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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_1

  作者:  朱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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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  海上说梦人著  

  

  第一回  避难依人贞心匪石架词试节巧舌如簧
  第二回  接匿名信老爷动怒诉覆盆冤爱妾撒娇
  第三回  乖案目移花接木恶科长换日偷天
  第四回  聚餐会竭力争口腹检方书拚命省铜钱
  第五回  呼将伯和尚鸣冤慕共姜女郎矢志
  第六回  双方得利姑息争端一榻横陈快谈报馆
  第七回  莽郎君黑夜逞蛮威痴女儿深宵惊幻梦
  第八回  惑雌黄莲心忍苦窥秘密梅子留酸
  第九回  生子丧子一喜一悲解铃系铃半真半假
  第十回  观新剧旅馆订幽盟发老骚娼寮闹笑话
  第十一回  访桃源老翁逢烟妓逛名园主笔遇仇家
  第十二回  影戏场有女怀春番菜馆群公就食
  第十三回  吃官司队长受奇羞想议员公民发狂热
  第十四回  选举运动成笑史婚姻反覆堕奸谋
  第十五回  写状辞满腹牢骚露机关一床绣枕
  第十六回  一观察无意撞木钟两侦探有心敲竹杠
  第十七回  肆恐吓惊散野鸳鸯巧安排出示真凭据
  第十八回  荔香园侍儿报信蕙芳楼流氓拆梢
  第十九回  杀爱妾老爷再装腔访小妻大妇初设计
  第二十回  赠巨金美人仗义出重洋浪子逃生
  第二十一回  庆宜家丈夫迁金屋感阋墙公子走天涯
  第二十二回  拍马屁吮痈舐痔杀风景叱燕嗔莺
  第二十三回  吃苦头良宵推磨使酸劲暮夜摧花
  第二十四回  贪财汉一心下辣手急色儿两面做难人
  第二十五回  重罹绮障名媛伤怀初惹情魔狂童适意
  第二十六回  假从良莲子侬心真浴桃花人面
  第二十七回  漫天布局瞎子心虚蓦地逢仇冤家路窄
  第二十八回  逞利口再用机谋开华筵大变戏法
  第二十九回  行酒令当筵飞巨盏闹洞房立地赋新诗
  第三十回   扯丝巾无端泼错熄电灯有意藏奸
  第三十一回  屈膝盖有愧男儿挨耳光可怜妓女
  第三十二回  泄春光无心闻密语看夜戏信口发狂言
  第三十三回  遇事生风奸谋百出拖人落水妙计连环
  第三十四回  受没趣狂夫丧气遭侮辱少妇寒心
  第三十五回  百箱土狼狈行奸一封书妻舅交恶
  第三十六回  薄命女空门悲祝发负心妇醋海怒掀波
  第三十七回  酸溜溜一场胡闹怒冲冲满腹阴谋
  第三十八回  推波助浪激走娇娘雨尤云潜来荡妇
  第三十九回  太糊涂人何梦梦真狡猾想入非非
  第四十回   怪现状何堪目睹丑官僚到底心虚
  第四十一回  考知事腐儒吐气释偷儿会长求情
  第四十二回  强迫分产贫士毁家诈欺取财律师入狱
  第四十三回  情脉脉鹣鲽同心恨绵绵鸳鸯共命
  第四十四回  蕴恶果大起革命军展鸿图小试拿云手
  第四十五回  兵败城西军曹丧胆营迁闸北司令无颜
  第四十六回  谋侦探欺心卖友开公司着意投资
  第四十七回  三等奖谋士张罗一餐饭党人入网
  第四十八回  敲竹杠啬夫难叫苦掮木梢浪子枉含酸
  第四十九回  坐汽车奸谋枉费寄包裹毒计频施
  第五十回   泄机关弄巧反拙访消息因爱成仇
  第五十一回  运慧剑一怒断情丝惹邪魔联床追往事
  第五十二回  新剧家滔天罪孽男堂子盖世奇闻
  第五十三回  老糊涂回回钻圈套小滑头处处骗金钱
  第五十四回  一溜烟金钱飞去两面光美色诱来
  第五十五回  逞变诈覆雨翻云善逢迎依草附木
  第五十六回  调虎离山果真多智引狼入室何苦劳心
  第五十七回  进密告意中人来写绝据心头肉去
  第五十八回  叙年兴群雌开赌局表心迹众婢请圆光
  第五十九回  贼姑爷空伸三只手痴女子徒伤一片心
  第六十回   吞生烟计穷力竭放野火魄散魂飞
  第六十一回  钻脚路夤夜访权门显手段凌晨施骗局
  第六十二回  破镜难圆阴阳怪气坠欢易拾名利关头
  第六十三回  了夙孽债赎三生享遗财蓑披一件
  第六十四回  出奇谋保险纵火演迷信花会求金
  第六十五回  贤宾主三更决妙策小伙计半语触霉头
  第六十六回  瓦老爷无心落圈套傻学徒信口泄真情
  第六十七回  为虎伥孔方作祟伤人命祝融肆威
  第六十八回  化险为夷钱神得力顾名思义股东无权
  第六十九回  富贵由天金易得死生在数命难逃
  第七十回   好伙计独享利权贤昆仲大闹意见
  第七十一回  彰报应流离苦妻女显神通牵合野鸳鸯
  第七十二回  守财奴闭门订家法失贞妇背里觅生涯
  第七十三回  咸肉庄官僚托足鲜果铺学士埋头
  第七十四回  染毒疮小偿风流债播丑声大贻名教羞
  第七十五回  惹祸遭殃怪态百出增荣益誉异想天开
  第七十六回  取道尹棋输一着复帝制语妙双关
  第七十七回  感前尘暗吞一掬泪掀醋罐枉吃五分头
  第七十八回  孽海猛回  清绮障春江小住扫情魔
  第七十九回  贩私土诡迹张黑幕充完璧妙术泛红潮
  第八十回   远虑深谋雄心扫地拈花惹草色胆包天
  第八十一回  辣手段游子还乡硬心肠萧郎陌路
  第八十二回  夸旧游当筵论因果结新知背地设机关
  第八十三回  计出万全迷龙有阵功亏一篑缚虎何人
  第八十四回  燕子窠下场怜贱妓虎狼窟历劫叹贫娃
  第八十五回  强中强乖人受骗冤里冤小婢遭殃
  第八十六回  一封信险破财奴胆八百金顿迷穷汉心
  第八十七回  传机密属垣有耳避侦探伺隙何人
  第八十八回  甘言易入弱女移家孽报难逃恶奴结局
  第八十九回  藏头露尾莫测妖狐侠骨冰心决除害马
  第九十回   设陷阱疑云障雨泄命案远走高飞
  第九十一回  作恶人难逃法网可怜女大受折磨
  第九十二回  上公堂奶奶求救抄小路太太遭疑
  第九十三回  中难言懦夫泄愤下堂求去荡妇无情
  第九十四回  收覆水负荆登门避后患运筹帷幄
  第九十五回  天理循环请君入瓮人心叵测纵虎归山
  第九十六回  玉镜台前遭白眼流苏帐底进红丸
  第九十七回  祸生肘腋醋海兴波病入膏肓情场结局
  第九十八回  请名医何期滑脚酬月老不惜缠头
  第九十九回  匿私赆虔婆工谋啖余桃优伶中计
  第一百回   变起家庭证恶果潮翻歇浦结新书

  第一回避难依人贞心匪石架词试节巧舌如簧

  歇浦寒潮日夜浮,浦边幻景逐波流。
  琼楼十二巢狐兔,珠履三千走马牛。
  愧我优游消岁月,凭谁点缀续阳秋。
  手持秃笔无聊甚,旧事新闻一例收。

  这一首诗便是《歇浦潮》的缘起。据说春申江畔,自辛亥光复以来,便换了一番气象。表面上似乎进化,暗地里却更腐败。上自官绅学界,下至贩夫走卒,人人蒙着一副假面具,虚伪之习,递演递进。更有一班淫娃荡妇,纨少年,都借着那文明自由的名词,施展他卑鄙龌龊的伎俩,廉耻道丧,风化沉沦。那时有一位过江名士目击这些怪怪奇奇的现象,引起他满腹牢骚,一腔热血,意欲发一个大大愿心,仗着一枝秃笔,唤醒痴迷,挽回末俗。无如天嫉奇才,文人命薄,那年这名士,为着一件痛心之事,得了个咯血之症,卧床半载,遽尔召赴玉楼。易篑的那天,在下也在他床前视疾。他却把这一件心事,重重托付了在下。无奈在下年甫及冠,阅历有限,得了他遗命之后,一连数载,未得只字。朋友之托,几将置之脑后。近日涉足社会以来,觉得见见闻闻,每况愈下,追忆名士的一番议论,果然大有见地。在下虽然不学无术,却不可辜负了他的遗志,因此摭拾些野语村言,街谈巷议,当作小说资料。粗看似乎平常,细玩却有深意。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若问是真是假,连做书的也不大发明。看官们只消记着《红楼梦》内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二语,便是读本书的总诀了。

  要知《歇浦潮》如何开场?请列公略静一静,听在下慢慢道来。正是:好从牛渚燃犀照,且向螭庭铸镜观。闲言少叙。
  却说上海城未拆时,与租界最接近的,便是新北、老北二门。老北门内沿城根,有一条捷径,可通新北门,其间又岔出几条小弄。内中有一条萨珠弄,居人以讹传讹,便叫他杀猪弄。这杀猪弄内,居住的并非屠户,却是些经纪人家,大都在北市营业,早出晚归。一则房租廉,二则出入便。因此这弄内居户,真是鳞次栉比。即有最精细的调查员,也不能指出户口详数。其间有一户姓王,乃是婆媳二口,左右邻居听他们讲的是一口宁波话,顺口称作宁波人家,老的是宁波妈妈,少的便是宁波嫂嫂。这宁波妈妈母家姓李,今已有五十上下年纪,却还精神爽健,强饭加餐,为人甚是和善,不过爱管闲事,每每受着许多闲气。她媳妇邵氏,才只二十一岁,身材很是伶俐,面貌却也不弱,惜乎命犯孤鸾,成婚未及半年,她丈夫忽然一病身亡,邵氏抚棺大恸,当时欲以身殉,念及老姑在堂,无人侍奉,只得含辛忍痛,靠着十指尖尖,做些女红,度这苦雨凄风的日子。

  忽忽日月,不觉又是一年。那日邵氏正绣着鞋头花样,李氏却在穿理冥锭。忽听得外面砰砰砰三声炮响,接着一阵吹打,夹着些哭声。李氏自言自语道:“大约对门陈家的媳妇入殓咧。自我家云儿死后,弄内足足死了十来个人,这地方可称是一个不祥之地。那陈家的媳妇,不但人材好,而且性格温柔,她丈夫也生得十分漂亮,小夫妻两口子,每逢礼拜日,手挽手的出外游玩,何等快乐。目今女的为了产后血崩病致死,不知她丈夫怎样的悲恸。”李氏说时,邵氏眼圈儿早已红了。李氏触景生情,想起儿子在日光景,一阵心酸,两行老泪,不由的夺眶而出。

  这时候忽然有个人推门进来,一眼见她婆媳两个,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的模样,笑道:“咦,别人家死人,要你们婆媳俩伤心什么呢!”李氏认得是陈家的梳头娘姨张妈,不觉破涕为笑道:“你主子家死了人,又不带你到棺材里去的,你躲到这里来则甚?”张妈道:“我家少奶奶,平日待我甚好。我本欲待入殓时痛哭一场,不料方才道士贴出字儿,我生肖第一个犯忌,所以到你家来暂避。”一面说,一面拿起邵氏绣的那只花鞋,赞不绝口道:“嫂嫂绣得好花样,这粉红鞋面,配上墨绿颜色的花朵,煞是好看,不知那一个有福的姑娘,得穿你亲手绣的这双鞋子啊?”

  邵氏听说,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张妈猜着她的心事,便道:“嫂嫂看破些罢。常言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世间无不散的筵席,不过迟早些罢了。嫂嫂青年守寡,原是件最痛心的事。无如死者不可复生,悲伤何益。而且嫂嫂盛年美貌,又何必苦坏了身子,令死者在地下不安呢!”邵氏强作笑容道:“妈妈说那里话。我听得你家那位奶奶,为人十分贤慧,可惜没寿,也是天地间一种缺陷。像我这样薄命人,还留在世间,却把人家恩爱夫妻,生生的拆散,岂不是阎王爷爷没了眼睛么!”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哽不能声。张妈也陪她淌了几滴眼泪。

  李氏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连阎王爷也好信口胡说的吗?”张妈道:“也难怪嫂嫂,像我这般没用的人,却老而不死,大约阎王爷真瞎了眼睛咧。”说罢又道:“哎哟,我只图自己说得爽快,竟忘却妈妈咧,该死该死。”这句话引得邵氏也笑将起来。不一会,陈家大殓已毕,张妈自回家内。那时死者灵前已设了垫,张妈叩罢头,忽见死者的丈夫陈光裕,正独坐一隅,掩面流涕,即便上前劝慰了一番。光裕始稍稍收泪,毕竟悼亡心切,晚间睡在床上,一灯独对,万籁无声,觉得孤孤单单,凄凄冷冷,想起娇妻在日,枕边被底,软语温存,而今宛如隔世,不由的肝肠寸裂,足足哭了一夜。

  次日便茶饭少进,精神恍惚。一连数日,皆是如此,把家中人都吓坏了。 他父亲陈浩然便要替他续娶。光裕听说,大大不悦道:“大凡妇女没了丈夫,大都守节终身。即欲再醮,也须待三年服满。惟有男子丧妻,便急图续娶,这也是历古相沿,男尊女卑的恶习。然而从未有首七未过,便议及婚事的。你们想出这条主意,非但陷生者于不义,而且也忒煞看轻死者了。”浩然见他固执,只得罢了。幸喜光裕隔了几天,渐渐回复原态,家人私相庆幸,连张妈也代他们放下了一块石头。不多时这件事便传进王家婆媳耳内,李氏并不在意,邵氏为着此事,却定了半天神。恰巧这年上海革命军起义,九月十三那夜,白旗一扬,遍地响应。也是满清末造,亲贵弄权,激动民气所致。那时最高兴的,便是一班商团会员,个个摩拳擦掌,兴匆匆的去攻制造局。幸得沪军防营兵士相助,才将制造局攻破。可怜商团中已死了几个热血的少年。

  其实这班人都仗着一团高兴,出生入死的为他人争荣博誉,临了只领得一枝新枪,奖着一块急公好义的铜牌了事,做书的替他们大不值得,这都是后话不提。当夜又有一班人乱烘烘烧了上海道的头门。次日便有一个民政总长,一个沪军都督出现。大局既定,居民有些还在睡梦中,糊里糊涂的渡过了一朝世界,这也算上海人民的大幸。谁知内地忽然起了一种谣言,说清政府派了十万北兵,由天津出发,不日到上海来决一场大战。因此城内居民,大起恐慌,纷纷搬往租界躲避。

  王家婆媳也打点避地之策。李氏意欲回宁波原籍,邵氏因原籍并无亲属,与客地一般无二,还是上海有几家姊妹行来往,若到宁波,一则人地生疏,二则两代孤孀,难保不受人欺侮,三则宁波未必不遭革命影响,因此执意不去。两方面正在不能解决的时候,忽然张妈笑嘻嘻的走了进来。李氏便问他可曾预备逃难?张妈道:“我本想不走的,经不起陈家太太,苦苦的叫我一同到她亲戚家去,我也不便推却,明天早起,便要动身,故此我特来告诉你们一声儿。”李氏道:“恭喜你有了去处,我们还没处投奔呢!”张妈问其所以,李氏便把自己要回宁波,邵氏不肯的话说了一遍。

  张妈道:“上海住惯的人,要回乡下去,却是样样不便,难怪嫂嫂不愿意了。我却有条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陈家的那门亲戚,住在新闸,听说宅子是自家造的,房屋很大,你们人口又少,家具无多,何不向陈家商议商议,借他一间暂住,大不了贴还他家房钱罢了,那时我们都在一起,岂不更有照应。”邵氏道:“只恐他们有钱人家,不把我们穷人放在眼内,那不是自讨没趣么!”张妈道:“那可无虑。陈家的排场,你们是知道的。讲到他家这门亲戚,我有时见那位奶奶,同着二位小姐到陈家来,虽是珠钻满头,绮罗遍体,却都和蔼可亲,丝毫没有富豪习气的。况且嫂嫂生得美人儿似的,我见犹怜,谁敢轻侮,只恐他家姊妹得了你,反恨我老物讨厌咧。”邵氏听说,啐了一口。李氏道:“话虽如此,不知陈家肯不肯?”

  张妈道:“这事包在我身上。”说罢,回到陈家,径进内房来找太太。这太太今年已有四十四岁,素性爱洁,所以面上常扑着满脸的粉,梳一个小小髻儿,插着黄澄澄的金押发,垂着两爿假鬓,却是发光可鉴,香气扑鼻。身穿玄色绉纱棉,高高耸着条元宝领,露出白夕法布衬衫。家常不曾系裙,穿着桃灰绉纱棉袄。四寸金莲,盈盈的贴在地下,正指挥仆妇收拾衣服,张妈一见,便把王家的事说了。这太太赋性仁慈,听了便说道:“目今扰乱时世,可怜她两个女流之辈,无亲无眷,教她们投奔何处。既然她爱和我家同住,幸得那边房屋大。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我们把旧邻变作新邻,却是再好没有,你快去叫她们收拾收拾,把细软的随身带去,笨重的可弃则弃,值钱的堆在我家,横竖这里有人管着呢。”张妈大喜,三脚两步奔到王家,向李氏婆媳说知。她婆媳两人自然欢喜,当日便把应用衣服装了两箱。又把零星物件打了一个大包裹,余下的桌椅台凳,一古脑儿央人搬进陈家。这夜婆媳二人通宵不曾合眼。次日清晨,张妈便来叫他们到陈家会齐。浩然自愿留家看屋,光裕押着箱笼物件先行。太太带着两个干女儿,和张妈李氏婆媳等一干人,赁了几乘黄包车,一窝儿向那亲戚家而来。

  这亲戚便是陈太太的娘家。原来陈太太母家姓钱,父亲在日,曾开过一家丝栈,故此家道颇为殷实。其母周氏,生下一子一女,子名如海,便是陈太太之弟,娶的是薛姓之女。已生了两个女儿,长女秀珍,年十七岁。次女秀英,年十五岁。 都生得粉装玉琢,娇艳如花。这年上海城内闹了革命,老太太第一个着急,三番两次的着人进城接女儿来家,一面腾出一间空房,预备他娘儿们居住,那天光裕带着个仆人,押了四辆小车,到他家门首。

  老太太得知,即命娘姨们帮着车夫,七手八脚的把箱笼物件搬进里面。打发车夫走后,老太太便问光裕:“你娘怎么还不来?”光裕道:“母亲少停便好到了,她还命我带信给你老人家。只因我家对门有两个女人,平日为人原是好的,目今为着逃难没处投奔,所以我妈叫她们合伙同来,意欲借这里暂住几天,缓缓再找地方安顿,不知你老人家意下如何?”老太太道:“若说是女人,有何不可呢,只恐她家还有男子进出,那就有些不便了。”光裕道:“这件事你老人家无须虑及,她家两代寡居,哪里来的男人进出。”老太太道:“什么两代寡居?莫不是去年你母亲所说那个王家的小寡妇么?”光裕道:“正是她家婆媳。”老太太笑着向薛氏道:“这倒好极了。听说这女的年纪还轻呢,不但人材俊俏,而且性情和淑,夫故年余,上有老姑,下无儿女,难为她仗着十指做些女红度日,也算妇女中难得的了。那日光裕没了媳妇,我还同你谈及,若能央一个媒人,把他们一对鳏夫寡妇,厮并拢来,倒是一件好事。后来光裕闹着脾气,我也把这件事儿忘了。不料今儿竟不期然而然的挤到一块来,可不是一件绝妙奇闻吗!”说着笑了。

  光裕听说,不觉面上绯红,正要分辩时,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一个佣妇慌慌张张进来,报说陈家姑太太来了。原来乱事一发生,那班黄包车夫,见避难人多,便都奇货可居,索价非常昂贵,自老北门雇车至新闸,往常只须七八十文,今天这几个车夫,见陈太太等一干人,都是女流之辈,还携包带裹,便想敲她们一个竹杠,要五角小洋一辆。后来缠了半天,才讲定三角一辆。到了门口,那拖陈太太干女儿的车夫说,一辆车坐了两个人,定要加一角钱。陈太太不肯,因此便争执起来。幸得一个红头巡捕走来,才将这班车夫赶开了。

  那时老太太已带领媳妇孙女等迎将出来,一眼看见她女儿身旁站着个美貌女子,年纪约在二十左右,淡妆素服,丰韵天然,暗想此人大约便是王家的孀妇,果然生得俊俏。光裕已将老太太答应王家婆媳居住之说,暗暗告知他母亲,陈太太心中暗喜,便替她婆媳们引见过了,才一同进内,李氏从未到过大户人家,见钱家客堂中铺陈华丽,不觉念起佛来。薛氏又引他们到预先备下的房间内观看,陈太太见箱笼乱堆满地,靠里墙设着一只红木大床,横头一张双人铁床,帐帏被褥,都铺设得舒舒齐齐。近窗排着一只棕榻,是预备给下人睡的。其余桌椅台凳,虽然半中半西,却布置得井井有条。

  陈太太看罢,向薛氏称谢道:“我们一来,又劳妹妹费心,很觉过意不去。”薛氏笑道:“姊姊说那里话。自家人客气什么,姊姊若不怪我们陈设得不伦不类,已是万幸了。不瞒你说,我原想排一房间外国家伙的。老太太说,外国家伙怕你不喜欢,因此排成这一个半中半西的房间。她老人家的意思,着实疼着你呢。”说时笑得钗钿乱颤。忽见老太太也颤巍巍的来了,薛氏即忙敛住笑容,让老人家坐下。老太太对她女儿道:“我在先打算你睡了大床,铁床让徐家姊妹睡。既然王家嫂嫂们来了,只可教徐家姊妹同我家秀珍秀英两个孩子睡,横竖她们两个各自占着一张大床呢。王家婆媳就在铁床上安歇便了。”
  邵氏道:“我们婆媳二人,避难来此,得蒙老太太容纳,已是万幸。讲到安歇的地方随便那里都可使得。若教徐家小姐让我们,反令我们深抱不安了。”李氏接口道:“不错,我们婆媳俩不论厨房柴间,都可睡得,又何劳老太太操心呢。”老太太笑:“你们也不须客气,徐家姊妹原同我家两个丫头怪亲热的,那天我硬派她们往在这里,秀珍姊妹还和我争了半天。今日也是天假其便,你婆媳来了,仍教她们小姊妹聚在一起,她们也不必杀风景咧。”陈太太也劝李氏婆媳不必推却,即命张妈在棕榻上睡,大家都不寂寞。这边徐氏姊妹,也愿意和秀珍姊妹同住,

  这徐氏便是方才所说陈太太两个干女儿,乃是她亡嫂何氏的表妹,一个叫掌珠,年十六岁。一个叫爱珠,才只十二岁。父母双亡,由姨氏带领成人。自拜了陈太太干娘之后,一向住在陈家,因此和秀珍姊妹十分亲热,一听许她们住在一起,都欢欢喜喜的奔回房里去了。陈太太等忙忙碌碌安排箱笼完毕,已是午牌时分,外面开进饭来,乃是四荤二素,家常小菜。
  薛氏随着进来说:“今天仓卒,不曾备得肴馔,请姊姊莫怪。”陈太太笑道:“日子长呢,你若要每顿如此客气,岂非教我们食不下咽吗。”薛氏带笑退出。众人用罢饭,陈太太到她娘房中去闲谈。李氏随着张妈到外面各处游玩。邵氏独自一人闷坐房内,一抬头见璧间挂着一张半身放大照像,乃是个中年男子,西装打扮,状貌魁梧,精神奕奕,暗想此人大约便是陈太太的兄弟钱如海了。听说他在内很有势力,可怪这小照上面貌,好似在那里见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正在呆呆出神的当儿,忽然门帘一起,薛氏笑微微走了进来。邵氏慌忙起身让坐,薛氏笑道:“嫂嫂,你不用忙,我见你独自一人,怪沉闷的,因此特来找你谈谈,我们坐着讲罢。”

  邵氏道:“难得奶奶不弃,也是贫妇之幸。”薛氏笑道:“什么贫啊富啊,谁不是父精母血,十月怀胎所生,一出了世便要论贫论富,分尊别贱,我生平最恨不过这些浮文。你若再说这个,便不像自家人了。我且问你,你今年几岁了?”邵氏回说二十二岁。薛氏又问她家世,原来邵氏原籍镇海,十岁上丧母,父亲乃是个穷秀才,处馆度日,故而邵氏也略略知书识字。那年她父因在原籍穷愁不堪,只得携女来沪觅馆。谁知书生缘悭,恰值上海私塾改良之际,这老学究有谁请教,只弄得山穷水尽,典质一空,没奈何只得在老北门城脚下摆一个测字摊,每日赚进几十文糊口。然而上海居,大不易,开销浩大,父女二人,仍不免前吃后空。

  有一天李氏也来测字,恰巧是同乡人,谈及家中还有个女儿,李氏便说自己也有个儿子,现在洋行中做细崽,每月十几元进款,那时便有攀亲之意。后来李氏见测字先生的女儿,生得十二分人材,便一心娶她做养媳妇。测字先生也因人口累得够了,巴不得早一日出脱,自己替男女推一推命造,却是福寿双全的,便一口答应了,择日童养媳过门。岂知测字先生命途多舛,女儿出阁未及一月,他自己得了痢疾,缠绵数月,一命呜呼。幸亏女婿代他殡葬尽礼,李氏待媳妇服满之后,急急令两小夫妻合卺,自己准备含饴弄孙。不料她儿子先天薄弱,兼之床头人美丽过人,燕尔新婚,未免欢娱太过。不上半年,便成了痨瘵之病,

  邵氏躬侍汤药,衣不解带者月余,无奈人力不能回天,眼见得丈夫一病不起。这都是已往之是,邵氏见薛氏动问,略略说了一番,讲到伤心之处,不由的珠泪双抛,哽咽不能成句。薛氏也不免怃然叹息,便道:“嫂嫂你也不必伤感,岂不闻彩云易散,好事多磨,古今来不知误杀多少佳人才子。总而言之,世味二字须得有甘有苦,倘若人人都是淡然过去,便不成世界了。不过造物弄人,却把佳人才子偏在苦一面,愚妇村夫偏在甘一面,因此世上又幻出无限波浪,其实都是镜花泡影,百年而后,形迹全无,甘苦二字,何须介意。莫说你系出寒素,少年受了无数磨折,即如我母家,虽非大富,也可称得不愁衣食的人家,岂知我自幼失恃,父亲婆了后母,我却一般有吃有穿,然而受那无形的磨折,较你忍饥挨冻更苦,我那时何尝有一天快乐。后来父亲请了位门馆先生,教我念书,我愈识字,愈觉得所处的境地悲痛。那先生见我终日愁眉苦脸,问其所以,我便把心事讲给他听。他原是个失时的名士,多年落魄,已有出尘之想,平时参观佛典,颇有心得,当时便开导我无数玄机,我闻教之后,顿时大悟,从此便随遇而安,视天地如寄庐,无愁无虑,到如今你看我长得这般痴肥,所以我劝你莫向甘中味苦,须从苦外求甘,那才是养身之道呢。”

  邵氏听说,心中颇为惊异,暗想不料这位夫人,出身豪富,却能说出这种大澈大悟的议论,便道:“奶奶高见极是,贫妇遵命便了。”薛氏笑道:“又来了!我叫你不用提起贫富二字呢。”说时见李氏已随着张妈回来,张妈一见薛氏,便道:“原来奶奶也在这里。”薛氏随向李氏存问,李氏反有些局促不安起来。薛氏又同她们讲了些家常才去。临走时,叫邵氏得空到她房中去坐坐。邵氏待薛氏走后,细玩她方才一片议论,果然大有阅历,心中不胜钦佩,暗道:这位奶奶倒是个大贤大慧人物,也是天缘凑巧,为着避乱相识。目今既在一处,必须当她一个闺中良师,时常请她些教益,不可错过了机会。

  这夜钱如海回家,先到他姊姊处问候。邵氏无处退避,只得腼腆着同他相见。如海见邵氏姿容美丽,丰致夺目,心中暗暗称羡,一回房便问薛氏,姊姊那边有个带孝的少妇是谁。薛氏笑道:“你这野猫精,一见了美妇人,便和黄鼠狼遇着小鸡一般,滴涎欲馋,千方百计的弄上了手。隔几时觉得厌了,便弃如敝帚。那年为了姓施的女人,险些儿闯出天大乱子,幸得倪老爷同你相好,才能含糊了事,然而已足足化了整千银子,你难道闹得还不够吗?”如海笑道:“你又要缠到歪里去了,我不过打听打听,你偏有这许多唠叨,究竟这妇人是姊姊家什么亲戚呢?”薛氏道:“若说这人,来头着实不校她并非陈家亲眷,乃是邻舍家的一个孀妇。”

  如海道:“孀妇吗?那就好极了。”薛氏道:“呸,你莫做梦罢。孀妇有几等的孀妇,她乃是个节妇,你能奈她何不成?”如海笑道:“罢了,我又没有意思,你竟要吃醋了,这些话来哄谁!她今天才来,你又不是仙人,怎知她是节妇呢?难道她自己对你说的么?”薛氏道:“亏你说得出呢,眼珠子生着做什么用的?我见她举动庄重不佻,言语中颇有不忘故剑之意,已知她是个节妇,那时我恐与她意见不合,话不投机,所以掉了个枪花,说了一大篇鬼话,把她哄得服服帖帖,其实我却另有一番用意,也是你妈的主意,她为着你外甥光裕丧了媳妇,见这女的品貌很好,故而叫我去探探她的性格。谁知我一进去,竭力拉拢,她却竭力漾开,险些儿遭了一鼻子灰。幸得我平空捏造出一篇假话,才把她蒙住了,她便当我是一个好人。再过几天,不怕她不在我手掌中翻筋斗。”说着大笑。

  如海笑道:“你这张嘴真利害,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我虽不是《红楼梦》中的贾琏,你到成了荣国府内的二奶奶王熙凤了。”薛氏听说,瞅了他一眼,伸手捻住如海大腿上一块肉不放,如海便似杀猪般的怪叫起来。正是:觌面忽惊花月貌,摇唇顿现虎狼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回接匿名信老爷动怒诉覆盆冤爱妾撒娇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光裕起身盥洗毕,便往母亲房中问安。那时陈太太还未起身,张妈正在扫地,邵氏也不曾下床。光裕与她虽系近邻,却不常见面。有时偶然相遇,也在墙阴路角,彼此俱不留意。昨日又因避乱念切,心绪匆匆,今日相逢咫尺,兼之晨曦初上,房屋是朝南的,面前一带玻璃窗上,日光映入,照得纤毫毕露。邵氏穿着件月白色紧身衫子,水灰色棉袄,鬓发蓬松,星眸慵启,正屈着一膝搁在腿上,穿那双一尘不染的白鞋儿,虽是六寸圆肤,却别具一种丰韵。光裕看得呆了,邵氏见光裕进来,想起那日张妈说他不肯重娶的话,不由的抬头向他面上一望,恰巧两人的眼光撞个正着,彼此心中一动,霎时邵氏面上起了两朵红云,羞得回过头去,故意将李氏推醒道:“妈起来罢。”

  光裕也觉得十分惭愧,回身便走。他二人这番神情,惟有旁观的张妈心中明白,口内不言,暗下十分欢喜。当下光裕才跨出房门,便与如海撞了个满怀,彼此都说一声咦。如海对光裕看上一眼,微笑道:“你好早啊!”光裕道:“我在家原早惯的,母亲还不曾起来呢。”如海道:“原来如此。你清早赶进来看谁?”光裕听说,脸上一燥,也不回言,一溜烟奔向书房中去了。如海不觉哈哈大笑,这一笑惊动了陈太太,一翻身坐起道:“原来你们都起来了。”如海应着进来道:“正是呢。姊姊昨晚可有什么不舒服么?”陈太太笑道:“我到你们这里,胜似上天堂了,还有什么不舒服呢。”如海道:“姊姊怎说,我们自家人还用客气吗!倘若下人不听使唤,你尽管告诉弟媳便了。”说着回头见张妈还在扫地,怫然道:“那那那松江娘姨,可不是反了么!什么时候,还不进来扫地,却要姊姊的梳头娘姨动手。”陈太太道:“她原是勤力惯的,一得空便要揩揩抹抹,地下昨夜已扫过咧,你休错怪下人。”张妈也丢了扫帚笑道:“果然昨夜我们安歇时,那松江娘姨曾进来扫地,我平日起来便收拾地下,今日觉得没事,手臂痒痒的,因此寻把扫帚,有扫没扫的扫扫,不料被少爷看见,倒冤枉了松江娘姨咧。”陈太太笑道:“如何?以后不许你多事。”

  张妈诺诺连声。如海笑了一笑,忽然又发作道:“小大姐那里?”便连一接二的叫小大姐。那小大姐名叫阿翠,才只十三四岁,见主人发怒,吓得战战兢兢,站在门口不敢入内,房中陈太太等人也不知为着何事,都替她捏着一把汗。如海一手捻着阿翠一只耳朵,拖进房内,那阿翠已惊得哭了。如海恶狠狠的道:“我昨夜不曾对你说吗,叫你早起到这里来伺候,你耳朵难道聋了,怎么连半个影儿都没有。你看这位奶奶起来已经半天,你还不打脸水进来,这等偷懒,还当了得,下次若再如此,仔细揭你的皮。”说毕,才把手放下,叫她快去。那阿翠揩着眼泪,走了出去。邵氏方知为的是她,十分过意不去。如海又向邵氏陪罪道:“这些下人真不中用,请嫂嫂莫要见怪。下次倘有什么不当意处,告诉我重重打她便了。”

  邵氏面涨通红道:“这都是我的不是。方才她已问我,我叫她缓缓的呢。”陈太太笑道:“他这种冒朱脾气,至今还没改。方才霹雳火似的,我不知为着什么大事,原来却为打脸水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把小大姐吓得哭哭啼啼,活似当年孩子气一般。”如海笑道:“姊姊还提旧事呢。我明儿留了胡子,你还当我孩子么?”陈太太笑:“那怕你胡子都变白了,我一闭眼便想起你那一种贼忒理嘻的腔调,谁说不是个孩子。”这句话把众人都引得大笑。如海见李氏正在向他望着,便凑趣道:“王家太太,你想我家姊姊,把我这样大年纪还当作孩子呢。”

  李氏笑道:“姊弟原没有老少,童年丫角,到白发盈头,本来极快的。目下少爷还在壮年,陈家太太年纪也未老,回忆当年情景,怪不得如在目前。待到一对儿白发盈头,那时重提旧事,才是太平佳话呢。”说时,见阿翠已提着一壶热水进来,一手还拿着封信,递给如海。如海见是倪俊人的笔迹,即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两行草字道:刻有特别要事,恭候驾临一谈,千万勿误。如海兄电。俊人顿上。如海看罢,便问阿翠:“这封信是谁送来的?”阿翠道:“是倪家车夫送来的,还在外面等回音呢。”

  如海听说,即便走到外面,只见倪家拉包车的阿三,正衔着一枝香烟,立在阶沿上,调那只八哥儿取乐,见如海出来,便笑嘻嘻的叫声钱老爷。如海道:“你家老爷现在哪里?”阿三道:“老爷现在卡德路公馆内,叫我请老爷快去呢。”如海道:“你可知他请我为着何事?”阿三道:“这却不知。方才我们老爷接着邮政局寄来的一封信,当下便怒气勃勃,打发我来请老爷快去,却不知究竟为着何事。”如海听说,吃了一惊,暗想大约又是恐吓信了,便叫阿三先走,我即刻便来。阿三去后,如海上楼,回进自己房内。薛氏正拥被坐在床上,上身被着件棉袄,一手执着一杯莲子羹,一手用把小小银匙,一匙一匙的向嘴里送着。见如海进来,便冷冷的向他披着嘴一笑道:“你好孝顺。大清早起,便到母亲房中问安去了。”如海道:“谁说母亲房中,我方才在姊姊那里呢。”

  薛氏笑道:“原来在姊姊那里,我缠错了。究竟你们姊弟要好,昨夜还讲到半点多钟,只隔一宿,又记挂着,一起身便性急慌忙的去望这位亲姊姊,我看你也不必出去办事咧,成日在家陪着她罢。”如海道:“你说些什么?难道有亲眷住着,做主人的冷冰冰听他阴干不成?”薛氏道:“好啊,你真是一个热心人。上半年我家母亲到这里来,住有半个多月,你足足见了她四五次面。好一个有亲眷住着,做主人的冷冰冰听他阴干不成!”如海笑道:“咦,我又不曾得罪你,为什么一开眼便寻人淘气呢?若说当日你家母亲在这里的时候,原是你说的,她并不是你生身之母,叫我不必去恭维她,如今又何苦把这件事来难我呢!”

  薛氏道:“你倒推得干净,我且不说这个。便是你那位姊姊,平时常有一年半载不到这里来,从未听你说起纪念她的话。有时她家请你前去,你还要托故推辞,为何现在又变得这般亲热起来呢?”如海笑道:“你疯了么?这些话都教我从那里说起呀。”薛氏哼了一声道:“我疯么?我却罚咒不疯。我看你疯了,什么姊姊咧妹妹咧,自己问问心看,还是嫂嫂罢。”如海哈哈大笑道:“你原来为着这个,却大兜着圈子讲话,弄得人不明不白。你放心罢,我下次不进她的房门何如?”

  薛氏道:“谁教你不进谁的房门,你尽顾望你的亲姊姊亲嫂子去,与我什么相干!须知这种人白虎当头,孤鸾照命,嫁一个死一个的,你尽走你的道儿,我也预备着守寡罢咧。”说着,把那杯莲子羹用力向梳妆台上一摔,赌气不吃。如海见杯中已剩得三五颗莲子,便拿起来一口呷尽道:“你不吃还是我吃,看谁占便宜。”一面说,一面换好衣服下楼,见包车夫阿福,已将那辆三湾头的橡皮车,拖在门外伺候。如海跨上车,阿福洒开大步,直向卡德路奔去。且说这倪俊人,便是上回薛氏所说的倪老爷,原籍湖南长沙人氏,曾放过一任实缺知县,手中很有几个造孽钱,在租界上颇有势力。共有三起公馆,一所在虹口,是他大妇的住宅。一所在卡德路,却是姨太太住着。一所在爱而近路,乃是二姨太太。还有三姨太太,却与大妇同住,俊人与如海最为交好,遇有不决之事,都与如海商议,因此如海把他当作护符,他也把如海当作手臂。然而他二人的交情,却仗俊人第二妾之力,你道为何?原来俊人第二妾,乃是堂子出身,名唤无双,在先本是如海的相好,只因如海生平专喜交结官场,那日在无双家宴客,席间有个朋友,代他请了俊人。岂知俊人是一个色中饿鬼,当时很看上无双,只碍着如海,不便割他的靴,故此与如海相与得分外亲热,却时常嬲如海在无双院中请客,自己也不时前去走动。如海起初不觉得什么,久而久之,渐渐看出他的意思,心中不免怀着几分醋意,意欲与他决裂,又恐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忍着。后来忽然生出一条主意,暗想他既然看上无双,究竟无双是一个妓女,并不是我的禁脔,何不趁他心热如火的当儿,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于自己并无所损,还可讨好于俊人,将来未必没有益处。

  这夜如海便约俊人到无双院中,三面言明,办那移交的手续。俊人果然十分感激如海,便许他是平生第一知己。不多几时,俊人便娶无双作他的二姨太太,在爱尔近路租一所公馆,与他居住,如海也常时前去,无双并不回避。有时也到如海家来,如海又将长女秀珍,把俊人拜做寄父,无双为寄母,两家时常往来,有如至戚一般。去年无双忽生下一个儿子,俊人益加宠爱,这也不在话下。那年上春,俊人忽然接到一对匿名书信,乃是革命党给他的,说他为着某事,与党人作对,教他提防着吃手枪。这时候正与金琴荪被刺,相隔未久。俊人得信,吓得魂不附体,便与如海商议。如海笑:“这种信希罕什么,说不定是别人假冒,有心恐吓,你只消置之不理罢咧。怕他则甚。”

  俊人还觉得有些胆怯,便请了一个做侦探的张荣,随身保镖,出入不离,果然未曾遭人暗杀。这天如海接了俊人来信,又听阿三一番说话,料定俊人又接到那革命党人的书信。谁知道一到那边,大出他意料之外,只见俊人怒容满面,身子斜倚在沙发椅上,口中衔着枝雪茄烟,大约话说的时候太久了,故而雪茄烟头上,已经烟消火灰。在他身旁,却站着那位姨太太,一见如海进来,便翩然避入里面。俊人见了如海,并不起身招呼,略略把手扬,如海便在他对面椅上坐下,早有里面的使女送茶出来。如海呷了一口道:“今儿又闹什么岔子?这时便着人来叫我,累得人点心也没有吃,难道又接着革命党的信么?”

  俊人霍地站起道:“你猜着了。岔子虽没有闹,信却有一封,但不是革命党的,你想终朝打雁,今天给雁啄了眼珠,笑话不笑话呢!”如海听了,不解所谓,便道:“你说什么?今天怎的把闷葫芦给我猜起来了?”俊人也不作声,划了根自来火,把雪茄烟点着,恶狠狠的呼上几口,才说一句:“真是笑话。”说罢,又背着手踱来踱去,一语不发。如海弄得呆呆发愣,忽然俊人长叹一声,如海也定了神,大声道:“姓倪的,你怎么了?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可说的尽说出来。若是不可说的,又何必多此一举,请我到这里来呢?”

  俊人听说,对他斜睨一眼,回身坐下,叹道:“你倒冒起火来了,这也有趣得很。我自己为着冒火,才请你来。你与我一对儿冒火,却教谁来泼水呢?”如海听说,不觉笑道:“你今天大约疯了,怎么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俊人道:“且住,请你看这封信。”说着,由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如海。如海连忙接在手中一看,见是个大官封,工楷写着,要函送卞德路倪公馆,呈倪大老爷篆俊人勋启,下书名内具三字,后面黏着一分邮票,乃是本埠所发。如海笑道:“这人倒是个书启老手,官场信的格式很熟。”一面说,一面抽出那封信来念道:仰瞻星斗,晋谒无由。恭维俊人仁翁,花满印床,香浮琴座,俗自化于怀冰,吏不烦于抱牍。如海念着笑道:“这种官样文章,亏他从哪里摘来。原是些奉承话,又要动什么气呢?”再念下去道:某等自问无状,不能体隐恶扬善之心,竟以不入耳之言,上渎清听。然在仁翁颜面攸关,某等既有所知,又何忍缄默,不进忠告。念到这里,声音不觉渐渐低了下去,心中突突乱跳,那下面几句,再也念不出口,只得默念道:尊妾无双,系出娼家,杨花水性,自仁翁收纳下陈之后,不知感德,纵欲无度,阴结侍儿,勾致恶少,丑声四布,邻里感知,而仁翁毫无所觉。如海暗暗说了声惭愧,再看下面是:某等目睹此状,颇抱不平。素钦仁翁以文章为政事,以仁义为渐摩,绝非帷薄不修者所可比拟。用敢冒罪上书,务祈鉴纳。亡羊补牢,时犹未晚。愿仁翁后此善为防闲,毋使妖姬浪子,肆所欲为,某等虽居局外,与有厚望焉。谨启。余不赘。爱尔近路邻人公启如海看罢,十分惊异,假意笑道:“你以为这信内的话是真的么?”

  俊人道:“我也不能说他是真,更不能说他是假。须知世间万事,决没有无端发作的。若说没有这事,此信从何而来?若说果有这事,又与写信的人什么相干呢?”如海道:“这倒容易。信内不是说爱尔近路邻人公启么?只消到左右邻家一问,曾否发过此信,倘说没有,不消说得,这信内的话,也一定是假的了。”俊人道:“你也痴了。写信的人既不肯署名,这邻人公启字样,原不过蒙人眼目而已。像你这样刻舟求剑办法,一世也不能水落石出。照我的主意,还是拿了这封信去问无双自己,看她怎样回答?”如海道:“这个使不得。她为人素性率直,听了这种诬蔑的说话,倘若闹出三长两短,如何是好?”俊人笑道:“住了。我且问你,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是不是?”如海道:“是的。”俊人道:“然则你又不是一家人,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件事呢?”这一句可把如海难住,半晌才道:“这是你的意思,谁知你存着什么心肠呢?”俊人笑道:“我却有一层作用,你若猜得到,你改日请你林文仙家吃一台酒,也算谢你今天枵腹之劳。”如海道:“这句话当真么?”俊人道:“谁来哄你。”

  如海想了一想,拍手大笑,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妙法妙法,佩服佩服。不过这一台酒,你可赖不脱了。可不是你要我在不得开交的时候,做一个和事老么!”俊人笑道:“着了!你且等一等,待我预备预备同去。”说着径自进去。如海心中暗想:这封信着实有些奇怪,无双为人难保不走邪路,然而写信的人,也一定不是好人,其中必有廿一日酉时在内,幸得俊人是个粗汉,而且溺爱无双,一见面早已骨软筋酥,料想不致闹出事来。倘若真个要追根问底,只恐连我也不免迹近嫌疑呢。想到这里,险些儿出了一身冷汗。少停俊人出来,二人仍各坐着包车,到受尔近路公馆门首停下。只见小丫头阿娥,正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站在门口,一见俊人,回身朝里面飞跑。俊人向如海道:“你看这种路道,就有些儿不对。”

  如海笑而不言。俊人当先,如海在后,走到客堂内,只见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俊人气冲冲大踏步奔上楼梯,如海也随着他走进无双房内。一眼看见无双睡在床上,还不曾起身,额角上两绺刘海发,几乎把半爿脸完全遮没,却在发缝中露出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儿,面上脂粉斑剥,在白雪红霞的里头,杂着黄黄的条儿,灰灰的点儿。樱桃口上,两片猩唇,仍红得似朱砂一般。一弯玉臂,压在大红绉纱锦被上面,穿着妃色丝光捷法布对襟小衫,袖口高高卷起,露出赤金手钏。尖尖玉笋上,套着一只小小金刚钻戒子,照得眼前雪亮。俊人跨进房,便觉得鼻管中触着一股甜甜的香味。又见无双这一种娇怯怯的神情,怒气早消了一半,一时不便发作,只得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如海也只可在旁边陪坐。无双懒懒的对他们瞅了一眼,把那只露在外面的膀子,缩回被中,淅淅索索了一会,才慢腾腾的坐起,顺手在里床捞过一件棉袄,披在身上,举起一只手,把头发撂了一撂,回头向俊人恶狠狠的钉了一眼,似乎怪他不该清早赶来,扰人好梦的意思。俊人很觉过意不去,便期期艾艾的道:“怎么这这这时候还不起来?”

  无双不睬他。俊人自觉没趣,搭讪着对如海道:“你还没用点心呢,我们何不到那边面馆中弄些吃了再说。”如海暗暗好笑,听他这般说,便道:“使得使得。”当下两个人重复回到外面,只见阿三阿福两个车夫,正揪着厮打,一见主人出来,即忙住手,便要拉车过来。俊人止住,教他们等在这里,不准走开。又向阿三附耳道:“你留心着,若见屋内有人出来,认清了衣装年貌,少停告诉我,重重有赏。”阿三点头会意,两人便到附近一爿徽馆中,找个干净座位坐下,如海招呼跑堂的拿两碗鸡丝面。俊人道:“且慢!我们先打两斤酒喝喝,再用点心罢。”跑堂的答应下去,如海素知俊人不爱喝中国酒,今天忽然变节,心中颇觉纳罕。又见他双眉紧皱,默默出神,知他怀着心事,也不便同他多说,便命跑堂的拿上几个碟子,不一会酒已烫好,如海接壶在手,替俊人满斟上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先呷一口尝尝道:“这酒忒不中吃。”俊人道:“管他呢。”说着,便一饮而尽道:“照杯。”如海笑:“你原来是中国酒外国吃法,一口一杯,连下酒菜也不用的。”俊人道:“你说酒不中吃,我说菜不中吃呢。”如海道:“很好。我们各行其素,你喝酒我吃菜何如?”

  俊人笑道:“你也太会占便宜了。”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一壶酒已喝得一滴无余。俊人命跑堂的再添二斤酒来。如海道:“少吃些罢,空心酒最容易醉人,少停大家还有事呢。”俊人此时已有了几分酒意,执意要添。如海知他吃了酒,有点惟我独尊的脾气,只得由他。俊人酒酣耳热,举手在桌上重拍一下,长叹道:“安得上方斩马剑,断却奸夫淫妇头。”如海听了噗哧一笑。俊人又道:“无羞恶之心,非人也。这件事难道罢了不成?”如海道:“说什么呢,吃酒罢。”俊人道:“我不喝了。”如海道:“我也不喝了。”

  俊人道:“既如此拿面来。”跑堂的听说,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如海饿了半天,得了面便狼吞虎咽似的吃个罄荆可恨这碗面太热了些,把个舌头烫得麻辣辣的怪痛。如海大张着口,只顾呵气。俊人只吃得浅浅半碗,剩下的命跑堂的收去。一算帐共是九角六分,俊人丢了一块钱,也不等他付找头来,拖了如海便走。如海着急道:“慢慢的跑呢。”俊人也不作声,拖了他径回公馆。只见阿三阿福二人,似一对石狮子般的,靠在大门左右,俊人便问阿三,那话儿有没有,阿三道:“没有。”

  俊人听说,一气奔进无双房中。那时无双已洗罢脸,正在调脂匀粉。奶娘抱着两岁的孩子,坐在床沿上哺乳。无双见俊人进来,便笑微微的迎着道:“你们在那里吃点心呢?”俊人一肚子的辛酸气,自早晨闷到这时候,已忍无可忍,耐无可耐。兼之空腹中灌下了几斤酒,不觉杀气陡增,一见无双这种妖冶神情,愈觉信中之言,千真万确,霎时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向无双兜头呸了一口,猛然自怀中摸出一枝六门手枪,便要结果无双性命。如海在俊人背后,看得真切,大惊失色,即忙用平生之力,将俊人抱住,大叫:“使不得的。”

  无双也吓得魂不附体,一翻身倒在地下。恰巧梳妆台上,那只细瓷面盆,有一小半搁出台外,被无双身子一带,扑通一声,跌得粉碎,腻水淌了一地,把无双半边身子都浸湿了。那奶娘吓得向床后便躲,孩子也惊得呀的哭了。俊人被如海把身子紧紧抱住,动弹不得,口中大怒道:“反了反了,你是什么人,连我们家事也要干预起来了?”如海气喘吁吁的道:“你你你可吓死我了,还不把手枪放下么?”俊人道:“放屁,我今天非得打死这贱人不可。”如海道:“你的火气也太大了,不论什么事,也须问个明白。况且你又不是没有身分的人,平日南面治人,今日不可听了一面之辞,闹出事来,为旁人议论。好在如夫人当面在此,是真是假,不难对质的。”俊人大声道:“还要对质什么,横竖出了岔子,有我抵罪,与你什么相干!快放手,让我早些了结这贱人。”如海道:“不行。你若不把手枪放下,我永远不能放手,那怕你截了我的指头去。”

  俊人道:“罢了罢了,姓钱的你真不是人,我今天牢记着你了。”说着,手一松,那枝枪已堕在地上。如海慌忙抢在手中,把俊人拥到靠壁一张西式安乐椅上坐下。自己藏好手枪,拭干了额角上的汗。再看无双,已挣了起来。她平日恃着俊人宠爱,因此今晨故意买弄娇痴,原是她在妓院时笼络狎客的一种手段。不料俊人重来,忽然动怒,在先还以为因自己早起,冷淡了他的缘故。后来听如海一片说话,反觉莫名其妙,靠在床边呆呆发怔。如海见她面色铁青,半爿身子似水淋鸡一般,倚着床索索乱抖,心中大大不忍,便命她坐下,自己把俊人所接之信,大略说了一遍。无双不听犹可,一听之后,忽然奔到俊人面前道:“老爷,你快快将我打死了罢。这种话莫说老爷听了动气,便是我平空遭了这般污蔑,也不愿意活着咧。我虽是堂子出身,也知三从四德,既蒙老爷提拔,岂有不感恩报德终身服侍之理。去年叨天之佑,生下一个少爷,我自己正喜终身有靠,焉肯更生邪念。况且公馆里也不止我一人住着,还有娘姨大姐奶婶婶等人,你不妨问问他们,除却我与老爷一同出去之外,可曾私自出过大门一步。我自己如此守志,不料还有不三不四的话,传入老爷耳内,连老爷也不能信我,教我后来怎样做人。”说罢,倒在椅上,嚎啕大哭。此时那奶娘她从帐缝中钻出头来,接口说:“我家姨太太果然十分规矩,平时连房门也不轻易出去,不知哪个天杀的,造出这些谣言,可真是不怕来生烂舌头么。我看这封信,大约还是邻近那些不怀好意的流氓写的,只因吊不着我们姨太太膀子,才造作此言,哄骗老爷,老爷千万不可上他们的当,冤枉姨太太呢。”

  如海听说,也埋怨俊人道:“如何?我说你万事终要三思,不可莽莽撞撞。如夫人岂是杨花水性之流,况且人命非同儿戏。方才若不是我把你那牢什子的手枪夺去,岂非误害好人么!”无双见有人帮她,益发哭得利害,鼻涕眼泪,涂满一脸。俊人听他们你言我语,又见无双这般狼狈模样,心中又怜又恨。仔细一想,那封信果然有些像是挟仇污蔑。听无双一片说话,也大有道理,觉得自己未免太孟浪了些。后来被如海一责,更觉大大对无双不住,一发很便掏出那封匿名信来,撕成粉碎,跳起身来向无双深深一揖道:“请你休得动气,今儿果然是我错了。”正是:凭他烈焰高千丈,输尔秋波洒两行。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回乖案目移花接木恶科长换日偷天

  倪俊人公馆中这件把戏闹后三日,王氏婆媳已足足在钱家住了四天,果然应了张妈那句话,邵氏与钱家内眷,相与得十分投机,其中尤以薛氏为最,真是置腹推心,相见恨晚之概。秀珍、掌珠姊妹,也当邵氏至亲骨肉一般,镇日价聚在一起,有时说说笑笑,有时拿些女红请邵氏指教。邵氏生小零仃,青年又成寡妇,心房中已如槁木死灰,不料这几天与一班天真未凿的女郎相处,不由的生机勃发,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日间不是在秀珍妆阁中,便是在薛氏卧房内,把个李氏丢得冷清清,十分没趣。幸得还有张妈陪她谈谈,不然真要把她生生闷死。那陈太太早上一起身,便去伴着老太太,直到深夜才回房安歇。光裕日间仍到学堂中读书,每日早晚两次省母,却并不间断。他来时正是邵氏在自己房中的时候,因此二人也渐渐厮熟,有时偶然交谈数语。谁知旁边却急坏了个钱如海。如海自那日一见邵氏之后,心中早嵌下她的影子,次日便偷着去献了次殷勤,意欲取悦于玉人,谁知被小鸦头阿翠走漏风声,被薛氏知道,抢白一顿,不敢公然再去。满心还想偷个空儿去望望邵氏,乘间勾搭,岂知自己妻女成日监守着,休想插得进半只脚。明知他们众人都帮着光裕,眼见得光裕一天天与邵氏亲近,心中好不着急。思来想去,忽然生出一条主意,私下给了张妈十块洋钱,叫她设法去运动李氏。张妈本来也是光裕一党,今儿一得如海的钱,顿时转篷,一口答应如海,三之之内,定有个着落。如海大喜,又许她如能将李氏说动,先送她一百元谢仪。倘若能得邵氏到手,还重重有谢。张妈这天与李氏谈话间,忽然自叹道:“我今年痴长五十余岁,男的已殁了十余年,当时因不能生育,丈夫在日,曾提及要带一个螟蛉儿子,那时我自仗未老,执意不肯,至今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深悔当初不听故夫之言,自取凄凉之苦,真是悔之无及。”

  李氏也叹道:“天公作事,常人怎能料及。我当年也算得生育得多的了,自十九岁嫁夫,到四十二岁丧夫,二十三年间,共生七胎,四男三女,只留得雪儿一个。不料去年夏间,也被阎王老子唤回去了,我与你谁说不是一对孤苦无依的人呢!”张妈道:“我怎能及你,你究竟还有媳妇相伴,她年纪正轻,而且生性孝顺,真和自己女儿一般,你自己还有什么不足,我还羡杀你的福气呢。”

  李氏叹道:“提起这孩子,我愈觉心中难受。她自幼丧母,随着个穷极无聊的老子,似乞食般的过十六个年头。到我家安逸得能有几时,云儿又殁了,撇下她小小年纪,独守空房。我在着呢,还算有个人相伴。究竟我已将近风烛之年,一旦撒手归去,家无担石,可怜她怎样过这后半生的日子。”说时又滴下泪来。张妈道:“话虽如此,倘若媳妇变做女儿,那就可以招赘一个女婿,究竟也有半子之靠。即使出嫁与人,丈母到头终亲近一路的,岂有不迎养之理。我家苏州有一个邻舍,也是母子二人,后来儿子死了,媳妇年纪尚轻,由婆婆出主意,把媳妇认作女儿,再醮与我们苏州有名的潘家四少爷,作了二房,不多几时,便把干丈母接回家去。有一天我在玄妙观见她坐着轿进香,身穿天青缎灰鼠披风,玄缎百摺裙,头上所戴珠兜上的珍珠,足有黄豆般大,那一支金押发,险些把她那个小小髻儿都坠落下来,真和戏文中所做的老院君打扮一般无二。我起初见她,已不认得,后来还是她坐在轿中叫我张妈,我才想起是她呢。不过这些都是空话,在别家也许有这种事,然而你家那位嫂嫂,她是个有名贞节的,素来讲那从一而终的大义,将来终有留名万世之日,但你我已不能眼见了。”

  李氏听说,长叹不语。张妈知道第一天的火候已到,便岔入别的话去,将这句话儿打断。次日张妈又对李氏说起,钱如海家资豪富,可惜没个儿子。奶奶虽然生过两位小姐,究竟女儿是别家的人。薛氏奶奶年纪未满四十,虽不能称老,不过自产了二小姐至今,已中隔十余年,看来是不能生育的了。偌大家私,没个血统相传,着实有些可惜。李氏道:“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论理娶妻不能生儿子,也该纳个二房才是。料想薛氏奶奶也不能阻止男人家大事的。”

  张妈道:“正是呢。薛氏奶奶真是大贤大慧的人,决不致存什么妒忌心肠。况且将来倘能得有一男半女,不但钱氏有后,他夫妻两人的福气是不必说。便是那二房奶奶,也不知几生修到的呢。”李氏道:“照你这般说,他为什么至今还不曾娶妾呢?”张妈道:“那又是一层意思了。钱家少爷半生阅历已多,他晓得妓院中女子,都是骄侈淫佚惯的,娶了来岂非自取烦恼。还有那班小家女子,近来大都习于狂荡,闲来无事,站门口已算规矩的了。有些结着几个油头粉面的小姊妹,招摇过市,与一班拈花惹草的少年,嘻皮笑脸,无所不为。不论有无暧昧,便是场面上已有些旁观不雅,欲求一个规规矩矩,才貌双全的,真是难乎其眩在钱家少爷的意思,也不要怎么美貌的人儿,只须性情和顺,粗细生活都能做做,年纪在二十带零,面貌看得过,第一要人品规矩,那就合意了。”

  李氏道:“其实这种女人,在上海也不算难得。不过规矩女子,决不往外间闲逛。在外间跑跑的,便不免你方才所说的那般习气。他家少爷,在外间物色,无怪不能得当意的人儿了。”张妈笑着,正待回言,忽然薛氏着人来唤她去梳头,张妈不敢怠慢,随着来人到薛氏房中。岂知不是薛氏梳头,却是邵氏梳头。原来邵氏头发最浓,平日原是自己梳的,这天薛氏说她头发太多。挽着盘香髻儿不甚好看,须得梳个坠马式的髻儿,托着大些的鬓脚才有样。邵氏回说自己不会这般梳法,薛氏便道:“我替你梳。”邵氏笑道:“我又不出外去,梳的头难看也罢,好看也罢,改日再烦奶奶便了。”薛氏笑道:“你又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学会了梳头的本领,还没出过手呢。家中没个人配梳这种头的,今天借光你的头,让我试试手段便了。”邵氏笑道:“好啊,你把我的头当试验的器具么?也罢,我今儿依你,倘若梳得不好,下次休想再请教你了。”

  薛氏便替邵氏解散头发,先用一把黄杨木梳梳通了,口中却不住的称赞说:“好长头发!”又道:“哪里来的香呢?”说时,便把鼻子凑在她头上,闻了几闻。邵氏笑道:“你这梳头娘姨好没规矩,我今天饶你初犯,下次再敢如此,可要停生意的。”薛氏笑着,替她浓浓的抹了一头刨花水,直淌到邵氏脖子里,邵氏不觉叫了声阿呀,薛氏慌忙掏出手帕来,替她拭净,然后用一枝牙钗,将头发前后挑开。又把后半股分作三绺,拿一把小小木梳,梳了又梳,足足有一顿饭时候。邵氏等得不耐烦,便道:“你梳得怎样了?”薛氏笑:“我想还是替你梳条松三股辫子罢。”邵氏道:“你方才不是说梳坠马式髻儿的么?”薛氏笑道:“实不相瞒,我在先果然学过这种梳法,方才触着你头上一股香气,不知怎的忘了。”邵氏笑道:“你吹得好,今儿可露出马脚来了。若不能梳这个,非得还我原式不可。我又不是未出阁的闺女,倘若梳了辫子,还成个什么东西呢!”

  薛氏听说,便要梳还她原式,谁知左梳也不好,右梳也不好。她两个女儿在旁边也看得笑将起来,薛氏满面羞愧,只得打发松江娘姨去唤张妈过来。张妈接上手,便道:“奶奶原来刨花水用得太多了,故此梳时碍手。”说时,用一块干手巾,在邵氏头发上抹了一抹,仍替她梳了个坠马髻。薛氏赞不绝口,说梳得好。邵氏也用两面镜子,照了又照,笑道:“我梳这种头,还是和尚拜丈母,第一遭呢。”张妈道:“你若喜欢这个,我天天给你梳便了。”

  邵氏笑道:“倘若家常要梳这种头,有事出去,不知要梳怎样的头了。你今儿替我梳了,我还觉得怪可惜呢。”话犹未毕,忽见如海笑嘻嘻的走了进来。薛氏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纸包,便问是些什么?如海说大舞台的戏票。薛氏道:“这时候案目便要打抽丰么?未免太早些罢。”如海道:“并不是案目打抽丰,却是件公益事情。目下民军起义,四海响应,南京已破,孙文做了总统,不日誓师北伐,直捣黄龙,因恐军饷缺乏,所以外间商民人等,解囊捐助的十分踊跃,听说已有数万元送进都督府去了。这几张戏票,也是一班热心朋友,出资包了大舞台的夜戏,售资如数移充军饷,岂非是件公益的事么!”

  薛氏笑道:“什么公益,我看来还是经手的借着名儿哄人罢咧。你可记得那年张园开一个什么助赈会,至今还没有报销账出来么!”如海道:“这遭已非昔比。那时一班办事的,个个存着自私自利之心。目今这些革命党,都是一腔热血,而且人人是有学问的,还虑他什么。”薛氏道:“我也不管他是真是假,这票子是几时的夜戏呢?”如海道:“便是今夜,因此我特来问你们去不去?你们若不去,我便去送别人了。”薛氏道:“你共几张戏票?”如海道:“共是十张。”薛氏屈指数了一数,笑道:“巧得很,恰巧十个人,你都给了我罢。”一面笑着向邵氏道:“你今儿的头可梳着了。”

  邵氏听说,微微一笑。如海趁着这个当儿,瞧了邵氏一眼,又恐被薛氏看见,急忙将戏票塞在薛氏手中道:“今儿不能预留包厢,你们吃完夜饭就去罢。”说罢,径自走了出去。这夜薛氏母女,陈太太母子,王家婆媳,徐家姊妹,张妈扶着老太,主仆共十一个人,一敲六点钟,便到大舞台来。这时戏还不曾开锣,看的人已是不少。他们因人多,便分坐在第二排包厢内。张妈添了张仆票,坐在背后。邵氏与秀珍、掌珠姊妹等,坐在一起,恰巧这包厢旁边,便是一条走路。邵氏纵目四看,只见正厅上座客已挤得满满的,楼上大半是女客,还有些衣服丽都的少年,却并不入座。有的站在路口,有的靠在包厢背后,个个东张西望,两只眼睛十分忙碌。邵氏估量这班人不像看客,又不像戏馆里的用人,心中十分疑惑。那班人见了邵氏,便有几个走过这边来了。邵氏待他们走近,才看出这班人胸前挂着条白绫,上书招待员三字,心中恍然大悟,这班人便是如海所说的热心朋友,不觉肃然起敬。谁知这班热心朋友,见邵氏不住对他们观看,都转错了一个念头,只道邵氏有情于他,一霎时包厢左右,聚有十多人,你言我语,有的说昨夜事务所派你楼下收票,你为什么跑到楼上来了。那人回说楼下人多着呢,我看你们做楼上招待员的,真是好差使,又有得看,又不费力。旁边一个人接口道:“谁说收票差使不好,哪一个不由你们手上经过呢。”

  那人便道:“如此我与你对换何如?”这人听说,笑了一笑,走开去与另一个少年答话道:“昨夜没有派你做招待员啊,你这记号哪里来的?”那人听说,面上一红,厉声道:“我一个人卖脱了四十六张戏票,难道连招待员也轮不着做吗?你们这班人,一天到晚,只知说空话,遇着好处,还要让你们先得,下次我奉旨也不尽这种劳什子的义务咧。”这人见不是话头,便搭讪着同别人去讲话。他们虽然各人说各人的话,却时时偷眼观看邵氏。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瘦长脸儿,戴着副假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眯挤着双眼,几乎把个鼻子凑到邵氏脸上,邵氏觉得这班人着实有些讨厌,便回转头不敢再看他们一眼。谁知这班人来时容易去时难,再也不肯走。及至台上开了锣,才渐渐散开,还不时在她面前转来转去。邵氏心中十分不耐,却也没法。

  此时看戏的人,愈来愈多,几处包厢,都已坐满。单有邵氏等包厢前一间内,只有个娘姨打扮的人坐着,余下空椅。都铺着一张戏单,算是来而复去的意思,面前茶壶却早早泡好。有几个找不着座位的人,都想挨进去,难为那娘姨一一回脱,看她已着实费了些唇舌。邵氏暗想:这不知谁人留的座位?既然诚心看戏,便该早些来。可怪这班人偏要待九点过后才到,似乎早来了便失却他们的面子一般。其实花了钱只看一二出戏,未免有些不值。正想时,忽然鼻管中触着一种异样的香水气,回头见是个二十余岁的美妇人,穿着件银红绉纱薄棉袄,镶着一寸余阔的玄缎滚条,下系西式长裙,直拖到地上。脚下穿的大约是皮鞋,故此走路咭咭咯咯声响。胸前挂一串珍珠项圈,粒粒像黄豆般大,笑容满面的随着案目走来。那娘姨见了,即忙站起,叫了声姨太太。美妇人便回过秋波,向四座飞了一转,见看的人多,口内啧啧了几声,才款款的坐下。那娘姨慌忙在手巾包内,取出一把小小宜兴茶壶,两只东洋磁杯,叫茶房将预先摆的茶壶收去,重新在宜兴壶的泡了一壶茶,满满的斟了一杯,奉与那美妇人。美妇人接杯在手,问娘姨道:“他还没有来吗?”

  娘姨回说是的,她便笑吟吟呷了一口茶,一面在身边取出一只小小赤金镜匣,照着自己玉容,撕了一张粉纸,在面上左抹右抹不住的拂拭。这时候西面末包内,忽然走出一个美貌男子,年纪至多不过念岁,身穿铁灰色花线缎薄棉袍,月白色花缎对襟马甲,用玄缎镶成大如意头,戴一顶外国小帽,雪白的脸儿,好似扑着粉一般,走到这包厢背后,轻轻的咳嗽一声。美妇人回头见了他,便盈盈一笑。这人趁势跨进里面,与美妇人并肩坐下,两个人便唧唧哝哝的谈将起来。邵氏已有几分猜出他们的蹊径,暗想上海地方,这种事都不避人的,无怪俗语说,喝了黄浦江内的水,人人要浑淘淘了。又见那娘姨满面露出惊惶之色,见主人如此,又不敢插口,只把两眼四下里瞧着,生怕被人看见一般。果然不多时,那案目又引了一个八字须的胖子进来。娘姨见了,顿时吓得面容失色,轻轻的道:“老爷来了。”

  那美妇人与少年正谈得高兴,一闻此言,都慌得手足无措。这胖子早已看在眼内,一到包厢门口,便站住脚步,打着京腔,连说了两个甚么回事。邵氏此时也替他们捏着一把汗,料着眼前必有一场大闹。只见那案目不慌不忙的,大声对娘姨道:“你这妈妈真没用,教你管着这包厢,莫放外人进来,你偏让他们混坐。”一面向那少年道:“朋友,这里已有人包了,请你到别处坐罢。”少年听说,诺诺连声的退出外面。胖子也信以为真,骂那娘姨混账,叫她坐到后面去。那娘姨气鼓着嘴,走了出来。又见那少年私下交与案目两块洋钱,教他给那娘姨。邵氏看得真切,暗暗佩服这案目的急智。秀珍姊妹,也把这事看在眼内,私下告诉邵氏道:“这胖子姓魏,是湖北候补道,与我家爹爹也认识的。那妇人大约便是他的姨太太了。”

  邵氏点头会意,再着那姓魏的,正咬着一枝雪茄烟,一手搁在他姨太太椅背上,眼望着屋顶,洋洋得意呢。此时戏台上正做十八扯,吕月樵扮的妹子,白文奎扮的哥哥,串一出杀狗劝妻,妹子扮曹郊,哥哥扮悍媳。白文奎这张胖脸,涂满了粉,花花绿绿,十分难看,引得众人都哈哈大笑。忽然如海也带着笑来了,一见薛氏等人,便道:“原来你们坐在这里,我险些儿在下面找遍了。”薛氏道:“我们这里,已没有座位咧,你还是下面去罢。”如海笑道:“下面也没座头,横竖戏快完了,我站着看便了。”那姓魏的见了如海,便嚷道:“如海兄,这里空着呢。”

  如海道:“原来文锦兄也在这里。”说着,跨到方才那少年坐处坐了。这夜的戏,直做到一点钟敲过才住,薛氏等人,到家已有两点钟光景,又忙着做半夜饭吃了才睡。次日都是日上三竿,还不曾起身。单有张妈是起早惯的。如海因药房中有事,两个人都先起来。如海见了张妈,便问所托之事办得怎么了?张妈道:“老的一面,大事不妨。小的一面,还不得其门而入。不过你须得设法令她们离开这里才好,倘若日子长了,我们寡不敌众,一旦被那一面得了手去,再要挽回,便有些儿尴尬了。”

  如海这晚回来,果然对陈太太说起,目下清廷有议和之意,上海决不致再有战事,故而一班避难的已纷纷搬回去了,今天我们药房门口,足足过了一天的箱笼车辆,也是时下的新气象呢。陈太太听了,颇记挂着家里没人照料,便道:“明日若再没甚风声,我们也可搬回去了。”如海听说,暗下十分得意。这夜累得他几乎在睡梦中笑醒,吃薛氏大大一顿臭骂。谁知次日陈浩然打发人送了一个信来,又把陈太太等吓得不敢回去。如海的计划,仍落个空,只得忍耐着再俟机会。

  原来光复这年,上海人民虽不曾逢什么兵祸,然而每逢新旧交替时代,一定有几个人趁此机会发财,还有些人遭这影响吃亏,这也算弱肉强食,万古不磨的公理。讲到这班人如何发财,以及如何吃亏的问题,却颇难研究。只因发财的人,都藏在肚内,决不肯轻易告诉别人,说我在那一件事上发了一注大财。还有那班吃亏的人,却又挟着一种恐惧的观念,正所谓哑子吃黄连,苦在肚内,到底也不肯宣布。因此局外人鲜有知道。不过偶然看见一班穷极无聊的人,一旦高车怒马,鲜衣华服,略略有些儿奇怪罢咧。若问这班穷极无聊的人何来,却另有一层缘故,想看官们还有些记得。那时大权归军政府掌管,这主持军政的便是都督。都督手下的各科员司,何止数百。就中最重要部分,便是军需谍报二科。那军需科虽说重要,究不如谍报科操着人民生杀之权的利害,这谍报科便是都督的耳目,那科长自然也是都督牙爪了。

  科长姓应,当时大有名望,英法公堂皆有他的名字,巡捕房中也有他的照像。然而他的出身,也并非寒素。他父亲手中很有几个钱,自己在苏州捐过一个什么官,可惜没有上任,就被当地人民逐了回来。谁知他官运亨通,到头仍被他做了军政府中的谍报科科长。这应科长办事十分认真,遇着那些一钱如命的守财虏,便重重的敲他一票军饷,难得有几个漏网。也是他手下侦探众多,消息灵通的缘故。这天又据侦探报告,说城内某处有宗社党藏匿。应科长任事以来,虽然破获了几个富户,却从未捉到一个宗社党,闻报好不欢喜,当下便往都督府来。

  这时都督正在会客室内,室外站着四个警卫军,还有四个雄纠纠气昂昂大汉,一式的黑布袄,黑布快靴,密门钮扣,光着头,打扮得好似蜡庙内费德公手下的打手一般,腰间都挂着手枪。却是会客室中那位上宾的扈从。应科长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有个人,精声大气的在那里说话,又杂着都督的笑声,便知道都督与敢死队刘队长议论军机大事。仗着自己是都督第一个得力人物,便大踏步进来。只见都督正歪在炕榻上,口中含着一枝三炮台香烟,炕桌上面摆着一套戏衣,还有一顶开口跳戴的高帽子,正面也有一个英雄结。那刘队长却站在当地,指手画脚的谈天。一见应科长,便道:“小应来了,你看我们敢死队新式的军衣好不好?”

  应科长笑道:“完了,什么新式旧式,你把自己的护卫,打扮得神气活现。手下的兵士,都同化子的爹爹一般,还要夸什么口呢。”刘队长道:“呸,你眼睛不曾张开么?这种服式,难道还不好。”说着,便把炕桌上那套戏衣,给应科长观看。应科长笑道:“你疯了,这不是施公案内朱光祖穿的么?怎说是军衣?”刘队长道:“这便是我们敢死队新式军衣。”应科长知道刘队长脾气不好,连都督也有些怕他,不敢和他多辩,便道:“果然很好。”刘队长听了笑道:“小应果然有眼力,方才都督也说式样不错,而且昨日我着人写了封信,送到报馆中去,今天报上也说十分壮观呢。”

  应科长笑了一笑,便把侦探访得有宗社党在城内匿迹之说,告知都督。都督大惊道:“既有宗社党,一定还有兵队同来,我们非得调大队人马去捉拿不可。”刘队长听了,便自告奋勇。应科长道:“倘若一调兵马,恐他们得了消息,先事逃走,反为不美。我看还是先带几个人去探看动静,倘若那边人多势众,我们再调军队不迟。”都督听说,还有些犹豫。刘队长插口道:“小应的话儿,果然有理。倘若我们人马去得多了,他拚着一死,向我们抛一个炸弹,岂非大大的不值得么,还是给他个冷不防为妙。”

  刘队长这句话不打紧,却把应科长吓得一跳。暗想:我却不曾料及这一着。倘若真的抛出炸弹来,可就糟了。都督也以刘队长之言为然,便命应科长先去探看,须要小心为是。应科长领命出了会客室,已不似来时那般高兴,满肚子记挂着炸弹。回到谍报科,见自己四个伙计,都已结束停当,预备出发。应科长道:“今儿不比往日,我们须带手枪才好。”众人道:“我们早预备下了。”应科长听说,平添了几分壮气,自己也拣两把新式勃郎宁手枪藏好,才命报信的那个侦探引路,直向宗社党处而来。走了一程,那侦探止步道:“到了。”

  应科长抬头一看,不觉呆了一呆,暗想这不是以前在道台衙门做文案的何铁珊家里么?何铁珊这人,在日论不定要做宗社党,因他结交的都是些官场中人物。然而他已亡故多年,家中只有一妻二女,听说长女也出阁了,两个女流料想做不了宗社党,莫非铁珊生前的朋友,借他家作为机关,亦未可知。想罢,便命侦探上前叩门。不一会,有个扬州口音的娘姨出来开门。应科长此时,不怕炸弹,奋勇当先,领着众人一拥而入。那娘姨拦阻不住,惊得什呢什呢的怪叫。何铁珊的女儿兰因,正坐在客堂中做绒线衫,见外面闯进五六个面生男子,心中十分惊异。又见为首一人,生得尖头小脑,衣服华丽,像是个上等人模样,即便迎上前道:“你们找谁?”应科长道:“我奉都督之命,至此搜寻宗社党。”

  兰因听了,不懂这宗社党是什么东西,顿时大惊失色道:“我们这里没有宗社党呢。”说着,便向楼上高叫了两声妈妈。忽听楼上脚凌乱,还有凳子倒地的声响。应科长是何等人物,听声音有些蹊跷,料定侦探的报告不为无因,当下喝令众人上楼搜拿。兰因慌了,拖住应科长,不放他上去,究竟女孩子力小,被应科长轻轻一推,早跌了个仰面朝天,及至挣起来时,应科长已站在楼上房门外面,那房门紧紧闭着,被他们打得震天价响,里面的人益发没了主意。隔有一顿饭工夫,才开了门。应科长命众人守在门外,众人都执着手枪,如临大敌。应科长一脚跨进房内,见何铁珊的妻子徐氏,立在床前,索索乱抖,面色都吓黄了,衬着浓浓的一脸粉,青森森十分可怕。应科长四顾不见外人,心中颇觉奇怪,暗想方才明明听得楼上有男子脚步声响,为何此时不见男人踪迹。看这里只有一扇门,料他跑不了,一定还躲在房内。当下便向徐氏道:“我等奉都督之命,至此捉拿宗社党,你把他们藏在那里?快快说来,免遭连累。”

  徐氏战战兢兢的道:“我家并没有宗社党,你们大约弄错人家了。”应科长道:“胡说,我们探访确实,岂有舛误之理。”徐氏听说,愈形慌张。应科长更为疑惑,用手向门外一招,那四个伙伴同侦探便一拥而进。徐氏见了,惊得动弹不得。应科长下令搜寻,众人顿时翻箱倒箧的大搜特搜,虽然不曾搜出宗社党的踪迹,却搜出两箱宗社党的凭据来。那两只箱子内,满满的装着宗社党所穿的衣服,还有貂皮外套,玄狐外套,天马皮外套,草上霜箭衣等类,足值五六千银子。应科长看得眼都红了,喝道:“这些衣服不是宗社党的是谁的?”便命众人抬去见都督。徐氏慌了,奔到房门口,拦住了去路道:“这都是我丈夫遗下的衣服,你们是那里来的流氓,借端白昼抢劫,还当了得。”口内虽然这般说,却不敢呼唤。应科长一眼看见徐氏走开处,床下露出一幅衣角,不觉喜出望外,也不与徐氏答话,抢步上前,抓了那幅衣角,轻轻一拖,顺手拖出一个宗社党来。

  这人一露面,不但徐氏惊得面如土色,连应科长也做声不得。那人年在二十以外,面如冠玉,衣服华丽,却蒙着一脸的尘士,满身蛛网,见了应科长,羞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应科长认得此人,乃是都督府中一名科员,平日颇得都督信用,不料今天却在这里相见,看他的狼狈模样,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便道:“你缘何到此?”那人道:“这里乃是我亲戚家里,方才我只恐盗劫,故而躲避,原来是你来捉宗社党的,我却不曾看见有什么宗社党呢。”应科长道:“你既不是宗社党,快些走罢。倘被都督知道,你可免不了嫌疑咧。”那人听说,抱头鼠窜去了。应科长问那侦探道:“你这消息,从何处探来?”那侦探道:“是都督府王科长的报告。”

  应科长听说,恍然大悟,知道王科长与那人意见不合,所以借我来作弄他的,用计果然很毒。我虽作了他的傀儡,却不能就此下场,况且放着这两箱细毛皮衣,也未便轻易饶过,便大声对徐氏道:“你家窝藏这种满清官服,罪名已是不小,倘若好好的让我们带去见都督,大不了充公了事。如其故意抗拒,那时准得个枪毙的罪名。”说罢,便令众人带回去。众人吆喝一声,抬起那两只衣箱便走。可怜徐氏到头还不知宗社党是些什么,只道都督派他们来捉拿床底下那人的,目今事已败露,只得眼睁睁看着这班人,抬了两箱衣服,吆吆喝喝的奔出大门而去。正是:方喜嘉宾同入幕,谁知大盗不操戈。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四回聚餐会竭力争口腹检方书拚命省铜钱

  当下兰因也气嚅吁吁奔上楼来,问她娘道:“这班人究竟为着何事?”徐氏因问,这些强盗死出去了没有?兰因回说早走了,徐氏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兰因劝道:“母亲且不必悲伤,方才他们抬去两口皮箱,箱内装的究竟是不是宗社党呢?”徐氏道:“呸,你道宗社党是些什么?这宗社党便是说的他呢。”兰因道:“不见得罢,他们既来捉他,为什么又放他逃走呢?”徐氏听说,猛然想起方才他们问答的话,果然宗社党不像是个人,若是个人,为什么要开箱搜寻呢?便道:“宗社党莫非是你父亲遗下的几套细毛皮衣服么?我没听得衣服有这种混名,而且藏这衣服的,也未必见得犯罪。我家隔壁衣庄内,不是明目张胆的挂着宗社党出卖么?从未见有人拿去充公,为什么把我家的宗社党都拿了去呢?”兰因惊道:“那件紫貂皮外套,可被他们拿去了不曾?”徐氏道:“还留给你呢!”

  兰因听说,不觉流泪满面道:“那件紫貂皮外套,去年我要改做皮袄,你霸着不许,如今一古脑儿被他们拿去,如何是好?爹爹死后,遣下二万多银子衣服,一大半被你送给了心爱的人,剩下的又被强盗算计去了,我做女儿的一些光也不曾沾得,我好命苦也。”说着,便呜呜咽咽的哭了。徐氏道:“你又哭什么呢?我们丢了这许多东西,一定要想个法子弄回来才好,难道白听他们拿去受用不成!”兰因道:“说什么弄回来,我们母女二人,谁能够出头露面的去找脚路。便是找到了脚路,又向谁去要呢?”徐氏道:“我等虽是女流,还有亲家公呢。他在外边交游很广,须得请他来商议商议,才是道理。倘若我哭罢了你哭,你哭罢了又是我哭,那就没得了局咧。”

  兰因听了,才止住悲声,徐氏便命娘姨快去请亲翁来。列位,你道徐氏的亲翁是谁?说出来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认识,此人姓陈名浩然,乃是陈光裕的父亲。原来徐氏便是光裕的岳母,兰因便是他亡妻之妹。光裕临走时,原着人来请他丈母小姨同去的。无如徐氏一心恋着家中房屋,没人照顾,因此回却不去,不料今天果然出了这个乱子。陈浩然得信,即命老仆留心门户,自己急忙到了何家。徐氏接见,劈头一句便问宗社党是什么东西?浩然倒被他问住了,隔了一回才道:“这宗社党便是帮着大清皇帝,反对革命党的人,你们问他则甚?”

  徐氏听说,对兰因点了点头,便把方才来了一群人,闯进楼上房内,说是都督派来捉宗社党的,宗社党没有拿到,却把两箱贵重衣服拿去等情,一一告知浩然。惟有那床底下捉出宗社党一事,却一句也不曾提及。浩然听说,怫然道:“都督者,人民之表率也。今纵令手下人如此猖狂,还当了得。你们不必惊慌,待我到会里去与会长说了,开一个特别大会,即刻发电到南京临时政府,不怕这都督不走他娘的路。”徐氏听了忙道:“这个使不得。此事并非都督之过,全是一班手下人惹出来的祸,你若把都督参了,岂不冤枉了好人么!况且我等只求取回原物,已是心满意足,又何必惊天动地的打电报给南京政府呢。”

  浩然叹道:“话呢,原是不错。常言道:瞒上不瞒下。大约是一班手下人弄的鬼,都督也未必知道此事,我也不必伤这阴,待我亲自见都督,把此事缘由告诉他,令他把这班狐假虎威的手下人,重重警戒一下子,再追他原物便了。”徐氏大喜道:“若能如此,真是再好也没有,全仗亲翁大力。”

  浩然谦逊了一会,辞别何家母女,直奔都督府而来。走到都督府前,只见四个黄衣兵士,荷枪植立门外,枪头上都插着刺刀,明晃晃的耀眼。浩然见了,有些害怕,探头朝里面一望,见二门外还站八名兵卒,八捍枪在两旁搭好架子。浩然自觉气绥,不敢进去。那守门的兵士,见他探头探脑,便喝问做什么的。浩然道:“我找人呢。”说着,便整一整衣服,大着胆子走进了头门。那二门口八个兵士,却谈笑自若,并不管他。浩然走过二门,又见第三道门外,除八名守卒之外,还有一名军官。浩然知道都督府的门禁,进了大门,那二门三门,都可自由出入的,便放胆走去。谁知才走到门口,便被那些守门兵卒吆喝一声,吓得浩然魂不附体,回身便走。那时恰巧外面走进一人,认得浩然,高声道:“陈先生哪里来?”

  浩然见是自己的门生王守一,便道:“原来你也在这里。我有一件小事,意欲谒见都督,不料守门的不让我进去。”守一道:“正是呢,都督因外间刺客甚多,所以不轻易见客,先生此时,若无甚紧要公干,请到我们办公处坐一会罢。”浩然随着守一走到一处,见门外挂着军需科三字一块粉牌,守一引浩然进内坐下,亲自奉了一杯茶。浩然见这公事房内,共有四五个人,都在结算账目,十分忙碌。又听得有人念着眼镜费七百八十六元,应酬费一千五百六十八元。浩然在肚内暗想:这许多眼镜,不知谁戴的?那应酬费又不知请什么客?守一对浩然道:“我们军需科,执掌全军财政,出纳报消。近来有一班商民人等,纷纷助饷,累得我们昼夜不得空暇。其实这小小数目,济得甚事。他们郑重其事的送来一票,还不够我们都督请一次客呢。”

  浩然道:“这也是他们各人的热心,所谓马载千钧,蚁驼一粟,各尽各的力量罢咧。”守一道:“方才你说有一件事,须要面见都督,不知是什么事?”浩然便把何家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守一道:“我看你还是不去见都督的好。这事大约是谍报科应科长办的,应科长与都督十分投机,你若冒冒失失见了都督,不但衣箱不能索回,论不定还得个大大的过失呢。”浩然道:“这便如何是好?”守一道:“据我的意思,还是与应科长情商为妙。”浩然道:“我与应科长素昧生平,如何能情商呢?”守一道:“你若依我的话,那应科长面前的说话,都由我代劳便了。”浩然大喜,催着守一快去。守一去了一会,回来道:“应科长承认箱子果然有的,不过他奉命而去,须得呈都督验明,再行发还,你隔两日再来一次罢。”

  浩然谢了守一,回到何家,向徐氏道:“都督已见过,衣箱乃是谍报科应科长拿去的,须待验看明白,再行发还,你们不必担扰,隔两天包在我身上取回便了。”徐氏听说,十分欢喜。隔了两天,浩然又到都督府去了一遭,谁知仍不曾验过,次日又跑了一趟空,一连三天,毫无消息,不由得何家母女又起恐慌,逼着浩然设法。到了第四天,浩然从都督府回来,果然押着两部黄包车,每车拖着一只皮箱,箱上还粘有都督府的封条。徐氏见是原物,好生欢喜,即命人抬进里面,问浩然怎样取回来的?浩然道:“我今天见了都督,他还说不曾验过,我便发作了几句,末后我说,你今天若不还我衣箱,我一定要电致南京临时政府。他一闻此言,顿时着了忙,即刻差人向谍报科讨出这两只箱子,当面验过,加上封条,给我带回来了。”

  徐氏称谢道:“足见亲翁力量不小,若教别人去,不知几时才讨得回来呢。”浩然听了,洋洋得意。兰因急于要看那件貂皮外套可曾失去,催着她娘开箱观看。徐氏道:“你忙什么呢,衙门里出来的东西,还怕少了不成?”浩然便帮着他们撕去封条,徐氏轻轻的揭开箱盖一看,忽然叫了声阿唷,不觉向后倒退几步,手一松,那箱盖霍的一声,重复阖上。浩然没有看清,惊问什么回事。徐氏气喘得回不出话来。浩然便自己开箱观看,谁知不开犹可,一开之后,顿时气得发昏章第一,不由的目定口呆,连声咄咄。原来箱中并无衣服,只有一床破烂不堪的被絮,裹着些砖头石块之类。兰因即忙把那只箱子打开看时,也和这只一般的几块碎石,一床棉被,她那件心爱的貂皮外套,已不知哪里去了。兰因此时只急得双足乱跳。徐氏定了神,忙问浩然道:“方才亲翁不是说的都督开箱时,亲翁当面在场么?”

  浩然满面紫涨道:“不不不是我当面在场,乃是都督与应科长当面验看的呢?”徐氏不言语了。兰因听他这般说法,便奔回房中,嚎啕大哭。徐氏也掩泪上楼。浩然自觉没趣,回到家中,愈想愈恨,当时便打发家人出城,到陈太太那边送信,自己草了一张节略,预备告知会长,与军政府大起交涉。他这会叫做旧学维持会,会友一大半是本地绅士,其余不是诗人,便是词客,真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没一个不是圣人之徒。这天正值会中开会,因此会友到的很多,今日所开的不是职员会,也不是评议会,却是聚餐会。与会的,每人派出小洋五角,因此都是空腹而来,预备着大嚼一顿,装满了回去。浩然到事务所时,已是灯烛辉煌,品字式摆看三桌筵席。那班会员,却团团围困在桌边,考验这几只冷碟。有一位钱守愚先生赞叹道:“这盆鸡真好,又肥又新鲜,可惜东西不多,少停醮些芥末,吃他两块,真是其味无穷也。”说时觉得下嘴唇一凉,对面那位杨九如先生嚷道:“守愚兄留心尊涎,别滴在小菜盆子里。”

  守愚听说,慌忙把头向里一缩,只听得鞑一声响,雪白台布上,现出骰子大一点水晕。守愚十分惭愧,众人都笑说:“钱先生未免忒性急了。其实这桌上就是一盆鸡好,那盆白肚不是只有薄薄的几片吗。这盆松花也没有变透。还有一盆熏鱼,面上的白点,说不定有些发霉呢。”杨九如便举着夹了块熏鱼,在鼻际闻一闻,咬一口尝尝道:“不觉得什么呢。”又咬一口道:“果然有些霉气。”更咬一口道:“还可使得。”说着,把余剩的一齐塞在口内道:“我倒放肆了。”

  守愚道:“那有何妨呢。当年神农氏亲尝百草,也无非辨味而已。这盆皮蛋既未变透,不知可有些涩口?”说罢,伸手便想捞皮蛋。九如慌忙拦住道:“一之已甚,其可再乎!兄弟始作俑者,尚恐无后,守愚兄何必亦步亦趋呢!”守愚怒道:“这桌上的菜,难道单有你一人可以吃的吗?在座诸公,谁不是出了五角洋钱才来的,要你独霸一桌则甚?”九如笑道:“钱先生又要性急了,时候还没有到呢,少停尽你的量吃便了。”守愚益发动怒道:“你说时候未到,为何方才自己吃了一块熏鱼呢?”九如道:“那是你说的,神农氏亲尝百草,无非辨味而已。”守愚道:“难道你尝得,别人便尝不得的么?”九如笑道:“世间那有第二个神农呢?”

  守愚大怒,将帽子一摔,便要和九如拚命。众人恐他们闹出事来,忙将守愚劝住,守愚恨恨不已。忽然会长发令,命茶房唤酒,那班喝酒的都咂嘴咂舌,十分欢喜。还有一班不能吃酒的,却竭力反对,说今天聚餐,又要喝什么酒呢。他们这班酒鬼,只消每人吃二斤半酒,已差不多把自己的份子滑下肚去了,那饭菜可不是占我们的光么。”有一人发议道:“我们也有对付之策,他们喝酒,我们便吃菜,等而他们喝酒完了,我们菜也吃得差不多咧。”

  众人都道此法虽妙,然而他们喝酒的能兼吃菜,我们吃菜的,不能带喝酒,未免仍有些吃亏。但是会长的主意,却也未便违背。浩然见众人都记挂着吃局,会长也在忙忙碌碌,未便将自己的意见发表,闷坐一旁,预备发表意见时演说底稿。原来浩然虽是会中评议员之一,却从未发过一句议论。每逢评议会期,他不过恭陪末座,听他人高谈阔论,自己惟有举手赞成,却是拿手,余下的都是外行。今天心中怀着这事,便和考场内出了难题一般,左思右想,终觉不能加都督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因此钱、杨二人争执,以及众人议论,都听而不闻。

  不一时酒已送到,众人纷纷入席。浩然胸中话稿还没有头绪,便懒懒的挨在会长一桌上坐下。这会长姓汪,号晰子,世居上海,算得是一个土著,常和一班绅董往来,遇有结社开会等事,无一处没他的足迹。他自仗口头来得,老着一张面皮,到处演说,博得几声拍手,明天报上便大大登着他的名字,说某处开会,汪晰子君登坛演说,闻者鼓掌云云。他虽然一派口头热心,然而自己的名气,却愈吹愈大,便有几处会中请他做名誉赞成员,旧学维持会,也公举他做了会长。他任事以来,第一件发起的便是聚餐。因他酒量很好,足足喝得下四五斤绍兴酒。而且饭量也高人一等,每次聚餐,他和别人一样的出了五角洋钱会份,至少也得吃一元四五角回去。有些人虽然不服他,无如酒饭量都不是他的对手,却也无可奈何。

  这夜晰子一入座,便把右手在嘴上抹了一抹,再向同席诸人一看,见都是些老弱残兵,惟有杨九如却是个劲敌,暗道不好,这壶酒在他手内,少停准得吃他的亏,须要设法收回才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当众宣言道:“今夜我们会中聚餐,乃是光复以来第一遭举行,可谓难得的盛典。兄弟合该奉敬诸君一杯,为沪军都督祝福。”一面说,一面在九如手中接过酒壶,替众人斟了门面杯,紧紧执着壶柄,一手举杯道:“常言云:酒逢知己千杯少,大约与今日相似。”说着便一饮而荆见众人都不曾动,自己又满满的倒了一杯。九如见晰子喝酒,慌忙也呷干了,伸手等他倒时,晰子只作不见,拿起筷来,把鸡肉盆子推了一推,道得一个请字,众人一齐下箸。九如急忙丢了空杯,抢箸在手,再看盆子内,方才钱守愚赞叹的几块又肥又新鲜的鸡肉,已不知所往,单剩些颈项碎骨,赌气不吃他,便换了路线,夹两片白肚,一口吞入肚内。

  晰子见他吃白肚,即忙也抢一片吃了。有些吃不着白肚的,便吃薰鱼,你抢我夺,霎时间四只盆子,吃得干干净净。晰子吩咐上菜,茶房答应一声,众人都引领以待。只见茶房端上一只大大的盆子,上面还盖着一只碗,向桌上一放,众人不知是什么美菜,觉得热气直冲,还夹着肉香,一齐张着铜铃般大眼,看茶房把盖的碗揭去,原来是一盘新出笼的馒头,足有四五十个。这也是晰子的主意,他知道众人都是饿着肚皮来的,菜少人多,慢慢的吃着酒,一定不够,故而先把一盘馒头,将众人塞饱了,以下的菜,好自己受用。众人怎及会长的心计,见了馒头,不问好歹,抢来便吃。

  晰子微笑着喝着酒,见众人吃罢了馒头,才命人上别样菜。此时众人已有八分饱,果然吃时比方才文雅了许多。浩然意欲就此发表意见,又因刚才晰子说起为沪军都督祝福等语,恐他与都督交好,一开口便是祸事,因此想试探晰子的口气,再定方针。当下便问晰子道:“那日商团公会开会,不知会长可曾在场?”晰子笑:“我也算商团公会中一个名誉会董,如此大典,岂有不到之理。”浩然道:“大约都督也见过的了。”晰子道:“岂止见过,我还同他谈了半点多钟呢。这都督真是个革命伟人,我与他一攀谈,便知他是一个特等能干人物,怪不得能做非常事业,地方上出了这种都督,不可谓非地方之福。我们旧学维持会,须得公送他一块匾,才是道理。匾上的字,须请黄万卷先生大笔一挥,便题一方保障四字便了。昨儿我与李仰之兄谈及,他说四字有些像城隍庙内的匾额,与都督不宜。我想来想去,觉得再没有比这四字合式的了,正要请你们评议诸公,评一评议一议呢。”

  黄万卷接口道:“我看一方保障四字,还不如功高于周四字更为的确。”众人都说这四字新奇。万卷道:“我遍阅诸书,觉得这都督二字,以三国演义为最古。当时吴国水军都督周瑜,便是中国第一个都督,所谓功高于周者,犹言胜过第一个都督也。”众人都说:“果然妙极,不知万卷先生,怎样想得出这种深奥的文字?”万卷笑道:“这四字原从我一首诗中脱胎出来的。这首诗也是赞这位都督,虽只二十八字,却也包括古今,可谓穷思极想的了。今儿不妨念与诸位听听。”说罢便摇头晃脑的朗吟道:盖闻都督有周郎,念了一句,又哼了半天,才续第二三句道:而况陈公魔力强。一夜攻开门八面,吟到这里,见桌上三鲜碗内,还剩一个肉圆,即忙夹起,送入口中,一面嚼着,一面哼哼的念那结句道:沪军都督姓名香。吟罢,众人都道:“好诗好诗,不过第三句所谓门八面,不知指的是那八门?若说是上海城门,旧有六门,加上新开的尚文一门,也只得七门,还有一门,不知何在?”

  万卷笑道:“这都是我诗中微旨。便是第一句盖闻,以及第二句魔力四字,也有深意,今日索兴给你们讲个透澈罢。盖闻者犹言非目睹也,周郎生于汉时,距今数千年,谁曾目睹,故我以盖闻括之。至若魔力二字,原非我等旧学界所宜用。然而目今百事改革,我也不能拘泥这些小节,宁可降格以求。所谓魔力者,即法力之意。都督并非江湖卖艺之流,加以法力二字,骤看似乎不伦,但都督以一介书生,而能成此大业,岂非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乎!故我用魔力二字,隐寓都督为一介书生之意。讲到门八面,其中七门果是上海城门,还有一门,你们诸位都没有想到,那制造局的头门,可不是也在这一夜攻开的么?”众人听了,一齐拍手道:“果然万卷先生设想高妙,实非我曹所及。”

  万卷笑而不言,听他们赞着,自己便举箸夹那碗红烧蹄子吃。谁知肉皮还没有煎透,十分坚硬,兼之他得意极了,用力过猛,那只碗顿时大翻其身,肉汤满桌横流。万卷舍不得糟蹋,慌忙伸头下去,就台面上呷汤。浩然听他们人人都赞都督好,自己不敢说他的坏处,只得附和他们,唯唯诺诺了一阵。席散回家,悄悄把所拟的一张节略烧毁不提。

  且说晰子这夜又是醉饱而回,走到自家门首,已有十点钟左右。晰子一抬头,见楼窗口灯光透亮,不觉心中大怒。原来他赋性最俭朴,每夜八点钟敲过,便命家中上下人等,一例熄火安歇,以省油烛,便在八点钟以前,他家三上三下的住屋,也不准点三盏以上的灯火。他最忌的便是灯下看书,还有一篇极大的道理,据说灯下看书,既伤目力,又费油火,故此古人宁甘囊萤映雪而夜读,不肯挑灯秉烛而夜读者,所以保全目力也。家中倘有犯了此戒的,无论何人,定必大大受他一场申斥。单有他那位未婚的东床娇客,即使明知故犯,也没甚要紧,晰子反有些惧他。你道晰子这样的人物,怎的怕起一个十五六岁的未婚婿来?其中却有一段隐情。只因晰子年过半百,单生一女,取名如玉,他夫妇钟爱得好似掌上明珠一般,立意要替她攀一个有财有势的男家。无如人心都是望高走的,一有了才,二有了势,谁肯俯就和晰子这般人家攀亲,故而晰子空有了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却再也找不到一个财势双全的快婿。后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家门户,万万不配与财势两全之家攀亲,只得改变宗旨,意欲拣一个不欲穿吃的人家,将就了事。

  恰巧有个做丝茶生意的广东人,名唤梁友才的,与晰子在演说场中相识,晰子打听得此人有十余万家资,单生一子,年方十五,与如玉同庚,现在北洋公学读书,生得一表人材,而且资质聪敏。晰子好生欢喜,即忙央人前去说合。友才素闻晰子在演说场中颇负盛名,又听说他女儿生得如花似玉,便一口答应,择吉行过聘礼。晰子的目的,也算达了一半。不料这年喉症盛行,友才一家上下,都染此病,那班没要紧的人都陆续治愈,惟有友才夫妇,一对正主儿,却相继去世。他儿子志敏,寄宿校中,幸得逃过此劫。友才既死,便有一个近支族弟藉口志敏年幼,便欲管理友才的遗产。晰子是志敏的岳父,自然出场不许。讲了好久,才议定不动产归志敏叔父暂管,待志敏成家后归还。动产归志敏岳父暂管,也待志敏成家后交还。立了议单,彼此无话。自此志敏便寄居晰子家内,友才的五万余金现款,都划在晰子名下。晰子仗着他,在外间很挣了些市面,因此不敢得罪志敏,便遇着生平最犯忌的灯下读书,也眼开眼闭的由他,故而他妻女有时借着志敏出面,桌上摊了一本书,他们却在旁边借光作事,否则便要熬黑暗世界的滋味了。

  这夜晰子见楼上灯火未熄,便怒气冲冲的奔上扶梯,心中估量,大约又是志敏贪看小说,尚未安歇。此时十点已过,六点钟燃灯,至此已过四个钟头,岂不太费膏油。虽然他还有钱存在我处,然而古人节衣节食,崇尚俭德,岂可为了贪看这种无益的小说,耗费许多火油。我已纵容他多次,今儿若再不整顿,将来作何了局。想着已跨进房内,一眼看见桌旁坐的,并不是志敏,却是他夫人裘氏,与女儿如玉。两个人都是愁眉苦眼的,似乎怀着重大心事一般。晰子不胜诧异,因道:“你们为何此时还不安歇,难道火油不是钱买的么?况且目下油价又涨了许多,一铁箱老牌美孚油,至少要一元八角几分大洋,以洋价一千三百文计算,可不是足足二千四百余文么?化了二千四百余文一箱火油,若不用他一年半载,岂不大伤元气。这句话不是我屡次对你们说的吗?你们那一遭不当作耳边风。须知树以枝叶为本,人以钱财为先。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休得小看了这钱财二字呢。”

  裘氏正色道:“你休唠叨,志敏病了,应该想个法儿,才是道理。”晰子吃惊道:“志敏早起,不是好好的么,怎的忽地害起病来?”裘氏道:“他吃晚饭时还是好端端的,吃罢了饭,忽然双手捧着肚子,说是腹痛,我只道他误吞了苍蝇、蚂蚁之类,教他睡一会,出个恭便能好的。谁知他睡下去,更痛得利害,只是在床上打滚,我们吓得没了主意,意欲请医替他调治,又因天色晚了,那班大夫的脾气,宁可坐在家里没人请教的,若请他出夜诊,便要医金加倍,轿资若干,准给他敲一个大大竹杠去。你回来知道了,一定不以为然的。若说听他疼痛,又着实令人害怕。幸得他方才略略好些,此时已睡着了。谁你知一回来,不问皂白,只顾抱怨我们点火,我们谁不想早些安歇呢!”

  晰子皱眉道:“天有不测云风,人有旦夕祸福。肚痛的缘故,不是误吞微虫,便是着了冷,一定没甚要紧,你们尽顾放心熄火安歇便了。”话犹未毕,忽听得里面志敏又哼将起来。晰子即忙奔进了内房,房间内没灯火,黑洞洞的。晰子性急慌忙,冷不防当地横放着一张长凳,晰子一脚跨去,绊个正着,只听得噗通一声,连人带凳倒在地下。裘氏慌忙举灯来照,见晰子已撑了起来,摸摸额角上,起了胡桃大一个疙瘩,只因不准点火,是自己的主意,不能怪别人,只说:“你们怎的把长凳放在当路?”

  裘氏也不理他。晰子见志敏睡在床上,哼哼不已,双手捧着肚子,身子蜷曲得似弯弓一般,额角上的汗珠,足有黄豆般大,面色铁青,嘴唇皮都发了白,知他腹痛得利害,问他此时可觉得好些,志敏只是摇头。裘氏便催晰子快去请大夫来,替他诊一诊,他今夜腹痛得很有些怪气,倘若大夫说没甚要紧,那就可放心了。晰子道:“你怕什么!头疼肚痛,从来没有大病的。他一定是误吞了苍蝇蚂蚁之类,此时在腹中发作,所以疼痛,少停泻一次出出空,便不打紧了。如其请了大夫来,这班人都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有生意上门,岂肯轻轻放过,定要造出许多病源来吓人,他好一趟一趟的看下去,享病家的医金供养。有时还要用养病之法,把病人养着,不替他治好,也不给他治坏,这都是做医生的不二法门。我知道他们诀窍的,岂肯上他们的当么。你们休得着急,我家现放着一部木板的验方新编,待我查一查看,误吞诸虫,应用什么药,吃下去一定灵验。”说罢点了根纸煤头,大步奔下楼去

  一会儿忽然直着喉咙,大叫阿呀不好了,你们快来。裘氏慌忙另点了一盏灯,走到下面。原来晰子素患近视,点着纸煤头儿寻书,不料书签在火上燃着了,险些儿烧了他这藏书库,幸得他手快,把火扑灭,无如书还没有到手,只得叫人下来帮忙,当下裘氏的灯一到,晰子便把一部验方新编抽在手中,一口将裘氏手中的火吹熄了,才暗中摸回楼上,在灯下一门一门的查看。好容易查到肚腹门,见第一节便是腹痛辨症。上写着:脐眼上痛者,食痛也。脐眼下痛,热手按之不痛,或其痛多隐,或痛如刀割,或吐或泻,或痛甚而觉有冷气,皆寒痛也。手按之更痛,冷物熨之不痛,或自下而痛上,或时痛时止,腹满坚结,皆热痛也。时发时止。痛在一处而不移者,或有硬块起者,虫痛痞痛也。又闻煎炒食物香气则痛,痛时口吐清水,或口渴者,亦虫痛也。晰子不料腹痛有这许多名目,看了反觉得茫无头绪,不知志敏的腹痛,究竟是冷是热,是虫是食。问志敏时,志敏自己也不知上痛或是下痛,硬痛或是软痛,只说疼痛难禁罢咧。晰子生平虽足智多谋,至此也不禁呆了。还是裘氏说:“吃药不比得儿戏,吃下容易,要他吐出来可就难了。我劝你不必在验方新编上考究罢,听说药店里有一种午时茶,吃腹痛最是灵验,而且价钱又不贵,每块只消一二十文已够,何不买一块来给志敏吃了,看他有效没效,再作计较。”

  晰子听她说话有理,也点头称是。摸一摸身畔。尚余五六个铜元。料想够了,因命妻女留心门户,自己上街去买药。离他家一箭之遥,有一家药铺此时尚未收市。晰子走到门口,却又踌躇不跨进去,暗想午时茶一物,乃是夏季药店中备着送人的,何苦化钱去买。无奈此时已交秋末,而且这家药店中的人,又并不相识,未便上去讨索。自己有一个朋友,现在小南门外姜衍泽堂药店内,何不问他去讨一块,虽然路远了些,却可省几个钱儿。想罢,径奔小南门而来,那时姜衍泽已收了市。晰子敲了半天门,才见牌门板上的一扇洞门开了露出半爿面孔,问晰子做什么?晰子回说找人,因把那朋友的名字说了。那人道:“已睡了,你明儿来罢。”晰子道:“不行,我今儿有非常大事,非得与他面谈不可。”

  那人信以为真,即忙开了门,延晰子进内坐下,再去唤他朋友。这朋友恰巧解衣将睡,闻有朋友找他,还说有非常大事,不觉吓了一跳,慌忙披衣趿履奔到外面,见是晰子,便问汪先生夤夜来此,有何见教。晰子见他睡而复起,颇觉不好意思,未便将来意说出,只可先用别的话与他鬼混了一阵,落后始说要几块午时茶,那朋友即忙包给晰子,晰子接了,称谢辞出。这人细细思想,觉晰子此来并无什么非常大事,反误了自己一场好梦,便把唤他的小伙计抱怨了几句,连称晦气,重复回房睡觉不提。且说晰子捧了一包午时茶,不由心花怒放,急匆匆奔回家内,谁知在药店中讲话工夫大了,志敏腹痛一会,已沉沉睡去,便是他妻女也都灭灯安歇。晰子暗中摸索的走到楼上,把午时茶向桌上一抛,解去长衣,打了一个呵欠,直挺挺的躺上床去,不一时便呼声大震。正是:但使金钱牢固守,何妨性命等闲抛。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五回呼将伯和尚鸣冤慕共姜女郎矢志

  翌晨钟鸣八下,便有一个人来找寻晰子。那时晰子正在楼上,听来人一口宁波话,粗声大气的问汪先生在家么,知道是商团会里的朋友徐德权,即忙开了楼窗答话道:“德权兄请客堂内坐,我马上便来。”德权连称别忙,一面跨进客堂,背着双手,默念他往常读惯的那副墨拓朱夫子治家格言中堂立轴,念到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晰子已下来了。德权见了他,兜头作了个大揖道:“汪老夫子神机妙算,果然令人钦佩,即使诸葛孔明重生,也得自叹弗及。”晰子道:“莫非那话儿着了么?”德权道:“非但着了,而且还有比这个更利害的把柄呢。”晰子笑道:“那更妙极了,不知是哪一件把柄?”

  德权道:“那人的卧房背后,不是有一间空房,你说他双门紧闭,必有蹊跷,我也疑心这一着,因此买通了邻近一户人家的小子,令他偷着去探看,果然不出你我所料,你道他回来说些什么?”晰子道:“莫非里面藏着违禁物品么?”德权道:“比违禁物品还要郑重,而且是两个活货。”晰子道:“那就难猜了。”德权笑道:“难猜什么,房内并无别物,却是两个妇人。”晰子听说,不觉直跳起来道:“果然藏着妇人么?”德权微笑道:“你莫性急,这两个妇人非别,一个七十余岁,一个四十余岁,乃是他们所雇用那个长工的母亲和妻子呢。”晰子呕气道:“你怎的今儿清早赶来作弄我,那些话也值得吞吞吐吐,唠叨半天的吗?”

  德权笑道:“你别闹,若是没有关系的话儿,莫说你不愿意,便是我也不愿意说呢。那边昨儿忽然来了一个尼姑,说是来望长工母亲的,夜间也宿在那里,听说还要住几天才去呢。这事虽与前途没甚关系,我们却可当他一件大大的把柄。兼之他还犯着那话儿,我们的目的,还怕不能达到吗!”晰子拊掌道:“果然是绝好的机会,只恐那姑子走了,反为不美。事不宜迟,你们可曾布置齐备了没有?”德权道:“我们早预备下了,只等你去警察局中接洽好了,便可依法行事。”晰子道:“我立刻便去,你们尽管依计而行便了。”

  德权听说,辞了晰子,自去办他的正事。晰子也换好了衣服,去拜见一个朋友。列位,方才他二人说了一大篇话,都是没头没脑,令人无从捉摸,莫说看官们纳闷,便是做书的也莫名其妙,只可丢过一边。再说城内某处,有一所寺院,乃是龙华寺的分院,院中也有一个住持,还有两名客师,一名香伙。这寺院虽只小小三间平屋,然而坐落地段,却在四通八达的闹市上,左右有几处店房,乃是庙产。因此庙中僧众,并不靠着替人家做佛事,拜经忏,打斋饭度日。便是每月收下的房租,除开销之外,还有些盈余。那位住持和尚,也不喜欢兴什么粮船会,大佛忏,去哄一班善男信女的钱财,因此成年的没人上他庙中去烧香拜佛,所以那两扇山门,也是十天中有九天紧闭的。不知者不道庙中和尚爱清静,故而闭门在内参禅打坐,其实里面并不清静,却镇日的牌声括耳。这也难怪他们。常言道:静极则思动。和尚虽说是佛子,却并不是佛家的真正骨血,怎能够一尘不染,万虑皆空。而且这庙中僧众,即不念经,又不拜忏,闲着没事,只可抹牌消遣。后来有几位施主,见庙中很为清静,的系赌钱的好地方,也便合了三朋四友,前去叉麻雀,抹骨牌,把一所天台寺,险些儿变作聚赌场了。那住持的印月和尚,因有头钱到手,也落得由他们去大赌特赌。好在关防严密,外间并不走漏风声,毫无外人知道。那年革命军起义,有几处寺院,或被团体中人占去,作了事务所。或被学堂中人占去,作了校所。那时一班庙主,都着了忙,纷纷运动保全之策。这天台寺的印月住持,也不免略起恐慌,经不起一班赌客,你言我语,都叫他不必害怕。有的说民政总长是我的母舅。有的说沪军都督是我的外甥。还有一位叫陆佑之的道:“倘若有人占了你这庙去,我出钱照样盖还你一所,还怕什么。”

  印月见抱腰人多,果然放心无虑。他庙中本有一所空房,那香伙因妻小住在乡间,开销很大,意欲接到庙中同住,印月起初不许,后来一想,现在自己所穿衣服,都是发给人家浣洗的,洗来很不清洁,有时还被他们偷去当了,而且鞋袜破了,也要自己动手补。那班缝穷的,都是粗针大线,做来十分难看。若有女人在此,必能处处随意,我既不要她们的房饭钱,料想缝补衣服一事,也可叨她们的光了。打定主意,便对香伙说知,香伙喜不胜言,因即告假回去,接了他那位七十余岁的老母和四十余岁的妻子到庙住下。印月恐他们出入碍眼,所以叫他们无事时不准乱跑,常把门儿闭着。这天合该有事,乡间有座送子庵,那当家的姑子名唤佛心,与香伙的老母,乃是旧邻,多天不见,心里记挂得什么似的,特地奔到上海来望望这位老太。虽然浦东与浦西只有一水之隔,然而他们俩见了面,好似他乡遇故知一般,不知那里来的这许多说话,直讲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还没有住,这夜佛心便宿在她们婆媳房中。次日印月与佛心觌面,打了一个问讯。印月见佛心年纪尚轻,眉目也生得清秀,那一颗苍蝇打滑遢的光头上,还不曾烙有香洞,不觉灵机一动,少不得用几句佛经中的趣语去逗她。佛心也似解非解的回答了几句。不多时陆佑之同着一个姓吴的朋友来了,佛心并不回避。佑之见她是个少年尼姑,便唱着思凡下山的调儿,与她胡闹。佛心本是个半路出家的尼姑,少时很有些阅历,见佑之调侃于她,并不害羞,却从旁指摘他的错处。佑之知这姑子利害,想难一难她。因道:“我们叉麻雀三缺一,你可愿意搭一脚么?”佛心道:“搭一脚便搭一脚,难道怕了你们不成!”

  佑之大喜,令印月也搭一脚,印月假意推辞,嬲不过吴、陆二人苦苦相劝,只得允了。四个人扳风起位。佑之拿的是东风,坐在原处。印月板了南风,调在佑之下首。姓吴的西风,坐在佑之对面。佛心北风,与印月对坐。接着掷骰子,由佛心起庄。三男一女,兴高采烈的抹起牌来。两圈未毕,忽听得后门外有人用一枚铜元轻轻的叩了三下,这是自己人的暗号,那香伙即忙开了门,忽见外面站着七八个大汉,一例的黄色号衣,见门开了,不问情由,顿时一拥而进,里面抹牌的人,都不曾留意,兀自低头叉着麻雀,那班人见了,齐声吆喝说:“拿住,这和尚聚赌抽头,容留妇女,藏匿尼姑,有玷佛地,还当了得。”说时迟,那时快,早有两个人一跃上前,轻舒猿臂,将印月、佛心一对光头,牢牢揪住,佑之与那姓吴的朋友见势头不好,也顾不得台上的银钱钞票,拔脚便走。众人并不拦阻,让他们出后门逃走。此时可把佛心、印月二人吓得面如土色,不知犯了什么大罪,要这班商团大人,亲来捉拿。又见佑之等人也跑得无影无踪,益觉势孤害怕。幸得那班人来势虽猛,举动却还文明,不比平常捉赌的兵警,见了桌上的钱,便乱抢乱夺,他们却秋毫无犯。为首一人,操着宁波土白,粗声大气的道:“你们把桌上的赌具银钱,好生看守,不可乱了本来位置。这贼秃千万不可让他跑了。我此时前去报警,你们紧守门户,休得纵令闲杂人等进出。里面还有两个妇女,倘若出来时,也须扣住”

  众人都道理会得。那人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引着一个佩刀的警长,和两名警察进来。看那人好不忙碌,告诉警长说:“和尚坐在这里,尼姑坐他对面。这边是在家人坐的,那边也是个在家人,那两个在家人都跑了,遗下的银几钞票,都在桌上。和尚、尼姑却被我们当场获住”那警长听了,点头微笑,又对印月、佛心二人看了一眼。这警长本是南省人,此时因做了警长,觉得操着土白,很不好听,因此打起三不像的官话,问印月道:“你这和尚,究竟什么回事,同着尼姑打牌,可对咱说个明白,少停好重重办你。”印月听了,吓得魂不附体,上下牙齿,只顾打战,休想回得出半句话来。还是佛心略为镇定,也打着苏州官话回说:“不瞒警察老爷动问,我们是到这时来探望亲戚的,便是打牌,也是方才跑了的那两位施主的意思,与这位大师并不相干。”警长喝道:“胡说!大约你们和尚、尼姑已成了亲咧,故而如此回护。”

  众人听了,都觉得好笑。那时香伙母亲妻子,听得外面热闹,也赶来观看,被警长一眼看见,大声道:“原来庙里还藏着妇女呢,那更了不得咧。”说着,命手下的警察将这两名妇人带了,与和尚尼姑一同看管。然后随着引导的那人,入内搜出许多妇女应用的梳头家伙等件,连同赌具,一并带回警区,由区长略询一过,立即缮具公文,略谓境内天台寺住持僧印月,品行不端,素有聚赌抽头,容留妇女住宿情事,经区长访问确实,今晨饬令长警,会同某会会员,前往查拿,适见僧人印月与女尼佛心,偕在逃之二人,同桌聚赌,当将该僧尼印月、佛心拿获,又在内室抄获妇人某氏某氏二口,及妇人用具若干,连同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到区,由区长亲询,该僧印月供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等情不讳,合将僧人印月、女尼佛心、妇人某氏四名,及器具若干,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解呈厅长,伏乞俯赐察核云云。这一张公文上,已把印月的名罪坐得确确实实。

  当下区长又派了四名警察,持文将印月等一干人众,连同抄出各物,一并押解警察总厅。在看守所过了一宿,次日即由警务长亲自升座研询。印月虽然竭力辩白,经不得铁证昭昭,无可遁饰。庙中容留妇女,已失了体统。兼之聚赌抽头,且与女尼同桌聚赌,更属违背清规,玷污佛地。因判女尼佛心,发堂择配。某某二氏,着家属领回管束。僧人印月,尚无淫秽实据,着令还俗,从宽免办。庙产发封充公完案。印月遵判出来,好生懊恼。暗想还俗虽然是件快事,然而自己的庙产,以时价估算,足值六千金以外,白白被他充公,未免心不甘服。无奈是当官判断的,万万不能违背。好在陆佑之当日曾亲许我,说庙产若被人占去,他可以照样盖还我一所,目下虽然是发封充公,在我一方面看来,也与被强占无异,料他有言在先,决不能翻悔。况且叫佛心同桌聚赌,也是他的主意,我若没有这件事,也不致发封庙宇,我在堂上并不把他名字攀出,也算对得他住的了。他若盖还我庙宇便罢,否则一定和他拚命,至少也须敲他几千银子出来,做还俗后成家资本,即使闹出事来,他也未必没有罪名。而且他是个要名誉的,决不肯张扬开去。想罢主意,便去找寻佑之。佑之自庙中逃出后,惊得连发两次寒热,今日略略好些,闻得天台寺已被警局发封,不知印月在堂上可曾将他名字供出。正在担惊受怕,忽见印月来了,还疑心是带领警察来拿他的,吓得回身朝里飞跑,口中高喊陆佑之不在家呢。印月见他这般模样,不觉暗暗好笑,忙道:“施主何必惊慌,小僧已放出来咧。”

  佑之听了,还不相信,回头见果然只有印月一人,并无警察同来,方才放心。重复回到外面,问印月怎样出来的?印月便将警厅判断之辞,约略说了一遍。佑之也不免叹慰了几句,却并不提及盖还庙宇之事。印月暗道:莫非他耍赖吗?但我焉能轻易饶他。因道:“当日曾蒙施主发愿,小庙若有被占等情,施主代为集资盖造,目今果然应了施主之言,还求施主鼎力,或者向警局索回庙产,小僧感激不尽,也是施主的无量功德。”

  佑之听说,呆了一呆道:“话虽有的,然而我却并未在佛前发什么愿心。而且我当时讲这句话儿时的意思,不过说是若被商团或是学堂中人占去,我便盖还你一所。目下你自己违犯清规,致被官厅发封,与被占有别,怎能责成我那句话儿呢。若说去向警局索回庙产,莫说我一个陆佑之,没有这般势力,便是十个陆佑之,也是万万办不到的。”

  印月冷笑:“施主推得好干净。别的不必谈他,你说小僧自己违犯清规,小僧却万万不能承认。我们庙中,在先本无赌博之事,僧人们偶而下棋抹牌,也是僧人们自己消遣。那日施主枉顾小庙,说小庙地方清净,宜于竹戏,接着便邀几个朋友来碰了一天麻雀。后来习以为常,也是施主开的端。小僧因施主是体面绅士,而且在外间很有势力,出家人怎能与在家人相抗,所以委曲从命。即如昨日佛心女尼,她来探望香伙的老母,立时便要去的,你偏要嬲她叉什么麻雀,以致被他们当场撞破,当作一个大大题目,才有发封庙产的口实,究之都是你施主种的祸,临了都抛在我一人身上。然而我自己却并不抱怨施主,所以公堂之上,件件都由我一人承当,毫不攀及施主。也因施主是上等人物,名誉为重,我轻轻一言,便是施主终身之玷。但施主也须想想,我自认与攀供的轻重,我自认了,在施主一方面便有这许多益处。我若攀供了,在小僧一方面,也未必没有利益的呢。第一件,聚赌一事,与小僧并无关系,小僧不过借给地方。然而庙宇是公地,做僧人的决不能禁人不用。这一层上,我岂非毫无罪名的么!第二层,调戏女尼,原是施主起的意,吴先生和的调,小僧并未妄赞一辞。即使说我也曾在场,算我是个从犯,然而施主乃是首犯,首犯若办有期待刑,从犯也不过罚钱了事,何致封闭庙产,这都是我顾全施主之过。目今施主既翻悔前言,我也别无他法,好在此时判决书还没有下,我少不得重入公门一次,把真情实迹,和盘托出,那时或有索回庙产之望,不过施主却不能置身事外,然而也因施主逼人太甚,小僧出于万万不得已,才有这一着,料想施主也不致抱怨小僧鲁莽的。”说到这里便起身要走。佑之着了慌,一把将印月拖住道:“大师休得动怒,有话尽可好好商量,何必如此性急呢。”

  印月正色道:“施主不可误我的正事,我此去务必赶在判决书未下之先,才有效力。倘若去得迟了,判决书一下,木已成舟,可不糟了么!”说着假意推去佑之的手。佑之赔笑道:“大师真的动起火来了,我方才的话,原是和你闹着玩的,你若当真去了,将来两败俱伤,反为不美。你且坐下,我与你细细推敲,想一个善后之策。”印月才气吼吼的坐下。佑之道:“方才你说索回庙产,这件事料想无望,可以不谈。若说要我盖还你一所庙宇,第一我没有这般力量,第二你已当官判令还俗,岂能再做和尚。我有一个朋友,姓包名德深,前曾留学日本,学习法律,毕业回国,还带有一张文凭,有人说他是买来的,但我看他法律很熟,大约有些门径。听说他已择了个黄道吉日,挂出大律师招牌,替人出庭办理讼案,我也曾着人送去一份贺礼,不过他还没有请过开市酒罢咧。你这件事,我想还是请教他去,若能平反固妙,否则庙产充了公,那庙内的菩萨罗汉佛像家伙物件,也须设法弄他出来,变几个钱儿,才是道理。将来无论事情能否平反,那律师费,都由我一人担承便了。”

  印月听了,觉得不能再挺下来,暗想平反二字、原是句好看话儿罢了,若能将菩萨搬得出来,那三尊大佛,肚子里都有金脏,还可值几个钱儿,料想卖菩萨的钱,决无他人可以来向我们和尚分润的。况且律师费有他担承,我也落得打他一场官司,胜了固妙,否则也可死心踏地。想罢,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此事全仗施主大力,小僧无不听命。”

  当下佑之便与印月同去会包德深大律师。这包德深大律师的事务所,便在县知事公署附近。他年纪约有三十开外,嘴唇皮上略略有几根短髭,身上穿一套黑呢外国衣服,却是在后马路旧货店买的。脚上那双外国皮鞋,也是在印度定造的。他因新挂招牌,未曾减价,故此生意冷淡。包律师很觉得闲散,正坐在交椅上看报,听得有人叩门,慌忙回到写字台前,把一册在日本抄来的讲议摊开,手拿一本新刑律,假意翻看,装得十分忙碌。见来者乃是陆佑之,还同着一个和尚,即便丢了新刑律,让他二人坐下,招呼小使泡上茶。自己又向佑之谢了那日的贺仪,然后问他两人有何见教。佑之便把印月庙中的事,大略告诉包律师。包律师正襟危坐听着,听他说完了,便举起右手,在新留的胡子上捻了一捻,哈哈大笑道:“这件事也是印月大师的洪福,恰巧投到我手里,若换了第二三个,那就变作东瓜撞木钟了。这件事的曲折细情,无一不在我肚内。不是我说一句放肆的话,我只消拣他虚心处重重下一番攻击,定可操必胜之权,前途的脚力原是不小的。我只消问你一句话,他们来的时候,可不是有商团在场么?”印月道:“果然有的。”

  包律师笑道:“如何?我告诉了你罢,今儿这么一来,还是你的运气呢。这件事要在光复时发生,那可有些尴尬了。你道这庙产是警局为了你聚赌发封的么?须知聚赌抽头,在新刑律上,不过是四等有期徒刑,一百元以下之罚金而已,岂有充公产业之理。此中有人弄鬼,已是不问可知的了。其实也因贵庙地段,坐落太热闹之故,倘使在乡间镇上,我可以包你决计没有这件事的。只因某商团见贵庙地位适宜,交通便利,意欲占作事务所,因光复时乱哄哄的当儿,不曾下手,此时司法衙门已经成立,未便强占,正苦着没摆布处,后来打听得你们庙中聚赌抽头,便想借这个名目下手,又苦无充分证据。恰巧那天有个女尼,在你庙中过宿,他们趁此机会,托人向警局接洽好了,然后将你们拿住,送入警局。可怜你吃的是单面头官司,而且有凭有据,怎不发封庙产充公呢!”佑之接口道:“照你这般说,某商团岂不是白高兴了么?庙既充公,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包律师道:“佑之兄说出笑话来了。商团乃是地方上公益团体,原可拨用公产的,他们等你这里的事略略冷了一冷,便可进一张禀,说本团会员众多,事务所狭窄,不敷应用,查某处发封某庙,地位容积,与本团颇为相宜,特行具禀,请将该庙拨归本团应用,实叨公谊云云。这张禀词上去,十有九允,那时可不是堂堂皇皇的入了他们掌握之中吗!”佑之、印月二人听了,如梦初觉,当下印月便问包律师可有挽回之法否?包律师笑道:“挽回之法尽多,我只消拣一件轻而易举的,已足够他们受用了。他们办这件事,虽然称得完密,然而界限不明,便是大大一个失着。你的事不是由警局判断的吗?”印月道:“正是。”

  包律师笑道:“那就是我们第一层入手办法了。可知警局的范围,只能警察地方上的事。讲到判断一层,乃是司法衙门的责任,他今越俎代谋,我们便可藉口。而且司法衙门也最忌这种事,一定帮着我们反对警局的。但你已在警局承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因此万万不能出面。最妙另外串出一人,算是庙中真正住持,说你本是守庙的和尚,并非住持,去到地方审检厅进一张不服判决的呈子,最要紧的是说明警局侵越司法权限,使他们触目惊心,竭力争这个权字,我们便可收渔翁之利。”佑之等听了,不觉五体投地,连称妙极。印月道:“我们这庙,原是龙华寺的分院,即以龙华寺方丈出面便了。”包律师道:“那更好了。”因命印月将龙华寺方丈名字抄出,教他隔三日来听回音。

  佑之、印月去后,包律师便挖空心思,做了一张呈子,送进地方审检厅去,果然药方对症。这时候司法衙门初立,地方上事情,往往被警局侵越权限,拦去自由判决。因此厅长推事等,正闲得十分没趣,接到包律师代表龙华寺方丈的一张呈子,不觉打动他们的心事,顿时行文警局,将天台寺全案人证解厅复核。警局中人,料不到有此一着。当时案中人都已四散,只得将证物移送到厅。厅长十分震怒,一面与警局交涉,一面将案情略为研究,只一堂便把庙产发回龙华寺方丈管理,警局前判取消。这一下子,佑之、印月等人,自然欢喜,警局却大失面子,暗里头还有许多人心中懊丧。

  那汪晰子也露着一面孔不快的神气,外间众人,还道他为着女婿病重,所以如此担忧,并不疑心他出了别样岔子。原来志敏那夜腹痛之后,次日病势益觉沉重,虽然吃了几块午时茶,无奈这药是不出钱的,故毫无效验。裘氏好不着急,私下也曾请了个医生,替志敏诊了一次,据说是寒食滞积,没甚妨碍,只消吃几剂药发散发散,便能好的,裘氏才放下了一腔心事,亲自上街撮了两剂药,偷偷掩掩的煎给志敏吃了,谁知仍同泥牛入海,影响俱无,眼看志敏病势有增无减,面容消瘦,饮食不进。自己丈夫又成日的不在家里,看他忙忙碌碌,与光复时运动做科长的时候,一般模样,每夜挨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一到家便睡,从没问过志敏的病状。裘氏知道他的脾气,一味的刮皮,并没别样主意,因此也不同他说起。自己再把那医生请来复诊,却并没别样说话,仍照样的开了一张药方,将药味略略加重了些,对裘氏道:“这药并不在一剂上见功,最妙吃他一二十剂,那时定有效力。”

  裘氏半信半疑,煎给志敏吃了两剂,果然没甚功效。到第三天上,志敏忽然腹泻不止,裘氏才着了忙。那日恰值晰子并不出外,独自一个躲在书房内,口中衔着一杆三尺余长约旱烟袋,双眉紧皱的坐着,呆呆出神,口中喷出那股烟气,氤氤氲氲,把他一颗头颅,好似罩在云雾中一般。他见裘氏进来,不知记着了什么,忽地打了个冷战,颤巍巍的问道:“你来则甚?”

  裘氏便把志敏腹泻等情,告诉晰子。晰子因这几天为着一件事,把头脑闹昏了,已忘却志敏有病,听裘氏道及,方才想起,不觉自说了声荒唐,即忙奔到志敏房内,见他面黄肌瘦,精神委顿,不由的大吃一惊,暗道:不好,志敏这孩子非同小可。我目下在外间做的市面,都靠着他那五万金的款子。他如有三长两短,他们家属,一定向我追取这笔钱,那时如何摆布。想到这里,深悔那夜酒喝得太多了,糊里糊涂,惜着小费,没替他请个医生。又怪裘氏不早些提醒他。可怜裘氏一肚子委曲,没处申诉。晰子此时没奈何,只得忍痛化了二元请封,请了个有名郎中,到家替志敏医治。那大夫伸出三指,在志敏左手寸关上略按一按,又教他吐出舌苔看过,一语不发,回到客堂中坐下,晰子早已端整着墨盘,预备他开方用药。那医生问晰子病者是否少君?晰子回说是小婿。大夫点了点头,却并不动笔。晰子不便催促,只得递给他一支水烟袋,见他慢慢的吸了几筒,仍不开口,未免心头纳闷,因道:“请问先生,小婿的病势,有无大碍?”

  医生沉吟了一会道:“据兄弟看来,令坦此病,颇为危险,若能早几天招呼兄弟来,或者尚可挽回,到这时候,只恐……”说着把头摇了几摇,又不言语了。晰子惊道:“难道不治了么?”大夫道:“那也未必见得,不过兄弟能力薄弱,很觉有些为难罢了。”晰子听说,吓得冷汗直流,忙问究竟是何病症?大夫道:“此病初发,本是伤寒,后来不知哪一位先生,用药太粗心了些,以致变成漏底,所以十分危险。”晰子道:“在先我并未请医,也没给他吃什么别样药,只吃得几块午时茶,少知是不是在这午时茶上吃坏的?”医生道:“若说午时茶一物,决不致吃坏,或者症候自变,亦未可知。兄弟此时,姑且妄拟一张药方,吃下去倘仍腹痛不止,还望另请高明为妙。”

  晰子唯唯应命,待他开好药方,即刻命人撮来,煎给志敏吃了,嘱他好好安睡,替他盖了三床棉被取汗。这夜晰子夫妇,都不曾合眼,在志敏床前陪伴。谁知志敏服药之后,仍泻了十余次。晰子益发着急,次日又请一个名医到家,诊后并不开方,摇摇头走了。晰子夫妇,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团团转的没了主意。此时只苦坏了他女儿如玉。她与志敏虽未成婚,然而姻缘簿上,有了名字,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恩爱。况且如玉小姐,正当十五芳龄,豆蔻梢头,已含春色。她见志敏姿容俊俏,性格温柔,而且心地聪明,处处招群绝伦,自己暗暗欢喜。面子上虽然装作引避嫌疑的样儿,背地里却偷寒送暖,已非一次。

  这天志敏病倒,她比母亲更为着急,心中巴不得一时三刻,请医生来替他诊治。无如母亲惧怕父亲见责,要等晰子回家,才敢延医调理。自己又是女孩儿家,未便插口。及至晰子回家,一开口便不许请医生,如玉在旁听了,心中好似油煎般难受。几次三番要劝父亲看破些,又素知父亲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儿,劝他未必肯听,而且自己与志敏究竟还未成亲,嫌疑二字,不可不讲。倘使贸然的出了口,将来被人传扬开去,岂非终身话柄,因此强制芳心,竭力忍耐,险些把满口银牙,都咬碎了。次日她母亲请个医生来,替志敏诊了一下,说病势无碍,如玉才略略宽心。这天虽然照常赴校上课,却满肚的记挂家里,无心读书。下学回来,见志敏病势并未减轻,急得她坐立不宁,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足足的一夜不得好睡。天才发白,一谷碌起身,在镜中照见自己两只眼胞,红肿得似胡桃一般,不觉又羞又急,暗想若照这样的到学堂中去,准被促狭的小姊妹们耻笑。倘使不进校去,又恐父母见疑。想来想去,想出一条主意,把一副大热天气用的黑色玻璃眼镜戴上,有人问及,推说眼痛,这一来果然混过了众人眼目。

  次日志敏病益加甚,裘氏仍请原医复诊,如玉很不以为然,苦的是赧于启齿。后来志敏忽然腹泻不止,如玉记得医生说他是寒食积滞,还道是药力打下来的积食,心中颇觉欢慰。晰子另请别医,她还暗怪母亲不该处处瞒着父亲。既然药力有效,岂可掉换生手。那医生告诉晰子的一番说话,晰子并未在妻女前道及,所以志敏病势最剧烈一夜,她却睡得最为舒适,早起还兴匆匆的到学堂中去读书。谁知散课回家,忽闻志敏已是奄奄一息,连医生都回绝了。如玉听说,好似晴空中起了个霹雳,心中宛如被刀柄利刀猛刺,她也不去看志敏的病势怎样,奔回自己房内,闭上门掩面痛哭。哭了一会,觉得乏了,便靠在床上,暗想我虽然今年才只十六岁,在外间见的男学生,已是不少,从没一个及得到志敏那般风流俊俏,处处可人的,而且他对于我,也没一处不存着怜惜心肠。常言道: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他若一死,我也誓不改适,长斋奉佛,以度余年便了。想到这里,两行血泪,和断线珍珠般的直往下流,把枕边渍湿了一大块。此时猛然听得隔壁房中,哭声喊声一时并作。如玉知道事有不妙,撑着坐起身来,叫了一声天啊,便觉得天旋,头重脚轻,一翻身向后便倒。正是:人间好事多磨折,天道乖张莫奈何。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回双方得利姑息争端一榻横陈快谈报馆

  如玉这一晕,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待她悠悠醒转,一睁眼见父母俱在她床前。她母亲半片身子,斜坐在床沿上,双手捧着自己头颅,口口声声叫我儿醒来。口内唤着,眼中热泪,却如雨点般的直淌下来,都滴在自己脸上,与自己的眼泪混在一起。又见父亲站在旁边,虽然没甚说话,看他双眉紧蹙,也含着两眶眼泪。如玉觉得一阵心酸,两行血泪,又如江河决口一般,滔滔不绝的自眼眶中直涌出来。晰子见此光景,想起自己单生一女,今年十六岁了,品貌既美,学问更优,巴巴替她择了个如意郎君,却又天不永年,未婚夭折,红颜薄命,不料应在我女儿身上。天啊,我汪晰子一生作事,还没有什么大过,为何天公偏要作弄我,令我处处失意呢?想到这里,不由他不虚掷几滴眼泪。其实他心中还有一件最大的心事,便是志敏的五万金存款,志敏既死,此款在势不能不交还他家属。然而我已将此款散放在外,有些存庄生息,收回却还容易。有的做着押款,期头未到,不能追索。还有一万银子,押着一所住宅,言明以一年为期,逾期即将房产作抵。此宅以时价计算,足值一万五六千金,到期只有一个月了,闻得前途已无赎回之意,将来期限一到,产业便是我的了。目下既要归还存款,我又未便将没到期的押款房屋抵卖,势不能不向业主道款。业主若将此屋卖去,至我不过还我一年本利,那时我岂非一场空欢喜么!而且这五万银子,在我手中一年之久,我为着他也不知操了多少心血,赔了多少脚步,就这样的还他,未免心不甘服。志敏倘若不死,他今年十六岁,至早须待二十岁成家,四年之间这五万金在我手中,照我这般的心计,至少也得变成十万,那时我照约把五万归还志敏,自己还有五万余头。再盘他十年八年,同不成了个数十万家财的富翁么!不料志敏一死,此款随他俱去,我白白替他做了一年的守财奴。常言道: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我数十万家资,稳稳的拿在手中,还被阎王老子夺去,岂非与拾了黄金变铜一样么!因此他方才所洒的几滴眼泪,一半疼着他女儿不幸,一半还为着自己的钱财呢。裘氏见女儿苏醒转来,才定了神,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即忙把一方已渍得半湿的手帕,替如玉拭去了面上泪痕。无奈如玉两眼中还不住的流泪,一边拭着,一边又水汪汪的淌了满脸。裘氏含悲忍泪,叫了声:“儿啊,你也不必哭了,大约你与志敏没有姻缘之分,故有这番磨折。”

  如玉听说,心中好似刀绞一般,拚命撑着坐起身,一手紧紧抓住了裘氏的膀子道:“母亲你说什么?难道他真死了吗?”裘氏带着悲声:“志敏是五点半钟断的气,此时已将近半夜十二点钟了。刚才我们因志敏殁了,忙忙碌碌连夜饭也没空儿吃,倒把你忘了。到十点钟敲过,我们端正夜饭吃时,才想起你不知可曾回来。谁知找到这里,见你晕倒在床上,可把我们吓坏了,轮流着叫唤了两个钟头,至今还没有吃饭呢。如今好了,你也醒了,乖儿子,你心里觉得怎样,方才如何晕过的。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应该想想清楚,别随意糟蹋自己身子,倘若闹出三长两短,教做娘的可不要心疼死么。”说着,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将起来。如玉听罢,把手一松,呆了半晌,心中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身子和腾云驾雾一般,眼前白茫茫不见一物,只有志敏站在远处,伸着一只手,似乎招她同去。如玉向前一凑,恰与裘氏撞了个满怀,把裘氏吓了一跳,忙问怎的?如玉定睛一看,才知自己着了魔,又觉一阵心酸,泪如雨下。裘氏劝道:“你住了哭罢,人死不能复生,好在你与志敏虽已放定,尚未成婚,将来不难……”

  如玉听到这里,不觉心胆俱裂,止不住放声大哭道:“母亲说些什么,做女儿的岂是朝三暮四之流。俗语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既已许字姓梁的,自然生为梁家人,死为梁家鬼,焉能再存别念。母亲啊,你若要做女儿的死,很是容易。若教做女儿的改嫁,却万万不能。”裘氏大惊道:“你小小年纪,怎说起这种话儿来了?守节二字,谈何容易。况且古来的烈女,也都是嫁后亡夫,才立志守节,从未有未过门的节妇。你自己不明大理,还不曾成亲,便闹什么不事二夫。幸得此处没有外人,若被外人听见,传扬出去,可不是桩笑话吗!”晰子接口道:“那也未必见得。昔战国时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共姜守义弗嫁,父母欲夺而嫁之,共姜乃作柏舟之诗以自誓。这段故事,载在诗经上,委实是个未过门的节妇。”裘氏听说,向晰子兜头呸了一口道:“谁要你讲什么古事呢!”

  晰子正色道:“烈妇守节,本是万古不磨的佳事。你自己不学无术,何必强作解人,还要掩没古人贞节,真是岂有此理。况且人各有志,女儿既有守节之心,你做母亲的,不该强夺她的节操。”裘氏怒道:“那怕你才高钵斗,学富乌龟,也不干我屁事。我生来便是不通的,你有才学,请到外边去卖弄。若在姜女前夸口,凭你吹上天去,也是半文不值。别的不说,你自己怎不想想,目下多大年纪了,膝下有几个儿女,志敏这场病,若非你那夜惜着几个牢钱,也不致不起。此时悔之无及,说也徒然。但你既害死了志敏,也该想个法子,宽宽女儿的心,不料你反讲出这种断命故典,怂恿女儿守节。你虽然轻轻一句话,女儿却是一生一世的事呢。而且你我年已半百,只生得如玉一个,虽是女孩子,将来谁不望半子之靠,你平日常向我谈及,若能为如玉拣一个殷实的男家,我们自己也有相连的关系。岂知你今天一张口忽然讲出两种话来,岂不是油蒙了心么!”

  晰子怫然道:“你这妇人好不讲情理。岂不闻一女守节,五世升天,人家有了贞节妇女,乃是祖宗积德下来的,非同小可。刚才如玉的一番说话,我恐她还是一时哀痛所激,未必真有守节的心肠。须知守节不比殉节,殉节乃是一死以殉,都由夫妻平日恩爱所致。一旦鸾凤分飞,乃求相从于地下。其实人死则魂魄俱散,怎能重逢地下。故一班殉节的,可谓世间之至愚,一定不关祖宗的阴德。讲到守节二字,乃是生守故剑,誓不再嫁。有夫家的住在夫家,没有夫家的便住在母家,那才是真正守节,只恐如玉虽有此言,实无此意罢。”

  如玉听了哭道:“爹爹难道也不知道女儿的心吗?我是立志守节,决不改嫁的了。”晰子喜道:“你若能如此,真是我汪氏门中之幸也。”裘氏听说,气得浑身乱抖,把平日惧怕晰子之心,一时置诸脑后,也不说别话,站起身来,向晰子一头撞去。晰子冷不防,被他撞了个大筋斗,跌得昏天黑地,不由的无名火提高三丈,大叫:“反了反了,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伦常舛乱,还当了得。”

  裘氏见晰子站起了,想再撞他一跌,不料晰子此时早有准备,见她一头撞来,即便夹手抓住了裘氏的发髻,趁势向后一拖。裘氏立脚不稳,顿时跌了个面磕地,发髻也散了。裘氏吃了这个大亏。气愤填胸,披头散发,便要和晰子拚命。如玉见父母为着她淘气,自己不能解劝,又惊又恨,急得只顾痛哭。幸得外间的佣妇和几个陪夜的人,听得房中吵闹,都奔来相劝,硬把晰子拖了出去。裘氏自己伤心了一阵,见女儿还在痛哭,便劝她不可听老糊涂的话,你自己年纪还轻,不知独守空房的苦处,将来由母亲做主,与你相一个才貌双全、远胜志敏的夫婿便了。如玉一语不发,只是掩面流涕,枕边已被痕湿透,半爿脸宛似浸在水中一般。裘氏苦劝多时,见如玉仍执前见,赌气回到自己房中,连夜饭也不吃,竟自己闷沉沉的睡了。次日便是志敏入殓之期,晰子预先打发人通知志敏家属,一面请几个相好的绅董,明说帮忙,暗中却预备与梁家交涉时作为后盾。又雇了一班清音,一个掌礼生,带着大红结彩,待临时应用。那志敏的族叔,名唤梁友信,住在虹口,闻了志敏凶信,喜得一夜不曾合眼。这天一早,便赶到晰子家去。晰子接见,带着他去看志敏尸身,友信免不得假意洒了几点眼泪,因对晰子道:“先兄只生得一个舍侄,目下又遭夭死,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是寒门不幸所致,论理我不能令先兄绝嗣,好在我今年春间新举一男,大约是先兄一灵不昧,预为嗣续之地,我定必将这孩子立为先兄之后,以慰先兄在天之灵,汪老夫子以为然否?”

  晰子冷笑道:“那是足下家务,我未便预闻。”友信道:“汪先生之言,甚是有理,我怎敢将家务奉渎,不过先兄故后,还有些遗蓄,寄存尊处,当时原说明待志敏成家时归还。目下志敏已亡,令媛与他既未成亲,婚约当然无效,然志敏寄寓贵府年余,那一笔饭食之费,势不能令你老先生吃亏。还有医药棺衾之资,都不妨在此款内扣除便了。”

  晰子接口道:“死者尸体未寒,足下何必曰利。况且兄弟今天请足下来此,也并非为的是结算饭食账目,足下又何须急急的讲到这一层上去呢。”说罢,哈哈冷笑了一阵。友信满面羞愧,随着晰子到书房中坐下。晰子又替他介绍与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一班绅董见过了。友信见这边人多,而且都是报上有名人物,明知自己万万不是他们的对手,因此把一夜工夫预备下的说话底稿,都埋没在肚内,一句也不敢出口,只得唯唯诺诺,由他们调度。晰子此时,当着众人,摆出演说时的姿势,放出极沉痛的声音,未曾开口,先叹了个一唉字,才接着道:“小婿这场病势,真可谓平地风波。得病那天,早午还是好好的,傍晚忽称腹痛,愚夫妇即忙替他延医调治。据说是寒食相斗,并无大碍。服药之后,日见减轻,不料大前天午间,忽然变了病候,当即请了有名的某医生诊察,也说风邪内侵,须服表散之药。谁知隔宿忽而腹泻不止,遂致名医束手,延至昨夜身死。”说到这里,即在身傍掏出一块酱油色的白手帕来揩眼泪。照演说常例,说者流泪,听者便该拍掌。众人因晰子此时并不在演说台上,未便照例行事,因此虽然把双手合了拢来,却还没发出声音。晰子揩罢眼泪,又长叹一声道:“可怜小女得信之后,一连晕绝数次,痛不欲生。经愚夫妇一再开导,她才略减决死之心,却指天自矢,誓为未婚夫守节。”

  众人听到此处,那两只手心痒得再也忍不住了,便不约而同的一齐鼓起掌来。友信心中虽觉难受,面子上却不能不陪他们拍手。晰子颇为自得,又道:“我因小女与志敏虽有婚约,尚未成亲,故曾劝她不必固执,不料她反寻死觅活起来,累得愚夫妇足足提心吊胆了一夜,今天趁她夫叔梁友信先生,与诸位都在这里,小女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置,还求友信先生与诸位大才一决。”说罢,黄万卷颠头播脑的道:“有是哉,子之迂也。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华周杞良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令爱既有守节之心,足下岂无成仁之念者哉。”

  钱守愚、杨九如都道:“万卷先生高见极是。晰子先生令爱,能为未婚夫守节,也是我们上海地方上的光辉,我们身为绅董,理宜提倡,以褒节操。”友信道:“这件事据兄弟看来,恐有几层未便。一则汪先生的令爱,年齿尚稚。二则与小侄尚未成婚,终不能为正式夫妇。三则守节若居杜家,于名义上不合。四则赡养之资何出?”晰子道:“那却不妨。第一层小女年纪虽少,立志甚坚。第二层俗有抱牌位做亲之例,仍可拜堂,作为正式夫妇。第三层不居母家,可以另租房屋。第四层赡养之资,志敏还有遗产,足够小女度日。”友信慌道:“这遗产还须顾及先兄将来立嗣呢。”

  晰子道:“亲翁亡后,遗产原划分两分。一份归我暂管,一份尚存尊处。尊处一份,可作亲翁立嗣之用。我处一份,便作小女守节赡养之资便了。”友信才没话说,众人都赞晰子办事公平,趁此时死者还未入殓,事不宜迟,快快请节妇出来,行了吉礼,然后成服。晰子也以为然,因即招呼预先雇下的清音、礼生人等,立刻预备。客堂中摆下香案,高烧红烛,请钱守愚、黄万卷二人作了阴阳大媒,又命一个娘姨捧了志敏的牌位,站着等候。裘氏闻此消息,气得躲在房中,不肯露面。晰子亲自到女儿房内,对如玉说了。如玉害羞不肯出去。晰子道:“你若不出去,便是不肯守节了。”

  如玉无奈,只得勉强换了吉服,由佣妇扶着出来。众人见她玉容憔悴,鬓发蓬松,双眸红肿,泪满香腮,好似一株带雨梨花,宛转欲绝,都觉得怜惜之心,油然而生,深悔附和她父亲,令这样一个娇好女郎,尝一生凄凉寂寞的苦况,未免太过分了。只听得那班清音一阵阵吹打,掌礼的直着喉咙,高喊了几声跪拜,接着叩见叔父,如玉已成了梁氏的未亡人,仍由佣妇扶回房内。外边换去吉服,重为志敏安排入殓。这天的事,直忙到上灯时分才止。友信回到家内,他妻子程氏,忙问怎么去了一天,那边的事如何料理?友信大略说了一遍,程氏不胜气愤,因道:“如此说来,那五万存款是不能收回的了。”

  友信道:“他不来算计我们,已是万幸,还望收回什么!”程氏道:“他既霸吞我家的存款,我们何不告他一状。”友信道:“你说得好现成话,他乃是当地绅士,而且有女儿守节的大题目,打起官司来,必占胜利,论不定还把我们的都判给了他,那时岂不成了偷鸡不着失把米吗!”程氏听说,不觉破口大骂,上海绅士真不是人,面子上仁义道德,肚子内男盗女娼,生下女儿,假意守节,吞没人家的存款,我们广东人决不出此。友信道:“你也不必骂了。为人须要知足,我与友才在祖父手内,已分了家,去年友才身死,我乘机管理他一半家产,那时我只图在志敏未成家前博些利息,不料目今完全落在我手,也是件意外之财,不能当作什么正当遗产。况且姓汪的取那一半,也有些名分,何必大家经官动府,弄得两败俱伤。”

  程氏一想,果然丈夫的话,句句有情有理,自己也不再多说。这一来只造化了晰子,那五万金的存款,仍没有吐出半个。然而他犹恐外间有人说他的坏话,故与黄万卷等商议,替女儿编辑专集,表场贞节,一面登报征求题咏。这风声一传,果然有许多好事者,做诗的做诗,填词的填词,稿纸便和雪片般的投来,闹得晰子、万卷二人,头昏脑闷,目迷五色。那时有一位报馆主笔,听得这件事,颇为感动,也想做几行送去,当下便浓浓的磨了一砚墨,随手抽出一张花笺,铺在面前,提笔写道:千古恨,钗凤两分飞,泡影因缘留幻迹。正在构思下句时,忽然有个人推门进来,问道:“今天还没发稿么?”主笔道:“早完结了。”那人道:“你还写什么?”主笔道:“我前日见报上登着有个少年女子,为夫守节,征求题咏,所以想填几阕望江南送去,此时才做得半段呢。”

  那人笑道:“你还有这些大工夫去管闲事呢。今天是十一月初四,离花界选举发表之期,只有四天了,西安坊秦可卿那里,差人来了四五次,情愿出十块洋钱,买一个总统,你只肯给他一个都督,究竟你的意思,要把总统给谁?还有谁肯比秦可卿多出钱的呢?”主笔道:“三马路解仙馆,不曾重托我们给他留下个总统吗?”那人道:“话虽有的,但不知他能出多少?”主笔道:“此时且不必问他,最好我们先行发表,发表之后,再向他说,至少也须敲他五十番出来。他若不肯,我们只说某某出四十块,只做得一个副总统,你做大总统的,非得五十块不可,那时不怕他不情情愿愿拿出五十番来。”

  那人道:“这样办法,很不妥。倘若发表过了,他仍不肯拿出钱来,我们岂非白白送掉一个总统么!还是与他先讲明的好。”主笔道:“那也未为不可。”于是主笔便把方才写的一张稿子撕了,穿起马褂,与那人同往三马路解仙馆家去。看官,你道这位主笔怎有这般大势力,可以随意出卖总统,原来他们所办的报纸,并非舆论机关,满纸莺莺燕燕,乃是一张小报。这主笔姓王,号石颠。还有那人,便是开这爿小报馆的许铁仙。在先他们因报纸销畅不旺,由铁仙出主意,发起花界选举,每天报上印着一张选举票,投票者须将此纸裁下,填上名字,送到报馆中去,限一个月为期,到期开票,以最多数者为总统,次多数为副总统,再次多者为各省都督。便是改头换面的花榜,他们本为报纸销路起见,不料有许多登徒子,闻得此事,都欲尽忠于所欢的妓女,天天买了报纸,裁下选举票,填上妓女的名字送去。还有些妓界中人,挽人前去运动做总统做都督的不一而足。因此铁仙、石颠二人,便把这事当作一件好买卖,并不注重选举票的多寡,却在价目上论高低了。

  这天他二人了解仙馆院中,恰值大房间有客,娘姨引着他们到后房坐下,他二人原是来惯的,房中做手,知道他们不是花钱客人,所以并不十分巴结。好在他们二人脾气很好,亲热冷淡,全不放在心上。石颠见床上放着现成的烟具,磁缸内还有半缸广膏,自己也不客气,一歪身躺下,拿起一枝钢签,醮些烟膏,自烧自吸。铁仙虽不吸烟,却歪在石颠对面,看他吹箫。石颠吸了五六筒,瘾已过了,见还没人进来招呼,不觉又吸了两筒。铁仙歪了一会,很觉不耐。又见房中除他二人外,连影子也没有一个。便是刚才引他们进来的娘姨,也不知去向,心中颇为纳闷,因对石颠道:“妓院中人,着实可恶。见了我们办报的,从没一次给好眉好眼我们看,宛如政府见了大报馆一般。其实大报馆监督政府,主张严厉。我们小报馆监督妓界,却主张宽和。为什么他们见了我等,便怕得连影儿也不敢出现呢?”

  石颠正呼着烟,一张嘴不便二用,听铁仙这般说,便把一颗脑袋似摇非摇的动了几动,一口气把余剩的半个烟泡吸尽了,才丢枪坐起,仍将嘴唇吻得紧紧,又呷了口热茶,方始开口。却有几缕白烟,从他黑的牙缝中,漏将出来。铁仙目不转睛的钉着石颠,等他回话。石颠又喘了几声,才道:“你的话原是不错,可惜迟了十年。若在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却还有些像样。那时的大报馆,也还能实践监督政府的责任,政府也有些忌惮报馆,近十年来,却大大的不同了。政府非但不怕报馆,而且有几家报馆,都在政府掌握之中。”铁仙道:“这却为何呢?”

  石颠道:“这办报原不是件好买卖,最易蚀本。政府利用他们蚀本的机会,或者私下贴费,或者暗中购买。在政府不过每年多出一笔的开支,可怜这班办报的大人先生,得人钱财,不能不与人消灾,只得把监督政府的监督二字,变作服从了,这便是时下大报馆的普通性质。讲到目今的一班小报馆,更是一文不值。”铁仙骇然道:“此话怎讲?你不是小报馆中的前辈人物吗?怎么灭起自己威风来了?”

  石颠道:“只因我是前辈人物,才讲这一句话,否则我也不敢说了。当年小报创办之初,原是几位风流名士,借游戏之文章,讥时讽世,偶而平章风月,也一秉至公,不涉毁誉。固然是雅人深致,因此妓界见了这班人,都有些敬畏。后来有几个文坛败类,见猎心喜,也办了几家小报,他们的主义,却重在金钱一方面。妓界中人若有秽行,被他们得悉,便略略披露数行,然后遣人授意前途,倘以金钱供其需索便罢,否则即须将真情实迹,登诸报端,以供众览。试想妓女的秽行,无非姘马夫,结戏子之类,一旦传扬开去,淫业上岂非大有关系。因此不得不忍痛任其需索,妓女见了这班人,果然有些畏他,却并不敬他。那时一班发起小报的名士,慨夫江河日下,也便急流勇退。谁知又有一班略解之无,仅能吮笔之流,见这班文坛败类,在妓院中很得些利益。因此亦步亦趋,也思办报,岂知他们自己的才力,既不能舞文弄墨,又不能走马看花,全凭传闻之言,捏作报中资料,起初还想步武他人,作些敲诈事业。后来见那班文坛败类,陆续被人告发,封门的封门,入狱的入狱,吓得连响屁也不敢放一个。天天报上,不是说某妓花容月貌,娇小玲珑,便是说某妓歌喉宛转,高唱入云。结句无非枇杷门巷,车马常盈。走马诸公,试一征之,千篇一例,几如为妓院代登告白。其实某妓某妓,主笔先生连影儿也不曾见过,他却言之凿凿,也有一层缘故。只因主笔先生,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散步平康门外,见有新鲜的牌子,一一牢记心头,回去添头画足,集些成语,做成花史,横竖说人好处,决不致弄出乱子。万一有人将他请去吃了台镶边酒,打了次白茶围,明天报上,准得有长篇大论的誉扬,任他嫫母般丑陋,破竹般喉咙,也是花容月貌,高唱入云。妓界中人,看出了他们的行径,瞧这班人如乞丐一般,毫不放在心上了。”

  铁仙道:“照你这般说,为什么此间众人,还惧怕我们呢?”石颠道:“说你惧怕,我看还是厌恶罢。否则为何给我们一个阴乾大吉呢!”铁仙听说,怒道:“这还了得,可不气死人吗。今儿你回去,便做他一段,这解仙馆的历史,我都知道,她姘一个戏子,小房子借在六马路仁寿里第五百六十七号门牌,明天准给她登出来,若有交涉,都由我一人承当,不干你事便了。”石颠笑道:“你的老脾气又作了。我说的是一班新出世的主笔。讲到你我,究竟是前辈人物,妓院中却还另眼相看,便是每次到这里来,也要烧他四五钱广膏。这种利益,已是近人不易沾着的了,你难道还以为不足么。”铁仙怒犹未息,忽听得一阵格支格支红皮底鞋儿声响,那解仙馆已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一见他二人,也不称呼什么,带笑问道:“你们两个来有多少时候了?”石颠笑道:“多少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半缸广膏,却被我抽得差不多了。”解仙馆道:“那原是你的老粮,还说他则甚。你们今日来此,可不是别的报上,又有人说了我的坏话吗?”石颠道:“不是这个,你可记得那天你同我说起,我们报上花界选举,你不是说要做大总统么?”解仙馆道:“那是你自己许我的。”

  石颠道:“固然有这句话,不过目下很有些人要运动做大总统。西安坊秦可卿,情愿出五十块洋钱,买一个总统做。我们因你这里有言在先,所以特来与你讲一声。你若能也照样的拿出一份,我们便把总统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解仙馆笑道:“怎么这种事也要花起钱来了?你们不是说闹着玩的么?又不是当真做总统,不过报上登了个名字,有什么希罕呢?那秦可卿愿意出五十块洋钱,可不是发了痴吗?”

  铁仙接口道:“不是这么说的,其中大有关系。当年报上开花榜,岂非常有人花了一二百洋钱去买状元做的么?其实也不过报上登个名字,只因这一个名字,登出之后,先生顿时时髦,那生意也可热闹许多。一班熟客人,因自己做了个状元先生,罚咒也不肯跳槽出来。还有一班生客人,也都想瞻仰瞻仰状元的颜色。因此当年曾经报上点过状元的先生,没一个不是红得什么似的。然而状元之上,还有宰相。宰相之上,还有皇帝。目下的总统,却是天下第一人了,所以比状元更为体面。”

  解仙馆听说,抿着嘴一笑道:“许大少的话,原是照应我们的。不过我也不在乎这纸上浮名,好在许大少王大少都是老客人了,若念我们平日待你们不错,照应照应我们,真是再好也没有。倘若有人愿意化钱,买什么总统状元做,只好随他们的便,我也犯不着和他们争夺,省得伤了小姊妹们的和气,这些事都听二位大裁便了。”

  正言时,忽然外房间有人高声问道:“老三哪里去了?”解仙馆慌忙答应着,一面向铁仙道:“许大少请宽坐一会。”又向石颠道:“王大少请多用一筒烟罢。”说着又对二人笑了一笑,才翩然走了出去。铁仙对石颠道:“如何?幸得今儿来问一问,否则岂非弄得偷鸡不着失把米么?”石颠道:“都是你今儿这一来来坏的,否则待发表之后,再同她算这笔账,那时她便不能翻悔了。”铁仙道:“你说得好现成话,倘若发表之后,她仍不承认,如何是好?”石颠道:“到了那时,我有法儿摆布她,如今已当面回绝,便不能这样办了。”铁仙听说,冷笑道:“完了!你从来不认错的,我也不同你多说咧。你还要吸烟么?我可要走了。”石颠道:“谁要吸她们的烟,我们一同回去便了。”说罢,站起身,也不向解仙馆辞行,两个人一先一后,无精打采的出院而去。正是:文人思想原高妙,妓女声名不足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七回莽郎君黑夜逞蛮威痴女儿深宵惊幻梦

  却说解仙馆听外房间客人呼唤,慌忙舍了王石颠、许铁仙二人,奔到外面。这天她本有一个双台,此时酒阑席散,客人已走去大半,还有四个人留着预备碰和。内中有一个四十左右年纪,滚圆脸儿,衔着一枝雪茄烟,歪在沙发椅上,便是今夜的东道主。解仙馆与他是有过相好的,于是笑微微的走到他跟前道:“可是倪大人唤我么?”倪大人道:“我没有唤你,是赵大人唤的。”解仙馆回头对一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瘦削削的脸儿,留着两爿德国式髭须的人,笑了一笑道:“赵大人唤我则甚?”赵大人笑道:“我也不曾唤你呢。”解仙馆十分疑惑,又见旁边两个客都对着他挤眉弄眼的扮鬼脸,益觉诧异,便道:“魏大人、钱大人唤我没有?”那一个胖些的接口道:“我我我没有唤你。”还有那位钱大人也说:“我也没开过口。”说着又噗哧一笑。解仙馆便嬲着他问究竟是谁唤的,钱大人被他嬲不过了,只得说出是倪大人唤的。那倪大人听说,对钱大人瞅了一眼道:“如海又要口快了。”

  原来这倪大人便是俊人,他自那日请了如海回去帮忙之后,许酬如海的一台酒,延隔多时,被如海足足催了十余次,今天才在解仙馆院中摆双台请客。那魏大人便是魏文锦。还有那位赵大人,却是新官场中佼佼人物,叫做赵伯宣,乃是上海官银行的监督。此公也是个色中饿鬼,所以见了解仙馆,便把一双馋眼,挤得一条线缝儿似的着她。当下解仙馆听如海说出了是俊人唤她,便和俊人不依道:“倪大人为什么唤了我又说没唤,害得我跑来跑去,脚跟怪痛。”

  俊人执住了她的手腕道:“脚痛便坐一会。”说着把手向里一带,解仙馆趁势扑入俊人怀中。俊人问她后房间是什么客人,讲了半天情话,大约是你那个小白脸的恩客罢。解仙馆听说,啐了一口道:“你又要瞎说了,什么恩客爱客,方才后房间里,乃是两个报馆主笔。”伯宣听说是报馆主笔,不觉吓了一跳,忙问是哪一家报馆主笔?他们可知道我在这里?解仙馆道:“哪一家报馆我却不知,他所办的报名好似有一个新字头的,他们两个来了半天,论不定已在门帘缝中瞧见你们了。”

  伯宣着急道:“糟了糟了,这新字头的一定是新闻报馆,这张报上的庄谐杂录,天天调侃我们官场人物,今天我在这里被他们瞧见,明儿报上准有新花样出现。老三既知他们来了,不该不早些告诉我们一声,那让我预先躲避。唉,该死,该死。”说时连连顿足,解仙馆见他如此着急,不知闹了什么祸事,吓得倚在俊人怀中,做声不得。俊人双手仍执着解仙馆玉腕,对伯宣笑道:“老赵又发呆了,报馆主笔,又不是当朝御史,你怕他则甚!”伯宣道:“你那里知道此中曲折。我并非怕报馆主笔,只因我自委任上海官银行监督以来,尚未满一月,凡事俱要检束,倘若有一两件放纵之处,被财政部知道,前程上岂非大有关碍。所以我近来办事,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嫖赌等情,很易招惹物议。今儿若非俊人兄请客,我也决不到这里来了。”

  俊人听说,也不免代他担忧,便问解仙馆,这两个报馆主笔可也是做你的?解仙馆道:“不是,他两人原是一个洋行买办李四的朋友,那年李四请他们到这里来了一趟之后,他们便常来打白茶围,有时还带着新闻来,说我被什么报上说坏话,多谢他们替我更正,其实我并不看报,也不识字,究竟是真是假,都由他们说说罢了。这二人中,一个姓许的,为人尚规矩。还有一个姓王的,老奸巨猾,最不是个东西。据他说做主笔已做有十多年了,每次来时,至少要抽我们半两广膏。我们因他是个报馆主笔,不敢待慢他们。今儿他忽然要出卖总统起来,吃我驳回了才去。”

  众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如海口快,便道:“了不得!这人一定是招摇撞骗。目下北京临时政府成立未久,袁项城做临时大总统,并未有更调消息,缘何他们便在外面哄人运动呢?”解仙馆道:“不是这个总统,乃是花界总统呢。”文锦正喝着茶,听她这句话,不觉噗哧一笑,口中的茶一半由鼻孔中喷将出来,一半呛入喉管内,嗽了半天,才讲得出一句话道:“我明白了。”说毕,又笑将起来。众人都觉得好笑,争问文锦明白什么?文锦笑道:“这花界总统乃是花榜状元的别名,都由一班小报主笔挖空心思想出来,以图推广销路。那两个主笔,一定是小报主笔,这新字头的报也不是新闻报,大约是新花月报,闻得这张报上,近来正闹着花界选举呢。可怜伯宣兄担了半天虚惊,兄弟包你不致丢官便了。”说罢又是一阵狂笑,把众人都引得笑了。伯宣满脸紫涨,本待发作,因见调侃他的是魏文锦,自己觉得见了他便有些儿感触,只得假意附和着笑了一会。俊人知道文锦生平最爱取笑,倘若占了上风,便有三不罢四不休的脾气,非得给人说得顿口无言不止。今见伯宣隐忍,深恐文锦再凑上去,两下里认真起来,伤了和气,自己是主人翁,不能冷眼旁观,当下便插口道:“别多说咧,时候也不早了,我们碰和罢。”

  如海听说,在身畔摸出金表一瞧道:“这时候已有一点多钟了,还有几圈碰呢?我们叉四副算了一场和罢。”众人都道使得,解仙馆忙招呼做手们摆开面,四个人草草碰了一圈牌,给过头钱,各回公馆。如海也雇一部黄包车坐了回去。那时他家上下人等都已安歇,王氏婆媳与陈太太讲了一会闲话,也都上床安睡。邵氏血气正盛,不多时梦魂已入了华胥国境。李氏也迷迷糊糊,一只脚正待跨进睡乡的当儿,猛听得隔房一阵电铃声响,这只脚不由的又缩了回来,定一定神,暗想大约是这里少爷回来了。往日他深夜回家,都由车夫阿福开门。可巧这几天阿福告假回家去了,娘姨丫头们都睡在楼上。楼下虽有厨司阿四睡着,无如他是个聋子,一壁厢电铃震天价响,一壁厢兀自呼声大震。李氏听了半晌,见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没个人答应开门,自己忍不住坐将起来,一抬腿把邵氏惊醒,忙问做甚么?李氏道:“你不听得电铃声响么!大约是这里少爷回来了,半天没人开门,我横竖没睡着,不如开了让他进来,免得露在外面着凉。”

  邵氏道:“唉,你又要多事了,他家娘姨大姐多着呢。”李氏道:“人虽多着,他们都睡在楼上,离这里远,一时听不着电铃声响。而且他们辛苦了一天,这时候正在好睡的当儿,我们既已听得,又何苦去惊动他们。况且我等又不是他们的真正主子,就和钱家也非亲非故,在这里白住了数月有余,天天吃粮不管事,虽然是他的厚意,究竟我们无功食禄,未免于心不安。照今儿这样现成的事儿,也不去凑一凑手脚,莫说被他家下人们背地里议论我等架子太大,便给他家主子知道了,也一定要瞧我们不起,说我们不中用呢。”

  邵氏道:“又来了,那天你帮着松江娘姨扫地,被薛氏奶奶看见,当时这几句含讥带讽责备娘姨的话儿,暗中却是讽刺我们不中抬举,出身下贱,其实我们人虽贫穷,少的是银子,讲到身家,原是清清白白的。在自己家里,虽不能丰衣足食,那劳劳苦苦的日子,却还挨得过去,原不指望依人过活。不料革命起来,平空起了不少风波,我们苦的是家无男子,才随着陈太太来到这里。数月以来,吃喝他们,虽已不少,然而我等并不居心白扰,将来典质衣裳,免不得要归还他们的。这时候何苦奴颜婢膝,取悦于人,自己失了自己身分呢。还有那薛氏奶奶,面子上待我虽然十二分亲热,近来我在亲热中瞧出她还带着一种说不出话不出的神态,似乎满心厌恶我。不止厌恶我,还似乎处处提防我,把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只苦的我是个客,不能奈何我,所以装出那假惺惺的亲热,却是笑里藏刀,存心不善,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从没得罪于她,论不定言语之间,偶不经心,触了她的忌讳,料想也不致见嫉到这般地步。然而有钱人的脾气,是不容易猜测的。或者我们初来时,她把我们当作玩物,所以十分善待。至今积久生厌,亦未可知。我想城内自我们搬出至今,并不曾闹什么兵灾,我们不如拣一个好日子搬进城去,免得再沾他们的光了。”

  李氏道:“搬回去原是正事,但你却不可说到那一层上去。这都是你多疑之过,莫说这里奶奶待人是阿弥陀佛的,便是他家少爷款待我们,岂不是也真心实意,体贴到十二分么。”讲到这里,忽闻陈太太在床上咳嗽,王氏婆媳恐他醒了听见,不便再说下去。那时电铃愈响得利害,李氏慌了手脚,急忙忙跨下床沿,趿上鞋儿,也来不及点灯,暗中摸索的走出卧房开门去了。邵氏止他不住,只得也披衣下床。还不曾举步,听得外面噗通一声,似乎重物倒地声响,接着几声啊哟。邵氏听出是她婆婆的声音,不觉大吃一惊,慌忙点上灯火奔出去观看。才跨出房门,可巧一阵风来,又把灯儿吹熄。邵氏无奈,重复回进里面,在梳妆台上摸得自来火,划着了一枝,一手便去除那火油灯罩。谁知这灯罩在火上薰热了,烫得邵氏嫩皮肤上生痛,放手不迭。那一只手中的自来火梗又烧到指边,邵氏一口吹熄,重复燃火,点上了灯,一手遮着风,一步一步的走出外面。走到天井内,见李氏半跪半坐的蹲在当地,地下淌满了水,那一只养金鱼的磁缸,连木架倒在地下,跌得粉碎,还有几尾二寸余长的金鱼,却在石板上不住的跳。灯光底下,照见麟甲灿然,很是好看。邵氏置灯在地,双手来扶她婆婆,一面问她怎么了。李氏摇手道:“你快去开门让他家少爷进来,我不过闪了腿,不打紧的。可惜很好的一只金鲫鱼缸,被我砸碎了,那真是难以为情呢。”

  邵氏听她这般说,只得移步上前开门,那如海在外面站了半点钟光景,左等也没人开门,右等也没人开门,不由心中气愤,暗想家中用着许多人,难道都是死了的,按了天半药水铃,怎么还没有听见,明儿非得一个个打发他们滚蛋不可。一发狠,便竖起右手无名指,抵在电铃上拚命的按。果然不多时,便有个人出来开门。如海满腔怒气,正没处发泄,见门开了,料想开门的是松江娘姨,也不问皂白,夹脸一个巴掌,只打得邵氏半爿脸儿麻木,双脚向后倒退了几步。如海一掌打去,手指触在那人脸上,觉得皮肤又细又滑,不似往常打的那般粗糙,不觉心中一动,暗想怎么松江娘姨的面皮,今儿变得嫩起来。仔细一看,才知打错了人,而且所打的不是别个,正是自己眠思梦想千方百计想弄她上手的意中人儿,不觉心胆俱裂,连说:“该死,怎么嫂嫂亲自出来开门?我还道是松江娘姨呢!方才一失手,不知可曾打痛了尊庞没有?”

  邵氏无缘无故,吃这一掌,不觉满脸绯红,又羞又痛,心中又记挂着婆婆此时还坐在湿地上,腿上的伤势不知有无大碍,急于要去问个明白,因此也不回如海的话,掉头径自进去。如海好生着急,紧紧踉随着邵氏,一路央求她不必生气,这都是我瞎了眼珠之过,我打了嫂嫂一下,请嫂嫂打我十下,杀杀水气何如?说时已到天井以内,如海一眼看见李氏盘膝坐在地上,旁边放着一盏火油,灯照见金鱼缸已被打碎,水流满地,不觉吃了一惊,忙问怎的?李氏见了如海,连称惭愧,又约略将开门误碰鱼缸之事说了一遍。如海听说,顿足痛骂娘姨们该死,明儿一定撵他们走路。一面慰问李氏可曾磕伤,明天须得请个外国医生看看才好。李氏连说不打紧,便要撑起身来。如海慌忙帮同邵氏将她挽进卧房,这时候张妈与陈太太也惊醒,听说李氏跌伤,都披衣起来观看。如海趁这个当儿,又向邵氏赔罪。邵氏见他满面惶恐,反觉有些过意不去,暗想他平日待我们很是诚心诚意,不比薛氏那般阴险。况且今夜这件事,也出于无心,兼之暗中不易辨别面貌,若教我在门外站了这许多时候,也不免焦急,况他男子汉的性情,怎不动怒呢。想到这里,满腔怒气,早已消灭得无影无踪了,便向如海瞪了一眼,低声道:“谁不知道你失手呢,多说什么,给他们听见了好听么?”

  如海听了,如释重负,偷眼瞧众人都不在意,即忙附和着众人,问李氏伤势如何。李氏腿际虽觉疼痛,当着众人,还说不打紧。如海命她好生将息,明天一准请个外国医生来替你诊治。李氏听他说出外国医生,不觉着了慌,央告如海不必去请外国医生,若请了外国医生,只恐我这条老腿要保不住了。如海笑道:“那事你不须害怕,所说的外国医生,并非外国人,仍是我们中国人,不过他在外国医院中学得些皮毛,回来挂上块西医的牌子,处处摹仿洋派,出门带一个皮包,包内装几瓶有若无的丸药药水,遇着害热病的给他泻一泻,遇着害虚病的便给他补一补。讲到脉理一层,他还睡梦中也没有考究,所以要加上这外国二字者,无非想多收病家几块医金罢了。此中情状,惟有我们药房中人最为明白。因医生与药房,本是通同一气,我所请那个医生,便是我们药房中所雇用的西医黄可安,他在伤科上很有些阅历,因他是仁济医院伙计出身,服侍跌打损伤的病人最多,我提拔他做了大医生,他十分感激于我,事事听我指使。况且你腿上又不生什么肿毒,包你不致截掉便了。”

  李氏听说才略略安心,如海又安慰了一番,自回房去。陈太太等也重复安歇。可怜李氏这条腿足足痛了一夜,自己又不肯呼唤,在床上不住的翻来覆去。邵氏明知其意,因她竭力隐饰,不便说破,想起她这般年纪,遭此痛苦,虽因她自己多事所致,然而若不依人宇下,焉致如此。便是我适才被如海打这一下耳括,也无缘无故。虽说如海失误,究系我终身大辱。目下我同婆婆一样,婆婆痛在身上,我却痛在心头,一般的不可告人。若使我丈夫尚在,何致遭人欺侮到如此地步。一边想着,眼眶中不知不觉的滴下泪来。因此她也陪着李氏一夜无眠。次日天色大明,他们俩正将次睡着,忽闻客堂中一阵喧闹。邵氏估量是如海在那里发作下人,并不在意。隔了一会,松江娘姨送面汤进来,张妈悄悄问他少爷可曾息了怒吗?松江娘姨回说:“少爷早起,虽然有些发怒,却并没说我们什么,还叫我们不必声张,急匆匆径自出门去了,我们正在纳闷呢?”

  张妈道:“你们昨夜未免太大意了,怎样这般好睡,难道一些声息也没有听见吗?”松江娘姨道:“原为着没有听见,若听见了,也不致闹出这岔子咧。你说我们好睡,难道你倒听见的?”张妈道:“谁说不曾听见,我还亲自起来的呢。”松江娘姨惊道:“你既听得,为何不叫唤我们一声,莫非你与这班毛贼通同一气的吗?”张妈怒道:“你疯了么?谁做贼来?”松江娘姨道:“若没有贼,这一对花瓶自鸣钟哪里去了?”张妈诧异道:“你说些什么?”松江娘姨道:“你说的又是什么呢?”张妈道:“我说的昨夜少爷回来,按了半天铃,你们都没听见,王家太太亲去开门,黑暗中跌伤了膝盖,你说什么贼不贼呢?”

  松江娘姨听说,知是误会,不觉笑了,因道:“我说的是今天清早,我们起来看见前门大开,厅上的花瓶自鸣钟都被扒手偷去,我便去告诉了少爷奶奶。奶奶的主意,要报巡捕房,幸亏少爷说为数甚小,不必大惊小怪,又叮嘱我们不许在陈太太王太太跟前声张,我方才一进来,你平白地问我那句话儿,我只当你也知道了,谁知你是缠错的,目下我告诉了你,你却千万不可对他们露口的呢。”说着,用手向陈太太等卧榻这边指了两指。张妈道:“理会得。”

  松江娘姨放下水壶自去。邵氏听得真切,知是自己昨夜不曾闭门。如海又急于跟他进来,后来乱哄哄闹了一阵,竟忘却关闭大门,不料因此失窃,心中不免又添几分懊恼。再看李氏睡兴正浓,自己披上衣服,轻轻跨下床沿。张妈见了,笑问奶奶起来得好早。邵氏笑了一笑,也不回言。张妈慌忙倒水给她洗脸。邵氏洗罢脸,穿好衣服,呆坐一旁。张妈问她可要梳头?邵氏回说不必。半晌,陈太太起来,见了邵氏,问她婆婆伤势如何?邵氏回说她此时睡着了,大约不妨事的。陈太太听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但愿大家太平无事,佛菩萨也该可怜我们出来是避难,并不是出来寻欢作乐的呢。”

  邵氏也不作声,看陈太太洗过脸,扑罢粉,画好眉毛,张妈替她梳了头,外面已送进早膳。邵氏将她婆婆唤醒,问她可要吃早膳,李氏腿际转侧十分疼痛,便说不饿。邵氏也只浅浅的吃了半碗薄粥。陈太太却吃了四碗有余。用罢早点,碗筷还没有收下,忽然外面皮鞋声响,只见如海同着个洋装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人手中还携着一只皮包,邵氏知是昨夜所说的外国医生,故也并不回避,看如海带他到李氏床前坐下,顺手把皮包放在枕边。李氏伸出右手,那人一手把住她的寸关,一手在怀中摸出一只钢表看了一看,点点头似乎会意。又问李氏伤在何处?李氏说是伤在右腿膝盖,那人将李氏身上所盖的棉被揭开,用手轻轻在她右膝盖上按一按,李氏禁不住呼痛。那人对如海道:“这位太太膝盖骨已碎,很不容易医治,只恐还要耽搁些时日,最妙住到医院中去,每日早晚两次看治,或者可以早些时收工。”如海道:“很好。”

  李氏惊道:“医院中去吗?那可不行。我宁可把这条腿烂了,决不愿意到医院中去的。”那人道:“太太不必固执,医院中并不怠慢你老人家的呢。”李氏道:“我都知道,这都是外国人设的圈套,哄我们进去,想割我的腿合药,我焉能上你们的当。”如海道:“这些都是别人哄你的话,医院中何致割人腿合药。况且这家医院,乃是我开的,并无外国人在内,你不信问我家姊姊。”陈太太也道:“他的话并非虚言,这医院委实是他所办。那年我病了,也曾住过半月,果然没有一个外国人在内,你尽可放心前去便了。”李氏还有些不信道:“倘若我一个人进去,他们给我些迷药吃了,仍把我的腿割去,如何是好?非得有个人陪我去住着不可。”

  邵氏接口道:“婆婆放心,我也决不让你独自一人,到医院中去的,我同你前去便了。一则令你安心养病,二则我也可服侍于你。”如海道:“嫂嫂同去更好。若说服侍的话,那边使唤的人多着呢。”李氏此时也没甚话说。如海心中暗喜,亲自送那外国医生出去,命他火速前往收拾两间清洁上等房间,须要如此如此。医生领命去后,如海回到自己房内,把王氏婆媳赴院养病之事,向薛氏说了。薛氏因邵氏与她丈夫日渐亲热,巴不得她早一日离开眼前,闻言正中下怀,因道:“你还要替她们热心什么,昨夜若不被那小寡妇忘闭大门,今天也不致失窃了。还有那只细磁金鱼缸,也被那老不死的磕碎。她自己跌伤了膝盖,正是自作自受,眼前现报,谁教她们爱管闲事的呢!”

  如海皱眉道:“你这些话未免太不讲情理了,人家又不是久惯替人开门的。便是老的跌伤,也是为着帮我家的忙,你怎不怪自家娘姨们大意,反怪起别人来了?”薛氏鼻管内哼了一声道:“是啊,你说得好大方。可知他们趋奉你为着甚事?为的是你多向个臭钱罢了,你还在睡梦里呢。”如海很觉不耐,也不同她多讲,回身下楼,命人雇了一辆马车,以便送王氏婆媳前去。不一时马车来了,邵氏得悉,忙将单夹换洗衣服打了一包,余物仍锁存箱内。自己又到老太太及薛氏房中辞行,薛氏免不得假意留恋,又道:“你们此去须要保重身子,过几天我命秀珍姊妹到院中来探望你,待老的一好,赶快回来,我们盼望着你呢。”

  邵氏道谢出来,扶李氏上了马车,一同坐着,缓缓地向那行仁医院进发。这行仁医院在三马路跑马厅东首,房屋很大,名虽是医院,内容却与客栈相仿。院中主任医生,便是西医黄可安。病房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房间居住的一大半不是病人,都是些大家闺阁,贪这地方比客栈清静,兼之交通便利,出入自由,所以颇有些人,以养病为由,借住在他医院内,往往一年半载,乐而忘返,可见他院中自有一种特别好处。院主钱如海,原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儿,只消房钱无亏,管他有病没病,因此别家医院生意清淡,他们院中时有人满之患,这也不在话下。那日如海预先命黄可安收拾两所上等房间,王氏婆媳一到,可安便带着他们到预备下的房中亲看。邵氏见布置清洁,很为满意。李氏却耽心着右腿被外国人割去,见了黄可安,更觉战战兢兢,坐立不安。不多时如海来了,一见王氏婆媳,满脸堆笑说:“你看这地方好不好?”李氏没口称赞道:“果然是洞天福地。”

  邵氏也说非但房屋轩敞,而且布置清洁,养病人居此,最为适宜。如海听了,颇为得意,即在身畔摸出金表观看,失声道:“阿哟,十二点钟敲过了,你们还没用饭呢。”忙走近墙边,把柱上装的电铃按了一按,外面铃声大振,早有个穿白布衫的佣姐进来伺候。如海命她取墨盘过来,提笔点几色菜,叫她吩咐外面当差的,快到隔壁老半斋去叫。自己又摸出一块洋钱,命她往大马路王宝和打二斤上好花雕,余多的钱,可在广东店中买些腊肠烧肉回来。佣妇答应去后,李氏便说:“又要劳少爷的神了。”

  如海道:“那又何妨。昨儿半夜三更,累二位起来,我愈想愈觉对你们不住这小小东道,打什么紧。况且我自己也没吃饭,正是一举两得。”说着笑了。李氏问他这医院办理情形,如海道:“这医院在先本是英国医学博士达克逶赫拉司所创办,前年赫拉司博士回国,临行时把这医院盘给我接办,我便请了黄可安医生经理院事。黄医生新发明一种戒烟自然丸,极为灵验,因此购买的人很多。还有些上门包戒的,便住在院内。院中病房分为三等,像这里乃是上等房间,每间每日收费三元,饭食等费一应在内,还可带一名下人。中等房间每日一元,布置与这里相仿,不过地位略略小些,没有这里敞亮。下等房间每日五角,只可算是饭食费。还有住在统间内的,每人每日只消两角而已。总之寻常病客,中下两等居多,统间都是些贫苦之辈,往往有住了十天半月,一文收不到手的。讲到上等房间,大都是些公馆中奶奶小姐,借着养神,并非治病,所以收费略略贵些。我们院中经费,一大半仗着他们呢!”

  李氏道:“如此说来,我们便是中等病房也可将就住得,何必占这两间上等房间呢!”如海道:“王家太太说那里话,横竖空房间多着,住住何妨。我们自家人,难道还要算你的房钱不成?”李氏道:“不是这般说。我们住着,自己很觉过意不去。”如海道:“有何过意不去,你的病还是为我所累。你若住了中等房间,教我过意得去吗?”这句话说得王氏婆媳俩都笑了。

  少停打酒的先回。如海命人将买来的腊肠等物,装了几碟,把一只小圆桌摆开,三个人品字式坐下。如海亲自把盏劝酒,邵氏酒量素窄,只饮得浅浅几杯,粉面上已薄薄起了两朵红云。如海与她虽然同过几次桌,都因醋娘子在座,处处不敢逾越范围。今日玉容相对,秀色撩人,不由的神魂飞越,一双馋眼,直钉在邵氏面上,羞得邵氏粉颈低垂,不敢抬头。李氏也有些觉着,只因如海平日待她们很好,满肚子只有感激心,自知好色乃男子本性,所以也毫无愤怒之意,假装作不闻不见,自饮自吃。如海一面替李氏斟酒,一面偷眼瞧见邵氏含情脉脉,俯首拈带,一种羞娇态度,便倩千百个画师,也描摹不到万一。如海看得呆了,壶中的酒斟在杯外,也不曾觉得。还亏李氏惊呼,方才明白。酒至半酣,老半斋菜也送到,乃是一碗红烧狮子头,一碗清炖四腮鲈,一碗醋溜黄鱼,一碗虾子冬笋,还有一大碗片耳汤。如海还要劝邵氏酒,邵氏执意不饮,自己盛半碗饭吃了,即忙离席。早有佣妇端着洗面水送上,邵氏洗罢面,漱了口,坐不多时,如海与李氏也吃罢了,佣妇收去碗盏,抹过圆桌,带上房门自去。如海与李氏又坐谈片刻,忽然门外有人用手指在门上轻轻弹了两下。如海厉声道:“进来。”便有一个人推门入内,正是那个西医黄可安。他见了如海,恭恭敬敬的问道:“这位太太的伤处,此时可好用药。”如海道:“使得。”

  黄医生答应了一声是,仍复回出外面。邵氏见他院中规矩很重,不觉暗暗钦佩。李氏听说要用药,未免有些着忙。如海告诉她是把药敷在皮外,并不碍事,李氏才不言语。不一时,黄医生带着一个助手进房,只见那助手捧一只白磁盘,盘内放着棉花、绷带、药水瓶、剪刀之类,黄医生先用剪刀将李氏裤脚管剪开一缝,露出伤处,然后将一瓶药水都润在棉花内,敷于李氏腿上。李氏只觉得其凉彻骨,只道他们用药水来烂她腿,不觉叫唤起来。黄医生连说无妨,便在棉花外面裹上一方白布,用绷带扎紧,嘱令不可多走,须要静卧,明日早晨换药。如海也教她好生将养,晚间我再来探望。言毕与黄医生一同出去。李氏敷药之后,歪在床上,因昨夜未得好睡,身子很觉困倦,不觉一霎时已沉沉睡熟。邵氏自己走至隔房,这一间便是黄医生替她预备的卧房,布置与那边一般无二。梳装台上,摆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玻璃瓶,邵氏先只道是药水,走近旁边,觉得一阵香气触鼻,仔细看去,才知是香水生发油、花露水之类。抽屉内镜子、牙梳一切妇女用品,无一不备。面汤台上香皂、花粉、牙粉等物,也摆设得井井有条。邵氏见了,暗暗感激如海给她布置得周到。

  这天晚上,如海仍到院中陪她们夜膳,又在广东馆内添了几样菜。吃罢饭,闲谈多时才去。自此黄医生每日早晚二度为李氏换药,如海天天亲来看视,而且没一天不陪着用膳。半月以来,险些儿把左近几家菜馆的菜目点齐了。王氏婆媳见他如此厚待,心中感激得无可言喻。有一天晚饭后,如海坐了一会,辞别回去。邵氏回到自己房内,呆坐床沿,想起如海款待他们的好处,真是温存体贴,无微不至,自己只消略露一些口风,他无不立时办到,究竟我与他非亲非故,承他这般厚遇,将来何以报答。看他心中似乎还带着一种希望,无奈我并非杨花水性之流,只可辜负他一片深情,然而似他这种多情男子,在浊世中也实在少见,不知薛氏奶奶几生修到这种夫婿,真令人羡杀妒杀。胡思乱想了一会,不觉和衣睡倒。朦胧中恍惚床横头那扇小门开了,闪进一个人来,正是如海。邵氏大惊,觉得四肢麻木,动弹不得。眼看着他走近床前,笑问你可认得我吗?邵氏定睛一看,才知此人并不是如海,却是自己丈夫,梦中似乎丈夫尚在,又似从远方初回,久别重逢,不胜欢喜,便携手入帏,解衣共枕。一觉醒来,仍是孤衾独拥。邵氏一碌坐起,那时电灯十分明亮,壁上自鸣钟将交两点,梦中情形,历历如在目前。再看那床横头一扇小门,果然半开半掩着。邵氏慌忙推上了门,在穿衣镜内,照见自己两腮红得似染着胭脂一般,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呆立多时,定一定神,松了衣钮,又长叹一声,才上床安睡。正是:非色非空原是梦,疑云疑雨总关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八回惑雌黄莲心忍苦窥秘密梅子留酸

  光阴似箭,弹指月余。李氏腿伤日渐平复,钱家诸人,除了如海以外,并未有第二人前来探望。邵氏赋姓好静,也不愿有人来扰她,终日闭门枯坐,有时自己作些活计。李氏却是饱食而后安眠,安眠而后饱食。起初固然适意,积久渐觉沉闷。那天忽然有个人来探望她们,王氏婆媳见了此人,恰如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一般,十分欢迎。你道这人是谁?原来便是陈家的梳头娘姨张妈,据张妈自言,自她们婆媳俩走后,心中记念得什么似的,每思偷个空儿来瞧一趟,无如陈太太又病了,要汤要水,时刻不能离身。待她病好之后,又忙着预备搬回家去。目今陈太太等都已搬回城内,我也得了空,因此特地出城来探望你们,不知妈妈的腿伤究竟如何了?李氏道:“谢天谢地,多亏钱家少爷仗义,黄医生尽力,如今伤势已日见平复。自己一人,也可蹩着走几步了。但不知陈太太搬后,我家还有两只衣箱,未知可曾带进城去没有?”

  张妈道:“这却未曾,至今还锁在钱家空屋内。只因城内你家原址,目今已租与别的房客,待你病好之后,也须另租房屋。城内城外,一时未定。搬来搬去,岂不多费周折,所以搁着未动。况且放在钱家,也和陈家一搬,决不致有走失之虑的。”李氏道:“那却无妨。不过房屋一事,很觉有些尴尬。你也晓得的,这医院内不比别处,病一好马上便要动身,我此时又不能出去自看房屋,倘若待到腿伤好后再去,岂不太迟了,所以千万还要费你的神,替我在萨珠弄附近打听打听,可有相当屋子,地方不在乎大,只要清爽些儿,房钱三四块之谱。倘若寻得了,请你赶快来告诉我一声,也可使我们安心。所以要借在萨珠弄附近,一则你往来近便,二则那边的左邻右舍,都已混熟了。倘若换了所在,又要几个月陌生。三则买物件,那边似乎也比别处便当。这件事我们可重托你了。”

  张妈道:“这事我准替你办便了。但我在钱家时,曾闻薛氏奶奶说起,你们如其一时找不到屋子,仍可在他家暂住几时,你们何须急急呢?”邵氏听说冷笑道:“虽然她这般厚待,我却不愿意一辈子依人过活呢,你尽给我找屋子便了,我罚咒也不上她家的门咧。”张妈笑道:“好嫂子,你的脾气真和男子一般,处处讲气节,若教我啊,可不能这般说了。我们女流之辈,终究要靠着人家过活,并不是说帮人呢,说来说去,女人家终吃亏一着,处处不能独立,除非有了十万八万家私,然而若没个体心贴意的男子料理,也难保不被人算计了去。唉,我老昏了,说话时常夹七缠八,方才讲房子上头的话儿,忽然牵到那里去了。这屋子一事,我准定给你们效劳便了。”邵氏默然。张妈又和李氏高谈阔论起来。这天午膳时,如海因事不到,却着人送了一封信给黄医生,令他依信办理。黄医生忙叫了几样菜,另打两瓶好酒,亲送到李氏房中。李氏见了,诧异道:“许久未吃酒了,怎么今儿忽地叫起酒来?”

  黄医生道:“这是我们院主意思。他自己因有别项应酬,今儿不能来了。”李氏道:“那更奇极了。自己不来,为什么叫酒呢?”又笑向张妈道:“莫非他知道你来了,所以特地为你叫的酒吗?”张妈涨红了脸道:“我是什么人,他为我备酒,况且我打从城里出来,他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能知道我到这里来呢。大约他因你伤处好了,所以请你吃些酒,活活血脉,亦未可知。”黄医生在旁接口道:“果然我和院主谈及这句话,恰被这位妈妈道着了。”张妈笑道:“如何?”

  黄医生也笑了一笑,闭门自去。里边张妈便和李氏开怀畅饮。邵氏因不能喝酒,只吃了一碗饭,径自回房去了。张妈待李氏酒至八分光景,四顾无人,悄悄向李氏道:“我有一句最不中听的话儿,意欲不说,于你前途大有关系,又恐错过了这绝好机会。倘若说了,又怕你动气。究竟与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利益,不过我生来是个热心人,专爱管闲事,常把别人的事儿当作自己的,反把自己的丢在脑后。我为着你家这件事,真所谓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无缘无故,天天挂在心上。今儿恰巧有一个机会,落在我手内。在我的意思,于所说的那话儿,是再好也没有的,但不知你们心中如何?意欲问你们一声儿,又很不容易开这张口。左思右想,还是给你们说的好。”说着又沉吟了一会道:“说了呢,又恐你老人家动气。常言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还是不说罢。”言毕,笑吟吟的举杯一饮而尽道:“你怎不干了这一盅呢?”

  李氏听她吞吞吐吐,没头没脑,觉得耳朵里痒不可耐,也无心喝酒,急于盘问她究竟说的甚事?张妈却笑而不言,举筷夹了块烧鸭,向口内直送。李氏急了,一手抓住了张妈的右臂,把那块烧鸭落台上道:“你若不说,我永不让你吃喝到口。倘若你好意告诉我们话儿,我焉能动气。照这样的吞吞吐吐,可真令人冒火咧。”张妈笑道:“我说我说,你放了手呢。”说着,回头看了一看,才道:“这句话我说便说了,但在未说之先,却要你答应一句话儿,便是这件事,你能赞成固好,如其不赞成,可不能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我没说,或者当我告诉你别家的事情,与你们不相干的。便在你家邵氏嫂嫂跟前,也不能露口,你可能答应我吗?”李氏道:“我答应了,你说罢。”

  张妈又回头看了一看,把坐椅移近李氏跟前,低声道:“你可记得当日在钱家时,我同你说起钱家少爷要纳妾的话吗?那时还是我们臆测之辞,不料目今竟要实行了。昨儿他差人叫了我去,亲自托我这件事,命我为他物色一个良家女子,年纪约在二十左右,相貌不在乎美丑,只要人品贤慧,便能合意。我本有一个外甥女儿,住在苏州,年纪才只十八岁,品貌还过得去,讲到性格,真是再好也没有。合村的人,没一个不称她大贤大慧。还有做活一层,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粗自洗衣上灶,细至描龙绣凤,件件来得。当时我要为她成全了这头亲事,后来忽然想起你家。”说到这里,又探头四下观看,见没人在旁,才接下去道:“你家这位嫂嫂,今年年纪尚青,可惜丧了丈夫,守节固然是女子大义,然而也要审时度势,或资财可守,或后顾无忧,才可抱着一片冰心,去到那节妇祠中占一席地位。若仗着一腔血气,贸然从事,待到日暮途穷,后悔何及。即以目前而论,你也是一把年纪了,府上的根底,我虽然不能仔细,然而寻常经纪人家,谁积着多少银子。目下米珠薪桂,一天天的开销,却是少不得的。讲到手指头上的进款,那能抵当得住,常言说得好:宁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且孀妇再醮,并不是不体面的事。所以我斗胆说一句荒唐的话儿,不如把嫂嫂许给了他家的少爷,一则两下都晓得脾气,免却猜疑;二则钱氏一家,都与嫂嫂相投,若做了他家的如夫人,一定上下融洽,岂不更为得所。到了那时,你老人家也不愁没个安身之处了。愚见如此,未知你的意下如何?”

  李氏听了半晌无言。张妈又道:“并非我劝你逼媳妇改节,须知世间妇女,守节的很多,得建坊入祠的,能有几个,先要有财有势,然后地方上官绅才肯殷勤旌表。若是贫家妇女,纵令苦节终身,更有谁来睬你。试到贞节祠中一看,其中木主,大都出自绅富之家,难道富贵人家妇女都知道守节,贫苦人家妇女便不知守节。我佣食半生,也不知踏过了几多人家门限,觉得富贵之家,每多骄奢淫佚,反不如贫家夫妇,两口儿劳心劳力,厮守得十分恩爱,一旦琴亡镜破,若非十二分过不了日子,也未必肯朝秦暮楚,因何被旌的寥寥无几?可知财势二字,确是大有作用。常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上了些年纪,难道还看不透么?”

  李氏踌躇道:“这事我却不能作主。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得法便要寻死觅活,我除了她,已无第二人可靠了,所以万不能同她说这话,还是你自去问她,她若应允了,我便由她。她若不答应,我也不能强她。”张妈听说,心中暗喜便道:“如此我问嫂嫂去。”说着径走向邵氏这边。那时邵氏正靠在沙发椅上眼看着床横头一扇小门,呆呆发愣,见张妈过来,慌忙赔笑让坐。张妈笑向邵氏道:“恭喜嫂嫂,贺喜嫂嫂。”邵氏听了,脸一红道:“你醉了吗?什么喜不喜呢?”

  张妈笑嘻嘻的挨在邵氏坐的那张椅上坐了,一手搭在邵氏肩头,附耳低低捣了半天鬼。邵氏听毕,忸怩道:“这事羞答答的,教人怎生开口,你还是去问老的,我本是她家人,她说甚么,我决不违抗便了。”张妈笑道:“你偏要这般说,老的正在听你的回音呢!你能应允了,她决不致生什么枝节的。”邵氏道:“既如此,我还要请你去通知他一声,他可能答应我两件事。他若答应了,我也答应,他若不能答应,我们还是自回家去。第一件,我家这位婆婆,便和我自己母亲一般,我若跟了他,他须要当她老人家丈母般看待,养老送终之礼,不能亏缺,而且还不能将我同她老人家分开两起,一则我可以亲自侍奉于她,二则免她孤苦零仃,受人欺侮,第二件,我跟他之后,若教我回到旧宅中去,却万万不能,须要另租房屋,给我居住,他家旧宅中人,不准到我这边,便是我这边的人,也不到他那边去,以免挑动是非,多生气恼。他若允我的要求,你便来给我回音。否则,你也不必来通知我,我们只作没说这句话儿便了。”

  张妈道:“这两件原是正理,钱家少爷一定答应,我此时便去讨他的回话。”因即辞别邵氏,见了李氏,便说邵氏业已应允,又把两件要求大略讲了一遍,李氏别无他说,只念阿弥陀佛。难得她还有良心,又想起自己儿子,不觉流下泪来。张妈劝慰一番,出院到药房中,寻见如海。如海见了她,忙引她到一间秘密谈话室中,闭上门问她大事如何?张妈便把自己和李氏所说的话重叙一遍,如海拍手称妙。张妈又把邵氏的两项要求说了,如海笑道:“我早知道咧,你去回复她,说我件件从命。”又在怀中掏出一卷钞票,塞在张妈手中道:“这五十块钱钞票,是谢你的小意思儿,请你收了。”

  张妈道谢出来,重复到行仁医院,向邵氏说知,才欢天喜地的自回城去。次日一早,如海便赶到院内,见了李氏,妈天妈地的叫得十分亲热,李氏反有些不好意思。邵氏见了他,更含羞带愧,脉脉低头。过了几天,李氏腿伤痊愈,如海已在火车站附近华兴坊租了一所两上两下的石库门住宅,带着邵氏,同去看了一趟,很为合意。又办了些外国家具,布置既毕,择黄道吉日迁进新宅,此事干得十分秘密,除了车夫阿福以外,竟没第二个闲人知道。进宅之后,如海便问邵氏可要置办什么衣饰?邵氏回说:“无须。不过我此时遗穿索服,颇为不雅,几件绸衣,都锁存箱内,现在新闸宅里,你得便给我带来,以便更换。”

  如海听说,似得了将军令一般,当日驰回家中,向薛氏索取钥匙,开了空屋,搬出她家两只箱子。薛氏见他如此匆忙,不胜骇异,问他做什么?如海推说李氏腿伤已好,今日又来了许多病客,病房不够用,所以将衣箱还他,教他们腾出房间,走路完事。薛氏深信不疑。如海出得门来,猛然想起一件事,即令车夫阿福押着皮箱送去,自己径奔行仁医院,寻见黄可安,命他带了皮包药具,两个人雇两部黄包车坐了,如飞的向爱而近路倪俊人公馆而去。原来倪俊人的爱子,昨夜忽然遍体发热,满口呓语,不醒人事,那时恰值俊人不在家中,无双急得没了主意,星夜着人寻了俊人回来。俊人也无法可施,半夜三更,又没处请医诊治,夫妻两个干着急,绕着床转了一夜,今日天才发白,便写信给如海,叫他火速请一个外国幼科医生,为他儿子看病,如海因自己忙着进宅,竟把这事忘了。此时方才想起。一时找不到别的医生,深恐俊人见怪,故把黄可安带去塞责。俊人已立候多时,见了如海,抱怨他因何这时候才来。如海免不得又将鬼话搪塞,俊人更不多说,引他们上楼,进了无双卧房。只见无双愁眉苦脸的坐在床沿上,向如海略略点头。如海一眼看见那孩子袒着胸脯,直挺挺的睡着,棉被撩在一旁,不觉吓了一跳道:“这般冷天,为什么不给他将棉被盖上呢?”

  无双道:“不给他盖被,他还叫热,要解开胸脯。若给他盖上棉被,他更闹得不得开交了。你看他头脸燥得这般模样,不知要紧不要紧?”如海看那孩子,果然头脸红燥,因道:“寒热原不碍事的,我已给你请了位外国医生来咧。”无双听说,便倒身下去,叫了声乖儿子,一手将那孩子抱起,见他仍是软洋洋的要睡,即便拥在怀中,坐起来预备给医生诊脉。黄医生慌忙放下皮包,卷起衣袖,替他诊了脉。又在皮包内取出寒热表,塞在孩子口中,量了一量,吐舌道:“利害利害!”俊人惊问怎说?黄医生道:“热得很!平常病人,在表上量到一百零八度,已算最热的了。目下公子却是一百十二度零二六,可不是热到极点吗!”俊人惊道:“这便如何是好?”

  黄医生道:“照例内热须用泻剂,以清积火,恐公子身体娇弱,禁不起泻,然而舍此又别无他法,好在我皮包中现带着燕医生补丸,这药一吃便泻,百发百中,而且又不致误事,大人小儿俱可服得。”说着便在皮包内取出一个小小木管,揭盖倾出两粒丸药道:“大人每服三丸,小儿只消吃两丸也可使得了。”俊人接在手中,见这补丸比梧桐子略大,带着糙米颜色,便交与佣妇,命她研细了,用开水冲给少爷吃。又将如海拖到僻处,问要多少医金?如海道:“这位黄医生从不出诊,医金亦无一定,今天是我硬拖他出来的,待令郎好了,改日总谢罢。”

  俊人点头称是。如海见黄医生已提着皮包,打点要走,自己也恐邵氏待他回去吃饭,匆匆辞了俊人,自回华兴坊去。这边俊人亲自替儿子喂了药,命无双抚他睡下,自己披上马褂,询知车夫还不曾来,也不等他,径自出了公馆。正要雇坐黄包车,忽见远远地飞也似来了一辆马车,到他门首停住,车中跳下一人,气昂昂朝里便走。俊人见是魏文锦,高声道:“老魏何来?”文锦回头见了俊人道:“原来你已出来了,险些儿又跑一趟空。”俊人道:“你几时跑过空趟的?”

  文锦道:“刚才我先到卡德路去找你,他们告诉我昨夜十二点钟,这里差人叫去了,我即忙赶到这里,你若又出去了,岂非跑了两处空吗!”俊人道:“原来如此,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文锦道:“一言难尽,你没用饭么,我们到大马路汇中去吃大菜,那边很清静,可以谈心。”俊人道:“太远了,还是宁波路卡尔登罢。”文锦笑道:“亏你说得出,卡尔登与汇中相差得能有多少路呢!”

  两个人上了马车,俊人心念儿子病状,文锦也有绝大心事,故皆默默无言。到了汇中门首,俊人、文锦先后下车,推门进内,只见外国男女往来不绝。有些外国妇女,都装束得奇形怪状。二人不暇细看,觅到了升降梯所在,乘至四层楼上,有侍者指引他们到靠外滩一处统间中,算是华商特座。这地方与西人大餐间隔绝,布置得呈然清洁,究不如西人一方面华丽,日间吃客甚少。二人拣临窗一张圆桌上坐下,侍者送上菜单。俊人看了一看,笑问文锦可识?文锦笑说:“我自出娘胎也没识过。”俊人向侍者道:“你照单搬上来罢,我们识不了这劳什子的字呢。可怪他们既称华商特座,为什么又把外国字来哄中国人呢?”侍者笑了一笑,自去搬菜。俊人便问文锦有何话说?文锦先长叹一声,然后滔滔不绝的讲出一大篇话,俊人听了不免替他代抱不平,连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种无耻小人,若不重重办他,天理何存,风化安在,看官,你道文锦说些甚么?俊人听了为何要动气?这件事少不得仍要做书的细细交代。我且先把魏文锦的出身,略表一表。

  原来文锦原籍四川,也曾进过学。他父亲本是有名盐商,手头几个钱儿。文锦纳粟得了湖北候补道,在张文襄幕内当差有年,却从来未补到实缺。文襄去任,文锦逍遥汉皋,娶了个妓女为妾。继见湖北候补员,愈聚愈多,有几个竟弄得贫无立锥,自己不免灰了这做官的念头,便带着如夫人乘轮来沪,在白克路租了一所高大洋房,作为公馆。除自己带来的长随仆妇以外,又添用许多下人,进出都是马车,异常阔绰。当地绅商,知道他是张文襄手下红员,很有人去巴结他。俊人、如海等,便在这时候与他相识。文绵日日与官场征逐,他那位如夫人也结识了几家公馆中的姨太太,打扮得花团锦簇,终日吃大菜,看夜戏,应酬得十分忙碌。如夫人的姿容,本生得美丽,兼之衣饰豪华,举止疏放,因此便有许多游蜂浪蝶,飞绕左右,把她当作目的。讲到她的人品,在湖北原是规规矩矩的。不知怎的一到上海,便染了一班公馆中姨太太的通病,居然也拈花惹草起来,文锦却不知不觉。

  有一夜在大舞台看戏,当面撞见自己如夫人与个滑头少年并坐包厢,还被那案目掉了个小小枪花瞒过,可见文锦相信他的如夫人到十二分了。然而他那位如夫人的情人,还不止一个,有些都是无关紧要之辈,我也没闲工夫去叙他。单表内中有一个姓赵的,也是官场中人,声势与文锦不相上下,然而他的相貌却比文锦高出万倍。一张瘦削削的脸儿,雪白粉嫩。年纪虽然未满四十,却留着两爿八字须,一表堂堂,令人见而起敬。他二人相识之初,也在一家戏园之内,姓赵的与那如夫人坐处,只隔着两间包厢。那姓赵的见了如夫人,不由的暗暗喝彩道:“我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因此便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天。如夫人见那姓赵的痴心专注,馋目频迎,不觉也动了一片怜才之念,真所谓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两下里眉梢眼角,也不知打了几次无线电报。后来姓赵的见如夫人所叫的案目,正是自己叫帐那人,因即将他唤至跟前,盘问底细。那如夫人见了,又把案目唤回,故意问他明夜什么戏,案目说了,如夫人便命他定一个好些座位,案目忙将这些话告诉了姓赵的,姓赵的不胜欢喜,也命他在贴隔壁留一个座位。次日戏还没开锣,便去坐等。好容易盼望到十一点半钟,才见那如夫人咭咯咭咯的来了,走至跟前,又嫌座位不好,人太嘈杂,要换地方。案目再三赔罪说:“今儿上下客满了,请将就此罢。”

  如夫人才委委屈屈的坐下,却连正眼也不看姓赵的一眼。姓赵的正没主意,忽然那如夫人命茶房去买绿锡包纸烟,买来之后,又怪他没带洋火。姓赵的此时福至心灵,慌忙把自己身边所带的一匣自来火,恭恭谨谨的献将上去,如夫人接了,果然微笑向他点头称谢。姓赵的禁不住心花怒放,趁此机会,用言语上去勾搭。如夫人也不即不离,半推半就。姓赵的又约她次日到一品香去吃大菜,如夫人允如所请。岂知次日并不赴约,姓赵的白等了半夜,好生纳闷,忙央那案目带信,仍约她看戏。见面之后,姓赵的问她为何爽约,如夫人笑而不言。姓赵的又约她在某处番菜馆一叙,这遭如夫人果然履约。一连几次,渐形亲密,两个人便在成都路某号租了一所临时公馆,幽期密约,非止一朝。光阴如箭,倏忽半载。那天合该有事,文锦在大舞台看戏回家,如夫人还未回来。隔有一点钟光景,才见她云鬓蓬松,星眸带倦,懒洋洋的走了进来。文锦见了不胜怜惜,问她因何回来得这般夜深?如夫人道:“今夜大舞台的戏散得迟了。”

  文锦大为诧异,暗想方才我走时戏已完了,怎么她又这般说呢?因问今夜大舞台是哪几出戏。如夫人呆了一呆,随口说出几出戏来,却与文锦所看的大不相同,文锦好生疑惑,明知此中有诈,一时并不点破。假意问长问短,如夫人也信口开河的回答。两人谈了一会,解衣安歇。一宿无话,次日午牌时分,文锦先起身,娘姨把一副白铜烟具摆在对面炕榻上,点了灯,文锦歪下去,连吸六七筒,才伸一伸懒腰,坐起呷了一口热茶,然后净面漱口,用过早点,又吸了几筒烟,见如夫人还沉沉睡着,自己也不惊动她,吩咐外间配好马车,踱到厅上,把小马夫唤进来,附耳命他如此如此,须要秘密,探访明白,重重有赏。吩咐既毕,自去会客。这天如夫人因昨夜辛苦了,直睡到午后三点半钟才起,梳罢头,用过饭,已交五点,坐着乏兴,因到左近王公馆中,与他家姨太太们打牌。这夜文锦回来,小马夫便将如夫人日间的行藏,一一报告于他,文锦命他再探。次日如夫人却与几个小姊妹坐马车逛张园,在一枝香吃了大菜,又往丹桂第一台看戏。文锦得报,仍无眉目。隔了两天,小马夫忽见如夫人晚餐后,独自一个,也不坐马车,雇了一辆黄包车,坐着向成都路而去。小马夫也坐车紧紧追随,见她到了一处石库门外下车,叩门入内。小马夫见门上钉着一块红漆洋铁皮,上写宣公馆三个大字,便闪在僻处,候他出来。隔不多时,忽然来了一辆马车,车中跳下一个中年男子,暗中看不出面貌,也叩门进去,马车却等在门外。小马夫见那辆马车很熟,好似在那里见过的,惟有那马夫却并不相识,因即走近面前,搭讪着同他攀谈,问他家主人姓什么。那马夫恶狠狠的钉他一眼,并不回答。小马夫自觉没趣,仍复躲在暗处,偷眼瞧这宣公馆,除却一个娘姨出来泡了趟水之外,竟没别人进出。足足等到十一点钟左右,才见那男的先走。又一会,如夫人也出来了,仍坐着黄包车回家。次日小马夫报告文锦,文锦觉得这宣公馆三字很生,便命他到那边左近打听,这姓宣的是何等人物,作何官职,家中有几位姨太太,在那边住有若干年了?小马夫领命去后,文锦自思:他这如夫人娶已多年,素行端正,料想不致有什么非礼之事,大约是与姓宣的姨太太们碰牌逍遣。小马夫不知就里,大惊小怪。正想时,如夫人也起身下床,见文锦俯首凝思,笑问想什么?文锦道:“我想你昨夜为何不去看戏?”

  如夫人道:“我本要去看的,被小姊妹们拖着抹牌,所以没去。”文锦听了,深佩自己有先见之明,心中暗喜。岂知这夜听小马夫回来报告,徒觉多了一重疑团。据小马夫说,这宣公馆出现于成都路上,已有半年了,左右邻舍,都不知这公馆主人是何等人物,甚致有人疑为宗社党的机关,取这宣字,乃是恢复宣统皇帝之意,平时只有一个年老耳聋的娘姨看屋,也没有什么姨太太在内。每礼拜必有一二天在上灯时分,有个留胡子的男客,坐着马车来此。同日也有一个女客,与他在这屋中相会,到半夜三更才散。提起这女客的形容服式,正和他如夫人相似。文锦听了,还不相信,以为日间所料之事,决不有误,命小马夫再刻刻留意。待他重去,速即回来告诉我,让我亲去观看,便知分晓。小马夫果然留心侦察,三天后,文锦弃牌便走,众人都不知他为着何事,眼睁睁的看他奔下楼去,也不坐马车,与小马夫二人雇黄包车坐了,飞奔成都路,果见那宣公馆门首,停着一辆簇新的轿车,马夫靠在车沿上打盹。文锦与那小马夫躲躲闪闪的藏身在一条弄口,可巧进弄便是工部局设立的小便处,其臭无比,文锦只得掩鼻而立。岂知时候站得久了,弄内进出的人,不免有些怀疑,都对着他二人看了又看。还有一个三道头巡捕,也在他面前转了几次,文锦很觉得局促不安。小马夫低声叮嘱他放大了胆,决不碍事。倘若一露惶恐之色,巡捕便要上前干涉了。文锦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站到十二点一刻光景,才见宣公馆内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他的如夫人,出得门口,便唤一辆黄包车坐了回去。不多时又走出一个男子,见马夫睡着,即忙上前将他唤醒,这时车灯正照在此人面上,文锦看得十分真切,不觉抽了一口冷气,连说咄咄怪事,原来这人非别,却是文锦的好友,上海官银行监督赵伯宣。正是:朱门已去宵行妾,狭路何来素识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回生子丧子一喜一悲解铃系铃半真半假

  文锦当时便欲上前与伯宣拼命,被那小马夫一把拖住道:“老爷不可造次,如今姨太太已去,无凭无据,若被他反咬一口,不是玩的。”文锦听了,只得按下满肚子烈火,眼看赵伯宣坐着马车去了,才怒气冲冲的和小马夫回家。那时如夫人已卸装将寝,随身穿着银灰色绉纱紧身棉袄,月白闪光缎小脚棉裤,内衬粉红卫生绒衫,钗环钏戒,都已退下,乱堆在梳妆台上,正跷着一只右腿,把玉指尖尖解脱那小蛮靴的丝带。见了文锦,也不开口,只盈盈向他一笑。文锦素日爱她,今夜虽然一腔愤怒,却并不怨她。明知她女流之辈,没有见识,一定被天杀的赵伯宣那厮百计勾引,才着了他的道儿,我若错怪了她,于心何忍。况且我正室并不在申,她便是一家之主。我若这么一闹,被娘姨大姐们得知此事,岂不要瞧她不起。兵法云:攻心为上。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就是要人心服。试想孟获这种蛮无人道的魔王,尚还可以制服,何况她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子。我今明知此事,藏在肚内不去怪她,她若知道了,一定要感激流涕,死心塌地,如将她训斥了一顿,场面上已播丑声,家庭中又伤和气,大是下策。惟有那赵伯宣这贼子,丧心病狂,竟敢勾引我那规规矩矩的爱妾,真是伤风败俗,罪不容诛,我不办他,谁去办他,然而办他之法,却很不容易,他乃是民国的委员,我却是前清的散员,声势二字,还不如他。若说往财政部参他一本,无奈张文襄故世多年,政海诸公,俱非素识。常言道:“官官相护。必无效力,除非我雇一个暗杀党把他杀了,然而此事一破,自己也难保性命,更使不得。左思右想,一夜未得安睡。后来被他想出倪俊人在上海很有声势,虽然他与赵伯宣也是朋友,究竟我同他相与年久,况他为人公正,定必帮着理直的走,有他相助,推倒那赵伯宣,很是容易。因此他次日便加早半点钟起身,在十一点钟,已坐着马车到卡德路爱尔近路两处找寻倪俊人,遇见之后,同往汇中吃大菜。一面把赵伯宣诱奸他如夫人,被他当面撞见等情,一一告诉了俊人。俊人听了,也不觉动怒,连说:“岂有此理,不料伯宣这人,竟干出如此不端之事,真所谓人不可以貌相了,现在你用什么法儿去摆布他呢?”

  文锦又把自己两条主意说出,俊人笑道:“这都是书生之见,不独无功,而且有害。我看你现放着成都路的屋子,况有左右邻居作证,何不正大光明请律师控告他诱奸侍妾,这是刑事案,有凭有据,怕不能重办这一对奸夫淫妇吗!”文锦道:“据我的意思,小妾虽然不守妇道,究系一时之误,况被伯宣那厮百计诱惑,到底情有可原,因此还求你另设一法,单办那姓赵的,小妾撇开,以免当堂出头露面,被人笑话。”

  俊人摇头道:“这却不能,你也未免忒煞宠爱尊妾了。女人暗昧,不论有心无心,必须重重惩一下子,以儆将来。照你这种姑息养奸,日后必贻大患。若使我遇着这等事,不瞒你说,早以一枪了之,还管他什么露面不露面。”文锦顿口无言,半晌道:“依你说,办起来女的应得个什么罪名呢?”俊人笑道:“你放心罢,若依诱奸论,女的例无大罪,无非交本夫领回管束罢咧,你难道还替尊妾担忧吗?”文锦脸一红道:“你还有心取笑呢,不知近日外间律师那一个可靠些?”俊人想了一想说道:“蓝武司还好。”

  文锦暗记在心,用罢咖啡,文锦汇了钞,仍乘升降机下来。文锦便去延请律师,俊人自去勾当公事。公事完了。急忙忙赶回爱尔近路公馆,看他爱子病状。这孩子服药之后,一会儿便已睡着。无双因一夜未眠,十分困倦,也和衣而卧。俊人走进房内,见鸦鹊无声,母子二人,并头睡在床上,悄悄问那奶娘,据说少爷刚才并未吵闹,俊人方才安心,即忙放轻脚步出来,径往卡德路公馆。因那边的姨太太怀着身孕,业已足月,将次分娩,因此俊人心中也十分牵挂。这时姨太太正捧着个大肚皮在那里用晚饭,见了俊人,便问昨夜那边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半夜三更,唤你过去则甚,俊人摇头道:“说也奇怪,那边小的,昨夜不知如何遍体燥热,梦中惊哭,老二急了,才叫我去陪她坐了一夜,今日我已请了个外国医生看过,服了两粒丸药,业已好好的安睡,不似昨夜那般吵闹了。”

  姨太太听说,冷笑道:“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发寒热,也值得大惊小怪,累人替他担了一夜心,其实都是自己大意,不小心服侍孩子,冷一顿,热一顿,饱一顿,饿一顿,还亏没闹出三长短两来呢,不然不知要着慌到那般田地咧。”俊人也不多言,便道:“你们吃饭,我还空着肚子呢。”娘姨闻言,忙替他盛饭。姨太太亲自取出一副金镶天竺筷。俊人只吃得浅浅半碗,剩下的命娘姨收去,自己又摸出一枝雪茄烟吸着了,倒在沙发椅上出神。姨太太问他今天十二点钟光景,那个魏胖子来寻你,不知为着何事。俊人听他提起文锦,不觉笑将出来。姨太太问其所以,俊人带笑把那魏文锦既要出气,又要顾全面子,一味的怜惜小老婆等情,从头至尾告诉了她。姨太太听说,哼了一声道:“你还说别人呢,自己可记得那年的事么?既要惩戒她,为何又预先带着朋友去解劝呢?”

  俊人道:“你又要胡缠了,这个不比那个,这是有凭有据,亲眼目睹的。那是无缘无故被人诬蔑的。况且一个在未发之先,一个在已破之后,情形不同,时势各别,怎可相提并论呢。”姨太太哧的一笑道:“我不知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这几个字作何解说?”俊人知她话中有刺,便笑了一笑,自己因昨日整夜没睡,很觉困倦,因对姨太太道:“你坐一会罢,我先睡咧。”说著回进房内,姨太太随到里面,服侍他解衣安歇。来朝日上三竿,俊人起来,一心念着无双那边,用罢早点,便坐包车前去观看。到的时候,恰值无双要差人出去找他。见他来了,喜不自胜,告诉他说,孩子昨天服药之后,半夜里果然泻了一场,不过热尚未退,今儿早起,看他身上忽然发出遍体红斑,仍然十分燥热,你来看看,不知是不是痧子?俊人听说,揭被观看,见孩子眼皮半开半阖的睡着,鼻息甚促,头面上果然发出一搭一搭的红斑,大小不等,不像是痧子,慌忙给他将棉被盖上道:“这并非痧子,大约是风痧,且把窗帘下了,莫教吹风,少停待医生来问一问,便可明白。”

  正言时,忽闻楼梯上皮鞋声响,钱如海已引着黄医生走进房来。俊人便把服药后睡到后半夜泻过一次,今日遍体发现红斑等情,告诉黄医生。医生听说,怔了一怔,举目向床上一看,惊道:“不好,这是最利害的病,名曰红痧,乃是新近流行的时疫。据医药会中人研究出来,是肺炎病之一种,无论何人,患此最为危险,而且极易传染。这屋子内既发生此项危症,无病之人,便不能居住,定须依法扫毒后,才可住人。”俊人、如海听说,都吓了一跳。无双还不知什么叫时疫,什么叫危险,私下动问如海,如海讲给她听了,她才吃惊非小,忙问黄医生可有解救之法。黄医生皱眉道:“这种病症,自香港传染而来,那边已不知坏了多少人,上海也发现了十余人,都是不治。目下医学会中人,正在竭力研究消灭此病之法。若说是大人呢,或者可以施用手术。不过公子年纪太小,恐他身体吃不住,因此大是为难。”

  无双听说,心中一阵难受,俯下头去,向那孩子频频亲额道:“好儿子,你到底是什么病呢?”说时已流泪满面。黄医生高声道:“夫人留意,切不可将口鼻贴近病人,若使微菌由呼吸中传入内部,四小时内,便能布遍全体,不是玩的。”俊人慌忙将无双拖起道:“你没听见医生说话么?这是什么事,可以糊糊涂涂,一味持蛮的。”无双还不肯听,如海帮着,把她劝到沙发上坐了。黄医生道:“请夫人还是客堂内坐罢。”

  无双不答。如海觉得站在这房里很有些肉麻,连呼吸也不敢放重,深恐微菌乘间夺门而入。便是俊人素日爱他儿子,今日听黄医生一说,也觉此间一刻不能再驻。见无双不听,只得邀同黄医生、如海等到客堂内坐下。黄医生向俊人道:“方才兄弟言语之间,不免放肆。自古父母有爱子之心,但兄弟既为医生,职司所在,自不能冷眼旁观,心直口快之辞,尚祈原谅。”

  俊人道:“此原是大医生的好意,兄弟感激不遑,岂能见怪,但不知方才大医生所说尚有解救之法,只因小儿年幼,不能施行手术,未知可否权试一试?”黄医生摇头道:“这手术也非兄弟所能为,必须送往外国医院中,请洋医生施行。然而施行手续,兄弟却略知一二,乃是用极猛烈的消毒药水,先替病人洗澡,又将杀菌药水给病人吃,病人身体强壮的,或者果能菌去病除,若使身体娇弱些的,不瞒你说,微菌尚未毒杀,人已先被他毒死了。”俊人呕气道:“如此说,小孩子送了进去,可不是送死吗!”黄医生笑了一笑。俊人仰天长叹,一话不发。如海道:“吉人自有天相,或者令郎的微菌,不毒自除,亦未可知。”俊人道:“我最不信这种迷信的话,若使真有天相,也不致害这种病了。”黄医生道:“天意诚非吾人所能预料的,但无病之人,须要远离病人卧房为要。夫人那里,还望竭力相劝。”

  俊人点头称是。黄医生携包告辞去后,俊人命娘姨唤无双下楼,命她搬往旅馆暂住,病人让奶娘照顾。如海也从旁相劝,无双那里肯依,俊人没奈何,只得与如海双双出外。俊人坐了包车回卡德路午膳。如海因爱尔近路与华兴坊相距不远,便步行回去。那时邵氏已将午饭端整,如海一到,邵氏便吩咐新用的大姐玲珠,唤娘姨开出饭来。如海一面吃一面将俊人那边的事告诉了他们。李氏叹道:“可怜可怜。当年医学没有发明的时候,有了病都由郎中先生糊里糊涂的诊治,有时竟治好了。如今医学一年一年的发明,动不动什么时疫咧,传染咧,一发便是不治,莫非医学程度年年深,生病的程度也节节高了吗?”

  邵氏道:“传染病是本来有的,姆妈可记得那年城内有一个患喉痧的,一家七口死了八个么?”如海诧异道:“怎说,一家七口死了八个,岂不是多了一个吗?”邵氏笑道:“多一个便是他家所用的娘姨。”如海笑了。邵氏再三嘱咐他以后切不可到爱尔近路倪家去,虽然医生说话惯用危言吓人,然而凶年多灾,须要谨慎为妙。如海唯唯称是。用罢饭,玲珠提着铅壶出去打脸水,忽见隔壁那家天井内,站着一大堆人,有几个妇女却在远处交头接耳的议论。玲珠年轻好奇,挤进去观看,见客堂内坐着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衣衫蓝缕,面黄如蜡,瘦得皮包骨头,一些肉都没有。手中还执着一根拐杖,像是个久病初愈光景。看他虽然上气不接下气,却怒容满面。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女子,身段还长得苗条,正掩面啜泣。又有一个四十来岁南京口音的男子,却不住向那病人陪罪。玲珠不知所以,向旁人探问,才知病人乃是个木匠,住在叉袋角地方。这少年女子,便是他的女儿,才只十五岁。

  那南京人却是珠宝掮客,是个光身男子,在先住在木匠邻近,不知怎的看上了木匠女儿,乘他父亲病中,勾引出来,便在外间租屋居住,老夫少妻,颇为相得。难为这珠宝掮客,很替她置了些首饰。可怜这木匠病中失了女儿,茶饭不能到口,幸得邻家有个老妪,为他递茶递饭,否则早已做了个带病的饿鬼。此时病势稍愈,风闻女儿被珠宝掮客拐出,住在华兴坊内,所以扶病赶来。照他的初意,本欲将男女双双送官究办,幸有旁人出场解劝,命珠宝掮客出了二百元身价,给与木匠,他女儿便嫁给珠宝掮客,彼此化仇为亲,免却气恼。那木匠正病得吃尽当光,囊空如洗,听说有二百元到手,不免英雄气短,银子情长,顿时答应下来。如今弥天大事,已消灭的无影无踪了。玲珠看那女的生就一张鹅蛋脸儿,眉目却还清秀,可惜皮肤略黑,鼻准上还带几点白麻,见有人看她,不免露出羞涩之态。玲珠见看的人已散去大半,自己也恐主人等她热水洗面,即忙自去泡水,回到家里,李氏果然问她为何去这许多工夫,玲珠便将隔壁人家那桩事讲给他们听了。如海笑道:“造化了这珠宝掮客,一个黄花闺女,只化得二百元身价。不过还有一件,那四十多岁的女婿,拜见三十余岁的丈人时,我很觉替他难以为情呢。”

  李氏道:“这到不足为奇。然而目今的风气也太坏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竟跟着人逃走,难保将来没有七八岁孩子,拐带妇女的事咧。”如海道:“古礼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而笄,必须待到男子及冠,女及及笄,始可婚娶。若照现在时势而论,未冠男子,以及未笄女郎,苟合私奔,不知凡几。戕贼人道,莫此为甚。虽说是家教不严,半由社会过于文明之故。若在男女情窦初开之时,禁阻他们阅看言情小说,以及艳词淫戏,此风或者可以略减。然而这句话言之虽易,行之实难。只因为父母的自己尚不能免除此病,怎能警戒儿女。我看二十年后,上海一地,不知闹成什么世界。然而我们一辈里,原是不相干的。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预料将来我们医院药房中很可出些生意。”

  邵氏道:“这话怎讲?”如海道:“淫风愈盛,患病的必多,医院药房中岂非大有利益吗?”说毕,拊掌大笑。李氏叹息无言。邵氏也大为感慨。如海因黄可安新发明一种药,答应他在饭后两点钟看样,见此时已交两点一刻,知道黄医生在药房中等他,即忙坐了包车,到抛球场行仁大药房,果见黄医生背着手,站在玻璃窗前闲眺,见如海来了,笑颜相迎,随着如海走到帐房里,一手在大衣袋中掏出一个小口玻璃瓶,笑嘻嘻的交给如海。如海接过来见是一瓶黄色药末,揭盖闻了一闻,说很有些大麦香,又在手掌上倾出少许,用舌尖舐试道:“好甜的东西,可惜略带腥膻气,这便是延年益寿粉吗?”黄医生道:“正是。”如海问有何功效?黄医生道:“能治阳虚体弱,年老畏寒,筋骨酸痛等病,”如海又问如何服法,黄医生道:“每日早晨服两匙羹,用滚水冲服。”如海道:“药本几何?”黄医生笑道:“药本二字,却不能说。其实每斤还不到一角小洋。”

  如海喜问是用什么药合的?如此便宜。黄医生笑了一笑,见左右别无外人,才低声道:“说也可笑,这药的功效,却并非虚话。讲到药的原料,又是很普通的,乃是牛骨髓、糙米粉、冰糖屑三种,别无他物。只因牛骨髓一物,最能补精蓄髓,增长筋力,老年人服的很多,然而有钱的人,每嫌这种东西价钱太贱,所以不爱服他,却欢喜服价钱贵的燕窝、白木耳等补品。其实燕窝、白木耳等物,还不如牛骨髓力猛。故我将此物和入糙米粉中,加些冰糖屑,只要装璜好,定价贵,仿单上张大其辞,不愁没人请教。”如海笑道:“这仿单须要做得好些。”

  黄医生道:“这个自然。”说着取了那瓶药样,走进里帐房,请那专做广告的张先生撰仿单。如海坐在外面顺手揭开一本帐簿,见本月戒烟丸一项,售进洋一千五百余元。本钱项下,药料只得七十四元。玻璃瓶二百六十余元。纸匣一百余元。传单一百八十余元,共计成本六百余元。惟有登报广告费,却有七百数十元之巨。两结盈余二百余元。合上房租伙友开销拆息等项,差不多还要蚀本。暗想人人说我们开药房的利息好,岂知我们却做牛做马的替报馆赚钱,想来真不值得,因赌气不去看他。便走进里帐房内,那时张先生仿单将次做好,如海见上面潦潦草草画着一方图样,乃是一个老者,手执苍龙,足踏白虎,下面一行小字,是延年益寿粉,有降龙伏虎之力。再看那仿单写着,此粉重用珠粉、鹿茸、虎骨、人参,精选上等药料,经本药房主人费十余年之心力,配合而成,药力之伟,无可比伦,暮年服之,返老还童。中年服之,增精益髓。壮年服之,精神百倍。少年服之,脑力超群。有病者服之,沉疴立起。无病者服之,百病不生,功效难以尽述。大瓶每瓶二元,每打二十二元。小瓶每瓶一元二角,每打十二元。今将服法及主治各症开列如左:(服法)每日早晨以此粉二匙,用滚水冲服。用药以二匙为度,不可太多,多则药力过猛,恐于数日内有身体骤胖之弊。(主治)阴虚阳衰,筋骨酸痛,五劳七伤,赤白痢疾,年老畏寒,头眼昏花,四肢疯瘫,红淋白浊,下面还未写就,那张先生正在翻一部医宗金鉴,搜索病名。如海见了,笑问黄医生:“方才你说此粉只能治阳虚体弱,年老畏寒等病,怎么忽然多出这许多名目来了?”

  黄医生笑道:“名目愈多愈好,若能将世界上的病名都写上去更妙,那时只须人一有病,便来买这药,岂非极容易发达的吗!”如海大笑,又问黄医生:“俊人的儿子之病,可能医治?”黄医生摇头说难了。如海听说,很觉伤感,遂命黄医生不论此病能治不能治,必须每天去一趟,还须用好言宽慰他家夫人,不可吓她。黄医生诺诺连声。如海待张先生仿单做好,看过才去。黄医生邻了如海之命,果然天天到爱尔近路看病,可怪那小孩子却不重不轻,依然如旧。俊人自那天去后,绝迹不敢重来,却每日差车夫阿三前来探听消息,一连三天,并无变动。到第四天午前,阿三仍到爱尔近路公馆内,一进门便见那奶妈眼泪汪汪的坐在客堂内,见了阿三,便告诉他:“方才小少爷昏了过去,如今医生已帮着姨太太灌救,半天还未苏醒,大约是不中用了。可怜我这个饭碗,也怕难保了。”说罢,放声大哭。阿三听了,回身便走,放出平时拉包车的脚步,加增速率,如飞的奔回卡德路报信。岂知这边的姨太太,恰在临盆。俊人站在房门口,房内稳婆娘姨人等,都是手忙脚乱。俊人听姨太太哼声不绝,心中好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意欲闯进去看个究竟,又恐自己官星,为产妇血光冲晦,所以只有探头探脑。见阿三来了,便问那边少爷病势如何?阿三跑得气吁吁的,一时回不出话来,定了定神,见这里正闹着生孩子,恐此言说出来,有些犯忌,便含糊答应说好些,说了之后,又深悔这件事瞒不得他,自己暗暗着急,却搔头摸耳的没了主意。俊人见了好生疑惑,重复向他盘问,阿三才从实说。俊人得报,心中十分难受,忽闻房内一阵唔呀唔呀小儿啼声,那娘姨奔出来说:“恭喜老爷,新添了一位公子。”

  俊人知是生男,不觉悲喜交集,不知往那边好。便在客堂里静坐思量,半晌,才立定主意究竟生孩子一面要紧,死的那边便写信给如海,托他料理。如海也恐热症传染,便将这事托了黄医生,将那孩子草草棺殓。无双因儿子夭死,丈夫避面不来,心中又气又恨,日夜伤心哭泣,虽有娘姨等人相劝,无双只是恃蛮不听。那边俊人也日夜念她,只因姨太太新产,自己不能脱身,待到三朝过后,才亲来探看。一见之后,无双哭诉前情,俊人也不免陪着流泪。无双怪他怎的一个多礼拜不来看她一趟,俊人便把那边姨太太生产,不能脱身等情告诉了她。无双听了,想起自己丧子,偏偏那边生子,往年丈夫爱我,半因恋着儿子之故,如今儿子一死,恰巧那边又生了一个,一生一死,以眼前而论,丈夫心里,已存着轻重之意,日后更不消说。想到这里,反一阵心酸,痛哭不已。俊人竭力相劝,那里劝她得住,娘姨悄悄告诉俊人说,姨太太每日如此哭泣,一天至少十余次,无论何人,劝阻不住,一定要哭个尽兴才罢。俊人闻言,深恐无双因此成病,心中很是纳闷。恰值如海也来探望,俊人便与他商议。如海说除却令她出去散散心,别无他法。然而晚间若仍住此处,恐怕睹物思人,又要伤感。最妙令她离开这屋子,到别处权住几时,待她把这件事忘怀了,再行搬回,那才是唯一妙法。俊人道:“你不说我也有这个意思,这房子内,一则经医生察出有传染病菌,万万不能住人。二则我等来时,也很危险。然而外间暂住,只能借旅馆,若要另租房屋,未免忒煞费事。但旅馆内又十分嘈杂,如何是好?”

  如海想了一想道:“便住在我们医院里何如?”俊人拍手称妙。当下向无双说了,无双此时一无牵挂,并不违拗,俊人催她立刻动身,无双无奈,也来不及梳洗,只换了一件皮袄,又在皮箱中拣了几件衣服,连烟盘家伙,打了一包,命娘姨提着,送出外面。无双又将房门锁上,吩咐娘姨好生看屋,自己坐了俊人的包车,俊人、如海乘了黄包车相随,径到行仁医院。如海便将先前邵氏住的那所房间给无双居住,无双见房屋轩敞,布置清洁,很是满意。俊人便在身畔取出一卷钞票,点了五十元,交给如海道:“这是房钱,请你先收五十元,余下再算。”

  如海推却了半天,才肯收下。俊人将余剩的钞票一并交给无双,无双收下。俊人又向附耳道:“你若觉得厌烦,可与钱家伯伯说了,令他陪你出去看看戏,散散心,千万不可独自出去。只因目今外边滑头很多,见了妇女,便要胡调,须有男子在旁,才不敢放肆。”无双点头。如海知他们还有话说,自己站在旁边不便,因即走出房外。忽见院中一个茶房,在门首探望,见了如海,即忙将一张名片呈上道:“这位赵大人,现在会客室内,说有要事,必须面见院主。”如海见是赵伯宣的卡片,心中十分纳罕。暗想此人平日架子很大,仗着自己是个官银行监督,威福自恣,只有人去拜他,他从不肯拜人,今日忽然破格亲来见我,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三脚两步,奔到会客室中,一眼看见伯宣双眉紧蹙的坐着,见了如海,略略欠伸。如海问其来意,伯宣并不多说,在怀中取出一纸公文,与如海观看。如海见是一张公堂传票,上写饬传赵伯宣,于某月某日到案候讯。案由乃是魏文锦控赵伯宣诱奸侍妾黄氏一案。如海惊道:“这是那里说起?”

  伯宣叹道:“实不相欺,这事委实是我做的。然而我与黄氏相会之初,却并不知他是文锦的小老婆。因她说话隐隐约约,处处藏头露尾,我只道她是个寻常荡妇,久而久之,觉得她举止很带着官家气派。仔细一问,才知她是文锦之妾。那时木已成舟,我也无可奈何,不过自己良心上很有些对文锦不起,所以见了他甚为局促。近来不知如何被他得悉此事,却通知也不通知一声,径向法庭起诉。并非我姓赵的怕他,不过我们官场中人,名誉为重,若与他认真的对簿公堂,虽不能决定谁胜谁负,然而这并非体面之事。胜了我更对文锦不住,负了我自己也很不值得。因此我特来拜烦你老兄做个和事老,与文锦相商,朋友究竟是朋友。常说道:不知者不罪。如今既已明白,我从此与黄氏一刀两断,劝他也不必小题大做。他如其肯将这控案注销,我情甘向他服罪,彼此仍为朋友。在他一方面,家丑不致外扬。在兄弟一方面,也免得有玷官声,两方面都有益处,老兄以为如何?”

  如海沉吟道:“这种事妙不过是和平了结,但不知文锦的意思何如?”伯宣道:“那全仗老兄大力了。”如海踌躇道:“这事很不容易开口,因他一定守着秘密,我若平空向他谈这件事,他决不快活,那和平两字,便永不能成功,除非他自己对我说了,我才可以乘机劝他。”伯宣赔笑道:“似老兄这般辩才,往常说话能得顽石头点,天花乱坠,此微小事,定能替兄弟设法。你若将这事办妥了,兄弟一辈子忘不了你老兄便了。”如海见他言辞恳切,只得应允。伯宣大喜,再三称谢而别。如海回进无双房内,把这事向俊人说了。俊人大笑道:“我早知有此一日。出事那天,文锦便来同我商量,是我劝他起诉的。他起初还不肯,被我一激才把他激上了马。当时我本欲告诉你大家笑笑,不料闹着生孩子、死孩子的事,这几天头脑昏花,竟把此事忘了。如今文锦既已当真起诉,伯宣又来求你讲和,我瞧你的能力,看你如何给他们了结这件风流案子。”

  如海道:“原来是你惹的祸,非得你给我出个主意不可。”俊人笑道:“谁叫你爱管闲事,我虽没有什么主意,却可以指你一条明路。你只消向文锦说,听得衙门中人说及,此案男女俱要重办,这句话定有效力。”如海细味此言,已知俊人用意,不觉拍案叫绝。这天如海公事完了,便去找寻文锦,见面后,文锦绝不道及此事,如海在有意无意间,说闻得公堂朋友谈起,新近有件案子,与你很有关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文锦忙问怎样说法?如海道:“什么事我却并不仔细,似乎他还说什么男女俱要重办,我很不明白办什么?所以问你一声。你若也不知道,大约是同名同姓的了。”文锦闻言,面上顿现惶恐之色,说道:“我近日果然也有一件控案,但此处客堂内,不是讲话之所,你且随我来。”

  如海心中暗喜,随着他走进书房中坐下。文锦亲自闭上门,然后将赵伯宣和他如夫人之事,一一告诉了如海。又道:“我本来不愿意经官动府的,都是俊人替我出的主意,不知你方才所说男女俱要重办,是真是假。倘是真的,可就糟了。不是我回护小妾的话,其实小妾并非本意,都因被伯宣那厮诱惑,才落了他的圈套。如今玉石不分,一并重办,岂非害了她么!”如海道:“自古投鼠忌器,你这样的煮鹤焚琴,未免也太杀风景了。”文锦捶胸顿足道:“我何尝有此忍心,都是俊人告诉我说,女的决没罪名,我才上他的当。事已如此,如何是好?你公堂中既有朋友,可能给我想个法子?”如海道:“有何法想,除非你自去销案。”文锦道:“销了案,未免太便宜了伯宣那厮。”如海道:“伯宣那边,我可以给你一个面子,令他向你服罪如何?”文锦喜道:“若能如此,我一准前去销案,谁愿意打官司,都是俊人挑出来的祸,害我赔了脚步不算,还要出律师费呢。”

  如海催他当时便去会见律师,允他认一堂堂费,托他销案,律师也落得赚这注现成俸禄,一口答应。如海将这事回复了伯宣,伯宣千恩万谢,隔几天请文锦、如海等人吃了一个双台,作为赔罪的罚酒,彼此言归于好。那成都路的宣公馆从此取消。可怜文锦的如夫人,自始至终还不知有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巴巴望到与伯宣预先约定的那天晚上,坐了黄包车,到成都路秘密公馆门首一看,见铁将军牢牢把守,里边灯火俱无,门上还粘着一张鲜红的召租,才知屋已退租,还疑是伯宣负心,回到家中暗暗淌了一夜眼泪。正是:醋海兴波原浩荡,官场作事太离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回观新剧旅馆订幽盟发老骚娼寮闹笑话

  无双住在行仁医院,忽忽将及一月。虽有如海时常陪着她去吃大菜,看夜戏,坐马车,听滩簧,种种行业,奈她心中仍忘不了亡儿,回来依旧背灯掩泪,对镜含悲,终日仗着几两阿芙蓉膏,遣愁排闷。如海在院时,便与她面面相对,吞云吐雾,话旧谈新,尚不寂寞。但他每日还须到邵氏那边报到,未免应接不暇。因此命他长女秀珍出来,与无双盘桓。秀珍本是无双的寄女,素以母女相称。无双有她相伴,果然略慰愁怀。自此看夜戏有时如海不去,便命他女儿代表,自己却到华兴坊去坐坐。秀珍看夜戏回来迟了,便不回家,即宿在医院中,与她寄母同榻。这秀珍小姐,年方十七,情窦已开,平日在家,父母管束虽不十分严紧,究系大家门第,虽然春色满园,那一枝红杏,尚不容易透出墙外。此时自由在外,不免应了罗兰夫人的预言,种下一个自由恶果。这事秀珍办得十分秘密,便是寄母那边,也瞒得铁桶相似,却被做书的设法打听出来,虽说是闺女暧昧,未可形诸笔墨,然而春申江畔,此事正多,便是这部《歇浦潮》中,也不知还有多少龌龌龊龊的事迹,这还算开卷第一回。做书的天职所在,不能自惜口孽,只可将他曲曲传来,教个中人自己明白便了。

  闲言少叙,且说这时候上海行乐场中,新添了一个名目,叫做文明新剧。这新剧二字,并不是初次发现,不过早几次创办的人,都是些留学生,自命高尚,剿袭日本戏剧的皮毛,演来不合沪人心理,故此都不免失败而去。此番却是个善于投机之人发起,收罗了一班大胆老面皮人物。况且不论他程度资格,只消讲句死话,便可粉墨登常又在弹词小说中翻几出新戏,居然被他们立定脚跟,大张旗鼓,竟有许多嗜痂者趋之若鹜。倪俊人却是此中的一分子,因此也命无双常去观看。据他说这文明新剧,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比那金鼓震天的京戏,闹得人头脑昏花的高出万倍。无双果然随着如海、俊人同去看了几次。事有凑巧,这几天俊人那边因新生儿将次满月,心想开一个大大汤饼筵,热闹热闹,预备着请客,颇为忙碌。如海也因邵氏身子不爽,无暇应酬无双。无双觉得沉闷,便与秀珍同去看了一新戏。秀珍看罢回来,很是欢喜。次日又嬲无双同去看了一夜,回来却闷闷不乐。到第三天上,还要去看,无双觉得厌了,命她自去观看。秀珍果然独自一个,赶早奔到新剧社中看戏。你道秀珍忽喜忽悲,为着何事?原来她心坎上印着一个人的影子,这人便是新剧社中旦角,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第一天嫁了个如意郎君,故此秀珍颇觉欢喜。第二天被那负心郎恋爱淫妓,悲愤自尽,不免替他伤心。这夜他在未闭幕时,已暗暗祈祷,愿那人得一个好好结果。故而那人一登场,秀珍便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他身上。谁知却被其余几个新剧家看在眼内,在后台向那人调笑道:“王老四好大艳福,方才你上场时,有一个俊俏女子,对你颇有意思,你休得错过了这一块送上口来的肥肉,今儿得了手,我们还要叨扰你一杯喜酒呢。”

  王老四在先并未留意,听他们这般说,仔细侦察,果见楼上有一个十七八岁标致女郎,含笑盈盈,目不转睛的着自己,心中暗暗欢喜。不料被后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向他百端取笑,反弄得老四十分害躁,置身无地。待自己戏一完场,便溜之大吉。岂知他一走,却便宜了一个人。这人也是新剧家,名唤金老五。他见秀珍注意王老四,心中十分艳羡。后来老四逃走,他便成心捞这一块现成肉,故此戏馆一散,即忙站在门口守候,待秀珍出来,便紧紧追随,在后面轻轻咳嗽了一声。秀珍回头,认得他是昨夜他意中人的丈夫所昵的那个淫妓,心中正在恨他,故此不作理会,低头只顾走路。老五怎肯放松,跟着她亦步亦趋,口中还唠唠叨叨问她可是回去吗?公馆在哪里?可要我送你回府么?呀,你怎不开口的,给我一个阴乾大吉可罪过的呢。秀珍觉得此人可厌,即便唤一辆黄车包坐了,老五不敢怠慢,也跳上一部黄包车追赶。

  秀珍暗道不好,这个人面皮太厚,我若回转医院,说不定被他莽莽闯闯的跟了进去,倘给院中人知道,还疑心我在外面搭进来的野男子,传入父亲耳内,非同小可。若回自己家去,时候又太晚了,不如令拉车的多兜几个圈子,绕脱那人,然后再回医院不迟。因命车夫在大马路四马路等处连兜两转,岂知仍如磁石引铁一般,金老五依旧紧随在后。秀珍真个急了,便命黄包车在正丰街口停了,给了车资,见那人也跳下车来,秀珍好生气愤,也不顾得男女名分,问他究竟要怎么?老五笑嘻嘻的回说不敢怎么。秀珍听了,觉得并无别话可说,便恶狠狠的向他钉了一眼。谁知这一眼钉后,回转眼锋时,秀珍桃花靥上,平添了两杂红云,心中突突乱跳。他见金老五容貌比王老四生得更为俊俏,柳眉杏眼,齿白唇红,仿佛是一个绝色女郎,站在面前,不觉心中一动,暗想我方才恨他原为昨夜占了那人的丈夫,害那人自尽身亡之故,但这是戏文,并非实境,我若当真恨他,岂不与父母所谈有一个乡人,因看曹操戏动了火,手执板斧,跳上戏台,把那扮曹操的戏子杀了,自己身犯命案,还说我除暴安良,那桩笑话异曲同工么!想到这里,不由的低垂粉颈,自悔鲁莽。老五初见秀珍盛气相向,颇为失色,后来见她忽然变得温柔旖旎,心中很是诧异,便放大了胆,问她可是回府,迷了方向,请你告诉我,我可以奉送回府。秀珍听说,向他看了一眼道:“谁迷什么路,便是迷了路,也用不着你相送。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跟来跟去,一定不是好人,快给我走开,否则我要唤巡捕了。”

  老五道:“阿弥陀佛,天晓得的,我因妹妹单身一人,深夜行路恐被流氓欺侮,因此跟在后面,暗中保护,不料你还冤枉我是歹人,真是……不识好人心了。”秀珍佯嗔道:“谁同你认过亲眷”怎的姊姊妹妹随口乱叫,可不是笑话么!”老五道:“妹妹岂不知中国四万万同胞中有二万万女同胞,妹妹之称,并无不合。你若要生气,我便叫你姊姊便了。”秀珍卟哧一笑。老五又道:“此时已有一点钟光景了,想必妹妹肚子饿了,竹生居近在咫尺,我们且去用些点心如何?”秀珍听了,暗想此人用情甚盛,我若不允他同去,岂不辜负他一片美意。若随他同去,又非闺女所宜,心中大为忐忑。老五见她迟疑,便道:“此时半夜三更,决不被人看见。况且看罢戏用些点心,也是极平常的事,妹妹尽可放心前去,我与你今天虽是初会,然而一面之缘,也非容易,我还有许多说话,要同妹妹谈谈。路上不是讲话之所,请妹妹不必留难,同我到竹生居去一趟。那边地方很清静,我保险不被旁人看见便了。”

  秀珍情难固却,只得随他到竹生居内。才跨进门口,便止住脚步道:“此处已是竹生居了,有话尽说罢。”老五笑道:“妹妹你说出笑话来了。这地方耳目众多,怎能讲话,楼上有清静客座,我们上去讲罢。”秀珍瞪了他一眼,踏上扶梯。跑堂的见他们一对青年男女,知有秘密话讲,即忙引导他们在一间雅座中坐下,泡了两钟红茶,问要什么菜?老五吩咐了两客宵夜,跑堂的喊了下去。秀珍见茶碗盖上,各放着一枚象棋似的东西,便捻在手中观看。老五道:“这是广东规矩。因广东地方,盛行一种麻疯病,极易传染,但患此病的,外貌上颇不容易察出,除非发到极点,然后面部现出一搭红斑,那时人人远避,因他呵出口气,也能传染之故。然而在未发红斑之时,病人口中喷出的吐沫,也含毒质,也能传染。因此宴会场中所用茶杯,盖上皆用此物为识,写着各式字样,各人自己认明吸的茶盅是何字样,自始至终,不相混淆,以为预防传染麻风之意。”

  秀珍方才明白。老五又笑道:“这种规矩,在上海是永远行不通的。譬如我们二人,此时各守着一只茶碗,不令相混。少停若行了一个文明接吻礼,可不是全功尽弃吗!”秀珍听说,粉面绯红,正欲发作,恰值跑堂的送上菜来,只得耐着,待他走后,才向老五道:“你刚才说些什么?”老五笑道:“没说什么。”秀珍怒道:“还说没说,这接吻不接吻,是何说话?”老五笑道:“那原是譬喻而已,妹妹如不赞成,我便把这句话儿取消了,请妹妹当我放屁。如若妹妹还有余怒,我给你行个举手礼,舒舒妹妹的气,请你饶了我罢。”说着,站起身来,把右手举向发际,并了一并,又挤眉挤眼的向她一笑。秀珍也禁不住笑了。老五问他可用酒,秀珍摇头。老五又请她用菜,秀珍仍不肯吃。老五道:“妹妹既然来此,多少用些,况且菜已叫了,吃不吃都要化钱,还客气则甚?”

  秀珍道:“谁要吃什么菜,我腹中并不饥饿。我因你说有话相谈,才随你到这里来。若说为着吃东西,难道我自己不能吃,却要随着你来吃吗?况且这种宵夜,我也吃不惯,我们往常出来,皆是吃大菜的。” 老五吃了一惊,暗想好大口气,幸亏遇着我,换了第二三个,一定被她难倒咧,因道:“妹妹说得原是不差,不过此时太夜深了,大菜馆都已收市,这里的大菜,又很不中吃。宵夜小菜,虽没大菜好,却收拾得十分干净,请妹妹将就用些。我们一面吃着,一面讲话,岂不甚好。若令妹妹坐着,我自己受用,教我如何吃得下呢?”秀珍笑了一笑,仍不动箸。老五暗道惭愧,早知她不肯吃,悔不少叫一客宵夜,也可省却二角五分大洋。如今菜已叫定,一个人又吃他不下,如何是好?因唤跑堂的进来说,要退一客宵夜。跑堂的回说点菜下锅,不能退了。老五好生懊丧,秀珍见他吝啬,暗暗好笑。老五又频频劝她用菜,秀珍无奈,只得拣可口的吃了些。老五却尽量而吃。秀珍又问他究竟有何说话?老五笑道:“我还没请教妹妹尊姓?”

  秀珍不肯实说,便造了一个假姓。问老五根底时,老五也信口胡吹。两个人假来诈往,谈得十分亲热。吃罢出来,已有两点钟光景。老五故意道:“阿呀,时候这般夜深,妹妹怎好回去,不如在此处相近拣一家旅馆权宿一宵,明儿再回府去,免得深宵犯露,启人疑窦,不知妹妹意下如何?”秀珍知他不怀好意,便说我生平从未在外过宿,无论如何夜深,一定要回家去的。倘不回去,明日父母动问,怎生回答。说时便要叫黄包车。老五慌忙阻止道:“且慢,妹妹还是明儿回去的好,这时候已有三点钟了,府上必已闭门安歇,惊动他们,反为不美。便是在外偶宿一宵,有何妨碍。如若尊大人问及,只说在小姊妹家叉了一夜麻雀,那也未必见得有什么破绽。妹妹你可怜我喉咙也说哑了,今儿听了我这句话罢。”

  秀珍暗想,此时果然回家不能,回医院也多不便,除却宿旅馆别无他法,虽然这人存心不善,只消我自己抱定宗旨,守身如玉,也不怕他损我毫发。常言道:坐得正,立得稳,那怕和尚道士合板凳。况且这人既非和尚,又不是道士,我怕他什么!”想罢,便点头应允。老五喜不胜言,与秀珍并肩携手,双双投入附近一家舞台旅馆借宿。这舞台旅馆,专寓一班戏子以及新剧家,故取这个名目。二人进内,照例在循环簿上登了一个假姓名,说是夫妇。旅馆中人,也不深诘,命茶房开了个上等房间,给他们住宿。秀珍见房中摆着两张铜床,一只梳妆台,一只面汤台,两张外国木椅,一只便桶,别无他物。那床上的蚊帐被褥等件,都是雪白的。秀珍看罢,便在床沿上坐下。此时忽闻房外有男女谈笑之声,老五伸头一看,缩颈不迭,随手把房门关上,吐舌道:“险些儿被他看见。”

  秀珍问见了什么人,如此大惊小怪。老五道:“这人也是我们新剧社中朋友,名唤裘天敏,善演生角,颇有名望。平时架子很大,不料今夜却在这里相遇。还有那与他说话的女子,我也认识,乃是一个北里尤物,叫做怀春阁,绰号扯篷阿银,曾嫁过几个瘟生,下堂出来,仍操旧业,手头着实有些积蓄。前几天连在我们社中看了十多夜戏,不知怎的被天敏那厮勾搭上了。”

  秀珍听说,暗想我道新剧家是何等人物,却原来聚着一班淫棍,还要夸什么开通民智教育社会,简直是伤风败俗罢了。老五见她呆想,便催她安睡。秀珍怒道:“你睡你的,我睡不睡与你什么相干!”说着,站起身,走近梳妆台前,拖一把椅子坐了,在抽屉内寻出一本粉纸簿,对着镜掠一会鬓,抹一会脸,不去理他。老五自觉没趣,只得解衣在靠里一张床上睡下,却不住的偷眼瞧看秀珍。秀珍只作不知,自己只顾理妆。一会儿很觉有些困倦,忽听得隔房有个人呵呵大笑,秀珍听出是方才老五所说那个裘天敏的声音,不由她陡发好奇之心,便把靠椅移近板壁,侧耳窃听,听那男的说道:“哎哟,我的阿银姐啊,你真要想死我了。我自那日见你之后,直到如今,茶饭少进,精神恍惚,脸上的肉,也不知瘦减了多少,你若今夜仍不理我,我真要一命归阴咧。”便听那女的应了一声道:“你们这班做新戏的,都是拆白党,没有一个好人,嘴里说得蜜也似的甜,心窝子里却比生姜还辣,何尝有一毫情义。常言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我们虽然做了婊子,对于那班冤桶客人,固然无义可言,若遇心爱的客人,还有几分真正义气。惟有你们这班新剧家,比戏子更是无情,心目中只有金钱二字,有了钱,掇臀拭秽都愿意的。没了钱,便反眼无情,真所谓衣冠禽兽。我今儿见了你,已觉肚子里气闷,被你这般一说,我更耐不住了。”

  又闻那男的道:“你这句话未免说得忒煞利害了。我们新剧家,也有许多派头,怎可一笔抹杀,像你所说的这班人,未必没有,但都是丑角的行为,他们所串的角色,无非奸猾凶诈之流,习惯自然,因此他们的心肺,也变作狼心狗肺。若说我们做生角的,处处着重爱情,有时因情致病,有时甘为情死,何尝没有情义,请你看卖油郎独占花魁这出戏,便是我们俩今儿的影子。”那女的笑说:“我也没工夫同你讲这些诨话,我且问你,你上台时用什么法儿,扮得那般俊俏,下了台这一个鹰爪鼻子,令人见了生气。”那男的笑道:“新剧家化装,原是不传之秘,你若嫌我鼻子太高,请你给我咬了半截去罢。”接着一阵嘻笑,说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秀珍也不耐烦再听,便在外首一张床上和衣睡倒,把一床棉被紧紧裹住身子,合目安睡。一宵易过,次日钟鸣十下。秀珍先醒,见老五还沉沉睡着,便悄悄跨下床来,叫茶房打进脸水洗了面,对镜掠一掠鬓发,镜中照见自己两腮,比昨天红润了许多,即忙多撕几张粉纸,重重的抹了一脸粉,又呷了一钟热茶,见老五还不曾醒,也不向他告辞,自己带上房门,出了旅馆,回到行仁医院。那时无双还未起身,秀珍便歪在她脚横头睡着了。无双醒来,见脚横头有人睡着,不觉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知是秀珍,暗说这促狭丫头,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吓人。因即将她推醒问她昨夜宿在哪里?秀珍说住在家中,无双并不疑心。又问她昨夜看的什么戏”秀珍说是恨海。无双道:恨海这出戏,太惨苦了。张棣华的痴心,真是世上少有的。未婚夫可劝则劝,不可劝何妨割绝,不料那一边执迷不悟,这一边偏要百计讽劝,岂不是用情用得太不值了吗。此戏颇着重悲旦,不知那一串张棣华?”

  秀珍道:“好像是顾引凤起的。”无双点头道:“一定是他。我上回看此戏,也是他扮的张棣华,做工虽然去得,可惜扮相不佳。还有一个叫王如花的扮谁?”秀珍道:“他串花四宝。”无双道:“这人的扮相是好极了,无奈做工不行,也是一层缺憾。还有那金惜玉也犯此病,”秀珍道:“惜玉昨夜扮花四宝的丫头。”无双道:“可惜可惜,这人相貌在如花之上,惜乎上了台,开不出口,所以人都叫他哑美人。因此做不着正角,可谓虚有其表。”秀珍听到虚有其表四字,不觉面上一红,慌忙别转头去,掩过痕迹。无双不知就里,还惜玉长惜玉短的讲个不住,原业这金惜玉便是老五,秀珍听无双谈论他的长短,似乎已知他们昨夜那桩事迹,有心调侃于她,羞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窘急,便道:“姆妈少说说罢,仔细着凉。”无双听了,才想起自己衣钮还没扣好,不觉笑道:“我说话说疯了,连衣裳也忘却钮咧。”秀珍恐她扣好衣钮,又谈论惜玉,便把别话隔断了她的谈锋。这天午后,倪俊人亲来探望无双,谈及大后日新生儿弥月,有些朋友送了滩簧影戏,自己还想请几个新剧家,串一台新戏助助兴,你道如何?无双听了,心中老大不快,冷冷的答道:“老爷以为好,想必是好的。”

  俊人知她心中不乐,便不与她多说。见自鸣钟将交三点,自己因有一件要事,深恐脱了时候,即忙乘着来时坐的那辆马车,飞奔太古码头,那时恰值多陵轮船抵埠,还没拢码头,巡丁正在驱逐码头脚下的小船,船上水夫小工人等,来来往往,十分忙碌。一班乘客,都蜂聚在舱面甲板上看望。俊人下车四瞩,见他所候的那人,并不在内。看看船已并上码头,架好扶梯,便见那些船客携箱带笼,和潮水般的涌将来。俊人守候许久,还不见那人下船,很觉有些不耐,因即亲自上船,在房舱官舱内四面找寻,仍无那人踪迹,心中十分纳闷,暗想莫非他已在南京上岸,乘火车到上海来了吗?然而为什么不给我一封信呢?心中想着,便凭栏而立。忽见下面码头上十几个野鸡挑夫,围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那老者身穿蓝绸皮袍,黑绉纱大袖棉马褂,乡容可掬,一手提着一只网篮,一手挽着一只大皮包,旁边还有一只藤箱。那班野鸡挑夫,却你抢我夺的争给他扛抬行李,看这老者左拦右拒,好不着急,口中不知唔唔嚷些什么。俊人见了,即忙奔下船来,分开众人,挤到老者面前。老者一见俊人,宛如得了救星一般,连说:“你来了么?我险些儿被这班人坑死了。怎的上海码头扛夫,都和强盗一般。我回了他们一百二十个不要,他们还夹抢夹夺的,难道巡捕房对于这种欺侮客商之事,全不禁止的吗?”

  俊人道:“叔父初到上海,不知这班挑夫最为可恶。见了外路人,便有心欺侮。行李多些的,被他们抢失,亦未可知。要怜外路客人,人地生疏,向谁申诉,只可自认晦气,这种事令人防不胜防,便是巡捕房也禁不胜禁的哩。但叔父怎的单身一人?难道出来没带从人吗?”老者道:“从人还在船上收拾行李呢,你看他不是挑着铺盖下船来了吗!”俊人回头果见一个长随打扮的人,挑着两个铺盖,一摇一晃的走来。俊人命他仔细物件,一面找到一个孟渊旅社的接客,命他与那长随押了行李先走,自己同老者上了马车,问知他还未午膳,便带他到一家春去吃大菜。才进门口,恰巧里面奔出一人,正碰在俊人身上。俊人禁不住倒退几步,险些儿跌下阶沿,不觉心中大怒,那人却笑微微向他点了点头。俊人见他是个少年男子,衣服华丽,像是上流社会中人,知他出于无意,也只得罢了。正待移步,忽然老者在旁边怪声怪气的道:“咦,这不是寿伯吗?”

  那少年听说,向老者一看说道:“啊哟,伯和叔么,你几时到的?”原来老者名唤倪伯和,乃是俊人的堂叔,此番因贺俊人得子,特自湖南绕道汉口,趁金陵轮船来沪,其实他不远千里而来,并不是单为道贺这件小事,因闻上海自光复以来,更比当年繁华富丽,不觉老兴勃发,趁俊人得子,借贺喜为由,带了一个从人前来,意欲游玩一番回去。俊人因预先得到他的书信,知他搭坐金陵船来申,又打听得此船三点钟可到,故此赶来接待。只因自己公馆中没处居住,便预先在孟渊旅社定了一号房间,打发从人去后,自己请伯和午膳。不料却在大菜馆门首遇见一个世交,这人名唤曾寿伯,乃是伯和同窗老友曾有成的儿子,数年前留学东洋,不知怎的入了同盟会,这年上海革命一役,很有些功绩,此时在军政府当差。伯和在乡时也微有所闻,今天邂逅相逢,不胜欢喜。当下俊人与寿伯通了名姓,各道企慕。寿伯又问伯和现寓何处?俊人代答在孟渊旅社,寿伯说了声少停到尊寓奉访,别去。

  俊人引着伯和走进大菜间,伯和从未到过番菜馆,见陈设都是外国派,很有些坐立不安。俊人替他点了几样菜,自己饮酒相陪。吃罢,俊人签了字,仍坐着马车同到孟渊旅社。招待引他们进房,伯和命从人打开藤箱,取出许多士仪,送给俊人。还有一双红缎小儿鞋,是他媳妇手制,送与俊人新生孩子满月穿的。俊人见了,笑说叔父远来,何须带这许多东西,岂不累赘。伯和笑道:“这算得什么呢!请你当他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情重罢了。”说着,即命从人搬出去,放在俊人马车上。俊人道了谢,又与伯和谈了些路上风光,看看天色将晚,便写信邀了钱如海、赵伯宣、魏文锦等人,在馥兴园设筵,为伯和洗尘。酒后又与他同到大舞台看夜戏,看罢仍送伯和归寓,才自回公馆。次日曾寿伯果然到孟渊旅社来候伯和,饭后便请他坐汽车往张园游玩。伯和初坐汽车,觉得如腾云驾雾一般,好生快活。到了张园,暗想这张园二字,我在湖南时,慕名已久,脑中早幻成一个张园景致,料想是奇花灿烂,怪石玲珑,崇阁巍峨,层楼高耸。不期一进园内,却大出他往日所料,只见疏落落几处洋房,白茫茫一片旷地,板桥半圮,池水浑浊,毫无点缀,伯和还道是张园的一部分,和大观园中的稻香村相仿,或是张园进门停马车的所在,因问寿伯,欲看张园全景,向那条路走。寿伯笑道:“这里已是张园的全景了。”

  伯和嘘气道:“闻名不如见面,我枉自牵肠挂肚了十多年。早知是这个样儿,在自家菜园子走走,舒服得我了。”寿伯道:“老叔有所不知。上海租界上,寸金尺地,比不得我们湖南地价贱,能有这么大一片场地供人游玩,已是难得的了。听说每逢礼拜日,这园子里很出些生意呢。”伯和点头不语。寿伯便同他在洋房内泡茶坐下,伯和看游玩的人着实不少,大都是衣冠整洁,举止豪华之流,像自己这般宽衣大袖,装束朴陋的,百无一二。又见来来往往的人,见了他都含笑注目,交头接耳,颇觉自惭形秽。后来一想,他们这班人都是书中所谓五陵裘马,年少翩翩一流人物,我年过半百,老成持重,怎可与他们相比。况且寿伯还是我侄辈,有他在此,我更不能不格外自重,免得失了尊长身份。想到这里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装出十二分老成模样。寿伯见了,暗暗好笑。忽觉背后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寿伯回头认得是自己相好妓女乐行云的跟局大姐阿林宝,林宝见了寿伯,带笑说道:“二少为何许多时不到我家去坐坐?莫非另外攀了别的相好,把我家先生忘了吗?”

  寿伯恐被伯和听见,连连向他摇手,一面对伯和这边努努嘴。林宝不知就里,见他满脸惶恐,又见伯和这副古里古董的样儿,只道是寿伯的父亲,吓得面红颈赤,蹑手蹑脚的缩了回去。寿伯遥见乐行云站在洋房门口向他招手,恐被伯和看见,回去告诉父亲,故此不敢过去,只微笑向他点了点头。岂知此时伯和的眼光,也射在行云一方面。只因他正在老僧入定的当儿,忽闻一阵呖呖莺声,不觉凡心勃动。又嗅着异香酷烈,沁入鼻管,由鼻入脑,由脑折回心窝里,一颗脑袋不由的抬将起来,两张眼皮,也不由的揭了开来,移目向后,瞧见一个黑衣侍儿,年约二十上下,面庞生得十分娇嫩,对着寿伯不知说些什么,言犹未毕,忽然跑了,门口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穿着一身白衣,把一方粉红手帕子,不住的向他招展,心中迷迷糊糊想,这是什么回事呢?莫非当年天台故事,神女在这里出现么?只恐老夫没有刘阮的艳福罢。寿伯见他呆看,料他已看出方才他们的眼色,自知不能隐瞒,便道:“老叔你看这雌儿还生得不错罢?”

  伯和正看得出神,被他一问,不觉吓了一跳,面上颇为害臊,假意问道:“你说那一个?”寿伯道:“便是门口立着那个穿白的婊子,乃是小侄相识的,然而也不过在应酬场中,有时叫她的局,偶一为之而已。”伯和听了,如梦初觉,方知刚才那女的乃是向寿伯招手,并非向自己招手,暗暗说了声惭愧,因道:“既是贵相知,为什么不请过来坐坐呢?”寿伯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当下奔出外面,找见行云,手挽手的过来。伯和笑容满面,把一双老眼眯得紧紧的,向行云看了又看,引得行云、林宝二人笑不可仰。寿伯见伯和高兴,乘间说小侄今晚在他家请老叔吃一台酒何如?伯和喜出望外,连声称好。行云听了,便道:“此时也不早了,二少若无别事,何不和我们一同回去。”

  寿伯询知行云等乃是坐马车来的,即命阿林宝打发马夫先走,自己与行云等一同坐了汽车,一路兜圈子,兜到上灯时分,然后命汽车夫开到清和坊三弄口停住,林宝跳下车,先奔进弄去。寿伯带着伯和,与行云一路说说笑笑的进内。伯和初到妓院,见客堂中桌椅倾侧,尘埃狼藉,十分龌龊,心中占量这大约是下等妓院。走上楼,早见那阿林宝打起门帘,让他们进内,伯和跨进房门,陡觉眼前雪亮,见房中陈设,富丽无比,台凳等件,全是红木,还有梳妆台上,摆设各物,都是自己自出娘胎,从未寓目的东西,不觉咋舌称异。暗想人人说上海人爱在表面上摆阔,不料堂子中却考究实事求是,阔都阔在里面。行云让他们坐下,吩咐娘姨倒茶。自己取了支水烟袋,奉与伯和。伯和接在手中,觉得比往常自己用的烟袋轻巧。仔细一看,知是银制,不觉点头叹息。一面吸着烟,一面看寿伯手忙脚乱的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不多时,已来了一班朋友,都是些豪华少年,见了伯和,并不招呼。伯和料想这班人眼高于顶,便立意不同他们答话。岂知这班人入了席,却十分和气,向伯和老伯伯长,老伯伯短,你一杯我一杯的劝酒,伯和不知他们当他玩物,有心弄他,还道是诚心敬他,心中很觉得意,也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下肚去。众人又公议代伯和叫局,乃是三马路王熙凤,伯和听了这名字,暗想若果有《红楼梦》内王熙凤那般丰姿,我便做了贾天祥也情愿的。及至叫来,乃是个半老佳人。伯和十分懊丧,那王熙凤年纪虽大,阅历已深,见伯和呆头呆脑,知他是个乡下财主,奇货可居,便施展生平擒拿手段,故意卖弄风骚,竭力笼络,把伯和迷得如醉如痴,六神无主。起初还恐旁人笑话,不敢动手动脚,后来见众人叫来的局,都是搂的搂,抱的抱,嘻嘻哈哈,闹得不亦乐乎,自己也稳重不得,便涎着脸,滋出满口黄牙,向熙凤憨笑,扑上前意欲亲她的嘴,熙凤觉得他酒气直冲,口臭难闻,禁不住一阵作呕,闪身避开。伯和扑了个空,兼之酒已过量,身子晃了一晃,顿时连人带椅倒在地下。众人见了,都拍手大笑。寿伯与行云等慌忙上前搀扶,见伯和双目紧闭,口吐白沫,不醒人事,不觉大吃一惊。正是:花好月圆人太寿,酒酣耳热兴何狂。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一回访桃源老翁逢烟妓逛名园主笔遇仇家

  前书说到倪伯和在乐行云院中饮酒,因要亲王熙凤的嘴,扑了个空,连人带椅,跌到在地。曾寿伯等上前搀扶,见他口吐白沫,双目紧闭,顿时大惊失色。看官门休得惊慌,倪伯和并未跌坏,因他上了些年纪,素有痰疾,此日饮酒过多,胃中容纳不下,他身子倒地时,痰酒一齐涌将出来,脑筋一乱,觉得头昏目眩,开眼不得。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阿林宝递过一把热手巾,寿伯替他抹去了面上尘土,口角痰沫,又要一碗盐汤给他喝了,才觉略为清醒。王熙凤忍着笑,向他千对不住万对不住的赔罪,众人都含笑看着他。伯和自知方才得意忘形,闹出笑话,此时不胜羞愧,假充沉醉,低头闭目,不作理会。众人知他住在孟渊旅社,离此不远,都劝伯和送他回去了再来,行云也不愿意留这醉汉在座,恐他再呕吐出来,糟蹋地方,情愿教自己包车拖他回寓。寿伯听了,便与一个朋友,叫尤仪芙的,搀伯和下楼,坐着乐行云的包车,缓缓的拖出清和坊。曾、尤二人在后相随,也算伯和有福,初来上海,便得乘坐这一部时髦倌人的崭新三弯头橡皮包车,在大新街大出风头。路人见伯和土老儿般的人,坐着这部包车,都觉十分诧异,啧啧称奇不已。伯和也自知不配坐这部包车,因自己身子臃肿,此车坐身狭小,坐下去很不舒服,只因装作酒醉,只得由他们调度。到了孟渊旅社,曾、尤二人扶他下车,送进里面,命从人服侍他睡下,才谈笑着回转行云院中,重复开怀畅饮不提。且说倪俊人这天傍晚时,也曾到过孟渊旅社,伯和的从人回说,主人已与一个姓曾的出去了,俊人知是寿伯,便命从人侍他回寓,说我来过了,从人答称晓得。俊人出了孟渊旅社,径往小花园留春总会,找寻一个朋友,这朋友正叉着麻雀,见了俊人,便说:“方才我已替你接头过了,目下上海这班新剧家,身价已非昔比,在先只消每人开消他两角小洋车资,吃一顿白饭,都情情愿愿,做鸡做狗,由你分派。如今有了安身之处,都目空一切,忘却本来面目,我也不愿意请教他们。恰巧有一班人,昨儿才由嘉兴回来,听说隔几天就要到宁波去演戏,我与他们领班的一谈,后天日夜戏价,他知是你的事,也不敢多要,只消两元梳头费,十元班底,五元布景费,社员每人小洋五角,吃两餐饭,准日夜排演家庭新戏,还可外加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我因他索价不贵已代你答应下了,后天早晨十点径到徐园,他们的饭菜可要预备的。”

  俊人应道很好,又问听说江北空城计是什么东西?那人笑道:“那是他们告诉我的,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呢。”俊人大笑,向这朋友称谢而出。回转卡德路公馆,告诉姨太太新戏业已定好,姨太太听了,喜不胜言。次日俊人亲到徐园,布置一切,足足忙了一天,伯和那边并未去过。伯和在栈吃罢饭,等等俊人、寿伯二人一个也不到,自己很觉纳闷,便唤茶房进来,问他上海地方有几处可以玩玩。茶房笑说上海可玩的地方多呢,茶坊、酒肆、戏馆、书场,不可胜数,还有张园、愚园两处花园,客人若爱嫖,有长三么二野鸡花烟馆半开门等去处,都可以玩玩的。伯和笑道:“那些混帐地方,我这么大年纪,还去玩他则甚!若说茶坊酒肆,一个人去,又很没情趣。张园昨儿已经去过,并无可观,料想愚园也大略相似,还是听戏罢。”茶房也说果然听戏好,恰巧今天是礼拜六,各处戏馆都有日戏,新新舞台的戏很好,客人何不去看看。伯和道:“新新舞台在什么地方?”茶房道:“在二马路。”伯和道:“二马路又在什么地方呢?”茶房笑道:“这里是三马路,前面一条便是二马路了。”伯和摇头道:“难难。我上海的路一条都不认识,如何是好?”茶房道:“这个客人不消愁得,上海不比别处,一出门口便有车叫,只要身边多带些钱,无论何处,向车夫说了,他们都认得的呢。”

  伯和点头称是,当下便取出一百个铜元,拢在袖内,吩咐从人,若有人来找我,回他到新新舞台看戏去了。出得门来,见有一部黄包车停着,伯和叫他到二马路新新舞台,车夫知他不识路径,要他一角洋钱,伯和还他八十文,坐上车,那车夫先拖他朝东走,走了一段,转变向南,又折向西走,一会儿又朝北奔,伯和坐在车上,暗想上海人走路原来爱兜四方圈子的,到了新新舞台门首停下,给过车资,伯和昂头,见黑板上日戏价目,写着起码八十文,暗说好便宜的戏价。这时有一个穿灰色布棉袍的人,上前招呼,问他可是看戏。伯和见他手中拿着几张戏票,知是卖票的,便说正是。那人又问几位?伯和道:“一个人。”说时数了八个铜元,向他买一张起码,那人听了,理也不理,回身便去招呼别人。伯和勃然大怒说:“这卖票的岂有此理,黑板上明明写着起码八十文,他为什么不卖给我呢?”

  旁边有个人知他不谙戏馆章程,告诉他说,卖票的手中只有包厢正厅票,起码要在柜台上买的。”伯和方才明白,便在柜上买了一张起码票,到得里面,见这所在离戏台很远,而且又偏在一边,初进去觉得眼前乌漆漆的,看不出座位,定了一定神,才看见有个空座,却在一个妇人旁边,别处都已挤满。伯和无奈,只得挨上去坐了。忽然有个茶房走来,问他茶泡红的淡的?伯和要红茶,那茶房送茶时,随带一张戏单,铺在他面前。伯和掏出两枚铜元,给那茶房,那茶房说要一角小洋,伯和跳起来道:“怎么茶钱比戏钱贵了?”那茶房指着戏单道:“客人请看,茶钱楼上楼下一例的。”伯和见戏单上明明印着香茗每壶小洋一角,无可奈何,只得再添了十个铜元,口中连说晦气。一面看戏台上正做龙虎门。座旁那个妇人,偏说是关老爷杀张飞。伯和忍不住好笑,见那妇人年纪约在三十左右,粗眉大眼,面上粉扑得雪白,两颊上胭脂红得十分可爱,头上戴满了花朵,一阵阵香风扑鼻,身穿宝蓝花缎棉袄,月白色中衣,下面金莲是大是小,因人挤得多了,而且下面暗黑,故此看不清楚。在她旁边还有一个娘姨打扮的老妈子,嘻着一张皱脸儿,也说今儿的张飞比前几天的张飞更难看了。伯和听他们讲的是一口扬州白,知他们也和自己一般是客边人,想到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不免有些同病相怜,当下便告诉她,这戏中并无关老爷、张飞在内,红脸的乃是赵匡胤。妇人听说,向他看了一眼,笑道:“哦,原来是赵匡胤。当年有个赵匡胤送妹,大约便是他老人家了。”

  伯和道:“对咧。”那老妈子听了,也说:“我也这般想,记得关老爷还比他胖些呢!”伯和笑道:“胖瘦乃是扮的人,与戏情不相干的。”那妇人也笑说:“这位老爷的话不错,胖瘦原不相干的。还没请教老爷贵姓?”伯和说姓倪,那妇人便叫倪老爷,伯和十分得意。那妇人意欲倒茶给伯和喝,因自己没泡茶,只得把伯和的茶倒了一杯,奉与伯和,伯和接时,见她手底心胭脂染得鲜红,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想昨夜那个王熙凤,虽然打扮得比她时髦,似乎还不如她稳重,不料今儿在这儿看戏,有此奇遇,因即问她名姓。妇人说姓王,名唤金宝,住在后马路盆汤弄。老妈子是她干娘。伯和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金宝也曲意承迎,伯和好生欢喜,见旁边许多人向他观看,心中占量这班人都在羡他的艳福,暗说你们莫瞧我老头子不起,我在湖南地方,也是有财有势的呢。不一会戏文完了,伯和还端坐不动。金宝道:“倪老爷我们一块儿走罢。”伯和道:“天快黑了,我们既在里面,何不带看了夜戏回去。”金宝笑说:“看夜戏仍要买票的呢。”

  伯和听了,慌忙站起道:“原来看夜戏要另外买票的,我还道和日戏一起的呢。”说着出了戏馆,伯和借光偷眼看金宝那双小脚,约有五寸半光景,穿着蓝竹布袜儿,墨绿帮绣花弓鞋,足尖跷得高高的,腿上还缠着一副大红纱带,把裤脚管扎住,大有北地胭脂气概。伯和暗暗喝彩,金宝见他呆看,便把棒槌般的玉手搭在他肩头道:“倪老爷没事,何不到我家去玩玩。”伯和早有此意,听她一说,喜不自胜,没口的答应说好。金宝即忙唤了两部黄包车,讲明四十文到后马路盆汤弄,他与老妈子合坐一部,在前引路。伯和独坐一部,跟随在后,沿着大马路一直朝东。伯和坐在车上,放眼看马路两旁,行人如织,那电车、汽车、马车,更掣电追风般的往来不绝。伯和深恐自己与金宝的车辆相失,故此时时留心前面,却又恐后面汽车、马车相撞,因此不住的回头观看,一个人照前顾后,好不忙碌。黄包车在汤汤弄口转弯,不多路已到金宝门首,伯和下车,抢着替他们给了车钱,金宝的干娘让他里面坐。伯和抬头一看,不觉呆了一呆,只见她这屋子,乃是一开间的沿街门面,堂中摆的一张白木桌,桌底下横七竖八放着几条板凳,有半条拖出外面,坐着一个比金宝干娘年纪更大的老妈子,一双手塞在马甲缝里,哭丧着脸儿,两眼不住的观看街上来往行人。靠门口几条凳上坐几个与金宝年纪相仿的女人,都打扮得花枝一般,有的低头自做活计,有的跷起大脚,手拍着腿儿,高唱扬州小调。对门隔壁几户人家,都与此间相仿,一般的门口坐着妇人,三个五个不等。伯和暗说奇怪,这般冷天,那班人难道还坐在门口乘凉不成,看来有些形迹可疑,而且自己与他们非亲非戚,无故擅入人家,给他们男子拿住了,可不是顽的。想到这里,很觉犹豫不决,不敢进内。经不住金宝和她干娘两人,一前一后,推推挽挽,把他一直拖进房内,房中十分黑暗。金宝殷勤让他在床沿上坐下,伯和觉得一股咸膻腥气刺鼻,还有一般臭气,很是难闻。金宝的干娘七忙八乱划洋火点灯,伯和见房中地位狭小,陈设毫无,自己坐的那张床,床前安着一只矮几,几上搁着洋灯,那一边还有一只净桶,此外别无他物,伯和更觉疑惑。暗想这地方很不像个住家模样,听说上海地方有几处借着女人做圈套的,我初到此间,不可上了他们的当,还以出去为妙。想着站起身意欲走时,金宝慌忙拦住说:“倪老爷哪里去?”

  伯和道:“这时候天快黑了,我还有正经未干,故此不得不回栈房去。”金宝道:“天黑不打紧,老爷既来了,何不坐一会儿走呢。”伯和道:“迟不得,改日再来罢,今儿有扰了。”金宝道:“那却不打紧,不过今儿的钱,请老爷付了去。”伯和惊道:“我并没欠你的钱埃”金宝笑道:“并不是老爷欠我们的,不过我们这地方非钱不行,老爷既赏光到我们这里来了,多少须要赏几个钱儿。我们吃了这碗饭,也是没法,有了客人,没钱是不能交账的。”伯和听了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儿,更觉诧异道:“你们吃的又是什么饭呢?难道天天吃大菜的?”金宝听说,笑着把伯和的胡子捻了一下道:“我们吃的是什么饭,你老爷自己看罢,难道还不明白吗?”伯和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你们这里起码要多少钱?”金宝道:“那却没一定,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由老爷赏赐便了。”

  伯和闻言,吃惊非小,暗说糟了,方才我出来只带得一百个铜元,除坐车用去八十文,看戏用去八十文,泡茶用去一百二十文,到这里来时两部车又花了八十文,如今一古脑儿只剩得六百四十文钱,怎够开销,因道:“这笔钱拜烦你上一上帐,待我改日送来何如?”金宝踌躇道:“这事如何使得。”伯和道:“实不相欺,我身边只有六百四十文钱,只恐不够,如何是好?”金宝道:“既如此,你便拿出这六百四十文钱罢,少几个我给你贴补便了。”伯和听说,喜出望外,慌忙掬出那包铜元,递给金宝,金宝接过,一五一十数足了六十四枚,揣在怀中,笑嘻嘻向伯和道了谢,还说倪老爷改日没事请过来坐坐,我们这里待老客人是格外克己的。伯和更不回言,回身便走,奔到街心,见金宝也跟着出来,倚在门口,带笑向他招手。伯和不觉倒抽一口凉气,唤一部黄包车坐了,回转栈中。只见他从人正与一个人讲话。伯和见是寿伯,好生欢喜,一面命从人拿六个铜元去开销车资,一面问寿伯什么时候来的?寿伯笑道:“我来得还不满一分钟呢。今天饭后,本要请老伯听日戏去的,不料早上我们都督接到了北京政府来的一封电报,说要将上海军政府撒销,还要召都督北上,故此我们都督唤我去商酌善后事宜,这时候才议罢出来,不料老伯已看过日戏了。”

  伯和道:“正是呢,我因等你许久不来,才到新新舞台台看日戏的。”寿伯道:“今儿的日戏好长啊,这时候才散常”伯和听说,脸一红道:“果然散得迟了,但不知将来军政府裁撒之后,你们还是到北京去谋事呢?还是仍留上海?”寿伯道:“为了这件事,我与都督也曾大费研究。因军政府裁撒之后,饭碗落空的人一定不少,若将这班人如数带往北京,连都督自己还未决定主意,焉能得这许多位置,安插那班私人。若将这班人丢在上海,又觉于心不忍,还恐他们大吃大做惯了,一旦闹出事来,连累都督。好在此辈在军政府成立期内,都已吃得饱饱的了,料想闲散十年八年,还不致生事,故此都督决意独自北上,我与几个同志,代他料理善后各事,一时不能远离上海。恰巧老伯在此,我们趁此可以多盘桓几天了。”

  伯和道:“那却再好也没有。只恐你有事在身,抽不出空,若为着我在这里,要你陪我玩,累你误了公事,那可决决使不得的。你若有事,尽可请便。好在我独自一人,也能找戏园子去听戏散心的。”寿伯道:“这个不妨。所说善后,不过名色而已。其实军政府办事,一塌糊涂,莫说善后,连前也万万善他不了。况且都督一时还不走,一则因三妻四妾伴惯了,脱不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两句古话,怎舍得孑身就道。二则还有一件事未了,这事大约一二日间即可着手,将来老伯的看戏东道,都由小侄担承便了。”伯和道:“没头没脑,什么事啊,又与看戏东道什么相干?”寿伯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今夜我请老伯到王熙凤院中吃酒,一则为昨夜老伯压惊,二则也算作一个现成月老,将来还要叨扰老伯的喜酒呢。”伯和听说,笑了一笑:“你莫混说罢,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去干这个把戏吗!”

  寿伯道:“那原是逢场作戏之事,又不要你老人家真的去嫖她,不过攀了相好之后,将来随时可以去坐坐谈谈。有时在席面上叫叫局,不致央人家庖代。若说要你老人家真去落水,小侄万不敢,想老伯也决不至此。今天仍是小侄的东道,请你老人家不必推辞了。”伯和笑而不言。寿伯催他快走,伯和即忙开了竹箱,取出一件品蓝色摹本缎灰鼠皮袍,一件天青缎对襟大袖洋灰鼠出锋皮马褂,一双鹅黄色套换上,又在网篮内找出一双三套云头的镶鞋穿了,才随着寿伯摇摇摆摆的向三马路王熙凤家而来。一路行着,伯和问寿伯今天还有那几个客?寿伯说:“仍是尤仪芙、胡复汉、谈国魂、李美良、吴楚雄等五人,他们与我一同出城的,大约已先在那边了。”伯和知是昨夜那几个宝货,心中暗忖我今儿决不能再上他们的当,灌下许多黄汤,闹出笑话,惟有滴酒不饮,方为上策。正想着,忽听寿伯说到了,伯和站住,见是沿马路的石库门,中间吊着王熙凤的玻璃招牌。跨进门口,已听得房中多人说笑。有一个人说“少停豁拳时,须叫倪老儿排庄,我们车轮战,非得灌他一个原货出口不止。”又一个人接口道:“少说些,提防快来了。”

  话犹未毕,果然相帮的高喊客来,王熙凤撩起门帘,说倪老爷、曾二少来了。仪芙听说,探头出来道:“原来倪老伯来了,我们已等候许久咧。”说着伸手挽着伯和袍袖,说请进来罢。伯和才跨进门,众人便一阵大笑,说今天倪老伯穿得好体面行头,大约是预备做新贵人来咧。伯和不觉脸上一臊。寿伯忙说:“列位放尊重些罢。”又向伯和道:“老伯莫听他们的话,这班人都是胡闹惯的。”伯和也笑道:“不打紧,愈闹愈有兴致。”王熙凤见伯和穿着大袖马褂,便道:“倪老爷可要宽衣?”伯和道:“使得。”一面宽下马褂,王熙凤亲自摺好,开了衣厨,放入里面。伯和见她橱中衣服堆得满满的,都是颜色鲜明,非绸即缎,不觉暗暗吐舌道:不料一名妓女,竟有这许多衣服。在我们湖南,便是大家闺秀,也不及她万一。人言上海人奢华,果然大有意思。想到这里,颇为感慨,便在外国靠椅上坐下。早有娘姨送茶绞手巾过来,伯和拭罢面,王熙凤又将一只高脚玻璃瓜子盆端在伯和面前,柔声道:“倪老爷请用些瓜子。”

  伯和因门牙脱落,不能嗑瓜子,今见熙凤勤殷奉劝,却之不恭,只得抓了一把。熙凤又开厨取出一支金水烟袋,奉与伯和。伯和此时一手执着茶杯,一手抓着瓜子,两只手都不得空,颇觉进退为难。幸得所抓瓜子无多,那几个手指头尚能活动,便用三个指头去接熙凤手中的烟袋,谁知今天这枝水烟袋,乃是金的,不比昨夜乐行云院中银水烟袋分量轻,熙凤一脱手,伯和便觉得手指头上一沉,恐他坠落,忙用力捻住,谁知指上一使劲,不由的手掌一松,只听得淅淅落落一阵响,瓜子已散了一地。伯和暗说惭愧,即忙站起身躯,把茶杯在放椅上,俯身拾取瓜子。熙凤忙说:“倪老爷,不必拾咧,盆子内还有呢,地下的叫娘姨扫去罢。”

  那娘姨听了,即在房门后取出芦花帚,将地下的瓜子扫开。熙凤见伯和还满脸紫涨,弯腰曲背的站着,便道:“倪老爷请坐罢。”伯和听说,重复倒身坐下,忽觉尊臂下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一碰,便闻喀嚓一声,顿时热气腾腾,水流满地。伯和不觉直跳起来道:“啊呀不好了。”寿伯等一班人,正围着熙凤的大姐阿金姐取笑,听伯和一声怪叫,都吃惊非小,慌忙过来观看,却原来伯和把一只茶杯放在椅上,坐下时忘却取起,将茶杯坐碎,而且沾了一屁股的水。众人见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伯和更觉羞愧,寿伯恐他难受,忙命娘姨们排席,自己拿了一叠局票,叫众人叫局,多多益善。忙碌了一会,局票写完,台面已排妥,寿伯便请众人入席。仍是伯和上坐。今天伯和处处留意,门面杯照例敷衍几口,不敢多饮。虽经众人竭力相劝,伯和终以量窄为辞,因此众人竟奈何他不得。熙凤也向伯和附耳道:“倪老爷今晚饮酒,千万不可过量,他们早已议过,要灌醉你,少停若教你豁拳,你更不可听他,他们人多,你只一个人,便是豁个平手,他们一人一杯,你却要六杯呢。”

  伯和进院时,早已听得明白,及闻熙凤之言,心中十分感激,便带笑向她点头。仪芙眼快,看出他二人的举动,嚷道:“王熙凤靠不住,有恩情话何不到床上去讲,却在众目昭彰之地,说些什么,你把这许多迷汤灌下去,仔细将倪老伯灌酥了呢。”熙凤钉了仪芙一眼道:“尤大少偏有这许多促狭话,什么迷汤不迷汤,我们是不懂的。”仪芙道:“懂也罢,不懂也罢,来来来,今天是倪老伯的吉期,我们各人奉他一个合卺杯。”众人闻言,都说赞成。伯和着慌道:“不不不可不可,小弟量狭,昨儿已经丢丑过了,今天万不能再多饮酒。况且小弟上了些年纪,素有痰疾,昨儿也因饮酒过量,故此咳嗽了一夜,今天只可心领各位的情,决不敢再饮,还求诸位原谅。”李美良道:“不饮何妨。记得古人有言,酒逢知己千杯少。倪老伯今天一杯不饮,明明是不把我们当作朋友了。”伯和忙道:“这这这个小弟决决不敢。既然李先生如此说,小弟敬领一杯便了。” 仪芙笑道:“那才不愧前辈先生。”说着满满的斟了一杯,奉与伯和,伯和一饮而尽,众人齐叫一声好。仪芙又满斟一杯道:“今天为倪老伯合卺之期,理宜饮一个成双杯,以取吉兆。”众人说:“此言有理。”伯和无奈,只得再呷干了。仪芙笑道:“我的责任完了。”美良道:“且慢。目今世界大同,共和主义,倪老伯应该一视同仁。刚才既已饮了仪芙兄的贺酒,决不能不领我们的情,我们不多不少,每人敬一个成双杯,不知列位意下如何?”此言一出,众人齐声附和,伯和红涨了脸道:“这个要求诸位原谅,小弟万万喝不下了。并非不领诸位的情,实因小弟力不足也。”美良只是摇头,在仪芙手中接过酒壶,满满的斟上两大杯,口中不住说快来干了罢,不用客气咧。急得伯和满头是汗,打恭作揖道:“请李先生饶了我罢。”

  旁边寿伯看得十分过意不去,站起身来道:“美良兄听我一言,这位倪老伯年纪大了,而且又有痰咳之疾,多饮了酒,于卫生上大大不宜,兄弟斗胆,这两杯代他喝了。余下诸位,都由倪老伯心领,兄弟代恳一个情何如?”说罢,把两杯酒一口一杯的呷干了。美良还不肯依,恰巧他相好的妓女妙玉楼来了,无心再与伯和胡缠,假意说声只此一遭,下不为例,便回身同着妙玉楼捣鬼去了。这边众人各向自己的相好寻欢取乐。寿伯虽是主人,却教熙凤陪着伯和,自己仍叫乐行云的局。伯和今天装得十分稳重,一则鉴于昨夜的覆辙,二则恐众人向他取笑,自己不是这班滑头少年的对手,故此除却与熙凤谈些闲话之外,连手脚也不敢轻动。熙凤也知他是个靠得住户头,便放出那欲取姑与,不即不离的手段,弄得伯和又爱又敬,当她是个天仙化人一般。直到席散之后,犹恋恋不肯归去。被寿伯三番五次催促,才没精打采的回寓。次日乃是俊人家喜事,一早便有马车到孟渊旅社来接伯和。伯和仍穿着昨夜那套衣服,坐了马车,径到徐园。俊人的几个知友钱如海、魏文锦、赵伯宣等,都在那边帮同接待宾客。伯和与他们都已会过,寒暄几句,略坐一会,自往园中各处游玩。这天虽是小孩弥月,算不得什么大喜大庆,但俊人为着此事,已经营许久。一则因他这位姨太太娶已十年,此遭还是头生,不能不做些场面,以博她的欢心。二则虽然多用些钱,也是自己的面子,故此竭力铺张,诸如滩簧戏法髦儿戏新剧影戏等类,无所不备。因时候尚早,有些担子送到,人还未来,惟有几个新剧家却来得很早,有的穿着破棉袍,有的穿着酱油色的竹布长衫,正坐在布景帷中,咬瓦爿饼吃。看他们说说笑笑,好生得意。

  伯和十分诧异,暗想听说做新戏的都是些学界中人,良家子弟,因人民程度不齐,社会教育不广,所以现身说法,要收那潜移默化的效果,定是一班有心于世道人心之流。但这几个新剧家,披头散发,不男不女,衣衫褴褛,还可说是君子固穷的本色,无如他们举动轻狂,言语粗率,一面孔邪气,既不像读书种子,更不像有心人物,所谓未能正己,焉能教人,看来教育社会,启迪人民一语,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己,焉能教人,看来教育社会,启迪人民一语,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已。正想着,忽见对面廊下,日光映着两个人形。伯和走近一看,原来是两个绝色女郎,正凑在窗棂上,偷看那班新剧家。见了伯和,吓得飞也似的跑了。伯和笑了一笑,仍回厅上。这日午前来客并不甚多,大都是倪家亲戚,以及几个好友的内眷。俊人那位姨太太,今天打扮得花团锦簇似的,只因避着风故而坐在暧阁内,有她要好的几个姊妹相伴。二姨太太无双,在行仁医院中差人来说,有她要好的几个姊妹相伴。二姨太太无双,在行仁医院中差人来说,因身子不爽,不能前来。姨太太与她素来不睦,俊人也知她别有隐衷,因此并不相强。

  如海的夫人薛氏,在诸家内眷中,素以能干著名,俊人便请她招待女客薛氏带着秀珍、秀英两个女儿赶早先到,他与姨太太本来相识,姨太太产后乏力,也将全权托付了他,因此薛氏呼奴叱婢,指挥下人,十分忙碌。秀珍姊妹得空便去偷看一班新剧家,不料被一个有胡子的老儿碰见,吓得逃了回来。饭后来客渐多,到两三点钟之间,已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真有宾至如云,高朋满座之概。那时滩簧髦儿戏新剧俱已开场,分设三处,以便各人随意观听。秀珍姊妹,不消说得,自然专看新剧。秀珍今天又爱上了一个做小生的新剧家,这人年约二十余岁,面如敷粉,生得比金老五更美,惜乎不晓得他名姓,心中很为纳闷。忽见适才那个老儿同着俊人进来看戏,吓得别转头去,不敢再看。俊人因记着前夜那个友人所说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故此拖了伯和进来看个究竟,原来戏中有一个江北车夫,与一个扬州厨子,没事打诨,车夫使着江北腔唱空城计,厨子也打着扬州调唱打棍出箱,便算是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俊人看了,几乎绝倒,连说该死,重复走出外面,恰值外面来了一个阔客,赵伯宣在厅上陪着。那人一见俊人,慌忙丢下雪茄烟,作揖道喜。俊人还理不迭道:“难得戈诵翁光临,真乃小弟三生之幸。”

  那人道:“俊翁说那里话,兄弟那日接到你请帖之后,食指也不知动了几次,巴巴望到今日,过屠门而大嚼。俊翁如此一说,岂不教兄弟于心内愧么!”伯宣笑道:“闻得诵仙兄为着筹备鼎盛丝厂之事,很为忙碌,今日拨冗前来,实非容易,少停当以美酒十坛,豚蹄百具奉飨。”戈诵仙笑道:“伯宣兄能推食见飨,兄弟无不拜领,只恐俊人怪我饕餮,那就难以为情了。”说罢大笑。正当这个时候,忽然外面一阵喧哗,俊人便命当差的出去看是什么回事,当差的去不多进,慌慌张张进来报说,园中髦儿戏场上,流氓打架,一个人已被打伤,倒在地上,恐有性命之忧。俊人等闻报吃惊非校正是:座中喜接多金客,园内惊来撒野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二回影戏场有女怀春番菜馆群公就食

  原来今日俊人因欢喜热闹之故,门禁并不十分严紧,闲杂人等,拦入观看的很多。虽说是良莠不齐,然而看戏的看戏,听滩簧的听滩簧,大家为热闹而来,原不指望打架。肇祸的原因,很为复杂,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受伤之人,并非流氓,却是一位文士,此人姓王名石颠,乃是新花月报主笔。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此公为着花界选举一事,到处招摇,哄骗欺诈,无所不为,酒食金钱,也不知被他享受几许。他有个姓金的朋友,眷恋着一个妓女,因知石颠有此一举,仗着自己与他相识,便时时请他东道,意欲将这大总统头衔,弄到手中,献与美人,以遂真个销魂之愿。岂知石颠信口开河,本无成见,借此问题,落得赚他些吃喝,当面一口答应。姓金的也以为十拿九稳,故而到那妓女跟前大吹特吹,便是那妓女也颇以未来总统自负。岂知发表出来,堂堂大总统,竟为西安坊秦可卿得去。那妓女便向姓金的责问,姓金的也自觉坍台不下,忙找石颠理论。石颠推说选举总统,全凭嫖界公意,我不过司理其事,与夺之权,并不在我。你既要代你意中人谋登大宝,何不多运动几张选举票呢!姓金的听了,也没甚话说,后来一打听,知道秦可卿的总统,乃是化了十块钱买来的,自己想起结交石颠的酒肉资,也用去不少,不料他爱财若命,只知有金钱,不知有信义,自己上了他的大当,因此便怀恨在心,时时刻刻图谋报复。自知弄文不是他对手,决意以武力解决,便买嘱了一班马夫,得当儿打他半死,以熄心头之火。

  无如石颠消息灵通,处处留心,与姓金的闹了个参商二星,出没不相见,故而姓金的候了他半月有余,无从下手。今日恰巧石颠走徐园门首经过,见园中热闹非凡,便想采些资料,以补报上空白。岂知被姓金的朋友遇见,飞报与姓金的知道。姓金的立下紧急动员令,派出十来个马夫,到徐园髦儿戏场上找见石颠,借着拥挤起衅,一言不合,拳足交加。石颠料是姓金的祸胎,明知眼前亏万逃不了,只吃得一拳,便趁势倒地,假充受伤,高喊救命。那班马夫原受着姓金的嘱托,只打半死,既见石颠倒地,顿时一哄而散。石颠见他们跑了,也便一噜翻身爬起,扑一扑衣上灰土,朝外便走,那时俊人等也赶过来观看,当差的见了石颠,指给俊人说,方才打伤的便是此人。俊人意欲叫住他,问为着何事相争,石颠却对俊人笑了一笑,一语不发,佯长而去,俊人反弄得莫名其妙。旁边有认得石颠的,告诉俊人说:“此人名唤王石颠,是个小报主笔。平日恃才傲物,敲诈营生,今天这顿打,大约是被人报复私仇之故,料想他面皮厚似铁,身上的皮,也一定不薄,几下拳脚,只可算替他舒舒筋骨,你看他不是欢欢喜喜的走了吗!”

  俊人听说,猛记得那一回解仙馆院中的话头,笑向如海、伯宣、文锦三人道:“你们可记得此人,曾与我们在什么地方会过一次的。”伯宣、文锦俱觉惘然,惟有如海心中明白,对着伯宣道:“伯宣兄快躲起来罢,提防他又要上你的报了。”伯宣等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这个宝货,该打该打。幸亏他跑得快,不然我也要赏他一顿呢。”俊人笑说:“他又不曾得罪你,要你着什么闲气。不过今天园中闲杂人太多,难保不再生别事。”便叫管门巡捕进来,将一班瞧热闹的下流社会中人驱散。乱了一阵,已是上灯时分,戏剧滩簧暂停,以便用饭。俊人也吩咐肆筵设席,里里外外,共摆二十余桌。宾客多了,彼此俱不客气,各人随意入座。与伯和同席的是赵伯宣、钱如海、戈诵仙,还有电局委员詹枢世,矿务总办施励仁,六个人共坐一桌。伯和私下问过俊人,知道戈诵仙是康槐荪中丞公馆西席出身,现充鼎盛丝厂经理,兼裕国银行会办,手势很大,故此十分尊敬,请他坐了首席,还有詹枢世、施励仁二人,在先都是康公馆门客,与诵仙、伯宣系布衣之交,如海也与他们相交有素,故而说说笑笑,颇为投机。惟有伯和却插不进半句话儿,只得恭陪末坐,听他们高谈阔论。然而诵仙、枢世、励仁三人,谈到旧居停康槐荪中丞,却没一个说他好的,反说这老不死的近来益发糊涂了,某事该派某人,却派了某人,若非太太力争,这一块美食,岂不安安稳稳被那小子得了去么!这种糊涂老儿,幸得遇了个大贤大慧的臧太太,不然许多美缺,都委了康家子侄,我们一班人只可喝西北风咧。那戈诵仙说到臧太太三字,更觉眉飞色舞道:“我受臧太太知遇之恩,粉身莫报。老头子虽是我远房母舅,然而他待我也不过如此。若无太太提拔,蛟龙不得云雨,焉能脱颖而出。只恐至今还在他家坐一条冷板凳,教几个女孩子罢咧。”

  詹、施二人也说:“讲到我们俩的差使,虽然也是藏太太之力,却一大半仰仗诵仙兄提携之功,否则太太又何尝知道三千珠履中,有我们两个鸡鸣狗盗呢。”伯宣笑道:“你们讲这些古话,我也想起当年到江苏候补之时,康中丞还未放江西巡抚,然而已握有全国交通大权,我初与他家大少爷葵生相识,这时候臧太太尚未有现今这般权力,杨姨太太、鲁姨太太还在,康中丞很听他两人的话,我便央求葵生在鲁姨太太跟前求一个电报局差使,果蒙鲁姨太太吹嘘之力,康中丞居然给我一个湖南电报局委札。岂知我混了几年回来,鲁姨太太、杨姨太太相继作古,葵生也一病身亡,我因谋事念急,接连拜会康中丞一十二次,毫无动静。后来打听得目下康公馆大权,都归臧太太掌握,好容易走了内线,先得太太俞允,才蒙中丞保荐我往财政部当差。运动了半年之久,始得奉派为上海官银号监督,可知天下万事,惟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假使我早走了臧太太那边脚路,也不致有这许多周折,而且还可弄个更好差使。思想起来,好不后悔。”

  诵仙口道:“提起葵生,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这件新闻,我本欲告诉你们的。方才一阵瞎说,不觉忘了。你们可知葵生的长子成官,今天早上被几个革命党弄进城里去了?”众人惊问此言怎讲?诵仙道:“今天我在裕国银行吃罢饭,正要学那宰予昼寝的故事,忽然康公馆打电话来唤我快去,说有紧急要事。我还道是臧太太唤我,故此急忙忙不俟驾而行,岂知到得那边,却见大少奶奶哭哭啼啼,老头子默默无言,臧太太不住向我泛白眼,似乎怪我不该来的。我见此情形,不觉呆住了。大少奶奶见了我,便说戈师爷快给我想想法子罢。成官这孩子不知怎的被几个革命党弄进城里去了,方才差人来送信说,要十万银子取赎,否则将他当作宗社党办,枪毙示众。你想大少爷死后,只留得成官、忠官两个孩子,忠官又时常多病,若有三长两短,如何是好。戈师爷请你看大少爷在日待人还没什么错处份上,替我进城走一遭,料想你朋友很多,不难找一个脚路,进去说说,若能减少固妙,如其商酌不通,便是十万也罢,只要他们不损我家成官一毫一发,安安顿顿送他回家便了。我听她说得十分可怜,不由的热血潮涌,当时一口答应,说这件事大少奶奶尽管放心,他们把成官掳去,既存心敲诈,决不致伤他毫发。好在这里也不希罕十万八万银子,我马上挽人进城去说,能通融的固妙,否则便照数给他,将成官赎回便了。我这句话还没说完,不料臧太太已是怒形于色,恶狠狠的对我盯了一眼,哼了一声道:“好容易的话,不在乎十万八万银子,照数给他,须知银子虽不希罕,体面也要紧的。我家老爷堂堂江西巡抚,大清年间,红顶子黄马褂的人,谁不是敌体之官,称兄道弟,我们康公馆中出去一猫一狗,也没个人儿敢损他一毫一发。这些革命党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掳起我家的人来,亏你们还说得出,照他们的要求,如数送去取赎。非但被人小睹,而且将这班人引惯了,没钱用时,便掳个人去勒赎,成官掳过了掳忠官,忠官掳过了掳七少爷,慢慢的五少爷、四少爷、三少爷一个个掳遍了,论不定还要掳老太爷呢。那时百万千万,由他们任意敲去,此时十万八万固然没希罕,须知一个人十万,十个人便是百万。他们今儿抓了一个小孩子要十万,将来掳了大人,论不定要百万千万的。到了那个时候,请问你也照他们的要求如数送去吗?依我主意,着个人去向他们硬要,银子一两都没有,不怕他们将成官吞下肚去。”说罢,气愤愤的走进里面。我听了这些话,顿时将一腔热血化为冰冷,连屁也不敢再放一个。到外帐房坐了一会,再往太太房中请示,一进去便大大的受了一顿申斥。我早知有此一着,先陪了许多不是,太太才平了气,命我不准多管闲事。三天之内若非太太呼唤,不许私到公馆。我有生以来这种钉子,还是第一遭碰呢。你们想想,目今的时世险不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掳人勒赎,真应了没有王法这句话咧。”

  如海道:“我看这件事,论不定还是一班歹人,冒着革命党名字干的。若说真革命党,乃是政党,岂有作此强盗行为之理。”讲到这里,俊人过来敬酒,众人一齐站起,向主人称谢。俊人敬罢酒,作了一揖,说:“请列位热闹热闹。”说罢又到别桌上去敬酒。这边如海便请首座令发。诵仙笑道:“兄弟酒量甚窄,请我做了令官,不但有负厥职,还恐贻笑邻席。你是主人代表,不如自己发令为妙。”如海笑说:“如此有占了。我们今天往外攻呢,还是里边先动手?”诵仙道:“自然往外攻,里边须要同心协力,固结团体,岂有外患未平,擅起内乱之理。”如海拍掌道:“诵翁此言,大有深意,我们摆一百杯里通何如?”众人都道甚好。如海数了一数,说我认二十杯。伯宣、枢世、励仁三人也说:我们各认二十杯。如海道:“如此已有了八十杯,还剩二十杯,请诵翁和倪老伯分任何如?”

  诵仙皱眉道:“十杯酒太多了,还事请倪老伯担承十五杯罢。”伯和着忙道:“小弟连十杯还恐不能消受,再添五杯,如何担当得起。”诵仙笑道:“素钦倪老伯海量,今日何必推却。”众人也这般说,急得伯和满脸紫涨,连说了五六个不字。如海便道:“既然倪老伯不能多饮,我代诵翁饮五杯便了。”伯和听说,如释重负。当下如海高声向下首一桌的魏文锦道:“文锦兄,敝桌摆一百杯里通,请那位过来监酒?”文锦回说不承认。如海道:“为何不承认?”文锦道:“本钱太小,要同我们拳,起码五百杯。”如海笑道:“你莫说大话用小钱了,可记得有一天你饮得一斤半酒,不等散席,已呕了一痰盂么?”

  文锦笑说:“放你妈的屁,我来监酒,看你能灌多少。”说着走过这边,看如海满满的饮了二十五杯,伯宣等三人各饮二十杯,伯和十杯,诵仙捏着鼻子,呷了五杯,凑足一百杯,回席报告,然后点将兴师,五魁八马的一阵乱闹。伯和一气饮了十杯酒,已觉得头脑昏闷,面上发热,见如海等兴臻颇豪,深恐少停还要添本,免不得又要吃酒,故此趁他们乱哄哄的当儿,私逃出席。那边女席已散,外边正在开演电光影戏,伯和随意拣一个座位坐着观看。这出影戏片颇好,光力亦足,所惜戏中情节,都是外国文字,伯和看了,全不懂得。第二出乃是滑稽戏片,影出一个泥水匠,肩着一部扶梯,横冲直撞到处闯祸,后面追随不少男女,走到一处桥上,桥板断了,众人一齐落水,看的人都哈哈大笑,伯和也笑得眼泪迸流,慌忙掏手帕出来抹拭。猛听得旁边有人低声道:“你两个坐在这里不觉得冷么?我们新戏快开幕了,何不到那边去看呢?”又听一个女子声音答道:“我们冷不冷,要你费什么心,你们这种蹩脚新戏,有何好看,快我给滚罢。”那人又道:“你们着了凉,我心中怪不舒服的。你叫我滚,我本当就滚,无如你两人似一块吸铁石般的,把我吸住了,教我如何滚得开呢!”

  伯和虽然上了些年纪,年轻时也是惹草拈花的能手,听了这几句话,明知其中大有蹊跷,因此十分留意,偷眼瞧见适才那两个绝色女郎,正坐在他旁边一条凳上,背后站个少年男子,虽在暗中,却看得出这人便是白天串小生的那个新剧家,一边说话,一边嬉皮笑脸,把右手在那年纪略长些的女郎肩头上一搭。那女郎并不动怒,反回头向那人笑了一笑,低低向同座那个女子,不知说了句什么,两个一同站起,也不招呼那人,径自出了影戏常那人更不停留,抽身便走。伯和看得真切,暗暗嗟叹,心中思量,想这个女孩子大约是俊人的亲戚,惜乎我并不认识,然而决非低三下四人家的子女,看她至多不过十六七岁,已是如此放荡,这都是父母不能好好管束之过。无如上海一隅,狂童恶少,遍地皆是,近日更有这班新流行的新剧家,变本加厉,百般勾引,女流无知,往往失足,真有防不胜防之慨。若要整顿,非得将那班狂童恶少,斩尽杀绝不可。但这班下流淫棍,何止百万,当今之世,只恐没有第二个黄巢降生,下手屠戮,故而风化二字,从今以后,一定不堪回首的了。想到这里,切齿不已。忽然眼前一亮,影戏布上现出暂停片刻四个大字,众人一齐站起。伯和还记挂着方才那件事,信步走到新戏场中,已不见那两个女郎踪迹。再看台上做的新戏,非骡非马,很是可厌。伯和不愿多看,缓缓踱出,忽见迎面如海走来,一见伯和,笑道:“在这里了。你这老头儿生得好快腿,怎么一转眼便溜得无影无踪,令我寻了好久,我们桌上被别桌打得大败亏输,连添了两次五十杯的本,仍输完了,现在诵仙有事先走,伯寅醉倒席上,励仁送他回去了。只有我同枢世两个,还能上马杀敌,不过人少太不成个模样,你虽然不能喝酒,也可做个炮架儿,装装样子,溜在外面,岂不丧气,快随我来罢。”

  伯和见他满脸通红,口中酒气直冲,知道不能同他违拗,随他回到厅上。只见宾客已散去大半,有些都在用饭。自己桌上只有詹枢世一人坐着,脸上红得似初宰下来的猪肺一般,两眼直视,口中还嚼着水果,那涎沫却自口角直往下淌,如海大声道:“我扯得一个生力军来了。魏文锦你敢同我再三百杯么?”文锦正吃着饭,听说笑道:“算了算了,我认输了,今天我已吃饭,改日再领教罢。”如海道:“不中用的东西,我料想你不敢了。”文锦笑了一笑。枢世接口道:“老子输拳不输气,背着人吃是不行的。”如海道:“那才是汉子呢!你们还有那个敢同我们较量较量!”

  文锦连说不敢不敢。如海大笑,吩咐拿饭来,下人端上干稀饭,伯和吃罢,略坐一会,辞了俊人回寓。他因白天劳困,到得栈中。即便解衣安歇。一宵易过,次日起来,盥洗时,觉得头发长了,便命从人雇了一个整容的,把头发剃光,自己一模,笑说好适意,民国成立以来,只有这件事可称得真正改良的,其余都是换汤不换药罢咧。说时回头见从人还拖着发辫,便道:“你为什么不把这劳什子剪了呢?留着适意吗?”从人回说:“小人早有此意,只因时下剪辫的人多,头发卖不起钱,我意欲待别人都剪完了,头发涨价,那时再剪,岂不可以多卖几个钱么!”伯和大笑,忙取小洋一角,打发那理发匠走后,用过午膳。不多时寿伯又来找他,还带着一张请客票,乃是尤仪芙请伯和在一枝香西酌。伯和看罢,迟疑道:“我与这位尤先生还是初交,如何扰他的东道。”寿伯笑说:“这又何妨,况他今儿请客,并非专诚为你,因他近日有几件事,颇受舆论攻击,故肯一解悭囊,邀请本城几个绅董,以为联络感情地步。又因这班绅董,都是老派人物,与你志同道合,故此带着请你,你又何须客气。”

  伯和本有结交上海绅董之意,正愁没人介绍,闻言不胜欢喜,便道:“原来如此。但他既受舆论攻击,一定干了不法之事,本城绅董,岂肯赴他的筵席。”寿伯笑道:“你又来了,人有几种人,绅董也有几种绅董。那一班公正的绅董,自然岂肯列席。还有一班下流绅董,听说有得吃喝,那一处不愿意去。及至吃了一顿后,无论你如何不法,他们自能旋转乾坤,把你抬举得比好人更好。常言道养狗要他摇摇尾巴。然而供养这班人却比养狗上算多了。”伯和笑道:“你也未免言之太过,公道自在人心,既为绅董,岂有不讲人格之理。我们这时候便到一枝香去呢,还是别作消遣?”寿伯道:“早得很呢,七点钟去,还恐太早,我们且往张园去玩玩罢。”伯和摇头道:“不去不去,那地方有何可玩。我自到上海以来,还没进过城,你可能带我到城隍庙中去玩玩么?”寿伯道:“有何不可,只恐老伯嫌他不中玩罢了。”

  当下伯和更衣换履,与寿伯雇车到新北门口,步行进城,见街道狭窄,游人辐凑,两旁小贩,摆着各种地摊,行路时一不经意,便有碰撞之虑,与租界相比,真有天渊之别。寿伯同他到得意楼泡茶,听了一回书。伯和因口音不同,莫明其妙。再与寿伯同往内园。这内园地址虽小,颇有亭台山水之胜,伯和周游一转,很是满意,便在假山石上的凉亭中坐下,向寿伯道:“我看上海洋场,以繁华胜,城内以幽雅胜,两两相较,幽雅固不如繁华。然而繁华过眼,幽雅长留,若将眼光略略放得远些,则城内还可玩赏玩赏。讲到租界上,只足供后人凭吊而已。”言时园丁送上茶来。伯和道:“原来这里也卖茶的。”

  寿伯道:“这地方乃是钱业公产,凡系钱业中人,到此游玩,园中例有茶水供给。若是平常游客,喝盅茶随意赏给几文茶资,虽算不得卖茶,其实也与卖茶相似。在先园中颇多高人雅士的游踪,近年来一班青年男女,见这地方比茶坊酒肆幽静,每每借作秘密聚会之所,因此形式上渐见龌龊,然而逛的人,却比往年多上几倍。每逢礼拜日一天,卖茶生涯,很是不恶呢。”伯和微笑不言,仰面看西半天正当夕阳衔山,天色殷红如血,那一片残照,斜映在假山石上,处处带着几分红色,不觉脱口说了声好景致。寿伯取表一看,说:“怪道不见人来,时候已五点多了。上海城内没有夜市,此时将次散市,我们喝杯茶出城如何?”伯和立起道:“茶也喝够了,就此走罢。”

  寿伯即忙开消一角小洋茶资,出了内园,两人谈谈说说,信步所之,不觉已到新北门口。城外的一班黄包车夫,见有人出城,抢着兜生意,一齐围将上来,拦往去路。伯和止步道:“这班人着实可恶,那日我趁轮船到码头时,很吃着几个野鸡扛夫的亏,不料这些车夫,也的扛夫一般,带抢带夺,成何体统。”寿伯道:“这也难怪他们,上海一埠,太繁华了,四方食力贫民,都以为到了上海,定有个啖饭去处,因此携家带眷,联袂而来,岂知上海人注重虚声,毫无实际,诸如实业工厂,足为贫民谋生之处,反不如内地之多,以致客地贫民,流落无依的,不知凡几。有些身强力壮的,只得以拉车度日。然而上海自有电车以来,乘人力车的渐少,而人力车反日见其多。据云近日英租界内黄包车共有一万余辆,这种黄包车每日租费八九角不等,无如这班车夫,奔走终日,能得几何,往往有一天所得,只足供车主人的要索,自己反不能谋一饱的,无怪他们拚命争夺主顾,此种行为,虽然可厌,若替他们设身处地一想,却是怪可怜的呢。”

  伯和怃然道:“人言上海为首善之区,不意好善诸公,不能从根本上着想,提倡贫民生计,既可兴实业,又可救免无数饿殍,若斤斤于形式上的慈善,岂非成了善欲人见么!此时大约有六点钟了,我们径到一枝香去罢。”寿伯掏出金表,看了一看道:“才只五点半呢,去得太早了,等人怪心焦的,我们不如先到王熙凤家去坐坐,好在她家离一枝香近,待敲过七点钟再去不迟。”伯和道:“你莫取笑罢,今儿又不摆酒,到她家去则甚?”寿伯笑道:“亏你说得出呢,所以要攀相好者,无非为着没事时前去坐坐谈谈而已,若回回要待吃酒碰和做花头才去,岂非太冤了么!幸得你这句话不在堂子里说,若被堂子里人听见,这瘟生的徵号,可就逃不了咧。”

  伯和笑道:“瘟生也罢,横竖我们老头子嫖院,十人之中,却有十一个做瘟生的,未必见得在一句话上占得什么便宜。”寿伯大笑,即便雇了两部黄包车,讲好价钱,坐到三马路王熙凤院中。此时熙凤正在梳头,见了二人,略略欠伸,带笑叫了声倪老爷、二少请坐。寿伯笑问熙凤今儿梳头怎的这般晚?莫非昨夜没睡,今天失了觉么?”熙凤笑道:“二少休得取笑,我今天早上九点钟已起来了,头本是早早梳好的,只因饭后打了个中觉,弄乱了头发,故而重梳一次,不料被二少看见,偏有这许多唠叨,幸得倪老爷是熟客人,若被第二三个听见,岂不难以为情么。”说时回头向伯和笑了一笑,伯和被他这一笑,皱皮脸上,顿时加上一重紫色,觉得两腿一软,不由的在熙凤背后凳上坐下。娘姨送过茶来,伯和喝着,一面看梳头佣替熙凤戴上沿条花朵,收了梳头家伙。

  熙凤走到面汤台边,净了面,见伯和目不转瞬的看着她,免不得又笑了一笑,重复回到原处,调脂匀粉。伯和虽然坐在熙凤背后,却在桌上那面大洋镜中,看得出熙凤的正面,见她浓妆艳抹,润脸生辉,虽非沉鱼落雁之容,大有闭月羞花之态,不觉看得呆了。熙凤也在镜中看出伯和的嘴脸,心中暗暗好笑,故意将洋镜向前略移一移,自己身子向后一仰,本要令伯和看她不见,不意伯和的眼光钉在镜子上,镜子向前移,他的头颅也向前凑,恰巧熙凤身子望后一仰,伯和的鼻子,便与熙凤发髻起了个小小冲突,不觉叫声哎哟。熙凤忙问碰痛了倪老爷没有?伯和鼻管中虽觉略略有些酸痛,然而嗅着了熙凤头上那股香水气,已足抵消痛苦而有余,听熙凤问他,慌忙掩着鼻子,笑说不打紧的。说罢之反,反觉有些害臊。再找寿伯,踪迹不见。原来寿伯素与熙凤院中的打底大姐阿金相好,进院时已记挂着她,和熙凤搭了一句话之后,即便丢了伯和,奔到后房间找寻阿金。那时阿金正陪着一位女客,面对面睡着吸烟。寿伯见了,自觉卤莽,很有些局促。那女客却毫不在意,仍吸她的阿芙蓉膏。阿金见了寿伯,一咕噜坐起道:“我道是谁,你可把我吓坏了,怎的不声不响,闯了进来?对面小房间里坐罢。”

  寿伯到了小房间中,私下问阿金,那个吸烟的女客是谁?阿金道:“她还是我的旧东家呢。三年前上海有个鼎鼎大名的媚月阁,便是此人。这几年她在北京做生意,只因革命以来,生意没甚起色,故此重来上海,意欲暂时仍操旧业,慢慢的在风尘中物色一个如意郎君,以了终身大事。现今耽搁在一个小姐妹家中,因知我在这里,故而亲自找来,令我寻觅房屋,适才正在谈论此事,不意被你瞎闯瞎闯的闯了进来,岔断话头。”寿伯道:“如此说来,大约将来她挂牌之后,你要调到她那里去了。”阿金道:“这个自然。她所结交的都是些官场阔客,化银子整千整万都不在心上,和这里一班商界中客人,嬲了几天,才肯做一个花头的相比,真是天差地远了。况且这里的先生,又爱交接一班校”寿伯不等她说完,便问小什么?阿金笑说:“没有什么。”寿伯道:“你方才说了个小字,底下一定还有话。”阿金笑道:“一小就完了,还有什么话说。”寿伯不依道:“你休哄我,小字底下必有一个名目,决不能就此完结。”阿金笑道:“小者无非是小大姐小孩子而已。”寿伯道:“不行。你适才所说的决非小大姐小孩子,一定另有别的小,你休用鬼话搪塞,非得从实说出不可。”

  阿金不肯说,寿伯扭住她,两个人倒在榻上,嬲做一堆。正在不得开交的当儿,忽然有个娘姨走来,见了寿伯,便说:“曾二少,倪老爷找你呢!”寿伯慌忙放了阿金,走到熙凤房中,却见伯和正同熙凤手搀手的说话,见了寿伯,便道:“你躲到那里去了?怎么眼睛一霎,便不见了。”寿伯道:“我因内急,故在后房出恭呢。”伯和道:“怪道进来时有股臭气。”这句话把熙凤都引得笑了。见娘姨们都不在旁边,便洒脱了伯和的手,自去倒茶。伯和悄悄告诉寿伯说:“方才熙凤讲的,后天是她干娘生日,院中雇了一班宣卷,要我做个花头,绷绷场面,你道如何?”寿伯道:“这是老伯第一次出手,我们再赞成没有。”伯和笑道:“便是你不赞成,我已答应下了,后天请你代邀几个客罢。”寿伯道:“这个自然。”伯和又道:“这时候大约有七点钟了,我们可以去咧。”寿伯笑道:“若不是你提起,我已忘怀了。”熙凤知道他们往一枝香去,便对伯和说:“少停要到这里来叫局的。”伯和道:“那个何消说得。”

  两人辞了熙凤,步行到一枝香番菜馆,见门口水牌上十四号下,填着尤君定三字。上得楼来,早有侍者引他们到十四号房间。伯和一进门,已见仪芙陪着六七个客人讲话。这班人老幼不一,都是衣服朴素,岸然道貌,见有客来,一齐站起。伯和与他们一通名姓,知道是本地绅董钱守愚、杨九如、黄万卷、李耐庵、吴士氓、魏运同诸君,其中还有一位领袖群贤的,叫做汪晰子先生。正是:满座佳宾图哺啜,一班绅董善逢迎。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三回吃官司队长受奇羞想议员公民发狂

  热众人也问过伯和等名姓,各道久仰,客套了几句,才随意坐下。仪芙随问寿伯今儿陪着倪老伯在那里玩耍,到得这般迟?寿伯便把日间在城内吃茶,后来又到王熙凤家坐了一会等情,大略向仪芙讲了。仪芙笑说:“怪道倪老伯红光满面,原来刚才会过亲了,不知几时覆席?我们还可叨扰一杯喜酒呢。”寿伯道:“快了快了,就是后天。”仪芙道:“原来倪老伯后天请客,那可妙极了,不知可用得着我这个俗客吗?”伯和道:“只恐尤先生不肯赏光,那有不奉请之理。”正言时,侍者在门口说了声有客,众人又各起立。伯和见那来者身穿军服,器宇轩昂,面色略略带紫,两眼露出凶光,一进来便把右手向额角一扬,行了个军礼。这几位绅董,也都恭恭敬敬,答了个正式鞠躬之礼。仪芙抢上一步,同那人拉手说:“刘队长为何来迟?我们恭候许久了。”那刘队长笑了一笑道:“我白天在司令部,因有几个兵士,犯了我的军法,我为着这件事,亲自发落了那几个人,因此出来得晚了,累你们多等,很对不起。”仪芙道:“不知如何发落的?”刘队长笑说:“有何发落,枪毙罢咧。”

  众人听了,都吃一惊。晰子忙问,究竟犯了什么法,有这枪毙的罪名。刘队长道:“法呢并没犯什么大法,只因他们不听我的话,所以我便把他们枪毙了。”黄万卷接口道:“不听说话者,无伤也,乃至枪毙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岂不闻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而况人乎哉!”刘队长听了,不大懂得,料是驳他的话,顿时把双眼一睁,大声道:“你这位先生说些什么?我们当军人的,言出如山,若有不听的,便是犯法,莫说是我手下人,即使不是我手下人,我要枪毙谁,便把谁枪毙了,看他逃到那里去!”万卷吓得不敢再说。晰子恐刘队长生气,慌忙赔笑道:“队长误会了,方才黄先生说,这种不听说话的人,应该枪毙呢!”刘队长笑道:“那才对咧。”

  伯和悄悄问寿伯,这刘队长是谁?因何如此蛮横?寿伯低声道:“他乃是我们都督手下五虎将之一,敢死队的队长,人虽粗率却还有些肝胆,本是武教习出身,都督未光复时候,就和他十分知交,所以现在军政府成立,他的权柄也大得很,我们都不得不拍拍他马屁。你听他说话蛮横,其实并不可怕,因他常说枪毙人,却从未见人被他枪毙。刚才一篇话,也是故意说着哄哄你们呢。”伯和方才明白。仪芙道:“客齐了,请各位点菜入席罢。”

  随把墨盘推向晰子面前道:“请汪老夫子先点。晰子满面堆笑,顺手取枝笔,在砚池内润了一润,见是枝开花的,忙换过一枝,岂知乃是枝破笔,不觉哼了一声,高喊堂倌取笔。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仪芙忙替他叫人铃按了一按,侍者进来,仪芙命他取笔,侍者出去,半晌不见取到。晰子好生性急,只得把那枝开花笔在口中含了又吮,好容易将笔头吮尖了,已弄得满嘴唇都是黑墨。晰子也顾不得许多,略把衣袖拭了一拭,先取菜单一看,见五花八门,写着二十余种,都是他爱吃的,一时竟不得主意,意欲照单全点,又恐肚子装他不下,只得勉强割爱点了八样菜。写罢,见九如已在旁边恭候,手中还拿着侍者送来的那枝好笔,慌忙起身让他点。九如坐下,一手润笔,一手将晰子的菜单看了又看,连说点得好,他便一一如一的抄了一张。接着卫运同见他二人点的是牛尾汤、烩鱼、猪排、童子鸡、龙虾、火腿蛋、咸牛肉、鸭片饭,摇头说太多了,便减去二色,只点六道。伯和央寿伯代点了六样,其余各人挨次点毕。仪芙又拿了一叠局票,先替伯和写了王熙凤,再问晰子等人,都说没有。寿伯道:“今儿又不是在堂子中请客,况且汪老夫子等都是道学中人,这个俗例,可以免得。”仪芙也知除却自己和寿伯、伯和外,没第四人叫局,笑道:“免去也罢。”随把写就的那张局票撕了,请晰子上坐。晰子让刘队长,刘队长却毫不客气,大模大样的坐下。仪芙自居主席,伯和等也随意入座。仪芙命侍者开了瓶白兰地酒,先问刘队长要不要?刘队长不知这白兰地酒的方量很猛,平常都用高脚杯喝的,他却把大玻璃杯教他倒,见那侍者只替他倒了浅浅半杯,不由的心中冒火,圆睁双眼,喝道:“倒满了。”侍者吓了一跳,忙满满的给他斟了一大杯。下首坐的晰子,见刘队长用大杯喝酒,自己焉肯放松,也把大杯给他倒酒。侍者被刘队长吓怕了,不敢怠慢,也满满的斟上一杯。再看这一瓶酒去了两大杯,所余无几。又见九如、守愚等都高高举起大杯等着,暗想今儿这班客人,好大酒量,一个个照这样的大杯斟去,料想非得五瓶白兰地不够,即忙又去拿进四瓶酒来。仪芙见了,暗暗心痛,却又不能阻挡。眼见得五瓶酒都开遍了,暗说完了完了,这五瓶白兰地酒,已去十五块钱,今儿这顿请客,至少须得三十块钱。幸亏得姓康的那边敲出了五千洋钱,我也有几百分头,否则真要大蚀其本咧。一赌气便把剩下的白兰地自己斟上一大杯,一气喝了三口。

  同席那位钱守愚先生,久慕这白兰地的大名,今儿与他第一次见面,觉得他初出瓶口,有一股香气扑鼻,意欲尝尝滋味。因见众人都不曾动,自己也不便出手。然而喉中已痒得不堪,今见主人饮酒,自觉再也忍耐不住,暗想此时不饮,更待何时,即忙举杯笑说:“记得小说书上,有什么白兰地一口一杯,我看这酒量也未免太大了。”一边说着,一边已呷了一大口,嘟咽下肚去。谁知下咽犹可,一咽之后,顿觉得喉中辣不可耐,舌头也变得麻木不仁,那一股辣气上冲脑门,不知怎的他一双六亲不认的老眼中,竟流出两滴眼泪来。啊哟二字,几乎出口。忙把酒杯放下,假意嗽了两声,掏出手巾拭去眼泪,掩过痕迹,还觉口中热辣辣的难过。看台上没有下酒菜,只得取了块面包,向口中一送。不料这块面包是烘过的,边皮很硬,守愚门牙已有几只脱落,很命一咬,面包皮正磕在他牙肉上,这一痛非同小可。而且面包入口,进退两难。正在无可奈何的当儿,恰巧侍者端上汤来,呷了两口,才把半块面包送下肚去。

  这边钱守愚先生吃了两桩暗苦,谁知他对面的黄万卷先生,也闹了个小小笑话。他见寿伯等吃面包,都用刀将面包剖作两片,在中间涂些糖酱,然后合扰了,细细嚼吃。暗想这种大约是内家吃法,往日我见别人吃面包,都把牛油糖酱涂在外面,有时吃得满嘴唇都是油酱,岂不讨厌。我虽是第一次吃大菜,却不可不装个内家模样,免得被人看出外行来,暗中耻笑。因此也如法泡制,先用布将小刀抹了一抹,然后取起一块面包,右手执刀,左手执面包,看准了描头,用尽平生之力,一刀切去,吃嚓一声,已将面包平分两片,不过他这把小刀的刀锋快,这用力过猛,刀尖略在左手无名指上带,已割破了一条口子。万卷一心专注在面包上,倒也毫不觉痛,又满满在面包中涂上一层糖酱。才将两半片合扰,笑嘻嘻放下了刀,张开大口,咬了半块,缓缓嚼着,果然其味无穷。他口中的面包,尚未入咽,岂知他左手无名指上的血,已在还席,一滴一滴的都滴在他面前台布上。万卷素患近视,见雪白台布上多了几滴红迹,还道是面包内流出来的糖酱,暗说糟可惜,即忙俯首去舐,舐出了血腥气,不免有些诧异。再一看这糖酱并不是打从面包内流下,却由他指上淌将出来,才知割破指头。此时触目惊心,觉得伤处微微生痛,暗说坏了,恰巧今儿身畔没带刀伤药,如何是好。猛见面前一只玻璃碟内,满装着细白糖,不觉心中暗喜道:“白糖敷刀伤,永无痕迹,可谓天假其便。忙用两指撮起少许,掩上伤口。不料这药才一敷上,顿觉其痛彻骨,不由的啊哟连声。众人惊问所以,万一手护着伤指,哼哼不已,却不肯说出缘故。寿伯眼快,见他手指带血,惊道:“莫非黄先生割破了手么?为何痛得如此利害?”再一看台上,不觉大笑起来,说道:“大约黄先生在伤口内敷了盐末,因此生痛,你们看台上不是落着许多盐屑么!”

  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万卷方知把盐末错认糖末,更觉羞愧难禁。本欲托故逃席,因这大菜是平生难得几回吃的,只得暂时忍耐。幸喜众人志在用汤,笑了一回,便听得一阵叮盆响,接着鱼肉等菜,一道一道的端将上来,你吞我吃,一顿大嚼,竟把这件笑话一并吞入肚去,终席无人提及,连万卷自己也忘得无影无踪。但他今儿这一顿吃,却吃出一件很失意的事来。这件事他未免要抱怨已故世的父母,恨他父母生他时,没给他生得身强体壮,食量兼人,然而他平日在家吃饭时,未尝不深感他家父母生得他食量弱小,省俭不少。不过今天他吃别人的,免不得又换了一个念头。因他看晰子先生的样,也点了八道菜,不料吃到第六道上,已觉上顶喉门,下抵肛门,眼看着第七第八两道菜,原来原往,岂非是千古抱恨。对面的守愚、九如二公,也与他同病相怜。守愚因酒力不胜,胃口减色。九如却为饿过了火候,多吃了两块面包。不意贪小失大,末道鸭片饭,竟不能下咽。惟有汪晰子先生,却将八道菜吃得涓滴无余,可见得会长资格,与众不同了。主人尤仪芙,本有一件事,要借重几位绅董。不期他所请那些有名绅董,果不出伯和所料,一概谢绝,到的都是些末等角色,因此未能发表,只算白请了一次客。酒阑席散,已在九点钟时分。伯和仍由寿伯伴送回寓。万卷、守愚等因难得出城,故而相约往附近群仙茶园,看一角头的正厅戏去了。晰子与九如结伴归家。仪芙待客人散后,付过菜账,同着刘队长出了大菜馆。走不几步,忽有几个便衣的中西包探,和一个三道头巡捕,赶到前面,向刘队长打了个照面,问道:“这人可是姓刘么?”

  刘队长未回言,仪芙代他答应说是的。那几名探捕听了,不由分说,围住了刘队长说:“请到捕房去一趟。”仪芙莫名其妙,再看刘队长吓得脸都青了,问他也说不知为着何事。仪芙道:“有理不愁没处讲,便到捕房去何妨。若是他们的不是,定须找律师教捕房赔还名誉损失。”刘队长也说不错,两人随着这班探捕,到了总巡捕房审事处。那西探上前一报告,仪芙听了,方才明白。这刘队长是个过犯,当年犯了事,逐出租界有案。今天私入租界,有违捕房章程,免不得还要过堂拟办。刘队长此时俯首无辞,被巡捕押入监牢之内,手攀铁栅,哭丧着脸,向仪芙道:“万望尤先生转告都督,设法救我一命。”仪芙道:“这个自然,你且放心,决无性命之忧。”当下仪芙出了捕房,赶到清和坊陆小宝处,找见都督。那时都督正同几个革命伟人打仆克,仪芙忙将刘队长之事向他说了,都督也无法可施。旁边有个朋友道:“这件事不须大惊小怪。巡捕房的事,急杀也是没用。那刘队长只可请他在捕房委屈一夜,晚日解公堂时,请一个有名律师上堂,包你一堂完事。”

  仪芙听说,重复回转捕房,告诉刘队长,不必耽心,当夜又去找到一个做律师翻译的朋友,托他办理此案。果然次日刘队长过堂,并没受别样难为,只申斥一顿,重复逐出租界,不过略略丢些面子罢了,这都是后话不提。且说当晚晰子、九如二人,散席出来,一同进城。两人都是步行,一边走着,一边谈论一件正事。九如道:“讲到选举一层,可以不须愁得。好在我们有一个团体,常言众擎易举,我们会中人数虽然不多,若能人人向亲戚朋友远邻近舍跟前运动,至少也得一百八十张选举票,有了一百八十张选举票难道一个小小议员,还愁不能到手吗!”

  晰子道:“话虽如此,但权利二字,是人人爱的。试问你我二人,得了利益,谁不想自取,那一个肯拱手让人。况且我们旧学维持会诸人,与你我资望不相上下的很多。目今大总统恩典,有了这个做官捷径,他们个个都是公民,谁不眼红耳赤,跃跃欲试,只苦没得法儿,无门可入。倘若向他们宣布了这选举运动的妙诀,岂非开辟了别人的茅塞,于自己一方面,反有害无利么!”九如道:“这固是意中之事,然而有个补救之法,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但可免那班人败坏我们的大事,还可令他们乐为我用,你道如何?”晰子拍手叫绝道:“妙极了!此法一行,尔我高枕无忧矣。”九如道:“今年我且让你,这件事势不能兼顾,若要两面不脱空,只恐反变做驼子翻筋斗,两头不着实。不过你若得了那样,这学务里的事,可要让我。”晰子道:“这个自然。事不宜迟,你明儿便叫万卷发通告,就是后天开会,最要紧的,通告上须写明特备茶点,万万不可漏脱。如其不写明,只恐没有人肯来的。”九如笑道:“这件事我决不忘,倘若别处开会,不备茶点,我罚咒也不愿意去,难道自己开会,这招徕的秘诀,反漏脱不成?”说时已到自家门首,九如辞了晰子进内。

  晰子一人,走在路上,好生高兴。暗想我汪晰子一介寒酸,读书不成,考试不第,幸亏口才胜人,得为旧学维持会会长,社会上居然大有名望。目今有了选举之制,正是千载一时的绝妙上进机会。照九如所说之法,运动起来,县议员一席,十拿九稳。县议员到手之后,慢慢运动省议员。做了省议员,再设法运动国会议员。一入了国会,只消逢迎逢迎大总统的意旨,若得总统赏识,便可弃行做总统秘书。做了秘书,便好运动做各部总长。如其得了交通总长,某处铁路电报局长缺出,有人运动,至少也得几万报效。倘使做了财政总长,大借款一次,便有数十万回扣。一任下来,不愁不多几千万银子。那时衣锦还乡,名利两就。古人云: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不料我汪晰子也有此一日。想到这里,颇以交通财政总长自负。到了自家门口,见那个站岗的警察,未曾向他行礼,不觉勃然大。正要发作,猛然想起自己还未做总长,须待一朝权在手,再把令来行,姑且捺下一腔怒气。走到里面,又怪他妻女没起身迎接。再一想女流何知,宰相肚里好撑船,不必同她们计较。便自己拖一张椅子坐下。此时裘氏正和女儿如玉在灯下做活计,晰子见如玉浑身缟素,愁锁蛾眉,不由的想起志敏夭折,自己恋着数万金存款,致教女儿良宵夜永,独守空帏,未免有些抱歉。再一转念,将来为父的做了总长,少不得要与总统往来。当今大总统公子很多,倘和女儿结下爱情,便可嫁一个总统公子,岂不比平常小学生高出万倍。女儿啊,你休再抱怨为父的,为父的自有教你心满意足的一日呢。此念一转,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裘氏如玉惊问笑什么?晰子自觉这些话未便出口,随说没有什么,你们也可熄火了。裘氏知他旧病复发,不去睬他。晰子很觉无趣,一个人先安歇。次日他有事在心,黎明即起,先在书房中吸了一袋烟,打点运动手续。又把上海公民的名册翻了又翻,将自己相识中交情略深的人名圈出,数了一数,共是五十三人。内中有二十一人是旧学维持会会友,一个是妹婿,两个是联襟,五个是邻居,三个是表戚,六个是同学至交,还有几个,虽然也是亲眷,却已许久不通庆吊,如今用得着他们,免不得又要前去联络。旧学维持会诸人中,单有钱守愚那厮很是可虑,因他人虽不中用,却最欢喜沽名钓誉。当日选举会长时,曾同我竞争过一次,如今虽然被我制服,有时还想爬上我的头去,幸喜他为人贪图小便宜,不如许他举我做了议员,便把旧学维持会会长让他,想他一定答应。不过做议员可做总长一事,千万不可给他知道。他若晓得了,管教又要我竞争的。打定主意,又吸了一袋旱烟,叫娘姨买了十文钱烧饼吃了,拢着名册,到钱家去找寻守愚。

  守愚昨夜在群仙看了髦儿戏,今天正在客堂中,指手划脚的讲给他妻女听。见有客来,忙叫妻女回避了,让晰子坐下,笑问:“会长先生,今儿起身得好早。”晰子道:“还是你早,我起身得不多时呢。”守愚道:“我因昨夜看了戏,所以今天已起来得迟了。往常六点钟便要起身,吹卯时风的。”晰子一眼看见他桌上放着选举名单,因道:“你这选举信,也是昨天送到的?”守愚道:“正是。只因单子上甲种、乙种的名字太多了,我还没看仔细呢。”晰子道:“人头虽多,听说当选的并没几个。”守愚道:“果然有这句说话。”晰子道:“但不知守愚先生的意中,想选举谁呢?”守愚道:“此是国家大事,必须选举一位名高望重的,方不辜负这一张选举票。”晰子道:“这个固然,但也须得众人同意,否则举而无效,岂非白糟蹋一张选举票吗?”守愚道:“果然这一层上,也不可不留意的。”晰子道:“我看守愚先生名高望重,我们还是公举了足下罢。”守愚笑说:“这句话我……如何担当得起。我们会中,除却你会长先生以外,名高望重的,没有第二个了。”晰子笑道:“原为这虚名误人,因此有许多人意欲举我做议员,你想我也如何担当得起呢?”守愚道:“会长说那里话,你老人家的资格,也未必够不上议员了。”晰子道:“够虽然够得上,只恐有一部分人赞成举我,还恐有一部分人不赞成举我,仍不能足额,那时岂不教赞成我的一部分人,白糟蹋了选举票吗!所以我想还是联合这两部分人公仝举你,岂不甚好!” 守愚沉吟道:“话虽如此,不过你还有一部分人赞成,我恐连一部分赞成我的都没有,如何是好?”

  晰子迟疑道:“这又是一个难题目了,然而不赞成的人,可以运动他赞成,只须略略下些本钱罢咧。”守愚道:“若说运动,还不如运动那一部分不赞成的举你,岂不比我运动全体的省力。”晰子道:“我若做了议员,势不能兼顾别处,这旧学维持会会长一职,却要劳守愚先生担承了。”守愚笑道:“不是我夸口的话,我钱守愚议员资格虽然够不上,会长的资格,却还担当得起。你若做了议员,会长之职,我一准代劳便了。”晰子道:“但你意中究竟举谁呢?”守愚笑道:“我吗?自然选举你,难道还要你运动不成。”晰子大笑,略坐片刻,又谈了些闲话,才告辞出来,再去找寻几个亲戚。这些亲戚都是商界中人,不知这选举一事,关系重要,接到了通告信,还当作寻常传单之类,丢开不作理会。听晰子谈及,方才搜寻出来,看了一遍,不是说人名太多,累赘讨厌,便是说我们做生意买卖人,不懂得这劳什子的议会,谁愿意丢了自己的工夫,去选举别人。晰子好容易用了许多说话,将这班人开导明白,然后教他们选举自己。好在这班人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听说并不反对,一口答应。

  这天晰子虽然赔了些脚步,费了些唇舌,却还出兵有利,水到渠成。晚间九如来家,告诉他通告信已教万卷发出,自己也替他运动了十来个人。晰子好生欢喜。次日上半天,足不出户,在家备好了演说底稿,饭后出来,在茶食店中买了一块钱蛋糕肉饺之类,自己先拿几块吃了,然后叫店伙包扎停当,亲自带往旧学维持会。此时离开会时间还早,那黄万卷、钱守愚、卫运同三人已到会多时,一见晰子提着包裹进来,都说茶点来了,解开来大家尝尝。晰子忙道:“茶点须待开罢会再吃,倘若此时吃光了,少停吃什么呢?”众人听了,都露出很不高兴的模样。晰子不敢将包裹脱手,恐一脱手,又和上回一般,被人偷吃了大半,随即唤茶房拿去锁入厨内。自己还未坐定,九如也来了,向晰子说:“原来你先到咧,我今天还请了两个外客。”晰子说:“欢迎之至,来了不曾?”九如道:“马上就到。”又问晰子茶点买了不曾?晰子回说早买了,九如道:“这是少不得的东西,快拿些来尝尝。”晰子道:“等一会罢,待开过了会吃不迟。”

  正言时,外面走进两个人。一个身长而瘦,一个身矮而肥,都在四十左右年纪。九如忙替晰子介绍说:“这位便是我们会长汪先生。这两位是无锡甘孟仁,孟河金富陶先生。”晰子知道二人是医界中有名人物,慌忙让坐不迭,说难得二公光临,真乃敝会之幸。二人也说久仰汪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不胜钦佩。晰子连称岂敢。九如道:“甘先生、金先生医务很忙,今天辞却出诊,拨冗来听汪先生演说,如此热心,世所罕见。”富陶道:“医务事小,何足挂齿。半天出诊,不过一二百元医金而已。汪先生的言谕,乃是千金难买的呢。”九如接口道:“虽然是汪先生言论名贵,然而兄弟居间介绍之功,也未必为校”众人大笑。九如又道:“甘、金二公远来,想已肚中饥饿,快拿茶点出来。”晰子无奈,只得命茶房装上两盆蛋糕、肉饺。孟仁道:“我们才吃罢饭,又要用什么茶点。”

  九如道:“不必客气,粗点心随意用些罢。”说时已将一只肉饺,塞入口内。守愚、万卷等也一拥而上,你抢我夺,顷刻精光。可怜甘、金二人空挂这肚中饥饿的名儿,连手也不曾动得一动,不一时众会友陆续来齐,有几个眼快的,见台上两只空盆子,知道茶点已经用过,未免自悔来迟,交头接耳,切切私议。晰子恐他们走散,忙教茶房摇铃开会。众人纷纷入座,先由九如登台报告说:“今天本会开会,为的是选举问题。这选举便是目今最重要的事,然而出于创举,国民往往有不明其中真理,以致废弃选举权者,因此特请汪晰子先生,将选举重要关节演说,俾会员各将此意,向亲友处劝导,庶不致误会选举之意云云。”报告既毕,晰子大踏步跨上演说台,居中站定,向众人鞠了一躬,众人照例拍手为答,掌声既寂,晰子又嗽了几口,呷了一盅茶,才高声演说道:“列位啊!你们可知现在我人的地位,已不比从前了。从前是专制国的小百姓,目下是共和国的大国民。你道这一大一小,是如何过渡的?这都是一班革命志士,出生入死,打从满清政府手里夺下来的呢。然而他们拚着死命,和满清政府角逐,难道单在这名目上争一个大小吗?非也。他们的唯一主义,乃是国利民福。何谓国利?使国家立于安稳不败之地。何谓民福?使人民得有监督行政之权。国家安稳,则内患不生,外侮不侵,而国事日进于富强。人民监督行政,则公法常存,宵小屏迹,而政治自趋于正轨。世界共和各国行政之道,莫不视民意为转移。但一国之内,人民众多,眼光各异,倘若一一征其意见,岂不反变做杂乱无章吗!故有选举议员之法。县有县议员,省有省议员,国会有国会议员。议员都由人民公眩县议员便是一县人民的代表,省议员便是一省人民的代表,国会议员便是全国人民的代表。国家行政,须交国会通过。一省一县行政,须交省议会县议会议决。所以议员不但为人民的代表,而且为人民的喉舌。人民举了这人做议员,不但把喉舌交付这人,连身家性命也交付了这人,因他办事得当,则全国人民受他的福。办事失当,则全国人民受他的祸。责任何等重大。目今我国仿行选举之制,正是民权发展的初步,我人更宜十二分慎重,于选举议员一层,不事虚名,务取实际。不过我国人的习气,耳食胜于目睹,若见名单上有一二耳熟能详之辈,无论是否相识,往往将他名字写上。试想以身家性命交付一面不相识之人,天下有这等愚夫吗?更有一种人,爱举自己亲戚,你举我,我举你,此种行为,等于游戏。还有一班人,喜欢自私自利,偷把自己名字写上,其实毫无用处。有些眼光稍为远大的,将平日办事热心公益之人,默记在胸,选举时便写这人的名字,此举也未必有效。因选举议员,全凭多数公意。若以一二人的私见,万万不得效力,而且反将选举票丢于无用之地,岂不可惜。要知民国选举,四年一度,这张选举票,便是我人参与政治的一分权利。我人既有这一分权利,便当做一桩正用,岂可轻于放弃。故选举第一要着,须拣一个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之人,更须有见识有口才,有资望,有肝胆,最妙曾见他办公益事真具热心,真有才干者,方能当眩还须在团体中互相讨论,公同选举这人。不但自己举他,更须劝诸亲好友一齐举他。不举则已,一举务使有效,那才不辜负这一张选举票呢。这便是选举的真意,想必列位早明白了。尤望在座诸公,将兄弟这片说话,向亲友处广为传布,使人人不致误会选举之意,放弃国民权利,实乃中华民国之幸也。”说罢,众人一齐拍手。晰子含笑下台,九如又上台发表道:“方才汪晰子先生一遍演说,于选举真意,巨细无遗,更无须兄弟饶舌。但兄弟还有一层意思,势不能不发表发表。便是适才汪先生所说选举第一要着,须陈一个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之人,我以为更须与公众有关系者,方能入眩譬如我们旧学维持会,团体虽小,成立已久,将来议员中如无本会会员在内,以后会中应兴应革之事,恐不能顺手。兄弟以为须得推行一个会友去做议员,倘嫌人数过少不妨向亲友处劝导。讲到本会同人中,见识口才资望肝胆,应推汪晰子先生为第一,兄弟的鄙见,便选举汪晰子先生,不知众位意下如何?”这几话才一脱口,便听得台下掌声大作,有如春雷震耳一般。正是:好凭覆雨翻云手,巧逞急权夺利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2) 海上说梦人著

  第十四回选举运动成笑史婚姻反覆堕奸谋

  演说已毕,甘孟仁、金富陶二人有事先走。九如悄悄告诉晰子说:“他两个交游颇广,所以我特地请来,听你演说,倘在病客跟前谈及此事,或能在无形中多运动几张选举票,也是说不定的事。”晰子好生感激,称谢不已。随说明天准备午膳,请九如先生到寒舍便饭。又邀钱守愚、黄万卷、卫运同、李耐庵、吴士泯、李仰之六人作陪。众人俱说准到。晰子见一班会友,还呆坐不走,知道为着茶点问题,忙叫茶房将剩下的蛋糕、肉饺搬出,众人一见,眼都红了,不由分说,抢吃干净,才一哄而散。晰子回家,见左近一家门口许多人拥护不开,疑是打架的,慌忙分开众人,上前观看,不意是一爿新开肉店,这许多人都是来买便宜肉的。晰子自觉好笑,暗想明天请客,那班朋友须得大鱼大肉的请他们吃一顿,这里新开肉庄,何不顺便买一块钱肉回去,因即掏出一块洋钱,丢给掌刀的,说费神切一块钱五花肉。那掌刀的认得晰子是隔壁绅董汪老爷,即忙陪笑说:“原来是汪先生,此时没得好肉,我已差人宰了两口猪,少停肉到了,切好送到府上来罢。”

  晰子笑说很好,那掌刀的待他走后,和伙计们一商议说:“这位汪老爷为人不大好打发,而且我们开张在他家隔壁,将来还要靠他照应,理送些敬意。他既来买肉,收了他一块钱,不如送半口猪去,两面光辉。”计议已定,随即开了半口猪,叫伙计扛着,送进汪府。晰子见了惊说:“这许多肉做什么?”掌刀的笑道:“这肉一半是汪先生买的,一半是小店敬意。”晰子笑道:“如此很难为你们了。”忙摸两角洋钱,给那伙计。掌刀的执意不受,丢在桌上去了。裘氏母女笑说:“这肉店老板好客气。”晰子哼了一声道:“客气也很不容易呢!我若不做。”说到这里,忽然中止,改口道:“试问第二三个,谁能化一块钱买半口猪呢?”裘氏母女大笑。今天晰子这一块钱肉,不但买得便宜,而且第二天请客并没添别样荤菜,却从半口猪上生发,烧一味白蹄,一味红烧块头肉,一味菜心肉圆,一味豆府干炒肉丝,一味豆腐皮炒肉,一昧碱菜肉片汤,一味肉钉墩酱,一味肉丝炒蛋,共是八样菜。九如等都吃得十分满意,还说我们都是自己同志,主人何必设此盛馔。席间晰子又提起选举问题,喜的并无外人,彼此畅意谈论。万卷说:“我已打定主意,选举汪先生。不但我自己选举汪先生,而且我命两个豚儿,也选举汪先生呢。”

  九如哼哼道:“万卷先生这句话,太岂有此理了,怎把我们都当作你家豚儿呢?”万卷谢罪不遑道:“恕我无心,我不过脱口一句话,不道九如先生竟挑起眼来了。”众人都笑将起来。守愚道:“别混闹罢,正事要紧。在座诸公,自然人人举汪先生的了。但不知列位亲友中,有几个可以拿稳办得到?我有四个舍亲,原说举我的,如今我请他们改举汪先生,都已答应了。”万卷道:“我有五个。”耐庵道:“我有六个。”士民说:“我亲眷多得很呢,而且我没事时,常去走动,他们都听我意旨办事。如今为着汪先生的事,不免多去跑跑,大约都可以办得到。”九如道:“这些空口白话,谁多谁少,都不能作数,汪先生请你拿名单出来。”晰子忙把名单取出,九如搬过笔砚,说:“请各位把亲友名字摘出,以便查考。”

  守愚摘了半天,只有三个。万卷两个。耐庵连一个也没有。九如道:“何如?争多论少,都是没用。就真有这几个人,也未必人人肯听你的话。即使面子上答应你,背地里仍照自己意思,你又能奈何他不成,我说还是各自竭力运动,能多得一张选举票,便多一分希望,勿存私利,尽力为之,决无不能到手的事。”众人都说此言有理。晰子道:“饭冷了,大家吃完了再议不迟。”用罢饭,议论半天,仍无头绪。九如等各自散去。单有卫运同一人留着。晰子装了袋旱烟,递给他。运同接过烟袋,吸了几口,四顾无人,笑向晰子道:“我却有一个绝妙运动法儿,不知会长赞成不赞成。”

  晰子忙问是何妙法?运同道:“我看名单上有许多公民,都是法华龙华浦东的乡愚,很有几个目不识丁之人在内,不知那班调查员如何把他们调查在内。”晰子道:“这也难说,因这班人乡愚虽然是乡愚,然而身未犯法,公民资格仍在,调查员势不能独独遗漏他们,但我与这班人素不相识,说来有何相干。”运同道:“你说不相干,我去以为有一个绝好利用机会。这班乡愚,平日原不知何为国事。常言说:春耕夏获,秋收冬藏,才是他们的本分。讲到选举议员,监督行政,他们连睡梦中也未必想到有这八个大字。那通告信送去,他们又何尝知道这一张空文中,有权利在内,一定置之不理。我们只须打一百十张五分头的大面票子,挨户分送,附一张名片,推说是衙门里派下来的,教他们选举时,务必前去照名片上三个字写,不准弄错,如有不能写字的,可教他们马上学习起来,想必三个字,也没甚难处,这班乡愚眼孔小,怕官畏势,听说是衙门里的事,一定不敢违背,而且有大面可吃,自然人人欢喜来选举了,这岂不是一桩价廉物美的绝好买卖吗!像你昨天那般开会,办法固妙,然而会友中,人人都有权利思想的,假如应了方才九如那句话,面子上答应你,背地里仍照自己意思,你又能奈何他不成!故要运动知有权利的人,还不如运动不知有权利的笨伯为妙。”

  晰子拍掌叫绝,说:“此法更好了,运同先生设想高妙,令人钦佩之至,大号叫卫运同,果然名不虚传,但不知要用多少面票?”运同道:“一张面票便是一张选举票,你想要多少选举票呢?”晰子道:“大约二百张也就够了。”运同道:“如此就打二百张面票足矣。”晰子算了一算说:“一张面票五分,五七三十五文,二百张共是七千文,洋价一千三百文。六块钱可兑七千八百文,除去七千文打面票,还多八百文,大约做往来的车钱够了,这事兄弟重托运同先生了。”说着摸出六块洋钱,交给运同,又深深作了个揖。运同慌忙还礼道:“彼此至交,理当效劳。车钱一层,何必客气。”晰子道:“为朋友的事,决无教你赔脚步之理。”

  运同又向晰子要了两盒名片,辞别出来,一路走着,越想越佩服自己的法儿高妙。回到家中,却又有些后悔,不该把这绝妙法儿,传授晰子,理应自己弄个议员做做,每年也可多几百元进款。幸得他将这事全权托付与我,我何不把他的钱为自己运动,横竖这种事无凭无据,待发表出来,我得了议员,谅他也奈何我不得。主意既定,当时便去打了一百张面票,化了三千五百文钱,余多的一概入袋。又自己印了一百张名片,将晰子的名片藏过,预备停当,亲自下乡走了一趟,果然那班乡愚,当他是官府派来的,十分敬畏。运动完毕,还假意到晰子跟前去复命。晰子那知就里,千恩万谢,又留他吃了顿饭。选举那日,如坐针毡,从此便和士子听放榜一般,眼巴巴望到发表出来,那汪晰子的大名,竟落在孙山之外。晰子这一急非同小可,不但把稳瓶打破,而且化了不少钱的气从何处发泄。四路托人打听得自己只有二十六张选举票,心中暗想,卫运同替我发出二百张面票,据他说一张面票便是一张选举票,理该有二百张选举票。还有旧学维持会二十一个会友,连自己三十二个亲戚,应该有二百五十三张选举票,打一个八折,也该有二百零二张,为什么变做了二十六张呢?莫非监视的从中作弊么?后又听得卫运同也有二十余票,未免有些诧异,暗想不料运同那厮,无声无臭,也有人选举他做议员。心中正自疑惑不明,事有凑巧,有一天他妹夫来家。说话间,谈及地方选举,他妹夫笑说:“这遭选举,真所谓怪态百出。有许多投票的,连字也写不周全。开筒时,一字不着的也有,姓名颠倒的也有,别字连篇的也有,写名不写姓的也有,总计废票有一百余张。最奇怪的,内中有一大半,大约举的是一个人,却有的写术运圆,有的写行车回,这种都不像个人名,或者是举卫运同写错的,亦未可知。”

  晰子听说,恍然大悟,知道着了卫运同的道儿,心中好不气愤。忙把杨九如请来,将一情一节告诉了他。九如也代他生气。晰子算了一算,说将他二十余张和我二十六张并合,共有五十多张,已可及格,不料他从中作梗,弄得两败俱伤,岂不可恶。九如劝道:“你也不必动气。常言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所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从古以来,小人变生肘腋的,不知凡几。吃一回亏,学百回乖。以后只消时常留意着这班人便了。讲到选举议员,这回不着,还有下回,你可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苦无名火高到万丈呢!别的不说,我们会中会友陈浩然的儿子续娶,后天便是正日,礼还没送,你想究竟如何办法?”

  晰子道:“仍用旧学维持会出面,送一幅呢轴便了。”九如道:“若用团体出面,只恐又和上回一般,大家老着面皮,不肯出钱,后来仍是办事人晦气。倒不如爽爽快快,我们几个化钱的出面,那班人送不送由他。”晰子道:“这个办法也好,就合四个人公送一幅呢缎便了。”九如道:“四个人合送一幅呢轴,很不好看,而且每人差不多也派到一块洋钱,何不合八个人送一幅缎轴呢?”晰子道:“缎轴也未必见得便宜。”九如道:“目下昼锦里的缎轴,每副连字只得五块钱,送去却有一块钱力金可赚。五块除掉一块,只得四块。八个人分派,每人只出得半块钱。他们还须挂在居中,岂不又省钱,又光辉。”晰子笑道:“你也算尽算绝了,连一块钱力金也算进在内,就照这样办罢。不知是哪八个人?”九如道:“你我二人,还有万卷、守愚、耐庵、士泯、运同、仰之六个。”晰子怒道:“卫运同那厮,你还要拖他在内则甚?我想明儿把他逐出旧学维持会呢。”

  九如道:“你又要霹雳火似的了,教你不要气,只要记:古人喜怒不形于色,我劝你以后面子上仍同他好好的,只须存在心上便了。晰子仍愤愤不已。九如劝慰一番,辞子晰子,自去预备送礼不提。且说陈浩然的儿子,便是光裕,他自与邵氏觌面以来,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兼之舅母薛氏,又时常同他取笑,说把王家嫂嫂做媒给他。光裕面上虽然不答应,心上却十二分愿意。不过他自存了这个念头之后,见了邵氏反觉有些腼腆,不敢多同她搭话,因恐旁人见了,向他说笑,这也是少年面嫩之故,岂知却与他母舅钱如海一个绝好机会。光裕那知情海中有此劲敌,满心指望地方平靖,搬回家去之后,向母亲说了,教张妈作媒,娶意中人回家,共遂于飞之乐。不期李氏那晚跌伤了腿,邵氏伴入医院,一去月余,杳无音信。陈太太急于搬进城去,光裕未便拦阻,私下还想待李氏腿伤平复,仍搬回他家对门居住,岂知望眼欲穿,王家婆媳,仍未见回来,见中好不着急。竟欲到母舅家去,探听他婆媳消息,又自觉难以为情。有一天他见对门空屋中,有人出入,还道是邵氏婆媳搬回来了,兴匆匆的过去一看,不料大失所望,却是另外新搬来的一户人家,并非邵氏婆媳。光裕此时,再也忍耐不住,私向张妈询问。张妈支吾以对,光裕见她藏头露尾,益发怀疑。再三盘诘,张妈嬲他不过,只得倾吐无余,光裕闻得邵氏已嫁如海为妾,宛如晴空中起了个霹雳,气得半晌无言。心中暗想:母舅为人,外貌十分诚实,不料他存心如此险诈,自己有了一个老婆不足,还要强占我那意中人作妾,真可谓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了。可怪邵氏平日贞节自守,食苦安贫,竟也朝秦暮楚,愿为妾媵,真令人梦想不到。也是我瞎了眼珠,错用爱情之过。一个人越想越恨,竟又茶饭少进,精神恍忽起来。浩然见儿子闷闷不乐,不免有些着急,想出许多方法,总不能令他开怀。恰巧浩然有个族弟,叫做澹然,也是教育界人物,开着一所坤权女学堂,这天开会,浩然弄得一张入场券,给光裕去看,光裕也欲借此散散心,欢然愿往。到了这女学堂门前,第一个遇见的便是他族叔澹然,光裕素同他脾气不对,兼之胸中有气,只略略同他点了点头,昂然直入。澹然见他傲慢,心中大为不悦,侧目看他走了进去,呕气说:“孺子不可教也。”

  正言间,他长女琼仙走来,问道:“方才进去的可是光裕哥哥么。”澹然气愤愤的道:“你问他则甚?这种畜生,目无尊长,一定不得出息,也是我陈氏家门不幸。”琼仙知他发了脾气,唠叨不休,不等他说完,笑了一笑,进去寻见光裕,把父亲生气之事告诉了他。光裕笑道:“我斗胆,不怕妹妹生气,说一句放肆话,你家这位尊大人,那副嘴脸,我见了已觉作恶,若要同他谈论,只恐连隔夜饭都要呕出来咧。”琼仙道:“莫说你了,便是我自己,若同他多说了些话,总觉越说越惹气,毫无一句中听的,不知是何缘故?”光裕笑道:“这叫做自己不谅,与人何尤。”

  琼仙不觉失笑。光裕正要问她近来看什么书报,忽听得背后呖呖莺声,叫了一声:“琼仙姊,你原来在这里,累我找了好半天。”光裕回头一看,见也是个学生打扮的少年女子,约在二十一二岁之间,中等身材,面色虽不十分白嫩,却生得眉画春山,目莹秋水,丰神绰约,举止大方,不由的暗暗叫好。那女子见光裕眉清目秀,鼻正口方,衣衫倜傥,顾盼动人,站在当地,宛如玉树临风一般,也未免心中一动。琼仙虽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已有二十左右年纪,兼在北洋女学堂读书多年,那两只慧眼中,已看得出风情月意。今见二人神态有异,不觉暗暗好笑,忙答应道:“萍姊找我何事?我正同我家哥哥讲话呢。”那女学生听说,又向光裕看了一眼道:“原来琼姊与令兄谈话,我在教员室等你罢。”

  琼仙慌忙将她一把拖住道:“我们自己兄妹,萍姊何必回避。我来替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我同学郭镜萍小姐。这位是我族兄陈光裕,你们从此可认得了。”说着,噗哧一笑。光裕带笑向镜萍鞠了一躬,镜萍也含羞还了一礼。琼仙又待开口,忽然课堂中铃声大震。光裕道:“开会了,我们去听演说罢。”琼仙道:“亏你说得出呢,开会演说,老生常谈,差不多耳朵里已听得起了老茧了。方才我约镜萍姊同到十六铺新舞台去看日戏,恰巧你来了,你若爱听演说,尽顾听你的演说,否则可要敲你一个小小竹杠,请我们俩看戏东道何如?”光裕道:“我因一个人烦闷,故来赴会听演说。如其你们肯陪我看戏,真是再好也没有。小小东道,何足道哉。”

  琼仙大喜,催他就走。光裕也不向澹然告辞,同着琼仙、镜萍,雇车径奔十六铺新舞台来。这新舞台可算得中国改良戏馆的鼻祖。起初固然天天客满,夜夜获利。后来北市大舞台、歌舞台、新新舞台接踵而起,日新月异,北市的看客渐渐不愿南来,新舞台也未免门前冷落车马稀,生意大为减色,因此每夜排演重头戏,以为招徕地步。今天的日戏,乃是全本黑籍冤魂,光裕已看过多次,因此精神并不注重在戏文上,却把看戏的眼光,改看镜萍。他与镜萍本坐在一间包厢之内,中间隔着琼仙一个人。琼仙坐了一会,起身小解,光裕站起让她走后,坐下时趁势将椅子向镜萍这边一挪,不料这张椅子太旧了,咯吱响了一声,光裕忙掉到琼仙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说这里的椅子太蹩脚了,不得法还要跌交呢。镜萍听了,并不回答,只盈盈向他一笑。列位要知我国自西学昌明以来,男女中间的界域,早为自由二字破除得干干净净。

  古来女子见了男人,便有什么羞答答不肯把头抬的恶习,其实同是一个人,又不是麻面癞痢头,怕被男人耻笑,有何可羞。自经改革以来,已无此种恶习。男人既可饱看女子,女子亦可畅阅男人,未始非一件快事。然而这就是说的普通男女,讲到一班学界中人,文明灌输既多,自由进化自然愈速,往往有素不相识的男女,一鞠躬之后,便可高谈阔论,也不顾什么大庭广众之中,众目昭彰之地。甚至一年半载之后,居然结下一个小小文明果子,这也是物极必反,文明极了,略略含些野蛮性质,正所谓物理循环,天然的妙用。在下不是格致家,却也研究不出许多原理。单表光裕自得镜萍一笑之后,便问她这出戏可曾看过?镜萍说看过一次,光裕便和她谈戏,自从戏上谈到鸦片烟,又自鸦片烟上谈到通商。琼仙解罢溲回来,见自己座头被光裕占去,只得在光裕的座位里坐下,听他们高谈阔论,只是抿着嘴要笑。

  光裕、镜萍二人,毫不觉得,再从通商上谈到西文,又从西文上谈到学堂,再由学堂上谈到文明结婚。这一谈工夫大了,文明结婚还未谈完,戏文已经告毕,只得把谈锋中止,散出戏馆。光裕走到外面,要请镜萍、琼仙二人去吃大菜,二人并不推却,一同到四马路吃了顿大菜,才各自回家。光裕到了家中,想起这天外飞来的幸遇,好不心满意足。平日睡在床上,总是短叹长吁,今天忽然高唱入云起来。他父母见他一旦改相,都惊疑不定。次日琼仙差人送来一封信,乃是镜萍因昨天扰了他的大菜,今天还席,请他仍是昨晚这家大餐馆中晚餐。光裕好生快活,换了一身洋装,兴匆匆的前去赴约。吃罢之后,仍由光裕出资,请她们看夜戏。自此时常相请,他二人交情渐密,热度骤增。光裕又私问琼仙,知道镜萍是南翔世家,父母尚在,琼仙自幼与她同学,后来又同在北洋女学堂读书。因革命起事,南省学生退的很多,她二人也联袂归家。那时军事方殷,上海有一班英雌,发起起一个女子北伐队,镜萍热心国事,也报名入伍,随军攻伐南京,雨花台血战场中,也曾印过她弓靴足迹,因此可算得是个女伟人。光裕听了,益发敬爱。有一天,琼仙独自一人来找光裕,劈头一句,便说我替你同镜萍作媒来了。光裕久有此意,只恨吐不出牙关,听琼仙一说,忙道此话怎讲?琼仙道:“你莫非反不愿意吗?”

  光裕脸一红道:“我有什么不愿意,只恐镜萍不愿意罢了。”琼仙叹道:“唉,你真是个笨伯。镜萍蓄意已久,见你不向她求婚,还道你不愿意,所以教我来探你的意见。你如其不愿意,彼此只当没有这件事,如若你也有意思,待我去向她家爹爹郭先生处说了,一准成功。彼此行了聘,免得再在外间约来约去,教旁观的替你们难过了。”光裕满面绯红,钉了琼仙一眼,又带笑问道:“这句话真的吗?”琼仙道:“自然真的,谁来哄你。”光裕听说,不由的心花怒放,向琼仙连连作揖道:“好妹妹,拜烦大力,替我成全此事,做哥哥的一辈子忘你不了。”

  琼仙笑道:“你这人也忒煞前倨后恭了。方才为什么横我眼睛呢?”光裕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没横你眼睛,不过我素来有些瞪白眼的毛病,”琼仙道:“也罢,我待你毛病好了,再同你做媒不迟。” 光裕赔罪道:“好妹妹,你莫作弄我咧,算我错了,我先给你作个揖,如能替我把媒人作成功了,改日我还有一个好东西谢你呢。”琼仙碎了一口道:“郭先生那里,我准替你去说。倘若你父母不肯答应,如何是好?”光裕道:“这可无虑,他们自你嫂嫂故后,一向劝我续娶,我因不得可意人儿,故情愿独宿,他们常同我唠叨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都不去睬他。如今我自愿娶妇,他们焉有不允之理。”琼仙道:“很好。此时暂勿向他们谈及,待我那边去说好了,再作道理。”光裕道:“遵命。”

  琼仙走后,光裕喜得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晚间几乎在睡梦中笑将出来。那边镜萍得了琼仙的回音,也是一夜不曾合眼。来日早起,琼仙到来,镜萍知道谈判将次开场,即便托故避开。琼仙见了郭先生,先同他谈了些闲话,渐渐到镜萍身上。琼仙问他:“今年可要教镜萍到北洋读书去了?”郭先生道:“目今新法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古法,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儿家,只要识几个字,看得下一封家信,已可毋庸读书了。我家镜萍,自八岁开蒙,到今年二十二岁,已读了十来年书,外国文理,我虽然不懂,中国文理,我看看也可以将就得了。因此我意欲教她学些家政,慢慢攀一个男家,不必再读什么书了。”琼仙道:“伯伯之言,果然不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萍姊已在待字之年,择婿一层,自不能不从速了。”

  郭先生听说,口内不言,心中暗想:你说得好老口的话,怎不想想自己也是个待字闺女,说什么择婿一层,不能不从速,居然侃侃而谈,毫无赧色,岂不是一桩笑话。因道:“陈小姐之言固然有理,老夫因不得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故而迟迟至今,尚未成就。”琼仙道:“我替萍姊做个月老,不知伯伯肯不肯?” 郭先生道:“不知是那一位?”琼仙道:“便是我的族兄,叫做光裕,今年二十七岁了,断弦待续,为人颇为聪明,性格既甚谦和,品貌亦极清秀,论门第则书香世泽,诗礼传家,与伯伯府上,正可谓门当户对。”这郭先生人颇忠厚,耳朵最软,听琼仙说得这般好,想了一想道:“这也并无不可,但垫房一层,不知老妻意下怎样,还须问问她呢。”

  琼仙当下又到后面,寻见郭太太,照样说了一遍,又添枝接叶,加上许多好处,郭太太听了,很是满意,不过垫房一节,也颇为犹豫。老夫妻两口子一商议说:“还是问女儿自己。”叫了镜萍来问时,镜萍不肯开口。问了半天,只说得一句,听凭爹爹母亲作主。这问题解决之后,琼仙奔到光裕处报信,光裕喜不胜言,当时禀明了父母,浩然夫妇亦各欢喜,彼此一言为定,只待择日行聘。光裕忙着置办聘礼,又打听得郭先生夫妇五旬双庆,便备下一副重礼,署款郭太亲翁,下书姻弟陈浩然。郭先生也下了一张亲翁请帖,虽然尚未纳采,彼此俱以姻戚相称。谁知这一来却触怒了一个人,这人便是琼仙的父亲陈澹然,他女儿干这件事,他自己毫无所闻。那天到郭家庆寿,见浩然送的联幛,不觉暗暗诧异。随问郭先生道:“原来令爱纳了采了。”

  郭先生道:“才只谈起,还未定行聘日子呢。”澹然道:“不知是谁作冰上人的?”郭先生笑道:“是令爱作合,配与令侄,难道陈先生还未知道吗?”澹然听说,暗吃一惊,假意笑道:“果然有这句话,这几天学堂里的事一忙,就忘怀了。”这夜澹然归家,大大把琼仙埋怨一顿说:“你不该瞒着我,去同光裕作媒。可知光裕这畜生,本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谁叫你干这些闲事,将来好处挨你不着,如出了什么岔子,怕不给郭家唾骂一世呢。”琼仙也因光裕近日,常同镜萍两个人出去游玩,没她的份,心中颇为不乐,深自懊悔,替他们撮合成了,到如今忘恩负义。今被父亲一责,胸中更自纳闷,赌气说道:“横竖他们还未行聘,你去教他们毁约便了。”澹然听说,暗想果然还来得及破坏他们这件事。次日先去找寻浩然,问他光裕的婚事可是你作主的,浩然说:“是光裕自己看上的。”

  澹然叹道:“这也难怪他们,究竟少年人血气未定,只知好色,那愿利害。我自家人不能冷眼旁观,你可知郭家女子,数年前已不十分规矩,自到北洋去后,更弄得一塌糊涂。去年入了什么女子北伐队,跟着一班当兵的同往南京,路上晓行夜宿,何堪设想。后来这女子北伐队回沪时,产下私孩子的不知凡几,可怪你也不打听打听,随着他们混闹,娶了这种媳妇,不怕玷辱祖宗的么?”

  浩然听了,虽然有些疑惑,还不能深信。澹然知他没有定见,光裕一来,又必言听计从,说也没用。随到郭家,对着郭先生道:“令爱婚事,是小女做的媒。我却有一层情节,不能不申明在先,只恐老先生事后知道,要见怪我家小女,故我特地前来告诉一声。我家小侄,脾气素来不好,品行更为卑鄙,自己并无学问,还喜欢在外间惹草拈花,动不动纠合一班流氓,同人打架。已故的侄媳,便为这些事气死的。故而令爱过门前去,务须令她留意。”

  郭先生夫妇听说,慌道:“这便如何是好?”澹然道:“有何法想,队非不受他家的聘。”郭先生也说:“幸得尚未纳采,还有挽回之法。不过有言在先,怎好抵赖?”澹然道:“口说无凭,怕他则甚!” 镜萍在隔房听得真切,知道父母有悔婚之意,好生着急,忙来找寻琼仙求计。琼仙也冷冷的答道:“这件事我很对你不起,我家哥哥为人果然不十分正派,便是姊妹之间,也要偷偷摸摸,听说以前还同一个什么小寡妇相好,近来不知如何又拆开了。这都是我的不是,当日没告诉你。”镜萍听说,哭道:“这都是你害我的。”琼仙道:“此时还来得及呢,你又没受他家的茶,算不了他家的人。”

  镜萍无言,掩泪自回家去。隔了一天,澹然又到郭家献计道:“我看令爱这件事,还须早些设法抵制,待到那边前来纳采,虽然可以拒却,不过彼此多句话,大家场面攸关,不知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早些把令爱嫁出,即使后来发觉,木已成舟,谅他也无法可施。刚巧我有个同学朋友,新自美国回来,也是断弦待续,年纪虽然略略大些,手头很有几个钱儿。而且学问也比小侄高出万倍,与令爱相配,真可谓郎才女貌,我意欲代他二人作伐,不知郭先生意下如何?”郭先生夫妇听说,明知这新郎年纪已是不小,究比女儿嫁给一个流氓好些,当下一口答应。澹然又道:“事不宜迟,后天恰是黄道吉日,便用轿前盘的办法,当日成礼,免被前途知道,又起纠葛。”

  郭先生夫妇,本是出名的烂好人,听澹然说光裕如何如何劣迹,便当光裕是个势恶土豪一般,但求逃过此人,无论如何,都很愿意。镜萍一方面自听琼仙一派说话之后,也就变了方针,悉由她父母作主。这边急忙忙的预备嫁娶,可怜光裕还在梦中,终日兴匆匆的奔来奔去,办了许多镜萍素日欢喜的物件,以备日后行聘之用。这天合该有事。光裕恰巧从一个同学处回家,经过城内某处,见一家做喜事的,正在军乐洋洋,行那文明结婚之礼。光裕素性好事,挤上前去观看,见那新郎高冠礼服,年纪已有四十上下,嘴唇上留着两爿八字须,精神颇为英武。新娘头上,顶着一幅粉红洋纱,长拖至地,玉面含羞,粉颈低垂。光裕见了,暗想这新娘好生面善,仔细一看,不禁满心疑惑,走上一步,借着烛光,看得十分真切,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新娘非别,便是他未婚妻郭女士镜萍。正是:女子嫁夫真便易,男儿娶妇转烦难。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五回写状辞满腹牢骚露机关一床绣枕

  光裕万不料有此变局,此时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依他一团火性,便要闯进去打毁他们的礼堂,拨掉他们的花烛,治那男的一个强占人妻之罪,治那女的一个背夫私嫁之罪。无如自己一个人势孤力单,他们人多气壮,双拳难敌四手,不动粗则已,如一动粗,自己准吃他们的大亏,没奈何只得捺下满腔烈火,也不愿再看他们成礼,怒冲冲的奔出,并不回家,径去找寻琼仙理论。岂知琼仙已到郭家吃喜酒去了,光裕扑了个空,只得重回家内,越想越气,连夜饭也没吃,和衣睡在床上,伏枕啜泣。浩然夫妇见了,又慌得手足无措,盘问他时,只是闭口无言,连声长叹。浩然夫妇,吓得面面相觑,毫无主意。都说这几天好端端的,天天兴致勃勃,买长买短,为何今天出去了一趟,又发起老脾气来了。光裕听了,益发难受,霍的坐起,把台上纸包内那一面新配好的金镶小洋镜,取在手中,恶狠狠的用力向窗外抛去。下边乃是石板地,玻璃投石,只听得嗒的一声,已跌成四分五裂。浩然抢夺不及,大声说:“奇哉怪哉,这面洋镜,不是你赞他配得非常精致,四边缕着水面浮萍花样,暗合镜萍之意,背后还刻着镜萍名字。你说诸般聘物之中,当推此镜为第一的么?怎的一冒火便随手捣碎,将来行聘时,免不得又要重配。”光裕不等他说完,气愤愤的道:“说什么行聘,今生今世,已用不着这两个字了,更要用什么捞什子的洋镜。”

  浩然笑说:“我知道了,大约你同镜萍斗了口咧。夫妇淘气,事极寻常,你们两口子还没成亲,何必如此容易生气,又何必冒火到这般地步。我劝你们小夫妻两个安稳些罢,如今寻愁觅恨,将来如漆投胶,我替你们想想,未免太不值得。”这句话说得陈太太也笑了。光裕赌气,把两手堵住双耳,不作理会。浩然夫妇坐了一阵,自去安歇。光裕对灯闷坐,满腔愁恨,一件件涌上心来,想起那日在坤权女学堂与镜萍邂逅相遇,一见留情,两心相印,花晨月夕,誓海盟山。我因她学问性情,俱臻上乘,才有意娶她,她也真心爱我。自经琼仙作合以来,两方面俱甚满意,便是近来购办各物,有许多都是她自己拣中的,因何才只数日不见,便二三其德,改嫁别人。若是她与那人有约在先,便不该答应我。既已答应了我,更不该重许别人,若说是她父母之命,则据琼仙所说,固然是她父母亲许我的。若是有意作弄我,我与他们无怨无仇。若是翻戏骗局,我又没有什么钱财落他们之手,真令人难以索解。不过镜萍以女子之身,朝三暮四,人尽可夫,着实有些可恶。此种行为,出之旧女界,尚且不可,况她是学界中人,我若不惩戒她一下子,将来人人效尤,还当了得。然而用什么法儿惩戒她呢?想了一想,说有了,不如控之法庭,与她对簿公堂,无论官司赢不赢,当面羞辱她一番,也可稍出心头之气。

  想罢,磨浓了黑,执笔在手,忽然想起这公文程式,素未见过。新式状纸,不知如何写法。在书架上寻来寻去,想找一本书中有状辞的照样,无如满架图书,都是些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水浒、金瓶梅之类,再也找不出状辞。末了在包公案中翻出一篇状辞,虽然语意陈旧,却还可以用得,因即仿其大意,写道:具状人陈光裕,年二十七岁,江苏省上海县人,告为聘妻不贞,悔婚改嫁,仰恳提案惩办,以维风化,而警刁顽事。窃生于去年七月间,因元配故世,中馈乏人主持,至今年三月中旬,由族妹琼仙作伐,聘郭某之女镜萍为继室,双力合意,彼此同心,惟拘于俗例,犹未择定吉日,举行聘礼。写到这里,暗想既未行聘,则无凭无据,如何控诉。猛道有了,那日郭先生做寿,曾下过一张陈大亲翁的请帖。岂非一个真凭实据,幸得我至今还藏着未动,不如将这句话写上,以为两方具有成约的佐证。继续写道:彼此俱上流社会中人,一诺千金,理无翻悔。且本月某日,郭某五十初度,致生父请柬,称为陈大亲翁,此即郭某承认缔结婚约之明证。不意郭某首鼠两端,镜萍居心叵测,生于本月某日,行经城内某街,目睹镜萍与某姓男子举行文明结婚之礼,其故何在,颇难索解。而悔婚改嫁,已无疑义。伏念婚嫁为人生百年大事,讵容任意翻悔,背盟毁约,律有明条,为此敬求青天大老爷,讯予提惩,以重婚约,而尊法律。谨状。附:郭甘五十初度谏柬一封。写罢,复读一过,觉这青天大老爷五个字,很有些不妥,丢下状纸,靠在床上,默想更改几个字儿。

  他这半天连跑带奔,又气又急,把身子累得乏了,方才写了这张状辞,似乎把满腔气愤,都倾吐在一张纸上,胸中反觉一爽,此时靠上床,竟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的睡着。这一睡直睡到来朝日上三竿才醒,醒来见他父母俱此在他房中。他父亲正拿着他昨夜所写的一张状辞,讲给他母亲听。光裕见了,好生着急,奔上去要想抢时,浩然即忙将那张纸儿捏做一团,藏在杯中道:“你也太痴了。郭家既如此无理,你也该找原媒讲话,岂有事体未明,贸然控告之理。况且你昨儿所见那个女子,或系误认,亦未可知,怎可不调查明白,一团烈火似的,如其弄错了,岂不难以下场么!”

  光裕道:“这个决不弄错,况且事后我曾去找寻琼仙,琼仙不在家中,据说到郭家吃喜酒去了,这更是镜萍出嫁的明证。”浩然道:“这又奇了,琼仙不是替你做媒的么?镜萍悔婚,琼仙不能辞责,决无不通知于你,反自去吃喜酒之理。明明是一个大大漏洞,我看还是你自己不知检束。琼仙、镜萍二人,见你痴呆,故意造作这个圈套,戏弄于你。况那郭先生也未曾同你会过面,焉肯轻易把女儿给你,这些事在先固然是糊糊涂涂的,如今回想起来,很觉此中大有疑窦呢!”光裕道:“但那一封请帖,不是由郭家发出的么?”浩然道:“请帖虽由郭家发出,郭先生又没亲笔签字,当不得凭证,焉知不是镜萍捣的鬼呢?”

  光裕听了,觉得这些道理都出他意料之外,竟垂头丧气,无言可答。浩然夫妇见他神气沮丧,恐他连遭失意,酿成心疾,因此几面托人,替他物色一个相当妻校不上几天,有个姓王的亲眷来说,某家小姐,年方二九,人才还生得不错,性格也十分和淑,而且粗知文字,不知光裕意下如何?”浩然说:“还得弄张照来看看。”那姓王的急去拿来一张小照,光裕看了,说照上看的不十分仔细,须得亲自照一照面才行。姓王的又设法请那小姐看戏,约光裕到戏馆中去看人。那小姐虽不十分美貌,却这生得素面蛾眉,修短合度。光裕看了,很是满意。浩然夫妻,喜不胜言,向那姓王的请了八字,给合婚的算过,并无冲碍,好在聘物都是现成的,拣了个吉日下聘后,约隔半月光景,便成其大礼。这天的陈家,真所谓百辆盈门,高朋满座。男客中浩然的几个朋友,汪晰子、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一班人,还有光裕许多同学,在大厅和厢房中排开五桌筵席,欢呼畅饮,其乐融融。楼上女席,只摆得两桌。首席上坐的是光裕前妻之母徐氏,和她女儿兰因。还有舅太太薛氏,和次女秀英,以及掌珠、爱珠姊妹二人,六个人共坐一桌。徐氏因心痛亡女,免不得流了几滴眼泪。薛氏、张妈竭力相劝,说:“何太太不必非伤,目下光裕续娶了,和你女儿在着一般,将来仍要来来往往,仍和从前一样的呢。”

  徐氏才收住眼泪。薛氏又敬了她两杯酒,徐氏一气呷干,不意酒力不胜,两颊顿时红将起来,眼看着秀英说:“二小姐近来益发好看了,不意几年不见,竟长得和一朵花一般。大小姐为何不来呢?”薛氏道:“秀珍因在医院中陪着她寄母,所以没来。”徐氏又道:“少爷也没来罢?还有那位新姨奶奶怎么也不曾来?”这句话还没说完,急得张妈忙在她背后拧了一下。徐氏也知说错,即忙住口,已是不及。薛氏早已听见,连张妈的动作也都看在眼内,假意说:“少爷因药房事忙,故没空来。还有你不是说的老太太么,他老人家因年纪大了,路上很不方便,故已有几年不出大门了。”

  徐氏、张妈还道薛氏听错,十分欢喜。其实薛氏早把这句话牢记在胸,暗想她所说新姨妈妈四字,很是蹊跷。我看如海近日的行径,也大为可疑。往年虽然有时住在外面,然而一个月至多五六天。自今年正月以来,一月内,竟有大半个月不回家。问他时,不是说药房中事忙,便是说医院中没空。但有时听他说话,又说今年两处都蚀本的,可见事忙没空,都是推托,一定住在小老婆那边。不过他娶妾一事,家中从未有一字提及,不道连外边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已晓得,可见得已非一朝一夕了。此事车夫阿福一定知道,我回家须得查他一个水落石出。这天薛氏坐的是自家包车,回家时,如海尚未回来,秀珍却在家中。薛氏问她,今天怎不宿到医院中去?秀珍说:“方才我回来,见家中没人,因此未走,明天再去便了。”薛氏便说:“时候不早了,你姊妹先去安歇罢。”

  秀珍姊妹走后,薛氏命松江娘姨,唤车夫阿福上来,正要问他说话,忽然一面门铃声响,薛氏知道如海回来了,不便说话,随叫车夫退去。不一时如海上来,说:“可有一角洋钱,我下面的黄包车钱还没开销呢。”薛氏忙摸出一角小洋,给松东娘姨去付车钱。又附耳向他叮嘱了一句话,那松江娘姨点头理会,下去给了车钱,旋即上楼覆命,仍向薛氏附耳说了,薛氏略一点头。如海毫不在意,问道:“你衣裳还没换,想必才从城内回来,那边客人多不多?新娘子好看不好看?”薛氏一面更衣,一面答道:“客人连女席共只七桌。新娘子中等人材,身段很小巧有样。”如海笑道:“便宜了光裕这孩子。”薛氏听说,向他钉了一眼,换好衣服,打开手巾包,取出两只梨,问如海吃不吃?如海说:“冷的不吃。”

  薛氏微微一笑,自己削一只吃了,笑说:“你家姊姊,抱孙念切得很,巴不得光裕今天娶了媳妇,明天便养个儿子,你道可笑不可笑。”如海道:“他也年纪大了,难怪不想孙子咧。”薛氏道:“我家老太太,也常想个孙儿,我又年纪老了,生育不下,你怎不体贴老人家意思,娶个妾,若能生下一男半女,也可延钱氏一脉。如其一味固执己见,倘若竟不能生子,在亲眷中明白的,固能体谅,还有那班不明白的,只恐还要说我器量小,不许你纳妾,致绝了你家后嗣呢。”

  如海听说,向薛氏面上端详了一会,笑说:“我已这般年纪,还想娶妾么?不是怕你吃醋的话,我若要娶妾,已早早娶了。只因我们夫妇,素来十分恩爱,教我怎舍得纳妾。况且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你德也有,色也有,我还要纳什么妾。你也不必倚老卖老,究竟你还不满四十岁呢,古来五十得子的,也多得很呢。常言寡欲多男子,我们将来只消寡欲,自能多生儿子了。”薛氏抿着嘴一笑,彼此绝口不谈,各自解衣安歇。

  第二天早起,秀珍恐寄母牵挂,叫阿福包车送她到行仁医院。无双因昨夜如海与秀珍,一个都没有陪她,很为寂寞。秀珍来时,正披衣欲起,见她进来,抱怨道:“你昨儿天还没黑去的,怎么去了一夜不回,累我盼望了半夜。”秀珍道:“昨天因母亲同妹妹进城吃喜酒去了,我回家时,见没人看屋,等他们到来,已是夜深,故未回来。昨天我还遇见那人,他告诉我,明天后天大后天,在醒民新剧社串三天戏,你爱去看不看?”无双问是哪一个,秀珍道:“便是我那天告诉你的吴美士,你难道忘了吗?”

  原来这吴美士,便是那天倪俊人在徐园请客时,串小生的那个新剧家。伯和见他同两个女郎,鬼鬼祟祟,出了影戏场,这两个女郎即是秀珍姊妹。她们口中虽说去看新戏,其实并没到新戏场去,却躲在一个僻静所在谈心。那夜秀珍回到行仁医院,无双问她园中有何热闹,秀珍逐件告诉她时,却把这吴美士也带进在内,说他做戏如何认真,人材如何体面。无双听得心热了,便叫秀珍打听,他几时在那里做戏,我们须得去看一下子。秀珍得了这一句话,宛如奉着将军令一般,天天在外间和吴美士私会,便是昨日他也相会过,才回转家去。因此无双说她天还没夜走出,其实她回转家时,已经上灯许久了。这天秀珍将美士要在醒民串戏等话,告诉了无双,无双十分高兴。到次日傍晚,雇了一部马车,两个人都浓妆艳抹。无双穿着一身黑,大襟上挂一条珠串,颗颗有黄豆般大。当顶心簪一朵珠花,正中镶着一粒金刚钻,闪闪放光。背后梳一条发辫,扎根处也盘着珍珠。手腕上套着一副金钏,一副珠名。两手指上带着几只钻戒和宝石戒。下身并不系裙,露出五寸上下的粉红绣鞋,瘦怯怯的身材,衬着珠光宝气,益觉美丽动人。秀珍穿的是粉红袄裤,粉红高底鞋儿,颈间围一条珠项圈,也梳着发辫,却用大红头绳扎根,鬓边夹着一只金刚钻的外国夹针,光华耀目。兼之她本来生得粉面朱唇,明眸皓齿,配上这一身装束,真不愧如花似玉,倾国倾城。两个人站在着衣镜前,看了又看,都舍不得跑开。恰巧如海推门进来,一见笑说:“你们又打扮着,要到那里去了?”秀珍回说看戏去。如海又向无双打量了一番,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顶刮刮。”

  无双呸了一口,带秀珍出了医院,坐上马车,先去吃大菜,又兜了两个圈子,才到醒民新剧社来看戏。这天做的是《红楼梦》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那扮贾宝玉的便是吴美士,他虽然已有二十多岁年纪了,此时涂脂抹粉,浑身锦绣,在戏台上看去,宛似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子一般。无双见他齿白唇红,翩翩年少,心中很是爱慕。美士一眼看见秀珍坐在楼上,旁边还有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周身插戴的珠宝,足值几万银子,暗想这大约是秀珍所说的寄母了。听说她手头着实有钱,又见她两只慧眼,直钉着自己,不觉又惊又喜。喜的是好事从天降,这妇人明明有意于我,倘能弄她上手,半生吃着不荆惊的是闻得她丈夫是个有财有势不好惹的人物,这件事仍属空想,而且秀珍面上也有些对他不住,幸得此时她两个人坐在一起,不如给她个两面讨好。主意打定,故意卖弄风流,把眼风一五一十的送将上去。无双、秀珍二人,果然落了他的圈套。秀珍一方面,固以为这些眼风,都是我独得的权利,自然一五一十,受之无愧。在无双一方面,却以为花落水留情,他来的眼风,便是我去的眼风的报酬,因此也一一含笑默受。她二人自得其乐,如醉如痴。看罢回来,交口称赞,这吴美士的戏做得真好。第二天又去观看,无双打扮得格外风光。美士更抖擞精神,眉语目挑。这天算不得做戏,只可称他们三个人眼皮儿交战。有几个冷眼旁观的新剧家,见此情形,暗暗称羡美士的艳福不已。到了第三天上,无双情不自禁,唤了个茶房过来,问他美士家住哪里?那茶房回说不十分仔细,闻得他在上海,并没住家,现在借住在一个什么旅馆中。秀珍接口说:“是梁溪旅馆?”那茶房道:“果然是梁溪旅馆。”

  无双问秀珍如何知道的?秀珍脸一红道:“我是听别人说的。”无双命那茶房退去,私与秀珍计议道:“这人虽然做了戏,举动却还文明,而且很讨人欢喜。既然他住在旅馆中,不如叫他搬到行仁医院去暂住,没事时谈谈说说,倒也十分有趣的。倘若他嫌房租太贵,我们补助他些便了。”秀珍听说,正中下怀,极口赞成说道:“人果然出身并非下贱,也曾读书毕业。因父母早世,才流落做戏。若教他住在一起,确有许多好处。”

  无双大喜,便教秀珍设法,写了一张字条,命茶房递给美士,美士看了,很不明白。暗想这纸条写着,请移寓跑马厅行仁医院十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又没害病,住到医院中去则甚?便问茶房这字条是谁教你送的?那茶房说,是包厢中两个女人教我送的。美士盘问年貌,晓得是秀珍等二人,明知此中必有用意,便拿着字条,走到戏房门口,向秀珍等一扬,秀珍带笑点了点头,美士大喜,将纸条藏在贴身。隔了一天,秀珍又到梁溪旅馆找寻美士,问他为何不搬?美士道:“我正要问你,昨夜的字条,是何用意?什么医院不医院,我又没害病,到医院中去做什么呢?”

  秀珍笑着,把无双的意思,告诉了他,还说她因你至今还未搬去,焦急得什么似的呢。美士笑道:“这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我们二人,也有许多益处,但你何不爽爽快快,直接对我说,却弄这个玄虚,令我怀疑了半天。”秀珍道:“你说得好写意的话,我同你认识之事,岂可给她知道。她若在我父亲跟前漏出一言半语,还当了得。”美士道:“但你家寄母,在院中养病,你陪着她。我好端端的,住到医院中去,成何体统!”秀珍道:“这有何妨,那医院原同客栈相仿,只消有钱,都可住得,谁管你有病没病,目下我们贴隔壁有间空房,你赶快搬进去,如若迟了,恐被别人占去,那就彼此不便了。”

  美士大喜,当日到行仁医院账房接头过了,讲定明天搬去。无双满拟着美士见了字条,一定马上就来,岂知候了一天毫无影响,心中十分焦急,意欲着人往梁溪旅馆探问,又因如海在旁,未便启口。晚间同秀珍谈论,秀珍也说,不知为何,今天不来,或因不及舒齐,明天大约可以搬来了。无双睡在床上,左思右想,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听得隔壁空房中有人说话,忙教娘姨去看,回说有人搬了进来。无双听说,好似接着了斗大明星一般,即忙唤醒秀珍,教她快去看个分明。秀珍穿好衣服,出去半晌,笑逐颜开的进房说:“果然来了。”

  无双好生欢喜,也不想再睡,披衣起身,往日她一定要吃过午饭,才打点梳妆。这天一起来,便催娘姨给她梳头。那娘姨很为诧异。无双梳好头,又涂脂抹粉,更换衣服。娘姨还当她有事出去,问道:“奶奶一早到那里去呢?”无双道:“我不出去换不得衣裳么?”

  娘姨不敢再问。无双打扮既毕,却又呆住了。还有那美士,也满腔希望的搬进行仁医院,以为与秀珍、无双二人住在一处,便可畅所欲为。岂知一到里面,反变做可望而不可即,虽然打了几次照面,却连话都不能说了,你道为何?原来院中人多眼杂,秀珍是是院主的女儿,无双是院主朋友的爱妾,上上下下,没一个不知道的。那黄可安医生,每点钟至少也得在她房门口经过十次,而且俊人、如海二人,又不时来往。无双平日住在此间,觉得比在家自由。到了这时候,反觉处处碍眼。一举一动,都受拘束。一连数天,好生不耐。美士时常在她房门口探头探脑,无双见了,更觉心如火热。秀珍虽然有时掩到美士房中去讲话,无双颇不谓然。有一天早上,秀珍回家去了。俊人、如海都不曾来,无双暗想: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不可错过。便把娘姨唤到床前道:“你棉袄破了,怎不做件新的穿穿?”

  那娘姨笑道:“不怕奶奶见笑,我们帮人家的,一个月赚几个钱,拿回家去,吃用还恐不够,那里有钱做新衣裳呢!”无双在枕畔摸出五块洋钱,给那娘姨道:“这是我送给你做新衣裳的。”娘姨接了,喜出望外,说:“多谢奶奶给我这许多洋钱,教我怎好意思呢!”无双道:“你且收下,不用多说,替我把隔房那个姓吴的少爷唤进来,我有话同他讲。他进来之后,你须要如此如此。少停老爷或是钱少爷黄医生来问及,只说奶奶到亲戚家去了。”那娘姨得人钱财,自不能不与人消灾,当时诺诺连声,奔到隔房,向美士丢了个眼色,轻轻说:“奶奶唤你。”美士认得她是无双的娘姨,闻言喜不自胜,出了自己房门,顿觉心头突突跳个不住,探头向无双房中一看,见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儿都没有,铁床上罗帐深垂,下面放着一双淡湖色绣大红裳花的拖鞋,像是个没有起身的光景。美士很觉忐忑,站在房门口,不敢进内。被那娘姨在他背后用力一推说:“进去罢,看什么。”

  美士身不由己,跨进房内。不料那娘姨却在外边趁势将门儿带上,拍嗒一声,已在外面下了锁。美士大惊失色,暗说不好,莫非她们设着圈套,想敲我的竹杠,把我一个人锁在房内,如何是好?心中正在着急,忽听床上轻轻几声娇咳,美士才知床上有人,暗想事已如此,不如冒险看她一个究阄,便壮着胆子,走近床前,揭帷一看,只见无双独自一人,沉沉睡熟,星眸微掩,吹气如兰,一床大红绉纱棉被,盖至腰际,上身穿着件粉红卫生绒衫,有几个纽子不曾扣上,露出雪白胸脯,一手捧心,一手压在被上,现出金钏和那只钻戒,美士见了,反觉难以为情,慌忙缩手不迭,站在床前连呼吸也不敢放重,深恐惊醒了她的好梦。美士虽然如此留意,不料无双猛然醒来,见床前站着个男子,惊起问是哪个?美士平日颇称能言善辩,此时不知怎的目定口呆,做声不得。无双问了一声,见他不答,现出怒色道:“你究竟是谁?大清早起,到我房中作甚?快些说出来,否则我唤人送你巡捕房里去了。”

  美士不知她是真是假,心中甚为疑惑,只得半吞半吐的答道:“我便是隔房的吴美士。”无双向他面上仔细看了一看道:“你便是唱新戏的吴美士么?到我房中来则甚?哦,我知道了,听说你近来很想吊我家寄女秀珍的膀子,所以今天早起,掩到这里,想干那伤天害理之事。幸得秀珍出去了,落在我手内,也是天网恢恢,合该你的报应来了。你可知秀珍是她家父母托我代管的,她家父母是何等样人,我又是何等样人,况且这里虽然是医院公地,但我作了卧房,便是三尺童子,也不能轻易进内。你是何人,竟敢闯将进来,真的胆也太大了,一定送你到巡捕房去,先问你一个私闯闺闼之罪,再办你一个图奸处女的罪名,你才知道我的利害。”

  美士分辩道:“不是我自己进来的,是你家娘姨唤我进来的。”无双道:“那更放屁了,娘姨岂有唤你进我房来之理。你也不见得如此好说话,娘姨叫你怎么便怎么,倘若叫你吃屎,问你吃不吃呢?此时抵赖没用,到了巡捕房,自有分晓。”说罢便要高声呼唤。美士急了,双膝跪下道:“求奶奶饶了我罢,委实是娘姨唤我进来的,她还把房门反锁着,我斗胆也不敢吊你家小姐的膀子,都是那天杀的娘姨哄我进来上当的呢。”说时两只眼圈儿都红了,似乎要哭将出来。无双心中颇为不忍,不觉噗哧一笑道:“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同你说说玩玩,便当真了。多大的孩子,可要脸么?地上很不干净,快些起来罢。”一面说,一面亲手搀扶。美士执住无双两手,站立起来,趁势向前一扑,无双冷不防倒在床上,两个人跌一团。须臾,美士听得门外有个男子同娘姨问答之声,慌道:“有人来了,如何是好?”

  无双道:“莫做声,这是秀珍的父亲,我已叮嘱娘姨,自有说话回他,决不进来,你休害怕。”美士还是索索乱抖,无双摇头说:“你这人太不中用了,怎么一点儿丈夫气都没有,在这医院中,固然不是个安稳所在,你今天没事,便给我去看看,可有相宜的两上两下房子,如其看对了,再告诉我,同去观看,这里有五十块钱,你先拿去,作为丢定洋付房租之用。事不宜迟,愈快愈妙。”美士说:“这个自然。”

  隔了一会,娘姨四顾无人,开门进来,向美士笑了一笑,又对无双道外边已在开饭了。无双催美士快走,叫他那事千万不可忘却,美士答应着,掩回自己房中,心中好不快意。摸出无双给他的五十块洋钱,看了又看。暗想今儿与她初次相识,便与我五十块钱,将来日子长了,怕不整千整万的送给我么,真是我吴美士的好运来了。吃罢饭,即忙出去找寻房屋。看来看去,在盆汤弄桥下德安里内,看对了一所两上两下的石库门屋子,每月租金二十四元,另加看门费六角,还要一个月小租。美士回去,私向无双说了。无双也偷着出去看了一趟,很是满意,先丢了几块定洋,教房东粉刷一新,然后雇人装配电灯,自己到木器店中买了两房外国家伙,一张铁床,又替美士办了一部包车,再给美士二百块洋钱,命他购买家用一切杂物,以及下人睡的床铺,客堂中桌凳等物,摆设起来,俨然大家。用了两个娘姨,一个车夫。美士先搬进去住着,无双因他衣衫陈旧,吩咐裁缝给他做了许多华服。无双日间,常到德安里与美士私会,晚上仍宿在行仁医院。这件事除了她那个心腹娘姨之外,连秀珍跟前,也瞒得水泄不通。秀珍因美士忽然搬去,很是不舍。美士推说住在外间,花消太大,所以搬往朋友家去暂住秀珍信以为真,却也无法阻止。有一天秀珍因薛氏有事唤她,告诉无双说:“今夜不能来院,须宿在家中。”

  无双答应了,秀珍去后,无双也叮嘱娘姨,看守房门,自到德安里去。去不多时,如海来了,见无双不在,问娘姨奶奶到哪里去了,娘姨回说,到亲戚家去的。如海坐了一会,犹未见无双回院,便出院自去办他的事。这夜如海因有朋友请他吃花酒,散席时已交一点多钟,恐回家敲门惊动多人,便打算不回家去,宿在行仁医院。到得院中,唤醒那娘姨问她,奶奶回来不曾?娘姨答言奶奶早已睡了。如海即便推门进内,那娘姨拦阻不及,如海开了电灯,照见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放着一双淡湖色乡大红海棠花的拖鞋。如海仗着酒兴,上前揭开了帐子,见无双盖着一条大红绉纱棉被,蒙头而卧。如海揭被一看,不觉倒退了几步,咄咄称奇说:“这是那里说起,原来这床上睡的并非无双,却是几个绣花枕头,直放在床中,盖上棉被,装做一个人睡着模样。正是:虚留绣枕谋何巧,密布疑云事太玄。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六回一观察无意撞木钟两侦探有心敲竹杠

  当下如海大声喝问娘姨,这是什么回事?奶奶究竟往哪里去了?床上的花巧是谁做的?娘姨吓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能开口。如海益发生气,催她快快实说,否则我定要告诉倪老爷重重办你。娘姨嗫嚅道:“奶奶出去时,说到一个小姊妹家去的,并没说不回来,我因等她到十二点钟,还不见回来,不觉睡着了,方才少爷问我时,我因睡得糊里糊涂,信口回答,所以说错了。讲到床上的衾枕,乃是白天奶奶自己摆着顽的,我因忘却替她收拾。不料被少爷看见,疑心到别的上去。少爷如若不信,待奶奶回来时问她自己便了。”

  如海听了,虽然不十分相信,却也无言可说。因问奶奶可曾说过,到那一个小姊妹家去?娘姨回说这却不知。如海默然,回到账房中,宿了一宵。次晨早起,一问无双仍未回院,如海不免有些着急。暗想她几月来从未在外边过宿,怎的昨天出去,一夜不回,莫非在外出了什么岔子么?她是俊人重托我照顾的,如若有了三长两短,教我如何交代。而且俊人说不定就要来了,倘被他知道昨晚一夜未回,免不得又有一场大闹。无双若能早些回来,或可将他瞒过。但无双此时还未归院,少停俊人来撞破了,如何是好。不表如海着急,且说无双到了德安里,与美士闲谈至晚,吃过夜饭,无双要走,美士说:“这里新宅,你还没住过宿,今儿何不住一宵,明天再走,料想难得一夜不回医院,决不致露出马脚。”

  无双一想,今夜恰巧秀珍不来陪我,俊人夜间是决不来的,惟有如海那厮,说不定半夜三更,闯进房来。但他有几夜不曾来了,料想没有这种巧事,因此放胆留宿。又见美士没带戒指,便在自己指上褪下一只红宝石的戒指,给他套上。次日起来,用过早点,美士开厨取出一只红木镜匣,里面梳篦牙针发刷,一应梳头物件俱全。无双见了,笑道:“你这精灵鬼,亏你想得周到。”

  美士笑说:“这是要紧物件,怎可遗漏。蓬着头出去,未免旁观不雅。”无双笑着,命娘姨给她打了一条发辫,雇车回到行仁医院,已是午牌时分。娘姨接着,告诉她如海昨晚进房,看破机关,今天一早已着人来问了几次,此时还在帐房中等你呢。无双听了,未免着慌问:“你怎样回答他的?”娘姨从头至尾向她说了。无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随说:“你且到账房中去看看,钱少爷如还未走,请他进来,我有话说。”娘姨答应着,走到账房门口,见如海正背着双手,低着头,踱来踱去,听得脚步声响,还道俊人来了,慌忙举目观看,见是娘姨,忙问奶奶来了不曾?娘姨说:“早来了,请钱少爷进去呢。”如海如释重负,三脚两步,奔到无双房中。无双一见,笑说:“你昨夜受惊了。”又捧起那个绣花枕头笑道:“这是我的替身,你还认得他么?”

  如海也不觉笑将起来。无双又道:“大约你昨夜还当我跑了呢?我今儿合该不回来,让你多着一夜急,看我家老爷问你要人时,如何交代?”说罢拍手大笑。那娘姨也在旁边笑了。如海不能插口,只得陪着她们笑。笑了一阵,无双又道:“事有凑巧,我早起在床上装了一个假人儿,不曾撒去,幸得我跑开了,你把他当作我,倘若我在这里,你还要当我床上藏着个汉子呢。”一面说,一面又笑得前仰后合。如海待她笑声略止。问她昨夜究竟宿在何处,累人耽了半夜心?无双道:“我昨天先去看一个小姊妹,又因干娘家许久没去,故出来时,又到干娘那里去了一趟,她留我吃了晚饭。正想走时,不料又来了几个小姊妹,硬拖我叉麻雀,足足叉了一夜,早上略睡片刻,已有十点钟光景,梳好头急急忙忙回来,你们已闹得天翻地覆。照她们的意思,还要留我住一天。倘若我真个住下,不知你又要耽心得怎样了。”说罢,把手帕掩着口又格格笑个不祝如海道:“原来如此,只因你没向娘姨说明,累得大家怀疑,下次只消告诉娘姨,回来不回来,就不致闹出笑话。而且俊人兄来时,也有个交代了。”

  无双笑道:“他决不致疑心我逃走的。”如海道:“这个自然,谁疑心你逃走呢!”彼此一笑。如海见佣妇开饭进来,说今儿的菜不好,便写条子着人叫了几样菜,与无双同桌吃了才走。无双因见如海毫不怀疑,渐渐把胆子放大,竟有时冠冕堂皇的不回医院,推说住在小姊妹家,其实却在德安里陪着美士。美士自结识无双之后,借客栈一变而为租公馆,呼奴使婢,有吃有用,鲜衣华服,进出都是包车,好不阔绰。那一班同伴,见他一旦平地升天,都啧啧称奇不已。内中有两个做小生的,一个叫王漫游,一个叫裘天敏,还有两个做花旦的,一个叫颜天孙,一个叫孙映玉,都是烟花队里能手,明知美士举止异常,定由此中得法,但不知究系那一条路道。又因自己虽然吊上了几个妇女,奈都是些青楼中人物,绝顶算了个两不来去,那里来的倒贴,因此见猎心喜,意欲打听美士结识的究系何人。四个人相私议论,漫游说:“美士一定姘着一个官家小姐,因他常带着奇异新式的宝石戒指。这种戒指,式样古老,决非寻常人家所有。但他时常更换,可见得不能当作己物,定系有人偷出,借给他带带出风头的。这人能偷得出这些贵重物件,虽不能称作正主,然而必非外人,大约是主人的女儿。故我料想,不知那一个官家小姐给美士搭上了。”

  天孙摇头说:“不是我看美士近来场面很阔,包车金表,金丝眼镜,天天换行头,这种手面,岂是人家小姐所能办得到的,看来还像是有钱人家姨太太。”映玉道:“我以为也不是小姐,也不是姨太太,却是一个做官人家大太太。”众人都问何以见得?映玉道:“你们那天不曾见他给我们看的一个小金元宝么!据他说是替亲眷拜寿得来的,你想美士这种人,有什么好亲好眷,即使有这一门大阔大富的亲眷,也未必肯把金元宝当拜寿钱,不问而知是那话儿送他的了,但既做得寿,可见其人年纪已是非青,能把金元宝任意送人,权柄一定不小,不是个做官人家的大太太是谁!”

  天敏道:“听你们三个人的说话,都有些相像。究竟谁像谁不像,恐你们自己也不能明白。老实一句话,瞎猜是没用的,最妙问他自己。”漫游冷笑道:“好聪明的话,试问你自己轧着几个姘头,肯告诉人么?”天孙道:“我却有一个法子,先要打听美士小房子租在哪里?”天敏道:“这个我却知道。有一天我见他坐着包车,打从新马路出来,那小房子一定也在新马路。”映玉道:“我在闸北公益里遇见他多次了,或者小房子就在那里,亦未可知。”天孙笑道:“照你们这般说,他到一处便有一处小房子了。”漫游道:“据他说,现寓在一个什么亲戚家中。方才所说的新马路公益里二处,一定有一处小房子,一处亲戚家在内,只消打听明白他亲戚在那里,余一处便是小房子了,但即使知道他小房子所在,既不能进去看人,又不能天天守候,岂非仍是白费心思么!”

  天孙道:“若能知道他小房子所在,即可向美士自己口中套出来了。倘若他不肯说,我们便吓他一吓,说要给他登报扬名,或说叫人捉奸,那时不怕他不招。”众人怕掌称妙。天敏道:“这却不难,横竖钉梢是我们拿手好戏。只消少停那一位肯少钉一个女人的梢,改钉美士,当日便可知他小房子的秘密所在了。”映玉道:“这件差使我可以担承。”天孙道:“妙极了,我们久仰你是个钉梢名手,今儿你肯出马,十成中有九成可以拿得稳的了。”这夜映玉结束停当,把外国小帽压至眉际,预先在暗角里守候,见美士坐上包车,忙唤一辆黄包车坐了,不即不离,随着美士到盆汤弄桥德安里,见他包车拖进弄内,自己跳下黄包车,命他暂待。不料那车夫说时候不早,要回公司去交班,请先生给了钱罢。映玉便摸出一个双毫银角,命他找还一角。那车夫回说一角钱找不出,只有五个铜元。映玉怒道:“你们这班车夫,最是可恶。明明身边有钱,也说找不出,你休想敲我的竹杠。倘若你找不出,我便兑了给你。”

  那车夫道:“很好,请先生兑给我罢,免得说我敲竹杠咧。”映玉大怒,拿着银角想找一爿烟纸店兑换,岂知近边几家烟纸店,都已收市,映玉走来走去,无处可兑。那车夫又跟着他唣不休。说:“先生快些罢,我要去交班咧。倘若过了时候,这两角钱一齐给我都不够呢。”映玉无奈,只得把两角钱给那车夫,向他找回五个铜元,还被他说一句现成话道:“早些给了我,这几步路都可省跑的。”映玉只作不闻,走进德安里,再找吴美士时,连人带车,踪迹不见。映玉好不懊丧。第二天漫游等问他消息如何?映玉回说在盆汤弄桥德安里。漫游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果然不愧钉梢老手。”天孙问在德安里几号?映玉道:“那却没有看得。”众人一齐笑说:“这就叫老手失风了,那有不看门牌号码之理。”映玉很觉惭愧,说:“你们别混闹,明儿自有交代。”

  次日到了夜间十二点钟左右,映玉先到德安里口守候,约摸隔了半个钟头光景,遥见远处两盏雪亮的电石灯光,直奔德安里而来。映玉料是吴美士来了,慌忙闪在暗处,转瞬包车进了弄,映玉待他拖过面前,才掩出跟上,看车上那人,不是美士是谁。映玉左藏右掩,见包车在一所石库门前停下,车夫举手敲门,厢房楼上一扇窗开了,有个娘姨探头下望,说声:“少爷回来了。”美士抬头问道:“奶奶来了没有?”娘姨回说:“来有一个钟头了。”说罢闭上楼窗,开了大门,美士下车入内,那车夫慢腾腾把包车拖进里面,才闭上门。映玉近前。暗中看不见门牌号码,幸得身边带有洋火,因划一根照见是二百六十四号,还未看仔细,一阵风来火熄了。映玉再划一根,复看号码不错,又见门上还钉着一块朱红漆的牌子,是吴公馆三字,暗说好体面,居然打起公馆来了。次日映玉便把一切闻见,向众人说了。众人都赞他办事周到。美士来时,天孙道:“少爷来了,公馆里奶奶回去了没有?”美士脸一红道:“这是什么话?”天孙道:“这是要紧话。”美士诧异道:“此言从何说起?”天孙道:“此言从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说起。”美士变色道:“你休混说。”

  天孙道:“我一些不混说,你自己休得掩耳盗铃了。你不是姘着一个女人,小房子租在盆汤弄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自称为吴公馆么?你的包车,不是那女人买给你的么?你的衣服,不是那女人做给你的么?你那日的金元宝,不是那女人送给你的么?你天天带的戒指,不是那女人借给你的么?你自己以为件件秘密,外间谁人不知,那个不晓,这还是小事,你可知前途也得了风声吗?今天已挽人向天敏打听,天敏因你是自己朋友,不肯实说,你还把我们当作外人,处处藏头露尾,须知凡人作事,须要群策群力,才不致受人暗算,像你这样消息不灵,可怜包打听站在面前,你还要不知不觉的投上去呢。究竟你结识的女人是谁?快些说出来罢。他们现今正在四面打听,想上你的手,你告诉了我们,也可大家想法儿对付他们。如其你仍旧假痴假呆,吞吞吐吐,不但教要帮你忙的朋友无从为力,倘使前途问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手内,可不要大大的坏事么!”

  美士犹豫未答。漫游、映玉都道“他既如此执迷不悟,你又何必苦苦相劝,横竖福也是他享,祸也是他当的,这叫做不听好人言,吃尽苦黄连,由他自作自受罢了。”天敏怒道:“这种蜡烛,不点不晓得滋味,我不该替他如此隐瞒,下次如再有人问及,我定要和盘托出告诉他们的了。”天孙止住道:“你们又要冒失了,究竟为人在世,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天下那有不要朋友的人,待他慢慢的说罢,你们着什么急呢!”美士想了一想,觉天孙之言果然不错,无双虽然千叮万嘱,教我不可说出,但我若不说,天敏这人,素同流氓一般,真给我放一把野火,还当了得。况且我姘了这种女人,也是一件极体面的事,同伴跟前,落得吹吹牛皮,料想说出来也没人能剪我半个边去。主意已定,便把大略告诉了众人。众人闻说是倪俊人的姨太太,都吓得吐出舌头说:“你这人的胆也太大了,倪俊人是何等脚色,平时他最恨做戏的姘女人,那年李春来私通黄开甲的女人一案,明说是广东同乡公禀,暗中都是他鼓吹之力,你也不打听打听明白,竟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可真是胆大包身咧。”

  美士笑道:“没胆的人,焉能成大事。不轧姘头便罢,要轧姘头,务必放大了胆去干。因为一轧姘头,已犯了法,即存心犯法,必须犯得上算。一样轧姘头,有的化钱,有的两不来去,有的倒贴,闹破了办起罪来,未必见得化钱的罪轻,两不来去的罪重,倒贴的罪更重,一样案情,办到底一样罪名,自然拣合得算的一条路上走了。况且姘倪俊人的小老婆,更有一层好处。这人虽然利害,但他只能办外间的事,轮到自己身上,一则家丑不可外扬,二则投鼠忌器,料他放不下这条辣手,自然眼开眼闭,由我们去做,我借此也可替李春来报仇。”说罢洋洋得意。众人听了,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摇摇头走了。天下惟有人的嘴,是件最坏的东西。这桩事自经美士自行宣布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几天新剧界中,人人将此事当作美谈。

  秀珍于新剧界一方面的消息,最为灵通,这风声免不得传进她耳内,秀珍暗暗诧异,心想美土住在行仁医院时,与寄母虽然会了几次面,但从未交谈。美士临搬出医院时,还告诉我说,你家这寄母,也忒煞塔架子了,人家同他说话,她理也不理的,明明还没有花头,怎的出了医院,反勾搭上了呢?但美士自出医院以来,踪迹与我疏了许多。寄母近日的行止,也很是可疑,往往托故遣我回去,每日午后必须出院一次,有时全夜不归,问她时,只说住在小姊妹家,莫非当真租了小房子么?但不知他们的小房子租在那里?不然,到寄父面前放一把野火,却是很有趣的事。不过追根问底起来,却是我的来头,故又万万不能给寄父知道,然而他们二人,未免岂有此理,既然在先与我连手,现在不该瞒我,因此心中一股酸气,颇难发泄。还有乃翁如海,也存着满腹疑团,他自那夜在无双房中,踏破秘密之后,明知其中必有缘故,当时本欲告知俊人,只因这件事发生在他医院中,他自己未能卸责,而且对于无双一方面,也不忍下此辣手,故待无双回院,意欲好言劝导一番,以免再生他变。岂知他还没开口,已被无双几句说话冒住,自己反弄得顿口无言。只得敷衍她吃了中饭,才算有个下场,

  不料无双自此以后,看出他没甚能为,竟毫不把他放在眼内,任意来去,时常在外过宿,与初进院时大不相同。如海口内不便明言,心中暗暗生气,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忌讳,意欲探明无双来踪去迹,诉知俊人,以为报复之地。因那娘姨是无双心腹,料想在她面前探听不出。自己女儿素陪着无双出外游玩,虽不能与闻个中秘密,若将近日行径参考起来,也可略知一二。随私向秀珍探问,她寄母近日作何消遣?与哪几个小姊妹来往?夜间不回,宿在何处?秀珍这几天正在怀恨寄母,听他父亲一问,本欲和盘托出,以快心头之愤,又恐说得太仔细了,被她父亲怀疑,故而假意回说:“寄母已有许久不与我一同游玩了,近日作何消遣,并不知道。她往日最爱看的是新戏,而且极赞许一个做小生的,叫什么吴美士,说他相貌生得漂亮。有一次散戏馆时,寄母在戏馆门首遇见了那人,命我招呼他,我因害羞不肯,自后也不叫我一同去看戏了。讲到小姊妹,我从未见有来往,故她宿在何处,我也无从知道。”

  如海道:“住了。方才你说寄母命你招呼姓吴的,难道是约他去住客栈么。”秀珍道:“不是。寄母命我问他明儿做什么戏。”如海道:“莫非你们没看第二天的戏单吗?”秀珍道:“何尝不看。”如海道:“既看过了,又要问他则甚?”秀珍道:“这是寄母的意思,谁知她藏着什么奥妙呢!”如海搔头道:“这就路道不对了。”秀珍无语。如海又道:“那姓吴的现在还做戏吗?”秀珍道:“还在醒民新剧社做戏。”如海道:“你寄母近来可是在醒民社看戏的吗?”秀珍道:“听说她已有多时不去了,不过常向我道及姓吴的,未知他们在那里相会。”如海眉头一皱道:“你近来曾见过姓吴的么?”秀珍道:“我又不去看戏,从何得见。但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此人,坐着包车,比以前阔绰得多了。”如海哼了一声道:“有人倒贴,自然比以前阔绰多了。”秀珍假意惊愕道:“你讲什么倒贴?难道说的寄母么?寄母为人素来规矩,你莫冤枉了她。”如海道:“呸,你一个女孩子家,怎知此中奥妙。从此以后,不许你再去陪她,我自有道理。”

  秀珍暗暗欢喜,假装作目定口呆,不能拦阻的模样。如海气愤愤坐着包车,径到行仁医院,恰值无双昨夜宿在外面,此时还未回院。如海在账房内暗自忖度,觉这件事很为尴尬,如其告诉俊人,他的脾气和霹雳火一般,说不定一手枪把无双打死,惹出泼天大祸,岂不是我口头造的孽,或者俊人因溺爱无双,不忍置之死地,将她糟蹋一番,但他二人究系夫妇,将来鸯鸳被底,讲起这件是非,都由我挑拨出来,无双岂不要抱怨我。而且俊人耳朵最软。若被无双把我说上几句坏话,俊人一定听他,那时我真弄成两头不讨好了。如若隐瞒着不告诉俊人,自己又没权力管束无双,她近来的胆量益发大了,长此以往,毫无顾忌。俊人风声颇灵,倘若被他自己查悉,追原祸始,却在我医院中出的毛病,教我如何担当得起。想来想去,不得主意,惟有赶紧令她远处他方为妙,但口风却不可不露给俊人,好令他自己留意。隔了一回,俊人也到行仁医院,询悉无双不在,便找如海谈天。如海乘闲问他爱尔近路公馆已空关数月,不知曾否退租?俊人道:“那边孩子死后,已浇了几厅臭药水,我本想另搬一所,只因找不到称心房屋,而且那边宅中装修,诸如电灯、自来火等件,他也煞费经营,搬出甚为可惜,因此一向留一个粗做娘姨,一个小丫头守着,并未退租。”

  如海道:“那边房租,不是说每月八十两吗?”俊人道:“起初八十两,去年又加了十两咧。”如海道:“照你说,这几月来,已出了几百两银子空房钱了,岂不可惜。我看不如把姨奶奶早些搬回,一则可免贴空房钱,二则她在这里,几个月已住得厌烦了,也好换换新鲜。”俊人道:“我元有此意,便是老三也很愿搬回,不过都为省钱起见,那厌烦一句话,却从来没有道及。”如海笑道:“我也是臆测而已,譬如姨奶奶初来时,足不出户,近日常在外间过宿,岂不是厌烦的证据吗!”俊人笑道:“你又要神经过敏了。当日她足不出户,实缘悲恸亡儿之故。近日积久渐忘,故又出去游玩,宿在外边,想必在小姊妹家。往日她住在宅中时,也常常如此,何足指为厌烦的证据。”如海笑道:“果然算不得厌烦,我也巴不得人不厌烦呢。假如人人厌烦,我这医院,只好自己住了。”

  俊人大笑。如海又道:“世间万事,皆不足畏,惟有人言可畏。即如姨奶奶近来不回医院,明明宿在小姊妹家,偏有些人胡说乱道,这种无稽谰言,自古已然,真可谓毫无交代的。”说到这里,却又改口,问他解仙馆那里,因何许久不去?昨天我在席面上遇见她,教我带信请你到她家去坐坐呢。俊人忙止住道:“方才你讲什么胡说乱道?”

  如海道:“这种毫无价值之言,提他则甚!”俊人道:“无论有无价值,讲出来也可大家笑笑。”如海道:“果然可笑,竟有人说姨奶奶搭上了一个新剧家,你道笑话不笑话呢!”俊人笑道:“果然有趣。”如海道:“而且言之凿凿,有名有姓,据说叫什么吴美士,是在醒民新剧社串小生的,还说如其不信,可以调查,岂非毫无交代吗!”俊人半晌无言,对如海面上端详了一会说:“这件事你以为如何?”如海笑道:“若派我做调查员,我只能抄袭官样文章,查无实据,事出有因,八个字报命而已。”俊人道:“这种说话,颇来得奇怪。”如海道:“果然奇怪,总之蛛丝马迹,物腐虫生,最好令姨奶奶稍为留意,俊人兄也暗暗留意,就不难水落石出了。”俊人呆了一呆道:“如此说来,如翁还不免有些疑心了。”如海说道:“这却万万不敢。姨奶奶是何等人物,我焉能疑心。”

  俊人笑道:“你休推却,我早已看透你了。你若当作无稽之谈,就也不告诉我了。说的若是别个,我焉能无疑。但我家老三,我却万万不信她有这等事,你教我留意,我很感激你,不过你可记得去年那封匿名信么?那时我一团烈火似的,你劝我身为地方官,作事不可造次,但我不过作过一任知县,你却是一位候补道,观察大人,资格该比我高些,如何轻信浮言,方才你曲曲言来,原恐我动怒之故。但我自经那一番阅历之后,已略有涵养。况且你自己也说,我家老三不是水性杨花之辈,那些无稽之言,你又何苦郑重其事呢。老三住在这里,叨扰已多,明儿便教她搬回去,应少房租,决不拖欠。”说罢哈哈大笑。如海不防他有这顿抢白,气得脸都青了。俊人也觉自己言重,忙说解仙馆那里,果然多时未做花头,难为她倒还牵记我,隔天便去吃酒碰和何如?还有一件新闻告诉你,我那位老叔,你也会过几回了。看他外貌不是个极古道的人吗?不料近来他也攀了个相好,住在三马路,叫做王熙凤,听说两下里恩爱得了不得,一月未满,已做了十来个花头,可不是桩笑话吗。这回我们吃花酒,务必请他,教他把王熙凤叫来,大家赏鉴赏鉴,究竟是一个何等人物。”

  如海笑着,附和他说了几句。俊人告辞,如海也赴药房中勾当公事。这夜他因数天未见邵氏,便教车夫拖车回家,奶奶问及,可说宿在医院中。自己坐着黄包车,到了华兴坊。一进弄,只见自家门首拥挤多人,不觉吓了一跳。走近方知是隔壁人家出了事,有巡捕守门,不许闲杂人等进内,因此弄内聚集多人。如海见邵氏、李氏也站立门首,便问什么事?李氏叹道:“上海地方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少爷可记得几月前,玲珠回来说,有个珠宝掮客勾上一个木匠的女儿那件事么?那木匠得钱回家,可怜没福消受,未几旧病复发,一命身亡。她女儿嫁了珠宝掮客,平日倒也相安,不料她年纪虽小,心思很毒,几天前那珠宝掮客替人掮了一万多洋钱珍珠,论价不合,带回家中,意欲第二天送回原主去的。岂知被那女的看在眼内,趁半夜三更,男人熟睡之际,将这包珍珠,和那珠宝掮客半生积蓄下的一千多现洋钞票,席卷一空,开后门逃走。及至那男的觉着,四路找寻,已是无影无踪的了。可怜这珠宝掮客人财两空,又被珠店主人催迫索赔,天天如痴如醉,忽哭忽笑,昨夜不知怎的吞了一罐生鸦片烟,今儿有几家邻舍,都奇怪他一天不开门,还不料他觅死。刚才那珠店主人又来讨债,因敲不开门,随教巡捕一同破门入内,才发现那珠宝掮客的尸首,现在已报了巡捕房,听说还要车到验尸所去呢。”

  如海道:“这也是自作自受。古人云:万恶淫为首。这便是贪淫之报。”说着,一同到了里面。李氏知道如海还未用饭,忙教玲珠泡水烧饭。邵氏便问如海:“为何有四五天没来?方才来时,我看你面上很不高兴,莫非家中奶奶已知我们这里的事,多了闲话么?”如海笑道:“你只愁奶奶知道这里的事,其实她和木头人一般,决不会晓得,你放心便了。这几天我因俊人的小老婆那件事,心中很是烦闷,故而未来。便是方才面上不高兴,也是这个缘故。”邵氏道:“我正要问你,那天你说她不规矩,大约是没有的事罢。”如海哼了一声道:“何尝没有意思,我已打听得千真万确。不过俊人那厮,真是个固执不过的蠢才。”邵氏问何以见得,如海便把大略情形告诉了她。邵氏道:“既然倪老爷自己相信姨奶奶,你又何必插身多事,落得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如海摇头说:“这件事我碰了俊人一个钉子,决不轻易饶过他们。”

  邵氏苦苦相劝,如海微笑无言。吃罢晚饭,李氏又同如海提起隔壁珠宝掮客,夹七夹八讲了半夜。一宿无话,次日如海起来,用罢早点,命玲珠看包车来了没有,玲珠回说来了,如海别了邵氏出来,坐上车,不往行仁医院,却到了一爿茶馆中,找寻一个朋友。这人姓徐名阿珊,是个包打听头儿。如海将他拖到一张僻静桌上,悄悄向他说,我托你一件事,如若你替我办好了,重重谢你。阿珊道:“钱先生的事,小可一定代劳,不必说谢的话。”如海道:“这件事非比寻常,有一个女人,姘着个做新戏的,我要你打听小房子借在那里?最妙要拿他们一个真凭实据,或者把那男的轧到茶会上来更好。”阿珊道:“这个容易,但不知男的是谁?女的是府上何人?”

  如海四顾无人,便向他耳畔说了几句。阿珊变色道:“这件事很不妥当。一则与倪老爷体面有关,二则姨奶奶素来认得我,见了面岂不难以为情。”如海道:“倪老爷倘有说话,有我承当。若怕姨奶奶见面为难,只说倪老爷派你去的,便不妨事了。”阿珊沉吟道:“既然钱先生如此说,我们姑且试试。三天以内,一定给你回音。”如海大喜,称谢而去。阿珊和他伙计李阿光私下一商议,说这件事虽然有些为难,却很可以出产一注钱,听说倪家这位姨奶奶,手头很靠得住,我们趁此机会,吓她一吓,可以大大敲她一下竹杠,得钱买放,又可做一个现成人情。姓钱的那边,只消拿几件东西去搪塞,只说凭据有的,本人没有遇见便了。正是:好砍斧时当砍斧,得饶人处且饶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七回肆恐吓惊散野鸳鸯巧安排出示真凭据

  徐阿珊与李阿光二人,计议既毕,打听得吴美士在醒民新剧社做戏,当下找到醒民社看门的一问,知道美士小房子租在盆汤弄桥德安里第二百六十四号门牌,便打发两名认识倪姨奶奶的伙计,前去轮流守候,如见姨奶奶进内,留一个人守着,一个人火速回来报我知道。岂知守了一天,并无消息。你道平日无双天天与美士相会,为何这天偏偏未去,莫非事机不密,被她得了风声,故而裹足不来么?其实另有一个缘故。只因这天正是俊人与如海约定搬回爱尔近路公馆之日,无双事前并未知道,故与美士约定这天再去住宿,到得临时,俊人方告诉她要搬回家去。无双因医院如海时常直出直进,颇为不便,久有搬回之意,曾在俊人跟前道及多次,俊人劝她暂且住着,不料此时突然发作,搬回固是件美事,不过今天已与美士有约,如果回家,当日势不能在外过宿,心中如何舍得。因说今天一时不及整理,而且那边房屋已久不住人,一定很不干净,必须预先收拾清楚,才好回去。此番虽非搬家,然而在外已久,也须拣个好日子进宅,岂可如此草率。横竖住在此处,又不曾同他们约定期限,再过几天,归去何妨。俊人道:“不行。我已与如海讲明,今天搬出,那种拣好日子的迷信说话,我最不相信。这遭回家,也算不得进宅。若要拣好日子,将来连大门都不能出了。那边屋中,一向有娘姨小大姐住着,时常收拾。我昨儿已去看过,并无不洁。此间只有几件衣服,和零星物件,只须打几个包裹,便好带回,也用不着如何整理。即使遗漏一二,好在不是陌生所在,将来仍可向如海要回,何须再拖日子。你快检点检点,把要紧的东西随身带去,余下的教娘姨带回便了。”

  无双无奈,只得将衣物整理停当,一一交代娘姨。又把首饰物件藏在身畔,与俊人同坐马车,回转公馆,却指望俊人走后,再去赴美士之约。不料俊人这天因恐无双独居寂寞,跬步不离,夜间便在爱尔近路过宿。无双被他绊住,心中好不焦急。俊人直陪到第二天用罢晚饭才走,无双如释重负,料他今夜不来,见钟头正交八点半,暗想美士此时大约已到戏馆中去了,我且过了瘾,待十二点半钟再去,那时美士已下台回来,我也不必再吸烟,彼此可以早些安歇。命小丫头摆好烟盘,倒身睡下,自装自吸。一边吸着,一边想起往日住在行仁医院,有如海父女厮伴,处处存着顾忌,免不得出去一趟,要造作计金鬼话。如今回转家中,便可自由自主,只消老爷不来,也可唤美士到此过宿,免得我自己出头露面,心中好生得意。过了一会,又想起儿子在日,我睡着吸烟,他在对面跳跳舞舞,引人发笑,何等快乐。目今陈设依然,姣儿安在,一念及此,不觉流下泪来,忙掏手帕出来拭泪,见了那手帕,猛想起美士有一天向我要这帕儿,口口声声叫我干娘,我死了一个亲儿子,却得了一个干儿子,岂非命该有子吗。想到这里,顿时破涕为笑。无双独自一人,吸着烟,忽喜忽非,不知不觉,已听得台上自鸣钟,打了十二下。无双丢枪坐起,见那小丫头阿娥,坐在矮凳上靠着墙壁打盹,无双骂了声:“该死的小蹄子。”

  伸手在她后颈上拧了一下,阿娥痛醒,一手摸着脖子,一手揩着眼睛。无双叱道:“死货,还不替我把热水拿来,呆看则甚!”阿娥听说,慌忙奔到厨房把煤炉上炖的热水,提上楼,倒了一盆洗面水。无双洗罢面,又涂脂抹粉,对镜多时,才换好衣服,唤醒了娘姨,命她留心门户,自己出来,坐着黄包车,径往德安里。此时已有一点钟光景,美士等得很不耐烦,一见之下,抱怨她昨夜不该失约,累人眼巴巴望了一夜。无双便把搬家不能脱身等情,向美士说了,美士才不多言。又问:“可许多到你公馆中去玩玩么?”无双笑道:“只要他不在家,你尽去便了。那边的娘姨大姐,都是我的心腹,决不妨事。”美士道:“如此妙极了。”即忙划了根洋火。无双道:“做什么?”美士道:“给你开灯吸烟。”无双道:“我已在家中吸过了,今儿白天指挥家务,乏力得很,早些睡罢。”

  美士大喜,脱去长衣,闭上房门,正待安歇,忽听得下面有人叩门,娘姨开了楼窗,问是那个?下面一个男子声音答道:“醒民戏馆里派来找吴先生的。”美士道:“我才由戏馆回来,并没听得有什么大事,为何一时三刻又差人来此寻找,回他明儿来罢。”娘姨向下面说了,下面回说:“因有紧急大事,此时务必面见吴先生,请你们开一开门。”美士怒道:“什么紧急大事,半夜三更,扰人不得安睡,你且开他进来,如没要事,打他两个巴掌。”娘姨答应着下楼,开了大门,见是两个中年男子,都穿着黑色袍褂,状貌颇为魁梧。娘姨道:“你们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啊?我们少爷已经睡了。”二人笑道:“睡了不妨,有话里面讲罢。”说时走进里面,不问情由,径自上楼。娘姨正在闩门,拦阻不及,高喊:“别上楼,客堂里坐呢。”

  美士听说有人上楼,忙开了房门,站在扶梯头上,见来者二人,并不相识,便问你们是哪里来的?为首那人,对美士看了一看说:“贵姓吴吗?”美士道:“正是。” 那人道:“很好,我们房里讲罢。”说着一手拖了美士,跨进房内。此时无双已脱去外衣,睡在床上,听得有人进房,揭帐一看,缩颈不逮,已被那人看见,放了美士,走上一步,将蚊帐提起,见了无双说:“原来姨奶奶也在这里 。”无双向那人仔细一看,惊道:“啊哟,你莫非包打听阿珊么?到此何事?”阿珊道:“我奉倪老爷之命,到此探望姨奶奶,不料姨奶奶果然在这里。”无双失色道:“倪老爷亲自教你来的么?”阿珊道:“正是。倪老爷亲自教我来的。”无双诧异道:“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阿珊道:“我也不知倪老爷怎知姨奶奶在这里的,他还说有一位姓吴的若在,请他同来见我,因此我们还要请这位吴先生同去会会倪老爷呢。”一边说,一边向美士恶狠狠钉了一眼。美士吓得面如土色,身子索索乱抖。无双也惊得手足无措。此时已忘却身上只穿着一套单布衫裤,并不怕冷,揭被起身,颤声道:“阿珊,你也吃了多年公事饭,可知道公门里面好修行。况且我与你也不是没有来往的,难道这件事还要认真不成?”

  阿珊陪笑道:“并非我不讲交情,只因这件事,倪老爷并不是派我一人,还有这位阿光兄一同来的,故而不能不公事公办了,还望姨奶奶明亮,莫错怪了我阿珊。”说时,连连挤眼。无双会意,忙在指上脱下那只金刚钻戒指,交给阿珊道:“我因一时不便。这戒指约值六七百块钱,你们拿去换酒喝罢。”阿珊接了,又放下笑说:“姨奶奶休得如此,我们岂敢向姨奶奶要索酒资。这件事委实是倪老爷派我们来的,只消这位吴先生和商去会一会倪老爷,我们的责任便可交卸了。料想倪老爷很爱交朋友,决不致难为这位吴先生的。姨奶奶的东西,我们万不敢受。”

  美士听了,几乎吓得要哭。无双知道他们嫌一只钻戒太少,即便开了梳妆台抽屉,见有三四百块钱钞票在内,一并取出,和那只戒指塞在阿珊手内,说:“你们休得客气,我实因一时手头不便,请你将这几百块钱和戒指权且收下,将来如有用钱之处,仍可向我开口,这里的事,须托你设法隐瞒才好。”阿珊接了,回头向阿光使了个眼色道:“阿光兄,你看这件事怎样办?”阿光笑道:“阿珊兄既讲交情,我岂不要朋友。不过这件差使,是倪老爷派的,我们如不带一件凭据回去,倪老爷要怪我们办事不力,或说我们假言塞责。吴先生虽然不去,那凭据是少不得的,请阿珊兄斟酌便了。”阿珊道:“此言有理。”一伸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棉袍,一件女袄,交与阿光道:“你拿这个先走罢。”

  阿光接过,先下楼去。无双虽然不愿被他们将衣服拿去,却也不能争夺。阿珊悄悄向无双道:“此间地已为倪老爷知道,请姨奶奶还须略为留意。这戒指洋钱,我姑且拿去,问问阿光,如若他也不要,我明儿一准奉还。此时时候已是不早,姨奶奶单衣提防着冷,请安置罢。”说罢,又向美士笑了一笑,回身下楼而去。无双命娘姨闭上门,倘再有人叩门,万不可放他进来。又见美士还站在当地发战,说:“你不觉得冷么?”美士抽了一口冷气道:“吓杀我了,这便如何是好?”无双道:“事到其间,有何法想。立到天明,也是没用。且自睡下,从长计较便了。”

  美士依言,说今夜便睡,也未必可以放心安睡。倘若再有人来,如何是好?无双道:“他们已得了我一千多块钱的东西,今夜决不再来。但他把我们衣服拿去两件,却是个真凭实据,很为可虑。他们虽说带去在老爷跟前做个交代,我想他们得我的钱,决不致此,或者留作日后敲诈地步,亦未可知。”美士也说:“一定是他们预备敲竹杠之故。方才你不是许他们将来如缺钱用,仍可向你开口。他们恐你翻悔,才拿这两件衣裳去。”无双道:“但愿如此,我便多化几个钱也愿意的。”

  两个人你言我语,一夜无眠。次日清晨,无双恐俊人昨夜回爱尔近路公馆,致有此变,急欲回家探问。美士道:“你今回去,如若真出了事,我如何知道。”无双道:“今若还没事,我夜间仍来。如若出了事,我今夜便不能来,你也赶快打点逃走罢。”美士流泪道:“万一出了事,教我作何了局?”无双也哭道:“我自己也不知作何了局呢!但我如有能替你设法之处,一定替你设法便了。你今天不到别处去么?”美士道:“今天我晚饭前,一准在家候信。吃罢晚饭,到戏馆中去,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可以回来了。”

  无双点头,拭干了眼泪。因棉袄已被阿光拿去,只得取一件寒天用的外国大衣穿了,雇车回家。一问娘姨,知道俊人昨夜并未来过。无双暗说奇了,便将这件事私向那梳头娘姨商议。娘姨听说,吐舌道:“有这等事,老爷怎能知道得如此仔细,平日我见他面子上并不曾露出什么形迹,大约是别人冒老爷的牌子,敲你竹杠罢。但做事第一要小心,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须暂避锋头才妙,那边你万万不可再去。便是吴少爷也不能再住,最妙今儿就将房子退租,好教前途摸不着根底。吴少爷可在朋友家暂住几时,看没甚举动,再图相叙。”

  无双深以为然,便催她火速到德安里,给美士送信,告诉他事不宜迟,马上将那班下人散了,房子今日退租,动用家具,可寄在朋友家则寄,如不能寄,你给我找个安顿所在,暂把这些器具堆存,将来或者尚有用处。娘姨领命去后,无双因夜间失眠,和衣倒在床上,沉沉睡着不提。且说阿珊、阿光二人,拿着三百多块钱钞票,一只金刚钻戒指,和两件衣服,欢欢喜喜的回家。阿珊将钞票如数给与阿光,把钻戒向指上一套,笑说:“从此我也好出出风头了。”阿光笑道:“你闻闻看,不觉得有点儿血腥气么?”阿珊道:“这戒指早已血腥气了,因为是姓倪的化钱买的。姓倪的钱,也是做官时刮来的民脂民膏呢。”阿光大笑。第二天早上,阿珊差人到行仁医院送信给如海,请他到茶会上讲话。如海知道无双之事有了回音,好生欢喜,立刻赶到茶馆,会见阿珊。阿珊对他摇头道:“那话儿辣手得很。”如海惊道:“莫非找不着他们的小房子么?”

  阿珊道:“小房子焉有找不着之理,而且姨奶奶也曾遇见,不过那吴美士并不在彼,我们闯进去,吃姨奶奶一顿臭骂,后来我们声称奉倪老爷之命,到彼探望,她才略略软些,却还面不改色,口口声声说是她娘家屋里,便教倪老爷亲自到此,也决不能禁绝她与娘家往来。末了我们搜到了一件男子棉袍,姨奶奶才有些慌张,推说是她兄弟之物,我们现已拿来,作个凭据。还有一件女袄,是姨奶奶自己的,我们顺手牵羊带了出来,请先生自作理处。”如海手支着头呆了一呆道:“这小房子在什么地方?”阿珊道:“在盆汤弄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门牌。”如海道:“门上可贴什么字条吗?”阿珊道:“有的,乃是吴公馆三字,一块朱漆黑字的牌子。”如海拍手道:“那就好极了,姨奶奶的娘家,并不姓吴,这吴公馆不是吴美士是谁!现放着这个破绽,不怕她赖到哪里去。这两件衣服你且藏着,今夜七点钟,倪老爷在三马路解仙馆处请客,你在九点钟左右,带这两件衣服前去,须要如此如此,我自有妙用。”

  又在身畔摸出二十块钱钞票道:“这几个钱不成意的,只可作为贴补你们车钱,改日再请你叙叙便了。”阿珊接过笑道:“我们自家朋友,钱先生又何须客气,少停遵命照办是了。”如海大喜,这夜七点钟没敲,如海便往解仙馆院中。那时主人还未到,惟有倪伯和却早已在彼。如海见他身穿菜青摹本缎棉袍,天青缎大袖棉马褂,光着头,帽子放在茶几上,带着大眶子眼镜,手执水烟袋,正和娘姨们攀谈。一见如海,慌忙让坐。如海道:“老伯早来了。”伯和道:“我因栈中没事,故来已半个多钟头了。”如海笑道:“不是从贵相知处来吗?”伯和脸一红道:“那有这句话。”解仙馆接口道:“原来这位倪老爷也有相好,不知是那一个?”如海道:“叫做王熙凤,听说也在三马路呢。”解仙馆道:“原来是她,就在这里过去第四家,这位先生也是赫赫有名的呢。”如海道:“自然,若非大名鼎鼎的先生,倪老爷焉肯做她。”

  伯和嚷道:“莫混说罢,谁攀什么相好来!”这句话说得两人都笑了。解仙馆开橱,取出一罐绿锡包纸烟,抽了一枝,递给如海,又划火替他点着。如海呼了几口,正要同解仙馆讲话,忽闻相帮的高喊客来。解仙馆撩起门帘,说原来是魏老爷、赵老爷来了。如海举目一看,见是魏文锦、赵伯宣二人,还同着一个獐头鼠目的客人,这人乃是文锦的同族兄弟,名唤魏沛芝,如海曾与他会过一次,约略有些记得,忙起身招呼道:“原来沛芝兄也来了。”沛芝抱拳作揖,操着满口湖北话道:“钱先生久违了!还有倪先生呢?”如海道:“他还没有来呢。”

  伯和与文锦、伯宣二人,都已会过,各各点了点头。惟有沛芝与他及是初会,于是大套攀谈起来。伯和询知沛芝现充湖北矿务局委员,因招股事来申,不敢怠慢。沛芝也知伯和是长沙富绅,颇为巴结,因此两下里谈得很是投机。不一会,俊人也来了,还同着一个朋友,伯宣、文锦二人,都与他相识,一齐站起招呼。惟有如海却并不认得。俊人忙替他二人介绍,如海才知此人是康槐荪中丞的侄子康尔年,往日曾闻戈诵仙道及,此时相遇,免不得客套了几句。俊人拿着一叠局票,先教伯和写。伯和说没有,俊人笑道:“你不是三马路王熙凤么,怎说没有?”

  伯和道:“那边我已许久不去了。”俊人道:“不多几天,你不是瞒着我在他家吃酒碰和吗,何尝许久不去。”伯和知不能抵赖,便道:“条子你代我写罢。”俊人写了,又问沛芝,沛芝笑道:“我已一年多不到上海,那班相识的妓女,都生疏了,汕头路花如是,不知在不在?”尔年接口道:“花如是去年已嫁家兄尔锦了。”沛芝道:“便是那位做铁路局长的康尔锦先生吗?”尔年道:“正是。沛芝先生莫非也认得他么?”沛芝笑道:“自然认得,而且很莫逆呢,花如是可谓得其所哉。如此叫东荟芳的林笑倩便了。”俊人写毕,再问尔年。尔年道:“我仍是西安坊叶小凤。”文锦道:“听说媚月阁已到上海了,这话确不确?”

  尔年道:“果然有的,她因北京生意不好,故到上海来,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挂牌在迎春坊四弄,进场还不到一个礼拜呢。她进场之先,便耽搁在舍间。”文锦笑道:“原来尔年兄与她很有交情。”尔年道:“文锦兄休得取笑,只因内人当年曾与她结过手帕之交,故她住在舍间,你莫胡缠。”文锦道:“原来如此,我已多年不曾见她,这番进场,还未去报效。”尔年道:“闻得她这几天和酒忙得很呢。”文锦道:“这个自然。一则盛名之下,二则老客人多,只消一人报效一次,已可忙上几个月了。俊人兄替我写张条子,叫他来见见。”

  俊人说很好。伯宣、如海二人,各有旧相好,俊人一一写毕,请众人入席。伯和居首,尔年次之,再次便是沛芝、文锦、伯宣、如海等七个人,挨次坐下。俊人先替众人斟了门面杯道:“近来堂子中的菜,都十分薄削,而且很不中吃,他们以为客人前去摆酒,是存心送洋钱给他们用的,故此随随便便,给他们吃些罢了。其实摆酒有几种摆法,有一班嫖客,存心在先生或阿姐们的身体,吃酒碰和,拼命报放,这班人固为着送钱而来,原不考究口腹,便给他些狗屎吃了,也决不说半个坏字。还有一班客人,专诚请几个朋友叙叙,吃了这种酒菜,岂不是令人扫兴。故而我今天的菜,乃是中华菜馆定的,酒是王宝和叫的,你们大家尝尝何如?”

  众人都道很好。解仙馆在旁笑道:“倪老爷的话,未免太夹七夹八了。堂子中的酒菜,薄削固然不免,但也须看地方去,未可一笔抹杀。有些包房间本家精刮,办的菜自然不中吃。有些本家巴结客人,办的菜也未必较菜馆相差多少。”俊人笑道:“我说错了,你家的菜是好的。”解仙馆道:“岂敢。”众人一齐大笑。如海笑道:“先生发标劲了。”解仙馆瞅了他一眼,如海便对她挤眉挤眼的扮鬼脸,引得解仙馆笑了。文锦笑道:“钱如海吊膀子,罚酒一杯。”如海应声,举杯一饮而荆众人开怀畅饮,酒过数巡,如海发起道:“今天我们所叫各局,谁的倌人先来,我们各人贺酒三杯。”文锦、俊人拍手道:“赞成之至。”

  话犹未毕,忽见门帘起处,一个半老佳人,随着个垂辫小婢,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随把眼光向四座飞了一转,轻移莲步,到伯和背后,娇滴滴声音叫了声倪老爷,顺手拖过一张凳,款款坐下。众人齐喝一声彩。文锦高喊俊人拿酒壶来,我们各人敬倪老伯三杯。伯和听说,不觉慌了,连说使不得。文锦道:“令出如山,违者以军法从事,有何使不得!”俊人代伯和讨饶道:“家叔不比别人,年纪大了,酒力不胜,前言作废罢。”文锦道:“亏你说得出,你方才不是首先赞成的么?有言在先,便是皇亲国戚,也要吃各人三杯贺酒,快拿酒壶过来。”

  俊人无奈,递过酒壶。文锦满满斟了三杯酒,摆在伯和面前,说了个请字。伯和干着急,面涨通红,做声不得。王熙凤问是什么意思,如海代答道:“这是你害他的,我们方才约定,谁的先生先到,我们各敬三杯酒。偏是你第一个来,岂不是你害他的吗!”熙凤听说,暗想今天席上,都是生客,何妨借此巴结伯和,仗着自己酒量好,因问如海道:“这酒可以代喝吗?”

  如海说可以。文锦也说代喝很好。熙凤更不多言,随把文锦斟的三杯酒一气呷干。接着尔年、沛芝、伯宣、如海、俊人五人,各敬三杯,熙凤共喝了十八杯酒,众人齐声叫好。伯和很觉过意不去,问熙凤可要小菜过口,熙凤回说不要。伯和想拿些水果给她吃,百忙中取了一只香蕉。熙风慌忙夺过,丢在地上。文锦眼快,看得真切,一弯腰,捡在手中,高高举起说:“倪老伯请王熙凤吃广东香蕉呢。”熙凤羞得俯首在伯和怀中,不肯抬头。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当儿伯宣叫的红蕤小榭,如海叫的绿意楼,以及尔年的叶小凤等,陆续都到。不一时媚月阁也来了,俊人看她约有二十四五年纪,小圆面孔,皮色虽不十分白,却生得眉目清秀,修短合度,衣服华丽,顾盼动人,俊人暗暗称赞,盛名之下,果非凡品。文锦一见,忙招手道:“老二这里来。”

  媚月阁见了文锦,笑道:“我道是那一个,原来是魏大人。”文锦亲自掇过一张凳,给媚月阁坐了。媚月阁见有康尔年在座,笑道:“原来康少爷也在这里,少奶这几天身子好吗?”尔年道:“她又旧病复发了,动不动肚子疼痛。”媚月阁道:“她这腹痛真累人,还须早些医治才好。”尔年道:“正为这个,现吃唐乃安医生的药水呢。”正言时,外面又来了一个倌人,乃是沛芝叫的林笑倩。沛芝虽认得她,她不认得沛芝。站在当地,说那一位姓魏。沛芝招手道:“在这里。”笑倩对他看了一眼,懒洋洋走到他背后坐下,一语不发,众人都替她不舒服。沛芝并不在意,涎着脸问长问短。这天席上叫来的局,除媚月阁不唱外,还有林笑倩,乌师来了,推说喉痛回却。其余各人都唱一出,惟有王熙凤格外讨好,唱了双出,果然疾徐中节,响遏行云,众人又各喝彩。熙凤加意巴结,第一个来,末一个走,众人都赞倪老伯好运气。伯和十分得意,倌人散后,俊人很为高兴,要豁走马通关。忽然有个娘姨进来说:“倪老爷,外面有个朋友找你。”俊人道:“你教他进来。”娘姨道:“他说有机密大事,不便进来。”俊人道:“什么机密大事,鬼鬼祟祟的,待我看是那一个?”说着离席,随了那娘姨出去。如海道:“我们别管他们机密不机密,豁拳罢。”

  于是如海豁了个通关,文锦也豁了个通关。伯宣的通关才打得一半,俊人进来,面有怒色,众人都在拳头上用工夫,毫不在意。惟有如海心内明白,俊人看着他们豁拳,挨到自己,推说头痛,都由如海代豁,自己饮酒。豁罢拳,俊人便教拿干稀饭来。吃毕,众客道了谢,陆续散去。如海也要走时,俊人一把拖住道:“且慢,我有一件事,与你商酌,请你一同到卡德路舍间走一趟。”如海笑道:“半夜里什么机密大事,我因方才多输了拳头,喝酒喝得醉了,而且此时已十点钟敲过,要回家睡觉去了,有话明儿再讲罢。”俊人道:“不行,今儿除非你我二人中,有一个死了,否则一定要当夜解决的。”如海笑道:“你没多醉酒啊,怎的讲起醉话来了,什么死不死。”

  俊人无语,拖他坐上包车,同到卡德路公馆。俊人一进门,先问使唤的小丫头,有人送包裹来没有?小丫头说有的。俊人道:“放在那里?”小丫头道:“放在起坐屋中。”如海假说什么包裹不包裹,俊人不答。二人同到起坐间内,有一个奶娘,正抱着小孩子哺乳,见了如海,叫道:“钱少爷!”如海认得他是当日无双处的奶娘,说:“原来你到这里来了。”奶娘道:“正是。我在先陪着姨奶奶,后来姨奶奶用了梳头阿姐,我便到这里来咧。”俊人道:“时候不早了,你抱小的去睡罢。”奶娘听说,抱起孩子,带唱带拍走进隔房去了。俊人让如海坐下道:“我今天不能不佩服你有先见之明。”如海道:“这是那里说起?”俊人道:“刚才解仙馆院中,不是有个朋友找我吗?你晓得这人是谁?”如海道:“我又没跟你出去,知道是那一个?听娘姨说,有什么机密大事,我正要问你,究竟什么回事呢?”俊人叹道:“说也惭愧,这人叫做徐阿珊,你认得他吗?”

  如海想了一想道:“有的,这人不是个包探吗?他来找你则甚?”俊人道:“当时我一见是他,也很诧异。他见了我,便交给我这个包裹。”说时把台上放的包裹,指给如海看。如海道:“哦是了,一定是尊府失窃,被他查着了。”俊人道:“我也这般想,岂知他一开口,竟大出我意料之外,他说闻得唱新戏的吴美士,在盆汤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门牌,借着一所住宅,自称吴公馆,勾引良家妇女,深夜入内奸宿,他因此率同伙伴,前往搜查,岂知美士并不在,彼只有一个妇人在内。”如海道:“也许有的。”俊人道:“你可知这妇人是谁?”如海笑道:“我又不曾亲眼目睹,怎能知道。”俊人恨声道:“这妇人便是我家老三。”如海诧异道:“那一个老三?”俊人切齿道:“还有第二三个不成?”如海道:“或者他与吴美士亲戚呢?”俊人道:“这句话谁告诉你的?”如海道:“我自己估量而已。”俊人道:“怎和阿珊说得一样。阿珊一见是她,不敢得罪,问她姨奶奶因何在此,她回说这是她的娘家兄弟家中。阿珊因不知她的底细,不便盘问,只拿了她一件棉袄和一件男子棉袍包来给我,还说赔罪冒犯,你想这件事丢人不丢人呢!”

  如海闻说,昂头呆望着俊人,一言不发。俊人又道:“那一天你不是告诉我,老三时常住在外面,与吴美士有染等语,我因固执己见,以为她素来安分,言语之间,不免冒犯了你。今日一想,很为抱愧。当日悔不听你之言,致被外人察出,真是悔之无及呢。”如海道:“这也不必说了。常言道:既往不咎。只要姨奶奶日后稍为留意便了。”俊人摇头冷笑道:“没有这般便当罢。我是何等样人,她敢屡次在我头上捣鬼,此番我非得用手枪结果这贱人性命不可。”如海道:“你又要发呆了,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况且这还是莫须有之事,何苦小题大做呢!”俊人怒道:“什么莫须有,现放着真凭实据在此,你还要代她图赖不成?”如海道:“由你罢,但你这一闹,只苦了姨奶奶一人,那吴美士得了风声,早已逃之夭夭,逍遥法外。况且捉奸捉双,活口既无,你也奈何她不得。”俊人道:“这便如何是好?”

  如海道:“最妙你把这件事暂且捺下,姨奶奶跟前万勿闹破,先设法把那吴美士轧到包探茶会上,做他一做,如果确实,不必办他诱奸良家妇女之罪,须办他一个附和乱党,图谋不轨的罪名,监禁终身。待这件事办妥了,然后再将姨奶奶申斥一番,令她下次不可再犯。这一来不但可寒宵小之胆,而且自己也不失面子,你道如何?”俊人拍手称妙。如海见已十二点钟,即忙告辞归家。俊人送出大门,才回转里面,那奶娘还抱着孩子坐在厢房内乳哺,俊人道:“你还没睡吗?”奶娘道:“我因少爷睡不着,故而又起来了。”俊人道:“此时可以睡了。”奶娘答应称是。俊人吩咐既毕,也自回房安歇。正是:好借徒党惩此贼,岂无人耳属于垣。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八回荔香园侍儿报信蕙芳楼流氓拆梢

  那奶娘抱着小孩子,在厢房中哺乳,始终未曾离开。故俊人告诉如海一篇说话,以及如海所定计划,从头至尾,都被她听在耳内。前回表明,这奶娘本是无双的旧人,她服侍无双已有数年,也曾与闻过许多秘密,但与美士这件事,她却并未知道,听俊人一说,暗道:姨奶奶也太爱玩了,怎的又姘起新剧家来,还亲自到他家过宿,这胆量也未免太大了,若教我在那边,决不容她这样干的,都是新用的那梳头的这个笨货,不会拦阻,才闹出这种事来。又听俊人说要用手枪把无双打死,不免代她寒心。后来听如海定策,暗想这计策很毒,姓吴的大约逃不出他们的圈套。虽然与姨奶奶无碍,但姓吴的是她心爱之人。我既听得,不能不助她一臂。当夜不能出外,次日早起,见小孩熟睡未醒,推说回家去取衣裳,央娘姨代为照顾,自己坐车到爱尔近路,找寻无双。无双昨儿命梳头娘姨送信给美士,将房屋退,器具搬出,少了一个贼证,心中略为放定。候了一天,未见俊人到来,知道着了梳头娘姨的话儿,别人冒着老爷的牌子,敲我竹杠,反有些懊悔,不该立时火发,教美士退了房屋,一时难以聚首,奶娘来时,无双睡兴正浓,奶娘将她唤醒说:“奶奶大事不好了。”

  无双本来心虚,听她这般说,心中怦的一跳,一谷噜坐起道:“此言怎讲?”奶娘道:“奶奶你也不必瞒我了,你同一个新剧家姓吴的,究竟是哪一段事呢?”无双料是那话儿发作了,听她问得仔细,兼之也昨自己心腹,故而毫不隐瞒,将自己与吴美士如何戏馆留情,如何医院失足,如何租公馆,如何遇侦探,一情一节,自始自终,都告诉了她。奶娘听说,沉吟道:“照你这般说,与那边的情形,有些不对。”无双道:“那边又是什么情形呢?”奶娘也把听来之言,一一向无双说了。又道:“照你说,那徐阿珊是老爷派去探你的,但阿珊却对老爷说,因查吴美士遇见了你,才拿去衣服,报告给老爷知道,明明老爷事前并未得什么风声。自经阿珊报告之后,才知道的。那阿珊既拿了你一千多块钱钞票物件,无论老爷未曾派他,即使派了他,常言说得好,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也该设法替你遮盖才是,怎的反拿着你们的凭据,到老爷跟前报告,天下决无这等坏人,其中必有一个人在内弄鬼,你道是不是?”

  无双道:“不知谁弄的鬼?我在外间素没得罪人,那一个同我深仇宿恨,害得我这般地步呢?”奶娘道:“这也难说。圣人也有三桩差处,你明中虽没得罪人,暗地里怎知无人恨你呢。还有一句话,须要问你,你与吴美士这件事,难道钱少爷也知道吗?”无双惊道:“没有这句话啊,他焉能知道,谁不知他同老爷是一窠里人,他若知道了,便和老爷亲晓得一般,还当了得。”奶娘道:“这又奇了。我昨儿闻老爷道及,数日前钱少爷曾告诉过老爷一次,说你时常宿在外面,与吴美士有染等语。当时老爷不曾听他,后来才有阿珊这件事,但不知钱少爷如何晓得的?”无双猛悟道:“是了,那阿珊一定是钱少爷串出来的,他因第一次说不进我的坏话,才教阿珊来拿我的凭据。又因自己不便出面,故教阿珊假说查吴美士遇见了我,用计固然恶毒,但我与他素无怨仇,因何设计陷我?若说我怠慢了他,我又不是他的妻小,固无殷勤他的必要,他因此恨我,未免太没旧情了。不过这件事,我一向瞒他,未知他从何得悉?”

  奶娘道:“秀珍小姐,可曾在他父母跟前泄漏一二吗?”无双道:“不差,秀珍素与美士有点儿形迹可疑,自我与美士出事之后,便不许他同秀珍来往,秀珍因妒成恨,故而告诉他父亲,已无疑义。但他父女二人,如此存心,令人可恨。”奶娘道:“恨也徒然。目下美士的地位,很为危险,须从速替他设法才是道理。”无双道:“啊哟,我几乎忘了,他们不是说要把他当作乱党办吗?但这句话未免太没来由了,一个好端端的人,怎能变作乱党呢?”奶娘道:“你说得好太平话,岂不闻双拳难敌四手,一边人多,只须教阿珊弄几件假凭据出来,已经够他受用了。”无双慌道:“这便如何是好?”奶娘道:“他现今还住在德安里么?”无双道:“德安里房屋,我昨儿已教他退了,现今住在城里,不知什么地方,一个朋友家中。”奶娘道:“这却很好,住在城里,他们纵要弄他,已较租界上周折多了。”无双道:“不过他仍要到租界上来做戏的呢。”奶娘道:“那可糟了,他们一定先到德安里寻他。既见那边房子搬空,不消说得,自然往戏馆中守候。若去做戏,岂非自投罗网吗!”

  无双着急道:“这便如何?他现今耽搁在城内什么地方?我又不曾知道。除却戏馆,没第二处可以找他。若到了戏馆内,岂非已落在他们掌握之中了吗?”奶娘道:“不知梳头娘姨可知道他的住处?”无双道:“只恐未必。”随唤梳头娘姨进来一问,果然不知。无双束手无策,连那足智多谋的奶娘,也呆若木鸡。梳头娘姨插口道:“或者戏馆中有人知道,待我前去问问何如?”无双大喜道:“多谢你替我跑一趟,要是有人知道,无论何处,都要去寻,莫惜车钱,少停我加倍还你便了,你今天务必在点火前找见美士,教他今夜千万不可做戏,老爷已派人在戏馆中等候拿他。这几天只可躲在城内,万不可到租界上来,能出码头暂避更好。现今他耽搁城内的地方也须问明,以便日后通信,千万千万,不得有误。”娘姨诺诺连声,答应着出去。

  娘姨因恐那边小孩醒了,奶奶查问,即忙辞了无双,遄回卡德路公馆。按下这边,再表美士自无双走后,提心吊胆,坐立不安,听有人声,只当是俊人派来捉他的,自己又不敢探头观望,教娘姨有窗口上看了又看,好生忙碌。一会儿忽听得叩门声响,美士愈觉着慌,命娘姨开窗,看是无双的梳头娘姨,才安心放她进内。美士见她跑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还道无双出了岔子,未曾开言,先索索抖将起来说:“你你你你来作什么?奶奶怎么样了?”

  那娘姨喘息定了,把无双教她的说话,一一对美士说了。美士虽不愿意马上就搬,但舍此亦无他法。与其住在这里担惊受怕,还不如搬到一个安稳所在暂避为妙。但搬家又有几层难处,一则家具无处堆放,若依梳头娘姨的话,交她拿去,自己物件,落在别人手内,将来不知何时再用得着,此时都是崭新的外国木器,日后能得要回,也未必能仍复旧观,心中颇觉不舍。二则自己虽然本是个光身汉子,但数月来居然有家有室,呼奴使婢,适意惯了,一旦搬出,免不得依然故我。若仍住客栈,此时不比往日,一定要住上等房间,开销既大,而且大些客栈,又都在租界之内。城中虽有几家亲眷,但都十分寒苦,所借房屋,连自家也不够住,焉能容得下我。若说朋友家中,或者也可下榻,在先并未接洽,我那新置的几箱衣服,以及行李铺盖,势不能不随身带去,能留固好,倘不能留,岂不尴尬。三则屋中所装电灯,共有十余盏,丢了深以为惜,拆去又非一时三刻所能办得到的,四则家中这班下人,无双虽然教我散去,但散去必须给足一个月工资,家中存的几百块洋钱钞票,昨夜如数行了贿,目下分文无有,如何打发。有这几桩难题,不免大费踌躇。后来一想,这些东西横竖不是我自己出钱买的。常言道:汤里来,水里去。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倘再三心两意,落在俊人手里,吃外国官司,尝西牢滋味,那时虽要仍做一个蹩脚新剧家,只恐也办不到了。因此当下打定主见,遵照娘姨的说话,家伙物件,托她代寄,将衣服中几件应用的打了一个包裹,其余都教车夫拿去在当铺内当了百十块钱,先发下人工资,余下的连同当票,一并揣在怀内,对娘姨说:“我目今到城里一个朋友家去暂住,如有说话,可到醒民新剧社来找我。”

  娘姨点头理会,美士提着包裹,没精打采,含着两泡眼泪出来,叫一部黄包车坐了,到西门城内,一个旧同学家中。这同学姓黄,字百城,为人很是诚实,不过头脑略旧。他父亲也是上海缙绅,家中住宅很为宽敞。美士说明来意,百城并不推却,便留他在书房中下榻。美士大喜,称谢不遑。百城又替美士引见他父亲,美士见了他父亲,连称老伯。他父亲见美士人品俊秀,吐属温文,心中很为欢喜,问他四书五经,曾否读过,古文读的观止呢,还是笔法?谈到后来,知道美士是做新戏的,不觉大大不悦,正言厉色道:“夫优孟衣冠者,古人所谓声色之娱,亡国败家者也。四书上虽有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二语,但此优非优孟之优。优孟者,伶人也,士君子所不齿,非学者所宜为者也。子未读五代史怜官传乎?”说时回头问百城道:“你可记得?”百城回说记得。他父亲道:“你且背来。”百城略不思索,背诵一遍。他父亲听着,颠头播脑的道:“此即亡国败家之殷鉴也,可不惧哉,下次万万不可。”

  美士连声称是。百城之父,方露笑容。美士私问百城,知道他父亲名唤黄万卷,是旧学维持会会员,晓得他学问一定很深,因此不敢同他多讲,深恐自己学力不济,露出马脚。这天吃罢晚饭,仍到醒民社做戏。当夜未见娘姨来报凶信,心中颇为自慰。同伴中也没人知他出了这桩大事,王漫游还向他取笑,问他公馆里奶奶一向身子可好?吴美士道:“你也莫说别人了,自己近来不是也有个什么奶奶吗?”漫游瞪了他一眼,彼此一笑。美士做罢戏,仍回百城家过宿。次日足不出户,在百城家书房中躺了一天。晚间因有朋友在荔香园请客,不去恐人动疑。挨到上灯时分,才步行出城,雇车到四马路荔香园广东菜馆。漫游、天孙等先在,见了美士,笑说少爷来何迟也,莫非被公馆中奶奶绊住了,走不出吗?美士顿足道:“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同人取笑,是何道理?”漫游等见他发急,便不说了。美士坐不多时,忽然有个堂倌进来说:“那一位是吴美士先生?外边有人找他呢。”

  美士大吃一惊,暗道:“坏了,这一定是俊人派来捉我的,我命休矣。唉,不料我吴美士落拓半生,只因爱吊膀子,得此结果。”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料想出去一定吃捉。倘不出去,他们未必肯轻易放过。如若闯进来,将我一把抓去,当着大众面前,这台可坍不下,不如爽爽快快自己出去为妙,保得硬着头皮随那堂倌出来,两腿搬动时,好似有千斤之重,心中自忖来人中徐阿珊一定在内,还有几个无非是外国包打听,三道头巡捕等辈,见面之后,料无别话,只消套上手铐,随他们走咱罢了。一到外面,暗暗说了声惭愧,原来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无双的梳头娘姨。你道那梳头娘姨因何寻到这里?她早上奉了无双之命,到醒民社找寻美士,因时候太早,戏馆中只有两三个茶房和值台人等,有的刚起来没卷铺盖,有的还高卧在戏台上。娘姨问他们,可知吴美士先生耽搁何处?众人见她是个女人,都有意同她玩笑,说你找他则甚?娘姨回说,有要紧事。众人道:“你告诉了我们,少停代你说罢。”娘姨道:“不能对别人说,非得面见不可。”众人笑道:“既如此,你等着罢。”

  娘姨等了一会,见他们各做各事,嘻皮笑脸不住的瞧她,急道:“你们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众人笑道:“早得很咧,大约等到夜间八九点钟,他来做夜戏时,你就可以同他面谈了。”娘姨怒道:“我问你们,他耽搁在什么地方,谁说在此等他,人家有极要紧的事,你们寻什么开心呢!”众人笑道:“原来如此,你为何不早些说,他耽搁在城里。”娘姨道:“城里什么地方?”众人道:“城里就是城里,还有舒适地方,你向城里去找便了。”这几句话譬如不说。娘姨赌气,跑了出来,寻到昨天美士歇出的那个娘姨,问她美士城里可有什么亲戚?她道:“听说三牌楼地方有一门亲戚,不知姓什么,还不知美士是否在彼。”

  娘姨听说,当时雇车进城,在三牌楼找寻许久,毫无踪迹。没奈何重复出城,找到美士的车夫,问他平日可曾拖美士进城?到过什么地方?车夫回说:“城里到过的地方很多,一时记不清楚。昨儿听他叫黄包车,好像说是西门。但西门城内,从未见他有什么去处。你到西门去寻,或能遇见,亦未可知。娘姨听了他的话,果然到西门城内,大街小弄跑了半天。试想无名无姓,从何找去,仍跑了一趟空。她自早上九点钟出来,饭也没吃,看时候已交下午四点多钟,心知姨奶奶在家等得慌了,但找不到美士,如何复命,不得已再到醒民社戏馆,那时来人渐多,内中有几个诚实的,告诉她,美先生,住在盆汤弄桥德安里。娘姨道:“那是以前住的地方,昨天已搬出去了。”

  众人道:“如已搬出,可就不知道咧,便今儿晚某人在荔香园请客,昨天我见知单上也有他的名字,你到那边去找罢。但他去不去,我们可保不定的。”娘姨不知荔香园在哪里,问明白了,找到四马路望平街口,见有爿广东菜馆,还不知是否荔香园,央一个识字的看过不错,见时候尚早,料美士还不曾来,便在门口站了一会,果见美士坐车来了。娘姨本欲上前招呼,恐路上人多不便,待他先走进去,然后入内,叫一个堂倌,唤出美士。美士见了娘姨道:“你怎知我在这里?”娘姨便把各处寻到的话诉知,美士啧啧连声说,我果然住在西门内某处,一个姓黄的朋友家中。娘姨道:“某处我连走过两趟,因何不曾见你?”美士笑道:“我在里面,你在路上,如何得见,但不知究有什么大事,如此急法?”

  娘姨见左右人多,拖他走到僻处,将奶娘的报告,如海设计要把他当作乱党等情,一一向他说了,美士吓得面色改变。娘姨又把无双教他不可到戏馆中去,此时只可躲在城中,听候消息,再图设法等语告诉了他。美士连连点头,娘姨又教他写了明白住址,才回家复命。美士素知俊人是能说能行,极有势力的人物,既与我作了对,上海租界,万万不能插足,除却开码头,别无他法。但外埠唱新戏,既不如上海适意,又无包银,天天做拆账生意,好时或能拆得一二元,若在生意坏的当儿,每天只有百十文进款,连包饭费也不够,如何过得日子。若要改行,自己除一张老面皮以外,别无长技,真所谓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作何了局,心中好似刀割一般。回到里面,主人肃客入座,美士此时虽有山珍海错,摆在面前,那里能下咽,便推说肚痛先走。又托漫游代为告假数日,自己急忙忙坐车进城避祸。那王漫游当美士被人叫出之时,情知有异,暗暗跟随在后,见他与一个娘姨打扮的人讲了一会话,因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少停美士回来,便心神不定,托故逃席,还教他在社长处代告几天病假。他不知美士出了滔天大祸,因此转错了一个念头,以为美士一定被情人派娘姨来叫了回去,心神不定,大约是情人有病,告假数日,可以亲身服侍。看他们如此恩爱,真令人可钦可羡。自己近日,在戏馆中虽然得了个意中人,但是还未登堂入室,讲了几次话,也都是敷衍浮文,并没体己贴意的说话。看那人举止很为豪华,料想不弱于美士那个。此时不取,更待何时。况且天敏、天孙等人,都是色中饿鬼,膀子大王,见了美妇人,便和狼虎一般,偶一大意,定被他们抢去。常言一失足成千古恨,事不宜迟,今夜必须约她一个地方相会,然后再带她去宿旅馆。待事成之后,便不怕别人剪边了。主意既定,这夜登台做戏时,留心向四下瞧看,果见他意中人坐在第一排包厢内,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儿,一转也不转的钉着自己。眼光门处,对他微微一笑。这一笑笑得漫游骨节酥麻,心神荡漾。完场后,连粉也不及拭净,即忙换好衣服,走到前台,站在那女的包厢后面。

  那女的明知背后有人,故意眼望着戏台,连头也不回,只顾看戏。漫游立了一会,见那女的并不看他,心中未免着急,连连咳嗽,仍无效验。只得壮着胆子,跨进包厢,在她后一排坐了,身子向前一凑,轻轻问了声今夜可是一个人来的吗?那女的听说,回头一看,嗤的一声,把手帕掩住口笑了。漫游也和她笑着,重问一遍,那女的笑道:“你方才明明在戏台上,眼睛一霎,怎的钻到人背后来了?”漫游道:“我已完了场咧。”那女的道:“此时有什么时候了?”漫游道:“大约十一点半咧。”那女的道:“我要回去了。”漫游道:“你一个人来的吗?”那女的假意含嗔道:“一个便怎样?”漫游笑道:“倘是你一个人来的,我意欲送你回去。”那女的笑道:“谢谢你,我自己有马车,可以回去。你这人眼睛乌溜溜的,我知道你不怀好意呢。”漫游笑道:“罪过罪过,辜负人家一片好心。你明儿再来看戏吗?”那女的道:“不来了,这几天已看得厌烦极咧。”漫游一想明儿不来今天更不能放松,便说:“今夜我请你到大马路新闻的美奇糖果店,吃外国点心好不好?”那女的回说夜深了,不去。漫游道:“如此明天请你一枝香吃大菜可去?”那女的道:“这倒可以。明天什么时候?”漫游道:“七点钟何如?”那女的道:“你若去得迟了,我在番菜馆等你,很为讨厌,还不如你先在附近茶馆中等我,我到七点钟时候,一定到茶馆中寻你,如遇见了你,一同去吃大菜,否则我自回家去,免得上你的当。”漫游道:“这更好了。一枝香附近的茶馆,便是蕙芳楼何如?”那女的道:“就是,你莫失约,我去了,你也休得再跟我的梢。前几天被你一跟,外间已有人说坏话,险些儿被我家少爷知道,快知趣些罢。”

  漫游诺诺连声,果然立定脚跟,看她走了出去。那女的临下楼时,又回头向他一笑。漫游心花怒放。次日饭后,漫游先去洗澡,剃头,修面,将夏士莲雪花粉,浓浓的涂了一脸,对镜自照,觉得雪白可爱,又换了一身新衣服,拿了块新手帕,又到洋货店内,花三角小洋,买了瓶香水,倒了半瓶在手帕上,戴上外国小帽,金丝边眼镜,又寻了只绿锡包香烟纸壳,化五十文钱买一盒强盗牌纸烟,都倒在绿锡包壳子里,预备停当,才兴致勃勃的到蕙芳楼泡茶守候。此时正日落西山,黄昏时候,茶馆中日市已散,夜市未上,故此茶客很为稀少。靠里一只桌上,有几个短衣窄袖,像是下流社会中人模样的,围坐吃茶。见他进来,一齐回头瞧他。漫游并不在意,得意洋洋的独坐啜茗。又唤了个卖报的过来,拣了几张小报,随意阅看。见满纸琳琅,不是品花,便是谈戏,要找游戏文章和稍能雅俗共赏的著作,一篇都没有。暗说近来的小报,也太容易了,自己不须动笔,只要东抄抄,西袭袭,便算是一张报,无怪近来看的人越弄越少了。又见专电栏内,载着一条,是新剧家颜天孙、王漫游、吴美士等,昨晚往荔香园赴筵。暗想这大约是天孙投的稿。又见贴后一条,便是新剧家王漫游,昨夜乘车过四马路。漫游看了,忍不住好笑,说:“这位主笔先生的心思也太好了,往荔香园赴筵,自然走四马路经过,亏他如何想得出来。但这种事情,也要登报,怪道有人同我说,你们新剧家,每天吃几碗饭,疴几堆屎,若能记着,将来都是小报上的好材料呢。”

  又看到一张专门谈戏的报上,有一段评麒麟童的打严嵩,说麒麟童扮的是海瑞。漫游纳罕,暗道打严嵩这出戏内,未闻有海瑞这个角色,怎的麒麟童扮起海瑞来呢?仔细一想,才知道这位主笔在做戏评之前,一定看过大红袍小说,知道海瑞与严嵩作对,故此把打严嵩内的邹应龙,认做海瑞,心中暗暗好笑。看罢了报,已七点钟将次敲了,茶客渐多。那一桌短衣人中,又来了几个穿长衣的,漫游忙整一整衣襟,走到着衣镜前照了一照,在洋台上立了一会,果见那女的坐着黄包车来了,抬头看见漫游,便对他似笑非笑的笑了一笑,给了车钱,移步上楼。漫游慌忙迎上前去,觌面之后,漫游笑问她从何而来?那女的听了,并不回答,反把脸一沉,伸手对他指着,回头向后面跟的一个紫膛脸色的中年男子道:“前几天调戏我的,便是此人。”

  漫游听说,吓得向后倒退几步。那男子闻言,抢上一步,闪到女的面前,对漫游上上下下看了几眼,一伸手将他胸脯抓住,两眼放出凶光,高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吊我打勿杀阿根老婆的膀子,你不打听打听,我阿根是何等人物,今天我特地将她带来,你如有能为,尽带着她走,我阿根决不拦阻。如若不能,可要放一句说话过来,决不能就此了结。”漫游吓得脸都黄了,那一班茶客,见他们吵闹,都围扰来观看。内中有几个短衣窄袖的,更为高兴,挤到前面,问是何事?阿根怒气勃勃的道:“教他自己说罢。”

  漫游被他抓着胸脯,无力摆脱,急得开口不得。反是那女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告诉众人,不但把漫游在戏台上引诱,戏园门口调戏,包厢内说话,约她吃大菜等情,和盘托出,又造作许多假话,说漫游几次三番约她去住客栈,都被她回却。昨夜因嬲他不过,才掉枪花,约他今夜在茶馆中相会,教丈夫出来,同他理论。阿根听了,气得暴跳如雷。漫游更吓得缩做一堆。看官,常言有一句最毒妇人心,岂不是今天应了吗。这件公案,虽然漫游在戏台上勾引妇女,担着个大错,但那女的也曾眉目传情,落花有意。况且吃大菜,也是她亲口答应的。为何此时当着众人,将漫游一口咬定,彼此无怨无仇,人心虽毒,也不致如此,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免不得要做书的交代。原来漫游等这班新剧家,虽然开口文明,闭口改良,自尊为社会教育家,其实都不是上流社会出身,有些是学堂中斥革的劣生,有些是商店中停歇的劣伙,有几个是缙绅家的败子,有几个是破落户的孽儿。在新剧未发达时,都与流氓结交,宵小为伍,虽不为非作歹,却也算不得上等人物。讲到真有学问,热心社会教育的,真是凤毛麟角,百人中难得一二。故而一旦得志,表面上趾高气扬,目空一切,暗地里奸淫欺诈,无所不为。若非出身下贱,生性卑鄙的,焉至如此。一班目光远大,洞悉他们品格的人,见他们如此骄傲,固然一笑置之。但那班先前与他们结为朋友的流氓,见他们蹩脚时称兄道弟,得意时目中无人,未免心中生气,都想借个因头,敲他些竹杠,教他们知道朋友是少不得的。因知他们近来正在拼命吊膀子,转倒贴念头,也就投其所好,串出一个秘密卖淫的女子,假充某公馆姨奶奶,天天前去看戏,对着这班新剧家,故意卖弄风骚,眉语目挑。

  试想这班新剧家,是何等人物,见了那规规矩矩的妇女,还蝇营蚁附,思尝一脔,何况这拈花惹草的宝货,送到口头,岂有不吃之理。第一个上道的便是漫游,后来天孙、天敏、恨人、映玉等,无一个不与他相识。亏那女的应酬得面面俱到,不但使各人并无醋意,而且令他们你瞒着我,我瞒着你,都自以为是他唯一的心上意中人儿。但他们见那女人,举止似阔非阔,都摸不出究竟是个什么路道,不敢轻于尝试。那女的连日看戏,已用去不少资本,还未得机会下手。正在着急,恰值漫游自投罗网,当夜本欲与她一同出外,又因自己一方面未曾预备,故此约她今天在蕙芳楼相会。那一边得了消息,深恐漫游认得他们,故请出这打勿杀阿根,算是那女人的丈夫,陪着一同前去,另邀了一班流氓,先往蕙芳楼守候。漫游先前看见的那班短衣窄袖的,都是他们同党。那女的诉说已毕,一班茶客听了,纷纷议论,都派漫游不是。那些同党,更吆五喝六,说现在这班做新戏的,勾引良家妇女,最为可恶,不如先打他一个半死,再送他到巡捕房去重办。漫游被他们你言我语,自己孤立无援,急得走头无路。忽然外面人丛中闪出一人,与漫游打了个照面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先生。”又对阿根道:“这位朋友,请你放了手,有话好讲,彼此都是场面中人,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阿根听说,也就放了手道:“这件事情,用不着别人管。”那人道:“并非我爱管闲事,不过彼此都不是外人,天下没有讲不开的事,何必多一番淘气。”漫游认得那人,是他数年前的好友,大块头阿三,是个有名流氓,料他肯出场,大事一定无碍,不觉心中大喜,便要告诉他此中原委。阿三道:“适才我都已听得,不妨坐了再讲。”又向众茶客抱一抱拳道:“我们并没什么事,请各位不必聚在这里,免得招摇碍眼。”

  众人听了,各各散回原座。阿三不等漫游开口,先怪他做新戏的人,不该吊女人膀子,你们平日口口声声,自称教导社会,难道教别人吊膀子的么?漫游不敢同他分辩,默默无言。阿三又问阿根,究竟作何办法?阿根道:“既然老兄与他相识,我也无须再拉破面皮,叫他放出五尺水头,彼此结个朋友。”漫游晓得他们的切口,五尺水头,便是五百块洋钱,不由的着慌道:“这是什么话,你要敲竹杠,也不是这样敲法的。”阿根不等他说完,把手在桌上一拍,就要翻脸。那班同党又一齐围将扰来,阿三忙劝阿根休得动火。又责漫游太不懂交情,人家竭力替你讲开,水头长短,尽可商议,何必出口伤人。漫游见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孤身一人,又立在下风地位,料想不出钱不行,不过五百块太多了些,使央阿三做好做歹,减到一尺二寸。漫游因身边没带钱,阿三答应替他担保,却要他先付二十元。漫游身边只有四块现洋,几个角子,没奈何只得将金丝边眼镜,和一只金戒指,又脱下一件马褂,央人去当了十六块钱,凑足二十元,又立了一张笔据,算是向阿三借的一百块洋钱,一并交与阿三,才得脱身。自知落了他们的圈套,心中不胜气愤,私与天孙等人商议。天孙等暗暗自幸,不曾上当,都劝漫游不可就此了结,须要设法报复。阿三一定也是他们的同党,一百块钱休得还他,把来作请朋友的东道,倒可以大大的出气呢。漫游被他们说得心活了,当时也去找了两个流氓,一个叫樱榄头阿木,一个叫瞎胡调阿良,邀到一班小喽,预备与阿根阿三等决一死战。正是:投网鱼儿何足惜,折稍鼠辈太行凶。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九回杀爱妾老爷再装腔访小妻大妇初设计

  隔了一天,阿三拿着借据找漫游要一百块洋钱。漫游非但不还,反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闲话,似乎说他与阿根乃是一党,倘要向我借钱,应该放得正大光明些,若用这美人局敲我竹杠,莫说我姓王的没钱,即使有钱,也休想拿得动我一毫一厘回去。况且我又不是在他们房中给他拿住,茶馆中是人人去得的地方,要出什么遮羞钱,要我还这一百元容易,只消大家约几个朋友出来,评评理看。阿三听了,勃然大怒说:“你这人太不懂交情了,这种说话,昨天为何不讲?我一片好意,为你讲开,又替你垫了这笔钱,你今儿反对我说出这些闲话来了。铜钱银子事小,朋友为重,我阿三生平只爱朋友,不爱银钱,你这人太不要朋友了,所以我一定要你还钱。约人出来评理更好,今天四点钟,仍在蕙芳楼恭候便了。”说罢悻悻而去。漫游果然约了橄榄头阿木、瞎胡调阿良等人,四点钟同到蕙芳楼。阿三早已埋伏多人,预备用武。见面之后,讲不到三言两语,一声吆喝,两方面摩拳擦掌,便要动手。岂知蕙芳楼的堂倌,见他们来势汹汹,料有不妙,早已报告巡捕。此时捕房中已派有暗探在旁,他们才一交哄,即被暗探拦住,又反为首四人带了进去,这四人便是大块头阿三,打勿杀阿根,橄榄头阿木,瞎胡调阿良。漫游幸得见机,并没被捉。次日解公堂,各人罚洋十元充公,又赔偿蕙芳楼损失二十元,每人派出五元,阿木、阿良的三十元,自然是漫游汇钞。阿三拿着借据,仍不干休,在外扬言要弄瞎漫游的眼睛。漫游着了慌,挽人去讲,归还半数,才得了事。

  漫游等这班新剧家,经此一番挫折,理该痛改前非,勉趋正轨,才不愧知过必改。岂料他们并不知戒,反变本加厉,以致后来闹出许多离离奇奇的事迹。给做书的一个绝妙资料,但都是后话,此时姑且按下慢提。再表俊人听从如海的计划,教阿珊设法收拾美士。阿珊先到德安里,见已搬空,暗说他的腿好快,但他若要做戏,料想仍逃不出我手掌之中。岂知一连三天,美士并不登台。阿珊知他已得了风声,预先滑脚,随即告知俊人。俊人命他以后留心查察,倘若遇见,休让他跑了。一面请如海到卡德路商议。俊人先说吴美士那厮,业已逃走。老三处我也几天没去了,若照当日的话儿办,则姓吴的一天捉不到,我那边一天不能前去。这样的拖下去,终非了局,因此请你替我想想,究竟还是先办老三那边呢?还是如何?如海知他火性已退,又在记挂无双,自己这一番报仇的手段,也用得太辣。若再不替他们夫妇调和,于心何忍。当下笑了一笑道:“这件事本不能刻板,当日我出主意的时候,也不曾料及姓吴的滑脚得这般快,现今自该先行疏道姨奶奶一方面,再慢慢设法侦查姓吴的下落,才是正理。”

  俊人道:“若单讲这疏通两字,未免太便宜了老三罢。”如海笑道:“你又要发呆了,她是什么人,她不是你的如夫人吗?你难道还要用法律手段对待她不成?请问你还是要办她一个和诱罪,三等有期待刑呢?还是怎样?”俊人笑道:“不是这般说。常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不给她几分颜色,将来还当了得。你莫多说,我自有道理。”说着,把手在腰际拍了一下。如海知他仍袭曩年故智,便道:“你莫再用那捞什子的手枪吓人罢,这东西是没有眼珠的,偶不小心,铅子飞出来打伤了人,如何是好?”俊人笑道:“不用你担心,我早已预备好咧。”随将那枝手枪掏出,给如海观看。原来铅子已被退下,枪管中只余铜壳,就使开放,也不致伤人。如海见了,笑道:“亏你想得周到,我们就此去罢。”俊人道:“怎好就去,我还不曾吃饭呢。”如海道:“我也没吃。”俊人道:“如此我请你吃大菜便了。”

  两人同到四马路吃了大菜,俊人又拚命灌下几盅白兰地酒,想到无双,不觉又冒起火来,咬牙切齿,说今天若再不给那贱人一个利害,将来他更不把我放在眼内了。出了大菜馆,二人都没坐包车,搭铁路车站电车,坐到火车站下车,再步行折回爱尔近路公馆。无双这几天好似待决的囚犯,只等俊人一到,使可定其大局。岂知俊人一连数日,绝迹不来,故她心神很是不定,既自己耽着心事,又深恐美士在外间胡跑乱走,被包探捉去,不免替他耽忧。一个人耽着两条心,以致坐立不宁,形容消瘦,连茶饭也不十分要吃。这天觉得肚饥,教娘姨开上饭来,摆在靠窗口桌上。刚捧起饭碗,吃得一口,忽然小丫头奔进来报说:“老爷来了。”

  无双一惊,那口饭再也咽不下肚。正欲起身吐去,俊人已跨进房来。如海恐他醉后闯祸,贴紧跟在背后。无双见了俊人,口含着饭叫道老爷,俊人一见无双,已是动气,又听她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不觉格外冒火,更不多言,在腰间掣出手枪,对准无双,砰的就是一枪,无双不防他认真开枪,慌忙向旁边一闪,忽然叫了声啊哟,口中的饭,便和放花筒般的喷将出来,额角头上鲜血直往下淌。俊人见无双着伤,吓得魂不附体,慌忙丢了手枪,奔上前捧着她的脑袋,说:“你怎么了?”

  如海起初还道俊人放的是空枪,所以并未拦阻,不道枪声起处,无双头部已受重伤,不由的大惊失色,即忙抢步上前观看,才知无双头部受的不是枪伤,因他见俊人开枪,向楼窗一边躲闪,窗边柱上,本有一只钉窗纱的细钉,在她额角上,划破了一块皮,流血不止。俊人也当自己放空枪打坏了无双,故而忘其所以,奔上去捧住她额角,看得仔细,知是误会。猛想自己前倨后恭,有些难以下场,无双趁势把脖子枕在他臂上,呻吟不止,俊人更觉局促。幸得如海找了块湿手巾,替无双拭去血迹,又将随身带的橡皮膏,剪一块给她贴在伤处。俊人借此放了手,拖一张凳在旁边坐下,气愤愤的对无双道:“你背着我干得好事,居然姘起戏子来了,还要自己送上门去,把我的颜面丢在何处?我今天问你,究竟要死呢?还是要活?”

  无双听说,也不分辩,双膝跪下,泪流满面的道:“都是我一时糊涂,受人之愚,罪该万死,请老爷不必气坏了身子,我虽死也能瞑目。”说罢,把双手掩着脸,伏在俊人膝上,恸哭不已。俊人见此情形,好生不忍,叹道:“唉,你也太没主意了,怎的受愚受到如此地步,闹得外间人人知道。我若不将你处死,教外间说我一句帷簿不修,令我有何面目见人呢!”说罢,一声长叹,流下泪来。如海见了,从旁插口道:“古人说得好:过则勿惮改,既往不咎。这件事原不是姨奶奶之过,皆因近来那班新剧家,伤风败俗,惟色是图,所以女流无知,往往误落他们的圈套,但愿姨奶奶以后处处留意,吃了一场亏,学得百回乖,将来决不致受人之愚了。俊人兄也休得动气,姨奶奶究竟是一家之人,闲人闲话,本无交代,何必当作一件正经。况且姨奶奶业已改过自新,将来正好共享家庭之乐。为这点小事,何必多一桩气恼。姨奶奶跪在地上,仔细着凉,快起来罢。”

  俊人听说,也教无双起来。无双那里肯依,只跪着哭泣。俊人无奈,亲自搀扶,无双才肯站起,却还痛哭不止。俊人又安慰了许多好话,才得劝住她哭。如海见他二人已言归于好,料无他变,知他们必有一番说话,自己不便站在旁边,随即告辞出来,往华兴坊探望邵氏。走到弄口,见自己包车停着,还道车夫到此接他,并不在意。一推门,忽见邵氏、李氏二人都坐在客堂中,陪着一位女客。如海一眼看见那女客,不觉呆了一呆。原来这女客不是外人,便是他那夫人薛氏。薛氏一见如海,满面堆笑道:“你怎的也到这里来了?莫非知道我在这里,故而特地老远奔来接我的吗?”这句话说得邵氏、李氏都笑将起来。如海很为疑惑道:“你如何到此?”薛氏笑道:“我方才到火车站送一个亲眷回苏州去,路过此间,恰巧遇见这位王家嫂嫂,邀我进来坐坐,不道你也来了,正好一同回去。”

  如海听说,眼看着邵氏,怪她不该招薛氏进来。邵氏因薛氏在旁,不便明言,只对他呆笑。如海更觉模糊。你道薛氏真的为送亲戚到此吗?自然是一片谎话。她自那日在陈家吃喜酒,听徐氏露出口风,心知如海必有外遇,车夫阿福,一定知情,当夜正要盘问阿福,恰被如海回来冲散。薛氏暗教娘姨问如海坐的那个黄包车夫,打人何处拖来?车夫回说是火车站华兴坊来的,娘姨私向薛氏说了,薛氏暗暗牢记在心上,隔了几天,薛氏向如海说,因有事出去,须坐自己包车,如海便教阿福在家候着,自己坐了黄包车出去。薛氏又把阿福叫到楼上,问他少爷近来是不是讨了小老婆,外间租着房子。车夫笑说,这是没有的事,少爷怎会讨小老婆,也没租什么房子。薛氏脸一沉道:“你休瞒我,我早已晓得了,而且小房子在什么所在,我也知道,不是在火车站华兴坊吗!少爷的一举一动,我无一不知,只因我为人太忠厚了些,你们还当我是个木头人呢。你只知拍少爷马屁,与他连党,难道少爷是主子,我便不是主子?只怪平常待你们太宽了,你们都不把我放在眼内,好啊,连这种事都瞒起我来了。我并不是一定要问你,只因试试你们还有真心对我没有?只一试便给我试出来了,真是笑话。明儿我偏教你滚蛋,看我还有这点权柄没有?”

  阿福听说,把颈项一缩,手搔着脖子道:“奶奶休要生气。这件事不能怪我,都是少爷吩咐我,不准在奶奶跟前多嘴的。我若说了,少爷要停我生意的呢。”薛氏道:“少爷若叫你吃屎,你也吃吗?”阿福笑道:“只要我阿福做得到,主人吩咐,怎敢不依。”薛氏道:“我叫你说实话,你便做不到了吗?”阿福笑道:“奶奶既已知道,何必令我阿福为难呢。”恭氏道:“你们当宝货瞒我,我偏要问问。”阿福笑道:“既然奶奶要我说,我便说说何妨。少爷果然讨了小老婆,房子委实租在华兴坊,那原是奶奶自己晓得的。”薛氏又问那女的是谁?阿福道:“奶奶难道还不知吗?”薛氏道:“自然知道,不过偏要你说。”

  阿福笑道:“这倒奇了,我又不是金口玉言,那边的奶奶,原是奶奶认识的,便是在先住在我家的王家奶奶,是不是?我阿福并没说谎。”薛氏听了,颇出意外,暗说奇了,不料这小寡妇嘴硬骨头酥,竟会给少爷做小,怪道她们搬入医院后,一去不来。当时住在我家,我因她为人还算知趣,少爷虽然有些馋痨,我却并未疑心她们竟会弄出把戏。照此看来,那老的跌伤,也是她们故意做出来的花巧,借此可以避开我的眼睛,到医院中去适意。我聪明一世,竟懵懂一时,被他们瞒过。料想陈太太早已知道,故而他亲家姆说什么新姨奶奶,她就挤眉做眼的阻止。但他们这件事,欺我太甚,我焉能放她安逸。随叫阿福退去,自己打点主意,在如海跟前,却不露半毫声色。又过几天,如海在家,忽然倪公馆着人请他去商议要事,那时恰值阿福有事打发开了,如海便雇坐野鸡车前去。阿福回来薛氏假说:“少爷命你到华兴坊接他。”

  阿福信以为真,正待拖车,薛氏叫他且慢,待我换了衣服,顺便拖我到火车站去接人。阿福并不怀疑,拖着薛氏,直奔火车站,路过华兴坊,薛氏命他停下,问他少爷借的房子在弄内第几家?阿福说了,薛氏令他在外等候,自己上前叩门。玲珠开门,问是找谁?薛氏道:“这里可是姓钱么?”玲珠回说正是姓钱。李氏在楼窗口望,见薛氏,怪声怪气说:“姨,这不是少奶奶么!”薛氏听说,一抬头道:“哦,原来是王家妈妈,你好着么?我今天特地来望望你来了。”李氏还未回言,邵氏也在窗口探出头来,见是薛氏,猛吃一惊,正要回避,已被薛氏看见,高声道:“嫂嫂,你一向身子可好?我记挂你什么似的,你怎的一想都不想起我,这几个月工夫,不到我家来望我一望呢?”

  邵氏道:“难得奶奶到此,请客堂里坐罢。”说着忙同李氏下楼。薛氏见了邵氏,满脸堆笑,挽住邵氏纤手道:“好嫂子,几月不见,益发长得一朵花儿似的。若非妈妈同在一起,几乎教我认不得了。”说罢又道:“哎哟,我错了,现在我们已是一家人了,怎好还用去年称呼,叫你嫂嫂,应该叫你妹妹了,是不是?”这句话羞得邵氏粉颈低垂,无言可答。薛氏笑道:“好妹妹,你为何不开口,我们都是过来人,你难道对着我还要装新娘子吗?快坐了,我们好谈谈。”

  李氏初见薛氏,只道她得了风声,到此使醋劲寻事的,所以心中很是不定,今见她对邵氏如此亲热,而且说话中似乎已知如海那件事,口口声声,并无恶意,不觉喜出望外,慌忙找茶碗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与薛氏。薛氏接了,笑道:“妈妈你老人家腿上好了,看你脸上很有光彩,想必近来身子纳福。”李氏道:“都靠奶奶的福,我那腿伤已好了许久咧。”薛氏道:“原来如此,我自那日你到医院中去后,心中十分牵记,只恨没个空儿到医院中来望你。不过在少爷口中,听说你伤势日渐平复,我才略为放心。后来闻说你们出了医院,我很奇怪,你们缘何一去不来,连信息都不给我一个,还道你们耽搁在我家时,说不定我粗心大意,有一两件得罪你们之处,以致招你们见怪,心中很为抱愧。不料却为着少爷娶妹妹作了二房,因此藏头露尾的。其实这原是一件绝好的事,我因自己年纪大了,虽然生过几个女儿,还没子息,谁不想传宗接代,我素来最恨的,便是那班妇女为着一点醋意上,误了丈夫的百年大事,因此屡次劝少爷娶个二房。不过少爷素有一种古怪脾气,你越教他做,他越不肯做。你越不教他做,他越要做。似乎男人作事,不该正大光明的,须要偷偷摸摸,才显得他是个能干脚色。他那时一口回绝说,决不愿意娶校我为着这件事上,很同他闹了几次。因他枉为是个男子,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算是个人么。当时我虽然劝他娶小,但我心中未尝不虑及娶来之人,性情不知可与我相合。倘使将来三日两时淘气生事,也非家庭之福。但为着后代儿孙大事,也顾不得许多。如今有了妹妹,不但使我称心合意,而且求之不得。妹妹去年耽搁我家时,真所谓上和下睦,我家那班下人,至今还在牵记王家奶奶,若得你去做了他们的主子,怕不教他们欢天喜地么。兼之妹妹于女红针黹一道,无所不能,描鸾绣凤,件件都精,往常少爷夏天用的拖鞋,我自己不能绣花,务必央人代做,很为费事。如今有了妹妹,岂不便当许多,而且这几年,我因家务事,都要我一个人分派,千头万绪,把记性弄坏了,一来便要忘事。秀珍这丫头又一味的孩子气,不能替我分劳。得了妹妹,真是一个绝好帮手。只恨少爷不肯早些告诉我,不然这几个月来,不知能省却我多少心血呢。”

  李氏听她极口称赞邵氏,笑得口都合不拢来,嘻嘻的道:“奶奶的话,原是不错。不过少爷瞒着奶奶,也别有隐衷。一则免却气脑,二则,”薛氏不等她说完,勃然变色道:“妈妈说那里话,大凡妇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莫说少爷娶妹妹,这样一个于我有益的人,就使娶了个青楼中人,只知淫荡,不知治家的,我也不能向少爷寻什么气恼。我方才已经说过,妇女吃醋,最为可恶,难道我自己就肯犯这个毛病吗?”李氏吃她这顿抢白,满脸红涨,不敢做声。薛氏反露出笑容,向邵氏道:“妹妹这句话是不是?你同我相与许久,大约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想我可是这种人吗?”邵氏含羞带愧的答道:“奶奶见解极是,这都是我粗心之过。当时我因奶奶平日待我很好,这件事虽然是少爷主意,但我颇觉得对奶奶不住,因此没面目来给奶奶请安。讲到疑心奶奶有什么意见,无论奶奶不至于此,便是我等也决不能疑心奶奶的呢。”

  薛氏笑道:“对啊,这才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呢。”说着伸手握住邵氏玉腕,问她这里有几个下人?邵氏回说有一个粗使丫头,名唤玲珠。薛氏道:“哎哟,只一个丫头,怎够使唤,少爷也忒煞见小了,娘姨都不用一个,教这个丫洗了衣裳,不能上灶,上了灶不能烧火,怎样的忙得开呢!”邵氏道:“幸得家中人口不多,而且我们娘儿两个人,都是做惯的,因此忙的时候,自己动动手,丫头烧火,不是妈便是我上灶,所以还不觉得有甚么不便。”薛氏道:“话虽如此,但你这样一个娇皮嫩肉的人儿,怎能常做如此粗活。而且妈妈年纪大了,也万不能吃这种辛苦。你们没有知道,少爷为人,松在大头上,紧在小头上,往往如此,故我有些事,都自由自主,不去听他,他到那时,也就无可如何了。明儿我教我家的松江娘姨,到这里来帮忙罢。”

  邵氏道:“这个不必,我们这里一个人委实够用了。松江娘姨,奶奶自己要使唤的呢。”薛氏笑道:“好妹妹,你别闹客气罢。我同你又不是外人,老实说,一个小丫头服侍两个大人,怎能够用,若像我,一个人使唤三四个人,还觉得勉强呢。松江娘姨,粗做很为来得,不过我家已有了两个粗做娘姨,故松江娘姨在家中,原是多的,我因她做事十分勤俭,故也舍不得歇她,派她到这里来,实是最合宜也没有的了,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我俩乃是一般身分的人,难道我应该呼奴使婢你便该烧火上灶,少爷为人,原是糊里糊涂的,你虽然自己愿意,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邵氏见她言出至诚,也不便再推,随说多蒙奶奶抬举,真教我结草衔环,难以报德。薛氏笑道:“你年纪轻轻,不知那里学来的这许多客套。可惜你不是个男子,否则倒是个交际能手呢。”

  李氏见他们谈得高兴,便命玲珠到弄口面馆中去叫点心,薛氏听见,说妈妈不必费心,我昼饭还吃得不多时呢。李氏道:“奶奶难得到此的,这里地位落乡,没甚好点心,只可请奶奶吃碗鲍鱼面罢。”薛氏笑了一笑,又向邵氏谈了些闲话。不多时点心送到,乃是两碗鲍鱼面,薛氏只吃得几口,便放下筷说吃不下了。那一碗邵氏不吃,李氏在先也不肯吃,后来见他们都剩下了,想想给丫头吃很是可惜,当着薛氏面前,又不好意思再吃,忙唤玲珠收进厨房间去,自己夹脚跟进。那玲珠偷着呷了口面汤,被李氏看见,骂道:“小蹄子偷嘴。”玲珠吓得跑了。李氏独自一人,把那一碗面,和薛氏剩的半碗,一口气吃完,抹一抹嘴出来。刚坐定,忽见如海回来,薛氏便似嘲似讽的同他说笑。如海很觉诧异,再一看邵氏的眼色,心中已料及一二。当下笑向薛氏道:“你来得正好,我本打算接你到这里来玩玩呢。”薛氏道:“咦,奇了,你又不是这里的主人,要你请什么客呢?”如海笑道:“这就叫客请客。”

  邵氏、李氏都笑了。薛氏恶狠狠瞪了如海一眼,低声道:“你瞒着我干得好事!”如海笑道:“我又没瞒你,都为你自己不来问我,教我羞人答答的怎好开口告诉你呢。”薛氏冷笑道:“你好面嫩,什么事情都干出来了。难道讲一句话还害羞吗?”如海笑道:“谁有工夫同你拌嘴,我刚才被倪俊人叫去帮办家务,饭也来不及吃,虽然扰了他一顿大菜,肚子还饥饿得很,可有点心给我吃些?”邵氏道:“恰好方才有碗面多着呢,玲珠快端出来给少爷吃罢。”玲珠嘟着嘴,说没了。邵氏怒道:“莫非又被你偷吃了吗?”玲珠正待分辩,李氏抢口道:“你莫冤枉了她,是我因恐汤面放得时候太多,要发腻的。刚巧后门口有个老叫化子,问我讨饭,我已把这碗面给她吃了。”邵氏不言。如海道:“既如此,玲珠再给我去叫一碗罢。”玲珠因方才没吃着剩面,胸中很不高兴,懒洋洋的出去叫面。薛氏便问如海,方才所说倪老爷请你帮办家务,又是件什么事?如海笑道:“还有什么事?便是姨奶奶那件公案。”薛氏道:“莫非那新剧家拿到了吗?”如海道:“这班人消息灵通,一时休想拿得到他。俊人因与姨奶奶彼此弄僵了,有些不上不下,故而请我去做个引子。现在他二人已言归于好,不过方才那件事,说出来令人肉麻。”

  薛氏问何以见得?如海便把俊人装腔做势等情,一一告诉了他们,众人一笑将起来。薛氏随说:“这位倪老爷的脾气,也十分古怪。平时死要场面,一见小老婆,又骨头酥了,丈夫作事,务必有决有断,小老婆不规矩,理该逐出才是,留在家中,岂不是自要背硬壳吗!”如海笑了一笑。薛氏又道:“倪老爷三妻四妾,姨奶奶也忒杀多了,皇恩雨露,那能处处遍及,难怪姨奶奶要寻野食吃,这便是爱讨小老婆的好处。”如海卟哧一笑。薛氏又道:“他若能把几房姨奶奶搬在一起,或者还可有些管束,倘若仍放在外面,让他一个人自由自主,将来难保不生出别样事来呢。去年不是已闹过一桩把戏了吗!”如海道:“闲话少说,方才你讲什么要到火车站去接人,这时候火车已到了半天咧,再不去接,只恐那人等得不耐烦走了,今儿你这趟出来,岂不是白跑吗?”薛氏道:“听说这人今儿不来了。”如海笑道:“不来了吗!你在那里听来的?这里没人告诉你埃”薛氏道:“我早知道了。”

  如海笑道:“既已知道,为何又老远的奔出来呢?”这句话说得大众笑了。薛氏带笑道:“我也没工夫同你拌嘴,我今儿第一遭来望妹妹,正经还没讲,却缠了这许多闲话。”如海道:“我很奇怪,你们为何不到楼上坐,都却聚在客堂中,真的算是接待宾客不成?”邵氏笑道:“我方才因讲话忘却请奶奶房内坐了,正要请她上楼时,恰巧你回家来,一阵瞎说,又忘却了。此时倒被你讲一句现成话,如此请奶奶楼上坐罢。”说着自己先起身,薛氏随她上楼。如海因面已叫来,就在下面吃。薛氏走到邵氏房中,四下一看说:“这里外国家伙还不全,那沙发安乐椅是少不得的,我家多着,明儿差人送几张过来罢。”邵氏道:“这个不必,此地不妨将就,横竖没外人到来,不消铺排得十分齐整的。”

  薛氏道:“说什么没外人到来,房间陈设,岂能草草了事,请你从今以后,不准客气,缺什么尽向我要。你我二人若讲客气,将来父子兄弟,都要分庭抗礼了。”邵氏见她说得恳切,心中很为感激。薛氏又告诉她许多体心贴己的言语,少爷为人平日脾气如何,你须要如何如何,才能操纵如意。邵氏听了,几乎五体投地,觉薛氏为人,不但聪明贤淑,而且和蔼可亲,毫不做作大妇身分,我出世以来,还是第一遭遇见这种妇人,竟得与她同事一夫,真可谓三生有幸。不一会,如海上楼,对薛氏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一同回去罢。”薛氏答应着,又同邵氏谈了半天,临别时颇露依依不舍之色。邵氏亲自送出弄口,薛氏坐上包车,又叮嘱邵氏道:“明儿早起,我准打发松江娘姨过来,妹妹尽可随意使唤她。如有什么不到之处,不妨立时开销她,休讲情面。那沙发安乐椅等件,我也一并送来。”

  邵氏没口的称谢,如海已唤了部黄包车,与薛氏一同回家,满心以为薛氏场面上不同他闹,回到家中,定有一翻口舌。不料薛氏欢欢喜喜,和没事一般,反抱怨如海,这种正经大事,理该冠冕堂皇的行娶,男人家没有子息,纳妾原是桩正当之事,为何要鬼鬼祟祟,背着人干,给一班不知底细的人知道了,还当我吃醋,霸阻你娶妾,岂不可恼。如海听她这番说话,颇出意外,当下涎着脸赔罪道:“我错我错。当时我不该瞒你的,我因恐你泼醋捻酸寻事淘气,故而不敢在你面前道及。又谁知你是一个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观世音菩萨呢!”

  薛氏听了,嗤的一笑。这夜薛氏吩咐松江娘姨,明天到华兴坊去服侍新奶奶。又将她唤进房内,秘密嘱咐了几句说话,松江娘姨诺诺连声。次日一早,薛氏命车夫将自己房中的一张沙发,两张安乐椅搬出,雇小车装上,就教他押车,陪着娘姨,到华兴坊去。如海见薛氏肯把自己的物件,和贴身下人,让给邵氏,心中很为纳罕。暗说奇了,她为人素日器量最小,因何忽然变得大度宽宏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这句话是不准的了。不表如海纳闷,再说车夫阿福,带领松江娘姨,押着物件,到华兴坊,见了邵氏,说明来意。松江娘姨素与她们相识,此时改口称邵氏为新奶奶、李氏为太太。阿福又帮着替她们把榻椅排好,才回去覆命。邵氏等好生欢喜,十分感激薛氏,深悔当初错疑心她是个坏人,不该背着她做下这件事,否则住在一起,也不致如此冷落。松江娘姨又告诉她们,奶奶自你们走后,心中时常牵记,只因不知你们搬在何处,故而不能亲来探望,好容易打听得少爷娶了新奶奶,我家奶奶,真有说不出话不出的欢喜,便是我们一班下人,也没一个不欢天喜地的呢。邵氏听了,更为感激。正是:权把甘言行小惠好将毒计快初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回赠巨金美人仗义出重洋浪子逃生

  倪俊人自与无双言归于好之后,一连在爱而近路公馆中住了数日。无双在俊人这边,虽然定了心。但在美士一方面,仍不免牵肠挂肚。私下打发梳头娘姨进了几次城,嘱咐美士耐心等候机会,千万不可在外间胡跑乱走。目下风声紧急,倘落在侦探手内,老爷决不能与你善罢干休。美士已是惊弓之鸟,听她几次三番,差人叮嘱,心知俊人、如海二人,正用全力对付他,吓得躲在黄百城家中,不敢出来。百城见他连日未曾登台串戏,自早至暮,只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足不出户,愁锁眉尖,似有重大心事一般,心中暗自怀疑。又见时常有一个娘姨打扮的妇人,来找美士,两个人躲在僻处,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料想美士定必为着什么事情发作了,不能出面。不是妇女暗昧,便是钱债交涉,故而天天躲在家中,唉声叹气。随向美士盘问,美士多方隐饰,百城愈觉怀疑。那天可巧娘姨又来找美士,百城慌忙避出书房,却私下掩到书房皆后,侧耳窃听。无如他二人讲话的声音极低,百城听了半天,也不曾听出眉目。只听那娘姨说什么老爷奶奶,又是什么包打听巡捕房外国牢监,美士啧啧不已。隔一会娘姨走了,百城又向美士盘问,美士仍支吾以对。百城怒道:“我与你自总角至今,素称莫逆。古人交友以信义为先,照你这般藏头露尾,还成什么朋友。岂不闻朋友患难相共,就使你有不快意处,告诉了我,也可大家想想法儿,从长计议。况且你现今耽搁在我家中,倘有什么秘密之事,被我得知,我也未必至于出去通风报信,给包打听把你捉到外国牢监巡捕房去。”

  美士见他发急,又听他说出外国牢监巡捕房来,知他已听得方才梳头娘姨告诉他的话,情知隐瞒无益,不觉长叹道:“并不是我有心瞒你,只因我一时之误,干下这件不名誉之事,你素日考究什么道德不道德,所以我也赧于启齿。既然你要问我,我又何妨告诉你,难道还怕你出去坏我的事不成。不过你千万不可告诉你父亲。”百城道:“这个自然。”美士便把自己与倪俊人爱妾这番痕迹,从头至尾,一一告诉了百城。百城听说,也不免替他耽惊说:“你这件事未免干得太大意了。大凡官场中人,别的都不打紧,惟有吃醋心最重,岂不闻作官的不要名誉,只要金钱,有了金钱,好去买田地,买妻妾,这妻妾是他金钱换来的,如何肯让你受用。”美士道:“人家急得要死,你不替我设个法儿,还同我取笑呢。”百城道:“有何法想,你当日胆子太大了,如今胆子又太小了。我看躲一辈子也是没用,倘若出去,又恐不妙。”美士着急道:“这便如何是好?”

  百城道:“适才你不是说,那姓倪的巡捕房认得人,故而在外国地界,很有势力。但在城内,料想没甚妨碍,你又何必一天到晚,足不出户,忧闷最能伤人,若闷出病来,不是玩的。那边既有这个奶奶替你设法,从来做官的耳朵最软,床头之言,更为中听,隔几天或能将你这件公案消灭,亦未可知。如其不能,我看还是出一出码头,待风头过了,再到上海为妙。躲在家中,终非了局。今儿也是园开会,我父亲也在那里,你何不与我一同去看看,在城内包你不致给包打听捉去便了。”美士也因几天不出门,两腿怪痒,百城叫他同去看也是园开会,很可借此散心,当下便与百城一同出来。他家离也是园原不甚远,二人一路谈谈说说,转眼已到也是园门口。美士见门上粘着一张白纸,大书上海保城大会字样。美士看了,很不明白,忙问百城:“保城二字,是何意思?”

  原来上海自光复以来,有一班人以城垣阻碍交通,闭塞市面,提议拆除,此说一起,那些居住城内,平时为着夜晚归家,出入不便的,无不同声赞成,起初不过一句说话,此时将次实行。那一班守旧派人,大为反对,都说这上海城不但是个古迹,而且镇夺着阖邑风水,上海滩三字素有谣言,此城一拆,只恐上海全境要摊下水去,百万生灵,俱葬鱼腹,岂不罪过。更有一层可怕的,便是那班外国人,只能将十里洋场作为租界,不能占据上海全境,全仗这座城垣当作保障。倘若将他拆除,定被外国人占作租界。那时城内居民岂不都受外国人管辖了么!他们持着这两个问题,号召一班顽固党派,自第一问题提出后,那班怕死的果然云合景从,都说上海城万万拆不得。及至第二问题一提出,那赞城不拆城的,反减少许多,你道为何?只因这班人有一部分在城内置有地产,听说城一拆,外国人便要推放租界,他们莫不暗中欢喜,因城内地价较租界地价贱至百倍,如果放作租界,地皮一定涨价,他们就可发财,故而没一个人不愿受外国人管辖的。这班发起人,见声势不及那班拆城的壮,因此借也是园开会,以为联络地步。百城的父亲黄万卷,便是发起人之一。美士听了,暗笑这班人顽固不通,城垣本宜拆除,开会保全,有何利益,但既已来此,却不可不去听听他们演说些什么,也好作将来笑话材料,随同百城签名入常只见会场中人已挤满,演说台上,姑着一个人演说,但台下又有许多人,忽起忽坐,高声发言,会场秩序毫无,只听得一片嘈杂声音,也不知算是演说呢,还算打架。美士在人背后站了一会,非但没听出什么,反觉得有些头疼脑涨。万卷见了他二人,慌忙上前招呼,说你们来有几时了,美士道:“有一会咧,老伯这里开会之事如何?”

  万卷摇头道:“丧气丧气,我们这里开保城会,不料竟有拆城的奸细混入,方才上台演说,被我们逐出去了,只恐里面还有余党呢!这保城一事,少年人多有不赞成者,难得你却与我们同意。夫城之为物,所以御敌者也。古人金城汤池,犹恐不固,而今竟有拆除之议,何异自毁篱,能不召夷狄之祸而贻后世之忧哉。丧心病狂,莫此为甚矣。”美士最怕万卷掉文,听他又在那里之乎者也,心中暗暗着急,幸得有人把万卷叫去,美士如释重负,忙对百城道:“我们走罢。”百城道:“即来之,则安之,你怎的如此性急?”美士道:“这种开会,毫无秩序,人声鼎沸,还听得出什么演说,我们挤在这里,听他们胡闹,还不如到城隍庙玩去。”百城笑道:“你就是没长性不好。既如此,待我回明了父亲再走。”

  美士拖了百城,向外直奔道:“回什么父亲,你若真的要学那古人所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只恐还差得远呢。”百城道:“对咧,若不回他,少停准得吃他这两句说话。”美士道:“谁教你有这种父亲的呢!”百城笑道:“你说出呆话来了,父亲可以随意拣选的么?”美士大笑。两人匆匆出了也是园,仍旧步行到城隍庙内,兜了一个圈子,又在得意楼泡茶,直到日色衔山,才相将回家。万卷正怒气勃勃,坐在客堂中吸旱烟。一见百城回来,把烟杆头向地下一掷,厉声道:“站住了。”美士知道方才那话儿发作,一溜烟奔回书房,不敢出来。晚饭时候,百城仍来陪他用膳。美士笑问:“适才你父亲对你说些什么?”

  百城笑而不言。隔了一天,梳头娘姨又来,美士问他,奶奶可曾替我想出什么法儿,我在这里实在躲得不耐烦了,一则朋友家不比自家,常住有许多不便,二则我究竟是个男人,成日的足不出户,准要闷出病来。你家奶奶,倘有法想个好,如无法想,还不如让我出几个月码头,再图相叙为妙。娘姨道:“奶奶教你耐心静候机会,不可在外面胡跑乱走,没教你出码头埃”

  美士道:“奶奶虽然不许我出码头,无奈我除却这条道儿,实无他法,上海地面上,你家老爷耳目众多,我又不能绝迹不到租界上去。倘被他们拿住,未免连累奶奶。如今你奶奶虽然留我在上海,但我仍不能同他相会,与出门一般无二,反不如让我出门,到可以彼此放心。还有一层,出门一遭,少不得要几百块洋钱盘费,我两手空空,很是尴尬,因此还要向奶奶商量,拜烦你顺便向她提起一句,多少弄几百块钱给我,济吾急需。”

  娘姨回去,便把这番许告诉无双。无双心中颇不愿意美士远离,听他的说话,亦甚有理,暗想:这几天老爷虽然住在我这里,但我总不便替他讨情,这件事固然是他见色动心之过,一半还是我害的。他如今躲在城内,不敢出头,设身处地,着实可怜。不出来未免受朋友耻笑,出来又恐吃捉,出码头果然是万全之计。但他外埠人地生疏,举目无亲,处处非钱不行,手内空空,怎生动得一步,我不给他帮忙,更有谁肯给他帮忙。无如我一时手头也没现款,如何是好。想了一会,在首饰匣内寻出几颗珍珠,命梳头娘姨拿到三马路宝珠店去估看,倘值到七八百洋钱,就给我卖了罢。娘姨领命,到三马路昼锦里见有一家三开间石库门的珠宝铺子,睹想这铺很大,定可多卖得几百洋钱。谁知店中人见她是个女流,而且是帮佣的打扮,疑她来历不明,意欲吃她便宜货,只还二百块钱。娘姨赌气,拿到旁的一家估看。这家算还诚实,肯出五百块买他。又跑了几家,都不出五百之数,觉得去无双限价尚远,只得将原物带回,告诉无双,说珠宝店只肯出四百块钱。无双皱眉道:“老爷买他的时候,足足化了八百块钱呢。目下等钱使用,不得不由他们杀价。你拿去不论多少钱卖了罢。”

  娘姨重复回到三马路,卖得五百块钱,却私下藏起一百,只给无双四百块钱。无双叹口气收了。次日无双取出这笔钱,又添上几件金饰,教娘姨拿往银楼中,兑了十二两金叶,仍命他送进城去,又教他对美士说:现洋放在身畔最为危险,金叶一物,可以贴身藏带,而且到处换得到钱,此番出门,最好到东洋去,因他年纪尚轻,若在中国各处,恐受匪徒诱惑,日本地方,学堂很多,有了这许多钱,也可念念书,长些学问,切不可任意挥霍,流落无成,少年子弟,往往被女色误了终身,他须要记得此番得罪之由,初不可再犯这件事。听说日本地方,有一班下处女人,最为混账,遇见中国少年男子,便百计引诱,教他务须自己拿定主意,休上这班日本妇人的当。异乡作客,最要紧的乃是衣裳多穿,吃食留意,件件都要自己当心,切不可像在家时那般任意。到了那边,务必时常给我信息,通信的地方,就由你家转交便了。几时动身,也须问个明白。娘姨连称晓得,无双又在抽屉内寻出自己一张小照,交与娘姨说:“这张照他日前问我要,我没肯给他,今儿你替我带去,对他说,见了这张照,便和见我自己本身一般,休得牵记分心,须要读书力图上进。他的小照,我这里有着,也不必拿他,这些说话,你可记得千万不可遗漏一句,你去罢。说罢,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娘姨道:“奶奶休得如此,后来的日子长呢。”

  无双含悲不语,娘姨当下雇车进城,到黄百城家中,找寻美士,恰值美士又同百城到城隍庙游玩去了。娘姨无奈,只得坐在客堂中等候,又被黄万卷呆头呆脑的问长问短,把她问得十分窘迫,幸得造作几句鬼话,将他搪塞过去。将近黄昏时候,才见美士、百城二人笑嘻嘻的回来,美士一见娘姨,即忙敛住笑容,招呼她到书房内去。百城知趣,自与万卷说话并不跟他进去。美士走进书房,一开口就问娘姨那话儿有没有?娘姨道:“有的。”

  美士大喜,看她在怀中左掏右摸,心中估量,摸出来定是一大卷钞票,不料却是个小小手巾包儿,又见她打开手巾色,露出一张小照,一个薄薄纸包,不觉心中冰冷,暗说糟了,我问她要钱,她却给我这牢什子的小照,到此地步,还要讲什么虚花头的爱情,送什么小照,懒洋洋的接在手中,觉得这小小纸包,分量很沉,慌忙拆开一看,原来是黄澄澄的金叶,不由的心花怒放道:“奶奶把这东西给我做盘缠吗?”娘姨道:“正是呢,她说现洋藏在身畔,只恐路上歹人多,偶而露眼,最为危险,故而兑了七百多块钱金叶,以便你容易收藏,而且到处可以换钱使用,比现洋钞票更为稳当。”

  美士听说,暗暗佩服无双虑得周到。娘姨又道:“奶奶教你此番出门,最好到东洋,不可到中国别码头去,因中国内地各处,常有一班坏人,诱人为非作歹,故而万万去不得。东洋地方,学堂很多,你有了钱,也可自己念念书。”美士听说,微微一笑,暗想我本有游日之意,他教我到东洋去,果然中听。讲到念书一层,往日我在学堂肆业的当儿,还时常要装病逃学,难道老远的奔到东洋,还要念什么书不成,可笑妇人浅见,往往说出不近人情的话来。又听那娘姨道:“据说东洋还有什么下处女人,最爱勾结中国少年男子,你须记得,此番为着女人身上坏的事,千万不可再走这个道儿。”

  美士听说,忍不住好笑,暗说她的醋劲也太很了。我在上海,她不许我相与别的女人,我到东洋她又预先定吃日本醋了。娘姨又道:“奶奶说的,这张小照,你日前向她要过的,故命我带给你,教你以后见了这张照,如见她自己本人一般,不必心中记挂。”美士点头微笑道:“奶奶还有别话吗?”娘姨道:“别的没说什么,不过叮嘱你,作客不比在家,第一衣裳要穿得和暖,第二吃食须要留心,异乡外国,没人替你照应,件件要仗自己,千万不可同在家时这般大意。”

  美士听到这里,觉得无双一片至情,流露言外,心中未免感激,颇悔自己待她没诚心,很有些对她不住娘姨又道:“奶奶还教你到了东洋,务必常给她信息,那信不妨寄在我家。”说时在怀中摸出一张纸条道:“这便是我家的地址。”美士接过,与金叶小照一并贴身藏好。娘姨问他,大约几时动身?美士道:“动身必须预备行装,大约还得耽搁三天五天,你隔两天再来听我的回音罢。”娘姨去后,百城进来道:“那边奶奶替你设法得怎么样了?”美士摇头道:“有何法想?我的意思,不免出码头咧。”百城道:“方才那娘姨来说些什么?”美士道:“她来告诉我,无法可施,教我自己设法,如其也没法,想还是出码头。”百城道:“我原说出码头为妙,倘若你早听了我的说话,也不致白熬这许多日子闷气咧,但不知你现在预备出码头往那里去?”美士道:“我打算到日本去。”

  百城笑道:“你志气好远啊,一开口便是日本,为何不说到美国去。你不过出门避仇,又不是去国亡命,缘何要远涉重洋到扶桑三岛呢?我劝你还是往苏杭等处,暂住数月,待锋头过后,再回上海为妙,休得飘洋过海,远适日本,既省盘缠,又便往来,岂不甚好。”美士道:“你那知此意,我出门虽然为着避仇,但日子长短,一时还说不定,若往中国内地,我又无事可干,天天玩耍,一则我没这许多闲钱,二则也要荡坏自己身子,我平日久欲游学日本,此时天假其便,一样的出门,何不到日本去念他几年书,回来也可干些事业,你道如何?”

  百城听说,向美士面上端详了一会,摇头晃脑的道:“孺子可教也。不料你竟有如此大志,懊悔当时小觑你了。我很赞成你方才那片说话,不愧至理名言,你的见识,委实比我高出万倍。可惜你当日误交一班下流新剧家,跟他们登台串戏,干那吊膀子骗女人的勾当,留下这个污点,有亏道德。倘能把一样的工夫,用在学问上,将来一定是国家干城之大器也。”说罢,把右腿搁上左膝,头动不已。美士见他又在那里发呆,心中十分好笑,暗想我此时正在无聊,何不将这书呆子作弄作弄开开心,假意正色道:“你休重提此事,我已后悔无及的了。从今以后,决计改过自新,学得本领,替国家效力,倘若将来得为总统,一定升你做教育总长,以报今日知己之恩。”

  百城笑道:“漂母一饭,尚不望报。我只一言,难道倒要你图报不成。你如果能改过迁善,将来必非凡品,我等望尘莫及。”美士笑道:“老兄何必自谦,我素知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日后教育总长一席,除了你实无第二人可以担承。”百城笑道:“这个万万不敢。”美士道:“你也不必推辞了,姑且担承几时罢。”百城连连摇头,猛然笑道:“呸,你疯了吗?这些梦话,说他则甚。我且问你,你往日本去,这笔盘缠和学费,那里出产?”美士敛眉道:“我正因这件事为难呢,目下已有一百多块钱积蓄,不知够不够”百城道:“我看你又在那里做梦了,这几个钱当来往船钱还不够呢。”美士道:“照你这般说,我只可不去了。”百城道:“你莫灰心罢。古人云:朋友有通财之谊。岂不闻管鲍分金,千古传为美谈,我与你多年同学,叨在知己,这件事一定替你设法帮忙便了。”美士心中大喜,假意道:“你也没钱呢!”

  百城道:“我没钱,家父很有些藏着,他素日欢喜好学的人,知你为着出洋求学之故,一定肯帮助的,你休着慌,我马上对他讲去。”说着,连窜带奔的跑出书房去了。美士见他信以为真,自觉好笑,暗想这书呆子平日一钱如命,不料今儿被我几句鬼话一哄,竟哄得他情情愿愿,向他老子要钱给我用,真可谓绝世奇闻。我虽然有了无双的七百多元金叶和那日当典当下来的一百多块钱,只恐到了东洋还不够花费,难得他愿意贴我,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大约我吴美士命中应该发财了。想罢,一阵大笑。百城出了书房,见他父亲不在客堂中,知他必在楼上时习书室干功课。原来万卷家中有两间书房,楼下一间,叫做二酉草堂,是给百城读书的。楼上一间,叫做时习书室,是他自己干功课的地方。除妻子以外,别人不准进内。当下百城奔进楼上,见房门虚掩着,即忙轻轻推开门,闪身入内,只见万卷正襟危坐,面前摊看一本书,一手执笔,一手扶头,眼架着大眶子眼镜,由玻璃中露出两眼,睁得和铜铃一般,目不转瞬的钉在书上,咬牙切齿,似乎要把这本书吞下肚去光景。百城知他父亲所做的一部孟子新注,才注得半部,此时正在用功,不敢惊动,只得不声不响的站在后面。万卷一回头,见了百城说:“你上来作甚?”

  百城不敢就提那话儿,回说没事,我上来看看父亲注书注得怎样了。万卷道:“你来你来,这孟子上陈仲子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矣,后来那井上有李,不知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呢?还是他自己亲眼目睹的?若说是别人告诉他的,上句明明是耳无闻了,如何听得出?若说是陈仲子亲眼见的,则陈仲子业已目无见矣,如何看出?你想想这里头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吗?”百城想了一想道:“我也看不出什么意思,大约是孟子失检罢。”

  万卷道:“我也这般想,但孟子者圣贤也,圣贤而失检,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只是我那新注,颇难下笔,倘直注是孟子失检,一则对不起古人,二则孟子圣贤之名,被我轻轻一注,岂不大受影响。吾人执笔,须要宅心忠厚,不可逞一时之快,贻后来之忧。昔金圣叹评三国志,以关公诛颜良、文丑为刺颜良、文丑,一字轻薄,致召杀身之祸,可不慎欤。故我已做了一篇代孟子弥缝缺点的注脚,你看如何?”说时将一张浓圈密点的草稿,给他观看。百城见纸上潦潦草草,写着:夫陈仲子者,古之负气人也。居于於陵之上,室人偶忤之。仲子愤然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是可忍,孰不可忍,乃迁至井边居焉。且效伯夷叔齐之耻食周粟。然人孰无饥,仲子负气耳。当其饥火中烧时未尝不大张厥口,以求一嚼而快意焉。乃于百无可食之中,瞥见井上之残李焉?是李也,其巨异常,惜为螬食其实且过半矣。仲子默忖曰:“吾闻螬食之果,其实必甘,予其取而食之,乎顾予已设誓矣,无宁不食,一日不已至二日,二日不已至三日,三日而仲子之目欲视而无光矣,耳欲听而无声矣。且饥肠雷鸣,不能自抑。仲子憬然曰:予其死,乎闻之人之将死也,五官百骸,为之先驱,而心最后焉。今予耳予目已死矣,予心之死,亦在指顾闻耳,奈之何哉,然予死不食耳,得食必无死,顾得食亦匪易,彼井上之李,其予之续命汤乎,第仲子目无见矣,焉得李,犹幸有匍匐摸索之一法也。于是虎咽狼吞,三咽而荆未几而仲子耳始有闻,目始有见,世之好为负气者,可以鉴矣。百城看罢赞道:“父亲所注极是,当时大约真有这片道理,孟子未曾提及,却在千古之后,被父亲说破,不知父亲怎样理会出来?”

  万卷笑道:“你年轻少不更事,须知人生在世,立德立功立言,惟立言始能传流万世,不可不以慎重出之。动笔之时,一定先要闭目静坐,息虑宁神,然后心与神会,腕与心通,笔之所至,无往不利。还须一稿之后,几经推敲,才可行世。我做书即本此意。刚才宁神默坐时,仿佛陈仲子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这一片道理,故我才有此妙文。近来往往有一班人,早上动笔,晚间出书,不管文理好歹,不问看的人有益无益,只消骗得钱到手完事。这班人不能当他立言,只可当他出货。譬如一个磨子,上口装了米,下面可以研出粉来,这种人肚子里袋下饭去,一部分化作文字行世,一部分变成尿粪肥田,各有妙用。”说罢大笑。百城见他高兴,乘间告诉他美士欲往日本求学,万卷也十分赞成,说日本读书,果然很好,皆因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徐福奉命往海外三岛求药,携带童男女五百,一去不还,这便是日本人的原始。当时徐福很有些书籍带去,故中国所无的书,日本颇有流传,若去读书,必能长进许多学问。难得他有此大志。百城又提起美士因缺少盘缠学费,欲向我家借几百块钱应用。万卷一闻此言,勃然变色道:“什么话。他既然没钱,还要到日本去则甚?中国又不是没有学堂,要做什么花头到日本,去成什么用!你莫替他做说客,也休上他的当。这种做戏的人,最靠不住我有钱,自己花费不来,还要他代花不成?快去回绝他,没钱可借,再教他赶快搬移别处去。他在这里白住白吃了半个多月,不要他贴房饭费,也算客气透顶的了,还想借钱用不成?真是岂有此理。”说罢,气得脸都青了。百城遭了一鼻子灰,诺诺连声,退出时习书室,心中不胜懊丧,深悔适才在美士面前夸下大口,此时如何回覆。左思右想,暗说有了,我历年积蓄下的钱,也有五六十块了,不如拿来送给美士,也可尽朋友之谊。当下回到自己房中,在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手巾包,打开一数,共有五十六块钱,自己留下六块,拿着五十块钱,下楼到书房中交给美士说:“父亲因一时手头不便,这五十块钱是我自己的。”

  美士笑逐颜开的收下,再三称谢。百城又问他可曾择定行期,美士道:“我看报上大后天三菱公司有一只神户丸,开往日本,我意欲搭这号船,不知可来得及。”百城道:“你还要预备什么呢?”美士道:“没甚预备,只消弄几套洋装,和东洋服装到手,就可动身了。”百城道:“做起来,只恐三五天来不及罢。”美士道:“新做的自然来不及,我有一个朋友,素做出租戏装班底生意的,这种旧衣服很多,明儿写封信叫他来,向他买几套便了。”百城点头称是。次日美士果然写信叫他朋友到来,只化了三十块钱,买得十来套西式衣服,和日本衣服,还有四五顶帽子,百城连说便宜。美士道:“这些东西,他都在北京路旧货店买来的,三十块钱还有赚头呢。”

  第二天一早,无双的梳头娘姨又来打听美士行期,回去对无双说了。无双柔肠欲裂,暗暗伤心,忙教娘姨在泰丰公司,买了十多块钱路菜,送与美士,又千叮万嘱,教他路上寒暖不常,善自保重。自己因出门不便,恕不能亲送了。美士颇为感动,到得启程这天,美士清晨起来,将行李等件,一一结束停当,雇两乘黄包车,一乘载着行装,辞了百城父子,正待登车,忽又转念道:“不好,我往三菱公司码头,势必经过租界,若被侦探遇见,岂不仍要吃捉,那时真变作功亏一篑了。”百城见他踟躇,忙问为什么事?美士说了,百城道:“啊唷,我也不曾料及,这便如何是好?”美士猛然失笑道:“有了有了,我何不如此如此,定可掩过侦探的眼目。只消一登船,就可太平无事了。”百城拍手称妙。当下提着皮包,重复回进书房,取出一套日本装穿上,又把当日扮戏用的一片假须粘在上唇,百城见了大笑,说活像一个卖鸡蛋饼的蹩脚东洋人。美士笑道:“只消逃命,那管蹩脚不蹩脚。”

  化装既毕,又将一顶小帽戴上,帽檐压至眉际,提着皮包,辞了百城,出来跨上车,拖出西门,直向三菱公司码头进发。美士一路上心旌摇摇,恐被侦探看破。见有人望他,慌忙把脖子向领内乱缩。幸得他所穿的东洋大衫,领口宽大,故而下半个头埋在领内,上半个头罩的帽内,没人识破。一到码头,先将行李落了船,然后再到公司中购买船票。那公司中卖票的日本人,只当他是本国人,操着日本语同他攀谈,美士忙道我是中国人呢。那日本人对他仔细看了一看,才知他是个赝鼎,不觉笑将起来,即便改口讲那三不像的中国话,问他姓名职业,美士假捏了一个名字,推说是做小本生意的,那人又向他要小照,美士惊问所以,那人告诉他中国人要到日本,须在护照上粘贴小像,否则不准登岸。美士幸得身畔藏有一张二寸照片,即忙取出给了那人。那人一看,说以前的照不行,一定要新近拍的。美士道:“这张照我拍得不满一个月呢,怎说不是新近的。”那人道:“你莫说谎罢,照上还没胡子,你嘴上的已这般长了,一个月那有这样快。”美士笑道:“我的胡子是装上去的,你不信,我除给你瞧。”那人大笑说:“你这支那人也忒杀古怪了。”

  不一时,护照船票填好,美士回到船上,在舱中换了衣服,露出本来面目,看表上已近正午时候,忙拿些饼干出来,吃了充饥,自己闭上门,坐等开船,不敢跑出舱面走动。坐到午后三点钟光景,忽闻几阵汽笛,一片人声,身子微觉摇动,知道轮船正在启碇离码头,他心中一块泰山般大的石头,担了半个多月,此时才得轻轻放下。隔了一会,微闻机声轧轧,这神户丸已鼓轮出发,离了黄歇浦边,浩浩荡荡,直向东洋大海而去。正是:吊膀工夫休自诩,埋头风味且亲尝。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一回庆宜家丈夫迁金屋感阋墙公子走天涯

  前书说到美士趁着神户丸轮船,一声汽笛,开出浦江,直向扶桑二岛而去。在下这部小说叫《歇浦潮》,做书的一枝秃笔,未便跟往日本去写东海波,只可将他这边事情丢过,再表那钱如海的正室薛氏,自亲往华兴坊如海藏娇之所去后,对于邵氏竭力殷勤,次日又派了个松江娘姨前去服侍,邵氏等自然满心感激,兼之松江娘姨本是个老于帮佣的,作事甚为精明强干,比那小丫头玲珠相去何啻天壤,有些事用不着主子开口,她早已预备得舒舒齐齐了,乐得个李氏笑口大开,终日欢天喜地。薛氏又时常差人送长送短,有时可口小菜,有时应用的零物,差不多天天有人来往,更奇的邵氏这边缺什么,第二天薛氏便差人送什么来,好似未卜先知一般。邵氏受了她许多物件,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屡欲亲往新闸去候候她,都被如海所阻。邵氏也因自嫁如海以来,还没叩见过老太太,此一去免不得有许多礼节,因此也就一天一天的缓将下来。这一天邵氏听新闸来人说道,薛氏偶感风寒,微有咳嗽,觉得再不去望她,心中实有不安,忙向如海说知。如海笑道:“你信她呢,那里来的病,她素来就是装腔做势惯的,偶而冷淡了她,她马上害病,身子睡在床上,饭却吃得下三四碗。你若不去探她,她睡得不耐烦了,倒很容易好的。你如郑重其事,替她请大夫诊治,那可糟了,她至少也得躺上三五天。我当初也被她吓过几遭,后来看得惯了,只得由她去病病好好,反觉太平许多,你还要上她的当去望她则甚?”

  邵氏道:“不是这般讲的,究竟她是正室,我为偏房,理该我去候她。况且她已先来望过我,我还未答礼,此时她偶然感冒,虽说不打紧的病,但我再不去望她,她纵不见怪于我,只恐下人们不免要议论我恃宠自大了。况且我在老太太跟前,还没请过安,这番一去,以后便可时常来往了。”如海笑道:“也罢。常言道:丑媳妇终要见公婆。何况你是个美媳妇呢。”邵氏听说,对他斜睨了一眼。如海笑道:“你快换衣裳罢,我叫人配马车去了。”邵氏更衣既毕,如海的马车也来了。邵氏又对镜掠一掠鬓,薄施粉黛,才与如海一同上车,径往新闸。如海因邵氏第一遭来家,忙教人在客堂内高烧红烛,然后请老太太升堂叩见。老太太素爱邵氏,此时变作一家之人,自然分外欢喜。薛氏虽说有病,却并不睡倒,听说邵氏一到,慌忙赶出来拉住她手,问长问短。如海在旁边笑道:“你们两个还没见过礼呢。”

  邵氏忙请薛氏上坐,薛氏笑道:“这个万万不敢,我们两个仍是平辈,理该行个平礼才是,那有上坐的道理。”两人谦逊了一回,仍平拜四拜。接着秀珍姊姊上来拜见姨娘,邵氏慌忙叩头答礼。薛氏又命一班下人,都来叩见新奶奶。这新奶奶三字,乃是薛氏想出来的,因恐叫姨奶奶,邵氏听了不舒服之故。见礼既毕,薛氏请邵氏到她自己房中坐下,邵氏道:“因闻奶奶玉体欠安,特来问候,想必此时已痊愈了。”薛氏笑道:“我不过昨夜略受了些凉,早上微有咳嗽,并没甚病,难为妹妹老远的奔来望我,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邵氏道:“奶奶说那里话,我本当早来拜望奶奶,只因家中抽不出身,故而迟至今日,奶奶如不见怪,已是我的万幸了。”

  薛氏笑道:“呀,你又要客气了,什么奶奶不奶奶,我们乃是姊妹呢。我老老实实叫你妹妹,你为何不叫我姊姊,却奶奶奶奶的乱叫,以后不许。”邵氏见她说得恳切,只得收口道:“难得姊姊如此见重,令我感激无地。”薛氏道:“请你以后别闹浮文罢,我同你现今已是一家人了,用不着相瞒,今儿我身子果然有些儿不舒服,都为家常闲事累人,老的呢老了,不能干事,小的又一味孩子气,少爷忙的是外边店务,家中事无大小,都要我一个人分派,小菜咧,柴咧,米咧,油盐酱醋咧,亲戚送礼咧,偶而忘却一件,临时就不免周折,我一天到晚,替他们烦这些瞎心思,又没个得力帮手商议商议,因此累得满身是病,一发便气喘头疼,又不敢将息,怕的是没人接替。如今有了妹妹,真教我放下一件大大的心事,将来如有疾病,少不得还须妹妹帮忙。”

  邵氏还未回言,薛氏又道:“只恨妹妹住得太远,不然便可时常到我家来,帮我调度调度,日后也不致生手咧。”邵氏道:“承姊姊推爱,只恐我年轻没有当过家务,这重任担当不起罢。”薛氏道:“那有担当不起之理,无论何事,只消一惯就轻松了,待我得空,到你那里来教你便了,还可顺便望望你家妈妈,她老人家这几天身子可好?”邵氏道:“靠姊姊的福,她素来十分康健,吃得下做得动的。”薛氏道:“可怪近有一班老人家身子都康健,便是我家老太太,也没甚疾病,偏是我们中年人,时常害病,真有些怪气。”说时又笑道:“妹妹身体原是好好的,我说中年人,未免太混了。”彼此谈笑多时,薛氏留邵氏吃了晚饭,又要留她过宿,邵氏再三辞谢,说家中只有老的一人,生怕照顾不周,故我务必回家,薛氏只得罢了。邵氏仍坐来时的马车归去。这夜如海回见薛氏,满面不高兴,气鼓着嘴,两眼水汪汪的,望着他露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模样,笑道:“你为什么又动起气来了?莫非她方才俯就你错了吗?还是你要尝尝酸溜溜的滋味?不过这句话可说不出的,你要吃醋该早些吃,此时人家竭力俯就你,你反要吃醋,可就难以为情了。”

  薛氏怒道:“呸,放你的狗屁,我动什么气!我气的在你家一辈子不得出头,上有老,下有小,三餐茶饭,四季衣衫,都要我一人分派,天天烦得不得了,又没人替我做个帮手,因此在这里怨命。你放什么臭屁,谁会吃过醋来?”如海笑道:“这般说,我倒冤枉你了。若说分派家事,原是掌家主妇的特权,那一个轮得着与闻,你怕受累,别人还想望不着呢!”薛氏变色道:“谁霸占你家的特权?那一个爱管尽管,谁人想望不着,你快说出姓名来,我马上让她便了。”

  如海笑道:“我不过譬方譬方,你又要捏着鸡毛当令箭咧。究竟为着这点小事,也犯不着动气。讲到家务,你已经管了十多年,从没说过半个难字,为甚今儿平白地怨起命来。试想我家除你之外,还有那一个可以管理内政。老的七十多岁了,小的才只十几岁,就使给他们掌管,不多几年仍要出阁的,那时更推谁去?莫非你要我一个人独管里里外外的事吗?我看你也未必放得下这只手罢!”

  薛氏道:“为甚放不下,当初我原为你家没人管理家事,我才接手的。如今你既已有人,为何不接她回来,分些责任,却和菩萨般的,供在外面,难道我生就苦命,应该替你们烦劳一辈子的吗?”说罢,哇的一声哭了。如海顿足道:“唉,你素来是个聪明人,怎的忽然想不透了。我不接她回来,只恐你们多存意见,气气恼恼,大家没趣,并不是有心供养她在外面,一个月也得多花四五十块钱的开消。但她在那里,也并不是天天扮菩萨享福的,各人有各人的事,一家不晓得一家的苦处罢咧。讲到这里的家务,原该是你掌管的。如果你觉一个人太烦劳,待我明儿问问她,她若肯搬到一块儿来,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那时你再指派她管理什么便了,有话尽可好好儿讲,何必哭哭啼啼的呢。”

  薛氏仍不做声。如海又讲了许多软话,才哄得薛氏上床安睡。如海暗想,薛氏平日为人最是好胜,缘何今日忽然自甘让步。听她方才一遍说话,虽不免含着几分酸意。但把掌家之权,情愿让人,也大背她昔日的行径。邵氏从我时曾要求不和大妇同住,若能给她当家,料想也决无不愿之理,大约我钱如海要发财了,所以恶人迁善,妻妾相安,如果能随意,也是人生在世一件极快乐的事呢。次日薛氏还没睡醒,如海先起身,用罢早点,径往华兴坊。邵氏才起来,还没洗面,见了他道:“你今天怎的来得这般早?”

  如海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你若不肯,我就不说了。”邵氏笑道:“什么事?隐隐约约,教人听了纳闷。你没说出口,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道肯与不肯呢?”如海道:“说起这件事,也并不十分为难,不过我先要同你提一句:当时我们租借这里房屋时,原为瞒着家里起见,本是暂时之计,就是我答应你不住新闸,也为这层意思,免得见了面多一桩气恼。如今事已叫穿,你们二人已会面多次,你也亲往新闸去过,我看你们两个人,十分亲热,正可趁这个当儿,搬了回去,一则此地虽然也是自己租借的,但给外人总不免说一句小房子,很不体面。二则一个月也可省却四五十块钱开销。三则我家老太太很疼爱你,你去了,她一定欢喜。四则你姊姊因身子时常多病,意欲让你当家,你一过去,便可独掌大权。五则那边人手多,既热闹,又有人服侍,不消你娘儿们自己动手。六则也可免我奔走之劳。不知你愿意不愿意?”邵氏犹豫未答。李氏接口道:“有甚不愿意的呢!只消奶奶肯让她当家便了。”邵氏道:“妈莫这般说。当家本来是奶奶熟手,我也不必一定要得当家,才肯住回去的。况且妇人从夫,嫁了少爷,该听少爷的吩咐,少爷要怎样,我就怎样便了。”如海大喜,屈指算了一算道:“今天是四月二十,这里房租,月底顶期还有十天,料想来得及整备了,趁这个月内搬回去过端午罢。”

  邵氏答应了。如海当夜回家,向薛氏说知,薛氏喜不自胜,忙令人将秀珍姊妹的房间腾出,预备给邵氏作卧房,却教她姊妹住在老太太房中。秀珍姊妹很不愿意,薛氏怒道:“你爷要讨小老婆,我也没法。若不把正房间让她,叫人说我一句小器,你们愿意听吗?”

  秀珍姊妹不敢多说,薛氏又命人把先前陈太太住的那间房子,收拾干净,随意摆些器具,给李氏下榻。这边收拾停当,那边也预备舒齐,如海命车夫阿福,雇了几乘塌车,将华兴坊的器具物件,一齐搬回新闸。邵氏同李氏坐着马车先去,薛氏接见,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亲热,又带她看了房间。邵氏知是秀珍姊妹让她的,心中很觉过意不去。李氏见去年陈太太等所住那所房间,如今居然被她独占,喜得一张橘皮脸上满露皱纹,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连老太太也十分欢悦,邵氏进房请安时,命她坐下,与她谈了半天话。如海又替邵氏封了几个四角洋钱的小包赏封,赏给一班下人。这天钱家一门,没一个不欢欢喜喜的。单有秀珍姊妹,因卧房被占,略有几分不快。但薛氏预先叮嘱他们,不许放在面上,所以也是满脸笑容。不一时,塌车来了,阿福帮着将器具等布置完毕,已近黄昏时候,松江娘姨仍回自己卧房,玲珠却在李氏房中搭铺相伴。这夜如海又叫了一席菜,阖家大吃团圆酒,其乐无比。

  过两天,薛氏将节帐开销清楚,便把一本杂用账簿,几个摺子,和一百块洋钱,移交给邵氏,告诉她钱用完了,拿摺子到少爷店中去支。柴米都有摺子,油盐酱醋,和每日的小菜,有厨司阿四买办,用多少开多少,并没一定。下人工钱,都有老账。亲戚分子,我临时告诉你便了。邵氏一一答应,李氏在旁见了,喜得心花怒放,滋出满口黄牙,只是呆笑。薛氏冷冷的对她看了一眼,自此邵氏便主持钱氏家政。如海一家,上和下睦,夫介妇随,好生快乐。转眼端阳节到,如海吃罢了雄黄酒,同妻妾们闲话,说目今可惜已将龙船禁了,不然叫一只小船到黄浦江中去玩玩,也很热闹有趣的呢。薛氏道:“你莫说这些话罢,可把我吓死咧。当年我亲眼目睹几号小船,因争看龙船碰翻了,溺死许多人命,有几个捞起的,皮肤浸得又白又胖,两眼睁得和铜玲一般,好不怕人。你一提龙船,我就想起来了。”

  邵氏也道:“热闹的地方,人头一多,果然容易扰祸。莫说我们女流,便是男子,也以少去为妙。”如海笑道:“完了完了,幸亏得没有龙船,若真有龙船,被你们这般一说,也吓得我不敢去咧。”正言之间,忽见阿福拿着一张纸条进来,如海接过一看,乃是魏文锦请他在迎春坊媚月阁家双叙。如海笑道:“胖子好开心,今天端午节,一班嫖客,急得要死,他还吃花酒呢。”到傍晚时分,如海因没别处应酬,径向迎春坊媚月阁家而来。文锦接见说:“俊人没与你同来么?”如海道:“我与他已有十余天未见了,他素来不失时候的,大约快要来咧。”说着跨进房见魏沛芝、赵伯宣二人先在,彼此略叙寒暄。文锦笑向如海道:“你是不是来吃花酒的?如其要吃花酒,还须先给老赵道喜呢。”伯宣插口道:“如海别听文锦混说,他动不动就找人取笑。”如海不解所谓,一问文锦,才知伯宣节前做的红蕤小榭,业已嫁人,本节没有相好,因此文锦替他与媚月阁撮合,今夜的酒,虽然是文锦出面,其实却是伯宣报效媚月阁的。他因众朋友都知媚月阁是文锦的相好,所以请客票冒用文锦名字。如海听了大笑,忙向伯宣道贺。又道:“媚月阁那里去了?”文锦道:“她在后房,听说来了个远方客人,才进去得不多时呢。”

  不一会,又来了几个客,乃是詹枢世、施励仁、康尔年,还有尔年之兄康尔锦四人。接着俊人同伯和也来了。俊人一见如海,指着他道:“你好你好,你新近纳了宠,连喜酒都不请我们喝一杯,该当何罪!”文锦、伯宣听了,一齐跳将起来道:“什么话?”俊人道:“你们还不知如海一礼拜前,讨了如夫人吗?”文锦大声道:“有这等事,岂有此理,该罚该罚。”伯宣、沛芝等随声附和。如海笑道:“这里不是恶狗村,你们别咬罢,无论什么事,都要讲个理,倚仗人多势众,是不中用的。纳妾这件事,果然不错,但我已娶有半年光景了,目前不过搬回家去,又不是当真娶讨,你们莫得孔便钻罢。”俊人道:“我们不管你讨不讨,但既然纳得妾,就应该请我们吃喜酒了。”如海笑:“你原来为着一顿吃,我改日请你便了,何必如此性急呢。”

  正言时,忽闻外面相帮的高喊客来。伯宣、文锦慌忙出迎,接进两位宾客,如海认得一个是戈诵仙,还有一人,生得又长又大,带着副黑眼镜,却不相识,见俊人等都同他招呼,知此人姓贾名琢渠,南京人,曾在财政部当差,是伯宣的同事。那贾琢渠也向如海问过名姓,免不得客套了几句。媚月阁由后房出来,见客人挤满了一房,看她不慌不忙,上前一一招呼,果然应酬周到。文锦问她刚才后房间来客是谁?媚月阁笑道:“你莫管他是谁,乃是我的朋友。”

  文锦问是男朋友呢女朋友?媚月阁带笑向文锦附耳说了,文锦不觉吐舌道:“他吗?此刻还在里面吗?”媚月阁道:“自然在里面,他还没找到耽搁的所在。”伯宣、俊人等忙问是哪个,文锦笑着正要开言,媚月阁道:“魏老爷仔细罢,他这一番来很秘密的呢。”文锦道:“不打紧,好在这里没有外人,说说无妨。”便告诉伯宣等道:“适才媚月阁后房来了一个客人,乃是北京赫赫有名方总长的四少爷。”琢渠问道:“那方四少爷,可是方凯城的老四方振武么?”月阁道:“正是。”琢渠笑道:“如此说来,又是他乡遇故知了。我在京时,与他很有交情,不料他也到上海来了,拜烦二小姐替我问他一声,说前年在财政部当差的贾琢渠,要候候他,不知能见不能见?”

  媚月阁进去半晌,揭起门帘说四少爷请贾老爷进来。琢渠听说大喜,伯宣、文锦都悄悄向他道:“你进去能请他出来,大家喝一杯酒更好。”琢渠摇头道:“恐没这般容易罢。去年北京有个什么人,请他在六国饭店吃一顿大菜,布置运动,犒赏使费,足足化了十来万银子,他还吃得不十分适意呢,我进去相机行事便了。”说罢,整一整衣冠,大踏步进去,外面众人,都鸦雀无声的屏息而听,里面笑语杂作,或高或低,听不十分仔细。隔了一会,忽闻一个人打着京腔大声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杯酒联欢,有何不可。”众人都不觉一怔,忽见媚月阁慌慌张张的奔到外面道:“四少爷出来了。”众人一齐站起,只见那方振武年纪约在二十左右,面如冠玉,细腰长眉,鼻正口方,身穿平纱夹衫,光着头,满面笑容,向众人一抱拳,众人作揖不迭。琢渠慌忙替他们一一介绍见过了,振武说声请坐,自己便在床沿上坐下,笑道:“古人云:有不速之客来。今日兄弟行装甫卸,便要叨扰诸公,岂不惭愧。”

  琢渠道:“四少爷太谦了,我们只知四书上有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大家正欢喜无限呢。”振武大笑,又道:“入室问主人,兄弟今日还没请教那一位东道主人。”琢渠指着伯宣道:“就是这位赵伯宣先生。”伯宣欠伸道:“某等久慕四少爷大名,今日得识荆州,真乃三生有幸。”振武连称岂敢。琢渠道:“四少爷在京时,轻财好客,有古平原孟尝之风,今夜伯翁宴客,恰逢四少爷南来,我等不能不为伯翁道贺。”俊人、文锦等,都说果然伯翁有福,得接佳宾,便是我等同人,也不知几生修到,得陪末座的呢。众人你言我语,竟力恭维。方振武心中大喜,笑道:“诸位过誉,很令兄弟不安,彼此意气相投,万勿多礼。”琢渠也道:“方老太爷几位公子中,以四少爷最为谦和下士,京中没个不知,大家切勿多礼。伯翁还有几位客没到,四少爷路上风霜劳顿,我们早些入席何如?”伯宣道:“客已齐了,各位就此入席罢。”如海道:“今天共是十二人,我们不必分开吃,不如把桌子双拚拢来,全体为四少爷接风。”

  文锦拍手称妙。当下摆开台面,伯宣请诸人写了催花条子。琢渠替振武代叫了西安坊花袭人,振武笑道:“把我当作宝二哥了。”琢渠笑道:“但愿四少爷跳过了初试云雨情这一回,就可脱却干系了。”众人大笑。伯宣请振武上坐,振武并不推却,十二人恰巧坐满一双拚桌。振武为人风流豪放,洒落不群。席间谈笑甚欢,一班陪客中,以贾琢渠为最忙。振武说一句话,他一定要代为譬解。别人与振武说话,也要他从中岔入一二句,亏他自始至终,并没呷过一盅茶。其次当推詹枢世、施励仁、魏沛芝三人,六只眼睛,望着振武。振武一言一笑,他们无不随声和调。余人虽不及他三位,但既是官场中人,手段也大略相仿,做书的也不能一一描模就中只有倪伯和一人,因知方振武是一等大人物的公子,自己不善辞令,料想趋奉不上,所以呆坐一旁,洗耳恭听振武高谈阔论,众人劈拍之声,然而他这夜,也幸得有振武在座,众人都无心理会他。否则王熙凤一来,众人又不免同他取笑。此时他不但安然渡过了这重难关,而且与熙凤唧唧哝哝,两上人谈得十分适意。熙凤告诉伯和说:节前有个姓诸的客人,要想娶她。伯和吃惊道:“你答应他不曾?”

  熙凤笑道:“这是终身大事,我焉肯轻易答应。那姓诸的,乃是个滑头小伙子,一些都没有老成气派,我便瞎了眼珠,也不愿意嫁这种人。”伯和赞叹道:“你眼力很不错。从来堂子中人,只欢喜年轻小伙子,其实年轻人血气未定,朝三暮四,今儿爱这个,明儿爱那个,一经失足,往往有后悔无及的,不期你有此阅历,可谓难得之至。”熙凤道:“不瞒倪老爷说,三马路地方,小滑头最多,我们吃了堂子饭,却也没法拒绝这班人,所以我节后调头到清和坊三弄,改名王寓,准定初七进场,倪老爷可能给我请几个客绷绷场面么?”伯和低语道:“别高声,给他们听见了,又要开顽笑的。后天我一准吃一台酒,明日同曾二少来点菜便了。”熙凤微笑点头。恰巧窗外有个龟奴叫熙凤跟局大姐阿宝,有人转局,熙凤又向伯和附耳叮嘱了一番才去。琢渠替振武叫的花袭人,年方二九,丰韵夺人,体态苗条,眉目清秀,振武很为中意,笑向琢渠道:“若使这花袭人,真变作花袭人,我愿做琦官儿了。”琢渠道:“四少爷若做琦官儿,我便做宝二哥。”沛芝道:“琢翁这句话错了,你若做宝二哥,四少爷的先头,岂不被你占去了么?”振武笑道:“这又何妨,归根仍是我的。”

  众人一齐大笑。吃罢酒,众人陆续散去,单有琢渠陪着振武未走,琢渠因知振武还不曾找下处,因问四少爷今夜下榻何处。振武道:“我正因这件事为难,倘若住在这里,老二虽然和我相识多年,但此地究系妓院,不比住家,来人很杂,进出更为不便。倘住旅馆,也有许多为难之处。方才我已同老二谈及,他说替我在新闸一带租间屋子暂住但租房子也不是一二日间办得到的事,况且我孤身一人,老二既做生意,势不能天天陪我,纵使多蓄奴仆,也未必能指挥如意,故我还没决定主意。”琢渠道:“上海的旅馆,近来精益求精,十分讲究,和往年大不相同。四少爷暂住,亦无不便。”振武道:“住旅馆固然没甚不便,不过我此来,还有一件难言隐衷,不能不将行踪秘密,否则我未来之先,早通电地方官,和一班故人,他们自能替我预备寓所,何必我亲自寻到这里来找老二设法呢。”琢渠笑道:“我没想到这层上,果然往日四少爷出门,到一处有一处地方官接待,怎的今番不带扈从,独自一人到此,不知有甚紧急之事?”振武道:“说也可恼,方才我已告诉老二,你也是不外人,料想告诉你也没甚妨碍,不过你千万不可再向别人道及。”琢渠道:“这个自然。”

  原来振武兄弟辈,共有十五人,惟有他与长兄振声,最得父亲凯城心。振声乃是嫡出,振武却是三姨太太所生,振武擅长文学,振声曾习武事,因在英国阅操坠马,跌伤了腿,致成残废,自觉比振武稍逊一筹。因此兄弟之间,积不相能。振声常在凯城跟前说振武的坏话。今年因凯城意欲谋一件世袭差使,仅仅在家中略露口风,振声听了,深恐这件事被振武得去袭职,故而竭力设法,意图中伤振武。合该振武晦气,凯城年纪虽大,精力颇健,后房姬妾最多,这班姨太太见振武人材俊俏,品格风流,都爱同他玩笑。振声益觉嫉妒,恰巧凯城新娶了一位日本姨太太,与振武颇为投机,振武时常到那里去学习日本话,形迹上未免稍涉嫌疑,被振声得知,当作一个大题目,即忙到凯城跟前,添头造脚,说振武每日夜深时分,常往日本姨房中,天明始出。府内人言啧啧,都说他有禽兽之行。这件事与我方氏家声,大有关碍,望父亲从速设法防止,免得家丑外扬为妙。凯城素以一世之雄自命,闻言怒不可遏,当时便要将振武处死。幸得振武不在家中,被服侍他的小厮得知,慌忙出去寻见振武,将这件事从头告诉了他。振武知道父亲的脾气,惟我独尊,动了火,不是一时三刻所能劝得住的,料想回家触在他气头上,必无好处,只得打点逃走。一想常德原籍,万万去不得。别处虽然都有世交,但很容易走漏消息。只有上海颇可安顿,而且还有自己相识的妓女媚月阁,现住那里,听说挂牌在迎春坊,不如先去寻她,日后再作理处。主意既定,便教小厮回去,牢守秘密,待日后老爷悔悟寻找我时,再告诉他我在上海,不得有误。

  自己又到一个知己朋友处,借了数百元现洋,作为盘费,又请这朋友替他汇款接济,然后搭火车先到天津,再趁轮船到上海来,幸已来过,认得路径,一个人寻到迎春坊,会见媚月阁,恰值伯宣在此摆酒,得与众人相会。琢渠听了振武一番话,暗想目今方凯城独掌大权,何等势焰。京中一班运动家,往往有耗费钜金,还不能得他父子一回顾的。不期他家兄弟相争,振武只身南遁,听说他弟兄十五人中,振武最有才名,平时深得老头儿宠爱。目下虽然被振声谗言所中,但他父子天性,日后终有回悟的一日,必然召他回去,宠爱如常。此时正在困苦之日,而且天幸落在我的手内,岂可轻易放过。若能将他巴结上了,不但自己将来可得绝好差使,还有一班运动家,若知我与振武交好,自然都来求我做引线,那时的报酬,管教一生吃着不荆他现今还未得住所,若照媚月阁的主意,让他别处认了房子,我虽然也可不时去巴结他,但终觉疏远一点。恰巧我家楼下,还有一间西厢房空着,不如让给他住,他若中意固好,若不中意,我便把自己房间让他,料他决无不肯之理。那时既在一起,尽可尽力巴结。倘若我有事出去,还可教我女的伺候伺候他。日子长了,再和他拜弟兄。这一来根深蒂固,便可靠他一世了。想罢,带笑说:“原来如此,大少爷未免太无兄弟之情了。老大人目今虽然误听人言,日后不难水落石出。四少爷休得挂怀。讲到住屋一层,舍下尚有余屋,地方亦甚清静,并无闲杂人等进出。四少爷如不嫌隘陋,便下榻舍间何如?”

  振武道:“这也并无不可。”旁边媚月阁也说:“四少爷若能与贾老爷同住,果然比别处认房子好,不但使唤人便,而且贾少奶奶与我也是小姊妹,还可不时前来望你。你有贾老爷相陪,也可不愁寂寞。”振武听说笑道:“这更妙极了。”琢渠闻言,喜不自胜。正是:但善吹牛真本领,果能拍马大英雄。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二回拍马屁吮痈舐痔杀风景叱燕嗔莺

  贾琢渠家住新闸蔓盘路鑫益里,租着三上三下的屋子。自己住在楼上,楼下本租与一个房客。一月前房客搬了出去,至今还没有人接租。琢渠把一间厢房改作书房,一间空关着,楼上正中是起坐间,左为卧房,右边也搁着一张铁床,是预备给亲戚来家时过宿的。这夜琢渠同着振武来家,先请他在书房中坐下,自己上楼唤他少奶奶下来,与四少爷相见。这位贾少奶,今年二十六岁,母家姓吴,原籍苏州人氏,本是个小家碧玉,在十年前父亲故世时,她母因度日艰难,再醮了一个丈夫。这吴小姐虽然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却秉性高傲,不愿靠着假父过活,自己出来混入莺花队里,在金阊门外作那卖笑生涯。虽说是贱业,却颇有独立性质,比一班随着阿母嫁人,自甘做拖油瓶的,高出万倍了。混了几年,资格渐老,一来她人品出众,妖艳非凡;二来她心地聪明,应酬周到。居然芳名大噪,吴王台畔,算得是株数一数二的名花。一班阔客大老,冤桶瘟生,自然趋之若鹜。吴小姐的营业,也就蒸蒸日上。无如苏州人,原有个苏空头的别号,场面上架子十足,其实还不能打一个对折算账。吴小姐生意虽好,开销颇大,忙忙碌碌,仍不能积起钱来,因此颇有迁地为良之意。恰巧有几个花姊妹,要往北京去做生意。

  吴小姐一想,素闻北京是个大人老爷出产的所在,这班人多金善嫖,最肯挥霍,听说上海很有几个时髦倌人到北京去发了财回来的,我往日也有北上营业之意,只因不得伴侣,恐人地生疏,故而未往。如今有他们几个人进京之便,我何不结伴前去,到了那边,也可同落一个班子,免得寂寞。看生意好多混些时,生意不好再回苏州,有何不可。当下与那几个花姊妹一说,好在这班人操业虽贱,然而在同辈中,颇肯互相提携,不比时下一班做大买卖大交易的,往往同业嫉妒,互相倾轧。当时都各赞成,吴小姐也就拚挡行具,轻装北上。到得那边,才知这地方只空挂一个名儿,那时还在前清时代,这班大人老爷,虽说爱嫖,其实还挟着一种做官的目的。不过借着嫖院为运动之地,前门八大胡同一带,南都金粉,北地胭脂,何可胜数。内中有几个和王子贝勒,军机大臣相与的,自有一班运动家捧着大块子金银,前去报效,还和下属见了上司一般,仰承意旨,逢迎维谨,偶得欢心,美缺立致。其余一班中下等的妓女,大都门前冷落车马稀,反不如苏申间还有些空心大老官来往。吴小姐幸得有几个熟客在京,生涯还可称得不恶,若和一班红倌人相比,可就有天渊之别了。

  匆匆日月,倏忽已是数年,吴小姐手中也有了几千银子衣饰。她因久历风尘,沧桑转眼,自己也将及花信之年,便存了一个择人而字的念头。这时节贾琢渠正在财政部,当一名三等科员。亏他一张大口,在外间极力狂吹。有些不知底细的人,都当他是财政部的次长,他和伯宣等时到吴小姐处走动,吴小姐见他状貌魁梧,谈锋犀利,也信他是个部里的大人物,颇有委身之意。琢渠素知吴小姐颇有私蓄,久存人财两得的野心。又值自己断弦待续,正可趁此时机,藏娇金屋。两面有心,谈判极易。吴小姐又要求几条条件:第一条要作正室;第二条不许纳妾,第三条处理家务,须有全权。琢渠一一允从,不多几时,这位人尽可夫的吴小姐,已变做一人独享的贾少奶了。过门之后,才知他丈夫在财政部的地位,并不重要,进款极校然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却也无可奈何。幸得琢渠在赌字诀中,很有经验,故而还可得些贴补。不料未及半年,财政部更动总长,琢渠等一行附属品,饭碗都落了空。北京人的势利,更比上海人利害。琢渠在有差使的时候,自有一班人邀他去赌博。及至闲散之后,便没人睬他。琢渠自知在京混不了,只得带着他少奶奶同到上海,在新闸租了公馆,一边谋事,一边和几个老友征逐,趁机会做些赌博生涯。虽然装得很阔的场事,其实内里颇为拮据。这天他遇见方四少爷,心知奇货可居,请他到自己家中居住,唤少奶奶下楼相见。贾少奶本来见多识广,对着四少爷,不慌不忙,左手捧心,右手把一方丝巾掩着口,含笑盈盈的鞠了一躬,振武慌忙站起,连说不敢不敢。一面偷贾少奶,穿着一件玄色外国丝纱夹衫,玻璃纱西式套裙,长拖至地,微微露出湖色黑镶口的纱鞋,身材不肥不瘦,不长不短,眉耸春山,目横秋水,桃腮杏靥,粉面朱唇,果然生得不差,不由的暗暗称羡。贾少奶斜转秋波,对振武看了一眼,又举目向桌上一望说:“哎哟,他们还没倒茶吗?”说着,翮若惊鸿似的,走出书房去了。振武眼光送着她出去,琢渠见振武还呆呆站着,忙说:“四少爷请坐。”

  振武猛吃一惊,即忙坐下,脸上微觉害臊,意欲讲一句话儿解嘲,却又想不出一个话头。正在为难,琢渠笑道:“山荆蓬门野质,不谙礼节,只因下人们十分呆笨,使唤不甚凑手,所以都要自己指挥,请四少爷休得见怪。”振武道:“琢翁说那里话,我此番扰府已甚,请勿多礼,令我不安。讲到尊夫人亲操家政,正是近日妇女中难能可贵之事,令人可敬令人可佩。”琢渠笑道:“四少爷过奖了。”正言时,忽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捧着一只福建漆的茶盘,盘中安着两只东洋套杯,泡着顶好的雨前茶,送将进来。琢渠亲自取一杯,双手举起,恭恭敬敬奉与振武。自己也取一杯,呷了一口说:“一盏清茶,抱歉之至。”振武笑道:“琢翁太谦了。”琢渠见那送茶的大姐,还未出去,便说:“阿宝,你同娘姨把四少爷带来的行李搬上楼去,交给少奶奶,好好安放。”

  阿宝答应着出去,琢渠又向振武道:“这里地位很为狭窄,皆因上海地价昂贵,一班地主,盖造出租的市房,那和蜂房一般,只图房客住得多,多收租金,那顾住的人适意,不适意,此间已算是宽大的了,但和北京相比,却还天差地远,请四少爷楼上坐罢。”振武闻言大喜,当下随着琢渠上楼,贾少奶早站在扶梯头上相迎。振武见她已换了一套衣服,上身穿的是印白熟罗单衫,下着雪青纺绸中衣,并不系裙,裤脚管高高吊起,露出四寸半左右的金莲,仍穿着湖色纱鞋,用外国宽紧带鞋夹夹着,电灯底下,照见她一双雪白荷兰布的小袜上,连一点尘星子都没有。振武自楼下看起,走到半扶梯,头颅刚和贾少奶金莲相并,猛然间触着一股异香,振武觉得心中一荡,脚底下一滑,险些儿跌下楼去。贾和奶连说:“四少爷走仔细。”振武一气奔到楼上,琢渠已先自进去,振武和贾少奶打了一个觌面,贾少奶微微一笑,说:“四少爷里边坐。”琢渠在内接口道:“请进来罢,只是地方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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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振武走到里面,见起坐层中,陈设的木器家伙,都已半旧。璧上所挂书画,虽冒着名人招牌,也不是名人手迹。有一副对联,还是他搬家时朋友送的。上联是“燕构华堂百代迪吉”,下联是“莺迁乔木五世其昌”,落款写着琢渠如兄乔迁之喜,愚兄康尔锦顿首贺。振武见了笑说:“这副对大约可以除去,另换一副了。”琢渠道:“正是呢,只为我有一种懒脾气,挂上了对联,就不想到更换。我家还藏着一副祝枝山真迹对联,我爱他纸张洁白,装璜崭新,深恐挂出来弄脏了可惜,故而没有挂出。既然四少爷这般说,明儿就把这一副来换了罢。”振武道:“祝枝山乃是明时人,他的墨迹留到如今,还是洁白崭新的,可见收藏得异常珍贵,平时挂出来着实可惜,待我改日自己写副送你罢”

  琢渠喜道:“四少爷若肯大笔一挥,足令蓬筚增辉不少。讲到我那副祝枝山对联,上款还落着琢渠仁兄大人字样呢。”振武听了笑道:“这个决无此理。祝枝山和你相隔数百年,那有替你写对落款之理,想必琢翁受人之愚了。”琢渠笑道:“受愚也罢,横竖我只花得一元二角钱买的。”振武大笑,其实琢渠那有什么祝枝山对联,不过故作趣语,博振武欢笑而已。当时琢渠又让振武房里坐,振武并不推却,随着贾少奶三人一同走进左首那间房内,只见正中摆着一张红木大床,横头一只红木镶云石的梳妆台,两口镜面大衣靠橱,窗口一张外国写字台,乱堆着几本书籍。那一面还有两只外国安乐椅,一色的白布椅套。床对面一对红木小圆椅,一张小小茶几,电灯雪亮,收拾得很是干净。振武走进里面,才想起这是他家卧房,颇觉难以为情。琢渠十分殷勤,让他在安乐椅上坐了,口中还说彼此至交,请勿客气,今晚就请四少爷宿在这间房内,愚夫妇住到对面房中去。不过地方肮脏些,未知四少爷意下如何?振武道:“琢翁自己卧房,莫非在对面吗?”

  琢渠道:“不是。这间便是愚夫妇卧房,但对面也有床铺,愚夫妇不妨搬过那边去住”振武道:“这个决决不可,琢翁请住在这里,那边既有床铺我不妨住过去。若教我宿在你们房中,你们反要让我,这句话万万说不过去。况我借住府上,日子长短,还说不定。占了你们的卧房,教我如何过意得去。”琢渠道:“四少爷何必推辞。当日我在京供职时,深荷老太爷赏识,即今一粥一饭,莫非老太爷所赐,愚夫妇久沐洪恩,报答无日,莫说让几天房,就使一辈子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请四少爷看愚夫妇一片至情分上,权时宿在这间房内罢。”振武执意不肯说:“这事如何使得,天下决无作客僭越主人之理。承琢翁盛情,倘若要将卧房让我,我却万万不敢承当,只可另向别处借宿了。”

  琢渠再三相劝,振武那里肯依。琢渠无奈,因说那边更比此间肮脏,如何是好?振武连说不妨。贾少奶接口道:“请四少爷先过去看看,再教人收拾收拾便了。”振武道:“很好。”当下贾少奶在前引路,振武琢渠在后跟随,走到对面房内。贾少奶一伸手开了电灯,振武举目观看,原来这间房中,是堆放衣箱杂物的,却排列得十分整齐,也有椅台桌凳等摆设,还有一只外国梳妆台,一张双人大铁床,雪白的蚊帐,铺着台湾细席,床正中摆着一只白铜烟盘,那盏广东高脚烟灯,燃火未熄,一杆翡翠镶的象牙枪,横放在旁边,振武见了笑道:“原来琢翁也吸烟的。”

  琢渠笑道:“我哪能吸烟,原是内人没事时抽几口玩而已,其实也没有烟瘾。”振武道:“妇人还以吸烟为妙,因吸烟很可解闷。试想女人成日在家,无事可做,若不吸烟,岂不烦闷。近人提倡禁烟,我以为只禁男人,不禁女人,却未尝不是个通融办法。”琢渠笑道:“四少爷果能把这个问题实行,将来定有无量数香闺少妇,绣阁姣娥,馨香尸祝呢。”振武大笑。琢渠又说:“这房间四少爷不嫌太脏吗?”振武道:“很干净的,怎说太脏。”琢渠道:“如此换一床被褥罢。”振武道:“也可不必,我带来的,还不如你们的洁净,今儿权借一用,改日还须劳你家下人,替我把被褥洗一洗干净。”琢渠道:“这个一定效劳,就使内人亲手浣洗,也不妨事。”振武笑道:“那却万万不敢。”

  那时,见贾少奶已坐在床沿上,把小钳子夹灯心,将火头拨得旺旺的,琢渠让振武床沿上坐,振武坐下,看贾少奶低头拨火,戏说为何不吸烟呢?贾少奶笑了一笑,还未回言,琢渠道:“莫吸烟咧。四少爷路上风霜劳顿,快铺床给他早些安歇罢。”振武忙道:“不妨不妨,尽吸烟,我也很欢喜这个东西,少停也得吸几筒呢。”琢渠道:“如此教内人替四少爷装烟,我还要下楼去写几封信,恕不奉陪了。”说着也不等振武回答,径自走了出去。振武并不怪他怠慢,一翻身睡下。贾少奶拨旺了火,也就睡倒香躯,将一只五钱头的银烟盒,拿在手中,轻轻揭开盒盖,用一支钢扦,搅和了烟,才醮着些打泡。振武鼻孔嗅了几嗅,说:“好香的烟。”贾少奶道:“这是大土熬的烟,故而很香。只因小土和红土,吸了最容易上脸,所以我们都买大土煎熬。”振武道:“烟自该吸得好些,一般花了钱吸烟,省得到底有限。红土更容易吸坏人,若贪小便宜,吸歹货,还不如不吸的更剩”贾少奶道:“正是。”一面已装好一筒烟送给振武。振武道:“你先吸罢。”贾少奶道:“四少爷先请。”

  振武张开大口,衔着烟枪,贾少奶一手替他托枪,一手把钢扦在斗门上拨烟。振武一边吸,一边喷烟,口中不住的赞好。吸罢,贾少奶又替他装烟。两个人说说谈谈,不知不觉,已吸了五筒。琢渠信已写好,走上来,见他们还在吸烟,略坐一会,先自回房安歇。振武又吸了两筒。他本是没有烟瘾的,随吸随喷,但吸得多了,也不免有些下肚,此时觉得头脑眩的,不能再吸,教贾少奶自吸。贾少奶自己吸过了瘾,见振武已自睡熟了,不敢将他惊醒,自己坐起来,呷了一盅茶,意欲回转那边去睡,深恐振武醒来,没人替他铺床叠被,只得放轻脚步,走回自己房中,和琢渠一商量,也说还以过去陪他为是。贾少奶又蹑手蹑脚的走回这边,见振武兀是沉沉渴睡,贾少奶只得和衣睡在烟铺上,和振武面面相对,中间隔着副烟具,算是界限。大凡吸烟的人,在烧烟抽吸之时,倒是精神百倍。及至烟枪丢下,对着烟灯,便和有瞌睡虫儿钻进鼻孔去一般,最容易睡着。贾少奶才一上床,已经入梦,梦见方四少爷差人送给她几百担大土,心中十分快活,一面收土,一面教人支锅熬烟,烟气弥漫,烟香扑鼻,好不适意。不表贾少奶梦中欢喜,且说琢渠天明起身,走过对房,见他二人和衣睡着,暗自好笑。先把贾少奶唤醒,贾少奶的大锅子烟,还没熬好,被他叫醒,很不受用,说怎的你半夜三更已起来了。琢渠笑道:“你睁开眼看看,这时候已八点敲过咧,还说半夜三更呢。”

  振武被他二人讲话惊醒,一噜翻身坐起,揩一揩眼睛,见了琢渠,颇觉有些惭愧,说昨夜不知怎的吸吸烟睡着了。琢渠道:“正是呢。我恐四少爷醒来要茶要水不便,故命内人在此侍候,岂料她也不知怎的睡熟了。”振武惊道:“原来尊夫人昨夜没回房安睡,这更抱歉极了。”琢渠笑道:“彼此至交,有何妨碍,四少爷晚间和衣而睡,不甚舒服,这时候尚早,教内人铺了床,解衣再睡一回起来不迟。”贾少奶忙把烟具搬开,铺了一床夹被,振武也觉有些困倦,随向贾产奶道了一声有劳,才解衣安歇。贾少奶回到自己房中安睡。琢渠自去勾当公事。振武睡到午后三点钟才醒,慌忙穿衣起身。大姐阿宝在起坐间内,听得声响,探头向里面望了一望,即忙去打脸水送进来。振武净面,漱了口,听那边房中贾少奶的声音叫唤阿宝,知她也起来了,走过去一看,贾少奶虽已坐起,还没下床。见了振武,又微微一笑,振武见她未穿外衣,慌忙缩出来,退到起坐间中坐下。贾少奶穿好衣服,洗过面,走出来,笑向振武道:“大约四少爷肚子饿了,我适才打发他们去买点心,怎么还不回来?”

  振武道:“别忙,我昨儿吃了晚饭,没运动,肚子并不觉饿,慢慢的不妨。”说时,见一个粗做娘姨,送进两碗鸡丝面。阿宝忙开抽屉,拿出两双金镶天竺筷,摆在台上。贾少奶亲自端了一碗面,递给振武说:“四少爷请用点心。”振武接了,自觉肚中有些饥饿,并不客气,便和贾少奶面对面吃着。才吃得一半,忽听楼下有人叩门。那粗做娘姨三脚两步奔下楼去,阿宝跟着下楼去,一会儿高声道:“少奶奶,二小姐来了。”

  贾少奶闻言,慌忙丢下筷,奔到扶梯头上去迎接。振武不知这二小姐是谁,也停筷观看。只听扶梯上一阵脚声,阿宝先上来,接着那位女客上楼,先和贾少奶互相问好,才一同进内。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媚月阁。见了振武,笑问四少爷昨夜没甚不舒服吗?振武想起昨夜那件事,不觉笑了,随说没甚不舒服,你怎的这般早就来了。我们昨儿吸了一夜烟,这时候才起来呢。媚月阁见他们的面还未吃完,说你们快用点心罢,别饿着肚子多说话咧。振武一气吃完了面,阿宝忙绞手巾给他抹嘴。贾少奶还在那里细细的咀嚼鸡丝,振武便招呼媚月阁,同到他住的那间房中讲话。贾少奶吃罢面,站在房门口,张了一张,见振武和媚月阁二人,正唧唧哝哝的说着话,不便闯进去,岔断他们的话头,随命娘姨端整中膳,又叫阿宝到对门魏公馆去唤梳头的。原来贾少奶家中没用梳头娘姨,包给魏公馆梳头的梳,每月两块钱。所说那魏公馆,便是魏文锦的公馆。他本住在白克路,因他如夫人和赵伯宣出事之后,知道住在沿马路,人家吊他如夫人的膀子太容易了,因此乔迁到鑫益里中,恰和贾琢渠家前后门相对。文锦与琢渠本系素识,故而两家内眷,也就相与得颇为投机。那梳头娘姨,也是贾少奶举存给魏家的,自己却包给她梳。这天阿宝过去一唤就来。贾少奶问她姨太太起身没有,梳头妨姨回说起来多时咧。刚才李姑太太、曹少奶奶、康奶奶等来了,他们正议论到杭州去的事,还教我带信问你,今年去不去?贾少奶道:“去年我因身子不爽快没去,本打处今年去的,不道家中有了客,只恐没空儿去了。”

  言时,阿宝捧上洋镜匣子,梳头娘姨替贾少奶拆散了头发。这时候,又闻开门声响,却是琢渠回来了。他一见梳头娘姨,便问你们老爷在家吗,梳头娘姨回说:“老爷还是饭前出去的,至今没回来。”房里振武听得琢渠说话声音,高声唤道:“琢翁这里来。”琢渠应声入内,见了媚月阁,笑道:“原来二小姐也来了。”振武道:“我正同他讲这里的事。只因此间卧房,你们自家要用,给我占了,彼此俱有不便。”琢渠听说,深恐振武要搬到别处去,慌道:“我们没甚用处,莫说四少爷只要一间卧房,就使要两间,愚夫妇也可奉让。”振武笑道:“不是这般说,既然做了房间,岂有不用之理,我看你们楼下,还有一间空着,方才同老二说过,想把那间收拾收拾,糊一糊花纸,作为向你转租的,我自去买一房外国家伙,雇一个下人使唤,吃你家的饭,该给多少房饭钱,任你说一声,一则彼此两便,二则烦劳你们,我也很觉过意不去。”

  琢渠道:“四少爷说那里话,我们至交,些须小事,说甚烦劳,四少爷万勿想到这层上去,仍请住在楼上。愚夫妇两个轮流服侍四少爷,也不须另外雇人了。”振武摇头道:“这个如何使得。又不是三天五天的事,我意欲耽搁一年半载呢。”琢渠知道振武有些哥儿脾气,有自己,没他人,料想相强无益,便说:“既如此,我明儿就着人打扫糊裱,但一两天还不能舒齐,四少爷仍要住在楼上的。”振武道:“这个自然,但不知每月该多少房饭费?”琢渠道:“这句话四少爷休再提及,我们决决不要的。四少爷倘要贴我们房饭费,未免瞧不起我们了。”振武还不肯听,媚月阁从旁道:“既然贾老爷这般说,四少爷也休再固执,辜负了他的盛情。就使要贴什么费,改日不妨总算,何必小家子派的,一开口就讲价钱呢。”

  振武笑了。三个人又谈论糊房间,该用什么花纸,买家伙,应添那几件物事。谈了一会,贾少奶头已梳好,脸上粉扑得雪白,站在房门口,笑盈盈的向里面望着道:“你们话儿讲完了没有?四少爷起来了至今,只吃得一碗面,想必肚子饿得慌了,这里饭已端整许久,还是吃了再说罢。”琢渠忙道:“啊哟,我忘了四少爷还没用饭,快请吃了,我们同往木器店去看家伙。还有康中丞的八姑爷曹云生,也要会会四少爷,今夜在精勤坊,蓝河别墅处,专诚请四少爷吃酒,教我务必陪着四少爷去的。我们到大马路去,着了家伙,变过去正好。”振武道:“我和他素不相识,如何去扰他!”

  琢渠道:“云生乃我们的多年知己,他为人最好结交朋友,而且十分有趣,上海种种游玩的去处,他处处精明,故我斗胆把四少爷耽搁在此的事告诉了他,他也是久慕四少爷的大名,知你现在上海,喜欢得什么似的,定要我和他介绍,我已代为答应下了。将来有他伴着,一同游玩,很有许多好处呢。”振武大喜,贾少爷又催道:“四少爷请用饭罢。”振武道:“方才我点心吃得不多时,委实并不饥饿,饭还吃不下。”琢渠道:“四少爷多少用些罢。”媚月阁也道:“点心只能点饥,一会儿就饿的,四少爷多少须用些饭。”

  振武无奈,只得出来到起坐间内,见桌上放着四副杯筷,肥鱼大肉,满摆一台。媚月阁、琢渠都说吃过了,贾少奶随命阿宝收去两双杯筷自和振武对吃。振武只吃得浅浅半碗饭,抹了嘴,拖琢渠同往大马路买家伙去了。媚月阁陪贾少奶吃罢饭,正要告辞,忽然魏公馆的梳头娘姨走来,说姨太太请少奶奶和二小姐过去有话说,媚月阁与魏姨太太本来也相识的,当下催贾少奶赶快洗了面,同往魏公馆而来。魏姨太太房中,还有三个客:一个曹少奶奶,是康中丞的八小姐,便是琢渠说的曹云生之妻;一个李姑太太,是康中丞的侄女;一个康姨奶奶,是康尔锦之妾,本是堂子出身,原名花如是,生得娇小玲珑,顾盼动人。媚月阁一到里面,笑问你们怎知我在他家,着人前来唤我?魏姨太太道:“不是梳头娘姨来说的吗!”

  媚月阁笑说:“哦,原来早有探子报到,你们请我过来则甚?”魏姨太太道:“我们打算后天到杭州去,问你们两个怎么样?”贾少奶先说:“我是不能去了,去年害病,今年巴巴要去,不期昨儿来了一个什么北京方总长的四少爷,耽搁在我家,真是凑巧不过的事,今年又去不成了。”媚月阁叹道:“你还可以走得开呢,像我真是一步也动不得,吃了这碗把势饭,由不得自己做主,任人家呼来唤去不论张三李四,做官的,当乌龟的,见面之后,免不得都要尊他一声大少,我已是怨尽怨绝的了。一向要嫁人,无如一班客人,稍殷实些的,都是客边人,我却成心嫁一个在上海办事的人,一则小姊妹们,可以时常相聚。二则上海地方,比别处舒服,要什么便有什么,住惯上海,再也不愿意离开。我最羡的是老七,当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她还在三马路挂牌。及至我这番来时,她不是已做了康尔锦的姨奶奶了么。”

  康姨奶奶接口道:“老二,你别羡我罢,嫁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嫁得好的固好,嫁得不好,一辈子不得出头。”说到这里,忽然眼圈儿红了。媚月阁莫名其妙,曹少奶奶、李姑太太都知她触动心事,忙说:“你们别丢了正事讲浮文罢,今年大约又是我们四个人合伙去了。老二可要吃几口烟?你现在是难得到这里来的。”媚月阁一看钟说:“阿哟,我要走咧。这时候天色将晚,我那边一上火,就要出堂差了。”众人知她有事,不使留阻。媚月阁走后,曹少奶催魏姨太太拿烟具,李姑太太便横下去烧烟,几个人轮流吸着。又讲了半天闲话,才各自回去。康姨奶奶本有包车坐回家中,恰值尔锦换了衣服,预备去赴宴,因包车没回来,自己不能出去,便把一班下人出气,正在作威作福的当儿,见姨奶奶回来,随问包车回来没有?姨奶奶道:“回来了。”

  尔锦道:“什么事,成天不在家中,累人这样寻不到,那样寻不到,我替你想想,在外面风吹日晒,奔来奔去何苦呢。”姨奶奶见他盛气相向,心中很不舒服,便说谁在外间奔来奔去,只因八小姐同李姑太太叫我同到杭州去,多谈了一会话,因此回来迟了。尔锦听说,哼了一声道:“好容易的话,到杭州去,旧年去了一趟不够,今年还要去,你好同老八等相比吗?他们得着好爷娘好汉子,有钱给他用,我却没钱供给你游山玩水。你自己不想想,跷脚骡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不中用的。”这几句话,气得姨奶奶浑身抖战。想起自己初嫁尔锦的时候,也有三四万金私蓄,那时他对着自己何等恭维。自己一开口,他无不从命维谨。只怪自己没主意,被他甜言蜜语,把私蓄都哄了去,岂知他心如狼虎,钱一到手,顿时变了一副面孔,动不动盛气相向,毫无夫妻情义。早知如此,悔不学媚月阁的样儿,在风尘中再混几年,慢慢的择人而事。当时只为康尔锦是康中丞的胞侄,铁路局局长的虚名,岂知却是个人面兽心的毒物。如今欲罢不能,悔之无及,想到这里,一阵心酸,泪如雨下。尔锦也不管她哭不哭,扬一扬脖子,冷笑一声,下楼坐上包车,径往精勤坊蓝河别墅家而去。

  原来今夜曹云生生请方振武,也有尔锦的份。云生教他早些去,故他赶早前往。一到那边,知道贵客还没来,主人曹云生和自己兄弟尔年,还有康中丞的七少爷寅生三个人先在。你道振武与琢渠二人出来多时,因何这时候还未到来?只因他二人先在大马路泰昌外国木器店看木器,振武买了一张双人铁床,一口柚木大衣厨,一张车边玻璃的柚木梳妆台,一张矾石面汤台,四只丝绒弹簧椅,两只藤椅,四张茶几,一张写字台,又买了许多零星物件,讲好价,付了定洋。琢渠开了个条子,命他们送到鑫益里。才走出木器店,依琢渠的主意,便要到精勤坊去。振武说太早,教琢渠同往别处玩玩。琢渠知道振武好色,便带着他到自己姘妇家中。他姘妇名唤凤姐,原是个秘密卖淫的私娼。和琢渠相识多年,琢渠本答应纳她为妾,不期娶贾少奶时,约法三章,不能违背,因把这件事搁起,每月贴她三十块钱,凤姐心中很不舒服,去年不知怎的,生下一个女儿,据凤姐说是琢渠生的,琢渠也将错就错,认是自己的骨血,替她雇了个乳娘,自此凤姐时常对琢渠说:“目今我已替你生男育女,不能不算是贾家的人了。”

  琢渠也糊里糊涂答应着,其实凤姐的意思,却是要渠琢多贴些钱。今见他假痴假呆,只得当着琢渠的面算是贾家人,背着他权充别家人了。凤姐还有个妹子住在一起,叫做珠姐,才只十七岁,生得丰若有余,柔若无骨,白得和粉团儿似的,很为可爱。这天琢渠带振武同到里面,振武问他这是什么所在?琢渠假说是朋友家中。不意凤姐抱着孩子,送在琢渠怀中,说教你爹去抱罢。振武听得清楚,问是那一个的孩子?琢渠脸一红,回说是朋友的。振武道:“朋友的为甚叫你爹吗?”琢渠答道:“干爹。”振武大笑。琢渠问凤姐你妹子那里去了?凤姐道:“在隔壁抹牌。”琢渠命她火速着人唤她回来,不一时,珠姐来了,振武见她生得不长不矮,又肥又白,天真烂缦,憨态可掬,心中颇为中意。琢渠笑向振武道:“这女孩子,我替你做媒,好不好?”

  在琢渠原是一句戏言,不期振武却认了真,笑着在琢渠背心上了一下对他附耳道:“你当真可以替我做媒么?”琢渠笑:“自然当真。”振武喜道:“如此我想搬到你家楼下时,下人也不必另外雇了,就教她服伺我,粗重的事,教你家下人带做,待我回京时多送她几百块钱,给她办嫁妆将来嫁一个好好男子,你道如何?”琢渠听说,呆了一呆,暗想这件事,自己做不得主,口中仍说很好,一面对凤姐丢了个眼色,把她叫到旁边,私把振武的意思说了。凤姐道:“你这朋友,究是个什么路道呢?”琢渠对她吐一吐舌头道:“了不得,他乃是北京方总长的第四位公子,因事来沪。往年在京时,有许多王公贵族,要把女儿送给他做小老婆,他还不愿意。难得他看中你家妹子,可不是一个绝好机会么!”凤姐道:“既如此,何不堂堂皇皇,把珠儿讨去做小,好让我们沾些光。”琢渠道:“现在却不能这般说,只须你妹子能巴结他,令他难舍难割,那时自然变做他家的姨奶奶了。”

  凤姐大喜,唤珠姐过来,告诉她。珠姐虽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但既生长在这朝秦暮楚的人家,自然阅人不少,她见振武生得俊俏风流,心中亦甚有意。听她姊姊一说,更是满面春风。凤姐带着她叩见方四少爷,振武一把挽起,教她坐在旁边。此时天色已黑,凤姐令人点上保险灯,振武借着灯光,细细对珠姐观看,真可谓灯下看美人,更显得肥白可爱。又有琢渠等从旁凑趣,振武乐不可支,竟把云生处的宴会忘了。后来琢渠猛然想起,一看钟已七点三刻,忙叫振武快去,振武还不肯走,被琢渠硬拖出来,凤姐送至门口,私问琢渠,珠姐的事儿怎样办?琢渠道:“待他房间铺好,我再来带她去便了。”

  走不几步,还没出弄,忽见许多人围着一个老者,在一家后门首,肆口叫骂。看的人都拍手在笑,他更骂得利害。这老者约有五十多岁年纪,嘴上略有几根髭须,衣服褴褛不堪,说话带着外路口音。振武、琢渠二人见了他,都觉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那老者一回头,见了他二人,不觉面色改变,顿时闭口不骂,回身飞步而逃。看的人一齐大笑,都说这人一定是个痴子。振弄更觉疑惑,忽然琢渠说:“阿哟,这人不是昨夜我们同席的那个倪伯和么?”振武也想了出来,说果然是他,但不知如何一夜之间,变得这般模样,可真是件疑案。正是:喜得佳人情旖旎,忽逢老叟状支离。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三回吃苦头良宵推磨使酸劲暮夜摧花

  看官们大约急于要知倪伯和因何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狼狈。做书的不敢违命,只可权把方振武赴宴之事搁起,先叙倪伯和自那夜在媚月阁院中,花酒散席后,因时候尚早,先到三马路王熙凤家,恰值熙凤出局去了,便和她家娘姨妈子们,谈了会天,等着熙凤,还不来。只得离了三马路,踱向大马路,意欲兜一个圈子回家。走过楼外楼门口,见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因想这时候回寓也睡不着,不如上去玩玩。自己往日虽同寿伯上去过一次,却是白天去的,玩的人不多,听说现在新到了一班杭州木人儿戏,很为好看,而且价钱又便宜,只须化一角钱,就可看一个不亦乐乎,有何不可。当下便在柜上买了一张盘梯票,走了几层,看看还有一大半,因他同寿伯来时,买的是电梯票,故此并不觉高,此番走了盘梯,四面兜转,已多了几倍路程。因此才走得一半,已觉腿骨酸麻,再也支持不住只得在梯旁放的椅上,坐下喘息。眼看着电梯上下的人,暗羡他们好福气。坐不多时,气力回复,拍一拍腿,站起身预备再走,忽见面前那座升降机,又向上开来。伯和慌忙止步观看,此中又装着那几个有福之人。却见里面只有一个司机的,载着个衣妆华丽的中年妇人,那妇人见了伯和,不知怎的瓠犀微露,对着他一笑。这一笑笑得伯和骨软筋酥,两腿无力,不觉又在方才坐的那张椅上坐下,更要仔细看那妇人时,无如电梯已开过头去,看不清楚。伯和呆了一呆,重复站起,一气奔到楼上,只见书场中人已坐满,木人戏刚巧场开,伯和无心观看,只向女客座中找寻那妇人,那里有她的踪迹。伯和暗暗称奇,一看外面场地上也有人坐着,即忙跑到外面,也不见她在内,心中益觉奇怪。暗想我莫非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吗?又想起那边有座哈哈亭,不知她可在那边,进去一看,果见那妇人站在哈哈镜前,把一方手帕掩口葫芦。伯和好生欢喜,慌忙挨到她身旁照镜子。镜中照见自己身子,缩得和一个扁柿子一般,又阔又矮,不像是个人儿,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妇人见他发笑,也就笑将起来。两个人笑声混做一片,伯和笑道:“这镜子很古怪,怎么好端端的人儿,变作这般模样?”

  那妇人接口道:“这镜子玻璃凹凸不平,所以照出来不成模样,其实并没甚古怪。”伯和伸手一模说:“咦,果然这镜子是歪的,怪道照得人头昏脑眩。”两个人三言两语,居然搭起话来。那妇人站了一会,走出哈哈亭,向书场这边看了一看,口中啧啧道:“阿哟,人多极了,天又这般热,怎么坐得下去,还是外边坐罢。”说着,便拣一个僻静之处坐下。伯和不敢同她并坐,便挨在她贴背后一张椅子上坐下,却把两臂搁在那妇人椅背上。那妇人故作不知,眼望着前面。伯和意欲与她说话,又因适才望着镜子,有说话的由头,此时无缘无故,不便开口。心想他若能对我看一看,或是笑一笑,我便可问她姓名了。无如那妇人并不回头,眼望着新新舞台的屋顶出神,似乎侧着耳朵在那里听隔壁戏。伯和好生着急,一连咳嗽了几声,那妇人仍不回头。伯和无奈,伸出两个指头,想在那妇人背后戳一下子,又恐戳得她恼将起来,反为不美,因此搔耳摸腮,不得主意。忽然一想,横竖我这般年纪了,便戳她一下子,她仍客客气气的固好,如若真个翻脸,只说出于无心,偶而碰着,料想旁人见我年老,决不致疑心我去寻她开心的,想罢,便撩一撩衣袖,将右手双指相并,用足了劲,先在那妇人背上虚空画了个圈子,然后轻轻在圈子正中一戳。一戳之后,缩手不迭。那妇人却被他吓了一跳,回头对伯和一看,笑道:“咦,你怎么也在这里?为甚不坐到里面去看木人儿戏呢?”

  伯和笑道:“里面人挤得很,还没请教奶奶贵姓?”那妇人笑道:“你问作甚?”伯和脸一红道:“没甚意思,请教请教而已。”那妇人笑道:“你姓什么?先告诉了我,我再告诉你。”伯和道:“我姓倪名唤伯和,可告诉你了,轮到你说咧。”那妇人笑了一笑,把手帕掩着嘴,和苍蝇躲在瓮子里似的,哼了一个字,伯和听不清楚,问是什么?那妇人道:“我已告诉你了,还问什么!”伯和道:“我实没听清楚,对不起,你再说一声罢。”那妇人起初不肯,经不起伯和再三盘问,才告诉他姓吴。伯和又问吴奶奶府上住在什么地方?吴奶奶笑道:“你也太古怪了,为甚问了人家姓,还要问住处呢?偏不告诉你。”伯和苦苦相问,吴奶奶始说住在中旺弄,又问伯和住在何处。伯和说在孟渊旅社。两个人你问我答,渐入佳境。伯和问知吴奶奶的丈夫,是做轮船生意的,十天回家一次,今天早上开船出去了,便要求吴奶奶,领到她家去玩玩,吴奶奶不肯,伯和涎着脸嬲她,才答应了。

  此时将次十二点钟,木人儿戏已完,游客纷纷散去。伯和补了一张电梯票,与吴奶奶一同下楼,雇黄包车,坐到中旺弄。吴奶奶带着他,走进一条里内,里边电灯不甚明亮,只见挨次栉比,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一边是前门,漆着黑色,一边是后门,泥着红色,几十家尽是一个式样。吴奶奶走到一家后门,轻轻叩了几下,接着门开了,有个佣妇打扮的人,探头望了一望,见是吴奶奶,便闪身让她进内。吴奶奶向伯和招招手,伯和心中突突乱跳,一脚跨进去,见是间厨房,灶上点着油盏灯火,眼前觉得乌漆漆的,当地还放着一部磨粉的石磨。佣妇闭上门,也不理会他们,径自走到前面去了。吴奶奶教伯和在灶间内,权站一会,自己暗中摸索的走上楼去,半晌才手拿着一盏火油灯下楼。不知怎的走到半扶梯,灯又熄了。吴奶奶重复上楼点上火,才下来招呼伯和,一同上去。

  伯和走到楼上,见房中摆设简陋,像是个经纪人家模样,心中并不怀疑,放胆在床沿上坐下。忽闻下面开门声响,伯和一惊,站起来,要向窗外观看时,却被吴奶奶拦住,笑说:“这是娘姨出去泡茶,你看她则甚?”伯和才放了心。又见壁上挂着许多小照,一大半是吴奶奶自己的,还有几张,男女不一。伯和指着两张男人的小照,问吴奶奶是谁。吴奶奶回说:“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我兄弟。”伯和看内中一张面貌,果与吴奶奶相像,便说:“这一个大概是你兄弟了。”吴奶奶笑道:“可巧是我丈夫,那一张才是我兄弟呢!”伯和很不明白,偷眼看吴奶奶,宽下纱裙,露出红点子细花的丝光席法布单,三寸金莲,穿着粉红洋袜,颇为动人。又看她把上身那件平纱夹衫,也脱下了,内衬的也是席法布单衫,一身白里带红,很是好看。吴奶奶把衣裙一一摺好,放入橱内,向伯和一看,带笑说:“倪先生可要宽宽衣吗?”

  伯和巴不得她有这句话,当下把纱马褂,熟罗夹衫,一并脱下,交给吴奶奶,摺了藏入衣橱。伯和贴身穿着一身土布衫裤,外罩熟罗紧身马甲,熟罗套裤,露出他新置的那只金表,金练一头,扣在钮子孔内,一头连着表藏在马夹表袋中。还有两只口袋,一只藏上鼻烟瓶儿,一只大约有三四块洋钱在内,叮作响。吴奶奶看在眼内,暗暗欢喜。伯和亦甚得意。此时楼下门声又作,伯和料是娘姨泡茶回来,并不介意。忽然听得除了那娘姨声音之外,还有个男子说话声音。伯和怔了一怔,吴奶奶慌忙开了窗,问是那一个?下面娘姨答应说:“是二少爷来了。”

  伯和大惊,问二少爷是谁?吴奶奶低声道:“别做声,这是我兄弟,他从不上楼的,你放心便了。不过他也在我丈夫船上办事,早起船已开出,为何半路折成,待我下去问他一声,你在楼上休得走动,给楼下听出声响。”一边说着,一边经移莲步,下楼去了。伯和坐在床沿上,怀着鬼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深恐给楼下听见。不一时,吴奶奶慌慌张张的奔上楼来说:“不好了!”伯和大吃一吓,问其所以,吴奶奶颤声道:“我丈夫的船,今天早上本已开出,不道在吴淞口外搁了沙,船身不能行动,据说要派拖船去拖,至少还得一二天耽搁,故而他们都趁火车回来。我兄弟先来,丈夫在大马路买些东西,马上也要回来了,如何是好?”话犹未毕,忽听得后门口有人哈哈大笑,吴奶奶慌忙奔到后房窗口,向外张了一张,疾忙跑回来说:“坏了坏了,他已回来了,现在后门口和人讲话。一时三刻,就要进来咧。”

  伯和吓得面容失色,浑身发战,没了主意。吴奶奶又道:“不然,还可开前门放你出去,如今客堂中有我兄弟坐着,他自己又在后门口,真是前有追兵,后无去路,如何是好?”伯和听了,更觉着慌。吴奶奶又连连催他自己设法,伯和颤声道:“我那里有法想,好奶奶,求你给我一个地方藏藏身罢。”吴奶奶皱眉道:“这房里地方又小,那里藏身得下,后房更不消说了。楼下客堂中,又有我兄弟在彼,也罢,你快把马甲套裤都脱下了,交给我替你藏着,一面在床底下,摸出一套破烂不堪的夹袄裤,说:“你权把这套衣服穿上了,我自有道理。”伯和依言,把马甲套裤脱下,连着金表银洋等物,一并交与吴奶奶。吴奶奶拿来,卷作一圈,塞在衣橱内,拿一把锁,将橱门锁上了,看伯和穿上破衣,叫他放轻脚步,一同出房,蹑足走下扶梯。楼下通客堂的门,本挂着条门帘,因此客堂中人,看不见里面的动作。吴奶奶带着伯和,到灶间内,掇一条板凳,教他在磨子旁边坐下。又把一只米箩上盖的布揭开了,轻轻对伯和说:“少停他进来,你假做牵磨。他若问时,我便说唤你来替我家磨粉的。待他上去后,横竖他睡在后房的,我再设法替你把衣服拿下来,给你换上出去便了。”

  伯和大喜,暗暗佩服吴奶奶的计较高妙。这旁边布置停当,外面已发作蓬蓬叩门声响。伯和慌忙抓一把米,放在磨眼内,用尽平生之力,推动磨盘。吴奶奶不慌不忙,上前开门,放进一个三十左右年纪的男子,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伯和不敢对他多看,低着头拚命推磨。那男子一进门,便呼晦气,牢船又搁了沙咧。吴奶奶道:“大约要耽搁两三天罢。”那人道:“自然。”又对伯和看了一眼道:“粉还没磨好么?怎么又换了一个人咧?”吴奶奶道:“在先一个害病走了,这是他的替工。”

  那人对伯和笑了一笑,径向客堂中去了。吴奶奶向伯和挤挤眼睛,随着那人走入前面,伯和独自一人,用力推磨,可恨这部这部磨盘,很为沉重,一个人推时,极其费力。伯和推了一阵,力不能支,只可放手暂息。窃听客堂中吴奶奶等一班人,正在高谈阔论,料他们一时还不上楼,自己弄得不尴不尬,又不敢招呼吴奶奶。要推磨没气力,要逃走又没衣裳,一个人好不着急,深悔适才自己不该色胆如天,闯进别人家内。又想初来上海的时候,看看戏,遇见那个王金宝,虽然花了几百文钱,却没受什么惊吓。这一番钱虽没花,惊吓可受得大了。而且牵磨推粉,这种苦头也是我自出娘胎第一遭吃呢。正思想间。忽听得客堂中说话声音渐近,暗想大约吴奶奶的丈夫要上楼了楼梯脚下,看灶间内极其真切,自己不敢偷懒,竭力推磨。果见门帘起处,吴奶奶和他丈夫,都走了进来,却并不上楼,径向灶间而来。伯和急了,拚命推磨。那人走进灶间,一语不发,站在伯和面前,看他牵磨。伯和好生窘急,不敢放松,尽力推磨。吴奶奶见了,心中似很不忍,对他丈夫说:“你白天辛苦了,快去睡罢。这里磨粉,看他则甚?”

  那人道:“这老儿太不中用,怎么只一箩米,方才我进来时这许多,此时还是这许多,没少分毫,一定背着人躲懒。这种老儿,焉能出来赚人家工钱,真是岂有此理。我务必看他磨完了这一箩米,才去睡。”伯和听了,吃惊非校暗道糟了,这一箩米磨完,可不要了我的老命么!吴奶奶只顾劝那人去睡,那人那里肯依,不住的骂伯和死老儿,不中用的东西,怎么不放些气力出来,今晚磨不完这一箩米,休想拿钱。伯和不敢做声,拚命的推着磨,两臂又酸又痛,额上的汗,和珍珠一般一粒粒直冒出来。那人见了,更骂得利害。吴奶奶苦苦的劝道:“他也一把年纪了,你让他慢慢的磨罢。太逼紧了,也罪过的。”那人怒道:“你们妇人家,只晓得讲慈悲话,其实这种老儿,就死了也没甚希奇。既如此,我看他今夜也未必磨得完,而且夜深牵磨,累人家不得安睡,不如打发他出去,明儿再来磨罢。”吴奶奶道:“你先上去,我自己打发他便了。”那人道:“我偏要看他走路。”吴奶奶无奈,假意说:“我还没给他工钱呢!”

  那人听了,便在身畔摸出两角洋钱,丢给伯和,开了后门,命他快滚。伯和如逢皇恩大赦一般,跨出门外。那人随手把门儿闭上,接着一阵笑声,大约是和吴奶奶一同上楼去了。伯和大大吐了一口冤气,伸一伸腰,舒一舒臂,猛然一阵风来,吹得胸背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才知身上还穿着一套破夹袄裤,自己的马褂、夹衫、马甲、套裤、金表、银洋、鼻烟壶等物,都藏在吴奶奶房中衣橱内,心知少停那人睡了,吴奶奶一定要送下来还他,因此不声不响,站在后门口,安心等着。岂知等了一点多钟,那扇后门永不再开。侧耳听门内,声息全无。料想里面众人,都在好梦正酣的当儿,此时六街静寂,万籁无声,伯和虽没看表,心中估量大约已有后半夜两三点钟光景。五月天气,日中热,夜间凉,伯和觉得一阵阵寒风澈骨,不由的牙关打战,浑身乱抖,又是困倦,又是寒冷。方才推了一会磨,两臂十分酸痛,此时站立多时,双腿又觉麻木,意欲敲门,又恐被那人听得。意欲回寓,身上这般模样,如何见人。正在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眼前一亮,离开自己十来步远地方,不知什么东西,放出一道光华,射正面上,异常明亮。伯和被他逼得开眼不得,一霎时那道光又收了回去,眼前顿觉漆黑。伯和十分纳罕,猛听得发光之处,一阵脚声,现出一个妖怪,身长丈二,头如笆斗,面若砂,直向自己扑来。伯和吓得魂不附体,回身便走。不意两腿站得麻了,走不几步。被地上一件东西绊跌一交,那妖怪早已赶到,一把将他抓起。伯和定睛一看,才知是个印度巡捕。

  那巡捕起初见伯和夜静更深,掩掩闪闪,站在人家后门口,东张西望,疑心他是个窃贼,便用巡捕灯对他照了一照,不意伯和飞步图逃,更觉形迹可疑,此时既已抓住,不由分说,将他带回捕房。捕头见他衣衫褴褛,也疑心不是好人,吩咐关起来,明天审问。伯和无缘无故,吃他们关在牢内,真是有冤没处伸,心中好不气苦。再气巡捕房的监牢,靠外一面,用铁条搭成栅栏,里面并无灯火,借着审事处发出来的灯光,照见地下乃是水门汀,地下却也冲洗得十分干净,横七竖八,睡着不少犯人。暗想这些大约都是窃贼,不料我倪伯和今夜和他们结一夜朋友,可谓天缘巧合。料想到此地步,也无法可施,明天审问,不难水落石出。只得席地坐下。口中念着齐妇含冤,三年不雨。邹衍下狱,六月飞霜。明天大约要下雪了。坐了一会,十分困倦,竟和老僧入定般的,坐坐睡着了。次日,那捕头将他审问一过,没甚证据,却不能就此释放,须待包打听来证明未犯别案,才可放他出来。伯和虽然极口分辩,无奈身上穿的衣服,不像是个上流人物,听的人非但不信,反说这个人老奸巨猾,一定不是好人。等到上火时分,才见那包打听来了,两个人一照面,彼此都说了一声:“咦!”原来他二人却是素识的。那包探便是徐阿珊,在俊人家有事那天,阿珊曾去帮过忙,故与伯和相识。当下伯和告诉了阿珊这段事,阿珊说:“你老人家一定踏了仙人跳了,不知你可记得他家门口,如若这人还没搬出,我却可以替你把衣服件要回来的。”

  伯和没口的说道:“记得记得。”阿珊听说先把原委向捕头说明白了,才带着伯和出了巡捕房,同到中旺弄,一进那条里内,伯和不觉怔住了,只见几十家都是一式的黑漆石库门,猪血泥红的后门。伯和来时,既不曾看门牌号数,又没记清第几家,不由的张口结舌,指不出吴奶奶家究住那里。阿珊对他笑了一笑说:“既如此只可请你老人家自认晦气罢。若不能记得清清楚楚,冒冒失失的闯进别家去,不是玩的,以后还该自己小心,就不致上当了。”说着,一个人先走了。伯和还不肯心死,走到这家门首望望,那家门口张张,果然被他在一家灶间内,看见一部石磨,不过有个娘姨,却不是昨夜开门那人。伯和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进去要找吴奶奶还衣裳,那娘姨将他拦住说:“什么吴奶奶,我们这里没有的。”伯和怒道:“怎说没有,我昨夜还在这里牵了一个多钟头磨呢。”

  那娘姨听他说话不伦不类,疑惑他是个疯子,慌忙将他推出门外,紧紧拴上门。伯和便在门外破口叫骂,哄动一班走路的,都围着他观看。恰值琢渠同振武二人由此经过,伯和认得他们二人,昨晚同过席,此时不胜羞愧,回身逃走出来,也不想再要衣裳,雇车坐回孟渊旅社。一进门便有茶房上前拦阻,问他找谁?伯和兜头呸了一口道:“你还不认得我么?”茶房定睛一看,失声道:“阿哟,倪老爷吗,怎么穿着这套衣裳?”伯和也不同他答话,回到自己房中。从人见了,也大吃一吓说:“老爷怎的,昨儿一夜未回,今天变了如此模样。”

  伯和更不多言,催从人开了皮箱,自己拣几件衣裳出来换了。腹中觉得饥饿,便命茶房买一碗面来吃了。猛记着昨夜曾答应王熙凤,今天与寿伯同到清和坊新寓中去点菜。而且寿伯今夜也在乐行云院中请酒,料想等得我慌了。可惜自己新置的一套衣服,丢在吴奶奶家,此时穿着旧的,到妓院中去,不甚光辉,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懒洋洋的,出了孟渊旅馆,自往乐行云处找寻寿伯不提。且说琢渠、振武二人,到了精勤坊蓝河别野院中,众人已等候多时。尔锦兄弟与振武已经会过,琢渠替曹云生、康寅生和另外一个客人引见过了,这人也是位豪家公子,姓甄名唤仲伊,他父亲叫做斯盛,在前清时曾做过宫保,说起来都是世交,彼此一见如故,更不客套。云生替众人写了催花条子,肃客入座。振武赋性豪放,同座诸人,又大都是些公子哥儿,真所谓同气相投,春风满座,飞觞醉月,宾主尽欢,散席时,仲伊面请振武,明夜某处吃酒。振武一口答应。这夜振武仍宿在琢渠家楼上,依然是贾奶奶尽心服侍,振武不胜感激。次日,琢渠命人把楼下那间糊裱一新,木器店东西送到,一一陈列起来,居然是间绝精致的外国房间。

  振武十分欢喜,催琢渠把珠姐接来,权充婢妾。贾少奶奶心中颇为不乐,私怪琢渠不该替他弄这个骚货来家,令人见了生气,琢渠悔之无及,幸得振武没事时,常到楼上和贾少奶奶并榻吸烟,谈天说地,贾少奶奶的气才算平了。琢渠每夜带着振武与云生、寅生、仲伊等一班人,花酒征逐,流连忘返。振武又写信至京,汇了大宗银子来,恣意挥霍,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慨。更把琢渠当生平第一个好友,一刻也离他不得。琢渠乘间,要和振武拜把子,振武欣然从命。自此二人便兄弟称呼,更为亲密。云生当初本瞧琢渠不起,此时见他与振武交好,也就竭力将他巴结,因此琢渠的身份,仗着振武抬高了许多。但云生除却巴结振武、琢渠之外,还要去巴结一个人,不过不能白天前去,却要黑夜前去,而且只可偷偷掩掩的去,不敢堂堂皇皇的去,你道为何?说来又是本书中一段有趣的材料。须知云生这人,他父亲在日,曾做过一任知府,遗下百十万家资,云生既为官家子弟,自幼至长,免不得经过官家子弟应历的阶级,嫖赌吃着,色色都考究过来。也是他资质聪敏,头脑清朗,故而几重难关,非但被他一一跳过,而且还历练得件件精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娶的那位少奶奶,便是康中丞的八小姐。生得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妆奁多至数十万。

  云生有了这一个财貌兼全的夫人,自然闺房之乐,不减张敞当年。无如官家子弟,都有一种习气,就是我们晓得的家花不比野花香这句俗语,但他们说起来,还有许多曲折,说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云生精益求精,便不能不在偷字上用工夫了。外间有一班品评云生的人,都说他出身虽是个官家子弟,讲到他的行为,却和一班拆白党相仿,故此背后都叫他拆白党。这些都是闲话。他现在所偷的那个妇人,姓伍名唤玉娇,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姨太太。本夫姓袁,开着一爿银楼,论年纪并不十分老大,而且看待玉娇,也和珍宝似的,要什么就什么。不知怎的,玉娇还觉得不甚适意,和云生两下里搭上了,赁着私舍,两个人明来暗往,已非一日。但在先云生还恐被自己妻子知道,受岳家的闲话,故而不敢放纵。这几天,恰值少奶奶往杭州进香去了,云生肆无忌惮,每夜与玉娇相会。但世间无论什么事,不能大意,一大意便容易惹祸。

  玉娇的丈夫袁五,虽非官家子弟,也是富室儿郎,拈花惹草的本领,本和云生不相上下,岂有瞧不出他姨太太形迹可疑之理。暗下一打听,知道他与云生相识。不过玉娇的出身,并不下贱,也是大家闺秀,乃父也曾做过官,自幼将她许配与一个世家子为室,怎奈玉娇命中不该做人家奶奶,年未及笄,已好招蜂引蝶,这声名一经传扬,男家因颜面攸关,只可将她庚帖退回。这时候玉娇恰和袁五相识,男家一退,便宜了袁五,现现成成的娶她为妾。因此今番虽然出了事,袁五不敢得罪玉娇,却在外间扬言,要和云生拚命。云生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为了女人面上的事,情愿杀身成情,和袁五拚个你死我活。不料袁五嘴硬骨头酥,见吓云生不倒,自己反藏头曳尾,不敢和云生较量,却向玉娇面前殷勤献媚,打算玉矫回心转意,绝了云生,自己仍可独享艳福。无如女人变了心,任你怎样待她好,都是不中用的。

  玉娇既已心向云生,便天天在家和袁五淘气,闹得袁五走头无路。兼之他妻子先前见丈夫娶了玉娇回来,百般宠爱,胸中一股酸气,正恨没处发泄,此时也就借题发挥,从旁冷嘲热讽。袁五三面受敌,无可奈何,想到当初安安逸逸的一分人家,只为玉娇一人,弄得六神无主,妻子交谪,自知留又留她不住,制又制她不服,只得咬紧牙关,拱手让人,听凭玉娇出来改嫁云生。云生如愿以偿,好不欢喜,日夜伴着玉娇,不但没工夫应酬朋友,而且连他少奶奶自杭州回来都不曾亲去迎接。这天曹少奶奶,同着李姑太太、魏姨太太、甄大小姐四个人,带着一班娘姨们趁沪杭特别快车回到上海,早有甄大小姐之兄仲伊雇着汽车,和曹家自己的汽车,在车站等候。曹少奶奶不见云生,一问汽车夫,知道少爷没来,心中暗暗诧异。随命娘姨们带着行李,坐黄包车回去,自己和魏、李二人同乘汽车,那边甄氏兄妹也合坐一部汽车。曹少奶奶先送魏、李二人回家,然后自己回转爱文义路公馆中,询知云生并不在家,十分疑惑。暗想往年我出门回来,他无一次不亲自迎接,缘何今天连面都不见。若说应酬朋友,此时也不是应酬的时候,不知他在外忙些什么?少停待他回家,当面问他。自己因昨夜预备动身,未得安睡,此时身子顿觉疲倦,重复睡了一会,醒来已是夜分,一问下人,知道少爷适才曾回家一次,因见奶奶安睡未醒,故而又出去了。曹少奶奶闻言不胜气愤,命人开饭进来,吃了浅浅半碗,因康姨奶奶那天被尔锦阻止未往杭州,一隔半月,颇为记挂,即便亲到元昌里去望她。恰值李姑太太也在那边,一见曹少奶奶笑说:原来你也来了我正打你同老七到你家中来呢?曹奶奶道:“你回家没睡过吗?我一回去,已睡了个中觉咧。”

  李姑太太道:“我回到家中,不满一个钟头,老七已着人来家请我,幸得同在一条里内,我马上奔过来,原想说几句话就回去睡觉的,不期老七不放我走,适才已在这里吃了中饭,还打算同到你家去。如今你来了,我也好回家睡觉去咧。”曹少奶奶道:“你别走。我一来是来望老七,这几天可适意?二来却是接你同到我家去,因在杭州时不能吸烟,天天吃膏子药,胸口很不舒服,想必你也如此。现在既已回到上海,还不大大吃他一个爽快,岂不痴了,所以请你给我烧烟。若要睡,少停到我家去睡便了。”李姑太太道:“提起老七,可教我代她生气。这件事,大约你还没知道罢。”

  曹少奶奶问是什么事,康姨奶奶长叹不语。曹少奶奶见她面上泪痕未干,情知又必受了尔锦委曲,忙问李姑太太,所说的又是那一段事?李姑太太先向四下望了一望,才把花如是适才向她说的话,一往从头告诉了曹少奶奶。原来如是那一天被尔锦阻止,不准与她们结伴前往杭州,一个人想着前因后果,足足淌了半夜眼泪。及至尔锦回来,喝得酩酊大醉,睬也不去睬她,脱下长衣,向被窝中一钻,竟自睡了。如是见此情形,更觉难受。想想都为自己命苦,幼年堕落平康,风尘飘泊,从良之后,原指望终身有托,不料丈夫又是个贪财忘义,毫无心肝的人物。目前自己还在盛年貌美之时,已遭他如此待遇,将来年老色衰,更何堪设想。一念及此,心如刀割。大凡妇女在愁苦无聊之际,极易打动迷信心肠,如是自悲命薄,想起自己前生,不知造了什么罪孽,因此阎王爷派她今生受这般苦报,悲伤无益,只可修修来世,因唤醒了贴身丫头阿二,命她把茶几香炉,搬到后面晒台上去。自己净了手,拿一炷香点着了,恭恭敬敬的走上晒台,插在香炉内,当天膜拜了四拜,默默褥告,愿上天保佑她无病无殃,消灾降福。叩罢头起来,仰首望见新月如钩,照着她的影子,映在邻家晒台隔开的板壁上,好似一个人陪她站着一般。如是才闭了晒台门,回到房中。见尔锦鼻息如雷,睡兴正浓,不敢将他惊醒,便挨在他脚横头睡下。

  次日,宵深人静,仍到晒台上烧了一炷香。一连数日,皆是如此。不料她家隔壁,住着一户姓周的,弟兄二人。兄已娶妻,弟还不曾受室。平日见哥嫂两个恩爱情形,未免有些自悲旷独。他卧房的玻璃窗,正对着晒台。那一夜他已灭灯安歇,到半夜里,不知何故,番来覆去,只睡不着,只得坐起身暗中摸索,取得洋火在手。正要点灯,忽见隔壁晒台上,火光一闪,把他吓了一跳,暗道莫非有了贼么?意欲唤醒了兄嫂,一同捉贼,只恐那贼人闻声逃走,倘若一个人上去捉贼,又觉有些胆怯,幸得贼在别家屋上,与我无关,落得冷眼旁观。待他走到这边来时,再作计较。想罢,便赤着双足,走到玻璃窗前,仔细一看,几乎笑将出来,那里有什么贼,只见一个美貌女子,正在焚香膜拜,月光之下,看人分外清晰,认得是隔壁康公馆的姨奶奶,素日见她包车出入,心中艳羡已久,只因自己知道癞蛤蟆不配吃这块天鹅肉,所以未敢存什么妄想,不期今夜她在晒台上烧香,正当我窗口外面,何妨饱看一番,权作望梅止渴。不道转眼工夫,姨奶奶已走了进去。他心中十分难受,一夜未得安眠。

  次日晚间,仍熄了火,暗中伏在窗口上观看,果见姨奶奶又出来烧香。一连几夜,看得心热起来,常言道:色不迷人人自迷。有一夜,他因窗口离晒台太远,看不清楚,因此预先伏在自家晒台板壁旁边等候。如是那知有人暗中窥探,服侍尔锦睡后,沐手焚香,仍独自一人,走向晒台上去。这夜正是五月十三,皓月当空,光明如水,如是叩罢头,仰头望月,出了一会神。正待移步进来,忽闻身背后,与邻家晒台隔开的几块板壁,格格作响。如是还道是狸猫走动,回头观看,见一块板已裂开一条缝,露出半片人面,月光之下,清楚异常。只见这半片面孔,还滋出牙齿对她笑着。如是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向里面飞跑。冷不防晒台门口,还站着一个男子,如是又吃一吓,定睛一看,见是尔锦,才觉放心,因问:“你已睡了,为何又起来咧?”尔锦一语不发,冷笑一声,走上晒台。如是还有些胆怯,仗有尔锦在旁,壮着胆,重复走出外面观看究竟。见那板缝外的人面,已不知去向。尔锦一手将板壁推了一推,见可摇动,顿时满面怒容。如是低声道:“你可见适才有个人面吗?险些儿把人吓杀。”

  尔锦仍不言语,怒气勃勃,回转房内,如是跟进里面,尔锦脸一沉,把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你这贱人干得好事,当我是什么人?天天半夜三更,同人在晒台上相会。我身子虽睡在床上肚子里那一件不明白。今儿跟出来看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装得好模样,可惜你这种花巧,只能哄别人,哄不了我康尔锦。如今有凭有据,还想赖到哪里去?你有甚花言巧语,快快说出来,看你还有什么枪花可掉。”这几句话,气得如是面色改变,一肚子冤苦,不知从哪一句说起。口虽不曾开,那眼泪却已夺眶而出。尔锦更怒不可遏,连道:“好好,你流眼泪的本领很大,可知别人见了你的眼泪,或者疼你,我康尔锦偏不怕你流泪。”如是听了,别无他语,只顾痛哭。尔锦见了,益觉生气,骂道:“你这贱人,还要装什么死腔。不给你些颜色看看,你也不晓得我的利害?”说时,伸出巨灵般的手掌,在如是面上连披二下。如是梨花颊上,顿时多了十条鲜红的手指痕儿。正是:泼醋捻酸缘底事,焚琴煮鹤究何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四回贪财汉一心下辣手急色儿两面做难人

  如是无端被尔锦掌颊二下,面上只觉一阵热辣辣生痛。她自幼虽曾坠落平康,因系自立门户,故并没受过鸨母的虐待,此番可算得自出娘胎第一次吃这痛苦。家中一班娘姨丫头们,听得吵闹声音,都披衣起来,聚在房门口观看,见是少爷发怒,不敢进来,只在门外探头探脑。如是又羞又痛,哭得和一个泪人儿相似。尔锦怒犹未息,把一班下人们都唤进里面,大声道:“你们看看,你家这个不要脸的姨奶奶,她天天半夜里鬼鬼祟祟,掩到晒台上,和一个野男子相会。今儿天网恢恢,给我亲眼看见一个男子和她讲话,她还要装腔做势,假哭哄人,你们想想,可耻不可耻呢!”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开口。如是听他信口诬蔑,再也忍耐不住,哭道:“你休得信口冤人,适才那个男子,我委实并不晓得,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况且还在隔壁晒台上,并没过来,我见了他,吓得什么似的,逃走进来,你难道不曾看见,何尝同他说什么话来!讲到我夜间到晒台上去,原为焚香敬天,有阿二可以替我作证,天天的茶几香炉,都是她亲手安排的,你若不信,问她自己便了。”阿二闻言正想代姨奶奶分辩几句,不想口还没开,已被尔锦夹脸一个巴掌,说:“好丫头,原来你也是她的同党,明儿我先请你上路,慢慢的再收拾这贱人。”

  阿二平白地吃这一下冤枉巴掌,真所谓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手护着颧骨,哭丧着脸儿,踅出房外去了。尔锦又向余下几个娘姨道:“你们休得装痴作呆,我知道你们都是她的爪牙,改天我一个个收拾你们,你们仔细着。”众人见不是势头,恐做了第二个阿二,都一哄散去。房中只剩尔锦、如是二人,尔锦见如是伏在桌上,痛哭不止,怒道:“你休装腔了,哭也没用,我康氏门中,容不得你这种贱人,你还是要死呢要活?要死呢,我这里有鸦片烟,有剪刀,有麻绳,你爱那一样,就那一样。要活呢,送你到无锡去,养你老,送你终。你愿意那样,快快说了,好早些定夺。”

  如是只不开口。尔锦大骂大跳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倦,也就上床睡了。如是回想方才尔锦说的一派话,不但全无情义,而且毫没心肝,遇人不淑,更不免自悲命苦,足足哭了一夜。次日尔锦起来,理也不去理她,洗洗面径自走了。一班人见少爷已去,方敢进来劝姨奶奶住了哭,都说姨奶奶规规矩矩,我们大家也知道的,少爷不过一时之气,这件事,隔几天不愁不水落石出。那时少爷的气平了,仍是恩爱夫妻,姨奶奶何必悲伤,糟蹋身子。如是听了,知道局外人观察,原不过如此,自己明知尔锦别有隐衷,他要我的时候,原贪我手头有钱,如今钱已入了他的手,本来已用我不着,晒台上这句话,原不过借此为由,逼我一死而已。这些话不能向旁人诉说,自己姊妹中最知己的,只有李姑太太和曹少奶奶二人,但她两个都往杭州去了,虽然有贾少奶奶和尔年的媳妇孙氏,都在上海,但她二人和自己不过面子上的交情,并不十分知己。此时正在满腹冤苦无处申诉之时,不如就去告诉告诉她们,也可略吐胸中闷气。当下命人打水净了面,见包车已被尔锦坐了出去,便雇黄包车,坐到鑫益里贾家。一脚走进门内,这时候,贾少奶奶还摊手摊脚的躺在床上,一床夹被,褪至小腹下面,上身穿着件对襟紧身捷法布小衫,胸膛口有两个钮子脱了扣,露出粉红洋熟罗肚兜。如是见她这般睡像,啧啧道:“自己睡得不小心,少停起来,又要嚷肚子疼了。”一面替她把夹被拉上盖好,将她推醒。贾少奶一睁眼,见了如是道:“咦,老七吗,怎么你起身得这般早?”

  如是长叹一声,把尔锦欺侮她一番情形,向她说了。贾少奶正因方振武接了珠姐来家,满肚子不舒服,听如是一说,便道:“老七,你那里晓得,普天之下,男人家没一个有良心的。”如是道:“这也未可说,像你家少爷待你,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贾少奶听说,一想琢渠待她,果然并没甚么不良,只因适才一句话,说得太广阔了,收不回来,只得说:“你还不知道他的没良心,才真是没良心呢。不过你家少爷,也忒煞岂有此理了,怎么无级无故,冤枉起人来。你大约一夜没睡罢?何不上床陪我睡一会儿。”

  如是昨夜虚火提上,故身子并不觉困,此时果然有些疲倦,随即脱下弓鞋,和衣钻在贾少奶被窝中睡下,枕上细细告诉她尔锦历来待她无良之处,贾少奶一面听她讲,一面痛骂尔锦是个禽兽。如是听了,颇为适意。不多时,两个人都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两点钟时分。贾少奶留如是吃了中饭,才放她走。如是又到尔年家告诉孙氏,孙氏免不得安慰她一番,又留她坐了一会,到上灯时,才回转家中。询知尔锦出外未回,自己一个人,觉得十分纳闷,虽然有下人们从旁解劝,如是听了反增烦恼,连夜饭也不吃,先自解衣上床睡了。尔锦回来,见如是已睡,自己便宿在楼上。从此夫妇二人,永不交谈。尔锦又把如是的贵重衣服首饰,私自藏过,一见面不是怒目疾视,便向下人们寻事。如是在家,如坐针毡。好容易一天一天,盼望到李姑太太等回来,慌忙教阿二请她来家,将这番的情形,和盘托出。一面说着,一面流泪不止。

  李姑太太与尔锦本是隔房姊弟,嫁夫李元甫早故,遗子尚幼,李姑太太守节抚孤,冰清玉洁,康氏族中,没一个不尊敬她。她与曹少奶奶最为莫逆,因见如是虽然是堂子出身,品格却落落大方,所以同她亦甚投机。当下听了她这片说话,也不免代抱不平,说尔锦未免不情。一面劝她不必悲伤,少停同你到老八家去商量商量,劝劝尔锦,一定替你把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剖明白了,你且放心。如是方始收泪,强留李姑太太用了晚饭,正打算到曹公馆去,恰值曹少奶奶来了,李姑太太便把这些话,一往从头的告诉了她。曹少奶奶也劝如是不必生气,在家烦闷,不如同到我那里去,慢慢的设法对付尔锦便了。如是依言,三个人同坐汽车,回到爱文义路曹公馆。曹少奶奶一进门,便问少爷回来不曾?家人回说不曾回来。少奶奶一语不发,走进房内,命人把烟具收拾干净,摆在炕榻上,点了火,在磁缸内挑出一大匣烟,催李姑太太快些烧烟。李姑太太因昨日晚间,未得安睡,白天又未打盹,身子本已十分困倦,此时歪在榻上,拿着一枝钢签,才烧得半个烟泡,两只眼皮,不知如何合了拢来,右手向下一沉,手中那支签头上的烟泡,恰搁在烟灯上,一霎时火已燃着。曹少奶奶见了,慌忙把李姑太太唤醒。李姑太太忙把签头上的火吹熄,再看烟泡,已被烧焦,不能吸了。李姑太太笑着把烧焦的烟,由签头上剥下来,丢在烟灰匣内,重新再烧,不多时又迷着了。如是知她困倦,笑说:“还是让我来烧烟,你歪过去睡一会罢。”

  李姑太太忙把烟签交给如是,自己翻一个身睡了。如是恐她着凉,找一条线毯,替她盖在身上,才倒身下去烧烟。曹少奶奶歪在对面,嗑着瓜子。忽听外面一声咳嗽,曹少奶奶听出是云生的声音,慌忙坐起。果见云生笑容满面的走进来,见了少奶奶,笑说:“你回来了。”又对如是笑着点了一点头道:“原来老七在这里烧烟。李姑太太怎么睡着了?”曹少奶奶问他白天在哪里?云生笑道:“我知道你今天回来,本要亲自到火车站来接你的,因被方老四约去买东西,走不脱身,后来回到家中,恰值你午睡未醒,我知你路上辛苦了,所以不曾唤醒你,谁知一会儿方老四又打电话来请我过去,一过去又不得脱身,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此时才得跑回来望你,你这几天在杭州没甚不适意吗?”

  曹少奶奶因一天没见云生的面,捺着一肚子不受用,本想待他回来,当面发作一番,不期被他一片花言巧语,说得向心窝里直钻进去,觉得话中有理,理外生情,不但怒气全消,而且喜气外溢,其实云生何尝被振武邀去买东西,始终伴着玉娇,此时只恐少奶奶生气,万不得已回来一趟,口中虽然对少奶奶说着话,心中却有一百二十个玉娇钻来钻去,幸得他妙舌生莲,骗哄妇女,原是他一等拿手之作,所以少奶奶信以为真,毫不疑心,略向他谈了几句家常话,见如是烟已装好,即便睡下吸烟。云生乘间说:“我还有别处应酬,去去再来。”

  少奶奶口唧着烟枪,不便说什么,只略略点了点头,云生一溜烟,奔出大门,叫一部黄包车坐了,飞也似赶到玉娇那里。玉娇还怪他不该去了这许多时候,云生免不得又陪了多少不是,玉娇才平了气,却不许云生今夜回家去宿。云生听说,暗想这又是一个难题了。倘不回,家中少奶奶一定动气。倘若回去,这里姨奶奶又不干休,如何是好?西厢记红娘云:好教我左右做人难。今天我曹云生,可不变作第二个红娘么?想来想去,除却软骗,别无他法。只得涎着脸,紧紧握住玉娇双手,身子贴着她,赔笑道:“你说出笑话来了,难道你还不晓得我的心么?我怎肯丢了你宿到家中去。少奶奶容貌既没你这般好,年纪又没你这般轻,那一件及得到你。莫说你不教我回家去宿,就使你教我回去宿,我也万万不愿意的呢!白天我家中去,停得不到五分钟,就奔了回来。刚才也没站满十分钟工夫,就心急慌忙的赶回来了。你想想我这种奔来奔去,都为着谁呢?当年你在袁五家中时,我情愿拚了性命,和袁五手枪相见。你还劝我不必如此,你想想我这种舍生忘命,又都为着谁呢?试想我为着你,连性命都不要,难道肯丢了你去陪别人过宿吗?只为今天少奶奶才由杭州回来,我还有许多说话问她,更有许多家务事情交代她,以后家中有她料理,我也可以天天在此陪着你,不必回家去了。方才我本想对她说好了,再到这里来陪你的。无如这些说话,并不是一时三刻讲得完的,我一到那边,心中就记挂着你,只恐一开谈就不能中止。说话的时候多了,或者到了半夜三更不便出来,你却盼望我,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因此一句也不曾提起,先回来望你一望,并且告诉你一声,今夜我须得到那边去,料理料理一切家事,待料理清楚了,明儿早上一准回来陪你。自此以后,我便可不必天天回家去。这都是为你这里日后的大事,并不是我贪图到那边去过宿。况且我和你夫妻俩情重如山,日后好的日子正多,又何在乎这一夜半夜之间呢。”

  玉娇听了,默然不语。云生知她着了道儿,故意反激一句,叹道:“不过累你孤眠独宿这一宵,教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呢?”玉娇毅然道:“那又何妨。少奶奶那边,原该应酬应酬的。天天伴着我,也不是个法子,况且家务事情,好多日没有料理,更该回家去清理清理。并不是我一定要留着你陪我,只为今天少奶奶才由杭州回来,你半日之间,赶回去了两次,虽然是你夫妻恩爱,别人管你不得,不过这种形状,很令人看不上眼,所以我才讲那句话儿,你要知道我的意思,谁打算霸住你不许回家去过宿呢!”云生大喜说道:“这个自然。我素知你是个大贤大慧的人儿,怎会疑心到别样上去。你莫说了,越说越教我心里过意不去咧。”

  玉娇笑了,云生又陪她闲谈多时,才回转爱文义路公馆,却见少奶奶和李姑太太、花如是三个人,品字式的坐在一张小百灵台旁边,大开谈判,见了他都不理会,云生自己便在烟榻上歪下,见烟盘中还有几个现成的烟泡,就老实不客气拿烟枪过来装好了,一个一个,吸得干干净净,才放下烟枪,打了一个呵欠,两眼一闭,竟自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边曹少奶奶等所议论的,就是花如是和康尔锦二人之事。少奶奶和姑太太两个人,主张向尔锦面前解劝解劝,日后夫妻和和气气,不必再多烦恼。一则可全夫妇之情,二则可尽亲戚之谊。如是听了,虽没甚反对,但心中暗想:我自嫁尔锦以来,数年之间,已瞧破他是个忘恩负义、势利小人,毫没心肝,往年他同我恩爱,都缘我手头藏着些私蓄,所以装成这副假面目,哄我的钱财。及至钱一入了他的囊中,顿时放出本来面目,逐步将我薄待。就是这番晒台上的事,明明是借此为由,给我尝尝他的辣手。这种人物,就使这一遭同他讲明白了,将来如何靠他过老?她心中存着这个念头,所以听了少奶奶等二人之话,默然无语,悄然垂泪。李姑太太看出她的心事,便道:“讲到我们做亲戚的,只可劝人家拉拢,不能教人家拆散。老七若有别样心思,能譬得开的,还以譬开为妙。如果不能譬开,也可另作计较。”

  如是道:“并不是我不愿意过安安逸逸的日子,只缘我家少爷,他的脾气有些古怪,想必二位都知道的。我初嫁他的时候,他待我异常亲热。近年来不知怎的,忽然变了,不时寻我淘气。就是日前阻止我到杭州去,这种事都觉出人意料之外。只恐他将来脾气日甚一日,断绝我与姊妹往来,或竟送到无锡去居住,那时的日子,不是更难过了么!”曹少奶奶心直口快,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道:“送你到无锡去住吗?这个你千万别上他的当,他老毛病又发作了,当年他不是这样害死过一个女人的么!那时你还没嫁他,大约也不曾听人谈起,我同李姑太太却知道得很详细的。这件事着实有好多年了,所说那个女人,也是在堂子中娶的。听说初嫁他的时候,手内着实有几万私蓄,后来被尔锦运动差使,将她这些钱都用完了。有一回,尔锦要谋一个铁路局长差缺,没钱运动,可怜这位姨太太,把金珠首饰悉数变卖了给他。谋成了这件差使。后来不知怎的,尔锦说这位姨太太与一个当差的有私,立时火发,把她送到无锡,软禁在宅子里,不许出大门一步,又没人伺候她。可怜这位姨太太,又苦又恨,悲悲戚戚,不到几个月工夫,就生生的悲戚死了,你道可怕不怕”

  如是听了,暗想:“不料尔锦在先还有这段故事,照此看来分明是我的影子,更可见尔锦为人笑里藏刀,毒如蛇蝎,猛若虎狼,心目中只有金钱,那知情义,往日我也曾与他同床合枕,今日一想,真教人不寒而栗。”此时三个人都默然有顷。李姑太太先开口道:“倘若过不下去,惟有出来一法。如其到无锡去做以前姨太太的榜样,无论怎样痴人,决不愿意从他。但出来二字,若使你先提起,正中了尔锦的狡计。你适才说尔锦在先待你亲热,近年忽然变心,明明袭着当年故智,亲热皆为想你的钱。钱既到手,不变心也要变心了。那日这件事,看来也是他借题发挥,因今日之下,你既无钱,他已用你不着,所以设法寻你的事,前番阻止你往杭州,无非勾你同他淘气。谁知你脾气太好了,始终忍气吞声。他因气没淘成,才发生这段故事,要你在他家站不住脚,自愿出来,他好另弄别人,再刮铜钱。不过他自己却不愿意开口教你走,一则因他用过你的钱,说不出这句话。二则他若教你走时,你不免对他有种种要求。你自己一提起,他就可把你的东西一律吞没,所以他说要送你到无锡去,这句话,并不是真要害杀你,却是吓你一吓。吓得你自愿出去,那就落了他的圈套了。”

  如是闻言,如梦初觉。少奶奶也叹服姑太太这几句话,果然道破尔锦心腹,但却无法可以对付。三个人又各寂然。隔了一会,仍是姑太太先开口道:“照我的意思,还是让我做一个冲天炮,先去对尔锦说,教他好好看待老七,不许将她怠慢,更不许送她到无锡去。他一定不肯依从,那时我再劝他,将所有藏过的首饰物件,交还老七,更贴还些钱,让老七出来。好在老七今年才只二十五岁,比我轻到八年年纪,出来之后,不妨改嫁,或者再做几时生意,早些拣一个称意的客人从了良,但千万不可上第二回当了。”如是点头称是。曹少奶奶道:“倘若尔锦竟依了你第一句话,愿意留老七在家,你又如何办法呢?”姑太太道:“这句话,我恐他未必肯答应。如果真个答应了,他自该好好看待老七。既然彼此相安,老七又何必不愿意快快活活过安乐日子,却再要出来吃一番苦呢。”少奶奶点头无语,如是也心中默许。当夜这件问题,可算得草草解决过了。曹少奶奶见自鸣钟已交一点,忙命下人端整半夜餐,推醒云生,一同吃毕。四人中只有如是不能吸烟,三个人轮流抽了几筒,已有两点多钟,曹少奶奶和李姑太太、花如是三个人一床睡了。云生一个人睡在烟榻上。天色黎明,就翻身起来,看他三个人紧紧的挤在一横头,睡兴正浓,也不惊动她们,蹑足掩出房外,对娘姨说:“少停少奶奶醒来,问及我时,只说少爷才出去,不可告诉她早上走的。”

  娘姨笑着答应了。云生性急慌忙出来,雇车赶往玉娇那边去了。曹少奶奶等直睡至下半天三点钟才醒,手忙脚乱,梳流完毕,吃罢饭,已有五点半钟光景。李姑太太命人出去看看自己包车,可曾来接她,回来说,包车还是上半天十点钟来的,直等到这个时候了。李姑太太笑道:“我那拉车的阿三,真是个蠢才,有时到了上火才来接我,今儿又太早了。”

  曹少奶奶催她快去找尔锦,深恐太迟了,尔锦不在家中。李姑太太慌忙出来,坐上车,径到尔锦家一问,说少爷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便命阿二待少爷一回来,赶快报我知道,我有要紧话同他讲。阿二连称晓得。李姑太太与尔锦本住在一条里内,当即步得回来。见她八岁的儿子琪官,才放学回来。她昨天虽曾回家一次,因时候甚早,琪官尚在校中,母子未曾相见,此时琪官一眼见他母亲回来,忙丢了手中的玩物,飞也似的奔将出来,抱住他娘的双腿,口中妈天妈地的高叫。李姑太太自往杭州以后,也有半个多月没见他儿子,此时见了,心中欢喜,自不必说。当下挽着他小手同进房内,问他杭州带来的小核桃儿,你可曾吃过没有?还有白莲藕粉,他们可冲给你吃?又问他书读到哪里了?拿来给我看看。琪官兴匆匆的,解开书包,拿出一本国文教科书,一课一课的讲给他娘听。李姑太太系出大家,知书识字,见琪官讲的没甚舛误,深喜他少小聪明,又见他面貌生得和他故世的父亲一般无二,不觉又心怀故剑,黯然神伤,忙教琪官不必再讲,写一张字,给我看看。琪官十分高兴,喜孜孜的磨墨伸纸。李姑太太随向娘姨们问了些家事,拿账簿出来,上了几笔杂账,看琪官写好一张印格,命他到客堂中,叫小丫头陪着他玩,不许到门外去胡跑乱走。自己正要开灯吸烟,忽听叩门声响,却是尔锦自己来了。尔锦回家,听阿二说起李姑太太来此找他,心知是来替他姨奶奶做说客的,自己腹中早有成见,即便亲自到李姑太太这边来,一见之下,笑说姊姊杭州去回来了,一路上没甚不舒服罢。李姑太太道:“正是。想必你也好。”

  尔锦道:“托福之至。刚才姊姊到我家时,我正有事出去了,回来阿二告诉我说,姑太太已来找过我了,我急忙奔过来,不知姊姊可有什么事?”李姑太太叹道:“还有什么事,就是你家夫妻两口儿吵闹这件事了。究竟夫妇之间,应该和和气气,倘没甚万不能了之事,又何苦大家多寻烦恼呢。”尔锦道:“姊姊你还没知道,近来这贱人益发不得了。往常我还纵容她些,去年以来,她常有不三不四的事情,落在我的眼内。我因数年夫妻之情,不愿意多一句说话,所以一向藏在肚内。不意你们到杭州去后,她又结识了一个野男子,因没处相会,生出一条绝妙主意,每天后半夜,假充烧天香,掩到晒台上去,两个人月下相会。我见她夜夜形迹可疑,心中很觉奇怪。有一夜趁她在晒台上没下来的当儿,亲自前去探看,果见有个男人,由邻家晒台跳过来,与这贱人调情。这贱人一眼看见了我,假充与那男子不相识的,装出恐慌的样儿,怪叫一声,向里面飞跑,故意拦住我的去路,让那汉子跳过晒台去逃走。姊姊你替我想想,这种贱人,还好留她在世,出我家姓康的丑么!故我决意将她处死,或是送她到无锡去。这件事,我正要告诉姊姊,想必姊姊早已听过她一面之辞了。”

  李姑太太道:“虽然这般说,但据我看来,一定是你缠错的,凡事终要想想前后。老七为人,平日真是阿弥陀佛,规规矩矩的,既不轻狂,又不奢侈,我们常背地里说你娶着这位姨奶奶,真是好福气。岂有数日之间,变到这般地步之理。晒台上那个男子,想必是邻家那班痴心妄想的杀才,见她夤夜烧香,乘间偷窥。又因她孤身一人,所以色胆如天,逾栏调戏。这原是那一边的不是,老七乃是一个女流之辈,自己无力抵御强暴,论理她受了别人欺侮,你做丈夫的,应该帮她出场,才是正理。如今你反将她凌虐,岂不教老七两面受委曲,更难做人了么!”尔锦道:“姊姊,你这些话,都是听了她一面之辞的缘故。总而言之,她平日果规规矩矩,就不致有人调戏了。”

  李姑太太道:“这句话你就错了。莫说老七这般年青,就是我今年三十三岁了,说也笑话,那一天我往杭州,坐的是头等火车,同车有个少年,至多不过二十来岁,穿的衣裳,也像是个上等人物,对着我们怪眉怪眼,很令人见了作呕。我还道他转甄小姐魏家的二人念头,故而并不在意,谁知他后来忽然向下人们答话,却故意问我名姓。到了杭州,跟我们住在一个下处。我们烧香,他也烧香,我们游湖,他也游湖。我们逛公园,他也逛公园。般般学我们的样。看他也多花了不少钱,我因他跟来跟去,太讨人厌了,禁绝下人们同他答话。他还心不肯死,我们回来这天,他也趁火车跟到上海,看我们上了汽车,他才两眼白洋洋的走了。可知近来一班男人,往往一厢情愿,不管别人品行如何,意见怎样,他们得孔便钻,教做女人的遇见这班杀才,却也无法对付,又何能单怪老七呢!”

  尔锦笑了一笑道:“姊姊莫帮她辩护了,我看她一定不规矩,所以我决计将她处死,或者将她送往无锡去,决不能留她住在上海,丢我们姓康的脸咧。”李姑太太道:“这个如何使得。若将她处死,人命关天,说出来岂不罪过。若送她到无锡去,怕不又像那年一般的故事吗!”尔锦仰面一笑,李姑太太见他笑容中,带着一股恶气,面色发青,两眼凶光外露,不觉毛骨悚然,劝他不可如此,为人作事,须要留一点余地,为将来子孙地步。尔锦只是冷笑,忽然道:“既然姊姊这般说,就请你替我处置。除了这两桩之外,任你说一样便了。”李姑太太知他用意所在,便道:“你决计不要她了?”尔锦点点头。李姑太太又道:“既如此,你何不让她出去呢?”尔锦道:“这个也使得,横竖她现今不在家里,你教她就此不必回来便了。”李姑太太笑道:“出去也不是一句话就可了结的事,她不是还有存在你处的钱,和一切衣裳首饰么?少不得也要清理清理的。”尔锦变色道:“姊姊你听她呢,她哪里存什么钱。就使有些,也不过她当日在堂子里时,我花给她的钱,至多不过数千之数。历年她买长买短,东玩西玩,早已贴补家用贴完了。衣裳首饰,也大都是我买给她的,她现在既要出去,难道还想带着走么?她不想想,设如我将她处死了,这些东西,她还能带到棺材里去吗?如今我留她一条性命,也是瞧你姊姊面上呢。”

  李姑太太听他说的话,太不讲情理,未免有些动气,和他争论许久。尔锦自觉钱财首饰,尽数吞没,于情理上说不过去,才答应还她衣饰,存款分毫没有。李姑太太无奈,回到曹公馆,向如是说知。如是事到其间,也无法可施,只得应允。后来虽然将衣饰要出,内中有些贵重的,已被尔锦吞没。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不提。再说云生这天早上,逃出公馆,奔到玉娇那边,直陪她吃了晚饭,心恐家中少奶奶怀疑,又想回家一行,玉娇不肯放他,说:“昨天你自言回去将家事交代清楚,就可天天在此陪我,不必再回家去,因何今儿第一天,便要回去?我偏不让你走。如果你心中掉不下那边请你去了不必再来,免得教人一会儿有人陪伴,一会儿没人陪伴。一会儿热闹,一会儿冷静,很没趣的。索性你去陪少奶奶热闹热闹,让我一个人冷静罢了。”说时,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儿,一闪一动,似乎眼泪就要滚出来的光景。云生见了,好生心疼,忙把双手按在她肩膊上,赔笑道:“呀,我不过和你说一句玩话,你又当真了。如果我真要陪她,今儿大清早起,凉飕飕的,我还肯到这里来么?自然陪你几天,再慢慢的回去,你放心罢,我决不丢你受冷静的。”

  玉娇听了,才转悲为喜。云生见她欢喜,心中也觉适意,但还恐少奶奶见他一夜未回,不免发生交涉,因此暗地里颇为提心吊胆。其实少奶奶一方面,恰因李太太回来,谈起尔锦的蛮而无理,大家都替如是不平,一面吸烟,一面说话,不知不觉之间,已将上半夜消磨过去。吃了半夜餐,询知云生不曾回来,只当他和振武等征逐未毕,毫不在意,三个人依前同榻安睡。次日,云生在玉娇面前推说找寻振武,出来掩回家中,私向娘姨跟前打听,知道少奶奶昨夜并没讲甚么,心中暗暗欢喜,走到房里,见她们高卧未醒,不敢惊动,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放胆前去陪伴玉娇。岂知这一夜,他虽然放了心,少奶奶这边却动了疑。她因一连两天,没见云生的面,心中颇觉诧异,叫那娘姨进来,问他少爷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出去?我在杭州的几天,他作何举动?大凡一户人家的下人,约分阴阳二派。男佣人大都倾向男主人一方面,女佣人也喜欢倾向女主人一方面。这娘姨属于阴派,自然帮着少奶奶。当下把他们在杭州时,少爷夜夜宿在外面,昨天早上六点多钟,就走了出去,却叮嘱我说,少奶奶随时问及,只说出去不多时。后来一夜未回,回来一次,转眼又不见了等情,和盘托出。少奶奶听了,顿时生气,一时无处发泄,便骂那娘姨既有这等事情,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却待我自己问及才说,我若一辈子不问你,大约打算一辈子瞒我了么!我问你得少爷多少钱?替他守秘密守得这般紧法?那娘姨满心以为告诉了奶奶这件事,马屁拍得不小,功劳一定很大,岂知反受了一场没趣,真是有冤无处伸,气得扁着嘴片儿,踅了出来。一眼看见那梳头的,躲在房门背后笑她,不由的怒气直冲说:“我挨骂,你有甚好笑?”

  那梳头的本来不是笑她,听了也不服气,说:“连我笑也要你管了么?”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居然斗起口来。少奶奶正在气头上,听得她们拌嘴,不免气上加气,走出去各赏她们一顿臭骂,她们才不敢做声。少奶奶怒犹未息,李姑太太和如是二人,将她劝到烟榻上,轮流装烟给她吸,彼此苦苦相劝。少奶奶面子上气虽平了,胸中尚留余怒,满拟待云生回来,大大发作一顿,岂知这夜云生仍没回来,却安心陪着玉娇,直到第二天,吃罢饭,才偷偷掩掩的来家。那时少奶奶等香梦正浓,在娘姨口中,得悉她昨夜动怒的缘故,情知东窗事发,不敢再走,只得待罪房中,自己横在烟榻上烧烟吸着,等候她醒来发落。又把那娘姨唤进来,问她少奶奶昨夜怎样问起的?娘姨把自己告诉的说话瞒了,却说是少奶奶自己不知从那里打听来的,因我没告诉她,所以还将我骂了一顿。云生又不免将她安慰一番。少奶奶醒来,见了云生,因有李姑太太和如是二人在旁,不便同他破口,问他前昨两夜宿于何处?我们在杭州这几天,你又住在那里?云生自娘姨口中得悉少奶奶只晓得些皮毛,尚不明此中真相,故于吸烟时,胸中早已打定撒谎的计较,此时便把一切罪名,都卸在方振武一人身上。因曹少奶奶在云生初识振武之时,知道振武是北京要人的爱子,教云生多把他巴结巴结,将来大有用处。又说自己父亲,当初也因仗着李中堂的提拔,故得历任优差,积下数千万家资,然而在未识中堂的时候,多亏走了中堂第七位姨太太的脚路,费金钜万,认为干娘,才得夤缘进府,何等费力。如今有这机缘,千万不可错过。而且结交此人,更比拜人家小老婆做干娘的冠冕。所以云生动不动就推振武邀他去的,少奶奶从没见怪,此时免不得又请振武出场,说你们在杭州的时候,我因在家寂寞,天天晚间,陪着振武。前昨两夜,都在振武那里。你若不信,可以问贾琢渠的女人,横竖你们都认得她的。少奶奶听了,却也不能怪他。只说:“你也闹得够了,以后不准通宵达旦的,住在人家,今天也不许再走,有应酬明儿再去。”

  云生不敢不依,口中诺诺连声,心中却万分焦灼。暗想玉娇那边,适才还是私逃出来。如若一夜不回,不知她怎样的盼望,而且丢她一个人孤眠独宿,于心何忍。想来想去,越想越觉难受,只得拼命的吸烟解闷。正是:说甚多妻求快乐,分明自己惹愁烦。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五回重罹绮障名媛伤怀初惹情魔狂童适意

  这夜云生子虽宿在家中,心却记挂在玉娇那里,正所谓愁肠百结,度日如年。好容易盼望到次日天明,见少奶奶业已睡熟,自己急忙逃走出来,吩咐娘姨不可声张,雇车坐到玉娇门前。那时门还闭着,云生叩了几下,里面大姐听得,披衣出来开门,见了云生,皱眉道:“少爷怎么这时候才来?奶奶昨儿直等到你半夜之后,见你不回来,她气得什么似的,足足淌了一夜眼泪,此时大约还没睡呢。”云生听了,心如油煎,慌忙三脚两步,奔到房内,却见玉娇和衣倒在床上,双目紧闭,似已睡着,面上泪痕斑驳,湿透的罗巾丢在一旁,可想而知昨夜眼泪,着实落得不少。云生见了,一阵心疼,自己也险些儿垂泪,即忙将她推了一推,玉娇不声不响,却把云生吓了一跳。仔细看时,见她泪痕未干,而且眼眶中,又滋出两颗新鲜珠泪,知她并未睡着,因即附身伏在她旁边,低声道:“你莫动气罢,我昨夜也不是有心不回来的,只因岔出了别的事情,抽身不开,所以在外边耽搁了一夜。但我身子虽在别处,心却没一刻儿不系记着你。往日我至早要吃饭时候才起身,今儿天一亮,我就来了,这便是记挂你的铁证。你也是明白人,怎不原谅我呢?”

  玉娇只不开口。云生又和背书般的,再背了一遍,玉娇才将眼皮抬起,未曾开言,已流了一脸眼泪。云生急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抹拭,一面用温言劝慰。玉娇悲悲戚戚,哽咽吞声的道:“你既不来,也该预先给我个信息,免得教人悬望了一夜。”云生不等她说完,就自己认罪道:“我错我错。不过我昨夜敲过十二点钟,还打算回来的,所以未曾给你信息,岂知后来直到三点多钟,才将那话儿办妥,故而非但不能回来,连信也不能给你了。这都是我的不是,以后决决不敢咧。”说时,连连把头磕在玉娇的额角上,说:“我给你磕头了。”

  玉娇才破涕为笑。云生劝她解衣安歇。好在二人昨夜都未得好睡,此时躺下去,连中夜二餐饭都不曾吃,足足过了二十八个钟头,睡至翌日十点钟才起身,一同用了中膳。云生向玉娇说知,今夜要回爱文义路住宿,玉娇答应了。云生乐融融的回转公馆,不料少奶奶正在怒气勃勃,要点将兴师,大搜云生下落的当儿,见他回来,冷笑一声道:“原来你也有回家之日!请问你昨夜是不是又和振武在一起,你好一个推头,可知门角里疴屎,终有天亮之日,难道一辈子瞒得过去吗!”

  云生知道少奶奶往日起身三四点钟惯的,此时一进来,见她已起身,情知事有不妙,听她话里有因,不觉心中一跳,暗想自己说的谎话,大约穿绷了。却还面不改色,假意问道:“你讲的话是何意思?教人很不明白。”少奶奶听了,回头对李姑太太、花如是二人道:“你们听听,他现在还要掉枪花呢!”姑太太、如是二人齐声道:“八姑爷究竟宿在哪里?也不必隐瞒了。贾少奶奶那边,八小姐已亲自去过,而且还当面问过方四少爷,他说只和你吃过三四台酒,已有半个多月没见你的面了。夫妻一体,何须隐瞒,说出来又有何妨呢。”

  云生听说,心知不能隐瞒,兼之自己这几天,顾此失彼,疲于奔命,一想不如说破了,纵使一时少奶奶不免生气,但木已成舟,也决不能再教我把玉娇退了,自此便可堂而皇之,来来去去,免得再和做贼一般,提心吊胆。主意既定,便把自己和玉娇怎样私识,怎样袁五将她逐出,自己因害了她,不能不将她收留,都缘一时之误,此时后悔无及等情,一一招出,少奶奶听了,气得面色改变,浑身发抖说:“你干得好把戏儿,我那一件对你不起?可记得那一年,你赌钱输了十余万,都是我把首饰抵押了,替你还的亏空。我待你这般至诚,不料你还要出外干坏事,思想起来,怎不教人气煞。”说时流泪满面,哭将起来。云生再三陪罪,少奶奶痛哭不止。云生急了,央求李姑太太等帮他劝劝,李姑太太一面说云生不该这样荒唐,一面把少奶奶劝到烟榻上,狠命的装烟给她吸。少奶奶虽然住了哭,但她心中烦恼,一会儿又发动肝气,呼痛不已。云生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团团转的没法。花如是见他们夫妻淘气,觉得自己不比李姑太太和曹少奶奶姊妹之亲,从小在一起的。加以自己近日,已不算姓康的人了,和他们更为疏远一路。虽然是多年小姊妹,要好惯的,但此时他们正在宅乱家翻的当儿,我住着究有些儿不便,而且自己既与尔锦割断,还须谋个自立之策,免不得再往生意场中走一遭,积几个钱儿,为日后生活之地。因此这天傍晚,她亲自到迎春坊去找寻媚月阁,告诉她自己和尔锦割绝这段历史,提起意欲出山,再操旧业,媚月阁亦甚赞成,惟因一时不得相当房屋。十分低微之处,如是又不愿去住,因此颇费踌躇。媚月阁的大姐阿金插口道:“清和一弄,有两间很好的房间,糊裱未久。那边的先生,名唤王寓,前年我也曾帮过,还是端午节调头进去的。只因现在有个客人要娶她回去,此时还不曾除牌子,大约就在两三天之间要动身了,还有两房间家伙,一房红木的,一房外国的,都是新置,七小姐如若欢喜这个,也可一并租下来的。”

  如是大喜,教阿金前去问问,大约几时可以让出房间,租金每月多少?阿金去不多时,笑着回来,说那边这位客人性急得很,说定后天娶她,明儿便要除牌子了,七小姐舒齐舒齐就可进常房租也是包房间的,照算每月四十八块,家伙她已顶给一班做手,七小姐要买,也可奉让,倘若要租,红木的每月二十六块,外国的每月十八块,租钱预付。如是和媚月阁一商议,说:“还是租罢。本来是暂时之计,买了,将来或者用他不看,岂不白白糟蹋。”当下命阿金前去讲定,才辞了媚月阁,回转曹公馆,向曹少奶奶、李姑太太二人说知。二人听她重坠风尘,不免代为感慨,教她以后得空,不时前来走走。又叮嘱她眼光放远,莫再受愚。如是见她二人殷殷嘱咐,一片至情,不胜感激。次日,又亲自出去,寻她旧日几个做手,到处张罗,忙忙碌碌,预备进场,我也无暇絮叙。再表阿金所说嫁人的那个王寓,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就是倪伯和的相好王熙凤的化身。此时要嫁何人,做书的姑且把个闷葫芦给列位猜猜。先说倪伯和那一天到乐行云院中,找寻寿伯,去时众人都已坐席,见了伯和,齐声说道:“倪伯伯来了。”

  仪芙更跳起身来,拉住伯和袖子,嗅了一嗅,皱眉道:“怎么有些汗酸臭?我还道打从贵相知处出来,一定带着些香水气来的呢。”伯和笑着,洒脱了仪芙的手道:“尤先生又要取笑了,谁从那里来,我才从栈中出来呢。”寿伯忙请他坐下,问他道:“老伯素不后时,为何今天来得这般迟?”伯和虽然吃了亏,却告诉不得人,只说:“我今天饭后,在栈中打了一个中觉,从人不曾唤醒我,我所以醒得迟了。”寿伯道:“原来如此。”又道:“王熙凤明儿调头了,你老人家有报效没有?”伯和道:“她已对我说过,我想吃一个双台,碰两场和,少停我们一同去点菜便了。”仪芙听了笑道:“倪伯伯又要请客咧,有我的份吗?”旁边李美良道:“自然少你不得,倪伯伯是不是?”伯和笑道:“小弟也没甚朋友,仍是在座诸公。明夜六点钟,就在这里清和坊第一弄,她本节改名王寓,务请诸位早到,绷绷场面。口请之后,恕不发请客票了。”

  众人都说准到。吃罢酒,伯和与寿伯同到熙凤院中,恰值她大房间有客,二人便在后房,坐了一会。熙凤进来,笑向他们道了声得罪。伯和问她前房是什么客人,熙凤摇头说:“惹气得很,这位客人,姓诸名唤窦山,素做洋货生意,就是日前我告诉你要娶我的那人。他年纪还不满三十岁,却喜欢倚老卖老,处处自充内家。所交一班朋友,没一个成品的。天没黑来了,一定要闹到后半夜才走。今儿吃了一台酒,大约又须到一二点钟,才肯歇呢。”伯和啧啧道:“这种客人,你就该不接了。”

  熙凤道:“原是呢,我是吃了这碗把势饭,真叫没法,什么客来,都不能不接,就是这种姓诸的一般客人,理该不去理他,但我们却不能不当他一个户头,如若将他得罪了,马上外边就有人说某某托大慢客。倪老爷曾二少,替我想想,我们吃烟花饭的,苦不苦呢?”寿伯笑道:“虽然如此,场面上却很热闹的。譬如他们只吃一台酒,外边人看看,还当是做几十个花头呢。”熙凤笑道:“谢谢罢。这种热闹场面,他把大房间占住了,别的客来,只能在后房坐,像倪老爷的熟客人,而且很体谅我们的,固然不致有甚说话。遇着脾气大些的客人,就不免要生气了。”伯和道:“前房后房,原没甚么要紧。不过这种客人,还以少做为妙。我且问你,他若娶你,你愿意嫁他么?”熙凤道:“啐,我便瞎了眼珠,也不嫁这种人。”

  伯和大笑,教寿伯开了菜单。熙凤拿出一叠请客票来,递给伯和。伯和道:“我方才已在席上口请过了,大约可以不必再发。”寿伯道:“请客票还是发的好。他们这班人,遇着吃酒,不请也会挨上来的。若要带碰和,因要他们化三块头钱,请了他们,还要托故不到。你若不发请客票,包你一个不来。横竖我明儿都要碰见的,给我把请客票带去,当面交给他们便了。”伯和忙把请客票给了寿伯,寿伯揣在身畔,与伯和辞了熙凤,一同出院。熙凤看他们走后,才回到外房,窦山正同一个朋友猜外国拳头,赌吃三大碗白饭。因他只摆得一桌酒,请了十个客,此时已吃得只只碗底朝天,窦山教娘姨弄来两碟咸小菜下饭,一霎时又都完了。窦山还未吃饭,有个朋友叫他吃白饭,窦山便叫那人先吃。那人说:“我已饱了。”

  窦山不依,那人无奈,只得同他赌猜三十记外国拳头,谁输得多,谁吃一大碗白饭。猜到后来,窦山输了,众人一齐拍手说:“诸窦山吃白饭了。”窦山本想赖掉不吃,一抬头,见熙凤在旁,便要卖弄卖弄自己饭量,当下端起一碗饭,把舌头舐了一舐,说:“太冷了,叫娘姨换热饭来。”那娘姨素有些恨窦山惹人厌恶,走到厨下,把饭在碗内压结实了,盛出三碗热腾腾的白为饭,窦山端起饭碗,第一大口,便吃了一碗中四分之一。果然白饭难吃,咽下去,喉咙头有些作梗。幸他口头很大,只几口,已把第一碗饭吃完。又吃第二碗,讲到他腹中本来有些饥饿,白饭入饿肚,却还容纳得下。及至吃了一碗之后,腹中已饱,故吃第二碗时,更比第一碗难吃。幸亏王熙凤在旁,窦山把她当作一个下饭小菜,一面看,一面吃,居然被他把第二碗白饭吃完。及至再吃第三碗时,只吃得一口,他腹中蛔虫,已不肯答应。因他此时所用的小菜,只能看进眼内,不能吃进肚内,他不得利益均沾,未免气不能平,所以一口饭才入咽,他便用力将他朝外一推,窦山喉管抵当不住,只听他哇的一声,已和倒翻米袋一般,连底倾出。不但把两碗白饭如数还了他们,还有方才吃的小菜,也带出许多。窦出深自懊悔,不该贪小失大,这许多小菜不能消受,今夜的一台花酒,只算白吃了。熙凤见此情形,别转头不愿再看,催娘姨快些把地下的龌龊东西扫了。娘姨慌忙拿出扫帚粪箕,还没动手,不料外场养的一条黑狗,嗅着气息,奔进来就地大吃。窦山一班朋友拍手大笑说:“诸窦山的代表来了。”

  窦山老羞成怒,竖起一双三角眼,便要寻事。那班朋友素知窦山的脾气,倘在别处,任凭你将他打骂凌辱,他总老着一张面皮,永远不生气的。若在堂子里,或者有几个女人在旁,他连一句说话也不肯吃亏。别人同他取笑,他往往翻脸,所以大家都不敢笑他,向他道了谢。彼此一哄而散只剩下窦山一人。窦山见熙凤站在梳妆台前理局票,便掩到她身背后,伸手在她夹肘底下捞了一把。熙凤被他一掠,回头见了他,不便发作,只对他瞪了个白眼,道:“诸大少怎么常同人家恶玩笑。”窦山道:“我问你,方才你后房,不是来了一个客么?这人是谁?”熙凤道:“你向他则甚?横竖说出来,你又不认识的。”窦山道:“说说何妨,你不是就要嫁我了么?难道做了我的少奶奶,还要瞒我说话不成?”熙凤冷笑道:“诸大少,谢谢你,请你休把这句话放在口头罢。莫说我没福分,做你家少奶奶,就使将来要嫁你,你也不能把这句话儿当作口头禅,逢人告诉的。只恐被外间传扬开来,你家少奶奶没做成,反弄得客人不肯上门,那时诸大少非但不能照应我,反变作害我了。”

  窦山笑道:“那有何妨。横竖大家成了夫妻,管他外间传扬不传扬呢。”熙凤听他口口声声夫妻少奶奶,不怕肉麻,赌气不去睬他。窦山涎着脸道:“今夜你大约可以许我借干铺了。”熙凤冷冷的道:“实不相欺,我这里预备搬场,少停还得收拾一夜,没有安顿地方,可让诸大少睡,好在这时候还不夜深,请诸大少早些回府去睡罢,免得你家那位少奶奶又悬望了。”窦山听他这般说,还不肯就走,又向她要一支香烟出来吃了,夹七夹八的嚼了一会,熙凤十声中答应不到一两声,窦山自得其乐,说得口干了,想倒茶喝时,不料茶也是冷的,窦山见娘姨大姐都不在旁边,只得呷了口冷茶,又见自鸣钟上已打十二点半,随向熙凤说了声明儿会。熙凤也不理他,见他走远。才骂了一声断命猪头三。一面唤娘姨出来,打一盆热水净了面,揭开洋镜,重扫蛾眉,再匀脂粉。娘姨从旁说:“今夜难道大小姐还要到六马路去过宿吗?明儿一早就要往那边去了,你自己不要收拾收拾的么?”

  熙凤正被诸窦山缠得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闻言怒道:“我怕不晓得明儿搬场,收的东西,我早已收拾好了,别样布置,我不曾预先吩咐你们吗?为甚不能出去过宿?难道我住在这里,明儿便可帮你们扛扛抬抬了么?”娘姨不敢再说,熙凤换了一套便衣,对娘姨说:“明日你照我昨天所说的话儿,先行布置,我若能出来得早,还要到这边来一趟。迟了,便一脚到那边咧。”

  娘姨诺诺连声。熙凤出来,叫一部黄包车坐了,径奔六马路仁寿里。原来她在仁寿里,还借着一间楼面。这是时下妓院中人通例,除却讨人身体之外,自先生以至大姐,十个中倒有九个租着小房子的。因院中乃是生意上,只能应酬嫖客。还有嫖字以外的客人,都不免在小房子中相见。她所识那人,姓卞名唤义和,年方二十余岁,与熙凤相差约近十年,在一家洋行中做写字,本是个小滑头一流人物。但洋行中人,外间普通称呼,都叫洋行小鬼,又叫洋行滑头,其实也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便是买办跑楼一班人,赚钱既多,使钱亦阔,不嫖则已,嫖时起码长三。下等的乃是一班西崽,每月约赚八元至十六元薪工,偶尔兴发,只可打打野鸡,但一月之中,也只能偶一为之。如若打了两回,岂不要半个月白做吗。最是不上不下的,就是这班写字,虽然有些赚四五十两银子一月工钱的,但十人之中难得一二,其余大都和西崽上落无几,但他们的身份,又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既不肯打野鸡,又无力嫖堂子。义和便是此中一份子。他见同行的康白度式拉夫等,花天酒地,何等适意,自己心热如火。无如他每月只赚得二十元薪水,还不够摆一个双台,所以胸中常抱着太史公所谡“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个念头

  那一天他在某处看戏,见包厢中有个中年丽人,装饰入时,像是勾栏中人模样,两眼不住的看她,讲到这班洋行滑头,谁不是色中饿鬼,见了美貌妇人,那管她是娼家,还是良家,既然落花有意,焉肯作那杀风景的流水无情,自然眉语目挑,魂飞魄散,旁边一个朋友告诉他,这美妇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王熙凤。义和牢记心头,后来他与几个朋友打公司,每人五角大洋,在雅叙园吃晚饭。吃到兴头上,忽然有个朋友,异想天开,发起说,我们今儿六个人,难得在此雅叙园中雅叙,有酒无花,岂不寂寞,何不再叫一个公司局来,每人派不到两角小洋,却可以同乐其乐,岂不甚好。众人都各赞成,但赞成之后,又各寂寞,因他们六人中,没一个有相好妓女的,可怜仍是空想。义和猛然想起王熙凤,便说我倒认得一个,不知叫她肯来不肯来。众人都嬲他,姑且叫叫试试,若不肯来,横竖不丢掉什么的。义和勉强写了一张局票,发出之后,心中突突乱跳,连小菜都没心绪吃了。不多时,果然熙凤来了。一见面,认得义和是那天戏馆中看见的美少年,便对他笑了一笑,问他道:“这大少是姓卞吗?”义和红着脸答应道:“正是。”

  熙凤随手拖过一张凳,款款在他背后坐下。平常陌生客人叫局,俗名叫做打样局,遇着红倌人,若非十二分阔客,大概都是屁股略一着凳就走的。这番熙凤见义和风流俊俏,本来心中爱他,因此降格相从,把生张当作熟魏,万分巴结。义和第一次叫局,在先未免有些局促。不到五分钟工夫,已还他本来滑头面目,与熙凤交头接耳,其乐无穷。同席那班公司股东,见他二人亲热情形,心中都觉生气。当面虽未发作,待熙凤走后,却全体发难,与义和交涉,怪他不该独乐,大家都不肯承认公司股本。义和虽然吃了这个大亏,但熙凤曾口请他无事时到她家坐坐,趁此可入堂子之门,岂不是一个绝妙机会。隔日他便去打了一个茶围,有志者事竟成,妓院中居然留下他的足迹。自此虽不曾报效和酒,但一节之中,也曾叫过四五个局,打了二三十次茶围,熙凤十分同他要好。院中做手,未免不以为然。这也是姐儿爱俏,捣儿爱钞的通病,那天寿伯同伯和第一次到他院中时,阿金告诉寿伯一个小字,底下没说出来,此时做书的代为表明,就是隐指这件事,说也爱交小滑头之意。有一天,义和又到熙凤处打茶围。熙凤让他在床沿上坐,自己和他并肩坐下。义和对他面上,看了又看。熙凤笑说:“你多看什么?难道还不认得我么?”

  义和笑道:“怎说不认得你,我一辈子忘你不了。”熙凤抿着嘴一笑道:“休讲肉麻话罢,我看你这人,是一定没有良心的。”义和急了,便要赌咒,熙凤慌忙按住他的嘴道:“我不过同你说说笑话,你缘何认起真来。”义和也不禁笑了,坐了一回,义和笑问熙凤:“这里住夜是什么规矩?”熙凤笑着把右手食指在义和额角上,点了一下道:“你这小滑头,不怀好意。人家做了百十个花头,我还没肯陪他睡,住夜两字,你今生休想罢。”义和听了,颇为失望。熙凤见他满面孔不快活神气,心中十分怜惜,低声说道:“我且问你,可是真心爱我吗?”义和闻说,又赌神罚咒道:“是心肝五藏里发出来的爱情,并没丝毫假借。所恨力不从心,否则早把你请到。”义和说到这里,觉得底下几个字,讲出来有点难以为情,只可半途而废。幸得熙凤并不追问,只说:“你既然这般爱我,须知我也未尝不爱你。只因这里是生意上,没做花头的客人,照例不能住夜。纵然我愿意留你,那班做手们未必肯答应我。”义和道:“住了。你难道还是讨人身体么?”熙凤道:“身体固然是自家身体,但做手们帮我掮着账,我有些事在势不能不让他们几分。不过我却有一个法儿。”一面附耳向义和道:“如此如此,他们就管我不得了。”

  义和大喜。次日便到六马路一带,留心观看,见仁寿里有一家门口,贴着楼面召租的字条,进去一问,恰巧这家楼上,本来也有人借作小房子用的,因欠租多月,丢下床帐台凳不来了,所以倒是一间现成卧房。那二房东住在楼下,只有夫妻两口,烟瘾很大。他家所住的本是间一上一下的洋式房子,烟铺便搁在客堂内。客堂背后,就是上楼的扶梯。扶梯后面,乃是灶间。楼面统间出租与人,他们自己,并无房间,大约就在烟铺上过日子的。义和见楼下甚为龌龊,楼上却十分干净,便问他们房租多少?他们并不多索,连家伙只要十块钱一月,如若不用下人,他们可以代为收拾,扫地揩灯,用他们的火油,每月外加两元。义和当夜向熙凤说知,熙凤亦甚欢喜。但义和还没有每月出十二块房钱的力量,因此熙凤替他轮流挨出,一年之中,每人出六个月。自此熙凤院中无客之夜,常与义和在小房子相见。光阴迅速,已是一载有余,两人的交情更为胶漆。依义和的意思,便要熙凤不必再操皮肉生涯,嫁了他安分度日。熙凤心中未尝没有这个意思,只因自己还有一千多块钱的亏空,意欲在生意中赚他出来,还了亏空,再积几个钱好过日子。怎奈院中开销浩大,生意又没起色,所以两下里都不能如愿,反把这好姻缘一天一天的拖了下去。这天熙凤到了仁寿里,见门虚掩着,推门进内,便有一股烟气,向鼻管中直钻进去。却见那二房东夫妇,面对面睡在烟铺上,女的已沉沉睡熟,一颗脑袋滑倒枕头底下,鼻子搁在烟盘边上。在她鼻孔下面,积着一堆烟灰,呼吃时,烟灰在她鼻孔中钻进钻出,很是好看。男的也将次睡着,口中衔着一枝香烟,却还燃着火,不过已挂在嘴唇皮上,差不多就要落下来了。那香烟头上的火,离他女人发髻,不到一分路程。再下一分,便要替他女的火化青丝了。里面只点得一盏烟灯,别无灯火,由外面电灯光下进来,眼前颇觉黑暗。熙凤随手带上门,砰的一声,把男的惊醒,一挣眼见了熙凤说:“喔,大小姐来了,楼上卞少爷等你半天咧。”

  他说话时,不妨嘴唇上还挂着一枝香烟,开口动了一动,那香烟顿时宣告独立,与他嘴唇脱离关系,落下去正坠在他女的头发上,头发是滑的,香烟是圆的,一滚便滚到颈项里面,烟头上的火,在她皮肤上一烫,烫得她啊哟一声,醒了转来,伸手一摸,摸出一枝香烟,便骂她丈夫为甚么烫我,那男的慌忙赔罪说:并非有心,一面伸手问她要烟,那女的虽然不骂,却也不肯还他,就把那枝香烟衔在自己口内,连根吃尽,以报一烫之仇。这时候熙凤已到楼上,义和问她今儿怎的这般忙,此时才来,累人等得很不耐烦。熙凤道:“忙什么,又是那个断命诸窦山,缠不清楚,只做得一个花头,闹到这时候才走,真是惹气得很。”义和皱眉道:“教你不要再理他了,你为甚还要教他做花头呢?”

  熙凤道:“谁愿意理他,不过他自己要做花头,教我也是没法。虽然丢了些工夫,究竟他送些钱给我,未见得赔些钱给他。况且这人虽然讨厌,用钱却还靠得住横竖我们堂子中人,待人亲热,都是假的,他们认作窝心,正是着迷之处,我也正可刮他些钱,为将来你我过活之地,你还有甚不愿意呢!”义和一笑,又道:“听说你还有一个倪老儿,更靠得住,这节还做你吗?”熙凤笑道:“这人我焉肯脱手,果然比诸窦山好得多,而且人亦知趣。不过年纪太老了,将来我们还大有用得着他之处呢。”两个人谈了一会,解衣入帏。一宵易过,次日,义和因要到洋行中去写字,清晨就走,熙凤睡到午后时分,才起身雇车径到清和坊,那时娘姨已将什物安排停当,熙凤看了一看,见有不合意处,又唤他们重复布置。忙了一阵,才安排吃饭。吃罢了,梳洗完毕,已有三四点钟。不多时,伯和来了。熙凤带他前后观看一番,伯和没口的称赞说:“比那边好得多。”

  又问他今夜有几人做花头?熙凤叹道:“那有几人,目今时势,堂子饭越吃越难了,我那班客人中,惟有你倪老爷,可算得真是个客人,余者都是浮而不实,遇着要紧时候,请他们绷绷场面,真比登天还难。今夜若没你倪老爷,替我绷这个场面,可不要冷冰冰的进场,给同院姊妹们笑杀么!实不相瞒一句话,今年端午节,我本来不打算再吃这碗饭了。只为债务累人,身子束缚住了,不能摆脱,从良呢?客人看中我,我又看不上他。我看中的客人,他又没意思娶我,真教人无可奈何呢。”说到这里,寿伯、仪芙等一班人来了,不便再讲。伯和慌忙招待他们坐下,这班客人,大都民党分子,所谓青年英俊,兼之这时候,正当国民党用事之秋,不论官商学界,无不以挂名党籍为荣,所以这班人都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但对于伯和,却还投契,因伯和为人,土头土脑,此时虽然也算得一个嫖客,在先初入妓院时很有些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往往闹出笑话,他们都当他一个玩物,因此并不搭出民党架子。这天又不免同他倪伯伯长,倪伯伯短,取笑了一会,才随意入座。酒过数巡,忽听得外面相帮的,高叫阿珠姐有客。熙凤的大姐阿珠,慌忙撩门帘出去,将来客引到后房间坐下。那人问他先生呢?阿珠回说在前房。那人坐了一会,见熙凤仍不进来,心中颇不耐烦,教阿珠出去看看,得空请她进来一趟。阿珠走到外面,向熙凤附耳说了。熙凤不悦道:“理他呢!你去陪他坐一会罢。对他说,我陪着客人,走不开身,只可对他不住了。”

  阿珠进去,寿伯忙问熙凤是那一个?熙凤道:“还有谁,就是那个诸窦山了。”伯和变色道:“又是他么?你可不许再去理他了。”熙凤道:“自然不去理他,你没听见适才我对阿珠说的话吗?”伯和大喜,捏着熙凤玉掌,连说好孩子。不意他心中一快活,那股喜气,蓬蓬勃勃,发到四肢上,双手用劲一捏,捏得熙凤玉掌生疼,呀呀嚷痛。伯和慌忙松了手,一面替她搓着,一面问她捏痛了没有?众人见了,一齐大笑。这笑声直传进后房诸窦山耳内,他因阿珠去而复回,熙凤并不进来,反说陪着客人,不能脱身,心中不胜气愤,暗想我昨儿还摆过一台酒,今儿她有了别的做花头客人,就不把我放在眼内,岂不可恶。而且昨夜我吃酒时,不是也有打茶围的客来,她也曾进去陪了半天,缘何今儿我来打茶围,她连进来敷衍都不敷衍一声。照此看来,明明把我诸大少爷,当作猪头三看待了。想到这里,忽听得外面一阵笑声,似乎笑他真是个猪头三。窦山听了,更觉火冒。忽见阿珠坐在旁边,生得滚圆一个脸儿,皮肤白中泛红,绝嫩的粉鼻,两道柳眉,一双杏眼,真不愧是个冶叶。暗想嫖堂子原不是单嫖先生,也有嫖大姐的。熙凤虽不来陪我,但这阿珠还生得不差,我何不同她玩玩,也可聊破寂寞。当下将坐椅向这边略移一移,身子贴紧阿珠,伸出臂来,围着阿珠粉颈,贼忒嘻嘻的,在阿珠粉面上连嗅几嗅。阿珠慌忙用力将他推开,怒道:“诸大少怎么这样不老成的?”

  窦山不管她动怒不动怒,嘻皮笑脸,张开两臂,还要搂她,吓得阿珠站起身,飞步逃到前房去了。窦山独守空房,等等阿珠也不进来,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子,走进房内,瘪着嘴,叫了声诸大少,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大约算是代替阿珠来陪他的。窦山此时气上加气,再也按捺不住,霍的站起来,朝外便走。那老妈子也不起身相送,冷冷的说了声诸大少慢请。窦山走到外面,越想越气,当夜便去找寻他一个姓毛的朋友,名唤毛式贵,告诉他这件事。式贵听了,也不免代他不平说:“这种妓女,实在可恶。此时太夜深了,明晚我和你一同前去,大大将她侮辱一顿,以出心头之气。”

  次日吃罢晚饭,两个人同到熙凤院中。这天恰值他院中没人报效,熙凤出局去了。窦山和式贵二人,大模大样,在大房间坐下。娘姨大姐见了窦山,都是冷冷的,不甚同他交谈。式贵见此情形,不禁无名火发,故意把衣袖将茶几上那只茶杯一带,茶杯向下一落,的一声,跌得粉碎。不意杯中还有余茶,溅了他和窦山一脚。他二人都是宁波人,最忌的是茶水溅在身上。因系自己碰下去的,却也不能怨什么人。式贵暗暗懊丧,心想今儿有些出兵不利。娘姨忙把碎茶杯扫干净了。熙凤回来,见了窦山,也不招呼,只对他点了点头。式贵冷笑一听,说:“好大样的倌人。”

  熙凤听说,对式贵横了一个白眼,也不理会他。开了玻璃衣橱,把金水烟筒放进里面。式贵此时,正拿着一只白铜水烟筒吸烟,见她不把金水烟筒敬客,明明是瞧不起他们,不觉心中大怒道:“岂有此理,方才金水烟筒带出去了,不能怪你。此时既带了回来,为甚不请我们吹一筒,谁要吹你这个铜的!”说时便把手中那只水烟筒,向熙凤头上飞来。幸得熙凤关橱门时,身子别转,未被击中,却将衣橱上镶的一块车边玻璃,打得四分五裂。熙凤惊得倒退几步,怒道:“这是什么意思!”高叫相帮的喊巡捕。式贵见势头不对,一溜烟走了。窦山还端坐不动,巡捕到来,不由分说,将他带入捕房过夜。次日解公堂询明打坏物件属实,着令如数赔偿,还要罚洋三十元充公,无洋改押一月。窦山这一遭,共化了五六十块洋钱,连呼晦气。正是:好争闲气原非福,不惹灾星也破财。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六回假从良莲子侬心真浴桃花人面

  伯和得悉熙凤院中出了这件事,即忙亲去慰问。熙凤乘间向他谈起,不幸身为女子,坠落烟花,无论什么人都可欺侮,倘使我作了良家妇女,究竟有个依靠,就有人替我出头,也不致被人欺负了。那诸窦山这回虽然失了面子,但冤家愈结愈深,将来一定还要来寻我的事。他自己不来,或者串出别人,我这里并不是良家闺阁,焉能禁绝人来,就使提防,也防不到这许多,倘若他三番五次缠扰不已,教我如何过日子呢。这时,眼圈儿一红。伯和忙道:“你休得害怕,将来如果诸窦山再来惹你,我可以替你出常我虽然没甚势力,我侄儿倪俊人却很有手势,包你将他办一个重重罪名,你放心大胆便了。”熙凤道:“倪老爷的盛情,真教人感激不荆不过你只能帮我一时,不能帮我一世。因你是暂时住在上海,不久就要回去的。他却是长住上海的人,若等你动身之后,再来欺我,那时更有谁人肯替我出场呢?”伯和道:“那也不妨。俊人本来成家立业在上海,只消我临走的时候,去叮嘱他一声,日后如有诸窦山欺你,你去通知他,他自能替你出场的。”

  熙凤道:“虽然如此,但上海嫖客中和诸窦山一般的人,也不止一个,我焉能一一去请俊人老爷,替我出常况俊人老爷,虽然是你的令侄,与我并无交情,怎能时时劳他,而且他是体面之人,未必见得肯替一个毫不相干的妓女出场,那时你又走了,教我再找谁去?那一天你没有看见呢,这诸窦山的朋友,把一只水烟筒掷我的头,幸亏我避得快,只打破衣橱上的玻璃,若被他丢中,怕不要脑浆迸出吗!那夜这条性命真是拾得的,我想想吃了这碗饭,也犯不着拿性命去拚,所以我已怨尽怨绝,决计不再做这个营生了。往年也有几个客人,要娶我回去。我因见他们并不能真心体贴妇人,故都一口回绝。近来我虽然自己看中了一个客人,这位客人果然能体贴妇人,而且年纪也高了,处处都有把握,不比一班少年,轻浮草率,爱的时候,花好稻好。不爱的时候,一些不好。若得嫁了那个客人,真可以厮守一辈子。无如我虽有心,他却无意。常言姻缘本是前生定,大约不能勉强的,我从今以后,只可死了这条心,无论何人,只要愿意娶我,我不得不跟着他走,但求早一日脱离苦海,便可早一日保住这条性命。不过我要嫁那个客人未能如愿,想必都是我命苦之故,不能抱怨别人,只能抱怨自己罢了。”口中说着,眼眶中流下泪来。伯和劝她休得悲伤,又道:“方才你说的那客人是谁,可以把名字告诉我,让我去劝劝他吗?”

  熙凤道:“这人的名字,我永远不说,请倪老爷自己猜罢。”伯和笑道:“我又不是神仙,焉能猜得出你的心事。不过我也不管你说的是谁,但我自己还有一件心事,也不能不在你面前表一表明白。你也是聪明人,请你休得笑我,也休得怪我。只因我在湖南动身的时候,共带来二千块洋钱,原想在上海盘桓一两个月,除却花费之外,买些货色,带回自己铺子里去卖的。不意见你之后,心中舍不得离你,所以耽搁至今,已有半年有余。俊人屡次劝我回去,我没肯听他。这二千洋钱中,已用去房饭钱和应酬开销约共六百左右,目下只剩一千三四百元之谱。讲到我的家世,你大约还未知道。我家中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已经娶媳,女儿也都出阁。我老妻亡故多年,并未续娶,故我当日听你有从良之意,未尝不想娶你。只因内中有两层难处。第一层,上海地方,娶一个时髦妓女,听说至少要三四千金,我姓倪的,并非没有这个力量,只恨所带不多,若写信回家去汇,岂不被儿子疑心,若向俊人挪借,又难免给亲戚笑话,这是铜钱上的难处。第二层,我不能常住上海,不久要回湖南,这是你也知道的,但内地没一处及得上海适意,吃口既没上海好,游玩的地方,又没上海多,我在这里住得几个月,已愁回家去难过,若娶了你,你是在上海住惯的人,焉能熬得过这清苦日子,这又是地方上的难处。有此两层为难,所以我虽存着这条心,却不敢同你道及。一则怕你见怪,二则怕你见笑。还有年纪上边,只恐你也嫌我太老罢。”

  熙凤叹道:“唉,倪老爷,你还要说甚年老年青,我方才不曾对你说过吗,少年人心思最活,好的时候,比什么都好。一到后来生厌了,便半文不值,这班人怎能同他过一生一世的日子。所以别人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我的心思,却和别人两样,一不爱俊俏,二不爱钱钞,只求一个人老成持重,能始终如一,可以厮守一辈子的,于愿已足。老实对你说了罢,我方才所说那个客人,不是张三,也不是李四,就是你倪老爷。”伯和听了,嘻开一张嘴,哈哈大笑道:“我原想你那里来这样相巧的客人呢,又是什么能体贴妇人,年纪已高了,处处有把握,这些说话,很像说的是我,不过我却不敢承认,怕的认错了,给你笑话。不过你既有这条心,为甚不早些对我说呢?须知我也并非无意娶你,只因内中还有两件难处,适才已告诉你了,你也可原谅我咧。”

  熙凤道:“你未免太多心了。这两件事,照我看来,一些都不难,可惜你早没同我谈起,否则我譬解给你听了。第一件,你说洋钱带得少。上海娶一个红倌人,至少三四千多,这句话果然有的,但早倌人也有几等。一班有父兄的,自然要敲敲客人竹杠,才肯脱手。市面上站得出的,三四千金还恐不够,说不定要一万八千身价,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开销,最为累赘。但我乃是自家身体,愿意嫁人,第一件身价可以免得,而且我又不比得别人,东拖西欠,只有做手处替我垫的千把洋钱账头,过节以来,没多少酒账,加上喜封开销,至多只消一千一二百元已够。第二件,你说地方不便,我虽然是个妓女,也知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湖南地方又不是无人荒岛,别人过得日子,难道我就过不得日子。况且我久坠风尘,备尝艰苦,三更半夜,不论起风下雨,有人叫局,不能不去,若得过安逸日子,还要拣什么地方。你若有心娶我,莫说带我到湖南,就使远适外国,我也无不愿意。你以为这两件都是难事,岂不大误。还有一层,你若怕钱不够用,好在我自己有几件首饰物件,尚值数百块钱。到了那个时候,人已是你的人了,首饰物件,更不消说得,何妨变价贴补,将来要用时,可以再置。我想你现今既存着一千四百洋钱,除了一千二百,还余二百块钱,我们只消一满月就回到湖南去,决不致有不够之虑。这句话你自己想想对不对呢?”

  伯和听她原原本本,说得入情入理,心中暗暗叹服,深恨自己见不及此,耽误了好事。后来又听她说愿将首饰物件,变价贴补,不由得万分惊异,暗想熙凤乃是一个妓女,不料她能知大体,居然肯把自己首饰,贴补与我,虽然只得一句说话,已可见她倾心向我,立志从良,当年卖油郎独占花魁,也不过如此,不道我倪伯和,亲身遇见这般人物,可见得青楼中人,未必个个无义的了。想到这里,满心欢喜,便问熙凤道:“这些说话,都是真的么?”熙凤对伯和横了一眼道;“这是什么话!可以哄你,你们男人说说不打紧,我们做女子的,却是终身大事呢。”伯和听了,更为得意,因说:“照此说来,果然很好。但我现在还住在客栈内,倘若娶你,一定要暂时租一所房子,方可热闹热闹,想必你也得料理料理,不是一两日间就可完毕的事。”

  熙凤接口道:“我也没甚料理,只消你的钱一到,我把那些账头还清,马上就可跟着你走,而且这件事,宜快不宜迟,迟了给外间传扬开来,既不甚好听,还怕那诸窦山半路上出我们的花样,那也不可不防。讲到房子,虽然不可不租,但上海租房子,是极容易的事,何消一两天工夫,已可办得舒舒齐齐,况且我在这里度日如年,巴不得早一日脱离苦海。如今已作了你家人了,你自己不想想,肯把自家的人,给别人欺侮吗?”伯和连连称是。熙凤又问几时可以娶她,伯和想了一想,说:“日子还得个算命先生拣拣,总在十天之内,可以实行娶你。明天晚上,我一准送一千二百块钱过来,给你先行开销账头便了。”

  熙凤心中暗喜。伯和回到栈中,越想越觉得意。因没人同他谈论,就把从人唤到跟前,对他说王熙凤相貌如何好,人品如何好,又知大体,又有情义,滔滔不绝的讲了多时,从人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含糊答应着,服侍他睡了。次日,寿伯又来寻他。伯和便把熙凤愿意嫁他等情,从头至尾,向寿伯说知。寿伯起初还窃笑伯和着了熙凤的迷汤,后来听到熙凤不要身价,还愿意把首饰物件贴补不足,也不免暗自诧异,心想这件事,很有些像戏文中做出来的一般,不料伯和这样一副头脑,竟得有此奇遇,真可谓出人意外,我却不可不成全他们这段姻缘。当下没口赞成,又向伯和道贺。伯和笑得口都合不拢来,提起要租房子,寿伯道:“老伯横竖只有一个月的耽搁,也犯不着另租房子,如嫌旅馆不便,好在我朋友谈国魂家,宅子很大,而且就在后马路,往年未光复时,有些同志到上海来,都在他家托足,因此床账器具也现成的,不如暂借他家办事,也可少却许多开消。”

  伯和大喜说:“只恐姓谈的不肯。”寿伯道:“决无不肯之理。国魂这人最爱结交朋友,况他又不是不认得你的。这件事,包在小侄身上便了。”伯和不胜欢喜,当下带了一千二百洋钱,送到熙凤院中。熙凤收了,又与伯和谈论嫁娶各项应办之事。这夜有人叫局,一概未去,与伯和二人,直谈到十二点半钟才罢。熙凤待伯和回转栈房,自己也收拾收拾,径到仁寿里小房子内,见了义和,劈头一句,便告诉他我要嫁人了,义和猛吃一惊,问他嫁谁?熙凤道:“就是那个倪伯和。方才我已收了他一千二百洋钱,十天之内,便要除牌子,待满月后,我与他一同回湖南去。你我二人的缘分,只可就此了结咧。”义和闻言,宛如晴空中起了个霹雳,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呆立多进,才说出一句:“这句话当真吗?”凤熙道:“谁来哄你。”

  义和听了,一阵心酸,泪如雨下,哭道:“你当初不曾答应嫁我么?为何忽然又要嫁起别人来?我又没待错你,只恨我没有钱,不能替你还债,你自己曾说慢慢的积起钱来,还清了债,就可嫁我,缘何平空变卦?我自认识你以来,从未结识第二三个妇人,也算对得住你的了,你怎样这般狠心,丢了我去嫁别人呢?”口中说着,把双手抱着头,伏在桌上,哀哀痛哭。熙凤见了,又好气,又好笑,又是怜惜,一把将他拉起,笑道:“你这孩子可要脸么?动不动就哭了,快住了哭,我还有要紧话,同你讲呢。”义和不从,只是痛哭。楼下二房东夫妇,正吸烟吸在兴头上,听得楼上哭声,疑惑他二人淘气,即忙放下烟枪,眼望着楼板,劝道:“你们两口子省省罢,年纪轻轻,为什么喜欢淘气,须知大家都为着要好,才聚在一起,几天工夫住一夜,也不是容易的事。试看我们老夫妻两个,天天睡在一起吸烟,从不曾多过一句说话。何况你们难得相会,我劝你们早些安安稳稳的睡罢,休要气气恼恼咧。”

  熙凤听了,禁不住要笑,高声答道:“多谢你们二位,我们俩并没淘气,原是闹着玩的。”一面对义和道:“你还要哭么?被楼下都听见了,明儿走出去不丢脸吗?”义和才不敢哭,但心中仍觉十分悲楚。熙凤笑着,一手搭在义和肩头上道:“你这人真正痴了。试想我岂有放着年少的不嫁,反去嫁一个老头子的道理。你可记得我那天对你说的话吗?我说这倪老儿,我们将来大有用得着他之处,这一遭便是用他之处了。皆因我现在还欠到一千多元钱债,要靠生意上赚出来还呢,年来生意又坏,不知要多少时候,才了得清楚。你又常嬲着早些嫁你,不必再做生意。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浴一法,可以了清债务。现在我嫁倪伯和,就是浴之法,教他拿出钱来,替我还清了债,我到了他家,再想法儿出来,那时债已还清,便可现现成成嫁你了。人家用尽心机,都为着你,你反同人瞎闹,岂不是痴了么!”义和闻言,不禁转悲为喜道:“这句话你不是哄我罢?”熙凤冷笑道:“哄你的,你再哭罢。”义和笑道:“我不信你竟会哄我?”熙凤带笑抹他的脸道:“羞也不羞?眼泪还挂在脸上,亏你笑得出呢!”

  义和笑着,揩干了眼泪。熙凤又道:“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我嫁了伯和之候,暂时不能出来和你相见,但至多不过一两个月,你须要耐心等着我,若有机会,自然教人与你通信,慢慢的设法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和你厮守一辈子了。”义和听说要一两个月不能见面,又嬲着不依。熙凤再三用好言安慰,义和才委屈从命。这边熙凤巧为安排,那边伯和也大费踌躇。他想熙凤既已娶定了,房子有寿伯担承,料想也可算数。但俊人一方面,还是告诉他的好呢,还是不告诉他的好?如若告诉了他,只恐被他笑我不老成。倘若瞒着他,又恐他事后知道了动气。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他为妙。次日,特地差人将俊人请到孟渊旅社,把自己要娶熙凤等情,大略告诉了他,向他取个进止。俊人本是好事者流,自知伯和心爱熙凤,未便梗阻他们好事,也就极口赞成。恰巧寿伯来回复伯和房子的事,国魂业已答应,伯和大喜,拖了俊人,三个人同去观看。这谈国魂本是旧家子弟,父亲早故,遗有寡母在堂,与一个未出阁的弱妹,住着五上五下的宅子,余屋很多。伯和看中了左厢一间,俊人说太大了,家伙须要摆得多些才好看。国魂道:“家伙楼上多着呢,只须倪老伯看定那一间,我们可以代为布置。三天内,包给你一间称意的新房间便了。”

  伯和大喜,称谢出来,又到大马路找瞎子莫见光择日。见光捏指一算说:“大后天五月二十三日,申酉时吉日良辰,宜于婚娶。”伯和即忙亲去通知熙凤。第二天,便把牌子除了。所有一切喜封开销,都由熙凤在一千二百元内支派,伯和并不管账。只等到二十三这天,黄昏时分,打发两名喜娘,坐着马车,将熙凤接到谈家。大厅上摆下香案,熙凤照例,叩了四个头。有国魂的妹子汉英,将她引入新房。伯和红光满面,喜气融融。俊人又替他邀了如海、文锦、伯宣等一班人,同来道贺,开怀畅饮,宾主尽欢。吃罢酒,寿伯的朋友尤仪芙、李美良等,发起闹新房,拖着伯和,蜂拥进房。伯和知道这班人最爱玩笑,深恐又要与他恶作剧,心中颇为着慌。幸得仪芙、美良等,一进新房,见有国魂的妹子汉英在旁,彼此俱存着醉翁之意,并不注重在伯和身上。伯和乘间溜到厅上,与俊人闲谈,告诉他满月后,便要带着熙凤回湖南去。俊人也劝他早作归计,以免家中悬望。而且上海开销甚大,单身一人,不妨暂住客寓,如今娶了姨太太,暂时原可在国魂这里耽搁,如欲长住下去,非得另租公馆不可。一租公馆,免不得要用人、伙食一切开销,每月至少一二百金。上海一月之费,在湖南足供一年而有余。故小侄的意思,还请叔父早回为妙。而且纳妾不比娶亲,尽可随时动身,不必限定满月,叔父以为如何?伯和听了,深以为然,连连称是。当夜客人散后,伯和回到房中,熙凤含笑抬身,叫了声老爷,伯和见两个喜娘,还坐着未走,随对他们说:“你们可以歇歇了。”

  喜娘闻言,一笑出去。伯和便问熙凤:“方才可被仪芙等闹昏了?”熙凤笑道:“他们并没闹我,只赶着谈小姐取笑。后来幸得谈小姐避了进去,他们才借找你为由,一去不来。否则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呢?”伯和道:“近来一班吃喜酒闹新房的,往往丢了新娘不闹,反闹那年青美貌的女客,这件事最为恶习。在闹者固属取快一时,其实却大损人格。因那女客也未必无戚族在旁,目睹此状,虽然不便发作,但这人的品行,已被他一览无余,将来不免遭朋友轻视,岂非因一时之娱,贻终身之羞吗!”熙凤道:“照你这般说法,是叫他们闹我了。”

  伯和笑道:“这个决无此理,我不过连类偶及而已。”说着,又问她衣饰物件,可曾带来?熙凤道:“衣裳我只拿得几件应用的,其余都寄在阿珠那里。因箱笼等物,扛抬费事。而且你我一满月便要动身,我想不如临时一脚下船,免得抬来抬去,又费钱,又费照应。就是惊动人家,也十分不便的呢。”伯和点头称是,又道:“我看动身不必待满月后再走,早些回家,一则可以定心,二则耽搁在别人屋中,虽然做主人的殷勤相待,但我们自己,终觉过意不去。故我决计过了后天就动身咧。”

  熙凤不防他这般要紧,还当他满月后动身,自己好从容布置,此时忽然变卦,真和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心中未免着急。面子上仍不动声色,附和他说:“早些回去,果然很好。只怕两三天内不及布置罢。”伯和道:“如果不及布置,不妨迟一二天。好在长江船天天有得开,不必限定期头。几时舒齐,几时动身便了。”熙凤暗喜。过了一夜,次日,阿珠到来探望熙凤,原是熙凤教她每天来替她梳头的,其实却用她暗中与义和传递消息。此时因碍着伯和在旁,不便同她多说,只略问她出来后院中之事。阿珠说:“阿金适才已来过了。花老七准大后天进场,她自己有带来的做手,我们想另包一个先生,此时还没定局呢。”说时,恰巧有人来找伯和,伯和走出房去。熙凤即忙将伯和就要动身等情,告诉了阿珠,阿珠也不免吃惊,说:“这便如何是好?就要掉枪花,这两三天内,也万万预备不及。倘若一离上海,已落在他手掌之中,休想再能脱身。你何不嬲他满了月再走,料他此时决不致不听你说话的。”

  熙凤道:“这个如何使得。我在先原答应愿意跟他走的,倘若第一句说话就不从他,岂不教他生疑。我想他既然迫不及待,我也只有给脚底他看一个法儿。你回去赶怏把我自己一应物件整理整理,交给卞少爷,教他收藏好了,你和娘姨老阿姆等人,也不必再住在清和坊,分投暂躲几天,住处万不可给别人知道,每天照常到这里来梳头,休得间断,倘若老头子问及你衣箱时,你只说藏在你自己家里。若问你家住在何处?随你便造一个便了。”语犹未毕,伯和笑嘻嘻的走了进来,熙凤即忙住口。伯和笑着对她说:“方才俊人差了车夫来知照我,大后天是招商局的江新轮船班头,船中卖办,是他好友,搭这条船,很有照应,问我这天可来得及动身,以便预先定一间官舱。我想大后天还有三日,而且长江轮船,又是后半夜开的,料想不致来不及预备,故已答应他,教他先给我定好房间了。你也赶紧教阿珠,将衣箱整理整理,待我开几张封条,给她带去贴好,临时直接送招商局码头便了。”

  熙凤默然。伯和便要找笔墨,写封条,熙凤道:“封条当天再写罢,横竖阿珠每日要来替我梳理的。”和道:“当天写也好。我原想写的不甚好看,想必俊人那里一定有印就的封条,不如问他要几张填上,贴出去很为气概。”熙凤笑说:“这个更好了。”伯和又道:“我此时还要去找寿伯,告诉他动身有期,他如欲带什么东西给他爷娘,也可早些置办,免得临时局促了。”熙凤待伯和走后,又对阿珠说:“照此看来,他后天一定要动身的了。事不宜迟,不过太早也走不得,必须等到当天才可出挡。我想出来之后,若住在上海,未免太险,因他侄子倪俊人,很有些手势,一时决不肯罢休,务必暂时避一避锋头,再看事行事。你家不是住在苏州吗?但不知在城内,还在乡间?”

  阿珠说在很落乡的地方。熙凤道:“落乡最好,你也将自己的小房子里的东西,交给二房东看管。再问一声卞少爷,洋行中可能走得开?最好告一礼拜假,准定大后天十二点半钟,到火车站等候。你饭前就来给我梳头,我向老头子要出封条,诈说要亲自去检点衣服,和你一同出来,再往火车站,会同卞少爷趁一点零五分的火车,前往苏州,不但人不知,鬼不觉,就使老头子事后发觉,料想也无处找寻我们。好在我嫁他,不曾立什么身契,又没卷逃他钱财,纵令告到当官,也不能定我的罪名。”

  阿珠连声称妙。不表二人定计,再说伯和寻见寿伯,向他说知二十七夜动身,问他可有什么物件,带给他父母。寿伯本因奔走革命,多年不曾省亲,得伯和回湘之便,即忙去办了些衣料物件,托伯和带去。又另外送给伯和许多路菜。俊人亦有馈赠。伯和意欲算还国魂房饭之费,国魂非但不受,反送了伯和不少赆物。伯和到二十七那天,黎明即起,先往俊人处辞行,带回十张封条,询知熙凤有四只衣箱,随填了四张。熙凤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忽然说:“阿哟,我那衣箱放在阿珠家里,并没下锁。他自己我固然相信得过,但他时常不在家中,若被同居的人,偷去几件,我这样糊里糊涂的,教阿珠贴上封条,带到湖南,再查出有缺少之处,若要回上海来找阿珠理论,岂不大费周折,不如教她送到这里来,检点过了,再行贴封条,送上船去罢。”

  伯和道:“你也太大意了,岂有装衣裳的箱子不下锁之理,说不定已有走失,若要车,该早些车来,此时车了来,就要车去,岂不费事。还是你自己到阿珠家去点一点,倘无缺少,就可贴上封条,令她一直送去了。”熙凤踌躇道:“阿珠家里,我自己不大认识,少停还得她陪我去呢。”一会儿阿珠来了,熙凤说明要亲自检点衣箱,再行加封。阿珠道:“姨太太亲自点一点最好,我也因这几箱衣服,堆在我家,很为担心,深恐内中或有缺少,赔偿不起。这一来,我也有个交代咧。”说着,替她梳好头,熙凤换了衣服,将封条揣在怀中,对伯和说:“我这时就去,点过了,再来。”伯和道:“此时将敲十二点钟,再过半点钟,就要开饭,何不吃过了饭再去。”

  熙凤道:“我不想起还好,如今一想起,觉得很不放心,倘若不看一看明白,连饭也吃不下肚,幸得我此时腹中并不饥饿,少停开饭出来,你先吃罢。倘若我来得及赶回来,和你同吃最好。如若来不及时,我可以叫点心吃的。”伯和笑道:“你们妇人女子,往往有这种脾气。粗心的时候太粗心,细心的时候又太细心了。”照凤笑了一笑,和阿珠手挽着手,袅袅婷婷的出去。伯和忙把余剩的六张封条,填了号头,在藤箱上贴一条,考篮上贴一条,又在网篮上贴一条,还有三条,无处可贴,只得贴在行李铺盖上,打发从人吃了饭,将一切物件,先行送下船去。自己等到一点多钟,还未见熙凤回来,只得独自一个吃了饭。接着俊人、寿伯二人先后来到,都因晚间别有应酬,不能相送,此时先来送别。伯和道了谢。

  二人走后,已有三点钟光景,熙凤还未来。伯和恐她一直到船上,即忙赶到码头,上船一看,见从人歪在铺盖上打盹,伯和一脚将他踏醒,问他姨太太可曾来了,从人回说未见,伯和骂他蠢才,你不该睡着,一定姨太太上船,你没招呼她,她也不曾见你,故而又走回去,亦未可知。从人不敢分辩,伯和命他留心看着,倘她来了,教她就在船上等我,不必上岸,你自己赶快回来,报我知道,我在谈家等侯。说罢,走上码头,站了一会儿,虽然有几辆小车,送箱笼上船,但并无齐齐整整四只衣箱的。而且押车之人,也没有阿珠、熙凤在内。心想大约她去点衣服,时候太多,肚中饥饿,命阿珠先弄点心,给她吃过才回去,或者此时已到家中了。想到这里,即忙雇一部黄包车坐上,好似熙凤已在家等着他一般,性急慌忙,催他快跑。

  到了谈家门口,跳下车来,钱也未及付,奔进去一问,知道姨太太仍未回来,只得没精打采的出来付了车钱,在门口站了多时。看看来往车辆,何止数千,其中竟没一个是他的姨太太。踮得脚酸了,又回到厅上坐了一阵,真所谓等人心焦。伯和越等越不耐烦,只得踮起来,从厅上踱到房中,又从房中踱到厅上,心中猜疑,莫非箱内当真失了衣服,熙凤和阿珠翻脸,扭到捕房中,打官司去了吗?但打官司也有个原被告,巡捕房决不致将两造一齐押起,熙凤也该回来,给我一个信息,好让我帮她出常不过她主婢要好在先,料想决无打官司之理,只恐现在马路上,电车、汽车、马车,横冲直撞,他们坐着黄包车,偶一不慎,碰撞可虑,这倒是一件险事,看来她一定被撞受伤,送到仁济医院,只为伤重不能开口,所以没人给我报信。一念及此,仿佛熙凤真被电车撞伤,头破血淋,断臂折骨,身子一阵寒噤,再也忍耐不住,即忙坐车到仁济医院一查,说今天并无受伤妇女送来,伯和方始放心。重复回去一问,熙凤仍没来过。伯和真急了。国魏说:“或者她一径上了船,亦未可知。”伯和道:“船上我也曾去过,还叮嘱从人,等他一到,即速来此送信。此时从人未来,料她一定没到。”

  国魂道:“这也不能说定,因为天已黑了,她想你就要上船,故教从人不必报信给你。兼之她是女流之辈,孤身一人,在船上胆怯,不放那从人走开,亦是意中之事。你也不必疑惧,请用了晚饭,上船去罢。”伯和听他言之有理,才略略宽心,勉强吃了半碗饭,谢了谈氏阖家,又对国魂说:“倘她来了,请你叫她立刻上船。”国魂道:“这个自然。”伯和出来雇车坐到码头上,已见从人靠在甲板栏杆旁边踮着,伯和高声问他姨太太来了不曾?从人摇摇头,伯和好似被一桶冷水,当顶门浇下一般,心窝子里冻得冰冷,上得船来,再问那从人姨太太究竟来没来?从人斩钉截铁的回道:“没来。”伯和开口就骂说:“大约你又睡着了。”从人叫屈,赌神罚咒说:“并未睡过,而且在舱面盼望多时。方才你老人家亲眼目睹,我踮在栏杆旁边么。”伯和无奈,在官舱内坐了一会,又到甲板上立一会,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那船上的买办,承俊人嘱托,上前与他招呼。伯和告诉他有个人未来,买办说:“大约就是令姨太太了。”伯和道:“正是。”买办道:“或者她因知道后半夜开船,所以来得迟些。”伯和含糊答应他道:“也许是的。”

  买办又应酬了几句才走。伯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从人又时时磕睡,伯和将他大骂泄气。买办听得清楚,即忙进来相劝。伯和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买办回说,刚敲十二点钟。再过三点钟,我们就要开船了。伯和闻言,吃惊非校暗想此时已过夜半,熙凤还不上船,大约是不能来的了。料想她一定出了非常大事,否则决不致耽误行期,深悔自己不该惜几个车钱,没听她的说话,把衣箱车回检点,教她自己到阿珠家去观看。这班小人家,眼孔最小,或者熙凤和今古奇观上的杜十娘一般,藏着个百宝箱,此时露了眼,他们欺她女流,将她谋财害命。除此之外,或将她掳往别处,或将她禁锢密室,都是我害她的。此时我决不能丢了她走路,务必替她报仇雪恨了,再行回去,才不负我和她夫妇一场的情分。想到这里,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忙对买办说:“今番小妾不能下船,我也未便丢了她独自前往,不知这里的船票,能退不能?”买办听说,呆了一呆道:“照例预定官舱,不能作退。但是倪先生的事,尽可商量。让我代你们把船票卖给别人便了。”

  伯和千恩万谢,命从人把行李物件,重复搬上码头,雇两部黄包车装了,主仆两个,坐着径投孟渊旅社。栈中茶房,认得他们,慌忙替他把行李搬进,问他从那里来?伯和推说脱了船头,一面教从人看守房间,自己出了栈房,仍坐着来时黄包车,到卡德路倪公馆,找寻俊人。这天俊人恰巧宿在卡德路,此时已同他姨太太睡了,听说有人找他,不知何事,即忙披衣起来,见了伯和,惊道:“叔爷为何此时还不上船?”

  伯和长叹一声,将熙凤饭前同着梳头佣阿珠,同去检点衣服,一去不回等情,细细说了。又道别的不怕,只恐她贵重东西露了眼,被人谋财害命,或者路上被电车撞伤,最为可虑。俊人沉吟半晌,忽然把桌子猛击一下道:“叔父你上她的当了。无论光天化日之下,断没谋财害命之理。而且她久居上海,也决不致被电车碰撞。我看她说什么检点衣服,明明是和那梳头佣一同逃走。你娶她的时候,不是替她还过一千多洋钱的债么?妓女假从良,骗客人替他还债,再设法出来,其名叫做浴,就是还清欠款,譬如洗脱一身腻垢之意。可惜你没留心她有此一着,这时候她早已远走高飞,无从寻觅的了。”伯和被他一语提醒,不觉破口叫道:“阿哟,真个被她了个浴咧。”正是:偏是衰翁甘受骗,从来荡妇最无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七回漫天布局瞎子心虚蓦地逢仇冤家路窄

  俊人又问伯和,可晓得阿珠住在那里?伯和说:“好像住在法租界,不十分仔细。”俊人道:“这是她自己说的吗?”伯和道:“是熙凤说的。据阿珠自言,又是什么七马路。但我在上海半年有余,从没听得这个路名,那时只当她取笑,并没盘究,到如今竟无从查考了。”俊人摇头道:“盘究也是没用。她们既存心浴,未必肯把真实住址告诉你。就是熙凤所说法界,想必也是花言巧语。这班在堂子中帮佣的妇女,大都不是本地人,在上海未必真有住屋借着。就使有,也不过轧了姘头,租一间小房子之类,无根无底,家伙也是租的。朝张暮李。好看些,说他是小房子。不好看些,说他台基亦无不可。我看这件事,只有明儿着了包打听,到她旧日院中,盘问她以前那班做手,或者有个着落。但她们此时,一定深藏不出,纵使经官动府,行文移提,也恐非一朝一夕就能将她们拿到的。”

  伯和听到包打听,又是什么经官动府,不觉慌了手脚道:“照你这般说,莫非要把官司给她们吃么?”俊人道:“这个自然。”伯和摇头道:“如此我也不必查了,罪罪过过,还是我自己认吃亏了罢。”俊人道:“叔父休得怕事,此事非查不可。妓女浴,最为可恶。因她非但骗客人钱,而且把客人当作瘟生,所以一定要重重办她。”伯和连连摇手道:“老侄,你也休得如此,我们都是有子孙的,犯不着伤这个阴。就使要查,也可自己到她院中去问,何须惊天动地,要什么包打听呢!”俊人见他如此胆小,不觉笑将起来道:“既然叔父存着恻隐之心,小侄何敢擅专,但不知叔父今夜还预备动身吗?”伯和道:“这个我还没告诉你,我已将那船票退给买办,行李发回孟渊旅社,我想待这件事查明白了再走。倘他真个逃了,倒也不妨。只恐她被人暗算,我若不替她查访,岂不教她冤沉海底了么?”

  俊人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叔父你莫痴罢,现在不比古时,租界亦非内地,决无谋财害命这句话。人家欺了你,你还要替她报仇雪恨不成?此时已有两点多钟,叔父白天劳困,请早些回栈安歇。明日午后,小侄一准前来陪你去查问便了。”伯和辞了俊人,回到栈中,休想定心安睡,翻来覆去,想想俊人的话,很像熙凤背他逃走。但把她历来待我的情义看来,却决不致有逃走之理。若非被人谋害,定是途中遇险。俊人是做官的人,不讲情理,动不动就硬派人家犯罪,其实好端端的人,要冤枉他一个罪名,也很容易。当年昏君乱世,不是往往屠戳忠良么?讲到忠臣赤心报国,那里有什么罪,然而害他的奸臣,自会制造一个罪名,套在他头上。像熙凤明明是受人暗算,或是遇险受伤,俊人偏说她是浴逃走,岂不和古来奸臣陷害忠良,一般无二。幸得我不不比那班昏君,心中明白她尽忠报国,只为听了我的话,亲去检点衣箱,才出这个乱子,都是我害她的,我若不替她报仇雪恨,反听了俊人的说话,冤枉她,岂不要五雷击顶吗!因此深悔适才不该找俊人商议这件事,理该我自己一个人明查暗访或者问问菩萨,或者测测字,自然不难水落石出。如今被俊人知道,便要着什么劳什子的包打听。这班包打听,好的固然好,歹的我听说拆梢敲竹杠,无所不为,那时岂不害了别人。明儿他到此来时,不如避开了,丢他半边,仍让我独自办事,有何不可。胡思乱想,一夜没得好睡。次日天明,起身洗了面,教从人留心物件,自己径奔大马路,找那天替他择日的瞎子莫见光起课。这莫见光虽然是个瞎子,架子也和一班时髦郎中差不多,不管人急病慢病,要紧事没要紧事,十点钟之前,死也不肯起身。伯和去的时候,才只七点半钟,那瞎子的账席先生说:“早得很咧,我们先生要十点钟才起来呢。你老人家可有别事,请到别处走一趟再来罢。”

  伯和因未用点心,便走到盆汤弄先得楼,吃了一碗羊肉面。看看还只八点钟,只得到见光家坐等。那账席先生是宁波人,天性喜欢闲谈,见伯和呆坐无聊,便和他兜搭道:“你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贵事,清早来请教我们先生?”伯和因熙凤这桩事,闷在腹中,正没处告诉,听他一问,宛如拨动了自鸣钟内的法条一般,滔滔不绝讲将出来,说她怎样待我好,又是贤慧,又是听话,只怪我一时不该油蒙了心,让她轻身冒险,以致她被人谋害,我心中实在对她不住,但愿她还没被人害杀,暂时关禁着,请你们先生算一算,在什么地方,让我明查暗访,查访出来,夫妻重聚,那就感恩不尽了。账席听说叹息道:“近来世界越弄越险了。有班人见财起意,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看令姨太太这件事,说不定受人暗算。但在租界上,巡捕房管得很紧,谋杀两字,倒可不必愁得。一定被人关在空房密室之中,幸得你来请教我们先生,没请教别人,我们先生起的课最准,虽然不能算出什么路第几号们牌,却能算出方向,指点你一条明路,而且还能够算算你们命中,有无恶星宿魔障,给你禳解禳解,除去魔障,吉星高照,那时令姨太太,自有贵人相助,脱离灾殃,平安无事了。”

  正言间,忽见外面来了五六个小孩子,大的十余岁,小的八九岁,都是衣衫破碎,满面泥垢,一到里面,随地乱滚,有的向桌子底下便钻。伯和见了,十分诧异说:“这班小叫化子,做什么的?”账席笑道:“你莫当他们小叫化子,他们都是我们先生的干湿儿子呢。”伯和不解所谓,说:“你们先生,那有这许多儿子?又分什么干湿?”账席道:“我们先生,共有六位姨太太,所以有这许多儿子。但这班儿子,有些是姨太太拖来的油瓶,有些先生自己生的,岂不是又分出干湿来了。”伯和吐舌道:“看不出一个瞎子先生,竟有六位姨太太。他们住在一起,倒不争风吃醋的吗?”账席道:“原不住在一起。这班小孩子,每天早晨到这里来领伙食开销,先生却挨次住宿。倘若住在一起,岂不把一个瞎子,挤作扁柿子了么!”伯和道:“他一个人,顶六个门口,开销却也不校你们先生,大约很有钱多着呢!”账席叹道:“钱固然有些多着,不过上海滩上,要索性大大的多上百十万,那时才有人拍他马屁,而且没人敢惹他。最坏的是不尴不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像我们先生这样,时常有人出他花样。一回有个人合他开一爿三千洋钱下本的小洋货店,先生因为数不多,便答应了他,并托他经手。谁知这人存心不善,起初原想生意赚钱,饱饱自己腰包,岂料做了一年有余,生意并无起色,还蚀了不少本。这人见大事无望,便也顾不得全始全终,就用这爿洋货店的名义,在外四路拖欠,外间都知道这爿店,是我们先生开的。讲到我们先生,人虽然瞎了眼睛,一万八千银子的交易,却还有人相信,所以被他东挪西欠,连同店本,共计一万有零,席卷而逃。他虽然跑了,无如冤有头,债有主,一班人都向我们先生要钱。你想我们先生,只预备三千洋钱开店,却吃了一万多银子亏,因此吓得他不敢再同人合做交易。不料新近又上了一个大当,而且吃的亏,比那回更大。你想上海地方作事,险不险呢!”伯和听得耳中很热,见他忽然中止,忙问新近上的又是什么?当那账席对自鸣钟看了一看,见时候尚早,知见光一时还不能来,自己讲得口顺了,关拦不住,随向伯和道:“此事我们先生很瞒着人,我现在告诉了你,你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及。”

  伯和点头理会,那账席便将件事从头开讲。原来这莫见光,虽然是个瞎子,其实只瞎得七分,还有三分光,所以他取这见光名字,便是不肯完全认瞎之意。列位不信,可到门口调查。有时他伏在案上看报,便是见光的明证。但他不但欢喜看报,更欢喜看美貌妇人。常有一班美妇人,请他起课,他对你瞪了几瞪白眼,人家以为瞎子瞪白眼,没甚希罕,岂知已被他饱看去了。见光为人,最好渔色。讨了六个小老婆,犹以为不足,常想猎野食吃,还想学一班拆白党的样,拐骗女人的钱财。有一天黄昏时分,见光门口,来了一部马车,车中走下一个中年妇人,打扮得花团锦簇,珠光宝气,不可逼视。跟着两名娘姨,进得门来,落落大方,问先生在家么?那账席慌忙赔笑,上前招呼她坐了。见光见她来势甚盛,知是贵家命妇,不敢平眼看她,只对她身上瞪了几个白眼。见她衣襟钮扣上,挂的一条珠表链,粒粒精圆,足有黄豆般大。手指上套着两只金刚钻戒指,闪闪发光。几乎把他两眼仅存的三分光,都耀瞎了。

  见光不便多看,故意眼望着天,待她坐定,才足恭问她尊姓,那妇人回说姓吴。见光便问吴太太有何贵事?吴太太道:我因近来身子时常多病,故来请莫先生算算,不知命中有无磨难,可要禳解?说时,便把自己年庚报给见光听了,见光假意算了一算,说太太果然命中小有磨难,这也是前世冤孽,因太太前生,无心踏死了一只猫,这猫命不该绝,告到阎王案下,阎王念太太无心失误,故判太太受三年血光之灾,只消拜七堂忏,禳解禳解,就可太平无事了。吴太太道:既如此,不知拜忏要用和尚呢道士?见光道:道士最好,因道法无边,阎王爷极肯听他说话。太太府上,如恐摆经堂不便,我这里亦可代办。吴太太想了一想道:还是到我公馆里去摆罢。见光问她公馆在何处?吴太太说在白克路某号。见光命账席写了。吴太太掏出两块钱,丢在台上,才坐着马车回去。见光家中原有常年包着的道士,所以他不教吴太太作成和尚,就为他家中没养着和尚,免不得要到庙里去租,庙中出租和尚,原有定价,他只得赚些扣头,不如举荐道士,却可全盘到手。这一笔大生意既已兜上,见光不敢怠慢,便拣出十二个人材漂亮,行头鲜明的道士,前去拜了几天忏,功课做完,见光亲去收钱。

  吴太太请他在厢房内坐下,亲手倒了一杯茶,教那陪他来的人,在客堂中等候,又命娘姨出去买点心给先生吃。见光连称不敢,吴太太说:便得很的事,先生不必客气了。见光听她呖呖莺声,不觉心醉,睁开半瞎眼,先向四下一看,见并无别人,暗想这位吴太太,那天虽已见过,面貌究竟怎样,却并没看得仔细,听她喉音很俏,想必容颜一定不丑,趁此时房中没人的当儿,不如饱看她一顿,她不着恼的固好,如若着恼,横竖我是出名的瞎子,她决不能说我偷看了她。心中想着,两只眼便对吴太太白了几白。吴太太见了笑道:先生你能看得见我么?见光忙说看不见,看不见。口中这般说,心中吃惊吴太太怎生得如此美貌,说话时,随声吹来一股似兰非兰的香气,他鼻管中猛一嗅着,只觉心上一阵浑淘淘的,很有些坐立不安。

  吴太太见他局促,心中暗暗好笑,把茶杯推了一推道:先生用茶罢。见光见茶杯在桌子中间,吴太太那只雪白粉嫩的玉手,离开茶杯还不到三寸远,那两粒亮晶晶的金刚钻,光彩直向他瞎眼中钻将进去,见光情不自禁,假充瞧不见茶碗所在模样,伸手向桌上捞摸,只一捞,便捞在吴太太手背上,趁势一捏,吴太太不觉说了声阿哟。随把见光的手摔开了,笑道:你这瞎子瞎摸什么?一面将茶杯送到他面前。见光接了,连说得罪。不一时,娘姨点心买来,见光吃罢,吴太太又把经钱照账付给了他,分毫没扣。见光回到家中,念念不忘。

  次日,有个娘姨来请见光,说白克路吴公馆太太,请先生算命。见光喜不自胜,疾忙换了一套新跑褂,坐马车前往。吴太太接见仍请他在厢房内坐了。见光问是左造,还是右造?吴太太将凳子移到他旁边坐了,笑问什么左咧右咧?见光道:是男命呢女命?吴太太说:是我自己。见光便问她几月几时建生,吴太太笑道:那天我没告诉你么,你难道忘了?见光道:虽然有些记得,但不已甚仔细,只恐弄错了不准,所以请太太再说一遍。吴太太说:讨厌得很,我今年三十二岁,二月十三日丑时生的,你记清了罢。见光忙道:不错不错,果然我记得是戊辰年乙卯月甲子日乙丑时呢。说着便捏指算了一算,口中念念有词说:太太贵造大吉。虽然前世有些冤孽,今生多行善事,自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过小时略有疾病,七八岁之间,本该面上带一个破相,幸有天狗星保护,故得临时免去。做小姐的时候,正逢织女星入宫,所以聪敏伶俐,女红精工。后来遇见披麻星,父在母先亡,可是不是?

  吴太太道:我却是爹爹先死,并不是父亲在,母亲先死。见光道:这父在母先亡,原说是令尊在令堂之前亡故的意思。吴太太道:那就准了。见光道:原是命中注定先父的,那有不准之理。十七八九二十岁,夫星一照,红莺天喜,直到三十二岁,至三十四岁,微有血光之灾,幸有道法解除,决无妨碍。到四十岁上,须防丧门星,丧事人家少去为妙。过此以往,福禄绵绵,富贵寿考,享年七十二岁。一生衣食无亏,晚来二子送终。说罢,吴太太接口道:先生错了,已往之事,果然有些灵验。不过我家老爷,已在四年前亡过了,我又并没生过儿女,如何能得二子送终呢?见光听说,面涨通红,假意再算了一算说,戊辰乙卯甲子乙丑,阿哟,果然尊造二十八岁上,还有一重披麻星,理该夫,我却漏说了。吴太太笑道:先生你莫多心,你算我的命,原是很准的,就是说我一生衣食无亏,我丈夫死后,遗下十余万家财,我把他放在外面,收来的利钱,开销之外,还有些盈余。试想我只有光身一人,并没他人浪费,大约这几个钱,一生吃着不尽的了。

  见光闻言,暗想她原来是个富家孀妇,我昨天还当她是有男人的,不敢惹她。现已知她底细,落得将她调戏调戏,若能勾搭上了,得她做了我第七房姨太太,那时她十余万家财,岂非都变作我的了。想到这里,心中不胜欢喜,又把瞎眼,向四下了一,见房中别无外人,便向吴太太眼睛一白,低声道:不瞒太太说,我算太太命中,一定有两个儿子。吴太太笑道:先生说出笑话来了,天下决无一个人生儿子之理。我丈夫已死,还有谁来同我养呢?见光轻轻笑道:我我我我。我字才出口,吴太太笑着,把粉拳头在见光腿上,很命的捶道:你这瞎子,好不老成,寻起我的开心来了。见光护痛,双手握住吴太太的拳头,两个人顿时扭作一团。做书的写到这里,不愿意再写下去,污我笔墨。总而言之,这班下流无耻之辈,那里干得出好事。

  单表见光自此之后,不时偷偷掩掩,到吴公馆去算命。差不多隔了一个多月,吴太太忽然拿出一张地契,给见光观看,说:“这是新马路某某处的方单,共有四亩多地基,盖着市房,每月可收房租七百余元,时价值六万两银子,前途押在我这里,只押得三万洋钱,原说六个月偿还,每月二分起息,前月初八已经到期,非但没备本来赎,而且连利钱都没给我半个,我差人催了多次,无如前途实在没钱取赎,一时又卖不脱手。据说他只要六万洋钱,我想这六万洋钱,和六万银子,要占到一万八九千块钱的便宜。我现在已有三万在他那里,加上七个月利钱四千二百元,只消找还他二万五千八百块钱,便可过户。不过我的钱,都散放在外,此时现的,只有五六千之数,还缺二万,不知你可有什么法想?不然,与你合买了。过户就填你的名字,横竖你我,没甚分别。你若不愿意,我只能让他卖与别人。”见光惊疑道:“你现在真有五六千洋钱么?”

  吴太太道:“谁来哄你。”一面把梳妆台抽屉开了,拿出一捆钞票,果然是五大札,还有许多零碎的。见光见了,瞎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心想这个便宜货,落得沾光,我只消拿出二万块钱,就可得六万银子的地产。他若把道契填了我的名字,虽说是合买,其实已算得是我一人的了。不过二万之数,未免太大,拿出来很有些肉痛。便对吴太太说:“让我想想法儿,慢慢的再说罢。”

  第二天,见光家有一个衣服华丽,举止阔绰,很有些官场中人似的,上门起课,见光听他讲的一口京腔,问他尊姓,那人回说姓袁,现任大总统是他伯父。见光肃然起敬,问他所问何事?那人说:“我想买一所住宅,看来看去,没有中意的地方,现在有人兜我买新马路一块地,约有四亩多些,进出很便,只要六万洋钱。不过盖着市房,若要改作住宅,必须翻造。我恐那块地动土不利,所以请你起个课儿,如若好的,我就买他,不好的只可退了。”见光听说,心中一动,暗想这不是吴太太说的一条道儿上的话吗!这种便宜货,自己不沾,若被别人得去,岂不可惜。幸他投到我手里,我只消说这块地大大不利,吓得他不敢买了,然后我自己打二万洋钱庄票给吴太太,赶快将她买下,有何不可。主意既定,忙把课筒在香烟上绕了几绕,口念单单拆拆,随手倒出,说:“大坏大坏,这块地,正在太岁头上,如一动土,不免损伤人口。就是放着收房钱,还恐有些不妙呢。”那人听了,连说:“不买了,不买了。”

  见光待他走后,心中暗暗得意,便与账席商议。账席说:“这种便宜货,理该买的,不过还须打听打听,那块地,是否值六万银子?如若不值,就犯不着买了。”见光便差那账席,亲去打听回来,说:“这块地,果在很热闹的地方,房子还是新盖的,除掉房子不算,就是地基,也足值一万五六千两银子一亩呢。”见光听得心热起来,忙教账席合一合洋价,照市价七钱三分三厘,二万洋钱,该一万四千六百六十两银子。见光教把六十两零头除了,打几张十天期的庄贾,凑足一万四千六百两银子,放在身畔。见了吴太太,不肯即将庄票拿出,先要会一会原主。吴太太说:“原主我不认识,只可把原中叫来,和你接头罢。”便教娘姨请周公馆里太太来一趟。不多时,周太太来了,也是个中年妇人,谈起那话儿,周太太摇头道:“太迟了,昨天还来得及,今儿听说前途已卖给袁世凯的本家咧。”

  见光忙道:“姓袁的已不买了,方才他亲口对我说过。你不信,去问一声便了。”周太太道:“问也是没用,倘使姓袁的不买,还有别人买的,前途等着钱用,你如不带钱去,空口说一句白话是不能定局的呢。”见光答应说:“有钱。”即忙掏出庄票交给周太太。周太太见了,笑说:“人家要现钱,你给我纸头,成什么用!”见光道:“这是十天期的庄票,到了期和现钱差不多的。”吴太太接口道:“这不过二万罢,还要找他五千八百块钱,料想目前也够用了。”说着,开抽屉取出五千八百洋钱钞票,点给周太太。周太太拿着说:“我姑且送去试试,如若前途卖脱,或者庄票不要,我只可仍带回来还你们,不能当他作数。”吴太太道:“这个自然。”

  周太太走后,吴太太便怪见光,不该打庄票,倘若不要,恐被别人买去。见光和她争说,一定要的。果然不到半点钟,周太太回来说:“前途答应虽然答应了,不过须待庄票到期,才肯拿道契出来,给你们过户。现在只肯出一张收条。”说时,摸出那张收条。见光接了,看是一张八行笺,上写收到规元一万四千六百两,英洋五千八百元。下面潦潦草草署着黄荷人签四字。见光自己藏好,等到到期这天。催吴太太快教周太太去拿道契,不料周太太不在家中,见光很不耐烦。吴太太便道:“横竖你有收条藏着,我这里也有方单,料他不致卖与别人。周太太既不在家,明天再拿道契不迟,何必如此性急。”见光无奈,到第二天吃罢饭,再到吴太太处,把门敲了两下,出来开门的,却并不是以前那个娘姨,另换了一个仆从打扮的男子,满脸凶相,一口外江口音,问瞎子找谁?见光一愣,还没回言,里面又踱出一个留着两爿八字须的男人,问是什么事?见光道:“这里是吴公馆吗?”

  仆人笑道:“你真是瞎了瞎摸了,我们这里门上,明明钉着尤公馆的牌子,怎说是吴公馆?”那个留须的男人道:“睬他呢,把门关上是了。”仆人答应一声,把见光朝外一推,顺手闭上门。见光看门上,果然钉着尤公馆三字的一块小小铜牌,便怪陪他的小使,不该认错门口。小使说:“并没认错,天天到这里来惯的,门牌号头,一些不错。这块铜牌,今天新有,昨天还没看见呢。”见光数了一数,果然是第三个石库门,并没跑错,暗想大约吴太太一个人,住三上三下的房子太大,故而另借别人,这是新来的房客,不认得我,不如进去问问明白。因即再上前叩门,仆人一见,怒道:“你这瞎子,又来讨厌则甚?”见光赔笑道:“对不起,我前几天,天天到这里来的,委实并没认错。我们找这里的吴太太,有事同他讲话。”

  仆人听了,笑不可仰。有须的那人又走了出来,仆人高声道:“老爷,这瞎子要找什么吴太太。他还说天天来的,并没认错呢。”那人听说,哈哈大笑道:“瞎子还能认地方,真是笑话。他既说认得,就教他进来看看,可有什么吴太太在内。”见光扶着小使,走进里面,两个人一齐呆了。只见客堂厢房中的陈设,都变了花样,连墙壁上糊的花纸,也通盘换了颜色。见光心中迷迷糊糊,暗想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当真认错了,还是吴太太昨夜搬了场,他们今儿早上新糊裱的?但决没这样快的道理。仆人喝问瞎子看清了没有?那人接口道:“倘他寻不出吴太太,唤巡捕抓他进去。”见光忙赔笑道:“请问你们,是今儿新搬进来的吗?”

  那人怒道:“放屁,我住有三年多了,什么新搬进旧搬进。你这瞎贼,究想转什么念头,快说出来,免得我唤巡捕了。”见光满腹狐疑,心知此中大是蹊跷,自己一定上了吴太太的大当。这班人,明明都是翻戏一党,说什么吴公馆尤公馆,但自己和吴太太这件事,是不能告诉人的,而且二万块钱,花得无凭无据,那一纸收条,看来也是假的,此时反弄得进退两难,心中又急又恨。那人又从旁催他,快给我寻出吴太太来,连我自己都不知这里有什么吴太太,你倒知道了。见光无奈,只得那借扶他的小使下场,骂他蠢才,我眼睛看不见,你眼珠没瞎,怎么认错了人家。一面向那人笑赔脸,认不是,千对不住,万对不住,反被那人骂了几声混账忘八蛋,逐出门外。见光回转家中,回想洋钱丢了二万,好不心痛。把收条取出来,教账席拿去一调查,才知所说那块地基,是外国人的,并无黄荷人这人。见光花了两万洋钱,换来一张废纸,真所谓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只恐一说出来,便有人批评他瞎子不老成,有损营业之故。幸他生意很好,每年常有一万八千进款,这一来只算代吴太太当了一年牛马罢了。但他自己也未尝没得着利益。闲言少叙。这天那账席把此事大略告诉了伯和,伯和听罢,深叹人心险诈,世道崎岖。更一回思,自己和熙凤这件事,莫要与他一般,被俊人一言道着,但想来决不至此。坐不多时,见光来了,先把几个儿子,八角的,一块的,一个个开销清楚。然后账席告诉他,有一位倪先生,为走失人口,请先生起课,一面又和他附耳捣了一句鬼。

  见光对伯和眼睛白了两白,说:“你老问的是走失人口吗?”伯和道:“正是。”见光道:“失去几天了?”伯和道:“昨天饭后才走失的。”见光点点头,一面鬼画符的起了一筒课,说:“据课上看来,走失的是阴人罢。”伯和道:“果然是小妾。”见光道:“哦,原来是令姨太太,恭喜恭喜,她并没走远,现在东南方,离此不到百里之遥。因她今年正月半,触犯了罗猴计都二位星官,合受三个月灾难,你老无须寻觅,只消静候一百天,待她难星过了,自能回来。”伯和着急道:“我就要回去了,一百天如何等得及,不知可有什么法儿禳解禳解么?”见光道:“禳解容易,我这里坛上先师最灵,你老如肯做一天工课,包你能消灾降福,化险为夷。”伯和问做一天工夫,要多少钱?见光道:“法事可大可小,如用八个道士,只消十三元六角已够。”伯和道:“就是这样罢,不知可能明天就做?”见光道:“明后天已有别家定了,至早须隔三天。”

  伯和无奈,拿出十块钱,预定一天法事。不够的,临时再找。自己回到栈中,左思右想,觉得见光之言,果然有些道理。因正月半那夜,我恰宿在熙凤院中,但不知怎的触犯到罗猴计都二星,莫非那夜两位星官下降在熙凤床顶上么?这句话,很有些像戏文中张茂生、李桂莲夫妇,在八月中秋夜冲犯月宫,阴司罚李桂莲阴阳河挑水百日差不多。但李桂莲曾被阎王派与鬼吏为妻,我那熙凤,不知可被别人强占,想来未免胆寒。吃过饭,深恐俊人要来找他,抹了嘴,即忙出栈,按着见光所说方向,望东南走去。走到黄浦滩边,暗说糟了,熙凤一定被人带往浦东,那边都是乡下地方,教我往那里寻找,大约熙凤灾星未满,心中不胜纳闷,在草地旁边公共椅子上坐下,呆呆出了一会神。太阳晒在身上,都不觉热。坐了一阵,正要起身走时,忽见一男一女,打从他面前经过。伯和觉得这两个人很有些面善,一时想不出是谁。那一对男女,见了伯和也露出惊异之色。忽地别转头,向前面飞也似的逃走。伯和大疑,猛然想起道:“阿哟,这不是那夜在中旺弄骗我衣服金表的吴奶奶夫妇吗”狭路相逢,岂肯饶放。当下拚命赶上,一手抓住一个说:“还我金表衣服来。”二人都说:“你是何人,我们不认得你。”伯和怒道:“放屁,我永远认得你们,快还我东西便罢,若不还我,休想逃走。”

  二人都说他是痴子,两下里一争论,就有旁人围拢来,看热闹。巡捕见了,上前干涉,听他们各执一辞,只得一并带入捕房,恰巧徐阿珊在彼,伯和诉明前情,阿珊对二人看了一看,笑道:“原来是陆门山兄妹,他二人专做仙人跳的勾当,犯案已非一次,那一天你对我说了,我就疑心他们,不料果然是的。请你把失去各物抄单出来,我给你追回便了。”伯和借纸笔抄了一篇账,交给阿珊,自己出了巡捕房,心想虽然没寻见熙凤,却无心捉着吴奶奶夫妇,报了那夜之仇,心中颇为适意。便更佩服见光东南方一语,大有效验。回到栈中,见俊人正坐着等他,伯和便把适才这件事告诉他。俊人原没知道他以前还有这段事,听了不胜惊骇道:“上海近日设局骗人之事,愈出愈奇。幸得叔父不爱赌钱,只在女色上略吃一些亏,还是有限的。若误落赌局,就不可收拾了。”

  伯和听说,不觉面涨通红。俊人又道:“熙凤的事,如在这几天内,寻访得出最好。如若寻访不出,我看叔父还是认吃这一千几百块钱的亏,早些回去罢。”伯和点头称是。俊人便与伯和,同到清和坊一查,以前熙凤的房间,现已换了花如是,做手全盘更换,没一个知道熙凤、阿珠二人来踪去迹的。二人又往别处打听,一连数天,毫无眉目。见光那里虽然替伯和做了一天法事,其奈没人能上天,亲问一声罗猴计都二星,曾否息怒,所以仍不能解除魔障,反白丢了十几块经钱。还有徐阿珊也来找寻伯和,把那夜被吴奶奶骗去的马褂夹衫等物,都送还了他。只有金表已被他们卖钱花用,无从追还。并说陆门山兄妹,已经公堂判断,各押三个月,驱逐出境。伯和千恩万谢,又托他代为找寻熙凤下落。阿珊虽然答应了,无如鸿飞冥冥,匿迹销声,正如大海捞针般,无从着手。伯和料已无望,俊人又时时劝他回家,只得抱定吃亏宗旨,再整行装,仍趁江新轮船第二次班头,主仆两个,原来原往,先到汉口,再转乘小火轮遄回湖南原籍去了。正是:两脚快离烦恼地,一身幸脱是非常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歇浦潮 (合集3) 海上说梦人著

  第二十八回逞利口再用机谋开华筵大变戏法

  伯和一走便宜了熙凤等一班人。她自那日在伯和面前,借出去检点衣箱为由,同着阿珠,乘坐黄包车,直奔火车站。义和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见面后,三个人一同买票登车,开往苏州,径投阿珠家内,暂时耽搁。阿珠家在乡间,开门一望,遍地桑麻,颇得天趣。熙凤自繁华丛中脱身到此,恍如得了世外桃源一般。又有义和陪伴着她,形影相依,坐卧不离,快活无比。可怜伯和在上海奔波寻访之日,正他们二人在苏州赏心乐意之时。住了几天,义和因假期将满,恐洋行中有事,不便耽搁,辞了熙凤,先行回沪。熙凤教他留心打听伯和行止,以及风声怎样,即速写信给她,再定进止。义和到了上海,暗中打听得伯和还没动身,曾到清和坊查过一次,喜的是并未投报捕房,风声并不紧急,即忙写信报告熙凤去后,又设法探知伯和已趁江新轮船动身,不觉喜出望外,慌忙发出一封快信,通知熙凤,并催她赶快回来。

  第二天,接到熙凤的回信,教他须要打听得仔仔细细,伯和虽去,曾否把这件事托俊人代办,巡捕房可曾存案,包打听有无接头,务必探听得千真万确,如果没甚危险,才可到上海来,休得轻信浮言,误落圈套。义和见了,十分懊丧,又转托另一个朋友,到捕房中,打听得伯和俊人,俱未报案。只有一起仙人跳的案子,已于数日前发落完结。包打听阿珊那里,虽然有过一句话儿,但当时因没讲定,故已回却。如今伯和已走,还有谁来管他这笔账。义和得报,又写信给熙凤知道。隔了几天,才得熙凤回信,说于某日趁苏州五点半钟快车,与阿珠一同来申。义和得信,喜不自胜。这夜七点钟,亲到火车站,接着熙凤等,同回六马路小房子内。阿珠也因记自己情人,急急回到自家小房子中去了。

  这边熙凤与义和,议论大事。照义和的意思,要教熙凤住到他家里去。因义和住在虹口,家中还有父母兄妹同居一处,既有照应,又可省些开消。熙凤因自己一个人散澹惯的,有了公婆姑嫂,不免受人管束,所以情愿另外住开。两个人议论多时,大凡男女二人交战,十成之中,倒有九成,最后五分钟,总是女人胜的。因此这夜的谈判,仍被熙凤占了优势。次日,义和便在老北门城内,看中了一所房屋,教熙凤同去观看,亦甚合意,丢了定钱,择日进宅。熙凤贴些私房,买几件家伙,雇了一名使女,居然成了一夫一妻的一份人家。讲到熙凤虽然是烟花队里出身,但她久困风尘,备尝辛苦,此时得了个如意郎君,志在终老,并不以淡薄介意。白天义和到洋行中去写字,她闲着没事,便到左右邻舍家走走。有时聚几个女人,叉叉小麻雀。何消一两个月,前后左右几家邻舍,都已搅得很熟。他家贴隔壁,是个乡绅的住宅,共有老夫妻两口,小夫妻两口,待人接物,都十分和气。还有个带梳头的娘姨,也很喜欢同人谈天。有一天,那姨娘先来与她说了一会闲话,又邀她到隔壁去坐坐。熙凤到了隔壁,这家的太太奶奶,见了她,都笑逐颜开的,请她坐了,几个人指东话西,缠七夹八,谈了一阵天,又说了一会地。她们讲在兴头上,忽然有个车夫打扮的人走进来。太太一见说:“阿福你来做什么?”

  阿福道:“我家太太病了,少爷奶奶,着我拖了车子来,马上接姑太太前去。”太太听了,着慌道:“老太太害的是什么病?”阿福道:“我也没知道,听说是昨天晚上起的,略有些吐泻,今天忽然变重,新奶奶差人把少爷从药房中叫了回去,少爷又打发我到此接姑太太来了。”太太听说,忙教阿福暂等,自己进去更换衣服。熙凤见她家有事,也就告辞出来。再表她这个邻居,就是陈浩然家。当时陈太太听钱家的车夫阿福来报,说自己母亲有病,即便换好衣服,急急忙忙,也不叫张妈同去,独自一人,坐着来接她的包车,到了新闸。老太太的卧房,本在楼下。陈太太一脚奔到房中,却见老太太床上,蚊帐低垂,薛氏、邵氏二人,都鸦鹊无声似的,一个坐在床前矮凳上,一个却坐在床对面的桌子旁边。陈太太忙问老太太病势如何?邵氏慌忙向她摇手,教她莫高声。薛氏带笑站起,让陈太太坐了,又低声告诉她,老太太才睡着的,她老人家,昨天晚上受了暑气,半夜里忽然发痧,吐泻并作,后来吃了自己药房里做的痧药水,吐泻虽止,但今天早起,不知如何身子忽然发战,现在七月天气,我们穿着单衣,还觉很热,她老人家盖了一床棉被,犹自呼冷。摸她身上,又烫得火灼似的,我们都不明白,是什么玻少爷说,或者你见多识广,识这种病症,故叫阿福接你到此,现在他自己请医生去了。陈太太道:“莫要是痧药水吃坏的罢。”

  薛氏道:“对呵,我们也这般说,少爷却竭力和我们争,说痧药水吃不坏的。临了他自己也想出来了,倒说论不定是痧药水吃坏的。因痧药水本是夏季一桩绝好买卖。内中该有鸦片酒一味药,这东西价钱很贵,故而有几家拆烂污的药房,都把鸦片烟代鸦片酒用,我们自家药房中,往年做痧药水,虽不用鸦片酒,但用的却是大土,今年大土涨价,少爷恐不能赚钱,所以用了红土,不过红土性质最热,吃烟的人,装在烟枪上吃了,尚不免伤身,何况老太太是不吃烟的,而且和在药水中吃,故此少爷很为着急,深恐害人害了自家母亲,急于要请医生来,评一评病源。若真是痧药水吃坏,可算得眼前报应了。”说着,猛想起这句话讲得太显,恐陈太太和邵氏听了,不以为然,疾忙改口道:“我看痧药水,一定吃不坏人。大约少爷因疑心所致,药水中用的鸦片酒,一斤中还用不到几分,怎能吃得坏人呢!”

  陈太太道:“但愿如此就好了。”一面放轻脚步,走到老太太床前,揭起蚊帐,见老太太面朝里睡着,身上盖着一条棉被。伸手在她额角上,按了一按,果觉其热无比。陈太太低声向邵氏道:“这般热天,盖着棉被,莫要再受暑罢。”邵氏道:“原是呢,不过方才她盖着棉被,还呼冷,所以我们不敢替她除被了。”陈太太听说,放下蚊帐,就在床沿上坐下,重向邵氏问好。邵氏自嫁如海以来,与陈太太是第一次见面,想起前情,免不得有些儿粉面含羞,芳心带愧,低着头以目视地。薛氏便对陈太太挤眉弄眼,又向邵氏努努嘴,陈太太一笑,又问邵氏道:“你家妈妈,不是也在这里吗?怎么我进来,没看见她。”

  邵氏道:“她大约在我房中收拾,一会儿就要来的。”说时,恰巧李氏蹑手蹑足,走到房门口来探望,陈太太见了,忙向她点头,说:“王家妈妈,你一向身子可好?”李氏一眼看见了陈太太,忽然想到当年自己婆媳二口,清苦过活,若无陈太太,焉得与钱家少爷相识,怎能有此一日,现在呼奴使婢,有吃有穿,虽说靠媳妇的福,其实都是陈太太的功劳,心中万分感激,慌忙跨进房内,粗声大气说:“阿呀,陈太太,你合家都好么?”邵氏忙教她低声,休惊了病人。不料老太太已在床上翻身转侧,陈太太忙揭起帐子,叫了一声母亲,老太太张目,见了她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怎知我有病前来?”

  陈太太道:“是阿福进城来接我,我方知母亲有病,才来得不多一会呢。”老太太道:“原来如此。我又没甚大病,他们郑重其事,把你接了来,没把你吓一跳罢!”陈太太笑道:“适才妹妹已告诉过我了,母亲现在身上觉得怎样?”老太太道:“方才很为怕冷,此时睡了一阵,已好得多咧。你一向身子好不好?光裕媳妇娶进来,可孝顺么?”陈太太道:“做女儿的身子很好。光裕媳妇过门以来,还肯听话,不过有些儿孩子气罢了。”老太太道:“年青人原不免有孩子气的,能得儿子媳妇孝顺,也算你的福气咧。”说到这里,见薛氏坐在她床对面,便住口不言,只问她浩然近来身子还康健么?光裕可在念书么?陈太太道:“他仍和往年一样,精神很好。近日在那个会里升了干事,故此天天忙忙碌碌,不知干的什么事呢。光裕也许久不上学堂,现在国民党里,做一个什么职员,据说再过几年,就可以升都督了。”老太太道:“他们少年人,最喜欢成群结党。常言道:狐群狗党。结党这件事,究竟不是好买卖。以后还得教他少弄弄的好。” 陈太太道:“他父子两个都和发了疯的一般,你想都督,我想总长,还有谁人说得醒他,只索得由他们去闹罢。”

  正言时,如海请医生回来,邵氏、薛氏都回避了,陈太太扶起老太太,给医生诊了脉,说是夏天贪凉太甚,风邪内侵,只消把邪气表散表散,自可无碍。如海便留陈太太多住几天,帮着服侍老太太。陈太太因家中不曾交代,又差阿福前去通知。可巧光裕在家,得悉外祖母有病,也即亲自出城来探望。恰在老太太房中,与邵氏相遇。他二人隔别经年,重逢一旦,前情未泯,相见时各有一种描摹不出的神态。邵氏想起光裕去年,待她温存体贴的光景,那时只因自己存心守节,故而忍心辜负他一腔情意,不料自己节操仍不能始终如一,如今为人妾媵,有何面目见他。但他现今亦已续娶,听说新妇十分美貌,少年夫妻,想必恩爱非常,不知他此时还有我在心上否?因此不住偷眼瞧光裕的举动。光裕因邵氏再醮如海,心中衔恨次骨,这时见了面,不知怎的把一腔愤恨之心,变化得瓦解冰消。暗想古人云: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虽然不算路人,但已做了她的小辈,不知她可要搭长辈架子,更不知她心中可记得我去年的一片爱情,故而两眼也直向邵氏望着。因有如海在旁,不敢公然开口叙旧。但他两个人四只眼光,已和织锦穿梭般的来往不绝。薛氏在旁,看得颇为真切。走到如海背后,伸手在他衣角上拉了一拉。如海猛回头说:“做什么?”

  薛氏道:“你出来,我有句话同你说。”如海不知就里,随着薛氏走到房外,薛氏带笑道:“你在房里看见什么吗?”如海惊道:“是什么东西,我没有看见。”薛氏笑道:“你真是个瞎子,这对眼珠儿,只有看女人是名工,别的一些看不出。你再进去看看仔细,人家打了好半天无线电报,你还在做梦呢。”如海即忙回进房内,恰巧光裕见如海被薛氏唤了出去,房中只有他自己母亲和外祖母二人,便放胆同邵氏答话问好,邵氏也笑靥相迎,两个人还没讲满三句话,如海已走进房来,光裕住口不迭,早被如海看在眼内,心中不胜气愤。但自己也不能阻止他们说话,只觉顶们里一股酸气,上冲霄汉。薛氏夹脚跟进,又把如海唤到外面,如海怒道:“我正要看他们两个作何勾当,你又叫我出来则甚?”

  薛氏笑道:“你也太不知趣了。人家难得相见的,要你站在面前,做什么讨厌人呢!”如海怒道:“放屁,我讨什么厌?”薛氏笑道:“好啊,你受了小老婆的气,拿我出气。也罢,我说的话,就算放屁。如今我也不放了,那天秀珍把丝线织的一个钱荷包,预备送她寄父生日用的,昨天已做好了,我看织得很的工致,她自己说做得不好,不能送人,你去看看,如若可用,就拿去送给她寄父,因这是他寄女儿亲手制的东西,想必他一定欢喜。”如海听说,跟薛氏上楼。薛氏拿出那个钱荷包,如海见歪歪邪邪,不成模样,笑说这个东西,如何可以送人。秀珍这孩子,天天在外间闲逛,女红活计,一些都不考究,将来终不是个了局。你做娘的,须得教训教训她才好。薛氏笑道:“养不教,父之过,关我什么事!”如海笑道:“你读书不通,专门胡缠。须知男儿父教,女儿理该母教的。”薛氏道:“母也不止我一个,还有别人,难道不算母?”如海道:“她吗?她自己还不懂道理,怎能教训别人。”

  薛氏道:“你也未免忒杀不近人情了,怎不想想这块肉,究竟是你打从外甥口中夺下来的,物归原主,本是理所应该,还要动什么醋气?”如海怒道:“你又要胡说了。他二人以前又没聘定,怎能说我夺他?”薛氏冷笑道:“虽没聘定,难道一对年纪轻轻的男女,住在相近之处,果然有个柳下惠坐怀不乱,当真没有交情的么?”如海呆了一呆道:“那恐未必见得罢。”薛氏道:“哼,未必见得倘若真个未必见得,今儿见面,万不能这般厮熟,你自己昏迷不醒,可知一顶绿头巾,早已有人替你戴上了。”如海道:“胡说!你看她不是这种人。”

  薛氏笑道:“我看她自然不是这种人,不但此时看她不是这种人,就是一辈子看她,也不是这种人。倘使看得出她是这种人,也不致背着我,把她心肝宝贝似的藏起来了。须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早看出她骨相轻浮,不是好货,别的不说,就是家中零用帐项,一则我因自己忙不开,二则她嫁了你,也算是个三分三的主子,若一点儿权柄都不给她,旁人未免要说我把持。所以她一到这里,我就通盘交给她掌管。不料她自己并无治家的力量,又没见识,买长买短,任凭底下人开口,要多少就给多少,只此已浪费不少。还有她那一个油瓶婆,从中作弊,两个人狼狈为奸,尽量侵蚀,把我家的钱不当钱用。你看这本零用帐,房钱柴米不算,五月以前,每月只得六十几块钱开销。五月底结帐,用了一百十二块。因有个端午节在内,丢开不算。六月份应该省些了,不道也有八十余元零用。这个月更多了,看来还得一百出头。你想她只经手得几个月,就弄得这样荒唐,日子长了,怕不更无交代吗!”一面说着,一面把那本零用帐,一页一页的翻给如海观看。如海惊道:“原来还有这种事。零用开销,乃是家中要务,怎可任她胡乱浪费,一个月几十元,一年便是几百元。你既然知道,为甚不早些告诉我?就是下人们欺她无知,究竟你和她是一家之人,不能冷眼旁观,应该随时指点她,才是正理。”

  薛氏怒道:“你倒埋怨起我来了,谁愿意冷眼旁观?只因见是你心爱的人儿,就是多用几块钱,想必你心中十分情愿,我何苦来告诉你,自碰钉子。还有下人面上,她自己做好人,任他们赚钱,我也犯不着做恶人,去点破他们。况且我把帐务交给她掌管未久,倘若多事插了口,有班不明白的人,便不免要说我争权夺利。我既已让她当家,自该听她独断独行,不关我事。便是今儿告诉你,也是我自己爱说话的不好呢。”

  如海道:“这个你也未免太刻板了。她若当不了家,你不妨仍旧自己经手,这当家原不是什么好差使,一要吃辛吃苦,二要任劳任怨。你们这班妇人女子,讲到当家二字,都郑重其事,不知当作怎样的大权柄,其实你经手,他经手,都是一般模样。只要谁干得了,就谁干去,还要分什么彼此。”薛氏道:“我业已交给了她,决不能出尔反尔,向她收回,除非你自己教她交还我掌管。”如海笑道:“那有何妨。你们妇女的怪脾气,真教人听了很不耐烦,明儿我就教她交还你掌管是了。”

  次日,如海果向邵氏说:“你把家中零用各帐,仍交少奶奶自己分配,你从旁看看,待学会了,再自己经手罢。”邵氏听说,很觉不明不白,暗想零用帐自我经手以来,从没自由支配,不过空挂一个名儿,都听少奶奶的吩咐,她教我用多少就用多少,有时我还说比以前开销大了,她道目今各物昂贵,故此开销得大些,不料今日少爷讲出这句话来,未知存着什么意思?横竖我自己有名无实,就仍交少奶奶经手,有何不可。这一来不打紧,那一班底下人,见她一进门就独掌家务,都把她新奶奶长,新奶奶短的,十分恭维,此时忽然被少爷削了兵权,都疑心她干了什么错事,背地里纷纷议论,渐存藐视之意。邵氏不免心中生气,幸得如海照常看待,才觉胸襟略慰。

  合该邵氏命运多舛,光裕从前难得到钱家来,对于自己父母,也守着维新派平等主义,并不讲究那腐败的孝道。自这天到钱家来起了头,因他母亲在彼,不知怎的,忽然变得异常孝顺,天天亲来省母。省母之外,顺便和邵氏闲谈。他来时每趁如海不在家的当儿,故此邵氏与他都没甚忌讳。不料暗中还有个薛氏,监察他二人的行动。晚间添头造脚的告诉如海知道,如海免不得心中着恼。讲到男人情性,十个中倒有九个没常性的。遇着了美妇人,起初无不如饥鹰攫食,饿虎吞羊一般,务必要弄到了手,才肯定心。及至日子长久了,又不免心中生厌。如海当初喜爱邵氏,也是这个意思。此时日久情弛,渐觉心厌。兼之有个薛氏从中撺掇,更觉邵氏品行不端,暗想她为人若果正派,就不致和我在医院中相识了,看来与光裕一定有私。只恨我自己太没主意,当时理该将她身体玷污之后,丢诸不理,倒可省却多少开销。如今养一个不够,还要养两个,让她与情人在家鬼鬼祟祟,成何体统。但光裕是我外甥,不能禁他不来,除非把陈太太送回家去,他的母亲不在这里,自不能天天来了。

  主意既定,这天看老太太病势略减,便打发阿福送陈太太回家。不意陈太太虽去,光裕仍天天前来,据说是母亲差她来探望外祖母病体的。直到老太太病愈之后,光裕仍没一天不来。你道光裕因何这般无赖,其实也不能怪他,却是薛氏教他天天前来走走。他正心念邵氏,又听了舅母这句可意的话,那里肯一日间断。焉知薛氏安排着一个大大圈套给他去钻的呢!如海得知光裕仍日日来家,自己无法摆布,愈把怨毒结在邵氏身上,对待她已不似从前那般和善,邵氏还不知就在光裕身上种的祸胎,见丈夫日渐薄待,只有自伤命苦,背着人偷弹珠泪而已。光阴迅速,转眼已是八月初十。这天是倪俊人四旬寿诞,在虹口住宅中,大开华筵。如海与伯宣、文锦等,合送了滩簧戏法,诸般助兴的杂戏,宾客如云,好不热闹。如海同席,仍是伯宣、文锦、琢渠、尔年等几个老友。酒至半酬,琢渠笑向伯宣道:“今天我们吃了俊翁的寿酒,再过几天,又要扰伯翁的喜酒了。”

  如海、文锦等,听了都觉一愣,只见伯宣满面通红的道:“琢翁莫混说罢,这句话没头没脑,从何讲起?”琢渠笑道:“伯翁休得瞒我,我在你们初开谈判之时,早已知道。因你守着秘密,我也代你瞒人。如今事已成熟,理当宣布出来,给一班老朋友,早些预备,临时好替你热闹热闹。你难道这样一件正经大事,就始终偷偷掩掩,背着人去干吗?”伯宣呆了一呆道:“这倒奇了,此事我以为没有第三人知道,缘何被你得知。并不是我存心瞒你们,只因现在还没过节,于伊人放出的帐目上,不无关系,所以我暂守秘密。待过了节,自然要请众位帮忙,但不知你这些说话,究从那里听来?”

  琢渠哈哈大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宣布了决不致有人拆你烂污,请你不必多虑。讲到我这句话的来源,万非你意料所及,说出来你就明白了。那方老四不是耽搁在我家么?你难道不知他二人素有交情,他有什么疑难之事,没一件不预先和老四商酌。那天你向他提出要求后,他当夜便到我家来找方老四,商议进止,老四又转向我打听你的行径。我因是你的婚姻大事,自然从中竭力帮衬,老四才教她答应嫁你。你想想这件事,我暗中替你帮了不少忙,你不谢谢我,还要瞒我,真正岂有此理。”

  伯宣听说,恍然大悟。如海、文锦等,都觉迷迷糊糊,不解所谓。文锦心急,盘问琢渠,究竟是那一回事?琢渠随笑随说,众人才知伯宣娶媚月阁,已有成议,将于节后实行。文锦第一个向伯宣不依道:“你和媚月阁攀相好,乃是我做的媒,现在你要娶她,不该瞒着我媒人行事。”俊人听得,也走了过来,帮同如海等派伯宣不是。伯宣四面受攻,赔罪不迭。众人又问他可曾拣定日子,伯宣道:“我现在还住在银行中,要办这件事,须得另租公馆,此时未曾觅得相当房屋,故至少还须隔十天半个月,才能办事呢。”

  文锦道:“提起房屋,我家后门叙对过,那个孔公馆,一过节就要搬场,他家房屋,也和我家以及琢渠家一般,是三上三下的新房子。还有一层好处,他家并不是搬场,乃是回籍,所以连硬头家伙电灯自来火等件,都肯贱价出顶,你若租了这所宅子,和我家琢渠家来往,真是再便利也没有,只恐你不愿意租借罢了。”琢渠道:“果然我家隔壁有个孔公馆,他家不是新近死了一个人吗?”文锦道:“正为这事,恐老赵讲忌讳,那孔公馆的主人前月没了,他家人定于本月十六扶榇回籍,故而愿意将家具出顶。我与他家乃是世交,若由我去接洽,又可比众便宜,只恐老赵怕那宅子不吉利罢了。”

  伯宣道:“那有何妨。常言道:宅由人转。讲到租房子,谁能保得住内中没坏过人。况且就在贾、魏二公邻近,我更愿意租借。无论如何,有熟人在相近,一定比陌生所在,便利许多。拜烦文锦兄,就替我将那家伙电灯物件,一并顶下来罢。”文锦道:“这个包在我身上便了。”伯宣又问文锦:“方振武近日作何消遣?北京老太爷那里,曾否疏通?大约几时可以回京?”琢渠笑道:“他现在真同那刘后主乐不思蜀一般,和花袭人十分要好。外间有班人谣言,袭人节后要嫁他,其实振武已有一妻一妾,不愿多娶,故他自言不过逢场作戏,聊以自遣而已。北京老的一方面,据说已有人代他言归于好,日前连来两次电报,催他回京,但他还不愿意回去,因他知道自己父亲脾气,反复无常,笑里藏刀,深恐中了阴谋诡计,故而决意暂不进京,我看他至少还得一两个月耽搁呢。”

  伯宣沉吟了一会道:“我想趁他在上海,烦他一件事儿,不知可能办到?”琢渠问是什么事?伯宣笑道:“说出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大事,便是我这回娶媚老二,还没出面的媒人,故想请他做一个现成介绍人,未知肯不肯?”琢渠笑道:“伯翁,说出笑话来了,纳妾又不比正娶,何须请什么出面媒人。况且你与媚月阁相识,也不是他介绍的,乃是文锦介绍。放着文锦不请,反去请这个与媚月阁有旧交的方老四,你自己不想割了他的靴腰,他不吃你的醋,已是万幸,还叫他出面做媒,你莫非要他演一出推位让国的故事么?可是异想天开咧。”

  伯宣笑道:“琢翁的心思固然高人一等,所惜动不动就要走错路头。我和你都是政界中人,彼此脾气相仿,谁不喜欢场面阔,场面一阔,身分也不期而然的高了。往年我们在京的时候,为何天天拜客,夜夜延宾,无非要给外间知道,我们结识的,都是大人大物,非比寻常。方振武的老子,不是目今中华民国的一等大人物吗!我们虽然不能和他老人家来往,但得和他儿子结交,也未尝不可光宗耀祖。我这回娶媚老二,若得他做个介绍人,场面上准要光辉万倍。不但我一个人,就是众位朋友,大家面子上多么好看。况我听人说,四少爷最欢喜热闹,这回务必请他吃喜酒,他来时本该坐首席,不如挽他挂个介绍人的名儿。别的俗礼,一概毋须。只要到了那天,请介绍人入席时,他答应一声,我于愿已足。他如若因娶妾不便做媒,横竖我家眷不在上海,就再正式结婚一次,亦无不可,但求他答应做媒,无论什么事,我都可遵他的命办理。”

  琢渠笑道:“这句话很是新鲜,亏你想得出来。果然有他做媒,和大总统亲自介绍差不多,场面上大有光辉。这件事我还可求他答应,因老四的脾气,最喜欢别致,你这种特特别别的事情,他听了一定赞成。少停我回家问他一声,明儿给你回音便了。”伯宣大喜称谢。这天因吃罢酒,还须看戏法,故此散席后,众人都聚在客厅上,见那变戏法的,穿着一套大袍褂,摇摇摆摆,打从侧厢中出来,先自唠唠叨叨,说了许多引人发笑的闲话,才把毯毡一盖,由裤裆内摸出一盆纸桃,说是王母献蟠桃。一套变罢,又进侧厢去了半天,重复出来,仍说了不少空话,才变出一缸金鱼,虽然比前套略胜,但一望而知,也是裤裆中带出来的。众人看了,都不甚满意。文锦对如海道:“这变把戏的人,不是你雇来的么?这种玩意儿,我也能变,亏他讨价还要十四块钱呢。你可记得那一年,天胜娘的戏法,我和你合伙儿去看,真是处处令人不可捉摸。还有一套碎表还原,因看客都不肯借表,我把自己的金表借给了他,亲见他把来放在一个铜钵内捣碎了,装在一管手枪内,对准一只上锁的铁箱,开了一枪,教别的看客上台开锁,却见金表藏在箱内,分毫未损。更希奇的,我那只表极准,被他捣碎之后,理当停了,及至返原时,和借去的时后,相隔一刻钟,这表也走过了一刻钟,一分一秒,都不慢。可见得外国人的戏法,才真是五鬼搬运法呢。”

  如海笑道:“戏法中外一例,都是假的。中国戏法,发明以来,也有不少年代了。若和外国相比,论不定还是中国先有戏法。不过中国人的脾气,习于守旧。前人发明了一件事,后人都漠不经意,就使传留,也把古法奉为一定不移的规矩,没人想到改良,往往一代不如一代。越到后来,越变得腐败。外国人却天生一种好胜的性质,喜欢精益求精,争奇斗巧。中国古时,公输子削木成鸢,诸葛亮木制牛马,自能行动,都含有物理的作用,比外国机器之学,高出万倍。所惜当时见者都疑神疑鬼、不加研究,以致真传湮没,到得今日,反人人崇拜外国人,岂不冤枉。戏法亦然,近日一班变把戏的,所变各项戏法,都是古法中下乘之术,他们只图轻而易举,能哄得到钱已足。对于喜庆之家,索价独昂,也因人家既在办事,自不能顾惜小费,全不想自己本领,还值不倒一块四角钱,他们一定要敲足十四块。我本来想请别人的,无如别人名气还没她好,索价却也相仿,所以我暂雇了他,谁知盛名之下,却是这样一个东西呢。讲到外国戏法,虽然出神入化,因他们时时研究,所以能日新月异,碎表还原一法,当时虽觉神奇,此刻亦成俗套。我曾打听他帮忙的一个助手,才知这铜钵之中还有一个夹层,下面预放一只金壳破表,与你原表大小相仿。他借表时,拿出表来的人,本有不少,他因格式有异,才拣中你这只金表,把来放在夹层内。那夹层的外口,恰可套在捣表那个铜杵上,下面还留几分余地,不致损坏原表,故他第一杵捣下去,恰将夹层套上,金表已在杵内,不在钵中,夹层下部,原和铜杵一色,故此看客并不疑心,这小小铜杵上,已加一顶帽子,他故意将假表捣了几下,将铜杵交给助手,自己将碎表装入手枪内,对准铁箱开放。这铁箱本是空的,底板可向上一面推动,他唤看客上台,无非耽搁时光,待那助手将原表取出,暗藏手内,一手捧着铁箱,给看客开锁,一手已将金表由底板一面送入箱中,开出来,自然有表在内。看客见铜钵仍在台上,谁疑心金表打从铜杵带出,自然称奇道怪。其实都靠器具精巧,何尝有什么五鬼搬运呢!”如海这一说,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正是:莫言戏法希奇甚,却仗人工变化多。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九回行酒令当筵飞巨盏闹洞房立地赋新诗

  如海说罢,众人争问他天胜娘戏法内有空中站人,还有一个绝色女郎睡在榻上,被他把火烧做骷髅,一会儿仍变作绝色女郎,却是什么缘故?如海笑道:“我又不是天胜娘的徒弟,怎知此中奥妙,方才所说的碎表还原,不过偶知其一,业已尽情告诉了你们。如今我的戏法程度,也和你们一般无二,如何经得起盘驳。听说现今中国人中,也有几个研究外国戏法的了。一个叫李松泉,是学界中人,由美国学来的戏法,所惜不肯轻演。还有一个叫钱香如,却是商界中人,研究戏法有年,闻他已做了一部书,叫做魔术讲义,不日出版行世。大约这种诀窍,都有在里面,待我日后买一本看了,再来告诉你们罢。”文锦笑道:“老钱又要放刁了。”

  正言时,忽见那变戏法的,又从侧厢内出来,第三次登常这回并不穿着袍褂,短衣单裤,先自周身扑打交代,又就地打了一滚,以明并无夹带,随后把毡毯一披,变出满满的一大碗水来,向内一送,水又没了,再盖上毡毯,随手一捞,连捞出四大碗水,众人齐声喝彩。看罢戏法,又听了一出滩簧,才各自散去。琢渠回到鑫益里家中,询知振武已由西安坊回来,现在楼上吸烟。琢渠上楼,见振武和他少奶奶两个人,面对面的,睡在烟榻上。少奶奶正在装烟,振武嗑着瓜子,带笑带谈。面前本有一只盛瓜子壳的瓷碟,因他随口吐出,所以瓜子壳狼籍床上,连贾少奶奶衣襟上,都沾染不少。珠姐却坐在振武脚后小凳上,握着两个粉团儿似的拳头,替他捶腿。振武见了琢渠,也不招呼,只和贾少奶奶讲话。贾少奶也是如此。只有珠姐叫了声贾少爷回来了。琢渠答应说:“回来了。”一面就在他少奶奶脚横头坐下,少奶奶缩腿不迭说:“阿哟,你把我的腿坐得好疼。”琢渠笑道:“我并没碰着你的腿,你又要在四少爷面前冤枉我了。”

  振武笑道:“你们夫妇俩,难道一辈子不碰腿的么?这句话我不能相信。”说得琢渠夫妇和珠姐三个人都笑了。振武又问琢渠,因何这时候才回来,我在西安坊花袭人那里,等了你不少时候,归家还未及一刻钟呢。琢渠道:“今儿散席,才只十点半钟。因贪看戏法滩簧,所以迟了。我今儿在席上,已把伯宣那件事给说破咧。”振武道:“你也太口快了。”说到这里,少奶奶已将手中的一筒烟装好,不管他们说话不说话,把烟枪塞在振武口内,振武只得衔住枪头,吸完了这筒烟,才继续前言道:“他若知道是我泄漏的秘密,岂不要怨我吗?”琢渠笑道:“四少爷放心,他非但不怨你,还感激你得了不得,说你宽宏大量,成人之美,真和古之君子,一般无二,本欲登门拜谢的,是我替你辞了。”振武喜道:“亏他还能明白好歹,也不枉我一番用意。”

  琢渠道:“他虽然明白好歹,还有一班不明白好歹的人呢。他们的说话就两样了。”振武惊问他们说些什么?琢渠道:“他们说四少爷乃是假仁假义,心中并不愿意,不过勉从媚月阁之意而已。”振武不悦道:“这句话是谁说的?”琢渠道:“自然是不认识四少爷的人说的。认识你的人,岂有不知你脾气之理。”振武道:“那也只可由他,是非自有公论。我难道为着一个妇女,还值得和朋友吃醋吗?”琢渠道:“话虽如此,但四少爷也须设法洗刷洗刷,不能任他们诬蔑。”振武问用何法洗刷?琢渠道:“我有一个绝妙法儿,不但可把外间浮言扫除干净,还可令伯宣夫妇,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情意。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时人人都知四少爷能全友谊,不顾私情。伯宣夫妇,想到成婚之日,有你在场,如何忘得了,你岂非两全其美吗!”振武笑道:“此法虽妙,但他纳妾,何须用什么媒人,多此一举,岂不给人笑话。”

  琢渠道:“那有何妨。这一来更可显得四少爷潇洒不群,作事别致。而且伯宣知道你肯屈尊介绍,不知怎样的欢迎呢。”振武大喜道:“就是这样办罢,不过须要姓赵的下一张请帖,不然变作我自己挨上去的,未免太难为情了。”琢渠听说,暗暗欢喜,连说那个自然。次日琢渠到官银行,会见伯宣,却并不告诉他振武业已答应,只说昨夜我把你所托之事,问过方老四,看他颇不愿意,似乎暗中让你不算,你还要他明让,未免太不顾全他的面子了。伯宣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曾替我向四少爷声明没有?”

  琢渠道:“自然对他说明,你不过要借光绷绷场面之意。他听了虽然没甚说话,但也未曾答应。看来这件事,很有些辣手。也是我自己大意,没瞻前顾后之过。”伯宣问这话怎说?琢渠道:“我们都是知己朋友,不怕你见怪的话,你与方老四虽然相识,不过同了几次席,并无特别交情,要他干这种大事,如何能行。况且他是官家子弟,自有一种官家遗传的特性,先讲礼物,后讲交情。若无礼物,就是至亲骨肉,也未必肯轻助一臂,何况与你是个初交朋友呢!”

  伯宣点头道:“这句话果然不错,无论何人,在京要想谋一个差使,得金钱运动之力居多,而且位置之高下,也看运动费多少为转移。交情两字,原是欺人之谈。莫说他们做大官的,就是我们略得些官气的人儿,也何莫不然。这里银行中的员司,逢时过节,多少有些馈送给我,我得了他们的礼物,将来遇有什么过失,似乎不便和他们认真,否则便要公事公办了。但我这件事,与官场交际有别,怎好使用那运动手续呢?”

  琢渠笑道:“我又没教你把金钱运动,像振武这种人,就使你送一二万银子给他,都不在眼内,我看你还是备一份礼,约值一二千银子,让我带去,私下送给了他,只说谢他成全之力,不必和他提起做媒两字。隔日你再下一张媒人请帖,那时他已受了你的厚礼,势不能再为推卸,即使推卸,我也可硬教他答应了。”伯宣吐舌道:“一二千银子的礼,不太重么?”琢渠笑道:“你要结交大人物,如何可以算校况且媚老二手中,也有几万私蓄,你娶了她,连人带物都是你的,就给方老四分了些去,你也未必吃亏。而且这回你和姓方的有了来往,将来他进京之后,还可走他脚路,运动更好的差使,前程万里,岂不是都由这一份厚礼上生发出来的吗?”伯宣大喜道:“这个礼买什么东西送他?你看还是绸缎好呢?珠宝好?”

  琢渠道:“二千银子绸缎太多,珠宝又似乎太少,我看还是送吃的东西为妙。方老四最喜欢吸鸦片烟,你就买十只大土送他,目下土价、每只不满二百两,十只也不到二千银子,他们爱吸烟的人见了土,就是性命,一定十分欢喜。此礼一送,包你这件事他一定答应,决无留难。你只消明天准备媒人帖子送去便了。”伯宣更喜道:“恰巧有个朋友把一箱大土托我代卖,现在帐房内,不如分他十只,马上给你带去。”琢渠喜道:“这个更好。”伯宣便命当差的,到帐房内开箱取土。不多时,土气直冲,那当差的已背着一个麻布口袋进来。琢渠点明十只不错,仍命那当差的背到外面,放在包车上,自己辞了伯宣,伯宣又千叮万嘱,请他在四少爷跟前竭力吹嘘。琢渠拍胸担保,这件事包我在身上,你明儿只顾送帖子前来便了。伯宣喜不自胜,琢渠也欢欢喜喜的回转家中,命车夫把十只大土,搬到楼上。这时候正交上午十点钟,振武和珠姐睡在楼下房内,还没起来。贾少奶也高卧未起,琢渠把十只大土一字式的排在他床前,轻轻将他推醒。贾少奶一睁眼见了琢渠怒道:“昨天半夜三更,缠得人不够,今儿清天白日,又来扰人好梦则甚?”琢渠笑道:“你别闹,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贾少奶一眼看见床前排着乌沉沉圆滚滚好似小西瓜般十个香喷喷的东西,鼻孔中嗅进这股气息,顿时把瞌睡虫儿,赶得无影无踪,方才两眼半开半掩的,此时睁得和铜铃一般,方才怒容满面,此时忽变得笑逐颜开,一翻身坐起,还疑心仍和那天一般做梦,把手背在眼皮上,连擦了几擦,一手抓起一个,连看几看,知是的的真真的大土,不由的心花怒放,笑口大开,喜道:“你哪里来的这许多土?”琢渠笑道:“那天你要我买半只大土,我因时下土价贵,半只大土,至少须得一百几十块钱,当时没答应你,挨了你几十顿臭骂。一连半个多月,不许我上床来睡。我因此心中一气,便设法弄了十只大土来给你吃,大约你如今心中也可适意了。”贾少奶道:“我还觉得不甚适意,你可以心中再气一气吗?”琢渠摇头道:“那可使不得了。就是这十只大土,我也费了不少心机,掉了许多枪花,才能弄到手的呢。”

  贾少奶问他用何法弄来,琢渠笑着,把伯宣娶媚月阁,一心要振武做媒,自己两面调排,从中取利等情,向她说知,贾少奶听了,笑得前仰后合,极口赞她丈夫计策高,说姓赵的娶了媚老二,大可得些好处,我们就揩他的一二千银子油,也未必罪过。当下顾不得再睡,即忙披衣起来,夫妻两个欢欢喜喜,出空了一口皮箱,将十只土藏好,振武面前一字不露。后来琢渠夫妇,又商议说,现在土价,其贵非凡,拿出去就可变银子,我们把这许多银子,空关在衣箱内,岂不可惜,不如将他卖给曹公馆和甄公馆内,得了银子,可以放出去生息,将来要吸烟时,不妨再买。两个人彼此同意,便留一只土自用,其余一并卖了。这些都是后话。

  再说伯宣第二天,缮就媒人帖子,送到振武处,振武果然收受,并未推却。伯宣料是琢渠送土之功,心中十分感激,即忙亲自找寻文锦,询知房屋已接洽妥贴,姓孔的十六一走,他们十七便可进宅。伯宣娶妾,定期是二十三,还有五天,正可从容布置。这边忙忙碌碌,料理纳宠。那边媚月阁,节帐收清,也就辍牌停征,预备来嫔。等到二十三这天,赵伯宣新租的公馆中,舆马喧阗,宾朋满座。男客中,有方振武、曹云生、甄仲伊、倪俊人、魏文锦、施励仁、詹枢世、康尔锦、康尔年、钱如海、贾琢渠等一班人。女客中,有贾少奶奶、曹少奶奶、魏姨太太、甄大小姐等人。其中方振武因媚月阁是他旧交,念及前情,未免有佳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之慨。

  不料女客也有一个与振武表同情的,却是魏姨太太。她与伯宣曾在露水姻缘簿上,留下一行名字。那年成都路宣公馆一段历史,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可怜半载恩情,一朝分散,姨太太起初还道伯宣有意弃她,心中不免怀恨,后来探知已被文锦踏破机关,险些闹出大事,才知伯宣不得已而出此,未便怪他寡情,因此仍不能忘情于伯宣。文锦迁居鑫益里后,伯宣也曾到他家几次,虽未能觌面相逢,但姨太太却在屏角帘底,窃看多次,藕虽断而丝尚连,烛已尽而泪犹湿,此景此情,惟有自喻。今儿伯宣纳妾,文锦因两家邻近,故命姨太太同去赴筵。姨太太眼看自己意中人,与别人成双作对,心中岂能无动,见了伯宣,趁文锦不在旁边,假意向他道贺,把一双俏眼,恶狠狠对他横了一眼。伯宣心中会意,一笑走开。这天他因有方振武做介绍人,故郑重其事,行了个非正式的文明结婚礼。好在中国人行文明结婚礼,都不免有几分缺点。有的文明了这样,野蛮了那样。还有些文明太过,见尊长不肯叩头,害得爹娘生气的,幸得伯宣并无尊长,竟以鞠躬了事。外观和娶正室并无分别,所缺的不过一张结婚证书。照伯宣的意思,本要着人买来填写,被他一个做律师的朋友力阻,说这个万万使不得。你若立了证书,这证书当然发生效力。但你还有正室,背室重婚,已犯民律,正室可以依法起诉,万勿造次。伯宣听了,方才不敢用结婚证书。礼罢设筵,振武、文锦两个是介绍人,一个坐了首席首位,一个坐了二席首位。陪振武的,乃是云生、仲伊、枢世、励仁、琢渠五人。陪文锦的,便是俊人等一班朋友。酒过数巡,已吆五喝六的,豁起拳来。首席上琢渠、励仁等,知道振武不爱豁拳,故仍喝着闷酒。云生发起道:“哑酒少兴,我们仍照那夜的法儿,拍七何如?”

  振武笑道:“那夜我很吃了你们这拍七的亏,什么明七咧,暗七咧,把人闹得昏天黑地,连喝十余杯酒,今儿我可不再上这个当了。”枢世接口道:“拍七果然没甚意思,无怪四少爷不愿意。今儿本席上,乃是四少爷居首,又是大介绍,礼该四少爷发令,我们勒马恭听便了。”振武笑道:“我有一个新酒令在此,只恐列位不赞成,须要全体赞成了,我才出令。出令之后,无论何人都不准违令,违者罚酒十杯。借端推托者,罚酒五杯。请人庖代者,罚酒三杯。不知列位意下如何?”众人都不知振武发的是何酒令,往日振武说话,从没有人反对,此时自然也全体赞成。振武笑了一笑道:“这个酒令,乃是我杜撰的,藏着诗词歌曲,四种意思,先饮门杯,随意说七唐一句,连一个词牌名,再接一出戏名,用西厢一句煞尾,却要上下衔接,意思贯通,不准牵强附会,违者罚酒一杯。”

  众人听说,都吐出舌头道:“上了四少爷的当,这令儿很不容易。”仲伊更为着急,站起来道:“不行不行,我们还是豁拳罢,什么酒令不酒令,又不是会文课,闹什么糖诗盐诗,老四快快改令,让我来摆五十杯庄,你我先打十杯,快来快来。”振武笑道:“不必快来,请你先呷十杯酒,再讲话。方才有言在先,谁敢违背。”仲伊还待不依,枢世暗把他衣襟拖了一下,附耳道:“仲少爷不必反对,少停轮到你时,我教你说便了。”仲伊才不言语。当下看振武干了门杯,含笑说道:纵酒欲谋良夜醉醉花阴阴阳河河中开府相公家众人齐声称好。枢世更大赞道:“上句即景生情,下句自表门第,非四少爷大才说不出,非四少爷资望也当不起,真可谓初写黄庭,恰到好处,我们该公贺一杯。”说着,举起门杯,一饮而荆励仁见他饮酒,自己不敢怠慢,慌忙也干了一杯。振武挨肩坐的,乃是云生,当下饮过门杯,想了一想道:若解多情寻小小小桃红琢渠嚷道:“罚酒罚酒,这小桃红乃是人名,你怎么当作词牌名呢?”

  振武忙道:“琢渠别混他,果然词牌中,也有个小桃红的名目。”琢渠道:“就是词牌名,也该罚酒。”云生道:“这是什么意思呢?”琢渠道:“你说要寻多情苏小,为甚寻起小桃红来?这小桃红,乃是我们方四少爷的尊宠,你怎的无端寻她?四少爷虽不吃醋,你却不能不饮罚酒。”云生笑道:“原来如此,是我错了,认罚认罚。”振武笑道:“琢渠莫开玩笑,老云快说下去,红什么,可是红梅阁吗?”云生道:“不是,我说的乃是:红鬃烈马马迟人意懒说罢,振武拍手称妙。挨下去便是仲伊,他在云生说令时,已手忙脚乱,悄悄问枢世怎样说法,枢世对他说了。仲伊默念多次,记了头,忘了尾,连同向枢世问了几遍,才记得清楚。待云生说完,疾忙呷了门面杯,高声念道:真正乌龟烧咸肉话犹未毕,众人一齐笑将起来道:“这句诗很特别,乌龟入诗,唐诗中曾见白香山有何似泥中曳尾龟一句,却没见过乌龟咸肉一同入诗的,不知出自唐时何人手笔?”

  枢世慌忙将仲伊推了一推,轻轻道:“说错了。”仲伊红涨着脸道:“不是你教我说的吗?”振武听了笑道:“好好,原来你们两个通同作弊,各罚一杯,仍要仲伊自说,如说不成,须认罚三杯,才可教别人代说。”仲伊道:“罢了罢了,早知如此,悔不爽爽快快,认了三杯罚酒,由老枢代说,也可省我喝一杯门杯,一杯罚酒,如今反要喝五杯酒,都是老枢这乌龟咸肉害我的。”枢世笑道:“仲少爷莫冤人,我教你原没错,都是你自己缠夹的。”众人忙问枢世原句是什么?枢世道:“我用的乃唐白居易和元微之句,声声丽曲敲寒玉。”众人听了,又忍不住大笑说:“难为老仲缠得一字不同。”仲伊满面绯红道:“不同也罢,我掷骰子,掷了不同,你们这些人都要输了。”琢渠已斟了五大酒杯道:“请用酒罢。”仲伊无奈,呷了四杯,连称晦气。枢世也饮了一杯罚酒,代仲伊说令道:声声丽曲敲寒玉玉楼春春登荣归归家怕看罗帏里说罢,该轮到自己,一时想不出佳句,思索多时,忽然拍案道:“有了。”琢渠笑道:“仔细桌子,别太高兴了,捣一个洞,可要赔的。”

  枢世笑道:“你休着急,主人没说什么,却要你旁人说闲话来了。”一面将门杯呷干道:含娇含态情非一一寸金金殿装疯疯魔了张解元挨下去,便是励仁。他早有准备,当下引满一杯道:水上驿流初过雨雨中花花园赠珠珠帘掩映芙蓉面振武赞道:“好香艳的词句,如今该是琢渠了,有何妙句,快快说来。”琢渠笑道:“我佳句多得很呢,你们听着。”一面说,一面自己满满的倒了一杯酒,嘟吸尽,笑说这第一杯还是敬酒,若呷到第二杯,便是罚酒了。往往有班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我却敬酒也欢喜吃,罚酒也欢喜吃。你们各位赞成不赞成?振武道:“琢渠别讲闲话了,快说令罢。”琢渠道:“自然要说令的,不过方才你们第一句,该说什么,我却忘了,请你重提一提。”振武道:“第一句是唐诗。”琢渠笑道:“唐诗多得很,我的唐诗乃是:桃红柳绿正春天”众人都说不对不对,这句不像唐诗,很像唱小书的开篇。琢渠道:“就算是开篇,不过是唐朝唱小书的开篇,也可充得过唐诗了。”众人道:“这个怎可牵强。”振武笑说:“由他罢,看他天出什么词目来?”琢渠笑道:“词目容易,天便是:天地良心”众人笑说:“这更放屁了,词中那有天地良心。”

  琢渠笑道:“原来填词的,都不讲天地良心,我们凭着天地良心,处处去得,难道词牌就做不得。况且词牌名儿,也不是天造地设,打从盘古手里传下来的,却由一班词客随便题龋我虽不是词客,但词牌老祖,以前并未立过章程,不许我贾琢渠题词。我就把这天地良心,当作词牌名,亦无不可。”众人见他强辞夺理,都无话可说。振武意欲算他过令,惟有仲伊不服道:“令官须一秉大公,不能偏袒。方才我乌龟咸肉便要罚酒,缘何琢渠的天地良心,却不罚酒。况且令官有言在先,自己说不成,须罚酒三杯,请别人代说,这回琢渠也该照例而办,不能强作过令。”众人齐声附和。振武便对琢渠道:“你还是认罚呢怎么?”

  琢渠笑道:“方才我原说罚酒也很愿意吃的呢。”说着,先尽三杯,又连举三觥道:“就请四少爷代说罢。”振武不慌不忙,信口说道:梦渚草长迷楚望望江南南天门门掩了梨花深院枢世第一个叫好,说:“浑脱自然,可称得天衣无缝,我等佩服之至。”当下六个人输遍了,便算完令。振武又要另发新令,仲伊不等他开口,便高声叫道:“不赞成不赞成,我们只有老本行豁拳,明枪交战,输了酒也愿意,倘若行什么劳什子的酒令,你们是预备着欺我们外行,这都是暗箭伤人,我们永远不服气。”振武笑道:“豁拳也好,就请你豁一个通关便了。”仲伊道:“领教。对不起,要你给我开头刀咧。”

  当下两个人便对豁了一阵,却是仲伊输三拳,振武输一拳。仲伊的通关豁要,便是云生、振武、琢渠等各人打了一个通关。仲伊量浅拳劣,兴致颇豪,喝酒喝得最多。豁完拳,已有九分半醉意。振武也觉微醺,仲伊发起道:“伯翁的新姨太太,我们虽然不是没有见过,不过从前她在生意上,我们还可随意赏鉴,今儿嫁了伯翁,自此之后,我们便该守着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不能再越出范围。好在上海有个三日无大小的规矩,我们何不趁此机会,进房去与媚老二叙叙旧,洒几点别泪何如?”振武接口道:“很好。”众人见两个哥儿高兴,不由的都起劲非凡,齐声道好。仲伊离席,当行开路。众人跟随在后,别桌上一班好事的,也随着他们同到楼上新房内。媚月阁刚和一班女客吃罢晚饭,正围坐闲话,见他们这班人蜂拥上楼,心知来意不善。仗着自己交际手腕圆活,当年有几个客人,为着她吃醋争风,尚且被她一个个调和得服服贴贴,这班闹新房的人,那里在她心上。当下并不畏缩,含笑上前,一一招呼过了,又请他们坐下。众人一团高兴,想来开怀畅闹一场,不料媚月阁如此恭而有礼,反把他们弄得很窘,找不出一个闹的由头,只可坐了一会,悄悄逃走。仲伊第一个上楼,也是第一个下楼。新房中只剩得振武、琢渠、枢世、励仁四人,坐着与媚月阁闲话。忽然伯宣走上楼来,见了振武,笑道:“方才听说四少爷桌上,行一个新酒令,很为别致。”

  振武笑道:“那不过是我杜撰的,并没甚么意思。”伯宣道:“目今酒席场中,最风行的便是豁拳,说诗行令已不多见,四少爷犹好此道,足见风雅。”枢世、励仁二人,也说四少爷大才,令人钦佩无地,他连说二令,不假思索,比我们搜刮枯肠,难以成句的,真是高出万倍了。振武听他们你言我语,个个称他才高,不觉十分技痒,笑道:“伯翁可有纸笔,借来一用。我想做几首诗,奉贺伯翁今夕团圆之喜。”伯宣听说振武肯做诗送他,好生欢喜,即忙亲自下楼,取上笔砚,又抽出两张薛涛笺,铺在振武面前,亲自替他磨浓了墨。枢世即忙把随身佩带的大眶子眼镜戴上,四个人八只眼睛,看振武落笔写道:良宵绣阁霭春风,玉镜台前笑语融。料得佳人梅作骨,夙缘巧缔赵师雄。当年曾记乞琼浆,今夕云英下嫁忙。斜倚蓝桥凝望久,成仙端合让裴航。枢世大声叫妙道:“于此可见四少爷钟情,亦可见四少爷豁达。”

  振武含笑不语,走笔如风。枢世慌忙看他接写的是:风流张敞信非痴,画得蛾眉雅入时。双管遥知齐下处,一时忙煞笔尖儿。枢世励仁二人见了都笑将起来,说:“有趣有趣。”伯宣胸中本来有限,听说瞠目不觉,仍瞧着振武接写道:良缘羡煞会神仙,月老红丝让我牵。手把琼卮宣吉语,愿花常好月常圆。写罢,收笔笑道:“信手拈来,伯翁休得见笑。”伯宣连连称谢,说:“改日我还须装裱好了,配一方镜架,悬挂房中,永作纪念呢。”振武大笑,招呼琢渠等一同下楼。那时客人已有些散了,振武也与琢渠辞了伯宣,同回家内。因贾少奶还未回来,便命珠姐装烟,振武抽了几筒,余兴未阑,笑向琢渠道:“那天你教我写对联的笺纸,还藏着吗?”

  琢渠道:“你第一天这里来时,答应我写对联。我第二天便高高兴兴买了纸来,谁知你说没兴致,写来笔意不佳,因此一天一天的搁下来,笺纸至今还藏在橱中,何尝动过,只恐雪白的纸,快变黄了。”振武道:“就今夜替你写罢。”琢渠大喜,忙教丫头娘姨,赶快到楼下去磨墨,自己开橱,取出那封纸给振武看过可用,预备写一副联,四条屏。振武想了一想道:“联语容易,屏条须得抄录书本,你这里有古文么?”琢渠回说没有,我家几年前还有这些旧书,后来都被我送给收字纸的了。”振武摇头不语。不多时,娘姨磨好墨,送上楼。琢渠与振武同到外面,琢渠亲自动手,先在方桌上,摊了一层报纸,然后将白纸铺上,猛然说:“啊哟,没写大字的笔,如何是好?”振武笑道:“不妨,我房内有着,可唤珠姐拿来。”珠姐下楼,取上笔,振武接过,在墨汁中润了一润,笑道:“方才行令说唐诗,此时满腹中唐诗发涨,就截用唐柳宗元别弟诗,一生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一联罢。”琢渠笑道:“我原不懂这些道理,请四少爷随意写好了。”振武笑着,照样写好对联,署款彰德方振武书。又道:“这四条屏,只可录我旧作怀古诗四首了。”琢渠笑道:“又来了。我原说请你随意书写,又不曾点品,问我则甚?”

  振武微笑,教琢渠站在对面,帮他移纸,自己振笔疾书道:潇潇暮雨出榆关,壮士东游去未还。败垒荒凉一片石,长途迢递万重山。封候不数嫖姚霍,投笔争如定远班。太息海氛终未靖,疮痍满目痛时艰。榆关杯古龙蟠虎踞帝王州,锁钥长江此石头。一片丹心留碧血,几家红粉倚青楼。更无山色容招隐,剩有湖名说莫愁。休话六朝兴废事,桃花歌扇自风流。金陵杯古晓策征轺过汴京,当年赵宋建都城。班师竟下金牌诏,传侄犹留石室盟。桥上鹃声偏断续,河边马足尚纵横。可怜南渡偏安后,剩有江山半壁撑。汴梁杯古川邻蒙舍故城荒,自古中原识夜郎。风月千年滇洱海,英雄几辈酒屠常藩王墓认元宗室,丞相碑留汉武乡。缅越及今蚕食尽,好筹胜算固金汤。滇南杯古振武写罢,落了款,吩咐娘姨们,一张张分摆在椅背上,用物件镇住纸角,防被风吹,搭污了别处,待墨迹干了,方可收拾。忙乱一阵,贾少奶也回转家中,一进来就嚷:“烟瘪虫饿坏了。他家十来个人,合使一杆烟枪,有了我,没了他,大家弄得不尴不尬,还是早些回家,适适意意抽他几筒罢。”说着,也来不及脱卸裙袄,一谷碌睡倒在烟铺上,把珠姐打就的几个烟泡,先烧着吸了,然后再替振武装烟。琢渠坐在床沿上,和振武讲着话,忽听得下面有人叩门,琢渠命娘姨开窗,看是那个。娘姨探头望了一望,回说是个送电报的,二人都各一怔。正是:恰当酒后谈心曲,又遇门前送电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回扯丝巾无端泼错熄电灯有意藏奸

  琢渠即忙亲自下楼,接了电报,见是北京来的一等官电,心知又是振武老子,打来催他回京的,即使走进书房,盖回章,给送报人去后,随手抽一本电码簿上楼,振武二人,一同翻译,果然不出所料,是方总长来电,说已特派徐仁沛来申,接振武回京,教他即速整备启程,不可延迟,致劳盼望等语。振武看了皱眉道:“老头儿最会假惺惺,其实他心中不知怀着什么鬼胎,却假意说记挂我。往年他骗某人某人进京,都用这个法儿,我已看得烂熟。这回他连一接二的来电催我回京,只恐也是寿星唱曲儿老调。我想待那姓徐的来后,仍打发他先回去,自己慢慢的再走,你道如何?”

  琢渠听了,暗想他在这里已有数月,自己跟他花天酒地,虽然很揩着他些油水,不过自己巴结他的目的,并不在揩油上头,原指望他回京之后,运动一个差使,好大大的发一注财,若照这样在上海,一天天混将下去,我虽然明中揩得油来,他也未尝不暗中揩了我的油去,还要出空身子陪他,未免太不值得。不如怂恿他早些进京,以了我心头之愿。还有云生、尔年二人托我的事,也可乘间设法。如办得妥,也好进帐他们些谢仪。想罢,便道:“四少爷何必多疑,究竟老太爷与你父子之情,多时不见,难免心中记挂,故而屡次来电,催你回京。因你置之不答,今番才差人前来,一定并无歹意。我看你还是就此回京的好,因老太爷纪念你许久,此番见了你,自然欢喜,正可借此消释当日一片嫌疑。如若游移不定,托故延迟,岂不令老太爷心中当你果有其事,所以畏惧不敢见他。父子之间,势必更多猜疑,很为不美。”

  振武听了,半晌无言,连吸了两筒烟,才开口道:“你这些话,本来不错。但我在上海住惯了,一时很舍不得离开,如何是好?”琢渠笑道:“四少爷又讲出孩子话来了。你并不是有职守的人,进京见过老太爷之后,仍可随时到上海来,再为盘桓。我也很不放心你一个人到北京去,就使有姓徐的来接你,我仍放心不下,故而你这回动身北上,我务必陪你前往,到京耽搁几天,你我仍一同南来,岂不甚好。”振武大喜道:“你肯陪我进京,倒也不错,而且我还可带你去见见老头子,倘碰在他欢喜头上,弄一个总办局长的差使,真正容易不过。得了差使,也不须亲自到差视事,自己身子,不妨仍在上海,逍遥自在,只消派一个亲信的人,到那里收银子便了。”琢渠大喜道:“这个全仗四少爷提拔,也碰我自己运气。将来我贾琢渠如有得意之日,决不忘你四少爷大恩。”

  振武笑道:“老琢何出此言,我二人情逾骨肉,能可援手之处,理该效力。我方振武别的能力没有,富贵二字,靠老头子的脚力,却还可略略帮人些儿忙。”说时颇露得意之色。琢渠笑道:“常言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少爷能致人富贵,岂非有了天大的能力。俗言靠天吃饭,我贾琢渠有你四少爷可靠,今生今世,就不愁没饭吃了。”振武大笑道:“别说疯话了,你也来抽一筒罢。”

  琢渠笑道:“我没吸大烟的福分,只可瞧人家吸,四少爷请多吸一筒罢,我先睡咧。”说罢自去。振武与贾少奶二人对吸了一会,也各回房安歇不提。再说伯宣娶了媚月阁,两个人恩爱异常,一连四五天足不出户。讲到官银行中的监督,虽非要职,每天常有许多公事,凭他签字发落。他既不去,银行中免不得差人送到他公馆中来批发。一日之间,致少也得十余次来往。伯宣虽不在意,媚月阁却很看不过去,因劝伯宣每天照常到行办事。伯宣笑道:“那边有不少听差的用着,天天没事可做,往日我常见他们,聚在门房中抹骨牌,唱京调,打盹作耍,很不成模样。我原想撵走几个的,后来一想,横竖是国家化钱,养着他们,与我没甚相干,何苦做这个恶人,因此一向由他。现在教他们跑几趟路,也未必罪过到哪里去。”

  媚月阁道:“话虽是的,然而不能这样讲。吃了国家的俸禄,理该替国家办事。你也是吃国家俸禄的,怎可天天坐在家中,岂不被行中一班同事耻笑。虽然他们不敢当面说你,但背后之言,最为可畏,往往容易弄出事来。你我夫妻日子正长,何在乎天天厮伴。我劝你白天仍到行中去办事,晚间能不往别处应酬,早些回家陪我,我已心满意足的了。”伯宣道:“我若出去了,丢你一个人在家,岂不冷静,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媚月阁道:“你也痴了,这里仆人共有五个,加上我已是六个人,还怕甚冷静。别家一家两三口,难道不过日子的么?”伯宣笑道:“底下人怎可算得是人,他们都和呆木头一般,焉能解得你的寂寞。我见隔壁有所宅子空着,不如把银行办公处搬了过来,有事时过去,没事时回来陪你,岂不甚便。”媚月阁道:“这个万万使不得。你若这样一做,外间定生物议,与你前程上,岂非大有关碍。”

  伯宣听到前程二字,也不免有些胆寒,便说累你寂寞,如何是好?媚月阁道:“你可放心,我若嫌寂寞,不妨请对门魏姨太太、隔壁贾少奶奶,到此陪我,她二人与我素来交好,想必不至推却。”伯宣听她说魏姨太太,不觉心中一动。因她还没知道自己和魏姨太太的关系,故而不便明言,只说如此妙极了。次日,伯宣果然到官银行去办公,媚月阁便打发梳头娘姨,到隔壁贾公馆请少奶奶,对门魏公馆请姨太太。那时贾少奶还高卧未起,魏姨太太听说赵公馆差人来请,不由她感触前尘,心中只觉一阵酸溜溜的难受,暗想伯宣本是自己意中人,如今被媚月阁夺了去,亏她还有这副脸来请我。再一思量,觉也怪她不得。自己和伯宣交好之时,她还在北京,怎知其中曲折。究竟吃堂子饭的人,遇着了有财有势的男子,那一个不想从良。她嫁伯宣,原不能算夺我所好。不过自己心爱之人,被她占去,未免有些不舒服罢了。往日自己因和伯宣有此一层嫌疑,当着文锦,不敢同他交谈。此番伯宣租了公馆,自己除那日赴宴,去了一趟之外,至今未敢前往,深恐被文锦得知,又兴风浪,不意今儿媚月阁差人请我前去,正是一个极好进门机会。倘若文锦盘问起来,就可拿媚月阁请我推托,去得惯了,得空儿与伯宣谈谈,或能再续前欢,亦未可知。主意既定,忙教娘姨替她梳好头,吩咐她说:“老爷回家,来问我时,可告诉他,对门赵公馆姨太太,请我过去的。”

  娘姨应声晓得,魏姨太太卸下梳头领衣,开橱取出一件野鸡葛夹袄穿上,并不系裙,一个人径到赵公馆,见了媚月阁,笑说:“啊哟,老二,你家少爷怎么陪你连一个月都不曾满,就此丢你在家出去了?”媚月阁笑道:“老四你惯同人打哈哈,男人家那一个没正经事干,谁比得上你家老爷,这样成日跟着你脚跟儿转的呢。”魏姨太太道:“你别瞎嚼,我们两个是老夫老妻,在家一般,出去也是一般,不比你们夫妇,新婚甜如蜜,郎才女貌,你贪我爱,叫人看得牙痒痒的。”媚月阁笑道:“放屁!谁是这样的?你莫将自己比他人罢。”二人取笑了一会,贾少奶也来了。魏姨太太一见,笑向媚月阁道:“你看老三才真是有福之人呢。他家少爷陪着他不算,还有一个……”贾少奶莫明其妙,抢口道:“你唠叨什么?”媚月阁道:“听她呢,狗嘴里怎长得出象牙来,四少爷这几天好着吗?”贾少奶道:“他和我家少爷花天酒地,夜夜忙得不亦乐乎,前几天北京来了一个姓徐的,说是他老子派来接他回京的,不过那姓徐的,还有别项公事,至少还得十天半个月耽搁,大约须待那人公事办完,才一同进京。听说我家少爷,也要陪他往北京走一遭呢。”

  媚月阁道:“他几时动身,你须要先期知会我一声,因我须还买些零星物件送他。”贾少奶道:“这个自然。”三个人有讲没讲的,讲到傍晚,伯宣回来,贾少奶先自回家,魏姨太太又同伯宣说了半天闲话,才回转公馆。文锦知他是媚月阁请去作伴的,心中并不怀疑,姨太太暗下十分欢喜。次日,又去陪媚月阁。一连数日,不曾间断。有时伯宣早回,姨太太趁媚月阁与贾少奶谈话之时,使眼色招伯宣到楼下书房内,责他背义。伯宣神赌罚咒说:“实因为势所迫,碍着文锦情面,无可奈何,才肯娶妾。试想我为着你,守了这许多时候,也可对得住你了。”

  姨太太听说,觉得几句话也未尝不是,错怪了他,自己反觉有些对他不住自此之后,两个人得空,便到楼下去唧唧哝哝,不知谈些什么。媚月阁毫不意在,贾少奶旁观者清,但也不知伯宣与姨太太以前这般事迹,心中暗自诧异。当夜便向琢渠说知,琢渠笑道:“他两个本来是老相好,你何必大惊小怪。”贾少奶骇问这些话怎说?琢渠道:“这件事我当时没告诉你。那时节文锦还没搬到这里来,他这位姨太太和伯宣两个人,不知怎的勾搭上了,小房子便借在后面成都路。后来又不知如何被文锦看破机关,请了律师,要和伯宣打官司,伯宣急了,央人出来讲和,请了一台酒,才将这件事情磨平。我本来也不知道,那天偶与俊人等闲谈,道及此事,我还以为他们造的谣言。照此看来,竟是确有其事的了,真是笑话。”

  贾少奶听说,恍然大悟,笑道:“我想他二人路数不对,看来又不像近来吊上的,原来还是旧相识呢。魏家的平日滋着牙,最会同人取笑,挖苦别人的短处,若将这件事告诉了媚老二,她也是个醋瓶子化身,两个人准有一场大闹,倒也怪有趣的。”琢渠急道:“你别弄把戏罢,这种事不是玩的,内中大有出入,你休要再给我闯祸咧。我怕你这张嘴喜欢东嚼嚼西嚼嚼,播弄是非,那年险些闹出一件大乱子,我至今犹觉胆寒呢!”贾少奶奶怒道:“你动不动就提古话,我最不爱听。你以后可要再说了。”一面说,一面伸出手,要撕琢渠的耳朵。琢渠缩着脖子告道:“好奶奶,你放了手罢,我的耳根子最软,你莫将他撕了下来,给人见了,一定要叫我哈迷蚩的,请你饶我这一回,以后决不敢再说咧。”

  贾少奶笑着,松了手,又问琢渠:“振武预备几时动身?”琢渠道:“快了。那姓徐的约在重阳左右,可以公毕。待他公事一完,我们就可预备上路咧。”贾少奶道:“这姓徐的,究竟上海来办些什么事?怎么鬼头鬼脑,很不像是个干大事的人物?若不是四少爷的朋友,我还要防他偷东西呢!”琢渠笑道:“你又要瞧不起人了,他乃是振武老子手下,一个最得力的人儿,此来为着一件极大之事,十二分守着秘密,便是振武自己也不知端的,大约是老方派到这里来,运动几个要人,赞成一件大事。但运动的是哪几个人,赞成的是哪一件事,莫说是我,连振武也钻在闷葫芦里呢。这种事,我们也管不得许多。常言吃了自家的饭,莫管别家的事,我们早些睡罢。”说着,打了个呵欠,一番身沉沉睡去。次日饭后,琢渠陪着振武,正在楼上谈论花袭人家碰和的事,忽然听得马车声音到门首停了。振武由窗口望见马车上下来一人,正是他老子的秘书徐仁沛,慌忙走下楼去。琢渠一个人坐了一会,见振武还不下来,便踱到自己房内,看他少奶奶,把一床夹被,蒙着头,午睡正酣,不由的摇头自语道:“每夜到天亮才睡,每天到黄昏才起身。晨昏颠倒,真是何苦呢!”

  随在床横头的沙发上,靠了一会,仍不听得下面送客声音,暗想他二人不知谈些什么,不如下去听听。走到楼下,却见振武、仁沛二人,坐在客堂中,交头接耳,谈得十分高兴。见他下来,忽然住口不讲。琢渠心知又是什么秘密大事,自己不便窃听,略与仁沛周旋了几句,即便走进书房中去。走到里面,又觉无事可做,恐被振武等看见,疑心他下来窃听秘密,只得在书案上,抽出一本隔年历本,信手翻看,从正月初一日看起,看到八月中秋,振武等话才讲完。两人一同走进书房,问道:“琢渠看什么书?”琢渠掩藏不迭,被振武抢来一看,笑说:“原来是本隔年通书,看他则甚?”

  琢渠道:“我因有个舍亲,在去年娶的媳妇,忘了他成亲日子,想在历本上翻翻哪一天是黄道吉日,便是那一天。谁知去年一年之间,从正月初一到八月半,共有一百三十八个黄道吉日,因此我又弄得不明白了。”振武大笑道:“你这人忒聪明咧。我们大后天便要动身,你预备得及么?”琢渠道:“莫说大后天,就是明天也预备得及。这位徐仁翁公事完了么?”徐仁沛答道:“现已办完,故欲赶紧北上复命。不然,就多耽搁些时,亦无妨碍。倘若琢翁来不及预备,小弟不妨先走。”琢渠忙道:“还是合伙同走罢。倘若四少爷多耽搁了,恐老太爷知道,又要生气。”仁沛道:“琢翁虑得不错,小弟就此告辞。”琢渠与振武送他走后,重回书房内坐下。振武低声向琢渠道:“现在我想同你商酌一件事。就是珠姐这孩子,服侍了我几个月工夫,却还没甚过失,我此时就要动身,势不能带她北上,想送她三百块钱,连同历来买给她的衣服首饰,打发她回去。你是原经手,就烦你知会她姊姊一声罢。”

  琢渠道:“这个四少爷何不成全了她,横竖四少爷北上之后,仍要南下的,不如筑一间小小金屋,将她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有何不可。况且她姊姊又不要你身价,这一宗便宜货,我看四少爷落得受之。”振武笑道:“你这个人三句不离本行,只想占便宜。须知暂时虽然似乎便宜,日后未尝没有坏处。第一层,我自己已有一妻二妾,这一趟匆匆离京,出于意外,故而单身南下,下次便可携带小妾同来,有人服侍,不须再用珠姐。第二层,我到上海来,原是暂时游玩,不作久留之计。若有室家,反多窒碍。这趟虽然预备去去就来,但到京之后,或被别事绊住,就未必能如预料以后一年半载,三年五年,重来一次,亦未可知。珠姐年纪尚轻,何苦空挂我这个名儿,耽误她终身大事。说句笑话,她虽然还只小小年纪,也未必不解风情月意,住在上海这混账世界中,拈花惹草之辈,又这般多,我也犯不着贪这便宜货三字,弄一顶绿头巾戴,你道是不是?”

  琢渠笑道:“四少爷也虑得太周到了。既如此,我少停就对她姊姊说知,待我们动身这天,打发她回去不迟。此时已近三点钟,你那天发的请客票,不是写三点钟碰和,六点钟吃酒的吗,我们可以走咧,大约云生等已先在花袭人那里等了。”振武道:“就使你不说,我也预备要去。因我今天想带些钱,把他那里的账,开销清楚了,才动身。”琢渠道:“那个待回来到年底开销何妨。”振武道:“我方才已告诉你,此行能否就来,还未可一定,或者竟过了年再来,堂子中的账,过不得节关,一过节关,便不甚光辉。横竖迟早一般要开消的,银钱藏在身畔,又生不出小银钱,何必拖他这几个月呢!”琢渠点头称是。当下两个人换了衣服,同到西安坊花袭人家,询知还没有客来,振武便教袭人抄账,袭人吃了一惊说:“四少爷为何此时就要抄账,莫不是那天四少爷向我要一块丝巾,我不肯给你,所以你生气了吗?”琢渠抢口道:“被你猜着了,果然四少爷为着这件事生气,你快把那块丝巾拿出来罢。”

  袭人慌忙在钮扣上,解下那块丝巾,带笑说这点小事,四少爷何必动气,我本来和你取笑的。莫说你四少爷要我一块丝巾,就是要我……”说到这里,忽然止住琢渠笑着接口道:“就是四少爷要你这个人,你也很愿意的是不是?”袭人笑将起来,伸手要打琢渠。琢渠闪身躲开,一伸手就将那块丝巾,抢过来,向杯中一揣,笑说:“如今四少爷不生气咧,你放心便了。”振武笑道:“你上了他的当了。我何尝生什么气。我因大后天要动身进京,所以教你抄账,趁此时开销清楚,免得拖过年关,并无别样意思。可惜你很好一块丝巾,被贾老爷骗了去咧。”袭人听了,方才明白,便向琢渠不依,要他还丝巾。琢渠笑而不答,耸耸肩,口念美人之贻,贼忒嘻嘻的,走进后房去了。袭人无奈,骂了声促狭鬼,一面对振武道:“四少爷,这笔账何必急急开销,不如待下趟来时,一并付罢。”振武连说不必,教她拿出堂簿,好在过节以来,还没满二十天,连本夜的双台,只吃得八台酒,叫过十四个堂差。振武给了一张一百元钞票,说余多的赏给下人罢。袭人道声谢收了。振武不见琢渠,知他在后房中,连唤两声,不闻答应,只听得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直达户外,暗说琢渠这色鬼,不知又在里头闹什么把戏了,自己蹑足走到后房,却见琢渠将袭人的跟局大姐阿怜,按倒在床上,用膝盖压住她双腿,呵着两手,向她胁肘里乱抓。阿怜触痒难忍,故而笑声不止。振武咳嗽一声,琢渠吃了一吓,立起身见了振武笑道:“原来是你,可把我吓坏了。”

  振武大声道:“你白昼调戏妇女,该当何罪!”琢渠答应:“罪该万死。”振武笑道:“你就死罢。”琢渠笑说:“死原不怕,不过舍不得阿怜姐罢了。”说着回头瞧阿怜,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躺在床上对琢渠横白眼,骂他断命贾老爷,接眚贾老爷。琢渠又待嬲他,忽然外房间袭人高叫四少爷有客,两人疾忙奔到外面,看那来客,却是詹枢世、施励仁二公。他二人每逢振武请客,来得最早,往往赶在主人前头,今儿却迟来一步。二人见了振武,都一拱到地,先道了扰,然后说四少爷来何早也。振武道:“我因预备要动身,故而早些来此,以便开销账目。”

  枢世道:“原来四少爷荣行在即,但不知何日起程?我等礼当恭送。”振武道:“这个万万不敢。我定期大后天乘轮船,先到天津,再搭火车进京。”励仁道:“四少爷一个人走吗?”振武道:“有琢渠伴我同去。另外还有一个朋友,路上倒可不愁寂寞。”说时,外面相帮的一声高喊,又来了几个客,乃是伯宣、文锦、尔年等人。不多时,云生、仲伊也来了。客齐共是十二个人,前后房摆了三场和,八圈碰罢,琢渠赢了一百余元,乐得手舞足蹈,搿住阿怜,拚命亲嘴。阿怜急得哇哇乱嚷,引得众人都哈哈大笑。排开桌面,振武肃客入席。众人因知振武将次动身,席上公议,明天晚间,公仝在一枝香设筵,替他饯行。振武当场答应。散席时,还不满十点钟。琢渠想起珠姐那件事,便与振武同到他相好凤姐家,将振武要遣回她妹子等情,向凤姐说了。凤姐也知振武几月来置给她妹子的衣服首饰,约值千金,自己看得眼热得了不得,只因人在别家,无法可使,深悔当初没要振武几百块钱身价,白白送掉一个妹子,自己一些光都没有沾着。此时听得振武不但肯还她妹子,另外还肯贴她三百块钱,心中十分欢喜,忙问还有那些衣服首饰,大约四少爷都赏给我们珠儿了。琢渠恐被振武听见,对她挤挤眼,教她到扶梯旁边,低声道:“怎么你心还不足,你妹子到四少爷那边,统共只得三个多月工夫,四少爷给了三百块钱,差不多已有一百块钱一个月,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这种好买卖可做,你还要她什么衣服首饰,若被四少爷得知,岂不生气。”

  凤姐道:“这些东西,本来是四少爷置给我们珠儿的。四少爷既要出门,理该常她。况且四少爷带回去,也没甚用处。他们大人大物,也不希罕这些小东西,让珠儿得了,也教她快活快活,留作纪念呢。”琢渠哧的一笑道:“你别一厢情愿罢。四少爷要你妹子,不过教她去服侍服侍,岂有置衣服首饰给她之理。四少爷原是置给她自己姨奶奶的,暂时借与珠儿用用,就是对珠儿所说的话,也不过哄哄她小孩子罢了。这回四少爷进京之后,马上就要带他姨奶奶同来的,故而一切物件,并不随身带去,都交给我家少奶奶收管,日后他姨奶奶到了还他,你休再多说多话。惹四少爷动了气,只恐连三百块钱,都不能到手了。”凤姐愤愤道:“这位四少爷,也未免太小器咧。”

  琢渠笑道:“你还不知道呢,越是有钱的人越小器,还是我们没钱的人大器些儿。”说着,又叮嘱凤姐,在四少爷面前,不可多言,才回进房内。一回头,见凤姐气鼓着嘴,也跟了进来,深恐她偶不小心,漏出什么说话,即忙招呼振武,一同出来。路上振武问他珠姐的事儿怎样,琢渠道:“她姊姊业已答应,准定待我们动身后,着人接她回去。不过还有一层,她姊姊说珠姐年纪还小,四少爷赏给她的东西,若教她自己收藏,只恐不免遗失,故教我对四少爷说一声,这些东西,请你暂时交给贱内,改日姊姊来接她,自己向贱内取回,代她藏好,待将来珠姐出嫁时给她,留作服侍四少爷一场的纪念。”振武道:“此法甚好,本来也没几件东西,改日我都交给尊夫人便了。”琢渠暗喜。两个人谈谈说说,趁时候尚早,步行回家。贾少奶正在灯下镶鞋口,见了振武,慌忙丢下活计,笑脸相迎道:“今夜四少爷回来得好早。”琢渠道:“没事自然回来得早些。”贾少奶听了,对他眼一白道:“我又没问你。”

  琢渠笑道:“不问我也罢,一路上奔得好热,四少爷宽衣罢。”说着,自己将夹衫夹马褂脱下。贾少奶一眼看见琢渠夹衫袋口,露出丝巾一角,乃是粉红色的,暗想这是女人之物,不知是那里得来,当下不动声色,挨到琢渠旁边,一伸手在他袋中抽出那块丝巾,展开一看,见有一尺四五寸见方,香气扑鼻,正是近日一班时髦女人的装饰品。贾少奶见了,不由的心中冒火,问他这东西是那里来的?琢渠笑道:“自然有个出处,未必见得我自己造出来的。”旁边振武拍手笑道:“琢渠你好占便宜,这回可东窗事发了。”贾少奶奶听他二人言语,隐隐约约,驴唇不对马嘴,不觉格外生疑,追问琢渠这是谁的丝巾?琢渠故意不答。振武从旁凑趣道:“老琢快说罢,那个送丝巾给你的标致妇人,究竟是谁呢?”贾少奶道:“四少爷亲见的么?可记得是怎样一个妇人?”振武笑道:“我也记不清楚了,仿佛是很美貌的。”

  贾少奶想了一想,勃然大怒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她这娼妇,原来还不曾死,我以为她死了,好一个不要脸的歪货,把这种下身布送人,要拉汉子,也不是这样拉法的。若要想老公,外间拖黄包车的多得很,为甚么不拉一个回去呢。偏有这种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的朋友,爱他这种脏东西,还当宝贝似的,藏在贴身,真是廉耻都不要了。阿哟,你闻闻好香呢,我觉得真正其臭无比,要他何用,不如撕了罢。”说着,一使劲,想把丝巾撕作两片,不意这块丝巾很为坚韧,又加沿边是双层的,贾少奶用尽平生之力,不能动得他分毫。琢渠、振武二人在旁边看着,只是发笑。贾少奶用力太过,面涨通红,又见他二人笑着,不觉又羞又恨,忽见台上有她做活计用的那把剪刀,疾忙拿在手中,瞧准丝巾,嚓喀一剪,剪开半块,再顺势一撕,才撕作两片。琢渠不防她用剪子帮忙,此时急欲夺回,已是不及,心中颇觉可惜。不意贾少奶扯破丝巾之后,反爹天妈地的哭将起来。琢渠知她认了真,不免有些着慌。振武也手足无措,帮着琢渠竭力相劝。贾少奶那里肯信,只是痛哭,骂琢渠无良。琢渠无法可施,只得溜到自己房中,掩耳睡觉,让振武一个人和少奶奶去缠。果然不多时,就被振武劝住了。但贾少奶还是心恨琢渠不已。这夜并不回房安睡,一个人在烟铺上横了一夜。次日见了琢渠,睬也不睬,又不给他预备行装。琢渠无奈,只得自己指挥下人,将衣服行李,整顿停当,已有七点半钟光景。这夜,乃是云生等在一枝香公饯振武之期,振武连连催他快走。琢渠急匆匆披上袍褂,与振武一同赴宴去了。贾少奶待琢渠走后,越想越觉生气,吩咐大姐阿宝,摆开烟具,自己倒身睡下,吸了几筒烟,仍觉胸中气涨,便教阿宝唤那粗做娘姨王妈。王妈一进房,便说少奶奶唤我何事?贾少奶道:“这几天你见周少爷吗?”

  王妈道:“我那一天不见他。他若不见我,我也心不定的。”贾少奶道:“他见了你说些什么?你看他身子,还和以前一样么?”王奶笑道:“他见了我,有甚说话,无非问问少奶奶身子可好,那人几时才走,天天都是这几句老套儿,听得我耳朵内要生茧子。据他说,新近得了个吐血毛病,故身子已比从前瘦得多咧。”贾少奶惊道:“吐血吗?你为甚不早些告诉我?”王妈道:“告诉你有什么用,他都为着想你,才想出这个病来,你此时又不能见他,教他怎能一时三刻就好呢。”贾少奶皱眉道:“你可曾告诉他,并不是我有心不许他来,只为家中有人同住着,往来碍眼,待那人一走,就可照常前来的,教他耐心等几天罢。”王妈道:“这句话我也不知说过几十回了,无奈周少爷这人,真是一个痴情种子。他一天到夜,只牵记着你,所以弄出病来,听说他连药都不肯吃,自言吃药没用,只消见你一面,他的病就好了。”贾少奶啧啧道:“这人也未免太痴了。目下那人就要动身,你可曾通知他吗?”王妈道:“自然通知他的。这几天他天天眼望着天,恨不得雇几百个人,把太阳从东天拉到西天去呢。”贾少奶想了一想道:“你认得他家吗?”王妈道:“认得的。”贾少奶道:“如此你快去请他,告诉他,少爷和方四少爷,都吃大菜去了,教他放胆前来,你带他由后门进来,脚步放得轻些,休被楼下那个娼妇听见。”

  王妈答应晓得,当下飞也似的奔出去了。贾少奶又叫阿宝先到后门口去等,自己睡在烟榻上,侧耳听着。隔了有半个钟头,隐约听得开门声响。不多时,那人已蹑足走进房来。贾少奶慌忙坐起,两个人四目相视,黯然魂消。半晌,贾少奶先开口说:“你坐呢!”那人闻言,就在贾少奶对面坐了。贾少奶问他吐血可曾好些?那人叹道:“若不见你,只恐一辈子不得好咧。”说着,几声咳嗽,又吐出一些血来。贾少奶见了,不胜怜惜,劝他不必如此,我也没法,须知我未尝不愿意天天见你,只为楼下住着人,那人又是很精细的,不比我家少爷大意,所以没教你来此,如今他后天就要地走了。我家少爷也陪他同去,到那时你就可日夜住在我这里咧。那人听了,方露笑容。两个人密密交谈,心无二用,连楼下有人叩门进来,都不曾听得。直到来人走到扶梯头上,王妈高喊少奶奶,隔壁赵公馆姨奶奶来了。贾少奶一闻此言,吃惊非小,慌忙走到房门口,已见媚月阁花枝招展的,走上楼来,手中还拿着个小小包裹。一见贾少奶笑说:“老三,你怎么有两三天不来陪我了?”

  贾少奶答道:“只因少爷要陪四少爷进京,我忙着替他预备行李,所以没空儿来陪你。”口内虽然答着话,心中突突乱跳。又因这间房内,虽然有扇后门,因被衣箱堆塞,不能出入,只有一条出路。此时媚月阁已走近房门口,势难教那人插翅逃出。而且房中电灯点得雪亮,媚月阁再进一步,便可一目了然。幸得电灯的开关,就装在房门旁边柱上。贾少奶急中生智,随手把开关一扭,熄了电灯,房中顿时漆黑,自己身子拦着房门,请媚月阁在外面坐。媚月阁那知她房中有了夹带,并不就坐,走到贾少奶面前,笑说:“我因四少爷动身在即,故教老爷买了几件银器送他。此时他们出去了吗?”贾少奶道:“正是出去了。”媚月阁道:“如此我们房内坐罢。”说着,伸手便要按那电灯开关。贾少奶急得面如土色。正是:只为心头一点误,遂教颜色十分慌。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一回屈膝盖有愧男儿挨耳光可怜妓女

  上文说到贾少奶熄了电灯,媚月阁不知她房中藏着个周少爷,伸手便要按那电灯开关,贾少奶这一急非同小可,不消说得,看官们也必都替她捏着一把冷汗。便是做书的,也何尝不代她担忧,理该早些说明,好教列位放心。无如这周少爷三字,不过在贾少奶和王妈问答之时轻轻点出,宛如飞将军从天而下,究竟姓甚名谁,与贾少奶有何交接,却还未曾表明。在下既为小说家,势不能不遵小说老祖师的成法,按部就班,百忙中抽出一枝闲笔,先将这周少爷的来历详叙一叙。原来这贾少奶初嫁琢渠时,因慕他财势。既嫁之后,才知他是个绣花枕头,外貌好看,内里平常。然而事已成事,木已成舟,悔亦徒然。幸得琢渠进款虽然不丰,日子还混得过去,贾少奶也只可守分安命,顺时听天。在京年余,果然没干什么坏事。及至搬到上海之后,琢渠因经济拮据之故,胸襟不甚舒畅,夫妇间爱情的热度,未免减少。贾少奶也觉不甚快意,镇日价长吁短叹。那时她的粗做娘姨王妈,见主子不快活,便劝她去看戏散心。贾少奶因没人作伴,不愿意前去。

  王妈无奈,走到楼下和她同居那个房客周老太闲谈。这周老太原籍绍兴,年已五十余岁,丈夫早故,所生一子,在洋行中做生意,家况平常,租着贾家楼下厢房居住平日见琢渠夫妇场面很为阔绰,心中艳羡得了不得,以为二房东一定是个大大富豪。今听王妈说起少奶奶有些烦恼,便叹道:“为人在世,真是心高越要高。我们母子二人,粗茶淡饭,安贫度日,也不过如此。像你家少奶奶这样,吃的是鱼肉荤腥,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珍珠宝石,住的是高楼大屋,上不欠皇粮,下不欠私债,何等快乐,何等适意。还要时常气气恼恼,我们若得有此一日,真不知要欢喜到怎样地步呢!”

  王妈知道周老太还不明白内中曲折,又不便传扬家主的丑话,只得说道:“话虽如此,但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一家不晓得一家的难处。适意了这样,就不适意了那样。普天下的人,不论贫富贵贱,那一个肯心平意足呢。”正言时,忽见周老太的儿子阿四,从洋行中回来,跑得满头是汗,立逼着他娘快烧夜饭给他吃。周老太道:“什么事这样要紧?吃了夜饭,又要干什么正经去呢?”阿四道:“今夜十六铺新舞台新排三四本新茶花,看的人一定很多,倘若去得迟了,只恐排不下坐位咧。”王妈听说看戏,不觉心中一动,忙问:“周少爷今夜一个人去看戏么?”阿四答道:“正是。”王妈道:“适才我家少奶奶也想去看戏,因没人作伴,故而中止。既然周少爷要去看戏,让我去问问少奶奶,不知她愿意不愿意?”

  阿四听了,喜出望外,急忙央求王妈去问。王妈上楼对贾少奶说了,贾少奶听说有人作伴,心想在家气闷,还是出去看戏散心为妙,便教王妈也一同去。当下草草吃了晚饭,三个人同去看了一夜戏。贾少奶虽然无心,周阿四却已有意。这周阿四又名德发,年已十七八岁,尚未娶妻。平日看见贾少奶风流美貌,久已眼热,不意今夜竟得与她并坐看戏,来来往往的人,看贾少奶的,都顺便对他看看,看得周德发得意非凡。回家后,喜得几乎发痴,一夜不曾安睡。次日又对王妈说,要请她家少奶看戏。王妈知道看戏准有她的份,即忙去向贾少奶说知。贾少奶觉得却之不恭,也就答应下了。自此你请我,我请你,请来请去,共看了十余回戏。贾少奶见德发年纪尚轻,人还生得干净,暗想少爷时常出去,自己一个人寂寞无聊,得这个人解解闷,亦未为不美。有时琢渠出外,便命王妈唤德发上楼,两个人睡在烟榻上谈谈说说,究竟曾否干什么坏事,局外人却不得而知。有一天琢渠回家,恰巧德发和贾少奶面对面横倒在烟榻上。德发听楼下琢渠说话声音,十分情急,便打算逃走下楼。贾少奶止住他道:“你此时万不可下楼,还是横着为妙。倘若这样慌慌张张的奔下楼去,他也马上要上楼了。若与他在扶梯头上,对面相碰,岂不被他瞧出情虚,反为不美。你仍给我横着,少停见了他,休要惊慌,最好仍如和平日在楼下相遇一般,我自有道理。德发听了,终觉有些胆怯,身子虽然不动,那一颗心却在他腔子里跳个不住,大有打从他毛孔中钻出来,逃下楼去之势。德发强自镇定,待琢渠上楼,自己硬着头皮,坐起来对琢渠鞠了一躬。琢渠猛然一呆,还没开口,贾少奶已笑着说:“你回来了,你可知外国皇帝给鸭子踏死了吗?”

  琢渠笑道:“那有这句话,你从何得知?”贾少奶道:“这位周少爷回来说的,适才我听他在楼下讲得活龙活现,故而请他上楼问问,据他说是一张什么外国报上看下来的,我想这件事太希奇了,大约是谣言罢。”琢渠笑道:“一定是谣言,不知哪一张报上登着此事?”德发假说是一本外国杂志,名为谈姆夫尔的,据说还是三千年前头的事呢。琢渠笑道:“那就对咧。我虽然不懂外国字,听人说外国古书,多半是寓言,并无实事,你们说得像煞有介事,连我也几乎上当。”说时,德发已站起来让琢渠坐,琢渠连说你坐你坐,自己在他少奶奶横头坐下,又与德发谈了些闲话,才送他下楼。自此之后,德发便不避琢渠。有时琢渠在家,德发不上楼,琢渠还要请他上去,问他外国报上可有什么新闻。德发欺他不识外国字,信口造些海外奇谈讲讲。琢渠与他相与得十分亲热,便是贾少奶和他的交情,也日深一日。周老太见儿子巴结上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心中十分欢喜,并不禁阻。因此德发的胆量愈大,竟不把琢渠放在心上。

  常言胆欲大而心欲小,他们胆大心也大了,日久不免被琢渠看出形迹,口中虽不明言,暗下留意侦察。一边有心,一边无意,果然被他瞧出许多破绽,欲待发作,又因自己不在锋头上,有些事都要他少奶奶帮忙,不敢将她得罪,左思右想,只可难为周老太,请她搬家。推说厢房自家要用,周老太也因儿子这件事干得太险,再住下去,准得闹出乱子,故也彼此心照,择个吉日,搬往别处去了。但是德发与贾少奶二人,虽非死别,何异生离,自有一种难舍难割,彼此都有说不出的苦处。背着琢渠,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王妈看得伤心,便说你们二人何必如此,究不是搬往西洋外国去。虽不在一个门口内,却还在一块地方,而且相距又不十分远,难道不能再来的么?我家少爷又天天在外面应酬,周少爷若要来时,仍和先前住在这里一样,不过多费些脚步罢了。德发被她一语提醒,不觉私心大慰。搬出之后,仍照常前来与贾少奶相会,但不能像从前那般堂堂正正,此时不免要偷偷掩掩。有时琢渠回来,德发只可掩在下人房中,待琢渠进房之后,他才蹑足下楼,教王妈开后门,放他出去,如此习以为常。不料琢渠忽然弄了个方振武来家,又雇珠姐服侍。振武虽时常在外,珠姐却并不出门。贾少奶因家中平添了一双野眼,深恐漏出风声,故教王妈叮嘱德发,不可再来。

  讲到男女爱情上头的事,最好是不破例,一破了例,再想割断,可真比登天还难。贾少奶有琢渠和振武二人相伴,还不觉得怎样记。最可怜那德发,怀人不见,度日如年,过了一天又一天,只不见振武回京,再也耐不住了,便天天趁王妈上街买小菜的当儿,半路上候她问信,并托她设法,让他再和贾少奶见见,倘能如愿,情甘送王妈十块钱谢仪。王妈心想他这十块钱,故在贾少奶跟前竭力怂恿,贾少奶终没答应他来家。这夜王妈假说德发为他吐血了,果然把贾少奶说动了心,忙教她将德发请来。谁知事有凑巧,两个人没讲得几句句话,忽然媚月阁送振武的礼来了。德发身在房中,进退两难。幸亏贾少奶熄了电灯,烟榻上的烟灯,也被他一口吹熄,屏息坐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媚月阁要开电灯,贾少奶如何不急,疾忙伸手先将电灯开关按住,笑说:“请你外面坐罢,房里头早上被阿宝泼翻了一个马子,虽然洗过四五次,此时还觉得臭烘烘的难闻。我因要吸烟没法,才到里面去。因吸了烟,也有一股烟气,可以解脱臭气。你又不吸烟的,何必进去挨臭。而且把你一个香喷喷的人儿熏臭了,你家老爷岂不要抱怨我吗。”

  媚月阁笑道:“你又要放屁了。”说着把包裹放下,就在桌子旁边坐了。贾少奶恐媚月阁还要提起房中,忙教她打开包裹看看,见是些吃大菜用的银刀叉之类,还有一只银烟匣,镌刻精致。贾少奶赞不绝口,说:“少停四少爷见了,一定欢喜。”又说:“对门老四,这几天来陪你么?”媚月阁道:“幸亏有她,不然你也不来,她也不来,教我一个人在家,岂不要生生闷死吗。”贾少奶道:“我也没法,只因少爷和四少爷,都要动身,我替他二人整备行装,委实抽不出身子,请你原谅我则个。还有老八,大约你也有许久不曾见她了。”媚月阁道:“正是呢。隔几天我想和你同到曹公馆去望望她。”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谈话时,媚月阁才兴辞回家。贾少奶送她下扶梯后,即忙开电灯进房,德发已等得十二分不耐,哭丧着脸儿道:“那媚月阁怎么这时候才走!”

  贾少奶笑道:“也是你运气不好。她嫁姓赵的以来,从没到过这里,刚巧今儿你来她也来了,岂不是你时运不济吗!”德发叹气道:“再过一会,只恐你家少爷就要回来了。我好容易盼望了数月之久,才得今日和你相见,不料平空又走出一个媚月阁来,耽搁了我们这些时候,真是老天和我作对咧。”说时眼泪汪汪,像要哭出来的光景。贾少奶慌忙劝他道:“老四,你不用难受,再过两天,我家少爷走了,包你有适意的时候。”德发听了,方才回悲作喜。贾少奶又教王妈开上晚饭,两个人同桌吃了,谈谈说说,转眼工夫,已是十一点钟。贾少奶恐琢渠就要回来,催德发快走。德发依依不舍,教她待琢渠一走,赶快打发王妈通知他。贾少奶答应了,德发还不肯走,又挨了半个钟头,贾少奶急了,连催多次,才把德发赶走。德发走了之后,贾少奶又大为懊悔,因琢渠这夜,直到一点半钟才回,而且喝得酩酊大醉,由振武扶着上楼。贾少奶仍不睬他,振武扶他在烟榻上横倒,一面劝贾少奶道:“昨儿这件事,委实是我不好,那块丝巾,当真是我相识妓女花袭人的,我向她要了这块丝巾,因自己袋中藏着别物,容纳不下,才教老琢代藏。若是他自己身上的事,倒不致于带一件凭据回来给你挑眼了。只为我一句戏言,害你们夫妻失和,教我如何过意得去。请你无论如何,务必饶他这一次。饶了他就是饶了我,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不管。这一回乃是我身上的事,你得瞧我这点儿薄面。况且老琢就要同我进京了,临动身时,理该大家欢欢喜喜才好。不然走在路上也不舒服的。好少奶奶,请你听我这一句话罢。”

  贾少奶道:“四少爷休要代他隐饰。他为人素来欢喜拈花惹草,我一向知道,而且他搭着一个混账女人,我也未尝不晓得。皆因他是一个男子,不和他吵闹,原为着留他一分颜面。不料他近来越发胆大了,竟敢故意拿这种东西来气我。并不是我不肯听四少爷的话,实因他这种行径,教人不动气也要动气的。”振武道:“那却另是一件事,和这丝巾并不相干。这丝巾我可以担保,是我累及他的。我知他和那个女人久已不来往了,你若以为他从前作事不稳重,今番我可以教他向你叩头服罪,你的气也可以平了。”说着,便从烟榻上将琢渠托起说:“快给你少奶奶叩头。”琢渠酒醉糊涂,嚷说做什么做什么,我是不肯向女人叩头的。口中这般说,两条腿早已软洋洋的弯下来,俯伏在地。贾少奶不觉笑了,口说:“看他这种样子,怕不要醉死吗。”

  其实琢渠何尝酒醉,却是振武与他预先定下的一个妙计。因他往日和少奶奶斗气,都要自己服礼认罪,才得了结。若逢少奶奶动了醋劲,非得向她叩头哀求不可。这回触发了她的旧病,自己知又须用原方疗治。然而就这样直直爽爽的叩一个头,未免难以为情,故与振武商议出这个两方有面子的善法,果然贾少奶怒气全消。振武先把琢渠扶到他自己房中,教阿宝服侍他睡了。然后回到对房,和贾少奶二人一榻横陈,吞云吐雾。贾少奶先把媚月阁送给他的物件,教人拿进来给他看过了,又问他今儿吃的是大菜,因何散得这般迟?振武一想吃大菜散席原只十点多钟,皆因琢渠怕早回来了,他少奶奶和他淘气,故到凤姐家鬼混了一阵,挨到此时才回。只恐说了实话,贾少奶不免要醋上加酸,故而推说吃罢大菜,因云生邀我们碰和,所以回来迟了。贾少奶道:“提起云生,那天我托你云生和尔年二人的事,你进京后,千万不可忘了。”

  振武道:“这个决不会忘。但他二人一个是老康的女婿,一个是老康的侄儿,怎么老康自己不提拔他们,却要假手于人呢?”贾少奶道:“四少爷有所不知,康老儿为人,原和傀儡一般,都由他太太作主。云生的少奶奶八小姐,并非现在太太的亲生,却是以前那位姨太太所生。母女之间素来面和心不和,因此连累云生谋不到好缺。就是尔年,也因与太太不对,以致一事无成。此回四少爷进京之后,请老太爷出面,拍一个电报给老康,教他快派云生、尔年二人差使,否则便要翻他当年吞没赈款侵蚀国帑的旧案。老康素来怕你家老太爷的,接到电报,自然吓得尿屁直流,不敢违命咧。”

  振武笑道:“那也未免过于强迫了。请托之辞,须要出以谦和,若用强迫手段,受者虽不得不委屈从命,然而心上终不免有几分不舒服,只可说我在上海,承他二人照顾,特电道谢,这一来就不致有伤和气,而且康老儿也不敢不派他二人好好的差使了。”贾少奶大喜,吸烟罢,振武下楼安歇。贾少奶回房,见琢渠鼾声如雷,两眼半开半掩,摊手摊脚的睡在大床正中。贾少奶宽衣解带,睡在床外边。因琢渠一只臂膊伸直着碍事,将他推了几推,推他不醒,赌气就压着他臂膊睡下。不意琢渠这条臂膊,忽然向里面一勾,把贾少奶吓了一跳,说:“咦,你不是睡着的吗?怎么又醒了?”琢渠笑道:“被你压醒的。”贾少奶道:“我且问你,适才你不是吃黄汤吃得烂醉的么?缘何一会儿又醒得这般快呢?”琢渠笑道:“你就是一颗解酒丸,有你睡在旁边,我吃醉的酒,自然不醒也要醒了。”贾少奶笑着,伸指在琢渠面上划了几划,说:“你这不要脸的油嘴滑舌。”琢渠道:“油嘴也可,你自己仔细揩了油去。适才你同四少爷讲些什么?”

  贾少奶便把和振武二人所讲的话,重提一遍。琢渠也甚欢喜,说:“这一来更有效验。老四最肯听你的话,我到北京之后,再催催他,一定百发百中。将来得了他们的谢仪,一并给你。还有老四置给珠姐的衣服首饰,照老四的意思,都要赏给她,另外再给她三百块钱,我想她在这里几月之间,百不管账,洗衣烧饭,都由这里下人帮忙。讲到服侍一层,还是你服侍老四的地方多,老四给她三百块钱,已是过分的了,还要赏她衣饰,岂不太重。故我在她姊姊面前掉了一个枪花,说老四只给她三百块钱,衣饰不给她了,你可留下自用,为数虽然不多,也值一千多洋钱呢。”贾少奶道:“枪花虽掉得好,不过也是枉然。因这些东西,已在珠姐手内,我们怎好夺他出来。”

  琢渠笑道:“你真当我是个小孩子呢。这点事还虑不到么?老四那里,我早已安排妥当,只算珠姐姊姊说的,珠姐少不更事,藏着贵重物件,只恐遗失,故请四少爷将衣饰暂时交给你收管,将来她自己向你取回,只消东西一到我们手内,就不怕再拿出去了。”贾少奶听了大乐,夫妻两个欢欢喜喜过了一宵。次日,他二人又帮着振武收拾行李,忙了一天,不曾住手。振武很为感激,对琢渠说:“我扰府数月,无以为报,所有这些木器家伙,我又不便带着走,将来再到上海来时,或者携带两个小妾同来,住在此间不便,必须另租房屋,再办器具,这里的一切硬头家伙,一齐送给你们罢。”

  琢渠大喜称谢。振武又把珠姐的几件首饰,一并要出,交给贾少奶,贾少奶固然欢喜,珠姐心中,未免不快。因振武隔夜曾对她说过,是她姊姊主意,故还没疑心有人算计着她。当夜琢渠、振武二人,都将行装整备定当。第二天一早,便打发车夫先行送到招商局新裕船上。琢渠知道新裕定于十二点钟开船,故赶早起身。振武和贾少奶二人,却一夜没睡,就横在烟榻上,讲了一夜的话。贾少奶因振武住在她家数月,常陪着她吸烟谈心,一旦分离,颇觉依依不舍。振武也觉伤感,两下里免不得都洒了几滴别泪。这天清晨,与琢渠一同用过早饭,贾少奶因要送他们上船,忙教人梳头洗面,更衣换袜,反耽搁了两个多钟头,待她各色备齐,已有十点钟光景,琢渠亲去雇了部马车,三个人一同登车,振武和贾少奶并坐,琢渠坐在对面。到了码头上,那新裕轮船的副买办邵先生,早立在甲板上等候。一见他们来了,慌忙奔过来迎接。琢渠与邵先生素来相识,问他行李放在何处。邵先生说在上层大菜间内。还有两位朋友,来送四少爷动身的,天没亮就来,已在那里等到这时候了。振武暗想是那两个,这般诚心,老早奔来送我?及至一见面,才知是詹枢世、施励仁二位。二人见了振武,慌忙正其衣冠,一拱到地,口中说道:“今日四少爷荣行,某等二人,素蒙老太爷知遇之恩,四少爷屋乌之爱,受恩沉重,感激无穷,故此斋戒沐浴,五更三点,专诚登轮恭送。不意四少爷大驾未来,想由某等诚意不专所致,实在抱歉万分,谨求原谅。”

  振武听了,一时回答不出,只得还了一揖,连称不敢。二人又把旁边几个包裹提起说:“这些罐头食物,是我等二人孝敬四少爷路上用的。还有这四匣燕窝糖精,乃是当年两江总督刘坤一大帅送给枢世先祖之物,先祖因这是名贵之品,珍藏至今,未敢轻用,今烦四少爷带呈老太爷,说是上海电局委员詹枢世的一点小小敬意,不能算礼,只可当作葵藿倾阳,野人献曝罢了。”

  振武素闻这燕窝糖精,乃是昔年上海一个开药局的滑头,弄到山穷水尽之时,偶见鱼摊上拣出来喂猫的小鱼,忽然异想天开,每日向鱼摊上将小鱼收来晒干了,研为细末,用水糖屑拌和,装上锦匣,取名燕窝糖精,假造一张仿单,说此物滋阴补阳,大有功效。那时一班官场中人贪他装璜华丽,名目新奇,都把他当作一桩官礼,顿时大为畅销,很被这滑头赚了些钱。不过后来被他一个伙计因少分红利,怀恨在心,将内容向外人说破,才没人再敢请教。今听枢世说得如此珍贵,不觉暗暗好笑,免不得道声谢收下。詹、施二人,又和琢渠问好,并向贾少奶请安。贾少奶含笑点头为礼。忽然邵先生又引进两个送行的人来,乃是尔年兄弟,也带着许多礼物。移时云生、伯宣、文锦、俊人等都亲到船上送行,许多人将大菜间挤得水泄不通,你言我语,此拍彼吹,只听得四少爷长四少爷短,反把振武闹得头脑昏花,不辨那一句话从谁口中讲出。正在这乱哄哄的当儿,不意在浑淘淘一班男子声音中,透出一个清呖的女子声音说:“四少爷在这里了,我们上上下下,哪里没找到,手中的东西,又很沉重,提得人膀子也酸了。阿哟,人这么多,怎样进去呢?”

  众人听了,好似得着停止发言的命令一般,不约而同的一齐住口,都回头观看。只见舱门口站着个花枝招展的美人,一手扶着名使女,两人手中都提着包裹。琢渠认得是西安坊花袭人,慌忙抢步上前,将他们手携的物件接了,让他们进舱。振武笑说:“你们怎的也来送我,又怎能知道我们今儿趁新裕动身呢?”袭人笑着,先向众人点了一个总头,然后缓步上前,伸手执着振武的手,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四少爷,又说:“四少爷,你怎么趁什么船,不对我们说一声:方才我们赶到贾老爷公馆内,才知四少爷趁新裕动身,又性急慌忙的奔到这里,幸得船还没开,可险些儿把我们急杀了。”振武笑道:“难为你们奔来奔去,还要送这许多东西给我,教我如何过意得去。”

  袭人道:“四少爷说那里话。四少爷照应我们的地方很多,我们理该送送四少爷。将来四少爷再到上海来时,仍不免要叨四少爷照应的呢。”琢渠笑道:“先生别着慌罢,四少爷欢喜得你什么似的。就使你不这样巴结他,他一来怕不先到你那里去过瘾吗。”袭人听说,对琢渠斜飞一眼,笑了一笑道:“贾老爷,你那天拿我的一块丝巾,该还我了。”琢渠因他少奶奶在旁,深恐袭人说出别样话来,惹她疑心,忙道:“这丝巾是四少爷拿去的,你问他要便了。”袭人笑道:“贾老爷休得哄我,我知是你自己拿去的。拿去不打紧,别被你家少奶奶看见撕了,可就鸭屎臭的呢。”

  袭人原不知琢渠的丝巾当真被撕,因琢渠同她取笑,故将这句话说还他,不意旁边触恼了这位贾少奶,疑心花袭人当着大众有心调侃她,顿时怒不可遏。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手起掌落,只听得拍的一声,清脆入耳,袭人粉面上,早着了一个巴掌。袭人冷不防人丛中伸出这只手来打她一下,只惊得目定口呆,倚在振武身上,手捧着面孔连说:“做什么?做什么?”贾少奶骂道:“问你这娼妇,口中不三不四的说些什么?”袭人认不得贾少奶说:“你是何人?”振武告诉他道:“这位就是贾老爷的奶奶。”

  袭人怒道:“原来你是姓贾的老婆,我还道是皇帝的正宫娘娘呢。就使你丈夫做了皇帝,也得有宫妃三百,宫女三千,没听见把来一个个斩尽杀绝的。况我又不是姓贾的人,没损你丈夫一毫一发,非但不配给你打,即使你欢喜吃醋,也该看看人头,不能随意乱吃。我们虽然吃了烟花饭,还懂得三分情理,不比一班像煞有介事的少奶奶,动不动伸手打人,比长毛还要蛮横几分。千差万差,来人不差。何况今儿是你丈夫自己拿我们开心,并不是我同你丈夫取笑。我们皮肉虽贱,也不是随便给人打的。今儿你打了我,当着四少爷面前,须得给还我一句话。”说着眼眶儿一红,不由的哭将起来。贾少奶听了,怒气直冲,又要上前动手。琢渠十分着急,拚命将她抱住这边振武也劝袭人住哭,在旁众人,都不敢插口,一时人声顿寂,满房只有袭人哭声,和贾少奶奶的怒声。恰巧新关大自鸣钟,叮叮敲了十二下。钟声才罢,船上突然呜的一声怪响。众人知道船快开了,即忙帮着振武,做好做歹,把袭人先劝上岸,然后再劝贾少奶息怒离船。贾少奶一上码头,举目四瞧,不见袭人,知她已走,暗说便宜了这娼妇。回头看轮船,已在解缆启碇。振武、琢渠都站在甲板上望着她,贾少奶即忙解下丝巾,对他们招了几招。振武、琢渠也各解丝巾,互相招展。不一时,船已离了码头,送的人都纷纷纷散去。贾少奶一个人坐上马车,途中想起袭人说她撕破丝巾,一定是琢渠告诉她的话,因此越想越生气。回到自家门首,吩咐马车暂等,自己也不上楼,一脚到振武房中,却见珠姐正在掩面痛哭,王妈站在旁边相劝。王妈原是贾少奶派在此监察珠姐的,恐她趁房中没人,私藏什么物件之故。珠姐因服侍振武数月,仍不免要遣回家去,故而自觉伤心。贾少奶一见冷笑道:“人已走了,还要装腔做势给谁看?”

  珠姐不敢回答。贾少奶又向王妈发话道:“方才我没对你说过吗?教你早些关照她,换了来时的那套衣服,待我回来送她家去。为何到此时候,还是原封不动的坐着呢?”珠姐惊道:“这些衣裳,不是四少爷做给我的么?为甚么要换了回去?”贾少奶抿着嘴对王妈笑道:“你听她还在那里做梦呢!四少爷何尝做什么衣服给她,这都是他留给自己姨奶奶用的,教我代为收管。他若给了衣服,还要给你三百块钱则甚?你自己怎不想想明白,得了好多钱,还要想东西,世上那有这种好买卖。我劝你休得痴心妄想罢!”珠姐听了,无言可说,只是流泪。王妈说:“我看珠小姐身上的衣裳,就让她穿了去罢。将来四少爷回上海,料想不致有甚说话,免得换了衣裳出去,给旁人见了笑话,我们连这点儿主意都做不到。还有一班不明道理的人,反怪我们欺侮她呢。”

  贾少奶道:“既如此,就这样罢。倘若四少爷回来查问时,我只可自己认赔便了。外边马车等着,你就此送她回去。这三百块钱,教她好好收藏,别丢了,弄得人财两空。”说着,又连催她快走。珠姐无奈,含泪起身,勉强说了句谢谢少奶奶,由王妈陪她坐着马车送她回家。她姊姊凤姐,接进里面,要留王妈吃茶,王妈因贾少奶还有别事差遣,不敢停留,即忙坐着原车回去复命。凤姐便问珠姐:“可曾留下什么首饰?”珠姐道:“一些没有,都被四少爷要去,给了贾家的。据她说是你出的主意,改日你自己向她去要呢。”凤姊叹道:“我何尝出什么主意,都缘四少爷舍不得将这些东西赏你,要留给他自己姨奶奶用,故而把你当作小孩似的哄你呢。”珠姐听了,放声大哭,要她姊姊出场,向贾少奶讨回衣饰。凤姐道:“我如何可以出面见她,她若见了我,不但不肯还你东西,只恐还要和我吃醋呢。”珠姐无言。凤姐又道:“你这三百块钱在那里?别丢了,快拿出来,给我替你藏着罢。”

  珠姐不防她姊姊也怀着一肚子歹意,慨然将三百块钱钞票交她拿去,谁知这笔钱脱手之后,永远要不回来,可怜珠姐伺候振武三个月的工夫,一些好处都不曾得着,不过把穿出去的一身布衣,换了穿来的一套绸服罢了。按下这边,再说贾少奶把珠姐赶走之后,即忙教人将她衣箱打开,拿出几件衣服试穿,都不甚合式,因珠姐身子肥胖,自己的身子瘦小,故而穿上很不合式,便教阿宝明儿送到裁缝店里去改做。吩咐既毕,回到楼上,开灯吃了几筒烟。王妈回家复命,贾少奶问她那女人的姊姊说什么吗?王妈回言没说什么。贾少奶笑了一笑。又问隔夜教你买的小菜,曾否买来?王妈说早买来了。贾少奶道:“如此你快教他们做饭,赶紧替我把周少爷请来,说我等他同吃中饭,休得迟延。”

  王妈笑应一声,大踏步下楼,教人预备做饭,自己急忙赶到周老太家,德发早已倚门而待,一见王妈,慌忙迎上前道:“你家少爷走了不曾?”王妈道:“早走咧,少奶奶唤你去吃饭呢。”德发大喜说:“我们就走罢。”王妈道:“且慢。你那天答应我的东西呢?”德发一笑,在身畔摸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向王妈手中一塞。王妈展开看了一看,满面堆笑,揣在怀中,两个人各有各的快乐,都欢欢喜喜的雇两部黄包车坐了,一前一后,径奔鑫益里贾公馆而来。正是:人从宦海求财去,家有狂且索笑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二回泄春光无心闻密语看夜戏信口发狂言

  黄包车到鑫益里弄口停下,德发摸出一角小洋,开发了两部车钱,洒开大步,一口气奔到贾公馆楼上。贾少奶口中一筒烟还没有吸完,见他进来,没工夫理会他,两眼半开半掩,全神注在烟斗上,飕飕飕只顾吸烟。德发便在她对面坐下喘息。贾少奶吸完了这筒烟,口中喷出一道白云,然后抬起眼皮,对德发看了一眼,说道:“你没坐车吗?怎的跑得这般气急?”德发笑道:“哪有不坐车来之理,因想念你极了,一下车就望里飞奔,由弄堂口到这里,很长一段路,我奔得太狠了,才气急的。”贾少奶道:“你也太痴了,现在他已到北京去了,你尽可日夜和我相伴,何必这般性急。”德发笑而不言。贾少奶又道:“你今儿下半天不进洋行办事吗?”

  德发道:“今天是礼拜日,我们洋行中是没事的。就使有事,我得与你相处,也决不愿意再去办事了。”贾少奶笑了一笑,随教王妈开出饭来。德发见小菜摆满了一桌,都是平日自己爱吃的,知道贾少奶为他而设,心中十分感激。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用饭,德发先吃完,正要洗脸,忽然听得叩门声响。这回贾少奶不敢怠慢,先开窗问是那个?外面娇滴滴一声答应,贾少奶听出是媚月阁的声音,忙教德发到王妈房中躲藏好了,才唤阿宝开门,请媚月阁上楼。媚月阁见贾少奶还在用饭,笑说:“你今儿起身得好早,我因起来迟了,连送四少爷都没赶得上,只恐将来还不免被他见怪呢。”

  贾少奶道:“那有何妨。四少爷为人,决不在这点小事上讲究。况且你家老爷,也曾亲去送行,就可抵得你去,何必夫妻两个一同去。我因我家少爷也要动身,故而昨儿一夜没睡,才得赶上这个早市,否则这时候还在被窝里打呼呼呢。今儿你幸亏没去,倘若去了,只怕也要代我气杀,真正便宜了花袭人那贱人,只被我打得一个嘴巴。依我的意思,还要赏她几下,可恨我家少爷狠命将我拖住,真教人一口气没处发泄呢。”说时张开大嘴,满满的塞进一口饭,恨恨不已。媚月阁道:“这件事我已知道。方才我家老爷曾回家向我道及,他教我过来劝劝你,究竟你的身分,也犯不着和这班人一般见识。他们懂得什么道理,信口乱说,动不动挺撞人,若要计较,也计较不得许多,只可当他们放屁罢了。”说着,就在贾少奶对面坐下,猛见台上还放着一副吃过的碗筷,不觉呆了一呆。贾少奶已看出她的神色,暗骂王妈该死,有人进来,怎不把碗筷收去,此时被她看破,如何是好?幸亏贾少奶足智多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下不慌不忙,笑向媚月阁道:“你怎不早来半个钟头,同我一块儿吃饭。我因平日和他们一班人同桌吃东西惯了,一个人吃不下饭,故叫王妈陪我同吃。她又和抢的一般,转眼工夫就完了,我仍旧一个人独吃。若得你陪我同吃,彼此都是细模细样的,岂不好多么。”

  旁边王妈听贾少奶这般说,猛然大悟,忙凑趣道:“我因出世以来,从没有靠在红木桌子上吃过饭,今儿和少奶奶同桌,心中似怕天雷击顶的一般,巴不得早一刻吃完了,就好逃过此劫,因此不知不觉的比平日吃得格外快。早知如此,应得早些请赵姨太太过来用饭,也免得我提心吊胆,吃的饭还恐不消化呢。”媚月阁道:“我家中膳比你们早得多,我已吃过好一会咧。”口中这般说,心中暗想:“贾少奶待下人也未免太好了,就教他们陪着,同桌吃饭,又何必用金镶筷,银调羹呢!”贾少奶因有心事,草草吃罢饭,抹了嘴,邀媚月阁进房,闲谈多时才去。德发在王妈房中等得很不耐烦,见了贾少奶,气鼓着嘴道:“这媚月阁专和我作对,偏偏拣我来的日子她也来,岂不可恶。”

  贾少奶道:“那也没法。其实她因我早上受了气,特来探望我的,纯是一片好意。她来了我也不能推她出去,只可彼此委屈些罢。”德发想了一想道:“这媚月阁就住在隔壁,她见你家少爷不在,如若天天前来,你教我还是天天避她呢怎么样?”贾少奶道:“你疯了么,这是什么事,可以不避人。若给媚老二知道了,一定告诉伯宣。伯宣和我家少爷最好,倘被少爷得了风声,还当了得。”正言时,忽然楼下有人叩门。贾少奶教王妈开了楼窗观看是谁?王妈看了一看,慌慌张张的报说:“赵姨太太又来了。”贾少奶吃了一惊,说:“奇怪了,她又来则甚?”德发愤愤道:“你只顾瞒她,她自己调查来了。”贾少奶道:“你别瞎说,快给我躲起来罢。”德发无奈,懒洋洋的钻进王妈房中去了。

  贾少奶教人开了门,媚月阁一进门,三脚并作两步,气吼吼的奔到楼上。贾少奶见她面色铁青,与适才去的时候大不相同,不觉暗暗惊异,心想莫非她已知道我的暗昧,特来寻我的事吗?但我和她不过朋友交情,非亲非戚,就使我有什么短处,落在她眼内,只要我相与的那人,不是她的丈夫,她又何必和我过不去?心中想着,正要问她因何去而复来,不意媚月阁先开口道:“老三,我和你也算晦气。你今天早上受花袭人的气,不料我今儿也遇见一个淫妇,亲眼目睹她青天白日偷汉子,你想我气不气呢!”

  贾少奶听说,心中砰的一跳,暗想这不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了吗!纵然我青天白日偷汉子,与你有甚么相干?要你动什么闲气?人家小姊妹要好的固有,决没有管到这上头去的道理,真是交朋友交出笑话来了。当下把脸一沉,想顶她一句,还没有开口,媚月阁又接着说:“老三,那魏家的真是岂有此理,我万万料不到她来陪我,竟陪出花样来了。我家老爷也不是个东西,唉,说出来真教人气杀。”贾少奶听了,才知不是说她,心中暗暗好笑,忙道:“你说的不是对门魏姨太太吗?她与你家老爷又闹出什么花样来了?”

  原来贾少奶这几天虽然没去陪媚月阁,那魏姨太太却天天前往,她背着媚月阁,常和伯宣鬼鬼祟祟。媚月阁为人最是率直,故而并不疑他二人出甚么花样。论理他二人也该心满意足了,无如人心永没满足的时候,伯宣还觉有媚月阁在旁,十分碍眼,意欲设法调她开去,好同魏太太两个畅叙幽情。今天伯宣送振武动身之后,因已过十二点钟,不及赶到银行中去用饭,故而回转公馆,和媚月阁一同吃了中膳,偶然谈及贾少奶送行与花袭人冲突这件事,伯宣说话间,很派贾少奶的不是,媚月阁却不以为然,两个人大相反对。伯宣便说:“贾琢渠女的动手打了人,还气得要死。你既然帮她,何不去安慰安慰她呢?”

  媚月阁听了,觉得此言有理,随即亲到隔壁去望贾少奶。这边伯宣独自一人,咬着枝雪茄烟,在沙发上靠了一会,暗想老二到隔壁去见贾少奶,一定有一会耽搁,这时候可惜魏姨太太不来,否则倒是个绝好机会。再一想机会难得,不如假传圣旨,请她过来谈谈。主意既定,便命娘姨到对门魏公馆去请姨太太过来,须说是这里姨太太请的,不得有误。娘姨领命,去不多时,魏姨太太姗姗而来,见了伯宣,霎时间满面堆下笑容,娇声浪气道:“今儿你怎么这时候就回家了,她又往那里去了?”伯宣也笑容满面的道:“坐下罢,她到隔壁去咧。”魏姨太太道:“她自己既要出去,又请我过来则甚?”伯宣笑道:“难道除了她别人请你不得的吗?”魏姨太太笑道:“莫非是你假传的圣旨么?”

  伯宣道:“照呵。”说着一伸手拖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两个人恣意浪谑。娘姨送茶进来,走到房门口,见此情形,吓得不敢入内,把茶杯丢在外房,自向厨房中和车夫厨子抹牌去了。事有凑巧,往日他家大门,一天到晚常关着的,有人进来,必须先行扣门。这天那娘姨到了魏公馆,魏姨太太命她先走,自己随后就来,娘姨回家,将门虚掩着。魏姨太太进来时,并没闩门。娘姨只道她已将大门关好,故而毫不留心门户,只倒了一杯茶,送到楼上,见主人和魏姨太太调情,满肚子好笑,不敢出声,放下茶盘茶杯,疾忙奔到楼下,厨房中厨子车夫和梳头娘姨等,正等她抹牌。娘姨一边坐下弄牌一边告诉他们这件事,众人听了,都笑不可仰,欢喜极了。连外间有人推大门进来,都不曾听得仔细。此时他家楼上楼下,除房中伯宣和魏姨太太两个说笑调情,以及厨下一班用人看赌斗牌之外,别处并无一人。倘若有个交好运的偷儿,掩进来把客堂内和楼上起坐间中诸般陈设扛抬一空,料想也不致有人发觉。可惜进来的那人,并不是偷儿,却是他家女主媚月阁。她见大门不曾上闩,骂了声这班下手人该死,自己拴上门,走进客堂内,隐约听得厨房中斗牌声音,暗说原来他们要紧赌钱,都道连门户也不当心了。此时暂不惊动他们,明天再慢慢的一个个收拾他。想着便放轻脚步,走到楼上。见外房八仙桌上,放着一只茶盘,盘中还有一杯冷茶,暗想谁来过了?为何倒了茶又不喝呢?正在疑惑,忽闻一阵笑声,由卧房中直透出来。媚月阁大为诧异,蹑足走近房门口,因有门帘挡着,瞧不见房中是谁?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带颤着说道:“你未必真有良心罢?倘若心中有我,就不娶老二了。”又闻一个男子声音答道:“这句话你也不知说过多少回数咧,我不曾明白告诉你吗,并非我没良心,实在有个难处,多说反而讨厌,我也不必说了。讲到娶老二一层,正大有益于你我,不然,你家老爷决不容你和我再见。幸得娶了老二,她请你来陪她,你家老爷既不生疑,我和你才得有此一日,你怎可拿我娶老二的事,抱怨我没良心呢!”说罢,又是一阵嘻笑。

  媚月阁听出女的是魏姨太太声音,男的却是伯宣,不由的醋火中烧,意欲闯进房去,大大的羞辱他们一顿。又一转念,事已至此,我若闯了进去,当面踏破他们的机关,虽然把他们二人大大的出了丑,无如这样一闹,反变作山穷水尽,将来大家都难下场,很为不美。这都是自己平日疏忽之过,理该在他二人挤眉弄眼的时候,给一句话他们听听,就不致闹出这件事了。此时只可让他们适意,我也不必站在这里,听了反觉生气,姑且避得开些。隔壁贾少奶最有心机,不如和她去商议商议,想一个报复的法子便了。当下媚月阁蹑足下楼,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大门,到隔壁贾公馆中,将一情一节向贾少奶说了,贾少奶本想安慰她几句,猛一转念,媚月阁家既出了这件事,将来势必不请魏姨太太作伴,除了魏姨太太,一定请我,我若有意不去,她知我家少爷出门去了,或者自己到我家来,那时日夜缠在一起,教我怎好再和德发相会。往日振武住在这里,德发因不能和我相见,害得发病吐血,如今好容易振武走了,又弄个媚月阁来接替,倘若德发因此病势加重,我如何对得住他。适才德发曾教我不必再避媚月阁,若不避她,在势非得和她通同不可。然而她是规规矩矩的,我作了这件错事,现在我与她交情很好,通同了固然无妨,不过人无千日好,日后或遇意见不和之时,我有这个缺点,落在她的手内,岂不受她挟制。必须设法令她也留些缺点在我手内,彼各自制,我既不去说她,也不敢说我才好。此时正当他夫妇失和,大凡妇女们在和丈夫不睦的时候,最容易生外心,我不如趁这个当儿,激她一激,把她激动了心,再慢慢的劝她结识一个情人,那时她和我都是一般身份,就可大家不必相避了。想罢,故意叹口气道:“唉,这原是我的不好,早没告诉你,在我呢,只恐轻轻一句话,害得你们夫妻不睦,故而几次三番,要说不敢出口。不料如今果然闹出把戏来了,你家老爷和魏姨太太,本来是老相好,往年曾借过小房子,后来被魏老爷亲自踏破机关,才把鸳鸯拆散。日前你请她到家作伴,我原知弄不出好事。你虽然不曾留心,我却亲眼目睹,她同你家老爷交头接耳,眉来眼去,形状很为肉麻,不过当时没敢告诉你罢了。”

  媚月阁道:“果然我也亲见多次,但我只当他们偶然闲谈,并不料他们竟会谈出花样来的。”贾少奶道:“你也痴了。他们若不存心出花样,又何必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呢。还有一句话,我不敢说,说了只恐你又要生气。不过这句话也是我臆测之谈,并非真有其事,料想你还不致生气。我看你家老爷娶你,或者不是真心娶你,借娶你为名,意图与魏姨太太相会。他明知无缘无故,不能请魏姨太太来家。知道你素和魏姨太太相识,娶了你一定彼此往来,又可瞒过魏老爷的耳目,故而娶你这天,就请魏姨太太到家吃喜酒。在这层上一看,可见得你家老爷念念不忘魏姨太太了。但这是我的意思,他或者没有这个成见也说不定,你切莫因此生气。”

  媚月阁恨恨道:“怕不被你道个正着吗!适才我亲耳朵听得,我家老爷对那淫妇说,什么娶了老二,我和你才得有此一日,还有许多唠唠叨叨的话,我也学他不来。可见他明明把我当作引子,去勾引那淫妇到手,如今真的被他如愿以偿咧。”

  贾少奶微微一笑道:“照此说来,你家老爷倒是个多情多义的男子,只消你能博得他回心转意,将来后福无穷呢。”媚月阁道:“呸,谁指望享他什么后福,但求他能够不气杀我,已是万幸了。”贾少奶道:“这也难怪你丈夫,有了外遇,教做妻小的怎不生气,一样一句说话,我生平最欢喜讲笑话,说说又要说出老毛病来了,教我嫁着了你家老爷这般丈夫,他既然要轧姘头气我,我也到外间去轧一个姘头气还他,难道世间只有男子汉会轧姘头,妇女便轧不来姘头的吗?”媚月阁笑道:“亏你说得出的,这种痴话,给旁的人听见了好听么?”贾少奶正色道:“那有何妨。我一向抱着这条主意,男的不轧姘头便罢,他要轧姘头,我也轧一个姘头抵制他,看谁的神通广大。”媚月阁道:“世间男子有外遇的很多,女人若要个个学你的样儿,普天之下,还有规矩人么?”贾少奶道:“幸亏我这样呢,不然,我家少爷,也要在外搭识混账女人了。他因知我的脾气不十分好弄,所以至今还是规规矩矩的。”

  媚月阁不言,把眉头皱了两皱,说有些儿小肚子涨痛。贾少奶道:“大约肝气发作了,可怜可怜,嫁了这种丈夫,实在无法可施,你又是秉性懦弱的,请你譬开些罢,休得气坏了自己身子,教人很替你犯不着呢。鸦片烟治肝气痛最有效验,好在这里是现成的,我还有新熬的大土烟,你吸两筒就好了。”说着唤阿进来,点了烟灯,两个人面对面睡下。这边贾少奶替媚月阁装烟,那边周德发躲在王妈房中闷不可耐,只得蹑足出来,掩至起坐门口的板壁旁边,露出半爿面孔,一只眼望着里面,见阿宝从房中出来,忙招招手。阿宝走到他旁边,低问周少爷何事?德发道:“少奶奶在房里做什么?”

  阿宝道:“适才她教我开灯,现在和赵姨太太二人吸烟呢。”德发听了,十分着急,说她捧上烟枪,不到夜不肯放手,你可能设法叫出来一趟吗?阿宝道:“现有赵姨太太在旁,如何可以叫她出来,让我进去看风色行事便了。”一面走进房内,见贾少奶手中的一个烟泡,还没烧好,阿宝伸出四个指头,在面上抹了一抹,又向她挤挤眼睛。贾少奶会意,拿起烟枪,将一筒烟装好,递在媚月阁手中,自己坐起身说:“阿宝外面有热水么?刚才我拿四川菜装玻璃瓶,手指上粘着了碱气,所以烧的烟泡,有些儿不进斗,须得洗洗手才行。”

  阿宝道:“外边热水有着,才泡的一壶没用过呢。”说着先走出来,贾少奶跟着到了外面。德发见了她,嘟着嘴儿意欲诉苦,贾少奶不等他开口,先对他摇摇手,低声道:“你这回莫生气了,我现在正设法弄她和我连裆,以后你与她便可不必避面了。虽然暂时多耽搁些时候,将来好处正多。她此刻未必就走,我还得留她吃晚饭。吃过晚饭之后,说不定要一同去看夜戏。你此时暂且回去,到十二点钟过后再来,那时我将此中细情,一一告诉你便了。”德发还想说话,贾少奶道:“有话晚上说罢,快走,别给她出来瞧见了,彼此都有不便。”德发不敢多言,下楼自去,贾少奶洗了手,回进房中,媚月阁一筒烟已经吸完。贾少奶又装一筒给她吸了,才自己过瘾。两个人一边吸烟,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隔壁伯宣打发娘姨来请姨太太回去用晚饭,媚月阁要走,贾少奶止住他道:“你若回家陪他吃了晚饭,岂不要更给他不看起么!休理他,就在这里吃了夜饭再走不迟。”说完,也不管媚月阁答应不答应,自己对那娘姨道:“你回去告诉老爷,姨太太在这里吃夜饭了。”

  娘姨答应去后,贾少奶便叫王妈烧饭。赵姨太太吃早夜饭惯的,媚月阁连说停一刻不妨。贾少奶又道:“男人的脾气最贱,你若迁就了他,他反而要爬上你的头去,只有将他阴干起来,他才明白自己作了错事,那时不怕他不到你面前来负荆请罪。我想你吃了晚饭之后,也不必就回去,既然心中这般不舒服,回去了一定要肝气加重,不如出去看戏散散心,我也可陪你前往,待看完了夜戏再回去,料想还不致过迟罢。”媚月阁道:“看戏果然很好。不过我最喜欢看的是文明戏,不知现在那一家最好?”贾少奶道:“文明戏吗?听说新开的民瞑社角色最为齐整,以前醒民新剧社中几个好角儿,如王漫游、裘天敏等,都在那里,我们就到民瞑社去看罢。”

  媚月阁连声称好。当下两个人一同吃了夜饭,贾少奶饭后一定还要吸烟,今夜因去看戏,深恐看到一半瘾发起来,难以抵当,故而加倍多吸,直到九点一刻,才打点出门。媚月阁本有包车,因恐叫人拖车,惊动伯宣,故与贾少奶二人同坐琢渠的包车,前往民瞑社。这民瞑社也和醒民社相仿,做的是不三不四的新戏,不过人才却比醒民为多。讲到新戏馆搜罗人才,不比老戏馆,老戏馆须在京津山陕各处聘请,新戏馆只须到下流社会中去掏摸,包你在坑满坑,在谷满谷,然而民瞑社的主者,也曾大费经营,才得将醒民社中几个善于勾搭妇女的新剧家,如王漫游、裘天敏等,搜刮得来,因戏馆中,万万少不得此辈。一有此辈,自有一班送上门去的臭肉,前往呈娇献媚。常言道:臭肉引苍蝇。戏馆中有了臭肉,四面八方的苍蝇,自然不招自来,那时管教戏馆中生意大好,开戏馆的顿时大发其财。故而他们题戏馆的名字,叫做民瞑,也大有深意。因醒民乃是唤醒国民之意,国民既被他们唤醒,岂不瞧破他们行为卑陋,贪淫好色,纸老虎既被搠穿,难免没人请教。所以题这民瞑二字,就是教国民瞑目无睹,由他们暗无天日,拆梢打架,吊膀子轧姘头无所不为的意思。

  贾少奶素闻这民瞑社内容龌龊,故怂恿媚月阁到此看戏,以便设法拖她下水。媚月阁那知其意,到了民瞑社,只因太迟了,包厢中已没好座位,只有第一排末包着底,还有两个人可坐。贾少奶看这地方与戏台上很为接近,就拖媚月阁一同坐下。这夜做的是外国戏,王漫游扮的外国花旦,裘天敏扮的外国小生,在中国台戏上描摹外国爱情,看得一班中国人拍手不已。贾少奶指着天敏对媚月阁道:“这个裘天敏,可算得新戏班中独一无二的小生。你看他人品既生得这般俊俏,做的戏又十分体贴戏情,怪道人人爱看他。据说他每月包银足赚到三百以外呢。”

  媚月阁听了,仔细对裘天敏观看,见他年约二十余岁,身材不长不短,不肥不瘦,面上涂着脂粉,娇滴滴越显得红白,身穿一套黑色西装,雪白的硬领,鲜红的领带,足登高统皮鞋,人材漂亮,站在戏台上,恍若临风玉树。他与漫游虽然做着戏,但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和探海灯一般,只向包厢中射来射去。瞥见媚月阁看着自己,便连对她钉了几眼,看得媚月阁脸红起来,忙别转头,见贾少奶正笑容满面,目不旁瞬的看着戏。媚月阁把臂膊轻轻将她碰了一碰道:“我看那裘天敏不过扮相好些罢了,其实也不过如此。”贾少奶道:“你莫瞧他不上眼,可知有多少太太奶奶小姐姨太太辈,都当他心肝宝贝似的,你抢我夺。有些人化了钱,还请他不到呢。”媚月阁笑了一笑道:“那班人也未免太风狂了。他不过是一个戏子,有什么希罕呢?”

  贾少奶道:“戏子虽然是戏子,但也和我辈当年在生意上一般。不当我们人的固多,把我们当珍宝看待的也着实不少。在他们虽然一般花钱,我们却不能不辨辨高低,挑挑俊丑,遇着年少美貌的客人,钱少些也不妨迁就。若逢年老丑陋的客人,钱多也只可不迁就。这班戏子,何尝不然。只怪中国第一个创设堂子的朋友,只兴了女堂子,没发起男堂子,未免太欠公道。男人在寂寞无聊的时候,便可到堂子中去遣愁解闷。我辈妇女,就使奇愁极恨,也只能闷在家里,没个散淡处。若有了男堂子,像我这般少爷出门去了,一个人在家寂寞。像你这般老爷有了外遇,自己心中气恼,便可到男堂子里去任意攀一个相好,解解寂寞,消消愁闷。待我家少爷归家之后,你家老爷回心转意之时,再行丢手,有何不美。目下我家少爷进了京,未必肯独居客地,一定又在妓院中攀了相好。你家老爷现在和魏姨太太这般恩爱,今夜此时,你在这里看戏,他们两个在家,不知怎样的称心乐意。只有你我二人有冤没处伸,有福不能享,同受这凄凉滋味,说来岂不可恼。”

  媚月阁微微叹息,忽又笑道:“老三你今夜并没喝酒,缘何讲出醉话来了?妇女岂可与男子相比,男人逢场作戏,是理所当然。女子若有差迟,岂非是不守妇道了么?”贾少奶道:“亏你也是个女子,竟讲出这种不平等话来,真把普天下妇女的志气都丧尽了。上海滩上,还有什么妇道不妇道,试看一班公馆中的太太小姐们,有几个没有外遇,何况我们堂子出身的人,也是我们自己不喜欢虾夹夹蟹罢了。要是当真干了什么坏事,料想也未必有人敢说我们的闲话。”

  媚月阁听她说的话太任意了,深恐旁人听得,传为话柄,忙道:“你大约吸烟吸醉了,谁有工夫和你讲疯话,我们花了戏钱,该看戏咧。”说彼此一笑。媚月阁再看戏台上,裘天敏仍两眼不住向自己这边溜来溜去。他认得媚月阁是北里中一个有名人物,新近做了官太太,手中一定有些积蓄,因此一见她进来看戏,已存心转她的念头。及见她眼光也时时飘将过来,心知有路可走,谅不十分难以下手,故运用全副精神,专注在她一人身上。此时媚月阁由贾少奶处带来的一半笑容,天敏还道是为他而发,见了喜不自胜。这夜的戏原是一出悲剧,天敏在这要紧关头上,也顾不得戏情怎样,就在痛哭之余,对着媚月阁盈盈一笑。媚月阁被他笑得面红耳赤,难以为情。贾少奶用拳头轻轻在媚月阁腿上了一下道:“老二,你瞧裘天敏看上你了,方才不是对你一笑么?”媚月阁道:“你别胡说,他是对旁人笑的。”贾少奶四下看了一看道:“你瞧罢,前后左右,那有一个比得上你这般体面。天敏又不是瞎了眼的,丢了你看上别人。”

  媚月阁不睬她,也不做声,留心看天敏的眼光,果不离自己左右,暗想莫非当真看我吗?这人的容貌,果然还生得可爱,可惜我已从了良,倘还在生意上,不妨和他攀一个相好,闲来无事,请他来家谈谈心,也很可遣愁解闷。如今我已作了良家妇女,而且我家老爷,又是极有场面的人,虽然他自己不十分规矩,无如中国从古以来,只有男子可干坏事,女人却干不得坏事。男子做了坏事,便算寻花问柳,风流韵事。女人若做了坏事,却变作逾闲荡检,败坏家声。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若结识了天敏,被他知道,还当了得。方才老三所说的一篇话,何尝没有道理。无奈这派道理,只能坐在家里说,万万讲不出去,自己也没这般胆量,只可当作一句笑话罢了。看完戏,仍和贾少奶合坐一部包车回家。这时伯宣已解衣就寝,却还不曾睡着。媚月阁了他,并不露出丝毫声色。伯宣也不知白天所干的秘密,已被她看破,问她如何不回家用晚饭?前几天没听见你提起要去看戏,怎的今夜忽然高兴看起戏来?我在先并不知道,到十点钟时候,差人到贾公馆来找你,才知你与他家少奶奶一同听戏去了。不知你们今儿在那家戏院子看的戏?戏文好不好?媚月阁知道伯宣素不赞成文明戏,说他们只要钱不要脸,挂着文明招牌,实行野蛮手段,故而假说在舞台听戏,戏文还算不劣。晚饭时因被贾少奶留住,却之不恭,所以未能回来。就是看戏也因贾少奶要去,教我作伴同往的。伯宣深信不疑,一宿无话,次日伯宣仍照常到银行中去办事。媚月阁在家吃罢饭,深恐魏姨太太又来陪她,自己很不愿意见她的面,预先溜往隔壁贾公馆。贾少奶因昨夜在戏场上太辛苦了,此时直苗苗的躺在被窝里,睡兴正酣。媚月阁一脚走进她房内,将她推醒,贾少奶软洋洋张开眼皮,对媚月阁看了一眼道:“老二你起身得好早啊!”

  媚月阁笑道:“你道早么,可知我已吃过中膳了。”贾少奶笑道:“这个我们吸烟的人,怎能比得上你。你昨夜看了戏,不觉得吃力吗?我不知如何手脚好像瘫了似的,懒于动弹,两腿更酸麻不堪,想是昨夜太坐多了时候的缘故。”媚月阁道:“多坐些时,决不致这般吃力。我看你两眼眶儿都有些发黑,面色很是不佳,现在时令快交霜降了,想是发节气病罢。”贾少奶道:“也许是的,你愿意陪我横横么?我很想再睡一刻儿。”媚月阁道:“你尽睡便了,我到这里来,原为躲避魏家的那个骚货,恐她又到我家去讨厌之故,谁要你起来陪我呢。”贾少奶道:“如此你横一会罢。”媚月阁道:“我也不要睡。”

  贾少奶道:“你一个人坐着不寂寞么?梳妆台上,有一本小书,原是方四少爷遗下的,昨夜我因睡不着,找出来看看,只看得两三页,无奈书中有许多字认得我,我却认不得他,因此看不下去。你字眼比我通些,闲着没事,如不看他一回,少停讲给我听听,倒是一举两得,而且很有趣味的。”说时带着睡态,话才讲完,已沉沉睡着了。媚月阁见了,颇觉好笑。看梳妆台上,果有一本书,拿过一看,原来是本《今古奇观》。媚月阁识字虽然不多,但这种小书,却还看得下。因唤阿宝倒了杯热茶,自己点一枝烟香吸了,靠在沙发上开卷观看,见第一节便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暗说这桩故事,我曾在戏文上见过,书中究竟怎样,倒不可不看他一看,随即从头看去。看到后来,颇替杜十娘不平。心想世间男子,负心的最多。杜十娘才智有余,目力不足,以致身死财奴之手,岂不可惜。看罢这回书,心中十分气恼,便丢开书不看,闭着眼睛,默想多时觉得自己身世,很有些和杜十娘相仿,虽然老爷待我还好,不过杜十娘所有珍宝,都是暗藏的,自己所有首饰银钱,都是明亮的,老爷现今待我好,焉知不是看重我银钱上头。试想他若一心爱我,就不致再与魏姨太太有染了。照此看来,我方才说杜十娘目力不足,自己的眼光,也未必好了多少。想到这里,一阵心酸,不觉流下泪来。正是:未防独自伤心处,却堕他人巧计中。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三十三回遇事生风奸谋百出拖人落水妙计连环

  贾少奶一觉醒来,见媚月阁呆坐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出神,便道:“老二你那本书看完了没有?”媚月阁不答。贾少奶揭被坐起,伸手将媚月阁推了一推道:“你呆想什么?”媚月阁道:“我想杜十娘这人,不知是真有的呢?或是做书人假造出来的?”贾少奶道:“自然是真的,你不曾见过戏台上做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段故事吗!倘不是真的,怎会做到戏文上去。这桩事令人怪可惨的,也是妓女要紧从良,嫁着良心汉子的结果,你提他则甚?”媚月阁道:“适才我见《今古奇观》上也有这段故事,故而偶然问问。”贾少奶道:“你为何不丢了这段看别段呢?这回书看了,很令人生气,我忘却告诉你了。”说着高唤阿宝打脸水,自己披衣起身。一面问媚月阁:“刚才说什么魏家的骚货,我因贪睡没问你明白,莫非魏姨太太又到你家来了么?”媚月阁道:“来却没来,不过我防她要来,预先躲到你这里来了。”

  贾少奶道:“那何苦呢!常言邪不胜正。你是正的,她究竟是邪的,你何必反去怕她!换了我,遇着这种事,要说拉破面皮的话,就把他们一对奸夫淫妇的丑态给闹穿了,看他们还有甚面目再干这个勾当。如要保全两方面颜面的话,我也不怕你笑我说疯话,我就老老实实,自己也去轧一个头,彼此各显神通,也犯不着一个人心中纳闷。”媚月阁不语。贾少奶洗罢面,漱过口,看自鸣钟已交三点半,忙命阿宝快教王妈烧饭,我肚子饿慌了。口内说着又开橱拿出一匣外国饼干,问媚月阁吃不吃?媚月阁道:“你自己用罢,我方才吃的饭还没消化呢。”

  贾少奶道:“怎么十二点钟吃的饭,到此时还不消化?大约为着你胸中气恼的缘故,快看破些罢,万不可再纳闷了,世上惟有烦恼最容易伤人。就是你家老爷喜欢花花絮絮,也是男人家常有的事,你能抵制的便该设法抵制他,如不能抵制,也只可自己委屈些,但切不可放在心上。倘若闷坏了身子,可大大的不上算呢。”媚月阁笑道:“我又不生什么气,你别再弄错咧。适才你不是说身子不舒服吗?怎的一会儿又精神勃发了?”贾少奶笑道:“说也奇怪,我自己也很不明白。当你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觉身子好似疯瘫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不知怎的一觉睡醒后,身子也活动了,肚子也饿了,病也没有了,你道奇怪不奇怪呢。”媚月阁微笑道:“有甚奇怪,你昨夜……”贾少奶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道:“这句话用不着,我家少爷昨天早上已动身去了,是你知道的还有什么……”

  媚月阁一笑,贾少奶不敢同她多说,自己揭开饼干匣一气吃了十来片,因没和茶吃,喉间颇觉干燥,见梳头台上,还有媚月阁剩下的半杯茶,拿来呷了一口,到得口中,才知是冷的,意欲吐去,又因媚月阁方才说的话,有些儿尬尴,这一来岂不被她更瞧出破绽,只得假意咳嗽一声,把满口的茶呛了一地。媚月阁见她含茶在口,不即咽下,已觉有异。又见她咳嗽之时,先弯腰曲背,似乎怕茶呛出来糟了衣服的一搬,心知她怕吃冷茶,故而假作咳嗽,以便吐出。但她既要吐茶,又何不吐得正大光明些,却装出这般模样,此中未免可疑。讲到媚月阁因人虽然粗率,究竟是堂子出身,粗率时固然粗率,精细处却比常人更精细几分。她想起初见贾少奶时,面色很为难看,以及现在举止失措,两两对照起来,心知她一定有个说不出的蹊跷在内。虽然不便明言,但也不能不给她些儿口风,好教她知道我不是木人儿。因道:“阿哟,你怎的平空呛起来了?莫不是茶太冷了么?你也太粗心了,要喝茶怎不试试冷热。你方才不是说不舒服吗?此时如何喝得冷茶,快叫阿宝倒热的来呢。”说罢,高声唤阿宝,快些倒一杯热茶来,给你少奶奶吃。

  贾少奶做贼心虚,听她话里有因,不觉面红耳赤,忙道:“老二,莫说笑话,冷茶原没妨碍。我因喉痒,才咳嗽的。”说时又连连咳了几声,以掩痕迹。心中自忖:媚月阁说的话句句都有棱角,莫非我这里的事,已被她出了,这却不可不防。她的嘴又最喜瞎嚼,若在此时被她知道了,定要闹得人人皆知,非早些设法堵住她的口不可。自己预定的计策,又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够撺掇得上的。幸她此时的心,已被我说话挑动,看来不能不用速成的法儿,早些拉她去上马,不过这一来太便宜了裘天敏那厮,不费吹灰之力,现现成成享受这一个美人儿。但我也为着自己的事情危急,顾不得这许多,只可造化这拆白党了。想罢并不作声,呷了几口热茶,王妈开进饭来。贾少奶硬拖媚月阁陪她用饭,媚月阁因已吃过,此时只吃了几口,便停箸不用。贾少奶却连吃三大碗,一边吃着,一边和媚月阁谈论昨夜看的新戏,渐渐说到天敏身上。贾少奶极口称赞天敏人材漂亮,技艺超群,又说天敏这人不但在戏台上温文儒雅,就是下台时也旖旎风流,举止仿佛是大家公子,而且对于妇女,又极会体贴。听说他的性格,也和妇女相似,故能投人所好,宛转如意,一班和他相识的妇女,都当他活宝似的,一步也不肯放松。说罢,饭也吃完,

  贾少奶抹了嘴,又告诉媚月阁,魏公馆姨太太素来很不规矩,你到此未久,我和她前后同住多时,故她一举一动,无不在我眼内。文锦为人最是糊涂,自己终日花天酒地,丢他姨太太一个人在家,东姘西搭,每天前门进后门出的人也不计其数。几月前文锦的族弟魏沛芝,由湖北来申,耽搁在文锦家中,这位姨太太不知如何,与他有了首尾。那天文锦回家,刚值沛芝赤身露体睡在文锦床上,幸而姨太太没有陪他睡着,便问沛芝因何不穿小衣,沛芝回说湖北来时,只带得两条裤子,一条洗了,一条穿在身上,适才大解不慎,裤上着了秽迹,不能再穿,故脱下交给嫂子拿去洗了。早洗的一条又不曾干,自己没裤子穿,不能下楼见人,只得借大哥床上睡一会儿,待那一条裤子干了再穿。文锦听了,哈哈大笑,说沛芝真是个浑人,怎不教你嫂子拿我的裤子给你更换呢。又抱怨姨太太说:“你怎么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二老爷没裤子穿,就该把我的裤子给他穿。却教他赤身露体的等着,好不难看。”姨太太嘟着嘴道:“你的裤子给二老爷穿太大了,不成模样。”文锦更笑不可仰道:“裤子大了不成模样,如今出着屁股倒成了模样么?”

  其实沛芝的裤子,还干干净净的在席底下藏着呢。文锦毫不疑心他姨太太有甚么事,倒是沛芝自觉无颜,匆匆逃回湖北去了。这都是梳头娘姨过来说的。如今沛芝才走,姨太太又与你家老爷来往,她倒常常不脱空,只可怜你只得一个男人,还被她分了半个去,岂不可恼。”媚月阁听了,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贾少奶道:“你也不必气恼,气恼伤身,苦的是自己。刚才我已劝你多次,须知为人在世,原不过和做梦一般,最好的法子是得过且过,自己寻寻快乐。世上男人的性格最贱,你越待他必恭必敬,他越当你是个滥好人,处处欺你。你若吞声忍气,处处退让,他一定还要得步进步,格外将你磨折。所以女人务必要冒过男子的头,才能教他知道利害。不过你我二人,素来都是和善惯的,万万下不落这种辣手,只有一个法儿,教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错处,回心转意,不敢为非,却是个绝妙对付男人之法,只恐你不愿意照办罢了。”

  媚月阁想了一想道:“你说罢,究竟是怎样一个妙法?倘若中听,我决无不愿意之理。”贾少奶道:“我这法儿却是天良上作用。古话说:淫人妻女,妻女人淫。他既然作了这件事,你自己也弄一个男子解解愁闷。他若知道了,不埋怨你便罢,如若埋怨你,你就拿这两句话去驳他。他那时一定天良发现,猛悟自己作了差事,所以受此报应。这时候你再和他立约,彼此都不许再干坏事,横竖外间人是丢得掉的,你不妨马上与那人断绝往来。自此之后,包你一家人上和下睦,夫倡妇随,永远没有气恼了。”媚月阁笑道:“你说得好一厢情愿话,这是什么事,可以随着滥做。况且外间男子,有高有低,有好有歹,也不能糊里糊涂弄来,不明不白丢掉。你虽然心中如此,焉知那人愿意不愿意呢?”

  贾少奶道:“那就要你自己张开眼睛,看看人头了。昨天晚上,我在戏馆中没对你提起吗?譬如一个男人,在心中烦闷的当儿,大都去嫖堂子解闷。我们女流之辈。遇着心中气恼时,既无男堂子可玩,惟有弄一个戏子来散散心。这班人也和婊子一般,用不着讲什么情义,要他时呼之即来,不要时叱之即去,毫没牵丝。我看那裘天敏倒很讨人欢喜,你何不和他攀一个朋友,烦恼时教他来谈谈讲讲,岂不甚好。”

  媚月阁听了,沉吟不语,心想她的话果然有理。裘天敏人也并不讨厌,而且年纪尚轻,相貌又美,要和我家老爷相比,真是天差地远。我昨儿见了他,未尝不心中爱他。只因他是个唱戏的,我已作了良家妇女,若和他相识了,讲出去未免难听。虽然没外人知道,无如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我自己一人,也没这般胆量,务必要和贾少奶串通一气,才能做得。贾少奶外面待人虽极诚恳,办事也很热心,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晓得她心口是否一样。倘若偶然得罪了她,她竟替我到处声扬,还当了得。虽然老爷自己也做着错事,他有甚闲话,我不妨拿贾少奶所说的两句话去顶他。但若被亲戚朋友知道了,自己终觉颜面攸关。不过我看她的情形,听她的说话,似乎她也私识着一个人儿,或者竟是做戏的,而且昨夜那人,一定在此过宿。适才她状貌慌张,想必也很怕我知道。但我原怕她不干坏事,她若也不是正经人物,我又何须怕她,不妨和她做个连裆,约那裘天敏出来会会,有何不可。主意既定,便道:“昨儿你不是说天敏姘头最多吗?如若他恋着别处,不肯前来,岂不丢人。就使他答应来了,我和你又到那里去同他相会呢?若在外面,耳目众多,人言可畏。若在家里,他究竟是唱戏的,你我都是良家,怎可容他上门!”

  贾少奶笑道:“你也未免太过虑了。天敏虽然是唱戏的,但在下台的时候,也和贵家公子一般,面上又没挂着唱戏的牌子。便请他来家,有何妨碍。况且我家少爷,现在出门去了。家中别无外人,暂时不妨请他到我这里来,待日后少爷回家,再作区处。讲到天敏认识的女人虽多,但都是些下等的,上流的并没几个,故他昨夜见了你,两只眼睛好似偷油老鼠一般,乌溜溜的只顾向你望,可见他心中十分爱你。你若不去俯就他,他还要拚命的搭上来。你若肯约他来家,怕他不乐疯了吗。惟有一层难处,你我二人,与天敏素未交谈,陌陌生生,怎好招他前来。若教茶房去转约呢,岂不多给一个人知道。这种事愈秘密愈好,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条泄漏的门路。况且这班茶房的嘴。最是不稳,动不动拾着鸡毛当令箭,这种事被他们知道了,一定要当作新闻,到处传说,很为不美,故而务必要挽个心腹人儿,作为介绍才好。你有这样一个人吗?”

  媚月阁摇头道:“我那里有什么心腹之人,可以替我介绍戏子。你呢?”贾少奶道:“我吗,有却有一个,而且嘴也很紧,作了秘密事情,包可不致泄漏。此人非别,便是先前我这里同居那个邻会家的儿子,为人极其谨慎,年纪尚只二十一岁,住在这里的时候,我和少爷都当他小孩子一般,时常叫他上楼玩耍。我也曾差他干过几件事,他从不曾在外露过口风,故我知他口头很紧。而且他在新剧界中,认识的朋友颇多,天敏与他也很知己,不如教他约天敏到此,假说问他一件事,待见面之后,就用不着他了。幸他虽然搬出,现在住的地方,离这里还不十分远,我家王妈也认得他家,我们马上打发王妈去请他前来问问何如?”说时便命阿宝唤王妈进来。媚月阁忙止住道:“这个且慢,待我想想,再作道理罢。”

  贾少奶不便相强,说慢些也好。一面教阿宝到魏公馆唤梳头的,梳头娘姨应召即来。贾少奶问她姨太太此时是否在家?梳头娘姨回说出去了。贾少奶道:“可是在隔壁赵公馆中么?”梳头娘姨见有媚月阁在旁,便说不是的,姨太太出去有一会咧,听说到白克路陈公馆打牌去的。”贾少奶对媚月阁努努嘴,媚月阁不言。贾少奶便叫阿宝拿洋镜,自己坐下给那娘姨梳头,媚月阁坐在旁边看着,两个人随便讲讲闲话,待她梳罢头洗了面,已是上灯时分。贾少奶奶留媚月阁在家晚饭,吃过饭,又要往民瞑看戏。媚月阁也很想去看天敏,一口赞成。这夜贾少奶并不耽搁,草草抽了几筒烟,即与媚月阁同到民瞑社,仍拣昨夜间包厢中坐了。今夜两人的目的,都不在戏。一个注意天敏,一个存心拖人下水。故在天敏未出场前,两个人唧唧哝哝,只顾讲话。及至天敏出场之后,便各抖擞精神,目不旁瞬的看戏。天敏是何等角色,见媚月阁今夜重来,又见她流目送睐,心中暗暗欢喜,便也施展出生平勾引妇女的绝技,不住的把眼风向媚月阁这边飘来。贾少奶见了,暗暗伸手把媚月阁推了几推,媚月阁笑问做什么?贾少奶道:“你没看见无线电报么?”

  媚月阁道:“放屁!我不懂你这句话。”说时回转头来,微微对天敏一笑。天敏好生得意,疾忙一笑相报。这一笑不防被旁边和他配戏的王漫游所见,他一抬头见了媚月阁,暗赞好一个漂亮女人,裘老三的运气来了。又见媚月阁身旁还坐着个中年丽人,丰姿出众,装束妖冶,两只风骚眼,滴溜溜四面横飞。漫游暗想天敏有了那个,这一个该轮到我了。心中想着,也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自己一厢情愿,把眼光一五一十的向贾少奶送将过来。贾少奶原是个绝顶聪明人物,见漫游这般情形,已知他不怀好意,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想漫游的人材技艺,也不在天敏之下,我往日也很爱他,此时他既有情于我,我却不可辜负了他这一番盛意。况且媚月阁既和天敏有了意思,我也不能让她专美于前,不过我自己已有德发,势不能再应酬漫游,顾此失彼,如何是好?想了一想,暗说有了,此时德发不在旁边,我不如暂和漫游打打无线电报,横竖眉目之间,又没有什么记认。少停回家,不妨仍和德发要好,因我此时用着德发之处正多,一则少爷既走,我一个人在家熬不住这般寂寞,务必要个人陪伴。虽然漫游也有意于我,但今番还是初次,若就这样的弄他回去,非但自损身价,而且还不免被漫游瞧我不起。只可埋下这条根,待日后再图收成结果。此时看待德发,须和从前一样,不可为着漫游,将他冷淡,弄一个两面脱空,很不值得。况且德发与天敏素来相识,要拖媚月阁下水,非假手于德发不可。将来媚月阁与天敏二人,事成之后,我再慢慢的同他疏通。一面教天敏替我介绍漫游,有何不美。想到这里,心中暗喜,便把一对水汪汪的妙目钉住漫游,又将手帕掩着口,盈盈向漫游一笑。他一笑不打紧,可怜戏台上的王漫游,被他笑得骨软筋酥,心花怒放,霎时间把自己的时辰八字,和今夜做的戏情,一齐忘得干干净净,幸亏天敏处处提醒他,才得敷衍终常到了后台,忙问天敏末包中两个女的是谁?天敏道:“一个是以前有名的红倌人媚月阁,现已嫁人作了官太太;还有一个却不认识,大约也是官家的奶奶呢。”

  漫游笑道:“你交运了,这媚月阁不是和你有意思了吗?”

  天敏道:“没有这句话,你休胡说。”

  漫游笑道:“你也不必假作痴呆了,彼此都是自己人,说说何妨。方才你不曾对她笑过几回吗?此时何必瞒我,难道还怕我剪你的边不成。我问你别无他意,因媚月阁同坐那个女的,对我很有道理。我想你若和媚月阁有意思的,就托她替我牵引牵引,免得多费周折。当年我不曾替你帮过一回忙吗?你现在和尚拖了辫子,原来连朋友都不要咧。”天敏笑道:“你这人太胡缠了。老实对你说,媚月阁虽然和我笑过几笑,但还不曾上手。因这班堂子出身的人,有名叫做老吃老做,脾气最难捉摸,偶不小心,便要碰钉子,故我此时还不得其门而入,待我和她搭上之后,再慢慢替你设法罢,此时何必性急呢。”

  漫游大笑。不表二人欢喜,再说贾少奶和媚月阁看罢戏,同车回家。一路上不曾住口,只讲着天敏。到了门口,媚月阁扣门自回。贾少奶也回转家内。德发不知他们今夜还要看戏,故已一个人等候多时,一见了贾少奶,不免口出怨言。贾少奶心中很不受用,暗想我奔来奔去,施展降龙伏虎的手段,要将媚月阁制服,一半为着他这宝货,不料他还要同她瞎闹,可真算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若换了漫游,一定比他知趣些。此时姑且让他,待我相识了漫游,再一步一步收拾他便了。心中想着,口头仍以好言安慰。又说:“你且不必难受,横竖熬忍也没有几天。现在媚月阁的心,已十分活动,她很欢喜天敏,你前日不曾告诉我和天敏相识的吗?日间我意欲着王妈请你邀天敏来家,媚月阁不肯答应,她说想定了再作道理。我看这件事宜快不宜迟,她目下不过夫妻失和,常言夫妻反目,是不过夜的。他们俩虽然还含着几分醋意,但日子长了,怕也容易消灭。等他们夫妻和好之后,就怕不愿意再干坏事,故万不能由她打定主意,只可便宜行事。明天饭后,媚月阁一定还要到这里来,你别管他三七二十一,尽邀天敏来此,我自有妙用。”

  德发皱眉道:“天敏这人,我虽然认识,几年前还同我很为莫逆,不过当时不比现在,那时候他还没唱新戏,境况艰难的了不得,时常向我借几角钱用用,故和我很要好。目从他踏进新戏馆以后,眼睛一天一天的生得高了,逐渐与我疏远。有时在路上相遇,若非我先招呼他,他竟睬也不来睬我。况他现在姘头无数,据说日夜应酬,还忙一个不得开交,我邀他如何肯来。就使他答应来此,与媚月阁有了首尾,将来被姓赵的知道,岂不要和我拚命吗?”

  贾少奶怒道:“放你的屁。你替媚月阁牵了马,怕姓赵的和你拚命,难道你玷污了姓贾的女人,就不怕贾琢渠和你拚命的么?你若怕人和你拚命,又何必自己投到这拚命所在来呢?况且裘天敏久已看中媚月阁,你去叫他,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岂有不肯前来之理。到了这里,又不要你替他二人拉拢,我自有令他二人并在一块的法儿,要你耽什么忧愁。就使给姓赵的知道了,原是他自己姨太太不好,焉能抱怨别人。我料你大约不肯替我办事,或者怕我看上天敏,故而架辞推托。你不想想,我竭力拖媚月阁下水,都为着哪一个?运动至今,大功将次告成,教你帮我收收功,还要推三阻四,你也未免太自在了。你休当我们女人不中用,自己不能叫男人来家,可知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层板。我们若要天敏来此,只须写一张字条儿,教茶房交给他,管教他马上就来。所以要你去相邀,无非看得起你,你莫错了念头,当我们少不得你这个人。你今番若不给我约了天敏同来,下次你自己也不必再到这里来了。”

  德发见贾少奶动怒,顿时大惊失色,忙道:“好奶奶别生气,我并没别样意思。既然你这般说,我明儿一准替你把天敏叫来便了。”贾少奶也不做声,气呼呼的自己吸烟。德发苦苦哀求了多时,贾少奶才息怒,陪他安睡。一宵易过,次日清晨,德发有事先走。贾少奶怀着心事,卧不安枕。十二点钟没敲,就穿衣起身。阿宝见了,十分诧异说:“奶奶怎的起来得这般早?”贾少奶道:“睡不着自然早些起来,你快给我到魏公馆去看看,如若梳头的闲着,就教她来替我梳头罢。”阿宝答应一声,去不多时,已与梳头娘姨一同回来。梳头娘姨见了贾少奶,也说:“少奶奶这样早梳头,今年还是第一次呢。”

  贾少奶笑了一笑,并不多言。梳好头,又教王妈开饭吃了,才抹嘴定当,忽闻扣门声响,却是媚月阁来了。媚月阁见贾少奶已起身,各色舒齐,心中也很奇怪,说你怎的今儿特别改良了?贾少奶笑道:“我因昨天有你贵客光临,自己贪睡,丢你一个人冷清清十分抱歉,故而今日赶早起来伺候你的。”媚月阁道:“呸,你不要借花戏佛了,我晓得你心中牵记着少爷,一个人睡不着,因此一早便钻了出来,还要趁顺风拍马屁呢。”贾少奶笑道:“你这张嘴太毒,我不和你说了。请进房里坐罢。”两个人说说笑笑,讲不到一刻工夫,又听得楼下扣门声响。贾少奶高声问是那个?下面王妈答应说是周家少爷,同着一个朋友。贾少奶笑向媚月阁道:“巧极了,这周家少爷乃是先前我家同住的那个乡邻,昨天我告诉你,和天敏相识的便是此人。今儿恰巧你在这里,他也来了,真像预先约着的一般,可不是桩巧事吗!”说着高声叫王妈请周少爷楼上坐。媚月阁便要回避,贾少奶一把将她拖住,笑说:“那人不过是个小孩子,你就见见他何妨。”

  媚月阁重复坐下,侧耳听楼梯上一片脚声,渐行渐近。走到房门口,忽然止住,有个人探头向房内张了一张,贾少奶便道:“老四进来呢。”德发回言:“我还有一个朋友同来的。”贾少奶道:“既是你的朋友,就请他一同进来便了。”这句话才脱口,德发已带着他的朋友一脚跨进房内。媚月阁见了此人,不觉心头砰的一跳,原来此人非别,就是民瞑社唱新戏的裘天敏。媚月阁本来十分爱他,巴不得请他来家谈谈。此时见了他,不知怎的忽然局促起来,觉得坐着不安,回避又已不及,胸中一时没了主意。贾少奶却不慌不忙,满脸堆笑,起身让坐。裘天敏见多识广,毫不羞缩,大大方方的除下洋帽,对她二人鞠躬为礼。

  媚月阁见他行礼,免不得欠伸作答。答礼之后,猛觉一阵害羞,面红过耳,心中突突跳个不住,低着头不敢再向天敏一望。天敏就在媚月阁旁边坐了,饱餐秀色。贾少奶高唤阿宝泡茶,又问德发为何许久不到这里来玩?德发因早上才从这里出去的,闻言不知所措,只糊里糊涂答应了几个是字,幸亏贾少奶心思并不用在说话上头,口中讲着话,两只眼只顾偷觑天敏和媚月阁二人的举动。媚月阁定了一会神,暗想天敏这人,日前我虽然在戏馆中见过几次,但从包厢望到戏台上,隔有数丈地位,看来不十分真切,兼之他扮着戏,不是本来面目。听人说他下台时,面貌更比在台上时体面。今儿既在旁边,倒不可不看他一个仔细。

  媚月阁的头,本是低着的,想到这里,不由的徐徐抬起,从眼梢边放出一道斜光,对天敏溜去。不料天敏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儿,正一动不动的钉着她。自己眼光射上去,刚和他碰了个针锋相对。媚月阁脸上又一阵发臊,慌忙低下头来。但她自和天敏眼光一斗之后,好似从眼皮上带进了什么东西一般,似乎与天敏并不陌生,仿佛前世里就认得的,今生虽没交谈,彼此都是肚里明白,故而头才低下,霎时间又抬了起来,与天敏四目相视,含情欲泄。贾少奶见此光景,暗暗得意,忙向德发道:“你难得来的,今儿大约没甚公事,我想烦你写一封信给少爷,因他匆匆动身,有许多事不曾分派清楚,我又不懂这些事务,得写信问问他。楼下书房中现有笔砚信笺,省得教人搬上搬下,请你下楼去写罢。”说着起身先走。德发会意,随她走下楼去,却把媚月阁、裘天敏二人丢在房中。可巧今天贾家一班下人,都在楼下工作,竟没一个人来惊动他们。天敏四顾无人,壮着色胆,把椅子挪前一步,低声问媚月阁道:“这位奶奶贵姓?可是赵?”

  媚月阁点点头。天敏又道:“前两夜和这里少奶奶同在民瞑社看戏的,就是你奶奶么?”媚月阁道:“正是。”天敏笑道:“我前几天见了你,好似在哪里见过的一般,不过想来想去,总想不起,奶奶可记得我和你在哪里见过的?”媚月阁摇头道:“我也记不得了。”天敏又把椅子略略移前,凑近媚月阁道:“奶奶你再想想,我和你一定在哪里见过的。”媚月阁对他看了一眼道:“你这人太古怪了,见过便怎样呢?”

  天敏笑道:“见过原没怎样,倘若没见过,又像见过的一般,可就有些儿夙缘了。”说时,一只手趁势搭在媚月阁肩头上。媚月阁并不推拒,只轻轻说了个啐字。列位须知媚月阁原是妓女出身,虽然从了良,本性仍未改变。方才还有些羞恶之态,还是良心上作用。此时被天敏竭力诱惑,不由的把良心沉了下去,露出本来面目,宛似当年在妓院中一般,与天敏执手谈心,渐涉戏谑。做书的干干净净一枝笔,不愿意写他们龌龌龊龊的现象。单表楼下贾少奶与德发二人,并没有修什么书信,却躲在振武住的那间房里,横在振武和珠姐同眠的那张铜床上,盖着他二人好合时所用的那床锦被,找补今日早起损失的睡眠时间,两个人双双入梦,值睡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还没有醒。却被王妈扣门唤醒,问她什么时候用晚饭?贾少奶一想,楼上还有贵客,不知他二人此时怎么样了,即忙推醒德发,一面叫王妈就此做饭。自己揩揩眼睛,急匆匆奔到楼上,只见天敏和媚月阁二人,依旧坐在原处,一步也不曾移动。见面之后,彼此并不开口,却不约而同的抿唇一笑。贾少奶向媚月阁道:“这位裘少爷吃了晚饭,还要进戏馆去,故我已命王妈开饭,就请你们二位在这里用了晚饭再走。不过饭菜怠慢些,先此说明,望勿见怪。”天敏道:“这个怎敢叨扰。”德发接口道:“你们自家人,老三何必客气。”媚月阁闻言对德发面上一看,德发被她看得十分难以为情,忙推开了一扇玻璃窗,假说房中热得很,背转身躯,探头下望,被贾少奶一把拖开,随手带上窗,说:“你怕热,不顾别人的吗?”

  德发觉得左右不好,只得逃到外面起坐间内,一个人坐着呕气。房中贾少奶、媚月阁、天敏三人,谈谈说说,十分有兴。不多时王妈开上饭来,四个人同桌吃了。德发陪着天敏先走。贾少奶又邀媚月阁同往民瞑社看戏。漫游见了贾少奶,又和发疯似的。天敏悄悄告诉漫游,自己已与媚月阁上手。你昨夜所说那个女人姓贾,是从前财政部次长的夫人,适才我便在她家吃的夜饭。漫游听了,心热得了不得,再三求天敏替他介绍,天敏摇头道:“这事很难,因她已有一个情人,也是我的朋友,名唤周四。我若替你干了此事,被周四得知,还当了得。只可请你自己放些手段出来,吊他上手便了。”

  漫游大怒说:“你这人太没交情,我今儿记着你,将来必有报复的日子。”天敏笑说:“听你的便。”漫游愈觉火冒,暗想我的吊膀子本领,原不输于他,今儿被他如此讥笑,定必弄那妇人到手,以出我心关之气。一发狠便走到戏房门口,对着贾少奶拚命的挤眉弄眼。贾少奶也不即不离,有意无意的对他笑了几笑,只喜得漫游几乎发狂。正是:新剧艺员多猥贱,贵家眷属太疯狂。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