦是爱儿不爱媳之意,正宜吞食所爱,以报彼所不爱。至白发之吞食男孩,缘彼不知诸母之当孝,有子亦如无子,故皆食之,以绝逆子于天下。而为紫发所食者,又以报奸淫致死之冤也。”三缄曰:“聆尔所言,皆由村人自造,非尔辈不仁。不识此冤可能解否?”群魔曰:“承仙官呼吾,诉明冤果,即将缘村恶类吞食殆尽,已非出于无名。仙官毋为是村解之,盖是村之人原无良心,且无信心。仙官欲解是冤,固属慈仁之念,恐村人有负仙官多矣。”三缄曰:“群魔听吾所劝,吾命村人改悔前愆,永毋蹈,大修水陆,解此冤缠,亦尔辈之仁慈也。”魔部同声应曰:“仙官之谕,非不甚善,奈村人与吾冤结极深,不可解耳。”三缄曰:“若以村人之恶而言,即吞尽遗种,罪所不赦。但看吾面,嘱村人多行善举,以济尔等,何如?”魔部怒目曰:“仙官毋须苦劝,以彼毒心毒肠,令吾辈言之,甚难平其气也。念得仙官劝谕,吾辈且退,暂停十日,不肆鲸吞。”言此大呼一声,纷然四散。三缄叹曰:“冤深难解亦难和,堪叹村人用意讹;吾不施番仁德念,鲸吞尤畏肆群魔。”叹罢,师徒归阁,已月上三竿。
  晨起,村人陆续齐集,拜见三缄曰:“道爷昨晚考询魔鬼,彼言若何?”三缄曰:“魔部不一,有红发者,有绿发者,有白发紫发者,尔等所见,可如是乎?”村人曰:“然,然,红绿白紫中,惟白发魔最恶,能飞身入户,门难以限其步履。未识四部魔鬼,若何而独害于吾村也?”三缄曰:“彼言红发魔者,乃尔村人弃女爱男所结,所以端食尔等酷爱之男。绿发魔乃刻死媳魂所结,食尔男者,报尔不爱媳之恶也。”村人曰:“紫、白二发,又如之何?”三缄曰:“紫发魔,系尔村内淫污致死,或以和奸被父母丈夫逼而丧命之魂所结;而白发魔之最恶者,不孝之嫡、继、庶母,冻馁气逆而毙,冤魂凝结所成,将欲吞尽逆子淫儿,以报尔之淫与不孝也。”言毕,一老叟曰:“魔鬼所道,皆吾村之弊,奈吾常劝谕,而村人不以为然也。道爷询诸魔鬼,有可解乎?”三缄曰:“吾劝魔鬼,嘱贵村人人改过,大修水陆,超拔冤魂。魔言受冤已深,难于解释,看吾颜面,暂停十日,以免鲸吞。”村人闻兹,齐跪三缄座前,恳祈相救。三缄曰:“尔村中男女老幼,愿改前愆乎?”合村老少曰:“事到如今,再不改悔,必任诸魔鬼绝却人种耶?”三缄曰:“如是,尔等各具悔词,对天焚化,约于是阁大开水陆斋筵。事事如吾所嘱而行,魔鬼自不敢近。”村人如命,即卜吉起斋,九日完成。三缄各赐灵符,嘱黏于门,欢呼散去。
  村人散后,三缄暗谓二狐曰:“师命是村男女改过超拔,赐以灵符,不知群魔肯解此冤否。吾师徒再于阁中消闲数日,看此魔鬼动静如何。”二狐曰:“魔鬼曾言冤不愿解,吾师强为解之,恐其不得虐肆村人,必加害于吾师徒也。”三缄曰:“彼以顺来,吾以顺施,彼以逆来,吾以逆治,何畏之有?”且说魔鬼念三缄劝谕,许停十日,已满其期,复约入村吞食男子。
  刚到门首,见灵符高挂,毫光闪灼,群魔畏退而之他。殊意村人家家皆有灵符,不能得入。群魔曰:“是必仙官所为。吾等不祸及仙官,心不遂也。”白发魔曰:“如欲祸彼,其策何施?”绿发魔曰:“吾等吹起阴风,将阁内外布下黑雾,横塞死气于门前,然后接连入阁吹之,令彼闷绝,以消阻滞之恨。”紫发魔曰:“其如彼之灵符与虚无宝圈何?”红发魔曰:“灵符但以阻去路,虚无圈仅可伏阳世妖魔,吾等之冤以魂集成,此圈安能治及也?”群魔唯唯。
  商议已定,片时大震呼声,集于阁之四隅,齐布阴气。一夜之久,已将阴气密布。是阁内外,似晚非晚,似晓非晓焉。
  狐疑忙忙禀曰:“群魔与师为仇,鬼雾蒙蒙,昼夜不分,吾师何以处此?”三缄曰:“尔将虚无圈执定,四方挥动,阴气必散。”狐疑得命,持圈在手,向四方挥去。阴气暂散而暂聚,不克全消。复禀三缄,绘一灵符,以黏阁门,而魔鬼又于更深时,俱从壁隙中吹入腥臭之气。三缄得此阴气,一入鼻内,避之不能,看看闷绝牀头,慵于起立。二狐恐魔伤师,一执灵符,一捧虚无圈,坐于榻之左右,只思阴雾散后,师即清醒。岂知魔鬼愈吹愈力,一连七日,三缄之闷绝更加。狐疑谓狐惑曰:“尔在榻前紧守师体,吾将昔日妖风驾动,去在紫霞洞府以求救援。”狐惑曰:“师体重大,恐弟一身难以保之,须速去忙来可也。”狐疑曰:“为兄自知,毋烦切嘱。”狐惑曰:“兄出阁外,亦宜小心。”狐疑诺,说声:“去了!”妖风一股,冲破阴雾。红发魔鬼驾雾驰追,狐疑口吐清光,魔吹恶气,两相力触,移时魔部又添十数,皆吐阴雾围绕。
  狐疑正难脱身,忽见空际祥光下罩,阴雾消散,魔鬼亦逃。
  狐疑跪在半霄,仰首呼救。不一刻,祥云闪闪,竟向下层而驻。
  云中坐一仙官,两旁排立童儿,见狐疑而询曰:“妖狐何来,胆敢凌空舞弄妖法!”狐疑曰:“仙官错疑吾也。吾师三缄为四部魔鬼所困,弟子无策,只得乘风求救紫霞。不料魔阻去路,吾身急不能脱,幸得祥光下照,以解此危。还望仙官垂怜,往救吾师出兹阴阵。”仙官曰:“吾非他,乃上界天仙云衣子是也。前日紫霞真人命正心子来洞,祈赐三缄宝器,云游四海,乃能伏怪降魔。吾故乘得祥云,欲到凤仪阁将重宝赐之,何期三缄困于魔鬼阴阵之内。尔可驱风前导,老仙后随。”刚将云头播转,云衣子惊曰:“为何阴雾内而有清光一缕若隐若现乎?
  三缄之躯,必为魔鬼擒出阁矣。幸有道气在身,不然尸无厝所。”以手一指,清光停稳,阴气渺然,遂谓狐疑曰:“吾以祥光镇着尔体,速向阁外负尔师归。”狐疑闻言,乘风竟去。果见山巅之上,三缄仰卧在地,两旁魔鬼数十,吞刺声响,恍若雷鸣。
  狐疑至时,群魔忽见祥光,一哄而散。狐疑负师入阁,云衣子以丹一粒,纳入口内。三缄苏转,拜见云衣真人。云衣子曰:“曩者正心子来至洞府,言紫霞祈吾赐尔降魔治妖之宝。尔可跪下,待吾教尔真言。”真言教余,持一宝带赐之,曰:“此宝名为肠绋子。如遇鬼魔,念动真言,抛之半空,自将魔鬼擒着。复赐尔飞虎剑一鞘,当斩之魔妖鬼怪,持鞘而真言念动,剑自鞘内飞出斩之。”三缄一一拜受。云衣子彩云乘定,冉冉而升。
  三缄拜送以还,坐于阁中。魔鬼见无祥光,又从而布以阴气。狐疑曰:“吾师何不试试法宝,收此恶魔。”三缄点首,先向阁门大声呼曰:“群魔听着,尔可从吾之言,吾命村人再修水陆斋筵,超济尔等。”魔鬼不答,仍然阴雾频吹。三缄念动真言,将肠绋子向空抛去。始而化出青、黄二气,横隔天外,顷则微风起处,徐徐坠下。刚要及地,霹雳一声,化作青、黄二龙,妖娇莫测。群魔以为阵眼顽物,不甚畏之,谁知此龙四方一缴,将群魔束捆提入阁中。三缄劝谕从新,群魔似乎不服。
  三缄请出飞虎宝剑,晶光逼人。群魔恐被见诛,伏地哀求,愿解冤怨。三缄曰:“解则终解,倘吾去后又行不义,定斩不饶。”群魔答曰:“再不敢矣。”三缄即命村人复作水陆,以度魔鬼,魔鬼各得超拔,散而无踪。自魔散去,村中咸安若素,是地风俗为之一正焉。
  三缄辞别村人,村人依依不舍,祖饯甚众。三缄再三劝谕,然后告辞而行,四处结缘,靡有定向。不知不觉已到集锦村中,欲于其间觅一下榻之处,奈是村无有寺观,难寻所居。村人见三缄道家装束,乃与之言曰:“道长欲觅地栖身,惟集春山山王庙宇宏阔幽雅,但惜尔等不是女身耳。”三缄闻此,细询其由,村人愁结眉梢而不与语。三缄暗计,是村又有妖孽乎?吾正欲扫尽妖气,以靖四方也。故不另觅水阁山亭,特访此庙。
  村人好事者导其去路,竟送至庙而回。师徒三人入于庙内,见香火兴旺,妇女接踵,且有宿于庙者。三缄以为途远难归,亦不之怪,惜不知是庙住持何人。问诸宿庙之男子,皆曰:“前三四载山王显圣而庙始创焉。今尚无住持,凡来此焚香者,自备中馈耳。”三缄曰:“吾欲借宿数宵,未审山王可见纳乎?”男子曰:“借宿何妨,所畏者,吾庙山王极其灵应,只准焚香者宿之,他人则不许也。”三缄曰:“如是吾宿今夜,明日又适他方,不然黑夜难行,吾将何往。”男子曰:“止宿一宵,谅不见咎于山王,多则未可知也。”三缄见男子允诺,师徒寻入东厢廊下,暝然趺坐,各炼其功。
  狐疑暗思:“是庙山王何如是之灵,想亦魔鬼在斯,笼络士民以图血食者。吾且化一鼠子,在西厢妇女宿身之所观其动静。三更后,闻得厢内密室有调笑声,入室视之,乃一男子抱着闺女为戏。狐疑知是妖魔,暗入彼怀,力啮其乳。男子一声大叫,化为六臂三头,怒目圆睁,指女子而骂曰:“吾以好情待尔,尔反持刃刺吾,吾将吞食尔躯,以消此恨。”女子跪地告饶曰:“妾无是意,望山王念在夫妻前情赦吾之命。”山王吼曰:“死罪可免。小鬼速来,将此丫头力抽三百皮鞭,以为伴神者戒。”当来十数小鬼,将此女子兢兢战战,束其手足,吊于梁间,鞭抽与哭泣之声直达室外。众女眷属齐入室去,跪地告哀,山王犹然忿气不息。狐疑怒,爬上项间,极力一啮。山王痛甚,用手抓下,乃一鼠子,转瞬化为巨人,手执铜锤,向山王击之。山王即起阴风,与狐疑大战。一时飞砂走石,鸳鸯瓦解。庙中男妇忙将女子解下,潜于他室焉。狐惑惊曰:“今夜庙中,胡以狂风乱卷,得吾出外看看,其故为何。”刚出东厢,见狐疑坠下,曰:“完矣,完矣,惹出祸矣!”遂与狐惑将所见情景细禀三缄。三缄尚未回言,山王吹起沙石,打入门内,如雨点一般。三缄曰:“何物老魅,若是之厉?”山王吼声如雷,且遣京观鬼魂,围着三缄师徒。三缄詈曰:“老魅在此佑享淫祀,应得天诛。待老师爷诛之,以除一方之害。”詈毕,手捧肠绋,念动真言,抛向半空,化为青黄霞光,照彻此庙。
  顷之下坠,一声霹雳,如崩山岳。京观鬼魂灵魄,震为灰飞。
  铜头鬼王知此法宝凶狠难敌,阴风驾动,逃约数百里之遥。心以为隔庙远矣,暂且息肩,谁知绋子从千里外一缴而还,将身束捆前来,坠于庙内。三缄曰:“尔为谁,可能逃得脱老师爷之法宝乎?尔在地角,能从地角擒归,尔在天涯,能自天涯束尔。而今入吾掌握,还是如何?”鬼王跪地叩首,曰:“吾系铜头鬼王,已为上仙监幽二次矣。今复被擒,愿降仙官,以为近身之役。”三缄曰:“倘有叛心,又加何罪?”鬼王曰:“愿于霹雳中化作乌有。”三缄闻说,撤回绋子。鬼王得释,拜跪于其前,三缄收为门徒,号曰“三服”。自此三服皈依三缄。
  三缄嘱咐村人焚毁庙宇,并罢集春之游,而集锦之旧俗,洗涤一新矣。因易其村为“归厚村”云。






第三十六回 铁马溪仁施凤女 铜头鬼力战龙宾


  三缄于集锦村之事件件安排妥贴,辞别村中老少,异地结缘。村人各赆程仪,一概却之。征车在途,语及铜头鬼王曰:“吾与尔道号三服者,以尔心多反复,自兹已三服也。尔从此皈依大道,毋变乃心,他日功行满时,自有仙真之乐。”三服曰:“弟子为紫霞上仙监幽二次,今承师恩指点,弟子永不怀反心矣。”三缄曰:“师在途中,趁无外人盗听,切嘱尔等,凡遇妖魔鬼怪,师命尔诛,方可诛之,不得擅为杀戮。务必事事禀告,然后行去,如背师命,师于责斥外,还要追逐他方。”三人闻此,俯首言曰:“谨遵师训,不敢有违。”三缄见诸弟子皈依大道,心甚欣然。随步所之,约有廿里之程,停足而立。
  三服曰:“师何停足不行耶?”三缄曰:“师徒谈谈论论,不分西南,任足行来,未识此途去向何所。尔于是地可经过乎?”三服笑曰:“弟子监幽数载,天日尚且不见,安知是地之去向哉!”转询疑、惑弟兄,亦答以不识。三缄沉吟良久,举足前进曰:“行道人何暇择地,师与尔等遇有市镇则结缘化世,遇有亭阁则息足炼功,借四海以为家,不亦可乎?”一面与弟子言谈,一面玩赏山水。
  复行数十里,忽见人烟辐辏,市语喧哗。三缄曰:“足力已疲,得此市镇,息肩有所矣。”遂入市内,觅一旅店,安于静室之中。旅主颇贤,烹茗而献。三缄询曰:“主人贵族何氏?”主人曰:“敝族潘姓,贱号富成。”三缄曰:“贵市何名?”主人曰:“小市云溪。”三缄曰:“吾师徒四人,暂于贵舍止宿一夕,明日辞行。”主人曰:“道爷意欲何往?”三缄曰:“云游之人,胡有定向。”主人曰:“道爷若离小市,不可西去,惟向东南,自然一路清平,弗受惊恐。”三缄曰:“西面有何阻滞?”主人曰:“市西四十里外有铁马溪焉,原属官马大道,往为舟楫以渡行人。客岁六月初旬,溪水暴涨,淹延甚阔,数日不消,溺死居民难以数计。村人焚檀燃炬,祭以猪羊醴酒,然后微微消之。从此是溪常有美女坐于岸上,以色迷人。凡入色障者,次早尸浮水面,别无刀刺痕迹,惟喉破一孔,如指掐然。至今改由山道,此径久已荒芜矣。”三缄曰:“诚如尔言,是乃水妖,非陆怪也。”主人曰:“彼地不知若何多妖。自铁马溪沿岸而下,即是落花渡。其间之怪遍淫村中妇女,无论老少,为彼所淫者,或十余日,或七八日,方能起立。是村妇女俱言愿死不愿生焉。”三缄曰:“二妖肆虐如斯,理宜剿除,以安乡里。”旅主曰:“前日村人曾禀河白邑宰,领得兵卒数百,箭射炮轰,忽然雹降自天,兵卒损伤者极众。如今妖愈作厉,谁敢侮之?”三缄曰:“如是则村人遭害矣。”正言之间,主被买货者呼去。
  三缄暗想:“此妖厉害,吾不收伏,又待何人?无何天晚,夜灯燃候,主人又以酒献之。三缄赐与弟子同饮,独坐静室,以炼其功。候功炼余,天已大晓。
  早膳餐毕,师徒辞了旅主,竟向西行。行至铁马溪,远见一庙翼然山岭。三缄师徒觅路同登,不久已到庙前,仰首视之,额题三字曰“凌云阁”。师徒栖身无所,遂于是阁暂居。阁无多人,惟一穷促老叟经理香火,询以是方风气,则龙钟老迈,闻若罔闻。三缄自兹慵与之语。
  一日将功炼罢,呼弟子三服同游山麓,缓向左行。突见前面坦途,四五老叟手携香炬,一叟背负小孩,年约七八龄,呱呱而泣。负孩老少亦泣曰:“这是莫可如何之事。孩儿呀。妖怪吃尔后,为祖自修水陆,以拔尔魂。”言犹未已,后一少妇飞奔而至,曰:“吾实难舍。”当与老叟力拖此儿。旁一叟曰:“此系每人一次,前月我也抛却孩孙,谁又舍得耶?”少妇扭着孩子,总不释手。三缄弗知所以,私询别叟曰:“是叟负孩何往,孩系少妇何人?彼此相争,情惨如是。”叟曰:“铁马溪出一妖怪,常吃行人,而今官马大道由山左转去,溪无人行。
  妖肆淫威,即于沿村攫人而食,合村人等焚香溪岸,计以每月供二孩子。今日轮流是老,彼子已没,只此一孙,供妖食之,则宗嗣绝矣。故妇不舍,叟亦伤神,欲弗从同,又议出合村,难以傲众。”三缄闻言至此,顾谓三服曰:“是妖宜除也。”老叟曰:“溪前溪后话还不敢乱说,孰敢除乎?倘如除之不能,恐祸及村人,更为酷虐。”三缄曰:“尔等不必惊恐,可将此子负入阁中,吾遣一门徒易之,全彼宗嗣。”是叟与妇不胜欣喜,一同入阁。一缄暗命狐疑化为小孩,与老叟之孙年齿相似。命妇负回己子,以狐疑所化交与老叟。老叟拜谢,负到溪边,香炬燃齐,束却小孩手足,置于岸上,忙忙而归。
  水妖见得香炬已燃,知孩童送到,浮出水面,上岸视之。
  视已笑曰:“这个小孩到还肥胖可口。”狐疑曰:“尔错认了,我是害黄肿,非肥胖也。”水怪曰:“尔休诳吾,待吾解了绳儿,举口吞之,以供一饱。”狐疑曰:“谨防着看,毛未伐尽,卡尔喉咙。”水怪曰:“难得小孩这样乖巧,且拿回水府,慢慢咀嚼焉。”狐疑曰:“此际水冷如冰,可在岸上就食。”水怪曰:“他日所供小孩,见吾已骇半死,尔何不畏,还催我食乎?”狐疑曰:“观尔形象,不甚骇人,有何畏之。尔可再化骇人的来与吾看看。”水怪曰:“我若化出,恐尔骇死矣。”狐疑曰:“即骇死我,我也要看。”水怪果然一化,化作披发厉鬼而言曰:“小孩子,我这像貌骇不骇人?”狐疑曰:“这像貌我见得多,处处城隍庙中装塑得有,可再化之。”水怪闻言,旋又倒地化作狮形,曰:“此像如何?”狐疑摇首曰:“更不为奇。每年新正,四处都要拿来耍,有何骇人?”水怪曰:“如是,我之变化只此矣。”狐疑曰:“尔化已穷,我又化点与尔一看,可乎?”水怪曰:“可。”狐疑不疾不徐,倒地而化,化成一堆大便,臭气熏人。水怪捏着鼻儿,闭着眼儿,倒退数武。突然狂风起处,大便直喷水怪,水怪东闪西让,手足俱慌。正难躲避时,狐疑仍化小孩,向水怪笑曰:“吾之所化骇不骇人?”水怪曰:“大便人人皆有,如何骇人耶?”狐疑曰:“既不骇人,尔何捏鼻闭眼,闪让人停乎?”水怪曰:“大便难看,气味难闻,故如是耳。”狐疑曰:“尔还看否?”水怪曰:“将尔那最骇人的化点来看。”狐疑曰:“尔好好看定,吾即化之。”水怪以为小小孩子,即再变化,不过与己作顽。孰知狐疑出其不意,倏然化为天蓬元帅,手执塔大金鞭,劈头打来。怪叫一声,滚入水底。狐疑在岸呼曰:“骇人乎?”水怪曰:“化则化矣,尔者娃子为何动粗?”狐疑曰:“尔且上岸,我再化点好的与尔看看。”水怪曰:“我不看了。如其再看,会死在尔手中。”狐疑曰:“既不看时,可将我食之,以便早早归去。”水怪曰:“我一食尔,就化为大便,倒把我臭坏矣。”狐疑未曾伤得水怪,回报师知。三缄念动真言,取出虚无圈,向铁马溪抛去。此圈入水喷火,溪水片时如汤,怪不能潜身,飞奔上岸,圈随后逐,套定水怪,提回阁中。三缄问曰:“尔属何妖,在铁马溪头食人为害?”水怪曰:“吾乃海岛内红袍老虾之女,因铁马溪两岸居民捕鱼为业,每岁鳞甲之属死于村人手者不下千万,甚有贪心不足,药毒江津,虾子虾孙死亡更众。吾父怒极,命吾来此溪岸,亦丧人世之子孙。彼时彼知痛恨,岂水族为其所害而独不然乎?”三缄曰:“吾嘱村人禁兹药毒,尔可速去,毋得再害生灵。”虾女曰:“仙官获吾,不加诛戮,恩沾罔极矣。贱妾愿拜门下,师事终身。”三缄曰:“如此甚好。”将圈收回,虾女礼行师生,并拜狐疑三人。三缄赐以道号曰“凤女”。凤女禀请愿与同游,三缄曰:“尔且暂归海岛,他日自有调尔之期。”凤女不敢违,拜辞三缄,洒泪而别。
  三缄于是谕及村人,禁止药毒江津,以免复遭水妖。村人感德,约捐田土为是阁常住,恳留三缄师徒镇守其间。三缄力辞,村人弗许。师徒脱身无术,乘夜他适。村人追之不及,即于阁内塑像祀之。
  三缄自出此阁,向前趋走,已近铁马溪下渡。心中暗计:“铁马之害既除矣,忍令落花渡长遭其害乎?”思量逾时,主意已定,遂呼三服而谓之曰:“师与狐疑弟兄在此暂驻,命尔先至落花渡打探妖孽消息。如与尔斗,不可伤之,回报于师,师自收伏。”三服领了师命,阴风驾动,竟向此投。刚近渡前,化一老叟,携笻独立,极目四望,人影渺然。三服思之,行走无人,消息何得。正踌躇之际,忽山外一舆飞奔而来,驻于渡口,舆内出一少妇,身服红衣,若遣嫁情形。妇甫出舆,舆夫即欲归去,惟一少年男子挽幼妇手不住悲啼。三服询曰:“尔二人姊妹耶,抑夫妇耶?”男子曰:“夫妇也。”三服曰:“既属夫妇,不在家内,来此胡为?”男子四顾惊惶,若欲言而恐有听之者,乃附老叟耳,细告其由。三服曰:“原来如此。尔可嘱咐舆人,舁归尔妇,有吾一力为尔承担。”男子聆言,喜之不胜,拜谢老叟毕,仍唤肩舆舁妇,急从原路而归。
  三服易老叟之形,化作少妇模样,亦以红巾掩面,立于岸上候之。未几西风大作,下流水浪突起,愈起愈高,紫盖红旗,出浪纷然,内有彩车一乘,排列水面。候至风停浪静,道锣响处,齐奔渡头,上得岸来。一狞狰恶卒持珠一粒,光明闪灼纳于三服口中。三服知是避水宝珠,紧紧含着。二三女婢挽扶上车,竟向江心推运而去。
  约走二里许,个个埋头直下。三服视之,亦如人间房廊,惟四壁精莹,美如碧玉,连进重门三四,始达华堂。车驻于庭,无数妖姬搴帘扶出,与新郎交拜成礼。礼毕,转入洞房。新郎揭去红巾,三服假意俯首。新郎曰:“吾在民间选之已遍,才于孙家庄上选得艳妇。尔奚不昂首,与吾姬妾看看容貌如何。”三服昂起头儿,还他鬼王形像,笑声言曰:“要看姣美者请看。”姬妾近前窥之,乃一鬼头,有骇得半死者,有骇出大小便者,群呼为怪。三服大逞雄威,手执铜锤,将房中器具诸般毁坏殆尽。新郎忙持铁戟,与之相斗,胜负不分。
  酣斗良久,新郎见铜锤厉害,出水奔山。三服步步紧随,驰追不舍。新郎化为黑虎,直扑三服之身。三服化作黑彪,与虎头触爪舞。虎不能胜,转化巨蟒,张牙而来。三服转化蜈蚣,飞上蟒头,力啮不已。巨蟒横滚顺触,不能得脱,仍化新郎。
  三服仍化鬼王,战于山野之地,口吐阴气,霎时地黑天昏。新郎如醉如痴,无路可奔。三服乘势铜锤举起,当头击下。新郎将头一缩,化为金龙,举口向天喷出白水。三服持珠在手,曰:“水不能近身。”新郎知难敌之,翻身竟入江去。三服珠含口内,随入水中。上下溪头百里有余,追杀几遍,水如泥色,鱼虾亦无隐匿之区。新郎莫可如何,飞奔入海。三服追之甚急,新郎躲闪无处,窜入红袍老虾宫内潜之。三服追至虾宫,要此新郎。老虾推言未曾到此。三服曰:“吾随迹追至,如何推言无之?速将新郎献出,方可罢休;如其不然,吾必入宫搜龋”老虾诳之曰:“如是匆忙,吾宫甚阔,尔且少候,待吾入问便知。”言罢,退入宫内,紧闭石门。
  三服欲进无由,遂在门外大声詈曰:“无知狗才,胆敢占淫妇女,不畏天律。平时总讲尔豪强,谓谁敢敌,今日遇着鬼老子,誓必活剥尔皮。老虾精隐匿其人,不与鬼老子献出,宫门击破,昆岗失火,玉石俱焚。”小虾儿闻言詈曰:“这是爱嫖妇女的显报。在彼自作自受,理所应尔,何得逃至此地,连累吾家。可见当日好逞豪强,只说一手撑天,谁知还有撑天硬手。
  恨吾老虾拿来隐藏宫内,若是吾辈早已推出,使鬼老子将他性命结果,免得见了别家美女,占抢成亲。可怜我们海中虾蚌之类,有一出色女子,概彼奸淫,无怪海内乌龟遍处皆是。”言此,又一小虾曰:“尔莫做声,看门外人知之,从那边转拐,直入小门,今日虾子虾孙,怕要拱起背儿尽捱矣。”三服所得“转拐”二字,向左一望,果有巷焉。逞步前来,见一小门尚未关闭,三服入,化为虾属,转至内宫。遥见新郎坐在楼头,老虾陪饮。三服潜近身侧,一手擒着。奈小虾横顺拖扯,急难提出宫门,举起铜锤,意欲打将下去,又念师嘱不可伤伊性命。
  无如用力太猛,新郎还了本像,乃一金色小龙。三服扭定两须,总不释手。
  正在问打,幸得凤女自龙宫归,丫结报以此事。凤女入内视之曰:“尔三道兄耶?”三服惊曰:“凤女道妹何来?”凤女曰:“自辞师归海,两应龙母之诏,嘱咐妾身要将龙宾拜在门下,此系复礼仙子前为龙宫诛蚌女珠光时,已托之矣。”三服曰:“龙宾为谁?”凤女曰:“龙君季子耳。”三服曰:“今在何处?”凤女曰:“今在道兄掌中。”三服曰:“彼何早不明言乎!”因笑而释之。龙宾得释,易形拜见三服。三服曰:“有侮道弟多矣。”龙宾曰:“两不相认,如何得知。”老虾忙命设筵,款待三服。三服席间,备将己化美女与龙宾亲迎之事一一言之。
  龙宾曰:“不是凤女回宫,新郎几死于新娘之手。”凤女曰:“新郎死于新娘之手者,世上多多。惟有好淫以斥如淫,不几自己亦为自己并斥乎?”言罢大笑。笑已,言曰:“闲谈不必,而今师在何所?”三服曰:“在铁马溪下流候之。”凤女曰:“如是可率龙宾前去,拜为门徒。”言已,各驾风车,竟坠于是。






第三十七回 收龙子龙君设宴 除道士道署停官


  三缄与狐疑弟兄正在张望,忽然风声响亮,黑雾蒙蒙。狐疑禀曰:“黑雾中有二男一女之形,不知何故?”三缄曰:“候彼驻下风车便知。”无何,三人坠下,三缄视之,乃三服、凤女与一无名男子也。尚未询及,三服拜而禀曰:“奉师之命,已收伏龙宾矣。”三缄曰:“伏之如何?”三服将大战落花渡,以及追入虾宫得凤女解释之言,一一详述。
  三缄于是先传凤女而询曰:“龙宾来此胡为?”凤女曰:“弟子自辞师归,龙君传诏,谈及季子龙宾,曾向紫霞门人复礼子言之,他日吾师云游,愿听调用于师,以求大道。兹已至此,望师赏收。”三缄曰:“学道之人,惟惧道无继续,岂有愿投门下者而吾反却耶?所虑者彼系龙君季子,贵重已极,恐不能甘受淡泊与此奔走之劳。彼如愿入吾门,以求大道,务要心悦诚服,乃可收之。倘涉勉然,安知一片热心,异日不化为冰水。”凤女曰:“如是龙宾在此,师详问之。”三缄将龙宾传至,询其意念若何。龙宾出自至诚,并无他说。三缄曰:“尔之虔心学道,固已如斯,然师教不可违,凡一去一来,皆要禀师,毋得擅伤物命。”龙宾唯唯。三缄喜,加彼道号为“弃海”焉。龙宾拜受毕,三缄曰:“师要周游天下,以积外功。尔四人随吾游行,惟凤女暂归虾宫,勤习所传之道。当同游日,师自命人传之。”凤女曰:“师言如是,敢有不遵,但祈吾师不可忘却弟子。”三缄曰:“这是自然。”凤女拜别三缄,乘风竟去。
  三缄师徒行未数武,突然风声浓浓,黑雾一团,迅速而至。三缄师徒停足视之,黑雾坠时,乃凤女复退风车,后一小环身着青衣,立而不动。三缄曰:“弟子何去而复返,后面丫结属何人哉?”凤女曰:“东海龙君闻得师收龙宾为徒,不胜之喜,特命龙母丫结持柬请师,到彼水晶消闲数日。”言已,丫结捧柬跪呈。三缄细阅,柬中词切意真,慨然应诺。丫结曰:“仙官由陆路而去,必要月余,如由水道而行,则顷刻可至。”三缄曰:“水道如何可行耶?”丫结曰:“若仙官乐由水道,自有舟楫渡之。”三缄曰:“如此可命舟来。”丫结手向空招,舟人欸乃一声,打桨立至。舟阔而大,四面窗棂。师徒上舟,推窗外望,波含岛影,绿光翠色,迭迭重重,盖世绘工亦所不及。
  坐未片刻,丫结献茗,入口如兰。茗罢酒呈,气香若桂。
  师徒饮罢肴酒,舟楫已在海心,但见海风细细,海浪层层。
  丫结在舟一声海角,霎时水面旌旗密布,人马纷腾,丝竹管弦之音杂呈于耳。丫结见人马已近,跪请三缄下舟。三缄曰:“水也如何可行乎?”丫结曰:“自有车辇以乘仙官。”三缄果到舟前,舆人扶掖上车,疾趋而去。俯视所游之道,俨若琉璃世界,润滑易行。行约十数里,遥见金银宫阙,高低掩映,密若蜂房。
  三缄询诸丫结曰:“前面金银宫阙晶光射目者,何官之府?”丫结曰:“龙宫也。”三缄曰:“右一府第重重楼阁,较宫阙而稍矮者,又何官之府?”丫结曰:“是乃乌泽相府也。”三缄曰:“左之红树干头,红光闪灼,种于一带长廊之内,不知树为何树,廊为何官所居?”丫结曰:“是树名珊瑚,其廊乃龙君闲游之所,廊内花木极众,但惜低小而不克见耳。”三缄曰:“花如人世所种之牡丹芍药乎?”丫结曰:“龙宫之花,原不同诸人世。”三缄曰:“其花何名?”丫结曰:“如珍珠花、琼花、玛瑙花以及碧莲、白莲,皆一开而不谢者也。”三缄举目向西而望,一楼最高,不下数百余层,有窗棂掩映者,有栏杆围绕者,五色晶光,入目炫人。三缄不知何地,复问丫结。丫结曰:“是名『蜃楼』,海楼之最高者也。”三缄曰:“楼之层数有几?”丫结曰:“层数无穷,愈数愈广。海内自龙君以下,皆不得知。惟老龙母知之,至今已为仙天上。”三缄曰:“楼之下广平无际者,又是何地?”丫结曰:“海市耳。”三缄曰:“海市有凡人贸易否?”丫结曰:“海市中尽皆珠宝所生,各显奇异。世人闲有至此者,即得一二,不过如夜明、定风而已。其有绝妙宝物,或遇之而目不能视,或遇之而宝化为泥,以世人无此大福用此大宝也。”三缄方欲再询,丫结曰:“海内文武来迎仙官矣。”三缄忙忙下车,诸官盛服恭迎。三缄师徒谦让良久,向前而行。诸官随后如云,拥入龙宫,龙看降阶迎接。三缄参拜毕,龙君转拜之。宾主坐定,香茗献后,宴设殿庭,中坐三缄、龙君,众官陪饮,三缄徒众两旁并坐。珍奇海味,尽皆目所未经。酒过三觥,龙君手执碧玉宝瓶,立身言曰:“今承仙官辱临敝海,酒肴之设粗鄙,拜迎之礼荒疏,自觉汗颜。想仙官夙抱仙根,生有仙骨,仙心慈淑,仙量宽宏,谅不见咎于异类也。兹者特备草函,迎得仙官入海,无他敬谢,还祈弗鄙蠢子不才,既获收入门墙,尤冀严加教训。倘有寸进,他日得成仙果,所赐良多。敬酒三巡,望仙官笑纳。”三缄亦向龙君再拜言曰:“承龙君不弃小道,将季子拜在门下,殊深自愧。今蒙瑶函选诏,得睹仙容。师徒礼仪不周,切望龙君赦宥。”三缄说毕,仍坐席间,龙宫乐器齐鸣。
  宾主欢饮一日,饮至海灯燃候,上宫下殿错杂如星。三缄曰:“海内风光,真令人赏玩不尽。”龙君曰:“仙官乐玩海灯乎?”三缄曰:“然。”龙君遂命龟虾二相,导之游玩焉。二相导三缄左行,行至一处,名曰“海光院”,灯燃无数,美不胜收。转过院东,海灯一树长约百丈,灯光万盏,如星下垂,时现五彩云霞,闪烁不定,暂视则屹然一树银花,久视则下面海灯由下而上,上面海灯由上而下,牵连而贯珠,巧妙非人间所有。再为久视,则合树之灯散而飞舞,或高或下,或远或近,或后或前,如海燕穿花,不可名状。定目旁视,又是一树,由一树分而为二,愈分愈众,一时又合而为一,变化无穷。三缄异之,近树抚灯,又渺然无物。二相曰:“是院无甚大观,不若去到蜃楼,遍海之灯俱可全视。”言已,即导三缄过巷穿宫,无处非灯,目不暇赏。
  恍恍惚惚,来至蜃楼,向上而登,约有十余层之数。二相曰:“可矣。”遂将窗棂推启。三缄师徒凭窗一望,龙宫海灯百万,无不见之,四面观望,美景不同,巧妙亦别。虾相谓龟相曰:“只徒玩赏灯光,亦无大趣,何不击动楼鼓,以催海花?”龟相曰:“海花乃龙君玩赏之物,宜先奏请龙君,然后催之,以为仙官赏。”虾相曰:“如是吾去奏请。”移时来楼,龟相询曰:“准否?”虾相曰:“准矣。吾已各府通信,嘱合家眷属同玩海花。”龟相曰:“赏花无酒,可乎?”虾相曰:“龙君命排御宴,随后即临。”龟相曰:“龙君来耶?”虾相曰:“龙君见管水将军奏折,所奏民间不孝不悌以及瞒心昧己、奸诈邪淫者,实繁有徒。上皇降旨,敕死雷部者若干,火部者若干,瘟部、魔部、饥饿冻死部者若干。至敕人民溺死水部者,自六月初一起,八月初一止,册内逐一唱点,共计三十一万七千二百八十一名。龙君悲人民顽梗,胡以受天地所生,不顺天地之所以生,溺死水中,尸骸厝于鱼腹,心伤不已。故未能配及仙官,特将御宴送来,设于蜃楼,命吾二相开筵击鼓,以催海花。”龟相闻言,顾谓仆从曰:“御宴曾设乎?”答曰:“设矣。”二相即请三缄师徒入座。诸官陪坐后,龟相击动鼍鼓,声如巨雷。初击一通,海水翻波,高拥数丈,灯光下映,彩霞万道,随彼荡漾焉。鼓击二通,海波平息如水晶一片,洁无纤尘。鼓击三通,倏然水底花开,五色相兼,其大如斗。每花心内现一美人,或品玉箫,或抚瑶琴,或吹玉笛。顷刻香风散溢,遍海皆花。中有蛱蝶如莺,飞舞花间,灿若堆锦。至于目所未到者,不知更有几何。玩赏久之,三缄师徒慵于极目,虾相将钟一撞,花瓣齐飞,转瞬之间化为乌有。
  蜃楼宴罢,二相导三缄仍转殿庭。龙君请入内宫,复以见田公主拜在门下。三缄喜,即以修炼之道传之。将功传余,龙君手捧一瓶,向三缄言曰:“吾不敢久留仙官,特赠此瓶以为后用。”三缄拜受告辞,龙君率领诸官送上海舟,拱手而别。
  舟人仍将三缄载至故处,师徒上拜,回首视之,舟去如飞,片时不见。三缄曰:“此次厚扰龙君矣,但不识所赠之瓶何名。”弃海曰:“是乃吾父宫内之飞龙瓶耳。”三缄亦未究其何用。为打点所遂之方,踌躇半晌,谓诸弟子曰:“东游于海,东面之地已尽,征车播转,可向南行。”诸弟子闻言,遂随三缄竟向南去。
  紫霞真人见三缄道将有得,所收门徒亦属不凡,其心甚喜。
  坐于洞府,慧眼遥观,已知三缄南游去矣。转过头来,复礼子跪而禀曰:“七窍自郝相招亲,海南上任后,专听蚌精言语,严捕习道之士,以闭道门。师将如何?”紫霞默会片时,曰:“师自有以止之。不然三缄此际,化身之法尚无,游至海南,必为所困。”且说七窍前为道士作一对儿,怨抱胸怀,总欲尽天下之道士而诛之,以消此恨,兼以珠光蚌女巧卖风流,频来莺声,牀头刁弄,似乎与习道者有杀父之仇。所以自到海南,日以捕捉道士为事,刑极酷虐,成法不依夫朝廷,心念恃郝相权高,故如此肆无忌惮。紫霞为复礼子所禀,思欲设一疑案,以罢其官,虽有郝相调停,失之不久,然暂为退黜,亦可稍息虎威。待三缄化身道成,好挽转彼心,复还仙位。策已议定,命复礼子下得尘世,巧设疑案,附耳教之。
  复礼子乘云天半,俯觊海南,坏尽膏腴,人皆殷富,即将云头按下,坠在城内。打听官声,果于他端则宽以相待,惟禁习道一事严且酷焉。寺观之中,凡属挽髻道形,尽行逐去,另易僧侣以作住持。复礼子访之已悉,心甚恶之。正值是郡办理大士醮筵,复礼子化草为兵,折蕉为纛,傍晚之际,喊声震地,竟入海南。候到天晓,兵卒出城屯扎,其众如林。七窍吩咐役吏紧闭城门。刚近二更,兵卒复至,城门自关,自此在城盘踞,昼夜喧哗,街巷居民,惶恐奔窜。然虽不堪闹攘,初未扰及七窍衙内。七窍于贼初乱,文已到都。上命兵部侍郎汤文玺领兵剿除。待大兵来时,复礼子早撤兵卒出城,扎于海岛之上。文玺领兵攻击,复礼子与之对垒,大兵连败下风。文玺暗用军机,息鼓偃旗,乘夜直抵海岛,天刚发白,一拥而上,斩杀贼兵无数,擒了贼首,方入海南。
  午后升帐,审询贼首曰:“凡为天子百姓,食王水土,当报君恩。圣上薄敛省刑,爱恤子民,无殊保赤,尔胡胆敢逆朝廷之法而作乱乎?古往今来叛民逆贼,始而猖獗,锐气难当,在彼之心,以为天意所属。不知一代圣主,效灵者山川社稷,扶助者文武臣僚,曾不几时,贼党概就败亡,诛及九族。至愚至蠢,莫过于斯。欲以一介凡夫而僭号称王,何不自谅乃尔。
  今者全贼被诛,独尔一人入吾掌握,尔即展翅亦难逃矣。”复礼子曰:“吾本村野俗子,乌敢叛逆朝廷。所恃以叛逆者,海南太守七窍耳。”文玺曰:“尔何所恃于七窍?”复礼子曰:“吾乃绿林盗魁,爪牙颇众,常于海南地面抢掠村民。七窍见案积如山,反与吾辈弥缝,未尝示禁效。吾辈亦无畏惧,因而叛逆酿成。彼于当时如见抢掠之案严为禁止,焉致大逆如是乎?吾辈之死,实七窍害之也。”文玺曰:“七窍为官,未必全无禁耶?”复礼子曰:“七窍之示禁有二。”文玺曰:“二禁为何?”复礼子曰:“一禁渔人捕蚌,杀蚌与杀人之罪同;一禁习道者流,严而又酷。”文玺曰:“是二者非关紧要,何必禁之。”遂命营兵传七窍进帐。七窍至,打躬后,坐于一旁。文玺笑曰:“尔为太守,兼司道篆,何得护贼害民?”七窍曰:“卑职哪里护贼?”文玺曰:“现有首贼在兹,尔自审询。”七窍怒气勃勃,吼谓役吏曰:“提首贼来。”役吏应声,将复礼子扭到。七窍指定大骂曰:“吾在海南为窟,未曾亏负尔等,尔何不守国法,叛逆朝廷?”复礼子曰:“吾非尔教,谁敢叛逆?”七窍曰:“胡说,吾如何教尔?”复礼子曰:“吾辈千有余人,常常抢掠民间,百姓具禀,呈词不下数百,承七窍兄善为弥缝,未尝严禁词组。吾辈敢于叛逆者,职是故耳,非尔教而何?”七窍闻言怒甚,命役将贼叉下鞭死,以塞其口。文玺曰:“此贼乃皇上要犯,尔敢击耶?可速与吾同归都下,面圣后再回海南。”七窍无词,先发家眷入都,候将符篆交卸,始与文玺缓缓同行。
  珠莲归,以失官情由告之父亲郝相,郝相命仆急与文玺寄音信于半途。文玺拆而视之,无非欲全七窍官品之意。






第三十八回 挽道心勤施苦口 游东岳得遇神仙


  七窍与文玺夜宿晓行,已抵都中。七窍落于馆驿,文玺归部。郝相先到部内,与七窍求情。文玺曰:“看丞相面,吾于复命之际,自然保奏,活罪恐不可宥也。”郝相称谢数语,辞别回府。
  次早,文玺上朝复命,皇上嘉其忠勇,当传旨意,转升礼部尚书。至七窍以管辖不严,酿此变端,免官回籍。文玺谢恩退出,呼七窍入部而斥之曰:“吾不念郝相情面,应以斩决论。今圣上下旨,免官回籍,尔其速行,毋得濡滞在兹,致干罪戾。”言毕吼令驱出。七窍回到馆驿,自觉无颜,因入岳丈府中,告辞归里。郝相夫妇不舍珠莲,乃劝七窍曰:“尔毋归去,且在京都隐秘住之,吾自乘机与尔讨一差事,将功折罪,原职不久可以复还。”七窍因郝相苦留,不忍拂情,只得仍居馆驿,杜门不出。
  韶光易逝,倏忽已至半载。虽有珠莲朝夕惑以冶容,然住居甚久,不堪纳闷,时时微服遍寻寺观之幽深者,入乎其间,或住一日,或住半日而返,日以为常。紫霞得知,化作老道入都,将会仙阁化出一番幽深雅趣之象,静坐以候之。七窍微服出游,历遍寺观,总无一爽心豁目者。他日独出都门之外,遥见一阁高耸凌云。七窍惊曰:“是阁如此高爽,谅其中必幽雅可爱也。”于是曲曲折折,信步所之。街巷过余,似一乡村,入村而行,鸡犬桑麻,俨若故乡光景,七窍于此不禁忽起归隐之志。村庄尽处,高阁在焉。
  刚到阁门,翘首望挂额题金字曰“会仙阁”。二重将到,又一额曰“别有天地”,旁挂一联曰:“看淡了红尘富贵,勤修些白手功夫。”及进三重门内,四面花墙,蕉梧围绕,墙内盆花数百,或黄或紫,或白或红,怪怪奇奇,名多不识,香风微拂,如入兰麝之乡。七窍不舍他游,总在花间曲折周详,缓缓细看。
  不知不觉转出地外,千竿修竹覆着小溪,水洁无尘,游鱼可数。随溪而上,露一大池,池中莲开五色,鲜妍可爱。池岸之上,尽种异卉奇花。池左一亭,面面俱空,壁题诗句甚伙。
  七窍慵于记忆,惟中一绝下注“三缄”二字,七窍惊心诵之云:“访友征车逐日游,未停鞭处足难休,忽来仙地慵他适,愿向名花静里修。”七窍睹是诗句,口不停吟,因而盘桓者久之。
  无何,蜂衙闹午,饥火微熏。七窍暗自思曰:“如斯福地,岂无住持?”试由是亭望之,高阁尚在数重以上,忙忙踱出亭外,又入一重,仍然四面花墙,盆花济济,恍似前之所窥者。向左而望,池亭又相似焉。七窍舍此复入,乃一带长廊,廊外名花较花墙之地更众。七窍独游廊内,见廊之中壁有一联云:“到此应忘尘世事,来兹必是学仙才。”七窍得此佳境,止止行行,由榭穿台,由亭穿榭,非花即竹,愈走愈深。
  久之,行力已疲,意欲归都,向外望之,万巷千门,不识归从何处。七窍异,愈向内面直入,谁知每入一重,必有一重景像,或花墙相似而亭不同,或亭相似而花墙不同,或亭墙相似而蕉梧花卉不同,变幻百般,莫名其妙。穷尽其地,始见高阁耸然。缘梯而登,上至三层,一道冠道服者,须眉古峭,坐于其中。见七窍入门,徐徐下座,惊而询曰:“先生何来?”七窍曰:“闲暇无事,偶游到斯耳。”老道曰:“何时来耶?”七窍曰:“今晨已至矣。”老道曰:“尔腹得毋馁乎?”七窍曰:“馁甚。”老道曰:“如是此有果焉,尔且食之,吾呼道童为黍食子。”言毕,予以一果,不知何名,入口生香,味甜若蜜。
  将帮食讫,黍藿呈案,举箸而食,美逾海味山珍。黍藿既餐,老道导至阁之上层,其中牀榻精美,名字名画高挂两旁。
  七窍赏玩一周,坐而询诸老道曰:“动问道长,住此多年?”老道曰:“吾非是阁住持,原系初住于此者,缘海南太守叫什么七窍,不知与道何仇,示禁甚严,捕捉亦厉。吾于黑夜将所用之物窃负而逃,暂借此阁安身。近闻七窍遭了天厌,官阶削去,吾道中人个个欢欣,拜谢天地,但愿再加重报,丧乃孽障,吾道方行。”言犹未已,七窍颜为之赤,假易其词而乱之曰:“聆道长言,似以七窍不应禁道也。以吾言之,则有可禁者焉。”老道曰:“其可禁者安在?”七窍曰:“吾思游方野道,辄言道能成仙,究其所行,一无可取,兼之假结缘以敛财,夸仙道以惑世,行为种种,不惟当禁,亦且宜诛。”老道曰:“子言乃方外野道,傍道为生活者也。若夫真入大道,先敦五伦,五伦克敦,然后加以清心寡欲,炼其精气,而为长生不死之躯。自古仙真谁不由是而成者,子何执一格以相绳乎?”七窍曰:“如道长所说,人人习道,人人成仙,则见仙不久人矣,不几全无人道耶?”老道曰:“天下至大,未必人皆习道。愿习者宜由正孰,不落旁门,道自易于成之。愿入人道者,亦不之强,酒色财气随其所好,无殊花开结实,大者大而小者小,因各培之,根有厚薄耳。”七窍曰:“天下事原各随其所好,道长之言不差,然好道而习道者,亦未必成其道焉。”老道曰:“道在天壤,无不可成,视其习者之有恒无恒,犹之求名而习儒业者之时与与不时习也。”七窍曰:“以吾思之,人生斯世,不若富贵两途。是二者,人人父母所乐在此,我而得富,父母享受丰盈,我之孝也;我而得贵,父母享受华荣,亦我孝也。以视习道者之清净为高,弃父母而不亲,绝血食而不悔者,其孝不孝,为何如也?”老道曰:“习道一事,无处不宜,即在家庭,又胡不可,奚必入林惟恐弗密,入山惟恐弗深,而始称习道哉?为是说者,皆野道之言也。尔言得富得贵,可以全孝,彼得道而七祖九玄亦可升仙,同享仙福者,独不足为孝乎?”七窍曰:“依尔道家所言,七祖九玄俱可同为仙品,但其事属荒渺,谁得见之,究不若爵享朝廷,乃祖乃宗得受泥封紫诰,荣显当世,以夸耀于乡党邻里,明明朗朗,为众人所瞩目者,不亦愈于无凭之事乎?况大道之成,尤非易事,居今稽古,如钟离、国舅以及蓝、韩诸仙,尚且属诸传闻,未知果有其人否。彼言修道非难,成仙最易,是徒以动人闻听,惑人心志之说耳。稍有识者,恐不取焉。”老道曰:“功名富贵,固为现在之物,人皆得而视之。
  吾问富者长富,贵者长贵而不失乎?”七窍曰:“由贫而富,由富而贫,由贱而贵,由贵而贱,转移之理,自古如是,何足为荣辱耶?”所以似又超然世外。老道曰:“以富贵而贫贱,既不足为荣辱,而富者贵者,果能长生不死而享富贵乎?”七窍曰:“人世有生必有死,生死二字,亦属天地之常道,又何足为喜,又何足为悲。”老道笑曰:“不足为喜为悲,君胡存好生恶死之念而不置也?”七窍曰:“恶死好生,人情皆然,何犹于我?”老道曰:“既好其生,奚不求其长生?既恶其死,奚不求其不死?不生不死,道中至乐之境,得入其境而长生不死者,人但如有钟离诸仙,安知后之入道而成仙者,代不乏人也。他如东晋之黄敬,王屋之王王余,福州之刘长生,蒙山之刘道成,汝南之应夷节,武陵之龚元正,颍川之陈慧度,成都、苏州之章訾、刘翊等,虽生不同时,要皆能诵《黄庭》、修大道而成仙者。且不独男子为然也,若广州增城之何二姑,九嶷女冠之鲁妙典,任城之卫夫人,兖州之谢自然,汾州、河中之崔少玄、薛玄同等,皆女子之能修大道而成仙者。历稽往代,班班可考。君何以为渺冥莫视而疑其人之有无哉?以君之疑,度君之心,殆谓天上无仙神也。如无仙神,则雷何以夏鸣而冬敛,日月何以并行而不悖,雨日昒何以时若而不愆乎?以子言而惑及天下,吾恐大道为之隐矣。”七窍曰:“吾不与尔辩仙之有无,道之成否,然人各有志,不可强也。”老道曰:“苦口千般,不听片词,子可归矣。”七窍刚辞老道,但听山磬一声,烟生野谷,掉头而视,乃一小阁挺立,花木毫无。
  七窍惊异久之,忙忙归都,入于馆驿。珠莲询曰:“郎君所游何境,比至十旬弗返。妾命仆人寻访四方,未见路迹,得毋听外道之说,欲抛妻不顾乎?”七窍以所游所遇,一一告之。
  珠莲曰:“此必邪道迷人,障郎君眼目,意欲入彼阵内者。幸郎君识见超迈,志向不凡,乃能如斯,不然早为老道惑矣。”言已,遂命仆婢治酒,为七窍洗尘。七窍曰:“吾游会仙阁,别无所思。惟良友三缄壁题四语,中心耿耿,恨不获遇焉。”珠莲含糊应曰:“缓缓寻访,自有相会之期。”七窍曰:“前日吾欲回籍,尔父苦留复官,何至于今尚无消息?”珠莲曰:“妾因郎君出游不返,急归相府,问及吾父,父言调停久矣,不日即有喜报,嘱郎君忍耐候之。”七窍曰:“吾复居官,务必着人往请三缄来衙一晤。”珠莲曰:“候到任后,再作理会。”七窍因思良友,以及所见所游,力倦神疲,入榻而卧。
  且言三缄师徒南游计定,一路之上奔走无停。时值六月炎天,烈日如火,师徒虽不畏暑,而行人来往,常倚傍松柏,解衣乞凉。三缄师徒见得松柏之下乞凉人众,亦欲于是暂驻车驾而稍停步履焉。不意随足所之,竟至葛花村前,瞥见村内门户未启者无数,不能炊烟者亦多。三缄谓其徒曰:“是村也,又似含云阁之光景耳。”二狐曰:“含云阁疫鬼作祟,师命弟子采药救之。今又何如?”三缄曰:“是方之疫与彼不同。彼则由心所招,此则自口而入也。”二狐曰:“心口之招者何?”三缄曰:“灭五伦而迷四害,心招之而天厌之,其疫非改前愆而为后善者不能愈。所以先命悔过,然后治以药饵,乃能应验如神。
  是他好食牛犬,宰割惨毒,灶府恶之而疫生,加以牛犬之魂助其威而疫甚。欲除此症,又不必采药海岛,只要人能悔口,书名于册,焚之灶府,疫自除矣。弃海、三服自随吾游,求能造功,师命汝沿村讲说,改一人自愈一疫焉。”二子领命,遂各持一册,分村劝谕,三缄与二狐住于村内之飞云阁以候之。弃海二人日日讲说,凡悔口者,其疾若失。足至弥月,是村化遍,人人改悔,疫疾全消。村人约集前来,欲报讲说之德,遍阁寻觅,道士已渺,村人感激自不必言。
  三缄师徒行又数十日,所至一地,曰“红月镇”。镇中烟火千家,近于江岸。三缄到此,常见青黑之气凝结不散,欲为明告,恐泄天机,欲不告之,又不忍数万生灵厝于鱼腹。故每日在镇绕市言曰:“渺渺茫茫巷与街,波纹将到此间来;女男知觉宜先避,恐有鱼虾走不开。”绕说连朝,无人得解。三缄心甚不忍,乃复浅而告之曰:“人宜高处乐,休向江头卧;欲得千金全,当先寻山郭。”镇内一叟胡镜清者,家有万金,闻三缄言,谓子若孙曰:“此镇不久必有水灾,须先至丹凤山多搭草篷,以救镇中人命。凡吾家财帛器物,尽迁之焉。”其子询曰:“父何知?”镜清曰:“道士连呼旬余,知之无人,惟吾细思乃得。”子孙辈当即鸠工将篷搭毕,家中妇女以及财帛货物,刻日迁之。
  三缄师徒尚住镇内,忽来力士晤之曰:“吾乃水神驾下催水神兵。因此镇人民大斗小秤,奸诈太过,邪淫之事,亦甚多多。自取之也,怪得何人?前日仙官在龙宫时,上天溺籍已下,命龙君照名编册,此镇男女应死水册者三千七百有奇。仙官秘言,镇人弗识,准于明夜水淹是镇。因仙官在此,水神命吾告之。”三缄曰:“尚可救援否?”水神曰:“迟矣。”言罢不见。
  三缄师徒遂移至镇左之鱼鳞阁焉。果于次夜三更,雨如倾盆,水声汹涌,片时之际,镇内男女已在梦中随流逐波而死者,不知凡几,骑柱呼救者,不知凡几。三缄忙命弃海以木化舟,沿江救之。候到天明,三缄见其惨切情景,痛于心而发诸口曰:“一生奸诡说他能,劫到头来命不存;借问沿江波浪里,何人与尔吊归魂?”弃海曰:“师命弟子所救人民,溺册中俱有名姓,弟子之父如何缴旨?”三缄曰:“上天好生,爱人改过,吾将尔救之男女,劝其改过迁善,自使上天除名。”弃海曰:“师劝改过人名,须焚文稿,吾父之责方能免之。”三缄然其言,于水平后,传集所救男女,详言劝戒,人人信从。复命具疏一通,对天焚化讫,然后师徒辞了红月镇,又向前行。
  行至宿鸾庄,日已西斜,无所归宿。正值仓皇莫措,遥见一少年男子忙忙奔走,对面而来。三缄问曰:“先生何往?”少年曰:“归吾庄耳。”三缄曰:“贵地可有寺观乎?”少年曰:“有。但历此甚远,难以至之。”三缄曰:“如是,吾等今夜下榻无所,敢借贵庄歇宿一宵,明日速行,不知先生其肯见纳否?”少年曰:“何人不出庭户,若道长陋室弗嫌,即请随吾入庄,以蔽风露。”三缄曰:“先生厚情如此,吾师徒感激多矣。”少年逊谢数语,前导欣然。不过四里之遥,已至门首。
  少年迓入,禀之老母,母甚贤淑,即命其媳烹茗煮酒以待之。
  师徒餐余,少年送至斗室安宿而出。
  三缄正坐榻上,运用气机,忽听“呀然”一声,从门直过。
  三服目向外视,知是野鬼入此宅内,遂出户擒入,跪于三缄榻前。三缄举目视之,乃一女娘,披发吐舌,形容丑恶,入目难看。视已而谓三服曰:“尔将此鬼擒来,有何所谓?”三服曰:“此鬼必寻代于主人之家者,弟子擒至,师宜开道,以免害及沿村。”三缄于是转询野鬼曰:“为鬼当守阴律,尔何擅入人室乎?”野鬼泣曰:“主人之媳与吾有冤耳。”三缄曰:“何冤?”野鬼曰:“吾乃张姓,与主人比邻而居。主人之媳失巾一幅,为邻居宋姑所得,彼向吾索要。吾婆朝日辱骂,因之忿气自缢,心实不甘,故入室中索彼之命。”三缄曰:“冤宜解释,不可结也。如结而不解,则循环相报,必无了期。如愿解之,吾于他年随缘度尔。”野鬼曰:“仙官之谕,敢有不遵,但要主人多焚楮财,吾方乐解。”三缄遂命狐疑呼少年入室。少年至,突见野鬼,骇然曰:“此鬼何来?”三缄将寻代之由与解释之道,详细告之,少年事事依从。三缄命鬼速出,许以明日来此领楮。
  次日,少年焚楮后,苦留三缄师徒再宿一宵。三缄固辞,复驾征车前行。半月许,见得一山高立,不知何名。访诸行人,告曰:“东岳,其内多仙子焉。”






第三十九回 收人妖全凭舌战 教毒虎本此仁心


  三缄师徒闻说东岳多仙,急急前奔,不久已抵山麓。师徒在灵官殿暂宿一宵,层迭而登,直到峰顶。其间庙宇宽广,亭台小榭曲折可人。庙中住持亦属道士,师徒拜见后,知客小道导至庙左之留花阁宿之。天已昏黑,庙之美好未能详觇,师徒五人各入榻所用功。待庙内晓钟敲候,三缄独出榻所,来至阁门。门联书云:“阁静常临仙子驾,春深应有异花留。”由阁转东,有一小巷,自巷直出,则曲径在焉。三缄竟从曲径穷之,入一小榭,内有二老对奕其间,见得三缄,停奕谓曰:“尔何地寺观来耶?”三缄拜而言曰:“无非寺观中之道士也。”二老曰:“尔无寺观,尔将何为?”三缄曰:“命奉吾师,四海云游,以积外功者。”老人曰:“尔在云游,可到九液源中,得会玄冥童子,听尔使命否?”三缄曰:“内火尚未精纯,安得大还之乐。”老人曰:“吾见尔行动干体未成,以其三阳未补乎三阴也。须于是处用功,方能成其干体。”三缄得此指点,拜而受之,意欲再求指陈,转瞬之间,二老突然不见。
  三缄怅望良久,下榭而还。刚至曲径,弃海、三服与本庙道士见而惊曰:“吾师何往,已三日不见耶。弟子于是庙中亭阁台榭俱已寻遍,踪迹全无。二狐以为师先下山,几欲追访,吾以为师行必率弟子,万不肯独自他逝,今果然矣。吾师究何往哉?”三缄曰:“吾晨起出阁,由此径来,即入小榭,内有二老对奕,因吾至而言谈数句,倏忽不见。时似未久,何即三日乎?”言此,二狐亦至曰:“此榭吾兄弟已至三次,未见有师,并未见有老人,何也?”本庙道士曰:“吾庙无有奕者,是必仙神在此,为尔师徒指点大道耳。”谈谈论论,师徒仍归留花阁,庙中道士日款斋筵。三缄住阁月余,冀其复有神仙之遇,无乃往来虽众,率皆唐夫俗子,渺无仙迹焉。只得师徒下此峰头,扬鞭而去。
  前行六七日,瞥见膏腴万顷,青畴绿野,山水回环。询是村名,有告之者曰:“此富良村也。”三缄甚爱是村幽雅,豁人心目,奈访诸人,人皆言村中无有寺观,欲弃此他往,心又不舍,因傍道左垂杨,托以息肩而为求宿计。息足既久,路无行人,刚欲前征,一叟伛偻而来,亦息足于垂杨之下。三缄曰:“老叟奚自?”老叟曰:“赴市而归耳。”三缄闻说有市,因询之曰:“此去市廛,途程几许?吾等可入而不晚乎?”老叟摇首曰:“日夕矣,不可至矣。”三缄闻市不可至,乃曰:“吾等今夜无所依归,老叟府第非遥,肯容借宿否?”老叟曰:“如不嫌湫隘,一宿何妨。”三缄曰:“止要能容师徒之身,何必宽敞。”老叟曰:“如是可随吾归。”三缄师徒即随之行。及至居址,乃一大第。宅叟导入,三缄极目四顾,楼台一切虽已颓靡,模范犹存,似亦世族巨家转而为农者。移时,老叟献茗,盏器不凡,至设斋筵,而碗箸精工,尤非寻常所有。师徒食后,老叟谓三缄曰:“吾观道长器宇轩昂,谅属得道者流,凡鬼怪妖魔,俱可收伏。”三缄未及回答,狐疑在旁曰:“吾师徒求宿老叟贵宅,不讲夸卖海口,是收妖一事,无论能飞能走,能土遁、水遁、火遁、金木二遁,以及无形无影的鬼妖,善驾云雾的天妖,皆举手可擒焉。”老叟曰:“贵师徒有此妙道,吾沾光矣。”狐疑曰:“老叟之家,莫非有妖乎?如其有之,吾等不似时下巫师,要楮炬酒牲方可以擒也。”老叟曰:“尔师徒俱静养片时,待妖来后,吾丢个面色,尔即擒之。然吾家这妖最善驾云,尔等不可大意。倘有法宝,须要随带身边。”狐疑曰:“妖能驾云、擒之更易。”言已,老叟导入斗室而出。
  天刚昏黑,三缄师徒正在室中静坐待妖。忽然室门开处,来一少年子弟,不过二旬,见了师徒,每人一揖。狐疑询曰:“尔妖乎,人乎?”少年笑曰:“吾老叟之子也。”狐疑曰:“尔昆仲几何?”少年曰:“只吾一人。”狐疑曰:“尔何名耶?”少年曰:“吾族叶氏,贱号紫光。”狐疑曰:“尔入室何事?”紫光曰:“吾自外归,老母对吾言有高人在兹,特命拜见耳。”狐疑曰:“尔父言尔家有妖乎?”少年曰:“谁家无妖,至吾室之妖,则吾未见。”言谈三两,入内而去。老叟遇着,扭定击之。紫光悲啼,声达户外。狐疑惊曰:“老叟室内妖食人乎?不然,何哭泣之至如此凶悍。”手持宝器,将要出户,老叟已捆紫光入室,向三缄而泣,曰:“此即吾家之恶妖也,望道长收之。”三缄曰:“此系叟子,时才拜见吾等,何以妖称?”
  老叟手指紫光,且泣且言曰:“吾夫妇四旬无子,求神拜佛,四十有五始产是蠢才。夫妇爱之,不啻拱璧,稍有微疾,药不离口,凡糖食果品玩好之物,随欲而投。长送攻书,大小荤腥,常命家仆送入馆内。逢暑衣葛,遇寒予缗,无一不顺此子之心。孰知年到二九,遇淫友讲春宫宿柳眠花,变为淫妖。由淫而赌,将吾历年所积概行输尽,至今无银用度,家内一空,是为赌妖。输人钱银,暗地请证恭卖祖宗遗业,吾知不许,彼则厉言相触,是谓逆妖。且吾二人年就衰迈,各制老衣数件,以备不虞。彼母之衣,此子假为姨娘借用,母为所诳,负入市镇售之,是又驾云妖也。若吾之衣紧锁箱内,彼于前日又复暗窃以去,不亦为盗妖乎?总而言之,谓之人妖。祈道长将此人妖降伏,俾吾二老不至啼饥号寒,贵师徒胜于礼佛朝山,吾夫妇恩铭肺腑矣。”
  言罢,大放悲声曰:“吾被此妖实实害得心伤也!”其妻亦带泪痕,执杖前来,劝之而入。
  三缄见此情景,默默无言久之。狐惑曰:“尔在老叟前夸下大口,今妖在此,尔去降之。”狐疑曰:“这个妖怪不能噬人,亦不骇人,师命吾降灵符也治不下,口诀手诀也降不着,将用何法乎?”三缄曰:“尔动夸师徒道法高妙,飞走驾云的尔都能擒,此亦驾云妖也,尔何不去擒耶?”狐疑曰:“山妖水怪我会得多,亦擒得多,似这人妖,方会头次,弟子无此法力,让师降之。”三缄曰:“谅尔难降,且待为师与彼大战几合。”狐疑曰:“如此我等各执法宝,前来助战焉。”三缄不慌不忙,将紫光之捆松却,命彼坐定,整整精神而询之曰:“尔何不听父母教训,而好此嫖赌乎?”紫光曰:“吾虽至愚,略知圣贤粗义,其不体父母之教者,亦效吾父之行耳。父于少时,倘若不嫖不赌,吾家今日安致空乏如斯?吾闻正人必先正己,吾父教我以正,其如彼之不出于正何?”三缄暗思:此枪刺得厉害。乃另入阵门曰:“尔父先年贪于嫖赌,亦如尔今日之迷,醒而后知所为之失也。尔父知前此之失,而规尔以今兹之失,尔宜速改其所失,以免后人又咎尔失焉。”紫光曰:“吾父前不自责其失,已将家业剥削无余,今始为吾责之,不知吾不资乎嫖则家无其妻;无妻者,吾父之嫖赌所害也。吾不资乎赌则家用无出,是不亦吾父之嫖赌害之乎?居今日而以嫖赌论,吾皆自父之嫖赌始。父不自责而反责吾焉,计已左矣,又何怪诳衣盗钱为不肖耶?道长毋得多言,吾于他日即将遗业丧尽莩死,吾父亦甘愿当此不肖之名而已。”三缄曰:“子言过矣。吾以天而譬子之父焉。天于四季之间雨昒时若,人民得其丰美,如父母爱子,衣食无不令之丰足也。为子者得其恩,宜思所以报其恩,不待父母言之矣。至有时而久晴不雨,或时而久雨不晴,天灾流行,毫无收获,生民莩死,沟浍皆盈,尔虽悲天怨天,又将天如之何哉?总之父母如天大,纵父母有过,尚宜隐之;况父母教子,原望子成,非害子也。尔何不前愆改去,以顺父母之心?如横不顺理,惟以父母之不是为怀,父母一旦莩亡,尸骸尔必厝之,尔即不厝,无非抛于野外,为兽伤鼠咬止矣。
  吾问尔之后嗣,又安必不如是待尔?即不如是待尔,阴曹法律极严,能漏网于生,岂能容尔于死哉?”紫光得此顶门一针,泣然流涕而悔曰:“吾过矣,吾过矣。吾愿改悔前愆,而不复有他歧之惑矣。”三缄于是请老叟夫妇出,紫光叩头悔过。人妖已降,老叟厚治斋筵以款。
  师徒住此数日,别而之他。狐疑在途,问及三缄曰:“吾师何能收此人妖而使之心悦乎?”三缄曰:“山妖水怪,鬼魅魔精,非法宝灵符不能治伏。若人之为善为恶,在乎一心,能将心之所迷勘得透,打得破,则心清气爽,如幽谷燃灯,一照即明,未有不首肯者也。老叟言其子为人妖,吾直以为心妖耳。”狐疑曰:“如此看来,惟有人妖难治,设遇禽兽之属,亦如吾师之所谓心妖者,可得而破之否?”三缄曰:“人为万物灵,可以言语动之。禽兽蠢物也,安可动以言。”狐疑曰:“若或遇此,又将何如?”三缄曰:“自此入人室中,尔无夸降妖之术,则妖不能治,笑之无人足矣,他何说哉!”狐疑曰:“不夸其术,一宿恐难容矣,焉望厚款?”三缄曰:“尔亦医术中之徒卖口角者耶?”狐疑不敢再答。
  三缄俯首趋奔,忽见前途往往来来,行人颇众。三缄曰:“前面其有市乎?否则行人何如是之多也。”旁人曰:“道长问市,得毋欲息肩欤?历此不远即平阳镇耳。”三缄闻说,谓其弟子曰:“吾师徒有所归宿矣,可兼程而进。”无何,至镇宿于临泉阁中。阁中住持亦属道士,师徒拜见后,道士以一室安之。
  三缄既得其所,独出阁外闲游。遥见尸座小山,草色如翠。
  三缄望此逞步,直上山顶。四下观望,三面平坦,田连阡陌,惟南一面山大而险,巉崖怪石,讫如壁立焉。三缄思之:“对山险峻,林木如麻,崖头烟生,固属山川出云,不足为异。何以壑内有红绿之气妖娆其中,此非巨蟒所为,必毒虫所出,但不知有害于人否。如系害人之物,吾必除之。”观望逾时,天色已暝,归来询之阁中道士曰:“市外一小小山儿,三面皆膏腴之地,惟向南望,一山高险,是何名乎?”道士曰:“是名『鹅鹳岭』。以其高崖碎石之上,惯宿鹅鹳,于此生子。古传如是,今仍以其名名之。”三缄曰:“岭下野壑中瘴烟时起,红、绿二色妖娆空际,其间岂无妖孽扰害村人?”
  道士曰:“吾自云游来兹,村人以吾诚笃,命居此阁经理香火。是岭虽近,从未至之。近闻出一毒虎,累于村内攫人而食,村人客岁曾约邻居数百,各持械器捕此毒虎,岭已搜遍,渺无踪迹。谁知此虎潜在巉崖穴中,被一壮丁见之,以炮中出,身大于犊,蹄过于箕。刚出穴时,仰天一呼,山谷皆震。胆怯者器械坠地,呆立不动,即知趋奔者,而又颠仆累累。此日所伤人数二十有八,仅食其二,手足犹存,余则或腰伤,或头破,亦或足折手断,而尸陈岭之上下。父母虽极痛楚,不敢收之以归。自为村人搜捕已后,愈肆其毒,始而夜出盗食村间子女,继则昼亦如斯。近岭居民,户户乔迁,田地久就荒芜矣。所异者,岭上摘星阁一白发老道,下岭入市,往来时与虎遇,虎反摇尾相亲,迎送无逆。自老道外,无人敢到岭头焉。”
  三缄曰:“诚如尔言,是虎不除,这害弗校。”道士曰:“今岁盛暑时,市之乞凉而卧店外者,每失无踪,人以为岭无居民,毒虎远捕人食。但恨是地无雄伟之夫,如有其人,能死此虎,合村感激不尽矣。”三缄曰:“待吾明日上岭一观。”道士曰:“道兄远来,可以不必。”三缄曰:“如何?”道士曰:“虎,猛兽也,毫不通达人情。兄以修道之身,厉此险绝之地,如遇毒虎,居于乃腹,守身之道何存?”三缄闻言,未答所以。
  次早催促徒众,向鹅鹳岭而投。行约廿里之多,已到岭下,缓由野径直登山顶,寻得摘星阁而入之。老道平而惊曰:“道兄何来?”三缄曰:“自平阳至此耳。”老道曰:“道兄来此固无惊怖,特恐难下是岭焉。”三缄曰:“老道兄之惊讶者,莫非谓虎之毒欤?”老道曰:“然。”三缄曰:“吾正为是虎而来也。”言犹未已,阁外一声大震,刮起狂风。老道曰:“毒虎临矣。”
  三缄取出肠绋子,望空抛去,毫光一披,当将毒虎紧束,真言念动,提入阁中。三缄坐于几间,以手向虎一指,其虎头触爪舞,忽吐人言曰:“仙官饶却,自兹蠢兽不敢肆虐矣。”三缄曰:“尔于前劫所作何事,化此虎形?”虎白:“吾系是邑总役,心肠最毒,凡有词讼遇吾者,无不倾家破产,子散妻离,恶贯满盈,毙于清官杖下。阴曹极刑受尽,牛羊犬豕已化数劫,不能蔽在生之辜。冥王恨吾心毒如虎,因以虎皮披体而化是形焉。”三缄曰:“既化为虎,应敛迹深山,为何在此岭头伤人性命?”虎曰:“吾所吞噬者,皆不孝不悌之子孙也。”三缄曰:“尔今入吾掌握,又将如何?”虎曰:“愿改恶从善,望仙官宥之。”三缄曰:“尔望吾宥,须从此潜形敛迹,毋得毒食村人。早晚之间,拜天答地。候尔心念易为慈祥,吾自有安置之区。”毒虎不胜欢欣,拜舞靡已。三缄收回肠绋,又嘱之曰:“胆敢背命,如前肆虐,吾必诛之。”言讫,命之出阁,虎似依依不舍。三缄曰:“尔欲脱毛衣,立念总无欺;仁心常在抱,人形自可期。”虎闻是言,若有会意,摇尾竟去,不知所謢。






第四十回 碧玉山蕉精夺纛 葫芦井金镜迷人


  毒虎已降,村人无害,师徒于是告辞老道。老道苦苦留定,又住二三日,始下岭而左行。一带平原,目送十里。
  正行之际,狐疑询问:“师伏毒虎,不知犹还本性否?”三缄曰:“彼自降伏,谅出真诚,如其复起吞噬之心,是自坠无底深井也。尔等宜坚定志向,不可背吾教训。”四人唯唯听受。
  三缄是日所说,无非在大道之内以规弟子,恐其桀骛不驯,自坠沉渊,要皆为师者所以教弟子之一片真心耳。狐疑诸人亦颇恪守师箴,深知谨凛。三缄见其循循有礼,心窃喜之。故向前途遄征,几忘远近。无如自岭而来,已经数日矣,善缘未结,外功如何圆满?乃命三服乘起阴风,寻一寺观栖身,以结善缘于此地。
  三服乘风观望,历此十数里之遥,有一阁焉,宏敞可爱,忙忙复命,师徒直向是阁而投。阁中住持系一老僧,见三缄器宇不凡,待以礼貌,三缄住此闲暇无事,入市结缘。一日身倚阁门,远望一山横塞天际,因询老僧曰:“前面山形横塞于云雾中者,是何地界?”老僧曰:“是乃碧玉山也。”三缄曰:“老方丈可到过乎?”老僧曰:“吾少时曾走南岳,路过山下,今已数十载矣。”三缄曰:“遥望是山形甚奇古,吾于异日必有以游之。”老僧曰:“岂特山形奇古哉,而且顶上多蕉,自下仰望,重重翠影,秀色可食焉。”三缄闻之,身虽在阁,心中早抱碧玉之游矣。
  不知碧玉山内蕉生已久,山左成一精曰“翠华”,山右一精曰“翠盖”,皆属女子,炼道数百余年。虽然能化人形,以其未入正途,不克飞升仙府。二精各居一洞,日日炼道,彼此无争。山腰一穴,旧传为古仙子炼丹之所,自仙飞升,雾锁云封,无有住于其间者。穴外下层吐一石盘,圆形似月,宽大广袤。缝中椒花一树,树下有一黄蜂,不知生自何时,亦能化人,托椒为名曰椒花子。恨所炼之道不及二蕉,常到洞中拜舞请安,心甚不服。时当春暖,山外闲游,偶遇一精,乃榆树上青蜂所成。
  二精坐于石台,椒花询曰:“道兄何名?”榆精曰:“贱号蜻飞子。”转询之曰:“道兄又何名耶?”椒精曰:“吾名椒花子耳。”蜻飞曰:“道兄尚未飞升乎?”椒花曰:“吾不思成道为仙,但能不受他精管辖,得伸其气足矣。”蜻飞曰:“敢问道兄受何精所制?”椒花曰:“想是山中二蕉,法妙术高,群精谁不贴服?”言甫及此,蜻飞愀然曰:“尔不言则已,言及二蕉,吾心亦为之不平。”椒花曰:“如何?”蜻飞曰:“不惟凡事听其驱使,稍有不到,则罚跪洞前。这且不言,二蕉之处疏此则此加罪,疏彼则彼加罪。吾日日思之,弃此不能,弃彼不可,真有事齐事楚之难也。”椒花曰:“吾等可筹一策,使彼自相残杀,倘死其一,庶有所专事而无歧出之劳。”蜻飞曰:“其计安出?”椒花踌躇良久,曰:“可将山内中洞献于二蕉,如此后彼先,则后必争夺。吾等乘机竦弄,假为不服,必令二蕉死一,以遂乃心。”蜻飞日:“此计妙甚,何日行乎?”椒花曰:“翠华生辰不远,翠盖必至其处。待未至时,先献是洞以谀之,谀之而又激之,加以两面相刁,方使二蕉成为仇敌。”蜻飞曰:“如是俟期到时,尔我同候翠盖之驾。”椒花曰:“此计须秘,毋使外精知觉。”蜻飞诺之。
  无何,翠华生辰已到。椒花子往约蜻飞子,早到翠盖洞中。
  参拜毕,翠盖询曰:“二精来何早也?”二精曰:“翠华仙子今日生辰,翠盖姑姑自然要去拜祝,吾二小妖是以早来候驾耳。”翠盖曰:“有劳多矣。”椒花曰:“吾等历年所后未到,还望仙子原谅宥之。”翠盖素爱谀词,闻二精之言而喜曰:“今日甚早,舆夫仆婢尚未齐集,汝等可入吾洞消遣一时。”蜻飞曰:“吾辈常常请安仙子,而仙子洞府未尝入之。今且入焉,以瞻仙洞。”言已,二精同入,横顺周视,耳语不休,翠盖曰:“惜吾洞府漱隘已甚,如有宽敞之地,久欲乔迁。”椒花曰:“小妖洞上有一古穴,宽敞如廊,若仙子居乎其中,甚好炼道。”翠盖曰:“是山犹有此洞乎?何吾未之知也。”椒花曰:“仙子如欲,胡不驾动车辇,先去一观,然后往住翠华,亦未为晚。”翠盖闻之喜,催促车驾,众精拥后如云。及洞视之,果属宽敞。翠盖坐于洞内,似难舍之行。椒花曰:“吾以此洞献于仙子,望仙子早早乔迁。不然翠华知之,必见罪于吾也。”翠盖曰:“即翠华得知,一力有吾,不干汝事。”椒花子叩首谢恩曰:“仙子可以行矣,恐翠华仙姑难于久候。”翠盖点首,催车前进,来至翠华洞府。翠华接入,设宴同饮。翠盖饮过三巡,告辞欲归。翠华曰:“今日姊姊有何心事,纳闷不饮,其殆遇文曲星为夫妇,效鸾房于今夕乎?”翠盖曰:“非也。吾欲归洞以候凤春姊姊耳。”翠华曰:“凤春如闲,今日必来吾处。此时未到,知必别有事故也。”翠盖弗听,竟驾车辇而归。
  翠华向众精言曰:“翠盖此去,必有要务,否则以素好饮酒之性,胡未尽兴而遽返耶?”蜻飞曰:“翠盖仙姑之事,吾久知之。”翠华曰:“何事?汝既得知,可为吾言。”蜻飞曰:“言之不难,特恐得罪。”翠华曰:“毋畏,如翠盖罪汝,自有吾躬。”蜻飞曰:“如此且将众精回言之也。”翠华曰:“吾已告汝,凡事有吾担定,汝何小心如是乎?”
  蜻飞子乃低声言曰:“椒花子洞上一穴,系古修仙者所居。自仙飞升,无人住此。今日翠盖寿祝仙子,偶尔路从此过,酷爱是洞,意欲乔迁。椒花子曰:『是洞也,吾从未告之于人,一旦为姑所得,恐翠华姑知之而见责,于吾大不利也。为之奈何?』翠盖曰:『翠华有几许道术,敢与吾抗?即彼现居此洞,吾欲夺之,彼又其奈我何?』椒花子曰:『只要仙姑力保,俾小妖不受翠华罗织,可速迁焉。』”翠华曰:“翠盖欲居此洞,当时群精以为何如?”蜻飞子曰:“群精有言如翠盖仙子得此古洞,只服翠盖而不服翠华矣。”翠华得蜻飞子一席言语,赤发两腮,怒目森森,指翠盖而詈之曰:“婢子欺吾太甚,吾必先夺此洞,看汝有何法力与吾争。”蜻飞子曰:“仙姑既欲夺此,速速去之,迟则恐彼霸之矣。”翠华妖风驾动,顷刻即到。
  身刚坐定,翠盖统领群精已至洞门。入见翠华,惊而询曰:“妹妹不在己洞宴客,来此胡为?”翠华曰:“吾洞湫溢不堪,群精拜舞前日:『闲游到此,甚洽吾心。』今趁母难之期,群精毕集,因之率众乔居耳。汝不在洞候凤春姊姊,又来此胡为?”翠盖曰:“是洞吾觅在前,择定今日乔迁,汝何得夺人所好?”翠华曰:“姊当让妹,此洞须予吾居。”翠盖曰:“吾不居之,谁敢居此?”翠华曰:“汝欲如何,吾不汝畏。”翠盖曰:“吾知小鬼头恃汝道法高妙,然能压得着群精,恐压不着吾也。”翠华曰:“汝敢与吾一决高低?”翠盖曰:“来者不惧。”即在怀内取出飞剪,向翠华劈面打下。剪口如虎,张牙吐气,翠华回手挥去,青烟一股化为百丈之缗,厚如牛皮,剪难透之,坠地而化。其缗直向翠盖周身缠搏。翠盖顺手抛下数万金针,穿入缗中,缗亦化为乌有。此针似蝶旋绕翠华,翠华向针一指,飞来无数红丝,一一将针套着。翠盖怒目大叫曰:“法宝不用,敢与吾力决胜负乎?”翠华曰:“正欲与汝决一死战也。”翠盖手执飞凤枪,直刺翠华。翠华以双龙剑播去,回手一剑,翠盖亦以枪播之。两翠战于空中,一往一来,或高或下,但见飞沙走石,大起狂风。战到日落西山,两翠各回,点就妖兵夜斗。翠盖口吐烈焰,照如白昼,翠华口吐赤火,遍地皆红。手下小妖,女与女争,男和男斗,喊声大震,各杀一团。足战三昼三宵,胜负不分,坠伍收回,又议来日。
  凤春闻得二翠大战,不知所为,速将妖风驾动,来至碧玉山顾之。正值群精力战当场,二翠云中布阵,翠华险为飞凤枪所刺,翠盖几被双龙剑所伤,愈斗愈雄,愈雄愈斗。战在无可如何之际,凤春飞身上前,一手扭着翠华,一手拉着翠盖,大喊群精罢战。群精住手,凤春扭定二人,憩息片时而询之曰:“二翠何仇如此苦斗?”二翠将争夺山洞之事,详道其由。凤春曰:“是祸起自谁耶?”翠盖以椒、蜻所言为凤春告,翠华亦以蜻飞所说为凤春言之。
  凤春曰:“二翠尚不知彼系蜂精乎?吾属虽众,只有是精甚毒,不惟口可伤物,即两股亦善伤人。尔何听彼言词,大伤和气?可命精卒将二子擒至,鞭之数百,以为刁弄是非者戒。”群精得令,遍山寻觅,不知去向。
  谁知椒花子见凤春来劝二翠,暗谓蜻飞子曰:“凤春老精素为二翠所畏,彼来劝解,二翠必和。二翠一和,必令群精捕吾也,胡不去之?”蜻飞子曰:“去则去矣,将向何往?”椒花曰:“随足所行,随遇而安,有何不可?”计定,妖风驾就,向西而逃。
  凤春邀二翠至洞,治酒相待,劝其和好。二翠已知二子乃不良之辈,百般唾骂,和好如初。酒宴饮余,各归洞府,皆凤春劝解之力也。
  椒花子逃出此山,路过葫芦井,瞥见井口烟雾沉沉,心知其中有妖霸踞,风车按下,近井望之。奈水极深,不能得见妖为何物,因将野树化作汲水器具,扭身化一村民,向井汲泉。
  水刚动时,井中忽放金光,直射井外。光内现一美人,面带羞容,拈花而笑。椒花子假装不见,美人复招以手,仍如不见焉。
  美人见其痴呆,遂出井来,妖冶之容妙笔难绘。
  椒花子假意问曰:“娘子欲饮水乎?”妖曰:“妾非为饮水而至也。”椒花曰:“尔非饮水而至,所为者何?”妖曰:“吾年十八矣,尚无其偶,今见相公才貌双全,其来此者,欲与相公为夫妇耳。微花曰:“夫妇如何讲耶?”妖曰:“谁家得此痴儿,夫妇二字都不能解。”椒花曰:“吾之父母极其爱惜,寸步不准出门,至到成人,俱在塾中,未尝听得夫妇二字。”妖曰:“夫妇者,百年偕老之谓也。”椒花曰:“人生寿算,有修有短,如我无百岁,偕尔不老,不是要淘尔气乎?”妖闻是言,格格作笑曰:“百年偕老,不过为成夫妇吉利语也,岂真百年耶?”椒花曰:“如尔之貌,与尔之心,作为夫妻,怕还配不得三日。”妖曰:“此言怎说?”椒花曰:“尔口甚大,与尔为配,恐被一口吸之矣,安得三日?”妖曰:“世上只有妖物食人,妾是闺中弱女,焉能食人乎?”椒花曰:“吾见世上妇女,外貌似属可怜,而其心肠则毒如虎。男子而富也,百般献媚以冀其宠;男子而贫也,披发吐舌以恨其穷。恨极毒生,谋害夫主,岂少也哉?惟男子憨不畏死,朝日贪恋,不知一己性命,已丧于一女腹中也。”妖曰:“妇人有贤不贤,乌可以一概视之?若吾素为乡人,称其贤淑,子如配妾,妾知敬子焉。”椒花曰:“乡人即称尔贤,宜早为人配,何至今而始求人配乎?”妖曰:“吾以良言说尔,其好好配吾。”椒花曰:“如不尔配,又将若何?”妖曰:“吾呼家人将尔束回,插翅亦难飞去。”椒花曰:“他人则怕,吾不惧也。”妖曰:“痴儿匪石不转,吾扭尔同死井中。”言讫,扭着椒花子。椒花子忙忙转身,刺之以股。妖曰:“看尔人无足奇,两股如此厉害。
  然吾属硬头汉子,任随尔伤。”椒花子知难伤彼,遂在腰内取出杀人金剑,向妖刺之。妖吐金光,迷却去路。椒花子口吐黑气,将光晦污。妖亦手提刺面金枪,与椒花子力斗井外。椒花子势竭败下,向山而逃,妖力追之。
  正遇蜻飞子乘风突至,见而询曰:“椒道兄与谁争斗?”椒花曰:“蜻兄急来擒此妖物。”蜻飞曰:“何妖?”椒花曰:“井中所出,谅是水妖耳。”蜻飞闻言,手持玉杵,上前助阵。
  酣战之际,井妖张口喷水,如雨倾盆。二子逞起妖风以散之。
  一时折木摧林,天昏地晦,村人家家闭户,个个含愁。
  恰值三缄欲到碧玉山从此经过,见天地昏黑,风雨交加,谓其徒曰:“观此情形,是又妖战也。”狐疑曰:“既是妖战,村人受害,吾师何不收之?”三缄曰:“奈无止息之所?”狐疑曰:“师且暂住,待弟子乘风一望。”望已而禀曰:“历此不远,有小阁焉。”三缄喜,急急趋奔。甫到阁前,风雨益大。三缄取出肠绋子,抛向半空,青黄二光,牵于天外。顷刻收敛,已将三妖紧束,提入阁中。极目视之,乃二男一女也。
  三缄厉声询曰:“三妖何名?”椒花曰:“吾名椒花子,在井汲泉,井内出此女娘,强与吾配。吾不许,遂与吾战,幸遇友人蜻飞助吾,不然早死妖手。”三缄曰:“女子何妖?”女子曰:“吾乃村间闺女,被此男子强逼为婚,吾不悦之,故与之斗。”三缄曰:“男为村民,妇为村女,如何村中男女都能呼风散雨乎?”狐疑曰:“吾师不知,村人能呼风散雨者,正复不少。”三缄曰:“哪里有之?”狐疑曰:“弟子常闻人云呼得风来大家凉,又曰偏东雨一处散点,岂不是村人能呼风散雨耶?”三缄曰:“都是俗言,汝毋多口。”狐疑曰:“世上多口者,莫甚于娘行。”三缄怒目视之,狐疑始退。
  三缄曰:“汝三妖究属何物所化,为吾道其来历,吾不汝伤。”椒花子曰:“实系村人,本非妖物。”三缄曰:“汝不详道,可捧斩妖剑来。”三妖见剑光如电,骇然而拜曰:“吾等愿道出身,望仙官饶却。”






第四十一回 收二翠凤春作梗 酿五毒龙子救民


  三缄曰:“汝速言之,如再隐秘弗吐,此剑出鞘,定不饶汝。”椒花子手指蜻飞子曰:“彼乃碧玉山麓榆树之上青蜂所成,吾乃碧玉山腰椒花树下黄蜂所炼,年年习道,日日用功,从未有害于民者,望仙官恕之。”三缄曰:“汝二妖俱言与民无害,为何又与此女斗于是地乎?”椒花子曰:“碧玉山中有二蕉精,一名翠华,一名翠盖,是山妖属无不为彼驱使,如稍迟缓,责斥难堪。吾二妖心甚不服,两相刁弄,二翠于是争斗连朝。忽得凤春力为解劝,各将起祸之由道出,方知是吾二妖所弄。凤春怒,当命群精捕吾,吾等窃知,各驾妖风而逃。小妖逃至葫芦井,遇此水怪与彼相斗,力不能胜,败到此间。蜻飞道兄突然至此,询明所以,忙忙帮助,不意得遇仙官。”三缄曰:“二妖来历已明,汝者女妖又何物所化?”女妖曰:“吾乃龙贽元年所铸金镜一面,坠于井内,得日月之精气而成,名曰金光道姑也。”三缄曰:“汝在井中,可能安份否?”金光道姑曰:“迷人入井,以供口食者,只有二焉。”三缄曰:“尔等入吾掌握,所愿如何?”椒花子曰:“愿师事仙官,以求正道。”三缄曰:“只要尔等心性坚定,何患正果不成?”二子闻言甚喜,遂与金光道姑逐一拜门。拜已,请赐道号。三缄曰:“不必另取,仍以原名呼之。”三妖喜,复各叩首曰:“吾等承师收入门墙,祈师实指进修之方,俾弟子由浅入深,成此正觉。”三缄曰:“这是自然。然吾欲到碧玉山收伏群妖,弟子等愿随师否?”三妖皆曰:“愿。”三缄曰:“既愿,今日即去,不可迟延。”三妖曰:“师欲速行,弟子何敢违命。”于是同上大道,竟向是山而投。
  行约百里途程,已抵山麓,寻一村舍暂为息肩。次早,三缄命椒花子往访二翠消息。椒花奉命,乘风直到山顶,极目四望,不见动静,仍刁磬石,见其居址已为二翠败毁,心甚伤之。
  怅望逾时,复由盘石之左上视其洞,一小蕉妖坐于洞门,见椒花子而言曰:“尔自那日刁弄是非,二翠仙姑命群精四处捕尔,如其捕着,有死无生矣。尔何不远远遁去,胆敢复返乎?”椒花子曰:“聆尔之言,而今尚欲得吾耶?”小蕉精曰:“正欲得尔而诛之也。”椒花子曰:“如此尔去报与二翠,言吾已回故所。”小蕉精曰:“吾不与尔结仇,何必告之。”椒花子曰:“近日二翠所干何事?”小蕉精曰:“各在洞中炼其法器而已。”椒花子曰:“二翠之处,凤春尚还来否?”小蕉精曰:“不时来往。”椒花子曰:“吾住此虽久,究不知凤春洞府在于何地。”小蕉精曰:“但闻居山之左,吾亦不知其处焉。”椒花子曰:“彼又究属何精,为二翠所畏。”小蕉精曰:“彼系灵凤修成,道法极高,乌得不畏?”椒花子曰:“凤春有何妙道耶?”小蕉精曰:“彼有一灵芝草干,炼成金刚画戟,能屈能伸,能化龙蛇,最为厉害。”椒花子曰:“如何能伏此宝,汝可知乎?”小蕉精曰:“凤春之名,闻而丧胆,是山妖属虽众,无有能敌者,汝所素识也,孰知此宝如何乃可收之。”椒花子正与小蕉精谈论,突被是山紫薇花妖紫花娘所见,暗想:“椒精乃二翠深仇,捕捉四方,未见踪迹,而今自入网罗,擒以献之,必有重赏。转思彼之两股最善伤人,擒之不能,必为所刺,吾且恬以甜言,如入吾彀,自丧乃躯矣。”计定,带笑上前而询曰:“道兄何往,久未觌面。”椒花子曰:“暂出云游耳。”紫花娘曰:“汝既云游四境,可遇奇妖乎?”椒花子曰:“仅在葫芦井中收伏金光道姑,他无所遇。”紫花娘曰:“金光道法何如?”椒花子曰:“千变万化,胜过凤春多矣。”紫花娘曰:“汝又如何收之?”椒花子曰:“吾与之战约数百合,欲拜下风,忽然来一天仙,赐吾法宝,抛在空际,坠下如龙,遂将金光道姑紧紧捆束。吾见天仙法妙,拜为门徒,承彼厚爱,传吾道法一二,故于今日始敢回山。”紫花娘曰:“如是,翠华、翠盖极爱奇妙道法,汝胡不入洞教之,以赎前罪?”椒花子曰:“吾今来此,乃命奉天仙收伏群妖,如不先为拱服,天仙驾至,碎尸万段,无一能逃矣,尚望教以道法乎!”紫花娘曰:“汝言真耶,抑诳吾耶?”椒花子曰:“真言耳。”紫花娘曰:“既属真言,汝在此候着,吾归劝二翠同来降之。”言罢,乘风速去。椒花子知彼此法,必搬弄二翠,飞身而归。
  三缄问其窥探如何,椒花将紫花娘之言详述一遍。三缄复命椒花子,率同三服、弃海来与二翠战之。三妖齐驾妖风,上得碧玉山顶。正值翠盖统帅群精,于山后山前搜捕椒花子。椒花子当头而来,曰:“翠盖姑姑请了。”翠盖詈曰:“椒花小子,尔翠盖姑姑待尔不薄,尔何是非刁弄,使吾与翠华参商?
  幸得姊姊凤春一番和解,不然碧玉山内早成血海矣。吾今含恨深深,誓必捕尔,剥皮碎骨,以遂吾心。”詈已,驱风前来,其势甚锐。椒花子退后,三服接战,力斗空中,乘隙一锤,已将翠盖打坠车下。紫花忙负归洞,报知翠华。翠华统领群妖,上前助阵。弃海与之对敌,乘隙一戟,翠华力不能支,大叫数声,乘风而遁,暗偕翠盖趋奔凤春洞府告之。凤春亦率群妖与三服接战,三服不能胜,弃海上阵,双敌凤春。凤春将灵芝干儿向空抛去,坠地之际,如泰山一般。二人败下阵来,凤春随后追逐。二人为其所逼,不能回于师处,急望西奔。无如凤春愈追愈紧,三服促甚,暗谓弃海曰:“此妖法力比吾等高妙,追逐不舍,为之奈何?”弃海曰:“以弟愚意,须向东海而逃,潜入龙宫,方免此祸。”三服曰:“如此乃好。”刚向东海逃时,椒花子已暗回师所禀之。三缄即命金光道姑收伏凤春。道姑乘风竟去,金光四射,直向凤春风车疾处而来,上前挡着。凤春詈曰:“吾正欲擒此二妖,何处妖妇敢阻去路,独未闻吾名乎?”金光道姑曰:“吾奉天仙之命,特来擒汝,岂畏尔小小丫结耶?”凤春曰:“尔如胜得过姑姑则罢,如胜不过,吾必碎尔尸海”金光道姑曰:“尔恃法力高妙,目空无人,今日遇吾,誓必擒之以见天仙也。”凤春怒极,吼声如雷,遂与金光道姑云头大战。三服谓弃海曰:“后面金光四射,吾师必遣道姑前来助战矣。吾等可止住阵角,恐其又添妖卒,尔我分而击之。”弃海诺,扭转风车,恰遇翠盖、翠华,分头助阵,道姑此际见其有妖相助,战力甚怯。突闻半空之内大声呼曰:“道姑只管力战,吾来助之。”于是三服战翠华,弃海战翠盖,各战一处,狂风大卷,地黑天昏。翠盖、翠华二精力竭,败归各洞。惟凤春与金光道姑愈战愈有精神。道姑口吐金光,红日不啻。凤春手持芝干,向光抛去,化成金色黑龙。
  一往一来,不分胜负。酣战良久,凤春收回灵芝宝器,归于碧玉山中。道姑收回金光,与三服、弃海同归师所,将凤春道法细告三缄。三缄曰:“吾欲收伏二翠以及群精,凤妖鬼头敢来作梗,明日与战,吾自有伏彼之法,汝诸弟子各养精神以候之。”次日,三缄命金光道姑率领三服、弃海,先上碧玉。凤春、二翠同来接战。但见金光照地,黑雾迷天。三缄观望多时,知弟子不能取胜,忙将肠绋子抛入半空,气化青黄,飞于天外。
  凤春、二翠睹得青黄之气绕天而去,不以为意,力斗云头。三服、弃海见之,谓金光道姑曰:“吾等速归,绋子来矣。”刚退师所,绋子回卷,将群精、二翠捆束而来,独凤春一人漏网逃去。三缄真言复念,抛去绋子,凤春东驰西奔,腹已馁矣。
  绋子化为千竿修竹,结实多多,凤春飞驻其间,采实而食。食罢,千头万絮,缠绕口中,行动不能。绋子旋化为看凤童儿,骑之而坠于三缄座下。三缄命将群精押出,细小者释之,至二翠、凤春暨紫花娘等,尽柬其手足。三缄手捧斩妖宝剑而谓之曰:“尔愿生耶,死耶?”四妖同声哀曰:“望仙官赦宥,愿拜门下。”三缄曰:“尔系真心乎?”四妖曰:“实出真心,并无假意。”三缄于是释去其捆。四妖拜门后,三缄曰:“仍以尔名为道号,各归洞府,照师所传加力炼修。候召尔女徒时,然后同至。”四妖曰:“谨遵师命。”三缄即以修炼入门之道,一一传之。四妖得入正途,与金光道姑欢欣各散。惟椒、蜻二子同三缄游,迤逦前行,自不必说。
  且说长寿村内人多满百,寿至大者,约有二三旬,至小则八九十龄不等,故呼是村为“长寿”。村北一洞,倚石崖而直下,深不可测,素有五色云雾,起自洞口,直透半霄,变幻离奇,莫名其状,村人常常得见而不以为怪焉。每逢春月,是村有踏青之游,好事者齐至洞外,以索顽石,向下缒之,愈缒愈深,约有数百丈始到其底。及至底时,“铿然”一声,索忽断矣。自时云雾之气吹嘘弗绝,接连数昼宵,竟将所缒索儿冲出洞口。村人不解其故,咸以为妖。岂知洞中乃一千年老狐在内修道,不惟于人无忤,且于村人常默护焉。村人不知报德,反缒索相侮,忿恨难消。因酿五毒于井泉,饮之者死亡极众。村人无可祈祷,听之而已。
  一日,三缄师徒来到是地,住于村西之川流阁。阁一老僧,见三缄师徒六七,借阁居住,虽嫌其众而不便言。三缄于无事时,常与老僧谈论,无非询是方之风土人情也。老僧愀然曰:“论敝地人情风土,固谓忠厚,但恨此刻未审犯何天律,村人死亡殆尽焉。”三缄曰:“是由何事死亡如斯?”老僧将缒索入洞之情,备陈颠末。三缄曰:“是必妖之为害也。尔语村人,吾能治此。”老僧喜,沿村传说。村人约集入阁,拜祈三缄曰:“如道长能治此妖,俾是村得享宁静,合村男女愿尸位祝之。”三缄曰:“尔等暂退,可治不可治,数日后自有信音。”村人闻言散去。三缄遂命二狐往查妖属何部,并暨如何来历以死村人。
  二狐奉命,前来村外遍游,不得消息。狐惑曰:“闻老僧言,缒索于洞始有此祸,不如临洞以访之。”狐疑曰:“此言甚当。”及至洞前探望,业已三四日,根据查无。狐疑曰:“吾欲入洞一视,弟以为何如?”狐惑曰:“不可。尔我入洞,何异羊入虎口,还是在外缓缓探访,计始善焉。”狐疑曰:“如不得其实据,安复师命哉?”狐惑曰:“今夜尔我守此洞口,弗得妖物行藏,誓不归去。”狐疑诺。
  守至更三,忽闻洞中嘈嘈杂杂,顷之一物从洞而出。二狐视之,乃同类也,出洞化人,坐于洞侧。二狐亦隐本相,转化人形,曰:“老道兄安否?”洞中老狐正在对月炼道,闻得二狐所询,忙忙掉首,谛视良久,曰:“尔何地狐狸,来兹甚事?”狐疑曰:“吾闻老道兄在此修炼,法力高妙,特来访之。”老狐曰:“吾名西山老人,居是洞内已历千载,常佑村民,并无他意。殊意村人不以为德,反缒索至洞,忤吾累累,吾恨甚,略酿五毒以死之。至今沿村悲泣,惨难入耳,吾又代为之伤。”狐疑曰:“老道兄之五毒,若何能收?”老狐曰:“是非飞龙瓶汲得海水,喷于天半,不能解此毒焉。即有此瓶,非持诸龙子龙孙亦不能解。吾为村人相忤,妄加五毒,虽泄一时之忿,心甚悔之。”狐疑曰:“聆尔所言,亦似欲求大道以成仙者,不知尔可得师乎?”老狐曰:“吾虽未得师承教导,总以清心寡欲为内功,济物利人为外功,大约有师所传,不过如是。”狐疑曰:“吾得一师,乃上界仙子临凡,所传之道,正大而无旁迕。道兄何不从事以求指点乎?”老狐曰:“而今好为人师者多矣,概属徒传口角,着实问彼,则内外功修,一丝不知。此而从之,不如自得师之为愈。”狐疑曰:“他师或保如此,吾师则功成内外,无不在在着实者。”老狐曰:“尔夸师之能,吾抛一宝于空际,彼如擒得,吾即愿拜门下。”狐疑曰:“尔抛此宝,在于何时?”老狐曰:“明日抛之,尔速归请尔师擒之。”所言至斯,天已发白。
  狐疑不复与语,遂偕狐惑同归复命曰:“是洞中乃老狐,名曰西山老人也。因村人缒索相忤,酿以五毒,非命龙子持飞龙瓶,盛海水以喷于半天,其毒不解。”三缄曰:“果尔,性命为重,弃海可持瓶去救济村民。”弃海去后,狐疑又曰:“老狐意欲投师,以天下之好为人师者率皆庸碌,误世良多,彼云抛一宝于空中,师能擒时,然后拜为门徒。”三缄曰:“何日抛之?”狐疑曰:“约定今日。”三缄曰:“尔又夸卖海口耶?”狐疑曰:“未也。彼有所疑,故有此试耳。”三缄闻言,即命狐疑出视。狐疑视已,反告之曰:“老狐所抛,其大如斗,四面皆烈火围定,红光闪烁,不知宝物为何。”三缄默念真言,仍以肠绋于望空掷去,化一金鼎,阔而无外,即天地之大亦可盛之。此鼎化成,红光滚东则鼎向东衔,滚西则向西衔。久之,红光不能傲,从鼎直坠,当被绋子托下矣。
  老狐见得三缄法妙道高,遂跪座前,祈为指点。三缄命之起,赐以道号曰“西山道人”。老狐不胜欢欣,愿随师云游,以任驱使。三缄许之曰:“吾命弃海解汝所酿之毒,胡至此际未见归来?”言甫毕,半空大雨倾盆,平地水深尺许,顷将四方洗洁,毒流江汉。弃海狂风复起,吹尽毒气,人民从此得享安康,皆三缄之仁恩所逮也。村中男女齐来阁内,拜谢欢呼,各馈礼仪,不受而去。






第四十二回 三贤庄道止雪雹 五里村法伏虹腰


  三缄礼仪弗受,辞了村人以及阁内老僧,师徒相继前行。
  村中女男直送至十里途程,拜舞而别。
  且说南地多山,水无所泄之处,或成野壑,或成渠道,最下则成深潭,广约数里、数十里之遥。凡类此者,俗号“海子”。海子外少人行走,因此树林茂密,中多精怪霸踞其间。
  久之精怪肆虐,村人皆弃地远徙,故昔日耕种之区,变而为荒凉之境,豺狼虎豹借以为窟。村人愈让愈宽者,莫过于三贤庄焉。
  庄胡以三贤名?盖是庄中有李氏者,乃祖阴功广积,无善不行,积之数十年,突生三子,聪明颖悟,迥不犹人,壮仕于朝,皆为名相,故以三贤呼之。庄内沃野千里,多殷富之家,酷尚奢华,彼此夸耀,每遇喜庆事,宰牲极众,甚厌上天。前数年中,已得海子壅水,扫去谷粟,倾毁房廊,村人不知悔厥愆尤,奢华之风仍复沿流不息。岂识遭天之厌,天纵不加以诛戮,山妖水怪亦必从而扰之。若是生者豺狼虎豹,盗人而食,犹其小焉者耳,而海子之内雪雹常飞,如卵如砖,以击村间之屋宇,富者即能培补,无如补培未固,而冰雹又临。是村女男类多露宿成疾,呻吟呼吁,苦不可言。
  中有严光才者,生性孝友,睦族敦宗,一切善行,难以枚举。海起雪雹,未尝或近彼屋而有损丝毫。村人不计其行为若何,辄以为彼之侥幸漏网,初无一是则是效,欲如严某以免此灾。反欲聚村中之年少力强者,持械器,执弓弩,思破水妖巢穴而绝一村之害焉。不知水妖所畏者有德之人,若以勇力争之,其肆虐也较前而愈毒矣。所以时逢天中,好事者执强弓劲弩,以雄黄为弹,约集多人,将海子四方密密围着。号令一出,弓弹弩炮,齐向海子内发之。方发之时,似无他异,弓弩停后,海子内旋风突起,愈吹愈大。顷刻间黑雾迷漫,遮却天日。一声响亮,雪雹凭空打下,村人无处逃匿,为雹击毙者数百有余。
  自此海雾绵绵,日降雪雹,村人无可为计,只得约宰猪羊,向海子而祈祷哀怜。雾虽暂撤,然过三日必以雪雹乱加,即宰牲哀祈,总不能免。村人难于居住,半迁他郡。
  三缄师徒一日来至是庄,极目遥觇,民房尽皆破坍。三缄曰:“是村景象,何以凋零若斯?”狐疑曰:“必有所遭耳。”三缄曰:“汝素好辩,师命汝前去寻一村舍以息肩焉。”狐疑曰:“师欲大第而居乎,抑不必大第而居乎?”三缄曰:“修道人随遇而安,何暇择地。”狐疑曰:“如是不难得之。”言罢,向村竟去。但见居民皆以蓬茅蔽其风雨,房廊虽有,只余梁栋,瓦桷之属丝毫无存。连走数村,俱系如是。狐疑暗想:“早知若此,不应夸口于师前。但不知村遭何害,成兹苦境。”欲为访问,奈何路乏行人,兼之野鸟归林,日将西坠。
  于无可如何之际,忽见一中年人品,忙忙迫迫,逼面而来。
  狐疑揖而询曰:“兄将何之,忙促乃尔。”其人曰:“自市归庄,日已西矣,乌得不忙?”狐疑曰:“敢问吾兄,贵境房廊为何尽毁?”其人曰:“吾村之北有一海子,不识何妖在内,常降雪雹击人屋宇,是以挫折不堪。”狐疑曰:“胡不收伏是妖,以除此害?”其人曰:“虽欲收伏,奈无有法力之人。”狐疑曰:“吾师徒善能降伏妖怪,特无人迎请耳。”其人喜曰:“如尔贤师徒能除此妖,吾约村人供其酒食,临行之日多予银两,决不食言。”狐疑曰:“吾师收妖数处,从不需人财帛,但要住居有地,方好收之。”其人曰:“即于吾家安住,可乎?”狐疑曰:“可与不可,须候吾师定夺。吾转请之,汝其在此暂候之。”其人诺。狐疑去不一刻,师徒同至,其人导至家内,数椽茅屋尚无所损。师徒升堂,拜见主人。主人献茗后,设筵款待。筵毕,导入净室,安宿而出。
  次早,村中父老陆续齐集,跪于三缄之前,祈收海妖,以安乡里。三缄曰:“吾乃平常人耳,乌能收得妖怪?”村人曰:“闻得贤师徒业已收妖数处,何独于吾村而吝之?”三缄顾谓狐疑曰:“是又汝夸口之言也。”狐疑曰:“吾不夸口,昨夜何以得所安居。师以阐道之躯,常抱仁慈之念。如能害除此境,俾村人老幼得以咸安,虽弟子多言,何莫非吾师之德乎?”三缄曰:“汝既夸口,自有收妖法术,奚必求师?”狐疑曰:“师与村人收了此次,弟子自是缄口不言矣。”三缄曰:“汝曾记富良村中收人妖之事乎?”狐疑曰:“人妖尚能降伏,山精水怪可知,汝村人胡不泣而求耶?”村人闻言,齐放悲声,恳除是怪。三缄为其所感,许之。村人归家,各备斋筵,次第供奉。
  早餐后,三缄呼狐疑而谓之曰:“汝爱多嘴,师即命汝潜入海子中,看属何妖,以好收伏。”狐疑奉命来至海子岸上,举目望之,海水无波,不知妖在何所。归来,三缄问曰:“师命汝往探消息,妖窟安在?”狐疑曰:“吾于海岸周围转过,毫无妖影,恐村人误疑之耳。”三缄曰:“汝言误疑,村内房廊何以粉碎?”狐疑无词而退,暗谓西山道人曰:“汝初入门,胡不趁此机会寻妖巢穴,以立功勋?”西山曰:“师未命吾,如其命及,海妖巢穴吾必入之。”狐疑曰:“汝毋夸口,恐得师命而不能复其前言也。”言讫,请命于三缄,三缄遂命西山探此妖穴。
  西山领命,乘风直入海子四处周视,并无影响。心中暗计:“是妖恐不在此。”于是穷其海子以外之石穴茂林,一一寻余,刚欲归庄,忽然海烟直起,其中化为楼阁,窗棂四面,幽雅可观。西山道人潜于烟雾,瞥见妖部甚伙,尽属虾精鱼首,凸凹骇人。西山象形化之,随同妖部直上楼阁。未几,红光一朵坠于阁内,群妖拜舞已毕,侍立两旁。西山暗暗偷窥,见得是妖头大如斗,口门如拜,青面赤须,獠牙寸许,向群妖而言曰:“可恨是村人民,不知猛省,人中佳节,各执弓弹弩炮击吾巢穴,令吾今日心尚难容。汝群妖可以齐乎?”群妖应曰:“齐矣,不知大王有何使令?”大王曰:“此日乃抛砖运雹之期,可向西村尽力发放。”群妖应声而去,西山亦杂其中。一时天地昏黑,狂风大作,雪雹如蝗,密坠西庄。西山此时虽见妖容,未识妖之所在,候群妖雪雹抛后,同来楼阁缴令。大王曰:“今日有劳汝等。”遂命左右排设酒宴以赏之。君妖饮毕,大王曰:“吾将归矣。”化作红光一道,滚下海水,群妖四散,楼阁渺然。
  西山见一女妖行走稍缓,因尾其后,一步一趋。顷之,女妖足力似怯,坐于松下,西山亦傍侧而坐焉。女妖曰:“汝其后大王而归者乎?”西山曰:“然。”女妖曰:“大王恃彼雄威,霸踞此地,常以雪雹为虐,坏民宅舍,并伤民命。吾见民无栖所,心切伤之,故于前月抛砖时为生民请免,大王不乐,鞭吾三百。虽常忿恨,苦于彼威所压,无如之何。倘得天诛此妖,为是方亿兆除去大害,方遂吾心。”西山曰:“姑姑系何物成精耶?”女子曰:“妾乃紫棠花妖也。”西山曰:“汝属花妖,胡以服及大王?”女子曰:“大王居于海于之中,凡历此百里以内山精水怪,概归部下,岂独吾花妖乎!”西山曰:“大王又属何物所化?吾初归部下,尚未知之。”女子曰:“此鳌妖也。力大无穷,道法亦妙,群妖其非所敌,托之庇护者,无不北面事之。”西山曰:“此鳌所居何处?”女子曰:“海子内之西偏有一石穴,其深百丈,其大如舟,鳌宫在焉。”西山曰:“聆汝之言,怨望鳌妖甚矣。吾明告汝,吾乃狐狸修成,今拜在三缄仙官门下为徒,特命吾来探妖巢穴。尔如愿成大道,吾师来讨妖鳌,竭力助之,待妖除后,拜在门下,以成正觉,不亦美乎?”女子曰:“尔毋诳吾也。”西山曰:“吾言非虚,尔其谨记。”女子曰:“尔师徒何日讨此鳌精,须寄吾信。”西山曰:“这是自然,然尔在于何地?”女子曰:“海子后山之左,有一紫棠,高耸山巅者,即吾本根也。”言罢各散。
  西山归庄,细将花妖所说与己所见,为三缄告之。三缄曰:“如此,尔等各将精神整顿,明日辰刻即起讨鳌之师。”昧爽,三缄命弃海前去,引鳌出战。三服为弃海后应,狐疑为左队,狐惑为右队,椒、蜻二子为左右后应,西山道人则会同花妖接战左右。
  遣发已定,弃海风车驾动,竟向海子之西而坠,分开海水,直抵鳌宫门首,喊杀声声。鳌妖手执双锤,出得鳌宫,与弃海对敌。弃海假意败下,引出鳌妖。三服手执铜锤,上前接战约百余合,佯为退走。二狐冲出,双双战之,酣斗逾时,又复退走。椒花子前来掠阵,为鳌妖所追。蜻飞向左而来,冲入阵内,恰遇鳌妖势急,鳌首直触己之两股,极力以刺,正中左目,大叫一声,化作红光,滚入海去。蜻飞在岸叫詈百端,鳌妖直如未闻。弃海复入,倚门叫骂,鳌妖在内对詈,绝不出宫。弃海归,禀之三缄。三缄曰:“鳌妖不出,为之奈何?”弃海曰:“吾师胡不以肠绋子收之。”三缄诺,抛去绋子,青黄二气,竟入海子之内。移时而出,不能擒得鳌精。三缄无可为计,曰:“是妖受尽罗织,倘不能伏,师徒去后,此方无孑遗矣。誓必收之。”弃海曰:“吾父所赠飞龙瓶,可以贮兹海水,待水彻涸,妖自无藏身之地焉。”三缄点首,遂以瓶付弃海。弃海来至海岸,持瓶向水一试,瓶竟飞入水中。顷刻间仍复飞出,抚口而视,鳌妖已入此瓶中。急急携回,告之三缄。三缄纳绋子于瓶内,将鳌妖束出,斥责再三。鳌妖俯首皈依,愿拜门下。
  三缄释去绋子,教以入道秘诀,赠以道号曰“善成”。善成请从师游,许之。西山道人引紫棠花妖师拜三缄,亦传彼修炼之方,赐以道号曰“紫玉”。命回故处加力苦修。
  三缄除却此妖,不使村人知觉,师徒黑夜暗暗出庄,向南岳而游。径从五里村前,觅得迎春阁而居之。三缄无事遨游村外,倏见天半一虹,弯环如桥,五彩俱备,惊曰:“今非其时,虹何生于天半,又必妖物所作无疑矣。然仅作虹腰为戏,吾不伏之;如其有伤生民,务必诛却。”是日归阁,问及阁中老道。
  老道曰:“此虹出现已久,且值虹出之日,不焚香炬以拜者,其家是晚必失一人,全无踪迹利害如是,究不知虹属何妖所作。”三缄闻言而怒曰:“是何野妖,敢伤人命。”因于傍晚,命椒、蜻二子探妖消息。
  二子领命出阁,果见虹垂天外,忙忙乘风直到空际观之,而虹在若隐若现之间,无有定境。椒花子曰:“此虹系妖气凝结,徒观其气,犹如水中观月,在上在下,未可确知。须向虹生之处窥探,乃得是妖底蕴。”蜻飞子曰:“可。”于是按下风车,傍虹而坠,详视虹之所出,在一石穴之中。二子潜于穴旁,欲窥物行止。候已久矣,未见妖出,只得离却妖窟,归禀师知。三缄曰:“是妖必在此穴。西山道人可于三更时,同椒、蜻二子再去探访。”三人领命至穴。三更已过,四更初临,忽闻穴中如雷鸣一般。雷鸣未已,穴外排列四妖,花面绿衣,威风凛凛。排立片刻,穴中出火,如炬照耀。久之出一伟人,身着黑袍,袍上星光灿烂,一行三足齐走。刚出穴口,四妖跪而迎之。伟人曰:“近日村民可焚香炬以敬吾否?”四妖曰:“沿村皆有,独五里村无焉。”伟人曰:“五里村中胆敢小视吾耶?
  尔四将速到此村,无论老少女男,擒一人来,供吾酒食。”四妖得命,乘风竟去,伟人亦入穴焉。
  西山道人谓椒、蜻二子曰:“吾随四妖,以视所擒男女而救之。尔归告师,速命道兄、道弟前来相助,救护村人。”二子归,告之三缄。三缄命弃海、三服同至五里村内,密密巡查。
  西山道人暗尾妖后,且行且止,及到村外,耳闻四妖商曰:“吾等暂为息足,待精力健时,然后去擒一人,以复妖王之命。”言毕,个个呵欠连声,卧于石台。西山意欲举手,恐寡不敌众;欲不举手,恐其各行一方。正踌躇间,幸得三服、弃海与椒、蜻二子同至。西山为之耳语,四人会意,飞上石台,各擒一妖。
  妖曰:“何人侮予?予将一口吞尔。”椒花子曰:“尔好食人,其先食首乎,抑先食尾乎?”妖曰:“善食人者,不分首尾。”椒花子以股向妖曰:“如此尔来先食吾股焉。”妖喜,刚一张口,椒花子力刺其舌,妖大叫曰:“尔股带锥耶?”椒花子曰:“吾数日前恐为尔食,所以遍体皆带利锥。”妖曰:“尔既不舍,吾忍个嘴头,未必定要食尔乎。”三服曰:“闲言休讲,可将四妖擒去,以禀吾师。”椒花子然之,各擒一妖,归于阁内。三缄见而詈曰:“尔等属何妖邪,敢以人命为儿戏?”四妖曰:“食人之妖,非吾辈也。”三缄曰:“既非汝辈,为何黑夜捕人?”四妖曰:“是村北面有一石穴,穴中一妖,系蟾修成,常以人血为酒。吾之捕人者,乃奉命而来,不得已也。”三缄曰:“然则汝辈又何物所化耶?”四妖同声答曰:“青蛙耳。”三缄曰:“汝欲复命,吾与一人,速速负归,供汝妖王酒食。”四妖曰:“果尔,感德多矣。”三缄遂持绋子,将弃海假为捆束,付与四妖。四妖扛回穴中,妖王喜之不胜。正欲吞噬,弃海以绋子一绕,五妖齐束在手,乘风而回。
  三缄曰:“汝何毒食生灵,直干天律?”蟾妖曰:“汝毋管闲,吾必食尽是村居民,其念方足。”青蛙曰:“吾愿辅助妖王捕尽是村男女,始遂乃心。”三缄冀彼回头,又为一一开导。五妖不服,反诋以恶言。三缄无奈伊何,斩之以绝此村之患。






第四十三回 入阴罗山猿寄信 奔阳关野马谈妖


  历五里村百里许,有山名玉女者,高大而奇险可畏,巉崖壁立,石齿嶙峋。山北树木繁茂,从无人迹所到,妖物甚多,时而吐气成虹,时而飞沙走石,往往迷人去路。山之前后,不惟居民远徙,而且路乏行人。三缄师徒一日来到山麓,以此地幽深可爱,欲求一安居之所而玩赏之。奈四顾其间,毫无观剎。
  三缄叹曰:“是山之下,民居鲜有,观剎亦无,师徒何以安住而玩赏乎?”三服曰:“山中必有亭阁,恐林大繁杂,无由见耳。师可于此暂歇,命一二弟子上山觅之。”三缄曰:“汝言甚善。”遍观诸徒,各皆跃跃欲试,因向椒、蜻二子而言曰:“汝二人善飞,不得难于步履,师命汝上此山去觅一所在,以为驻足之区。须速去速来,毋贪赏玩。”二人得命,乘风而往。东西南三面觅之殆尽,亭阁俱无。
  二人息足岭头,遥见北山林内,午烟出没。蜻飞子曰:“是地谅有亭阁,不然胡烟生树外如是乎?”椒花子曰:“吾与汝同往观之。”刚入北山,山外一洞高悬,露于崖半,洞门坐一黄衣老着,扪虱自如,突见二人,忙忙下洞,问曰:“二道兄所向何往?”二人曰:“向北山而觅亭阁,以息师徒之足耳。”老道曰:“北山无亭阁之属,其内毒精甚伙,汝如入此,恐难生还。”二人曰:“此中何妖如是其毒?”老道曰:“中有二蛛,修炼数千余载,一名蛛虎,一名蛛龙,二精为众妖渠魁,善能捕人而食。汝可速由南去,否则恐彼被巡山小丑所见,命难全矣。”椒花子曰:“汝又何能居此?”老道曰:“吾在此地修道日久,群妖皆知。”二人曰:“吾不畏之,且向北山一游,看彼将吾何若。”老道曰:“汝不听吾言,恐其受彼牢笼,悔之已晚。”二人不答,直向北山而来。当被小丑见之,归报二蛛。巴蛛手执八卦旗儿向前吼曰:“何处妖魔,敢犯吾境?”椒花子曰:“吾奉师命,特来山内收汝妖魔者。”蛛虎曰:“汝言能收妖魔,谅多道法。”椒花子曰:“若无道法,不敢入汝巢穴矣。”蛛龙在侧,听其夸此海口,手持铁练珠,劈面击来。椒花子身向左闪,蛛虎又以铁练铲击之。蜻飞子见势猛甚,忙以铁灵杵还去。蛛虎躲过,椒花子乘隙击以铁练宝鞭,蛛虎未及提防,正中其臂。蛛龙怒极,忙放铁练珠以击椒花子,复被蜻飞子铁灵杵打下,中彼左肩。二蛛负伤而回,速命群妖持八卦旗儿,于山后山前密密排定,每一旗下派三四小妖逻守。蜻飞子曰:“妖布此阵,不知何为,吾二人不如腾空飞去。”椒花子曰:“可。”将身一扭,腾空而飞。孰知小妖抛以阴罗细网,竟将二子套于网内,悬吊半空。小妖欲噬二人,奈铁鞭铁杵横顺相击,不能近之。二子罹在阴罗,左转右旋,身不能脱。
  老道在洞,暗思二人自往北山,未见由此而归,其入二蛛之阴罗无疑矣。今日无事,向彼游行,看此二人在于何地。甫入山左,闻林木上有呻吟声,翘首视之,见二人罹于阴罗之上,周身如捆。老道乘群妖已退,低声问曰:“昨日吾与汝言,汝不吾信,而今何如?”二子呼曰:“老道兄急来救吾。”老道曰:“吾不能救汝。汝师现在何所,汝为吾言,吾去告之。”椒花子曰:“在此山麓,祈汝速去通信,以救吾身。”老道曰:“汝等暂为受苦,吾去告与汝师,即来相救焉。然汝罹在阴罗,尚未绝命,亦妖中之有道法者,可将本相与吾言之,往告汝师,庶不以吾言为诳。”椒花子曰:“吾等俱系蜂精,一名椒花子,一名蜻飞子耳。”老道曰:“难怪汝所遇者,蜘蛛精也,所布阴罗甚是厉害,凡飞禽入此,脱身最难,走兽则不能罹之。”言已,驾动妖风,片时而至山麓。见三缄趺坐石洞,参拜毕,立于其旁。三缄曰:“汝何来?”老道曰:“吾乃是山一猿修炼而成。昨见仙官门徒椒、蜻二子来于山内,吾语以北山勿去,彼不听,竟遇蛛妖布起阴罗,为彼所罹,祈吾寄信,冀速救之。”三曰:“汝既寄信于吾,此去北山,还祈引导。”老猿诺。三缄忙命三服、弃海与二狐曰:“尔等同去救护,如妖不服,着一人归,吾自有擒之之方。”四人驱动风车,即随老猿入山而去。老猿导至阴罗处,果见二子凭空高吊,不住呻吟。三服击之以锤,阴罗如丝如绵,软而且牢,不能得破。弃海怒气勃勃,击以画戟亦然。二狐曰:“是物何缠绵若斯,吾且以身钻之。”亦随钻而随合。四人面面相觑,难以为情。蜻飞子曰:“道兄胡不救吾耶?”三服曰:“吾等力已用尽,不能破此,为之奈何?”蜻飞子曰:“速禀吾师,看师作何区处。”狐惑曰:“如是尔等在兹守着,吾归禀之。”三服曰:“急急前来,毋得稍缓。”狐惑曰:“事属危急,安敢怠乎?”言讫,乘风而返。
  二蛛在洞,伤已痊愈,为之商曰:“二人罹在阴罗,谅难以脱,吾弟兄今日同去食之。如再迟延,必生他变。”计定出洞,群妖拥后如云。三服遥见二蛛凶恶异常,遂与弃海、狐疑闪于樟树之下。待其将近,三服向蛛虎头上一锤打来。蛛虎大叫一声,倒退数武。弃海忙举画戟,以刺蛛龙。蛛龙以铁铲挡之。蛛虎见蛛龙战接弃海,三服持锤而助,转身与三服力战焉。
  狐疑或时助弃海而战蛛龙,或时助三服而战蛛虎,约战数百合,胜负不分。
  狐惑回到山麓,告之三缄。三缄曰:“阴罗网非火莫破,吾之绋子善能生火,待吾抛在空际,尔去助阵。”狐惑闻言,复返北山,正遇五人当场大战。于是狐惑助弃海,狐疑助三服。
  二蛛力怯,步步退后。忽然天半绋子坠下,声若雷鸣,火光直射阴罗,霎时化于乌有。二子倒地,不醒人事。老猿持丹在手,曰:“阴罗恶毒,惟吾之丹可解。”遂纳二子口中,片时苏来,与弃海诸人同归山下,其时绋子已将二蛛捆回矣。
  三缄询曰:“汝在此山曾食多人?”二蛛曰:“入吾山者诛之,未入者未尝妄伤一命,望仙官详查。”三缄曰:“汝愿归吾正果否?”二蛛曰:“愿。”三缄释去其捆,仍以本名为道号。二蛛拜师后,椒花子引老猿上前,亦拜三缄求收门下。狐疑在旁禀曰:“彼曾以丹活及椒、蜻二子。”三缄喜,赐号“护道”,又以入门妙诀,一一为三人言之。三人同愿追随云游天下。三缄曰:“汝愿从游,不可辞其劳苦。”三人曰:“吾等前生未能修有功果,所以化为异物。幸得吾师收入门墙,教以大道,仙班之内不敢妄期,但能复转人身,亦不枉投师也,敢辞劳苦乎。”三缄曰:“人生在世,即享厚富至贵,终不免黄泉之路,如花开放,转眼成空。何若敬体《黄庭》,脱却凡躯,不受轮回苦恼之为愈?吾之途程奔走,无非修此外功。待到功成,名列仙班,其心乃遂。汝诸弟子切毋畏难退缩,半途中止,师之望也。兹者南海地面已不远矣,吾于四方,必游到尽头之处乃止。汝等内功勤习,外功济人利物,随为师作之。”诸弟子同声应曰:“谨遵师教,不敢有违。”三缄立意前奔,历遍绿野青畴,行尽江淮河汉,不知不觉,夏去秋来,松涛助虫声以时鸣,黄花映白芦而争放。师徒行行止止,突过小溪,岸上立一白发老人,愁结眉梢,携笻怅望。
  三缄师徒临岸息足,见老人憔悴之容而询曰:“老叟在兹何事?”老人见问,双目垂泪,咽呜不能成声。三缄候其心伤后,从容复询。老人曰:“吾族冯姓,贱号容端,翔节母难之期,吾女归宁,路过溪岸,忽被妖风所卷,踪迹渺无。吾之一生只有此女,至今老无依靠,饮食供奉皆彼周全,不知何妖惨攫之去。吾死期至矣。故每日于此望洋悼叹,难为外人言之,幸得道长问吾,不得不心伤而痛泣。”三缄曰:“是地旧有此妖否?”老人曰:“无之。”三缄曰:“狂风卷动时,可知汝女去向?”老人曰:“吾婿曾言,刚起狂风,女牵其衣,顷将夫妇吹至对面沙洲之侧,吾女释手,大叫救命一声,此风刮地扬尘,竟向野马山而去。”三缄曰:“汝婿未去寻乎?”老人曰:“是山常出毒兽,谁敢入之。”三缄曰:“叟家历此几许?”老人曰:“由溪岸转上,不过二里之遥。”三缄曰:“如是,吾师徒今宵暂宿汝室,吾命弟子入野马山内寻汝女焉。”老人曰:“吾女已失三日,安能尚生?”三缄曰:“试去寻访,生耶更美,死耶亦得其尸以厝之。”老人喜,即导入室。室甚宽敞,颇可安住。师徒歇息片时,老人设斋以待。餐罢,三缄暗命三服,与西山道人、蛛虎、蛛龙,同往是山探妖消息。
  四子得命,耀武扬威,各驾风车,四面并进。寻至山半,见一洞府高阔如廊,洞外紫榴一株,捆一妇人于其上。三服近而询曰:“汝妖耶,抑民间妇耶?”妇曰:“妾乃民间女子也。”三服曰:“如何到此?”妇曰:“为妖风卷至耳。”三服曰:“卷汝至此胡为?”妇泣曰:“强妾为婚,妾不乐从,鞭抽甚酷,已无完肤。”三服曰:“妖在何处?”妇曰:“山后妖王请去饮宴,闻得宴罢归洞,即诛妾焉。”三服曰:“汝其白发老人冯容端之女乎?”妇曰:“然。”三服曰:“既是冯翁妞妞,吾释汝捆,与吾道弟乘车而回。”妇曰:“恩人救得妾身,德戴不朽矣。”三服将妇解下,付与西山,驱动风车先回。妇归,冯翁不胜欣喜,寄信乃婿。婿来,细问入山之由与得归之故,其妇详告所以。婿悲欢交集,忙然归去,备办斋供,以奉师徒。
  三服自将妇人遣回冯宅,常在洞门行走,未见妖归,遂与二蛛分路寻觅。三服寻到山后,瞥见崖下一洞,言语哝哝。近前偷觇,一红眉青面,一红眉绿面,二大汉子品坐于上,一红眉粉面者独坐于下。于是隐身入洞,听其所谈者何。刚入洞门,闻得下座大汉言曰:“吾用妖风卷一女子,意欲以为压洞夫人,恨彼烈性不从,捆于紫榴树间。此宴罢时,可同去破彼之喉,以饮鲜酒。”上座大汉曰:“鲜酒久未沾唇,如得饮之,自是爽口。”下座大汉曰:“只要吾兄不嫌,弟当奉敬。”无何宴罢,三人下席,挽手将行。三服急出洞门,转过山坳,见二蛛曰:“妖已访得,快随吾归。”二蛛同至前洞,三服命隐洞之两旁,己身化作妇人,束于花树。事事停妥,三妖已至,入洞坐定,吩咐二三小妖掐破妇喉,呈之案上。小妖得命,来至树下,正待举手,三服以锤击之,立即丧亡。三妖尚在高兴,一妖慌入禀曰:“二三小妖,已为妇人击毙矣。”三妖厉声吼曰:“村间妇女,胆敢为厉耶?”本洞妖王怒趋出洞,妇人见而哀曰:“祈汝饶吾,愿与为妻,同偕百岁。”妖王笑曰:“昨日胡不应诺,今为后山妖王知之,将掐汝喉,以血为酒矣。”妇泣曰:“汝心残毒如斯,汝来,妾有一言相嘱。”妖怜其美,方向前去,早被三服劈面一锤,妖不能敌,倒地化为野马。蛛龙突出,力以两手扭着马耳。野马向前直奔,嘶鸣之声动摇山岳。洞内二妖齐出,三服敌青面,蛛虎敌绿面。惟蛛龙所扭之马,遍山奔走。蛛龙不释,野马力憋而息于松下焉。
  蛛龙手执丝縧,将欲捆其四足。野马恐为縧束,愈肆狂奔。蛛龙无奈彼何,翻身上背,两足跨定,任其所之。
  片刻之间,约走千里。蛛龙曰:“任尔奔驰,只劳尔力,吾安闲于尔背,有何畏乎?”野马曰:“吾颇有力,日日驰驱,使尔不得其所焉。”蛛龙曰:“吾以天下为家,天下即其所也,尔又何能脱身乎?吾劝尔,不如归服吾师,代其步履,俟道成日,亦不无余光之叨。”野马曰:“尔师何人?”蛛龙曰:“吾师乃上界虚无子一转,受紫霞真人命,阐大道于人间,无论水怪山精以及世人之好道者,俱为指点正途,不入旁迕。故而云游天下,以积外功。其追随者,弃海乃龙王之子,三服乃铜头鬼王,西山道人、狐凝、狐惑乃狐妖归服,椒、蜻二子属蜂精所化,善成、护道属鳌精老猿所化,若吾姓蛛名龙,兄名虎,属蜘蛛精所化,尽皆妖部,何畏尔等耶?”野马曰:“山水精怪能归正道,可成仙乎?”蛛龙曰:“不望成仙,拜师何益?”野马曰:“如尔所说,吾愿归之。”蛛龙曰:“与尔同部者何妖?”野马曰:“绿面者熊妖,青面者鹿妖也。二妖法力甚高,吾亦为彼挟制。”蛛龙曰:“不怕彼有法力,吾师自能伏之。”野马曰:“尔师今在何处?”蛛龙曰:“今在溪左冯姓宅内。尔所卷之妇,即冯翁妞妞也。”野马曰:“如是吾掉转路头,片刻可至。”蛛龙曰:“此时不知吾兄三服与熊、鹿二妖相战,胜负若何。”野马曰:“候会汝师,再探消息。”言罢,奔走如飞,转瞬已至溪左。
  蛛龙入室,参拜三缄而禀曰:“弟子擒得野马精,愿投师门下。”三缄传进,野马拜舞毕,长跪座前。三缄曰:“汝愿投吾门中,不可变易初志。”野马曰:“坚如铁石,至死无有变迁。”三缄命之起,转谓蛛龙曰:“三服、蛛虎未见归来,汝速去视之。”蛛龙得命,飞空而去,来至山岭,正值二人已败下风。蛛龙上前与二妖大战数合,奈彼吐气成雾,迷却路径。冲杀无从,暗偕三服、蛛虎逃归庄所,禀之三缄。三缄曰:“二妖如此猖獗,吾必收之。”当念真言,抛去绋子,青黄二气自空飞来,霹雳一声,坠于山内。






第四十四回 停云阁谈元伏虎 侍郎院讲义还官


  熊、鹿二妖正在洞内喜曰:“今日累战累胜,彼败下风,谅已知吾雄威,可以弹压数百里水怪山精矣。”言之未已,忽见洞外一黄面赤须,一青面赤须者,手持黑索,向洞抛入。二妖方欲出门,早被黑索捆束,凭空提出洞门,昏懵无知,坠于村内。见一道长上坐,疾声詈曰:“尔以熊、鹿畜身,稍能化作人形,胡不在洞静炼尔道,反在此山扰害村人?今日被吾所擒,尔有何说?”詈已,遂命狐惑捧出斩妖仙剑,电光直射二妖之顶。二妖俯首座前日:“仙官赦宥,从今不敢出此山外,扰乱人间。祈开一线慈悲,感戴不尽。”三缄曰:“尔愿潜形,须要坚定心肠,如背吾后又生歹意,二次擒着,断不汝饶。”熊、鹿二妖只是叩头。三缄见其不拜门墙,知彼兽心未化,遣之而去。
  师徒辞了老叟,复向前行。约走旬余,将近衡山地界。三缄谓狐疑曰:“是地已见衡山高插云头,师欲于此稍息鞍马,不知可有寺观否,尔去访之。”狐疑诺,来至村郭,极目四顾,并无行人往来,仅一小小童儿,身伏犊背,牧于田畔。狐疑遥而问曰:“牧犊小哥,是地何名?”不应。问之再三,亦不应。
  近前细视,已入梦中矣。狐疑拍颈呼之,牧童突寤,惊而言曰:“打虎,打虎!”狐疑曰:“虎在何地?”牧童以手擦目,谛视良久,不语不言。狐疑曰:“尔何卧于犊背?如犊奔走,岂不跌死乎?”牧童曰:“吾家门外,时夜卧一猛虎。阿爷嘱家人勿寝,恐虎破门入室,梦中为彼所噬,是以有误清睡。今被睡魔缠之耳。”狐疑曰:“此虎,从伺地来耶?”牧童曰:“吾语传言,是方停云阁,不知创自何代。阁内间有虎卧之形,村人亦常见其出入,而其中又无甚踪迹,未识此虎究在是阁何地而居。”狐疑曰:“岂有虎居阁内而不见其形影乎?”牧童曰:“吾等常牧于阁之前后,每入阁玩耍,见一白发老道,须眉古怪,甚属怕人。幸彼时坐东廊,见吾辈入阁喧哗,反归净室。
  好事者傍隙偷窥,彼仍独坐室中,无他异处。或有时入阁,则老道不见。总之若隐若现,去来无常焉。”狐疑曰:“阁在何所,尔其导吾观之。”牧童曰:“尔欲往观,吾归吾家,正由是阁耳。”狐疑曰:“尔将归乎?”牧童曰:“吾昨夜畏虎,未曾入榻。今日早归早卧,方能补昨夜未卧之功。”言已,驱犊前去,狐疑后行。行不过二里之遥,牧童向狐疑指曰:“前面茂林深处,即停云阁也。”指后,牧童斜由左归。
  狐疑缓向阁行,刚到阁前,层层石级,苔藓满地,嫩绿如蕉。狐疑拾级直上,已入阁门。门外绿竹千竿,两旁老松千头,马髭疏疏,龙鳞齿齿,微风过去,涛声四起,有若泉流。阁内紫薇数株,叶密枝繁,花开正盛。左右两廊相对,当中一亭高耸。狐疑直到亭内,缘梯而升,约三四层,别无所见,惟首层一榻眠一老道,鼾声如雷。狐疑心恐惊之,悄然复下,又于廊之左右穿堂入室,玩赏一周。意欲再为盘桓,恐师冀望,忙忙迫迫由原径而回。
  三缄曰:“命尔寻访寺观,可有之乎?”狐疑曰:“历此二三里许,有停云阁焉。”三缄喜曰:“阁名停云,正吾师徒停足之所。”遂命狐疑前导,师徒陆续而来,竟入阁中。
  是夜,三缄谓诸弟子曰:“汝等同师云游,沿路除怪收妖,无时或暇,而于大道未尝一传。今居此间,雅致幽深,是传道地也。吾于明日讲究道旨,汝等各整精神,尽心听之。深者得深,浅者得浅,由此而造,自能自成。”诸弟子曰:“承师不弃非类,收于门下,如得一二大道,能成不朽之身,师德不敢忘也。”果于次早,三缄整衣高坐,诸门人排列两旁,屏息静立。
  三缄曰:“大道非他,乃天地自然之道也。欲入虚无之道,先敦伦常之理,如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克尽其所当为者,而后伦常之道得,乃可称为有道之人。以有道之人而欲长生不死,则继进以虚无大道。大道何以为虚?道在空际,思之则有,不思则无,道之所以空且灵也。何以为无?道在无形,以无形而欲造为有形,则先从无形中除却渣滓。渣滓者,心内之物欲也。道虽至大至明,物欲一蔽,则大者不大,明者不明。惟将物欲扫除,俾方寸如玉镜秋泉,一尘不染,与初生之赋性纯粹无异,然后道能得之。此习大道者,故以清心寡欲为要务。心既清矣,又必令子精坚固以炼其羽翼。羽翼既炼,气始足而神始完。用乃功时,要使是心恬然淡然,无为而为,不思不虑,如以空囊而盛空物焉。然此其次之,而其秘总在能内守虚无。大道之习,尽于是已。一切奇而不正者,非大道也。”
  三缄讲道至此,忽然狂风大作,亭上飞一白虎,下坠阁之中堂,俯首于三缄座前;化为白发老道,欢欣拜舞曰:“吾虽毒类化人,访道之心,非不久矣,然所遇道家者流,概属旁敷,无一正孰。吾几欲吞诸腹内,免坏道门,奈何习道之人,不忍出此。今在亭上酣眠者,因访道四方,不得其传,以为此生无复望矣。不意仙官来阁,为及门讲道,言言恺切,字字金针,令吾闻之而心镜忽明。伏冀仙官赏收为徒,以任奔走。”三缄曰:“聆汝之言,是欲成大道者。既不吾鄙,愿拜门下,吾赐汝号为『乐道』焉。可将吾所传一二炼修,如不能进时,师久为汝讲说。”乐道得此,心愿已足,侍立于三缄之旁。
  三缄曰:“此方曾有妖部扰及生民乎?”乐道曰:“无之。”狐疑曰:“汝言无之,何牧童所言前夜有虎卧彼宅外耶?”乐道曰:“此或本虎而欲噬人者,吾不知也。”狐疑曰:“虎属汝之同类,汝谅得知。”乐道曰:“虎亦犹人也,有善有恶,为善与为恶不同类,见则相背而不相亲,以其彼此存心大不侔也。吾虽虎类,久无虎心矣。即见有虎,犹且畏之,矧与同党乎?”狐疑曰:“吾不信以虎而尚畏虎者。”乐道曰:“汝不信以虎畏虎,汝亦信以人畏人乎?”狐疑曰:“以人畏人,是畏其彼强于此也。虎力皆强,有何所畏?”乐道曰:“虎有心毒,有不心毒者,不毒者每见毒者而畏之。若吾虎也,而为道为乐,凡不道者则不愿为,故见人之无所不为者,俱甚畏也,何况同类。”三缄:“乐道谈理透澈,其于大道庶几可近矣。然习道之人,以济人利物为外功,汝可访是虎而驱除,即系汝第一功焉。”乐道曰:“如是待弟子访之。”言罢,飞身而去。
  顷之归阁。三缄询曰:“所访如何?”乐道曰:“近村地面无虎。前夜之虎,乃村人蒋明允,思欲暗毙孤侄全业归之。
  事虽未成,心虎出现,其实非真虎也。狐疑曰:“岂有毒念起于隐微,而即现之外哉?毒念既能现之于外,蛇蝎皆毒物也,何以不现蛇蝎而独现虎乎?”乐道曰:“吾闻称人心毒,辄曰如虎,未闻如蛇如蝎者。”狐疑曰:“乐道入门,善于巧辩。”三缄曰:“非巧辩也,谈理正大而合于道旨。吾门之先入大道者,必此人也。然乐道既言无虎,是地靡有所害,吾将行矣。”师徒于是又向前进。诸弟子各将所传之道默悟乃心,自不必言。
  三缄暗思:“吾道虽未大成,从游者日众,不知七窍此际于道若何?倘得一遇其人,相与同炼,或可神早出舍,以朝上皇。”耿耿于怀,思之不置。
  岂识七窍自官阶削去,朝日为珠莲所惑,酒色交加,魔障深深,难以回首。时值郝相诞日,七窍与珠莲乘舆同归。是日相府喜宾济济,皆属朝中贵宦。庭前大设筵宴,音乐齐奏,入耳悠扬。七窍饮了酒肴,欲与珠莲同回馆驿,郝相夫妇苦苦留定,夜来宴设内庭,杯酒之间,郝相询及七窍曰:“吾婿自谪官后,不思复出仕乎?”七窍曰:“思之虽甚,何由得之?”郝相曰:“如此,何必归之急也。明日系华侍郎诞辰,婿可与吾同至彼府拜祝。侍郎属严相子婿,既通往来,吾求严相调停,自尔官阶易得。”七窍诺。
  次日,厚具礼仪,与郝相同车,竟到华府拜祝。及至设席,郝相与严相同饮一筵。酒兴浓时,郝相曰:“吾常羡慕严公,家人戚属,同食王爵也,不枉位冠朝臣,寿享八旬,备极人生乐事。”严相曰:“郝公过誉矣。吾日思维,毫无好处。”郝相曰:“即如华侍郎为公佳婿,年甫四秩,官升极品。只此乘龙贵客,人世已难得之。”严相曰:“弟闻兄婿亦仕王朝,大由小升,未必少却三公之位。”郝相曰:“承公荐剡出仕海南太守,奈逆贼扰境,已为汤文玺奏削官职,吾甚忧之。”严相俯首沉吟良久,曰:“公之乘龙品貌如何,惜吾未睹。”郝相曰:“今在侍郎府中拜祝,弟呼之来拜见吾兄。”于是遂呼七窍参见严相。严相睹其品貌魁梧,因誉之曰:“郝兄乘龙福泽过人,亦调羹手也,何以官阶暂失为患。”郝相乘机曰:“吾婿可拜严公门下,他日官位切冀栽培。”七窍即在筵前行师生礼。礼毕,严相曰:“尔且耐守斋居,自有佳音寄尔泰山也。”筵罢,郝相率七窍归府,曰:“严相所许,断无虚诳。尔逢佳节以及严相诞日,宜往拜之。”七窍记诸胸怀,不时往来严府。
  约有一载,严相与之奏请出仕南龙。即日领凭,涓吉上任焉。
  郝相祖饯时,与七窍言曰:“吾婿此次得严公秘荐作南龙邑宰,尔去为民父母,须于大处用意,使民颂德歌功,毋似海南示禁小务,俾民怨尔,致酿巨祸,官阶为之失去也。”七窍唯唯。归来馆驿,大设筵席,邀饮辞行,严公、侍郎一同来馆。
  郝相曰:“吾婿沐翁婿之德深矣。俟官阶暂进,乃谢殊恩。”严相曰:“些须奏请之劳,何容挂齿。”筵席既散,七窍又于各府拜别,然后夫妇与同老母,乘舆在道,望南龙而来。
  紫霞真人坐在洞府,谓复礼子、虚灵子、灵昧子、正心子、诚意子曰:“七窍蠢才,又得官阶矣。二次三缄西北云游,必为所制,吾当教以化身之法,以引七窍复原复本,乃遂吾心。
  不然白送一仙子而坠地狱,吾何忍乎?”复礼子曰:“七窍迷路甚深,恐弗到地狱而不知也。”紫霞曰:“人生在世,不指其迷则愈陷愈深,迷途难返。吾命尔即速临凡,在半途之中巧为化导,用以时时警动,不使彼心蒙蔽,或能头颅掉转,亦未可知。”复礼子领命,乘云来在天半,望见七窍车驾遥临,忙忙坠下云车,化一老道,竟向舆辇而来,敲动渔鼓而歌曰:“名利场中是祸坑,平地陷入深复深。见几多贵而转为贱,见几多富而转为贫。只愁得两鬓如雪,只虑得两眼花昏。留不住春光迅速,难逃那双足齐伸。黄泉路上,谁是夫妻父子?夜台凄楚,哪见儿女孙曾?还不是只身独影,去会阎君;但见得赏善罚恶,铁面无情。有善的阎罗尊敬,恶大的去化兽禽。就是尔官居极品,富有金银,到此时自觉淡如水,冷如冰;何不趁早诵《黄庭》,炼我气,固我精,扶持衰老作仙真。休错过复本根。莫以大罗仙子骨,一旦坠入地狱门。”唱毕,直到舆前,与七窍结缘。
  是时七窍之心,若有一线感悟。珠莲忙进以巧言曰:“方外野道之谈,何必信之。在彼以术迷人,总在神仙二字。妾问郎君,曾见有几人习道而成仙真者?”七窍为莺声一啭,一线之路又已化于乌有。复礼子复歌以讽珠莲曰:“长舌为厉古人言,入耳偏如蜜味甜。吾问汝冶容几度春光好,吾问汝媚态能留几多年?也不过春花入眼,转瞬凋残,死榻上,赴黄泉,还不是一梦幻境,哪有真焉。况汝属水族变态,灵附尸还,怎弗与他同修炼,修成齐赴大罗天。”唱已,又向珠莲结缘。珠莲詈曰:“汝恃道以迷人,岂能迷得吾辈耶?”怒命侍从推之而去。复礼子无奈彼何,回洞复命。
  七窍舆马望前进发,不觉已至南龙,役使郊外争迎,好不侥幸。刚入衙内,前宰弃一老婢,乘机拜见珠莲。珠莲熟视逾时,乃掖入室而询曰:“汝蚌母耶?”老婢曰:“然。”珠莲泣曰:“自分散后,母魂依于何所?”蚌母曰:“娘自与儿分散,仍傍海岛安身。前岁得遇灵宅真人,与吾言及,才知几配七窍,任赴海南。吾到海南访之,又闻失官久回都下。意欲来都寻访,转思阴阳两隔,相识何能。灵魂至斯,见此衙老婢已没,因附其尸而活。恐他日娘女不能相认,仍化原形。衙中人以吾为怪,前宰卸事,竟弃而去之。不料吾儿郎君得选此任,娘女复获重逢也。”言罢,咽呜不止。珠莲曰:“儿亦命奉灵宅,魂附郝相女尸,日夜思娘,恨不一见。今而觌面,何幸如之。”老蚌曰:“儿婿此次复官,又谁之力?”珠莲曰:“此皆郝相拜求严公荐剡耳。”老蚌曰:“他且不论,娘在衙中,儿何安置?”珠莲曰:“娘稳居此,儿自有以处之。”






第四十五回 灵宅洞群妖毕集 北凤山二翠同修


  老蚌自此在七窍衙中,珠莲以闲人奉之,亦不使之修其驱使。母女无事,时时商议复三缄之仇,以杜道门。七窍不知,惟放衙时与珠莲饮酒为乐。
  且说老蛟自海岛战败受戮,精灵不散,四处云游,得遇灵宅真人,饮以固魂丹,收为门徒,俨然魂与魄合,形影如常。
  时逢夏月炎天,蛟王只身独影,游至海岸,望见海角之地,依旧滔滔白浪,密密晓烟,想到当年在此称王时,蛟子蛟孙奉承奔走,何等尊贵。忽遇海兵围困,兼之天仙下助,不独吾身受诛,蛟氏子孙死于海角者不可胜数。迄今思及,真令人神伤矣!于是踌躇四顾,欲去不忍,欲留恐触师怒,只得乘风空际,将昔日闲游地面探看一遍,转身而归。
  行至岛中,遥见黑烟一缕,不徐不疾,来自当头,见蛟王风声浓浓,停而弗动。蛟王因思:“彼属何妖,见吾挺立,岂欲与吾角力者,须整顿精神以待之。”孰意蛟王风车不行,黑烟一卷,斜向西去。蛟王曰:“此究何妖也,待吾追问来历,或系同类,约投吾师,习道以复前仇,有何不可。”计定,驱动风车,力向黑烟追逐。黑烟听得风声相逼,愈去愈远,迅疾非常。蛟王追有百里之遥,黑烟掉转头来,内现乌龙一条,张牙舞爪。蛟王亦于青风内面,现出本像,耀武扬威,相持良久。
  黑烟欲行,蛟王曰:“吾之追尔者,以有言于尔也。尔何似欲与吾遇,而又畏相与遇,如是其殆以我为寻常妖物,见则立分雌雄乎?”烟中言曰:“吾见尔并力驰追,心有所疑,恐尔非怀好意也。如尔有言于吾,何妨风车齐驻,相谈来历,以遣愁思。”蛟王然之。刚驻风车,对面一晤,蛟王惊曰:“尔毒龙真人耶?”毒龙亦讶曰:“尔蛟王耶?”蛟王曰:“闻汝已丧乃躯矣,何尚在人世?”毒龙曰:“吾因紫霞老道身肩巨任,心甚不服,欲阻三缄以闭阐道之门,奈计未成死于彼手。而今精灵不散,遍游四方,谁知徒有精灵,未似在生时能与群仙斗法也。然汝自东海兵败,死于仙真法宝之中,又何尚在人世?”蛟王曰:“吾身死后,灵亦不散,空际云游,想及蛟宫之荣,无日不泪湿衣襟。幸到紫谷山得遇灵宅仙子,收为门徒,饮以固魂金丹,因而魂魄相凝,仍似生时景象。师言再服数粒,旧体可还。今因思念前情,独自游玩,不期与真人相遇,真所谓三生有幸。”毒龙曰:“汝有师如此,胡不道吾一拜门墙?倘得精灵坚固,能还本体,吾与汝之深仇可复矣。”蛟王曰:“真人欲投吾师,可随吾来。”遂驾风车,齐奔紫谷。
  甫离海岛,前面复有黑气一团。毒龙曰:“黑气又是何妖?”蛟王曰:“吾等在兹伫立以俟。”顷之,黑气当头而至。蛟王呼曰:“黑气之中,何妖所在?如不速言,看吾法宝。”言犹未已,黑气内泣而答曰:“吾乃冤魂,非妖也。”蛟王曰:“冤从何来,魂为何物?”黑气内复答曰:“吾系海角老虾季子,前日东海兴兵,我虾宫子孙最弱,不能任挞伐之力。恼恨蚌母刁弄蛟王,务要点为兵丁,与龙兵相斗。蛟王不识时务如此,即杀绝彼家眷属,吾犹不足。要将那多事蛟王擒着,细细碎宰,放入油锅滥煮,方遂吾心。”蛟王曰:“汝何与蛟王伤心若是?”虾妖曰:“可恨他是山中出草蛇儿,东修西炼,不过将头颅更放,似龙非龙,假以长大身躯,压及虾氏孙子。吾久欲诛彼,奈伊强吾弱,力不能胜。幸得东海一战,这蛟龟头已为仙子所诛,惜乎玉石俱焚,连累吾家不少。”蛟王曰:“尔言蛟王为蚌母刁弄,尔何不怨蚌母而怨蛟王?”虾妖曰:“蚌母即善刁播,彼如不听,吾虾氏安居海岛,乌得受此挫辱乎?此皆蛟王素爱蚌母媚态娇姿,言听计从,耳软之害也。”蛟王曰:“蚌母而今若何?”虾妖曰:“多嘴妇人有何好处,还不是东海一战,被仙子法宝击为两半焉。”蛟王曰:“尔恨蛟王实甚,犹愿晤之乎?”虾妖曰:“老蛟头生双角,恃彼力大身长,动耍强豪,欺压水族之弱而软者。岂料报应一到,死于阵内,不知为仙宝击作几百段矣,安得而遇之?”蛟王曰:“尔如遇之,尔又其如彼何?”虾妖曰:“吾若得遇,必抠去彼之双眼,以报当日认得蚌母、认不得虾老子之过焉。”蛟王曰:“尔欲抠蛟王双眼,尔看吾为谁?”言罢,将身现出。
  虾妖见而笑曰:“我的蛟王爷,尔还在阳世耶?我自闻你死后,朝也哭尔,暮也哭尔,行也哭尔,止也哭尔,活将一双眼珠哭得凸出眶来,收不入内。”蛟王曰:“尔又何以哭得这样伤心?”虾妖曰:“哭尔死之太迟,如早死一载,吾虾宫孙子个个尚存。”蛟王曰:“尔心恨我已甚,言若遇我必抠双眼,请来抠之。”虾妖曰:“吾言尔死,定坠无间地狱,若何得遇?
  如其能遇,可来抠吾双眼耳。”蛟王曰:“尔背地詈吾,言语太重,今日相晤,将吾如何?”虾妖曰:“久未觌面,将尔怎样,叙些离情止矣。”蛟王曰:“别吾不问,尔之精灵归于何处?”虾妖曰:“前日东海交锋时,吾犹未死,但被仙宝所击,伤负甚重,行走维艰,暗暗跃入浅水之中,为养伤计。不待龙兵退后,来一渔翁,直向其间下了一网,将吾笼住,拉上海岸。
  渔翁喜曰:『吾此一网,虽不得鱼,也得一虾。』忙忙携回,售诸市镇。被一富汉买归家内,交与妻曰:『可呼厨人与吾作成盐虾,以咽美酒。』妻曰:『盐虾味短,不如醉虾味长。』富汉曰:『醉虾需酒,尔有之乎?』妻曰:『吾室尚存陈酒半瓮,将虾放入,好好醉而蒸之。』富汉然其言,即命家人拾入瓮中。吾思酒可散血,以伤重处移至酒之深处,孰意身躯太笨,将瓮压破,酒流满地。其妻见而呼曰:『完矣,完矣,酒缸被虾击破矣。』富汉骂曰:『这个老灿头,倒真可恶。』遂持械器,立将吾躯击碎。吾灵不散,乘风而逃。逃至碧玉山,见有二位仙姑在洞修道,容颜美好,吾心不舍,现形骇之。只想骇得着她,占娶为妻妾。谁知仙姑道妙,举口向吾吹嘘。吾之脚跟不能稳立,被她吹至天半。暗将风车扭转,躲过吹嘘之力,向此退玩,何期与尔相会在兹。”蛟王曰:“尔生平多嘴,又好刁弄,而今原形已失,只有一点精灵。若无固魂丹吞入腹内,久则灵气一散,仍归乌有。不如随吾去拜灵宅仙真,饮几粒金丹,以固魂魄。”虾妖曰:“如是甚好。”言已,各驾风车,向灵宅洞府而来。
  蛟王归洞,灵宅子询曰:“尔奚往许久乃归?”蛟王将遇毒龙、虾妖之言,一一详告。灵宅子喜,遂命传入。朝参毕,收为门徒,各与固魂丹以服之。自是同往洞中,朝日修炼,推其意无非欲成道术,以复前仇也。然此暂置勿论。
  且言翠华、翠盖苦在碧玉修炼,待师传诏,天壤同游。殊知此山突来一九头恶妖,口巨如盆,力大无敌。二翠与战三昼夜,群妖丧于彼手者不计其数。二翠知不能胜,暗地商议往请三缄收伏。二翠计定,腾风四处观望,见三缄师徒正息足于道旁。姊妹驻下风车,向前参拜。三缄曰:“二弟子不在碧玉炼尔大道,来此胡为?”二翠禀曰:“碧玉山中突来一九首恶妖,霸占弟子之洞。弟子不服,与战三日,弗能胜之,是以前来祈师指示。”三缄曰:“既占尔洞,尔可别有居处乎?”二翠曰:“无之。请师将妖驱除,弟子始有修炼之所。”三缄曰:“不必。师命三服另寻他洞,与尔修炼焉。”狐疑曰:“恶妖霸占二翠洞府,师不收伏,凡妖皆小视吾师矣。吾师法力甚高,何不收之以为妖鉴?”三缄曰:“尔言如是,命尔兄弟为前队,三服、弃海为前队后应,西山、乐道为中队,椒、蜻二子为中队后应。”吩咐已毕,二翠前导,先向碧玉而去。三缄跨上野马,与蛛龙、蛛虎、善成、护道随后进发。
  片时已到山前,狐惑、狐疑、三服、弃海直登绝顶,不见妖迹。转询二翠。二翠曰:“吾洞中道兄曾去窥探否?”三服即以隐身到洞窥探,果见恶妖盘卧于内。三服取锤在手,劈头击去,恶妖举口一吹,将三服吹在半空,不能下地。弃海见彼仰首吹气,忙持画戟向喉刺之。恶妖低下头来,嘘气如虹,复将弃海吹去百里之外。二狐见妖难伏,回禀三缄。三缄曰:“恶妖如此厉害,待吾伏之。”遂持肠绋子望空抛去。刚要坠地卷束恶妖,恶妖抽身在绋子以外,一声大吼,山崩地动,绋子一缩,化作圆光而回。恶妖随光直下,见绋子竟坠三缄身旁,于是卷起狂风,顷刻间走石飞沙,天地昏黑。狂风住后,三缄不知所之。诸弟子各皆哑然,面面相觑。西山道人曰:“是非狐兄劝师来收恶妖,如何有此?”狐疑曰:“师之法宝,何妖不伏,岂止此次?汝等不必惊惶,吾师必与恶妖战斗去矣。若吾师都为妖擒,吾辈早被妖吞,安有只擒吾师而独留尔我。”西山曰:“闲言休讲,吾等速速乘风以探师之行藏。如与恶妖相争,亦可助战。”言讫,各驾风车直入云里。探看已遍,影响毫无,只得暗回山前,同集一野阁之中,以候师驾。殊候至数日,亦无音信,愈候愈久,不见师归。诸弟子无可如何,慌慌忙忙,四下寻师,各分东西而去。
  紫霞真人默会三缄有难,遂遣复礼子、正心子、诚意子、虚灵子、灵昧子齐至碧玉山上,穿连与战。无如累战累败,不能伏此恶妖。紫霞知之,命飞传使者请碧虚、凌虚、清虚、云衣诸真来到洞府,商议曰:“碧玉山一妖九首,将三缄摄入洞内,吾命诸弟子与之力战,奈彼法术极大,皆败下风。特请诸真前去助之,以救三缄,不然此子必丧于恶妖之手。”诸真闻言,即同紫霞各执法宝来至山外,呼声搦战。恶妖遂出,与凌虚大战不已。凌虚以如意宝铲挥去,天地震动,恶妖口吐青气,将宝铲托在一边,向凌虚一金塔压来。凌虚化道长虹,望东而隐。碧虚见凌虚战败,手执降魔金钟,罩自当头。恶妖双爪托开,回以金塔。碧虚见凌虚战败,手执降魔金钟,罩自当头。恶妖双爪托开,回以金塔。碧虚化成白气,亦向西而隐焉。
  清虚见二真败下,手举火轮金鞭直击恶妖。妖见火起遍天,转到北角,口喷壬癸以熄火,将火轮金鞭吹向南去。云衣出战,以化虎金砖抛入半空,千百猛虎口吐火焰,向恶妖扑来。恶妖手持金铃,摇上一摇,金砖斜斜滚向西去。二真无策,化作霞光五色,坠入海中。霞衣子谓紫霞真人曰:“是妖非凡物所化,如何伏之。不若回到大罗,禀于道祖,查考何物偷临凡界,方能伏耳。”紫霞曰:“真人言之有理。”遂驾祥光,来到八卦台前,跪禀所以。道祖曰:“此非妖也,自西方而至,须禀请佛祖乃可收之。”紫霞曰:“如再迟缓,恐伤三缄。”道祖曰:“三缄身有大道,妖不能伤。尔等速入西方,求之佛祖可也。”二真人于是同入竺国,参拜牟尼文佛,悉道其由。文佛即命西方衲子,于各佛宫中查之。衲子查毕回复,并无别佛临凡。
  紫霞曰:“弟子瞥见是妖,非佛临凡。如佛临凡,慈悲在抱,安有如此凶恶?是必诸佛殿中所伏物类也。祈佛祖查西方诸佛所乘之物自知。”文佛又命衲子数人详细查之,亦复无有失物。
  因谓紫霞曰:“诸佛宫中详细查来,无有失物。是妖或至自地府乎?”紫霞曰:“地府不过鬼类,无此法力,亦无此法宝,再祈佛祖于菩萨宫内查之。”佛祖点首曰:“吾再命衲子往查,尔且暂候。”紫霞稽首,侍立于旁。顷之,衲于复命曰:“菩萨宫内查之已遍,惟清凉文殊座下青狮三日未见。”文佛曰:“吾下佛旨,命师利菩萨去收青狮,复还本位。”紫霞再拜稽首,与霞衣真人同至清凉,拜请文殊前去收伏。菩萨曰:“吾座下青狮,转年俱到峨眉,与白象相会。吾只言向峨眉去矣,孰知彼至碧玉山如斯放肆。看狮童子手执金縧,急去与吾收回。”童子驾得祥光,来至山上,密嘱紫霞曰:“真人前去索战,彼不出敌则已,彼如出敌,吾自有伏之之方。”紫霞如命,手执掀天宝铲,来至洞外,呼战声声。恶妖耀武扬威,趋出洞外,与紫霞大战云头,不分胜败。酣战良久,紫霞出其不意,突举宝铲抛入,空中电掣雷鸣。恶妖不疾不徐,仰首吹之,将宝铲吹至西隅,不能坠下。看狮童子身隐云端,见得恶妖仰首吐气,忙将金縧持定,向妖项抛来。妖见万道金光,心内骇然,刚一俯首,金縧已绕其项,仍化为青狮焉。童子曰:“尔快回宫,毋得羁留,致干罪戾。”言罢,跨上狮背,直奔清凉而去。
  紫霞将宝收回,速入洞中,见三缄呆坐石牀,不能言语。
  饮以金丹一粒,三缄苏转。二翠已临,再拜座前曰:“吾师苦矣。”三缄曰:“此地不利修道,尔二人可去北凤山麻姑洞内苦苦修炼,自有成道之时。”二翠拜辞,乘风竟去。






第四十六回 过桃溪突遇野鬼 游梅峡又见人妖


  碧玉山之南有地名桃溪者,古时任翁曾种桃于溪岸,绕溪十余里毫无杂树,概种红桃。桃花放时,一色鲜红,灿若堆锦。
  任翁无他余业,只此溪桃。然此桃结实成熟,其味甚美,其大异常,售诸市中,买者极众。任翁得此,颇敷日用。自翁辞世,溪岸尚有余树四五,日复一日,久已老干无花矣。村人故以桃溪名之。溪左崖畔一洞,幽深莫测,其中常有钟鼓声,村人皆闻。好奇者每于钟鼓响时,至洞窥之,又无他异。惟寒气一派,力可触人于地,凄如冬日之风,如到晚间,洞内鬼磷无数,陆续而出,愈出愈多,久则沿村皆然。俟至四野鸡鸣,鬼磷闪闪,鱼贯入洞,村人因号为“阎王洞”云。
  三缄自得紫霞救后,独下山来,环顾门徒,无一在者,只身奔走,景况凄凉。行至日西,来到桃花溪头,靡有息足之所。
  沿溪直上,见此石洞,心内欣然曰:“是洞幽深,差可习道,惜弗知得,命二翠弟子居于此焉。”思之未已,不觉野烟四起,天门已闭。三缄难以前往,遂于洞中趺坐,凝神静气以炼其功。
  倏至更初,洞后如有数十人,嘈嘈杂杂,细语莫辨。顷之各执磷火,自内迭出。瞥见三缄,有却退不前者,有绕道而过者。
  三缄睨视,尽皆披发赤足,狰狞可畏。却退者似有请于后洞,俄而拥出无数磷火。中一高大厉鬼,齿长约有寸许,形像凶恶,入眼怕人。行至三缄之前,挺立叉手。三缄如未见也,而仍凝神炼气焉。
  厉鬼吼曰:“何方野道,胆敢夺吾洞府?”三缄曰:“吾非为夺尔洞而来,因碧玉山恶妖扰乱,吾收伏后行于此地,日已西坠,暂借贵洞以容一夕之身也。”厉鬼曰:“洞各有主,此洞原非尔有,尔既借宿,当亦通问主人。”三缄曰:“远方行人,只以此洞无人居住,止宿一宵,谅亦无妨。不意其中有主之者,若吾早知,安不通问。”厉鬼曰:“吾知尔以炼道为恃,其视吾辈如同儿戏。尔能收伏妖鬼,吾今宵与你试试道法。如能胜吾,拜尔为师;如不胜吾,拘尔在洞以供驱使。”三缄笑曰:“尔欲与吾试法耶?”厉鬼曰:“然。”三缄曰:“尔所欲试者何法哉?”厉鬼曰:“将尔收妖伏鬼之法,试与吾等一观。”三缄曰:“尔欲观之,待吾试之。”厉鬼曰:“尔且试来。”三缄暗将宝剑取出,金光一亮,一金甲神接过手中,扭着厉鬼。群鬼伏首地下,声声叫饶。
  厉鬼被擒,只见剑光绕项,畏甚,亦跪地言曰:“不知仙官至此,有犯多多,望仙官仁慈,施恩野鬼。”三缄曰:“幸吾得了大道,若属凡夫俗子,今夜被尔罗织死矣。尔试思之,岂有毫无道术者,敢以一人独居尔洞乎?”厉鬼曰:“今而知凡人不可易视也。祈仙官悯念无知,释却幽魂,恩铭肺腑。”三缄曰:“尔自兹毋得在此村中扰害居民,吾方释尔。”厉鬼曰:“谨遵仙官之命,不敢有违。”三缄曰:“如此念尔初犯。”刚将宝剑收转,厉鬼叩了头儿,即便欲行。三缄曰:“休即去之,吾尚有言询尔。”厉鬼闻说,统群鬼侍立两旁。三缄曰:“尔等聚处斯洞,其约集而来欤,抑素居于此欤?”厉鬼聆兹一问,双目垂泪,咽鸣不能成声。三缄睹是情形,究询所以。
  厉鬼且泣且言曰:“曩日蚩尤作乱,吾统村人避于洞中,后被蚩尤游卒搜巡至此,村民数百尽遭惨杀。灵爽不散,而今尚聚于斯,从未曾取讨民间一盂酒食,即夜出游转,都未惊及村犬。
  吾虽野鬼,尚可以不愧于天,无尤于人矣。”三缄曰:“尔辈居此长夜漫漫,不思复见天日乎?”厉鬼曰:“复见天日,安有不思,但无人提携,如何得离苦海?”三缄沉吟良久,曰:“待吾道成时,超拔尔等复投人世,何如?”厉鬼闻之,与群鬼叩首谢恩,欢欣不已,于是群鬼不舍。三缄曰:“自围着坐位。”厉鬼曰:“吾等居此,尚有一难未除,恳祈仙官除之,以安众魂,亦是大德。”三缄曰:“既已惨死刀兵,复有何难?”厉鬼曰:“因吾辈在世所行,不合天意,有怀奸诈而损人利己,有行忤而忘及劬劳,故厌上天不得其死,且于死后骨堆洞内,常被野兽咀嚼不休,吾辈灵魂痛入骨髓。所谓有难未除者,仙官当亦闻之而心伤也。”三缄曰:“如是俟野兽来时,吾力除之。”厉鬼曰:“仙官除之,不过杀其一二,然野兽入洞,陆续而至,安得一时尽诛?”三缄曰:“如尔所言,吾又何能除尔辈之害?”厉鬼曰:“仙官如肯施恩救及吾辈,特易易耳。”三缄曰:“所易安在?”厉鬼曰:“野兽之一出一去,皆当方所司。仙官如呼之来,告以禁止,则野兽绝迹,而吾辈安矣。”三缄曰:“这却不难,尔等侍立于兹,待吾唤及当方,一一吩咐。”众鬼绕座再拜,不胜欣然。
  三缄口诵真言,当方忙忙促促来至洞内,跪而请曰:“仙官呼小神,有何驱使?”三缄曰:“是洞残骸,皆遭劫难而惨死者,常被野兽滥嚼,痛及灵魂,尔须禁之,毋准入此洞中以嚼枯骨。”当方曰:“上天所爱,皆以忠孝节义为重。如系忠孝节义之辈,即尸骨堆山,正气常伸,野兽断不敢侮。此洞不能禁止野兽者,大约尽属邪淫奸诈,死于是而应遭此报也。仙官何必施恩于彼乎?”三缄曰:“彼即无忠孝节义,惨死是洞已历多年,野兽嚼彼枯骸,何止万次?罚至于此,应无长受之理。尔聆吾言,其禁止之,如有天仙斥责,尔言出自吾意,谅不罚及尔躬。”当方曰:“仙官吩咐,敢有不遵。”遂至洞门绘一符篆之形,转而禀诸三缄曰:“有此符篆,野兽不敢复来。”言罢,叩头而去。群鬼曰:“若非仙官至此,吾等苦况不知受至何年。仙官仁恩真同再造矣。”于是拜舞从新,如崩厥角。
  三缄曰:“吾既见尔滥嚼之苦,尔等自此宜敛迹潜形,须知在世未为好人,没后当作好鬼。上天有眼,自能赦宥尔咎,福地投生。”群鬼曰:“仙官之言刻骨铭心,不敢忘也。”话犹未已,四野鸡鸣,群鬼纷纷入洞而没。
  三缄见天已晓,用斩妖宝剑在石壁上题四语云:“古洞幽深野鬼巢,飞磷夜夜走荒郊;问来尽属生前错,自此还宜旧孽抛。”题毕出洞,暗思诸弟子因吾困于恶妖,四散纷然,不知何时又得聚首。今无同侣,独具只身,且于市镇中结些善缘,以好向南岳而游。
  计定前行,行约百里,已至古铜镇。烟火辐辏,有数千之多,贸易者流纷至沓来,朝日不断。三缄入市,沿街化导,奈无有人结此善缘。夜归旅舍,次日又在镇内劝化,转至西街,突一少年见三缄劝毕,而与之言曰:“道长化世劳矣,请入茶肆消闲片刻,可乎?”三缄曰:“尔有何事而请吾耶?”少年曰:“吾自有求于道长也。”三缄曰:“何必茶肆,即在静室亦可言之。”遂导少年至己旅舍。刚入室内,少年躬身一揖曰:“寒家有一怪事,吾见道长器宇不凡,必谅法妙道高,能收妖鬼,敢祈赐步为我除之。”三缄曰:“尔家之妖作弄如何?”
  少年曰:“吾家所供家神,原系先祖遗留,屈指算来百有余岁,每当佳节供以酒肉,从未见其能食者。忽于前日吾母寿诞,以酒肉供之,收盂时丝毫无有。吾戏而言曰:『吾家菩萨活矣。纸写的都会吃肉,如刻作木板,怕要咬人。』此言一倡,家人道怪称奇,喧闻满室。无何,两个女婴,一个男孩,倏然不见。室之内外搜寻已遍,形影毫无。吾母骇极,忙焚香炬,向家神位前许曰:『今日献神,不见酒肉,恐家人滋惑,说有不经之言,得罪菩萨,如将我儿女放出,明日另具牲酒,以享神祗。』言甫说完,儿女俱出。次日无人得暇,未有酒肉祀神,又将儿女掩之。急烹一鸡献于中堂,儿女复出。不知是何怪物作祟如斯。”三缄曰:“尔归,明日巳刻前来导吾。吾至尔家,自有区处。”
  少年归去,果于诘朝来导三缄至家,安于室内。三缄秘嘱之曰:“尔可烹熟牲酒,照常享之。”少年如命。三缄暗里偷视,乃狐疑也。狐疑吃罢酒肉,仍然隐身龛内。少年曰:“这点不腆之仪,菩萨尽管饱餐。下民二次无有银两买牲酒矣,菩萨如要常享,须默佑我捡了金银,日日都献酒牲。如若不佑,一味徒食,恐莫得重多耳。”狐疑在龛内答曰:“菩萨不食人,等人来食菩萨不成?倘不以牲酒享我,我愈作怪,叫你那粪泥水臭得难闻,叫你那黑母鸡要生白蛋。”少年曰:“天地间岂有正神要人牲酒;要人牲酒者必非正神。吾誓聘高人,以净瓶收尔。”狐疑曰:“菩萨不一,泥塑木雕的乃不食牲酒,晓得说话的牲酒不吃,未必拿来莩死?尔道我神属不正,尔又是正人乎?自古及今,原以正人而供正神,神不正皆由于人不正也。
  尔胡不自思忖,转欲聘请高人来收吾耶?吾且问尔,如今世道有几个高人?人若要高,高不过显道神。汝去请来,吾亦不畏。
  若除显道神外,而要收吾者还早。汝不收吾,吾怕要收汝子孙矣。”主人曰:“菩萨以不正咎吾,吾究有哪些不正者?”狐疑曰:“汝之为人,欺弟年幼,偷私落己,存心不正也;谋李姓之妻以为妻,娶妻不正也;前妻有子,逐之在外,待子不正也;后妻有子,任其辱骂,长上教子不正也。有此数不正,乃招吾神之不正,汝不自怪,反怪吾哉!”主人曰:“以汝之言,来住吾家许久乃去?”狐疑曰:“我之去日未有定期,除非得晤吾师,吾即去矣。”主人曰:“汝师为谁?”狐疑曰:“天上仙官,非人间俗子耳。”主人曰:“汝毋支吾,早去的好。”狐疑曰:“早去晚又来耶?”主人曰:“吾与汝言,汝如肯去,吾以牲酒炬帛送汝。汝如不去,所聘高人一至,必将汝躯收入净瓶,难以得出。”狐疑曰:“尔常夸尔所聘高人,吾倒要待彼来兹,与之一试道法。如不胜彼,吾即去之;如彼不胜吾,汝家愈遭吾害。”主人曰:“何害之有?”狐疑曰:“不惟焚汝居室,且将汝家人噬尽焉。”主人骇甚,趋入室内,问及三缄。三缄曰:“毋畏,有吾在此,无论天妖地怪俱能收伏。汝去与伊说,有人会汝。彼问何人,汝言碧玉山中恶妖所擒者。彼问在何地,汝言不知。如再问时,汝言已向南岳而去。”主人果出,一一言之。狐疑曰:“此人安在?”主人曰:“已游南岳去矣。”狐疑泣曰:“是即吾师也,恨吾未遇之耳。”三缄见狐疑尚有念师之情,乃出堂中,向龛内询曰:“汝识吾乎?”狐疑见是三缄,翻身跳出龛来,跪地泣曰:“自师为恶妖所擒,弟子在碧玉山驻了数日,未见影响。复上峰头密密访寻,亦无动静。不得已而转归山麓,诸道兄又不知所之,弟子一人无有侣伴,乘风空际,四下云游,俯视此家常有黑气出于室外,因而入宅享点酒牲。孰意与师相遇于是。”言罢,大哭不止。三缄曰:“师自下山时,不见诸徒所在,心思耿耿,茕茕独行。来至古铜镇中,突遇此家少年聘吾收怪,不料即是尔也。师今有尔,师心稍慰,以下弟子沿途访之。”言此,主人携狐疑手而谓之曰:“尔在龛上一言一语,甚是惊人。吾以为非系三头,必属六臂,今一相见,犹然人也,可惜食吾牲酒如是之多。”狐疑曰:“尔以牲酒享吾,还不是各得一半。”主人曰:“享尔几许,尔食几许,何得一半?”狐疑曰:“享吾牲耶,汤为尔食;享吾酒耶,瓶为尔有,非一半而何?”主人笑曰:“如是说来,未免亏负尔矣。”狐疑曰:“自此又让尔去为神,有胡不可。”三缄曰:“闲言休讲,吾将行矣,弟子可谢主人。”主人苦留一宵,师徒次早不告而去。
  离了古铜镇,直向南岳而游。狐疑曰:“弟子幸得遇师,不知西山道人、三服、弃海、椒蜻二子、狐惑、乐道以及野马等散于何所?”三缄曰:“如其同集一地,一遇无不遇之。如其各散一方,则恐难于相聚。”狐疑曰:“聚有奇缘,散亦多奇事。如碧玉山内无是恶妖,师徒分别何从?若弟子只想沿途讨点酒食,何期遇师于此。”三缄曰:“岂止聚散,天下事每每有出人意外者。”一师一徒正谈论间,翘首望去,遥见两山高耸,野雾迷蒙。三缄曰:“此山好似碧玉,不知何名。”访诸行人,皆曰:“双峡山,山多梅花,五色俱毕,每到十月,读书好游之士,常携酒来此赏雪观梅。石壁诗词所题甚多,古称为梅峡,今仍其名焉。”三缄曰:“峡中若何形象?”行人曰:“内有小溪如蛇,消纳山水,溪之两旁一带默林,居民最众。中一市镇,名落梅溪,坐贾行商多于此集。”三缄问罢,直向峡口而来。刚入峡时,日已西逝,师徒竟到落梅溪内,觅一旅舍居之。
  次早,三缄出舍仰望,前山壁立,梅花万树,嫩叶垂青,后山亦然。三缄暗思:“此峡深长如是,真地之变化莫测者也。”因于无事时,命狐疑同步前山之顶。左右环顾,烟火连云,绣壤层层,不知几千万亩。前山视已,又至后山,但见碎石纵横,恰似鱼鳞,入眼如笋。山下村郭虽不及前山平坦,然而小峰罗列,秀色可餐。三缄观望多时,慵于玩赏,逞步归市。甫至落梅溪外,一少年来自当头,望见三缄立而视之,若欲有言而又畏误认其人之象。三缄思在诸子,未暇观人。狐疑见少年情形,思及少年容貌,而暗与师言曰:“此少年见吾师徒,似有所言而中止者。弟子细细思之,其人非他,乃富良村之人妖号『紫光』者也。”三缄曰:“既是人妖,可呼之来。”






第四十七回 紫泉洞獐妖避席 赤水江鳖怪离宫


  狐疑奉得师命,乃向少年而呼曰:“尔富良村之紫光耶?”少年曰:“是矣。”转询狐疑曰:“尔其收人妖之师徒乎?”狐疑曰:“然。”紫光曰:“吾骤遇之,见其形容,似曾相识,意欲近前问讯,又恐误认焉。尔不呼吾,吾亦将询之矣。”狐疑曰:“尔可急来,吾师唤尔。”紫光喜,即随狐疑来见三缄,俯首再拜,曰:“前承道长指示,顿开茅塞,刚知回前稍尽孝思,不幸父母双双牀头病卧,参苓罔效,叩祷无灵。吾莫如何,割股救之而病始起,只冀双亲多寿,好尽子职。孰知竭力事奉,甫至两载,忽于去岁相继而亡。待至没后,思之方悔,从前之恨父母,薄父母,忤逆父母者,所为尽都昏昏,而今欲事奉,以无由此罪伊于胡底,恐他日没去,难见阎罗矣。左思右维,惟有苦诵《黄庭》,修成大道,俾吾父母同享仙福,那时大罗天宫重新尽吾孝行,或可不愧于为子。然心心念念虽在《黄庭》,指点无师,亦属空想。故将吾家田土概佃于人,不辞千里迢迢,来寻道长。以前日迷障为道长破之,入此道门,亦望道长传之也。”言罢,大哭不止。三缄慰之曰:“只要尔心真一片,不辞劳苦,吾必传尔入门之方。”紫光闻言,拜舞在地曰:“承师收录,弟子如劬劳得报,恩戴不忘。”三缄用手扶起,同入落梅溪内,结缘数日,异地云游。
  却说三服自野阁分散后,遍求仙真以救其师。怎奈仙真难遇,几次到碧玉山上探师消息,形影渺然,以为三缄被恶妖所吞,大泣而去。孤身只影,甚属无聊。每到晚来,访得古剎,安身其内,想及师徒同行景象,不禁潸然泪下。自此靡有定向,飘飘荡荡,随其所之。
  且说南岳之东一带荒山,人迹不到,荒山内一古石洞,名曰紫泉。洞外崖畔一孔,水从中出,色如胭脂。洞下一池,宽大广袤,紫泉流入丝毫不泄,而池亦弗见其盈。掬而食之,味甜若蜜。洞内修炼成仙,去后题名于壁上者有六七人焉。其后修道无人,被此山妖属互相争夺。是时洞内乃一老獐霸占,此山之水木精怪,无敢与敌,让彼独居。
  一日,三服乘风遨游,游至紫泉山,见一女妖紫服黄裙,石台独坐,以首仰望,似有所思。三服按下黑风,直坠其间。
  女妖见之,不避亦不畏。三服询曰:“尔何妖物,在此胡为?”女妖曰:“吾乃是山女蟒,在紫泉古洞苦苦修炼已数百年。前日老獐精忽来夺吾洞府,与战不胜,将吾逐出,至今修炼无所,常在此石台盼洞府而兴思,徒怀怅望已耳。”三服曰:“老獐精乌得无故而夺尔洞府哉?”女蟒曰:“前山红垣洞中有一男蟒,强吾与配,吾不之愿,彼则兴起戎兵,与吾相战。战吾不过,又搬左山洞里毒蛇老妖,亦不胜吾。二妖不服,同去四百里外石钟洞内搬来老獐。獐精法高,吾所不及,被彼擒着,惨受鞭笞。吾不敢恋及紫泉,因而出洞,獐精乘便占住于此。吾心恨甚,每日去寻男蟒,战至数百合,他日被吾吐纳宝珠,打伤左目。彼畏吾常与之斗,托万花洞紫榆花妖,去劝獐精将洞还吾。孰意獐精怒詈之曰:『尔贪女蟒花容,强以为妻。女蟒守贞不字,尔仇记胸次,搬及毒蛇,日日战之。无如法力甚低,不能胜彼,始至吾洞屈膝求吾。吾费万苦干辛,逐去女蟒,尔仇已泄矣,而今又下说词,劝还洞府。吾岂尔手下士卒,任尔驱使呼?』男蟒无言,且被獐精吊于洞门,鞭抽数百,此际伤痕溃烂,转侧呻吟,兼吾日骂洞前,已不堪夫罗织。”三服曰:“此正如世之求恶人以治恶人,后反为恶人所治者。吾的问尔,老獐有何宝器,尔能不胜耶?”女蟒曰:“老獐所侍者,金抓也。”三服曰:“金抓模样若何?”女蟒曰:“彼于对敌时,持抓一绕,不怕尔乘风驾雾,高至百丈,此抓能伸百丈,远去百里,此抓亦能百里。吾身皮肉曾被抓去数处,险为所毙焉。”三服曰:“尔今日且去搦战,待吾与彼试试高低。”女蟒曰:“恐尔不胜,连累于吾。”三服曰:“如败下风,逃至别山洞中,亦可修炼。”女蟒曰:“如是尔将身躯隐老松下。吾去搦战,败向此投。獐精恃胜追来,尔以逸待劳,出而战之,看能胜否。”三服然其说。
  女蟒紧扎衣裙,驾动妖风,直向紫泉洞,叫骂老獐曰:“尔代人争些闲气,与吾为仇,吾怕男蟒苦将尔拿来供奉,还是未得好报。吾于今日誓必与尔决一死战,即丧尔手,也不怨之。”老獐闻女蟒叫骂,震怒而来。女蟒手持吐纳宝珠,与之接战,战约数合,老獐金抓亮出,光明闪烁。女蟒知抓厉害,乘风而逃。老獐追至松树之旁,三服上前,持锤挡着。老獐舍却女蟒,与三服力战,暗取金抓在手,劈面击之。谁知三服无形,抓落空处。正在着急,三服乘势一锤打去,恰中彼之臂心。
  老獐大叫一声,逃回洞内。三服追至洞外,叫骂不已。老獐歇息片刻,复出与战。看看力难支持,惟将手内金抓横顺乱扫。
  三服乘隙又是一锤,老獐见锤势凶猛,欲退不能,接连被锤击了数下,胆已碎矣,于是乘风败向本洞而去。三服不舍,随风追逐。老獐回首,婉言哀乞曰:“吾已避席远遁,愿将紫泉洞让尔居住,尔何苦苦追吾乎?”三服曰:“前山后岭,只言尔为第一恶妖。今日遇吾也不能敌,可见恶人还有恶人磨矣。吾明告尔,吾居紫泉洞中,尔须统领群妖,每日来洞朝贺,吾方释尔。”老獐诺之。三服曰:“自明日起,如有间断,吾必逐至尔洞,要尔性命焉。”老獐曰:“大王吩咐,敢有不从。”三服见獐精已降,乘风回洞。女蟒早至洞外远远相迎,见三服归来,展笑嫣然,百端献媚。三服曰:“洞已为尔复转,尔将何以置吾?”女蟒曰:“尔安居洞内,妾任奔走之劳。如不以异物是嫌,愿为尔配。”三服摇首曰:“吾有师命在身,何敢再入色界。”女蟒曰:“贪民间女子,是谓丧德,不可为之。若吾异类修成,自愿配君,以为一生保障,即尔师得知,亦属无妨。”三服曰:“夫妻二字,吾实不敢,不如与尔结为道门兄妹,俟访得吾师,导尔拜在门墙,苦修正道,以成正果,岂不美哉!”女蟒曰:“如此高攀道兄矣。”遂入洞府,同拜天地,暗拜三缄。拜已,三服传女蟒以入门之方,潜修不出。
  老獐自是果统群妖,日日来朝。每朝之际,洞外山精水怪拱立如麻。
  三服登台谕及群妖曰:“尔等身为异类,皆前世罪孽多多,所以坠入三途,罚为异物。今宜醒悟,为尔好妖,不可扰害良民,以干天怒;不可彼此争斗,各怀毒心。日在洞中,总思恩报父母,德酬天地,纵异类父母,不能饮食奉之,亦当心念怀之,即是尔等孝行。”群妖闻说,皆曰:“妖王教谕,愿洗心敬听。”从兹日日与之讲论,而前后山洞左右崖壁之妖,喜得妖王开彼迷途,尽皆鼓舞欢欣,在洞修炼。虽樵人入此,亦无惊恐,皆三服之所感也。
  至弃海自分散后,归得南海,朝见父母。龙君询曰:“父命尔投师虚无子,何故而返?”弃海将碧玉山之事详告一番。
  龙君曰:“虚无仙子奉旨降世,乌能为妖所伤。以父思之,定被仙真救去。尔须毋背师命,遍地访寻可也。”弃海应诺,告辞父母,去寻乃师。乘着风车,飞过海岸。东海西角,忽来青风一缕,烟雾之内立一女子,紫服红裙,忽忽飘飘向西坠下。
  弃海风车催动,亦向西角迅速坠去,恰与女子相对焉。女子笑而询曰:“尔何妖也?”弃海曰:“吾乃南海龙君季子,巡查海外水族,如有扰害民间者,回奏龙君,速命连大将军统兵征讨。如见上怒自来认罪者,立杖放归,以警下次。”女子曰:“不知太子临兹,贱妾未能远迎,望祈恕罪。”弃海曰:“尔属水族何妖,欲向何往?”女子曰:“妾海西蚌女也。”弃海闻是蚌属,转询之曰:“海东珠光是尔何人?”蚌女曰:“珠光系老蚌水桃所出。妾系玉屑蚌母之女,名曰海涛,家住海西,历数十世。吾母恪守龙君之谕,常护往来舟楫,颇有功勋。龙母封为玉屑龙仙,管辖海西一带水族。妾今至此者,领得母命,欲过小岛为吾姊祝寿耳。”弃海曰:“尔姊又适何族耶?”蚌女曰:“妾姊适红袍老虾之仲子虾轮也。”弃海曰:“尔归告尔母,言吾驾至,须排执事前来接吾。”蚌女敛衽而退,入宫报之。玉屑龙仙忙呼众女,排列彩旗百面,分开水道,向岸而来。弃海极目,凡属执事以及音乐部中。概系女流。紫盖之下立一老母,冕旒龙服,见了弃海,俯伏在地。弃海扶起,同入蚌宫。玉屑龙仙朝拜已后,大开筵宴,宾主同饮。
  正畅饮间,突来三五蚌女,戎行装束,跪于座前,禀曰:“赤水江黄沙岸侧有一老鳖,扰害村里,奸毙妇女十二人。小婢奉命巡查,得是消息,望仙定夺,靖此妖氛。”玉屑龙仙当即离席,坐于中堂高案,诸蚌女排列左右,敲动云牙玉板。宫外蚌女无数,持戈带剑而入,跪地禀曰:“龙仙击动玉板,传吾辈何事?”龙仙曰:“巡查蚌女报黄沙岸上老鳖为乱,此地系吾旨奉龙君所管辖者,有兹孽障,安能容之?命尔晶光为帅,瑞光先行,领蚌兵三千,竟抵老鳖巢穴以问伊罪。如其知罪自降,与吾束归,送至龙宫,待龙君发落;彼如为厉,与之大战,不破巢穴勿休焉。”晶、瑞二光领命而出。弃海曰:“蚌宫点兵,素所未睹,吾欲一往,看看威风何如?”龙仙曰:“吾宫尽属女流,即有武艺,而形容皆巾帼气象,有何可观?”弃海曰:“粉黛英雄自古有之,吾且一览行伍。”龙仙曰:“女子行兵恐为所笑。”弃海曰:“不妨。”玉屑于是嘱宫内女子曰:“太子欲往较场观兵,尔等将宴暂撤。”女子诺。
  玉屑即命排设执事,与同弃海来至较常鼓擂三通,海角三吹,晶光头插凤尾,躬披彩甲,飞身坐于点将台中。瑞光紫甲黄盔,打了一恭,侍立座右。晶光持笔先点前后左右四营女子,个个耀武扬威,行伍整齐。点到中营,尽皆行走如飞,跃跃欲试。点毕,海角连天,瑞光跨上海马,众女拥护而去。晶光下座,拜了龙仙、太子,亦跨海马而去焉。玉屑曰:“女儿当戎,笑煞太子矣。”弃海曰:“人人威武,虽男子不及也。”无何兵已去远,转归宫内重饮酒肴。饮至三更,海鹤飞鸣,蚌女持灯,导入室中安宿。晨光初出,玉屑复设筵席,拱候太子。
  弃海不言谢,亦不辞行,流连蚌宫,欲听征鳖之师胜负何若。
  玉屑日日陪饮,以臣下之礼自居。
  晶光自领本部兵将来至沙岸,扎下大营。老鳖闻之,亦统鳖子鳖孙对营排立,吼声谓曰:“蚌家兵将,欲向何往?”晶光坐于点将高台,亦疾声答曰:“凡属水族,皆为龙君管辖,以称臣于龙君也。龙君吩谕之事,宜敬体之,不敢有违。尔何不体上意,奸毙民女十二人。吾今奉旨来兹,问罪于你。尔如自认其罪,自行捆束去见龙君,吾辈竭力保之,不过杖责归洞。
  尔如不服,背逆东海,大兵杀入巢穴,定将尔家眷属一概诛戮,不留余种。尔其自裁。”老鳖笑曰:“吾以尔兴兵他往,不意至此与吾决战。莫谓尔蚌氏兴兵,即南海龙君亲领将帅,吾亦不畏。尔且拭目以俟,他日羽翼养就,吾还要夺取东海以为鳖宫。”晶光曰:“吾以好言告尔,尔反如是胡涂,真天杀孽种也。”老鳖曰:“尔家趋炎附势,动辄以龙君为恃,抬天子而压诸侯,吾甚羞之。吾劝尔蚌氏,与吾无仇,早归本洞。如执迷不悟,必欲与吾决一雌雄,吾定破尔营,将尔这些女兵抢掠过来,配及吾家孙子,中有至美者,待吾选得四五以作宫妃。”晶光怒曰:“吾知老怪不服龙君管辖,先行与吾擒之。”瑞光持剑上前,直刺老鳖。老鳖不慌不忙,手举双锤,两下相战。
  战未片刻,老鳖口吐黄气,气内一珠如漆,盘盘旋旋,直向瑞光头上坠下。瑞光将身闪过,此珠接连又下,闪至数次,躲之不及,竟被此珠将左膀打伤。瑞光痛不可当,乘风而遁。
  晶光见瑞光已败,手持定海花枪,逞步前来,怒与之战。战到十余合,晶光口吐白气,气内一珠如火,向老鳖坠下。老鳖卖过身儿,腰间取一黑囊,抛向空中,托着红珠。囊内飞出铁沙无算,坠下之际,其大如斗,晶光亦受重伤而逃。老鳖乘机愈催铁沙,将晶光女兵折去大半。晶光所剩兵将,不能稳住沙岸,撤去行营,由沙岸左边至一小岛屯扎。瑞光逃至南角小岛,亦聚残兵,竖立营寨焉。晶光忙命女兵三人,连夜奔回蚌宫,禀之龙仙玉屑。
  玉屑惊曰:“吾兵大败,宫内无有能将,如之奈何?”想量逾时,计无所出,只得击动牙板,亲登将台,又点女兵。弃海来至演武厅前,细问其由,始知蚌兵败绩,因言曰:“龙仙此次亲征,谁为先行?”玉屑曰:“吾宫惟晶、瑞二光道法高妙,孰知老鳖厉害,亦不能敌。吾之亲征者,誓以一死报龙君也。”弃海曰:“龙仙不必忧心,此次吾作先行,以战老鳖。如不破彼巢穴,誓不回尔蚌宫。”龙仙闻言,大喜曰:“若得太子一行,吾兵不患不胜。”于是三吹海角,女兵旌旗遮道,浩浩荡荡,直向赤水江杀来。






第四十八回 湖心亭与人说鬼 江月镇化世弹琴


  玉屑龙仙领一队女兵,来到赤水江边黄沙岸上,将营扎定。
  海角频吹,晶、瑞二光遥见沙岸旌旗密密,杀气腾腾,知是龙仙领兵到此,忙统本部兵将亦向沙岸而来。入得中营,拜见龙仙与弃海曰:“老鳖道法厉害,吾等连败二阵,折去女兵无数。
  非不用力,实系战彼不过,望龙仙恕之。”龙仙曰:“败胜兵家之常,有何罪款。今日太子愿为先行,尔二人各领女兵,同去掠阵。如老鳖势败,齐齐掩兵杀去,不破彼之巢穴不归也。”二光领命,各将行伍整饬,以待鳖妖。龙仙身坐营中,请太子计议曰:“今命何人前去搦战?”弃海曰:“仍命瑞光前去叫骂,吾隐旗门以内,彼如来时,出而擒之。”龙仙依计,遂命瑞光讨阵。
  瑞光率及本部,击鼓摇旗,直抵老鳖洞前,大声叫曰:“洞内鳖子鳖孙,快快归降,免汝一死。如再逆命,打破巢穴,杀绝尔家眷属,休怪无情。”老鳖子孙报入洞内、老鳖怒极,趋出洞门,见瑞光而大骂曰:“败兵之将,知鳖老子厉害,理宜隐身归尔洞中,鳖不讨蚌,蚌不讨鳖足矣。即鳖老子奸淫民间妇女,与汝何干乎?”瑞光曰:“东海内外皆龙君管辖,一切水族皆其子民,尔乃背逆龙君,害及生灵,例应当诛。龙君下旨破尔巢穴,绝尔子孙,实其自取也,夫复何尤?”老鳖闻言,大怒曰:“尔不服鳖老子威风,尽管杀来。”瑞光即举金光宝剑,向老鳖刺去。老鳖以双锤夹着,仍复口吐黄气,气内黑珠在于半空,圆转欲坠。瑞光知此珠厉害,将头一压,乘得海马,竟回营中。老鳖笑曰:“以此无用女将,都敢与鳖老子相战耶?”言已,乘势驰追,鳖子鳖孙耀武扬威,一齐掩杀。
  老鳖追至营外,辱骂百端。弃海手执打妖鞭,由旗门出,化作虎须龙首,挺立吼曰:“龙君有何薄待尔等,为甚不遵王化,扰害良民?龙君发兵前来,应宜倒戈投降,自认其罪,而乃反与东海对敌,是目中无龙君也。这有何说,待吾取尔首级,诛尔子孙。”老鳖不服,以双锤打下。弃海举鞭播之,老鳖立站不牢,双锤已失其一,心中着急,方欲躬身拾锤,又被弃海一鞭,老鳖接应不遑,倒退数十武。弃海曰:“吾谓尔有几大本事,乃一粗鄙之夫。”言犹未已,老鳖口吐黄烟,黑珠闪烁,直坠弃海头上。弃海手执盛水宝瓶,望空抛之,海水喷出,珠光顿熄。水喷后,向珠一吸,珠已吞于瓶中。老鳖又将黑囊抛来,欲以铁沙伤及弃海。殊知铁沙刚坠,弃海将平波宝扇煽之,化为灰飞而去。二宝已失,老鳖势将败下,晶、瑞二光兵将齐齐冲杀,鳖兵大败。老鳖无路可逃,驾动妖风,腾空远遁。弃海亦驱风追逐,不即不离。老鳖无可如何,不得已而跪于弃海之前,愿自认罪。弃海也不言语,擒回黄沙岸老鳖所住之黄沙洞中。蚌兵是时已将老鳖子孙尽行捆束。
  弃海归洞,龙仙禀曰:“鳖吓子孙概已被擒,太子如何发落?”弃海曰:“老鳖造罪,延及后人,可将彼身以及子孙各宰一足,看彼艰于步履,若何作乱。”蚌兵闻说,持刃宰之。
  一一宰余,又出洞外。老鳖离洞,自悔不应命傲东海,致有今日,回顾子孙尽皆失去一足,愈加悲痛。于是缓缓行至海角偏僻之地;养此足伤。弃海见鳖怪洞府颇可习道,因命玉屑带兵归去,己在黄沙洞内居住焉。
  又说椒花子自离碧玉,思念三缄待彼恩深,常常悲泣,又兼与蜻飞分散,遍寻不遇,只得四处查访三缄。一日访到湖心亭前,翘首仰望,见亭在湖之东岸,高耸数十丈,倒映江心。
  椒花子乐之,即隐身上层,日将三缄所传暗暗学习。
  亭侧有一贫儿名蒋悦者,年仅十四,生性颇孝,奈家贫如洗,无以奉亲,日日乞丐乡村,养彼父母。时当岁晚,人人争办迎春之物,蒋悦将所乞饭食携归奉亲后,来至亭上,看看湖水,不禁有感而歌曰:“湖水清清,豁目爽心。见只见微波万顷,量一量绿水千寻。好似那仁人度人,好似那父母恩深,如何成此妙境,若大经纶。只恨他为沟为壑,浅狭堪轻,直如我贫儿无力奉双亲,徒落得沿门乞丐过光阴。伏腊时人人熟煮洞庭春,惟我如那水成冰,泪儿直向肚中滚,更比湖水深复深。”歌已,仰天大叹曰:“可恨世上富家儿郎,每多忤逆行为,我若稍有余银,总要把劬劳之恩报尽。”言罢,喊了几声:“天呀,天。”椒花子在上层亭中,听得孝亲之言恳切,孝亲之念纯诚,因思是人亦属罕有,吾且化一老叟与伊言谈,看彼孝思真伪何若。如其真心一片,吾正得闲,何妨助之以全彼孝。计定,化为老翁,层迭而降。来到亭下,见乞儿身倚花墙望着湖水。椒花子假作咳喘,乞儿掉首顾之,见是老翁,忙忙倚立一旁,揖而询曰:“老翁何时来兹,小子未能拱候。”老翁曰:“吾来已久,身在上层,观望湖水潆洄,倒还好遣愁闷。”乞儿曰:“老翁有几子耶?”老翁曰:“吾运不佳,膝下并无子女。”乞儿曰:“翁家富足,若无子媳,小子父母膝下有吾,又甚困穷,天胡不平如是。”老翁曰:“尔何名讳?”乞儿曰:“姓蒋,名悦耳。”老翁曰:“年齿几何?”乞儿曰:“今岁已二七春秋矣。”老翁曰:“作何生理?”乞儿曰:“室如悬磬,欲耕种则无田土,欲贸易则乏资本,惟有每日沿门乞丐,以奉吾亲。”老翁曰:“尔在亭下所歌所叹,吾已得闻。贫至如斯,奚不为盗?”乞儿曰:“小子此日虽贫,前人清白家声,何可污秽?况为盗之辈,绝无良心,人人室中,必罄所有,无论孤独无依之叟妪,只徒彼得其便,窃取诸物,活彼妻儿,哪计他人死生。且家中匿盗,必多奸淫,一旦露出行藏,王法条条,禁诸监卡,将父母遗体丧失于刑罚之下,其不孝也实甚焉。没入阴曹,阎罗定罪,难免剜心宰手。生而辱及父母,死而罚变兽禽。吾虽困穷,宁可乞食,断不为盗以污三代也。”老翁曰:“既不为盗,何弗痞骗乡邻?”乞儿曰:“今世受贫,皆前生所造恶孽太重。是他人富有,皆前世所行善事甚多。是尔即痞之骗之,不过得彼一二,彼心忿恨,势必日日咒骂,怨气冲天,上天厌之,岂不反折今生寿禄。吾闻一饮一啄,皆属前定,此生贫困已极,敢又逆天而行乎?”老翁曰:“痞骗亦不可为,何不弃父母而他适,俾尔一身一口,逍遥自在,免使父母累尔哉?”乞儿闻之,潸然泣下曰:“是何言也。父母生儿,极尽抚育劬劳,无非望其成立,以养老境。儿方强壮,即便抛去,畴顾父母饥寒,如此作为,不但不得逍遥,反恐遭诛于雷斧。”老翁曰:“彼此俱不可为,尔又何以奉亲?”乞儿曰:“吾愿沿乡乞丐,欢承菽水,不失为清白好人耳。”老翁曰:“尔言如此,真是少年有志者。吾欲助尔以孝亲之用,不知尔心愿否?”乞儿曰:“老翁垂怜,欲成我志,只要身亲不辱,何弗愿为。”老翁曰:“吾之辅助于尔者,自与尔清白之名无碍也。”乞儿曰:“如何?”老翁曰:“尔见有鬼缠之家,尔去驱除,何愁乏用。”乞儿曰:“吾无法术,焉能治鬼?”老翁曰:“吾言如何治,尔即如何治,无不灵应。尔于明日暗暗寻访,访得时来此会吾,吾有隐身法儿与尔同往,将鬼驱去,谢礼尔得,讵不有以养亲而不必乞丐乎?”乞儿曰:“家被鬼缠,冀人驱遣,此事固无碍于品行,但谢礼须任其以所乐出,亦不可过为强之。”老翁喜曰:“仁人之心,真可以驱除邪鬼也。”言谈及此,日将西坠,乞儿恐亲悬望,辞翁归家。
  次日,携篚执杖,至双亲榻前而言曰:“父母请卧片时,孩儿乞丐去矣。”出了蓬户,沿乡而去,来至司员外门首,挺立索食。员外家人詈之曰:“尔者乞儿,不知时务,员外家中一子险被鬼缠死矣。员外忧思不暇,岂肯施济于尔?”乞儿曰:“被鬼所缠,胡不驱遣?”家人曰:“已请过多少高人,驱之不去。”乞儿曰:“尔与员外说,吾能驱之。”家人果报员外。
  员外喜甚,即命请入。家人出谓乞儿曰:“员外请尔,可随吾来。”乞儿曰:“吾且归去,下午即至。
  言已驰归家内,供了父母饭食,来到亭前,老翁已在其间。
  乞儿曰:“小子访得司员外一子为鬼缠害,吾许以下午为彼驱之。”老翁曰:“如是尔志可成。”当隐身躯,与乞儿至员外之室。员外迎入,款以酒食,曰:“尔能治此鬼魅,吾愿谢金二十,决不失言。”乞儿曰:“治鬼是吾祖传,有何难哉。”移时酒罢,乞儿燃点香炬,假为作法,室内鬼声大叫,骇人听闻。久之,老翁谓乞儿曰:“鬼去矣。”乞儿与员外言之,员外留宿一晚,其子之疾果然痊愈,谢金而回。自兹一倡,凡遇鬼缠者迎请不绝,乞儿得以富足,椒花子亦在此亭修道焉。
  至于蜻飞子,自分散后寻师不得,东走西窜,来在江月镇中,暗自思曰:“吾师云游天下,与人除害,广积外功,吾不免在此市镇唱些良言好语,以为世劝,速我功行。”意计已定,遂化为瞽者,白须白发,手捧瑶琴,绕市唱曰:“叹世道,想世情,世上人儿甚气人。也有父母不知孝,贪嫖贪赌费钱银;也有兄弟不和顺,听信妻言好忿争;也有朋友全无信,谁是一诺在千金;也有宗族不知睦,灭了脉派源流根;也有乡邻兴词讼,不争田土即坟茔;也有夫嫌妻丑陋,也有妻嫌丈夫贫。纲常灭尽真可恨,还在世上耍豪英。吾劝尔,五伦要克尽;吾劝尔,善事要多行。存阴功,遗子孙,自然五福向门盈。”每抚一琴,泣然流涕。
  在镇十余日,所化者不乏其人。他日抚琴之际,一中年壮士向蜻飞子问曰:“尔唱劝词,倒也中听,能下乡里劝人乎?”蜻飞子曰:“但恐无人敬听耳。如肯敬听,吾则焉有不去。”壮士曰:“如瞽者肯行,吾导尔至吾家中,劝化几日。”蜻飞子曰:“何时去耶?”壮士曰:“即行亦可。”蜻飞子于是将琴收下,壮士牵之以手,曳踵而行。行至其家,设筵待之。筵毕,壮士曰:“今日憋矣,明日鸣钟传齐是乡女男,听尔抚琴一劝。”蜻飞子曰:“可。”是夜安宿斗室,三更后忽听室外莲瓣声响,蜻飞子以为主人女眷往来,不在意内,暗将师传大道次第习之。正用功时,室门自开,半露美女颜面。蜻飞子睨视,非人间妇女,乃一妖也,仍复凝神瞑然趺坐。女妖视得蜻飞子亦属妖部,将门掩去,从兹寂静不闻其声。
  天晓,壮士呼门,蜻飞于整衣而出。早膳餐罢,壮士命人传钟,齐得女女男男在于家中,两旁坐定。蜻飞子身居中座,捧着瑶琴而唱曰:“世间有男必有女,阴阳和合始有人。男子固然有干道,女子亦地尔素行。操中馈,奉生身,和待弟妹喜亲心。出了嫁,妇人身,柔顺二字是本根。孝公婆,敬夫君,好教儿女在家庭。有无莫忧气,勤俭自然把家兴。世间虿妇女,真真不像人,好穿又好食,不作公婆丈夫尊。稍打骂,去悬绳,骇公婆,与夫身,投娘家,把气争,惯成一个老妖精。在生日,遭雷霆,死去还要受重刑。那时节,悔不赢。不如趁此好尽心,生而荣兮死亦荣。”此曲奏余,人人争夸唱得绝妙。
  蜻飞子微睁双目,见昨夜妖妇亦在人中听琴,暗思:“这妖不知落在谁室,室而有此,人口必为噬尽;若不除却,枉吾劝世以积外功。”思而又思,转视妖妇洋洋自得。蜻飞子忍不住除害心肠,突起身来,走在妇女之内,一手扭着妖妇。妖妇詈曰:“尔以捧琴劝世,为何将吾扭着,莫非欲奸老母耶?”乡人见此情景,多有不服,各执拳头力击之。蜻飞子任彼拳击,绝不松手。乡人拳如雨点,交加打下,扭作一团。蜻飞子无可如何,释去妖妇。妖妇得释,汗盈粉掉,痛詈瞽者。乡人曰:“大嫂请入,瞽者有吾等治之。”妖妇去,乡人将瞽者扭在壮士厅内。壮士怒气勃勃而问曰:“尔扭吾拙荆,意欲何为?”蜻飞子曰:“尔家此妇来路不正耳。”壮士曰:“如何不正?”蜻飞子曰:“别吾不向,尔家近日曾失几人?”壮士聆言,哑然不语。蜻飞子曰:“此妇乃妖所化,如不除之,吾恐尔家终无遗类矣。”壮士窃思:“吾妻自死而复苏后,三子二女已丧其四,死无别疾,惟喉中一孔,如爪掐之形,吾甚疑惑之。今为瞽者言明,令人愈生疑惑。”又想:“瞽者眼目不见,何知如此,此或异人指示于吾,未可知也。”因而假意向瞽者言曰:“他不具论,吾导尔仍归江月镇,迎来送往,亦理之常。”遂散去乡邻,亲送瞽者。
  送至半途,跪于其前曰:“吾因妻死,出外购棺,妻又还魂。儿女五人,从兹丧亡已至于四,死无别异,惟夜半时大叫一声,死后细视,喉上一孔如指掐然。此属何妖,祈瞽者指示。”瞽者曰:“吾观此妇乃蜘蛛所化,乐吸人血,最为残虐者。因尔妻没,尸骸被彼吞噬,转化其形以配尔。其意不惟食尔儿女,而且并及尔身。”壮士闻此大骇,恳祈瞽者救之。蜻飞子曰:“救尔不难,但是尔损人利己之心,奸诈盗伪之事,一一改尽,妖乃能收。”壮士曰:“吾愿改除。此妖究如何收伏?”蜻飞子曰:“今夜吾暗至尔家,尔指妖妇骂之,骂彼乃蜘蛛所成,盗食妻尸,化妻形容,伪配于我,是欲吞噬吾之儿女而并及吾躬也。妖妇闻骂至此,必化异形,吾自有法以擒之。”壮士叩首曰:“吾今速归,祈尔早临以收妖妇。”






第四十九回 过富山暗服芝草 行朱郭假冒土神


  壮士归,其妻询曰:“尔言瞽者他是何人?”壮士曰:“正人也,兼之能积口德,以有益于世焉。”其妻笑曰:“彼非人类,乃碧玉山之蜂妖也,君不可近,近则不利汝躬。”壮士曰:“明明是瞽者,何妖之有?”妻曰:“吾自死里还阳后,颇能明察庶物,尔如不信,尔试近之,恐将身陷是妖,那时悔之已晚。”壮士曰:“彼云尔是妖,尔言彼是妖,彼又与尔无仇,何独扭尔而谓为妖妇乎?”妻曰:“今日约集妇女,惟吾独美,彼殆恋吾姿色,而以妖妇骇尔。尔若将吾休出,彼必娶之。”壮士曰:“彼目不见,尔美何知?”妻曰:“目若不见,何于众妇女内专扭吾而不扭他人?此假以目瞽者,世人之变态也,尔何蠢不知察若是。”壮士得此一说,半疑半信,一时心思撩乱,欲却瞽者恐妇是妖,欲迎瞽者又恐瞽者亦妖。事正两难,而门外犬吠声声矣。
  壮士出视,瞽者已临,见壮士而言曰:“尔必为妖妇所惑也。尔欲聆妖妇言而拒我乎,抑愿聆吾言而拒妖妇乎?随在尔心,吾不相强。”壮士左思右计,想到儿女惨死情景,揖于瞽者,愿收妖妇以杜祸门。蜻飞子曰:“如是待吾显显道法。”壮士曰:“瞽者进吾室欤,其在外而收之耶?”蜻飞子曰:“吾在室外耳。尔各先归,不作颜色,亦不必辱骂,吾自有收之之方。”壮士入,蜻飞子原形化出,飞进室去。妖妇见得,躲藏无路,扭身一化,化为斗大蜘蛛,向壁奔逃。蜻飞子追及,力锥以股,顷刻丧亡。仍化瞽者形容,将蜘蛛拉来,交与壮士。
  壮士骇然曰:“若非瞽者,吾家无孑遗矣。”谢以礼仪,不受而去。自此一倡,常在镇中与人治妖邪之属。每日无事,捧琴劝世,劝后独坐静室,又常念及乃师,不知此时落于何地。
  岂知三缄自古铜镇率领狐疑、紫光,竟向南岳而行。路途之中思念弟子分散,音信渺然,默默不语者数日。狐疑曰:“吾师朝日沉吟不语者,莫非思念道兄诸人乎?”三缄曰:“师徒情深,焉有不念。”狐疑曰:“诸道兄背了师面,未必不还本性。如人人念师,乌得不遍访之;若遍访之,乌得不遇之耶?”三缄曰:“天下大矣,岂能遍访。”狐疑曰:“坦途将尽,前面一山挺立,似欲由此而上,不知是山何名。”三缄曰:“尔去访之。”狐疑奉命访诸村农。村农曰:“此名富山,宽大异常,其间境地幽深,甚属可爱。”狐疑访得,转与师言。三缄曰:“如此可向富山一游,或在兹相逢,亦未可料。”狐疑曰:“吾师无地不以弟子为念,真仁人也。”师徒言言语语,已抵山麓,寻途直上。山草绿绿,林木参差,上至山巅,坦平一洼,遥遥望去,一阁高悬。师徒来到阁前,仰视额上曰“绣绿阁”。阁中二道,一老一幼,相迎入内,安置廊西。三缄曰:“冒入宝阁,吾师徒消闲几日,即向别行。”老道曰:“小阁不堪入目,且无好斋奉敬,只管宽住数朝。”次早,三缄谓狐疑、紫光曰:“吾欲穷尽此山,尔二人愿去否?”狐疑、紫光曰:“弟子慵于步履,在阁习功,师去早回。”三缄曰:“如得佳境,不即归来,尔二人在此候着。尔莫谓吾向他往,即欲他往,断不能抛弃尔等。”狐疑曰:“准在是阁候师,师不归而弗行也。”三缄于是缓缓出阁,由南而去约四五里,已尽山南。自南转东有数十里之遥,未见涯诶。三缄管向前进,又行数十里,突入林树茂处,愈入愈深,愈深愈欲穷其境。复行十余里,人迹渺无,前一小山挡着去路。三缄以为此境穷矣,及登小山一望,依然坦阔如前。三缄行力已疲,趺坐片刻,天色将晚,自计难归,欲觅一石穴居之。
  下至山腰,忽见一小道童由山脚直过。三缄呼曰:“道童何往?”道童曰:“欲归阁耳。”三缄曰:“尔归之阁何名?”道童曰:“灵秀。”三缄曰:“阁内同居道爷几位?”道童曰:“无多,只吾师徒二人焉。”三缄曰:“吾自绣绿阁而来,天晚不能归去,欲借宝阁一宿,可乎?”道童曰:“一宿何妨,尔急随吾行之,不然其途不识也。”言已前导,不久已至阁门。
  其阁仅三两楹,而雅洁可赏。三缄拜见老道后,老道款以斋筵,宾主同餐。餐毕,老道笑曰:“吾阁榻少,道爷可于东楹木板上跌坐一宵。”三缄曰:“只要能蔽风雨,何暇图安。”老道导入东楹,果一木板如榻,排于壁左。老道曰:“榻不恭洁,望其恕罪了。”三缄告谢数语,趺坐其间。整顿精神,将十二重楼以及三关尾闾,上至昆仑之功,一一运用。大道层次点得明爽。
  功刚用毕,忽闻阁外人声嘈杂。有曰:“此物好好司之,如有差迟,得罪不小。”有曰:“今夜吾收取一二茎,以赐有道。”有曰:“彼还不能服兹,何可乱予?”有曰:“云游欠力,可以予矣。”言之俨然。三缄起身立于板上,从窗隙偷视,见四五伟汉席地而谈,争论不已。倏于月影内一道红光,坠地化为金冠男子,手捧文书一角。伟汉见得,跪地接之。金冠男子曰:“速命当方送交可也。”言已飞身而去。三缄视之,久不解所以,仍然趺坐,静气凝神。
  俄而阁门响亮一声,似有人缓款入户。三缄疑为本阁老道,启门出入,未介于怀。孰知其人竟入室中,三缄视之,乃一白发老翁,携笻而至。三缄起揖而询曰:“翁胡来?”老翁曰:“吾奉命来斯,与仙官一晤。”三缄曰:“所说何事?”老翁曰:“上天怜念仙官奔走劳苦,命吾送灵芝仙草与仙官食之,以壮精力,以助大道耳。”三缄曰:“灵芝生于何地?”老翁曰:“灵芝仙草无地不生,但人不识,即或能识此草,或隐或现,非其人亦不得而食焉。”三缄曰:“阁外之伟汉为谁?”老翁曰:“彼乃受上天虞工之命,管理山林川泽,一切宝物瑞木仙草,皆其所司。”三缄曰:“灵芝仙草司之有神,鹿能食之,此理何说?”老翁曰:“鹿为兽中之驯而伏者,所以得食。”三缄曰:“尔既命奉上天,送来灵芝,可呈吾一览。”老翁诺,于袖取出,敬呈三缄。三缄接过视之,青秀而香,把玩不置。
  老翁曰:“此草不可停留,得即吞食,乃有益耳。”三缄出位,向北叩首跪地而服,香气不断,味甜如饴。服后,自觉心清神爽,乃揖老翁而谢其奔走之劳。老翁不敢当,将欲辞去,三缄复留而询其族姓以及出身。老翁曰:“吾族云氏,名如镜,幼读儒书,幸服青衿一生,正直不阿,好敦孝友,没去阎罗查对,有功无过,奏请上帝封为此境当方。今宵奉命前来,送得仙官灵芝,真是三生有幸。仙官大道成后,还祈携带小神。”三缄曰:“吾后日果能诞登道岸,自当酬劳。”老翁再拜辞行,出门而隐。三缄自服灵芝后,神也凝结,气亦充足,于道大有所助。
  天光发晓,仍回绣绿阁中。狐疑曰:“吾师昨夜何地栖身?”三缄曰:“灵秀阁耳。”师徒住此又十余日,辞了老道,复向南游。三缄在途,谓及狐疑曰:“尔弟狐惑,不知散于何所。”狐疑曰:“吾弟心性素所深悉,断不反道败德,以玷师箴。”三缄曰:“狐惑投吾,颇能以习道为事,知其道必终得,吾故常常念之。”三缄之思叹狐惑者如此。
  殊意狐惑自碧玉分散,仍回本洞修炼数月,甚觉无聊,念切三缄,意欲遍世寻访。于是离了洞府,四处遨游。正逢夏日,池莲开放,思及师身,泣下潸然。东走西奔,来在一地,山壤皆赤。狐惑思曰:“黑坟黄壤,土色有分,此地如斯,在坟壤外矣。”路途奔走,亦不暇问是地何名,又兼大道未成,尚思口腹,久而力惫,欲得一所在以息其肩。转过坦途,有茅亭二三家,酒食俱备,狐惑即在亭内暂歇一时。
  久之,问及亭人曰:“贵地何名?土色如是其赤。”亭人曰:“此名朱郭,以地皆朱色而取之也。”狐惑曰:“所产如何?”亭人曰:“土色虽殊,而其所产,则与黑坟黄壤二而一焉。”狐惑询明所以,辞主出亭。瞥见亭东有山数重,层峦曲折,山处溪泉回绕,水声潺潺。洗耳听来,如琴如瑟,令人居此心旷神怡。有是佳山,真堪习道,况亭之前后皆属通衙,住此正好探师消息。即师之行踪不可得,或于道友能遇一二,亦未可知。然吾心虽欲在兹权为驻足,而一无恃处,饮食何需?
  暗暗沉吟,向亭之前后左右周详审视。但见青松翠柏,浓荫密布,愈觉可人。狐惑是时手舞足蹈,依依不舍,前行数武,一土神祠在焉。其内空空,无有神像,亦无牌位,谅是前之土神日远年湮,久废弃者。狐惑观望良久,猛然思及,吾不如假冒此老,庶几栖身有所,而访师有地。主意已定,身隐祠中。
  会逢马员外致仕归里,膝下一子年仅十六,已服青衿,员外常以大器期之。无如自任归来,倏然痴笑若狂,不知人事,予食则食,不歇箸,斗粟似亦可餐;不予财弗言饥,数日亦不索食。员外以为疾也,市之名医,迎请殆遍,毫无效应。又以为鬼也,名巫聘尽,而此子依然。员外无可如何,惟朝日痛惜而已。
  一日,员外闲游村郭,以消愁闷。看看红日西逝,忙然驰归,方过茅亭数百步许。狐惑知其家内有冤鬼缠扰,乃化一白发老翁,向前途缓缓而行。员外见其年近百龄,奇疾谅阅得多,因问之曰:“老翁贵姓?”老叟曰:“贱族胡氏。”员外曰:“胡公何往?”老叟曰:“前面黄姓家中子被鬼缠,痴笑不食,旁人荐得老拙为之驱除。吾以衰弱难行,不愿作此巫事。黄翁命仆以肩舆迎吾,吾性不惯乘舆,缓步去到伊家,略施法术,其子之疾立愈。今日黄公治酒,酬谢吾劳,故归之晚耳。”员外闻之,喜曰:“吾家一子亦是痴笑不休,聘尽巫医,绝无效验。不意翁有此术,敢请至舍,如吾子疾获愈,愿谢千金。”老叟曰:“何必言谢,只要员外不嫌吾术不精,暂且试之。”员外曰:“胡公自是高手。”言已前导,老叟后随。
  行约数程,老叟询曰:“员外府第可将至否?”员外曰:“前面绿杨千树,即是敝门。”及到重门,员外导入,设筵款待。筵毕,老叟曰:“吾且入令郎室内,看伊病体究竟如何。”员外即导入室,老叟极目,见一女娘坐于牀头,以手扪子身躯,则痴笑大发。老叟曰:“员外请出暂避一时。”员外出,老叟谓女娘曰:“尔属何鬼来缠此子?”女鬼曰:“吾乃员外丫结,名唤秋菊。因此子索果甚急,吾正不暇,予之稍缓,当被主母鞭抽数百而亡。吾今来此者,将以复吾仇也。”老叟曰:“尔仇可解乎?”女鬼曰:“员外妻死在阴曹,与吾对审数次,阎罗怒其残刻,打入三途受苦,吾心已遂。但恨此子昔日性情骄傲,累吾少年废命,故来相缠,以俾驱使奴婢之人作为殷鉴,免为奴为婢者受此惨刑耳。”老叟曰:“吾欲解释此冤,如何方遂尔意?”女鬼曰:“与吾焚楮二十提,吾即去矣。”老叟曰:“今夕不使此子痴笑,吾告员外,即焚冥楮与尔。”女鬼欣喜,出户而去。此子在榻,倏忽呼曰:“吾腹馁矣,快捧粥来。”连食数碗,其疾若失,举止如常。
  老叟见子疾已痊愈,将致病根源详述一遍。员外骇然曰:“吾今而知下人之不可刻待也。”遂向家中儿媳谆谆告之。忙命家人焚化楮财,以度女鬼。
  次早,复设筵席款待老叟。酒逾三盏,员外携金出谢。老叟笑曰:“员外知吾乎?吾非人,乃朱郭茅亭之土神也。公以千金谢吾,何不将此项银两培补吾祠。”言罢不见。员外惊讶良久,当即卜吉鸠工采材,另为修葺一祠。祠成,建龛塑像,演剧数日。于是土地之威灵四方皆知,香烟不断,杂牲豕首,争献者纷至沓来。狐惑在兹,享受弗尽矣。
  冬去春回,西山道人寻师不遇,乘风游览,来至朱郭,亦散步于茅亭。见得土地祠中甚是热闹,心疑妖属窃附土神之灵,试将阴眼偷觇,乃狐惑也。西山曰:“狐惑呆子,尚知灵附土地,以讨酒食,待吾戏之。”扭身一化,化为五岁孩童,手持香炬,入祠燃点,跪地而告曰:“土地土地,人人说你煞显神气,吾有所求,望你老人大展法力。”言此,连连叩首。狐惑暗思:“此位娃儿不过五岁,出口有些厉害,未必来掀吾摊子者乎?吾且听之下言何若。”孩子又曰:“吾之求尔土地者,无关紧要,因吾前劫死日,年才三十,后娶一妻仅十八龄,貌如花玉,吾心不舍。祈尔土地将彼引至此间,仍与吾躬配为夫妇,谢尔山豕一个。如三日内不能成配,吾必以牛便塞尔口眼,决不食言。”狐惑闻之,暗言:“这事甚奇,待吾再看孩子如何。”孩子立起身来,将土地望而又望,曰:“我似认得你,你莫非姓胡吗?三日之事好好调停,不然吾要来祠毁尔神像。”言已竟出。
  狐惑随后偷觑,孩子出祠数武,仍化为西山道人。狐惑向前一手扭定,曰:“尔来作难我土地老者耶?”西山曰:“特来试吓尔的道法。”狐惑曰:“闻尔所祈不情之甚。”相与大笑,携手入祠。狐惑曰:“自碧玉分手后,尔向何之?”西山曰:“仍归本洞习道,日日念切吾师,故又出得洞来,四方查访。不期与道兄相会,实是奇逢。”狐惑亦将己之行藏详细道之,二人悲喜交集。狐惑曰:“道兄不必他往,即在此祠住下,同访师身。”西山曰:“住之不妨,但恐参淡尔的饮食。”狐惑曰:“是地生意甚好,鬼怪缠人极多,就有十余土神,都发得过。尔住于此,我两个土地与人驱怪治鬼,怕还不暇耳。”西山道人知师踪迹一时难以寻得,遇及狐惑,亦不孤寂,倘师游至此地,何幸如之。打定主意,遂与狐惑同住祠内,以访三缄消息焉。






第五十回 游南海莲飞水面 充白帝霞卷空中


  三缄自服灵芝后,身康体健,行走如飞。与狐疑、紫光离了绣绿阁,直向南岳而投。不意歧路误行,久之南岳反在后面。
  三缄曰:“吾一心欲上南岳,以观此山胜景,如何反过于南岳之前?”狐疑曰:“必是前途误挂,但不知此去又向何之。”三缄曰:“可于是地访诸村人,访的确时,再走未晚,不然恐又如前途之误也。”狐疑曰:“师言不错,趁是地垂杨悬覆,师暂歇此,待弟子访之。”言已前行。
  行约数百步,遇一村叟,手持香具,来自当头。狐疑揖之曰:“敢问老叟,路由此去,所至何地耶?”村叟曰:“南海也。”狐疑曰:“此去南海,几日可到?”村叟曰:“不过廿余日耳。”狐疑曰:“南海有何景致?”村叟曰:“南海观音大士常常应验于此,焚檀拜礼者代不乏人。岸上紫竹青青,时有舍利金光,因人而见,间有莲花九品拥水而开,兼之海岸云霞变化莫测,诸般佳景,煞有可观。”狐疑曰:“近海一带有旅舍乎?”村叟曰:“先年无之,今因焚香者众,旅舍极密,或十里一店,或五里一亭,尤宜早投,否则不能尽容矣。”狐疑问罢,转回故处,细告三缄。三缄曰:“南海亦难到之区,吾等可向此一游。”紫光喜曰:“闻得南海虾如牛大,其须可作栋梁,吾去拾须一茎,以为没后之棺焉。”狐疑曰:“虾须大多软而不固,尔欲觅棺,可拾一巨蚌壳归家,不必工匠造作,以一半为停尸之所,一半为御土之用。厝在地中,日后产的孙孙肉在腹内,骨在外面,必要出些硕头人。”三缄曰:“闲言休讲,如到南海,须市香帛以拜大士。”狐疑诺之。
  师徒谈谈论论,不觉午去酉来,四山烟雾齐生,海底明月将出。三缄命狐疑急去寻一所在,以为栖身。狐疑果向前途,遇有行人便问旅舍,有告以前面即是者,有告以必历数十里始有之者。狐疑暗计,行人言词不合,吾不如驾起风车,四下遥观旅舍之远近有无,庶可一览而尽。当将风车驾着,直入云际。
  忽听风声大作,响似雷鸣,翘首望之,见一鸟翅如屏,展于空中,遮去天日。狐疑骇,急驱风车前奔,终难越此鸟翅之下。
  刚欲向左迅速而过,早被此鸟翅尖一逞,风车如纸飞去,斜斜倾坠,不知落在何方。看看天色已暝,心忙意乱,东奔西窜,故处难回,暂歇风车宿于荒野。
  三缄见狐疑不返,遂与紫光寻一村庄,以蔽风露。曲曲折折,寻得一第,师徒立于门首呼之。内一老母白发蓬蓬,出而问曰:“何人叫喊?”三缄曰:“吾乃好道者流云游至斯,无有宿所,敢借老母府第止宿一宵。”老母摇首曰:“前日我家宿一道士,次早不辞而去,将吾帐被概行盗之。如此看来,世上惟有尔等难惹。更有学习邪术,假道惑人,种种行为,久堪痛恨。吾闻呼声可悯,故出而问之,只言汝系好人,不料又是道士也。”三缄曰:“道士之类,有好有歹,何可一概相论?”老母曰:“以吾观之,凡学道人能以大道为重,而又好行善事者,百无一二焉。”三缄曰:“吾辈即不能以大道为重,断不至如前之道士盗汝帐被也。”老母曰:“念汝言词惨切,可进门来。”三缄喜,即与紫光随之入第。老母将茗献罢,款以野蔬山肴。食余安宿室中,牀榻颇洁,师徒趺坐,各炼其功。猛然响亮一声,一伟汉形容古怪,推门直入,向三缄而言曰:“汝休管吾事,冤冤相缠,自有前因。”言已出户而去。紫光曰:“此系老母何人,粗鄙乃尔。”三缄曰:“不必管之,各行其是。”紫光行路辛苦,道未习周,倒榻而眠。
  三缄将功用后,闲坐于榻。忽听内室中女眷喧哗,不知为甚,又听老母慌促言曰:“莫忙,莫忙,即要接去,再缓三五日,吾将妆奁等件些须办点,来接不迟,潦草如斯,若何接法?”老母说已,复听一少女哀声哭曰:“我不去,我不去。”说了两言,鞭扑之声达于门外。少顷,少女就曰:“就去,就去。”言此,四下寂然,大起狂风,老母悲啼不止。
  三缄异,出问老母。老母曰:“吾一孙女年十七龄,父母早亡,吾抚成立。倏得奇疾,常常痴笑,久之病笃,四体支离。
  费尽药资方获痊愈,不意前日痴笑又作。吾暗偷觑,乃一男子与吾孙女并肩为戏。吾刚詈骂,彼手一指,老躯当即昏绝,人事不知,及至苏来,男子已渺。今夜复至,要接此女为妻。吾不允时,彼遂鞭抽此女。吾无奈,只得推缓数日,诳以妆奁未就。谁知狂风一起,已将吾孙女卷去,不知所之。”三缄曰:“此山妖也。老母不必悲啼,待吾略施法力,以除汝家之害。”于是真言念动,暗暗取出肠绋子,向空抛去,顷将妖与少女束坠堂前。三缄以斩妖仙剑执在手内,此剑飞出斩之,乃一豹妖也。豹妖斩后,转视少女,有如死然。三缄以手擦其脑,愈擦愈力,擦之一刻,少女苏醒。老母详言所以,少女跪地叩首谢恩。
  次早,三缄告辞出户,老母苦留不住,谢金弗受而行。刚至途中,狐疑已到,将所遇巨鸟告之三缄。三缄曰:“此鸟非他,即大鹏也,展翅能遮天日。”言讫,亦将昨夜收妖事与彼言之。狐疑曰:“吾师又立一大功德矣。”师徒止止行行,不知途去几许。
  一日来到南海,果然宽阔无涯,与东海规模大不相似。三缄师徒忙焚香炬,拜跪海岸,默祈大士护佑行藏。拜毕立视,但见海水兴波,海鹤飞鸣。片刻之际,波中红莲万柄,备极鲜妍,愈放愈多,难以数计。俄而变为五色,海岸皆开,转眼视之,又合数朵为一朵,每花心内趺坐一佛。三缄见得,拜舞欢欣。
  正乐赏间,微起一阵香风,莲柄化为乌有,惟见烟波万顷,绿浪千层而已。三缄暗暗称奇,曰:“异哉,海水之变化莫测,真所谓菩萨境界也。”因谓狐疑曰:“汝见海中何物?”狐疑曰:“海中只有数十小艇,四散而推,久则相连,化为巨艇,中现三大金字曰『大愿舟』。舟住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望普陀推去。甫到崖下,化为仙鹤,飞入天际,不知所终。”三缄复询紫光。紫光曰:“弟子所见,海水之中有青面红发者,有绿面白发者,各露半身,狞狰可畏。旋化美女,拈花微笑,娇姿媚态,盖世无双。转又化为金银,遍海皆是。忽然海风一起,烟雾迷漫,散而无迹。弟子之所见者仅此。”三缄曰:“同一海也,入目各异,其中殆必有所肖也。不然,胡不同如此耶?”狐疑、紫光曰:“吾师所见又何如哉?”三缄详细述之。狐疑曰:“师于大道得已深深,无怪所见如斯之妙。若弟子初入门下,道尚未得,故所见亦异师焉。”三缄曰:“据尔之言,艇名『大愿』,尔亦列在当度者。至紫光所见,必其用心犹在四害之中,未能洗涤殆尽。须各立厥志,竭力造修,以使大道能成,师徒同聚首于大罗天上。”狐疑、紫光拜受唯唯。三缄曰:“南海难至,须玩赏数日,然后去之。”狐疑曰:“弟子昨夜用功后,自觉神疲恍惚间,似见乐道来此。”三缄曰:“心有所思,即门响帘开,如见故友,此皆妄想所致也。所以习道人第一要删除妄念。妄念不去,终为道累焉。”师徒言毕,归于海岸亭内,各用乃功。
  且言乐道自分散后,仍返停云阁,习师所传之道。习约旬余,思念三缄,遍市访寻,无能得见。三至碧玉,亦恨难逢。
  驾着风车,欲投南岳,刚到两歧山上,见妖怪漫山拱立如林,似有所候。乐道风车按下,隐身观望。山精木怪渐聚渐多,东面四野云迷,风声甚严。未逾片刻,山川被烟雾遮却,俨然化为一带平原。只见妖物纷纷,向东奔去。乐道踱出林表,转过山丫,见一女妖斜坐石台,若艰于行路者然。乐道亦化为女子,缓步来至石台而问曰:“道姑何往?”女妖曰:“去朝白帝耳。”乐道曰:“白帝为谁?”女妖曰:“尔亦妖部,如何不知?”乐道曰:“吾虽妖属,素居海岛,今始云游到斯,故不知白帝之名与白帝之事。”女妖曰:“前山小月洞中,有一白蟒,修成道法高妙,自称为白帝子。凡百里内木怪山精,十日一朝,今其期也。”乐道曰:“群妖众矣,岂无有能胜之者,而乃使彼一妖独称尊于是地耶?”
  女妖曰:“去岁南山一蟒,亦压群妖,自称赤帝神龙子,群妖畏甚,个个称臣北面事之。白蟒乃一女身,与赤蟒相斗数次,各吐宝珠一粒,一白一赤,不分上下。惟南蟒多炼一紫花棍,厉害无比,白蟒几欲胜,南蟒将棍抛去,则俯首而逃之。白蟒奈此棍不何,亦倾心降之,往朝南蟒。南蟒见彼娇美,欲以为妻,白蟒不从,南蟒甚恨于心。每当朝贺稍迟,则责以紫花棍四十,白蟒无奈,许与之配。殊知白蟒奸诈百出,许配后议定,必过廿日方与同龛,南蟒许之。自是南蟒日与调笑为乐,白蟒索彼紫花棍,南蟒不予,白蟒惑以冶容,南蟒为色所迷,几难自主。白蟒又曰:『吾与尔既为夫妇,岂有他意,一紫花棍而不予妾视,妾何乐以终身事君也?』言罢假以哭泣。南蟒得巧言之惑,以棍予之。白蟒接过手中,把玩不置。南蟒拍肩而言:『只要尔能顺吾意,洞中诸宝吾皆与尔。』白蟒不复与言,手执紫花棍,突向南蟒击之曰:『尔恃此棍以压群妖,今日待吾来伏尔。』手起棍落,击毙南蟒,搜取洞内诸宝,仍回本洞,自号『白帝』焉。从此群妖十日一朝,不服者立毙棍下。”
  乐道曰:“聆尔所言,南蟒死而倾诸宝器,与人世之好色破产、死而不悟者同也。然白蟒行事,究何如耶?”女妖曰:“人之毒者,莫过妇女,妖之毒者亦然。凡属妖部,如有贡物不到,概行笞毙,绝无怜惜在抱,念及同类之心。”乐道曰:“彼所乐贡者何物?”女妖曰:“乐以人血为酒。自彼称帝一载有余,已丧女男数十人矣。”乐道曰:“群妖何若以人为贡哉?”女妖曰:“群妖之内趋炎附势者众,彼不贡而此贡之。”乐道曰:“贡有赏罚?”女妖曰:“不贡则罚,贡亦无赏。”乐道曰:“奖赏既无,群妖又何乐贡?”女妖曰:“不贡则罚,不如贡之以免罚耳。”乐道曰:“贡以免罚,群妖之畏白蟒甚矣,何不聚而相攻?”女妖曰:“各怀一心,各期免罚,谁肯为此逆事以受死耶?”乐道曰:“吾只言世人好生恶死,讵料妖部亦有同情。尔还在兹,倘朝贺失时,独不畏罚?”女妖曰:“吾与白蟒幸有瓜葛,不甚畏之。”乐道曰:“瓜葛之亲,彼亦袒护乎?”女妖曰:“虽不似待他妖残刻,而妄自尊大,吾亦久为不平。”乐道曰:“吾欲除此白蟒,以免是地之害,何如?”女妖曰:“恐尔道法不胜于彼,空自淘神。”乐道曰:“且与试之。”女妖曰:“尔妖部乎,人部乎?”乐道曰:“妖部如何,人部如何?”女妖曰:“如属人类,则紫花棍不能伤之。若系妖群,恐难避此棍也。现北面红霞绕动,正朝贺之时,吾将行矣。”言别一声,腾空竟去。
  乐道精神整顿,坐于石上,将大道运用一周,驾起风车,来至小月洞前叫骂。白蟒怒甚,乘霞而出,乐道与之力战百合,不分胜败。白蟒心知厉害,口吐宝珠一粒,在霞影内暗向乐道头上坠来。乐道大啸数声,狂风突起,此珠已吹至东南角上,不能进身。白蟒将气一呼,珠仍入口,旋吐黑气,愈吐愈密,片时不见天地,黑作一团。白蟒乘此黑气迷漫,手持双剑,欲杀乐道。岂知乐道复啸一声,风声大作,将黑气吹在天外,并将白蟒吹去百里之遥。白蟒暗思:“吾只道山精水怪中吾为恶魁,谁知还有恶于我者。此次如败,必为群妖所笑矣。”于是立定脚跟,将紫花棍舞了一舞,狂风已住。白蟒卷霞而返,高过乐道风车十余丈,力举此棍,向乐道劈头击之。乐道幸有大道在身,运上一运,虽未为棍击毙,然已坠下风车焉。白蟒见乐道势败,执棍驰追,乐道停车又与力战,白蟒以紫花棍挥弄如意。乐道连被棍击数下,身负重伤,力不能支,欲逃无路,左思右想,难以得脱。身向东行,白蟒东逐;西奔,白蟒西追。
  于无可如何时,正遇二翠云游半天,听得妖风卷动,伫立视之,见一男妖为一女妖追逐甚急。翠盖曰:“男妖力却矣,何不救之?”翠华曰:“救之如何?”翠盖曰:“且将云脚盖下,隔定女妖来路,问此男妖何与女妖力战如是。”翠华曰:“可。”遂将云脚盖下,白蟒极目别又一天,男妖渺然,仍复挺立于斯,持棍以待。翠盖将女妖隔定,遥呼男妖。乐道停车,问曰:“何处仙姑前来救吾,恩沾不浅。”翠华曰:“尔属何精,与这女妖如此力战。”乐道曰:“吾乃虎精也。投师三缄以学大道,自师徒分散,仍在停云阁内炼习功夫。因念吾师,四处查访,偶尔得遇白蟒扰害生灵,吾欲安靖此方,无奈彼法力甚高,弗能敌之。不意于危急中,幸得仙姑援救。”二翠曰:“尔乐道兄乎?”乐道惊曰:“尔系何人,知吾道号?”二翠曰:“吾乃碧玉山之翠华、翠盖也。”乐道曰:“尔二翠道妹耶?”二翠曰:“是矣。”乐道于是驱车上前,相见而泣。二翠曰:“道兄不必悲伤,且至吾洞,以俟精力健后,诛此白蟒不迟。”






第五十一回 诛白蟒群妖助战 游南岳独自归乡


  乐道得二翠之言,同驾风车,向北凤山而投。半空中,遥见此山高险可畏,中山形同鸟腹,首尾皆尖,如能飞舞,恰似一只彩凤。三人来至山顶,微将风车坠下。二翠导乐道入洞,香茗献后,设筵待之。
  席间,二翠询曰:“乐道兄自碧玉分散以来,吾师行藏毫不知耶?”乐道曰:“道兄道弟一无所遇,未识尚有几人随师云游。兄弟四处访寻,渺无音信,不期至此与道妹相会。但访师在后,现今白蟒挫辱于吾,道妹如何收之,以雪吾恨。”二翠曰:“白蟒道法,群妖不及,如得吾师肠绋子,治之不难。”乐道曰:“师形不见,何由得耶?”二翠曰:“吾于明月高竖花幡,招聚北凤山大小妖部,访有能收者,然后再至小月洞一决雌雄。”乐道曰:“如是事不宜缓,明日速行。”昧爽,二翠将花幡高竖,微风飘荡,妖娇如龙。
  群妖见之,陆续而至,一时约集数百有余,交相问曰:“是谁立此花幡,招吾等前来酌议何事?”二翠曰:“花幡乃吾姊妹所竖,招得众仙子来此,别无酌议,因小月洞之白蟒扰害生灵,而且压及群妖,有罚无赏,藐视一切,吾姊妹意欲兴师问罪,扫除恶魁,一以安靖生灵,一为群妖出气。不知尔等以为何如?”群妖曰:“白蟒为人应当诛戮,无如彼之道法高过百里内外一概妖部,兼得南蟒紫花棍,真有万妖不敌之勇。群妖久欲除之,所以隐忍不前者,实此故也。二翠仙姑既欲除此恶魁,谅所炼道法必胜于彼,吾等不过效厥奔走,冲锋对敌还赖仙姑。”二翠曰:“此紫花棍系何物所化,厉害如斯?”群妖曰:“九曲山半有紫棠一株,历经日月精华数万年久,已成为妖,常在是山现美女形,迷弄人间男子。好色之辈,为彼毒死者不计其数。后得道祖《太极图》一照,化作此棍。先为八公山鹿妖所得,獐妖为之驱使不堪,无可如何,将一女配之,以讲和好。鹿妖美恋獐女,寻为獐女击毙。獐女得棍称雄,压及群妖,与南蟒有桑间约。南蟒假为匹配,同洞而居。居约月余,南蟒又复乘隙以毙獐女,亦犹白蟒之毙南蟒然。至若伏此棍者,则不知用何物焉。”二翠曰:“紫花棍之由如是,然不知伏棍何物,乌能与彼争斗乎?”
  中一老妖曰:“要伏此棍,亦不为难。”二翠顾而询曰:“尔系何物所成?”老妖曰:“吾非他,乃九曲山之马缨树也。”二翠曰:“尔修多年?”老妖曰:“吾与紫棠同时耳。”二翠曰:“老妖仙既与紫棠同时,谅知治伏此棍之物。”老妖曰:“若得雅泉山樵鬼手斧,自易治之。”二翠曰:“樵鬼系何人灵爽哉?”老妖曰:“前有樵子采薪吾山,欲伐紫棠,刚伐至半,虑极而没,尸成樵鬼。见紫棠已毙,寻至雅泉山内洞中修炼。仙姑要除此棍,非彼不能,此棍一除,群妖之内能战白蟒者尚属多多。”二翠曰:“樵鬼在洞,谁去相请?”老妖曰:“吾去请之。”二翠曰:“如此甚好,尔其速行。”老妖欣然,飞身而去。
  半日之久,樵鬼果至,但见狞狰面目,甚是怕人。二翠迓入洞中,设筵款待。言及紫花棍一事,樵鬼一力承担。二翠不胜欢欣,遂商于乐道曰:“道兄可至小月洞叫骂白蟒,如彼出战,且战且走,吾姊妹左右截杀。俟彼身逢樵鬼,先夺此棍,然后擒之。”乐道曰:“此计妙甚,待吾即去。”去不多时,已到洞前,叫骂数声,内无影响。近洞而视,只有七八小妖坐于其中。乐道曰:“尔洞白帝安在?”小妖曰:“今日群妖供献佳酿,现为山后豹妖请去矣。”乐道曰:“后山不远,尔去请彼归来,吾亦有佳酿供之。”小妖曰:“白帝性最乖张,归早归迟,谁敢相强。”乐道见小妖不去,心中火发,手持利刃,横顺相刺。
  小妖骇,奔至后山,哭诉其由。白蟒闻言,忙传群妖布阵以待。急急驰归本洞,见乐道已入洞中。白蟒吼曰:“仇人在此,休放彼逃也。”手持紫花棍,连击乐道。乐道不能对敌,旋败旋走,已败在遂阳山前。
  正值力竭势穷,倏左有翠华冲出,与白蟒大战。白蟒击以紫花棍,翠华败走。败未甚远,翠盖冲出,又与白蟒力战,白蟒以紫花棍接连而击。翠盖败去,翠华又战;翠华败去,乐道又战。战到垂杨枝下,樵鬼向前吼曰:“紫棠老妖,死而尚作厉耶?吾为尔虑毙山中,只言难以相逢,今日得遇,不伐尔数段,吾不休也。”言已,抛去樵斧,当劈紫花棍为粉碎。乐道、二翠见白蟒失却此宝,四面攻敌。白蟒靡有所恃,腾空而遁。四人不舍,随后追逐。
  白蟒为彼追得山穷水尽,无路可奔,忽见前面黑风拥着一团,白蟒直入,见一黑盔大汉立于其间。大汉睹此女妖貌美可爱,乃询之曰:“女妖何往?”白蟒曰:“尔快救吾,吾与他妖相战,败下阵来,无地躲藏。尔如救得吾躬,愿为尔配。”大汉喜,遂将黑风愈布愈开,遮却天日。
  四人赶至此地,黑风突起,不知白蟒去向何所。顷之黑风收卷,大汉暗将白蟒隐于风内,坠下洞中。白蟒曰:“承得妖仙救吾,前言已出,愿与尔结为夫妇,以复四妖之仇。但不知尔属何妖,尚祈明以告我。”大汉曰:“吾乃黑泉洞中黑蟒精也。”白蟒曰:“若然结为良缘,真其匹配。”黑蟒曰:“如何?”白蟒曰:“吾与尔同类耳。”黑蟒喜甚,即与白蟒交拜成礼。礼毕,白蟒泣曰:“四妖仇结于吾,将何报彼?”黑蟒曰:“吾有一兄名『飞长蟒』,道法高妙,吾去搬弄,自复尔仇。”白蟒曰:“既为夫妇,妻仇即夫仇也,宜速去之。”黑蟒曰:“尔毋容忧,待吾兄搬至,断将四妖毙命,以遂尔心。”白蟒聆言,喜不自胜。
  乐道不见白蟒,搜寻殆遍,踪迹渺然。二翠、樵鬼曰:“彼已远逃,穷寇勿追,不如各归洞中,以为修炼计。”乐道曰:“可。”刚将风车播转,后面走石飞沙。二翠曰:“白蟒必又搬兵至矣,各宜勇力敌之。”言犹未已,白蟒已至,怒气言曰:“尔我素无仇隙,何相逼如斯?今特搬来精兵,与尔一决胜负。”乐道曰:“尔有精兵,吾辈不畏。”白蟒不复与语,身闪一旁;飞天蟒驱过风车,力战乐道;黑蟒力战樵鬼,白蟒力战二翠。
  酣战良久,莫决雌雄。
  鸡心山前,有一蜈蚣成道,无事游玩,遥见西北角上一缕黑气,或升或降,或斜或倚,未审何妖在此斗法。因将风车一展,于云脚下用目偷觇,乃三蟒妖与虎蕉、樵鬼相斗也。蜈蚣暗思:“蟒妖乃害人之物,吾且除之。”按下风车,大声吼曰:“虎、樵等精,吾来助尔一阵。”二翠拜曰:“如得仙妖相助,此蟒不难除矣。”蜈蚣不慌不忙,转过东南隅,口吐毒烟,截住三蟒去路。三蟒闻烟畏甚,飞身欲逃。白蟒稍迟,已被蜈蚣铁杵击毙。飞天蟒见白蟒已死,急向西遁,黑蟒亦向南奔。蜈蚣曰:“吾去追此二怪,尔等各归洞府。”言置,飞空逐去。
  樵鬼亦辞二翠,归于本洞。
  二翠谓乐道曰:“白蟒既除,已遂兄志,同至北凤相与炼道,可乎?”乐道曰:“不可,吾与道妹道根未深,倘惹邪缘,坠落难升矣。尔姊妹仍回故处。如闻吾师消息,急急与兄寄信。兄也不复游玩,恐如前此生出无限风波。”二翠曰:“道兄又如何主见耶?”乐道曰:“而今白蟒已诛,吾即借彼洞中为修炼所。”言毕分别而去。自此乐道居于小月洞,二翠仍回北凤山。
  三缄是时在南海游观已十余日,狐疑一夕禀曰:“海岛之地绝少人烟,师徒长居,怎堪习道。”三缄曰:“南海地界本非凡境,在此炼道,道自易成,但不能广积外功,如何飞升天府?吾已准定明日又向别地遄征矣。”言谈之间,天光发晓,师徒离了南海,向故道而回。
  行约廿日,已抵南岳山麓。三缄曰:“未到南海,思至南岳,谁知南岳未至,先到南海。云游之乡,诚有次序也。”师徒喜形于色,转转折折,直登峰顶。诸庙游遍,来至东岳行宫,见一贫妇,送一幼子以为小僧,子母分离,抱头大哭。三缄亦为凄楚,不禁潸然泣下,曰:“母之爱儿如是其极,回忆吾亲在日,其爱惜乎吾也,必有更甚焉者。吾自欲修大道,未娶妻室,抱子承宗,天下云游,迄今八载,不知吾子宗继于佳节时,可能亲身拜扫祖墓否。吾念及此,殊令吾有桑梓之悲矣。”
  狐疑瞥见三缄泪下纷纷,禀询所以,三缄详细告之。狐疑、紫光亦各有所思,而悲泣靡已。紫光曰:“吾非吾师指示,已入逆党坠于地狱。今也云影望断,难见亲容,午夜思维,罪伊胡底。”言讫,不胜欷献。狐疑曰:“吾物也,尚多孝亲心念,人而忤逆,真物不如。”三缄曰:“世之人不如物者,岂少也哉?此吾辈习道,所以先敦五伦,五伦一敦,其道即得。彼避兄离母而隐于深山者,是谓之不知务也。汝等从师同游天壤,凡遇忤逆,先为化导,即是第一积善功夫。”狐疑曰:“师言甚善,弟子辈窃愿学之。”三缄曰:“吾屈指算来,八载云游,未归梓里。师欲一返乡井,弟子以为何如?”狐疑曰:“师既欲归,弟子愿随。”紫光曰:“师归,弟子得返故里,一省亲墓,虽不若父母在日得睹形容,然见墓犹之见亲,亦可稍申孝念。”三缄曰:“人不入道,所为属昏昏焉。一入道中,将伦常习熟,不啻又入一重天矣。信哉!人不可不讲道也。”师徒是夜宿于东岳行宫,次日别了是宫老僧,向故园而返。
  下得南岳,又是秋深,但见柳叶萧疏,蓼红江岸,虫声唧唧,和鸿雁以飞鸣,天籁唔唔,偕秋风而隐约。三缄因以触于目者,发诸口曰:“师徒同游不计秋,南来北往任周流;倏然触动思亲念,望望邱园趁意投。”吟已,师徒各抱思亲之感,默默无言。久之,狐疑乃曰:“日将夕矣,吾师可以息足矣。”三缄曰:“尔向前途寻一所在,村庄寺观俱无论焉。”狐疑奉命前行里许,听得山盘一声,铿然达外,心窃思曰:“是地必有寺观,吾不免向盘声处而行之。”
  复行一二里,途遇老母,泪痕满面,伛偻而来。狐疑见其形异,因问之曰:“老母奚自?”老母曰:“老身一子疾卧牀头,靡有药费,而且家计无出,度日维艰。前去义谷庄中借贷杜母,杜母始而不允,继又暗使朱母与老身言曰:『尔子此病,大约凶而不吉。如将尔媳许配杜母次子,愿予谷二石,以敷日用。』老身暗思,吾媳甚贤,将媳一出,不惟吾儿必死,老身亦难以生,况膝下呱呱待乳者乎?沿途思之,不觉泪落不干矣。”狐疑曰:“老母不必悲伤,吾有一师善全人事,今夜暂宿尔室,自保无虞。”老母喜曰:“如是吾家虽属蓬闾,尚然宽敞,可容行人四五。”言罢欲去。狐疑曰:“老母毋得先归,吾辈远来路径不稔,尔且在此候着,免吾师徒有误歧途。”老母诺。
  狐疑忙忙将返,不意三缄、紫光已由山坳而至,见得狐疑而询曰:“宿地可得乎?”狐疑曰:“得矣。”三缄曰:“观耶,剎耶,亦村庄耶?”狐疑曰:“村庄耳。师可速行,导路者待已久矣。”三缄急急行走,遥见老母席地而坐。及至老母导入村庄,呼媳献茗。茗毕,老母曰:“恨吾家无颗粟以款高贤,其奈之何?”紫光曰:“腹已饿矣,汝方可有售粟者乎?”老母曰:“有,但无银耳。”紫光曰:“此有银二两,祈老母命人易之。”老母即命乃媳携筐而去。顷易粟归,烹熟以待。
  食已,狐疑将老母情景向师详告。三缄于是询及老母曰:“汝子何疾?”老母曰:“别无疾苦,只能食而不能行焉。”三缄曰:“可将汝子扶出堂前,待吾一观。”老母闻说,命媳扶出。
  三缄极目,两足臃肿,举动号啕。三缄曰:“汝素日善开古冢而平为田土乎?”其子曰:“然。”三缄曰:“汝足之不能行者,即冢中人之报汝者也。”其子曰:“望道长与吾解释,若得痊愈,肺腑铭恩。”三缄曰:“汝自兹后,犹平之否?”其子曰:“再不敢矣。”三缄曰:“如此将足移至吾前。”俟足移妥,三缄且捏且言曰:“冢中人,冢中人,千百年来有精灵。一时将墓毁,在汝固伤情。听吾劝,解此冤,他年度汝享清闲。”言毕,愈捏愈重,当将臃肿捏成好足。其子立起身来,行动如常,拜谢三缄疗疾之德。三缄复与纹银廿两,以作资本。老母及子称谢不尽,欲留师徒厚设斋筵。三缄知之,暗于天晓时不辞而行,又向里闾缓缓进发。






第五十二回 灵宅子使妖入彀 赤鲤精剖案如神


  三缄归里,沿途辛苦自不必说。其时,灵宅子收得毒龙、老蛟、虾妖,约有半载矣。一日,灵宅默会七窍起官复用,已到南龙,欲命群妖入衙,竦动阻道,惜乎蛟、虾、毒龙等皆属精魂,非借尸而活不可。如得一在世妖物,率领三妖去到南龙衙中,暗暗调停,不惟三缄之道能阻,还使七窍官位大升,将此道门闭塞无路,看尔紫霞道法又何施。因登讲法台,传三妖品立台下。
  三妖拜舞毕,同声禀曰:“师传弟子,有何吩咐?”灵宅子曰:“尔三人为三缄阐道,皆受紫霞挫辱,且将性命抛入黄泉,尔等至今尚记此仇否?”三妖泣曰:“日记于怀,无时忘却也。”灵宅子曰:“记之犹欲报之乎?”三妖曰:“虽欲报复,奈彼仙术浩大,何能敌耶?”灵宅子曰:“紫霞道法,不但尔等,师亦不能敌之。吾意欲复此仇,不在争斗,惟设一阻道妙计,将道门闭塞,其仇即复焉。”三妖曰:“此计非师不能设耳。”灵宅子曰:“师计久定,但尔三人皆系精灵,非附尸不可。如得一有形妖属,统率尔等潜至七窍所辖地界,缓缓附尸入衙,竦动阻道之心,又与分别不能查考之案,奇功多竖,自然官阶愈大,禁道愈严。务俾天下道门尽行断绝,庶不枉为师设计一片苦衷。”三妖曰:“山精水怪无地不有,吾师何不招之?”灵宅子曰:“妖属固多,与紫霞无隙者不能用力,惟其与彼素有仇恨,方能着实竦动。尔等试思,犹有辱受紫霞而未死者乎?”虾妖沉吟良久,曰:“与紫霞有仇而尚在人世者,仅赤鲤焉。”灵宅子曰:“此妖道法如何?”虾妖曰:“海岛中能敌之者鲜耳。”灵宅子曰:“如是,尔等将彼呼至,吾亦收为门徒,卜了吉期,然后暗往南龙,乘机入彀。”虾妖曰:“赤鲤洞府惟吾识得,吾去呼之。”灵宅子曰:“宜速去速归,早早遣发尔等,迟被上界仙子知觉,又阻滞难行矣。”虾妖得命,飞身而去,竟到赤鲤洞中。赤鲤惊曰:“虾兄何来?闻得海岛一战,虾子虾孙几无孑遗,尔胡尚在人世?”虾妖曰:“吾死已久,精灵未散,四处飘荡,靡有依归。突遇灵宅真人收吾为徒,饮以固魂丹数粒,因之精灵坚实,无异生前。”言犹未已,赤鲤曰:“尔既师事灵宅,不在洞中修炼,来此何为?”虾妖曰:“特来邀约将军,去投灵宅真人,同学道耳。”赤鲤曰:“吾道吾自习之,何必又去投师,受人管束。”虾妖曰:“成巨事者,不拘细行。尔与紫霞之仇,独不思所以复耶?”赤鲤曰:“吾之苦苦修炼者,正欲成此大道以报之也。”虾妖曰:“吾领师命来约尔者,亦是复仇意焉。”赤鲤曰:“从师吾甚不愿,如言复仇,吾暂一行,看尔师尊若何布置。”虾妖喜曰:“将军如肯枉驾,此仇定报无疑矣。”遂携手而行,同上风车。
  霎时已到,虾妖报之灵宅。灵宅传入,列坐其次。坐已,灵宅子曰:“赤鲤将军曾受辱于紫霞乎?”赤鲤曰:“稍有受之。”灵宅子曰:“常闻将军为海中名将,群妖无不敬服者,以将军原不受辱于他人。将军欲噬三缄而受紫霞之辱,群妖暗笑弱而无能,自兹以还,不服将军者甚众。以吾窃计,将军乃空负虚名者也。久之海内传闻,恐水族小小妖魔,皆轻视将军矣。”赤鲤被灵宅子一席言语,激得暴跳如雷,手执双锤,似欲飞上天宫,即与紫霞力战。灵宅子曰:“将军暂且忍耐。如尔今兹上得大罗,难免碎尸于雷斧。”赤鲤曰:“必如何而后可?”虾妖曰:“不如将军拜在吾师门下,别有一复仇路径,费力少而成功多,方见仙真妙计难测。”赤鲤迟迟言曰:“欲复前仇,不得不尔。”于是勉强跪于灵宅座前,口称:“门徒求一复仇妙策。”灵宅子用手扶起,赐坐于侧,乃告之曰:“师命尔统领三妖,去到南龙,尔先设策入衙,遇有难判案情,为之剖晰指明,七窍必得意于尔。后将三妖引入,凡事皆为尔等所主,自然言听计从。待七窍官阶大时,力禁习道于天下,道门自尔塞矣。道门一塞,尔仇已复,岂不费力少而成功多,胜过争斗万万乎?”赤鲤曰:“师计甚妙,须再得内应乃好。”灵宅子曰:“现有蚌母、珠光,皆七窍得力之人,何无内应?
  但尔入衙后,务要于难判案中显显奇才,七窍方能重用。”赤鲤曰:“师计如此,事不宜迟。”当即率领三妖拜别灵宅真人,各驾风车,望南龙进发。
  无何,南龙已到,四妖按下风车,日日身隐邑中,查访七窍所行事务。不知不觉已过月余,赤鲤左思右维,总难进步。
  虾妖曰:“将军来在南龙,匪伊朝夕矣,而犹未能入彀,不几有负师命乎?”赤鲤曰:“衙内深邃,一时何得进身。再为缓缓周旋,入之未晚。”内衙一役童姓名高,日在衙中办买应用等物。赤鲤熟视已久,思欲借童以为进身之阶。时当冬季,雪积如银,童高出衙,入肆独饮。赤鲤化为中年壮士,亦入肆内,笑而谓曰:“童老总一人独酌,岂不孤寂,吾来陪尔可乎?”童高曰:“有胡不可。今日漫天大雪,寒气逼体,饮瓶佳酿,庶使四肢暖和。”赤鲤乘机坐下同饮。酒逾三盏,童高询曰:“壮士何族何名,所作何事?”赤鲤曰:“吾乃李姓,名赤,异方人也。客岁至此贸易,无如运行丑地,本已倾消,而今囊底空空,无事所作,聊在贵邑闲游过日耳。”童高见其人品魁梧,言词慷慨,因谓之曰:“衙内买办菜蔬,尚需一人,汝愿任此役否?”李赤曰:“童兄如肯保举,吾得衣食,永不忘恩。”童高曰:“这有何难,吾归告之厨下总管,明日汝即入焉。”李赤得此便宜,不胜欣喜,遂呼肆主添上数品美味。饮至午牌时分,李赤将酒资肴费一一开消。童高曰:“今日厚谢了。俟兄入衙后,弟自有以酬之。”言罢,拱手而别。童高归,言于总管,总管亦喜。
  次日,童高出,果将李赤呼入,任办菜蔬事件。李赤自兹常常出衙,与三妖相会。虾妖一日谓李赤曰:“汝进衙许久,为何不将吾辈带入耶?”赤鲤曰:“功尚未建,何能荐汝,俟建有奇勋,为七窍重用时自不难荐及汝等。”虾妖曰:“奇功难以骤竖,不如先将衙内得力人儿毙却二三,附尸而活,则不必汝荐而入衙同谋矣。”言甫及此,童高出呼李赤快快归衙,总管辛坚偶得奇疾而没,赤鲤即将虾妖带入,尸附总管。衙内以总管复活以为奇。老蛟、毒龙陆续入衙,暗毙七窍近侍徒能、马魁二命,各附其尸。自此四妖同集衙中,任其驱使,虽善于应事,尚未得七窍而重用之。
  恰遇吉州空于中者,三子分爨,各居一地,于中夫妇轮流供养。长、季二子皆伶俐无比,惟仲子有能本朴寡言,娶妻玉族貌最美艳,心暗嫌夫,毒念常怀。近邻苏子容人材出众,家殷富而好嫖赌,常过空氏之门,与此妇眉目交情而未得其隙,两相羡慕,其时已久。苏子买贿邻妪施母,风示施母告之玉氏。
  此妇乘便寄拜施母膝下,不时一至其家,亲热非常。苏子暗沽酒肉陪饮,因而苟合始成。二人贪爱情深,往来无间,旁观俱不平在抱,而有能未之知也。殊意此妇恨夫碍眼,商于苏子,欲诛有能。苏子曰:“谋毙人命,例在必偿,须计出万全,乃无伤痕可验。”玉氏曰:“妾欲毒之以药,其计可乎?”苏子曰:“药毒则齿牙必黑,一验即知。”玉氏曰:“以钉钉脑何如?”苏子曰:“岂有钉钉其脑,而形影毫不见耶?”玉氏曰:“彼此俱不可,惟断绝来往,尔为尔,我为我,庶免踌躇。”苏子曰:“非也,另设一无伤可验之策,方绝后患耳。”玉氏曰:“宜急图之,休得稍缓,待彼毙厝后,尔我情缘始可遂焉。”苏子诺之曰:“容吾归思,明日自有定妥。”言毕而去。
  玉氏自苏子别去,转归己室,心甚难舍。次日暗来施宅,苏子已至。玉氏询曰:“汝计安在?”苏子曰:“吾思以蛇灌入彼腹,蛇在腹内,无影无形,即是清官亦难验出。”玉氏曰:“何日行之?”苏子曰:“此正隆冬,蛇从何得,候至明年方可。”玉氏曰:“汝谋如是其缓,是不以妾为意也。如迟至明岁,吾夫妇何时团聚耶?”苏子曰:“只要尔我有心,何以迟为嫌乎,况乎我常聚于此,相隔未越三日,虽非夫妇,又与夫妇何分?”玉氏曰:“汝言固是,究不若朝夕相聚之为愈。”苏子曰:“容吾再思,看有可代蛇者否。”思之未几,曰:“汝不必虑,吾于诘朝赴市,觅一白鳝以灌之。”玉氏喜曰:“如此吾意遂矣。”苏子归,将白鳝觅得,往告玉氏。玉氏是夜劝夫以酒,有能酷好红友,如蚊吸血,顷刻大醉。苏子携鳝来至榻前,见有能在榻,仰天口开而卧,急将白鳝放入口内,又命玉氏持火以灼鳝尾。白鳝负痛,直入腹中,片时之间,梦赴泉台矣。苏子见事已妥,复与玉氏同寝,夜半而归。
  次早,玉氏将黍烹熟,假意呼夫不应,遂大声呼喊,惊及邻舍。邻人见有能已死,忙着人四路代赶彼之父母及兄弟焉。
  父母兄弟来家入视,悲泣不已,各疑不汗而亡,为之购材以作安厝计。于中长子有和谓其父曰:“吾弟前日尚强壮如昔,胡于昨夜倏入冥途,恐有别情,不可不察。”玉氏在旁曰:“兄言差矣,夫妇原以百年为期,断未有谋丧其夫而愿受孤寂。”有和曰:“以吾弟之死,情理弗合,不得不疑耳。”玉氏曰:“凡世之妻谋丈夫,非毒以药,即出于缢与刺也。兄将尔弟全体验之,如有丝毫伤痕,吾愿万段身躯,以偿其命。”其弟有志曰:“倘以厚被逼气而死,又乌有伤痛耶?”玉氏泣日:“吾见尔兄一死,伤痛不尽,乃兄乃弟反以他心疑我,是欲逼我同死以图绝业者,吾心实不甘也。”有和曰:“吾等闲事休管,各立门户,何必斗谈。”遂为购材代彼安厝。将殓之夕,玉氏在房窃自叹曰:“苏郎真有才能,设此妙计,其中诡谲神鬼不知。该吾夫妇有缘,故掩人耳目如是易易。”心甚欣喜,恨不即见苏子而贺之。
  暗喜未已,忽睹其夫偏偏倒倒,自厨而出,曰:“好酒,好酒,可再与我暖上一瓶。”玉氏骇甚,忙忙入榻,以被蒙首。
  久则室内无声可闻,试由被隙窥之,见有能尚在灯前扪虱。玉氏愈骇,不禁周身战栗。无何,被上似有人儿压着,一吸一呼,恰似乃夫平日光景。玉氏汗流遍体,不得已而询之曰:“何人在吾被面耶?”有能狠声曰:“尔与苏子商而谋我,是诚何心?
  吾念不甘,特来索命。”言已,被压愈重。玉氏大叫一声,其姑闻之,入室问故。玉氏曰:“尔子魂魄未散,形现灯下,吾见而骇,是以狂呼。”姑曰:“人之初死,不免常常在目,尔毋畏惧,久之自无。”姑媳正在闲谈,有和慌忙室,告于母曰:“吾弟死得不明不白,吾去报官矣,休即厝之。”其母尚未回言,有和已去。
  自报州宰,相验数次,均无伤痕,有和心中不服。上宪告之,上仰数县,俱审询不出,方仰南龙邑宰看验一番。七窍与珠莲言曰:“数县宰官俱不能验,吾又有何能处可验出耶?”珠莲曰:“李赤多才,命彼随去,自然能验也。”七窍遂呼李赤同行。将尸反复验之,绝无痕迹。李赤私谓七窍曰:“伤在腹中,以刀剖之自见。”七窍点首,剖腹而视,内有白鳝一尾。考问玉氏,玉氏泣曰:“吾妇女也,安有是计,是乃苏子容之策,谋妾夫而欲娶妾者也。”七窍饬役拘苏子至,如何设计,如何谋死,一讯而服。人皆以神明称之。
  文复上宪,即升南龙郡守。升迁后,凡事皆决于李赤焉。
  虾妖谓之曰:“鲤将军今已重用,可将吾等着实举之。”李赤果于七窍前,累夸三妖才能更胜于己。七窍一一重用,言听计从,自此衙中皆四妖主事,人类不得而相参矣。
  三妖一日与赤鲤商曰:“禁道之禁可以行乎?”赤鲤曰:“七窍甫升郡守,即竦彼禁道,不过禁止一郡而已。不若待彼升近君王,实奏一本,君王准本,旨禁天下,方能闭塞道门。”三妖曰:“如此一齐着力帮办公事,以奏彼功,其官乃易升耳。”于是四妖在衙,凡七窍所审案情,详细指点,以直为直,以曲为曲,察若神明。当是时也,民有谣曰:“郡守神明宰,无隐不深知;任尔奸顽辈,难逃一察时。”自有此谣,颂声载道,黄童白叟,莫不称为南龙活佛云。






第五十三回 太仓洞凌虚寄信 八卦台道祖分功


  七窍官升郡守,凡事皆决于四妖,所辖之区民无冤狱,孰不曰:“有宰如此,可谓万家生佛矣。”政声上闻朝右,加以郝相累荐,将升三品官阶。七窍是时以道门仙子坠入名利场内,已不思脱此深坑。
  且说百谷村前有一三角山,形势虽不高大,而雅致可爱。
  山左一穴,口面虽圆,其内则方,恰似仓库,石壁之上大鎸三 字曰“太仓洞”。凌虚真人心酷爱之,常化老道趺坐于内。时人以为云游道士,初不知其为仙也。
  紫霞一日谓复礼子曰:“久未遣尔入于尘世,不知此际三缄造就何如,七窍道心何如,尔可一临下界,实为查访。”复礼子领得师命,驾着云车,拜别而行。云头高望,村庄四布,总属清气少而浊气多。复礼子叹曰:“世人贪名好利,用尽机谋,不识富贵如花,转眼凋谢。尔虞我诈,造成黑焰重重,数年之后,必遭劫难矣。今者吾奉师命,实访七窍、三缄,未审三缄道功力造如常否。”云车驱动,遥见一缕清气绕于半空,飞卷如龙,妖娆莫测。复礼子曰:“清气若是,是亦仙真类也,岂三缄而造至此地欤?士别三日,应宜侧目以视,吾不免乘兹清气,徐徐坠下,以考彼之功修。”主意已定,傍气而坠,坠至三角山前,而是气隐矣。遂化一平常道士,入山闲游。
  转转旋旋,已至太仓洞外,瞥见洞内一白须老道倚石扪虱。
  复礼子置之不顾,趋而过之。刚向前行,耳闻老道呼曰:“尔复礼子耶?”复礼子闻呼入洞,凌虚示以原形。复礼子见而拜舞曰:“凌虚师叔到此何为?”凌虚曰:“吾酷好是洞,常晦形于此。凡人不我知也。尔不在紫霞洞府勤习大道,又何事临尘耶?”复礼子曰:“吾之临尘者,特领师命,实访三缄、七窍近日何如。身在云头,见清气半空盘绕,故随清气而下,不期与师叔遇之。”凌虚曰:“三缄道已得半,自游南海,转游南岳,在东岳行宫念动思亲,而今正向故园戾止。此子心性已定,不能迷于名利,可复仙班。若七窍是时官位复升,为酒色利名迷却心窍,道念一丝无有。兼之灵宅子与尔师尊议道为仇,常思报复,遣赤鲤统率虾妖、老蛟、毒龙等入七窍衙中,代决案情,人民咸称为活佛重出。政声上达,官擢郡守,阻道之根已树稳固,三缄终必为彼罗织不堪。”复礼子曰:“灵宅师叔念绝阻道,何以若此其深?”凌虚曰:“彼前约集群仙,斥尔师尊怠慢阐道,欲将三缄收却,遣彼弟子肩此大任。奈群仙不从,故含恨若斯。尔速归告尔师,可集诸真与灵宅子面面道理,诸真自然斥彼收回四妖,以免阻道之厉。”复礼子曰:“如是,弟子归得洞府,告于吾师。如约诸真,师叔当出正论。”凌虚曰:“这是自然。”复礼子辞了凌虚,飞上云车,缓缓回洞。刚至空际,前面云霞遥映,相逼而来。复礼子不知何仙至此,伫立望之。云头将近,极目细视,乃灵宅子也,笑谓复礼子曰:“尔向何去?”复礼子曰:“吾奉师命,查三缄、七窍道心何如耳。”灵宅子曰:“尔在太仓洞中曾会凌虚否?”复礼子曰:“已遇之矣。”灵宅子曰:“彼所言者何?”复礼子曰:“凌虚师叔卫道心切,言三缄仙班可复,以其勤于习道,心性坚固也。”灵宅子曰:“彼言七窍又何如耶?”复礼子曰:“彼言七窍迷于酒色名利,终必坠入饿鬼道中。”灵宅子曰:“可言吾不服乎?”复礼子曰:“未也。”灵宅子曰:“尔师叔凌虚,常谓阻道之权操于吾手,是视吾不啻草芥也。尔可随吾入洞,吾细为尔告,其实阻道者别有人焉。”复礼子曰:“弟子师命在身,回复甚急,不暇堂登师叔一聆训诲之词。”灵宅子曰:“耽误片时,复命亦未为晚。”复礼子为彼腰遮,无可如何,只得随之而去。及至,灵宅子设筵以待。闲谈数语,复礼子告辞欲行。灵宅子曰:“勿忙,师尚有言。”遂入后洞,取出捆仙绳索,将复礼子束于洞中,恐其归见紫霞,刁弄是非也。
  复礼子被束三四日,不能脱身。紫霞默会知之,当登聚仙台,高竖聚仙旗,鸣钟三下,诸真陆续而至,列坐台前。群仙请曰:“紫霞真人招集吾等,何所见教?”紫霞曰:“吾任阐道于道祖,皆属群仙心愿,胡灵宅子与吾作梗,累欲阻滞耶?
  其事已过者,吾不记怀。昨命复礼子临尘查访三缄、七窍,不知何故,彼又将吾弟子束于后洞。”碧虚闻之,厉声言曰:“灵宅行为如此,显背道祖矣,应兴问罪之师。”紫霞曰:“吾之约集诸真者,正欲同至彼处,一询其由耳。”云衣子曰:“此理不可究也。”即各驾云车,接连而至灵宅子之洞。灵宅子一一迎入,坐已询曰:“诸真驾至,有何议论?”紫霞曰:“吾与尔皆为道祖门人,群仙所奏阐道一举,吾非好担厥任也,聚仙台前彼此商议,同奏道祖,推任于吾,吾不能辞,始遣虚无子入世。首次尔议吾怠道不阐,吾即欲复是命,将此大任推之于尔。殊群仙俱不可之。尔当与吾携手云端,去面道君,又为诸真解释。
  自是吾以阐道为念,并未仇记于尔,尔何遣得四妖暗入南龙,为异日阻道计。吾命复礼子访实三缄道造几何,七窍道心而今奚若,尔复将彼幽禁洞中,不识尔究存何意?古云:『仙神气度,休休有容。』尔之所行,以仇为念,虽名居仙品,实与凡情何异乎?”灵宅子曰:“尔以阐道事为可无可有,吾心不服,故有此举耳。”凌虚曰:“灵宅真人可将复礼子放出,四妖收转,仍然和气一团,同以阐道为心,庶不负道祖慈悲之意。”灵宅子曰:“尔休饶舌,尔于太仓洞与复礼子所寄何信,推其意,无非欲吾道弟道兄不相和睦也。如言四妖入南龙一事,皆彼仇结海战,各思报复,何涉乎吾?若复礼子素无师叔情,恃紫霞道法高妙;其为吾所幽禁者,特以警彼将来。欲吾释之,须对群真责斥一番,方泄吾恨。”紫霞曰:“闻尔言词,概属支吾可鄙。”灵宅子怒气勃勃,手执如意板,直击紫霞。紫霞以掀天如意迎之。二真大战云头,各显道法。灵宅子向着北面吹气一口,四方俱成湖海,其中水怪持剑执戟,共斗紫霞。碧虚曰:“灵宅反矣,紫霞兄可立东角,待吾斗之。”紫霞退,碧虚足向南踏,口吹一气,遍地猛火,围烧灵宅。灵宅不徐不疾,将聚火宝瓶抛走,猛火尽入其中。云衣曰:“碧虚兄可立西角,待吾上前。”言已,足踏东隅,气吹青紫,化为千万木怪,方欲围绕灵宅,倏然霹雳一声,空中坠一泰山,向灵宅头上压来。灵宅化作白气一条,竟望东海而坠。
  紫霞不知何仙道法如此厉害,试将云车驱至上层观之,乃古仙绿鸭也。尚未交言,腾空竟去。紫霞谓碧虚诸真曰:“灵宅子逃向东海,吾等忙入洞内,将复礼子释之。”诸真如命,释却复礼子后,齐驾云车向东海驰追。看看逼近,凌虚抛一拴心密练,将已圈着灵宅子之首,复化白气而遁。紫霞诸真随气追逐,竟到海屿。灵宅子无处可隐,东张西望,望见屿上大松树下,有三仙在彼布局舒枰,急急趋近身旁,隐于其后。三仙不以为意,见如未见焉。及诸真追至,三仙乃停弈而询曰:“诸真相争何事,追逐何人?”紫霞见是五老之三,乃俯伏在地,将道祖推彼阐道以及灵宅阻道事详细言之。三仙曰:“同是仙真,有道同阐,何必嫉妒。尔等毋相争斗,随吾往见道祖,分剖明白,同阐大道可也。”诸真应诺,遂偕三仙驾动云车,望道祖宫中而去。
  片时之际,已至宫外,牧牛童儿见三老偕来,禀奏道祖。
  道祖迎入,拱手询曰:“三老辱临吾宫,有何议论?”三老曰:“吾等游至海屿,布局消闲,忽来道祖门人,隐于身后,俄而群真毕集,势欲纷争。问厥情由,乃为灵宅仙子阻道一事。吾嘱以勿伤和气,尽叫来宫,冀道祖与之分明,以免为道而起争端。”言罢辞出。
  道祖送出宫后,回至八卦台,招集诸门人听候示谕。一时诸真等鸳班鹭序,左右排列。鸣钟三匝,道祖升座。诸真朝参毕,侍立台前。道祖曰:“天地之大,非道不能治之。道在人伦,则曰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道在治国,则曰礼教信义;道在儒门,则曰诚意正心;道在释门,则曰明心见性;至于吾门大道,则曰修真养性。修真者,修我真实之理,然非徒提神聚气,固精采药,以炼胎婴之谓也。下手功夫,要必先尽五伦,还其固有,五伦克尽,内功无歉,后进以凝神聚气之道,而真始修焉。他如养性一则,须将满腔火性化为乌有。火性除矣,乃能还得太和之气。既得太和之气,度量阔大,万事万物包涵其中,但见非礼犯之即不较,横逆加之而自反。功夫至此,洒洒洋洋,无己无人,无古无今,方是仙真气度。尔灵宅子之嫉妒在抱,是有己而兼有人也。以有己之心,故欲其身高置于众人之上,若见人之高过乎己者,以甚恨之,必思坏其人,并坏其人之所为而念始遂。如吾之议紫霞而任肩阐道也,紫霞累辞累让,不自夸其能胜,又兼群真彼此交推,而后担兹巨任,夫岂好居人上哉!况阐道一事,原不易易,倘遣弟子临凡,坠落仙根,于己反有不便。紫霞自任此道,劳心焦思,五日安闲,尔何视为市誉沽名而欲夺之也?吾闻三老言,欲将尔躯贬入红尘锻炼,转念尔造道辛苦,五劫成真,反诸衷怀,又有不忍。但尔存心阻道,不惟不畏天律,亦且大背为师。以言教之,恐尔以为虚谈,今对群真责以打仙棍八十,去尔一百八十年道行,俾尔在洞苦苦修炼,以免为阻道之人。”言此,用手一指,灵宅子倒于台下,飞天神将手执打仙棍,将欲责之,群仙跪恳恩施,保其后不再犯。道祖曰:“念尔等跪保,他日再犯,决不彼饶。”遂将灵宅子释放而嘱之曰:“三缄沿途阐道,凡大小变难,尔力救之。若有疏虞,八卦台前治罪不校如彼三缄之道阐明天下,吾不尔负,自然另外加功。尔其钦哉,毋违是命。”紫霞奏曰:“七窍系弟子门徒,灵宅遣妖入彀,迷弄已久,祈道祖斥彼将妖收转,以还七窍本真。”道祖曰:“是乃天地自然之道也。三缄无此磨折,难成不朽之躯。七窍不迷至百万丈之深,弗能回首。尔毋多虑,俟三缄道果将成,吾遣童儿往收四妖,犹反掌耳。”紫霞领教而起。道祖俯向尘寰,顾盼良久而谓诸真曰:“世人不孝不悌,奸诈邪淫者众,造成重重黑气,凝结半天,劫运之遭恐不久矣。这等人儿不充劫数,留来做啥。尔等寄语三缄师徒,多多化世,即是彼功外之功。”言毕,钟声响亮,退入宫中。灵宅子俯首无言,于群真欲散时,怒气不辞而去。碧虚真人曰:“灵宅子真凡心未退者也,终必为尘世害。”凌虚曰:“灵宅子以一介凡夫,慕道而成,胡不自量,总于阐道之举不服乃心。论紫霞乃仙根仙体,道法高彼百倍,彼与紫霞前世究何冤结,既受道祖责斥,而犹怒气不息如此乎?”群真曰:“吾等缓缓视之。”言已各散。
  紫霞归洞,复礼子、正心子、诚意子、虚灵子、灵昧子迎入问曰:“师与灵宅子面奏道祖,若何吩咐?”紫霞曰:“道祖分阐道之任与灵宅子,凡三缄得遇患难,饬彼一同救援。”复礼子曰:“灵宅子恨三缄甚矣,如有变故,彼恐诛之不得,安欲生之。”紫霞曰:“道祖命彼如是,看彼立念究竟如何。”复礼子曰:“灵宅遣妖入彀,以迷七窍,师未禀之道祖耶?”紫霞曰:“吾禀道祖,道祖云:『此系天地自然气数,不可强焉。』”复礼子曰:“七窍得此四妖,愈迷愈深,真心日丧,如何能掉面目而不失仙种乎?”紫霞曰:“凡世之丧身丧家者,皆气字所误,仙子亦然。虚心子以一气而坠深坑,几天回首之路。灵宅子以一气而阻大道,终必坠落道根。气之误人,甚矣哉!”可知气不可不养。灵昧子曰:“师言气最误人,胡吾门中又讲炼气一理?”紫霞曰:“道门之炼气者,炼于内,非发于外也。气不炼则腹内空虚,日思饮食,若无饮食以养躯壳,不能保躯壳以长存。如能炼而聚之,则饮食不思,兼之子精一固,神必发旺,可以长存于世矣。辟谷之法,即在乎此,此惟有恒者能之。”言尚未竟,复礼子禀曰:“三缄而今自南岳归里,未识何故?”紫霞默会半晌,曰:“彼怀父母之恩,因起省墓之念,亦学道者份内事耳。”复礼子曰:“三缄此次出游,不知又向何地。”紫霞曰:“东南已遍,必从西北去矣。”复礼子曰:“西北地界可有妖魔相扰乎?”紫霞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焉无妖魔以试之。”复礼子曰:“如有妖缠,将何以遣?”紫霞曰:“自道祖分功后,群真见彼患难,谁不欲救以立其功,汝何区区此以为虑?”诸子同声曰:“道主隆恩,不可及也。”师徒言罢,退入洞中。






第五十四回 遇谷神恨殄天物 逢社令恶坏人心


  三缄师徒自离老母村庄,望故里进发,晓行夜宿,已十余日矣。一日行至老莱观,三缄爱是观前溪一带,观后青松翠柏,密布浓荫,因谓狐疑曰:“师徒奔走长途,劳顿已极,且暂息此观,消闲三五日,然后归里未迟。”狐疑曰:“师不言,弟子久欲息肩矣。”紫光曰:“吾师素好早行,吾身倦甚,如在此观息足,吾必睡过尽情。”三缄曰:“汝于道旨尚未有得,如其得之,不恋睡魔矣。”师徒且行且语,已入观中。内仅一僧,颓然已老,破灶缺釜,贫困堪怜。三缄见而询曰:“老衲年寿几何?”老僧笑而不答。三缄曰:“观老衲之容貌须眉,恐逾杖国期矣。”老僧摇首曰:“不止。”三缄曰:“汝寿其期颐乎?”老僧笑曰:“虚过期颐五载耳。”三缄曰:“如此大寿,尚康强若是,冈陵之颂可咏及之。”老僧曰:“贫促似丐,寿高何庸。”三缄曰:“不得其富,必得其寿,寿得而何幸如之。”老僧曰:“吾居是观,虽极困穷,目睹远近山邻,至富者转为贫促,至贵者转为愚贱。因思前哲有言:『富贵两途,无异花开花谢。』吾观于是而犹以为久耳,吾常拟失富贵如灼纸然。吾虽至贫,富贵者其人几易,而体尚强健,又暗暗为之自喜焉。”三缄曰:“天下之最难得者惟寿,不识老衲何修至此?”老僧曰:“吾身岁岁康强无恙,溯厥由来,吾似有以识之,而究不知是此否也。”三缄曰:“如何?”老僧曰:“吾自七龄怙恃俱失,依归无所,吾舅尚是观僧哀之,观僧亦伤吾孤而收为徒。迄今九十八载,不起丝毫淫念,真精未尝一泄,饮食未尝过饱,性气未尝滥发,红尘看破而百忧俱忘,世故深知而一毫无扰,恬恬淡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见吾寿而惊以为奇,吾不自知有寿而忘乎其老。寿算之大,殆以是欤!”三缄顾谓狐疑、紫光曰:“老衲可谓不知元道而深入元道者也。吾等习道,尚其以彼为法焉。”老僧曰:“道长其道中人乎?”三缄曰:“浅浅学习,其功犹未如老衲耳。”老僧曰:“敝观贫甚,椟无余粟,尔师徒可入市中,饮食较为便易。”三缄曰:“是方应有粟之可易者。”老僧曰:“有。”三缄曰:“如此不必入市矣。”遂取银数两,命及紫光,与同老僧易粟富宅。
  师徒自此安于是观焉。
  三缄居是观内,闲暇无事,独于观前观后,或临流玩赏,以养活泼之机;或登岭旷观,以长镇静之志。时当夏日,溪外垂杨数百树,莺梭巧织,燕语和鸣。三缄不忍遽归,坐于枝下,一时诗思触动,不禁冲口而咏曰:“垂杨覆处水交流,不息真机妙道投;可惜莺梭时扰攘,舍人心性引无休。”吟甫毕,忽听一声咳嗽,响澈溪中。三缄昂首望去,上流溪岸来一上古衣冠,古貌古须,气象岸岸,竟至垂杨树下。三缄异,起而揖之。
  此老亦揖,揖已,询曰:“道士奚自?”三缄曰:“云游之人,何有定处。”古老曰:“吾观尔形像,已有道意数分,可至吾家相谈一二道旨。”三缄喜曰:“老丈深于大道者乎?吾当以几席奉之。”古老曰:“大道吾虽不悉,亦略知入门之由。”三缄曰:“老丈何容太谦。”古老曰:“吾非谦也,是实言耳。”三缄又曰:“吾观老丈器宇不凡,举止大方,其殆文人学士欤?”古老曰:“吾非学士文人,乃村郭老农,何足挂齿。”三缄曰:“老丈府第在于何处?”古老以手向上流而指曰:“由溪登岭,即是吾家。”三缄曰:“果尔窃欲登堂,以领高人之教。”古老曰:“如尔不以蓬闾是鄙,速随吾去。”言罢前导,三缄后行。
  行至上流,石级千寻,缘梯而登,果到一岭。岭上重重画阁,流舟映水,美不胜收。三缄暗思:“是老必朝内三公致仕归里,乃有此朱门大第。”思之未已,已到重门,古老导至中堂。三缄参见毕,古老命坐,童儿献茗设筵待之。筵罢,古老曰:“日将夕矣,道士休行,在此暂宿一宵,明日归观亦可。
  吾有事入内,尔在吾第随其起居。”三缄唯唯。古老退入后,见红日尚高丈许,四处游玩,心窃讶曰:“古老导吾来时不觉,今而周视,厢厅台榭,无异蜂房,上下庭堂,若有数十重之多。
  究不识古老居何极品,宅美如斯。”玩毕归来,儿童接入,天已昏黑,燃灯满院,照耀如同白昼。童儿曰:“道士请入西厢,主人候之久矣。”三缄来至厢中,果见肴馔已设,古老端然坐候。三缄入席,宾主酬酢甚是相投。
  正畅饮间,空然钟声三匝。古老曰:“叩钟何人,所禀何事?”童儿曰:“四方布谷使者,禀称南阳社令请加粟民间,现有行文进呈于此。”古老将文接过,命布谷使者导南阳社令,听候发落于东厅。即在席前开文细阅,阅已而谓童儿曰:“尔传南阳掌册官吏入厢,吾有所询。”童儿出,将厅内玉盘连击三下,清韵悠扬。磬声刚停,童儿呼曰:“传南阳掌册官入。”外面亦接连呼曰:“传南阳掌册官入。”呼毕,果来一黼黻龙衣者,跪于古老座前。
  古老曰:“汝掌南阳民册,可将是邑风气详细宣来。”是官叩首者三,起而鹄立,展册宣曰:“南阳农夫耕种竭力,能止五戊畚具,以敬地祗,且不滥杀牲禽而贪口腹。至于五谷,男女咸知敬惜。风气如此,亦是难得。惟贪财一念,有伤兄弟族党之和,其所缺者止此而已。”古老曰:“一斗之粟,不和兄弟族党,除去三分,只与七分。令护谷大神,一一准此。”掌册官吏叩首出厢曰:“南阳五谷准给七分矣,南阳社令可入谢恩。”但见一位官员鹅冠博带,入厢行谢恩礼。礼毕退出,钟声复鸣。童儿又报曰:“铜仁诸邑社令请谷生民。”古老仍传诸邑掌册官入,拜跪后,宣各地人民好杀牲禽,散弃五谷,不和兄弟,冻馁父母,以及五戊不禁,无善可查等语。古老曰:“铜仁诸邑无良若此,应宜一分不给,绝彼养生。”遂传社令来厢,命各归衙司理案牍。只见十数社令愁容可悯,拜舞而去。
  自此钟鸣弗断,掌册所宣不一。古老或予一二分,或予二三分,或予四五分不等。予毕,愀然不乐。三缄问其所以,古老曰:“吾乃五谷大神也,受上天命,管理人间五谷,非不欲各州各县概予康年,无如天律森严,如遇暴殄天物,五戊弗禁,忠孝无存之地,绝而不予。必俟彼能改悔,次岁始加增予之。
  而今世道,宜绝而不予者甚众,饿莩生民,岂吾所愿哉!但世上愚顽,无人传及,不知悔悟。道士任肩阐道,原以外功相扶,祈传吾言:『凡地之晴雨不时,烧干水溢,皆生民不惜天物,不敬地祗,兼之奸诈邪淫,毫无忠孝者所自取之,非上天生斯民而又莩斯民也。如聆是言而人人知改,尔功浩大,不生不灭,可预卜其成焉。”言甫及此,突一金甲力士手持符篆,交与谷神,霹雳一声,腾空竟去。谷神曰:“本欲留尔久谈世故,奈通明旨下,宣吾上殿,不暇奉陪。”遂送三缄出宫,拱手而别。
  其时天已发晓,三缄回视非大第也,乃一小阁,阁门一额曰:“五谷神祠”。三缄诧异久之,缓缓归观。狐疑曰:“吾师何往,几令弟子四处寻遍矣。”三缄将所见所闻备陈颠末。
  老僧曰:“溪之上流名『倒崖观』,塑有五谷神像于其内,叩祷极灵。久就倾颓,村人欲宏其屋宇而未果。”三缄曰:“如是吾所遇者,即此神也。”老僧曰:“若非道长功高德大,安得遇此。”言已各归室内。狐疑曰:“不知不觉,是观已住三日矣,师其行乎?”三缄曰:“再迟一二日,未为晚也。”是夜,三缄将功习后偶尔神倦,忽不及持,恍惚间复到垂杨,溪水之声俨然如昨。三缄仍效前日席地坐之,目睹野蛱争飞,粉含树外,流莺弄巧,梭织枝头。窥之未已,忽听鸣钟唱道,人声闹攘。惊而仰望,红旗紫盖夹道而来。三缄以为阳世贵官,避于溪左,殊贵官到此驻下乘舆。命人传呼三缄。三缄至,贵官携手并坐舆中,其去如风。顷刻到一所在,千门万户,烟火连云。刚入其间,又一乘舆者至,仪从一切皆与此官无殊。
  彼官在舆,拱手询曰:“铜仁今岁收获如何?”此官摇首曰:“无年耳。”彼官曰:“吾邑亦如公之所言,今日特来都会府,再为计议商请,不知是事若何了局也。”此官曰:“吾以亦欲如是,但要生民知改,则此事乃易请之,如其桀骜不驯,难邀上准矣。”相谈数语,并辔而行。行至会府,此官曰:“道士稳坐一时,吾入府会议,议罢即返。”三缄曰:“可。”此官下得舆来,整整衣冠,竟投会府。入内未久,复出登舆,转上坦途,望前进发。
  俄而阴风骤起,冷气逼人。此官曰:“将舆停下。阴风起处,伸冤者至矣。”三缄极目,东面道上果来三四妇女,向舆拜舞。此官下舆迎之曰:“元君等不在节孝宫内享受冥福,来此何为?”妇女同声曰:“吾辈身系女流,不能建功立业于天下,闺门株守,所能为者节孝二字。生前茹冰含櫱,原属吾辈份所当尽,然毕世辛苦,仅存于没后者,此虚名耳。今铜仁邑宰编修县志,新旧节孝理宜并存,何修志生谢文英以孝廉自恃,将旧志所载除去数十名。吾辈上奏天皇,斥彼狂妄废公,子孙以乞丐报之,书香永绝。是文行在贵署,冀其即速施行,毋得滞留,以雪众恨。”此官曰:“侯文到日,随即显报,不敢稍缓须臾也。”言罢,妇女别去,此官亦登舆而行。
  顷之又至一市,人声济济,市东一衙高耸,外跪无数罪犯。
  乘舆刚到,鼓声大震,此官登座,役吏朝参后,官导三缄直入内厅,设筵款待。酒逾三盏,此官曰:“道士知吾乎?”三缄曰:“吾见情形,其殆阴府之司政者欤?”官曰:“然。”三缄曰:“贵官所司何邑,所受何职?”官曰:“吾乃铜仁社令耳。”三缄起离席言曰:“社令神祗,吾当拜叩。”此官忙挽以手曰:“尔乃有道之士,为上天所喜,加以在肩阐道,吾等皆钦敬之。兹之请君来衙者,特有大事相托也。”三缄欲问其所托,堂上鼓震如雷。此官曰:“嘉客少坐,吾且登堂理政,片时发落后,即来陪酌,以托大事焉。”三缄坐在席间,一吏劝饮。久之此官不至,吏亦呼去。三缄离席暗至堂后视之,见此官上坐,下跪一叟,两手捧着头颅,鲜血染衣,悲泣不止。
  此官询曰:“尔寿查来尚有数年,为何即到冥府?”老叟曰:“吾因长子不孝,不予供奉,于饥饿已极之际去求二三子,俱言长兄轮供未满,不应彼给,各与妻儿午餐,未尝呼吾与之同食。吾气逆胸怀,归詈长子。长子斗口不让。吾忿甚,以杖叩之。殊彼持刃划篾,突以刀背立击吾脑而亡。望大王活捉伊魂,来兹对审。”此官曰:“吾立命勾魂使者将尔长子勾至。”即书朱票与使者持去。去不多时,果见锁来一人,跪于殿下。此官詈曰:“尔者长子,胡以刀背击尔父脑?真上触天地之怒,下惹鬼神之愁矣。”其人曰:“吾于五六龄时,曾见吾父刀击吾祖,吾祖幸而脱逃,未至亡身。父之待祖如是,吾亦效法,不意误击其脑,立丧黄泉。此皆吾躬不应效父所致。且吾父平日未讲孝悌以教吾,兼未送入孔氏之门,目不识丁,及吾将父击毙,始闻人言啧喷,击父于死,必受剐刑。是其造此大罪滔天,皆吾父所害也。望大王详察。”此官聆说,转詈老叟曰:“尔于尔子少时,不严加教训,一味溺爱,长彼忤逆性情。况尔当年亦以刀击尔父,尔子效尤其逆,因而击尔。尔之死,是尔自杀也,是尔自杀而又害尔之子也。俟尔子于阳世刑受万剐后,吾与判断分明。”当命还魂使者送此子魂仍附本身,以受王法,将是老叟监狱候询焉。
  审毕归筵,咨嗟叹息而谓三缄曰:“尔望道成他日,须趁此际多积外功。吾之所托者,恼恨人心大坏,不似上古。第一伦常不正,不惟参商手足,冻馁椿萱,而且弒父弒兄,无有忌惮。推原其故,皆无阐明伦理之人以安天下也。此罪归之读书士子。望道士云游四海,处处讲说,将有益于斯世,即有益于汝躬。”三缄曰:“吾之云游,何事不为天下阐发,奈人心不转,将如之何?”此官曰:“五伦不明,虽不能浼仁圣之君,生灵难免大劫之累。”言已,送三缄出殿。临别时,拱手叮咛,亦在明伦之托。三缄应诺而返。
  一梦苏来,天已晓矣。辞别老衲,上道而行。狐疑曰:“吾师昨夜习功,未能如前之凝神聚气而合目不动者,殆倦而入梦欤?”三缄曰:“尔功进矣,能窥吾急矣,然吾非急也。”遂将所遇历历言之。狐疑曰:“下界有托于师,师必沿途阐明,方不负彼切嘱。”三缄曰:“这是自然,毋容汝告。”狐疑曰:“师今归里,何日起程?”三缄曰:“师归,意欲约集族党,建立宗祠,所行之或早或迟,未可预定。”紫光曰:“师行如速,弟子归家,恐其一时不能了却事务。”三缄曰:“如是吾限半载之期,在家俟汝。”狐疑曰:“吾师已抚有子,祖基概付,料理不烦。若汝则宜抚子承桃,以为梗祀,必于半载内急急调停,乃能追踪吾师也。”师徒正在言谈,日又西坠。三缄曰:“尔二弟子,何人去访寺观,以栖今夕之身。”紫光曰:“曩尽劳道兄,今日吾愿寻之。”遂辞三缄,竟向前途访问。






第五十五回 釜形山黄祜为害 鼎月桥白檖生花


  紫光行至大道,夕阳将坠,行人杂沓而归。睹其忙促情形,即访寺观以栖身,亦无心于详述。挺立片刻,急闻身后有歌唱声,回首视之,乃一小僧,不疾不徐,缓款而至。紫光笑容可掬,低声询曰:“小当家何往?”小僧曰:“在馆攻书,放学归剎也。”紫光曰:“贵剎何名,在于何地?”小僧曰:“贱剎名『宝塔寺』,前面丛林即是焉。”紫光曰:“剎内当家几位?”小僧曰:“只吾与师耳。”紫光曰:“吾师徒三人,意欲借宿宝庵,不知尔师肯容纳否?”小僧曰:“吾师为人大概,剎右系往来坦道,行商过客不能归市者,每借吾剎以宿之。吾观尔衣冠,道者也,僧道原属同流,借宿一宵复有何难。”紫光曰:“如是,汝可在此等候片时,吾告与师知,即偕汝去,以免迷途待问,又费踌躇。”小僧日:“天色不待矣,尔其速告尔师。”紫光诺,转告三缄。
  师徒忙忙逞步前来,小僧导以归剎。三缄瞩目,见剎系新建,不过二三年之久。进了首重,竟至禅房,老僧迎,命小僧献茗设斋待之。饮罢斋筵,小僧导东厢安宿而出。三缄谓狐疑曰:“吾弟子中,别吾不虑,惟三服三反四复,始收吾门,自碧玉山分散以还,不觉几易春秋,未识鬼心还是道心否。”狐疑曰:“吾见与师同行,慕道甚切,谅彼欲成仙品,鬼心不复存矣。”师徒谈至更三,各归榻所习功,不必重说。
  且说釜形山素有一妖,乃黄鱼修成,号曰“黄祜”。前无道法时,尚觉安份。自修成人体,恃彼道法高妙,能唤雨呼风,兼能变化形躯,隐现莫测,因而不畏天律,滋事多端。其先肆虐山精,凡女妖色美者,占娶为配,如蟒属、獐属、鹿属,业娶七八女妖,于釜形洞中恣意淫荡。山右芙蓉一株,已成花精,容貌甚丽。黄祜常欲占娶,奈彼抵死不从。于是累与战争,几使花精潜身无地,欲迁他所而本根在此,又移易不能。
  时值春初,黄祜谓群妻曰:“趁今春气和暖,吾命汝等到芙蓉花妖处,善下说词,劝为吾妻。如其弗允,吾必与之决一死战,誓不伊配而不休也。”群妖领命辞行,来至芙蓉洞内。
  芙蓉见是黄祜妻妾,知来顺说婚姻,不得已而陪着笑面曰:“众姊姊奚自?”群妖曰:“今当春和气暖,无事游玩,不意蓉花妹妹贵洞在兹,故入洞中一为拜谒。”蓉花曰:“姊姊等以『拜谒』二字加及妹身,恐将为妹折坏矣。”群妖曰:“蓉花妹妹夫郎为谁?想汝全身馥气袭人,人人都欲相近,其所匹配者,谅是天上文星。”蓉花曰:“姊姊等不知吾意。吾欲修成仙品,此生誓不配人也。”群妖曰:“世上哪个女子不愿有家,妹妹之言,不过未遇美郎君耳。如我辈所配黄祜,人品俊秀,蓉花妹妹何不与吾同配此妖,以为终身护卫。”蓉花曰:“吾前言誓不配人者,本真实语,非故为是说,以自饰于一时也。众姊姊胡不谅而出此言乎?”群妖曰:“汝如执傲不从,汝身自此恐无宁处矣。”蓉花曰:“吾惟待以一死,岂似朝秦暮楚之辈,徒好风流,以丧廉耻。”群妖曰:“为好而来,反受詈骂,吾等归洞诉与黄祜得知,俾彼持绳束归洞府,拜完花烛,那时吾辈始以言语羞之。”蓉花曰:“如吾肯配黄祜,羞之任尔,面不添赤焉。”群妖归,将蓉花所言实告黄祜。黄祜怒甚,手持梳云铁板,乘风而至蓉花洞前,大声叫骂曰:“吾恐汝一人在此,为他妖所欺,低着身儿与汝为配。汝何妄自高大,反以恶语凌吾,吾誓必将汝束回,与吾为妻。如再出不逊之言,管叫汝立毙于梳云板下。”詈毕,竟抵洞门,怒目挺立。群女妖各持宝器,四面围之。蓉花暗设一计曰:“黄将军等暂退数武,容吾三思。”黄祜曰:“速速筹量,吾退一二里之遥以待汝。”殊意黄祜刚退,蓉花手提碎骨金剑,乘风出洞,直向紫泉山左而投。黄祜见蓉花遁去,遂命诸妖四维布下天罗,执板驰追。蓉花转身与之力战,黄祜自恃前累获胜,不在意中,讵料蓉花乘隙一剑,已中左膀。黄祜退下,急吞精气数口,又来追逐。群妖女穿连接战,战到日夕方休。自此蓉花不敢归洞,宿于紫泉山上。潜身林内,独坐石台,暗想:“遇此冤缠,孤栖无助,如何解得?”在山宿了一夕,心忙意乱,常常防着黄祜,左顾右盼,持剑自卫焉。
  三服在紫泉洞里,将功习后,偶尔念切三缄,潸然泣下。
  女蟒见而询曰:“道兄何故愁容满面,其以道妹不足为教乎?”三服曰:“非也。”女蟒曰:“既非为妹不足教,泪痕常在目前者,何哉?”三服曰:“吾自与师碧玉一别,屈指已过三载,思及当日道兄道弟同游济济,师训时聆,而今寂然无声,能不泣下?”女蟒曰:“道兄有此情思,在洞不堪忧闷,胡弗出得洞外,山外闲游,以壮奇观,庶可愁怀免却。”三服曰:“道妹能同去否?”女蟒曰:“愿偕道兄一游。”言已出洞,四下观望。
  正值黄祜寻访蓉花,访至紫泉山腰,瞥见坐于石台,暗暗持索向前,突然已束其膊。蓉花与彼撑持半日,不能脱身,久之撑持愈力,妖风骤起。女蟒曰:“三服兄,汝听风声乎?”三服曰:“风声在于何地?”女蟒曰:“似在山半。”三服曰:“如是盍往观之。”遂与女蟒寻思而至,远见一男一女相扭撑持。三服上前,吼曰:“何处妖物,在此胡为?”蓉花悉诉占娶之由。黄祜诬言已许吾躬,又另与他妖相配,故心不服,特来擒归。三服曰:“女不乐配,愿守贞操,理宜保之,何得占娶?”黄祜曰:“妖部行事,各有各志,汝毋管闲。”愈与蓉花撑持不怿。三服持锤在手,怒向黄祜劈头打下。黄祜大叫一声,滚下山岗,群妖护卫而去。蓉花起,拜谢三服。三服曰:“此妖未收,如归旧所,难受罗织,不若随至吾洞,拜为兄妹,传汝入道之方。他日得遇吾师,同拜门墙,炼修大道。”蓉花喜甚,遂偕入洞,与女蟒一同结拜。三人自是在洞修炼,时访三缄消息不提。
  前言蜻飞子居江月镇抚琴化世,兼与民间驱怪除妖,以积外善,不知不觉已在镇内二载有余。一日辞别镇中老少,欲行他方,合镇居民苦留再住。蜻飞子念师心切,暗里逃禅。来至鼎月桥,见此桥形俨如鼎峙,桥上皆市,不绝行人。蜻飞子暗自谋曰:“此地密密人烟,与江月镇无殊,正为积功之所。”遂将身一扭,仍化瞽者,抚琴而歌。到夕阳将坠时,手持竹杖,沿街行走,其意在访三缄也。无何行至桥头,小艇蚁集沙洲,声声唤渡。岸上有一大树,其粗如桶,士农商贾常排牲醴拜跪树下,彼去此来。蜻飞子思曰:“树,植物也,何灵应如是,是必有所以假之者。但不知人礼是树,胡以若此其勤,其殆祸福乎人,因而邀士民之敬欤?”于是独坐桥头,用目偷觑,乃一红眉绿面汉子,立于树前。凡献醴牲,以两手攫拿而食。蜻飞子曰:“贪人酒脯,必非正神,究不识若何作为,能令人皆敬礼。吾且在此细细访之。”移时来一老叟,亦坐于蜻飞子之侧。蜻飞子曰:“老翁何来?”叟曰:“往市香炬,以祀檖树耳。”蜻飞子曰:“檖树人乎,物乎?”叟曰:“檖树非他,即桥前岸上之大树也。”蜻飞子曰:“树乃植物,毫无知觉,祀彼何为?”叟曰:“他树则蠢然无知,是树善能祸人,乌可轻视。”蜻飞子曰:“如何?”叟曰:“此树生花,花气闷人,得其气者必病,如常祭以牲醴,则花不乱放而家家安矣。偶有不到,花生满树,遍乡老幼男女必多受病而亡。”蜻飞子曰:“胡不将此檖树和根伐之?”叟曰:“吾乡一士子不信是树灵应,持斧砍伐,刚伐一二斧,立刻昏绝。仆人负归家内,渐渐病染妻儿,其子祭以猪羊,家乃安泰。然此树灵应,不惟伐始得祸,即祭祀仪礼稍未恭洁,皆受祸焉。”蜻飞子曰:“如是,尔方有此檖树,士民不堪啰唣矣。”言罢,老叟辞去。蜻飞子缓缓归来,寻剎安身,欲诛檖精,以除民害。寻至市后,得一仙姬阁,地势幽雅,青松翠竹,林茂而深。入阁视之,内只一僧,年约半百,与言借居数日,僧亦欣然。蜻飞子自居阁内,日则抚琴化世,夜则趺坐习功。他日忽闻闷绝气,问诸阁僧。僧曰:“桥头檖花满树皆放也。”蜻飞子曰:“前三日吾在桥头打坐,睨视此树,片花未有,何今即放满树乎?”僧曰:“檖花开谢无时,忽然而开,忽然而谢,其开也必有所触,其谢也必有所安。但今兹一开,是地人民又不知要死几许。”蜻飞子曰:“檖树亦为灵物,真神仙不啻也。”因思此树不识何妖所凭,是夜更深,化为妖类,乘风偷至树下。树精见风声大作,将身现出,手持月斧,吼曰:“何地妖物,敢至吾前?”蜻飞子忙下风车,近而拜曰:“闻得妖兄享食在此,小妖路过是地,特来拜见焉。”树精曰:“汝居何洞?”蜻飞子曰:“吾居碧玉山耳。”树精曰:“碧玉山历此甚遥,汝欲何往?”蜻飞子曰:“欲选绝大村庄,显显威灵,以享血食也。”树精曰:“欲显灵以享血食,非附物不可。”蜻飞子曰:“妖兄何精以附此树?”树精曰:“吾乃黄鱼修成,在海居住数千余载,恨所修不大,出离海岛,得釜形山洞而居。
  历年以来,已娶獐、蟒为内室。山有一芙蓉花妖,其貌最美,吾欲娶彼,彼不乐从,吾弗舍之,遂与大战。战到紫泉山半,几被吾擒矣。忽遇一妖与吾一锤,负痛而逃。无颜归洞,因来鼎月桥畔,附此檖树略显灵异,以享酒牲。”蜻飞子曰:“汝既享人血食,何不福之而乃祸之乎?”树精曰:“世上生民不知好歹,予之以福,则彼以为自得,反轻慢乎神明。惟以祸予之,使彼常常骇然在心,其敬于我者自尔丰洁。”蜻飞子曰:“尔花又何自而放?”树精曰:“此吾毒气吹树而成者,其实檖花不能开也。”蜻飞子曰:“吾之来意,汝可知否?”树精曰:“不知。”蜻飞子曰:“吾住仙姬阁。俗云:『一林不藏二虎』,汝宜另寻他处,任汝附物骇人。如再盘踞是地,以气作毒,吾必诛汝。”树精怒曰:“吾慰汝以好言,汝反加吾以恶意,吾岂畏汝者?”遂执梳云板,向蜻飞子打来。蜻飞子以穿心杵刺之。二妖愈斗愈力,狂风大起,地暗天昏。酣斗多时,蜻飞子假意败下,背立而待。树精见蜻飞子背立不动,将身一扑,欲乘势以抱蜻飞子,早被股锥刺入腹中,大叫一声,乘风竟去。蜻飞子亦驱风紧逐,逐到紫泉山上,树精风车拍转,举起梳云板,与蜻飞子奋勇大战。蜻飞子力弱难敌,忽被一板打下紫泉山,竟坠紫泉洞前,叫喊不已。
  三服在洞,听得呼救声,出而视之,蜻飞子也。惊喜之甚,假为不识,击以铜锤。蜻飞子曰:“再得妖物相助,吾命休矣。”三服将锤止住,挺立洞外。蜻飞子叩首求饶。三服曰:“饶汝不难,但须还吾一件宝器。”蜻飞子曰:“宝器为何?”三服曰:“汝将宝器还却,吾则不难为汝矣。”蜻飞子曰:“汝要何宝,汝须说明,不然吾怎知得?”三服曰:“是宝恐汝所无。”蜻飞子曰:“吾虽妖部,曾拜三缄门下,彼乃上仙弟子,无宝不可求之。”三服曰:“别宝不要,吾所要者,即三缄一件耳。”蜻飞子曰:“三缄凡胎也,何云宝器?”三服曰:“吾不要宝器,专要凡胎。”蜻飞子怒曰:“汝何如是之愚?吾慵与汝言,吾将去矣。”刚欲走时,三服顺牵两耳,竟入洞内。蜻飞子曰:“吾明语汝,吾系蜂精,瘦不可堪,有何好吃。”三服曰:“吾近日精神甚倦,正欲吃点蜂儿肉以补之。”蜻飞子曰:“吾与汝素日无仇,汝何横顺将我默着?”三服曰:“闲言休讲,汝且视吾为谁?”蜻飞子举目细视,视已惊曰:“汝三服兄欤?”三服曰:“是矣。”蜻飞子曰:“汝自碧玉分散,何处安身?”三服曰:“仍回本洞将功炼习,因念师心切,乘风遍访,日复一日,音信渺无。后游紫泉山,收伏老獐精,即在紫泉洞中以修大道。敢问道弟又栖身何所乎?”蜻飞子曰:“吾自分散后,在碧玉山内住了数月,甚属无聊,遂下市廛,带访吾师,带作小小生意。”三服曰:“作何生意耶?”蜻飞子曰:“化为瞽者抚琴劝世,颇可过活终朝。”三服曰:“胡为至此?”蜻飞子曰:“吾自江月镇化世已久,辞却镇中老少,游至鼎月桥,见得檖树一株,生花毒人。吾乘风访之,乃黄鱼精附树显灵,以讨人间血食者。吾心不服,欲除民害,殊彼不受驱遣,与吾争斗,遂至于此。”三服曰:“如是且入洞府,再叙前情。”






第五十六回 椒花子过岭遇鳖 螭蛛儿结网遮天


  蜻飞子随三服入洞,见了女蟒、蓉花美艳绝伦,含笑而立。
  因谓三服曰:“道兄真好福份。”三服曰:“投师失师,道旨不得其传,福从何有?”蜻飞子曰:“人生所极乐者,莫如娇妻美妾。道兄在此享受妻妾之奉,岂非福乎?”三服曰:“汝何所见而谓吾有妻妾哉?”蜻飞子曰:“洞中二美,非汝妻妾而何?”三服曰:“此吾道妹也。吾之道妹,亦即汝之道妹,尔毋乱言。”蜻飞子曰:“何以同居此洞?”三服遂将二女来历,一一述之。蜻飞子曰:“如是最见吾兄好道心切矣。”三服忙命二女拜过蜻飞,在洞设筵,畅饮数日。
  一日,三服谓蜻飞子曰:“道弟其在此洞同修道欤,抑不在此洞而他游欤?”蜻飞子曰:“吾功甚小,意欲抚琴化世,再向人寰以积外功,俟访得师身,然后再探道蕴。”三服曰:“吾与道兄同行化世何如?”女蟒、蓉花曰:“道兄在此,妹有倚靠,倘兄一去,前妖来侮,妹将何以御之?以妹愚意,且俾蜻飞道兄化世访师,访得师后,寄信来洞,那时妹等与兄同去拜师习道,未为晚焉。况道兄而今即出,不过以化世为心,未卜师踪,亦空劳步履。不若在洞日传道于妹等,他日有成,道兄之功谅亦不校”蜻飞子曰:“道妹所言甚是合理,道兄可暂住此。吾得师之消息后,即刻乘风来洞,报与兄知。”三服泣曰:“离师数载,不惟师容难睹,思得一同游道友,朝夕相见,以慰饥渴而不能。今幸天假以缘,与道弟一遇,只意聚首此洞,谁知道弟志在化人,以积外功。一言离别,令人咽喉耿耿,泣下难禁矣。”言罢,手执蜻飞子之袂,大哭不止。蜻飞子亦泣曰:“道兄不必伤悲,弟思同住洞内,如人居室,不出庭户,外事何如?弟今出外化人,勤将师访,甚如以弟为兄耳目,视听师之行踪,有何不可乎?”三服曰:“此情固是,难以一时分手耳。”二人于是相泣不休,女蟒、蓉花亦同坠泪。
  久之,从中解曰:“蜻飞道兄不如留洞消闲数日,再去未迟。”蜻飞子以所言甚合,诺之。三服喜,将手释却,复设筵畅饮。
  席间,三服问曰:“椒花子自分散后,汝知音信乎?”蜻飞子曰:“未也。”三服曰:“至于弃海、乐道以及西山、二狐,此数载中亦不知落于何方,行为何若。”蜻飞子曰:“兄毋多虑,谅彼道兄辈入道深深,不能败德丧心,以自坠落。”二人言言语语,竟至天色昏黑而罢。
  又说椒花子在湖心亭,与那乞儿四方说鬼,乞儿颇得其利,已称富有矣。椒花子在亭习功,师德不忘,每于暇时,身倚亭窗,望望湖水,不觉触动寻师之念,久欲离此向别地而投。一日,乞儿来亭亲候。椒花子命彼坐定,与之言曰:“前日汝家赤贫,苦之莫极,吾念汝苦,始与言驱鬼法术,而今得利甚伙,可以享受终身。兹者吾欲他行,特见汝来,与汝言及,自是以后不必与人说鬼矣。如人有求于汝,汝以术穷不应推之,毋得勉强支吾,以贪财于义外。”乞儿泣曰:“师以一团大福加于弟子,深恩未报万一,而师遽言别,弟子将何以为情哉!祈师再住数旬,俾弟子稍伸答报之情,其念始遂。若倏然别去,不受丝毫奉敬,弟子心实难甘。”椒花子曰:“汝好好孝顺父母,他日自有重逢,不在此时些须酒肉之奉也。”言毕,携手亭下,分袂而去。乞儿号啕大哭,愈呼师则椒花子愈去愈远,迨至不见形影,乃哭泣而归。
  椒花子自别乞儿,行到前途,其径急分左右。当此之际,欲东不可,欲西不能。举首望之,遥见一岭横隔天外,高耸云间。暗思:“岭峻如斯,其中或有同侣,亦未可卜。趁今靡有定向,吾且到此一游。”不知是岭地属化外,名曰齐云,岭之周围多产橛树。岭半一穴,古号佛洞,乃万妖所出入者。椒花子来至岭头,正值秋深,橛叶萧萧坠下,已至半空矣。登岭视之,岭以外皆貊蛮地界,负固不服之区。思欲一穷此山之奇,由岭转下,忽来香风扑鼻,如麝如兰。极目窥觇,乃丹桂十数株,花开满树。椒花子直向丹桂香处而来,瞥见其间有一石穴,穴上峻崖万仞,潺潺流水,竟坠穴前一石池中。此池约有百尺之宽,水虽不深而清洁可爱。椒花子自思无事,立于池上者久之。
  俄闻穴内一声响亮,如启户然,旋出一黑面大汉,嘴尖眉绿,两目如豆,三足鼎峙,频向穴外怒目面视,若有所惊状。
  顷刻退入,不时又出,厉声吼曰:“何人私窥吾池,独不畏死耶?”椒花子曰:“天生是池,原以资人玩赏,岂独汝一家之物乎?”大汉曰:“非吾独得,何不在汝室外,在吾穴前?”椒花子曰:“池即在汝穴前,吾兄得一览,未尝携去,汝何小见若斯?”大汉聆其言厉,转身入穴,持一铁杵,向椒花子打来。椒花子闪过一旁,忙以双剑隔定。大汉见己铁杵不能伤及椒花子,举口吹气,气内烟黑如漆,愈吐愈多。椒花子不慌不忙,徐吐清气以嘘之,转瞬间黑烟散尽。大汉怒甚,风车乘起,凭空一杵打下。椒花子亦驱风直上,与之力战。战约数刻,见大汉杀伐与己两平,胜负莫分,假意败下,立而不动。大汉乘势以手抱之,椒花子急运股锥,力刺彼腹。大汉倒地,化为巨鳖,翻身滚入池中。椒花子曰:“汝可出池,与吾再决胜负。”大汉曰:“汝想叫吾上池,以股锥刺吾耶?吾腹尚然肿痛不堪,汝在此等着三五月,待吾伤愈,再决胜负不迟。”椒花子曰:“吾见汝汉子大样,怕汝有些武事,谁知与犬子不如。”大汉曰:“汝休说恶话,不是汝股锥厉害,吾早将汝一口吞矣。”椒花子曰:“老鳖精毫无一能,也要兴妖作怪,岂不愧死?汝果有胆,且出池来。”大汉曰:“汝有胆量,可入池内,将汝两翅濡水,不能展动,必是吾口中之物。”椒花子曰:“汝出池来,吾与汝不讲争战,结为兄弟焉。”大汉曰:“汝以甜言蜜语,想逛吾出,万万不能。”椒花子曰:“汝一日不出,吾待一日;一月不出,吾待一月;一年不出,吾待一年。”大汉曰:“吾者一世都不出,看汝又待何时?”椒花子曰:“吾即待汝一世,汝不出而吾不去之。”大汉曰:“吾慵与汝谈,吾将睡觉去矣。”自此呼之绝不应答。椒花子复在池上静候良久,终是寂然,只得舍了鳖精,向岭直下。
  下至岭半,挺立四望,见有数十兵丁,手执八卦旗儿,由东而去。椒花暗思:“僻壤穷乡,哪有兵丁习武,必是妖部无疑矣。吾且观其动静如何。”遂步后程,缓缓行之。转过岭东,一壑如溪,幽深莫测。遥见兵丁无数,皆入壑中。入未多时,复从壑之彼岸鱼贯而出。壑上地极平坦,兵丁至此排列以待。
  顷之,兵丁闹嚷,纷纷济济,如接贵官然。椒花子定目详觇,幽壑中又来一队男女,拥一金冠男子,年不过十七八龄,勃勃英风,身骑一鹿。刚到平坦地面,兵丁跪迎,金冠者坐于石台,两旁女娘倚傍而立。金冠者坐已,言曰:“部下群妖听令,今当操演,各将本事显出,演得妙者,吾重赏之。”号令一下,群妖将旗执定,如风飘卷,操纵自然。一一演余,金冠者曰:“诸妖部飞旗卷送,往来如意,可以无敌于天下矣。”当即赏鹿一头。群妖拜谢欢呼,各归队伍。
  金冠赏讫,甫欲归壑,突一妖卒跪地有词。金冠者点首者三,将花椒子视而又视,大声吼曰:“何处妖物来此偷窥?士卒与吾速速拿下。”群妖得命,飞奔前来。椒花子亦举起双剑,立毙四五,妖败而奔。金冠见之,手执花枪,上前接战,又复败去,谓诸妖部曰:“此妖煞有法力,战难取胜,尔等速将飞天旗帜四面排插以捕之。”椒花子曰:“吾不畏汝,尽管将旗插下,椒老子也要撞上一撞。”金冠者曰:“尔敢撞吾旗乎?”椒花子曰:“来者不惧。”金冠者以手一指,一时四面旌旗密密插齐,遮却天日。椒花子手执双剑撞入旗内,金冠者持枪挑战。战到四五回合,椒花子飞起双脚,恰遇金冠者掉转身躯,顺势刺以股锥,深有寸许。金冠者负痛难支,大叫一声,倒在地下。椒花子举起双剑,正欲刺之,已被群妖拥卫去矣。
  椒花子欲迫入壑,恐寡不敌众,转身而回。谁知旌旗四维布着,横撞顺撞,不能得出。莫可如何,高驾风车,无知风车高起,旌旗随而遮定,不辨西南。以剑割之,旗乘风卷,剑已卷于其内。刚欲伸手拔剑,旗忽向身而拂,卷作一团,心想:“此旗何以厉害如是。”于是裂之以手。不知随裂随合,身益奔而益紧,竟将椒花子悬在半空。椒花子曰:“吾命死于是矣,谁为援救?”旗下一叟曰:“旗上人,尔知此旗乎?”椒花子曰:“不知。”老叟曰:“此螭蛛儿所布罗网也。兽类妖属,是旗无用,若蜂子飞蛾蜻蜓等精,一罹是旗,定然立结。尔乃蜂妖也,如何自寻死路?幸螭蛛此际在洞养伤,不然早将汝驱擒入洞中,为蛛子蛛孙食尽矣。”椒花子曰:“望叟垂怜,救我一命。”老叟曰:“吾奉螭蛛钧旨,看守是旗,如将汝擒,赏赐不轻,安有救汝之理?”椒花子曰:“若然吾已难逃,尔速归禀,将吾擒去,早早开消。”老叟曰:“吾今晨入洞,已禀螭蛛。螭蛛谕吾好好看守,俟尔死后抬回食之。”椒花子曰:“何不生擒入洞耶?”老叟曰:“怕汝股锥厉害也。”椒花子哀曰:“老叟能做一人情,他日相逢,必多重报。”老叟曰:“此情吾不敢作,吾将归洞讨赏矣。”言罢而去。椒花子独在旗中,无可为计,惟有望师大哭而已。
  孰知身不应死,必有救之之人。其人为谁?乃弃海也。弃海自居老鳖洞内炼习三缄所传,一日思念三缄,驾得海云,四方游访。海云冉冉,正从齐云岭而来。俯首下窥,见得旌旗密布,遮却天日。弃海暗计:“此必妖部所作弄者,否则地属荒僻,谁为遍插旌旗。待吾驻下海云,暂观动静。”计定,随旗曲折,略视一遍,已知是螭蛛精所布。但未细视网有人否,如有为彼网著者,吾必救之。思犹未已,忽然旗上大声呼曰:“螭蛛儿要食老子,并不推辞,如何网在旗中杀也不杀,放也不放,将老子如此作难。倘得脱却网罗,誓必捣汝巢穴,诛汝眷属,方遂吾心。”弃海闻言,询曰:“旗上何人叫苦连天,可将来历说明,吾来放汝。”椒花子曰:“吾不说出声名还则罢了,如一说之,恐汝家中家神菩萨都要骇死。”弃海曰:“不妨。”椒花子曰:“吾乃碧玉山椒花仙子,曾投三缄门下。吾师命奉道祖阐道人间,这个声名大也不大?”弃海曰:“只汝师徒二人,亦不见大。”椒花子曰:“是吾道弟道兄,其骇人也更甚。”弃海曰:“汝试数来,与吾听之,如骇得着吾,吾即放汝。”椒花子曰:“汝放吾下,方与汝说。”弃海曰:“汝要说出,吾始放汝。”椒花子曰:“如此汝且听着。吾第一道兄姓铜,叫铜头鬼王,骇人否?”弃海曰:“算不得。”“第二道兄是龙王太子,骇人否?”弃海亦曰:“算不得。”“第三道兄名叫乐道,他的出处系额有王字者,骇不骇人?”弃海摇首曰:“俱算不得。”椒花子尚欲细数,弃海曰:“不必说矣,吾但问汝精成何物?”椒花子曰:“吾乃牛角大蜂,股锥厉害,谁不知之。”弃海曰:“如是说来,只有汝还骇人,吾且放汝。”将旗解下,椒花得释,乘风欲去。弃海扭着两耳曰:“救汝性命,谢字俱无,即便去之,何不情乃尔?汝试看看,吾究是谁?”椒花子举目谛视曰:“汝弃海兄耶?”弃海曰:“然。”椒花子泣曰:“若非道兄相救,吾必死于旗上矣。汝今日胡为至此乎?”弃海曰:“吾因念师心切,洞内无聊,乘着海云四方查访,不意在此与汝相逢。可恨螭蛛待兄如是,吾必诛之。”椒花子曰:“螭蛛武事,吾力能胜,彼所侍者此旗而已。吾罹其中,皆大意故也。”弃海曰:“汝且扎住山角,断彼去路,吾去探其巢穴,以诛是妖。”椒花子曰:“如战彼不过,尔我同入网罗,那时望救无人矣,不如趁此他逃,以免生祸。”弃海曰:“螭蛛旗帜只能罹汝,安能罹吾?汝被螭蛛不堪罗织,吾定欲复此仇恨,其心乃安。”言罢,奔下岭头,直向壑中而去。






第五十七回 海潮峰驱龟出洞 云飞岭见鬼燃灯


  弃海欲复椒花子之仇,一气奔入壑中,大声吼曰:“螭蛛妖狗,快快出洞,受爷一枪。如不出时,吾将狗穴打破,定把群妖诛尽,不留遗种。”叫骂半日,影响毫无。弃海直抵洞门,螭蛛伤已养好,提枪上鹿,大怒出穴与弃海战。弃海见彼枪法不乱,躲过身儿,以待螭蛛掉转身来,暗将定海神针突然抛去。
  螭蛛知此神针厉害,飞身而走。弃海海云乘定,驱着神针,追得螭蛛无路可奔。螭蛛无奈,飞起千万丝纶,遮定神针,东走西窜,偶得小小石穴,躲入其中。神针入穴不能,一一飞回。
  弃海仍归壑内,刺毙小妖数十,然后与椒花子相会,详述复仇之言。述罢,挽手乘风,竟投海岛。
  不逾一刻,海岛已至,导入洞府,设筵待之。二人席间言及三缄,相向而泣。泣已,弃海曰:“椒道兄自碧玉分散,汝在何处安身?”椒花子曰:“仍归本洞住居半载,因念师身,云游四方,以访消息。行至湖心亭内。爱其地甚幽雅,可习道功,遂住此亭。遇一乞儿孝心颇好,奈家如水洗,无供亲之费。吾助彼力,到处与人治鬼驱邪,乞儿从此富足。寻将乞儿别却,访师踪迹,不意路过是岭,得受螭蛛之害焉。”弃海曰:“吾自分别以来,在赤水江中驱去鳖怪,即此洞内炼习功夫,日日念及吾师,兼怀道兄道弟,心中闷甚。乘得海云四处遍游,不料云车转至齐云岭上,与兄相晤,莫非天假之缘乎?”椒花子曰:“若非道兄来此,吾命休矣。”弃海曰:“而今师之行踪不知所往,汝可在吾洞内同修大道,慢慢打听师信,庶不使孤寂生愁也。”椒花子曰:“兹已知汝在此,吾再云游以访之,如得师消息,即来报汝。汝身虽未出庭户,耳目已周四境,岂不比尔我在洞一事无知之为愈乎?”弃海曰:“汝言固是,但须多住几日,以慰吾心。”椒花子曰:“这倒无妨。”自是日在洞中谈论为乐。
  一日,蚌女瑞光领得海兵来报:“海潮洞内龟王犯境,蚌兵累败,龟王此际兵扎黄沙岸上,势如破竹。今特命奉龙仙,星夜奔来禀及太子,祈太子早为设策,以退龟王。”弃海闻之,遂命瑞光:“领本部兵将扎在沙岸,与龟兵对垒。待吾海兵点齐,即刻前来,一同剿杀。”瑞光得令,将兵撤转,来至黄沙岸上,直向龟营对面扎定。龟孙龟子见蚌兵对面扎营,当领龟兵数千,绕营力战。瑞光抵死相斗,斗到日西,方始收兵。时近更三,龟兵复至四面攻打。瑞光燃起海火,相拒一夜,竟到天晓龟兵乃退。瑞光势难支持,又命飞文禀及太子。弃海见文告急,即同椒花子乘风而来。瑞光迎入营中,将对敌情形一一详述。弃海曰:“椒道兄可与龟兵一战,试试道法如何。”椒花子诺,手持双剑,直抵龟营。龟王闻之,手执月斧,奔出营外,与椒花子对立而吼曰:“何方野道,敢与龟老子较量高下?”椒花子曰:“吾乃东海大将军,兹特领兵前来讨汝逆贼。”龟王曰:“吾兴兵讨蚌者,非为争夺东海,乃复老鳖之仇耳。”椒花子曰:“老鳖叛逆龙君,龙君下旨剿除逆党,是诛所当诛也。汝乃龟属,与鳖何涉,而行此叛逆,岂非自寻死路乎?”龟王不服,举起月斧,与椒花子战于半空。酣战多时,椒花子忽然败下,望前飞奔。龟王追近身旁,急以两手抱之,椒花子股锥运动,力刺彼腹。龟王一声大叫,倒下风车。瑞光方欲上前举枪刺杀,早被龟兵拥卫负入营中。
  椒花子得胜归营,弃海喜曰:“道兄法力一施,已令龟兵丧胆矣。”瑞光曰:“龟王而今受伤难起,可乘此势攻彼营寨,不然龟王伤好,养成羽翼,又费一番挞伐之劳。”弃海曰:“如此时不可失,椒花道兄仍去战之,俾彼见汝生畏,畏则必败,不致刺杀不休。”椒花子曰:“龟王胆敢兴兵,部下岂无能将。
  倘彼得伤不出,别遣能将接战,吾若弗胜,道兄急宜救之。”弃海曰:“这是自然,毋须汝嘱。”椒花子于是乘风讨战营外。只听龟营内大吼三声,出一伟人,身长丈许,头大如斗,睛似龙目,手提碗粗木棍,如飞而来,并不交言,向椒花子头上一棍打来。椒花子倒退数武,将身躲过,伟人乘势又复一棍。椒花子知难对敌,败归营中。弃海惊曰:“汝何退战之速耶?”椒花子曰:“龟营内来大将一员,力猛身长,勇难名状,吾不能敌,因此败回。”弃海曰:“何物老魅助龟为虐,瑞光前去与彼试之。”瑞光领命,飞身而前。刚与伟人战至三合,伟人连击数棍,瑞光亦不能敌,败奔回营。弃海曰:“是物果不虚传也,待吾敌之。”于是紧束盔铠,手执定海花枪,出了营门,化为龙头虎须,身长二丈,大声吼曰:“龟营中有何能将,快快出阵受吾一枪。”言此,举枪向地一击,黄沙飞至半天。伟人见之,已畏惧十分,勉强上前,连打十余棍。弃海毫不一动,如击石然。伟人骇甚,将棍细视,皆如钉刺痕跟,心中暗暗惊讶不已。弃海曰:“汝击吾棍,吾不畏汝,待吾刺汝一枪。”甫举枪刺去,伟人支持不住,飞奔入营。
  弃海乘机杀入营中,持枪乱刺,龟营大溃。蚌兵齐齐掩杀,龟兵四散逃走。弃海与椒花子向彼败路追之,诛死龟兵不计其数。蚌兵得胜,愈加追逐。龟王奔逃无地,竟向海潮峰头坠于洞中,隐身不出。
  弃海追至,不见龟王形影,命瑞光兵卒遍处搜寻。独上峰头,挺立四顾,见左壁有黑烟一缕,绕崖而升。弃海思曰:“是妖在此无疑矣。”遂与椒花子同向崖左,远远望去,见一洞门,门外石台坐一女子。弃海持枪趋至,举手欲刺,女子跪地泣曰:“妖王饶命。”弃海曰:“汝将龟王放出,吾便饶汝,否则吾枪一举,汝命难存。”女子曰:“妖王不知,妾名独翠,乃是山老獐次女。自父母亡后,常被龟王占娶,妾守贞操,抵死不从。龟王已绝娶妾念矣。前日老龟逆龙君命,与蚌兵大战,老龟败绩,逃来数十龟兵扶助龟王。龟王为彼竦动,色心复起,昨命鹿姑来洞,述龟王语曰:『妾如从彼,则万事罢休;如其不从,龟王领兵前去,待仇复后,归必遣兵束妾。』妾闻是说,日夜愁思,是以独坐洞门,打算脱逃计耳。”弃海曰:“如是汝不必虑。龟王已为吾等所败,追至此地,倏然不见,汝可知彼巢穴在于何所乎?”独翠曰:“在此峰顶对下一小小壑中。
  彼之行为极其奸诈,洞门荆棘密密掩护,不似他洞露于外面人所共窥。”弃海曰:“既知龟王巢穴,吾必诛其命而不容。”独翠曰:“如得妖王除去此山大害,则群妖戴德矣。但是洞左右皆空,约可通至半山之内,彼所恃者即在此也。”弃海访得实迹,乘风至顶,由顶下壑,播开荆棘,露出洞门,大声吼曰:“龟王速降,免汝一死;若拒而不出,吾将左右石穴塞定,看汝如何得逃?”龟王在洞,与龟类商曰:“吾穴虚实彼已深悉,将安恃乎?不如降之,以免涂炭。”龟类曰:“可。”龟王出谓弃海曰:“汝且暂退,吾愿投降。”弃海闻言,与椒花子退至山顶,龟众来此跪地求饶。弃海曰:“汝识吾否?”龟王曰:“不识。”弃海曰:“吾乃龙宫太子龙宾也,汝岂未闻吾名乎?”龟王曰:“久已闻之,然海内妖部传言,太子业已从师修道,不在水国。吾误听鳖类刁弄,触犯尊颜,还祈大施仁恩,饶吾蚁命。”弃海曰:“欲吾饶命,汝宜远避此山。”龟王曰:“只要太子施仁,吾即远徙。”弃海曰:“汝速移洞他适,倘迟片刻,定不汝饶。”龟王幸得不诛,忙回洞中,统领龟子龟孙同至峰头叩首拜辞,向西奔去。龟王去后,群妖咸集,拜舞欢欣。弃海吩谕数言,仍与椒花子携手回洞。
  不知不觉,又住月余。椒花子曰:“长住于此,何知外事,吾暂辞去,入世一游,如得师音前来报汝。”弃海曰:“道兄云游,吾不敢阻,但得师消息,求速报知。”椒花子曰:“吾自知得,不烦道弟叮咛。”弃海即设厚筵,为之祖饯。椒花子饮罢,与弃海连牀一夕。次早,辞谢上道前行,弃海送至十里路程,洒泪而别。
  椒花子自别弃海,遍游市镇,正值隆冬之际,鹅毛乱剪,密雪漫空。椒花子久在市廛,厌其烦嚣,复向村庄云游而去。
  游至富仁庄内,遇一唐姓老叟,名号世贵,好道人也,见椒花子道门装束,与之交谈道旨。椒花子略言一二,此老慕之,迎入庄中,朝日谈论。闲暇无事,又向村郭游行,或时观山,暗数山形之迭翠,或时玩水,细指水面之文章。得是叟以为周旋,几忘寻师心念矣。
  又说蜻飞子自辞三服,云游四境,不惟师音弗得,而且椒花子以及诸友未遇一人。日日寻访,力已倦甚。偶来飞云阁,息足其间。是夜坐至更深,忽见佛前灯光照耀。蜻飞子曰:“阁内无僧无道,灯光胡来,或者村民见阁无人,夜静至此,燃灰供佛欤?且待明宵着意视之。”次夜坐于阁之中殿,待至更许,渺无有入庙燃灯者。刚转阁东,殿内倏然生辉,如同白昼。蜻飞子突出,见有三人手捧灯光,至于佛前拜跪不已。蜻飞子曰:“汝村人耶?”三人曰:“吾非村人,乃鬼属也。”蜻飞子曰:“汝既为鬼,何以燃灯供佛?”鬼曰:“吾等在世,原属阁外居民。因于每岁元宵,约集村邻,设立灯会,众议吾三人为首。
  吾三人尔诈我虞,瞒却灯油,分回自用。死入阴府,判吏照册算之,共计一百七十余斛,阎罗怒甚,罚以宰手剜心之罪。罪满,仍来此阁燃灯,必将瞒数燃清方了是案。”蜻飞子曰:“阳世作为,阴府必书于册,真用心宜正大也。”言毕,三鬼将灯燃点,出阁渺然。
  椒花子前为老叟攀留,住了数月,因心闷倦,固辞他往,东奔西走,亦至飞云阁外十里许之建月阁中。他日无事,村外闲游,游到月上三竿,不觉已至飞云阁前。瞥见三人捧灯而至,椒仙子究询所以,三鬼亦以告蜻飞子之言告之。椒花子曰:“如汝所言,是阁殆无住持欤?”三鬼曰:“是阁颓靡不堪,又为淫雨所剥,窗棂莫蔽风雨,阁之内外苔藓满地,久矣人迹绝无矣,安有住持耶?”椒花子曰:“往来行人有住于是者乎?”三鬼曰:“昨夜有一道士住居其中,未知今晨去与否也。”椒花子曰:“如是吾明夜来阁,汝宜早燃灯光以待。”三鬼唯唯,椒花子仍归建月阁而居焉。
  是夜,三鬼将灯燃后,蜻飞子呼而嘱曰:“汝于明夜迟来燃灯,吾将一入市廛,化人为善,须待二三日方可返之。”三鬼应声而退。次日,蜻飞子访得富川镇人烟辐辏,客商甚伙,遂入此市,日则苦口劝化,夜投古剎栖身。椒花子于傍晚时来在云飞阁,果见鸳鸯瓦解,窗棂颓坏。至夕三鬼捧灯来此,已近四更。椒花子曰:“吾谕汝早燃灯光,胡许久乃至?”三鬼曰:“阁中道士命吾迟来,吾故不敢傲之。”椒化子曰:“命汝迟来者何故?”三鬼曰:“以彼暂出化人未归也。”椒花子曰:“是道模样若何?”三鬼曰:“与道长形像二而一焉。”椒花子曰:“彼言何日始归耶?”三鬼曰:“不过二三日耳。”椒花子一一问确,在阁住之。住满三日,不见道士归来,已拟诘朝另行异地。
  鼍更再报,蜻飞子自市归阁,阁前遇及三鬼而询曰:“阁内有人否?”三鬼曰:“有一道士在焉。”蜻飞子忙忙然入,见一道者趺坐习功,暗从灯下细细视之,乃椒花子也。蜻飞子喜出望外,思欲即晤,未知道心何如,假意上前,大声吼曰:“何方野道,敢夺吾阁?”言尚未毕,直向椒花子一剑打来。
  椒花子以双骨钢刀隔定。二人战于阁中,酣战移时,两相退下。
  蜻飞子曰:“汝属野方外道,敢与吾斗,吾念汝不识不知,放汝他行,二次毋许来此。”椒花子曰:“汝言吾为野方外道,汝真野方外道也。吾乃命奉道祖阐道于世,三缄仙官弟子,汝岂未之闻耶?”蜻飞子曰:“汝师三缄,吾师亦属三缄,未见有此顽弟。”椒花子曰:“汝亦三缄弟子,究何道号?”蜻飞子曰:“吾乃乐道是也。”椒花子闻得乐道二字,上前谛视曰:“汝非乐道,乃蜻飞兄耶。”蜻飞子曰:“然。”二人于是携手大哭。哭已,椒花子曰:“汝自分散后,栖身何地?”蜻飞子详述一遍,椒花子亦将分散情事缕晰言之。蜻飞子曰:“弃海知在赤水江头,三服已在紫泉洞内,至二狐、乐道、蛛虎、蛛龙、西山、善成、护道、野马,以及吾师踪迹,未审所之。
  椒花道兄如何居处?”椒花子曰:“师踪寻遍,不知何日乃得相逢。吾二人偶遇于此,亦不幸之幸也,不如权在此阁居住,缓缓寻访师身。”蜻飞子颔之。自是朝日在阁,苦习道功,暇则二人同游村外。
  韶光易逝,倏忽已住月余。蜻飞子一日谓椒花子曰:“今日无事,吾有一地,可愿同游乎?”椒花子曰:“所游何地,可试言之。”






第五十八回 映月潭老龙献绂 宿云渡野鹿指迷


  蜻飞子曰:“三服念师心切,吾与相别时,彼言如得遇师,即速报之。纵师弗遇,得遇一道门兄弟,亦必邀至彼洞,以遣愁怀。兹幸尔我重逢,不如同到紫泉洞中与之一晤。”椒花子曰:“可。然紫泉洞中仅彼一人乎,抑有并洞而居者乎?”蜻飞子曰:“三服教有二女,一名蓉花,一属女蟒,皆彼所救者。”椒花子曰:“己道尚未深得,乌能教人?”蜻飞子曰:“彼暂收下,以俟吾师耳。”椒花子点首道是,当即挽手乘风,直向紫泉。
  行到中途,忽见一缕黑云停于天半。椒花子曰:“天半黑云停着,不识内有何妖。”蜻飞子曰:“天下妖属多矣,何必问之。”殊意二人刚到黑云之下,云内突坠二女,将路阻着。
  二人极目,似曾相识而又不能确认者。二女亦然。彼此顾盼良久,二女方欲问及姓名,椒、蜻二人已驱风车,向紫泉山而去。
  二女转至前面,复腰遮而询曰:“二妖为谁,欲向何往?”椒花子曰:“男女不相赠答,何劳汝询耶?”二女曰:“猝尔相逢,何妨问讯,如弗言出,是地不准过焉。”椒花子曰:“小小丫结,有何道法,敢阻吾路。”二女不言,各执双刀,并力阻定。蜻飞子怒,遂与椒花子上前分战。一时黑云密布,狂风乱卷,斗作一团。
  正酣斗间,恰遇二翠闲游,遥见黑云内四妖争斗。二翠风车驱动,急来看之,乃凤春、紫花娘与二道士也。翠华谓翠盖曰:“吾观道士形容,好似道兄椒、蜻二子。”翠盖曰:“如此须向前去,劝罢争战,再问来由。”言已,遂向战场止之曰:“凤、紫二姑姑,休得争战。”二女停斗回视,二翠也。其时椒、蜻二子亦停斗退下。二翠遥而询曰:“汝二道士,其殆三缄门徒椒、蜻二子?”椒花子惊曰:“二女为谁,知吾名姓?”二翠曰:“汝忘碧玉山之翠华、翠盖乎?”椒、蜻二子喜出望外,上前细视曰:“汝华、盖二道妹耶?”二翠曰:“然。”“然则此二女又属何人?”二翠曰:“彼乃凤春、紫花娘也。
  前在碧玉时,亦曾见之,兹何各不相识?然尔我分别已久,今日喜得重晤,请到吾北凤山内消闲几日,可乎?”椒花子曰:“可则可耳,奈吾二人约往紫泉去会三服?”二翠曰:“紫泉山历吾北凤不远,三服既在彼处,兄请先到北凤,后至紫泉不迟。”蜻飞子曰:“道妹之言亦是。”即与四妖女同至北凤山中。二翠导入洞府,设筵款待。席间言及三缄,二翠叹息咨嗟,恨不能追随步履。椒、蜻二子曰:“道妹不必伤怀,吾已知汝在此,如访得师后,速来报之。”筵罢,二子辞别,二翠苦留在洞不提。
  且说三缄在宝塔寺内住了数日,离此前行。师徒在途,常念诸子。狐疑曰:“吾与师时刻未忘诸道友,不知道友等而今心念究竟如何?”三缄曰:“春秋几易,未见其形,安识其心坚与不坚也。”狐疑曰:“坚者入道,不坚者离道,离道而怀异心,坠落三途,人身难转矣。”三缄曰:“汝言颇得道中妙旨,宜用力习之。”紫光曰:“弟子随师日久,功毫未得者,何哉?”三缄曰:“汝心未清也。”紫光曰:“清心之功,弟子亦常着意,但不过一刻,欲又生之。用力一除,孰知力愈用则心愈走,愈走则欲愈生焉。”初入门者,往往如是。三缄曰:“用力除欲则欲反生,以其心知有欲也。何若恬然淡然,不用力以除而欲自无焉之为愈。”紫光曰:“是功非弟子所及,祈师另示一途。”三缄曰:“总从恬淡处造去可也。”师徒沿途论道,不觉日又西坠。狐疑奉命前去,访寻宿所于村人。村人曰:“是地少有寺观,惟映月潭上有一养月阁,阁内无道无僧,汝欲宿之,此其所也。”狐疑曰:“历此多途乎?”村人曰:“不过数里耳。”狐疑曰:“其地或东或西,求为一示。”村人曰:“吾归闾里,必由阁前,汝随吾行,竟至其处。”狐疑曰:“如是汝待片时,吾呼同人即刻到此。”村人曰:“宜速去速来,时不待矣。”狐疑诺,转禀三缄。师徒忙忙,兼程而进。
  路途中,三缄询及村人曰:“养月阁内,何无僧道耶?”村人曰:“是阁多妖,以前住持皆被吞噬,故至今日无人敢居。”三缄曰:“妖之行藏,汝可知否?”村人曰:“此妖每月一至,至则狂风大卷,瓦解鸳鸯,究不知妖物为何如斯厉害。”三缄曰:“本境居民岂无有能治伏者?”村人曰:“居民虽多,皆平常者流,何能治此。汝师徒投宿阁内,宜自防之。”三缄曰:“不妨,吾等宿是,皆汝方之福耳。”村人曰:“如何?”三缄曰:“妖物来时,吾必诛彼以除其害,讵非福乎?”村人喜曰:“如道长能为吾方除此妖孽,村庄人等定有厚酬。”三缄曰:“吾辈除害,不受谢也。”闲谈至此,村人曰:“吾将归矣,前面小小山儿翼然于林木中者,即养月阁焉。”言已别去。
  三缄师徒来至阁外,拾级而登。入阁视之,蛛网尘封,颓然可悯。师徒周视一遍,遂于东厢楼上安顿行李,趺坐习功。将功习余,狐疑、紫光神倦入梦。
  三缄见厢楼有窗,立起身来,推而外望。但见深深潭水,细卷波纹,月影依稀,金光闪烁。景况如此,真足令人豁目爽心。观望移时,忽然潭水响亮,微烟乍起。久之烟散云生,朵朵如箕,圆转不止,俄而相结凑聚成舟。舟上一帆飞舞,帆上现一乌龙,舞爪张牙,昂首吐气,气中带雨,势若倾盆。气吐以还,乌龙徐徐入水而没。烟云俱散,仍现潭水一泓,洁而无尘,月光交映。三缄慵视,将窗闭下,转坐楼中。
  时近更三,忽闻外面有人呼曰:“三缄仙官安在?”三缄讶曰:“何人呼吾?”其人答曰:“吾乃潭中老龙也,敢请仙官临窗,有言相告。”三缄起,推开窗棂,果见一白发老人恭身立于楼外。三缄曰:“汝属映月潭之老龙,不在潭内管理水族,来此胡为?”老龙曰:“吾居是潭千有余载,不获飞升天府,皆由度脱无人。闻得仙官阐道天下,久欲晤之不得,兹幸来此,吾应有缘也。恳祈仙官指示,若何方克飞升?”三缄曰:“上天原爱大德,造德深者可以飞升。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汝在潭中管理水族,毋许肆行扰害,即合天地好生之心,加以汝躬护国佑民,即属造德。久久如是,上天下诏,准封仙品,飞升不难矣。”老龙曰:“承仙官指点,如得飞升他日,感戴不忘。但吾甚羡仙官,欲请到潭一游,仙官可赐步否?”三缄曰:“汝潭水深莫测,吾乌能至之?”老龙曰:“吾有避水宝绂,自能入之不溺也。”三缄欲睹其异,遂诺所请,梯窗而出。
  老龙导入潭中,果然水如琉璃,不湿衣履。行未数武,宫殿在望,老龙迓入,设筵待之。筵毕,老龙曰:“兹蒙指示,聊设薄筵,仙官如闲,且请宽住几日。”三缄致谢曰:“吾归里念切,不能久住,辞之速行。”老龙送出潭来,依依不舍。三缄曰:“后晤有期,汝可归矣。”老龙曰:“仙官辱临敝宫,无可为赠,惟此宝绂敬赠仙官,仙官收存,久必有用。”三缄接绂在手,缓缓归阁,红日已挂树梢。狐疑、紫光迎入询曰:“吾师何往?”三缄以老龙见招语之。狐疑曰:“韶光荏苒,秋去冬来,师归里闾,正其时矣。”三缄于是离阁而归。
  一路之上,冷风刺骨,雨雪霏霏,师徒冒雪前行,苦为泥途所阻。三缄曰:“泥泞难进,不若寻一寺观,暂住征鞭,以待晴日高悬,再归未晚。”狐疑曰:“师与道弟缓行步履,待吾往访前途。”三缄曰:“汝速去寻访,访得即来报之。”狐疑暗乘风车,空中四顾,近地一带观剎毫无,惟大道东偏,茂林高耸。将车按下,踱入林内,乃村庄也,草舍柴扉,隐然在目。狐疑竟到门下,呼主声声,内一老叟伛偻而出曰:“何人呼吾?”狐疑曰:“远方行人遇雪难进,兼之天色将暝,无地可投,特踵贵庄求宿一夕。”老叟曰:“谁人不出户庭,借宿一夕何妨。但茅舍竹篱,恐非驻驾所耳。”狐疑曰:“老叟见容,即是莫大功德矣,安望其它。”老叟曰:“汝一人乎,还有同侣耶?”狐疑曰:“尚有二人在途候之。”老叟曰:“雪风透骨,久候殊难,急去请彼偕来,老躯辟门以待。”狐疑退,仍驾风车,凌空望之,见师已历此不远,忙忙坠下,导至叟宅。
  老叟迎入,烹茗煮黍以款。师徒食已,老叟曰:“观汝师徒皆属有道之人,不识于风雪中要向何往?”三缄曰:“远游日久,思欲一归桑梓耳。”老叟曰:“汝家有椿萱乎?”三缄曰:“已辞世矣。”“有后嗣乎?”三缄曰:“螟蛉之子已婚配矣。”老叟曰:“离家远出,睹雨雪而添愁者人人有之。”三缄曰:“老叟安享田园,以娱晚景,较世上奔劳之客,不啻天渊。”老叟曰:“老拙无才,碌碌庸庸,只以耕田为业,门外事故一毫莫知,暗自思之,真抱愧不少。”三缄曰:“是何言也,岂未闻人能安份,一世清闲乐自然乎?”老叟曰:“一世清闲,固属得安本份,然吾有一事,甚不满乎人意焉。”三缄曰:“天地之大,尚有缺陷,何况乎人!”老叟曰:“天地有何缺陷?”三缄曰:“天不满东南,天之缺也;地不满西北,地之缺也。”老叟曰:“天地之缺,天地若不忧其缺。吾人之缺,则欲不忧而不能。”三缄曰:“如何?”老叟曰:“吾躬今岁七十有三,膝下一子染疾在榻,一切极贵药饵,吾所不辞,殊累月经年,总不能起。有子如此,亦如无矣,岂非不满人意乎?”三缄曰:“汝子何疾?”老叟曰:“全身软弱,寸步不行。”三缄曰:“恐孽病耳,待吾一观。”老叟欣然,当将三缄导入子之寝所。三缄遍视,别无所见,惟鱼鳞禽兽纷纷不一,绕榻悲啼。视已言曰:“汝子猎好山水耶?”老叟曰:“罗水族,罹山禽,所得极多。吾家食足衣丰,皆由此而至也。”三缄曰:“伤生太众,孽结于斯。汝子能改过自新,永不为山水之猎,自然起榻无疾矣。”其子在榻泣曰:“今得高人指点,父速与儿焚香告天,自兹已后,不惟牲禽弗丧,而且买物释放,以赎前衍。”三缄曰:“汝既能存此心,吾将汝体抚摩一遍,汝自能行。”老叟闻之,代子告天后,请三缄近榻为之抚摩。果于诘朝其疾忽瘳,行动如昔。家人同喜,厚设肴馔,以款师徒。
  留住二日,天色开霁,师徒告辞老叟,向故里而归。
  又行三里途程,来至一江,江水汪洋,波翻白练,师徒至此,舟楫全无。三缄问狐疑曰:“是江横隔,如何能过耶?”狐疑曰:“暂在江岸歇息片时,谅有舟楫前来,师徒过渡。”三缄曰:“且待行人问之,看有别途可归桑梓否。”待之已久,忽有宿云渡外宿云山中洞内一鹿,修数百年道行不能飞升,无事乘风空中四顾,瞥见清气一缕在宿云渡下或降或升。老鹿知有仙子临凡,直到其间视之,见三人挺立岸上。老鹿暗计:“既属仙子,胡以中有一妖部,一凡胎乎?吾欲向前指以过渡之地,奈彼换胎入世,尚待琢磨躯壳,造功以成;欲不指之,彼又待渡甚切。”踌躇片刻,转思:“机缘相聚,何妨与彼方便,以造吾功。”于是按下风车,化为老人,持杖而至。
  狐疑见一老人至此,急急上前,揖而询曰:“老人何往?”老人曰:“欲过江耳。”狐疑曰:“奈无舟楫何?”老人曰:“此渡原无舟楫也。”狐疑曰:“既无舟楫,焉能过之?”老人曰:“自有过处焉。”狐疑曰:“老人其能导吾师徒一过江乎?”老人曰:“汝欲过江,可随吾来。”狐疑言于三缄,遂尾老人后。老人行路甚缓,师徒亦缓缓随之。老人曰:“此江名『宿云渡』,每当水涨,其流极险,又兼江内有一毒蛟,常常拥水破舟,以资吞噬,故将古渡抛却,寂然无舟。”三缄曰:“毒蛟肆虐,何不除去,以免害及舟人。”老人曰:“此蛟猾甚,深潜水底,绝不一露。舟楫来此,舟破人沉,渺无形影。
  世人以为水险流急,尸随浪去,而不知毒蛟噬人,即在无形中也,孰得而除之!”三缄曰:“此渡无舟,何地始有?”老人曰:“前面三十里许,村人相助,选其水浅者竖一杠焉。”三缄曰:“天色不待,乌能得历乎?”老人曰:“天色昏黑,不妨止宿吾家,待吾来朝再导汝于此地。”三缄曰:“汝所居者何村?”老人曰:“家寒无产,居一石穴已数十年矣。”三缄曰:“可有子孙乎?”老人曰:“妻室且无,安有子孙。”三缄曰:“老人仙洞历此几何?”老人曰:“由渡而上,宿云山中即是。”三缄师徒即同老人登山上岭,果见一洞宽敞如厢。
  师徒入得洞中,老人奔走不停,煮黍以待。
  次早师徒未起,老人已先起而呼之曰:“天晓矣,道长欲过此渡,速随吾来。”师徒闻呼,起而随行。行约廿余里,遥见江中一杠,横于水面。师徒到此,由杠过渡,拜谢老人。老人向三缄而言曰:“吾非人类,乃老鹿也,修炼多年,未成正果。昨夜窃闻仙官肩任阐道,广收徒众。兹之指此迷途者,以吾有心欲拜门墙耳。”三缄喜,赐以道号曰“破迷道人”。道号赐已,复嘱之曰:“吾今归里,不便携汝偕行,俟西北云游,汝来吾舍,一同登山涉水,以造外功。”老鹿聆言,不胜欢欣,问明里居,拜舞而去。






第五十九回 南龙郡妖害三缄 北雁山诗警七窍


  三缄师徒自破迷道人辞去,又向故里而归,夜宿晓行,来至李家村前。已是春初景况,游蜂蝴蝶,飞舞花间,鸡犬桑麻,俨然在目。师徒行行止止,足力已疲,正思寻一所在以息肩,忽听山磬一声,铿然落韵。三缄翘首望去,遥见丛林一带,建阁高耸于翠微之中。访诸行人,行人曰:“是乃奎星阁也。”三缄曰:“内有住持乎?”行人曰:“仅二道士,一老一少,住兹久矣。”师徒得此野阁,喜不自胜,迤逶而来,不久已至。
  老道询明来历,设斋以待。三缄师徒遂于此歇肩焉。
  又说南龙郡七窍衙内,赤鲤、毒龙、老蛟、虾妖等在署执事,究有疑案,皆决于四妖,合郡人民,无不敬服。兹逢春社,四妖无事,园内赏花。灵宅真人驾得彩云,坠于花台之上。四妖见是师尊至此,欢欣拜舞,跪于其前。问安已毕,灵宅子曰:“尔辈在衙,徒消永日,不思所以诛三缄乎?”四妖曰:“师命弟子助七窍官阶,以为他年阻彼阐道之路,故七窍事事皆吾等剖明,官升三品。但惜圣恩尚未逮耳。”灵宅子曰:“师昨云游,见得三缄现住奎星阁内。师特来此命尔四人前去诛之,以免岁月迟延,难消师恨。”四妖曰:“师既有命,弟子敢不遵从?”灵宅子曰:“尔等至阁,务须隐身不露,乘机而作。
  如能诛得三缄者,为首功。”四妖听命,各将妖风驾着,向奎星阁而投。
  恰遇复礼子、正心子、诚意子奉紫霞命,查访三缄行为若何,搭肩乘云,正在空际。诚意子曰:“南面有黑云四朵,其气甚烈,不识何妖?”复礼子闻说,即与正心子高立云头望之,但听风声怒号,烈气可畏。复礼子曰:“是妖非凡,必有所为而去。吾等将车高驾,盖于黑云之上,视彼何往,再作踌躇。”正心子曰:“此言正合吾意。”遂将云车向上驱之,与黑云相映而行。行到奎星阁前,黑云冉冉,接连坠下。复礼子曰:“是阁清气时升,必是三缄在内,而四妖暗怀毒念以诛之者。吾等亦化凡人,入此阁中,看彼如何举乎?”正心子曰:“如是,事不宜迟。”当即按下云车,化作三叟,徐徐入阁,宿于东厢。
  夜方二更,三缄师徒造彼内功,各坐榻上。毒龙生性暴烈,见三缄趺坐,原形化出,张牙舞爪,恨不一口而吞。老蛟曰:“彼已到兹,待到更深方可。”毒龙性不能忍,毁门直入,以扑三缄。复礼子见之,忙施仙法,在三缄头上现出烈火,直烧毒龙。老蛟从侧而前,向三缄一珠抛去。赤鲤潜近身后,一锤打来。诚意子亦显仙法,抛一宝巾,裹定蛟珠。正心子现一铁盆,将锤托着。虾妖乘势双钳齐举,狐疑以双刀架之。毒龙腾空击之以爪,无奈猛火势烈,飞身而遁。复礼子驱动猛火,随后追逐。
  毒龙一步一趋,竟投灵宅子洞内。灵宅子望见毒龙烂额焦头,声声叫苦,忙踏坎卦,以口吹去。片刻,大雨如注,猛火被水而熄。雨止而燃,举目视之,乃复礼子在于洞外,大驱猛火。灵宅子怒目吼曰:“复礼子不在洞中修道,来此胡为?”复礼子曰:“吾奉师命护卫三缄,可恨毒龙一败再败,不知进退,胆敢仍蹈故辙,以背天律,吾是以略驱猛火,焚彼妖躯。
  灵宅真人不思卫道,反与妖部为伍,成何体面?吾不念尔为师叔,毒龙诛后,并诛尔躬!”灵宅子闻言,怒如雷发,向复礼子一铁塔飞来。复礼子躲过身儿,化作青气,望东而隐。灵宅子见彼遁去,转回洞府,取灵丹以活毒龙。
  赤鲤之锤被正心子铁盆托定,极力脱却,抽身便走。正心子铁盆扭转,翻盖赤鲤头上。赤鲤愈走愈重,直向师洞而奔。
  正心子急驱铁盆,一时重若泰山,当将赤鲤压着。方欲刺以斩妖仙剑,适逢灵宅子乘云半空,见赤鲤头顶铁盆,事在危急,于是手扭离火,足踏巽门,向铁盆一吹,化为乌有。正心子吼曰:“灵宅子,妖物何恩于尔,护卫如斯?吾不看师叔之情,仙法略施,必丧尔躯于雷火!”灵宅子怒曰:“小小道童,敢在吾前夸弄海口。尔且站定,看吾仙宝!”正心子举目一视,乃一铁塔从空下坠。知不能敌,化道赤气向南而逃。
  老蛟抛下宝珠,已被诚意子仙巾兜着,真言念动,珠反飞转,乱打老蛟。老蛟身被数伤,将自己宝器收之不得,无可为计,向洞奔回。灵宅子趋出洞门,飞一利剪,仙巾被剪剪碎,坠地纷纷。将巾剪余,其剪直向诚意子当头剪下。诚意子化成白气,亦向西逃。
  惟狐疑持着双刀与虾妖力战不已。虾妖曰:“吾与尔鏖战良久,力已惫矣,暂息片刻可乎?”狐疑曰:“可。”遂各停斗,歇于松荫。虾妖曰:“尔有何道法,敢与吾战?”狐疑曰:“论吾道法,一说出时恐将尔灿头胆骇破矣!”虾妖曰:“尔且言之。”狐疑曰:“呼风唤雨,遣将驱雷,毋庸说得,以不足为奇也。吾化虽小,力能倒海翻江。那年东海龙王与吾角力,吾将海水一口哈干。”虾妖曰:“哈干后见些什么?”狐疑曰:“吾见海水汪洋,怕内面有甚骇人处。岂知其间尽属邃穴陡坑,为藏蛟藏虾之地。无涯阔海,被吾一眼看透焉。龙王与吾讲情,求还海水。吾言还水不难,但于海中要寻一心爱物儿方可。龙王曰:『尔能还吾海水,海中诸物任尔要之。』遂请吾到海遍处搜寻。将海寻遍,无一物可爱。左顾右盼,见一大虾,约大数斛,暗思:『此虾多肉,携回家去,可以饱食两餐。』当言于龙王,持虾上岸,还了海水。刚欲移步,此虾忽吐人言。”虾妖曰:“所言者何?”狐疑曰:“彼言:『饶了小虾性命,异日虾孙虾子必报尔恩。』吾心恻然,将彼放入海中。自今看来,此虾毫无信实。二次哈干海水,断断不饶。”虾妖曰:“彼何无信实耶?”狐疑曰:“如尔系吾当年所释老虾孙子,尚与吾躬角力,非无信实乎?”虾妖曰:“尔不言有此恩德于吾家,吾不知晓,自此不与尔战,以报前恩足矣。”言讫,向狐疑叩了头儿,乘风回洞,见赤鲤、毒龙同老蛟皆呻吟不绝。灵宅子各予丹一粒以饮之,曰:“为师将尔精神团聚,再复此仇。尔等各回南龙,以伺机变。”四妖唯唯,拜辞灵宅,复向南龙而去焉。
  其时,七窍未见四人在署已二日矣,密遣人役遍访弗得,以为远去异地,常带愁容。珠莲问曰:“郎君近日体不安乎?”七窍曰:“未也。”珠莲曰:“郎君既安,何以愁容如是?”七窍以四人不在衙内言之。珠莲曰:“郎君毋虑,彼于明日定归也。”七窍曰:“夫人命彼他往乎?”珠莲曰:“妾未命之。
  彼常言于婢妇,远逝三日即返,妾故知其归期。”果于诘朝,四人陆续归署。七窍询其所往,皆以探亲异地为词。即命设筵衙内,同酌畅饮之际,突然堂鼓冬冬,役吏入而禀曰:“外有村叟四五来衙叫冤。”七窍当出堂,将呈细阅,言:北雁山下,有死尸三人,一女二男,皆无其首。阅已,问之村叟曰:“可见有人在兹斗殴否?”村叟曰:“无之。”七窍曰:“尔等怎知此地有死尸耶?”村叟曰:“今日晨刻,闻行人呼之,而始知也。”七窍曰:“行人为谁?”村叟曰:“闻呼后,民等出视,则呼者已去。及到山麓,果见三尸纵横,不知杀之者为何人,亦不知起衅者为何事,故来具禀,祈大人察之。”七窍曰:“尔等先归,吾乘舆即至。”村叟同起,急急言旋。七窍乘舆,竟向此山进发。
  珠莲蚌妇见七窍已去,呼四妖入内,问:“所干之事如何?”四妖将取败情由详述一遍。蚌妇曰:“灵宅真人何不施彼仙法以诛三缄?”四妖曰:“三缄而今有群仙护持,一时难以诛得耳。”珠莲见其个个负伤,嘱以静养勿动。四妖出,珠莲私谓蚌母曰:“三缄此子,乃吾等寇仇。俟七窍官品大时,将合天下之习道者,概行除尽,看彼之道阐以何人?”言罢,痛恨不止。
  七窍遣回村叟,来至北雁山验视三尸,苦不得其主手。询之近村人,村人曰:“昨日民等多在此山耕耨,毫无争斗声,今早行人往来,始见三尸横列于此。而其来历,实是不知。”七窍曰:“杀人之贼,岂无影响?尔近村中,谅有好逞凶横、累行不法者,尔辈思之。”村人曰:“凶横子弟,吾村亦无。”七窍曰:“其中女尸,首虽不见,睹其身体,大约不过廿龄,是必狎邪之流争奸毙命者。试思尔村内有好淫女子卖笑深闺者乎?”村人曰:“吾村之毗连而居者,尽皆清白,无此淫女。”七窍曰:“暗室行奸,尔岂知乎?”村人曰:“奸行暗室,断无不稍漏风声。”审询数番,村人皆以不知告。七窍无奈,将尸验毕,乘舆归衙。珠莲接入,问曰:“郎君今日所验之案若何?”七窍曰:“三尸皆无首领,横于北雁山下,不知主手为谁。此案令吾殊属难测。”珠莲曰:“是案乃尸亲所报,还是村人所报耶?”七窍曰:“吾阅呈内,系报自村人,未见尸亲措一词耳。”珠莲曰:“郎君要断此案,离不着问李赤等人,何不命彼查之?”七窍突然惊曰:“衙内疑难事件,半皆决于四人,妻不言,吾几忘却!”即命蚌妇去唤四人。四人闻呼,入内坐定,七窍以北雁山之案告之。赤鲤曰:“嘱役将尸逻守勿厝,待吾辈同往查访,三日后再往验焉。”七窍如命。
  李赤等驾下妖风,于北雁山前密密访查,不得其实。毒龙曰:“吾谅是村实系无杀人事,此必别地移害而来者,宜向他村访之。”李赤曰:“吾等四人一路查访,恐有遗漏。不如分作四路,弗得于此,必得于彼,岂不妙哉?”老蛟曰:“尔言甚是。”四妖从兹各访一地。虾妖访至山后,慵于行步,暗自言曰:“吾等欲诛三缄,反受其挫,身体尚未安好,又得七窍命访案情,安有几许精神为人运用?不若在丛林深处,睡却一觉,俟精神养足,再行访之。”刚将身躯倒下,耳听林内哝哝唧唧,小语不休。虾妖起,暗向人言处用目偷觇,见一少年,美如白玉,与一娇好女子石台对坐,旁立两婢焉。虾妖思曰:“丛林中男女为群,非奸即妖也。吾且窃听所说何事。”又恐睹己形影,畏惧不言,旋将身儿隐而弗露。移时,闻得女子曰:“尔我昨日配合为婚,正属良辰花烛。拜余苦无酒肉,幸吾二婢在北雁山前偶遇三人,二男一女,二婢去头接血,以为夫妇合卺之用。今日又思饮矣,妾欲命婢再往,以候行人,不识郎君意念若何?”男子曰:“如此甚好。吾夫妇归室候之,婢子速去毋迟!”二婢领命,乘风竟去。但见男女携手同行,行至老杨树前,双双入土而没。虾妖见此,谨记其处,忙将妖风驾动,转回山下。见二婢正遇行人,隐刺其头,以衣接血而去。虾妖睹得实迹,暗地归衙。
  四五村民复击堂鼓,报到北雁山麓,又毙二人。七窍异之,乘舆速往一一看验,与前之三尸无殊。询及村民,亦与前言无异。七窍此际见废五命,未识凶人,发下愁肠,闷闷不乐。久之,顾谓役吏曰:“北雁山有观剎乎?”役吏曰:“山半有玄天观在焉。”七窍曰:“既有此观,可市香炬,吾将祷之。”役吏聆言,顷将香炬市至。七窍入观,拜舞座前,无非祈指五尸实系何人毒杀。祷告已毕,遨游观内,以遣愁思。清虚真人空中望见,云头按下,在后殿题诗二绝,以警七窍。一云:“求官容易作官难,多少人情变又迁;不怕心中明似镜,无头公案费周旋。”二云:“不若为仙在上天,逍遥海岛乐年年;笑君今得红尘陷,恼恨群妖把尔缠。”七窍游至此间,见壁上诗句,墨迹犹湿,反复吟咏,宦场心事已淡。乘舆归衙,珠莲问曰:“郎君今日所验,又属何案耶?”七窍曰:“北雁山又毙二命,睹此案牍,日烦吾身,不堪其扰。意欲辞官归里,永不插足红尘矣。”言罢,和衣倒榻而卧。珠莲将就百般,欲挽入道之心,仍作宦途之客。语言尚未入耳,而七窍已作梦中人矣。






第六十回 讲法台群仙显法 剖奇案七窍惊奇


  七窍自卧榻所,魂离躯壳,悠悠忽忽,不知属何地界,两峰对峙,下临江水,徒杠在目,垂杨覆焉。七窍思曰:“吾在衙内,为何到斯?”信步行来,竟立徒杠上面,眺望江水不已。
  俄而徒杠转过,坦道一线,直牵数十里之遥。七窍是时未审坦道何去,遂坐于垂杨枝下,四顾踌躇。忽来一青衣童儿,笑谓七窍曰:“先生焉往?其殆不识路径而望洋悼叹者乎?不然,何默尔无词,席地不行耶?”七窍曰:“吾非有所行之地,乃不意至兹,特弗识坦道一条,所通何处。”青衣曰:“是道登天。欲观上天景致,可由此径缓缓而登。”七窍闻说,忙相揖于道童曰:“吾正欲景观天上,祈为吾导可乎?”青衣曰:“尔欲登天一览,速随吾来。但不可回头望之,望则胆碎而惊,惊则必坠。”七窍诺,果尾其后,一步一趋。顷之,暗暗回顾,足离于地者约有数百丈焉。七窍畏甚,从兹不敢反视,俯首而上,愈上愈高。曾不几时,而河汉星斗已俨然在眉目间矣。
  青衣曰:“吾力已疲,可于此暂息一刻。”青衣坐,七窍亦坐。坐已,环顾见所坐者,尽属云霞。以手抹之,细软非常,绵绵若絮。对面望去,数星排列,其大如斗,光明照耀,闪烁不停。七窍于斯自在逍遥,几忘己为郡守也者。青衣暗知其情,乃乘机言曰:“汝为郡守,荣华已甚,不知其乐有如此乎?”七窍曰:“吾身虽为郡主,其心实为万民,每遇疑难案情,百转忧思,食也而难于下咽,寝也而难于入梦,那得清闲半日,如汝辈之逍遥无累耶?”青衣曰:“汝既如宦途苦况,何区区恋此富贵,不作一出山想哉?”七窍曰:“吾亦常有此念,奈尘世道士无一可为我师。”青衣曰:“野方外道固不足为人师。彼《黄庭》经卷,习此而成者,代不乏人,独不可以为师乎?”七窍曰:“身为郡守,日理民情,即有《黄庭》,亦不暇阅。”
  青衣曰:“汝深入迷障,妖部环伺,恬不为怪,所以入道甚难。在汝心中,以郡守为至荣至尊,视大道为可无可有,安知仙真荣耀,更甚于郡守耶?况郡守之荣,不过如花开谢,岂及为仙天上,与日月以同辉?然吾所言,知汝淡焉置之。欲不导汝登天,又念前生与吾为友。吾且导汝一睹天仙荣显,以冀脱此迷途。”言此,道童起,七窍随起。
  复行数百步,有门在望,高大无比。额上现二字曰:“南天”。入得此门,其地皆玉砌金嵌,润诸可爱。行未数武,道童转导七窍,路向左行。但见仙鹤飞鸣,声清如磬;仙鸾飞舞,身美多文,仙蝶仙鹅,行来对对,仙羊仙马,走去双双。或有台焉,玉箫可听;时而阁也,玉笛堪闻。七窍暗自计曰:“上天美景,真如海市不胜收之。”道童曰:“汝在天上,所乐睹者何景?”七窍曰:“即今行处,触目所睹,皆非人间有耳。”道童曰:“还有佳境,汝随吾来。”七窍欣然,紧随其后。遥望一台高耸,台下概拥以五色云霞。七窍曰:“前面高台,何仙所住?”道童曰:“是乃讲道台也。”七窍曰:“台也,而胡以讲道名耶?”道童曰:“每逢佳期,道祖登台讲道,群仙环侍拱立而听之。”七窍曰:“不知何日是讲道之辰?”道童屈指计曰:“汝尚有缘,恰遇今日讲道耳。”七窍曰:“道祖讲道,又定何时?”道童曰:“如丙寅日,则定午时。今日丙寅,午刻必讲道也。急待毋缓,犹能得见道祖出宫之荣。”言已,奋力前驱。
  七窍追踪而往。不知不觉,已至台下。极目四顾,寂然无人。道童曰:“时尚早也,可于台左坐以候之。”七窍果随道童坐于台左厢内。未几鸾凤齐鸣,仙真陆续而至,衣冠楚楚,尽属滚龙盘绕,一身锦绣,备极鲜华。俄而厢内仙童捧出仙衣二套,一以予七窍,一予道童服之。七窍衣甫披身,自觉遍体生凉,轻松之极。俯视衣上,绣龙缠定,彩色炫人。衣服而后,群仙毕集,列坐厢中。七窍杂坐其间,总不离道童左右,群仙无有问及,而彼亦俨然以仙子自居。坐约片时,霹雳一声,金光数道,左右厢内,如火如荼。群仙拱一拱手,乃金甲神祗六七,或执剑戟,或执金鞭,或执铜锤,或赤面黄须,或金面赤须,或粉面无须,形象森严,威然可畏,不言不语,高排于讲道台上。群仙济济,鹤班鹭序,恭立两旁。一时仙乐齐鸣,幢幡宝盖,翠羽宫扇,护拥道祖跨着青角板牛而来。七窍睨而视之,见其头带冕旒,身服八卦龙衣,晶光夺目。左右童子,一持拐杖,一捧《太极图》,齐拥台中。
  鼓擂三通,钟鸣三匝,道祖登座。群仙朝参毕,一字排列。
  道祖乃起顾盼之容,向群仙而言曰:“道在天下,习之则有,不习则无;道在人身,行之则升,忘之则坠。此以小者言之也。
  若言其大,未有天地,先有此道,既有天地,道之弥纶。是充塞乎天地者,道也。道吾所道,仙佛成之;不道吾道,饿鬼堕之。吾愿世人道其所道,且乐吾道;道不忘道,以成吾道。吾道能成,自登坦道;逍遥自在,以安吾道,诸真诸圣,同享是道。”方言至此,群仙同声应曰:“大道周流,共沾所教,得其所教,乃成是道。道中之祖,阐此大道,伏翼道门,无息此道。”道祖闻言,欢欣下台,群仙拥护而去。
  台下尚留二三仙子,年岁甚轻,向七窍而询曰:“汝乃南龙郡守,不在署内掌管符篆,来此窃听道语,应该罚入雷部诛之。”七窍不敢回言。突然雷声震动,雷光闪闪,直逼其身。
  七窍跪地泣曰:“吾以区区凡体,岂敢妄登仙地训聆道祖哉。
  以吾行至徒杠之前,垂杨枝下,为青衣道童所导至此,是以冒触仙容耳。”二三仙子曰:“既然如是,撤转雷霆,尔上前来,吾有以教汝。”七窍见雷部远去,兢兢战战,跪于仙子之前,曰:“仙子何论?吾愿敬听,不敢有违。”仙子曰:“汝前生亦此地人物,为阐道不服,私下尘世,迷于四害,何日回头?幸而有缘,得登天府,聆道祖讲论大道。汝速归衙辞官,入此道门,以还本位。否则仙根坠落,永无登天路矣。”言毕,用手一招,五色祥光,拥着仙子飘然竟去。七窍起视,前道童尚在厢内,命将仙衣卸下,曰:“汝可归矣。”七窍曰:“归从何处,路径不识,望仙官导之。”道童曰:“汝非道中人,吾慵导矣。”七窍再三哀求,道童怒目言曰:“来,来,吾送汝归。”行至一崖,七窍畏,却步不进。道童推之以掌,七窍惧坠,紧闭双眸,耳听风声浓浓,一惊而苏。举目视之,乃在榻上。起而静坐,详细思维,所见所闻,历历不爽。自此心心在道,厌弃官阶。
  珠莲见夫近日行为殊于往昔,乃询之曰:“郎君官居郡守,三代荣封,宜尽乃心,以勤案牍,一日皇恩下逮,擢至宰辅,功安社稷,名震海宇,幸莫大焉。胡郎君近日不以案牍为勤,其心似别有所思者,何也?”七窍将梦一一述之。珠莲突曰:“妾以郎君为何疏于政治,却为一梦耳。妾闻之,至人无梦。
  梦乃幻境,随有所思而成。所以妇女常梦产子,以其心之所望者,恒在于是。男儿不梦产子,而梦娶美妻,亦以所好于心者,而形诸梦寐也。妾劝郎君毋以梦兆为真,宜以现所得者为务,妾之望也。”七窍聆此,梦付流水,将仙子所教背而不行,仍恋名场,以希荣宠。珠莲见是情景,不胜欣喜,内庭设宴,劝酌殷懃。
  正畅饮间,突来役吏禀曰:“衙外叫冤,祈大人发落。”七窍曰:“尔将叫冤者唤至大堂,吾即出询。”役吏领命出堂,呼曰:“大人即临公案矣,呼冤者立候审问?”无何,衙内木梆响亮,满堂役吏排列左右。闪门启处,炮声三震,呵道如雷。
  七窍出堂,高坐公案,顾谓役吏曰:“叫冤者何人?”役吏将叫冤数辈,带至大堂跪下。七窍询曰:“尔数人叫冤何事?”一老叟曰:“前日吾女归宁,看顾母疾。未逾三日,彼翁寄信,言吾婿偶染微恙,吾即命子送归。吾女去已数日,不见于归,往问婿家,亦言吾女未返。吾闻惊甚,四处寻之不得。传言北雁山下有男女尸骸,急往视之,果吾子女也。但不知凶手为谁,望大人缉获凶犯,以偿吾子女之命,其心始甘。”七窍曰:“这是自然。然呼冤不止一人,凡有冤有,实陈其说。”左一妇曰:“吾夫前日饮吾父寿酒,三日不归。访已遍矣,不料在于北雁山下毙之。”右跪二人,皆言子赴市麈,亦在北雁山同殒。七窍曰:“吾已命役遍访凶人,如访得之,立决偿命。”询毕,数人拜舞而起。
  七窍是夜设筵以询四妖,曰:“北雁山之事,可访得乎?”李赤曰:“吾等未能访确,惟总管尽得其情。”七窍询之总管,总管曰:“毙人者非人,乃妖也。”七窍曰:“何以知之?”总管曰:“李赤、徒能、马魁与吾四人分路查访,吾访至北雁山后老杨树下,席地小憩,忽闻丛林内济济人声。吾隐暗处窥之,乃一男一女,相对而坐,俱属髫龄。外有婢女二人,列侍左右。
  男女谈论,言及北雁山得人血人首以为餐,甚是爽口。又命二婢再献,以为夫妇同饮。二婢去,男女携手,同至老杨树下,入土而没。吾紧记其处,忙来山前,见有二人奔走坦途。二婢潜近身旁,推倒在地,割下首领。以衣接血,向山后而去焉。”七窍曰:“尔察的乎?”总管曰:“所察是实,并无讹也。”七窍曰:“这妖又如何收之?”马魁曰:“大人出示,晓谕军民人等各执械器,候于北雁山中。吾辈护卫大人,收此妖孽。”七窍如计,遂命书吏出示晓谕。
  临期日,不约而集者数千人。七窍乘舆而来,总管导至树下,命村人数辈,各持畚具以掘之。掘约一丈之深,果有男女四人,口中尚衔人首。村民禀于七窍,七窍命束手足,扛出坑外,厉声询曰:“尔属何妖,胆敢毙人性命?”四妖不答,各将人首吮之。七窍无奈,命以竹篓盛着,扛回郡内。百姓闻此奇异,争视妖孽者纷至沓来。七窍命人密密逻守,入衙息定,询及总管诸人曰:“此妖何名?”马魁曰:“此土煞也。借男女之精魂血肉而成形体。非用油火焚之,难除是孽。”七窍点首。
  妖暗知觉,出篓而逃。逻守者忙禀七窍。七窍曰:“此妖逃去,安得而诛之?”徒能曰:“妖物即逃,定在旧处。但这次入土,较前更深,恐于一时难以得耳。”七窍曰:“必如何始得耶?”李赤曰:“可宰一豕,以盆盛血,并及豕首,放于老杨树前,命人暗处守之。彼闻腥气,断然出食。待彼出土,速将油火焚于其处,彼必畏而不动,可以篓盛归,当即用油泼之,自难遁去。然后焚之以火,而此孽可除。不然,得此一番挫折,愈肆淫威,彼境居民躯难保矣。”七窍曰:“是妖如此其毒,若不除却,胡以安及村人?”遂命役吏照此行事。果于三更后,四妖同出,共食豕血及豕首焉。村人胆壮者,急以油泼地,山林内外,遍燃火具,而四妖已僵卧不动矣。俟到天晓,仍将竹篓盛定,扛回南龙。七窍升堂,即以油淋之。四妖惧甚,相抱而泣,声如秋虫。七窍詈曰:“汝不食吾村人,吾弗汝诛。今食吾民甚众,王法难逭,天律在所不容!役吏,与吾举火焚之!”四妖得火焚身,圆圆转转,合而为一,化作斗大肉团。待火烈时,复化为肉虫千万,四方蠕动,似欲离此火坑。七窍见之,忙命加火炽之。顷刻间,肉虫尽化为烟,一毫无有。
  七窍于是向村人言曰:“噬人妖孽,已为汝辈除矣。丧其子媳者,各领归里,为之超度焉。”村人齐声呼曰:“吾民郡守,真天人也。最怪妖物,尚能歼除,其它可知矣。”此声一倡,朝廷嘉其智慧,圣恩下逮,加升刑部员外,即刻日进都,以授此职。七窍得兹荣宠,厚设筵席,呼四妖而赏之,曰:“吾之官阶得以重升者,皆尔四人力也。但问尔等,何能剖案如神乎?”四妖曰:“是皆大人明鉴,吾辈不过效厥奔走,他何知焉?”七窍曰:“北雁山之妖物,若非尔等,即仙子不能知之,真足令人敬服不少。吾也力得尔等,迁升部官。尔四人可愿随吾,一游都下否?”四妖曰:“大人厚待吾辈,实不忍忘,俱愿相随,以酬盛爱。”七窍曰:“圣旨已下,吾将卜吉起程。今特设筵,赏尔辈收妖之劳耳。”四妖曰:“承恩多矣,誓必报之!”其时郝相闻得乘龙有此奇才,不胜欣喜,又兼夫人望女心念甚切,遂遣家丁星夜前来,迎接七窍。七窍即将符篆交与后官,率领四妖,望都进发。






第六十一回 祈雨泽神通旱魃 保节妇法遣榴姑


  夜宿晓行,不久已到都下。七窍夫妇住于馆驿,乘舆先拜郝相。郝相夫妇见之,欣喜非常,设筵款待。谈情竟夜,于次早五鼓,随郝相入朝,待漏朝君。君上奖赏一番,即授以刑部员外郎之职。七窍得此荣宠,暗思:“吾今官位固已擢升,不知吾友三缄又作何品?”怀思未吐,已转郝相府中,相府家人齐来贺喜。自此七窍常在刑部办理政事矣。
  且说三缄自奎星阁将妖难脱后,又向故里遄征。一路行来,归心似箭。奈途长道远,一时难到乡关。无何,春日已过,初夏又临。师徒止止行行,目极村野,秧歌四达,已属插禾之期。
  但烈日当头,常叹密云不雨,草木枯槁,恰似秋深景况。村人无可如何,约集剎中,诵佛呼天,以祈雨泽。三缄见得,心怀不忍,转谓狐疑曰:“插禾之际,甘霖弗降,下民胡以聊生?”狐疑曰:“师惜天泽不施,何不作一方便,以使沛然下雨,万井沾恩?”三缄曰:“上天原爱斯民,其不雨者,必民自取也。
  师有何能,敢傲天命?”紫光笑曰:“吾师欲使上天雨部一层,这也无难。”三缄曰:“尔有祈雨术耶?”紫光曰:“有之。”三缄曰:“如何?”紫光曰:“将竹几一座,穿以二杠,如肩舆然。其中以一犬子坐定,犬首饰以夏冠,或女或男,拥犬而行,遍村游转。为首者带化米豆,以为雨后酬天之需。”言至此,三缄曰:“犬之为物,至贱也,乌能动天而沛雨泽乎?”紫光曰:“俗云笑犬必雨。舆此犬于乡村者,正以使人笑之耳。”三缄曰:“以此祈雨,恐不能动天,而反触天矣,乌乎可?”紫光曰:“弟子亦知不可。然吾乡先辈常祈雨,以此而验焉。”狐疑曰:“尔言如是,不若吾所见者为更灵。”紫光曰:“尔之所见若何?”狐疑曰:“吾乡不雨,多怪神祗。或将神祗舆以赴市,或在观剎齐诵佛号,而请泥塑之像坐于烈日之中。”紫光曰:“所为若此,其意何居?”狐疑曰:“彼言神畏日烈,自能沛泽耳。”三缄曰:“此更怒触神天也,焉得雨泽下降耶?”狐疑曰:“如师所说,何乡井愚民恒于无雨时行之,亦多效验?”三缄曰:“以此祷天,俱为儿戏,何能得雨?即得雨焉,亦上天依时而降,适逢其会也,岂如此可得甘霖乎?夫五风十雨,天非不欲依时而然,其所以久晴不雨者,皆下民行为,多不合于上天,天故禁其雨露以警斯民也。如得所警,而同登道岸,则上天雨泽,不必祈祷,自应时而沛矣。此理村愚不晓,每遇不雨,一切作用,均属戏侮上天。上天不过念其无知而宥之耳。”紫光曰:“师言大开胸臆。但此地田畴涸辙,如何救耶?”三缄曰:“俟至其地,见有祈雨者而示之。”师徒在途谈论,不觉日已西沉。狐疑曰:“天色将晚,又向何处栖身?”三缄曰:“尔速前去,寻一寺观,吾即至焉。”狐疑诺,前行数里,路旁一剎,鸣木鱼故鼓,诵佛声声。近而视之,剎门一额曰“三仙观”。狐疑入得观内,见老叟数人拜跪佛前,呼天望救。询之观内老僧,老僧曰:“因天不雨,四邻祷效桑林耳。”狐疑曰:“吾师徒三人,自远方归里,行至贵观,天色将晚,欲借一宿,可许之乎?”老僧曰:“谁无远行?
  借宿一宵,有何不可。”狐疑曰:“老僧慷慨如斯,殊为难得。
  但吾师徒行力已疲,吾且出观相延,恐彼不知此间,误行异地。”老僧曰:“尔且延之,毋使尔师又悲歧途也。”狐疑出,正值三缄、紫光已临观外。狐疑曰:“是观老僧颇贤,可借宿于此。”三缄喜,同入观内,拜见老僧及村叟等。老僧茗罢,设斋以待。
  村叟傍晚各归其里而去。三缄询及老僧作何佛事,方知是地旱更甚前,村老策无可施,约集村人虔祷上天,是以在兹同诵佛号。
  宾主谈谈论论,不觉时近二更。老僧曰:“道长行路辛苦,可下榻矣。况明晨村老早临,吾属本观住持,又当为之奔走。”言罢,手持灯檠,导三缄师徒入室安寝。师徒入室,各寻榻所,趺坐用功。
  未几,四更已报,村老偕来,钟鼓交鸣,诵佛之声又作。
  早餐后,突有村老二三拱立三缄榻前,笑容可掬。三缄曰:“村老恭敬如此,所欲何为?”村老曰:“吾辈目极道长道骨仙风,器宇不凡,知其必有法术者。”言犹未已,三缄曰:“欲求法术何用?”村老曰:“吾乡遭此大旱,禾弗能插。天再不雨,时过禾老,必为凶年。吾乡人民,多属困穷,何能生活?素闻岁逢大旱,为虐者旱魃神也,祈道长法术略施,驱此旱魃。倘得沛然下雨,万姓恩沾,道长之功,大无量矣?吾辈所求如是,冀道长法下慈仁,为吾乡一施恩德。”三缄曰:“既然如此,将汝一村男女传来是庙,吾自大施法术,以祈泽降上天。”村老闻言,各相传说,一时男女集于是观者千有余人,济济跄跄,争视道长施法。
  三缄不徐不疾,立于案上,大声言曰:“上天不雨,皆由汝村之男妇不仁。不仁者何?男也,或听妻言而忤逆父母;女也,或逞气性而不孝翁姑。或迩室戎兴,欺兄凌弟;或街头贸易,使诈怀奸。种种罪愆,上千天厌,无怪乎雨泽不降,田生龟板。吾祈雨有术,未知汝村女女男男,可依吾否?”村人齐声应曰:“愿从道长之言。”三缄曰:“既愿,可将文房四宝排列案间,各书姓名,各改旧过。书毕,待吾录疏焚之,今夜自然甘霖大降矣。”老僧如命,事事排列,村人争书名姓,下注改过之语。顷刻间,名已书齐。三缄复上案中,呼其名曰:“汝愿改过,实出甘心,自兹以还,切毋仍蹈故辙。”一一谆问,村人一一应诺。三缄于是命众散去,沐浴书文,即于观前对天焚化。是夕,天忽生云,雷声震动,倾盆大雨,沟洫皆盈。村中妇女,称颂道士不置。
  次日,同备牲醴,入庙谢天,并酬三缄。三缄师徒告辞欲行,村人坚留不许。将天谢后,齐跪三缄之前,曰:“若非道长施法救民,吾辈何以聊生?”异口同声,欢呼拜舞。三缄曰:“吾无法术也,以汝改过回天。天爱改过,故滂沱大降,其功仍归汝等,于我何与乎?”村人曰:“未得道长指陈,吾等不知,只以诵佛祈祷,又安能雨盈沟洫,如斯易易哉?此固上天隆恩,亦实道长厚德。道长须留观数日,俾吾辈再备蔬酌,以酬其劳焉。”三缄曰:“吾非为酌而来,不过事机偶遇,为汝等一指迷途耳。备酌一事,村老毋须。吾于今夜三更,将不辞而行矣。”村人苦留数次,三缄假为应诺。俟村人归去,师徒是夜暗暗出观,向坦道而归。
  一日行至皓月村前,又是牧童唱晚、渔舟打桨之际,师徒忙忙前奔,恰听初撞晚钟。傍钟声而寻之,得一观焉,名曰“丑宿”。住持是观者,乃尼僧也。师徒至止,一老尼迎入,询曰:“道长何来?”三缄曰:“吾师徒傍晚难行,欲借宝庵止宿一夕。”老尼曰:“借宿不妨。但吾系女僧,观内留宿男子,恐山邻訾议。”三缄曰:“吾等宿于外厢,天晓即行,有何碍处?”老尼曰:“如是,汝师徒可宿观音殿侧斗室之内,明日早去毋迟。恐山邻知之,斥吾女尼不应招宿男道也。”三缄曰:“老尼放心,吾师徒去自早耳。”言已入室,各寻榻所,以习内功。
  时至更深,倏听人言嘈杂,自外呼曰:“老尼开门?”呼约十数声,老尼始苏,出而询曰:“外面何人,呼门何事?”一男子答曰:“特来观内,暂息其肩。天晓之时,即便归去。”老尼闻说,将门开后,六七男子同入观中。老尼曰:“夜深矣,奈无茗以献山邻何?”男子曰:“吾等不烦老尼,汝可仍归寝所。”老尼曰:“吾年七旬,每卧至夜半,久望天晓。如再归榻,入梦殊难。”男子曰:“如此,老尼坐下,吾访汝一人焉。”老尼曰:“其人何名?”男子曰:“其人孙姓,名有仪。”老尼曰:“此人死已久矣。”男子曰:“不知其妻容貌何若?”老尼曰:“彼妻雪氏,貌美无双。村妇虽多,鲜有能及之者,但性烈如火,誓愿守节不迁,虽历此间仅一里之遥,从未一入吾观。
  汝之所问,谅是内亲?”男子曰:“非也。”老尼曰:“既非亲眷,如何知彼而复访其品貌耶?”男子见得老尼谆谆究问,乃告之曰:“雪氏夫家广有金银,伊弟恋其全业,暗将此妇嫁与吾躬,约定明晨交人与吾。吾故乘夜宿剎一夕,以候天晓舁之而归。”老尼摇手曰:“不可,不可。汝听吾劝,休想此妇为妻。彼弟奸诡如斯,是女死期至矣。”男子曰:“妇女骗人,辄以『死』字,其实死之者有几!”老尼曰:“他妇或假言一死,以骇乎人,若雪氏性情,视死如归,汝必欲得而妻之,不死舆中,必死汝室。天下美妇多矣,先生何不另行择配,而必遭此一番忧气乎?”男子曰:“吾有力娶彼,不畏不从也。”老尼见言不入,别以他词乱之。俄而鸡鸣四野,日出东方,男子数人肩舆竟去。
  雪氏不知夫弟已将己身易姓,尚早出户洒扫堂地,勤拭几案。未逾一刻,闻得犬吠声,倚门望之,见数男子扶舆而入。
  雪氏疑为夫弟所呼,以舆弟媳归宁者,欣然叱犬接入献茗焉。
  夫弟耳闻犬吠,知接亲人来,忙忙出庭,待以酒食。食已,方呼雪氏而与之言曰:“吾家无甚厚产,难养闲人,且嫂又无儿在兹,苦守何益?弟见凄凉若是,与嫂选一贤郎,家极富豪,可甲一郡。今朝吉日,嫂将尔之陪妆以及新旧衣裙,一概收拾,弟毫不龋贺吾嫂嫂另移一步,自然产子接后,从夫偕老矣。”雪氏闻言大惊,曰:“弟醉耶?”弟曰:“晨早而起,并未饮酒,醉从何来?”雪氏曰:“如此,则弟癫乎?”弟曰:“正大言谈,何癫之有!”雪氏曰:“尔兄没时,嘱尔抚子于嫂,以接后嗣,尔已诺之。且对尔兄发誓,愿保嫂节以终老。今何出此言也!况嫂于尔兄前,曾誓以终身不二,尔胡天良昧却,行为若此?嫂岂杨花水性、朝秦暮楚者哉!”彼弟怒曰:“吾早知尔深闺卖笑,外面假为正人。尔如从耶,吾另予金数百,以作根本;如其不从,尔亦难逃天罗地网也!”雪氏恐人众被搂,入室闭户。彼弟将门毁去,命四五伟汉抱雪氏上舆。雪氏逆结胸怀,缢殒舆内,舆夫知觉以告。强娶者畏甚,速将尸抛路侧,空舆而归。
  恰值榴姑在洞炼道,纳闷不堪,乘得云光,遍游四境,忽见怨气一股,直绕空际。榴姑傍着怨气,按下云光,乃见道旁横一女尸。以手抚之,气已绝矣。忙取灵丹一粒,纳入口中。
  移时,喉内作响,尸忽摇动。久之坐起,呼天泣曰:“妾命何苦耶?”正悲泣间,三缄师徒已至其处,见一女娘席地呼号,一女旁立,询其为何悲泣。雪氏拭泪,详将占强嫁之事告之。
  三缄曰:“尔弟不良如是,尔愿归乎?”雪氏曰:“归则被害,不若死之为安。”三缄恻然,转询旁立女子曰:“尔系此女何人?”榴姑曰:“吾游此地,见得女尸横卧坦途,吾当饮以药饵,立见魂归躯壳而活,尚未询厥来历。不意仙官至是,见此女而详询之。敢问仙官能识妾否?”三缄曰:“不识。”榴姑曰:“仙官不记当日为松姑所害,吾母女舍力以救乎?”三缄默然良久,曰:“尔榴姑耶?”榴姑曰:“然。”三缄曰:“前承救援。今在何洞修道?”榴姑曰:“自得真人指点,仍归原洞,母女同修。奈功行细微,欲求飞升而不得。”三缄曰:“能救人命,即是莫大阴功,久久修持,何患飞身无日。但此节烈之妇,乃上天所最重者,将何以安置哉?”姑榴曰:“仙官带彼归去,保之于家,可乎?”三缄曰:“吾家子属所抚,少不知事。况吾归里庐暮省后,又欲远游,以造外功,安能保全其节?不若带归尔洞,教彼修炼之方。他日有成,尔功亦不小也。”榴姑曰:“此意妾思已久。但妾与彼不同其体,洞内又无烟火等物,如何养得彼躯?”三缄曰:“这事甚难措置矣。”狐疑曰:“是妇自有母家,何不送去彼处安置,更为妥当乎?”三缄曰:“此计甚善。不识彼之母家在于何地?”雪氏答曰:“历此甚远耳。”三缄曰:“其地何名?”雪氏曰:“地名雪岭,父母俱存。但家甚寒,难以生活。”三缄曰:“吾予银十两,榴姑可送至雪岭,交伊父母,且为之四时保护焉。”榴姑曰:“如此甚好。然仙官难遇,吾与此女愿拜门下,恳祈赏收。”三缄曰:“尔既愿拜吾门,焉有不收之理?”二女喜甚,双双拜于路旁,三缄遂为榴姑取道号曰“榴真子”,为雪氏取道号曰“雪清子。”二女拜罢,榴姑曰:“道妹牵着吾裙,闭定眼儿。雪岭虽遥,顷刻可到。”雪氏诺。拜辞三缄后,牵裙闭目,耳听风声呼呼。霎时之间,榴姑曰:“止。”雪氏睁目而视,已抵雪岭矣。榴姑曰:“尔认谁家是尔父母所住?”雪氏谛视良久,曰:“岭左之下烟生林外者,即母家也。”榴姑于是与同雪女缓缓行至岭左,刚入柴扉,彼母见而惊曰:“吾女哪得归来?”雪氏泣诉所以。雪母听罢,忙向榴姑拜谢再三。榴姑复赠纹银二十余两,以安雪氏之身,曰:“道妹已得母家,安身有所。至于习道,姊自缓来传之。姊将去矣。”雪氏母女苦苦遮留,榴姑不忍拂情,勉强住居半日,暗于傍晚后,独出柴扉而归。及至母女寻之,已不见其形矣。






第六十二回 绝尘山妖收吉了 登天阁道伏阴魔


  雪母自榴姑去后,谓其女曰:“儿今归来,因尔弟忍心害理,逼嫁所致,岂可罢休?”雪氏曰:“彼即不认其嫂,即与理论,仍许儿归,终是不安。不若跟着吾母,以了此世,则吾妇道已尽,亦可以对泉下之人。”母曰:“奈儿母家寒,以儿素享丰厚,粗粝之食,何以聊生?”雪氏曰:“随遇而安,儿之愿也。况儿曾拜三缄仙官为徒,赠银十两,榴姑复赠廿两,交与儿母,以为生活。儿候榴姑传道习功,自此不染毫厘矣。”母曰:“榴姑此去,未知来否?”雪氏曰:“造道人岂无信实?
  矧儿归时,仙官嘱彼保护,彼已应诺。母无忧虑,儿知榴姑之必来也。”母曰:“如是,只要儿心坚定,有此银两,可为生活计矣。”言犹未已,门外一女突如其来。母女视之,乃榴姑也。雪氏曰:“榴姑道姊,为何不辞而去?”榴姑曰:“吾出洞已久,恐母倚门怅望,故隐然归家,以慰母心。然后悉告吾母,始敢复来。圣人云:『游必有方』,即此意耳。”雪氏曰:“道姊这次能住几日耶?”榴姑曰:“传尔入门之法,不过三日。尔知之而习之。俟习熟时,吾又来传二步。”雪氏喜甚,即请入室。
  榴姑将入门秘诀详细传之。雪氏聪慧异常,一说便晓。住了三日,榴姑辞去,曰:“道妹,好好习功,他日师尊命人传宣,方可团聚,此刻正属姊妹各炼大道时也。”言毕飞身竟去。雪氏从此朝日苦炼,自不必言。
  且说三缄自命榴姑送雪氏后,师徒行行止止,又不知途去几何。一日,三缄谓狐疑曰:“近日奔走太急,体已倦矣。前去寻一所在,暂养精力,何如?”狐疑曰:“如此,师与紫光缓缓而来,弟子即去访之。”行约廿里余,遥见一山,高耸可爱,刚欲访问,突一中年来自当头。狐疑揖而询曰:“前面一山高耸,是何名号?”其人曰:“是乃绝尘山也。”狐疑曰:“何为绝尘?”其人曰:“以其山高而险,与尘世相绝耳。”狐疑曰:“山上有剎观否?”其人曰:“天下名山,居之者非僧即道。
  绝尘山内,有剎一观一。剎则老僧主之,观则老道主之。”狐疑尚欲究问,其人曰:“吾难久待与尔详谈。”言别一声,拱手而去。
  当是时也,三缄与紫光已至,见狐疑挺立道左,而询之曰:“息肩何地,可寻得乎?”狐疑曰:“得已久矣。”三缄曰:“剎耶,观耶?”狐疑曰:“剎、观各一,随师居之。”三缄曰:“僧耶,道耶?”狐疑曰:“僧、道皆有,随师择之。”三缄曰:“是地山耶,水耶?”狐疑曰:“山也,非水也。”三缄曰:“山在何处?”狐疑曰:“前面高耸云端者,即其地耳。”三缄翘首望去,果见层峦曲曲,翠迭重重,烟雾迷离,备极幽雅。
  三缄曰:“有是佳山,又可消闲数日。”师徒于是竟向此投,曲折纡徐,拾级而上。
  将到顶矣,见顶之东偏又露一顶,每顶一庙,两相对焉。
  三缄曰:“不知何处是观?观中有道,系吾同侣,可得而居之。”狐疑曰:“师暂息此,弟子去访一遭。”三缄与紫光息于忪下,狐疑竟至左剎,昂首见额曰“古佛寺”。转身便走,来到松下,向三缄言曰:“左顶剎也,观当在右顶焉。”师徒忙忙望右顶而趋。及到观门,仰望一额曰“玄天观”。师徒刚入,观内老道见而迎之。入得客堂,师徒列坐。老道将茗献毕,问其里居。
  三缄一一详言,并道来意。老道曰:“敝观湫隘不堪,道爷既不见嫌,只管宽闲数日。”言罢,即引师徒入一厢中,四面窗棂,蕉梧掩映,厢内牀榻几案,件件俱备。洁无纤尘,老道曰:“道爷师徒即在此间安居,可否?”三缄曰:“甚合,旨意。有烦道长多矣!”是夜餐了斋饭,安宿不提。
  次早早斋未熟,三缄向左厢内散步消闲。左厢亦如右厢布置,但窗棂四面紧闭难开。三缄于窗隙中窥之,以外皆青松翠柏。转从左壁窗隙向外视去,忽见桑枝之上坐一女子,唇红若朱,面白如粉,身着黄裙翠服,娇姿媚态,逐逐逼人。三缄窃思:“人世无此女子,此必妖物所化无疑。但不知何物所化,曾有害于人否?”待早斋食毕,老道入厢,陪坐闲谈。三缄曰:“左厢布置与右厢无殊,其间窗棂紧闭弗启者何故?”老道曰:“数年前窗棂皆开,近年紧闭者,以厢外多怪也。”三缄曰:“何怪?”老道曰:“尝见一美女,或时披发,或时裹足,或时对镜,或时着衣,人一见之,即以手捂。凡近此女者,必昏绝数日始苏。故如今窗棂不敢开耳。”三缄曰:“胡不收之?”老道曰:“去岁亦有逸客来此,逞彼法力,与怪斗于林中。不惟胜之不能,险将性命丧却。吾见是怪驰追逸客,无法可施,急命道童击鼓鸣钟,是怪方隐。究弗识怪为何物,厉害如斯。”三缄曰:“是怪在此,曾毙有人乎?”老道曰:“怪在此地,历二载矣,未尝毙得一人。”三缄曰:“是必修道而未成者。”老道曰:“道爷何以知之?”三缄曰:“凡怪之善于噬人者,皆未入修道之门也。如修道未成之怪,断不妄毙人命,且能护卫于人。”老道曰:“果尔,则彼乃修道未成者也。”三缄曰:“汝又何知?”老道曰:“前数月,有一逃女在此山中,年仅十二三龄,吾于窗隙视之,怪常饵以果属。兹以道爷所说,合吾所见,已知能护卫人矣,非修道未成者乎?”三缄曰:“如是,今夜老道早卧,吾欲收之。”老道曰:“汝毋惊彼,恐如逸客之见逐也。”三缄曰:“吾术不比逸客。汝各早寝,明日此怪自消。”老道曰:“如不能胜,为彼追逐,可命汝弟子敲动钟鼓,以救汝躬。”三缄曰:“老道放心,毋用挂虑。”果于是夜,老道焚香后即归寝所,三缄暗命狐疑翻出窗棂,以收此怪。狐疑出,见怪笑容可掬,也不言语,上前扭着女子之衣。女子曰:“汝欲何为?”狐疑曰:“吾奉师命,特来擒汝。”女子曰:“汝欲擒吾,且将道法试试。”狐疑曰:“汝欲试者何道耶?”女子曰:“任汝施之。”狐疑听罢,化为三头六臂,青面红须,手执铁杆长矛,向女子便刺。女子扭身一化,化作铁鸦千百,前后左右,飞啄狐疑。正危急间,三缄将飞龙瓶望空抛下,金光万道,道道皆火龙飞绕。铁鸦一见,畏而惊逃。三缄收转此瓶,忙以肠绋子抛在空际,只见青黄二光从天外合来,顷将是妖束入左厢地下。三缄曰:“汝属何妖,详细道出。如傲吾令,决不汝饶!”女子曰:“妾乃吉了所化,在秦岭之北碧云洞中修炼。突来一老狐,道法甚高,将洞夺去,吾逃至此,不能归洞。其实未能害人也,望仙官恕之。妾愿拜于门墙,以求大道。”三缄曰:“汝既有求道之心,自是可成之器。”收回肠绋,命彼起立。吉了整整衣裙,参拜三缄,并拜狐疑、紫光毕,三缄赐以道号曰“了尘子”焉。吉了欣然求指大道,三缄传以一二,曰:“汝可另寻洞府,朝夕修炼。他日有命传汝,汝速来之。”了尘子唯唯,拜辞而去。
  次早,三缄命狐疑、紫光将左厢窗棂尽行推开,又是一番新样。老道早起,慌忙来至厢内,询及三缄曰:“妖可收乎?”三缄曰:“已收之矣。”老道曰:“收在何处?”三缄曰:“收之而复纵之矣。”老道怀疑,转至左厢,见窗棂四面,逐一推启。试临窗外望,妖迹果无。老道心中暗惊不已,因谓三缄曰:“道爷道法高妙,收妖如是其易!历此数十里,有一阁曰『登天』,以其山高而阁在乎上,常有云霞拥护,故以登天阁名之。
  阁甚宏敞,未审何妖在内,不惟无人敢往,而且是地绝无人迹焉。吾见道爷有此法力,何弗遍施仁德,赶出是怪,俾登天阁之诸神诸佛不致冷落乎?”三缄曰:“收妖不难,未识顺吾归路否?”老道曰:“道爷归路,所向何方?”三缄曰:“今之途程,则向西去。”老道喜曰:“登天阁正在此山之西面耳。”三缄曰:“如是,举手之劳,有何妨处?”老道曰:“道爷既已应诺,待吾先到其地,与乡人商之。道爷权在此间安住数日。吾去商妥归来,迎尔一行。”三缄诺。
  老道遂于次早,望登天阁山麓而来。先至乡老家中,拜见乡老。乡老曰:“道长自弃登天阁,又在何处主持?”老道曰:“栖身无地,化缘度日,今得玄天观而居焉。”乡老曰:“其绝尘山之玄天观乎?”老道曰:“然。”乡老曰:“尔身倒得安妥,登天阁内,为妖所霸,香火全无。即阁之左右村人,亦皆远徙,田生荆棘,真令人触目心伤矣。”老道曰:“吾正为此事而来也。”乡老曰:“如何?”老道曰:“玄天观中有一妖女,煞有法术。前日忽来道爷师徒三人,业已将妖收却。吾祈彼遍施仁德,顺收登天阁之妖物,彼亦允之。今日来此者,特与乡邻筹商也。”乡老曰:“彼既能收,烦尔归迎至此。如妖除后,尔可仍归是阁,料理香火。”老道曰:“这是自然。然欲请道爷收妖,须告知村众,必要人人欣喜,吾方迎之。”乡老然其言,即于次日遍村传说。
  村中少长咸集乡老家下,彼此询明所以,交相言曰:“有人能收是怪,合村迪吉矣,何幸如之!”中一少年曰:“世之巫师释道,辄以言语迷人,吾见市廛卖嘴者多矣。有言目内能见妖鬼,举手可擒。既信其言,请入家中。不假谓鬼猾难收,即逛言妖恶难伏,嫌其谢礼些微,做样装模,告辞欲去。主家为妖鬼所害,无可如何,只得央人攀留。重加谢礼,然后排设神位,做些法事。观其作用,俨然能收妖鬼矣。殊彼去后,为害愈甚。如往问之,则言尔家鬼妖,吾已收入柜中,埋于净土。今之作怪者,或又别来妖类也。尔若求收,复要一番谢扎。岂知若辈徒以言语惑人,其实道法毫无,反将妖鬼得罪,愈肆侮弄。道长所言收妖如神、得毋类是?”老道曰:“吾观妖女,吾亲见之;而其收伏也,亦吾亲见之,非徒以言语惑人者比也。况彼不需谢礼,何可疑乎?”村人曰:“天下事,惟不索钱者,自令鬼伏神钦。其能收妖也,必矣?”又一少年曰:“世有巫师之属,始以不索财帛为口里招牌,俟尔用时,将事完局,苦索重谢者,往往然也,亦属俗情所有之事。道长还宜斟酌。”老道曰:“吾观收妖,丝毫不索耳。”村人曰:“既是如斯,凡事以道长为计。吾村谢礼丝毫无出。数餐饭食,窃愿给之。”一一商妥,老道归来。
  三缄曰:“道长何去一日而即归耶?”老道曰:“彼境村人闻道爷收妖手段,个个欣喜,虔祈道爷施及仁慈,为一方除害。故吾速转,不敢稍迟。”三缄曰:“何日去之?”老道曰:“村人与吾已约诘朝矣。”次日早起,老道始出斋饭。师徒餐罢,即与偕往。时方午刻,已到乡老家中。乡老厚设斋筵,以待师徒。住了一夕,三缄谓老道曰:“吾师徒要去登天阁收此妖孽。将妖收后,尔须呼集村人,砍伐蓬蒿。”老道诺之。
  三缄遂与狐疑缓缓向阁而去。行至山麓,旋旋转转,直到阁前,满径蓬蒿,不堪入目。狐疑曰:“师且暂息阁门,待弟子入内一视。”三缄曰:“可。”狐疑入得阁中,隐着身形,搜视阁之上下,一无所见。转望东厢内面,见一狞狰恶鬼坐于石凳。左右男女排立,尽属披发吐舌者。狐疑视已,四面游遍,别无他妖。暗思:“此乃阴魔也。”忙忙来至阁外,与三缄说之。三缄曰:“吾以妖部霸占此地,恐有道法。如系阴鬼,收之不难。”狐疑曰:“师毋小视也,曾记三服之难收乎?”三缄曰:“尔我须提防之。”狐疑曰:“师收此鬼,若何进步?”三缄曰:“汝且前去,与之试敌。如服则已,否则吸以飞龙瓶焉。”狐疑得命,将身一化,化为丈六雄躯,逞步入厢,大声吼曰:“何处野鬼,敢占此阁?”恶鬼见之,手执钢叉,直刺狐疑。狐疑手持金剑,与之斗于厢内。恶鬼败,兴起阴风,一时走石飞沙,山林摧折。三缄听得风声大震,举首仰望,瞥见恶鬼正为狐疑所追,急将飞龙瓶一抛,一道金光缭绕空际。恶鬼愈惧,飞奔而逃。殊意此瓶大张瓶口,可包天下。恶鬼正在驰奔,早被瓶口吸入,金光一道,坠于三缄之前。三缄接在手中,当命狐疑将恶鬼之相从者尽行诛戮,然后入阁。复命下山呼集村人,齐执斧斤,以去荆棘。去后,村人同入阁内,叩谢三缄,曰:“道爷收除妖孽,有费心力矣。”三缄曰:“此阁乃阴魔霸占,吾已收下。尔等欲见之乎?”村人皆曰:“正欲一见耳。”三缄曰:“如是,吾将此鬼放出,尔等毋得畏之。有吾在兹,彼不敢肆也。”村人曰:“速祈道爷放出,俾吾等一视妖魔。”三缄即将宝瓶向地一倾,果然出一巨鬼,形像凶恶,高与檐齐,目极村人,舞爪张牙,狠声不已。村人惧甚,三缄仍吸入瓶中而没焉。






第六十三回 重圆山乐道为霸 三壑峡弃海称雄


  村人见此情景,齐向三缄拜舞,曰:“吾乡大害,今承道长除却。但此魔鬼,道长须带至异地,远远逐之。不然,道长归去,彼必复至,沿村遭毒更惨。是道长施恩于前,反为村人结怨于后矣。还冀道长一恩再恩,合村男女叨沾不浅?”三缄曰:“吾既与尔辈除兹大害,焉不驱之异地,而使妖复临此以为毒乎?尔村人各宜善事多行,以敌别妖可也。”村人同声应诺。三缄于是告辞老道及村人等,又望桑梓缓缓而归。
  且言乐道自诛白蟒,与二翠分别,仍在小月洞中苦苦修持,不知不觉,三载有余矣。心心念念,弗舍三缄。虽时来北风山与二翠谈论,然别师甚久,无有指示,入道颇难。正值无聊,出得洞府,妖风驾动,游转四方。遥见一山,圆静可爱,重重迭嶂,莫知其名。山中无数妖精,在此相斗。乐道暗计:“是山之上,为何妖集如林?吾且驱动风车,前去一视。”未逾片刻,已至山顶。瞥见二大汉子,一则青面红须,一则赤面黄须;一持铁鞭,一持月斧,两相力斗。斗约十余合,黄须汉子败下,红须汉子大声吼曰:“如有武事者,前来试试高低?倘能胜吾,则为重圆山首领。”言犹未已,一黑面虎须者自右边飞来,手执八爪铜锤,摇了又摇,吼声如雷,曰:“此山妖部之首,须让与吾!”红须者并不回言,持斧便劈。黑面将锤一挡,红须者倒退数十步,复持月斧上前力战。战不数合,知力弗胜,吼谓黑面曰:“此山妖首,让尔当之!”黑面者耀武扬威,连声呼曰:“谁敢敌吾,谁敢敌吾!”左旁来一黄面獠牙,虎眼绿须,手执连环双刀,走上前曰:“尔慢当此妖首,且待吾来!”黑面者不服,向黄面者一锤打下。黄面者以双刀架定,转过身躯,回手一刀,几中黑面之膀。黑面者仍然不服,又向黄面者顶门打下。黄面者复以双刀架着,抽空一足,将黑面者踢倒在地,急欲以刀刺之。黑面者曰:“莫忙,莫忙,此山妖首让尔,吾拜下风矣!”黄面者洋洋得意,曰:“谁敢前来与吾一战?”山前一花面者答曰:“妖部之首,留以待吾!”但见手执梅花枪,上前即刺。黄面者只有招架之力,无有回刺之时,竟为梅花枪儿挑着左肩,大败而去。花面者持枪在手,顾谓群妖曰:“此山妖首,应让吾矣!”山后一粉面者手执铁棍,飞奔而前,曰:“尔还算不得!”花面者曰:“尔有何武事?”粉面者曰:“尔恃尔枪法厉害,各自刺来!”花面大怒,举枪便刺。无如枪虽刺得迅速,而棍来沉重,势不可当。斗未片时,花面枪法已乱,早被粉面者一棍打下。花面者知力不敌,遂跪地告饶,曰:“妖部之首,甘愿让尔!”粉面者曰:“如有不服者,请来斗之!”自此虽有大汉数十与粉面者斗,尽皆败去,久之无人上前矣。
  是时,群妖将拜粉面者为首,乐道曰:“且慢,待吾前来。果能胜吾,拜之未晚!”群妖曰:“尔能胜此,吾等又拜尔为首焉。”乐道不慌不忙,手举月亮铜斧,走上前去。粉面者乘其不意,劈头一棍。乐道将身纵过一旁,也不回手。粉面者复又一棍,乐道仍然纵过。粉面怒极,接连击之,乐道亦接连纵之。
  群妖笑曰:“是妖会躲不会刺,亦难收伏。”乐道此际见得粉面者力已疲矣,乘势将斧持着,横顺乱砍。粉面者支持不住,大声喊曰:“这个部首,愿让尔当!”乐道停斧问曰:“有不服者,速来试之!”连呼数十声,无人应答。群妖于是推尊乐道。
  尔道自为妖首,呼群妖而告之曰:“承尔众妖推吾为首,吾有数语为尔辈告之。”群妖同声曰:“霸主有言,吾等敢不敬听!”乐道曰:“吾与尔辈,都缘前世未曾修积,阎罗考对善恶,罚为鸟、兽、蛇、獐、虎、豹、熊、罴、豺、狼、犀、象之属。幸知修炼,稍得微道,能化人形。以此思之,抱愧殊深,何暇称雄角力?此吾常常自恨者,以己身不齿人类也。如其再不修省,自恃妖部,或迷子女,盗精髓而伤人性命;或恣意吞噬,徒口腹而丧人身躯。是行也,皆为上天不容,不为雷斧所诛,必为仙子所灭,死入阴府,愈深坠落矣?以吾意见,莫若各炼大道,护国佑民。上天知之,自加眷顾。幸而皮毛脱去,封为仙子,何等逍遥!即道不成,投生人类,不贵必富,亦可以享尘世之荣。尔辈宜体吾言,毋犯吾禁也可。”群妖曰:“霸主之禁安在?”乐道曰:“一不可兴水动电,伤损禾稼;二不可飞沙走石,惊骇民间;三不可盗取元阳,以戕人命;四不可吞噬男女,以逆天心;五不可妖部之中,自相残杀。所禁如是,如有犯者,定不恕饶!”群妖曰:“霸主之禁甚善,愿各遵之。”乐道曰:“能遵吾禁,吾得会三缄仙官,禀入弟子之列,同师学道,以冀大成。”群妖曰:“霸主此举,是卫吾也,孰敢违背?但霸主既为吾类长,宜在此山镇压,恐有犯及五禁者,必先诛其一二,以鉴后车。”乐道曰:“既为霸主,岂可迷离此地。第不知是山上面有隙洞乎?”群妖曰:“山半一洞,名曰『黄庭』,古有修道者在兹,已成仙去。洞甚宽敞,愿议为霸主之居。”乐道曰:“有此洞府,可修吾道矣。尔辈速为导之?”群妖闻言,争先恐后,顷将乐道引入洞中。乐道环顾其间,石牀、石座、石炉、石井,件件俱备,暗思:“此洞胜小月多矣!”自是群妖每日来洞三朝。朝罢时,乐道总以好言抚慰,劝其伐毛洗髓,以去兽性。群妖一一听命,皆各敛厥形迹,修道为心。
  从此樵斧丁丁,采薪者纷至沓来,俱无惊恐。
  时逢春仲,山中百花开放,备极幽雅。乐道居洞日久,思念三缄及诸道弟道兄,不堪纳闷,独自出洞玩赏山花。群妖得知,霎时拱立如林,以候乐道。山外数十樵子,听得山内有人行动,举首仰望,皆属奇形怪像,众共哗然。獐精恨之,化为厉鬼追之,樵子四散奔逃,忽坠一人于崖下而殒。獐精仍逞旧性,迈步前去,吞入腹中。当为鹿妖所窥,禀之乐道。乐道怒呼獐精而詈之曰:“尔已悉闻吾禁,焉得桀骜不驯?”獐精曰:“吾见樵子哗然呼怪,心恐有惊霸主,故逐出林外,俾霸主缓赏花卉,以遣愁怀耳。”乐道曰:“尔虽为吾,实伤人命。是人即丧,令其尸骨得厝净土,亦属妖部之仁。尔何口腹是贯,见而吞之?是犯吾吞噬男女之禁矣。理宜诛戮,以为群妖戒!”群妖跪保,乐道不允,竟举大斧,劈为两段焉。自獐精伏诛,群妖愈见肃然,无敢再犯。乐道从此亦不轻出洞府矣。
  且说弃海自别椒花子后,恨不常见,兼之望师念切,无事出洞,频于黄沙岸上,散步消闲。他日身在洞中,纳闷之极,海风乘动,云游四野。不知不觉,游至三壑峡前。极目其间,尽属野雾迷漫,铺成一片。弃海暗计:“是壑必有妖物霸占,不然何以密布野雾如此耶?吾且按下海风,在壑周游,看是何妖出没。”刚在壑上盘桓顷刻,忽见三四老叟,伛偻而至,俱带泪痕。弃海询曰:“叟等何往?”内一叟曰:“吾姓康,名有年。”指左右一叟曰:“一姓李,名郁都;一姓吴,名光烈。”又指后一叟曰:“是老张姓,名自新。皆居近村,因失子女于壑中,相约而访之者。”言罢大哭。弃海曰:“徒哭无益,尔将情由洋细说之。”康老曰:“吾次子年十四矣,自馆归家,嬉戏于途,陡起妖风,不知所往。张老仲子年十五矣,同彼入市,归来壑外,黑风一起,不知所之。至于吴老,一媳采桑宅后,倏被黑风吹去。李老之女亦然。”弃海曰:“尔等主见若何?”张老曰:“吾四人别无主见,惟到都会府焚香抽签,以卜子女儿媳能归与否耳。”弃海曰:“不必,不必,尔辈子女儿媳在与不在,可于午后到此候着,吾自告之。”四老曰:“如道长救得吾辈儿女,恩戴不忘矣!”言讫辞别弃海,带泪而归。
  弃海思曰:“是壑妖部如此猖狂,吾不诛之,谁为收伏?”遂化作樵子,持斧入壑,以探消息。奈壑之上下,黑雾密结,莫辨东南。弃海欲进无从,吹动海风,以散黑雾。片时壑中明朗,一眼可以观荆举目四望,妖迹渺然。甫转路头,斜由左入,瞥见一洞,隐于荆棘之内。弃海于是拨开荆棘,直向洞口而来。入得洞中,见男女四人,为葛藤束定。弃海曰:“尔等为何束捆在兹?”四人泣曰:“被妖所擒,绳束此间,以待嘉客。吾等欲逃不得,惟引颈受死而已。”弃海曰:“尔乃康、吴、张、李之子女乎?”四人曰:“然。”弃海曰:“吾遇四老,访乃汝等四人而入壑帮寻,不意在斯。但不知是洞妖魔,今在何处?”四人曰:“今日东洞大王约去畅饮。明日系西洞所请,后日又属南洞相邀,此乃北洞也。”弃海曰:“妖王既不在洞,汝等可随吾归。”四人曰:“紧束如斯,何能脱却?”弃海曰:“不妨。”遂持樵斧,将所束割断,命其牵着己衣,闭定眼儿,飞出壑前。立于大道,恰逢康老,嘱将张、吴、李之子女,一并带归家内,遣人与三姓说知。康老见子归来,相抱而泣。泣已,叩谢弃海之恩,苦留到家消闲数日。弃海曰:“俟将妖孽收后,再来不迟。吾且早去壑中,一力挡着。不然此妖不见子女,必怪风驱起,仍至汝等家下,以索之也。”康老曰:“如是,道长将妖降余,定要辱临寒舍。”弃海曰:“老叟府第在何处耶?”康老以手指曰:“前面绿杨千树、粉垣围绕者,即吾家也。”弃海曰:“吾记之矣。”无何,林风震动。弃海忙嘱康老曰:“汝速归家,将四人隐于密室。须过七日,方许出之。”言犹未已,但见山雾愈布愈密,黑不见天。顷刻间,风声大作,摧林折木。弃海知妖归来,不见四人,遍山寻觅,海风乘定,竟入雾中,正遇妖王驾雾而来。弃海曰:“汝属何妖,要向何往?”妖王曰:“吾撑天豹也。擒得男女四人,倏然失去,是以乘风驾雾,于壑之内外遍地搜捕。倘有作梗隐匿此人者,吾必全家吞之!”弃海曰:“汝言四人,女二男二者乎?”撑天豹曰:“是也。”弃海曰:“若然,吾已放归家矣。”撑天豹怒曰:“吾得此四人,以为东、西、南三王佐酒之物,汝有几许本事,辄敢言放耶?”弃海曰:“狗妖不畏天律,残害生灵,有何能为,且来与吾一试高下!”撑天豹曰:“尔能胜吾,让尔称雄此地。”言讫,手执铁抓,直击弃海。弃海以定海枪挑去,当将铁抓挑在一边,回手一枪刺之,正中撑天豹左膀,负痛难支,大叫一声,风车斜斜坠下。弃海驱风追逐,相隔不过数武。撑天豹见追甚急,回转风车,复向弃海一抓。弃海闪过身躯,仍然回手一枪,又刺右膀。撑天豹大哮而坠,竟坠洞前。
  本洞小妖忙报三洞妖王,各驾风车,来斗弃海。弃海曰:“尔等暂停战斗,且报名来。”中妖王曰:“尔欲知吾辈之名乎?吾乃撑天熊,左乃撑天虎,右乃撑天蟒也。”言已,各执军器,三面夹攻。弃海暗思:“妖众我寡,非智取不能获胜。”鏖战良久,见撑天虎稍有懈志,一枪刺去,恰中彼脑,亦坠北洞之前。撑天熊曰:“尔果再胜吾二人,是壑让尔称雄,吾辈甘心听其驱使!”弃海不答,手执定海神枪,奋力前来,刺如雨点。二妖目为所眩,各得数伤,遍体血流,双双坠地。弃海风车按下,见四妖卧于一处,刚欲刺之,四妖“饶命”声声,喊不绝口。弃海曰:“欲吾饶汝,须听吾言。”四妖曰:“祈为指示,敢有不遵。”弃海曰:“自兹以后,宜敛其形,不得吞噬村民,视人命为草芥。各在本洞,朝夕修炼,以去狠毒之心。如背吾言,决不宽贷!”四妖曰:“谨遵示谕,断弗违命矣。”弃海嘱罢四妖,仍驾海风腾空而去。
  四妖呻吟不绝,自相怨尤。适遇灵宅真人云游到此,俯视壑内,黑雾重重,按下云头,乃见四妖遍体血痕,呻吟之声,达于壑外。灵宅化一贫道,近前询曰:“尔四妖头,得何人所伤,狼狈若此?”四妖曰:“不知何处来一道士,无故斯吾妖部,吾等不服,与之力战得伤。望老道垂怜,一力援救。”灵宅子曰:“汝等起坐,吾与汝疗之。”四妖起,灵宅子各予灵丹一帖,掬水而服,顷刻伤愈,如似平常。四妖不胜欢欣,拜谢不已。灵宅子曰:“吾袖中默会,其刺汝者,乃三缄弟子弃海也,汝等欲复此仇,须约绝恶妖类。不久弃海要在落雁江下,征讨莲田。汝辈聚得妖兵,隐于江外,待彼来时,两路截击,可复汝仇矣。”四妖曰:“承道长指示,谨记勿忘。”






第六十四回 落雁江大战弃海 飞龙岭义聚妖兵


  四妖自得灵宅子指示,各驾妖风,寻访同群,以为复仇计。
  未逾十日,所约恶妖数百。其尤恶者,如熊妖名踞,罴妖名蹲,豹妖名彪,狼妖名淫,虎妖名吞,獐妖名胆,蟒妖名毒等,已压数百里妖属,称雄山洞之中。四妖与众筹商,在落雁江前以候弃海。群妖皆诺。
  恰当其时,龙君下旨,凡江、淮、河、汉以及溪、潭,海子波臣,传至龙宫,有言以谕。众位波臣得旨,齐赴东海,候于宫外。无何,龙君升座,波臣济济,入殿拜舞,左右排列。
  龙君顾盼良久,向波臣而言曰:“连年溺籍告成,诛人性命不少。吾昨请于上帝,准免水溺三载,汝辈其谨遵之。”波臣奏曰:“臣等累岁告成溺籍,其中所溺人民,均系忤逆奸诈,并无错误。原以俾世之恶类,得所警觉,水溺火焚,俱由自造,弗致彼此效尤。龙君施是仁慈,免去溺籍三载,不几使此恶类多延日月乎?”龙君曰:“今之免之者,是望彼回心也。倘免及三载,仍复顽梗如故,然后一体诛戮,亦未为迟。凡汝波臣,各宜心体好生,毋许水族妖部滥坏舟楫,以伤生灵。吾言若斯,汝辈遍传水国,如不畏法而有故犯者诛之,不服诛者讨之。”波臣领旨,拜舞而退。龙君又命龟、虾二相,各给波臣示谕一张,俾彼触目不忘。二相一一给予,波臣散去。龙君复谓二相曰:“恐波臣等不以吾事为事,误坏人民,兼之水妖暗地吞噬,不为详报,枉费吾哀恳上帝之劳。汝二相须遣飞天沟神,查访四方,有见即报。”二相领命,遂遣海神数十余名,四方鉴察。
  岂知龙君旨意,无敢傲者,皆唯命是从,独有落雁江莲田大将,自高曾祖考已称臣东海,累受封赏,为水族都统将军,传至莲田,辄恃祖宗势大功高,阴蓄逆志。闻得龙君下旨暂停溺籍,命及波臣到处宣扬,又遣海神纠查四境,莲田心内甚是不服。他日江外闲游,正遇海神巡查及此。莲田恨甚,兴起狂波,将落雁江往来舟楫冲翻廿余只,淹毙商贾五十四人;海神面斥其非,突被莲田手持破浪花斧伤却右臂,驾风而逃,竟入海中,伏奏莲田叛逆。龙君大怒,当即飞文传递,起海兵四万,并遣蚌兵相助,以讨莲田。旨出龙宫,龟、虾二相保奏黑水江内蛟腾为帅,又保鳖甲为前部先锋,刻日起兵,直向落雁江而去。蚌氏得旨,亦命瑞光起蚌兵五千,来至半途,与海兵相遇,蛟腾令下,命蚌兵为后队。转瞬间,已到落雁江中,将营扎定。
  莲田知海兵来讨,领起莲氏子孙,并及是江虾妖、鳌怪五万余卒,对面相持。
  次早,蛟腾命鳖甲先锋领兵三千,出营搦战。相斗一日,雌雄未决。次日五鼓,莲田命虾、鳖二族,各领本部兵将,隐于江之左右,待海兵到后,三面抄杀。调停已毕,鳖甲领起海兵,竟渡落雁江来,与莲田对敌。莲田出阵,战到数十余合,海角吹动,两岸伏兵齐至。鳖甲支持不住,只得将海风卷起,翻波助浪,走石飞沙。蛟腾知前队被围,忙领本部杀入左队,蚌兵杀入右队。莲田见海兵甚众,海角一吹,三面之兵,且战且退。蛟腾恐其追远有失,旌旗绕处,海兵亦退入营中。自此,莲田朝夕对营辱骂百般,海兵任之,停而不动。
  恰遇弃海闲游至此,远望旌旗蔽日,海气弥漫。按下风车,见一大将,头如巴斗,口似巨盆,两绺银须,排于口角,黄盔黄甲,手持大斧,在敌营外叫骂声声。弃海心抱不平,手持定海花枪上前接战。莲田曰:“吾与东海争斗,与汝野道无干,汝何持枪妄敌如是?”弃海怒曰:“汝知吾否?”莲田曰:“不知。”弃海曰:“吾乃东海龙君太子龙宾是也,汝岂未之闻耶?”莲田暗思:“东海名将,吾所畏者,惟有此人。前言从师三缄学道去矣,如何尚在队伍之内?”也不答话,虚晃一斧,望着本营而回。弃海笑曰:“汝这狗子,毫无战略,敢逆东海。如其早降则罢,否则,吾之诛汝,亦如赤水江上诛及鳖类,不留遗种焉?”言罢,转向海兵营里而来。蛟腾、鳖甲、瑞光出营迎入,设宴相待。问及与谁争战,始知莲田叛逆之由。弃海曰:“逆贼如此可恶!明日汝等亦至彼营叫骂,以泄前恨。”次早,鳖甲果领海兵,直抵莲营,叫骂一日,莲田不敢出敌,惟紧守营寨而已。鳖甲无可为计,空手归来。
  莲田无奈,欲请降以免争尔。老虾曰:“不可。尔如降彼,必边累虾、鳖二族,孑无所遗。吾见江外峰头,亦有旌旗或隐或现,不知属何妖部。待吾化作樵子,上山探访。如是海兵,尔我暗暗逃之;倘系妖群,则搬入吾党。龙宾太子即能善战,又何畏乎?”莲田曰:“如是甚好。”老虾遂化为樵人,独投此山,果见兵将如林,扬威耀武。老虾手持樵斧,缓缓度上山巅。撑天虎吼曰:“何方樵子,胆敢采薪于杀人场中耶?”老虾曰:“小子愚昧,不知是地有雄兵在兹,冒撞虎营,望祈恕饶!”撑天虎曰:“吾且问尔,何营是东海之兵?”老虾曰:“前岸营垒,系海兵也。”撑天虎曰:“此岸之营是谁?”老虾曰:“莲将军耳。”撑天虎曰:“为何不与之战?”老虾曰:“龙宾太子杀伐猛勇,以此不敢交锋。”撑天虎曰:“尔能入莲营乎?”老虾曰:“能。”撑天虎曰:“如是,寄语莲将军,叫彼明日与龙宾大战,徐徐引至落雁岭下。吾等突出夹攻,力擒龙宾,然后劫海兵营寨,兵发东海。密计如此,尔可速到彼营一一告之。”老虾闻言,忙然驰归,细告莲由。莲田大喜曰:“有此一助,不畏海兵百万矣!”次日,莲田传令出兵与海兵接战,须向落雁岭败去,自有接应之师。号令下时,只听海角齐吹,营门大启,兵卒拥出。
  弃海见莲兵已出,命蛟腾为左队,鳖甲为右队,瑞光为后队,己身为前队,竟渡江岸,与莲兵对敌。莲田力战弃海。弃海花枪如骤雨当头,莲田抵敌不能,遂向落雁山下而败。弃海不知山内有妖兵隐伏,直逐莲田。刚到山前,妖兵四下拥出,当将弃海围在中心。弃海杀伐虽然厉害,无如前后左右皆属妖兵攻击,难以支持。蛟腾、鳖甲、瑞光意欲挺身救援,怎奈莲营兵丁隔断入路,只得与莲兵力战,喊杀连天。弃海身在阵中,与诸妖部大战百余回合,力实难敌,海风吹起,飞腾半空。群妖妖风亦随而起,团团围定。弃海又与力战,一连枪刺数妖,滚下风车。群妖见之,暂且退去。弃海甫欲远遁,复被群妖围着,幸未近身搦战,持枪自卫不提。
  又说乐道自称霸于重圆山上,日教群妖以炼道之方,群妖个个归心,无敢傲令。一日闲游,驾起风车空中盼望,遥见海云一朵,为黑云围绕,不即不离。乐道窃思:“前在碧玉山大战恶妖,惟有弃海系龙宫太子,所乘海云,外人不能乘之。未必弃海道兄被妖所困乎?吾且暗乘腥风,向前一视。”计议已定,腥风吹动,竟入海云。弃海恐妖来攻,举枪即刺。乐道以双锤架定,而询之曰:“云内何人?”弃海大声应曰:“三缄仙官门徒弃海便是。”乐道曰:“尔弃海道兄耶?”弃海曰:“尔为谁?”乐道曰:“吾乃乐道是也。”弃海曰:“尔果乐道乎?”乐道曰:“然。”弃海按下海云,与之相见,抱头大哭。乐道曰:“道兄为何至此?”弃海将莲田叛逆、群妖助阵事,详细与言。乐道曰:“如是,尔对敌时,假意败到飞龙岭来,吾大起妖兵擒之,再诛莲田未晚。吾整顿妖兵,在岭一候。”嘱罢,乘风竟去。
  弃海有乐道相助,心雄气壮,海云催动,复战群妖。撑天虎曰:“前日受尔挫折,尔今也有此败。吾不擒尔以复宿仇,誓弗称雄妖部!”言已,举斧上前。弃海连挑数枪,天虎抵之不住。撑天豹见天虎欲败,手持铁抓,飞奔而来,曰:“前日汝为何仇,将吾弟兄挫辱殆尽?”弃海曰:“吾也道体天地,以救生灵。如汝狗彘之流,应当诛戮!”言甫及此,撑天豹大怒,持抓直打弃海。弃海举枪迎敌,各逞雄威。酣战逾时,天豹力怯,亦复败下。撑天熊、撑天蟒齐执军器,并战弃海。弃海毫无畏惧,枪头运动,如电光飞扬。二妖连得数伤,双双败去。弃海大笑曰:“狗党狐群,也要与龙宫太子争锋,好不羞煞!”熊踞在侧不服,大声吼曰:“休笑吾妖部无有能将也。”弃海掉头视之,乃一红须花面汉子,手持铁棍,劈头打来。弃海闪过一旁,慢慢运动花枪。熊踞不畏,将铁棍上下飞舞,与弃海之枪彼往此来,不分胜负。弃海暗计:“妖部也有如此棍法,真劲敌也。”缓拖一枪,竟被熊踞铁棍打着枪杆,重如山岳。弃海无奈,总于熊踞隙处挑之,连挑十余枪,熊踞力将惫矣。罴蹲复出吼曰:“汝之杀伐尚低,待吾来试试武事。”弃海回视,又一顶大汉子,青须青面,手持铁铛,长二丈许,广五尺余,飞起身躯,一推一挡。弃海忙举花枪刺去,奈枪不在铁铛之上,心中打算:“此妖更胜于前。”虚发一枪,忽为铁铛压着,弃海极力,不能脱之,顺着枪儿周围旋转,飞空一足,罴蹲几乎跌下。于是豹彪、獐胆、猿淫、虎吞、蟒毒数妖,一齐杀来。弃海见妖类甚众,又兼小妖数百,四方掠阵,已知势不能敌,海风吹动,欲向飞龙岭而逃。殊意困中核心,无路可奔。
  事正危急,恰遇凤春、紫花娘、翠华、翠盖闲游到此,遥见妖雾内面有海云一缕。凤春曰:“海云为妖雾所困,吾姊妹等盍往救之?”翠华曰:“山水妖属自相争斗,不必管他。”翠盖曰:“他妖固不必管,恐是吾门道友遭此急难,不解不可。
  吾等上前一视,如非吾道门兄弟,则置之不顾;如系吾道门兄弟,则力解其危。”紫花娘曰:“汝言正合吾意。”遂将风车驱动,齐向海云脚下而投。弃海见雾气复生,暗思:“妖集愈伙,吾又不能逃出以奔飞龙岭,此事如何处之?”正踌躇间,忽听海云之下有女子呼声曰:“海云中是何能将?”弃海曰:“吾乃三缄弟子弃海是也。”女子曰:“既是弃海道兄,吾等前来一解。”弃海曰:“汝系何人?”女子曰:“曾不记碧玉山之二翠以及凤春、紫花娘乎?”言讫,飞身直上,与弃海相晤。弃海曰:“吾为群妖所困,救兵全无。乐道道兄在飞龙岭前候吾败至其间,以擒妖属,奈吾横顺冲撞,不能出此重围。
  今得道妹相扶,快快败至飞龙岭,自有乐道接应。”众女闻说,各执法宝,腾上云头。群妖复来,四面攻击。弃海得此扶助,精神焕发,摇动花枪,与四女滚杀一团,前挡后拦,左攻右杀。
  无如妖部愈杀愈多。战约半日时辰,总不得出。翠盖谓翠华曰:“还不显显道法,又被群妖困着矣。”翠华于是口念真言,将所炼凌风珠儿望空打去。但见狂风四起,风中猛火直灼群妖。群妖哗然,飞奔四散。独有猿淫不畏,口内吐出白光,光内一珠,将凌风珠托着,猛火遂熄。群妖复集,紧紧围之。凤春见翠华之宝不能收伏,忙于口中吐出霹雳宝珠,从空而下,声如雷震,山岳动遥虎吞见群妖畏此法宝,亦于口内吐出红珠一粒,云霞遍布,天日俱遮。二珠在空中一往一还,争头不已。久之,红珠喷火,其焰甚烈,当将霹雳珠卷下。凤春忙念真言,霹雳宝珠一声响亮,红珠旋转弗动。凤春知难伏此,嘘气一口,珠仍随气而转。虎吞即将红珠吹起,向凤春打来。紫花娘恐伤凤春,急急吐出紫珠,珠内二剑,金光旋绕,望红珠坠去。刚历红珠尺许,二剑飞出,妖娆如龙。红珠畏之,仍归虎吞之口。
  蟒毒口吐黑烟,烟内黑珠一颗,有如斗大,珠内喷火,火内一兽腾在空际,以爪抓剑。爪被剑伤,大哮一声,黑珠亦坠于地。
  群妖见剑空中飞舞,散去一边。凤春谓弃海曰:“趁得群妖让路,速向飞龙岭逃之。”弃海如命。群妖在后,四散黑风。
  五人刚到岭头,复被围定。其时乐道早将数百里毒妖义聚在兹,以候弃海。候之已久,未见败来,因将妖群导入洞中,设筵以待,命小妖在岭刻刻打探。弃海来在岭前,不见乐道,乃谓四女曰:“乐道道兄约吾败到此岭,彼调妖兵对敌,如何形影毫无?”四女曰:“乐道素行有信,必不虚言。吾等喊杀声声,彼必来矣。”弃海然其说,遂与凤春等喊杀连天,小妖闻之,即报乐道。乐道飞身上岭,见弃海已至,并有四道妹相助,忙谓弃海曰:“道兄精力已疲,吾设宴洞中久矣,尔与四道妹入洞畅饮,弟在此间督兵以敌群妖。”弃海聆言,果偕四女同入洞内。毒妖一一拜见后,齐赴岭头,各逞妖风,震动山岳。群妖以为弃海索战,速来围之。乐道顾谓部下曰:“谁先出敌?”意虎曰:“吾愿先出,擒此群妖。”情虎曰:“恐尔一人寡不敌众也。”于是性虎、念虎、心虎、肺虎、腹虎争先恐后,与群妖战于半空。






第六十五回 破莲田道友团聚 诛虾族龙女争光


  群妖之中,惟有七位妖王,各执军器与七虎战在一团。七虎法力甚高,兼有弃海、凤春、紫花娘、翠华、翠盖以及乐道阵外攻入,一时狂风震动,雷电交临。七妖不能支持,各乘黑风逃走。七虎分路追杀,竟追至千里之外,始收兵而回。乐道入洞,大设筵席,一则劳赏诸妖,一则为弃海等洗尘。杯酒间,乐道与弃海谈及相别情况,言随泪下,咽喉哽哽,不能尽吐其词。停声久之,弃海离席而言曰:“并承道弟兴兵解释兄围,兄固叨沾不尽。但莲田欺吾东海,蛟腾、鳖甲尚对待交攻,还祈弟台借此妖兵,以破逆贼,则吾东海感戴多多。”乐道曰:“兄之所祈,弟非不允,尚须问诸妖部,愿去者去,不愿去者任之。”弃海曰:“总要出彼情愿耳。”乐道曰:“这是自然。”言讫,出席向群妖曰:“今日之战,多劳勇往。七虎将军法力颇高,七妖长皆为所伏,此围已解。尚有莲田大将与东海龙兵对敌,龙宫太子弃海欲请将军等前去帮助,以破莲田,不知七虎将军意念何若?”七虎未及回言,弃海走上前来,笑谓乐道曰:“弟适思及莲田不比七妖。恐七虎将军去被所害,吾心不忍,故来止之。”七虎怒曰:“不怕莲田三头六臂,吾辈愿去,竭力同擒。”弃海曰:“如将军不畏,宴罢后即便起程。”七虎唯唯,未几宴罢,弃海与乐道命七虎为前队,凤春四女为后队,缓缓向落雁江而投。
  且说莲田见七妖将弃海追逐,不知所往,于是大起虾族及本部兵将,力战蛟腾。鳖甲先锋抵敌不住,伤却左臂,负痛回营。营外莲田叫杀不已,蛟腾独自与莲田战于江岸。莲田连胜数阵,蛟腾知力不敌,且战且退。退回营内,修下请兵表文,遣得本部中郎将蛟魁,捧此表章,急归东海。又嘱营中诸将,谨严死守,任莲田百般辱詈,免战高悬。莲田叫骂半日,未见交兵,回营笑曰:“蛟腾素称猛勇,今观于此,其所恃者弃海也。弃海杀法虽高,已被群妖攻敌,一木难支大厦,彼又乌能胜乎?”老虾曰:“弃海自群妖追去,已近千日,未卜存亡。
  不趁此时攻杀蛟腾,扫平东海兵卒,倘彼修表,奏请添兵益将,又费一番挞伐之劳矣。”莲田依计,概将营兵点出,秘语乘夜攻打蛟蚌营寨。
  果至三更,莲兵暗暗出营,刚到蛟腾营外,海角齐吹,莲兵耀武扬威,即将二营四面围定,声声叫杀,震动落雁江头。
  蛟腾传令:“不准出战。只宜慎守。”莲田攻打一夜,未能攻破,次日又督兵攻之。蛟腾号令严明,营寨未失,然心中着急,惟望东海发兵解围。莲田见攻营日久,不能得破,私谓老虾曰:“吾兵力将疲矣。倘彼突然杀出,岂不画虎未成反类狗哉?”老虾曰:“将军又出何策?”莲田曰:“吾欲归营,养就锐气,再与之战耳。”老虾曰:“不可。尔兵一退,敌人知尔兵力已疲,乘势攻之,必然败绩。不若就彼营外,以为营垒。如东海不知蛟腾力竭,按兵不发,乘机可以攻破东海。如知发兵前来,吾兵退归本营,留半以截东海之兵,使彼两相悬绝,然后乘夜两下攻击,或可胜焉。”莲田欣然,就对蛟营以为营寨。
  未逾三日,东海遣得龙女领兵十万,浩浩荡荡,向落雁江而来。甫到江尾,遥见营寨一座,密布旌旗。蛟魁暗思:“吾回东海时,此处无有营寨,是地也,胡自来哉?”忙禀龙女,遣兵问及。老虾答曰:“此营非他,乃瑞光分屯,以接海兵耳。”其人问曰:“蛟腾近日胜败如何?”老虾曰:“累战累败,故命瑞光分扎此营,以为归路。”龙女闻详,也不猜疑,遂与蛟魁引兵直来营外。老虾统领本部,迎接入营。蛟魁耳语龙女曰:“吾观此营,似非虾家兵将,恐是贼人伪称者,不可不防。”老虾见事已败露,当即兴兵相杀。龙女大败,退至十里,始将行营扎着。老虾兵卒,亦对面相持。蛟腾是时闻得喊杀声,心知海兵已到,急急点兵出接,又被莲田截杀。战败归营,莲田之兵仍将蛟营围定,难探消息。
  正值计无所出,恰遇乐道、弃海与同七虎及小妖数百来至落雁江上。弃海见莲田营寨已撤旧处,乘风高望,见彼围着蛟营,江尾海兵又被老虾截住来路,彼此悬绝,密不通风,忙忙按下风车,商于乐道。乐道曰:“吾欲入蛟腾营内,识我无人。
  道兄可到各营通以消息,四面截杀,必败莲兵无疑。”弃海遂乘海云,到各营中,约定次日辰刻,兵进四面。一一知会,然后回营,与乐道言之。乐道是夜将妖兵分作三路,以一路攻老虾之后,二路解蛟腾之围。辰刻将临,分派已定,七虎各率本部,三路而去。乐道谓弃海曰:“妖兵此行,出其不意,莲兵必败。败必归到旧所,吾与尔隐于此地擒之。”弃海然其言,遂隐岸左。妖兵三路齐上,分二支于莲兵营外,叫杀连天。蛟腾闻之,内外夹攻,大胜莲兵。虾兵亦为群妖在后攻打,兼之东海兵将前面掩杀,全师皆覆。莲田败后,率领部下十余人,过得江来,气犹未定,复被乐道、弃海连环接战,早已就擒。
  老虾势孤,忙统虾子虾孙沿江而遁。乐道、弃海擒得莲田,缓缓渡江,与蛟腾、龙女聚会。弃海曰:“贤妹此来,已获全胜,可将莲田逆贼押回东海,请旨施行。为兄又要入山修道去矣。”龙女曰:“老虾欺吾太甚。今被脱逃,吾必驰追,以擒此老魅。”弃海曰:“如是,先命蛟腾押回莲田,复父王旨,瑞光与贤妹追逐老虾。”龙女遂点东海水兵,令瑞光为前部。瑞光得命,领蚌兵五千,向老虾败路追之。龙女撤却行营,随后而去。
  乐道曰:“弃海道兄今在何处修炼?”弃海曰:“吾在黄沙岸老鳖洞内,道弟、道妹并七虎将军,可至其间稍停一二朝,再归未晚。”乐道曰:“今已至兹,道兄贵洞非遥,理应一盼。”即同七虎四女,妖风驾动,竟落黄沙岸前。弃海导入洞中,大设筵席,以赏七虎及众妖之劳。宴罢,七虎统领妖属,乘风而归。乐道曰:“吾等自碧玉分散后,音信未闻。兹忽团聚于斯,其缘真天假也。”弃海曰:“今得面晤道弟,已出意外;又遇诸道妹,得知三服所居洞府,可以朝发夕至。看看吾辇,将有昔日同行同坐之乐矣。但师尊三缄不知其处,待道弟兄等一日团聚,须分数路寻之。”乐道曰:“兄言正合吾意。”住了数日,乐道辞行。弃海牵衣苦留不舍,乐道顾谓二翠与凤春、紫花娘曰:“道兄、道弟,聚会殊难。今承弃海兄苦留若此,吾欲再住几日,然后归去,尔等以为何如?”四女曰:“吾姊妹亦愿相随耳。”弃海曰:“如是吾心甚喜。”又呼设宴,六人同饮,不必细言。
  且看龙女领得海兵,追逐老虾于环曲江下。老虾曰:“小小女孩露面抛头,不舍虾老子者何也?得毋春心已动,欲得虾老子而作婿耶?”龙女闻之,腮上添红,指着老虾大骂曰:“东海有何亏尔,尔作叛逆之臣?尔姑娘特领龙君命前来诛尔,以警水族之不臣者!”骂犹未已,老虾曰:“东海地面,乃水族公共,非尔父所独得者。况莲田仁待水族,鱼虾蟹鳖,莫不沾恩。
  以理论之,东海应归于彼。尔何得恃海兵之众,纵横水国?吾不尔惧,尔宜速敛花容,免为水族羞。倘如执拗不依吾语,吾领虾族力战于绿波碧浪,将尔擒来,与吾为一压洞夫人,那时悔之已晚!”龙女闻言大怒,手执镇海金枪直刺老虾。老虾力不能支,败下阵去。龙女乘势驱兵掩杀。老虾无路可遁,将营扎住,紧守弗出。龙女、瑞光两面夹攻,相持半月有余,奈虾营甚坚,难以攻入。
  老虾暗计:“龙女杀伐厉害,兼有瑞光相助,朝夕攻打,恐将虾营一破,吾族无遗类矣,意欲归降。”又思:“龙女、瑞光均系女流,岂不贻羞于水国?”正在进退无路,适有毒龙、赤鲤在七窍衙内闷倦不堪,暗自乘风云游天外,遥见两营相持,不觉杀机已动。于是风车按下,在虾营前后观望徘徊。恰值老虾退敌无由,出营遣闷,见二道士面带杀机,因问之曰:“道长奚自?”赤鲤曰:“云游耳。”老虾曰:“道长云游,宜向他往。是处乃杀人之地,不可久居。”赤鲤曰:“此二营垒,何人所扎?”老虾曰:“此营系吾虾族,对面乃东海龙女也。”赤鲤曰:“龙女杀伐何若!”老虾曰:“龙女虽系玉貌花容,杀伐胜于战场名将,冲锋对敌,勇不可当。”赤鲤曰:“诚如尔言,是必有道法者。”老虾曰:“前日吾擒一海兵,细细勘问,彼云:『龙女乃三缄仙宫弟子,道法高妙,岂尔虾氏兵将所能抵敌?』道长言有道法,果不诬也。”赤鲤闻是三缄弟子,乃向老虾言曰:“吾二人前来助尔一阵,以视龙女道法,如何?”老虾曰:“如得道长相助,吾之幸也。”即请入营,设筵款待。
  次日,瑞光奉龙女命,来在虾营外大声叫战。老虾闻报,商于赤鲤。赤鲤曰:“待吾先出,以战海兵。”老虾展开营门,赤鲤手执双锤,与瑞光战。瑞光连败数阵。龙女持枪冲出,枪头运动,如骤雨飘风。赤鲤双锤只有招架之力,岂能伤及龙女?
  毒龙见赤鲤战龙女不下,急举铁牙板上前接战。瑞光见虾营内又出一将,亦提枪出阵,接着赤鲤。龙女接着毒龙,彼此酣战不休。久之,赤鲤、毒龙见龙女、瑞光锋利难近,吹起黑气以卷之。龙女忙驾海云,与瑞光腾在空际,雷声震动,电影如蛇。
  赤鲤、毒龙双双败下,瑞光、龙女随后追逐,直追至数十里之遥。赤鲤、毒龙无路可逃,瞥见半天祥云一朵,停而不动,翘首谛视,灵宅真人也。忙忙跪下,诉说来由。灵宅子曰:“尔二人暂隐云脚,待彼追至,吾自有以退之。”移时,龙女、瑞光已到。灵宅子挥之以麈,海云斜斜坠地,不能复起。二女无奈,退回营中。
  灵宅子见龙女败去,遂呼毒龙而言曰:“尔身乃阴魂凝结,怎敌阳精?吾赐尔一天地赤巾,如遇敌人追至,将巾开展,彼必不知路径,团团转转,难出巾外。若游在北方之极,定被北道将军所诛矣。”毒龙、赤鲤辞了灵宅,持巾归营。老虾摆设厚筵,酬其劳苦。宴后,又复搦战于龙女营外。瑞光、龙女两两对敌,战约百余合,毒龙、赤鲤仍然败下,二女追逐如前。
  毒龙不慌不忙,暗暗展开赤巾,一时天地化为赤色一块,望之无有涯诶。龙女、瑞光迷于其中,不知东西南北,足在巾内转折二日,无可如何。忽然北方现出二条坦道,二女喜曰:“有是路径,可由此前进焉。”走了半日途程,足力甚疲,暂息道旁,已历北极不远矣。
  紫霞默会得知,忙驾祥光而来,化一黑袍大将,立于北极。
  二女刚到,大将吼曰:“何方女子,敢来此地!”瑞光、龙女细诉前言。大将曰:“尔言不知路径,吾赐尔天地赤镜,照之自然迷途化为乌有。”二女拜谢,持镜在手,四方照去,赤巾渺然。举目视之,赤鲤、毒龙尚在对面而立。二女金枪举处,毒龙、赤鲤各得一伤,抱痛乘风偷回衙内。瑞光、龙女归得营寨。
  歇息一日。次早兴兵来破虾营。攻打一昼一宵,依然牢不可破。
  龙女曰:“试持镜照之,看又若何?”瑞光诺,举镜一照,虾兵各各昏溃,人事不知。二女乘机攻入,金枪乱刺,虾兵死者无数。杀入中营,见老虾卧于地下。龙女恨甚,命蚌兵紧紧束之。瑞光收回赤镜,老虾苏转,方知被擒。龙女曰:“虾兵已平,老虾已得,可速奏凯,回吾东海,以俟吾父旨意定夺。”瑞光得令,即将老虾押着,向东海故国而回。






第六十六回 游文笔得遇乐道 至武库戏战金光


  瑞光、龙女押着老虾,望东海而来。一路之上,旌旗绕绕,人马纷纷,凡河伯波臣,无不拱立郊迎,侥幸已极。不知不觉,已到东海。海神报入,龟、虾二相统领海内臣众,冲波而出,迎接公主。龙女见臣僚济济,郊迎在道,下得海马,坐上龙车,来至殿庭,拜朝龙君。龙君喜曰:“吾女出征有功,可入龙楼息养。”龙女曰:“儿臣自领父命,征讨逆贼,先擒莲田,次擒老虾。然莲田心奸意诈,搬及山妖数百。儿兵甫到落雁江下,去路为虾兵所阻,蛟腾、鳖甲受困。幸逢弃海兄长及诸妖解围,方能擒得莲田,押回东海。弃海兄长与几分别,仍回黄沙岸去。
  儿与虾兵力战,又被二道士以天地赤巾,迷儿与瑞光在于空际,东奔西走,无有出路。圆圆转转,游至坦道,遇一黑袍大将,赐几天地赤镜,照散赤巾。二道受伤而逃,今擒老虾归来,望父王定夺。”龙君曰:“吾儿入内静养。吾命武士将莲田、老虾碎段身躯,以为水国之不臣者警。”龙君入,旨意一下,武士即将莲、虾二贼,戮于海市。渠魁歼毕,龙君升座,加封出征将士。个个欣喜而退,不必详言。
  且说狐惑自与西山道人冒充土神,已历数载。一日,西山商于狐惑曰:“吾与尔株守此乡,终非良策。不若趁今无事,驾着妖风,四境云游,以访师尊消息。即师尊弗遇,或访得一二道友,相参炼道,亦可稍慰此心。”狐惑曰:“道兄既欲云游,吾愿奉陪耳。”言罢,各将妖风驾动,升于半天。俯视尘寰,非求名,即求利,熙来攘往,举世皆然。西山曰:“无怪三缄师尊,以上界仙真脱胎临凡,几为名利所误也。”狐惑曰:“红尘中求名而安份,求利而公平者,吾不怪之。独怪夫求名者流,伏案功夫,慵于自力,悠悠忽忽,以永夕朝;及见人得科名,辄非之曰:『彼有何学问,而得此名耶?』讪谤言词,逢人便道,再不反观己之学问何若,而乃谤人如斯。第见其始也,假谓以名为淡;继而隙有可乘,以金帛为求名之阶,沽得一名,满假矜骄,不堪入目,从未抚躬自问。向之谤人者,今又为人所谤否也。此求名之丑态,殊难为人告者。至若求利,则用尽奸谋,或假货迷人,或大入小出,只图蝇头入手,以活妻子,而后来报应,不暇计之。所以大道日在两间,而无人言及者,人莫非名利二字所害乎?待至一气不伸,死入黄泉,孽镜台前,对照一生之恶;阎罗殿上,分发五等之刑,夜台凄楚时,方知名利累人,亦已晚矣?”西山曰:“红尘名利,被尔数言道破。若吾辈求道而终不得道者,又何异此?吾故急欲访友寻师,证佐入道之门,以冀大道速成,免他日坠落三途耳。”狐惑曰:“吾兄素炼已深,道成自在指顾。”西山曰:“吾弟过誉,其实有何道哉?”狐惑曰:“久未云游,倦怠之至,不如仍回朱郭,坐享清闲。”西山曰:“道弟倦而慵游,请先回郭,吾再遨游数刻,然后归之。”狐惑曰:“如是,暂为分手,道兄须宜早归。”西山曰:“愚兄自知,毋庸深嘱。”狐惑归去,西山随彼风车,游行半空,或止或停,逍逍遥遥。乐则乐矣,回忆师友,愁又生焉。刚欲扭转车头,忽见一山如笔,高插前面,暗自思曰:“天地生物,莫莫测测。同是山也,如舟、如墙、如狮、如象,平常之属,入眼便见。独此山尖,恰如文人手内毛锥,令人赏玩不置。吾且风车按下,到此游览一周,以遣情怀。”计定,化作少年壮士,向山尖缓缓而登。及上峰头,向下望之,万井桑麻,举目难尽。东南望罢,又转西北,游赏已倦,息于松荫。思及乐道诸兄,不觉心念难忘。
  岂知乐道自与弃海将莲田擒后,已命七虎各归洞内。弃海苦留乐道,乐道情不忍拂,只得再住数日。韶光易逝,倏忽已住旬余。一日,乐道谓弃海曰:“吾与道弟聚会在此,固属可喜,然师踪未得,尔我念终不满。吾欲辞兄归洞,无事时四处寻觅师踪。如吾访得,急速报尔;尔如访得,亦急报吾。循环打探,未有不得吾师消息也。”弃海曰:“尔言甚是。但不得吾师,既得道弟道兄洞中相聚,亦如见师也。不若多住几日,以慰同心。”乐道曰:“昔日聚首,同事一师,自碧玉分散后,而今所得聚者,仅尔我与二翠、凤春、紫花娘焉。他如二狐、三服、椒蜻二子等,尚未得晤。吾欲将炼道功夫暂息一时,寻访道弟道兄,聚在一地,然后分探师之行止,或可易得耳。”弃海曰:“道兄立意如是,难以挽留。”遂命执事童儿大设筵席,与乐道、四女祖饯。宴罢,乐道辞行。弃海执手叮咛,洒泪而别。凤春四女离洞数武,又与乐道分手,仍回北凤。
  乐道一人自觉无聊,驾上风车,意欲任其所往。风车起处,突为罡风一卷,斜斜下坠,竟坠在文笔山脚。昂首望去,见山形如笔,草色如蕉,嫩绿可人。乐道思曰:“吾被罡风将车吹坠于此,必有所遇。”于是急急赴上山顶,四面观望。游至松下,见一壮士倚石酣眠。乐道曰:“不意是山尚有游人,吾且近前问其居址,谈谈论论,庶不使孤寂生愁。”遂近身旁,疾声呼曰:“壮士何来?”西山道人在睡梦中为呼声惊醒,举目谛视,乃乐道也,心念内不胜欣喜。思欲化回本像,猝而认之,又恐乐道此时道心忘却。况彼系一虎修成,或抱毒肠,亦未可卜。”吾姑试彼一试,再为相认不迟。”因起而揖之曰:“老道何往?”乐道曰:“闲游山巅,不期壮士先在。已知壮士非等寻常,自不相谅,有惊清睡,望祈恕之!”西山曰:“吾见尔乐道士也。修道之功,谅已习熟,可以服食去灾,长生不老矣。”乐道曰:“吾从师日浅,兼之碧玉山前,师徒分散至今,未近几席。若论大道,止进一步二步,尚属门外人耳。”西山曰:“尔师为谁?”乐道曰:“代天阐道仙官,道号三缄者是。”西山曰:“若云三缄,吾曾晤之。”乐道喜曰:“壮士晤于何处耶?”西山曰:“前日在途,忘其地名,曾一晤。”乐道曰:“不知此际所走何方?”西山曰:“吾向后途而来,彼向前途而去,不知所往。”乐道泣曰:“师踪不得,心实难甘。如得一道弟道兄相晤目前,此心亦可庶了。”西山曰:“欲会尔师,或恐不易。欲晤尔同学道友,这又何难?”乐道曰:“尔知吾师之弟乎?”西山曰:“略知一二。”乐道曰:“尔所知者何人?”西山曰:“三缄仙官弟子,知弃海、三服、狐惑、狐疑以及西山道人、善成、护道、野马、蛛龙、蛛虎、椒花子、蜻飞子,皆男也;女徒有金光道姑、凤春、紫花娘、翠华、翠盖、紫玉等等。吾所知者,此数人也。是耶,否耶?”乐道曰:“尔言不差。祈速导吾与诸人一晤。”西山曰:“以下皆分散异方,惟西山道人与同狐惑现在朱郭,吾常晤之。”乐道曰:“如此,吾正欲晤西山道人及狐惑焉。”西山曰:“尔欲晤狐惑,朱郭地面,历此尚遥。若西山道人,即在咫尺耳。”乐道曰:“在何处?”西山曰:“那旁来矣。”乐道回顾无人,掉面视之,西山即在当前。二人执手洒泪,半晌始言。乐道曰:“不知兄化壮士,息于松荫。何弗早早言明,慰吾渴想?”西山曰:“吾先试尔习道之心何若,然后与尔相见也。”乐道曰:“止尔一人耶?”西山曰:“吾与狐惑在朱郭之地,冒充土神,奉享四方。今日念切师尊,驾风闲游,来到是山,暂息于此。不料与道兄相遇,何幸如之。至于狐惑,与吾同游片刻,业已先归。吾二人不如一同归郭,以话离情。”乐道欣然,挽手乘风,望朱郭而去。
  狐惑自别西山道人,欲回祠中,以享四方牲酒,殊意风车愈起愈高,扭之不转。久之,风车摇摇,倏然坠下。细视所在,乃一江也。问诸居民,居民告曰:“此江名『武库』,江头一观,名『玄天观』。观内前日来一道姑,年纪不过廿龄,道法颇好。
  近村男女,凡有疾苦,彼能倾药疗之;或遇妖邪,彼能纵符驱之。村人得其实惠,老幼男女,无不敬奉如神。”言之未已,狐惑曰:“彼在观中作甚?”居民曰:“炼道。”狐惑曰:“所炼何道?”居民曰:“不知。”狐惑曰:“尔知彼之道号乎?”居民曰:“彼名『金光道姑』耳。”狐惑问毕,化一幼年道士,向观而投。观内老尼接入客舍,茗罢,询曰:“道士何来?”狐惑曰:“云游访道,偶来是地,欲借贵观暂息征鞭,未审女道兄肯容纳否?”老尼曰:“吾观中概属女尼,杂得男儿,恐山邻不乐。”狐惑曰:“男子其不正耶,固不可留;若吾习道之士,谅亦无妨。”老尼曰:“是观去留,吾不能主。待吾入内,禀及道姑。”狐惑曰:“尔速去禀之。”老尼入,片时出告曰:“吾禀道姑,言此观中不容男子。”狐惑曰:“尔去告禀尔道姑,容得固要容之,容不得亦须容之!”老尼依言入告。道姑怒曰:“尔去嘱彼自寻方便,或到他庙息足,此地休想栖身!”老尼恐起争端,忙出客堂,嘱狐惑行。
  狐惑不复言,亦不他去,独坐观内。
  未几,天色已晚,道姑询及老尼曰:“道士去否?”老尼曰:“未也。”道姑曰:“道士欺人太甚,占据观内,待吾逐之。”遂持文麈,出见道士而言曰:“吾观尽属女尼,早已告尔另寻宿所。而今天晚,何得尚居此间?”狐惑曰:“访道之士,凡属观剎,皆可宿之。纵贵观中尽系女流,尔居内室,吾居外室,不啻风马牛不相及也,何妨之有?”金光道姑曰:“道士类有邪有正,如其正也,即容彼宿,亦属无害。吾观尔轻轻年纪,不在家庭奉养双亲,徒以习道为名,遍游市镇。尔固快乐矣,抚躬自问,于心安乎?”狐惑曰:“吾有父母,理宜侍奉在家。
  因父母早亡,又无妻儿缠绕,不习大道,将何事可为?”金光道姑曰:“尔既习道,可知瓜田李下,嫌疑宜避乎?”狐惑曰:“吾虽少年,颇近老成,即与女流同榻而眠,亦属无碍。何况偌大庙宇,各居一室哉?”金光道姑曰:“尔年尚轻,如此好辩,可恶。吾不念尔以『习道』二字为口实,定不尔容。”狐惑曰:“吾见尔小小年纪,嫩柳鲜花,不在闺门女贞谨守,来此观内,为众人所睹,卖尔风流,吾之面颜,代尔发赤矣。”金光道姑曰:“尔敢以羞辱之言,来相赠答耶?吾今宵断断不容也。”遂趋入内,手提双剑出,向狐惑怒目言曰:“尔加速去则罢,否则吾剑一下,取尔首级,休怪道姑无情?”狐惑曰:“尔动辄以霸道骇人,吾岂尔能骇者?”金光道姑曰:“尔言不畏,必有法术,可与试之。如尔胜吾,此观让尔。尔如不胜,又待如何?”狐惑曰:“吾弗能胜,另修一观赔尔,决不食言!”金光道姑曰:“还是尔来耶,吾来耶?”狐惑曰:“且慢。尔我相争,恐伤尔嫩翠娇容,殊为可惜,不如不争之为愈。”道姑被言语所激,怒不能忍,举起双剑,向狐惑劈头砍之。
  狐惑闪过一旁,手执双刀,与金光道姑战在观内。合观尼女见二人力斗,各潜秘室,无敢出者。酣战良久,道姑恐不能胜,妖风吹起,腾在空际。狐惑亦起妖风,与之对战云端。金光道姑吐出红珠一粒,其大如斗,向狐惑头上打来。狐惑亦吐红珠,向道姑打去。道姑暗计:“此道士道法不浅,吾不如且斗且走,走在北风山上,搬诸道妹助吾一阵,擒得道士,以好诛之。”于是假为败下,直投北凤。
  刚到山半,正遇二翠闲游洞外,见道姑而询其何往,道姑曰:“吾被道士所逐,特来祈妹助吾。”二翠曰:“如是,尔隐吾后,吾且战之。”狐惑提起双刀,追到山前,见了二翠,假意大声吼曰:“吾正要诛一假道女子,尔二丫结自来寻死耶?”二翠曰:“尔系年幼道士,男女不可同居,道姑之言,未为不是。尔何辄恃道法,欺吾女流?吾二道姑心抱不平,故来助伊一阵。”狐惑曰:“尔有何道术,只管施出,吾不畏之。”二翠闻言,各逞妖风,各吐宝珠,与狐惑战于空中。战不片时,凤春、紫花娘齐齐出战。狐惑东敌西挡,混杀一阵。战到数十回合,狐惑曰:“杀了许久,尚未闻尔名姓。且把战斗暂息,询明来历,再战不迟。”二翠曰:“小道士莫非胆小乎?”狐惑曰:“是尔这些女娃,岂吾所畏?但吾不杀无名之卒。尔且将名报上,当容者吾自容下。不然,吾法一展,必化尔翠为水飞!”二翠恐彼果有大大道法,乃通名曰:“吾乃北凤山中翠华、翠盖便是。”狐惑曰:“左右二女为谁?”左女子曰:“吾乃凤春。”右女子曰:“吾乃紫花娘。皆是三缄仙官门下弟子。”狐惑曰:“如是,与尔四人无涉,吾专杀此位道姑。”二翠曰:“是道姑也师事仙官焉。”狐惑曰:“这就无杀处矣。”二翠曰:“如何?”狐惑曰:“吾亦三缄弟子耳。”二翠曰:“尔系何人?”狐惑笑曰:“尔细视之。”言已,扭身一化。二翠视而惊曰:“原是狐惑道兄,快快入洞,以叙兄妹离别之情。”






第六十七回 设筵席二翠为主 望桑梓三缄思归


  狐惑曰:“吾与道姑力斗玩耍,腹已馁矣。尔欲邀吾入洞,可有酒筵乎?”二翠曰:“岂有道兄至此不设筵以相待耶?”狐惑曰:“如是,筵宜厚设,方可足吾一餐。”二翠曰:“这是自然。”言谈之际,不觉已至洞内。二翠忙命侍女大设筵宴,以款狐惑及金光道姑。饮酒间,二翠问曰:“道兄自碧玉一散,何处安身?”狐惑曰:“承道妹问及。吾分散后,游至朱郭,冒充土神,大显威灵,四维供献不断,牲醴常享,日在醉乡。
  然止吾一人,不堪孤寂。虽心心念念,思及同学道友,又不知所居地面,一时难以访寻。幸得西山道人游至朱郭,与吾相遇,邀入祠中,同冒土神,以享牲醴。今日无事,风车并驾,遍游四境,寻访师身。因吾精力甚疲,别却西山,先期归郭。不意风车甫转,为罡风吹至玄天观,得遇金光道姑。”言毕,二翠曰:“吾姊妹自碧玉分散,修道北凤山中。心切念师,时驾风车,以访师踪并及诸兄消息。始而一人未遇,继则诸兄所居之处,已知一半;惟尔二狐及西山道人、蛛龙、野马等未知之耳。”狐惑曰:“尔试将诸兄所居,道来一听。”二翠曰:“弃海居赤水江,乐道居小月洞,三服居紫泉洞。又闻椒、蜻二子居飞云阁焉。”狐惑曰:“此数道兄既已各有所在,不如四面寄信,同来北凤山一晤,然后分寻师踪,道妹以为如何?”二翠曰:“道兄之言甚善。但定何日团聚此地乎?”狐惑曰:“事不宜缓,准定今月月圆之时。”二翠曰:“何人四海寄信耶?”狐惑曰:“仰尔道妹中一人而已。”言罢,辞别二翠,要归朱郭。二翠曰:“朱郭之地,吾不遣人来请矣。”狐惑曰:“期系吾定,临期日,吾与西山道人自然至之。”二翠闻言,送出洞门。狐惑乘得风车,向朱郭而去。金光自此亦与二翠等同居北凤,不复他逝焉。
  且说西山道人化作壮士,得遇乐道,遂邀至郭与狐惑会。
  挽手驱风,缓缓而行,不时已到。风车驻下,同入祠中。西山惊曰:“狐惑与吾分手,彼言身倦早归,为何祠内无人?”乐道曰:“恐彼得遇道友,邀入洞府,消闲未归耳。”西山曰:“狐惑好贪口腹,其倦于游者,恐祠有人来献牲醴也。”乐道曰:“诚如尔言,彼之未归者,必又另享他人口腹矣。”西山曰:“道兄可将身体化为三头六臂,坐于洞中,吾驾风车在路候彼。彼如归郭,吾诳以祠为妖踞,看伊计较如何?”乐道曰:“偶尔相逢,何忍为此?”西山曰:“与彼作一戏顽,有胡不可?”乐道曰:“如是,尔于半途候之,吾化身躯以俟之。”西山果驾风车,出祠观望。无何,西北角上黑云一朵,冉冉而来。西山道人知是狐惑至矣,忙忙驱风,上前接着,曰:“道兄还未归耶?”狐惑曰:“吾自与尔分手后,任风车之所往,不意为罡风所拂,摇摇欲坠。坠至玄天观,遇一道姑,名曰金光,与吾言语不合,即在观内力战多时。金光道姑敌吾不过,妖风吹起,腾空而战。吾亦吹起妖风,在于空中。交相力斗,酣战未已,头上忽来黑云数朵。”西山曰:“此黑云内,又属何妖?”狐惑曰:“黑云刚近,跳出数女,各持军器,来助道姑。吾也不慌不忙,横攻顺击,三四女将均被打下风车。”西山曰:“尔冒充土神二三年,果然有些神气。”狐惑曰:“吾的神气尚未出完。金光道姑飞奔而遁,吾随后追逐,前数女子阻着去路,曰:『吾姊妹杀伐猛勇,群妖皆畏,不料遇尔道士,俱败下风。愿拜门墙,祈教道法,并祈示履历名姓,好师事焉。』吾乃告之曰:『吾非他,乃代天传道三缄仙官门徒,即上界仙子,熟敢小觑于吾?』”西山曰:“尔以大言压彼,彼又如何?”狐惑曰:“数女闻言,当即拜跪在地,头不敢仰。
  吾复大声问曰:『尔属何人弟子?可实为我言之。』数女答曰:『吾姊妹俱师事西山道人耳。』”西山曰:“噫,吾还有弟子耶?尔于那时,如直言与我原系道兄道弟,彼必以师叔相称,将尔之身份愈高,不战而彼自降矣。吾尝闻之,狐真人善能腾云驾雾,尚未深信,今一见及,果不虚传。”狐惑曰:“尔言何说也?”西山曰:“吾生平男徒且无,那有女徒?”狐惑曰:“尔无弟子,何与妖部交战,辄称老师爷?”西山曰:“吾之称老师爷者,乃自高身份,以压他人者也。奚必要有弟子而后称之乎?闲言休讲。吾的问尔,所遇诸道姑,究系何妖修成,拜何人门下?”狐惑笑曰:“吾将女妖说来,大约尔亦知得。”西山曰:“尔且言之。”狐惑曰:“一名翠盖,一名翠华,一名凤春,一名紫花娘与金光道姑,共四五位。”西山曰:“翠华、翠盖,吾知为仙师弟子。以下三妖女,则不知之。”狐惑曰:“尽系仙师所收门徒。于是邀吾入洞,大排酒宴,细诉离情。吾之先归而未归者,实此故也。”西山曰:“吾来此候尔,尔知之乎?”狐惑曰:“谅必今日供牲酒者甚多,尔一人受用不完,来此待吾同享耳。”西山曰:“否。朱郭神祠,已被一恶妖所霸,吾特来此候尔,看尔作何筹商?”狐惑曰:“谁敢霸占吾祠?尔未必束手让之耶?”西山曰:“吾与彼战了半日,道法万不及伊,因待尔归,再与相斗。”狐惑闻此,急急归祠。放眼视之,果一三头六臂者坐于祠内。狐惑怒极,大吼一声,曰:“何方妖属,敢霸吾祠?”乐道亦大声吼曰:“是祠乃公共之地,谁敢自称独有?惟道法高者居之。”狐惑也不回言,手执双刀,与乐道大战。战未片时,狐惑力不能支,刚要奔逃。西山曰:“莫战,莫战,吾酒宴已设矣。”狐惑掉转头来,乐道化回本像。狐惑见而笑曰:“乐道兄作得像!此必西山道人之摆布也。”三人甚喜,一同入席。
  狐惑将望五日约齐各洞道友,在北凤山一聚之言,布陈颠末。
  乐道曰:“道弟道兄久未晤面,如尔所说,恨不即会,而又稍待时日也,为之奈何?”狐惑曰:“暂住数日,即是望五,兄其在此忍耐待之。”不知不觉,望五已到。三人同驾风车,向北凤山而来。一时之间,弃海、三服、椒花子、蜻飞子陆续俱至。二翠大张筵席,尽情欢饮。饮至半酣,同言曰:“不意碧玉山分散后,概以聚首于今日。其未闻音耗者,惟师尊与狐疑、善成、二蛛、野马、护道焉。吾等聚会在兹,各家洞府,彼此皆晓。自明日始,分探仙师消息。如先访得者,四处报之。”言罢,二翠曰:“道兄等散之容易,聚之则难。今日酒筵,务必尽欢而后已。”当呼侍女重添肴馔,竟饮至斜月高挂,众家道友乃散席而归。
  从此,不时又一聚宴,所恨者,未得三缄之音耗耳。
  不知三缄自在登天阁收伏阴魔,村人感其害除一方,苦苦留之。三缄住了数日,别却是村父老,望乡关而进发,心忙似箭。但恨前程之太远,在途奔走,终日哑然。狐疑见此情形,知师心有不乐,乃以言慰之,曰:“吾师东南游览,积德累功,凡在一乡,必除一乡之害。弟子暗计,师之外善,谅已完全,待内功一成,飞升自有日矣。”三缄曰:“外功易积,内功难修。不识何时气聚神凝,胎婴能结耳。”狐疑曰:“以师之苦修苦练,自是不难。”三缄未及回言,前途中忽来两大汉子,怒气勃勃,息于榆树之下。三缄师徒不久亦至,共息于斯,目睹二人面貌相同,反背而坐。久之,左旁大汉吁一口气,自怨叹曰:“而今兄弟,吾看得淡如冷水,不若交及别人,尚觉相爱相亲,甚于手足多矣。”右旁大汉曰:“人生在世,总要通乎情理。可恨那不通情理的犟牛,尔以好心待他,他反以歹心待尔,每逢亲友专说自己好处,全不记着人家待他如何。”两面言词,都说透人情。
  左面大汉曰:“如尔说来,尔待我哪些好心,且当着几位道爷,讲来一听。”右面大汉曰:“我也慵向人说,尔自思之。”左面大汉曰:“尔既待我有好处,正宜表扬,今而哑口不言,外人怎么知得?”右面大汉曰:“尔真要吾说耶?吾即对道长诉之。想尔听吾嫂言,恃尔力壮身强,善于货殖,欺吾幼弱,父母刚没,即要各居。兄弟哀告几番,绝无怜悯。吾知尔念难回,任尔分之。凡父母家具衣服,尽属尔有。吾于此际,能食不能作,无可如何,惟守着父母坟茔,朝日号哭而已。幸遇李姑父赴市归来,问其详细,才将吾叫回家内,为彼牧牛。我于成立时,毫不计较,见得哥嫂无食,心中弗忍,又将累年工资,分半送归,以助费用。今尔家内颇能度日者,皆弟相助之力也。
  弟自完配后,不过儿女太多,盘养艰难,去岁与尔贷金数钏,为何今岁逼讨之急耶?”其兄曰:“吾贷与尔,向尔索时,尔即论及前情,未与索时,尔即前情不论。然则吾之贷于尔者,永不为尔索,则前惰即了乎?”言至此,二汉忿甚,势欲争斗。
  三缄急止之曰:“尔二人兄弟耶?”对曰:“然。”同胞兄弟耶?”对曰:“是矣。”三缄曰:“如是,且将忿怒暂息一时。至尔兄弟之情,吾聆已悉,吾有数语,为尔辈言。言如是也,尔听之;言如非也,尔勿听,可乎?”二人皆曰:“道长有言,吾兄弟俱愿敬听耳。”三缄曰:“情莫亲于手足。想当日同乳而食,同作同行,兄出则弟随,弟行则兄待,是时天良未泯,只知有兄弟,安知有财帛?及其壮而授室,为莺簧巧语,离间骨肉,有视兄弟为路人者,有视兄弟如仇寇者,无怪乎戈起萧墙,兴词告诉于官宰矣。夫以父母分身之肉,见辱于异邦之人,问诸衷怀,不惟自愧,且将何颜以对父母?俗语云:『打虎还要亲兄弟;别人则畏而他逃。』以此思之,兄而贫也,弟心何忍?此尔弟帮工资以助兄者是也;弟而贫也,兄又何忍?
  此尔兄借贷于弟者亦是也。依尔二人所行,尚能谊尽手足。惜无人讲明此理,故兄则索贷太逼,弟无所予,不得不言及前情。
  兄以所贷弗还,不得不索讨愈急。其实贷无所偿,出于莫可如何,即在外人,尚且从宽,何况尔弟?为之弟者,兄即索讨太逼,是尔兄也,亦宜告以缓缓偿之。何得于兄弟间因一言不合,而即彼此争论,大伤和气乎?”二汉聆言,若睡梦初醒,乃向三缄而拜谢不已,曰:“今非道长指示,吾兄弟几为长舌所误矣。”于是弟向兄曰:“弟即有失,兄其宽之,所贷自相还也。”兄则曰:“兄弟皆父母所生,财帛何分尔我?从兹尔贷不必还也。”三缄顾谓狐疑、紫光曰:“凡入迷径,恨乏指路之人。若有人指之,即能转入大道耳。”言罢,二汉拜辞而去。约走数里许,复转身言曰:“吾兄弟得指迷途,叨沾不浅。愿拜道长门下,以为徒焉。”三缄曰:“尔兄弟可有后嗣否?”二汉曰:“俱已成立矣。”三缄曰:“尔愿师事于吾,其欲术学长生乎?抑欲道尽人伦乎?”二汉曰:“欲学长生术耳。”三缄曰:“尔之存心若是,可暂归里,将家中事务调停妥当,然后访从盘涧谷而来,吾自有以教之。”二汉诺,将门拜后,仍然辞去。去不一时,又返身而求曰:“吾师何名?”狐疑以李氏三缄告。
  二汉曰:“吾师胡不与弟子道号,以便称呼?”三缄曰:“尔族何氏?”二汉曰:“蔡姓。”三缄沉吟片刻,曰:“兄名尽伦,弟名尽性。取其成仙成佛,不外尽性尽伦也。”二汉得赐佳名,欣然而去。
  三缄师徒缓缓前征,行约十里途程,见一市廛,人烟辐辏。
  师徒入市,寻一旅舍安宿。梦魂刚熟,忽见桑梓之地,屋宇依然。三缄喜曰:“不意奔走年余,已归吾里。”忙忙入户,见得双亲品坐中堂,笑容可掬,呼而询曰:“吾儿近日历游东南,不知遇师何人,大道可能成否?”三缄曰:“孩儿奔走风尘,益友朋师,一无所遇,沿路所收弟子,则有十数焉。”双亲曰:“儿今归里何事?”三缄曰:“儿今归来者,恐所抚之子,居积无才,祖祭未尽其诚耳。”双亲曰:“吾儿所抚宗继,善能持家,而且时值春秋,拜跪颇虔,祭仪亦厚。有孙如此,儿毋庸忧。但愿儿道一成,俾父母同升夭阙,得享仙福,是则吾之厚望焉。”三缄曰:“阐道一事,儿深任之,自能跻吾双亲于大罗天上。”言方至是,双亲倏忽渺然。三缄大声疾呼,当被狐疑以手推之而醒。三缄曰:“吾正与父母相会,尔何推吾于睡梦之中?”狐疑曰:“弟子闻师狂呼不辍,恐为鬼魅迷弄,故急推之。”三缄曰:“习道人焉有鬼魅能迷者。”谈谈论论,天已启明,师徒整顿行装,又向阳关而去。思乡念切,急急趋奔。路过野鹿山,山内一洞,深邃莫测,中一老熊,修道数百年,苦不能飞升天府。是日无事,出洞闲游。
  游至山巅,遥见瑞光在道。老熊暗计:“瑞光发现,必有仙子临凡。否则,是光也,胡为乎来哉?”极目谛视,乃见道装三人,同路而行。老熊喜曰:“吾道难成,不如将头现瑞光者攫入吾洞,吞食腹内,以助精神。”计定,陡起黑风,从空直下,攫拿三缄。紫光见之,大声呼曰:“妖物来矣!吾师何弗收以肠绋子耶?”三缄闻呼,忙取绋子,抛入空际,金光乱烁。老熊畏,急思隐身入洞,早被绋子将躯紧束,坠于三缄之前。






第六十八回 归桑梓建祠睦族 离盘涧传道称师


  三缄询曰:“尔属何方妖魔,敢与吾躬斗法?”老熊曰:“吾乃野鹿山内一熊所修,已历五百余年,道未大成,飞升不得。今日无事,出洞闲游,见得仙官临兹地界,瑞光盘绕,吾心甚喜,意欲请入洞去,拜为师长,不料为法宝所束。望仙官休以异类见弃,愿拜门墙,朝夕追随,祈传大道。”三缄曰:“尔性难驯,恐中途变更,枉费吾一番教诲。”老熊曰:“身生异类,伤何如之!既沐仙官恩膏,收为门徒,喜出望外矣,乌有变更之说乎!”三缄曰:“如是,吾释尔起。自此,须将往日桀骜气性,一概改除!”言已,收回绋子。老熊起,上前拜舞。三缄传以入门之法,复为之取其名曰“敛心道人”。老熊得赐道号,重向三缄拜谢,并拜狐疑、紫光为道兄。
  一一拜毕,三缄曰:“吾欲归里,不能携尔同行。俟至西北云游,尔来随之。尔归,将师所传,努力学习可也。”老熊曰:“师传敢不急习!但不知吾师归去,何日出游?”三缄曰:“其期未可预定,总在半年以外焉。”言此,狐疑曰:“吾师归乡念切,可以行矣。至敛心道弟,心切追随,宜不时访之,不可自误。”三缄于此,又向桑梓迤逶前行。老熊送至十里程途,依依不舍。三缄曰:“敛心急归,后会有时,毋庸远送。”老熊不敢违令,复向三缄叩拜者三,然后洒泪而别。
  三缄见老熊意挚情深,乃自叹曰:“物类尚且如斯,胡人类半多不及也!”狐疑曰:“人以不善而坠物胎,物胎既坠,常见人形而羡慕,故欲急转人身。急力造之,以求脱此兽躯,而犹恐不得。吾不解世之以人身而甘坠兽类者,诚何心也!”紫光曰:“人坠兽类,非出自甘心也,皆为四害所迷,日以四害自乐然耳。”三缄曰:“二弟子所论,可为世之有人身者规之。”师徒在途,谈论最多,不必尽述。
  不知不觉,已近桑梓。偶遇二三乡老,三缄假以外人,问及抚继之子。乡老曰:“三缄久已云游,未见归里。其子善能居积,而今所置田畴,屈指计之,又四五处矣。”三缄暗自喜曰:“有子若斯,吾无他虑。然其承家有志,固属佳儿,究不识心念中尚有吾身否也。及至门外,见其子将已当年所编竹篱,加意培护,丝毫不改。三缄曰:“是子也,不惟承家可取,而且不改父风。虽属螟蛉,亲生不啻也。”师徒同入重门,犬吠数声,宗继出产视之,倏然惊曰:“吾父归来耶?”欣喜之情,达于面目。三缄入室,宗继忙呼妻子,绕堂拜舞。三缄一一询及,方知已有三孙矣。宗继问罢乃父行踪,即命家人设筵宴父。
  次日,又请族中老少,伯叔兄长,重整肴馔,陪父饮之。三缄曰:“今日族党同临,皆吾子邀饮而至。明日再治筵席,合族人人俱请来家,吾有好言相叙。”族人诺,果于次日陆续俱到。
  筵设后,三缄乃从容而言曰:“吾李氏一族,一脉源流,派衍支分,远近异处。使不将族党联而收之,久则虽亲亦疏,且由此而愈疏愈远,必有以同姓而议婚配者矣。吾之今日邀饮吾家者,意欲联我宗族,共建一祠。每岁春秋,同聚祠内,俾少长子弟,得以识认伯叔,凡婚丧往来,相爱相亲,则先祖在冥冥之中,方欣喜吾族秩序分明不紊,罔有怨恫也。不识族中伯叔,以吾言为何如?”族人闻此,同声答曰:“尔言固非不善,但贫乏者众,建祠浩费,筹款甚难。况建一祠,每岁支消,又将何出?”三缄曰:“久知吾族贫乏者众,建祠之举,安能任之。吾家近年颇有余资,想此余资,何以独有于吾,皆祖宗默佑所致也。吾若以此余资而独遗子孙,不从祖宗之身厚其祭祀,祖宗何贵有是孙子,孙子又何贵有是富乎?建祠一事,虽费用浩繁,吾独任之。至于春秋祭扫,愿捐膏腴百亩,以为时食之需焉。”族人喜曰:“尔能如此,族党之幸,亦祖宗之幸也!”于是畅饮竟日,尽欢而散。
  三缄当即购材择地兴工,日日经理,甫至半载,而祠已建成。绘素之余,设筵饷族。族党入祠周视,见其祠内祭所甚多,乃问之曰:“祠内设一祭所宜也,尔建之祠,何多如是?”三缄曰:“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士二,法制昭然。吾祠中只设三代。凡族党内父母亡者,三年服阕,送主人祠。每岁春秋,吾族宗子统领合族,祭先祖于中堂。先祖祭余,各房宗子,分祭各房昭穆于各之祭所,此祠制也。”族人又曰:“有此前龛足矣,何龛后复建有龛耶?”三缄曰:“前言二庙者,如庶人只供三代;三代以上,应祧入龛后,一祧一附,古礼之常。若无后龛,将前之神主安于何地?”族人曰:“此祠所建甚善,较之他祠,布置远过多矣。然祠已落成,祭日安在?”三缄曰:“吾以东庄一业,为祀先费用,今日将契付出。每岁收租存积,计春秋二祭所费外,尚有余金,就于祠之两廊,聘一明师,以教有造子弟。束修多寡,祠内措办,子弟日食,皆出百亩之中。必如是,而吾族文材乃能培植耳。”族人齐曰:“此举更善,合族叨光矣。”三缄于此议二三公直族兄,管理百亩田畴,当将契纸交之,又将祠内条规,逐一议明,鎸石为记。合族欣喜,设宴在祠,以酬三缄。
  三缄饮毕,归于盘涧。是夜,梦得宗祖呼入祠内,笑而谓曰:“世人修道,多把伦常大事一概抛之。或入深山,置祭祀而不论。祖宗即有此孙子,孙子已早无祖宗也。如是修道,曾有几人成真乎?独尔也,首将宗祠遗留,继将祭祀预备,终将支派秩序分明,以此修真,得其诀矣。愿尔大道速成,为琼楼仙子,俾九玄七祖同升极乐,孝莫大焉。”言罢,各赐三缄金花一对,曰:“吾孙今日以祖宗为重,他日子孙应有享天朝爵秩者。”三缄聆此,拜舞不止。久之,乃祖乃宗大笑而去。三缄方送出门外,为石绊足,一跌而苏。
  苏来慨然叹曰:“祖宗灵爽,谁谓无凭。苟一敬之,魂即相附。世有弃祖宗而不顾,视族党如仇雠者,其不见摈于祖宗也,鲜矣!”三缄自得此梦兆,安然无虑。屈指暗计,在家周旋,已十月有余。时当梅放岭头,尽伦、尽性以及敛心道人、破迷、紫光,陆续俱至。三缄乃坐堂中,呼其子媳而告之曰:“吾儿承家有志,固属堪夸。还宜善事多行,以培厚福。父今去后,不知归自何年,所建宗祠,儿宜岁岁经理。至尔子孙辈,或耕或读,切毋使彼旷乃厥志,游手好闲焉。父言不尽,父将行矣。”宗继曰:“吾父出游数载,始一归来,胡弗在家受享清闲之福,俾儿得以事奉,稍尽孝思乎?”三缄曰:“人各有志,不可相强。父如徒享安逸,偌大家业,受用弗尽!而乃累月经年作千里之游,不辞况瘁者,皆为出死入生计耳!倘得圆满功行,证乎仙品,上而九玄七祖天府同升,下而子孙祁云可获福禄。以一人之修造,而三善兼得,此父素志也。”宗继闻言,无词以对。
  三缄次日又至祠内,设筵款族,而嘱之曰:“凡我族党,永宜和谐。富者宜提携乎贫,贵者宜看顾乎贱。要知我而富贵,天何独厚乎我?皆吾祖宗积德累仁,而发及之也。然祖宗之子孙多矣,而我独当之,是祖宗又厚爱乎我也?非祖宗厚爱乎我,缘我素日行为,有以合乎祖宗之心,而乃得上天予以富贵。既得此富贵,当思富如何长享,贵如何不失。则必推我之富贵,以厚爱祖宗流传之子孙,斯不负天以厚福予祖宗,而祖宗转而予我也。立念如斯,富贵方永。至于宗祠一事,切不可暗怀私意。以族内人等,皆祖宗子孙也。且子孙内,有知愚贤否之不一,又不得以知愚贤否心分厚薄。何也?智者、贤者固为可爱,而愚者、否者更属可怜。乌可歧而二之,而不待以一例乎?
  吾见世之不和族党者,皆不以祖宗为念。币其觖望之意,半起于富贵下凌乎贫贱,贫贱嫉妒乎富贵。即不然,或因厝坟墓于祖冢山间,相争相夺之靡已。岂知天地之结一美穴也,原以待睦族敦宗、广行善事之人,断未有争夺而能得者。况乎古今富贵之冢,所结者只有一穴。此穴为祖宗所厝,已发及子孙矣。尔即夺此山而厝之,曾见有能发者乎?吾言如是,愿吾族毋犯此数病焉。”言讫,族党皆曰:“兄弟子侄,谨禀斯言,世世相传,不敢犯也。”三缄闻言而喜曰:“果能照此行之,吾族其必昌矣!”无何宴罢,三缄复向族人曰:“今日薄设筵席,实欲别辞族党,又向异地遨游。自此一行,归与不归,未可预定,即谓今日之别为永别也可。冀吾族党,须将是祠永守勿替焉。”族党闻之,有挽留在家受福者,有怜其奔走之劳者。三缄曰:“吾志已决,吾族不必为我心忧。”族党知难留行,又于诘朝设筵祖饯。
  三缄卜定吉日,率领紫光等向北而游。路途中切嘱诸弟子曰:“韶光荏苒,岁月如流。吾道久未能成,兹将家族事务件件停妥,以与桑梓永别不返矣。尔等追随步履,亦宜克修厥道,不可自失其时也。”狐疑闻得师言,与破迷、敛心同声答曰:“吾等系异类,从师原欲成其真修,以作大罗仙客。望师从实指点,俾弟子道门早入。弟子之幸,亦吾师之恩!”言已,紫光与尽伦、尽性曰:“弟子当年深入迷途,父母不知孝顺,兄弟不知和睦。忽得吾师指示,如灯燃幽谷,照破迷团,又何异以物胎而初转人类?所甚望者,师教频加,使弟子玉液时餐,超凡入圣,则弟子恩铭肺腑,永不敢忘矣!”三缄曰:“指道在吾,勤习自尔。果作辍之心不起,自许大道之能成。况道在两间,本无私也。得之者由于恒久弗怠,不能者由于习练无常。在道外人视之,以为道中有私,不知道之成不成,系乎心之坚不坚耳。”狐疑曰:“师言金玉,弟子等佩服不忘!”刚言及此,倏有四五人来自当头。三缄视之,乃善成、护道、野马及蛛龙、蛛虎也。见得三缄,悲喜交集。三缄亦不胜欷觑。然师徒重逢,一切离情,姑不必述。
  且说文江河内,素有三妖,乃鲸鱼修成。常化人形,坐于文江渡口。凡往来舟楫,时保护之。是三妖也,久为上天所喜。
  三妖亦欲飞升天府,奈无师承教训,不知大道何自而入,故无日不在江岸寻访高明。一日,三缄师徒来至文江过渡,三妖忽然回顾,望见三缄首现瑞光,心知是人身有大道,当即同起,揖而言曰:“道长奚自?”三缄曰:“云游之人,随遇而安,焉有所自?”言尚未竟,三妖曰:“道长其来无自,其去谅有所之?”三缄曰:“乾坤到处是吾家,又何有定所。”三妖曰:“道长踪迹,无异云霞,随行则行,随止则止,知其心性,洞然无累矣。吾弟兄久居此岸,往来行人,日有数千,绝无好道之士,惟道长深得妙旨,乃能抛弃尘嚣。如弗鄙吾等不才,愿拜门墙,以求指示。”三缄曰:“吾道尚未深得,安敢为人师?”三妖曰:“吾闻传道之人,原不分智愚贤否,即异类亦不弃绝,道长胡见鄙于吾兄弟哉?”三缄曰:“吾非不欲尽人而收为弟子,恐入门念切,久则以造道艰难,习至半途而顿改初心。吾之不乐收其徒者此也。”三妖曰:“师如收录弟子,心坚若铁,永无变更!”三缄曰:“见尔心切拜门,吾且收下。然尔等究系人类物类,须实为我告,毋诳片词!”三妖曰:“吾兄弟皆文江鲸鱼也。平素未害一命,此心此念,常怀护国佑民。师如弗信焉,访诸左右居民可也。”三缄曰:“果尔,吾概收之。”三妖拜舞后,三缄赐以道号:伯曰“入道”,仲曰“体道”,季曰“习道”。三妖喜不自胜,又向三缄拜舞,并拜诸道友毕,转身入洞,将所有宝物,一概执定,然后追随过江,直向北地而投。其地多风,罡气甚劲。三缄师徒行行止止,已愈去愈远矣。
  有日行至普光山前,翘首望之,高耸可爱。是山四面皆江水围绕,日光一出,倒映绿波,上下天光,几迷山水之别。三缄喜甚,乃嘱狐疑诸人向山而游,以观佳境。狐疑等顺从山脚缓缓向上。乃登峰顶,瞥见一观挺立其间。近而视之,额题三字曰“冲云阁”。师徒同入,目极阁内,中坐老道,左右年幼者,皆效其坐焉。三缄谓诸弟子曰:“此老道必深得道旨,而后师事者,乃如是之道也。”入阁良久,老道师徒乃下座中,陆续来见。三缄曰:“老道门下所从甚众,谅必精凝气聚,可以坐入胎婴。吾等访道来兹,不料得遇高明,求道有地矣。”老道曰:“吾道尚浅,还求远游道友指点二三。”是夜宿于阁内,老道款待甚丰,俟至夜静时,各归坐位。三缄偷视,人人挺睛努目,助气有声,已知为旁敷,而非正孰。因于次早询之老道曰:“尔习此道多年?”老道曰:“已六十春秋矣。”三缄曰:“专于习道,飞升不待许久。老道何尚居人世,而未拔宅耶?”老道曰:“吾今而知道之难成,有如是也!”三缄不复与语。
  晨餐后,暗于静室中询其首二三步功夫,果入旁迕。三缄怜其习道有日,乃与详解入门法则。老道贴服甚深,爰命门徒八人,同拜三缄为师。三缄从新与之改头换面,稍习十余日,进境迥别,遂留三缄在此,以为传道之师云。






第六十九回 聚仙台议传妙道 海口镇骤遇水精


  三缄为徒众苦留体,在冲云阁中闲住数日。众徒得传正孰,习炼颇有功效,不舍三缄去而之他。三缄意欲北游,辞及诸弟子曰:“尔辈即在此间炼习道功,吾游北地归来,然后同游西面。”八人曰:“师也随身有弟,吾辈皆弟子也,又何不可同游乎?”狐疑曰:“道弟等既欲追随,宜祈师尊与尔道号。”八人闻说,同跪三缄座前。三缄像其人而取之曰统道、用道、昌道、明道、望道、取道、探道、成道。道号予毕,齐齐拜舞,各整行李,追随三缄,直向北地投之。
  当斯时也,紫霞真人已知三缄道心稳固,所收徒众数十,尽得正孰。以此阐道,正是其时,心念中不胜欣喜。转思西北地界恶妖最多,三缄虽有一二防身仙宝,其本性内无毫厘妙道,如何敌之?且约集诸仙,再为计议。遂将会仙旗帜高插聚仙台前。转瞬间,群仙并至,清风四达,鸾凤交鸣。群仙集余,拱立台下,同声询曰:“聚仙台高插仙旗,会聚群仙,有何计议?”紫霞曰:“前承众仙推尊吾躬阐道一事,三缄此刻道心坚固,相从者实繁有徒,东南之区,业已历遍,兹又云游西北矣。但西北恶妖极众,若不传以妙道,何能敌之?吾故邀请诸真,同为计议,看可传与不可传耳。”一时腾虚、凌虚、碧虚、云衣、霞衣异口同声曰:“紫霞真人道不私授,可见用心最公也。诸真等以其言为何如?”群仙曰:“三缄道功至此,传以妙道,谁曰不宜?”中忽一仙曰:“三缄于道,不过得三分之一,不可传也;其心犹未坚稳,不宜传也。不如再待数载,俟彼道旨精熟,传之未迟。”紫霞曰:“答言者何人?”台下应声曰:“灵宅老仙耳。”紫霞曰:“尔既为大罗仙子,俗气尚未除耶?
  前官吾遣弟子临凡,停道弗阐,今时正当阐道,尔又阻其妙道不传。究存何心,乃于道中作梗如是!”灵宅子曰:“吾察三缄功候尚欠,不得将此妙道妄传于彼,其实无有别心。”凌虚曰:“三缄系紫霞弟子,妙道当传与不当传,彼自知耳,何容灵宅老魅出口滥谈。”紫霞曰:“凌虚真人所言甚是。传此妙道,吾仰清虚一行。”清虚曰:“紫霞任代道祖,阐道尘世,紫霞即道祖也。既命于我,我不敢辞。”驾动祥光,望北而去。
  清虚去后,灵宅子怒气勃勃,亦驾祥光而归。紫霞见之,秘谓诸真曰:“清虚此行,灵宅必多阻滞。诸真等如闻清虚传道之所化成,须入其中,一同压镇,以防灵宅别生他事,暗害三缄。”凌虚、碧虚曰:“吾等早知,焉肯坐观成败?”计议已定,紫霞撤旗回洞,忙传正心子、复礼子、诚意子而嘱之曰:“此次传道,又有灵宅相阻,尔三人速到清虚处听用可也。”三子领命,各驾祥云,直投清虚洞中。
  清虚已知来意,遂命三子选地,以为传道所焉。三子驾得云车,半空遥望,已见三缄师徒向北而游。复礼子曰:“清虚真人领传道之事,命吾等地选幽雅,以待三缄。事不宜迟,须急寻之。”于是驱动风车,疾向前行。行约片时,见一谷焉,势若盘蛇,曲折可爱。谷之东面,生一土山,林木森森,人迹罕到。复礼子曰:“此地隔绝尘寰,不必他觅矣。”遂将云头按下,在山内祥视一遍,仍登云路,回禀清虚。清虚曰:“有此佳境,尔速化一传道之所,以候三缄。”三子奉命不遑,急回是山,化一古剎,额书金字曰“万壑庵”。刻风雕龙,红垣围绕,青松绿竹,掩映其间。化毕,日在庵内,拭目俟之。
  三缄率领门徒,沿路奔走,行力已疲,欲得一所,静养其身。奈是地荒凉,绝无观剎。问诸村老,市廛虽有,其路甚遥。
  三缄无可如何,乃命狐疑觅一小阁于前途,将肩暂息。是时灵宅子正在七窍公所。呼回赤鲤、毒龙,命阻三缄传道之说。二妖奉命前来,遥见三缄师徒缓行在道。赤鲤曰:“不若即在此地,化一小小茅庵,待三缄入时,吾等意出不虞,擒回洞中,以复师命。”毒龙曰:“此计妙甚。”当即吹起山雾,顷将村野化为茅庵。狐疑至兹,见得茅庵一座,入内而视,仅有二道。
  诉其来意,二道欣然。狐疑未察其详,转导师徒,直入庵内。
  二道献茗后,煮酒作食以款之。至晚,将三缄徒众另安寝所,然后导三缄于密室。三缄目睹此室佳极幽雅,亦不疑二道为灵宅所使,坦然趺坐,习彼道功。赤鲤、毒龙缓缓布就密烟,将三缄托去,安放灵宅洞内。灵宅又托入后洞而幽禁之。不惟三缄不知,三缄弟子亦不知也。
  待至天晓,狐疑见与紫光等尽在绿野之中,茅庵毫无,三缄亦渺。狐疑曰:“完矣,完矣,昨夜又遇妖矣。”忙于是地寻得一阁,名曰“绿蕉”,安置诸道友于阁中,驾动妖风,西走东窜。恰值复礼子云头见之,按下云车,疾声吼曰:“尔系何妖,在此作甚?”狐疑曰:“吾非他,乃三缄仙官门徒狐疑是也。昨晚吾师不知被何妖擒去,吾乘风遍访,踪迹渺然。有触上仙,祈为宽恕。”复礼子惊曰:“尔师为何不见耶?”狐疑遂将入庵情形详述一遍。复礼子曰:“是必灵宅所使也。”急回清虚洞内,以告真人。清虚当请紫霞及诸真言之。
  紫霞诸真同来灵宅处,假意请彼传道。灵宅隐身不露,托言他出未归。紫霞詈曰:“老魅枉为上界仙真,常常阻道。今将吾弟子藏于内洞,意欲胡为?夫此三缄,道祖以道任之,上天以道肩之,稍有差失,尔身想万段矣!”詈毕,内洞将三缄推出,人事不知。紫霞忙以金丹纳于口内。三缄苏后,又复索曰:“吾之肠绋子、飞龙瓶,速速还吾!”灵宅童儿向外答曰:“二宝在尔身旁,吾等并未之见。”紫霞谓三缄曰:“尔肩阐道大任,此二宝得之则去,不得即在彼洞久住毋归。”三缄依言,复入洞中,趺坐习道。灵宅恐上天见罪,只得将二宝交付。
  三缄得宝,仍不归之。灵宅子曰:“宝已付还,又胡不去?”三缄曰:“吾之来也,原非自来;其去也,何堪自去?况复路途不熟,若何归耶?”灵宅无奈,爰命童子导之而归。归来原地,不见徒众,只身独影,缓步长途。
  狐疑自遇复礼子后,访师不得,仍转绿蕉阁内,暂停步履,以候乃师。殊候至数朝,绝无形影,乃谓诸道弟曰:“尔等切毋他往,待吾复去访之。”言毕,驾动妖风,腾在空际。又值复礼子乘得彩云,欲邀三缄入万壑庵中传道,忽听妖风响亮,绕云而过。慧目视去,知是狐疑,乃呼之曰:“驾妖风而过者,莫非狐疑乎?”狐疑应之曰:“然。”复礼子曰:“尔师安在?”狐疑曰:“失师数日,尚未见归。策无所施,今特访之四方耳。”复礼子曰:“尔速去阳关大道候之,尔师来矣。”狐疑闻言,按下风车,坠于道左。候未片刻,三缄果至。狐疑见而迎之,曰:“师何往乎?”三缄一一道其由来。狐疑曰:“吾师劳矣,可入绿蕉阁中暂为休息。”三缄入阁,徒众参拜后,同住于兹。
  住已数日,三缄曰:“恋一地以为安,终非成道之器,不如前往。”徒众得命,各肩行李,又奔途程。复礼子见之,化一平常道士,在前候着。三缄至,揖而询曰:“道士何往?”复礼子曰:“明日吾师在万壑峰上万壑庵中传道耳。”三缄曰:“尔师传道,可许外来道士一听否?”复礼子曰:“大道为公,焉有不许?”三缄曰:“尔师果能不分彼此,吾亦愿往焉。”道士曰:“如是,速随吾来!”及至,复礼子将三缄诸徒安顿一所,乃导三缄入内,参见清虚。清虚曰:“尔知吾否?吾乃清虚真人也。但不知尔道近日所造如何?”三缄曰:“二神尚未相得耳。”清虚曰:“脾心不得,道何由成?欲相得于二神,则五行宜调,六腑宜利,又必流通血脉,以汗为浆,修护七窍,扫去不祥。尽此数端,不必求其何若,自然二神相得,而下玉英。益寿奇方,即在此元气之上。禀由兹精进,返已还丹,一旦功成,朝元反本,不求而获矣。”三缄闻此,大有所得,忙忙拜谢指点之恩。清虚又曰:“尔欲遨游北极,是地恶妖更甚东南,以其道高而魔必至也。吾赐尔旌一帜,紧带身边,若遇难临,树以蔽体,无论魔妖鬼怪,概不见尔焉。”三缄拜而受之。清虚将道与宝一一赐毕,仍命复礼子送下万壑峰头。师徒迈步前行,直向北去。
  却说北海一精,法术高妙,凡水族内无不畏服,群以“水精王”呼之。一日水精王驾动海云,闲游天外,正当灵宅为紫霞所辱,欲复其仇而未果,心中闷甚,亦驾祥光天际闲游。游至北面,遥见海云一朵,冉冉而来。灵宅知是海妖,按下祥光,向前吼曰:“尔何妖部,敢于祥光之下游行?”水精王曰:“尔行尔地,吾行吾方,两不相干,尔何多言如是?”灵宅曰:“偶然得遇,问及谅亦无妨。”水精王曰:“劳尔问讯,有何说辞?”灵宅曰:“尔知紫霞真人乎?”水精王曰:“上中下界,各有仙子,谁知紫霞。”灵宅曰:“吾非夸紫霞也,以彼命奉道祖,阐道人间,十数载中,所诛水族不少。尔有本领,何弗为水族一复其仇?”水精王曰:“害人妖物,固宜诛也,何仇之有?”灵宅曰:“有害于世者,诛之固宜。恨彼常言:『水族概不可容,俟三缄弟子大道成日,必合山妖而尽诛之。』即其言以推其心,其视水族,轻若鸿毛矣,故尔常言若斯。可惜水国汪洋,无一顶天汉子,而甘受此言也!”水精王曰:“是说也,尔刁弄之言乎,抑果紫霞之言乎?”灵宅曰:“此吾之常闻于紫霞者如是耳。”水精王曰:“彼何藐视水国一至于此?
  吾若得遇,且与试试高低。”灵宅子见水精王有试法之语,遂乘机言曰:“尔欲复仇甚易。彼之弟子三缄,今正北游,定来北海。子须留意,毋失其时。”水精王闻得是说,海云一坠,一线海光,如火如荼,竟向北海而去。灵宅子暗自喜曰:“待三缄至此,即能不伤乃身,亦必使之受其磨折。”祥光拨转,归洞不提。
  且说三缄,得清虚真人传以到头功夫,日夜习炼,近道已不相近远。身强力壮,行动如飞。自出万壑山,向前奔走,又不知途去几何。有日来至海口镇。此镇最大,烟火稠密,不让都城。三缄师徒同入镇内,寻得浪王庙安住。庙内道长贤而好道,每见游方道士,必厚待斋筵。三缄住兹已近半月,无非日游街巷,谈些善语,以劝市人。游至旬余,卒未见有回心向道者一问行止。三缄于是仍归庙内。
  无何,天忽阴雨,三缄日日绳牀趺坐,以运道气。至无人之际,弟子辈有以道请者,则询其所至而引之。待天色开霁时,三缄独自一人竟至海口。极目四顾,艟艘蚁集沙洲,坐贾行商,往来不绝。三缄即海水而悟道,心正畅然,倏闻前面钟鸣而呼曰:“今日酉刻,尔客商等急将货物运至岸上,彼有主顾之地安顿停妥。今夜子刻,系水精王诞,水族来朝,凡艟艘中皆设牲酒庆祝。如胆敢在舟不起,而为水族吞噬者,是自寻死路,无怪乎人!”钟鸣以还。但见官商辈个个雇工运货,一时如蚁焉。三缄异,归得庙中,暗思:“水精王之名,必是水里妖属,不知是镇何以尊敬若斯?吾且将隐身旌儿随带身边,暗渡空舟,视彼如何模样。”计定,功夫炼后,假意出游。狐疑询曰:“吾师又欲何往?”三缄曰:“无事出镇,闲游海口耳。”狐疑曰:“师身独自,弟愿为从。”三缄曰:“尔在庙内习尔道功,师去闲游片时,即便归也。”狐疑曰:“弟子亦在庙中不堪禁闭,吾师游玩,何妨率弟子一往,以消遣乎?”三缄曰:“既欲追随,凡事以师命是从,不可造次。”狐疑诺,遂随三缄向海口而游。举目视之,海雾蒙蒙,海云密密,艟艘无数,尽于舱内排设祭仪。三缄观望逾时,将旌展开,师徒二人身隐旌下,徐行缓步,直上一只大舟。是舟祭礼丰厚。
  师徒候至更许,突然海水中数百灯光冲波而出。近舟视去,旌旗绕绕,人马纷纷,一队鱼首人身,拥一王者,竟登此舟之上。侍从辈将所设祭礼捧呈王者。王者一一嗅已,曰:“此镇人民,颇能敬吾,宜赐以福。”从人曰:“大王仁恩下逮,是镇叨治多矣。”王者大笑不止,命蚌部女子舞乐为乐。蚌部得命,各举乐器,一时笙管嗷嘈,雅韵悠扬,无不中听。乐罢而舞,体态翩跹,愈舞愈高,袖长数丈。舞到妙处,海风细细,海气逼人。王者喜曰:“今宵之乐,不忍归也。然海中蚌女,视以为常,不知民间女娘,较蚌女何若?”一虾首人身曰:“民间女娘比诸蚌女更觉绝艳,大王明岁示知镇人,每舟除祭礼外,要供一绝色女人,违者以水拥之。”又一虾首者曰:“明年此日,相隔甚久,不如今夜命鱼部暗上镇去,迷弄四五女郎来此舟中,以资王乐。”王者曰:“尔言正合吾意。”即传鱼部十数大汉上镇而去。
  不一刻,少女搂至。王者命彼舞之。少女等不识何以为舞,惶恐之象,弱态堪怜。中有一二烈女,挺立不动。王者近前搂抱,被彼一掌,推卧舟中。王者起而怒曰:“此女不驯,可拥海波淹去是镇。”虾首曰:“是镇年年敬献牲醴,可谓虔洁。
  女虽不驯,镇人非不驯也。如淹以海水,不几有负镇人乎?”王者曰:“吾为海中之王,被民女为侮,如何处治?”虾首曰:“罚民女可也。”王者曰:“如是,将彼吊下,扑以重鞭!”侍从依言。四五民女呼号惨切,援救无人。狐疑情不自禁,手执双剑,轻轻度至王者身后,劈头击去。王者一声大叫,跳入海内,侍从亦随入水。其有避之不及者,被狐疑执剑乱刺,丧亡甚众焉。






第七十回 水精王兴兵复仇 金轮将对敌投师


  水精王自被狐疑双剑所伤,跳入水中,群从复聚,查其死丧,鱼、虾、蚌、蟹,数百有余。水精王切齿而恨曰:“吾伤愈时,不复是仇,誓不称王于水国!但不知野道姓氏,即伤痊愈,是仇又从何报耶?”言至此,大声呼曰:“天乎!吾受此不白之冤,岂忍置之不报乎?”是时,灵宅子已默会知之,遂传毒龙、虾妖来洞,嘱曰:“尔水族类累受三缄门徒挫辱不堪,毫仇未报。今海口镇水精王文被狐疑所伤,彼欲养好伤痕,大起海兵,以诛三缄师徒,特恨不知名姓,且伤痕急不能愈。吾有灵丹一帖,命尔二人去海口镇中,见机而救。如水精王伤痕养好,尔将三缄师徒名姓逐一说知,嘱彼先至北海关,化为旅主以待。倘三缄师徒入其牢笼,毋得轻易放过。庶尔水族累遭挫辱深仇,可一举而复之。”毒龙、虾妖领得是命,持丹在手,驾着妖风,竟向海口镇而来。
  水精王侍从名石化者,亦奉命上镇,聘一高明医士,以疗痛苦。访诸镇人,有告以张,有告以李,踌躇不定。正在镇中顾望,毒龙、虾妖化为常医,肩负药囊,傍身而过。石化见得,牵衣问曰:“尔二人医耶?”答曰:“然。”石化曰:“尔所医者何症?”虾妖曰:“五痨七伤以及脾寒、摆子、跌打等症,件件能医。”石化曰:“剑戟所伤者,尔能疗乎?”虾妖曰:“这是首件。不惟受伤未死可能医好,即被剑戟刺死三五日,只要吃得饮食,吾亦能医。”石化曰:“尔既能医,吾先请尔去医几个已死三五日之人。”虾妖曰:“在何地?”石化曰:“尔随吾来。”言已,导至海口,将狐疑所刺死者,请虾妖医之。虾妖曰:“彼死已久矣,一气毫无,如何医法?”石化曰:“尔曾夸口,说已死三五日者亦可医也。今胡又不能乎?”虾妖曰:“吾言已死三五日能吃饮食者,方可医耳。”石化曰:“已死三五日,如何能吃饮食?”虾妖曰:“既吃不得饮食,如何医得活耶?”石化曰:“尔二次对人夸口,宜小夸些。”虾妖曰:“太医不夸大口,安望请之有人?”石化曰:“尔不能医死者,大约活者可医之也。”虾妖曰:“如是活的,不必服吾药饵,即闻我体者股气味,亦能全好焉。”石化曰:“尔又在夸口乎?”虾妖曰:“吾非夸口,尔试自知。”石化曰:“尔之气味可能愈病,我于平日腹常作痛,今日尔体己闻之久,兹犹在痛者,何哉?”虾妖曰:“尔近前闻之。恐尔前此闻得平常气,未闻得太医气也。”石化曰:“尔一人有二气乎?”虾妖曰:“然。”石化果近身旁,以鼻遍嗅。虾妖曰:“好否?”石化曰:“我已周身嗅过,非惟腹不得愈,而且愈嗅而愈痛焉。”虾妖曰:“谁叫尔吝惜钱银,只闻点太医气,而片药不服,安能愈得病耶?”石化曰:“闲话休提。吾奉水精王命迎请医士,管尔有太医气无太医气,且随吾去,命复大王。”虾妖曰:“如此速行。吾等诳尔这户,还要去诳别户。”谈谈论论,已到海口。石化曰:“尔二人入得水否?”虾妖曰:“我们从未入过,如何去之?”石化曰:“不妨。”当用避水宝珠,分开水道,纡徐曲折,直导二人入宫。虾妖取出灵丹,以水调就,与水精王饮。饮约片刻,伤痕顿愈,痛楚毫无。水精王不胜欣喜,大设海宴,以款二人。席间,水精王曰:“吾伤已愈,复仇有期矣。”毒龙乘间言曰:“吾二人本非医属,乃受灵宅仙真所遣,赐大王以灵丹。望大王将伤好后,急为水国一复其仇。”水精王曰:“复仇甚易,但不知伤吾者为谁?”虾妖曰:“是乃三缄弟子狐疑也。大王要复此仇,先在北海关前化座旅店,三缄师徒不久必来是处。如彼入尔牢笼,慎毋使之脱逃。否则,水族无遗类矣。此系灵宅真人所嘱,宜谨记之。”言罢辞行,水精王率领侍从,送出岸上而别。归来宫内,遂命石化传水族堵妖,暗到北海关化店以待。
  三缄师徒自将水精王打入水心,四五女娘尚属昏迷不醒,忙饮以随身丹药。未逾一刻,民女皆苏。三缄谓狐疑曰:“民女在舟,不必声张,恐镇人以吾师徒为妖,误遭其害。尔速来吾旌下,隐身回庙可也。”狐疑诺,即随三缄隐身而回。及至天晓,镇人不见其女者,同奔海口,遍舟寻觅。寻到此舟,见得女儿并坐舱内,于是各认归去,甚觉无颜。三缄回得庙中,又住旬余,未见水精王来此肆虐,爰命徒众收束行李,复向前征。
  却说地近北海,一山高耸。山下海水围绕,滔滔白浪,映山影以萦回;迭迭岚光,与水波而荡漾。三缄至是,谓狐疑曰:“师徒所游之乡,高平陡险,无一不历。今日来此,不知是地又属何名也?尔宜前进,向村人而访之。”狐疑奉得师命,前行二三里,遇一村老,揖而询曰:“此山何名?”村老曰:“是山名北海关,过了此关,由海而东,尽属中华地界。”狐疑曰:“内有旅舍乎?”村老曰:“有之。”“有查考乎?”村老曰:“是地行人甚稀,朝廷未设官吏。北海关之名者,乃自前代设之,相传于今,其实空有其名耳。”狐疑问罢,回复三缄。师徒共商在此关内安住几日,以玩海澜。计定,缓缓踱上山来。
  关前有一旅舍,呼茶唤酒,甚是热闹。师徒入,当炉者备极殷懃,心窃喜之,即于此舍觅一静室以安身。住了数期,将欲行矣。灵宅得知,忙化毒龙形容,来告水精王所遣之众曰:“尔等设此旅舍,所为何来?”石化曰:“为诛三缄师徒,以复前仇耳。”灵宅曰:“三缄师徒入舍已久,明日又将他逝矣。尔等尚未知耶?”石化曰:“从未一晤,安识其人?”灵宅乃暗指之曰:“某为三缄,某为狐疑,以下道衣道冠者,皆彼弟子也。”一一指明,告辞而去。
  石化忙差心腹,报之水精王。水精王率领侍从,急投旅舍。
  狐疑听得人声闹嚷,暗暗出视,见无数鱼首人身者,将师徒所居静室四面围着。其中首领,乃在舟内所刺之水精王也。狐疑怒提双剑,直向水精王而吼曰:“前夜海口镇,搂民间女子以资淫荡,早为上天所不容,狐师爷略施小术,刺尔一剑,并诛尔侍从,尚不知改悔自新,反约乌合之众,来与吾躬试法。吾乃仙官门人,岂畏尔小小妖魔!今日擒来,必碎尔躯,以泄众恨。”水精王曰:“吾在海口镇,享祖有年,皆吾护国佑民,民间甘心报答。尔师徒胡得辄恃法力,欺吾妖部?如是,吾今与尔誓不共生!”狐疑曰:“尔享民间祭祀,为何搂人女子?
  试问上天分司之正大神祗,曾有搂民妇女以供淫乐,而肆无忌惮者乎?”水精王强词以对,曰:“此乃镇人甘以女子在舟行礼者,非吾搂之也。”狐疑曰:“既非尔搂,胡女子不从,尔又吊在船舟,力加鞭笞?”水精王于此答对无言,勉强上前,与狐疑战。战未片刻,力不能支,连得数伤,败出旅舍。狐疑也不驰追,当将舍内侍从乱刺一阵,如飘风逐雪,纷然乱窜,旅舍空空。妖党散余,狐疑乃入室中,告之三缄。三缄曰:“如是,吾将远行以避之。”狐疑曰:“水精王既败,必来复仇。
  吾师徒且暂等候,以诛此孽。不然,海口镇之百姓,遭害无有已时。”三缄曰:“尔言甚是。”师徒言于此,遂在关中候之。
  水精王大败回宫,思再兴兵,又恐不能敌。正踌躇之际,石化从旁言曰:“大王两受其辱,水族皆知。如不复仇,以彰威名,自兹以远,恐水族诸妖无人拱状。况水族此次又折去无算,虾首鱼尸,遍满北海关中,岂不羞煞?”水精王曰:“奈彼杀伐厉害,吾不能胜?”石化曰:“何不搬兵以敌之?”水精王曰:“兵搬何地?”石化曰:“金轮洞中金轮大将雄称水族,抵敌无人。吾思大王欲复此仇,非彼不可。”水精王曰:“金轮大将,耳食其名久矣,不知究属何物修成?”石化曰:“是乃昔日淮南王所佩金镯,入水千年修炼而成者。”水精王闻说,即选数车宝物,命石化押去。金轮大将问其所以,石化细将前情一一告之。金轮将大喜,将宝物收下,当点水兵五百,来至水精王处。水精王亦点五百水兵,二队合行,竟向北海关进发。
  狐疑正在关内凭窗外望,见波翻海水,知有妖兵来此,遂持双剑奔至岸前。当是时也,水兵队伍已立水面。狐疑执剑骤入,横攻顺击,水兵大溃。水精王奋力而来,早被狐疑双剑刺伤左臂,一声大叫,跳入水中。金轮将手持铁斧,吼声上前,曰:“吾乃大将金轮也,何方野道,敢来此地作厉耶?”遂与狐疑战于水面。战到数十回合,吹起海风,海水直喷天半,狐疑亦将妖风吹起,霎时海波汹涌,黑雾腾腾。金轮口吐金光,直射狐疑之目。狐疑为光所射,东西莫辨,只得执定双剑,乱斲乱刺。金轮乘隙欲擒狐疑,怎奈狐疑双剑不停,愈杀愈有精神,缓败回关,将门紧闭。金轮大将追到关前,耀武扬威,口称要擒三缄师徒入得海去,诛其性命,与水精王复仇。狐疑入禀三缄曰:“而今水精王搬一海怪,金光遍体,骁勇非常。弟子败进关内,已将关门紧闭。彼迫至关外,大声叫骂,总要擒吾师徒,为水精王削恨。师将何以敌之?”三缄曰:“待吾抛起飞龙瓶,擒此妖孽。”言讫,持瓶在手,向关外抛来,霹雳一声,化为万道红霞,凭空坠下。金轮大将射以金光,此瓶将光一口吸入。金轮知宝厉害,向海而遁。三缄见彼逃奔入海,收转宝瓶。狐疑禀曰:“水精王与所搬海怪均败入海,谅知法宝厉害,抵对不能,不复来关向吾师徒搦战矣。可虑者,彼仇难复,此去必以海口镇为起衅之所,拥水以淹镇人。吾师徒若视死不救,将亿兆性命丧于水国,是保之反以害之也。不如离却此地,回镇以俟之。”三缄然其言,遂由北海关竟回海口镇,仍宿于浪王庙内。不时在岸视海水之涨跌,以卜二妖之来否。
  一夜,大雨如注。天晓时,合镇人民俱骇然曰:“海水狂涌岸上,若何避之?”内有老成者,忙命抛下醴牲,以祭江神。
  无如愈祭其水愈涨,镇人呼天吁地,不住悲啼。狐疑谓其师曰:“水精王拥水淹镇矣,师将何以伏此?”三缄曰:“仍伏以飞龙瓶焉。”狐疑曰:“如是,海水甚拥,速将宝瓶抛之。三缄果然持瓶抛向水拥处,口吐霞光万道,直射水中。水精王望见霞光,心胆俱碎,微微向海而退,水亦稍平。孰如此瓶竟飞入海,以吞水精王。水精王被瓶追逐约数百里,无处可避,急入金轮洞内。此瓶已在洞外,吞吸有声。水精王与金轮大将商曰:“三缄师徒实属可恶!北海关前吾辈已甚畏之,今而拥水淹及海口镇,彼又阻吾去路。吾于此即不能泄镇人之忿,必筹其诛彼师徒之方!”金轮大将曰:“吾欲明日统兵再战,尔以为何如?”水精王沉吟片刻,曰:“如再与战,须兵分两路,从海口镇两岸而入焉。”金轮大将曰:“可。”是时,飞龙瓶早被三缄收回,海水已消。镇人不知,以为自涨自退,遂各欣喜,复以牲酒望天祭之。狐疑见海水平伏,乃向师言曰:“二妖败去,心必不服,恐于明日又兴水兵也。吾师不可不防。”三缄曰:“彼已见吾法术,纵有复仇心念,或自量势力低微,而敛首潜形,亦未可知。”狐疑曰:“彼即推迹于一时,吾师徒去后,难保海口镇不遭异日之殃。依弟子所言,必要收伏此妖,以除后患。”师徒谈论竟夕,天刚发晓,忽听人语喧哗。出阁视之,两路水兵已杀入镇。三缄谓狐疑曰:“尔速去对敌,吾自收以法宝。”狐疑得命,提剑出庙,整顿精神,与金轮将力战。水精王驱兵杀来,已到浪王庙外。三缄将肠绋子抛向半空,青黄二光如龙妖娆,一声响亮,二光合坠,恍如山岳崩颓。水精王与金轮大将当被捆束,落于庙中。狐疑将二队水兵概行追散,急急回庙。见二妖业已就擒,因詈之曰:“狗妖,平素好人牲酒,奸人妇女,罪应当诛。吾师徒欲化尔顽梗,以归正道,孰料尔桀骜如敌,反兴波作浪,以淹是镇生灵,是拂上天好生之德也!”言犹未已,三缄曰:“有何说词?与吾捧斩仙剑来,诛之以安此镇!”紫光闻得,将剑捧出,晶光射人。二妖见之,骇然不语。刚欲斩矣,清虚真人忽至。三缄参见后,清虚曰:“金轮大将与尔缘结冰水,理宜收入门墙。至水精王,待吾收入洞中可也。”言毕,以手向水精王指之,化水晶树一根,命童儿捧去。金轮大将于是俯首皈依,拜三缄为师,任其驱使。
  三缄与之取道号曰“金光道人”。






第七十一回 北海关花精问道 南龙郡圣旨升官


  金轮大将得了道号,追随三缄,三缄传以入门之功,欣喜自不必说。镇中老少见三缄师徒收伏水妖,人人拜谢仁恩,设宴相待。三缄曰:“吾观尔镇,黑气团聚,皆自不孝不悌,与夫奸诈邪淫所造,故尔水族横扰。若非吾师徒来至镇中,合镇女男,俱入鱼腹。然水妖甚广,莫谓吾已收伏,遂坦然无虑。
  自此,尔等要将不孝不悌以及奸诈邪淫急力洗除,成为淳厚风俗,将祥瑞之气凝结镇内,山妖水怪见而畏生,自然天降康年,大众同享矣。”镇人欢欣鼓舞,拜受其言。三缄师徒又住数日,告辞该镇,仍投北海关。镇人不舍活命之恩,送至十里亭前,洒泪而返。三缄见得如此情深,乃向众弟子言曰:“人孰无良,惜尽迷于四害。一加惩创,断无不勃然而发焉。尔弟子等其来之始,未有不如是者。趁今追随步履,得吾指点,以复其初,切毋复之而又丧之也!”群弟子皆曰:“敢违师命,以自坠落哉!”三缄曰:“人生如梦,宜寻不死之乡。”诸弟子曰:“不死之乡,祈师予之。”三缄曰:“吾虽予之,愿尔守之。”师徒在途,所诙无非至道。不觉谈论忘倦,已到北海关下。
  却说关内有紫桃一株,得日月精华,能化人形,乘风驾雾。
  自成精后,清规恪守,未尝有害民间。惟恨不知入道之方,朝夕独坐洞内,静默弗语。一日闷倦难堪,出得洞来,登山西望,望见祥光一缕,斜坠北海关头。花精暗思:“能驾祥光,必是上界仙子,吾不免依光奔走,拜彼门下,以求指点。”主意已定,随后追逐,只见祥光不疾不徐,竟坠关楼之上。花精亦入楼内,见一老姥凭窗而立,忙至身侧,双膝跪下。老姥如未见也,又向左窗凭而望之。外望良久,乃坐而问曰:“尔属何方女子?在此跪地,有何所求?”花精曰:“吾乃北海关紫桃一株,久已成精,未得飞升天府,祈仙姑指点一二。若得道成他日,即吾此世恩师。”老姥曰:“尔曾伤过人命否?”花精曰:“未也。”“尔曾匹配少年否?”花精曰:“谨守女贞,淫心从未一起。”老姥曰:“如是,尔乃精中之良者也。尔识吾乎?”花精曰:“不识。”老姥曰:“吾乃麻姑仙子。传道固其素志,奈吾久厌红尘何?”花精曰:“敢求仙姑垂怜,妾愿拜在门墙,追随天上。”老姥曰:“毫道未有,安能天上久居?念尔求道心虔,吾指尔一师,不可错过。”花精曰:“师从何得?”老姥曰:“是地不过三日,来一仙官,名曰三缄。尔去求彼指以大道,是乃尔师焉。果能真心将道炼成,异日绣云阁中,可为右班女仙之领袖。”花精闻说,不胜欣喜,叩首拜谢,曰:“他年稍有寸进,虽属师尊教导,亦仙姑指点之恩。”言已,老姥复为叮咛曰:“吾指尔师,切不可失也!”言去一声,乘云天际。
  花精自得指示,常在关前盼望。刚在三日,三缄率得徒众,果抵关矣。狐疑谓其师曰:“此关上有翠髻重重,下有金波闪闪,爽心豁目,莫过于是。吾师在此暂住数日可乎?”三缄曰:“可。”于是诸弟子各入一室,各炼其道。其有未得者,三缄又细为指之。紫桃花精盼望多时,未见三缄形影,忽被关后紫棠花精邀去宴饮,两日未归。猛想仙姑所言,急欲回洞。奈紫棠苦苦留定,身不能脱,乃实告之曰:“紫棠姑姑,尔欲长为花精乎,抑欲脱此躯壳;而为大罗仙子乎?”紫棠曰:“吾辈生为花精,一事无知,赖得雨露风雷,发荣滋长,幸在旷野,未经斧斤之伐,牛羊之牧,迄今数百余年,能化人身,能乘风雾,已喜之不胜矣,安望居大罗天上而为仙子耶?”紫桃曰:“吾亦常作是想。然不脱花精躯壳,倘遇樵人,伐及乃躬,将数百载精灵为斧斤所丧,终属空有花精之名也!前日妾游关内,得晤麻姑仙子,言此日关中有仙官临兹,嘱吾拜彼为师,以求大道。一旦胎婴凝结,飞升天府,何等荣华!吾之急欲归者,恐失此仙官耳。”紫棠喜曰:“妹妹得此指陈,何弗早言!姊亦愿赓同调。”紫桃曰:“姊既有心好道,宜早图之。否则错过时机,后难望矣!”紫棠曰:“如是,各驾妖风,急向关中一游,若或有缘,同参仙子为师,大道可望成也。”言已,二女携手,上了风云,直望北海关而来。
  北海角上有一鲦鱼,成妖数百年,亦驾海风,闲游山外。
  见得妖风直过,忙忙赶上前去,极目谛视,乃二妖女,姿容美丽,拍肩偕行。鲦鱼欲夺以为妻,大声吼曰:“何处女妖,敢在此地妖风兴动,以骇人闻?”紫桃曰:“天地大矣,汝行汝路,吾行吾途,何得喝六呼么,不情乃尔。”鲦鱼曰:“有吾在此,不准汝兴妖作怪,惊恐居民!”紫桃不答其言,各驱风车前往。鲦鱼转至对面,力阻之曰:“吾见汝花容绝世,秀色可餐,如能配吾,方饶汝命。”紫桃曰:“汝既成妖,尚且贪淫,知非好畜生也。”拔出桃剑,与彼战之。紫棠恐紫桃难敌,亦执棠花棍,双战鲦鱼。酣战多时,鲦鱼不能取胜,吹起海雾,顷将北海关山后山前迷漫不见。
  狐疑曰:“今日是何妖属,四散雾气,山谷尽为所迷?”三缄曰:“海风与山风两相搏击,必是妖战。命汝及金光道人前去擒之!”二人得命,乘风一观,乃二女妖与一男妖力战空际。女妖败下,被男妖追逐不停。金光道人手提铁斧,截着男妖去路。男妖恨甚,大战金光数合,力劫而逃。金光道人也不追逐,风车播转,又与狐疑阻着女妖。女妖曰:“吾姊妹虽属妖部,存心极良,欲到关前投师,反为他妖阻滞。天乎,其欲使吾姊妹终一妖乎?”狐疑闻得此言,乃询之曰:“汝姊妹要到北海关投谁为师耶?”女妖曰:“吾姊妹得麻姑老仙指点,言三缄仙官阐道人寰,命吾拜彼门下,求指大道,以炼真修,他日绣云阁中可为右班女仙之首。”言犹未已,狐疑曰:“汝心在投师,何又兴动妖风,空中战斗?”女妖曰:“吾姊妹拍肩而来,偶遇男妖,欲占为妻,将去路阻着。姊妹无奈,始与大战焉。”狐疑曰:“如此,汝随吾行。吾二人即仙官弟子也。”二女闻言甚喜,遂与狐疑、金光乘风直到关外。
  二人入室,参见三缄毕,将所遇女妖事详细禀之。三缄即命狐疑出呼二女。二女入,双双跪于座前。三缄曰:“汝属何妖?实为吾告!”女妖曰:“吾乃紫桃,彼乃紫棠,得日月精华,已数百年矣。昨见祥光下坠关楼之上,吾随入视,见一老姥独坐,当即跪地,以求指示。老姥怜其心切,嘱妾于此日在关等候仙官,拜为门徒,祈传大道。旋被紫棠邀饮,言及此事,同来拜师。行至半空,不意为他妖所阻。幸遇仙官弟子,问明来历,甫导入关,得睹师颜。望师大发仁慈,收录门下。倘获飞升天外,仙列大罗,弟子刻骨铭心,恩沾不朽!”三缄见其吐词可悯,来意颇诚,乃曰:“收则收汝,但宜潜心习道,不可违背师训,又作叛道之妖!”二女同声曰:“弟子不敢存此异心。”三缄曰:“如是,紫桃取为『桃英道姑』,紫棠取为『棠英道姑』,略传一二道功,暂且归洞学习。俟师西北游毕,自有缘份追随。”桃、棠二英喜得三缄传以道功,拜辞师座,乃归洞所,日夜苦习不提。
  且说七窍前升刑部员外,已历半载矣。继因南龙地阔人顽,非有干济之才,不能管辖,廷臣交举,复命七窍仍任此地郡守。
  回任后,凡遇疑难案牍,愈见判断如神,合郡人民无不称为南龙活佛。朝廷闻得,大加奖赏,兼之郝相累荐,擢升刑、户二部都御史。旨意一到,南龙父老依依不舍,设酒送行者不计其数。七窍周旋三四日,将父老饯酒饮毕,然后带领家眷望都进发。风霜几历,来至都中。郝相入朝,奏闻七窍归来,上宣朝见,奖誉数语,即命职受御史。自是为上宠爱,曾不几时,已升刑部尚书,政柄得专,声名赫赫,凡有所奏,靡不言听计从。
  朝内诸人,悉皆侧目相待。毒龙、蛟、虾、赤鲤以及蚌母、珠莲等,朝日计议,欲阻道门。奈起衅无由,一时不能下手。蚌母暗嘱珠莲,常常刁弄毒龙、蛟、虾、赤鲤等,频以浸润之谮,乘隙而投。
  紫霞真人默会知之,谓复礼子曰:“七窍自坠名利,愈陷愈深。在为郡守时,权势尚小,不可为力。而今已专政柄,皇上言听计从,又兼群妖旦夕刁播,如一听信,道门必阻矣,大道若何阐之?命汝今夜,魂提七窍到吾洞内,详说彼之前因,以醒其迷。倘迷途可破,则大道易阐,庶免三缄在红尘中多费心力。”复礼子果于傍晚时,乘得彩云,将一缕祥光射入七窍寝所。七窍昏昏睡去。复礼子化为青衣童儿,导彼灵魂,直投洞府。七窍曰:“汝属何人?导吾何往?”复礼子曰:“吾师招汝入洞,有以告汝也。”七窍曰:“汝师为谁?”复礼子曰:“紫霞真人便是。”七窍曰:“洞府在于何地?”复礼子曰:“不在人间,当居天上。”七窍曰:“吾乃凡人,乌能得登天府?”复礼子曰:“天上神仙,无非凡人修炼。只要真心习道,何患不得登之?”七窍曰:“道为何道,可以升天?”复礼子曰:“惟元道一门耳。”七窍曰:“岂习元道而人伦之道不用乎?”复礼子曰:“相兼而习,道乃能成。”言谈至斯,已到洞府。洞内紫霞上坐,诸门人仙服仙冠,左右排立。七窍朝拜毕,侍立紫霞身旁、紫霞曰:“汝犹识吾乎?”七窍摇首曰:“几忘之矣。”紫霞曰:“汝原属吾弟子,因道祖传旨,阐道人间,吾遣汝道兄虚无子脱胎人世,肩兹巨任。汝心不服,亦偷身临凡,欲坏道门,以泄一时之忿。吾每每指点,殊汝迷障甚厚,陷溺甚深。且汝之侍从,尽皆水族妖部,其助汝剖案如神者,实欲竦汝阻道也。然不独李赤等乃属水妖,即汝所配珠莲,亦系蚌女。汝胡以上界仙子,为水妖播弄,不思出此迷障耶?”七窍曰:“吾已受上宠爱,惟尽吾忠。
  侍从即属妖侣,毫无过犯,如何弃之?”紫霞曰:“在汝以皇上宠爱,官阶显达,享尽人世华荣,汝亦知有宠即有罚乎?古来忠臣如微子、比干,皆派演天潢,且受其罚,而不得善终者,何若为仙天上,逍遥快乐之为愈哉?”七窍曰:“天下人尽皆修仙修佛,而效清静无为之辈,则家国无以治,即有天地神圣,谁祀之而谁敬之?”紫霞曰:“家国非不当治,然有上下仙子之分。上界辅助天皇,以行风云雷雨,生长万物,养及群黎;下界为吏王朝,以体国而经野。其中视乎前生所造:功修应在下界,为臣待漏者,生时已入王朝册籍;功修应列天仙者,或稍有缺陷,脱胎尘世,再加锻炼,完彼全功,待功修完时,依然仙为上界。如汝前劫系吾门徒,苦苦修持,以成仙子,因一念不忿,人世偷生,遂陷于名利场中,弗思退归本位。师不提魂示指,非惟仙品坠落,而且堕入饿鬼道中,那时悔之,抑已晚矣!”七窍曰:“师言若是,吾愿掉转头颅。所难信者,身来天上,犹是人间,恐亦幻境迷吾,非果登天耳。”紫霞曰:“汝欲一睹上天之形乎?”七窍曰:“然。”紫霞曰:“吾即命弟子陪汝一览,以实吾说之非虚。”言毕,命复礼子、正心子、诚意子导入天上,俾睹河汉星辰之美,又导入升仙阁内,见仙子飞升之荣。一一览余,复导归洞。紫霞曰:“上天美景,汝心羡乎?”七窍曰:“羡之甚深。愿祈吾师传以大道。”紫霞略传一二,七窍谨记于怀。方欲进究其详,紫霞曰:“汝可归矣。自兹已后,毋以阻道为心。”七窍诺。复礼子仍将彼魂导归。
  苏来天已发晓,细以所游所见,暗暗思忖,其心似有会悟焉。珠莲见其形容,乃恬以言曰:“郎君卧何痴也?昨夜傍晚即宿,今晨始醒,其殆为幻境所迷乎?”七窍曰:“吾昨夜睡刚入梦,一青衣童儿导至紫霞洞中,传以大道,是以竟夕未苏耳。”珠莲曰:“妾原知君卧而不寤者,必幻境迷之也。”七窍曰:“吾在洞时,亦言及幻境,紫霞又命二三弟子,导吾遨游天上,星辰河汉,备在目前。以是思之,谅属是实。吾将欲习成道果,而为天上仙真,快乐逍遥,胜过人间富贵多矣!”珠莲曰:“天下之异道,迷人不一。有导以游上天者,有导以游地府者,其实无上天下地之能使人游也。况为梦昧,本属无凭,郎君休得信之!”七窍曰:“遨游天上,即为幻境,胡紫霞真人所说秘言,犹历历在耳者?”珠莲曰:“秘言怎说?”七窍曰:“彼曾嘱吾,所言不可告人,虽妻子亦不必道。”珠莲曰:“紫霞有此秘言,妾愈不信。”七窍曰:“如何?”珠莲曰:“大道为公,何秘传一人,不使之闻于妻子?其必刁祸之言可知也。”七窍曰:“岂有仙居上界,而以刁祸之言教人乎?”珠莲曰:“既非刁祸之言,又何不可为妻子道?”七窍曰:“紫霞已谆谆切嘱,吾亦不必说,且暗自为防焉。”珠莲曰:“妾与郎君匹配多年,无语不道。郎君即为妾告,妾岂有异志而害郎君乎?”七窍笑曰:“吾不言时,汝犹欣然;恐吾一言,而汝心不喜。”珠莲闻此,乃偎傍怀内,百端献媚,以饕餮七窍。殊七窍只是秘而不宣。珠莲无可如何,商于蚌母曰:“郎看谓紫霞真人梦授以秘言,再三询及,扪舌弗吐,妾心甚是不安。”蚌母曰:“汝于今夜厚治肴馔,殷懃劝饮,俾彼酩酊,或将真言道出,未可知也。”






第七十二回 离北关误入槐市 布朋风搬及诸真


  珠莲得计,遂命厨人厚办酒筵,以待七窍。无何,七窍自部归矣。珠莲凝妆艳服,接于屏后。七窍下舆,内侍展开中门,只见绛灯数十道,如星排列,拥着珠莲,立候门内。七窍刚入,外侍将门掩却。珠莲以手扶定七窍,娇声言曰:“郎君归何晚也?”七窍曰:“政务烦重,计议难以尽善,故至夜静始归,有劳夫人久久等候。”珠莲曰:“妾受郎君之福,郎君不辞劳苦,经心案牍,妾敢坐享安逸,不候郎君乎?”七窍曰:“身力甚疲,惜未命得厨人,设筵以陪老母。”珠莲曰:“妾已命彼办之,专候郎君归府。”七窍曰:“如是,速命厨人宴设内堂,以请老母。”内侍禀曰:“已设多时矣。”七窍喜曰:“夫人善揣吾情,快请老母入席。”丫结回禀曰:“老夫人业已就寝,嘱大人饮之。”七窍闻禀,又入母室请安。母曰:“吾儿近日劳心,可与吾媳同饮。饮毕早早安宿,不然,明晨上朝,又劳车驾。”七窍曰:“儿自知之,老母毋代儿忧,儿辞母出矣。”是时,珠莲亦候于门。七窍出室,珠莲随出。入席,殷懃劝饮。饮至半酣,珠莲假意问曰:“郎君入朝奏议政事,龙颜可欣喜否?”七窍曰:“承恩宠爱,无不言听计从。”珠莲曰:“国无游民,朝无幸位,圣贤言之矣。郎君政柄得传,何弗将世游民,概行除去?”七窍曰:“耕于野者为农,交易于市者为商为贾,胡有游民耶?”珠莲曰:“以妾言之,游民甚众,郎君特未之思耳。”七窍曰:“游民安在?”珠莲曰:“如天下之僧、道两种,非游民而何?”七窍曰:“儒、释、道教,不可偏废,自古已然。吾为何人,辄敢禁止?”珠莲曰:“真释、真道,原不可废。彼假释、道名号,以煽惑人心者,独不可禁乎?”七窍曰:“夫人之言固是。然彼为僧、道,未尝煽惑于民,民间亦无有为彼所惑而告及官长者,吾又如何禁之?”珠莲见言不入,恐七窍生怒,他日难以再提,乃佯言曰:“郎君见识极大,非妇女所能知也。但妾与郎君,前生缘结夫妇,今生同食同寝,可谓爱厚恩深。以妾之心,无刻不有郎君,不知郎君视妾为何若?”七窍曰:“吾视夫人,如赵氏连城,万金不易也。”珠莲曰:“君言如是重妾,妾受其意,殆有隔膜焉。”七窍曰:“如何?”珠莲曰:“世之夫妇,一德同心,有事则计较筹商,无言不吐。盖谓夫妇身虽分而为二,而其实则一也。妾见郎君有言不为妾告,将视妾如路人乎?抑视妾如仇人乎?”七窍曰:“吾有何言未语夫人耶?”珠莲曰:“郎君细思,待妾不啻朋友矣,亦知妾于郎君,一言一行,无不护卫。以妾靠郎君以终老,郎君亦靠妾产子以承宗支,是妾之靠郎君,无异于郎君之靠妾也。二人之言,何容隐秘?”七窍曰:“吾于夫人前,无言不道,究有何说未及告之?”珠莲曰:“郎君曾言紫霞真人尚多秘嘱,妾问数次,竟不一吐。不知汝为妾告,其为入道言也,妾得而习之;其为居官言也,妾亦得而与郎君记之,何秘而不宣乎?”七窍曰:“紫霞秘语,吾不必言。
  言恐夫人面颜发赤矣。”珠莲曰:“妾身生相府,闺门恪守,毫无失德,何者见鄙于紫霞?紫霞有言,必又颠倒是非也。此言不对妾吐,妾实不安!”言罢而泣。七窍曰:“夫人毋泣,吾将紫霞所说,为汝告之。”珠莲曰:“彼究何言乎?”七窍曰:“彼言吾之侍从如李赤等,皆属水妖;即夫人亦蚌女珠光魂附珠莲而生者。谓吾以堂堂仙子,甘为水妖迷弄,实属可鄙。
  如不早早看破,终必坠于饿鬼道中。”珠莲闻之,满面添红,谓七窍曰:“如紫霞言,郎君何以处妾?”七窍曰:“吾原未信,以夫人生自相府,岂有水族蚌女所能附其尸乎?”珠莲笑曰:“天地间从无此音净。”七窍亦笑曰:“有则有之,恐非汝也。”珠莲自此不复问及,而其恨于心者实甚焉。每逢七窍入部理政时,暗与蚌母二人约及赤鲤、毒龙、虾妖、老蛟商议阻道之策,未果。
  且说三缄在北海关收了花精,取了道号,师徒复住二日,然后离却此地,向前而行。行约旬余,来至一市,人烟辐辏,密若蜂房。市之周围,槐树甚多。问诸父老,以“槐市”对,盖因树取名也。三缄厌其烦琐,于此市右觅一阁曰“槐荫”,极宽敞亦极僻静,遂与徒众入阁居住。住至三日,见阁中老道仓皇奔走,步履不停。三缄询曰:“老道近日有何公干?如是仓皇?”老道曰:“道爷初到此间,不知敝地风俗。”三缄曰:“贵境风俗,应是淳良。”老道曰:“敝地有二恶人,姓金,一名如玉,一名如石,在此市内,虎视一切。每遇生辰,合市居民皆要厚礼相祝。如一不到,为彼查得,则私刑吊拷,且有丧及身家者。市人畏甚,群以槐市大王爷、二王爷称之。”三缄曰:“二人威名如此,有何法术?”老道曰:“有不服者,立就死亡,亦未见伊若何动作。”三缄曰:“彼必有邪术,致人于死。汝其仓皇若斯者何也?”老道曰:“明日系大王爷生期,凡此地僧道,俱要一体晋祝。今岁吾当领首,故于四处催收祝礼,明日送之府中。”三缄曰:“汝等送祝,可有筵席相待乎?”老道曰:“无之。惟祝仪不齐,罚则有耳。”三缄询罢,暗谓徒众曰:“是地膏腴万顷,人民殷富,不幸有此人魔,肆扰横行,亦是美中不足。”狐疑曰:“吾师胡弗除兹恶类,以安善良?”三缄曰:“彼虽极恶,于吾无犯,如何除耶?”狐疑曰:“彼不犯吾,吾去犯之。”三缄曰:“习道人毋管人闲。”言已,仍归静室。
  狐疑不服,商及金光道人,暗于诘朝出阁窥看,见市内馈送纷纷。狐疑上前,直夺仪礼。众人哗曰:“汝夺此祝仪,想不顾性命矣!”狐疑怒目言曰:“如有三头六臂者,叫他来狐老子手内来取祝礼,取得去方算好汉;不然,槐市王爷且让与狐老子当焉!”众人闻说,奔告大王爷。大王爷怒曰:“哪里来兹野道,欲拔虎须而为戏耶?汝等急返,视其所在,吾即前来持之。”众人忙回夺仪处,见狐疑尚在其间。众人面面相窥,似有骇然之象。狐疑毫不理会,也不他去。未逾片刻,二位王爷持棍而来,厉声吼曰:“何方野道,敢夺吾祝礼?”狐疑曰:“汝为谁?”市人曰:“此为槐市之王爷也。”狐疑曰:“吾谓称王爷者,形象狰狞可畏,今而见及,乃一平常人耳。有何武艺,敢称王爷乎?”大王爷曰:“与尔闲谈,不知吾之厉害。待吾赏尔一棍!”狐疑将身闪过,回手一剑。大王爷倒退十余步,不敢向前。二王爷又以棍击狐疑,金光道人以斧挑之,此棍已抛入半空。二人自知势不能敌,回头欲遁,早被狐疑与金光道人擒归阁中。当将二位王爷捆于阁之短柱,方入静室,禀之三缄,曰:“槐市二魔,弟子已擒下矣!”三缄出得室外,出而询曰:“尔二汉子,何不为天下好人,而为强寇?”二人曰:“不为强寇,谁肯敬吾?”三缄曰:“人生在世,能有几许?尔为强寇,凌虐乡愚,其在无知,见尔所作,人人畏惧,孰敢不尊,势必效尤。将见始而强横施于兄弟,继而施于族党,终而施及邻里。一旦遇着官宰,加以殛刑,碎其身躯,败其家产,绝灭其子孙,皆尔所致焉。此以尔之强横而害及他人者也。至于尔惯以强横加人,俄焉身死,则有素受尔之凌辱者,常欲报施于尔而不得,今见尔埋没黄沙,乡人又必以强横而施尔子孙,此因尔之强横而害及后嗣者也。况尔以强横加人,受其凌虐者怨声载道,厌及上天,不加尔以瘟癀,必加尔以杀身之祸。死入阴府,几以强横而得人帛财、奸人妻女,阴刑受尽。或罚变牛马,为当年财帛被尔占得者而耕跨之;或罚变娼妓,为当年妻女被尔淫污者而奸宿之。此强横之害及后身者也。且奸淫一事,世有现报于妻女者,以见当日淫人妻女,尔身甫没,妻女即被人淫。此强横之害及妻女者也。吾见世之强横者,不死于官刑,必死于杀身;不死于杀身,必死于天杀。此强横之害及本身者也。有此数害,尔自思之,恐亦心胆俱碎,汗流浃背矣。”如玉、如石听了三缄这席言词,哑然不语。三缄曰:“在尔以为一己强横,天下无敌,又何遇着吾之弟子而被擒乎?可知强中更有其强,不得谓尔强横之量,足以合天下而莫能及之。今既落吾手中,若不将尔强横洗涤尽净,吾纵容尔,吾之弟子素爱锄强扶弱,决不汝宽。不但尔也,即山精水怪,能呼风唤雨者,尚且擒之诛之,如尔勇恃血气,一介莽夫,不过小术略施,命遂丧矣!”如玉、如石俯思良久,心性开明,乃向三缄而拜之曰:“道长所言,始而闻之,心甚忿然,继而思之,心甚朗然。兹者唤吾兄弟于迷途,宜提吾兄弟于道岸。愿拜门下,以求指点终身。”三缄曰:“尔果真心乎?”如玉、如石曰:“若有假意,天神鉴之!”三缄曰:“如此收尔为门墙之客。”二人喜拜了三缄,又拜诸道兄,仍向三缄座前,跪地不起。三缄曰:“吾既收尔,复有何求?”如玉、如石曰:“祈师赐以道号,吾好归去,将家务一切交与吾儿,从师遨游,以习道果。”三缄见其意切,乃为之取道号曰“玉白子”、“石坚子”。二人得了道号,重拜三缄,随请到家,消闲而去。
  且说珠莲自得七窍一言。恼恨紫霞不置,常常设计,欲害三缄,以阻道门。无奈紫霞乃上界天仙,水族之妖法力难敌。
  一日,呼及赤鲤等商议此事。赤鲤曰:“紫霞法力甚大,吾辈妖部,无有能敌者。惟灵宅真人亦属上界金仙,道法不让于彼。
  且为阐道一事,常使吾等往阻,挫辱累遭。欲害三缄,不如先在灵宅前是非搬弄。倘灵宅挺身一行,不怕三缄法力无边,难以敌矣。”珠莲曰:“此计甚善,汝等速去,随机刁播。”赤鲤等于是各驾妖风,直投灵宅洞府。
  灵宅子曰:“汝等来此胡为?”赤鲤曰:“特来辞师,隐于山林,以避三缄锋锐。”灵宅子曰:“三缄有何锋锐,而欲避之?”赤鲤曰:“吾辈奉师尊命,累去累败,无一次稍胜三缄。然胜败乃战斗之常,弟子固不足恨。所恨者,三缄常夸大口,奈弟子等无有法力以服之也。”灵宅子曰:“三缄犬子,所夸者何?”赤鲤曰:“吾不忍道,虾妖对师言之。”虾妖曰:“不必说矣。如一说出,恐师气毙矣。”灵宅子曰:“不妨。”虾妖曰:“前日与三缄战,三缄见吾等败下,大声言曰:『汝者小小水妖,动言为灵宅门人,累欲害吾,吾将法力略施,化为乌有,即此已见汝师手段。汝如不服,去叫灵宅来兹,吾将手诀指时,俾彼亦化作灰飞,方见老师爷的法力!』”灵宅子曰:“此果三缄之言乎?”虾妖曰:“然!”灵宅子曰:“汝胡不早为吾告耶?”虾妖曰:“吾等受辱而返,师已气得无颜。再以此言向师道之,恐师无地自容矣!如将师尊气坏,弟子等无人指使,以受挫辱,心想留师活得千年,俾弟子多受三缄之辱耳!”
  灵宅子听到此处,怒目言曰:“三缄犬子欺人大甚,实不彼容!”虾妖曰:“师不容彼,其事尚小,恐彼不容师也。弟子劝师权且忍耐,以避锋锐。待三缄得道飞升,那时又来充一充狠。否则,师即能逃三缄之手,弟子等恐不能逃三缄之辱焉。”灵宅子大怒不已,遂低眉合目,片刻而言曰:“三缄犬子今在槐市,吾必有以报之。尔等先到市中,布下阴风大阵,吾即乘云来市,镇守此阵,以擒三缄。”赤鲤等奉命而来,将灵宅真人所予晦天旌展在东角。霎时天乌地暗,风声怒号。市中人民不知所以,个个入室,闭门不出。无何,风势愈大,摧折林木。玉白子、石坚子奔入禀之,三缄忙命狐疑腾空偷望,是何妨物大起妖风。狐疑驾动风车,直入天际,只见东角之上,巨旌一面,荡荡飘飘,究不知妖物为谁,有如此法力。刚欲风车扭转,又见当头祥光直照,仰面谛视,乃一仙子,左手持定麈尾,坐于云端,右手持一葫芦,向地吐一黑珠。珠生黑气,顷之黑气密布,迷漫天地。狐疑不分东北,随所乘之风车旋转半空,弗能自主。是时金光道人见狐疑许久不下,亦乘风而上,恰遇狐疑风车摇摇,半空簸弄。
  金光曰:“狐兄所见者何妖?”狐疑一一告之。金光曰:“尔胡不归告师乎?”狐疑曰:“因风车不能下坠,故迟之又久耳。”金光于是将所乘风车与狐疑品对而行,不料俱为阴风吹去万里之遥,回环无有定所。三缄见二弟子俱未归来,暗持隐身旌出户而视。正值阴风大震,瓦解鸳鸯。急急转身,意欲退入户中,持肠绋子以抛之。殊被阴风一卷,将身卷在空际。灵宅子放出金针数万,随风飞舞。狐疑、金光之目被刺而坠,早为毒龙所擒。三缄一人幸有宝旌掩着,针不能刺。然身在空际,无由得下,莫可如何。
  紫霞默会知之,乃谓复礼子曰:“三缄误入槐市,困于灵宅阴风阵中。尔速请清虚、凌虚诸真人来洞商议。”复礼子领了师命,忙向各洞而去焉。






第七十三回 锦霞大破阴风阵 绣雾同登道岸舟


  复礼子请得诸真,同至紫霞洞中。紫霞出洞,迎入诸真一一礼毕,各归座次而询曰:“紫霞真人,呼吾等偕来,有何计议?”紫霞曰:“弟约诸真无别,因灵宅子仙规不守,累阻阐道。兹有三缄游至槐市,彼统妖部布一阴风大阵,兼下金针数万。三缄弟子狐疑、金光之目,已为所刺被擒。特请诸真往破此阵,务将灵宅擒得,面禀道祖,看道祖发落,如何?”清虚曰:“灵宅老魅,实属可恶!吾等驾动祥光以破之。”一时凌虚、碧虚以及云衣诸真,各驾祥光,竟投槐市。
  但见槐市地面阴风遍布,黑雾迷漫。清虚子手持定光珠,向阵内一照,果见毒龙等擒得二人,高束槐枝。又见三缄手持隐身旌,随风飘荡。清虚暗想:“灵宅子不知在于何地?”将珠上照,见彼身坐云头,手捧葫芦,向下而倾,无数金针,飞舞如蜂,声同雷震。清虚谓凌虚曰:“此阵布得周密,须用力破之。”凌虚曰:“破法如何?”清虚曰:“擒贼不若擒王。吾想踏定五方金、木、水、火、土之气,同擒灵宅。尔向东入,吾向西入,紫霞南入,碧虚北入,云衣中入,以下固精子、子丹子镇于四角。非如此恐不能破焉。”凌虚曰:“兄言甚善。”遂各持法宝,各向方位,齐入阵中。
  灵宅子已知诸真前来破阵,取出迷仙宝镜,向四面照来。
  诸真骇然曰:“此镜乃元始天王所有,彼又如何得之?阵有是镜,则云路迷却,不定方向,乌能破耶?”于是诸真急退出阵,暗商议曰:“此镜最为厉害,谁去天王宫内借得镜匣以收之?”清虚曰:“吾愿在天王处去走一遭。”紫霞曰:“三缄凡胎也,怎敌此阵?赖有隐身旌以保其躯,否则,不过三朝,即化为乌有。至三缄弟子,幸属精怪修成,入此阵中,可当十日困苦。
  如过十日,必为阴风吹化,况有金针刺目伤人。最速破阵之计,不可稍缓!”须臾,清虚曰:“吾去借匣以收迷仙宝镜。诸真各显道法,与灵宅子接连战之。”紫霞曰:“兄可速行,毋得稍迟!”言罢,清虚辞去。紫霞手执闪风旗,碧虚执定风旗,凌虚执驱风旗,云衣执逐风旗,固精执息风旗,子丹执吸风旗,齐入阵内。看看阴风稍定,黑雾将疏。灵宅知是诸仙持宝入阵,手举宝镜,望空照之,诸真云头跌下十余丈。紫霞谅其难敌,云头按落,坠至三缄身旁,暗扶三缄,向东而去。凌虚祥光下坠,举起驱风旗,向毒龙、赤鲤、蛟、虾当头一绕,四妖躲之不及,已被阴风吹起,簸弄半空。凌虚将狐疑、金光道人以手携之,亦向东去。正行之际,遇着紫霞扶三缄而来。凌虚曰:“真人救得三缄,吾已救彼二弟子,如何安顿?”紫霞曰:“暂寻一洞隐之。”凌虚慧目遥观,瞥见长硬山有一石穴,忙将三人扶入,各饮灵丹一粒。三缄苏,狐疑、金光道人目伤已愈。
  师徒俯首,拜谢活命之恩。紫霞曰:“汝师徒暂寄此间,吾等来时,方可出洞。”言毕,绘符一道,黏于洞门,仍与凌虚同入阵中,将旗布定。灵宅子以为三缄师徒尚困在阵,又举葫芦倾起金针,又执宝镜,四照不止。紫霞等身弗能近,只得各立方位,缓缓捕之。
  且说清虚真人驾动祥光,顷到天王宫前,拜托守宫神祗,通报天王。传入内面,天王曰:“清虚子不在仙府,来此胡为?”清虚曰:“因大道不明于天下,异端曲学惑及世人,所以野道争鸣,愈积愈多,坏却正道不少,致使琼楼仙子,寥寥无几;地狱饿鬼,盈千累万。道祖不忍坐视,传得诸仙计议,始遣紫霞门徒虚无子临凡阐道,脱胎三缄,无非为大道计也。殊灵宅真人累生事端,以阻其阐道之路。前此之陷害三缄者,姑不具论;今三缄云游槐市,彼又布下阴风大阵,迷困三缄,师徒难出重围。弟子等齐赴阵中,思救三缄。不料灵宅盗得天王宫内迷仙宝镜,弟子等道法浅陋,不能近之。望天王赏给镜匣,收镜回宫。倘得大道阐明,亦天王所赐也。”天王曰:“灵宅子胆敢命傲道祖,可将镜匣持去,收吾宝镜,以复本位焉。”清虚得匣辞别,祥光驾动,疾向槐市而行。忽见当头赤云冉冉,不高不下,清虚异,立而视之。待不一时,赤云已到,乃锦霞真人也。清虚拱手询曰:“真人何来?”锦霞曰:“在洞无事,半空闲游。敢问真人行动仓皇,所为何事?今向何往?”清虚一一诉之。锦霞曰:“灵宅子仙居上界,何得作梗如斯?
  然闻真人言,彼布阴风大阵,将三缄困着,欲解此围,非吾洞中所炼阴阳宝扇不可。”清虚曰:“既有是宝,祈借用之。将道阐明,真人功亦不校”锦霞曰:“真人可随吾归,取此宝扇,然后同去破阵,亦未为迟。”清虚然其言,遂展祥光,随锦霞归洞。锦霞持了法宝,二真云车并驾,望槐市疾趋。顷刻间,其地已在目前矣。
  诸真人见锦霞同至,不胜欣喜。清虚当将镜匣交与紫霞,并将锦霞助阵之情备陈颠末。紫霞大喜曰:“如阵攻破,以俾大道阐明,必得上天加功赏禄!”锦霞曰:“灵宅子所恃者,迷仙宝镜也。可先收此镜,后挥以阴阳宝扇,其阵自破焉。”紫霞曰:“如是,吾持匣前去。真人在于阵内,引以待之。”言已,驾动彩云,向阵而入。
  灵宅子见祥光冲入阵内,急照以迷仙宝镜。紫霞持定镜匣,直向前行。镜内神光,概被宝匣吞食。紫霞于此竟到灵宅子云头之上,指彼言曰:“灵宅真人,何得累阻阐道?独不畏上天法律与道祖旨意乎?”灵宅子曰:“上天道祖吾非不畏,可恨汝延道弗阐,动辄命恃道祖,以欺压群真。吾小小设一阵儿,汝敢破否?”紫霞曰:“老仙不敢破阵,也不来矣!”说毕,震以雷诀。灵宅子忙驾祥光,整整精神,与紫霞战于空际。阴风愈大,地覆天翻。紫霞踏着巽门,吹动阳风以拂之。阵内阴风虽托在一边,无如阳风刚歇,而阴风又复密布,如此者累累。
  紫霞于是暗举打仙鞭,向灵宅抛来。灵宅闪过身躯,已打入祥光之左。复用手一指,此鞭又于灵宅子云头打下。奈彼有宝镜护着,总不能一近其身。灵宅得意洋洋,不防紫霞将鞭收回,以镜匣抛之。一时万道霞光,遍布阵内。灵宅子不知何宝,急以迷仙镜抛在半空。元始天王早命童儿云端候着,见得宝镜已为镜匣所含,双手捧来,携回宫去。灵宅子失了宝镜,复将金针吹起,以伤紫霞。紫霞抛起打仙鞭,在空中飞扬不定,霞光灿灿,照彻阵之内外,即刺目金针也不敢近。锦霞乘势取出阴阳宝扇,按定阴面,以阳面扇之。只见阴风被阳风舞弄,顷化乌有。灵宅子见阵已破,乘云急逃。清虚、锦霞追至数百里之遥。灵宅势竭力穷,不敢与战而隐。
  紫霞至长硬山内,将三缄师徒引出,仍回金姓庄上。诸弟子一一拜问,三缄悉道所以。即于此日收束行李,转向西行。
  紫霞云头望之,见三缄已向西去,乃与诸真同至道祖殿前,面奏灵宅阻道之事。道祖曰:“灵宅子所行无定,此次不咎,如再阻滞,罚为野仙。”紫霞归,命复礼子、正心子、诚意子追逐赤鲤四妖。三子得命,乘云四处搜寻,渺无踪迹。云车播转,回复紫霞。是时紫霞见三缄沿途阐道,从游日众,知其道果将成,爱命仙真常常护着行止。
  三缄自得紫霞解救,由北而西,行了数日程途,来到走马镇前。宿于旅舍,日见旅主将算盘、戥秤、升斗拂拭不停。三缄异而询曰:“吾见主人于斗斗之属,日日拂拭者何也?”主人曰:“凡贸易江湖,全在心肠奸诈,非大入小出,如何赚得蝇头,养活妻儿?即如吾也,以经营起家,今有千余金,借贷生息,皆赖此斗秤数行耳。所以不忘恩典,朝日拂拭而默祝之。”三缄曰:“汝计左矣。”主人曰:“吾计甚妙,有何左乎?”三缄曰:“如主人计,欲顾一时乎,抑欲流传子孙乎?”主人曰:“千奸百诈,无非欲遗之子孙也,岂但为一时计哉!”三缄曰:“既非计于一时,必须使汝子孙长享其福。”主人曰:“吾子孙安得不长享耶?”三缄曰:“以主人用心,恐难必其长享也。”主人曰:“如何?”三缄曰:“贸易人原冀赚得财帛,遗留孙子。但须存心厚道,公入公出。盖财帛有神所司,来之公方能存之永。几见有刻薄所得,而能久远者乎?”主人曰:“汝言大入小出,不能传之久远,吾邻岳某,赖此奸谋赚金数千,至今传及乃孙,尚享其富者,又何说也?”三缄曰:“能以刻薄之金传至孙辈者,缘彼前世积德甚深。即不使奸心,其富应发如是。今既为彼奸心得之,孙子必多不贤,再未有孙能发孙者也。主人试思,岳某之孙,究竟何苦?”主人曰:“岳公果有七孙,近年各尚奢侈,兼奸淫赌,每岁滥费,不下数百,而今家业渐渐窘促,是即为刻薄奸谋之报耶?”三缄曰:“然。”主人曰:“前此刻薄得千金于奸诈者,可以保守乎?”三缄曰:“如能回心,亦可保守。”主人曰:“吾一生在奸诈之中,从无有人道其不能久享。今得道长一言说破,若于午夜时突闻暮鼓晨钟,甚悔从前之失。愿将刻薄所得者,概以济人,何如?”三缄曰:“汝心一播即转,且转而愿补前过,是非善根深厚者,不能有此焉。”主人曰:“动问道长,道门有甚好处?不耕不读,不贸易经营,终日闲游,到头若何结局?”三缄曰:“道门以炼道为事,炼成大道,不生不灭,免却轮回地狱之苦。而其闲游四方者,又非徒好自劳瘁,实欲借人以传道耳。”主人曰:“吾闻习道者流,无妻无子,五常尽废。倘人人如此,则天下不几无人伦哉?”三缄曰:“嘻,道门中谁无夫妻子母?盖道以人伦为大,人伦若失,与道背矣。汝曾闻大罗天上,有不忠不孝、不尽伦尽性之神仙乎?”主人曰:“然则修道亦要从五伦作去耶?”三缄曰:“是矣。”主人曰:“果尔,吾为道长数语,破却来生去死之情,愿拜门墙,以求大道!”三缄曰:“学道贵有恒心,恐汝中途变更,弗能长久不担”主人曰:“既欲习道,安敢背道?”三缄曰:“汝有子乎?”主人曰:“吾有子二,俱已授室焉。”三缄曰:“汝妻尚在乎?”主人曰:“没之久矣。”三缄曰:“汝有此缘,于道可习。”主人见其许可,遂拜三缄为师,又求三缄赠以道号。三缄因彼知悔,取为“知足道人”。知足道人欲从三缄云游,将二子传来,以所剩余资,尽行分给。二子询明所以,苦苦留之。知足道人曰:“各人生死各人了,儿子何能代父冤?”二子知不能强,即在旅舍备办酒宴,请三缄师徒。席间,二子同声曰:“吾父随师云游,望其道门诸位道长携带。倘吾父大道稍有所得,皆诸道长之功!”言毕,离席又向师徒拜舞。三缄谓知足道人曰:“汝有此令予,可无虑矣。”饮罢酒宴,次日起程,逢剥则暂住消闲,逢镇则讲论劝世。
  一日来到破顶山,是山常起绣雾,村人每遇旱潦,祈祷于斯者,多有应验。三缄爱其高而宽广,层峦秀丽,异鸟争鸣,率诸门人登山游玩。山半一剎,名“祖师庵”。三缄师徒游至傍晚,即入是庵,各炼其道。住了一日,同上山巅,极目望之,可观百里。
  山后走马洞中有一老猿,名曰“绣雾”,忽见清气盘结是山,暗自思曰:“此山荒凉已极,浊气常生,吾恐有伤人民,时布绣雾,以敌浊气。是清气也,胡自来哉?”遂将妖风驾动,升于半天,俯见三缄师徒在山游玩。绣雾曰:“清气出自顶中,非仙子临凡,不能乃尔。但不识有何道法,吾且试之。”按下风车,口吐绣雾,霎时将山遮掩,不辨西南。狐疑禀曰:“雾迷山野,是地必有妖魔。”三缄曰:“不可造次。如彼果欲作厉,始收以宝焉。”狐疑得命,坐于山中。转瞬间雾气愈甚,复禀三缄。三缄曰:“再待一刻,看彼如何?”绣雾见三缄师徒小语不休,以为法宝毫无,即于雾中喷起细雨。三缄暗取肠绋子抛在半空,化为两道光芒,妖娆如龙,直逼绣雾。绣雾不知何宝,坐以待之。岂知二光合坠,竟将身躯束去,落于祖师庵中。三缄归庵,见而询曰:“汝何妖物,敢侮予乎?”绣雾曰:“吾在此山修真炼性,与汝辈无涉。汝何许人也,来至此地,辄以法宝束吾?”狐疑在旁言曰:“吾师乃旨奉上天,命领道祖,阐道人世,号曰三缄。无论水怪山精,肆虐害民者诛之,护国佑民者赏之。”绣雾曰:“如是,吾乃千载老猿,并未害及民间,而且时布绣雾,以敌此山恶气。旱干水溢,有求吾者,常救及之,数百年来如一日也。”三缄曰:“既未为民害,如何吐雾,以迷吾师徒之径耶?”老猿曰:“吾出洞闲游,忽睹清气盘旋,知有仙子降世。及上云头高望,乃汝师徒往来此山。心内疑猜,不知有何道法,故将绣雾布以试之。今见法宝凌空,将吾束着,吾心服矣!但吾修炼多年,未克飞升,欲求上仙指点而不获。兹遇仙子,吾之幸也。窃愿拜于门下,望仙子仁慈大展,舞以异类见嫌。”三缄曰:“汝既愿拜门下,吾念汝修道辛苦,暂且收入。俟道心坚固,然后传以道法。”遂命狐疑将束解之。老猿行了参师礼,并拜诸道兄毕,三缄为之取道号,曰“绣雾道人”云。






第七十四回 梦花轩精收阿醋 种草阁仁化盗儿


  绣雾道人自得道号,遂离走马洞,追随三缄云游四方,以期传道苦习,飞升而成上品。师徒一日来到文江地界,日夕曦停,正在村郊,无所归宿。三缄曰:“青畴绿野,一望无际,将何归宿乎?”狐疑曰:“师与道弟等暂候于斯,弟子前途咨诹,求一栖止之所。”言已,向前而去。
  行约数程,见一中年人携笻在道,遍体臃肿,行一步则气涌不堪。狐疑睹是情形,可怜可悯,因询之曰:“女族何氏?所居何地?身负甚疾,行路维艰,胡弗安处家庭,以养病体,而乃道途奔走,受苦如是耶?”其人见询,两泪交流,以手指地者三,一时气拥胸前,不能出诸其口。
  狐疑曰:“汝欲道其奔走之由,奈气拥而词不克吐,故指地同坐,俟气定而始为吾言乎?”其人额之。狐疑于是席地而坐,其人亦缓缓坐下。歇息良久,气定而后言曰:“吾族何姓,小字沛霖。因父致仕归来,卜宅于义合村之西偏,鸠工庀材,成一村落,自居于是。吾父母死焉,吾弟吾兄亦接续而死焉,今只剩吾。疾负深重,其受奔途程之苦者,以门无五尺之童,奔走乏人,不得不然耳。”狐疑曰:“奚不雇一仆工,以为服役?”其人曰:“累雇之而累丧之,已后无敢入我室者,而我竟成狐独矣。”狐疑曰:“汝家莫非有妖乎?”沛霖曰:“吾宅一轩,系父玩赏之地。自父没后,凡居是轩者,必沉沉睡去,梦视轩内,白花齐放,香气沁人肺腑。得此气者病,病则死焉。”狐疑曰:“如汝所言,是必花妖也。吾师能收此种。汝如惜宿今夕,安吾师于轩中,是妖一收,汝病即愈矣。”沛霖闻之喜,即促狐疑转导乃师。
  狐疑去不一时,师徒偕来。沛霖邀至其家,酌以黍粟。
  是夜,三缄独坐轩内,道功用毕,目瞑片刻,果见万花齐放,红白相兼。将目睁时,又一毫无有。依然合目,则万花如故,渐渐围绕身旁。久之,身为花枝紧束。始而芳馨可爱,继而不堪闷煞,几欲呕吐于心,忙运道功,则万花渐远。耳闻轩外大起风声,定目视之,一团黑气,如烟如絮,旋转手梁栋之间。三缄暗思:“此必妖也。”手执飞龙瓶,望空抛来。只见瓶吐金光,向黑气追去。黑气被金光一射,入地而隐。瓶光闪烁,如有寻而不得,仍复飞入三缄手中。三缄知是鬼精,瓶恐不能收伏,急将肠绋子持定,候至天晓,而黑气渺然。
  狐疑问曰:“吾师昨夜在轩,所见何物?”三缄曰:“始见万花围绕,后见黑气一团,为飞龙宝瓶射以金光,入地而没。直到天晓,无物可见焉。”狐疑曰:“是何妖物,行藏若斯?”三缄曰:“是必鬼怪,非山水精属也。如系水怪山妖,早为飞龙瓶所吸矣。”狐疑曰:“是鬼物也,如何收之?”三缄曰:“非肠绋子不能。”狐疑曰:“次夜可以收乎?”三缄曰:“吾将他游,安可久住于此?”狐疑曰:“何子家中数十丁口,俱为鬼精所毙,师如不救,沛霖亦将可保。吾师以慈悲为念,鬼精弗得,何忍去耶?”三缄曰:“汝言亦是。但吾师徒在此,彼为飞龙瓶所骇,断然不出。不如辞主他行,随以隐身旌罩着,师徒仍归轩内。如彼今夜复出,即抛肠绋子以收之。”狐疑曰:“师计甚妙!”果至下午,假辞主人而去,暗罩隐身旌而来,仍住于轩以观动静。刚到晚钟初撞,阴风大展,见一狰狞厉鬼,手执绳索,将沛霖捆束,高吊轩中,大声吼曰:“汝父恃彼豪强,于吾冢上建轩玩赏,吾为汝父践踏至矣!吾身不安,俾汝家人丧尽,汝尚不知改悔,动辄怨天尤人乎?今之使汝病而不死者,冀将此轩拆去,仍将吾冢垒成。吾得安居,其疾自愈。孰知汝毫不猛省,反聘道士以宝收吾。吾若步履稍迟,早被道士所收矣!”是时沛霖已骇半死。
  三缄暗暗抛去肠绋子,金光二道,绕着轩之上下。鬼精惊曰:“道士已去,如何尚有宝光?”刚欲潜形,已被搂捆。三缄将旌撤却,指厉鬼而言曰:“汝何在此肆虐无忌,丧彼家人?”厉鬼曰:“是轩在吾冢上面。如还吾冢,不复扰之。”三缄曰:“如是,吾为彼嘱,自拆轩以建汝冢焉。”遂命狐疑呼沛霖而告之曰:“冢上建室,人不知避,每丧身家。汝拆此轩,以保祖宗血食。”沛霖唯唯。厉鬼曰:“吾冢能建,吾心已服。至万花之放,乃阿醋醋所使,非吾所为也。”三缄曰:“彼在何处?”厉鬼曰:“今在是轩之右焉。”三缄曰:“汝能呼之来乎?』厉鬼曰:“阿醋醋道法极大,吾亦为彼役使,安能使之来耶?”三缄闻言,手执飞龙瓶,抛去轩右。一时狂风大作,野雾迷天,半空中金光乱射。约逾一刻,风声已住,瓶仍收转,未能伏此花妖。三缄复以肠绋子抛之,顷坠于地,束一女子,身服大红花妖,见三缄师徒默而不言。三缄曰:“汝既修成花妖,诚非易事,即宜谨守天律,不害人间,胡得在兹肆虐如是?”
  阿醋醋曰:“世爱奢侈,多建亭台,美丽栋梁,妖鬼所羡。况何氏先代居官,剥民脂膏,宦囊饱足,民之怨之者,声闻于天。天厌弃之,早欲绝其嗣参。且其致仕归来,土木大兴,以资玩赏。平人古冢,便己安居,乌知地中人受是凌夷,恨深入骨。此野鬼作祟,理所当然。吾特怀抱不平,一助其力,岂敢以世之为善者而并虐之乎?”三缄曰:“汝言未可厚非。兹命沛霖将轩拆去,冢还野鬼,汝又如何?”阿醋醋曰:“吾无怨于何姓,不过借彼空室以为游玩。今听道长言,吾愿他适矣。”三缄顾谓诸弟子曰:“彼之好建台阁而空其廊舍者,必为鬼妖所霸。此以知人胜宅则可,宅胜人则不可焉。”阿醋醋曰:“座上道长,其旨奉上天,命领道祖,而阐道人世者乎?”三缄未及回言,狐疑在旁答曰:“是矣。”阿醋醋曰:“若然,妾愿拜于门墙,以祈指示。”三缄喜曰:“汝知求道真心,吾岂于汝是弃?”言已,收回绋子。
  阿醋醋起,行参师礼并及诸道兄毕,复跪地禀请追随云游。狐疑曰:“吾师女徒甚多,待游归后,然后传集,同炼大道焉。”阿醋醋曰:“既是如斯,祈师赐以道号。”三缄曰:“汝名醋,即名『醋枉道姑』可也。”阿醋醋得了道号,不胜欣喜,拜舞辞行。三缄曰:“汝且勿忙。何沛霖家中历鬼为害,谅恃汝势。汝须为彼解之。”醋枉曰:“何氏好尚奢华,修造不避古冢,理宜绝其孙子,于我何尤乎?”三缄曰:“修道人原以仁慈为心,何忍绝人梗祀?况兴土大平古冢,乃彼祖父所作,沛霖实不知乎!”醋枉曰:“此无他说,拆轩培墓,鬼自去焉。”言罢,再拜三缄,踱出花轩,隐然不见。
  三缄当命沛霖拆此轩为隙地,凡前后古冢,均培植之。不几时,沛霖之疾勿药而愈矣。沛霖曰:“今承道长不择村庄鄙陋,在兹安宿数日,精鬼除却,吾疾已愈,皆道长所赐也。倘得继起祖宗桎祀,吾当尸位以祝,永不忘恩!”三缄曰:“些须小事,何劳挂齿?但凡居家,不可以室胜人,更不可妄平古冢,以建宅舍。历来人家世族,酷好修造楼阁亭台,久之而人丧家倾,子孙绝灭。彼以为时命所致,不知平冢为居,触怒地神,因使鬼妖暗暗吸人精血,子孙辈多半年少而死亡殆尽者,实此故焉。”沛霖曰:“此非道长指示,凡人乌得知之?自兹已还,吾必为世之豪华者告,毋侈亭台楼阁之美,当为培冢修德之行。”三缄曰:“能存是心,后世子孙必有大振家声者。”言毕辞去。沛霖依依不舍,约送途程十里,洒泪而归。
  三缄自别沛霖,直向西游。西岳地方,有一阁焉,在野杭山半。其阁高大异常,即林木参天,而建瓴已出乎其表。然阁在深林以内,少有人迹所至。中一巨盗,名黑燕儿,统领数十强人,或挖墙入室,或路途劫抢。村民虽知之,而莫之敢攫。
  且黑燕儿走壁飞墙,行动甚疾,受其害者,纵禀官宰,亦莫可如何。三缄师徒一日路过山下,遥见此阁高出树梢,因之商量,借以暂住。访是阁名于村老,村老以“种草”对。三缄曰:“可有僧道乎?”村老笑曰:“有盗无僧焉。”三缄思之:“既是道门,更合吾意。”当率徒众,纡徐直上,入于阁中。见得楼阁四五层,两厢翼然,高爽可爱。三缄谓狐疑曰:“此地真堪炼道也!”师徒于是各寻一室以居。
  刚到夕阳坠时,黑燕儿饮酒市镇,酩酊大醉,与二三小盗缓款而来。入见师徒尽属道家装束,在彼灶上煮粟生烟。燕儿怒曰:“何方野道,敢霸吾阁?若不速去,吾必杀之!”狐疑斜视其人,凶横可畏,乃答以好言曰:“吾辈系云游道士,无地栖身,暂宿此间,明日将他去矣。”黑燕几曰:“吾阁不准人居。趁兹天尚未晚,自寻方便,如再迟缓,惹得黑老子性发,狗命难留!”狐疑曰:“止宿一宵,有何碍处?哪个男子不出庭户耶?”黑燕儿曰:“汝嘴甚利,吾必先为治之!”拔出佩刀直向狐疑,欲扭其发。狐疑见彼来意不善,忙将双剑拔出,曰:“汝欲与吾试武乎?吾岂畏汝者!”燕儿弗答,持刀竟刺。
  狐疑将身闪过,以双剑架定。燕儿用尽本力,丝毫不动,心内已畏惧数分。倏然间将刀拔出,又向狐疑头上奋力刺来。狐疑以剑架开,回一剑背,正打燕儿膊上。一声大叫,倒于地中。
  狐疑踏定胸膛,欲劈以剑,十余小盗群跪求饶。狐疑笑曰:“如此武艺,亦要充作盗魁,岂不令人羞煞之至!”燕儿知不能敌,抽身便走,群盗随去。狐疑紧闭阁门,安宿一宵,寂然无事。
  孰知此贼受辱不服,去芦花山上搬及四大寇,来复此仇:一名飞天魔,一名扫地魔,一名嚼人魔,一名障气魔。四魔为首,约集贼党千有余人,在各县城乡,或明劫金银,或暗窃财帛,无地不受其害。
  是日正在山寨议事,燕儿竟入寨内,向彼言之。四盗曰:“如是,欺吾盗中无能人矣!”遂统其百余盗,潜向野杭山而来。时近二更,已将阁后阁前密密围着。绣雾道人知得,即与狐疑开了阁门,挺立门外,厉声言曰:“吾辈乃云游道士,借阁暂宿。尔者黑脸贼儿势不能容,辄恃武艺高强,持刀便斗,既已败去,胡又约尔狐群狗党来兹肆扰?有何本领,尽管上前,与老师爷试试高下!”飞天魔曰:“待吾擒此野道,以作肥羊!”举起铁矛。向狐疑力刺。狐疑将矛接着,从左一拖,飞天魔势虚,身倒在地。扫地魔大怒,手执铁铲,劈面铲来。狐疑卖过头颅,顺手一剑,恰中其膀,又将此盗打卧在地。嚼人魔、障气魔双双来敌,狐疑、绣雾道人亦出接战。战不数合,二魔倒地如前。群盗见之,各持军器乱斲乱刺,喊杀连天。三缄询得其详,抛起肠绋子。二光下坠,数百盗儿,被束一团。
  三缄坐于阁中,将为首五盗叫至座前跪下,而询之曰:“尔五人皆盗魁耶?”五人曰:“然。”三缄曰:“自恃强梁,终必毙于官刑。即幸而漏雨,不为官刑所毙,亦必毙于同类与受害者焉。何苦以父母生养之身,受兹挫辱?不但此也,祖宗家声清白,因尔为盗败之。一旦命尽寿终,将何面颜见先灵于泉壤?况古今之为盗者,不惟不能善死,亦且不能善生。何者?盗人物为己物,夺人食为己食,阳世被尔所盗所夺,纵无追究,没后阎罗判断,必罚作牛马,以偿受盗受夺之家。此理昭然,尔辈何迷于斯而不知悟?”五盗聆此,涕泣言曰:“未闻道长言,以为所行皆是;今被道长道破,顿觉前日伎俩,尽属昏昏。望道长大展仁慈,释放吾辈。自是极力痛改,誓不复蹈前愆!”三缄曰:“尔毋背吾,而又为人害也。”五盗同声曰:“再不敢矣。”三缄遂将绋子收回。五盗得释而去,以下群盗,一一拜舞,四散纷然。








第七十五回 集恶村厉鬼排阵 居货镇仙子劝淫


  三缄师徒将盗释去,离了种草阁,又望产途进发。行行止止,无非与诸门人谈论元道之高深,入道之奥妙。逢剎则宿,逢人则化。奈世人尽迷于名利,无一道根深厚者入乎道中。三缄见之,惟有咨嗟叹息而已。
  一日行在中途,天忽云迷四野,刁风狂作,雨点如丸。三缄谓诸弟子曰:“天将雨矣,可觅古剎以停骖。”狐疑曰:“师与诸道弟暂迟步履,弟子前去觅之。”三缄曰:“雨点当头,急何能待?”狐疑曰:“前面绿林深处,即非剎观,必是村庄,吾等借以为避雨之区,主如能容,更为可美;主如不许,亦慰以好言,待雨散云收,又作道理。”三缄曰:“如是甚好。不然,衣衫润湿,若何能行?”言谈至斯,雨将成而又驻者累累,及到村庄门外,仅可容身于檐下。身刚坐定,而沛然者未几逞风雷之威而泼地矣。狐疑谓其师曰:“村庄寂静,其中岂无人住?待弟子入内视之。”三缄诺。
  狐疑踱入,寻之已遍,人迹毫无。转过左厢,仅一楹焉,一老妪、老翁,品坐在内。狐疑近前,拱手曰:“老翁万福。”老翁亦起而揖曰:“道士何来?”狐疑曰:“因避雨而入贵庄也。”老翁曰:“前厅皆隙地,欲避风雨,只管居之。”狐疑曰:“待雨驻候,吾师徒自然他行,不能久留于饱C老翁曰:“尔即久住,亦属无妨。”狐疑出告三缄,师徒陆续入庄,目极厅堂,宏爽可爱。入不片刻,老翁伛偻而出,与三缄师徒揖揖已。三缄曰:“翁族何姓?”老翁曰:“吾族赵氏,祖居此地已六世矣。”三缄曰:“贵村何名?”老翁曰:“吾村名号『集恶』。”三缄曰:“村庄宜取美号,何名『集恶』耶?”
  老翁曰:“村名取自前人。吾尝换以『集善』,殊呼之已久,而『集恶』二字,不能移易。故是村童叟,仍以『集恶』相称。大抵前之『集恶』于此者深,不能受一『集恶』之名耳。”三缄曰:“地以人传,其始恶者为谁,翁可知其来历否?”老翁曰:“吾闻之乃祖,言前朝此地惯出贼匪,累被官兵追逐,后又以子逆父而致父于死者不一其人,因此逆君逆亲之名,倡于一国。故遐迩厌恶,群呼为『集恶』以辱之。”三缄曰:“村名已悉。然翁宅如是宽宏,胡以中堂厅外,竟无人住,岂其子孙稀少乎?”老翁曰:“非稀少也。是地近多鬼魅,人每触之而死。吾子孙辈另迁异地,以避其锋,所以宅内空虚,气象凋零,一至于此。”三缄曰:“老翁何独不避耶?”老翁曰:“吾夫妻老而无用,故拚此性命,为子孙看守房廊。不然,恐被折毁不堪,枉吾祖宗经营之苦。”三缄曰:“鬼魅之来,如何作弄?”老翁曰:“鬼魅来时,尔家祭礼排得齐整,彼则喜而防风不作,旋起微风一阵,卷去醴牲。倘不整齐,狂风大起,摧林折木,或将男妇攫去无踪。忙许察仪,即刻另设,霎时攫去者又在室中。闻诸攫去之人,则如睡梦然,一事不晓。”三缄曰:“设此牲酒,何以知其必来?”老翁曰:“事有定例。十五日内享西北,十五日外享东南。供奉轮流,真令合村苦煞!”三缄曰:“胡不聘人除之?”老翁骇然曰:“除此鬼魅,非神仙不能,如聘尘世巫师,治之弗得,反触彼怒,村内恐无宁日焉。”三缄曰:“这几日鬼魅享祭何所?”老翁曰:“正在西北。再越三日,将享吾东南矣。”三缄曰:“尔约集乡人议祭品时,言吾能擒此鬼魅,不索金帛,为尔除一方之害。可乎?”老嗡曰:“果尔,村人之福也,安有不喜?但恐不能收伏,吾村将何以御之?”三缄曰:“有吾在兹,断无他虑。”老翁喜,厚设酒食,以款师徒。
  是夜,老翁暗传乡人。乡人齐集翁家,询明所以,来见三缄,曰:“如道长能伏是鬼,吾等愿谢百金。”三缄曰:“不索丝毫,只为尔村除去大害。”村人齐齐下拜,曰:“不意遭此恶魔,扰害数年,亦有今日。”拜罢,问及三缄曰:“收兹鬼魅,道长所需何物?”三缄曰:“一物弗要。尔等只照常礼,以祀厉鬼。待彼来享,吾自有以收之。”村人闻言四散,各于次日备办祭仪。
  三缄谓狐疑曰:“尔与绣雾往查一下,看此厉鬼道法如何?”二人得命,乘风而去。三缄及诸门徒在老翁庄中静坐以待。果至次夜二更明分,阴风突起,将老翁所设祭礼刮去无存。三缄抛起飞龙瓶,口吐金光,与黑气两相争斗。厉鬼当排阵势,在空呼曰:“谁入吾阵,吾便擒之!”绣雾、狐疑齐声应曰:“小小阵儿,有何难破?”风车并驾,冲入阵中。只见地黑天昏,星月皆晦。狐疑私谓绣雾曰:“此又与阴风阵相同,须勿大意!”言已,直投阵东,一时红光照耀,无数富翁贵宦上前对敌,愈斗愈多。二人败下阵来,转向西隅。接战者概系美女,弥战弥厉,二人力不能胜。复趋北角,阵出数百醉汉,各执酒瓶,奋力相攻。知难敌之,急向东奔,又来数百持刀大汉,怒气勃勃,与二人交斗不休。久之,四面接战,狐疑、绣雾竟困垓心,左撞右冲,不能得出。忙将风车高驾,向下一望,黑如漆水,一物不见焉。
  归报三缄。三缄曰:“此非肠绋子不敢收也。”望空抛去,金光二道,旋从天外娇娆而来。顷刻间,厉鬼被擒,坠于庄中,形象狰狞,甚是可怕。三缄曰:“尔恃道法高妙,以害村民,兼索祭仪。而今被吾略施小法,将尔收束,尔又如何?”厉鬼大声吼曰:“尔即收吾,吾心不服!”三缄曰:“为何不服耶?”厉鬼曰:“尔如敢破吾阵,宜入阵内,将阵吹散,方见道法。如暗以宝物收吾,是秘计阴谋,不算高妙也!”三缄曰:“吾且释尔,让尔再排阵势,待吾破之。”刚将肠绋子收回,厉鬼得释,乘风在于半空,吹起烟雾。三缄复命狐疑入阵,手持肠绋子四方挥动,烟雾化为乌有。厉鬼见阵已破,乘风欲遁,早被绋子套着,仍坠庄中。三缄笑曰:“尔可服乎?”厉鬼曰:“服矣!”三缄曰:“尔所布者何阵?”厉鬼曰:“昏天阵也。”狐疑曰:“既属昏天阵,阵中何有富者、贵者与美女、醉汉、怒汉哉?”厉鬼曰:“富贵功名以及酒色财气,世人尽坠其内,死而不悟,岂非昏天阵乎?”能出昏天阵者,即是大丈夫。三缄闻听笑曰:“真迷人阵也。独怪夫世之坠于是阵者,自壮至老,无一能出也。”厉鬼曰:“是阵乃天地生成,吾不过借此以布之耳。不料仙官方寸清明,独能破此,事心甚服,愿拜门下,师事终身。”三缄曰:“拜吾门下,心宜坚固,不可废于半途。”厉鬼曰:“吾居阴幽之地,久矣欲出,怎能援引无人,即在村中享点祭仪,亦出于无可如何。还望仙官怜而不咎,安敢一误再误,自深罪戾耶?”三缄曰:“念尔立意尚诚,收为门徒。”即取以道号曰“云牙道人”。厉鬼欣然,参拜师尊并及道门诸兄。自此追随三缄,任其驱使。村人见厉鬼降服,喜无所害,厚设肴馔,以款师徒。宴罢,三缄辞别村老,率领徒众又向前行。
  他日行至一镇,人烟辐辏,宽广异常。坐贾行商,遍满镇内。三缄入镇,觅一古佛观安居其中。观内止一老僧,见三缄师徒颇有道法,殷懃款待。宾主开谈之际,三缄问及镇为何名。
  老僧曰:“是镇名『居货』,以其四通八达,无货不集也。”三缄曰:“风俗如何?”老僧曰:“颇佳。独淫风日炽,莫可救药。大都以商贾多财,凡异方之出色名妓,俱来此开倚门卖笑,收敛财帛耳。所可惜者,年少客商,有丧尽资斧,而穷无所归者,有得染痨瘵而身亡是地者。老僧心虽怜悯,奈此迷途难为商贾破之,亦徒抱痛惜而已。”三缄曰:“色字惑人,深于财气,破此迷径,非自省悟不能。”三缄次日将隐身旌随带身旁,暗游是镇。前街后巷,均已游遍。突至乐春宫门外,向内瞧去,悄悄寂寂,若无人居者然。
  三缄隐着身儿,竟入其中,无人阻滞。目极左右门楣,尽坠珠帘,心窃异之,即于中堂几上坐下,以观动静。坐了半晌,内出四五女娘,缀紫穿红,妖冶之姿,人世罕有。中一女娘曰:“狐大姑昨到南海,寿祝姑母,今日尚未返耶?”又一女娘曰:“彼到南海,自然流连二三日,方克归耳。”前之女娘曰:“彼曾缠得岳大商恩爱难舍。大商淮南贩货,约定明日归来。狐大姑心上人儿,岂不凝妆助候?”言甫毕;忽从檐上飞下一狐狸,坠地辗转,化为美人。四五女娘上前一看,曰:“狐大姑归祝姑母,劳顿已极,而且今日言旋,以候岳商,正望织女牛郎会合之喜,可呼婢子烹茗设宴,为大姑贺之。”言已,女童六七,各执其事,奔走不停。众女娘尊狐大姑于首座,以下依次坐定,递盏传杯。
  酒至半酣,众女娘笑而问曰:“狐大姑于钱、余二商,不过数月夫妻,即将财帛收尽,置诸死地,胡与岳某深柑亲爱,已历二载,而不一弃置乎?岂夫妻之缘,有久有暂哉?”狐大姑曰:“俗语云:『卖笑女子,酷好财帛,金尽而视如仇寇。』此常态也。若钱、余者,以他人锱铢假作商贾不惟,不自受重,反恋妓女。其心以为资本丧尽,原非已有,借他人之财以恣淫荡,吾甚恨之,故收其财帛而毒死之。至于岳某,乃自己资本。兼之身有富骨,财尚多多,不能罄于一时。故吾待以深情,候至淫恶满日,天丧其所应有,然后倾彼财、丧乃躯,亦未为晚。”
  众女娘曰:“狐大姑如将岳商毒后,恐无有如彼者以为夫妇也!”狐大姑曰:“天下之贪恋美色者,岂少也哉!前者为之毒毙,后者必接踵暇而至,特恐吾等应酬不嘏耳,安虑无人乎?”众女娘曰:“狐大姑善毒男子,财尽身亡,抛高堂而弃幼妻者,不下数十余辈。胡世之男子,不视为猛虎,而反恋其颜色者,抑独何欤?”狐大姑曰:“世上男儿,徒以美色是恋,彼未计及于身死财尽,为痛恨之极者,以其情甚痴耳。譬之吾宫,尽属野狐。即他宫施女,虽非狐类,亦系前劫奸淫之辈,转世为女,以偿宿债,再转世,则皆禽兽类焉。可笑世人以乃祖乃宗艰辛所遗,用姒买禽兽面为配,尚且永朝永夕,迷恋不舍,何其蠢哉!”众女娘闻此,同声咏曰:“翡翠衾中美色娘,世为贪恋不能忘;岂知金尽身亡后,拖得淫殃受祸殃?”咏罢,大笑而散,各归房内。
  三缄谨记其处,缓缓回观,日已西斜。老僧曰:“道爷何去?”三缄曰:“镇外闲游,不料归已晚矣。”次早,命狐疑、绣雾、云牙道人沿镇呼曰:“尔等是镇,久有妖狐作怪,吾师三缄仙官不忍容商为彼所毙,特来收伏。”镇人闻之,以二道为疯,皆不在意。
  三缄随后,手执肠绋子与飞龙瓶二宝,且行且劝曰:“世人以美女是贪,不知美女半属妖狐所化。何苦以堂堂人类,甘配兽躯乎?吾见远商远贾,多财自恃,妓馆流连,一旦财丧于娼,身死于瘵,徒使哀颓父母,终日号啕,年幼娇妻,空房寂守,良可悲也!谁之咎欤?今将迷途为人指之,急速回头,毋蹈前辙!多余财帛,永保乃身。如尔镇人不信美色娼妓为野狐所化,且随吾去,吾必收伏,以与尔等一观。”是时镇人有以为癫,有以为真,议论不一。其好事而随行者,约至数百之多,过巷穿街,竟到乐春宫内。
  三缄呼曰:“野狐,宜服吾法,各归尔洞,修尔道,炼尔丹,毋得在兹扰害商贾!”言犹未已,狐大姑出而骂曰:“何处疯道,以言煽惑客商?”吾辈明明是人,狐在何处?”三缄曰:“尔宫内尽系狐耳。”狐大姑曰:“尔镇人视之,吾辈是狐否?”三缄曰:“如不是狐,吾以法宝抛来,自尔原形不变!”镇人曰:“必须如此,方能辨白焉。”三缄当将飞龙瓶望空抛去,金光一道,绕于空中。狐大姑乘风而遁。余下女娘,尽化为狐,埋头四窜。三缄曰:“镇人以吾言为诳,今何如耶?”镇人曰:“还祈道长收之,以除镇害!”三缄曰:“收之不难,但要尔辈各戒淫恶乃可。”商贾同声应愿。三缄于是抛去绋子,以收群妖。






第七十六回 梨花岛大战毒虎 杏子山义聚群妖


  镇人老幼并肩而立,以视三缄收伏狐妖。三缄自将肠绋子抛在空际,只见二光妖娆,旋从天外飞来,顷刻间已将群狐束着,凭空坠下,落于三缄之前。狐大姑尚属艳妆,粉汗盈盈,向三缄稽首再三,祈饶性命。
  三缄曰:“尔身为异类,必炼道多年,始能化作人形。理宜劝世为善,造尔功行,以成正果。胡得恣意淫乐,毒死少年子弟,抛弃老母幼妻?尔试思之,其心何忍?”狐大姑曰:“是皆少年自迷于吾,色不迷人人自迷。吾有何罪?”三缄曰:“尔隐洞中炼尔本道,谁知尔者?而乃统率群狐,开设乐春宫以毒人,是罪在所不赦矣!吾欲呼汝于飞龙瓶,设诸海底,又念尔道功至此,修炼甚难。尔如改厥心肠,仍然修道深山,吾即释尔。”狐大姑曰:“如仙官施此仁恩,永不以色身诱人矣!”三缄曰:“尔既收淫心,宜立一功,以为劝世。”狐大姑曰:“功如何立耶?”三缄曰:“不难。但化一极恶形象,与少年子弟观之,俾知昔日花娇,即是今日恶鬼。”狐大姑曰:“愿体仙官德意。”当于众人属目之地,化为丈八雄躯,绿面红眉,眼光四射,獠牙寸许,吞刺疏疏,合镇人民皆掩目畏睹。三缄曰:“镇商好淫,胡不就而狎之?此以知绝色花娇,终必为丑形恶鬼也!可笑年少子弟,日与狰狞恶鬼同衾共枕而不知畏者,何其愚之甚哉!”言此,狐大姑扭身又化,化为丑恶悍妇,形更怕人。三缄曰:“尔可归矣。”狐大姑乃复原形,徐徐而去。
  群狐亦去。从此,居货镇中,娼妓之流,咸以为妖,淫风渐息,皆三缄之力也。
  三缄自伏狐妖,镇人恐狐再至,苦留师徒在镇住了月许,乃与镇人辞别,向西而行。他日行至一岛,却也生得奇怪:昂首望去,山插云霄,俯而视焉,则岛在深壑之下。三缄师徒不知何名,恰遇行人,询之,乃知为梨花岛也。三缄曰:“上而山高,下而壑深,其中必多妖属。不免在此稍住几日,以观其变焉。”狐疑曰:“师既乐居此地,弟子等有何说词?”三缄曰:“居则居矣,须择一地,以炼道功。”狐疑曰:“待弟子驾动风车,去寻所在。”三缄曰:“如是,尔宜速去速来。”狐疑诺,风车驾动,先上山顶,周围遍视,尽属荒凉。转下壑中,野雾迷漫,如烟如絮。复至岛上,极目望之,概系梨林,花开满树。岛右古剎一座,蛛网密布,瓦解鸳鸯,神像虽存,尘封数寸。狐疑寻视已遍,遂乘风车,向原路而来,回复师命。
  三缄曰:“既有古剎,可避风雨矣。”师徒于是牵藤附葛,直上梨花岛,安居剎内。时而道传诸徒,时而岛外闲游,倒也雅致幽深,堪为习功之所。
  殊知岛左有石崖焉,下临潭泉,上通峻岭。崖畔一穴,其圆如镜,皆古来修道者所居。因年久无人,为一花斑毒虎霸占此洞,修道四百余年,能化人形,能乘云雾。每于炼道之暇,必至梨花岛游玩一周,仍入洞中。俟至旬余,又游一次。历数百载,习以为常。一日来游,遥见古剎生烟,毒虎暗思:“此地荒凉极矣,谁不畏死,敢居于是?吾且入剎视之。”扭身一化,化为老叟,持杖踱入,目睹剎内,所住者皆道士也。毒虎忿甚,回洞言曰:“道士可恶,敢窃吾剎而居!今夕夜静时,吾必有以处此。”正值复礼子云头下视,已知其计,忙化俑人,来至剎中,谓三缄曰:“岛外有一毒虎,今日化为老叟,入剎视之,见尔师徒,不胜忿恨。夜静之际,必起狂风,将剎吹入深潭。吾不预为尔言,恐丧尔等性命。”三缄曰:“承君指示,何以避乎?”复礼子曰:“吾有回风宝旗,暂借于尔,避此腥风一夜,明日须速还也。”三缄拜受讫,方欲再有所言,一转瞬间而复礼子已渺。三缄知为仙赐,感激不已。
  果于二更时分,狂风大起,愈吹愈厉。三缄将旗抱定,四面旋绕。风从岛外刮去,山林吹折,此剎安然。吹了一宵,毒虎以为剎入深潭,道士已作泉中之鬼。天晓,仍化老叟来视,古剎如昔,道士无恙焉。毒虎思曰:“此道士中必有绝大法术者。”忙忙归洞,命及洞内毒蛇,手执蕉旗一面,直上峻岭,往搬黑虎,同讨道士。毒蛇去不一刻,黑虎已至。询其来由,毒虎一一言之。黑虎曰:“如是,吾等入剎驱逐。彼如速去则罢,否则与之力战不迟。”毒虎曰:“兄言正合吾意。”遂持战具,同至古剎,大声吼曰:“何方野道敢霸吾剎?宜速远逃。倘若迟延,决不饶汝!”三缄笑而答曰:“吾师徒爱是剎幽雅,可以炼道,暂住数日,尔不逐而吾自去之,原不在兹为久留地也。”毒虎曰:“知尔欲霸于此,且与吾等一试武艺,谁胜谁居焉。”狐疑曰:“尔言在先,不可悔也。”毒虎曰:“断不食言!”狐疑于是手持双刀,来战黑虎;云牙手执阴风扇,来战毒虎;绣雾手执锦红木棍,来战毒蛇。一时云雾迷天,狂风大作。三缄恐诸弟子力不能胜,举起飞龙瓶,抛于半空,金光闪灼。战到夕阳西坠,方始收兵。
  黑虎向毒虎言曰:“道士法力极高。吾方喷起腥风,不知什么宝物金光一射,目即昏花,当被道士一刀,砍及吾肩。虽未深入肌肤,觉得痛入骨髓,忙将风车按下。幸而道士未追逐焉。”毒蛇曰:“吾将胜矣,以尾去绕道士,谁知绕去空空,又为金光迷却双目。刚欲逃走,七寸之项已受道士一棍。急向前窜,腰复被击,至今痛不可言。幸吾风车望下滚去,不然早巳丧彼棍中。来识毒虎大哥,于鏖战时又复何若?”毒虎曰:“吾与一道士战,此道士形容凶恶,手无军器,只拿一扇,向吾扇来。吾手所持劈石大刀,似乎持之不着。吾心暗想:『不如风车高举,也好上下乱劈诛此道士。』殊吾车在上,彼车在下,彼扇向上而摇,竟将吾车吹得靡有定止。正值无奈,忽然金光一道,直射吾面,双目昏聩,不辨西东。于是随车簸扬,任其所往。未曾防及左膀被击一下,重如泰山。幸吾捅极坠尘,道士已收兵而返。不然,此次大战,恐难保其身驱。”言罢,面面相觑,若有不敢再斗之情,同入洞中,秘而不出。
  云牙、狐疑、绣雾亦回古剎,以复师命。三缄曰:“彼不再来,释之而已。如再索战,吾必收以肠绋子焉。”狐疑曰:“此妖凶悍异常,必为人害。如知所居何地,吾欲寻其穴而诛之。”三缄曰:“不可。如尔兄弟,亦狐类也,彼不幸而不得其师,道无所传,故未成乎正果。然亦念彼物类,炼修能化人形,来历不易,何可以一时有失,即诛其身?”狐疑闻言,遂罢是念。
  却说毒虎穴外,有老梅一株,生长此间约六百载矣。自成精后,常与毒虎不合。见得毒虎昔日强梁,今日受挫如斯,衷怀大快。所恨者不能除此恶魁,心愿未遂。因见毒虎弗出,道士又未来,乃寻入洞中,借安慰言词,以竦动其再战之志,务求毒虎为道士所戮,方遂乃心。计已入洞,毒虎见而喜曰:“梅兄此来,其有以助我乎?”老梅曰:“唇亡则齿寒。吾见毒兄大败而归,心殊不服。如再与战,窃愿力助一臂焉。”黑虎曰:“道士法力难敌,不若隐而不露,以避其锋。”老梅曰:“毒兄在此,百里群妖皆畏服之。一战败绩,隐身不露,能勿为群妖等笑乎?黑兄畏死,敛迹潜形,吾助毒兄前去一战!”黑虎曰:“岂畏死哉?老梅既愿力助,可为先锋。吾等拚此命儿,以作后应。”老梅曰:“如是,吾即回洞,将战具携之,誓与道士决一雌雄!”言已辞去,竟至古剎,请见三缄。三缄曰:“叟何来?”老梅曰:“吾乃是地居民,每为毒虎所害。闻得道长意诛毒虎,居民不胜欣喜,冀道长为吾村内除去噬脐大患,则万姓沾恩。”三缄曰:“只要彼不扰吾,吾亦不与较耳。”老梅曰:“彼怀毒念,搬动群妖,欲来剎中,以寡不胜众,作一尔死我亡之想也。道长尚未知耶?”三缄曰:“彼既不情如是,吾心有以擒之。”老梅将祸刁起,心甚快然,假到毒虎洞前,催促讨战。
  毒、黑二虎以及毒蛇果听其言,来到剎外,呼战不已。三缄命狐疑、绣雾诸弟子齐齐出剎,战在半空。酣战多时,见弟子等不能降服,暗以肠绋子抛去。金光二道,毒虎、毒蛇、黑虎、老梅概被捆束,坠于剎内。三缄惊曰:“老叟胡亦被吾宝所困?”老梅曰:“吾受毒虎驱遣,不得不然,望道长垂怜,将彼加诛,以除民害!”三缄问毒虎曰:“尔胡不道规恪守,辄恃毒性,与吾力斗耶?”毒虎曰:“前与道士战于天半,已知法力非吾辈所能及之,逃归洞中,不复再起兴戎之念。其所以再犯道士者,因被老梅刁弄耳。”三缄曰:“老梅为谁?”毒虎曰:“即此老叟也。”三缄遂顾老叟而言曰:“尔来吾剎,言为毒虎扰害,冀吾诛及,以安尔等,何毒虎不战,尔又刁之乎?”老梅曰:“彼为虎精,吾为梅精。吾力不胜彼,累遭凌辱,焉得不刁毒虎,以伏道士之诛?”三缄曰:“尔亦精属,吾诛毒虎,独容尔哉?”老梅曰:“吾愿与伊同受杀戮,以为此方之力不胜彼者免其害焉。”三缄笑曰:“以力胜人与以势欺人者,可鉴此矣!然幸吾非寻常之子,听人刁弄。如属庸众,则毒虎不能生,皆由老梅是非颠倒。世之善听是非者,亦可以为鉴焉。”言毕,将梅精、蛇、虎均释之,曰:“尔等皆物类所成,须各守道规,各探道旨。道功圆满,飞升天阙,为大罗仙子,以视在此山陬僻壤,兽躯不脱,终为下品者,不高出万万乎?”四妖再拜曰:“愿领仙官教诲,不敢有违!”因见三缄仁慈一片,遂跪地哀恳拜于门下。三缄各与道号,毒虎为“化慈道人”,黑虎为“学慈道人”,毒蛇为“习慈道人”,老梅为“抱慈道人”。道号与讫,四妖不欲归洞,愿随三缄云游。三缄以道传之,同在古剎住了数日,又别梨花岛,向岛外而行。
  再言三缄弟子龙宾、乐道等,自碧玉分散后,穿穿逗逗,已知各人所居。一日,龙宾离了本洞,驾着海风,游至杏子山顶。举目四望,杏开如锦,香气袭人,兼之岭甚宽敞,一带峭壁,石穴排列,密若蜂房。龙宾大喜曰:“吾等与师分散,相见殊难,久欲觅一宽敞之区,团聚道兄道妹,以好探师消息。不意今日闲游,得是佳山。吾且遍寄信音,一聚于此。”主意既定,风车运转,回至洞中,命驾下小虾四处传信,准以三月三日,聚会杏子峰头。
  期将临时,龙宾先至,扫洁各洞,伫立候之。果到是日,三服、乐道、狐惑、翠华、翠盖、凤春、紫花娘、金光道姑、西山道人、椒、蜻二子陆续而至。龙宾曰:“今日义聚在兹,无他议论,因自碧玉与师分别,数载有余,平时念及师恩,不禁泪流襟带。又兼吾辈异地各居,常聚不能。吾今觅此宽敞地面,欲将道兄道妹先为团聚,然后缓缓探访师之行止。尔等以为何如?”众人齐声曰:“此举甚妙!吾等速择良辰,一同迁徙是山,以炼大道。”乐道曰:“三月三日,正值吉星拱照,奚必另择乎?”众人闻言,齐驾风车,四散而去。不逾片刻,各将所炼之物携至,各寻一穴居之。彼此筹商,尊三服为道中之长,朝夕在洞炼习道功。
  不料山左崖下有四野牛,修道千年,法力绝大。时当春景,天气融和,四野牛化为道士,各持麈尾,缓登山顶,玩赏消闲,瞥见峭壁洞中有道士行走,野牛共相讶曰:“哪来道士出入石穴?须往问之。”言已,直到穴前,大声问曰:“何方野道,敢霸吾山?”龙宾曰:“吾辈皆习道者流,见此地与尘世相隔,幽雅可人,故约及诸道兄在兹习道耶。”四野牛曰:“是山原吾四道所居,无论千百里外兽精木怪,不敢来此。尔等居之,独不信通主人,是欺吾太甚也。吾以好言谕尔,尔宜速迁他所,另觅名山。如或稍迟,略施法术,性命难保,休怪吾之不仁!”龙宾曰:“尔夸大口,敢是撑天手段耶?任尔如何,吾等不畏!”野牛怒,即命小妖回洞,持得法宝前来,与龙宾诸人一场大战。
  但见雷轰电掣,风起沙飞,顷将红杏山儿化作一团黑雾矣。






第七十七回 战野牛苦无收伏 发慈悲幸遣菩萨


  四野牛个个口吐黑雾,凑成一块,黑地黑天。其内喊杀之声,不啻千军万马。龙宾谓三服曰:“此妖力大,不比寻常,兼之吐气迷人。吾等须协力讨之,不可大意!”三服曰:“可集道兄道弟,商议停妥,再与决战不迟。”龙宾曰:“尔言甚合吾意。”遂将同学诸人,呼至三服洞中相对面坐。三服曰:“龙宾选得杏子山,宽闲幽雅,好为炼道习功之所。岂知方居此地,即被野妖阻滞,布下黑雾阵儿,喊杀连天,不绝于耳。道兄妹等,是另迁异域,以避野妖,还是与之交锋,诛此妖魅?事不可缓,急宜筹商。”
  一时乐道、狐惑、椒花子、蜻飞子、西山道人以及凤春、紫花娘、金光道姑、翠华、翠盖曰:“野妖何能,敢欺仙官门徒?如不与战,则失锐气,不若同心同德,力破此阵焉。”三服曰:“道兄妹等均有此意,是阵又如何破之?”乐道曰:“由四面而入,可乎?”三服曰:“如是,既推吾为道中之长,尔等归去,将所炼宝物带在身旁,速速来兹,以听调用。”诸人闻说,各归本洞收束停妥,不逾片刻,齐至三服洞前。
  三服见诸道兄齐集,乃坐于石洞门外,大声言曰:“西山道人与椒花子、蜻飞子由东而入;乐道统领翠华、翠盖、紫花娘由南而入;弃海统领凤春由西而入;狐惑统领金光道姑由北而入。”分派已定,三服又曰:“诸道兄可偷入阵内,待吾掠阵之际,野妖必来与吾斗之,尔等声闻喊杀,方四面杀之。不怕野妖力大,必易就擒。”四路得命,暗暗而去,偷入黑雾。
  三服手执铜锤,来至阵外,阴风吹动,顷刻黑雾吹去半边。
  第一野牛此,阵看曰:“能散吾雾,敢与吾战否?”三服曰:“不敢与战,也不吹去尔雾矣!”野牛大怒,手执木棒,其粗如桶,直向三服劈头打来。三服以锤击开木棒,转致西面,向野牛头上一锤打下,正中其角,重若泰山。野牛骇然,倒退数十步。三服赶上前去,复击一锤。第二野牛以棒迎之,回手一棒。三服身从左闪,乘其隙处,举锤向彼尽力一击,亦中第二野牛之角。牛躯甚大,打转殊难,三服乘机又一铜锤。第三野牛忙迎以木棒。三服刚欲举手,不防第四野牛突如其来,以棒击之。三服此际虽然力挡得开,奈前两野牛一齐举棒攻打,三服力难招架,喊杀一声。西山道人从东杀至,乐道从南杀至,弃海从西杀至,狐惑从北杀至,四方八面,几无隙地。野牛等左闪右避,前遮后拦,即云力大无穷,三拳难敌四手,又兼三服铜锤举处,落如雨点,四野牛势不能支,各吐黑雾一团,随身而遁。
  三服见彼逃出阵外,也不追赶,率领道兄道妹同回洞内,各各贺功,惟金光道姑愁眉不展。三服偶然睹及,乃询之曰:“金光道妹,得胜野妖,反见忧容,不以为喜者,何也?”金光道姑曰:“吾向在金光洞时,曾闻杏子山有四野牛,道法高妙,凡远近妖部,不敢侮之。且历此间十里许伏龙山内,有一鸷兽,名曰『贪狼』,修炼数千年,道法更妙。吾之愁然不乐者,恐野牛败去,搬来是怪,吾等难以敌之耳。”三服曰:“道妹何必忧心?待彼来时,见机而作,能战则战;不能战焉,各驾风车而逃,有胡不可?”金光道姑曰:“道兄之言虽是,但愿贪狼老兽不来方好。”三服曰:“闲言休讲,宜各归洞中,安息身躯,整顿精神以待。”
  野牛等素恃其力,未尝败孰下风。今得三服诸人挫折一番,心甚不服。第三野牛曰:“吾观这些道士俱非人类,尽属妖部修成,谦得仙官传以正道,乃能叻战。不然,吾等弟兄自居此山,谁能胜过?所以千百里外,山妖水怪,无不拱手。今日之败,岂可抛却乎?”第一野牛曰:“吾兄弟木棒重不可当,环而相攻,未能伤及道士,可知道士法力胜吾辈多矣!如再与斗,终为所败,不如由彼居此,将杏子山岭,各辖一半,以免争战。”第二野牛曰:“兄何畏也!伏龙山贪狼将军曾与弟兄同饮,何不前去搬来战道士耶?”第三野牛曰:“如能搬得彼至,彼有一装妖葫芦,临战时抛在空际,真言念动,葫芦将身向下举气一呼,妖自吸入其中。贪狼有是宝,所以无妖不畏。”言犹未已,第一野牛曰:“果尔,速去搬请。然贪狼所喜者佳酿,三弟可入村郭盗酒归来。四弟乘风向伏龙山去,善为辞说以请之。”三、四野牛得兄命令,各司其事。
  无何,第三野牛果然将酒盗归。第一野牛喜曰:“酒已盗回,贪狼将军如何许久未至?”因而常常在外伫立盼望。未已,狂风大展,红霞一片,直向杏子山而投。第二野牛见而呼曰:“贪将军至矣!”于是弟兄趋出洞门,躬身恭候。但见红霞内面,现出贪狼形象,备极凶恶。高约二丈许,两耳若扇,目似灯球,口如血盆,头生双角,手执丈余铁铲,背负斗大葫芦。
  野牛兄弟见之,拜舞不已。贪狼下了霞车,野牛弟兄迎入洞内,参拜毕,即献以瓮中之酒,贪狼一吸而尽,连吸数瓮,已半酣矣。乃大笑曰:“今承牛氏弟兄相迎,佳酿入腹,真令吾爽口快心!”野牛曰:“吾兄弟受道士凌辱,搬及将军,供奉毫无,只此些须薄酿,冀将军多饮一二,以壮雄威。”贪狼曰:“还有佳酿乎?”野牛曰:“尚有数瓮耳。”贪狼曰:“如此快快献上。”野牛又献二瓮。贪狼吸毕,将腹抹了一抹,曰:“酒已饮矣,道士安在?”野牛曰:“现在杏子山顶石壁穴中。”贪狼闻言,举口一吹,红霞四起,转瞬之际,烈焰满山,如火燎原,不可向迩。
  三服见得,知是野牛搬来妖兵,又有阵势,忙呼弃海等仍分四路待之。贪狼将阵布成,高坐红霞之上,命野牛弟兄山前掠阵。三服等各执法器,与野牛酣战数十合。野牛败下阵来,三服诸人四面驰追,刚入红霞,贪狼举起铁铲,来战三服。三服曰:“吾等命奉仙官,寻得杏子山,借地炼道。功满即去。野牛兄弟不谙时务,与吾等力战,已知道法非彼所及,理应以大道为重,让吾辈修真炼道。大道一成,亦有功勋。尔属何妖?宜各管尔地,胡得听野牛刁弄,结仇于吾辈乎?”贪狼曰:“古人有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野牛,吾类也。尔来是处,逐此野牛,来吾山中,必又逐吾也。吾不收伏尔等,誓不称雄于妖部!”三服曰:“既夸大口,谅尔必有道法,且各显之。”贪狼忿然,举铲乱刺。三服举锤迎敌,一来一往,战在红霞之中。乐道诸人分战野牛,杀气腾腾,愁云冉冉,从早至午,胜负未分。
  贪狼收了红霞,归得牛氏洞内,向彼言曰:“道士法力,真高妙,吾铲不能伤之。待到诘朝,吾将葫芦抛至空际,把这些小道一概收入,再作理会。”牛氏兄弟拜舞不止,齐曰:“如得将军将此道士收尽,吾兄弟等德戴终身。”贪狼曰:“这事甚易,尔兄弟放心!”三服归洞,谓诸道友曰:“今日之妖,胜野牛百倍,不识何物修炼而成?”金光道姑曰:“此妖即吾所言贪狼是也。”三服曰:“贪狼贪心最大,明日交战,务各提防!”众道士曰:“兄言不差。”言毕各归洞所,炼彼内功。
  次日黎明,三服出洞视之,红霞已遍布是山矣。速速传齐道兄道妹,以待交战。布置刚妥,牛氏兄弟各举木棒,打至洞前。乐道、弃海接着第一野牛,椒、蜻二子接着第二野牛,狐惑接着第三野牛,西山道人、金光道姑接着第四野牛,四面对敌。三服统率道妹翠华、翠盖等,以待贪狼。贪狼持铲前来,大战三服。此日之铲,如飘风骤雨,三服支持不住,且战且走。
  贪狼弗舍,愈追愈急。三服无奈,与诸女风车高驾,战于云外。
  贪狼恨极,怒气上升,解下葫芦,向空抛去。只见葫芦遍体烈火缠绕,雄伟非常。贪狼手向葫芦指了一指,葫芦却也作怪,突然冲入霄汉,将身倒竖,以口向下,吐出五彩云霞。云霞吐余,其口化为洞,中约有一丈之阔。翠华、翠盖、凤春、紫花娘见事不好,欲从云霞之下而逃。刚近云霞,早被葫芦一吸,诸女道士尽吸入焉。是时,乐道等被野牛乘势追杀,各不相顾,四窜逃生。贪狼见此葫芦吸得数人入内,急收阵势,将葫芦招转,紧紧闭着,归谓牛氏兄弟曰:“今日一战,澄士丧胆。葫芦内吸尽女道,即留男道二三,羽党已除,谅难敌尔兄弟矣。吾将归矣。”牛氏兄弟曰:“如道士又搬高人来战,将军还宜助之。”贪狼曰:“这是自然。”当辞野牛,乘霞竟去。
  三服败逃归洞,不见道兄道妹,正慌乱间,忽有金光道姑独自外至。三服曰:“尔已归来,余下道兄妹等不知逃于何处?”金光道姑曰:“诸道兄被野牛追散,渺无形影。至翠华四人,恐为贪狼葫芦吸之矣。”三服曰:“人如吸入葫芦,何以救之?”金光道姑曰:“吾有道妹居伏龙山右,颇与贪狼善。吾去哀祈,请将翠华等释之。道兄以为何若?”三服曰:“尔道妹何人?”金光曰:“名霞光道姑耳。”三服曰:“既有此人,可速求之。”金光道姑即辞三服,望伏龙山右迤逶而来。不料遇贪狼举铲追逐,道姑奔走无地,风车催动,直奔西方。
  且说牟尼文佛坐在莲花台上,讲论法语。后默会片刻,忙命净尘袖子速到南海,以传大士。净尘得命,离却极乐,祥光起处,顷至南海,竟入菩萨宫中。大士曰:“袖子来此,有何佛旨相宣?”袖子曰:“特宣菩萨即去西方,文佛有命。”大士于是别了南海,至文佛殿内。顶礼已毕,立于一旁,曰:“文佛宣诏,有何驱使?”文佛曰:“道祖命三缄人间阐道,所收女徒男弟,虽然出身妖部,颇将三缄传授苦苦炼之。因在碧玉山前被九头狮精拆散,迄今数载,无师统率。喜其道心坚固,时冀道成。而今寻得杏子山,团聚炼道,兼访师踪。殊遇野牛精,搬及贪狼,与之大战。贪狼老怪道修多年,炼一葫芦,能吸妖物。三缄弟子翠华等,均被吸入,难以出之。况此葫芦又系借生南方,贪狼炼以离火而成宝物,有道者吸入其内,仅能住得十日,十日外即化乌有。三缄弟子为彼所吸,已五日矣。特命尔躬前去救援,以为阐道之一助。”大士曰:“文佛有命,敢不听从。”稽首辞行,驾着彩云,向伏龙山而去。及至云头按下,化一樵子,呼得山神,化为牧童,与己化身一同进入壑中,寻访贪狼之穴。






第七十八回 显佛法贪狼俯首 归旧洞诸道重圆


  且看大士化为樵子,手执小斧,与当方所化,直向深壑缓缓而来。行了数程,未见踪迹,乃问当方曰:“贪狼巢窟,历此多途?”当方曰:“前面黑雾迷离,即是其地。”大士曰:“如此,尔为前导,吾随后行。”当方聆言,疾趋而进。片刻之际,禀告大士曰:“到贪狼穴矣。”大士曰:“吾将野树化为一犊,尔乘而牧之。吾在穴前,执斧采薪,以引彼出。”当方果乘化犊,在穴左右,不住往来,大士斧韵丁丁,达于山外。贪狼在洞,闻得伐木之声与歌唱之声,遂命小妖曰:“谁在外面?尔出视之!”
  小妖出视,见一牧子乘犊而歌,见一樵人持斧而伐,骇然曰:“尔等好不知事!怎敢在贪将军穴外采薪牧犊耶?快快远逃,否则性命莫保!”大士执斧从容言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凡为王者所辖,为之民者,皆可以牧,可以樵。吾只知有地可樵,有地可牧而已,不知有甚贪将军焉。”小妖曰:“吾之告尔者,原属好心。尔不信焉,那时死于将军手中,休怪吾不尔救!”大士曰:“小哥仁慈,实不敢忘。但吾二人来兹匪易,祈尔归告将军,毋得持彼强梁,辄相阻滞。”小妖闻说,转身入洞,细禀贪狼。
  贪狼曰:“前者吾不忍加害与彼,命尔出视。既告以回避,反将言语触吾,吾岂畏此樵牧乎?速传四妖,吾有所命!”小妖出,传鹿妖、猿妖、虎妖、熊妖陆续入洞,拜见贪狼毕,侍立于侧,同声禀曰:“将军传呼小妖,有何指使?”贪狼曰:“吾抱一片仁慈,山后山前,有樵牧误入者,不忍伤其性命,故命小妖常常寻查,凡遇樵牧入山,告以利害。数百余载,无有入乎其中。兹将寻查怠而未举,樵子牧竖又误入焉。小妖告之远行,彼反以不入耳之言,来相赠答。吾心甚怒,特传尔等出得洞外,将此樵牧与吾噬之!”
  四妖擦掌摩拳,欣喜出望,果见樵者持斧砍伐,牧者乘犊讴歌。四妖暗地商曰:“先吞樵乎,先吞牧乎?”狼妖曰:“樵者老矣,先将牧子吞之。”熊妖曰:“吾见樵者身躯雄伟,却分为四,可充吾等之腹。牧子细而且弱,食之难足其量。不若先吞樵者为有益焉。”鹿妖曰:“如是,则先吞樵人,后食牧子。”商议停妥,一拥上前,大声吼曰:“采樵不告主人,乌得妄为砍伐?”大士不瞅不睬,砍伐仍然。四妖亦不复言,化出原形,直扑大士。大士以手一指,四妖回头便走。走入洞内,围着贪狼。贪狼曰:“吾命尔等往吞樵牧,如何归洞戏侮乎吾?”四妖反曰:“吾奉贪将军命,特来噬尔樵子并及牧童!”言已,向贪狼乱扑。贪狼拦之以手,左闪右避,几不自恃。思欲以铲毙之,又念四妖为得力之卒;欲不诛彼,又被张牙舞爪,戏侮不堪。久之,无计可施,力将四妖排入后洞,以石塞之,始得安然。
  暂息片刻,耳闻斧声渐逼洞口,持铲趋出,正见樵子已伐木洞前矣。贪狼吼声大震,曰:“何地樵人,胆敢伐吾洞府之木?”大士如未闻也,只向牧童言曰:“这个石穴倒也光华。吾将穴外树木概行砍却,俾尔倦后,入而卧之。”牧童笑曰:“如是甚好。”贪狼曰:“尔不畏死乎?”举起铁铲,向大士头上打来。大士以手指之,铲折两段。贪狼骇甚,暗思:“吾铲所伤妖部,难以枚举,胡为彼手一指而即折耶?此非樵者,必是道士复仇于吾!”急将葫芦携出洞来,抛入空际。只见遍体生火,旋转不停。俄而倒竖半天,吐毕云霞,张口而吸。大士思曰:“翠华诸人吸入葫芦,今已六日。如不急救,十日必化其尸矣。吾且乘吸入内,先救三缄门徒,然后收此贪狼,亦未为晚。”计定,遂乘葫芦之吸,竟入其中。贪狼大喜于心,复将葫芦向牧童指去,均已吸入。贪狼于是回至洞所,放出四妖。
  四妖如梦初醒,不知去食樵牧,如何反入后洞。请之贪狼,贪狼道厥由来。四妖忿恨不已,欲出吞噬。贪狼告以为葫芦所吸,四妖欣喜,自不必言。
  大士入得葫芦,见翠华四人以袖蒙头,似死非死,遂于其内大放佛光。响亮一声,四人惊起,望见前面光明照耀。随光而走,约行数十里,横隔一海,宽广异常。海岸之间,莲花座上,大士合掌低眉趺坐。翠华等喜出望外,趋至座下,跪求大士释解此匾。大士曰:“尔辈为谁,均被贪狼所收?”四人齐声曰:“吾等皆三缄仙官弟子,自师徒失散,零落无归,才寻杏子峰头,约集修真,兼访师尊行止。山有野牛为厉,道兄道弟一战败之。不知野牛搬及何妖,将吾姊妹四人收入此室。望大士仁慈,拯吾姊妹于水火之中。如获生还,恩铭肺腑!”大士曰:“尔师徒会合,自有其时。时未至焉,不可相强。吾今释尔出此火坑,仍到碧玉山同心炼道可也。”四人闻言,叩首拜谢。大士即命当方化为童儿,将翠华四人导出葫芦,竟向碧玉山而去。
  四人已去,大士化道金光而出,仍执樵斧,伐木于贪狼穴前。贪狼闻声出视,见是前日樵子,暗暗惊曰:“是樵子也,已为葫芦所吸矣,何复在此采薪乎?”思犹未已,又见前日牧童驱犊而来,曰:“贪狼贪狼,霸踞一方;长为妖属,亦甚不良!急宜猛省,换尔毒肠;修尔大道,脱尔皮囊。如依此语,成道有方;不信是说,终必灭亡!”贪狼闻之,心甚不服,逞步而至,以擒牧童。大士见贪狼良言弗听,反肆其虐,遂持樵斧,劈面砍来。贪狼吐出云霞,天红半面。大士毫光展放,云霞掩去无存。贪狼吼声如雷,来战大士。大士将斧抛在空中化为金龙,妖娇莫测。贪狼亦以葫芦抛去,遍身火溢,与金龙斗于云端。斗未片时,金龙已为葫芦卷下。贪狼大喜曰:“尔宝安敌吾宝!”言甫出口,金龙倏然跃起,直坠贪狼头上。贪狼躲闪不及,为爪抓着,弗能脱身。善财真人当将贪狼押回南海,以俟发落。大士升座,善财带至座前,贪狼俯首皈依,不敢擅动。大士曰:“吾发慈辈之心,不忍尔修道千年,不克成道也。如今尔尚有缘,尔可知否?”贪狼曰:“弟子愚昧,实不知之。”大士曰:“遭阻悲道不明,命虚无子临凡阐道,脱化三缄。杏子山男女道士,乃三缄弟子。尔阻之,是阻道也。吾今告尔,仍回洞中,访得三缄为师,同阐大道。道阐明日,尔功可成。他如野牛,尔归告诫,切毋复行作厉,以害三缄弟子,自取杀身之灾!”贪狼曰:“菩萨嘱咐,弟子谨记无忘!”大士曰:“时休错过,过此已为舟焉。善财,可将贪狼释之!”贪狼得释,欢欣拜舞,仍向伏龙山去。大士当命龙女回复佛旨不提。
  翠华四人得大士指点,同归碧玉,见得是山草木犹然,洞府如昨,不觉感动师徒离别之情,个个含悲,垂泪不止。至于三服,自金光道姑去而不返,一人在洞,难以住扎,遂逃至秀芝山,得一古剎危楼,栖身炼道。他日,不堪闷倦、暗出剎外,绕山游行。思及师尊连年不遇,又为贪狼一阵,道兄妹等备散一方,不知存亡,怀抱忧愁。傍召丽卧。恰遇乐道、弃海远避贪狼之虑,风车并驾,意欲各回旧所,以访道妹道兄,路由秀芝,见得是山秀丽,兼之时逢春季,野花含笑,香气逼人。乐道曰:“是山弗让杏子峰头,不如按下风车,玩赏一会。”弃海曰:“可。”即将风车按下,四面闲游。游至后山,遥见松下一人,枕石酣眠,近前视之,三服也。二人假作贪狼声以骇之曰:“吾谓道士等奔逃不见,谁知尚在此间!小妖,与吾快快拿下!”三服梦中惊觉,起而谛视,乐道、弃海也。于是道首相谈,幸未落贪狼之手。风车同上,竟投杏子山。
  无何,风声呼呼,又见当头雾迷烟锁。三人赶上前去,雾影内似有数人,亦乘风车而来。三服曰:“未必吾等又遇妖乎?”弃海曰:“三人同行,妖亦何畏!”及风车相近,乃金光道姑与狐惑、西山道人和,椒、蜻二子耳。三服曰:“金光道妹,为何去而不返耶?”金光以贪狼追逐,如何遇及狐惑等约略言之。数人相见半空,不胜欢喜。风车催动,同坠于杏子山岭。
  洞府依然,独不相见翠华四人,感伤靡尽。又且说翠华等自得大士解释,仍归碧玉,炼道修真。他日,凤春谓二翠曰:“吾姊妹得大士解释归来,未曾与一道兄相遇,音信一渺。岂尽为贪狼老怪铁铲所伤乎?吾欲与紫花妹妹同至杏子山一望,如有一二在此山中,呼来碧玉,聚而炼道,以待吾师。尔以为何若?”二翠曰:“如此甚好。凤春姊姊与紫花妹妹去走一遭,但须速去速归,不可稍迟,恐于其间又生他变。”二女诺,乘风竟去。风车刚坠,适值乐道见而呼曰:“尔凤春、紫花娘乎?”二人答曰:“然。”乐道喜极,忙邀入洞,与众道兄相见。三服曰:“道妹等与贪狼战败时,逃于何地?”凤春曰:“吾姊妹均被贪狼葫芦所吸,几与道兄辈不能再晤焉!”三服曰:“既然如是,又何得以生还?”
  凤春曰:“吾等吸入葫芦,身如火热,难以居止,各牵裙带,缓向北行。恰好北面生凉,不受热恼。然其内或时光有一线,或时黑如墨漆,变幻靡定。吾等得此生凉之地,蒙头盖面,相依而卧。卧了数日,欲出无由,彼此心中以为必死于是矣。不意一日倏放光明,向光而逃,四面如铁壁铜墙,无法得出。事正难处,偶遇双鬟童儿,导出牢笼。见一大海,汪洋浩瀚,岸上大士现身,言曰:『尔等误为贪狼葫芦所吸,吾不救尔,过了十日,必化血水而亡。今发慈悲,导尔出路。尔师三缄所教,各宜体贴,不可违背。俟道成日,自有脱骨换胎之法。然尔等归去,不必强居杏子,仍在碧玉炼修大道,以候尔师焉。』言毕,命善财真人导出海岛,同栖碧玉。兹因道兄辈音信不闻,特与紫花娘来山一望,幸而无有损伤。何弗同到碧玉安住,以此散者,复以此聚乎?”
  三服等聆言大喜,风车各驾,顷到碧玉。翠华、翠盖见道兄道妹一无所失,喜从天降。遂命守洞小妖治酒设筵,以庆团圆之乐。





第七十九回 试道行设庄以待 收异士谈虎而醒


  三服与乐道、凤春诸人团圆于碧玉山洞,同心炼道,自不必言。又说三缄,在梨花岛收了梅精、蛇、虎,取了道号,梅精、蛇、虎亦不欲在岛长居,均愿从事追随。三缄见其立念颇诚,遂偕诸弟子离却古剎,向岛外行之。无如岛中曲折甚多,行约二日,始上阳关大道,仍向西地而去。一路之上,观山玩水,以活道心,故不语不言,缓缓前进。
  狐疑曰:“师于沿途,宜教弟子等以道所未得,俾弟子时聆训迪,有所进境。今而默然如是,岂其意念别有属欤?”三缄曰:“道无时而不在,亦无地而不有。所谓悟得来时,头头是道也。不善会悟,则视山为层峦迭嶂,视水为白练清波。安知仁静似山,知动如水,且极之鸢飞鱼跃,皆天地自然妙道,引入以入之者乎?吾之不言,非慵于言也,默参天地之道,以助吾胸中之道;俾吾胸中之道养得活活泼泼,自然神妙可入,道旨自然。不似世之求道者,按着一派死煞,终炼不灵耳。”狐疑曰:“吾师得道甚深,故能以山水悟道机,以鸢鱼观道妙。
  弟子等所生半非人类,蠢性一团,幸得吾师朝夕引诱,已喜之不胜。若欲观山而悟镇静之仁,玩水而悟活动之知,此等功候,今非所能。”三缄曰:“功贵能勤,道在久炼。下学上达,惟天之我。其中妙谛,有心可得而会,口不可得而言也。”狐疑闻之,亦稍有会意。至初入是门者,尚不解为何说焉,第知随师而行,师东则东,师西则西而已。故奔走长途,或望市井以容身,或则垂头而喘气,或叹夕阳西坠,谁为下榻之人;或叹明日远行,孰是息肩之地,师先弟后,心念不同。三缄暗暗喜曰:“物类至蠢,尚欲炼道修真。人而不然,真所谓人不如物者矣!”喜之于心,不觉形之于色。狐疑见而问曰:“吾师又何喜乎?”三缄曰:“喜从教者之多也。”狐疑曰:“从教虽多,迄无一成,何喜之有?”三缄不答,转思己道尚待练习,何堪为人师?如终不成,有误从游者实甚。怀未至此,满面愁生。狐疑曰:“师色生愁,谅欲得一所在以栖止乎?”三缄乘机而应之曰:“然。”狐疑曰:“若然,师与诸道弟暂歇于此,待弟子前去寻之。”是时,紫霞真人端立云头,已知狐疑访寻村郭为下榻计。
  但是地荒凉极矣,不惟无有村郭,且无古剎,狐疑又乌乎得之?
  于是呼复礼子而命之曰:“师命尔速下凡尘,化一村庄,以宿三缄师徒。待师今夜试彼道心究竟如何,以好引进一层,俾彼大道圆成,早赴绣云阁中,完成阐道之事。”复礼子领命,云头按下,坠于白角山前,用麈一挥,化为若大村郭。霎时,牧犊者歌声响亮,炊烟者遍布如云。狐疑来至其间,见而喜曰:“吾以为是地荒凉,栖身无所,幸此露出村郭,可以止吾师徒。”急急转过山垭,向师告曰:“前面村郭遥露,已有宿地矣。”三缄闻得,忙与诸弟子陆续而来。及到村庄,恨无问讯,宅舍不一,安识谁贤?正在踌躇,复礼子化一农叟,携耒器而过于其前。三缄揖而询曰:“老农何姓?”老农曰:“贱族李氏。”三缄曰:“吾乃云游道士,欲借贵府以为一宵之宿,不知老丈可能容乎?”老农曰:“长途过客,苦于奔走,如前无宿处,身将何栖?暂宿一宵,有胡不可?但吾家湫隘,恐不足以下榻高人。”三缄曰:“能容一宿,德已深矣,敢嫌其它。”老农曰:“如是,天色不待,可随吾来。”三缄师徒果随老农,竟投村舍。但见修竹千竿,绿胜蕉梧,老柳万株,荫余粉壁。竹篱曲曲,始入重门;石阶斜斜,方登堂内。宾主礼毕,童儿三四献茗侍立,雅有君子之风。三缄曰:“老农传家,其殆耕读兼行,非专必农事是务欤?不然,何童儿雅致,一至于斯?”老农曰:“守吾家风,安吾素志,一切求名求利、求仙求佛之说,不染怀来,只此春耕夏耘,为传家业耳。”三缄曰:“老农风概,即是神仙中人矣!”刚言至此,酒肴已设。老农请三缄师徒同登筵席,畅饮壶觞。食饱酒酣,安闲一刻,童儿燃炬,导于内室。牀榻帐被,备极精工。三缄甫入,一儿童曰:“此室专安道爷弟子。道爷可随吾去,另有静室焉。”言已,转导三缄斜由左入。行不数武,又一小小厅堂,两旁竹几排列,名字名画高悬壁间,桌上有炉,檀已久焚,香烟缭绕,馥气满室。炉侧瑶琴一架,余音铿尔,似刚捧毕者然。三缄见之,谛视不已。儿童促曰:“夜深矣,道爷可安宿矣!”遂持红炬导入一室。一牀一榻,精美更胜于前。童儿炬插台中,请安一声,掩门而去。
  三缄独坐榻上,想此农家必非庸流。猜疑未已,忽听有人朗诵《黄庭经》云:“五脏之主肾为尊,伏于大阴藏其真;出入二窍合黄庭,呼吸虚无见吾形。”朗诵至此,以下低声吟咏。三缄侧耳静听,恨其咿唔不辨,心甚歉然。
  久之,又复朗诵曰:“沐浴华池灌灵根,五脏相得开命门;五味皆至善气还,被发行之可长存。”自此寂然无声,不复再诵。
  三缄于是暗出寝门,欲访其人,求示入道之方。转过回廊,见一斗室灯光射出,以为诵《黄庭》者心在斯室矣。俯首而入,觉有脂粉气馥于鼻间。举目视之,乃主人之兰房也。内立二女,身已及笄,媚态娇姿,人世罕有。见三缄入,笑容可掬,共执其手,强坐于榻,迭肩偎傍,媚献百般。三缄任之,毫不顾睬。
  二女曰:“以吾姊妹容颜,配尔道士,谅不辱尔,何相拒如是其甚;既相拒矣,即不应私入兰房;既入兰房,当作逾墙之客,搂其处子。胡为乎蜂见花而不采,猫见鼠而不食乎?”三缄曰:“吾之来也,为访诵《黄庭》之老叟也。不意贵府宽宏曲折,误入深闺,望乞海涵,恕予过失。”二女愈见不舍,力将三缄推倒榻间,一女骑于腰中,一女坐于两股;一女解带,一女卸衣。三缄无计可逃,乃诳之曰:“二姊姊稍放吾起,愿效兰房乐事焉。”二女曰:“吾欲纵尔,恐尔逃去。必重誓乃可。”三缄曰:“如二姊姊稍纵而逃,他日吾躬死于非命!”二女见其誓罢,始释之起。起而外望,门已紧闭矣。因向二女曰:“今日良缘配合,应宜有酒。既无其酒。岂不辜负二姊姊出身?”不料二女曰:“要酒甚易。”于是一女辟门而出,一女紧牵双袖,绝不释手。三缄又诳之曰:“吾欲便矣,可出户片时?”女曰:“有便器在兹,奚必出户?”三缄曰:“尔之寸步不离者,恐吾逃也。吾既发有重誓,乌能逃乎?”女曰:“如是,尔便后即来!”刚出此门,恰遇前女携酒而至,曰:“合卺有酒,尔将何之?”三缄曰:“吾便后即来耳。”此女呼曰:“吾妹被彼所诳,彼乃脱逃计也!”门内女子闻得“脱逃”二字,疾趋出室。
  三缄向左而遁,几为所擒。碌碌忙忙,约过房廊四五,谅离兰室已远,然后徐行。心欲仍归主人所安之室,奈屋宇错杂,不知何所。转从右去,穿过长廊一带,又见灯光遥射。三缄此次恐其误入,暗在窗外偷视,见一老叟瞑然趺坐,案上香焚百千,似乎默会《黄庭》一般。三缄是时欲访大道,推门进入。
  老叟惊而问曰:“尔为谁?来兹甚事?”三缄曰:“弟子三缄,借宿贵府。闻得老丈静诵《黄庭》,不揣驽骀,特求指示。”老叟曰:“《黄庭经》句多矣,尔求指示者何在?”三缄曰:“首闻老丈所诵『五脏之主』四语,解释如何?”老叟曰:“外景以肾列五脏之末,归于一;致一为以肾主之,故五脏以肾为尊。
  太阴属肺,伏于太阴者,真金皇真水,真水藏真金也。出入二窍者,乾坤之门,阴阳之户,一金一水,一往一来。其中名黄迟,为收藏金水之乡,出入相合之所也。中即虚,虚即无。呼吸守中,则以天地为橐钥,活活泼泼,浑浑沌沌,密密绵绵,打成一片。圆沱沱,光闪灼,气足神足,而真形见矣。吾前之朗诵四语者,即如此解焉。”三缄逐一详察,颇有所得。
  当是时也,天将发白。三缄复问“沐浴华池”四语。老叟以手指之曰:“那厢老道,善能解此,尔去询之。”三缄回顾无人,转瞬而房廊俱无,老叟亦渺。遍寻诸徒,尽皆卧于荒野。
  急为呼醒,众共骇然。三缄心中闷闷不乐,直待铜钟高挂,始率诸子又向前行。每于栖止时,将老叟所言温习数十遍,雅有进境,道积日深。
  无何,行至玉英关。关外一潭,水深百丈,上下舟楫不绝往来,是乃寰区第一通利所在。三缄师徒见得关前有水有山,利通四达,欲于此地寻一古剎居之。殊意是方观剎不容外面僧道居止,师徒无奈,只得宿于旅邸之中。日则遍市游行,宣言化世,夜则各归客舍,静坐习功。
  荏苒辰光,倏忽已住旬余矣。一日早起,见一人头戴白巾,身穿白服,徜徉而入。旅主忙忙献茗。茗罢,即设肴馔,请之上坐。主人携瓶倚门,殷懃劝饮。白巾者喜,则急以酒进;白巾者怒,则跪地请罪。一餐之久,如此者十余次焉。三缄熟视在目,不识所以。俟白巾者饮毕别去,旅主约送数里,方始归来。是夜主人闲坐于舍,三缄出室与彼交谈。谈至意合情投,乃乘隙而问曰:“今晨主家贵客临门,肴馔丰美,贫道代为尔计,所费良多。”旅主曰:“此系常例。幸而玉英关千余烟火,每岁每家仅有一遭。如得二遭,恐将人啰唣死矣。”三缄曰:“其人究竟如何,市中敬礼乃尔?”旅主曰:“是人出,雅号『五脏王』,善剑术,能致人生死。故吾市中敬若神明,无敢有或慢者。”三缄曰:“彼所居何地?”旅主曰:“以古剎为居址。故是处寺观,不准外来僧道借以暂住,皆因彼禁然耳。”三缄曰:“今居何剎,主人送之许久乃归?”旅主曰:“春秋为上市所供,冬夏为下市所供。今在秋季,尚往上市祖师殿中。”三缄询明踪迹,次早暗带隐身旌、飞龙瓶,直投祖师殿。
  首重刚入,犬吠声声。老僧见而吼之曰:“是剎不容僧道,尔宜速退!”三缄曰:“吾非求宿于此者,乃闲游贵地,一见庙貌之巍峨也。”老僧曰:“游玩无妨,但不可高大声气。”三缄曰:“只吾一人耳,与谁谈哉!”老僧曰:“如是,尔向东行。凡门紧闭者,毋庸开启;否则,不利尔躬。”三缄额之。
  别了老僧,竟由东入。神像之室,已历数处,未见白巾者在于何所。方欲转过西廊,忽听一僧大声呼曰:“剎内还有游人否?
  如有游人,五脏王将归,速速出剎!倘迟步履,性命莫保,那时休怪吾言不先。”三缄闻呼,才知五脏王领供去矣,遂暗自计曰:“若不山剎,老僧搜得,必受呵叱。吾且展开隐身旌,将身掩着,藏于密室,以候五脏王焉。






第八十回 元冥关卖道求友 梭儿峡除暴伏强


  三缄将身隐着,暗藏密室,以候五脏王。候至红日西沉,未见动静。于是度出室外,行行止止。俄而庙门响亮,三缄极目望之,见白巾人急步而入。老僧四五,恭候于门,曰:“五脏王归何晚也?”五脏王曰:“因领供言旋,途遇不平之事,吾心恨甚,当将强暴者一一诛却,故尔归剎稍迟。”老僧曰:“五脏王锄强扶弱,诚为当世救人祖师。但不知今日归来,还能用酒否?”五脏王曰:“业已酩酊,慵于重饮。可扫洁密室,吾欲卧焉。”老僧忙将密室扫洁,请彼安宿。五脏王入,趺坐牀头,捧出匣儿,开而视之曰:“今诛强暴数人,污吾宝剑矣!”随取小剑一柄,晶莹如雪,约三寸余长,持在手中,摩挲片刻,仍然安于匣内,置诸案上,曰:“如有邪魔来此,扰吾清梦,须立斩之,毋得惊吾!”言已而卧。
  三缄见其举动,知系剑仙之流。暗至案前,将匣捧过,立于窗下,假作咳嗽至。五脏王闻声惊起,见一道士在彼内室,怒呼老僧曰:“尔何滥容外人在吾室耶?”老僧闻呼,疾趋入室而应曰:“今日贫僧常将室门紧闭,未曾一启,人安得而入之?”五脏王曰:“尔既紧闭室门,室内人又从何至?”老僧举目谛视,果见三缄不语不言,窗下独立,遂叱之曰:“尔属何人?乌得暗入吾室?毋乃欲乘夜静而为盗乎?”三缄曰:“庙为公地,无人不可往来。老僧既不容吾,何又容人榻上酣睡?”老僧曰:“榻上人系华境活命祖师,应享一市供奉。尔乃游方野道,无功我市,安能容之?急宜速去,如其稍迟步履,俾得五脏王性情发躁时,命必休矣!”三缄曰:“自古以来,惟万乘之君,乃可称王。以下有何本领,敢充『王』字?岂是三头六臂,无人敢敌者,而以『王』号僭称乎?”五脏王闻言,心中火发,怒气勃勃,立起身来,意欲揭开匣儿,以伤三缄。谁知匣已不见,五脏王大惊失色,曰:“谁盗吾匣,吾誓与彼不两立焉!”三缄曰:“谁见尔匣?尔匣既为宝物,自然秘而又秘,安有露于外面,令人盗去之理耶?”五脏王心甚着急,用目斜视,瞥见匣在三缄手内。暗自思曰:“吾剑善能伤人,胡匣能彼手而剑毫不动?谅必深于法术者。”于是堆下笑脸,曰:“小子俗眼凡胎,不识道爷法术高妙,望其恩施格外,周全小子一生英雄。”三缄曰:“尔既知吾法高术妙,可拜门下,方为饶尔。不然,吾将此匣碎之,看尔所恃何物?”五脏王无可如何,遂向三缄拜舞不已。三缄曰:“尔习剑术,无非锄强暴以安善良。然良善虽安,难免不伤人命,究不若修真养性,以还本体。久之,尚可升仙。”五脏王曰:“吾习此术,并未滥伤一人耳。”三缄曰:“既未伤人,何得在兹耗众酒食?”五脏王曰:“此系合市民人甘以酒食供吾,非吾所强也。道长还宜相谅。”三缄笑曰:“以吾思之,市人之供尔者,大约畏尔如虎矣。亦知虎之为物,猛然异常,白叟黄童,靡不谈而色变,宜其不生在世而木受制于人,胡有时误坠陷阱,竟至身躯莫保?物而如是,其人不可悉知乎?”五脏王闻得三缄猛虎一譬,如梦初醒,又复拜舞,求指入道之路。三缄略言数则,彼若有会悟。五脏王喜。待到天晓,随至望舍。
  三缄以“混元道人”取彼道号。道号予毕,命之入市,辞人供奉。当于是日,离却此地,向坦道而奔。
  未审途历几何,来到元冥关内,见该地颇宏敞,人亦忠厚,师徒在此住之一日。三缄独自闲游,游至市东,见一老道手持麈尾,且行且言曰:“大道绝,大道绝,无人买我这块雪;不知此雪白如银,不知此雪皎如月;弗许尘埃半点侵,凝完一块终不灭;有时风送大罗天,整顿衣冠朝金阙;世人若肯从吾言,吾身准他买半截。”三缄闻此,窃自计曰:“是必大罗仙子化身卖道,以度人者。吾且与之交谈数语,看彼大道如何。”立在市旁,俟老道未言时,乃为之续曰:“大道高,大道高,不怕高时又怕高;华池水,去滔滔,三关之前稳着绕;有时幸遇蓬莱客,何妨俯首把恩叨;访寻不得今方得,愿买全截在今朝。”三缄言毕,老道走上前来,携手缓行。寻觅僻静古剎,将手放却,笑而言曰:“适听所说,应是高妙。吾之假卖道以游市镇者,正欲得高人而友之也。”三缄谦不敢当。及考其玄中底蕴,虽不尽识,然亦不愧为卖道之人,遂订金兰,结为知己。
  结拜后,三缄曰:“既承道兄不弃,与吾为友,须留道号,以好识认他年。”老道曰:“吾乃太极道人。因在洞中,默会三万六千野鬼将欲投生人世,分为三千六百旁门,余皆曲学异端,散为诸般邪教。吾欲结得二三良友,将此大道阐明,一则以熄旁门,一则以熄邪教。殊游遍天下,同志无人,终恐大道为旁门诸教所掩。不意于此得遇道兄,真天假奇缘,不幸之一幸也!
  尔我同占四语,以表欣喜之怀,可乎?”三缄曰:“可。”太极于是沉吟片刻,曰:“道中有道道中天,结订金兰道共传。”三缄不假思索,冲口而续曰:“削却旁门和异教,端留大道在人间。”续已,太极辞别曰:“吾兄近日云游西地,阐道甚劳。
  吾亦道阐他方,助兄一臂。”三缄尚依依不舍,太极拱一拱手,出剎飘然。三缄窃思:“游到元冥养中,始遇一同志之士,可知大道虽在两间,而能得道中之妙者鲜矣。”暗喜结得知音,阐道有助,又率诸子,向前而行,思欲再得良朋,同阐大道,俾世人皆入正孰,而不为他歧所惑,方遂乃心。师徒前行之言,不必复赘。
  且说梭儿峡有一力士,姓马名良,结了数百强人,劫掠乡村,居民受害不少。峡外六十里,有张老者,素好善行,每岁年中以粟济贫,外而济路修桥,无一不作。是乡妇孺,均呼为善长焉。一日善长在市,见得马良大醉,口出恶言,辱骂街坊,无人敢答一语。忽一孩子路过于此,伫立呆望。马良即指而骂之。小孩无知,略与斗口。马良大怒,拔出佩剑,欲刺小孩。
  小孩骇然,狂奔而去。马良随后追逐,其势甚速。善长上前止之曰:“念彼乳臭儿娃,无知冒犯,望祈力士从宽恕饶!”马良舍却小孩,即将善长百般辱骂。当此之际;凡受善长恩德者,俱为不平。奈马良乃难惹强寇,不敢与之角胜,只得齐将善长拉入酒肆,以避其锋。刚入肆中,马良随到门前,叫骂不止。
  众恐善长受伊挫辱,暗开肆内后户,护送归去。马良叫骂半日,毫无动静,汹汹入内,不知善长已去几时。
  是夜归来,数十强人设筵同饮,马良忿然不乐。众寇问曰:“吾兄不乐如此,今日外出,何人冒犯虎威?”马良曰:“今在梭儿峡骂一孩子,被一老叟于众人属目之地教训数言。吾思以力服人,素莫予侮,兹忽为彼所制,是以心甚不乐焉。”众寇曰:“老叟名姓,兄可知乎?”马良曰:“不知。”众寇曰:“既不知彼名姓,容为探访。访得其卖,不惟将彼财帛抢掠一空,且并杀及全家,以泄兄忿!”马良曰:“必如是而吾心乃慰耳。”次日,马良遣一强友赴峡探访。好事者为之言曰:“此即梭儿峡外六十里许良善村之张老也。”强友访得,归告马良。
  又一寇曰:“若是此老,与吾居相近。吾常归省父母,来往必过其门,财帛多多固不必说,更有一女,名曰癸秀,容颜美丽,年已及笄。吾等劫彼家财,兼抢此女以作兄配,也不枉兄为众弟之魁。”马良曰:“有此美女,尔辈入至,先擒送出,吾遣车驾迎回,然后掠其家资,杀其家人,不可造次。”众强寇同声应诺。
  次早辰刻,分为二十路,缓缓散行,齐到良善村前。以初更起手,约定炮响为号。商议停妥,众寇四散,马良不胜欢喜。
  只待次日安排车驾,迎接张老之女。
  不知张老一生广种福田,久为上天所羡,若遭强寇抢掠,共说天无报应,以后善门永闭,尽为恶党矣,有是理乎?所以游神查得,奏闻上帝,请旨护佑。上帝速命紫霞诛此凶顽,以安良善。
  紫霞领旨,默会三缄师徒已至良善村外,不免化身入世,引彼师徒直到张老家中,收伏强寇。计定,云头按下,化作老叟,在大道上一趋一步。正遇师徒歧途在望,去路难分,立于道旁,以候行人指示。立未片刻,见一老叟持杖而来。三缄揖而询曰:“老翁何往?”老叟曰:“归吾良善村也。”三缄曰:“老翁归村,谅是尔家所在,而乃泪垂满面,其故何欤?”老叟曰:“吾家今夕有难,无人解救耳。”三缄曰:“尔家何难?”老叟曰:“风闻马良强寇,统领数百余人,将欲劫吾家财,杀吾夫妇,抢吾幼女。老拙四方求救,无有应者,所以仓皇在道。”说着,止不住泪盈两腮。三缄曰:“叟不必悲。尔其导吾师徒,至尔府宅安宿一夕,不怕强寇数百,一力有吾担当!”老叟聆言,转悲为喜,纡徐曲折,将三缄师徒导入张老家中。张老素好善行,见来数十道士,即命家仆设斋以待之,又设牀榻以安之。此系天之默相善人,特引保护者以为善容。其实马良计议,善长毫不知也。
  是夜,善长设酒款待师徒毕,安宿静室。鼍更初报,忽听村外炮响连天,霎时火炬齐明,喊声大震。乡邻奔告善长曰:“强寇来劫尔家矣!”善长闻言惊骇,合家大小,号哭如麻。
  三缄已知其详,出慰善长曰:“尔家人口,速觅一密室居之,休得声张,亦毋得滥出。纵千百强寇,吾自有以诛之。”其时马良已统手下小寇,毁门入室矣。三缄师徒立于门内,笑问之曰:“清平世界,何人敢犯律禁?独不畏死乎!”马良吼曰:“谁不畏吾马氏弟兄?哪方野道,敢当吾锋!”三缄曰:“山妖水怪,吾且不畏,岂畏尔小小毛寇耶!”马良大怒,持枪便刺。
  三缄抛起飞龙瓶,现出万道火光,顷将一干强人,围烧四面。
  马良等烧得无处藏躲,意欲逃去,谁知火焰相逼,身如索捆,有须眉俱失者,有皮肤滥腐者。围烧良久,众寇无奈,一齐跪地,俯首叫饶。三缄曰:“尔等辄恃强悍,抢掠乡村,罪在不赦之条。若愿生还,须要领吾洲诲,自此从新改过,吾方释之。”马良曰:“道长训诲如何?吾等谨禀遵行,誓不违背!”三缄曰:“如听吾言,待吾告诫于尔。”






第八十一回 梦觉园舌擒淫妇 金花库言破财奴


  马良于是与同众寇俯首静听。三缄将身坐定,乃从容而言曰:“人得天地父母之生养,宜报天地父母之恩膏。尔为强徒,其负天地父母之望也实甚。倘一旦为官兵所捕,既丧其身,又连累乎高堂,是不报父母以恩,反加父母以仇矣。然尔等恃尔强暴,以抢掠乡村者,无非欲得财帛,为富有计也。岂知一生之衣食丰啬,定自上天,不可强为。天既未与而辑得之,则谓逆天而行,必为上天所厌。不但此也,掠人之财,终偿人财,没入阴曹,必罚变牛马,为受掠者驱使。要待所掠之多寡本利出尽,然后将魂提转,以偿二家。若所掠无多,填还尚易;如所掠甚众,非千百年牛马之役,不能偿完掠数焉!况古今来凡为寇盗而掠人财帛者,不过恃一己强悍,以奸人妇女,倾人家产。曾不几时,或遭上天谴责,而得雷击、火焚、水漂之惨;或被官宰擒获,而受大辟、杖毙、绞死之刑,骸无所归,抛却旷野。及父乃母出入,顾腹之遗体如此丧之,父母而亡,魂魄痛于泉壤,父母如在,肝肠断于寸衷。尔等试思,何若不从正道而为野寇,甘居下流如是乎?”马良等闻此一段言词,如夜半钟声,一梦惊醒,汗流浃背,齐齐叩首,曰:“吾等常以为强为恃,兼无明人指点,胆敢横行。今听道长所言,悔之无及!
  自兹已后,不为横暴,愿作淳良。祈道长大发仁慈,释放吾辈。”三缄曰:“释则释矣,恐尔当面悔过,转而仍蹈前车。”众寇同声曰:“如吾等再蹈前行,死于雷火!”三缄见彼发下誓言,收转飞龙瓶,呼之曰:“起!”众寇得释,同向三缄叩了头儿,分身而去。
  三缄于众寇去后,始呼善长出。善长出视寇已无踪,率领家人,拜向三缄不已。三缄曰:“此必尔身好善格天,天不忍尔为恶党所害,故遣吾师徒投宿尔宅,服此强横。可见善人之家,皇天必佑也!”善长喜甚,厚设肴馔,以款师徒。次日黎明,三缄辞别善长,转至梭儿峡,住居数日。访及马良同伙,果然潜形敛迹。三缄于此复率诸徒,由梭儿峡左坦道而行。
  行约二日途程,又见烟火连云,不知是何所在。伫立道左,见行人而询之,行人告曰:“是市也,名为梦觉园。坐贾行商,有如云集,乃属西地四通八达之所焉。”三缄闻系通达地面,恐有碧玉分散徒众遨游至此,遂与随行弟子等同入园内,觅居大士阁以访之。一日游在市东,见一派房廊,蕉梧遍种,红窗掩映,门首尽坠疏帘。往来其间,皆属少年子弟,飞扬浮躁,令人入目厌生。在少年以为自得,乌知见恶于老成。进出房中,概系凝妆少妇,娇姿媚态,妙笔难描。三缄立视一时,知为春院,慵于玩赏,缓缓归来。
  刚入阁门,正遇一僧携锄习圃。三缄问曰:“尔市之东房廊一带,红窗掩映于蕉梧者,此何地耶?”僧曰:“是乃春台也。”三缄曰:“春台二字,何所取义?”僧曰:“义之所取,吾不知得,但居是地尽属妓女。”三缄曰:“既属妓女所居,何其中高阁挺立,墙围四面,又似神圣宫殿哉?”僧曰:“是名阖闾庙,内塑数十美女,端坐龛内,招一尼僧住持,朝夕焚香,乃众妓所造者。”三缄曰:“可有集会之日否?”僧曰:“每年三月三一次,七月七一次,凡属远近妓女皆来庙内,设筵演剧,热闹非常。”三缄曰:“是地官宰无有禁之者乎?”僧曰:“相沿已久,乌得而禁之?”三缄曰:“如是,今日正交七月,待到朔七,吾且入庙一观。”僧曰:“何待七日?即七月朔二,必迎妓首焉。”三缄曰:“妓首何人?”僧曰:“老妓女耳。”三缄曰:“迎之胡为?”僧曰:“众妓女共推此妓女为首者,以彼幼年月貌花容,称为名妓,而举之也。每逢会至,先期迎之,紫盖红旗,若迎神然。迎入庙中,设一座位,为彼观剧。必俟会期已过,始行送往,亦如迎来之时。”三缄曰:“如不迎之,可有异乎。”僧白:“如一岁不迎,庙内必飞沙走石,无故火起,燃烧妓女所居。”三缄闻言暗思:“天地虽大,宜其一道同风,胡梦觉园中又是一番风俗?待吾明日前去,一览所迎老妓若何?”果于诘朝,持定飞龙瓶、隐身旗,向春台大道,弯环曲折,竟到阖闾宫。举目望之,无数女娘,盛服浓妆,各捧金炉,候于门外。庙内梨园子弟,装束宫娥、八仙等类,静立而待。无何,炮声三震,鸣钟击鼓,旌旗夹道,陆续前行。三缄将此项人儿逐一让过,又见后面绣轿,八人舁定,众妓女跄跄济济,拥之而去。一时香烟密布,馥满街坊。行约四五里之遥,绣轿已驻,众妓女齐入一室。约有半刻时辰,见四女孩簇一老妇出,登于绣轿。仍然炮响三举,雅乐齐奏,拥至庙前。老妇下得轿来,坐于中堂。但见钟鼓交鸣,众妓排班,拜舞而退。俄而台上剧演头常,三缄此时恨入骨髓,欲要骂彼,奈无隙可入。于是假意以背向老妇面,使之着怒,以好乘隙而骂之。老妇被三缄背立,果不能目睹其剧,乃吼之曰:“何处野道,敢背吾视剧耶?”三缄一吼,曰:“尔系何人,敢在中堂高坐?”老妇曰:“尔尚不知老母为妓女之首,众人奉若神明者乎?”三缄:“老虿妇,既为众人所仰,吾且问尔:『有何德行,当此宠荣?』”老妇曰:“尔老母少时,花街驰名,谁不夸为月中仙子?若论道法,凡幼年子弟,入吾春台一人,必倾家一人。且有命丧吾手而不悟者,皆为老母一口吸尽西江水也。道法如此,岂尔能及哉!”三缄曰:“尔以色身迷人子弟,倾人家产,能无罪乎?”老妇曰:“吾在春台,如花开放,非叫人采。而风流浪子,自入迷途如饵鱼。然鱼自饵之,非饵鱼者强之也,其罪安在?”三缄曰:“女子所重者节烈。能守节烈,天地爱敬,神鬼钦遵。惟此二端,可为众仰,不闻妓女亦威显如神者。在生任尔如此胡为,死入冥间,恐难受其阴律。况身为妓女,皆尔往劫好淫人妇,阎罗罚变女子,添上几分容颜,以还前生所欠淫债。又必择其好淫者投生膝下,俾彼家声大败,贻笑于人尔。自思之,天之罚淫,何其毒也!尔等不急改行,从良终老,以顾父母遗体,反以倚门卖笑、朝秦暮楚为荣,吾恐天罚尔躬,殆不于是此也!”老妓闻此,心若愧甚,不敢再辩一词。孰知庙中有一母猿,享受香烟已惯,见老妓女似有悔意,恐将此庙废却,血食断绝,于是飞沙走石,狂风大起,瓦解鸳鸯。众妓惊惶,齐跪殿庭,焚香悔过。三缄吼曰:“尔等不必如是!吾将庙内妖孽,与尔除去,各人改恶从善,各嫁夫郎。”当取飞龙瓶抛入半空,只见万道火光,在庙乱窜。不逾一刻,母猿飞奔出庙,兢兢战战,跪于三缄之前。三缄谓众妓曰:“尔庙之享尔血食者,即此怪也。”众妓女彼此相觑,无不咋舌称奇。三缄不慌不忙,招转飞龙瓶,而询母猿曰:“尔何在兹享人淫祀?”母猿曰:“来祀于庙者,人皆不正,吾故乘而享之。其罪归诸妓女,与畜生无涉。”三缄点首,向众言曰:“享神而在正人也,则正神至;享神而非正人也,则邪鬼临。此理昭然,人当从乎正道矣!”言已,合庙妓女齐向三缄拜舞,各愿悔过从良。合市居民,共议阖闾宫为五谷神庙,自是罢了此会。春台内外,妓女从良殆尽。此系后来之事,不必多言。
  三缄随将母猿带回大士观内,复加二番教训。母猿愿拜门下,学习大道。三缄予以道号曰“从善道姑”,命回洞中,将所传首步功夫,勤勤习炼。母猿去,三缄师徒始离梦觉园而行。
  时光易过,又值秋深气象,红蓼江头含紫,白芦岸上飞霜,叶落萧萧,极目秋山,空有树虫鸣唧唧,惊心秋夜暗生寒。三缄触景,心怀又忧:“大道未成,不知何时得证仙果?”因之默咏四语以志有感云:“春去冬来数几周,韶光易逝又逢秋;云游已遍东西地,大道无成暗抱愁。”狐疑见而询曰:“吾师沉吟不语,面带愁容者,岂为弟子辈不能惟教是从乎?”三缄曰:“否。吾见秋景又至,屈指计之,世外周流,已十余载。抚躬自问,道尚未成,恐其岁月悠游,有负诸徒追随之意耳。”狐疑曰:“师道成在旦夕,其不即归静处者,以弟子未能尽收也。”三缄曰:“吾欲仿古圣人七十二贤之数。如收齐七十二弟,吾将归隐焉。”狐疑曰:“弟子亦常略计,业有五十余人,合师有云,已不远矣。”师徒谈谈论论,晓行夜宿,不觉又走旬余。
  一日,三缄见天布阴云,恐秋雨缠绵,阻其行路,命狐疑前去觅一剎观以安身。狐疑奉命访寻,果得一剎焉,名曰“古佛寺”,庙宇宏敞,幽深曲折,面会庙僧,言及师徒借庙暂住。庙僧欣许,狐疑回复师命。三缄即率徒众来至此庙。庙僧接入,以左廊空室与师徒居。三缄见是剎幽深,好传大道,住居数日,暗于一夜齐集诸子,依其所得深浅而一一传之。诸子各得所传,各习乃功,颇有进境。三缄暗计:“弟子虽多异类,然与道必受,终可观成。”心念中不胜欣喜。因嘱弟子等在剎炼功,独自一人缓行村郭。
  左探右望,见一高楼大厦,隐露丛林,以为古剎在兹,亦不介意。及至陌上,遇二三农叟、牧犊,其间遂与闲谈此地风俗。谈之已久,农叟欲归。三缄曰:“前面高楼大厦微露林梢者,是何剎耶?”农叟笑曰:“非剎也,其地名“金花库』,乃金姓所居耳”。三缄曰:“奚取为『金花库』哉?”农叟曰:“是地金老,富甲一乡。道长所见高楼,即是此老之库。以金花名者,每逢库上野草开花,金老生意中必获大利也。”三缄曰:“金老厚富如斯,于一切善行,尚能作否?”农叟摇首曰:“金老虽富,刻薄非常。以一事言之:凡贫穷者与彼易粟,即少一文之数,其粟不予。村人虽甚怨恨,奈彼富有,毫不求人,亦只怒于心,而不敢形诸口言已。”农叟归去,三缄亦返。
  次日晨餐后,三缄欲化金老为善,以保其富,独向金花库而投。行至粉垣,犬吠不休。家人出现,见是道士,急止之曰:“道长速退。吾家养犬数十,客至,必呼出主人,向犬叱之,群犬隐时,方敢入室。如不乐之客,主人不叱其犬,客即不敢进焉。且吾家主翁一毫不施,道长此来,空劳步履,不如他适,以免犬伤。”三缄不听其言,竟到首门,而群犬齐吠。将手一指,群犬卧地,遂踱入中堂,整整精神,大声言曰:“善哉,善哉,结缘而来;富贵求保,方灭祸胎。”念了数十遍,无有人出。又易其词曰:“人独贫而我独富,其中必定有缘故;若是其中无缘故,天又何使我独富?快出来,快出来,吾将此故与解开;解开缘故方能保,不然暗地长祸胎;祸胎深时家自败,那时才知天不爱。”金老闻之,暗想此人必有大道,于是辟户出会三缄,曰:“道长何来?”缄曰:“特为老叟而来也。”金老曰:“为吾而来,究属何事?”三缄曰:“特为老叟保富而至也。”金花曰:“尔试言之,吾当一听。”






第八十二回 平海怪君心宠爱 入龙宫玩好难名


  三缄曰:“同是人也,其禀天地之灵气以生,天何使人独贫而使尔独富?其使尔以独富者,必尔祖宗广积阴功,为上天所羡,始赐以富耳。尔即宜体天地祖宗之恩,多行阴骘,以保尔子孙福享绵绵。胡为富甲一乡,尚且刻薄,曾不思及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之言?积恶如斯,尔富安能久享!况人生不过百载,大抵数十寒暑,即归于尽。一旦冥王勾簿,咽喉气断,安保尔之孙子不败家产,而骤得奇穷?那时,尔子尔孙被人唾骂,必先詈尔刻薄成家,所以久享不能。为问尔躬受罚夜台,尚能如在生时不舍丝毫,代尔子孙作牛马否?吾言若是,尔其细思!”金老听得此番言词,默然良久,遂呼家仆抬斋饭以供三缄。三缄曰:“吾非为叟一食来也!”飘然而去。金老从此改去刻薄,施济为怀。皆素有善根,所以一点便醒。后亦享福永久,不必再述。
  又说七窍,自以紫霞梦中之言告及珠莲,珠莲暗与赤鲤、毒龙、虾妖、老蛟商议阻游之计,未果,恰遇海怪为害,壅水淹民,泛滥不时,海盐无出。近海州县飞文入都,祈遣大臣平此水妖,以活民命。皇上宣得文武入殿计议。诸臣奏云:“海怪滋事于水中,无形可捕,是赖皇上洪福,斋戒焚文,暗请天神诛之。若提将遣兵,不免空费国课。”上准其议,即日斋戒焚文。游神上奏玉尊,玉尊传及诸神,曰:“海南地方水怪滋事,海盐不出,生灵受害,卿等以为何如?”察善神奏曰:“海南亿兆,刁滑异常,五伦不敦,大本已失。兼之奢靡太过,奸诈邪淫,种种行为,有负上天,应遭此扰。”上皇闻奏,弗然大怒曰:“上天无残刻生灵之意,生灵不思报上天之恩,为此不义不仁,是自取灭殃耳!”言罢退位。诸神出殿,各司其职。
  海怪于是肆虐愈甚,近海百里无敢居之。可惜万亩膏腴,内长蓬蒿,概就荒芜矣。州县官宰飞文陆续入奏,天子亦无可如何。
  七窍一朝朝罢归来,闷闷不乐。珠莲询曰:“郎君其有忤于君上乎?”七窍曰:“无之。”“其有忤于上卿乎?”亦曰:“无之。”珠莲曰:“既无所忤,何愁容若斯?”七窍曰:“夫人不知,近日海南地界,海怪为殃,薄海居民,无敢安住。而且海盐已废,民不聊生。州县飞文入都,皇上焚疏告天,祷亦无应。迄今海怪愈见猖獗,是以闻之不乐焉。”珠莲曰:“郎君何不奏请皇上,前去除之?”七窍曰:“水中怪物,无形无影,岂兵将所能除耶?”珠莲曰:“妾闻李赤四人能擒水怪,郎君呼而询及,如果有此本领,奏请出都,将水怪一平,何患不得三公之位?”七窍点首,遂命家仆呼入内庭。李赤询曰:“大人传吾等入内,有何驱使?”七窍曰:“海怪作厉海南,诸县受苦不堪。皇上忧思,计无所出。夫人言及尔等能擒是怪,不识果有此手段乎?”李赤曰:“小小海怪,有何难平?大人只管奏请出都,建此奇功,易如反掌!”七窍曰:“平怪一事,非同儿戏。况且自去奏请,旨下如雷;倘若不能,得罪非校”李赤曰:“大人放心,吾等力能平之,以奏大人官阶上达。”七窍不语。珠莲知其迟疑在抱,乃从旁怂慂曰:“妾之终身靠着郎君,岂有害及郎君以自辱?”七窍以夫人所说大是有理,其意始决。
  次早,皇上登座,诸臣朝参后,皇上曰:“海怪滋扰,几乎无法可治,卿等独不思所以平之乎?”诸大臣曰:“此事只可告天剿除,实非人力所能治也。”七窍乘机大着胆儿,俯伏殿下。皇上询曰:“卿有何奏?”七窍曰:“臣请圣上下一旨意,命臣到海南地面,查看海怪如何为殃,务必平之,以救万姓。否则,海南州县日日飞文告急,皇上不命一官一将,百姓何安?”皇上闻奏,龙颜大喜,曰:“卿如愿去,朕之幸也!
  如将海怪平后,三公之位,定不少尔。”七窍曰:“隆位不敢幸邀,但得水国安澜,波恬浪静,百姓等各安耕凿,各食其力,臣之愿焉。”皇上遂下旨意,钦封讨怪大臣,命赐御酒三盅,给与花红,鼓人送出。七窍得旨,涓卜吉期,写下表章,辞了皇上。在朝文武各为祖饯,送出郊外。带领三千士卒,浩浩荡荡,向海南而来。沿路州县送迎,自不必说。
  不知不觉,海南已到。七窍选一高处,举目望之,但见雪练滔滔,银涛滚滚。时而波翻万丈,野田荒冢入泉中,时而浪迭千重,小埠高畴埋水内。喷水如雷,顷看雾气迷天外;吐烟如怒,转眼涛声入耳来。伏波又起波,跳跃似虎,后浪催前浪,飞舞犹龙。七窍睹此,雄心已去一半,哑然而坐,呆不能言。
  李赤四人侍立于旁,也假意痴呆不语。七窍曰:“尔等自夸能擒海怪,今既到此矣,胡不入水擒之?”虾妖曰:“泉深如是,若何能擒!望大人飞文入都,奏闻皇上,多买盛水器具。吾等力将此水盛来,倾至北海。海水盛尽,海怪不能兴波作浪,立见渴毙,海怪岂有不平乎?”七窍曰:“海深无底,盛水器具不知要用若干,方可将此海泉盛之得竭!”虾妖曰:“大人奏请,刻刻命人运之。运至百余年,未有不能盛海水之多者。”七窍曰:“人生斯世,寿有几何?运至百余年,尔我岂能尚在?”虾妖曰:“既无尔我,也免怀平怪之忧。”李赤曰:“尔计左矣!不若吾计,可平海怪焉。”七窍曰:“尔计如何?”李赤曰:“海怪之肆虐者,意在得人而食也。大人奏请皇上,呼得万余人来,待波浪起时,连抛数十人入内。次日复如是,又抛数百人下,或抛数百数千人下,活将海怪饱死,此浪自平。”七窍曰:“皇上为救此方生民,乌有反害生民之说?”毒龙曰:“尔二人计,都是妄谈。吾有一言,乃为确论。”七窍曰:“尔之确论安在?”毒龙曰:“大人自请旨意,倘怪不伏,故国难归。以吾思之,不如大人亲身入海,将旨意宣读一遍,使彼海怪自相畏服,此乃不平而平之计也。谓非确论乎?”七窍曰:“吾入海中,岂不淹毙?”老蛟曰:“既怕淹毙,怪难平矣。”七窍曰:“平怪一事,系尔等夸下大口。能平也要尔四人;不能平,罪亦归尔四人。”虾妖向李赤曰:“大人自贪官爵,请旨平怪,而今归咎吾等。吾等身事大人,有何说词?惟以死报之而已!吾等死后,海南百姓得知,皆言为主捐躯,愧煞事君不能致身者多矣!”言罢,气愤愤地脱下衣服,齐跳水中。霎时之间,无形无影。七窍自此望洋嗟叹,又惨于侍从已去,孤身独自,不堪闷倦。
  过了三日,七窍暗想:“海怪难伏,吾且暂将兵卒撤入一州县以安身。”主意已定,甚觉无聊,退于后营,倒卧榻上。
  睡梦刚醒,复见李赤四人捧器进肴,往来奔走。七窍惊曰:“尔等已入海中,如何又在岸上?”虾妖曰:“命仗大人威光,天子洪福,吾能甫入水内,倏来四五海怪,擒至水晶宫里,跪于龙宫殿下。龙君询问到彼水国何事,吾以大人七窍上奉王旨,特命吾等来平海怪答之。龙君闻得大人之名,天子之旨,忙忙下阶解释,待以厚筵。吾四人扰谢龙君,完了一场款式。宴罢,又命龙宫武士排列执事,送吾上岸,言到诘朝务迎大人入宫,设宴以看水晶光景。”七窍曰:“尔入龙宫,奏与龙君,平了海怪,即当款吾矣。为何定要如斯?”虾妖曰:“大人难于入海,何不乘其一观?”七窍曰:“海水若此其深,吾何能入?”虾妖曰:“这有何难?大人卸下衣冠,与吾等抱定,行至海岸,略以海水点在心口之上,一步一步向深处而去。到了龙王宫殿,才将衣冠服着,去见龙君。其实时虽隆冬,海水不算大冷耳。”七窍曰:“倘入海水,将吾淹毙,如何安顿耶?”虾妖曰:“自有安顿,大人毋忧。”七窍任彼所言,只不允去。虾妖曰:“如不去之,则海怪难平,何以复旨?”言此退出,是夜无词。
  次日黎明,果一青衣童儿执柬来营,呈于七窍。七窍开阅,所书“即日午酌,恭迎玉趾”等语。阅毕,青衣催促。七窍推诿不前。虾妖曰:“大人不必畏惧,有吾四人随之。”七窍为左右相催,无可如何,只能勉强来到海岸。足将进水,退之者三。
  虾妖意出不虞,突牵其衣,竟向深水而入。七窍此际骇得魂不附体。谁知愈入愈远,不见有水沾身。举目视之,一派坦途,尽属琉璃砌成,四面水晶障着。行约里许,遥见执事排列,笙箫鼓乐,远远迎来。及至殿庭,龙君盛服接入。宾主礼毕,美女献茗。茗罢,宴设八宝园内。龙君尊七窍上坐,己身下陪,左右龟相、虾卿、鲤鱼学士殷懃劝饮。
  酒逾三盏,龙君曰:“不知上邦大夫辱临水国,无甚厚馔,以宴嘉宾,抱愧良多。”七窍谦逊不遑,曰:“念吾波外小臣,弗识水国礼仪,还望龙君恕予过失。”龙君曰:“大人兴戎来此,所以者莫非海水刁滥,盐池无出者乎?”七窍曰:“海南地界,未审生民造何罪愆,有忤龙君,得兹大罚?恳祈恩施格外,息此风波,俾小民安居乐业。自使亿兆等恩铭肺腑。臣国天子,亦沐仁焉。”龙君曰:“吾非不愿民安乐士,奈海南亿兆灭尽五伦,败坏三纲,以奢侈为斗靡,以奸诈为得意。三界神圣为彼触怒,由命海怪冲波助浪,淹没居民。此虽吾国所为,实属上天所差,吾亦不得而主之也。大夫欲平此怪,非可胜以兵戎,须于各县各州张示化导,务使庸愚辈人人洗涤恶心,敦伦理以答天,除奸诈以答地,行忠孝、戒奢华以报鬼神,则海波之平,自在指顾问矣。”七窍曰:“听龙君言,皆民自龋臣愿归去遍张示谕,以回天怒焉。”龙君曰:“正宜如是。然大夫不易到吾水国,稍住几日,再归未迟。”所言及斯,玉磬一声,龙君退入。赤鲤学士及龟虾二相,遂导七窍以视海内奇观。
  七窍曰:“承龙君盛意,得以海国游玩,还祈学士二相指示一二。”龟相曰:“但恐海中微物,不足为大夫赏耳。”七窍曰:“下界仙国,其宝正自不凡,得一睹焉,即吾幸也。”龟相曰:“如是,敞开合宝楼,传龙君口诏,吾等钧旨,命万宝同会,与贵客赏之。”言甫毕,旁一鱼首人身者飞奔而去。七窍与学士、二相缓缓来至楼前,仰视楼形,若有百丈之高。外竖一梯,皆水晶装成,精莹可爱。龟相缘级直上,七窍偕虾卿、学士接踵而登。约略计之,其级不下千余,始到楼门以外。及入楼内,用目四顾,宽敞难量。四人立于其间,牙角童儿重新献茗,香过兰麝。茗刚饮罢,筵又设焉。将入席矣,龟相命牙角童儿推开四面窗格,向虾卿而言:“合宝楼中,不能常至。吾等今夜畅饮壶觞,须各尽乃欢,毋得推诿。”虾卿曰:“然。”于是传杯递盏,献酬交酰饮至半酣,童儿海角一吹,海浪顿平,万宝齐出。珠翻琥珀,无殊白雪生烟;树拥珊瑚,俨若红霞吐艳。而且海鹤飞舞,海马奔腾,鲛人各捧明珠如星万点,老龟齐喷烈焰,似火千层。但见以外之光,难于视尽其中之宝,半不知名。七窍目炫神驰,不禁手舞足蹈。虾、龟二相与同鲤学士曰:“如此寂然观宝,非所以款嘉宾。可呼女乐来兹,以侑今宵之酒。”






第八十三回 离龙宫回国缴旨 败虎阵入洞兴戎


  童儿听命,又将海角一弄。只闻嗷嘈音乐,向楼而来,环佩之声,杂于乐器之内,更于一番雅致。七窍入耳,暗计:“雅乐如斯,不知其人若何?待至楼内,资吾一览。”思犹未已,七八女娘,缀柳飞花,鱼贯入内。极目视去,容颜娇好,绝类天仙。先向龟、虾二相前道了万福,次向鲤学士拜舞,然后分班鹄立。一个个长袖宫装,丰致翩翩,娇容窈窕。二相曰:“上有贵客,何不一道万福耶?”女娘闻言,群皆睨视七窍,含笑而致万福。道毕,立于席间。二相曰:“有客在兹,可将好曲度来,以侑客酒。”女娘领命,各将衣袖整顿,徐伸纤纤之手,或品玉笛,或敲檀板,或捧瑶琴,歌韵悠扬,直与檀板、笛、琴合调而吹,真是雅乐喜从天上降,人间难得几回闻。
  曲终,二相曰:“窗外海灯齐放,楼中共舞霓裳,舞得妙时,自有赏赐。”言已,童儿吹动海角,海风微拂,助起高浪波纹。微风过余,海内忽现红灯一盏,其大如斗,闪闪而来。
  将近楼边,灯光愈大,高约丈许。童儿复吹海角,“砰然”一声,震动如雷,似将斗大红灯,爆为万点火星,遍满海内。始如爝把,或现或隐;继如皓月,愈腾愈高。转瞬间,火星万点,倏化为花灯万道,照耀楼中,令人须眉无不毕现。二相曰:“灯明楼外,乐部女子,可徐徐度曲,徐徐舞之。”七八女娘,云桥重整,舞者舞,弹者弹,吹者吹。但见雅乐之音,洋洋盈耳,舞乐之女,簇簇飞裙。时而楼外潮声,雅乐音而合调;时而部中舞妙,得海风以飘遥时而遍体凉生,楼内如秋也;时而肌肤暖甚,又如春焉。时而如冬,冷气若飞鹅毛之雪;时而如夏,炎热似近晷之前。二相情深,为之手舞足蹈。七窍兴到,不觉目定口呆。未几,乐舞已停,海灯同灭。乐部女子,鹄立如初。
  二相曰:“尔等苦矣,赏席一筵。”七八女娘拜谢而退。鲤学士曰:“鼍更三转,可以安宿嘉宾。”二相曰:“如是,学士且陪贵客宿此楼中,吾二人暂别今宵,明日早来奉候。”言讫,向七窍一揖,竟下楼头。
  学士遂命童儿设榻以待。童儿又持海角,望窗外吹之。倏有一二女童,各抱枕衾直趋楼左。不逾片时,童儿禀曰:“牀榻已设矣。”学士即导七窍入室安宿。七窍极目,牀榻精洁无比,褥厚有尺余。二女童各献佳茗一钟,飘然而去。学士曰:“今日已殆,大夫安宿罢。”七窍诺,和衣就寝。身刚倒榻,一派香气,浸人肺腑。暗摩枕筵,润滑如玉,其软如绵。卧于其中,备极温暖。真龙宫宝物,不可名之。
  卧至天明,二女童捧盆进水,七窍将面洁后,龟、虾二相仍请入楼,设筵以待。筵罢,龙宫内侍奔告曰:“龙君登殿,有请贵宾。”二相闻之,即导七窍来殿。参拜已毕,龙君赐坐于旁,曰:“嘉客莅止,愧无厚款,望其海涵!”七窍曰:“世外凡胎,得近仙容,荣已极矣。但今日之来,为救海南百姓,还祈仁慈大发,以有民罪焉。”龙君曰:“除妖不难。大夫归去,急急张示化导,民一改过,海水即平。”七窍拜谢恩光,告辞龙君。龙君曰:“大夫来此不易,本朝天子,乃仁圣之主,吾无别赠,敬赠一仙露宝瓶,盛酒饮之,可以长生不老。”七窍接过,出得宫外,与二相、学士及海内大小僚属拱手作别。刚下御阶,李赤四人上前接着,导从原路而返。出了海岸,回首望之,只见万顷茫茫,波翻浪涌。七窍归到营内,黯然良久。
  次日,遂于海南州县,示谕遍张,中有“改厥前愆,天怒挽回,海水即平”之语。人民见此,约集建醮,联名悔过。醮事始毕,果尔波静浪平,百姓依然各安乐业。七窍见海水平服,与李赤等缓缓归国。约行数月,始抵都中。黄门官入奏:“七窍平服海怪,朝门候旨。”皇上即登宝座,传宣入见。七窍朝仪已罢,皇上问曰:“卿至海南,如何平此水怪?”七窍奏曰:“臣奉君命,行二月许,乃到海南地界。将营扎在高埠,举目四顾,海浪滔天,淹没民居田畴,不计其数。微臣睹此情景,虽惨百姓难以聊生,又奈怒浪雄波,无策可服。幸有臣家执事李赤等,舍身入海,得会龙君,言到当今圣人命臣下平服海怪。
  龙王嘱彼出导小臣,亲晤龙君。小臣言及水淹生民一事,龙君云:『此皆海南百姓没尽五伦,奸诈邪淫,触怒上天所致』。嘱臣在海南州县张示晓谕,以回天怒,自然波恬浪息。小臣如命,海水果平。龙君念我圣王仁德,下地于小臣辞行曰:『送有仙露宝瓶,盛酒饮之,可以长生不老。』”奏罢,将瓶呈上。皇上欣喜,大宴臣下,晋封七窍以九卿之职。李赤等具封为黄门给事中。
  七窍得此荣封,谢恩而退。自升官品,专柄国政,兼之李赤四人均受皇恩,为黄门给事中。珠莲喜不自胜,曰:“如此,不患阻道无策矣!”于是日与蚌母筹商,不时又呼赤鲤四妖暗暗计议。李赤曰:“待大人专政已久,夫人不必用意,吾等自有妙策以阻之。”诸妖阻道之言已是如斯,不必复赘。
  再说灵宅子自败阴风大阵,被紫霞追逐,也不在本洞安身,乘得祥光,意欲另寻栖止。四面寻遍,遥见二峰品立,虽不甚高大,却也幽深可人。因坠云头,立于峰顶视之。恰于二峰之中,有一深壑,壑内一洞,光明可爱。灵宅子缓步入壑,竟到洞外,目睹洞之左壁,题有四语云:“中有灵犀要自通,稳居洞里道无穷;假饶放纵随他去,岂定西南与北东。”下书“炼心子题”。灵宅见此四语,已知为得道者所录,遂以此洞为隐身地。
  他日无事,出得洞来,直上山巅,闲闲游转。忽然仰视二山之上,更有一山,林木葱茏,嫩翠如画。灵宅子欲登绝顶,甫到山半,又一石穴横于松下。内面风声呼呼,向外而吹,几不可近。时见野鬼出入,不知几何。灵宅转过洞门,见一小山,其形如卵,将欲登矣,猛有一虎,张牙舞爪,喷气成云。灵宅游毕此山,欲归所居之洞,山右四五野鬼突如其来。灵宅子叱曰:“尔属何方野鬼,来此胡为?”野鬼泣而答曰:“吾等皆铜头鬼王部下所属,自鬼王为紫霞收伏,吾辈依归无所,故又集于海口洞中。”言此,灵宅子曰:“为何不复紫霞之仇耶?”野鬼曰:“恨无闲隙可乘,仇何能复?”灵宅子曰:“如尔等欲复是仇,可来吾洞,听其调用,吾自有以使之。”野鬼曰:“仙真为谁,洞府何处?”灵宅子曰:“吾乃上界真人,道号『灵宅』。所居洞府,即在两山之间耳。”野鬼曰:“洞门书『炼心』者乎?”灵宅子曰:“是也。”野鬼曰:“如是,吾等约集来洞,听仙子调用焉。”灵宅子曰:“此事宜速,不可迟缓。否则意外变生,恐绘虎不成反类犬矣。”野鬼曰:“仙真吩咐,敢不惟命是从!”言已,化作阴风而散。
  灵宅子归来静坐,暗自思曰:“频年阻道,未获一胜。只想阴风阵之败,闭洞凝神,不与紫霞再决胜负,谁知又有野鬼散逸于此。吾得是助,吾且设万鬼阵以待三缄。如紫霞诸真不能破此大阵,吾将三缄诛却,以消吾恨;如其能破,则万鬼阴魂,吾必教以左道旁门,坏彼正孰,俾天下之习道者尽为异端曲学,乃遂吾心。”计议如斯,专候野鬼来洞听用。
  野鬼自应灵宅之招,约集三万六千鬼魂,去见灵宅。一一言及,君皆欣喜,愿随仙真驱使,仇复紫霞。会有清虚真人闲游天际,见得野鬼林立,遂将云头按下,坠于其间。野鬼见之,拜跪不已。清虚曰:“尔等野鬼云集此地,所为者何?”野鬼曰:“吾辈集此无别,将到灵宅仙子处,听其驱使,以复紫霞之仇耳。”清虚曰:“紫霞真人命奉上天,遣得虚无子临凡阐道,脱化三缄。灵宅身属仙真,不为阐道之助,反三番四覆阻滞此举。吾等禀之道祖,几欲将彼贬为野仙。彼乃怙恶不悛,毫无悔悟,一战再战,挫辱累遭。自昔阵破阴风,诸真追逐,不见形影。今又在此约同尔等,计欲阻道。吾且问尔:『灵宅子究用何策,以傲上天之旨乎?』”野鬼曰:“彼但谕及吾等任其役使,至于如何阻道,则不知之。”清虚曰:“尔等听吾吩谕,不去为高。惟助道阐三缄,上天乃喜。待至他日,大道阐明,亦有功于上天,断无不受微恩之理。如党同阻道,天威赫赫,岂能容过尔辈耶?”野鬼齐声曰:“仙真所言,吾当领受!愿各守规矩,不入灵宅之党焉。”清虚曰:“果尔,吾奏上天,必有奖赏。切毋面从阴背,以忠言而逆耳也!”野鬼诺之。
  清虚真人乘云而返,半空回顾,见得野鬼中突起浊烟,东横西直,歪斜不整,未知何兆。于是袖占一课,课已而叹曰:“三万六千野鬼终得灵宅刁弄,背吾所说。异日万鬼阵内,概被仙宝追散。灵魂化化生生,分为三千六百旁门,以坏正轨。
  可知天地自有此正道,必有无数邪道以乱之。诚哉,正道之难阐也!”清虚叹罢,抚膺叹息而去。
  三万六千野鬼得清虚数语,仍然四散。灵宅子候之三日,不见动静,默会片刻,知为清虚真人云游道此告诫一番,所以不至。灵宅无奈,又到两山游玩。复遇野鬼,而询曰:“尔何爽约不前?”野鬼曰:“紫霞为阐正道,吾等往阻,恐触天怒,故不敢应真人之招。”灵宅子笑曰:“吾知尔等误听清虚谗言,岂知清虚真人,乃紫霞道友,其所卫者紫霞耳。如听彼说,则紫霞安享清闲,尔辈深仇,抛诸沉渊矣!清虚为上界仙真,吾亦上界仙子。阻道之罪,若有若无,岂清虚知之,而吾独不知者?尔等休听刁弄,须齐来吾洞,自有复仇妙策以教尔焉!”野鬼听此言语,无异世之是非颠倒,靡不竦人听从,遂同声应曰:“明日准来洞前,听仙真驱使!”灵宅子遂归。
  待至次日,果然野鬼陆续齐集。灵宅子日日教以布阵之法,又各与符篆一道,吞入腹内,俾排阵势,步武易于了然。炼约年余,灵宅子见其卷收去取已熟,即于二山之下演之。一时阵中黑雾迷漫,不见天日。复将所吞符内真言一诵,野鬼尽化怪像,其形飘飘威风,势不可近。灵宅子大喜于心,曰:“有此匡扶,可以兴我戎行,以诛三缄矣!”






第八十四回 游碧玉是非颠倒 选北海道友重逢


  灵宅子得了三万六千野鬼,固喜布阵有人,心里暗思:“如再得野仙助之,更为美好。”于是祥光驾动,四面云游。
  他日,云头遥望,一山高耸,清光时起,或隐或现。灵宅子不知是何地界,云车驱动,竟投此山,暗暗坠下云头,呼当方而问曰:“此山何名?”当方曰:“碧玉山也。”灵宅子曰:“山内何仙在此炼道?”当方曰:“尽属三缄仙官门徒。因九头狮精霸占此山,师徒与战大败,自战败后,各散一方。今被紫霞诸真将彼师徒隔着,尚未团聚,故约集在此,以候三缄焉。”灵宅子曰:“原来如是,吾当一访。”当方退。
  灵宅暗计:“如将碧玉山炼道诸人刁弄从吾,三缄命必休矣!”心喜机缘相凑,缓款来至山顶,早为狐惑见之。灵宅不慌不忙,假意采集药料,东张西望,若有所寻。狐惑上前询曰:“道士何来?来此何事?”灵宅子曰:“在洞无聊,特来此地采集药料,以炼仙丹。”狐惑曰:“尔属左道旁门耶?”灵宅子曰:“尔何所见,而以左道旁门视吾?”狐惑曰:“玉液池头,金丹自有,炼之以离宫之火,久久必成。道士不采于身,而乃区区于草根木皮,采诸山外,知非个中人也,故以左道旁门视之。”灵宅子曰:“闲言休讲,尔师何人?”狐惑曰:“吾师三缄仙官耳。”灵宅子曰:“尔言三缄,其殆虚无子脱胎尘世,奉紫霞命以阐大道于人间者乎?”狐惑曰:“正是,正是。”灵宅子曰:“如此,吾系灵宅真人,尔师未入世时,原与吾为好兄道弟。”狐惑喜曰:“听尔之言,乃吾师叔。吾等未听训诲已数年矣,师叔此来,如情念吾师,曷为侄辈教之?他年有成,感激不浅。”灵宅子曰:“大道无私,代教何辞?特恐尔师异日言吾将道教错,而为子责也,不亦劳而无功乎?”狐惑曰:“吾师气量最大,不似野仙之流,动辄咎人兴事,以害道友者比也。”灵宅子闻狐惑一言,打入心坎,几汗颜而不可自制。然思到阴风阵中之辱,又不舍复仇之举,乃乘机言曰:“只要尔师量大,吾师叔暂为尔等代劳一二焉。”狐惑见灵宅子肯为教授,遂迎入洞,遍告三服、乐道诸人,同来参拜。
  灵宅子命坐于旁,问及三缄所授之道。三服等曰:“吾师所传,仅有四语。”灵宅子曰:“四语如何?”三服曰:“虚无圈子圆复圆,不时呼吸入丹田;灵根每得勤勤溉,丹基初立止无前。”灵宅子曰:“尔师所传仅此,胡弗再进一层?”三服曰:“得此传后,师徒分散,至今不见踪迹,故于大道未得进境焉。”灵宅子曰:“尔等欲吾代传,须择一幽深洞宇,自诘朝始传道,以三日为度。尔诸弟子各宜竭乃心力,苦苦习之!”言罢乘云而去。
  是夜,三服呼齐道兄道妹,在洞议曰:“明日师叔传道,尔等均愿习否?”凤春曰:“旷野深山,游仙甚众。倘非正道,他日何以见师?”三服曰:“试看明日所传若何。正则习之,邪则弃之。其中自有经权,未可执一格以相绳也。”计议停妥,俱各安寝。
  次日,三服统领男妖女怪候于洞外。候不一刻,灵宅子云车坠下,坐于洞中。三服等朝参已毕,灵宅子曰:“尔诸徒众灵根既固,吾来指尔前进一层。”三服诸人齐齐稽首曰:“师叔所教,敢不遵之!但不知师叔此来,所教何道?”灵宅子曰:“灵根坚稳,不出虚无圈子。是宜内养神火,济之以坎,玄膺气管,以受精符。”三服曰:“胡为精符?”灵宅子曰:“精符者,以精合神,取水以制人也。精在我家,乃名子精,将此子精急急固济,以为扶助,正一自可念华焉。”三服等受此一教,心服灵宅子善于指点,无不佩服。灵宅子见三缄徒众各皆敬礼,遂渐浸润以左道之术,而三缄之弟子不知也。自此三日一教,往来不担三服等欣然学习,群倚灵宅为仙梯。
  久之,灵宅呼诸人来至虎喷山前,看排野鬼大阵。将阵排妥,恨无统鬼将帅,因以黄旗一面,命三服持之。三服接过黄旗,四面麾动,万鬼齐来听调,个个见三服之面而欣喜言曰:“吾等自与鬼王分别,不知散于何方,孰料今兹又得重逢,真万千之幸也!”三服忽见野鬼齐集,动了昔日相随之情,不免缱绻流连,形于色外。灵宅知机有可乘,暗暗念动真言,一时野鬼尽化为奇形怪像。三服此际,恐野鬼以形像之异,视己愈轻,遂显前日威风,大啸一声,化作丈八雄躯,青面獠牙,甚是可怕。灵宅子喜曰:“吾布此阵,统领有人矣!”当收阵势,命乐道等先归,独留三服一人,食以灵符。三服误认此符为助道之用,吞而辞别。
  刚到三日,传道期临。灵宅来至洞中,传齐诸徒,强将大道讲论一番。然后徐徐向诸子言曰:“吾代三缄传道,终是空劳其力。”三服等齐声询曰:“师叔何以空劳其力耶?”灵宅子曰:“尔师而今坠于四害,大道已失。前日上帝怒紫霞误命其人,贬为野仙,且将三缄打入阴山受罪。尔等犹痴心空望,是自误耳。不如拜吾门墙,弃了三缄这条妄想,待吾着实传尔大道,方可有成。如吾不言,不识要俟何年,尔等始能知也!”三缄诸徒闻得这番言语,有全信不疑者,有将信将疑者,有疑而不信者,纷纷不一。灵宅子复乘机言曰:“吾言如是,尔如不信,可在碧玉山守之,看尔师尊何日来此。吾将归矣,教止于是矣。倘有信吾言者,将师拜后,再传大道。”言毕,飘然竟去。
  是时,三缄诸徒彼此是非颠倒,闷闷不语者半日。惟翠华、翠盖稍有识见,向诸道兄曰:“灵宅真人之言,乃虚谬也!”三服曰:“尔何知?”二翠曰:“凡人有恨于人者,其词怒;有求于人者,其词和。灵宅真人提及『三缄』二字,则言甚亢厉,说到拜门一事,则语极从容。以此观之,必与吾师有隙。吾姊妹宁使终身不得其道,断不以彼为师!”三服曰:“女徒中不以灵宅为师,各随其意。尔随道弟,有愿师事之者乎!”乐道曰:“吾欲暂投门下,看又如何?”狐惑曰:“尔二人背师命而拜师,其心安忍?吾与西山道人等以师教自守,即终身不得其道,亦不怨之!”三服、乐道急于得师,不复多言,驾着风车,竟投灵宅。
  翠华、翠盖谓众道友曰:“二人既投灵宅,灵宅询及吾等,三服必以实告。灵宅不乐,定假山法,寻事加害。吾等法力乌能敌彼?不若另寻他所,以待吾师。”西山道人曰:“尔言甚是,可即离了碧玉,远觅他山以居之。”狐惑曰:“以吾言之,灵宅子必使三服归来,扬言传道之妙,炫耀吾等,务将吾等再三请求;不去;始行加害。此定理也。”弃海曰:“吾等即去,有负二人。且待彼归,同破其迷。若匪石不转,然后他适。如此,可以对三服、乐道同学之情,亦可以对吾师尊于相见之日。”西山道人曰:“弃海道兄所言亦是。”遂各归洞炼道以待。
  乐道、三服果然循环而至,扬言传道之妙,以求众友从灵宅为师。弃海诸人苦下说词,劝彼以三缄为重。二人迷于灵宅,业已甚深,见诸道兄不从其言,震怒归去。翠华曰:“今可行矣!如再迟缓,灵宅之害至矣!”于是各驾妖风,遍觅佳水佳山,为修地道。遥遥望见北海关前山水俱佳,催动风车,同坠关下。左右环顾,山似城立,水绕如蛇,真足令人玩赏不置。
  翠华等以此地面幽雅可爱,欲寻一所在,以为栖止。沿山觅遍,惟桃林内有二石洞,高悬若镜,宽大异常。弃海见而喜曰:“有此二洞,一为男室,一为女室,恰合吾意。然栖身之所已得,谁先入洞一观?”狐惑曰:“吾先入之。”西山道人曰:“狐道兄善于言词,先入甚好。”狐惑遂将妖风驾着,直到山巅,来至洞前。刚欲入矣,桃英突自内出,曰:“尔属何妖,敢窥吾洞?”狐惑曰:“吾是九头狮精,特来擒尔!”桃英闻说,持剑相斗。狐惑力不能支,飞奔下山,告之弃海曰:“吾刚欲入,洞内出一红衣女子,手持双剑,杀法厉害,吾难对敌,败下山麓。且看尔等谁去交锋?”椒花子曰:“吾去擒之。”狐惑曰:“只尔独去,恐彼洞内还有妖魔,须去二人接应方好。”金光道姑曰:“吾亦愿往。”二人至,桃英道姑曰:“尔二妖来此胡为?”椒花子曰:“特来擒尔下山,与吾狐惑道兄成其亲眷。”桃英面赤如火,举起双剑,直刺椒花子。金光道姑见椒花败下阵来,从旁杀出。左洞内又一妖女,手持棠花棍,来敌金光。金光道姑舍了桃英,即战棠英。桃英舍了金光,复战椒花子。错杂交战,约有数十余次。椒花子曰:“二位女妖,听吾告尔:而今杀已半日,尔我俱担且暂歇息,再战不迟。”二女妖曰:“尔等既是力怯,饶尔歇下片时,整顿精神,又来大战!”椒花子坐在山边,金光道姑立于其旁,桃英、棠英品立相对。椒花子曰:“战了许久,尚未知尔为何妖,可将高妖大名实对吾告。”二英同声曰:“尔问吾乎?吾乃北海关前桃英道姑、棠英道姑便是!”椒花子曰:“尔自称为道姑,所习何道?”桃英曰:“吾所习者,先天大道耳。”椒花子曰:“尔习先天大道,传自何人?”桃英曰:“吾师乃代天阐道,道号三缄,尔岂未之闻耶?”
  椒花闻得“三缄”二字,忙忙起身,问曰:“如今三缄在于何处?”桃英曰:“自拜门后,师已云游异地,命吾姊妹仍在本洞修真,俟有传诏时,方许追随步履。今向何往,则不知之。”椒花子曰:“如是,尔来与吾拿下宝剑。”桃英曰:“尔属何人?”椒花子曰:“吾乃三缄仙官门徒,道号椒花子。这个是仙官女徒,道号金光道姑。”二英听言,齐释战器,上前礼毕,迎入洞府,待以酒筵。金光道姑将三服、乐道师投灵宅,以及弃海等另寻栖身事,一一言之。桃花曰:“既属道兄道妹,俱请入洞中,朝夕聚处炼修,以待师招可也。”椒花子遂辞下山,详言所以。弃海等不胜欣喜,同如是洞。二英重整筵席,款待诸人。酒宴罢时,将洞分为左右,男女异处,共习大道于兹。
  却说三服、乐道归见灵宅,灵宅询曰:“尔道兄妹等愿从吾乎?”三服曰:“诸道友以师为旁门左道,不乐从也。”灵宅子曰:“如此,待师明日统率野鬼,布阵擒之。”






第八十五回 化儿童赤松试道 登仙座道祖谈功


  灵宅闻言,勃然大怒曰:“吾道何者不及三缄?况三缄坠入凡胎之子,吾乃仙居上界。意欲将尔辈裁成道器,无非念其学道心诚。殊两次三番,传彼共立门下,反鄙吾道浅,弗足为师。是视吾上界之仙,不及三缄也。吾今誓不容彼,必到碧玉,排阵以擒之!”遂命三服、乐道为前导,自率野鬼,祥光驾着,竟向碧玉山而投。
  及到碧玉地方,将阵排就,又嘱三服曰:“尔可再去,谕以好言。如其顺情归吾则罢,如其傲令如故,休怪吾之不仁!”三服度上峰头,极目寂然,不见有人行动。忙于各洞寻觅,踪迹全无。遂下山来,禀之灵宅曰:“诸位道友已四散矣。”灵宅子尚未深信,自上山顶,四面周视,果无形影,乃向三服、乐道曰:“诸妖散去,必有其方。慢慢访之,俟访得时,再为计议。”言已,各驾风车,仍回虎喷山中,日教三服二人以排阵之法。
  一日,灵宅不在洞府,三服问诸野鬼曰:“自吾去后,尔等何处栖身?”野鬼曰:“自与鬼王分散,行贪尘六怪收为内用。孰意历时无几,六怪旋败于心明老道。吾等拥风而遁,被普光衲子一麈挥之,几乎尘世投生。忽然空际旋风一阵,又将吾等招转,落于虎喷山下。依归无所,已历多年。兹荷灵宅真人施下宏恩,教以阵法,何期又与鬼王相逢!吾等而今如蛇有头,可以行矣。”三服曰:“扰害村人之事,自此毋贪。待吾得闲,传尔辈以大道。”野鬼闻而喜曰:“鬼王有此提携,吾等心愿已足。”闲谈半日,灵宅子云游归来。常常抱恨三缄,在乎心中,但恨一时不能得遇。遇必置之死地,而心始遂焉。所以朝日云游,暗访三缄,云游地面。
  岂知三缄自古佛寺出庄游玩,劝转金老,师徒向往前行,所历往途不下数千里,所越市镇不下数百处。他日来在百柳村头,正值暮春天气。师徒此际已劳顿不堪,三缄曰:“前面老柳之中,谅可蔽载阳之日。暂且入息片刻,再行不迟。”狐疑曰:“师其劳不堪任耶?”三缄曰:“自云游已来,无时止息。即得剎观,稍停步履,总未将大道炼习深深,心虽歉然,无如外功未满,纵极况瘁,又何辞乎?”谈论至斯,已到柳下。
  赤松子见三缄师徒同来老柳息肩,思欲一试其道,云头按落,扭身化为孩子,以树根为枕,卧于柳荫。师徒来至其间,一同坐定。三缄目视孩子熟卧,乃怜之曰:“谁家儿童,卧于此地?倘蚁虫入耳,为害不小!”因时以手与彼拂之。然手拂儿童,心在大道,不知不觉,将指明掐了一下。孩子忽然痛哭,破骂不休。三缄曰:“吾见尔卧于树根,恐有蚁虫误入耳内,为尔拂着,不意指下重了,小哥还宜海涵。”
  孩子听得此言,将手擦目,擦之许久,睁目一视而笑曰:“尔道士耶?吾奉祖命,往雪平山请道士来家,与吾祖伏鬼,奈道士远出,未克迎来。今正有缘,相逢萍水,不如请尔到吾家去,代驱鬼魅焉。”三缄曰:“尔祖所遇何鬼?”孩子曰:“心鬼耳。”三缄曰:“胡为心鬼?”
  孩子曰:“心鬼甚于阴鬼。阴鬼只知害人头痛眼花,收伏尚易,惟此心鬼,最难驱遣。时而欲富,富若不得,则怀奸使诈,求垄断而登之;时而欲贵,贵若不得,则面谀容悦,入权门而媚之。更有甚焉,欲色则逾墙钻穴,寡廉鲜耻不顾也;欲酒则豪吞渴饮,失仪丧德不惜也;欲气则横眉怒目,詈父骂母不畏也。吾祖生平所最恨者,此心鬼。而心鬼偏住于吾祖腹中。素闻雪平山有一道士,善能制伏,祖故命吾往迎。殊奉命而来,空身而返,大失所望。不料在此又遇道长,何幸如之!”
  三缄曰:“雪平道士收此心鬼,所用何物耶?”孩子曰:“左提华盖,右执意剑。欲除心鬼,非此二宝,不能收之。”三缄曰:“心鬼有几?”孩子曰:“彼言心鬼只一,而傍此心鬼而作弄者则有三。”三缄曰:“尔祖父必欲收此心鬼者何为?”孩子曰:“吾祖欲修昆仑宝地。然此宝地,原要清空。有是心鬼牵缠,何能俾昆仑之地,清净无扰,空灵无欲乎?”三缄曰:“尔祖欲去心鬼,以修昆仑,是昆仑在中,而不在上下也。”孩子曰:“若昆仑于上,惟不死者修之,玄中妙道,尽于此矣。”三缄曰:“据尔所言,尔祖其炼先天大道者。吾等正宜参访,以求大道之精。”孩子曰:“尔即见之,吾祖恐不乐见也。”三缄讶曰:“如何?”孩子曰:“吾祖最厌道士耳。”三缄曰:“尔祖既乐大道,何又厌道人耶?”孩子曰:“道名先天,其名美矣,其道高矣。深造有得,可证仙品,祖故甚喜于心。今之学道者,或以聪明自恃,巧于作弄,而旁门出焉,左道亦因乎旁中之旁,而由此起焉。致令炼道人儿厌常喜新,学至半途,而易辙改弦,习于旁左之门者日益众,活将先天大道弄得颠颠倒倒,吾祖是以厌之。”三缄曰:“听小哥言,进吾大道多矣!”孩子不复与言,立起身来,略拂衣尘,傍柳而隐。
  三缄以为柳之神也,不知乃赤松所化,特以试道者。自得孩子一番言语,参悟大道,愈见精明。于是辗转流连,不忍舍柳而他游。狐疑曰:“夕阳将坠,师不急寻宿所,恐不免晚途奔走之劳。”三缄曰:“尔上前面速为访之!”狐疑去,三缄师徒缓步在途。未几,狐疑回,禀曰:“历此不远,有一古剎焉。”三缄曰:“内有僧道乎?”狐疑曰:“只一老衲耳。”三缄喜,遂率诸徒向古剎趋奔。
  维时赤松子乘云天半,得遇紫霞而言曰:“尔弟子三缄,道已得半。吾化身往试,知其可成者,即在指顾之间。”紫霞曰:“全赖众真等指点频频,吾望速成,以好复命。”紫霞言毕,突见复礼子乘云至,止曰:“吾师急归,道祖有文来洞。”紫霞闻说,即约赤松子入洞闲谈。搭肩而行,不时已到。二真人捧视飞文,内言:“明日诸仙同聚八卦台,有言吩咐。”将文视已,共饮黄粱。
  俄而,洞前起了一阵阴风,愈吹愈厉。紫霞曰:“此正暖和天气,春风原不鸣条。是风狂厉如斯,所主何兆!”赤松子曰:“吾与尔且出一观。”紫霞然其言,当即停杯,挽手出视,遥见西面黑雾腾空。紫霞曰:“春有东风,其风起自西者,必妖属也。”忙忙入洞,凝神而默会之。苏来,顾谓赤松子曰:“灵宅子在虎喷山下,操炼万鬼阵势,以害三缄。兼之三服、乐道被伊迷弄,参拜为师,食了背道灵符。尔我他时不免又战于此阵。明日拜见道祖,宜将是言禀之。”赤松子曰:“灵宅子数次阻道,道祖不即除之者,待彼知悟也。殊彼累为诸真所败,其心不服,今复炼兹大阵,以待三缄,真打入阴山,尚不足以蔽其辜者!”言毕,二真叹息不已。无何饮罢,赤松子辞归洞府。
  次日,八境宫高竖聚仙旗,飘飘荡荡。诸真等或乘龙凤,或跨鸾鹤,纷至沓来。一时同集台前,侍立左右。宫内金钟三击,玉鼓频催,道祖登台。诸真人参拜以还,如前侍立。道祖顾盼良久,乃向紫霞而询曰:“大道不明于天下,直使旁门左道炫世称长,俾世人误入其中,所行多索隐之事。无怪背父忘母,忤逆遍乎寰区。王母伤之,旨请上天,嘱吾遣一门徒,托生尘世,阐明大道。吾前饬尔选得虚无子入胎临凡,迄至于今,未见复旨,徒令绣云仙阁寂然空立。尔胡奉命不以复命为期?”紫霞真人俯地奏曰:“弟子自奉师命,所遣虚无子临凡脱化,以阐大道,始而迷于名利,弟子力加磨炼,牧羊化外,已历数年。及脱难归来,事亲为乐,庭帏株守,复遣之四表云游,广积外功,而今又越数载。至弟子所传大道,虚无子略已心得,指顾可望其成。但所收门徒,现有五十余人,功仅进乎一二步,祈师稍为宽限。道阐明时,自先于师前奏之,然后带领三缄入绣云阁中,以收入道能成之士。”道祖曰:“此事原非易易。然三缄功已至斯,宜急成全,命复王母。尔诸真等,俱当三缄是护,以成此道焉。”诸真人异口同声,应诺如响。
  紫霞又复奉曰:“吾真人中护者颇众,独有灵宅子累阻阐道之路,欲置三缄于死地。前奏吾师,师曾斥之,以后不得暗起毒念,如复傲命,罚为野仙。昨蒙赤松真人见三缄云游,化一儿童以试道之深浅,祥光拨转,来于天际,得晤弟子。弟子邀入洞内,身刚坐定,忽听风声怒号。出而视之,西角黑雾迷漫,阴风震动。凝神默会,方知灵宅子拥得野鬼三万六千,兼以背道灵符,迷弄三服、乐道,统率野鬼,炼成大阵,欲毙三缄。岂不以大道将成,而又中止乎?伏望吾师止灵宅此时,以免道中人又犯一番杀戒。”道祖曰:“灵宅子既炼万鬼大阵,或为三缄助道之用,亦未可知。此时师即咎之,彼假以为护道计,纵欲加以大罚,又何能耶?待至他时,果然用以阻道,师将《太极图》付尔,立化彼躯为乌有。”言罢,道祖入宫,诸真人亦同归洞。
  紫霞与赤松子刚出八境宫外,遥见灵宅怒目独立。紫霞等心恨平日所为,不与交谈,忿气而行。灵宅走上前来,以手拉定,大声言曰:“紫霞野道,乌得无故妄奏师前!”紫霞曰:“吾所妄奏者何?”灵宅子曰:“吾在虎喷山,得遇野鬼无依,统率在兹,为传道计。尔胡以阵炼万鬼、欲诛三缄之言奏吾?”紫霞曰:“尔毋饰言,掩一时耳目。如尔从未阻道,吾不尔怪。
  单指尔阵设阴风,安对吾师阐道雅意?这且不为尔责,尔又何得将三缄弟子三服、乐道服以符篆,迷彼心性,为万鬼大阵之统?”灵宅子曰:“三服、乐道自言与师分散,道无所传,不过暂投吾门,求指进境。吾以一片真衷护道,尽为尔掩,反奏吾以不情。吾初不欲害三缄,而今势逼处此,俟将鬼阵炼熟,不惟诛三缄性命,亦且誓不容尔!”紫霞曰:“待尔阵成时,吾亦要来试之!”灵宅释手,曰:“尔好好打点,老仙去矣!”紫霞谓赤松子曰:“灵宅子真反道败德人也!今非道祖谈论三缄之功,先为奏闻,异日万鬼阵内,恐无以制彼!”言已,与赤松子分手而散。祥光起处,各回洞中。






第八十六回 九头怪出户班师 八境宫假言传道


  灵宅子欲设阵以诛三缄,按下不提。紫霞真人见灵宅子这番气象,知三缄师徒于途程中必受其害。故回洞府,忙呼正心子、复礼子、虚灵子、灵昧子、诚意子曰:“访三缄所至之方与所居之剎,如或遇害,即速报之!”数子领命,陆续查访,无有参漏。
  三缄自得赤松点化,大道颇有进益,时时感激于柳神。因谓诸弟子曰:“今日孩子所说,无一非道。吾得听此数言,不啻师承十日教也!”狐疑曰:“师以为柳神所化。弟子以为天上金仙,化作小孩而为吾师导以进境耳。”三缄曰:“此事吾尚猜疑未定。”师徒谈谈论论,古剎已到。
  举首仰视,山门额上大书金字曰“八境宫”。三缄暗思:“八境宫中,乃传道之祖也。”于是疾趋而入,与寺僧市以香炬,拜舞座前,无非望道祖匡扶,俾大道早成之意。拜已,又为老僧言曰:“吾师徒在剎暂居数日,凡一切饮食费用,概行自备,奔走不烦老僧。”僧曰:“古剎名山,原为僧道所住。道长居此,四方八面门户俱可辟之,惟东厢一室,久为山邻锁去,不可辟焉。”三缄曰:“其中有宝物乎?”老僧曰:“谁肯将宝藏于古剎?”三缄曰:“如是,其不可辟者何也?”老僧附三缄之耳,低声言曰:“有怪。”三缄点额不语。
  狐疑已窃听之,是夜更深,暗至门前,向内偷观。杳无所有,惟空空一室,宽敞可爱而已。狐疑以闭塞此门为山邻之误,刚欲归寝,忽闻室内一声响亮,如千钧石坠。狐疑惊觉,仍窥门隙,见有二光闪灼,恍以灯球照耀室中。久之,二光渐小而隐。隐约片刻,倏又照如白昼,旋复转为黑夜。离奇变幻,状不可名。狐疑视已多时,不觉将门震动,室中白气一股,直投门隙,如风触物,吻吻有声。狐疑不能阻之,竟穿门隙而出。
  自白气出室,绝无所见。狐疑亦慵于窥伺,退归寝所,以炼道功。
  却说此室之内,有一九头烈马,修成人体,常在八境宫殿现形,惊物左右。山邻聘请巫师,时为和解。恐人误触此怪,将室紧闭。三缄师徒在八境炼道,怪已知得,恨不能吞之。历此廿里许,有一搏龙潭,内一巨螺,炼道百年,亦能化作人形,常与潭中婆龙相善。二怪道法高妙,九头烈马频相往来。故见三缄师徒炼道于此,烈马喜甚,飞身来潭,向巨螺、婆龙言及此事。
  巨螺曰:“彼炼彼道,吾修吾身,同为造道之人,何容自相残杀?”九头烈马曰:“吾等修道,历尽苦辛,以时计之,千余载矣,尚不能脱兹兽壳。今幸机缘相凑,不如将彼吞噬,以补吾等身躯,或易于成,未可知也。”巨螺曰:“尔所言炼道八境宫者,其人何名?”九头烈马曰:“但见师徒约有十数,其名其姓,则不知之。”巨螺曰:“尔归探听,如系寻常道士,或可作厉;若属三缄仙子,乃奉命阐道,随身法宝甚多,且其所收门人,半皆精怪,尔我有何法术,敢欺侮耶?”九头烈马曰:“如此,待吾回宫访之。”实时辞别,归隐室内。庸心静听,业已二三日,无有呼及何姓何名者。
  烈马访之不得,将身化一老叟,假意入宫焚香,言饫老僧。
  老僧曰:“彼师徒才入宫日,吾问名姓,彼告以什么『三缄』。”烈马闻之,飞奔来潭,向巨螺曰:“果是三缄耳。”巨螺曰:“既是三缄,尔宜蹈矩循规,切毋事生意外。”婆龙曰:“巨螺兄何畏三缄如是之甚?”巨螺曰:“三缄奉上天命,为道祖所遣,一止一行,皆有仙真护持。噬之弗得,反自寻死路也,乌得不畏!”婆龙曰:“尔畏三缄,吾不畏之!”九头烈马曰:“如婆龙不畏,吾等今夜乘其不备噬之,可乎?”婆龙曰:“可。”二怪商议停妥,于傍晚时驾动妖风,将欲行矣。巨螺又止之曰:“是三缄也,不惟命奉上天,尔等噬之,必遭天谴,而且随身法宝亦复多多。吾不忍尔二人修道有年,一旦丧失。如其不听吾语,为彼宝物伤却,那时追悔,嗟何及乎?”婆龙不以为然,与九头烈马驱风竟去。
  鼍更三转,三缄师徒俱各安寝。二怪乘隙入剎,密布黑气。
  三缄知有妖魔窥探,暗将飞龙瓶抛之。此瓶遍体火生,光芒四射。二怪骇,急速退出。谁知此瓶不舍,竟追出剎外。二怪妖风驾起,腾于空际,瓶亦由空际而逐焉。二怪回首视时,此瓶化为火龙,张牙舞爪。婆龙、烈马势不可支,刚欲飞奔入潭,早被飞龙一爪抓定婆龙,一爪抓定烈马。二怪急不能脱,忙化为细小坚石,龙爪抓之不着,方得逃入潭中,所恨遍体负伤,羞见巨螺,暗暗养好伤痕,深恨三缄入骨。于是商议去到三奇灵关,搬动三位游神。此三游神原在气海中修成,第一乃马精,第二乃猿精,第三乃毒虎精也。道法甚大,无可与敌。烈马来此,哀求相助,以复仇恨。游神询曰:“尔欲复者何人之仇?”烈马曰:“三缄耳。”游神曰:“是奉阐道之命者乎?”烈马曰:“然。”游神曰:“此人仙宝甚多,不可以力战,只可以智龋尔归静候,看彼路向何地,仍于前面设八境宫以迷之。如彼入宫时,将一概仙宝与伊收却,然后噬之不难矣!”烈马得命,潜回八境宫内,静候三缄。
  三缄师徒自到八境古剎,已住十余日。一日辞别老僧,又奔前途。来到玉房山下,倏然天地昏黑,微风拂处,香气逼人。
  刚转山丫,瞥见无数道士,络绎不绝。三缄异,立视路侧。前道士陆续已过,后之道士跨鹤者飞鸣天半,骑虎者一啸生风。
  二队过余,三队中数十道姑容颜绝妙,各持尘尾,纷纷而来。
  三缄曰:“是道士也,不知去何地面,如此其多?”旁一道士曰:“八境宫中,道祖示期,今夜讲道,故诸真同至以候之。”三缄曰:“凡人可容去乎?”道士曰:“杂于吾等队内,虽不能进道祖宝座,亦可以听其讲论焉。”三缄闻之,欲睹道祖容颜,遂随道士等步步前进。行约数里,遥见宫殿高耸,诸道士争先恐后,竟向此地而投。三缄师徒犹恐趋奔不及,忙忙迫迫,兼程而行,转眼间已到宫外,千寻石级,次第登之。石级登余,俯视其下,不啻万丈深,视其上,星光月影,若见眉梢。由兹入重门,其门高大异常,上悬三个大金字,较诸他日所住之八境宫,模样更广数围。
  入了首门,来到二重厅外,立一老道,高声言曰:“凡我道中人,谅将所炼法宝随身带至,可并拿出,交与收宝道士。
  俟见道祖后,退出殿庭,一一给还。”言犹未已,但见各取宝物,交与老道。老道书名收之。三缄亦将飞龙瓶、隐身旗取出。
  狐疑上前阻之,曰:“师毋造次。想吾师徒四境云游,皆赖此宝,岂可轻失?况弟子观道士行动举止,似非仙侣,恐为山精所化,以迷弄师徒者。不若各行他所,以避妖魔。他日师道成时,再见道祖未晚。”云牙道人与绣雾道人曰:“此缘难遇,即是妖属,吾等亦妖也,有何惧乎?”狐疑曰:“吾等虽是妖成,不畏于彼,但入此地,宝物尽行交付,设或变生不测,将何御之?”三缄曰:“尔真多疑!道祖讲道,岂易得耶?”遂不听其言,当将数宝交与老道。老道呼名收讫,传入重门内。
  绣雾、云牙等尽随师入,惟狐疑一人在外候之,以观其变。
  三缄入,向上望去,尚有数重,一派灯光,有如星点。待诸道士俱已进此,只听炮震如雷,两厢音乐,奏来真是幽雅。
  音乐奏毕,内侍传宣曰:“男女诸真,齐入内宫,道祖将登殿矣。”三缄师徒随诸道士又入,上重门屏闪开,仙乐齐鸣,两旁道士鹄立以待。金钟三响,道祖登殿。三缄仰视,上坐者乃青面獠牙、豹眼虎头,甚是可怕,心窃惊曰:“道祖原属白须白发,道服道冠,如彼凶恶形容,有类鬼判,吾等今夜其遇妖乎?”刚欲与诸弟子言,忽然堂上大声呼曰:“可将三缄与吾拿下!”一时众道士变易形像,概系妖魔,齐将师徒束其两手,拥至堂上。上坐者曰:“尔乃三缄耶?尔侍奉命阐道,仙宝随身,水怪山精,为尔所丧者不少。吾等久欲复此仇恨,奈机缘未就,一时不能下手。兹落虎口,尔宝安在?尔既无宝,吾必丧尔躯矣!尔亦有今日乎?”三缄曰:“吾奉命阐道,实属上界差之,仙宝亦上界赐之。吾命即休,非惰于阐道,乃丧尔山精野怪之手。灵返天府,可以对道祖,可以对上皇,视死如归,何畏之有?”上坐者拍案大怒,曰:“吾慵与尔言!小妖等速将三缄孽畜,献上案来,待吾饱餐,以遂吾念!”小妖如命。
  上坐者甫欲举口,门内突出三大汉子,吼谓之曰:“不可一时因尔夙怨,即伤阐道之士。可监师徒于宫内,待吾等商议停妥,然后噬之。”上坐者听言,不敢回语。三大汉子遂命案下小妖,将三缄师徒速行束捆,监于此地,逻守毋疏。小妖闻之,一抢而前,各于师徒所束之绳,复束一遍。束已,上坐者退入,三大汉子亦入。三缄师徒受捆在此,时有呻吟不绝声。
  三缄闻之不忍,无奈地极昏黑,弗见天日,不知弟子等落在何方。俟至天明视之,师徒俱被束捆在于深壑,左右所卧者,皆山豚野豕类也。暗思:“是地荒凉已极,谁能到此救出幽囚?”岂知狐疑听得殿中一声“传拿三缄”,当即乘风远逃,以思救回三缄之计。其时正心子、诚意子继续查考三缄师徒所居地面,却又不见去向何之。二子按下云头,坐于松荫,正当狐疑救师心切,东驱西奔,窜到此地。见老松树下坐有二人,狐疑知是仙真,急上前去,揖而言曰:“二仙真来此胡为?”正心子曰:“闲游玩景耳。尔为谁?忙碌若斯,所为何事?”狐疑曰:“吾之道号狐疑。师徒游至玉房山,得遇山妖,假设八境宫讲论大道,暗起黑雾,迷了前途。吾师三缄欲见道祖阐道心急,误入其中。仙宝诸般,尽被山妖所盗,然后将吾师徒一概擒之。幸吾之觉得先,见吾师被擒时,驾动风车,逃奔于此。
  而今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未识如何始将吾师救出!”正心子曰:“既是尔师三缄误入妖穴,吾等前去,代尔救之。”狐疑闻言不胜欣喜,遂导二子至三缄被擒之所而来。






第八十七回 擒九头紫霞请宝 破万顷降虚来临


  不知不觉,已到玉房山下。正心子谓复礼子曰顾:“素闻是地有一九头烈马,三缄之被擒者,必此怪也。吾等到斯,不可造次,须腾高四望,看这怪穴在于何处,三缄师徒困于何所,然后救之。”复礼子曰:“兄言不差。”于是二人道云直上,往下一视,遥看三缄师徒困于野壑之中,东倒西歪,呻吟不绝。
  正心子谓复礼子曰:“三缄任肩阐道,受了无限冤苦,可见阐道一事,诚非易易也。”复礼子曰:“以大道以任肩,要心心在道,丝毫不走,道自易阐,亦不难成。无如三缄以仙子根基,一入凡尘,始而富贵是贪,则万怪千妖,已寓于名利心内;继而欲得妻室,淫欲是抱,则千磨万难,已寓于贪淫念中;终而清净为高,不以阐道是务,则诸般苦厄,又难脱于不务阐道之衷矣。有此数误,无怪乎山精侮之,水怪侮之,禽怪、兽怪、花草木怪侮之。不知者以怪由外入,其知者乃谓怪自心生。
  一怪生心,则万怪生心,生生不已,故无地非怪。皆自取耳,夫复何尤?”正心子曰:“怪何由是而灭乎?”复礼子曰:“前此起于心者,今必全而受之。受尽而怪始灭焉,未可以是止也。”正心子曰:“以三缄之所贪,推诸三缄之所遇,何以譬之使肖也?”复礼子曰:“譬诸世人贪求名利,以及不孝不悌,其初怀奸使诈、巧于得者,转眼即为穷鬼所缠,无食无衣。此其所遇,虽非山妖水怪,殆更厉于山妖水怪焉。至造不孝不悌之条,天必使之终遇逆子之怪、暴弟之怪,又何异三缄之所遭乎?所以学道者贪心不可妄起,人世贪心亦不可滥生,彼此原无二也。”正心子曰:“三缄遇妖遇怪,救之尚有吾等,世人遇及穷鬼与逆子、暴弟者,何人救耶?”复礼子曰:“稍知改者,天亦救之解之也。”正心子曰:“三缄之前事,不可究矣,吾与尔忍听其呻吟不绝乎?”复礼子曰:“吾等前去,释其所属,看彼九头老怪若何作为?”正心子曰:“如是,事不可缓,速去释之!”二人按下云车,刚释其捆,早被小妖见得,报知九头怪。
  九头怪手提通天铁铲,飞身而至,直向正心子头上打来。正心子着了一惊,忙挡以护仙双剑。复礼子在侧,暗举撑天如意,向九头怪腰中力击。九头怪不及提防,大叫一声,倒卧在地。
  正心子甫举双剑,以诛此怪,不意化作黑风而逃。复礼子笑曰:“九头怪自恃法力,以欺三缄,如此观之,真狗彘不若耳!”言已,又将绳索慢慢解释。九头怪逃入洞中,报知游神。游神各执宝器,飞奔壑内,大声吼曰:“何处野道,敢释三缄之捆耶?”正心子曰:“吾乃上界仙子,特来救护阐道之人。尔有何能,敢束三缄,以阻大道?”三游神曰:“尔动辄以天仙自恃,谅尔有些道法。如能胜得吾等,吾等恭恭敬敬将三缄师徒与尔送出;如不能胜,尔又如何?”正心子曰:“如吾不能胜时,断不再护三缄也。”游神曰:“尔夸大口,请来一战!”二子不复语,一举护仙宝剑,一举撑天如意,双双上前。三游神亦各提铁棍,力与二子战于云端。酣战多时,胜负莫决。
  三游神曰:“与尔力战,一来一往,未决胜负,可知彼此道法不分上下也。待吾使一法宝,尔二人能镇得着身儿,方算为第一仙子!”正心子曰:“尔有何宝,只管使来!”三游神不慌不忙,将口张开,向二子吹之。始觉微风触面,渐觉风如水冷,久则愈吹愈厉。霎时之间,竟将二人吹得身无着落,簸弄空际,或时头上而足下,或时足上而头下。二子心中恍惚,几不自持。复礼子曰:“此风厉害,宜各运元功以镇之。”运甫数周,其风渐停,而二人立足于地矣。极目四顾,不知是地何名。访诸村人,村人以“尾闾”对。正心子曰:“此去玉房山,路有几许?”村人曰:“由三关而约计之,其遥不啻千里。”复礼子闻说,谓正心子曰:“吾二人难伏此怪,不如回洞禀之师尊。”遂上云车,腾空而返。
  紫霞正在洞内静坐养神,见二人仓仓皇皇自外驰入,心恐三缄弟子已坠万鬼阵,忙收神下座,问及二子曰:“吾命尔保护三缄,而今究在何方,可有难否?”正心子禀曰:“而今三缄师徒遇了九头烈马,困于玉房山下。”言犹未已,紫霞曰:“尔等未之救耶?”正心子曰:“吾二人正释其捆,先来烈马,与吾等斗,已为撑天如意打倒,化阵黑风而去。复来三怪,又与吾等斗之。鏖战未几,弗识此怪口气何如是之大,张口一吹,将吾二人吹至半空,颠倒不能自主。”紫霞惊曰:“尔等何不运动元功乎?”正心子曰:“若非运动元功,不知吹在何所!”紫霞曰:“是怪厉害如斯,待吾一往!”复礼子曰:“师宜速去,否则三缄师徒必为此怪吞之!”紫霞即持宝物,命正心子前导,乘云而来。
  到了玉房山前,正心子以手指曰:“野壑中即是三缄受困所在。”紫霞云头按下,直坠壑内,见三缄师徒呻吟不绝,一时怒从心起,厉声吼曰:“何处妖魔敢将吾徒束捆于此!如其速释,免戳尔身;倘再作梗上仙,死在顷刻!”小妖飞奔入洞,禀之三位游神。游神持棍前来,各逞威风,与紫霞大战不已。
  连战数十次,却也有三分怯意,遂同张口,向紫霞厉吹。紫霞几为此气掀翻,幸默运元功,三怪吹之不动。紫霞暗暗将所背葫芦取下,抛向空中,吐出千条金光,直射三怪。三怪目为光炫,仰口吹之,其光吹在半天,不复向下矣。紫霞窃思:“此怪之气,何厉如是?是非清虚真人琼瑶玉扇扇之,其气不能止也。”于是将战暂停,退出山外,命正心子去清虚洞里,请清虚真人随带宝扇来兹擒此厉怪。又命复礼子去凌虚、碧虚洞中,速请二真人前来助战。二子领命,乘云竟去。
  去不多时,清虚、凌虚、碧虚三真齐至,询紫霞曰:“道兄呼唤吾等,有何计议?”紫霞曰:“三缄游至玉房山,为九头野怪困于深壑。吾弟子往救,已被数怪吐气败归。吾去战之,果见三怪张口吐气,其气甚烈。非吾元功暗运,几为所败!吾思此气非清虚兄之琼瑶玉扇胜之不能,故请来兹,助吾一阵。
  然是怪同类,其数有四,若欲取胜,必各战一怪。因又请凌虚、碧虚同来助吾。不然,独力难支,不惟此怪不能擒,反为怪物胜之,必然见笑于天仙也。”言毕,云车各驾,竟投玉房山。
  按下云头,坠于野壑。
  小妖飞报九头怪,九头怪复偕三游神出洞接战。清虚举目一望,四怪形容备极狰狞,甚为可怕。紫霞冲至前面,直战九头怪,清虚、凌虚、碧虚各战一游神,游神依然张口吹气,三真自觉厉而难近。清虚忙扇以宝扇,其气为扇风所逼,败下阵去,一声大吼,现出了无涯阔海,银涛万顷,波浪舀天,紫霞诸真欲将云车播出海外,谁知是海变幻莫测,云车播东,则海盛乎东,云车播西,则海盛乎西,播北播南,均不出乎此海。
  清虚曰:“是怪道法高妙,语不虚传!”紫霞曰:“吾等且运内功,以免坠入海水。”三真诺。刚将神气运足,俯视海有涯涘,久则渐渐缩小焉。紫霞收了阵势,出山数里,与凌虚等商曰:“此妖非山精水怪者比,如何能伏,以救三缄?”正商议间,忽听云里有一仙子拍掌歌曰:“仙真道妙妙难言,炼炼修修数万年;气海养成波万顷,显来道法大无边。”紫霞闻歌,喜而叹曰:“此怪收之有人矣!”不一时,降虚真人按下云头,来会诸真,曰:“道兄等其云游至此欤,抑有所为而来欤?”紫霞曰:“因吾弟子三缄为九头妖所困,吾约清虚等同来收伏。奈彼道法高妙,不能擒之。”降虚曰:“彼于临阵时所用何宝?”紫霞曰:“始而张口吐气,继现一大海,无边无岸。吾等云车播动,总不出乎海中。不知是妖为何有此法力?”降虚曰:“待吾前去一战,以见彼之变化如何。”遂同诸真来到玉房山下,大叫:“该死山妖,快送三缄师徒出山,方饶尔命!”叫声未已,四妖齐出。降虚与战片时,果见三妖仰首吐气,清虚以扇扇去。三妖复现大海。降虚取出吞妖宝镜,向海一照。此海现于镜内,上下银涛不分。三游神神迷于镜,意欲乘风远遁,亦不出乎此镜焉。诸真人同立镜前,见镜内所现原形,乃一马、一猿、一虎也。紫霞遂取情真带将马精拴着,凌虚取挽心带将猿精拴着,碧虚取弱丝带将虎精拴着,清虚取伏默带将烈马拴着,一一擒后,降虚收镜。九头怪及三游神自觉见制于诸仙,低头不语。紫霞曰:“尔属兽精,宜守本份,何得敢与天仙争斗!而今已被擒下,有何说乎?”言已,即命正心子去到深壑,将三缄师徒释之。
  正心子忙于壑内解释师徒之捆。谁知捆已解释,不能行动。
  紫霞复予仙丹数十粒,师徒吞后,精神始复,步履如常。三缄曰:“吾捆释矣,吾宝安在?”正心子曰:“尔宝失于何地?”三缄曰:“前入八镜宫时,已为妖物所盗。”正心子遂导三缄师徒来见紫霞,言及失宝之事。紫霞乃问四妖曰:“三缄仙宝藏在何处?”四妖不答。紫霞曰:“尔如不言,吾将宝镜取来一照,管叫尔性命难全!”九头怪曰:“三缄宝器尚藏后洞。祈释吾捆,吾去取焉。”紫霞曰:“尔欲逃乎?”降虚曰:“吾押彼去,取出仙宝,倘有奸诈心肠,吾仍以镜照之,好诛彼命!”紫霞曰:“如得真人押去取宝,妖不能逃矣。”降虚于是竟押九头怪去,取宝而归。






第八十八回 白兔庄农人说怪 西村地老丈谈妖


  降虚真人与清虚、凌虚、碧虚诸真,同将四妖带至紫霞洞府。紫霞谓降虚曰:“今将四妖收伏,若何区处?吾欲以五雷掌诀击成粉碎,除厥后患,如何?”降虚曰:“四妖尚有所用,不如俾彼师事三缄,他日万鬼阵中,亦可为破阵之一助。”紫霞曰:“如真人言,美则美矣但不知四妖心内肯服三缄否也?真人且为劝之。”降虚曰:“如是,诸兄请坐片时,待吾去劝四妖,看彼若何回答。”降虚出,见四妖而询之曰:“尔今为吾擒获,欲生乎,抑欲死乎?”四妖曰:“生死何说?”降虚曰:“欲死耶,吾遣雷火击尔;欲生耶,须拜三缄为师,帮助阐道。道阐明日,不少尔等仙真,胜尔在兹徒以妖法骇人多矣!”四妖曰:“承仙长施恩,宥吾不死。吾亦知长为妖属,难脱兽皮,愿助三缄阐明大道,以成正果。然三缄仙官被吾难为如斯,恐不肯录收吾辈。”降虚曰:“仙官三缄量大能容,不似小人之见。趁彼尚在玉房山下,尔等随吾前去,拜在门前可也。”四妖欣然。
  降虚见四妖已服三缄,与紫霞言之。紫霞遂命正心子飞身来到山下,将三缄师徒呼转,坐于路侧。少顷,诸真同至。三缄参拜毕,紫霞谓之曰:“此四妖为吾等降伏,自知误入兽道,难脱皮毛,而今愿拜尔门。尔其收之,以为驱使。”三缄曰:“彼既难为弟子,恐于已收后变生意外,又将如何?”降虚真人曰:“谅彼不敢有是想矣。”三缄曰:“既承师荐,弟子有何说辞?”降虚曰:“四妖前来,仙官三缄已录收尔等。今归门下,须知师宜敬重,不可因师教训而为命是傲焉!要思尔辈修炼辛苦,始能化作人形;兹幸有缘,得遇三缄阐此大道。又兼三缄仙官传尔先天,勤苦习之,其成道也,较诸人类为至易耳。吾令谕尔,尔宜谨遵!”四妖闻降虚言,环拜三缄门下。
  降虚谓三缄曰:“四妖既拜尔门矣,宜各予道号,以便称呼。”三缄曰:“九头烈马取为『道烈道人』,第一游神取为『传道道人』,第二游神取为『束心道人』,第三游神取为『慈祥道人』。”四妖得了道号,心内欣喜,随同三缄下玉房山,缓向前途云游而去。紫霞等祥光驾动,亦各归于洞府。
  三缄师徒行约十数里,来至白兔庄。庄中居民俱以农业为事,农业外则非所知。三缄见是庄水秀沙明,林木畅茂,其心爱甚,意欲在此庄头暂宿数宵,以慰梓里之念。奈人殊地异,欲入无从。正踌躇间,忽一少年负薪而至。三缄曰:“壮士,其欲归村乎?”少年曰:“然。”三缄曰:“尔居何地?”少年曰:“白兔庄中第三户耳。”三缄曰:“吾乃云游道士,心爱是地幽雅,思欲一入贵庄,玩赏消闲,不知肯容纳否?”少年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不可容?况吾见道爷,道貌道心,能入吾庄,光沾不少。若不嫌敝闾粗陋,即随吾去,亦可栖身。”三缄师徒遂尾其后,一趋一步,缓缓而行。但见天外烟生,迭迭山融成一片,村中日落,清清水色绉千层。三缄暗自思曰:一轴名画,恨无绘师。若有绘师照此描来,悬于壁上,真不啻嘉陵山水,得睹奇观!少年瞥见三缄沉吟不语,乃询之曰:“村庄湫隘,不堪目入,道长悔其不应从鄙人而来乎?”三缄曰:“非也。吾观贵村,山水映于晚霞之中,不让海屿仙境耳!”少年曰:“若山若水,乃天造地设,高低丑好,俱属生成,道长尚世鄙之如斯,如入寒家,尚不若蓬蒿中藉以蔽兹风露者,其鄙之更当何如?”三缄曰:“听尔所言,应是画雕栋梁,五彩俱备?”少年曰:“吾乃农家者流,又非簪缨世冑,哪得有此?不过荜门圭窦,仅可遮夫日月焉。”少年言罢,已到户外。犬见客而接吠,人拾级以齐登,入了重门,虽是茅屋数间,却也布置停匀,曲折有势。
  少年将三缄师徒导入堂内,忙呼家人曰:“贵客临矣,可燃灯来。”家人捧灯来堂,安置案上,然后献茗。不一刻,山肴野蔬,杂呈于案。师徒餐已,撤席闲谈。又一老农由户外入,询之少年曰:“尔家何客临兹?”少年曰:“云游道士耳。”老农曰:“吾久欲一会道士,今正有缘也!”少年曰:“而今尚坐中堂,尔去晤之。”老农不慌不忙,来至堂中,将衣抖了又抖,乃揖三缄而言曰:“老道爷来从何地?”三缄曰:“云游之人,有何所自?”老农曰:“幸叨道长不弃,辱临村野,恳祈慈仁大发,为吾乡治一怪焉!”三缄曰:“尔村有何怪物?”老农曰:“此怪出之已久,但恨治伏无人。”三缄曰:“其怪何如?”老农曰:“善能噬人耳。”三缄曰:“噬人而外,又有何能?”老农曰:“能使人妻子离散,家业倾消。”三缄曰:“是何妖物,如此之厉?”老农曰:“吾乡惨遭其害,已数十家矣。道长慈悲在抱,如将妖物除却,则吾村内黑童白叟均荷殊恩!”狐疑曰:“吾师徒云游天下,无怪不服。即七足八手,六臂三头,举手收之,都如探囊取物。”老农喜曰:“道长有是法力,此怪可伏矣。”狐疑曰:“尔且导吾去视此怪所居在于何处。”老农曰:“今夜已晚,明日晨早,视之未迟。”果于次日黎明,老农直导狐疑,去在庄中第四户上,以手指曰:“此即怪穴焉。”狐疑曰:“此乃村庄,怪物安在?”老农曰:“吾等待之。不过片时,怪必出也。”狐疑诺。顷见庄内走出一人,文雅风流,顾狐疑而叱之曰:“尔为谁?敢在吾门窥伺!”老农闻狐疑受叱,暗退篱下。狐疑得了斥责,亦退于斯。只听其人大声嘱家仆曰:“今日门外有盗,恐窃喔喔者而来。尔等暗为窥之,如见窃吾家物,即与擒下。俟吾归后,赏以皮鞭!”言罢,悻悻然去。狐疑询老农曰:“怪在何地,还未见耶?”老农曰:“时才出户叱尔者,非怪而何?”狐疑曰:“彼亦犹是人也,又无狞狰恶像,乌能食人?”老农曰:“山妖水怪,狞狰在貌而不在心;是人也,狞狰在心而不在貌。”狐疑曰:“彼以纵恶,其所食者,无非稻、粱、粟、米、猪、羊、鱼、肉而已矣,能生嚼人类如狼虎哉?”老农曰:“殆有甚焉。虎狼嚼人,嚼止一人之身。是人食人,并其家产而亦食也。岂但如狼虎乎?”狐疑曰:“尔言何说?”老农曰:“是人为人,术善饕饕。尔如常备肴馔,以充彼腹,彼心喜尔,凡事必为遮盖。如久不予食,彼必是非刁弄。俾尔两造起衅,因而在内假作好人模样,说和其事,其实带和而带刁之。真使尔二家兴词讼时,央彼为证,彼乃巧于摆布,活将尔产业倾尽,妻子离散,而又食他人焉。村人恨甚,为之赠以雅号曰『两头蛇』。祈道爷将此两头蛇收之,以使吾等安静数年,恩沾不小!”狐疑曰:“收妖甚易,但须归禀吾师。”老农闻言,又导狐疑而返。
  三缄询曰:“尔去打探此怪,可能收否?”狐疑曰:“此亦人妖也。弟子已知难伏,故托言禀师。”话犹未已,又听门外犬吠声声。少年出曰:“竹篱外面,所立者何人?”篱下应曰:“吾西村李姓也。闻得贵庄宿有道长,善能收妖伏怪,吾家一妖最恶,特来请彼前去,为我驱除!”少年转到堂中,向三缄师徒曰:“西村李老,特请道长师徒前去收妖。”三缄曰:“吾师徒将要他适,不暇久留矣。二次来此,与彼收之。”狐疑曰:“吾师云游天下,原为广积外功。西村有妖,师如不收,将害尽生灵矣。知而弗救,功安在哉?”三缄曰:“师之所以不允者,恐又属人妖也。如老农所说,尔能收乎?”狐疑曰:“西村之地,岂尽人妖耶?吾不信天下人妖如是其多也!”三缄曰:“天下人妖,较多于山精水怪,是言确切不移。况山精水怪,可以法宝伏之;至于人妖,不可伏以法宝,无非巧为辩说,以化彼心。尔随为师历有年矣,素知人心难化,宜急回避李老之招。”狐疑曰:“待弟子问明,如果人妖也,速速回避。否则,吾师徒何妨作此功德,与彼歼除?”三缄曰:“尔速出问,毋稍缓焉!”狐疑出,问之李老曰:“尔家有何妖物?须实为我言。”李老曰:“尔问此怪,其问怪之心性乎,抑问怪之形像乎?”狐疑曰:“尔先言形像,俾吾察何妖属,好带法宝来村收之。”李老曰:“是妖首上毛发甚伙,约长数尺,两乳下垂,两足如锥,其面则红粉相兼,此怪形也。”狐疑曰:“心性若何?”李老曰:“心性最毒,不可相近,近则以爪击人。”狐疑曰:“所噬何物?”李老曰:“善噬鱼、肉、猪、羊、布、匹、绫、罗耳。”狐疑曰:“是必山魈也。”忙忙退入,细述怪之形像、心性。述已,催三缄起程。三缄曰:“收紫光时,吾尝戒尔休夸大口,尔不吾信。后非为师一番言词,打入紫光心坎,何能收伏?今到西村地面,如系紫光之类,尔去收之!”狐疑曰:“如果紫光类也,弟子一力收伏,不劳吾师焉。”三缄曰:“既然如此,尔等收拾法宝,速投西村!”出得户来,李老导以前行,延至其家,设筵款待。三缄乘隙暗问李老曰:“尔言妖物,历此几许路途?”李老曰:“即在寒家耳。”三缄曰:“既在尔家,何时出现?”李老曰:“出入未定。祈道长稍待半日,必有所见焉。”三缄不复问,吩咐徒众:“各将法宝随身。主言此妖出入无时,须谨防着!”却说李老请三缄师徒在于家中,已经二日,其妻谓之曰:“尔所请者,实系何人?”李老甚畏其妻,含糊应曰:“朋友。”妻曰:“既属朋友,可遣去矣。胡为流连于此,将何粟米与彼食耶?”夫妇言谈之间,李老幼女向母告曰:“父所请者,道士也。”其妻谓其女曰:“尔父请此道士,所为者何?”女曰:“闻父请来,以治母虿者。”妻闻女言,粉面生红,双肩倒竖,高挽翠袖,紧束云桥,手提木棍一根,竟向中堂飞奔而出。






第八十九回 男女妖全凭舌伏 牛虎斗又遇天仙


  此妇来至中堂,指三缄师徒而詈曰:“尔属何方野道,以妖言惑众,夸尔能伏魔鬼,且诳尔老父能治妇女虿性!尔老母今日虿性发矣,看尔如何治之!”言毕,手举木棍,直向狐疑击来。狐疑曰:“尔毋将人错认!论收妖魔,乃是吾师。吾等皆其弟子,收妖法术尚未学精。”妇曰:“谁是尔师耶?”狐疑曰:“堂中独坐者是也。”此妇即到三缄面前,向地一棍,竟将地泥击起,已飞数点在三缄衣上。三缄呼李老出,询是妇为何人。李老曰:“是乃吾家之女妖也。吾自得此女妖入门,家业几被吞尽。而今于衣食艰难之际,日日扭吾跪于牀头,不以棍打,便以手击。望道长与吾收去,吾实沾恩!”妇见其夫跪求道士收彼,勃然大怒,扭着夫发,拉入室中。只听木棍交加,呼救之声有如豕叫。
  狐疑骇,与诸道友面面相觑。三缄曰:“尔动辄夸尔为收妖神手,胡不收之?”方言及斯,此妇将夫击已,心恨道士,提棍出堂,欲打三缄。三缄不便相争,师徒奔入侧室。狐疑怒,暗将飞龙瓶向室外抛之。瓶却作怪,在地乱滚,滚了片刻,瓶口出一大汉,青面獠牙,酷肖鸡足神,直扑此妇。妇骇极,大叫:“有鬼!”倒在地中。狐疑闻其叫声,心恐此妇提棍入室以击师徒,忙将室门紧紧闭着。其夫亦闻妇声震动,紧闭寝门。
  久之,动静毫无。狐疑暗于门隙偷窥,只见此妇身坐地上,旁一恶鬼,以手指之。遥闻此妇哀声告曰:“自兹以后,不敢再击丈夫矣!”狐疑见此光景,与师言及。三缄方乘机而出,坐于中堂。恶鬼将妇拉来,跪在三缄座下,然后缓缓钻入瓶去。
  其妇受此一骇,心胆俱碎,乃向三缄叩首者三。三缄曰:“妇人原贵柔和,以敬丈夫,尔何胆击尔夫子如击小孩乎?”此妇泣曰:“吾自幼随吾父母,皆无此性情。今之性情躁暴,以欺侮丈夫者,实由丈夫惯之耳。”三缄曰:“如何?”妇曰:“吾初入夫门,丈夫爱吾貌美,常与吾兰房调笑。或时予以好食,或时予以好衣,又恐吾劳,不任以中馈之事。吾得享此清福,装束朝朝。”三缄曰:“妇女以洁净足矣,何必朝日装束冶容乎?”妇曰:“妇女之所以矜张丈夫者,持此容颜也。苟容颜不美,丈夫乌能羡之?吾得夫羡有年,始而稍不合意,吾将面黑,不与之言。丈夫见吾不言,万计千方,以使吾悦。吾得此惯,性情于是日益骄傲焉。以是,非丈夫惯坏乎吾,乌至于此。”三缄闻而叹曰:“世间男儿痴于色欲,何将房内妻子养成胭脂猛虎?自遭吞噬,何怪他人?正所谓太姒、太妊,如遇鄙夫,亦属妖冶;妲己、褒姒,若遇君子,亦是贤媛。信哉!为丈夫者,诚不可一日去纲常也。”
  言已,转向此妇曰:“丈夫既宠爱于尔,尔当自思终身所靠者此人,凡事必计从而言听。又要想夫为妇纲,以妻子而辱击丈夫,在尔以为阃内之威,非人所及,而不知丑声远播,将有子也而人不乐妻,有女也而人不乐媳,何莫非尔之性情所致乎?况性情乖戾,易造愆尤,上而忤逆翁姑,中而不和妯娌。有此大罪,上天不佑,定遭奇祸奇穷。死入阴曹,必受诸般极刑,罚变禽兽。尔乃聪明之女,胡为作此极恶之行耶?”此妇闻之,豁然醒悟,叩首悔过,自是遂为顺妇焉。
  三缄师徒将女妖收讫,复回少年家中,老农又以男妖恳祈制伏。三缄曰:“此男妖也,狐疑前去收之!”狐疑曰:“吾得女妖一骇,至今魂尚外散,未附吾身。再见男妖,恐骇死矣!”三缄曰:“尔乃收妖妙手,何得缩首如斯?”狐疑不答。
  三缄于是谓老农曰:“尔言两头蛇,觌面又难,如何收法?”老农曰:“闻彼明日要在观音阁与村人谈理,道长可先至候之。”三缄见其诚求,遂率众门徒别辞少年,止宿于此。
  次日,两头蛇果到阁中。三缄听其所说,皆横而暴虐痞骗之语。可怜村人软弱,任彼辱詈,忍气吞声。三缄乘间激以数言曰:“天地间是是非非,自有正大道理,如此巧言播弄,横暴压人,真与痞棍无殊!吾恐上天将诛尔命矣。”两头蛇闻之,倒竖双眉,勃然大怒曰:“尔系出家道人,吾即痞人骗世,与尔何涉?”三缄未及回言,两头蛇撩衣挽袖,势欲举手以击。
  三缄、狐疑曰:“人言人妖恶甚于水怪山精,今信之矣!”金光道人曰:“此人欲击吾师,尔仍以飞龙瓶抛之。”狐疑诺,将瓶抛去。两头蛇以为戏顽,接在手中。忽然瓶内一声响亮,出一巨蟒,长约三丈,昂头以吞两头蛇。两头蛇骇得魄散魂飞,频呼:“三缄救命!”三缄曰:“尔听吾言,吾方救尔!”两头蛇曰:“任道长吩谕,吾愿听之。”三缄乃嘱狐疑收转飞龙瓶,命之坐,而后言曰:“人生天地,衣禄财帛,各有定数,不可相强。如前世善行广作,衣禄财帛,上天多定与尔,用受今生;前世一善不为,今生则罚受穷困。所以世上顽梗,用尽奸心,痞骗欺瞒,终是贫而不富,尚且绝灭子孙者,以天定胜人,其中自有主恃,非人力所可转移也。尔也身为男子,不思多种丹桂,少栽荆棘,以免他日挂尔子孙之衣,而乃逞尔豪强,以痞骗为能,徒饱一时之溪壑。贫道从旁代计,甚为尔所不取焉!”两头蛇为三缄一席话儿,说得心安意服,乃叩首而谢曰:“久入迷途,不知从乎坦道。兹得道长一棒当头,恍如暮鼓晨钟,得证菩提之路。不然,愈坠愈下,他年无间狱内,恐无出期!从此洗髓伐毛,不作污泥之再染。愿道长慈悲普救,功成指顾,早证大罗。”三缄曰:“愿尔自今改过,心肠不变,异日子孙齐登富贵录中。”言已,两头蛇复又拜舞三缄,以谢指点之恩而归。
  三缄见男女二妖俱感化于言词,欣喜不尽。狐疑谓其师曰:“人妖固收矣,令吾至今想其情形,心犹未甚。”三缄曰:“岂较碧玉山之九头恶妖,尤骇人乎?”狐疑曰:“殆有甚焉。”师徒言谈之间,四野烟生,落霞天挂,知已傍晚,不敢前进。
  到了次日晨餐后,始离观音阁,又向他途而行。
  当是时也,季春已过,又历夏初。三缄触景生情,偶成四语,曰:“暖和天气不多时,又历春中暗自思;大道何年能到岸,令人朝日恨迟迟。”狐疑曰:“吾师呻吟不语者何也?”三缄曰:“心忧大道骤不能成,空劳师徒程途奔走耳。”狐疑曰:“吾师常言:『习道人有内功,尤要外功』。不知吾师外功,还有几许人妖未能收伏?”三缄曰:“随遇之而随化之,焉有定数?”狐疑曰:“但愿前面多遇山精水怪,切无再遇人妖。”三缄曰:“尔遇二三人妖,即如是畏惧,倘一但尔化为人,又为人中之妖,恐自是而不自畏也。”狐疑曰:“师言曲折,弟子又进一层。”三缄曰:“师徒闲谈,不觉村庄之内厨烟生,外蜂闹午衙。前面一山,方平高大,未识上面有观剎否?
  狐疑善能寻访,试去访之。”狐疑闻言,速速前去。
  去约一刻,回禀三缄曰:“师命弟子寻访观剎,刚到山麓,有村人止而言曰:『道士休上此山,恐为怪物所噬。』弟子当问:『有何怪物在兹?』村人曰:『此山近日有一牛、一虎,终朝相斗,自晨至酉方止。』吾闻是说,暗暗走上山半,果见牛与虎斗。细细审视,牛似斗之久而气喘不息,虎以斗之久而畏怯欲行。无何斗停,各向后路而退。弟子见牛、虎已退,方上山顶。顶有古剎一座,人迹毫无。其中住持,谅畏牛、虎而他往也。”三缄曰:“牛与虎斗于此地,主何先兆耶?”狐疑曰:“大约此山,牛有其穴,虎亦有其穴。牛不服虎,而逐虎于他所;虎不服牛,而欲逐牛于异方,故两两搏击如是。”三缄曰:“既有古剎,吾师徒暂居于是,看属何为?”是夜,师徒在剎栖止。
  次早,三缄独自出剎视之,遥见牛从东方而来,虎自巽方而至。渐相近矣,各逞雄威。虎舞爪以搏牛,牛举角以击虎,奋力争斗。争斗良久,牛退而虎亦退,各得一息肩之所,似欲气定而复搏击焉。三缄视之已悉,手持飞龙瓶,向牛虎抛来。
  其瓶倏然坠地,为虎衔着。牛似不服,欲争于虎而夺之。虎不舍瓶,牛不舍虎,竟望山尾奔去。
  三缄见瓶已失,心忘所畏,亦向牛、虎所奔之地而追。追至山尾,牛、虎不见,倏现峭壁万重,一洞高悬,其圆如镜。
  向洞遥观,内一老道坐于石榻,双目紧合,似炼功然。三缄不见牛、虎,恐瓶弗得,直入洞内,拜了老道,俯首地下。老道如未知也。久之,始开目而视,曰:“俯首者何人?”三缄曰:“弟子三缄,俗姓李氏。”老道曰:“耳食尔名久矣,尔其任肩阐道之三缄乎?”三缄曰:“然。”老道曰:“尔来此何求?”三缄曰:“弟子云游至此,偶遇牛、虎相斗,疑属妖部,有害村民,故将飞龙瓶抛向半空,以收此物。殊瓶坠地,被虎衔之,牛欲夺之,两相追逐,同至山尾。弟子恐瓶失却,急急追至此地,牛、虎俱不见其影形。恳祈老道垂怜,为予指示。”老道笑曰:“虎属乎寅,牛属乎丑,丑寅之日,尔必有厄。吾先以牛、虎示尔,尔不能解,因将牛、虎收回,引尔来兹,晤吾一面。”三缄曰:“老道何名?”老道曰:“吾乃云衣子也。”三缄听得“云衣”二字,又重而拜舞之,云衣子曰:“灵宅子几次阻道,都为紫霞诸真所败,恨入骨髓。而今炼就万鬼大阵,欲诛尔命,兆在丑寅之日也。尔将如何?”三缄曰:“惟求吾师援救弟子耳。”云衣子曰:“吾招尔来,赐尔一瓶,名曰『万窍』。此瓶针之有数,如遇万鬼大阵,安放平地,师徒同入,窍窍可住。万鬼即能进窍捕尔,尔纡徐曲折,自有藏身所在。纵灵宅子下了千钧铁石,飞打阵内,不能将瓶损伤。此瓶赐尔,好好珍重!”三缄拜而受之。云衣子曰:“尔今云游,宜倒向北,看能免是阵否?”三缄诺。将辞行矣,云衣子曰:“尔之飞龙瓶在此,可并万窍瓶一样珍藏。”三缄接过二瓶,拜辞出洞。
  刚行数步,回视峭壁,渺无所有。三缄异,逞步归剎,正值狐疑诸徒寻至山尾,忽见三缄在道,不胜欣喜,簇拥而回。






第九十回 阴锁亭预排阵势 古佛剎得遇须无


  三缄归剎,诸弟子拜见毕,狐疑询曰:“师究何之?山后山前,几寻遍矣。”三缄曰:“吾见二兽相斗,意欲收以飞龙瓶。及将瓶抛之,倏坠地中,为虎衔去,忙忙随后追逐,牛虎俱已不见。吾弗舍,逐至山尾,忽现千重峭壁,壁间一穴,其圆如镜。内一老道,趺坐石上。因而入洞参拜,请示二兽所归。
  孰知老道非他,乃上界天仙云衣真人也。当谓师曰:『尔非为逐兽而来欤?』吾应之曰:『然。』真人曰:『是二兽也,其有兆于尔之所遇也,尔能解乎?』吾曰:『不解。』真人曰:『牛属丑而虎属寅。值丑寅日,尔必遇灵宅子,坠于万鬼阵中。』吾闻是言,跪求援救。真人赐瓶一个,言遇此阵,命吾师徒同入瓶内,以保其身。临别时,又嘱自今云游,须倒向北行,看能不遇此阵否?吾师徒明日且倒由北面以避之。”言已,在剎安住,以待次早,复作云游之计。
  时灵宅子已将万鬼大阵炼成,但不识三缄现游何所,于是云车驾着,天际望之。遥见三缄师徒由北向西而去,袖中默会,知其必由阴锁亭,遂向亭前按下云头,以彩布阵之处。恰好亭外宽敞,平如坦道。灵宅子喜其好布阵势,忙回虎喷山下调齐万鬼,同三服、乐道竟投此亭。自觉阴风怒号,一路雾结烟生。
  不久已到,灵宅子云头坠下,立于亭外,将麈挥之,化一点兵将台,高坐其上。先点富贵鬼一队,次点贫贱鬼一队,又次点酒鬼、色鬼、烟鬼、孤独无依之鬼各一队。点毕,命三服手执黄旗一面,立于正中;乐道手执红旗,立于正南。事事排妥,灵宅子曰:“众鬼听令,尔等以将台之鼓声为号,一通鼓擂,富贵、贫贱以及酒、色、财、气各队鬼卒,排列阵外;二通鼓擂,富鬼转到贫鬼之方,贵鬼转到贱鬼之方,酒鬼、色鬼混入富贵队内,气鬼、财鬼、烟鬼混入贫贱队之内,孤独无依之鬼四面寻于阵角。三通鼓擂,一拥入阵;四道鼓擂,各持鬼器;至到五通鼓擂,各化极恶形像,同入阵者乱击,不得停留!”众鬼闻之,应诺如响。灵宅子坐在台中,见阴气阴风结成黑雾,又恐三缄睹此,由异地而往,遂嘘清气,闪出长途一带,朗朗明明,以为三缄入阵之路。
  三缄不知灵宅子预识到经由此地,师先徒后,陆续进发。
  他日,望见前面黑雾凝结于两山之外,中有清气一条。三缄曰:“前面烟凝雾结,两山隐于其中者,是地妖物必多。”狐疑曰:“山高水深,无处不有妖魔。吾等只由清明坦道之地,不登烟凝雾结之山,自不遇之而生杀气也。”三缄曰:“尔言是矣。
  然此地歧途在望,不知何道可以向西?”狐疑曰:“暂且缓行,必有游人以询之者。”行刚数武,果遇一樵子荷薪而来。狐疑询之曰:“歧途在此,何道向西?”樵子曰:“左道耳。”三缄曰:“前山烟雾凝结者,又何地耶?”樵子曰:“阴锁亭也。
  由亭而去,则有极阴关。由极阴关而直下之,则有尾闾。行至尾闾,历黄河不远矣。”三缄曰:“阴锁亭中,可有人家否?”樵子曰:“仅可暂住,不可久居。”三缄曰:“承尔指路之劳,他日相逢,自有厚谢。”樵子曰:“些须小事,何庸谢为?”言毕,荷薪飘然竟去。
  三缄师徒一步一趋,已历阴锁亭不过里许。忽然天昏地晦,雾结如絮,对面不见人形。师徒骇然,曰:“未至亭前,天气清明,将近亭下,天忽昏黑,此何故哉?”狐疑曰:“是必妖物又来侮弄吾师徒。同在昏黑莫辨之中,恐不免有失散矣,可奈何?”三缄曰:“不妨结衣而行,自可相顾。”狐疑曰:“此计甚妙,即速为之!”师徒将衣连结已毕,尚未移步,大雨倾盆。于是急急飞奔,竟入万鬼大阵。
  刚入阵内,其黑如漆,其风甚冽,冷气逼人。但听鼓声不停,如雷震耳。一擂已过,恍有千万人影,往来其间。不逾片时,二通又响,只见人形乱窜,直到三通鼓震,突然现出光明世界。
  三缄师徒翘首仰望,高台之上,独坐一人,道服道冠,手持麈尾,笑容可掬而言曰:“尔三缄耶?尔自任肩阐道,无人在目。兹落老师爷掌握,断不尔容!”三缄曰:“吾与老道无仇,何欲相戕若此其甚?”老道曰:“吾非他,乃灵宅子也!怀恨已久,尔亦有今日乎?”三缄举口告哀,灵宅如不闻也,将麈挥动,无数狰狞恶鬼,各举械器,乱向三缄打来。三缄急展隐身旌,以使师徒隐而弗见。灵宅子笑曰:“尔恃能隐其身,老师爷使尔隐之不得!”遂取一葫芦在手,以口对着隐身旌处,命众鬼齐向光明之地打之。三缄师徒,被众鬼乱击,道法浅者,打得救命之声喊叫不绝。三缄忙取万窍瓶安放地中,师徒尽躲于瓶内。万鬼禀之灵宅曰:“三缄师徒倏忽不见矣!”灵宅子曰:“三缄未得仙道,岂能入得地、上得天耶?尔等着实寻之,自有所在!”众鬼寻毕,复禀之曰:“吾等搜寻已遍,渺无踪迹。惟于阵东见得一瓶,窍有数万。”灵宅曰:“如是,三缄辈必入此瓶矣。尔等既得瓶窍,即速入内,与吾擒至!”众鬼听令,各入一窍。但见三万六千野鬼,俱已入完,其窍尚余数万焉。自入窍中,由此而入者复由彼而出,由彼而入者亦由此而出,纡徐曲折,绝不见人。众鬼无不称奇,归至将台,面面相觑。灵宅子询曰:“如何?”众鬼曰:“瓶窍数万,窍内皆属坦道。三缄师徒并无影形。”灵宅子怒,遂呼乐道持斧击之。
  无如瓶坚硬非常,击之不碎。灵宅惊曰:“是何宝物,如斯厉害?”因命众鬼将瓶围着。众鬼阴风大逞,即于瓶之前后左右,围得密不通风。
  且说三缄师徒陆续入瓶。只言湫隘难容,谁知别有天地。
  中一古佛剎,雕梁画栋,极其宽敞。师徒即于剎内,各炼玄功。
  约居旬余,命狐疑出剎视之。狐疑出视,四面皆峭壁屹立。石窗罗列,大小不一,满壁皆然。暗于窗偷窥之,外有狰狞恶鬼,手举械器,如猫捕鼠,目视之,而耳侧之者。狐疑恐是窗外有慈恶鬼,殊窥数十处,俱是如兹。狐疑异,转禀三缄。三缄曰:“如不能行,必老死于是耶?”次日,率诸弟子走出古剎,向北行去。行只数里,则峭壁阻路。东、西、南三面亦犹是焉。
  三缄无奈,仍率诸徒归于剎中。
  甫入剎门,门外一人呼曰:“三缄何往?”三缄回顾,乃一老道,须眉古峭,鹤发童颜,飘飘然有神仙之态。三缄曰:“老道呼我何为?”老道曰:“特来晤尔也。”三缄此际正欲得一人指示迷途,遂迓入剎。老道坐已,三缄稽首毕,从容询曰:“弟子自到阴锁亭,偶遇灵宅子设下万鬼大阵。前程云衣真人赐一宝瓶,名曰『万窍』,彼言如遇此阵,嘱吾等尽入,以保身躯。如何自入是瓶,无门可出,四面峭壁,如垣围绕,究不知何地可以无阻?望老道示之。”老道曰:“石壁上岂无窗隙乎?”三缄曰:“有则有之,无奈窗外皆属狰狞恶鬼各持械器以待何?”老道曰:“瓶窍为鬼守定者,此刻非尔所出时也。
  待到紫霞真人将阵破时,自有人来导尔出路。”三缄曰:“万窍瓶外恶鬼逻守,老道又如何得入?”老道曰:“吾自有路,不使众鬼所知。”三缄曰:“老道既入瓶中,应有以教弟子。”老道曰:“吾道尚浅,乌可为人训?但尔所不及知者,吾或识之,不妨彼此相参,以长识见。”三缄曰:“吾自吾师法传炼气,往往聚而易散者何也?”老道曰:“人身有气海,乃万气朝宗之所。炼之使入,海固能纳;炼之使出,海亦无阻。特恐华盖下猿有所触,遇喜而笑,则气乱;遇怒而躁,则气雄;遇忧而愁,则外气生焉。外气时生气海内,如狂风拂水,卷起波纹,泛滥无归,必溢及舟田,而气为之馁。故人炼道,务先绝四害,次绝贪唤,将此一心,养如山峙,静镇无挠,然后一吸一呼,如天之转折,不停久久,自然气聚矣。夫气聚者神无不凝,神凝者精无不固,如是,炼道何难得入妙境?”三缄闻此,恍然大悟,复向老道重新拜礼,叩请留名。老道曰:“尔欲知吾名乎,吾乃须无真人也。”言罢,化为仙鹤,直冲霄汉。
  三缄自老道去后,所住已久,心思出剎甚急。一日无事,瞒了诸人,来至峭壁倚窗探望。见是窗外无有逻守,暗地归来,将宝物带在身旁,竟向石窗由隙而出。出窗谛视,昏黑之内露有微光一线,三缄喜甚,傍微光徐行。刚到正中,早被灵宅知得,速令三服放倒黄旗。三缄正徐行间,忽听响亮一声,如倒一块天来,将身压着,幸而隐身旗帜衬起数寸缝隙,否则立压毙焉。灵宅是时以为三缄必死于兹,又恐彼炼玄功,敌此旗力,方欲另施法宝,恰值紫霞、凌虚、清虚诸真攻打入阵,左寻右觅,只见黄旗一面倒于地下。紫霞默会,知三缄弟子被旗压定,忙挥以撑天如意。此旗仅起尺许,尚不能放出三缄。清虚曰:“是旗也,名曰『掀天铁石』,乃取中央土精炼成。竖在虚空,轻似鸿毛飘舞,倒之于地,重如山岳。此宝厉害,非道祖宫内之掀天铁铲,不能治之。”紫霞曰:“如是,事甚危急!谁去八境宫内走一遭?”凌虚曰:“待吾一行!”驾动祥光,腾空而去。






第九十一回 破万鬼灵宅失利 擒一鼠绣雾遭殃


  凌虚乘云冉冉直向八境宫而来,八卦童儿见而问曰:“凌虚真人到此何事?”凌虚拱手曰:“虚无子脱胎三缄,阐道人间,累为灵宅所阻,今又困于万鬼阵。特来取掀天铁铲,以破土炼石黄旗,救出三缄,将西地游余,成道有日。敢祈童子为我入奏焉。”童儿曰:“尔且暂候宫门,吾即入奏。”童儿入,移时出呼曰:“道祖有旨,凌虚子入见。”凌虚入内,见道祖于行宫,参拜以还,侍立在侧。道祖询曰:“尔来何事?”凌虚遂将三缄困于土炼石黄旗,以及灵宅子累阻阐道,一一详言。
  道祖曰:“掀天铲固可掀起土炼黄旗,至收万鬼阴魂,非晶阳镜不可。”凌虚曰:“祈道君施格外仁慈,一并赏赐,以俾万鬼阵内救出三缄。令彼仙果早成,好复阐道之旨。”道祖点首,当取二宝付与凌虚。
  凌虚拜受出宫,驾动祥光,霎时即转阵中,将铲交与紫霞。
  紫霞接过,方向黄旗一铲,挠至半空。三缄立起身来,见一道长手持铁铲,知为彼救,叩首谢恩。紫霞曰:“尔可展开隐身旗,护着尔躯,紧随吾后!”三缄如命。紫霞举起宝铲,四面掀动,万鬼不能敌之,兼之凌虚真人照以晶阳宝镜,万鬼昏迷,偏偏倒倒,向东而去。刚至东面,被和风一拂,尽皆尘世投生。
  惜乎食了灵宅灵符,概系左道旁门,继续不绝。自此正轨多被其挠,殊难扫除,殆尽为古今一大恨事焉!这属后话,姑置不论。
  又说灵宅子见阵已破,自觉无颜以会诸真,乘风鼠窜而遁。
  紫霞追之不及,忙忙归到阴锁亭,命三缄于万窍瓶旁,呼及弟子之名。狐疑诸人始自剎门走出。待离门外,转面一视,非门也,万窍瓶口耳。诸子俱出。云衣真人坠下云头,向三缄而言曰:“万鬼阵已破,万窍瓶无用,可还吾矣。”三缄将瓶捧献,感其赐宝之德,重拜谢之。云衣得了宝瓶,乘云直入空际。紫霞于是谓三缄曰:“尔仍转由北地,以满外功。”三缄即辞紫霞诸真,向北而去。
  紫霞于三缄去后,瞥见亭下有二道士卧于石上,细细审视,乃三缄弟子三服、乐道也。因呼之曰:“尔二道士系何人门第?
  来在万鬼阵内胡为?”二人闻呼,但睁目视之。观其情形,似口欲言而有不能之状。紫霞曰:“尔不能语,吾安知尔受何宝器所伤?”三服手向地中,画出“错吞符篆”四字。紫霞知为灵宅子灵符所迷,遂倾金丹以食,二人一时苏转。紫霞曰:“尔二人其殆师事三缄者乎?”对曰:“然。”紫霞曰:“如何独卧于此?”三服曰:“自碧玉山与师分散,苦无教训,弟子等四处寻访,师踪不见。偶遇灵宅,为彼言语迷弄,投之为师。
  前排万鬼阵时,命吾手执黄旗,立于正中,乐道手执红旗,立于正南。弟子不知与何仙争战,及其入阵,乃吾师三缄也,心中甚喜得会师身,意欲见师。殊刚下台,倒卧于此,不醒人事。
  推其故,皆缘统率众鬼布阵之际,灵宅子命各吞符篆一道,如有反心者,灵符诛之。若非老道垂怜,以丹救吾,必毙于是矣!”紫霞曰:“尔师三缄为土黄旗所压,几乎殒命。非在道祖宫内祈赐掀天铁铲,难将此旗掀起。亦非道祖所赐晶阳宝镜,不能收伏万鬼焉。”三服曰:“吾师三缄,今在何处?”紫霞曰:“已去久矣。”二人闻之,大哭不止。紫霞暗喜此二弟子心尚恋师,不如使彼师徒早早相逢,以免他途是误,乃向三服言曰:“尔二人速到鼠潜山,力助尔师,收回鼠精,以为贽见。”二人闻说,拜了几拜,竟投鼠潜山下。
  灵宅子自万鬼阵失利,云车催动,飞奔而逃。岂知凌虚、清虚紧跟所乘云路,并力追赶。看看将近,凌虚手举掀天铲,照着云头打去。灵宅左臂受了一铲,云头坠下,暗思:“诸真宝器,半皆道祖宫中所取,吾乌能敌?”于是运动玄功,化成一股清风,直趋东北。灵虚等见灵宅子为掀天铁铲打下云车,方思齐坠云头,擒此孽障,殊料狂风卷处,已不知逃向何方。
  凌虚谓清虚曰:“灵宅子道法颇高,今日已失利若斯,下次谅不敢矣!吾等各回洞府,再探三缄消息可也。”言罢乘云归去。
  灵宅子化作清风,送至白龟山前,坐于老松树下,暗自伤曰:“吾欲诛戮三缄,累欠受辱。只想炼此万鬼大阵,诸真不能胜,三缄必死吾手,孰意道祖赐宝,竟化万鬼阵为乌有,大失其利,吾心恨甚!且再养锐气,以复此仇。”灵宅之反复多心,毋庸细说。
  三服、乐道乃属三缄亲收门徒,因在碧玉分散,寻师念切,为灵宅子甜言蜜语误坠计中。幸而三缄入万鬼阵时,二人见是其师,尚有舍灵宅而归三缄之念。但惜灵符内发,迷于阴锁亭前,人事不知。紫霞知其本意,故指彼去路于鼠潜山,收伏鼠妖,为三缄贽见。二人得兹指点,风车乘上,直到山麓,借居村落,以候三缄。
  三缄师徒自阴锁亭破了万鬼阵,紫霞命吾师徒不直,反转向北方之极处而行。他日来至洪春镇,见一占卜者高坐卦棚,买卜之人络绎不绝。三缄立于其侧,闻彼所说,皆以功名富贵炫人惑世。至到午刻,人渐稀少。三缄询曰:“先生卖卜于兹,时有几许?”卜人曰:“已六七春矣。”三缄曰:“先生卖卜之银,又将何用?”卜人曰:“一则以活妻儿,一则以其所余遗留子孙。”三缄曰:“既欲遗留子孙,尔卜误矣!”卜人曰:“吾有何误?”三缄曰:“尔今卖卜街头,吾视市人皆以尔卜为准,欲得一卜,而行为随之。尔胡仅以富贵功名动人,而不以求富贵功名之道语人耶?”卜人曰:“欲求富贵功名,其道安在?”三缄曰:“富贵功名,求之在乎阴德。凡为卜此而来者,尔指以阴德数行,嘱彼力行,即是口德。如欲谋人妻女、骗人财帛以及词讼于人者,尔为之卜,其吉不吉,卜须实言毋诳,又必旁征远引,确指其谋妻女、骗财帛、好讼显报。则谋人妻女者,为尔一言所阻,骗人讼人者,皆为尔一言消之。不独于是人免其丧身丧家之祸,亦可以解遭谋遭骗遭讼者之冤矣!
  尔于此如是,于彼如是,自然化导甚广,口德便大。独怪世有一等卜人,反为人卜谋妻女、卜骗财帛、卜人词讼,而辄言其吉者,是为市人主谋也。曾亦思杀人罪孝主谋罪大之理乎?”卜人闻之,哑然良久,乃向三缄叩首,拜谢指示。从此卖卜皆以化导世人为己任,后得大福,不必详言。
  三缄在洪春镇中住了数日,于起行之前一夕,暗问市人曰:“是地北面,有何市镇可以居止?”市人曰:“向北而行,必由鼠潜山过。历山十余里,有市曰『绣都』,或时宽阔,或时偏小,原不一定可以居之。”三缄曰:“是镇如斯,乃天地间之第一怪市也。吾师徒身历程途万万,未闻有此,且亲往视,以长识见焉。”果于次早,师徒陆续前进。
  刚到夕阳欲坠,已至鼠潜山前。是山虽高,而宽平广大,峻崖虽少,而怪石嵯峨。三缄师徒绕山而过,正值鼠精在洞,思及仙果难登,空费修持,意欲觅一仙骨男儿,盗彼元阳,助己大道,以省虚延岁月,炼无已时。驾动妖风,登山一览,见得清气数股,绕行空中。鼠精惊曰:“人世之子,多贪酒色财气,一行道路,头上黑气凝结,愈结愈多。吾在是山修道有年,往来游人尽含黑气。闻有孝行者,不过白光一线,若有若无,初未见清气盘旋,如此之大且多也!”遂隐身于风内,来至大道,俯首细视。见三缄头上,不惟清气透露,尚且直矗祥光。
  思欲擒之,恐法不及,欲听之去,又甚不舍。待三缄过后,视所从游者,尽属清气绕于头上。鼠精于是布下手巾一幅,如云如絮,一拥前来,竟将绣雾道人捆回洞中,强与成配。绣雾不许,鼠精时以鞭扑之。
  三缄刚过山村,金光道人禀曰:“绣雾道人已为云絮搏去矣!”三缄曰:“是山必有妖物!”遂命狐疑同金光前去捕之。
  二人领命,登山四面搜寻,不知妖窟所在。无何,转过怪山,见一小穴,其中黑雾沉沉。狐疑曰:“是必此精之穴也。”金光道人曰:“未必是怪能吐雾耶?”狐疑曰:“凡属妖精,都能吐雾迷人耳。但彼深藏穴中,如何使之得出?”金光道人曰:“可砍一长稍竹儿,向洞内透之。”狐疑然其说。殊洞深邃,不能直透到底。二人胡捅一阵,影响毫无。狐疑曰:“不若将尔金光射入洞内,妖如见得,必然出门焉。”金光诺。鼠精见光射入,知众道士踪迹至此,意欲再擒一人,以强成配。彼不乐者,此或乐之。于是提剑出洞,向金光道人劈面砍来。金光道人不防鼠精倏然而出,倒退数武。狐疑见怪出了洞口,即与大战。一时风声动震,走石飞沙,风木吹林,不知凡几。三缄睹是光景,知狐疑、金光寻得此妖,已接战矣。但不知胜负何若,又命弟子乘风而助阵焉。






第九十二回 入绣都化及陈茂 到蛇岭劝转匪人


  三缄又命云牙道人乘得阴风,来至鼠狐交斗之处。正值狐疑战败鼠精,追逐数里,金光又复冲出,接着战之。鼠精曾炼一窝,概系毒草,凡物触之则毙。因见狐疑二子战力甚微,不介于怀,故毒宝未能放出。云牙至此,见二道兄战败,阴风吹起,手执铁链钢叉,走到鼠精前劈头刺下。鼠精出其不意,几为所伤,将身闪在一旁,立而视之,只见雾内一人,手持钢叉,貌丑难看。鼠精吼曰:“尔属何方野鬼,敢与仙姑作梗?”云牙曰:“吾非他,乃三缄仙官弟子云牙道人便是,尔这丫结是何妖物,胆敢在此扰害行人?倘不速速隐形,老师爷钢叉举时,必诛尔命!”鼠精曰:“尔夸大口,谅是道法高妙无敌。恶魁,今日遇着仙姑,叫尔夸口不得!”言已,手持双剑,怒气勃勃,与云牙力斗空中。
  力斗甫停,暗想:“此道钢叉如飘风骤雨,无有隙处,若欲取胜,非吾毒宝不可。于是将宝持在手内,向云牙道人曰:“尔以钢叉是持,敢再战乎?”云牙曰:“吾特命奉仙官前来擒尔,焉有不战之理!”言罢,提叉登上阴风,复向鼠精乱刺。
  鼠精支持不住,恐叉伤体,暗以毒草窝向云牙抛来。云牙见鼠精抛来一宝,黑烟千缕,闷气难闻,忙催阴风,举叉刺去。谁知黑雾围绕,如栏杆当着,不能近前。云牙火发,急将阴风向上面冲。殊风愈高,烟亦随上,且于下面现一深坑,恍若大海汪洋,无有崖涣。云牙阴风催动,竟向东奔,坑亦东行。向西北,北向南,亦犹是也。云牙此际为黑烟搂卷,甚不耐之。金光道人见云牙困于黑烟,忙来助战,亦坠坑里。狐疑在侧,而定了气,回视二位道弟,皆为坑陷,风车驾起,奔上前去。不料黑烟一绕,均坠于坑。
  三服、乐道住居村落,无事闲游,远望此山黑烟凝结,腾空一视,见鼠精挺立山凹黑烟之中,金光时现。三服、乐道一拥而前,双战鼠精,不分胜负。酣战多时,恰遇凌虚云游到此,见鼠精法力更胜三缄弟子,忙将袖内金睛木兽吐气吹之,化为金猫,身长丈八,张牙舞爪,向鼠精直扑。鼠精见得,魂飞天外,驾风而逃。孰意金睛猫儿较鼠精更快,片时之际,业已抓着鼠精,化了本相。三服等上前扭定,往见三缄。
  三缄曰:“尔既为鼠,修成其功不浅,何得妖风卖弄,搂吾弟子?今被擒下,尔将如何?”鼠精曰:“望释吾归,永不敢再犯仙官之驾!”三缄曰:“尔欲成道乎?”鼠精曰:“非不愿成,奈修炼数百载,仍然如故,因思配一仙骨男子,以助吾道,所以犯此杀戒焉。”三缄曰:“成道功夫不在乎此,要在炼尔气,凝尔神,固尔精。精聚神凝,气势充足,自然成道矣,何在盗人元阳乎?”鼠精曰:“承仙官指示,但恨传之无人。”三缄曰:“尔如改过自新,拜吾门墙,吾愿传尔。”鼠精闻说,拜舞不已。三缄遂收为门徒,赐号“回念道姑”。鼠精得了道号,不胜欣喜,复又拜舞。
  三服、乐道于是俯伏在地,祈师恕罪。三缄曰:“尔有何罪?”二人将误拜灵宅为师,以及排阵吞符,一一禀之,相与大哭?三缄亦因碧玉分散,有感于怀,哭泣不休。久之,呼三服、乐道起侍身侧,共诉离别之情。诉已,三缄曰:“狐疑、绣雾等胡不见归?”三服曰:“此须问回念道姑,方能知得。”道姑曰:“道兄辈尚在山半,弟子归去释之。”言毕回山,收了毒草窝儿,诸子始出。道姑又入洞内,释却绣雾,一同归见三缄。三缄谓回念道姑曰:“尔可仍归洞中,将所传大道苦苦炼习,以待师招。”道姑欣然拜辞而行。
  三缄师徒又向前进,行至夕阳西坠,已入绣都。举目视之,市极宽大。寻一旅舍,师徒安住。住了二日,三缄无事,出外闲游,忽见二人在街旁扭着相打。三缄不忍,上前解劝,因问何来。左一少年曰:“吾族蒋氏,贱号用刚。”三缄曰:“与尔相击者为谁?”用刚曰:“此吾乡堪舆陈茂也。”三缄曰:“尔何扭彼相斗如斯?”用刚曰:“陈茂自夸阴阳无双,吾祖父母共厝一地,寒家久享赢余。彼于吾叔前左刁右夺,竟将此冢另迁他所。近年吾家人丧财倾,不堪零落。吾恨陈茂不知地理,滥取发祥之墓。今日偶然相逢,不击毙之而心不甘也!”三缄曰:“蒋姓之言如是,陈某又何说乎?”陈茂曰:“尔叔父欲得贵子贤孙,固请择地于吾。吾因其累累请求,不得不应,彼以卜之也。讵料尔家运不通,丧及人财,于我择地人有何相涉?”三缄曰:“据吾所言,尔二人均有失处。以尔蒋氏而论,不应以父母枯骨,为求名求利之阶。求知后嗣发祥,必从孝字做起。尔父母生日,奉养既未竭诚,及其没时,丧葬又未尽礼。
  继因思求名求利卜佳地,父母即在阴冥,欲以名利予之,恐天不许尔父母子之也。其所以一遭不顺,天用以警尔,于地何间?
  至若堪舆之家,要视人祖墓若己祖墓。地本佳也,不可徒贪人财,巧言辩论以迁之;本不佳也,务必详细察看,的于尔心内果过不去,始行迁之。斯得人财,方可无愧。君见世人业习堪舆,稍得葬经十分之一,必自高身价,索取重聘。其实所聘不惟天星不合,即地道亦不深知,以故水散明堂,倾人财产,误犯杀人黄泉,丧人家丁。而且山形不克认识,金星误为火星,水星误为土星,抚躬自问,已不堪矣,敢与主人厝而索重聘乎?此陈某之失也。吾嘱尔二人,各存良心一片,不必争斗是非。能存良心,亦可以挽不吉之地。”蒋子听罢,怀惭而退。
  惟陈茂见三缄吐嘱正大光明,又见举止周旋,颇有道气,心欲拜在门下,因依依不舍于三缄之旁。三缄曰:“吾告尔者正道也,尔胡不退?”陈茂曰:“吾听道长一席言语,自知罪矣!愿拜道长为师焉。”三缄曰:“拜吾为师,殆欲学习大道乎?”陈茂曰:“然。”三缄曰:“尔能弃得红尘否?”陈茂曰:“吾子若孙均已成人,胡不可弃?”三缄见其来意真诚,遂收入门下,取以道号曰“转心道人”。陈茂得了道号,回家告别子孙,与三缄云游而去。
  自离绣都旅舍,向前征进,又不知途去几许。他日来至一岭,问诸行人,名曰“长蛇”。三缄师徒欲上岭头,消闲玩赏,行人阻曰:“道长可由岭下直过,是岭不可登也!”三缄曰:“为何?”行人曰:“匪徒多耳。”三缄曰:“何以匪徒?”行人曰:“岭首有数十强寇,抢掠白昼;中岭有数十贼盗,乘夜穿窬;岭尾有数十奸人,专用妙计以取客商财物,谓为『斯文客』焉。故远方之人越此岭者,不死于抢掠,必死于盗与斯文客手中。吾阻道爷勿从是岭过者,此耳。”三缄曰:“客商畏此匪徒,吾等云游道士也,身无财帛,有何畏乎?”行人见三缄不听其言,徜徉竟去。
  三缄师徒直上岭来,抢掠者进前阻曰:“尔身有财帛否?如其有时,须贷与吾,改日偿尔。”三缄曰:“吾乃云游道士,安有财帛?”抢掠者曰:“既无财帛,吾当搜之!”遂于蓬蒿中走出数十大汉,来搜三缄师徒。狐疑曰:“云游道士空身赤手,尔都不饶,凡有财帛客商,焉肯饶却。”大汉曰:“尔尚多嘴,有何武艺?”狐疑曰:“尔以抢掠为事,又有何能?”大汉曰:“尔言吾无武艺,敢与吾力斗乎?”狐疑暗思:“此匪不除,终为世害。”拔出双剑,力与斗之。大汉数十人,均被狐疑打倒在此。狐疑曰:“尔等欲生耶,欲死耶?”大汉曰:“吾辈不识道长道法高妙,仙颜误触,望恕之。”三缄曰:“尔望吾恕也不难,但要改悔心肠,吾方释尔。否则,吾一举口,立碎其尸!”大汉曰:“自道长言后,愿改过迁善,永不复为抢掠之行!”三缄曰:“尔毋为势所逼,当面改悔,吾等去后,尔又依然。”大汉曰:“誓不敢矣!”三缄曰:“如是,尔将中岭、岭尾匪人,概约来兹,吾有所论。”大汉诺,即于是日约集诸匪,两旁侍立,静而听之。
  三缄曰:“在尔等作此不义,无非欲上供父母,下养妻儿。如得财帛多多,亦无非遗尔子孙。不知人生天地,财帛定于前世之善。行善之者,财帛必多;善少者,财帛必少;无善者,生于贫族,自少至壮,衣不暖体,食难充口。因缺衣乏食而生贪,贪变为抢掠穿窬,奸计弄人;稍获财帛,享其饱暖,自为得计,岂识适罪更深加,至来生必罚变牛马,于受抢受掠受盗受巧计播弄者家下,以偿所得之财将债偿余,仍罚为兽,人形难转,苦不可言。尔辈今得人身,何不思尔前世毫无善举,如斯穷困,应从今世善行广作,以冀来世坐享厚福乎?不但来世方享厚福也,善行若多,即于今生亦可转贫为富。”所言至此,已将蛇岭三等匪人化转,誓愿改过自亲。三缄曰:“尔等既愿改过,事不宜迟,趁此造孽未深,尚易积善于壮年。”三地匪人俱皆叩首谢恩,四散而去。






第九十三回 天鱼池荷妖买道 走马岭黄蝶为仇


  三岭匪人均被三缄化转,心中大喜。住了几日,又向前征。
  时正夏初,迭迭荷钱,风动清波如蝶蝴,森森烈晷,天含暑气似炉锤。三缄念念求仙,惟在炼精炼气,心心向道,慵于观水观山。
  狐疑见师默然不语,乘机询曰:“吾师终日沉吟不发一语者,其心在道而有所得乎?抑亦别有所思而得于道外之指乎?”三缄曰:“善哉,子之多疑而辨难也!夫道在一心,心诚则道存,心分则道失。凡古今之求道而得道者,总在心之一诚而已。
  诚为天道,思诚为人道,下学上达,不容颠倒。欲尽天人之道,何可分心而别有所思?吾之不语,非不语也,诚吾意而正吾心也。”狐疑曰:“师传内功,弟子朝夕研求,虽稍解其炼法,何于炼功候心意始能诚正;未炼功候,稍一放纵,每见物而相引耶?”三缄曰:“皆心未纯耳。”狐疑曰:“一放颇能速收,奚为收之而又复放?”三缄曰:“放而能收,克己之功也;收而复放,克不胜己也。然皆有触目引伸之害焉。”狐疑闻此一言,若有会于心而不复问。
  云牙道人曰:“阴云四合,雷声隐隐,已闻于南山之阳。如或大雨倾盆,将何以御?”三缄曰:“速觅古剎以避之。”正言谈间,只见四面云生,雷轰雷掣,刁调大作,雨点如丸。
  三缄忙展隐身旌,将师徒盖定,俟骤雨过后,始向坦道而来。
  无何,夕阳在山,兼之路滑难进,三缄谓狐疑曰:“前面厨烟生竹,必有农家,尔试踵门,借宿一宵,看可容否?”狐疑得命,飞得而去,不必复言。
  却说天鱼池中,有荷妖焉,为首者自号“舞霞仙姑”,以下有名舞云者,有名舞月者,有名舞星、舞雪、舞日、舞霜、舞露者,皆听舞霞调用。舞霞此日见一天风雨,池内水溢,鱼游朵朵荷花,另添一种鲜色,因谓众妖曰:“今蒙上天恩施,姊姊精神忽为焕发。得此荣宠,天酒以志庆幸,可乎?”舞月诸妖同向舞霞拜而言曰:“姊言正合吾意。但不知姊姊宴设何所?”舞霞曰:“池中虽好,住居已惯,无甚奇观。不若选一高峰,上可以仰视星辰,下可以俯视江水之为愈。”舞月曰:“如是,池东有峰曰『翠螺』,高大平坦,时生云雾,下临小溪。溪有一渠,水深莫测,登山而视,其圆如镜,俗故以『镜溪』呼之。”言犹未已,舞霞曰:“有此佳山,正好资吾玩赏。妹妹等可速前去,布设停妥。”诸妖闻说,遂统婢女青螺、紫结数十妖姬,乘风直上山巅,化为绝大宫殿,酒厨茶灶样样停妥,方命婢女归迓舞霞。
  舞霞出得池中,驾着彩雾,五色俱备,缓缓飞来。诸妖出迎,一拥而入。舞霞目极所化,如王者居址,乃心大喜,曰:“妹妹等道法高妙,化此行宫,刻凤雕龙,美胜王后之居,真吾不及!”舞月笑曰:“频劳姊姊护庇,妹等道法皆得诸姊姊。特恐布置未妥,还望恕之!”舞霞曰:“如此布置,尽善尽美矣。不识筵席可以备乎?”舞月曰:“酒煮黄粱,肉烹仙鹤,备之已久,只候姊姊入席畅饮焉。”舞霞曰:“如此,可同入席,以尽姊姊之欢。”群妖欣然,依次而坐。
  酒逾三盏,舞霞曰:“吾姊姊自修炼成形后,取名于霞、月、云、露者,以为他日飞升大罗天上成仙预兆也,尔等知乎?”舞月曰:“姊姊志在天仙,可谓高且大矣。妹等则羡人世女娇得配夫郎,乐效于飞耳。”舞霞曰:“痴婢子,尘心未净,犹复缘贪世外。尔以为有夫妇者,尽能乐乎?”舞月曰:“夫妇配合,如鱼得水,安有乐不乐之分?”舞霞曰:“此中道理,姊不言出,尔等必以夫妇得配,尽享其乐,不知天下男子,每厌故而喜新。尔初为彼妇时,彼则视尔奇珍不啻,久见他妇色美,而其心恋在此,必于尔而是弃。天下之毒丈夫多矣!尔欲乐贪夫妇,设或遇此,将求乐不得,反抱怨难堪矣!”舞月曰:“如为人妇而一味柔顺,丈夫即欲弃之,乌忍弃之?”舞霞曰:“世之丈夫,其用意居心多为妇人所不解。”舞月曰:“如何?”舞霞曰:“吾有四语,为尔诵之:『妻颜美处羡他人,暗叹西施两不分;谁识丈夫无眼目,反从丑妇说情深。』此不解之说也。”舞月曰:“天下岂尽丈夫毒乎?”舞霞曰:“亦有妇女毒心在抱,而谋杀丈夫者,大抵皆一淫字误之。若我姊姊,千磨百折,费尽多少辛苦,乃能化作人形,切毋复坠冤坑,贪及红尘夫妇乐事!如能遇得仙子,讲明道旨,朝夕炼修,以成一大罗天仙,方遂吾等之愿。所恨者姊姊无缘,不得面晤仙子耳!”舞云曰:“仙子行踪,若何可见?”舞霞曰:“凡上界仙真所经过处,必有祥云护绕。至于下界将成未成仙子,所游地面,必有一股清气直竖半空。”舞云曰:“若然,吾等方上山顶,妹见清气一股,由西而北焉。”舞霞曰:“此必道中之士假云游以卖道者,吾姊妹须腾空视之!”言已,乘风直到空际,用目视去,果见三缄师徒陆续前进,清气绕于天半。
  舞霞俯视多时,喜而言曰:“吾姊妹道有所习矣!”舞月曰:“姊姊何言道有所习哉?”舞霞曰:“吾观道士长途奔走,不暇他顾者,意在急求所在以栖止也。然是地荒凉,古剎无多,惟桐华观中可以下榻,今夜道士定住于此。待至明日,吾等化作人间妇女,游至观内,苦祈拜入门下,恳传大道。尔诺,妹妹愿去者随之,不愿去者听之。”言讫,妖风按落,坠于鱼池。
  次早,舞霞晨妆已毕,问诸同类曰:“昨日所言求道一事,愿随为姊者,此其时矣。”只见舞云、舞月嘻笑而前曰:“吾愿随姊至桐华观焉。”其余诸妖,但不愿去。舞霞叹曰:“求道惟看霞月云,可知恋道不多人;待至道成化口里,又来自悔未同群。”叹罢,乃向诸妖曰:“尔等不愿求道,须守我平日规矩,不可于是池外扰害生灵!”诸妖应曰:“姊言如是,吾等敢不谨遵!”舞霞嘱咐毕,即偕舞云、舞月,乘风而至桐华观。轻移莲步,不疾不徐,才携楮财,欲于观中假意焚香,以探入道之径。
  不料走马岭有一黄蝶,修成人体,素知荷妖貌美,久欲得一以为配,而来得其便。恰于此日乘风出洞,闲游空际,遥见荷花姊妹化为民间妇女,竟向桐华观而来。黄蝶喜甚,扭身化作男子,手持白扇,摇摇摆摆,亦来是观焉。舞霞三妖刚进观门,黄蝶逞步上前,揖而言曰:“姊妹等何日而来?”舞霞曰:“男女不相赠答,瓜田李下,嫌疑应避也。妾观尔似读书种子,岂未知古人之言乎?”黄蝶曰:“古人之言,今何必效?”舞霞曰:“今不效古,则弗守义守贞矣,成何世界!妾民间女也,尔误以为落花者流耶?如不速速他行,恐妾家男子知之,立毙尔命!”黄蝶笑曰:“民女当居民室,何得处于鱼池尔。
  毋诳吾,吾因尔妖姬可爱,特来求一以为配。如允则美,否则,脱兹虎口,有难焉者!”舞霞曰:“尔不畏国法耶?”黄蝶曰:“吾辈乃山水妖属,国法其奈之何?”舞霞曰:“尔不畏国法,独不畏天律乎?”黄蝶曰:“以妖物害生灵,天律在所不宥,以妖男配妖女,天律乌得而加之?”言已,展开两袖,阻着去路。舞霞姊妹意欲躲过其袖而走,孰知此袖愈展愈大,轻轻一举,风劲如弓。舞霞、舞月、舞云见得黄蝶如此之厉,向空飞去,乘风而遁,又被黄蝶追逐。霎时狂风乱卷,天地昏黑。
  三缄率诸弟子在桐华观内,忽听风声大震,走石飞沙,野雾蒙蒙,东西莫辨,心里暗计:“是必妖物相斗空中。”忙命狐疑出观视之。狐疑乘风空际一望,乃见二妖女战一男妖。男妖道法无他,惟两袖长大。女妖累被袖逞,倒下云头者数次,看看力难支持。狐疑举剑而前,以斗黄蝶。黄蝶吼曰:“吾与女妖相斗,与尔无干。尔为谁?毋于分外结仇也!”狐疑子是谓诸女妖曰:“尔等俱属妖侣,何相争战,以至于斯?”女妖曰:“妾乃天鱼池荷花修成,恨无仙师传以大道。昨日姊妹宴设翠螺,瞥见清气凌空,知是仙真临凡阐道。姊妹计议,同来探访。不意刚到观下,是妖阻住去路,且以不入耳之语来相争答。妾等不服,故相斗于此。”狐疑闻说,怒问黄蝶曰:“尔念贪淫,妖姬念在求道,是妖姬之念正,而尔念邪也。以正伏邪,邪又安能乱正哉?据吾言之,男妖不得以非礼而路阻妖女,而女不得以非礼之拒而力战不已,不若随吾至观,拜吾师而习道焉。他日大道习成,仙境同登,悠游天上,较诸尔辈身为妖部、久处卑污者,孰得孰失耶?”黄蝶听之,若不服于乃心,忿恨而去。狐疑曰:“是妖闻吾劝论,反生忿恨,以其居心太毒,而绝无善根也。何意毒心人闻善言以如仇,见善书而欲碎乎?人物皆有是心,所以仙子临凡,欲化导庸愚以积外功者之难也!幸而人类亦有善根不绝如妖姬者,不然,几使天下尽蛇蝎类耳。”叹息逾时,转见三女妖尚且挺立以待。狐疑曰:“吾既解尔危矣,尔胡不归?”舞霞曰:“闻道士言及仙子临凡阐道,吾姊妹不揣固陋,愿附骥尾,以拜门墙。”狐疑曰:“尔等既有是心,可随吾去。”舞霞姊妹遂与狐疑驾风而去,坠于观外。狐疑入观,将三妖来由细禀三缄。三缄大喜,命之入见。三妖入,伏地求道。
  三缄曰:“尔求大道,是尔有道根也。吾今收尔,须兼程以进,切毋止于半途。”三妖齐声曰:“如背师言,难逃雷击!”三缄叫起,传之一二,又取舞霞为“餐霞道姑”,舞云为“衣云道姑”,舞月为“弄月道姑”。三妖得了道号,即于此随师云游。
  惟黄蝶心中忿恨荷妖将已得手,忽为狐疑阻滞,回洞歇定,即命驾下妖卒往搬蝎虎,欲于是夜入观,以毙诸道士焉。






第九十四回 遣仙鹤指明去路 恨艳冶排设色坑


  黄蝶因三缄师徒收了荷花姊妹,心甚不平。回到洞中,直向后山搬及毒蝎老妖,乘夜来至观外。但见蝶张两翅,逞风威以若雷;蝎吐余涎,凑雾气而如焰。
  三缄此际正在净室,与诸弟子讲论大道。忽闻山风震动,毒气闷人,惊而言曰:“观外其有妖乎?不然,何狂风骤起,许久不息,兼之瘴气直透观内,人几闷绝乎?”餐霞禀曰:“是必蝶妖来此复仇也。”三缄曰:“蝶岂有毒哉!”餐霞曰:“蝶妖无毒,其闷人以毒气者,乃后山洞里之毒蝎也。”三缄曰:“蝶蝎异类,是蝎也,胡得助蝶为虐耶?”餐霞曰:“吾师不知,黄蝶欺侮诸妖,即恃此毒蝎耳。”三缄曰:“蝶倚蝎势以凌妖属,诸妖何不除之?”餐霞曰:“诸妖不能敌蝎而深畏蝎。蝶妖为蝎驱使,时任仆婢之役。且窥伺蝎妖所尚,如意供奉。蝎故爱蝶,常加护庇。蝶乃得借其势,以凌妖部。凡妖部之畏蝶者,实畏蝎也,非畏蝶也。然蝶借蝎威以为诸妖畏,自以为诸妖所畏者,在己不在蝎,久假弗归,日肆横行。在诸妖视之,无不垂涎而恨不得一效其威。是未见蝶之逢迎于蝎也,其卑躬如何可耻,其折节如何可羞。安识与其借人威以凌人而先为人凌者,何若安守本份,不受挟制之为愈乎?”三缄曰:“物也如斯,何况乎人?”餐霞曰:“师用何宝以除蝶蝎之害,方无狐假虎威之人耶?”三缄曰:“师自有除之之法。”于是取出飞龙瓶持在手中,向空抛去。只见团团转转,如鸟飞舞,愈飞愈高。忽然响亮一声,现出金光数十余道。毒蝎、黄蝶以为障眼顽物,竟不在意,一吐毒雾以绕是瓶,一张长翅以逞是瓶。久之,瓶上金光灿烂,火龙舞爪张牙,直扑二妖。二妖躲之不及,竟被猛火将翅烧去,坠地而亡。飞龙瓶仍化原形,坠于三缄之前,三缄拾归故处。
  狂风毒雾,从此寂然。
  次早,三缄命狐疑出视,别无他见,只有山下毙了蝶、蝎二妖,大如车轮。忙忙回报,三缄叹曰:“蝎有毒以自恃,蝶因蝎毒而借以为恃,兹得飞龙瓶一并诛之,可知蝎难自恃,常为蝶恃。吾于二妖之转相为恃者得四语焉。”狐疑曰:“师之四语安在?”三缄曰:“尔试聆之,借人威势以凌人,不识其中显报存;一旦二妖同毙命,空将余孽造来生。”三缄诵毕,群弟子曰:“师言为二妖发,亦可为人世箴也。”三缄曰:“尔等均宜谨记勿忘。”群弟应诺而退。
  又到次日,三缄曰:“此地常居,非阐道之意。今趁天色清朗,风雨无虞,可向长途奔之,以好阐道于异地。”狐疑曰:“师言不差。”当将行李收拾,出了桐华观,望大路前征。
  谁知走约旬余,地异人殊,不似中华大国。水深而黑,曲折若河海之宽,山巨而高,荒芜少田畴之望,而且人面如鬼,绝无文物衣寇,口语如鸦,大异人言吐属。三缄不知何地,退于旅舍,问之旅主。旅主曰:“是所谓北狄也。”三缄谓诸弟子曰:“地至北狄,北游已尽,吾将反归故土矣。”狐疑曰:“师徒来此不易,不如暂住数日,以觇是地风俗究竟如何。”三缄劳顿不堪,遂因狐疑之言,暂住于是。
  是时,紫霞在聚仙台前谓及诸真曰:“吾奉道祖钧命、王母懿旨,阐道人世,故命虚无子脱胎三缄,云游四方。今到北狄,北方已尽矣,然三缄门徒,数尚未满。北狄通山狄王有一女一男,女名英诀,男名哈哒,与三缄有师徒份。三缄不识狄王所住,安所得英诀、哈哒而教之?是非遣一门人以为前导不可。”正言及此,忽一仙鹤坠于台下,辗转化作道士,手持麈尾,向紫霞而言曰:“真人任肩阐道,今已数年。吾等毫未效劳,于心有愧。兹至台下,愿任驱使,以立微勋。”紫霞曰:“鹤仙此言,最见护道心切。然吾门徒颇众,尽可驱使,不敢劳及鹤仙。”仙鹤闻之,固请不已。紫霞曰:“鹤仙既有此念,趁三缄已到北狄,狄王有一子一女,应投三缄门下,无人导以去路,尔可速往,为三缄前导,以收英诀、哈哒。他日阐道册内,与尔注一大功。”仙鹤欣然,直冲霄汉,慧眼遥视,已见三缄师徒在陀罗山麓旅舍之中。于是按下拥翅云霞,坠于舍外,化一老叟,携笻而行。三缄见此老翁白发白须,玉貌童颜,知为不俗,出而询曰:“老翁安往?”叟曰:“闻有上界金仙在陀罗山传道,特到是地,一聆讲论之词。”三缄曰:“岂有上界仙子愿为凡侣师乎?”叟曰:“已成仙真,如前之先觉以先觉后,有何不愿?
  所患者人不乐习其道耳,如果乐习其道,无不亲切指陈。”三缄曰:“可容吾等去否?”叟曰:“尔如有心学道,随吾去之。但人毋多,只选二三得意门徒相随同去,自得仙子指点大道焉。”三缄闻老叟言,遂选狐疑、金光、云牙,师徒四人,与同老翁,向北狄进发。由山及岭,登崖越壑,竟入荒野。一路之上,极目四顾,无数土穴,密若蜂房。三缄曰:“是地何无栋梁,仅以土穴为居?”叟曰:“是地非中国比也。中国峻宇雕墙,尚嫌不美。斯地风俗鄙陋,惟居土穴。若以金银而论,尽出于此,即修栋宇,又有何难?岂知天生夷蛮,天不以豪华使彼享之,故与中国有别。”三缄曰:“是地若斯之陋,仙子乌肯临此以阐道耶?”叟曰:“昔孔圣欲居九夷,或以陋告之,孔圣曰:『君子所居,陋于何有?』圣人如是,仙子亦然。”言谈之间,已不知途去几许。
  正值狄王此日闲游山外,见诸道士皆中国人物,心甚喜之。
  忙命小狄数人上前致询曰:“尔系中国人乎?”叟曰:“然。”小狄曰:“吾家狄王有请。如尔等不嫌土穴湫隘,可随吾来。”叟曰:“如是,尔前导路,吾辈后随。”三缄是时不知小狄所说何事,惟随老叟,一步一趋。
  刚至土穴门前,狄王恭迎穴外。老叟曰:“三缄师徒亦入。”宾主礼毕,席地而坐。坐未一刻,小狄捧一木器,其大如桶,内所盛者,皆猪、羊等肉。老叟告曰:“吾辈习道,久不茹荤。”狄王愀然,向小狄呶呶数语。小狄于是撤去木器,捧出荞饼,以敬客焉。三缄师徒各食一饼,已果腹矣。食讫,狄王耳语老叟,老叟首肯。狄王若有喜气,即向内穴呼之。呼声刚停,内出一女一男,约有十余龄,双双跪于三缄之前,拜舞不止。三缄不解何故,呆视老叟。老叟曰:“狄王时向吾言,彼有一子一女,子名哈哒,女名英诀,身居土穴,常常负疾。前得道士指点,须习大道,乃可长生。今日见尔来兹,意欲将彼女男,拜尔门下而师事之也。”三缄暗计:“化外人尚有求道之心,亦大奇事。”慨然应诺。哈哒、英诀喜出望外,从新拜舞,叟曰:“既拜门墙,当予道号。”三缄曰:“这是自然。”遂取哈哒为“豁达道人”,取英诀为“善诀道姑。”狄王闻取道号,复命子女拜老叟及诸子焉。是夜,止宿穴内。
  次日早起,狄王亲送下山。老叟仍导师徒归于旅舍。三缄方欲究问传道之事,不意老叟俄焉化鹤,冲霄而去。三缄惊讶良久,且喜收了哈哒、英诀。又率弟子等,欲由北狄退归桑梓,再省庐墓。
  一日,行至摩砑山畔,寻一古亭居之。村人告曰:“是亭不可居也。”三缄曰:“如何?”村人曰:“摩砑山上妖魔极多,每夜此亭灯火如星,疑是群妖在兹宴饮。吾乡人等,皆于夕阳西坠,即不往来亭下。道长居此,恐不利于乃躬。”三缄曰:“多承村翁指示,吾辈不畏山妖之流。”村人曰:“聆道长言,谅有绝大法术者,吾不为尔忧也。”言罢竟去。
  三缄师徒居是亭内,正逢望六,皓月当头,四面亭窗,蟾光射入。约二更许,忽见山岗之上有灯光数点,或明或暗,冉冉而来。三缄潜从窗隙窥之,乃一二及笄女娘,身服缝衣,后随十数女婢,立于亭外。久之,女婢叩户,大声询曰:“何方妖属,敢霸此亭?”三缄曰:“吾非妖,云游道士也。”女婢又曰:“云游道士中有三缄其人否?”三缄曰:“有之。”女婢曰:“既有三缄,居之无妨。”言已,持灯直向山岗而去。
  三缄见灯光去远,暗思:“此妖能通人情,与他妖大异。”不知此妖有四,同居一洞:一名艳冶,一名艳目,一名艳情,一名艳心,结为姊妹交。此时率婢来亭者,艳情与艳心也。
  二妖回洞,艳冶问曰:“情、心二妹游亭乐乎?”二妖曰:“吾约姊姊为游亭之乐,幸而姊姊慵于步履。吾等刚至亭外,见一缕清气盘结半空,女婢叩门询之,乃三缄云游是地,借是亭而居之者。”艳冶曰:“三缄何人?其名若常记诵。”艳情曰:“姊妹曾不记虚无子游神四境,吾等与之斗乎?兹之三缄,即彼所化也。”艳冶曰:“如此,前仇在抱,岂容逃吾姊妹手耶?”艳情曰:“今夜已容彼矣,且于明日往柳眉山下,设四阵门号为四艳以候之。”艳冶曰:“陈名四艳,若何设法?”艳情曰:“即以吾等芳名为阵门雅号:东门为艳冶,南门为艳目,西门为艳情门,北门为艳心门。每门要美女百人,惜乎女婢甚少耳。”艳目曰:“山野墓内,女鬼颇多,不如呼之使来,以听调用。吾姊妹为阵主,女婢为查营使者焉。”艳冶诺,遂命婢女,将各处墓内野鬼一一呼齐。天发晓时,竟投柳眉山,排成阵势。
  艳冶在阵,疾声呼曰:“艳冶门一百女鬼,装束务要华丽;艳目门女鬼,总以眉目送情;至艳情、艳心二门女鬼,各执柔肠一副,引得男子入此门后,群以柔肠拴之。”众鬼应声如响,顷将阵势排就。四艳腾空一视,见得阵内飞花缀柳,好不风流。
  不时脂粉生香,苏人骨髓。艳目曰:“阵势威风可畏,奈无陷人之宝何?”艳冶曰:“前日姊妹几陷虚无子者,有色坑也。尔岂忘耶?”艳情喜曰:“有此色坑,何患不胜三缄?”艳心曰:“不惟三缄能胜,亦可以牢笼天下之豪杰矣。可速设之。”艳冶手执销魂旗一面,向阵内一绕,现出紫绿二色,旋转化为深坑,黑雾沉沉,变幻莫测。四艳笑曰:“此宝如斯厉害,跳得脱乎?”






第九十五回 铁旗山老道赐宝 银瓶洞酒鬼复仇


  四艳自夸法宝厉害,破之无人,只待三缄来至柳眉山前,安排捕虎擒龙之计。
  三缄师徒在亭住了一夕,次日又复重进。行约廿余里,遥见一山高耸,直透云际。山下紫、绿二色瘴气飘荡,时隐时现,时高时下,飞腾不定。三缄谓狐疑曰:“前面如此奇异,恐有妖物阻吾征车。”狐疑曰:“妖物所居,必生黑雾。今而入目者,乃紫、绿祥光,当是仙真,而非妖物也。”三缄曰:“妖物不一,岂可执一格以相绳?”狐疑曰:“如是,且向前途视之。”无何,来至柳眉山下,紫、绿二色愈见飞腾。三缄师徒不知四艳设阵在此,齐入阵内。极目视去,尽属美女,穿红服紫,喜笑来迎,顺掩横遮,不堪其扰。忙恃斩妖宝剑,冲出此门。
  转过门来,又是一群美娇,阻着去路。仍挥以剑,绕门而过。
  正遇艳情在阵,将旗摇动,纷纷美女各执柔肠一副,多端献媚,令人骨节皆酥。三缄见得如此迷人,疾声吼曰:“尔诸弟子各运玄功,休为美艳所迷。”大振精神,冲出此门之外,复被艳心阻定。举旗一摇,无数美女各持入心锥,一拥上前,将师徒围着。三缄举剑挥之不动,力已馁矣,尽皆席地而坐。美女喜甚,相偎相傍。有坐于师徒之膝者,有搂抱师徒而巧说春情者,有靠师徒之面而以唇相接者。师徒是时目眩神驰,几为入心锥所制。三缄复又吼曰:“野妖休得如此!”举剑乱挥,美女不能支持。看看挥开,方欲外逃,忽紫、绿二色瘴气密布,竟将师徒围绕在内。一种脂粉之气,沁人肺腑。三缄师徒急欲冲出,不料刚移步履,齐坠深坑。坑内女娘现出百般媚态,或现垂头嫩乳,或现樱桃小口,或现寸许金莲,群向师徒以求配偶。娇音婉啭,丰致可人。当是时也,三缄弟子有能驾妖风者,只想逃出此坑。谁知风车愈高,侧坑愈深,不能越之而遁。三缄师徒遂困于是焉。
  且说铁旗山铁面洞里有一老道,道号“硬心”,修炼其间数千年矣。大道成后,惜少外功。一日在外闲游,遥视柳眉山红红绿绿,艳色迷人。默会片时,惊而言曰:“虚无子脱化三缄,阐道人间,道果将成,云游天下,以积外善。今被四艳困着,欲出不能。吾不救之,恐求为色坑死矣。”于是催动云车,直向柳眉山而来,攻打入阵。艳冶曰:“何方野道,敢破吾阵耶?”硬心道人曰:“三缄命奉上天,闸明大道。尔等何敢上傲天律?吾特来此帮破是阵,以卫三缄。”艳冶曰:“吾设此阵者,是仇复昔日也。与尔无干,尔何必勉强出头,结兹仇恨?”硬心老道也不答话,暗在怀内取出铁坨一个,与人心相似,向阵抛入。霎时毫光万道,一起一落,将美女尽行击毙,仅逃脱了四艳焉。
  硬心道人将阵破后,提出三缄师徒,而谓之曰:“尔在此地候吾一刻,吾去收了四艳,再来与尔相晤。”言罢,向四艳败路乘云追去,以除色根。四艳曰:“吾阵为尔所破,救得三缄足矣,尔又逐吾何意?”硬心道人曰:“吾欲诛尔,以免后世俗子僧道为尔害之。”四艳曰:“天若留吾也,吾不被尔所丧;天不留吾也,吾乃为尔所诛。”硬心道人曰:“吾誓必诛尔。”四艳怒,各持双剑,并力相斗。久之,四艳力怯,将为硬心老道所擒。忽闻空中有人言曰:“硬心道人休下毒手,天特留此四艳,以为人世生子承宗。”硬心道人曰:“留之反为人害,不若诛之。”空中又曰:“贪之者乃受其害,不贪者彼不敢强为人害也。”硬心道人闻得此言,播转云车,仍坠于柳眉山下。三缄拜谢曰:“今蒙仙真救吾师徒,未审用何宝物?祈为吾赠,以防后日。”硬心道人曰:“吾宝乃心炼成。四艳排斯大阵,非此莫破。知尔师徒前途尚有所遇,故来传尔硬心宝贝一团。”三缄欣然用手去接,硬心道人曰:“此宝要炼之,自己各炼一硬心宝物于胸内,自使艳阵不能迷之。”三缄曰:“阵主收乎?”硬心道人曰:“未也,天特留之,以为人世生子接嗣,不知以往又迷及多少人耳。”三缄曰:“多承指示,传以硬心法宝。
  大道成日,自然来洞一谢仙真也。”言毕再拜。硬心道人乘云向空,冉冉而去。
  三缄师徒复向他方云游。狐疑在途谓其师曰:“四艳阵中厉害如斯,胜于他阵多矣。”三缄曰:“他阵各恃法宝,惟此艳妖,专以媚态迷人,入阵必丧。”狐疑曰:“阵内毫无军器,何能丧人耶?”三缄曰:“是四艳也,能盗人至宝。不但寿长者贪此短命;即僧道贪之,道不能成;君王贪之,亦倾城国。
  虽无军器,较之有军器者为更甚。二次遇此,宜破以硬心宝焉。”狐疑曰:“吾辈复遇,固破之有宝,然生灵至众,安得人人尽能以硬心破此色障?”三缄曰:“惜乎四艳逃窜。如于阵破时,被硬心道人以慧剑斩之,斯无虑于天下后世矣。师徒言辩四艳不已。
  却说四艳为硬心老道追逐,未克擒杀,飘飘荡荡,来在银瓶洞前,遇着酒魔。酒魔询曰:“尔等为何如斯慌窜?”四艳曰:“为败阵归来,无有所依,故仓皇乃尔。”酒魔曰:“尔与何人决战耶?”四艳曰:“三缄耳。”酒魔曰:“三缄为谁?”四艳曰:“三缄乃虚无子所化,阐大道于当世者。彼前游神四境,与吾姊妹结下深仇。今思报之,不意又遇一道名硬心仙子,将阵打破,几被诛戮。吾等计议,此生此世不能坏三缄之道,愿于没后转为女身,作一败道渠魁,其心方遂。”酒魔曰:“如是,尔所言三缄者,亦与吾有旧隙也。”四艳曰:“尔之旧隙安在?”酒魔曰:“吾于三缄投生时,得遇大石下。吾愿学道,彼不乐授。当与力战,使下千寻酒海。殊意虚无子化为巨瓮千百,破吾大阵。至今思及此仇,急欲复焉。但不知其人现在何处?”四艳曰:“历此不远。尔乘风车空际视之,有数十道士、道姑奔走在途者,即是也。”四艳言毕,化一紫绿飞虹,坠向人间,不知所往。酒魔乘风空际,果见三缄师徒陆续而行,急于前途设下酒阵以待。
  三缄师徒行了二日,越过撑天岭。由岭直下,见得一派平地,高插酒帘,或青或红,或白或绿,飘摇于市,恍如千百蛱蝶飞舞云间。及近市廛,一股洞庭春气随风飘至。道根浅者,莫不得气思饮。三缄师徒方入市去,两旁呼宿声声。三缄曰:“此地旅舍颇多,须寻一僻静处以为栖止。”遂由大街内曲折而来。大街过余,露一深巷,内有旅舍,精华可爱。师徒入,旅主导至厅堂,各与一巨觯三缄以为茗也,捧而食之,酒气逼人。三缄曰:“吾等道中之士,原与酒绝,但求茗与粟而已矣。”旅主曰:“吾市后巷前街,售酒为业,并无茗粟。凡属商贾以及僧道士庶,居于此者皆以酒为茗粟,酒之外一无所有焉。”三缄曰:“果尔,吾等借宿一夕,滴酒不饮,明日速行。”旅主曰:“如不饮酒,每人千金一宿。能饮者,一瓶一瓮,随价而与,栖止用费,所不索之。”三缄曰:“尔地何甚不情?”旅主曰:“如何?”三缄曰:“酒帘高插,不过以张售酒之名。
  饮者沽之,不饮者任之,为甚价索不饮更倍于饮者,非不情乎?”旅主怒目曰:“前日来一巨宦,不饮吾酒,吾尚扭耳相灌,何况尔一小小道士哉?”三缄曰:“天下旅主无此横逆。”旅主怒极,呼出数十巨汉,挽袖撩衣,各持一瓶,来扭三缄师徒。三缄见势凶猛,取出折妖宝剑,向巨汉挥去。无如挥之之处,巨汉愈多,顷将师徒密密围着。三缄师徒各执军器,与巨汉斗。斗未片刻,外面吼声大震,又添醉汉数百,乱詈乱打,师徒接应不及,几为所败。忙取飞龙瓶向空中,口奔烈火,光生满市。东角狂风陡卷,大雨如注,霎时瓶坠于地,寂然不动。
  三缄拾起,满瓶皆酒气喷香,心知宝瓶已为酒困。急将隐身旌取出,四方麾动,巨醉二队汉子稍稍散去。
  师徒乘隙逃出旅舍,只想另行他所。岂知行未里许,一海横隔,万顷茫然。刚欲转身,早被醉汉拥至,逼坠师徒于酒海。
  幸遇苞茅仙子云游天外,见酒气上冲霄汉,浊雾凝结,知是酒魔布阵,以毒阐道之士。云头按下,直坠海内。见三缄师徒如醉如痴,不醒人事。于是一手持巨瓮,一手用车推一巨觥,与酒魔大战。酒魔吼曰:“吾设此阵以复吾仇,野道何来,胆敢作梗?”苞茅仙子曰:“尔以吾余涎一滴迷惑人世,庸夫破产,以及国家颓败,皆害自尔。凡此,吾不深咎。若三缄任肩阐道,云游天下,劳于步履,尔不思所以卫之,反从而害之,吾不收尔,以救三缄,则正道熄而非道炽矣。”酒魔不服,上前力战。
  仙子将觥推去,酒魔倒退数武。忙以大瓮抛下,巨醉汉等均被收入,而酒魔遁焉。
  苞茅仙子曰:“酒魔逃去,又留一迷人之具于天下矣。”将瓮收转,来视三缄师徒,都为酒迷。当在身旁取数粒仙丹,掷诸泉水,掬之以灌,一饮而苏。三缄起见仙子而拜谢曰:“此系何妖?如是厉害。”仙子曰:“酒魔也。”三缄曰:“仙子灵丹解酒,何如斯之妙?”仙子曰:“吾以葛花炼成,故易去此酒毒。”三缄曰:“酒魔厉害,仙子收以何宝耶?”仙子曰:“收以推觥法耳。”三缄曰:“推觥之法如何收得酒魔?”仙子曰:“不怕酒多如海,只要善能推觯如见一觥,便饮一觥,安有不坠酒海者?”三缄曰:“诚哉,是言也!然承恩救吾,须留仙名,以好铭诸肺腑。”仙子曰:“吾苞茅仙子也。尔道将成,尚有磨折未满。每遇大难时,自有仙真为尔解释。吾言若此,尔宜慎重前途。”举麈一挥,足下云生,腾空而去。






第九十六回 铜臭阵耗星吐气 烈焰关忍汉标名


  却说酒魔被苞茅仙子以瓮头抛去,欲收此孽,绝却天下之迷。岂知天欲留之,以为世用,故被逃脱。妖风驱动,窜到金库山上,息于老松树底。想到苞茅仙子前来挡定,未能诛得三缄师徒,以灭道种,心甚不乐。欲得一三缄仇敌,导其途以诛之,而心始遂。
  怀思及此,忽听山下有人歌曰:“今自古,古自今,世上无我不精神。有些翻山越水来谋我,有些怀奸使诈为吾身。运否呼我我不应,妻儿子女难活生。时来无处不遇我,一家欢乐庆盈宁。倏然而吾口中,吐出高楼大厦;倏然而吾身内,生出田地村庄。道法儿虽不及广化天尊那翻天印,却能把天下人等迷弄得浊浊昏昏。”歌罢,直上山来。
  酒魔视之,乃一伟人,手持金砖,貌极凶恶。酒魔呼曰:“持金砖而讴歌者为谁?”持砖者曰:“吾乃金精老道也。”酒魔曰:“尔向何往?”金精曰:“闲来无事,游玩山岗。尔又何人,倚松而坐?”酒魔曰:“吾乃曲櫱老道也。为虚无子择地投生时有隙于吾,久欲报之不得。前日偶逢四艳与三缄战败归来,向吾言之,吾欲复前仇,为设酒海大阵。三缄师徒业已困于其内,又被苞茅仙子将阵破却。吾败逃此地,心中耿耿,抚躬自憾,虽能迷人于后世,不能现报于当时。”金精曰:“是人与吾亦结仇于游神之日,不知尚可追及否?”曲櫱曰:“去此不远,尔乘风空际,视之自见。但愿尔去诛及三缄小于,绝此道种。吾将入世败道乱德,以迷世人矣。”言讫,化阵清风,一股酒气熏蒸,散布四方而罢。金精老道得闻曲櫱之言,驾动风车,云头高望,果见三缄师徒且行且止,遂于前面设铜臭阵以待之。
  三缄师徒由村越岭,征途逐逐,不分日为何日,月为何月。
  只见桃花放处,知春至矣;菊蕊开候,知秋来矣。春秋几易,大道未成,兼之沿途所遇鬼怪妖魔多端挫折,在道根浅拙者,早已淡厥心矣。所以古往今来,成道者寥寥无几。以人非坚玉,不能琢之使成器也。三缄系仙子根种,受尽折磨,尚未隳心。
  故四艳阵中,色不能迷;曲櫱战场,酒不能害。此系赞叹脚跟之稳,有非凡夫俗子所可及者,始不具论。
  且说师徒自离酒海,深感苞茅仙子提携大德,朝夕不忘。
  是日在途奔走太急,力已疲矣,思得一息肩之所,停养数日,再着征鞭,乃命狐疑前途寻觅。狐疑得命,乘风观望,遥见一村黑雾腾腾,万户千门,不知属何地界。风车按下,坠落于斯。
  访诸行人,行人曰:“是乃辟谷者也。”狐疑曰:“何为辟谷?”行人曰:“此村父老传言,前有道士修道村内,道果成日,不食粟米,可以无饥。适逢年岁大荒,道士教以辟谷之法,全活村人无算,故今以辟谷呼之。”狐疑曰:“可有妖魔乎?”行人摇首曰:“是村从未有此。”狐疑曰:“远方游人能容栖止否?”行人曰:“西村南村人极悭吝,惟东村一带乐善者众,栖止必应诺焉。”狐疑一一访明,然后归告。
  师徒陆续向东村而投。及到村中,桑麻菽粟,乡井敷荣。
  绿野青畴,高下遍是。三缄极目,不胜欣喜。狐疑曰:“师游此地,何乐如斯?”三缄曰:“风俗醇厚,一瞩目间,不禁使人怡然自得。”正言及此,忽然狂风卷拂,铜臭逼人。霎时黑雾迷漫,不分南北。三缄惊曰:“前途必多妖物。诸弟子有法器者,各持在手,以备不虞。”一时绣雾、云牙、三服、乐道等各持法宝,拥着三缄而行。
  行约里余,昂首视之,见有一门,现于雾内,额题“蜻蚨”二字。三缄师徒不知金精设下铜臭阵,埋头直入。刚入门来,遍地蜻蚨,堆砌如山。金精举口一吹,蜂拥而至。三缄师徒各以宝器挥之,蜻蚨纷纷坠落在地。金精怒目曰:“三缄野道,敢随吾入此门乎?”三缄曰:“尔且稍待,吾即来矣。”复入一门,上书“白镪”二字,遍地白气,密布如雾。三缄师徒同入其中,金精仍然用口一吹,无数白衣大汉,各以白镪争献师徒。师徒不顾,即持白镪打来。三缄展开隐身旌,将师徒隐着。
  白镪乱坠,幸不沾身。俟白镪坠余,三缄使起飞龙瓶,现出金龙,来抓金精。金精又败入一门,三缄随后追至,仰视额上,“黄金”二字,其大如斗。师徒入,金化为山,为水。三缄抛起肠绋子直向金化山水绕去。谁知肠绋子善束妖物,不惟不能束金帛之属,反见金白坠地不动。三缄见肠绋子不能伏之,持剑乱挥。骤来黄衣伟人,皆为挥倒。金精曰:“三缄野道,既破吾三门矣,敢入吾万宝门乎?”三缄曰:“尔设三门阵法,俱破之甚易,谅此万宝,顷刻可破也。”言罢,率诸弟子,一拥而入万宝门中。金精吹了一吹,万宝尽化为大汉,或红须黄面,或黄须黑面,或绿须金面,错杂不等,齐将师徒围着。师徒于是如痴如醉,难以得出。
  紫霞真人默会知之,速命正心子、复礼子来到铜臭阵,与金精大战。复礼子以撑天如意打去,金精道人击以金砖,一往一来,不分上下。战至半日,二子不能取胜,归复紫霞。
  紫霞真人方欲请凌虚、清虚诸真同破此阵,忽然洞外来一道人请见,紫霞迎入,拱手询曰:“道长何号?”道人曰:“吾乃硬心老道。前日尔弟子困于四艳,是吾救出。今又困于铜臭阵,尔将何如?”紫霞曰:“前承相救,兹仍请老道拯吾弟子出此重围。大道成时,亦所赐也。”硬心道人曰:“四艳阵与铜臭等阵,皆难破之,他日尘寰,不知要坑死多少人矣。”紫霞曰:“后来之事,不必预虑。请问老道,如何破此铜臭阵耶?”硬心道人曰:“欲破此阵,离不得大小耗星。”紫霞闻之,遂命正心子去耗星宫里,以搬二位星官。
  不逾一时,星官已到。紫霞厚设仙馔,巨螺亲举,敬以黄粱三盏,曰:“未审二位星官破此铜臭阵用何法宝?”耗星曰:“吾肩内所负是也。”紫霞曰:“星官所负,乃炼丹金炉。敢询此炉有何神妙?”耗星曰:“炼丹金炉与吾炉异,金炉左右有翅,吾炉无翅,名曰『化金』,不怕铜臭阵中千万财宝,吾将此炉抛去,顷刻消尽。所惧者此炉一日偷下凡间,无论巨富之家,亦可化为乌有耳。”紫霞曰:“是宝起妙。吾弟子受困久矣,即请星官救之。”耗星欣然乘云而去。来到阵外,一声大吼,山岳俱震。金精老道手执金砖立于阵门。耗星冲入,金精吹气一口,万宝化为巨汉,各执金银珠宝,抛坠如雨。二位耗星不慌不忙,缓将所负之炉取下,抛向空际,火光亮处,坠于地中。巨汉所抛金银砖等概入炉内,炉下火光齐发,霎时万宝销尽无余,看看收及金精。金精见事不行,飞身而遁。小耗曰:“金精逃矣,如之奈何?”大耗曰:“吾遣耗星随之,彼即逃向人间,亦不能常常作怪。”于是将炉收转,救出三缄师徒,师徒拜谢不已。
  耗星归去,三缄率诸弟子又向前征。约走数日途程,来至雄威山,复见黑雾如漆。狐疑曰:“是山又有妖乎?不然,何黑雾飞腾若是也?”三缄曰:“为师归心似箭,即肓三头六臂惯食人者,亦要去之。”言毕,师先徒后,挺身而来。刚至山前,陡起一阵旋风,透人骨髓。三缄曰:“有此旋风,必是妖魔。须各举宝器以待。”言犹未已,师徒身后倏来一团黑雾,雾中无数巨汉,不分清白,詈骂声声。三缄师徒疾向前趋,前面复起旋风,又来黑雾一团,阻定去路。雾内巨汉齐举棍棒,骂声震地,怒目而视。师徒于此腹背受敌,遂困阵中。虽有隐身旌将身掩着,棍棒不能相近,无如四面吹起黑雾,中有数万巨汉,搜捕三缄师徒,师徒欲出无由。
  幸得狐疑脱逃,乘风车四处求救。复礼子云游天外,见而询曰:“尔师又困阵中乎?”狐疑曰:“然。”复礼子曰:“尔且暂候,吾去禀于师尊,作何筹商,自来回尔音信。”狐疑诺。
  复礼子云车播转,急归禀曰:“三缄又为妖困,祈师救之。”紫霞曰:“尔去视明,看此阵势如何,然后破之未晚。”复礼子得命,来会狐疑,各乘云车,腾空而视,见阵内黑气密布,如烟如火。无数巨汉,非詈即击。人声济济,不啻市廛。观看逾时,回复紫霞,言及阵中之势。紫霞曰:“山妖排阵,所遇多矣,未有如此之奇者。”遂统正心子、诚意子、复礼子,虚灵子、灵昧子,各持宝器,前来破之。谁知巨汉汹汹,乱嚷乱击,横不依理。紫霞师徒败了一阵,跳出圈儿。
  正值无可如何,忽见当头祥光闪灼,内一仙子,见紫霞而询曰:“真人何往?”紫霞曰:“吾弟子三缄为妖所困,吾去解救,不意此阵奇怪,反败下风云内。”仙子曰:“何阵?”紫霞曰:“不知。”仙子曰:“阵必有名,待吾前去一览。”紫霞曰:“仙真何号?”仙子曰:“吾万忍真人也。”紫霞曰:“真人观阵后,还须相助一二。”万忍曰:“这是自然,毋容尔嘱。”言罢,乘云而去。
  顷之,转谓紫霞曰:“是乃烈焰阵也,非吾万忍瓶不能破之。惜乎此瓶未在身边,吾且归洞取来,以破此阵。






第九十七回 万星台师徒聚首 群仙会议论传功


  片刻之际,万忍真人手捧一瓶,来会紫霞。紫霞细视,其瓶腹大如斗,颈长而口细,质朴而坚刚。视已,询曰:“真人此宝,炼有多年?”万忍曰:“仅十载耳。”紫霞曰:“吾门法宝,或数百年,或数千年,方可炼成。此宝何成之易也?”万忍曰:“是瓶别无炼法,只在气之能养。十年养气,故易成之。”紫霞曰:“如是,真人破阵时,吾亦随行,以观此宝之异。”万忍曰:“尔试看看,能破烈焰者,莫此若也。”言毕,飞身而去。紫霞亦乘云而来。
  刚到烈焰阵前,万忍真人大声吼曰:“何处妖魔敢设此阵?”阵内出一猛勇汉子,怒气勃勃曰:“吾与虚无子结仇甚早,今日相遇,誓必诛之。”万忍曰:“虚无子奉命阐道,尔何敢阻?”猛勇汉曰:“吾仇不复,此心难甘。尔有何能,敢入吾阵?”万忍不答,竟入阵内。猛勇汉疾声呼曰:“胡不与吾击之?”呼声刚住,无数巨汉怒目而来,击者乱击,骂者乱骂,势若蜂蝗。真人不慌不忙,将万忍瓶连拍几下,瓶口倒竖,吐出千百细人,向着巨汉,笑容可掬,或拜或舞,谦恭之象,令人入目万气俱消。始而巨汉见之,犹有怒而打骂者。细人愈恭愈下,直使巨汉霎时亦不詈击,而柔过于瓶内人焉。瓶内人又复稽首者三,巨汉哗然散去。猛勇汉子止之不着,阵势难支,腾空而逃。万忍真人驰追数里,猛勇汉曰:“让尔道阐此时,吾誓必扰乱人心于他日。”言罢,一股烈气直落尘寰。
  紫霞见阵已破,将三缄师徒救出,拜谢万忍,曰:“万忍兄所炼之瓶,破兹烈焰,易如反掌,真至宝也。而今猛勇汉子乘烈气以入尘寰,何不将瓶留于人间,制此猛汉?”万忍曰:“吾遣瓶内一二细人投生,以为忍让师。有能学者,不怕烈焰相逼,一笑可以消之。但猛勇汉子先坠尘寰,恐粗暴而激烈者多,瓶内细人投世在后,恐谦恭而能让者寡。然能让虽寡,得一则身家可保,总不似猛勇刚强之败家丧身者为至易耳。吾言如是,尚未尽此瓶之妙,改日相晤,再为诉之。”言别一声,乘云竟去。紫霞亦归洞府。
  三缄师徒得万忍真人救出烈焰阵中,又向征途奔走。行了数里,来至万星台。三缄谓诸弟子曰:“此山大而方平,虽万石嵯峨而石台高阔,中有石洞,毫无纤尘,真乃吾人炼地道也。
  吾甚羡慕,可于今夕是洞宿之。”狐疑曰:“师心既欲,即在此息肩焉。”言已,师徒陆续拾级而入。时至二更,倏见万石放光,杂如星点,时隐时现,不可指数。迨至三更后,万星愈现,光芒四起,已将石穴照耀如同白昼。三缄叹曰:“尘世亦有仙境。恐为坐井观天者未克见之,即与彼言,亦不深信耳。”无何,鼍更四报。忽下一阵骤雨,狂风大起,喊杀声声。
  三缄惊曰:“洞外皆山,无有居人,叫杀之声从何而至?是必妖与妖斗也。”遂命狐疑、三服出洞视之。二人驾起风车,腾空下视,只见风雨之内有二妖焉。一喷火光,一喷泉水,彼来此往,争强论弱,战了数十次。愈战愈厉。狐疑私谓三服曰:“二妖武艺不分上下,真雄物也。”三服曰:“妖已看明,吾与尔回复师命。”狐疑诺。归洞察曰:“半山二妖相斗,胜负莫分,泉水火光,两相薄激。奈属黑夜,不辨妖物是何。”三缄曰:“如是,可以肠绋子收之。”狐疑得命,乘风来至山顶。见妖物尚在力战不已,暗将绋子抛去,当把二妖捆下风车,束而愈紧。二妖此际攒作一团,坠于万星台石穴之外。三缄出而询曰:“二妖何名?”内一妖曰:“吾乃北海关火炼道人,数百年来,在德岛东面锦霞洞内修吾道果。不知何处来了妖道数人,霸占吾洞。吾心不服,与之力战,誓必拚一彼死我活,吾洞断不让之。”三缄闻已,转谓此妖曰:“彼言吾已知悉。尔又何妖?各有所居,胡为争及他人洞府?”此妖曰:“吾乃三缄仙官门第,道号弃海,前在碧玉与师分散,四方寻访,踪迹渺然。吾将师恩日记诸怀,未尝一刻抛却。因于杏子山岭义聚道弟道兄,炼师所传。岂知三服、乐道各怀异志,去投灵宅,又来势驱吾辈同师事之。吾辈不从,暗逃北海关,得遇棠英、桃英二道妹,同洞学道。奈为火炼道人骚扰不堪,故率凤春、翠华、翠盖和椒、蜻二子等常与之战。昨日火炼野道战吾不过,追至于此。不知冒犯仙子,束吾在洞。祈即释吾,好回关前,以访吾师行止。”三缄闻说,潸然泣下,曰:“尔龙宾耶?”弃海惊曰:“尔系何仙,知吾名号?”三缄曰:“吾非他,乃尔师也。”遂将肠绋子收回,放了弃海。弃海起,随三缄入洞,跪于座下,大哭不止。三缄曰:“当年碧玉似蜂分。”弃海曰:“不见师颜抱恨深。”三缄曰:“今日重逢真喜幸。”弃海曰:“自兹步步傍师行。”师徒悲伤一场,从游诸子无不坠泪。久之,三缄询曰:“狐惑、翠华等俱在何处?”弃海曰:“同居北海关耳。”三缄曰:“如此,师于万星台暂住数日,尔速回北海,将男女诸徒呼来此间,与师聚会。”弃海领命,飞身而去。
  三缄又向火炼道人曰:“释尔归洞,尔休扰害生灵。”火炼道人曰:“吾见仙官师徒情深,酸人肺腑,愿拜门下,追随习道焉。”三缄曰:“尔自有道,何待他求?”火炼道人曰:“吾所习者,妖道耳,乌能得入正觉?愿师指示大道而习之。”三缄曰:“收尔不难,但恐桀骜弗驯,违背师教。”火炼道人曰:“誓不敢矣。”三缄于是收为门徒,仍以“火炼道人”取彼道号。火炼拜舞毕,三缄传以一二,令其学习不提。
  又说紫霞其人于元旦日朝贺上皇后,王母下了懿旨,令群仙聚会瑶池,赐以蟠桃御宴。宴罢,王母乃向群仙而言曰:“前者吾下懿旨,命一仙子阐道人间。道阐明时,收有女徒男徒,同入绣云阁,受享天福。不知此刻若何?”紫霞真人跪于瑶池,俯伏奏曰:“王母慈悲,恐道不明,为左道旁门以伪乱真,因建绣云阁,待彼阐道修道之士。臣前命虚无子脱生尘世,俗号三缄,道阐四方,受尽磨折。而今心坚似铁,已当传功之日。奈无上意,故迟迟有待,而未敢造次焉。”王母曰:“阐道一事,惟吾开之。尔其速速传功,使彼换形移步,俾将大道愈显愈明。庶天下之左道旁门,不得误认为先天后天。人世之慕道而修道者亦不得误入旁迕。不亦见大道明而升仙之路近,升仙之路既近,由是而得道成真者,不几多多益善乎?”紫霞得此懿旨,拜辞瑶池,与同群仙归会于洞,曰:“王母旨意命传大道,诸真以为何如?”凌虚曰:“三缄大道固当传矣。然传道必得一清净地面,将三缄提入。至诸弟子,安置他所,待三缄功夫得时,然后出与会之,不知此议当否?”碧虚曰:“凌虚所议,非不甚善。但三缄门徒分散以来,数载未聚。今始相晤,自应寸步不离。一旦隐其师踪,又淡修士心矣。
  以吾愚意,不若觅一高峰,暗提三缄于山巅,传以大道。命诸弟子修道山下,庶三缄行止,常使伊等得见,乃无分心之虞。”清虚曰:“此议甚妙,可以从之。”诸真曰:“传道如此,固然可矣。又谁为传道人耶?”诸真内有霞衣真人曰:“彼自有师耳,何容他议?”紫霞曰:“大道无人不可授,人既不择矣,又何拘定乎师?”凌虚曰:“三缄系尔亲炙弟子,应尔传之。”紫霞曰:“传道吾不敢辞,宜命三缄一二门徒陪守其躯乃可。”碧虚曰:“三缄门徒,妖部多于人部。令守躯壳,妖乎,人乎?”云衣子曰:“以吾言之,如遣妖部也,则狐疑为是;如遣人部也,则紫光为是。”诸真曰:“云衣所议甚当,俱可从焉。”紫霞曰:“传道之议,一一俱妥。传道之地,诸真又以何处为良?”静虚曰:“万星台气脉甚旺,是地传道,不亦可乎?”刚议及此。忽一真人坠下祥云,入洞言曰:“诸真在兹所议何事?”紫霞极目,灵宅子也,怒应之曰:“王母今日旨下瑶池,命吾会聚群仙,议传三缄大道,以成真品耳。”灵宅子曰:“三缄阅历未深,何得骤传大道?待彼再造数十载,乃可议之。”紫霞曰:“三缄习道时辰,不可谓不久矣;所受磨折,不可谓不多矣。以道而论,胎婴当结矣;以势而论,懿旨难违矣。尔每于其中阻此阐道之行,究有何者不服?”灵宅子曰:“大道为公,原非私授。群仙俱聚在兹,何不一及于吾?吾今来此,亦为传道计也。向者吾虽累阻三缄,正以磨炼其性情,消融其渣滓。今如议传彼道,吾愿当此一任,以挽昔日阻滞之非。”紫霞曰:“三缄吾弟子也,吾自传之,毋容尔虑。”灵宅子见议不允,心中恨甚,乃大声曰:“不怕尔议得恰当,吾实有以乱之焉。”言毕,乘云腾空竟去。






第九十八回 弃海归途遇灵宅 三缄登岭见紫霞


  却说弃海奉命回关,乘得风车,片时已到。凤春、二翠以及椒、蜻二子、西山道人等见而惊曰:“弃海兄与火炼道人夜战山岭,吾等得桃英姊妹音信,急约道兄道弟前来接战。风车登上,半空遥视,未见形影。四面寻之,亦无踪迹。吾等无奈,只得仍回洞内。究不知兄与火炼战于何方?”弃海曰:“火炼战吾不过,驾了一线火光,向北而逃。吾亦乘棚云,向火光现处追去。火炼无处藏躲,火光扭转,又与吾战。战在难分难解,未审空际是何法宝,向吾与火炼一拂,当被束着,坠于万星台前。洞内出一仙官,先问火炼,次问于我。我将碧玉师徒分散情景并义聚杏子山事,一一诉明。仙官闻之,大哭不已。”飞惑曰:“此位仙官,何其仁慈如是?但不识大哭后,又如何处尔?”弃海曰:“仙官哭后,将吾释却,呼随入洞。细细审视,乃三缄师也。”又相向而哭者久之。
  狐惑及凤春等喜不自胜,曰:“十余年来,访寻不得。今日何幸,得师行止。”于是大众合掌,以拜上天。拜罢,复询弃海曰:“师可念及吾等否?”弃海曰:“师当问及男女诸徒,吾言都在此地,惟三服、乐道往投灵宅,不知去向。师微笑曰:『已合浦珠还矣。』吾仰面视去,不知二子何时已近师身。”狐惑曰:“师只念及吾等,未命吾等去会之耶?”弃海曰:“吾今归来者,即奉师命呼尔道弟道兄同至万星台追随步履也。”诸人闻之喜,各将所炼宝物收拾停妥,风车催动,恨不一时即到,得睹师颜。
  正驱风前行,忽然当头一朵黄云冉冉而至。此何仙子?乃是灵宅。自入群仙会,欲任传道一事,为紫霞鄙论数言,兼之群仙皆视若草茅,毫不介意,心中怒甚,云头独坐,以思乱道之策。策尚未得,倏忽妖风四起。慧目凝视,但见男女妖精数人,陆续而来。灵宅暗思:“不如将此数妖收在吾洞,再炼奇阵,以诛三缄。因将麈尾一挥,现了一道金光,照着妖风内面。
  弃海谓狐惑曰:“当头瑞云冉冉,必系仙子云游,见吾等下面乘风,故以金光射入风车之内。是欲与吾等有言也,吾等须乘机应对,不可大意。如或冒犯,仙子法宝乌能胜之?”狐惑曰:“吾辈修此大道,恐是无缘。不然,何多阻隔?”弃海曰:“道高魔至,自今及古,皆是如此。况尔我乎?”言谈之间,灵宅子已将云头按下,与风车品对,曰:“尔等何往?”弃海视之,灵宅子也。因言曰:“吾辈无所去从,不过在洞无事,闲游四境耳。”灵宅子曰:“闲游者,仙子乃敢言及。吾观尔等尽属妖群,乘风出游,必有所害于世。如不实告,吾将以斩妖剑斩之。”弃海曰:“天上仙子,当抱仁慈。
  即一蚁之微,尚不忍伤。尔乃口中动辄言杀,恐亦妖属,而非仙真。”灵宅子曰:“吾非仙真,尔敢与吾斗否?”弃海笑曰:“仙与妖部论弱争强,更非仙才,且无仙度矣。”灵宅子曰:“尔既不与吾战,可投吾门下,吾教以先天大道焉。”弃海曰:“吾闻求师者知其师贤,自不远千里而来,断未有往教之理。
  今以尔好为人师之言一倡,将世之好为人师不自谅者,皆自尔言始也。”灵宅曰:“吾告尔以好言,尔反加吾以恶语。吾乃金仙一品,岂畏尔妖部耶?”弃海曰:“仙子自不畏妖,以其恃有仙法也。特恐仙法未深,欺妖而转被妖侮,群仙闻得,不免贻笑大方。”灵宅子见弃海舌利,乃下气言曰:“尔辈若投吾门,吾必竭力教尔大道。”弃海不语。灵宅又曰:“吾明告尔,毋得错过。吾之往教于尔者,是爱尔等才有可造而道易成也。”弃海曰:“吾自有师,不烦尔教。”灵宅曰:“尔师何人?”弃海曰:“吾师非无名之辈,乃虚无子旨奉上天,阐道人寰,脱化三缄便是。”灵宅子闻得“三缄”二字,心中火发,手持麈尾向弃海挥来。弃海持枪顺手刺去。狐惑与椒蜻二子、西山道人、二翠、凤春、紫花娘、桃棠二英以及金光道姑等,各各勇往,将灵宅围着。灵宅子虽有仙宝,未带身边,惟彼以枪来,此以麈挥而已,兼之四面攻击,甚难招架,只得吹气一口,化线朱光而逃。
  弃海忙收了枪,呼及诸道友曰:“灵宅子化光逃去,必取宝物以诛吾等。吾等催动风车,急坠万星台前,倘如彼追至,自有吾师解救。”言已,风车催动,齐向万星台而坠焉。弃海先入洞中,参拜三缄。三缄曰:“弟子等都来乎?”弃海曰:“都来矣。”三缄喜,传呼入洞。诸弟子一一参拜,师徒相见,悲泣不已。久之,三缄曰:“尔等自今无论女男,俱可同游矣。
  但龙女、紫玉诸女徒等尚未知师在此,尔弟子谁去传之?”三服、乐道同声应曰:“弟子愿任此役。”三缄曰:“如是,速去速来。”二人去后,弃海禀曰:“吾奉师命,将诸道友导至半途,遇着灵宅真人,苦教弟子等投彼门下。弟子不服,侵以不入耳之语,彼遂与弟子云中大战。幸诸道友四面围攻,彼难支持,化光循去。然去则去矣,弟子想彼战败,必来报复。师徒居此,不可不防。”三缄曰:“待彼来时再作理会。”一日,三服、乐道将龙女、凤女、紫玉、雪青子、榴真人、了尘子、从善道姑、醋枉道姑、回念道姑一一导至。三缄命各入洞,分班习道。复为分别门徒,传以三步功夫,使其前进。
  弃海等得师所传,如获奇珍,时时习之,不在言下。
  且说紫霞前日与诸仙议论已妥,欲传三缄大道。碧虚真人先至万星台,仙法略施,将山化为数十重,层峦迭嶂,如莲吐蕊。每重亭台楼阁,错杂不一。山形化后,紫霞乘得彩云,仙乐嗷嘈,来至是山首层万福楼中坐定。两旁侍立者:复礼子、正心子、诚意子、虚灵子、灵昧子,按部就班,一时碧虚、凌虚、清虚、云衣、霞衣子等同来楼内拜贺紫霞,紫霞真人设宴相待。宴罢。诸真各回洞府。紫霞独坐楼畔,以候三缄。
  三缄一日谓诸弟子曰:“万星台山形镇静,宽平可爱。吾欲游玩,愿随者去,不愿随者,仍于洞所各炼道功。”诸弟子曰:“师欲游玩,弟子等俱愿随之。”三缄于是取齐宝器,紧带身旁。出得洞门,望而惊曰:“是山宽平而无峭壁,荒芜而没楼台。今胡变作耸翠之形,高起亭台楼阁这像耶?吾师徒既游此山,切毋相离左右。恐系妖魔现此幻境,牢笼吾辈也。凡随吾游者,宜防备之。”诸弟子曰:“师命是遵,不敢有违。”三缄遂率诸子,由崖而上。层层石级,约有十丈之高。石级登余,有亭高耸。三缄极目,额悬四字曰:“乾坤一气”。又仰视亭上一层曰:“无欲亭”。师徒步入亭中,直到其顶。俯首下视,若在半霄之上,周围视罢,下得亭来,又是一岭巍峨然,怪石嵯峨,如金如玉,晶光四射,雅色宜人。三缄师徒由岭直下。下到岭尾,复见一阁,红垣围绕,一派青松翠柏,万竿修竹。由门入之,阁上一额,云“玄气调神”。二重度入,其额则曰:“养我华根”。玩赏一周,斜由阁左行去。行约二三里许,露一渊焉。渊之周围,系栏杆遮护。渊外一碣,大书“太渊”两字。太渊上面,门开七道。由太渊而上,有“清灵剎”。
  路过“清灵剎”外,有一茅庐。三缄曰:“是山佳境,何多如是?吾必穷其底蕴,此心始安。”狐疑曰:“山右已见,不若由山左去,看又如何?”三缄曰:“可。”师徒于是由山左转去。所行之处,如空空阁、非我阁、非虚阁、无间阁、恬淡阁,指不胜屈。三缄目不停视,曲曲折折,直到山半。山半亭台楼阁较前更多。
  师徒性情不一,有贪看亭台者,有贪看楼阁者。又兼山麓忽来数队道士,渔鼓简板,唱道之声不绝。遂将师徒分散,各游一地,惟狐疑、紫光二子随三缄上顶。顶上一楼,宽大异常。
  仰视其额,曰“万福”。三缄入,见一老道凝神独坐,忙参拜之。老道曰:“子何来?”三缄曰:“弟子云游到此,出其不意也。”老道曰:“尔所学者何业?”三缄曰:“弟子不揣固陋,欲服玄门之气,以求长生。”老道曰:“如是,子非凡品。
  尔道能辟谷乎?”三缄曰:“间或能之。”老道曰:“尔已得半矣。可于明日晨早来斯,吾有所传,不令外人知得。”言罢,仍复凝神独坐,紧闭双眸。三缄侍立逾时,拜辞下楼,就于楼之东廊安止。狐疑询曰:“吾师今日所游何处?”三缄曰:“楼中耳。”狐疑曰:“弟子同入楼内,师忽不知所往,因候于兹,不意吾师尚在其中也。”三缄曰:“吾师徒三人,即在此地安闲数日,然后下山。”狐疑曰:“此地雅致,师心悦之,弟子敢不候之?”是夜安宿。
  次日早起,三缄独自上楼。老道曰:“子来乎?”三缄曰:“来矣。”老道曰:“尔气已浩然,精已固然,神已凝然,可谓朝元返本,明善复初矣。所欠者,一气未克冲和,命门揭之不开,丹光故不能出鼎。待吾传以服食紫华之英,必要如是如是,方教尔头戴白巾,足距丹田之法焉。”三缄得此一传,心内明然豁然,拜舞而退。习主月余之久,颇已纯熟,由此悟彼,即华池之沐浴,灵根之灌溉,无不洞澈。道习数月,五脏有相得之机。久而习之,已觉一气冲和,命门一揭而开,丹光出鼎矣。老道于此见三缄内功已满,胎婴结就,只候神出泥丸,乃命之曰:“尔在楼中,好好炼尔胎婴。俟实体养成,吾自前来传以变化。但养尔胎婴之际,宜命尔二弟子守护严谨,毋使人惊。”三缄喜不自肚,遂命狐疑、紫光左右护卫。
  独坐数月,婴已养成,老道又来楼头,语及三缄曰:“尔内功如此,外功尚欠,还须云游以积之。”三缄曰:“云游不敢辞,但祈喜师传以变化之妙。”老道传已,三缄再拜稽首。
  退楼下,一一炼熟。复上楼阁,欲求指示以未得者。老道见而笑曰:“尔又有所求乎?”三缄曰:“然。”






第九十九回 养胎婴猿精窃道 收金钟道士拜门


  老道曰:“尔所求者安在?”三缄曰:“累承吾师不吝传授,弟子暗计,恐犹有未得者,冀师尽情指点,以俾弟子早日成功。”老道曰:“尔道业已尽得,此刻宜养胎婴。待胎婴养老时,自赴蟠桃大会。”三缄闻言而拜,曰:“吾师究系何人?”老道曰:“吾紫霞真人也。尔犹记忆当日领阐道之命乎?”三缄摇首曰:“不知。”紫霞于是拍顶呼曰:“虚无,虚无,曾记前途。命肩阐道,领得皇符。”三缄闻之,倏然开朗,似将前劫成真事,了了胸中,遂视紫霞而笑曰:“师乎,当日命弟子之言犹在也,何凡胎一入,而概就忘去乎?”紫霞曰:“尔入胎脱,化为尘浊之气所污,故将前世事情,悉忘于心,无怪琢磨受尽耳。”三缄曰:“非师累累指陈,恐至死而难悟。”紫霞曰:“凡系初劫成真,功行尚欠,每降凡胎,俾游富贵之场,或位极人臣,或富甲一郡。是欲借富贵为修炼地也。倘迷于四害,不知修身积德,以补前劫所未逮,又复凡胎坠入,降为中富中贵,待彼修炼,以还仙位。如居中富中贵而仍不悟,造成巨孽,上天犹有所待,而罚于贫贱,使之炼其心性。至居贫贱而不知修炼,上天已无所待,而堕诸地狱,不免苦受三途。
  坠之愈深,斯炼修愈难矣。所以世之自富贵而贫贱者,皆由是焉。”三缄曰:“既成仙子,甚属不易。宜其长为仙品,不落尘世。胡为凡胎打入,以负前劫修造之功?”紫霞曰:“欲成金仙一品,非由九转,丹何能成?”三缄曰:“然则,世言金钢百炼者,其即金仙之谓耶?”紫霞曰:“金钢百炼,尚其浅焉者耳。若上皇劫修斗粟,岂止百炼哉?”三缄曰:“今而知仙品之不易得也。倘非吾师爱徒情深,则入宦途而不返矣。”紫霞曰:“他且不论,大道之传,已尽于斯。待尔胎婴养成,师又再来指点。”三缄领命而退,日在万福楼中养此胎婴,狐疑、紫光常常守护。
  灵宅子因前日自议愿传三缄大道,紫霞不许,怒气归来,思欲先诛三缄,以绝紫霞传道之举,故在洞府旦夕思筹不已。
  一日云游空际,遥见万星台万道祥光,直矗天上。默会片刻,始知紫霞将道尽传三缄,三缄日养胎婴,渐有神出泥丸之望。
  心中暗想:“如三缄神出泥丸,大道已成,又一仙真,即欲诛之,乌得而诛之?既不得而诛,吾恨气满腔,若何消却?”正躇踌未定,忽见一母猿御风游行。挥之以麈,母猿妖风坠下,跪而言曰:“仙真麈挥畜类,有何驱使?”灵宅子曰:“尔能化人形否?”母猿曰:“吾修炼甚浅,只能御风而行。至于人形,尚不能化耳。”灵宅子曰:“尔拜吾门下,吾传尔化形之妙,可乎?”母猿闻言,欣然拜舞。灵宅带归洞内,日以移步换形之法教之。炼习旬余,其法已熟。灵宅一日呼而谓曰:“为师使尔到万星台万福楼头,隐着身儿,俟三缄婴神放出,乘机迷弄。如毒毙焉,即是为师第一有功弟子。”母猿曰:“师命弟子迷弄三缄婴神,其化男乎。女乎?”灵宅子曰:“化一女形,以盗其精,尔不待修而仙可成矣。”母猿曰:“三缄既出婴神,岂无守护?”灵宅子曰:“虽有守护,皆庸才耳。尔速去之,如有别故时,为师速来助汝。”母猿拜了灵宅,妖风驾动,直投万福楼以候之。无何,三缄婴神放出。母猿化一美女,上前搂着。婴神惊惶无措,欲归躯壳,奈为美女紧抱,急不能脱。狐疑、紫光不知其由,以为乃师卧矣。紫霞默会得知,按下云头,大声吼曰:“猿妖受谁刁播,来此迷弄婴神?倘不疾速释之,看吾雷诀击尔。”母猿紧抱不释,驾风而遁。紫霞随后追逐,以撑天如意向彼击去。
  母猿全体欲碎,一时失手,将婴神放下。紫霞以袖笼归楼中。
  三缄忙收了神,见紫霞而请曰:“适才弟子婴神游动,为一美女所抱,不能脱身。忽见师来,骂及美女。美女抱定弟子,飞之空际。师随后逐,美女失手,弟子坠于山巅,被师袖笼而归。不知何故?”紫霞曰:“师不为尔言。尔初游神,不甚深悉。其抱尔美女非美女也,乃母猿所化,欲盗尔精以成仙体者。
  尔如恋彼,子精一泄,苦尔修炼半生,替母猿修之炼之,而尔道失之矣。”三缄曰:“是非吾师维持,弟子不迷于此,未有不迷彼焉。”紫霞曰:“学道人最忌子精丧失。所以世人少年子弟廿龄未满而即丧者,以结配太早,无异婴神之太嫩,子精丧尽,如木根枯朽,难免颠倒矣。然此必如何而后可哉?子弟完婚,宜在廿龄以外,此时根固而老,即或新婚贪恋,父母为之指点,节度得宜,自然克享天年,而无夭寿之患。仙子婴神甫出,亦贵守护严谨。久久老炼,放之快,收之亦快,安畏邪精所扰乎?”三缄曰:“如是,弟子婴神尚嫩,冀师常为护持。”紫霞曰:“吾自命尔道兄朝日在此守护。”三缄曰:“师恩若此,弟子何日报之?”紫霞曰:“尔自有报时也。”言毕,归于洞府。即命复礼子、正心子来万福楼中,守护三缄婴神出入。
  守之已久,三缄婴神,千里路途,顷刻能到。紫霞此际意欲命彼一人都下云游,以收门徒。又奈三缄弟子尽在万星山上,无人传彼大道,左思右想,其计忽得。遂来楼内,传三缄而言曰:“尔道已成,尔之门徒尚未收足。师今来此,特命尔孤身独自云游都中一带,以收尔弟子未满之人。”三缄曰:“今有数十弟子同在此山,弟子异地云游,谁为教导?”紫霞曰:“尔毋多虑,师命诚意子代尔教之。”三缄曰:“吾弟子前因灵宅之误,不肯师事他人矣。可奈何?”紫霞曰:“吾命诚意子化尔形容,以万福楼为传道地。凡有功夫未得及一知半解者,招来此地传之。”三缄曰:“师言固是。特恐诸徒见吾下了万星台,心生疑惑耳。”紫霞曰:“尔自明日为始,传尔徒众,或二人,或三人,同至此楼,以传其道。尔先为教惯,然后云乘黑夜,向都中而往。诚意子化尔形象,接续代教。尔诸门徒自不见疑。”三缄曰:“师言如是,则机无可泄矣,诸子又乌能知之?”即于是日命狐疑前去遍传诸子,齐至万福楼。不一时,弟子等尽行得到,侍立两旁。三缄曰:“师传尔等来此无别,因尔等大道有得一二步,二三步者。尚未知之精而习之熟。自明日始,可三人为一班,来此楼中,问道之所已得、所将习与所未得,师好为尔等讲明而切究之。”诸子闻言,欣然散去。
  又于楼外议贴规条,以年齿之大小受教之先后。果到次日,西山道人及凤春、紫花娘同来楼畔,听师教谕。从此习以为常。
  教至旬余,三缄交于诚意子,暗乘祥光一缕,由后山而去。
  却举金刚山里有一金刚童儿,乃古佛剎中金钟修成,预知三缄路过此间,特来与之试试法力。三缄甫至山下,只听钟声响亮,忽来一虎,色黑毛深,舞爪张牙,阻着去路。三缄暗想:“此地又非野荒,为何有虎当道乎?是必妖庳化来以试吾者。
  师传变化之法,吾且试之。”于是扭身化作猎士,手持铼叉一柄,直刺黑虎。黑虎将躯躲过,举爪以抓猎士。猎士一叉横刺,正中虎腰。虎哮一声,化为巨石。三缄见虎化石,仍阻去路,转化一石工模样,持钻劈之。金刚童儿见三缄持钻劈石,复化一龙,高飞天外。三缄急化飞虎,相斗半空。童儿力不能支,化作金钟悬于霄汉。三缄化一老秃,手持钟杵,唱偈而至,向钟一击,钟忽化为皮鼓,大过于筐。三缄不疾不徐,暗化钟杵为鼓槌,向鼓擂之。鼓化黑烟,霎时散而无迹。三缄窃喜仙法颇灵,即属只身,不畏妖部矣。
  金刚童儿化为黑烟,飞至芙蓉山前驻下,暗自惊曰:“不意三缄仙道厉害如此,吾将何以伏之?”猛然思及雷震童儿亦能变化,吾不免搬至前面,以候三缄。计议定时,即转古佛剎中,私谓雷震童儿曰:“吾与三缄略试道法,孰料彼道高过于吾。特来搬兄,同至芙蓉山麓,再与相斗。如果不胜,拜彼为师。”雷震童儿曰:“三缄系紫霞真人弟子,师法高矣。而且前劫又属虚无子所化,以仙根而学仙法,焉有不精?尔乃金钟修成,吾以皮鼓修得,均是受击器皿,何敢与彼一试法术乎?”金钟曰:“谁家门前牌挂无事?吾有所托,尔试助之,尔有所求,吾亦助尔也。”雷震拂情不过,遂与金钟风车驾动,并到芙蓉。
  三缄自与金钟战后,曲曲折折,贪看山水,不知不觉,已抵芙蓉山。仰面视之,见山形层峦相接,一顶高出,酷肖莲花一朵,开放于兹。访诸行人,以芙蓉告。三缄曰:“吾睹其形如莲花开放,不期前代竟以芙蓉名之也。吾且登高一望,以资游览。”于是祥光驾动,直趋山顶,甫立峰头。仰视于天,似与云霞相近;俯察于地,则青畴万顷,入目难尽。三缄爱其山高而秀,贪看忘行。
  金刚童儿潜候山下,时已久矣,心甚不耐。钟声一震,乘风直上,手执铁锤二柄,向三缄而吼曰:“尔属何妖,敢窥吾山形势?”三缄曰:“山为天地所生,原以资人玩游,岂系尔家之物?”金刚童儿曰:“闲话休讲。尔既道家装束,如有仙法,吾誓与尔一试高低。”






第一○○回 收吴子三缄巧辩 设西方万佛奇谈


  三缄曰:“尔我素无仇恨,何得手持军器,以阻吾道耶?”金刚童儿曰:“尔休言与我无仇也,曾记金刚山下为尔所败者乎?”三缄曰:“尔既败吾下风,应宜潜形敛迹,为何既败而复兴师?”金刚童儿曰:“前者失利,出于不觉。今日来此,誓与尔定高下,拚生死焉。”三缄曰:“吾见尔小小孩童,何不守尔本份,修尔大道,以期有成?如与吾较量高低,设或丧吾手中,自促年华,岂不可惜?”金刚童儿曰:“吾慵与尔言。
  尔有何道法,尽尔力量用出,吾不畏之。”三缄曰:“吾言金玉,反以为仇,尔又何能,只管使来,吾亦不避。”童儿于是双锤一举,直击三缄。三缄将斩妖宝剑挡开,复还一剑,童儿亦以双锤架着,不能近身。但见一往一来,剑如电火飞光,锤似飘风骤雨。
  酣战良久,三缄见彼有三分怯意,正欲取出肠绋子以收此童儿,忽然雷声震动,雾影幢幢,顷将芙蓉山变成一团黑气。
  三缄慧目睨视,又见一位童子,头小腹大,动则雷鸣,手执金光圈儿,突近身旁,当头打下。三缄急闪异地,此圈坠在石上,将一石角损去,霎时金光散溢,如火燎原。三缄骇甚,疾向东往。童子出其不意,暗暗持圈,复向三缄腰中打下。三缄腾空一跳,圈又从左飞去,把一斗大松树打成粉碎。三缄暗想:“此人道法比前更胜,如何擒之?”正踌躇间,又被童子一圈从身边飞过,把一小小土堆劈得平如坦途。三缄曰:“童子何名?
  敢与吾战?”童子见己圈儿接连落空,心愈怒甚,雷声大吼,恍如地裂山崩。三缄暗展隐身旌,将身掩着。童子恐其借土而遁,化为铜墙,四面围三缄于其中。三缄亦化为火炉,中燃烈火。此火系三缄身内离火炼成,立将铜墙化为乌有。童子复化一海,海中一岛,巍然高耸,三缄只身立于岛间。海水作浪翻波,看看涌至足底,三缄忙取飞龙瓶向海一抛。此瓶倒向海水吸之,霎时吸尽。童子怒,急扭身化一青龙,舞爪张牙,其势猛甚。三缄将瓶拍动,飞出火龙一条,直追青龙。青龙畏之,坠于地下。火龙亦坠,乱窜火光。雷震童儿无处躲身,化作黑烟,与金刚童儿一同逃去。三缄随以肠绋子抛入空际,青黄二色绕从天外,缓缓收束,竟将二童束成一团,坠于身侧。笑而询曰:“尔欲与我试试道法,而今何如?”雷震童儿曰:“吾等被擒,都是出于未防。尔如释之,再以宝物擒得,那时甘愿俯首拜在门墙。”三缄曰:“这事甚易。”当时收回肠绋,释却二人。
  二人商曰:“此次一向东逃,一向西逃,看彼如何擒得。”计定,各持军器,双战三缄。三缄以斩妖剑迎之鹰无畏惧。战了半日,取出飞龙瓶,望空抛来。二童知不能胜,黑烟吹起,东西分窜。三缄复以肠绋子抛去,二色亦分两路弯环天桥,仍将二童束来。三缄曰:“此次服否?”二童子曰:“仙官法宝高妙,吾心服矣。愿拜门下,师事终身。”三缄见其心已悦服,当将肠绋解释,取金刚童儿为“刚克道人”,雷震童儿为“柔克道人”焉。二童不胜欣喜,即日追随步履,向芙蓉山北而去。
  他日来至一庄,绣壤田畴,极目皆是。三缄心爱此地山明水秀,欲于庄中玩赏数朝。奈四顾其间,无有栖止之所,心中耿耿,缓向前行。行复里余,忽然见一古剎翼然山半。师徒喜,急望古剎而投。甫到剎门,耳听左楹有咿唔声。及入首重,为一老僧所见,近而阻其行,曰:“尔云游道士乎?此剎不准投宿也。”三缄曰:“尔邑官宰有此示欤?抑亦村人所议欤?”老僧曰:“否,否。剎内训徒先生吴子所议耳。”三缄曰:“日已夕矣,予将何之?即不许道士住此,吾等暂宿今夕,明日速向他往,断不濡滞遗讥。”老僧曰:“尔言亦是,然吾不能自主,必须告之馆师。”言已而去。去不一刻,出谓三缄曰:“馆师吩咐,叫尔等拿一能言者,与彼会之。”三缄曰:“学道之士,岂习口给御人哉?吾虽不善言词,愿与馆师一会。”老僧曰:“如是,可随吾来。”三缄遂随老僧竟入馆内。见几上坐一中年士子,端其身份,严其面目。见三缄而问曰:“尔系学道士乎?”三缄曰:“浅学未深,不敢言道。”馆师曰:“可恨尔辈,辄以为仙为神骇人听闻,致使愚昧子弟多为笼络,抛弃高堂,独入深山,去人伦而不顾。似此妖言惑众,理应禁之。”三缄曰:“先生之言,听诸何人之口?”馆师曰:“每见市廛内凡说仙说神者,皆尔道士类也。吾且问尔:仙究何在?神究何在?”三缄曰:“如先生所说,其谓上天下地,无有神仙乎?”馆师曰:“然。”三缄曰:“尔言天地无有仙神,尔曾上过天曹,亲见之耶?不然,何以得知?”馆师曰:“吾虽未上天曹,即理推之,言仙言神,皆妄语也。”三缄曰:“其妄安在?”馆师曰:“以未见者为妄耳。”三缄曰:“神仙原住天上,不与红尘俗子为伍,故不使人见。即与人见,微其服饰,晦其仙容,尔虽遇之,乌能知之?此仙之不测也。若言乎神,神居于幽,人居于显,两相扞格,又乌得而见之?纵体物不遗,尔亦忽略焉,而不以神目也,此神之不测也。尔何疑于仙神乎?”馆师曰:“以吾言之,仙神本无,不过以有功于世者,拟以神号;行藏怪异者,拟以仙名也。”三缄曰:“尔言仙神皆凡人所拟,尔室龛上何又供尔先祖?一遇疾苦,何得祷及神鬼哉?”馆师曰:“吾为读书士子,所信者惟在圣贤。昔孔子疾时,门人请祷于上下神祗,是祷诸神祗之圣贤者也。岂如尔辈常以『仙神』二字惊世骇俗耶?”三缄曰:“道士中有以仙神骇人者,有不以仙神骇人者,尔何得一概论之?然不以神仙骇人,而亦有时以仙神教世,其说皆出自前贤也。尔岂未读神道设教之书乎?”馆师曰:“不怕尔巧于辩论仙神之有,吾实不信之。”三缄曰:“尔既不信,吾不尔强。以吾视尔,为不识时务之迂先生也。吾言及先生之迂,吾念及吾乡之任子澍焉。”馆师曰:“任某如何?”三缄曰:“子澍自幼习儒为业,可恨懒如眠蛇。
  习至三十岁时,腹笥空空,尚属半明半暗。一日农家招饮,妻阻其行,子澍曰:『农叟早备红笺送入吾馆,揖而又揖,吾必去之。』妻曰:『尔如欲去,寻常衣服可耳。』子澍以为农家具酌相邀,必有贵客。遂入内室,将上色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妻又曰:『上天下雨,已经三日,尔靴不必着也。』子澍曰:『衣冠不整,贻笑旁人。』复将靴而着之。刚出门来,一步一滑,泥泞难进,农家未到,靴底已脱。子澍见靴无底,勉强而至坐于筵上。饮至半酣,不料靴而上提,赤足现出。众客哄堂大笑,子澍亦从而笑之,初不知众人之笑在己也。无何俯视,见赤足现于靴外,自觉不安,目视众人,暗将两足收入无底靴内。内有一客讥之曰:『天上人有言海深者,则曰碧浪千寻;有言心深者,则曰奸诈百出;有言学问深者,则曰学富五车。
  以吾言之,终不及子澍先生之靴深而无底。』子澍曰:『吾靴原有底,其无底者,失于滑也。』讥之者曰:『先生胡弗请一皮匠,以培根底乎?』子澍曰:『惜无皮匠其人者。』讥之者曰:『有之。是人姓晨,善作靴。尔请之来,靴可整旧为新矣。』子澍曰:『尔试代为呼之。』不一时,晨姓果至,将靴视之又视,曰:『尔靴毫无根底,非姓晨的不能培之。』子澍曰:『价用几何?』晨姓曰:『无多,银仅二钱耳。』子澍曰:『如是,待吾归家一询其妻。妻许则可,否则吾靴不必培其底焉。』晨姓曰:『如询之妻而始培根底,吾未见世有是人也。
  姓晨的不愿培尔根底,任尔着无底之靴,看尔行得几时。至到行不去时,那时才思姓晨的好言,亦已晚矣。』言毕,大笑而去。”吴子闻三缄言,怒气勃勃曰:“吾非言世无神,盖谓世无仙也。尔何以巧语讥吾?”三缄曰:“尔言无仙,吾即仙也。”吴子曰:“尔将仙法显显,如能服吾,吾亦愿拜门墙而为道士。”三缄不徐不疾,扭身化为仙官,仙服仙衣,身骑仙鹤,翱翔天半。霎时坠下,仙鹤冲霄。吴子见而异之,遂拜门墙,即此追随,以习大道。三缄喜,予以道号曰“傲性道人”。吴子收后,离了古剎,向西而行。一路之中所历雨雪风霜劳苦,自不必说。
  且言灵宅切欲仇复紫霞,而苦于无隙可乘。是日闲游,游到万福岭,见岭崖之上,石鎸万佛,曰:“远年湮得了日月精华,都能乘云驾雾。”灵宅与语,诳以仙法度之,万佛欣然,概投门下。灵宅子曰:“既投吾门下,吾有一仇未报,欲借弟子之形,设一西天,笼络三缄入内,不知尔等心可愿乎?”万佛曰:“仙师驱使,敢不效劳?”灵宅见万佛应诺,当将是岭化为西方乐土。
  三缄游至岭下,仰视亭台楼阁,较万星山为更多。思其素好游览,兼之大道已得,不畏妖魔,遂独自前行。来至岭上,极目视去,无处非佛,合掌低眉。三缄思曰:“此何地也,佛多如是?心恐妖部所化,放开慧目,又视不出破绽来。”正思一问其人,灵宅化一小僧,突然而至。三缄拱手曰:“小当家,此系何地?”小僧曰:“此地非他,乃西方乐国也。尔既来谒佛,曷不遍游乎?”三缄遂请小僧前导。纡徐曲折,导入一楼,额题二字曰“通天”。楼中尽佛像,古老可畏。三缄一一拜舞毕,见佛与佛谈,皆西方梵音,不解其说。未几,夕阳西逝。
  小僧导三缄于上层楼内,不知用何法术以诛之。






第一○一回 施妙法灵宅缩首 奏元功圣旨颁行


  灵宅子将三缄导至上层楼中,欲诛灭之。三缄不识,乃谓小僧曰:“此楼何名『通天』?”小僧曰:“以其与上天相通也。”三缄曰:“如何能与天通耶?”小僧曰:“人由此楼,可以登天;仙神游之,可以下地。澈上澈下,故以『通天』为名。”三缄曰:“极乐世界原在西天,胡是地为西天,尚有通天之说?岂西方乐土在大罗下哉?”小僧曰:“西方乐土本在大罗天下。凡人修行得道,先飞身于乐土,再为修炼,俟功行圆足,然后方升天府。此乐土者,即尘寰之第一天也。”三缄曰:“飞升大罗而始称佛乎?抑不待飞升而即称佛乎?”小僧曰:“未能飞升大罗,谁以佛号封之?”三缄曰:“如是,则是地之低眉合掌者皆非佛也,乌得冒佛名乎?”小僧曰:“此系飞升大罗受封佛号后而闲游乐土者也。”三缄曰:“既称为佛,吾欲一观佛法。敢请诸佛显显,以释吾疑。”小僧曰:“吾与尔请之。”言已,假向诸佛喃喃数语,转而告之三缄曰:“诸佛已许矣。但尔亦宜低眉合掌,不可妄动焉。”三缄曰:“愿领其教。”方将两足趺坐,小僧以手一指,似有至重之物从天半坠来。
  三缄忽听响声将要坠于顶上,扭身一化,化一莺儿,飞入重霄。
  俯首下视,乃一巨石如桶,周围放出金光。此属灵宅洞中所炼之飞天石,善能伤及仙子者。见三缄化莺而遁,此石飞舞空际,似寻三缄不着而已。”是时,公输大仙早化一老道等候在此,见灵宅至,笑而询曰:“尔灵宅乎?尔横顺欲阻阐道之人,今何如乎?”灵宅子曰:“吾所不平于紫霞者,以紫霞任肩阐道,高大自矜,卑视乎吾。兼之累受彼侮,心实不服。故不得不累复其仇也,岂好事哉?”公输仙子曰:“凡仙所遇,原不一致。亦如人世富贵贫贱然。有遇合之隆而得富得贵者,非生平造作应享乎此,即前世修积,定自上天。贫贱者流,不知一己乱道败德,自坠困境,反见富贵而仇之,思欲害之,令如己之贫贱而后已。乌知上天既许,非人力所能夺乎?真人之欲阻道于紫霞,亦犹是也。然阻之累次,败之累次,亦宜自反曰:『天其不许我乎?』即当解释冤怨,以守尔清净矣。而乃如是痴愚不悟,无怪被三缄孺子击得鼻歪头肿,为群仙所羞。吾于三缄譬诸伏鼠之猫。真人则譬之畏猫鼠也,急宜缩首以听天罚,否则,他日有难言者。”灵宅子聆此一番议论,哑口无词,别了公输,回洞而去。
  孰知阐是大道,不阻于此,必阻于彼。所阻者又属谁也?
  七窍自除海怪黄龙,皇帝嘉其有功,迭次加升,封为尚书一品,得专国政,李赤等效厥奔走,凡一切无头无质之案,靡不剖晰详明。皇上甚喜,常称于朝曰:“朕朝有此良弼,天下可无冤狱矣。”七窍得上如此宠荣,如此褒称,无奏不允。一日,七窍宣入内庭议事。珠莲设宴以招李赤等,曰:“尔等为阐道一事,辱受紫霞者累累,独不思所以报复乎?今者七窍得君荣宠,计从言听,何不乘机播弄,奏闻皇上,禁止习道之人。如圣旨下时,访得三缄,即扭入朝,加以大辟。三缄诛后,道已难阐,俾紫霞无颜以见群仙。其计岂不甚善?”李赤曰:“吾等为奔走下人,播弄弗信,不敢再为多口。惟尔与彼既为夫妇,浸润之谮,或可行焉。”珠莲曰:“吾谮于内,尔谮于外,如士卒内外攻击,自然易破其城池。”计议如斯,七窍归来。
  珠莲自是频以禁道之语左播右弄,李赤等亦常以此竦慂之。
  曾不几时,而七窍之耳劲软矣。他日上朝,诸事奏罢,金阶俯首,复面奏一本,曰:“圣天子抚万民,所重者圣贤大道。盖圣贤之道,不外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而好异者辄鄙此道,为不屑为。或从释而不得其正宗,则释之旁门异道出;或从道而不得其正孰,则道之旁门异道生。以二教之异道旁门,分而为无数左道,或炫人以名利,或炫人以仙佛。学其道者,往往借此而创逆。愿圣上大下旨意,敦崇儒学,将一切释道禁止不行。纲领一除,斯左道不能相沿而相习。伫见群黎合德,四海同趋。上古淳风,可由此而卜矣。”上闻所奏,条条有理,乃下旨曰:“爱卿所奏,实系清源正本。准尔行文如海内山陬,缉获不习正道者,饬州县斩决。倘能自知改悔,弃异道而不为者,赦之。”七窍得旨,退出朝班,即令吏部衙门书得飞文,遍行海宇。文内有“道门装束,该州县严缉,不得纵放一人”等语。此示一出,凡学道辈无辜受戮者甚众。
  三缄不畏,只遣傲性三道人回万星台,与诸弟子同习大道,独将隐身旌掩着身儿,东奔西走,已至都下,正值七窍出衙。
  三缄化作渔翁,手提巨鳌一尾,街头叫卖。七窍见得,暗思:“山珍海味,无所不食,惟此巨鳌,未能下咽。”遂命侍从前导渔翁,送入衙去。侍从得命,上前呼曰:“渔翁来,渔翁来!”三缄曰:“尔呼吾来,莫非欲沽鳌乎?”侍从曰:“然。”三缄曰:“吾鳌价贵,庸常之辈乌能沽之?”侍从曰:“吾辈何得食此?其欲沽者,乃吾家大人也。”三缄曰:“尔家大人何名?”侍从曰:“姓七,窍其名耳。”三缄曰:“今向何往?”侍从曰:“上朝议事,顷刻即归。嘱尔随吾到衙候着。”谈谈论论,已到衙中。侍从曰:“尔鳌要银几许。”三缄曰:“待尔大人归来,与吾议之。”侍从曰:“吾与尔议,亦是一样。
  何必大人?”三缄曰:“尔辈虽能议价,不知烹鳌法,则味亦不鲜。”侍从曰:“如是,尔在此候之。”候到日中,七窍归衙,询及侍从曰:“巨鳌沽得否?”侍从禀曰:“此位渔翁古怪,要面见大人,方肯售之。”七窍曰:“渔翁安在?”侍从曰:“尚在门头,候大人钧旨。”七窍曰:“尔速传来,看彼何说。”侍从诺,趋出衙外,向三缄呼曰:“大人传尔速入,好好答言。”三缄曰:“吾自知之,毋庸指示。”及入衙内,不忙不促,将衣整整,上前一揖,揖已,挺立而待。七窍曰:“尔鳌售乎?”三缄曰:“愿售。”七窍曰:“要银几何?”三缄曰:“论此巨鳌,价值千金。大人欲之,吾愿奉送。”七窍曰:“尔以售鱼聊生,此鳌送吾,日食何出?吾且备银廿两,以为日用之资。”三缄曰:“丝毫不龋但此鳌难得,如烹食时,眷属侍从概不准同食,惟大人食之。不但疾病可却,还许寿算长延。倘视为寻常,则无益也。”言罢,将鳌奉上,下堂而去。
  七窍果如所嘱,烹而独食。馨香之气,沁人肺腑。暗自思曰:“此鳌真不易得也。”刚举二箸,微风动处,其肉化为粉白。以箸挑起,乃是一幅粉纸,上有墨迹。细细视之,首数语云:“禁止大道,衅起水妖;水妖不除,终自为害。”如此等语。以下不知何说,待缓述之。






第一○二回 数次化身勤指点 几番形变巧提撕


  七窍将前数语念毕,向下念曰:“须知仙子之躯,勤修几何,苦心费尽,始受大罗封赏。何得身入尘世,再为锻炼,遂自以佳人、名利迷而不悟,永坠孽海乎?如尔七窍,因夺阐道之任不得,誓下凡境,乱兹大道,无非欲泄一时之忿。乌知已坠仙骨道根,愈迷愈深,殊可惜耳。倘自知迷障,打破迷途,先将蚌母、珠莲迸去心中,继将李赤等摈诸门外,速撤禁道之示,倡其习道之端,则庶乎消尔前愆,仙种可还。不然,大道之行,乃奉天命。尔纵能旨请禁道,乌能阻人习道乎?在尔意中,以为示语煌煌,凡遇道门装束者,杀无赦。见此示,谅必深畏,不敢显装习道。然易道装为庸人,道由心学,尔又乌乎能禁?吾知尔之禁道,非其本衷,实自珠莲、蚌母为内刁,李赤四妖为外播,不得已而请旨颁行也。不知此旨一下,戮及无辜者甚众。命债自尔结之,虽举手与主谋,罪有攸分,受罚则一。吾也恨尔衙门深邃,无由晤堂上贵人,特借售鳌以为进步。
  见吾数语,依此行去,甚食龙脯多矣,岂止此鳌也哉?”是言之后,细书“三缄敝友上书于常兄七窍”云云。
  七窍睹此,似有悔意,终日愁容莫展。珠莲见是情景,饴以言曰:“郎君官居一品,朝廷孰不尊之?妻颜虽不及妲己、西施,亦不在丑陋之列。用人如李赤等,伶俐巧辩,可任驱使。郎君究有何忧而不乐乎?”七窍曰:“吾之不乐者,悔听尔辈之言,禁此大道也。”珠莲曰:“尔又得谁播弄,以迷乃心志耶?”七窍曰:“吾自悟之,衙中无人,谁为播弄?”珠莲摇首曰:“是必有播弄郎君者。”七窍不语。珠莲百般献媚,七窍惑,悉将烹鳌食鳌,得此素笺之言,为珠莲告。珠莲异甚,索而视之,视至“李赤诸人摈之门外,珠莲、蚌母迸去心中”,粉面添红,大骂野道不止。骂已,言曰:“郎君毋信,天下之最误人者,莫若此也。”七窍诺,当将素笺扯碎,付于流水。
  三缄默会知得,甚恨此番变化不能挽七窍之心,左右图维,弗知若何而后可。他日访得七窍酷好奇花,于是折一杨枝,化为绝世花卉。又遇七窍朝罢归来,身坐车中。见一老叟持花叫售,七窍凝视花开如笑,绝色夺目,爰命役吏唤此老叟,随之进衙。七窍下了辇儿,谓三缄曰:“此花何名?”三缄曰:“是名贝花,与西方之昙花相似。”七窍曰:“书籍所载,只有贝叶,乌有贝花?”三缄曰:“贝叶相沿已久,贝花无人传之,故有是名花,鲜有知者。”七窍曰:“此花开放,亦仅取其艳色而已,他有何奇?”三缄曰:“此花一日二变,晨变紫色,晚变绿色。不但此也,至晚变为绿时,花心内有古佛坐于其上,低眉合掌,若生成焉。”七窍曰:“晚间现佛,晨岂现一紫色而足乎?”三缄曰:“晨变为紫,中有散花仙女,拈花微笑。但须早起,方得见之。”七窍曰:“需银若干?”三缄曰:“大人乐种此花,止给园丁银百两足矣。”七窍如数给之。三缄得银,出衙而去。
  七窍将花暗种盆中,不使人见。果于晨起,独逢偷视。视未一刻,花心内突现仙女,拈花小笑。七窍见其冶容绝世,因戏之云:“花内生花事亦奇,小笑能将合世迷;假此化人尘外少,一团妙态令吾思。”四语咏后,散花仙女一个二个,势似欲下。七窍骇,退窥变态。仙女若为未见也者,俨然移身而下,群立阶前。内一缀紫者曰:“不意已成仙子,坠落尘寰,迷障深深,弗思反回本像。今见吾姊妹而谑浪如此,吾必有以报之。”言已,红袖一展,约长数丈,随风飘舞,冷气逼人。七窍见而畏之,伏地请罪。缀紫者曰:“尔本道种仙根坠入红尘,胡不思与三缄同阐大道?而乃迷于功名富贵,拥水妖而误认为佳丽。何其愚之甚哉?宜速掉转头颅,以助阐道。如听妖姬刁播,禁道不行,是自犯天条,难免堕落矣。”七窍曰:“仙姑之言,如金如玉。吾愿助阐大道,出此迷途,尚祈仙姑宥吾罪戾!”缀紫者曰:“尔当着吾等应诺如响,恐聆妖姬巧辩,又是一番心肠。”中一缀黄者曰:“彼既知悔,吾姊妹宜回天宫,不必追问将来。”遂入花心,渐渐而化。七窍受此呵叱,心甚悚惶,将晚间之奇亦畏视矣。
  是夜,刚欲入榻,转思仙女所说,皆卫我而非害我,乃乘夜静,独自往观。时近更三,睹此花枝,愈开愈美。俄而枝头露重,花如俯首。顷则微风过余,花露稍轻,花心直竖,每朵现一古佛,低眉合掌。视之片刻,其佛尽化为金身。七窍是时呆立如痴,惟向花心拜舞不已。久之,佛若移步,高坐于花心之外,手招七窍。七窍骇,跪地言曰:“古佛有何训诲?弟子愿遵其教。”古佛容颜开霁,迟迟言曰:“释门及道门,与儒共一情;三教不同处,不外这个心。因尔前生骨,乃属上天根;为怀阐道怨,思为乱道人。一入红尘世,迷恋不能醒;而今提醒尔,急急跳迷津。尔是道门子,仍归道门人;佛言不虚诳,休误尔前程。”言讫,香风一阵,花瓣片片坠地,一朵无存。
  近前视之,乃杨枝也。七窍惊讶不定,自此若有省悟,朝廷爵位与闺中艳妇厌绝殊甚。
  珠莲见夫许久不入兰房,未识日在书斋所作何事。于是轻移莲步,偷觇动静。正见七窍默然独坐,若有所思,时而作喜怒哀乐之形,时而作手舞足蹈之象。珠莲不解,悄悄踱进,在七窍身后屏息而窥。七窍独坐刻余,倏然拍案大声言曰:“佛言真是道,忽把我醉醒,解组归乡里,愿作道中人。”言讫,复又鼓掌曰:“这才是真正主意。”珠莲假由外入,低声询曰:“郎君近日何事,不入兰房?”七窍曰:“朝内政繁,无稍暇耳。”珠莲曰:“妾特设宴内庭,请郎君一饮。”七窍曰:“此数日吾心弗快,甚不欲饮焉。”珠莲曰:“郎君心既不豫,少饮亦可解闷。”言罢,以纤纤玉手牵七窍衣。七窍见其莲步艰难,情不忍拂,即随之去。珠莲懒于步履,搭肩缓行,一时脂粉生香,过于兰麝,兼之艳态堪悯,莺声频叫郎君,七窍初醒之心,已迷去一半矣。及入筵中,女婢齐来奉承,无令不诺。
  七窍于此复咏之曰:“人云仙人最怡情,不过驱云拥雾行;即此筵前花鸟语,何殊蓬岛四时春?”珠莲聆兹四语,媚悦愈加,将七窍心肠安得稳稳当当,然后询曰:“郎君心志胡为又有变更?”七窍及将花中之情详述叩遍。珠莲曰:“女非散花女,野道暗为侣;佛非西竺佛,野道巧为做;一概可迷人,郎君须早悟。”七窍暗想:“此言亦是。哪有仙女、古佛结于花心?是必左道者流,借此以迷吾心性者。”从兹外物不宜买焉。
  三缄默会七窍复为珠莲迷弄,道心将现而又隐。吾且再显仙法,售镜一面以试之。他日,七窍议政归来,遥见三缄捧一大镜,光辉可爱。思欲买此,恐为野道之物,迷人心性,弗顾而归。及至归衙,想到镜之光辉,心又不舍,怀思切切,他人不及知焉。次日上朝议政,归得半途,仍见三缄持镜在前。刚欲呼之,三缄假意掉转,对面一照。七窍神倦,遂卧车中。直到衙门,尚未能醒。家人报入,珠莲率领女婢,扶进兰房安寝。
  七窍自卧车内,见捧镜者招之以手,随后而去。走至一处,亭台楼阁,错杂如星,三缄竟导其魂,入一亭中坐定。小童献茗后,设筵以待。七窍连饮数觥,自觉酒味如饴,气香若桂。
  半酣之际,乃拱手询曰:“此系何地?”三缄曰:“仙府耳。”七窍曰:“地属仙府,尔其为仙子欤?”三缄额之。七窍曰:“何名?”三缄曰:“即尔平素所访之三缄是也。”七窍喜曰:“尔果三缄兄耶!自他年一别,尔在何地修炼,竟成大道乎?”三缄曰:“尔与吾错落离奇,今兹方晤。他年所会者,乃总真童子化吾形像,而欲乱尔之道也。吾自访君不遇,误入名场,得举巍科,为昆明令。不料一时失察,累被云上衣劾奏,蛮方充配,受尽艰难。从此味淡宦途,习道于家。承得仙真频频指点,道已成矣。至尔与吾,原系紫霞真人门徒,而今官重爵高,受享既隆,兼之身配妖姬,媚悦者众,吾恐痴迷弗醒,仙根堕落,特来指引。无奈首假售鳌,如素笺所书,尔不悟之;继售名花,以仙女、古佛迭次点化,尔被妖姬所惑,复不悟之;今勾尔魂于梦中,再加指点。尔宜急易名心为道念,修成仙子,仍回紫霞洞府,同入绣云阁内,以还前劫之根焉。”七窍曰:“吾闻野道迷人,每假幻境,吾之所畏者此也。”三缄曰:“尔居名场,正是幻境,何得以真境而认为幻境,以幻镜而认为真境耶?吾不意仙骨仙根其迷一至于此。”七窍曰:“既非幻境,吾欲视尔仙法。”三缄曰:“欲睹仙法,这又何难。”






第一○三回 试道法离奇可羡 讲仙踪曲折堪思


  三缄曰:“道兄欲观仙法,好好在亭坐定,看吾显之。”言已,用口一吹,红云突起,片时之际,愈起愈密,将亭塞满。
  三缄曰:“七窍兄,吾与尔云头并立,天外一观。”七窍曰:“可。”及上云头,三缄将手一指,红云冉冉向东而行。七窍曰:“仙法只能乘云,不为奇异。可有至奇至异者,资吾一赏乎?”三缄曰:“有,且呼天马来,尔我云中作驰骤伏。言此,仍复吹气一口,果来天马二匹,遍身毛色,如火如荼,跳跃嘶鸣,不让骅骝俊逸。二人挽辔,扳鞍同上,天马直行半空,奔放骤驰,几如电光逐影。乘了一辔,三缄曰:“止。”天马驻足。下得刁鞍,马化祥云,飘忽而逝。
  三缄曰:“仙法如此,可谓奇否?”七窍曰:“未为奇也。”三缄曰:“必如何而始为奇乎?”七窍曰:“素闻月宫嫦娥绝艳无双,吾得游之,方称仙法之妙。”三缄曰:“这亦无难,尔随吾来,月宫一睹。”七窍甚喜,与三缄携手云间,愈乘愈高,来至南天门外。由门直入,见一大溪,水声潺潺,恍如笙簧并奏。有槎破浪周游泉水之乡,有犊沿江踏遍河洲之侧。纱浣织女,独坐桥边冀故夫;石号支机,挺立江头称古迹。七窍视此而询曰:“天上亦有河欤?”三缄曰:“此天河也。”七窍曰:“天河内胡有槎乎?”三缄曰:“尔未闻张骞乘槎以泛于斗牛者哉?”七窍曰:“天河岸上,又胡有浣纱女子与牧犊童儿耶?”三缄曰:“是乃牛郎织女也。”七窍曰:“河中挺立之石何名?”三缄曰:“支机石耳。”七窍曰:“天河故事虽奇,亦属平常。若得月宫一游,吾意方遂。”三缄曰:“如是,月宫在西,吾与尔云头扭转,缓缓行之。”七窍诺。
  行约数武,见一神祗,红发红须,手执金鞭当头而至。大声吼曰:“尔乃下界学道未成者,何敢滥上天曹?倘上皇得知,尸无厝所矣。”三缄伏道禀之,神祗飘然向东竟去。三缄曰:“七窍兄其见天上之神祗乎?”七窍曰:“见之矣,但不知此系何神?”三缄曰:“此即纠查善恶之王天君也。”七窍曰:“以吾读书士子,性傲异常。平日存心,不惟不知有阴曹鬼卒,即以天上而论,未尝信其有神。由今观之,上天有神祗,果然不假。”三缄曰:“不信鬼神,多由读书士子倡之,愚顽亦从而和之。直使天下人肆无忌惮,而逆种恶类出。此逆种恶类之罪,所以半归读书士子,而彼不知也。”七窍曰:“月宫历此,尚有多途?”三缄曰:“即在咫尺耳。”七窍曰:“月宫之宽,究竟何若?”三缄曰:“其大无外焉。”七窍曰:“以下而视,不过如筐如篚,岂在天上而不同乎?三缄曰:“日月星辰,变幻莫测,乌可以意计度之?”七窍曰:“不到其间,终难以信。”三缄曰:“尔试往观,自知神明之莫测。”谈谈论论,忽至一处,有大桑一株。七窍曰:“上天亦以桑蚕为事耶?”三缄曰:“是名扶桑,日月之出入于此始,亦于此终也。”扶桑过余,遥见光辉发现。七窍曰:“前之光辉照耀者,其即月宫乎?”三缄曰:“然。”七窍闻是月宫,与三缄忙忙趋至。果然高悬一镜,大不可量,其中丹桂生香,楼阁亭台,错杂不一。首重刚入,仰视台上,嫦娥数辈,宫装仪容,玉笛齐鸣,洋洋入耳。七窍叹曰:“数队嫦娥秀丽,一派音大忠扬,真人间所无,只应天上所有者。”三缄曰:“月宫已睹,可知学道成仙,快乐逍遥高过乎人群否?”七窍曰:“人间富贵,诚不若天上神仙。吾从此归家抛去利薮名场,且学扶衰不老之功,一旦功成,此地自可居处。”三缄曰:“尔能学道,仙种尚在,较之毫无根底者,其修炼为最易焉。”七窍曰:“月宫华荣若此其极,不识瑶池境界又复何如?”三缄曰:“只要尔能掉头颅,欲游瑶池,何难之有?”七窍曰:“兄可导吾视之,以广识见。”三缄遂导七窍向东而来。所行之途,光润可爱。刚近瑶池门外,见二神将像貌森严,凛凛威风,手执降魔玉杵,吼声如雷,曰:“何人敢到此地,欲效东方朔之故事乎?”三缄伏耳数言,二将曰:“如此,速去速来。
  毋得迟延,为王母所知,罪不尔宥。”三缄唯唯,即导七窍竟入重门。但见左右二池皆玉砌金嵌,一带亚字栏杆,晶光射目。
  池内水清如镜,蛟龙游动,水浪频兴,五彩莲花,香风扑鼻。
  池外蟠桃数树,树上有花有实,花红如火,其大如斗,桃色鲜美,坠于枝头。七窍曰:“此桃何大如是?”三缄曰:“是桃也,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实非凡种可比焉。”七窍曰:“食此桃者何人?”三缄曰:“凡人世道士修炼成真,朝见上皇,封了仙爵,王母下旨,赴瑶池大宴,命守桃仙子摘取遍赐,必于此日方得食之。”七窍曰:“如此看来。为仙之荣,无异人世之受享爵位也。”三缄曰:“人世爵位虽荣,安及仙爵?”七窍曰:“如何?”三缄曰:“仙爵在乎天上,上天数日,尘世几易春秋。况仙升一品曰金仙,不灭不生,休同天地,几千万载,身躯不朽。岂似人间享寿,如花开放,转眼即谢哉?”七窍曰:“今而知阅历半生,所误诚不少也。”三缄曰:“如尔能将富贵一旦抛弃,洗涤旧肠,从新炼气凝神,成仙尚不难耳。”七窍曰:“谨领兄教,誓必解组归里,苦诵《黄庭》。”三缄曰:“恐尔之耳如绵,一聆妇女言,而道心又废。”七窍曰:“前者为仙之荣目所未睹,即有仙子化导,讲尽为仙乐事,俱属惝恍无凭。兹已亲睹目中,任彼巧言如簧,不能易吾心志。”三缄曰:“如是,尔归,宜辞尔官,急探道旨,先将禁道之示止而不行,即是初入此门一大功德。”七窍诺。
  三缄于是仍导由天河而返。曲折弯环,远远望见一门,金光四射。七窍曰:“此何门也?”三缄曰:“是乃前所入之南天门也,尔即忘耶?”既到门前,见一朝服朝冠者独坐于此。三缄揖而谢曰:“适承尊神青眼顾盼,已许吾等入门。上天荣华,一一备睹,真所谓海楼蜃市,美不胜收。”朝服者曰:“尔等既羡其荣,宜坚定道心。俟道修成,准尔常来游玩。”三缄曰:“尊神所论,敢不遵之!”出了南天门,一路云霞,五色俱毕。二人搭肩乘上,甚觉逍遥自在。虽人间极贵,其乐不能有斯。顷之,三缄按下云头,拱手作别,曰:“尔归衙内,即速辞官,苦炼道功,他日重逢,自有期也。”七窍依依不舍,把袂而行。三缄曰:“天下之聚散原有一定,尔何作此儿女态耶?”七窍曰:“吾自老道指示,求尔为友,求之数载,不得一见。今幸相晤,约游天府,正宜长相聚首,开我茅塞。俄焉抛弃,吾即欲习大道,又乌乎习之?”三缄曰:“尔归,果能弃绝豪华,真心炼道,吾来与尔朝夕共处。特恐误听人言,又易初衷,则吾未如之何也已。”言已,掌推七窍。七窍惊寤,举目视之,尚在内衙绣幛榻上。
  珠莲见夫苏转,忙忙询曰:“郎君病乎?”七窍曰:“吾无病也。”珠莲曰:“郎君无疾,何昏聩一至于此?”七窍不答。
  移时,言曰:“从兹富贵吾真淡如水耳。”珠莲曰:“人生斯世,原为富贵而营谋。谋之不得,贫贱一生。谋既得之,受享一世。胡以宜享之富贵,而反厌弃乃尔乎?”七窍曰:“人世富贵,安及仙爵享于无穷?”珠莲曰:“郎君何所见而云然?”七窍曰:“吾自有所见焉。”珠莲曰:“郎君又为野道所迷弄乎?”七窍曰:“野道即能迷人,岂能致游天府?”珠莲异,究询所以。七窍曰:“吾今日议政归衙,见一中年壮士手捧大镜,叫卖街头。刚欲呼之,倏然力倦神疲,卧于车内。魂离躯壳,遨游坦道。卖镜者徜徉而至,导吾前行。行约数程,一亭直竖。
  其人导入坐定,即设筵席。盏器非金非玉,皆人世所无。肴馔纷呈,亦目未曾睹。吾问之曰:『是何地乎?』其人曰:『仙府。』吾曰:『既是仙府,宜属天上,吾欲登天一游。』其人曰:『此易易耳。』遂携吾手,由南天入。南天门内,一河阻隔。濯锦者环江而立,牧犊者绕岸而行。吾问之,乃知其为天河。由天河而入月宫,嫦娥数辈,或歌或舞,仙乐齐鸣,媚态娇姿,妙手难绘。由月宫东转,径入瑶池。池中之莲,池外之桃,王母之宫,在在亲为目睹。吾心羡甚,窃欲弃妻辞爵,学道深山焉。”珠莲闻之,恨入骨髓,良久言曰:“其人何名,郎君曾询之否?”七窍曰:“其人非他,即吾前所访之三缄也。嘱吾弃世须急,以习道功。吾将于明晨修下辞王表章,炼道去矣。此次任尔巧词,难挽吾志。”拂然出外,独宿书斋。珠莲是时知七窍之心已坚于道,忙呼李赤等,商其解此迷焉。






第一○四回 化卖镜妖术解迷 导游冥仙子力劝


  珠莲设下厚筵,呼李赤等入于内室。四妖坐定,珠莲乃言曰:“前日三缄假卖镜之术,招七窍魂魄,上游天府,坚彼道心。七窍苏来,意在辞官,入山修道。其志已决,言无可入。
  倘不设计以破其迷,则禁道无人,吾等深仇,何能报复?故特设此筵席,问及尔等,看何若以挽七窍入道之心。”蚌母曰:“吾自辱受紫霞,无日稍忘于方寸。幸而尚书衙内,娘母时时团聚。又奈三缄野道假设天府,邀七窍以遨游。七窍遂认为真,爰易名心而起道念。此人一入大道,仇难复矣。吾于此愿出一力,以破其迷焉。”珠莲曰:“老母欲破此迷,其计安在?”蚌母曰:“吾化一卖镜者,仍捧大镜,叫售街头,尔等将吾呼入内庭,来见七窍。如见吾言不合,实时束去吊拷,吾自有说以破之。”珠莲曰:“如是,事不宜迟,迟则彼必辞官,无可救药。”赤鲤曰:“蚌母此计妙不可言。设或不行,又将何若?”蚌母曰:“如行则罢,否则又效三缄故事。”珠莲曰:“今日已晚,明日急宜行之。”商议已定,到了次日,蚌母化三缄模样,手捧大镜,叫售衙前。李赤见之,暗自喜曰:“蚌母妖法果妙。观此所变形容,恰肖三缄卖镜之情矣。”忙忙走至书房,禀于七窍,曰:“衙外有一卖镜者,要与大人言话。”七窍闻禀,喜不自胜,曰:“三缄真吾良友也。前日天宫一别,许吾习道时聚首相传,不料今兹遽来此地。有是良友不弃不才,是吾习道有缘,而仙职可望矣。”遂命李赤迓之使入。李赤领命,假于衙外呼曰:“卖镜者来,吾家大人呼尔入衙。好好回言,切毋有触。”卖镜者曰:“吾自知之,不烦告诫。”于是将衣整整,随李赤入内。由亭转阁,竟到书房。是时,七窍久候门外,目视其人,果与前日形容不差毫末。其人拜见毕,笑而谓曰:“曩者上天之游乐乎?”七窍曰:“承兄携带,高高之境,已能入目而亲切之。常恐分袂以还,难与道兄一晤。不料道兄不弃,今日又得重逢。兄既来斯,谅必有以教弟也。”卖镜者曰:“特因传道而来,未识弟之道心坚否?”七窍曰:“坚如铁石,案上辞表业已作就,只俟明日早朝一奏耳。”卖镜者曰:“如此,足见贤弟心成学道矣。”七窍曰:“道兄此来,其伴我朝夕乎,抑亦暂住者乎?”卖镜者曰:“不能伴弟朝夕,暂住十余日,则必去之。”七窍遂命厨人设筵款待。二人挽手入席,献酬交酢,谈论大道不已。
  夜则抵足而眠。如此者已数日焉。
  珠莲一日遣女婢来到书室禀曰:“夫人请大人入内,有话相谈。”七窍曰:“嘉宾在此,恐失陪候。待客倦卧后,入内不迟。”时至午牌,卖镜者身倦而卧。七窍入,谓珠莲曰:“夫人何事相招?”珠莲泣曰:“尔有良友,独不念及妻耶?”七窍曰:“此乃吾之贵客,不敢离左右。候彼倦卧,乃敢偷身一归。”珠莲曰:“贵客何人?”七窍曰:“三缄。”珠莲曰:“彼有何德,尔敬若神明乎?”七窍曰:“是人也道术无穷,仙法高妙。
  久欲拜彼门下,而恐不吾纳也。何云无德乎?”珠莲曰:“以妾思之,是必野道动以幻境迷人者。妾欲命十余家婢,持索而去,将彼束着,吊拷廊下。郎君以为何如?”七窍曰:“野方外道固以幻境迷人。如系仙子,道法必是高妙,尔焉能束?束之不得,反罪吾之贵客矣,乌乎可?”珠莲曰:“如束不得时,妾与郎君同拜门墙,彼必见谅而喜。”七窍曰:“此事非当儿顽,夫人不可误试。”珠莲曰:“吾必试之,乃能信之。”遂命女婢数人,持索竟去。
  七窍忙忙随后,欲阻女婢。孰知女婢已入书室。七窍亦入,大臣声吼曰:“尔辈何为?”女婢曰:“吾闻仙子妙道千变万化,婢等奉夫人命,特来一试道法耳。”卖镜者曰:“吾只知售镜,有何道法与尔试耶?”数女婢曰:“尔有道法,各自显来,吾不畏之。”一拥上前,已将卖镜者按卧于地,紧紧捆束,扛抬而去。不一时,只听鞭笞声与呼饶声相杂而达于厅外。七窍此际自觉无颜,暗在厅外聆之。闻得珠莲狠书詈曰:“尔系何方野道,以术迷人,动夸驾雾乘云,可以上天下地。能置人于死,并能救人于生。今日被吾束捆在此,尔胡不变?又何不隐尔躯乎?”卖镜者曰:“小子只知售镜,徒以言语迷人,望其恕饶,誓愿从兹改过迁善。”珠莲曰:“尔既徒以言语迷人,天下大矣,何独迷吾郎君?想吾郎君寒窗苦读,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得一官半职。兹为尔惑,几欲辞官。如吾不察其情,郎君终身被尔误尽矣。女婢等可与夫人着实鞭之,活活鞭死,以免离了此处,又在异地迷人也。”诸婢得命,着实力鞭。霎时之间,血流遍体,叫饶惨切,人不忍闻。
  少顷,珠莲又曰:“尔如何假设天宫,使吾郎君游?悉为吾告,吾方释尔。否则,今日必毙尔于杖下,以为世之野道惑人者戒。”卖镜者曰:“吾之迷人者,全赖此镜也。”珠莲曰:“尔镜如何能现天宫?”卖镜者曰:“吾镜常炼以邪道,自炼成时,以之照人,人遂迷而卧榻,或现天府,或现海岛,无不昭然。”珠莲曰:“念尔习道不易,吾不尔诛,尔速归家,为个良民,凡左道旁门,毋再习之,以害人世。”卖镜者曰:“吾自此碎镜为正,永不再入邪途矣。”珠莲于是命婢女释之。其人得释,叩了几个头儿,披发散衣,向书室而来,告辞七窍。
  七窍安慰数语,捧镜出衙。珠莲轻轻踱入书室,笑谓七窍曰:“郎君非妾,已为野道所迷。辞了此官,终身衣食何出?”七窍见兹情景,心中摇摇不定,将三缄一番化导,又为妖术迷弄焉。
  三缄默会知之,跌足而叹:“七窍迷障解而又惑,为之奈何?”左计右思,忽想彼游上天见仙子之荣,未入冥途见地狱之苦,趁彼形像尚在镜内,且将镜台高设,呼其魂魄,向冥府一游。计议如斯,即将宝镜设于台上,以手招曰:“七窍可随吾来,一游冥府,以见世之不修大道而背五伦者,受地狱苦恼焉。”七窍是时与珠莲同饮,正饮之际,忽然身倦欲卧。婢女扶归绣帐,鼾鼾睡去。见三缄在前,以手相招,遂随之行。
  行约数程,有溪相隔。同至溪岸,携手上桥,俯视血水兴波,蛇犬纷纷,嚼人骨肉。七窍曰:“是桥何名?胡水如血,而蛇犬之扬威耀武有若是哉!”三缄曰:“是名奈河,罪人至此,坠于血浪,为蛇犬所吞。”七窍曰:“是非冥府乎?”三缄曰:“然。前者尔游上天,仙子之荣,业已身亲目睹,兹特导尔下游冥府,一视苦恼,始知人世荣华转眼成空,人生躯命片时而没,有何佳趣乎?”七窍曰:“地狱在于何所?”三缄曰:“过了溪桥,自然得见。”无何,来至五殿,见有披枷带锁者,哭声如市,入耳难闻。转过剐心狱中,又见恶鬼持刀剖腹抽肠,悲号震地。三缄曰:“尔所爱者极品,前即考宦狱矣,可去视之。”七窍于此已骇得毛发俱竖,勉强随至狱前。见无数纱帽贵官跪于地中,或掣肘,或倒吊,纷然不一。七窍曰:“阳世贵宦以刑治人,胡到此间,反为人治?”三缄曰:“为官阳世,能忠君上,保民若赤,则上不负君,下不负民,没到阴曹,迎归大罗,以享上天荣宠。如其虚縻爵禄,涂炭生灵,死入幽冥,必受惨罚。何若修我大道,以悟仙真之为愈耶?”七窍额之。
  诸狱视毕,三缄携手而出,仍至仙亭内,品坐其中。久之,七窍曰:“前承吾兄厚情,携弟天宫一游,深信道之宜习,意欲辞了官爵,以入山修炼为要。尔后来吾书室,何不一显仙法,为女婢等捆束而鞭笞之?”三缄曰:“自与弟别,未尝到尔衙内,此言何来?”七窍曰:“自兄招游天宫之五日后,尔又捧镜到吾衙前,令人传言于吾。吾闻甚喜,遂迓兄入。至今思及,尚且明明白白,何言未尝来耶?”三缄曰:“吾言未来,尔不之信,尔亦见所来者为何如人乎?”七窍曰:“其臣貌与兄无异,所捧之镜亦然。但可惨者,为吾夫人高吊梁间,鞭答数臣百,哀声大震,不忍闻之。夫人问兄以假设天宫事,兄言此镜系邪道所炼,凡遇此镜而照之者,无论天堂海岛,都可得见。今复导游地府,殆又尔镜之迷吾者乎?”三缄曰:“吾明与尔言,尔有数妖相随于尔。是数妖者,概受辱于紫霞仙师,久欲复仇不得,故于游导天宫后,施施妖术,假化吾身,吊拷厅堂,以破尔入道之念。如尔弗信,随吾至孽镜台一照,尔自知之。”七窍曰:“必要如斯,吾疑始破。”三缄当即携手又来五殿,借观孽镜,果见珠莲、蚌母及李赤等各现原形。三缄曰:“是即尔之姣妻役吏也。尔归,言吾不久要诛伊辈,必有畏色,即知束捆者其人非吾也。”言已,送出冥府,拱手别去,七窍亦苏。






第一○五回 门屏内巧献瑞宝 睡梦中误认龙宫


  七窍在绣榻之上倏然惊醒,举目四顾,若有惧容。珠莲曰:“郎君又被野道勾去游何所乎?”七窍曰:“三缄道兄携吾去游冥府,遍观地狱,囚犯甚众,皆生前不自修身,败坏五伦,受兹苦恼。到此地步,无论贵有一品高爵,富有千顷良田,惟以平日修积言之,不讲富贵二字也。吾观于斯,利薮名场,心淡如水,修炼大道,于今已决,不复再听尔等言矣。”珠莲曰:“凡野方外道,专习邪门,地狱、天堂、海岛、龙宫,顷刻可现。人不之察,信以为真,岂知乃幻境障人乎?如以幻镜而君亦信,即李赤等亦能献海内祥瑞之宝焉。”七窍曰:“尔言李赤等能献瑞宝,可速呼来。”果不逾时,数人呼至。一一拜见后,侍立在侧。七窍曰:“夫人言尔等能献瑞宝。如能献耶,吾以三缄之导游上下为虚无,仍然稳坐衙中;如不能献,则三缄之导游上下皆真境,而非幻境。人情殊多诈伪,不于其中辨白,将诈者自以为非诈,伪者自以为非伪,当之者亦任其舞弄而不觉矣。”李赤禀曰:“此事甚易。吾等不惟能献瑞宝,即导大人入海一游,亦且能之。”七窍闻而喜曰:“尔辈果能如此,言必信尔,以决所从。”珠莲曰:“如是,暂使李赤等各献瑞宝,后为海内之观,亦如三缄导游故事。”七窍曰:“可。”李赤曰:“大人欲睹瑞宝,请于门屏外坐定,吾等在内将宝献之。”七窍然其言,遂与珠莲品坐屏外。
  赤鲤等暗商议曰:“瑞宝如何献法?”蚌母曰:“惟有各现原形,口吐瑞雾,以诳之而已。”妖曰:“蛟形犹龙,老蛟与毒龙、赤鲤现彼原形,则龙有在天之称,鲤有龙门之跃,不言瑞而瑞在。若吾与蚌母原形现出,莫不指为多壳之蚌,多言之虾也,瑞在何处?”赤鲤曰:“尔现原形时,将尔两须化作彩色,大人入目,以为桅杆双竖矣,非功名中之瑞宝耶?”虾妖喜曰:“有此一瑞,吾丑可遮,但不知竖是桅杆有区别否?”赤鲤曰:“如系词林,则加双斗;举人进士,则单斗焉。”虾妖曰:“以下还有竖之者乎?”赤鲤曰:“如世有马草监,亦竖单斗。人人诮之,以彼所竖桅杆为系马桩,是又贱之又贱者。”虾妖曰:“吾献此桅杆,不知大人视为何等?”赤鲤曰:“桅上加双斗,则至贵矣。”虾妖曰:“桅上双斗,其形一乎,抑不一乎?”赤鲤曰:“一小一大,方合其度耳。”虾妖曰:“如此,吾欲借四斗以加吾须上,必求之用大小斗者,其度方合焉。”赤鲤曰:“尔如借得,以大斗置于下,小斗加于上,恰是词林所竖桅杆,备极祥瑞。较吾等所献,更觉显然。但不知用大小斗之家,世有几许?如只一也,仅有二斗,每桅一斗,又名为马草监矣,乌足云端乎了,虾妖曰:“别件或难寻觅,是使大小斗之家,恐竖十百万桅儿,还用不尽。吾之祥瑞固已如此,蚌母瑞宝又如何献耶?”蚌母笑曰:“吾将两壳开展,岂非龙门两扇乎?”虾妖曰:“闲言少讲,吾等商议已定,谁先献之?”赤鲤曰:“此必蚌母先将龙门化就,尔化桅杆竖于门前,吾化河鲤飞身而上,即是一段绝好祥瑞矣。”妖议如此。
  却说七窍候了片刻,不见动静,因问珠莲曰:“瑞宝安在?”珠莲曰:“郎君稍待,自有瑞宝来朝。”言犹未已,蚌母口吐雾气,将门屏内外,遮掩如絮。顷之雾散,果见两扇龙门高大异常,五彩俱华。七窍曰:“是何宝也?”珠莲曰:“龙门耳。”七窍曰:“既是龙门,可有河鲤登之以化龙否?”珠莲曰:“瑞宝变化莫测,岂但河鲤登龙门哉?”言此,虾妖口吐黑烟,霎时已将龙门掩去不见。俟烟收后,龙门左右挺立双斗桅儿。七窍曰:“此又何宝?”珠莲曰:“是乃兆主科名之桅杆也。”七窍喜曰:“吾欲伐此运回乡去,立于宅外,何如?”虾妖借口言曰:“吾是以须作来顽的,尔休认为松柏属也。”蚌母以目怒视,虾妖始不敢言。赤鲤见桅杆挺立,忙吐紫雾,内现一鲤,摇首摆尾,飞向龙门而来,连跃三遭。毒龙老蛟现出原形,亦在雾中飞腾不已。七窍此际喜得手舞足蹈,曰:“真瑞宝也。
  有是奇观,令人百视不厌。”珠莲乘隙言曰:“妾言野道邪术,无事不可为,尔尚怀疑,今何如者?三缄小子善于梦里迷人,自兹以还,任他弄出翻天怪异,郎君切毋信焉。”七窍曰:“前游海岛时,一切奇观,尚未遂心所睹。如李赤等果能导我再道海岛,任三缄播弄,决不信之。”珠莲曰:“此日献瑞,明宵去游水国,亦不为迟。”言已,乃呼李赤而谓之曰:“尔等献此瑞宝,力已疲矣。可将瑞宝收却,赏赐厚筵一席。”李赤诸妖当将瑞宝收之,领了厚筵,叩谢而出。
  七窍自此遂疑三缄下地上天为障眼顽物,道心又不存矣。
  珠莲睹是情景,心甚快乐,暗又赏赐诸妖酒肉,且彼以嘱梦游水国之意。次夜晚餐已毕,珠莲忙设筵席,请七窍同饮,曰:“今夜为妻愿与郎君梦游水国,但海风极冷,须多饮几巡以蔽之。”七窍闻之喜,连饮不辏珠莲曰:“饮此可矣。”夫妇于是各着鲜色衣服,同卧榻中。刚近二更,忽见李赤等候于门外。
  七窍夫妇挽手而行,同上巾车,飘然竟去。约走数十里,闻得涛声四起,入耳如雷。极目视之,但见一派汪洋,万顷茫茫然,靡有涯诶。七窍曰:“是岂海耶?”珠莲曰:“银涛万顷,非海而何?”七窍曰:“龙宫在于何所?”珠莲曰:“吾夫妇权住于兹,自有玉路琉璃导入龙宫也。”
  虾妖在侧,愁眉不展,曰:“珠莲好不晓事,夸起那口,说些大话,安知龙宫不易入耶?”赤鲤、老蛟曰:“尔快回尔虾宫,排置停妥,导七窍入此,以诳之焉。”虾妖曰:“人人骂吾多口,若吾口不多,看尔拿甚龙宫与七窍玩之。但装扮龙王,必须毒龙,如龙王都要虾氏装扮,只有独角而无双角,倘被识破,恐二次不能诳也。”毒龙曰:“这事有吾,毋容尔虑。
  所可虑者,尔家灿头太多。设或多口,说出破绽,反现丑态矣。
  尔回虾宫,须要个个叮咛,毋得多口。”虾妖曰:“冤哉!天下之多口者尽出虾宫乎?有非虾氏孙子而亦多口者,谁之咎欤?”毒龙曰:“休再多口,即速回宫禀尔老虾,一一巧样排场,方能诳得过去。”虾妖将身一纵,跃入水中。甫到宫门,闻一小虾在内詈曰:“想我虾氏子孙,延绵甚众,可为水国望族。奈吾虾老平素受人摆布,阻甚阐道。不知仙法浩大,自不量力,帮助毒龙老奸,颠之倒之,与天仙一战。可怜虾孙虾子,死者千万,尸无厝所。
  即未死者,将那背儿挣成弯弓一般。堪笑老虾季子,弗思受毒龙所害,尚还助纣为虐,魂入七窍衙内,日筹阻道法儿。以吾思之,恨不得见耳。如得见焉,必碎乃躯,方泄吾恨。”虾妖在外听之甚悉,暗自忖曰:“毒龙等遣吾归家,假设龙宫,以诳七窍。兴致勃勃来到宫门,不料虾子虾孙怨恨不已。吾也抚衷熟计,彼阐彼道,究何碍乎?虾宫前之丧子丧孙,还不是多事所造。然前事已往,究之无益。今此龙宫之设,如何令虾族心悦诚服哉?”正踌躇间,倏遇老蟹横立,从门外过去,见虾妖而惊曰:“虾老表几时归来?”虾妖曰:“今夜方归耳。敢问老蟹公又向何去?”老蟹曰:“连老将军百龄大庆,吾特往祝,一视寿筵。”虾妖曰:“寿筵有何看法?”老蟹曰:“连家子孙善吃大口食,谅其筵必丰美。故于今日不惜仪礼,亲往祝之。及观所设酒筵,不过一虾羹、一鱼脍而已。如此看来,连家子孙只会食人,不乐与人食也。”虾妖曰:“尔既知彼如此吝啬,何必往祝?”老蟹曰:“闻他举口尽属大话,因彼大话,上当不浅。”言毕别去。行不数武,转而问曰:“虾老表愁眉不展,心有甚事耶?”虾妖遂将假设龙宫以诳七窍事详述一遍。老蟹曰:“这有何难?”虾妖曰:“吾未入门,即闻子孙詈骂。思一善全之计而不得,是以愁结眉梢。”老蟹曰:“何不效我横行乎?”虾妖曰:“公之横行,人所共知。吾初学之,恐不能惯。”老蟹曰:“是道最易学习。尔不见世上人乎,在有财帛时,尚能顺理。一至无财无帛,用度空乏,则横行矣。何况尔我?”虾妖曰:“横行于子孙与横行于外人,有区别否?”老蟹曰:“于子孙前是正横行,于人则偏横行也。”虾妖日:“如是,且领公教而横行焉。”老蟹去。
  虾妖入,参见老虾毕,以假设龙宫事禀之。老虾亦思复仇,当即传令。一时虾孙虾子嘈嘈杂杂,皆以此举为多事。虾妖于是装模做样使起横行之法。子孙辈出于无奈,只得勉强相从。






第一○六回 游都外倏逢复礼 入部衙故意谈妖


  且说虾妖以横行法挟制子孙,假设龙宫,虾子虾孙畏而相从,急急忙忙,各逞妖气。转瞬之际,已将一个虾窟化为龙宫模样,佳美可人。虾妖喜甚,妖风乘着,奔告赤鲤。赤鲤等齐来此间,拭目望之,果与龙宫无二。毒龙于是谓赤鲤、老蛟曰:“尔速为龟、鲤二相化之。吾化龙王,以待之。”一一化齐,虾妖始请七窍由水路而下。一路之中,水晶为途,琉璃为壁,纡徐曲折,来到龙宫。进了宫汀,龟相迎入。
  龙王朝罢,宴设殿庭,鼓乐笙簧,洋洋盈耳。席间肴馔,目所未经。酒逾三盏,龙君曰:“不知贵客辱临敝国,无好款待,望其恕之。”七窍曰:“中国贱臣,礼仪不识,有罪龙君多矣。
  前者已临贵国,扰谢殊深。自从归家,家忆万宝楼中美景难名,至今形诸梦寐,恨不再得一览,没亦甘心。”龙君笑曰:“小小楼儿,不堪入目。大夫如欲游玩,吾命龟相前去打扫洁净,以款嘉宾。”龟相领命,暗与虾妖商议,嘘气成楼。楼成,导七窍入,命虾孙虾子吐气成宝,在楼外朝之。七窍贪爱此楼,不忍遽弃。岂知乃妖气所化,安及龙宫之万宝楼乎?虾妖在旁,恐其窥出破绽,假意促曰:“龙君旨下,命送中国大臣出宫。”七窍闻之,遂下楼头,来至殿前,龙王曰:“吾国有事,不得久留贵客。俟诸异日,再迎玉趾入宫闲游。”七窍督旨辞行,缓缓退出殿外。虾妖等仍导从原路而归。
  苏来,珠莲曰:“郎君谓三缄野道导游天宫地府为奇,今夜梦游龙宫,又何如者?”七窍曰:“今而知障眼之物,比比皆然也。自今日始,作吾官阶。修道成真,不复信是说矣。”珠莲甚喜,以为得计。
  且说三缄自导七窍梦游上下,谅彼道心坚稳,不复惑疑。
  是日,化为化缘道人,入衙一探,以看动静。正值七窍花园散步。三缄所化道士不由门外通报,竟入园中。来到七窍面前,打了一躬,曰:“贫道有礼。”七窍惊曰:“吾未闻门丁通报,尔由何来?”三缄曰:“得道人变化无穷,门何能阻?”七窍曰:“尔今来此,有何说乎?”三缄曰:“道人原论道,道外不知道;道中有妙理,与君言道窍。”七窍曰:“吾非学道人,不爱道中理;一切障眼物,恨入骨内髓。尔各随所行,休望吾为侣;假若久停留,恐役难容彼。”言已,拂袖竟入。三缄叹曰:“苦吾费尽心力,导游下地上天,而乃反复如斯,把一片传道热心,化为冰冷矣。”叹罢,走出园外,由都门而去。亦行亦止,暗自思曰:“七窍如此反复,又将何此使彼入道乎?”左思右维,不觉已至荒野。一时力甚倦怠,思欲暂息其肩。
  恰有老榆一株,大可合抱,浓荫广袤。三缄身刚坐下,复礼子化一道士,携笻而来,大声言曰:“欲化世间人,反受世间磨;已知世间事,无奈世间何。”言讫,目视三缄,大笑不止。三缄曰:“道长何来?”复礼子曰:“天上来。”三缄曰:“何去?”复礼子曰:“天上去。”三缄曰:“尔何不以化世为心,而弃绝尘世如此耶?”复礼子曰:“地下尽愚人,枉费推移力。”三缄曰:“聆道长言,是上仙也。”复礼子曰:“非仙却是仙,知尔到花园;反复难于化,故坐老榆前。”三缄曰:“尔也知吾念,吾心甚不安;前思复后想,怎使彼心坚?”复礼子曰:“要使彼心坚,却有一奇缘;除去心头患,欢然亦坦然。”三缄曰:“愿领其中教,祈师为吾告;倘得事周全,功行何浩浩。”复礼子曰:“师字则不敢当,吾有一言,为尔告之。尔照此行,七窍所受牢笼,自然可破。”三缄曰:“如何?”复礼子曰:“七窍所受此牢笼者,第一在乎珠莲。珠莲刁播于内,又有赤鲤、毒龙等以为外援,均属水怪渠魁,妖术甚妙。不先除此,不惟足以乱仙法之大,反以滋七窍之疑。”三缄曰:“数妖固宜诛矣,未识若何能诛?祈为指示。”复礼子曰:“论此数妖,为紫霞真人累诛未克。尔欲诛彼,非请仙助,恐难胜之。”三缄曰:“仙在天上,何能请之来乎?”复礼子曰:“心与神通,尔于战不胜时,暗祷告之,自有仙至也。”三缄曰:“欲诛此妖,从何起乎?”复礼子曰:“必先告之七窍耳。”三缄曰:“如告之七窍,将机泄漏,数妖不他逃乎?”复礼子曰:“为数妖恃彼法力极高,即或风闻,亦不尔畏。尔化道士,于告七窍后入彼衙内,历指诸妖而詈之。詈罢,与战。妖于此刻必起狂风,折木摧林,大为都中骇异。纵不能一时诛却,而原形现出,俾七窍已识为妖。他日将妖除余,引入道中,自尔更易。吾将去矣,尔宜如计行之。”言别一声,飘然而逝。
  三缄得此巧计,又欲邀七窍于梦内,以收妖事告之。于是归都取出镜儿,安置镜台之上,仍将七窍魂魄引入仙亭。七窍曰:“吾何复到此耶?”三缄曰:“吾于此番导尔来亭者,实以告尔也。”七窍曰:“所告者何?”三缄曰:“尔以游上天下地为真乎?游海岛龙宫为真乎?”七窍曰:“俱真亦俱假,都是障眼法;野道修炼言,吾心久为察。”三缄曰:“尔言如是,其亦视吾上下之游为虚假欤?”七窍曰:“然。”三缄曰:“尔以吾之所游为假,抑知乃妻亦非真乎?”七窍曰:“吾妻乃郝相女也,胡以假为?”三缄曰:“郝相妞妞死已久矣。尔妻系蚌女妖灵,附珠莲而生。尔以为郝相女儿,而不知实蚌母之女也。”七窍曰:“尔言吾妻乃蚌女所附,吾且问尔蚌母安在?”三缄曰:“尔之老婢,即是蚌母。尔之役使,一属老蛟,一属虾精,一属毒龙,一属赤鲤所化。尔为极品,日近诸妖,吾不救之,恐尔终为彼嚼。”七窍曰:“吾妻与李赤等明明人也,何诬以妖乎?”三缄曰:“尔如不信吾言,吾明日来衙与之相问,立见妖风四起,摧林折木,方知诸妖厉害。尔不避之,而反以为心腹之误也。”言此,七窍怒曰:“野道满口胡言,殆欲离散人骨肉乎?”三缄见其词厉,推彼下亭,一惊而苏。举眼望之,已见珠莲卸晚妆矣。珠莲询曰:“郎君此卧,何其久也?”七窍曰:“吾得一恶梦,不知何兆?”珠莲曰:“郎君所梦若何?”七窍曰:“吾梦前之卖镜者相招而去,仍至仙亭坐定。问吾所游诸处,吾俱以假对。彼色若有不豫,忿气言曰:『岂但所游非真,即尔衙中妻婢役从概是假耳。』”珠莲曰:“彼言妻婢役从怎见为假?”七窍曰:“彼言郝相之女物故已久,尔乃蚌女珠光附尸而生。以下蚌母附吾老婢,毒龙、虾妖等亦附彼吏而入衙中,笑吾朝日近妖而不之察。言定明日来此,以除尔等焉。”珠莲闻之,粉面添红,怒目詈曰:“野道不能迷弄郎君,反以妖言间离吾骨肉。待彼来此,吾必碎尸万段,其心乃甘。”到了次日,七窍刻刻防备,将至巳刻,弗见动静。七窍以为梦无足凭,不在意内。时刚到午,忽一道士默然而入。七窍见而询曰:“尔系何方野道,胆敢默入吾衙?”三缄曰:“吾来尔衙,原非无故。”七窍曰:“既有其故,请入厅中。”三缄入厅,与七窍一揖,坦然坐下。七窍曰:“道长此来,究何议论?”三缄曰:“待来救尔也。”七窍曰:“吾乃朝廷贵官,何人敢戏虎须?”三缄曰:“尔毋以贵官自恃,自有以噬尔者,而尔不知也。”七窍曰:“尔言如是,敢噬吾者,莫非仙亭内所谈之妖乎?”三缄曰:“是矣。”七窍曰:“尔毋惑吾,吾自尔谈妖以后,常于隙处偷窥婢役诸人以及吾妻,原无他异,尔指以为妖物,殊属不情。”三缄曰:“尔乃肉眼凡胎,焉知妖之所在?”七窍曰:“吾妻与婢役相随于吾,已十余年,合衙视之,无他异处。尔独谓为妖物,究何所见而云然?”三缄曰:“俟收妖时,尔自知得。但吾将妖收却,尔愿如何?”七窍曰:“愿拜尔为师,以习大道。倘非妖而不能收也,尔又如之何哉?”三缄曰:“永不向尔提及道字焉。”二人于是道冠纱帽两相交质。交质后,七窍曰:“收妖之举,其在今日乎?
  抑尚有待也?”三缄曰:“今日晚矣,但待明日。”七窍曰:“尔又安宿何所?”三缄曰:“借尔空室暂宿一宵。”七窍曰:“即此书室可乎?”三缄曰:“可。”七窍起下奸心,将三缄导入书室,落了锁钥,竟进内庭。
  珠莲曰:“郎君今日入内何迟?”七窍细告所以。珠莲曰:“道士安在?”七窍曰:“在书室。”珠莲曰:“尔何容彼入此室乎?”七窍曰:“彼言借宿一宵,明日将收尔等矣。”珠莲闻言,遂出内庭,向书室而去。






第一○七回 骂野道戎兴迩室 寻贵宦妖遇鬼头


  珠莲闻七窍言,忿至书室之外,破口骂曰:“吾家郎君禄享万钟,官居一品,原为读书种子,扬眉吐气。野道有何不服,频使妖法,导之梦中?幸吾郎君识见高明,不落尔术。尔颜何厚,又至吾衙耶?现今皇上下旨,禁止野道妖僧。吾念尔修炼有年,速去他方,饶尔犬命。如再纠缠下去,必命力役擒尔奏君,斩首市曹,那时悔之亦已晚矣。”三缄曰:“小蚌精以吾为妖,尔不自知其妖。恐祸到临头,死无厝所。”珠莲曰:“尔有何道,敢夸大言?”三缄曰:“吾道虽不大,能将妖孽拿。”珠莲曰:“吾家郎君与尔有亲乎?”三缄曰:“非亲却有谊。”珠莲曰:“何谊?”三缄曰:“昔日同习道,同道且同师;坠落红尘久,反本正其时。”珠莲曰:“聆尔所说,真是野道,例所当诛。”三缄曰:“蚌妖小女,吾与尔路开一线,速去劝尔郎君,将贪名好利之心,变作炼道成真之念,吾亦收尔入吾门墙。一日道成,脱却水族壳儿,为大罗仙子,逍遥快乐。
  奚必区区以此色身,迷弄仙种,孽根造满,甘遭雷劈,灵魂谁为之追散乎?”珠莲曰:“任尔甜言蜜语,夫人心有所主,决不入尔牢笼。”三缄曰:“吾言可听,尔休错过渡人舟楫也。”珠莲曰:“尔既可为舟楫,胡不自渡耶?”三缄曰:“吾不自渡,敢诩渡人?”珠莲曰:“尔既自渡,宜在上天驾雾乘云,遨游海岛,为何尚在尘世,徒以言语惑人乎?”三缄曰:“初为天仙,外功尚欠,因不辞苦况,下得红尘,度些人儿,以充外功不足之数。故受人詈骂,不忍弃之不度,岂如世上小丈夫然哉?”珠莲曰:“尔言仙子气度宏大,满腹慈仁,蚌族虾宫,以及龙鳞之俦,尔师紫霞胡以诛及?”三缄曰:“吾师紫霞其尽水族而诛之乎,抑不尽水族而诛之乎?其尽水族而诛之也,是仙不能容物,慈仁无有。其不尽水族而诛之也,是必水族有害于世,有阻于道,在所当诛,不得已诛之,又何失乎仙子之慈仁也?但尔为水族之妖,不识其中道理,吾以显而易见者为尔譬之。盈天下皆人也,人为忠孝节义之人,上天爱之重之,又从而加之以福,予之以禄,此予之宜予也。人为奸淫忤逆之人,上天厌之绝之,始而夺其福禄,继而加以雷火,此诛之宜诛也,不得谓与以福禄者为慈仁,诛以雷火者非慈仁矣。盖诛恶类即所以奖善类,奖善类即所以化恶类,无在非天之慈仁也。
  如赤鲤、虾妖、老蛟、毒龙及尔蚌氏母女,恶类也。恶类不诛,道终为尔所阻。诛尔辈乃能存大道,不诛尔辈,则大道不存,此于诛之之中又见仁慈之大者。”珠莲曰:“尔师紫霞能诛吾躯,焉能诛吾魂魄?”三缄曰:“仙子道法高妙,何者不可?
  其不诛尔魂魄者,以留尔辈生生转转,而有改过自新之日也,是又非仙子之慈仁乎?”珠莲曰:“任尔巧辩,吾不信之。”三缄曰:“蠢蚌儿何其愚之太甚!吾为尔恨,又为尔悲耳。”珠莲曰:“如何?”三缄曰:“恨尔不知转念,以为上品;悲尔迷途深误,不畏死亡。”言犹未已,珠莲曰:“任尔舌底莲开,宜自方便,速出衙去,异地云游。胆敢逗留,吾必束尔入朝,加以大辟。”三缄再欲回语,七窍曰:“夫人言已如此,尔宜急去,免惹杀身之灾。”三缄曰:“七窍道弟,尔妻其果人乎,抑非人而为妖属乎?”七窍曰:“明明人也,何妖之有?”三缄曰:“嘱尔夫人候着,吾必使之现其原形,与尔一视。”言毕,略显仙法,锁脱而出。珠莲骇,忙忙回首,逞步欲归。三缄以手指之,行动不能。刚欲现彼原形,恰为毒龙知得,手提月牙大斧,来战三缄。
  战未逾时,毒龙力怯,妖风驾起,腾空而升。三缄亦驾祥云,与之斗于空际。但见山林摧折,都中屋宇,鸳鸯瓦解,地黑天昏。满都人民,无不惊惶吐舌。三缄在云头之上,忙取飞龙瓶抛向空中,瓶内火龙飞出,张牙舞爪,直搏毒龙。毒龙败下阵来,逃去海外。三缄云头按落,欲乘势以诛珠莲,又遇赤鲤、老蛟接着大战。一来一往,胜负不分。久之,三缄取出斩妖宝剑,向二妖抛去。二妖恐被剑伤,亦驾妖风向海岛而遁。
  三缄也不追逐,掉转身来,虾妖手执双叉,复与大战。仍以斩妖剑抛去,虾妖将叉扭定,口喷黑雾,顷把都城内外昏黑如漆,对面不见人形。三缄无可如何,只得升上云头,再作区处。不料蚌母负珠莲而遁,虾妖亦负七窍而逃。俟至黑雾散余,部衙中独不见七窍夫妇。一时宣言于外,都中嘈杂不堪。当道官员奏闻于朝,上命武勇将军入衙查视后,即命武将洪佐带兵追寻。
  寻访数朝,杳无音耗,急急将兵撤转,以复旨意。皇上登殿,谕及众臣曰:“可惜一位明鉴大臣,为妖所害。如或天佑其人,得以归都,速奏朕躬,官还本职。”谕罢,退入内朝,不必详言。
  且说虾妖吐下黑雾,与同蚌母,负了珠莲、七窍,乘风而逃。逃至海中,正遇毒龙、老蛟、赤鲤三妖,惊曰:“尔等俱逃,夫人与大人今在何处?”虾妖曰:“吾战三缄不过,喷出黑雾,迷漫千里,暗将珠莲、七窍负至于斯。今幸遇兄,须共筹商,看将吾大人夫妇若何安置?”毒龙曰:“吾洞深幽,人所罕到,安置在内,不亦可乎?”虾妖曰:“可则可耳,但七窍、珠莲食惯烟火,海底腥物,如何供之?”毒龙曰:“吾与赤鲤、老蛟去市镇盗取烟火器具,以供二人焉。”言罢,仍命虾妖、蚌母负之入洞。
  七窍此际如梦初醒,举目四顾,曰:“是非吾衙也,吾在何地耶?”虾妖曰:“三缄妖物要噬大人夫妇,吾等奋力救之,幸得皇天默佑,布下大雾,吾与老婢才将大人夫妇负逃此地洞里安身,切毋声张,恐三缄知觉寻来,噬尔二人也。”七窍曰:“吾官居一品,暗逃至此,不几失却乎?”虾妖曰:“大人性命不顾,尚贪极品耶?”七窍曰:“尔言三缄为妖,不知究属何物?”虾妖曰:“彼乃白荡山中一毒蟒耳。”七窍曰:“满朝文武,与吾同品者甚多,彼何不噬他人,而独噬于我?”虾妖曰:“尔近来爱言大道,彼因以大道诱尔。尔又将习不习,俾彼怒从心发,故欲噬尔以泄忿。所以人心不可乱思,思鬼则鬼生,思怪则怪至。”七窍曰:“如是,吾其不可归乎?”虾妖曰:“归胡不可?但须时日稍缓,看用如何良策收伏三缄,以绝尔祸,然后送归都下,亦不为迟。”七窍曰:“今既不可速归,宜寻一绝好房廊,为吾居之。不然,石洞阴润如斯,若何可住?”虾妖曰:“暂住数日,自另觅居室,以安大人。”言谈至此,毒龙等已将盐米一切盗归洞内。珠莲烹煮,与七窍同餐。
  无如洞之东偏有一地缝,缝中一鬼,目如筐笸,山妖畏其厉,俱以“大眼鬼”呼之。赤鲤、毒龙因畏三缄搜寻到此,每日出外探访。或潜高埠,放眼长悬;或乘妖风,隐于云脚。岂知三缄未到,而洞里之患已生。他日,蚌母在洞炊黍,烟生树外。正遇大眼鬼闲游山岭,望而惊曰:“是地荒凉,无人居住,何得烟生乃尔?”于是阴风驾动,顷刻来至毒龙洞前,恰值蚌母汲水洞外,大眼鬼涎垂口角,过上前去,一口吞之。吞已入洞,见得珠莲、七窍品坐石牀,鬼暗思曰:“吾腹此际业已充矣,不如将此女男携回缝中,慢慢咀嚼。”思罢,阴风大逞,拿攫而前,一手擒着一人,竟出石洞。珠莲、七窍骇得魂不附体,大声呼救。岂知深山旷野,无人来往,兼之毒龙等尽皆远出,谁为救援?片刻之间,已为大眼鬼攫回缝内。刚欲举口,倏然地下出一神祗,吼曰:“孽鬼休得无礼,此二人系他日仙真,尔若吞之,定不容尔。如能保护,大道成后,亦有余荣。”鬼闻此言,遂罢吞噬之念。
  日将西坠,毒龙诸妖见三缄无有踪迹,陆续回洞,遍觅珠莲、七窍,杳不见形。毒龙跌足曰:“欲守陇以保蜀,岂料陇不能守,蜀又失矣,如之奈何?”虾妖曰:“是必此地山精将二人攫去。吾等各执宝器,遍山寻之。”遂驾妖风,遍山游转。
  转到芜岭,瞥见大石之旁卧一巨妖,头如斗大,黄须青面,鼾声若雷。赤鲤私谓虾妖曰:“攫七窍夫妇者,必此物也。”虾妖曰:“小小精怪,敢攫吾等所保之人。”举起双叉当头刺去。
  巨妖惊醒,怒目视曰:“尔为谁?素与无仇,何得于睡梦中伤吾性命?”言毕,手举斗大铜锤,向虾妖打来。虾妖闪过身儿,仍复以叉刺去。彼来此往,弱强莫分。赤鲤、毒龙、老蛟齐齐上前曰:“巨汉停斗,尔何妖属?试为吾言。”巨妖曰:“吾乃大头鬼也。”毒龙曰:“尔何以此名耶?”鬼曰:“吾在生日,名列虎榜,年正妙龄。逢了族亲,只点一点头儿,装作大模大样,即家中父母,亦难与我见而交言,人人恨之,暗以大头鬼称之,又兼身好邪淫,万罪俱造。死见阎君,受尽殛刑,打入阴山,吾即在此修成一鬼,名号大头。今日闲游到斯,倦卧石下,于人无侮。这位驼背汉子,胡得暗下毒手,刺吾以叉?”毒龙曰:“彼属无知,误犯尔躬,祈勿见咎。吾且问尔,毒龙洞内不见一男一女,尔可知乎?”大头鬼闻言,色若不豫。不知何说,请递观之。






第一○八回 鬼缝中地祗送食 茅篷里夫妇认亲


  大头鬼曰:“吾自冥刑受罢,打在阴山,苦苦修持,始成一游魂,周流天下,岂敢又复作厉攫人而食乎?常见芒山之巅黑气迷离,时有妖魔出现,尔洞所失男女,谅在于此。速往搜寻,或得见之,迟则恐为妖气逼坏矣。”言毕,毒龙等弃了此鬼,竟向芒山而来。遍山寻余,不见动静。毒龙于是谓赤鲤、蛟、虾曰:“七窍夫妇不知去向,是山内面又无妖迹,尔等将如之何?”虾妖曰:“以吾愚意,寻得七窍,三缄必来滋事,不如舍却,各回本洞安身。”赤鲤曰:“不可。吾等忍舍七窍,何忍负珠莲乎?想在部衙时,频宴尔我厚筵,每宴一次,将七窍托付一次,屈指细数,不下百次有余。一旦舍之,死于妖魔手中,怨及幽魂,其心何忍?”虾妖曰:“如是,吾等在此搜寻不着,又向何地以寻耶?”毒龙曰:“再为详细寻之,如果不得,且去问大头鬼焉。”言已,毒龙向东,赤鲤向西,老蛟向南,虾妖持叉直投山北。遥见一壑,约深数十余丈。欲入其中,恐有厉妖,力不能胜。意欲不入,又恐七窍夫妇在于壑内。踌躇良久,只得将叉举起,向壑而进。刚到是壑之半,现出一洞,其圆如镜。虾妖暗想:“有此巨穴,探访有地矣。”遂大着胆儿竟到洞前,疾声呼曰:“洞内有人否?”却说此洞一妖系狼修成,凡百里内之木怪山精,无不畏服。
  虾妖在外大叫,早已惊之,手执龙爪棍儿,出得洞来,黑面红须,吼声如雷,曰:“何处妖物,敢来洞前惊动吾身?真乃不知死活。”口里言毕,将棍高举,直打虾妖。虾妖着急:“莫忙,莫忙,吾为寻人而来,非与尔斗也。”狼妖曰:“尔有何人到吾山内?”虾妖曰:“吾有一贵官、一夫人被妖攫去,不知所在。其所以犯尔之壑者,特为此耳。”狼妖曰:“是地妖属,莫不知吾难惹,不说壑内无敢触犯,即系壑外有妖来此,吾必毙之。”言犹未已,虾妖曰:“吾本无知,误犯虎威,还祈高见!”狼妖不听,举起龙爪棍劈头打下,虾妖将叉架住。一时风声震动,走石飞沙。毒龙见得,急寻老蛟、赤鲤而谓之曰:“壑内陡起狂风,必是虾妖与山精大战,吾且与尔前去助之。”二妖闻言,遂偕毒龙,乘风入壑而去。
  是时,七窍身居鬼缝,不见天日,阴气刺骨,竖人毛发,暗自叹曰:“吾不知有犯天律何条,落于此地。不惟黑似胶漆,而且腹饥如焚。又不识夫人在于何所,心欲大声呼唤,恐被鬼物知得,反受啰唣。想起为官王朝,禄享万钟,每食千金,尚嫌味不鲜美。孰料今日挨饥受渴,役吏使婢,形影俱无,真所谓:一世荣华,转眼即为饿莩。如得皇天默佑,出此网罗,情愿入山修道,炼成不生不灭之体,以免受苦况于尘寰。”言毕,以手扪之,则石如笋竖,身稍转侧,其势欲坠。试踏以足,似乎有人在下,发软如绵。七窍俯首低声询曰:“下面何人?”其人答曰:“妾乃尔妻也。”七窍曰:“尔何在吾足下耶?”珠莲曰:“恶妖攫吾等来时,举目视之,似一石缝。妾立不稳,忽坠一层,黑不见天。未审大人坠在何处,思欲呼唤,恐触妖怒,为彼所吞。朝日纳闷心中,不意大人犹在妾首上也。”七窍曰:“吾等在衙,晨午稍迟,辱骂家婢。而今饥至三日,一滴不得,看看已将莩死矣。”言至此,悲声大放。
  地祗知之,化作一仆一婢,携醒泉一盂,放出毫光,闪闪而至。七窍曰:“灯光闪闪,自下升上,岂吾等下面尚有居室,吾且呼之。”珠莲曰:“郎君勿呼,如恶妖知之,性命难全。不若待彼灯光将近身旁,问之未晚。”七窍曰:“诺。”待不一刻,灯光果近。七窍极目,乃一仆一婢,手提一筐。七窍询曰:“尔二人何往?”仆婢曰:“特与大人送得水浆一盂,以救饥渴。”七窍喜曰:“如是,快快献来。吾饥甚矣!”仆婢即揭筐盖,将盂取出,献与七窍。七窍不辨好歹,捧着即食,其甘如饴。食了半盂,似醉而饱。随以所剩交与若婢曰:“吾足底尚有夫人,可与食之。”婢捧盂下。珠莲食毕,仆婢欲行。七窍牵衣泣曰:“祈尔二人救吾夫妻出此苦海。”仆婢摇首曰:“尔此日尚不能出也。”七窍曰:“为何?”仆婢曰:“因尔逆了师命,不习大道,阴幽之罪,还有数十日未曾受满。吾送尔食,限定三日一轮。俟期满时,自有救尔人来,毋容多虑。”言罢,持灯竟去。七窍闻此,遂与珠莲危坐其间,以待时日。
  且说三缄因虾妖吐出黑雾,蔽了天日,云头升上,俯视下面,其雾如漆,将一座都城遮得无影无形。雾散后,云头按下。
  来在部衙。耳闻闹攘纷纷,言到今日不知过何妖物,狂风大卷,都中屋宇虽未倒折,瓦仅存半。待到风停雾散,吏部衙中不见了大人夫人,真是怪事。三缄闻此言语,知毒龙等已将七窍攫去,设或伤了性命,化导未成,反害彼躯,吾心何忍?不如升高一视,看彼落于何所,以好救之。计已,祥光催动,望天空以缓行。俯视野径荒山,烟雾迷离,不知何地有妖,何地是七窍藏身之处,周详审视,其人不得。暂将祥光止着,立于云际,四顾踌躇。
  紫霞默会知之,亦乘彩云而来,与三缄云头相对。三缄曰:“前面何仙阻吾去路?”云内应曰:“吾乃尔师紫霞也。”三缄闻是仙师,忙忙扭转云头,上前参拜。紫霞曰:“弟子乘云天半,所为者何?”三缄曰:“为度七窍,与毒龙等大战数次。
  诸妖战吾不过,吐出黑雾,迷了天地。待雾散后,七窍不知何所。因而乘云空际,四方觅之。”紫霞曰:“七窍为虾妖负去,安置毒龙洞内。毒龙等外出,又被大眼鬼攫七窍于鬼缝,惨无天日可见,是乃罚其背道之心也。俟七七满日,尔到芒山鬼缝之中,将彼夫妇救出。即在山左化一小小茅屋,屋内化一叟一妪,寻些苦楚事,磨及二人,坚彼道心,然后收入门墙,传以大道焉。师言如斯,尔其谨记。”三缄拜谢指示。紫霞将彩云扭转,冉冉而去。
  不知不觉,四十九日之期已满。三缄乘云直到芒山。果见山崩一缝,其深无底。心中暗计:“缝深若此,如何救法?且在上面一呼其名,彼已久困阴幽,闻呼必答,方知身在何地,缒索救之。”暗计停妥,遂临石缝以呼曰:“内面有七窍其人乎?”七窍久处缝中,不堪闷绝。忽闻缝外有呼己名者,喜极而应曰:“七窍虽在内面,如何得出耶?”三缄曰:“吾有索缒下,尔可乘之而上。”七窍曰:“奈缝黑如漆,不能得见何?”三缄曰:“尔侧耳细听,其索垂下,自然有声可闻。尔以手扪之,扪得时,两手吊着,吾在缝外将索拉上,乃能得睹天日也。”七窍如命,果闻索挂石壁,细细作响。乘势探去,倏尔得索。
  恐其或失,急以两手抓定。三缄问曰:“尔可抓定索儿乎?”七窍曰:“已抓定矣。”三缄于是缓缓拉上,七窍随索以出,得见天日,心甚欢欣,举目视之,乃一老叟,白须白发,古貌岸然。七窍拜谢毕,又跪而求曰:“石缝内小子还有一妻,恳祈老翁一恩再恩,并为援救。”叟曰:“俗语云:『大限来时,各自高飞。』只要尔脱此苦恼,何必念及尔妻?”七窍曰:“结发情深,乌得不念?”老叟曰:“夫妇为人伦之首,念尔于患难中尚不弃夫糟糠,且将索儿再下缒之。尔在缝外呼之,老拙实不便也。”七窍依其言,片时已将珠莲拉出缝外。七窍喜甚,谓珠莲曰:“吾夫妇俱承老叟缒索救出,尔速拜谢宏恩。”珠莲拜已,老叟曰:“此地荒凉,少人行走,兼之虎狼出入,觅人吞噬,尔夫妇须寻一安身之所。如此露宿荒郊,必系虎狼口里物也。”七窍曰:“到此生疏地界,安知何处可以栖身?还望老叟垂怜,再为设法。”叟曰:“吾室倒还容得二人,但尔夫妻乃宦门人儿,恐嫌蓬荜不美耳。”七窍曰:“止求栖身有地,安择华陋乎?”老叟闻言,遂导二人,纡徐曲折,至一茅屋。内出一老妪,见而询之叟曰:“与尔同来者为谁?”老叟息定,将石缝内缒索所救,一一告之。老妪曰:“彼与我家无亲,尔欲容之,吾不乐也。”老叟于是谓七窍曰:“如此,则难容尔二人矣。”七窍沉吟良久,曰:“吾夫妇拜在膝下,可乎?”叟告之妪,妪首肯。七窍夫妇即拜二老为父母焉。






第一○九回 任采薪夫妇受苦 思死路鬼物频临


  七窍夫妇在茅篷内拜叟妪为父母,以为安居有所,别无他虑。岂料老叟系三缄所化,老妪系三缄指木而化,立意琢磨七窍以及珠莲,而七窍不知,珠莲亦不知也。
  一日,老妪谓老叟曰:“是地荒凉,无多出息。尔又好事,救得一男一女来吾家下,拜尔我为父母。虽未曾生育于他,然既在石缝中救其性命,甚如重生伊等一样。吾与尔寿已八秩,彼不念及堂前亲老,采薪汲水,尚要吾二人劳力供之,其孝安在?”老叟曰:“彼夫妇身处石缝,幽阴已久,纵要彼役任采汲,再待安闲数日,亦不为迟。”
  老妪曰:“叟言差矣。尝闻教子婴孩,教媳初来。彼二人即非婴孩,是其初来者也。不于此际立个规矩,倘一放纵,任其性情,恐反以官势自矜,将吾二老为仆婢。所以人世之姑息其子者,爱而勿劳。久之,骄傲养成,稍不顺意,性如火发,不詈父即骂母。父母爱怜太甚,一次隐忍,二次隐忍。然尔虽忍之,以为爱子之诚,而子反以父母畏彼,辄被挟制。由挟制而冻馁父母、击弒父母者,自此始焉。当此之际,父母方怀怨恨,咒诅其子。上天厌之,而雷击瘟诛之,要皆父母所害也。胡弗于子婴孩,于媳初来时,事事予以规矩,稍有错失,好言教导,教之不听,加以夏楚,总期劳以全爱,俾子弟能勤能俭,能孝能悌乎?诚如是也,有其肖子,供奉必厚;有此肖子,家业必发;有此肖子,瓜瓞必绵。是即教子良方,亦即爱子正道。世之为父母者,奚不照此而行之?”老叟曰:“尔言可为人世龟鉴,吾决不如是姑息,害彼二人。”言毕,手持小斧,竟上山去。去约半日,荷薪而返。
  老妪手携器具,亦汲水归。七窍夫妇见之,心甚不安。意欲代肩此任,恐被茅茨刺伤手足而止。
  复住数日,老妪呼而谓曰:“尔夫妇见吾二老如此劳苦,其心安乎?”七窍曰:“不安之甚。”老妪曰:“既不安矣,何不思一胜其任?”七窍曰:“奈吾二人在衙日久,享福已极,难任采薪汲水之役何?”老妪怒目曰:“真不识时务也。在衙为官,彼一时也;而今落于荒野,无衣无食,傍吾二老而居,是又一时也。以穷困之时,居然而享富贵之福,抑思富贵已不在尔躬乎?自明日始,宜以穷困而作穷困事焉。男也采薪,女则汲水。如傲吾命,立即逐出蓬庐,俾尔为虎狼口之物。”七窍闻此,不敢再言。
  到了诘朝,老妪以汲水之器交珠莲,以伐薪之斧交七窍。
  二人得其驱使,懒步而前,出了蓬庐,且行且泣,七窍曰:“此日遭穷所为何?”珠莲曰:“皆因大道起风波。”七窍曰:“部衙富贵今安在?”珠莲曰:“且任微躯受折磨。”泣毕,各任其事,分路而去。七窍上得山岭,极目四顾,林木茂密。歇息片刻,持斧砍之。无奈茅茨纵横,不刺手时,即伤其足。勉强采了二束,负下山来。而任重难胜,两肩有如锥刺,或三五步一歇,或十余步一歇,约及半日,始到蓬门。老妪见其薪束无多,口中刺刺不休,与珠莲汲水先归一般情景。老叟曰:“不必过咎。今已午矣,胡弗炊烟?”老妪遂呼珠莲曰:“尔不炊烟为食,还望着老妪乎?”珠莲不敢傲,当即入厨。然彼虽郝相女儿,乃蚌精灵魂所投,不谙作食,粟尚未熟,而抬于案焉。
  老妪尝之,大骂不已。珠莲、七窍闻老妪詈骂,泣而弗食。
  是夜,夫妇同坐寝所,七窍怨曰:“不是三缄野道卖镜迷人,吾作吾官,福享不尽,焉有此苦?自彼来吾衙中,起了无限风波,俾吾二人落于是地。只想傍着老叟安居过日,谅有出此患难之期。谁知老叟仁慈,老妪严厉。不惟受其驱使,亦且终朝詈骂。吾夫妇到兹绝路,尚有何想?不若觅一死所,以了一生。”言至此来,抱头而泣。倏被老妪闻得,推门直入,指而詈曰:“尔夫妇安闲不惯,曾记石缝内阴幽之地乎?若非吾家老叟采薪至此,缒索救之,早已阴幽死矣,今幸重睹天日,仅仅役尔采薪汲水,大家烹粟而食,尔反在此抱怨于我,思寻死路。岂知尔即寻死,是自死耳,与吾何涉?吾实告汝,如愿在蓬庐也,要任采薪汲水烹粟之事;如不愿也,或自缢而自刎或捐躯以饲狼虎,随尔欲之。吾言如斯,尔宜各自为计。”老妪言后,忿然而去。
  次日出见夫妇,怒询之言:“尔等昨宵愿死不愿生,今何尚在?如其不死而偷生人世,稍背吾命,从此不止詈骂,还要力加鞭扑。倘能不辞劳苦,勤勤采薪汲水,吾自厚爱,稍宽半日,或稍宽一日,或亦未可知。”七窍夫妇跪而泣曰:“前承老叟拯救,恩同再造。即任力役之劳,分所当然。但祈老母念吾夫妇受福已惯,缓缓役之。待到精力足日,然后随其指使,断不敢辞?”老妪曰:“不必多言,采薪者宜够一日炊烟之费,汲水者够一日烹粟沐衣之费,足矣,外弗苛求。如怠惰焉,定不宽恕!”七窍夫妇一一承认,老妪始有霁色。
  无如七窍力弱难胜,每日采薪,不敷所用。始而老妪詈骂,继而加以鞭扑,终则以拳足击之。七窍是时已不胜其苦矣。一日持斧登山,想到为官荣华,大哭不止。哭已,倚石而眠。俟至睡梦初醒,日已西坠,忙忙促促,将薪伐下,束而荷归。老妪詈曰:“尔今日归何迟也?未必要将老妪莩死耶!”七窍泣曰:“儿因近日手足为茅茨所损,举动艰难,采薪稍迟,望母见谅。”老妪曰:“吾知此役尔不耐任,非力加鞭楚,不能畏吾。”遂入房中,持一索出,抓着七窍,七窍不能转动。片时之际,将身捆定,吊于庐外榆树枝上,以鞭笞之,连笞数百,体无完肤。珠莲见而心伤,跪地求宥。老妪曰:“尔毋代人祈也,吾责尔夫后,将责尔矣。”七窍痛楚难当,只冀老叟归来,一为解救。殊意老叟杳无踪迹,至待老妪鞭笞足意,始解索放下。七窍释已,又将珠莲吊着,如鞭笞七窍一般,尽力笞余,天色已晚。老妪自去厨内烹粟而食,也不呼及七窍夫妇。
  二人忍着饥饿,暗地商曰:“事势如斯,不死何待?”即将捆躯之索各持一束,乘得老妪鼾声大起,走出庐外,意欲同缢于此。刚以索儿搭上树枝,忽然山外一声响亮,火光数十朵,直向夫妇同缢之处而来,曰:“勿忙,勿忙,吾等来与尔商。”七窍、珠莲以为老叟前来救己,立于树下候之。及光火到时,殊非老叟,乃是凶恶鬼物。有持索者,有持刀者,有持毒药者,有持小斧者,紧将夫妇团团围着。持索者曰:“尔学吾缢死好。”持刀者曰:“尔学吾剔死好。”持药、持斧者曰:“尔学吾毒死、砍死好。”一时尔争我夺,顺扯横拉,七窍、珠莲已骇半死。久之,众鬼曰:“彼刚二人,如何能代吾等之众?”倏一大肚鬼欣然来前曰:“尔辈毋容争夺,可让此男女与吾作水牢代焉。”分开众鬼,独将七窍夫妇手拉而行。众鬼哗然,乱打乱击,直到天将发晓,始行四散。
  惟大肚鬼弗舍,向七窍夫妇叩拜不已,曰:“尔等苦难过日,不如代我在水国中坐三载水牢。三载后,尔代寻着,又复投生,奚必在兹日受啰唣?”叩拜已罢,竟将夫妇拉去。林外一叟,白须白发,突如其来日:“鬼物毋得如此,此二人终列仙班,何可加害?”言毕,拐杖一举,鬼化乌有。七窍夫妇虽为老叟救援,已被群鬼骇痴,遂呆立于林木之下。






第一一○回 逃庐外虎狼相逼 寄贤母残毒交加


  老妪早起不见七窍夫妇,手持竹杖寻来。见得二人尚然呆立不动,大声骂曰:“尔夫妇生平好惰,徒享安逸之福。一为老身驱使,尔即愿死,以逃懒命。昨夜持索来此,谅已缢毙矣,为何尚在树下对立如是耶?尔如不死,待吾将尔击毙。”言已,手持竹杖,极力乱打。七窍夫妇知无人救,只得双双跪地,泣而求曰:“祈母饶儿命二条,儿身世世把恩叨;愿将躯报高深德,贤淑芳名万古标。”老妪曰:“尔欲吾饶,却也容易。从此驱使惟命,不怠不惰,吾即恕之。如其故辙乃循,吾必束尔二人,沉诸潭水。”七窍夫妇同声应曰:“二次再违母命,以及愿死等情,任母如何,心甘不怨。”老妪曰:“尔毋徒诳一时,转眼又变心志也。”七窍夫妇曰:“誓不敢矣。”老妪曰:“尔既知悔,速归烹粟,与吾食之。吾为儿媳,真真抱气不少!”七窍夫妇果然归庐,炊起烟来,将粟烹好,奉母食后,夫妇同食。食已,七窍自忖:“不去采薪,恐老妪难容。”遂持斧爬上山巅,奋力将薪砍齐束妥,荷之而返。珠莲忙忙促促,亦汲水而回。老妪喜曰:“尔夫妇今日发了愤志,待吾烹一山豚与尔食之。”言罢入内。七窍暗喜,私谓珠莲曰:“想吾夫妇在部衙时,每食必有珍馐,还嫌厨人烹调弗善。自出衙外,不惟珍馐不得,即粗粟亦未尝饱。早知福享在前,今受困穷,胡不当初学食粗粝,以免今日如斯作难也?兹承老母赏烹山豚,夫妇食之,亦润一润肚肠,看此担荷之力稍增长否?”刚言至是,老妪出,向七窍夫妇曰:“山豚之肉,毛不可去,去则味不鲜矣。”遂将山豚一个,毛深寸许,也不洗洁,抛入鼎中,炊火烹之。约煮片时,提出碎割,尚有鲜血流于肉上。碎毕,装在盂内,呼七窍夫妇同餐。二人见此情形,停箸不食。老妪詈曰:“尔夫妇不食,未必嫌吾不洁乎?”七窍曰:“儿不敢嫌,因受风寒,心不欲耳。”老妪曰:“七窍既受风寒,珠莲又胡不食?”珠莲无言可对,勉强举箸。将近口角,臭气难掩,出而呕吐。老妪大怒,扭发击之。珠莲大哭呼饶,老妪不舍,愈击愈力,击得血流满面,尚不肯休。七窍是时虽甚忿恨,奈不敢出诸其口。老妪曰:“吾见七窍面带悲忿之色,殆欲顺妻逆母乎?”七窍曰:“儿不敢存是心矣。”老妪曰:“尔毋诳吾,吾知尔念抱不平,几欲出之于口者,以畏老身故也。吾且舍尔妻而击尔焉。”将当珠莲舍却,扭着七窍,与击珠莲无异。七窍受击,亦如珠莲之呼救不止。少顷击毕,老妪定息,指珠莲而言曰:“吾为击尔夫妇,腹已饥矣。尔可将粟速速烹来!”珠莲不敢违,忍着痛楚,来至厨下,烹而饷之。老妪食讫,又大声詈曰:“吾先无儿媳,倒还不忧不虑,快快活活。自尔夫妇投吾膝下,只意卸却重累,福享清闲。岂料有媳有儿,更添一番忧气。”詈罢大哭,哭罢又詈。
  珠莲、七窍实难过日,夫妇计议,乘夜他逃。走到前宵寻死之地,心恐鬼物又至,转向西行。行约里余,耳听虎啸狼号,声震山谷,夫妇骇甚,暗暗坐于老柳树下,以待天晓,然后寻一无虎狼处以逃之。未几,启明星出,天已发白。七窍谓珠莲曰:“吾来妇不趁此逃,恐老妪寻来,难免受苦。”珠莲曰:“东西南北不知所向,将何逃乎?”七窍曰:“逃出荒凉,访问途程,仍回都中,方可保全性命。不然,必为老妪击毙矣。”珠莲曰:“如是,须急行之。”言犹未已,倏见腥风大起,败叶飞扬,四五虎狼,竟投柳下。二人魂不附体,将身一缩,隐入蓬蒿。虎狼到斯,若为未视也者。夫妇见此心乃稍适,暗想:“不过片刻,彼必他游。”殊知虎狼慵于行走,反绕柳而卧。足足卧到午刻,其虎始去。
  狼睹虎去,亦尾之行。
  夫妇见之,心甚暮之。方欲走出蓬蒿,老妪又至。东张西望,有如捕鼠之猫,口里喃喃,不住骂曰:“老妪今日将尔寻得,誓必击死,以免淘神。”七窍暗谓珠莲曰:“物类虎狼刚去,人中虎狼又至矣,可奈何?”珠莲曰:“吾与尔身毫勿动,彼寻不着,自然归庐。”不料老妪寻觅之力倦,低声言曰:“吾力馁矣,且在此地暂为歇息。”遂背老柳,向前面坐下。七窍夫妇五内战惧,欲行不可,欲退不能,只得屏息蓬蒿中,弗敢稍动。老妪坐已,又从而骂曰:“尔夫妇如是顽梗,寻得后,即不击毙,必送与人,自兹以后,决不要尔矣。”骂甫毕,又来一老妪,见柳下妪而言曰:“张老姥来此胡为?”老妪曰:“李母不知,吾家老叟于石缝内救得夫妇二人,无所依归,拜吾二老为父母。吾叟好善,往朝南海未回。不意二人不依吾教,累累作梗,心甚歉然。”李妪曰:“自己儿媳,须好教之。”张妪曰:“今而知禽兽至蠢,皆易于教者,其难教者,莫过乎人也。试如妪言。吾若寻着,驱之异地,断不使再处吾庐。但不知二人逃于何所?”李妪以手指曰:“尔所背之老柳脚下蓬蒿深处者,非耶?”张妪掉头视之,果见七窍、珠莲犬卧于是。妪气极,解下腰带,束二人手,拉回庐中,仍然吊于树枝,鞭抽不已。七窍夫妇号泣求饶,李妪劝慰数番,张妪之怒始解。
  夫妇得释,拜了张妪不击之德,又拜李妪劝解之恩。拜罢,张妪曰:“李母慈良可喜,吾将尔夫妇送彼为儿媳焉。”李妪曰:“人生在世,贵有儿媳以奉事。世之无子者,或祈神拜佛,或另娶小星,无非求一继起人儿,以绵祖宗血食。尔二老生平无出,值兹晚景,忽得此佳儿佳媳,何幸如之?”张妪曰:“吾前无儿媳,常怨己何不幸而乏嗣,人何多福而有子。乃闻之有子者言:『儿妇为冤孽,不若无子无媳,尚得清闲。』吾暗思之,胡以吾所喜者,为人所恶;人所喜者,为吾所恶?皆以未有儿媳,故不知其情也。今而受兹忧气,始知有子不若乎无。尔如欲焉,愿以相赠。”李妪笑曰:“汝能舍耶?”张妪曰:“吾实不愿也。”李妪曰:“既承尔赠,吾将导归吾庐矣。”遂谓七窍夫妇曰:“尔愿随吾否?”二人曰:“愿。”李妪曰:“如愿,可拜谢张妪。”夫妇诺,拜谢张妪后,即随李妪去。
  李妪举动儒雅,不善发言。二人在途,窃自喜曰:“此妪慈善,吾夫妇可过日矣。”行不数里,已至其宅。极目视之,虽系茅草结成?较计张妪所居,稍为宽敞。夫妇入,拜了李妪,认为慈亲。前数朝煮粟烹茶,李妪随彼二人,从不乱骂一语。
  七窍夫妇暗暗告天日:“幸得神明默佑,得此慈母,俾吾夫妇出于陷阱,而登坦平。如获归都,吾必列牲以谢。”夫妇自此嬉戏宽闲,不似张妪室中无所措其手足。他日,李妪身坐堂上,呼出七窍夫妇,低声告曰:“厨内之薪已无几矣。尔夫妇可于明日一同上山,采集归来,以备后用。”夫妇欣然,果于次日同携斧去,采得薪归。李妪笑谓之曰:“人生宜勤俭,勤俭,持家根本。如奢华懒惰,必受困苦。这是一定之理。尔夫妇既为老身子媳,吾言当敬听之。”七窍曰:“母言金石,敢有不遵?”孰意李妪自吩咐后,无复再言。
  七窍、珠莲久久怠玩不堪,李妪又呼入堂中,重新教导。
  二人以妪甚慈善,毫无畏惧,反斗口四舌焉。李妪曰:“尔夫妇以吾慈善,不若张妪之严厉为可畏耶?若不施点威风,必不知老身厉害。”是夜,突将夫妇束捆在地,持刀碎割其肉。割一次,则哀声大喊,有如豕鸣。李妪笑笑嬉嬉向夫妇而言曰:“老身将尔懒筋抽尽,自能勤以操家矣。”可怜七窍夫妇受割此遭,遍体生红,衣不能服。不知李妪从又如何待法?自有下落焉。






第一一一回 紫阳山持斧遇道 李妪宅悟道谈元


  七窍夫妇遇着李妪,以为良善不暴。殊知张妪之威在外,怒仅击以拳杖,李妪之威在内,怒则割其皮肉。夫妇被割一次,一见李妪,如见毒虎。二人是时反以张妪为贤而怀思不言。
  日复一日,刀痕已好。李妪各予一斧,促之上山,曰:“尔夫妇今日采樵,每人重要百斤,少在八十。如数不足,休归见吾。”言罢,笑容可掬,似一慈良之母。七窍夫妇跪地哀告:“祈老母念儿夫妇从未出力。薪重八十,即能采集,万不能荷之而归。还冀垂怜,稍减一二。”李妪曰:“尔夫妇欲傲吾命乎?”二人泣曰:“命不敢傲,只求老母再为稍减耳。”李妪笑曰:“可再减二十,六十决不可少。吾先悬秤以候,尔夫妇须急急采之。”二人领命,携手上山,将薪采齐,难于担荷。正值计无所出,忽有二农自山左来,见得七窍、珠莲而询曰:“尔二人姊弟耶,夫妇耶?”七窍曰:“夫妇也。”二农曰:“在此胡为?”七窍且泣且诉,备将李母毒于驱使,一一与言。二农曰:“如是,尔又得母虎而事之矣。此妪当日曾割死子媳数辈,尔夫妇事彼,终必为其所毙。今幸遇吾二人,且作一顺手情儿,将薪代尔荷归。”夫妇闻之,拜谢不已。二农撩衣扎袖,荷薪前行,其去如飞,转瞬已到李妪之宅。七窍夫妇艰于步履,久之始至。
  歇息片刻,同入禀曰:“儿等已荷薪归矣。”李妪喜形于色,以秤称之,每担约计七十余斤。李妪曰:“薪重如此,儿媳均能扭荷,则明日八十之数,运回不难矣。吾粟久熟,速去食之。”食后,李妪曰:“今日已殆,尔夫妇各宜早卧。”二人唯唯。日刚西坠,即入室而卧。七窍在榻私谓珠莲曰:“此日全靠二农,明日老妪又要八十斤之重,吾夫妇纵能采得,无人代荷,如之奈何?”珠莲曰:“好人还被好人救。如不能荷时,恐又如今日之遇二农,未可知也?”七窍曰:“安得农人而日日遇之哉!设或一日无遇,则吾夫妇难免碎割矣。”言言语语,竟到天明。老妪在外呼曰:“尔夫妇可早起烹粟,食后上山。
  趁此晴天,多采柴薪,以防阴雨。”夫妇闻呼即起,烹粟而食。
  食毕,持斧竟去。
  采到午刻,将薪束好,重而难运。七窍曰:“今日所采,较昨日更重,如何荷归?”珠莲曰:“暂待一时,必有农人由此归者。”殊待许久,并无行人。七窍曰:“久候无人由此经过,恐逾老妪所定时刻也。且缓缓负之。”珠莲曰:“尔不待人帮荷,薪重若是,乌能胜任?”七窍沉吟良久,曰:“薪止四束,吾夫妇共荷一束而行,不过三四往来,亦可荷尽。”珠莲曰:“夫言甚屉。”遂共荷一束,曲折下山。行未里余,珠莲呼曰:“肩如刀刺,可暂歇片刻。”歇定后,复向前进。刚行数武,七窍又呼曰:“肩若针锥,可再歇一时。”夫妇二人彼此交歇,直到天色已晚,始荷一束以归。老妪曰:“尔夫妇稍勤一日,又怠惰乎?”七窍、珠莲跪地言曰:“儿非好惰,实因薪重无力,难以运之。”老妪曰:“昨日所荷匪轻,何以归之又早?”七窍曰:“昨日早归者,以有农人代荷也。”老妪笑曰:“尔夫妇亦能倩人,今日胡不倩耶?”七窍曰:“今日此径无人,所以夫妇共荷一束,艰难万状,日夕始归。”老妪曰:“诚如尔言,尔夫妇苦矣。可快餐粟。”珠莲、七窍以为老妪烹粟以待,同入厨中。老妪曰:“今日之粟不必用箸,不必用盏,可以手掬而食。”夫妇闻说,不知所以,恐老妪别有烹粟法儿,在厨待之。移时,老妪捧一木器出,笑谓二人曰:“尔夫妇入山采樵,至晚始归。老身今日无薪作食,此以生粟数合赐尔夫妇,须尽食之。不然,必加以前日之刑罚。”夫妇畏甚,勉强同食。食已,老妪曰:“食此生粟,可能果腹乎?”七窍曰:“承老母所赐,腹已充矣。”老妪曰:“如是,速将所伐柴薪一一运回,以了今日之事。”夫妇不敢傲,只得又向采薪处,以共荷焉。无如天色昏黑,举趾殊难。夫妇同行,不为荆棘所缠,即为茅茨所刺,受尽无限辛苦。足荷至东方发白,才将所伐运完。老妪曰:“薪既运楚,速去烹粟,以便食后又往采之。
  今日宜早荷归,倘再如昨日之迟,决不尔宥。”七窍夫妇应声入厨。不一时,将粟烹好,与老妪共食。老妪嬉笑劝夫妇加餐,面如菩提,温柔可近。食毕,即促持斧上紫阳山。
  夫妇坐在山巅,想到受斯折磨,悲泣不已。久之,珠莲曰:“徒事悲泣,有何益哉?不如将薪伐齐,另外设策。”正言之际,倏一道士由山林而出,口内歌曰:“世人都欲享福力,不知此福不长寄;有时荣盛有时衰,荣时欣喜衰时泣。荣时好似上天堂,衰时无殊入地狱;有其衰时受琢磨,何若随我入山去。
  修成大道乐逍遥,不受人间半点气;趁此年华尚壮强,如一老矣悔无及。”歌毕,七窍夫妇疾趋上前,跪地牵衣,苦求指示。
  道士曰:“指示不难,恐尔心不坚稳,止于半途。”七窍曰:“吾夫妇而今正坠陷阱,如道长垂悯,度吾夫妇出此苦恼,誓愿炼修大道,不敢有违。”道士曰:“如是,尔夫妇今日空手归去,见得老妪,双双跪下。老妪问尔有何所说,尔夫妇同声言曰:『不愿折磨而一道,从此坚心以力造;敢祈老母教导吾,道成自把深恩报。』只说此数语,彼必厚爱于尔。尔见老妪所行所止,一一效法,自然不受折磨矣!”七窍得兹指示,喜不可言,复进而求曰:“道长何名?须为吾言,以好尸位而祝。”道士曰:“尔闻吾名,吾非他,天灵子即其道号也。”珠莲曰:“道长之言有准乎?”道士曰:“吾言极准,尔速归之。”七窍夫妇果然空手归来,老妪笑而问:“尔夫妇昨日尚运一束,何于今日一束俱无?”夫妇跪地,即将道士所教历历言之。老妪曰:“谁教尔者?”七窍曰:“天灵子。”老妪默然良久,曰:“教导固吾所愿,恐尔夫妇心不坚稳,反受天律之诛。”二人曰:“吾夫妇自此愿从老母习道,并无别心。”老妪曰:“既是如斯,来,来,吾将尔二人幽闭一室,尔能悟何故,吾即教以大道焉。”夫妇如命,同入室中。老妪将门落锁而去。七窍谓珠莲曰:“这是何故?”珠莲曰:“不知。”七窍顺想横思,一时不得其诀,心正着急,倏闻暗处有人告曰:“尔从习道用功思之,其诀自得。”七窍灵机触动,猛然悟曰:“入门休为外欲扰,即是参元得道时。”甫得此二语,老妪至于门外,大声呼曰:“闭门之妙可悟得乎?”七窍曰:“虽已悟之,未知是否?”老妪曰:“尔所悟者何?”七窍遂将所悟告之老妪。老妪曰:“尔有灵心,可以谈道矣。”当即开门放夫妇出。七窍偷视老妪,若有喜色。夫妇于是重新拜舞,求指道功。老妪曰:“扶衰不老,无他妙巧;神气坚凝,子精固保;由此上进,丹炉不倒;胎婴出现,封诰自讨;欲为仙真,心要坚好。”七窍夫妇闻此数语,似有省悟于心,但不能深知其妙。
  老妪又曰:“果欲习道,尔夫妇自此不可同居。”七窍,珠莲口虽应诺,心实不舍。老妪若先知觉,怒谓二人曰:“既拜吾为师,求指大道,又不舍夫妇异处,则子精何固?子精不固,神气不聚,衰何以扶?”七窍曰:“夫妇为小之大伦,胡以定在分居,方可习道?”老妪曰:“妙道起首,在乎寡欲清心。
  夫妇同居,心乌能清?欲乌能寡?”七窍曰:“子精者何?”老妪曰:“是乃人身根底。无精则无神,无精无神则气不克炼。
  此造道者要必以固精为第一也。吾见尔夫妇分居似乎不舍,吾亦不为尔强。尔仍为吾上山伐薪,落得夫妇团聚。”七窍于此又畏薪难采运,迟疑莫决,久不回言。老妪曰:“不舍夫妇,道心尚属乎虚,依然罚尔采樵,任吾驱使。”言毕,将斧抛出。夫妇持斧出了庐外,老妪笑而言曰:“尔其在途细思,如能舍夫妇而各居也,随吾习道,不受此苦。如不舍夫妇而同居也,必终身为伐薪之侣。吾言若是,须自打量。






第一一二回 收鬼物老妪试道 从赤鲤妖部生嫌


  七窍、珠莲持斧同行,暗里商曰:“妪言习道要夫妇另居,尔我不欲之心,又为彼知,命自打量。这件事情究竟如何是好?”珠莲曰:“不习大道,则日受磨折;欲习大道,又夫妇分离。
  事介两难,真令人踌躇莫决矣。”七窍曰:“吾见老妪残毒为心,不似有道之人。如其大道既得,必然仁慈在抱,待吾夫妇应宽厚不刻,胡为日日折磨如是耶?”珠莲曰:“看老妇行止,乃系村姑俗婢,又安知何以为道?吾夫妇暂且各居,假以习道名儿,偷闲过日。设或神天默佑,能逃入都,朝见当今,未必不还吾官品。”七窍曰:“如此,暂应习道之教,以免采薪之苦。”打点停妥,疾趋而归。老妪曰:“尔夫妇归来甚早,其殆打量已定乎?”七窍曰:“承得老母指示,吾夫妇愿拜门下,习兹大道。恳祈一一传之,若获功成,恩铭肺腑。”老妪闻说,复为叮咛曰:“尔夫妇毋得假此偷闲也。”七窍曰:“出自真心,断无假念。”老妪曰:“果尔,吾收尔为门徒。从此珠莲与吾共室而居,七窍一人自居外室。”夫妇诺,当即分处。老妪于是先嘱静坐,以清其心,二人然之,然见老妪行藏,总不以所言为念,即每日静坐,亦奉行故事耳。
  翌日,老妪谓七窍曰:“尔可向采薪之地,将榆枝与吾伐一枝来,吾有所用。”七窍奉命持斧而去。刚将榆枝伐下,忽然阴风大作,黑雾四起,中立一物,似妖非妖,细细视之,乃前日攫己之大眼鬼也。骇极,回头疾走。无如此鬼随舌追逐,相隔不过数武。幸历蓬庐不远,七窍且号且奔,转眼间已奔入庐内。老妪曰:“七窍其遇鬼耶,何呼号乃尔?”即命珠莲出户视之。珠莲出,见大眼鬼挺立庐外,亦狂呼入内焉。老妪惊曰:“尔夫妇所见何物,如是张惶?”珠莲细告所以。老妪曰:“尔等见吾行止,疑为农家者流,恐道法毫无,有误乎尔。今日且看老母收此鬼魅。”言毕,左手持斩妖剑,右手执飞龙瓶,走出蓬门,指鬼物而詈曰:“尔在此山,理宜守尔鬼道,敛首潜形。何得如此猖狂,逐吾弟子?”大眼鬼曰:“吾在山径游行,见一人攀折榆枝,吾喉甚痒,切欲天噬。不料追之不及,竟入尔庐。尔可速出交吾,免动手足。”老妪曰:“吾谕尔速归巢穴,各守规矩,灵魂尚可保全。如或不然,吾将道法显显,必化尔魂为灰飞矣。”大眼鬼闻言怒甚,举着两爪,直扑老妪。老妪手持斩妖剑,劈面斲去。大眼鬼见剑斲来,身闪一旁,口喷黑烟,顷将蓬庐遮掩。老妪曰:“尔善吐雾,吾自有以收尔者。”言已,举起飞龙瓶,抛在半空。但见烈火腾腾,海风拂拂,不逾片刻,黑烟消散无有。瓶口火龙飞出,张牙舞爪,直搏大眼鬼。大眼鬼双睛一眨,火龙已落于目中。老妪见瓶不能降伏,急以斩妖剑抛去,亦入大眼鬼目内,或上或下,莫克斩其头颅。老妪暗思:“此鬼法力何大如是?”不得已抛去肠绋子,只意青黄二色如龙妖娇,可以束此鬼躯,殊自天外飞来,均与飞龙瓶、斩妖剑如投江之石而坠于鬼目焉。老妪见宝灵,忙取隐身旌,将七窍、珠莲及本身掩着。大眼鬼倏然不见老妪,恨其作梗,当即阴风吹起,地黑天昏。
  紫霞真人默会得知,乃谓正心子曰:“三缄作老妪,收七窍、珠莲为门徒。今见扰于大眼鬼王,法器用完,不能收伏。
  以此鬼眼眶甚大,宝物尽行坠入,难以得出也。尔可向财神宫去,请财神以收之。”正心子曰:“收伏此鬼,何以必要财神?”紫霞曰:“尔去请之,彼自有收伏之法。”正心子领命乘云,片时已到财神宫外。守宫童子见而问曰:“正心大仙来此何事?”正心子曰:“来见尔宫财神也。童子闻言,即入禀曰:“宫外有紫霞门人正心子要见。”财神曰:“紫霞奉上天命,阐道人间。今来晤吾,必有所请,可速传入。”童子出,向正心子拱一拱手曰:“财神有请。”正心子遂随入内,拜见财神。财神曰:“尔来吾宫,有何见教?”正心子曰:“吾奉师命,特到贵宫,迎请财神,去收大眼鬼耳。”财神曰:“吾只管人间财福,久已未经战阵,何能收伏鬼妖?”正心子曰:“吾师所言,大眼鬼头非财神不能收也。”财神曰:“既是尔师求吾,吾且前去看看。”正心子见其应允,拜辞出宫。
  财神骑了黑虎,命数十管财童子各执金银宝物,云车催动,直向蓬庐而来。老妪慧目遥观,云中有黑虎一只,黑虎之上,一位金甲神祗,手执钢鞭,与大眼鬼彼此酣斗。约数十合,后面无数童子各执金银,向此鬼头抛掷而去。大眼鬼望见金银满地,俯首凝视,斩妖剑及肠绋等宝概已坠出,仍归故主。老妪不知何仙前来助战,刚欲问讯,忽听大眼鬼一声大叫,倒于地下。数十童子与金甲祗,已乘云向空,飘飘而逝。
  老妪上前细视之,见大眼鬼束作一团,遂拉回庐,指而詈曰:“吾嘱尔各守规矩,尔不吾听,今何如何?”鬼哀乞曰:“一时错失,望老妪恕饶。”老妪曰:“尔目何以如是其大耶?”鬼曰:“吾在生时,一味大着眼眶。非但族亲瞧之不起,即堂上父母,亦不在目焉。没入阴曹,鬼卒挖吾双睛,愈挖愈阔。约计三载,其罪受满,罚在阴山,不准入世投生。吾即在此苦苦修炼,因而成一大眼鬼王。”老妪曰:“吾之法器收尔不着,胡金银抛掷,遂伏尔哉?”鬼曰:“吾目虽大,财帛乃障眼物也,故见金银两目昏花,即为所困。”老妪笑曰:“不怕尔目大如筐,总见不得金银耳。兹被吾擒,尔又何说?”鬼曰:“祈释吾归,永不出穴矣。”老妪曰:“吾发一片慈仁,释尔归去。自此宜谨守规矩,不可现形扰世。”言已,将捆释却。大眼鬼拜了几拜,阴风一展,去而无踪。
  七窍暗谓珠莲曰:“老妪非凡人可比,观其所用宝器与伏鬼威风,非天上神仙,不能具此法力。吾夫妇从此须恪遵其教,无起外心。”珠莲曰:“但愿吾夫妇修成大道,法力亦如老妪,其心始甘。”老妪闻之,乃呼而告曰:“尔夫妇存心吾已知得,只要尔真诚修炼,仙神品位自不难居也。”夫妇是时心已诚服,一行一止,惟以习道为事,决无他想焉。
  一日,老妪谓二人曰:“吾欲西行,不过三日即返。尔夫妇毋得擅出蓬庐,恐遇野怪山妖,乱语谗言,惑尔心志。”七窍曰:“师言敢不遵之。但师西行,须早早归来,弗可迟缓。不然,设或变生意外,弟子等支持不住,谁为救援?”老妪曰:“为师自知,毋烦多嘱。”言毕,别了夫妇,向西而行。七窍、珠莲果遵师命,柴扉紧闭,绝不外出焉。
  且说三缄别却七窍夫妇,假意西行,暗又转身化为李赤模样,来至庐外,自语自言。七窍、珠莲正值无聊,忽听李赤声音,疾趋出视。李赤见而喜曰:“尔大人、夫人耶!自分散后,吾等寻之已遍,不见消息,何期今日相晤在此。敢问大人夫妇傍谁而居?”七窍曰:“李妪耳。”李赤曰:“李妪相待可宽厚乎?”七窍曰:“前傍张妪,毒见于外;后傍李妪,毒藏于内,毒打毒割,无刑不受焉。继而拜彼为师,学习大道,方能过得时日。”言犹未已,李赤曰:“李妪一妇人耳,乌能通达玄机?定系山妖假传大道以惑人者。吾欲迎大人夫妇回到前日所居洞内,不知大人意念以为何如?”七窍曰:“吾已拜在门墙,正习清心寡欲功夫,何可稍离左右?”李赤笑曰:“大人毋以至贵之体,轻信妪言,恐彼一朝吞噬尔躯,悔之无及。事势至此,吾明告尔:吾乃赤鲤所化,辛坚、马魁、徒能,一为虾精之魂所投,一为毒龙、老蛟之魂所附。大人此际与其落于山妖部内,祸生不测,不若仍到毒龙洞中安住,吾等缓缓送归都下,调停官位之为愈也。”七窍尚未回言,珠莲心中欲见同类极切,乃向赤鲤曰:“今日已晚,明日归洞不迟。”七窍是时心已无主,只得任之。
  次日早起,珠莲将粟烹好,三人同食。食毕,珠莲曰:“吾夫妇行走艰难,毒龙洞历此甚远,如何得到耶?”赤鲤曰:“吾能驭风而行,尔等同上风车,顷刻即到。”言罢,风车驾起,七窍、珠莲同坐其中,腾空竟去。






第一一三回 毒龙洞来鲤变色 慈航殿虎仆为殃


  七窍夫妇腾在半空,转转旋旋,片刻已到毒龙洞外。风车驻下,赤鲤导入。七窍询曰:“此毒龙洞乎?何形象不似从前也?”赤鲤曰:“古道尚且成渠,江河亦能成路,岂一小小石穴而不变耶?”七窍闻言点首,然终疑惑不定。住了一日,复又询曰:“毒龙等安在?”赤鲤曰:“后自失了大人夫妇,慵于寻觅,各回宫内。惟吾心尚不舍,常常乘风空际,四境访之。”七窍曰:“尔真谓情长不尽矣。”赤鲤曰:“故主恩深,乌得不念?”七窍曰:“承尔盛意,导吾于此,不如借尔风车,将吾夫妇二人送归都去。”赤鲤曰:“此刻回都,设遇三缄妖物,难免吞噬于尔。待吾乘风暗访,如三缄已去,送尔夫妇同归都下。如其未去,宜在是洞往而避之。”七窍曰:“尔言亦是。
  然既如此,可将前日烟火等器,并及粟米诸般,与吾夫妇运齐,以好度日。”赤鲤曰:“这是自然,但迟速未可知。大人夫妇毋得滥出洞外,恐被李妪寻着,不惟恨其背道而遁,且恨尔师命不遵,拉回庐中,必受碎割矣。”七窍曰:“吾夫妇深隐洞内,以候尔归。速去运之,毋烦多嘱。”赤鲤于是乘风竟去。
  自去后,七窍夫妇在洞悬望。望了一日,不见归来,夫妇饥火如焚,时向洞外望之。望至二日,依然不见形影。只得出洞掬水而食,以疗叽玻食已,七窍谓珠莲曰:“如赤鲤此去不返,何以聊生?”珠莲曰:“今已去了二日,明日谅必返焉。”殊候及三日,夕阳西坠,终是渺然。七窍泣曰:“前遇张、李二妪,虽云残毒,犹幸未受饥饿。今被赤鲤刁弄来此,三日未得了食。倘彼去盗烟火之物,为受盗者击毙,吾夫妇必死于是矣,安望生还乎?”珠莲曰:“赤鲤道法高妙,受盗者焉能捕彼?妾料明日必归无疑。”果到诘朝日落西山时,遥听风声响亮。珠莲喜曰:“是必赤鲤来矣。”不一时,风车驻下,赤鲤忙忙促促,入洞言曰:“几与大人、夫人不复见也。”七窍曰:“如何?”赤鲤曰:“曩者吾辞主去,先盗烟火之物,东寻西觅,已盗得矣。孰意归至半途,忽遇三缄妖孽。吾畏甚,将所盗者概行抛却,升空而回。当被三缄追逐数十里,不是风车迅速,早为彼吞。”七窍曰:“吾夫妇听尔刁弄,来此洞里已三日不食,如再无粟米以充乃腹,夫妇性命不几为尔害乎?”赤鲤曰:“且再忍着此日,吾于明早另选市镇以盗之。”七窍曰:“其奈饥火焚心,甚难以息?”赤鲤曰:“洞外有水,欲息饥火,只此而已,他无望焉。”夫妇闻此,默然无词。
  次日早起,赤鲤又乘风车而去。两日方回,仅以粟米数升交与七窍,曰:“尔夫妇可将生粟暂且用着几日,俟盗得烟火之器,然后烹食不迟。”七窍曰:“生粟如何食耶?”赤鲤曰:“事势如此,怎比在衙时乎?”言毕出洞,乘风去了。七窍夫妇强将生粟食以果腹。看看食尽,赤鲤尚未见归。夫妇夫可如何,仍然掬水而食。日复一日,已饥饿不能出门户矣。
  他日,赤鲤携来鼎鼐之属,交与七窍。七窍曰:“有粟米时又无鼎鼐,今有鼎鼐,又无粟米,此日如何度法?”赤鲤怒曰:“吾前在衙,虽然受尔微恩,三缄妖物欲噬尔夫妇,吾与毒龙等费尽无限苦辛,才将尔二人救出虎口,前恩谅已酬尽。兹又落于山妖手中,不与设计逃之,终必为其所害。是吾之报尔夫妇者,不可谓不厚也。即在洞内饮点泉水,无苦于尔,尚思受享前福,欲得山珍海错以快朵颐乎?吾念主恩,盗粟盗鼎,所历苦楚,姑且不论,倘被受盗者擒着,吾之性命,必为尔夫妇抛在荒郊。今与尔言,要想回都,须忍着冻馁。若在此索粟烹吞,吾不耐为尔驱使矣。”七窍曰:“尔为吾仆,即驱使尔,亦属份所当然。”赤鲤曰:“彼时此时,尔未思耶?”七窍见赤鲤言词不合,怒气勃勃曰:“吾夫妇在李妪处学习大道,坐享安乐,冻馁毫无。因误听尔言,来在此间,受饿捱饥,是谁之过?”言此,掌击赤鲤。赤鲤笑曰:“尔至此地步,岂犹是在衙日耶。尔欲击吾,吾且将尔束吊洞外,以鞭笞之。”遂挽袖持索,吊七窍于梧桐枝上,鞭笞不停。七窍呼号声嘶,无人解救。珠莲痛甚,哭泣上前,护定其身。赤鲤停着鞭笞,怒向珠莲曰:“尔这婢妇,皮肤亦痒乎?”实时放下七窍,又将珠莲吊上,如笞七窍一般。笞毕,赤鲤曰:“吾要回吾洞中,任死任生,随尔夫妇。”七窍身难转动,不敢应诺,只有暗暗垂泪而已。赤鲤去后,七窍将珠莲放下,坐而泣曰:“悔听谗言到洞来。”珠莲曰:“而今受害亦应该。”七窍曰:“因贪都内容华盛。”珠莲曰:“此日如何免饿灾?”夫妇想到伤心之处,大哭不止。
  三缄又思:“吾化赤鲤磨之,其情谅已继矣。毒龙虾精等尚在夫妇心内,且次第化来,一一磨彼二人,以坚其入道之念。”计定,扭身化为毒龙模样,迤逦入洞,曰:“尔大人、夫人耶?”七窍正在悲痛,忽闻有人间之,忙拭泪痕,睁目而视,乃役吏马魁也,已知为毒龙所附,难与同群。奈事在垂危,身无可赖,不得已,向毒龙柔声下气曰:“尔何往,将吾夫妇抛去不顾乎?”毒龙曰:“自大人、夫人失去之后,吾与赤鲤等遍寻不得,各回宫中。然主仆情深,心常恋恋。所以今日又来寻觅,不料在此主仆得以重逢也。”七窍听得毒龙此番言词,遂牵衣而泣。泣已,将前日所遇及赤鲤相待情景详细告之。毒龙怒曰:“赤鲤这厮忘恩太甚,吾若遇及,定不饶彼。”七窍曰:“吾夫妇饥饿极矣,若有粟米烹之,以供一饱,死亦甘心。”毒龙曰:“大人稍待,吾去寻来。”去不多时,果将粟米携至。片刻烹熟,请七窍夫妇食之。夫妇饱食一餐,不胜欣喜。毒龙曰:“大人、夫人不必忧心,有吾在兹,自不受苦也。”七窍诺。夫妇从此得其供奉,饱食月余,身体康强,无有忧虑。
  一日,毒龙谓七窍曰:“珍馐之味,大人夫妇久未食矣。
  待吾去到都中盗取一二。”七窍曰:“如是,劳烦多矣。”毒龙曰:“在衙受恩甚重,今日应当补报。”所言至此,飞身而去。片时归洞,手捧一盆。盆内珍馐,件件齐备。七窍夫妇见而谢曰:“劳尔入都,途程千里,顷刻而珍馐毕献。尔可与吾共食之。”毒龙曰:“仆婢者流,何敢与主同食?待大人夫妇食毕后,再食未晚。”夫妇喜甚,仅食一半,留半以待毒龙。毒龙食余,将盆撤去。七窍夫妇暗自言曰:“报恩如毒龙,愧煞赤鲤矣。”
  殊意毒龙供了半载,倏于一日笑谓七窍曰:“吾思大人夫妇不能得回都下,官阶已无所望。徒在洞中度日,亦属枉然。吾前在衙所受恩情,业已报满。兹者实言告汝,吾久未得人躯而食,不如将大人夫妇吞在腹内,以免在世受此苦况为愈焉。”七窍惊曰:“吾在衙时,何等厚恩以待尔辈。胡于患难之际,反欲以吾为口中食耶?”毒龙曰:“一时食尔,其心不忍。且留尔夫妇多活三日,三日后必不饶也。”言毕,乘风出洞,不知所往。
  七窍叹曰:“吾久知妖部不可以同居也。同居久,狼性必发耳。”珠莲曰:“非独妖部为然,即属人类,见遇患难而以足蹴之者甚多。”七窍闻言,不禁泣下,曰:“然则,吾夫妇将何以避之?”珠莲曰:“暗地逃走,不亦可乎?”七窍曰:“荒山野径,向何而逃?”珠莲曰:“逃出此洞,再作区处。”二人于是携手同行。
  出得洞门,一望无际。七窍曰:“东西南北,方方可逃,究不知逃向何方,始能不受惊恐。”珠莲曰:“东方有生气,可向东行。”七窍然之,即望东道以逃奔。奔至日落西山,悲无栖止之地,又向前而穷其所趋。复行里余,忽见一阁挺立。夫妇喜曰:“有此高阁,栖止有地矣。”逞步行来,顷到阁外。翘首望去,阁上一额曰“慈航殿”。夫妇入,参拜神祗毕,遂寻东边一小小密室,同居其中。
  刚到三日,阁外风声大震,林木摧折。夫妇骇,将阁门紧闭,不敢声张。久之,风停,耳闻有人在外呼曰:“慈航殿内何人在此?”夫妇不答。其人见得不答,大声吼曰:“如不开门,吾将毁户而入。”七窍夫妇无可为计,只得将门辟之。及视其人,乃毒龙也。夫妇愈骇,跪地哀曰:“尔且饶吾二命,须念在衙厚恩。”毒龙置若罔闻,曰:“尔夫妇尚能逃耶?尔能逃之,吾能觅之。”言罢,原形现出,张牙舞爪,直向二人扑来。






第一一四回 虾精倏尔来解说 蚌母又复遇途间


  毒龙现出原形,直向夫妇二人举口吞噬。二人东闪西躲,兢兢战战,顶上已失去三魂,呼号声嘶,惨不可听。毒龙于此似有欲吞不忍,不吞不舍之意。七窍夫妇正直计无所出,门外忽有人来,极目视之,乃虾精所附之辛坚也,亦不得已向彼泣曰:“吾夫妇自落鬼缝,为张老救之,张妪恩养月余,转拜李妪。李妪收了大眼鬼,收吾夫妇习道,颇可过日。后为赤鲤寻着,嘱离李妪蓬户,仍居毒龙洞中。原言缓缓调停,送归都下。不料赤鲤负义忘恩,突于一朝,将吾二人责打而去,夫妇在洞,几为莩死,何莫非赤鲤所害乎?幸而毒龙来洞,或呈粟米,或献珍馐。夫妇以为赤鲤无良,毒龙已知报德,其心稍慰,安然住之。岂知毒龙久又暗怀吞噬,明言宽吾三日,三日后决不能饶。夫妇闻言,不胜恐惧,乘得毒龙外出,潜逃于慈航殿内。只意躲避在此,彼不得知。何期毒龙恰又寻来,非尔到兹,吾夫妇之命休矣。”
  言已,虾精顾谓毒龙曰:“人要知恩报恩,未闻恩以仇报如尔者。尔想当日受紫霞挫折,身死非命,幸遇灵宅真人饮以固魂金丹,才收七窍衙中。七窍夫妇频赏衣服,频待厚筵,言则听而计则从,何者有薄于尔?尔有难,人救之;人有难时,不为保之,不得反欲吞噬。抚心自问,天良何存?”毒龙曰:“七窍夫妇前在吾洞,几乎莩死,尔不来救,吾去见得,心中不忍,遂入市以盗粟米,复归都以盗珍馐,供奉勤勤,吾恩已报矣,又何天良之不存乎?”虾精曰:“报恩一事,不徒饮食供奉,要在保彼生全。尔既救之于前,又欲吞之于后,是前恩而后仇也。仇可结乎?吾恐世世冤缠,无有了期也。”毒龙曰:“吾等物也,尚知报恩后始加吞噬。每见人类,并其恩不一报,设奸诈而害之者,抑又何也?相提而论,不高一筹耶?”虾精曰:“人之无良,更甚于物。尔我又物中人也,岂可郊尤乎人中物哉?”毒龙曰:“听尔之言,吾不吞噬以结冤怨,亦不以饮食供之。”虾精曰:“珍馐粟米,是事有吾,不烦尔身再任此役。”毒龙曰:“如是,吾归吾宫,永不复来人世。”言此出殿,飞身而去。
  七窍夫妇见毒龙已去,同向虾精拜舞。虾精曰:“人言毒龙心毒,吾尚未信。今一见及,果不虚传。”七窍曰:“毒龙作厉,幸尔解释。今吾夫妇归都不得,度日无有,尔又何以安置乎?”虾精曰:“吾自有安置处,大人夫妇不必愀然也。”七窍曰:“安置何所?”虾精曰:“是殿不可居,如再居之,毒龙狗子必然复至,吞噬于尔。那时吾若外出,解释无人。不如去到吾宫,饮食起居,更为便易。”七窍喜曰:“既然如斯,愿随尔去。”虾精于是出殿前导,七窍夫妇遂尾其后,一步一趋。或行水之涯,或转山之角,纡徐曲折,约有十余里,遥见一宫殿在焉。虾精谓七窍曰:“前面红窗白道露于翠柏青松之内者,即吾宫也。”七窍曰:“可爱尔宫地极幽雅,虽瑶池仙府,不过如是。”虾精曰:“大人过誉矣。”言言语语,已入虾宫。虾精待以厚筵,旨酒佳肴,皆非人世所有。宴罢,安置二人于密室。
  夫妇居此,倒也自在无忧,只想常常如斯,无有他变。不料一日虾精慌忙入室,谓七窍曰:“吾意欲将大人夫妇久久侍奉,奈龙君下旨,发海兵数万,来伐虾宫。吾点虾将虾兵,与之力战。如能得胜,还可久住;如不胜焉,吾子若孙必逃去他方。大人、夫人急须另寻居址,否则,昆岗失火,玉石俱焚矣。”言罢大哭。七窍夫妇亦仰天泣曰:“毒龙、赤鲤知恩不报,天不诛之,而反纵之。虾精能识报恩,天不佑之,而反戕之。其虾宫之晦气乎,抑吾夫妇之晦气也?”正悲泣间,虾氏子孙一拥而入,谓虾精曰:“龙君兵马已将虾宫围着矣。”虾精闻报趋出,当传兵将,整顿行伍。一时虾宫士卒各持剑戟,大战龙兵,喊杀之声,动摇山岳。无如龙兵勇猛,虾兵抵战不住。战未片刻,杀入宫内,将虾孙虾子如砍瓜切菜一般。虾精跪地哀求,已为龙兵束捆而去。
  七窍夫妇紧闭室门,幸而龙兵未尝搜及。直待人声寂静,开户出视,虾宫内外尸横遍地,所积粟米以及珍馐等物,尽被搜卷一空。七窍睹此惨情,伤感不已。珠莲曰:“虾子虾孙死亡殆尽,虾兵首领又被束去,大约凶多吉少。夫妇即居于此,若何能生?不如出得虾宫,另寻生路。”七窍曰:“夫人之言正合吾意。”珠莲曰:“如是,宜早为计。倘濡滞不行,恐龙兵复来,必受罗织矣。”言已,携手出宫,向荒凉之地而行。暗想尽一日脚力,行尽山径,寻一妥当所在,以为栖止。岂知是处无有寺观,又无居民,遍地荆棘纵横,满林树枝遮掩。兼之天色昏黑,日已西沉,夫妇饥火如烧,四处窥觇,绝无藏身之地。万不得已,即于白杨树下相靠而坐。坐至一更天气,忽闻猿啼虎啸,鸾鸣鹤唳,心愈惶恐,两目畏其合之。待到天发晓时,刚欲前行,又见无数虎狼,怒目圆睁,左右环顾。狼则仰鼻而嗅,若有可寻之人;虎则举目以窥,似有可口之物。夫妇见此,全体摇摇,不知若何方能脱得此厄。未几而虎狼远去,日将午矣。
  夫妇于是又复前往,穿过茂林,已登山坳,幸无林木,可远望之。然四面望来,山虽濯濯,人烟绝少。瞩目良久,由山坳直下。下了数重山,见始露小径一条,俨有人迹。七窍曰:“是径人迹俨然,前途必有村落,吾夫妇且穷之。”珠莲曰:“吾力已惫,可在径侧暂为息肩。”七窍诺。息约一刻,七窍促曰:“夫人可以行矣,今日午牌已过,如再寻不着居址,恐虎狼能容于昨夜,不能容于今宵。”珠莲闻言,搭着七窍肩儿,缓缓前进。
  复行十数里,闻得人声自山林穿出。七窍曰:“山林内必有行人,速去追之,以来今宵栖止。”言罢,急力上前。越过山林,果见老少二妇行行止止。七窍喜,遥而呼曰:“二位娘子何往?”少妇答曰:“自姑母处归耳。”七窍曰:“娘子府第历此多途?”少妇曰:“不过里许,即吾家焉。”七窍曰:“如此,娘子稍待吾夫妇,欲借尔室暂宿一宵。”少妇言:“借宿乃常有之事,吾在兹待尔,尔其速来。”少妇欣然,追踪而至。其时老妇已先行矣,少妇呼曰:“嫂行毋急,可在前面待等一时。”老妇闻呼,遂于路旁坐以相待。少妇曰:“天色将晚,尔夫妇速随吾行。”七窍、珠莲止宿有所,即尾其后,一步一趋。及近老妇而视之,乃蚌母也。珠莲不知蚌母已被鬼吞,又不解此蚌母系三缄所化所以一见蚌母形象,牵衣大哭,备诉近日所遭困苦。蚌母闻说,亦为欷嘘。悲已,蚌母曰:“吾自石洞内失去主公主母,无有依靠。于是离洞,四方奔走,兹已下嫁老农矣。昨日姑母寿筵,吾与弟媳往祝未归,何期今日在途得遇大人、夫人也!”七窍曰:“尔嫁之夫贤否?”蚌母曰:“贤甚。”“衣食如何?”蚌母曰:“颇能过日耳。”七窍曰:“吾夫妇遭难至此,借尔家内暂避几时,可乎?”蚌母曰:“有何不可。吾得大人、夫人恩养十数载,若于患难中而不相顾,是知恩不报矣,倘得谓为人耶?”遂导二人入室登堂,设筵以待。
  夫妇得依蚌母,又享安闲。
  自是,蚌母日奉酒食,夜燃灯光,极相亲洽。不知不觉,已住旬余矣。一日,七窍谓蚌母曰:“尔夫老农为何不见?”蚌母曰:“老农好货,每到秋后,携白镪贸易江湖。必要桃花放时,始归闾里,复播百谷以种田畴焉。”七窍曰:“老农与尔可相得乎?”蚌母曰:“老农幼年酷好美色,连娶数妻,貌俱不扬,皆被嫌弃而死。薄情如是,声名远播于乡,其无有以女妻之。今已五旬,犹是形单影只。吾逃此地,路遇老农,问吾根源,以寡居告,老农于是暗怀娶吾之意。将吾迓至家内,托对户鸣妪风示于吾。吾思大人、夫人不知散失何所,兼之身无依靠,遂应诺之。幸得老农丧妻多矣,鳏居半世,始配吾身,较之新婚,爱怜更甚。吾因在此福享清闲,朝日心中计念大人夫妇,何期一旦得遇途间。如不嫌农家鄙陋,即于是地久居可也。”七窍夫妇心甚德之。未审安住多时,再叙所以。






第一一五回 通天岭夫妇同处 绣云阁仙凡分看


  韶光易逝,七窍夫妇在蚌母家下已住数月。一日,老农归来,蚌母迎入。老农询曰:“为夫出外贸易,抛妻半载,家中可有他事乎?”蚌母曰:“别无他事,惟妻在姑母处祝寿言旋,行至中途,得遇主公、主母,而今迓在家内,已数月有余。”老农曰:“尔主公、主母在于何地?”蚌母曰:“现在左隅室中。”老农曰:“尔去请来,吾当拜见。”蚌母闻言,入室暗谓七窍曰:“吾家老农业已归矣。吾将大人夫妇在家之言为彼告之,彼特命吾请出相见。”七窍曰:“尔夫既归,即不请吾,吾等在此厚扰许久,理应面谢。”遂随蚌母来至中堂,拜见主人,睨而视之,老农面极凶恶,累累举目偷觑珠莲,七窍是时已知老农无情而多奸矣。拜毕,宾主坐下。老农笑曰:“大人、夫人辱临寒家,无甚款待,乡村风味比不得宦衙光景,尚望海涵。”七窍曰:“吾夫妇遭逢不幸,无故来尔府第,扰谢多多。他日归都,自然加倍给银,决不尔负。老农曰:“粟米乃农家所出,大人、夫人系玉体金枝,一日食得几何,何敢存心望给重赏?况吾妻平素常言大人夫妇待彼甚厚,吾久欲代妻报答,所恨天渊相隔,觌面无由。今幸来至吾家,正吾报答时也。特恐山肴野蔬,不堪入口,还冀大人夫妇多住几时,方能酬得吾妻托庇之德。”言已,即命蚌母烹雌煮酒,宴夫妇于中堂。七窍暗想:“老农面恶而情深,未识待吾夫妻其心能恒久不变否?”是夜饮后,各归室内。珠莲谓七窍曰:“蚌母所配,言颇仁义,不知心内如何?”七窍曰:“如能恒久弗变今日所言,吾与夫人无忧他适矣。但吾夫妇中堂同饮,老农两目常偷视尔,尔可知乎?”珠莲曰:“凡人从未相见,无不触之以目。倘有私意,须于平日方可知之。”七窍曰:“尔言亦属不差。”夫妇闲谈,姑不必论。
  且说老农将七窍夫妇竭力供奉,又复数月。他日遇珠莲于别室,笑谓之曰:“夫人玉貌娇姿,今吾见之,魂飞天外。其所以碍目者,惟大人而已。尔若肯充吾下陈,吾持利刃将大人诛却,厝于深山,此地荒凉,谁能知得?大人诛后,夫人与吾匹配,终身不嫌。老妻留之以为姊妹,如其嫌也,吾则一并诛之。愚言如斯,夫人以为何若?”珠莲曰:“人各有配,尔妻尚在,何得又起外心?”老农曰:“夫人容颜高过拙荆多矣。
  日夕相见,心思扰乱,坐卧不宁。每夜形诸梦魂,恨未与夫人共枕而眠耳。”珠莲怒曰:“尔真俗子村夫,不知厉害。夺人妻以伤人命,上天岂能容之?”老农曰:“夫人细思,如从吾言,自不少尔衣食;设或不允,吾暗戮大人于内室,使尔无依无靠,即是冲天之鸟,亦难脱吾牢笼。”所言至斯,悻悻然去。
  珠莲回在房中,目带泪痕,默然而坐。七窍询曰:“夫人何往许久乃归?”珠莲曰:“吾登厕后,即便归室,何遽去久乎?”七窍曰:“尔目带着泪痕,所为何事?”珠莲曰:“想今日凄楚,转计当年荣耀,乌得不心伤耶?”七窍曰:“吾观老农为人奸猾,夫人所遇,如有不合,须明告我,以好设策。
  尔若隐忍,恐误夫妇性命,那时悔之已晚。”珠莲闻此,泣而言曰:“丈夫须要谨防,不然,必毙于老农之手!”七窍曰:“如何?”珠莲遂将老农所言,一一详述。七窍骇,哑然半晌。
  久之,执珠莲手而问曰:“尔愿从老农否?”珠莲曰:“吾系千金之体,焉肯配及犬子哉!”七窍曰:“如其老农倏动杀心,尔又何以处此?”珠莲曰:“惟有一死,以随君身。”七窍曰:“吾夫妇不知造何罪愆,方出狼窝,又入虎口。早知如此千磨百难,不应当日博取功名矣。”言谈竟夜,未能合眸。
  次日,老农命蚌母请七窍夫妇来至中堂,曰:“吾家耕种为业,无多粟米以养闲人。大人、夫人作何主意?”七窍曰:“吾夫妇愿另行他所焉。”老农曰:“大人欲行,可留下夫人与吾作一小星,为生子计。”七窍火从心发,指老农而詈曰:“尔恃尔地荒凉,不畏王法耶?”老农闻詈大怒,手持利刀,直扭七窍而欲刺之。珠莲见刺七窍,跪地泣曰:“吾夫言语误触,望其恕饶。”老农曰:“尔能配吾,吾即饶尔丈夫。”其时蚌母在侧,亦劝珠莲曰:“事势如此,宜应允之。”珠莲曰:“尔不另思良策救吾夫妇,反劝吾失真下贱,是诚何心?”蚌母亦怒曰:“因尔夫妇在兹,吾受吾夫无限呵斥。尔不允彼为配,吾日子又如何过乎?”珠莲曰:“吾宁死于老农手中,断不弃秦而从楚也!”老农谓蚌母曰:“尔可持鞭击之。”蚌母如命,力鞭珠莲数十。珠莲泣曰:“常日待尔恩颇不薄,尔何忘却,不思一报耶?”蚌母曰:“尔夫妇来吾家内,饮食供奉,将近一载,大恩已报矣。各欲安闲过日,谁顾得谁?”珠莲曰:“尔欲安闲过日,忍置吾夫妇于死地乎?”老农曰:“念伊远来,再为宽恕。如其七窍能舍珠莲,释之不刺;否则,先刺七窍,而占娶之。大路两条,任其自择。”蚌母曰:“吾夫开恩与尔,尔夫妇若欲保全性命,须速筹商。”言已,老农释了七窍,与蚌母携手而入。
  七窍、珠莲亦入室中,抱头大哭。时逢老农弟媳闻得夫妇哭声,入室询故。珠莲且泣且诉,细告所以。老农弟媳曰:“如是,吾开后户,放尔夫妇远处逃生。”夫妇闻之,转悲为喜,忙随老农弟媳,从后门而出。东奔西窜,来至一岭。岭上有一小小茅亭,夫妇二人遂住于是。
  三缄暗思:“吾化毒龙等以绝七窍夫妇所恃之人,而今诱到通天岭中,挫辱业已受尽。且又导入绣云阁,一睹仙子荣耀,荣辱相逼,习道心念自然坚稳,庶不至生吞活剥之费力为更多也。”计议已定,化为白发老道,古貌古须,手扶竹笻,直到茅亭。见七窍夫妇而询曰:“尔二人夫妇耶?”七窍曰:“然。”老道曰:“尔来此间,所谓何事?”七窍泪流满面,将三缄来衙,与蚌母、虾精携彼夫妇逃走出外,后遇老妪多端磨折,并毒龙等反生戕害事,详细言之。老道笑曰:“人情反复,波澜频生;功名富贵,不得常存;不如修道,逐我天真;功行圆满,作个仙人。无拘无束,无恐无惊;逍遥快乐,驾雾乘云。尔夫尔妇,休恋红尘;习吾大道,以乐长生。”夫妇闻此,不胜欣喜,遂拜老道为师。老道曰:“尔夫妇未得道中底蕴,不能断及烟火。吾且呼点饮食,与尔餐之。”言毕,以手一指,霎时空际坠下十数童儿,奉盘奉盂,放于亭内石台之上。珍馐异馔,样样俱齐。夫妇拜了师恩,然后共食。食已,老道曰:“尔夫妇在此暂住,为师自命童子日送饮食焉。”七窍曰:“师恩如是,感戴不忘矣。”老道去,夫妇在亭,十余童儿果然轮满送食不绝。
  一日,七窍询童儿曰:“师尊焉往?”童儿曰:“在绣云阁中。”七窍曰:“阁在何地?”童儿曰:“在天上。”七窍曰:“何人所居?”童儿曰:“尽属仙子。”七窍曰:“可使吾一览乎?”童儿曰:“尔能坚心习道,师自导尔一游。”七窍曰:“未识师尊肯导吾否?”童儿曰:“师所爱者,勤于习道之人。如听师言,习道勤勤,凡有所求,断无不允。”七窍夫妇闻得此说,谨记于心。适值老道归亭,夫妇二人拜舞以还,侍立左右。老道曰:“尔夫妇愿习道乎?”七窍曰:“愿。”老道曰:“既愿,且传尔大道之门。”夫妇得其所传,遂在茅亭精心学习。老道见而喜曰:“尔夫妇为官人世,只以爵位为荣,未见仙子荣华更甚于爵位。师于明日命数童儿,导尔夫妇往绣云阁一游,方见天上为仙荣华,享之不尽。”七窍曰:“若得师尊导游仙阁,吾夫妇愈连大道,不辞艰苦矣。”言罢,老道携杖出亭,不知所往。
  果到次日,三四童儿来在亭中,笑谓二人曰:“师尊命吾特来接尔夫妇。”夫妇喜甚,即随之行。行到岭头,暂为歇息。
  童儿曰:“绣云阁高耸霄汉,非乘云不能上之。”七窍曰:“吾夫妇凡胎也,安能乘云?”童儿曰:“不难。”将手一招,车自天坠。童儿曰:“吾与七窍夫妇同坐车中。”车儿摇摇,愈起愈高,片刻之间,约有数百余丈。夫妇仰首而视,铜钟已在目前。无何,童儿大声呼曰:“止。”云车遂驻。七窍曰:“绣云阁安在?”童儿指以手曰:“前面万瓦鳞鳞者非耶?”






第一一六回 见仙子甚厌凡体 遇郝相又动凡心


  七窍极目视之,果见一阁挺立。视已,询曰:“绣云阁中光景何若?”童儿曰:“是阁非凡阁可比。凡阁赖人修葺,规模一定,变幻毫无。此乃五色祥云凝结而成。取之曰『绣』者,如妇女绣花然,五彩相兼。时而高大异常,时而宽敞无量,千变万化,模样不同,故不知其厢堂与室之多少。”七窍曰:“内所住者,皆属仙子。其尽男乎,抑有女耶?”童儿曰:“阁号『绣云』,无分男女,但能修道成功者,即上升天府而居之。”七窍曰:“男女居此,饮食何出?”童儿曰:“既成仙子,自有仙子之食。仙厨所烹,仙豕仙羊,心想即到;盏中佳酿,醴泉甘露,应念而来。”七窍曰:“有卧具否?”童儿曰:“仙子所卧,牀则白玉,被则彩云焉。”“有灯光否?”童儿曰:“或借星光,或借月光,照耀如同白昼耳。”七窍曰:“花卉之属有乎,无乎?”童儿曰:“奇花异卉,无不有之。”七窍曰:“以尔所说,上天仙府真可谓备极荣华。但徒托空谈,目未曾经,终难以信。”童儿曰:“阁中美景,吾言不过二三,尔入视之,还有言所未到者,方知吾说不虚也。”七窍曰:“既然如此,尔可导吾入阁,以睹奇观。”童儿诺,遂导七窍夫妇,曲折而行。行约里余,遥见翠竹千竿,青松万树,凤凰对对,飞舞其间。所行之途,概行白玉嵌就。迨将松竹浓荫走过,已到阁前。七窍视之,无殊尘世招提,不以为异。童儿于此导由东角直进。刚进门首,门内一坊,大书金字曰:“绣云阁”。由坊而进,则厅在焉。厅极宽敞,极目无涯,四面蕉梧,交相掩映。由厅而入,有亭挺立。亭下万花围绕,多不识名。童儿曰:“尔可上亭观之。”夫妇欣然,层层梯上。约上千百级梯儿,始到亭中。亭内几案纷华,尽系五彩。
  扪之以手,又属虚无。正惊讶间,童儿曰:“尔夫妇何不凭窗一望乎?”夫妇然之,凭窗外望,但见云容淡淡,时而如絮,时而如烟,兼之雷震风号,雨点飘零,若在是亭之半。七窍曰:“风云雷雨,宜在天也,胡在是亭之半耶?”童儿曰:“此亭已在天上,故风云雷雨在下而不在上也。”七窍曰:“是亭幽赏可人,尚有更美于是者乎?”童儿曰:“欲睹其美,随吾下亭而去。”七窍夫妇果随之下。
  由亭左转,不过数武,瞥见一台。台上星点万千,其大如筐,其色如火。七窍曰:“是台何名?”童儿曰:“载星台也。”七窍曰:“在下仰视,星光密密,布满天上,是台乌能载之?”童儿曰:“凡天上星辰,尽载于此。是台也,近而入目,似乎不大,而不知其大无外焉。”七窍曰:“星光之形,下视极细,何以此处其大如斯?”童儿曰:“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以下视之,故如贯珠之小耳。”七窍曰:“下界视此星光,为何晴天则现,雨天则隐乎?”童儿曰:“天若晴明,气朗云开,载星台须眉毕现。如其天雨,云雾密布,台被遮掩,隐而不露矣,安得见哉?”七窍曰:“载星台后,又有何奇?”童儿曰:“日月二宫也。”七窍曰:“二宫在于若后,不为所掩乎?”童儿曰:“日月二宫高过于载星台也,何能掩之?”七窍曰:“承尔导吾来兹,可至宫前一睹。”童儿曰:“日宫炙如烈火,凡体难近,吾且导尔月宫一游。”夫妇二人遂随童儿向月宫而来。行不多途,仰望月宫镜儿,宽若数百里,中有桂树,枝荣叶茂,香气逼人。七窍曰:“月宫有妲娥,何未之见?”童儿曰:“妲娥尚在宫内,不常舞于宫外也。”七窍曰:“宫后又属何地?”童儿曰:“升仙府耳。”七窍曰:“何人所居?”童儿曰:“持禄仙子管理升仙事务,在此为衙焉。”七窍曰:“何历绣云阁重门数十,未见一仙子乎?”童儿曰:“欲见仙子,须去会仙府中。”七窍曰:“府在何处?”童儿曰:“由日月宫转左即是。”七窍曰:“如此,快导吾行。”童儿果然前导,将七窍夫妇导入大人殿庭。红柱滚龙,彩凤飞舞,众位仙子仙冠仙服,备极荣华;又见仙子等或敲檀板,或品玉箫,快乐逍遥,真难一得,不觉手舞足蹈,弗忍舍此而他行。童儿曰:“此系会仙左府,可去右府看之。”右府中尽属女仙,各着彩色衣裙,一堂济济,自得之象,不可言传。
  右府看余,童儿促出。七窍曰,暗想身居天上,如许悠游,甚恨不能成仙,脱兹凡体。童儿问曰:“仙子荣乎,贵官荣乎?”七窍曰:“仙子荣极。”童儿曰:“尔既知之,胡不修真以求仙品?”七窍曰:“吾从此厌居尘世,苦苦修炼,务期跻入会仙府中,与仙子齐名而后已。”童儿曰:“成仙不难,难坚者心耳。如能坚心修道,道一修成,平步登天,即来会仙府内矣。”七窍曰:“承得童儿指示,今下凡间,总以修道为心。即皇上降宠,职加宰辅,亦不愿之。”言此,童儿呼曰:“云车来,速送修道男女,直到通天岭茅亭之中。”呼声刚停,云车果至。
  七窍夫妇上车坐已,童儿拱手曰:“他日功成,吾来接尔到会仙府内,再诉离情。言别一声,飘然竟去。童儿去,云车摇摇下坠,片刻已到亭外。
  七窍夫妇拜谢推云使者,退入茅亭。然而狂风顿起,林木摧折,愈吹愈厉,茅亭几为掀倒。夫妇惧甚,不知有何妖物又来骚扰。顷之风息,一凶恶大汉手持绳索直入亭来,面目狰狞,殊属可怕。七窍骇,强壮其胆而询曰:“尔为谁?来此何事?”大汉曰:“吾乃老蛟灵魂,当日在衙附尔侍从徒能便是。今奉毒龙命,特来拿尔回得洞中,吞噬尔躯,以遂其意。”七窍曰:“尔何听毒龙刁播,独不念及厚待尔等之恩耶?”老蛟曰:“前在衙时,无案不剖于吾辈,尔只以恩德为口实,抑思尔之官位从何而升尔?”言已,持索上前,直缚七窍。七窍夫妇跪地哀恳。倏然,老道自亭外至,曰:“何处老魅,敢在此地扰吾弟子?”当以麈尾向老蛟一拂,老蛟现出原形,化作一缕黑烟,去而无迹。
  夫妇幸得活命,拜谢不已。老道曰:“都中贵冑与修道仙子,尔夫妇究何所愿?如愿贵冑也,送尔回都,官还原职;如愿仙子也,即在亭内传尔道功。”七窍夫妇同声应曰:“贵冑之荣,吾心不愿。愿师传以大道,修吾仙份焉。”老道曰:“特恐尔夫妇心不坚耳。”七窍曰:“坚如铁石,永不变矣。”老道于是将功传之。传已,嘱曰:“为师要到海岛,尔夫妇在此好好习吾所传。”嘱罢出亭,夫妇送于亭外。老道回首复叮咛曰:“既已立心向道,人世富贵休再变之。”七窍曰:“毋烦师尊告诫,吾心自有把柄,不为尘世之富贵所迷。”老道曰:“诚如尔言,师无虑矣!”老道去后,夫妇二人果然在亭苦习大道。
  三缄此际已将七窍夫妇磨练累累,恐其凡心未退,又化郝相夫妇以试之。指草木为侍从,化蕉梧为旗帜,借地籁为音乐,直向茅亭而投。七窍、珠莲正在同心炼道,忽听亭外音乐齐鸣,呵道声声。夫妇暗思:“不知何处贵官由此经过?”疾趋出视,巾车已止亭下。内出一男一女,乃郝相二老也。夫妇喜从天降,齐跪在地。郝相二老挽手泣曰:“吾儿吾婿自部衙妖至,未审失于何所?吾奏当今,发了无数兵丁,四方查访。访之数载,渺无音耗。前月来一道长,至相府门外唱偈化缘。吾暗传入内庭,访尔夫妇消息。彼言为毒龙等妖所害,俱已脱难,至今在通天岭茅亭居住。吾闻之,上奏天子。天子下旨,命吾二老接尔夫妇速归都下。故发精兵数百,送吾在道。晓行夜宿,历尽无限山水,方至岭前。不意吾婿与儿果在兹也!”言罢大哭。
  七窍夫妇亦放悲声。
  久之,郝相谓左右曰:“山亭内无有珍馐,将吾在都所办酒肴烹熟呈来,待吾与吏部大人同饮。”一时左右趋跄,奔走亦如在衙之时,顷刻排齐,跪而禀曰:“酒筵已设,请入席焉。”






第一一七回 劝归都仍享爵秩 游幻境尚自痴迷


  七窍夫妇与同郝相二老坐于筵间,见婢仆奉承,俨似当年贵显;酒肴交错,无异都下荣华。饮到半酣,郝相曰:“婿自妖物扰乱部衙,为诸侍从拥救而逃,究至何地?”七窍曰:“先至毒龙洞中,被大眼鬼攫去,落于石缝。自石缝得出,迭次受难,几乎死矣。孰意转转曲曲,仅存性命,以至于今。只想此生翁婿不能觌面,何期二老弗辞千里,寻至荒凉之地,又得重逢?婿历思之,不禁伤心往事。”郝相曰:“吾婿不过受片时之挫折,今而与岳相晤,一同归都。岳持本章奏闻天子,自尔官还原职矣。”七窍曰:“尘寰世事,婿已看破,王朝爵秩,无心恋之。”郝相曰:“人生读书一科,原为显亲扬名。贤婿既擢魏科,官阶几至一品。暂为晦运所掩,如日月之入于云雾。待到云开雾散,依然生辉,照耀山河。以婿才华,善剖疑难案情,谁不称为活佛重出?上而天子倚为股肱,下而生灵恃为保障,亦可谓君民不负矣。所以天子自贤婿失去,几忧成疾,同僚闻听妖噬婿体,共叹上天无知。婿如随岳归都,天子不啻得奇珍,生灵不啻得膏雨,胡言弗恋尘寰也?且将不恋之故为吾言之。”七窍曰:“婿得天子深思,官居吏部,不为小矣。剖案声名遍及寰区,不为不大矣。一旦得遇妖魔,受尽磨难,无人援救。婿即生时遭难,想到没后受刑,自作还自受之,虽妻儿不能相代。言念及此,求名作宰心肠已冷如冰。兹承岳翁千里寻婿,知婿所在,未丧妖魔之手,大约心无挂念,奚必同归乎?”郝相曰:“婿言如是,又何作?”七窍曰:“婿心已定,愿在此亭内苦修大道。如功成一旦飞升仙府,婿又下得尘世,度脱岳翁岳母焉。”郝相曰:“婿言差矣。想婿在都时,官居吏部,爵秩将升内阁。婿如正正大大作尔官阶,又安有妖魔能近身体?
  无奈婿也不时言道,不时又欲修道。因尔修道之念隐于腹底,遂致野方外道入尔衙中。一有野方外道入衙,尔衙深浅,彼已尽悉,故一往一来,无非野道之流。况野道所习,原非正道,世人之受害者,莫此为甚。吾不解贤婿,始而奏闻天子禁止野道,继而衙内来往又皆野道。此婿受尽苦况,何莫非所自取也?
  趁此翁婿重晤,将『修道』二字视若寇仇,回得都中,仍奏天子,凡见野方外道,尽捕而杀之,以雪吾婿与儿遭难之恨。”七窍曰:“野方外道,世上不无其人;邪说诬民,天下亦有其事。婿自遭难后,孰正孰邪,略晓于心,不能为外道所惑也。”郝相笑曰:“婿言不惑于外道,胡自幼至壮,以访三缄为事,而不知三缄小子即妖物耶?”七窍曰:“三缄之惑婿已遭矣。而今在此茅亭,得遇良师传以大道,婿将抱此而终老荣一,一切度外置之。”郝相曰:“婿投之师,儒耶,释耶,抑道中人耶?”七窍曰:“婿意在乎成仙,其所师事者道耳。”郝相曰:“婿误矣。婿乌知教尔者独非野方外道乎?”七窍曰:“今之所师,决是正道。”郝相曰:“婿何知?”七窍曰:“吾师所教,乃《黄庭》之妙诀,扶衰不老之灵丹,故知其正,而且大非徒以符水惑人于一时者。”郝相曰:“吾闻大道中旁迕甚众,以其授道者传之多误,是亦以修道者求其速效所致。故将正道扰乱,几使天下人尽入旁门,而无一得其正轨焉。况正道仅有一线,一线而外,尽属旁迕。婿所师事,未必即得其正。
  不如随吾归去,仍从儒道。敦尔伦常为内功,忠君爱民为外功,纵不若修道者之拔宅飞升,亦不失为有死有生之神仙也。”郝相言罢,郝夫人又曰:“贤婿休为道误,可与吾女同归都下。一则尔翁婿常常相见,一则吾母女日日相依,庶免吾年迈老媪,流尽望眼之泪。”珠莲接口言曰:“吾父吾母念既切矣,即归都下,暗习大道,又何不可?”七窍被郝相二老与珠莲一席话儿,已无言回答。郝相于是顾谓左右曰:“可将车儿抬上亭来,接尔姑爷夫妇回都。”只见紫盖红旗,随风飘荡,一派音乐,入耳悠扬。炮震三声,郝相与七窍同车,夫人娘母同车,向都而去。一路之上耀武扬威,恍似当年进出朝廷光景,七窍是时好不得意。
  三缄暗想:“七窍夫妇尘心尚未去净,吾且以幻境迷弄,必弄到山穷水尽,方能坚彼心志,然后引入万星台内,与诸弟子同学大道焉。”即向荒野吹气一口,化为都中城郭,又将前山石洞,化为天子金殿。一一化讫,郝相遥指对七窍曰:“都中已不远矣。”七窍曰:“通天岭历都甚近,吾何不识穿林而归?”郝相曰:“不知路径,咫尺似隔千里耳。”七窍曰:“吾今归都,如何朝见天子?”郝相曰:“今夜权在相府安住,明日早朝,吾将本章先为奏闻。俟宣诏时,尔入朝见,细言所遇。
  天子念尔惨遭妖害,自然还尔爵秩,仍归部署,享受隆恩。”七窍曰:“此事全仗岳翁。”珠莲曰:“部衙中自吾夫妇被妖扰乱,恐衣箱、银两、动用器具已为他人取之。今日归来,不几一无所用?”郝夫人曰:“上念尔夫剖案如神,见尔夫妇去后,即将衙内器具等件帮锁密室,且派一巡捕官吏日夜逻守,谁敢妄取乎?”珠莲曰:“天子恩光,真难补报。”言犹未已,遥见无数官宰候于路侧,尽皆跪地相迎。郝相在车,只呼“免礼”一声,扬鞭竟过。不逾片刻,已抵都中。
  过巷穿街,顷入相府。七窍夫妇将二老之恩谢后,婢女、仆人遂煎香汤,请之沐裕浴毕更衣,请入中堂。郝相大排筵宴,翁婿母女畅饮。酒罢更阑,十余小儿各执红灯,导夫妇二人入室安宿,室中牀、榻、棹、几以及帐、被、枕、褥,件件精美。
  七窍睹此,笑谓珠莲曰:“昔日鬼缝、茅亭傍石而眠,不料又有今日也。”珠莲曰:“郎君以仙子荣华,意在修道,岂知修道功效其时甚远,何若享现成官爵之为愈乎?”七窍曰:“夫人之言是也。”谈谈论论,不觉鸡声三唱。侍女等在外呼曰:“相爷将早朝矣,请姑爷速着朝裳,同至午门候旨。”七窍闻呼,起而出室。丫结四五,捧着朝冠朝服,与彼服之。服后,又奉香汤沐面。沐已,一翁一婿,上了车儿,直望午门而来。其时众官业已毕集,见得郝相,齐到车前拜问。复向七窍同声应曰:“吏部大人,此次受惊不小,今日珠还合浦,吾等闻得,无不喜之。”七窍曰:“承蒙众位挂念,此系弟之不幸,贻笑僚友多矣!”众官曰:“上天日月,尚有昏暗。何况大人?”彼此推让一番。
  忽听朝鼓冬冬,金钟响亮,黄龙天子已登殿矣。众官入朝贺礼毕,鸳班鹭序,侍立两旁。郝相俯伏金阶,将七窍归都奏上一本。天子下旨:“宣七窍上殿,仍还吏部尚书之职。”七窍曰:“累承主上洪恩,未能补报。今又恩施格外,微臣自当竭力焉。”拜罢天子,回到相府,郝相遂命役吏排下执事,送夫妇回衙。夫妇拜辞郝相,同归本部。炮声三震,随从济济,好不侥幸。及到吏部堂上,先拜北阙,次拜官樱乃时之际,本衙僚属,齐来参见。七窍逐一见毕,然后退入。数十婢女扶出珠莲,夫妇同拜华堂,设筵畅饮。门外大吹大擂,备极荣华。
  右班丞相钟文光见七窍为天子宠爱,心甚不喜,每每议事,与之不和。七窍暗奏一本,天子即将钟相降了三级。钟相怀恨,欲搜七窍之短以奏之。恰遇南龙地界宜配滋事,抢掠民间,上发兵丁,与贼对垒。喜得皇王福现,贼不能胜,临阵日擒下十余小贼,统兵帅主一一拷问,曰:“尔等为何不安本份?”小贼曰:“吾乃乡间愚民,焉敢作乱?此系吏部尚书七窍仆人李赤倡首耳。”帅主曰:“七窍仆人属谁所使。”小贼曰:“七窍自作侍郎时,已有篡位意矣。”帅主询得其实,押回都下,交与钟相。钟相复询,所供如前,甚喜有间可乘,即速上朝奏闻天子。天子震怒,下旨将七窍爵秩削却,发锦衣卫严审。七窍在部犹未知得,尚与珠莲谈笑自如,郝相闻之,忙驾车来,冲门而入。






第一一八回 贬塞外遭逢不偶 遇老道拯救归亭


  郝相慌慌忙忙来到部衙,内役入禀七窍。七窍闻禀,行至大堂,迓入花厅。香茗献后,七窍曰:“岳父驾至,未能远迎。但不知忙促若斯,所示何务?”郝相拭泪言曰:“婿运何晦!才从荒山寻尔归来,幸天子隆恩,官还原职。只思部衙稳坐,重加爵秩,拜为学士一品。谁料南龙地界贼匪悖叛,飞文入奏。上命司为楝统领士卒剿除,以安亿姓。为楝催兵如火,不日已到。两兵相对,逆贼累败。擒得小贼十余,拷问叛逆根源,贼以贤婿仆夫李赤等告之。究其所统逆者谁为之首,贼云闻得李赤常以大言励吾辈曰:『尔等行伍严加整顿,倘皇天默佑,一旦将黄龙天子龙位夺来,俾吾主七窍登之,自加尔侪官爵。』为楝一一讯确,当将口供载入飞文,命武士黄柄押贼回都,交钟相府中。钟相与婿素有仇恨,复讯一遍。小贼所说果与文内口供无二。遂以飞文挟在本章,奏闻天子。天子大怒,已下旨意。不惟将婿官品和根削却,且命锦衣卫严为审讯。锦衣卫又属钟相犹子,贤婿此去,必是苦打成招。”七窍闻之,魂飞天外,双膝跪地,泣而言曰:“为婿不愿归都,岳父苦苦相劝。
  如今冤遭不白,岳将何以救婿耶?”郝相曰:“贼儿叛扯,天子旨下,这是贤婿晦运使然。愚岳即欲救之,乌得而救之?惟于审讯后,如加斩决,收尔尸骸,厚以厝之。如天子有恩,蛮邦充配,愚岳多备银两,以整行装。尔妻珠莲随吾度日而已,外此别无良策焉。”七窍牵衣大哭,曰:“良策仅此乎?吾命为岳害矣!倘在茅亭,乌得斩决充配之罪?”郝相怒曰:“为岳不辞千里寻尔归都者,原非歹意,谁叫尔结连贼党,上逆朝廷?而今事已败露,口口将岳抱怨,是以岳好意反为仇雠矣!为岳从此不管尔事。”言罢,拂袖上车而返。
  七窍攀留不及,心无主脑,退入衙内,大哭不休。珠莲询其所以,七窍将逆贼连累以及郝相拂袖情景告之。珠莲聆言,恍如天半响一霹雳,遂与七窍抱头相泣于内庭。久之,七窍曰:“事势至此,徒泣何益?早知荣辱无常,甚悔当初不应复入都下。”珠莲曰:“只想吾父奉命寻夫归都,享受荣华。谁识逆贼悖叛,将夫咬着?倘天子有恩,充配蛮方,妻愿随之。如其斩决市曹,妻愿死之。”言此复泣。
  正泣之际,锦衣卫已发数十武士,手提缧绁,来到吏部捉拿七窍。七窍出,武士不由分说,拥上前来,套着颈儿,向外便走。七窍此际暗想:“前日一进一出,何等尊贵,今日颈加绁缧,倏作罪犯。”见得街坊百姓,人人触目,又惨又愧,俯首而行。不过片时,已至锦衣衙门。武士禀入,锦衣升堂,将七窍带至大堂跪下,欠身言曰:“尚书大人,莫怪小子无礼,小子乃奉上旨,审询叛逆情由,大人可将实情对吾吐属。如其矫强不认,小子请动天子之刑,得罪大人,休怪,休怪!”七窍曰:“犯官自被妖掠去,受苦难言。即李赤诸人亦与犯官为仇,何暇与彼同谋,以逆天子?”锦衣卫曰:“尔既未通逆贼,别多宰辅,彼不攀入,独攀尔躬耶?尔于平时自有叛逆之言与伊计议,此日悖叛,乃咬定于尔。尔如认之则罢,倘再推托,难免重刑矣。”七窍曰:“平日果有是心,不敢不认。犯官从未思及叛逆,如何认之?”锦衣卫拍案大怒,曰:“吾以尔为部中大员,全尔体面,尔乃不受抬举如是。左右武士,与吾动刑!”武士同声应诺,当将七窍按下,重责四十御棍。七窍忍着痛楚,哭向锦衣卫曰:“望大人恕饶,犯官实未有叛逆之心,皇天共鉴!”锦衣卫曰:“贼儿咬尔主谋,并非本卫有仇诬尔。
  尔即撞破头颅,总要将此实情认了口供,以复天子。”七窍抵死不认,锦衣卫又命武士笞以皮鞭数百,打得九死一生。七窍暗思:“认则必加斩决,弗认则责斥难逃,时耶,命耶?今而知宦途诸人真不少也。”思已,只得勉强向锦衣卫言曰:“主谋系吾,望大人笔超生路。”锦衣卫曰:“如是,尔将口供自行书来。”七窍含泪书好,交与锦衣卫。锦衣卫遂命武士监七窍于天牢。次日,上朝命复。天子旨下:“念彼南龙作宰,剖案如神,继平海妖,万民受福,恩施格外,斩决免之,充配西夷,无有归日。”锦衣奉旨,即将七窍提出,点界充配。七窍回部,收拾衣服银钱,与同珠莲,并及解差,往辞郝相。郝相闭门不见。夫妇无聊,大哭而去。
  一路之上解差呵斥,受尽了无限苦况。晓行夜宿,不觉来至通天岭前。望见茅亭依然高耸,夫妇泪滴如雨,暗暗祝曰:“吾师有灵,当救吾夫妇于缧绁。”祝之已久,忽于岭半见一老道飘然而来。七窍谓珠莲曰:“岭半老道似吾师也。可速去求彼救之!”珠莲闻而谛视,曰:“果吾夫妇传道之师。但当日亭中谆谆嘱咐,言犹在耳,而今受此罪苦,将何颜面去会之乎?”七窍曰:“事到如今,不得不尔。从此名场利薮视如水淡,习道不至分心。”珠莲曰:“如是,夫妇见师,唯跪地求救。”七窍曰:“然。”主意定时,老道已近身边,俯首欲过。
  夫妇走上前去,牵衣跪地,泣而呼曰:“吾师救我!师如不救,弟子此去,断无生理。”老道惊曰:“尔夫妇在亭习道,近日何往?”七窍夫妇遂将郝相寻至茅亭,劝归都中,官还原职,以及贼攀情事,一一详言。老道曰:“尔夫妇不守习道规矩,满贪名利,终非吾徒,吾若救之,二次又背师教,枉吾朝夕训诲一番心力。尔其各打主意,师实不能救尔焉。”夫妇闻言,牵着衣儿,抵死不肯抛放。老道曰:“如为师救尔脱此苦难,下次被人引诱,复悖师教,又何说乎?”七窍曰:“再悖师言,愿遭惨报。”老道曰:“既然如斯,吾自有法救尔。”言尚未竟,解差促曰:“速行,速行!不然,迟过日期,吾等难于复命。”老道曰:“此二人系吾弟子,祈看吾面,不必解之。”解役曰:“七窍夫妇乃天子要犯,解至西夷受罪。
  何处野道,敢在中途阻滞?将呈禀究,恐尔亦有不便。别人闲事休管,吾等要赶途程!”老道曰:“吾有金银与尔。尔等淹留在外,俟期限满后,方回复命,不亦两得其全乎?”解役曰:“解至西夷,要讨文书一角,以复钟相。钟相亦要此确据,方知人犯收到。如何诳得过耶?”言毕,催促前往。夫妇二人跪地不起,解役怒,横拖而行。拖有数百丈之遥,七窍、珠莲已呼救声嘶矣。老道赶上前来,谓解役曰:“可将二人释放,与尔金银二百。”解役不允,又将夫妇拖至前途。
  老道拂然,以尘挥之。解役双双昏迷倒地,老道乘势导夫妇入亭,曰:“名利场中可有结局否?”七窍曰:“终无结局也。”老道曰:“非无结局,要人能知足耳。知足则心不贪,心贪则不知足。岂识世之不知足者,终为不足之心所害乎?即如尔,前作尚书,见扰妖魔,苦已受尽。若于遇师后心心习道,不贪丝毫名利,任引诱者口吐莲花,总以扶衰不老为要图,将道习成,长享仙福,不亦生为贵宦,死作仙真?而乃长贪世外之荣,故尔遭此世外之变,西夷充配,皆一念不坚之所招也。
  自此以往,凡遇他人引诱,当以受苦惨情时抱心内,则大道不患无成矣。”夫妇闻此,再拜稽首,谨领受教焉。






第一一九回 走万星途遇赤鲤 思七窍杀动虾精


  七窍夫妇自老道救援后,日在亭内,苦探道蕴,立心已不敢变矣。一日,老道谓七窍曰:“为师要到南海玩赏胜境,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即返。尔夫妇在此,好好学习大道,切无外游。”七窍曰:“弟子夫妇道未深造,不能御及妖魔,师宜早去早归,恐有他变也。”老道曰:“为师自知,不烦尔嘱。”言已,飘然而去。
  三缄心中暗想:“我为七窍、珠莲费尽无限心机,才将彼名利之心,变而为习道之念。今已到此地步,且再化美妇以试之。”计定,扭身一化,化一少妇,美貌无双。莲步轻移,来至亭中坐定。娇声婉转,向内呼曰:“里面有人否?”七窍闻呼出视,见一少妇,容颜绝世,秋波流动,可以倾国倾城。因问之曰:“何处女娘,来此甚事?”少妇曰:“妾遇丈夫不良,朝日好赌,前人所遗家业,一概失却。业刚倾尽,偶得不治之症而亡。上无翁姑,中无弟兄,下无儿女,独妾一人。欲归母家,又不知阿娘近来迁居何地。妾走半日,足被荆棘刺痛。只说荒山野径,息肩无所,幸有此亭高露林间,知其内必有主,特来借宿一夕,明日早起,又向前行。但不知主人可有内室否?”七窍曰:“有。”少妇笑曰:“既有内室,妾愿与尔作一小星。”七窍曰:“娘子休得乱言。吾夫妇在此苦炼大道,虽朝夕同处,从未共榻。敢贪意外之色,以干罪戾乎?”少妇曰:“男子纠缠妇人,谓之败人名节,罪固难免,妇人纠缠男子,是彼心愿,似不为过矣,罪何有乎?”七窍曰:“淫恶均也,何分乎男寻女、女寻男哉?”少妇曰:“世有好色男子,奸淫至众,尚还生于尘世,福禄享之不穷。尔仅淫妾一人,有胡不可?”七窍曰:“人多奸淫而尚能受福者,以前生无善不作,功修浩大耳。尔试观之,贪色者流余福一完,转眼即为穷困,酬偿淫债,在乎妻女。盖天道好还,原无或爽也。”少妇见七窍言硬如铁,复以眉目送情。七窍任之,毫不介意。少妇知彼心心在道,摇夺不能,叹息数声,出亭竟去。
  三缄自化美妇以试七窍,见彼不为色动,心甚喜。又迟几日,仍化老道归亭。夫妇迎入,参拜已毕,老道询曰:“吾去南海后,亭内可有人来乎?”七窍曰:“前日一少年美妇来亭息足,欲以艳冶迷吾,吾力拒之而弗与语。美妇知不能惑,旋亦他逝。自此绝无人迹焉。”老道曰:“尔心如是,可以教矣。但此茅亭终非修炼之所,吾尚有男徒女徒数十余人,在万星台前结庐习道。尔夫妇明日可随师到彼,一同学习,方有切磋。”夫妇二人果于诘朝整顿行李,缓随老道下了通天岭,望着阳关而进。
  老道在途向七窍言曰:“夫凡炼道,心要放得活泼,不可拘定死机。如炼无气也,不拘知为炼气,却又是炼气。譬诸天地,非有心于春去夏来,而自然春去而夏来。无为也而若有为,有为也而又无为。洒洒洋洋,不为道拘,方见头头是道也。”七窍乃仙子临凡,得此指点,心明如镜,遂应之曰:“吾师所言,洽合鱼跃鸢飞,无处非道所在耳。”老道曰:“弟子颖悟非常,万星台中数十门徒,尔其第一人也。”正谈论间,倏然天半黑云一缕,飘忽而来。
  却说赤鲤与毒龙等在芒山壑中去战狼妖,狼妖败后,访得七窍夫妇陷于石缝,不能救出。因回本洞,炼一碎石铁棒,持之在手,轻若鸿毛,抛下地时,重如山岳。今日持杵乘云,意欲来至芒山,碎破石缝,将夫妇救出。岂知云头下望,见一老道执杖前行,后随一女一男,酷肖七窍夫妇。忙将云头按下,上前细视,果夫妇二人也。赤鲤喜不自胜,曰:“吾自失大人、夫人后,知为妖物攫入石缝,仆无道法,不能救之。故此四处访寻,欲求一道高之人前来援救。不料今在途间倏尔相逢,真万千之幸也。敢问大人夫妇随此老道,要向何往乎?”七窍曰:“是老道也,乃吾夫妇活命恩人。今特导吾去万星台学习大道耳。”赤鲤曰:“以仆思之,不如仍归都内,享受人间之福。老道言语,尔休误听,以阻前程。”七窍曰:“尔言卫吾乎,抑害吾乎?”赤鲤曰:“仆子实卫大人也。”七窍曰:“尔卫吾心念起于今日乎,抑起于平日乎?”赤鲤曰:“老仆此心,无时不有,大人以今日平日为分者,果何说耶?”七窍曰:“尔既平日心有无穷,毒龙洞中为何将吾二人百般挫辱?”
  赤鲤惊曰:“是何言也?忆自三缄妖物扰乱部衙,吾等护拥大人、夫人以逃外境,不期逃妖之扰,复遭妖害,致使主仆倏然分散。虽知大人夫妇身陷石缝,又奈无有法术,急不能救,心伤半夜,无刻安之。何言毒龙洞中挫辱我主也?此真晴天里忽然霹雳,仆子心实不明。”七窍未及回言,老道曰:“七窍拜吾为师,即吾弟子。尔虽当日在衙服事,此日七窍流离失所,为之仆者,宜各寻生理,毋再以七窍为望焉。”赤鲤曰:“老道差矣。吾主仆情结于前,尔师徒缘结于后。吾之来此,特接大人夫妇归都,享受重爵。何得从尔野道,受此凄凉?”言已,挺身来扶七窍。老道吼曰:“赤鲤小妖,欲动粗乎?”赤鲤曰:“老妖道,如还吾大人夫妇,则万事罢休;如不还,吾誓不与尔两立。”老道曰:“尔言若此,已知不能顺说。看尔有何道法,敢与老师爷试之。倘老师爷试尔不过,七窍夫妇准尔接去;尔如试吾不过,将如之何?”赤鲤曰:“愿让大人夫妇为尔门徒。”老道曰:“尔言既出,休得以后又起风波。”赤鲤曰:“决不食言!”老道曰:“如是,请了。”赤鲤暗想:“老道口出大言,谅必道高法妙。惜毒龙等未在此间,独吾一人,战恐难胜。不如出彼不意,先以碎石杵击之。”主意已定,提杵在手,暗向老道抛来,黑气一团,从空坠下。
  三缄见黑气下坠,知是宝物,闪过身儿,忙展隐身旌,将七窍夫妇掩着。只见此杵坠地,击成一坑,约深丈余。一时乱窜火光,杵又腾空飞去。赤鲤见杵未能伤及老道,吼谓之曰:“尔知吾宝厉害乎?如将大人夫妇还吾则罢,否则,尔命必为吾宝所丧焉!”老道曰:“尔宝不算厉害,待吾持宝与汝试之。”言已,即取飞龙瓶抛向半空,吐出火龙一条,直扑赤鲤。赤鲤击之以杵,火龙举爪将杵捏着,反向赤鲤乱击。
  赤鲤无处藏躲,只得化道黑气,向南海而逃。
  三缄收了宝瓶,竟导夫妇二人来至万星台。先参诚意子,后拜道兄道弟,即在台内,造道习功。诚意子辞了三缄,仍归紫霞洞府。三缄于是日与诸弟子讲论大道,从此驻下云游,只思道教成,同赴大罗,封诰仙职。岂知修仙一事,原非易事,弗受尽锻炼,终难成不坏之身。在三缄心中,以为折磨如斯,可以撒手成真矣。
  无如赤鲤自得飞龙瓶追逐归于南海,与毒龙、蛟、虾等商曰:“而今大人、夫人已拜野道为师,在万星台前修道。吾等不免潜去台畔,以冲散之。但不知其间究属何人主教。”虾妖曰:“是地吾昨经过,见有青气固结半霄。偶遇虎妖,问其主教为谁,乃代天阐道之三缄也。如欲冲散,非请灵宅仙师不可。”赤鲤曰:“尔言甚善。”遂将妖风驾动,同向灵宅洞府而来。
  入得洞门,拜见以还,侍立左右。灵宅询曰:“尔等来此何事?”赤鲤曰:“三缄孺子而今集其诸徒,传道于万星台。七窍、珠莲均被引入,弟子等欲去冲散,以复前仇。特来禀师,乞求设策。”灵宅曰:“三缄所教弟子,心俱坚稳,为师已搬之不动。不若俟彼大道成后,吾于其内生出道中旁迕、旁中外道以动摇之。”赤鲤曰:“吾师徒子无几,安能任及许多外道耶?”灵宅曰:“三万六千野鬼已投尘世,何患任之无人?”赤鲤诸妖心甚不服,坚求设策。未审灵宅子计又如何用之。






第一二○回 灵宅子暗施诡谲 紫霞仙预识机关


  却说赤鲤等固请灵宅子施一良方,欲去万星台冲散习道之士。灵宅曰:“师知三缄传道此间,已非一日。但彼诸徒,无不心坚似铁。且得妖鬼而得正道,不乏其人,法术之高,有过于三缄者甚多。况三缄此际紫霞已传九宫八卦,变化无穷。尔等欲破,即数百年精于修炼之水怪山妖,亦恐难以相胜耳。”毒龙曰:“想昔日师设万策千方,以阻三缄阐道之任,乃毫道未阻,累受挫辱,群仙皆知。念自三缄游行天下,其怨多结于水国。龙君不念波臣,反发海兵伐三缄,诛及吾等。至今吾等命丧,魂魄无依,忽忽飘飘,幸得遇师于空际。承师恩德,概将魂魄招回洞中,饮以金丹,精灵始固;又承师命,去在南龙衙内,借尸而活,为七窍仆役,代剖奇案,以升官品。弟子等自入衙后,力剖奇案数件,合郡百姓莫不称七窍为南龙活佛,兼之平伏海怪,遂要上升。于是上奏当今,禁道不行,几有可阻之势。不知三缄孺子有何福份,未能受其阻滞,道竟修成,今在万星台聚集诸徒,传以大道。可恨七窍夫妇不念当日剖案辛苦,服事淳诚,反归三缄,弗恋吾辈。弟子忿恨已极,望师设一良方,以擒万星台之习道者而尽诛之,其心乃安也。”
  灵宅摇首曰:“尔等欲诛三缄弟子,万不能够,如暂为扰乱,以出昔日受挫之气,则庶乎可焉。”赤鲤曰:“扰乱如何?”灵宅曰:“三缄门下习道颇众。尔等遍招山水精怪,潜于万星台之前后左右。俟到更深夜静,倏然冲至山前,喊杀连天,妖风大卷。彼如出视,不可与斗,速归旧所。待其安静后,又复扰之,每夜以二次为度。过二三夜一扰,或四五夜一扰,随时变幻。如能使彼不堪扰乱,迁出万星台外,即是尔等报复如心矣。”赤鲤曰:“师策固妙,但山水妖属,何能得集耶?”灵宅曰:“尔等分为数路,彼此相集,又有何难?”赤鲤诸人报复心急,遂如计行之。
  赤鲤南游,毒龙北往,老蛟西游,虾精向东而行。整整去了月余,各路所招,算来不上一百。四人知妖难类聚,个个归洞,祈师招之。灵宅子万不得已,将招妖旗取出,监于洞外。但见旗高百丈,金铃响彻半天。一时水怪山精纷纷而至,同声问曰:“灵宅仙真高监朱幡,招吾等来兹,有何吩谕?”灵宅曰:“别无他事,因紫霞真人前与尔辈为仇,死者无数,吾心不忍,出洞护卫。奈法力不及,累被紫霞挫辱,今招尔等者,亦为复仇之说也。”众妖曰:“真人欲复此仇,策又安在?”灵宅曰:“尔等前去每夜扰之,倘将彼师徒驱出万星台,即如复仇一般耳。”
  内有数十山妖曰:“紫霞真人乃命奉上天阐明大道,以免世之学道者误入旁迕,害及后世,其理正也。千思万虑,费了无限辛勤,方将七窍、三缄收拾停妥。不言上界仙子宜加保护,即吾妖类,亦当谨遵天律,以卫阐道之人。真人此行,毋乃太谬,吾恐遭谴,吾辈实不敢奉命焉。”言罢,散去多半。
  尚有数百妖魔向灵宅言曰:“彼不奉命者,非畏天律,是视妖类之受挫为多事也。吾等以同类为重,此仇固当报之,愿照真人妙策行事。”灵宅曰:“如是,尔等不可与争,争则不利。”众妖诺,各乘妖风而去。历台十里许,遥见台上祥光闪闪,清气腾腾,云影之中,若有天神护持。众妖睹此情形,无不心怀畏惧。赤鲤曰:“既已到此,须照师计行之。”遂坠下妖风,豫于茂林深处。
  是夜初更时分,三缄呼诸弟子暗暗嘱曰:“今日在讲道台仰观,四方黑气迷漫,刚隔十里之遥而止。尔等所炼法器,须各紧随身边,恐有妖魔乱吾讲地道也。”诸徒如命,静坐以候。
  候至鼍更三报,群妖妖风吹动,飞沙走石,喊杀而来。霎时之间,几把万星台篷庐吹倒。三缄急将飞龙瓶抛起,火光乱窜。
  三服、乐道以及椒、蜻二子、翠华、翠盖、紫花娘等,各持法宝,飞上空际。群妖见得,风车扭转,腾空竟去。三报服等辈随后追之,倏无形影。于是播转云车,仍回万星台,禀之三缄曰:“弟子等追至十里之外,影响毫无。不识何妖猖狂若此?”三缄曰:“是必七窍之仆婢不甘心于吾者也。彼既远去,无容追究。谅彼知吾师徒道高法妙,胆已丧矣。尔等须在台内勤勤习道,外魔不足畏之。”嘱毕,诸弟子谨遵师命,各炼其道,按下不提。
  且说群妖自扰万星台,复退于所隐之处。次早,赤鲤暗计:“师策只许更深乱扰,昨夜扰彼一次,不识万星台之气色究竟何若?待吾今日乘风视之。”计定,腾空俯视,万星台前清气上升,一丝不乱,兼之清气内面祥光透露,诸神时现云头。赤鲤观望良久,窃自私曰:“如此看来,只于夜静时喝六呼么,究与万星台何损?不如集齐妖属,商议停妥,与彼大战一常即不能全诛其人,损得三缄一二门徒,亦可以气出吾等。”主意已定,当寄信会妖山畔,聚齐同类。
  赤鲤、毒龙、老蛟、虾精早早来到。不逾一刻,群妖各架风车,同集于斯,向赤鲤等言曰:“灵宅门下仙妖主者,寄言传吾,所议者何?乞为指示。”赤鲤曰:“想紫霞野仙自专阐道权,遣得虚无临凡,脱化三缄,云游卖道。凡吾妖部,死于彼手者不计其数,仇结深深,报复无由。幸灵宅仙师命及吾等,牢笼七窍于富贵场中,可以禁道不行,乃至于禁道之功尚未克成,七窍、珠莲反拜三缄为师,习道于万星台内。尔我遭此蹂躏,未必甘心受之乎?”群妖曰:“尔言如是,又有何计以破万星台耶?”赤鲤曰:“吾欲今夜乘彼无备时,突至台前,一拥而入,四面攻击,虽三缄弟子难以全诛,即诛得一二人,仇亦复矣。吾言若此,诸妖以为何如?”群妖曰:“尔说甚是。若依他师之策,不过使彼惊骇而已。”赤鲤曰:“尔等既以为可,宜将各人法力尽情使之,以与三缄师徒见个高下。”群妖曰:“吾等久有此心,但恨无间可入。今日得此机缘,焉有不竭力乎?”赤鲤曰:“如是,仍分四路潜行,待至三更,均宜勇往争先。千古冤仇,报复在此一举。”众妖闻说,耀武扬威,恨不能即到万星台与之大战。
  赤鲤等又设酒宴,款待群妖。群妖饮罢盛筵,派成四路,每路共计七十八名,各归本部队中隐伏去了。赤鲤独领一队,尽属虎妖,只待三更到时,一鼓而进。
  刚到午刻,天半祥云一缕,冉冉前来。三缄望之,不知何仙临凡,又向何地教化。极目谛视,祥光不偏不倚,竟向万星台坠下。三缄见是紫霞归化,忙率习道诸徒迎接仙师。
  紫霞真人登上讲道台,正心子、诚意子、复礼子、灵昧子、虚灵子等两旁侍立。三缄师徒参拜已毕,俯伏台下,紫霞呼起,侍立于侧。三缄请曰:“弟子肩师大任,教导诸徒,未知近来传道有错误否?冀师一一正之。”紫霞曰:“吾弟子能体师训,传道正大,不落旁迕,真吾之幸焉。”三缄曰:“奈诸子入道时有早迟,得道之浅深不一,弟子施教虽未大谬,如何按班就部,还望吾师指陈。”紫霞曰:“尔诸弟子之按班就部,尚有所待。吾今来此者,为尔目前之患也。”三缄曰:“所患安在?”紫霞曰:“尔等伫立,吾为尔言。”






第一二一回 集群妖大展法术 祭宝剑又复前仇


  紫霞曰:“尔诸习道弟子两旁侍立,听吾指示于尔。今有灵宅子施下诡计,命诸妖属隐于万星台外十里林中,每到更深炼功之时,前来扰乱道心。以赤鲤、老蛟、毒龙、虾精为督统。
  此四妖者,前受灵宅命为七窍仆役,任其驱使。南龙之剖奇案,海南之平水怪,无一非彼力焉。兹尔三缄折磨七窍、珠莲,化及四妖形容,绝其所诱,因而夫妇拜在门墙。四妖心甚不甘,又求灵宅予以施妙策。昨夜之扰,只以喊杀为号者,皆灵宅所教也。今日赤鲤等约集妖部于会妖山下,议定今夜与诸子大开杀戒。彼虽不敢想获全胜,若诛得尔徒一二人,前仇已复。故彼议定兵分五路,四方四队,皆花精水怪,尚不足畏。至毒龙、赤鲤所率中队,尽属虎妖,法术颇多,不可轻斗。师故来此,与尔等排设停妥。尔等今夜初更时分,概行撤出万星台,空着蓬庐,亦分五路,与之对敌。诸子道法高下,三缄谅尽知悉。
  师去后,尔即派定。俟群妖入台,见庐内无人,必以尔等畏彼,闻风远遁,自然心懈队乱,陆续退出。尔等于是乘势攻击,彼无准备,定许全胜可获。然群妖溃败,不必追逐,可仍归台内,各习尔道。今夜如此一战,已使群妖明白不敢轻视尔等。俟诸异日,看彼如何做作,为师又来指点。”嘱毕,乘风归去。
  三缄拜送后,登台而坐。遂派翠华、翠盖、风春,龙女、榴姑、棠英、桃英、紫玉、凤女、珠莲、紫花娘、雪青子、了尘子、醋枉道姑、善诀道姑、餐霞道姑、衣云道姑、回念道姑、从善道姑、弄月道姑、金光道姑为东队;豁达道人、转心道人、传道道人、束心道人、慈祥道人、道烈道人、混元道人、破迷道人、傲性道人、玉白子、石坚子为南队;尽伦子、尽性子、敛心道人、入道道人、体道道人、习道道人、抱慈道人、护道道人为西队;知足道人、绣雾道人、蛛虎、蛛龙、善成、化慈、学慈、习慈、统道、用道、昌道、明道、望道、取道、探道、成道、金光道人、西山道人为北队;三服、弃海、狐疑、狐惑、紫光、乐道、野马、椒花子、蜻飞子、云牙道人、火炼道人、刚克道人、柔克道人为中队。派已,复嘱之曰:“尔等毋得造次,必俟群妖退出万星台时,方可一拥而进。”诸子领命,齐整法器,思欲各逞本领,以塞妖部窥向之门。
  无何,日落西山,鼍更初报。三缄于是与同七窍统得五队道士,暗暗偷出,隐于台外。且看群妖候至柝声三响,妖风驾动,直向万星台而来。进得台中,不见动静,蓬庐搜遍,人影全无。赤鲤是时以为三缄畏扰,潜逃异地,登在讲道台上,大声笑曰:“闻得紫霞道法高妙,无人可及。如何所教之三缄,在此呼么喝六,妖部人部,传道之师。前夜被吾灵宅天仙略施小策,喧闹一次,恰似畏猫鼠子,深潜土穴而不出乎?今夜吾等特来与尔试试法力,尔三缄野道既居传道之首,胡弗稳坐在此,与吾妖部一决胜负?妖部如战尔不过,愿窜他所。尔如战吾不过,此台须让妖部坐之。”毒龙假意劝曰:“三缄如在台内,尔詈之诮之,彼自聆而生愧焉。而今闻吾等威风,业已逃窜他方,何必追究?”虾精曰:“三缄畏吾妖部,吾恰有以譬之。”老蛟曰:“譬之如何?”虾精曰:“譬之犬子,一见其主,摇尾乞怜之不暇,焉敢持戈相斗哉?”老蛟曰:“好,好!
  只要三缄深畏吾等,昔日仇恨付之沉渊,速回仙师洞中,将命复后,大排筵宴,以贺功勋。”赤鲤曰:“可惜吾辈空劳一番车驾,绝高道术,未克显焉。”毒龙曰:“尔等欲显道法,只管显之。”于是群妖各现怪像奇形,逞起妖风,摧林折木,飞沙走石,好不惊人。
  胡闹多时,队伍已乱。刚出万星台外,东队翠华等阻着厮杀,南队豁达道人等阻着厮杀,西队尽伦子等阻着厮杀,北队知足道人等阻着厮杀,中队三服、乐道等阻着厮杀。群妖措手不及,纷纷乱窜。虽然各显道术,无如五队妖部为三缄五队仙兵冲得七零八落,受伤而逃者甚众,死于宝器之下者亦多。赤鲤、毒龙、老蛟被弃海、三服围在山岭之上,不能脱身,兼之三缄抛起斩妖宝剑,将毒龙辈头面手足刺了数十下。虾精又被椒、蜻二子反复刺以股锥。
  正值无可如何,灵宅真人使下遮妖宝幡,救出归洞。细细查点,群妖受伤者七十有四,为法宝击毙者三十有五焉。赤鲤、毒龙、老蛟呻吟不绝于口。虾精在侧,泣而怒曰:“因为二三犟头,横顺要仇复三缄,今被三缄弟子如斯挫辱,悔何及乎?
  且尔等受伤即重,皆是法宝所击,还过得去。惟吾专遇两位使铁锥的,连环相刺,吾受了千百锥儿。举目视之,二人之锥尚且懒于手持,束在股间。若非灵宅仙师宝幡遮着,险被刺死矣。”毒龙曰:“吾等欲报此仇,其念起之已久。今日即败,伤养好时,又聚妖兵,寻彼师徒拚一死战。”言已,散去群妖,惟毒龙、蛟、虾、赤鲤等灵宅洞内将息伤痕。
  却说诸道士大败妖兵后,仍归万星台。三缄点之,不惟无有死亡,并且寸伤未得。喜而言曰:“正道与妖道相较,妖道真不敌矣。但是以习道之人而启杀机,原非所可。无如道高魔至,心动欲生,克己工夫不可不讲。譬之妖即己也,与斗即克之。谓不克乎己,则理何能得?尔诸弟子须即妖扰以思道,毋徒作杀机观也。”诸道士再拜稽首,曰:“曩者师言入道与悟妙道,弟子之辈骤闻之而难通。继承吾师随在指点,顷觉无处非道,无时非道以旋转于目前。此非弟子之善悟,乃吾师之善教也。”三缄曰:“尔等须正心诚意,苦苦向道而求,自然由诚生明,前后可知矣。至于心脉,不可妄动,动则必有外魔扰之。师言如斯,各宜守记。”诸弟子同声应曰:“谨遵师训,不敢有违。”三缄曰:“与诸徒讲论道旨,功皆不进,但惜一时不能速成,同入绣云阁内,此道功深遂,未可相强,惟悠游岁月,以待之而已。”又言毒龙四妖日复一日,已将伤痕养好,跪向灵宅,泣而求曰:“弟子等自拜师后,朝日打量,仇复三缄,以羞紫霞面目。无奈计设之累,败之亦累。此心难了,望师另筹一策,以诛三缄。”灵宅曰:“三缄此际已得九宫八卦之奇,何能诛得?
  吾谕尔等将这仇恨付诸流水,乃是上策。如再与斗,恐难保其灵魂矣。”四妖闻此,大哭不已,固求指一复仇路径。灵宅子不得已而言曰:“尔等须欲复仇,须将前日群妖概行约集,炼一阵势,方能胜之。”毒龙曰:“师教弟子所炼何阵?”灵宅曰:“尔将群妖约集来斯,吾自有以教之者。”毒龙等闻言大喜,当即四面与妖寄信。
  不上三日,群妖毕至,曰:“今承毒龙诸兄约集吾辈,莫非欲与万星台之道士一决胜负乎?”毒龙曰:“非也。灵宅仙真命调尔等,要炼一阵,以诛三缄。尔等来齐,在此候之,自有吩咐。”群妖于是拱立洞外,以候发落。候至次日,灵宅出洞,环顾众妖而言曰:“尔等欲复三缄之仇,是心真耶,假耶?”群妖应曰:“真耳。”灵宅曰:“既属真情,莫辞艰苦,吾曾炼一斩仙宝剑,只欠四十九日功以圆足。然必要仙凤岭上藏风洞内黑猿血祭之,其剑方灵。此剑灵时,尔等于万星台之对面设一穿云大阵,将剑挂在阵外,入阵者剑自斩之。”言犹未已,毒龙曰:“师以剑杀人,何取阵名为『穿云』也?”灵宅曰:“是剑也能穿入云际,诛戮仙子,故以『穿云』名之耳。”毒龙曰:“此阵如斯厉害,谁人压之?”灵宅曰:“非师不能压此阵也。”毒龙喜曰:“吾师压阵,三缄野道诛之无疑矣,敢辞艰苦乎?”遂与蛟、虾、赤鲤统领群妖,来至仙凤岭藏风洞下,捕捉黑猿。黑猿有一长,已成人形,妖法颇高,非毒龙等所及,见群妖集此,以为同类,亦属无妨。谁知集了数朝,忽擒一小黑猿而去。






第一二二回 老猿公败遇仙子 穿云剑收入长虹


  毒龙等擒得黑猿儿,与同群妖乘风而归。守洞小猿忙忙入报,老猿怒甚,手提冲天棍,驱风追逐。毒龙、蛟、虾、赤鲤命群妖在后,轮流接战以阻之,早将黑猿儿提到洞中,交与灵宅。灵宅即命赤鲤一刀挥为两段,以盂盛血,和剑炼之。期炼满时,猿血尽入剑内。取剑出视,金光射人。抛在半空,火焰飞腾,能斩仙子。这系后话,姑置不论。
  且说老猿追至,群妖接战。战到日西,群妖退回灵宅洞前。
  灵宅奖赏一番,命其各归本洞,俟后调用,再寄音信。群妖散罢,老猿暗到灵宅洞前。空中俯视,猿儿尸为两断,抛之荒野。
  老猿哀痛弗已,暗暗将尸盗回,厝于山岭,意欲复此深仇,又奈不能战及诸妖,因而不时仰天大哭。
  紫霞得知,命复礼子化一道士,游于藏风洞外。老猿恐是前妖所化,复来探取猿儿者,提棍出洞,与彼战之。复礼子曰:“吾非妖部,乃修行道士也。”老猿曰:“既是修行道士,各有洞府,何得到吾洞外望脑探头?”复礼子曰:“修道之人心抱仁慈,安肯害尔?然尔一见洞外有人来往而惊惶若是者,系何故哉?”老猿曰:“前日一队妖气来集于此。吾以同类,未曾防备,孰意盘桓数朝,竟将吾之猿儿攫一而去。吾怒甚,力与之战。怎奈妖部极多,彼败此接,此败彼来。战至日西,群妖倏退。乘势追去,遥见一绝大洞府,妖如林立。吾寡难敌众,欲近不敢。待群妖散尽,近而俯视,猿儿尸已两段。吾心虽痛,莫可如何,只得候至更深,将尸盗回。故今常命小猿洞外逻守,凡有人至,即行通报。吾今见尔而惊惶不定,不得不持棍出斗,以卫子孙。”复礼子曰:“原来如此,尔知捕尔猿儿者乎?”老猿曰:“不知。”复礼子曰:“乃是灵宅真人命赤鲤、毒龙及老蛟、虾精所领妖部擒去,取血炼剑,欲与三缄师徒一决胜。所设之阵号曰『穿云』,尔欲复仇,万星台前不久必有战斗。吾赐尔一袋,名为『聚宝』,尔将此袋紧佩身旁,乘着妖风,隐于空际。但看是剑出鞘,金光闪灼,穿入云头,云下紫气一条,即是剑光所射。无论已成仙子与将成仙子,入阵必为所斩。尔见紫气穿云而来,以聚宝袋收之。将剑收余,速到长虹岭,凡有妖风起处,持剑挥去,自多妙用。俟至风息,吾来取此宝袋焉。”
  老猿不悟,曰:“黑猿儿既为毒龙等伤其性命,吾得此剑,正好斩之以雪恨。如到长虹岭,安能诛及四妖?”复礼子曰:“群妖战败,尽向西行。惟四妖心奸,独由南去,是岭正在南面。四妖见其高险,决然如此以隐身躯。尔以剑挥之,正所以诛之也。四妖除却,大道得阐,尔亦有功。乘此机缘,去道万星台,拜三缄为师,自不少尔仙位。”老猿喜曰:“承得道长指点,他日入有寸进,衔环报之。”复礼子曰:“些须指示,何望报尔?”即将宝袋交与老猿。老猿拜受后,复礼子又嘱之曰:“吾言谨记,不可错过。”嘱罢,飘然而逝,归洞复命。
  紫霞暗计:“长虹岭上虽已安下伏兵,而三缄不知,焉有准备?”于是祥光驾动,亲向万星台而来。三缄见得祥光,知师至矣。忙率诸弟子鹄立候之。无何,祥光坠下。诸子参拜后,拥着紫霞,登台坐定。三缄再拜稽首,曰:“吾师不常临凡,今复来斯,必有以教弟子。”紫霞愀然曰:“道高魔至,凡不虚也。”三缄惊曰:“师何所见,而言魔至耶?”紫霞曰:“尔忘群妖战败之事乎?”三缄曰:“弟子虽未忘之,谅彼不敢再戏侮耳。”紫霞曰:“群妖内惟赤鲤、毒龙与尔仇深,数报未果。今又战败,归告灵宅。灵宅前已俯首,而今杀心又动,将黑猿血炼就一柄斩仙利剑。此剑随心所用,思杀何人,剑即诛之。无论已成将成之仙,遇此剑儿,难保首领。兹已炼就,厉害无比。不过数日,约集山妖水怪,要临万星台畔,设一『穿云』大阵。吾恐尔师徒不知,误入其中,必遭诛戮。”三缄曰:“然则,吾师将何以解此围乎?”紫霞曰:“尔等不必惊恐,吾已将兵伏下,收此宝剑,诛此四妖。四妖一败,诸子自兹无有魔扰矣。”三缄曰:“是阵究如何破耶?”紫霞曰:“尔领群弟子齐入阵中,展开隐身旌,将身掩着。如见阵开,上无有紫气,竭力攻打,彼自败焉。”言已,仍驾祥光而去。
  三缄即于是夜暗谓徒众曰:“紫霞仙师煞费精神,有事必先告诫。今日所说,尔诸弟子谅已知悉。吾谕尔等;倘毒龙群妖来扰万星台,切毋散乱,总随为师身后,鱼贯入阵,以免受斩仙宝剑之诛。如不听师言,恐遭剑刺。既入阵矣,又不可逞尔道法,私出斗战。必待为师撒出隐身旌,抛下飞龙瓶,尔等以火光为号,然后各持宝器,拚力击之。”诸弟子皆曰:“吾辈谨遵师教,断不敢违。”三缄曰:“若然,尔等于这几日,各在蓬庐静养精神,方能入阵破敌。”言罢,诸子散去,各归庐内静养不提。
  又言灵宅一日出洞,谓毒龙等曰:“尔辈实欲复三缄之仇乎?”四妖泣曰:“吾等辱受三缄已多多矣,此仇不复,心实难甘。”灵宅曰:“既欲复仇,须于此阵有进无退,拚一死战焉。”毒龙曰:“即将仙师所固灵魂化作灰飞,心亦不怨。”灵宅曰:“如是,为师明日巳刻布阵,亥刻命人去到万星台,引三缄师徒由阵门而入。如彼不知阵内有斩仙宝剑,误入吾阵者,立见丧亡。”毒龙曰:“师宝灵异非常,吾等深仇定报于此。”到了次日午牌时分,灵宅子呼四妖而谓之曰:“为师已将阵势安排停妥,尔速调妖部前来助战。”四妖领命,欣然竟去。不逾一刻,妖兵调齐,同来洞前,听候分发。未几而金乌西坠,玉免东升矣。灵宅遂遣妖部,齐向万星台来,潜于台之左右。俟至亥刻,分作四路,以引三缄。
  三缄正在讲道台与诸子讲论大道,倏然狂风四起,折木摧林,转瞬间天地昏晦,心知妖部已排阵势,即命诸子牵衣而行。
  行至阵前,遥见阵门之上金光闪灼,穿入云头,云下紫气一条,天精如龙,令人难近。三缄见势甚凶猛,忙展隐身旌,掩着师徒身躯,不敢露出。老猿此际已在半天,将袋持在手中,以收是剑。
  安排妥帖,只候三缄入阵,剑气腾空。岂知三缄师徒暗藏旌下,轻移步履,偷向前来。来到阵门,举首仰视,上书三大字曰“穿云阵”。阵门一剑,长约五尺,晶光射日,杀气逼人。
  师徒见之,胆战心惊,各怀欲退不前之志,甫欲退后,恰值毒龙、赤鲤、老蛟、虾精突如其来,阻着去路。此时欲进不可,欲退不能,只得大着胆儿,齐向阵中一拥而入。
  小妖报于灵宅曰:“三缄师徒来至阵前,忽然不见。惟见清气一缕,杀入阵内,不知何为?”灵宅曰:“三缄野道,紫霞赐有隐身旌,将身搏着。岂识吾之宝剑专诛诸仙,不怕彼隐着身儿。待吾念动真言,此剑飞出鞘来,管叫野道师徒俱无躲处。阵罢后,自见尸横遍野焉。”小妖曰:“既然如是,仙师速念真言!”灵宅子即登点将台,披发赤足,左旋右转,口诵有词。只听阵门一声霹雳,火光雪亮,腾腾紫气穿入云头。老猿在空看得明白,将身躲闪一旁,让此紫气上升,急以聚宝袋抛去,不知不觉,剑已坠于袋内。老猿不胜欢喜,持袋在手,风车驾动,直投长虹岭,以俟毒龙。
  灵宅子诸妖念动真言,见剑光穿入云头,久不下坠。真言又念,亦不见下。正着急间,紫霞在空乘势呼曰:“三缄还不举手,待等何时?”三缄听得“举手”二字,忙将隐身旌收却,与诸弟子各执宝器,四面冲出。群妖接战。三服、弃海、椒、蜻二子及西山道人,围着赤鲤、毒龙、老蛟、虾精四妖厮杀,二翠与凤春等战及群妖,喊杀如雷。自来争斗之雄,未有过于此者。






第一二三回 长虹山诛及四恶 道祖宫遣发四星


  群妖见三缄弟子各使法器,有飞剑横空,如龙妖娇;有飞铲刺面,似虎伤人;有木棍乱打,着身即丧;有铜锤齐坠,碎首而亡;且有如意撑天,光芒万丈,花枪在手,蛟影重生者。
  一阵战争,真如砍瓜切菜,群妖死丧更甚于前,呼饶之声惨不可听。毒龙等欲要跳出圈子来救群妖,奈三服诸人步步交锋,全无闲暇。稍迟一着,剑戟伤身。
  看看群妖不能相敌,将已逃尽,灵宅怒极,使起仙家妙宝,一团烈火,飞舞不停,兼之火里风生,风外火起,甚是威猛,不比寻常。紫霞真人身隐云头,见灵宅子使下风火雷印,知三缄师徒难以敌此,云头下坠,取出遮天宝扇,将雷印遮着。灵宅子见此宝印不能伤及三缄等众,复向囊内取出一物,向天吹之,霎时半空猛虎数千,舞爪张牙,望尘而坠。紫霞见得,急取遮天罗网,凭空抛下,隔定此虎。灵宅子怒气勃勃,手提豹尾麈儿,跳入阵来,欲将三缄并诸道士一一杀却。
  刚到阵中,忽见紫霞带了正心子、复礼子、虚灵子、灵昧子、诚意子等十余门徒,尽皆法妙道高,排立以待。灵宅子睹此光景,乃谓之曰:“紫霞兄不在洞府与诸徒众讲论大道,来此何为?”紫霞曰:“灵宅野道,尔累次欲诛三缄以及三缄门人,究何意见?况三缄虽系吾徒,当日遣彼临尘,乃属道祖之命。道门仙子,孰不知之?尔既不服于心,未以阐道之任遣尔。
  尔于此际应禀及道祖,言此大任尔欲肩之。道祖如准尔躬,紫霞断无强肩之理。何于当日未闻尔吐及半言?承得群仙推尊,道祖以聚仙旌赐吾,吾归洞中,将旌鉴于聚仙台外,群仙齐至,尔亦在兹。吾向群仙复推让曰:『论吾道法甚浅,阐道一事,其任恐不克胜。尔群仙中有欲入尘阐道者,吾愿让之。』群仙皆曰:『道祖既以大道命尔阐明,尔宜奉命而行,毋得推让。』聚仙台畔,尔又未赞一词;吾于是向群仙等拜了六拜,然后登台,招吾门徒两旁站立,遍选弟子内能下红尘阐道者,惟虚无子一人。当以虚无脱胎临凡为群仙告,佥曰:『此任非彼不能任之。』尔于其间,亦未闻另有所说,胡将虚无子送入尘世,脱胎换骨,刚长成力,尔即以名利迷之?迨其名利已迷,尔乃约集群仙在尔洞府,方言削却虚无子,尔要肩此阐道之任,群仙未许。尔恨不见道祖,斥吾停道弗阐。吾携尔手同去禀见,尔又濡滞不行。幸而群仙得知,前来解释。自兹以后,尔招妖类,不刁七窍,即害三缄。为问尔心,胡以如是其毒?前此尔受挫辱不少,应宜守尔道规,归尔洞中,保尔仙位。何三缄大道已成,在万星台前传道,尔又累聚妖属以扰之乎?今日尔起妖兵,业已战败矣。言持仙法,来诛吾徒。吾特临兹,与尔见个高下!”灵宅子被此一番言语问得哑口无词。紫霞真人也不念彼为道门弟兄,遂与力战。
  毒龙辈实战三服等不过,退出万星山,催动妖风,有欲逃之象。三服等四面攻敌,直使四妖无处可逃。虾精着急,曰:“事势至此,不如各化一气,乘隙逃之。”毒龙、赤鲤、老蛟果如其言,各化一黑气而遁。三服等欲寻黑气追去,三缄止之曰:“吾师徒且收风车,仍归万星台,炼其道功。穷寇勿追,追恐有变。”三服等遂遵师命,同回台中。三缄登台查点,诸弟子依然完璧归赵,忙忙跪地,向天拜舞。曰:“群妖败去,诸弟子一无所损,此皆神天默护,乃如是也。”言此又拜,诸弟子一同而拜之。
  毒龙四妖一直走到笠云山下,虾精不堪劳瘁,掉首回顾,顾已而言曰:“莫忙,莫忙!追兵已远,吾等可在此处暂歇一时。”毒龙曰:“歇则歇矣,尔我而今去向何地?”虾精曰:“以吾窃思,别地不可逃也。惟长虹山山长而岭峻,林木深茂,人迹不到,此地差可避之。”毒龙曰:“既有是地,速去毋迟。”即驾妖风,竟投长虹岭。
  遥遥望去,岭之上下杀气腾空。赤鲤曰:“荒野之区,为何杀气蟠结?恐三缄师徒匿兵于此,以候吾等。不若另寻他处,方保无虑。”虾精曰:“此岭高大无比,林木茂密,吾等居之,正好敛迹潜形,以养锐气。倘太过虑,寸步难行矣。尚有何地以安乃身乎?”老蛟曰:“鲤兄之言甚是,如入长虹岭,匿兵聚出,吾等休矣!”虾精笑曰:“尔等休矣,吾独能存哉?”毒龙曰:“吾等有性命,虾兄亦有之。彼既坚欲入焉,谅不能同归死地。”于是妖风催动,齐向长虹岭而来。刚到岭麓,毒龙等心惊胆怯,若不自持。赤鲤曰:“吾等到此,为何心胆俱战?其中始有变乎?”虾精曰:“才与三缄争斗,败逃此间。思及追逐情形,焉有不畏之理?”谈谈论论,已至山半。
  老猿看得明白,解开宝袋,放出飞剑,一股紫气,直射四妖。只听“嗳哟”一声,妖首已在地矣。四妖既除,复礼子仍化前日道士,来见老猿,曰:“尔仇已报,将袋还吾。”老猿拜舞曰:“若非道长指点,吾仇扣何报之,是剑善能伤人,非此袋莫治。此袋携去,剑亦无所伏矣,吾愿将剑并付道长。但道长前日命投三缄仙官门下,倘吾此去,仙官不许,如之奈何?”道士曰:“尔持四妖首级去作贽见,自然收尔焉。”老猿得兹指示,即将妖首束好,携回洞中。嘱及猿子猿孙,谨守洞门,毋许滥出。群猿谨凛受教,拜送老猿。老猿驾动妖风,向万星台而去。
  灵宅子与紫霞真人大战万星台前,各显法术。战到东方发白,群妖死者尸横遍野,逃者不知踪迹。灵宅自觉无聊,忙在囊中取出遮云帕遮却云影,暗暗逃之。岂识紫霞有照云宝镜,望空一照,已知灵宅潜影东逃。持定镜儿,照着形影,并力追逐。灵宅子见势甚急,将帕撤去,手提打仙鞭,又与紫霞空中大战。复战五十余合,胜败不分。紫霞暗思:“灵宅子道法高妙,惜乎错用。如其正大用之,炼得功深,可推群仙之首。吾欲舍彼,恐其暗害三缄;欲不舍时,一时难以就擒。”左思右维,计无所出。
  灵宅子已知紫霞心事,乃谓之曰:“尔如今事在两难矣。”紫霞曰:“如何?”灵宅曰:“尔之道法与吾平等,欲要舍吾,恐吾别生事端。不舍,又战不过。吾实告尔,尔我如今仇深似海,如欲三缄犬子阐明大道,好好归于天府,安居绣云仙阁,吾断不许。否则,将吾此尸碎段,那时方无阻滞焉。”紫霞曰:“仙子气度,原属慈仁一片,于人何所不容?尔既为仙,谅将酒色财气扫除得尽,方能飞升。以今观之,仍是凡夫气习,辄恃武勇。曾见世之好勇斗狠者,几人身家能保?即群仙内有悖天律者,几人不贬入阴山乎?”灵宅曰:“尔勿甘言甜语,吾决不与尔罢休也。”言已,举起打仙鞭,向紫霞乱击。紫霞手持斩仙剑,左右招架。整整战了二日,紫霞已无可如何。
  正值道君身登八卦台上,群仙拜舞毕,鹄立两旁。道君环顾而言曰:“紫霞何往?虚无子之道尚未阐明乎?”清虚、云衣、碧虚、凌虚等同声奏曰:“虚无子道无阐明,今集诸徒传道于万星台。奈被灵宅统领妖部,累累扰乱。此际正与紫霞大战不休,望道祖慈悲,为之解释。”道祖曰:“灵宅子前已受吾斥责,今尚依然耶尸即传钧旨,命念定、念静、念安、念虑四真速去擒回,打入猿儿筐内,永不许出扰乱道家种子。四真领命,各执法宝,出宫遥望,见得东角之上祥光二朵,或上或下,情似争斗,遂将彩云催动,向东而来。






第一二四回 收灵宅道祖发落 投仙师妖魄阻行


  四真彩云催动,急向东行,近而视之,果见紫霞正与灵宅大战不已。念虑真人曰:“灵宅子心极多猾,灵变莫测。如知道祖命吾四人擒之,必舍紫霞而逃异地。那时追逐,又费一番踌躇。不如化一小小物儿,偷近紫霞身侧,嘱彼诈败,以引之来。吾四人各持锁心链,分守以候,将四面罗网预先布就,其擒之也,不较诸生吞活剥为更易乎?”念静曰:“道弟之言甚是。谁化小物,以告紫霞耶?”念安曰:“吾愿当此一差。”念虑曰:“道兄既愿,速去毋迟。”念安真人于是化为小蜂,潜入紫霞云内,密告紫霞曰:“道祖命吾四人前来擒捕灵宅子,恐彼知而远遁,尔我追逐又费心力。吾等于东西南北四面分守,尔与争战,不拘引入何方,皆有捕捉之人,庶几易于就擒,以好复命。”紫霞曰:“全仗四真布置,吾即引彼入阵焉。”念安言已,偷出云外。念虑询曰:“紫霞之言可达知否?”念安曰:“已达知矣。速速分守四方,以候紫霞引入吾阵。”紫霞见四真来助,知必获胜,乃呼灵宅而言曰:“尔与吾已斗三日,不肯罢战,未必将同师习道之义抛弃弗讲,不杀至尔亡我死不止耶?”灵宅曰:“正欲如斯,尽尔力量使来,吾不惧尔。”紫霞于是手举翻天如意以击之,灵宅不慌不忙,以撑天玉杵架着,一来一往,一上一下,真所谓工力悉敌,无隙可乘。
  正酣战间,紫霞倏将祥光高举,向灵宅头上击一如意。灵宅笑曰:“尔紫霞动辄讲尔仙法高妙,为何却阵欲逃?”紫霞曰:“尔何知吾欲逃乎?”灵宅曰:“尔将祥光高举,意欲跳出圈外,逃之地方。吾让尔逃,不来逐尔,恐尔随带弟子四面埋伏,杀吾措手不及焉。”紫霞暗思:“灵宅多疑而猾,今果然矣!”亦笑而言曰:“吾之门人业已分战群妖,如有埋伏,何不一拥而进,就此擒尔?尔以伏兵他处为疑,是又尔怯吾之意也。”灵宅曰:“吾若怯尔,应先逃之,岂尔欲逃而谓吾怯尔者?”所言至此,紫霞出其不意,劈首一如意打下。灵宅不及招架,祥光直坠数十丈。缓将祥光升起,刚与紫霞相品,突以宝杵还来。紫霞不及提防,祥光亦坠,乘势诈败,向南而逃。
  灵宅子忘了伏兵之疑,飞起祥云,随后追赶。赶到南隅角上,念定真人让过紫霞,以锁心练抛去,早将灵宅束定。东西北面三真知灵宅已擒,同来其间,带归复命。
  紫霞忙忙促促,先至八境宫内,禀见道祖。道祖闻禀升殿,坐于八卦台,问及何事。紫霞入,参拜已毕,跪而禀曰:“灵宅子累次阻碍网关,以害虚无子之化身,弟子甚恐三缄为彼所诛,大道不得阐明,因而与之累相争战,此非弟子不以道弟为念,实皆灵宅之自龋祈师恕弟子仙规不守,好为争战之罪。”道祖曰:“阐道一事,灵宅子岂不知师旨奉上皇王母耶?胆敢违抗,罪有攸属,与尔无干。尔其速归洞中,时时临凡,指点三缄师徒,以望速成,好复上旨。”紫霞得此一言,拜舞而退。
  道祖环顾左右,谓诸门人曰:“灵宅子可捕至乎?”门人禀曰:“已曾捕得,现在宫外,候道祖传旨。”道祖曰:“速传吾命,将灵宅带入。”门人领命趋出,传宣四真,四真即带灵宅入宫,跪于八卦台前,俯首皈依,不敢仰视。道祖曰:“尔与紫霞均系吾徒,吾传大道,原无厚薄,今何不罚紫霞而传罚尔躬,尔知罪否?”灵宅曰:“弟子之与紫霞相斗者,心有不服耳。”道祖曰:“尔所不服者何?”灵幸曰:“紫霞自领阐道之任,濡滞不前,姑息三缄,任其迷于名利。弟子前日曾集群仙,议将虚无子收回,另选有道门人临凡阐之,原为大道计也。谁知紫霞因此挟忿,累与弟子争斗不已。”道祖曰:“尔与紫霞争战,彼先与争乎,尔先与争耶?”灵宅曰:“吾先与紫霞争者,系吾与紫霞弟子争,而紫霞护卫之也。”道祖曰:“紫霞护卫三缄何事?”灵宅曰:“彼弟子不认师叔,仙道何存?”道祖曰:“尔倍紫霞护卫弟子不认师叔,仙道固有所亏。
  尔调群妖以破万星台,是悖吾之命,逆天而行矣,罪又何属?
  且尔累次兴妖作梗,师非不晓,其不咎尔者,以三缄磨折未满耳。今尔炼就斩仙宝剑,欲行一网捕尽之计,其罪难逭,至此以无再宽再宥。飞天神将,速将灵宅子与吾打入猿儿筐内,永不许跃出以乱大道。”神将领命,押出宫外,打入筐内,抛下锁心练儿,紧束乃身,动作不得。束已,复命道祖。道祖叹曰:“修道容易得道难,谨防灵宅乱三关;倏然下了锁心练,大道成时上九天。”叹罢回宫,群仙散去。
  惟碧虚、灵虚等来至紫霞洞府,而谓之曰:“灵宅于今已收伏,阻道无人,三缄师徒无虑无忧,定能成此大道矣。”紫霞曰:“皆仗群真护道之力。”言刚至此,忽听阴风怒号,向洞门直过。紫霞默会片刻,乃向诸真言曰:“可恼四妖被诛,阴灵不散,还从吾洞隐隐带哭而去,以阻老猿师投三缄之行。
  不知老猿可能敌此阴魔否?”凌虚曰:“这猿道法奚若?”紫霞曰:“与四妖等。然寡不敌众,如之奈何?”碧虚曰:“胡不命复礼子以助之耶?”紫霞曰:“这是自然。”无何,诸真辞去。紫霞送别后,即命复礼子、正心子同去长虹外帮助老猿。
  老猿自得道士指点,教毕猿孙猿子,将四妖头首提在手内,以为投师贽见,妖风驾着,直向万星台而来。只想催动风车,急到万星台参师学道,岂知四妖魂魄已在长虹岭下,阻住去路。
  老猿甫到其地,觉得妖首重若泰山,力不能胜,坠下风车,立于切道。前后左右俨有三四人影,或隐或现焉。老猿询曰:“何方野鬼,胆敢在兹以阻吾行?”四妖不答。老猿曰:“尔不答吾,吾将行矣。”刚欲屈身去拾妖首,复有人影拉着毛衣。询之,依然不答。老猿怒甚,举棍乱打,又不着劲,定目详视,一物无有。心窃思曰:“吾目昏花乎,何所见若斯也?”于是席地而坐,以观动静。坐至良久,毫无他异。及至移步,仍复如前。
  老猿无奈彼何,大声吼曰:“尔等究何冤魂,须详说之,吾方明白此言。”只听隐隐中有哭泣声曰:“吾等领灵宅子命,与三缄诸徒力战。战既败矣,逃出圈儿,意欲仍于长虹山暂避锋锐。尔何暗藏是地,以斩仙宝剑害吾四人?此仇不共戴天,万难解释。尔还欲投三缄门下,携吾首级去作贽见。吾等阴魂不服,故在半途候尔。而今尔也来此,如欲前行,必将魂魄还吾,方准尔去。”老猿曰:“尔以为吾无故杀尔耶?尔亦知杀人者人亦杀之之理乎?以吾暗伤尔等,据尔半面言词,似属不仁。不知老猿公之仇,尔更结之于先也。”四妖曰:“尔仇何来?”老猿曰:“尔不记捕杀黑猿,以炼斩仙剑哉?大战场争斗,尔枪我戟,伤其性命,是力不胜人,自受其死,尚且结下冤怨。吾之猿儿在乎洞内,未曾有触尔等,胡因一剑之微,尔忍伤其躯?吾伤尔身,尔知痛恨;尔伤吾子孙,吾独不知痛恨乎?”四妖曰:“是谋出自吾师,与吾四人何涉?”老猿曰:“谋出尔师,捕杀系尔。吾恨尔师灵宅未与尔等同入长虹,如同入时,吾必并诛,以泄其忿。”四妖曰:“尔之猿儿止一命也,诛吾一命以偿之,吾所不怨,何以一命而诛吾四命耶?”老猿曰:“猿儿虽止一命,系尔四妖共擒,即杀尔四命偿之,亦其宜也。冤仇报复,兹已言明,尔速敛迹潜形,毋阻吾路矣。”






第一二五回 传大道功分深浅 游幻境心见高低


  四妖曰:“无故杀吾,此冤难解。尔欲将吾等首级为投师贽见,断然弗许。”老猿不能行动,真真无奈彼何。
  复礼子身在云头,视之已久,乃谓正心子曰:“老猿被妖魂所缠,难以脱身,将何以处此?”正心子曰:“不妨,吾师赐有追魂旗,展之自出恶鬼,锁彼灵魂,押入阴山。”遂按下云头,指四妖而劝之曰:“尔杀老猿猿儿,理宜偿命,何得在此阻伊去路耶?”四妖曰:“尔毋管闲,不干尔事。”正心子怒,将旗一展,内出四大恶鬼,手持铁鞭铁链,当将妖魂擒着,打向阴山。四妖泣曰:“吾等生前势败如斯,没后亦受罗织。
  如在阴山地面久久幽禁,不能得出则罢。倘若得出,三缄野道与老猿仇恨,誓必报之。”言犹未已,恶鬼铁链一提,一阵阴风,已把四妖灵魂提去。复礼子见追魂恶鬼押去四妖,乃谓老猿曰:“四妖魂魄已为恶鬼押去阴山,尔欲到万星台,是其时也。”老猿曰:“承得仙子救援,吾身乃脱。他日若有寸进,恩戴不忘。”言罢,拜辞而去。复礼二子于是将旗收卷,各乘彩云,闪闪登天,归洞复命。
  老猿携得妖首,直投万星台。遥见台中万道霞光,清气旋绕。老猿于此欲去怯甚,欲退难舍,不知不觉,已近台下。当有护道童子见而询曰:“尔属何方妖魔?所携何物?来见何人?”老猿揖而答曰:“喜非他,乃藏风洞之老猿。曾得道士指示,在万星山畔收了灵宅子斩仙宝剑,又退隐长虹岭,斩却毒龙四妖。今特将此微功前来万星台,投三缄仙官为师,以学大道耳。”童儿曰:“如是,尔在台外候着,吾去禀请,准进则进,不准则退焉。”老猿曰:“烦童子大仙善为我辞,总祈仙官收录门下。”言已,退出台外。童儿入禀三缄,三缄闻之,遂命传进。
  童儿领命,出宣老猿。老猿见得传宣,低头合掌,直入台内,跪于三缄座前。三缄已知来意甚诚,乃谓之曰:“尔何知吾在万星台耶?”老猿将灵宅子命毒龙、赤鲤、老蛟、虾精捕捉黑猿儿,取血祭剑,并既与彼争斗,拜遇道士,赐以聚宝袋,指示如何收剑,如何出妖,如何投师,一切情由备悉道之。三缄曰:“吾师紫霞于前三日已遣童儿来告,命吾将尔收在门下。尔幸有缘,入此阐道场中。”老猿欣然,拜而又拜。三缄于是赠以道号曰“卫道”,命与西山道人同一蓬庐。老猿谢了师恩,退入庐内。
  三缄暗思:“弟子业已收齐,有道将成者,有道止得半者,有初进一二步者,纷纷不一,何能一旦固成大道,以赴绣云。”正思议时,只见祥光坠下,知是仙师到此,即速领诸徒迎入台中,拜舞以还,紫霞问及三缄诸子之道何若?三缄曰:“道分深浅,不一而足。不知何日方能俾彼人人功满,同入绣云仙阁焉。”紫霞曰:“自有其时,不可相强。尔诸弟子且归蓬庐,炼习道功,今夜毋许擅出。”诸子领命散去。紫霞坐于讲道台上,将袖一拂,掩了台之内外,暗传三缄而嘱之曰:“师自命奉道祖阐明大道,俾天下后世不坠野方外术的邪径,才命尔投人世,代师阐之。幸尔百难千磨,不易初心。大道已成,所欠者及门诸子功有浅深,尔须浅者传浅,以待其成,深者传深,以催其成,不可拘一而论。然功虽有深浅,而造道之诚,又不得以深者可期,而浅者无可期也。尔宜以幻道试之,如在幻境中不易习道之心而一毫弗染者,可谓功德圆成。尔拔宅时,随带登于仙阁。如入幻境而初心稍变者,仍命在尘寰修炼,不可宽纵焉。”三缄闻之,谨凛受教。紫霞嘱罢,从容下台,乘着祥光,归于洞府。
  三缄次日传集诸徒,鹄立两旁而谓之曰:“尔等入门有久暂,学道有深浅,不可一途而视。今传弟子无别,特与尔等分班传道。深者传深,教一人可以通数人;浅者传浅,教一步可同进一步。一免错杂,一免躐等。尔辈以为何如?”诸弟子曰:“吾师善教,敢有不遵?”三缄曰:“如是,吾与尔等分为三班。分班后,又宜分传道日期。如朔一传道,则首班齐集;望五传道,则二班齐集;晦日传道,则三班齐集,毋许紊乱。今日权将班数议妥,明日系黄道良辰,尔等齐集台前,静候分班可也。”诸弟子诺,各归庐内。
  到了次早,三缄统率徒众,拜罢上天下地,然后徐登讲道台,男女诸徒朝参礼毕,三缄展开名册,逐一呼曰:“首班听点;三服、弃海、狐疑、狐惑、乐道、紫光、椒花子、蜻飞子、西山道人、统道、用道、昌道、明道、望道、取道、探道、入道、成道、体道、尽命子、尽性子、敛心道人、习道道人、金光道人,为左之首班;翠华、翠盖、凤春、紫花娘、金光道姑、凤女、龙女、紫玉、榴姑、雪青子、了尘子、醋枉道姑,为右之首班。二班听点:绣雾、知足、玉白子、石坚子、传道、束心、转心、慈祥、云牙、豁达、傲性、火炼、刚克、柔克、野马、善成、破迷道人、混元道人、道列道人、护道道人,为左之二班;从善道姑、善诀道姑、餐霞、衣云、弄月、回念、桃英、棠英,为右之二班。三班听点:化慈、学慈、习慈、抱慈、卫道、蛛龙、蛛虎,为左之三班;珠莲一人,为右之三班。分派已定,自此传道,各有时日。
  传约一载,看看首班之道将已有成,二班已如乎昔日之首班,三班已如乎昔日之二班。紫霞知之,复乘祥光,坠于万星台。登台坐定,传及诸子,将道之底蕴,重为讲说。诸弟子于上泥丸,下三关,以及尾阊黄河,各皆清细一切。紫霞曰:“孺子可教,亦属可成。”言已而去。中惟七窍入门最后,但彼系仙子脱胎,一闻即知。三缄故着意栽成,不在诸徒之列。
  一日,三缄暗思:男女徒众,妖部居多,不以幻境试之,安知心坚与否?师曾赐吾玉镜一面,幻境全属一照之内。今日闲暇,不免呼三服、弃海,照以玉镜,看彼心性如何。”主意已定,飞登讲道台上,将镜高悬,呼三服二人对镜一心。二人为镜所炫,昏倒在地。
  三服自觉由万星台而下,游览山水。恍恍惚惚,游到当日所住之鬼窟门外。心里窃计,不知窟内又谁为首。正在门外探望,忽被野鬼见而惊曰:“尔铜头鬼王耶?”三服曰:“然。”野鬼曰:“自鬼王远去,吾等无依。四处寻余,毫无鬼王踪迹。何幸上天开眼,今复遇之。可再回窟中,为吾等之主。”三服曰:“吾已师事三缄,求道修成,不敢再为尔主。”野鬼闻说。齐跪窟前,牵着三服之衣,哭泣不已。三服心怜其苦,欲应承之,又恐坠落前功,将袖一挥,倏然而醒。静目谛视,身在讲道台下,师犹上坐,黯黯自忖,不知为何。三缄笑谓之曰:“尔心坚矣,可归蓬庐再造。”又说弃海自得玉镜一照,魂离躯壳,悠悠荡荡,已到东海。
  只见海大无边,波纹因风而起,极深莫测,银涛映日皆金。弃海思曰:“吾在万星台学习大道,如何片刻即到东海?莫非仙道已得,途程千里,可以一蹴而至乎?然吾自随师后,双亲之定省久疏,既来此间,当入海中,一为顾问。”计定,飞身入海。水晶屹立,恰似当年。刚到宫前,龟相见而跪迎曰:“太子何时归来?”弃海曰:“始归耳,因久未见乎故地。”忙忙扶起龟相,而问之曰:“吾父母近日若何?”龟相曰:“尚属康强无恙,惟朝日所欠者太子。太子可速入见,以慰吾主公、主母之心。”弃海诺,即与龟相绝程而奔。及入龙宫,龟相禀之龙王。龙王出,见得弃海,携手大哭,曰:“吾儿既归,速见尔母。尔母久未见儿,思虑太多,目已瞽矣。”弃海闻此,遂同老父趋入内庭。






第一二六回 试众子频施妙道 独二翠得遇心魔


  弃海随父来至宫内,见得老母坐于龙牀,忙忙上前,双膝跪下。左右宫女报与龙母曰:“老龙王已入宫矣!”遂扶龙母下榻拜接。龙王坐,龙母亦坐。坐已,询曰:“龙宫近日有吾儿信音否?”龙王曰:“业已归矣。”龙母曰:“吾儿归来,在于何处?”龙王曰:“吾儿今跪在尔榻前。”龙母以手抚之,曰:“尔龙宾乎?当日三缄仙官来游海中,尔父将儿拜彼为师,娘原不喜。孰知儿尊父命,竟去投之。几易春秋,未见吾儿踪迹。朝日倚门盼望,泪坠弗知几何,至于今春,其目瞽矣。儿何抛了父母,一去不返耶?”弃海曰:“孩儿自领父命,投师学道,原以学道为事,谅父母在宫,无有他虞。念念心心,只冀将道习成,度脱海内一切水族,不坠三途,以感上天,加吾父母之禄。故经年累月随师步履,不暇归之。”龙母曰:“为娘思儿,尚有尔兄尔妻,不见儿归,常对娘身悲啼靡已。自兹已后,娘也不望吾儿修道成仙,就在宫中奉养为娘,承欢膝下。尔夫尔妇亦可朝夕团圆,庶免两地睽违,情思不置。”弃海此际被龙母一席言语说得哑口无词。
  宫女报之信龙公主,公主出,拜了翁姑,侍于龙母身侧。龙母曰:“尔夫已归矣,可去见之。”公主遂出帘外,瞥见弃海,莲步轻移,走上前来,携手而泣曰:“亏郎心忍久抛妻,谁识兰房日夜啼?”弃海曰:“大道修成思度尔,他年团聚岂无期?”丈夫言罢,龙母命置酒宫中,以为团圆之贺。
  将酒饮毕,龙母亲送弃海至公主房内,复问之曰:“吾儿习道,究在何地?”弃海曰:“今在万星台耳。”龙母曰:“所习若何?”弃海曰:“承师指点,道以将成。”龙母曰:“野方外术,常以不正之道骗人,吾儿休为所迷。从此在家,父子夫妇团聚一堂,何等自在。况尔父年老,龙位议与吾儿,即为一海龙君,即不炼修,终能为仙天上。切毋抛别父母妻子,仍去他处也。夜深矣,尔夫妇各自安宿,为娘亦将就寝矣。”言已出宫。
  弃海同信龙公主送归龙榻,将安请后,稳坐不动。龙母催促数次,弃海始出,向殿外而行。信龙公主一手扯着衣儿,问:“向何往?”弃海曰:“吾宿殿外,习道人断绝尘缘,不敢不固子精耳。”公主曰:“想尔娶得妻归,不上一载,即从师学道,远去他方,抛妻一人,守着孤衾孤枕,每见吾家兄嫂夫唱妇随,触景伤情,泪已流尽,望夫不返,度日如年。今日雀报檐前,幸夫归矣。以妾视之,不啻天上落一星子在妾掌中。胡为乎夫妻之情丝毫不讲?是道废人伦矣,乌得称为大道哉?”弃海曰:“吾今日跋涉千里,身倦已极,故宿殿外。待至明夜,自归兰房。”公主曰:“夫言千里跋涉,即在兰房安宿,妾岂别有以迷郎君耶?”言罢,紧牵其衣,拥入房内,将门下锁。弃海无可为计,只得卧于榻间。公主媚献百般,弃海心已欲乱。回想历年学道,费尽辛苦,如其坠落,终为水族。主意已定,起身下榻,意欲拉锁辟门而出。谁知公主赤着身体,拉定不放。弃海竭力一挣,魂归其所。举目详视,尚在万星台讲道座下。弃海亦不知何故,咋舌而思曰:“幸未贪恋娇妻,为师所斥。”三缄笑容可掬,曰:“尔心颇坚,可入蓬庐,再造尔道。”弃海转归庐内,谓三服曰:“吾今日在讲道台前,如何昏迷不醒?”三服曰:“吾亦如是。但不知师用何法儿以试吾辈?”弃海曰:“尔我既为师试,道兄道妹谅必皆然矣。”三服曰:“试言尔梦,与吾若何?”弃海曰:“吾至讲道台,未识师尊举一什么宝镜,将吾一照,吾即人事不知。顷之忽苏,睁目视去,汪洋一派,涌起波澜。吾思万星台前后左右皆属山也,水泉之地从何而来?细细视之,东海耳。因思东海系吾故址,不知父母近来身体尚康强否?于是飞身直入海中,龟相迓入龙宫,去见吾父。父携吾手,哭啼不止。入见龙母,亦然。”三服曰:“尔见尔妻乎?”弃海曰:“何尝未见?非吾道心坚定,几被师尊妙法看破肝胆矣。尔又如何?”三服曰:“吾昏睡后,恍如白日晴天。暗计:『吾躬自炼道以还,春去夏来,秋尽冬至,几经寒暑,从未涉水登山,今日暂且息肩,一为游览。』于是悠悠荡荡,任足所之,来到一处,似平日所住居者。周详审视,乃当年称王石穴。吾在门前偷觑,不知其内又谁为首。视之未久,内出野鬼数十,见吾而惊曰:『尔铜头鬼王耶?』吾曰:『是矣。』野鬼遂各哭诉,自王离了此地,伊等无依,个个求吾再为之主。吾以大道为务,未曾应允。野鬼愈集愈伙,欲拥吾入。吾抛却野鬼,抽身即走,忽然而苏。苏来,还跪在讲道台下。此必仙师试吾等道心坚与不坚也。”二人言谈至此,同声叹曰:“入得道门把道修,止言大道不难求;谁知此理深而奥,幻境坑中不易投。”言毕,将头摆了几下,仍舫趺坐,凝神静气,以炼内功。
  轮到次日,三缄又登讲道台,传翠华、翠盖入台听道。二翠至,三缄持镜一照,昏倒在地,魂出泥丸。见是地有山高耸,翠华谓翠盖曰:“此山好似北风。”翠盖曰:“北风山系吾等炼道所在,今既来此,不如登临一望。”翠华曰:“可。”二人于是搭肩而升,细观此山洞门高列,非北风,乃碧玉也。翠华曰:“吾等以为北风,不料又临碧玉。想吾姊妹在此峰头,常逞威风,群妖拱服。因椒、蜻二子刁弄起衅,两相争斗,才得三缄仙师收为门徒。今旧归来,虽洞府依然,而黄叶已满,不禁有今昔之感矣。”言此,二人泫然者三。
  正嗟叹间,小妖数十辈忽游洞外,见二翠道家装束,骤未能辨,大声吼曰:“尔是何方妖物,敢来此地窥吾仙姑洞府?”二翠曰:“尔仙姑何名?”小妖曰:“翠华、翠盖是也。”翠华曰:“今向何往?”小妖曰:“出洞投师学道去矣!”翠盖曰:“尔仙姑既然出洞炼道,为何洞府不扫洁,使彼白云封锁,黄叶迷离耶?”小妖曰:“自仙姑去后,谁敢入此洞中!”翠华曰:“尔等且上前来,视吾为谁。”群妖近前细视,视已而喜曰:“不知二位仙姑已回洞府。”于是拜了几拜,将洞扫洁,请二翠入,忙在别洞整治肴馔,抬在此洞以奉之。二翠坐在席间,群妖劝饮殷懃,无异当年在洞光景。酒逾三盏,群妖笑曰:“仙姑既归,吾辈有主,不畏他妖侵害矣。”二翠曰:“吾等虽归,不过暂一游玩,其实不能久住耳。”小妖闻得不能久住,齐齐坠泪,情若难舍。
  席将终矣,洞外忽来二位仙子,道冠道服,面如白玉,似欲入洞者然。小妖上前阻曰:“吾洞内有仙姑在此,尔二道士休得入之。”道士曰:“尔洞仙姑,莫非翠姑、翠盖乎?”小妖曰:“尔何知?”道士曰:“吾与尔仙姑原系道兄道妹耳。”小妖曰:“尔师何人?与吾仙姑称为兄妹。”道士曰:“吾师非他,乃三缄仙官也。”小妖曰:“尔是三缄弟子,而今炼道何所?”道士曰:“吾师群弟子皆在万星台,独将吾二人安置幻境洞中,今日闲游,见此山岭清气蟠结,袖中默会,知二翠道妹在此,故来一晤,以问吾师近日传道若何?”二翠闻言,确有可凭,遂请相见。行礼已毕,二翠复命小妖重整筵席,以款道士。小妖得命,将筵席办妥。四人共饮。
  二道曰:“道妹等常常亲近师尊,大道谅已得矣。”二翠曰:“大道之得,惟二兄先之。但不知二兄系何道号?”二道曰:“道妹欲聆贱号,且听吾言。”






第一二七回 幻境中许多变化 幽室内最见心性


  二道曰:“吾二人投三缄仙师最早,仙师赐以道号,一曰『固精』,一日『藏精』。”言犹未已,二翠曰:“谅是二道兄精于大道,师故以美号赠之者。”二道曰:“道妹过誉。谁知道妹,以坤柔之体而道炼天仙,真巾帼丈夫,女中君子,愧煞男儿多矣。”二翠曰:“丈夫君子,惟二道兄可以当之。以此加诸女流,殊不合耳。”谈谈论论,不觉酒兴愈浓。二精携瓶以劝二翠,二翠大有酒意,忘乎男女不亲授受,亦携瓶以劝二精。二精渐侵以戏言,狂态欲飞。二翠心猿稍放,似亦任其相戏而不禁。
  二精见二翠情景如斯,恐其有心贪恋红尘,因以手探二翠之怀,二翠胸中几不自持。翠华猛然思及:“碧玉山相争战后,得师传道,煞费心苦。兼之由碧玉而转北凤,自北凤而集万星台,曲折迂徐,折磨已甚。看看大道将得,而以一淫字坠落乎?”思至此处,心神安妥,振奋其志,恍如梦中初醒。目极翠盖,尚与二精眉目送情。翠华吼曰:“妹妹,尔欲弃大道而坠沉渊耶?”翠盖倏然惊觉,急将心神安稳,与翠华同声言曰:“二道兄今日之酒醉乎?”二精曰:“未也。”二翠曰:“尔究竟道学何人?”二精曰:“三缄。”二翠曰:“酒未曾醉,道学三缄,如何假作狂且戏处子?”二精曰:“道兄道妹,背了师尊聊出戏言,有何碍处?”二翠曰:“戏言固非所论,吾察尔心意,实有以视吾姊妹如败柳残花。以吾思之,尔必非吾师弟子。否则,应同集于万星台,何独寄尔于幻境洞内;既寄尔于幻境洞,吾师应常念之口角,俾吾辈闻之。况吾师所教诸徒,无论人部妖部,皆以炼道为事,从未有见女色而戏谑者。小妖与吾逐出洞去!”小妖闻说,遂吼之出。二精如未闻也,稳坐不动。
  二翠拂然入内,二精亦离筵席,随后而来,戏笑风情,难于力止。二翠无奈,转出内洞,向外放逃。二精急赶上前,各抱一人,而侵以秽语。二翠为二精所抱,不能脱身,以头触之,触在讲道台之座下而醒。三缄笑谓之曰:“风流几把道行丢,稳着心儿色相收;倘若尔图鱼水乐,千年修炼一时休。”言毕,命归蓬庐,再加练习。
  次日,三缄登座,暗思:“及门诸子,以平时而论,其心似皆坚稳。至入幻境而确然弗变者,不知能有几何?幸得三服、弃海、翠华、翠盖男女四人,已算能成,不必为彼虑矣。今日无事,且提二班女徒试之。盖前则先阳而后阴,今则先阴而后阳也。”遂传桃英、棠英二女弟子立于台下,举镜一照,二英魂离躯壳,自觉身腾空际,悠悠忽忽,不知至于何所。
  及俯首下视,乃北海关也。桃英惊曰:“万星台相隔北海关,其遥不啻万里,何能一刻即到此耶?此必师尊以幻境试吾也。吾姊妹可扭转风车,仍归万星台,习吾大道。”殊将风车扭转,已见万星台矣,又被狂风一拂,不由自主,复吹至北海关外,徐徐坠下。二英共相惊讶,不知为何。
  正猜疑间,忽来二位男子,儒冠儒服,俊秀非常。见得二英,近而询曰:“佳人何来?”二英曰:“不意至此耳。”二儒曰:“尔莫非桃、棠二英乎?”二英曰:“然。”二儒曰:“如是,尔我真有缘矣。”二英曰:“何缘之有?”二儒曰:“前三日吾等遇一道长,言今日午刻有二仙子为狂风吹起,坠于此间,与尔二人有夫妇缘,不可错过。吾闻其说,当问老道为谁。老道曰:『吾乃紫霞真人。因三缄弟子女班中,惟此二花妖尚有红尘大福,尔等收回家去,结为夫妇。俟至巍科取得,自使彼为夫人一品,以享荣华。老道之言,尔宜谨记。』吾得老道指点,故候于此。不料仙言无诳,竟与二美相会。此皆月老注定,无有差移也。望二仙子思之。”
  二英曰:“是何言也?吾姊妹炼道多年,原欲名列仙班,以脱植身躯壳。尔为读书士子,应体圣贤明德新民之旨,诚意正心之学,而乃见美色而即贪,焉能入道深深,以期上进?君不见伊古以来,黄卷名流、青登学士累困场屋而终身落魄者,皆为欢娱片刻,误却了事业一生。况淫恶滔天,每多绝嗣惨报。妾言可作龟鉴,尔其朝夕诵读焉。”二儒曰:“逾墙钻穴,皆属邪行。吾等不敢为,亦不忍为也。若尔二美,与吾二人结有夙缘,且又指点上仙,焉可错过?”
  二英见好言劝诫不能破其淫心,暗地商曰:“忠言逆耳,药石成仇。即再口吐莲花,谅亦无益。吾姊妹不若驱风而返,以免彼念切求凰,属意吾辈也。”言罢,驾动风车。刚起数丈余高,又为狂风扭转,与二儒所立相隔不过数武。二儒曰:“尔姊妹若与吾等无缘份,去则竟去矣。风车起而又坠,可见月老所定,难以转移。”遂走上前,各拥一英而行。二英步履艰难,二儒呼唤一声使者,车儿已至。二儒于是将二英扶上,望前进发。二英思逃,怎奈妖法不灵,难于脱身。
  不久之间,大第在望,红窗粉壁,彩色可人。二儒忙忙将二英车儿拥到门首。只见第内张灯挂彩,笙箫鼓乐,入耳悠扬。刚到中堂,内出女眷数人,扶二英下车。二儒楚楚衣冠,与之交拜成礼,二英傲而不拜。后堂又出十余女眷,或牵或扯,强彼拜完花烛。拜已扶入,分为东西两室。二英不相见面,商议无从。待至烛炳兰房,新郎入室,二英心内慌乱,不知若何脱此牢笼。
  却说桃英见新郎宽衣欲卧,暗暗移步,向外便走。谁知新郎眼快,早被扯着。桃英气极,击之以掌。新郎倒地,大呼:“救命!”内室女眷齐出,问明来历,交相骂曰:“不受抬举的丫头,可吊在西廊,重加鞭扑。”甫将桃英吊定,东廊内亦大声呼曰:“新人持刃弒新郎矣!”女眷闻呼拥去,亦将棠英捆束,同吊西廊柱上。
  一粗暴老妪手举皮鞭,着力笞之。笞后,二三女眷又劝之曰:“二新郎满腹诗书,人品俊秀,与尔为配,甚不辱尔,尔何执拗不从?”二英泣曰:“吾姊妹修炼辛苦,原望大道能成,名列仙班。若尘世之富贵荣华,非所愿也。冀尔家老少女男大发慈仁,将吾释却。倘得仙班忝列,恩铭肺腑,必有以报焉。”老妪怒目曰:“尔与吾儿良缘缔自前生,故天送尔来兹,以与吾儿合卺。尔乃不顺天意,反有谋夫之心。吾且将尔二人幽禁空室,如其回心则已,若仍傲性,活活把尔笞毙,尸抛荒野,看尔其奈谁何?”老妪言罢,命人解之。二英遍体疼痛,欲生不能,欲死不得。方将索儿解下,已倒卧地中。
  老妪顾谓女眷曰:“尔等可扶入空室,为吾幽禁。”女眷得命,撩衣挽袖,顷刻扶入室内,将门紧闭而出。二英极目,室如黑漆一般,其中空空,渺无一物。自觉身痛如刺,只得相偎相傍,席地坐之。想到受辱如斯,齐放悲声而泣曰:“炼道原求道习成,列位仙子想华荣;色身示人皆自误,幽室如牢甚痛心。”泣已,暗将原功运用,幸而腹不甚馁。
  坐至第三日,耳听室外笑声琅琅。转瞬间,门已启矣。二英睨视,有二三女娘,容貌如仙,直入室中,持灯相照。内一女娘曰:“可惜二枝出色名花,坠于泥窖。婢子可移木座来。”复呼一小鬟高燃红炬,插于壁上。殆至木座安好,女娘笑容可掬,扶二英坐。
  坐已,中一女娘曰:“男愿为有室,男若无室,则独阳不长。女愿为有家,女若无家,则孤阴不生。自古至今,阴阳相配,始有人伦。尔何如是其傲,不思福享尘世,区区痴求仙子?曾见当世有谁成仙乎?不若听吾相劝,抛去求仙之念,易为夫妇之欢,以免暗室幽囚,受此苦恼也。吾言若是,尔其细思。”






第一二八回 坠孽海悲道空修 望儿孙是心甚切


  二英闻得美女一番言词,心想不从,长禁幽室之中,弗见天日。如其从也,可惜数百载纯从植物修成人形,又负三缄师尊多年训诲。左思右计,进退两难。久之,桃英曰:“承尔好言苦劝,从与不从,尔其暂退片时,待吾姊妹商议停妥,自回尔话。”女娘退。柳英问棠英曰:“不从彼配,则幽禁难出,尔意如何?”棠英曰:“吾志不可夺也。宁肯死于幽禁,不愿弃道而下贱于人,即入黄泉去见阎罗,亦有颜面。”桃英曰:“尔意如是,吾心亦然。”乃同声而呼女娘曰:“吾姊妹主意已定,尔快来此,吾与尔言。”
  女娘至,二英曰:“尔休饶舌,吾头可断,吾志不可夺焉。”女娘色变,转告老妪。老妪怒甚,来到幽室,疾声骂曰:“贱婢子,胡得自高身价?吾儿系读书种子,青云有志,不久即作贵人,何者配尔不过,尔乃傲性如此?家婢与吾拉出,待吾治以蛮法。”群婢得命,拉出室外,老妪手执利刃,细细割之。二英痛楚难当,三魂已出泥丸,不省人事。痛极而醒,举目仰望,三缄仙师尚在座中。笑向二英言曰:“不意花妖成形,有此烈气。”遂提为右班之首,命归庐内,同心习道。
  又过数日,三缄暗思:“二班男徒,吾尚未试,不知心性若何?”因提混元道人、转心道人来至台前,以镜照之。二道昏迷,倒地而卧。混元魂出台外,行行止止,到了一个村庄。
  绿野青畴,桑麻在望,信步行去,其间山重水复,豁目爽心。
  右转左旋,遥见一第,门外碧桃数百树,花开如火,香气逼人。
  混元曰:“桃花原不生香,何是桃而香生若是?岂非桃而似桃香耶?”缓缓游至树下,见得花色鲜红,蛱蝶游蜂枝头飞舞。
  混元尽情玩赏,不觉已近第外。犬吠嗷嗷,俄而朱门启处,内出一叟,白眉古峭,倚门而望日:“何人在兹,惊吾犬吠?”混元曰:“吾乃学道之士,信步闲游,不意至翁府门,惊犬吠而并惊老丈也。”老叟曰:“吾生平亦好习道,奈未得同人而参考之。君既为习道也者,不妨请入茅舍,以谈道妙焉。”混元诺,遂随入户。由阶升堂,整整衣冠,拜谒老叟。拜已,丫结献茗。茗罢,筵设西轩。混元来到轩中,但见栏杆外面奇花万种,轩内字画以及古器玩好,真如海楼蜃市,美不胜收。及入席间,肴馔纷呈,名多不识。老叟携瓶劝饮,备极殷懃。
  饮至日落西山,始命家仆撤席,亲点银缸,送混元道人入室安宿。混元入室后,老叟略谈几句,拱手而别。丫结将茗献于案上,曰:“道士如渴欲饮,瓶内乃新烹也。”言罢亦出。
  混元一人在室,举目斜观,地下尽皆金银。心窃讶曰:“此老何富如是?”刚欲入榻,耳闻室外娇声言曰:“适才阿翁言吾家来一道士,能知道妙,意欲将妾配彼,以受家财,不知其人有此福份否?”混元隔窗偷视,见一女子手执莲炬,容颜极美,金莲移动,俨若花含宿雨,柳卷微风。混元暗想:“天下竟有女娘而貌美如是者,且彼家财若此其富,兼配此女,真所谓享受不尽矣。”是夜在榻,久不成眠,顺想横思,都在女子财帛之上。
  次早,老叟出堂,复呼丫结整治筵席,以款道士。酒逾三盏,老叟曰:“吾为富甲一郡,所缺者继起无人。不知老拙生平丧德何若,报遭绝嗣?幸而中年得一女儿,今已十六春光,尚未许配。每遇卜者卜之,俱言吾女命大,宜配道士。访之已久,奈无道士临门。昨日道士闲游,羡慕碧柳,寻花至此,此正天作之合也。老拙今日重整筵席,愿以吾女充尔下陈,不识尔心以为何若?”
  混元喜甚,假以言词谢之曰:“不可,不可!小子心心念念,在于炼道,原不欲坠入尘世,为妻儿缠扰焉。”老叟曰:“子误矣。子以为无妻无子,乃可成仙,独不闻许真人举室同升乎?况上天牛郎织女尚有鹊桥之渡,仙姬亦有下嫁之辰哉?”混元不复言,即于筵前认老叟为岳丈。老叟为之择吉,夫妇成礼,极其偕和。
  未几而老叟亡,混元得其家财,心满意足,无复他想。其妻谓之曰:“尔坐享此富,不思另有以高出人乎?”混元曰:“吾为富家翁,谁不尊仙?别似无有高乎人者?”妻曰:“妾见世之有志男儿,擢巍科,膺显爵,堂上呼而堂下诺,荣华莫及,妻亦同享封诰,不更高于乡里乎?”混元曰:“吾未读过诗书,胸黑如漆,巍科显爵,何由得之?”妻曰:“能舍财帛,以为图谋,是为草莽忠臣,皇上亦有奖赏以官之者。”混元曰:“既然如是,吾去调停。”遂带白镪数千,竟入都下。
  现居宰辅赵能光原与混元道人有瓜葛之谊,混元访实,入衙相会,言及求官一事。宰辅一力应承。混元欣然,当将财帛交付。宰辅密为干辨,未逾一月,即受山阳令。刻日起程,夫妇同车,后拥前呼,好不侥幸。
  到任六载,又尽人事,加升郡守。刚赴郡守之任,妻忽染疾而亡,兼之郡中逆贼滋扰,上责郡守教导不严,锁押回都,发锦衣卫拷问。混元言词不合,加以殛刑,一痛而苏。三缄笑曰:“富贵场中不久居,不惟官去又亡妻;此情本是虚花事,说与今人莫乱疑。”言毕,将混元道人逐出台外。混元悔曰:“自坠孽海,枉吾历年修炼工夫。”叹息数声,大哭而去。
  又说转心道人为玉镜一照,神魂飘荡,已至家乡。乡有吕老,见而询曰:“尔陈茂老先生耶?”转心曰:“然。”吕老曰:“闻尔从师学道矣,为何今日复返荜闾?”转心曰:“炼道之余无事,又转乡村,会会故人也。”吕老曰:“尔当年所谋吴姓阴宅,现今欲售,犹愿之乎?”转心曰:“吾已离家炼道,成仙为望。家务一切,久抛之荒山外矣。”吕老笑曰:“吾且询尔,仙人有子孙乎?”转心曰:“何尝无之?”吕老曰:“因为成仙一念,子孙即不顾乎?”转心曰:“儿孙自有儿孙福耳。”吕老曰:“儿孙之福,半由祖宗积德,半归祖冢发祥。吾闻仙人中所最重者孝行,以尔言思之,仙人亦不尽皆孝矣。”转心曰:“谁是孝字有亏而可为仙者?”吕老曰:“即尔之所为是也。”转心曰:“吾之不孝安在?”吕老曰:“尔父尔母合厝之地,原不大佳,尔熟葬经,即要从师学道,宜卜一吉穴,以安亲灵。尔胡以出家不认家之言来对故人也?设或异日风穿水灌,泥污亲骸,泉下有知,能不怨乎?吾之责尔以不孝者此耳。”转心曰:“卜吉地以厝父母,心非不愿,特恐见斥于仙师。”吕老曰:“为厝父母而受责斥,尔师恐亦非仙矣。”
  转心道人为吕老一席言语,心已摇动,乃谓之曰:“吴姓之地果欲售乎?”吕老曰:“吾岂诳尔者?”转心曰:“如是;吾即请翁为我周旋此事。”吕老曰:“尔各归村,与尔儿孙相会。待明日吾去吴姓家下,为尔说合。”言毕别去。
  转心道人归得家来,瞥见儿孙不堪穷困,心甚怜恤。其子见父,悲喜交集,拜跪在地,哭不成声。哭已言曰:“自父去后,儿等勤俭持家。不料人口日多,事弗如意。至于今日,衣食莫保。有识者常对儿言曰:『尔父精于地理,当年所求吴姓之地,胡不谋而厝之?尔之祖墓再不迁改,不惟财帛不生,恐尔子孙亦必绝灭。』人言若此,儿尚未信。殊知近年父之孩孙果丧四五。儿等着急,欲移祖墓,又奈家无财帛。父今归里,见尔子孙如斯景况,祈速设一妙法,以救燃眉。”一番哀戚之词,说得转心泪下如雨,因而慰曰:“儿辈毋忧,吾托吕翁去谋吴姓地矣。”






第一二九回 仁厚村重逢蔡女 云溪镇又见故巢


  次日早起,转心急至吕老处,谆谆相托,务必将地谋得,安厝乃父乃母,以俾子孙发达。殊知吕老致意吴姓,往反数次,其事不谐。转心暗与子商曰:“是地可发巨万,今而不得,外此难求矣。不若阴谋秘计以图之。”其子曰:“如何?”转心曰:“吾卜吉日,将尔祖骸取出,贮于瓦缶,乘夜厝之,有胡不可?”其子曰:“以素无冢之地而忽然有冢,彼岂不究其来历耶?”转心曰:“凿穴而厝,不露形迹,彼乌知之?”其子曰:“厝则厝矣,毫无凭据,何敢拜扫?”转心曰:“窖碑于内,年月倒题。如拜扫时吴姓阻滞,心禀邑宰。邑宰问其凭据,则具结开墓。宰见碑记,必断归尔等,丝毫不费,而美地即得乎?”其子曰:“此计甚妙,速行毋迟。”转心道人即卜吉日,取骸偷厝,事事周备,果无人知。
  时至禁烟佳节,转心道人与子若孙前去拜扫。吴姓见之,詈以无故冒认祖冢。闹了数日,禀之邑宰。邑宰亲勘,问有何凭。转心与子愿具甘结,开而视之。吴姓不知其中诡谲,亦愿开视。邑宰于是命役掘土,掘约三尺,内碑已现,视其所鎸年号,已百余载矣,遂将此地断与转心道人。吴姓抱冤难伸,任之而已。转心喜甚,重新垒冢,而以石碣立于墓外。事刚停妥,其子忽染重疾,服药不效。将要死时,指转心道人而泣曰:“神鬼恨尔巧于图谋,即得佳城,不惟不发尔富,且将绝尔子孙。”言罢而没。转心见此情景,不觉痛哭失声。一梦苏来,尚在讲道台下。三缄愁容而视之曰:“为求吉地道心抛,巧计谋来未必高;堪叹数年勤教诲,而今一试枉徒劳。”言已,复大声曰:“学道不道,上天不要;赶出万星,随尔所造。”转心道人亦如混元,大哭而去。
  狐疑、狐惑见二人下山之惨,忙跪台下,为彼哀求。三缄曰:“前心不改,如何容之?”狐惑曰:“师须念彼追随有年,不如暂留万星,再为教训。”三缄不允,暗举玉镜,向二狐照之。二狐昏倒,自觉出了万星山,大风扬尘,竟将身儿吹至天半。或左或右,或上或下,不能自主。约有一刻,摇摇欲坠。
  久之坠地,举目一视,大第在尔,楼台亭阁,排列其间。狐惑曰:“是必观也。吾兄弟可同入内,歇息片刻。”狐疑曰:“如此甚好。”重门刚入,狐疑曰:“是第模样依稀,似曾住过者。”狐惑曰:“我亦作是想耳。”狐疑曰:“从师云游,无地不到,所历观剎以及村落,难以枚举,恐是当年曾住之区,亦未可料。
  试入内面视之。”言已,由左转入,乃花卉一园。时正秋中,桂香飘拂。二狐遍游园内,尽情玩赏。
  游至园右,忽见侧门开处,一及笄女子身着淡红衣服,美艳无比,轻移莲步,竟入园中。见得二狐,频频嘱目。良久,娇声询曰:“尔狐郎耶?”二狐惊曰:“女娘为谁?何能识吾兄弟?”女娘曰:“郎君何竟忘却?吾家姓蔡,父为侍郎,前数年间,狐郎弟兄暗与妾身结为夫妇。自从那夜来一道士,施下法术,将郎收去,妾心如割,日日悲啼,盼望至今,终是雁断天边影。何期今日相会花园,快快同入兰房,以续旧好。”二狐曰:“吾兄弟自投三缄师尊,日以习道为事,一切障眼之物,毫非所贪。女娘速归,休复以痴情迷我。”女娘曰:“妾系郎君昔日所配,非同强认,尔兄弟即不居此,亦宜念昔日恩爱,同入妾室,相谈数语,妾始甘心。”所言至斯,泪落如豆。
  咽喉耿耿,话已难言。狐疑曰:“女娘自便,吾弟兄不是当年酷好淫逸。此时只争一刻火候,已有飞升之望。尚将从前过失悔不胜悔,敢再失足坠入孽海乎?”女娘见不允所说,轻轻踱到身旁,两手牵着二狐之衣,百般献媚。二狐此际心几欲动,幸道根坚固,诳之曰:“女娘不必紧牵吾衣,可先入兰房,将酒宴排齐,吾兄弟自来同尔一乐。”女娘闻言撒手,遂去排宴,以款二狐。
  谁知二狐诳脱女娘,疾向园门逞步而出。恰被侍郎所见,吼令侍从拿下。一时家仆如狼似虎,凶狠而至。或持绳索,或执刀斧,当将二狐捆束,抬到厅中,侍郎坐于几上,怒目詈曰:“何方野道入吾园内,所为何情?”二狐曰:“吾弟兄被狂风飘卷,坠落于此。其入大人园内者,误认府第为观剎也。望大人恩施格外,释弟兄归去,德戴不忘。”侍郎吼曰:“吾生平所恶者,即是尔等游手好闲,假道惑众之流。左右与吾吊在西廊,皮鞭三百!”左右如命,刚欲举鞭相击,倏然外面报有客至。侍郎顾谓家仆曰:“吾出外迎客,不暇击兹野道。尔等在此好好看守,待客去后,再来鞭之!”言毕而出。家仆辈遂将廊门紧闭,坐地看守。二狐无可为计,欲试移步换形之法,以脱此难,孰知累试无效,反觉遍体被索紧勒,痛楚难禁,因而不住呻吟。
  久之,家仆散去,廊东门帘响处,来一小小丫结到廊内探取盥器,闻得呻吟惨切,近而视曰:“尔狐姑父耶?”二狐举目望之,乃蔡女房中使女翠兰也。忙哀乞曰:“小姑姑快将吾弟兄释下。”丫结曰:“吾不敢释尔。尔且忍耐,待吾入内禀之姑娘。”去不移时,出谓二狐曰:“姑娘有言,尔如仍修旧好,自有妙策救尔;其如不许,尔兄弟命必丧于兹。”二狐诳曰:“事到如今,尚有何说。速放吾下,愿配尔姑娘焉。”丫结闻说,又复入内,良久乃出,曰:“姑娘恐尔诳彼,得解释后乘风而逃。”二狐连声曰:“不能,不能。”丫结曰:“如是,姑娘已禀老夫人,夫人禀于侍郎,侍郎喜,即在本府成就良缘。俟客去时,便来释尔。”言已,竟入内面。
  二狐愈吊愈疼,呻吟之声直达府外。俟到夕阳西坠,人声嘈杂,廊门已开。仆婢数十人立于两旁,侍郎正中坐定,欣然而询二狐曰:“闻尔兄弟暗配吾女已十多年,但出于私,非属正道。今吾作主,愿将妞妞配尔兄弟,何如?”二狐曰:“前者系吾不知,任意糊混。今习大道,何敢再入卑污?伏冀垂怜,念吾修炼之苦。”侍郎曰:“吾以一女而配汝兄弟,是羞于自荐也。尔反推却,吾之颜面何存?左右前来,与吾速速鞭死,抛诸枯井,以了两次被彼受辱之报焉!”仆人诺,持鞭近前,将欲击矣。私谓二狐曰:“尔等何蠢?如其意顺大人,非但可免鞭抽,亦且享福无穷,何者不美?”二狐曰:“宁死于鞭,誓不坠此孽海。”仆人曰:“尔既不受抬举,休怪吾之不仁。”遂举皮鞭,力抽数十。二狐痛极而醒,尚在讲道台前。三缄喜曰:“不蹈前车爱道深,宁从一死不从生;野狐惰性能如此,愧煞而今世上人。”赞已,仍命二狐归庐习道。
  恰值凤女来讲道台,欲询明堂关元何以相通之说。三缄持镜照去,倏被狂风一拂,竟将身躯吹起,不偏不倚,附于云溪镇前。凤女暗思:“云溪镇历铁马溪不远,久未见此故巢,不免去到溪头,望望风景。”及到是溪,只见水浪滔滔,水光滟滟,长天一色,入目爽心。望未逾时,忽然水面出一丫结,立于波间。凤女视之,乃当年在宫伏侍之爱奴也。方欲抽身,以免缠扰,殊意爱奴早已瞥见,即上波上呼曰:“虾姑何往?婢子多年未见,眼泪久已流干。”凤女曰:“吾去从师习道,何暇归里与尔辈相晤乎?”爱奴曰:“姑娘即不恋及婢子,独不念虾宫父母耶?”凤女曰:“非不念之,奈道未习成,不敢归宁耳。”爱奴曰:“姑娘可暂回宫去,以慰虾公虾母朝日悬望之心。”凤女曰:“尔归代为禀告,言吾习道将成。如得飞升,何患不能团聚?”言方到此,虾母亦冲波而来。凤女只得下溪与母相见,虾母遂命车驾接凤女回宫。凤女不敢违,随母上车,刚到宫门,虾公一出,接着凤女,同入宫中。






第一三○回 二光并试分道法 双蜂同往悟前因


  虾公虾母将凤女接入宫中,骨肉团圆,悲喜交集。所谈论者,无非分离以后之事。语尚未竟,内侍婢女已宴设内庭。父母儿女并坐同饮。虾公曰:“前命吾女在铁马溪供酒庭前,可喜人血新鲜,饮之颇壮精力。自女习道后,吾与尔母无血为饮,日就衰颓。久欲吾女言旋,仍以供酒为职,不意今日女儿忽归。可与婢女侍从复到铁马溪内,取人血以为二老饮焉。”凤女曰:“曩者儿未习道时,满腔杀机,因之枉毙人命,以供二老。今而随师步履,时聆训诲,觉得前此所作虽属孝念,然逆了上帝好生之德,久久必遭天谴。儿劝父母宜以仁心在抱,毋徒以人命为戏,而供一饮之资。”虾公闻言不合,乃怒目曰:“吾闻大道之中,孝为第一。尔欲成道,而命悖父母,是不孝也。不孝乌得飞升乎?”凤女曰:“父母另有驱使,儿愿服劳,而于毙人取血供亲,儿非不愿从,实不忍从。望父母恕儿违命之罪。”虾公曰:“尔既不任此役,父亦不强。此役而外,谅无他说。”凤女曰:“赴汤蹈火,亦不惜之。”虾公曰:“既然如是,甚喜父心。儿自远道归来,已劳顿矣,可与尔母入室安寝,明日为父别有以遣儿焉。”次日,宫外鼓乐齐鸣,铺毡结彩。刚到午刻,虾公入内谓凤女曰:“几年及笄,理应有家。兹有东海连将军次子与儿同庚,龟相为冰人,已约今宵来宫入赘。儿可装束停妥,以待乘龙。”凤女闻言大惊失色,曰:“前日习道时,儿已禀过父母,自兹永不下嫁。父母何一见儿归,即以非份之事相逼?此命誓死不从。”虾公怒曰:“彼也逆吾命,此也逆吾命。尔系吾女,吾尚管之不下,待何人乎?吾实告尔,如从父命则罢,倘仍执拗,决不容尔。”虾母在旁见父女闹攘不堪,乃劝凤女曰:“女大宜配,自古皆然。况习道成仙,亦有妇人。吾儿何必傲父之命?”凤女大哭,曰:“欲儿从配,可断儿首!”虾公闻说,怒如雷发,手提碗粗木棍,向凤女劈头击之。凤女自觉头颅劈之为两,双手抱定,痛极而苏。三缄笑曰:“虽死不从命,道念颇坚深;仍归庐蓬里,以待大功成。”凤女拜谢师言,进向庐蓬而去。
  三缄暗自叹曰:“物类修成,念甚坚稳。彼混元辈系人道所修,一游幻境之中,而不能立定脚跟者,何也?吾于明日且将人道妖道合而相试,看又如何?”次日晨起,三缄登台,先传紫光,次传金光道姑,再次传椒、蜻二子。四人至,三缄暗举玉镜,向彼照之。但见紫光倒而复起,起而复倒者再。不逾片刻,两手抱着头儿,内运元功。刚及三周,其心清爽。三缄曰:“王镜神光妙,斯人不可迷,应知坚道念,不日入云泥。”言毕,喜曰:“尔道成矣,可入庐蓬候之。”紫光拜了几拜,倘佯竟去。
  金光道姑自被玉镜所照,昏昏沉沉,不知如何出了万星台。
  意欲驾动妖风,仍归山里。岂知风车初驾,忽然空际陡起狂风,将身吹在半天。久之,徐徐欲坠。金光用力挣起,殊愈挣愈坠,愈坠愈下,竟坠于地焉。极目视之,其地非他,乃当年所住之葫芦井也。心里暗计:“才在讲道台,胡转眼间即归故址?”于是向井而入,门道依然,环顾其中,毫无一物。金光睹此情景,不胜感伤。
  住约一饭时辰,仍复走出,坐于井侧。倏被当方所见,近而拜舞曰:“道姑何日归来?”金光曰:“适才归耳。”当方曰:“小神前蒙护庇,愧未补报,因于道姑去后,常守此井,恐有他妖窃据。幸而无妖来此,道姑故址尚然如昔。今日道姑既归,小神将故址交还,其肩可息矣。”金光曰:“吾今以大道为念,万星山内从师学习,结有庐蓬,是地不愿再住。今日之来,出其不意也。自此以往,尔毋株守在兹。愿居者居,吾不尔咎。”当方曰:“道姑既有是言,小神不复虑及矣。”言毕别去。
  金光在此甚属无聊,意欲四方游行,奈何妖风驱之不动,只得稳坐于是,看又如何。坐至半日,忽听风声响亮,风息后,凭空坠下一团黑气,辗转化为男子,直向金光揖而言之,不知所言何事。
  且说椒、蜻二子被玉镜一照,昏倒在地。顷之神清气爽,极目相视,已非万星台。第见怪石嵯峨,恰似碧玉所在。椒花子曰:“吾等自离碧玉,已廿余年矣。今忽来此,不妨四处游玩一时。”蜻飞子曰:“可。”二人于是穿林度径,附葛攀萝,曲折纡徐,游到石盘之下。椒花子见己故址,遂携蜻飞子同上。
  石盘目极,椒树犹存,而当年进出所径,已为尘埃封锁。因不禁有感而言曰:“想吾兄弟乃一小小蜂儿,修炼成精,不知前生所造何罪?今幸三缄师传不弃异类,收入门墙。看看道将修成,脱却蜂躯,成其仙品。是前因虽贱,而后果不贱矣。何幸如之?”蜻飞子曰:“尔言固是。但须坚定志向,不可失落。否则,改头换面,恐难望矣。此心此念,吾弟兄宜常抱之。”椒花子曰:“这是自然。”言言语语,不觉时已至午。蜻飞子曰:“长在此地嗟叹,徒托空言。不如仍回万星台,以习吾道。”椒花子曰:“如是,事不宜缓。恐在外久住,见责于师。”当即驾动风车,望万星台而去。
  前言黑气所化之男子,见金光道姑,近前而揖。揖已,言曰:“何处仙子此地遨游?小子拜叩来迟,望祈恕罪。”金光曰:“妾乃三缄仙官门徒,习道于万星台,不意闲游到斯,何须拜礼?”男子聆其言善,复又一揖,傍着金光坐下,嬉笑而言曰:“素闻仙姑貌美,尚未深信。今日相晤,诚不虚矣。又闻天上仙子亦有下嫁凡夫,小子年幼无知,未识果有此事否?”金光曰:“妾乃习道人儿,厌说红尘之话。尔宜速退,毋在是地纠缠。”男子曰:“凡夫得近仙子,生平大幸。且近仙子之体,香气袭人,尔即以法诛吾,吾亦不怨。”金光怒曰:“蠢才!以吾为烟花贱质耶?不然,何以不入耳之言来相赠答也?”男子曰:“尔既非炫玉求售,乌得独坐此地,以色身示人?况吾系美男,尔为美女,二美相配,有何不可乎?”且笑且言,施以两手,拍金光之肩。
  金光道姑心神几不自主。倏想前日混元等被逐出万星惨情,忙忙静气凝神,立起身来,怒目吼曰:“尔以非礼触吾,真正不知死活。如其速去,吾不尔罪。若再逗留,法力一施,必碎尔身为万段。”男子也不回言,笑将金光抱着,愈抱愈紧。金光力挣,不能脱身。男子曰:“尔我成为夫妇,不惟无辱于尔,亦无愧于吾。女貌郎才,终日欢乐兰房,何者不美?”金光曰:“尔言真耶?”男子曰:“不是真心,安与尔躬亲狎如此?”金光曰:“果尔,尔且松下手来。”男子曰:“待吾松手,尔好逃乎?”金光曰:“吾誓不逃也。”男子曰:“尔之不逃者,欲施法力以诛吾耶?”金光曰:“吾无法力,安能诛尔?”男子曰:“吾且将你松下,尔即逃耶,吾能逐尔。尔以法力诛吾耶,吾亦不惧。”男子言此,两手一松。金光道姑暗在腰间取出双凤宝剑,向男子劈首砍下。男子晃过头颅,忙在身边取出虎首金锤,与金光道姑大战平地。一来一往,胜负不分。尘战多时,金光见彼杀法厉害,虚刺两剑,腾空竟去。男子口中念念有词,亦腾空直去。金光不敢接战,风车催动,急向万星台而来。男子抄向前头,由台之东边截出,又与金光相对,厮杀半空。但见男子愈杀愈有精神,金光道姑渐渐难敌。男子喜曰:“吾擒尔回洞,作一夫人。”金光此时力竭势穷,手足皆软。心正着急,旁边又起妖风一股。金光暗忖:“如再得助纣为虐之辈,吾身休矣!”及至相近,风车内跳出二人,大声吼曰:“何处妖精,敢逞战斗,俾风声大作,骇及居民。”金光视之,乃椒、蜻二子也。忙忙呼曰:“道兄救吾!”二子向前细视,曰:“尔金光道妹耶!与尔力战者谁也?”金光曰:“不知何人,彼侮妹身,妹故与之力战。奈战彼不过,险为所擒。二道兄将何以救妹?”二子曰:“道妹暂退,待吾战之。”






第一三一回 空灵洞并陷凤春 金丹河同沉老道


  金光退,二子各持利刃,上前吼曰:“何处妖精,敢在此间戏吾道妹?”男子曰:“吾非山妖水怪,乃赤衣童子也。见得道姑貌美,意欲擒回空灵洞,成其夫妇。如许则罢,倘违吾意,吾必将尔二人而并诛之。”二子闻言大怒,遂与战,赤衣挞伐骁勇,椒、蜻二子几乎接应不暇。
  正在酣斗,忽西北角上风声响亮,竟抵二子之前。风车中跳出二位女娘,谓赤衣童子曰:“蜂妖双敌于尔,吾姊妹恐尔有失,特来助之。”赤衣童子曰:“尔辈情姑、意姑乎?”二女答曰:“然。”赤衣童子曰:“如此,吾不畏蜂妖矣。”五人于是战在一团。
  情、意二姑杀法更胜,战未片刻,已将二子截成两路。情姑力战椒花子,意姑力战蜻飞子。赤衣童子无有接战之人,瞥见金光立于前面,急将风车驾动,上前擒之。金光道姑见来势凶勇,让过了猛虎下山之势,然后转身接战。赤衣童子笑曰:“尔前恃尔道兄以战吾身。今有情、意二姑与彼分战,已不知败去何所?吾实谕尔,好好与吾成就夫妇,同入空灵洞府,享受清闲焉。”金光骂曰:“山妖蠢才,尔不自量出身何等,妄想仙姑作配。吾无他说,惟与尔战死方休。”赤衣童子曰:“美人何须性急。夫妇为人之大伦,以吾匹配尔躬,又何辱尔?”金光不复话,举剑直刺。赤衣童子且战且言曰:“尔乃娇女弱质,堪怜玉手纤纤,如何战得过男子?”金光闻言气极,剑法已乱。赤衣童子正待欲擒,只见金光面赤如桃,气喘不息,风车一展,望西而逃。
  又说三缄在讲道台提及凤春、紫花娘,举镜一照,二人哑然仆地,自觉神魂出了万星山,乘风飘荡,摇摇不定,倏东倏西。转眼间,风车迅速,竟从西角而下。正遇金光慌慌张张,见凤春、紫花娘并立云头,大声呼曰:“二道妹,快来救我!”凤春曰:“尔为谁?呼救何事?”金光曰:“吾乃金光道姑,为赤衣童子追逐甚急。望其救援,同回万星台,习乃大道。”凤春曰:“若然,尔且站过一旁,彼如来时,有吾姊妹接战。”金光得此帮助,其心始安。
  赤衣童子追至此地,不见金光,又见二位道姑挡着去路,因吼之曰:“何处女妖,敢阻吾路?”凤春曰:“尔欲何往?”赤衣曰:“金光道姑与吾有夫妇缘,正欲擒之,尔何将彼隐藏,而阻吾去路也?”凤春曰:“金光道姑乃仙宫门徒,弃绝红尘久矣。尔敢以戏侮之语来辱仙姑乎?”赤衣曰:“尔言若此,大约善战。请上前来,吾并擒回,以为鼎足之乐。”紫花娘大怒,持剑相刺。赤衣力战二女,毫无畏惧。
  战约数合,掉头便走。二女追逐十余里,未知何往,渺不见形。折转身来,携着金光手儿,刚向南行,后面忽然风声大震,喊杀不绝。回首视之,云内三人持叉品立,三女于是各战一人。赤衣童子曰:“今日吾三人与尔三美决一死战,吾战不过,愿死尔手。尔战不过,擒回洞去,以与吾等成为夫妇焉。”凤春曰:“尔姑娘不杀无名之辈,后来二子是何人哉?”一白袍书生笑而言曰:“吾乃白巾童子。”一黑衣书生笑而言曰:“吾乃玄冥童子,皆与尔辈有夫妇之缘也。”三女闻说,各持宝器,各战一人。
  战了一昼一宵,三女力不能支,乘风欲遁。三童子忙在怀内取出捆仙绳索,抛于空际,当将三女束定。三童子拍掌大喜曰:“吾三人各得一美,夙愿可成矣。”欣欣然将此三女擒回空灵洞,强彼成亲。三女不从,童子各吊一人,力鞭数百,三女遍体己无完肤。鞭罢,赤衣曰:“且将三美幽禁后洞,若仍执拗,明日又吊拷之。”遂命数大汉子一一解下,推入洞后,关锁而去。其洞昏黑如漆,不时闷气逼人。金光道姑暗谓凤春曰:“从则弃道,不从则必死。尔与紫花道妹心愿如何?”紫花娘曰:“今日吾在蓬庐,师传吾出,与凤春姊妹立于台下。
  不知何故,飘飘荡荡,天外闲游,此必仙师以幻镜相试也。宁可一死,决不可从。”金光曰:“妹言甚是。”凤春尚欲有活,三童子已在洞外呼曰:“三位美人可从吾否?如其从也,吾等各配一妇,以为百年偕老。否则,必将烈火焚尔身躯。”凤春詈言:“愿死烈焰之中,污辱吾辈之言,休再出口。”赤衣童子谓彼二童子曰:“贱婢不受抬举,可即放火入洞以焚之。”言此,只见洞外火光亮处,烈焰腾腾。金光曰:“吾等性命休于此矣。”凤春曰:“吾姊妹死得清白,此心此念,上天可对,仙师亦可对也,有何惧战?”言犹未已,火近身边,围绕燃烧,不堪痛处。
  正无可为计,倏然火内一声大震。三道姑惊而视之,非空灵洞,乃讲道台耳。三缄曰:“不贪尘世妇和夫,愿死留真世罕无;烈火炼成金玉器,何难举步到蓬壶?”赞毕,仍命归庐。
  恰遇西山道人傍台而过,三缄照以玉镜。西山坐于台下,不言不语,早已魂魄飘忽,空际游行。俯视下方,山水清奇,林木茂密,好似当日长寿村庄一般。触景生情,胸怀故址,遂将风车扭定,斜斜而坠,止落村北石崖之下。举目四望,故址依然。西山暗想:“自离是洞,从师习道,久未归之,今日到斯,且下洞一视。”实时缩身入洞,竟至洞底。内一女子,居中坐定,旁立二丫结,左右分行。丫结见得西山,向前询曰:“道长何来?来兹何事?”西山曰:“吾乃西山道人,是洞乃吾修炼之所。何处妖女敢霸占耶?”丫结闻得“西山”二字,堆下笑颜曰:“吾家姑娘道号怀春,常对吾言,与西山道人有姻缘之份,因而不辞千里前来寻觅。及入洞府,未识道士何之。询及当方,言已从师习道去矣。吾家姑娘故就居此间,以候道士翻,配为佳偶耳。”西山曰:“尔告贱婢,吾心愿成大道,久绝尘缘。从此不复归来,是洞任彼居住。切毋在此兴妖作怪,以害村人。”怀春闻之,急至西山身旁,牵着衣而娇声言曰:“妾候夫君已历四载,今日相晤,应如妾愿,何忍抛妾而去乎?”西山曰:“吾何时与尔结得此缘?”怀春曰:“自有仙神指点,妾始痴情如是。不然,天下之丈夫多矣,何独属意于君?”西山道人见其言词娓婉,几为所惑。回想道不易造,如其坠入孽海,此张兽皮何能脱之?于是硬着心肠,厉声言曰:“贱婢子,一切胡言,吾不耐听尔其自讨方便,速速远避焉。”怀春曰:“尔不从耶?”西山曰:“不从,尔又怎样?”怀春曰:“妾自有制尔之法。”遂命丫结持索在手,来束西山。西山怒发如雷,将袖一拂,当把丫结掀倒,飞出洞外。怀春手提画戟,随后追击,与之大战半空。西山道人只言女儿弱质,能有几许本领?谁知怀春力大无穷,西山非其所敌。略战数合,即便败下,驱风而遁。怀春不舍,愈追愈远。
  追至西北角上,又有两男两女正在酣战。西山奔至,二男遂上前,极目视之,乃椒、蜻二子也。二子见得西山,喜而言曰:“西山道兄,快来助吾!”西山曰:“吾阵尚无人助,安能助尔?”二子曰:“尔与何人厮杀?”西山曰:“怀春道姑强吾成配,吾不应允,因而彼此相争。”二子曰:“尔胜乎,败乎?”西山曰:“吾胜数阵,被彼追逐至此。”二子曰:“尔既得胜,彼何敢追?”西山曰:“吾被怀春杀得昏昏浊浊,也不知吾胜彼,彼胜吾。敢问道兄又与何人争战?”二子曰:“金光道姑被赤衣童子追逐,恰遇吾等云游天半。目极金光大败,心甚不服,上前接战。战未片时,空中倏来二女,一名情姑,一名意姑,并不问及来由,反与吾二人争战不已。吾二人势已难支,故见道兄求助一二,不料尔亦败将也。将如之何?”正言谈间,只见三位女娘笑声嗤嗤,交相拜舞。窥其动静,似同师习道者然。拜舞以还,品立云中,向三人而告之曰:“尔三人能顺吾姊妹,结为夫妇,则万事皆罢。如不允焉,法器抛时,恐无活命。”西山曰:“欲吾顺尔,休存此想。尔有法器,尽管抛之。”三女娘怒,各在怀内取出乱丝一束,抛在空际。
  霎时天昏地黑,日月无光。三人呆呆而视,未审是何法宝,如此厉害。无何,狂风大作,乱丝莲蓬落下,将身束捆,动作不得。但见三位女子向地而指者三,地下复起旋风一股,意把三人吹去,不知落于何方。






第一三二回 到石穴前非痛悔 游玉女故辙仍循


  西山道人与椒、蜻二子被风吹起,簸扬半空,转转旋旋,欲坠不坠。椒花子笑曰:“今日之风,好比世人代人谋事,不与完结,将托谋者挂于岸畔,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焉。”蜻飞子曰:“吾等为风簸弄,愁闷不堪,尔还有心谈及世事。”椒花子曰:“人遇患难,不将心儿宽着,又如之何哉?”西山曰:“闲言休讲。尔我皆山精所成,如风息时,落在山间犹可,倘落于水,安望生还?”椒花子曰:“吾观三位女子皆属山妖,此风系彼使之,何得坠于水内?”蜻飞子曰:“尔言固是,然前面汪洋在望,非河即海。探此风势,似乎欲坠,可奈何?”椒花子曰:“风势既欲下坠,吾等善能驱风,谅不至坠于银河。”言尚未竟,其风愈大,直崦三人向上而吹,若与天近。三人闭目,任其所之。椒花子曰:“吾等今日岂是升天之日乎?”西山曰:“风不下坠,升天上尚有所待;如其下坠,一入于海,升天可在片时。”蜻飞子曰:“海涛声吼,胡在耳边?”西山曰:“吾等被风狂舞,目闭已久,未知此际身在何处,且睁目视之。”二子曰:“可。”及至视时,历水不过尺许。三人骇甚,急力驱起妖风。无奈妖风不灵,竟坠水面。幸而水性如土,未能沉入。然见此波翻浪涌,寸步不敢行。
  正望救时,上流一舟打桨而至。三人连声呼曰:“舟人救我!舟人救我!”舟尾一苍然老叟持桡缓推,似有所闻,昂首四顾。椒花子复招以手曰:“吾等在此。”老叟见而询曰:“尔欲登舟乎?”三人曰:“然。”老叟不慌不忙,将舟推至。刚欲登矣,耳闻舱内有女娘声曰:“舟子且慢,欲上吾舟者,吾有言问之。”老叟停桡,向三人言曰:“吾舟内姑娘闻尔辈要登此舟,有言相询。”西山曰:“问彼有何言语,快快询之。
  如再迟延,人命关天关地。倘将吾等淹毙,恐尔王法难逃。”老叟笑曰:“尔见吾舟姑娘,自知王法。”不一时,舱内走出三女,娇声询曰:“何人欲登吾舟?”西山道人私谓椒花子曰:“此吾等之对头也,如何彼又在兹?”椒花子曰:“身陷水面,生死攸关。且低着头儿暂为哀求,如许上舟,再作计较。”西山尚未回言,三女娘曰:“尔辈欲上此舟,须允吾婚姻方准。”西山曰:“吾等习道,四害久绝。婚姻一事,绝不能从。”女娘曰:“尔如不从,霎时必死于水。”西山曰:“尔言如是,是河若此其阔,岂别无舟楫乎?”女娘曰:“此河名为『金舟』,只有吾舟方能推移,别舟到此,必沉水内,为水族所噬。况未过午刻,水性如土,不能淹人。午刻过时,即轻如鸿毛,亦必沉之。尔如愿生,则从吾言。否则,吾舟去矣。”椒花子曰:“事当从权,不如暂允其说。”西山曰:“如此亦可。”计议已定,同声应曰:“愿从尔说,祈速渡吾。”女娘欣然,即命老翁推舟以渡三人。刚登舟上,三女娘各携一人,拥入船舱而去。
  三缄自将玉镜照及紫花娘等六人,凤春三女业已苏转。又呼善成、紫玉来至台下,以镜照之。二人昏绝,魂游台外。倏被狂风一卷,卷至海西地方。紫玉思到出身之区,竟投山后。
  惟善成暗计:“才在讲道台,如何片时又至此地?此必吾师之障目法也。”及细视之,实系当年出身旧穴。于是将身一扭,化及本相,直入海子。刚到穴外,忽为守穴小妖所见,忙报入内。内面群妖趋出,跪而迎曰:“不知鳌王今日回宫,接驾来迟,望其恕罪。”善成极目,果是前日所驱使者。久未相见,不免动了一番怜悯之心。群妖迎入,诉及别后情景,咸相悲泣。
  泣已,即排酒宴,与善成饮。俄而穴外四妖扭一人至,善成问曰:“此人何来?”群妖曰:“鳌王归来不易,小妖等无好供奉,因在村中捕捉一人,以充肴馔耳。”善成睹此,倏然惊曰:“吾前者肆行无忌,酷丧人命,以快己口。而今从师习道,必抱仁慈。每念当日所为,不胜痛悔。即至细至微之物,久不忍伤,况人乎?尔等与吾好好送归原地。”群妖曰:“鳌王以吾辈所供之不恭乎?”善成曰:“非也,凡物皆天地所生,尔伤其生,即有拂乎天地,天地又安能容尔而不文其生?尔等自今宜以人命为重,不可擅伤一人。各存人心,上天必爱,自能转世,不坠物类焉。”群妖曰:“如鳌王言,世之好丧水族者多矣,何天不加厌恶乎?”善成曰:“天欲诛人,必有所恃。非若人之爱,即加诸恶,即坠诸渊也。”群妖喜曰:“王言金玉,婢等体之不忘。他日鳌王如得升仙,还须提携一二。”善成曰:“这是自然。”群妖闻言,欣喜不尽,忙将村人解释,送归原地。
  无何宴罢,善成别了群妖,欲回万星台。驾上海云,径由金丹河而去。正行之际,遥见一舟来自上流,气时现乎清浊。
  善成异,遂隐于水面以视之。是时,西山道人与椒、蜻二子正被怀春、情、意三女拥入舱中,媚献百般,总求兰房之乐。椒、蜻二子谓西山道人曰:“尔意如何?”西山曰:“吾等修炼多年,敢贪片刻欢娱,自坠孽海?”情、意二姑曰:“尔不应允,何必在吾舟耶?”怀春曰:“二姊姊毋庸与语,是乃无情男子也,可并弃之。”但见怀春嘬口一嘘,复将三人吹至河心而坠。
  刚坠水面,善成惊曰:“此吾道兄也。”速化一大鳌,负三人于背上,竟抵河岸。三人上岸后,善成隐去前身。方欲究询来由,倏忽不见,不知三人已苏转矣。三缄笑曰:“习道心坚色不迷,飞升玉府可深期;急归庐内勤修炼,指日成真脱旧皮。”三人拜罢师言,各归旧所。善成在岸不见了西山三人,以为他游,亦不在意。回想自与紫玉道妹同出万星台,未知而今彼向何往,兹欲归矣,不免到海子后山寻之。遂驾风车,直投山后。
  且言紫玉与善成分手,来到故址,见紫棠花树憔悴欲死,暗暗感伤。正扶着树儿思念前事,山巅之上陡起狂风,吹下黑气一团,竟到紫棠树前,将紫玉搂住。紫玉声声喊救,已为善成听得,寻声追之,追至山巅,瞥见三四汉子,雄伟可怕。善成强壮其胆,吼谓之曰:“凡属妖部修成,当存一片仁慈,以期改头换面。胡得悖上天妒生之意,敢在此地攫人而食乎?”三四汉子曰:“吾等所夺,非民间女子,乃紫棠花妖。以妖夺妖,何关尔事?”善成曰:“紫棠与吾现投三缄仙官学习大道。
  尔速释彼则已,不然,吾禀吾师,立焚尔辈巢穴!”汉子曰:“既投仙官学道,宜有定所,为甚遍游不毛?是必假习道为名,而怀春有愿者。吾等夺回山内,与吾大哥作一夫人,有何辱彼?”善成聆言怒极,手执龙头铁塔,向汉子打来。汉子手执虎首钢叉,两相格斗。无如善成之力虽大,奈汉子人众,四面夹攻,片时之间,已为所束,同紫玉幽禁一穴焉。汉子曰:“尔二人如结了夫妇,吾方释尔。否则,幽禁在此,休想得出也。”言罢寂然。
  又说蛛龙、蛛虎,三缄呼至台前,照以玉镜。二人自觉出了万星台,荡荡飘飘,时而上至云端,时而下临海岛,不由自主,东倒西歪。忽见一山高耸前面,蛛龙曰:“前山高耸,恰似玉女。此系吾等出身之地,不如归去,看看巢穴若何?”蛛虎曰:“可。”兄弟于是将风车按下,坠于山麓。曲折而上,已至洞门,只见旧坝依然,前日听令诸妖,或倚洞而眠,或闲游洞外。突见蛛龙兄弟,欣相谓曰:“吾家妖王归矣。”遂迎入洞。蛛龙谓之曰:“尔等在兹,可受他妖欺压否?”群妖泣曰:“玉女山右自妖王去后,不知何地来一蜂妖,霸居此山,极其暴虐。虽小妖等亦听驱使,稍有不到,即加鞭扑。”言犹未已,蛛虎怒曰:“蜂妖胆敢如是!”即持杀人利刃,要去诛之。蛛龙曰:“弟性何急?尔我弟兄如今习道从师,不比当年,还须忍耐。”蛛虎曰:“弟性素躁,恨不一口吸此蜂妖。”蛛龙曰:“适在讲道台听讲大道,今又倏忽来到玉女,恐师以幻镜试吾兄弟也。尔何复蹈故辙乎?”蛛虎曰:“明明是玉女山,何言师试?”蛛龙再三劝止,蛛虎隐忍于心。俟蛛龙炼功时,统领群妖,暗至山右洞前,与蜂妖大战。奈妖杀法胜于蛛虎,蛛虎自量战彼不过,忙呼妖卒,将阴罗布下。蜂妖欲擒蛛虎,不知阴罗厉害,竟罹于其上。蛛虎赶上前去,一口吸之。吸已,而谓小妖曰:“吾久未食妖物,不堪愁闷。兹得蜂妖入口,爽快之至。尔等于山前山后常常探着,如有妖至,速报吾知。切忌漏泄风声,恐吾大兄知而见责。”小妖曰:“吾等自知,不必妖王嘱咐。”兄弟在洞居住不提。
  善成、紫玉为四大汉子幽禁已久,一日,紫玉谓善成曰:“不知四大汉子他是何妖,将吾二人幽禁在此?”善成笑曰:“此正尔我之奇缘也。”紫玉曰:“如何?”善成曰:“吾在万星台见得道妹貌容,久有配尔之意。今承山妖幽禁,正好结配鸳鸯。未识道妹心中以为可否?”






第一三三回 遇熊鹿邀去野马 呼达诀迷归狄山


  紫玉答曰:“道兄胡出此言?未必忘却师训,反此大道,而甘坠深渊乎?”善成曰:“人生斯世,男女之欲,谁不有之?
  况习道一事,实属渺冥。安知习至终身,果能成得仙否?尔我在此,不如各遂所欲之为愈也。”言之戏谑,不堪入耳。紫玉曰:“不意道兄乃假于刁道之辈,淫心尚未死也。然妹以紫棠微物,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而成,又幸仙师传以大道。欲吾从兄之命,万万不能。”善成曰:“妹果不从乎?”紫玉曰:“习道之心已坚,永无反道悖师之理!”善成曰:“尔既不以道兄为念,吾亦不以道妹为情。”当即扭定紫玉,将拳毒打。
  紫玉急不能脱,恐为所辱,以头触石,拚将一死。不料头触石上,痛极而醒。斜视台左,善成尚未苏起焉。三缄曰:“能将大道炼深深,不恋邪淫意念真;植物尚能思脱化,可归篷户待飞升。”赞已,命归旧所。
  善成被幽在洞,哑然独坐,勤习元功。一日谓紫玉曰:“吾与尔在此洞内,正好苦用工夫,自有出期,毋庸忧虑也。”紫玉曰:“他且不论,妹问道兄,未从师时,何无妻妾?”善成曰:“兄在海中,称为鳌王。一海之鲤、蚌、蛟、虾,无不畏服。如要娇妻美妾,可以随选而随得之。其无妻妾者,以兄之所恋,原不在此耳。”紫玉笑曰:“趁此四妖将尔我幽禁在洞,成为夫妇可乎?”善成惊曰:“道妹癫耶?”不然,何以习道之人而有此淫念也?”紫玉曰:“春心之怀,妹已久矣。所恨者师常讲论大道,此心稍灭。今在是地,只吾与汝,暗为结配,谅无人知。俟出洞时,又来习道未晚。”善成曰:“道妹何言无人知也?尔我对影,已成二人。兼之下地上天,监察森严,不啻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焉可瞒哉?”紫玉曰:“兄真不从耶?”善成曰:“断乎不可!”紫玉于是立起身来,突向善成怀中扑去。善成立身一闪,为小石绊着,倒地而苏。三缄曰:“女悦男兮男不悦,坚真一片心头诀;海中此物世间稀,自使仙名标帝阙。”善成拜领师言,退归庐内。因思师以紫玉试吾,必以吾试紫玉也。问之果然,乃相与吐舌而言曰:“师道甚妙,试人于不及知。如不立定脚跟,一试即坠落矣。”二人之言不必细述。
  且说野马、乐道,三缄呼至讲道台,以镜照之,乐道昂然不动,野马席地而坐。复以玉镜向乐道挥去,依然清醒不迷。
  三缄曰:“尔根深矣,尔道得矣。速归篷庐!”野马闷着片时,举目视之,已在野马山下。暗想:“师才呼吾讲道,如何即到此地耶?即到此地,且归视吾洞住有何妖?”刚至洞前,正值熊、鹿二妖王洞中品坐,洞外跪有男女三人。野马曰:“二妖又以人血为酒矣。待吾呼之,看彼还念前情否?”计定,遂在洞外呼曰:“二位妖王快活死矣。”熊、鹿二妖见是野马,即便趋出,迎入洞中,鹿妖曰:“自兄一去,久切怀思。不意今日归来,吾心慰甚,快请入席,同饮鲜酒。”野马曰:“吾今习道,不愿饮此,尔等各请自便。”熊、鹿曰:“习道者,无非补其气血也。以人血补之,有胡不可?”野马曰:“习道之人心抱仁慈,安忍丧人性命?”熊、鹿曰:“但饮此次,二次又以仁慈为念焉。”野马被熊、鹿苦劝,似乎首肯。小妖遂将男女掐破咽喉,抬于三妖手中。三妖欣然,各捧一人,埋首而吸。吸已,抚其腹曰:“爽快,爽快!惜乎不可多得。”无何宴罢,野马辞行。熊、鹿曰:“马兄此去,归来又在何时?”野马曰:“吾自从师习道,原欲修成仙品,飞升大罗。今日之归,实出不意。自此以后,不复返焉。”熊、鹿曰:“人为万物灵,高物类多矣,尚不能成,况吾与尔皆属兽类?成个人体,其心已足,几见有登仙品者。”野马沉吟良久,曰:“慨承妖王劝止,吾仍归洞,不入万星台矣。”二妖曰:“如是,尔我拜为弟兄,生死相顾。”野马大笑,二妖又设宴相待。饮至金乌西坠,各回洞府安宿不提。
  蛛龙在洞久之,已晓蛛虎食了蜂妖,面斥数言。蛛虎怒目曰:“兄毋管吾,吾自此不回万星台矣!习道之事,愿付诸流水焉。”蛛龙大怒,指蛛虎而痛骂之。蛛虎忿然,手提铁棒,向蛛龙劈头击下。蛛龙头分为两,痛极而苏。三缄曰:“弟兄同乳不同心,玉镜之中泾渭分;独有一龙能变化,待逢雨沛自飞腾。”蛛龙得师之赞,仍入庐中。
  蛛虎道心未坚,贪食妖物,师言不知置于何所。他日,小妖入报:“山左一黄衣女子,常坐石台理发,见小妖等辄夸大口曰:『尔家妖王食吾同类不少,尔归寄语,吾于数日后,要来取伊首级,以复同类之仇。』”蛛虎闻言,怒发如雷,曰:“有此妖物,何不早报吾知?”遂命数十小妖,导至山左石台之下。
  翘首望去,黄衣女子发已理毕,手持宝镜,照伊容颜。小妖吼曰:“石上女子听着:尔欲复仇,吾家妖王来杀尔矣!”女子曰:“嘱尔妖王等待片刻,吾将容颜整好,即来会之。”果不一时,女子飞下石台,手持金剑,怒气勃勃,向蛛虎而言曰:“食吾同类者,即尔耶?”蛛虎曰:“然。”女子曰:“还吾同类,与尔罢休;如其不然,吾必碎尔犬骨!”蛛虎曰:“吾自食尔同类,迄今数月,无有妖物入口,心殊歉然。闻尔在此石台夸下海口,特来吞尔,以资一饱焉!”女子曰:“饕餮之辈,临死尚不知悟,真令人急煞。”蛛虎不复语,手举铁棒,直击女子。女子将身一闪,执剑相迎,一往一来,不分上下。
  蛛虎暗计:“不料妖女亦有如此杀法,且布阴罗以擒之。”于是假败下风,向山右逃去。女子笑曰:“知尔所恃者,阴罗也。尔欲败去,以阴罗擒吾。他妖或畏尔阴罗,吾则不畏。”言已,持剑力迫蛛虎。追至山右林木深处,蛛虎早命妖卒将阴罗遍布,以待女子。女子不慌不忙,取出整容宝镜,向阴罗一照。镜中生火,火光四射,霎时烟迷山外,已把阴罗毁尽。小妖等无处藏躲,烧毙甚众。蛛虎见势难敌,驾起妖风,思欲他逃。岂知火焰随身,愈烧愈近。蛛虎无奈,躲入荆棘。女子又持宝镜对照蛛虎所藏之地,荆棘齐燃,蛛虎知不能逃,坐以待毙。不逾一刻,火燃身边,骇极苏来,尚闻讲道声,举目望之,乃万星台也。蛛虎此时愧悔不及,惟有俯首听师责斥而已。三缄将道讲后,向蛛虎而责之曰:“转眼存心大不同,师言全背罪何容?道根若要求坚稳,宜向平时若用功。”斥毕,逐出台外。
  三缄窃思:“物类道根尚多坚定,迷镜而下坠者,至此仅蛛虎焉。胡人类中如转心、混元一试即变也?吾且呼豁达、善诀兄妹试之,看彼道心又是何若?”移时呼至,为镜光一射,双双倒地。魂离躯壳,自觉出了万星台。极目其间,但见绿野青畴,山重水复。兄妹自通山到此,路径不稔,呆立于是。忽见台外有车一乘,旁立一男子,似有所候而未至者。豁达询曰:“此车何人所坐?”男子曰:“吾奉通山狄王命,接伊儿女归山。来至万星台,又不识伊之儿女居于何所,吾故在此等候,看有出入此台者以便通信焉。”豁达曰:“狄王接彼儿女何为?”男子曰:“狄母思伊儿女,目已泣瞽。狄王病卧在榻,位无所传尔。”豁达曰:“尔系何日起程?”男子曰:“昨日。”豁达曰:“尔言诳矣。通山历此,途程约计半载,焉能朝发夕至?”男子曰:“狄王思伊儿女甚切,不知去在何处借风车一驾,虽迢迢万里,顷刻可至焉。”豁达曰:“如是,尔有缘矣。吾兄妹即狄王之子女也。”男子甚喜:“果尔,快上风车,以免狄王悬望。”豁达兄妹亦念切父母,遂上车中坐定。男子抓着车尾,向上一送,直入半空,只听风声浓浓,其行甚速。
  约有半日,已到通山。男子曰:“止,到此已是狄王龙门外矣!”风车止下,兄妹出车,狄王左右侍臣齐来迎接。兄妹入见了狄王狄母,抱头大哭。哭已,狄王问及习道之事。豁达兄妹一一言之。狄王曰:“尔兄妹一去十余载,音信杳无。今日重逢,亦是大幸。蛮奴等可宰杀牛羊,宴设王宫,以为团圆之贺。”蛮奴领命,当将牛羊宰杀数头,烹熟设宴。豁达兄妹入府陪饮,绝口不食。狄王曰:“吾儿吾女胡不举箸?岂嫌父母筵席有未恭耶?”豁达曰:“吾兄妹从师习道,牛羊之类久绝。不惟不敢食,亦不忍食焉。”狄王曰:“汝不食此,将欲何为?”豁达曰:“儿兄妹承父母养育恩德,毫未报答。意欲修成仙品,俾父母亦同上升,不坠轮回,以稍报劬劳于万一耳。”狄王曰:“父今有病在身,恐不久于人世,狄王之职,吾子任之。自此以还,毋以习道为词也。若吾女年已及笄,理应适人。为父前日曾许西域夷王家子,不久将下嫁矣。”豁达、善诀倏闻此说,面面相觑,不知对答何言。






第一三四回 玉镜中难迷八道 晶光内又试三鲸


  豁达哑然良久,乃跪而言曰:“前者父王将吾兄妹二人拜及仙宫门下,望修大道,以成仙品。临行之际,儿女依依不舍,父曾言曰:『尔等休恋家庭,各宜跳出尘嚣,成尔正觉。』吾兄妹迫于父命,不得已而追随吾师。至今大道已有得矣,吾父又出此言,岂不废于半途,前功尽弃?依儿所说,父以王位另选是山之贤者传之。待儿再从仙师,将道习成,以好超升九玄七祖。”豁达言毕,善诀亦跪而禀曰:“女子及笄适人,原系古礼。但儿已红尘跳出,适人之说,断不敢从。”狄王闻言大怒,曰:“明日吉星照耀,正宜传位,亦好出阁,习道一事,休再言之。”当传山内蛮奴,明日张灯结彩,朝贺新立小狄王。
  又命寄信西域,嘱夷王遣子亲迎女儿焉。
  兄妹二人见父母怒甚,不敢再谏。酒肴饮毕,扶持父母入室,安寝后,始行退出。豁达私谓善诀曰:“父意已决,如何脱逃?”善诀曰:“不知风车可还在否?如其尚在,吾兄妹暗暗乘归万星台去,此祸乃可免矣!”豁达点首,遂出寻之。幸而风车尚在穴外,豁达喜甚,忙呼善诀同乘。殊知风车丝毫不动。善诀曰:“风车飞腾,其中必有妙诀。不知其诀,安能使之飞腾哉?”豁达曰:“此诀必要昨日推车男子,方可知之。
  妹且等候一时,兄去寻来。”言已下车,遍处寻觅。寻至一小小土穴,果见推车男子卧于其内,鼾声如雷。豁达近前,将彼推醒。男子曰:“正好酣卧,何人推吾?”豁达曰:“尔试睁目视之。”男子视而惊曰:“小狄王也,呼醒蛮奴,有何吩咐?”豁达曰:“尔随吾去,自有所使焉。”男子果然穿衣出穴,直随豁达来至车前。豁达曰:“吾无他命,命尔仍将风车推吾兄妹二人回万星台耳。”男子曰:“此车有一符篆,欲推则黏于车首,始可腾空。若无此符篆,焉能驱之得动?”豁达曰:“尔符篆安在?”男子曰:“昨日将车推回,仍付与老狄王矣。”豁达曰:“既在老狄王手中,如何得出?”正思盗符之计,男子倏然惊曰:“穴内灯火交明,老狄王出矣!”转瞬间?只见数十灯火,照如白昼,齐声呼曰:“山后山前蛮奴听着,今有小狄王兄妹乘夜逃走,可分四路以阻之。”呼已,牛角一鸣,响彻满山,人人争先,四处寻捕。豁达兄妹知不能逃,忙应之曰:“吾兄妹在此,尔辈胡张皇若是?”狄王闻得兄妹尚在,怒呼入穴,命人罗守,不准远行。兄妹计无所施,惟悲泣而已。狄王曰:“儿为是山之王,一呼百诺,尊重极矣。女儿为西域夷王之媳,享福不尽,异日王位传尔夫婿,尔身又为王后,更见尊荣。究何不足于心,而悲泣乃尔?”豁达兄妹也不回言,心念中惟祈仙师大施法力,救出通山。一夜愁思,难为人告。
  天光发晓,合山蛮奴齐集。狄王命豁达登位,蛮奴济济,分班朝贺。朝贺刚毕,西域夷王已遣数百夷奴来接善诀。狄王迎入,命宰牛羊以款之。宴毕时,亲扶善诀上车,蜂拥而去。
  三缄见豁达兄妹迷于玉镜,久不醒转,又传冲云阁八道。
  八道听得师传,忙至台前,两旁侍立。三缄曰:“尔等自冲云阁追随于吾,奔走途程,苦无暇日,不知大道可以得半乎?”八道曰:“承师指点,虽未全得道旨,而扶衰不老之理,颇已知之。”三缄曰:“尔等可谓将成矣。吾有一镜在兹,尔四人一鉴,鉴后,吾即传以移步换形之道焉。”八道闻言,欣喜不已。
  三缄先命年长四人,向镜一照,昏昏欲倒,各将元功默运,依旧清醒不迷。复又照之,坦然无事。四道曰:“一镜耳,何厉害如此?”于是上前细观,见得镜中现有八字云:“大道已成,道根不昧。”八字而外,并无他物焉。四道回复三缄,三缄喜曰:“尔四人立在一旁,待彼四道鉴之。”后之四道对镜一视,昏倒在地,暗思:“是镜迷人,非元功莫破。”急将元功运用,运至三四匝,尽皆苏转,亦向镜前细细视之,中现四字云:“根深道固。”视已回复。三缄合赞之曰:“心坚道固可冲云,入道原来器宇新;自此长为天上客,谁云人不作仙真?”赞毕,仍命归庐。
  却说善诀自上宝车,为夷奴后拥前呼,推出通山崖口。车中俯视,其崖高有数百丈。善诀遂命狄婢传宣夷奴,在此崖头暂驻片时,夷奴闻之,不敢有违,将车驻下。善诀暗想:“如不趁此尽节,时刻再迟,一到西番,难以保真矣!”主意已定,移步出车,假意玩水观山,竟到崖弦,翻身跳下。一惊而醒,用目周视,仍在讲道台前。回顾乃兄,尚未苏醒,推之数次,一如死然。三缄喜曰:“不贪王后享荣华,一片坚心信可嘉;自此道成超七祖,女仙谁说只姑麻?”赞已,命归蓬庐。
  豁达在穴,闻报善诀坠崖全真,禀告狄王,要亲临一祭。
  狄王许,豁达遂带蛮奴数人,来至崖头,泣而言曰:“吾妹殒命全真,可对师矣!兄在穴内,如何能脱此身?”正悲泣间,蛮奴惊曰:“善诀公主不愿下嫁,坠崖死了。恐吾小狄王亦是如斯,吾等何以复命?”豁达闻此,触动脱身之举,亦坠崖而苏。三缄曰:“狄王之位贵何尊,情愿投崖舍此身;如是坚心曾有几,焉能不做玉楼人?”奖谕一番,命归庐内。
  再言野马自与熊、鹿结为兄弟,各居一洞,霸据一方,百里内之水怪山精,称臣任役者不计其数。野马此际好不侥幸,从师学道之念,已不知付于何所。一日在洞独坐,倏然熊、鹿二妖飞奔而逃,曰:“马兄快执器械,助吾一阵。”野马讶曰:“尔与何妖争战,如此仓皇?”熊妖曰:“吾等今日遍山搜取樵子,以供鲜酒。搜至后山,遥听樵斧丁丁,响彻林外。吾兄弟飞奔前去,只说探囊取物,谁知刚近樵子身边,樵子见吾二人,怒目言曰:『尔如战我得过,愿为尔食。否则,熊掌鹿脯,吾俱要尝尝滋味。』吾等以为,一介樵子,有何法术?遂与之赌曰:『如吾兄弟战尔不过,脯掌随尔餐之。』樵子曰:『尔言既出,休生后悔也。』吾曰:『大丈夫言出必随,何悔之有?』樵子曰:『如此,待吾结束后,与尔等一试武事。』吾诺,暗乘樵子结束未妥时,一拥上前,将彼围定。樵子不徐不疾,展开身势,持斧一举,其斧愈长愈大,其身愈长愈高。吾等见之,已怀怯意。略斗数合,知不能敌,败逃山北。樵子不舍,随后追逐。若非抽身得快,早为一斧劈破矣。故到此来,祈兄助之。”野马不信樵子有如斯凶恶,遂提铁棒,走至山坳。正遇樵子东张西望,寻找熊、鹿二妖。野马吼曰:“尔属何人?敢来吾山放肆乃尔?”樵子不答,即持手斧与野马战。战了三四次,野马觉得斧重千斤,难以支持,欲败下来,待熊、鹿接战。岂知掉首回顾,未见二妖。野马无可如何,回身又战。突被樵子一斧打下,犹如山岳压着铁棒,铁棒捉拿不稳,竟坠于地。樵子逞步而至,扭定野马。野马挣持数刻,身不能脱,化出原形。
  樵子乘机翻身上背,紧紧跨着。野马四蹄奔放,只想抛脱樵子。
  谁料樵子在背,愈骑愈重。野马不能胜人,遂倒地而卧焉。樵子骂曰:“尔不耐驮吾耶?待吾诛之,以除此山之害。”骂已,持斧劈头一下,野马骇极而醒。三缄斥之曰:“野马生来性不驯,背吾又是一番心;如斯顽梗如斯蠢,大道焉能习得成?”斥罢,逐出万星台。野马扯着师衣而泣曰:“自此习道勤勤,万不敢违背师训。望师恩施一丝,留下弟子,再习数年。如其桀骜如前,任师驱逐。”三缄曰:“不可。前此混元、转心、蛛虎尽皆驱逐矣,何独容尔乎?”野马无词,大哭而去。
  三缄思曰:“及门弟子,物类甚多。水族之中,吾再试之。”当将三鲸传至台下。三鲸拜舞毕,跪而禀曰:“师传弟子,有何指示?”三缄曰:“道中之道,尔等可能尽悉乎?”三鲸曰:“承师不鄙水族之微,不辞指点之力,而今稍知一二矣。还冀循循善诱,以入道门。倘获修成,不忘师教。”三缄曰:“尔果不忘师教耶?”三鲸曰:“永不忘之。”三缄曰:“如或忘之,又将何说?”三鲸曰:“随师斥逐,无有异言。”三缄遂举玉镜,向三鲸一照,三鲸尽立,不动亦不言。三缄暗思:“三鲸为镜光所迷,应倒于地?何立而不动如此?待吾于镜中窥之。”






第一三五回 人道中分班统试 妖部内共烛同心


  三鲸为玉镜所照,自觉身出万星台外。刚为罡风一卷,各将元功默运,吹之不动,仍转台中。三缄尚未向镜窥之,三鲸已魂还躯壳。三缄喜曰:“水族能坚习道心,不迷玉镜喜深深;蓬庐再把功夫炼,伫俟成真步玉金。”三鲸闻赞,拜了师尊而退。
  三缄叹曰:“水族之微,不迷玉镜,真属可喜。今日且将台内人部男女一一呼齐,统同试之,看能及此水族否?”意计已定,遂传知足道人、傲性道人、尽伦、尽性、七窍与女班之雪青子等前至台前,而谓之曰:“尔等从吾遨游,习兹大道,有得无得,自在心知。平时微窥尔等,似乎内有所得,而形诸外然。此特为师皮相,不若由心而去,以验其道之浅深。尔诸女男且试对师各言一二。”知足道人曰:“承师问及,弟子等愿将所得倾心吐之。”三缄曰:“倾心而吐,有未到者,师又从而教之。”知足于是从容言曰:“定而未定渺茫中,静里心思杂或缝。”尽伦曰:“安尚未安安所得?”尽性曰:“虑能自虑虑偏工。”七窍曰:“神凝弗许他人扰。”傲性曰:“气聚还中自己通。”雪青子曰:“灌顶有花开满树,朝元五气亦皆同。”言已,三缄曰:“闻尔数子之言,道已得矣。吾有一镜在此,尔等对照,能不迷者,自是一品。”知足曰:“吾师将镜悬来,弟子且对照之,以试道力。”三缄遂开镜匣,取出玉镜。
  但见晶光闪灼,飘忽不停。三缄曰:“此镜久未涤其尘垢,入目已无光矣。”且言且拂,拂逾片刻,双手捧之,恰似明月一轮,光芒四射。知足暗计:“是镜厉害非常,恐被所迷,为诸友笑。”急将心神安妥,大着胆儿,走至镜前照之。镜内晶光直迷两目,知足自觉心神不能主持,恍惚间似有呼父声,极目视去,则其子也。知是玉镜作怪,置之不顾。刚把身儿扭转,镜内又出一股晶光,竟将乃躯冲出万星台外。飘飘忽忽,耳闻人声嘈杂,如闹市然。视之,乃当年所设之旅舍耳。复又回身,镜中晶光乱射,心神愈难作主。知足无可如何,忙忙默运元功,顿觉安稳。久则元功运足,镜光已无。
  三缄曰:“尔退。谁又向镜照之?”尽伦弟兄双双上前,早被镜中头股晶光冲倒在地。三缄见二子倒卧,复呼之曰:“谁人又来对照吾镜?”七窍曰:“待弟子照之。”但见镜内晶光向七窍三射三缩,七窍挺立如故,毫不能迷。三缄曰:“七窍立过一旁,傲性道人可照此镜。”傲性对镜一照,起而复跌,跌而又起,圆转弗停。久之,挺立不言亦不动。三缄暗窥多时,知其神色已定,乃呼之曰:“傲性退下。雪青子可对照焉。”雪青子乃贞洁之女,入镜照时,晶光射入,不能迷及本性。三缄曰:“七窍系仙子一转,对此玉镜,尚费踌躇。独尔雪青对镜自如,可知节孝兼全,已得仙根,不可轻视也。”因赞之曰:“坚贞在抱鬼神钦,含櫱茹冰不易轻,仙品已从辛苦得,自然如镜两分明。”赞已,仍命数子各归蓬庐。
  七窍退,笑谓傲性曰:“吾见万星台之对镜者多矣,未有奇如道兄者。”傲性曰:“所奇安在?”七窍曰:“凡对此镜,一倒便倒,一立便立。惟尔倒而复立,立而复倒,殊令人笑不住声。”傲性曰:“吾用力已尽,乃不为镜所迷。尔以为可哂焉,真不识吾煞费心苦。”七窍曰:“如何?”傲性曰:“初不镜光射及,似乎身到家乡。吾心了然,即便转身,故尔起立。
  依然对照,晶光射之,仍到家乡,故再倒下。扭身而转,复又起立,已经数次,吾方元功默运,始稳立而未迷焉。”七窍曰:“尔虽竭尽乃力,犹未迷却。尽伦兄弟至今尚然倒卧,不知心性可能坚稳否?如不坚稳,恐又如混元诸人之受逐矣。”傲性曰:“二子自从师后,与吾常近。体道心真,即为镜光照如红尘,必不若混元等之违师悖道也。”言谈未已,二子已入庐来。七窍携手询曰:“二道兄为何对镜卧地,许久乃起。”二子笑曰:“吾兄弟道根太浅,故对镜而形此丑态,贻笑方家。”七窍曰:“试为吾言,以见尘世之迷人奚若?”尽伦曰:“吾兄弟对镜,为晶光一射,其身已在万星台外。举目四顾,不知何地。但见桑麻茂密,鸡犬相闻。兄弟讶然,急欲掉身,仍归台内。谁知道左倏来一白发老叟,固请入宅,欲以二女妻吾兄弟,恐未见女色何若,即遣丫结扶二女出,过自堂前。吾于是时睨而视之,绝色也。二女见吾弟兄,嫣然展笑,眉目含情。吾兄弟视若寇仇,厉声言曰:『尔休以色身迷吾也!』老叟见吾怒甚,陪罪不暇。又命家仆捧出黄金数百笏,排于案上,笑而言曰:『君如肯配吾女,愿以此区区而作妆奁。』吾兄弟置若罔闻,绝不瞩目。移时,肴馔已设,请入席间,酒气逼人,几令喉痒。心里暗计:『适才对照玉镜,乃见此等光景,是必仙师所使以试吾心哉。』遂避席而逃。老叟詈曰:『二犬子不受人尊重耶!吾以二女充尔下陈,以多金作汝奁济尔贫困,何者不美?继而见尔怒目相视,忙陪笑面,设言谢罪。尔试思之,即子之敬父,恐未有如此之诚者。』骂后,便持竹杖击吾兄弟。欲与争斗,又念习道之人,气当和平,亦不计较。老叟见吾能忍,转怒为喜,将杖停下,仍拉入席,命二女陪饮。二女携瓶酌酒,百般献媚,令人心炫神驰。回想师承,复把心儿扭转。于是默运元功,运至三周,心静无尘,而老叟不见,二女肴馔亦化为乌有。翘首望之,乃在讲道台之西偏,骇然而起。
  师曰:『不迷酒色气合财,脱却凡胎并俗胎;习道能除嗔与爱,自成仙子返天台。”七窍曰:“二兄道根深固。不然,二女陪饮时,早将神魂摄去矣。安望仍入庐中习道,不似混元、转心之逐出台外哉?”众道友闻之,无不摇头吐舌。
  是日,三缄暗计:“人类业已试完,妖部尚多,吾于明早且将男女妖部一一呼至,分班浑照,视彼之造修何若,道根何若。坠者是彼自坠,成者亦其自成焉。”计定,次早登台,将未入玉镜者一齐呼出,而谓之曰:“尔等既应师命而来。男左女右两旁侍立,听师吩咐。”男女闻说,片时鸳班鹭序,左右分行。三缄曰:“尔诸男女道习如何?”群弟子齐声应曰:“承师指点,得与将得,不一而足。”三缄曰:“尔等勤勤苦苦习兹大道,成者自能随师同赴大罗;不能成者,皆宜自勉,以待异日。”诸男女曰:“弟子之成与不成,俱望吾师提携,不可以不能成者,而弃之弗顾也。”三缄曰:“这是自然。”言谈至此,暗举玉镜,向左右一照。男班传道道人、绣雾道人、云牙道人、金光道人、束心道人、慈祥道人、破迷道人、卫道道人、护道道人,跌而起者再,从此挺立不迷。女班醋枉道姑、衣云道姑、弄月道姑、餐霞道姑、龙女、了尘子、榴真子,刚对玉镜,一倒而起。至化慈道人、学慈道人、习慈道人、抱慈道人,为镜光迷仆,竟回梨花岛,为小妖等所见,争迎入洞。四慈回忆:“方在台下,转眼又归故址,此幻境也。”不顾而返,挺立如初。他如回念、从善、珠莲,均为玉镜迷回故所。三女道根坚稳,见故所而思及前日之非,厌而视之,默运内功,魂仍附体。下及道烈、火炼、刚克、柔克、敛心等,自对镜昏去,各遇昔日妖侣,几乎恋恋不舍,猛想玉镜所照,亦各运内功而起。
  妖道、人道俱已历试,惟玉白、石坚二子,三缄未及呼之。
  二子禀曰:“众道友师俱以玉镜试之,独吾二人师未传呼者,何也?”三缄曰:“师早知尔二人入此道门,真心习炼,故取此道号曰玉白、石坚。玉白者,无瑕之谓;石坚者,坚刚之谓也。即试以玉镜,知不能为晶光所迷。”二子曰:“师待徒众无分厚薄,弟子亦不敢居坚白之称。敢请吾师试以玉镜。”三缄曰:“尔如愿试,亦属无妨。吾将玉镜高悬,尔等自去对照。”二子诺,同到镜前,对面一观,但见其中云雾蒙蒙,遮却镜光,迷漫不见。东北隅风声突起,愈吹愈大,不逾片刻,竟将云雾吹去无存。正南又起一线霞光,渐铺渐广,始则红色,丹朱不啻,继则红中生绿,绿中生白,白中生黑,黑生黄,黄生青,五彩相兼,塞满一镜;俄而一声霹雳,霞光熔成一片,其中有楼有榭,有亭有台,更有一阁耸然,高出亭台楼榭之上。阁之四面,尽属霞光掩映,庄严色相,有非言语所能罄者。久之,西风大卷,吹入玉镜,楼阁闪闪,直矗霄汉。二子不解是阁胡为以云霞妆成,美丽如斯,遂向三缄询其所以。






第一三六回 蓬庐中倏生彪虎 仙府内仰若奇珍


  三缄曰:“尔等所见非他,乃绣云仙阁也。”二子曰:“绣云仙阁,何人所建?又属何人所居?”三缄曰:“王母悲大道不明,世之好道而求道者不能分别邪正,故多入旁门,且多入旁门中之旁门。此皆好为人师者矜奇立异,辅以妖法骇人,习道者流因而入是牢笼,以求快捷方式。不知野方外道,存心不良,每借邪术以惑民,约集成党。久之,不遵王法,悖逆圣主。一经势败,诛及九族,惨不可言。古往今来,以邪教而叛逆者,其不诛及九族几希。吾愿世人毋为野道误焉。王母深忧之,乃旨命道君,遣仙临凡,阐明大道。特建此阁,以待大道修成者,入是阁内享受仙福焉。”二子曰:“天下之道一也,胡以有邪有正耶?”三缄曰:“天下大道,如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端,本无奇邪,圣人教人,不外乎此,此至圣之大道也。即道祖之仙天大道,亦不外是。不过炼气凝神,寡欲清心,以付还本体,又何异儒者正心诚意、定静安虑之功哉?其后分而为邪者,以大道平平,厌而为之,做出一番矫揉造作,较平常之大道为易习,较平常之大道为易灵,故厌平喜新之俦,趋入其中者甚多。说者以为有害于大道,不知大道昭然天壤,原不为邪教所损,是习之者只以自害耳。”二子曰:“吾师自旨领王母,命奉道君,周游四方,阐兹大道,邪道从此可以绝乎?”三缄曰:“邪道不一,恐难于绝也。”二子曰:“吾师步步逢人指点,大道已无混淆。习道女男,谅不入旁迕而从正孰矣,何能绝耶?”三缄曰:“大道此时固尔闸明,所恨者三万六千野鬼业已投生,后世必出三千六百旁门,且由旁门而支分派衍,不知伊于胡底安能拒之?”二子曰:“如是,但愿世之习道者慎而又慎,不入邪道,累及身家子孙也,则幸甚。”三缄曰:“弟子出言,俱愿人好,真不愧道门中人也。”二子曰:“是皆吾师之善教耳。”言毕,拜师而退。
  三缄亦退入蓬庐坐定,暗喜:“诸徒各皆能成,惟转心、混元、野马、蛛虎见物思迁,尚有所待。但是吾道已得,应升仙府,未见王母下诏,今趁闲暇,不免指石成虎,身历虎难,以试诸子视师之轻重如何。”主意定时,即向万星台外乱石一指,只见数石摇动,顷刻化成七八彪虎,直入台内,将三缄衔去。三缄大呼救命,诸男女闻呼惊出,见一巨虎把师衔定,旁有数虎随后争夺。于是不顾生死,各执器械,追逐此虎。虎见追逐人众,愈走愈急。诸弟子悲者悲,逐者逐。谁知追逐逼近,虎掉转身来,大啸一声,喷起腥风,竟将三缄衔入茂林,不知去向。诸子不舍,前山后岭,处处搜寻,恰如失了宝珍,无地不觅。正在慌乱,忽听有人呼曰:“师在这里!”及奔到呼声处,又毫无踪迹。搜寻已久,急不能得。无何,天色昏黑,雨如倾盆。诸子不顾乃身,仍在山岗攀树梯崖,寻师所在。整整乱了一夜,未有一人独归万星台。
  三缄已知诸徒敬师心切,假在山左呻吟数声。诸子闻之,一拥而前,见师卧于大松树下,手足俱失,头上鲜血喷流,泣而问曰:“师之手足安在?”三缄曰:“已被毒虎噬去矣。”诸子曰:“师首何以鲜血喷流耶?”三缄曰:“为虎吞入口,旋又吐出,皮骨皆破,所以血流如注焉。”诸子见此情形,个个含悲,忙将师身抬回庐内放下。三缄曰:“吾教尔等习道,不辞指点之劳。只冀师徒同赴大罗,长享仙福,不知吾有何错,倏然遭此虎噬。兹者吾体己坏,命恐不久。如吾死后,尔等须念平日教诲,将吾安厝华,仍在此地勤习大道。王母坠下懿旨,升尔等于绣云阁内。”言甫至斯,大叫一声而没。诸子呼天号泣,台之内外,俱为震动。泣已,购材安厝,设位于讲道台上,朝夕祭奠,延至一月之久。
  三缄见诸子尽皆坚定心肠,而且念念在师,心可谓诚矣,正欲还其本躯。紫霞真人早知三缄道功已成,宜登绣云仙阁,遂命正心子、复礼子往召三缄。三缄见得师召,即随二子乘云来到洞府。紫霞安慰数语,当请凌虚、碧虚、清虚、云衣诸真人,筹商入阁之举。诸真至,紫霞大设仙宴,领三缄向诸真而拜曰:“吾弟子脱胎临凡,四方阐道。承诸真保护,至今大道已成,应升绣云,还望诸真联名奏请。”凌虚等曰:“这是自然,不烦兄虑。”三缄于是又向各真人叩首者三。诸真奖谕一番,宴罢归去。紫霞送至洞外,拱手而别。
  诸真去后,紫霞谓三缄曰:“师自命尔脱胎尘世,凡遇患难,诸真保护累累。此日功成,皆赖诸真匡扶之力。须于各处洞府一为拜谢,方不负玉汝于成之意焉。”三缄曰:“师言甚是。何时方去耶?”紫霞曰:“尔尚以假死试尔门人,宜速到各真洞府,拜谢以还,仍归万星台,静候上旨。”三缄曰:“师命是听。但弟子此去,先参哪位真人?”紫霞曰:“师命正心子、复礼子前导尔去。先从凌虚、碧虚处,次第参之。”三缄聆此,拜辞紫霞,遂与二子云车驾动,直向凌虚洞府而来。凌虚知之,爱命童儿呼及门徒,将执事排齐,远远迎接。
  门徒得命,各服仙服,各骑仙鹤,竟到十里外,候着三缄。三缄正与二子同坐云车之上,忽听仙乐飞鸣,因询复礼子曰:“是乐音也,胡为哉?”复礼子曰:“此地历凌虚洞府不远,凌虚师叔知尔必至,故先排执事,以迎尔焉。”三缄曰:“吾乃弟子之班,何敢当此?”正心子曰:“新成仙品,无异人世初得功名。凌虚师叔大排队伍以迎尔者,一以待为仙之荣,一以鼓励未成仙子之意耳。”言谈未竟,凌虚门徒遥而望曰:“前有祥云一朵,三缄仙官临矣。”于是各下鹤鞍,候于道旁,拱手而立。三缄见得相迎者其恭如此,忙与二子齐下云车。正心子曰:“何劳众仙远迎,恐将吾辈折坏矣。”众则同声曰:“适闻贵洞府三缄仙官来拜吾师,师故命吾郊外迎之。恐有不恭,仙官切勿见咎。”三缄曰:“一介凡躯,敢徼仙眷?礼仪不整,众仙还宜海涵。”内有一仙曰:“吾师素爱仙官,夸有阐道才,特命十二童子,将所乘彩鸾一只,请仙官乘之。”三缄曰:“彩鸾系师叔所乘,弟子何敢僭份?”仙子曰:“此属师命,不敢有违。”即呼十二童儿,同将彩鸾扶至三缄之前。三缄视之,高大如鹏,五彩俱备,背负红鞍,所绣花草,恰似生成。三缄再三谦让。众仙齐声曰:“仙官不乘,吾师不喜,是尊之反以触之也。”三缄无奈,只得飞上鸾背。众仙齐车并驾,与同十二童子,各乘小鹤,簇拥而行,前面玉笛金箫,一齐吹弄,洋洋盈耳。彩鸾喉下金铃响亮,俨与箫笛合调而鸣。三缄此时好不侥幸。
  片刻之际,凌虚洞府已到。洞门外高悬金字大牌,上题“阐道仙官三缄”字样。到了洞府,童儿齐下小鹤,将彩鸾扶定。三缄下得鸾背,凌虚笑容可掬,上前接着,携手入洞。三缄拜舞已罢,即请入席,亲执玉瓶而言曰:“想弟子自领师命,脱胎尘世,历尽无限磋磨,在经锻炼之时,未免难于容受。安知玉不琢则器不成乎?今将大道阐明,上天所喜。吾等面奏上帝,必然受封诰为上品金仙,永不坠落红尘,也不枉苦修一料。”所言至此,复大笑曰:“吾前意阐道之任,尔肩之而尔能完之。诸弟子尚其以三缄为法焉。”可三缄曰:“弟子即承师命,其道之阐明者,乃吾师指点,与师叔等之匡扶也,弟子有何功哉?”凌虚曰:“尔太谦矣,尔劳顿极矣。黄粱仙酿,可多饮几觯。”诸弟子见师如是珍重三缄,莫不鼓舞欢欣,羡其荣耀。
  顷之,黄粱饮毕,三缄辞别,又向碧虚洞府而投。碧虚命人远迎,一如凌虚一般。惟各门人之所乘者尽属麒麟、狮、象,亦有十二童子牵彩狮一匹,请三缄乘之。三缄推辞再三,始上狮背,顷刻而到碧虚洞府。碧虚设筵款待,夸奖不已。
  筵毕辞去,又到各洞拜谢恩典。各洞排列执事不一,所乘者或走兽,或飞禽。飞禽中仙鹤而外,如鸾如凤不等;走兽中麒麟而外,如狮如象不等,每至一处,真人必着仙服,出洞迎接。中界仙子,无不夸三缄之荣。在三缄心中,亦不想荣华乃至于此。
  各洞拜罢,仍回紫霞洞来。紫霞曰:“弟子可归万星台矣。俟至朔一朝贺,奏请上皇,自有鸾音诏尔师徒。”三缄闻渝,当即辞别,向万呈台而归。






第一三七回 独仙根能知仙道 教弟子重试徒心


  却说万星台男女弟子将三缄安葬毕,朝夕祭奠,俱愿在此墓庐,效法前贤心丧三载之礼。不知不觉,已月余矣。
  一日,三服谓诸道友曰:“吾师没后,诸弟子依归无所,为之奈何?”弃海曰:“见此坟台,即见吾师,岂肯舍此而他逝?”乐道曰:“吾想吾师道法高妙,凡虎焉能伤及?恐师假伤于虎,以试弟子待师之心为何如耳。”狐疑曰:“尔我明明见虎将师衔去,四山搜寻不得,倏于山后见之,不惟首耳眼鼻概为伤损,而且手足俱失,未必手足都瞒得过耶?”西山道人曰:“仙家变化无穷。非但手足能掩,即全身亦可遮却。以吾想量,乐道之言不差。”狐疑曰:“即属假死以试弟子,久宜归矣。如何音信杳无?”玉白子曰:“吾等在兹议论不一,微论师在与否,想其教导之苦与宽厚待徒之意,心实难忘。胡众道兄见师如此,尽皆仓皇失所,而七窍一人独欣欣然,无所悲亦无所戚者,何也?”狐疑曰:“尔不言,吾亦欲指责之矣。”乐道曰:“如何?”狐疑曰:“师被毒虎衔出山时,彼仍趺坐庐中,身毫不动。吾等追逐山外,搜寻竟夜,彼未一来。继而将师尸骨抬回,诸弟子悲声震野,窥彼眼角,泪痕未见半点。不知彼之心内,视师为何如人?”狐惑曰:“兄忘七窍与师当日曾为仇敌耶?海南则誓除道门,归部则旨请禁道,平素与道原不合也。嗣将官阶丢却,流离失所,万不得已而以习道为心。所以师死师存,毫不顾念。”乐道曰:“尔等不勘破七窍行为,吾尚不觉。今而勘破,彼非吾师之徒也。”自有此议,万星诸徒俱已知得,于是共厌七窍,不与言谈。
  七窍见诸道友轻己如是,不知为何。转而思之,道兄道弟痛师念切,古礼居丧,没齿不言,谅是这故。因而置诸度外,未介于怀。恰逢三缄七七期满,诸弟子都向墓前祭奠,七窍出庐散步,在进道台下遇昔珠莲。珠莲曰:“合台道兄厌尔无师徒情,尔可知否?”七窍曰:“不知。”珠莲曰:“尔之所怀,如不向众白之,终为众道兄所不齿。”七窍闻说,即在讲道台请众相议。诸子不知七窍所议何事,有不愿来者,亦有愿听其说而来者。三服见此情景,乃大声呼曰:“七窍道弟既请吾辈议论,必有重大事务。道兄弟等何不齐来听之?”诸男女闻得三服一呼,齐到台前拜了空台,两旁坐下。
  七窍尚未言说,三服询曰:“七窍道弟请及众兄来此,有何计议耶?”七窍曰:“别无他议,吾观道兄等似以吾见师身没,不痛不悲,颜无戚戚之容,面含欣欣之象,遂议吾心太忍,而轻厌吾乎?”诸子曰:“然。”七窍笑曰:“师被虎衔,吾正为师贺之,有何悲痛?”狐疑曰:“尔贺师死,自此无人管束耶?”七窍曰:“非也。吾师大道已得,莫说凡虎不敢近,即有能噬仙子之虎来噬吾师,上天亦不许之。何者?吾师自领上命,阐明大道于天下,东奔西走,南征北越,费了无限辛勤,始至于斯。断未有不受上天荣封,亦断未有不复上天旨意。况收下门徒若此其众,岂毫无安顿而即没乎?设使师之费力如此,阐道如此,反入虎口,则天下后世无复有入道者矣,无复有入道而为善者矣。”狐疑曰:“试如尔言,吾师今在何所?”七窍曰:“师道已成,必先拜护道诸真,拜已,自回台内。待自诸真等禀及道祖,同奏上天,然后荣封。师得封后,再及吾辈。此定理也,何遽信师为没哉?”三服曰:“七窍道弟说得合情,但愿师无损伤,乃为吾等之幸。”七窍曰:“吾等各体师教,仍守道规,不久之间,师必返矣。”诸子自得七窍一番论说,个个欣喜,退居蓬庐。”
  三缄出了紫霞洞府,又思诸弟子妖部甚众,不无见异思迁之举,吾且再为试之。遂按下云头,化一白发老道,左执尘尾,右执竹杖,一步一步,直向万星台而来。诸子见之,以为参道访友者流,亦不在意。
  孰知老道竟入台内,高声唱曰:“说道有,叹道家,道其所道不须夸;昆仑顶,起三花,五气朝元一手抓。轻轻举,缓缓拿,道成自尔步云霞;吾非仙子临凡界,也与仙真共一家。我属西方金得子,来访虚无老仙家;访得到时缘结下,访不到时走天涯。”歌毕,向各蓬庐举手曰:“诸道友,贫道稽首了。”三服等见此老道来得古怪,亦向彼稽首曰:“老道奚自?”老道曰:“发脚昆仑。”诸子曰:“来兹甚事?”老道曰:“访友。”诸子曰:“所访何人?”老道曰:“三缄。”诸子曰:“访彼何意?”老道曰:“访三缄以访道耳。”诸子曰:“如是,吾师三缄昨已去矣。”老道曰:“何去?”诸子曰:“向西。”老道曰:“彼向西去,所为者何?”诸子曰:“不知。”老道曰:“尔毋诳吾,知尔师尊早为虎伤矣。吾见尔师为虎所伤,遗下男女徒数十余人,无人教诲,故特来此代彼统率,教尔等以成大道焉。”诸子曰:“老道来意甚善,不知所习之道若何?敢请为吾讲说一二。”老道曰:“圣门有言,只闻来说,未闻往教。吾既往教,尔等宜先拜门下,然后将吾大道一一传之。”三服曰:“拜师不难,但恐尔属旁门,习之有害于吾辈。不若老道先为讲说,果与吾师之道相合,吾即统诸道友,拜以为师。”老道曰:“大道一也,何分旁正乎?”诸子曰:“老师开口即言道无旁正,是必旁门是也。吾等不愿习之。”老道曰:“聆尔辈言,深为尔师所惑矣。”诸子曰:“如何?”老道曰:“尔师必属旁门,所以尔侪矢口而谈,便有旁正之说。吾遇道中之士多矣,讲论大道,谁不先避旁迕?待考其究竟,得入正孰者,曾无几人。今即尔言以想尔师,何以异此?”诸子曰:“依老道所说,似乎天下之习道者皆入旁迕,而老道独得正孰焉。吾辈愿闻其详,看与吾师所传相符合否?”老道曰:“大道为仙子出身根底,岂可轻泄?即属门徒,亦必谅其能入此道者,乃与之言。如传非其人,恐他日习成,难免斩仙台之罚矣。贫道何敢轻泄其事哉?”诸子曰:“然则,老道视吾辈为何如人乎?”老道曰:“吾视尔辈,皆好道而未得正轨者。”诸子曰:“仙根既不敢泄,『旁正』二字,可为吾等讲说焉。”老道曰:“这却容易。尔辈可来台下,拜吾三拜,吾即讲之。”狐疑忍不着口,乃向老道言曰:“尔之来此,固以卖道为计。不知吾等都欲出外一卖其道也。”老道曰:“尔言如是,殆不屑以吾为师乎?”狐疑曰:“吾从吾师数十余年,旁正之说,师无不讲,岂其道将有得而旁正尚不能分?尔来此间以师道自居,可能讲『人之患』三字否?”老道怒曰:“小小狐狸,敢图老道爷耶?”狐疑见老道怒甚,退在一旁。
  狐惑曰:“吾兄言语轻狂,祈老道海涵,毋庸计较。”老道曰:“尔辈以吾既不足以为师,吾将去矣。”三服曰:“老道有心而来,何得一触而去?”老道曰:“吾见尔辈禽兽居多,大非受教之人。即欲施教,也不屑教尔等。”言罢,飘然竟去。西山道人曰:“求道未得,反受詈骂。若吾师教人,何分异类乎?自此思之,痛入心坎矣。”因而诸子相与大哭。
  三缄见弟子等不忘师教,悲痛堪怜,心念之中,亦为伤感。
  又将头儿一掉,仍上万星台。狐惑带泪言曰:“老道为何去而复返?”老道曰:“吾见尔等恋师之情迥异寻常,故特转身,入尔师尊庐内暂宿一夕,明日方行。”乐道曰:“借庐一宿,固属无妨,但吾师庐中器具甚多,毋得移动。”老道曰:“其人已往,物存何益?”三服曰:“虽不见师形容,而手口二泽尚存庐内,见物亦如见师也。”老道曰:“原来如是。吾即宿此,万不敢移动一物,尔辈放心。”三服等遂将老道导入三缄庐内。
  老道入庐四顾,顾已言曰:“此庐僻静非常,正好习道,尔等且退,不可轻启庐门。”诸子然之。刚去数武,老道又呼转曰:“吾几忘告尔等,吾之习道与他人异,必要三日,方能了得运用之功。俟将道功用毕即出。如三日圆满,见吾不出,此必出神太远,一时难复本体。那时尔等始来庐内,观其动静焉。三日前切毋偷观也。”诸子一一应诺,亦各归旧所习道而去。
  果至三日,不见老道出庐。三服商于弃海曰:“老道习道已三日矣,未见彼出,尔我且去一视,究系如何?”弃海曰:“可。”遂同三服轻轻来到庐外,将门辟开,极目视之,其中趺坐者非老道,乃三缄也。






第一三八回 遣彩鸾空中捧诏 登八境座里谈元


  三服、弃海共相讶曰:“明明老道入此庐内,何今日易成吾师之形乎?况师被虎伤已许久矣,此事奇甚。”遂呼齐道兄道弟,跪而禀曰:“吾师尚留恩尘世耶?”三缄缓缓出庐,问曰:“弟子等所惊讶者何?”诸子将前后事情细述一遍。三缄曰:“仙家妙术少人知,移步换形妙道施。伏虎降龙因甚事,安为毒虎亦伤之?”诸子闻言叹曰:“弟子等自入门墙,从未见师矜奇立异,金丹大道,原属平常。故不知仙法为何若,安得不惊?”三缄曰:“这也难怪尔等。”甫言至斯,忽听半空鸾鸣不已。三缄讶曰:“空中鸾声高叫,恐上天有诏宣吾。尔等各整衣冠,伫立以候。”诸子领命,排立齐整。鸾凤口衔一纸,已自空际翱翔而下。师徒拜接后,又拜彩鸾捧诏之劳。彩鸾嘎然一声,冲天竟去。
  三缄焚檀跪地,开诏读云:“混元皇帝诏下:『尔虚无子自奉命临凡,脱胎三缄,坠入四害之乡,不忘八德之举。虽其先迷名利,昏昏未醒。既其后遭磨折,念念能回。万亩良田,弃而不顾,一心坚固,久亦如斯。且喜不坠祖宗之箕裘,螟蛉作子,犹幸能体仙师之教诲。昼夜勤修,不辞雨雪风霜,四方阐道,何惜仁山天水?万里传心,能化人并化物,禽兽亦得真修。宏大道与大经,宇宙自除邪说,数十年辛勤可悯,理受荣封百千载。邪正堪分,应登上品。但上奏且缓须臾,先为吾赏而考道在所切急,待对上天。鸾诏来前,速随诏至。凤音继至,又待音传。”云云。
  缄读毕,乃谓诸弟子曰:“道祖宣吾入宫考道,尔辈宜在此地静以候之。”诸子曰:“吾师今登上品,须念弟子等追随有素,概为提携。”三缄曰:“不必尔等叮咛,切可对天自徼上赏。”于是步出台外,向上一招。当有二三童儿,扶下一只青鸾,立于身侧。三缄飞上鸾背,鸾翅一展,冉冉腾空。诸子翘首望之,竟入云中,隐然不见,交相喜曰:“吾师上登天府,幸莫大焉。但不识师心将何以安置吾辈?”言已,各归庐内静候不提。
  三缄乘得青鸾,刚入重霄,瞥见紫霞真人云头伫立,忙下鸾背,随师直到洞府。顷之,碧虚、清虚、凌虚、须无、云衣诸真陆续俱至。紫霞迎入坐下,三缄逐一参拜。诸真同声曰:“可贺,可贺!”紫霞曰:“诸兄所贺者何?”诸真曰:“贺尔师徒今见道祖后,朝了上皇,仙品之封,谅自不同也。”紫霞笑曰:“吾弟子三缄虽将大道阐明,全赖群真扶助。三缄见过道祖,奉闻天皇,仙品加升,尔我还是一样。”诸真曰:“此系尔师徒之功,吾等不过随事帮助,何功之有乎?”紫霞曰:“三缄所遇诸大阵中,若非群真调停,安有今日!”正谈论间,忽有飞天游神手捧飞文,来传诸真入道祖宫内,有话相议。诸真见道祖宣诏,即乘车驾同往八境宫而投。及到宫门,绿鸭、黄龙诸真亦至。片时之际,八境宫外仙真林立,只候道祖登了八卦台,方敢入宫,礼行参拜。无如宫门紧闭,未见开展,诸真于是退入集仙厅内一坐。
  坐已,黄龙真人曰:“紫霞道兄命虚无子临凡阐道,今已阐明,入见道祖,自得褒奖。上奏天皇,仙品加升,不待言矣。但灵宅子累阻阐道,前为道祖打入猿儿筐内,永不许出。此彼自作自受,固无足怪。然虽有误于人,亦有功于人。”尔我入见道祖时,是事周详,还须保奏一二。”紫霞曰:“真人仁慈在抱,所言极是。俟道祖传见三缄后,再为保举不迟。”计议刚妥,只听仙乐齐鸣,凤哕鸾声与祥光而并至,一金甲力士奔入集仙厅内呼曰:“宫门已启,道祖驾将临矣,群真速入。”群真闻报,跻跻跄跄,拥入八境宫中,两旁静候。只见宫之内外霞光万道,宝盖幢幡遮却殿庭。报事已过,微闻音乐一派,尚在后宫。前一童儿手捧太极,金光四射,咄咄逼人。
  捧至八卦台,飞身直上,肃立于左。顷之,花幡五彩,迭出不穷。化幡过余,远望道祖,白须白发,白龙袍服,两旁羽扇拥着,身跨青角板牛而来。来道八卦台前,众童儿扶下板牛,簇拥上台坐定。宫外鸾笙风笛钟鼓交鸣,台下诸真朝参。礼罢,各依次序,左右分行。道祖笑容可掬,向紫霞而谓之曰:“吾遣鸾捧诏书,诏尔弟子三缄,可曾诏到否?”紫霞曰:“承师仁恩下逮,鸾诏久到。三缄已在集仙厅内,待师口诏传宣。”道祖曰:“传吾口诏,宣入八境宫来。”
  紫霞领命,速到厅内谓三缄曰:“道祖有命,宣尔入见。尔见道祖,凡有所问,须好好答之。”三缄曰:“弟子自知。”遂整衣冠,随紫霞入宫,朝参道祖。朝参已毕,道祖命立于旁。
  三缄禀曰:“小子初入八境,两旁师尊拱候如林,焉敢侍立?”道祖曰:“平昔师徒之分,不得不分。今日系吾考尔阐道之日也,侍立无妨。”三缄不敢多言,复向道祖再拜,又向两旁拜舞,然后侧立而候之。
  道祖曰:“吾道之不明者,由于野方外术生出多端旁迕。出入其门者目极邪教甚灵,欣然学习。偶有所得,结成党羽,卖道迷人。党羽愈多,谋起叛逆。岂知邪不胜正,凡若此等,概被圣朝诛及自家,连累九族。不知者遂以先天大道为害人之具,谈之恨入骨髓,此吾道之所以坏也。是岂但吾道为然哉?如圣贤之道,原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事着成书籍,设立乡学、国学,与子弟辈讲明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义,孰识后世儒士,徒以圣贤道理发为文章,播取功名,稍得寸进,无所不作,而儒门之道已坏。儒门如是,释道亦然。释氏以明心见性为尚,不异儒之正心诚意也。且古来佛祖,谁无夫妻子母之属?既无夫妻子母,是无人伦。若无人伦,则不独释不成释,而道亦不成其为道矣。何世之学释学道者,辄离父母而入深山,秃首发而居空林哉?以是观之,天下之人伦必为释、道两门绝之矣。所以吾道不明,王母忧甚,方下懿旨到吾宫内,始命尔脱凡尘世,为世之未明道旨阐之。吾的询尔,尔下凡界,发明先天大道,究以何者为先?”
  三缄曰:“小子不才,恭叨上命。自肩此任,逢人必以五伦为先。既收有门徒,亦教以敦伦为急务。”道祖曰:“尔不愧阐道之人矣。天下若无五伦,成何天下?学道不先敦此,道何由成?尔以五伦居阐道之先,是若纲在无有条不紊也。至于先天大道,又从何起手耶?”三缄曰:“先教以清心寡欲耳。”
  道祖曰:“先天之道,原非可以强求,而下手功夫,端在于清心寡欲。盖欲不寡则四害时萦念内,儒门所以谓之『己』也。寡之功甚不易始也。物欲满腔,倏然寡之,则物欲固结于其中,驱之甚难。继而寡之,欲似能驱,然不生于一时,顷又环绕而踏至。久之用力以寡,物欲稍退听矣,死于此”而寡之功稍有或懈,则退听者必乘隙而来。是非时时寡之,刻刻寡之,务令私欲净尽,天理流行不可。儒门以一『克』字尽寡欲之功者,此之谓也。且欲不克寡,岂独大道不能成哉?其害更有难言者。彼野方外道,满腔皆奸诈之欲。敛人财帛,必求所得。如其不得,或以妖术致人于死,或以妖术迷人于生。种种行为,人生怨之,天道厌之,犹然诩为人师,相沿惑世之术。吾恐生即漏夫王法,死难逃乎阴刑,无间狱中百千万年,无有出期矣。何莫非一欲字所害乎?稍知悔悟者,及早回首,伦常先尽,然后清心寡欲,讲求金丹大道,方可免从前之罪焉。”
  三缄曰:“小子见俗有睹及神像,而傲慢待之,谓上天神祗,尚居彼下者,何也?”道祖曰:“尔试思上天之内,上皇尊矣。尔即学上皇之道,尔犹未成,天上神祗已成尔先矣。后成者为后辈,先成者为先辈。以未成之人而傲慢天神,何不自量!”三缄曰:“如道祖言,天下之不由人伦作起者,皆可以邪道推之乎?”
  道祖曰:“是矣。然尔教弟子,于清心寡欲后,归神炼气之法,又当何如?”三缄曰:“前降后升,大道平平;明堂之间,丹法所经。发源有本,点滴归根;日月二宫,神之门户。欲留乃神,门户必合;气炼三周,其功始酌。小子之教如是,不知有合于大道否也?”道祖曰:“聆尔之言,道得正大。但所收门徒,人胜物乎?物胜人乎?”
  三缄曰:“小子所收男女,共计六十九人。人道中仅有十余,余皆物类也。”道祖怫然曰:“物类能求出身正果,由地狱而升天堂。人迷于酒色气财,由天堂而坠地狱。是人为万物之灵,反不及物之灵,真人不如物也。”遂向左右诸真而言曰:“上天所爱者善人,奈何近年大道不明,成真罕见。今得三缄度却,人物同成上品,天皇应是欢喜。可于明日朔一朝贺,将名姓道号详细注册,进呈御览。”诸真诺之。
  黄龙真人见得是事周备,忙与诸真等一同跪下,为灵宅乞情。道祖曰:“吾非不欲施恩于彼,奈彼累阻阐道,大干天律。欲出猿儿筐内,尚有所待焉。”言已,袍袖一展,退入宫中。






第一三九回 奏上皇群真拜舞 祈师尊同入上乘


  次早,道祖遣彩鸾童儿、青鸾童儿传诏诸真,同至八境宫齐集,随驾捧本,上奏天皇。但见一时之间,诸真纷纷而来,集于集仙厅内。童儿等见诸真已至,奏闻道祖。道祖传入八境,而谓之曰:“今日朔一,普天仙子及中下界神祗奏事之期。尔等可随吾躬,捧定本章,同入通明,面奏复旨。将旨复后,然后拜贺瑶池。”诸真曰:“吾师命下,敢不遵从?”道祖于是更换仙服,驾上彩云。诸真同乘五色祥光,直上通明。
  刚入朝贺宫中,三界仙子、神祗陆续俱至。参见道祖毕,齐声问曰:“道祖上朝天皇,小神等未闻传诏,故未郊迎。不知有何本章,呈奏通明,如是其早?”道祖曰:“因大道不明于天下,致使习之者多入邪教,妖言惑众,悖逆圣朝。其继也,非但身遭杀戮,而且九族同诛。不知者以为吾道之害,岂识吾道正大,原不外乎伦纪。一为野方外道矜奇立异,吾道所以坏而又坏焉。王母悲之,奏请通明,命传吾宫。吾命紫霞遣一弟子临凡阐道,今已阐明,兹特统领诸真,旨复上皇,故早朝如是。”三界神祗曰:“善哉!善哉!假如大道不阐明于天下,一切妖言邪说,惑及苍生,无怪乎习道者多,而成真者无几,坠入地狱者累万盈千。此虽上皇王母之慈悲,实皆道祖师徒仁恩所逮也。”诸神言已,俱各欣喜而退。
  无何,祥光缭绕,文武二相同至。瞥见朝贺宫内金光外射,二相惊曰:“何位圣人先到是宫?”值日神祗禀曰:“道祖已早临矣。”二相知是道门复旨,忙下云车,趋入宫中,参见道祖,曰:“道祖此次阐道人间,下界生灵受福不少。”道祖曰:“这系上皇王母之恩,吾不过一代其劳耳。”二相曰:“道祖为阐道一事,煞费心力。吾等若知道祖亲临,理应早来立候。”道祖曰:“阐道之举,二相力已居多。今日同奏上皇,有何不可?”言犹未已,金光万道,直绕朝贺宫之亭台。文武二相曰:“是必至圣先师牟尼文佛临矣。”即同三界仙神,出宫迎接。
  二圣至,道祖亦起身来迎于升仙亭下。至圣佛祖曰:“道祖劳矣。”道祖笑曰:“吾有何劳!”至圣曰:“三教之道,久未阐明。无异战国时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归杨者以杨为尚,归墨者惟墨是从。父子之伦,几至灭亡;君臣之义,几至不讲。
  幸得道祖遣及仙子脱胎尘世,不惟金丹大道得以发明于天壤,而吾儒、释二道亦并炳若日星。天下之人,可从此而得其真道矣。吾为世人幸,更为吾等之道幸甚!”谈之津津,尚未坐定,忽听鸾鸣凤哕,琼箫玉笛,响彻通明。三圣已知上皇登殿,遂领文武二相及三界仙神,跻跻跄跄,齐至通明拜舞。三圣朝参毕,上皇命坐于左。文武二相侍立两旁,诸仙神祗依次排列。上皇曰:“三教圣人已免朝参之礼,为何今日又复如斯?”至圣文佛曰:“臣等朝参,特为天皇贺喜。”上皇曰:“朕有何喜耶?”至圣曰:“上皇旨命道祖阐明大道,道祖遣得紫霞,紫霞遣及门人虚无子脱胎人世,历尽辛苦,迄于今日,道已阐明矣,臣等故为天皇贺之。”上皇曰:“可有本章否?”道祖曰:“有。”紫霞于是将本章顶于头上,跪在通明殿左。首相出位,接呈御案。上皇阅已,捻须大笑曰:“此道祖之洪恩下逮也。”道祖奏曰:“臣不过一代其措施之力,是乃天皇大德宏仁,波及群生耳。”上皇曰:“三缄所收门徒,物类胜乎人类。人灵于物,胡反物之不如也?朕观于此,朕又为人类伤之。”紫霞奏曰:“先天未明,人道多坠旁迕,故升仙者寡。今承上皇圣德,道已大明。白叟黄童,咸知正轨所在。自此以往,由人类而成真者,谅必多多。”上皇曰:“尔不负朕旨,克将大道曲折详阐,朕心甚喜。朕下旨意,准于望五日,命尔弟子三缄统率所收门人,来朝朕躬,朕有赏赉。”言已,三圣、二相与诸仙神祗拜舞而退。
  时到望五前一日,道祖又造青鸾使者衔诏至紫霞洞府,飞鸣三匝。紫霞知是道祖宫中有诏赉来,忙整衣冠,跪接开读,诏云:“明日望五,正值上皇宣诏三缄统领群弟子朝见之日,尔紫霞可到万星台,将朝见仪礼逐一教导,以免有失,触怒天颜。”紫霞得此诏书,即乘彩云,直向万星台而坠。
  三缄见彩云四起,知有上仙临兹,整顿衣冠,出台迎接。
  不一刻,紫霞云头按下,三缄接上讲道台中坐定。拜舞已毕,侍立于旁。以下男女诸徒,陆续朝拜。拜后,紫霞曰:“为师到此无别,特奉道祖命,教尔等明日朝见仪礼。尔等各宜谨记,不可或忘。”遂下台来,将行走通明之法,与朝参天皇之礼,一一教之。又命群弟子效之,稍有差错,再三指点,必至所行无失而后已焉。礼法教余,紫霞私嘱三缄曰:“明日于尘世五更时,即速统尔门人来吾洞中,毋得有误。”嘱罢,乘云归去。
  三缄拜送后,自登讲道台,命及诸徒,将紫霞所教复行一遍,果然错失毫无。乃向群弟子而言曰:“尔等可将衣冠整顿,今夜五更,齐随为师去紫霞仙师洞府。”群弟子诺。恰被万星台外混元、野马、转心、珠虎四子知之,疾趋入台,跪于三缄之前而泣曰:“闻师明日统领诸道友仙升,弟子辈承师不弃,收入门下,历年教训,费尽辛苦。今而道兄、道弟俱赴大罗,师岂忍心将吾四人置诸尘世?望师恩施格外,俾弟子上界同登。”言罢,大哭不止。
  三缄见其悲泣,亦为伤感。久之,乃言曰:“仙本易成,要在用功之勤恳;功原易造,不外一念之坚贞。以尔四人平日而论,尚能朝斯夕斯,炼道不舍。为何玉镜照及,遂起意外之贪?为师心中非不欲带尔同登上界,恐到通明殿上,为天皇圣光一射,现出原形,那时为师得罪不起。尔等不必他往,即在万星台守吾蓬庐,同心学道。待师朝见上皇后,缓缓度尔先后而登。时虽分乎早迟,其所以列及仙真者一也。”四人苦苦哀求,意欲同日偕升,三缄弗许。群弟子见之不忍,亦同跪下,为四人讲情。三缄曰:“师待弟子无分厚薄。即传大道,绝无公私。此四人心迁异境,道根尚未坚定,如何见得上皇?”群弟子曰:“玉镜所照,乃属幻镜,非四人心肯为之。”三缄曰:“尔辈之言差矣。是玉镜也,炼自上皇,能照仙子道根、诸神来路。凡仙真教有门徒其道将成者,上皇必命他仙持镜付与师身,暗举以照弟子,试其身入幻境果能不变,方许上升。尔何视宝镜之轻而言之易也?彼如依师所说,谨守吾庐,杜门不出,任遭磨难,百折不回,师于他年自有度日。尔诸弟子毋容在此代彼祈情焉。”群弟子见师不允,再拜而退。
  四人自觉无聊,复向三缄而泣曰:“师言谨守蓬庐,弟子恪遵所教。但师仙升后,不可将弟子抛却。须念弟子等即见异思迁于此日,亦曾追随于千磨百难之中。”三缄曰:“尔辈无忧,为师决不食言。”四人叮咛再三,拜罢师尊,仍出台外。
  混元曰:“平生混世道难修。”转心曰:“掉转心来炼不休。”蛛虎曰:“毒虎不除终是害。”野马曰:“弗驯意马境无投。”言至此处,混元曰:“莫忙悔恨,但看群道友升仙之际,有何荣耀,方苦炼之。”转心曰:“尔言是矣。”于是同出万星台,仍居旧所。
  四人已去,三缄谓群弟子曰:“炼道总在一心。尔等心性坚定,游此幻境不失本来,逍逍遥遥上升天府。彼四人者,稍失心之所在,恋彼昔日所为,因而坠入尘寰,不能同登上界。
  悲泣之貌,恻侧动人。可知平时炼习道功,七十有余,谁让谁先,谁居谁后,玉镜内方别坚定与不坚定之心。坚者荣,而不坚者辱,不知彼心今夜如何过得去也!”群弟子曰:“四人哀乞之词,闻者惨淡。以师言思及,上界又难容不坚之辈。然则,吾等不坠尘世,与师同登,非师之教导维严,安能如是?”三缄曰:“四人之事,不必细论。道祖下诏,命吾统率尔等,于五更时分速入紫霞仙师洞府。尔诸弟子宜各整衣冠以候之。”






第一四○回 换骨池妖部入浴 脱物壳人体长存


  群弟子领命,忙整衣冠,静候蓬庐。刚至五更时,三缄一一呼出,风车各驾,冉冉腾空。来至半天,见有生云使者、长云使者、推云使者、排云使者、铺云使者当道而立。三缄统率群弟子,拜及众位使者曰:“吾师徒登于上境,实系天皇旨意,万望众位使者引导一二。”众使者曰:“吾等亦奉天命,来此迎迓仙子。可将风车撤去,登上云路焉。”三缄遂命诸徒弃了风车,齐登云路。
  不曾数刻,已至南天,管理天门社令见而问曰:“来者何仙?入吾南天何事?”三缄上前答曰:“吾名三缄,奉天皇旨,统及群弟子上殿朝见耳。”社令曰:“尔乃阐明先天大道者乎?”三缄曰:“然。”社令曰:“如是,尔将云车转向东去,竟到紫霞宫里,尔师还有所言。”三缄曰:“吾师昨在星台原嘱先到彼宫。因见生云众使者迎迓前导,一时忘却,不知已至南天门外。今承社令指点,还祈众位使者导之。”使者聆言,当即云车播转,直向紫霞宫而去。
  顷之,宫门已到。师徒鱼贯而入,拜见紫霞。紫霞曰:“尔等来何迟也。”三缄将使者导至南天,为社令所阻之言,备陈颠未。紫霞曰:“尔辈几乎误矣。如社令不尔阻之,竟入南天,若何交代?”三缄曰:“弟子实属不知,祈师恕罪。”紫霞曰:“尔等初登上界,稍有错失,亦无尔罪焉。”言已暗想:“三缄弟子物类居多,如不入换骨池,将骨髓换过,一到通明殿上,为仙佛神圣金光射及,定然现出原形。那时见责上皇,吾亦不便。然此换骨池在西竺国内,乃牟尼文佛慈悲所设。凡世之禽类、兽类、山妖、水怪修感仙品者初至,必引入池内一沐,脱去物壳,付还人体,方好朝见上皇。如不先为奏闻,引导无人,安知池之所在?且即知其所在,而擅行沐浴,是又目中无主矣,乌乎可?”暗想到此,遂遣复礼子前去竺国,奏闻佛祖。
  复礼子领了师命,云车驾动,不时已至文佛殿外。告与守门神祗,守门神祗通报入内,文佛传进,问及有何所请。复礼子将师飞本捧奏文佛。文佛悉阅一遍,乃向复礼子而言曰:“尔师紫霞阐道人间,今已圆满。所收门徒,半多异类,欲借沐浴于换骨池。归告尔师,是池本吾设来以待异类者,何须奏请?各向池中沐浴,吾不禁也。”复礼子闻得此言,顶礼而退,竟回仙府,将文佛所说详告紫霞。紫霞遂命三缄与正心子统及异类修成者,向竺国而去。其余人类,即在紫霞仙府,以玉液饮之。
  三缄、正心子得命,乘云统领诸徒,来到竺国。只见竺国地面慈云绕绕,无风无雨,无冬无夏,气足温和。兼之贝叶翻青,蓝于所染,县花吐艳,香气时来,真西方极乐世界也。三缄谓正心子曰:“竺国之地已如此佳美,不知文佛殿内又属如何?”正心子曰:“吾未去过,乌何知之?”三缄曰:“竺国已入,未审池在何方?”正心子曰:“只管前行,自有神祗来告。”三缄诺。
  正行之际,云头来一衲子而问曰:“云车内其殆向换骨池而沐浴者耶?”正心子应之曰:“然。”衲子曰:“来,来,谅尔不知液之所在。吾特命奉文佛,前来指引焉。”正心子曰:“如是,有劳大佛法多矣。”衲子遂将云头播转,三缄、正心子以及徒众随后而来。约行数刻时辰,遥见五彩霞光飞腾不定。
  三缄曰:“前面霞光闪灼,是何地界?”正心子曰:“谅是换骨池也。”刚到其间,衲子已驻云车,下车而立。三缄等众忙将云头按下,拜谢引导之劳。拜已,而谓衲子曰:“换骨池究在何所?”衲子曰:“是池也,或有或无,若隐若现,尔等拜请,即在目前。”三缄闻之,即统群弟子,望文佛殿下顶礼者再,默念异类沾恩数语。顶礼方毕,倏然现一大池。池内五色莲花,时吐馥气。衲子谓三缄曰:“速命尔徒卸却衣冠,入池沐裕。”三缄即命弟子卸衣沐之。
  狐疑沐得高兴,笑谓三服曰:“吾闻仙人沐浴,定有时刻,尔知之乎?”三服曰:“所定何时?”狐疑曰:“一百二十年沐浴一次。”三服曰:“此一百二十年内,不知身上之腻要脱几千层。”狐疑曰:“仙人腻即脱得多,断无虚抛如尘世者。”三服曰:“如何?”狐疑曰:“合为丸药,救人疾苦耳。”三服曰:“腻乃身中垢物,如何能救疾苦?”狐疑曰:“尔不知得,是落时医手内,万用万灵。”三服曰:“仙在天上,其腻岂易落于时医?”狐疑曰:“时医亦是天上人,以天上人即用天上人之腻救人疾苦,安得不美耶?”三服曰:“尔又在款天话乎?”狐疑曰:“前在红尘,即说得莲花发现,还是地话。而今升在天上,所说无非天话矣。”三服曰:“尔那天话休讲,且将天澡紧赶洗完。看道友沐罢,吾师导去朝见。尔我落后,上皇斥罪,打下红尘。”狐疑曰:“尔我难得天上沐浴,缓缓地沐,沐得极其洁净,为个脱白仙子,即上皇将尔我打下尘世,亦曾在天上住了几刻也,算得三天仙人。”三服曰:“吾慵与尔言,吾要急急沐完,随师去矣。”狐疑曰:“沐浴稍缓,未必即将仙人弄脱。纵或弄脱,吾又修炼。活把仙人修死,我才住手,终久也要成仙。”三服曰:“与其后修,何若现得之为愈。”言已,忙忙促促,将身沐之。
  衲子在旁问曰:“尔等俱已沐罢乎?”众人曰:“俱沐罢矣。”狐疑曰:“莫忙,莫忙,狐师爷,只剩十个了。”衲子曰:“剩哪十个?”狐疑曰:“只剩十个脚趾耳。”衲子曰:“如此,等尔片刻,尔速沐焉。”久之,衲子曰:“可沐毕否?”狐疑曰:“沐了三双零一个矣。”衲子又在池外候之。
  顷复询曰:“尚未沐完耶?”狐疑曰:“还有半个,烦尔再候须臾。”衲子曰:“狐仙人,何沐之洁也?”狐疑曰:“吾在尘世,所受尘垢太多,不沐洁白,焉能见得上皇?”袖子曰:“仙子原来不染尘,池中淋浴洁而清;一身似玉坚还白,立念须当盖世人。”言罢,狐疑沐浴已完。衲子念动真言,只见韦陀尊者手提降魔杵,向池一照,一声霹雳,霞光万道,绕池三匝,池岸寂然。
  狐疑谓三服曰:“适才雷声震动,未必天上都要落偏东雨乎?”三服曰:“尔于霹雳时,有所见否?”狐疑曰:“吾见一汉子手提木棒,向池击之。心想此池必是他的,吾等入内沐浴,其心不爱,故提木棒来击吾等。谁知刚向池内击了一下,击动雷声。怕是上天不准他击有道人儿,因而遣雷震之耳。”三服曰:“尔道他是谁?”狐疑曰:“才做天上人,天皮都未踩热,如何认得?”三服曰:“此是佛门中一大菩萨,尔都不识?”狐疑曰:“彼是佛门哪位菩萨?吾却未见过。”三服曰:“尔我当年为妖,常在庙中来往。庙门内将身立起,手提降魔杵那位韦陀菩萨便是,何言尔未见过耶?”狐疑曰:“难怪那样凶恶。”衲子在旁曰:“文佛慈悲,设此换骨池。但属异类修成仙品,到池沐浴,韦陀尊者必以杵照之。”狐疑曰:“照之何意?”衲子曰:“吾将池儿掩下,尔道中弟子细看自知。”狐疑曰:“有何物可看?”衲子曰:“凡物道成仙,在池沐浴,韦陀将杵一照,原形脱下,换了骨节,易为人身,异类之形永不出现矣。”狐疑喜曰:“我从此未必就像个人乎?”衲子曰:“不独像人,且至修成仙真。”狐疑曰:“不说修成仙真,即修成个人形,都了不得。”衲子曰:“尔说成个人形都了不得,以为人形贵矣。何尘世上女女男男累万盈千,其多如是?”狐疑曰:“世人虽众,究其结局,到底有几个叫人?”衲子曰:“形是人形,如何不叫人耶?”狐疑曰:“不孝不悌者,心如禽兽也;奸诈邪淫者,心是蠢牛也;瞒心昧毒念在抱者,蛇蝎不啻也,尚得叫为人乎?”衲子曰:“修道成仙,言之必中,真不愧道门弟子。”
  狐疑曰:“西方大佛法前嘱吾等自视其形,安向何处视之?祈为指示。”衲子曰:“尔向池左一一视来。”狐疑遂与众道友齐去池左一视。别无所见,只狐狸数个,死于地中。狐疑见而笑曰:“人说西方念佛持斋,为何还吃犬肉。”三服曰:“尔何知之?”狐疑曰:“不吃犬肉,又打死犬若此之多?”三服曰:“非也,是乃尔狐狸所脱之躯壳也。”狐疑臼:“如此,不是犬皮,更名为仙人皮。”三服曰:“闲言休说,再向前面观之。”及由池左斜上,极目周视,遍地皆虎皮、鹿皮、熊皮、龙皮、虾皮、桃棠之树皮。狐疑曰:“人说极乐国中戒酒除荤,还在打围捕网者,何也?”三服曰:“尔又何所见而云然?”狐疑以手指之曰:“未打围捕网,安有龙、虾等属及熊、鹿与虎之尸耶?”三服曰:“否,否,此系诸道凡躯所脱在兹也。”狐疑曰:“至于桃、棠之类,西方佛祖所伐为薪者乎?”三服曰:“西方佛祖自有所食,安用薪为?”狐疑曰:“此旁还有斗大蜘蛛一个,蜂子数个,这旁又有鸡母、芭蕉等件,吾实不解焉。”






第一四一回 朝上皇通明拜舞 封仙品人物同沾


  三服曰:“有何难解?西方虽属佛地,还是与人间相同。屋角有蜘蛛,花间有游蜂,宫内有报晓鸡以及芭蕉等物,依然傍殿宇而种植焉。”狐疑曰:“尔言如人间一般,凡物俱有。吾问尔,人间有如此大之蜘蛛、游蜂乎?亦有如此大之鸡母、芭蕉乎?”三服曰:“西方竺国,天上也。天上之物,自必大于人间。”狐疑曰:“尔言如斯,吾亦不与尔辩。这是甚么皮子,酷肖人形耶?”三服曰:“在哪里?”狐疑曰:“在此。”
  三服向前观之,曰:“乃是鬼皮也。”狐疑曰:“是鬼皮也,何人所剥,如告到邑宰,其罪恐难免焉。”三服曰:“为何鬼脱其皮,却要告到邑宰?”狐疑曰:“吾见世上大家巨族,父母一死,满身绸缎,兼以保尸,金玉之器,安于棺内,声闻于外。盗儿恋此财宝,暗里掘坟,开棺剥他鬼皮。遇事之家告诉官宰,官宰饬役捕获,必立毙盗儿于杖下。何西方竺国,亦剥鬼皮如尘世者?如其将彼捉住,岂不是要问斩监候乎?”三服曰:“是鬼皮也,乃鬼自脱,非盗儿所剥耳。”狐疑曰:“鬼能脱壳,则鬼又长生不老矣。是正直聪明的长生不老,不惟无害于人,而且能佑于人。若是弄人腰疼,使人头痛,在乡村市镇饕餮水饭,与夫自死不正,寻代害人之鬼亦脱壳不老,能不长这世害耶?”
  三服忿然曰:“尔与吾言何左也?吾言鬼皮者,乃云牙等入池沐浴,将鬼皮脱去,还他骨节,而今有形有体,成了人身也。何吾言东方,而尔言冬瓜乎?”狐疑曰:“如此,云牙诸兄今就好了。”三服曰:“好在何处?”狐疑曰:“人死投生,又要从孩子儿缓缓的长。云牙道兄等付还骨节,生来自大。且回家去,有父母者尚可尽孝,有妻儿者尚可团聚,岂不是好?”三服曰:“尔言差矣。吾言还他骨节者,是沾文佛恩光,在换骨池一沐身体,尔等异类躯壳概行脱之。即吾与云牙之鬼皮,亦属如是耳。”狐疑曰:“异类沐浴,即换了人皮子、人骨节。如人类沐浴,不是得了双人皮?”三服曰:“双人皮有哪点好处?”狐疑曰:“双人皮的好处吾却不知,但吾爱他面皮甚厚,不识羞耻。比那识羞耻的,德事做得出来些。”三服曰:“无羞恶之心非人。既心无羞恶,何事不作?何若面皮稍薄,羞于作事者之为美乎?”狐疑曰:“吾等随师云游,所过市镇多矣,所遇男妇众矣。而其中之全无羞耻者,殆不止双皮也,恐有十余层焉。”
  所言至此,三缄呼曰:“诸弟子可速整顿衣冠,仍回紫霞宫去。”正心子曰:“宜急行之,毋容稍缓。”三缄诺,顷将弟子等带回仙府,重参紫霞。
  紫霞见得异类弟子个个换了人形,不胜欢欣。当命童儿捧出仙衣数十套,依其形之大小长短而服之;又命捧出道冠数十顶,随所慕而择之。衣冠整齐,紫霞登于中坐,命复礼子教以朝见之礼。
  趋跄进退,事事教妥,已到晨曦。遥闻半空鹤唳鸾鸣,龙吟虎啸。紫霞曰:“群真至矣,诸弟子可出迎之。”三缄忙率徒从,趋出宫门,仰见虚空万朵祥云,闪闪而至,群真内骑龙、骑虎、骑鸾、骑鹤纷然不一。三缄及诸弟子迎入紫霞仙府,一一参拜。参拜毕,诸真向紫霞曰:“朝之礼可教熟乎?”紫霞曰:“已教熟矣。”诸真曰:“既然如斯,朝见上皇,是其时矣。”紫霞于是遂同诸真,统领三缄与正心、诚意、复礼、虚灵、灵昧诸子并三缄徒众,自投南天。
  刚到南天门,月宫妲娥吹动玉笛,击动金钟渔鼓,迎迓新仙。三缄师徒入得南天门内,先拜社令,然后拜及司此南天诸神。拜余,竟向通明而去。到了通明殿外,紫霞嘱三缄曰:“尔师徒即在殿左升仙院内立候,师与群真等齐至候圣宫候之。”俄而玉鼓频催,金钟响亮。诸真知是上皇登殿,一同来在殿下,候旨传诏。上皇登殿后,即传诸真。诸真朝见毕,上皇曰:“今日早朝,无他政所议,特为阐道一事。而今道已阐明,尔紫霞可将成真名儿,按册传宣,鱼贯而入。”紫霞得旨上殿,将册呈于御案。上皇殿册细视,见其名数济济,圣心大悦。遂命仙童排执花红:“凡点名上殿者,必簪花披红后,方见朕躬。”紫霞奏曰:“上皇命臣按册唱名,宣入朝见。人、物二类,何者为先?”上皇曰:“先召三缄,次召七窍。二仙召后,先从人类,次及物类焉。”紫霞得旨上殿,高声唱曰:“上皇有旨:先召三缄,次召七窍朝见。”三缄得旨,缓缓步上通明,御乐楼头音乐齐奏。
  行至极乐门外,仙子与三缄更换龙风仙衣,簪了金花,披了红绫,导引童儿手执花幡,引入极乐门。遥见通明殿内霞光闪灼,儒祖、佛祖、道祖、首相、亚相、内相、副相、玄天上帝排列左右;阶下有十大元帅、雷公、雷母、风伯、雨师,气象森严,正中王天君手执金鞭,火光万道,以下群真众圣,塞满殿庭。
  三缄来到御阶,童儿呼礼,拜入殿中跪下。上皇见而喜曰:“三缄阐道有功,不负朕旨。朕心在喜,封尔为虚无真人。”三缄九叩谢恩,跻入真人班位。次日七窍,亦如三缄之赐,拜舞已毕,上皇封为虚心真人。七窍谢恩退归班位。
  二子封旋,紫霞复照册中唱曰:“冲云阁八道及紫光、尽伦、尽性、知足、豁达、傲性、白玉子、石坚子等入殿朝见。”八道等众依序而入,朝见后跪于殿中。上皇曰:“世道浇漓,人心险诈。能敦五伦者,固寥寥无几;至能修先天大道,不入旁迕而成真品者更不多见。独尔等勤勤学习,心恒不变,甚喜朕衷。朕封尔八道为中界用道真人、昌道真人、明道真人、望道真人、统道真人、取道真人、探道真人、成道真人。八道外,朕封尔为中界紫光真人、玉白真人、石坚真人、傲性真人、知足真人、尽伦真人、尽性真人、豁达真人。”人道男班封毕,个个谢恩而退。
  紫霞高声唱曰:“人道女班中听点:善诀、雪青子朝见。”二女拜跪毕,上皇曰:“天地有阳必有阴,有昼必有夜。白天地分有阴阳,世上乃有男女,而今尘世妇女无知,所犯淫逆诸般,难以枚举。若以巾帼女子,而能习成大道,恒不数觏,兹喜尔二女习成朝见。朕封尔为中界善诀元君、雪青元君。”二女谢恩,退入殿右。
  紫霞又高声唱曰:“物道男班听点:三服、弃海、狐疑、狐惑等入殿朝见。”三服等众各依其序次第而来,极乐门前将礼行余,同入通明拜舞。上皇曰:“异物至蠢,然知炼道成真,若此其众。胡以人灵于物反贪四害,迷却本性,所行者概属忤逆诈奸,未闻有如异类炼道之诚,亦无有如异类成道之多也?朕不尔负,特封尔三服、弃海、狐疑、狐惑、乐道、西山、椒花子、蜻飞子、善成、蛛龙、敛心、入道、体道、习道、化慈、学慈、习慈、抱慈、绣雾、云牙、道烈、传道、束心、慈祥、破迷、金光、火炼、刚克、柔克、卫道、护道为下界真人。”诸子得封,谢恩而退。
  紫霞见男班已退,复点女班,高声呼及珠莲、翠华、翠盖、紫花、凤春、金光、龙女、紫玉、桃英、棠英、榴真子、了尘子、醋枉、从善、餐云、在云、弄月、回念、凤女,俱从极乐门拜入通明殿中。上皇曰:“异类中不独动者能修,即植者亦能修之,以成正果。朕隆褒奖,特封尔等为下界元君焉。”诸女道士亦各谢恩退下。
  一一封毕,上皇顾盼左右,笑容可掬而言曰:“凡今番护道仙神,俱从本职外加升一级,进阶一品。”诸真谢恩后,紫霞奏请,命诸真人将三缄师徒送入瑶池,以复懿旨。上皇允奏,退去后殿。
  紫霞与诸真等,遂将三缄师徒导向瑶池而来。无何,瑶池已到。诸真谓三缄曰:“吾等入奏,尔可统尔弟子池外候着。”言已,竟入瑶池。司花仙女见而请曰:“诸真齐到瑶池,有何所议?”紫霞曰:“吾辈有事面奏王母也。”仙女聆说,忙忙入内奏知王母。王母闻之,展开无忧门,出坐慈云殿。群真入,拜舞已毕,同声奏曰:“前承王母懿旨,阐道人间。而今道已阐明,恩沾尘世,又得上皇赏赍,将弟子一一封诰。兹特导至,以谢恩声。”王母曰:“如是,速传月宫乐部,来迎新成仙子。”片时之际,乐部偕来,玉笛银笙,袅袅不断。紫霞于此趋出殿庭,带了三缄师徒齐入瑶池,朝见王母。






第一四二回 送绣云王母懿诏 接玉旨上帝仁恩


  拜舞已毕,侍立两旁。王母环而顾之,不觉慈颜开霁,曰:“曩者吾在瑶池,悲大道之不明,凡习道者,半为邪教所惑。久则党羽结成,悖逆圣朝,人民遭受其害。因传懿旨,阐明大道,俾习之者知其何者为正孰,何者为旁迕,何者为旁中之旁、旁外之旁、旁而不旁,一切邪教,抛之不习,弃之不从。天下皆尽能之人,将大道得其真,而宇宙于以清平矣。幸道祖命及紫霞,高竖聚仙旗,招集群真。群真计议,遣得虚无子临凡脱胎,道号三缄,将道阐明,人物同修正果,是不负吾命也,吾甚喜之。”遂命二十四位散花仙女席设瑶池,赏赐新仙,以显荣耀。
  仙女领命,一时逍遥八宝厅内,御宴设席。王母欣然,命紫霞诸真列坐厅左,新成仙子列坐厅右。紫霞等俯伏谢恩,同入两厅,依次坐定东西。王母另设一宴于厅之上面。散花仙女齐进黄粱之酿,满斟叵螺之杯,肴馔杂呈,美好自不必说。
  酒过三盏,王母旨下:“大道阐明,皆赖群真。人物同修,已成正果。吾心爽快,命尔司桃使者各赐幡桃一枚,食之腹中,旧日仙真愈添仙慧,新成仙子愈定仙根。”使者得旨,忙至幡桃树下,摘取数百余枚,以玉篮盛着,捧呈王母。王母一一周视,命散花仙女赏赐两厅仙真。赏余,群真统领群仙,同至王母御座,将恩谢后,复入宴中。
  顷之饮毕,王母命御乐部内音乐齐奏,送出瑶池,单留紫霞至御座前而嘱之曰:“阐道一举,任之者三缄,护之者群真。吾于明日早朝回奏上皇,如旨下时,依旨行事。”紫霞曰:“王母仁恩施于群仙,遍及尘世。如旨一下,敢不遵从。”言罢,退出瑶池,各归仙府。
  次日晨曦高挂,东西王母排了御驾,来至通明,面奏上皇曰:“吾悲大道不明,人伦颠倒,野方外道,得以横行。天下昏昏,多统圣主。因而上奏天皇,命请道祖,遣得紫霞门徒虚无子脱胎人世。凡儒道中之正心诚意,释道中之明心见性,大道中之清心寡欲,在在阐明。天下自此清平,人伦自兹不紊,皆三缄之力也。前脱胎时,吾曾许彼大道明日,待以绣云仙阁。可喜不负吾命,且收门徒亦众。如不以绣云阁居之,不见仙子之荣,又阻修道之路。望上皇选择吉辰,大排御驾,送归绣云阁内,以奖赏之。”上皇闻奏,龙心大喜,曰:“王母各归瑶池,吾自择吉,大排御驾,荣显普天。”言已回宫,王母亦返车驾。
  紫霞归得仙府,三缄师徒参拜礼罢,左右肃立。紫霞曰:“修仙之苦,人所弗识。道根不稳者,无不半途中止,终无所成,抛弃前功,空费一生之力。如其勤修不怠,任彼千磨百难,不改初衷;一旦圆满功行,天府上升,何等荣耀!即如昨早朝见上皇,与午刻瑶池所设御宴,不惟尘世之公侯将相不能及之,恐南面王亦不及如是之逍遥快乐也!况乎荣耀殆不仅此?”三缄曰:“成仙之荣,至此已极。师言殆不仅此,尚有何荣耶?”紫霞曰:“弟子等退出瑶池后,师得王母诏转,嘱吾归府命尔辈候着,明晨王母上殿面奏,荣荣显显,送入绣云阁中,方不负当年许及尔辈之旨。尔诸弟子毋得外出,即在吾府待之。”三缄曰:“吾师胡弗请奏于王母,下一懿旨,命弟子等自入绣云阁内,何得又劳上帝一番踌躇?”紫霞曰:“不如此,不足以显王母重道之心也。”
  谈论未已,府外童儿飞奔前来,跪而禀曰:“上皇旨下,将到仙府矣。”紫霞听得童儿所报,忙统三缄、七窍与群弟子趋出仙府。遥见前面五彩祥云排列层层,纡徐而至,紫霞等跪地候之。云内焦太师下了云车,双手将旨一举,紫霞等叩了九叩,随着御旨后,竟入仙府。太师捧旨中立,紫霞等两旁肃候。
  太师缓缓开旨,高声读曰:“上皇旨下。”紫霞等闻此四字,一齐跪地,俯首敬听。
  太师曰:“上皇有谕,谕及群仙:朕心所喜,大道相传;各依正孰,无党无偏。敦伦饬纪,正本清源;殊意斯世,不以为然。五常未尽,即想登仙,抛别父母,以及妻男。海山旷野,烛炼金丹,内根无有,惹下魔缠。野方外道,得入其间;教以邪术,灭地欺天。结成党羽,创逆为奸;圣朝遣射,诛戮牵连。九族同丧,绝灭香烟;世人不识,鄙道为言。大道如此,坏已极焉;王母弗忍,命个临凡。脱胎换骨,阐明人间;何异战国,孟氏仁贤?周流讲说,人道先端;朕心不昧,王母恩传。择吉望七,以送诸仙;大排御驾,荣显普天。钦此!钦遵!朕不食言。”宣毕,紫霞将恩谢后,领及众门人转拜太师,设宴款待。
  太师饮了三杯仙酒,辞别紫霞,驾上云车。紫霞送出仙府,见太师去远,然后归来,嘱诸弟子曰:“尔等诘朝宜各整顿衣冠,恭候御驾。”群弟子曰:“谨遵师命。”






第一四三回 拜圣人夸及仙子 排御驾送归绣云


  紫霞自领玉旨后,与同群弟子静候仙府。府外童儿忽报凌虚、碧虚诸真人至,紫霞接入。凌虚询曰:“尔新登仙界弟子,可曾拜及三教否?”紫霞曰:“俟入了绣云阁,然后到各圣殿下拜之。”凌虚曰:“玉旨四处传宣,言及送尔弟子归阁,诸圣都要排驾。不先往拜,如何使得耶?且于送归时见了三教圣人参拜,亦甚不安。可速命三缄领及弟子,到三教五相群仙府内拜谒一遭。”紫霞曰:“若非真人言及,几乎忘之。”当传三缄,言及是事。又命正心、复礼二子为前导,先从至圣殿下,次及文佛、道祖殿下。拜见后,三圣无不夸奖。即此一日,已将圣神仙佛概行拜毕,仍归紫霞仙府。诸真见三缄师徒于普天宫殿俱已拜完,驾动彩云,亦各归去。
  到了次日,三教圣人以及众相众仙,各排执事,东西王母亦排御驾焉。上皇排下幢幡千道,宝盖千重。仙鹤、仙象、仙狮、仙虎、仙龙为前队;日月宫扇、豹尾旗帜、遮天宝伞为二队;雷公、电母、各方五伯为三队;十大元帅为四队;上、中、下三界神王为五队;群仙为六队;群真为七队;首相、亚相、内相、副相、玄天上帝,各排执事为八队;东岳天子、森罗天子、酆都天子、日光天子、月光天子各排执事为九队;瑶池王母所排执事为十队。只见旗幡到处,瑞气腾腾,仙佛临时,毫光闪闪。后排七十架五彩云车,新成仙子依次而坐。云车后仙乐齐鸣,竟送至绣云阁中。阁中中门自开,其内仙花满园,五色云霞结成华阁。群圣、群佛、群贤、群真、群仙、群神将三缄师徒送入此阁。阁内宴已设齐,焦太师向诸圣、诸佛等言曰:“上皇有旨,遣吾代新成仙子设宴,以待圣神仙佛。”诸圣神仙佛于是在阁畅饮一日而归。
  《绣云阁》之结局如此。至混元、蛛虎、转心、野马于三十余年后炼就慧剑四柄:一名正心,一名诚意,一名尽性,一名登伦,将三千六百旁门概行斩尽,仍为三缄度去,终成仙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