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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像红灯记

  作者:清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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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像红灯记

四卷三十二回
第一回 赵飞熊嫌贫害佳婿
第二回 孙继高受诬入县牢
第三回 关心刘保信报孙门
第四回 卖发王家孝传龙氏
第五回 占龙头孙继成及第
第六回 传雁足新状元寄信
第七回 死者无棺卖身市上
第八回 佳人有意问话园中
第九回 赵兰英修书赠银钱
第十回 孙爱姐夜里成殓
第十一回 菜里藏金传书送饭
第十二回 监中见叔话短哭长
第十三回 小孙郎展读兰英书
第十四回 无锡县时届挂灯期
第十五回 约赴红灯主仆用计
第十六回 孝披白服泣哭瞻灵
第十七回 赵兰英扬鞭登大路
第十八回 青峰岭行李遇贼人
第十九回 旅店灯孤佳人遇害
第二十回 寒潭月净王氏救亲
第二十一回 杀张虎怒把芙蓉剑
第二十二回 中状元喜报蓬荜门
第二十三回 龙氏回书花生笔下
第二十四回 县官怅惧祸火灼中
第二十五回 历山河已到京华地
第二十六回 冒名姓真来宰相家
第二十七回 家门不幸气死孙郎
第二十八回 情义堪嘉谢恩赵女
第二十九回 奏短长殿前求圣主
第三十回 诉委曲堂上拜高公
第三十一回 赐三尺剑严办仇人
第三十二回 披一品衣荣谐佳偶



第一回 赵飞熊嫌贫害佳壻
  诗曰:青云杳杳紫云现 正德皇爷坐金殿 十二治官造鉴书 选出一部烈女传
  四句提纲叙过,引出一部鼓儿词,名为红灯记,乃是大明正德年间,有两部臣宰,头家老爷,家住常州府无锡县南门以里,姓赵名明字是飞熊,官拜户部尚书。夫人王氏,所生一女,名唤兰英小姐。这二家老爷,就住在无锡县东门以外,姓孙名宏,字是广德,官拜兵部侍郎。夫人徐氏,所生二子,长子继成,次子继高。继成娶妻龙氏,乃是山东龙进士之女;继高未曾婚配。赵孙两家老爷一郡人氏,又在同殿称臣,爱好结亲,就把兰英小姐许配继高为妇。只因刘瑾专权,二家老爷无心在朝奉君,遂上辞王表章,带职还家。孙爷为官清廉,家道只可糊混,及三年,孙爷下世去了,也是二位公子时运不济,遭了天火,庄田地土尽行典卖。大公子上京赴考未回,撇下高堂老母、妻子素贞、女儿爱姐,家无用度。二公子无奈,大街卖水为生。一日赵明老儿从王府赴席而回,在此大街,见公子担水过去,回到府中修书一封,差人将公子请在府中攻书。当初原是好意,后来听了继娶马氏,及带来之子赵能之言,到了七月七日,排下酒宴,将公子哄醉,赵能将丫环杀死,诬赖公子酒后行凶,送到公堂,遂与知县送去百两黄金。蔡知县贪赃卖法,把公子苦打成招,问成死罪,下在监内;又逼他写下退亲文约。赵能拿回府来,见了赵明,正在客舍识论。不料被李萝月听见,急忙回到绣楼,对他姑娘学了一遍。小姐问道:『你说的可是实言么?』月姐说:『那个敢哄你不成!』唱:
梦月诉一遍,兰英听在心,口中长出气,秋波腮泪流。
赵小姐听罢言来泪纷纷,吓得他幽悠顶上走灵魂,气得他金莲蹬的楼板响,疼得他绣鞋蹂绽好几分。暗说道爹爹发白似银线,绝不该听信妻言起祸根。想当初怎中举来怎会试,为什么堂堂男子默血心。孙老爷合你同朝把官做,因此纔两家爱好结晋秦,次后来孙爷去世子贫苦,算来是万般由命不由人。你既然邀请公子把书念,为何的将酒灌醉起歹心?安排着赵能杀死春香女,却叫那贼子血口把他喷。一心要贿买赃官问死罪,你却又打点使了百两金。全不想谁杀人来谁抵命,也不顾举头三尺有神灵。你总然诬害夫君他身死,奴岂肯另寻豪富嫁旁门。绣楼上小姐哭的如酒醉,旁边那梦月开言说原因。
  话说兰英小姐闻听梦月之言,数长道短,啼哭不止。萝月说:『姑娘少要悲恸,难道你哭一会子,孙公子果能不死么?到底是设法打救公子,才是正理』兰英说:『月姐你说了几句,老爷暗害孙公子的话,我这心如刀绞,那里还有甚么主意。』梦月说:『我这有个小主意,不知中与不中。』小姐说:『你有何主意快忙说来!』梦月说:『姑娘听禀。』唱:
萝月开言道,姑娘你是听;莫在绣楼上,速速到前厅。
梦月姐连把姑娘尊又称,我有个拙见说到你心中:下楼去先诓退婚约一纸,还须得压下恶气长笑容。就说是退亲正合你的意,要看那文约写得清不清,诓到手给他撕他纷纷碎,准备着搭救公子出火坑。小梦月从头至尾说一遍,提醒了三从四德女花容。说道是若非月姐定此计,气得我那里想起这一宗。一行说一行忙把绣楼下,急速的下了扶梯十三层。兰英女心急只恨走得慢,后跟着梦月紧走不消停。来至了客厅以外足站住,李梦月开言有话说一声。
  话说主仆二人,来至客厅以外,听得里边有赵能的声音。小姐停身站住,梦月一声说道:『俺姑娘来了!』赵能听说小姐到来,出离客厅作常去了。兰英小姐来至他父亲面前,深深拜了一拜,说道:『爹爹万辐。』赵明说:『女儿家礼不可常叙,坐下讲话。』梦月搬了一把椅子,小姐一旁坐下。赵明问道:『女儿不在绣楼学习针指,来到前厅,有何事情?』小姐说:『爹爹!孩儿昨夜枕上偶得一梦, 梦见一轮红日,醒来醮楼鼓打三更。也不知主何吉凶?爹爹照着梦书给孩儿圆一圆。』赵明听说此言,满心欢喜,仰面说:『儿呀,我想红日乃是太阳吉兆,我儿必有大喜来临。』小姐说:『孩儿本是闺门幼女,喜从何来。』赵明说:『这前厅没有外人听见,待我把实话对你学说。』遂把起初结亲爱好,后来孙宏去世,撇下次子卖水为生,恐怕日后女儿受累,下帖请他攻书为由,将好酒哄醉,命赵能杀死丫环,诬赖他酒后行凶,用黄金百两,贿官定成死罪,另寻富豪的话说了一遍。小姐听得此言,犹如滚油滴心一般,只得勉强笑道:『爹爹为孩儿大事,费尽心力。』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孙继高受诬入县牢
  诗曰:姻缘由来前生定 月老久已赤绳牵 只因嫌贫将富爱 竟敢害理与违天
  闲言叙过,书接上篇。但说兰英小姐闻听他父谋害孙公子,另寻富豪之言,勉强说道:『爹爹为孩儿终身,称这许多心力,只怕还有虑不到处。闻听人言,他那大长兄应试三年未回,倘若得官还家,搭救他兄弟出监,再来争亲,爹爹指何为凭?』赵明说:『女儿放心!老父已竟逼他写下退婚文约,还怕他怎的。』小姐说:『既有文约,拿来叫孩儿看看,果是写的结实,任凭爹爹与孩儿择婚。』赵明不解其意,遂把退婚文约取出,递与小姐说道:『这就是退婚的凭据,女儿只管看来。』唱:
赵小姐闪动秋波细留神,展开了退婚文约验假真。只因为父亲下世家业败,十六岁未嫁兰英女钗裙。酒醉后杀了使女王法犯,送到官非是斩绞即充军。无奈何立下退婚约一纸,任凭他改嫁另投富豪人?兰英女看罢离书腮流涙,下面如刀割柔肠箭刺心:咱本是结发夫妻前生定,奴岂论富贵穷通贱与贫。虽然是我父做下不仁事,我何至丧德失节嫁他人。上写着姓孙继高吏部子,结就了赵明户部女子身,终日里卖水为生难度日,赵户部请到他府攻书文,不能全男婚女配纲常礼,俺岂肯躭误年少女青春,怕有人日后争亲兴词讼,愿从打手模脚印永断亲。暗说道公子被屈应有救,也不该写此退婚断良因。常言说好马不备双鞍辔,又道是烈女不嫁二夫男。赵小姐越说越恨越生气,把一张退约撕得碎纷纷。客厅里小姐撕了退婚契,这赵明立时不由怒生嗔。
  话说赵明见小姐撕了退契,心中大怒,说道:『老父费了许多心机,才得到手,不料被奴才撕得粉碎,这到是叫老父指何为凭?真乃小家贱才,也享不起荣华富贵,叫人烦恼。』小姐说:『爹爹不必烦恼,常言道贫而能守,即如圣贤,富而不仁,近于禽兽。你枉为国家大臣,听信枕边之言,害了女儿结发之人,天理丧尽,岂不怕人辱骂?况你也读过五经四书,那试官有眼无珠,怎么中了你这不通的进士呀!』唱:
兰英气恨恨,开言叫父亲:年高不懂事,怎么立翰林。
想必是当日试官瞎了眼,怎么就中了你这不通人。全不念齐家治国平天下,忘却了上致君来下泽民。你既然讲过古圣先贤传,绝不该弃舍三纲并五伦。可知道在朝枉把户部做,也不知昧心屈害多少人。似这等嫌贫爱富伤天理,因此才断了子孙后代根。纵有那带来赵能异姓子,当不得坟前拜扫嫡儿孙。独自有奴是你亲生的女,你还要害死女婿才称心。他虽穷与你原有半子分,莫非你能带家财见阎君?理应当贫富只任儿的命,世界上谁家门上没穷亲。只顾你替女嫌壻将他害,绝不问亲友邻舍指你身。据我看做官狠毒谁似你,怕的是外人拿你比兽禽。赵小姐一句骂恼生身父,气的个赵明眼里冒大云。老畜生扬起巴掌才要打,李梦月手拉兰英跑出门。
  话说赵明被女儿骂得满面通红,不由的心头火起,举掌就打。幸亏小姐眼力乖滑,一掌未曾打着,被丫环梦月手拉兰英,拉拉推推,跑回秀楼而去,这且按下不表。单说禁卒将孙继高背至南牢,把公子放下,公子抬头一看,见那些犯人被枷带锁,好不悲惨人也。唱:
孙继高进的监来心痛酸,猛抬头举目留神四下观:墙顶上围着荆棘防多走,高两丈五尺多实甚威严。中间里建造一座狱神庙,上边的禽兽安的委实全。也有脚镣手拷难以动转,也有那木龙匣床难身湾,见几个披头散发面如鬼,见几个嘴巴打的似胖官,见几个腿上棒疮未曾好,见几个板打屁股血色鲜。这个说讨账拳打名李四,那个说我为贪色要行奸,这个说我为吃酒人打死,那个说闲气脚踢叫张三,那个说大者不过一刀罪,待等着二十年后还是咱。孙公子耳闻目睹腮流泪,不由的仰面长叹呼苍天,暗说道这些都是自作孽,谁是平早白受屈与含冤。保佑我无事出得监牢狱,我必定拿住赵明把眼剜。孙继高监内哭的如酒醉,恼坏了众犯开言问一番。
  话说罪犯听见孙公子悲痛不止,齐声问道:『朋友为何啼哭?没看见在这里边的,俱是杀人放火,绿林豪杰,并没有脓包货;况且咱在这里吃不愁,穿不愁,住的是不漏的房子,就是那大户人家,还赶不上咱们受用哩。动问朋友姓甚名谁,因何犯罪?说个明白,大家听听。』公子听的此言,说:『众位好汉哥弟听我说来。』唱:
孙继高对着囚犯说实情,尊了声众位好汉仔细听:我原是祖居本县东关外,孙继高就是在下姓合名,我的父曾在当朝是兵部,他与我配就赵明女兰英。非是我偷花窃柳将人害,也并非图财害命到监中,都只为不幸父亡家业败,赵明贼假意请我把书攻,哄醉我他将使女自来害,诬赖我送官定成死罪名。
  孙公子诉罢坐监屈情事,下回书众犯闻听气不平。


第三回 关心刘保信报孙门
  诗曰:茫茫青天不可欺 未从举意神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 只争来早与来迟
  闲言休提,书归本传:且说众犯囚听罢孙公子之言,大伙说道:『好这狗狼养的,仿下这样事情,叫人好恼!孙公子不必啼哭,万一皇上开恩,把咱赦出无罪,定要把他一家杀个鸡犬不留,自能替你报仇。』且不言众囚犯胡言乱语,单说禁卒进的监来,说道:『孙相公呀!这牢内规距你可知道么?』公子说:『一字不知,还得大哥指教。』禁卒说:『大凡一入进监,都有俺的一分大礼,你可从带来没有?』公子说:『我家中贫若,才叫老贼害我于死地,那里还有钱哩。』禁卒说:『既是无钱,不过我与你说过就是了。』说罢出监而去。不多时只见牢头跑进来说道:『众囚犯个个入牢,四爷前来查监,若是闻见,大家是不便宜的。』一行说即将众犯上了串锁,捕厅进的监来点清数,方才出去,这且不表。且说继高,受过五刑,疼痛难忍,那里睡的着,止不住两眼垂泪,哭起来了。唱:
孙公子身在南牢痛伤情,真乃是心如刀搅腿又疼,止不住二目之中流痛泪,连忙把年高老母叫几声:想当初十月怀胎非容易,儿长到一十二岁离怀中。曾听的为儿生疮把病害,我的娘各庙烧香求神灵,只等到为儿病好疮痂落,那时才罢愁容长成笑容。还记得七岁授师把学上,受了责回家吃饭娘心疼。算起来为儿年长十六岁,我老母并没恶言喊一声。娘尽知儿在赵府把书念,那打想被屈定罪到监中。倘若是娘知儿在南牢内,只怕的疼儿哭坏双眼睛。大料着今生难把深恩报,怕的是秋后一命刀下倾。孙继高一行想来一行哭,不觉的鸡叫三过大天明。按下这公子坐监且不讲,听着我把话衡更另表名。
  话说孙继高有一邻家,姓刘名保,家贫无以度日,以卖豆腐为生。那日从衙门前经过,在县门旁边饭店外歇力,闻人说孙公子遭了官司,正在衙中受苦,心下惊疑不止,即在铺内张第三的替他看着担子,忙来至衙内,看见继高身上代刑具,禁卒背往南监而去。暗说道:俺孙二叔在他丈人家攻书,为何身犯重罪?一行说着,听的人纷纷谈论,乃知继高被他丈人所害,只见他慌慌张张出了衙门,挑着担子想,他道好:孙奶奶与大婶,未必得知此事,我不免给他家送个信去,再叫他设法搭救孙二叔才好。疾速顺着大街,连走带跑,不多时节来至东关孙宅门首,用手把门连拍了几下,叫道:『爱姐快开门来。』老夫人娘儿三个,正在草楼闲坐,忽听打门之声,向爱姐说道:『你出去看看,谁来叫门。』爱姐道:『多半是俺爹爹回来了。』遂出了草堂来到门里,扒住门缝往外一看,说道:『外边不是刘保哥哥么?你来这里怎样紧急?』刘保说道:『快开门罢!』爱姐将门开了,刘保说:『老奶奶婶婶在家么?』爱姐说:『在家。』遂同爱姐来至草堂上,夫人问道:『刘保到来,有何事故?』那刘保说:『不好了!我在大街卖豆腐去,见俺二叔身带刑具,腿上血淋淋的,禁卒背他从我面前过。及至打听明白,原来是赵明嫌贫爱富,诬赖俺二叔酒后行凶,杀了他的丫环,把我二叔贿送到官,问成死罪,下在南牢,因此我跑回家来送个信来。』 老夫人说:『你这话当真么?』刘保说:『我敢在老人家面前说瞎话么?』唱:
老夫人听了刘保前后语,气得他浑身上下打战惊,二目中遥望南门落下泪,连把那受若姣儿叫几声:我曾说你在家中煞着罢,你要上赵明他家把书攻。贼赵明嫌贫爱富将你害,蔡知县贪财不论理与情,不消说我儿腿上捱夹棍,必然是回话遭了嘴巴倾。就如钢刀割我的连心肉,怎不叫为娘听说不心疼。手指着南门赵家高声骂,好一个吃草贮粪贼赵明,谁似你嫌贫爱富真禽兽,才知你枉做户部理不通。我那儿与你无冤无仇恨,该不该活活害他命残生。一定要我到那处阴司地,拿住你割肉剜眼把账清。老夫人他的年高身体弱,猛呵的一口气痰壅住胸,闷的他头昏眼晕栽倒地,霎时间闭口合眼一命倾。送信的刘保算是勾命鬼,把夫人立刻送进枉死城。慌的那龙氏爱姐忙抱住,连忙的娘亲祖母喊连声。
  话说老夫人听的,说他儿被赵明害到死地,本来年纪高大的人,连哭带骂,说了几句,猛然痰起上拥,堵住咽喉,栽倒在地。这时刘保已先出去卖豆腐去了,只剩龙氏爱姐,上前连忙抱住夫人,连声叫道:『母亲醒来!』爱姐说:『祖母醒来!』连叫数声不应,龙氏说:『母亲醒来,你当真死去,不顾俺了么?』唱:
龙氏女一见夫人归阴世,疼的他两眼扑漱泪如梭。哭了声苦命娘亲那里去,叫了声疼儿婆婆等等我,现如今二叔南牢身受苦,你大儿进京三年无下落。我的娘你死一身只顾你,丢下我媳妇孙女怎么好?儿本是不出门的闺中女,你孙女今年才长七岁多。娘知道咱家缺少金和玉,米油柴那有半斤与升合?应用的一个铜钱也没有,使甚么给我母亲搭灵床,护鞋的半尺孝布无不买,那里来三十五吊买棺椁。
  龙氏妇越哭越痛如酒醉,下回书爱姐止泪把话云。


第四回 卖发王家孝传龙氏
  诗曰:积善余庆福未至 修德食报不并行 屋漏更遭连夜雨 招灾偏遇对头人
  闲言勾开,书归本史,却说爱姐哭了他祖母一会,把泪痕收住,又儿他娘哭他祖母过哀,连忙上前劝说『娘呀!歇歇再哭罢。该生个法儿,与奶奶先买个灵布才是,难道再哭会子,他就活了不成?』龙氏说:『儿呀!咱家里一根秋揩一批麻也没有,叫为娘如何办法?』爱姐说:『俺奶奶那里现有大领把的布,他已去世,还留着那布做甚哩!你把那布割下半领来,我去把院里的砖头搬些去蹬正当门,就当门就当个灵布罢。』龙氏说:『我儿言之有理,你去搬砖,我去割布。』母女二人,把灵簿蹬停当,将老夫人的尸首抬在上边。爱姐说:『娘呀,你看看俺奶奶不是湾着背?把钱放在那里边一个,自然直妥。』龙氏说:『背心里还有一个钱咧。』又说『俺奶奶才死,烧纸是得济的呀。那蝇子只望俺奶奶脸上落,不与他家张纸盖面罢。』龙氏说:『儿呀!这些须的事,也非钱不行,咱家分文无有,怎么去买纸烧?』爱姐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这心里怎么忍的过去?』龙氏说:『儿呀,你去将钱婆叫来,为娘将头发剪下一把,叫他拿去买几百钱来使用。』爱姐说:『孩儿尊命。』爱姐去叫钱婆不表。龙氏打发爱姐去后,将青丝打开,把剪子拿在手中,那泪扑漱漱滴将下来了。唱:
龙氏女一把剪子拿在手,不由的眼泪汪汪往下流。忽然间想起他的父合母,那知道为儿这样苦难受。幼小时一岁两岁娘怀抱,到了三岁四岁离了脚手,次后来五岁六岁把脚裹,七岁上娘与孩儿留了头。每日间梳笼只恐发不长,必须要使上松香合柏油。到门后发长顶黑如墨染,一定要每日三次按时修。老母亲死了无法买钱纸,因此才万出无奈剪一梳。论起来损坏身体该有罪,争乃是婆母身死儿烦愁。贤孝妇将发剪下拿在手,钱婆子来至面前问根由。
  话说龙氏将头发方才剪下,拿在手中,钱婆已进门来了。到了龙氏面前问道:『大婶子,老奶奶甚么病死的?』龙氏说:『是你不知,只因家中寒苦,二叔在大街上卖水为生,被他岳父看见,赵明贼心生一计,假意请到家攻书,自己杀死仆女,赖二叔酒后行凶,送到当官,屈打成招,问成死罪,下在南牢。刘保送一信来,我母亲气死草堂,连含口钱蒙纸脸都没有,叫你来无有别事,我方才剪的头发,烦你拿在街头上代卖几个铜钱,以备使用。』钱婆连答应,将头发接过,走至大街,心中想道:昨日王府小姐要买头发,我何不往那里去卖卖。你看他走进了东门,来至王府门首,见他家人王兴,就说道:『王哥给我看着这恶狗。』王兴说:『狗不咬人,只管进去。』钱婆闻听,进了大门,转眼间来至秀楼以外,见丫环喜梅在那边搥布,遂叫他领着见了小姐,将头发递过去。小姐拿在手中一看,又黑又明,足有三尺多长。小姐说:『这是谁家这样好头发,剪下来卖呢?』婆钱说:『若是提这家人家的苦楚,姑娘听我道来。』唱:
王小姐要知卖发真详细,钱婆说姑娘留神你听咱:我若是说出剪发这件事,就知那铁石人闻也气杀。剪发人名唤素贞进士女,他公公就住东关是官家,这老爷姓孙名宏做兵部,赵明女配他公子不大差。只因为孙爷去世遭天火,把他的房产烧个光光净。素贞的丈夫赶考无音信,二公子大街卖水作生涯。那一日公子卖水大街走,偏偏的遇见赵明老忘八,他嫌贫假意请他把书攻,那知道中了岳丈计奸滑,安排人暗杀仆女赖公子,贿买赃官就用那棍刑夹。孙公子受刑不过屈招认,亲口家酒后杀人犯王法。卖豆腐刘保与他送个信,活活的气死夫人老妈妈。他家里一文铜钱也没有,因此才龙氏无奈剪下发。钱婆子从头至尾说一徧,叹坏了王氏小姐女娇娃。
  话说王小姐听钱婆之首,说道:『他做官一番,不打想如今穷的这样苦楚,这须发也值钱有限,我与他大钱三百文,你与他拿去使用。』婆子说:『这是姑娘的美意。』小姐遂即给了三百大钱,送与钱婆接过,下楼就走。小姐又叫喜梅把他叫回,说道:『这还有五十文钱给你,权当脚步钱,你可不要打人家的拐。』钱婆说:『姑娘,你把我看成奇怪,人家那里死丧在地,变卖头发两个钱,我再打人家的拐,这可是不算人咧。』言罢下了秀楼,走至街心,暗想道:『方才王姑娘说不叫俺打拐,不想我那当卖婆的人,若不吃那打拐钱,难道喝北风不成?不过少拐罢了。』遂把钱抹下五十文,揣在怀来至草堂,把二百五十文钱,交于龙氏,道及王小姐的好意。龙氏称赞不已,遂把钱留下五十文,把那钱仍交于,龙氏说道:『烦你再去给俺打点油,称些面,买些钱纸,日后大总谢你罢。』钱婆接过钱来,出了大门,来至大街市上,把油面钱纸买办停当,拿回家来,交于龙氏,佯常去了。龙氏做了两碗供汤,点着钱纸,见他母女二人,双膝跪下,悲悲切切,放声大哭。恨不能唤回三魂与七魄,叫到化城十二楼。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占龙头孙继成及第
  诗曰:落落堂中七尺躯 灵前冷淡少人知 杜鹃色染伤心泪 孝媳贤孙实羡斯
  闲言丢开,书接上部,却说龙氏与爱姐,跪在老夫人灵前,眼望着死尸,母女们就一齐哭起来。唱:
他母女双膝跌跪在草堂,与他那婆母蒙上纸一张,摆一个含口铜钱放口内,打狗饼急忙往那袖里藏:望婆母务必带到阴司去,免得那恶狗前来把你伤。灵桌前用火焚化钱和纸,祝告我婆母有灵听端详。收钱纸阴司里边好使换,预备着路途以上买茶汤。想当初公父在朝把官做,我婆母诰封夫人受风光。到冬来宿在红炉暖阁里,炎热时水阁以上去乘凉,吃的是山珍海羞多美味,穿的是绫罗缎疋好衣裳。自从我公父不幸身去世,我的娘没过一天好时光。现如今空有二子难养母,我的娘死在阴曹缺钱粮。欲代要成敛婆母无棺木,都只为手里无钱打急荒。灵棚内时下难坏龙氏女,小爱姐劝他止哀叫声娘。
  话说爱姐见他娘过于哀伤,近前劝道:『娘呀!天已晚了,歇歇再哭罢。你只顾哭,到底是在那里睡哩。』龙氏说:『儿呀,你二叔南牢受罪,你爹爹上京未回,咱家一个男人没有,你到厨房内把柴木抱来摊在这当门,咱就与你奶奶守灵。』爱姐说:『我这心里就是害怕呢。』龙氏说:『千万休说害怕,就为不孝了。』爱姐遂即到了厨房抱了一把柴木,铺在灵薄一旁,龙氏用手摊了一摊,把爱姐放在上边,爱姐害怕,又不敢说,不多一时,就睡着了。他还独坐灯前,想起丈夫上京三年有余,并无音信回家,二叔现在南牢受罪,监中无有银钱打点,目下停灵在堂,又不是久病短饭之人,天气暑热,无有棺木,若是坏了尸首,那时怎了?想到这里,不由大放悲声,忽然就哭起来了。唱:
龙氏女一阵心酸暗点头,眼望着山东生母泪交流。想当初儿在家中为闺女,镇日里描鸾绣凤不下楼。天生的穿吃二字全不管,何曾有些须不了儿担忧。不料想来到孙门做媳妇,为儿的好似刀尖度春秋,与婆母忍了多少饥共饿,偏偏的因为疼儿一命休。难得我剪发买来钱合纸,还愁着无有棺木把尸收。恨只恨丈夫上京无音信,想必是落魄路途被人偷,不就是染患时症害长病,不就是改了面目换心头。我若是见了丈夫无义汉,先把那剪发之事将他羞。不言这龙氏为难想夫事,单表那继成任京应试明。
  话说大公子继成,自从大比之年,上京应试,一来时运不济,二来饮食不均,又感冒风寒,一进北京,得了重症,在店内病了月余。及至病好,三埸已过,误了入场,银钱花费,衣服尽行典当,不能回家。流落京内,提笔卖字,等勾三年,皇上又开科选士,只是继成衣服褴褛,手中又无费用,店主王小全,见他功名未成,与他赎出衣服,又赠他盘费,继成才得入场。真乃福至心灵,三场已毕,得中皇榜进士,殿试已罢,皇上钦点头名状元,京报原郡,报喜不表。单说状元引见,圣上大喜,旁坐上有一家老爷,官拜文华殿学士,乃是当朝宰相,姓高名荣表字天贵,上殿奏道:『臣有一女,年方二九,尚未婚配,正好与新状元为妻。』继成奏道:『臣家有妻龙氏,不敢从命。』正德皇爷说道:『二卿不必互奏,朕有三宫六院,今卿为官,两房妻子,也不为过分。朕赐两付金寇霞披,高龙二女皆封为诰命夫人。』继成谢恩出朝,就在相府招亲。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一月有余。继成一日无聊书馆闷坐,忽然想起家乡,闻听人言,常州大旱三年,田禾不收,不知母亲兄弟龙氏爱姐,在家如何度日?想到这里,不由满眼垂泪,一阵伤怀。唱:
孙继成书馆闷坐泪零零,想起了家中老幼痛伤情。自从我应试无从见生母,结发的龙氏妻子不相逢。我兄弟家中一定常盼望,还有那爱姐女儿小姣生。实指望暂时离别得几月,不料想一别三载还有零。也是我命运乖张时不至,临场时病在招商旅店中。延至月余病好三场已罢,把我的衣服银钱费个空。那是我羞愧难把亲朋见,流落在京城卖字为营生。直等到三年复又开科选,蒙祖德圣上挑选中头名。欲待要告假回家去探母,又恐怕朝廷留我不准行。昨夜晚鼓打三更作一梦,我梦见口中牙落血染红。若不是我母年迈有疾病,是怎的耳热眼跳不安宁。孙状元思家流泪自言语,那知道书馆门外有人听。
  要问他窃听继成何人氏,须得是下回书里再表明。

第六回 传雁足新状元寄信
  诗曰:应时大比赶顺天 身离庭帏近朝班 只图扬名把亲显 讵料婺星沉九泉
  话说相府有个丫环,名叫红梅,奉他姑娘之命,往书馆与状元送茶。来至门外,听的里边啼哭之声,用舌尖把窗棂纸来湿破,往里一看,是他姑爷在里边啼哭。抽身回到秀楼,玉屏小姐,一见骂道:『我把你这妮子,我叫你往书馆,与你姑爷送茶,为何送上秀楼?』红梅说:『姑娘,是你不知,我往书馆与姑爷送茶去咧,走到窗棂以外,听的里边有人啼哭,是我把窗纸舐破,往里一看,原是俺姑爷啼哭,也不知所为何事?因此才来请姑娘劝劝他去。』玉屏小姐说:『照这话说,是我错怪你了。既是如此,你与我头前引路。』唱:
玉屏姐下得楼来自寻思,暗说道状元你是为何屈?自从我爹爹招你为门壻,穿吃用何曾半点错待你。想往日长街卖诗不得第,你也曾仗看书写混衣食。似那样翦熬日子你怎过,到如今吃穿不愁你反屈。你岳父现在当朝为宰相,你的这妻子本是皇爷提。据我看百般事儿你如意,为何在书馆以里自悲啼?若被那外人知道固不好,怕的是使女奴仆更笑耻。这小姐一行走来一行想,猛抬头书馆不远在咫尺。高小姐轻移莲步到馆内,见了他夫君继成问端的。
  话说玉屏小姐,来至书馆,见了继成,问道:『相公在书馆啼哭,所为何事?向为妻说个明白。』继成见小姐问他,欠身站起,叙礼分坐,说道:『小姐是你不知,闻听人说:常州大旱,三年田禾没收,家中母亲兄弟,不知怎样度日,因此悲伤!』小姐说:『相公你那心事,为妻的也就明白了。』唱:
玉屏姐闻听继成思家话,不住的口尊相公听仔细:虽说是相公今年二十岁,你本是皇上拔取数第一。我看你空有才学识见短,最不该把你心事瞒为妻。既说是挂念婆母缺供养,你就该早晚合我来商议。论起来圣上无旨难回转,那知道生法得把母周济。我现有积蓄银子一百两,相公你快写家信莫要迟。相府的能干家人差一个,速速的叫他送到咱家里。等到那万岁发下圣皇旨,咱二人双双携手回无锡。高小姐方才说罢前后话,孙状元丢去啼哭心欢喜。
  话说继成闻听小姐之言,满心欢喜,说道:『小姐贤德异常,言之甚似有理,你速将银子取来。』小姐闻言,回秀楼去取银子。继成提笔在手,未从去写,心中好不痛杀人也!唱:
又待三年万岁开了科场,中状元相府以内招了亲。儿欲回家探母行个孝道,万岁爷无旨不敢出朝门。敬修下家书一封银百两,相府内名唤高来送书人。望我母宽恕无儿不孝罪,不久的回家面禀往上陈。上写看为儿继成不孝深,叩禀的萱堂老年我母亲:从那年上京庆试时不至,招商店染患缠儿病在身。抚养到月余病好误科场,费银钱衣服当尽度光阴。儿有心回家恐怕人耻笑,无奈流落京城卖过诗文。孙继成方把家书写完备,小丫环送到百两细纹银。
  话说孙继成家书写完,丫环送来百两银子,交与继成,又回秀楼去了。继成遂把家书银子封在一处,来往前庭,一声叫道:『高来那里?』高来听的呼唤,不敢违慢,来至前庭门里,垂手站住,口称:『姑爷唤小人那边使用?』状元说:『这是一封家书,百两银子,命你下到无锡县东关路北,我那家中。见了你老太夫人,交代明白,要你速去早回。』高来说:『小人记下了。』说罢遂将家书接到手中,回到自己居处,收拾包裹行李,备了一匹快马,牵出府门,搬鞍上马,顿辔加鞭。唱:
领定状元命,下书把信通;搬鞍上了马,离了相府中。
这才是高来奔上阳关道,要往那无锡去送书一封。果然心急只嫌马走的慢,不停手连连扬鞭催能行。纵有那闲花野草无心看,只想着晓行夜宿奔路程。咱把这高来记在中途路,再把龙氏孝妇明上一明。
  话说龙氏母女,清晨早起,爱姐说:『娘呀!你看俺奶奶不是又活了么?』龙氏说:『儿呀,你是一片胡说,人死焉有再活之理。』爱姐说:『你看那嘴不是又动此咧!』龙氏回头一看,惊慌说道:『你奶奶不是久病之人,又不曾断饭,天气暑热,尸首将坏,那嘴里已有血沬了。无钱买棺材,坏了尸首,如何是好?』爱姐根娘说:『家中无钱买棺,看有甚东西,拾几件卖了钱来,给俺奶奶买口棺材不好?』龙氏说:『儿呀!咱还有甚么东西值钱咧!』爱姐说:『只怕有东西,你舍不的卖。】龙氏说:『有甚么东西,为娘的舍不得呢?』爱姐说:『娘呀!既然舍的,就把身上的肉,恨恨割下一块来,卖的银子,尽勾给俺奶奶买材的,只怕还使不清咧。』龙氏说:『儿呀,说来说去莫非叫为娘的卖你不成么?儿呀!』唱:
龙氏母抱住爱姐放悲声:我的儿七岁孩童甚聪明,从生你怀抱以至四五岁,为疼你因此才把爱姐名。皆因你祖父去世遭天火,留连你忍饥受寒度春秋。你叔父受罪在于南牢内,你祖母疼儿一气赴幽冥。儿才说卖身买棺行孝道,娘怎舍娇生爱养小儿童。咱母女要死宁可在一处,断不肯娘儿分离各西东。
  小爱姐一儿他母甚悲哀,下回书有语开言劝一番。


第七回 死者无棺卖身市上
  诗曰:自古身名难两全 欲立名节身须捐 讵料七岁孩童女 倍甚前代贤孝篇
  闲言叙过,书接前回:话说爱姐说:『娘呀!为儿说了一句卖身的话,就这等啼哭,你卖我也罢,不卖我也罢,难道只这么哭一会,就当了俺奶奶的棺材不成?都不想,人惟父母是庄极大事,人家有庄买庄,有地卖地,就是卖儿女,也是应该的。闺女原为人家人,无用远比,就母亲当日在家,俺老爷老娘看你如何不亲,自从娘来到咱家,看望俺老爷老娘,去往山东走了几遭呀?』唱:
小爱姐一见他娘两行泪,尊了声养儿母亲听端详:论起来娘疼女儿没有空,自幼时偎干就湿非寻常。到那出痘之时承担忧虑,急忙的请医调治煎茶汤。终日家讨签卦算把神卜,重还要烧香祷告许猪羊,直等病体痊愈疮痂又落,那时节父母才得不挂肠。那知闺女从来不中甚用,不过是敲脚捻手把饭藏,抚育到束头发长身长大,就代要侍奉翁姑离家乡。临娶时只嫌娘家陪送少,恨不能变化家资买嫁妆。过门后一年归宁两三荡,还惹的公婆女壻说不良。纵有那好女不如歹男子,看起来养活闺女不甚强。且莫论邻里张王合李赵,谁家的闺女在家女守娘。你只管卖儿速将买棺材,好把我奶奶殡殓得安康。等我的爹爹一日回家转,管叫他无颜对你把口张。你卖儿原是为的他生母,强似他在外不与娘守丧。好一个伶俐乖巧小爱姐,说的他龙氏母亲无主张。
  话说龙氏听罢爱姐之言,说道:『你既情愿叫为娘卖你,到人家挨打受气,你可莫要致怨我呀!』爱姐说:『娘哎!俺爹爹在家常说:舍一命轻如蒿草,留贤名重如泰山。为儿至死也是不致怨母亲的。』龙氏说:『我的贤孝儿呀,既是如此,你去把钱婆叫来,叫他领你去卖。』爱姐说:『孩儿知道了。』遂即离了草堂,出了大门,满眼垂泪。这七岁女孩,有这样出众的才德,竟愿去身名留,好不可怜人也!唱:
小爱姐出了大门泪不干,恨骂声赵明奸贼狗儿男。俺孙家与你结下何仇恨,为甚么谋害我叔坐南监?你纵然给你女儿另择配,问问你天理良心安不安。邻舍家刘保与俺送个信,气的我奶奶一命归了天。临危时家中分文俱无有,我的娘剪发卖了买纸钱。暑热天无有银钱买棺木,尸首坏恐那蝇虫飞上边。我与那生母商议将身卖,好给我屈死奶奶买口棺。有心要找着钱婆将我卖,怕的是祖母身体难保全。今一日去叫钱婆将我卖,不消说母女离别见面难。若不是赵明老贼下毒手,俺娘们为何分离不团圆。我父亲若要得中回家转,总叫他拿住赵明扒心肝,把我的二叔提出南牢内,合老贼仇报仇来冤报冤。这爱姐含泪走着发恨怨,抬头来至钱婆的大门前。
  话说进了钱婆的大门,走至卧房门外,问道:『老婆在家没有?俺娘叫我来请你咧。』钱婆说:『你这个闺女,着实会说话呀,你就说你娘叫我就罢了,搭个请字,分外好听。你且头里走,我锁上门后边就去。』爱姐在前,钱婆在后,来至龙氏家下。钱婆说:『大娘子,你又叫爱姐叫找哩。』龙氏说:『钱婆是你不知,只因婆母死尸首将坏,无钱买材,我是万般无奈,把你叫来,欲将爱姐领到街上卖几两银子,好与婆母买个棺木,成殓尸首。』钱婆说:『大婶子,你说这话,我可是不信的么,一个聪明小闺女,你就舍得咧。』龙氏说:『我说的是实言。』钱婆说:『爱姐真是叫我来卖你哩!』爱姐说:『不叫你来做甚哩。』钱婆听说,心中大喜,暗想道:这是我的财神到了,合该我混几千钱用。遂说道:『大婶子,这是你娘两个情愿呀。爱姐就跟我走罢!』龙氏说:『且慢走,我还有话吩咐你咧。』钱婆说:『有好话多嘱咐他几句。』唱:
龙氏女未从开言泪汪汪,手拉着爱姐娇儿痛断肠:非是我为娘狠心把你舍,只因你奶奶在家停着丧。若要是街上有人将你买,务必是看人势色去应当:第一要饮食不要嫌人饭,比不得家里吃饭靠亲娘。第二件好歹衣服遮你体,比不得在家娘给做衣裳。第三件叫你做事连声应,比不得对着为娘把脸丧。清晨时太阳未出就要起,还着紧晚上掌灯身忽忙。闲来时用心学会针合线,就是那烧火煑饭要安详。切不可比着在家由你性,谁能似为娘不肯把你伤。若是要做了错了挨了打,我的儿对着谁人诉寃枉。小爱姐听母言罢腮流泪,叫了声俺娘不必过悲伤,大街上纵然有人将儿买,也不过十天半月暂离娘。我爹爹不久若要回家转,叫他去拿钱赎我还家乡。小爱姐说了几句宽心话,他不比似刚刀割断了肠。母女们哭哭啼啼情难舍,钱卖婆旁边听着也惶惶。这是他恻隐之心本来有,原来是靠着拐钱度时光。见龙氏痛哭难以舍爱姐,他方才解劝带着讥讽腔。
  要知道钱婆劝解说甚的,再听我下回书里道其详。


第八回 佳人有意问话园中
  诗曰:未到嫁时戒送门 只为婆母卖女身 不知拆散能聚首 故此临别泪沾襟
  闲话休提,书接上回:却说钱婆见龙氏母女,难以割舍,劝解说道:『大婶子呀,幸亏我还没领他去卖,你预先这样热心。若是我领去卖到人家,人家打他飓卜,你还不知怎么致怨哩!』龙氏说:『钱婆言之差矣!即叫你领去卖他,我焉有怨你之理。不过为的母女一层,临行嘱咐他几句话,省得到人家讨气。』钱婆说:『既是如此,爱姐你跟我走罢。』唱:
龙氏女一见爱姐他去了,无奈何转回身来到草堂,说道是婆母灵魂多保佑,保佑着爱姐此去遇善良。皆因为奶奶疼的是孙女,卖了他买个棺材把你装。前一日死活还是娘三个,今夜晚剩咱娘媳止一双。不言他祝告婆母心酸痛,单表这钱婆来在大街上。暗说道今日若将爱姐卖,合该我寻几千钱打急荒。就地下弓腰拾个黄标草,插在那爱姐衣角旁边上。来到了东门之外把城进,小爱姐自留神情细端详。但只见六街三市多热闹,那一些来往人儿闹嚷嚷,满街上也有男来也有女,俱都是面上堆欢喜气扬。想必是今生享受前世福,不似我前世造下今生殃。按下这爱姐触景频长叹,钱婆子领定爱姐着了忙,多半日大街小巷俱游遍,何曾有一人上前答答腔。从前时有个闺女不愁卖,不像这犹如臭屎没人尝。暑伏天晒得浑身都是汗,走的我口又干来心又慌。眼望着前面一颗大柳树,叫了声爱姐随我去乘凉。
  话说钱婆领着爱姐来树下,见有许多的妇女,在那树阴纳凉。也有衲鞋底子的,也有绣花的,俱各抬头一看,齐声说道:『你领的好个聪俊小闺女呀,合该你发点财咧。』不言众妇女夸奖爱姐,且说这树东边,就是赵府的花园。兰英小姐自从那日在客厅与他父亲吵闹了一场,撕烂了退婚文约,恨不能一时搭救孙公子出监,镇日愁锁蛾眉。这日正与月姐在花园散心,忽听墙外有众妇说话之声,遂命月姐搬把椅子,登着看看,是甚事咧。月姐脚登椅子,手扶墙头,往外一看,原来是众妇女围着一个小闺女。月姐一声问道:『这那些人都是做甚哩?』众妇女往上一看,说道:『那不是月姐么?你姑娘必定在里边,这是卖婆领的个小闺女,生得极好,问问你姑娘买下使唤罢!』众人正然说着,内中有个粗蠢大胖的妇女说道:『我递于你言罢。』两手将爱姐一举,递给月姐,那月姐接过放到花园,来至花亭,向兰英说道:『这卖婆领着卖的个小闺女,外边他们叫我接他过来,与姑娘看看好不好。』兰英小姐举目一观,真个好一个精明小闺女,令人可爱。唱:
赵兰英举目留神观仔细,好一个人才标致小闺女。生就的粉红面皮娇又嫩,杏子眼外边相称双眼皮。留的那顶发扎角黑又亮,耳两边代的坠子真相宜。长就的糯米碎牙樱桃口,还搭上唇红齿白笑倩兮。上下的脚手天生连利好,又见体态窈窕甚是非俗。看光景今年不过六七岁,穿的是可体随身半旧衣。这女子日后若是成人大,真不愧当朝一品贵人妻。赵兰英看罢爱姐腮含笑,动问声爷娘姓甚住那里。
  话说小姐看罢爱姐,带笑问道:『你这个小闺女,父娘姓甚,家住那里?因何卖你?向我说来。』爱姐见问,心中暗想:俺奶奶活着常说,俺二叔他丈人家,就住在南门里头,此处离南门不远,这只早怕就是赵家花园,他并无二个大闺女,这人分就是俺二婶子,俺二叔被他父害到地,俺与他家有血海之仇,我要说出真名姓来,他应当不买我。要将我买下,那时焉有我的命在?不如说几句瞎话,哄过一时,等把我送出花园,也就完了。遂对说:『姑娘你是问我在那里住,姓甚么,俺不是姓孙俺姓王。』小姐说:『你爹爹叫甚名字?』列位,你想爱姐本七岁女童,如何能顺口应答呢?想了半天,想不起说个甚名,一时慌了,又说:『不是姓王,俺是姓李。』小姐说:『姓李,你父叫甚名字?』爱姐又想不起说个甚名,愈法着忙,先说在北关里住,又说在西关里住。小姐说:『像这么小闺女,又是会说瞎话哩!月姐把板子拿来打这小妮子,看他说实话不说?』小姐这话不过是惊吓他,爱姐只当认真打他,吓的就哭起来了。唱:
小爱姐听的兰英要打他,吓的他眼泪汪汪往下流,尊了声姑娘你且休打我,听我把姓名居住说真实:我的那家乡就在东关住,俺爷爷姓孙名宏是进士。我爹爹继成应试无音信,我叔叔名唤继高在监中。只因为爷爷去世遭天火,烧的俺庄田土地尽皆空。一家人少吃无穿难度日,俺二叔无奈卖水求衣食。那一日担水将他丈人遇,老赵明嫌贫爱富用心机。假意的邀请二叔攻书史,诬赖他酒后行凶杀使女,送到官苦打成招问死罪,顷刻间下在南牢身受屈。我祖母闻听一气归阴路,难的我母亲卖发买钱纸。老夫人无有棺材来成殓,俺的娘龙氏素贞卖女儿。赵兰英听罢前后腮流泪,恨只恨爹爹嫌贫把心欺。人家是生儿娶媳防备老,你害的儿子坐监母气死。
  赵小姐又见爱姐面前站,下部书里再把小姐分明。


第九回 赵兰英修书赠银钱
  诗曰:花亭偶接幼女身 咨询里居本无心 顷刻识得真名姓 始知谊分属至亲
  俚言提过,书归正传:话说兰英小姐,听的爱姐说了一遍,暗自想道:我把他当做何人,原来是嫂嫂的女儿,侄女到来。我不说明,把他当面认下,他如何晓得我是何人。想罢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呢?』爱姐说:『姑娘说那里话来,这东关到此地,也还有好些远呢,我是个闺女家,轻易不出大门,我如何认的姑娘?』小姐道:『说得是,你不知我就是赵户部的女儿,名叫兰英,我就是你二婶婶。』爱姐闻听,心中害怕,暗自思想道:他与赵户部是父女,我方对着他说他父的罪过,他岂肯容我?不如我一跑为妙。想罢抽身就跑,被小姐一把拉住,说道:『爱姐休要害怕,你且慢走,还有话合你说哩。』唱:
赵小姐一见爱姐他要跑,连忙的伸手拉住不放松。说道是侄女你且少惊惧,听我把金石良言向你明。我的父虽然他把良心昧,我岂肯失节丧德有变更?昨夜晚鼓打三更做一梦,梦见了金盆牡丹树青葱,花枝上方纔开放花一朵,那一种颜色娇嫩委实精,许多的妇女采他不到手,刚被我连盆掇到绣房中。醒来时反复辗转自思想,全不解梦里所应主何情。今日里隔墙接过爱姐看,纔知道应得侄女到花亭。若不是花园以内遇见我,险此儿卖婆送你到火坑。你的那奶奶就是我婆母,怎见了我那侄女不心痛。可怜你母亲行孝把发剪,还搭上因的买棺卖亲生。痛杀人年老婆母死的苦,都只为你叔坐监身受刑。赵小姐说到这里腮流泪,小爱姐又把婶母尊一声。
  话说爱姐见赵小姐悲恸不已,暗暗夸道:却不料想他父那狠毒,他女儿这等贤德,真乃出人意外。遂劝说:『婶母少要悲哀,孩儿今日既遇婶母,我二叔将来自有解救。』兰英听说,遂把泪痕止住,遂对月姐说:『你与爱姐在这里少等。倘行人问及,你就说是王府丫环,来替花样的。』梦月说:『晓得』,小姐遂离了花亭,来到秀楼。将皮箱打开,取出三十两银子,用汗巾包了,连忙提笔在手,写了书子一封,下楼到了花亭说:『爱姐,这是三十两银书子一封,你可怎么拿着?』爱姐说道:『婶母把我这衣服脱下来,将银信攀甲束在身上,外面衣服宽大,那是就看不出来了。』小姐说:『那封书子,你务早晚送在南牢给你二叔看,我有心十五晚上,假意玩灯,过府吊孝,争奈不知道那门户所在。』爱姐就说:『二婶既要前去,我有一计:去年俺奶奶给我买了一个红莲灯,到十五晚上,把此灯挂在咱那门上,二婶婶你看见红莲灯,就认的门了。』小姐说:『我记下了。』爱姐说:『孩儿蒙婶母天高地厚之恩,使俺母女团圆,赠银殡殓祖母,婶婶请上,受孩儿一拜。』唱:
小爱姐双膝跪在地流平,多谢我婶婶无限大恩情。给我那雪花白银三十两,如同是救活孩儿一性命。既保我祖母尸首不能坏,也免俺母女三人各西东。今日里辞别婶母到家内,买棺椁速与奶奶把殓成。俺奶奶空有二子未得济,却不料婶婶行孝属头名。得婶母莫大之恩不能报,毕竟要日后居家感盛情。小姐说我为媳妇当行孝,似你那侄女也该我照应。你方才提起感情报恩话,岂不是当做外人另看承。侄女你若是回到咱家去,有几句要紧话儿记心中:第一的多多拜上你的母,早晚里烦他替我把孝行。叫你娘十五晚上等着我,那时才姊妹二人得相逢。你若是南牢送饭把书下,务必要向你二叔细叮咛。这封书叫他密密自己看,千万的莫要念给旁人听。赵兰英嘱咐爱姐情难舍,李梦月宛言又把姑娘称。
  话说梦月说:『姑娘呀!爱姐来已多会,你只顾留恋不舍,倘被俺老爷闯见,他就行走不便,不如趁此送他出去。』小姐听的此言,遂叫梦月将爱姐领至墙下,仍然两手用力将那爱姐抽上墙去,向外边说道:『你谁把这小闺女接下去。』这时那个胖大婆娘仍旧将爱姐接下墙来,钱婆面带不悦,说道:『你这孩子,没点紧慢,人家既不买你,你就该早些出来,跟我回去。』言罢领着爱姐就走。小姐在花亭上听的明白,说:『月姐你把卖婆叫回来,还有话问他。』月姐说:『老婆休走,俺姑娘还有话与你说哩。』钱婆连忙回至墙下,月姐下了梯子来至花亭。小姐说叫钱婆,无别话说,只因爱姐身上带着银子,卖婆与同走,倘被他看透消息,如何是好?这是二人来捉拿去,慢慢递与卖婆,便与爱姐眼色,叫他头前去罢。月姐接过钱来上在梯子上,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孙爱姐夜里成殓
  诗曰:卖女葬婆意志坚 孝心早已达上天 偶因乘凉遇婶母 赠银回家万事全
  闲言勾开,书归前情:却说月姐上在梯子上,把钱串撼住,摇了两摇,说:『姑娘说,把那小闺女看了半天嫌小。钱婆怕你心中不受用,叫我给你二百钱咧。』钱婆说:『看看何妨,怎么又叫姑娘费钱呀。』梦月说:『你把布衫大巾争包,我与你一五一十查清,好交于你。』钱婆说:『查不查罢呀。』月姐说:『若不查,恐俺姑娘疑我大拐。』一行说着,月姐早使个眼色与爱姐,爱姐乃参透其意,扭项回头,依着来路跑将起来。唱:
李梦月二百大钱拿在手,慌的个钱婆争包不消停。且不言一五一十包中料,小爱姐看出眼色走如风。一心里恐怕钱婆将他赶,恨不能三步两步到家中。急忙忙顺着小路回里跑,转过湾一直大街往东行。霎时间出城来在东关内,猛抬头看见自己大门庭。他这里急急回头往后望,又只见钱婆紧赶不放松。喘吁吁飞风跑在大门外,小爱姐身已来至大堂中。龙氏女一见爱姐回家转,不由的心上着忙吃一惊。他方才开言要把爱姐问,但只见钱婆有语把话明。
  话说钱婆将爱姐赶至草堂,同着龙氏说道:『你这孩子,叫我赶你跑了一身汗!我与人家一句话没说完,你就无了影,倘若跑不见了,我怎么见大婶子哩。』龙氏说:『爱姐自己跑回来,想必是没人买他。』钱婆说:『连人问都没有。』言罢钱婆出门而去。龙氏说:『儿呀!既没卖了你,这买棺材的银子,可是无一点指项了。』爱姐说:『娘呀,不要愁了,咱有银子了!』龙氏说:『银子在于何处呢?』爱姐说:『你把衣脱下来。』那爱姐的衣服,龙氏遂把他脱去,见一条蓝汗巾攀甲勒着,解下来抖开一看,这原来白银一封,龙氏说:『这银子是从何处来的?』爱姐遂把树下乘凉李梦月扒墙望看,接他逾墙验看,不期与婶母花亭相会,赠银还家的话,说了一遍。龙氏说:『儿呀:你尽是胡说,你二婶就是赵户部之女,你二叔被他父亲害到死地,咱与他有血海冤仇,他儿了你不推为却就罢了,焉有赠银之理?』爱姐说:『俺婶母乃是三从四德之人,与他父不相同,他不但赠银买棺,叫娘们不散,还有给俺二叔写的书子,他还说叫你替他灵前行孝咧。』龙氏说:『他既有这番孝心,咱就好了。』唱:
龙氏女听罢爱姐前后话,暗把那贤德弟妹叫几声:只说你生父赵明心毒害,不料想与你父亲大不同。若不是路过花园将你遇,甚么人赠银买棺葬母灵。既保我婆母不能暴死尸,还保那我母女度那春冬。论起来尽孝本是我的事,你还叫早晚替你把孝行。况且是修书问候你夫主,更算的贤孝双全有大名。倘若是你哥得中回家转,必要是报答贤妹大恩情。正是这龙氏暗夸赵小姐,旁边里爱姐又把母亲称。
  话说爱姐,见他母亲迟疑不定,近前说道:『咱如今既有银子,拿了买棺材,将俺奶奶的尸首成殓要紧!』龙氏说道:『你去把钱婆叫来,就托他买罢!」爱姐说:『人家都说卖婆肯打拐,不如我自己去罢!』龙氏说:『你既能去买,免烦人了。』遂把银子取出几两,将银包好,递与爱姐,爱姐接在手中,离了草堂,来大街之上,不由的心中好痛伤人也。唱:
孙小姐出门来至大街前,自己要去给奶奶买口棺。大街上多少买卖人喧嚷,俱都是男人交通少女流。谁似我七岁幼女当男子,思想起怎不叫人心痛酸。我爹爹应试三年无音信,我叔叔现在衙门坐男监。兄弟们但能家中有一个,也不至俺娘卖我这一番,也不至婶母园中把银赠,也不至我与奶奶去买棺。小爱姐一行走着一行惨,木料铺不远就在咫尺间。
  话说爱姐一行走着,正然伤感家中无人,猛抬头见一座朝南的木作铺,从里面走出一个掌柜的来。此人原来姓李名唤小全。说道:『你这小闺女那里玩不了,单在俺这铺门口跕着,好不利市。』爱姐说:『这掌柜的太也利害,难道说你这开铺子于街上,就该断路行人不成?我看你这个人甚不公道,人家死人的家里连一口棺材没有,恁都是活不拉的,预备这些做甚哩。』李小全不悦:『你这个小闺女,好不会说话呀,像俺这棺材原是卖的。』爱姐说:『恁既是卖的,也该叫我看看不许。』小全说:『俺这一天还没有发市哩,小闺女快些去罢。』爱姐说:『你别当我不是买棺材的。』小全说:『买棺材?你或是银子是钱,拿来我看。』爱姐就将银取出,小全接来一看,果然是好白银子。小全说:『你在那一块住?』爱姐说:『我就在东关里住,俺爹爹是孙继成。』小全说:『你就是孙相公的闺女,名唤爱姐,怪不的人说你会说话,你家谁死了?』爱姐说:『是俺奶奶。』小全说:『既是你奶奶用的,你看中那一口,指那一口,说价罢。』爱姐指看西北角里第二口说道:『俺就要这一口罢。』小全说:『那是口杨木的,给过五两二钱银子没卖的,俺伙计们与你父亲都交好的,让你二钱,拿银子我秤秤罢。』爱姐将银子给了小全,小全接过一秤,原是五两三钱。小全说:『这银子多三钱,再找几百钱给你罢。』爱姐说:『我也不要钱了,还烦这里伙计们抬着与俺送去咧,留着这喝几壶酒罢。』众人听说,也有抬头的,也有抬盖底的,不多时送至孙宅府内,放在草堂。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菜里藏金传书送饭
  诗曰:父子本系骨肉亲 不道贤奸莫比伦 女贤葬婆流芳远 父奸害壻遗恨深
  闲言叙过,书归前回:却说众人将棺材送至草堂,才代要走。爱姐说:『拜佛只拜一尊,众人请且慢走,俺家中无人,就烦你给俺入入殓罢!』众人闻听,将老夫人尸首抬入棺材以内,与邻家借了一把斧,把棺盖钉好,母女二人齐向众人就叩头。爱姐说:『家中穷忙,酒也无有。』龙氏说:『恁大爷们,不是外人,统俟你爹爹回来再酬爷们的劳罢。』言毕众人早有头先走的,后面的也陆续散去。龙氏这才手拿钱纸,叫爱姐在灵前焚化。母女双膝拜跪,放声大哭起来了。唱:
龙氏女一同爱姐跪灵前,与那个气死夫人化纸钱,说道是娘死灵魂依然在,听儿把买棺情由诉一番:因为娘死后无有钱合纸,儿也曾为买钱纸把发剪,因为娘死去三天无棺木,儿愿将卖了爱姐买口棺。那一日钱婆领着爱姐卖,遇着他婶母花园把银赠,不但是赠银买棺殡殓母,还叫我替他行孝灵位前。他爹爹嫌贫爱富心肠歹,兰英女赠银葬婆性情贤。似他这不配二夫真节女,似他这未娶尽孝女中元。我的娘纵然死在阴曹地,千万的休忘那人好心田。母女默祝与啼哭烧纸罢,墙上的一轮红日落西山。
  话说龙氏母女,烧纸已毕,红轮西坠,一宿晚景不提。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爱姐说:『娘呀!俺二叔在南牢受罪,几天无人去看看他,今早你把饭多做些,我一来给俺二叔送饭,二来还有俺二婶子那封书子,交代与他。』龙氏说:『儿呀!你本是个闺女家,知道那监在那里?』爱姐说:『鼻子下头没有嘴么?问问人家可也知道了。』龙氏说:『你既是决意看你叔去,为娘也不阻你,我与你做饭去罢。』说话中间将饭做熟,盛到罐内,爱姐说:『娘把银子给我拿上一锭,再拿二百大钱,给俺二叔接去,好叫他零碎使用。』龙氏遂将银子钱如数拿去递与爱姐,爱姐把银子装在鸿素荷包带起,手提饭罐,龙氏送出大门,爱姐顺着大街往城内去了。唱:
小爱姐手提饭罐往前行,大街上许多人等乱咕哝。这个说赵明害壻真禽兽,那个说知县贪赃糊涂虫,这个说继高本是二公子,那个说那里受过大五刑。一定是受刑不过屈招认,安心要断送他的命残生。现如今南牢以内把罪受,不消说秋后要在刀下倾。可怜他侄女幼小把饭送,看起来这宗事情太不公。旁边里怒恼一个壮年汉,尊了声众位街坊你是听,似这等昧理欺心把壻害,咱何不大伙试试贼赵明,十字街方上一个人大众,齐打胡的上前去把他证。众人内忽听一人来答话,恁说的这个话儿用不中。现如今他哥上京未回转,告上状谁人能以作首领?况且是赵家势大银钱广,恁好比鸡蛋撞石一般同。依我说莫提老张共老李,单止要一车秫皆自成功,偷空儿放上一把无情火,烧他个片瓦无根房宅空。但能勾烧死赵明官司变,八分是他女还配孙相公。不言这街坊众人闲谈论,单表那爱姐送饭女花容。顺大街一行走一行又想,泪球儿不由的滚滚湿胸。也不知他叔得见不得见,也不知禁卒从容不从容?还不知南牢监里在何处,还不知那里是个甚光景。他这里正走中间逢人问,迈开步走到知县衙门中。望着那虎头门儿往前走,但只见当中有个大窟笼,小爱姐行走来至监门外,连把那守监人等叫一声。
  话说爱姐来至监门以外,从窟笼内往里喊道:『里边有人么?』单说把守监门的有个禁卒,名唤狗皮脸,正在那里昏睡,忽听的有人叫门,起的身来往外一看,并无一人,狗皮脸说:『谁叫门哩?』爱姐说:『是我!』狗皮脸说:『闺女家不在别处去玩,在这里喊叫甚么!』爱姐说:『我是来给俺二叔叔送饭哩!』狗脸说:『你二叔是谁,叫甚么名字?』爱姐说:『是孙继高。』狗皮睑说:『却有这个人,只是你来的晚了,方才开门放风,把门锁了,钥匙带进官宅去了。你回去明日早些来,等着开门放风,你好进去与你二叔送饭。』爱姐说:『禁卒大爷你行个方便,把监门开了,我与俺二仪见得一面,不枉我大忒远的跑这一遭。』狗皮脸说:『这是朝庭家的禁门,谁敢私开?要是跑了囚犯,那个能当的起,去罢!这门是不开的。』爱姐听的这话,就哭起来了。唱:
小爱姐听说不把门开放,不由的眼中落泪又放声,他哭着开言不把别的叫,尊了声禁卒大爷你是听:你才说监门不敢私开放,我早已参透你这就里情,不过是只要开门一分礼,大爷你也要量人富与穷。仔细想不过都好罩体面,那个肯自招没趣落脸红?虽然说指着槐树穿黄袄,岂不知公门之中好修行。俺今日招的这样屈情事,望大爷怜念我这苦女子,我爹爹上京应试未回转,我叔叔如今受罪在监中。因为我衙门来把二叔看,我的娘夫人实实甚苦情。带来了一分薄礼权收住,到后日从重谢你好尊翁。小爱姐说罢前后一番话,喜坏了守监禁卒当差公。
  要知道爱姐探望叔父事,具等我下回书禀再分明。



第十二回 监中见叔话短哭长
  诗曰:漫道女子守闺门 聪明智慧不同群 权辞能使守狱信 叔侄相视泪沾襟
  话说狗皮脸闻听爱姐之言,『却不枓小小闺女,你却极会说话。你既是诚心看望叔父,俗语说何官无私,何吏无弊。若是住衙门不丢鬼,除非狗不吃屎。虽说钥匙带进官宅,俺伙计们谁无两把钥匙?女孩家这般远来,这二百钱我一点也不要,你捎进去,叫你叔零碎使罢!』爱姐说:『大爷莫非嫌少么?』狗皮睑说:『你既说嫌的话,我却得收下。』接过钱来带在身上,又说:『小闺女闪在一旁,待我与你开门。』言罢,用钥匙将那锁开,爱姐随他进去,复又将门锁了,领定爱姐往里而来。唱:
小爱姐随他进监泪汪汪,眼前里不辨南北与东西。猛然间举目留神仔细看,不由的心下着忙吃一惊。看见了几个手镣带着锁,又见着几个腿上流血腥。听的那木笼以内人叫苦,又听的匣床以上人哼哼。正居中果然有座狱神庙,里边厢神像恍惚看不清。两耳边尽闻一片人喧嚷,俱带着希油哗啦锁子声。正是这爱姐走着心害怕,头前里禁卒开言把话明。
  话说狗皮脸领定爱姐,来至孙继高面前,说道:「孙相公起来罢,你侄女给你送饭来了。』继高闭目说:『大哥少要取笑,我那侄女,才六七岁娃家,焉能前来送饭。』狗皮脸说:『我焉有哄你之理,你侄女现在厫房门外等着看你,跟爷们到狱神庙里去罢!』继高说:『我这棒疮疼痛,不能行走。』狗皮脸说:『待我挽你一把。』遂用手挽定继高,出了厫房,爱姐举目看见,那个模样,大非他叔往日的面貌,不由的眼中落下泪来。唱:
小爱姐一见他叔泪不干,目视那受罪形容甚可怜,但只见首发团乱如蒿草,他脸上面黄肌瘦不似前。旁边里禁卒挽扶走不动,腿上的疮痛血腥湿衣衫。在家里本是少年读书子,到狱中亚赛鬼使一样般。怪不的奶奶听说活气死,我今日眼儿犹如刀割肝。赵明贼俺家与你何仇恨,害的俺叔父无故坐南监。待等我爹爹一日回家转,务必要拿住活剥狗儿男。孙爱姐连哭带骂多一会,疼的个继高开言说一番。
  话说孙继高说:『儿呀!莫要啼哭,随我到狱神庙内说说话去。』孙继高在前,爱姐在后,来至庙内。继高思想,无故被那寃家,害到死地,又见七岁侄女,与他送饭,不由的大放悲声。唱:
孙继高想起寃枉泪淋淋,拉住了侄女爱姐叫声儿:你本是不出门的孩童子,难为你给我送饭到这里。我料着来时不把东西辨,还恐你回去之时把路迷。想起你年迈奶奶难得见,想起你爹爹上京无信息。今一日与我侄女见一面,好一似拨云见日事罕希。孙继高越哭越痛如酒醉,小爱姐有语开言把话提。
  语说爱姐说:『不哭罢,歇歇吃点饭,也不枉这们远,俺娘叫我来送这一遭。』继高听的此言,心中想道:爱姐来到监中,只提他母亲,并没说他奶奶,是何缘故?遂问说:『你奶奶在家可好么?』爱姐见问,心中暗想:我若说了实话,不用说又哭起来,连饭也不吃了,不免说个瞎话哄过一时。等叔叔吃了饭再说。主意已定,信口说出俺奶奶在家可也好哇。继高见爱姐说话迟疑,心中想道:我母亲听的我坐监,必是哭死哭活,焉能得好?想是他不肯实说。复又问说:『你奶奶在家到底是怎样?你若不说,这饭我也是不吃的。』爱姐见他二叔再三追问,料想瞒不过去,只是对他说好好好。继高说:『你只是连声说好,果是好与不好?』爱姐说:『二叔!你当真要问俺奶奶么?」唱:
小爱姐提起奶奶心凄惨,尊了二叔叔留神听我言:为儿的欲叫叔叔吃点饭,你务要问俺奶奶两三番。现如今不提奶奶还犹可,若要是提起奶奶真可怜。想当初叔在赵家把书念,那一时奶奶也觉把心宽,谁料想老贼撒下天罗网,单等着叔叔自己往里钻。赵明贼自杀使女诬害你,给他女另寻别家富豪男。昧血心将你送在公堂上,贿买法屈打成招下在监。邻舍家刘保与咱送个信,我奶奶辱骂老贼不其然,气的他连哭带骂多时会,猛然间一口浊痰杜咽喉,转眼时咕咚一声栽倒地,唬的我母亲连忙跑上前。双关子抱住连声把娘叫,那知道奶奶一命丧黄泉!
  话说孙继高闻听爱姐之言,说道:『儿呀!你说来说去,奶奶真是死了么?』爱姐说:『奶奶已死了好几天了。』继高闻了此言,叫声娘吓!唱:
孙继高闻听娘死泪双滴,叫了声养儿娘亲死的屈。甚么是赵明害我把监坐,分明是把我母子命二人!娘在鬼门关上你将儿等,儿愿从一同我母赴阴司。如果是我母与我重相儿,同到那阴曹冥府诉告他。儿要在阎王面前告一状,定要与赵明老贼见高低。人家是生儿日后防备老,谁似娘空生俺这两个儿。现如今身在南牢把罪受,我哥哥一上京都三载余。我嫂嫂本是家中女流辈,我侄女方才七岁是孩提。数年来我母受尽这般苦,怎么该老来临终活气死。虽然我生前无从把孝尽,大约着秋后阴司奉晨昏!
  孙继高正然恸哭如酒醉,下部书想起一事犯惊疑。


第十三回 小孙郎展读兰英书
  诗曰;菽水承欢慰亲心 无辜受难离晨昏 忽然慈母升仙去 愧负昊天罔极恩
  俚言叙过,书接上部:却说孙继高听爱姐说他母亲已死,险些的泣死九泉,哭勾多时,忽然想起一事,向爱姐说道:『你奶奶既死,自是难以复生,但家中劳苦已极,那有不置买棺木,现今天气暑热,坏了尸首,如何是好?』爱姐说:『二叔你只管放心,咱家银子已买了棺材,还没有使毕,俺娘还叫给你携来一锭,叫你零碎使用,我只顾与叔叔说话,还忘了拿出来咧。』遂从鸿素内将银子拿出,递于继高。继高接来一看,果是一块好银。心中暗想:我在南牢受罪,哥哥上京未回,又无亲戚中帮助,又无东西变卖,银子从何处而来?爱姐见他叔看着银不话,知他心中犯疑,遂向他叔叔说:『莫非说银子来处不明么?』继高说:『正是!侄女快忙说来。』唱:
孙继高欲知银子真来历,要叫他侄女爱姐说端详。小爱姐尊声叔父且宽量,你心下莫要思量带猜疑。若问他买棺银子这件事,内里边别有机会甚希奇。那一日气死奶奶身亡故,抬在了灵簿以上停着尸,咱家里一文铜钱也没有,还合上缺少米面共柴薪。难为俺母亲剪发着人卖,卖的钱与俺奶奶买纸烧。还愁着暑热炎天无棺木,实指望卖我买棺把奶敛。自钱婆插草领我长街卖,谁打想并无老幼来问及。俺二人路遇花园歇树下,偏偏的墙上露出大闺女。他将我接过领到花亭上,他姑娘问我名姓泪双滴,因为此与我白银三十两,有封书叫我捎给你二叔。给我奶奶买棺是此一项,就是这带来银子是他的。孙继高听罢爱姐前后话,越发的心下辗转自寻思。
  话说孙继高听罢爱姐之言,说:『儿呀,那是谁家的花园,何人赠银子呢?』爱姐说:『那就是赵明的花园,给我银子的,就是二婶子,名唤兰英小姐。』继高说:『我就不信,他父亲把为叔害到死地,咱与他仇深似海,那有赠银之理?』爱姐说:『二叔断不可屈了好人,他将我问清姓名居住,不由的哭骂起来。』继高说:『骂那个?』爱姐说:『他骂爹陷害俺二叔,气死奶奶,又怕的真卖孩子买棺材,因此才给白银三十两,又亲自写了一封书子,叫我带来给二叔的。』继高说:『书在那里?』爱姐遂把书子递与继高,继高接过展开仔细观看。唱:
上写着兰英赵氏顿首拜,拜上了南牢受罪孙相公:奴满心寃枉冤屈无处诉,敬修下手书一封细陈明。谋害你是奴继母名马氏,小奴家绣楼以上不知情。到后来听说相公写退契,奴与父吵嚷撕个乱纷纷。俺父女前厅以内动吵闹,霎时间爹女翻眼把脸红。回至了绣楼以上心摸乱,代领着梦月散心花园中,墙外边忽听一片人喧嚷,说贾婆领着幼女甚聪明。叫梦月接过幼女到跟前,在花亭问他家中与姓名。奴问他父亲兄弟有几个,他说道叔是继高父继成,他还说家住东关祖兵部,原来是祖父姓孙母姓龙。奴问他自卖己身因何故,他说道买棺盛他祖母灵。奴岂肯听他自己将身卖,他虽是你的侄女我也庝,赠了他卅两白银买材用,爱姐走奴又把他细叮咛。托他母早晚替奴行孝道,十五晚定计大门挂红灯,推玩灯奴与婆母把孝吊,还打算女扮男装寻夫兄。劝相公暂在南牢把罪受,奴总要设法搭救你性命。任凭着奴父千万陷害你,奴怎肯失德丧节落臭名。咱二人结发夫妻前生定,奴本是居易俟命去之身,不学买臣之妻他弃夫去,愿效孟姜那个女儿长城。草札上满怀心事诉不尽,望相公宽洪大度将奴容。耐等着一旦救出监牢狱,自然得夫妻团圆道真情。孙继高观罢书中前后话,不由的痛泪如梭湿前胸:你爹爹全然不念翁壻意,却不料小姐到有结发情。这才是粪堆长出灵芝草,那知道乌鸦能把凤凰生。孙继高带泪含悲时多会,旁边里禁卒开言把话明。
  话说狗皮脸见孙继高对书悲啼不止,连忙说:『孙二相公呀,令侄女到监中时候也不少了,打发他回去罢,万一四爷查监,大家都不好了。』继高说:『言之有理,如今就叫他去。』继高一行说着,复又拉住爱姐说道:『监中无有笔砚,也不与你婶子写回书,到十五晚上,侄女若与他见面,就烦你娘替我谢过你婶子。』爱姐说:『为儿谨记在心,不用二叔叮咛了。』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无锡县时届挂灯期
  诗曰:终日昏昏南牢间 急闻慈母游九原 赠银寄书出望外 始知结发性情贤
  闲言不表、书接前词:却说爱姐闻听继高之言,说为儿谨记叔言,无烦叮咛。继高说:『你奶奶的大事,家中无人,甚是难为你母亲与侄女了。』唱:
孙继高手拉爱姐泪汪汪:回家去替代拜上你的娘:你奶奶为我受罪活气死,我嫂嫂千忧百虑担惊慌,侄女你少往监中来看我,咱家的家道门户要谨防。把奶奶灵柩亭住不要殡,等你爹回家时候再商量。大约着秋后出决我命尽,到那时叫几人儿到法场,把我的死尸收回咱家去,不过是着人埋在祖坟旁。等你爹爹那一日回家转,再听他告上状子诉寃枉。倘若是上司准了咱的状,拿住了赵明老贼大开膛。你婶子果然是贞节的女,少不的在咱家守那孤孀。孙继高说到此处心越痛,泪珠儿好似秋江雨双双。狗皮脸把他搀回进廒房,小爱姐拭目出监还家乡。回来时不用逢人再问路,只见他照着旧路走慌忙。霎时间进门来至草堂内,龙氏女开言有语问端详。
  语说爱姐来至草堂,龙氏一见问说:『你与二叔送饭,为何大半日方回?』爱姐遂把二叔受刑,难以走动,在狱神庙间看他,婶子书中所言,与临走嘱咐他话,悉述一遍。那龙氏听罢,含泪说道:『能得上天加护,你爹爹得中回来,或可救你二叔与他报仇,也是有的。』那知光阴迅速,转眼已到七月十五,挑灯的日期。敢说七月十五因何挑灯?原来是夏灾疫过多,红灯能解疫气,所以不约而同。爱姐说:『今日十几咧?』龙氏说:『昨晚十四,今早就是十五了。』爱姐说:『哎哟!有一椿事,几乎叫我就躭误了。』龙氏说:『你这孩子直为胡说,小孩子家有甚大事。』爱姐说:『娘吓!是你下知道,俺婶子花园里对我说,今晚假推玩灯要上咱家来,与俺奶奶吊孝。』龙氏说:『你二婶子乃是哄你咧,他乃宦门之女,焉有玩灯之理?纵然玩灯,不过在大门里边看看,焉有来咱家与你奶奶吊孝的。况且东关千家万户,他如何找到咱家门的,万一走错了,如何了得。』爱姐说:『娘呀,你不知道,孩儿与俺二婶子定的有计。』龙氏说:『有何妙计呢?』爱姐说——遂把门首晚间如何张挂红莲灯,并挂灯的言语,一一说明。龙氏说:『如此甚好!』母女二人说话之间,久色已晚,遂将红莲灯点着。爱姐说拿外边悬挂门首,站在门首说道:一街两巷,你们都听真着呀。唱:
孙小姐门首高挂红莲灯,尊了声众位街坊你是听:非是我抢着先把红灯挂,为的俺奶奶出殃大事情。谁家要把此红灯挂,门上殃煞儿一定落在你家中。挂的他当家之人眼双瞎,守夜的犬也不吠鸡不呜;挂的那狸猫不知把鼠吃,还打上驴不拉磨牛不耕;男人家不是伤寒发疟子,妇人门不是痢疾就心疼;眼看着白银变成虾蟆跑,平白里粮食生些古蠕虫;掀开锅里边吊下大刺螬,临睡时床上卧着蝎子精。若要是那个不听我的话,霎时间你家就要有灾星。小爱姐喊罢一些不吉事,唬的些街坊邻右心内惊。齐说是孙家出殃把灯挂,咱岂肯挂灯招殃到家中?到不如省下油钱买菜用,大伙子无非无是保安宁。不多时大家关门把觉睡,小爱姐不由一阵喜心中。咱把这爱姐挂灯且不表,再说玩灯今晚的赵兰英。
  话说赵兰英,自从那日花园与爱姐定计,约至七月十五晚间,改妆玩灯为由,与他婆母吊孝。不觉日月如梭,转瞬到期日,兰英正在绣楼做治靴帽蓝衫,猛想起晚间已是玩灯之期,向月姐说:『你随我前厅问问俺父亲,他若叫咱出府玩灯更好。若不准咱去,再作计较。』月姐说:『小姐言之有理。』主仆二人下了绣楼,穿宅过院,来至前厅,内屏以后。赵明正在那里吩咐家人往大门上挂灯。梦月近前禀道:『姑娘来了!』家人听说,各自退下。小姐来到他父亲面前,施礼已毕,赵明说道:『天到这般时候,何事来至前厅?』小姐说:『爹爹是你不知,孩儿在绣楼坐的心神靡乱,听的丫环们说,今晚大街上花灯甚是热闹,孩儿意欲前去玩灯。特来禀父亲得知。』那赵明说:『儿呀,你是闺女,幼小玩灯,不知紧要,岂不叫旁人笑话?比不得愚民妇女,看唱赶会,信由自便。』小姐听此言满面通红,只是无计可生。月姐一旁听的明白,忽然心生一计,遂向兰英说:『姑娘呀,老爷不叫咱玩灯去,咱就不去,可不要哭哇。』那小姐闻听月姐之言,知是叫他痛哭,暗自想道:眼中没有泪,如何能哭?不免拉起罗裙,将脸遮住假哭一番,父亲可知道,我有泪没泪?就是这个主意。唱:
赵小姐低头就把巧计生,要哄他生身父亲老赵明。一伸手拉起罗裙蒙了面,故意的坐到地下假哼哼。哭了声养儿母亲死的早,撇下你孩儿年幼无人痛。常言说有了后娘爹也后,镇日里两口暗地胡咕哝。眼前里若有我的生母在,就像这玩灯之事父也听。在绣楼如同叫儿把监坐,并不知大街南北与西东。今晚上人家妇女把灯看,为甚么孩儿玩灯爹不容?
  这小姐连哭带诉时多会,下回书赵明不由气满胸。


第十五回 约赴红灯主仆用计
  诗曰:聪明智慧女裙钗 假意虚情哭哀哉 不言来吊婆母孝 祇道观灯欲暗来
  荒言提过,书接前情:话说赵明见兰英啼哭不止,述长道短,只气的拍手打掌说:『我把你这奴才,就是老爷不叫你去玩灯,也没有伤犯于你。你口口声声,说我听了后婚老婆的话,不痛爱于你。想这马氏自到咱家数年,从不儿你叫他一个娘,他也不曾打的你一掌,骂你一句,你还说他是个挑唆,就像老父有了短处一般。你今就玩灯也罢,不玩灯也罢,老父再不管你了。』月姐说:『姑娘呀!不用哭了,俺老爷叫你去玩灯。』赵小姐听说,把泪痕止住,欠身起来,跕在他父亲面前说道:『爹爹既叫孩儿前去玩灯,那城里关外玩灯的男女甚多,孩儿不能与人家拥挤,爹爹吩咐家童把马备上两匹,我与月姐走马玩灯,看不多时就回来了。』赵明在恼怒之间说:『儿呀!别说你骑马,就是你坐轿,我也不管你了。』月姐说:『姑娘回绣楼收拾去罢!我叫他们给咱备马。』小姐回绣楼而去,月姐来至马棚说:『家童备好马两匹,姑娘要骑着玩灯去。』那家童听说,不多时即将马备停当。月姐说:『不用你们伺候,交于我就是了。』月姐将马牵到绣楼院内拴着,上了绣楼,主仆二人女扮男妆,将行李收拾齐备,搭在马上。小姐说:『月姐你把我母亲影像挂起辞拜了,咱好起身。』月姐忙把影像挂起,小姐跪拜像前。二目中滚滚落下泪,放声大哭。唱:
赵兰英双膝跪拜影像前,拜辞他老母寿容暗祝赞。想当初母亲不幸下世早,留下你孩儿幼小受熬煎。镇日里想我娘亲无处找,屈死儿对着谁人去诉冤。我爹爹听信继母马氏话,挑唆的嫌贫害壻昧心田。今日里若有母亲你在世,何至于生出这样丑事端。儿只为孙家被屈寃枉大,因此才假推玩灯到那边。一来是要与婆母把孝吊,还探听打救相公其机关。伏乞我母亲灵魂多保佑,护庇着路途以上得平安。兰英女祝告母亲方完毕,急回头又把月姐叫一番。
  话说赵小姐,拜辞母亲影像,祝告已毕,回头向月姐说:『我自幼生长绣楼,轻易不出大门,这一番出府,全仗姊姊照应,请上受妹妹一拜。』唱:
兰英女恭身拜罢跪流平,真乃是礼下必有所托情:想当初姊姊一日把府进,我何从另眼把你轻看成。在绣楼朝夕与我常聚首,早晚的饮食茶饭一般同。看待你如同亲生亲姊姊,咱二人好似同胞一母生。你同我玩灯吊孝是小事,我还要上京寻找孙长兄。一切的晓行夜宿投店等,全仗着姐姐年长你照应。李梦月慌忙同他跪在地,不住的口内连把姑娘称:想当初俺家犯事离故土,俺兄妹日夜逃奔无锡城。我哥哥不幸病在招商店,我无奈讨饭上门养长兄。多亏了姑娘施恩周恤俺,那时才把我收到贵府中。蒙恩德姑娘还比泰山重,我终然杀身难报你盛情。据你说行路用我微劳事,算起来十分之一报不清。姑娘呀起来且把宽心放,管保你无非无是进北京。
  话说梦月将小姐搀起,说道:『天到这般时候,不如咱起身走罢!』小姐说:『正合我意。』言罢主仆二人下了绣楼,随身带了一张弹弓,把马牵到后门以外,二家小姐扳鞍上马,转湾抹角来到大街,抬头一看,奸热闹紧呀。唱:
赵兰英来至大街睁双睛,闪秋波仔细留情看分明。西门上锣鼓喧天开了戏,唱的是子胥保驾走樊城。天桥上来来往往人不断,都说是今日天桥不断行。烟火采鼓是一派花炮向,又看见狮子竹马伴山灯:头一起张公背着张婆走,第二起抬的张生戏莺莺,三起是关公云长单赴会,第四起武松发配委实精。许多的男男女女围着看,一时间不分皂白人人能。也有的年幼少妇鞋靴吊,也有娘找孩儿他叫不应。也有那跐的老翁把枝吊,也有那跐的幼女头发松。赵小姐不由马上将头点,说道是这些妇女可也风。主仆的心忙懒把故事看,但只见灯光点点一片明。大街上许多好灯观不尽,见那些花灯札的是甚精:迎春灯相称红梅灯两对,九月菊紧对木香二对灯,赤旭旭石榴花灯红似火,白茫茫亚赛粉团梨花灯,玉针灯海棠相配实好看,金菊灯对着出水芙蓉灯。最喜的牡丹花灯对芍药,还有那梅花灯对桂花灯。他二人观罢花灯往前走,那壁厢闪出一路兴围灯:咬脐即紧抱鵰鞍疾如箭,坐下边骑着一匹白龙马,帅旌灯大撒四蹄往后跑,黄莺灯飘飘摆摆在空中,细狗灯紧紧相随在马后,头前里玉兔灯儿代雕翎。有一个琉璃井儿八角样,肩膊上担着水桶三娘灯。磨房里产生送志买州灯,他母离别相逢在十六冬。二小姐观罢兴围灯一路,猛抬头又见一路西游灯:唐僧灯骑了一匹龙骧马,孙行者一溜猴儿金斗灯,沙僧灯担着经担往前走,八戒灯抗着钯子走的松。雷音寺古佛面前把经取,回来时唐王驾前有大功。
  众明公不嫌西游灯不济,下回书里还有一路名灯。


第十六回 孝披白服泣哭瞻灵
  诗曰:钦天监里善观星 天降瘟疫不非轻 七月十五挂红灯 逐疫救灾万事亨
  俚言叙过,书归前情:却说赵小姐与梦月方才看罢西游灯的故事,催马才待要走,往旁边一看,又有一路名灯儿,敢说甚么名色,众位听我道来。唱:
这一路八仙庆寿灯儿好,众仙们各带其宝显神通:第一位头洞神仙汉锺离,第二位背着宝剑洞宾灯,第三位国舅灯儿拿云板,第四位口吹玉箫湘子灯,第五位仙姑灯花罩篱背,第六位骑着毛驴果老灯,第七位拐李灯儿拿胡芦,第八位手提蓝花彩和灯。只见他师徒八人各带宝,正中间坐着一个寿星灯,可喜的寿星灯儿是三节,对起来全身是个老寿星。两个人许多灯儿观多会,望着东门他催马走如风。他主仆出城来至东关外,他见了一街两巷黑古咚。莫非是孙家爱姐年纪小?他当紧的别忘了挂红灯。正是这小姐走着心害怕,猛抬头路北闪出红莲灯!他二人大门以外下了马,上前去手拍门扇叫一声。
  话说赵小姐与梦月来至孙宅门首,扳鞍下马,手拍门扇,一声叫道:『爱姐开门来!』龙氏与女儿在草堂正说此事,忽听有人叫门,爱姐说:『外边有人叫咱的门哩,可是俺二婶子来了!』龙氏听说,母女离了草堂,来到大门以内,爱姐用手开了大门,灯光之下,看不真切,说:『你是那个?这般时候叫俺的门,有何事情?』兰英说:『爱姐开门,不必高声,你二婶子到来。』原是女扮男装,爱姐仔细一看,认得是兰英,回首对龙氏说:『娘呀,真是俺二婶子来了。』龙氏听说,近前用于拉住,说:『妹妹随我来,休叫旁人听见了。』兰英同龙氏进了草堂,梦月把马带进院内拴了,爱姐关上门,亦到草堂。龙氏与兰英见礼已毕,爱姐说:『孩儿与婶婶叩头。』兰英用手搀起爱姐。龙氏说:『妹妹这位是谁?』兰英说:『这是义姐李梦月。』那龙氏听说,又与月姐见礼。兰英说:『月姐先取钱纸与婆母一奠,然后再叙家常。』月姐将行李内的钱纸取出,在灵前点着,兰英双膝拜跪,痛哭流泪。唱:
李梦月夫人灵前点纸钱,赵兰英双膝拜跪泪连连。哭了声未见婆母死的早,从今后要想见面难上难。若不亏爱姐花园对我讲,我怎知婆母气死命归天!皆因我生父做出不仁事,才致的婆母气死儿坐监。我有心婆母灵前把孝吊,我父亲岂肯容我离家园。与爱姐花园以内定下计,今晚上为儿才得到灵前。若不是定下为儿做媳妇,我母亲还多活下好几年。算起来儿的生命不大好,连累咱居家遭殃不得安。不孝媳活在世上称人数,到不如婆母相随归阴间。行说着拉起蓝衫蒙上面,照着那夫人棺材只一撞,草堂内只听呵哎一声响,不好了头吊滚在地平川。
  这就该打说书的嘴才好,为一个人,若是把头撞吊了,焉有再活之理?众位有所不知,这小姐原是女扮男妆,头上带的是儒巾,身上穿的蓝衣,他哭了一会,照着那材头上一撞,把儒巾撞吊滚在一旁,原来头还尚在。只呵哎一声,月姐急上前抱住,说:『妹妹怎么这样不成性子。』这时姐姐走的慌了,是他足踏牢盆,所以响了一声。闲言少叙,却说龙氏母女,见月姐抱住兰英,亦急跑上,龙氏说:『妹妹请坐罢,我有良言相劝。』唱:
龙氏女抱住兰英开言道,说道是妹妹不必心痛酸。咱婆母今年六十单七岁,也算的大数已尽命归天。纵然是妹妹撞死草堂内,焉能勾替咱婆母还阳间?他叔叔本是你的父害死,纵议论不与你妹妹相干。谁不说赠银买棺属你孝,谁不说不配二夫是你贤。但等你哥哥得中回家转,定与你修座牌坊街上安,上造着贞节贤孝四个字,那时节流芳百世把名传。妹妹吓自从爱姐见了你,回家来那天不念两三番?不料想今日得见妹妹面,比着那花子拾金更喜欢。奉劝我妹妹千万要忍耐,孰不知愚比愚来贤比贤。龙氏女劝解兰英时多会,赵小姐止住泪痕便开言。
  话说兰英说:『嫂嫂不必嘱咐,妹妹岂不明白;但此刻只是你兄弟南牢受苦,我心中何安?我这番出门,一来与婆母吊孝,二来见了嫂嫂诉诉冤苦,我是不回去的了。』龙氏说:『妹妹向那里去?』兰英说:『我如今要上京寻我大哥,那里扒切门道,咱居家团圆,若是找不着大哥,我行李内包着许多金银,我想就在京住下,等候皇上出巡,定要诉告御状,好打救你兄弟出监,那时我终身有靠,咱姊妹白首相聚,遂妹妹之愿。』唱:
兰英女说罢叩头拜辞灵,又拜辞嫂嫂贤德两泪倾:我此去上京寻找我大哥,才能得救你兄弟出火坑。爱姐说我念婶婶舌尖破,为甚么代你侄女大不情?好容易今晚见了婶母面,怎忍的一天不住就要行。实指望婶婶常在咱家住,谁想你倾刻就要上京都。全不想登山越水千条路,无有个年老领着患人行。倘若是晓行夜宿招商店,被人家看破形迹了不成。兰英说有心久在咱家住,怕的是我父知道不肯容。
  赵兰英看出爱姐不放走,下部书忽然一计上心中。


第十七回 赵兰英扬鞭登大路
  诗曰:女子贞烈出本心 沽名钓誉非其伦 千里寻兄救夫人 惹得世人说到今
  闲言少叙,书接前词:话说兰英说:『爱姐不要啼哭,你要怕我上京不回,将我这头面首饰,交你收放。』爱姐听说,把首饰接过说道:『婶婶到京见了我爹爹,务要早些回来。』兰英一行答应,又取出百两白银,递与龙氏说道:『这一百两银子,嫂嫂与侄女以作家中费用。』龙氏说:『妹妹代着这银子,做路费罢,我家中还有从前的几两银子。』兰英说:『嫂嫂只管收下。』龙氏遂将银子收下,取出一对宝剑,说道:『妹妹我无物可赠,这是相传一对雌雄宝剑,路途之中,可以护身防体。』兰英说:『此剑有何贵处?』龙氏说:『能吹毛利刃,制铁如泥,杀人不见血,还有三出鞘。』兰英说:『那三出鞘?』龙氏说:『若遇强盗,巫祇邪术,自有应验。』兰英说:『月姐,你将此剑带在身边去罢。』这时候天也不早了,龙氏说:『妹妹且慢行,我还有几句言语,嘱咐于你。』唱:
龙氏女未曾开口腮流泪,尊了声妹妹留神仔细听:现如今妹妹寻兄京都去,有几句拙言说到你心中。虽然你做扮一个男子样,若被人看破真情却怎行?切记着早晨日出发古道,天夕时太阳未落就留停。夜晚间住在招商旅店内,临睡时不脱衣裳先吹灯。对人时千万莫把行李打,怕的是人见财帛起歹心。他若是到京见了亲兄长,妹妹呀务要早些转回程。赵兰英一声答应说知道,我嫂嫂不必再三细叮咛。他二人正然离情难割舍,旁边里月姐近前把话明。
  话说月姐见龙氏兰英二人恋恋不舍,近前说道:『天已交五鼓,若还延到天明时候,怕的是府中有人来找,就走不脱了。』龙氏说:『既然如此,不可久留。』遂叫爱姐前去开门,梦月将行李抬在马上,收拾停当,牵着马往外就走。龙氏将兰英送至门外,月姐先打发兰英上马,兰英说:『嫂嫂爱姐回去罢。』此时月姐也上了马,主仆二人按辔前行。唱:
这才是二人上了能行马,顺依着阳关大道去如风。在马上东倒西歪坐不稳,二人俩手不住摸马的宗。耳听得铜壶滴漏交五鼓,黑夜间路途窎远少人行。赵兰英走着只把月姐怨:想必你给的肚带太也松。不就是备了一匹瞎眼马,看不清高低真来路不平。李梦月马上这里回言道,尊了声姑娘留神仔细听:我本是选的一匹好良马,那肚带也不紧来也不松。二女子且言且走天大亮,往来尽是夺利且与争名。咱把他主仆记在中途路,再表那嫌贫爱富老赵明。
  话说赵明这一日,独坐前厅,一声叫道:『丫环那里?』丫环听的呼唤,即忙来赵明面前,说道:『老爷唤奴婢,有何分付?』赵明说:『你姑娘看灯回来没有?』丫环说:『无有回来。』赵明暗想道:天到这般时候,不回来,必然不是别的,想是因为我欲害继高,他在厅中吵闹撕约,恐怕我给他另寻别门,借看灯为脱身之计。但不知去向,待往何处去找?想到这里,遂着四名家人,分街道四路去找,这且按下不表。再说兰英梦月顺着上京的大道,往北而行。唱:
不言这家人出城找小姐,单表那兰英梦月奔途程。赵小姐路上想起家中事,不由的珠泪滚滚往下倾:想我父单生一女无有子,不料他枉做高官不正经。只因你嫌贫爱富将壻害,孩儿才女扮男妆去上京。往常时在家不知出外苦,到如今饥渴寒暑谁见疼?为的是孙家被屈寃枉事,路途上行走不由担怕惊。不知到大哥得见不得见,还不知几时才得到京中。赵兰英正然马上踌躇事,头前里梦月勒回马能行。
  话说兰英正往前走,见头前月姐把马勒住,就知他下马便宜。兰英也不问他,只管慢慢催马,等着不表。单说济州地方,有一座清峯山,山上有伙贼人,一个叫张俊,一个叫李清,一个叫王熊,一个叫李豹。他四人俱是山东人氏,因为在家将人打死,逃在清峯山呼王道寡,每日间下山断截行客往来。这一日张俊见天气清明,喽啰备马,下山采猎。喽啰不敢怠慢,备四匹大马,牵到山口,四个贼人披甲乘骑下山而来。唱:
四个贼耀武扬威上了马,只听的马摆銮铃一片鸣。在马上不住高声齐吶喊:清峯山下来一起没头虫。赵兰英见此光景心中怕,暗说道果然逢山必有惊。马上的小姐猛然抬头看,那贼子个个生的甚是凶,一个个恶煞五道青靛脸,料想是出门不利遇凶星。
  此时他盼望月姐不能到,下书中李清抬头看分明。


第十八回 青峯岭行李遇贼人
  诗曰:学习兵法已有年 今朝试验在山前 立平四贼如反掌 闺中女子孰占先
  俚句题过,书归正史:却说李清抬烦一看,只见山坡之下,来了一个书生,生的甚是清秀,一声叫道:『众家弟兄,你看山下一个白面书生,我收他为子,恁们休要动手。』王熊说:『住了,我今年四十有余,不曾娶妻,恁先让我收他作螟蛉。』张俊说:『二位贤弟,不必相争,待我与你解和罢。』唱:
贼张俊马上有语开言道,叫了声二位贤弟你是听:你二人因为年幼小童子,断不可为收子嗣把脸红。李贤弟他要收他为父子,王贤弟你要收他作螟蛉。据我看这也是宗些小事,我岂肯叫你两个把情更?总不如一刀两断将他杀,也免的二位兄弟气不平。说话时催开坐下能行马,只见他双手拿定两刃锋。眼看着时下苦了赵小姐,谁料想命不该死有救星。
  话说梦月便宜已毕,抬头一看,只见小姐勒马行前,又见前面山势凶恶,怕有贼人断截。正在忧虑,忽然宝剑出鞘,月姐失一大惊,遂将鞍辔紧了一紧,掏出几个铁弹,腰胯宝剑,上马加了几下,望着小姐赶来。只见小姐头前催马,后有一个山贼,手提钢刀,看看赶上。梦月看的明白,手拿弹弓,照定贼人胸后,只听弦响弹落,叭的一声,那贼头歪了歪栽下马来。唱:
说起李梦月,面善心中恶。左手拿着弓,右手把弹抹。
弦响去的急,正中后心窝。叭的一声响,性命结了果。
再不得清峰山称为好汉,再不得山前后劫夺行人。眼见着那肥羊未曾到手,反被人一粒弹立把命倾。心想的欲害人反把己害,那光景一时辰要见阎罗。且不言那张俊山下丧命,再说这三个贼来把命拚。
  话说李豹见张俊落马身亡,心中大怒,抬头一看,只见从南来了一个白面书生,胯马如飞。心中想道:我哥哥莫非就是此人害了?岂肯与他干休!遂把马一扑,赶上梦月而来。萝月抬头一看,只见贼来的凶恶,左手持弓,右手捻弹,望着李豹的咽喉打来,那贼子口吐鲜血,落马而亡。唱:
真可笑李豹生来多愚昧,枉在那青峯山上逞英雄。为什么心中全然不回想,眼见得哥哥落马命归终,算就是梦月带来两丸弹,无偏向各打一丸立奇功。不消说兄弟就把哥哥叫,等等我咱俩同去到阴中。按下这李豹身死且慢表,再说那李清凶恶与王熊。
  话说李清王雄见李豹落马,越发动火,二人催马并赶月姐。月姐见二贼来的凶猛且近,将弓斜跨脊背,抽出雌雄宝剑,在马上独战二贼,至十余合,却不分胜败。梦月心中暗想:不能胜贼,如何是好?心生一计,把马往前一催,那二贼叫道:『好小子休走,将头留下与俺哥哥偿命。』梦月见了二贼赶来甚近,使了个白蛇吐信,把李清杀下马来。王熊见李清落马身死,心中就想逃去,又怕弹弓利害,无标只得死战,又被月姐一剑,劈在面上,落马而亡。唱:
说起李小奶,武艺实在精。自幼学兵法,今日显奇能。
起先是白蛇吐信杀李清,次后来月里偷桃害王熊。四个贼尽都死在他的手,只见那四匹大马回山中。常言道善恶到头终有报,所争的来迟来早不相同。不说他四贼山下死的苦,再把那众家喽卒明一明。
  话说众家喽卒,在此山寨,见四匹空马跑回山来,马上带着血迹,众喽卒说道:『咱四位哥哥,一定遇着好汉,对敌丧命,就大家下山看看才是。』旁边有一人说道:『咱四位哥哥,都有千斤之力,百合勇战,一个个死于非命,连囫囵尸首还不能落。咱若下山,不过给人垫马蹄而已;况且人家杀了咱的头目,未必不杀进老窝来哩!』众人说:『依你说,怎处呢?』『若依我说,做贼有甚好处?不如将山上金银财宝,大家分开,各人或回家或投亲,还是本分之事。』众人说:『言之有理,就照此而行罢。』唱:
按下这喽卒逃命各散去,再表那兰英小姐往前行。独自个出了清峯山一座,不住的按辔加鞭在路中。在马上正跑之时回首望,看不见月姐他的影和踪:我方才分明阳世点过卯,不料我姐姐又进枉死城。况且你弹弓连把人打死,那贼人岂肯干休善放松?李月姐遇贼倘有好共歹,什么人与我同伴到京城?赵小姐一行想着一行走,清河镇不远就在咫尺中。猛抬头行走来到大街上,有一家店主拦住不放行。尊一声客人在此住下罢,我店中住居房屋是干净。
  说道这个店主,姓张名虎字是人虫,走上前来,将马拦住,说道:『天色晚来,还不投宿么?咱这店房屋干净多着哩。客往那里去,住下不是好的么?』小姐说:『你店中有小房没有?』张虎说道:『咱店内大小房俱有。』小姐说:『把马牵进店去。』抬头看见西角上有一座小堂屋,到也干净,就叫那张虎给他搬着行李。张虎见他行李沉重,就知里面有些银子,暗说道:这是我的财神到了,何用再留别的客人!随把店门闭了,回到后边向他妻子说道:『今日店内来了一个白面书生,骑着一匹大肥马,带的一行李沉重,里面的银子不少。我看他不是上京的举子,就是贩货的大客人。』要知端的,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旅店灯孤佳人遇害
  诗曰:常言清酒红人面 果然财帛动人心 只为进店搬行李 立时惹得祸灾临
  闲言丢开,书接前情:话说张虎见兰英行李沉重,起了谋财害命之心,到后院对他妻子说:『今日咱店中住的这位客人,不是上京的举子,定是贩货的一个大客人,到夜晚将他害了,得他那个行李,就是一个无穷的富贵了。』唱:
贼张虎未曾开言笑哈哈,叫了声妻子留神你听呀:常言道财帛找人甚容易,谁打想今日财神到咱家。正月里曾叫先生算一卦,算着我这个月里该发财,这位客带的金银真不少,须等到夜间一定害他来。得他的金银放着做卖买,剩下的一匹大马把磨拉,店裹的房舍重新另翻改,从今后一定要做大生涯。刘氏妻闻听这话真好气,骂一声臭贼信口瞎胡言:诸人家好事不想做一点,为甚么单要欺心把人杀?倘若是有朝一日真情露,准备着官差立即把你拿。到那时你若瞒哄不招认,不消说板子夹棍一齐挨。招承了大堂以上把罪定,料着你难脱国家三尺刑。后院裹夫妻正然把话讲,忽听的前边一声叫店东。
  小姐自从清峯山来,一心恐怕贼寇追赶,一日不欲用饭,住在店内坐了一会,饿了过火,也不饿了,只觉着发渴,一声叫道:『店主快拿杯茶来我用。』张虎说:『相公稍等。待我去取。』急忙回到后店,见了刘氏说道:『前边那位相公,要用茶哩,待我将蒙昏药放在茶内,他蒙昏了,裹在芦席,送到后潭之中,叫他顺水而去。』刘氏说道:『方才劝你甚么,为何还要做这无良心之事?』那张虎喝道:『老婆不用多管,还不快去取来。』刘氏无奈,只得把昏药下茶之内,张虎把茶端至小房,放在桌上。小姐正在渴时,掇起碗来一气而干,这才是不好了。唱:
赵小姐只知渴时把茶饮,那知道中了张虎贼机关。他本是不出三门四户女,知甚么害人毒物叫蒙汗?一杯茶方才饮到他腹内,止觉得浑身无力把懒贪。看着他坐在床上言不出,霎时间二目昏迷紧闭眠。且不言小姐中了蒙昏药,单讲的恶贼张虎暗喜欢。
  话说张虎夫妻,在此后店待不多时,料想药性已到,放开大步,来至小房门外,往里一看,这见那小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遂进得房来,将行李拿到后边打开一看,只见许多金银,仍旧包好。拿过一条芦席,三条麻绳,来在小房,将芦席铺在地下,把小姐裹住,用麻绳捆了。张虎对刘氏说:『你在此好好看守,待我到后边门外,看看有人没有。』遂出了后门,四下一看,无人来往,回来到小房说:『趁此无人,咱将他抬出去罢!』刘氏说:『你看看天这样的黑,你自己背他出去罢。』张虎说:『贱人,再若不去,我将你一刀杀死,仝这相公一路去!』刘氏无奈,只得与他抬起小姐,往后潭去了。唱:
赵小姐生来命运多乖戾,清河镇下店偏偏遇贼人,真正是这宗急荒才打过,紧跟着那宗祸事又来催。青峯山遇着难时月姐救,今日在龙潭救命又逢谁?可怜他闺门未出千金体,一时下席卷绳捆把命追。倘若是黑夜之间无人救,兰英女身入潭中归阴司。争奈他赤心救夫贞烈女,空中神过往不住相追随。贼夫妻抬来才往潭中料,偏遇了救命之人到水隈。
  话说这清河镇上,有一家乡绅,姓王名进,字表居,历官礼部侍郎。夫人蒋氏,所生有一男一女,男名金桂,女名玉梅。老爹年迈告老回家,不幸一病而亡。夫人殡葬老爹已毕,又不料自己染患瘟疫,服药不效。玉梅小姐无计可施,一日浴沐斋戒,等至夜静更深,到后潭岸拜祷祈神,求药治母。便叫金桂与丫环拿着纸香,打着灯笼,开了后门,向那龙潭而来。唱:
王小姐出的后门自寻思,暗想道运气这样十分低。我的父葬埋未过三七日,我的母又染瘟疫病昏迷。请医生服药全然不见效,越发的沉重无方治病难。倘若是早晚有个长合短,我家中一切事务谁支持?我兄弟尚且于今年纪幼,他本是当家事务还不知。虽是我年纪比他长两岁,到底是女子不能胜男儿。今晚去龙潭上面把神告,望祈那神降妙药把母医。我母亲果然从此身痊愈,一定要香焚满斗谢神祇。他三人行行正走来的快,猛见得龙潭不远面前存。
  话说玉梅兴金桂丫环,出了后门,走到龙潭切近处。原来丫环打着灯笼在前,正往前走,忽见人抬着东西,抆在水涯以内跑了。丫环急回头对玉梅学说一番,玉梅听得此言,心中暗想:昨夜做得一梦,梦见一只孤凤在此后门之外,身带着绳锁,我与他解开绳锁,那凤飞上绣楼,后来又有一凤前来相引,双双飞去。莫非应此事?说:『丫环今晚该咱得些财物,也是有的。』丫环说:『怎该得些物财呢?』小姐说:『这时候夜静更深,想是贼人偷盗人家的财物,用芦席包裹,从此经过,被咱惊了。拿到咱家,岂不是咱的财物。』金桂说:『我看着这么一捆财物,还不少了,咱何不一齐前去看个明白。』丫环说:『姑娘大叔给我长着胆,我先去看他一番。』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寒潭月净王氏救亲
  诗曰:玉梅夜深赴龙潭 祈祷妙药与母餐 不料解救赵小姐 五百年前结善缘
  俚句提过,前言相续:却说丫环叫玉梅给他长着胆子,手打灯笼,照定芦席包处上前看来。唱:
小丫环手打灯笼笑盈盈,要看那芦席财物走如风。玉梅女原来故意将他哄,那小奴却是如同在梦中。常言说一分见识一分福,奴婢们到底那有主人精。王玉梅不说财物将他哄,他怎肯黑夜去看死尸灵?走近前灯光照看只一看,原来是芦席捆上三条绳。解开绳手掀芦席仔细看,不好了里面是个秀书生。吓的他变了声音往外叫,把一个灯笼烧得大窟笼。若不是姑娘你说有财物,我焉肯看这死人吃一惊。玉梅姐一旁喜的一声笑,叫了声金桂快快去点灯。
  话说玉梅小姐,见丫环唬的跌倒在地,把灯笼也烧了,便叫金桂快到咱娘那里,另去点一个灯笼打来,金桂飞奔而去。丫环把心神少定,起来对玉梅说道:『那席里面,怎么卷着个死人,还是个白面书生,这般时候抬在此处,定有原故。』玉梅说:『上前摸摸他,口中还有气么?』丫环说:『姑娘呀!我看你是故意哄别人上当,我方才看了他一看,唬的就跌倒在地,把灯笼也烧了,你还叫我摸他的口去。』小姐说:『不是这话,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阶浮屠。倘此人有气,你我救他不死,咱这就是莫大的阴德。你若不敢去,代我同你前去,给你助着胆。』二人到兰英跟前,丫环伸手一摸,口中有气。丫环说:『这个人一定是被人家用蒙汗药蒙住,往这潭里料的。被咱们撞着,若是见死不救,与那害人的一律同罪。』小姐说:『你要救他,你就把他背到书馆,解去蒙汗,问他个来历,才得明白。』丫环说:『我于他无亲无故,如何使的背他呢?』玉梅说:『黑夜之间,并没人儿,你若将他背在书馆,我还有几尺红绫子给你,叫针工做条裤子。』丫环说:『不要过河拆桥。』小姐说:『那个来哄你不成!』丫环说:『姑娘你搭一把,我就背他去了。』丫环拉看兰英的吃膊,玉梅用手往上一抽,丫环背兰英,金桂头前打着灯笼,小姐随后,不多时来在书馆,把兰英放在椅子上边。金桂看见门外一靴子,拾起来拿进书馆,玉梅说:『我照着你,把靴子给他穿上。』丫环拿了靴子用手去穿,只见只半虎口长的金莲,穿的是红绫绣鞋,真乃爱人。唱:
这丫环手拿靴子没穿上,叫姑娘真是跷奇事一庄。我也曾见过多少希罕事,从未见这个女子甚非常。他的那金莲周正小又瘦,还搭上红绫绣花巧样妆。请姑娘将他鞋儿试一试,恐怕你穿在足上短半帮。用手儿把那鞋子也脱去,上前来摘去头巾脱外裳,看了看头上乌云黑又亮,身穿着红绸夹袄趁身长。还有绦绿绫汗巾腰间系,恐怕是被人看出女红妆。金桂说他既是个裙钗女,为甚么女扮男儿到这方?倘此人要是途人把他害,不遇咱早已顺水见阎王。他二人正犯猜疑不知故,玉梅女即便言说短和长。
  话说玉梅说:『丫环,他既是一个女子,不便叫他在此书馆,你把他背到绣楼,与他解了蒙汗。再问他是何处的人,因何被害?』丫环听说,又把兰英背起来,玉梅端着灯前行,不多时来至绣楼。玉梅就把灯放在桌上,丫环将兰英放在椅子上坐下,玉梅说:『丫环,你到厨下冲上半碗绿豆汤,盛上半碗凉水拿来。』丫环听说,遂即来到厨下滚冲了菉豆汤,又盛上凉水,一并端上来递于小姐。玉梅把头上的银簪拔下来,将兰英的口拨开来,把菉豆汤灌下,又把凉水汲了顶,以解蒙汗,叫了一声小姐醒来。唱:
赵小姐灌下豆汤心微明,忽听得耳旁有人喊叫声。这才是渐渐睁开愁眼目,但只见两个女子面前临。曾记的日夕住在招商店,是怎的今来他这绣楼中?还想着店中渴时把茶饮,次后来昏昏沉沉记不清。想是那店主害我残生命,阎王爷差的两个女鬼灵。我自从家中下楼扮男子,一路上不曾露出女形容。看了看自己还是女子样,又听他连连又把小姐称。赵小姐思量不解其中意,无奈何口称姑娘问一声。
  话说兰英说:『请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我如何在此处?』玉梅说:『是你不知。只因我母有病,往那后河潭拜求神药,撞见二贼把你芦席卷住,丢在潭边,贼人惊跑。找叫丫环将你救下,背到绣楼,用绿豆汤解去蒙汗,这就是真情实话;不曾问你上姓高名,为何的女扮男出门的,被贼人所害?向我讲个明白。』兰英说:『姑娘听我道来。』唱:
赵兰英未曾开口泪双倾,尊一声姑娘在上你是听:提起来家爷居住也不远,且听我从头至尾说分明。我本是祖居原籍无锡县,我的父官居户部名赵明。母亲是王氏夫人死的早,无哥弟单生奴家一个人。孙广德居住本县做兵部,我父亲将奴配与二相公。不料想孙爷亡故家业败,我父亲终朝每日嫌他穷。因此上假请公子把书念,暗地里安排定计下恶情。杀丫环本是继母带来子,我爹爹诬赖公子送衙中。
  赵兰英方又开言往下讲,下回书玉梅开言问一声。


第二十一回 杀张虎怒把芙蓉剑
  诗曰:夜赴龙潭祷神明 偶遇贼寇害兰英 回家问及真来历 始知萍踪系亲情
  俚言叙过,书归前部:却说兰英说他父『假意请孙公子攻书,乘醉着人杀害丫环,诬害公子,将他送至衙门之中。』讲到这里,玉梅一声问道:『将孙公子送至衙门,那老爷怎么问的?』兰英说:『姑娘洗耳听我说来。』唱:
把公子苦打成招问死罪,立刻的下到南牢一监中,我爹爹一心逼我另改嫁,我岂肯失节重婚惹骂名!因此上绝了父女恩情谊,我与那月姐出门扮男形。起先是清峯山前遇贼寇,那时节几乎一命丧残生,多亏了月姐将我来搭救,才能勾逃出我这活命存。张家店贼人蒙汗将我害,荷蒙我姑娘救命大恩情。我如今算是得了安身处,但不知月姐遇贼吉和凶?赵小姐从头至尾说一遍,王玉梅低头细想把话明。
  话说王玉梅听的赵小姐说了一遍,心中暗想:我道是谁,却原来我表姐到了!只得把他认下。唱:
王玉梅又从开言喜气生,叫了声表姐留神你是听:你如今休当我是别人等,我是你表妹玉梅是乳名。王居功本是我的生身父,现如今你舅方才殡尸灵。若非是你对我把父名表,那知道你是我姑女亲生。你母舅往日也曾对我说,曾说俺姊妹二人是同庚。每日里思想姐姐不得见,不料想今日无意忽相逢。不是我替你妗母求神药,怕的是姐姐性命活不成。劝姐姐休怨贼人把你害,送你来走这舅家望亲情。俺把赵兰英寄在王府内,再把那寻找小姐梦月明。
  话说梦月自从清峯山伤了四贼,寻找小姐,一日不曾见面。只得到了一个村庄,借宿一晚,到了次日早晨,辞了主人,便上马前行,寻找小姐。心中想道:小姐呀!你往那里去了?唱:
李梦月思想兰英泪珠倾,埋怨声小姐太也心不明。昨一日清峯山前遇贼盗,那强人存心要想下无情。那是我对着贼人把弓放,弹弓下四个贼子命归阴。我姑娘你既逃生脱大难,你也该等我与你一同行。不料你顷刻跑的无踪影,倘若是再遇贼人谁救星?看起来真真是个闺中女,只合在绣楼针刺隐门庭。不言这梦月埋怨赵小姐,单表那兰英坐马路途鸣。
  话说梦月找不到小姐,正在埋怨,忽见前面二人骑的那匹马,大声嘶叫。列位:若说马见马叫唤,亦是常事。明公有所不知,原来这就是兰英的坐马。却因张虎害了兰英,自从弃尸潭中,被人惊跑以后,又恐官府知道来拿,他夫妻连夜的逃走,巧遇梦月乘骑正往前走,忽听马叫,抬头一看,认的是小姐坐骑。想道:姑娘必被此人所害!一声叫道:『那马上的容且慢行!』张虎听的有人叫他,止住脚步。梦月见他二人收住马缰,向前说道:『怎二人一马,如何行路?何不再买一匹,将行李分开放着,岂不是便。』张虎道:『我原也要如此,但未有卖的。』梦月说:『我原是往北京投亲,路上盘川短少,正待卖我这匹马哩。』张虎说:『相公既实意要卖马,就明个价钱。』梦月说:『路上不便议价,往前有一松林,一来到那里讲价,二来歇息力去。』张虎听说,遂牵马行走,不多时来在松林,将马拴住。张虎说:『相公这匹马要多少价银?』梦月说:『价银只要五十两,少了也不卖。』张虎说道:『你既不说谎,我也不还价。』遂打开行李,去取银子。梦月认的是自己行李,不由心头火起,照着张虎的脑后,手起剑落,人头遂滚在地下,鲜血迸流。刘氏叱道:『好狂徒!清天白日,竟敢杀死我丈夫。』梦月用顺手牵羊,将刘氏拉倒在地下,一声问道:『你快快说,这个行李邓匹,如何得来?一字说谎,休想活命!』刘氏说:『老爷饶命,听我从实说来。』唱:
刘氏妻哀求饶命把怒息,听我将行李马匹说真情。俺家住原来就在清河镇,我丈夫开座客店做生涯。昨晚时住下少年客一位,天生就人物标致自珍奇。进店来要座小房他居住,我的夫见有金银在行囊,他立刻谋财起了不良意,蒙汗药下到茶内叫他尝。那相公吃了俺的蒙汗药,眼看他二目昏迷倒在床。就将他一条芦席绳三道,捆缚起就往后边潭内扛。不料想夜间还被人撞见,怕官司连夜逃走到他方。这就是行李马匹真情话,但不知相公潭内存与亡。望老爷好歹饶了我的命,可怜我不是男人是女流。愿把这行李马匹全奉送,我还要焚香叩首把你求。
  李梦月一听此言冲冲怒,下回书再来细细说情由。


第二十二回 中状元喜报蓬荜门
  诗曰:日出东来还转东 劝君行善莫行凶 行善自有天保佑 行恶到底天不容
  俚言叙过,书接上回:却说梦月听得张虎之妻刘氏之言,咬牙切齿,剑起头落。行李搭在马上,将兰英的马拉着,一直望清河镇而来。不多一时,来至大街之前,访问兰英的下落,并无音信。暗想姑娘一定被水冲去,不免买些纸钱,到潭边去烧了,痛哭一场,与姑娘一路去罢。遂买些纸钱急来到潭边,把那个两匹马拴在那树上,方才要去烧纸钱,竟自忘了带火来。抬头一看,只见左近是人家的后门,门外有一幼童玩耍,梦月近前,口称:『相公借光,与我对个火来。』原来这一个玩童,就是金桂,金桂回家中来到绣楼以上,说:『与我点个火,外面有人求火使用。原来足远来的。那白面书生,在潭边拜求神药哩,等着烧纸钱哩。』玉梅说:『桌子上有个火炉,点着去罢。』金桂点了火煤,来在后门以外,即刻递于梦月,且自不提。单说玉梅叫道:『姐姐!方才金桂说,后门外有一白面书生,拜求神药。咱何不去到后门楼上去看看。』兰英说:『正合吾意。』二人随来至后门楼上,只见梦月双膝北跪,放声大哭。唱:
李梦月北跪潭边泪涟涟,哭一声姑娘死的好可怜。只为你爹爹嫌贫来害壻,你方才寻兄救夫女扮男。青峰山遇贼我曾把你救,为什么误下贼店入套圈?你也曾赠银把你婆婆殓。你也曾下书寄银到南监,你也曾假托看灯行孝道,你也曾留下侄女居家安。不料想好人却是没好报,算来是先受蒙汗后入潭。果然是姑娘身在潭中死,望乞你刮个旋风我身边。今日里潭边与你烧钱纸,你拿去阴司以内作盘川。痛煞人出门是咱人两个,到如今落我影只又形单。我姑娘阴司路上等一等,我与你仝见阎王去喊寃。李梦月哭着方待往潭跳,耳旁边忽听有人喊声喧。
  话说李梦月啼哭了一会,才要往潭内跳去,忽听有人叫:『月姐!』四下抬头一望,并无一人,心下想道:怪不得俗语说人要将死,鬼跟三天。我方才欲往潭里跳,就有鬼叫我咧。月姐正在犯疑,又听有人叫道:『月姐不要啼哭,往这里来罢!』月姐抬头往上一看,只见那后门楼上,有两个闺女,一个是兰英小姐,一个不得认识,弄得人鬼莫辨。只得起身来向前走,那兰英玉梅二人,在楼往外相迎。兰英一见月姐,把手拉住,说:『月姐,你如何在此处!』梦月说:『我到这里,此话一言难尽!我且问你,到底是死也没有?』兰英说:『妹妹幸有人救,还不曾死!』梦月说:『姑娘呀!』唱:
李梦月秋波杏眼泪珠频,叫了声姑娘听我说分明:清峯山遇贼持刀将你害,那时节救你幸我这弹弓。俺二人自从清峯山散了,为找你一夜无眠到天明。我往那四下村庄找个遍,都说是不知你往那里行。昨一日路遇张虎贼夫妇,推买马用计谎到大松林。一怒间杀了张虎追刘氏,问出了害你真赃与实情。他说你服过他的蒙汗药,要想着抬入深潭被人惊。杀刘氏得你行李与马匹,因此上找你才往这方行。我料着姑娘定在潭中死,我方才焚化纸钱祭尸灵。若不是恁两方才把我叫,险些儿跳入深潭赴幽冥。梦月姐且哭且诉如酒醉,旁边里痛坏玉梅合兰英。
  话说兰英说:『月姐不用啼哭,咱姊妹既然重逢,就是大幸。』月姐把泪痕止住,说:『姑娘究竟如何得生?』兰英就把求神医亲之事说明。月姐说:『真乃吉人天相。』一行说着,把马拉进院内拴好,三人将行李拿列绣楼。不多时丫环拿了洗睑水来,叫月姐净了脸,换了女妆。仝着玉梅兰英拜见夫人。夫人一见问兰英说:『这位是谁?』兰英说:『这是相伴甥女行路的月姐。』夫人满心欢喜。三人回至绣楼,用饭已毕,兰英说:『那清峯山的贼寇,如狼似虎,妹妹如何逃走?』梦月就把他灭贼的事说了一遍。兰英说:『姐姐真有大将之勇了!可惜不曾叫妹妹学习学习。』唱:
赵兰英口称姐姐长笑容,说道是姐姐武艺立奇功。你若是当初在府来教我,到如今我也学的大半通。咱二人同居绣楼好几载,你只教学习针指做女工。难道说遇贼夸我针指好,那贼人就肯饶命路途中?玉梅说从投师也不算晚,咱今日先给月姐庆贺功。俺二人离别重逢是大喜,我陪着恁两个吃团圆钟。在我家住上三朝并五日,学几天恁好扮男上北京。暂把这兰英记在王府内,急回来再把报子明一明。
  话说孙继成中了状元,京内报子,星夜来到无锡县东关下了坐骑,秉手当胸道:『众位大哥们请了!动问一声,那是孙状元老爷的尊府?』众人见他说话是北京语音,回说:『俺这东关内姓孙的甚多,他岂无个名讳么?』报子说:『官大不敢提名。』众人说:『暗地里无妨。』报子说:『这个状元老爷,官名继成。』众人说:『是大相公中了头名!』一齐欢喜不尽,说道:『大相公今科中得好!好报报他家的冤枉!』正然说着,刘保卖豆腐回来,众人说:『客人,就叫那卖豆腐的领你去罢!他就是孙老爷的邻舍居。』报子说:『多承众位指教了。』遂牵马来到面前说道:『动问老兄,且自慢走,我在前面打听明白,都说老爷与孙老爷是邻紧,望乞与我传禀一声,就说京报前来报喜。』未知刘保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龙氏回书花生笔下
  诗曰:贫居街市无人问 富在深山有远亲 继成今日登金榜 喜坏趋炎赴势人
  闲言少叙,书归正卷:却说刘保闻得报子之言,问道:『状元老爷叫甚名字?』报子说:『官名继成!』那刘保听说,喜的拍手打掌,笑道:『俺孙大叔可中了!说这事在我罢,你可有报单么?』报子遂将报单取出来,刘保接手中,犹如肺上长草长了心神一般,迈开大步,不多时来至孙家门首,放下担子,用手拍门,高声大叫:『爱姐开门来!』龙氏与爱姐正在草堂,忽听外面有人叫门,龙氏说:『爱姐你去看看是何人叫门?』爱姐来至门里,用手开门,一看原来刘保。爱姐说:『刘哥有何事来叫门?』刘保说:『大婶子在家没有?』爱姐说:『在家。』刘保说:『你快领我去见大婶子。』爱姐领了刘保,来至草堂,刘保一见龙氏,叩头在地,起来说:『大婶子恭喜恭喜!』龙氏说:『有何喜事?』刘保说:『俺大叔任京中,得中头名状元,外面有京报来报喜咧!』龙氏说:『可有报单么?』刘保说有,遂将报单递于龙氏。龙氏接来一看,果然是他丈夫,得中头名状元。遂与爱姐谢了天地,说:『你着报子出门,穷居陋室,无处款待报子,你把他唤到饭店之中用饭,等他去后,一总开发饭钱店钱。』刘保说:『使得!』遂将报子送至饭馆中吃饭不提。单说龙氏见他丈夫得中头名,心中又喜又恨。喜的是丈夫得中,不枉他读书一场;恨的婆婆亡故,兄弟在牢中受苦。又有兰英小姐与月姐上京,倘若途中有是非,这是怎了?想到这里,不由的悲叹起来。唱:
龙氏女一见报单笑盈盈,猛然间又添忧虑在胸怀。暗说道今朝倘有婆婆在,也该他受享荣华喜无涯。都只为丈夫上京正三载,家中事全然不想怎安排。二兄弟现在南牢身受苦,咱娘亲现在停殓尚未埋。你妻子也曾剪发长街卖,小爱姐险些卖出不回来。多亏了婶婶赠银成母殓,现上京寻你救叔未归来。虽说是女扮男妆同月姐,到底是女子怎得比男才。现如今你中状元是大喜,但只怕远酒难将近渴解。正是他龙氏变喜成忧虑,旁有那爱姐有语把言开。
  话说龙氏正然长吁短叹,爱姐说:『娘呀!你每日说俺爹不回来,没有信息,现如今俺爹得中了状元,这可是一场大喜,你到愁眉不展,令人不解你的意思。』龙氏说:『儿呀,如今你爹虽中,离家有千里之遥,你的爹爹那知你奶奶亡故,你叔叔南牢受罪!还有你二婶母在中途路上,他万一出了事来,这可怎了?为娘因此放心不下。』爱姐说:『娘呀,你原来为的这么,据孩儿看来,这个就是忧愁也无法的。现如今报子在这里咧,何不快写了一封书信,叫他带到京中,交付俺爹,俺爹看了书子,必然回来。就是俺二婶子这个时候,必然也到京了,他姊妹俩,一定与俺爹同事,回来到家。那时节好打救俺二叔出监,报了冤仇,再殡埋俺奶奶就是了。』龙氏说:『我儿言之有理!你速去研墨,待我写来。』唱:
上写着龙氏素贞顿首拜,乞官人目览书言细寻思:自从你上京赴考分别后,算起来如今足有三余年。适遇着径遭凶年与苦岁,一家人缺少费用受饥寒。他二叔无奈长去街卖水,要想着供母养身十分难。偏遇着嫌贫爱富他岳丈,假意的请他家内读书文,教他的子息赵能害使女,诬赖着二叔酒后杀他身。公堂上知县贪赃受了贿,动五刑将他叔叔逼遭成,把他来夹打成招定死罪,立即在公堂以上写退婚。咱亲娘一听此言绝了气,天气热又无钱买露暴尸。难的我剪发卖了买纸化,着媒婆去卖爱姐买棺材。后花园幸遇婶母赵小姐,他情愿赠银买棺留爱儿。定下了十五晚上红灯看,与月姐女扮男妆把家离。到灵前与娘咱亲来吊孝,现如今千里上京找你回。也不知婶婶还在招商店,也不知如今曾否到京师。他姊妹倘或见我夫君面,望夫君早早一同回家乡。到家中一则葬埋生身母,再往那南牢往救二弟身。拿住了赵明父子将怨报,好与那继高叔叔把亲成。我丈夫既然今科登金榜,回家来服满进京也不迟。为妻的言短情长诉不尽,务必要细把书言仔细思。龙氏女一封家信方写就,有刘保来至草堂把话提。
  话说刘保来至草堂,向龙氏说道:『婶子!如今京报要起身回去。』龙氏听说,遂取出一封银子,递于刘保说道:『这白银十两,叫报子拿去,路上作盘费用罢!还有书子一封,烦他带到京中,见了你大叔,交付明白,自有重赏。这是一锭银子,拿去开发馆账。』刘保说:『听的。』遂把银信拿着,到馆头交于京报报子,打发报子去了。又清白了馆钱。这话按下不表,单说蔡知县听说孙继成中了状元,吃一大惊,回到官宅见了韩氏,问道:『老爷为何事大惊?』知县说道:『不好了!』韩氏道:『怎么?』知县道:『你怎知道,只因听了你的言语,受了百两黄金,我就把孙继高问成死罪,下在南牢。如今他胞兄中了状元,若是知道他兄弟被人谋害,必然金殿上本,只怕咱夫妇难保活命了!』唱:
蔡知县埋怨当初自己错,怨夫人是你教我受黄金,只顾了贪赃诬害孙公子,他兄弟知道岂肯把我饶。孙状元金殿以上奏一本,大约是你我性命定难逃。
  正是他贪赃知县心害怕,这事情下回书上说根苗。



第二十四回 县官惧祸火灼祸中
  诗曰:为人不可信妇言 听信妇言起祸端 只因错断孙公子 一朝事起后悔难
  闲话丢开,书接前情:却说韩氏夫人一听蔡知县之言,说道:『老爷不必忧心。今日虽将孙继高问成死罪,赵府现有他的呈词,继高又有口供,院司都有批辞。这也不是咱的意思。他的哥哥就是中了状元,难道他兄弟杀了人,该不偿命么?常言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怕他怎的?老爷你埋怨听了为妻之言,岂不令人可笑么?』唱:
韩氏说老爷且把宽心放,我看你事要三思勿看讹。凡办事错了还打错处走,你何必怨我当初把口多?你本是男子做官须决断,遇官事三番向我问如何,自然你贪赃屈把继高问,皆因他身在岳家是非窝。况且有赵家递的呈案在,还有那都院批词没腾挪。他的哥居然就把状元中,那见得兄弟杀人能怨过?你素日为官清正人钦敬,要想着人非圣贤孰无差?他仗着新科状元名头大,俺凭着银子能把人情托。不提这韩氏巧口把夫劝,再把那欺心赵明提一提。
  话说赵明这一日闷坐前庭,闻得孙继成中了状元,心中吃了一大惊。想起初请我的女壻孙继高进府读书,原是好心,只是听了马氏母子之言,才做这样事。如今孙继成中了状元,若是知道他的兄弟南牢受罪,金殿上奏一本,万岁准了他的本章,只恐我大罪难逃!兰英梦月这两个奴才,也不知上那里去了?唱:
赵明贼听的继成登金榜,唬的他埋怨赵能马氏妻,暗思想也是自己无主意,诬赖我女婿杀人把心欺。弄的我伤人耗事还犹可,第一是一家詈骂听不的。自从我做了这件亏心事,每日间再也不敢把家离。昨日里怒把贱人打一顿,足足的卧床半月才扒起。虽说是继高坐监身未死,他的哥状元闻言定不依。他在那金殿之上奏一本,万岁爷准本定然往下批。钦差官若要动刑深究问,审出了贿买人命了不的。圣主公一时龙心动了怒,怕的三尺国法也不能辞。还恐怕万岁龙心将他赦,钦命那状元兄弟来娶妻。现如今兰英女儿无音信,到那时却将何言去对支?我若要泥溯人儿不会走,还搭上刻个木人他不依。这件事倘要传到京城内,叫那些文武笑破嘴唇皮。想起来坏事俱由他母子,好教我里里外外起忧思。不久后事犯将我问了罪,他母子谁能前去说事宜?罢罢罢一把畜生打一顿,再把那马氏贱人另摆治。老赵明越想越恼越生气,叫一声来福速来莫延迟。
  话说赵明气死,无法可施,一声便叫来福,速叫赵能来见。来福听说,站在前厅,高声叫道:『大叔快来,老爷有唤。』赵能正在东厢房睡熟,忽听有人叫他,翻身起来,走在前厅。见了赵明,说:『父亲,将孩儿唤来,有何训教?』赵明说:『为恁母子,亦事中用,适才大街以上,稍来一样希罕东西,甚是美味,叫你尝尝。』赵能说:『孩子有何好处,蒙父亲这样见爱。』赵明说:『这也不是大招应。』说:『来福,把这畜生吊起来!』来福遂去拿了一条麻绳,把那赵能两个手拴住,把绳头隔梁料过去,只见吱哝一声,把赵能吊在梁上。赵明说着『鞭子拿来。』赵能满口告哀。赵明只是不听,叫来福拿过鞭子,接来在手,真一顿好打也。唱:
叫来福吊起马氏代肚子,老赵明手拿鞭子着了急,只见他鞭子起来鞭子落,还听得一般一条把话提:自从你母子那年进府内,我何曾一点事儿差待伊?饥来时吃的好茶与好饭,寒来时穿的绫罗缎疋衣,闲来时外面饭茶去看戏,闷来时院子家人去下棋。恁你们千里不少零钱用,寻常来到比老爷还便宜。谁想你一点好事也不做,单想着害人犯法把心欺。我说那继高贫穷当怜念,你不该置他死地断亲情,气的那兰英女子无踪影,恨的恁娘那个来提一提。似你这狼心狗肺异姓子,看起来一顿打死也相宜。正是他越说越打越生气,打的个趟能鲜血往下流。猛然只听哺咄一声的响,不好了赵能屁股拉了屎。臭的个赵明躲到书房内,小来福随后也跟他出去。不表这赵明打子住了手,官宅里出来贱人马氏妻。
  话说马氏在堂楼以上静坐,听的一声高一声低,如同杀小猪的一般叫唤,即刻下了堂楼,来至前厅,只见四下无人,抬眼一看,见赵能在梁上吊着,浑身带伤。就知是赵明打的,疼痛他心如刀搅一般,说:『这个狠心老狗,为何下这样毒手?』唱:
马氏妇一见赵能梁上吊,疼的他面目改色心里荒。看了看浑身上下都打破,真乃是鲜血淋滴带了伤。我的儿娇养今年十九岁,自幼儿不曾打你一把掌。知道你不是老狗身上肉,才下那无情好打铁心肠。走上前双手就把绳来解,只觉的一股臭气扑鼻来。老东西打你为的什么事,你何不对着为娘说端详?赵能说只为咱把继高害,落的这今日俺们苦遭殃。马氏说随我后边商议去,到不如背着老狗走他娘。
  且不言马氏同子想逃走,下回书听把二家小姐提。


第二十五回 历山河已到京华地
  诗曰:潭边一席危而安 何故心仍未帖然 夫壻全家寃不白 京华奚敢裹不前
  且说兰英梦月二人,在玉悔家中住着,一日向蒋夫人玉梅言明,即要起程赴京,只见那,唱:
蒋夫人闻得小姐要起程,二目中不由滚滚泪珠倾。我有心再留你来住几日,又恐怕躭误恁的大事情。来时节喜的我身病痊好,今一别不知何日来相逢。你表弟年幼不能把恁送,我有句要紧话儿向你明:一路上晓行夜宿登古道,务必要早晚时刻把心经。等着你进京办完恁的事,回来时务必要到我家中。兰英姐连声答应说知道,尊了声妗母不必细叮咛。行路时仗着月姐同作伴,自然是无非无是进都京。回来时定然还看妗母面,可再来叙叙你我家常情。在这里多多住上三五日,俺姊妹然然辞别转回程。正是他甥舅之情诉不尽,李梦月即便开言说一声。
  话说他母女二人,与兰英小姐,恋恋不舍。梦月一旁说道:『妗母仝妹妹不必记心,此处离京亦不甚远,我与你甥女,不过十一二日就回来,再叙家常便了。这天也不早了,若再延迟,赶不上宿店。』夫人说:『月姐言之有理。』便叫丫环把行李搭在马上,牵出后门,他母女送到大门以外,打发他姊妹两个人上马去了。唱:
不说他母女二人回家转,再表那行路梦月与兰英。后门外一齐搬鞍上了马,扑着那阳关大道往前行。论路途行走也要半个月,说书的嘴快何消顿饭功。过多少州城府县与镇店,霎时间把他二人送京中。他姊妹进了燕山城一座,不住的举目留神看分明。但只见京地之中多热闹,更比那南方光景大小同。那一些买卖生意人烟广,各铺户货物希奇格外精。往来的各方杂处人无数,闹哄哄半居求利半求名。二小姐心忙懒看街市景,只想着找个客寓好安身。正是他姊妹途中寻宿店,有一家店主拦住马难行。
  话说店小二,拦住说道:『相公们,天色已晚,还不下店么?咱这店内房屋干净多着咧,饭食俱全,价钱随便开发,此房又洁净,新科状元就在这里面住着中的。』兰英听说,心中暗想:不免就在这里住下,也好打听兄长的下落。便向梦月说道:『大兄你看这店主甚是和气,咱就这里住下罢!』他姊妹二人,扳鞍下马,梦月把马牵进店来,拴在槽上,将行李搬到上房,小伙端了洗脸的水来,两个人洗了脸,又开了一壶茶来。二人喝着茶儿,见那两山墙上,俱是水墨古画,中间挂着一幅字,写的字字丰神。念罢诗句,见后落的款,是孙继成三字。他心中不由的惊疑起来了。唱:
赵小姐看罢诗句吃一惊,看见那款上落的孙继成。暗说道我当字是别人写,却不枓就是孙家大长兄。你在这京中三年未回转,那知道一家人等入火炕。你兄弟现今南牢身受罪,你母亲痛儿气死命归阴。难的你妻子剪发去卖女,遇着我赠银三十殓母亲。皆因为赵明嫌贫来害壻,我因此才怒断绝父女情。我与这月姐同行扮男子,一仝我千里寻兄到北京。我望你回家殡母把弟救,不枉俺姊妹行程一片心。俺在此看字知是兄亲笔,却为何不得见面费思寻。赵小姐想到这里落下泪,王小全走近前来问一声。
  话说王小全近前来问道:『相公为何见字落泪?』兰英说:『店主有所不知,我乃住无锡县东关,姓孙名继高,他写字的,就是我的继成长兄。自他在京中三年不曾回家,母亲叫我前来寻找,又不知住在何处?故此落泪的。』小全说:『小人不知是二老爷到来,望乞宽量。』言罢双膝跪下。兰英说:『店主为何这样的称呼?只管起来说话。』小全说:『二老爷你只不知道么?你家大老爷自前年进京过考,在我店中染了病,误了科场未得中式。今年万岁复又开科,我赠他银子,将靴帽蓝衫赎出,大爷才得入场的。三场已罢,大爷得中头名状元,现任高相国府中赘亲,给我白银百两,亲笔写了一张字。我恐怕坏了,才叫匠人表了,张挂在这里,没有几天。若找了大爷的时节,这天还早,小人可在前引路,领二位爷到相府中,与大爷相会何如?』那小姐说:『店主言之极是,只但是劳你了。』小全就把二位小姐的行李搭在马上,小姐要打发他饭食店钱,王小全执意不收。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冒名姓真来宰相家
  诗曰:偶然写字在店中 不必书写是伯兄 冒充同胞会面后 始知弟妹进都京
  闲言少叙,书接上回:却说兰英要往相府中去寻继成,立时打发饭钱。小全只当真是继成兄弟,执意不收,遂将他二人的行李搭在马上,牵出店门之外。二位小姐夸鞍上马,小全头前引路,就望着相府而来。唱:
王小全领定小姐往前行,要上那相府去找孙继成。但只见坐轿骑马人无数,却多是当今皇上文武卿。赵小姐马上低头心暗想:到相府可拿何言去应承?欲待说我是你的亲兄弟,我与那继高面貌不相同。欲待说我与继成是亲戚,叙不出是他两姨姑表兄。若还是说出弟妹两个字,怕的是自己落个面通红。正是他怕见继成无语对,王小全猛然站住问一声。
  话说王小全说:『请二爷下马罢,已到相府门首了。』二位小姐,遂即下了坐骑,小全把马拎上,说道:『二爷少等,待我前去传禀门上。』上近前看见把门的张龙李虎说道:『有烦二位兄台,禀上状元老爷,就说无锡县本家二爷来投。』耶张龙说道:『这也容易。』遂叫李虎看守大门,他便连忙来至大厅,见掌家的说:『高大爷,外面有状元老爷家中二老爷来投。』高掌家听说,即来至书房见了状元,垂手站住,说:『禀姑爷,外面有无锡县家中二爷来投,现在府门等候。』继成听说他兄弟到来,满心欢喜,一声吩咐有请。高焕出来,传于李虎,李虎来到门首说于小全,小全说于小姐:里边有请。兰英在前,梦月在后,进了府门,只见继成二门等候,接进客厅,叙礼以次分位坐下。继成问道:『那一位是无锡县来的?』兰英说:『小弟便是!』继成仔细看,心中大犯猜疑起来。唱:
孙继成二目闪动看分明,打量那无锡来的一书生。只见他一顶巾儿头上代,身上是可体蓝衣穿一衿。软绵绵腰束一条丝结带,新鲜鲜粉底乌靴足下登。打扮的好像一个富家子,似我家衣服那有这等新?看面目好似梨花初开放,柳叶眉秋波相趁朱唇红。他既然不是闺阁裙钗女,却何为两耳下面有漏通?大约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全不像我弟面目与年庚。我不过在京三年未回去,料作我兄弟不改旧形容。我又非年老龙钟花了眼,难道说同胞兄弟认不清?况且是有他两人仝来此,这件事叫我寻思不得明。我不免仔细将他问一问,我看他说出何言来应承。
  话说孙继成越看越疑,复又问说:『方才家人来报,说我弟前来投我,我看兄台面貌不对,想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甚多,莫非兄台访问错了,也是有的。实说贵居那里,姓甚名谁,我与恁打听打听。』襁成这一句话,问的兰英满面通红。若耍与他实说,只见有人在此,只是低头不语。继成参透其心,遂叫家人退去。兰英见旁无人,才待要说,只觉得难以启齿呀。唱:
赵小姐未曾开口面先红,只觉得浑身出汗心内惊。暗想道若要对他说实话,未过门谁家弟媳见伯兄?有心要瞒着状元不实说,为什么千里迢迢特进京。李梦月旁面替他心作躁,不住的机关暗暗送眉峯。兰英女一时不顾羞和耻,他方才对着继成说实情:我本是姓赵家住无锡县,我的父官居户部是赵明。这是我义姐名唤李梦月,他与我女扮男装到京中。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兄弟,却是你弟媳名叫赵兰英。赵小姐方才说出真情话,不由的羞煞新科状元公。
  话说孙继成听说,是他弟媳到来,羞的面红过耳。暗想男女说话不便,就背脸向外,叫丫环红梅到绣楼上,将玉屏小姐请至前厅来。小姐至屏风以后,睄了睄有二位书生在前厅旁坐,状元哥睑向外坐着,玉屏不解其意,遂叫红悔将状元请至屏风以内,继成低言,将兰英二人来历说明,玉屏说:『这也是稀奇事。』遂来至前厅,将兰英梦月引至绣楼,二人洗了脸,换上衣服,三位小姐见礼已毕,分位坐下。玉屏问道:『那位姓赵那位姓李?』玉屏先把兰英一看,好爱人也。唱:
高玉屏仔细来观兰英女,暗说道好个天仙虞美人。但见他淡搽脂粉桃花面,只趁着柳眉杏眼动精神。生就的樱桃小口牙如玉,最可爱窈窕细软柳枝身。底下的一对金莲小又瘦,上面是巧挽盘龙发乌云。好一似越国西施出了阁,不亚是汉代貂蝉又降临。谁能勾销金帐里偕鸾凤,更比那金榜题名胜几分。世界上见过多少如花貌,从未见这一女子实超羣。高玉屏见了无锡赵氏女,不由的满面生春喜在心。
  话说玉屏小姐看罢兰英,又看梦月,也有沈鱼落雁之容。心下想道:他两个乃闺女中幼女,又生的这般美貌,中途如何行走?正在狐疑,兰英说:『我姓赵名唤兰英,就是你弟妹;这一位是姓李名唤梦月,乃是妹妹的义姐。俺二人假扮男子,同行作伴,原为寻兄而来。』玉屏向梦月说道:『你大姐姐,你来我家是客,不便取笑,赵小姐合我是妯娌们,取笑却也无妨。』要知他二人如何取笑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家门不幸气死孙郎
  诗曰:继成金榜享荣名 离别家乡岁屡更 相府兰英亲遇后 深明女子赴京情
  闲话休提,书接前事:话说玉屏说:『赵小姐合我是妯娌们,取笑不妨,绣楼无人,月姐你听我取笑一番便了。』唱:
高小姐未曾开口笑娉婷,叫了声妹妹你也算精明。小小的闺女扮作男儿样,全不怕半路途中来受惊。倘若是路上遇着无赖子,看破了暗里机关怎脱行?万一是歹人逼你成邪事,不消说绿顶成全二叔名。一句话说的兰英红了脸,听着他尊声嫂嫂听原因:你本是生在相府千金女,为什么信口言谈没重轻?观放着你的笼嘴不欲带,还要想伸嘴去吃路旁青。想是你料豆吃了多和少,称的那闲屁放来没正经。不说他妯娌两个来取笑,再表那新科状元孙继成。
  话说孙继成来至楼下,便叫:『红梅那里?』红梅听的状元叫唤,慌忙来到跟前,说:『姑爷有何分付?』状元说:『你到在绣楼以上,把竹帘垂下,就说我要上楼去,与你赵姑娘见礼。』丫环听说,来至楼上,见了众家小姐,说:『姑爷来说,他叫我把竹帘垂下,要上楼来与姑娘们来见礼。』梦月听说,躲在一旁,丫环把帘子放下,玉屏说:『红梅请你姑爷到楼来。』继成听红梅来请上楼,即便走到楼上,继成在帘外站住。玉屏相伴兰英在帘内站立,彼此隔施一礼毕,各自坐下。继成便问:『贤弟媳不在家中安享荣华富贵,历尽路途到京中,有何要事?』兰英说:『家中若要无事,怎肯出头露面,上京而来。哥哥请坐,听弟媳细细将始末情由,尽言相告。』唱:
赵小姐未曾开口泪先流,尊了声伯兄请坐听根由:你在京那能知道家中事,说起来不觉令人痛悲忧。自从那大哥那年把京进,屈指算于今不觉隔三秋。丢下了家中老少人四口,真正是少年困苦不堪忧。又搭上无钖连遭岁旱苦,四野里五谷田禾遂失收。你兄弟无奈长街挑水卖,不料想遇着我父将他留,他命壻在俺府内攻书史,有一个继母代来赵能名,他母子巧言来劝我的父,三个人暗暗定下计牢笼。那日里七月七日开筵宴,翁壻俩交杯饮酒一堂中,他父子将酒灌醉你兄弟,只醉得不知南北与西东。差使了赵能暗把丫环害,诬赖你兄弟杀害命残生。我父亲次日当堂送女壻,蔡知县贪赃受贿顺人情,拿了去夹打成招定死罪,立时就下在南牢一监中。卖豆腐刘保回家送一信,老母亲听说气死入幽冥。我嫂嫂万般出于无可奈,安心要割舍发肤来殓亲。叫钱婆剪发卖来祭老母,还叫他卖女买棺把尸盛。这一日我在绣楼心撩乱,同月姐散步闲游到花亭,忽听的墙外一片人喧嚷,叫月姐隔墙问是为何情。卖婆说因为买棺来卖女,月姐就将女抱进花园中,我赠他白银三十买棺木,与爱姐定计大门挂红灯,假借着闲游玩灯哄我父,因月姐女扮男妆立府中。十五夜黑暗奔到咱家内,吊婆孝与我嫂嫂诉衷情,本来要婆母家中把孝守,又恐怕我父知情不肯容。因此上辞别我嫂把京进,半途中险些遇难丧残生。俺姊妹受了多少惊和怕,都只为家中有难寻大兄。今幸得相府以内见兄嫂,不枉我上京一场受苦情!
  话说孙继成听说他兄弟,被赵明害到死地,母亲气死,妻子剪发卖女,只气的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见他把口一张,往后仰去,咕咚一声,栽到在地。玉屏听见,慌忙跑出帘外,上前抱住,说:『官人醒来醒来!』连叫数声,并不答应。玉屏小姐,甚是作急,口内埋怨兰英,说:『妹妹你可也心急,说的这样利害,把恁哥气死了,这是怎了?』唱:
高玉屏声声埋怨赵小姐,说这是妹妹说话少急心。你或者住上三朝并五日,这些话再对他言也不迟。只顾你诉尽家中冤枉事,把你的大兄气得这昏迷。你来意为求打救他兄弟,难道说气死恁哥我就依?我父母一生只有一个女,招赘了原想凭依到老时。今日里你哥若不还阳世,要叫我孤寡少妇怎支住?却不是上京来找恁兄长,算来要到此将他把命追。高玉屏连声埋怨不住口,说的个兰英着忙泪两垂。
  话说赵兰英,听他高氏嫂嫂,悲哀之中,一片埋怨,急的他泪如秋雨。又见孙继成,面如土色,鼻息不喘,也顾不得避弟妹大伯之嫌,慌忙来至面前,手拍继成膀臂,连叫了几声:『大哥,快快醒来!我为恁家的冤枉,绝了俺父女之情,假扮男子上京而来,与你送信,原想叫你回家殡母救弟,不料大哥一急而死,母丧小能葬,弟仇不能报,撇妻抛子,不能教养,枉中了国家状元。为臣没得尽忠,为子不得尽孝,难道孙家门户,竟至如此衰微!』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情义堪嘉谢恩赵女
  诗曰:母子兄弟情最真 离别家庭正三春 一旦闻知冤枉事 气坏金榜挂名人
  俚言叙过,书接前言:话说兰英说:『家运衰败莫过于孙家,真乃可欺人也!』唱:
赵小姐一见继成活气死,疼的他杏眼秋波泪直倾,叫了声伯兄你莫归阴去,断不可遗留不忠不孝名。虽然是大哥今把状元中,国家的大小事体赖兄行。丢下了母亲停柩尚未殡,还有那兄弟身在南牢中。不消说嫂嫂侄女常盼望,你兄弟南牢盼望眼睛红。我如今千辛万苦来送信,不过是为的家中事不平。实指望回家殓母救兄弟,谁想到闻言气死赴幽冥。请阎王紧紧牢将鬼门闭,莫要说不该死的我长兄。正是他哭哭啼啼诉心事,旁边有红梅有话叫一声。
  请说兰英与玉英各怀心事,只顾守着继成啼哭,止恐他死无生,躭误终身大事。这红梅见了他姑爷气死,也不言语,疼的他眼泪扑搭的的,只给继成摅把咳嗓。敢说红梅为何这样呢?一则端着相府的碗,再者孙继成虽到相府未久,待丫环奴婢们甚是有恩,所以如此,此是闲话。且说红梅,抹着继成哽咽,摅了多会,内里痰气顺下,微响一声,少有气息。红梅便叫:『二位姑娘不要哭了,俺姑爷又活了!不是我救他命,只怕俺姑娘不是小寡妇,就是个小后婚了。』玉屏把红梅的嘴抹了一下,说道:『好呢,这小妮子,那个与你作耍!』连忙来至近前,用手把继成的嘴一摸,果然有气。遂叫红梅到厨下冲了一杯姜茶,用手把胸膛,给继成搥了几搥,又用金簪将口弄开,把姜茶灌下。只听他咳嗽一声,幽幽还过气来,叫了一声我好苦呀!唱:
孙继成半向还过一口气,耳旁边只听妇女哭啼声。猛然间睁开一双愁眉眼,看见那玉屏丫环眼通红。又听的帘内一声叫大哥,孙继成才知死去又复生。眼望着无锡县中流痛泪,哭了声养儿落得一场空,为儿的自从进京遭不幸,染时症病在招商旅店中。调养了月余病好三场进,只落得提笔卖诗为营生。候至了三年复又开科考,儿才得独占鳌头中魁名。儿只说金榜题名显父母,谁料想兄弟受罪母命倾。早知道母死不能行孝道,儿怎肯上京三年不回程!既然是母亲不得为儿力,似我这忤逆为人尽甚忠?摘下了头上乌纱帽一顶,把圆领撕了一个大窟笼。手指着无锡县中高声骂,骂一声吃草人儿老赵明。最可恨贪赃卖法蔡知县,又骂声马氏贱人合赵能。最可恨贪赃冤屈我兄弟,为什么害他死地下绝情。我若是拿住赃官定报恨,还拿住赵明三尸油锅烹。高小姐招着继成只挑嘴,唬的他不住连声叫相公:莫非是你的真魂不入窍,不就是得了一个气心风。单放着正经话儿你不讲,你口内胡言乱语不中听。众明公玉屏合他来打混,只恐怕言语来羞赵兰英。
  话说玉屏小姐听的状元口中,七言八语的,恐怕一语激羞了兰英,说:『相公!你想母亲死故,赵兰英贤妹行孝买棺,又救女儿,又立为咱家寃枉之事,绝了他父母之情。想他未出闺门的幼女,抛头露面,上京送信,亦非容易,你得贤妹多大恩情,就该谢过他才是。却东拉西扯,不知说的什么!』玉屏这一句话,把继成提醒了,遂向兰英说道:『为兄顶冠束带,不如贤妹女流贤孝,今日当上,受愚兄一拜!』赵小姐说:『大哥,你说那里话来!为媳尽孝,理之当然,不敢当大哥一拜。』继成说:『丫环把那个小姐来搀住。』唱:
吩咐声丫环搀住赵小姐,孙继成俯伏下拜礼恭身:我的母死时全得你来济,受过了妹妹天高地厚恩。虽说是赠银买棺你行孝,比着俺兄弟二人强十分。我的弟南牢受罪身难出,愚兄是千里相隔不知闻。小爱姐不是妹妹来留住,这时节久已离了孙家门。又蒙你女扮男妆把京进,路中是担惊受怕又操心。俺本是不忠不孝枉在世,倒不如妹妹贤孝人敬尊。孙继成拜谢已毕落了坐,他方才复又开言问原因。
  话说继成谢了兰英,叙礼已毕,复又问说:『贤妹适才言青峯山遇寇,多亏梦月相救,我想他是女流,如何退得贼呢?』兰英将梦月之父,中过武状元,官至总兵,被刘瑾收害之事,说了一遍。继成闻听说:『原来是伯父之女,请来愚兄谢过了!』红梅说:『请李姑娘,俺姑爷见礼咧。』梦月听说,来至帘外站住,继成施礼已毕,便叫小姐:『你既下安排酒宴,与二位小姐接风,我到书馆修下表章,明早朝王见驾。』玉屏说:『我劝相公免朝罢,现在母丧丁忧,就该身服重孝才是,如何身穿大红,朝王见驾?若是圣上怪怒起来,问一个漏丧不报,获罪不小。』继成听说,大惊失色,说:『小姐这便怎处?』玉屏道:『相公不必忧愁,等我的父亲下朝回来,咱夫妻二人,哀求于他,叫他替你上一本,咱好回家殡母救弟,拿贼报仇,岂不是好?』继成说:『小姐言之有理。』便叫红梅前庭等候:『你老爷回来,禀我得知。』红梅领命而去。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奏短长殿前求圣主
  诗曰:人生穷达总由天 劝君不必苦熬煎 一旦时来兼运好 快坐春水天上船
  却说红梅,领了玉屏之命下楼,不到一刻的工夫,高相爷即下朝回来。红梅急忙上楼报知,玉屏夫妇,即带同兰英梦月下楼,来到堂前,只见他,唱:
孙继成夫妇跌跪在庭堂,尊一声岳父大人听端详:儿在这贵府招赘一个月,算起来一共三载未归乡。闻得说敝处连年遭荒旱,儿本是并无地土与田庄。我兄弟因为家中无费用,他只得长街卖水度时光。他岳父赵明长街遇吾弟,憎恶他子壻贫穷起不良,假推着收到他家把书念,与他的义儿定计杀梅香,诬赖他壻逢酒后将人害,次早晨赵明送将到公堂。蔡知县受贿贪赃王法卖,将我弟夹打成招把命偿。我的母听说兄弟把监坐,为疼儿一时气死在草堂。多亏了赵氏兰英救我妹,可算是女中魁首甚贤良。与他的生父吵闹绝情谊,一怒间撕碎退亲纸一张。十五夜推托玩灯出了府,与月姐脱去女服改男妆。到我家先与母亲吊个孝,还打算救我兄弟出监房。他如今不辞辛苦来京内,家中事自始至终说端详。我算来生不能养死不葬,有什么面颜在朝奉君王?老赵明气死我母害我弟,一定要回家报怨走一场!望岳父早朝替我奏一本,急便要殓母救弟返家邦。孙继成一经说毕双流泪,高爷说贤壻你请放心肠。近前去用手搀起他门壻,说道是事要仔细再商量。
  话说高爷说:『赵年兄当初咱二人同殿奉君,他做官到也忠正。如今年迈,竟干出这等不仁之事。却有这样好女儿,我自有生意。』便叫丫环请你太太去。叫玉屏把赵李二位小姐,一同请在二堂。高爷见了夫人,把状元家事,并二位小姐来历,说了一遍。又见玉屏引了兰英梦月来到二堂,到在高爷夫人面前,双膝跪下。夫人用手搀起,慌忙说道:『你今是客,请起来叙话。』二位小姐方才坐下。夫人视兰英窈窕之容,真爱人也。唱:
老夫人睁开目力来观看,细看那无锡来的赵兰英,暗说道果然是个美貌女,好一似月里嫦娥下降临。只见他头上青丝如墨染,生就的粉面桃腮白盈盈,柳叶眉相称一双杏子眼,狐犀齿外包一点胭脂红。还搭上身躯匀称金莲小,两只手尖如嫩笋一般同。实在是真金不怕尘氛染,好面目就不打扮也奇珍。往常时只说玉屏生得好,看他来更比屏儿胜几分。说起他花容月貌人间少,更有他贞节贤德人不能。不得已妆扮男子把兄找,还比那世间男子更超羣。老夫人观看兰英且不表,再表他高爷开口把话云。
  话说老夫人观看兰英,暂且按下不表。却说高爷,见夫人把兰英梦月搀起,连忙开言问道:『赵小姐,你姊妹二人出来,若不回家,你父必然使人四下寻找,若是寻找不着,必定终日难忘的。到底你是父女情节。依老夫说,如今先雇轿子把你送回原郡原乡,老夫待后上朝奏本,叫你哥嫂一同回家,去殓母报仇,打救你二公子出狱。这有如何不好呢?』兰英说:『相爷你也未知就里,容我细细的禀来。』唱:
赵小姐未曾开言泪纷纷,尊一声在上听我把言论:世界上谁家不讲情和理,偏偏是我父看女不同人。俺两家结下秦晋百年好,两下里立下合同与衫衿,到如今孙公去世家业败,大不堪长街卖水去营生。却不料假请公子攻书史,论赵能杀人贻害罪不轻。送到县暗用黄金一百两,蔡知县受贿贪财起狠心。把公子夹打成招问死罪,立逼他公堂自写退婚文。我的父得了退约为凭证,要着我改嫁富豪另配人。虽然是闺中女子无见识,岂忍教弃舍结发乱大伦?只弄的父不慈来子不孝,我因此撕了退婚回家门。曾记得三从四德女子分,须要尽敬顺无违立美名。宜学那贞良烈女流芳远,岂肯比失节妇人不守贞。我生时既然孙家作媳妇,到死后就在孙家作鬼魂。从今后对天立个洪誓愿,到老死在也不进你家门。赵兰英说到前后一切话,喜坏了相爷夫妇年老人。
  要知道兰英小姐端的事,再等着下回书里接前因。


第三十回 诉委曲堂上拜高公
  诗曰:莫道兰英是钗裙 贤德贞烈甚超群 千里寻兄救夫主 留得芳名历万春
  提过俚言,书接前事:话说高爷听兰英之言,说道:『你姊妹二人,真乃是志气女儿。你既然不肯回家,老夫也不便相追,但在我家行走不便,我有意将你姊妹二人,认为我二老的养女,不知你意下何如?』二位小姐听说,满心欢喜,说:『老爷既不怪嫌,请受孩儿一拜。』唱:
赵兰英一同萝月喜气生,他二人双膝跪在二堂厅。姊妹们磕个头来拜两拜,齐声说谢过爹娘大恩情:可怜我姊妹离乡无倚靠,幸将我收到身边做螟蛉。叫爹娘本当要把义字减,俺姊妹就当你的女亲生。俺算是一母仝生三个女,早晚的奉事父母把孝行。儿本是自幼生来命太苦,六岁时生母去世赴幽冥。丢下儿上无兄来下无弟,一切的饥饱寒热谁见疼?这才是黄连同着黄柏苦,放过了苦中加苦十六春。现如今得逢一双义父母,好一似转世为人又复生。二小姐拜罢一双父合母,急回头又拜玉屏女义兄:妹妹们年轻小弱不省事,还望乞姐姐一切要宽容。从今后姊妹要拘大小礼,比不的妯娌行头任意行。进门来先把妹妹耍几句,我不敢言语之中把你轻。高玉屏一闻此言面带笑,叫一声妹妹记的太分清。萝月说起先与你是妯娌,有几句耍笑言儿也是应。今日里既是三人成姊妹,是谁家姊妹还有耍戏情。不提他姊妹三人说笑话,在座上喜坏年高一品卿。
  话说高爷,听得赵小姐说了一遍,满心欢喜,说:『夫人,你把两个女儿,领回堂楼去罢!我如今灯下修理表章,明日好朝王见驾。』夫人小姐回去不表。且说高爷,在灯下修完表章,晚景已过。次日清晨早起,梳头净睑,整顿朝服,在府门上轿,来至午门出轿,在朝房等候。不多一时,正德皇爷升殿,文武参见已毕,黄门官传出旨来:文武官员听真,有本早奏,无本卷帘朝散。高爷闻言,整袍端带,手执牙笏,来至金殿,双膝北跪,口呼:『万岁!臣有本奏。』万岁龙目一观,原来是首相高荣。叫道:『高爱卿有何本章?望朕奏来。』内监把本章接过,呈在龙书案上,皇上用目一观,看是什么言语。唱:
上写着高荣六十有二岁,臣有本奏上当今主圣明:臣所生止有玉屏一小女,招赘了钦点状亓孙继成。家中有妻女相伴年高母,同着他继高兄弟守贫穷。他本来缺少田地钱和钞,单指着继高卖水度营生。那一日遇着赵明他岳丈,嫌他穷假请攻书定牢笼。命赵能杀害丫环来诬害,送当官受贿百金定罪名。继高母一听此言活气死,现如今还在家中停着灵。幸亏了我主圣明灵秀毓,赵明女三从四德有兰英。闻听说他父得了退婚契,诓到手撕碎断绝父女情。与义姐假推玩灯扮男子,连夜间去吊婆母离家行。他姊妹不惮风尘把京进,中途路两次三番遇贼人。多亏了李氏梦月多武艺,救兰英一同相伴进京城。咋日间姊妹二人见小婿,赵兰英把他家事说分明。他情愿誓不重婚把仇报,臣因此收他姊妹作螟蛉。臣前日早朝圣驾回宫转,有小婿对臣悲泣诉始终,他因为身丁母忧服重孝,不便来殿前朝见圣明君。臣斗胆替他上本将情诉,祈我主圣谕训示怎样行。金殿上正德皇爷看罢表,不由的时见龙心喜气生。皇爷说快传此女上金殿,把他那始末根由向朕明。
  话说正德皇爷,看罢表章,龙心大喜,说道:『赵明做下不仁之事,他女儿竟有大志,能全夫妇而绝父女,贞烈可喜。不免将此二女传至金殿,朕问出他真假虚实,便知端的。』闲话少叙,书要便捷。却说高爷领旨下殿,回到府中,把二位小姐用轿抬到午门下轿,引到金銮殿,双膝跪下,称:『万岁!臣女见驾。』皇上问道:『赵兰英,你父嫌贫爱富,定计害壻,按律定罪,就该立决。你今假扮男子,千里进京,亦非容易。可惜你来的晚了,刑部早已奏到孙继高强奸不从杀害便女的一条案,朕已批本年处死,今已有数日,只怕文已到县将他斩了,也是有的。朕实怜你贤孝苦节,降下旨意,在午门外,高搭了一个彩楼,准你奉旨抛球打彩,不论王侯公子,庶民百姓,打著者,朕当加封他官职。』兰英听叫他抛彩球招亲,就加钢刀刺心的一般,说道:『万岁且莫降旨,容臣女将寃苦诉上一诉,就死也甘心。』唱:
赵兰英跪上金殿泪纷纷,圣主爷龙耳细听臣女云:臣心意实非贪图富与贵,只望想大报冤仇正人伦。常言道富而不仁真禽兽,又道是贫而能守谁不尊?虞帝爷曾在历山为农父,汤相爷也曾亲自把田耕。姜太公曾在渭水把鱼钓,还有那胶鬲渔盐过光阴。周文王曾在羑里受过难,遇厄的孔子绝粮在于陈。这一些圣主不以贫为耻,留下了芳名不朽千古存。虽然是臣女身居女流辈,怎见得富贵能动我的心?我父亲欺心昧理将壻害,实指望寻兄救夫把冤伸。真正是不幸之时命多舛,正遇了圣旨行县要决人。
  要知道兰英诉冤端的事,且待着下回书里向恁云。


第三十一回 赐三尺剑严办仇人
  诗曰:贤德贞烈赵兰英 为救夫主寻伯兄 若使动心抛彩事 那得金殿受皇封
  闲话休提,书要相续:话说兰英闻得孙继高被刑部所奏,强奸不从,害死使女,业行勾决之言,认以为实,不由的心如刀割。又听圣上叫他抛彩重婚,只想有死无生,望着皇爷说:『圣主爷若是提抛彩之事,臣女就有违旨之罪了。』唱:
赵小姐跪在金殿呼圣主,臣女有违旨言词冒犯陈:论起来午门抛彩恩洋广,争奈我继高不得在其伦。他既然蒙旨勾决废了命,我岂肯失节改嫁另主婚?在家中撕约断绝父女谊,青峯山遇贼险些命归阴,清河镇蒙汗蒙住将落水,多亏了玉梅表妹救还魂。同月姐死里逃生京来进,都只为要替孙家把寃伸。到如今继高身死绝了望,说什么午门抛彩另招亲。算来是明明逼我身速死,何曾是待叫臣女受皇恩!我兰英只该活到十六岁,阴司里阎王造就短命人。纵然就刀劈臣女千万段,我焉肯午门抛彩改初心。兰英女诉罢寃枉只要死,龙位上喜坏正德有道君。
  话说正德皇上,听的赵小姐说了一遍,龙心大喜,说道:『高爱卿奏本,朕还不信,选至金殿亲自面问,果然是实。朕治天下,全凭的是「忠孝廉节」四个字,赏善罚恶。今有这样贤孝贞节女子,朕不加封于他,只恐满朝文武,说朕赏罚不公,百姓谈朕无道。』叫道:『赵兰英不必伤悲,听朕封你。』唱:
这才是正德皇爷喜气生,叫了声兰英听朕把你封。真乃是锺灵毓秀天地气,才生下出类拔萃女二名。看容貌天仙下降人间少,居心田坚如矢石不变更。你二人若是一双男子汉,就可以封你官职在朝门。纵然是深闺之中一女子,看你的行事不与俗人同。朕情愿认你二人为义女,试听朕与你姊妹来取名。赵兰英名为节孝皇姑女,李梦月就把忠义公主称。朕赐你先斩后奏上方剑,带领着总兵名叫黄俊龙。再与你一千精壮人与马,你庙人领了旨意出皇城。须记着逢山遇寇须要斩,除灭那赃官污吏听你行。到无锡剥皮处死蔡知县,人油蜡带活烧死恶赵能。赵户部本是兰英生身父,亦任你杀斩存留议重轻。第一许金诰玉葬状元母,还着你南牢救出继高身。在家中守孝三日当三载,务必要速速缴旨进都京。二小姐叩颐谢恩下金殿,喜孜孜领旨回到相府中。黄总兵点就一千人共马,单等着皇姑公主出皇城。姊妹们相府拜别恩父母,只见他一齐上轿要登程。咕咚咚三声大炮惊天地,二小姐各自都把大轿乘。孙状元一共三轿回家去,众兵丁一齐呼道起了营。只见那各样执事排成对,真乃是前呼后拥众人惊。有的是金瓜月斧朝天镫,还搭上龙凤彩旗放光明。满朝中文武官员把行送,许多的杯酒筵开十里亭。到处的官街御道张红彩,百姓们牛羊摆列也饯行。流星马不住途中跑来往,沿路上河路马头搭彩棚。州县官闻知不住忙迎送,俱都是各抱手本来问安。在途中晓行夜宿不一日,掹抬头进了无锡一座城。点着了三声大炮来公馆,把圣旨高高供在大堂中。
  话说兰英小姐,同居家人等,方才入察院,就吩咐令人抬轿,到东关接你龙氏太太,与小姐同来察院相会。又吩咐总兵黄爷到南牢:请你二少爷孙继高相见,速拿蔡知县、赵明、马氏、义子赵能,齐到察院,定罪发落。总兵领命去了,不多一时,只见龙氏爱姐来到大堂下轿,兰英梦月迎进二堂去了。黄总兵同继高也到大堂与继成相见,他弟兄二人,诉不尽离情之苦,这且不表。单说龙氏爱姐,来在二堂,大家叙礼已毕。玉屏小姐说道:『姐姐,婆婆死故,叫你替俺行孝;兄弟受苦,叫你自己操心。妹妹负罪太多,姐姐请上坐,受妹妹一拜。』唱:
高玉屏躬身下拜笑盈盈,谢过了贤德姐姐龙素贞。虽然是俺在京中享安乐,常想着你在家中受清贫。闻听说母死剪发将女卖,世界上这等贤孝有几人。二兄弟南牢以内身受罪,多亏了爱姐送信甚殷勤。俺打算闻信就要回家转,怎奈是只由天子不由臣。昨一日我父上朝奏一本,俺才得领了圣旨出朝门。带来的凤冠霞佩与玉带,圣主爷封你贤孝一夫人。姐姐呀结发夫妻你为长,我妹妹愿为二房侍奉恁。龙氏女一听此言面带笑,叫了声妹妹你也太多心。你本是宰相之女千金体,当今时万岁皇爷做媒人。俺两个休论大来休论小,说什么谁是长房谁二房,虽然仝在孙门为了媳妇,比着那同胞姊妹胜几分。妹妹呀别的事情不让你,我让你每逢夜晚伴夫君。玉屏女一闻此话回言道:你今是久旱荷花待雨霖。不言他二人叙礼来取笑,又只见爱姐来拜高千金。只见他拜了一拜双膝跪,瞌罢头开口就把母亲尊。高玉屏近前用手忙扶起,芙蓉面喜笑盈盈把话云:怪不的二婶说你多伶俐,今日一见面看你信了真。
  记住他姊妹三人且莫表,下回书再说继高来谢恩。


第三十二回 披一品衣荣谐佳偶
  诗曰:一家离别受折磨,想望聚首久蹉跎 危困几遭辛苦事 一朝团圆乐如何
  俚言叙过,书接前情:话说孙继高,来至滴水檐前站住叫道:『爱姐!向你高氏母亲说,就说你叔叔与他见礼。』爱姐说:『晓得。』他便来在玉屏面前说:『母亲,俺二叔与你见礼来了。』兰英听说,就躲闪在屏后面去了。玉屏说:『快快请你二叔。』继高进了二堂,站在玉屏面前,说:『为弟的礼到了。』唱:
孙继高恭身施礼往下拜,他说道多谢嫂嫂救命恩。若不是相爷当朝奏一本,我如今怎能出离南牢门。等着我目下去到京城内,一定要拜谢伯父高大人。二堂上玉屏小姐忙还礼,尊了声叔叔洗耳把言听。自从恁哥哥今科状元中,俺每日挂念叔叔与母亲。不料想家中遭了连天祸,俺在京何尝一字得知闻。他婶婶千辛万苦把京进,我父亲方才一本奏当今。赵兰英圣上亲封皇姑女,俺方才领旨回家救你身。现放了婶婶你不将他谢,你谢我玉屏有的甚么恩?孙继高还日年轻脸皮嫩,被玉屏一番言语似哑人。有心要回答玉屏三两句,怎奈是叔嫂初见难启唇。高玉屏得意不住微微笑,孙继高面红出了二堂门。屏风后忽见走出赵小姐,只见他轻启朱唇把话云:我姐姐宰相之女千金体,看你是轻的好像无半斤。盟下誓再也不许放邪屁,今日里你又言来犯咒神。不谈他姊妹二人来谈笑,赵兰英复又开口把话云。
  话说兰英,一声吩咐了侍女,传于外面,动乐放炮,将竹帘垂下,姑娘坐堂。侍女吩咐已毕,一时只听鼓乐齐鸣,三声大炮开了仪门,兰英坐了大堂,只见总兵黄俊龙双膝北跪,口称:『皇姑!臣将一些犯人,拿至辕门,听候皇姑发落。』小姐一言分付,先把蔡知县押上大堂。总兵官站在一旁,高声喊道:『速将犯官蔡知县,押上大堂。』众武士听说,一声吶喊,把蔡知县绳捆锁绑,押至阶下推倒,蔡知县双膝下跪。小姐怒从心起,一声大喝:『我把你这狗才,领了圣上凭印,来到无锡县治民,就该赏善罚恶,才是为官的道理,为何贪赃卖法,受了赵家百两黄金,将孙继高苦打成招,问成死罪?他母亲痛儿气死,这是他命里所该,你这狗官故意害人,是该死有余了!』唱:
赵兰英紧皱蛾眉怒气生,骂一声贪赃污吏狗蔡英,你真是为官不与民除害,叫你来枉受皇家爵禄封。只顾你图了赵家金百两,拿着他无罪之人受五刑。那知道害人反把自己害,把他来剥下人皮使草搒。叫了声左右两边刽子手,快将这狗官绑在剥皮亭。狗才官要想活命今不可,再不得无锡县把百姓坑。只听的两边答应一声有,跪上了几名擒龙捉虎人,恶狠狠上前用手忙抓住,立时的要剥赃官名蔡英。立时的要剥赃官往前走,这狗官抬头看见老赵明,气的他圆睁二目将牙咬,骂了声老贼做事太绝情。因为你欺心定计把婿害,到今是连累我把性命倾。料想着阳世不能把仇报,俺两个同到阴司把账清。不说这蔡英死县知的苦,再表那韩氏挑唆汉子精。
  话说兰英,令人草搒蔡知县,又一声问道:『总兵可曾将他的家眷拿来?』黄爷说:『家眷已经拿到,俱非知县的亲丁,惟有他韩氏听候皇姑发落。』小姐说:『不系他亲丁者,俱发外边充军而去。就把韩氏带上堂来。』军卒将韩氏押至大堂跪下,小姐一见,心中大怒道:『好贱人!你刁唆丈夫,贪赃卖法,你休想再活了。刀箭手与我扯下去,零迟碎剐,扒了他的心肝。』又问总兵:『马氏曾带来吗?』黄爷说:『马氏县梁自缢。』小姐说:『只就便宜他了。叫赵能上堂。』武士将赵能拉在大堂跪下,小姐说:『大胆的奴才,你知道也有今日了。』唱:
骂一声赵能凶狠异姓子,大不该阴谋鬼计把人伤。今一日既然犯到姑娘手,立刻的叫你一命见阎王。拉下去点上一枝人油烛,也叫他临死之时放光明。不言这赵能废命死的苦,再表那倒运赵明作了慌。
  话说小姐吩咐:『将赵户部带上来。』黄爷押住他,来在大堂上面,望着圣旨跪下。小姐说:『你既中过皇榜进士,官拜户部尚书,就该致君泽民才是,为何嫌贫爱富,谋害你女结发之夫,不仁太甚。今奉圣上旨意,赏善罚恶,也顾不得父女之情,少不的先正国法尽忠,然后再殡父行孝。武士们拉下去斩去首级!』继成兄弟仝他家人等,听说要斩赵明,齐说:『刀下留人!』大家向圣旨跪下,说道:『这事俱是马氏的起意,与大人无干,皇姑留情。』兰英闻言,正合本意,遂将计就计,放回赵明。继成兄弟与他施礼,兰英梦月近前跪下,说:『爹爹恕儿不孝之罪。』唱:
他姊妹双膝跌跪地流平,羞杀了嫌贫害壻老赵明。不言他搀起二女重相认,再表他居家殡母回北京。不几日晓行夜宿进京内,高相爷迎接到府喜心生。次一日上朝缴旨把恩谢,喜坏了正德皇爷有道龙。龙素贞贤孝夫人封一品,李梦月赘孙继高驸马公。择就了吉日良辰花烛夜,不消说三人夫妇叙恩情。那一日洞房恩爱说不尽,喜孜孜合家团圆北京中。编就了俚言一部红灯记,以备那文人君子解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