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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风流

  作者:清  鹤市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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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风流
鹤市道人编次
醒风流(又名《醒风流奇传》)
版本:
  清刊本。二十回。
作者:
  题“鹤市主人新编”,又题“鹤市道人编次”。推测作者生于明末,于康熙十一(1672)年始作本书。
内容:
  叙述梅干与冯闺英的婚姻的故事。有仿《好逑传》、《玉娇梨》处。






第一回 小书生读书豪饮 老奸臣闯席成仇

第二回 遭诬陷避祸全身 触权奸尽忠报国

第三回 义埋金愤志读书 悲荡产呼号惊宦

第四回 假姓名捐躯救主 代缧绁遇侠全生

第五回 哭穷途遁迹灌园 得乐地权时作仆

第六回 询根由隐情直诉 避嫌疑着意严防

第七回 玄墓山看梅了悟 乐天园失主归人

第八回 招商店报名吃惊 缉捕衙获犯逢奇

第九回 真梅干公堂不认 假潘安荒冢受辱

第十回 借解难一心撮合 硬主婚着意谋财

第十一回 收异士月下谈心 娶美人灯前识认

第十二回 巧姻缘李代桃僵 空算计人谋天夺

第十三回 婚姻事公堂大闹 圣旨到府县吃惊

第十四回 洗嫌隙行色倥偬 逃虎穴错认缉获

第十五回 冯畏天恶报闹公堂 赵公子名成不二色

第十六回 冯小姐男扮献奇策 赵汝愚志烈缱沙场

第十七回 书生平寇一世奇功 女子荣亲千秋佳话

第十八回 女学士荣归惊叔 新媳妇写书救翁

第十九回 土中金永留布施 意中人巧合成婚

第二十回 收宝剑天缘成就 再花烛钦赐团圆












  夫书所以记事,而美恶悉载者,使后人知所从违。故十五国风,孔子不删郑卫,盖有以也。每见读释道之书者,以多诵为功,敲鱼击磬,端坐正视,则便为至诚妙道。问所诵于义云何?茫如也。昔老僧云:“诵经不解义,犹如蚊虫叮木废,木不知疼,蚊不知味。”由是观之,诵且无益,多亦何为!读儒书者,以口滑熟记为功,剿袭称博,摭拾成文,引获功名,便为效验。
  余少时,得忠孝节义文数篇,喜而读之。凡三易书,秘之笥箧,爱如珠玉,因其文重其人。越二十载,而时移事变,其人行与文违殆不可说。余乃取其文,尽行涂抹,唾而骂之,灭之丙火。嗟乎!善读书者,盖在文字乎哉?天下之人品,本乎心术,心术不能自正,藉书以正之。天下之人不能尽有暇于书也,仁人君子”比之。…比之而思,所以旁喻曲说,俾得随意便览,庶几有益焉。于是平有小说之作。然则作者之初心,亦良苦矣,善矣。而其弊在于凭空捏造,变幻淫艳,贾利争奇,而不知反为引导入邪之饵。世之翻阅者日众,而捻管者之罪孽日深,何不思之甚也。壬子夏,与二三同志,啸傲北窗,追古论今,淑慝贞奸,宛在目前。笑愚蒙之昧昧,羡聪达之惺…陧,于是摘所详忆-事,迅笔直书,以为前鉴。盖以天下臣不思忠,于不思孝,贪货赂而忘仁,慕冶容而用计,种种越分妄求者,授以一服清凉散也,而惟于色为甚。许允之之不嫌丑妇,盛德可师,郭元振之适牵红线,天缘非偶。醒期理也,可以随遇而安。且问夹月下老人,所检何书,而乃贸贸以求耶。录凡二十回,旨有所归,不暇计其词句之工拙也。既成,质之同志。同志曰:“是编也。当作正心论读。世之逞风流者,观此必惕然警醒,归于老成,其功不小。”因遂以名而授之梓。虽然,从来以善道教人者,劝文诫语,刊刻行世,累至千百,鲜有寓目。即寓目而未必儆心,或黏壁而尘封,或抹几而狼藉,殊负美意,良可叹息。阅是编者,幸少加意焉。
  隺市道人
  
  








第一回 小书生读书豪饮 老奸臣闯席成仇


  诗曰:
  男儿少小教须严,
  莫逞风流听自然。
  白玉方为席上宝,
  名花不向道旁妍。
  行奸历历神书录,
  戒色昭昭天榜传。
  守得坚贞松柏志,
  风霜凛冽不知寒。
  这首诗,是名人所作。大概说,从来才子佳人配合,是千古风流美事。正不知这句话,自古到今,坏了多少士人女子。你看,端方的士人,贞洁的女子,千古仅见,却是为何?只因人家子弟,到十六七岁时节,诗文将就成篇,竟自恃有子建之才.人品略觉不俗,便自恃有潘安之貌。却不专读圣经贤传,兼喜看淫词艳曲,打动欲心。遇着妇女,便行奸卖俏,递眼传情,思量配合个佳人,做个风流才子,方为快心。弄出许多伤风败俗的事来,以致德行大伤;功名不就,岂不可惜。人家女子,到七、八岁时,父母教他读《孝经》、《小学》、《烈女传》等书,指望他知书明礼,能写能算,日后主掌中〔馈〕,做个敬备四德的淑女。有一种聪明乖巧的女子,读了几年书,把针指女工倒抛在半边,喜欢去寻闲书观看。到十五六岁,情窦已开,妆台赓和,月下传吟,自道是个当今才女,见了俊俏书生,便动了怜香惜玉的念头,不管纲常伦理,做出风流事来,玷辱门风,反不如裙布钗荆万倍。那裙布钗荆,听凭父母配个贫夫俗子,他先看夫妻是前缘分定,苦乐自甘,倒有贞烈自许,做出惊天动地主持名教的事来。所以说才子佳人配合这句话,坏士人女子的脚根。如今待在下说一个忠烈的才子,奇侠的佳人,使人猛醒风流中大有关系于伦理的故事。正是:
  偶探青史吊千秋,
  是是非非莫细求。
  达者妄谈皆可喜,
  闲来说梦亦消愁。
  言关古道听偏倦,
  语出齐东说恐休。
  欲问闲情破岑寂,
  此书堪与寓双眸。
  话说宋朝庆元年间,浙江嘉兴府秀水县,有个公子,姓梅名干,表字傲雪。论其相貌,生得丰姿俊秀,宛如一个美人,然温中带厉,令人可亲而不狎。论其品行,激烈慷慨,好像个侠士,然刚柔相济,遇事能屈而又能伸。他平日最恨的是诗朋酒友,群居谈笑。所以巨卿富宦,稍或不端,便不相往来。即来亦闭门不纳,恐浼了他一般,犹如伯夷之清。却又作怪,若是遇着义侠之流,就是他出身卑贱,便结为知己,又如柳下惠之和。更有一节好处,财色二字,操守更严:德怨相加,报施不爽。他的父亲讳馥,表字挺庵,官居国子祭酒。为人忠烈,不趋权势。家园淡泊,惟有薄田百亩,城外茅舍一所。因夫人邢氏早亡,无人掌管,见公子年纪虽小,且自聪达,所以留主家事,梅挺庵在朝中。公子年已十六,尚未配亲,公子也不在心上,每日只是闭户读书。贴身伏侍的童子,叫徐魁。每夕唤他取一壶酒,执壶侍立,自己把书来做了下酒之物。读到君臣会合得意处,该奉贺一杯,徐魁斟上,饮了又读。读到奸臣弄权愤怒处,该罚一杯,徐魁斟上,饮了又读。徐魁见主人如此读书豪饮,便彻夜侍立,毫无倦怠。
  一晚间,徐魁问道:“相公,书上都是古来臣事君的好歹,载来传与后世扬名遗姓。假如奴仆辈,在主人面上,有好有不好,也载着么?”公子道:“不好的不可说,好的尽有。国有君臣,家有主仆,一样的道理。当初有个李善,是为幼主掌家财的。还有个马义,因主人负冤,去击登闻鼓,蹈钉板,感动天庭,长夜不晓,冤始得白,后人传诵为未央天。总之,不论上下人等,做得个不朽之事,便是传名不朽的。”正是:
  我望前人为古人,
  后人又以我为古。
  一夕,梅公子读到淮阴侯传,不觉抚几长叹道:“古之所谓豪杰,必有过人处。大凡不能下人,匹夫之志也。不能忍胯下之辱,焉得有汉将之荣。”徐魁执壶在旁,听见主人把韩信赞叹,说道:“相公,这节事小人听过说唱的几遍,最耳熟的,该贺三大杯。”公子道:“你且说怎么该吃三杯?”徐魁道:“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正是他过人处,该吃一杯。后来筑坛拜将,为汉王创莫大之业,又该吃一杯。以千金报漂母之思,难道不该一杯。”公子道:“说得好!”那徐魁便上酒。公子连饮而尽,道:“我今夜相对这样英雄,难道我默默里吃闷酒。”随口朗吟道:
  汉代多英雄,
  淮阴独绝伦。
  刘项争逐鹿,
  功成在一人。
  嗟哉挎下时,
  所以善屈伸。
  衔恩报漂母,
  千金何足论。
  我亦志慷慨,
  踪迹埋风尘。
  朗诵一回,殊为得意。徐魁又斟上酒来道:“相公有诗,不可无酒,再饮一杯。”公子欣然.饮尽。徐魁道:“相公,处今之世,当怎样方为英雄作事?”梅公子浩叹道:“处今之世,所为甚难。外有强寇,内有奸雄,是盘根错节之日。总有才干,为了国不能顾家,尽了忠不能保身的。然做臣子的,宁可如此。若一味避祸,难道坐视朝廷大事不成?”徐魁道:“不知老爷近日如何,相公也该去探望探望。”梅公子道;“正是。做官的要忠,为了的要孝。老爷居此险地,我岂放心得下。”一时忧上心来,便恨不得插翅飞到父亲面前。因此,拍案而叹,击落灯花,火已扑灭,和衣而睡,无情无绪,彷徨了一夜。次日早起,即将家事料理,托一家人掌管。收拾行李,备了马匹,徐魁跟随,一路进京去不题。
  话说那时,寇盗侵逼,国势衰弱。又奸臣韩侂冑弄权,排斥正士,引用小人。是时朱文公为道学领袖,名重天下。韩侂冑谮之,请旨禁革。君子日退,小人日进,朝廷大权,一归韩,侂冑。所以梅挺庵在朝,落落寡合。只有一个吏部尚书赵汝愚,系武林人,为人忠义,耿介不污,与梅挺庵是同年,志同道合,极相契厚,政事之暇,便会以诗酒。赵汝愚有个连襟,姓冯,号乐天,官居刑部尚书,因见时事日非,辞职归林。梅公未免治酒饯行。隔日下了请帖,冯乐天约赵汝愚偕到梅挺庵处。挺庵迎见坐定,冯乐天道,“承年兄雅爱,实不敢当。只因老韩这厌物,也就是今日相邀,巴不得辞避他。所以小弟竟同敝襟丈,早来到此,年兄幸勿过费。”梅挺庵道:“在此者,只有我辈二三知己,此外竟无人矣。不期年兄又自高致,抚此时艰,殊深〔怅〕惋。”冯乐天道:“弟非避祸苟全。在弟苦无子嗣,只有一个小女,尚未出阁,弟又年迈力衰,何必久恋于此,以贻人笑。”赵汝愚道:“襟丈固是高见,弟非喜处此险地,一时去不得,奈何?”梅挺庵道:“年兄,小弟岂是爱这一顶乌纱帽,恋在此耶。但士各有志,叫小弟让此奸雄弄权,我竞默默而去,这是死也不甘心的。”正说话间,家人排上酒席,三人逊坐饮酒。梅挺庵嫌酒味不佳,唤家人再换来。只见有送书礼的传进,梅挺庵接看,有陶潜归隐画图一卷,名《五柳图》.又有《咏柳》诗二章:
  闲闲十亩畏追攀,
  好听枝头鸟语蛮。
  陶令豁庄涵碧水,
  杜陵草木映青山。
  当窗瘦影云千顷,
  对户柔枝月一湾。
  西冷桃花浑似锦,
  喜君婀娜伴春还。
  二曰:
  雪消日霁澹烟明,
  乍醉还扶绾别情。
  倚坞斜侵青望影,
  傍楼低啭小莺声。
  迷离雾笼坡公岸,
  摇曳飓吹越国城。
  可爱当年王孝伯,
  丰姿恰与结同盟。
  三人接来,大家赏玩了一回。冯公、赵公问:“这是谁人,有此高情雅致,吾辈不可及也,”梅挺庵道:“这是门外云水庵中一个老僧。这庵在柳堤中,此僧不事佛法,以诗酒为乐,故此小弟与之相友。但此僧不常劝小弟急流勇退,我那得就听他。”冯乐天道:“故此诗章有招隐之意。”正在赞赏,只见家人抬进一大坛酒来,说也是师父送与老爷。梅挺庵大喜道:“天下有这样凑趣的和尚,来得恰好。”一面吩咐打发回帖,一面就开坛暖酒。
  三人畅饮,真正醇醪醽醁,好不得意。冯乐天道,“我三人就将咏柳为酒政何如?吟成一句,饮一大觥。随饮随吟,迟则加一大觥。”赵汝愚道;“襟丈就起句,小弟敢不效颦。”梅挺庵命童子斟酒,冯乐天一吸而尽。吟云:
  春风披拂舞蛮腰,
  梅挺庵又命童子斟酒赵老爷,赵汝愚亦一吸而尽。续云:
  嫩绿微黄缀短条。
  冯乐天道,“如今该主翁了。”童子斟上酒,梅挺庵将酒慢饮慢想,渐渐一杯酒将已饮尽,只不成句。赵公道:“年翁怎说?”梅挺庵道:“有了。”
  未放柯枝萦榭阁,
  才舒眉眼觑溪桥。
  冯乐天道:“妙极,当再奉一杯。”梅挺庵道:及得二翁亲切丰韵。”赵汝愚道:“如今又该襟丈了童子才斟上酒。只见长班进报,韩老爷来了。原来就是奸臣韩侂冑,口心逢迎谄媚,已做到尚书之职。圣上得意,掌握朝政,一应官员,无不畏惧奉承。梅挺庵,赵汝愚;冯乐天三人,听见说他来,都不欢喜。梅挺庵便骂长班:“蠢才,晓得赵老爷,冯老爷在此饮酒,就该回不在家了。”长班禀道:“小的巳回出门拜客。韩老爷的长班说:治酒为冯爷饯行,才到冯爷衙里问来,说在此梅老爷处吃酒,韩老爷故此自来。又见两位老爷轿马:庄门首,一时回不得。”赵汝愚道:“真所谓:『乐事不由人事尽,好花偏有雨风摧。』”
  只见又一人进禀:“韩老爷已到门,进厅来了。”梅挺庵免不得迎接,到得中堂,揖也不等作完,望着冯乐大道:“年兄好人,一般是饯行,为何就分厚薄,偏辞拒载,先在这里吃酒?”冯乐天道:“年兄侍奉天颜,朝政在握,谅无暇对饮,所以不敢趋命,实已心醉。”韩侂冑道:“实则没有闲暇,适间偷空出朝,要与年兄一叙,差人奉邀,晓得年兄在此,所以特来面邀。”梅挺庵道:“若年兄不弃,』请屈坐了,饮一『杯去。”于是序韩《电冑首席,坐下饮酒。赵汝愚对韩侂冑道:“年兄,今日圣上可有什么旨意?”韩侂冑道;“有几个保复一班道学的奏疏,都口坏了。”赵汝愚道:“这节事,年兄还该力赞圣上,崇正心诚意之学,怎可废斥。”韩侂冑道:“此辈胶柱鼓瑟,行不通的。大凡为臣的,须要体贴君心,上和下睦。我最怪那些沽名〔钓〕誉,自降为忠直,触君之怒,成君之过,到得大事临身,噬脐不及:受生前之祸,博死后之名,岂不可笑。”梅挺庵见话不投机,又不好辩驳,低头不语,暗自忿恨。赵汝愚耐不住,冷笑一声道:“岂不闻孟夫子云,『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人臣立朝事君,自当以道义匡君,献可替否。难道-一味逢迎取媚,把这些正人都赶出去,倒是好险小人欺君误国的好么?”骂得韩侂冑变起脸来道,“我且问你,目今席上,那一个是忠臣,那一个是奸臣?”梅挺庵、冯乐天两人,见说话抢白,心上着急,解劝道:“如此良晨美景,饮酒为乐,何苦把闲话争论。”各斟巨觞,送到面前。赵汝愚因心下不快,举杯一吸而尽,说道:“小弟多言,唐突受罚了。”韩能冑见赵汝愚不用推逊,竟先饮酒,也将来一吸而尽,道:“还是小弟做好臣的得罪忠臣,受罚无辞。就起身辞别而去。这是:
  水火不合,
  邪正不投。
  一时口角,
  恨在心头。
  梅挺庵送出韩侂冑,复身进来,对赵汝愚道:“适间小弟不是惧他,故尔云云。但饮酒间,以口角贾衅,殊为无益。”赵汝愚道:“我拚得与他作个对罢了。”冯乐天道:“这样奸险小人,须要用心待他。”三人又嗟叹了一回,重新坐定,毕竟一团佳会,为此扫兴,遂尔散别。后来事情正多,正好看哩。
  
  








第二回 遭诬陷避祸全身 触权奸尽忠报国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休苦劳神。似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取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背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右调《行香子》
  话说梅挺庵为冯乐天饯行,不料韩侂冑闯来,与赵汝愚一番口角,竟成嫌隙。况朝中俱是韩侂冑冑一党,梅挺庵殊为落落难容,反不如冯乐天之见机而作。默默踌〔躇〕了一回,吟咏道:
  进退浑无赖,
  婆娑已迈年。
  虽知麟阁贵,
  翻觉鹿门贤。
  胜友怀金谷,
  新词鄙口川。
  穷愁老杜甫,
  合向浣花前。
  才在吟咏,忽长班进禀道:“大相公到了。”梅挺庵甚喜,梅公子早巳到面前,即便跪下说道;“孩儿久违膝下,有失定省,乞爹爹恕孩儿不孝之罪。”梅公扶起坐了,把家中事体,叙了一回。梅公子问起朝政,梅挺庵叹道:“吾儿若说起朝政,真令人发指。”遂把韩庇冑怎样弄权,前日饮酒间与赵汝愚口角,说了一回。公子惟有痛恨而已。公子见案上一幅笺纸,墨迹未干,知是父亲新咏,把来读玩了一遍,知有羡慕林下之意。说道:“爹爹,目今兵寇蠭起,奸雄横肆,朝内并无人敢抗颜谏净。
  正朝廷有事之秋,人臣岂可坐视。倘父亲解官隐去,止有赵年伯一人,孤立无助,国事渐不可知。”挺庵听说到此,不觉泫然泪下道:“外有强寇,内有奸雄,目击世变,宁忍坐视。但念汝茕茕孑立,上无叔伯可依,下无兄弟相助,年已长大,尚未授室,倘我早不见机,祸不旋踵,如之奈何?”公子道:“孩儿若得功名成就,何患无淑女配合,婚姻事有个定数,父亲何必挂心。若得锄除奸恶,振起朝纲,也不枉食禄皇家,克副为国为民之任。”挺庵点首道:“孩儿若具如此大志,吾即致身于君,死亦瞑目矣。”父子两人,在衙中说说话话。每日只闻得某官擢用,某官革黜,纷纷不一,大都俱是韩侂冑所为。进的是士人,退的是君子。
  忽一日,长班进来禀道:“启老爷,赵老爷不知为甚事,奉旨革职.”梅公大惊道:“这是为什么事?”公子道:“毕竟是韩侂冑那奸贼。爹爹说饮酒间口角,他便怀恨,就弄计中伤了。”梅公点首道:“是也。”吩咐打轿,公子就着徐魁跟随去。一径到赵家门首,只见家人早巳搬运行李,就作起程的光景。梅公不胜骇异。家人进禀,赵汝愚出来迎接道:“正要过来奉别,不期年兄玉临,最妙的了。”遂携手同进后书房坐定。挺庵问道:“年兄为着甚事,促忙束装?小弟适才闻报,将信将疑,故此特来问候,不意果有此事。”赵汝愚道:“可恨那韩侂冑这奸贼,为前日在府上起的祸端,在圣上面前,诬以同姓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况倡引伪学,谋为不轨,宜〔革〕职罢去。”挺庵道;“年兄何不随即上一辩疏,表明真伪,岂可隐忍受此不白之冤。”赵汝愚道:“目今贼烽四起,权奸用亭,使弟朽骨得归故里,此乃恩旨万幸的了。纵使此番辩白,势必更生谤议,被其中伤,莫若顺受而去之为妙。但可惜好端端一个天下,断送于奸贼之手。”挺庵听说到此处,不觉发指冲冠,咬牙切齿道:“不过一言小隙,便诬陷大臣含冤而去,难道把社稷生民,坐视不理,听其倾复。罢!我梅馥今日誓与此贼做个死对头,势不两立的了。弟今晚回去,连夜修本,数尽权奸之恶,昭雪忠直之冤,将此贼碎尸万段以谢天下,方快吾心。”赵汝愚道:“我倒劝年兄,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年兄莫若明哲保身,何苦自投罗网。”挺庵把案一拍道:“忠良尽已迁徙,满朝俱是奸党,只有年兄与弟两人,今年兄罢去,弟若再杜门钳口,坐视不救,则平日之忠肝义胆何在?倘进微言,幸得感悟圣心,并年兄亦得起复,共襄国事,庶不负吾一点赤衷耳。”正议论间,赵家人进来禀道:“老爷行囊俱收拾停当。”赵汝愚一向做官清廉,住所并无资蓄,惟有残书数卷。只带小童一个,名唤文儿,老仆一人,名叫周成。旨意一下,巴不得脱离虎穴,故此收拾起身得快。正是:
  笼鸡有食汤锅近,
  野雀无粮天地宽。
  却说赵汝愚就辞别起身。挺庵道:“仓卒中小弟未曾备得杯酒奉饯。”唤徐魁吩咐道:“你先到城外去,借一个空闲的庵舍,治酒等候,我同赵老爷就来了。”赵汝愚因平日为人不趋炎附势,朝中相契的少,此日或有假意来送行的,赵汝愚先吩咐家人,倘有大小官员来送行,俱婉言辞谢,不必通报。故此惟梅挺庵与赵汝愚二人,不乘马轿,携手同步出城外。徐魁接到一个庵内,名叫云水庵。酒肴早巳完备,二人逊位坐下。因此处耳目嘈杂,不便谈及正务,略把家常世事,闲叙了几句。二人互相酬酢,痛饮一回。天色将暮,赵汝愚起身辞谢道:“今日一别,未知何日再得相会,年兄凡事须要相时而动,不可急骤,恐取祸患。”再三叮咛,分手而别。有一首《长相思》的词,单道赵汝愚归去的意道:
  青云志,山水情。
  各人心事不相伦,
  归帆江上轻。
  子侯门,仆欢迎。
  今朝闲暇抚瑶琴,
  落得酒盈樽。
  赵汝愚怡然就道,毫不介意。倒是梅挺庵,快快如有所失,直待回首望不见赵汝愚,然后一路忿恨归家。梅公子迎着道:“父亲为何这晚回来?”挺庵将罢去情由,送别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梅公子道:“父亲主意若何?挺庵道:“我今连夜修本,誓与此贼,势不两立。”梅公子道;“父亲且须斟酌,赵年伯已去,孤掌难鸣。倘此本一上,触怒奸恶,矫命贾祸,有谁救援?”挺庵拍案说道;“人臣为国为民,当临难不苟,若望人救援,非所〔谓〕社稷之臣也。况人生在世,总有一死,但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要死得其义,宁敢遑顾身家。吾此一举,七尺之躯,听命于天矣。主意已决,不必再计。”遂进书房,灯下缮写停当。正是:
  一字一泪词意切,
  望得君王悔悟心。
  父子二人,互相捧诵,赞叹不已道:“本内忠奸洞晰,词意恳切,自然感格圣心,中兴之兆,全在此一举矣。”时听漏下三鼓,入朝尚早。梅公子身子困倦,和衣睡倒榻上。挺庵又将细细检阅一番,亦觉精神疲顿,隐几假寐。但见一人,金幞红袍,对梅挺庵道:“兄的忠心为国,真可钦敬,但恐无补于国家,当以愚父子为前鉴。”挺庵方要问个详细,被梅公子喊叫惊醒,却是南柯一梦。挺庵将梦中事述与公子听了。因问你又为何喊叫。公子道:“好奇怪,孩儿刚朦胧睡去,只见四、五个红袍官长,两眼泪流,对孩儿若有话说,一时惧怕惊醒。据孩儿看来,这必是梅氏祖宗。上此奏牍,恐非吉兆。”挺庵望空拜祷。大哭道:“岳武穆,岳武穆,吾不敢效你之精忠,然梅馥亦不是畏死的。倘忠灵不爽,使奸恶伏辜,朝纲复振,则吾之一死,比生岂不胜过万倍。”又拜道:“祖宗、祖宗,馥虽未尝建功立业,光耀祖宗,今保佑上此一本,感格天心,乃见祖宗阴灵所护。”拜一回,口中祈祷一回,不觉五更三点时分,即忙端笏入朝,指望面圣痛谏一番。谁知事不由人,正值天子有疾,不视朝。只得将本付与接本官送进,归来候旨不题。正是:
  咫尺龙颜隔九重,
  良言何得达天聪。
  可怜空抱扶危志,
  留得忠名千古风。
  却说那接本官,被韩侂冑一向嘱咐,倘有关系的奏章,俱按捺不上。那官巴不得奉承他,不拘什么奏章,俱要开看。此日将梅挺庵本揭开一看,大惊道:“此事非同小可,险些儿被圣上见了,大为利害,自当捺起,图个安静。倘韩大人看见,怎肯干休。这是梅老儿自来惹祸,我落得将去讨好。”正在喃喃自言自语,韩f定冑恰好撞来问道:“你在这里独自一个说些什么?这奏章是谁的?”那接本官,满面堆笑,鞠躬将本递上道:“大人洪福齐天,不然几乎弄出事来。”韩侂冑揭开看道:
  国子祭酒臣梅馥谨奏。为黜奸远佞,进贤礼士,以固社稷,以振纪纲事:臣度今之急务,在于外靖强,寇,内抑权奸。然其间有先后之分,轻重之势,贵于,端本清源,正心术以得其要耳。古来隆盛之世,都口吁啡垂裳而理者,未有君子远黜,小人秉政而期获文明之治也。故欲靖外之强寇,必先制内之权奸,欲制内之权奸,必重用迁外之忠良。忠良进而权奸不得肆其欲,权奸制而忠良得以展其谋。则恢复之功,易如反掌,而隆盛之风,何难再见于今日也。臣所谓权奸,莫过于韩侂冑。排斥正士,引用邪党,侮弄朝政,荼毒土民,罪恶滔天,不能殚述。如朱熹等阐发正心诚意之学,实万世治平之纲领,诬以伪学革黜,吏部尚书赵汝愚,勋劳着社稷,精忠贯天地,卒受黯伤而去。诬陷忠良共计一百十五员。边寇猖獗,奏牍如山,俱蛊蔽而不上达。内无敢谏之士,外无勇死之兵。将见朝纲日替,而国势渐不可知矣。此臣之痛哭流涕,不忍言而又不敢不言者也。仰祈圣鉴,俯察愚衷。请速诛韩促冑,以快人心,召升赵汝愚,以广贤路。道学尊而教化立,主术端而臣下服。愿陛下上畏天命之不易,追念二帝之徂艰,当朝儆夕惕,而励精图治者也。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臣冒死谨奏,俯伏待罪之至。
  看罢,大怒道:“梅馥这老狗,我姑容你在朝,不来计较你,你倒来捋虎须,我且先下手为强。”假御笔批了“冒忠欺君,诬害大臣”的罪,立时处斩。看官听说,难道杀一个大臣,竟不通知圣上就是这般容易。不知韩,侂冑当日陷害了无数忠良,不单是梅挺庵一人。要知奸臣弄权,蛊惑天子,无所不为。秦桧十二金牌,不过敢于矫诏,忍心害理,毫无忌惮,朝廷便断送他手里,这是闲话。
  且说假圣旨一下,那些校尉,如狼如虎,蜂拥奉法,那个敢说圣旨是真是假。梅挺庵看了旨意,面不改色。公子大哭道:“孩儿真千古不孝之罪人!昔日父亲欲休官隐去,被孩儿劝阻,谁知今日受此奇冤惨祸。”挺庵道:“陷亲不义,谓之不孝。今使为父的做一个忘身报国的忠臣,此乃千古大孝的榜样。事巳如此,不必悲痛。”附耳说道:“奸险不测,恐移祸于汝。况你初到这里,外人并未识面,速速收拾行李,归家发愤读书,异日继我之志,倘得膂力皇家,那时复仇除恶,岂不是忠孝两尽。”不待校尉催促,拂袖而去。到法场.上,看的人人发指,闻的个个堕泪。临刑仰天大骂奸贼韩侂冑数声,真个气冲牛斗,精贯日月,望北遥望,口占一绝云:
  一死何足惜,
  奸雄恨不除。
  忠魂终未已,
  日日绕丹墀。
  天下显隐土宦,俱钦敬他的忠心贯日。许多吊赠诗词,不能悉载。在下曾记得一,二云:
  义气凌千古,
  忠心拜九重。
  片言期悟主,
  一死恨奸雄。
  落日悲邻笛,秋风咽断鸿。
  西台月暗冷,
  血泪染苍穹。
  又云,
  江山如旧故人非,
  一点丹心付夕晖。
  漠漠层云愁不散,
  茫茫四海恨重围。
  风尘久失烟霞侣,
  涕泪空沾薜荔衣。
  掩映庵扉几枝柳,
  数声哀切暮鸦归。
  梅公子看见父亲受刑惨死,好不悲痛,哭得苑而复廷。恐奸恶移祸,只得依父命,吩咐徐魁:“你在此将老爷尸首买棺盛殓,暂寄寺院,料理定妥回来,我先收拾行李潜往去也。”梅公子星夜回去。这里徐魁买一具上好棺木,盛殓了,就借前日送别赵汝愚的云水庵内停寄。又备了一桌菜蔬祭奠。大哭,哭得庵中僧人,都流泪起来。徐魁安顿停当,然后回家。真个:
  哭到伤心处,
  旁人也泪流。
  
  








第三回 义埋金愤志读书 悲荡产呼号惊宦


  大厦原非一木支,
  欲将独力拄倾危。
  痴儿不了官中事,
  男子要为天下奇。
  当日奸谀皆胆落,
  平生忠义只心知。
  端能饱吃新州饭,
  在处江山足护持。
  话说梅公子独自一个悄悄回家,一路上好不凄楚伤心。不几日,到了家中,虚空排起孝堂,设个灵位,备些祭礼拜奠,放声大哭道:“父亲捐身为国,固已尽忠于朝廷。孩儿蒙恩抚育,未得答报于罔极。早失怙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何造物之处我太刻也!不共戴之仇,何日可报?矢青云之志,誓不俱生。冥冥之中,当必有以佑我矣。”哭奠了一回,恰徐魁也回来了,将买棺收殓,寄柩云水庵的事,细细述了一遍。那梅公子哀痛迫切,苦志守孝之情,不必细述。
  且说梅挺庵父子,平日不喜广交结纳,况世态炎凉,若梅挺庵衣锦荣归,自然车马填门。如今闻他死了,那些趋炎附势的,谁肯来睬这个穷公子。连向日看管房产的家人,看见公子回来如此光景,也安身不牢,竟自别寻头路去了。只有几个道学老朋友,过来吊慰了一番。自此门庭冷落,正合了梅公子的心,正好杜门不出,潜心诵读。向所遗薄田百亩,俱是秀水县的水田,大熟年时,每亩不过收得五、六斗,兼连年水旱不均,钱粮也支持不来,那里有蓄积餬口。亏了徐魁,在外做些小生意,每日趁得几分,聊充薪水之费。梅公子只是用心读书,那个贫字,倒也不在心上,将就挨过日子罢了。过了两日,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忽然从天降下咸阳一炬,竟把这几间房子,烧得干干净净。梅公子只抱得残书数卷,此外并无一物余剩,弄得主仆二人,走头没路。有一首词,单道梅公子连遭颠沛的苦楚:
  时乖运艰,困英雄这般。总有满腹文章翰,难医目下饥寒。指望灾星退远,谁知火德来垣。造物生才非易,故遭如此淹蹇。右调《清平乐》
  话说梅公子做人,最傲气的。看他取这个表字,便见他一生为人的秉性,虽到此地位,他岂肯去吞声哑气,仰面求人。主仆二人,踌躇了一回,无家可投,无路可奔。欲待要到赵汝愚处栖依,又无盘费。即去亦未知他肯留不肯留。前后思量,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正在悲伤之际,一个和尚走来,一看,大凉道:“呀!原来是梅公子,大相公为何在此悲哭?”梅公子抬头一看,认得是园觉师父。遂拭泪将被火焚得罄尽、无处栖依的话说罢又哭。园觉道:“阿弥陀佛,先老爷这样精忠报国,不过遗得这几间房子,相公所赖安身读书的,今又回禄了。或佛天借此颠沛,磨励相公的志气。有二句话说得好,『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相公且休要悲伤,贫僧有一个计较在此,荒剎幽僻,尽可朝夕诵读。”梅公子致谢道:“如今只剩两个光身子,弄得一无所有,怎好白白搅扰佛家,于心何安。”园觉道:“相公说那里话,从来天运循环转,富贵轮流做,谁人保得无落难的日子。但恐伏侍不周,相公幸勿见责。”于是园觉携了梅公子的手,徐魁捧著书,一路闲话,同到寺中。正是:
  却到水穷山尽处,
  忽现山河大地来。
  这和尚法号叫做园觉,就在西门外万寿庵内出家,庵内只有四、五个僧人,虽出去应酬经忏,却也多是苦修行的,不比别个寺中饮酒食肉之徒。这庵当初亏梅挺庵护法起造,园觉不忘旧德,一见梅公子落难,便慨然留在庵中,供给读书,犹如见了亲生父母一般。当今世态恶薄,忘恩负义,即至亲骨肉也不肯,而况吃施主穿施主的和尚,也难得园觉这样义气。
  且说园觉携了梅公子的手,同至庵中,开了一间小房,却也精洁幽雅,尽可娱目。中间挂--幅观音大士像,一盏禅灯,一炉好香。侧里设一张竹榻,挂一条梅花纸帐。庭子内栽着些野草闲花。梅公子进去一看,却悲中带喜,感谢道:“多蒙师父厚德,好一个洁净所在,正可读书。”园觉道:“相公你只管用心诵读,以图大事。每日粗茶淡饭,贫僧自当支持送进,不必分心过虑。”梅公子再三感激致谢,园觉自出去料理不题。
  话说徐魁,见主人有了安身处,便觉放心,将书放在桌上,复身再到回禄处看看,或有烧剩的家伙木料,拾些来做柴烧也是好的。走不多几步,正撞着了赵汝愚的家人周成。问道:“周阿叔,你从那里来?”周成惊喜道:“正好,我特来寻你们相公,老爷差我送书问候。方才到府上,看见被火烧得可怜。问近侧人家,多不知相公下落,正在此忧闷,无处寻访,不意撞着老哥,快些领我去。你们相公的命运,为何这样不济?”徐魁道:“周阿叔,不要说起,我们相公是一个娇养书生,怎受得这般狼狈,叫我有力没用处,幸亏这里师父救星。”未及说完,早到书房门首。梅公子见了周成,不觉悲喜交集。悲的比往日见时,荣辱大不相同,喜的今遭患难,幸有故人相访。急问道:“你家老爷可得知我家老爷的事么?”周成道:“怎么不知,半路上就闻得凶信。老爷一时悲愤,兼冒风寒,至今调理未愈。料相公必定回家,不能自来吊奠,特遣小人聊具奠仪,致书问候。不意相公房子又被火焚,遭此折挫。我今回去,若老爷得知,自然更增悲痛。”
  说罢,解开行李,将书信并奠仪一封,双手奉上。梅公子接了,拭泪说道,“何必叹要你们老爷费心。今日晚了,你且住在此,待我写了回书,明早打发你去罢。”徐魁弓周成到外安宿不题。
  却说梅公子拆开来书,看了伤悼他父亲尽忠罹祸,次及安慰勉励发愤读书的话。又流了许多眼泪。踌躇道:“这个奠仪,论起理上不该受他的,但我今正在难中,只得且受此以救燃眉。”写了回书,明早对周成道;“你回去多多拜谢老爷,当自保重贵体,不可因我过伤。”周成应诺。梅公子与他劳金一两,再三不肯收,竟携了行李而去。不一日,到了家中,将梅公子房屋被焚、避难庵内,撞见徐魁引见的话述了。赵汝愚惊愕道:“你何不请梅相公到我家里来读书?”周成道:“小人也曾这样说,梅相公不肯,道庵内清净适意,权且安身,回去多多拜谢老爷罢。”赵汝愚嗟叹不巳。拆开回书看道:
  不肖年侄梅干稽颡拜复老年伯大人尊前:言念樽酒徘徊,河梁分袂。钦年伯心托烟霞之芳踪,坚贞高韵,痛先人身经世网之多愆,横罹奇冤。我生不辰,零丁孤苦。晨坐忽感,则爪指乱爬,夜寝偶及,则涕泗被面。俯仰之际,哀愤俱生。犹以为数椽茅屋,百亩荒田,聊栖迟以乐饥,对遗书于手泽,孰知修补未遑,一炬遽烬。控首苍苍,何其酷耶!猿啸未闻而肠枯寸寸,禽声几听而泪进双双。丧家何投,穷途莫诉。幸遇万寿庵僧,见此狼狈,顿起隐痛,暂托栖依。不禁搔首青天,未知何日得酬夙愿也!承宠〔照〕拂,并赐奠仪,斗胆收领,感愧交集,援笔酸辛,临夙呜咽。看罢,也掉了几点泪,以后时常遣人问候,周给些盘费,不在话下。
  却说梅公子正在难中,只得受了赵汝愚送来的奠仪,约有二十两之数,却是雪中送炭,不比锦上添花。便把一半送与园觉,又将四,五两来,主仆二人做了些衣服。所余的银子,付徐魁做些生意,以助灯火之费。又亏赵汝愚不时差人周济,因此安心发愤读书,昼夜不彻。读一回,忽然思量着父亲死得惨伤,又哭一回。书声的悲切,与哭声的凄惨,连庵内僧人,朝夕听了,也不知出了多少眼泪。自此夜夜早起,埋头苦读。住了一年有余,连庵内佛殿僧房,未尝走遍。原来这庵内僧人虽少,房子却甚是宽涧进深,后面还有许多空房关闭着。梅公子一日偶然闲步到后边,静悄悄独自一个,口内吟着古诗二句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我住下有年余,并不知后面有这样清静所在。”步了一回,见有几间房都是关锁的。只见东首一带小廊,随廊转折,有小门虚掩着。梅公子推门步进,乃是三间小坐,木几竹榻,不甚修饰,自然雅淡,庭树松翳,青草满阶。正在盘桓,见一对白蝴蝶,蹁跹而来,随风坠落草内,良久不见飞起。梅公子恐受草内虫伤,动个爱物的念头,拨草寻觅,但见一块方砖浮动。梅公子道:“奇怪,难道钻入这砖底下去不成?”随即揭起方砖一看,老大吃了一惊,却是白烁烁光耀耀的一坛元宝。大喜道:“皇天怜我穷困已极,冥冥赐我的。”立起身来,作一转念道:“这银埋在此处,毕竟是园觉的私蓄。士君子当见利思义,岂可妄动贪心。况古来悬头刺股,映雪囊萤,那一个古人,不从逆境里磨炼出来的功名。倘日后奋翮青云,安往而不得富贵。若图目下之富厚,岂不碍日后之功名。遂决意不动,将方砖仍旧盖上,复取些泥来踏得结实埋好,携上了门,归到自己房内。仔细想,那财是养命之源,却是祸身之根。遂援笔作《银赋》一篇,以矢志云:
  属西方之〔庚〕辛,合艮水以立名。德怨相半,贫富不均。造物赖以运转,人民藉以滋生。穷酸贱土,骤得之而矜夸,浪游子弟,轻视之而挥霍。披霜戴月,履危涉险,逐蝇头之微利,探虎穴以何辞。一钱逼死英雄,几文顿起饥色。有君而名之日富,受奸恶之谋,忌势利之逢迎,无君则目之曰贫,亲朋常恐其玷辱,神鬼犹弄其衰运。居官由此分贪廉,为臣由此辨忠佞。妇人为你而败节,丈夫为你而丧行。吁嗟哉!世境代谢,天道何常。叹石崇兮安在,怀夷齐兮流芳。总铜山与银圹,亦夕露而朝霜:是以达入神悟,哲人智藏。齐万化于渺渺,■■千虑于茫茫。感富厚之易尽,奋夙愿而难忘。愿坚志以自立,聊苦守以徜徉。
  自此甘守贫苦,励志发愤,并不提起此事。一夜读到二三更时候,闲步庭中。此时正是深秋天气,月色倍加皎洁,不觉诗兴勃然,随口拈七言律诗一首云:
  绛河清浅郁难开,
  谁遣冰轮素影来,
  南北关山同显晦,
  古今登眺几悲哀。
  无人肯解刘琨泪,
  有容徒称庾亮才。
  独惜石头江上月,
  年年空照雨花台。
  吟毕,伫立了一回,只听得秋声四起,萧瑟惊人,触着悲愤,不觉大呼一声,星斗撼动,响〔应〕数里。归到房中,放声大恸一场,和衣而寝。只因这大呼一声,有分教,梅公子恰如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定。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假姓名捐躯救主 代缧绁遇侠全生


  遍园林绿,暗浑成翠幄,落红堆砌犹如昨。可恨狂风横雨,忒煞情薄,尽底把韶光送却。杨花无奈,故意穿帘透幕。那知人意正萧索,春去也。这般愁何处安着,怎奈向黄昏院落。
  右调《凤凰阁》
  话说梅公子一时悲愤所感,月夜大呼一声,不期惊动了河下一个官员。这人非别,乃徽州歙县人氏,姓程名松,是一个趋炎附势,奸险小人。谄媚韩院冑,做过钱塘县知县,行取刑部主事,岁久未迁。多方钻谋,乃买一美女,教以歌舞,靓妆艳服,取名寿松,献与韩侂冑。韩侂冑问道:“承惠美人,与尊讳同名,却是何故?”程松满面堆着笑,打一深恭,拜倒于地答道:“卑职不能朝夕奉侍大人之侧,使美人与卑职同名者犹之卑职奉侍,欲蒙大人记忆耳。”韩侂冑大喜,授他一个美差,升了江西巡按,好不荣耀。一味贪酷,动不动就要参官究吏。那些有司,晓得韩侂冑的奸党,谁敢不馈送趋奉他。任满回家,不知得了几十万宦资。又各处购求奇珍异宝,进献韩侂冑,即召进为谏议大夫,驰驿进京,正泊舡在万寿庵对河。那些府县迎风送礼,好不热闹。是晚嘉湖道请酒,半夜方回,正在醉乡,却被梅公子大呼一声,梦中惊醒。只道是大盗事情,仔细再听,却又寂然无声,深为骇异,挨至清晨,唤家人问道:“你们昨夜可曾听得何处喊叫一声么?”家人齐声答道:“小人们正在好睡,却被惊醒。只道是何处火起,仔细听时,又不见动静了。”程松道:“你到岸上去挨查明白回我。”那泊船的所在,是一带城墙。家人看见对河有一村人家,将小船渡过来,上岸一问,恰好问着了万寿庵间壁的邻家。说道,“我们昨夜也听得大喊一声,因这声音像是隔壁万寿庵内出来的,故此我们不在心上。”家人道:“庵内和尚为何这样放肆,半夜三更喊叫惊人?”那人道:“不关得和尚事。说起来,只怕你们老爷认得的,就是那梅公子,他父亲尽忠死的,房子被火烧了,借住庵内读书,真个昼夜不彻。自到庵内,从不曾走出来,连我们也不曾认得他面长面短。那庵内又进深,日里闹丛丛,不知不觉到了更深夜静,远远听得书声响亮。想是想着了父亲,时常又听得哭声悲切。昨夜叫喊一声,毕竟是他月夜感愤所致,想是惊动了你们老爷,大叔故此特来问及么?”家人应了一声,连忙渡过来,将前话回口了主人。程松想道:“梅公子,莫非就是被韩大人处死的梅挺庵之子么?”对家人道:“你再去问那庵内和尚,可是梅挺庵的公子在内读书?说我巡按程老爷,要请他会一会。”家人领命,来到庵内,大呼大叫,吓得这些和尚一个不敢出来。园觉惊惶无措,只得战战兢兢出来迎接。只见四五个俱是气昂昂,像个显宦家大鼻头打扮。问道:“大叔们尊居何处?若要游耍,请里面步步。”家人道:“有这个痴呆和尚,我们住在对河四五日了,朝夜吹打张号,难道不晓得?还不认得我们,倒来问起住居来,想是问明了记着好来化缘么?”园觉道:“贫僧其实不知就是对河宪台老爷的大叔们,错问莫怪,且息怒请坐。”一个道:“不要闲讲。我问你,可是梅挺庵的公子,在你庵里读书么?”园觉答道:“正是梅老爷的公子,暂借小庵内读书。”家人道:“你进去对他说,程府巡按老爷在这里,快些请他到船内去,要面会则个。”园觉才放心,三脚两步走进,对梅公子道:“相公你的际遇到了。”梅公子道:“有何际遇?”园觉道;“有一个巡按程老爷,住在码头上四五日了,好不热闹。不知那里得知相公在这里读书,特差家人在外,要请去面会。想是先老爷的门生故旧,岂不是否极泰来的际遇。”梅公子想道,“巡按程,莫非就是程松那厮?依附权奸为进身之阶,我父亲一向痛恶屏绝他的,素无相识。我今日若去见他,他自然将一种矜倨之色待我。我又无事央求,何苦受这小人的颜色,岂不玷辱祖宗,有亏品行。”遂对园觉道:“即烦师父出去回他一声,只说我偶冒些风寒,不能趋谒你们老爷,深为负罪,多多拜上罢。”园觉道:“相公,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我看这些府县,亲自到船边来送礼,等候求他一见,尚且不能。今差人来请相公去,自然必有好处。”梅公子道:“你不知其中道理,烦你出去回他一声罢。”园觉只得出来回复。那些家人正等得厌烦,嚷道:“我们到宰相韩府里去会说话没有这样烦难,不过是一个退运公子罢了,倒会做作。”口中一路絮絮叨叨的去了。园觉受了一肚子的气,又着实替梅公子懊悔,心上弄得不耐烦,自到房中去瞌睡不题。
  却说程松见梅公子托疾不肯来,明知拒绝,大怒道:“小畜生,这样无礼。我一个按台老爷请你相见,也算抬举你,倒反做作起来。你老子的性命,尚且被韩大人置于死地,难道伯起你来,我反输这意气与你。”因是怀恨在心,进去在韩侂冑面前一番刁唆。说道:“卑职承大人宠召,小舟打从嘉兴经过,偶泊在万寿庵前。闻昔年〔欺〕渎圣上、诬陷大臣、奉旨处死的梅挺庵之子,潜隐庵内,埋头发愤,且哭且读,归怨大人,誓报不共戴之仇。卑职留心访确,特达知大人,若不斩草除根,只恐萌芽再发。”韩侂冑听了这话,刺着心病。正是:
  怒从心上起,
  恶向胆边生。
  即行一角文书到嘉兴府,速拿万寿庵内梅挺庵之子一名,密解来京。府里行文书到秀水县来,县里差人提捉。正是,
  闭门家里坐,
  祸从天上来。
  话说县里一个皂快,与园觉是嫡亲弟兄。知县刚在那里出签,听得说差到万寿庵内去要拿姓梅的,料定是梅公子了。连忙一口气赶到庵内,寻园觉说道:“哥哥,梅公子不可放走了他,上边行文书来提他,大爷出签火速就来拿了。连累非浅,吾特来先报你一声。”说罢,如飞箭般跑去了。园觉好像青天一个霹雳,连话也问不出,即跑到书房内报道:“相公不好了,天大的祸事来了。”将提他的话一说,惊得梅公子魂飞魄散,放声大哭道:“这祸从那里说起,祖宗有何罪恶,皇天毕竟要灭我梅氏之宗〔祧〕?”徐魁道;“相公且不要哭,虽在这里读书,足不出门,幸喜无人认得,待我假充了相公被他拿去罢。”梅公子道:“这是我自作的孽,何忍连累及你。”徐魁道:“先老爷忘身为国,难道我徐魁捐躯救不得主人么?相公只要寻一个藏踪安身的所在,待得朝廷清正,自有出头的日子。事不宜迟。”连忙卸下自身的衣帽,去解梅公子的衣帽穿好了。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喧嚷,打将进来,要捉梅公子。徐魁推梅公子躲在牀下,挺身而出。
  却说徐魁的〔年〕纪,与梅公子相彷佛,面庞亦不俗。一走出去,差人便认是真梅公子,就把链子锁了。徐魁口中又句句是梅公子口气,再无人疑惑到假替的地位,一伙蜂拥而去。有一首《鹧鸪天》词,单道徐魁的好处。
  历尽风波血泪淋,
  无端又被恶风侵。
  捐躯替主千秋义,
  愧杀当今惜命人。
  霜雪操,鬼神惊,
  忠臣门内出忠臣。
  但求真主终无恙,
  做个承祧后代身。
  梅公子与园觉,吓得呆了半晌,不知此祸从何而起,不敢高声,只好暗暗伤痛,寻思安身的计策不题。
  且说徐魁被差人锁了,带到县里,知县申文书解府。府里点了长解,押送京中。一路上,解子道是韩府钦犯,干系非浅,好不小心禁防。徐魁情愿撇身代死,倒不十分悲痛。只是思量着主人前番被难,尚有我作伴伏侍。今番庵内毕竟安身不牢,了然一身,何处藏踪避迹。又未知何日里才能个出头,不胜凄楚,暗暗流了多少眼泪。不一日到了京中,解进韩府来。韩f定冑亲自问道:“你是梅挺庵之子么?”徐魁跪下道;“是。”韩侂冑道:“你父亲获罪圣上,自取杀身之祸,为何反怨恨我?发愤读书,伤痛父亲,思量报仇么?”徐魁答道:“父亲直言抗谏,冒渎圣上,君赐臣死,理之当然,何以归怨大人?至于愤志读书,乃秀才本分,思念双亲,人子天性之常。大人岂可误听匪言,致陷无辜。”韩侂冑沉吟了半晌,欲要杀他,又无罪状可按,只得发向天牢监候。徐魁拘囚异乡,并无亲戚看顾,亏了狱官,姓李名灿号焕文,是一个贤人而隐于此做好事的。那狱中打扫得洁净,并无秽〔污〕之气。不许禁子们殴骂罪犯,扎诈使用。凡遇冤陷官吏,虽不能替他伸冤理枉,却十分周济,所以监内罪犯,个个受他恩惠。像当初于公之治狱,后来也兴驷马之门,这是后话。
  且说李焕文看见韩府发下梅公子,明知无辜被陷,况钦敬他父亲梅挺庵是尽忠死的,愈加看顾,那衣食二字,亏他周济,自不必说。所以徐魁在监,并不曾吃苦。只是梅公子又到何处安身,后来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哭穷途遁迹灌园 得乐地权时作仆


  长松径折小溪头。
  班鹿胎中自布裘。
  药圃茶园为产业,
  野麋林鹤是交游。
  云生涧户衣裳润,
  岚隐山厨火烛幽。
  最爱一泉新引得,
  清冷屈曲递增流。
  话说梅公子,孤孤凄凄,弄得无处藏身:思量起前日程松请见,托疾拒他,毕竟为此起的祸端。虽亏徐魁挺身代去,但庵内如今栖依不得,倘被人觑破,遗累非浅。园觉劝他披剃出家,随我们出去念经拜忏,又无人认得,倒可安身度日。梅公子心中想道,“舍入空门,乃男子的尽头路,四大皆空,五蕴非有。我这一腔愤憾,教我一时怎能解脱?若多像我之志灰意冷,则从来英雄困迪,岂终身湮没而不彰,奸豪逞肆,岂奕世长享而不败耶。天道福善祸淫,自然不爽,必无一往而不返之理。还是寻个所在,变姓易名,另图个出身日子。”左思右〔想〕,忽念着赵汝愚,一向亏他周济,莫若通个消息与他〔得〕知,或有救我之策。于是连夜修书,央求园觉送去。园觉正怀着鬼胎,巴不得梅公子别寻头路,连忙动身到赵家来。门上进去报道:“嘉兴万寿庵师父求见。”赵汝愚知是梅公子那边来的,忙出相见,揖过逊位坐定。赵汝愚道:“敝年侄连遭颠沛,多蒙师父照拂,老夫深感五内,敝年侄近日起居好么?”园觉道:“有要言奉告,容到密室书斋,方好具陈。”赵汝愚引园觉到书房内,吩咐家人备素饭伺候,有事呼唤方许进来。遂掩上了门,二人坐定。园觉将程松请见,梅公子托疾拒他,以至行文书提解,亏徐魁捐躯代去的话,细细述了一遍。然后将梅公子来书送上。赵汝愚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大惊道:“不意又遭此奇祸,难得徐魁这样义仆,忠义出在一门,真千古仅见。”于是拆开来书,看罢,道:“我这里是住不得,走漏风声,连老夫也不便,如之奈何?”踌躇了半晌道:“为今之计,只好改名换姓,潜隐他乡,再作区处。老夫有一个敝连襟,住在扬州钞关门外,姓冯,表字乐天,曾做过刑部尚书。因见朝廷多事,见机隐去。造一个好园亭,朝夕谈道捧经,真个静以自娱。待我写一封荐书去。”赵汝愚说到此处,住了口,又作踌躇。园觉道:“老爷为何不说了?”赵汝愚道:“想来我认他甚么人好,认了门生故旧,彼处宾朋往来,不免窥破。莫若将梅公子认为我家义男,他自然收用,权充洒扫之役,暂避目下之厄。望得朝廷清正,拨云见日,那时便可脱颖囊中,自有个显志立功日子,如此方为万全。但是他少年心性,只恐耐不得。”园觉道:“老爷计策固是妙极,但梅公子为人,素性高傲,即今之祸事,也从傲上宋的。一个按台老爷,尚以为奸党不屑就见,如何肯俯充奴仆下役。”赵汝愚道,“这个全赖师父,将吾言去开导他。大凡士人立身处世,有个常变,有个经权,孰不知一言一动品行攸关。敝年侄之不屑老程松,看一时操守为重,而吉凶祸福,有所不讨。那知就去见他原不妨的。阳货权奸也,孔子未尝不往见。今敝年侄遭此陷害,只辱其身,未尝亏其行,不过一时之浮云蔽日耳。日后之干功立业,正在于此。古来徐孺子磨镜南州,伍子胥乞萧吴市,后来复仇报怨,耐得一时权变,方不失千古经常。居常守经,遇变行权,千古圣贤所不免也。今日敝年侄处变自当行权,若以前日不屑见程松之傲气移于今日,惜小耻而误大事,此拘儒之见,岂大丈夫所为哉。”园觉听了这一番议论,大喜道:“原来三教中,推儒教为首尊,实实有惊天动地的经济,不像释教一味幻空,所以忠孝节义的大道理,全赖正人君子主持于天地之间。前日梅公子不肯去见程老爷,贫僧怪他年幼不谙时势,深为叹惜,今因此招祸,愈觉不平。谁知若无梅公子耿介之操,而纲常名教几希绝矣。闻老爷之言,顿开茅塞。梅公子得老爷的书,贫僧再将老爷之言细述与梅公子听着,必然守经行权,隐迹埋名,做出经天纬地的事业出来。”正说话间,赵汝愚叫家人排着素饭道,“老夫要去写书,不得奉陪,师父自用罢。”赵汝愚写完了书封好,又送梅公子盘费数金,递与园觉道:“致意敝年侄,这是英雄困厄,自古皆然,此去当小心隐忍,自有否极泰来的日子。我这里不便差人送去,敝年侄自持此书去投,他决收用。朝夕或可偷闲私自读书,且挨去再图机会。”于是园觉别了赵汝愚,不一日到了庵中,将赵汝愚荐书做仆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梅公子不觉扑漱漱〔掉〕下泪来道:“父亲也是当朝名宦,我如今做起臧获的勾当,岂不可耻,倒不如寻个自尽,还可见先人于地下。复转念道,“这是父亲忠烈盖世,遗名千载,以至有此。今日又不是我不肖,匪为作歹,玷辱祖宗。男儿既具大志,辱身贱行,当何所而不为,岂可作此匹夫匹妇,自经沟渎之量。也罢,不要负了赵年伯一段美情。”遂立起身来,对大士像拜祷道:“弟子梅馥被难,多蒙园觉师父收留,得以朝暮顶礼,不意又遭奇祸。保佑此去,并无阻隔灾异。倘得日后如愿,那时〔装〕塑金身,焕新庙宇,也不枉在此读书一番苦志。”拜祷毕,又对园觉拜谢道:“蒙师父收留,思同再造,指望栖身得所,图望功名,或报答于万一。不期我生不辰,逢此多难,反连累庵内担惊受伯。此恩此德,未知何日图报。”说到此处,痛苦之极,噎噎咽咽,话也说不出了。园觉含泪道:“相公才高志广,品行卓越,岂是久居人下的。想前生夙孽未完,该当受此多方磨折,吉人自有天相。但恨荒庵是十方所在,往来嘈杂,不便藏踪避迹,令相公远投异乡,旅食他家,使贫僧衷肠割裂。”二人悲伤了一回,看看日落西山,至黄昏时分,园觉携了行囊,送梅公子上了夜船,各依依不舍,洒泪而别。园觉自回庵中。梅公子趁了夜船至扬州,投冯府来不题。
  且说冯乐天,名又玄,官拜刑部尚书:夫人李氏,与赵汝愚夫人系嫡亲姊妹。年俱望六,并无子嗣。只生一个小姐名淑,字闺英,年方二八。不但容貌艳丽非常,更兼才识卓绝。曾有一诗,赞那冯小姐的好处道:
  不爱花容不爱妆,
  天生慧质阃流芳。
  心知富贵神灵镜,
  眼识奸雄日月光。
  才思只堪雪作侣,
  性情应倩玉为妆。
  风流不比寻常艳,
  未许轻狂漫断肠。
  话说同一个女子,而独称为绝代佳人,千载以后或见之简册,或传之话言,尚且心怡神往,而况宗炙之者乎。佳人乃天地山川秀气所锺,有十分姿色,十分聪明,更有十分风流。十分姿色者,谓之美人,十分聪明者,谓之才女,十分风流者,谓之情种。人都说三者之中,有一不具,便不谓之佳人。在下看来,总三者兼备,又必有如冯小姐的知穷通、辨贞奸的一副灵心慧眼,方叫是真正佳人。
  看官,何以见得?闺英小姐于三者之外,更有出人头地处。说起来他平日间评史沦之得失,鉴古迹之兴亡,文人学士,尚有不及他的手眼哩。当时冯乐天做刑部时,闺英随父在京。那时韩侂冑爵位甚小,不过主事之职。一日,忽来拜望冯乐天,一个主事见了大堂,好不深恭卑礼。闺英偶出来闲步,听得堂上有客,在屏缝里看了一回。韩侂冑去了,冯乐天进来。闺英接着问道:“适才爹爹与他闲话的却是何人?现居何职?”乐天道:“姓韩,名侂冑,现做礼部主事。”闺英道:“孩儿观此人龙腰虎背,必定官高爵显,只是两腮脑见,双珠赤露,心怀叵险,后来必为权奸邪佞,将不利于社稷而有害于国士。爹爹须要存心待他,若疏失怠慢恐成仇隙,若与亲近绸缪,有亏品行。”冯乐天略点点头,不在心上。
  不一年间,韩侂冑专一逢迎谄谀,圣上得意,竟升他登了相位,.实时权柄悉归韩侂冑,朝政日非,小人昌炽。冯乐天暗暗赞服闺英的见识不爽。一日,冯乐天退朝,闷闷不悦,坐在书房中。闺英走来问道:“爹爹今日面带忧容,却为何事?”乐天道:“就是为韩侂冑那厮,侮弄朝纲,将朱先生一班道学君子,俱黜革迁徙,我恨不能处置他。”闺英道:“人臣食禄皇家,固宜靖恭尔位,岂可因人成事,伴食朝堂。但相时度势,见时势之不可为而不为,则是明哲保身之道也。据孩儿看起来,爹爹莫若上一辞本,隐归林下,以待天年,岂不是好。”乐天看见闺英每每料事多中,便依了他。遂上一年迈不堪的病本,幸就准了,挈了家眷,回至家中,修整园亭,心托烟霞。或谈禅讲道,或饮酒赋诗,甚是逍遥快乐。一应府县事情,概不预闻。图书名帖,只字不肯轻入公堂之上,所以一时称赞冯公的说道:
  投绂归山倚翠屏,
  优闲甘老少微星。
  园林遗美留三径,
  闺淑传芳教一经。
  幽树玉楼消岁月,
  名花金谷傲王庭。
  莫嫌谢传贪岑寂,
  别院笙歌未忍听。
  一日,冯乐天正与夫人、闺英小姐同在房中闲话,忽见家人进来禀道:“武林赵老爷差人送书在外。”乐天步出前厅,梅公子只得下个大礼,站起来将书双手递上。乐天道;“我正在此想念你们老爷,要差人来问候,老爷一向起居好么?在家作何消遣?”梅公子从容答道:“老爷喜得加餐自爱,托赖纳福,自投簪守璞,乐志丘园。小的愚昧不能窥识,但见读书豪饮,触景成吟。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诗酒之外,俱作身外浮云耳。”乐天点头微笑道:“我与你们老爷,虽暌隔两地,喜得志同道合,处今之世,陶情诗酒,倒是明哲保身的妙策。”一头说,一头拆开书来看道:
  别时甫草青也,今则又觱发矣。遥思金谷佳境,幽鸟名花,宛若仙人净庐。清水朗月之下,时时萦我梦怀。乃知高隐山林,虽万户侯不与易也。缅怀芳躅,恨不能拥彗庑下,得以丐其余辉耳。兹启者,有一小童,系故仆之子,虽身出微贱,而气质非俗。愿奉洒扫,供应驰驱,锄雨犁云,剪松移竹,丘园经济,固所优为也。幸收置左右,另目挥使,即与弟有荣施焉。惠而好我,予日望之。
  看罢,仔细把梅公子上下一看,看见人物俊雅,对答不俗。大喜道:“我园亭书房中,正缺一个灌花芟草添香换水的小童。向有个老苍头,龙钟可厌,承你们老爷厚爱最妙的了。”正说时,夫人道是赵家来人,姊妹至亲,也出来探问信消。乐天将书内话,述与夫人听了。夫人看着梅公子,欢喜道:“倒生得文雅,若要寻这样的在左右伏侍,甚为难得。老爷得此俊仆,可喜可贺。”梅公子道:“老爷致意,小的粗蠢,不谙规矩,倘有冒犯处,乞老爷夫人量情恕宥。”乐天道:“赵者爷那边荐来的,我自然另眼看顾,只是你自要小心谨慎。”夫人间道:“你今年几岁了?”梅公子道:“今年十六岁。”又问他姓甚名谁。梅公子将梅字去了每字,改了姓木,名馥。乐天道:“姓不须改,只改了名字,取名荣,遂叫了木荣罢。”引到花园中,与他一间房安顿。真个好花园也,但见:
  石势玲珑,花坡纡折。青波沼畔,跨着曲桥。苑转绿荫丛中,峙见画阁参差。春有百花厅,杏疏雨,柳摇风,无非红紫芳菲,百舌巧,莺语娇,好似笙簧迭奏。夏有晚晴居,八窗洞达,闲看蕉绿侵书,一枕清凉,喜得花香扑砚。秋有赛蟾宫,丹桂轩,幽亭广榭,曲径高台,金风拂兮萧瑟,天香浮兮馥郁。冬有漱雪斋、暖香阁,梅花甫绽,新月初升,低枝覆石,孤干绕溪崖;漠漠幽香,逐轻风而入幕,维维倩影,携素月以窥窗。四时佳景,难以备述。
  梅公子在园内,细细赏玩了一回。走到冯公书房内,摆着许多骨董玩器,名人诗画,却不在心上。见了满架书史,暗自欢喜不尽。于是修(原书版缺约六十字左右)。
  
  








第六回 询根由隐情直诉 避嫌疑着意严防


  绿梧轩,闲花地,秋色盈眸,一望寒烟翠。山带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不管人憔悴。黯销魂,追往事,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难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右调《苏幕遮》
  话说冯乐天有一个嫡弟,表字畏天,倒生一个儿子,只是有些呆气,人取他一个浑名,叫做憨哥。那畏天是一个吃白食管闲事的生员。昔日乐天做官时,俨然是一个公弟二爷,书帖往来,包揽词讼,好不热闹。那些府县,虽厌他歪缠,只因假着乐天图书名帖,不好怠慢,只得依允。以后渐渐的衙门情熟,广交结纳。此时乐天致仕在家,他也用不着依傍了。坐在家中,竟有人来寻他,包讼处和,俱少他不得。乐天再三劝阻道;“吾弟身列儒林,系名教中人,当自立品望。吾蒙叨帝眷,谬登仕宦,除了年节庆贺,从不肯轻易趋揖公庭。总有切己的事情,只得隐忍丢开,不去计较。看得天下事,利之所在,害必随之。有利而无害者惟书。当杜门高堂,谢绝闲事,娱情诗酒间。尽可悠优取乐。何苦日与奸胥滑吏,趋走险道。窃谓吾弟所不取也。”畏天道:“原非做兄弟的本怀,要是这样忙碌碌,巴不得个焚香煮茗,论道讲学,受一刻的清福。只因这些人敲门打户,应接不暇。或倚强欺弱,恃富欺贫。我那时不知不觉动了个恻隐之心,只得与他伸冤理枉,排难解纷,保全两造的身家。处得事体停妥,那杯酒须些小事,即受他酬劳的几两银子,也是理上应该的,不为罪过。据我看起来,诵经把素,是后世邈茫的事,抑强扶弱,倒是现在的功德。”乐天听了他这一番花言巧语,不好与他争论是非,只得点头微笑而已。正是:
  酒逢知己干杯少,
  话不投机半句多。
  冯公兄弟二人,作事天壤之隔,因此不甚和睦。那畏天心里暗喜乐天并无子嗣,只得一个女儿,少不得要嫁出的。时常对乐天说,要把憨哥过门立嗣。乐天〔巴〕不得侄儿长进,抚养读书,接续宗〔祧〕。看见是个呆子,岂肯眼前增一个厌物。畏天倒也安心放胆,私心算计道:“冯氏族中,只有我们父子二人,田园房产,日后总是我们的,谁敢动得一毫,何必过门继嗣才为的当。”故此后来把立嗣一说也不提起,只等乐天去世就一鼓而擒。这也是他的造化。正是:
  痴人自有痴福,
  泥神自有瓦屋。
  且说乐天因暮年无子,转着后事,未免唏嘘慨叹。一日对着夫人道:“我与你年俱六旬,孤力无助,只有一个兄弟,又是谋为不轨,品行欠端,后日必遭奇祸。指望侄儿成人,承嗣宗祧,又是一个蠢然无知的废物。便是闺英女儿,颇觉灵敏出众,才识超群,又是一个株守闺中的女子。造物之颠颠倒倒,缺陷不平,真令人解说不出。我今意欲择一佳婿,以完女儿终身,我与你也得半子相依,不忧无靠。但少年子弟,不失于粗俗,便失于轻佻。要个才德兼优能得吾意者,百不一见,又是一桩难事。莫若使女儿,亲自出个限韵诗题,索人酬和,播扬出去,那才学浅陋的自然不敢前来呈丑,必有英才佳土踊跃献长。倘文口选中,待我再亲自面试。若果然内外如一者,取为东牀,庶不误女儿终身,而尔我亦倚托有人矣。夫人意下何如?”夫人尚在沉吟不语。那时闺英侍坐,立起身来从容答道:“双亲膝下无人,孩儿终鲜兄弟,正可权做个不出门的男子,晨昏定省,怙恃终身,固孩儿之素愿也。婚姻大事,数由前定,岂容人拣择得的。况闺中题咏,事属不经。倘俚词鄙句,播扬开去,那些膏粱子弟,轻佻恶少,视为奇货,或冒名借色,或倚势强求,种种恶态,不可尽述。那时父亲却之反多周折,就之又失择配本怀,添出一番是非,徒增烦恼。”乐天点头道;“孩儿之言,深为有理,只是我此一举,亦出于不得已。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汝今年已及笄,不为早矣。”闺英接口道:“孩儿粗知礼义,父亲只管放心过去,自然有个天数,何必作此多方忧虑。”冯公夫妇俱赞叹不已。于是把择婿的念头,且歇息了。外人并不知闺英小姐具这般才貌,即有求亲的来,冯公不中意就回了,因此姻事蹉跎不题。
  再表梅公子,自到园内,暗喜藏身得所,又感冯公加意看顾。清晨起来,灌理花木,服役之暇,偷空便去读书,夜间每读到更尽漏澈。正是:
  受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
  话说冯公的书房,与梅公子的房相隔不远。梅公子初时诵读,留心收敛,不敢高声。以后渐渐惯了,读到忘怀处,便高声朗诵起来。一夜冯公睡醒,忽听得书声朗朗,惊骇道:“怪哉,此处何得有书声入耳?”仔细听时,愈觉声音悲切,不禁披衣起坐。再听时,那书声竟从木荣房里来的,不胜骇异。遂缓缓启扉,一路步到木荣房边。但见月明如水,树影横空,吟唔之声与风声上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宛如孤鹤唳空,幽闺泣妇,书声中又带有凄楚之意。回到房中想道:“我暮年不得一个接续书香的子嗣,不意木荣倒具此一种志气。我一向原有些疑惑,』他并不像个下人的行止。由今看来,莫不是去国怀仇,含冤隐迹的奇士?然我与赵连襟,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即有亲友隐情,也该与我说明,何必如此乔装,连我也瞒着?”挨至明日,梅公子并不知夜间被冯公窥听读书。那冯公存心要稽查他的来历,朝晨看他揩台抹凳,伏侍件件停当。冯公着意看他,愈觉有一种俊雅蔼蔼吉士的气象。暗想道:“我若平常这样问他,决不肯实说真情。待我生个计较,探其口气,看他如何?”待得饭后,冯公独坐书斋,梅公子走来侍立在傍。乐天道:“木荣你曾吃饭否?速去收拾行李,我打发你原到赵老爷那边去罢!”梅公子吃了一惊,跪下说道:“启老爷,倘小的有冒犯差失处,情愿受责。蒙老爷大恩抬举,正当服役左右,老爷何出此言?”冯公扶起说道:“不是有甚么过失,只是你有天大一桩祸事,关系非浅,在我这里也未免有些不便,你休要瞒我。”
  却说冯公原不知情,故意设此恐吓之计试他,不觉果然触着真情,梅公子吓得面如土色。扑簌簌掉下泪来道c“求老爷救小的则个。”冯公道:“你有甚事?细诉我知道方好救你。”梅公子想来,亭到其间,不得不实诉真情。四顾无人,把书房门拽上,将父亲尽忠而死,又被回禄,亏万寿庵园觉僧收留读书,拒见程松起祸,又亏徐魁代往,赵汝愚教他隐姓埋名,投这里藏身的情由,细细说罢。放声大哭道:“我以为栖身得所,不料被谁觑破,又有什么祸事,今番必死无疑。”冯公听到此处,呆了半晌。肃然起敬道:“原来就是梅年兄的令郎,赵连襟何必瞒我,深为可笑。”梅公子道:“这是赵年伯救小侄之热肠,只得假装托迹,但老爷刚才所说祸事,不知可再救得小的否?”乐天带笑说道:“只因贤侄瞒我,我心上有些疑惑,故设此恐吓之言,果然不出我料。”梅公子有如得了恩赦-般,一个惊心块不知撇向东洋大海去了。乐天道:“从今后只好照旧行藏,我自暗加优待,连老荆不必与他说明。贤侄自去安心读书,以俟际遇。”梅公子再三致谢感激。冯公看见他人才俊雅,晶志不群,暗想道:“我为女儿姻事,无处觅一佳婿,不期家中倒有一个东牀坦腹,但此事且藏而不露。”故此在夫人,闺英面前,并不提起,但心中藏之而已。
  且说梅公子,不比往日,畏首畏尾,竟可放胆读书。每每触景伤情,便有题咏志感。光阴迅速,不觉又是腊尽春来时候。一夜读到更深,渐觉身上寒冷异常。纸窗有浙沥之声,推窗一看,却是落了一园大雪。遂援笔作一首雪月读书赋云:
  拥书万卷,奚假刻雉百城,听漏三更,堪读化蝴一枕。风萧瑟兮,渐敲竹而成声,气凛〔冽〕兮,奈侵肌而切身。九天无月而尽白,万树非花而皆春。怀昔见睨之刺,逊古映读之勤。若夫红炉添兽,暖阁盈樽,藏娇金屋,拥翠香衾,安知寂寞寒窗,穷秋夜檠。至于山阴夜棹,鹤氅游行,寒江独钓,羔裘自温,又何知乎戍遣疆场,吞雪北尘。唯有空闺梦杳,屈指堕针,孤灯光映,熏炉香烬。人孰无情,谁能堪此。嗟乎!赋未口兮想瑶池,志未酬兮望琼圃,远近弥漫兮知人事之蹉跎,忧乐宵壤兮叹缺陷之何多,剔银灯兮意如何,向冰壶兮怎奈何。
  再说闺英小姐,虽是-个女子,却有儒家之气林下之风,兼且秉性端方,持躬严饬,除了晨昏定省之外,足不下楼。连自家园内,一年难得一次进去遂玩的。故梅公子住在园内年余,从未曾识面。那小姐有个乳娘,年近六旬,留在身边要养老送终的。那乳娘生一个女儿,带来就做了小姐的侍女,名唤待月,年纪与小姐相彷佛,颇有几分姿色,粗通文墨,为人最伶俐乖巧。看见梅公子人物俊俏,心上有几分中意,巴不得老爷奶奶出个旨意,与他配做夫妇。时常到园里来彩折花枝,对了梅公子带着笑容,问长问短。那知梅公子是个见色不迷的正人君子,见了他来,倒回避不睬。一日朝晨,小姐叫他到园里来折取腊梅花,打从梅公子房门首经过,只见房门还掩着,故意咳嗽一声道:“木荣哥,为何这时候还睡着,莫非昨夜做了什么好梦么?老爷在那里叫哩,快些起来。”说完不见则声,轻轻把门一推,竟自虚掩上的,才知起身出去了,不在房中。便挨身进去,但见满案书籍,惊喜道:“原来在这里读书,我说道原像个俊俏书生。”将书来翻翻弄弄,只见一本书内,一幅纸上,有小小草字,像个做的什么草稿一般。揭开一看,写雪夜读书赋。明知是他做的,也不看到后面去,连忙袖了,仍旧替他拽上房门。一头走,心里想道:“我若送与小姐看了,只伯顿起怜才之念,不无酬和。那时还要央求我,做个传书递简的妙人哩。”复转一念道:“小姐平日做人最古怪的,倘见了此纸,恼起我来,被他抢白几句怎么处?呸1又不是情书,我扯一个谎,只说木荣房门首拾的,难道就打我不成?”低了头只管思想,不照顾地上,却被树根绊了一跌。爬起来,啐了两啐道,“冤家未曾动头,先为他吃这一跌。”于是忙忙彩了些花回到房中。小姐正在那里梳头。问道:“待月,你到园中彩花,可曾看见老爷起身也未?”待月道;“老爷与木荣哥,清早不知在书房内说些什么,好不密切得紧哩。也怪不得老爷这般喜,时常在奶奶面前称赞他,呆然人物生得俊雅,偏喜欢读书,又会吟诗作赋。”小姐道:“你那里知道他会吟诗作赋?”待月道:“刚才园内去彩花,打从他门首经过,只见窗橘地下有一张字纸儿,拾起来看,是一篇雪夜读书赋,毕竟是木荣做的。”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摸出铺在桌上。小姐正在看时,待月道:“赋之好歹我也不晓得,只这一笔字儿,半真半草,玲珑秀丽,真要令人爱杀哩。”小姐道:“丫头家,晓得什么,便胡乱认定是他做的。”待月道:“老爷字迹写得苍古,不是这样的。园中除了木荣,还有那个?故此稀罕拾来与小姐看。不要说小姐不信,连我也不肯信。这木荣倒是才貌两全哩。”小姐道:“女子写字做诗也不为奇。此是男子本分中事,有甚稀罕要你这样称赞他?”待月在背后把嘴一歪,做个鬼脸。带笑说道:“老爷为了小姐,要择一个才貌兼全的,至今难得,小姐倒看得这样轻忽。”小姐登时变了脸,骂道:“小贱人,谁许你轻嘴弄舌,这样无礼,该打几个巴掌。”一头骂,一头把纸儿扯得粉碎。待月惊慌,远远走开去了。
  且说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初春时候。园中梅花早巳舒放,真个幽姿绰约,素色参差,所以林和靖的诗,至今脍炙人口。
  众芳摇落独鲜妍,
  占断东风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须檀板共金樽。
  话说闺英小姐,素性最爱的是梅菊二种,为其欺霜傲雪,雅淡坚贞也。一日同着乳娘,带了待月同到园中看梅。此时梅公子正叉着手倚着梅树,呆想那徐魁一去不能通个消息,未知存亡若何?好不肠迥九转,悲愤交集。只听得背后有笑语声,回头一看,知是小姐出来游玩,连忙避在假山背后去了。小姐问道:“这是谁人?”待月明明见是木荣,故意调戏道:“莫不是偷花的?这人不老辣,偷花不为贼,走过来向小姐磕个头儿,何必这样慌慌张张躲避了。”小姐把眼一斜,待月还不觉小姐怒意。〔自〕走到假山边一张,笑嘻嘻说道;“我只道是谁,原来就是老爷最心爱的。”正要说完,看见小姐把脸一变,连忙住了口。小姐略玩赏了一回,即转身回到房中,喝叫待月跪下骂道:“没廉耻的小贱人,自古道『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况瓜田李下,更当正经端重,那里学来这般弄嘴弄舌。”刚要打时,只见一个小丫环走来说道:“奶奶叫我来请小姐说话,就要去的。”闺英小姐平日最孝顺的,说是母亲叫唤,只得放了待月,连忙到夫人房内来。未知有何话说,再看下面。
  
  








第七回 玄墓山看梅了悟 乐天园失主归人


  泰山不要欺毫末,
  颜子无心羡老彭。
  松树千年终是朽,
  槿花一日自为荣。
  何须恋世常忧死,
  亦莫嫌身漫厌生。
  去去来来都是幻,
  幻中哀乐系何情。
  话说冯乐天,道自家园内梅花不足畅观,欲往玄墓山看梅,吩咐收拾行李,故此夫人着丫环请小姐来送行。小姐对冯公道:“园中梅花盛放,真个是深宫玉质,内苑冰姿,尽可朝夕赏玩,何必渡水涉山。况初春天气,乍寒乍暖,当此高年,只该在家调护安乐,请爹爹息此一行才是。”乐天带笑说道:“从来游览胜景,因人生乐事,一时豪兴所致,宁惮车尘马足之劳。况此地至玄墓,相去几百里,一水可通,无甚险阻。近闻此山请了慧日和尚主持方丈,那和尚灵济宗派,大有德行的,我要拜他。往返不过数日,孩儿休得挂念。”小姐见父亲游兴勃勃,不好再阻。说也奇怪,往日乐天有事出外,小姐不在心上,此番好像父亲一去不返的光景,依依不舍,心中如有所失,怏怏回房不题。
  且表冯乐天别了梅公子与夫人小姐,不四五日,到了玄墓山下。那些下庵和尚认得是冯老爷来,连忙来搬运行李,叫一乘轿子,抬上山来。一路上佛殿参差,默林树木,层山迭岭的景致,不必细述。知客僧早已远远鞠躬迎接,先令侍者通知和尚,和尚吩咐侍者,把方丈内两傍交椅都撤了去,只摆一个蒲团在上首。知客僧引冯公进方丈来,见了和尚,朝上合掌,恭敬拜了三拜,立起身来,并不见有把交椅,只得立着。和尚道:“居士请坐了。”冯公回顾,并无坐处,又不好启口,正在沉吟。和尚道:“居士想是忘了来处么?”冯公会意,便坐在蒲团上,叙了些仰慕的话。排上茶食点心,侍者仍旧把椅子摆好,吃茶闲谈了一回。此时天色尚早,正好游玩。冯公暂辞和尚出来,乘了轿子,就在近处山巅上远望那梅花,真个如白云满世界,香气遍虚空。那时夕阳反照,似龙鳞灿耀,既而寒风四起,又见玉屑纷飞,宛置罗浮道中。冯公不觉诗兴勃然,一路随口吟云:
  群峰回绕涧潺潺,
  倚石看花四望间。
  千顷白云僧舍静,
  一园明月草堂闲。
  烟迷古径留禽宿,
  香逐春风送客还。
  夜半霏微新雨后,
  笛中吹落满寒山。
  时天色已暝,冯公尽兴而返,将诗录出,呈与和尚就政。那和尚看了,点头微笑道:“居士功名盖世,才学绝群,固足擅美一时,声震宇内。贫僧看来,若一口气不来时,那一点灵光却在甚么处?”冯公被这一问,惊得目睁口呆,不可以理解,不可以言诠,觉平日所读的书,所恃的才,俱化为乌有,塞住喉咙,一字也答不出来。和尚道:“要知人生在世,纵使才夸七步,学富五车,俱属幻花泡影。到了悬崖撒手,眼光落地的时节,并没有个主宰实地处。阎王老子面前,难道也做一首诗,写几个字,可以抵当的么?好个扬眉吐气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为何到了此处,却去不得了?若不参透这关头谓之游魂。无非被名利两字,忙忙碌碌,虚度了一生,被阎王一掐就死,毫无把捉,深为可惜。今承居士不弃,惠顾荒山,幸勿以唐突为罪。既到此地,所谓遇宝山不可空手回去,望居士暂谢尘缘,发个勇猛,去不得处,把守牢关,目不转腈,觑定巢穴,不避锋芒,一枪刺去,刺杀贼首,那些诸贼自然降伏。那时阎王不得掌握生死,俱得自在,凭你翻肋斗,踢飞脚,鸟啼花落,流水浮云,俱是有用文章矣,岂不快哉?”冯公听了这一番开示,顿生惭愧,大发勇猛,连夜膳也不用,别了和尚,回至客房,抖擞精神,危然跌坐,左思右想,毕竟要破此疑团。那冯公原是有根器的人,自自一拨就转。这一夜体不贴席,坐至五更时候,忽闻晓钟一击,不觉一个寒噤,通身冷汗,心花顿开,此时如梦初觉,似睡方醒。就随口说出四句偈道:
  一点灵犀照,
  谁担幻化身。
  溪声与山色,
  俱是性中人。
  此时天色黎明,走到和尚卧所参见。那知和尚已打坐在方丈内。一见冯公推门进来,便喊叫道:“有贼!有贼!大众快些起来捉贼!”冯公劈面一把揪住和尚的胸,喊道:“贼在这里!”两个拍手大笑。冯公便把四句偈语呈上,和尚看了笑道:“居士天资灵敏,不费锻炼便成利器,才是有用的聪明,不朽的学问,方知老僧所言不谬。”冯公道:“弟子被名利牵缠,虚度六十余年。今桑榆暮景,幸遇和尚指点迷津,得成解脱,觉六十年前胸中之块垒障碍,俱化为虚空幻境矣。”和尚道:“这是居士明心见性处,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可得少而止。必要修到坐脱立亡,超凡出圣,才为绝境。但非二三十年用定律之功者,不能到此地位。居士须用心养道,保护圣胎。”冯公稽首拜谢,用了早膳,打点今日畅游一番,明日起身归家,恐夫人小姐悬望。仍旧叫了轿子,一路上暗自欢喜,不枉出来游玩,有如拾了真宝的一般,比昨日大不相同,觉胸襟畅豁,闻声触景,俱有一种会心处。那梅花早巳零落,冯公坐在轿子上,正在吟哦赋诗,只见西风四起,冻云密布,悠悠扬扬,下起一阵雪来。那时冯公豪兴所致,山蹊野径,赏雪观梅,不觉忘怀,与本山迢隔数里,无处歇息,带雪而回。未免受些风寒,便觉身子有些不快,也不用晚膳,就去睡了。明日清晨,吩咐家人,备船收拾回家。勉强清人扶了,拜辞和尚道;“弟子感蒙不弃,得此一番锻炼,顿明性地。圣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觉今之孽境纷扰,俱得自在而无障碍者,皆赖和尚造就之恩也。但不能常侍左右,得领拈花微旨,殊为耿耿耳。”说罢,不觉泪下。和尚沉吟一回,不好挽留,只得宽慰道:“居士且自保重。大丈夫当直捷痛快,-切勿作此牵缠儿女之态。.”冯公点头会意。家人扶上轿子,抬至舟中,一径取路而回。船内又受些风寒,回至家中,愈觉沉重。夫人小姐接着,惊惶无措,连忙请医调治;求神问卜。那畏天得知了走来问候,假意攒眉蹙额,忙忙碌碌;陪侍医生,拜神祈佛。心里暗暗得意道:“造化到了。”冯公素知为弟的品行不端,念着夫人小姐做了孤女寡妇,自然受其欺侮,未免伤心。但经了慧日和尚一番指示,明心见性,胸中解脱,不为外境所碍,把眼前事业看作身外之事,故此在夫人小姐面前,毫不作苦楚之态也;没有一句遗嘱,或谈及家事,惟有瞑目默坐,暗诵佛号而已。夫人与小姐看见病势沉重,暗相悲苦。夫人对小姐道;“孩儿,你父亲倘有不测,如之奈何?若有个月内赤子,三岁孩童,我便可口持门户,挣守家园,纵叔叔欺心占夺,理上行不去的。今惟我与汝,伶仃孤苦。女儿纵有千般伶俐,万倍才识,只好接别姓的香火,不能继冯氏之宗祧。公论难逃,自然由他作主,看他平日如此作为,岂肯看顾兄面.怜念孤寡,不改我旧日家风,我与你〔照〕旧自在过日子的么?只恐那时,我反要到他手里,去求衣觅食,已不得把你嫁出,香烟各别。你我二人,不知日后作何状貌?”说到此处,母女大哭一场。
  且说小姐自冯公有病,衣不解带,食不下咽,昼夜抚摩伏侍,渐渐危笃,心惊胆裂。忽想着当初有人子割股,煮口进尝,口亲病痊可;因发个愿心,回到房中,排列香案,持了剪刀,.正在祝告。只听得待月气哼哼跑来叫道:“小姐,小姐,快去,老爷不好了!”小姐慌忙赶到榻前,尽见冯公舌音强硬,对着夫人小姐,把手一指道:“那木荣”说了三个字,不能说完,奄然而逝。夫人小姐伤心痛切。真个是:
  哀莫哀于生离,惨莫惨于死别。呼天怆地,呕心沥血。哀哀孤女,半子那敌犹子,茕茕寡妇,夫业将为叔业。恨茫茫兮无穷,情惨惨兮欲绝。幽明一判,肝肠寸裂。
  话说冯畏天闻知阿兄巳死,即忙带了憨哥来哭了一回。料理入殓治丧,丧牌上便把憨哥出名。一应外事,俱是畏天作主。要银子用,便向嫂嫂支取。那小姐谨守孝堂,哀痛迫切,极尽居丧之礼。那时亲友吊奠不绝。一日晚间,畏天同着几个亲友,到园中游玩,见梅公子,那些亲友问道:“这童于是何人?”畏天道:“是先兄的小厮。”便唤道:“木荣,我正忘却你,你晓得老爷如今开丧受吊,外边忙碌碌,正是用人之际,你为何不出来服役,倒安然坐在园里?”梅公子道:“小的正要禀.知相公,这两日小的身子有病,行走不动,曾禀过奶奶,恕小的在此将息两日的。”畏天道:“你说禀过奶奶,如今还是奶奶做主,只怕奶奶的事体,要来问我的主意哩。”梅公子慌做一团,只不开口。那些亲友同畏天各处玩赏。有的说:“不道冯老伯爱此道。”有的说:“冯老伯倒未必,如今冯老伯的令弟是不免的了。”说说笑笑,一哄儿出去了。明日畏天唤丫环道:“你去对奶奶说,木荣这厮,问他病好出来伏侍。”丫环传进,夫人倒吃一吓道:“木荣几时生病?”小姐对奶奶摇手道:“是了,是了,昨日叔叔曾到后园,必定责他不来服役,他便托言生病的缘故。”奶奶意会,速唤待月去问个明白,还是出来不出来。待月到园中笑嘻嘻道:“木荣哥,可是你思量者爷,哭伤了生病?二相公在那里叫你,”梅公子道,“姐姐,我正要禀知奶奶,昨日二相公到此,道我不出来服役,大是责仟,我只得托病,求姐姐上复奶奶,求奶奶遮盖则个。”待月道:“我说生什么病,吃饭病,困来病,单思病?”把手向空将一面,光儿去了。待月回复了夫人,夫人真个替他掩饰不题。
  且说夫人着人送讣音到赵家去。赵汝愚忙备祭礼来吊奠,不见梅公子,暗自惊疑,不好问得。承空步到园中,劈面撞着,各相悲喜。梅公子把感谢他的话,叙了几句。又把冯公窥听书声,直诉真情■■:“承他互相心照,加意优待,从不服役外事,只令静守园中。正幸栖身得所,不意冯年伯忽然变故。连夫人家事,另有一番局面,小侄怎能如冯年伯存日的安妥。我生不辰,遭此不造,苍苍何困我太刻耶。”说罢,扑簌簌掉下泪来。赵汝愚道:“我一向料贤侄到此必然妥当,故此并不遣书问候,恐露情迹。近闻得韩f6冑奸形败露,圣上屡次不悦,欲加之罪,朝中俱忿恨算计他。贤侄且安心过去,挨得一日是一日。倘得好贼伏辜,便是贤侄出头日子。”谈了半响,不好久叙,只得各相拭泪而别。次日赵汝愚就要回去,夫人着人挽留,只得住下。夫人打听畏天不在,出来相见,诉及家事,只有一个女儿,蹉跎岁月,不能亲自择配,完其终身。指望叔叔主持,只是平日不相契合,素行各别的。丢得我母子二人,好不伤惨。又带哭说道:“先夫有一遗言奉告,未知姨夫可容纳否?”赵汝愚道:“忝在至戚,既襟丈有甚么遗嘱,自当请教,可效力处,无不遵命。”夫人道;“老身止生此女,指望择个佳婿,也得半子相依,故向来不轻易出字。孰知良缘未遂,遭此大故,虽有个为叔的,恐他草率成事,有误终身耳。今欲令小女拜姨夫为继父,这是先夫的遗命,伏愿姨夫视外甥女如同已女,留心择配,克副先夫之望,使不致误适匪人。生者〔受〕恩同喜,死者亦瞑目于地下矣。”赵汝愚正在踌躇,夫人唤丫环请小姐出来,换去麻衣,穿上素服,出来拜了四拜。赵汝愚也不推辞。夫人道:“姨娘另日拜了罢。”赵汝愚道:“前日讣音一至,急欲过来吊慰,正值老荆卧病,耽搁两日,今未知痊可否,故此还要回家。今大姨有此一番相托,这也是老夫身上当得效力的。”又叙了些闲话,赵汝愚到书房安宿。明早起身,星夜赶回。赵公子接着,忙说母亲病势危笃。赵汝愚忙到牀边,已是不醒人事。少顷,呜呼哀哉了。赵汝愚免不得忙乱一番。也差人报知冯家。夫人小姐,真个悲上加悲,哭个不了。毕竟小姐后来怎样择配,梅公子在间中怎样出头,冯畏天又不知作〔为〕若何,待在下慢慢说来与看官听。
  
  








第八回 招商店报名吃惊 缉捕衙获犯逢奇


  岁岁看花花不厌,与花煞有良缘。一樽相对,且留连。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关情更是花间月,阴暗圆缺堪冷。时光有限,意无边。安得人长在,花长好,月长圆。
  话说冯畏天,竟自居是个家主,凡事擅专,全不把长嫂看在眼里。动不动大呼小叫道:“我们这样人家,丧中不要苟简了,打点一桩银子使用。好媳妇炊不得无米饭。我在这里撑持体面,全要银子凑手,藏匿了不肯取出来,想是伯我落了去么?”母子二人,只好装聋做哑,凭他发挥,无处说苦,惟对灵前痛哭而已。一日,畏天打发人到坟上去搭厂刈草,七中就要出殡安葬。小姐晓得,悲愤交生。对畏天道,“叔叔,父亲骨肉未寒,何忍便置之荒丘野草?该候三年服满,即不然亦须周年,然后出殡才是。还求叔叔计议这个。”畏天道;“做叔叔的颇知古礼,涉猎世务,难道我欺你们孤女寡妇?凡事有一个道理,理上该行则行,该止则止,不是胡乱做得的。那些小户人家没有坟墓,一时力量来不及,只得停在家中。或一年,或二年,尚有五年十年蹉跎下来,谓之暴露父棺,律有不孝之罪。我们书礼人家,况现有坟墓,把灵柩耽搁在家,不要被人谈论的么?”小姐不好阻挠,只得听其择日安葬。正是:
  生前万倍英雄,死后一堆荒草。纵有孝子贤孙,阳断徒苦恼。世事变更何定,几多荒墓无人扫。试看贵第王侯冢,石马常推倒。
  右调《锦堂春》
  话说冯畏天,治丧殡葬做七,忙乱多时,料理完口死者面上一桩事了,然后将田房帐目,与经手家人盘算,分毫尽数追足。有欠户还不起的,或男或女,捉来准折。管帐的有些家事,说他向来管帐做下私蓄,一股儿盘结进来。稍有分辩,不是将占产欺主便将弒主灭伦事这样大题目送官究治。外边的人,尚然伯他,而况家人,只得受其荼毒走了。畏天把一应帐目,俱付自己的家人管讨,惟梅公子向来管守花园,没得银钱经手,所以未及到他。但恨他凡事不肯出来服役,常说他倒像个公子儿,自由自在的在园中受用,少不得慢慢儿也要赶他出去。夫人小姐看见畏天如此行径,伤心惨目,只得听其簸弄。小姐一日对夫人道:“不指望叔叔照顾,反弄得家中这般光景。家人俱被他赶散,只剩得木荣一人,自然要受他凌辱。姨娘那边来的,母亲若去回护他,叔叔这样心肠,有甚么好话儿。向来道是爹爹与母亲欢喜他,倒像公子般看待。如今父亲没了,我们寡妇幼女怎当得他污血喷人,不如早早打发他回去,少了一番唇舌。”夫人含泪点头。正是:
  爹存是月圆,
  爹没便星散。
  鹊巢辛苦成,
  一朝枭鸟窜。
  却说畏天把憨哥做了孝子,披麻执杖,那知憨态愈多,孝子的行径,装也装不出来。七中做佛事热闹时,〔却〕偏在闹里痴癞,佛前供果倒入袖中■嚼,敲钟击鼓,无所不至。一日做断七功德,正要打钹转方,那憨哥预先掐一棉花团儿,中间藏着火,对着那打钹的和尚袖里一塞,和尚道他顽耍惯的,不在心上,只顾高擎铙钹,步履如飞,大袖迎着风儿,里边棉花大旺起来。正在要紧处,住又住不得,洒又洒不脱,好几层衣袖,烧个对穿。憨哥以为得计,满堂跳舞,笑倒在地,只管打滚。那几个不关己的和尚,笑得嘴歪,那烧袖的和尚,气得肚直。正在忙乱,适有一家人在旁做了个鬼脸,才说得一句“现世报的”。不防畏天恰恰走到背后,听得仔细,问起缘由,登时将家人打下三十大板,立刻逐出不用。正是:
  不仁无义仆,
  护短出痴儿。
  再说憨哥闹过了出殡,终了七,清闲无事,日在园中打诨,不是打肋斗,翻虎跳,便是爬上树去,丢砖弄瓦。不常在假山上,跌得鼻青嘴肿。看见梅公子在那里读书,悄悄往背后夺那书去抛向鱼池里道:“专恼你假斯文装好人,日日拿著书儿看,不肯同我去顽耍。你读书思量做官么?看你这个嘴脸,吃了我家饭,替我们管园的,料想没有百十品的大官到你做,只好做个一、二晶芝麻大的小官儿罢。”梅公子见他痴癫,惟有付之一笑而巳。
  却说憨哥,凡遇正经处,痴呆蒙懂,却是女色上偏不痴呆了。见了待月也会装腔做势,捻手捻脚。常袖了一把果子,没人处笑嘻嘻对着待月道:“我正爱你,特来送把果儿与你吃。”待月接来劈面撒去道:“不识羞的憨哥,不知那里去偷来的。你若再是这样无礼,我对奶奶说了,要打的哩。”一头说,一头跑进去了:那待月虽是个丫环,他眼识英雄,胸藏翰墨,怎把这个痴呆子看在眼里。一日,待月不知为甚事偶到园中,正撞着憨哥,被他-『把搂住道,“好姐姐,小生日夜思量,害起相思病来也,今与你同到假山洞里去做那话儿则个。”待月『时挣不脱,正扭做一团,梅公子走去撞破,憨哥只得放手,被待月双手一推,把憨哥跌翻在地,恰好跌在花石凹中,再挣不起。梅公子连忙扶起道;“相公自要尊重,何可与丫环们顽耍,自讨轻慢。”憨哥正恨他撞破一天好事,甚觉没趣,变起脸来骂道:“小狗骨头,小奴才,谁要你管,你又不是我的爹娘,向来吃伯伯的饭,我管你不得。如今吃了我们的饭,我管得你,打得你的哩。”梅公子只怨自己不是,只得耐着走开。憨哥原晓得羞惭,又恐怕待月进去对伯母说了出来啕气,连忙跑回家去,见了畏天,假装着哭脸儿刁唆:“木荣欺侮我。”畏天道,“小奴才,这样无礼,待我去打他一顿,赶他出去。”却又转一念道,且住。我闻得这小奴才是嫂嫂姊妹面上来的,待我先去告诉,看他贤慧否?若反把木荣护短,那时处置他也未迟。于是一径走过来,对着夫人道:“那侄儿不是家里没饭吃挨住在这里的,只因先兄无嗣,难道丧牌上把女儿出名么?故此叫他来居丧守孝,也是冯氏门中一个要紧人。为何木荣这厮,放肆无礼,不把小主人看在眼里,反去欺侮他?”夫人接说道:“那木荣是我面上赵妹夫处荐来的,我正在此算计,即日要打发他回去。他一向做人极小心谨慎的,怎敢欺侮侄儿,恐无此事。方才只见待月这丫头,气冲冲的跑来说小相公是长是短,我就喝住了他。我着实吩咐这些丫头男儿不要孩子气,涉口舌到大人面上来不好意思。”畏天听了这一番贤慧的话,怒气顿息了。尸见闺英小姐轻移莲步,走过来见了礼。畏天把小姐上下停睛一看道;“侄女这样长成,又生得这样美丽,我着实留心要替你择个佳婿。前日有两个媒婆来说几头亲事,俱高低不对。我心上中意了,少不得过来对嫂嫂说一声,方好成礼允吉哩。”小姐道:“侄女不幸,慈父见背,只有叔父一人,侄女之奉叔父,不啻如嫡父。愿叔父视侄女,也无异亲女,固终身仰赖的了。”畏天极口称赞道:“侄女这样聪明伶俐的话,句句有礼,不虚称为闺中英秀,所以先兄存日,爱之如掌中珍耳。我做叔父的,真个待你如亲生的一般。即目今这头亲事,我若胡乱配合,早早把你嫁出哩,只为高来不就,低来不对。毕竟要择个富贵公子,才貌兼全的,也要得知我做叔父的这一片好心。”小姐红了脸,低着头说道:“若叔父以此事为侄女,则视侄女为何如人?就不是待侄女如亲生女了。”畏天听到此处,侧着头又停睛看着小姐,说道:“侄女更有甚么心事哩?”小姐不觉泪流满面,说道:“痛父亲生无彩衣之娱,死无麻杖之哀,正可权做个闺中男子,守孝三年,固侄女之素愿也。今父亲亡无百日,何忍遂议及姻事。况母亲孤守空帏,举目谁亲,惟我母子二人相依耳。情愿终身,依恃膝下。若叔父得遂侄女之志,即是叔父持侄女如同亲女也。岂不是终身仰赖乎?”畏天艴然不悦道:“侄女之言差矣,从来再没有把女儿当男子,终身不出嫁之理。若女儿当得男子,前日丧牌上竟可把侄女出名,一应世务俱是侄女,可以应酬的了。你看从来帝王相传,那里有不生太子,把公主不招驸马的么?你父亲虽然无子,理上自有侄儿接续香烟,守制祭祀。你母亲寡居,自有我做叔叔的在此看顾,养老送终。据侄女说,初居父丧,不忍遽离慈母,这句话说得通,若说女权做男子,终身依持,岂不大谬。”小姐道:“大凡为人,不论男女,俱各有志气。当初缇萦女,愿以身为奴,代父赎罪。木兰女改妆往沙漠,代父从军。皆看得亲恩罔极,身命有所不惜。盖人各有身,则各有亲。虽事异事殊,不敢妄以古人自比,但天性至情,所关一也。使侄女得事生母于膝下,守亡父于灵前,则是叔叔以孝道教侄女了,何反以为谬?”畏天道:“非是做叔叔的把兄弟来占夺你们的家私,毕竟逼你出嫁,但生男娶妻,生女招婿,乃天地间一定不易之礼。若兄老在,自然兄老作主,我做叔叔的半句话也插不入。如今兄老没了,理上该应我做主。我若坐观成败,不出来料理,你们孤女寡妇,作何局面?况你父亲一生,只有一女,未曾完你终身,忽而抛弃,岂无抱恨。若我做兄弟的再看清不料理,将何以慰你父亲于地下。侄女枉是聪明伶俐,何一时惛愦乃尔。”说罢,抽身走出去了。夫人小姐心中苦楚不消说了。夫人为着梅公子,走到园中。梅公子见老夫人来,恭恭敬敬,立在一边,谅必有话吩咐而来。夫人看着花柳争妍,禽鸟应和,不觉泪珠滚下。对梅公子道:“老爷一生居官清正,承那些门生馈送礼仪,积些俸资,改造这座花园。年未古稀,正好徜徉取乐,不期寿限难强,忽而辞世。今我睹物伤人。今春花鸟,犹如往日,物在人亡,能不痛心!咳,花若有知自应憔悴,鸟若有情亦切悲鸣。”梅公子道:“奶奶请宽心保重,勿得过伤,有失调护。且人之穷通寿天,口非有命。处今之世,先老爷能见机养高,卒保无虞,亦可谓完名全节矣。痛念我的父亲。”连忙缩住了口,只顾拭泪。夫人惊问道:“你的父亲,便怎么?”梅公子急急改口支吾过去。夫人便有些疑惑,也不去问他。说道:“老爷生死,固有定数。若生得个公子接代,我亦不忧无靠,今只有个小姐,那二爷平昔手足间又不相和睦,老爷一死就把田房帐目,一总擒起。旧时家人,个个受累而去,弄得孤女寡妇好不苦楚。”梅公子道:“为今之计,夫人须把田房产业,均作二分。一分分与二爷家相公,一分留下择个佳婿,入赘进来,可以不改旧日家园,接续书香一脉。在小姐得以时展孝恩,奶奶终身亦有所依赖矣。”夫人道:“我原作此主意,不期二爷狠心,怎肯产业留下一分与小姐招婿。刚才就说要把小姐嫁出,叔侄女两个争论一番,愤愤而去。俗言『树倒猴狲散』,人家没了一个家主,便有许多不尴不尬,不独我母女二人受其狼狈,.连你也更多一番起倒。”梅公子自乐天一死,便怀着鬼胎,暗苦安身不久。今听见说“起倒”二字,便接口问道:“想是二爷要打发我出去么?”夫人道:“正为此。前承赵老爷荐来,你与老爷又相得,不忍打发你去。不料二爷道你欺侮侄儿,不看小主人在眼内,特来告诉我。我想来你去了例好,住在此终久不妙,何苦受其凌辱。”梅公子道:“但受老爷奶奶优待之恩,不忍便就辞去,”夫人道:“你一向在我这里,无怨无德,喜你小心周到。后日小姐出嫁随去,便好看顾你哩。你回去致意赵老爷,说奶奶物故,尚欠吊奠,少不得小姐的姻事,还要过来与老爷商量,全赖作主则个。我进去叫丫环拿些盘费与你。”说罢,一头拭泪进去了。梅公子呆了半晌,顿足道:“我料此处原不能长久安身,但希图挨得一年半载,再看机会。不料如此之速,总是我命运所招,故到处多舛错也。但我今到何处去好?”真个是:
  梁园日暮乱飞鸦,
  极目萧条故宦家。
  庭树不知人去也,
  春来还发旧时花。
  梅公子踌躇去路,想道:“我原到赵年伯那里去罢,又恐此去被人觑破,枉费了二、三年躲避的辛苦,又辜负徐魁一段忠义之心。”又踌〔躇〕了半晌,忽转念道,“前月赵年伯来安慰我说,奸贼败露,有人要算计他,不知近日朝中作何局面?据此想起来,事隔二、三年,势必宽缓,谅来又无人认得我,且大着胆,还是竟到赵年伯那里去好。.纵有差失,也是我命该如此,到底躲不脱了。.只是追念亲仇未报,壮志未酬,徒增忉〔怛)耳。”于是往冯公灵前拜哭一番,又拜辞了夫人。夫人与了他些盘缠,携了行李,趁船取路而行。一路上心惊胆战,遮遮掩掩,自不必说。那船到得镇江泊着,明早另要换舡。梅公子携了行李;来寻客店安歇。只见一家门首挂着灯笼,上写招商店三个字。梅公子一迳走进去,寻个所在放下行李:只见店主人问道;“官人,你是那里人,从何处来,有何公干?许多年纪了,高姓?甚么名字?”梅公子先吃了一吓,只得放着胆说道;“我就住在扬州,去此不远,又不是异域他乡,来历不明的,为何如此盘问?”店主人道:“想是客官不晓得么?县里大爷不知为着甚事,每日发下一本簿子,吩咐凡有客人到店歇宿,必要查问住处与年纪、面貌,姓名注写明白,到晚又差人取去查看。这是官府的号令,不是在下多事。』梅公子又吃一吓。睫眼间,只见两个公差打扮,走到门首问道:“客人可曾〔歇〕满,簿子上登写明白了么?”店主对着梅公子指道:“只有这位客人刚到,未曾填写。”公人道:“天色晚了,客人没有来了,快些填完了,待我好拿去送与官看。”店主对梅公子道:“客人,你姓甚名谁,快些说来,待我写完好拿去,(省)得大叔们立着等候。”梅公子慌慌张张,只得把假姓名C含)糊答道:“我叫做木荣。”那公人挨到身边,问道:“你叫做甚么?”梅公子又战战兢兢,打个寒噤答道:“叫做木荣哩。”那公人道:“你叫慕荣么?”梅公子吓得话也说不出,只得点点头儿。那二个公人不由分说,搀了就走。梅公子吓得魂不附体,连店主人吓得目睁口呆。正是:躲却雷公撞霹雳,无端祸事忽临头。毕竟公差捉得是也不是,下回明白。
  
  








第九回 真梅干公堂不认 假潘安荒冢受辱


  世途倚伏都无定,
  尘网牵缠卒未休。
  祸福回还车转毂,
  荣枯反复手藏钩。
  龟灵未免刳肠患,
  马失应无折足忧。
  不信君看奕棋者,
  输赢须待局终头。
  说这梅公子,平日未尝在外行走,又改了姓名,料无人认得。不期投宿饭店,说了木荣二字,忽被公人捉住,吓得魂飞魄散,摸不着头路,不知被谁觑破,连假姓名多晓得了。只得随着公人扯扯拽拽,捉到县前来。却说那县官姓马,名骥,表字有德,就是〔梅挺庵〕的门生。居官清正的。堂上灯烛辉煌,正在比较条银。公人把梅公子带进,禀道:“这人名唤慕荣,特拿到案下,候老爷究审。”梅公子不敢抬头,俯伏阶前。县官马有德早巳瞧见面貌,先有几分惊疑。问道:“你可是叫幕荣么?”梅公子战战兢兢答道:“小的是唤木荣”。马有德又问道:“你的父亲可是姓韩么?”梅公子答道:“小的父亲不姓韩。”马有德又问道:“想是你父亲莫非姓梅么?”梅公子加上一吓答道:“小的父亲并不姓梅。”马有德听了声音,愈觉惊疑道:“那姓梅表字挺庵,官居国子祭酒,有一子取字傲雪。莫非挺庵就是你的父亲,傲雪就是你么?”梅公子愈加慌张,口打寒噤道:“小的父亲并不叫梅挺庵,并非官居祭酒,小的并非取字效雪,求老爷超豁则个。”马有德道:“你果是叫慕荣么?”梅公子答道;“小的果是姓木名荣。父亲也是姓木了。”马有德道『“你父亲叫甚么名字儿?”梅公子未曾打点,一时答不出。马有德道:“你近前来,抬起头来,待我认一认,你可认得我么?”梅公子不肯抬头。马有德叫皂快扶起。梅公子瞧着县官,甚是面熟,心里一时想不起。马有德把梅公子仔细一看,大惊道:“奇怪!我说原来正是梅傲雪年兄。”梅公子也顿然猛省道:“呀!老爷莫非就是马有德年兄么?”马有德连忙双手扶起道:“年兄何不早赐明白,莫非故意〔戏〕弄小弟?弟即负〔荆〕登请,不能偿此罪戾也。”吓得捉梅公子来的两个公人,连忙跪倒,叩头如捣蒜。马有德要抽签责罚。梅公子到底心虚,怀着鬼胎,错认道:“贵差奉年兄之命,年兄奉朝廷之命,弟实为负冤逃罪之人犯,犹幸被擒于贵县,得见故人,希图稍开一面,或可周全宽缓,不即解戮,则叨年兄无穷之惠矣。何年兄深自致罪,又罪及贵差?莫非势处两难,公私不能两尽,徇情有碍前程,执法有伤友道,故作此多方开罪之词乎?我梅干不是这样人。这是我愚父子自作之孽,应当自受,何忍遗累年兄,请年兄按法行之可也。”马有德不禁愕然道:“年兄何出此言?容到私署,自当谢罪。”梅公子道:“弟系逋逃钦犯,漏网二。三年,今日一旦擒获,即按法有余辜。倘有见教,正当领命于公堂之上,岂可再入私署口商,上司不无耳目,恐有累于年兄。”马有德吩咐掩门,众役暂退。对梅公子道:“弟奉上捕缉慕荣,不期皂快误认,得罪于年兄。年兄又不见谅,含糊戏弄小弟,俯伏阶前。则弟之获罪于年兄,即获罪于先老师矣。但今不必多费辩论,只消一言,便就明白。慕荣自幕荣,梅兄自梅兄,岂可李代桃僵,年兄何必认定自是幕荣。”梅公子只是心虚错认,冷笑一声道:“年兄果是真个不明白,还是碍着情面不好明言耶?”马有德道:“小弟没有什么不明白,亦没有什么碍着情面,不好明言处。”梅公子道:“小弟为兄明言之。前年奉旨提梅公了一名,幸亏义仆代去。弟即改姓名为木荣,逋逃在外,今不知被谁觑破出首。前所获者,假梅公子。今之木荣者,乃真我也。故上边行文书下来,不说捕获梅公子,竟说捕获木荣。木荣乃真梅公子也。年兄不可当面错过,后悔无及矣。”马有德惊讶道:“嗄!原来年兄半晌争论,都是错认,却不丢在空里。今奉旨捕捉的是幕荣,乃韩侂冑之嫡子,即年兄之仇人也。”梅公子惊问道:“既系韩侂冑之子,为何姓起木来?”马有德道:“其年此子方产,适报荣升官爵,就取欣幕思荣之意,讨个吉兆耳。”马有德一边说,梅公子一边把右手指在左手掌上乱画。把脚也一跌,头也一口道:“啐,啐!原来这个『慕』字,不是『木』字。”哈哈笑个不住,只少在地下打滚。道:“年兄是这等,慕荣乃当今第一个有势耀的了,为何捉他?”马有德说:“原来年兄还不知朝中的喜信么?韩侂冑被史先生围到玉津园侧,殛杀了。”梅公子大骇道:“嗄!韩侂冑这奸贼,被史先生殛杀了,是真的?”马有德道:“怎么不真。”梅公子道:“果然?”马有德道:“怎么不果然。”梅公子睁着两眼,将牙齿来咬两咬道:“快哉,快哉!”马有德道:“如今不消请命公堂之上了,请私署中去送朝报与年兄看罢。”梅公子也不用揖逊,向前就走,到后堂重新作揖。马有德将朝报递与梅公子,梅公子接着,把眼睛拭了两拭。揭开。看道:
  吏部侍郎史弥远,力陈危迫之势,请诛韩f尼冑,以安邦国。皇后素怒牦冑奸佞,力赞之,帝始允可。翌日,侂冑入朝。史弥远以兵拥侂冑至玉津园侧,殛杀之。
  外有移文一道云:
  奸佞韩旄冑,杀有余辜,家产籍没,妻孥处斩。侂冑子慕荣,同家人顾保,潜逃在外,着地方官严行缉获,审确处斩。回缴。
  梅公子看了又看,逐字朗诵。喜得拍掌大叫道:“不信朝纲忽有今日之清正,奸贼也有今日之伏辜,我父之冤愤,也有今日之表白。即我仆之捐躯,也不枉了他一段侠义,岂不大快人心!虽恨我不能手刃此贼,以快父志,以谢天下,然我今日目击此贼之全家受戮,则不共之仇,已假手于他人,我亦不为虚生矣。”马有德道:“年兄满腔夙愤一朝顿雪,但为何又有木荣之称?彼此误认,使弟抱惭无地,却是何故?”梅公子把父亲触怒韩侂冑,尽忠而死,潜往家中,又被回禄,寄寓万寿庵读书,拒见程松起祸,徐魁挺身救主,赵汝愚荐与冯乐天处,改易姓名,叫做木荣,遁迹灌园,不期冯公身故,夫人打发出来,细细述了一遍。说道:“一路惊惶,投宿饭店,作意要到赵年伯处去。不意忽被盘诘,以为假名本荣,必保无虞,不料贵差认错,被传到此。弟此时以含冤复仇之微躯,悉听命于足下矣。孰知惊中得喜,死里逢生。我梅干为不共之仇,辱身贱行,困苦几载,今日复得昂然立于天地之间,实出万幸。”马有德又惊又喜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兄错认。前老师之尽忠为国,弟闻之痛割五内,因苦于冗务羁身,未得躬趋拜奠,此弟之抱罪不遑者也。至于年兄回府,更遭回禄,僧舍读书,拒绝匪人,实弟所未闻。后忽闻年兄有缧绁之厄,弟惊疑莫信,苦为五斗米所缚,不得亲身趋候。至于救主潜藏,变姓守拙,又弟所未闻。年兄今日言之,方知有如许隐情,曲曲折折,奇奇变变。年兄真天地间一奇人,可作千秋佳话矣。”梅公子复挥泪道:“追念当日,徐魁奋不顾身,实是难得。一则不忍梅氏覆宗绝嗣,二则留我为报复之人。今日得与年兄相对,非〔此)人之力不至此,一时念及彼之存亡未卜,真正忧心如焚。”马有德道:“请年兄勿忧。当日一闻年兄被陷,弟即有一手札,遣人往候。孰知彼僮却命不恭,草率而回,仅口复云,梅相公未曾受刑,即发收狱。彼时弟以不得回翰为恨。后来凡遇亲友从都中来,即询及年兄,俱云在狱无恙。前日一接朝报,惊喜年兄必然冤白恩释,故适才一见台颜,即不胜雀跃。孰知在狱者另有义仆为代,年兄正系口意斡旋也。谅贵仆朝廷自然释放恩荣旌奖的。”梅公了道:“果如兄言,则徐魁不死,全义复能全身,喜出望外了。”说话间,早已排上酒被,二人聚谈快饮。梅公子道:“阔别五、六载,意兄必端笏朝廷,授黼黻之任矣,:何尚俯膺簿书钱觳之琐事耶?”马有德把眉-蹙,摇首道:“今日之仕途滥觞极矣,若望迁升,非贿赂不能。弟素性清介,何忍取百姓之脂膏,以斡一己之功名,所以无功可升,无罪可责。株守此邑,倏忽五载。总之,弟之宦兴最薄,视之浮云。”二人互相谈论,直饮至鸡鸣三唱方寝。正是:
  知己饮千盅,
  投机话正浓。
  三年怀隐恨,
  今始快心胸。
  次日,马有德正到书房,与梅公子闲话。只闻外边传梆,马有德出堂。只见公差拿着一个少年,名唤幕荣,解到案前。马有德立刻审确,中文解府去了。又吩咐公差到饭店取梅相公行李来,说罢,即退堂来见梅公子道;“只有个喜信报与年兄得知。真慕荣巳获着了,弟已申文解府了。”梅公子大喜道:“奸贼,奸贼!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只讨得个遗臭万年!”说罢,要收拾担子〔即〕去。马有德惊讶道:“阔别五,六载,遭如许风波,今日得与兄聚首,深慰渴怀,忽有去志,何见怪至此?”梅公子道:“承兄雅意,不胜感激。但向蒙赵年伯照拂周全,恩同再造,当亲往谢耳。”正说话间,只见排饭出来,两人坐定对饮,不题。
  且说公差走到饭店,对店主人道;“老人家,昨晚那客人的行李,交付我彩。”店主人看着就是昨晚捉人的公人;忙道:“呀,大叔,我正要问你,昨日那小官儿,你捉去怎样了?我也担着鬼胎,一夜睡不着。”公差道:“嗳;不要说起,几乎吓杀!”店主道:“我也不晓得你为甚捉他。大叔,-你且坐着。”忙向食笼内搬四个包子,排到台上,取一壶茶,让公差坐。公差就坐着,对门夹壁并那店里几个客人,多走拢来听着。公差道:“大爷派簿子登记人名,原密啁我们,只为得一个人,伙计中都暗记着要捉什么慕荣。我昨晚听得他说慕荣,我便像拾着宝贝,捉了去。初然间捉到,原是跪伏倒的,大爷盘问得一个不耐烦,我也记不起。落后来,真正笑倒,活像个串戏。叫抬起头来,你可认得我么?两边一相认了,大爷忙走下双手扶起。这里也叫年兄,那里也叫年兄,你道可像个串戏么?那时大爷扯着一把签,竟要把我们两个拔横起来,你道可不要吓杀么?喜得就是他说分上免了。”店主人道;“如今哩?”公差道:“如今留在私衙里哩。叫做什么梅相公,故此请学生来取行李哩。”店主道:“这等谅没甚事。”公差道;“列位不晓得,今早不知那里又捉一个慕荣,也是少年。这个慕荣不同,大爷立刻申文解府了:我适才亲眼见的。”听者无不哈哈大笑。内中一人道:“如今不知可还有?”又一人道,“事不过三,毕竟还有一个慕荣哩。”众人又哈哈大笑一阵。公差道:“如今簿子且不派了。”店主拍掌笑道:“谢天地。我们明日烧个太平利市,大叔你来,大家吃坏快活酒儿。”公差道:“多谢,明日我来。但是今日讲话忙,没工夫吃包子,且先干折了哩。”一头说,一头袖而藏之。那店主把被囊子交付出来道;“大叔这是他的行李,大约几本破书在里头,动也没人动。”交付明白,公差扯到手道:“还有双把红鞋子在里头哩。”大家笑笑,谢了一声去了。那些闲听的笑道:正所谓“戏场一日假公堂,公堂千古真戏场。”
  话说马有德,正与梅公子饮酒闲话,听得又是传梆送什么报进来,又送的梅相公的行李。马有德叫人接着。将报来看道:
  奉旨,吏部尚书赵汝愚,精忠为国,前因误听匪言,革职罢去。今奸恶伏辜,愿得忠良共勤国政。赵汝愚仍复原职,着本处府县,催赴来京,无得迟误。钦此。
  马有德道:“赵年伯口奉荣召,自然星夜往都中矣,年兄此去,岂非空劳跋涉。依弟愚见,莫若下榻于此,秋闱已近,正年兄奋翮之日也。”梅公子道:“夙愤已雪,平生之愿足矣,功名又何敢妄想。但赵年伯既已钦召,即去亦未必遇,只得且依尊命,但留此叨扰不安耳。”于是梅公子住下,不题。
  却说程松虽依附韩侂冑,不过谄媚取荣,贪爵慕禄,不至十分奸恶,故奸党败露,他独弥缝无恙。初见韩侂冑受诛,恐移祸及身,惊惶无措,星夜打发家书,吩咐夫人公子搬运内囊细软,潜避维扬。扬州有一富户,姓范,号云臣,是程松的妹丈。范云臣一日接着了程松的夫人与公子,虽知他避难而来,也有几分着急。然向来倚他的势,亏程松遮护,得以安然在扬州做个财主的。今虽惊惶,尚未必就败,怎好就怠慢,倘保无虞,日后愈好亲近依赖。故此连忙打扫空房,安顿住下。那公子表字幕安,以取入之慕我如潘安的意思,果然生得美丽。但是个风流恶少。父亲要与他讨亲,他自恃是个才子,必要亲自择个才貌兼全的佳人,一时那里得有。父母见他这样痴狂,只得由他,所以年长十八尚未受室。今避维扬,渐渐闻得都中事妥,父亲官职无恙,不胜欢喜道:“扬州乃美色所产,吾正可乘此访求一访求。因此日日穿着整齐了,在东街西巷摇摆起来。结识一个朋友,叫做石秀甫。那人乃是嫖赌中的班头,花柳中的牵引,所以程慕安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引到花柳丛中撞过几次,公子眼高,且不爱烟花,没一个看得入眼。一日对石秀甫道:“贵府乃繁华之地,人都说偏多美色,弟来此已久,并不曾遇个美的可像我意,想是弟之缘分浅薄哩。弟不日将作归计,这样好天气约兄明日钞关外一游何如?”石秀甫道:“绝妙的了。尊相要去,晚生焉敢不奉陪。或者学起张君瑞,佛殿奇逢的故事来,也未可知。”说得程慕安轻狂跳跃,约定明日游玩,不题。
  却说闺英小姐,因父亲亡期百日,在家做些佛事追荐一番,又备些祭礼同夫人到墓上去祭扫。装了两乘轿子,奶娘与待月先走,畏天唤几个家人跟随在后,迤逞而来。
  这里程慕安随着两个小厮,正与石秀甫撞东撞西,说说笑笑。忽见两乘轿子,前面一个老妪,又一个俊俏丫环。后面跟着四五个兴头家人,知是官家宅眷。又见后面挑着口锭祭礼。程慕安、石秀甫两人道;“嗄!原来是扫墓的。”二人道;“我们尾其后而去,好歹瞧瞧有何不可。”于是一路随着轿子,行不几里,早见一个簇新的坟茔,歇下轿子了。两人飞也似挨挤上去,见夫人出了轿,然后见小姐出轿,果然生得标致。两人看着了。但见:
  浑身素缟,疑是嫦娥降世,一抹浅装,好如仙子临凡。神色惊人,光华骇目。欲认作花,而牡丹芍药终含红艳之差;将称为鸟,而舞凤飞鸾未免纷靡之丽。何如此,脂无粉而亭亭弱质,彷佛雪口梅蕊,不娘不娜而瑟瑟愁颜,依稀露湿兰花。步步白莲,轻盈可爱,纤纤玉笋,柔润堪怜。眉蹙蹙而举体蹁跹,佛子难禁魄散,泪淋淋而周身娬媚,呆郎也要魂消。
  程慕安白瞪着眼,呆呆立着,竟看出了神。石秀甫把他衣服一扯道:“放雅道些。”只是不动。石秀甫又扯一扯道:“相公,出了神了,太着相哩。”程慕安吃惊的回转身来。拍掌大赞道;“天下有这样绝色女子,岂非天姿国色。小生何幸今日遇见,这相思病只怕要害杀我也。”石秀甫笑道;“程相公,这里是孤魂冢,休猜做离恨天。”程公子也笑道:“我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两人轻狂戏谑。那知冯衙里这些家人,个个摸拳擦掌,要把这两个人送个饱拳,两人那里晓得。程公子只管摇摇摆摆,卖弄风情,百般丑态。夫人小姐痛切伤心,影儿也不睬。两个家人火心直冒,就要动手。内有个老成的道,“罢了,我们就去了,何苦惹祸招非。”二人只是不去,好像热石头上蚂蚁,跑前跑后,左顾右盼。家人一个个都怒起来,一把扯来正是程公子,乱踢乱打。到底石秀甫乖觉,一溜儿走了。两个小厮,也吓散不知去向。单单丢着一个公子,真正打得可怜。只见:
  一把扯来,好像鹞鹰捉小鸡。一甩一跌,好像狮子滚绣球。一连十数个巴掌,顿时面青鼻肿,分明天王庙里个小鬼;接连三二十脚尖,立刻腰〔驼〕背曲,何异十字街头个乞丐。这个是看妇女的犒赏,爱风流的榜样。
  众家人见他吃亏已够,放个空儿让他走了,然后送夫人小姐归家。毕竟后来如何?好看又在下回。
  
  








第十回 借解难一心撮合 硬主婚着意谋财


  把酒对春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话说程公子,一团高兴,出去游玩,寻访佳人。可怜一个风流公子,被冯宅家人打得抱头鼠窜,一身华服扯得粉碎。捉空儿走脱,还是拾了性命一般。秃着头,赤着脚,亡命而逃,不好回去,一口气跑到石秀甫家里来。石秀甫正在暗喜拾了一顿打,尚是面如土色,独自呆坐着。只见程公子跑进门来,又好气,又好笑。程公子气冲冲道:“好朋友,好朋友,一同顽耍,到得落难,竟自使乖跑了,丢我打死也不关你事了。”石秀甫道:“寡不敌众,见势头不好,自然该走,你为何不走?今喜得保全了我,好与你出气。”程公子气得暴跳如雷道:“这口气不可不出。你快些先拿几件衣服与我穿了,速替我去访问那样人家。”石秀甫忙进去,寻两件旧衣出来。程公子道:“巾儿。”石秀甫道;“我又不是撇脚教书先生,那里有巾。只有一顶孝头巾。”程公子道:“这个使不得。”又寻一个旧帽儿。程公子一头穿衣戴帽,一头恨道;“难道我现任兵部的公子,吃了这场大亏就罢了?待我写个帖子去县里呈了他,把他尽兴处置一番,方才显得我手段哩。”石秀甫沉吟道:“据我断来,自己原有几分不是,看妇女忒看得恶相了。倘公堂上审出这个情由来,倒不雅观。”程公子道:“舌头是扁的。你做个中证,只说我去拜某乡绅,某年伯,路上怎样冲突,怎样蜂拥殴打。官官相护,县官在我父亲面上怎不出力,自然要问他个罪哩。”正说话间,石秀甫道,“尊相且坐着,我去取一件东西就来。”出了门去。程公子困倒在一张杉木条上纳闷,只见石秀甫拿一壶状元红酒,一盘子熟鸭,袖里又取出斤把胡桃来道:“没什么,一杯寡酒,与尊相苏苏闷儿。”程公子谢了一声,也不推辞,一时暖起酒来,两人对饮。石秀甫道:“尊相你要呈他,但是这个人也是难惹的哩。”程公子惊问道:“你先晓得那家宅眷了。”石秀甫道:“我先前见这几个奴才,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如今想着了,是冯畏天家里的鼻头,扬州城里是个有名的豪棍。他哥子做过刑部尚书,新近正月里死的。方才带孝的,一个是夫人,那个女子,毕究是畏天的侄女。”程公子道:“原来是一位小姐,兄晓得可曾定亲么?”石秀甫道:“想是未曾哩。他老儿存日,甚是古怪,闻得有许多求亲的,他只是不允。如今是冯畏天作主了,在下少不得要去告诉他的,待我探其口气。若未曾定亲,那时不但中间处和,还要替你成就一桩美事,只是程相公要重重谢我的呢。”程公子不觉手舞足蹈道:“这样说起来,这一等打倒是风流棒了。但是小生不知可有福气受用这个美人哩。烦兄就走遭何如?倘有好消息即来回复,我自当厚谢。我要紧回去,身上疼得紧,要讨个膏药贴贴,还要吃服打伤药哩。”正话间,只见自己两个小厮也来。程公子吩咐,你家去不许则声,你且慢跟着,待我先归。于是作别了石秀甫,走了两步,又立住了,把身上一看道:“这个模样,羞人答答,叫我怎好回去。”石秀甫道:“这也是风流上边来的,令堂面前扯个说罢了,舌头是扁的。”程公子只得谢了一声,低着头,偏偏促促,飞似去了。到得范云臣门首,伛着身,遮着脸,一溜儿走进。门上有个小厮正在街上顽耍,瞧见了道:“什么人往里边乱跑?”急急赶进,问道:“是那个?”程公子只不回头,也不答应,竟到自己书室中去,忙关上门了。小厮说;“好作怪!”把门乱敲。程公子在里边,速速换去衣帽,来开门道:“小厮,你为何大惊小怪,是我。”小厮睁着眼看屋里,再无别人。又把程公子看着道:“咦,咦I程相公你不在家,方才进来的又是一个,不是这样的。”正在那忙乱,只见范云臣出来,见了程公子道:“内侄,你那里去来?”程公子含糊答应了。那小厮对着程公子只管笑。范云臣走开去,叫小厮问道:“你适才程相公那里笑什么?”小厮道:“爹,好个怪事,青天白日,小的在街上,只见一个人,头戴小帽,身穿沉香色布的直掇,低着头,遮了脸,望里边乱跑。小的连忙问他那个,又不做声,跑进程相公那边去,倒关着门儿。小的道是歹人,程相公又不在,只得把门儿敲,落后开门来,又是程相公,屋里再没有第二个。老爹你道,好不作怪。”范云臣道:“既没有别人罢了,只管乱什么。”那范云臣虽喝定了小厮,心中想道:“那程家小官,我原有些怪他轻薄,莫不在外做些事来,面上有些像打伤的,为何又换了装束回来,且不要破他。”正是,俗语有两句说得好:
  好汉受打弗喊痛,
  贼吃狗咬混闷苦。
  不说程公子书房熬痛,且说石秀甫暗自踌躇道:“若撮成了这件事,倒有十分财气的,只怕我没福。冯小姐倘巳受聘,那程慕安无望了,怎肯罢休,要我做个中证跪公厅。若未曾受聘,不怕他不成的,在畏天身上,把个现任兵部的公子做侄婿儿难道不肯。假如程慕安动起干戈来,冯畏天还算鸡子与石子斗哩。”左思右想,-夜不成寐。明早来正要出门,听见街上报君知打算。石秀甫道:“待我唤他进来,起个课儿看。”忙去搀进中坐,石秀甫对天祷告了。起课先生道:“高姓?”石秀甫道:“姓石。”那先生摇着课筒,口中念念有词,排成一卦道,“请问何用?”石秃甫道:“要谋望一件事,未知可谋得成否,有些财气么?”先生道:“是个未济卦。未济终须济,论来事有可成,有十分财气。但是爻间发动,今日庚申日,动爻正临朱雀,怕有是非口舌,中间阻隔涉讼,惊动个贵人出来,这事到底勉强。”石秀甫暗忖道:“若此事不成,程幕安或将殴辱事讼他,若此事成了,大家一团喜气有甚是非,有甚贵人?”只得送几个课钱,搀他出去。复身进来,自言自语道;“指望此事成与不成,讨个实信,倒说得不尴不尬,白白送落了几个钱。且去走遭,再作计较。”于是一径走到冯家,恰好畏天峨冠博带踱出来,劈面撞见。惊问道:“秀老,久不相会,今日来到寒门,必有好处,请到里面奉揖。”石秀甫满面堆着笑道:『二爷贵忙,晚生时常途遇不敢惊动,故此疏失之极。”一头说,一头作揖,逊位坐定。畏天道:“近闻得兄相契一个贵公子,甚是兴头。”石秀甫道:“不瞒二爷说,前两日弄得手中乏钞,薪水也支运不来,亏了这个敝友,也是前世的缘分,一见如故,承他厚爱。他父亲现任兵部侍郎,想是即日又要迁升了。家道甚丰,只生此子,人物生得俊雅,才学是晚生也不晓得,只见他手不释卷,做诗写字,也算得当今一个才子了。有许多当道显宦,幕他的名与他议亲,他倒不肯。”畏天道:“为什么?”石秀甫道:“他毕竟要亲自访个有才有貌的佳人,方肯缔合。城内那个大富翁范云臣,是他的姑夫,如今寓在他家,要在扬州寻头好亲事,只论才貌,不惜聘金,急切〔里〕那得便有。晚生今日造府,也是为他一桩屈事。”畏天道;“有什么屈事轮得对我说起来?”石秀甫道:“昨日敝友携了晚生,同去拜个年家,不期途中被几个尊管家殴辱得不成模样。”冯畏天骇然道:“莫非兄错认了,家下这几个小僮,俱是守分的呢。”石秀甫道:“尊管或者不认得晚生,晚生倒个个面熟的。敝友顿时使起公子性来,就要到县堂击鼓喊禀,晚生再三劝阻他回去。素知二爷高明达理,故此先来上覆一声。”畏天把头点道:“是了,昨日家嫂与舍侄女去扫墓,唤几个跟随,毕竟贵相知未免年少轻狂,小僮辈道是不雅相,一时动粗,理或有之。但系贵冑公子,当以礼自持,何可致使小人辈冒犯?即鸣之当道,诉出情由,也未免要认个不合的呢。”石秀甫道;“原来就是令嫂令侄女祭扫,想必那时令侄婿也在里头了?”畏天道:“没相干,舍侄女还未受聘哩,只因先兄慎于择婿,故迟之至今。”石秀甫道:“嗄!如今要二爷做主了。”畏天道;“便是呢。”石秀有道:“〔扬〕州城里,虽是个上郡,仕宦中要寻一个才貌两全的子弟,犹如敝友要觅个才貌两全的淑女一般,这样难哩。”冯畏天道:“正是呢。”石秀甫立起身道:“晚生且别,再与敝友劝解一番,或者彼此将个名帖致意,待晚生于中打个和罢了。”畏天点头唯唯,二人拱手而别。正是:
  探得佳人未许人,
  区区便是福星临,
  安排巧计成良配,
  惯取人间库里金。
  却说石秀甫暗自欢喜,一迳去会程公子。笑盈盈道:“先有个喜信报与程相公得知,果然是他侄女,又是守闺待聘的。”程公子忙问道:“他可肯配我、么?”石秀甫道:“啐!这样要紧,待我把个陈平智、张良计,委委曲曲说将庞朱。”程公子道:“说我要告官究治,他可有些伯么?”石秀甫把头摇摇道,“倒未必。反有一篇大道理,大议论说道,既是个宦家公子,名教所关,岂可在外轻狂,窥看女色。若鸣之当道,还要问你个罪哩。”程公子道:“难道我吃了这场辱竟罢了?”石秀甫道:“不打不如相识,我特来与你商量这头亲事,还是要攀呢?〔还是不〕攀?”程公子骇然道:“说那里话,因见了这冤家落了魂,受这一等痛打。若得这个冤家来,傍香肩,同绣衾,迭口股,口腰枝,嗳,也罢,只算那娇滴滴的小姐,把那玉笋尖尖的手儿,打了我一顿罢了。”石秀甫道:“既如此,我算来冯畏天是个贪夫,况又非己女,须将厚聘去欣动他,其事可成。若借了聘金,希图装奁,此事十分倒有十一分不成了。”程公子道:“小弟只要图成美事,决不吝惜财帛,一一领教罢了。”石秀甫指着梅树道:“且先把梅根一浇,再作道理。”程公子道:“这怎么说?”石秀甫道:“程相公原来不晓得。梅者,媒也。浇者,酒也。”程公子忙吩咐整治酒肴,二人尽欢而散。次日石秀甫到冯家来。畏天相见道:“昨晚问这几个小僮,果然贵相知轻狂不雅,以至得罪,我已责罚过了。”石秀甫道:“敝友只是忿忿不悦,必要出这口气。晚生向蒙二爷照拂,敢不劝解。今早不见什么动静,想是碍着薄面罢了。“畏天道;“多谢厚情。”石秀甫道:“晚生倒有一言相商,未知可容纳否?”冯畏天道:“有话不妨请教。”石秀甫道;“令侄女向来慎于觅凤,敝友程慕安又重于求凰,据晚生看来,郎才女貌,天生成一对才子佳人。倘蒙不弃,愿执斧柯,不但释此小忿,反缔朱陈之好。未知台意若何?”畏天道;“我也巴不得择个佳婿,完了终身大事。日来多有几家议亲,俱不中意。今承吾兄厚意,极是好的,但家嫂与舍侄女有些执拗,不肯轻易允诺。待学生与家嫂商酌,过来奉复罢。”石秀甫道,“晚生从不曾与人作伐,今因敝友作事慷慨,毫无悭吝之态,晚生进言,无不听从。况志气甚高,只要德貌兼全,再不计较聘金图望什么嫁资,所以敢斗胆玉成耳。不是夸口说,只要晚生一言,包得二爷受用极盛一副主婚礼儿。”说得冯畏天贪心勃起,哈哈的笑将起来。〔石秀甫〕又说:“令兄故世,理上自该二爷作主,令嫂怎敢违拗。所云斟酌者,二爷的到家处。明日不必有劳台驾,待晚生再到府领命罢。”畏天道:“也罢。”石秀甫辞别出门,一径去回复程公子,彼此欢喜,专待好音不题。
  却说冯畏天,听得石秀甫说到不惜聘金,又不图嫁资,又有主婚礼,打动了贪心,合着他的草草备嫁这个念头。默默踌躇:“这头亲事不可错过,只是那母女两个不允,怎处?且住,我如今不要说起坟墓上一段情由,那侄女儿又讲起道学来,显见得轻薄的了。只说有个姓程,父亲现任兵部,有才有貌的贵公子,我尽我的理,上覆一声,允不允莫管他,径成事,料无大过。”于是一径走来,见了夫人小姐,笑容可掬道:“嫂嫂,我为侄女觅得一头好亲事,特来与嫂嫂商议。”夫人顿时揪然不乐道:“我说叔叔非为别事而来,毕竟为女儿姻事了,但不知那家,叔叔就是这样中意?”畏天道:“那家姓程,父亲现任兵部,只生一了,果然才貌两全的。”小姐接口道:“此地从来没有个姓程的宦家。”畏天道:“我还未曾说完,早是这等了。若是向来住下的,怎逃得你父亲这双慧眼,早巳纳过东牀,岂能留至今日。这公子是徽州人,这里有名的富翁范云臣的内侄,因有这一脉至戚,新近迁居此地。若成了这亲,也不枉先兄止生此女,适配佳偶。我亦可谓不负所托矣。”夫人道:“女儿的主意,要三年服满方好议亲,今才百日就行吉礼,甚非先王明训。”畏天道:“我岂不知这个道理,但女儿比不得男子之守孝。人子匿丧而娶,固是刑真罪当,着女儿又不可以一例论,或彼姻家催促,或虑年纪长成,所以礼外更有礼焉。所谓行权以行其礼也。我今日择此佳配,又道我不容侄女守孝,逼促出嫁,说我不是了。至于错此良缘,三年之后,急切里那得凑巧,未免过期延缓,草率成事,又必要归怨我做叔父的,把侄女不比亲生女,误适匪人。这个埋怨越发当不起了,真个教我难难难。你不听我,总是我做不得主。”立起身来,面色顿改。叉个反手,踱来踱去。那小姐听说,又见勃然变色,暗自踌躇道,“他主谋已定,怎肯罢休。若再违拗必然暗施奸计,我母子两人到底女流见识,那里当得他的暗算。”对着夫人道;“既然叔父为孩女终身大事,敢不听命,但果然安放得所,方为生死衔恩。”畏天连忙撤转身来,对小姐道:“侄女此言,深为有理。”又对夫人道:“嫂嫂万勿疑虑,我实实看得中.意,故来商议,切不可拘目前的小节,误了一生的大事。”夫人道:“说是这样说,他家少不得也要合婚问卜,只怕谋事在人,成事还在天哩。我也不受他聘金,也没有大妆奁,两下从俭,只要女婿才德兼优罢了。”畏天道:“呀I嫂嫂怎说这没体面话,我家系名门阀阅,况先兄止有此女,千金闺淑,要慎重其事,口礼厚币,成个大体才是。”夫人道:“既是叔叔恁样主意,凡事俱仗叔叔斟酌,相理而行罢了。”畏天得这句话,欢天喜地,问了小姐的八字而去。夫人小姐相对涕泣,自不必说。话休絮烦。『
  却说石秀甫次日清晨到程公子处,吃了早膳,忙至冯家探个回音。畏天巳打点停当,一见了,逊位坐定道:“昨日巳将台意达知家嫂,有许多推诿不允。学生再三褒美赞襄,方才说既是叔叔吩咐,料无差误,但凡事不可草率,壮观体面要紧。家嫂竟推我做个难人。然而据家嫂的意思,要配个十全的佳婿,自不必说了。只是先兄止此爱女,聪明才貌,真个绝世。毕竟大礼口美,方为允称。未知贵相知处,果然不弃寒微,实有寤寐之求,行得大段规模否?”石秀甫正色道:“若然,视晚生为轻举妄动之人矣。倘敝友处,有一毫勉强,晚生即不敢斗胆叨此大任。他令尊系当今显宦,家业丰厚,只此一子,真不啻谢家玉树。为因过于爱养,惟听其自家择配,不惜资财的。这些钗环珠翠缎匹之类自然预备,取之宫中有余的哩。晚生所虑者,恐台处见却。既二爷作主,更有何虑。〔玉〕成此段良缘,即晚生在门墙趋走,亦有荣施.”畏天道:“既承厚爱,不妨彼此熟商,请教尊裁,大约聘金几何?议妥方好回复家嫂。”秀甫道:“这个尚未议定,当请教二爷罢了。”畏天道:“你且约略说个数目来。”石秀甫伸着三个指道:“愚意如此何如?”畏天沉吟道:“此事不比得交易,怎好争论。但宦家联姻,最是大事,体面还该大些。家嫂口气也还阔绰哩,只怕五百之数,少不得的呢。”石秀甫先与程慕安断过的,不惜聘金,方好撮成此事。况意中原巴不得财礼厚,谢媒亦厚。便慨然允诺道:“既承台命,敢不如数。晚生去说了,敝友自然遵命的。今一言已定,只要择日纳彩,到府扰喜酒哩。”畏天听了依允五百之数,满心欢喜,但不说起主婚礼,心上又放不下,假意沉吟低头。自言自语道:“说便是这样说了,不知嫂嫂心上何如?”石秀甫顿然会意说道:“若二爷主张,这头亲事,也算侄女面上出力的了,谅有何说。那主婚礼,晚生先与敝友讲过,礼金一百两,彩缎在外。二爷,你扳这样侄婿,做叔公的正多受用哩。”畏天喜欢不过,笑道:“兄是在行萨,凡事自然周到。”石秀甫作别道:“台教一一领命,待择了纳彩吉期,再过来领教罢。』畏天送出大门,看石秀南走了几步,又叫道:“秀老,秀老转来。”口低声道:“有一要言,倒未曾道达,家嫂已寡居,日■■奁恐不周到,烦兄预先说过,也是作伐的要紧处。”石秀甫道:“已曾言过,二爷太过虑了。”彼此大笑而别。石秀甫一迳去回复程公子,将畏天怎长怎短,一番作难的话,又将自己那阔那狭,一篇撮成的话,述得天花乱坠。喜得程公子手舞足蹈,恨不就是今宵欢庆,连忙跑进去,对母亲细细述了一遍。他母亲因官爵无恙,又见儿子亲自择中佳配,喜上加喜,整治酒肴,款留石秀甫。
  范云臣晓得亲事议成,也自喜欢道:“与那个赫赫炎炎的联为姻契也好。”陪着石秀甫饮笑道:“媒人必要成对的,难说只你一个,我来奉陪哩。”石秀甫道:“现成媒人是有规矩,单吃酒没有谢礼的呢。”三人说说笑笑饮酒。程公子道:“汉家自有制度,秀老还要分外厚谢。老姑夫谢仪也不敢轻。”三人极欢畅饮,商议择吉行聘。正是:
  爱色中藏千样巧,
  贪财使出万般奸。
  谁识老天张主定,
  奸谋巧计总徒然。
  
  








第十一回 收异士月下谈心 娶美人灯前识认


  姻缘非偶总由天,
  怪杀狂且强欲连。
  灵凤莫将枭鸟伴,
  神龙岂与蚓虫眠。
  才高不堕好人计,
  智足偏居策士先。
  具得闺英冰雪志,
  随他风浪自安然。
  话说韩侂冑罪盈恶贯,被吏部侍郎史弥远,拥兵殛杀于玉津园侧。那时朝纲复振,奸党尽除,惟金元二处,来侵疆界。史弥远时切中兴之志,朝夕励精图治,将向来无辜革斥含冤受戥的大臣,恳切详明,具一奏疏。圣上大骇,方知梅馥等尽忠受戮,赵汝愚等无罪罢去。追憎从前被奸臣蛊惑,侮旨弄权,锄害忠良,不胜痛惜。即以史弥:远为右丞相,大敕恩旨,该部查得凡被奸臣韩侂冑所罢去的,仍复原职,假旨受戮的,拔子宫爵,以旌其忠,或罢去已经身故者,着本处府县,护其里居,以便涵养后进,又把朱先生等一辈道学,追封赐湓。此旨一下,真个朝野欢庆,人民悦服,好个熙和世界,且按下不题。
  且说梅公子索性豪爽,秉志端方,不料命运舛错,抑郁几载,天之困顿英雄,巳到极处。忽被冯畏天逐出,县差误捉,真乃惊中得喜,死里逢生。马有德款留任所,侯至秋试求取功名。马有德得闻此恩旨,大喜。对梅公子道:“恭喜,恭喜!先老师一世精忠,今蒙圣恩奖拔,候部查覆,年兄自然格外优擢。不日宠膺简命,驰驱皇途,大展经纶,克缵先人绪业,忠孝兼标,乃天地间不数出之奇男子也。”梅公子肃然起谢道:“年兄无乃谬誉乎?人生在世,有怨当雪,受德当酬,轰轰烈烈,干盖世之功名。见天下有不平主事,起而平之,遇有难之人,扶而救之,此之谓奇男子。今弟不才,淹蹇忍辱,因人成事,未尝建一功,立一业,谬叨圣恩。藉先人之遗绩,叨恩爵以为荣,此实赧颜愧心也。然弟抚心自问,有个妄想,处今之时,度今之势,内奸虽除,而外寇未靖,若不奋除外患,终致遗害腹心。有志国家者,乘此先为着鞭,建得一功,立得一业,上答圣恩,下显亲志,庶慰平生之愿耳。忝在契爱,许陈肺腑,故弟敢妄言之,而兄亦姑妄听之可也。”马有德正色道:“年兄豪气凌云,雄心万里,有志者事竟成。”梅公子道:“弟志不在封侯万里,而在雪怨酬恩。程松奸邪小人,久巳窃位盗禄,谬列朝堂,岂非大丈夫所切齿。弟多遭不造,若无赵年伯,焉得偷生以至今日。又感冯年伯知遇之恩,目击夫人小姐,受伊叔之欺侮,弟不能稍为周全。又蒙万寿庵僧之慷慨,徐魁之仗义,皆是莫大之恩,尚未酬报,岂非大丈夫又当抚脾自痛乎!”正谈论间,忽闻外击梆声,马有德出堂理事。
  却说马有德向因豺狼当道,所以未蒙迁升,久居县令。然马有德是个冰清玉洁的人,催科又不苛。一应词讼,俱片言折狱,当堂判语审结,不令迁延日月致房科作弊,所以政平讼息,优闲自得。那民心感戴,真不啻如父母,敬之如神明。这日马有德升堂理事,半晌进来,对着梅公子道:“地方获一奇贼,刚才拘审,实具非常伎俩,弟不胜骇异。当堂判语,敢以呈教。梅公子接来看道:
  审得孟宗政为盗,颇有剑侠之风。其窃赵华家也,毙四犬而妙在一声不吠;罄数箱而奇在一线不留。又令窗扇不开,门扃如故,俨若从天而下者。至〔赵〕华夫妇天明欲起,索衣不得,始知被盗。岂左慈之变化耶,抑红丝之神通耶。更可异者,即以本家之赃,告售本家,专使失主觉察:既觉而讯之日:“是我家物。”彼即应日:“是汝家物,执以送官。”官问曰:“汝是贼否?”即连声应日:“是贼,是贼!”噫!此岂偷儿行径哉?彼盖以世无知音,欲借此举以显技耳。查所盗之赃,纤毫不匿,完璧归赵。此贼既非寻常之贼,何得以处寻常之贼之法处之。惜其才有可用,贳罪而编入队伍,以当疆场之一助尔。
  梅公子看罢,拍掌大叫道:“奇哉!天下有这样穿窬之盗,罄数箱而门扃如故,毙四犬而声息不闻。及至盗本家之物,还归本家,真个游戏三昧。年兄目为剑侠,借此显技,可谓灵犀之照。今以编入队伍,真使明珠出暗。但此人既具这样才干,借此丑行以显技,吾所不解。年兄可唤他进来,使弟得一觏其面台。”马有德道:“有何不可。”即着人唤进来。孟宗政见了梅公子,作个揖挺然立着。梅公子把他仔细一看。但见:
  剑眉直竖,漆眼圆光。两耳下垂过颊,双颧耸起,如峰。堂堂一貌浑身胆,凛凛多威遍体篆。莫作窃盗小偷儿,的是昂藏大丈夫。
  梅公子大加赞赏道:“好一个伟男子,你乡贯何处?”孟宗政道:“自家山东济宁人氏,幼时父母双亡,流落江湖学些武艺。”梅公子道:“你既会武艺,目今朝廷用武之秋,正好建功立业,为何作此偷窃丑行?”孟宗政道:“咱家并未曾偷窃,久有志于疆场。看见那奸邪专政,将士掣肘,未得成功,适足取祸,咱家怎受得这〔腌躜〕,故此遍游四方,思量结识个好汉为知已。闻燕市古称侠烈,特来一访。不道所过州县,俱是贪官污吏,倒叫咱不平之气,横溢胸中。来到此地,这里老爷清廉神断之名,如雷震耳,故此盘桓了几天。昨出南门,只见那个老头儿扳着邻家闲话,咱家也不晓得他叫赵华。他恰好说着那偷儿的事情,说的说,笑的笑。那老头儿夸口说;“若有个偷儿偷得我家的东西去,也算个好汉。”咱便听着,咱一时耍气,小试手段,要叫他服咱是个好汉。今日把原物送还他。谁料南边人果然没个好见识的,倒把咱家送到老爷这里来。感老爷不加之罪,编入队伍,这也是咱家心上不愿的。”梅公子道:“据你的心上怎样就愿了?”孟宗政把两目睁露,双臂舒开。说道:“大丈夫诎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若遇个好汉,识得咱家,自便捐项踵赴汤火都是情愿的了。”梅公子点首道,“好个侠客,好个大丈夫。”乃对马有德道:“小弟正虑孑身无伴,此天作之合,赐一义士,倘得追随,则年兄之惠弟,终身永赖矣。未知台意若何?”马有德见他伟论凿凿,材貌魁梧,已是心钦意重。见梅公子欲收留作伴,不胜大喜道:“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英雄聚会,自古甚难。但有此污行,诚恐有玷大方。”梅公子道:“孟尝君养客三千,亏了鸡呜狗盗之徒,得脱虎狼之口,那用人岂是这样论的。”孟宗政厉声道:“这才是个知己,才为好汉了。请上,咱家有一拜。”梅公子道:“岂有此理。”马有德道:“弟有个愚见,效了桃园故事罢。”梅公子大喜。孟宗政对马有德道:“怎敢得罪老爷。”马有德笑道:“若拘此腐见,又非好汉了。”孟宗政道:“既是好汉结识好汉,不必多言了。二位忘形下交,咱家雄心相托,此地便是桃园。”纳头便拜。二位也就同拜。马有德大赞道:“好个直捷爽快。”于是大设筵席,三人道姓通名,觥筹交错,豪饮谈心。真是个:
  英雄眼里识英雄,
  顷刻相逢意气同。
  今日举杯临皓月,
  他年功业在其中。
  是夜月色皎洁,三人畅饮,俱各酩酊。梅公子对孟宗政道:“兄既雄抱武艺,必有惊人之技,不识肯赐教一,二否?”孟宗政道:“咱自幼学得剑术,因未逢宝剑,久失演习。”马有德大骇道:“我数年前,曾有异人授一双宝剑,云日后自有用处。弟珍藏以待烈士,不期今日应兆于孟兄,岂非天作之合乎1”孟宗政听了踊跃,大喜道:“快取出来。”马有德忙唤小僮捧出。孟宗政接在手中,往灯烛之下细细观看,果然奸宝剑,光彩焕发,神色精明,影影俱有刻文。
  一刻文曰:山破得锡,溪涸见铜,纯口湛卢,欧冶之功。
  一刻文曰:剪爪断发,金铁流诙,莫邪缦理,悲鸣玉匣。
  孟宗政将剑供在桌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道:“咱得此灵物,何快如之。”说罢,真个浩气三丈,技痒难忍,也不辞逊,竟到庭中,月i亡之下,飞舞起来。真是,但见白光闪电,不见人形。梅公子,马有德看得眼花撩乱,惊心骇目。少顷舞完,神色安然。打一恭道:“班门弄斧,莫笑。”马有德道:“兄乃神人也。当今之世,如此英雄困厄,虎狼不得矢志,诚可浩叹。弟辈懦弱庸〔儒〕,仅握十管,甘拜下风矣。”一头说,一头斟一巨觞奉孟宗政,孟宗政一饮而尽。连饮数觞,捋捋须道:“二位倘欲酬恩雪怨,建功立业,全赖此一双太阿之力了。”这句话正刺着梅公子的心事,不觉豪兴勃然,苦于无处发泄。对马有德道:“孟兄具此神技,配着年兄宝器,千古奇〔逢〕,弟与年兄岂可无题记以志不忘。”马有德道:“年兄所言极妙,请先唱,弟当续貂。”童子捧着文房四宝来,梅公子带着醉态,染兔毫,展花笺,挥成七言古风一首。送与马有德看道:
  黄舆之英化金剑,
  飞入洪炉锻霜雪。
  拟将锐彩照人寰,
  指定风云见澄彻。
  越工欧冶亲为之,
  秦客薛烛称绝奇。
  错镂金环锁琼匣,
  龙吟幽寂谁能知。
  太阿感泣龙泉悠,
  有志卓绝何日酬。
  刃锋当为知己用,
  清光腾跃风飕飗。
  马有德看罢大赞道:“年兄具此奇才,不减青莲手眼。孟兄得此品题,愈使英雄壮色。弟何敢效颦呈丑。”梅公子道:『醉后狂妄。何足挂齿,年兄请速赐教。”马有德也挥成五言一首,与梅公子看道;
  宝剑芙蓉色,
  性比蛟龙灵,
  常人不敢佩,
  藏以俟奇人。
  少壮秉伟抱,
  英雄气不群,
  知己会佳夕,
  慷慨志凌云。
  起舞睨皓月,
  光耀错缤纷,
  壮心何日已,
  麟阁标奇勋。
  梅公子看了道:“好个知己会佳夕,慷慨志凌云。年兄的调高笔劲,不亚子美,有此珠玉,则瓦砾自为削色矣。”孟宗政起身,将一巨觞斟酒道:“二位不须过逊,梅兄佳作,慷慨中带悲愤,似有许多块垒于胸中。请饮此杯,咱为梅兄浇下此块垒:”又将巨觞对马有德道:“咱的壮心早被马兄道破,奉酬此杯。异日麟阁标勋,先卜于今夕。”三人大笑立饮。已而撤席烹茗,徘徊中庭。又闲话了一回,忽听樵楼五鼓,三人各归安寝。正所谓:
  酒逢知己千〔盅〕少,
  话到投机彻夜浓。
  话分两头,且按下一边,再表冯畏天,擅作主张将闺英小姐许配程公子,择日行聘出阁,好不得意。夫人,先前冯畏天来说亲时,未知允不允,不在心上,今见纳彩吉期已近,又闻行聘后就要迎娶,好不气苦。又不知程公子果然何如,声息不通,身边又无个心腹人可去探听。左思右想,忽想着小姐的奶娘,老成知事,可以去得。于是悄悄唤来,吩咐要他去探个实落。奶娘道;“奶奶,老身全赖小姐养老送终的,初时听见成了亲事,心上甚是狐疑,就有个打听的念头,只因奶奶不提起,那敢擅专。这是小姐终身大事,那二相公又是个……”说到此处缩了口道;“既然奶奶吩咐,老身去打听的确,来回复奶奶。”说罢,一迳去了。这里夫人悬望回音。自早上打发奶娘出去,看看午后尚不见回来,心上甚放不下。夫人正走到小姐那边,看他做针指,只见奶娘气冲冲进来,对着夫人把小姐一指道:“嗳!小姐这样命苦。”夫人先吃了一吓,登时面如土色道:“罢了,自然不好的了。我且问你,为甚去了这半日?”奶娘道:“说起来话长,我当初有一个乡邻陈伯伯的儿子,自幼学做裁缝。我出门走不多几步,只听得叫我一声。我是眼睛昏花,又且多时不见,那里认得。仔细一看方才记起是陈大官,承他不忘旧情,留我家去。我问他住处,他说,我就住在你们奶奶的新亲间壁,我倒吃一鹘突,问他那个新亲?他道;“阿呀,范云臣的内侄,程公子攀了你们小姐,不日就行聘迎娶。你老人家一向伴在那里,倒不晓得』。那时我也不等他留,随他就走,直到家里承他娘子装上几碟点心,我那里有心绪吃,只要紧问话。他一五一十、细细的的尽情得知。奶奶,你道怎样的一个公子,瞎,说出来真笑得杀人,气得杀人哩。就是前日奶奶小姐上坟去,那个张头探脑、被二相公家几个阿升、骂浪荡子,轻脚鬼、打得半死、磕头如捣蒜、秃头赤脚、亡命逃去的这个。”夫人听到此处,也不等说完,竟号啕大哭起来。小姐道:“母亲且休悲啼,待奶娘说完了再作道理。”奶娘把手一摊道:“说完他做甚,外边人人晓得。那边看上了小姐的美貌,这里奉他的贵显,贪他的银子,再有什么好言语到耳朵里来。为今之计,夫人作速生个计较,回绝了这头亲事才为上策。”说罢回转外房,料理杂务去了。小姐低头吁气,沉吟思想:夫人对着小姐,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只见冯畏天进来冲断了。小姐即回内房。夫人略将辞亲的意思,露一句儿,尚未说完,早被畏天抢白了几句。一路絮絮叨叨,踱出去了。夫人日夜悲啼,寝食俱废。小姐恐母亲过于悲苦,十分担忧,只得放开怀抱,倒把好言安慰。不一日,已是纳彩吉期。冯畏天清早过来料理回聘待媒,悬红结彩,好不热闹。夫人只是坐在房中对着小姐啼哭。畏天差丫环妇女,请夫人看礼。再三再四,夫人那里肯出去。畏天自来陪笑相劝,只得勉强去看。畏天指着礼物,啧啧赞赏道:“嫂嫂,那人家行礼委实阔绰,这副主婚礼,是与我的,我自收了。这些聘金缎头钗环花朵之类,俱该嫂嫂收去。”夫人道:“既是叔叔做主,俱是叔叔收去罢。”畏天笑道:“嫂嫂也落得不费心。也罢,都在我身上,少一缺二我做叔叔的陪赠些也罢了,总是侄女面上。”一头说,一头收拾。叫家人一股儿搬去,只剩下彩缎花朵,叫待月收进。小姐眼儿也不睬。畏天一朝大获,甚是得意,就替憨哥定亲行聘,攀了城内一个财主叫李兆卿。这是后话。
  且表程公子行了聘,安心乐意,择日娶亲。那石秀甫赚了一桩银子,正项谢媒与份外酬劳,约有百金。一日持了迎娶吉期过来,夫人痛割五内,忧伤过度,病卧牀褥。小姐只是好言劝解而已,时常默默踌躇。想了一回,对母亲附耳低言说一回,又与奶娘附耳说一回。三人说说笑笑,连待月也不知就理。暗想道,“我只道小姐真正怨恨这头亲事,原来假撇清目。今要出嫁了,夫人干落落替他气出病来,小姐倒欢天喜地。人家说得不差,养女儿是没用的。”又自己想道,小姐出嫁少不得我是个随嫁。前日那黄嘴鸟儿,衔牌算命的,说我命中该配个富贵公子。难道随小姐去.把我做个偏房不成?一头想,一头笑道,“啐1想这样梦里儿的事。”只听得小姐一声叫唤,断了想头,答应去了。光阴迅速,不觉已是出阁日子。畏天买了几件现成嫁妆,草草备办去了。这日带着憨哥来送姐姐上轿。畏天见夫人小姐并无半句闲话,倒觉和顺了些,心上欢喜不题。
  且说程公子那日坟上见了小姐,神魂飘荡,梦寐妄想,巴到今日。他的快心乐意,那里形容得尽。只是大开筵席,广集亲朋。真个是:
  重门挂彩满堂红,
  只闻鼓乐天仙降。
  那些亲朋交头接耳说道:“受了一场大辱,费了一桩银子,亲眼看得中意,不知怎样一个绝色的哩。”石秀甫与范云臣跑得汗流浃背,好不趋奉献功。只听得爆竹连声,鼓乐喧天,一片声花轿临门了。先是掌礼的诗句连篇,请出新人。男妇挨挤争看月里嫦娥,天仙降凡。那新人头上兜着锦绣大红袱子,那里看得着。那些人只要望一望形影儿,也是难得的了。有的说:“走得不袅娜,只怕金头银,横长竖的哩。”有的说:“这几步,那里便见得。”有的说:“也有小脚的,走来极是平稳。”众丛中唧唧哝哝,说说笑笑。那边拜堂完事,迎入洞房合卺。礼毕,新郎未免要陪客饮酒。想道:“见时满身素缟,尚且娇媚出群,今夜靓妆艳服,不知怎生如花似玉的美貌哩。”摹想情深,不消说得。这些宾朋胡乱贺他几杯酒,那老成的便起身散了。程公子到房中见新人低头坐着。程公子满面笑容道:“夫人请睡罢。”只是低头不语。附近身侧,把手搂肩道:“美人不要害羞。”一头说,一头俯首下去一看,立起身来。又把前日所见的容貌,摸拟一回。又低头一看,不觉心上疑惑。转身来把灯火一照,挈起裙儿,把金莲一看,吃了一吓。大惊小怪喊将起来道;“不好了1不好了!”往外乱跑,一身欲火化作冰口而已。
  费尽千方百计。
  巴得洞房花烛,
  谁知两个新人,
  一样号啕大哭.
  
  








第十二回 巧姻缘李代桃僵 空算计人谋天夺


  月被云欺,花遭风妒,教谁特地来相护?层层奸计不容情,刚刚留下相逢路。一腔奸梦,黄莺惊破,从前谋算徒辜负。虽然人事巧安排,大都天意亲吩咐。
  右调《踏莎行》
  话说程公子受了一场殴辱,送了无数赀财,娶一个看中意的美人为室,〔指〕望洞房花烛,跨凤乘鸾,一生得意的事。那知到手时,虽不至如嫫姆,已大远于西子。当夜就发挥道:“你不是冯小姐,你是何人?谁做下这奸计调换锦包?”那新人也不软弱,变起脸来嚷道:“呀!什么小姐大姐,锦包不锦包。你是缙绅子弟,我是宦家小姐,明媒正娶,六礼成就,各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夜花烛合卺,正期百年谐老,成家立业。我又不是瞎眼折脚,败坏不良,这样大惊小怪,成什么规:矩,什么体面?”气得程公子有苦莫诉,有屈难伸,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吓得丫环妇女,个个躲避开去。正是;
  狂蜂浪蝶惯贪花,
  花好何心引蜂蝶,
  蜂蝶但思花可贪,
  孰知花里有差别。
  却说那些女眷们,正在内房闲话,揣摩这对新人必定分外恩爱。只听得新房中一声喧嚷,那程夫人也顾不得路黑难行,一径跑过去。有几个不关己的女眷,慢慢的张灯,一路笑说道:“想是今夜先放个下马威哩!”走到房中,但见程公子哭得话也说不出,只在地下跌滚。那新人变了脸儿站着。程夫人不知就里道:“今夜是你夫妻终身发始之初,也要个吉兆,即有话好好儿说,为甚这般模样,岂不羞耻。”程公子气苦太过,未及回答。那新人从从容容道:“婆婆,请坐了方好告禀。寒门陋质凡姿,本不敢仰栖凤穴。只因婆婆不弃葑菲,再三俯就,山鸡野鹜得附于鸾凤。窃以为君子敬备五德,好德如好色,妾得以勉敦妇道,终身永赖。孰知关雎初赋,琴瑟方调,遽作此暴戾之态,书礼之风何在?恐筚门闺窦,尚存雅道,未有若此之狂妄者也。”程公子道;“母亲不要听这小丫头放屁。他不是冯小姐,是伏侍小姐的使女。”说了又哭。夫人把新人上下仔细一看,金莲果然粗大,但面庞身段原生得俊俏,且出言雅度,句句达理,事在半信半疑。新人又说道:“婆婆那见得媳妇不是小姐,是伏侍小姐的使女?”程公子道:“这丫头还要嘴强,不要说别件,只是这双小脚儿,小姐的刚一捻,那样的么?我为何情愿费这桩银子,坟上又受这一场。”说到此处,不好说出被打,顿住了口。新人忍耐不住,捶胸跌足,要死要活,也号啕大哭起来。夫人慌了手脚,只得且去安慰解劝。这些妇女们,上上下下,个个弄嘴弄舌,说说笑笑。吓得范云臣在房门外听了道:“不信天下有这样奇事。”一时没理会处,整整的大家乱了一夜。程公子挨到东方初白,飞也似跑到石秀甫家,门尚未开,把门乱敲。石秀甫正在睡乡,被妻子叫醒。口中作梦话道:“不要睬他,自然讨赌帐的。”敲之不巳,石秀甫被他弄醒,心上恼怒,披了衣服,一路骂道:“那个贼娘养的,清早敲门?我原作意,程家做亲后,分下花红银来,将去还人。难道昨夜成亲,今日这清早就来讨了,可恨打断我的熟睡。”于是轻轻把门闩拔出,程公子一脚踢个空,一交跌进。石秀甫一边往内走道:“专怪你趁早来,跌这翻身也不罪过。”程公子上半身跌在门内,下半身扛在槛上,再挣不起,口叫阿唷。石秀甫听得程公子声音,忙来扶起,吃了一吓。扶至中堂坐下,口内连说得罪,作揖陪礼,拜倒在地。说道:“尊相,此时正好受用,为何来得这样早?”那时程公子满身疼痛,四肢如瘫,挣出句话来道:“我费这番辛苦,许多银子,只讨得一个使女。”石秀甫衣服未曾着完,身上寒冷,心内慌张。打个噤道:“难〔道〕说他只样大家,一个使女陪嫁么?”程公子越加气塞,把手乱摇。石秀甫道:“呀!莫非陪嫁使女有些姿色,尊相或者得陇望蜀,就要一网打尽,未免口角争气么?”程公子嚷道;“有你这样胡涂人,故此做这样糊〔涂〕事来。”石秀甫吓得呆了半晌,摸不着头脑,顿口无言。程公子道:“你说天下有这样奇事,昨夜娶来的,不是小姐。”石秀甫心惊胆战道:“怎的不是小姐?你前日亲眼见过的。”程公子道:“因为亲眼见过,故知不是小姐。”石秀甫道:“尊相仔细,前见时满身缟素,如今是遍〔体〕绮罗。况且灯下,莫非看错。”程公子跌足道:“单是这双脚,便大相悬绝了。这大脚丫头,我也见过,就是同一个老妪在轿前走的。你道不要气死么。”此时石秀甫也气呆了道:“不信天下有这样奇奇怪怪的事。尊相不要着忙,我与令姑夫同作伐的,当官告了冯畏天,不伯他不还原聘。”程公子道,“务要这美人不落空儿。”石秀甫道:“不但美人不落空,还要问他个匿婚诈驱的罪哩。万事有个理。”程公子道;“既然如此,再费些银子,也说不的了。”石秀有道:“待我洗了脸,先去见冯畏天,看他怎么说。尊相一面去告官,这件事,必要当官批断的了。我的理顺,怕他做甚。”刚在算计,只见家人气冲冲跑进来道:“我说相公自然在这里。”程公子道:“为什么?莫非换过真小姐来了,你来报信?”家人道:“奶奶说相公清早出门放心不下,着小的找寻,请相公回去,有事慢慢的商量。”石秀甫道;JJ有理。尊相且回府,包你这美人仍旧到手。”程公子别去。石秀甫一迳到冯畏天家来。畏天正在家欢喜侄女嫁出,只有嫂嫂一人,是好打发的。算计要把家伙搬过去,造化住一所大房子,又受用一座大花园,又得了许多田产,料理与憨哥〔聘〕了姻。与妻子算计了一夜,刚才起身。忽听得石秀甫在外,只道又有什么好事商量,连忙出来打点,逊谢作揖。只见石秀甫气哼哼立着说道:“二相公做得好事,得了这许多聘金礼物,把侄女藏过,将一个使女搪塞他,这事了不得,非同小可。”冯畏天好如青天下打个霹雳,大惊大骇道:“阿呀!你们自己情愿,再三上门来求的,大家为好成亲,今日为何倒翻出这没头烂舌的话来?莫非懊悔用多了银子,见得人已进门,思量倒扳帐么?”把胸一拍道:“我老冯不是好惹的呢。”石秀甫道;“我也不知其中就里。今早只见程公子气得好像天打的一般,跑来说娶来的不是小姐,我也不肯信,道他错认胡说。谁知他见过令侄女,是长是短,真容也〔画〕得出的。如今县里去见知县了,我特来问个明白。你又这番说,这件事要包龙图断的了。”冯畏天道:“不消用包龙图,程家扳我的侄女,我只一个侄女嫁还他,难道要我两个不成?”石秀甫道;“程家原只要得一个真令侄女。”冯畏天道:“难道我昨夜做个纸人,捏个泥块嫁去的么?”石秀甫道:“如今不要闲争,少不得经官动府,自有明白。”冯畏天道;“你们不告官,我倒要告官的,怎耍我两个侄女。”石秀甫弄得不明不白,有口难分,气愤不过,只得别了。冯畏天口虽强硬,心里着忙,暗自踌躇道:“这件事必有跷蹊。我一向见侄女为人,足智多谋,虽是女子,实男子所不及。况这头亲事,原是勉强成的。”一头踌躇一迳走过来,悄悄闯入房去,先吃了一吓,只见好端端一个侄女,仍旧在房中煎药。冯畏天好像雪狮子向火,酥去一半。且把房中周围一看,嫂嫂卧在牀上,早不见待月那丫环。闺英小姐已知来意,只做坦然道:“叔叔请坐。”畏天道:“好一个千金小姐,做这样偷天换日的事体。”小姐道:“呀1叔叔的话说得好笑,做侄女的并不曾干下什么不良之事,羞辱祖宗,遗累叔父。”畏天道:“程家是个当朝兵部的公子,扳你个过世刑部的小姐,也不为玷辱。昨夜程家一团喜庆,迎娶新人,为何自己躲避,将别人代去?累及我清早受气,还要经官动府,正有许多不好看的事做出来哩。”小姐道:“若说到这件事,叔叔不消着忙,只要叔叔口里咬定是侄女,他更有什么色认?”畏天道:“好说得自在话儿。他前日在坟上,亲眼看见侄女生得美貌,中意来攀的,叫我怎生赖得?”小姐道:“若说到坟上看见来扳,越发犯嫌亵礼,公堂之上更好抵对。五伦之内夫妇居其一,实为名教所关。凭月下老人,赤绳系足,纵配着残疾丑貌,亦当付之前缘,岂可逞其狂妄乎?”畏天道:“我且问你,把谁来代去的Y”小姐道:“闺中并无别个,只有待月一人,姿色可观,且自伶俐,会得见景生情,我又教导一二。况前日聘金礼物,俱叔叔亲手收去,只要认定侄女再有何说。母亲为这头亲事苦得一病未起,幸留侄女侍奉膝下,苟延余年,皆赖叔父再造之恩也。”畏天立起身道;“侄女既有这等胆量,有这等智谋,做叔叔的万不及一。当官诉出真情,凭侄女自去图赖,赖得脱也是侄女之才干,赖不脱也与我无涉。所谓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口口口主张。”说罢,一迳出去了。夫人卧在牀榻,听这一番话心里慌张。对小姐道:“女儿,这节事弄巧成拙了,怎生是好?”小姐道:“母亲放心,再勿忧虑,只怕他私行奸计叫我一时防避不及。若说到公堂,自有纪纲法律,倒好断此葛藤。”夫人弄得没法,只得自己保重身子,听小姐处置,不在话下。却说程公子回去就请个讼师,写了呈词。主语是坑资匿娶,败伦灭纪事。带了公服,投奔县里来。那县官,当初程松做巡按时做过属官,素知程松是奸党,不相契合。今忽报程公子在外,有事求见,只道他来抽丰说分上,看了名帖,又厌恶,又不好谢绝,只得到宾馆迎接。程公子将亲事情由述了一遍,就把呈词递去。县官看是切已的姻事,不是说分上,就与他出签拘审。公人领签,〔听〕说捉冯畏天,索然无兴。走到冯畏天门首,恰好撞个对面,畏天使知来意。说道:“列位里边请坐。”公人道:“不消了,;向袜管里提出签来,递与冯畏天道:“求二相公就去,大爷说一个什么公子在宾馆等哩。”冯畏天暗自沉吟道:“这件事,经了官倒好推脱,不是我将李代桃诓骗了他,俱是侄女做下这诡计,县官自然断合,难道侄女又敢违拗么。”于是对公人说道:“既是大爷这般要紧,我也不好耽橱,只好另日送个茶东罢。”公人道:“二相公说那里话,日后管别人的事,差着我们帮衬一二就够了。”大家闲话,同到县里,程公子还在宾馆等候。公人传禀,县官立刻坐堂。冯畏天上去行了生员礼。县官问道:“新近作过的乐天老先生,可就是令兄么?”冯畏天打一恭道:“是生员韵先兄。”县官道;“令兄有一令爱,可是生员作主与程慕安对亲的么?”畏天道厂:“是生员作主,承程慕安不弃寒门,俯为姻契,实出望外。”县官道:“既是你作主,始初求字之日,何所见面轻诺。至于受聘之后,以及于归,又何所见把侄女藏匿,将个使女来搪塞。岂不大干法纪,有违名教?”畏天道:“老父母在上,生员若不肯把侄女配程慕安,始初怎敢轻诺受聘。实为先兄面上,完却侄女终身,斟量许允;俱是生员料理,生员亦甚放心。至于彼来迎娶,纵具前知神鉴,不料有此意外之变,辨其真假。今早原媒石秀甫始有李代之告,生员亦骇闻而莫信,急驰家嫂处,果见侄女宛在。此时生员惊惶莫措,即百喙难辩,求老父母神照情弊,显然俱系侄女藐视叔父,违逆不从,作此伎俩,与生员无涉。”县官向知程松父子品行不端,较之乐天素履,这头姻事〔当〕系错配。沉吟一回道;“据本县看起来,生员不得辞其责,令侄女必别有隐情。或者生员为公济私,勉强曲成,致令侄女有此一举。本县看令先兄面上,生员回去与令嫂、侄女商酌,着原媒处妥回话。”程公子连忙跑上堂来乱嚷道;“年兄1这件事没有什么处妥不处妥,竟着了畏天内叔送还我原聘小姐就是了。”县官立起身道:“年兄不必性急,既到公堂自有公断。难道小弟徇私,为了那个么?”程公子道:“既然如此,乞年兄着原差押出,限刻回话。”县官不得已只得着原差押出一千人犯。程公子即随了出来,候他们怎生说处。县官且退堂不题。
  却说冯畏天被差人押着,又被石秀甫,范云臣二人言三语四,心上弄得没法。暗自踌躇道,“如今事处骑虎之势,一不做二不休。县官又差人押着就要回话,嫂嫂与侄女俱一般恃顽无理,我再去说也无济于事,莫若倒参答程幕安与县官说,再出签票亲提侄女,看他当堂有何抵对。难道再敢恃顽不成。一来脱了自己的干系,二来让他自去出头露面,岂不是好。”于是对石秀甫,范云臣说了,二人拍掌大赞道:“妙极。我说二相公不是这样人,委实是令侄女的奸计。”石秀甫与范云臣,忙去把冯畏天的计策,述与程公子听了。程公子道:“原来果是他侄女故意做作。如此〔看)来,不但有貌而且有智,若非坟上亲眼看见,我几〔乎〕被他捉弄。从来好事多磨,我已聘下,一到公堂不怕问官不断还我,倒觉直捷痛快。”石秀甫道:“我还有一个直捷痛快的计策在此。”程公子道:-“有妙计快些说来。”石秀甫道;“一个县官请他,不敢不来。我们预先请了几个打行,连府上管家,两名轿夫,埋伏县门四下。待他见了官出来,打个暗号,一哄齐来,打开他跟随轿役等人,竟抬了回去。娇鸟巳入牢笼,怕他飞上天去。难道畏天告了抢亲不成?”程公子喜得手舞足蹈,赞道:“妙计!妙计!”正是:他有周瑜计,怎知我又有诸葛谋。于是忙叫家人带了公服,再到县里传梆进去。县官到宾馆迎着说道;“弟已差人押处了,年兄〔又〕有什么见教?”程公子道:“晚弟打探委实,不关畏天内叔事,实系淑入的诡计,教妻叔亦势海而难。乞年兄请淑人当堂口口彼弃之由,使弟亦心服,不敢复作此痴想。”县官沉吟道:『闺中淑媛,又系冯年伯之令爱,现有恩旨着府县保护其里居,弟怎好轻亵,有辱闺范。况年兄面上又不好意思。莫若缓处,自然玉成佳配。”程公子道;“是公堂不雅,不妨请到后署中,决一从违。晚弟一个原聘,岂可〔默默〕受其戏弄,将假作真,亦贵治之风化所关。”县官踌躇了半晌,暗惊小姐这样奇智,也不可不一识荆州。答道:“年兄请回,小弟自当领教。”程公子欣欣得计,连忙安排轿夫人众,专候抢夺不题。
  却说县官几费踌躇,一个宦家小姐怎好出牌拘唤。又思量了一回,将一副素纸写道;
  程幕安控词,本县理合审问情由,仰原差吴魁,请冯小姐至衙面质,毋误。
  那差人领命,一迳到冯家来,门上传纸票与小姐看了。夫人病方痊可,又吃一惊道;“女儿娇养深闺,何可轻涉公庭,恐彼设计叵测。”小姐道:“一个父母官写个请字,怎好抗违不去。公堂之上自有法度,决不堕其好计。”于是换了青衣,■■了剃刀一把,以御强暴。辞了夫人,唤奶娘随着,一迳到县里来。知县吩咐,冯小姐来到后堂相见,轿子直抬到后堂,小姐下轿敛衽跪下。知县忙叫请起。看见姿容绝世,侠气惊人,先自惊异。吩咐看坐。小姐道:“老爷在上,贱妾怎敢无礼。”知县道:“请坐了好讲。”小姐于是打旁坐下。知县道:“令叔作主与程慕安联姻,可谓良缘佳偶,何甘自冷落,反将使女假充代去?既尊意不愿,当辞于未聘之前,既受其聘,即为夫妇,夫妇人伦之大,岂可视同儿戏。”小姐从容答道:“贱妾之微衷,可以对天地,可以告祖宗,岂独不可表白于老爷台下。先父虽位卑职小,素秉进礼退义之风,以此持身,即以此遗训。膝下止有贱妾,虽闺中弱质,实当养送之任。今亲亡未期,察蓼莪而不忍读,何忍遽咏桃天之章。况母亲孤守空帏,茕茕无伴。贱妾再三沥血告辞于叔父之前,无奈裒如充耳,是妾终不能以孝道事亲矣。夫女子适人,大关名节,岂可涉于赠芍之风。今程姓狂游浪行,至妾祖茔,适会妾C于)祭扫,窥容谋聘。叔父利彼之财,将侄女为香饵。虽云婚姻,实涉犯嫌。妾岂肯随人颠倒,玷辱先人。实欲全孝守义,所以有假代之举,实居常处受之隐痛也。”知县道:“程慕安必要完复原配,所以控于本县奈何?”小姐道:“贱妾惟谨守闺中,以答君子之用心。至于勒奉枕衾,逼侍巾栉,则非义之所敢出,万万不能从命,乞老爷谅之。”知县见小姐言词侃侃,志气昂昂,凛凛不可犯,深为骇异。说道:“我说其中必有个缘故,令先尊高风劲节,本县素所钦仰,今欲为两全之策,除非令叔完璧聘金,令其另娶。”小姐道:“以五百金之厚赀,入乎出尔,何异虎口取羊。先父所遗薄产尚可售价抵偿,若得老爷如此斡旋,则生殁均感不朽矣。”知县立身一恭道:“请回。待本县着令叔两全处和罢了。”小姐道:“妾蒙老爷拘唤,敢轻身以待罪,恐彼奸谋暗设,钱神叵测。老爷案下的拘犯,设或堕计,岂非有失官箴,殊费周折,敢恳尊裁,曲赐庇护。”知县点首会意,深服小姐之性灵智足。即唤皂快四名,护送小姐回宅。这里小姐上轿出衙,那程公子早巳备停当,四下埋伏。程公子、石秀甫观望消息,一见轿子出来,喝应一声,埋伏齐出。那四个押送公人厉声喊叫:“老爷吩咐不许粗鲁。”只见人丛中跳出两个汉子,狠勇乱打。那众人倒的倒,跌的跌,一个不敢上前。一个汉子回护轿子,飞也似去了。正是;
  尽道人谋胜,
  谁知天意定,
  天意若不定,
  万事皆可竞。
  两个好汉是谁?一人保护小姐轿子去了,一个在县前被程家蜂拥住了,不知怎生结束,看十三回。
  
  








第十三回 婚姻事公堂大闹 圣旨到府县吃惊


  少年裘马醉箜篌,
  剑术诗名动列侯;
  秋草平原萦短梦,
  暮云江上起新愁。
  黄金一任亲知尽,
  白眼还将意气留。
  怅望故园归未得,
  灞陵踪迹隐韩休。
  话说梅公子住在马有德署中,又得了孟宗政一个豪杰,不是饮酒赋(诗),便是舞剑雄谈,朝夕颇不寂寞。一日闲暇中,忽念及冯乐天优待之恩,如今夫人小姐只身无赖,又受畏天之累,顿生伤感道:“我几回欲去探望冯夫人,因无伴侣,故尔迟迟。今有孟宗政,正可同他借此遨游,有何不可。”遂与马有德,孟宗政说知。孟宗政大喜道:“〔咱〕家住下这几天,虽有二位饮酒谈心,亦为乐事,然巴不得出去走走,令胸襟舒畅些。马有德此夜便治席叙别,各相欢饮,自不必说。
  明早二人束装就道。孟宗政欲带宝剑而往,梅公子恐佩此利器路上招摇,未免生事不便,故仍留马有德处。三人握手叮咛而别。马有德回署不题。
  单表梅公子与孟宗政,俱武服打扮,一路往维扬进发。那日到时,天色正早,寻个饭店放下行李,忽闻街上哄哄传说,县前去看新闻奇事。梅公子对孟宗政道;“我总是明日去探望冯夫人,如今何不也到县前去看看,不知什么奇事。”孟宗政道:“说得有理。”将行李付主人,二人一迳到县前来。但见人山人海,挨挤不开。梅公子与孟宗政深为骇异,杂在人丛中听他们议论。有个说:“可惜一个小姐,如今是羊落虎口了。”有个说道:“只怕小姐足智多谋,或另有奇计,未必就落匣哩。”有几个老年人说道:“专怪这异乡公子,轻狂恶少,做阿叔的贪了财帛,倒与外人作此毒计,欺诬孤儿寡妇。我们路见不平,回护小姐家去,也是一桩好事。”梅公子听了纷纷议论,暗暗惊疑话有来历。孟宗政虽不知情,听了也觉义气勃然。忽听得一声喧嚷,梅公子与孟宗政挤上一看,但见堂上抬出一乘轿子,众人一哄围住,逞勇抢夺。又见三四个公人,喊叫冠卫,那里拦挡得住。恼得梅公子与孟宗政发指冲冠,不问情由,赶上前去。终是孟宗政气力壮,手脚快,一抢直上,两手一搪一隔,左跌右横,打条去路,护送轿子飞跑而去。程公子与众人,吓得魂不附体,忽有神人从天而降,也不去追赶孟宗政与小姐的轿子,竟一哄儿围住了梅公子。梅公子虽与孟宗政学得几个拳法,此时寡不敌众,甚觉心慌。那知县听得外面喧嚷,情知不出小姐所料,连忙出堂。此时众人正要与梅公子厮打,只见许多公人蜂拥而来,说大爷在堂上叫你们一齐上去。程公子把梅公子一手扯住道:“你们众人不要打他,打死了没有对证。捉去见县尊,着他身上送还我小姐就是了。”那梅公子与程公子一齐进去。那些打行不敢上前,意欲走散,被公子个个捉到。正是:
  豺狼赋性千般诈,
  蜂豕为心一味〔顽〕,
  才想鲸吞被鸠夺,
  相逢狭路大家蛮。
  程公子(扭)了梅公子,一路喊上堂来道:“反了!反了!不知那里来这两个野奴才,一个把我原聘美人抢去,亏我捉住这一个,送与年兄正法追究。”县官吃了一吓,只道是程公子抢亲,那里说又闪出一个外人抢去。及仔细一看,头带儒巾,身穿武服,气宇非凡,昂昂然走上堂来,当面立着不跪,心上越发惊骇。问道:“你是何人?这里是什么所在,敢于此大胆放肆!”梅公子笑一笑道:“这里是公堂之上,律法之所,任你天大的事,赫赫势力,到了此地一毫也行不去。自有皇法官律主持公道,岂可此鼠窃狗偷,青天白日,万民瞻仰之所,肆无忌惮抢劫妇女。生员偶见不平,稍助一臂之力,为此地立个纪纲法度,使万民知所尊仰,怎么倒说生员大胆放肆?”知县看见言谈慷慨,愈加惊疑。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谁?”梅公子道;“生员姓梅字傲雪,乃浙中人氏。”县官惊讶道:“莫非挺苍老先生〔乃是〕令尊么?”梅公子答道:“是生员的先父。”知县忙施礼逊坐。程公子一天好事被他夺去。恨不得尽情责治,看见反加礼貌,越气得没法。一手指着梅公子道:“不知那里流来这囚徒光棍,假捏虚词,哄骗年兄,怎么就是这样听信了。”梅公子道:“我又不是冒了先父之名在这里打抽丰,说分上,怎么说个假捏〔虚〕词唐突父母官起来?”程公子道:“你即果系梅挺巷之子,我与你无怨无德,怎么劈空抢我的原聘美人呢?”梅公子冷笑一声道;“一发说得可笑。我怎知你原聘不原聘,美人不美人。但此处公堂之上,礼法之地,若容此狐朋狗党,横行逞志,名教有伤,法度何在。我不过一时之不平,此外毫不知情,若一知情便涉私抢罪矣。”知县对程公子道;“此一举年兄未免轻举妄动,藐视小弟。梅兄实为小弟位卑职小,周全体面,分明小弟得罪于年兄,幸勿错怪。”程公子气得目睁口呆,且按下不题。
  却表冯畏天,教程公子设此毒计,脱丁自己的干系,躲在家中叫家人络绎打听。只见一个家人来报道:“奇怪,小姐不是程公子抢,竟被别人抢去了。”冯畏天正在惊疑,忽又一家人回报道:“那抢小姐去的这个人,被程公子捉到县里审去了。”冯畏天道:“不信有此怪事。我只是躲避不去的好。我设此计策,分明将侄女交割过了,又被别人抢去,与我何涉?这官司打在别人身上了,我如今倒要帮程幕安追究来,还该去看看的是。”于是走到县前不敢进去,在仪门外张头探脑。奇怪道:“为何不跪了审问,立在堂上说话?”再到仪门里边仔细一望,只见乱嚷乱跳的程慕安,也端拱立着见知县了。这个昂昂然谈声响亮那个人,有些面熟,再挨上仔细一看,吃了一惊道:“这人面庞好像昔日在我家管园的木荣。”再去看来,嘹然无疑。遂走上堂去,指着梅公子嚷道:“老父母这是何人,这样优待他?”程公子随接口道:“妻叔果认得他是什么人?”畏天道;“这是先兄处管园小僮,官名叫木荣,前日被生员逐出。”程公子不觉乱跳道:“呀!年兄刚才怪小弟轻举妄动,坏了公堂的体面,如今竟坏了做官的体面了。公堂之上与一个管园小厮,,称年兄弟,岂不可笑,”此时连知县也疑信不决。梅公子只是微微冷笑。程公子对冯畏天道:“既系管园小厮,令侄女是他的主母了,毕竟令侄女与他苟合,做下败伦伤化的事,故此令侄女不肯嫁我。这奴才敢于纠合武夫大胆抢去,情弊显然,既被擒住,还要冒梅挺庵之子,虚捏路见不平,图为脱身之计,”梅公子初不知情,今忽见畏天上来,又说小姐是主母,方始且惊且悟。想道,“适才救去的恰是冯小姐。”暗喜出力于有用之地,但事涉嫌疑,百口难分,既处骑虎之势,只要扳心无愧,且大着胆再作道理。于是对知县道:“生员实系姓梅,内有一段隐情,假姓为木,』受冯年伯莫大之恩,所以特为探望冯夫人而来。不意一时雄心,竞逢狭路。倘生员有罪可加,有情可质,不妨彼此供吐,面鞫实情,.使名正罪当,亦是一件快事。何苦互相朦胧,致父母受狂徒之冲突。”知县沉吟不语。程公子道:“这样恶仆元凶,杀有余辜。年兄为何信其簧鼓,容他立于公堂之上?”冯畏天在堂下攘臂而待,专守着木荣下堂送他一顿饱拳。知县见事处两难,我县中不便审结。说道:“这个事关重大,本县申详到府,听府尊作主罢。”程公子道:“我说年兄但专理粮务,怎能审这样重犯大辟。”知县因此忿恨程公子,逞势行凶。敬重梅公子的义气,恐只身路上受众人凌辱,因立刻备文书。一面差人押送程公子,冯畏天一班打行,一面打轿亲自护送梅公子到府里来。知府尚未出堂。知县带了一千人犯,传鼓请知府出堂。知县吩咐衙役卫护梅公子暂候仪门,先进参了知府,将此事情由细细陈了一遍。又将梅公子不平仗义,忽而畏天认为小厮的话,说个详细。打个恭道;“卑职不敢擅审,特候老大人裁断。”说罢,将原词申文呈上。那知府最是端方有风力的,一一看明。对知县道:“他既系梅挺庵之子,为何冯畏天忽有木荣小厮之称?据本府度理详情,毕竟木荣的确。若梅挺庵之子,现有思旨奖擢,自然在京承恩受职。孤身在此做什么?涉私抢夺,大干伦理。贵县这样廉明,何一时受其锢蔽?”知县打恭答道:“卑职窥其人品似(非)纨挎行止,不敢轻定是非,故此解来候大人明断。”程公子也跪上来诉说备细。知府道:“贤契的姻事,且置一边,另当审质。至于家奴冒缙绅之名,抢劫主母,情理难容,先当正法。”程公子打个深恭答道:“公祖老大人,这样主持名教,振肃纲常,才为舆情悦服,民心快畅。”知府道:“带那口奴上来。”知县只是沉吟旁立,看知府发落。梅公子仍旧昂昂然走上堂,立着不跪。知府发怒道:“你乃冯家的奴仆,犯此律条还不知罪么?”梅公子笑一笑道:“奴仆果系贱役,然各有来历,不可一例而论。生员不过暂时托迹,又不犯罪,怎肯屈膝庭下。”知府也疑惑起来,遂叫冯畏天。畏天匍伏上前。知府道:“你不要错认了家人木荣,只怕未必是他。或面庞厮像一时误认,须认得明白,本府方好惩治。”畏天道:“公祖老爷在上,生员怎敢将平民认为奴仆。欺诬台下,获罪不小。”复把手指着梅公子道:产生员因孤女寡妇服役不便,故逐出来未及两月。”知府道:“既然如此,果情真罪当,怎么他称生员?又说暂时托迹。奴仆可以暂时托迹,,难道生员也可以暂时假冒得的么?“程公子打一恭道:“公祖老大人,这样顽奴光棍,不加严刑,不肯供吐真情。”知府喝一声拿下。那些皂快刚走近身,被梅公子两手迸力一挥,三两个皂快早巳翻跌在地。知府大怒。喝令合堂皂快拽拿,顿时蜂拥,将一个梅公子索住在堂柱上了。正在鼎沸,忽见门外两骑报马,两人肩背黄袱,飞也似冲进来,到丹墀下马。一班皂快,连忙带着梅公子一干人犯,退避两廊,知府出位。但见二人气昂昂走上堂来,一个打开袱包,取出公文说道:“小差是内阁史老爷那边来的,有个梅老爷寓在这里冯老爷词内,要太爷去逮请到京。”一头说,一头递上公文。:知府一边接公文,一边说道:“冯老爷已经身故,并没有个梅老爷寓在园内。”那人道:“怎说没有?现有赵老爷家周大叔是他认得〔的〕,故同差来迎接。”赵府家人上前禀道,“梅老爷实系在冯老爷园内,只要求太爷驾去迎请,小人自然认得。”冯畏天与程公子吓得面面相觑。知府拆封看着公文道:
  内阁学士史,奉旨:据吏部尚书赵汝愚具题,故国子监祭酒梅馥之子名干,隐居故刑部尚书冯又玄园中。着扬州府知府吴廷用迎接进京,授爵以旌父忠。特敕该府知道。
  知府看了,吓得面如土色,只管回顾知县,知县惟有含笑而巳。下公文的两人走下看着马儿,只见丹墀下拥着一簇人犯。说道:“原来知府在这里审事。”走近一望,赵家人原来就是周成,惊讶道:“中间拴着的有些像梅老爷。梅公子也看见是周成,只是不动身,做着不见。周成踮脚仔细一认,欢喜道:“果是梅老爷。”那人道:“不要错认了。既是梅老爷为何被众人拥住在此地?”畏天一听这句话儿,忙上前对那两人道:“二位委实不可错认,这是我家管园的小厮,叫做木荣,犯下重罪。”那周成不等说完,早是劈面一掌打去。骂道:“贼囚犯光棍,明明是梅老爷,朝廷的命官,什么管园管园!”再要打第二下,那畏天魂巳吓落,双手掩着脸儿踉跆躲避得快。那周成不由分说,推开众人,跪下磕头。那人也随着周成一样磕了头。皂快早巳把梅公子放手,只求把掌不到面上便是造化。吓得知府知县卑词下气,趋下恭揖。梅公子上堂,公人个个心惊胆战。程公子、冯畏天羞惭满面,去又不敢,来又不可。又想,-一天好事,空费心机,徒增烦恼,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立在丹墀下,掩面而泣。正是:
  道他虚谎何曾谎,
  偏我分明转不明
  奇奇怪怪真难测,
  大闹公堂作话文。
  知府知县接梅公子上堂,重新作揖道:“有眼不识,:冒犯台颜,幸乞恕罪。”梅公子揖道:“贵府抚临万民,有不公不法的事,固当伸冤理枉,岂可以假梅生员便不问情由妄加罪戾,真梅生员就徇情护短,使程生员、冯畏天何以心服,未免又哓哓于庭下。令生员抱此不白之污,系名教罪人,即谬膺帝宠,亦何颜立朝事主。乞公祖大人请从公道,以生员抢劫主母情由,与程生员公堂劫夺闺媛,冯畏天谋占家业欺侮孤寡,俱一一审质明白,情真罪当,生员方可应赴王命,不然终为台下未结之犯也。”知府道:“台兄不过道傍之冷眼热心,原出于无意。现有县令感仰高义,小弟因一时误听冯畏天的匪言,错认疑心,今既说明,可无此介蒂矣。”程公子两眼泪滴,摩胸上堂道:“公祖老大人,梅兄既非假冒,不敢争辩。但生员原聘的冯小姐,被梅兄同辈人抢去,乞即送还生员成其嘉礼,求公祖大人作主则个。”梅公子见他情极可怜,忍住不笑。知府尚在沉吟。知县道:“梅兄见公堂哕唣,千时公愤作此义举,不过护送小姐回宅,岂有抢去之理。”府官道:“贤契且回,明日另审。”公人带着一干人犯出去。冯畏天程公子垂首丧气,自不必说。正是:
  一天好事变成羞,
  万计千谋总不由,
  始信姻缘前已定,
  佳人想杀泪空流。
  下公文的两个人看了半晌,不知什么缘故,但觉又好笑,又奇怪。看见串体已完,天色又晚,禀道;“梅老爷全要太爷催驾进京,不可迟延,小差要紧去了。”知府道:“本府尚要备回文,总是天色已晚,送个寓所安宿一宵,明早去罢。梅老爷本府自然即日护送进京。”随着皂快送寓所安歇,吩咐掩门,留梅公子后堂赴席。梅公子留住周成,问徐魁作何状貌,有恩旨释放否?你们老爷可曾去看他。”周成道:“我们老爷一进京去,到狱中探望。孰知做好人自有好报,亏了狱官李爷,只道是真个梅爷,着实照顾优待,并不曾吃苦。”梅公子欢喜道:“不信天下有这样好人,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了。”周成道:“岂但徐魁一个。有许多极大官员,凡被奸臣诬陷的,那一个不亏李爷周济。所以今日这些官员俱蒙恩释放,复职荣升,感他的惠,保荐他做了刑部主事了,”梅公子点头道:『这才是知恩报恩。”周成道;“梅老爷,公门中好修行这句话,果然说得不差。”梅公子道:“徐魁如今住在。那里,怎的不到我这里来?”周成道:“他若可以来得就来了,因程松那厮见奸臣已杀,只道是梅老爷在狱,恐出来报仇,暗叫个刺客往狱中行刺。”梅公子吃惊,不等说完忙接口道:“徐魁可曾刺死?”周成道:“那时忠奸表白,李爷欢喜不尽,竟将一位小姐赘〔了〕徐魁为婿,那里〔被〕他刺着。”梅公子忙举手加额说道:“天之报施善人,果一毫不爽。想如今李爷与程松那厮,俱得知不是我,是徐魁假代的了。”周成道,“李爷呢,我们老爷与他说明,敬重其义气,至于程松,尚未知道。专候梅老爷进京,就要具疏题明,指望钦赐-个官与徐魁做;旌奖他的好处哩。”梅公子连连点头快活。赵家人说完辞出,自有皂快引去安歇。知府与知县,逊梅公子上坐,知府也坐}客位,知县打旁坐下。略饮几杯,知府问道:“刚才赵老先生的管家,台兄问他说话,小弟略闻一、二,甚是骇听,愿请教其详。梅公子随把父亲怎生被戮,程松怎生陷害,徐魁怎样代往,自己怎样托迹管园,今又怎生到此,〔一一讲了〕。知府知县听到苦处,惊得目睁口呆。听到雪冤处,喜得揉腮抓耳。说道:“不意年兄有如许之隐情委曲,可奇可敬,所以冯畏天有此得罪之语,而小弟亦以此获罪不小。”知县对梅公子道:“那程生员就是程松之子。”梅公子惊骇道;“原来就是程松的奸种,弟无意中竟得两件不白之冤。一是救劫小姐,似平涉私,一是与仇抗敌,似乎报怨。孰知俱出无心,殊为终身遗恨,惟苍苍可表耳。但不知冯小姐为何在贵月堂上抬出?”知县道,“此事最奇,其说甚长哩。”就将租慕安聘小姐的事,使女代嫁始末,细述了一遍。又说道:“小弟详知这头亲事俱系畏天狡恶错配,实为冯小姐排难,彼又作此奸策,若不遇年兄仗义救援,则险〔些〕儿鸳鸯已入牢笼计矣。”梅公子又惊道:“原来冯小姐这样灵心巧性,尽孝兼能守义,真乃闺中之奇女子也。小弟虽在园中托迹年余,从未识面。弟亦暗讶其贞静,何遇此恶叔颠倒簸弄,深为可悯。恐彼狂念未泯,明日复哓庭下奈何?”知府道:“小弟自然主持名教,决不令复逞鬼蜮之伎俩,有辱闺范。”于是梅公子畅饮,俱各酩酊。知县辞谢回衙。知府送梅公子到一所精致书房安寝。梅公子解衣拥衾,坐在牀上,暗暗惊喜,为探望冯夫人而来,无意中解了冯小姐之厄。忽记起孟宗政救护小姐而去,“我一时忘却,未曾照会得,未知他怎生下落?”心上甚是不安。又转一念道:“英雄作事自然出人头地,全己全人的。”正是;
  同出宦游人,
  仗义路各分。
  彼此未相照,
  心驰梦不成。
  
  








第十四回 洗嫌隙行色倥偬 逃虎穴错认缉获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可怜无限悲伤事,直待几时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右调《眼儿媚》
  话说梅公子临睡时,思量孟宗政救护冯小姐回去,一时忙促,未及相照,一心挂念,转展反侧,一夜睡不着。才得朦胧合眼,又被莺啼鸟语惊醒,早见日影照窗,披衣坐起。周成已在门外俟候辞去。梅公子道:“太爷回文曾完备否?”周成道:“回文已装入行囊里了,只候老爷起身吩咐,小人们就要去了。”梅公子道:“我也没甚话,少不得即日到京,面会你们老爷,烦你多多拜上罢。”周成领命出来,同了差人,依旧跨马而去。梅公子一心要会。孟宗政,梳洗了就要辞别。知府道:“虽王命孔殷,尚可盘桓数日,使弟少伸敬意,何相见之晚而相弃之速也?”梅公子道:“弟非贪位慕禄之流,因向寓在敝年兄马有德署中,实为探望冯夫人而来,不意冒犯,到此已涉嫌疑。若再逗留,愈使狂徒得借为口实。弟今且到敝年兄处,以便应召。至于冯小姐姻事,全仗公祖主持风化,伦理无亏,毋使鲸吞虎噬,有伤冯年伯高风劲节也。”知府唯唯领教。见不可挽留,一面吩咐整治早膳,一面吩咐备船只夫马俟候。知县重备脚色,禀帖来拜。梅公子用过早膳,匆匆辞别,知府知县俱殷懃相送。梅公子来到饭店,店主人见了惊讶道:“客人,”那衙役,忙叱喝一声,店主人就改口道;“大爷,为何昨日放下行李,一位也不见来?”梅公子问道:“那一位爷也没有来安歇么?”主人道:“直等到更深不见来,小人才敢取下灯笼收拾睡哩。行李在里面,可要取出来?”梅公子心上惊骇,“不知为甚缠住?我在此等候又不便。”沉吟一回,对店主人道:“你拿行李来还我,若是那位大爷来,说我先到镇江马老爷那边去了,叫他连夜赶来。”店主应诺,随役收拾行李上路,梅公子马上一路狐疑。不一日到了马有德衙门首,自有人接着。梅公子便问:“孟爷可曾来?”衙门人答道:“孟爷才到得。”梅公子方始放心。下了马,赏犒了衙役,吩咐几句致谢的话。那衙役欢喜磕了头,带马而去。早有人传进,马有德、孟宗政出来迎接。公子道:“孟兄为何行李也不取,也不来照看小弟,竟自躲了来了,莫非伯他拿住了么?”孟宗政道:“请到里面坐着细讲。”三人到里署作揖坐定,先与马有德叙了几句话。孟宗政道:“咱是日救护轿子而去,心挂两头,念着兄异乡孑身,自然受他凌辱。思量丢了轿子回顾吾兄,又恐半路仍被抢劫,只得始终其事,送他到家。不料是一个宦家小姐,对着母亲抱头大哭,哭得好伤心。可怜!可怜!连咱也掉下几点泪。他母亲满身麻孝,是个寡妇,不见有个男人。咱便转身就走,被他母女两个一把扯住。谢咱道:『救命恩人,还有话哩』。也不知为着甚事,那个老妪赶不上轿子晚到,也称咱恩人恩人。又问道:『可是还有一位在县里哩』。那老妪对他母女道:『那县里去的一位好像我家哥儿木荣,被程公子捉到堂上,那知县倒与他作揖说话哩』。咱细细听着,料兄毕竟遇着宦情故旧,便安心放胆了。他母亲说有个亲戚家,要到那里去躲躲。有船上人认得的,要咱护送一程,咱也不曾问其姓甚,不过完着心事,又送了他到彼,恰是便道,咱便来了,正与马兄在此牵挂,喜得台兄适至。请问此日遇那知县是谁?这小姐又为着什么事?兄可曾去探望冯夫人否?”梅公子将冯畏天欺侮孤寡,冯小姐守经行权,程公子之谋婚劫抢,府县之误认执法,适蒙部文钦召情由,细细述了一遍。孟宗政哈哈大笑道,“若无下公文一节事,梅兄竟莫逃先口后劫之罪了。”马有德道:“若迟到一刻也不妙了。”又道:“若论冯小姐这样奇侠闺媛,梅兄担此罪名,亦乐于承受。”孟宗政道:“咱此一举,焉知不为梅兄异日之昆仑乎。”说得梅公子也大笑起来。说话间,排上酒肴。马有德斟上两大斗,对梅公子孟宗政道:“二位兄偶出游玩,无意中恩仇俱尽,宠辱两惊,诚为快心义举。请各饮此斗,聊申贺敬。况迎风饯别,尽在今宵促膝谈饮。”梅公子心上快畅,饮到酩酊而散。此夜梅公子忽发了寒热,病将起来。马有德忙请医调治。医生道;“此系怒气伤肝,又外感风寒,一时不能即愈,先散去风寒,然后平肝理气,再用补剂自然平复矣。”果然依次调养,耽耽搁搁,延迟了钦命。又有催文下来,马有德备个病呈申府,府申抚院达部。于是梅公子在马有德任所养病不题。正是:
  妒花风雨相催,
  好事多磨不易。
  奇奇怪怪变来,
  赶得英雄无地。
  说那程公子一个娇养之躯,怎当得耐着饥渴,驰驱恼怒,公堂上闹乱半日,弄得四肢如瘫,寸步难移。天色巳晚,家人执灯候着。那冯畏天指望设此毒计,脱却自己干系。孰知冤家路狭,倒翻出一段未了之局。见程公子垂首丧气,愈觉心上不安。教石秀甫留住程公子,到府西酒楼坐着。冯畏天道:“本不敢以沽酒市脯亵渎尊相,但坐了奸商议,再作后图耳。”程公子听得后图两字,便同石秀甫、范云臣俱上楼来,寻个隐僻桌子坐下。冯畏天吩咐店主人,有精洁肴馔状元红酒尽意搬来。石秀甫,范云臣怀了一日鬼胎,暗喜得两处见官俱唤不着,正耐着饥渴。见了酒馔,怎禁得龙餐虎咽,大嚼一番。只见程公子酒不沾唇,食不下咽,一味掩面而泣。畏天道:“事巳如此,悲伤无益。算来侄女不过静守闺中,那囚犯少不得就要去的。你把令尊的势力〔压〕制府县,不怕府县不主婚将侄女来配你。不然还有个暗算的妙计在此,管叫那囚犯不但官做不成,还要尽兴出你的气哩,”程公子道,“他正是荣召兴头时节,怎样算计他呢?”冯畏天道:“事在人为,只要耐了性儿,歪了肠儿,放个暗箭,伯他躲到那里去。”程公子道:“全仗内叔教导。”冯畏天道:“尊相今晚回去,把前日代嫁来的这个丫头,与他欢娱恩爱起来,枕席之间,把好言欣动他,只说我听得你们小姐已玷辱不〔贞〕,我今也不要了,竟一心与你做夫妻,生男育女,日后我做了官,你就是夫人奶奶了。再慢.慢勾引他,说你们往日有个管园木荣,生得齐整,小姐爱他,可.曾叫你传书递简?可曾见他做些什么勾当落你眼里么?女儿家听得说他玷辱不贞,不要他了,想来我与一个富贵公子做夫妻,好不喜出望外,巴不得无中生有,假捏几句,希图宠爱。那时尊相有了把柄,将他做个质证。一面要府县主婚,.一面写字与令尊,参他一本。圣上自然加怒,朝中一个新进臣子,岂可有此败伦伤化之事,玷辱名教。-轻则罢官革职,重则斩首遣戍哩。”说得程公子心花顿开。石秀甫、范云臣拍掌大赞道:“妙计!妙计!真张良再出,诸葛重生。”冯畏天又喊道:“再拿酒来。”程公子心上得意,也知饥饿起来,饮酒食肉,好不快畅。吩咐家人算还酒帐。冯畏天忙向腰头摸出银包,不知是真意假意。程公子夺住,一哄走出店门,分路而行。冯畏天附耳叮咛,程公子点头会意而别。正是:
  一波未平又一波,
  层层密计奈天何。
  善恶两途皆自取,
  自烧自灭扑灯蛾。
  话说待月,假充小姐嫁了过来,心上暗喜,果然嫁着一个富贵公子。只是公子一心图谋真小姐,自当夜闹了一场,“从未进房。待月只是安心静守,每日对镜梳妆,着意整齐。云鬟蝉鬓,点脂傅粉:张敞眉一弯新月,楚宫腰一捻柔柳。正是:居移气,养移体。贮之金屋,衣以锦绣,把金莲紧紧裹扎,轻移缓步,袅袅婷婷,竟是个绝娇艳的美人了。程夫人明知是假,只因独子长媳,既已娶进门来,若加之以不堪必做出祸事来。况且夫妇恩乖,岂可姑媳〔复〕使情薄。为此倒觉绸缪,每日一处相聚,欢笑取乐。这夜,待月恰好多饮几杯佳酿,桃花醉眼,海棠娇面;正在麝熏绣褥,卸妆思睡。忽见程公子醉态朦胧,趔趔斜斜走进房来。待月乖巧,连忙扶来坐在榻上,双手递土一种香茗。程公子也不用手接,就将嘴儿凑去。一头呷,一头两只眼瞧着待月,暗自惊喜道:“奇哉!奇哉!如今看来好不娇媚动火也。”看官要晓得,程慕安原是个色中饿鬼,待月原不丑陋,只因慕安意中横着个绝世的小姐,便把榜眼探花看轻了。连日图望不成,弄得心昏意懒,当此酒兴正浓之际,见了个香馥馥娇滴滴一个美人,棒香茗,偎玉体,这是烈火凑着干柴了。不由分说,一把搂抱,解衣松扣。■■■■■,■■■■■■。程公子当夜大闹洞房,一段怨苦不知撇向何处去也。正合着《西厢》上两句道: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程公子气苦跑了一日,精神疲顿,兼之巫山初赴,分外情浓。栩栩蝴蝶,一梦醒来,红日高升矣。只见新人临妆打扮,忽记起冯畏天叮咛之语,一时忘却,以待今宵再图挑逗。清早丫环们报到程夫人那边去,说:“相公昨夜进了房了,一句气话没有,竟欢爱了,至今还睡着哩;”夫人不胜欢喜,连忙整治人参汤,圆眼,百补糕之类送进。待月接来,恭恭敬递与公子。夫人又整治些嗄饭好酒送进。程公子追悔连日奔驰道途,俯仰公堂,不但无济于事,徒增羞愤,想到此处,把一天怨恨释去一半。门上传进说:“石秀甫在外。”待月连忙摇手禁声。程公子早巳听得,想道:“他来不过探我昨晚消息,好作计较。我怎好对他说一时睡着忘怀了。出去又未免挈去府县.前奔走,回了他罢。』于是唤丫环出去回话石秀甫,说相公今日身子不快,还睡着哩,另日再会罢。石秀甫回家不题。
  却说冯乐天的家人,俱被畏天驱逐。止有老苍头,尚在管门。这所房屋花园俱要占吞,所以设此抢劫小姐之计。不料被梅公子在彼救援了小姐,所以又叫程公子去哄诱待月,〔说木荣〕玷污了小姐,作意当面去羞辱,使之安身不牢,归了程家,则一举两得矣。又想着昨.日侄女造化,有人护送归去,今朝母女两个作何状貌,正要探个消息。只见管门的老人气冲冲跑来道;“二相公,夫大小姐昨夜不知往那里去了。”冯畏天吃惊道:“老奴才『难道夫人小姐出去你不走来说声,直到去了来说。”老人家道;“若小人晓得,怎敢不先通报二相公,小人实系不知。直到今朝不见开门出来,小人放心不下,走进一看,但见中门锁着,不敢擅动,故此特来报知。”冯畏天道:“昨日下午小姐自县前回来,你可曾看见么?”老人道;“怎的不见。还有-个大汉子,夫人小姐连声叫他救命恩人哩。”冯畏天道:“你可曾看见他去?”老人道:“那汉子一到就转身,夫人小姐一把扯住〔了他,小人就走出来,落后不知他几时去的。”冯畏天道:“你在门上。”老人道:“夫人差小人买果食儿,走了两转就不知端的了。”冯畏天跌足道,“坏了!坏了!毕竟勾引那汉子一同走了。”说罢,抽身跑过来,果见中门锁得紧紧儿。此时怒性陡发,把锁扭断,走进内厅,真个寂无人影。门屏上贴着一幅纸上写道:
  痛侄女早丧亲父,相依者止有亲母与叔父耳。孰知至亲不如陌路,骨肉似同寇仇。若不路逢义士假手救援,则侄女之命早登鬼录。揣叔父意中,无过为此数椽,急欲拔去眼钉。若不义让,谅不C容)情,故冒瓜李之嫌,挈母远避。今后叔父亦可谓得如所愿矣。但求积善行仁,永持门户,则冯氏宗祧不替,宗祖有幸矣。望空拜别,泣涕具白。
  冯畏天看了,惊呆半晌。再走进房中一看,箱笼如旧。检点衣饰等物,大半取去。因将余剩对象,一一过目,仍旧封锁,吩咐家人看守。一路寻思回来,想道:“一个寡妇,一个处女,只有奶娘随着不知到那里去了。难道跟了救他的人去了。若然与木荣有私无疑了。或者先兄存日,就知木荣是个隐名公子,许他配合,所以立志不肯嫁程公子。今木荣有了〔兴〕头,不妨出头露面,挽个昆仑义士,借名救护,泛舟而去。自己挺身公堂,纠住众人,以绝追赶,令彼风帆远去,这是的确的了。若具此手段,真天下大拐子也。”思量到此,不觉怒气冲天,捶胸跌足,说道:“专恨这小丫头好一张铁铮铮的利口,今日做出这样事来。倘程公子道是人财两失,禀了知县,追还五百两头聘金怎么处?我且同了石秀甫到程幕安处,一面通知他,一面与他鬼算计,看他如何。”因此,随即寻石秀甫,一面遇着。冯畏天道:“有一桩异事。”石秀有道:“甚么异事?”畏天道;“我们嫂子、侄女,奶娘,昨夜都被拐子拐了去了。”石秀甫把舌头一伸道:“啊呀!天下有这样大本事的拐子,有这样大胆的女子。但是程公于今日身子有病,若报与知道,〔倘〕气上加气,病中增病,怎生是好?”冯畏天道:“我与你不得不先去通知,不然他只道我把侄女藏用过了。”石秀甫点头道;“有理。”两人同到范家来,恰好程公子用过午饭,闲步前厅,劈面撞见,俱各拱手称谢。石秀甫惊讶道:“早上过来奉候,闻贵体有恙不得面会。”程公子接说道;“贱体一向过于安逸,快活惯了,连日不免受些气苦劳顿,不觉疲困异常,刚才起身在散步遣闷。两位此来莫非冯小姐有些好消息么?”冯畏天把眉一蹙道:“天下尽有奇奇怪怪的事,昨日这个木荣,因父死避祸,托迹舍下管园,这个情由想是真的了。孰知先与侄女苟合,竟〔冒〕名义气,抢夺逃去。”程公子道:“岂有此理!昨日在府县堂上凿凿有据,无非路见不平,解救送回府上。”冯畏天顿足道:“回去果然送回去的,但他另有奸计。木荣一面兜留我们在堂上打诨,他那里一面罄卷箱囊,连嫂子,奶娘一哄而去。今日老仆惊慌报我,我见他中门锁着,打开进看,阌其无人,囊卷一空。细细详情,岂不反堕其计了。”程公子呆了半晌道:“这样胡说,我不信!我不信!明明妻叔藏匿过了。我不管,前日聘金是妻叔收的,往来名帖又是妻叔出名,这个原聘小姐必定要个着落。”畏天着了急,忙立起身对天跪下,罚誓道:“我冯又敬若藏匿侄女,扯谎木荣拐去,图赖程慕安姻事,全家瘟死。”程公子一把扯起道:“且慢着,我有个对证的话在此。昨日府尊要留住梅生几日,然后进京受什么职,我如今差个人去打听着。若被府尊留住,凭你发天大的誓,谁个信你。若府尊留他不住,连夜去了,这便情有可原。”说罢,忙唤家人火速打听去了。冯畏天口心怀着鬼胎,闷坐等待消息。又踌躇道:“贼智最巧,万一他恐怕识破追赶,倒做个洗身计,故意逗留以信人心,我那时就跳入黄河终身不得清脱的了。又没有个侄女还他。五百两头又为儿子定亲打散。”正急得没法处,忽见家人去不多时,打听回来道:“小人走到半路,撞着了太爷身边的李门子,小人问他,他说梅老爷清早就要去,我们太爷与县官款留不住,飞也似去了。”冯畏天道:“何如?为甚这样要紧去,无疑的了。”程公子气呆了半晌道;“我一个原聘夫人被他抢去,难道罢了!”冯畏天道:“如今的事,倒易处了,不消走远路,写字与令尊,动疏参劾,最是快捷方式。先到府县动个抢劫呈词,立了跟脚。府县晓得你在上面做下来,自然依你,要他先出广捕,捕着就好了。那广捕的手段好不厉害,凭你躲到天边去〔也〕会搜着哩。那时人赃俱获,就在本府本县拷打问罪。待我堂上去把这男女羞辱一番,问他平日铁铮铮、硬巴巴讲礼义廉耻的嘴儿那里去了。”程公子就叫冯畏天写呈词。一迳来到府县做个哭诉。府县终是迟疑不信,料冯小姐毕竟往避亲人家,再无梅傲雪抢去的理。见程公子情极不堪,勉强出个票儿,不敢写出梅字。只写道:
  冯宦母女,无故隐遁,着捕差缉访着落回话。这个嫌疑怎洗得清,这叫做:
  不磨怎见得不磷,惟■方显得不■。
  
  








第十五回 冯畏天恶报闹公堂 赵公子名成不二色


  蛾眉饮恨泣离情,
  改服怀惭事远行。
  避害欲添掖下翅,
  思恩忘却阃中身。
  莲移玉陛欺朝彦,
  策献金门愧士人。
  两地云山愁不尽,
  他乡故国月同明。
  话说捕快闻得冯小姐满载而逃,好不动火,伙计们分路追寻。大凡捕快最有眼力,惯于冷处窥人。若有一点虚心,劈空一喝,自然胆战心惊,即便拿住。所以盗贼歹人,再逃不脱的。捕快奉此一差,四处查访,不但捕获冯小姐,正好借此寻些大意。一个在南门查看往来舡只,只见一只小舟,舱内坐着一个少年男子,一个少年女子。舱里行李包裹乱纷纷堆着。船家又慌慌张张狠命摇得甚快,光景可疑。劈空一喝道:“不许摇。”惊得那摇舡的,一只橹吓落了。舱内男女的脸儿登时改色。捕差情知是歹人,忙忙呼一只空船渡将过去,连船捉进城来。先把包裹搬了家去。一面报与冯畏天来识认,一面候知县出堂,带上审问。冯畏天只道获着了木荣、侄女,好不快心。暗自算计怎生把木荣出气,怎生把侄女羞辱。三两步当一步跑到县前来。刚值知县坐堂,捕获的男女已带进。此时县门首挨挤不开,道是冯小姐被人抢去,捕快捉回,好不稀奇。那冯畏天挤上堂去一看,男的不是木荣,女的不是侄女。那女子也有几分姿色,知县也认得不是冯小姐,但既已捉获,自然要审究来历。冯畏天想来与我没相干涉,立在堂下看审。忽见一个人在人丛中跑将出来,把男女两个怒目一看,捶胸跌足,跪上喊禀道:“爷爷快用严刑,登时处死这两个奴才淫妇,以正律法。小的家门不幸,不知作了什么恶,生此败伦伤化之女。”冯畏天见了,吓得魂飞魄散。那喊禀的原来非别,就是憨哥的岳丈李兆卿。冯畏天倒退下几步,躲在人背后去。听知县问李兆卿道;“这两个是你什么人?”李兆卿道:“一个是小的女儿,一个是小的义男,昨夜盗了衣饰物件逃出。小的正来具呈,求老爷出牌缉获,不意早巳就缚案下,有污龙断。”那女子不等知县开口,先匍伏台前说道:“犯女非敢为此淫奔之事,只因父先不慈,子敢不孝。”李兆卿道:“若我为父的不慈,不把你配亲与冯乡宦了。”女子道:“与冯乡宦配亲一事,便见为父的不慈处了。从来女子无贤贱,不过因丈夫之贤愚而立名,故图婚之始,最要详慎。今父亲单贪冯家豪棍的势力,希附羽翼,欺吓佃户乡民,全不虑及夫婿之奸丑。因父行不轨,竟是一个痴呆歹子。搬了家去。一面报与冯畏天来识认,一面候知县出堂,带上审问。冯畏天只道获着了木荣、侄女,好不快心。暗自算计怎生把木荣出气,怎生把侄女羞辱。三两步当一步跑到县前来。刚值知县坐堂,捕获的男女已带进。此时县门首挨挤不开,道是冯小姐被人抢去,捕快捉回,好不稀奇。那冯畏天挤上堂去一看,男的不是木荣,女的不是侄女。那女子也有几分姿色,知县也认得不是冯小姐,但既已捉获,自然要审究来历。冯畏天想来与我没相干涉,立在堂下看审。忽见一个人在人丛中跑将出来,把男女两个怒目一看,捶胸跌足,跪上喊禀道:“爷爷快用严刑,登时处死这两个奴才淫妇,以正律法。小的家门不幸,不知作了什么恶,生此败伦伤化之女。”冯畏天见了,吓得魂飞魄散。那喊禀的原来非别,就是憨哥的岳丈李兆卿。冯畏天倒退下几步,躲在人背后去。听知县问李兆卿道;“这两个是你什么人?”李兆卿道:“一个是小的女儿,一个是小的义男,昨夜盗了衣饰物件逃出。小的正来具呈,求老爷出牌缉获,不意早巳就缚案下,有污龙断。”那女子不等知县开口,先匍伏台前说道:“犯女非敢为此淫奔之事,只因父先不慈,子敢不孝。”李兆卿道:“若我为父的不慈,不把你配亲与冯乡宦了。”女子道:“与冯乡宦配亲一事,便见为父的不慈处了。从来女子无贤贱,不过因丈夫之贤愚而立名,故图婚之始,最要详慎。今父亲单贪冯家豪棍的势力,希附羽翼,欺吓佃户乡民,全不虑及夫婿之奸丑。因父行不轨,竟是一个痴呆歹子。日后过门,■■之化何在,喝随之义有乖,岂非误杀女儿终身大事。所以一时感愤,蹈此丑行。求老爷超拔蚁命,不致误适匪人。即捐躯台下,胜为丑类之妻,终身忧辱。”知县问李兆卿道:“与那一家姓冯的配亲?”李兆卿忙答道,“就是冯畏天。他哥子做过刑部尚书的。”县官笑一笑道:“好一个势利小人。”又对那女子道:“你既不愿配冯乡宦之子,却与义男私逃,志气也没有什么高处。”女子道:“与其贵冑之恶,不如贫贱之良。”知县对李兆卿道;“若正法起来,少不得你为父的也要问个治家不正之罪。你且带女儿回家。那义男仍付原差押着。待本县唤冯畏天来,问他情愿退婚还他财礼,倒不如把他二人配合了罢.”李兆卿只得挈了女儿,磕头谢出。那些看的人,个个拍手拍脚,哈哈大笑,互相讥诮。捕获侄女,倒获着了媳妇。冯畏天气得没摆布,羞得没体面,连忙把衣袖掩面飞跑回去,把憨哥千现世报,万现世报骂个不住,商议讨财礼退婚。正是:
  为巧因风放野火,
  转过风来偏烧我。
  人被人欺犹且可,
  自害自身没处躲。
  这段笑话,哄哄传扬开去,那里还有第二家肯来对亲。所以憨哥竟老死没有妻子,也是冯畏天做人狠恶的果报。这是后话,休题。
  且说闺英小姐,是日幸遇梅公子、孟宗政救回,虽暂脱虎穴,恐狼心未泯。因念昔日曾拜赵汝愚为义父,母姨虽死,可以栖依,避此强暴。但冒嫌疑而行,难免多露之讥,然亦顾不得了,少不得日后自知皂白,所以携了母亲,连夜驾着一叶扁舟,望武林进发。因路上只有奶娘,并五个男子跟随,留住孟宗政护送到镇江,一迳辞去。小姐暗惊其气宇轩昂,好一个英雄举动。毫不问及姓氏,希图酬报,不过一时义之所至,出头救援。如浮云太虚,过而不留者也。但小姐一时忙促,亦未曾问得姓氏,深为懊悔。不一日到了赵汝愚家,此时赵汝愚已往都中。赵公子接着,叙了兄妹之礼,打扫几间内房住下。冯夫人一向为着小姐忧闷,又路途劳碌,虽然住下,回首家园,时刻凄然,卧病起来,渐渐沉重。小姐手足无措,幸亏赵公子请医问卜然已无救,呜呼哀哉了。小姐痛哭的死而复廷,真个可怜。有一首《踏莎行》词为证:
  海边孤雁,笼内晨鸡。血流泪染杜鹃啼。为娘吃尽千般苦,谁知一旦永抛离。故园梦杏,家乡路迷,可怜骨肉各东西。莫道亲疏情有间,亲不如疏恩义暌。
  那衣衾棺椁,俱亏赵公子代为料理。小姐算计灵柩不便停搁家中,寻个庵院暂时寄放,日后归葬祖茔。只得设灵守孝不题。
  却说程公子,看见冯小姐一去不知下落,也觉心灰意懒,瓦解冰消。又当不起待月之奉迎趋媚,一『点春心有处发泄,程夫人又恐儿子气出病来,再三劝慰说道;“夫妇前缘分定勉强不来的。即勉强得来,倘方底园盖终不得合,倒做人家不起的。管什么真假,只要随缘恩爱罢了。况你父亲知道未免倒要埋怨。被人耻笑反不如隐恶扬善罢。”石秀甫因打诨了几日,深为厌烦,巴不得程公子不说起,好空些工夫到赌场里去呼红捉绿,躁脾一番。所以时常对程公子说道:“人家结发夫妻,原不消才貌,只要中馈贤能把持家业。试看从来风流才子,那一个拘定洞房花烛,绝色佳人,那一个毕竟明媒正娶。红拂之月夜私奔,文君之琴心挑逗。西施虽美不过吴王之爱姬,绿珠虽艳,无非为石崇之宠婢。〔缺三十一字〕我看尊相具这副人才,享这种富贵,那个不慕,谁人不羡。凭你移花接木,弄月吟风,好不满园春色,到处风流哩。”说得程公子心花顿开,手舞足蹈道:“啐!有这样花街柳巷不走,倒去缘木求鱼,守株待兔,把一个快活男子受这样肮脏气恼,岂不可笑可耻。”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家人从都中来的。程公子问道:“老爷一向起居好么?差你来做什么?”家人道:“有要紧家书,特差小人送与相公。再三吩咐,不可泄漏与别人知道。”程公子接来一看,但见层层密封,不知有甚机密说话,连忙藏在袖中。石秀甫道;“尊相既有贵干,小弟且暂别,少顷再会罢。”程公子,道:“闻兄指教,顿开执滞,逢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其石秀老之谓乎,千万就来,弟当煮茗以候。”石秀甫喜得满面笑容,一拱而别。正是:
  嫖有嫖伴,赌有赌友,
  不管品行,那知好丑。
  程公子送出石秀甫,悄悄到书房内,拆开父书一看。原来秋试主考与程松是同门同年,暗通关节,故此特写字回来,叫程公子打点进场,稳稳一个举人到手。程公子看了,喜得乱跳乱舞。快活道:“我若中了举人,那时岂不凭我买妾蓄婢,寻花折柳。即今之原聘不中意,我亦可另求淑女,移换转来就是了。”瞬息间,洋洋得意,骄傲起来了,走进房中对待月道:“你虽是一个使女,却喜你脚气好,一进门来我今科就要中举人。这个奶奶稳稳是你做的了。你们小姐倒没有这样福气。”喜得待月笑得合了眼缝。遂与母亲算计,试期已近,这里到南场路又不多,不如待孩儿考过,吃了鹿鸣宴,然后威威势势回家祭祖受贺罢,范云臣的妻子听得,巴不得内侄寓在他家中,也门庭热闹,有些威风。就在傍撺答道:“程公子且住在我家,且报了举人,荣归故里。”不一日已是八月初旬,路上应举的络绎不绝。程夫人忙收拾回家,打发程公子起身,到了南京,寻个寓所歇下。私想着愁眉蹙睑道:“虽有关节,卷子上叫我写什么在上面呢。”又想一想道:“啐!我只消把几篇旧文章记熟,胡乱写满卷子,照样安好关节就是了。试官既受父亲之托,只要照会关节,决不看文章好歹,”于是朝夕吟唔,勉强记诵,到进场这一日,幸喜记熟了数篇,有得移借撮办的,稳稳举人骗到手了,不胜欢喜。到得派定号房坐下,只要展开卷子润浓毛管一挥而就。谁知科场中通是鬼神作主起来也,不信程公子两手十指顷刻犹如瘫痪,笔也持不起来,深自惊骇。再三抚摩那得能好,渐渐映心而痛,越指望好越痛得紧。在号房看着白卷,看了一昼夜。卷儿也撤去了,忍痛出场。说也奇怪,才出贡院两手便渐渐不痛,至寓所已是平复了。程公子又气又羞,不但没浔举人做,反受了一日一夜的痛苦。正是:
  功名莫把等闲看,
  全在人身方寸间。
  总使神通勉强得,
  管教祸患并相缠。
  程公子忙收拾行李回去,家人看见未必得意,不好问得,暗里笑道:“我说这副嘴脸,这样品行,那里有举人到你的份,只好有兴而来败兴而去罢。”范云臣自从程公子起身赴试,日日在邻里间夸张内侄今科必中,屈指试期已过,盼望报录的来。听得一声锣响,一声张号,跑到门首,又是报别家的。指望了四五日,不见动静。后来方得知缘故,一团扫兴不题。
  且表赵公子赋性朴实,赵汝愚不指望他求进功名,遗些产业叫他静守田园,做个饱暖口口君子,不料竟金榜题名,赵公子也无喜容,倒觉兢兢业业,小心谨慎的光景。免不得拜座师,赴鹿鸣。那日座师与众举人相见辞出,独留住赵公子到后书房闲话。赵公子倒吃一惊,连忙打恭问道:“不知老师更有甚么见教?”座师道:“贤契的功名说来令人惊骇莫信,尊卷我已置之落卷,不意此夜得一奇梦,只见魁星显圣对我一拱道:『老先生秉公荐拔,固足钦敬,但不二色这一卷不可不中。玉帝之命特差小神奉达』。醒来甚为奇异,叫我那里取什么不二色的卷。为此,披衣起来,秉烛翻阅未曾看过的卷子,重新再看。又把落卷细细检阅一番,只见卷面上极大不二色三字,惊诧非小。为何日间看过并无此三字,不消说是鬼神了。及至揭开一看又更奇。异日间记得看过甚不合意的,那时觉得字字锦绣就批中了,填榜时却是尊讳。足见令尊向来为国精忠,贻厥孙谋之验。但不二色三字,天心眷顾如此,谆谆显灵告命,必有来历。贤契为我详明其说。”赵公子暗加惊骇,肃然谢道:“门生自总角时,家严就耳提面命,从来帝王卿相,以至士庶人无有不荒于色,败国忘家而祸及其身者。则色之一字可不慎哉。况汝生于安逸之乡,身心过于纵佚,品行易于败坏,当严加防饬,克敦伦理,夫妇之外,毫不许起一妄念,作一妄为,有犯天谴,冒于法律。故即以不二色三字教训,佩服门生,时刻凛凛,恐违父训,何以谬叨帝眷。蒙老师栽植之恩,似乎借此以邀天福,恐非家严所以教门生之意也。”座师瞿然起敬道:“原来令尊老先生只以不淫戒励后人,实胜于积书千卷遗金万镒,宜乎上帝之保之命之而又申重之也。使天下后世轻狂淫佚之徒,俱得猛然惊醒,奉为修身之明训矣。”又叙些闲话,遂留赵公子小饮,辞谢而出。正是:
  文章自古无凭据,
  惟愿朱衣暗点头。
  赵公子赴鹿鸣宴,荣归故里,未免亲友庆贺,车马填门,自然热闹一番。冯小姐看哥哥耀祖扬宗,好不抚脾自痛道:“我若是个男身,也与祖宗争口气,怎受恶叔之荼毒。何天既赋我以志,偏不赋我以形乎。”忽又想道:“今母亲巳死,义父又在都中,虽有兄弟同居,这是异乡何年得有出头的日子。父母止生我一女,终不然泯灭而无闻了。我今变经从权,充个男子,径游都中,邀义父之恩,慰亲父母之心可不好么。”主意已决,遂与赵公子说知其事。赵公子道:“非是我阻挠贤妹,但闺中弱质,岂可轻驰道路,恐父亲反怪我为兄不情,使我抱罪不安矣。望贤妹再斟酌则个。”小姐道;“哥哥何必多虑。虽忝拜义父,恩胜同胞,念义父膝下无人,哥哥看管家业。况做妹的慈亲早丧,几经颠沛,抑郁困苦之极,正自该栖依膝下,朝夕定省聆训。但哥哥放心,容妹子去罢了。”赵公子见不可挽留,只得打发一个老年家人,叫李义护送上去。于是与赵公子借了几件衣服,折一顶儒巾,买一双皂靴,打扮起来。先自对镜一照,俨然是一个无须丈夫,初冠书生。把奶娘也捞一个老苍头,收拾行李,出来辞别。赵公子一见,惊讶欢喜,一毫也看不出是个闺阁女子,粉黛佳人。赵公子再三叮咛李义路上小心,一到都中问候了老爷,即便回来,省得我挂念。小姐别了赵公子,一路上穿山渡水,悦目怡情,不必细述。不一日到了帝都,早见宫殿参差,凤阙嵯峨。将到郊门,远望一堆人儿拥着看些什么。冯小姐有心观风问俗,连忙也挤上去一看,只这一看,有分教:
  闺中处子动天颜,人人争看女豪杰。
  
  








第十六回 冯小姐男扮献奇策 赵汝愚志烈缱沙场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增,一片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仗剑起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右调《雨中花》
  话说冯小姐假扮书生,把奶娘扮做老苍头,李义随着,三人一路往都中来。到了郊门,只见一簇人团团拥聚。小姐有心观望风俗,且入国自当问禁,便大着胆挤上一看。原来朝廷为着敌人分道南侵,大张榜文,诏集天下贤士献平敌、御敌、和敌三策。孰可孰否,何去何从,于九月十五日,齐集五风楼前,圣上亲自试策。倘得中选,策合时宜,实时口节前往建功升口。冯小姐到日,恰是九月十四日。路上络绎不绝,半是看诏的,半是献策的。正是:
  万方有难九重忧,
  廊庙无才天下求。
  自古功名男子志,
  看谁献策圣恩收。
  冯小姐看了圣谕,不觉悲喜交集。喜的是男儿显志之秋,悲的是自己不是男子。又沉吟了一回道:“且住,我父亲当日沐恩圣代,抚念时艰,佩天子之顾问,恨没有个哥弟传代,只生我女儿。我何妨今日权做个公子,九门巳开,天颜岂不可近耶。且寻个寓所暂宿一宵,明日杂在人丛中献上一策。即不合宜,虽无功亦无罪。若侥伴选中,何妨承任。纵具疏表明,圣上谅不加怒。”于是对奶娘、李义说知其事。李义失惊道:“阿呀小姐,这事非同小可,皇上不是儿戏的。小姐之才,『诗词歌赋固男子不及,若乃策论经济,恐非小姐所长,不如快进城去见老爷罢。”小姐道:“我也算不得有才,蒭荛之言,圣人择焉。在今日不过因时度势,斟酌时宜的策议,有甚烦难。至于用与不用,自可圣断。我又非希图爵禄,有什么干系处。”李义见小姐主意已定,不敢再阻;忙去寻个幽僻寓所歇下。李义对小姐道:“明日既要献策,可要书铺里去买部书来读句把儿?”小姐笑道:“我不是岁考,为甚急来抱佛脚?”李义道:“非小人过虑,小人见过许多秀才相公,平日不知买许多书来,翻来覆去,打点得停停当当,到科场里边,不要做,单要抄还要抄差。今小姐看得甚易,小人看来这节事甚样难的,故此小人恁的说。”小姐道:『你不晓得,这一班叫做陪孝秀才。”李义道:“待小人先进城,通知老爷一声,明日好在皇帝面前帮衬小姐做个女状元,岂不好么?”小姐道:“胡说!要通知老爷,不寻寓所了。明日献过策方去拜见。”李义不敢再有话说,去整治夜膳,吃了收拾安寝,清早好起来送考。小姐灯下草成策议一道,.缮写停当。说道:“当初苏秦上万言书不用,落魄回家,妻不下机,嫂不为炊,发愤揣摩,后得六国相印,父母妻嫂郊迎三十里。”说到此处,小姐叹口气道:“我若是个男子,此一策呵来,必不使慢我者郊迎我也。如今只作游戏三昧,借此以显志可耳。”此时樵楼三鼓,和衣就寝。醒来东方既白,忙收拾梳洗。李义与假苍头随了,一道到五风楼前。真个:
  九天阊闽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
  文武百官朝呼已毕,殿上传旨,倘有四方贤士献策者,着通政司黄琦收下。填写姓氏里居封送上来,候龙目御览选用,退回候旨。冯小姐杂在人丛中,把赵汝愚认了嫡父,名为赵英。递策交纳出来,李义与假苍头接着,回到寓所,雇牲口驮着行李复进城来。路上吩咐李义,老爷面前不可说起献策一事。若不见问只作不知,倘蒙恩擢,那时说明未迟。李义应诺会意。那边通政司赍送策子约有数百。此时,圣上急待有个奇策,平定海内,恢复口口。一一亲自御览,诸生议论,各执一贝,并五个万全的奇策。及览到冯小姐一策,不胜大喜。其大略云:
  窃思,从来帝王驭敌之策,未有不审时度势而遽获平复之功者也。今之时势,固何如哉?二寇侵夺边疆,鼎足相口,根深蒂固矣。人君子民口抚乞乞,何忍坐视其涂炭,所以有平敌之策。上念祖宗之仇譬,下悯口口之颠覆,惕然于中,恨不震动天威,剪除妖氛,所以有御敌之策。至于武将戮力疆场有年,文臣握算廊庙有日,虽率众御之,徒亏兵损将,耗费钱粮,而卒无成功,不如互相休兵,解甲图安,目下所以有和敌之策。然由今日之时势观之,御与平之为难,而议和之不可也。何也?夫必胜之形当在于早正素定之时,而不在于两阵决机之日。苟不觇敌之虚实强弱而为之伸缩,何以克制其强悍。况彼豺狼为性,狡猾奸恶,若俯而议和,适足以肆其贪,恐无以成其信。为社稷生民计,何忍与寇攘并处中原耶。今陛下卑宫室,菲饮食,未明求衣,日旰而食,惟恢复是图。然而旷日持久,绩用未著者,有恢复之形而未尽恢复之实故也。目今荆襄二处,兵单财乏,要当责两路帅臣,练兵以壮军声,令荆南守臣措置以广边用。此荆襄今日之急务也。然荆襄四肢也,朝廷腹心元气也。元气强则四肢壮,故以修己为本,求贤为先,恤民为重,而后选将养兵,以内修外攘进战退守,本末先后之序,熟算庙堂,然后兴六月之师,犁庭扫穴,则恢复之功犹如反掌。此不必更用和议而乎敌御敌之上策也。
  天子看罢,龙颜大喜道:“内修外攘,大得御平之道,不用和议恢复社稷之基,又能直言不隐今日之时势,所谓未出茅庐先混然熟算于胸中。古之旁求俊人,朕又何幸得此经济之贤士。不知何方人氏,姓甚名谁?”把卷面一看却写着父吏部尚书赵某,名英,行年一十七岁。惊骇道:“原彩赵某的宁盘儿,可谓跨灶矣。”遂把御笔折为第一。敕旨宣召赵汝愚父子进见。
  再表冯小姐仍旧扮作书生,李义,奶娘随了,一径到赵汝愚衙里来。门上认得是李义也不拦阻,也不通报,道是亲戚让他进去,直到里面相见。赵汝愚正独坐书斋,想着圣上诏策,可曾有奇士献个御平的妙策,以图恢复,那和议是断断不可的。正在踌躇,只见一个俊俏书生,直闯进来。心上大怒道:“管门的为何不先通报。”立起身揖逊道:“失迎了。”冯小姐道:“义父请上,待孩儿拜见。”即忙跪下。赵汝愚大惊扶住道:“秀士莫非错认了,你是那个?”李义与奶娘两个忍笑不住。冯小姐道;“孩儿不错认,只因路上不便,假扮而来冒犯,义父一时眼生,恕孩儿之罪。换过衣服义父自然认得。”连忙除下儒巾,卸下男衣,奶娘包内取出女衣来穿好。赵汝愚停睛一看,不觉又惊又喜道:“莫非是冯连襟的令爱么?”冯小姐答道:“女儿正是。前蒙不弃,曾拜于膝下,故敢远来少尽定省之礼。”赵汝愚道:“令堂一向起居好么?”冯小姐两泪进流道,“女儿不幸,同母亲移栖义父府上,蒙哥哥照拂,不料才住数日,一病而亡。那衣衾棺椁之费俱亏哥哥代为料理。”赵汝愚大惊道:“嗳!父母相继而亡,这也悲痛到极处了。我且问你,令先母把你出字谁人?”小姐把叔父逼嫁,程生强娶,逃避情由,细细述了一遍。赵汝愚道,“原来遭此许多狼狈,亏你守志不污,不然几乎陷落权门之子,连我也抱疚于令先尊矣。你今伶仃无依,来得有理,我自然把你己女看待。况意中有一个绝佳的亲事,即日完配终身,亦不负令先尊之所托。”小姐低头不语。赵汝愚正要问那梅公子的情由,忽见门上进来禀说:“圣上有旨,钦召太老爷与小老爷入朝议事。”赵汝愚勃然变色道:“这蠢奴才,一个圣旨也不传明白了,胡乱妄报。我家小老爷一向住在家中几时来的?”家人把小姐仔细一看,吃惊道:“刚才小人在门上明明看见李大叔,随着方巾儒服一个小老爷进来的。怎么如今又是一位小姐呢?”赵汝愚道:“这是家里来的小姐。因路上不便,女扮男妆。即是我家小老爷来了,圣上怎么就知道口他起来呢?”家人道:“现有二位传旨老爷在外,说今早我们小老爷献策,圣上大喜,御笔擢为第一,故此特差官钦召。”赵汝愚忙立起来道:“一发错认了。待我自出去一问便知明白。”此时小姐听得擢为第一,喜出望外,忙跪下说道,“乞爹爹赦女儿之罪。其实今早曾献策朝廷,不意圣上青目谬奖,女儿情愿自去辩明待罪。”赵汝愚听得呆了半晌,又惊又喜;喜的是四方豪俊无一个献长,而独一女子擅美,惊的是改女为男,轻谈国事,未免犯个欺君之.罪。又踌躇了一回道:“既女眦不必说了,我去面奏辩明,看圣上如何,再作道理。”于是不俟驾而行,恰好圣上尚未退朝。赵汝愚俯伏阶前,圣上问道:“赵英为何不来见朕?”赵汝愚俯奏道:“求陛下恕臣欺冒之罪。”圣上惊讶道,“卿有何罪?”赵汝愚奏道:“赵英实非臣之男,乃是臣之女。向株守闺中,念臣衰迈,潜易男妆;跋涉而来。适蒙恩诏四方贤士献策平戎,竟不至臣所,斗胆进献微言。接圣上恩旨,臣方洵及,才知是实。以闺阃之微贱,仰邀圣鉴,实该万死。”天子听奏,惊疑半晌说道:“朕以社稷为忧,诏求天下俊义前来献策,实以慕贤若渴,草野之间必多龙凤。孰知接踵而来,其实抱经济百不得一,看至赵英这一策,言言切实,字字合时,得此一策恢复何难。朕方惊喜卿家有此千里驹,孰知是女儿。若以男子中论,可当黼黻皇猷之任,岂非愧杀天下须眉。朕何幸得观闺中灵秀,卿又何幸生此掌上奇珍,不啻君臣欢洽,卿何反言有罪?”赵汝愚谢恩起来。圣上道:“赵英有此奇才,朕竟作男子看待,宣召见朕,朕当优奖。”即差内监四名,恩敕一道,赵汝愚谢恩,一同回至衙门。小姐忙排香案接了恩敕,悄悄对赵汝愚道:“爹爹可曾奏明女儿冯氏继姓为赵的情由么?”赵汝愚道:“姓名既已赵英,我且权认做亲女,少不得另当奏明,恩荣令先父母罢。”小姐暗暗欢喜,打扮入朝面圣。此时天子在便殿,小姐恭恭敬敬呼拜俯伏,朝仪一毫也不差,就像向来习惯的一般。天子看见,先暗加惊讶。及至仔细端详,但见不艳不俗,全无闺阁之气,竟具儒雅之风。奏对则出经入史,陈口则兴利除弊。凛凛具大臣之风,侃侃秉谏议之直。天子赐坐,盘桓了半晌,大加赞赏。再令入朝,太后赐宴,敕封为闺阁学士,赐凤冠一顶,玉带一条,大红袍袄一领。宫女替他妆束穿好,着内侍数人护送。小姐谢恩出朝,好不荣耀。正是:莫嫌生女不如男,
  男子无才也枉然。
  一策龙颜亲点首,
  扬宗耀祖水流传。
  冯小姐献策蒙召,圣上恩敕加封,人人钦敬,个个称扬道:“赵府出一个闺中学生。”有子未娶的无不痴心捉月,妄想牵红。但素惧赵汝愚是个难相与的,不好十分强求,惟垂涎空慕而巳。
  却说程公子虽娶妻完聚,因娶的不是小姐,又花费了许多银子,一番羞愤,不敢通知父亲。一来恐父亲埋怨,二来隐瞒了希图为他另逑淑女,所以程松并不知娶冯家使女为媳妇一节勾当。初然韩侂冑被杀时,尚有几分畏惧,及至上下弥缝,不但安保无虞,反升了官爵,渐渐奸心愈炽,肆无忌惮起来。所以一见赵小姐才貌出入,便留心要与儿子对亲,遂托了狱官李焕文。李焕文此时巳升刑部郎中,虽知〔熏莸〕不同类,决不谐议,但既受所托,不得不走一遭。正是:
  名花众竞赏,
  其如风雨何。
  庭前生瑞草,
  好事不如无。
  赵汝愚在朝中落落寡合,惟与李焕文意气相投,时相往来。这一日李焕文受程松之托,到赵汝愚斋头谈及姻事。汝愚勃然变色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弟之素履,兄岂不知,当即为弟拒绝之不暇,何为复挂之齿颊?”李焕文道:“卑职久仰老大入之高风,岂同流合污者比。然处今之世,不可过于阿,亦不可过于激,过阿有伤品行,过激恐堕奸险。彼以此事特托卑职,卑职不得不告陈于大人之前。至于允与不允,大入主之,孰得而强之,容卑职缓辞之可也。”赵汝愚道;“若论到权好之徒,程松那厮也还算他不着,不过依附韩侂冑门下,狐假虎威。今侂冑罪盈天谴,余党未灭,蒙圣上洪恩宽宥,固当恐惧悔过之不暇,何敢复逞其志。烦兄面叱其说,毋使小人得志,有所观望也。”李焕文唯唯,又叙些朝事辞出,暗悔多此一番口舌,只道我亦变为趋炎走势之徒矣。一到家中,程松正差人候回音,李焕文便婉言辞覆。程松只是痴心妄想,以为李焕文人微言轻,无济于事,又央一个侍郎前来议亲。赵汝愚越发懊恼,未免言词不逊,连来人也讨个没趣而去,在程松面前增添几句是非。程松大怒道:“那者儿这般无礼,我好意上门去求亲,肯与不肯,须好言回我,为何就是这样恶状起来。想是恃了女儿学士的势头欺侮我么。”说罢,咬牙切齿,牢牢仇恨在心。正是,
  眉头一转,
  计上心来。
  阳为爵贵,
  阴使祸灾。
  却说程松见姻事不从,反受詈言,怀恨在心。恰好遇着寇兵猖獗,边报紧急。圣上虽召募四方贤士,恢复中原之策,然徒空言而无实用,所以一闻紧报,便慌忙无措。又有几个佞臣,谄谀圣上进言道:“不如权且议和,宁静目下,休兵秣马,报愤雪耻,再作后图,未为不可。”天子听信,竟主和议。圣旨着部推人往北议和。程松暗喜借公济私,可以借此发愤。况赵汝愚年老,奉此王命,难免风霜跋涉之苦。倘有不测,孤女无依,那时姻事犹如探囊之易耳。算计已定。于是暗暗上一荐本,内有一联云:“布告天威,非大臣无以隆其礼,绥服异域,非元老无以服其心。”此本一上,旨意即下,赵汝愚为左丞相,又差一员兵部尚书充作正副,奉命往北议和,限数日回朝,另当恩荣。旨意一下,早有人报到赵汝愚衙门里来。赵汝愚接旨,惊呆半晌,不知此祸从那里说起。正踌躇间,忽报李焕文进来求见。赵汝愚迎着相见过,李焕文揖也不作完,就说道:“程松那厮求亲不允,掏这祸端陷害大人,岂不痛恨!况老大人年高望重,奉使北口,匹马驰驱,深入不毛,怎经得风霜沙漠之苦,如何去得?”赵汝愚惊讶道:“原来就是程松这奸徒,因求亲不允,便假公事而报私愤。老夫不出而事君则已,既出而事君即当以身许国。至于死生祸福,宁敢再计。但圣上不奋志内修外攘,以图恢复,反与敌和好,恐社稷生民,在此一举,深为可惜耳。”言念及此,不觉泪下。李焕文道:“老大人何不连夜上一奏疏,力陈利害之说,寝此和议,亦可免涉险之忧,所谓一举而两得矣。”赵汝愚道:“圣上一时锢蔽,但知图目前之苟安,焉有久安长治之计。若老夫上此辩口,只道推诿王命,临难退缩,使鼠窃狗口辈,愈借为口实,诋毁买辞耶。”叙话了半晌,李焕文辞出。赵汝愚忙进来与小姐说知其事,小姐不禁痛切伤心,大哭道:“爹爹暮年,怎当此塞外驰驱之苦。况女儿弱息更失怙恃。种种为姻事起的祸胎,女儿不如在圣上面前,痛诉一番,捐躯自尽,以绝奸徒之觊觑。从来薄命红颜,何忍贻祸于大人。”说罢,又大哭个不住。赵汝愚道:“女儿且勿过伤,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这是臣子分内的事,未尝亏损吾什么。当初汉朝苏武出使北庭,拘留一十九年,啮雪食膻,须发俱白,方得归来。千古以来无不啧啧赞扬其节操。今我虽不才,颇知君臣大义,岂可归怨有所推托。吾此一行风尘劳苦,老迈之残躯悉听命于天矣。但受令先尊之托,吾一面差人去催梅傲雪,上来完了终身姻事。你哥哥不意谬登乡举,亦可稍显萤窗之苦。从此耕渎终身,抱璞归真,吾亦可无遗憾矣。”小姐听说梅傲雪完了婚事,暗费踌躇,不知那个梅傲雪,又不知义父几时为我受的聘,正在忧烦,又不好问得详细。小姐低头沉吟,赵汝愚端坐唏嘘。外边忽报梅老爷到了,特来求见。赵汝愚悲中得喜,忙出迎接。未知梅公子到都中,又做出甚么事来,请看下回。
  
  








第十七回 书生平寇一世奇功 女子荣亲千秋佳话


  使节驰驱出帝京,
  主思旄钺得专征。
  龙精旧赐青萍剑,
  鱼口新传黄石兵。
  开府常看湖月落,
  登陴遥望海云平。
  壮怀酬却烽烟静,
  笳鼓秋风起百城。
  话说梅公子,因病羁留马有德任听,调理痊可。此时马有德巳报钦取,择日同孟宗政三人一齐进京。梅公子先到云水庵,拜奠父亲灵柩,送个礼谢了庵主,然后同孟宗政一迳到赵汝愚衙门里。赵汝愚正与小姐闲话,唏嘘伤悼。忽报梅老爷在外,不胜之喜,忙出迎接。梅公子拜倒在地致谢道:“晚侄今日之微躯,皆老伯再造之恩,真个生感死戴,尚未图报。”赵汝愚扶起道:“贤侄何出此言,令先尊忠诚格天,以至福泽子孙,老夫何德之有。今日此来吾之心事已完,可无愧于故人。我即捐躯报国,亦复何辞。”梅公子听得话有跷蹊,不胜惊讶,正待要问,赵汝愚指着孟宗政问道:“这位兄是何人?”梅公子道:“这是敝友孟宗政,邂逅结为知已,乃当今第一俦侠义英雄,武艺绝伦,有■■风。所谓未处囊中何能脱颖,作意荐诸朝廷,以图擢用立勋。”赵汝愚复把孟宗政停睛一看,真个威容贯额,侠气临颧,肃然起敬。从新叙礼,逊坐道:“当此疆场有事之秋,正朝廷用人之际,若得这位将军齐力皇家,何患妖氛不灭而乃议和耶。”梅公子惊问道:“年伯为何忽有议和之说?”赵汝愚不说冯小姐情由,竟说小女怎生假扮献策,程松怎生求亲起衅,出使议和的始末,说了一遍。梅公子惊呆半晌,暗自踌躇,报恩雪怨不患无由矣。遂立起身就要辞出。赵汝愚惊讶道:“贤侄初至,尚未蒙恩受职,正可下榻在此暂尔盘桓。”梅公子道:“蒙圣旨宣召而来,岂可不速去谢恩,若私自逗留,其如王命何。完了公事,后叙正长耳。”赵汝愚点头暗喜道:“好个少年老到。”于是孟宗政暂留赵汝愚斋中。梅公子一径入朝面圣。正是:
  忆昔先严觐日光,
  风波四起恨茫范。
  今朝喜得阳和候,
  缺月重圆花再芳。
  此时天子尚未退朝,正与大臣酌议边事,程松亦在斑列。梅公子拜呼谢恩。圣上问道:“尔是梅馥之子么?”梅公子答道:“臣梅于是。”圣上道:“尔父亲剔奸为国,忠节可嘉,故特召汝,今授以谏议之职,以旌父忠。汝可直言谏净,不替父志,毋负朕意。”梅公子复谢恩奏道:“臣父抗颜触奸,捐躯报国,系臣子分内事。今蒙陛下不以微臣之贱,思及草莽,使臣复瞻天日,臣不胜惶恐。陛下资性天宜,学富日新,兢兢励精图治,辟四门,纳百言,诚社稷生民之福也。臣何敢不妄言之。今敌人猖獗,金瓯中何可容此小丑。正当大奋天威,兴师剪灭,诚今日之急务,何忽有议和之旨。况赵某系先帝老臣,何堪远使沙漠?以祖宗之天下而与外寇议和;议和则必割据地面,寇欲无穷,靡有底止,愿陛下图之。臣冒死待命之至。”天子道:“朕岂不悯祖宗之社稷,宵衣旰食,以图恢复。但外无勇将,内乏谋臣,所以一闻紧报,朕不免惊恐莫措,一时没个万全之策。今日之以恩结好,暂息干戈,实出于不得巳,非朕本怀乐与议和,为天下笑也。”梅公子奏道:“启陛下,从来天下无不可讨之贼,向因奸臣弄权,包藏祸心,以至武将掣肘,所以每裹足而不前。今陛下起草莽之英雄,隆其礼,专其任,驯龙伏虎,自有其人。臣愿保举一人,韬略盖世,膂力轶群,诚当今将才,愿陛下投艰以试。俟有斩将搴旗之功,方承思赏,不然臣愿一体待罪。”天子大喜道;“卿所保举何人,现在何处?”梅公子奏道,“姓孟名奇,现在赵汝愚斋中。”天子即敕旨宣召入朝。话分两头,且按下休题。
  却说程松侍立两班,初听得谢恩的是梅酸之子,心上又惊又疑。后来又听说不用赵汝愚出使议和,保举什么孟奇出征,不觉惊疑变成怒恼。只因圣上问答正忙,不敢参辩,一腔火性郁耐住。今见宣召孟奇出旨,捉个空隙,连忙俯伏奏道:“启陛下,此非梅馥之子,不知何方棍徒假冒,漫天狂言误国。据臣谬揣,实赵汝愚抗违君命,暗使假冒,蛊惑圣聪。请速付典刑,一并治罪。”天子惊问道:d(汝果认得他不是梅馥之子么?”程松道:“臣虽未识面,但梅馥止有一子,众所共晓。前因获罪韩侂冑巳经拘执付狱,尚未正法。何今忽又有一梅馥之子,情弊显然,愿陛下犀照,毋为奸人所惑。”天子道:“你说得罪韩伲冑,这是他好处了。”对梅公子道:“朝廷之上,难道你敢于玩法如此,是真是假,须实供吐。”此时梅公子吃惊非小,又不知是程松,正在迟疑,忽承天子问及,奏道:“臣该万死。假冒之事,实在当年待罪之时,不在今日承恩之日。”遂将父亲被戮,僧舍读书,程松起祸,徐魁救主,前后始末,细细奏上。天子惊怒道:“程松固结奸党,陷害梅馥之子。孰知忠臣之门,复出义仆,所以在狱者认假为真,而应朕召者认真为假。则梅干之假冒无凭,而程松之奸恶有据。即刻革去冠带,着三法司审问,处决回奏。正是:
  讐人相见,分外眼明。
  梅公子晓得就是程松,暗喜,一霎时无意中恩仇尽白。此时赵汝愚率领孟宗政,俯伏候旨。赵汝愚也把程松陷害梅公子,徐魁代主的情由,细细陈了一遍。天子大喜。一面敕旨宣召徐魁,一面宣孟宗政上殿。龙目一顾,道:“这豹头燕颔,是个将才。朕得此奇士,何患劲敌不克,耻愤不雪哉!”徐魁已至丹墀,圣上问起情由,徐魁一一奏对。又将程松暗使行刺谋害,亏狱官李炜仗义,苟延余喘以至今日,揭覆盆得见天颜,重逢幼主。圣恩之浩荡,固生当殒首死当结草。说罢,潸然泪下。圣上抚谕道;“朕当旌奖忠义,励俗风世,使纲常名教,万民知所尊仰。”梅公子等俱各谢恩出朝,一齐到赵汝愚衙里来。徐魁对着赵汝愚、梅公子拜倒在地,说道:“小主人今日蒙圣恩奖擢,表扬先老爷之精忠,皆赖赵老爷再造之恩也!”赵汝愚忙扶起。梅公子道;“若论到今日,你倒该受我一拜。当日若不挺身救我,焉得有此今日。”推逊了一回,只得各相揖过。孟宗政与徐魁也叙了礼坐下。徐魁只是侍立不敢坐。赵汝愚道:“请坐了。”徐魁鞠躬答道:“主人与赵老爷在上,小人焉敢坐。”梅公子道:“今日之尔我,俱系朝廷命臣,感恩敬义之情则有之,至于主仆坐立之礼则无也。”徐魁答道:“恩之所在,即义之所在。小人受主人之恩,自当报恩以全义。恩义为立身之大节,主仆为名分之大关,岂可因一时报恩之小义,而变万古纲常之大礼乎!小人虽微贱,蒙皇上加思于礼法之外,凛凛乎愈以礼法自持,怎敢倨坐犯上耶!”梅公子与赵汝愚、孟宗政愈钦服其卑礼谦小,俱立起身来,各相劝勉,待徐魁肯坐,然后互相坐定。徐魁又下个礼,方打旁侍坐。梅公于与徐魁阔别几载,今日忽得聚首,真个相敬相爱,各谈心事。谈到悲伤受苦处,不禁泫然泪下,谈到否极泰来,不觉跃然起舞。两个人叨叨说了半晌。赵汝愚与孟宗政听了,也不觉忽而为之悲,忽而为之喜。正是,
  别来无数悲欢事,
  尽在今宵叙话中,
  堪笑当时旁听者,
  悲欢不觉也情同。
  看官,我们看小说的,看到喜处也喜,看到苦处也苦,何况赵汝愚,孟宗政当此际者,如今待在下再说。那徐魁对梅公子道:“先老爷灵柩尚寄在云水庵,小人时刻挂念,虽不能亲往拜奠,每逢节局,遣人致祭,吩咐庵主看管。今老爷当请旨谕葬谕祭,完此一段大事,庶无遗憾。”梅公子道:“这是子道所当然,不消说得的。但我历尽艰苦,飘泊几载,今幸拔云见日,以为冤白愤雪则可,若以为功成名遂则未也。故一见孟兄之豪侠,便执鞭附骥,一闻疆场多事,每奋志着鞭。弟一先要奏圣上寝此和议,保举孟兄立了功绩,以后及于葬祭耳。”孟宗政起谢道:“自不过岩穴之匹夫,忽蒙垂青得附青云之上,敢不扫除劲敌,助梅兄成事,以报知遇。”正谈论间,早排上筵席,刚要举觞,长班进禀,李焕文求见。梅公子忙出迎接,叙礼逊坐。梅公子致谢道:“蒙亲翁天高地厚之恩,不弃寒微,结为丝萝,使好人不得肆其志。今日之承恩谬奖,皆赖荣施,此恩此德不啻铭心缕骨也。”李焕文道:“一来仰令先尊大人之精忠,二来敬小婿之高义,故敢以小女侍奉巾栉,得承忠义之训,弟有何德,敢叨谬誉。”赵汝愚举觞劝饮,长班又进报,马老爷在外。梅公子大喜,正要出迎,只见马有德巳踱进来,俱出位迎接,叙礼送席。六人谈笑欢饮,觥〔筹〕交错,各极酩酊而散。徐魁与主人话浓,也留宿赵汝愚斋中,与梅公子抵足而卧,准准谈了一夜。真个:
  谈心嫌夜短,
  知已引杯长。
  次日旨意下来,梅公子加兵部尚书职衔。孟宗政除授挂印都督,率领精兵三万,前往讨贼。赵汝愚免口出使议和,原居旧职办事,待平寇有功,一并升赏。李焕文。徐魁另行授职优奖。梅公子、孟宗政等,俱承旨谢恩,彼此欢喜不尽。独徐魁因念主人几载暌隔,暂得相逢又要远别,心中快快如有所失,意欲请旨同往。遂与梅公子说道:“主人出征,勤劳王事,小人怎敢希图安佚,愿执鞭随蹬,便于朝夕侍奉。”梅公子大喜,同孟宗政入朝谢恩,又把徐魁一节奏准。圣上敕旨除授徐魁监军之职,限三日内起兵。梅公子、孟宗政检阅兵马,申饬号令,一一严整,宰牲祭了中军帅旗。孟宗政又拜祭了两口宝剑。圣上赐梅公子、孟宗政,各人御酒三爵,.锦绣大红战袍各一袭,尚方剑各一口,谢恩出朝。正是:
  剑吐双虹飞北斗,
  旗翻孤隼卷秋云。
  君思切体征〔袍〕重,
  愿扫妖氛树异勋。
  赵汝愚与马有德、李焕文,俱置酒郊外饯行。梅公子、孟宗政,徐魁,俱戎服装束,灿烂耀日,自不必说。各饮三杯,跨马一拱而去。但见行伍整肃,旗旒鲜明,炎炎赫赫,不愧天朝兵将:赵汝愚等喷啧叹赏不已。神口赵汝愚亏梅公子挺身保奏,免却一番辛苦,许多口忧,暗暗感激。但奉命出征,未知胜负如何。小姐姻事,尚未完配,殊切忧思,日后未可料也。看官,原来赵汝愚立志要把冯小姐与梅公子配合。但认做己女,在梅公子面前,并不题起赵即是冯。小姐面前亦不说明梅即是木,彼此葫芦底,且按下不题。
  却说梅公子约束兵马,逢州过县,真个秋毫无犯,欢声载道。不一日到了敌所,扎下营寨。这是边疆地方也。杜诗云,
  何处吹茄薄暮天。
  塞垣高鸟没狼烟。
  游人一听头堪白,
  苏武争禁十九年。
  梅公子号令严肃,不就轻敌。一面励兵秣马,一面遣精细打探贼势。原来一向举将非人,又兼口调掣肘,怎肯戮力效死,所以屡战屡败,张了贼人之威。精细探得贼兵有数十万之众,官兵在迩,藐不知畏,四野散处,凛不可犯也。梅公子与孟宗政道:“人众必粮缺,持久则约束宽而散,口战必克矣。然而,以我三万之师,敌彼数十万之众,非可骤也。以寡御众,非智不克。兵法有以缓待急之道,必须绝其粮道,日与挑战而不与战者数四,然后可克也。”于是拨徐魁统领精兵五千,夜行袭北,屯扎关口,绝其来饷。孟宗政左排五花,右列八门,扬旗挑战。及至贼兵四起而又坚壁持守,不出一骑。如此者数日,贼营缺饷,拨兵杀出关口。怎当得徐魁营垒坚密,犹如铁桶,不与兵战,仅打一炮名为大将军,贼兵打成一条血路,有十里多长。那边梅公子探知消息与孟宗政道;“贼势衰安,可进兵矣。”于是孟宗政将号旗一飈,二万精兵奋勇前驱。自己手舞双剑,先锋拨马,如入无人之境。只见贼兵四面绕合,将孟宗政军马团团围住,斗个不迭。亏得梅公子率领五千铁骑,飞速冲阵以为应兵,徐魁一支兵又袭其后。前后夹攻,贼营大败。准准自卯至酉,杀了一日,杀伤无数,血流成河。襄汉等处,凡贼窃据之地,尽行恢复。降者发粮赈济,籍其少壮者,号为忠顺军。由是威名大振,一面报捷朝廷,一面赏劳军士,奏凯而回。从此边疆安静,不事干戈,皆梅于,孟宗政,徐魁三人之力也。正所渭:
  天涯静处无征战,
  兵气销为日月光。
  且将梅公子得胜还朝一节,留作后文,再说这里闺英小姐一番。逃避事犯嫌疑,料叔父不知怎样翻唇弄舌,污蔑芳名。为此冒险献策,邀个奖誉,以塞众口。果然钦赐为闺中学士,一番荣耀,已不得奏复本姓,请旨发葬,显扬父母。不意义父又以辞婚起祸,忧心如结,未及到此。今喜得兔了和议,仍居旧职,释此愁肠,不妨乘间把心事婉曲详陈。为此对赵汝愚道:“非孩儿情薄有违膝下,孩儿痛念冯氏宗祧,已无其人,倘邀圣恩容复本宗,出姓扬亲,请旨祭葬,完此一段隐情,自当永娱膝下。未知爹爹尊意如何?”赵汝愚大喜道:“孩儿之言甚为有理,我不过为汝伶仃无依。又令先尊所托,所以叨受一拜,岂有他议于其间哉。且汝守贞全孝,才略钦动朝廷,老夫正喜出望外。我当力奏圣上,复姓扬宗,诚旷代奇勋,我亦有荣施焉。”说罢,遂进书房缮写奏章,上呈道:“臣赵某奏:为代陈悃愫,恳恩特奖,以励风化事。钦赐闺阁学士赵英,实系刑部尚书冯又玄之嫡女。伊亲乏嗣,中年双逝,遭叔又敬,估产逼嫁。英惧祸改装,奔臣托庇,以臣与玄系内兄弟之戚也。夫英好学能文,堪拟班婕妤之重生,守贞尽孝,奚殊缇萦女之再世。是以冒威献策,蒙赐今职。窃惟妇德通乎天听,既沐圣恩于覆载,而经略出自深闺,足征庭训之渊源。伏惟陛下悯念柩木久暴,窀穸未卜,勃赐葬祭,复姓本宗。则英一才女,喜双亲无嗣而有嗣,渺渺忠魂,沾天贶生女胜生男。风俗由此而日敦,士心从此而益励者也。臣不揣冒昧代陈,俯伏待命之至。”赵汝愚进此奏章,与冯小姐指望批准。正在踌躇,次日喜得就有旨下道:“故刑部尚书冯又玄,系先帝老臣,退娱丘壑,高风可嘉。惜其承祧无嗣,止生弱女,遭叔不良,拜戚赵姓为亲。女既学识兼优,何异男子,今已赐爵学士,准复本姓,归里葬祭。着该部行勃彼处,有司监奠。冯又敬着地方官惩治。钦此。
  赵汝愚与闺英小姐接旨谢恩,欢喜不尽。但旨内把畏天惩治,虽觉痛快,在小姐心上转为不安。这也是小姐的好处。赵汝愚忙收拾起身,船头上竖着水牌,极大〔的〕五个金字:“钦赐女学士。”又高脚牌两扇,写着钦赐恩荣葬祭。所过州县迎送,好不热闹。但此去,冯畏天见了侄女,不知作何状貌也。
  
  








第十八回 女学士荣归惊叔 新媳妇写书救翁


  红云头上,青云足下,谁不羡逢时。试问雄心口筹大志,愧杀须眉士。龙睛燕颔封侯格,未遇有谁知。一朝奋翮,三军惊咳,方显是男儿。
  右调《少年游》
  话说冯畏天吞噬侄女的聘金,定了媳妇,十分得意。孰知一场出丑,变成恼恨。然打听得程慕安与待月和好,不说起追讨聘金,又十分放心。一迳搬过去住了乐天的宅子花园,现成产业一样收租放债,仍旧宦家行径。石秀甫,范云成做羽翼,包揽词讼,不论大小事情,投着他无不罄家。凡遇宪台孥访,全仗钱神,稳保无恙。访一次倒加了一道勃,府县俱置之不问。一日冯畏天正在大厅上哄聚人众,讲一件人命事。只见两个公差走进,把手一拱道:“你们好热闹聚在一块儿讲些什么?也该插我一脚儿。”冯畏天认得一个叫日里鬼,一个叫铁夜叉。对他道:“二位真是千里眼,顺风耳,才在这里讲和一件小事,你那里就晓得了,请坐了好讲,少不得要到大爷处,批个烧埋的手禀。”两个公差笑一笑道:“多蒙挈带我们赚银子,只是有一言奉告,大爷相请,有什么话说,就要去的;”冯畏天吓得面如土色。想道;“不知那个告我。”对公差道:“借签票一看。”公差道:“签票是没有,有个唤单儿在此,朱笔写着,速唤生员冯又敬到衙会话。”冯畏天接来,看了会话,料无大事,把惊魂释了一半。众人见公差拘促,一哄儿散了。冯畏天随着公差到县,知县正未退堂,冯畏天上去行过礼,说道:“蒙老父母呼唤,不知有何赐教?”知县问道:“你的侄女可知他到那里去了?”冯畏天道:“前程慕安有拐逃呈词在老父母案下,老父母差捕快缉获,至今未有消息,还求老父母严饬催缉,以儆风化。”知县冷笑一声道:“你认定是梅干拐去的么?”冯畏天道:“生员焉敢诬陷梅生,污辱先兄的门风。因其托迹为奴,出入庭闱,后又假名仗义,彼此不知去向。这节事难说个无心而遇,道路口碑,如同一辙,生员岂能为之掩饰。恐程慕安不能忘情,还要求老父母进获正法哩。”知县道:“好,你说得有条有理,使人着实可信,但是本县已缉获消息在此,却不是梅生拐去,倒是圣上拐去的。”知县把惊堂一拍,就变色起来道:“本县今日请你来,特特与你说知。』冯畏天吓来像青天里霹雳打了一下,拜倒在地,求老父母赐教〔明〕白。知县叫门子取京报过来,冯畏天接来观看,有献策中选赵英,钦赐闺阁学士。又赵汝愚一本,代陈悃愫,恳待奖以敦风化事,奉旨复姓冯英,准赐荣归祭葬等语。冯畏天看了,吓得通身冷汗,满面红羞道:“生员不料侄女如此贵显,求者父母开恩,生员愿改过自新,以赎前愆。”知县道;“好个没廉耻的生员,令先兄何等高风劲节,遗此茕茕孤女,正该加意抚恤,慎婚择婿,生死相安。程慕安乃权门俗子,你为何惟利是图,竟不顾侄女终身大事,反设计纠合狐鼠,肆行抢劫。幸遇侠士救免,落后母女料你好心复炽,那时就之不义,御之无力,所以有高飞之举。你又造言生谤,玷污大臣,毁损闺教。若非献策一举,则终身几受不白之污矣。汝真沐猴而冠,人首兽心。本县抚临此地,容不得这禽兽在青衿之列。本县即刻参申学口,先革去衣巾,然后治罪。”冯畏天磕头如捣蒜,号啕大哭。知县道:“赶出去!”三两个皂快,推的推,扯的扯,赶了出去。那个日里鬼,在仪门外叫住冯畏天道;“冯相公烧埋手禀,批准了不曾?”冯畏天也不答应,一迳抱恨归家。闷坐了一回想道:“侄女这等贵显,荣归故里,我怎不去趋奉趋奉。倘县尊果然退了我前程,可以求侄女挽回。一个学士要复叔父的前程难道不能够。但是我无面目见他奈何?”又转一想道:“我总推到程慕安身上去,侄女即有仇恨,只好存之心而已,难道出之口,总然出之口,拚我这副有名的冯者脸,只要耐着这遭,此后就好了。”于是一面到坟上去料理造厂斩草等事,一面打听女学士座船,以便迎接。正是:
  具得天生谄媚骨,何须海水洗惭颜。
  却说闺英小姐,钦赐荣归葬亲,一路下来好不显耀。先到赵汝愚家,扶了母榇。赵汝愚赍奉谕葬勃命,往维扬进发。离家尚有六七十里程途,早见冯畏天办着酒船,远远迎接,上了大船与赵汝愚叙礼。一面搬接风酒过舡,口意向嫂子灵柩哭了一回。然后小姐出来见礼,千叔父,万叔父,比前倍加亲热。那畏天偏偏促促说道:“侄女,程家亲事,我心上原不要攀,只因他倚势强逼,弄出许多周折,亏得侄女聪明,见识赛过须眉。今日耀祖扬宗,又是意外之喜,连我做叔叔的有光。”小姐道;”叔父,那已往之事,不必提起。但前蒙义士解救,是晚即同母亲远去,殊犯多露之讥,在叔父岂无疑心。今承天恩泽及枯骨,侄女之孝思尽矣,嫌疑释矣1”冯畏天道;“我并不知拜赵老先生为义父,嫂嫂身故他乡。由今追昔,我为叔之罪终身莫赎矣!”小姐道:“叔父何罪,侄女不遵叔命为罪耳。”说话间,已到扬州界内,冯畏天先到坟上料理,府县早来迎接。赵汝愚请地理生择吉定向。布按三司、府县各厅一应官届,趋走恐后,至期摆香案,读勃命、诵祭文,好不忙乱。小姐孝帷中披麻执仗,举哀答拜,吊送者挨挨挤挤,观看者人山人海。当时哄传旷代奇事,无不叹赏。有人编成词曲,赞扬不已。在下还记得一曲《红衲袄》道得好:
  向只有男子朝圣陈辞,几曾见女儿献策丹墀。向只有男子耀祖扬宗,几曾见女儿祭葬荣口。笑杀那须眉不肖子,倒不如粉黛一娇姿。枉费着千方百计,只道茕茕孤女可欺也,今日里愧趋迎,惟恐迟。
  那些吊送的热闹了半日,冯畏天跑得汗流浃背,极力奉承效劳。有人当面讥诮他说道:“畏天,如今令侄女在这里,何不叫程慕安来娶了去,倒则便当?”畏天只做不知不闻而已。小姐候至吉时,扶柩归穴,设祭拜奠,哀动旁人。又有人代小姐做个曲儿,也是《红衲袄》,足见钦动人心到极处。曲云:
  徒向着土堆前列酒庖,恨只恨子欲养亲不在时。叹娘行抛故园忧愤死。痛杀我冒险行权表孝思。若非是扮男装拜玉墀,到如今委草莽谁个知?今日里志酬思报,博得个御酒空斟也。禁不住洒西风,血泪垂。
  冯畏天再三留小姐家去,小姐怎肯,就在墓庐歇宿。一夜敲梆击柝,役从成群。墓傍邻舍只认是大大官府在此过夜,那知道是娇滴滴如花似玉一位小姐也。次日才上船来,赵汝愚在外拜客。只见先有人到船,说老爷不知为甚就要同小姐进京哩,老爷便来也。原来赵汝愚看了京报,晓得梅傲雪平寇奏捷,复命还朝,不胜大喜,要同小姐到京完其姻事,所以急忙促装。小姐正在迟疑,只见赵汝愚来,又不说明为甚事情。小姐因是再到茔所,拜别了父母。又去别了冯畏天道:“侄女只有『改行从善』四字,赠与叔叔,再无别话。”于是随了义父进京不题。
  再表程松,是日圣上发下三法司审问,不过依附权奸,诬陷无辜,非其主谋。虽行刺徐魁,徐魁未曾被害,情重法轻,拟革职为民。圣旨将程松监候梅干还朝,审质奏复。于是程松下在刑部牢中。这也是当初陷害了徐魁,今日有此报答。正是佛家的常谈说得好:
  一报还一报,不差半毫分。
  却说程慕安娶美人,娶了个使女。口举人反受一番没趣,好一个风流公子,气得醢臜不成模样。又知父亲系狱,举家悲苦,惊惶无措。慕安忙往都中探望,上下用了使费,放进狱中。只见父亲蓬头垢面,绍绅也变成囚犯,父子抱头大哭。程慕安问起被罪情由,程松把前年撺掇韩促冑害他因而得祸的始末,细细说了一遍。程慕安大惊道:“原来就是梅挺庵之子,这是孩儿的仇人。”程松大惊道:“为何又是你的仇人?”程慕安也把与冯小姐对亲,待月代嫁,后来设计图婚,被梅傲雪抢劫同逃,前前后后,细细说个详尽。又说如今扬州府维扬县,现差捕快缉获。爹爹何不借此参他一本,有碍官箴,大干法纪,使他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岂不好么?”程松道:“阿呀!你原来不知冯乐天之女,拜了赵汝愚为义父,前圣上招贤试策,他一个小小女子偏是英略惊人,扮作男子献策起来。圣上独得意他,赐为闺阁学土。今圣旨复姓荣归,勃赐葬祭父母,好不荣耀。我因贪他才貌,为你求亲,老赵执拗不肯,我暗算荐他出使边疆。不料恰撞这悔生来,我只道一向真正梅挺庵之子在狱中。不料又有徐魁假代之情,故此认真作假,弄巧成拙。今若再参他抢劫拐逃,并无实据,你的计谋图婚,倒有证见,岂非吹毛求疵,打草惊蛇,徒供出自己的罪案。总是你命中没有这样好媳妇,我只求保全了性命,革职回家,便是天大的造化了。”程慕安听口冯小姐这样才干胜过男子,暗恨道好个才干,五百两银子竟买他不来,扑簌簌泪如雨点。说道;“爹爹,前日三法司审问,怎样意思?”程松道:“我巳大费嘱托,拟个革职为民。但是圣旨把我监候,还要等梅傲雪亲质定夺。昨闻他出征有功,不日奏凯还朝。若撞到这个仇人手里,有什么好处,欲要预图个机关,又无门路,只是束手待毙而巳。”程慕安呆想一回,对程松道:“孩儿有一条门路,或者可以救得爹爹的性命也未可知。”程松道:“梅傲雪少年英烈,又不贪财,比他父亲的抗颜触奸更加厉害,贿赂是不能动他的。”程慕安道:“孩儿所言门路,不在外求,只在家里的媳妇,孩儿算来是极的确的好分上。”程松道:“这是怎说?”程幕安道:“如今家里的媳妇是冯小姐身边使女,假充小姐嫁来的。当初梅傲雪在他家管园时,一个是园僮,一个是侍〔女〕,不相上下,岂无狎呢之私。况替身代嫁,系冯氏有功主人,待孩儿回去把好言奉承,要他写书求救。或梅傲雪一来感冯氏寄迹之恩,二来前日有解救小姐之义,推爱鸟屋,听信一二,亦未可知。”程松沉吟道:“这个只怕行不得。在当初为同类之人,在今日有云泥之隔,未免发其隐情反生嗔怪。”又踌躇一回道:“也罢,你去做来。当初缇萦献书圣上,出了父罪。今日我媳妇移书同寮,解救翁难,即使不听,亦不至于加罪。你快回去,只要媳妇肯担当此事,你再为之代笔,须要词婉情切,不可草率。”程慕安道;“这个倒不消孩儿费心,孩儿时常写了别字被他笑话。向来文墨之事孩儿倒要就正于彼哩。”程松道:“名将之下必有强人。使女如此,无怪乎小姐之惊动天颜加赏乎牝牡之外也。”程慕安星夜赶回,对程夫人与待月道;“你道是那个与父亲作对?”向待月道:“说来只怕连你也不信哩,就是前日在你家管园的梅傲雪。”待月惊讶道:“我们管园的,先前是个老苍头,落后换一个少年男子叫做木荣,并没有梅什么。”程慕安道:“啐啐,我说得忒快没有头尾了。”遂把梅公子假名托迹避祸,直到出征做官,始末情回略略述了一遍。待月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暗喜自己有眼力,原识他不是常人。又问程慕安道:“相公,你可知我家小姐的下落么?”程慕安又把冯小姐拜赵汝愚为父,扮男献策,钦赐闺阁学士,荣归祭葬情由叙述一遍。待月道:“拜赵老爷是晓得的,那木荣哥也是赵老爷荐来的。如今不料一旦富贵,只怕赵老爷作主要把两个配合哩。”程慕安道:“这个我不晓得。算来我命里那能勾配他,一向只管痴心妄想,谁知小姐而兼学士者也。罢罢,还是一心一意与你做夫妻的稳当,只是目下要救爹爹的性命要紧。”程夫人忙问道:“怎生可以救得?”程慕安对待月道:“唯姐姐可以救得。”待月惊骇道:『相公休得取笑,贱妾怎生救得?”程慕安道:“我想当初梅生假名木荣,在你家管园时与你同居几载,也是同伴兄妹。为此父亲叫我星夜赶归,致意姐姐,怜口翁媳分上,或将口情告诉,恳求宽旮,则举家感载覆庇的了。”待月道:『阿哟哟!若说起木荣哥,不要说奴仆中无此品行,即求之士君子里边,也少有这样端方严饬的。管园三年,竟是读书三年。我们先老爷故此重他。我到园内彩花,偶然遇着目不相视,言不妄交。这样德隆望重,无怪乎一朝荣贵。如今我与他一发天渊之隔了,岂可以草草将书扎冒渎,恐不足取信也。”程慕安道:“我一个缙绅公子,六礼厚重,明媒正聘的小姐,小姐把你代嫁。我如今竟把你当做小姐,则乐天与我岂不是个翁婿。梅生昔日曾受岳父之恩,宁不念旧,只须具白真情,恳求开一面之网。梅生或推鸟屋之爱,用情宽宥,保全父亲归来。则一家之福是夫人一人之力主之,此恩此德,可胜道哉。”说罢,竟双膝跪下。待月连忙扶起道:“呀!相公尊重些。”程夫人又再三央求,待月弄得没法,好像也钦赐了学士,登时抬举起来。踌躇道;“我出身微贱,无人钦敬,倘借此一举,或得成功,岂非一生受用。”又想一想道:“且住。他如今是个显宦了,怎好轻易写书,怎样称呼呢?”沉吟了一回,对程慕安道:“我有一计在此,管教灵验。我写不得书,写个供状,供明心迹,然后将老爷小姐之情,推到我面上,我自有个道理。”程慕安大喜道:“我说夫人大才,快快打点,我连夜赶去,父亲的性命在夫人身上了。”待月进内房将文房四宝列在前道,“我想女孩儿家要从笔墨中立功的甚是稀少,我虽学不得小姐这样奇才,或〔■〕中书■之力,一旦解围退敌则成之,见重于程门在此一举也。”于是染兔毫,走龙蛇,挥成一幅花笺,递与程慕安读与程夫人听。〔似〕分明接了赦书,欢喜不尽。正是;
  凡人常作等闲看,不道凡人有妙丹,
  凭他吴越仇难解,
  管教一笔变成欢。
  待月道:“但此去不可轻举妄动,就送到梅府去,须要封好着一的当家人先送到赵老爷那边去。赵老爷自然与小姐看,小姐看了自然在赵老爷面前出力赞襄。有此根脚,那时赵老爷转送与梅老爷,梅老爷无不听从矣。”程慕安道:“夫人好智谋,好周到。大才,大才!”一面谢,一面收入行囊,起身不题。
  那边梅傲雪、孟宗政、徐魁到京。赵汝愚已先到一日,同闺阁学士谢过恩了。梅傲雪、孟宗政、徐魁一同复命,龙颜大喜。圣上赐宴罢,谢恩出朝,就勒辔往云水庵来,父亲灵前拜告一番。徐魁也拜了。转身到赵汝愚衙里,彼此叙欢称贺,自不必说。是夜大开筵宴。梅傲雪问起马有德,方知半月前差了江南巡按,出京去了。赵汝愚在席一就说起姻事道:“忝在通家世谊,老夫有一言奉告。”梅傲雪道:“晚侄蒙老伯天高地厚之恩,正恨无可酬报,倘有见教乞赐俯渝。”赵汝愚道:“贤侄文武全才,今日功成名遂,可谓忠孝两尽,诚天下之完人也。但中馈尚虚,速宜受室以全伦理。老夫有一小女颇不粗俗,愿奉巾栉,就烦孟兄执柯,未知台意若何?”梅傲雪道:“承老伯视侄如子,感恩罔极。又蒙不弃,欲居坦东牀,正可朝夕侍奉。但先人灵柩尚未请旨归葬,倘邀天恩完了大事自当遵命,愿托丝萝。”赵汝愚大喜,斟上大杯送与孟宗政道:“既承贤侄允诺,先敬孟兄一杯,以此借重。”孟宗政回敬了一杯,各饮至酩酊而散。徐魁自回李焕文家去:梅傲雪、孟宗政俱在赵汝愚书室歇宿。次日圣旨梅傲雪拜为丞相,孟宗政封护国大将军,各赐黄金五百两,彩缎千疋。徐魁随征有功,授指挥之职。赵汝愚、李焕文俱加爵授赏,各各谢恩。孟将军教梅丞相把钦赐金缎聘了赵小姐,然后请旨葬亲。梅丞相、孟将军忙乱应酬了数日。一日在赵汝愚家正谈及程松系狱,尚未结罪,只见一个长班进禀程松那边差人致书老爷。赴汝愚接来却是一个护封,道:“我与他从没有书帖往来。”一头说,一头拆封。书内情由又在下回好看。
  
  








第十九回 土中金永留布施 意中人巧合成婚


  抱志凌云壮古今,
  荣亲此日沐恩深。
  剑寒烈士平生胆,
  歌断秦云故园心。
  世态炎凉难计较,
  人情冷暖比晴阴。
  昔年盘错何堪说,
  明月清风抚玉琴。
  话说程松差人送书致赵汝愚,赵汝愚拆开与梅丞相一齐观看。只见上写着:
  程门犯女冯氏具供梅老爷阁下:供得贱妾西厢待月,谬列闺中侍女,拂镜妆台,原为冯氏青衣。孰知潜龙隐豹,野鹜山鸡,杂居三载不露一形。然老爷之隆仪出众,大志轶伦,妾早识非池中物所仰望为山斗者也。窃念先老爷止生弱女,未完配而云亡。小姐伤亲乏嗣,以承祧为自任。不料程姓妄求,叔〔命〕难辞,逼动闺中贞口,巧施阁内神谋,当夫口口在户,百两迎门。小姐自居门外,而以贱妾代为入幕,盖所以全令名而止钻窥也。岂彼嗔假贪真,计擒月兔,致爷冷眼热肠,义救垣娥。由今思之,一以全小姐之节操,一以成先爷之遗爱。诚千秋义举,旷代奇逢,恩既可酬,怨亦当雪。兹以妾翁松,昔日依奸附势,跖犬吠尧。自作之孽,何敢仰邀天赦,改过无由,犹冀代赎翁愆。妾以假充名媛,获配良人。瓜葛连于井上,萍藻寄于水中,宁非恫瘝为念,荣辱相关。是以不揣微贱,冒昧呼号,伏乞老爷相忘胯下之疑,推及屋鸟之爱,超沦胥于苦海,消怨恨于清时。仁开一面,忍戴二天。沥血敷陈,叩颊匍伏;
  梅丞相看罢,大惊道:“原来待月为程松免罪的供状。”赵汝愚惊问道:“那个待月?”梅丞相道:“就是冯小姐把他来假妆代嫁的。”赵汝愚道,“救翁也是他一片好心,因贤侄有向日避难一脉,今见贵显,不敢轻投,所以先递到我这里来,要我转达的意思。”梅丞相道;“程松因我拒见起恨,陷我受辱几载,又累及徐魁缧绁之厄。幸遇恩人,各保无恙。我亦并无芥蒂,只因他自己心虚,反在圣上面前诬我假冒欺君,以致自投罗网。论起理来不过情重法轻,今系狱百日,也可抵偿徐魁之冤。待我请旨革职,保他还乡罢了。”赵汝愚道,“这也足见贤侄宽洪仁厚处,从来小人之奸险,正以显君子之操守。当时若无程松『番磨励,贤侄不过受先人之荫,徐魁不过碌碌一奴,何以沾此绝世特恩。”梅丞相道,“请问年伯,那冯夫人与小姐,自孟兄那日救回,说到什么亲戚处躲避,不知今作何状貌,小姐可有佳偶否?”赵汝愚道:“冯小姐就暂避舍下。冯夫人忧愤而死,俱系小儿代为料理。目下我已替小姐择了佳婿,不日就要完配了。”梅丞相听说冯夫人身故,不胜伤悼。听说小姐得所,心上又觉相安。那里晓得自己聘的赵小姐,即是冯小姐。赵汝愚又再不说明。正是,
  未识三更枣,
  如睽九里山。
  赵汝愚留了小饮,梅丞相辞出。一面请恩葬亲,一面题覆开豁程松之罪。圣上嘉其不念旧恶,有客人度量,批准革职免议。又勃旨赐葬梅馥,湓曰忠正公。即着孟将军赍旨前去,徐指挥亦告假送葬。梅丞相谢恩,先在云水庵做了七昼夜水陆道场,在京官员未免吊奠,热闹一番,然后起灵就道。程松见旨批革职免议,保全了身家性命,好不欢喜。明知是媳妇之力,又感激梅丞相开豁之恩。一出狱来,即领了程慕安,备祭祀到云水庵祭奠,父子二人屈膝谢罪。梅丞相加以礼貌,毫无介怀,深加劝勉。说得父子二人,感愧交集,从此回去把待月犹如公主这样尊重,翁姑敬爱,夫妇和谐,自不必说。这里梅丞相钦赐葬亲,一路荣耀下来。先要到万寿庵拜望园觉,请僧众做法事。那边万寿庵园觉僧,昔年留梅公子读书,因得罪程松,行文提捉,徐魁代去,恐祸及庵僧,求赵汝愚荐书逃避维扬。后来闻得奸臣伏辜,公子钦召,不胜欢喜。又闻梅公子出征有功,出将入相,钦赐葬亲,不日荣归,喜得手舞足蹈。自想道:“当初原是护法门徒,梅公子别时又曾发愿,后来发迹重新庙宇,装塑金〔身〕的,料他的信行,自然践言。于是把昔年读书之地,打扫洁净。壁上月夜所题之诗,幸未磨落。我今效那口口口阉黎的故事,把此诗作吕蒙正看待,将绛纱笼起来。又制一个缘簿,待梅丞相来,要他厚赠之外,作一募缘小引,仗他护法大力,到富室宦门去募缘,不患钱粮缺少。将来创建极大的丛林,岂不受用。一一停当,整备个船只远远迎上,行到百里之外,准准接着。梅丞相见了大喜。叙些寒温,致谢一番。园觉得意奉承,自不必说。所谓,
  和尚不势利,
  发长无钱剃。
  梅丞相船到码头,迎接官员一概免见。先令徐指挥到墓所料理诸事等候。教园觉请数十僧众,做礼仟道场,重新设幕开吊。自现任官员,以至乡绅士民,吊奠趋承,真正人山人海,挨挤不开。梅丞相落寞时,从未识面之亲朋,无不惠然肯来。受吊安葬,准准忙了十数日。正事完毕,梅丞相与孟将军,俱方巾素服,徐指挥也是便服随着,步到祖基旧宅,望着祝融一炬,可怜焦主,满怀伤悼。对孟将军道:“吾欲照旧式鸠工构造,复此日日门墙,算来悲欢离合。悉已尝过,作此考盘自娱足矣。”孟将军道:“呀,兄当此少年富贵,为何说这活,事体正未完哩。礼有不孝者三事,无后为大。兄今回朝谢恩,即择吉授室,有了继嗣,做个光前裕后的人方为完美。”正说话间,园觉早远远迎接上来,邀至庵内。梅丞相与孟将军、徐指挥,三人一齐进庵游玩。先参了佛像,然后到昔年读书之所。但见大士像仍旧悬着,梅丞相恭敬礼拜,暗谢一番。复身到房中,周围一看,回想当年宛如昨日。壁上红纱笼着那月夜题诗,手迹宛在。又想着一声叫呼,惹出无数事来。园觉搬列无数果品素肴,梅花三白福口酒,状元红买了数坛,饮个尽欢。梅丞相一头饮,一头想,真个抚今追昔,感慨情深。因向壁题云:
  忆昔流连旧水溪,
  重瞻手泽过招提。
  草深细洒啼鹃血,
  梁古空余春燕泥。
  堂上钟声犹自击,
  壁间纱影至今题。
  愁云黯黯无穷恨,
  尽向疏林夕照西。
  其二云:
  萧瑟弹房喜复寻,
  相看此日叹浮沉。
  残书古剑归何处?
  野草山花依旧荣。
  往事徘徊实似昨,
  余悲俯仰自难平。
  故人聚首言新话,
  话未倾时夜巳深。
  梅丞相题罢,吟诵一回。园觉又排上细果,啜茗清谈良久,就留宿庵中。次日,梅丞相道:“吾昔年受师父莫大之恩,昔有愿心,今日不可不完,但不知重新庙宇,装塑金身,大约所费几许?”园觉听得合着本怀,不胜欢喜。笑容可掬答道:“多蒙老爷护法,令荒庵生辉,其功德不可思议。贫僧已曾打算料帐,工程浩大非千金不可。但不敢全然仰求周给,只消老爷作一大护法领袖,待贫僧四处募化,众口易举便可鸠工立就矣。”梅丞相道:“不消化得,有,有。”梅丞相用过早饭,复到后面闲玩,走至三间客坐,昔日埋银之所一看:但见方砖仍旧,昔日手迹宛在。因年深日久,青草满地,更出着几本萱花,开得茂盛可爱。于是暗暗惊喜,踌躇道:“由今日看来,决不是园觉自己埋下的。我可借此酬报,斯不亦惠而不费乎。”又-想道:“且住。我且不要说明,寻个机会略通消息,令他隐然自取,省得招扬反为不美。”算计已定,仍旧出来。此时孟将军、徐指挥与园觉,虽--同陪着游玩,怎知就里。再随路纡纡折折,到一间房内,却是园觉卧房:真个几案清洁,笔砚精良,悬的是名迹,摆的是骨董,幽雅可爱。梅丞相想道:“我在此三年,未曾到此。”见桌上一本缘簿,揭开看时尚未沾一字,梅丞相暗喜,就题-上几句,不与说明仍就放着,只听得外面喧嚷,一个和尚进来报说,有许多官员在外,候送梅老爷的。梅丞相便起身把缘簿交与园觉道;“我题个小引前面,我要紧上去复命诩思,不能再叙,少不得后会有期。”说罢,与孟将军、徐指挥竟出去。园觉送出。但见许多官员,卑躬下礼,逊上了座船,鸣锣张号,开船去了。园觉看得杲了半晌,怏快如有所失。跌足道:“我说从来人在患难时受了好处,便许得天花乱坠的报答在后,到得一朝富贵,就目中无人了。昔年遭了回禄,主仆两个无处栖身,我慨然留住,供给读书。后又自己取祸,累及我担惊受怕,远避在外,今日高官显爵,难道竟忘记了。当初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后来以千金酬报。虽不敢望报如韩信,而我之待他何啻漂母,彼竟付之漠然耶I或者以俟另日,亦可先许之齿颊,为何不顾而去?”展转思量,越发懊恼起来。进房来也不揭看缘簿,将来掷放一边道:“几句募缘小引当做酬报了。这是御笔,可以库上去支取得钱粮的。”前后追思,-团扫兴,又恐人耻笑,默默里气郁患病起来。真个:
  空门五蕴空,
  贪字最难空。
  园觉有个徒弟乖巧,看见师父病卧恹恹,明知为贪嗔所致,非汤药可疗。暗想道:“缘簿有梅老爷题的小引,是丞相的福力,难道不大。我将此去各施主家,化些银子来,师父自然生欢喜心,不药而愈。然后再商议到梅老爷任所去化,岂不妙哉。”一头说,一头将缘簿开看。好像几句偈词道:
  殿前三间精舍,
  庭前几朵萱化,
  不是玉匣未剖,
  原来金瓮堪夸。
  庙宇何愁倾圮,
  法身从此光华。
  一向沉埋不泄,
  今朝始出泥沙。
  小和尚诵了一遍道:“不像募缘的口气。”又细细摹拟一遍道:“咦1奇怪?有些意思。”连忙对园觉说去,道:“师父,梅老爷题写的缘簿甚是奇怪。”园觉道:“有什么奇怪?”小和尚道:“是个哑谜,师父请坐起来看。”园觉接过一看,大惊大喜道:“嗄!这是明明说后面三间房,内庭萱花之下藏着银子,梅老爷看见不取,今日叫我掘来装佛造殿。怪道他前日立在萱花之地,沉吟观望,原来如此。”且惊且喜。顷刻间,病患巳去了一半,就挣扎起来,先叫小和尚将外边门关闭好了。师徒两个到那处去分开乱草,掘起方砖,果见一坛亮晃晃元宝,光彩耀目。喜得园觉满地打滚。小和尚接连翻了四五个筋斗。园觉对天合掌道:“阿弥陀佛I梅老爷原说『不消化得,有,有。』原来有在这里。梅老爷当年如此困穷,独能见利不取,坚忍苦守,所以今日享此大贵。我们出家人,为何反被贪嗔障碍,见了银子就是这等快活起来。呸!这是身外之物,我如今为梅老爷点化了。”于是师徒二人把这桩银子,尽数去重新庙宇,再塑金身,毫不敢私用。把梅丞相塑个神像,焚香礼拜。师徒两人苦志修行,后来俱成正觉。万寿禅院至今有碑记,某年月日梅丞相某重建,流永久。真个:
  见利不取宰相度,
  贪嗔转念即菩提。
  说那梅丞相荣归葬亲,同着孟将军,徐指挥入朝谢恩出来,将要去拜望赵汝愚。行不多路,只见冯畏天家里一个家人,叫做冯兴,衙役打扮,劈面在轿前走过。梅丞相看得仔细,连忙唤住道:“你是扬州冯相公家的,为甚在这里?”冯兴道:“小的是冯相公家的,只因相公有变不用在外,投在府堂充役,今大爷来京点着小的跟随到此。”梅丞相道:“我正要问你,你相公为什么变?”冯兴道:“那个按院马老爷私行到扬州,把相公密拿了去,下了狱。登时告我们相公的词状不计其数,不多几日毙于狱了。又连累一个叫做范云臣,一个叫做石秀甫,死倒不死,家产是尽了。”梅丞相道:“还有个小相公好么?”冯兴道:“自老相公一捉时,先吓死了。”梅丞相伤叹了几声。又问道:“你家主母好么?”冯兴道:“这好在那里。”丞相道:“耽搁了你,你去罢。”冯兴答应一声去了。梅丞相到赵汝愚家拜过,随到李焕文家去拜。赵汝愚治席庆贺,畅饮尽欢,各散回衙。次日,赵汝愚就择了完婚吉日,先与孟将军说知要入赘梅丞相,丞相也不推阻。于是两下整备一应迎娶之事,不必细说。但是先做到丞相,然后做亲酌世上绝少。所谓:
  未得洞房花烛夜,
  衣冠先惹御炉香。
  -路上人人喝采,个个称扬。孟将军、徐指挥俱戎装随送,又各带二十名排军张灯,十六名吹手,迎送到赵府门首,邀入中堂。掌礼傧相,响叮当读几句合卺祥词。细乐三奏,数十娉婷女蜂拥着一位高才饱学翰林院小姐出来,双拜天地,交拜夫妻。梅丞相请赵汝愚上坐受礼,赵汝愚再三推辞,互相推逊了一回,行过翁婿之礼。引入洞房,花烛合卺。外厅筵席盛设,亲朋毕集。梅丞相坐了新郎之位,孟将军、徐指挥并诸客,依序而坐,极其欢饮而散。人有知其详细者,称为绝世奇闻。做诗的,编曲的,途歌巷诵,尽是传说一时之事,以为美听。在下还记得有人赠梅丞相《黄莺儿》曲云:
  昔日管园童,小名儿唤木荣,老爷死后全无用。归复梅宗,出征建功,一朝拜相人惊〔颂〕。赵家翁东牀选中,主母凤鸾同。又赠小姐云;名媛出冯门,双亲逝,一念贞。闺中学士,亏他■男身女身。闺英赵英,招来夫婿浑难认姓,梅生今宵花烛,却不道卑人。
  筵席散后,四名女使,四名丫环,俱执百花宫灯,导前照后,迎丞相入洞房。但见灯烛辉煌,帐帏灿烂,画斗高悬,彩色兽炉,空沸茶香。参参错错橱头轴,整整齐齐架上书。梅丞相独自无聊,随手拈一本来看,却是一本《东莱博议》。梅丞相道:“奇哉!这书正合着今日之事。吕莱公新婚时所著的。”又掩卷而想道,“小姐为何这咱时还不进来也。”
  难道是月朗星稀,今夜断然不雨,
  怎禁得天寒地冻,明朝必定成霜。
  
  








第二十回 收宝剑天缘成就 再花烛钦赐团圆


  花发今朝,月圆这宵,等待那一夕团圆,-平白地两边懊恼。向灯前分晓,向灯前分晓。怎恁业缘凑巧,怕人知道,恐伤贞操。鸳鸯儿东复西,云和雨还正早。
  右调《桂枝香》
  话说闺英小姐从义父之命,配与梅丞相入赘东牀。原来小姐身伴只有奶娘一个,时刻不离。小姐配了个贵婿,好不欢喜,巴不得看看人才如何。到结亲时,一面伏侍小姐,一面观看新郎,暗自惊异;忙了半晌,待花烛合卺过了,梅丞相外厅赴席。小姐独坐房中,奶娘道:“小姐,我看梅老爷最是面熟的。”小姐道;“你那里见来,有话便说不妨。”奶娘笑道;“只是不好对小姐说得。”小姐道:“言之差矣,你是我养娘,恩同母女,有什么隐讳。”奶娘道:“那梅老爷么,”又带笑住了口。小姐惊骇道:“为甚欲言不言,半吞半吐,莫非那梅老爷是个假的?赵老爷素行端方,这节事尤为慎重,难道为我终身大事,反草率起来?决无此理。”奶娘道:“梅老爷的容貌好像我家一个人。这人住在我家几年,难说小姐不认得。”小姐越发怪道:“说话不明,有如昏镜。当初父亲存日,上上下下,出入门墙者不计其数,我株守闺中,那里认得一个。不如直捷说明了罢。”奶娘道:“梅老爷是个贵人,怎敢在小姐前唐突。”小姐道:“他不在此,谁责备你。”奶娘道:“梅老爷好似当初在我家管园,先老爷最喜欢的木荣。”小姐道:“岂有此理。那木荣就是赵老爷家义男,虽住我家二,三年,我并不曾认得。如今的梅老爷,父亲官居国子祭酒,抗颜尽忠而死,是个公子而居相位,天下尽有面貌相似的。”奶娘也不敢再说。小姐心上也不十分信。又有一个使女,本来是赵家的,在小姐背后接口道:产前日也有人说曾在奶奶家管过园的,以后并无人敢说。今夜奶奶与老妈妈争是论非,小贱人所以说起,奶奶万勿见怪。”小姐将信将疑踌躇道:“或嫡姓是木,出身微贱,忽然征寇有功,因贵易姓,假托梅族也未可知。只是我与他向为主仆,主仆而为夫妇,这个名分怎可坏得。义父为何一时草草起来,我岂可不问个明白。”一面踌躇,一面步出洞房。正是:
  古来夫妇首人伦,
  若个人伦最可论。
  当初相亲不相见,
  今朝相见不相亲。
  此时赵汝愚正在外厅陪宴,小姐到在口夫人房中闲话。等得赵汝愚进来相见了,赵汝愚道:“女儿,今夜完修终身大事,郎才女貌,可谓天生佳配,我亦不负令尊所托矣,为何不到房中去,却在这里?”小姐道:“爹爹,孩儿有言奉告。从来婚姻大事,名教攸关,必先正名,然后言顺。苟有瑕疵被人谈论,便是终身之辱。”赵汝愚吃惊道:“这梅傲雪系忠烈名冑,朝野钦仰。况且勋劳着于社樱,现授补衮之职,与我世谊而结为姻契,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顾瑕疵可论么?”小姐道:“请问爹爹,那梅生还是姓梅,还是姓木?”赵汝愚道:“是了,是了。.莫怪你今夜有此疑心,我一向未曾与你说明。他嫡姓是梅,昔年木荣之称,不过暂时避祸,更名托迹。今日冤白仇雪,如浮云之过太虚,依旧光天化日。更有什么疑忌,何必作此拘腐之态。”小姐道:“非女儿拘执腐见,实系犯嫌渎礼。当初避祸我家三载,从未差遣,先君谅必知情,故此格外相待。家叔好不妒忌,所以先君去世,随即打发开去,这是人所共知。昔年有此一举,今日缔合为姻,则不白之污,百喙莫辩矣。故敢叩请严命,不道有如许隐情曲折,在梅生是个权变之道,然事涉嫌疑,其如口碑何?”赵汝愚道:“更有一说,倘昔日令先尊一去世,即纳为东牀,人之多言诚可畏也。今梅年侄建功赐爵,另出一番局面,女儿又显亲扬名,更见一番奇略,外人怎敢以常人目之。况我忝为父命,明媒正配,更有什么瑕疵可论?切勿作此过虑,耽误良辰。”说罢;吩咐奶娘丫环们,快些伏侍小姐回房。口口入又再三来劝慰,小姐不敢十分执拗,只得回房去。想道:“若梅生是个正人君子,毕竟以礼自持的。”一头沉吟,一边奶娘丫环们,一齐拥进房来。梅丞相看见金装三裹一个美丽新人,轻移莲步簇拥进来,恭敬迎接。又见奶娘随着,惊问道:“呀!婆子你几时来的?不料老夫人过世了,我还失礼,你家小姐好么?如今在那里?”奶娘笑一声,把手一指道:“这不是小姐。”梅丞相定睛一看,神色惊持。忙把身子闪开,朝上作揖道,“啊哟!小生蒙令先尊照拂之思,未图一报,感刻五内。小姐请便,小生告退了。”说罢,往外就走,一径到外书房歇宿。小姐暗喜其为人端重,见色不迷,必是个正人君子.正是:
  世间谁不爱佳人,
  为爱佳人漫结姻。
  劝君莫作风流事,
  醒得风流是正人。
  早有丫环报知赵汝愚,赵汝愚大惊道:“原来两个人性情一样,这等坚贞。我想他二人才晶非常,彼此宁不爱慕,因我向来朦胧,未曾说明就里。今日突然配合,所以各相推调,避夙昔之嫌疑。此君子所以为君子,淑女所以为淑女。我不免再费唇舌,劝谕他一番。”踌躇间早到书房,只见梅丞相独自端坐。一见赵汝愚进来,忙起身迎接道,“蒙大人不弃寒微,谬以令爱许托丝萝。孰知大人移花接木,模糊成事。幸遇奶娘说明,不然几为渎礼罪人,空费大人一番盛情,情愿认个逆命之罪罢。”赵汝愚道:“那移花接木之举,当初乐天之遗命。后又遭叔不良,亲母云亡,孤女无依,我既受其拜承其托,自当抚字婚配,所以认为己女,愿谐姻契。又有孟兄为之执柯,名正言顺,非今日移花接木,有甚悖理处?若说询明情节而后相安,则可,若以为渎礼,拒而不纳,此失之矫情,岂大丈夫之所为?”梅丞相道:“若论冯小姐这样闺中窈窕,才德并美,虽寤寐求之犹恐不得。今承大人俯赐好逑,喜出望外,何敢矫情。但当初在冯小姐家,处于患难之中,托之尊卑之分,继又救冯小姐之患难,则出自无心之义侠。今若配合,则前事皆属有私,故小侄今日宁失佳偶,不敢作名教罪人。”遂将往日被畏天逐出,与孟兄复游维扬,怎生见遇程公子抢劫冯小姐,因而救护,落后自己蒙召,小姐隐避的事,备细说了一遍。赵汝愚听了愈加欢喜道:“原来道旁冷眼热心救援,就是贤婿的义举。若然,真个经权尽变,恩义兼绝,今日之事岂非天作之合。”梅丞相道:“大人若始初即以小姐拜继情由,赐教明白,则晚侄之从违早决,何待合卺之后,更渎台命。况冯畏天与程松父子设有微言,则大人与小姐便无以自祥矣。”那时已交五鼓,赵汝愚见梅丞相坚执不从,谅一时不能劝转,只口吩咐童子们伏侍梅老爷权卧书房。说罢进去,一夜不得安寝。想来想去没个法处:“天下少年儿女,巴不得个成对,偏这两个作怪,费尽我老人家的神思。”与■■■商量终无定计。落后想道;“有了。我明日也不与他私费唇舌,一个是义士,一个是贞女,俱为名教增光,纲常生色,莫若奏与圣上,钦赐结缡,岂不胜于私说万倍,且使天下后世,尽知风流中有名教乐地。”于是就打点奏稿,以待入奏。次日清早,孟将军来贺,梅丞相将夜来冯小姐的情节说了。孟将军大为错愕道:“这怎使得?赵老先生虽朦胧配合,兄若竟草率成事,连我莳日明明是为私抢劫,今日假公执柯,这个不白之污,海水洗不清的了。梅兄能守义不乱,这才是个正人君子,深为敬服。”说话间,赵汝愚出来相见过,略叙了几句,就将奏明圣上的意思说了。孟将军拍掌大赞道:“这等妙极!赵老先生上了疏,学生也要上一疏,辩明心迹。”于是赵汝愚先将疏稿写正。入奏道:
  臣吏部尚书赵某谨奏,为义士侠女恳恩赐配以正人伦以彰风化事:窃以家庭小节,非圣神之视听,儿女下倩,岂上帝之鉴临。诚以内外正位,易昭定国之基,关雎好逑,诗着王风之首。如右丞相梅干,闺阁学士冯英,振纲常于颠波,持名教于流离。未有若是之义而且孝正而不污者也。冯英以父母双亡,孤弱无赖,彼既拜臣为义父,臣当视彼如亲女。臣询得梅干,少年才俊,中馈空虚,虽曾假易木姓,前去暂隐冯园,不过一时之权术,无伤千古之大经。臣所以嘉其才德,联为伉俪。孰知梅干不知赵本是冯。冯英不知梅即是木。结缡以前,两下模糊,合卺之后,互相惊骇。玉白无玷,冰洁不渝。臣有心缔好,无计撮合。伏乞圣明神断,别嫌释疑,使两人婚配,则万姓仪型风化正人伦洽矣。臣无任感激,待命之至。赵汝愚上疏,接着孟将军又是一疏,大都说江都县前救援出自无心,前后始末,并属隔天之意,圣上看了二疏,龙颜大喜。即勃旨下来道:
  朕闻纲常为国家本务,夫妇乃人生大伦。冯英一闺中弱质,抱博通之学,其经纬之才,克敦孝行,能守贞操,闺中奇女子也。梅干才兼文武,功着社稷,无心仗义于陌路,避嫌全德于坐怀,天下奇男也。二姓缔合,朕甚嘉焉。昔日既得义举,今日正合好逑。各赐黄金百两,彩缎百端,仍着孟奇赞礼结婚,以为名教光荣。钦此。
  赵汝愚、孟将军、梅丞相、闺英女学士,齐来接旨谢恩。赵汝愚道:“如今是奉旨完婚,在我也不敢草率,须要慎重其事。”于是速唤扎彩匠,大厅上结成五色彩楼,中间供着勃命。一路挂彩,二门大门俱结起脊彩色牌坊。有钦赐团圆四个金字。往来观看的人,挨挨挤挤,传扬开去,贺者填门,馈者如市。忙乱了五六日,定选吉辰。梅丞相戴着长翅乌纱,插金花蟒袍玉带,粉底天青靴。小姐戴着九凤衔珠璎珞冠髻,大红绣补霞披,起花金带百花官景湘裙,罩着金凤头鞋。各务正在打扮,只见徐指挥那边着人送礼,先是十二名女乐,宫装艳服进入大厅。对赵汝愚磕头道:“徐老爷差来伏侍梅老爷花烛夜宴的。”还有缎疋花灯,羹果酒盒之类,不消说得。早已是黄昏时分,正交吉辰。赵汝愚唤家人收〔拾〕点灯,只见孟将军,徐指挥俱是公服,来到大厅。赵汝愚面上的亲戚俱巳齐集,那些家人忙乱伏侍。勃旨前高烛挂梁,明角灯两傍上下,一路甬道至大门,齐齐点着百花宫灯,真个光华耀目。大厅中间铺着一对团花毯子。有十六名吹手,粗乐三通,细乐二通,然后两位新贵人出来。先拜了圣旨,转身拜了天地,再夫妇交拜。梅丞相请赵汝愚C正)位受拜。赵汝愚道:“今日是圣思为重,老夫岂可受拜。”因行个小礼,各位俱在小厅候宴。只见十二名女乐吹动细乐,迎接两位贵人进房,花烛宴饮。那时洞房中怎生模样,真个好富贵也。
  曲曲幽幽,重门绣户,层层折折,画槛雕栏。隐隐〔约约〕,珠帘掩映芙蓉帐,灿灿荧荧,绣幔参差孔雀屏。只见红喷喷兽炉火树来夺目,香馥馥鸭鼎青云渐染衣,明晃晃花灯龙凤斗雕梁,簇鲜鲜锦被鸳鸯栖绿绮。声细细歌喉宛转,端的是十二女优按古调,俏盈盈嫩指轻柔,却不道二人梅香递玉杯。金壶斟美酿,玉盏贮佳肴。真个是赛过蓬莱阆苑,那里还有此福地洞天。
  花烛口口,赵汝愚着人请丞相外厅赴席。一路仍前侍女执灯,细乐迎出。只见大厅排着筵席,孟将军、徐指挥、赵汝愚并那些亲戚等,济济候着。梅丞相到来,一一施礼毕,丞相坐了专席,余各依次坐定,作乐歌唱畅饮。当时有人赞他道:
  塞上功名马上收,
  归来拜相傲封侯。
  天恩眷顾深如海,
  父节清严冷似秋。
  侠义萍踪成顷盖,
  才华间范永绸缪。
  看来绝世风流样,
  莫把风流事妄求。
  次日清早,门上传进一个黄袱包,紧紧包好,外面有护国大将军孟封条印信,说孟老爷那边送来的。梅丞相忙开看时,却是将军印绶,辞本一通,托梅丞相代奏。又有书一封,是辞别赵汝愚,梅丞相的。自己竟入山去了。赵汝愚。梅丞相深加叹异道:“天下有这样高人。”只是梅丞相失此良友,殊切怀思,不在话下。
  忽一日梅丞相与小姐闲思往事,说及待月在程家,不知作何状貌,夫妇间好不?甚放不下。丞相道:“这不消愁烦。”丞相把他供状一节事,说与小姐听了,道他怎样乖巧,做个有功之人,敢不抬举他。说得奶娘在旁且喜且悲道:“我女儿得老爷小姐抬举到这地位,真个恩深如海。只是我老身随着小姐,许久不曾见见女儿的面了。”正说话间,只见外边传进,有程慕安家差人到此。丞相忙出去看是为甚。只见赵汝愚已在大厅会话,却是极盛的一副礼物来迎请张太太的。赵汝愚道:“你走错了,我家那里有什么张太太。”丞相道;“可有柬帖儿么?”那人在身边搜出一封书来,却是待月请母亲的,就是奶娘。丫环妇女忙进去通报,喜得奶娘满面添花。丞相进来忙对家人妇女们道:“即今通不许叫奶娘,就叫张太太。”一面赵汝愚吩咐支值酒饭,安顿程家来使,一面小姐收拾张太太起身。原来待月做了管家主母,千仓万箱,俱在掌握,来接母亲去奉养天年的。忙忙乱乱,张太太拜别出门。只见前呼后拥喝道而来,却是江南巡按马有德,复命来拜。
  赵汝愚、梅丞相接见施礼,彼此叙话休题。马有德备述途遇孟宗政。送还两口宝剑,问其所以,无一言回答,拂袖而去。宝剑才得归我,不隔两天,又遇着昔年赠剑的老人,云我在此奉候,功成名遂,二剑留此无益,仍旧索去。大家惊异道:“事岂偶然。”因此赵公也告老归园。
  徐魁后来生子连登科第,岂不是忠义之报。梅丞相生三子俱显贵,将一子承嗣冯乐天一脉。后来梅丞相也便高隐学道,子孙富贵繁衍。有《西江月》道得好,可以作一部收场。
  富贵皆由天定,姻缘不许人谋。佳人才子自相堪笑狂徒希媾。盛德终成繁衍,奸雄自绝箕请君只看《醒风流》,妄想消归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