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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棚闲话

  作者:清  艾衲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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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棚闲话
作者:圣水艾衲居士编
版本:
  康熙写刻本。十二卷十二则。
作者:
  题“圣水艾衲居士编”,作者真实姓名不详。本书将十二则内容不相属的短篇小说,藉由人们在豆棚下乘凉时轮流说故事为枢纽,有机地串接在一起,结构别具一格。
弁言  
第一则 介之推火封妒妇
第二则 范少伯水葬西施
第三则 朝奉郎挥金倡霸
第四则 藩伯子破产兴家
第五则 小乞儿真心孝义
第六则 大和尚假意超升
第七则 首阳山叔齐变节
第八则 空青石蔚子开盲
第九则 渔阳道刘健儿试马
第十则 虎丘山贾清客联盟
第十一则 党都司死枭生首
第十二则 陈斋长论地谈天
叙 天空啸鹤
弁言
  吾乡先辈诗人徐菊潭有《豆棚吟》一册,其所咏古风、律绝诸篇,俱宇宙古今奇情快事,久矣脍炙人口,惜乎人遐世远、湮没无传,至今高人韵士每到秋风豆熟之际,诵其一二联句,令人神往。
  余不嗜作诗,乃检遗事可堪解颐者,偶列数则,以补豆棚之意;仍以菊潭诗一首弁之,诗曰:闲着西边一草堂,热天无地可乘凉。
  池塘六月由来浅,林木三年未得长。
  栽得豆苗堪作荫,胜于亭榭反生香。
  晚风约有溪南叟,剧对蝉声话夕阳。
第一则 介之推火封妒妇
  江南地土洼下,虽属卑温,一交四月便值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当空;无论行道之人汗流浃背,头额焦枯,即在家住的也吼得气喘,无处存着。上等除了富室大家,凉亭水阁,摇扇乘凉,安闲自在;次等便是山僧野叟,散发披襟,逍遥于长松荫树之下,方可过得;那些中等小家无计布摆,只得二月中旬觅得几株羊眼豆秧,种在屋前屋后闲空地边,或拿几株木头、几根竹竿搭个棚子,搓些草索,周围结彩的相似。
  不半月间,那豆藤在地上长将起来,弯弯曲曲依傍竹木随着棚子牵缠满了,却比造的凉亭反透气凉快。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张椅子,或铺条凉席,随高逐低坐在下面,摇着扇子,乘着风凉。乡老们有说朝报的,有说新闻的,有说故事的。除了这些,男人便说人家内眷,某老娘贤,某大娘妒,大分说贤的少,说妒的多;那女人便说人家丈夫,某官人好,某汉子不好,大分爱丈夫的少,妒丈夫的多。可见『妒』之一字,男男女女日日在口里提起、心里转动。如今我也不说别的,就把『妒』字说个畅炔,倒也不负这个搭豆棚的意思。你们且安心听着。
  当日有几个少年朋友同着几个老成的人也坐在豆棚之下,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左手拿着不知甚么闲书,看到闹热所在,有一首五言四句的诗,忽然把扇于在凳上一拍,叫将起来,便道:『说得太过!说得太过!』那老成人便立起身子道:『却是为何?』那少年便把书递与他,一手指道:『他如何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做待的人想是受了妇人闲气,故意说得这样利害。难道妇人的心比这二种恶物还毒些不成?』那老成人便接口说道:『你们后生小伙子不曾经受,从不曾出门看见几处,又不曾逢人说着几个,如何肯信?即在下今年已及五旬年纪,宁可做个鳏夫,不敢娶个婆子。实实在江湖上看见许多,人头上说将来又听得许多,一处有一处的利害,一人有一人的狠毒,我也说不得许多。曾有一个好事的人,把古来的妒妇心肠并近日间见的妒妇实迹备悉纂成一册《妒鉴》,刻了书本,四处流传。初意不过要这些男子看在眼里,也好防备一番;又要女人看在肚里,也好惩创一番。男男女女好过日子。这个功德却比唐僧往西天取来的圣经还增十分好处。那晓得妇人一经看过,反道“妒”之一字从古流传,应该有的。竟把那《妒鉴》上事迹看得平平常常,各人另要搜寻出一番意见,做得新新奇奇,又要那人在正本《妒鉴》之后刻一本“补遗”、二集、三集,乃在妇道中称个表表豪杰,纔畅快他的意思哩!』又有一个老成人接口道:『这《妒鉴》上有的却是现在结局的事,何足为奇?还有妒到千年万载做了鬼、成了神纔是希罕的事。那少年听见两个老成人说得觔觔节节,就拱着手说道:『请教!请教!』那老成人说道:『这段书长着哩,你们须烹几大壶极好的松萝祘片、上细的龙井芽茶,再添上几大盘精致细料的点心,纔与你们说哩!』那少年们道:『不难不难,都是有的。只要说得真实,不要骗了点心、茶吃,随口说些谎话哄弄我们。我们虽是年幼不曾读书,也要质证他人方肯信哩!』那老成人不慌不忙,就把扇子折拢了放在凳角头,立起身来,说道:『某年某月,我同几个伙计贩了药材前往山东发卖。骑着驴子,随了车驮,一程走到济南府章邱县临济镇之南数里间,遇着一条大河。只见两边船只、牲口,你来我往,你往我来,稠稠密密,都也不在心上。见有许多妇人,或有过去的,或有过来的。那丑头怪脑的,随他往来,得个平常;凡有一二分姿色的,到彼处却不敢便就过去,一到那边,都把两鬓蓬蓬松松扯将下来,将几根乱草插在髻上,又把破旧衣服换在身上,打扮得十分不象样了,方敢走到河边过渡。
  临上船时,还将地上的浮土灰泥擦抹几把,纔放心走上船,得个平平安安渡过河去。若是略象模样妇人不肯毁容易服,渡到大河中间,风波陡作,卷起那腌腌臜臜的浪头直进船内,把货物泼湿,衣服秽污,或有时把那妇人随风卷入水内,连人影也不见了。你道甚么妖魔鬼怪在彼作如此的凶险恶孽?我俏俏在那左近饭店轻轻访问。那里人都要过渡,惧怕他的,不敢明白显易说出他的来头。只有一个老人家在那里处蒙馆的,说道:这个神道其来久矣。在唐时有个人做一篇《述异记》,说道:此河名叫妒妇津,乃是晋时朝代泰始年号中,一人姓刘名伯玉,有妻段氏名明光,其性妒忌;伯玉偶然饮了几杯饿酒,不知不觉在段氏面前诵了曹子建的《洛神赋》几句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彷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靗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之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之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皜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皜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蜘蹰于山隅。
  读至此,不觉把案上一拍,失口说道:『我生平若娶得这样个标致妇人,由你泼天的功名富贵要他什么!吾一生心满意足矣!』此乃是醉后无心说这两句放肆的闲话,那知段氏听了心中火起,就发话道:『君何看得水神的面目标致就十二分尊重,当面把我奚落?若说水神的好处,我死何愁不为水神!』
  不曾说完,一溜烟竟走出门去。那伯玉那知就里。不料段氏走到河滨,做个鹞子翻身之势,望着深处从空一跳,就从水面沈下去了。伯玉慌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急急唤人打捞,那有踪影?整整哭了七日,喉干嗓咽,一交跌倒朦胧晕去。只见段氏从水面上走近前来说道:『君家所喜水神,吾今得为神矣!
  君须过此,吾将邀子为偕老焉!』言未毕,段氏即将手把伯玉衣袂一扯,似欲同入水状,伯玉惊得魂飞天外,猛力一迸,忽然苏醒,乃是南柯一梦。伯玉勉强独自回家。讵料段氏阴魂不散,日日在津口忽然作声,忽时现形,只要伺候丈夫过津,希遂前约。不料伯玉心馁,终身不渡此津。故后来凡有美色妇人渡此津者,皆改妆易貌,然后得济。不然就要兴风作浪,行到河水中间便遭不测之虞了。』那些后生道:『这段氏好没分晓,只该妒着自己丈夫,如何连别的女人也妒了?』又有个老者道:『这个学究说的乃是做了鬼还妒的事,适纔说成了神还妒的事,却在那里?』内中一个老者道:『待我来说个明白!那妒妇津天下却有两处,这山东的看来也还平常,如今说的纔是利害哩!』
  那后生辈听见此说,一个个都站将起来,神情错愕,问道:『这个却在何处?』老者便道:『在山东对门山西晋地太原府绵县地方。行到彼处未及十里,路上人娓娓说长说短,都是这津头的旧事,我却不信。看看行到津口,也有许多过往妇人妆村扮丑,亦如山东的光景,也不为异。直到那大树林下,露出一个半大的庙宇,我跳下牲口,把缰绳、鞭子递与驴夫,把衣袖扯将下来,整顿了一番,依着照墙背后转到甬道上去。抬头一看,也就把我唬了一惊:只见两个螭头直冲霄汉,四围鹰爪高接云烟;八宝妆成鸳鸯瓦脊耀得眼花,浑金铸就饕餮门环闪人心怕。左边立的朱髭赤发、火轮火马,人都猜道祝融部下神兵;右边站的青面獠牙、皂盖玄旗,我却认做瘟疫司中牙将。
  中间坐着一个碧眼高颧、紫色伛兜面孔、张着簸箕大的红嘴,乃是个半老妇人,手持焦木短棍,恶狠狠横踞在上;旁边立着一个短小身材、伛偻苦楚形状的男人,朝着左侧神厨角里,却是为何?正待要问,那驴夫摇手道:“莫要开言,走罢走罢!”只得上驴行路。走了五六里,悄问再三,驴夫方说:“这个娘娘叫做石尤奶奶,旁边汉子叫做介之推,直是秦汉以前列国分争时节晋国人氏。只因晋献公宠爱了一个骊姬,害了太子申生,又要害次子重耳。重耳无奈,只得奔逃外国求生。介之推乃是上大夫介立之子,年纪甫及二十,纔娶一妻,也是上大夫石吁之女,名曰石尤。两个原生得风流标致,过得似水如鱼,真个才子佳人天生一对、盖世无双的了。却为重耳猝然遭变,立刻起程;之推是东宫侍卫之臣,义不容缓,所以奋不顾身,一辔头随他走了,不曾回家说得明白。就是路中要央个熟人寄信回时,那重耳是晋国公子,随行有五人:一个是魏鮤,一个是狐偃,一个是颠颉,一个是赵衰,这个就是之推了。急切里一时逃走,恐怕漏了消息骊姬知道,唆耸献公登时兴兵发马,随后追赶,不当稳便;都是改头换面,褴褴褛褛,夜住晓行,甚是苦楚。石氏在家那晓得这段情节?只说:『正在恩爱之间,如何这冤家嚯地抛闪?想是有了外遇,顿然把我丢弃!』叫天抢地,忿恨一回,痛哭一回,咒诅一回,痴想一回,恨不得从半空中将之推一把头揪在跟前,生生的咬嚼下肚,方得快心遂意。不料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胸中渐渐长起一块刀砍不开、斧打不碎、坚凝如石一般,叫做妒块。俗语说,女傍有石,石畔无皮,病入膏肓,再销熔不得的了。那知之推乃是个忠诚苦节之臣,随了重耳四远八方,艰难险阻,无不尝遍。一日逃到深山,七日不得火食,重耳一病几危。
  随行者虽有五人,独有之推将股上肉割将下来,煎汤进与重耳食之,救得性命。不觉荏荏苒苒过了一十九年,重耳方得归国,立为文公,兴起霸来。后来那四个从龙之臣都补了大官受了厚禄,独之推一人当日身虽随着文公周行,那依恋妻子的心肠端然如旧。一返故国便到家中访问原妻石氏下落,十余年前早已搬在那绵竹山中去了,之推即往山中探访消息。石氏方在家把泥塑一个丈夫,朝夕打骂得,不已,忽然相见,两个颜色俱苍,却不认得,细说因由,方纔厮认,忽便震天动地假哭起来。之推把前情说了一番,那石氏便骂道:『负心贼!闪我多年,故把假言搪塞。』只是不信。少不得妇人家的旧规,手挝口咬、头撞脚踢了一回。弄得之推好像败阵伤亡,垂头丧气,一言也不敢发,只指望待他气过,温存几时,依旧要出山做官受职去的。那知石氏心毒得紧,原在家中整治得一条红锦九股套索在衣箱内,取将出来,把之推扣颈缚住,顷刻不离,一毫展动不得。
  说道:『我也不愿金紫富贵,流浪天涯,只愿在家两两相对,齑盐苦守,还要补完我十九年的风流趣兴,由那一班命运大的做官罢了。』之推既被拘系,上不能具疏奏闻朝廷,下不能写书邀人劝解,在晋文公也不知之推在于何处。倒是同难五人中一人不见之推出山,朝廷又不问他下落,私心十分想慕,不肯甘心,造下一首四言鄙俚之句,贴于宫门,暗暗打动文公意思。诗曰:『有龙矫矫,顿失其所。五蛇从之,周流天下。
  龙饥乏食,一蛇割股。龙返于渊,安其壤土。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一时间宫门传诵,奏闻文公。
  文公惶愧不已,遂唤魏鮤遍访之推下落。之推身已被系,安得出来?魏鮤是个武夫,那里耐烦终日各处搜求,况且绵竹之山七百里开阔,实难踪迹。却算计道:『我四下里放起火来,烧得急了,怕他不奔将出来!』此时乃是初春天气,山上草木尚是干枯的,顺着风势教人举火,一霎时漫天漫地卷将起来。那知之推看见四下火起,心知魏鮤访求踪迹,争奈做了个藤缠螃蟹、草缚团鱼,一时出头不得。即使遇着魏鮤,磨灭得不成冠裳中人体面,一时忿恨在心,不如速死为快!因而乘着石氏睡熟,也就放一把无情火来。那火却也利害,起初不过微烟袅袅,搅着石罅峦光,在山间住久的还不觉得。未几,火势透上树枝,惹着松油柏节,因风煽火,火炽风狂,从空舒卷,就地乱滚将来。一霎时,百道金蛇昂头摆尾,千群赤马纵鬣长嘶。四壁厢哔哔叭叭之声胜似元宵爆竹,半天里腾腾闪闪之焰不减三月咸阳。逃出来的狐狸,跳不动的麂鹿,都成肉烂皮焦;叫不响的鸦鹰,飞不动的鸾鹤,尽是毛摧羽烁。此时石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奔前不能,退后不得,渐渐四下紧逼将来,就把之推一把抱定说道:『此后再不妒了!』却也悔之晚矣。那知石氏见火势逼近,绝不着忙,只愿与之推相抱相偎,毫无退悔,故此火势虽狂,介子夫妻到底安然不动。略不多时,之推与石氏俱成灰烬。后来魏鮤搜山,看见两个烧死尸骸,方晓得之推夫妇已自尽了。正要收取骸骨,中间尚有一堆余火未熄。魏鮤仔细上前看时,却又不青不红,不紫不绿,一团鬼火相似,真也奇异。忙教左右将那烧不过的树枝拨开看时,乃是斗大一块鹅卵石滚来滚去。那火光亦渐渐微了,石子中间却又放出一道黑气,上冲霄汉,风吹不断。魏鮤同一伙人见得恁般作怪,即忙写了一道本章,把此一块宝贝进上文公,大略说之推高隐之士,不愿公侯,自甘焚死。纪载他焚烧之时,正是清明节前一日。文公心中恻然,即便遣官设祭一坛,望空遥奠,又命下国中,人家门首俱要插柳为记,不许举火,只许吃些隔夜冷食。至今传下一个禁烟寒食的故事。
  那块宝贝也只道甚么活佛、神仙修炼成的金刚舍利子一样,忙教后宫娘娘、妃嫔好好收藏。那知这物却是祸胎,自从进宫之后,人人不睦,个个参差。后来文公省得此物在内作祟,无法解禳。
  直到周天王老库中,请出后妃传下来百炼降魔破妒金刚宝锤,当中一下将来,打得粉花零碎,漫天塞地化作万斛微尘,至今散在民间,这黑气常时发现。此是外传,不在话下。且说那石氏自经大火逼近之际,抱着耿耿英灵,从那烈焰之中一把扭定了介之推,走闯到上帝驾前,大声诉说其从前心事。上帝心里也晓得妒妇罪孽非轻,但守着丈夫一十九年,心头积恨一时也便泯灭不得。适值有一班散花仙女又在殿前,惧怜他两个夫妇都有不得已一片血诚,在生不曾受得文公所封绵上之田,死后也教他夫妻受了绵地血食。但是妒心到底不化,凡有过水的妇人,都不容他画眉搽粉、大袖长衫,俱要改换装束。那男人到庙里看的,也不许说石尤奶奶面目变得丑恶、生前过失。
  但有奉承奶奶几句、数落之推几句的,路上俱得平安顺利。
  近日有个乡间妇人,故意妆扮妖妖娆娆渡水而过,却不见甚么显应。
  此是石奶奶偶然赴会他出,不及堤防,错失的事。那知这妇人意气扬扬,走到庙里卖嘴弄唇,说道:『石奶奶如今也不灵了,我如此打扮,端的平安过了渡来。』说未毕口,那班手下的帮妒将帅火速报知,一霎时狂风大作,把那妇人平空吹入水里淹死了。查得当日立庙时节,之推夫妇原是衣冠齐楚并肩坐的,为因这事平空把之推塑像忽然改向朝着左侧坐了。地方不安,改塑正了,不久就坍。如今地方上人理会奶奶意思,故意塑了这个模样。此段说话,却不是成了神还要妒的故事么?
  至今那一乡女人气性极是粗暴,男人个个守法,不敢放肆一些。
  凡到津口,只见阴风惨惨,恨雾漫漫,都是石奶奶狠毒英灵障蔽定的。唐时有人到那里送行吟诗,有『无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之句,也就是个证了。那几个后生听了嚷道:『大奇!
  大奇!方纔那首“青竹蛇儿”的诗可见说得不差,不差。』又有一个说道:『今日搭个豆棚,到是我们一个讲学书院,天色将晚,各各回家,老丈明日倘再肯赐教,千万早临。晚生们当备壶酒相候,不似今日草草一茶已也。』
  总评《太平广记》云:『妇人属金,男子属木,金克木,故男受制于女也。』然则女妒男惧,乃先天禀来,不在化诲条例矣。
  虽然,子即以生克推之,木生火,火能克金;金生水,水又生木。则相克相济,又是男可制女妙事。故天下分受其气,所以『妒』、『惧』得半,而理势常平。艾衲道人《闲话》第一则就把『妒』字阐发,须知不是左袒妇人,为他增焰也。妒可名津,美妇易貌;郁结成块,后宫参差。此一种可鄙可恶景象,缕缕言之,人人切齿伤心,犹之经史中『内君子,外小人』。
  揣摩小人处,十分荼毒气概;揣摩君子处,十分狼狈情形。究竟正气常存,奇衷终馁,是良史先贤之一番大补救也。知此则《闲话》第一及妒妇,所谓诗首《关罘,书称『矨降』可也。
第二则 范少伯水葬西施
  范少伯水葬西施俗语云:『酒逢知己千锺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可见饮酒也要知己。若遇着不知己的,就是半杯也饮不下去;说话也怕不投机,若遇着投机,随你说千说万,都是耳躲顺听、心上喜欢,还只恐那个人三言两语说完就扫兴了。
  大凡有意思的高人,彼此相遇,说理谈玄,一问一答,娓娓不倦;假使对着没意思的,就如满头浇栗,一句也不入耳。倒是那四方怪事、日用常情,后生小子闻所未闻,最是投机的了。
  昨日新搭的豆棚虽有些根苗枝叶长将起来,那豆藤还未延得满,棚上尚有许多空处,日色晒将下来,就如说故事的,说到要紧中间尚未说完,剩了许多空隙,终不爽快。如今不要把话说得烦了。再说那些后生,自昨日听得许多妒话在肚里,到家灯下纷纷的又向家人父子重说一遍。有的道是说评话造出来的,未肯真信,也有信道古来有这样狠妒的妇人,也有半信半疑的,尚要处处问人,各自穷究。弄得几个后生心窝潭里、梦寐之中,颠颠倒倒,只等天亮就要往豆棚下听说古话。
  那日色正中,人头上还未走动。直待日色蹉西,有在市上做生意回来的,有在田地上做工闲空的,渐渐走到豆棚下,各占一个空处坐下。不多时,老者也笑嘻嘻的走来,说道:『众位哥哥却早在此,想是昨日约下,今朝又要说甚么古话了。』
  后生俱欣欣然道:『老伯伯!昨日原许下的,我们今日备了酒肴,要听你说好些话哩。但今日不要说那妒妇,弄得我们后生辈面上没甚光辉,却要说个女人才色兼全,又有德性,好好收成结果的,也让我们男人燥一燥皮胃。』那老者把头侧了一侧,说道:『天地间也没有这十全的事,红颜薄命,自古皆然。或者有色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有色,有色有才的未必有德,即使有才、有色、有德的,后来也未必就有好的结局。三皇以前远不可考,只就三代夏、商、周而言,当在兴时,看来虽有几个贤圣之后,那纔、貌、德、色也不闻有全备之称。及至亡国之时,每代出了个妖物,倒是纔色兼备的。』众后生说:『那兴夏禹王的是那一个?』老者道:『待我慢慢想来。记得禹王之父,名叫伯鲧,娶了有莘氏的女,名叫修己。看见天上流星贯昴,感孕而生了禹王于道之石纽乡。那时洪水滔天,禹王娶了涂山氏做亲,方得四日,因其父亲治水无功,尧帝把他杀在羽山。虞舜保奏禹王纔能堪以治水,即便出门。在外过了一十三年,自家门首走过三次,并不道是家里边,进去看看妻子。
  那涂山氏也晓得丈夫之性孤古乖怪,也并不出门外来看看丈夫。
  不几年间,洪水平定,尧帝赐禹王玄圭,告成其功。后来虞舜把天下亦让与他,涂山氏做了皇后,岂不是个有才有德的?但当日也不曾有人说他怎的标致,此正是贤圣之君在德不在貌也。
  后来传了十六、七代,传到履癸,是为帝桀。平生好勇,力敌万人,两手能伸铁钩;贪虐荒淫,伤害百姓。曾去伐那诸侯。
  有施氏见桀王无道,无计可施,止有一女,名为妹喜,生得十分美貌,多才多技,堪以进献。那桀王果然一见魂迷,无事不从,无言不听。把百姓之财尽数搜索拢来,如水用去;将那珍馐百味堆将起来,肉山相似。造下许多美酒,倾在池中,可通船只往来;两边的酒糟迭起成堤,人到上面可望十里。凡游览至此,上边打一声鼓,下边人低头叩到池中饮酒,就像牛吃水的相似,叫做牛饮,不下有三千余人,妹喜方以为乐。如此淫纵,万民嗟怨,亏杀成汤皇帝出来,把妹喜杀了,桀王放于南巢。如今江南庐州府巢县地方,就是那无道之君结果处了。此是第一个女中妖物也。
  『夏王的天下传到商时,商朝代代也有贤圣之后,只是平平常常,也无才德之显。直传到二十八代,生一个纣王出来。
  他天性聪明,作事敏捷,力气勇猛可以抵对猛兽。说来的话都是意想不到的,如有人欲谏止他,就先晓得把言语搪塞在先,人却开口不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他却有无数巧言搪塞过了。
  终日兴工动作,做那舆马宫室之类,件件穷工极巧。就爱上一个诸侯有苏氏之女,名唤妲己。宠幸异常,惟其所好,无不依从。当初夏桀无道做下的酒池肉林也就摹仿他做将起来。又叫宫中男女赤体而行淫污之事,随地而做,也不怕触犯天帝。宫中开了九市,长夜酣歌,沈湎不散,朝政不理,四方怨望。妲已看见人民恨他,威令不行,乃重为刑辟,以火烧红熨斗叫人拿着,手就烂了;更立一铜柱,炭火逼红,叫人抱柱,立刻焦枯,名为炮烙之刑。还有许多惨刻刑罚,却难尽说。那纣王只要妲己喜欢,那里顾得后来?武王兴兵伐纣,纣王自焚而死。
  假使妲己有这个美色,没有这种恶纔,也不到得这地方,此又是一个有色有才的妖物证见了。那时武王之父文王是个圣人,就有一个母亲后妃最是贤德。其纔又能内助,并无妒心。文王姬妾甚多,生了百子,果然千古难得的。当日就有《关罘、《麟趾》之诗,诵他懿德。尚有人讥刺道:“此诗乃是周公所作,若是周婆决无此言。”这不是讥刺后妃,只为天下妒妇多了故作此语,越显得后妃之贤不可及了。到后来周幽王时,又生出一个妖物,却比夏商的更不相同,几乎把周家八百年的社稷一时断送了。这个妖物叫做褒姒。虽则是幽王之后,其来头却在五六百年前夏时就有种了。』众后生道:『这个妖物果是奇怪,怎么夏时就种这个祸胎在那里呢?』老者道:『夏德衰了,褒姒之祖与夏同姓,那时变作二龙降于王庭,乃作人言,“我乃褒国之君也。”夏王怒而杀之,那龙口里吐出些津沫来,就不见了。臣子见是龙吐出的,却为奇异,就盛在水桶之内,封锢在宝藏库中。直到周厉王时,到库中打开桶来看时,那津沫就地乱滚,直入宫中,撞到幼女身傍,就不见了。此女纔得十二三岁,有了娠孕。是时民间有个谣言道:『压弧箕服,实亡周国。”后来乡间一个男子手拿山桑之弓,一个妇人手拿草结之衣,上街来卖,市人见他应着重谣,就要报官,二人慌忙逃窜。适然撞着有孕的童女,生下一个女儿,弃于道傍。那对夫妇怜悯他,收养在怀,逃入褒国。后值褒君有罪系于狱中,遂将此女献上。周王见他美貌,收在后官。举止端庄,并不开口一笑。若论平常不肯笑的妇人,此是最尊重有德的了。那知这个不笑,却是相关甚大,得他一笑,正是倾国倾城之笑,故此一时不能遽然启齿。周幽王千方百计引诱着他,褒姒全然不动。那时周王国中有令,凡有外寇之警,举起烽台上号火为信,都来救应。幽王无端却放一把空火,各路诸侯来时,却无寇警。
  褒姒见哄动诸侯扑了一空,不觉哑然一笑。后来犬戎入犯,兵临城下,幽王着急,烧尽了烽台上火,那诸侯只当戏耍,都不来了。幽王遂被犬戎所杀。却不又是一个亡国的妖物么?如此看来,纔全德备的妇人委实不大见有。』众少年接口道:『亡国之妖颠倒朝纲,穷奢极欲,至今人说将来,个个痛恨,人人都是晓得的。昨日前村中做戏,我看了一本《浣纱记》,做出西施住居薴萝山下,范大夫前访后访,内中唱出一句,说“江东百姓,全是赖卿卿”。可见越国复得兴霸,那些文官武将全然无用,那西施倒是第一个功臣。后来看到同范大夫两个泛湖而去,人都说他俱成了神仙。这个却不是纔色俱备、又成功业、又有好好结果的么?』老者道:『戏文虽则如此说,人却另有一个意思。看见多少功成名遂的人遇着猜忌之王,不肯见机而去,如文种大夫,毕竟为勾践所杀。故此假说他成仙,不过要打动天地间富贵功名的人,处在盛满之地,做个急流勇退的样子,那有真正成仙的道理?我在一本野史上看见的却又不同。
  说这西子住居若耶溪畔,本是一个村庄女子。那范大夫看见富贵家女人打扮,调脂弄粉,高髻宫妆,委实平时看得厌了。一日山行,忽然遇着淡雅新妆波俏女子,就道标致之极。其实也只平常。又见他小门深巷许多丑头怪脑的东施围聚左右,独有他年纪不大不小,举止闲雅,又晓得几句在行说话,怎么范大夫不就动心?那曾见未室人的闺女就晓得与人施礼、与人说话?
  说得投机,就分一缕所浣之纱赠作表记?又晓得甚么惹害相思等语?一别三年,在别人也丢在脑后多时了,那知人也不去娶他,他也不曾嫁人,心里遂害了一个痴心痛玻及至相逢,话到那国势倾颓,靠他做事,他也就呆呆的跟他走了。可见平日他在山里住着,原没甚么父母拘管得他,要与没识熟的男子说话就说几句,要随没下落的男子走路也就走了。
  一路行来,混混帐帐,到了越国。学了些吹弹欲舞,马扁的伎俩,送入吴邦。吴王是个苏州空头,只要肉肉麻麻奉承几句,那左右许多帮闲篾片,不上三分的就说十分,不上五六分就说千古罕见的了。况且伯嚊嚭暗里得了许多贿赂,他说好的,谁敢不加意帮衬?吴王没主意的,众人赞得昏了,自然一见留心,如得珍宝。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那吴王既待你如此恩情,只该从中调停那越王归国,两不相犯。
  一面扶持吴王兴些霸业,前不负越,后不负吴,这便真是千载奇杰女子。何苦先许身于范蠡,后又当做鹅酒送与吴王。弄得吴王不理朝政,今日游猎,明日彩莲,费了百姓赀财,造台凿池,东征西讨,万民皆怨。兵入内地,觑便抽身,把那个共枕同衾追欢买笑的知己抛在东洋大海。你道此心如何过得?希图回到越国,趁着半老丰姿,还要逞出许多功劳,许多娇爱,更要驾出越国夫人之上,受用不了。那知范大夫一腔心事也是侥幸成功。万一夫差是个精细的人,不听伯嚭邪言,信着伍员的好语,也不见得这个败坏。又万一暗里图谋,那勾践一朝命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虽有些工夫也不到得这样圆成。况且阴谋诡秘,有许多不可告人的话头;下贱卑污,有许多令人不忍见的光景。到那吴国残破之日,范大夫年纪也有限了,恐怕西子回国又把旧日套子,断送越国,又恐怕越王复兴霸业猛然想起平日勾当,有些不光不明,被人笑话。况且范蠡出身,又是楚之三户人氏,即今吴江县地方,原自姑苏属县。以吴之百姓为越之臣子,代谋吴国,在越则忠,在吴则逆。越王虽在流离颠沛之中,那臣子的本未、君臣的分际,却从来是明白在心里的。到了归国时节,霸业复兴,兵多粮足,别的俱不在心上。
  单单只有这几个谋国之臣怀着鬼胎,倘或猜忌之主,无心中有些触犯,一朝追究,未免害了自己的身家。故此陡然发个念头,寻了一个船只,只说飘然物外,扁舟五湖游玩去了。那五湖也只有七八百里开阔,难道人踪迹不到的?后来人都说越王长颈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那知范大夫句句说着自家本相,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到后来假名隐姓,叫做陶朱公,“陶朱”者,“逃”其“诛”也。不几年间,成了许多家赀,都是当年这些积蓄。难道他有甚么指石为金手段么?那许多暧昧心肠,只有西子知道。西子未免妆妖做势,逞吴国娘娘旧时气质,笼络着他。那范大夫心肠却又与向日不同了:与其日后泄露,被越王追寻起来,不若依旧放出那谋国的手段,只说请西子起观月色。西子晚妆纔罢,正待出来举杯问月,凭吊千秋;不料范大夫有心算计,觑着冷处,出其不意,当胸一推,扑的一声,直往水晶宫里去了。正是:“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那后生道:『老伯说来差矣!那范大夫湖心中做的事,有谁作证?你却说他如此?』
  老者道:『我也不是证见,我也不肯诬他。却见《野艇新闻》有《范少伯水葬西施传》,《杜柘林集》中有《洞庭君代西子上冤书》一段,俱是证见。至今吴地有西施湾、西施浜、西施香汗池、西施锦帆泾、泛月陂,水中有西子臂、西施舌、西施乳,都在水里,却不又是他的证见么?他若不葬在水里,当时范大夫何必改名鸱夷子?鸱者,枭也。夷者,害也。西施一名夷光。
  害了西施,故名鸱夷。战国时孟子也说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就是葬在水里,那不洁之名还洗不干净哩!』有一人道:『兄言之谬矣!从古来赞美西施的,直把个天地间至妙绝佳的抗州一个西湖比他。苏东坡题一首诗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如此说来,难道东坡不如你的见识不成?』老者道:『这坡老看得西湖景致好了,没得赞赏,偶然把个古来美色的妇人比方,其实不是赞赏西子。其中还有一个意思,至今还没一个人参透这段道理:天下的湖陂草荡,为储蓄那万山之水,处处年年,却生长许多食物东西,或鱼虾、菱芡、草柴、药材之类,就近的贫穷百姓靠他衣食着活。唯有西湖,就在杭州郡城之外,山明水秀,两峰三竺高插云端;里外六桥,掩映桃柳;庵观寺院及绕山静室,却有千余;酒搂台榭,比邻相接;画船萧鼓,昼夜无休。无论外路来的客商、仕宦,到此处定要破费些花酒之资。
  那本地不务本业的游花浪子,不知在内嫖赌荡费多多少少。一个杭州地方见得如花似锦,家家都是空虚。究其原来,都是西湖逼近郡城,每日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无不破费几贯钱钞。前人将西湖比西子者,正说着西湖无益于杭城,却与西施具那倾国倾城之貌有害吴国意思一样。如今人却重了东坡的纔名,爱看了西湖景致,不曾参悟到这个所在故耳。只有一个推官胡来朝湖心寺柱上题一对联,却道破此意云: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
  其余题咏甚多,都是外处往来游客暂时流寓,无非形容西湖佳妙之处,还要嫌憎那胡推官道学气哩。还有个小小故事说与你们听了。近日吴中有个士夫,宦游经过越地,特特买舟选骑,直到薴萝山边。看见山明水秀,游观不尽,便哼哼的做起诗来,赞得西子不知到甚么天仙地位,还要寻个媒人选聘女子,依稀沾些西子风味回去。正在访问,那知走出一个乡老来,说得极妙:“你道西子是个国色天香,当初乃是敝地一个老大嫁不出门的滞货,偶然成了虚名。若果然绝色奇姿,怎么肯送到你下路受用!”那士夫一个没趣,即刻起身去了。』众后生拍手笑道:『这老老,倒有志气占高地步,也省得苏州人讥笑不了。』
  正待走动,欲将蔬酒排下,吃个尽兴。抬头忽见天上乌云西坠,似有『山雨欲来』之状,俱各抢地拱手,称谢而散。
  总评人知小说昉于唐人,不知其于漆园庄子、龙门史迁也。
  《庄子》一书寓言十九,大至鵾鹏,小及莺鸠、鹪鹩之属,散木鸣雁,可喻养生;解牛赒轮,无非妙义。甚至诙谐贤圣,谈笑帝王,此漆园小说也。史迁刑腐著书,其中《本纪》、《世家》、《表》、《书》、《列传》,固多正言宏论,灿若日星,大如江海,而内亦有遇物悲喜、调笑呻吟,不独滑稽一传也。如《封禅》,如《平准》,如《酷吏》、《游侠》等篇,或为讽讥,或为嘲谑,令人肝脾、眉颊之间别有相入相化而不觉。盖其心先以正史读之,而不敢以小说加焉也。即窦田之相轧,何异传奇?而《句践世家》后,附一段陶朱;庄生入楚丧子之事,明明小说耳。故曰小说不昉于唐人也。艾衲道人《闲话》二则日『水葬西施』,此真真唐突西施矣!然玩其序三代事,皆读史者所习晓,却苍茫花簇,象新闻而不像旧本。至于西施正传,乃不径接着褒姒,反从他人说浣纱赞美西施,无心衬人,覼覼缕缕,将一千古美姝说得如乡里村妇,绝世谋士,说得如积年教唆。三层翻驳,俱别起波纹,不似他则一口说竟。解『鸱夷』、解『夷光』、注西湖诗、谈选女事,皆绝新绝奇,极灵极警,开人智蕊,发人慧光。虽漆园、龙门,何以如此!唐人不得而比之。
第三则 朝奉郎挥金倡霸
  朝奉郎挥金倡霸自那日风雨忽来,凝阴不散,落落停停,约有十来日纔见青天爽朗。那个种豆的人家走到棚下一看,却见豆藤骤长,枝叶蓬松,细细将苗头一一理直,都顺着绳子,听他向上而去,叶下有许多蚊虫,也一一搜剔干净。那些邻舍人家都在门外张张望望,嚷道:『天色纔晴就有人在豆棚下等说古话哩,我们就去。』不多时就有许多坐下,却不见那说故事的老者。众人道:『此老胸中却也有限,想是没得说了,趁着天阴下雨,今日未必来也。』内中一人道:『我昨日在一舍亲处听得一个故事,倒也好听,只怕今日说了,你们明日又要我说。我没得说了,你们就要把今日说那老者的说着我也。』
  众人道:『也不必拘,只要肚里有的便说,如当日东坡学士无事在家,逢人便要问些新闻,说些鬼话,明知是人说的谎话,他也当着谎话听。不过养得自家心境灵变,其实不在人的说话也。』那人遂接口道:『我正说的就是苏东坡。他生在宋朝仁宗时,做了龙图阁学士,自小聪明过人,凡观古今书史,一目了然。看见时事纷更,权奸当道--如王安石“青苗”等事,也不尝要把话讥刺他或做诗打动他。聪明尖酸处固自占了先头,那身家性命却干系在九分九厘之上。倒不如嘿嘿痴痴、随行逐队依着仕路上画个葫芦,倒得个一路功名,前程远大,顺溜到底。可见苏东坡只为这口不谨慎,受了许多波咤。一日在家困顿无聊之极,却向壁上题下一首诗来,说道:“人家生子要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就是这四句诗也是讥嘲当道公卿的话,却是老苏的旧病,不在话下。后来又有个老先生于仕途上不肯通融,屡遭罢斥,看见那聪明伶俐的做了大官,占了便宜,也向壁上学那东坡题下四句道:“只因资禀欠聪明,却被衣冠误此生。但愿我儿伶且俐,钻天蓦地到公卿。”此一首诗似与坡公翻案,然而讥诮当道亦与坡老相同,只好当个戏言。难道人家生的儿子聪明伶俐就是好的不成?也有生来不聪不竣不伶不俐,起初看来是个泥团肉块,后来交了时运,一朝发作起来,做了掀天揭地事业、拜将封侯的。譬如三国时有个孔文举,年方十岁,随着父亲到洛阳任所。那时有个司隶校尉李元礼,极有名头,大官府要去见他,无论本官尊重,那门吏也十分装腔作势,一时难得通报。
  彼时文举乃十岁小儿,大模大样持了通家称呼的名帖,来到李府门上,说道:“我是李府通家。”门吏看见小小聪俊孩儿,即与通报。后来李公接见,问道:“足下与我那里通家?”那孔文举不慌不忙,从容对道:“昔先人仲尼与尊公伯阳有师友相资之谊,在下与老先生就是奕世通家也。”许多宾客在座听了,各各称奇。彼时座中有个陈建,最后方来,李元礼将此言说与陈建,陈建便道:“小时虽则聪明,无不了了,大来未必果佳。”文举应声说道:“看来老丈小时定是聪明,无不了了的了。”满座之人俱各笑将起来,称道:“如此聪明,异日不知至何地位!”那知这张利嘴人人忌刻,后因父亲朋党之祸,毕竟剪草除根了。
  可见小时聪明太露,乃是第一不妙的事。』如今再说一个小时懵懵懂懂,后来做出极大的功业,封了极大的爵位,纔是奇哩!
  此人出在隋末唐初,正当四海鼎沸之际,姓汪名华。初时无名,只有小字兴哥。祖居新安郡--如今叫做徽州府--绩溪县乐义乡居祝彼处富家甚多,先朝有几个财主,助饷十万,朝廷封他为朝奉郎,故此相敬,俱称朝奉。
  却说汪华未生时节,父亲汪彦是个世代老实百姓,十五六岁跟了伙计学习江湖贩卖生意。徽州风俗,原世朴实,往往来来只是布衣草履,徒步肩挑,真个是一文不舍,一文不用。做到十余年,刻苦艰辛,也就积攒了数千两本钱。到了五旬前后,把家赀打总盘算,不觉有了二十余万,大小伙计就有百十余人。
  算帐完了,始初喜喜欢欢,举杯把盏,饮至半酣,忽然泪下。
  众伙计问其原故,那汪彦道:“我也不为着别的,只因向日无子,从南海普陀洛迦山求得一子,叫名兴哥。看来面方耳大,也成个人形,其如呆呆痴痴,到了十五岁,格格喇喇指天划地,一句说话也不明白,却似哑子一般。遇着饮食,不论多少,好像肚内有热炉热灶,无有不纳,岂不是个焦员外的令郎、胡永儿的丈夫?虽挣了泼天家俬,也是一盘瞎帐。”说毕便凄凄惨惨、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伙计中有那当心的上前劝慰宽心,有劝到扬州、苏州再娶一妾,另生几个好的;有拿酒复来相劝,猜拳行令的,都也不在话下。临了来有个老成的伙计,走近前来,说道:“老朝奉,不消着忙,明年小主十六岁了。徽州俗例,人到十六岁就要出门学做生意。我看小主虽则不大言语,心中也还有灵机,面貌上也有些福气,不若拨出多少本钱,待我帮他出门学学乖,待他历练几年就不难了。”一面就与兴哥说知,兴哥也就把头点了几点。众伙计尽道:“小朝奉心里是明白的,不难!不难!”俱各散讫。』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众伙计会同拜年吃酒,中间老成的伙计也就说起小朝奉生意的事。
  汪彦道:“他年小性痴,且把三千两到下路开个小典,教他坐在那里看看罢了。”约定二月起身。
  言之未已,那兴哥斯斯文文立起身来,却明明白白说道:“我偌大家俬,唯我一个承载,怎么止把三千两与我,就要叫找出门?却是不够!”众尽骇异。连那老朝奉听了也不觉快活起来,接口连声说道:“果然奇了,也说的话公然不差!想是福至心灵了。”满堂人俱各称羡,只待二月初头整备行李,拜别父母起身。汪彦占卜得往平江下路去好。那平江是个货物马头,市井热闹,人烟凑集,开典铺的甚多,那三千两那里得够?
  兴哥开口说:“须得万金方行,不然我依旧闭着口,坐在家里。”那老朝奉也道:”他说得有理。”就凑足了一万两。未免照例备了些腌菜干、猪油罐、炒豆瓶子,欢欢喜喜出了门。那老伙计已预先托人把铺面房屋、招牌、架子、家伙什物俱已停当,拣了黄道吉日开张,挂得一面招牌。就有一个人拿着十个盒子进来,说道:“贺喜!贺喜!愿小朝奉开典铺,就趁了十对盒利钱,权且当银十两做个采头。”小朝奉听见说得快活,他道:“我也不要你的盒子,送你二十两,酬你这个好意。”那伙计道:“小朝奉不可听他!这是从来市井光棍打抽丰、讨采头,都是套子,不可与他!”小朝奉道:“第一次也让我一个顺利。”伙计就闭口了。不多时,又见一伙衣冠济楚,捧着表礼走将进来,看名帖上整齐数来四十位,道是上下排邻,闻得朝奉开当,各人备了一两分资外,又添出五分,备了花红糕酒,都来贺喜。
  那伙计们少不得请出兴哥来做主人,众邻舍俱各唱喏称贺,分宾坐了,奉茶而别。兴哥回转身,欣欣喜色,对众伙计道:“怪不得老朝奉卜得此地开典好,就是这邻舍高情却难得的。”一面就把那封的分资扯开两个,众伙计上前把手按住道:“这是套礼,收不得的。过日备戏设席请他后就返璧了。”兴哥道:“方纔二十两出门,今就有四十两进门,就是对合利钱佳兆,如何方纔当盒子的不要赏他!”说毕,仍旧把众分一卷拿了进去。急得众伙计没些布摆,只是叫苦。少刻,唤一个小郎进去,兴哥打开银库,拣出十两一锭的银子,齐齐整整封作四十封,一面换了衣服,备了名帖,走出铺中,说:“我如今要答拜了。”众道:“四十封银为何?”兴哥道:“陌生所在,难得他们盛意,备礼答他。”众伙计道:“只消费二十两一席戏足够了,如何要这许多?”兴哥道:“你们只晓得小家子局面,既在他地方开铺赚钱,就要结识地邻,日后有些事情也得便宜。自古道,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这十两头也只照历来规例,亦未见得从厚。”言毕径出门去,各家一一送了。那些邻舍个个喜欢,人人快活,称道:“小朝奉是个大方。”那些伙计齐齐叹气跌脚,只好付之无可奈何。兴哥拜完客,回到铺中坐着,忽见一人牵着匹马进门道:“在下是个马贩子,贩了二十匹马来,马价都是百金一匹的。遇着行情迟钝,众马嗷嗷,只得将一匹来宝铺,当五十两买料。卖出依旧加利奉赎。”兴哥心中爱着骏马,一眼看了就笑起来,那伙计道:“开口货从来不当,出去!出去!”兴哥道:“省会地面马也是要用的,若不当与他,那四十九匹都饿死了,岂不可怜!”说毕就进里边去。那伙计越发回他,那马贩蜘蹰半晌,只要候小朝奉出来讨个下落。那知不多时,兴哥捧出元宝两锭,就招马贩进中门递与他。马贩说:“当一锭够了。”兴哥说:“你辛苦来此,须要趁钱方好。如何百金的价止当五十两?却不折了本么。快去!快去!”那马贩倒地四拜,称谢恩主而去。众伙计尚自不知,兴哥又到铺内坐定。又见一个穷人手拿铁锅一只,伙计上帐当去三钱。纔出门去,兴哥把头一侧,想道:“这个穷人家里不过一只锅子,将来当了,老婆在家如何煮饭?三钱银值得恁么?”便走出铺来,提了锅子出门就上了马,一溜烟追去。毕竟寻着那个穷人还了他去。
  铺中众人沸沸的说起方纔当马之事,又吃了一惊,只等兴哥回,大白日里就把当门关上,接着兴哥到厅上。众伙计一齐依次坐下,老伙计道:“小主人,你从幼未经出门,你的身命干系都在我们身上,就是一万两本钱也是在老朝奉面前包定加三利息来的。纔得一二日,如此颠颠倒倒,本钱倒失去了一大块,将来怎么算帐?”兴哥道:“不难,不难。若说加三利息,你们众人就提了三千两去,余下本钱听我发挥罢了。你们众伙计旧规俱已晓得,不过以旧抵新,移远作近,在日用使费上扣刻些须,当官帮贴中开些虚帐,出入等头银水外过克一分,挂失票、留月分、出当包、讨些酒钱,就是你们伎俩,这都不在我心上。你们要去就去,难道我迷失了路头不成?”众人被他数落,顿口无言。那老者谅来不可挽回,同众人备细写了禀帖,第二日就回徽州报信去了。兴哥看见老者去了,心中不觉又松了一松。不久传闻出去,那些邻舍也都装了套子,或有说官司连累、急急去救父母的,或有说钱粮拖欠、即刻去比卯救家属的,或有说父母疾病临危、要去调治结果的,或有说修盖庙宇、砌造桥梁,一时工钱要紧的。兴哥一一都不要当头,悉如来愿,应手给散去了。不一月间,那一万两金钱俱化作庄周蝴蝶。正要寻同乡亲戚写个会禀接来应手,那老朝奉风快的到来,进门前后一看,叫屈连声,揪着兴哥就打。兴哥只是嘻嘻笑道:“人若不把钱财散去,老朝奉在家只消半间草屋,几件布衣,数担粗米,一罐猪油,就够一生受用,何必艰难险阻,-一搬到土窖中藏着,有何享用?”老朝奉听了又气又恼,晚年止得此子,也无可奈何。次日即收拾行李,退还房屋,一伙回家去了。就把兴哥关闭一室,不许在外应酬。』不觉过了四五个月,不知那里寻得五千青蚨,把家中做生意的伙计都送一百文,按月要收二百文。众人在他门下也就胡乱送些与他,不半年也就积起三万上下。老朝奉知道,说“此子如今晓得生放利钱,比当初大不相同。”兴哥只做不知,终日在私下盘放钱债。老朝奉一日道:“你既知积财当积的,何不再拿一万出门去?”兴哥道:“前番一万胡乱散去,如今却要多些,刻苦翻转那一万本来纔好。”老朝奉道:“说得有理。”问道:“依旧开当罢?”兴哥道:“典铺如今开的多了,不去做他。须得五万之数,或进京贩卖金珠,或江西浇造瓷器,或买福建海板,或置淮扬盐引,相机而行,随我活变。再不像前番占卜到平江府做的故事也!”老朝奉听了,爽快就兑下五万两,选下八个家人,仔细包包裹裹,共有三十担行李。兴哥依旧骑着那马,潇潇洒洒起身,同管家在路上商量得明州晒白鲞生意绝好,径往明州进发。
  访得浮桥外下塘街有几家大财主经纪,可以安身,就在他家住下,安顿行李。那知这晒鲞生意三月中方得通行,兴哥却早到半月。下处甚是寂寞,带了几个家人且到洛迦山游玩数日。一者进香,再者观海,亦是畅事。那山上清净道场并无俗客。次日单身步月而行,不觉信步一直到那钓鳌矶上,对着汪洋大海盘膝而坐。月色正中,海气逼得衣袂生凉。正待回步,忽见矶边树林影里走出一人来,兴哥也道:“奇怪,奇怪!”依旧坐下。
  那人将到面前,兴哥看见,唬了一跳。看那人时,生得好生怪异:只见两只突眼,一部落腮。两鬓蓬松,宛似钟馗下界;双眉倒竖,犹如罗汉西来。雄纠纠难束缠的气岸,分明戏海神龙;意悠悠没投奔的精神,逼肖失林饿虎。
  兴哥上前将欲迎他,他却高足阔步,全不相照,竟靠在一块凌空奇峭石崖嘴上,大叫一声道:“老天,难道我老刘就罢了不成?安得五万金,成我一天大事也!”兴哥听见说得奇异,上前问道:“君家于此地要这五万两何用?”那汉把眼一横道:“乳臭小子,那知我事!”兴哥道:“我非乳臭,足下亦不免为田舍翁。看得五万金恁难得也。”那汉一闻此言,便回身下拜道:“我诚小人,不识君家何以应我。倘能周旋,明年此月此日,仍纳于此地。还君十万,不食言也。”兴哥道:“去此不远,我当为君谋之。”即相拉下船,随从约有十五六人,一径回到下处。请出主人,唤小郎们搬出行李,将五万两一一交付那汉收去。那汉道:“足下此马无甚用处,一井付我驰去,异日仍以此马还君。”兴哥连忙解辔送他。两人拱手而别,并无他言。
  主人与小郎在侧看了,心目俱呆,不知甚么来历。
  主人只道是洋里捕鱼客人或是沿海卫所经纪,也都只在那晒鲞的生意上作想。问道:“此君何姓何名?住居何处?”兴哥道:“我也不知。”即便叫小郎们收拾回去。小郎道:“官人此来为何?”兴哥道:“此番生意对本利钱,甚是省力爽快。”小郎也只得随口含糊谢别主人,依着旧路回去。总来不及两月,已到家里。老朝奉问道:“甚么生意回身得快?”且见行李轻松,吃了一惊。兴哥道:“对年对月对本利钱,也是顺利的了。”老朝奉仔细问其下落,并无一字回答。问及小郎,那小郎拿指头指着道:“只去问他,我们一毫不知。”那老朝奉急得心躁,兴哥且自意气扬杨,指着前边该造大厅,指着后边该造大园,不痴不颠,说来的都是迂阔之论。老朝奉揪发乱打,兴哥嘻嘻道:“不要难为了十万贯的财主,且自耐烦到了明年此时,若无本利到家再吵再闹也未迟哩。”老朝奉只索忍气吞声,且自排遣过去。』不觉倏忽已到次年二月初边,老朝奉便要催他起身,兴哥道:“不消早去,只要此月、此日、此夜到那此地便了。”果然俟到边际,兴哥束装前往。先一日已到彼处,暂借僧房歇下。到那晚上,依旧单身坐在钓鳌矶上。黄昏已过,二更悄然,将及三更,那树影里果见一人大踏步走上矶来,叫道:“思兄何在?”兴哥向前相见,把臂道:“真信人也!去年所事如何?”那汉道:“多承恩兄慷慨施助,将这五万银子即在沿海地方分头籴得粮食,接济六郡义师,方无脱巾之变。幸叨天庇,自去年四月起兵,所到之处,犹如破竹。今总计之,闽粤以及浙西已得三十郡县,那海中倭夷岛寇归并百十余处,令海中所称海东天子刘琮即弟也。去年潜身上普陀窥探,亦因营中缺乏粮食,欲向洛迦僧房借些布施,不料大大丛林也就荒凉这个模样。敢问恩兄高姓大名?”兴哥道:“山野鄙人,毫无施展,留此姓名为何?”刘琮道:“一言相许,五万衔恩,尸以祝之,犹难为报。何姓名之见吝也?”兴哥遂将姓名、住居一一道破。不料从旁扈从的人早已闻报,一面将十万金钱差人送至徽州汪宅去矣。兴哥一些不知,这是后话未题。且说刘琮邀了兴哥,搬了行李,到得河口,舣舟相待。不一时间,到了大港,却有数十彩鹢鳞次而集,旗帜央央,就有许多披甲荷戈的,整齐环列。
  刘琮扶了兴哥过船,便令发擂鸣金,挂帆理帜,出洋而去。未及五更,大洋中数万艨艟巨舰,桅灯炮火震地惊天,到了大船即唤出许多宫妆姬嫔,匍伏舱板之上,齐称恩主,不减山呼。
  兴哥也不自觉,如在云梦之际。一面开筵设席,极尽水陆珍馐;一面列伍排营,曲尽威严阵势。异方音乐,队队争先;海外奇珍,时时奏献。兴哥整整住了十余日,即欲辞归。那刘琮苦苦相留,情难被袂,心知兴哥不能再住,一边备了船只,逐程相送;一边捧出盖世奇宝,举以相赠。兴哥眼也不看,一概固辞。刘琮道:“此非酬报恩兄之物,聊伸万一之敬。今既不受,弟有锦囊三个,异日要紧之际开看便得。此时未可预泄其机也。”兴哥再拜,受之而别。一路归家,也不知刘琮将钱十万早已送到家下,不题老朝奉喜得不了。』且说兴哥依旧潇潇散散而回。老朝奉闻得兴哥回来,举家迎接。一门势利都来道喜。兴哥心已知之,绝不露一毫于颜色。
  那些积年伙计俱来备席接风,兴哥也一家不领,每人却送青蚨五万文,以偿日来相与之意。却在后园造起百尺高台,做那观星望气的勾当。耳边厢听得道路传闻,说海东天子占了某州某县,渐渐逼近徽州,人头上荒荒乱乱,俱作逃窜之计。兴哥道:“此时事势已急。”开一锦囊看时,如此如此。彼时隋朝既灭,唐主登基。兴哥即便具了一道章疏投在节度使李冕衙门,求其代为申奏。自认团练义兵三千,不费朝廷一文一粒,保障一方,直待平定之后方受朝廷封赏。李节度正在求贤枯渴之际,得此一疏,即便转奏,奉了唐皇新旨,暂授南路总管之职,听其便宜行事。兴哥整师振旅,即使起行,驻师温、睦之间。那些倭夷岛寇不奉正朔,听得义师初集,即便整兵秣马,一拥前来,把那兴哥全营密密层层围得铁桶相似。正在危急,再拆一个锦囊看时,他便营中立起十丈高竿一面黄旗,上书“海东十三路水陆全师都总管汪”。外边这些岛夷看见旗号,许多头领即便把旗从左一招,兵分四路,左右前后屯扎住了。不多时西南角上一队兵马约有百十余人,牵着白马一匹,飞星相似,直奔前来。一人口称“奉海东天子命令,特送白马奉还恩主汪老爷的”。营中接应报去,即令先锋出来接了来书,验看明白,果是当初之马。此马浑身雪白,背上前后却有黑斑二十四点,唤名葡萄雪,乃是一匹龙马。始初当在铺中,兴哥原是爱上他的,却叫不出他的名色。自从刘琮借去,一到海滨如鱼得水,刘琮骑了他,到处成功。海东一带地方都认得一条白龙现世,不但人人畏惧,就是万马见了亦个个攒蹄委鼠,无不慑服他的。
  兴哥骑了此马,那沿海地方都认做刘老爷领兵到来,处处摆围迎接,俱应殷懃,不烦一矢,俱已贴然归顺。始初止得义兵三千,不及一载已就招徕有五万之众。俱是刘琮有令在先,要让漳南十镇报他做个绝世奇功。不料第三年间,天时亢旱,师次建南,米价腾涌,至六两一担。人民汹汹,军士嗷嗷,朝暮将有不测之变。兴哥心急,又将一个锦囊拆看,却也正为此着。
  即传令沿海烽台俱将白带号旗挂起。海上哨探小卒不日报知刘琮,即便传令速备粮米五百万石,沿海前来接济。军民欢声振地,一路太平。兵马已抵漳南大镇,建牙开府,大布雄威。节度藩镇屡屡奏有奇功,不时颁有钦赏,官爵加封至吴国公,衮衣玉带,赐尚方剑,便宜行事,不啻天子行为。正在热闹之际,一日刘琮连宗千号,直进南海小洋,要与吴国公相会。吴国公开营列队,倍加整肃威严,一如前日刘琮相见故事。酒至三巡,刘琮即问:“恩兄自前岁出山,闻得尚未娶有尊嫂。若不相弃,舍妹年已及笄,情愿送来,以备箕帚。”吴国公见说,逊谢不敢。刘琮决意再三,吴国公道:“婚姻大事,在家入告父母,身在海外当奏明朝廷方敢应允。但弟又有一说,既与吾兄结为姻亲,方今圣天子正位之初,四海闻风向化。吾兄与其寄身海外,孰若归奉王朔?在内不失纯臣之节,在外不损薄海之威。
  朝廷不疑,海邦安枕,此亦立身扬名之大节也。”刘琮连声允诺。即日齐集两边营内头目,设备太牢大礼,歃血盟心,一面賫修降表,一面保奏投诚。此时正是大唐武德四年,天子御览奏章,龙颜大喜,特旨差内翰官一员沿海宣扬德化,大颁钦赏,进爵封为越王,赐名汪华,命钦天监择日完姻。刘氏封为安海郡君,金书铁券世袭王爵,追封五世。刘琮赐爵为平海王,永镇海东。汪刘两家世世婚姻不绝,直终唐代,克尽臣节,以为千秋美谈。』众人道:『今日这位朋友说这故事,更比寻常好听。不意豆棚之下却又添了一位谈今说古、有意思的人也。』
  那人道:『在下幼年不曾读书,也是道听途说。远年故事,其间朝代、官衔、地名、称呼,不过随口揪着,只要一时大家耳朵里轰轰的好听,若比那寻了几个难字、一一盘驳乡馆先生,明日便不敢来奉教了。』众人道:『太谦,太谦!尊兄口比悬河,言同勒石,胸中必多异闻异见,正要拱听。』各各称谢而去。
  总评读此一则者,不可将愚鲁、伶俐错会意了,就把汪兴哥看作两截人。其所以呆痴哑巴,万金散尽,正其所以保五州、封越国根基作用也。天下奇材大侠,胸彻万有,心中具不可窥测之思,观人出寻常百倍之眼。一言一动,色色不欲犹人,况区区守钱之虏、卖菜之佣,锱铢讨好,尤其所鄙薄而诽笑之也久矣。如隋末兵乱,世事可知,不能为唐太宗,则为钱武肃。
  若虬髯海外,又是一着妙棋,彼固不屑为北面事人之辈者也。
  处此乱世,倘不克藏身,露出奇材大侠,非惟无可见长,抑且招祸。即五代歙人汪台符,博学能文章。
  徐知诰出镇建业,台符上书陈利病,知诰奇之,宋齐丘嫉其纔,遣人诱台符痛饮,推石城蚵皮矶下而死。此不能呆痴哑巴之验也。篇中摹写兴哥举动,极豪兴、极快心之事,俱庸俗人所为懮愁叹息焉者。孰知汪君等算然,掀天揭地,已如龜卜而烛照之矣。锦囊一段波澜,固是著书人宽展机法耳。此则该演一部传奇,以开世人盲眼,当拭目俟之。
第四则 藩伯子破产兴家
  『陶渊明诗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希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不论甚么豆子,但要种他,须先开垦一块熟地,好好将种子下在里边。他得了地气,自然发生茂盛。望他成熟,也须日日清晨起来,把他根边野草芟除净尽,在地下不占他的肥力,天上不遮他的雨露,那豆自然有收成结果。譬如人生在襁褓中,要个正气的父母教训,没有什么忤逆不孝的样子参杂他;稍长时,又要个正气的弟兄扶持,也没有什么奸盗诈伪的引诱他,自然日渐只往那正路上做去。小时如此,大来必能成家立业,显亲扬名,一代如此,后来子孙必然悠久蕃盛,没有起倒番覆,世世代代就称为积善之家了。再没有小时放辟邪侈,后来有收成结果的,也没有祖宗行势作恶,子孙得长远受用的。
  古语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分明见天地间阴阳造化俱有本根,积得一分阴鲰纔得一分享用,人若不说明白,那个晓得这个道理?今日大家闲聚在豆棚之下,也就不可把种豆的事等闲看过。』内中一人上前拱手道:『昨者尊兄说来的大有意思,今又说起,这般论头也就不同了,请竟其说。』这位朋友反又谦让一回,说道:『今日在下不说古的,倒说一回现在的,说过了也好等列位就近访问,始知小弟之言不似那苏东坡“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一类话也。且将几句名公现成格言说在前边当个话柄,众位听来也有个头绪。你道那格言是何人的?乃是宋朝一位宰相姓司马,名光,封为温国公,人俱称他做司马温公。曾有几句垂训说道:“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他这几句不是等闲说得出的,俱是阅历人情,透彻世故,随你聪明伶俐的人,逃不出他这几句言语。譬如一个王孙公子,他家的金银拥过北斗。后来子孙不知祖父创业艰难,只道家家都是有的,不当钱财,当费固费,不当费也费,绳锯木断,水滴石川,只自日渐消磨,不久散失,如何守得他定?“子孙未必能守”正谓此也。又道:钱财易于耗散,囤在那里惹人看想。功名富贵都是书香一脉发出来的,不如积下些千古奇书,子孙看了,一朝发迹,依旧起家;倒不比那积金的,又悠久稳实些?那知富贵之家享用太过,生的子孙长短不齐,聪明的领会得来,依旧得那书的受用;那愚蠢的生来与书相忤,不要说不去读他,看见在面前就如眼中之钉,急急拔去纔好。
  或者一大部几十套的,先零落了几套;几十本的,先损坏了几本。或者内库纂修,或者手抄秘录,人所不经见的,也当寻常《兔园册》、杂字本儿一样,值十两的不上二三,值二三两的不消三五钱,也就耗散去了。
  又或被帮闲蔑片故意杂乱拆开,说道:“这书是不全的,只好做纸筋称掉了。”他倒暗暗做几遭收去,却另辑成全部,卖了等段银子。看将起来不惟不能读,就是读字半边了,卖也未必能卖了。
  故此温公只要劝人积些阴德,在于人所不知不觉之处,那天地鬼神按着算子,压着定盘星,分分厘厘,全然不爽,或于人身,或于子孙,一代享用不尽的再及一代,十代享用不尽的再及生生世世,不断头的。只要看那积的阴鲰厚薄何如,再不错了一人、误了一人。此事向人如何说得明白?连自己也全然不知,或一代就有报应的,或有十余代方有效验的。总之冥冥中自成悠远,不是那电光池影,霎时便过的事也。话亦不要说得长了,在下去年往北生意,行至山东青州府临朐县地方,信着牲口走到个村落去处。只见灌木丛阴之中,峻宇如云,巍墙似雪,飞甍画栋,峭阁危楼,连着碧沼清池,雕栏曲槛,令人应接不暇。那周围膏腴千顷,牲畜成群,也都没有数目。
  此时在下也因日色正中,炎暑酷烈,就在近处一个施茶庵内憩息片时。问着一个憎人:“此是何宅?”那僧人笑了一笑,两头看见没人,答道:“此是敝檀越阎痴之宅。这些光景都是痴子自挣来的。”我道:“既痴怎能到这地位?”僧人道:“这话长哩。居士要知,请进里边坐下,吃些素斋,从容说来,倒也是一段佳活。”在下随着长老进了斋堂,重复问讯,叙坐一回。奉茶将罢,僧人指着佛前疏头,道:“此疏就是檀越大讳,姓阎名显,今年五十三岁了。他父亲名光斗,是万历初年进士,少年科第,初为昆山知县,行取吏科给事。资性敏捷,未经行取时节,做官倒也公道。自到了吏科,入于朋党,挺身出头,连上了两三个利害本章。皇帝只将本章留中不发。那在外官儿人人惧怕,不论在朝在家,天下的贪酷官员送他书帕,一日不知多少。到后来年例转了浙江方伯,放手一做,扣克钱粮,一年又不知多少。朝中也有看不过的,参了一本。他就潇潇洒洒回来林下。初时无子,也还有松动所在。自从得了痴子,只道挣的家当付托有人,那刻薄尖酸一日一日越发紧了。每日纠集许多游手好闲之徒,逐家打算。早早的起身到那田头地脑,查理牛羊马匹、地土工程。拿了一把小伞,立于要路所在,见有乡间财主、放荡儿郎,慌忙堆落笑容,温存问候,邀人庄上吃顿小饭,就要送些银子生放利息,或连疆接界的田地就要送价与他。庄客一面骗他写了卖契,一文不与,日后遇着,早早避进去了。不五六年,地土房产添其十倍。公子到得十岁,那方伯公一朝仙逝去了。留的家当都是管家平分的平分、克落的竟克落了。平素那些亲眷都是被他斲削的,在旁冷眼相觑,并无一人来管着他。夫人请了一位先生教他读书,指望他进学,也好保守家当。那知文理不通,连那县考也不能取一名。公子一般也晓得荣辱所关,拿了几两银子央人送考,那亲眷朋友正欲哄他,那有一人帮衬?不觉已到十七八岁,自己也觉有些忿闷。』
  一日改换衣裳,直到五六十里之外,仔细探听自的家世如何如何。却见三四人坐在树下,一人嚷道:『阎布政这样声势,如今却也报应了!』公子听闻此言,也就挨身坐在旁边,徐徐问道:『阎乡宦住在那里?』那人道:『住在城里。』公子道:『他家做官的虽死,却也无甚报应去处。』那人道:『你年小不知。』
  把当初吞占的声势、骗哄的局面、盘算的计较,每人说了许多。
  临后一人说到伤心之处,恨不在地下挖那做官的起来,象伍子胥把那楚平王鞭尸三百纔快心满意哩。那公子惊得心瞪目呆,往家急走。叹气道:『我父亲如此为人,我辈将来无噍类矣!』
  一面唤了几个管家,一面唤了许多庄头,将那地土字号人户一一开出,照名检了文契,唤了一个苍头,自家骑匹蹇驴,挨家访问,将文契一一交还,那人感谢不荆不半年,还人地土也就十分中去了五分。那些年远无人的依旧留下。无心读书,日逐就有许多帮闲篾片看得公子好着那一件,就着意逢迎个不了。
  一年之间,门下食客就有百余人。跟随庄户拿鹰逐犬、打弹踢球、舞枪使棒的,不下二三百。一日天雨,在家无事,唤一评话先儿到来,叩了一首,手中擎着一尾鲛鱼上献,公子唤厨司收去不在话下。彼时五月天气,东海鲛鱼却是时物,每一尾值钱千文。那先儿虔心觅得,指望打一个大大抽丰。却见公子全不介意,心中十分委决不下,说得几句,便道:『公子,小人所奉之鱼却是致心觅来,此时趁鲜餐用方好。』公子又不理论,先儿又勉强说了几句,又把那鱼提起。公子即便封银五两赏赐先儿,又着人捧着一个大盒,叫那先儿且去。出门看时,却有十余尾鲛鱼在内,纔见他家动用,不是小人意见度量得的了。
  老夫人及娘子看见公子浪费不经,再三劝化,公子道:『家中所费值得恁的!清明时节南庄该我起社,你们上下内外人等乘着车子随着驴马来看乡会,纔见我费得有致哩!』至日,夫人娘子果到庄上。公子早已唤人搭起十座高台,选了二十班戏子,合作十班在那台上。有爱听南腔的,有爱听北腔的,有爱看文戏的,有爱看武戏的,随人聚集约有万人。半本之间恐人腹枵散去,却抬出青蚨三五十筐,唤人望空洒去。那些乡人成团结块就地抢拾,有跌倒的,有压着的,有喧嚷的,有和哄的,拾来的钱都就那火食担上吃个餍饱,谓之买春。那戏子出力,做到得意所在,就将绫锦手帕、苏杭扇子掷将上去,以作缠头之彩。他在中间四面台上,头戴逍遥巾,身披鹤氅,左右青衣捧茗、执拂,不住口笑嘻嘻,总要买春场上缴万人个个得些欢心而去。不晓得他心事,却说阎布政该有这个散子。那知公子之心,只因当日种了许多毒孽,只当向怫前拿些果品蔬菜,小小忏悔而已。夫人娘子见此光景,各各心中忿忿,趁早将些细软之物藏之别室,以作后日章本。一日早上,正唤家人抱了毡包,持了名帖,上了油壁香车,出门拜客,却见大门背后遮遮掩掩,欲前不前,欲止不止,公子道:『那大门外是甚么人?』着人去看,只见一个秀士,头戴折角歪巾,身穿敝衣,足踹草履,菜色鸠形,上下气力两不相接,一息奄奄,似将委填沟壑之状。
  公子连忙下轿,着人扶将过来,一手搀扶,直到大厅之上。从容施礼,分宾而坐。公子就问道:『先生尊姓大号?有何赐教?』
  那人徐徐道『不才姓刘,今年二十三岁,府城益都县庠生也。』
  袖中慢慢摸出一帖来,写着『眷晚弟刘蕃顿首:拜』,公子接着道:『怎么敢当晚字!』刘蕃道:『今因科考失利,染了一疾,遂尔伶仃,止有老母在家,餤粥不给。今日纔好举步匍匐而来。
  闻先生意气豪华,愿投门下做个书记。也不敢有所奢望,只愿随从众食客之后,派些小小执事,望得老母三餐周全,意愿足矣!』公子道:『做门下之客皆菜佣屠狗之辈,何可以辱明公!
  今既扶恙而来,且在荒斋慈息数日,老伯母处,弟更设处便了。』
  一面唤小厮打扫书房,请刘相公住下,即备上等供给,小心伺候。
  此时也是刘蕃时运到来,亦是公子具眼能于风尘中识得豪杰,即唤家下老仆:『可备五百金,以三百为刘母寿,以二百为刘蕃觅一佳配。』不两月间,刘蕃保养得白白胖胖。
  忽一日,南庄上人来报道:『昨夜三更时分有三五十人,明火执仗,打入庄门,将庄上当下客人布疋约有百十余筒捆载而去。庄丁持械追赶上前,众盗丢弃一半。有一个生得极长极大,膂力过人,只因天黑路迷,陷在古井之内,众人协力擒拿在此,只候公子送官处治。』用命庄丁各各请赏,公子一一唤进,细细问个明白,即书小票,仰庄头将夺回布疋照名给散,还免本丁租粮五石,散讫直到黄昏之际。然后带那所获之盗过来,将灯照看。公子忙道:『快快将他松了。取件衣服过来教他穿上;取些酒食,请他到后轩坐定。』那汉再三负惭,连称:『不敢!』公子道:『如此好汉到我地方,我竟不能周旋,致使汝辈干此不良之事,皆我罪也!看汝一貌堂堂,富贵只在旦晚,何不奈烦至此。』忙取白金三百两,一盘托出,送与那汉。那汉惶愧伏地,不敢仰视。公子心内想道:『左右人多,恐有识认,未便承受。』连将左右叱退,婉言逊语劝化他:『从此做个好人,莫与此辈为伍。』也不去问他姓名,倒写了恳切一书,说是至亲姓赵名完璧,荐到辽阳铁岭总兵李如松标下,做个听用标官。当晚备了衣装,要他收了银子,俏悄送他出门。庄客一个不知,看见次日毫无动静,纔晓得公子已经释放,感叹公子不了。再说刘蕃,自那日收留之后,得了如许盘费,家里也就像个人家。候到八月初,大考场里公然取出一名科举,发榜中了第三名经魁。回来同了母亲,上门正要拜谢公子,不料那日正值公子运退之时,忽然卧房中烈火冲天,黑烟蔽地,把前后屋宅化为灰烬。许多田地庄舍又被洪水泛滥,冲没一空。人头帐自也就随着气运讨不上了。母亲、妻子道他日常浪费,俱各自保,那里顾恋一些?亲戚朋友也都道他退运穷鬼,对面俱不相照。始初卖些驴马牛羊,次则卖些残缺家伙,再次将家中僮仆待他转身取价,一日一日渐渐艰难。始初还道人到穷时,不过衣服褴褛,饮食粗糙,那知褴褛衣服、粗糙饮食俱不能够,连那栖身之所也不便了。公子一朝落魄,擎着两行珠泪,徒步走上城来,意中觅两个旧日知己。那知十投九空,前边走去后边便添许多指搠,道是此人今日合受此报!公子两耳听见,也只好置若罔闻。更苦无处栖身,有人指道:『城外十余里有个土窖,不风不雨,上市来觅些饮食倒也顺便。』公子也只得依说而行,就在土窖内安身住下。一般交个小运,遇着平日一个相知,偶然在彼经过,看见公子如此光景,身边所带之物倾囊而与,约有百十余金。公子得手,次日就到旧处,租起一所大房,买些家伙什物,收拾几个旧人,帮身服侍。那些蔑片小人依旧簇拥而来,将那股水儿不数月间一倾就涸,众人倏忽走散。
  公子依旧到土窖受用去了不题。再说刘蕃中了举人,那日同了母亲上门拜谢,不料遇着火起没处相会,只得怏怏而回。且去收拾行李,进京会试。不期联捷中了进士,选了大名府推官。
  对月领了官凭,离京不远就到了任。那大名府理刑厅辖着九个知县,有名叫做十大阎王,从来钱粮易征,刑名易结。推官、知县,个个俱要行取,非科即道,最聪察轩昂的。刘蕃是个穷儒出身,极能体恤民情,除奸剔暴,不一月间,上司俱钦敬。
  一面遣了衙役,持了些须薄俸,接取母亲到任。
  母亲即日起程,将次到那大名府境上,即唤衙役寻一公馆住下,不入境内。刘蕃心急,不省母亲心中是何缘故。疾忙骑了一匹快马走出境外迎接母亲。双膝跪下,请问不入境内,此时何意?母亲开言道:『今日我儿做了推官,一门荣耀。想起两年之前未见恩人阎公子之时,我与汝俱不免为沟中瘠矣!汝曾闻近日阎公子形状否?今在土窖栖身,奄奄将毙,欲求汝当日伛偻谒见阎公子时光景,犹未得也。』刘蕃谢罪再三,请母亲入署,一面着人驰救恩人,夫人方肯登车。到了衙内,刘蕃即备俸银及各县借凑千两之数,差人前往临朐接请公子。那公子居在土窖,地方人却也不知。只有一个老成朋友平日与公子极相契的,也因他浪费劝阻不听,只得疏了。闻得有人请他,寻着衙役说道:『阎公子下落我却知道。但一顿与他千金,他就迂而阔之起来了。我且往土窖,远远说到边际,看他伎俩何如』那人到彼,早已寻着,道:『有一相知持百金觅汝,奉酬夙昔意谊,我特引来,汝将何以报我?』公子道:『此时锱铢胜如巨万,使果有此,我当以半相酬也!』那人道:『杜子春之伎俩犹昔,足下真道器也!汝当困厄,我不能助汝,而肯受汝之酬那!』因引衙役往见,一面为彼治装,不数日间,意气扬扬,竟到大名府刑厅来。刘蕃同着母亲妻子出拜,公子亦拜,俱各忻忻。住下不及三年,刘蕃政声茂着,行取吏部衙门,公子随了进京。彼时都中功令尚宽,凡吏部衙门请托及斡旋者,一年六选,无不由公子经手,囊中所积不啻五六万金。会见户、工二部,开设新例,纳银三千,做了内阁中书。三年考满,升了湖广常德府同知。适遇张居正阁老事败,奉旨籍没。上司委他监守,所得宝玩金铢不计其数。动了告病文书,竟归林下。
  前后田地房产俱各平价交易,绝不相强。庄丁食客依旧如雨如云,遇人接物无不豪爽。更有一桩异事:白莲寇起,山东六府无不骚然,兵马所过,郡县一空。独有青州府领兵总镇乃是辽东宁远伯标下出身,姓赵名完璧,自他领兵到来,即拨精兵一千驻防阎宅左右,一草一木无人敢动。故此各处州县村落荒荒凉凉,独此一庄气色壮丽。若不是公子当日迁善改过,那父亲的阴鲰,到此时也成一片灰烬了。公子今年五十三岁了,生有四子,俱已游痒。富贵功名,方兴未艾。居土若肯住一日,小僧就同居士往拜阎老爷。
  会会也妙,阎老爷并没一些纱帽气质的。在下道:“行路之人不敢轻易谒见显者。老师父肯与在下说知,流传天下以资谈柄,齿颊俱欣!”即便备了香仪三钱酬其斋供,作礼而别。
  你道这段说话,不是游戏学得来的,也费些须本钱的了。』众人道:『我们豆棚之下说些故事,提起银子就陋相了。』那人道:『不为要钱说的,只要众人听了该摹仿的就该摹仿,该惩创的就该惩创,不要虚度我这番佳话便是了。』众人谢道:『尊兄说得是!尊兄说得是!』
  总评凡着小说,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穷云起,树转峰来。使阅者应接不暇,却掩卷而思,不知后来一段路径纔妙。如阎痴闻人说他父亲如此,还人文契、土田,此人情中所有也,及其大败一番,则人意中所无也。结纳刘赵二人,或得其平常应援,此人情中所有也。至于火烧一空,安身土窖,乃得中书同知,家中兵燹晏然,此人意中所无也。散金积金而身享之;不读书而功名胜于读书,不恃祖、父阴德而自积阴德;又身受用之。较之温公所训更进数层矣!乃知极力能痴,大聪明于是乎出焉;极力善穷,大富贵于是乎显焉。磨炼豪杰,只在笔尖舌锋之间。艾衲可谓陶铸化工矣。
第五则 小乞儿真心孝义
  人生天地间,口里说一句活,耳里听一句话,也便与一生气运休咎相关。只要认得理真,说得来,听得进,便不差了。
  古语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譬如人立在府县衙门前,耳边扰扰攘攘,是是非非,肚里就起了无限打算人的念头。日渐习熟,胸中一字不通的,也就要代人写些呈状,包揽些事,管把一片善良念头都变作一个毒蛇窠了。又譬如人走到庵堂庙宇,看见讲经说法,念佛修斋,随你平昔横行恶煞也就退悔一分,日渐亲近,不知不觉那些强梁霸道行藏化作清凉世界了。今日我们坐在豆棚之下,不要看做豆棚,当此烦嚣之际,悠悠扬扬摇着扇子,无荣无辱,只当坐在西方极乐净土,彼此心中一丝不挂。忽然一阵风来,那些豆花香气扑人眉宇,直透肌骨,兼之说些古往今来世情闲话。
  莫把『闲』字看得错了,唯是『闲』的时节,良心发现出来,一言恳切,最能感动。如今世界不平,人心叵测,那聪明伶俐的人,腹内读的书史倒是机械变诈的本领,做了大官,到了高位,那一片孩提赤子初心全然断灭,说来的话都是天地鬼神猜料不着,做来的事都在伦常圈子之外。倒是那不读书的村鄙之夫,两脚踏着实地,一心靠着苍天,不认得周公、孔子,全在自家衾影梦寐之中,一心不苟,一事不差,倒显得三代之直、秉彞之良在于此辈。仔细使人评论起来,那些踢空弄影豪杰,比为粪蛆还不及也。今日在下斗胆在众位面前放肆,说个极卑极贱的人,倒做了人所难及的事。说来虽然一时污耳,想将起来到也有味。你道天下卑贱的是甚么人?也不是菜佣酒保,也不是屠狗椎埋,却是卑田院里一金心儿。请问诸兄,天下的乞儿,难道祖父生来、世代袭职就是叫化的不成?却也有个来头,这人姓吴名定,乃湖广荆州府江陵县人。他的祖叫做吴立,贡仕出身,为人气质和平,遇人接物,无不以『吮字、『耐』字化导乡人。那一乡之人,俱尊从他的教诲,称他为和靖先生。
  生有五子,四子俱已入胶痒,耕读为活。只因晚年欠些主意,房中一个丫头有些姿色,一时禁持不定,收在身边,生下一子,长成六七岁,唤名吴贤。他的意念就与人大不相同,四位长兄也俱不放在心上。十余岁,父亲去世,那兄弟照股分居,吴贤也就随了母亲到自己庄上住了。
  请位先生教他攻习诗书,思量干那正经勾当。到了十七八岁不得入学。忽一日仰天而叹,说出一句骇人闻听之言,道:『人生天地间,上不做玉皇大帝,下情愿做卑田乞儿。若做个世上不沈不涪可有可无之人有何用处?不如死归地府,另去托生,到也得个爽利!』此亦是吴贤一时忿激之谈,那知屋檐三尺之上,玉帝偶尔游行从此经过,左右神司立刻奏闻。玉帝传旨,即命注生、注死及盘查禄位。判官一齐俱到,查那吴贤有无阳寿禄籍。那判官接簿清查,内有一条写着:荆州人吴贤,志大福轻,忘生怨讟,应行勾摄,抵作卑田。但他生平原无暧昧心肠,委身虽属卑微,品地还他高洁。此是幽冥之事不题。
  且说吴贤在家说了这句妄话,不数日间,阳寿顿绝。妻子向有妊孕在身,到了十月满足,生下遗腹一子,乳名定儿,后来即名吴定,面貌却也清秀。年岁渐长,奈何家业日逐凋零,只因他命里注定是个乞儿,如何橕架得住?到了二十余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得奉了母亲往他乡外府。不料母亲双目惧瞽,沿路搀扶乞食而去,家中叔伯弟兄毫不沾染,那些亲戚,只晓得他傲物气高,不想到别处干这生涯。朝朝暮暮,一路讨来的,或酒或食,先奉母亲够了,方敢自食。忽然省得本年八月十五日乃是母亲四十岁诞辰,定儿心里十分怀念,力量却是不加,日夜思索,竭力设处为母亲庆个寿诞。其时楚中有个显宦,官至二品,奉旨予告,驰驿还家。那年六月初旬,正是此公五十华辰,其母亦登七秩,却在九月之杪。若论富贵声势,锦上添花,半年前便有亲亲戚戚,水陆杂陈,奇珍毕集,设席开筵,忙乱不了。那显者道:『我母尚未称觞,如何先敢受祝?况今已归林下,凡百都要收敛。我且避居山间僧舍,断酒除荤,拜经礼忏。虽不邀福,亦足收省身心,一大善事。』偶尔策杖潜行,忽闻鼗鼓之声,出自林际,显者惊道:『是亲朋知我在此,张筵备席,率取音乐,以为我寿也!』心中疑惑。转过山坡,只见几株扶疏古木之下,一个瞽目老妪坐于大石之上,一个乞儿牵着一只黄犬,一手携着食篮,随将篮中破瓢、土碗同着零星委弃之物一一摆在面前,然后手中持着一面鼗鼓,摇将起来。
  那黄犬亦随着鼓韵在前跳舞不已。乞儿跪拜于下,高棒盆瓯,口里不知唱着甚么歌儿,恭恭敬敬进将上去,曲尽欢心。那显者从旁看了半日,却是不解甚么缘故。走向前来问道:『此妪是汝之何人?』那定儿上前道:『尊官且请回避。吾母今日千秋之辰,弗得惊动!』显者笑道:『螬食之李,鼠蚀之瓜,釜底余羹,瓶中浊酒,遂足为母寿乎?』定儿道:『官人谬矣!
  我虽读书不深,古圣先贤之语亦尝闻之。圣门有个曾子,养那父亲曾晰,每日三餐,酒肉惧备,吃得醉饱之余问道:“还有么?”曾子连连应声道:“有。”就是没时,决答是有的。倘或父亲要请别人,也立时设备。这教做养志之孝。到那曾元手里,却不解得这个意思。供养三餐之外,虽酒肉照常不缺,若问说“还有么”,那曾元就应道“没了”,不是没了,却要留在下顿供养。这教做养体,如何称得孝字?我辈虽用破瓢土碗,与那金镶牙筋、宝嵌玉杯有何分别?就摆些浊醪残肴,与那海味山珍又有何各样?牵着黄犬,播着鼗鼓,唱着歌儿,舞蹈于前,便是虞廷百兽率舞,老莱戏彩斑衣,我也不让过他!』显者听罢,连声赞道:『有理!有理!』那瞽妪在上问道:『是谁称赞?
  快请过来奉一巨觞!』定儿遵了母命,请过显者。那显者一时感动自己孝母之心,就不推托,竟尽欢一饮而荆遂对定儿道:『见汝至诚纯孝,何不随我到府中,受用些安耽衣饭,度汝母亲残年,也免得朝夕离披匍匐之苦。』定儿摇手道:『不去不去!母亲百岁之后,我日则沿门持钵,夜则依宿草庐,不离朝夕,宛若生前。若一入富贵之家,官人虽把我格外看待,那宅内豪僮悍婢能不轻贱吾母?今见富贵缙绅之家,一膺新命,双亲远离。虽有忆念之心,关河阻隔,徒望白云,一番悲叹。不幸一朝见背,即有同僚当道,绫锦吊奠挽章,及朝廷踢有焚黄祭葬,优恤重典,也只好墓顶夸张,坟头热闹。及至拜扫之余,儿女归家,灯前笑语,狐狸冢上,向月哀鸣。那从古来种柏居庐,闻雷扑墓的孝子能有几人?九泉之下,一滴难到口中,纵有黄金百万,能买我母亲生前一笑哉!』说得显者热闹胸中,化作一团冰雪连底冻的相似,垂头叹息,尚要开言说些甚么。
  定儿道:『吾母醉矣!』背负瞽妪竟自去了。那显者怏怏而回,不在话下。且说定儿背了母亲回到旧日安身去处,照常乞饭。
  过了年余,那母亲也就故了。众乞儿俱来相吊,歌着《薤露》之词,掩埋在一空阔不碍之地。坟前左右也植了几株松柏,结个草棚,便于藏身。日里如常,乞食供奉三餐,整整三年,同于一日。那近处乡村市上,舍北桥南,都道他是个孝子,人人起敬。况且遇着成熟之年,一方一境,那布施供养的都抢着先头,把定儿吃得肥肥胖胖,比那游方僧铺单打坐、人家轮流斋供的胜如十分。定儿心满意足,也没有别的奢念。
  一日遇着母亲忌辰,清早起来备了些香烛,从人家讨了些荤素东西,一直来到坟前摆下,将香烛点起,仍似生前模样,把鼗鼓摇将起来,唱了许多歌儿,又哀哀惨惨哭了一回,把那供养的残酒也就一一饮在肚里。眼角乜斜,酒意渐渐涌上,一交放倒,就在坟上睡了一觉。醒来不觉日色蹉西,睁眼一看,信步便走。不上行有半里之程,要过一道断头小河,脱了破鞋,踏着水沙,将近对岸上涯所在,脚指头忽然触着,疼痛异常,只道撞了石头。恐怕又撞了后来之人,带着疼痛弯腰一摸,将欲丢弃道傍。原来不是石头,拿起看时,却是一个大大青布包袱。
  即便提到岸上树阴之下,打开看时,却是白屑屑、亮光光许多松纹雪花在内。定儿看了,点点头道:『此不知何人所失,此时又不知如何懊恨,无处追寻。只怕那人性命未知如何了也!』
  仍旧包裹好了,天色将晚,一面将银包俏悄埋在枯树之下,就在左近庙宇廊下宿了一夜。早间讨些早饭吃了,却也不往别处去,依旧走到那断头河口、阴凉所在,痴痴对着那一泓清水,眼也不合,且等甚么人来。那个所在是个背路,却也过往的少。
  直待日已中时,只见一人披着头,散开襟袖,失张失智,赤着两脚下过河来。定儿道:『此必是也。』立起身走向前去,问着那人何往。那人看是乞儿,恐怕他化钱财逗留身子,一言不答,只往前奔。定儿道:『老兄如此慌张,莫不失了甚么东西?』那人回身即问道:『你莫不拾得么?』定儿道:『试说何物。』那人道:『在下出门三年,受了许多艰难辛苦,挣得几两银子,近来闻得母亲有病,心急行程,不料遗失中途。尊兄捡得,若有高怀,怜悯在下,情愿将一半奉酬!』定儿道:『可有甚么包裹的么?』那人道:『是一个青布双层夹包,千针百线纫捺成的。』定儿道:『正是,正是。可随我来。』走到枯树之下,原封不动,双手交还。那人打开,分了一半送与定儿。定儿道:『得此一半,何不全以匿之?』断不肯受。那人跪谢再三,不觉路上行人聚了一堆,从旁看见推逊不已,定儿执意如初。众人说:『送他二两,当个酒资,难道你也不收?』
  定儿见众人说得有理,勉强收了藏之怀中。个个叹道:『乞丐下贱,如此高义,真真难得!』从此定儿的名头,远近也就尊重许多。又一日,闻得北山之下一个僧人募造白衣观音宝阁,塑了金相,将要开光,无数善男信女拜经礼忏。一则随喜,再则赶闹佛会,也得几日素饱。行到中途,望着茂林之间,聊且歇脚。只闻得竹筱丛里忽有呻吟之声,上前一看,却见一个年纪幼小妇人,瘦骨如柴,形容枯槁,瞬息垂毙。定儿见了,唬了一惊,想道:『无人去处,何有此一物?莫非山魈木客,假扮前来,哄我入头,打算我的性命?』又道:『既要哄我,如何作此羸之状?也还是人,断不是鬼,其中必有缘故。』复转身上前细看,那妇人口里也还说得话出。定儿问道:『你是何人,须要直言细说,我方救你。』那妇人徐徐道:『我是黄州麻城人家一个女子,自愧不端,乃被负心薄幸诱我潜逃。不料所带衣资盘缠殆尽,中途染了一病,旅店中住了几时,欠下房钱,没可布摆。那负心人昨夜把我背负至此抛弃荒林,不知去向。倘得恩人救援,死不忘恩!』定儿听了这些说话,信是真的,也就扶掖起来,将他驮在背上,走到近处一座古庙之中,轻轻放下。一面寻些软草摊放地上,教他睡得稳了。一面寻个半破砂锅,拾些柴枝竹梗,煎些汤水小食,早晚接济。送毕饮食,那定儿即便住在门外,另自宿歇,宛如宾客相似。不半月间,那妇人肌肉渐生,略堪步履,愿以身嫁。定儿道:『娘子差矣!汝虽是不端之妇,我自具救人之心。若乘人之危而利之,非义也!责人之报而私之,非仁也!这段念头与我然不合,你自早晚调护身体,你的父母家乡离此不远,何不同你渐渐访问,回家便了。』不数日间,就到了麻城。查问住居明白,那父母只得密密收下,感服异常,赠他盘费二两。定儿固辞,勉强再三,只得收了藏之怀中,依旧乞食而去。偶然行到黄梅市上,看见一老者愁眉蹙额,携着一子,约有十一二岁,头上插一草标,口称负了富室宿逋五金,愿卖此子以偿前债。走来走去,却也不见有人唤动。定儿凝睛看了半晌,叹口气道:『富室豪门,那里在此些须五两之负?毕竟鬻子以偿,何忍心也!』因出怀中之金,谓其人道:『吾将为子往请。』因同见富翁。阍者入报,富翁道:『唤经手问其取足本利,还其原券是矣。见我何为?』阍者道:『又有一乞儿在外候见。』富者道:『是必拉取乞儿,将欲向我作无赖事也。』阍者道:『闻得乞儿持银在外,代其偿还。』富者疑心,因出厅前。那负债者同着定儿立在阶下。负债者道:『员外恩债,子母应偿。但老病家贫,实无所抵,还求员外开恩宽限几时。』富者道:『此话说已久矣!
  前许鬻儿偿我,今见我何得又是前说?』定儿上前道:『员外家如猗顿,富比陶朱,五两之负直太仓一粟耳,何必要人卖子以偿?吾不忍见,我虽行乞道上,怀中积有四金,代彼偿之,尚欠一两,须望宽恩。若必不肯蠲除,我情愿在贵地行乞,渐渐填补。』富者听了大怒道:『分明此人将这四两银子挽他出来将我奚落,情实可恨!你是乞儿,安得怀中积贮四两?我前日闻得庄子夜间被盗,失去粮银四两,此必无疑!速写一呈送去黄梅县里,并那欠债老儿指作窝家,追赃正法,刺配他乡,方平吾气!』那些左右家人听家主指挥,即刻写成状纸,将那二个人一条绳子缚鸡相似,火速送到县里。彼时县主乃是新选甲科,姓包名达,聪察异常,不肯徇情枉法,闻名的赛阎罗。
  将状收进,即刻升堂,把那前情一问。一边却是一人欠债卖子,一人仗义代偿;一边道是贼情原赃,执获到官。正在踟蹰,只见门外许多良耆里老鱼贯相似,一班约有三四十人跪向门外。
  县主早已看见,俱唤进来。不待县主开口,那些跪下之人口里喊道:『一个义士,一个义士!众百姓们俱目击的,不可被那为富不仁的陷害了。』包大尹道:『我也不凭你们人多说的就信了,快退下去,待我一一问来。』先叫那欠债老子,将负债卖子原由说了一遍;又叫定儿将仗义代偿,说话触犯了员外情由说了一遍。包大尹详情,道:『乞儿抄化之银不过糠秕碎米,零星不多,如何有这四两大块银子?』正欲动刑,那众人上前把定儿抱住,将当初还金、还妇两段情节说得真真实实。大尹道:『也难凭信。若说还金、还妇得来之银,此地相去不甚相远。』两处行文,不几日都拘到案前。那失金之人与那失妇之人,说得凿凿有据。大尹先暗取四两银子,问那二人,那二人看看不认;复取那四两银子验看,那两人上前连声道:『是!
  是!』将一包零碎之银信手撮开两处,上等子一称,刚刚却是二两之数,一毫不差。大尹即将富者取出头号大板,打了四十,发在监中,要问反诬之罪。富者再三求怜叩免,大尹姑息,于富者名下罚银三百两,旌赏定儿;那妇尚未嫁人,即断为夫妇。
  后来生有三子,仍习书香一脉,至今称为巨族。列位尊兄可信幽冥之事原不爽的?前边说那判官簿上,注着吴贤名下出身虽属卑微,品地还他高洁,今看得来一字不差。
  皆因吴贤无心说这两句放肆之语,那知就落了这个轮回,可见说话要谨慎的。我们今日在此说些果报之语,都是有益于身心学问的。若群居在豆棚之下,不知豆棚之上就有天帝玉皇过的,万一说些淫邪之话,冥冥之中,我辈也就折罚不尽也。
  众人合掌道:『真是佛菩萨之言,不错不错!』俱躬身唯唯作礼而退。
  总评儒者立说不同,要归于全良心、敦本行而已。是篇天人感应在其中,亲仁及物在其中,义利贞淫在其中。虽起先哲先儒,拥臯比,众学徒,娓娓谈道叩玄,亦不出良心大孝,辨明人禽之关而已。然则何以举乞人也?盖为上等人指示,则曰舜、曰文、曰曾、曰闵,及与下等人言,则举一卑贱如乞人者,且行孝仗义如此,凡乞人以上俱可行孝仗义矣!人而不行孝仗义,是乞人不如云耳!冷水浇背,热火烧心,煞令人唏嘘感慨,寤寐永言,孝义之思油然生、勃然兴矣。予尤喜定儿对显者十数行,宛转激切,见得仕宦人弃家而锦归,虽道是显亲扬名,何如膝下依依,觞酒豆肉,为手舞足蹈之乐也!况普天下人子抱终天之恨者不少。览此一则,能不拊膺浩叹也哉!
第六则 大和尚假意超升
  是日也,天朗气清,凉风洊至。只见棚上豆花开遍,中间却有几枝,结成蓓蓓蕾蕾相似许多豆荚。那些孩子看见嚷道:『好了,上边结成豆了。』棚下就有人伸头缩颈将要彩他。众人道:『新生豆荚是难得的。』主人道:『待我彩他下来,先煮熟了。今日有人说得好故事的,就请他吃。』众人道:『有理,有理。』棚下襬着一张椅子,中间走出一个少年道:『今日待我坐在椅上,说个世情中有最不服人的一段话头,叫列位听了猛然想着也要痛恨起来。我想天上只有一个日月,东升西坠,所以万古长明;地上生物只有一个种子、一条本根,所以生生无荆至于人生天地间,偏偏有许多名目:君王是治天下的,臣子是辅佐君王的,百姓是耕种田地、养活万民的,这叫做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因此古圣先贤立个儒教,关系极大。剖判天地阴阳道理,正明人伦万古纲常,教化文明,齐家治国平天下俱亏着他。这是天地正气一脉,不可思议的了。
  又有一个道教,他也不过讲些玄微之理,修养身心,延年益寿,这种类还也不多,且漫议论著他。独有释教,这个法门参杂得紧。自汉明帝十二年佛入中国,道是西方来了圣人。拈着一个“空”字立论,也不过劝化世人看得万事皆空,六根清净,养得心境玲珑,毫无罣碍,原没有甚么果报轮迥之说。只因后来的人无端穿凿,说出许多地狱天堂,就起了骗人章本。』只说这些和尚,我始初也道都是为生死事大,发愿修行,乃是聪明上智之人勾当。那知其中不论贤愚好歹及奸盗诈伪之人,都因日常间走了尽头路,天不容、地不载,没奈何把这几根头剃下,颈上挂着串数珠,肩上褡着件褊衫,手里拿个木鱼,就道是个和尚,从前过恶,人也就恕他一分。看得这条头路宽绰有余,那无赖之徒逃窜入门,不觉一日一日逐渐多得紧了。没处生衣食,或者截段竹头,铸口铜钟,买根锁条,城市上、乡村中,天未曾亮,做生意的尚未走动,他便乒乒乓乓的敲得头痛,叫得耳聋,指东话西。或是起建殿宇,修盖钟楼,装塑金相,印请藏经,趁口胡嘲,骗钱骗米。就是这等,守着本分度此一生,也还罢了。那知竟有穷凶极恶,具那覆地翻天伎俩,只道他就是佛祖菩萨临凡,致诚供养,末后做出事来,拖累人身家性命不保,以此连那好的也不信了。此是佛门变种败类,我也不必说他。难道一派都是歹人不成?其中也有度世金仙,现身佛子,登坛说法,救拔沈迷。如达摩西来,生公说法,他却在心性上参悟道理,点化世人,说儿句偈语,留几句名言,千古人所不及,委实足以服人,历代以来,希世有的。从来怫祖传道的拂子,也不曾见他轻轻付与那个。如今这些孽畜却另翻出一个局面,不论肚里通也未通,只要粗粗认得几字,丛林中觅几本语录,买几本注疏,坐在金刚脚下练熟声口,就假斯文结识几个禅友,互相标榜,拜过几个讲师,或自立个宗派,道是几年上某处大和尚付过拂的。
  悄悄走到外州他县,窥见冷落所在一个破坏寺院,就联络地方上几个佛总师婆,称说某处来了善知识,看得此寺当兴,或埋藏些古时碑版,偶然掘出,或装诬本山伽蓝,在外显灵,或洒些糖水,假名甘露,骗人之法百计千方。不半月间,那一方一境,愚夫愚妇,说得轰轰热热。略略有些钱粮,道:『我们备办表礼,去清一位大和尚来。开期结制,那个不尴不尬的和尚也就纠合许多随堂行者,公然装模作样,将别个丛林的作为,一一摹做。或央人讨了巡检司的告示,或结识冷乡宦护法的名头,抄了许多偈语,学些宗门棒喝;房廊下贴了几张规条,斋堂前写出长篇参语。那些来来往往,看看一些也摸头不着,便道:“大和尚学问深远,一时领悟不来。”分明白日里被他瞒过,这些愚人死也不知。』林中还有一件人所不晓得的,大凡大和尚到一处开堂,各处住静室的禅和子,日常间都是打成一片,其中花巧名目甚多,如:西堂、维那、首座、悦众、书记、都讲、堂主、侍者、监院,知客、知寓化主、点座、副寺、贴库、行堂、殿主、值岁、值科、香灯、下院、知藏、知随、铺堂、巡照、总管、都管、知众、知山、库头、莱头、柴头、田头、饭头、茶头、园头、火头、水头、圊头。这些名目科派出来,写下一张榜文,贴在茶寮却也好看。到那登坛时节,细吹细打,两边排列许多僧众,捧着香花灯烛,磕头礼拜,妆点得不知怎样尊重。及至开讲,也不过将编成的讲章念了一遍,那个解悟得来?又请了几个废弃的乡宦、假高尚的孝廉、告老打罢的朋友,从旁护法,出身子做个招头,暗地分些分例,乡愚之人越发尊信得紧。如有那外方僧众,有意思的要到坛前辩驳佛法,那些侍者齐来拿去,打得臭死。各处寺院递了知单,认定面貌,不但走遍路头不许安单,在那地方化碗饭吃也不得了。还有一个规矩,大殿缘簿上写来布施,及在外抄化钱粮,方归常住;那道场上来的宰官、居士及婆婆妈妈的钱粮,都是大和尚随来僧众一并收贮,只待场期一毕,次日即照股分享,走得一个没影,各自回去受用。常住欠了木料、油盐、米帐,一些不管,请自支橕,再打听得别处开期,又去生。你道这些和尚却不比合伙的强盗又狠三分么?』考得“大和尚”三字,乃是晋朝石勒的时节,有个佛图澄,自己称道。其实他是个圣僧,看那石勒皇帝就如海上鸥鸟一般;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未来,俨然一尊燃灯古怫,自然动人钦敬。请问这些和尚《华严经》尚未念着,不过设局骗人是其本愿,如何就便替称为大和尚?时上有个笑话,却是嘲那大和尚的。说有个相公,乘着一只小船去访那大和尚。进方丈茶话毕,作别起身。大和尚直送出来,到那水口,相公仍下小船,西边日色晒来,相公脱下裙子挂着。大和尚道:“直看相公之船箬叶大了,小僧方敢进去。”那相公坐在船里,也把遮的裙子揭开看那和尚。船已渐退,那管家道:“大和尚立在水口,望去止有七八寸长了,请相公放下裙子罢。”只因和尚叫得大了,所以嘲他,这是诨话。』
  却又有一段闲话,乃是真真实实的。这话出在那湖广德安府应山县,与那河南信阳州交界地方,叫做恨这关。乃是一座陡峻高山,四面葱笼树木,虽是要道,行人过往稀疏。山冈之上有一古剎,也是唐、宋来的香火,志书上叫名普明寺。寺内止有二三十众僧人,都是茹荤饮酒的罗剎。不知迩来十五六年之间,却坐化十余位长老。四边传说,寺内风水原是圣地,所以禅师佛祖屡屡现身,各处布施倒也年年接凑。不期一日有个采药医人到彼求宿,那僧人抵死不容,医者只得乘月而行。走了一二十里,却忘了一把锄头放在山门外石碑亭中,猛然省起,恐怕有人取去,只得跌身转去,来到碑亭寻那锄头。只听得墙内一人叫苦连天,口口叫道:『老爷们容我再活几日,然后上座罢!』医者觉得有些古怪,爬上墙头,挽着树枝,仔细一看,只见堂前灯光射出,却见几个秃子把一老僧捆缚端正,将他扛上一个坐处,看不明白。
  那老僧杀猪般大叫数声就不响了。医者挨了一夜,到次日看甚动静。到了天亮,只听得佛堂钟鼓齐鸣,佛号震天。道人出来说道:『了明禅师昨晚坐化了。』四边分了斋帖,来了许多佛头,正要开张做大法事。那医者进去仔细一看,却见一个愁惨之容,面皮黄如菜叶,一些血色没有。医者乘着空隙,将手从那臀下一摸,只见满手鲜血,谷道中却生一个根的模样。医者即到信阳州里将这段情节一一报知。那知州夜有一梦,也见一个老僧浑身带血,声声叫苦。知州省得,即便乘了快马,领了乡兵,将寺围祝进到里边,叫住持出来相见,那住持道是大和尚,不肯出来,只有一个当家的迎接。州官问道:『昨日又坐化了一位禅师,特来顶礼。就便与他合缸造塔。』那当家也叩一首谢了。州官道:『寺内多少僧人?一一点过,都要施些衬钱。』那几个如狼似虎的,俱出来低着头儿、垂下双手,听州官点过上名,每个和尚俱叫乡兵看守。一面叫手下请起坐化的僧人,看那手足是怎样的。两个乡兵上前推移不动,用力一抬,那谷道中一个二尺长的铁钉登时翻落,下边缸里却有一桶鲜血。知州即将许多和尚绑缚了,带到州内;再把僧房层层拆将进去,却跑出十数个妇女来,大声喊屈。知州唤皂隶一一带过,问道:『你这几个妇人在内几时了?』妇人齐招道:『有三五年不等的,有本年的,都是这些和尚勾合光棍,在外诈作客商模样,不论银钱,只说娶亲做夫妻回家过活的;那知逐渐骗到家乡,忽一日托名探亲,带了直送到此处,藏于重墙复壁、深房曲室之中,天日也不得一见。也有近村人家十余岁女儿在外闲耍,乘人不见抱来藏在其中,待得十二三岁就受用了。』
  州官问道:『这许多年怎么没有一人往州县中首告?』那妇人道:『手下使用的道人,俱是平昔杀人做贼之辈,无处投奔,四下收拾进来。日常间也各各自有去路,骗来钱米平半均分,邻近村中也俱日常沾些恩惠,故此内内外外没有人与他作对。
  内中若有一人说些刁指之话,众人也就登时结果杀了,所以到今,众口一心绝无发觉。』州官问道:『历年来如何有这许多人坐化?』妇人招道:『俱是过往单身客人,把他圈进里面,不容脱身,先把蒙汗药与他吃了,后将网子除下,绑缚了,晒在日中,额角与面目都黧黑了,然后把他头齐眉剪下,扮作头陀模样;或将身子上下捆缚做跏趺坐法,饿了三五日,头骨俱软,衣袂之中灌上硫磺焰硝,扶在柴楼龛座之上,叫唤地方旧日做佛头佛总的,谣言开去,四处俱来观看,攒钱设供,造塔看经,不知骗了多多少少。也照旧规分头派用,花费尽了,就要干这活佛勾当。』州官正在查问之际,门子报道:『竹园内又掘出许多女人脚骨!』州官问道:『都是女人脚骨,为何!』一妇人道:『男人死了,枯骨都无用处。唯有新死女人,这双腿骨血气不散,将来锯解碎了,加上水磨工夫,充作象牙□子,无人认得。每得厚利,寺中道人无处生钱钞,每每打听新死妇人,盗取来干这勾当。腿骨用去,所以存的都是脚骨。』州官审得其情惨毒,每个和尚打了五十板,心窝里加上一钉,登时命绝。
  备将情节申闻上司,一一将来,除个净尽,并那普明寺一火焚之,却是除了大害。这也是近日大和尚的故事。更有一段故事也是闻得来的。说是唐朝开元年间,河南怀庆府河内县地方,开元寺有个僧人,法名死灰。这名就先奇了,生得相貌奇古,气宇昂藏,博通经典,贯串百家;兼识天文地理,能知过去未来、生人寿数;做得几句诗,写得几家字,画得几笔画,赛过海内名公,抹杀四方清客。四远慕名来求见的,须备了出奇方物供养,送进禅堂,上了号簿,候了三日,纔出方丈见人一次。
  许多僧众簇拥出来,升在层台高座之上。两旁侍者提炉执佛,捧杖持瓶;面前摆的花尊烛台,当中炉内焚起沈檀降速;内外香烟宝篆,结成华盖相似,好不热闹。三声云板,纔许那问事的人依次上前跪下,方将要问的话头一一说了。他在上面纔把那囫囵足四面光的话儿开示了几句,即叫退下;再欲开言,就是拦头一棒,打得发昏倒晕,由你自去猜度。然后又轮到第二班的上去,也照前是个模样,或说下几句话头,或留下几行诗偈,一般也有撞着之处。也有病人上前,将病原说下一番,问他请方,他胸中难经脉诀、木草药性,原是明白,也便写些与人服去,却有灵验。不多时,四方之人说得长老活龙活现,连这长老也自不信自起来,公然道是活佛祖师出世来了。因此,四下钱粮,云蒸雾集。重建丛林,前后山门殿宇,层层盖造,天下除了四大名山,也就数这开元寺了。谁料那年仆固怀恩反了,朝廷起兵发马,要往征剿。河北地方乃是要地,设立藩镇,领兵元帅点了李抱真。此公膂力过人,谋多智足,领了五万人马屯札河北,颇有纪律,不扰民间一草一木,各各相安,民间感激不啻父母。将那兵丁三日一操,五日一练,寸步不离营伍。李元帅闻得长老大名,到纔三日,即备许多布施,执弟子之礼,前去拜他。长老接见,看得元帅尊重了他,他反拿腔做势,要做那佛图澄对那石勒的光景,十分傲慢。李元帅早已窥破这个和尚是个仗着资质做起来的,其实性地上的工夫,全无把捉,这也不在话下。那知这个和尚也是合该数荆那河北一带地方遇了天时不凑,颗粒无收。朝廷月粮,压欠七八个月,不来接济,军中汹汹,暗地谣言将有楚歌吹散八千之意。李元帅无计设处,只得去到寺中,称说大和尚大有应变之才,合掌顶礼,跪在面前,虚心下意,请问和尚。那长老日常间,具那骗小人的伎俩却是有余。那兵马呼吸待变,实实要凑处钱粮,将来支放,却也一时窘定,没有甚么计策答那元帅。其实李元帅胸中成算早已定之,只要宛宛说将进去,口口奉承大和尚长、大和尚短,却使长老堕在计中,毫无知觉,纔有妙处。李元帅故意做那攒眉蹙额形容,停了一会,问道:『寺中常住钱粮,不知现有多少积贮?可以暂借目前救济一两月么?』那和尚的心肠与伽蓝菩萨一样,生成拿进欢喜、拿出却不中意,说道:『近来常住不够十日支橕,亏得小僧有些福缘,到那不足时节,就有人紧着送来,纔度得这些日子。若说有积聚多少,却是没有。』李元帅接口道:『如今我也不要借常住钱粮,有个算计,只求大和尚“福缘”二字,我弟子就有生路了。』长老听说不借钱粮,只借『福缘』精神抖擞起十倍,问道:『如何?如何?』
  李元帅道:『弟子领着兵马南征北讨,处处走过,看来无如此地百姓好善的多。如今弟子到有一个粗念,欲杖着大和尚福缘,明日寺前出张榜文,说是弟子奉请大和尚开讲华严法宝,并弹孔雀真经,聚集些善男信女,化些钱粮,也可将来答救一时,』长老道:『这个道场也动不得人头,就是来也不多,如何得够?』
  元帅道:『弟子还有计较。』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那长老笑了一笑,连忙点首。即于寺内宽敞所在,高搭起七层莲台,重重俱已遮蔽好了。
  外边化些松柴,周围迭起;台下掘个地道,可容一人走得出来。直到了开期第一日,讲经完毕,大和尚开口说道:『大众们须要速速用心理会,我在此也不久了,只待四十九日道场圆满,我就要回首西方去了。』那些善信听见大和尚就要回首,却是异事。一时开动,四远传闻,那些布施钱粮的堆山塞海而来。李元帅密密着落几个长老上了号籍,一一收贮在内。看看到那圆满之期,人也昼夜不散。四围松柴越发添得多了,四面的人好像似看戏的,只等那时上台,不知大和尚显出怎么活佛的神道、圣憎的证果。长老心事:『有那台下的地道出路,只说外边放起火来,我自有影身法儿。出了地道,日后随了元帅,天涯海角受用不了。』那知元帅日常间一片机心,原是要算计那长老的。到了放火的时节,将那地道关闭紧了,长老方悟得元帅骗他,也说不得,硬着身躯,不一时顿成灰烬。元帅在下至诚礼拜,就有附会的说道:『亲见大和尚穿着大红袈裟,五色祥云,许多幢鏣宝盖,接引西方去了。』次日,元帅又在火堆中放些细白石头,都道捡得许多舍利子。元帅收去,即欲与死灰祖师造塔,这也就应着当初取法名识了。那方不论男女,都有布施,不上一月,积了三十余万。元帅一一收去,充作兵饷,并无一人知觉。这也是一个大和尚超升故事。若是这长老日常里只是苦行焚修,不装这个模样,那李元帅也不来下此刻毒之着。后来说出这段情节,天下之人齐口称快。『假使大和尚果能知得过去,未来,怎么被人暗算到这地位?可见大和尚都是假钞,人自痴迷,将自己血汗挣的钱财被他骗去。』众人道:『如今大和尚挨肩擦背,委实太多,那能个个登坛、人人说法?近来人也有些厌薄,不大十分的与他。聚做一团,无有斋吃,只好一个顶着一个,犹如屋角头的臭老鼠,扯长一串,拿个引磬,托着钵盂,沿街化食,单单学那释迦乞食舍卫城中光景。这却是大和尚做出来的下场头也!』豆棚主人道:『仁兄此番说话,果然说得痛快。豆已煮熟,请兄一尝何如?』
  总评举世佞佛,孰砥狂澜,有识者未尝不心痛之。韩文公佛骨一谏,几罹杀身之祸。然事不可止,而其表则传,千古下读之,正气凛凛。及为京兆尹,六军不敢犯法。指之曰,是尚欲烧佛骨者。噫嘻!辟佛之神亦威矣。今世无昌黎其人,所赖当事权者,理谕而法禁之,犹不惩俗,乃复为之张其焰,何也?
  夫彼以为咄嗟檀施,聊以忏悔罪孽而已。岂知上好下甚,势所必然也。纵不能如北魏主毁佛祠数万区,又不能如唐武宗驱兆者而尽发,第稍为戢抑,以正气风之,庶可安四民、静异端矣。
  此篇拈出李抱真处分死灰事,为当权引伸触发之机,虽不必如此狠心辣手,所谓法乎上,仅得乎中。代佛家之示现忿怒,即其示现哀悯也。犹夫梵相狞异,正尔低眉垂手矣。读者且未可作排击大和尚观,谓之昌黎《原道》文也可,谓之驱鳄鱼文亦可。
第七则 首阳山叔齐变节
  昨日,自这后生朋友把那近日大和尚的陋相说得尽情透快,主人煮豆请他,约次日再来说些故事,另备点心奉请。那后生果然次日早早坐在棚下。内中一人道:『大和尚近来委实太多,惹人厌恶。但仁兄嘴尖舌快,太说得刻毒。我们终日吃素看经,邀人做会,劝人布施,如今觉得再去开口也难,即使说得乱坠天花,人也不肯信了。今日不要你说这世情的话,我却考你一考。昨日主人翁煮豆请你,何不今日把煮豆的故事说一个我们听听,也见你胸中本领,不是剿袭来的世情闲话也。』那后生仰天想了一想,道:『不难不难。古诗有云:“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此曹子建之诗。子建乃三国时魏王曹操之子。弟兄三人,伯曰曹丕,字子桓,仲曰曹彰,字子文,季曰曹植,字子建,乃是嫡亲同胞所生。曹彰早已被曹丕毒药鸩害了。子建高才,曹丕心又忌刻,说他的诗词俱是宿构现成记诵来的。
  彼时偶然席上吃那豆子,就以豆子为题教他吟诗一首。子建刚刚走得七步,就把煮豆之诗朗朗吟出。五言四句,二十个字,其中滋味关着那弟兄相残相妒之意,一一写出。曹丕见他如此捷纔,心益妒忌。其如子建才学虽高,福气甚薄,不多时也就死了。
  天下大统都是曹丕承接。可见纔与福都是前生定的,不必用那残忍忌刻,徒伤了弟兄同气之情。这是三国时事,偶因豆棚之下正及煮豆之时,就把豆的故事说到弟兄身上。其实天下的弟兄和睦的少、参商的多。
  三国前边有个周朝。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周公旦,乃是个大圣人。武王去世,他辅着成王幼主坐了天下。周公摄行相事,真心实意为着成王,人人都是信的。独有弟兄行中有个管叔,他虽是与周公同胞生将下来,那肚肠却是天渊相隔。周公道是自家弟兄,心腹相托,叫他去监守着殷家子孙。那知管叔乘着监殷之举,反纠合蔡叔、霍叔,捏造许多流言,说周公事权在握,不日之间将有谋叛之心,却于孺子成王有大不利之事。
  周公在位,听了这些不利之言,寝食不安。梦寐之间,心神不宁,也就不敢居于相位。当在商末之世,四方未服,朝廷京东适值起了一股人马,在商说是义兵,在周道是顽民,周公也就借个东征题目,领了人马坐镇东京,正好避那流言之意。彼时流言四布,不知起于何人之口,周公也不忍疑心在管叔身上。
  后来成王看见管叔与蔡叔、霍叔都帮着商家武庚干事,纔晓得乃是奸党流言。况且打开金鄊柜中,看见父亲武王大病之时,周公曾纳一册,愿以身代,方晓得周公心曲。青天白日,无一毫瞒昧难明之事。先日周公居东之时,大风大雨,走石飞砂,把郊外大树尽行吹倒,或是连根拔了起来。是日成王迎请周公归国,那处处吹倒之树,仍旧不扶自起。此见天地鬼神亦为感动。若是当谤言未息之日,周公一朝身死,万载千秋也不肯信。
  可见一个圣人,遇着几个不好的弟兄也就受累不校此又是周时一个弟兄的故事。
  还有一个故事,经史上也不曾见有记载,偶见秦始皇焚烧未尽辞言野史中、却有一段奇事,即在周朝未定之时,商朝既尽之日,有昆仲两个,虽是同胞,却有两念,始虽相合,终乃相离。乃兄叫做伯夷,令弟叫做叔齐。他是商朝分封一国之君,祖为墨胎氏,父为孤竹君。夷、齐二人一母所生,原是情投意合,兄友弟敬的,只因伯夷生性孤僻,不肯通方,父亲道他不近人情,没有容人之量,立不得君位,承不得宗祧。将死之时,写有遗命,道叔齐通些世故,谙练民情,要立叔齐为君。也是父命如此,那叔齐道:“立国立长,天下大义。父亲虽有遗命,乃是临终之乱命。”依旧逊那伯夷。那伯夷又道:“父亲遗命如何改得?”你推我逊不已,相率而逃。把个国君之位看得弃如敝屣,却以万古纲常为重了。
  忽因商纣无道,武王兴兵来伐。太公吕望领了军马前来,一路人民无不倒戈归顺,还拿着箪食壶浆,沿路恭迎。不消枪刀相杀,早已把天下定了。伯夷、叔齐看见天命、人心已去,思量欲号召旧日人民起个义师,以图恢复,却也并无一人响应,这叫做孤掌难鸣,只索付之无可奈何。彼时武王兴师,文王去世,尚未安葬。夷、齐二人暗自商量道:“他是商家臣子,既要仗义执言,夺我商家天下把君都弒了。父死安葬为大,他为天下,葬父之事不题,最不孝了。把这段大义去责他,如何逃闪得去!”正商议间,那周家军马早已疾如风雨,大队拥塞而来。夷、齐看得不可迟缓,当着路头,弟兄扣马而谏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弒君,可谓仁乎?”这两句话说将过去,说得武王开口不得。左右看见君王颜色不善,就要将刀砍去。刚得太公与武王并马而驰。武王所行之师,乃是吊民伐罪之师。太公急把左右止住,心里也知是夷、齐二人,不便明言,只说:“此义土也,不可动手。”急使人扶而去之、夷、齐只两句话,虽然无济于事,那天地则常伦理却一手揭出,表于中天。那天下人心,晓得大义的,也就激得动了。其如纣王罪大恶极,人心尽去,把这两句依旧如冰炭不同炉的。夷、齐见得如此,晓得都城村镇,处处有周家兵守住,无可藏身。
  倘或将这有用之驱无端葬送,不若埋踪匿迹,留着此身,或者待时而动也不可知。左思右算,只得鼓着一口义气,悄悄出了都门,望着郊外一座大山投奔而去。』
  『此山唤名首阳,即今蒲州地面。山上有七八十里之遥,其中盘曲险峻,却有千层。周围旷野,何止一二百里?山上树木稀疏,也无人家屋宇,只有玲珑孤空岩穴可以藏身;山头石罅,有些许薇蕨之苗,清芬叶嫩,可以充饥;涧底岩阿,有几道飞瀑流泉,澄泓寒冽,可以解渴。夷、齐二人只得输心贴意,住在山中。始初只得他弟兄二人,到也清闲自在。那城中市上的人也听见夷、齐扣马而谏,数语说得词严义正,也便激动许多的人,或是商朝在籍的缙绅、告老的朋友,或是半尴不尬的假斯文、伪道学,言清行浊。这一班始初躲在静僻所在,苟延性命,只怕人知;后来闻得某人投诚、某人出山,不说心中有些惧怕,又不说心中有些艳羡,却表出自己许多清高意见,许多溪刻论头。日子久了,又恐怕新朝的功令追逼将来,身家不当稳便。一边打听得夷、齐兄弟避往西山,也不觉你传我,我传你,号召那同心共志的走做一堆,淘淘阵阵,鱼贯而入。犹如三春二月烧香的相似,都也走到西山里面来了。』
  『且说山中树木虽稀,那豺狼虎豹平日却是多得紧的。始初见些人影,都在那草深树密之处张牙露爪,做势扬威,思量寻着几个时衰命苦的开个大荤。后来却见路上行人稠稠密密,那些孽畜也就疑心起来,只道来捉他们的,却也不见网罗枪棒。
  正在踌躇未定之间,只见走出一个二三尺高、庞眉皜齿、白银须老汉,立在山嘴边叫道:“那些孽畜过来听我吩咐:近日山中来了伯夷、叔齐二人,乃是贤人君子,不是下贱庸流。只为朝廷换了新主,不肯甘心臣服,却为着千古义气相率而来。
  汝辈须戢毛敛齿,匿迹藏形,不可胡行妄动!”那众兽心里恍然大悟,纔晓得如今天下不姓商了。因想道:“我辈虽系畜类,具有性灵,人既旧日属之商家,我等物类也是践商之土,茹商之毛,难道这段义气只该夷、齐二人性天禀成,我辈这个心境就该顽冥不灵的么?”只见虎豹把尾一摆,那些獾狗狐狸之属,也俱鼓着一口义气,齐往山上衔尾而进,望着夷、齐住处躬身曲体,垂头敛足,惧象守户之犬;睡在山凹石洞之中,全不想扑兔寻羊、追獐超鹿的勾当。后来山下之人,异言异服、奇形怪状,一日两日越觉多了。怕夷的念头介然如石,终日徜徉啸傲,拄杖而行,彩些薇蕨而食,口里也并不道个饥字。看见许多人来挨肩擦背,弄得一个首阳本来空洞之山,渐渐挤成市井。
  伯夷也还道:“天下尚义之人居多,犹是商朝一个好大机括。”不料叔齐眼界前看得不耐烦,肚腹中也枵得不耐烦,一日幡然动念道:“此来我好差矣!家兄伯夷乃是应袭君爵的国主,于千古伦理上大义看来,守着商家的祖功宗训是应该的。那微子奔逃,比干谏死,箕子佯狂,把那好题目的文章都做去了。我们虽是河山带砺,休戚世封,不好嘿嘿蚩蚩,随行逐队,但我却是孤竹君次子,又比长兄不同,原可躲闪得些。前日撞着大兵到来,不自揣量,帮着家兄,触突了几句狂言,几乎性命不免,亏得军中姜太公在内,原与家只东海北海大老一脉通家,称为义士,扶弃道傍,纔得保全,不然这条性命也当孤注一掷去了。如今大兵已过,眼见得商家局面不能瓦全。前日粗心浮气,走上山来,只道山中惟我二人,也还算个千古数一数二的人品。谁料近来借名养傲者既多,而托隐求征者益复不少,满山留得些不消耕种、不要纳税的薇蕨赀粮,又被那会起早占头筹的采取净荆弄得一付面皮薄薄浇浇,好似晒干瘪的菜叶,几条肋骨弯弯曲曲,又如破落户的窗棂。数日前也好挺着胸脯,装着膀子,直撞横行。怎奈何腰胯里、肚皮中软当当、空洞洞,委实支橕不过。猛然想起人生世间,所图不过『名』『利』二字。我大兄有人称他是圣的、贤的、清的、仁的、隘的,这也不枉了丈夫豪杰。或有人兼着我说,也不过是顺口带契的。若是我趁着他的面皮,随着他的跟脚,即使成得名来,也要做个趁闹帮闲的饿鬼。设或今朝起义,明日兴师,万一偶然脚蹋手滑,未免做了招灾惹祸的都头。如此算来,就像地上拾着甘蔗楂的,渐渐嚼来,越觉无味。今日回想,犹喜未迟。古人云:『与其身后享那空名,不老生前一杯热酒。』此时大兄主意坚如金石,不可动摇,若是我说明别去,他也断然不肯。不若今日乘着大兄后山采薇去了,扶着这条竹杖,携着荆筐,慢慢的挨到山前,观望观望,若有一些空隙,就好走下山去。”』『彼时伯夷早已饿得七八分沉重,原不堤防着叔齐。叔齐却是怀了二心多日,那下山的打扮先已装备停当,就把竹杖、荆筐随地搬下,身上穿着一件紫花布道袍,头上带着一顶麻布孝巾,脚下踹一双八耳麻鞋,纔与山中面貌各别,又与世俗不同。即使路上有人盘问,到底也不失移孝作忠的论头。不说叔齐下山的话,且说那豺狼虎豹,自那日随了夷、齐上山,畜生的心肠到是真真实实守在那里,毫无异念。其中只有狐狸一种,善媚多疑,想也肚里饿得慌了,忽然省悟道:“难道商家天下换了周朝,这山中济济跄跄的人都是尚着义气、毫无改变念头?
  只怕其中也有身骑两头马、脚踏两来船的,从中行奸弄巧。”一面就唤着几个獐儿、鹿儿、猿儿、兔儿分头四下哨探些风声,打听些响动,报与山君知道。或者捉个破绽,将些语言挑动,得他一个回心转意,我辈也就有肚饱之日了。商量停当,即便分头仔细踹探。只见前山树阴堆里遮遮掩掩而来,那些打哨的早已窥见,闪在一边。待他上前觌面看时,打扮虽新,形容不改,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前日为首上山的令弟叔齐大人。众兽看见却也吓了一跳,上前一齐抓住,遂作人言道:“叔齐大人,今日打扮有些古怪,你莫不有甚么改易的念头?”叔齐道:“其实不敢相瞒!守到今日也执不得当时的论头了。”众兽道:“令兄何在?”叔齐道:“家兄是九死不渝的,我在下另有一番主意。昨日在山上正要寻见你们主人,说明这段道理,约齐了下山。不料在此地相会,就请到这山坡碎石头上大家坐了,与你们说个爽快。就烦将此段情节转达山君,一齐都有好处。”众兽听见叔齐说得圆活,心里也便松了一松,就把衣服放了,道:“请教,请教。”叔齐道:“我们乃是商朝世冑子弟,家兄该袭君爵,原是与国同休的。如今尚义入山,不食周粟,是守着千古君臣大义,却应该的。我为次子,名分不同,当以宗祠为重。
  前日虽则随了人山,也不过帮衬家兄进山的意思。不日原要下山,他自行他的志,我自行我的事。不消说,我懊悔在山住这几时。如众位及山君之辈,既不同于人类,又不关系纲常,上天降生汝辈,只该残忍惨毒,饮血茹毛,原以食人为事。当此鼎革之际,世人的前冤宿孽消弭不来,正当借重你们爪牙吞噬之威,肆此吼地惊天之势,所谓应运而兴,待时而动者也。
  为何也学了时人虚骄气质,口似圣贤,心同盗跖,半醒半醉,如梦如痴,都也聚在这里,忍着腹枵,甘此淡薄,却是错到底了。你们速速将我这段议论与山君商酌,他自然恍然大悟。想了我这段好活,万一日后世路上相逢,还要拜谢我哩!”众兽听了这一番说话,个个昂头露齿,抖擞毛皮,搀天扑地,快活个不了。叔齐也就立起身拱手道:“你们却去报与山君知也。”众兽一齐跳起,火速星飞,都不见了。叔齐伸头将左右前后周围一看,道:“我叔齐真侥幸也!若不是这张利嘴满口花言,几根枯骨几乎断送在这一班口里,还要憎慊瘪虱气哩。”』叔齐从此放心乐意,踹着山坡,从容往山下走了二三十里,到一市镇人烟凑集之处,只见人家门首俱供着香花灯烛,门上都写贴“顺民”二字。又见路上行人有骑骡马的,有乘小轿的,有挑行李的,意气扬扬,却是为何?仔细从旁打听,方知都是要往西方朝见新天子的。或是写了几款条陈去献策的,或是叙着先朝旧职求起用的,或是将着几篇歪文求征聘的,或是营求保举贤良方正的,纷纷奔走,络绎不绝。叔齐见了这般热闹,不觉心里又动了一个念头道:“这些纷纷纭纭走动的,都是意气昂昂,望着新朝扬眉吐气,思量做那致君泽民的事业,只怕没些凭据,没些根脚,也便做不出来。我乃商朝世臣,眼见投诚的官儿都是我们十亲九戚,虽然前日同家兄冲突了几句闲话,料那做皇帝的人决不把我们锱铢计较。况且家兄居于北海之滨,曾受文王养老之典,我若在朝,也是一个民之重望,比那些没名目小家子骗官骗禄的,大不相同矣!”一边行路,一边思想。
  正在虚空横拟之际,心下十分暄热,抬头一望,却见五云深处缥缈皇都。叔齐知道京城不远,也就近城所在寻个小寓,暂且安身,料理出山之事。诸般停当,方敢行动。整整在那歇客店里想了一夜。』
  『次日正要到那都城内外觅着乡亲故旧,生些盘费,走不上一二里路,只见西北角上一阵黑云推起,顷刻暗了半天,远远的轰轰烈烈,喧喧阗阗,如雷似电,随着狂风卷地而来。
  叔齐也道是阵暴风疾雨陡然来的,正待要往树林深处暂为躲避,那知到了面前,却是一队兵马。黑旗黑帜、黑盔黑甲,许多兵将也都是黑袍、黑面的。叔齐见了,先已闪得神魂颠倒。不料当着面前大喊一声道:“拿着一个大奸细也!”不由分说,却把叔齐苍鹰扑兔相似一索捆了,攒着许多刀斧手,解到营内。叔齐还道是周家兵马,大声喊道:”我是初出山来投诚报效的!”上边传令道:“既是投诚报效的,且把绳索松了!”叔齐神魂方定,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坐的都是焦头烂额、有手没脚、有颈无头的一班阵上伤亡。中间一人道:“你出身投诚报效,有何本事?”叔齐也就相机随口说道:“我久住山中,能知百草药性,凡人疾病,立能起死回生。”众伤亡听见这话,正在负痛不过的时节,俱道:“你有药,速速送上来,替我辈疗治一治,随你要做甚么官都是便的。”言之未已,忽见左班刀斧手队里走出一人,上前将叔齐头上戴的孝巾一把扯落,说道:“你既要做官,如何戴此不样之物?就是做了官儿,人也要把你做匿丧不孝理论!”那右班又走出一个人来,把叔齐面孔仔细一认,大叫道:“这是孤竹君之子,伯夷之弟,叫做叔齐。近来脸嘴瘦削,却就不认得了。”众人上前齐声道:“是,是。若论商家气脉,到是与我们同心合志的。但是这样衣冠打扮,又不见与他令兄同行,其中必有缘故。”中间坐的道:“近来人心奸巧,中藏难测,不可被他逞着这张利口嘴漏了去!”吩咐众人带去,正待仔细盘诘个明白。叔齐心里纔省得这班人就是洛邑顽民了,不觉手忙脚乱,口里尚打点几句支吾的说话,袖中不觉脱落一张自己写的投诚呈子稿儿。众人拾起,从头一念,大家拳头巴掌雨点相似,打得头破脑开。中间的骂道,“你世受商家的高爵厚禄,待你可谓不薄,何反蒙着面皮,败坏心术,就去出山做官!即使做了官儿,朝南坐在那边,面皮上也觉有些惭愧!
  况且新朝规矩,你扯着两个空拳怎便有官儿到手?如此无行之辈,速速推出市曹,斩首示众!”众人把叔齐依旧捆缚,正要推出动手。且未说毕。』
  『只说前日众兽得了叔齐这番说话,报与山君,山君省道:“有理,有理!我辈若忍饿困守山中,到做了逆天之事!”一个个磨牙砺齿,一个个奋鬣张威,都在山头撼天振地,望着坡下一队一队踹踱而来。行到山下,适值撞着那些顽民营里绑着叔齐押解前来,将次行刑之际。那前队哨探的狐兔早已报与山君道:“前日劝我们出山的叔齐,前途有难。”那山君即传令众兽上前救应,却被那顽民队里将弓箭刀枪紧紧布定。众兽道:“拜上你家头领!叔齐乃是我辈恩主,若要动手,须与我们山君讲个明白。不然我们并力而来,你们亦未稳便!”不一时,那顽民的头目与那兽类的山君,两边齐出阵前,俱各拱手通问一番。然后山君道:“叔齐大人乃我辈指迷恩主,今日正要奉上天功令,度世安民,刈除恶孽,肃清海宇,敷奏太平,你如何把他行害?”那顽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叔齐乃商朝世勋,他既上欺君父,下背兄长,是怀二心之人。我辈仗义兴师,不幸彼苍不佑,致使我辈伦落无依。然而一片忠诚天日可表,一腔热血万载难枯。今日幸得狭路相逢,若不剿除奸党,任他衣紫腰金,天理何存?王纲何在?”两边俱各说得有理,不肯相让。』
  『正在舌锋未解之时,只见东南角上祥云冉冉,几阵香风,一派仙乐齐鸣;前有许多珍禽异兽跳跃翱翔,后有许多宝盖幢幡飘靗飞舞;中间天神天将簇拥着龙车凤辇而来,传呼道:“前边的畜生饿鬼俱各退避!”那顽民兽类也先打听得来的神道乃是玉皇驾前第一位尊神,号为齐物主,澄世金仙。专司下界国祚兴衰,生人福禄修短,并清算人世一切未完冤债等事。
  当今国运新旧交接之时,那勾索的与填还的正在归结之际。两边顽民兽类与叔齐见了,一齐跪下,俱各诉说一番。齐物主遂将两边的说话仔细详审,开口断道:“众生们见得天下有商周新旧之分,在我视之,一兴一亡,就是人家生的儿子一样,有何分别?譬如春夏之花谢了,便该秋冬之花开了,只要应着时令,便是不逆天条。若据顽民意见,开天辟地就是个商家到底不成,商之后不该有周,商之前不该有夏了。你们不识天时,妄生意念,东也起义,西也兴师,却与国君无补,徒害生灵!
  况且尔辈所作所为,俱是肮脏龌龊之事,又不是那替天行道的真心,终甚么用!若偏说尔辈不是把那千古君臣之义便顿然灭绝,也不成个世界。若尔辈这口怨气不肯消除,我与尔辈培养,待清时做个开国元勋罢了。”众顽民道:“我们事虽不成,也替商家略略吐气。可恨叔齐背恩事仇,这等不忠不孝的人,如何容得!”齐物主道:“道隆则隆,道污则污,从来新朝的臣子,那一个不是先代的苗裔?该他出山同着物类生生杀杀,风雨雷霆,俱是应天顺人,也不失个投明弃暗。”众顽民道:“今天下涂炭极矣,难道上天亦好杀耶?”齐物主道:“生杀本是一理,生处备有杀机,杀处全有生机。尔辈当着场子,自不省得!”众顽民听了这番说话,个个点首。忽然虎豹散去,那顽民营伍响亮一声,恍如天崩地裂。那一团黑云、黑雾俱变作黄云,逍遥四散,满地却见青莲万朵,涌现空中。立起身来,却是叔齐南柯一梦。省得齐物主这派论头,自信此番出山却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为晚也。』众人道:『怪道四书上起初把伯夷叔齐并称,后来读到“逸民”这一章书后,就单说着一个伯夷了。其实是有来历的,不是此兄凿空之谈。敬服敬服!』
  总评满口诙谐,满胸愤激。把世上假高尚与狗彘行的,委曲波澜,层层写出。其中有说尽处,又有余地处,俱是冷眼奇怀,偶为发泄。若腐儒见说翻驳叔齐,便以为唐突西施矣。必须体贴他幻中之真,真中之幻。明明鼓励忠义,提醒流俗,如煞看虎豹如何能言,天神如何出现,岂不是痴人说梦!
第八则 空青石蔚子开盲
  昔日孔圣人有个弟子樊迟,曾向夫子请学为圃。那为圃之事,乃是乡下人勾当,如何樊迟要去学他?这是樊迟讽劝夫子之意。看见夫子周流天下,道大莫容,不知究竟何似,不如寻个一丘一亩,种些瓜茄小菜,到也有个收成结果。若论地亩上收成,最多而有利者,除了瓜蔬之外,就是羊眼豆了。别的菜蔬都是就地生的,随人践踏也不计较。惟有此种在地下长将出来,纔得三四寸就要搭个高棚,任他意儿蔓延上去,方肯结实得多;若随地抛弃,尽力长来,不过一二尺长也就黄枯干瘪死了。譬如世上的人,生来不是下品贱种,从幼就要好好滋培他,自然超出凡品;成就的局面也不浅陋。若处非其地,就是天生来异样资质,其家不得温饱,父母不令安闲,身体不得康健,如何成就得来?此又另是豆棚上一样比方了。昨日主人彩了许多豆荚,到市上换了果品,打点在棚下请那说书的吃。那知这些人都是乡愚气质,听见请吃东西,恐怕轮流还席,大半一哄走了。止有十余个人大雅坐在那里,正经说过书的一个不在。
  却有一位少年半斯不文,略略象些模样,主人请过来坐,他也就便坐了。后来众人上前道:『今日主人兴致甚佳,不要被那班俗老扫尽了。』指着这位少年道:『看来今日别无人了,却要借重尊兄,任意说一回故事点缀点缀!』那少年道:『在下虽是这个模样,人道是宦门子弟,胸中毕竟有些学问,其实性子从小养骄,睁着两只亮光光眼睛,却是一个瞎字不识。日常间人淘里挨着身子听人说些评话,即使学得几句,只好向不在行的面前胡言乱道,潦草压俗而已。今日若要我上场说那整段的书,万万不敢!』众人道:『不管前朝后代、真的假的,只要说得热闹好听便了。』少年道:『昨日房下叫我捡个日子,却把历日颠倒拿了,被人笑话。若今日说出些没头脱柄的故事,被侧边尖酸朋友嗅嗅鼻头、瞻瞻眼睛做鬼脸、捉别字笑个不了,下遭连这个清凉所在坐也坐不成了。列位谅不是那浮薄之辈,若毕竟要说,没奈何也只得献丑。且说过,我是听别人嘴里说来的,即有差错,你们只骂那人嚼蛆乱话罢了。』众人道:『只是这个话柄也就圆活波澜得紧,自然妙的。』少年道:『我上年到苏州城里北寺中间耍,听得和尚打着铙钹说道:天地开辟以来,一代一代的皇帝都是一尊罗汉下界主持。唐虞时揖让,汤武时征诛;后来列国纷争,秦汉吞并,有以仁义得国的,有以奸雄得国的,其间千态万状,不可计数,总是那冥冥中一位罗汉作主。这也是个轮来苦差,推不去的。当初不知那个朝代交接之际,天上正在那里捡取一位罗汉下界,内中却有两个罗汉,一尊叫做电光尊者,一尊叫做自在尊者,都不知尘世龌龊,争着要行。往见燃灯古怫,求他作主。古怫道:“下界这一遭都是不可免的,只差个先后来去,我也没个别法。只将我面前铁树二株,各人取一株去,种在东西山上。先开花的就去。”两尊者俱各领命而行。电光尊者心里急躁,看得西方背阴处好培植,即将树种在西山。随从的罗剎们道:“铁树须要用火去锻炼他就有花了。”顷刻移那万丈火光中的烈焰,一霎时顺风卷去。那花顿然迸发,却是空花,眼前一晃就不见了。自在尊者心性从容,看得东方近着生气,将树种在东方,待他自然长大开花。却候了许久,纔发出一些萌芽,眼见得开花尚有几时也。
  那古佛早已看见,道:“电光,你见识差了,只图到手得快,却是不长久的。既有花在先,你先去罢,自在且略缓些,也随后就来了。”电光尊者即下尘凡,降生西牛贺洲,姓焦名薪,任着火性把一片世界如雷如电焚灼得东焦西烈。百姓如在洪炉沸汤之中,一刻难过。也是这个劫运该当如此,不在话下。』
  且说自在尊者,不慌不忙也随即下了云端,降生东胜神州,姓蔚名蓝,生来性子极好清净。一日正在山中放那调神养气的工夫,那晓得焦薪行那些残忍暴虐之政,处处禁受不得,积怨深怒。
  上达天庭,上帝震怒,即唤天神天将纠集风伯雨师、雷公电母,领着火轮火部一切神祗,从空豁喇一声,霎时山崩地烈,拔木飞砂,连□□天拄也迸作两截;世界人民物畜,一半都被震烈飘扬,化作纤悉微尘,不知去向。那山中蔚蓝也被唬得魂不附体,看见世界这场大变,不知甚么缘故,竟往山外奔出命来。忽见天上五花迸裂,就像一座极大高山倾圮半边,这半边也象就倒下来的光景。虽有十分惧怕,却也无处投奔,勉强看着脚下随高逐低捡路而去。只见地上斗大一块圆石,里外通明,青翠可爱。蔚蓝原是天生智慧的,晓得此石唤名空青。当初女姻氏炼石补天,不知费了多少炉锤炼得成的。今日天上脱将下来,也是千古奇缘。此石中间止有一泓清水,世间一切瞽目,金针蘸点,无不光明。紧紧抱在怀中,立愿点开世人瞎眼,尽还光明,纔为正果。信步而行,不觉走到中州地面。渐渐琢开那块青石,正欲普度人间黑暗地狱,逢着瞽目之人,一点就亮。
  不两日间,四下瞽者俱已传遍,来了许多,俱要求点。只见云端里现出一位金甲神人,大声呼着蔚子道:“你却违了天心也!
  “蔚子跪下就问其故。那神人道:”当今世时,乃是五百年天道循环轮着的大劫,就是上八洞神仙也难逃遁。这些世上盲子,都是前冤宿孽,应该受的,你如何一概与他点明?将上天折罚之条是不得行于人世了。速速藏过,日后自有用头。不可滥用了!”言讫,渐渐云掩拢来就不见了。蔚蓝大仙省得上天之意,就把空青收拾好了,访得陕西华山是天下名境,中有陈抟老祖,整整睡了千年,忽然醒了,能知世间过去未来之事,指点愚人吉凶祸福先机,人往叩之,无不响应。不若就往华山寻个静室,皈依老祖,也好就近做那访道修真之事,不在话下。』『且说中州有个先儿,--那地方称瞎子,叫名先儿。这瞎子姓迟名先。有人说道:“你怎么叫做迟先?”那瞎子道:“我不是先儿之先,却另有个意思。如今的人眼捷手快,捷足高才,遇着世事,如顺风行船,不劳余力。较之别人受了千辛万苦橕持不来,他却三脚两步、早已走在人先,占了许多便宜。那知老天自有方寸,不肯偏枯曲庇着人,惟是那脚轻手快的,偏要平地上吃跌,毕竟到那十分狼狈地位,许久挣揣不起。倒不如我们慢慢的按着尺寸平平走去,人自看我蹭蹬步滞,不在心上。那知我到走在人的先头,因此叫做迟先。”那人道:“你何苦闭着双眼,终日嘿嘿痴痴坐在家里?当此艳阳天气,何不走在市上生几贯钱来,买酒吃也好。”迟先道:“我也闷得极了,昨日独自睡在冷草铺上,听得屋檐外桃柳枝上燕语莺啼,叫得十分娇媚。
  又听得东边卖花声,西边沽酒声,儿欢女笑,成团结队,或是上坟的,或是踏青的,好不喧轰热闹。自恨前生不知作何罪孽,把我失却双眼,上前不得,退后不得,一个黑漆漆囫囵空影,不知何时踹得他破!昨日有人传说,市上来了一个云游道人,手持空青,点开人许多双瞽。偏我没缘,急急寻他,又不知那里去了。如今欲打听个实信,四下找寻。那有眼的,如何肯扶掖我到前路去?今想一个道理在此,站在十字路口,等个同伴走过,先去撞他个头昏脑晕,然后渐渐与他说入港去。”言之未毕,只听得西边巷里咯支咯支的。明杖响处,却有个先儿来也。迟先把个头颈伸放在左臂膊上,仔细侧着耳朵听他将到面前,便把肩膊横冲过,却好把那先儿的太阳撞得十生九死、仰面一交跌在地下。那先儿手也怜俐,就把迟先左腿抱定,死也不放。少觉苏醒转来,就把迟先腿上咬了两口,骂道:“你又不是我的儿子,如何也学我把人乱撞!”一口气连珠贯串,骂个不了。迟先连忙道:“得罪得罪!”那先儿右手一摸,方晓得也是同道中人。带怒问道:“同在黑暗地狱中人,有何心事要紧,走得这般莽撞?”迟先道:“只怕对你说了,连你也莽撞起来。你不晓得市上有个仙人拿着空青,点开了许多瞎眼,因要寻他,如此性急。”那先儿道:“奇哉奇哉!我昨日耳边又闻得华山顶上陈抟老祖千年睡醒,能言人过去未来现在祸福,往问者纷纷。因此我出门,也要觅个伙计前往一遭。今既与兄同病,自合与兄同调,不老就在此地盟心设誓,并胆同心,互相帮扶,一面去访点眼仙人,一面上山拜问老祖,岂不一举两得?”迟先道:“极妙极妙!”那先儿道:“老兄高姓大名?”迟先就把取名迟先的话儿说了一遍,也赞道:“『迟』字上说出个『先』字来大有意理。”迟先道:“也要请教尊兄姓名?”那先儿道:“弟姓孔名明。”迟先道:“孔明是个后汉时刘先王的军师。你如何盗窃先贤名姓?”孔明道:“我不是那三国的孔明,却另有个取意。如今的人胡乱眼睛里读得几行书,识得几个字,就自负为才子;及至行的世事,或是下贱卑污,或是逆伦伤理;明不畏王章国法,暗不怕天地鬼神,竟如无知无识的禽兽一类。到不如我们一字不识,循着天理,依着人心,随你古今是非、圣贤道理,都也口里讲说得出,心上理会得来,却比孔夫子也还明白些,故此叫做孔明。”迟先道:“难得我与你一对儿合拍的。但是同行合伴前去,途中日子正长,也要彼此预先计较停当,譬如行商坐贾,也要对着本儿。如今我们出路的勾当,不过空着双手本领赚钱,不知你我伎俩何如?不若寻个空处,大家将本事讲论明白,试演一番,省得前途你推我诿,被人讥诮。”孔明道:“有理。寻个僻静去处方好。”两个挨查了半日,刚得一个冷落的庙宇。两个走进庙里,放了拐儿,朝着神道连唱数喏,相率坐下。迟先道:“我的本领多着哩,有个〔西江月〕说与你听:『挑水担泥做瓦,煽炉磨粉驮盐。
  子平易课准如仙,铁口人人羡羡。』”孔明道:“我的伎俩比你高贵哩,也有一个〔西江月〕:『品竹弹弦打鼓,说书唱曲皆能。祈神保福与禳星,牌谱棋经俱胜。』”迟先道:“我与你合了伙计,一路行去,不论高低贵贱都用得着,不怕前途没处寻饭吃。但各人俱要放出本心来相处,一路有福同享,有苦同受,不要退悔。就是今日各出少许,在神圣前烧一陌纸,盟一明心,彼此各有个相信处。”孔明道:“妙妙!”两个就各问了生年月日,孔明却长迟先一岁,认做哥哥,先在肚兜内摸出十个钱来,六个钱买块豆腐,四个钱买了蜡烛。迟先身边也取出钱十文,买一小瓶黄酒,又买一股线香。摆列端正,各各祷祝一番,立了一誓,拜了四拜方完。孔明即伸手悄悄的摸那酒瓶,私自喝了一口。迟先也去偷那豆腐,两个以手触手,登时便喉急嚷将起来。-个说“你偷来吃”,一个说“你先动手”,可笑两个盟兄盟弟,登时就变转脸来,气吼吼的俱要动手相打。惹动了地方两个光棍,一个叫做油里滑,一个叫做滑里油,立在旁边看了许久,道:“两个盲囚不知来历,路上相逢,就要拜盟,一言不合,登时嚷闹,到也是个近日好耍子的世情。我们趁他争竞之际,一个装做官儿,一个扮作皂隶,拿他过来,问个明白,却不好么!”油里滑即装皂隶,开声吆喝道:“不要嚷!”滑里油道:“甚么人喧嚷,快拿过来!”迟先、孔明信道真的,即便跪将过去,说了一遍。官道:“这样小事也来惊动上官。本待各打二十,问个罪名,罚几两银子。怜你废疾之人,各罚本领试演一出,饶你去罢!”迟先就请官儿的八字,皂隶的勾当,将子平易课推算了半晌;孔明也就把当时编就的李闯犯神京的故事说了一回,又把一日天的戏本唱了一出。弄得两个唇干舌燥,又磕了许多头方纔释放。迟先道:“此地怎么有这位好老爷?若经别的衙门,这官司不知何时归结?今又不动刑、不问罪,立刻发落,真难得的。这样清廉的官,若在大府大县里,就该造一个极大的生祠了。”孔明道:“我与你依旧相好如初,天下拜弟兄的,打场官司也是常事。若不经这争论一番,你我心事都未见得。今后把这龌龊心肠大家洗涤干净却就好了。”两个从此你敬我爱,一程一程,仗着伎艺趁些饭食。一路来,点空青的道人尚未寻着,不觉的已到华山脚下。进了山门,一步一拜到了山顶。那山上乃是仙家藏真修炼之处,山花果木、猿鹤禽鱼都非人间所有,药炉丹灶俱有仙童看守。那些求仙问福的虽有许多,也俱在彼静心守候,直待老祖讲道之际方去叩问。迟、孔二人虔心,不远千里而来,巴不得立时讨个下落回去,那里等得,两个忽然大哭起来。老祖念他心诚,吩咐仙童扮作采樵汉子,故意作难他道:“你们既要来此问仙,须把旧日肺肠先在山下洗刷净尽,方好问道。何得粗心浮气,刚刚来得就哭泣起来!”迟、孔二先心知自己不诚,求恳樵子领路走下山来,在那池边将双手掬水入口,喷漱不了。樵子道:“肺肠如何洗得净的?我有小白石子数个,从口吞入,待他在内磨砺一番就干净了。”迟、孔二先如法吞下,不一时却吐出许多腌臜血肉之类,顿觉心地空灵。樵子又每人与枣一枚食之,也竟不知饥馁。忽有一个仙童立在山顶棱峭崖嘴之上,招呼道:“两俗子速上山来听候吩咐!”迟、孔二先仍复匍匐而上,依着仙童之言,叩到老祖讲席之下。高声道:“小子罪孽深重,获怒上天,削夺双明,胡涂一世。今闻老祖睡足千年,觉开万古,弟子虔心拜叩,求问生前有何恶孽,致使五行蹭蹬,一隙无明,受此迷离颠倒之苦?”老祖道:“二子远来叩问,性灵中也就开了一线光明。那知你本来恶孽却与常人不等,人身受病各有不齐,如聋者、跛者、蹩者、瘤者,不过一世二世。天资刻雹小占便宜,或面是背非,或阻人善事,犹与伦常彞理之上不相关涉,乃有当身结束,或转世承当,这一盘零星小帐也就勾销尽了。若凿去双睛,沈沦白昼,这孽障更觉重些。今世界大矣,一双脚走不尽;宝贝多矣,一双手拿不完;滋味美矣,一个臭皮囊装不满。只因世人心雄意狠,走出娘怀,逞着聪明,要读尽世间诗书;凭着气力,要压倒世间好汉。钱财到手,就想官儿;官儿到手,就想皇帝。若有一句言语隔碍,便想以暗箭蓦地中伤;若有一个势利可图,便想个出妻献子求媚。
  眼见得这些焰头上根基都是财筑起的,强梁的口嘴都是势装成的,雄威的体面都是党结就的。遇着有识见的,到此地位,早早抽身跳出圈外;略不济的,便是粪里蛆虫和身钻入。你在前世两只眼睛早已盲矣,今世怎么又肯把你一对眼睛?你若今世晓得自己罪孽非轻,急图修省,后世还把你做明眼人看待;若痴迷锢塞,不肯回头,那天条瞽目一款之外,更有泥犁不尽地狱之苦矣!”老祖说得痛切,那迟、孔二先仰天号咷大哭,觉得此生不得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便要寻个陡险山崖,从空跳下,做个舍身之计。老祖道:“那『舍身』二字,不过唤醒愚人脱那『贪恋』二字,原不叫人将身跳下。尔辈既要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也不难的,我有个道友蔚蓝大仙,现在西山茅茨庵,可前往求他便了。”迟、孔二先叩谢而下不题。』
  『却说蔚蓝大仙,自那日来到华山与老祖终日讲论,看得世界扰扰攘攘、东纷西裂,尚无定所,观那天星,该是他的气候方肯出山。一路上访着那孝子顺孙、义夫节妇,都已收载轮回簿上,以待天运转时应世而起,一用着他的。那一块空青封锢好的,终日藏在枕下。忽见迟、孔二先仙童领着自东山一步一拜而来,到了面前,依旧是前日模样,放声大哭。蔚蓝见了,心上就发出一点仁慈道:“既是老祖送来见我,我却无别的说话,只有枕下那一点空青可救得你。”即往睡处取出那一块石来,开了封皮,将瞳神上每人蘸上一点,那四个眼珠子豁然而开,朝着蔚蓝叩头就拜。蔚蓝道:“去暗还明乃是上天所主,只该拜谢上天罢了。但此乃是仙家所在,你尘俗之于速速下山,不可在此久祝”那迟、孔二光立在山顶从空一望,世界上红尘碌碌、万径千溪都在目前,反又哭将起来道:“向来合着双眼,只道世界上不知多少受用。如今开眼一看,方悟得都是空花阳焰,一些把捉不来。只乐得许多孽海冤山,劫中寻劫,到添入眼中无穷芒刺,反不如闭着眼的时节,到也得个清闲自在。
  弟子没眼时到好走上山来,如今有了眼却不肯走下山去。”蔚蓝大仙被他哀求不过,却又说道:“此与尘世相隔,不时有天曹仙使往来宣召,尔辈不便容留。向日曾在弥勒大师处借得布袋一个,此中空空洞洞,可容三千大千世界,所培养者都是忠孝节义正气一脉,日后应运而兴,正可仗他扶持世界。尔辈乃上天刑余之夫,不过碌碌等辈,又不便与正人君子同居,勉强另显一个神通。”吩咐仙童往杜康处借一大埕,叫这二人投身入内。始初迟、孔二人看得埕口甚小,将头近埕一望,只见埕内尚自宽大。两个就和身钻人,举头四顾,俱是平坡旷野,不见城廓宫室。趁着风和日暖,走到一个市上。觉得风俗甚醇,相与之人俱欣欣揖让,和和蔼蔼,绝无喜怒爱憎之色。散诞开怀,脱帽露顶,或歌诗唱曲,或掷色猜枚,或张拳较力,或肆口詈人。彼此没有戒心,尔我俱无仇恨。衣服不须布帛,饮食不须五谷。憨憨呼呼,天不知高,地不知厚。四时不知寒暑,朝夕不知晦明。要行即行,不知舟车驴马;要睡便睡,不须牀席枕衾。与鸟兽鱼鳖杂处而不觉;无痛痒疾病之相关。耕作不相为谋,租税不来相逼。正所谓“壶中日月常如此,别有天地非人间”也。只叫那迟、孔二人坐在昆仑山顶,大着两眼,看那电光尊者雷、风、雹、雨过那一阵,地面上把那些孽火劫灰拈得净尽,然后随着自在尊者出来逍遥世道,安享太平之福也。』
  『此段说话实是玄虚,原不堪人耳,既承主人有兴,又复承列位雅爱,冒昧而谈。便好请教别位朋友,当个抛砖引玉之意。』
  众人道:『承领高谈,不觉两胁风生,通体透快。乘着天气凉爽,各且别去,今夜我等且到杜康埕里世界安享一夜何如?』
  总评此则以瞽目说法,大是奇异。至后以酒终之,真是非非想矣。凡天下事到无可如何处,惟醉可以销之,所以刘伶荷锸、阮藉一醉六十日,俱高人达见,不徒沈醉曲櫱而已。艾纳老人其亦别有万言于斯乎?
第九则 渔阳道刘健儿试马
  金风一夕,绕地皆秋。万木梢头萧萧作响,各色草木临着秋时,一种勃发生机俱已收敛。譬如天下人成过名、得过利的,到此时候也要退听谢事了。只有扁豆一种,交到秋时,西风发起,那豆花越觉开得热闹,结的豆荚俱鼓钉相似,圆湛起来,却与四五月间结的瘪扁无肉者大不相同。俗语云,『天上起了西北风,羊眼豆儿嫁老公』,也不过说他交秋时豆荚饱满,渐渐到那收成结实留个种子,明年又好生。这几时秋风起了,豆荚虽结得多,那人身上衣服渐单,肩背上也渐飒飒的冷逼拢来。那有家业的,衣服整备,只要开箱笼取出穿上,登时温暖。
  那些游手好闲的,风来风尽,雨来雨尽,瓶中尚无隔宿之米,身上那得御寒之衣?四下里没处摆布,未免就起一个无赖之想、不良之心。小意思,逞着自己一身伎俩做个掏摸,随着造化,偷得或多或少,也有几时口嘴肥甜,还图个侥幸,不到那败露之日。那大意思的,就去勾合了许多狐朋狗党,歃血盟心,觅了些刀枪弓箭,聚在一处,预先打听得某家豪富,某家殷实,某家有备,某家无备,或乘月黑风雨之夜,或乘人家忙倦之时,带着火草、软梯,爬墙上屋,劈门挖洞,大声发喊,逞着雄威,持着利刀,捉住财主活逼献宝,口气略松些,便绑缚起来,或将弓弦捎?,火焰炙烙,不论金珠缎匹、器皿衣服,装拾包裹而去。倘遇外边风声紧急,即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拣个僻静所在,赃物照股均分,一时星散。这些勾当,全凭时运撞着为数。有劫得金银宝贝的,有劫得破烂衣服的,也有用了许多气力,一毫不曾拿得、反被杀伤捉获的。一文钱不曾沾手,一碗面不曾下肚,到问了已行而但得财,不论首从皆斩之律,本等清清白白一个百姓,把这条性命骯肮脏脏葬送去了。这都是日常间不遵父母伯叔之教,不听弟兄朋友之劝,终日游花开赌,口嘴吃惯,身上穿惯,手里用惯,气质使惯,以至到这田地。
  难道祖、父生将下来限定干这勾当不成?所以人家子弟从小时就要择交,遇着惫懒的小厮,不可容他近身。难道小子就有甚么行害着他?但是孩子家心性不要容他,习学惯了,也是防微杜渐之意。在下向在京师住了几年,看见锦衣卫东厂,及京营捕盗衙门,管着禁城内外地方,奉旨严缉贼盗。属着锦衣卫东厂的,叫做伙长当头,俱是千百户官儿出身。属在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的,叫做番子手。逢着三六九日点限比较。若官府不甚紧急,那比较也是虚应故事。如地方失事,上边官府严追,不消几个日子,那盗贼一一捉将来了。却象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不知甚么神通。
  偶然相会一个番子,无心间请问着他,那番子到也口直,说道:『这强盗多没有真的。近日拿来的都是我们日常间种就现成有的,所以上边要紧,下边就有。』在下一闻此言,不觉十分惊骇,道:『怎么盗贼也象瓜儿菜儿种得就的?』那番子道:『我们京城里伙伴不下万人。日常里伙长当头出些盘费,吩咐小番子三两个一伙,或五六个一伙,走出京城四五百里之内外,到了村头镇脑,或大集大会所在,寻个庵堂寺观居祝逢着赌场妓店,挨身进去,或帮嫖捉赌,大手花费,妆着光棍模样,看得银子全不在心。逢人就拜弟兄,娼妓就拜姊妹。自然有那不肖之子亲近前来,日日酒肉,夜夜酣歌。遇着有钱的子弟,乘空就骗他的钱财;无钱的小伙就拐来做了龙阳,到处花费。看见他身边没了银子,故意哄他输了赌钱,人人与他吵打,然后伙中替他代应。自从得他应了银子,只当这身子卖与他的一般,过了几日变转脸来,要他本利算还,却无抵手。一边就挽几个积贼,暗地哄说银财便利,手到拿来。不知不觉,勾到空闲之处,做了一帐两帐,手便滑利,心便宽闲,吃得肥肥胖胖,也就像个好汉。设或比京城上甚处失事,比较得紧,即便暗地捉他顶缸。虽然赃物不对,说不得也冤屈了他。那些小伙子亦拚送这条性命,绝无怨心,所以绑在法场之上还要唱个歌儿。正经那大伙打劫人的本根老贼,到在家中安享,每月每季只要寻些分例进贡他们。若把本贼缉获尽了,这班番子当头所靠何来?』这都是京城积年的流弊,惟有番子心里知道,外边人却不晓得。如今在下再说一个少年,没要紧听信人一句说话,到底躲闪不过,把个性命轻轻送了。这人姓刘名豹,住在顺天府遵化县地方。父亲叫做刘荩臣,万历庚子科举人出身,初任淮安府山阳县知县。宦囊居积也有一二万金。只因居官性子傲僻,临民苛刻,冤死多人,后来升了工部主事,吏部大科考察,处了贪酷,闲住在家。妻妾五人,止生此子。平素骄养坏了,到得十五六岁,父亲风疾在家,起身不得,家中用度出入俱付此子经管。始初年纪不多,不过在家使些气质,逞些公子威风,打大骂小,却也没甚破坏。不料交十九岁上,其父一命归阴,嫡庶之母日常威服下的,不敢喘息。却就有许多恶少拜结弟兄,诱嫖,诱赌。家中跟了僮仆一二十人,兼着帮身蔑片,将槽上马骡就骑了三十来匹。或上京城,或到通湾,或到天津,处处自有那等吃白食、挨帮闲的朋友招接,哄着刘豹放手费钱。若只用在婊子门中到也有限,那知做了嫖客,就做赌客;若只自己输钱也还有限,那知自己输了,帮客又输;若是帮客果然输的,代他清偿也还有限,那知自己真正输了,那帮客假装作输,这就没清头、没底止了。所以出门的时节,皮箱拜匣中带了几千两银子,不够十余日,泼撒精光。一面写信回家拿来接济,一面又等不得到手就将马骡烂贱准折去了。可怜一个泼天的家俬,不上三两年间荡废净荆嫡庶之母无计挽回,未几两年,俱气死了。止存得僮仆三人,却也终日挨饥受馁,别处逃生。刚刚剩得一个本身,流来荡去,亲眷朋友俱已深恶痛绝。一日,闻得蓟镇乃古渔阳地方,添设一个总督团练衙门,增了五六万兵马,人烟凑集,货物俱齐,好不热闹。遵化与蓟州相去止隔得七八十里,那刘豹思想起来,本地并无一人怜惜,只当个客处他乡一般。如今看看清晨至晚一碗稀粥也没处搜寻,不若忍着空肚慢慢的挨到州里。或者有人推我向日情面,东边西边挨顿饱饭也不可知。思量已定,即刻抽身出了城门,望着西边州里大路迤逶而行。也是刘豹命该交运,也是刘豹合该倒运。走不上二里多路,却遇着一个熟识的人,乃是三五年前在天津卫城里薛鸨子家的嫖客。身子生得长大,有些膂力,总督看他模样雄雄纠纠,是个将材,又当用人之际,就赏他做个红旗千总。各处招人,尚无头绪,无心中坐在马上,劈头撞着,仔细看了一会。刘豹也觉有些熟识,把头脸佯佯低着。那马已走过了一段,仍旧勒将转来问道:『那走路的可是刘兄么?』
  刘豹听见,躲避不过,正在落寞之际,巴不得有人问他。他也便抬头答道:『小子便是。』那人即跳下马来,唱了一喏。问道:『刘兄,你如何到这田地?』刘豹道:『小子向日不才,沦落至此。』即问那人姓名,那人道:『你彼时豪华洒落,正是焰头上富贵之人,原也不知我的姓名。小弟姓李,名英,号定山,山西太原府人。当年在天津薛老鸨家相会,不觉又五年了。看你光景象个支橕不来的,不若同我到蓟州住下。若识得字,就在我营中做个字识,若有力气,就在我营中补名月粮,宽住几时,再与你渐渐图个出身。只要悔改前边过失,况且年纪不多,正是日出之光,守定程墨,依着本分做去,将来未可料也!』即唤伴当将后边一匹空马叫他骑上,竟往蓟州进发,跟到营里住下。
  李千总即寻几件衣服与他穿了,酒饭与他吃了。不上半月间,也就居移气,养移体,依旧成个精壮子弟模样。那知这种人犯了漂流的命运,吃了饱饭便生出事来。遇着三朋四友扯去店上,大肆嚼作。始初人也怜他,不要还席。及至过了月余,李千总把个空粮名字顶上,待得月粮到手,等不得天亮就去请人还席,不上半月都费去了。李千总道他有了月粮使用,别项衣食也就不来照管,却仍旧窘迫得没奈何。一日正睡在冷草铺中,大声叹气道:『我刘豹直恁荒凉得手里一文也无,不如寻条绳子,做个悬梁的苏秦;一把青锋,做个乌江的楚霸,到也干净!』不料隔壁房里也住着一个营里家丁,叫名黄雄,遂接声道:『老刘,老刘!莫要长吁短叹,搅我睡头。可过我房里来,指引你一条好路。』刘豹信是好话,即便跳起身走将过去,听他说些甚么。黄雄道:『我看你又不矬,又不跛,又不聋,又不瞎,虽在这个营里挂名月粮,那里够我们好汉子用度的?
  一般我们当家丁,也只这些月粮。那早早晚晚的花费尽多,也还靠些别处来路,方得够用。』刘豹听了此言,却是丈二长和尚,摸头不着。再三请问,黄雄道:『你这痴人!何须细说,难道我们带着纯阳吕祖的指头不成?只要臂膊上弯着一张弓,腰胯里插着几条箭,一马跑去,随你金珠财宝都有,任你浪费。
  只要投在营里,依傍着将官的声势,就没有人来稽查了。如今眼面前穿红着绿、乘舆跨马的,那个不是从此道中过来?』刘豹道:『我心里早已有这意思,只是没有这条腿,奈何?』黄雄道:『满地是腿,那一处不寻条来?不难,不难。我的马这几日该操,却是不空。中右营有个弟兄的马尚未该操,却是空的,待我说了你就好与他借骑。』刘豹耳躲里闻了此言,心里想道:『目前这班好汉果然囊中银钱便意,衣服鲜明。若非从此道中来,却是那里来的?』一时也不敢认是好话,遽然应承,就与黄雄别道:『承老哥把这话开示我,我晓得乃是耍呆子的。
  万一听了这句没来头的话,设使那人依了做去,日后被你挟制着。倘不依你的性儿或是不满你的心愿,在人前露些不干不净的话头,我这一生一世只好做你名下的贴户也不够了。不去,不去!』口里虽把几句干净话儿回复,也是刘豹的贼星照了,一时发露的乖处。恐怕遽然应允干这勾当,被人知道,不当稳便。口里一边说,脚下一边走,仍旧归在自己窝辅。把房门扑的一关,叹口气道:『我道你有甚么好话说!却原来是哄我的!』
  睡倒连声叹气。黄雄又道:『痴小子,明明指你一条道路,不肯信我!只怕日后我们干得勾当兴头,你又在旁看得眼热,到反说三道四,漏泄风声,那时你的性命就不保了。』刘豹又卖乖道:『老哥!你怎么又把这几句利害的话恐吓着我?你也不是疑我的心肠转来疑你,却只是要哄我信这话儿,上那条路去。
  我有主意在肚里,不要哄我!』说言未毕,天已大亮。即起身走到李将主宅内听候指使去了。黄雄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口里虽如此说,心里却要做的,恐怕我日后挟制着他,到说这不做的假话。如今边关上兵马用得多了,处处行人俱带着腰刀弓箭,一时落巧干些勾当,却也偶凑不着,正要勾合这小子上路,做个帮手,他又假惺惺说那白地上撇清的话!如今安心牢笼着他,毕竟诱他上这条路上。』过了半月有余,又该领那月粮之际,刘豹指星望月:到手要做一件夹布箭衣,身面上也得光鲜。
  不料走到衙门鹿角边撞着一个醉汉,姓朱名龙,绰号叫做红脸老虎。平素最是无赖,仗着有些气力,晦气的撞着他,定要破费几钱。极不济也要吃个醉饱方肯放手。这日刘豹候着本官尚未开门,不期被朱龙着实打一鹘膀。
  刘豹猛然惊起,也就还他一拳,嚷道:『你吃酒放在肚里,如何把个臂膊?地打我一下?』那朱龙斜着眼睛看,道:『你这小子为何穿我袍子不还?』刘豹道:『我与你并无半面,此言从那里说起?』众人齐近前来折解,对着朱龙道:『想是你醉后误认了人?』朱龙一口咬定不差。众人俱晓得他的旧规,任他结扭做一堆,没人劝解。少刻,只见黄雄走来道:『朱哥,这个后生是我的兄弟,千万看我分上,放了手罢!』刘豹实要与他并力打闹一场,到为黄雄说了这话,只得放手。旁边又有几个人将话儿矬着刘豹道:『你在营中吃粮,难道朱哥也不曾认得?适纔即有些得罪你处,你也不该就举手回拳。虽朱哥不受你打,你也是得罪的了。』刘豹听了这话愈加气忿,却不知众人为何护庇着他。黄雄道:『刘兄弟,你不要动气!如今好歹陪他一个礼儿,且到铺中坐着。你快回去收拾几钱银子来,若一时不便,就是衣服到印子铺里押几钱来亦可。』刘豹听了此言,爽利口也不开,眼见得身无半文,凭他发付便了。
  黄雄道:『想你身边没得摆布,不然把一月份粮,顶与别人,胡乱消缴罢了。』众人俱如此说。刘豹是初入营头的,不知其中有何忌讳。大家俱让着他,没奈何只得将月粮指名揭了六钱银子与他,按日加一起利,不两日间月粮属之乌有。刘豹仔细打听,原来朱龙乃是本官的舅子,又是宗室出身,所以人人让他一分。但是不寻别人,偏偏寻着刘豹,恰好又遇着黄雄解劝陪礼,这明是黄雄怀着歹心,故意使他颠倒破费,不容他身边积攒一些。后来刘豹猜破,也就怀个念头算计黄雄。日日晚头到他房里说话,早间同他出门,情意甚笃。一日黄雄感冒风寒,本官处告假在家,那马放出城外吃草。
  刘豹觑个落空,只说『明日有弟兄央我到兵道衙门过队,要借黄哥号衣鞋带一用。』黄雄正在烦躁之际,就应允了,并那壁上挂的方箭撒袋也除在手里。一面将鞍辔悄悄运出城外,不到天亮,就在城外把马备上。一两个辔头,走了七八十里,到了三河县邦均店地方,在个黑树林里闪着。不多时,只见一个骨瘦老者骑一匹大叫驴,身下坐着一个被囊,觉得有些沉重。
  刘豹认道是个乡间财主,囊中有货。一马跃出,装着西人声气喝道:『下来快送些盘缠与老子!』那老者不慌不忙,拿着鞭梢指道:『盘缠到也够你用了。但我年纪七旬有余,不要惊吓,待我慢慢下了牲口,你自过来取去。我两臂软弱,实提不起来。』
  刘豹信是实言,果然在马上侧着身子向驴背取那被囊。不料老者一手做个千金下坠之势,把他拉倒在地,鞭干中抽出一把锋利尖刀,指着骂道:『乳臭庸奴!老汉在渔阳道上往返五十余年,不知结果多少毛贼!将视我为鸡皮老翁可啖那!』言未毕,即欲将刀挖那两眼,刘豹大声哀告道:『小子有眼不识!原不敢作此行藏,只因八十老母抱病临危,无计策救,勉强行之。
  不意冒渎天威,乞求饶恕!』老汉道:『龌龊小子,不足污我之刀!只剁你两指以警将来。』彼时刘豹正在危急之际,只见林内又一马跃出。马上坐着一位雄纠大汉,黑面紫髯,说道:『老翁处之非过,但他为着母病一语似属可矜。若去两指,则终身不复赎矣!』袖中出银五两为老汉寿,即请问老汉姓名。
  老汉以一笑谢之,不受其金,亦不言其姓名。止将营马烙印马尾刀割下来,马亦负痛奔回原路,老汉上驴,昂然而去。刘豹起来拜谢大汉,大汉道:『我有空马在后,你快犄上,少迟便有番役至矣。』刘豹着忙,坐了空马紧紧随着大汉而行。大汉道:『我辈驰骋于邯郸道上,已念余年。凡有举动,必先从发脚处踹听着实,窥其护从,尾其后者;沿途又有四五人扮作商旅,三十里一换,或五十里一换,同其歇宿,使之不疑;然后于中途一矢加之,无不应弦,拱手从命。若如此冒昧向前,未有不败者也。今已到柏乡县,与渔阳隔绝千里,谅没有人知觉。』
  遂引入一荒僻古寺佛座之下,取出元宝四锭、碎银十两与之潜归。但云:『汝善藏之,母病尚可药也。』刘豹脱下里衣包裹好了。正待叩谢,清问姓名,大汉骑上马,牵着空的,一溜烟不别而去。刘豹得了元宝,俏悄的变易做村庄下人,也不敢回到蓟州居住,直到永平府迁安县地方。始初代人耕种,过一二年渐渐置起田地。自知侥幸全身,改过前非,做个庄家百姓。
  就近娶了一妻,将就过活不题。却说那营马被老汉割去尾印,飞奔回营。邦均店地方得知此事,具一报单,各衙门登时知道。
  蓟镇总督即批守道查报。那老者拿了马尾烙印也到道里报了。
  实时查出,乃是黄雄的马。黄雄却在病中,推个不知,只说刘豹借去骑的。那刘豹又拿不着,黄雄也推不去,只得代他认罪。
  申详总督,把黄雄依律问罪,立刻枭示。这也是黄雄立心不善,反累其身的报应了。再说那刘豹避居迁安地方,做个守分百姓,也是改过自新的人,上天也该恕他一分。那知这年遇着大旱,苗地俱如龜背裂开,秋成无望。只要唤些长年汉子开垦一番,还有指望。不期人工忙促,没处寻觅,忽然镇上遇着十余个凤阳府点来筑修边墙的班军完工回去,原是空闲身子。刘豹叫他趁工几日,照例算钱,那一伙班军也就应允。不两日,地上开垦完了,都到家中等算工银。
  刘豹一时手头不凑,把厨灶下埋着当日剩下两个元宝,悄悄乘着月夜掘出,将些炭火烧红,錾凿开来。不意那些班军听见錾银的声,爬起屋檐,望见大锭,众人就起心拥将进去,一罟而取,不知去向。刘豹也只得叹几口气,正所谓『得之易,失之易』也。不题。却说班军得了这两大锭,喜喜欣欣从真保等府将到汴梁地方,众人却要照股分用。无计布摆,大胆走到铁铺錾开,却遇着一班捕役,挨身进去问道:『凿开要亏折四五钱,何不到我铺中换些碎银,分使两便?』众人就携了元宝,跟着捕人,走到一个大宅子内。接取元宝一看,认出字号,大声叫道:『拿贼,拿贼!』倏忽走出二三十人,把这伙班军锁链起来。原来这元宝乃是三年前江西差官解的金花银两,在汴梁城外被大盗劫去,至今贻害地方官民,赔补未完。狱中虽捉了几起大盗,却不是这案内人犯。至今捕役监禁,三日一比,却无原赃。今日锭上印凿分明,有何疑案?一伙送到大梁守道衙门,那些班军大声喊冤道:『我们俱是筑修边墙班军领来的盐菜银两。』官道:『你们虽是班军盐菜钱粮,彼处零星分结,那有大锭的?况且这宗钱粮尚未解到,如何有得发出?』用起刑来,然后将那迁安刘豹家中劫来情节一一招出。守道就申文抚院,抚院即移文蓟督衙门,差人登时押往河南质对。
  刘豹将从前试马及大汉相赠之言从头诉说,一一备入文内,沿途拨兵护解。行至顺德府地方,忽然遇着大汉半醉单骑而来,刘豹上前泣诉始末。众人听了,就晓得是劫元宝的大盗,向来四下追缉,无处踪迹着他。内中一人乖巧,满口称赞:『好个豪侠!萍水相逢,能救人性命,反又赠他银子。今日他自己运蹇,到此败露。你这种高义甚是可敬!』众人要请他店上叙情,大汉推托。一人乘其空隙,用力将那马腿一砍,倒坠下地。一齐用力上前就把大汉绑了。地方人道:『你们虽拿住他,却要谨慎。倘有风声漏泄,不上三十里就有追骑抢夺,连你们性命亦不可保!』一人道:『我们有个处法,此贼害人多矣,不便远解。若绑缚少松,就要脱去。将他颠倒绑在马上,用小刀把他谷道锤割出来,再用绳子拴在树上,把马一鞭挥去,马跑肠出,我们岂不放心快意!』众道:『有理,有理!』如是而行,割下头来,丢弃五六里之外,始终无人知觉。
  然后把刘豹解到汴梁,一一承认。问了不待时的死罪,方结这五六年劫鞘公案。那前边错拿的,已死过了一半,其余因其无赃,尽行释放。可见天地间非为之事,万无没有报应之理,刘豹少年盂浪,正当危急,忽遇李大汉片言排解,怜其母病一言,即赠之金,令其速遁。藏之五六年,厨灶之下,神鬼不知,可谓密矣。偏偏遇着凤阳班军,乃于夜半錾银声一朝漏泄。李大汉二十年邯郸道上恶孽多端,偏在救人施惠之际,却好途中遇着刘豹起解而来,毕命于群解之手。前边黄雄设心不善,早受冤诛。天道报施之巧,真如芥子落在针孔,毫忽不差。可见人处于困穷之时,不可听信歹人言语。一念之差,终身只在那条在线,任你乖巧伶俐,躲闪不过,只争在迟早之间。天上算人,好似傀儡套子,撮弄很得好不花簇哩。众人道:『我们坐在豆棚下,却象立在圈子外头,冷眼看那世情,不减桃源另一洞天也!』
  总评古来天下之乱,大半是盗贼起于饥寒。有牧民之责者,咸思量弭盗。铅椠家揣摩窗下,谁不把弭盗寻些策料?也有说得是的,或剿袭前人,或按时创论,非不凿凿可听。然问策答策,不过看做制科故事,孰肯举行。及至探丸满市,萑苻震惊,乃始束手无策。坐视其溃裂,而莫可谁何。甚至开门揖盗,降死比比,却悔从来讲求弭盗有何相干。嗟乎!此迂儒懈弛之祸也。到不如道人此则原委警切,可醒愚人,可悟强横。大盗无不欧刀,王章犹然星日。真是一篇弭盗古论也!
第十则 虎丘山贾清客联盟
  《食物志》云:扁豆二月下种,蔓生延缠,叶大如杯,圆而有尖;其花状如小蛾,有翅尾之形,其荚凡十余样,或长,或圆,或如猪耳,或如刀镰,或如龙爪,或如虎爪,种种不同。
  皆累累成枝,白露后结实繁衍。嫩时可充蔬食菜料,老则收子煮食。子有黑、白、赤、斑四色。惟白者可入药料,其味甘温无毒,主治和中下气,补五脏,止呕逆,消暑气,暖脾胃,除温热,疗霍乱泄痢不止,解河豚酒毒及一切草木之毒。只此一种,具此多功,如何人家不种他?还有一件妙处,天下瓜茄小莱有宜南不宜北的,宜东不宜西的,惟扁豆这种天下俱有。那猪耳、刀镰、虎爪三种,生来厚实阔大,煮吃有味。惟龙爪一品,其形似乎厚实,其中却自空的,望去表里照见,吃去淡而无味,止生于苏州地方,别处却无。偶然说起,人也不信,今日我们闲话之际,如有解得这个原故,也好补在食物《本草》之内,备人参考。内一人道:『这也是照着地土风气长就来的。
  天下人俱存厚道,所以长来的豆荚亦厚实有味。惟有苏州风气浇薄,人生的眉毛尚且说他空心,地上长的豆荚越发该空虚了。』
  众人道:『姑苏也是天下名邦,古来挺生豪杰,发祥甚多。理学名儒,接踵不少。怎见得他风气浇薄?毕竟有几件异乎常情、出人意想之事,向我们一一指说。倘遇着苏州人嘴头刻薄,我们也要整备在肚里尖酸答他!』那人道:『苏州风俗全是一团虚讳,一时也说不荆只就那拳头大一座虎丘山,便有许多作怪。
  阊门外,山塘桥到虎丘名为七里,除了一半大小生意人家,过了半塘桥,那一带沿河临水住的,俱是靠着虎丘山上养活,不知多多少少扯空砑光的人。即使开着几扇板门,卖些杂货或是吃食,远远望去挨次铺排,到也热闹齐整。仔细看来,俗语说得甚好:翰材院文章,武库内刀枪,太医院药方,都是有名无实的。一半是骗外路的客料,一半是哄孩子的东西。不要说别处人叫他空头,就是本地有几个士夫才子,当初也就做了几首《竹枝词》或是打油诗,数落得也觉有趣。我还记得儿首,从着半塘桥堍下那些小小人家,渐渐说到斟酌桥头铺面上去:路出山塘景渐佳,河桥杨柳暗藏鸦。
  欲知春色存多少,请看门前茉莉花。
  古董摊
  清幽雅致曲栏杆,物件多般摆作摊。
  内屋半间茶灶小,梅花竹笪避人看。
  清客店(并无他物,止有茶具炉瓶。手掌大一间房儿,却又分作两截,候人闲坐,兜揽嫖赌)外边开店内书房,茶具花盆小榻牀。
  香盒炉瓶排竹几,单条半假董其昌。
  茶馆(兼面饼)
  茶坊面饼硬如砖,咸不咸兮甜不甜。
  只有燕齐秦晋老,一盘完了一盘添。
  酒馆(红裙当垆)
  酒店新开在半塘,当垆娇样晃娘娘。
  引来游客多轻薄,半醉犹然索酒尝。
  小菜店(种种俱是梅酱酸醋,易糖捣碎拌成)虎丘攒盒最为低,好事犹称此处奇。
  切碎捣齑人不识,不加酸醋定加饴。
  蹄肚麻酥
  向说麻酥虎阜山,又闻金肚壮而鲜。
  近来两件都尝遍,硬肚粗酥杀鬼馋。
  海味店
  虾鲞先年出虎丘,风鱼近日亦同侔。
  鲫鱼酱出多风味,子鲚鰟皮用滚油。
  茶叶
  虎丘茶价重当时,真假从来不易知。
  只说本山其实妙,原来仍旧是天池。
  席店
  满牀五尺共开机,老实张家是我哩。
  看定好个齐调换,等头银水要添些。
  花树
  海棠谢了牡丹来,芍药山鹃次第开。
  柴梗草根人不识,造些名目任人猜。
  盆景
  曲曲栏杆矮矮窗,折枝盆景绕回廊。
  巧排几块宣州石,便说天然那哼生。
  黄熟香
  一箱黄熟尽虚胞,那样分开那样包。
  道是唵叭曾制过,未经烧着手先搔。
  时妓
  好女新兴雅淡妆,散盘头似油光。
  梳来时式双飞鬓,满头茉莉夜来香。
  老妓
  涂朱抹粉污流斑,打扮跷蹊说话弯。
  嫖客偭多帮衬少,扯扯拉拉虎丘山。
  私窠
  机房窠子半村妆,皂帕扳层露额光。
  古质似金珠似粟,后鹰喜鹊尾巴长。
  和尚
  三件僧家亦是常,赌钱吃酒养婆娘。
  近来交结衙门熟,蔑片行中又惯强。
  花子
  蓬头垢面赤空拳,蓝缕衣衫露两肩。
  茶棚酒店如梭串,哀求只说舍铜钱。
  老龙阳
  近来世道尚男风,奇丑村男赛老翁。
  油腻嘴头三寸厚,赌钱场里打蓬蓬。
  后生
  轻佻卖俏后生家,遍体绫罗网绣鞋。
  毡帽砑光齐钦压,名公扇子汗巾揩。
  大脚嫂
  乡间嫂子最跷蹊,抹奶汗巾拖子须。
  敞袖白衫翻转子,一双大脚两鯿鱼。
  孝子(举殡者多在山塘一带,孝子无不醉归)堪嗟孝子吃黄汤,面似蒲东关大王。
  不是手中哭竹棒,几乎跌倒在街坊。
  以上说的都是靠着虎丘山生意的,虽则马扁居多,也还依傍着个影儿;养活家口,也还恕得他过。更有一班却是浪里浮萍、粪里臭蛆相似,立便一堆,坐便一块,不招而来,挥之不去,叫做老白赏。这个名色,我也不知当初因何取意。有的猜道,说这些人光着身子随处插脚,不管人家山水、园亭、骨董、女客,不费一文,白白赏鉴的意思;一名蔑片,又叫忽板。这都是嫖行里话头。譬如嫖客,本领不济的,望门流涕不得受用,靠着一条蔑片帮贴了方得进去,所以叫做“蔑片”。大老官嫖了表子,这些蔑片陪酒夜深,巷门关紧不便走动,就借一条板凳,一忽睡到天亮,所以叫做忽板。这都是时上旧话,不必提他。只想这一班做人家的,开门七件事,一毫没些抵头。早晨起来就到河口洗了面孔,隔夜留下三四个铜钱,买了几朵茉莉花签在头上,戴上一个帽子,穿上一件千针百补的破衣出门去,任着十个脚指头撞着为数。有好嫖的就同了去,撞寡门,觅私窠,骗小官,有好赌的就同去入赌场,或铺牌,或掷色,件件皆能;极不济也跟大老官背后撮些飞来头,将来过活。闲话丢过,且说正文。』彼时正当五月端午之后,大老官纔看过龙船,人头上不大走动。一班老白赏却也闲淡得无聊,聚在山塘一带所在,或虎丘二山门下茶馆上、古董摊边,好像折腿鹭鸶立在沙滩上的光景,眼巴巴只要望着几个眼熟的走到。忽然大山门外走了几个人来,前边乃是一位相公,头戴发片凌云方巾,身穿官绿硬纱道袍,脚穿酱色挽云缎鞋,手里拿着螺钿边檀香重金扇子,年可三十上下,面方耳大,沿鬓短胡。后边随着四个戴一把抓帽儿、小袖箭衣的管家,俱拿着毡包、拜匣、扶手之类,摇摇摆摆踱上山来。众白赏们道是个西北人,不甚留意。
  看他走到千人石上,周围观看,径上天王殿去,对着弥勒佛像拜了四拜。有几个油花和尚挟了疏簿上前打话,求他布施。就上一条椽木上写着:“山西平阳府信官马纔舍银十两。”那些和尚即刻殷懃势利起来,请马爷方丈奉茶。马纔道:“咱也不耐烦呷茶,有句话儿问你,这里可有唱曲匠么?”和尚语言不懂,便回道:“这里没有甚么鲳鱼酱。若要买玫瑰酱、梅花酱、虾子鲞、橄榄脯,俱在城里吴趋坊顾家铺子里有。”马纔道:“不是。咱今日河下觅了一个船儿,要寻个弹弦子拨琵琶唱曲子的。”和尚方懂得,打着官话道:“我们苏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凡出名挂招牌的叫做小唱,不出名、荡来荡去的叫做清客。”马纔道:“小唱咱知道的,却不要他。只要那不挂招牌、荡来荡去的罢了。咱问你怎么叫做『清客』?”和尚道:“虎丘,天下名山。客商仕宦聚集之处,往来游玩作耍的人多,凡遇饮酒游山时节,若没有这伙空闲朋友相陪玩弄,却也没兴。”马纔道:“陪酒也算不得清,玩弄也算不得清。”和尚道:“这班人单身寄食于人家,怎么不叫客?大半无家无室、衣食不周的,怎么不叫清?”马纔道:“咱今日要寻几个相陪玩弄的,可有么?”和尚道:“有,有。”疾忙在殿前门坎上往下一招,只见那五十三参礓礤上跑起三两个来,道:“可是那位官儿要寻访白赏朋友么?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乱窜,一伙做淘走去,凭渠拣罢哉。”这几人都有个绰号,一个叫做油炸猢狲强舍,当日强梦桥之子。因他日常手零脚碎,坐不安闲,身材短小,故有此名。一个绰号叫做皮画眉徐佛保,因他没些窍头,大老官问他一句纔响一声,没人理他,就自家吃得头红面赤,鼾鼾的就睡着桌上。一个老的。叫做祝三星,年纪将已望七,面皮格绉,眼角眊,须鬓染得碧绿,腰背半似弯弓。他恃着是个先辈伯伯,却占着人的先头。人也厌他,改他三星的号为三节。因他少年人物标致,唱得清曲,串得好戏,人去邀他,装腔做势,却要接他三次方来,乃是“接请”之“接”。中年喉嗓秕哑,人皆嫌鄙。清明走到人家,推他不去,直到端午中秋方肯转动,乃是“时节”之“节”。如今老景隳颓,人又另起他个笑话,说小时出身寒簿,乃是吕蒙正上截,中年离披不堪,乃是郑元和中截,如今老朽龙钟,沟壑之料却是蔡老员外下截,又是“竹节”之“节”。』和尚引了三人,马纔见了喜之不胜,说道:“贵处多才之地,怎的把手一招,就有几位来了?”众白赏道:“晚生们乃无贝之才,还仗爷们有贝之才培植培植。”马纔一手拉了强舍,将与和尚作别。强舍就把和尚一手扯定,向马纔道:“马爷既有兴玩水登山、寻花问柳,断断少不得一位长老纔是胜会。今日相凑,乃是奇缘,难道就与马爷别了不成?况且马爷写了布施,你也该去领来投在柜内,韦驮神前也要销缴这个大讳。”马纔道:“有理,有理。同行,同行。但我们还要寻个婊子,只怕长老有些不便。”祝老道:“敝处这些人家,到是长老无甚忌讳,原走惯的,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一边嚼蛆,一边已走到顾家园上。徐佛保道:“这是扬州新来燕赛官住在里面,待我敲门进去。”里面回道:“昨日浒墅关上几个相公接去了。”又走到山塘桥韩家园上寻那吴老四。说“今日徐乡宦设席,不便接见。”连走三四家,不见人影。马纔便焦躁起来,道:“些蹄子淫妇!分明见咱故意躲着,难道咱是吃人的么!”众白赏齐劝道,“马爷勿要焦躁。敝处是个客商马头去处,来往人多。近来又添了营头上人,吵闹得慌,婊子们存扎不定,止有这几个婊子,委实不得空闲。”强舍道:“许老一就在这里,身段极介即溜,面孔也介花哨。
  马爷与他相处极好,是介对结个哉。你们倍着马爷桥上略坐一坐,待我先进去看一看。只怕此时还睡着哩。”却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当,正在厨房下就着一个木盆洗脚,连声道:“不要进来。”强舍早已到了面前,吃了一惊道:“老一,我向来在你个边走动,却不晓得你生子一双干脚。”老一道:“小乌龜又来嚼蛆哉!那亨是双干脚?”溜强舍道:“若勿是干脚,那亨就浸涨子一盆?”老一挠起脚来,把水豁了强舍一脸。骂道:“臭连肩花娘,好意特特送个孤老把你,到弄出多呵水来!”老一道:“真个?”即便拭子脚,穿上鞋与那衫子,出来接着。
  欢天喜地,拂尘看座,连口唤茶,一番热闹。马纔也不通名道姓,便开口道:“咱不吃那撞门寡茶,到就去船上呷酒罢。”众白赏也就搀掇下了酒船。马纔一边就在腰下取出银包,拿了一块银子递与家人,叫买菜取酒。马纔等不得,就要老一唱个曲子。老一道:“我们只会睡觉,那里知道唱甚么曲子?”祝三星道:“他的《哭皇天》、《山坡羊》、《银绞丝》、《玉河郎》是此间第一无赛的了。”马纔道:“你会唱,怎说不会?想是初会面生么。咱们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还要唱到天亮哩。”众白赏道:“别人不敢夸口,若是老一这个力量,却是不让人的。除了老一,苏州也便没第二个了。”老一被这几个局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咙喊个不祝少间摆上一桌菜蔬:烧猪头,炉牛肚,熏蹄踵,卤煮鸡,约有七八碗,大盘大块,堆上许多。装出几壶烧酒,斟了几巡,马纔举杯道:“请!”老一就一气饮了数杯,佛保也就随着照杯。强舍看见老一脱介家怀,就照老一做了几个鬼脸,连篇的打起洞庭市语,叽哩咕噜,好似新来营头朋友打番语的一般,弄得马纔两眼瞪天,不知甚么来历。那管家刻落了些东道使费,心里忌怕主人算帐。怀着鬼胎,却到主人耳边一擦,说道:『这几个蛮子骂老爷哩!”马纔性气勃发,将桌上一碗酱煮肥肉照着众白赏头脸一泼,抽出拳头乒乒乱打。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着壁立,许老一油腻污了衣服,秃秃的哭个不了。强舍坐在老一上首,一时跑不脱身,一手按着桌角,口里说道:“大杀风景哉!”那管家又对主人道:“他还要打杀封君来。”马纔越觉怒,提起脚凳打去。强舍拚命跑到艄上,却往水中一跳就不见了。管家道:“老爷惹出人命来也。』马纔也着急,到艄上问那船家,船家道:“无事,刚方随风飘过对河去哉。”管家道:“怎么不沈下去?”船家道:“个些人浑身是海螵蛸样的,那亨肯沈呀。”此是一班白赏偶然出丑诨话,不题。
  再说一个老白赏叫做贾敬山,自幼随着主人书房伴读,文理虽未懂得,那一派文疯却也浑身学就。一日听见徐佛保、祝三星受了一番狼藉,人头上越发形容得不像人样,他就拉了十余个老白赏朋友,齐行的相似,都到虎丘千人石上挨次坐了,创起一个论来道:“我哩个行业,说高原弗高,说低也弗低。
  昨日闻得个些小伙子们受了许多狼狈,多因技艺弗曾讲习,窍窦弗介玲珑,身分脱介寒贱,所以人多看得我哩脱介轻保如今我们也要象秀才们,自己尊重起来,结一个大社,烧介一陌盟心的纸。”众白赏道:“请啥神道做个社主。”敬山说道:“吹箫唱曲,帮衬行中,别的也没相干。想道当初只有个伍子胥吹箫乞食于吴市,传了这个谱儿。伯嚭大夫掇臀捧屁,传了这个身段。这却是我辈开山始祖,我哩饮水不要忘了源头。”众人道:“弗可,弗可。伍子胥是个豪杰丈夫,伯嚭是个臭局个小人,弗好同坐。”敬山道:“我哩个生意,弗论高低,侪好同坐。
  得子时,就要充个豪杰;弗得时,囫囵是个臭局。神明是弗计较个。”众白赏道:“伍于胥弗敢劳动,到换子郑元和与我哩亲切点罢!请问那亨打扮?”敬山道:“头上戴顶过文。”众人道:“那亨叫做过文?”敬山道:“我哩向来戴着鬃帽,却坐弗出。
  若竟换子高巾阔服,人家见子侪做鬼脸。只戴一顶弗方弗扁个过文,大家侪弗觉着。身上穿介一件油绿玄青半新弗破个水田直裰,人看子也弗介簇簇,自也道弗介猖狂。脚上尽穿介宕口黄心草鞋,亦介斯文,弗当破费。路上相唤,侪叫老社盟兄;小一辈个,侪称老社盟伯。见子大官府,侪称公相;差点个便称老先生。或在人家叫曲,侪称敝东尊馆,学戏个小男,侪叫愚徒门生。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称唤;撞着子管家大叔,总也叫他先生。”正在讲论之际,只见前日打坏的强舍道:“河口来了两只卷艄二号坐船,上边摆着深檐黄伞,想是过往仕宦,在此停泊。
  老伯伯走动走动,或者寻个线路帮带帮带。”敬山听见,即便奔落山去。却见船上打着扶手,主人头上云巾、山蛮道袍、大红云履,同着阊门蘘里馄饨书铺两个乡亲,一路打着乡谈,走上山来。敬山悄悄挨着管家轻轻动问,纔知万历癸丑科进士,吉安府吉水人姓刘名谦,官至通政,告致回家。要在苏州买些文玩古董,置些精巧物件,还要寻添几个青秀小子、标致丫头,教习两班戏子哩。敬山听子,不觉颠头簸脑,不要说面孔上增捏十七八个笑靥,就是骨节里也都扭捏起来。连声大叔长、先生短,乘个空隙就扯进棚子里吃起茶来。又打听此地那个年家,那个亲戚,一一兜搭在心里,转身就到馄饨书铺,求他转荐,那人也就对刘公说了。刘公道:“你们在此做生意,端是客居,若用此辈,须要本地有身家的作个中保方好。”敬山得了口气,却道这个题目甚难,整整候了两日,犹如热锅灶上蝼蚁,扒不上来,硬骨头里蛆虫钻不进去。
  却好管家同了阊门德盛号开缎铺吴松泉--乃是旧日相与,为买货批帐请来。又遇着刘公拜客未回,敬山乘着半面之识,一霎时热闹趋奉,求他鼎言推荐。那徽州人是好胜的,竟应承了。不多时,就同下船,一边引见一边极口称扬道:“他技艺皆精,眼力高妙,不论书画、铜窑、器皿,件件董入骨里。真真实实,他就是一件骨董了。”刘公笑了一笑,叫书童卷箱内取那个花罇来与敬山赏鉴。那书童包袱尚未解开,敬山大声喝采叫好。刘公道:“可是三代法物么?”敬山道:“这件宝贝青绿俱全,在公相宅上收藏,极少也得十七八代了。”刘公笑道:“不是这个三代。”敬山即转口道:“委实不曾见这三代器皿,晚生的眼睛只好两代半,不多些的。”刘公又取一幅名公古笔画的《雪里梅花》出来与看,四下却无名款图书。敬山开口道:“此画公相可认得是那个的?”刘公道:“宋元人的。不曾落款,到也不知。”敬山道:“不是宋元,却是金朝张敞画的。”刘公又笑一笑,道:“想是这书画骨董足下不大留心。那宫商音律乃是究心的了。我要寻几个小女子,教得戏的,可有么?”敬山道:“有有。只是近年四乡成熟,一时寻也费力。即便寻得有时,也弗得草草,面目脚手第一要紧,弗须说起。还要问渠爷娘曾出痘鸳也未,身上有唦暗疾,肚里有啥脾气,夜间要出尿否,喉音粗亮何如。爷娘弗肯割舍郏远,只有晚生当日曾与几位老先生经手几个,后来出跳伶俐,收拾房中,生了公子,至今亲戚往来。所以人家俱道晚生得托,有唦囡儿侪肯放心。
  公相不问,晚生也弗敢说,公相既要寻觅几个,弗是晚生夸口,别人也勿敢应承。”刘公道:“正要借重。”敬山又问:“公相有几时停泊?”刘公道:“这也不论时日,只要就绪方行。”一面就与松泉开了缎疋帐目,即便同敬山别了。敬山即去会了许多朋友,四处搜寻,却也没有头路。没奈何只得把个外甥女儿,同着邻舍的小囡,哄说陪到虎丘顽耍,就引到船上。刘公看了道:“总之生、旦、净、丑俱是用的,不必细看,只问多少身价。”敬山道:“如今成熟年岁,人家俱舍不得出身。闻得公相府内极肯优待,又是晚生居间,方肯领来。在当日只消念两一个,如今须得四十两方肯。”刘公道:“比当日加十两罢。”敬山初意不过唤来搪塞,以为进身之计,那知刘公登时就发银子。
  着管家同到吴松泉处立契成交。敬山心里又转了一念道:“即使立了文契,还要我领去教他。不若将计就计,且骗到手转动转动。”立刻写了文契,收了价钱,连中人酒水也干折了。并求松泉着个保押。敬山仍旧拿了银子,走到船中禀道:“公相,女子虽然买下,他的父母还要做几件衣服、鞋子与他,须在晚生身上,少待五六日。公相若要教戏,不若就在晚生家下。晚生虽在公相门下奔走,房下也是会教的。恐怕公相不肯放心,连银子也留在公相处。”刘公道:“吴松老所举断然不差,就烦尊阃费心,容日总酬罢!”敬山欣然拿了银子回去,一时花哄起来,不在话下。
  不料此辈钻心极密,看见贾敬山谋身进去有些想头,却又走出一个顾清之来,也在船边伸头探脑。打听得刘公差人去请医生杨冲蓭来合药,清之与冲蓭也有一面。一口气即奔到杨家求其荐举。冲一就与他同下船来。刘公接见,说了许多闲话,乘便就把清之赞扬起来。刘公也极蔼然,留待午饭。刘公道:“昨日有个贾敬老来相会,我已托他觅了两个女子,就留在他家教曲。尚有几个小价,都不过十五六岁,如今也要叫他学唱,不知可教得否?”清之道:“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喉音开发之际,极不费力,晚生斗胆效劳!”刘公道:“贾敬山曾相识否?”清之一边看冲蓭在那边写方甚忙,一边低声答道:“敬山虽系识认,晚生们从来不便与他同坐。”刘公道:“他人品差池,行止有甚不端么?”清之举手便把鼻子摸了一摸,手一做个势子还道:“老爷所托他买的女子,也要留心查看要紧。”刘公也就把头点了一点。冲蓭将药方过来说了一遍。刘公平素极好男风,那几个要教唱小子就是刘公的龙阳君。清之看见刘公照管得紧,也就要图谋这馆。佯佯的对冲蓭道:“晚生年纪不多,近来得了痿症,人道俱绝。”刘公信道这话是真,即就托他教那几个小子。一两日间,把这小馆就坐定了。一面就去寻着敬山要看女子,还要分他媒钱。敬山道:“是我在刘老爷处荐你教曲。”也要分他束修。两个鬼吵闹了一常次日齐到刘公船上坐了一回。早饭已毕,就同随了阊门外买些货物;专诸巷里买些玉器。
  两边面面相觑,背地里仍旧伸了几个指头。各人悄地讨了趁钱,各自心照去了。刘公抵暮赴席而回,坐着一只小船。敬山悄悄渡船赶上,见了刘公开口指道:“今日小管家如何不带出门?
  若单留清之在船上,也要悄悄留心体访。若引诱坏了身子,那喉音再不得亮了。”刘公却是专心此道,极要吃醋的。自听了敬山这句话,就动了觉察的念头,只因他说阳道痿绝不去堤防。
  那日也是清之合当败露,当着刘公午睡,不听见小子唱响,悄地窥他。只见清之正当兴发,挺着那件海狗肾的东西相似,颇称雄猛,与小子干那勾当。却被刘公看见,实时唤出,将小子打了三十;把清之去了衣巾,一条草绳牵着脖子,只说偷盗银杯,发张名帖送在县里。血比监追,打得伶伶仃仃。直待把自己十五六岁青秀儿子送进宅内,方准问了刺徒,发配京口驿摆站去讫。
  敬山自从拔去眼中之钉,却也十分得意。凡有卖字画、骨董物件的,俱要抽头,先来与他说通,方成交易。就是讨书求分上的,一要与他后手,管家小费一网包罗。就有几个门生故旧走来,他也要插身奉陪,还要掉句歪文,读些破句,惹人笑得鼻塌嘴歪。那知福过灾生,苍苍之天,毒毒的偏要与此辈弄个花巧。不期敬山骤然骗了许多银两,不敢出手交与妻子,藏在牀下一酒坛内。连日得意,夫妻、女儿三口多吃了几杯,一觉睡熟。却被一个偷儿挖落门臼,就是卧房厨灶。周围一摸,摸着牀下两个酒瓮。一个满满盛的是米,一个半空不空,上面压着一块大砖,中间不知何物,一手摸下,拿着就走。将要出门,神堂前一个香炉跌在马桶上。响亮一声,牀上夫妻两个一觉惊醒,将坛口一摸,大叫起来,贼已去得远了。正在喉急之际,刘公宅内催要两个丫头进去伏侍,急得敬山上天无路,人地无门。邻舍街方娓娓传说,前日丫头原是指空骗的,银子失去却是真的。那管家不容宽纵,一直扭到船上说知原故。刘公大怒,即刻发了名帖,送到府里追要丫头。敬山两只空拳,泥也捏不成团,如何措手?追出原契,却又着落保头一一代偿,仍说敬山拐带子女。身在监中,敲扑不过,也只得将自己亲女十二三岁,送到船内做了使女。也照顾清之一案,问了站徒,送到京口驿去。仍旧使他二人打个帮儿,在那南北马头送迎官长,也不枉老白赏靠着虎丘山得这一场结果。至今说起,留了一个笑声。』
  总评苏白赏佻达尖酸,虽属趣行,害同虺蜴,乃人自知之而自迷之。则虎丘乃虎穴矣,何足为名山重也。艾衲偏游海内名山大川,每每留诗刻记,咏叹其奇,何独于姑苏胜地,乃摘此一种不足揣摩之人?极意搜罗,恣口谐谑。凡白赏外一切陋习丑态、可笑可惊、可怜可鄙之形无不淋漓活现,如白赏诸入读之,不知何如切齿也。虽然,艾衲言外自有深意存乎其间。
  画鬼者令人生惧心,设阱者令人作避想。知之而不迷之,此辈人无处生活,则自返浮而朴,反伪为真。后之游虎丘者,别有高人逸士相与往还,雪月风花当更开一生面矣。
  虽日日游虎丘也何伤!
第十一则 党都司死枭生首
  农家祝岁,必曰有秋。何以独说一个『秋』字?春天耕种,不过莱、麦两种,济得多少?若到四五月,夏天耘耨时节,遇着天雨久涝,大水淹没,或天晴亢旱,苗种干枯,十分收拾便减五分也还好,趁着未立秋时另排苗秧,望那秋成结实。若到秋来,水大不退,旱久无雨,这便断根绝命,没得指望。所以丰年单单重一『秋』字。张河阳《田居诗》云:『日移亭午热,雨打豆花凉。』寒山子《农家》诗云:『紫云堆里田禾足,白豆花开雁鹜忙。』为甚么说着田家诗偏偏说到这种白豆上?这种豆一边开花,一边结实。此时初秋天气,雨水调匀,只看豆棚花盛就是丰熟之年。可见这个豆棚也是关系着年岁的一行景物。当着此时,农庄家的工夫都已用就,只要看那田间如云似锦,不日间『污邪满车』、『穰穰满家』是稳实的。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闲自在的了。若是荒乱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野草,那里还有甚么豆棚?如今豆棚下连日说的都是太平无事的闲话,却见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后生小子却不晓得乱离兵火之苦。今日还请前日说书的老者来,要他将当日受那乱离苦楚从头说一遍,也令这些后生小子手里练习些技艺,心上经识些智着。万一时年不熟转到荒乱时,也还有些巴拦,有些担架。众人道:『有理,有理。我们就去请那老者。』却好那老者是个训蒙教授,许久在馆未回。这日乘着风凉,回家探望。众人请来棚下坐定,就道:『老伯多时不在,觉得棚下甚是寂寞。虽有众人说些故事,也不过博古通今的常话。老伯年齿高大,闻得当年历过许多兵荒离乱之苦。要求把前事叙述一番,令小子们听着,当此丰熟之际也不敢作践了五谷,荡坏了身躯。』老者道:『若说起当初光景,你们却唬杀也!记得万历四十八年,辽东变起。泰昌一月短柞,转了天启登基,年纪尚小,痴痴呆呆,不知一些世事。天下募兵征饷,被魏太监将内帑弄得空空虚虚。彼时的吵闹还在山海关外,内地尚自平静。不料换了崇祯皇帝,他的命运越发比天启更低。遇着天时不是连年亢旱,就是大水横流;不是瘟疫时行,就是蝗虫满地。兼之赋性悭啬,就有那不谙世务的科官,只图逢迎上意,奏了一本,把天下驿夫马钱粮尽行裁革。使那些游手无赖之徒绝了衣食,俱结党成群,为起盗来。始初人也不多,不过做些响马,邀截客商,打村劫舍。后来上官知道,遣兵发马,护卫地方。这些盗党或啸聚山林,或团结水泊。那时若得一位有胆勇智谋的元戎出来招安,没有在朝的官儿逼索他贿赂当道的上司,掣肘他事权,也还容易消灭的。不料国运将促,用了一个袁崇焕,使他经略辽东。先在朝廷前夸口说,五年之间便要奏功,住那策勋府第。
  后来收局不来,定计先把东江毛师杀了,留下千余原往陕西去买马的兵丁,闻得杀了主帅之信,无所依归,就在中途变乱起来。四下饥民云从雾集,成了莫大之势。或东或西,没有定止,叫名流贼。在先也还有几个头脑假仁仗义,骗着愚民。后来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关中左右地土辽阔,各州府县既无兵马防守,又无山险可据,失了池村镇,抢了牛马头畜。不论情轻情重,朝廷发下厂卫,缇骑捉去,就按律拟了重辟,决不待时。
  那些守土之官权衡利害,不得不从了流贼,做个头目快活几时,即使有那官兵到来,干得甚事。那时偶然路上行走,却听得一人唱着一只边调曲儿,也就晓得天下万民嗟怨,如毁如焚,恨不得一时就要天翻地覆,方遂那百姓的心愿哩。他歌道:“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四下起了营头,枝派虽不记清,那名字绰号也还省得,如:大傻子刘通、王老虎王国权、老回回马进孝、过天星徐世福、闯王高汝景、闯将李自成、没遮拦阎洪、扫天王惠登相、平世王贺景、闯塌天韩国基、草天王贺一龙、混十万刘国龙、活阎罗马守应、一秤金牛成虎、虎拉海范世寿、赛金刚薛有功、红狼刘希尧、巴山虎李园、草上飞徐世宝、紫金梁冯进孝、鬼子母董国贤、草里眼孙仁、金翅鸟王国曜、曹操罗汝纔、九条龙郭大成、一斗谷孙承恩、独脚虎刘兴子、金钱豹柳夫成、莽张飞杨世威、蝎子块白广恩、八大王张献忠、李公子李严、邓天王邓廷臣、阎王鼻刘越、云里虎张得功、三猴儿李超、老当家坤一魁。许多头目在那没有城池、乡兵、寨堡的地方,兵马一到,老小随着俱行。凭着力气,抢得驴马,收得小子多的,就是管队。凡四十岁以上,不论男妇一概杀了,只留十二三岁到二十四五岁上下的当作宝贝,或结义做弟兄,或拜认作父子。你道他营中为何不要那老成的?因他年纪大了,多有系恋家小财产,恐生外心。惟是这些小伙子,奋着少年血气,身家父母俱无罣碍,不知天高地厚。遇着打仗,不避利害,即使炮火打来,坏了前边的,后边的就涌上去。撞着坚厚城池,小子们拿着云梯、遮阳、挠钩、套索,搭着一个个扒顶而上。一日不破攻一日,十日不破攻十日。日间一队一队更翻攻打,夜间又有一班专扒地洞的,在于城壕一二里外,用着卷地蜈蚣、穿山铁甲,绕地而进,或到了一两个空隙,加上炮火,一声炸烈,登时城墙倒塌,一拥入城。城内人民杀戮之外,剩下小子都率领而去。始初破城,只掳财帛婆姨;后来贼首有令,凡牲口上带银五十两、两个婆姨者即行枭示。残破地方抛弃的元宝不计其数。有那贪心的只好暗地埋藏,记认明白,希图日后事平,掘取受用。谁知性命不保,那里轮得你着?日久埋没,听人造化而已。
  所以彼时小子看得钱财如粪土一样,只要抢些吃食、婆姨,狼藉一番。还有那忍心的,将有孕妇人暗猜肚中男女,剖看作乐。亦有刳割人的心肺,整串熏干以备闲中下酒。更有极刑惨刻如活剥皮、凿眼珠、割鼻子、剁手腕、刖脚指,煅炼人的法儿不知多少!只好粗枝大叶说些光景,叫人在太平时节想那乱离苦楚,凡事俱要修省退悔一番。前日有个客人从陕西、河南一路回到湖广地方,遇着行人往往有割去鼻耳的,有剁去两手的,见了好不寒心。后来见得多了,不甚希罕。更有一个受伤之人,说来人也不信。大凡人的耳目口鼻手足四肢有些残缺,还不伤命;只那颈颅砍了,登时便死,没甚么法儿补救得的。
  有个人却在河南府洛阳县地方荒村小镇之上,偶然骑着牲口走到彼处,遇着疾风暴雨,无处躲闪,要借人家屋檐之下暂时避雨。不料大雨滂沱,到晚不住,只得要求人家屋内借宿。里边走出个老者道:“屋宇蜗小,不敢相留。须往前村二三十里方有歇店。”那客人因天色渐晚,不便趱程,看见老者家里尚有侧屋二间空闲闭着,再三相恳。那老者道:“侧房虽是空的,客官借宿何难?此中有个舍弟在内,不便同居。”客人道:“既是令弟单身在内,有何不便?”老者道:“穷途相值也是奇缘,但你见了不要害怕。”客人道:“我也在江湖上走了一二十年,随你甚么尊官贵客、穷凶极恶之人,何处不遇?怎便到你宅上就害怕起来?”嘴里一头说,脚下一头走。将及侧门,老者轻轻叩了一声,里边响动,把门闩拔脱,一手推开。客人随着老者进内,猛然抬头一看,只见门左侧站着一个没头的人。那客人一见就大声叫道:“不好,有鬼,有鬼!”口尚张着,未曾合闭,两脚也就倒下地去。老者连忙扶起道:“预先我已说明莫要害怕,你也口强说道不怕,如何便怕到这个地位?”那客人呆了半晌,问道:“怎么原故?”老者道:“你且坐定,待我慢慢说与你听。”一手指着没头人道:“这个舍弟向在潼关卖布生理。前年被流贼一路追赶逃回,不料到家只离得三十里地面,却被土贼从旁杀出,把舍弟一刀将头砍落,倒在地上。夜间就有许多豺狼把死尸一半残食。将次食到弟尸,那魂灵只听得耳边一声喝道:『畜生快走!督阵功曹尚未查勘,如何就食!』少间却见许多人马簇拥而来,将阵上伤亡一一照名验过。点到舍弟,簿上无名,换个簿子查看,乃是受伤不死,尚有阳寿四载。
  次日舍弟心上却就明白起来,将手摸那头时,只有一条颈骨挺出在外。是夜我尚躲在村中僻处,却听见有人叩门,乃是舍弟声音。荒村中又无灯火,只得从黑影子里扶进屋内。他就将前村遇害缘故说得明明白白,挨到天亮,纔见是没头的;却原来与没头的说了半夜。始初也吃了一惊,只见身体尚暖,手足不僵,喉咙管内唧唧有声,将面餬、米汤茶匙挑进,约及饱了便没声息,如此年余。近来学得一件织席技艺,日日做来,卖些钱米,到也度过日子。”客人听见说得明白,心下方安。毕竟是那脱惺忪,一夜不敢睡着,到底是个“怕”字。这也是古今来的奇事,说做活人不得,说做死人也不得。如今再说一个分明是死人,到做了活人的事。此事却在陕西延安府安塞县地方,姓党名一元。生平性子刚直,膂力过人,家业也极丰足。地方上有那强梁霸道的人做那不公不法的事,他也就去剪除了他。
  凡有贫穷?难之人,他便捐费资财,立为提挈。远近村坊俱感激他的义气。一两年,处处仰慕他的声名,不减太平庄上柴大官,郓城县的宋押司了。此时流寇尚未充斥,州县地方闻有贼警,乡绅士庶俱各纠集庄丁,措办月粮、器械,以为固守之计。
  上司又恐民间有那不轨之徒乘机生变,也就上了一本:凡流贼蠢动地方,俱要举一智力兼备之人在郡城立为都统,州县立为团练,村堡镇寨立为防守;俱各从公选举,若纔行不足的,也就不敢担当。那时朝廷公令虽严,世风恶保有前程的做官,尚要费许多资财,若没前程的百姓,梦也梦不见了。不料时下有团练之举,人头上也就当做真正官职一般。彼时公道在人,地方绅衿保甲齐声推荐党一元堪当此任。文书申上,抚按司道即便发落,党一元也就承其职任。凡一应城守事务,调停设备,俱各得宜,不在话下。『却说延安府清涧县也有个团练,姓南名正中,乃是乡绅子弟,家业富厚,通县称为巨族。平日好弄枪棒,行些假仁仗义之事。只是心性好淫,见了人家美色妇女,却便魂不附体,不论钱财,毕竟要弄到手方祝若论其素行,怎么将团练举他?因他平日专好结识市井无赖小民,地方村镇稍有不平,便成群聚党搅地翻天起来,依着他的行为方罢。故此地方上大大小小都是惧怕他的,背后起他一个绰号,叫做花花太岁。这个团练之职,除了此君,别人也不敢指望。
  一日吩咐人城外打扫演武厅,选了日子操练庄叮极早备了鲜明旗帜、锋利刀枪,大吹大擂,摆列行五,一路整齐迎到教场内去。那些乡民却从来未曾经见,有在市上住的,预先请了亲眷住在家里,门前垂了帘儿,看那行兵耍子。不料南团练坐在马上,举头望进帘内,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团练即便勒住了马,故意道:“前队兵丁如何稀少?”忙叫营中字识取那册来查点,吩咐地方速备围屏公座,紧紧对着帘内。摆设停当,下马坐定,叫那字识,逐名唱过。那团练一眼只射在帘内,做出许多身段卖弄风骚,到费了两三个时辰纔到教场内去,也不过虚应故事,即便回衙。眠思梦想,正没寻个头路,却有门下一个伴当头李三,绰号叫做铁里蛀虫,晓得本官意思,即便摘了两朵玫瑰花,故意走到本官前道:“小的偶在前街张乡宦宅内彩来,一朵进献老爷,一朵进上奶奶。“团练道:”三四位奶奶一朵怎够?”李三道:“这花不能多得,老爷只好送得意的一位奶奶戴罢!”团练道:“有甚么得意的!昨日我到看见一个十分得意,却难得到手。”李三佯作不知,问道:“住在何处?”团练就把帘内住处说知。李三道:“小的晓得了这是本县儒学斋长朱伯甫相公之妻党氏,就是党团练的妹子。如何能够到手?”团练道:“你为我设一计策,重重赏你!”李三贪着重赏左思右算,想了一回道:“容小的三日后来回话。”团练便欣欣笑道“我心里如热锅灶上蚂蚁,恨不今日就来回说纔好!”李三随口应着,即便走出宅门。打听得朱伯甫平素好酒赌钱,李三就带了几十贯钱,寻到彼处,与他相赌。故意卖个撒漫,勾引着他同去见那团练,往来却好是三日。团练正在怀想之际,李三先进去附耳低声,如此如此。团练一见朱伯甫果然是个酒糟头没莑的朋友,即便留茶,称赞了许多,道舍下少一位幕宾相公。立刻备了齐整聘礼,即日起馆。午后排了极盛酒席,与他痛饮,直到五更。朱伯甫心中十分快活,次日即将聘礼送与李三作酬。住了三四日,朱伯甫却要回家说知,也就要料理些安家粮食。团练道:“我知兄有内顾,早已着人送去。若不弃我武途出身,就今日与老兄结义,拜了兄弟,尊嫂即请到舍下同住,岂不两便?”伯甫乃是胡涂糟鬼,即便应承,就叫李三到家与朱宅娘子说知。娘子道:『我前日在门首看见团练举动轻轻狂狂,只怕到宅同住,却是不便。不若我在城内舍亲处觅间小房,与宅内相近些罢了。”李三见娘子如此说话,却象有三分知觉的,若说得太紧,不肯进城,却不误事?只得含糊应允。一面备了车儿装载些要紧家伙,到城中亲眷处住下。团练看得光景十分宽缓,即便同了朱伯甫过门邀请。说是通家盟弟兄嫂,必要请见。朱伯甫也撺掇娘子出来见了。团练假装出十分老成恭敬,党氏不觉堕其术中,依他搬到宅内。供给周全,自不必说。却就有些眉来眼去,党氏也不在意。过了数日,李三却遣妻子携了酒盒,假以探望为由,吃酒中间露些风情说话。
  娘于听得不甚耐烦,不言不语。李三妻子只道娘子有暗允之意,乘着酒意将团练思慕、设局秽来之意,一一说个详悉。袖中拿出一枝金镶碧玉搔头、白玉同心结一枚递与党氏。党氏心知是计,也不推辞,且留在手中做个指证。即唤丈夫出来,商量早早脱身。无如伯甫口嘴肥甜,一心信道团练是个好人,反把妻子骂个不贤不慧,生出事来。党氏无计可施,只得写了一书,将前后情节通知哥哥党团练处。』『党团练闻知此信,怒冲冠,心下想了一想道:“三日后新总督老爷到任,他必同我一处迎接。”乘着空隙,密密差了十数名伴当,带了马骡,相隔不过二百余里,火速就到。进了南宅大门,门上牢子拦挡不住,直入花园之内,竟将娘于搀扶上马。那酒徒朱伯甫尚在醉乡,也不管他,竟自出门来了。宅内登时差人报与南团练知道,彼时就在接官亭上与党团练争嚷起来。同僚相劝尚未息口,李三一马就跑到党宅前后探听娘子下落。南团练也不回家,带了二三百个健丁,出其不意竟到党宅把娘子抢了便行。党团练路上闻知,即带随从不多兵丁,登时追去百里之外,狭路相凑,打了一仗。党团练胆勇过人,反把南处人马伤了许多。南团练无心搦战,只抱着娘子先跑。娘于看见仍落贼手,披颠狂,骂不绝口。转到陡险山坡,将身乱迸,马忽惊跳,南团练手脚略松,娘子堕落重崖。可怜一个如花似玉之人眼见得粉憔玉碎,南团练抱恨不已。党团练知道妹子全节而死,即在督台下马放告之日,写状并朱伯甫一齐告准。督台看见状上情节,拍案大怒,立刻差了八个旗牌找拿。南团练自揣罪孽重大,对头又狠,后来收拾不来。平日强横霸道惯的,向来原有反叛之心,今朝攒促拢来无计可脱。那铁里蛀虫又在傍十分挑激,遂开声道:“反了罢!”那些手下兵丁似虎如狼的一哄,就起先把本县知县杀了,劫了库藏,烧了城搂。一路逢人就杀,怕杀的一路就跟随了许多。提督早已知道,点兵发马,就把党团练加升都司,差他领了二千兵丁,上前扑剿。南团练十余日间就拥了六七千人马,虽则人众,其实难民居多。日间放抢,夜间又怕官兵赶来,昼夜不睡,却都是疲倦的,怎当得党都司奋勇当先?部下又是练熟人马,一齐抄出小路,两下撞着大砍一番,将南团练的兵马杀了十之六七。负伤大败,领了残兵逃入深山躲避,整整饿了七日。不料李三起手之时,就将本城内所抢辎重带了许多牛马,前往流贼老回回营中,先已投顺,做个家当在彼。闻得南团练被官兵杀败躲在山中,即便请了五千贼党,抬营前来接应。南团练得这救兵解了重围,即投入贼营,做个前队。』
  党都司得了大捷,督台甚是喜欢。正在休息之际,忽报贼兵已抵界上,仍复疾忙披挂,领兵应敌。只见有贼兵千余在前诱敌,党都司不知是计,奋力追上。转过树林深处,四面尽是砍倒树枝塞着去路,急待回军,那贼兵漫山遍野而来。党都司逞着雄威,左冲右突,东挡西搪。虽则杀了多人,自巳牌杀到酉刻,终是气力有尽,不料骞凑山凹之处,马足一蹷堕落崖中。草窠里伸出许多挠钩,将党都司捆困*缚而去。解到营内,正当老回回升帐。远远望见解进,即便下位亲解其缚,口口叫道:“哥哥,弟有罪了!”党都司忠烈成性,怒目张牙,大声骂道:“逆贼,逆贼!朝廷何负于你?如此跳梁,且又护庇淫恶之贼,无端扰害地方?大兵不日剿除,尚不知死!”张拳就打,却被两边牙爪上前挤祝党都司回身一肘,几个掀翻。老回回喝道:“左右与我依旧捆了,发到剥皮亭上,就差南团练细细摆布他罢。”南团练得了这句,就像奉了圣旨一般,换了一件红袍,吩咐手下襬了公座。两班牢子大声喝起堂来,将党都司挽进营来,要他下跪,党都司挺身骂不绝口。南团练故意摇摇摆摆,做那得意形状,上前数数落落。党都司将自己舌头嚼得粉碎照脸喷去。南团练掩了面口,复去坐在位上,骂道:“你如此性烈,如今插翅难飞,少不得受我磨折。”道言未了,那党都司咽喉气绝,觉得怒气尚然未平。左右报道:“党都司已死,手足如冰。”南团练徐徐走近前来,上下摸看,果然死了。忙叫左右备起几桌酒席,请了许多弟兄,开怀吃个得胜之杯。一边叫人将党都司骑的马拢将过来,扶他尸首坐在马上,那口雁翎刀也插在他怀里,然后大吹大擂起来。南团练手持一杯,走到党都司尸前骂道,“党贼,你往日英雄何在?今日也死在我手!”将酒杯往他脸上一浇,依旧转身将往上走。口中虽说,心下却不堤防。不料那马纵起身来,将领鬃一抖大嘶一声,党都司眉毛竖了几竖,一手就把怀中所插之刀掣在手内。两边尽道:“党都司活了!党都司活了!”南团练急回头看时,那雪亮的刀尖往上一幌,不觉南团练之头早已落地。众人吃了一谅,党都司僵立之尸纔仆倒在地。那马猛然一跃而起,冲出营门,正撞李三骑马回来,却当面一口把李三咬翻在地,心头踢了几踢,眼见李三已死,那马即跳了几跳也就死了。众人尽道:“忠臣义士之魂至死不变,说已死了尚且如此,英灵报了仇去。这个人比那死作厉鬼杀贼更爽快许多了。”老回回看见英魂如此猛烈,也就退兵而去。后来世界平尽,屡屡显灵,至今盖个庙宇,香火不绝。起初说的是活人做死人的事,这回说的死人做活人的事。可见乱离之世异事颇多。
  彼时曾见过乱世的已被杀去,在世的未曾经见,所以淹没,无人说及。只有在下还留得这残喘,尚在豆棚之下闲话及此,亦非偶然。诸公们乘此安静之时,急宜修省!』众人听罢,俱各凛然,慨叹而散。
  总评人能居安思危,处治防乱,虽一旦变生不测,不至错愕无支。明季流贼猖狂,肝脑涂地,颠连困苦之情,离奇骇异之状,非身历其境者,不能抵掌而谈。至于奸淫、忠义,到底自有果报。如南团练以纵淫谋叛,党都司以血战被擒,邪正判然矣。不意狭路相逢,陷落仇人之手。小人得志,将欲抒宿恨以博新欢。谁知精灵闪烁,乘此扶尸数罪之时,即死断生颅之举,天之报施忠佞,果若是其不爽耶!乃知世间尽多奇突之事,人自作井底蛙耳。得此叙述精详,一开世人聋瞽耳目。
第十二则 陈斋长论地谈天
  天下事不论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即如豆棚上生了几个豆荚,或早或晚,彩些自吃;或多或少,卖些与人。不费工本,不占地方,乡庄人家其实便利,也是小小意思。只因向来没人种他,不晓得搭起棚来可以避暑乘凉,可以聚人闲话。
  自从此地有了这个豆棚,说了许多故事,听见的四下扬出名去,到了下午挨挤得人多,也就不减如庵观寺院摆圆场掇桌儿说书的相似。昨日老者说到没头人还会织席、死的人还会杀人,听见的越发称道『奇怪之极』。回去睡在牀上,也还梦见许多败阵伤亡、张牙舞爪、弄棒拖枪追赶前来,没处躲闪。醒来虽则心里十分惊恐,那听说话的念头却又比往日更要紧些。此是豆棚下的人情,大率如此。不料这个说书的名头,看看传得远了,忽然传到城中一个人耳朵里,听见城外有人在那里说故事,即便穿了一件道袍,戴上一顶方巾,远远走出城来,挨村问信。
  彼时从人头上听得不真,竟不提起豆棚的话,却误说了一个『窦朋友』在村中讲书,特来请教。东边西边挨村问过,那里有人晓得?将次问到那村中前后,有一人笑道:『先生差矣!
  此地并没有姓“窦”的朋友会得讲书,只有这边村里,偶然搭个豆棚,聚些空闲朋友在那里谈今说古。都是乡学究的见闻。
  何足以渎高贤清听!』那人却也笑将起来,道:『我委实误矣!』
  即便走到这边村里去,果然看见豆棚下有许多人坐着,他也便捱身进去。坐内一个人看见这人捱进棚来,随即起身扯着一人附耳低言道:『此老乃城中住的一位斋长,姓陈名刚,字无欲,别号叫做陈无鬼。为人性气刚方,议论偏拗。年纪五十余岁,胸中无书不读。听他翻覆议论天地间道理,口如悬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国之人辩驳不过。不知那个勾引他到这乡村里来的?』
  道言未了,那斋长也就对面拱了一拱,开口道:『闻得这里有一位大学问的朋友讲论古往今来的道理,小弟不远数十里特来求教!』众人俱是面面相觑,不知甚么来历,只有昨日说书的老者道:『小弟辈偶然乘着风凉说些闲话,都是耳目前的见闻、道路间的事实,不通经书,不入理路,就像念那“劝世文”一般的。幸而今日天气还早,诸友尚未来齐,万一小弟不知先生到来,在此放肆胡说,只怕污了先生之耳,连清晨的早饭也要喷出来哩!』陈斋长道:『老仁翁言之太谦。小弟此来也不是好事,只因近来儒道式微,理学日晦,思想起来,此身既不能阐扬尧、舜、文、武之道于朝廷,又不能承接周、程、张、朱之脉于吾党,任天下邪教横行,人心颠倒,将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没无闻矣。』老者道:『今日幸荷先生降临,亦生平难逢之会。先生如不弃老朽,请登上席,赐教一二,大开众人茅塞,在先生具有救世婆心,想断无所吝教!』斋长听老者这番说话,却似挑动疥癞疮窠一般,连声道:『予岂好辩哉?亦不得已也。』
  对众人将手一拱,竟到中央椅上坐了,道:『老仁翁要我从那里说起?』众人道:『从未有天地以来说起,何如?』斋长道:『未有天地以前,太空无穷之中浑然一气,乃为无极;无极之虚气,即为太极之理气;太极之理气,即为天地之根罧。天地根罧化生人物,始初皆属化生;一生之后,化生老少,形生者多。譬如草中生虫,人身上生虱,皆是化生。若无身上的汗气、木中朽气,那里得这根罧?可见太极的理气就是天地的根罧。
  或说来未必明白,取一张纸来画一图你们去看。』那时就有这些好事的后生取笔的去取笔,借砚的去借砚,摆列得在桌上。
  那斋长取过一张纸来,画出一图与众人观看:众人道:『太极理气怎么就有阴阳、日月、星辰?』斋长道:『阳之精为日,阴之精为月。星辰浮运于天,俱以象显。阴气聚会于中为地,五行万物承载于地,俱以形显。譬如人鼻中气息,出者发扬而温,属阳;入者收敛而寒,属阴。阴凝聚于中,而水泥变化,五行皆备。阳浮动包罗于外,运旋上下,形如鸡蛋。地乃鸡黄,浮奠于中而不动。天如鸡青,运动于外而不已。天行常健,自无一息之停。随气运动,自成春、夏、秋、冬、风、云、雷、雨,人物之化化生生,而世界乃全矣。天地灵秀之气充溢满足,自生圣人,以助造化所未备。故圣人与天地并称者正谓此也。说来未必明白,再画一图你们细看。』随又画出一个图来:众人道:『天体轻清,那玉皇大帝在于何处?地体重浊,那阎王鬼狱又在何处?』斋长道:『天体轻清,时时运行,岂容一物?物既不容,安能容神道居之?昼在上者,夜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下;夜在下者,昼必随时序而渐转于上。若有玉皇等神果在天宫,必因时刻运转。难道神道也随着倒转来不成?
  地体极厚,下皆水泥土石,重重积聚。若有阎王鬼狱,难道住在水泥土石之中不成?』众人道:『圣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
  天地在,圣人亦该在。如何羲皇、尧、舜、孔子也就随世而没?』
  斋长道:『未生圣人之时,此理此气在天地。既生圣人之后,此理此气即在圣人。虽圣人寿老而终,那道德教化垂范万世,与天地同其悠久,可见圣人之身虽没,那理道依旧还之天地。
  天地常在,即圣人亦常在也。』众人道:『孔子是个圣人,也还去请教那太上老君,想也是个怕死的缘故。』斋长道:『老子乃是个贪生的小人,其所立之论尚虚、尚无、尚柔。观其训弟子日:“观吾舌,舌在,非以其柔耶?观吾齿,齿亡,非以其刚耶?”天地生物,宜刚自刚,宜柔自柔。如使人口中牙齿皆象那舌根柔软,连饭也不能吃了,何以生长于世?又如金有五色,有黄金,有白银,有黑铁,有铜锡。若说金银性柔而贵,金银不过打造首饰、器皿、玩物等类。在刚铁,用于耕,则有粒食养命之功;用于厨,则有烹庖断割之功;用于兵,则有安民御盗之功。其它难以尽述,总之为其刚而可用也。人之贪色者,必以柔而眷恋;贪财者,必以柔而弥缝;小人之徒,必以柔而趋利避害。假如女人性刚,谁敢调戏得他?火性至烈,谁敢玩弄得他?义经、易理尊重“刚”字,老子说个“柔”字,则已违悖圣经天道矣。且人生不过百年,老子贪生于百岁之外。
  又欲阳神不灭,以造化之气。故其尚虚无者实欲贪其有也,尚柔者实欲胜其刚也。与天地正理不大相悖乎?』考得老子生于周末,即今河南府灵宝县地方。其父名广,乃乡野贫人,幼与富家佣工,年过七十尚未有妻。其母亦乡之愚妇,年过四十尚未有夫。偶在山中苟合,得了天地灵气,怀胎八十个月。主人恶其胎久,不容于家,不得已走于旷野大李树下,生下一白白眉之子。其母亦不知广为何姓,遂指树为姓;见其耳大,遂名李耳。世人见其发白,呼为老子。及长而为周天子看藏书,做个卑官,所以多知古事、古礼,故孔子有问礼问官之举。
  及后来年老,见周室将乱,遂骑青牛西入函谷关,遇关尹名喜者师之,作《道德经》五千言于秦川铥稨县。遂卒于此,其墓在焉。此老子之始终也。生前不能救周室之乱,又不建一毫功业于世,死后返为天上三清,岂有是哉!』众人道:『佛子西来之教如何?』斋长道:『佛氏亦贪寿之小人。其说尚空,一切人道世事皆弃而不理,并欲绝灭其念虑,使心常空空无我。
  有耳目灭其视听,使耳目常空。有口、体、手、足、阴阳之形,必尽制之不动,使百体常空。务要精、气、神三者完足,会而为一,性灵不灭,常存于世。此以贪生贪有之心由真空而成其真实也。盗天地之精华,不肯还之天地,是天地间之大贼也,岂得谓之真空?考得佛未生之时,其母梦一大白象来梦中投生,自此怀胎。日日渐大,腹不能容,及生时裂其母腹,死而后生。
  此天生怪异之人,将乱宇宙,故先杀其母耳。世间恶物如枭鸟,如蝎子,如毒蛇,其生也,母必先死而后出。佛之生也,岂与恶类之相同乎?因其初生而先伤其母,世人乃设斋打醮,百方为母祈福,是佛之不保己母者反能保他人之母乎?又考得佛在西域为梵王国主,有美妻、美妾,称为菩萨。金帛财宝极多,国虽殷富而地方狭小,气势甚弱。四邻之国皆强横暴虐,常常被他侵凌,佛国兵马微小,不能抵敌,遂弃国而逃。没奈何倡一修行好善之说,又立出许多四生六道、报应轮回的榜样,以愚弄四邻。他的意思不过说道:“你等今世杀我人民,抢我财物,后世必转变犬马填还我的。”是以十二年间,四邻果被愚惑,佛复归国与妻子完聚。其国仍旧富强起来,子子孙孙方得保全。佛本以智术说个真空,反得了许多实利。他原不以术化我中国,只因中国圣人之教化不行,人的欲心胜了则惑心益胜,不敢向尧、舜、周公、孔子阐明道义,惟向佛子祈求福泽。圣人教人无欲,教人远鬼神,以尽人道之常。佛子惟知有已,把天下国家置之度外,以为苦海,而全不思议。自以为真空,而其实一些不能空,一味诱人贪欲,诱人妄求,违误人道之正。
  总此求空之一念也。』众人道:『四大皆空,阳神不灭,佛老之论,总无沾滞。不过存此真性,可以长生永命,亦天人之正理也。先生言之,何其僻欤?』斋长道:『老子贪生,寿过百岁,而又欲阳神不灭;佛子贪生,止活六十三岁,而乃要真性常存。世上人,寿数皆有定期,而佛老独要长生;举世死皆灭亡,而佛老独要长存。此身之外,又说一个阳神之灵,又有一个真性之灵。故佛氏一身而有三像,老氏一身而分三清。分明地上一株柳树,变一个柳精出来,洞里一个狐狸,又变一个狐精出来。一个佛老,又能分身出世,岂不与树木禽兽之成精作怪的有何分别?不惟如此,我还把佛老邪说、向来世人受其大惑、大乱,皆属迷而不悟,我今历历指出,约有十件,你们细心领会着:一件,佛经舍利子之说。以此身为房舍,性灵常存,世世轮回。吃母之乳,如江水无穷,遂以父母为房舍,特借其房舍转生。此则轻视亲身,比之土木,启天下万世以不孝之罪。
  其灭天性一体之大惑,一可恨也。一件,佛经视此身为房舍,而不知爱惜。故求福利者,今生如不遂意,欲来生受用,乃因朝山进香舍身,投之千丈崖下,跌碎骨体。尤如荡子与娼妓,淫男与狂童,情浓爱厚,一时不能割舍,遂同自缢投河者,往往有之。盖谓今生不常相守,欲祈来生做夫妻也。此则信了转身之谬,一旦轻弃此身。其妄自杀身之大惑,二可恨也。一件,世人视此身为房舍,而不知珍重,故信神奉佛的妇女被僧道奸徒欺哄,以为此身一客房耳,极不要紧。女体多与男相交,通龙脉,会佛根,今生阴形,来生必转为男身。往往富室良家妇女,每被奸淫,甘丧廉耻而隐昧终身。此其淫乱闺门之大惑,三可恨也。一件,世人迷于前生报应之说,故强盗凶徒执刀夺人财物,曰:“你前世少我债负,我今来讨!”或恃势逼人之奸,或巧言诱人之淫,曰:“我与你原有宿缘,今世所以遇我。”其它种种恶积,皆可以借口前生为解。又有那好学仙人炼丹养性,每被方士将银盗去。此其阴助奸盗之大惑,四可恨也。一件,世人迷惑佛经,信其忏悔罪过。故奉佛者白昼百方为恶,无所不至,及夜间焚香诵经,祈免罪获福;日日作恶,夜夜忏悔。
  甚者有一盗入午门楼上,及内官拿住,把他衣服剥开搜看,浑身皆是佛经。盖彼酷信佛经免祸超脱,故穿在身上以作盗耳。
  此陷害世情之大惑,五可恨也。一件,世人迷惑于奉佛敬道,朝山进香。每月苦力攒钱积米,而父母冻饿,衣食不足,全不在心。又家家设立神龛供奉佛仙外神,而祖宗先代反无祠堂。
  此其灭亲背租之大惑,六可恨也。一件,世人惑于清净苦空之说,以为修仙学佛者必无妻子家产而后可,不知人乃血气骨肉以成此身,岂是土木水石,岂无阴阳配合之欲?彼佛老虽倡清空之论,亦何曾无妻妾子孙财产?彼乃虚说这个箍圈,天下后世之人反实实遵行着他,终久戒守不定,仍旧那情欲妄动,无所不为:奸拐徒弟,哄诱良妇,甘心为禽兽而不恤。此败坏廉耻之大惑,七可恨也。一件,佛老倡欺世异说,使后世人人迷于求福,不修人事。故前有贼兵围了京都,君臣犹穿了戎马之服,听讲老子、听讲佛法者不可胜数。不止于梁武帝饿死台城,宋徽宗被掳沙漠,唐玄宗播迁蜀道。此其欺君诬国之大惑,八可恨也。一件,假佛老神术仙方,烧香聚众。始令人照水盆,看见自己乃一贫病乞儿,后将家财罄舍;照见盆内男则王侯将相,女则皇后嫔妃冠裳玉之状。久之起兵造反,屠城陷阵。如汉时张陵、张角;元时韩林儿、徐增寿;及明时唐赛儿、赵古元、徐鸿儒等类,流毒天下,伤命数万。
  虽绑在法场,那师师弟弟犹说“我等往西天去”,至死不悟。此其陷世斩杀之大惑,九可恨也。一件,士农工商各修职业,无非接济衣食居室之利,尽伦理教化之常,缺一不可。彼佛老倡修谬说,僧道姑尼四等,男女游手游食,骗钱安享,做那淫逸不道之事。
  上逆天伦,下废人事,消磨世间财物,与猪羊鱼鳖相同。
  如达摩西来在嵩山面壁九年,安享世间衣食,以自修证。使天下人人皆面壁九年,则职业尽废,谁人肯去耕织?衣食无所从出,则举世之人皆冻饿死矣,岂是天地造化之正!况其修庙宇、贴金像、醮祭斋会,费财无穷。此其废业蠹财之大惑,十可恨也。我乃聊举十件,他类尤多,不可胜述。自此可以相推,彼佛老仙神果可以劝化愚俗,我亦何苦举此十件,说他许多违悖正经道理?但我自有生以来凡所闻见,皆其惑世诬民、蠹财乱伦之事,深可厌恶!诸君果能体察此情,则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矣!』众人道:『如先生之说,佛老俱不足取,则天堂、地狱、鬼神一道亦灭绝矣。』斋长道:『世俗之人醉生梦死,于神鬼之说沈溺而不可解,总起于贪利邀福之心,成其迷惑。佛老乘其迷惑之见,假捏天堂、地狱、水府等神,及鬼怪人妖、长生锡福等事,骗人之财,惑人之心,乱人之伦,欲与尧、舜、周公、孔子之教争立于世。说天上有玉皇仙官,如封神降雨,赏善罚恶,皆奉玉皇敕旨后行。《玉皇经》云,西方有净德国王,四十无子,宝月皇后与君同祈于三清老君。老君送一子,生即玉皇。《玄武经》云,西方有净乐国,国君无子,祈于老君。老君送一子,即玄武祖师。《佛经》云,西方有净善国,生太子名佛,娶妻耶陀氏,生子摩睺罗。后出家十二年,得道成佛。如此看来,释氏之始,实生在周家七百年之后。古即是今,今即是古。今时之所无,岂古时之所有?如今查考西方皆腥臊膻臭之夷人,何得以“净”字名之?今时所见并无三头六臂、四眼八手之人,何得信其为天王神将?亦并无二百三百岁之人,何得信其为长生不老乎?』众人道:『玉皇即上帝也。书上说,武丁梦上帝赐傅说,孟子说斋戒沐浴可祀上帝,明明的是有上帝矣。』斋长道:『唐虞之世,已惑于鬼神之说,就传得有上帝之象。武丁好贤,极其诚笃,梦中见一个傅说的形貌,未曾知其名姓,遂画形像访而求之。如世上人不曾见生龙活凤,梦寐中却常见之,亦画像中见过,故能形于梦寐。若说真有上帝,冕旒冠裳模样,那黄帝方制衣裳,可见上帝乃在黄帝后所生,黄帝前却不曾有上帝矣。
  若说黄帝前就有的,难道始初赤着身体、到黄帝时重复冠裳乎?所谓帝者,天地万物之主宰也,故名之为帝。曰上帝者,自统体一太极者言也。太极即上帝,有何形象可见?可以祀上帝者,即此心清净可以对上天也。』众人道:『地狱阎罗掌管生死,生时有鬼送他来,死时有鬼勾他去,受罪有鬼拷打他。
  人之为善,转生富贵;物之为善,亦能转生为人;人之为恶,转为禽兽;物之为恶,灭其性灵。其说果否?』斋长道:『此戒训愚俗之人则可,其实道理不然。彼男女交媾,父精母血聚而成胎,母腹中本自生生。若待有了胎,然后鬼魂来投,不知从孕妇口中投的、还从孕妇腰间投的?向来肚中血块岌岌而动者,又是何物?人有此身,必形与气相合,而后知疼痛。今有半身不遂瘫痪之夫,火攻针刺尚不知痛,若人死后形气相离,都化为飞尘、荡为冷风矣,有何躯殻形质可以加其刀山、剑树、油锅、碓磨之刑?即使说黑罡风把恶人的既散之魂,依旧吹合拢来再受罪起,那阴司鬼判也没这样细细工夫。』众人道:『阎王鬼判注人生时即注死期,一切妻子、富贵、穷通等项皆注定在簿上,不容改移。这却有的么?』斋长道:『《玄武传》上说妖魔吃人无数,玄武收之,人间方除得害。若果然吃人无数,则阎王处不曾注定人应死之数矣。若说注定妖魔该吃,此报应正当之法,玄武出力救之,反不是注定生死之说矣。又说八百岁的彭祖曾娶过妻七十二人。
  第七十二之妻将死之时问彭祖:“何故享寿太多,想不在阎王簿上么?”彭祖曰:“我的姓名判官做了纸捻儿钉在簿上。”妻见阎王,阎王问道:“彭祖何妻之多?”妻对云:“他姓名做纸捻了。”阎王拆簿看之,方勾取彭祖而去。这样看来,彭祖之妻也圂乱乱生的,阎王不曾注定。彭祖一生衣食穷通,不曾注定,别人的偏注定不成?况孔、孟时世无纸书,俱以竹简、木板为之,此地狱尚在水泥土石之下,那得有个簿籍藏这个纸捻?此说大荒唐矣!』众人道:『城隍土地之神乃是处处有的,难道也有甚么别说?』斋长道:『唐、虞之际尚无城池,夏、商以后方建城池以御盗贼。后人遂立城隍庙,祀城隍、土地,总称地祗,是人与万物之母也。分之在田土,谓其功生五谷,祀之为社神;在乡村街市,谓其功能奠安,祀之为土地之神;在一家宅院,谓其功能承载,祀之为中溜之神;在一方山陵,谓其功出百货,把之为山岳之神;在城墙池濠,谓其有御盗捍患之功,故祀之为城隍之神,皆此一土耳。在人心中,无非饮水思源、感恩报德之意,岂可以前殿塑男,后殿塑女,在家又塑一老头子之像?分明以人身之小形像輙敢诬在天地自然之正神也!此说更又荒唐矣。』众人道:『城隍土地往往显灵,实实有个人像活现出来,怎么总说一个没字?』斋长道:『显灵者又有一种道理:世间忠义英雄烈士,或抱冤枉屈死,或无子早年猛死,其英灵之气不散,多依神庙显应。如元时杀了文天祥,明时杀了于忠肃,谓其为今之都城隍。天地间生为正人,死为正气,正气之灵为河岳山川城隍等神,自然而然,不消敕封,不由人捏,皆造化正理之妙运耳。其实山川土地本自个神灵,不可专指某人为某神也。』众人道:『正人固是以气为主,天地间尽有妖人异事显将出来。我数年在中州,看见柳树上生一二寸人形;江西地上、天上落下黑米;徐州天上落下人头细豆,眼、目、口、鼻俱完全的。世间异事妖物信有之矣。』斋长道:『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晓得世间非常之变,间或有之,乃是灾祸征兆。圣人只道其常,不肯信此怪事,以启人迷惑之端。若佛老专专以此吓人,所以为邪道耳。如世界将变,或万物将死于兵荒,故五行皆成妖怪,不独柳树、石块、狐狸、猴子已也。在人只有正身修德以消化之耳。』众人道:『妖术怪事,不是神仙也造作不出。明朝成化年间,河南偃师县一个百姓名叫朱天宝死了,埋后三日,其妻三翠儿拿了些荤素酒食往去祭祀,走过高岭,遇见一块大石,高有二文,翠儿刚到石边,忽然一声响亮,山石崩倒,露出石匣一个。翠儿上前看时,石匣开着一缝,露出宝剑一口、妖书一本。翠儿悄悄持回,诵习数日,便知人家未来之事。乡人称为奇异,奉为佛母拜从的,不及一年,约有万人。他有法术,田中苗叶吹气变为刀枪,板凳变成虎豹,布围变作城池。一日反乱起来,官兵剿捕,两下杀伤甚多,方得拿获。翠儿监禁在狱,不出三日,枷锁缭肘俱在,翠儿不知去向。此等法术不是仙人具此神通,也不能有此灵异。』斋长道:『妖人亦神仙之类,盗天地一种化工之巧,为此妖术,藏在山间。世运将变,人民应该遭劫,一旦付之妖人,助以为乱,彼时杀死、饿死、屈死的不可胜数。虽天地气数所致,万民生灵所遭,然自神仙作之,其逆天之罪难逃。信乎神仙非惟无益于世,而实有损于世者也。』众人道:『金主渡扬子江,水不及马腹,元太子北逃,至大河无船,空中献一金桥渡河而去,非怪事乎?』斋长道:『天地造化之气,不足者助之,有余者损之。夏、商以前,人生极少,故天运多生圣贤,以生养万民。至周家八百年太平以后,人生极多,则暴恶亦多,良善极少。天道恶恶人之多,故生好杀之人,彼争此战。
  如生白起,坑赵卒四十万人;柳盗跖横行天下,寿终于家;助金主返江以乱中原,赐元太子金桥以存其后。原非天道无知,乃损其有余故也。即如天意欲复汉业,故光武有冰坚可渡之异。
  天道穷则变通,怪异之事亦或有之,不可一概拘拘论也。』众人道:『先生之言俱是穷源探本之论,大醒群迷。我辈闻所未闻,开尽从来茅塞。但佛老之教盈满天地、浸灌人心久矣,先生一人独持其说,排以斥之,《佛骨表》、《无鬼论》不足奇也。
  窃恐外道之羽翼居多,先生之唇舌有限,先生未必能为世人福,而世人实能为先生祸也!』斋长觉得众人之论牢不可破,乃云:『日将暮矣,余将返驾入城。』老者送过溪桥,回来对着豆棚主人道:『闲话之兴,老夫始之。今四远风闻,聚集日众。方今官府禁约甚严,又且人心叵测,若尽如陈斋长之论,万一外人不知,只说老夫在此摇唇鼓舌,倡发异端曲学,惑乱人心,则此一豆棚未免为将来酿祸之薮矣。今时当秋杪,霜气逼人,豆梗亦将槁也。』众人道:『老伯虑得深远,极为持重。』不觉膀子靠去,柱脚一松,连棚带柱一齐倒下。大家笑了一阵,主人折去竹木竿子,抱蔓而归。众人道:『可恨这老斋长执此迂腐之论,把世界上佛老鬼神之说扫得精光。我们搭豆棚,说闲话,要劝人吃斋念佛之兴一些也没了。』老者道:『天下事被此老迂僻之论败坏者多矣,不独此一豆棚也。』
  总评滔滔万言,举混沌沧桑、物情道理,自大入细,由粗及精,剖析无遗。虽起仲尼、老聃、释迦三祖同堂而谈,当亦少此贯串博综也。且汉疏宋注止可对理学名懦,不能如此清辨空行,足使庸人野老沁心入耳。不宁惟是,即村妇顽童从旁听之,亦有点头会意处,真可聚石而说法矣。篇中辟佛老数条,是极力拒盶行放淫辞,一片苦心大力。艾衲所云『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继尧、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岂不信哉!著书立言,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亦在乎后学之善读。
  如不善读,则王君介甫,以经术祸天下,所必然矣。
  即小说一则,奇如《水浒记》,而不善读之,乃误豪侠而为盗趣。如《西门传》,而不善读之,乃误风流而为淫。其间警戒世人处,或在反面,或在夹缝,或极快极艳,而惨伤寥落寓乎其中,世人一时不解也。此虽作者深意,俟人善读,而吾以为不如明白简易,随读随解,棒喝悟道,止在片时,殊有关乎世道也。艾衲道人胸藏万卷,口若悬河,下笔不休,拈义即透。凡诗集传奇,剞劂而脍炙天下者,亦无数矣。迩当盛夏,谋所以销之者,于是《豆棚闲话》不数日而成。烁石流金,人人雨汗,道人独北窗高枕,挥笔构思。忆一闻,出一见,纵横创辟,议论生风,获心而肌骨俱凉,解颐而蕴隆不虐。凡读乏者,无论其善与不善也,目之有以得乎目,耳之有以得乎耳。
  无一邪词,无一盶说。凡经传子史所阐发之未明者,览此而或有所枨触焉;凡父母师友所教之未谕者,听此而或有所恍悟焉,则人人善读之矣。则成十二先示人间。续有嘉言,此笔伊始。
叙 天空啸鹤
  有艾衲先生者,当今之韵人,在古曰狂士。七步八叉,真擅万身之才;一短二长,妙通三耳之智。一时咸呼为惊座,处众洵可为脱囊。乃者骄鸽弥矜,懒龙好戏。卖不去一肚诗云子曰,无妨别显神通;算将来许多社弟盟兄,何苦随人鬼诨。况这猢狲队子,断难寻别弄之蛇;兼之狼狈生涯,岂还待守株之兔。收燕苓鸡壅于药裹,化嘻笑怒骂为文章。莽将二十一史掀翻,另数芝麻账目;学说十八尊因果,寻思橄榄甜头。那趱旧闻,便李代桃僵,不声冤屈;倒颠成案,虽董帽薛戴,好像生成。止因苏学士满腹不平,惹得东方生长嘴发讪。看他解铃妙手,真会虎背上筋斗一番;比之穿缕精心,可通蚁鬓边连环九曲。忽啼忽笑,发深省处,胜海上人医病仙方;曰是曰非,当下凛然,似竹林里说法说偈。假使鼾呼宰我,正当谑浪,那思饭后伸腰?便是不笑阎罗,偶凑机缘,也向人前抚掌。迟迟昼永,真可下泉酝三升;习习风生,真得消雨茶一盏。谓余不信,请展斯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