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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声

  作者:清  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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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声 清 姬文著
主要人物表
  金罗章 字仲华,棉纱厂总办。钱清号伯廉,苏州人,为金罗章任用收购棉花,因作弊被辞退后到张老四的茶栈管帐,同时在李言的“惠商收茧行”中作事,后自开茶叶店。
  周仲和 申张洋行买办,后因作弊被辞退;祥和绸缎庄主人,钱清的朋友。
  范慕蠡 华发铁厂老板。
  张老四 茶商,范慕蠡的朋友。
  孙 新 字拙农,无锡茶农,会用科学方法养蚕。
  李 言 字伯正,扬州人,大豪商。
  陆同山 钱清在“惠商收茧行”中的同事,后在李言建造机器织绸南北两厂时任北厂总办,被钱清顶替。
  萨大痴 钱清在“惠商收茧行”中的同事,钱清伙同他和陆同山等共同作弊。
  王小兴 钱清内弟,到上海后在钱清的茶叶店中做管帐先生,后挟款出逃。
  刘浩三 江西南昌人,秀才出身,曾在国外留学三年,穷困无着,到上海后投奔范慕蠡,协助范筹办尚工学堂。
  汪步清 土地买卖的掮客。
  吴和浦 土地富商。
  阿大利 因在租界担粪、做粪头致富,并和妻子开粪厂。
  粪太太 阿大利的妻子。王香大花匠,因种花致富。
  古 奇 字仲离,称古老三。
  尚小棠 古奇朋友。与古奇一道,在汪步清捐官时对其行骗。
  单子肃 汪步清的旧友,买泐洋行买办。
  陆襄生 候补知府,广西到上海采购军装的委员。
  鲁国鳌 字仲鱼,二品直隶候补道,到上海采购军装。
  萧抗觉 骗子,伙同他人诈骗了鲁国鳌。
  余知化 农民,自造农机具,并有意在农村推广。
  杨必大 字成甫,浙江杭州钱塘人,东京职工学堂毕业生。
  杜海槎 “开通新社”干事员,牖智学堂毕业,曾在东洋学习工艺三年。汪步清的朋友。
  许晴轩 通赢织布厂总收支,单子肃的朋友。
第一回 折资本豪商返里 积薪工贫友登门
  陶顿今何在?只忆般员规方矩,千年未改!谁信分功传妙法,利市看人三倍?但争逐锥刀无悔。安得黄金凭点就,向中原淘尽穷愁海?剩纸上,空谈诡。饮羊饰彘徒能鬼,又何堪欧商美贾,联镳方轨?大地英华销不尽,岁岁菁茅包匦。有外族持筹为宰■,榷税■征缗■成底事■?化金缯■十道输如水。问肉食■,能无愧?
  这一首“贺新凉”■词,是商界中一位忧时的豪杰填的。这豪杰姓华,名兴,表字达泉,浙江宁波府郭县人氏,世代经商为业,家道素封为。只因到得达泉手里,有志做个商界伟人,算计着要合洋商争胜负时,除非亲到上海去经营一番不可。他就挟了重资,乘轮北溯,及至到得上海,同人家合起公司来。做几桩事业,都是极大的成本,就只用人多了,未免忠奸不一,弄到后来年年折阅,日日销耗,看看几个大公司支持不住,只得会齐了各股东,把出入款项帐目,通盘结算,幸而平时的生意还好,不至再要拿出银子去赎身。但是生生把百万家私,折去了九十多万,所存五六万银子,想留着做个养命之源,不敢再谈商务了。
  当下收拾余资,赶紧搭船回家。达泉虽然是已经败落的豪商,那气概依然阔绰。轮船上的买办,本是认识的,不消说异常的恭维他。他也阔惯的了,那肯露出一些穷相来,所以这番回家,仍旧写了大餐间—票子。到得船上,迎面遇着一位邻居,这邻居姓鲁,名学般,乳名叫做大巧,向来做木匠的。只因他为人老实,人家造房子,都要请教他,他总不肯多赚人家的钱,因此不断的有主顾。手里头略略积聚些钱。因见他朋友们,都在上海得意的多,他也就合人结伴,到上海顽一趟。谁知辗转入了工党,居然做到木工头,从此发了些财。又读过一年外国书,合外国人盖造洋房,也能对付得来,而且听人讲过外国故事不少,才知道自己这般行业,不算低微,只可惜不如外国人的本领大,有些抱愧。这时赚足了洋钱,回家度岁—,可巧合华达泉同船。达泉虽是个富翁,一同待人是极谦和的,所以合大巧认识。
  闲言休絮。当下二人见面,达泉满肚皮的牢骚,正想有个同乡谈谈,聊舒郁结凉,就留大巧在大餐间住。大巧不肯。达泉不由分说,叫仆人把他行李搬来。大巧只得合他同住。闲话时,大巧自然知道达泉折阅的事,不免问个细情。达泉叹道:“中国的商家,要算我们宁波最盛的了。你道我们宁波人,有什么本事呢?也不过出门人喜结成帮,彼此联络得来,诸般的事容易做些。外省人都道我们有义气,连外国人都不敢惹怒我们。你看四明公所那桩事,要不是大家出力,还能争得回来么?果然长远不变这个性质,那件事做不成吗?如今不须说起,竟是渐不如前了!我拿银子同人家合了几个公司,用的自然是同乡人多。谁知道他们自己做弄自己,不到十年,把我这几个公司,一起败完。像这样没义气,那个还敢立什么公司?做什么生意?想要商务兴旺,万万不能的了!要知道一人弄几个非义之财,自不要紧,只是害了大众。一般的钱,留着大家慢慢用不好么?定要把来一朝用尽,你道可恼不可恼!”大巧道:“这话不错。我想我从前在家里的时节,也就只不肯分外赚人家的钱,所以人都信服我,不断的有生意;到得上海,人家也是看我来得老实,推我做了工头,一般的赚了洋钱不少。我的意思:是要吃千日饭,不吃一日饭的。”达泉道:“你这主意,就不错,都像你这样,不但工头可以做得,就是大铺子的掌柜,大公司的总办,都可以做得。我早知道,应该请了你,倒不至于有今日!”大巧惶恐道:“我不过知道做木匠罢了。虽然略识得几个字,懂得些乘法归除,那里能做什么掌柜、总办?”达泉道:“你也不须过谦,如今上海做掌柜做总办人的本领,也不过同你一样。我听说外国大商家,还全靠着工人哩!”大巧道:“那倒不然。我听说他们商家,是靠着工人制造出那些熟货来,并不是靠他来办事。况且他那些工人,都是学堂里学出来的,自然高明得极。我们那里及得来?”达泉道:“怪道我听人说,报上载的,我们京城里开了什么工艺局,还有什么实业学堂,只怕我们经商的,也要学学才是。我一些不知道这蹊径,难怪折阅偌大本钱。我回家去,倒要拼几位财东,开个商务学堂才是。”
  二人一吹一唱,极有情趣,倒像那渔樵回答一般。大巧是跷起一条腿,擦根自来火,吸着“品海”香烟。不一会,侍者开出大菜来。达泉让大巧上坐同吃。大巧觉着样样可口,吃完不够,又不好意思说,被达泉看出,叫侍者添了两分牛排,半个面包,大巧方能吃饱。
  宁波船走得极快,次早已到码头,大家收拾上岸。大巧自回家去不提。
  达泉踱进门时,就有他管帐先生出来迎接,问起情由,达泉一一说了,便长吁短叹,满肚皮不舒畅。那管帐先生劝道:“东翁不须着急,生意是不怕折本,只怕收摊。我替你算算,除了这次带回的六万银子不算外,家里还存金子二千两光景,田地房产,只算是呆的,不去说它,家乡两爿当铺,一爿汇兑庄,都是极好的生意,一年还有一两万银子的出息。如今省吃俭用,不上三四年,你又足有本钱,可以指望兴复。但是,东翁,你开口闭口的,要合洋商斗胜负,这是个病根。如今洋人的势力,还能斗得过吗?杭州的胡雪岩,不是因此倒下来的么?东翁,你那本钱,及不来他十分之一,如何会不吃苦头呢?如今做生意,是中国人赚中国人的钱,还要狠狠的拿些本事出来哩,那能赚到外洋人的钱?难怪要折本哩!”达泉嘿嘿不语,自己发愤,请了一位先生,教他字目。不上三年,居然通透,觉得有无限感慨,所以填了那首“贺新凉”的词。随即开了个商务学堂,想培植几位商界通材,改革历来的弊病,这是后话。
  再说大巧回到家中,他那老婆,正踏了一部缝衣机器,在那里缝衣,见他回来了,一时不肯放手。大巧笑道:“我如今洋钱多了,你也不须这般辛苦了。”他老婆答道:“你洋钱多,也不干我事,这做下来的钱,是我自己用的;再者也好替孩子们添置些衣履,钱还嫌多吗?”大巧道:“你这么辛辛苦苦,每天有得做,一月也好见几个钱?”他老婆道:“要不断有得做时,每月也好见一二十块洋钱。”大巧吐吐舌头,暗道:“我从前做小工时,总算生意好,每月也只弄到几吊钱;她这一部机器,足抵我两三人的工,到底是外国人巧哩!”只得随他娘子做去。他却逗着自己五岁的孩子,顽耍一会儿。他老婆下了机器,量三升米,跑到井上去淘了,跟手就到灶下煮饭。大巧打开箱子,取出两块洋钱,在街上兑了一块,买了些鲜蛏回来,叫他老婆烫着吃。果然家乡的饭,比外面香得许多。饭后,他老婆闲着问道:“你卖弄钱多,到底今年赚到多少?”大巧道:“不说瞎话,我足足剩回来一百块洋饯光景。”他老婆抿着嘴笑道:“我道你不曾见过世面,只不过一百块洋钱,就说如今洋钱多了。街头王老大,在纱厂里的,他一年,要寄回三四百块洋钱哩!他那妻子,从头上看到脚上,那一件不是新的?前天我见她穿了件灰鼠皮背心,黑湖绉的面子,真是簇新的,叫人看得眼热,只怕值几十块钱哩!还有胡大叔,在丝厂里的,也很阔哩!你那里算得有钱!”大巧道:“我才回家,你就抢白我。要知道他们那种钱,我是不愿意赚的。王阿大当了工头,把人家的棉花哩,纱哩,一束一束的,偷出来卖钱;胡老刁的偷丝,上海滩上,那个不知道?我是规规矩矩,把气力换钱的,自然及不来他们。但是家里过得安稳些,到底病痛少些。王阿大去年一个好好的儿子死掉了,这不是个报应么?”他娘子听他说出这些迂话来,别转头不理,自去理好机器缝衣。
  大巧住的房子浅窄,门口是沿街的。三个同道中的朋友,可巧门前走过,瞥眼见着道:“大巧,回来了么?恭喜你发财!”大巧只得招呼道:“请里面坐。”你道那三人是谁?原来一位是张漆匠阿玉;一位是红木作的周子明;一位是藤椅铺的陈老二。当下三人入内,见了鲁大嫂,叉手叉脚的坐下。大巧问问他们生意怎样,都说还好。坐不多时,硬要拉着大巧去打牌。大巧的老婆道:“三位伯伯,他是不会打牌的。前年一场牌,输了八角洋钱,年夜还不出,几乎合人家打架,硬把我一副银环子抵给人家,这才没事。如今伯伯拉他去打牌,要是他输了,我没有环子再抵,不是白白的么?”张阿玉嘴快道:“大嫂不须着急,鲁大巧比不得从前,如今是在上海发了财的了,还要替大嫂打副金环子哩!”不由分说,拉着大巧的手,一路笑着去了。大巧听他老婆嘴里咕噜,不知骂的什么。阿玉道:“今朝我们好运气,正在三缺一,却好遇着了一位财神,我们也不想多赢,每人两只洋,做个见面礼吧。”大巧道:“休要拿得这般稳。我如今在上海滩上,麻雀也不知打过几百场,从来也没输到一底,只怕碰巧还要赢几场哩!你们算计我的洋钱,不要被我赢了来,这是论不定的。”子明道:“闭话少说,赶紧上场去吧!今天到那家去呢?”老二道:“金大姐家里稳便些,有这么块把洋钱的头钱,她就很巴结的。”阿玉道:“你只记挂着金大姐,我偏不要。今天是素局,就在舍下吧,我也不为你们备什么莱,头钱抽一成便了。”老二大喜道:“只是要阿嫂费心不当。”
  当下大家走到阿玉家里,他老婆正在那里做缎帮红鞋子,预备新年时穿哩;见他男人领着许多伯伯叔叔来了,笑着站起来避到后面去了。原来张阿玉家门口是嫁妆店,排满的红漆盆儿、青漆桌儿等类,却有半间房子空着,摆个小帐台。后进两间,一是住房,一是一隔两间,半间做灶间,半间接侍客人。四人走入后进那半间里坐下。阿玉叫他老婆去烧茶,又道:“这几位都是我的知己朋友,用不着避的。”他老婆扭扭捏捏的走了出来。阿玉调开桌子,取出一副黑背的麻雀牌来。上场,大巧大赢,四圈下来,已赢到一底多了。谁知第二圈换了坐位,老二做了阿玉的上家,阿玉一副束子一色,九束开扛,听的是一四束对碰。老二不该发出一张绝一束,阿玉把牌摊下一算:九束十六副,一束四副,三十副底子,三抬二百四十副。子明跳起来,怪老二不该乱放。老二道:“这一束是熟张,大巧才发过的。”没得话说,大巧是庄家,要输四百八十个码子。从此风色不利,一直输下去,结帐一元一底,大巧整整的输到一元二角。阿玉道:“何如?我说你要送几文见面礼!”大巧满心不服气道:“停几天再来,我定然翻得转,这叫做阳沟里失风了。”说得大家都笑了。阿玉很得意,自己到街上去买酒买菜,请他们吃晚饭。一会阿玉回家,他老婆的饭莱可巧做得停当。老二帮着她端菜端饭。阿玉道:“老二,你歇歇吧,不劳你费心,应得我来才是。”老二回得好道:“我们一家人,这有什么客气呢。”当下烫好酒,大家畅饮一阵。大巧把输帐结清,自回家去。
  看青年关紧逼,大家小户,都有收帐的走来讨帐,只大巧是从不欠帐,都是现钱买物的,所以脱然无累。只是这几天探望不得朋友,为什么呢?收帐的朋友,自然是忙;那欠债的朋友,没得钱,还只好在外面躲避着,所以找不到朋友。大巧知道这个缘故,只得天天在家里合小儿子逗着顽。
  宁波的乡风,也自然要送灶请财神的,大巧买了一个猪头,一尾活鱼,祭了财神,大块的肉,拖拖拉拉吃个饱。想起家乡年景,有两年没看见了,不由的顺脚走到热闹地方,东张西望,散散闷。忽然迎面遇着一位旧时朋友,穿件破布棉袍子,身上尽着发抖,见了大巧,叫道:“哎哟!鲁大哥,久违了!我听说你回家,正要来探望你,偏偏穷忙,没得一些空儿。”大巧认得他是打锡器的余阿五,便道:“老五,你生意好么?为什么弄到这个模样!”阿五红了脸道:“鲁大哥,不要说起,生意怕不好,只是我自从秋天一病卧床,直到腊月初才能支着起来,走到店里,东家嫌我懒,被他回绝了。我宕空了这几个月,没得一文钱到手,指望生意仍旧,支用几文薪工,又被东家辞了。我弄得当尽卖绝,眼看着家里的妻子,都要饿死,只得学那没出息的人,出来找几处认识的铺户里,乞化些钱米度日。今天三十夜了,鲁大哥,实在饥寒难当。我听得有人说起你发了财,可怜我们交好一场,你救我一救吧!”不知鲁大巧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备酒筵工头夸富 偷棉纱同伙妒奸
  却说大巧听了余阿五一片乞怜之词,未免恻然动念,嘴里却不肯就答应他,半响道:“我也一般穷困,那曾发财,只比你略好些罢了。我身边带有三角洋钱在此,你且拿去度过今年,开春再想法子。”原来阿五穷到三文五文都要的,如今有三角洋钱给他,岂敢嫌少,便接在手里,千恩万谢的去了。大巧别了阿五回家,一路思忖道:“做手艺的人,不要说懒惰荒工,就只有点儿病痛,已是不了,可惜没做外国人。我听说美国的工价,那制铜厂里每天做十个时辰工,要拿他三块多钱;做靴子的工人,一礼拜好赚到二三十元。走遍了中国,也没这般贵的工价,所以人家不愁穷,我们动不动没饭吃。今天不出门,倒没这事,我也太自在了,应得破些小财。”
  大巧慢慢寻思,不知不觉已踱到家门口,才跨进门,只见陈老二坐在那里,见大巧回来,起身招呼道:“你到那里去这半天?我等了你多时了。”大巧心中诧异,不免问道:“老二,你什么事?大年三十,不在府上请财神,难道还有工夫打牌吗?”老二道:“不瞒你说,我是躲债来的。你肯借给我十块钱,我也就好回去了。”大巧道:“这又奇了!你做的手艺,总要算得独行,如今上海的藤椅,销场很大;而且都是好价钱。你手法又精工,做又做得快,宁波城里算得第一把手了,难道赚的钱还不够用,弄到欠债么?”老二道:“你只知其一,我们这行生意,前几年本来极好,如今会做的人多了,到处开的藤椅铺子;再者这种物件,除非有钱的人,贪图舒服,买几张躺躺;将就些的人家,谁稀罕要买这个?大约不管那种物件,要不是人人离不了的,虽说做得可爱,总不过一时的畅销,过后就渐不如前了。我们这生意虽然还不至此,但是冷热货,没销场的时多,就算赚得几文,是不能刻期的。我店里有一个多月没见一个主顾跨进来,以致欠了人家二三十块钱的债。好阿哥!你肯借给我十块钱,我拿去将就过了这个年,忘不了你的好处!明年一有生意,就好归还的。”大巧心上倒也肯借,为什么呢,知道他这生意是靠得住有的,只碍着老婆不肯,不好答应。搁不住老二会说,一会儿恭维,一会儿嘲笑,弄得大巧不能不答应他。当下约定了,尽正月半前归还,然后立了契据。大巧取洋给老二时,却好他老婆已到邻居家里闲耍去了。
  陈老二得他这注借款,回家点缀过年,自然心满意足。只是大巧吃了苦头,他老婆回来,查点洋钱,登时少了十块三角,不由的细问精节。大巧一一说了。他老婆那里肯信,道:“你一定是赌输了!什么阿金家里,阿银家里,都论不定的。”大巧道:“真是冤极!我何尝认得什么阿金、阿银,这是你肚里捏造出来的。你看,这不是借据么?不瞒你说,陈老二生意不好,来我们家里躲债,这是你知道的。我原不打算借给他,只因他涎皮老脸的缠不清。你又不在家,没得个推托,只得答应写下笔据,言明正月十五前归还的。”他老婆道:“你这话越说越奇,你做好人,把我来推托,出我的坏名头。你合陈老二交好一世,也不知道他是那一路的为人。告诉你吧:他赌钱嫖婊子,没一件荒唐的事不干的。他那做的藤椅,虽说巧妙,我听得隔壁华府上人说起,嫌它不结实,用不到一年半戴,就破坏了,因此生意不得兴旺,亏你还借给他钱,这是分明放的来生债!依我说,把这笔据烧掉了吧!你忘了从前做小工的时候,每天赚人家二百四十钱的工钱,闲下来没得饭吃,全亏我在外面缝穷;粥哩饭哩,都是我十个指头上做下来,断不了你的炊。有一年运气不好,下了五天大雪,我不能出门,没得米了,到大伯伯家里借半升米熬些粥吃,他都不肯借你。如今又不是真个发了财,十块八块的送给人,倒形容我器量小!有朝洋钱用完,没得进项时,看你这班好朋友,认得你,认不得你!常言道:‘没得算计一世穷。’我是要跟着你穷一世的了!”说罢,呜呜的哭。
  大巧被陈老二硬借去了十块钱,本来就很有点儿心疼,被他老婆这般一说,才晓得老二这注债,是不能指望他还的了,添了一重忐忑;又想起从前果有那般穷苦的光景,全亏这贤德老婆,方能过得去的,不由的心中感激。谁知她说到恳切处,抽抽咽咽的哭起来了,弄得劝又不是,不劝又不安,在那饭桌前兜了几个圈子,只得说道:“算了,我自己知道错了。以后我的洋钱交给你藏起来,我有用处,与你商量定了,应该用多少,听你分派,再不敢浪费的了!”他老婆听他这般说,才住了哭。当晚安安稳稳的吃年糕度岁。新年头里,不免向老婆讨了两块洋钱,作为打牌的赌本。
  才过初五,却于街上遇着王阿大,一张焦黄的面皮,穿件摹本缎面子西口出的头号摊皮袍子,玄色湖绉的狐皮马褂;嘴里衔支雪茄烟,气概来得很阔。大巧是素来认识他的,不免迎上去招呼。王阿大爱理不理的,半响道:“大巧,你也回家过年的么?”大巧陪笑道:“正是。我因年下没生意,偷空回来。王大哥,你是几时到府的?我还没过来合大哥拜年。”阿大道:“不劳费心!我是三十晚上到家的。只因我们厂里脱不了我,就要去的。大巧,我明儿请你吃酒,你休要推辞。”大巧道:“怎好叨扰?我明早来合大哥拜年吧。”当下二人弯弯腰散早次,大巧果然要去拜年,向隔壁华府里二爷借了顶红缨帽子。穿件天青布的方马褂,是簇新的。走到阿大家里,原来房子还是照旧,不曾扩充,却也前进一间,后进三间,收拾的很干净,挂着字画。天然几的旁边,堆着一大包洋布,看来何止十匹。大巧忖道:“人说阿大发财,果然不错。我怎么就能踏进这厂里的门,也好沾取些天落的财饷,冒充什么老实呢?老实就吃苦,一斧一凿的,那能发财么!”正在想着,阿大从房里走了出来,笑道:“你真是信实人,大早的就跑来。”大巧道:“特来拜年,还要见阿嫂哩!”当下大巧磕头,阿大还了礼。大巧定要合阿嫂拜年。阿大道:“还没梳洗哩。”候了许久,王阿嫂走了出来,满头珠翠,穿件天青缎的灰鼠皮套子,红湖绉的百折裙,果然十分的光鲜。圆圆的脸儿堆满着脂粉,一股香气,向鼻边直扑过来。大巧合她拜过了年,当面比较,自觉着她的福气,胜自己妻子百倍。
  王阿嫂道:“婶婶为什么总不来走走?我很盼望她!”大巧答道:“她是不出场的,怎及得来阿嫂这般能干!她倒也时常说起,很记挂着阿嫂。明天我叫她来,替阿嫂拜年。”王阿嫂大喜,忙说了声:“不敢”就对阿大道:“你留鲁叔叔多坐一会儿,我去做点心来给叔叔吃。”大巧再三谢道。“我才吃早饭,不劳阿嫂费心。”她那里肯听,自己走到房里去,卸了妆饰,下灶去了。不一会,她女儿端了一大碗菜汤年糕出来,大巧只得把来吃,觉得味儿很鲜美,不知不觉一碗下肚。正合阿大闲谈上海的事,可巧阿大请的胡老刁来了,厨子也到了,一面在厨房里做起菜来。就有三位客紧接着到。你道是那三位?原来一位穿黑湖绉小棉袄,湖色湖绉裤子的,姓蔡行三,是在江天轮船上擦机器的;一位穿黑洋布皮马褂的,姓许名阿香,在大德榨油厂里烧煤;一位穿宁绸羔皮马褂的,姓费名小山,在电报局里管接电线。当下各人行过礼,调开桌子来,团团坐定。阿大开了一坛“竹叶青”的本地酒,便道:“我今天叫厨子预备下极好的蛎黄,大家好多饮几杯。”众人道谢。菜摆出来,果然漂亮。宁波人是喜吃海货的,就有些蚶子、鲜蛋等类。六人放量吃喝,尽欢而散。
  王阿大过了初十,就约齐许多做工人,同到上海。这时大巧也就动身,那陈老二借的十块洋钱,果然没得还,只索罢了。
  不提大巧的事,且说阿大到了上海,正是已经开厂。阿大连忙把行李搬入,就有几位同伙接谈,晓得上头虽然换了总办,那办法还是照常,不曾变换。几个姘头女工,依然在厂里做活。阿大把长衣脱下,天天做工。这个厂的总办也很刻薄,工价定得低,上等的工价也不过块把洋钱一天,其余也有三角的,两角的,一角的,都是自己吃饭。阿大当工头,管的是推送棉纱。因他在内年代久了,不免合那女工姘了几个,也就靠她们勾通着,时常偷些棉纱出去卖钱使用。这是瞒上不瞒下的,随你总办精明,也没奈何他们。那天晚上,自己不轮班,就到日班女工顾月娥家里住宿。这月娥本是泗泾镇上的人,嫁过男人,死掉了。只因家道贫寒,没法来做工的。因她姿色还好,厂里的先生看中了,派件极松动的事儿,三角小洋一天。她却想嫁给阿大。二人商量着偷卖棉纱,也不止一次。阿大发的小财,一半用在这月娥身上。谁知月娥还有一个旧姘头,如今是不理他的,看看他二人这般热刺刺的,不免动了醋意,便天天留心察看他们破绽。
  一天晚上,只见铁路上黑魆魆的有两个人影,他胆子也大,赶上去仔细一瞧,原来正是王阿大合顾月娥,一人手里拎着一大包棉纱。他从背后把他拎的包儿一把抢下,大声喝道:“你们做的好事!怪不得总办说棉纱少,原来你们要运出去。今儿被我撞着,不消说,同去见总办去!”二人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认得是严秀轩。二人跪下求情。秀轩那里肯听,拉着月娥便走。阿大乘空跑脱了。秀轩的意思,只要月娥回心转意,仍旧合他要好,也肯分外容情的。那知一路用话打动她,月娥牙缝里竟不放松一丝儿,倒挺撞了几句。秀轩老羞变怒,只得去敲总办公馆的门。有个女仆开门,见他们一男一女拉着手,知道来历不正,臊的满面通红。秀轩一五一十告诉她,她说:“老爷睡觉了,你放回她去吧,有话明儿再说。”不知严秀轩肯放顾月娥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办棉花赚利壮腰缠 收茧子夸多合股份
  却说严秀轩听了那女仆的话,只得说道:“她是偷棉纱的,要回了老爷,革逐她出去才是,我不敢轻放。”月娥乖觉不过,明知女仆暗中助她,便道:“我那里会偷棉纱?他自己拎了两包棉纱在前面走,我不合在背后喊了一声,他就诬赖我。阿姆!你看,我这般瘦弱的样儿,那里提得起这两包棉纱?”女仆道:“正是。我也估量着,这棉纱不是你偷的;你且进来,在这里过了一宿,明天回去。”又指着严秀轩道:“你自己做了坏事,还要诬赖好人,待老爷明儿起来了,我告诉他,斥革你,还不快把两包棉纱放下滚开!”秀轩告状不成,倒把罪名做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气愤,知道顽她们不过的,只得把那两个包裹放下自去。那女仆觉得这是送上门的买卖,乐得捡了去。次早,总办起来,她也就不提昨事,放了严秀轩的生。奈这位总办,是精明不过的,姓金名罗章,表字仲华。自从这厂开办时,便在里面做总办。他有一种好处,专意看得起工人,道不是他们工人出力,这厂是开不起的。他还有一种脾气,小钱上很算计。他这厂里的同事,总不过开支十块八块钱一月,甚至三块四块钱一月的都有。人家不够用时,暗地里作弊赚钱,他虽有些风闻,也拿不着实在凭据,没奈何他们。因此大天在外面巡查,用了几个亲信的人做耳目。谁知他的亲信人,也要沾取几文的。他苦自己不着,到处留心察访。这日一早起来,瞥见一个面生女子,住在他公馆里,着实动了疑心,叫那些丫头老妈子来问。一个老妈子道:“这是我的妹子,在厂里做工,昨天晚上来看我时,天已不早了,回去不得,设法留他一宿。老爷已经睡觉,所以没上来回。”仲华道:“下次不管什么人,不准留住,叫她赶紧去吧!”那老妈子吐吐舌头,打发月娥自去不提。
  仲华吃了早点,踱到公事房。只见他的小舅子领了一个人来,原是自己答应派他到嘉定去收棉花的。仲华忘却他姓名,不免细问一遍。他道:“晚生姓钱名清,号伯廉,家住苏州盘门里。”仲华皱皱眉,暗忖:“苏州人是著名浮滑的,然而目今用人之际,不好回他。”只得说道:“这收棉花,是个苦差使。花是要自己检看一番;价钱是总要公道些;分量要足。三件都下得去,便算你的功劳,随后再派别的好差使调剂;要有一件不妥,我是顾不来交情。这厂历年折阅,你是知道的。如今格外整顿,容不下一些弊病。你又是我这一边的人,要替我做面子才是。”仲华说一句,伯廉应一句是。仲华见他很知道规矩,模佯儿也还老实,很觉欢喜。当时写了条子,结他十块洋钱一月的薪水。伯廉谢了委出去。当天晚上,就请金总办的小舅子吃一台花酒。下月到了嘉定,察看大概情形。这时棉花将近上市,他把旧同事结交几位,商通了那件紧要的事,就勤勤恳恳的收起棉花来。再说上海的棉花出产,本不如通州,靠着四处凑集,方才够用,要不是价钱抬高,那个肯载来卖呢,所以价钱涨落不一。四乡的价,比起市面上的价,又是不同。却被钱伯廉觑破机关,始而还不敢冒失做去,后来看看总办也没工夫查察他们这些弊病,不免放胆做起来。说不得为着银钱上面辛苦些,时常到上海来,打听价目,合着市面行情,每包总须赚他若干元。遇着价目相差多的时候,赚一千八百是论不定的。伯廉运气好,偏偏收了九块多的子花,上海倒是十块多的价目,因此很赚几文,就在上海新登丰客寓里定下一间房子,两头赶赶。自然堂子里要多送几文,天天的酒局和局闹起来。常言道:“世上的事,都是锦上添花。”伯廉既然花上得意,资本充足了,就想做别的营生,得空到茶会上去打听煤油行情。只见小李、阿四报道:“今天煤油大跌价了,德富士一箱两元七角,铁锚牌两元三角,咪吔瑞记两听一元八角八分。”伯廉听了大喜,赶到行里打了三千箱的栈单。不上几日,客帮销路多了,煤油忽然大涨,每箱竟涨到一元光景。伯廉赶紧出脱,登时大发财源,除去佣钱、使费等类,干净弄到二千八百多元。自此在上海混,很下得去。只是腰包里硬了,不免意气用事,无意中得罪了厂里一位同事。这人姓钟名鑫,表字子金,在金总办那里钞写公事的,每月薪水四元。伯廉不合请他吃花酒,为叫局上面,刻薄了他几句。子金未免怀恨,在总办面前说他靠不住,幸而没拿着实在凭据。
  一天,伯廉为了公事去见总办。仲华着实盘问一番,意思之间,是有些疑忌他,被伯廉一阵掩饰,说得总办无言而罢。伯廉到处打听,才知道子金撒他的谣言,不多几日,总办又请他去,当面把子金荐给他,在收花行里做同事,这是分明叫子金监视他。伯廉欣然领命,随即约了子金同去,说不得着实恭维子金道:“你我本系兄弟一般,银钱上不分彼此。兄久在外面,出息又少,难道不要寄些家用么?”子金道:“不要,我家里还可以过得。”伯廉又道:“你衣服太不时路,应当添做几身,要钱用时,尽管帐上忖。”子金是初出茅庐的人,那里受过人这般恭维,只道他为人伉爽;又且自己也很爱时路的,果然觉得几件旧衣服穿不出去,便支了五十块钱,做件宁绸棉袍子,摹本缎马褂。伯廉见他动用了帐上的钱,便胆大了。
  当晚见他衣冠济楚,就约他清和坊王宝仙家里酒局,荐了个极时髦的倌人给他。子金乐极忘情,酒后去打茶围。那倌人自然竭力奉承,就邀他酒局哩和局哩。子金不好意思回绝,只得含糊答应。回到栈里,伯廉是躺在床上呼呼的抽烟。子金背负着手,不言不语,在那里筹思。伯廉早知就里,挑拨他一句道:“子翁,我荐给你的倌人好不好?”子金道:“没批评!我看她在王宝仙之上。你为什么不改做了她?”伯廉道:“不敢,这金小宝是极时髦的倌人,花榜上簇新的状元,除非像子翁这般名士风流,做她才称哩!”说罢,呵呵的笑。子金道:“伯翁,休得取笑!我穷到这般田地,那里还能做什么红倌人!”伯廉听他说这话时,把烟枪一放,站起来,道:“子翁,当真肯做她时,那摆酒的费,都在小弟身上。和局也容易,我招呼几位朋友,替你撑这个场面便了。”子金道:“当真么?”伯廉道:“谁合你说顽话?”子金正要追问下去,可巧来了两位伯廉的朋友,只听得伯廉在那里合他商量明年做茧子的话。子金不便插嘴,好容易等到打过两点钟,两人才去。伯廉收拾烟家伙,便也睡觉。一宿无话。
  次日,伯廉睡到十一句钟,方始抬身。吃了早点,过完烟瘾,出门去了。子金独坐无聊,不知不觉,走到金小宝家。娘姨道:“钟大少,今朝阿是要来碰和?”子金满面羞惭,只得搭赸着道:“我是要摆一台酒,先来合你说声的。”那娘姨觉得好笑,知道他是个曲辫子,乐得把他盘住,就叫定菜,送文房四宝上来,请钟大少请客。子金弄假成真,只得写几张条子,发出去。谁知他请的客,都不是顽笑场中的人,都辞了不到。最后相帮打听着,钱伯廉在王宝仙家里碰和,硬把他请了来。伯廉是知道子金在这里闹笑话了,一路笑着进来道:“我说钟大少是条金鱼,只要有红虫吃,没有不上钩的。今天定是双台。”娘姨道:”钱大少来仔末,今朝格台酒吃成功哉!阿是倪原说要双台格活?”子金只是摇手。伯廉道:“我两个人是吃不来这台酒的。子翁,还有贵相知没有?”子金红着脸道:“悉听尊裁。”伯廉笑着,只得替他请了几位朋友,总算没坍台,下脚开销,子金还有存下的四块钱。从此子金有了这个堂子里走动,便不寂寞了。一般也有人请他吃酒碰和。伯廉约莫着他用到一百几十块钱,便催他到嘉定去。子金没法,只得动身去。
  不多时,伯廉乘闲,把子金不到一月,已经支用一百多元,告知总办。
  总办不信。后来看见子金浑身衣服,换得极新,不由的信了伯廉的话,把他辞了回去。伯廉从此拔去了眼中钉。
  看看残年将过,伯廉也不回去。那上海遇着新正月里,另有一番风光。
  伯廉有的是钱,除是天天嫖赌吃喝,也没别的正经。真是光阴易过,看看新茧将要上市,伯廉便去合他两位朋友商议,你道那两位朋友是谁?原来一位是申张洋行里的买办周仲和;一位是华发铁厂里小老板范慕蠡。当下三人见面,谈起做茧子的那桩事。伯廉道:“这收茧子,第一要赶早,如今收的人多了,迟一会,价钱就要涨起来,将来卖不到本,定然折阅;再者我们究竟初次做这买卖,不好放出手段。据我的意见,还是尽三万银子小做做吧。”慕蠡道:“三万银子干得出什么事业?家君说得好,要做买卖,总须拚得出本钱。他做的事,没有三万五万的,至少也要十万八万,他又道:‘做买卖不好怕折本,这次不得意,下次再来,总有翻身的日子,要是胆寒,定然折阅。’他们老做买卖的,都是这般说。伯翁,你放心吧,我是不给当你上的!据我的意见,小做做,每人凑三万银子如何?”仲和点头道:“慕翁的话是不错,万把银子,我们也犯不着辛苦这一趟。”伯廉道:“仲翁,慕翁,都是有家;小弟是略略有点儿积蓄,万一折阅了,再筹不易,所以胆子小些。市面又不如从前,虽说洋人肯收,那价是随他的便,涨落拿得稳吗?既如此,我们只得再议了。”说罢,起身告辞。慕蠡道:“合股不成,也犯不着就走,我正要请请你,咱们吃大菜去吧。”伯廉不好意思却情,只得同到江南春。慕蠡又去邀了两位朋友:一是茶栈里的张老四;一是祥和皮货店里的老板胡少英。不一会,客俱到齐,大家见面,自有一番寒暄,不须细表。席间又谈起那做茧子的话来,张、胡二人情愿合拼三万,慕蠡是肯独出三万金的,仲和肯拿出二万来,还有一万没人承认。伯廉被他们抬在场面上,说不得允了万金,也就大费踌躇了。当下商量分两处去收。慕蠡道:“我们无锡有好几座灶,足可收几千担茧子。”伯廉道:“还是分收好,价钱里面又好取巧些。”慕蠡道:“开销呢,依我说分两处照顾不来,还是一处好。茧子莫过于无锡最多,又且都好,不如径上无锡去吧。南北两门,我们都有灶的。”老四也以为然,于是五人走了计。仲和道:“我们五个人,倒有四位走不开的,到底还是慕翁闲些,只好仰仗你偏劳的了!”伯廉道:“正是,这事非慕翁去不妥。”要知慕蠡是否肯行,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话蚕桑空谈新法 查帐目访悉弊端
  却说范慕蠡因大家推他去收茧子,素性是伉爽的,并不推辞。他原是无锡人,自然本地几位茧行中的老手,一齐写信去招罗了来,只待收齐股子,便回无锡。这时各人的股分,都已交齐,只钱伯廉只交了五千两,约了三天后交清。伯廉急的没奈何,到处设法,那里筹得出。原来这时几位有钱的朋友,都打算结存本钱,去收茧子的。伯廉没法,只得在花行里,挪动了三千金,预备抽空补上,其余二千,只得恳慕蠡暂垫。慕蠡念他平日交情,就也允了。钱、周二人连日摆双台酒,替慕蠡饯行,再三计划而别。
  且说范慕蠡别了众人,带着一位总管帐的杨陶安同行。包了戴生昌一个大餐间。次日午后,方到苏州,脱班了,无锡老公茂轮船已经开行。慕蠡只得将行李什物搬入栈房,闷坐无聊,约陶安到阊门码头上闲逛。二人兜了个圈子,只觉满目凄清,那里及得到上海十分之一。二人走得腿酸,找个茶馆坐下。谁知对面就是周翠娥的书寓。这周翠娥合慕蠡有割舍不来的恩情,慕蠡本打算娶她为妾,只因被妻子知道了,哭闹过几次,所以中止了。这时无意遇着,慕蠡只当没见她,别转头合陶安闲话。一会儿,娘姨走了过来,慕蠡便没法了,那娘姨定要请慕蠡过去,陶安又在一旁凑趣,慕蠡是前情未断,不免约陶安踱到翠娥房间里,原来翠娥正在那里梳头哩。当日慕蠡被翠娥缠住了,只得摆酒请客。苏州城里,慕蠡也很有几位朋友,什么凌筱云、金子香、徐委荷、王仲襄,都是世家公子,很能花费几文的。慕蠡把他们一齐请到,彼此寒暄一阵。就酒菜飞腾,笙歌鼎沸的热闹起来。饮至半酣,翠娥拉了慕蠡,切切私语,是要留他住下的意思。慕蠡不肯,禁不住翠娥装痴撒娇,弄得慕蠡心魂无主。当晚席散,陶安道:“慕翁,今晚是住在这里了,我回栈房去吧。”慕蠡道:“停会儿我们同走。”说罢,陶安已披上马褂。慕蠡也要穿马褂时,娘姨一把拉住,道:“范老爷啥也要走呀!倪先生间搭勿好住,为啥要住龌里龌龊格客栈?依倪说末,杨老爷也覅走勒,倪先生对面房间里搭张干铺,阿是清清脱脱也呒啥啘。”陶安抿着嘴笑道:“慕翁,你是去不成的,小弟明天写了船票,再来请你。”说罢,登登登的下楼去了。慕蠡合翠娥重寻旧梦,不知不觉,睡到次日晌午才起。陶安来探望过两次,那里敢惊动他。无锡、常州的船一起开完了,他还未起哩。幸而陶安有主意,没先买票,晓得慕蠡极少也要住三五天的。
  再说慕蠡醒来,随手取乌金表看时,原来已打过十一句钟了,赶忙起来梳洗。翠娥还未醒哩,且不惊动她。梳洗过,就叫相帮去请杨老爷。相帮回说:“杨老爷来过两趟,说今朝无锡的船,十点钟就开了。”慕蠡急得直跳,把翠娥也惊醒,再三劝他宽住一天,明天起个早,赶上轮船吧。慕蠡正在没法的时候,凑巧金子香的仆人,送了个字条儿来,约他晚上酒局。慕蠡把他辞了,想要雇民船直放无锡。不一会,陶安已到,说起轮船已开,慕蠡怪他道:“你既来两趟,为什么不叫醒我?”陶安道:“我可不敢,原也不曾上楼。”慕蠡碍了面情,不好直斥他,心中却很动气,就催他雇民船去。陶安道:“今天大西北风,轮船都要迟半夜才到哩,民船再也摇不上的,只江北小民船,还勉强拉得上纤。慕翁,你坐得来吗?依我说,还是宽住一天,不要紧,茧子上市还早哩。”慕蠡道:“不是这般说,我呢,折阅点儿本,倒不要紧,只是受了人家的托,要把这事闹坏了,如何对得起人,将来还能做交易吗?”翠娥在旁听着道:“耐阿是做茧子?间末请放心吧。倪勒哚无锡灯船浪,就晓得茧子要下月初头上市哚。”慕蠡将信将疑,计算着下月初头,还有十几天哩,略宽了心。
  不多一会,娘姨摆上点心,是两碗糟鸡面。慕蠡让陶安同吃。忽见相帮又拿了一张字条上来,慕蠡接来看时,就是金子香接了他复信,又来请的,内言:“你我这般交情,连一刻都不肯为弟留,未免太没道理了!”他措词不善,把多少见怪的意思,一齐写了出来。慕蠡最重的是朋友交情,那肯得罪他,赶紧写个回片陪罪,允他一准到的。
  当日明知回栈无益,只得在周翠娥家便饭。晚间赴金子香的酒局,见面又作揖告罪,提起脱了轮船班头的话。大家劝说,多耽搁几天不妨,茧市还早哩。凌筱云、徐季荷、王仲襄都要复东。慕蠡再三谢时,他们不答应。慕蠡一则觉得茧市还早,二则也觉割不开翠娥的一片缠绵,乐得顺便应酬了朋友,就似应非应的答应了他们。果然次日依旧未能动身。接连赴了凌、徐、王的酒局,才议到上无锡的话。陶安暗中着急,只恐迟了了日子,茧子要贵,好容易等到慕蠡发愿肯动身时,人家已占了先机了。
  二人下船后,不消一日,已到无锡。赶紧上岸看时,只见竹篓子一担担挑的都是茧子。慕蠡着急非常,只得把行李先搬入茧行。走进去看时,有两个看行的人,在那里,并未开秤。慕蠡道:“他们那些人呢?”看行的道:“只因没接到大少爷确实信,有的耐不得,接了别行的事;有几位没事的,还在家里坐地。”慕蠡焦躁起来,叫仆人们赶紧把他们请了来,埋怨道:“你们为什么不早写信来通知我?”内中有位收茧子老手葛天生道:“东翁,上海是几时动身的?晚生前月半早有信去,如何没接着呢?”慕蠡一想,才知道自己错了,不应该在苏州耽搁这许多天,就也没得话说了。
  当下吩咐他们布置一切,打听市价。天生道:“市价不消打听,今年茧子是小荒年,乡下人把价钱抬得太高了。初三日上市,就是三十九两一担,如今卖到四一二的光景。”陶安道:“还好,上海开盘时,可以赚二三两银子一担,收足二千担茧子,还能赚得到五六千金。”慕蠡只是摇头,踌躇半天,只得叫他们尽力做去。第一天还来得踊跃,收到二百多担,以后渐渐的少下来,甚至三二十担不定,价钱弄到四十三四两一担。天生细细的核算一番,道:“再收下去,是没意思的了!”统共收到一千多担茧子,依着他便要停止。慕蠡还想多收些。天生合陶安切切私议道:“他不懂得做买卖的诀窍。但他是个东家,只得依他。”当下各人在行内闲着没事,陶安是喜碰和的,就纠了同事,合成一局。慕蠡见了,很不自在,连讥带讽的说了几句闲话。陶安只得罢手。
  那行是沿街的,陶安诸人,天天闲眺,只见乡里踱来一位先生,这先生合天生认识的。他姓孙名新,表字拙农。他家里也养蚕,只不知他那里得来的法子,他养的蚕,没有一些儿病的,做得一个个又厚又好的茧子,把来自己烘了,只卖不出去。为什么呢?他本不在乎卖钱,也怕难为情,合那些行里讲价。他的意思,是把这个养蚕法子试办试办,想教给人的。争奈人家虽然羡慕他茧子好,却没工夫去听他演说那番道理。只葛天生是很信他的话。二人见面,天生道:“孙先生,你来得正好,看看我们收的茧子怎样。”就对慕蠡、陶安道:“这位孙先生,是养蚕的名家,我佩服他养的蚕,没一条不做成极好的茧子,不信时,他身边一定带几个做样,你二位看看如何?”拙农微微笑着,怀里掏出几个茧子来。大家细看时,果然又坚致,又厚,不免叹羡一番。天生打开收的样茧来,拙农仔细看了一遍,道:“这都是盐滷种,天撒种就好了。”天生点头。慕蠡、陶安不懂,急问所以。拙农道:“蚕子要于下雪时,放在露天里,任那雪撒上去,所以叫做天撒种;那盐滷种呢,就是盐滷里泡出来的。天撒种的茧子,做得极厚、盐滷种就差得许多。但是乡里人贪图省事,总是用盐滷的多。再者我们养蚕,只知道蚕的病难治,不晓得察看茧子。西洋人是把那蚕身用显微镜细细照看,内中有什么一种微粒,西语叫做‘克伯司格’。这个病,叫做‘椒末瘟’,西名“伯撇灵”。这病极容易传染,一蚕犯了这病,把他蚕都带累坏了。从前法国学士,有一位名巴斯陡,知道这病在蚕身上发得极快,不但传染别蚕,就是它将来变成蛾,生了子,这子也受那老蚕的遗传病。冬季里是不发出来,春季时它长成了个蚕,这病一时俱发。巴斯陡想出一个法子,候那两蛾成对时,用小木槅或小竹圈,把它一对对的隔开,编了记号,待它生下了子,把那蛾一个个的放在乳钵里磨碎了,拿显微镜照看。那个有微粒的,就弃掉了不用,所以永远不出毛病,这法叫做‘种蚕分方法’。日本国的法子,更来得周到。他察出高地的蚕子比低地好,为什么呢?那低地养蚕稠密,不如高地稀疏,力量足些,所以把高地养的蚕子纸,盖了戳记,准人售买,还要预先派人照料他养蚕子的各事,没经过照料的,不肯盖戳记,这时获利,比前加了几倍。人家是国家有人替百姓经理的,我们只得自己留心,怎奈乡愚再也不肯听信人的话,随你说得天花乱坠,他总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譬如养蚕如何喂养,如何预备桑叶,如何每眠前后将蚕移到新床,蚕屋内如何生暖,蚕山如何编造,如何拆山收茧,这些成法,大约不甚离奇。只用显微镜的法子,除却学堂里人懂得些,乡愚那里得知,倒喜禁止人说杂话,看得那一条条的蚕,都像有神道管着的一般。你说奇怪不奇怪!要知道,这显微镜察看的法子,还有许多妙处,除椒末瘟外,还晓得那蚕有小五方形质,血轮形质,小腐质,小水虫质,一种种分别起来,优的劣的,肚里都有个主意。他们有什么养蚕公院,大家在内考较的。我们国家不能照办,暗中亏损不少。那用显微镜看蚕的事,最好叫女工做去。据说外国女工,每天能看四百个哩。近两年蚕务不能兴旺,我细想起来,又有一种弊病,都是种的桑树太密了;养蚕的屋也挤在一处,传染生病,也是有的。总之,一件事没条理,件件事都坏,自己知道弊病,肯改就好了。”拙农说了这半天,只天生还有几句话听得进;慕蠡、陶安只觉他说来全不切当,暗道:“关我们收茧子什么事呢,这人真是个迂儒,唠叨可厌!”便佯佯的不睬他。拙农见他们爱理不理,自觉空发议论,来得无趣,只得搭赸着告辞而去。
  再说慕蠡见那卖茧子的挑来无几,没法收秤,结算帐目,载货回上海去。当即有几家亲戚,叫了灯船,请他吃酒送行。又游了一天惠山,品过泉味,带了几坛水去。路过苏州,他叫陶安押着茧船先行,自己在周翠娥家里住下,按下慢表。
  再说钱伯廉移用花行办花款子三千两,不知那位同事,通了消息,被总办金仲华晓得了,大不放心,又不敢遽行革逐,只得派了个极亲信又精细的人,去查他的帐目。伯廉这时,正住在新登丰寓里,眼巴巴望那茧子来哩。那查帐的,姓伍名光,表字实甫,系金总办的表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时常合伯廉在一起吃酒碰和的。这时奉了总办的密委,也明知伯廉住在寓里,却不去见他,私下搭船先到嘉定花行里,把总帐、流水、日用、暂记各项帐目,细算一遍,又把卖花行情参校过,看出许多弊病来,把他同事个个盘问到,吩咐道:“你们没甚事,这弊端都是钱伯廉一人做的。我是总办派来查他的弊端,你们休得相瞒,须一一告知了我。我在总办面前,保举你们。到底他怎么开花帐,怎么以贱报贵,怎么移用公款?”那行里同事,只一位余小航是伯廉中表至亲,素常关切,惊得目瞪口呆。其余二位,银钱上面都被钱、余二人吃去了大半,本就愤愤不平,好容易有法下刀,还肯不直说么。便一五一十,把细底都献出。小舫也没法掩了他们的口,只得等到晚间归房睡觉的时候,写一封密信,告知伯廉,嘱他赶紧设法。
  这时伯廉写了几封信去,问慕蠡收茧子的事,竟没接到一封回信,心中忐忑,只得去找周仲和,问其所以。仲和道:“我也寄信无锡,据茧行里的同行来信,慕蠡还没到无锡哩。”伯廉失惊道:“这还了得!人家的茧子已收得差不多了,他还没到,这不是浪费几个川资么?果然单费几文川资,倒也罢了,我就怕他不论贵贱美恶,随便收了下来,将来卖不出去,不是本钱捞不回来么?”几句话,说得仲和也急了。二人商写了一封信去,问他切实情形,从邮政局寄去。仲和约伯廉在正丰街得和馆便饭,堂倌认得是周老爷,分外恭维,吃了个鱼片虾仁、炒腰花,四两白玫瑰酒,两碗蛋炒饭,会下帐来,一元三角。出门踱到绮园一躺。这绮园是伯廉常到的,堂倌都认识他。手巾起过,送上一盒烟来。仲和不吸烟,伯廉举起枪来呼几口,只吸得满屋云雾迷漫。仲和有点儿受不住,眼花头涨,没奈何脱去马褂,拿把扇子尽搧,却把伯廉的灯火搧得摇颤不定。伯廉放下签子,道:“仲知,你怎么这般怕热?”仲和未及答言,只见伯廉的小家人,手中拿了封信上来,东张西望。仲和瞥眼见了他,喊道:“猴儿,在这里。”猴儿回头看时,果见主人合周老爷躺在那铺上,赶来道:“老爷,我那里没找到,因想老爷常到这里来,碰碰看,果然碰着,有要紧信在此哩!”伯廉不则声,接来拆开看时,只吓得浑身冰冷,面皮雪白。不知信内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还花银侠友解囊 遇茶商公司创议
  却说钱伯廉接着余小舫的信,吓了一大跳。仲和揣其神情,料想有大不了的事,问道:“什么信,伯翁这般惊疑?”伯廉道:“不相干,这是小弟的家事。”仲和也不言语。伯廉无心吸烟,急欲回寓,看那烟盒子里还剩一口烟的光景,就叫堂倌拿洗脸水来,合仲和斟酌道:“小弟要到嘉定去一趟,茧子要是来了,请仲翁作主;分帐时,待小弟来再分。”仲和道:“那个自然。伯翁有贵干,但请放心便了。”伯廉付过三角小洋的烟资,即便下楼,合周仲和拱手而别。回到寓里,左思右想,没得主意,要见总办吧,徒自取辱;要回花行呢,同事离心;况且这事体原是自己的错。仔细一算,净亏了帐上三千多银子,不知道茧子的销场如何,万一出脱不了,那是坍台就在目前;果能赚得几文,商务中倒还混得过去,只是这个美馆脱了可惜。想了半天,忽然拍案大喜道:“我有法子!这总办做事,本没主见的,他见我亏空这许多银子,万不敢撤我这个差使,为什么呢?怕我还不出哩。我要是不则声,他倒要虑及将来,我莫如自行检举,到他那里投首去,他反放心了。”想定主意,安心睡觉。
  次日一早起来,就雇东洋车赶到杨树浦,叩金总办的门,却见那前次放掉顾月娥的女仆前来开门。伯廉满面笑容道:“你托我打的戒指打好了,今天特地送来。”说罢,在身边尽掏,掏了半天、叫声:“哎哟!我不知道在那里失落的,这便如何是好!唉,可惜,可惜!那戒指不用说,不但金子好,就是那块钻石,也值二三十块洋钱,我还是买的便宜货。阿姆,我实在对不住你,我另送你一个吧!”说罢,把手指上带的戒指,除下来递给她。那女仆陪笑道:“钱师爷,你也太客气了!我只要打个银的,你为什么替我打起金的来!你的戒指,我恐怕带不来的。”一面说,一面带,可巧合式,当下大喜,千恩万谢的谢这位钱师爷。谁知伯廉的金戒指是假的,只消一二角小洋,在青莲阁茶楼上,就买得来的了。伯廉问她总办起来没有,她道:“还没起来哩。钱师爷,请门房里等一歇。”女仆领了伯廉走到门房里,那门丁见上房女仆领来的人,那敢怠慢,好好的请他坐了。不多一会,听见总办咳嗽的声音。伯廉再三央求那门丁去回,总办果然请见,开口便问道:“伍实甫会见了吗?”伯廉站起来道:“没会见,晚生这会儿是来告罪的。”总办惊道:“你有什么罪?”伯廉接连请了两个安道:“晚生实在一时糊涂,因华发厂里的小东家斗做茧子,晚生抬在场面上,没法,不能不答应;及至当场答应了,自己又没银子,又不好回复,看看现在没花好收,去年的花,也算收得便宜,存下三千多两银子,斗胆把来移用。晚生原指望茧子出脱,随即本利归还帐上,却也不想赚钱,不过应酬那范慕翁罢了。料想慕翁家里,那般富厚,赚了钱,不必说;就是没赚钱,这银子也千稳万当的,他定然交还晚生,那时把来办花不迟。晚生不敢瞒了总办,特来禀知的。”仲华听他一派奸刁话,很觉动气,也顾不得他的面子,便道:“你又不是第一次当同事,那里见过公中款子动得的吗?银子存在那里,你不要管它用得着用不着,总不是你可以借用得来。如今银子是用出去了,还拿这话来搪塞我,当我什么人看待呢?你自己去想想该不该便了!”伯廉听这口气不对,站起来又请了两个安道:“晚生赶紧设法归还,等不得茧子出脱的了。”仲华道:“这还像句话,限你三日内交还这三千多银子。要交不出时,也休来见我。”伯廉答应了几个是,慢慢退出。仲华也不送他。
  伯廉出了公馆的门,袖中拿出手巾,把头上的汗擦干了,跑到总帐房里,想找薛子莘说个情,偏偏子莘昨天出去还没回来哩。伯廉料着厂里同事,没人合他要好的,只得走出厂门,却好有一部东洋车,伯廉跨上去坐了。回到新登丰,满肚踌躇道:“这三千两银子,张罗倒还容易,只是银子交出,馆地没着落了,我且听其自然。他要辞了我时,我便老实笑纳这三千两头,有何不可。”主意想定,乐得宽心。
  当晚又约了周仲和、张老四、胡少英这班人,吃了一台花酒。席间谈起茧子的事,仲和道:“我看慕蠡这人,总要算得少年老成,断没有什么荒唐的事,除非病在途中,不然为什么一封回信也没有呢?”老四道:“他去了十几天,他老人家也很记挂他,据说他家信都还没到哩。”伯廉道:“我这两无倒还没事,我上无锡去趟吧。”少英道:“伯翁能去,是好极的了。”正说到此,仲和的马夫递上一封信来,道行里的阿大送来的。仲和接信在手看时,确系慕蠡的信。仲和大喜道:“慕蠡有信来了,我原说他不会误事的。”当下拆开,大家聚拢看时,内言:“弟不该在苏州耽搁了几天,开秤迟了几日,少须吃亏,只怕收不上二千担茧子。现在是四十三两一担的光景。”伯廉道:“收不上二千担呢,倒不要紧,只是四十三两的价钱太大了,恐怕卖不出去。”仲和道:“还好,少赚些不要紧,只要货色正路,总不至于吃亏。”各人放下一头心,只伯廉虑到折本。酒散后,大家商量写回信。又到少英店里,拟定稿子,信中劝他少收,早些回沪。
  自此无锡、上海不断的两处函商,信息灵了许多。到得茧客三三两两的回上海时,只慕蠡不见来到;并且连信都没有了。伯廉打听上海市面行情,知道上等茧子,卖到四十六两一担,计算着还有三两银子一担好赚,那盼望慕蠡回来的心,分外急切;天天到华发厂去探听,那有影儿。又迟两天,茧子来的多了,价饯就跌落一两。伯廉大惧,只是干着急,莫可如何。这晚一夜何曾睡着。天明时朦胧睡去,直到十一点钟,还未醒来。仲和来了,打门好一会,伯廉才醒过来,慢慢穿好衣裤,开门时,原来是仲和。伯廉道:“我今天失敬,对不起的很!”仲和道:“我们还说客套话吗?我特来看你,为的就是茧子那桩事。”伯廉急问道:“茧子的事,怎么样?”仲和道:“我只道慕蠡是靠得住的,那知道他恋了个周翠娥,就把正事耽误了。昨晚杨陶安来找我,说茧子己到,还在船上。慕蠡在苏州住下,他有信在此,你看吧。”怀中掏出信来。伯廉看过,呆了一会,道。“据他说,后来收的三百担,是四十四两。这般大的价目还了得?不是白辛苦一趟么!如今行情一天天的跌下去,他还说要等他来再议,栈房钱加上去,那里能赚钱?看这光景,今年茧价,不见得再贵上去的了,莫如我们作主代销了吧。”仲和道:“这又不便,他要怪的。”伯廉道:“我们不怪他,他还能怪我们么?”仲和道:“我们且会齐了张、胡二位,把茧子安放好,再议。”当下伯廉叫一碗面吃了,过足早瘾,便去访张、胡二人。又找着杨陶安,把茧子起上了栈,回到四海昇平楼吃茶。只见掮客陈新甫走了来。伯廉问他茧子行情,新甫道:“今年很奇怪,逐天跌涨价一两,茧客都不肯谈买卖了。我也不劝他们早卖,横竖是要涨上去的。”伯廉听了,略觉安心。新甫道:“慕翁收的茧子,听说价钱很贵,不知道有多少担。”仲和道:“一千三百担光景,四十四两一担哩!”新甫微微笑道:“吃了苦头了,通无锡没有这个行情的。”伯廉听了,默默不语。新甫又道:“你们茧子要卖时,找我便了。”仲和道:“那个自然。”新甫匆匆辞去。
  隔了三日,慕蠡已回,各人见面,无非谈茧子的话。慕蠡不信行情这样跌落,就去找了个熟掮客吴月坡来打听细底。月坡道:“外国丝一年多似一年,中国商家,还有甚么指望呢!他们一个行情做出来,不怕你们不依。我是看透了其中毛病,恐怕只有落下去,不会涨出来,劝你们早些出脱吧。那三百担照本卖,一千担赚一千银子,譬如白辛苦一趟吧。”慕蠡那里肯听。仲和、伯廉倒也劝他早出脱为是。慕蠡是富家公子,不在赚钱折本上计较,总要拗过这口气来,便道:“诸位不须着急,只宜静候,我倒要博他一博。将来赚钱,大家均分;折本,我一人独认便了!”伯廉道:“这话当真么?”慕蠡道:“那个说假话呢?不信,我可写下字据来!”仲和道:“说那里话!正经我们从长计议。”慕蠡道:“我是喜爽快的,省得大家担心,莫如我一人独做好些。”伯廉道:“说顽话哩,慕翁不必多心!我们吃番菜去吧。”当下大家走到金谷香,吃完番菜,伯廉拉了仲和,仍到绮园躺烟灯,还没吸完一口,那小家人猴儿又来了,道:“伍师爷来找老爷,说那花行里的三千银子,要再不还时,巡捕要来了。他约老爷明天在三万昌吃茶,议这桩事。”伯廉惊忧无措,只得把实情告知仲和。仲和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三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事,也要把巡捕来吓唬人?你们那金总办,也太器量小些!”伯廉道:“可不是?他一文钱都看得甚大,宁可被人家一竹杠敲一万八千,就不则声;我规规矩矩的借用三千两,还合他说明了,就不给我这点儿面子。这事我知道,那伍实甫在里面挑拨他,想讨总办的好,夺我这办花的事儿哩。”仲和道:“这人也太阴险了。到底外国人好共事,他除非不信这个人就不用;要用了他,随你别人想尽千方百计,要攻讦这人,他总不听的。你的事不要紧,我借给你三千银子还他,看他怎么说!要是总办辞你,也不怕,我荐你到茶栈里去。张老四前天还托我找朋友哩。”伯廉感激不尽。烟后就同仲和回行,打了三千两的银票,交给伯廉。
  次早,伯廉起得迟了,实甫已在外面等了多时,见面后,伯廉很发一场话,道他不顾交情。实甫道:“须不干我事,这是你同事不好,到总办那里说过话,我是奉总办差遣,不能不合你接谈。据我的愚见:伯翁,还是合他结清了这注帐吧,大家好聚好散,有何不美。”伯廉道:“银子是有在这里,我虽然穷,何至拐人家的银子呢。”说罢,把银票取出给实甫看。实甫道:“好极了!我原合总办说过,伯翁不是那种人,尽可放心,争奈总办胆小,急得没法,差一点儿要打官司,还是我从中阻挡的。这银票交给我代还吧。”伯廉道:“我自己当面交。你不放心,同去便了。”实甫无奈。二人雇了车子,同到杨树浦。
  这时金总办已到公事房。实甫领了伯廉,同会总办。仲华对伯廉道:“你答应我三天交还银子,如何一去不来,少见这样没信的。”伯廉不似上回那样谦恭,抢着说道:“我怎样没信?银子是硬货,我既借用了,总要设法才得归还。原是你吩咐我,没银子休来见的,我是遵命而行。”仲华大怒道:“你这算什么话!银子不是我的,你要不还,自有人来同你讨!”伯廉冷笑道:“你折阅的银子,也就不少,向那个讨去?我今天是来还银子的,你休要动气。”仲华听他说来还银子,不觉回嗔作喜道:“老兄,果然来还银子么?兄弟错怪了你!”伯廉呵呵冷笑,袖中取出银票交上。仲华细认银票,是纯泰庄的,料想不至做假,就叫实甫同他去验票。伯廉道:“尽验便了。”当下没法,只得同去验过是真。
  次日,伍实甫奉到金总办条子,接伯廉的手。伯廉早知有此一举,就把各帐交代清楚。回到上海,满心不自在,去找仲和诉说冤苦。仲和也代为不平,宽慰了几句道:“我明天见张老四,一准替你设法便了。倒是我们茧子的事,很不好,如今跌到三十九两了,再跌下去,只怕我们本钱都要折光哩!”伯廉这两天,没工夫理论到茧子,听见仲和这般说,大吃一惊道:“我们莫如分货,各人自己去卖吧。我是只想捞回本钱,还好做别的事业。慕翁太执性,依了他时,定然捞不回本钱。他虽说折本独认,不过说说罢了,那里肯呢!”仲和道:“那倒论不定,这人本是个赛阔的,只消恭维几句,怕不独认了去。我所以合老四约定,这茧子听他做主,折了本,看他怎么交代便了。分茧的话,虽然不错,已自吃亏,你仔细想想。”伯廉道:“我真佩服你,看得透彻!我这小股分,也没什么说头,随着大家怎样便了,横竖也少不了我的。”仲和道:“正是。”伯廉别了仲和,到王宝仙家里吃了便饭,自回寓处。
  隔了两天,仲和招呼他同去见了张老四,本系熟人,免了好些礼节。伯廉就将行李搬入天新茶栈。不过是管的帐目,没甚出入,远不如花行活动了。一天,忽有三位广东人来找张老四,伯廉接见,通问姓名。一位戴眼镜的,姓欧名鳌,表字戴山。一位穿葱绿湖绉单衫的,姓邝名豫中,表字子华。一位穿官纱大衫的,姓卢名商彝,表字伯器。三位都是潮州人。伯廉问他们:“找敝东什么事?他还在公馆没来哩。”戴山道“我们想开个制茶公司。如今中国茶业,日见销乏,推原其故,是印度、锡兰产的茶多了。他们是有公司的,一切种茶采茶的事,都是公司里派人监视着;况且他那茶,是用机器所制,外国人喜吃这种,只觉中国茶没味。我记得十数年前,中国茶出口,多至一百八十八万九千多担,后来只一百二十几万担了。逐渐减少,茶商还有什么生色呢!我开这个公司的主意,是想挽回利权,学印度的法子,合园户说通,归我们经理。叫园户合商家联成一气,把四散的园户,结成个团体,凑合的商人,也许做一公司。再者,制茶的法子,就使暂用人工,也要十分讲究。我另有说法,将来细谈。最坏是我们茶户,专能作假:绿茶呢,把颜色染好;红茶呢,搀和些土在里面;甚至把似茶非茶的树叶,混在里面。难怪人家上过一次当,第二次不敢请教了。倘若合了公司户商一气,好好监视,这种弊病先绝了,茶能畅销外洋,这不是商家的大幸么!素知贵东焙茶出名,特来合他商议,请教各事,能合股更好,不知他甚时来栈?”伯廉道:“他不定的,也许今天不来。我叫人去请他便了。”不知三商合老四见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扬州府豪商出世 上海滩茧市开盘
  却说钱伯廉叫伙计去请张老四,半天才回来,道:“四先生没在家,不知到那里去了。我找遍了几处茶会,都没见他。”戴山听说,便道:“既如此,我们改日来候他吧。”伯廉道:“等敝东亲自过去拜候。只不知三位寓在那里?”戴山道:“我们寓洋泾浜泰安栈。”说罢,起身告辞。伯廉送客出去,恰好周仲和的请客条子送到,是请他燕庆园吃晚饭,客已到齐。伯廉赶忙换了一身华丽衣服,雇车到了燕庆园,仲知、慕蠡合张老四都在那里。大家起迎,伯廉入座,合老四淡及广东茶商找他的话。老四道:“唉!为什么不叫人来找我?”伯廉道:“伙计先到你公馆里没找着,又把几处茶会上都找遍了,不知道四先生却在这里。”老四道:“他们住在那里?我去拜他。”伯廉道:“他们往泰安栈。”老四就要去,仲和道:“这时不见得在家,我去请他们来吧。”叫堂倌拿请客条子来,就请伯廉代写。一会儿,胡少英也到了。原来这一局,正是为茧子的事。慕蠡便道:“恭喜诸位!我们的茧子,不但不折本,还要赚到四五两银子一担哩!如今扬州府出了一位大豪商,家私有个几千万两,诚心合外国人做对,特地放出价钱收买茧子。自己运了西洋机器来,纺织各种新奇花样丝绸等类,夺他们外洋进来的丝布买卖。这位大豪商,少兄昨天已经会过,据说今儿便去登报告白。暂借了新垃圾桥北堍一块空地,支起帐篷,请朋友收买,不用什么掮客从中过付,讲定买卖,便有人同到银号里去兑银子。他拟定的是五十两一担,货色却要鲜明。”说罢,便对伯廉道:“伯翁,你说我误事不误事,如今不是因祸得福吗?”那慕蠡得意的神情,这时也就难描画了。当下不但钱伯廉心头一块石落了下去,即如张老四、胡少英、周仲和等,都喜得眉开眼笑,大家交口问道:“你这话是真的吗?”慕蠡道:“千真万真,发财的事,造得来假话么?”伯廉道:“我只不信,中国也有这种阔人。”慕蠡笑道:“你也太小看了中国人了!只要有饯,那一个不会做豪举的事。譬如有了这么大的资本,怕不合外国的商家争他一争么?”老四道:“正是。我们谈了半天,还不吃菜么?我肚里怪饿的很。”仲和道:“我们来的时候也长久了。”掏出表来看时,已是九点钟,便问堂倌请客怎样了,堂倌回说欧老爷不在栈里,邝老爷说谢谢,有事不来了。老四道:“我明天去拜他。”
  当下吃菜喝酒。伯廉分外有兴头,玫瑰酒接连呷了两壶,这是从来未有的事。仲和道:“慕翁说的这位豪商,姓甚名谁?我们都很仰慕他,好去会他一会么?”慕蠡道:“那有什么不可,他姓李名言,表字伯正,本是盐商起家,如今发了洋财。他的产业,也没有数,有人说他该到几千万银子哩。他黑苍苍的脸儿,比我还胖些,谦和得极。会会他谈谈,也好长些见识。明天我们约会着同去便了。”仲和大喜。伯廉呆呆的想了一会,起身拉仲和到炕上私下嘱托道:“刚才慕翁说的这李豪商,要请朋友替他收茧子,料想不过一二十天的事。我们栈里,好在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可否告个假,去帮他的忙,求慕翁保举保举,这事就成了。四先生那里,还求你合他说通,这机会不好错过。况且我在里面,我们茧子上头,也有些好处。”仲和道:“你话虽不错,但是你才到四先生那里,就要走开,似乎有些不便。我先替你探探四先生的口气看,只说是我的主意便了。”伯廉道:“这却不妥,要是事情不成,反倒着了痕迹。不如先合慕蠡说通,再告知四先生。”仲和点头道:“明儿再讲。”伯廉道:“拜托,拜托!我明儿且不去会姓李的,事情说成了,千万就给我个信儿!”仲和道:“那个自然,你请放心便了。”伯廉唯唯答应,重复入席,大家吃到十点多钟才散。仲和约伯廉去碰和,伯廉只得应酬。
  次日下午,仲和有便条来说:“李某人已答应,请阁下去替收茧子。四先生处亦已说明,明早九下钟,在汇芳会齐,同去见李某人便了。”伯廉甚喜。当晚就踱到王宝仙家摆酒,请仲和、慕蠡、少英这一干人,却没请张四先生。慕蠡十分得意,叫了四个局,都是时髦倌人。原来慕蠡新做一个倌人,叫做吴玉仙,很花了两文,被他原做的史湘云晓得了,可巧二人同时并到。那史湘云夹七夹八,发了好些话。玉仙本来忠厚,只得让她去说。慕蠡却怪可怜她的,一时气不过,就叫翻台到吴玉仙家,倒去叫史湘云的局。史湘云不到,慕蠡赌气,把他的局帐,当夜开销。史湘云的姨娘,赶来再三的陪罪,说了许多软话。慕蠡不免牵惹旧情,便问她湘云不来的缘故,娘姨道:“倪先生吃醉仔酒,困倒勒哚床上,动也动弗来。俚说:‘范大少叫格局末,勿到也勿碍格。’大少要会俚末,吃完仔酒,同倪一淘去未哉。”慕蠡要待发作,只是看她这种软绵绵的样子,心肠也软了,当下并无他话,娘姨自在身后守候不提。吴玉仙听得慕蠡要去,不免拿出许多本事缠住慕蠡,只叫他不能脱身,直到四下多钟,方才局散。那娘姨看看风头不对,只得自去。这夜慕蠡是仍在吴玉仙家的了。仲和、伯廉各自回家。
  次早,伯廉有事在身,那里睡得着,七下多钟,便已起身。栈司进来扫地,觉得这位钱先生来得奇怪,本来是十下多钟才起来呢,为什么今天这般起得早?却不敢问。伯廉叫他倒脸水,拿稀饭。他才说道:“稀饭是还没煮哩,钱先生今天起得太早了,还没打过八下钟哩。”伯廉道:“我今天却是睡不着,你去替我叫一客汤包来吃吧。”不一会,脸水舀来,汤包也送到了。伯廉吃了汤包,过了早瘾,雇一部东洋车,到得汇芳,不见仲和,看见钟上已是九点钟,心里着急,恐怕仲和已经来过。再看堂倌忙忙碌碌,才在那里生茶炉,方觉得时候还早,作兴仲和还没起来,且自坐下等候。等到许久,还不见来;再看钟上已是十点多了,本来瘾没过足,不免打个呵欠,清鼻涕直淌下来。回头见烟铺倒还干净,况且正对着楼梯,上下的人,是望得见的,便拣一个铺躺下。堂倌送上一匣烟,伯廉呼上两口,方才有点精神。又觉得肚里饿了,叫了一客常州馒头吃了。正在擦嘴,见周仲和穿了一件纺绸长衫,夹纱马褂,戴着金丝边眼镜,踱上楼来,四面一张。伯廉早望见了,起身招呼。仲和脱去马褂,躺下说道:“昨儿被范慕蠡一场花酒,累得我乏极了。今天又合你约着,没法儿的起了个早,实在困倦得极。”说罢,掏出表来看时,已经十二点钟了。伯廉深深致谢,极道不安。仲和道:“我们合亲兄弟一般,用不着说这些客气话,正经抽完烟,去会那姓李的吧。你的事是十成稳当的了。我不喜别的,只喜我们那茧子有了销路,大约每人一二千银子好赚哩!”伯廉甚是得意,赶即抽了两口烟,剩下一个大泡子,把来藏在银匣子里,惠过烟帐,同出店门,雇车到虹口去。
  原来李大豪商住在虹口沈家湾哩,二人到得他门口,只见三进洋楼,门口是门房、马车房齐全的,局面甚是阔大。那来往的商家,络绎出进,是不消说的了。周仲和业已去过,门丁认识他,领到一间厢房里坐下。不一会,李大豪商从正厅上送客出来,家人上去回过,就请他两人客厅厮见。二人进去,李大豪商略一招呼,便又合一位客人附耳接谈。伯廉细看这李大豪商,只穿件蓝杭绸大衫,并不甚新,他那身躯很长,左手指上套一个汉玉搬指,却是通红透明的。半天不理他们,好容易合那位客人话说完了,送了出去,这才回来对仲和道:“慕蠡兄讲的一位朋友,几时才来?”仲和指道:“这位钱伯廉兄,便是。”伯廉立起身来,重新合伯正作了一个揖,道:“晚生久慕伯翁,是位豪杰,如今得见,真是万分的幸福!”原来伯廉合几位学堂里的学生交涉过,也能搜索枯肠,说出几个新名词来,谁知伯正听了甚喜。你道这伯正是什么出身?原来他是盐商的儿子,从前请过极高明的先生,上过六七年学,他天资又很聪明,早已通透的了。一出应考,便中了第一名商籍秀才。后来只为专心商务,不去乡试,他喜的是看那新翻译出的书,装得满肚皮的新名词,不期伯廉说话之间,暗暗相合,因此十分得意,就留他二人吃饭。
  伯廉从前见金总办的时候,还有愧恧的模样,如今是老练了。他又看透伯正这人,是喜朴实,不喜人家恭维的,便一味做出老实头的土样子。伯正道:“我的做买卖,用意合别人不同;别人是赚钱的,我是不怕折本。我这收茧子,难道不吃亏么?原要吃亏才好!我这吃本国人的亏,却教本国人不吃外国人的亏,我就不算吃亏了。但是我一人的资本有限,譬如把来折完了,我们中国人,依然要销到外洋去,把些生货贩出去,等他外国制造好了,再来取我们的重利,一年一年拖去,那有活命!但就目前而论,从前茧子是什么价钱,如今是什么价钱,再下去,还连这样价钱都没有。你不知道印度、日本,都出的极好的茧子吗?为的是中国地大物博,价钱便宜,落得贩去生发些利息罢了,难道真靠我们茧子不成!我所以开个茧行,替中国小商家吐气,每担只照市价加五两收下,我有用处。这事奉托伯翁帮忙帮忙,辛苦十一二十天,收的茧子,总须货色下得去;秤呢照市,不加斤两,收足几十万担再说,将来我还有请教你的时候。这次小试伯翁的才具,我僭妄极了,你休得见怪!”伯廉板着脸道:“伯翁,你说什么话?我们是一见如故,不妨吐露肝胆。我虽说没有读通书史,那公共的道理,也还知道。原晓得如今商家,吃尽外国人的亏,很想挽回这个利益,只是自己没有本钱,要去联络人家,又恐人家见疑,实在被那些不知廉耻的人弄坏了。有钱的不放心合人拼股,联不成一个团体,只好暗中随他亏耗。难得伯翁这般豪爽的人出来,做这番大事业。晚生常听得人说,美国有一位什么商家,做到什么‘托辣斯大王’,他的银子,就是敌国之富,也还比不上他。伯翁将来一定是中国的‘托辣斯大王’了。”伯正道:“那如何敢当,把我比到外国的富人,一成也及不来,我是放胆做去便了。”伯正口虽这样谦虚,那神色之间,却是十分得意。仲和听他们谈了半天,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一会儿,摆饭出来。伯正叫人陪着吃过,却又有怡和洋行里的买办来了。伯正又出来合他交谈。周、钱二人起身告碎。伯正约伯廉明早把行李搬到垃圾桥,那里有人招呼的。伯廉唯唯答应。
  次日将行李搬去,只见有人来领他,一领领到一处弄堂里,是五开间的一处房屋,楼房甚是轩爽。伯廉安置妥贴,却见同住的,有好几张床铺。伯廉踱出厂门,找着收茧子的敞篷。只见篷门口贴着朱笺条子,上面写的是‘惠商收茧行”。进去看时,一排十六间敞房,挂着百十管大秤,摆着二十张桌子、板凳。同事有十来个人,总帐台只一座,高高摆在居中。
  同事见伯廉来了,大家招呼。原来是王子善、余重器、陆桐山等一干人;还有一位很尖利的人,道是萨大痴,伯廉一一寒暄毕,就问茧子收过多少。大痴道:“今天第一日开秤,这时还不见买卖来。”伯廉道:“这时还早,比不得乡里人,赶一个早。他们那班茧商,享福惯的,总要到十一下钟,才得起身哩。买卖来时,极早饭后,只怕那时忙不过来,我们就早些吃饭吧。”子善道:“正是。”当下没话。大痴却在伯廉面前,很献殷勤。伯廉心中明白:他是想结联了我,做些手脚。只是这位李大豪商买卖;做得很大,我将来赚他钱的日子多着哩,这初次犯不着露出破绽在他眼里,倒碍了后来的道路。想定主意,此番要办清公事了。
  饭后,果然第一次,便是慕蠡、仲和、张四、少英来到,不消讲价,茧子陆续运到,秤下整整的一千四百担。伯廉合众同事评了一番货色,大家道:“是足值四十四两。如今茧市行情,也涨到四四的数,我们加五便是四十九两一担了。”慕蠡道:“我们这茧子,比别家更好,有人还过四十五两的了,既到这里,似乎要五十两一担的光景。”伯廉假意道:“那恐怕不值。”大痴道:“足值,足值!收下便了!”伯廉要开银条,大痴过来附耳道:“我们的提头,须合这位客商讲讲。”伯廉也附他的耳朵,说道:“他是李开翁的至好,只怕不便。也罢,没咸不解淡,我去合他商议商议看。”便离座找慕蠡谈那同事的话。慕蠡道:“难为你这位贵同事一句话,我们多赚了一千四百银子,九五扣也是应该的。”伯廉合大痴说了。大痴道:“这事随你作主,不是兄弟一人得的。但则上海规矩,你也明白,不要太吃亏了。”伯廉道:“只此一遭,下回我们公同商议个办法出来便了。”伯廉就上帐台,开了个七万九千八百六十两银子的条子,交给慕蠡,自去取银。
  伯廉忙了一日,整整到晚方闲。到得晚间,事完之后,便找到吴玉仙家里,果然慕蠡、仲和、少英、张四都聚在一处。慕蠡道:“正要请你哩,我们今儿就把股本分了吧。”伯廉道:“悉凭作主。”仲和道:“分也使得,依我说,不如明天大家到慕兄厂里去分吧,这里觉得不便。”慕蠡道:“不是这么分法,原要到我舍下去分的。”伯廉道:“我们何不去分了,再来吃酒,岂不爽快些。”少英也急待银子用,只张四先生是随便的。五人议定,各跨上马车,到得慕蠡家里,原来就是铁厂隔壁。慕蠡进去,取出一大包银票,折为五分,按各人的本利分清。伯廉提出三千银票,交给仲和道:“利钱承情让了吧。”仲和笑道:“那可不兴,我是一本十利,你照算拿来。”伯廉红涨了脸,还没开口,四先生道:“论理伯兄应该多出些利钱才是。”伯廉只得说道:“应该,应该!我再加上一百银子,明后天送过来。”仲和笑道:“你这人也太拙了,我何在乎你这百金的利钱,原是大家讲交情,我才借给你的。正经十台花酒,我是要吃你的,宁可陪上几个局。”伯廉肚里打算道:“十台花酒,不是整整的一百银子吗?”不知伯廉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九五扣底面赚花银 对半分合同作废纸
  却说周仲和敲伯廉十台花酒的竹杠,伯廉只得答应了,同到吴玉仙家吃过了酒,自回厂里。王子善、余重器已经睡觉;陆桐山、萨大痴却没回来。伯廉把银票藏好,躺下吸烟。原来伯廉吸惯自己的枪,那堂子里的枪是过不来瘾的,所以回厂后定要再吸才好。正在吸得浓快的时候,外面马车声响,知道萨、陆二人回来,果然推进门时,确确是他两位。桐山道:“伯翁回来得早。”伯廉道:“也没多时。”桐山脱去马褂,拿了水烟袋,坐在伯廉床上闲谈。大痴急急的要出恭,衔支雪茄烟,点上洋烛,提了马桶,自去中间屋子里大解。桐山忽然嚷道:“大痴,付们今天做的那注买卖,扣头多少?”大痴道:“你问钱伯翁就知,难道你还没知道么?”伯廉道:“今儿那注买卖,又当别论,那范慕蠡是华发铁厂里的小老板,合我们东家交好的。这人喜搬是非,要多扣了他的银子,被他去告上一状,落了个坏名头,大家不好看。依我说,那些关节,是要留心的。我们吃千日饭,不吃一日饭才好。”大痴道:“到底伯翁阅历深了,叫我是管不得许多。我们得几个扣头,也是场面上说得出的。上海滩上,大行大市,不自我们兴的例子。只不过分,便是很规矩的朋友了;况且这注进项,通行里上上下下,都要分的,只不过大小份分罢了。”伯廉道:“那个自然,下次我们看时行事,多扣几文,也就补得得过来。我们是行交行,各人肚里是有数的。”萨、陆二人这才没有话说,大家睡觉。伯廉自己踌躇道:”我要办清公事,同事又不答应,今天的买卖,已经破了例,不问多少扣头,都是这么一扣。管他娘,莫如拾现的!明天要有买卖到门,我直头合他对谈,省得他们插嘴,像今天大痴那句话,倒像立了什么汗马功劳,想扣人家个大九五,那也心太狠了。桐山是跟着他学乖,其实不中用的。那子善、重器,更没本事,只好赚几文薪水罢了,分红轮到他,也是有限的。只要除去大痴,我就不碍手了。但是这样的短局,那有工夫去除掉他呢?况且这人乖觉的了不得,还要提妨他才是哩!”。自此伯廉有个萨大痴放在心里盘算,碰着买卖到门,务要拉着大痴在一起商议;其实自己作主,不用他的主意。大痴甚是觉得,预备分红时合他算帐。不上一月,足足收了三十万担茧子,计算扣头,也有四万多银子,都在伯廉手里。大痴是眼睁睁的盼着他分,自己做出十分规矩样子,晚上都不出门,也没向帐上宕过一笔钱。王子善、余重器的宕帐,倒有二三百块了。陆桐山也没宕甚么帐,借过十块钱,三天便还了。伯廉甚是踌躇道:“这扣头实在可观,都是我一人的本事弄来的,分给他们呢,这雪白的银子,实在可惜;要不分给他们,于理上又说不过去。况且李东翁是个大财东,将来还要靠他做点事业,搁不住他们去三言两语,断送了我的前程,还是分了为是。”又一转念道:“不错,不错!我这四万三千多两银子,原有二万五千,是我在昇平楼合人家私做的,照例扣不到这许多。这笔银子核算下来,足足一万出头,连大痴都不知道,很可以上腰。余下的只大痴、桐山知道细底,恐怕要三七均分才是。其余的人,随便点缀些便了。”想定主意,便把那二万五千两的一注核算清楚,只应该提出一万二千两,作为公中的分红,自己可存下一万三千多两银子,不觉喜形于色。再一核算,公中是三万银子,先除七位不知道底细的同事,每人分给他七百;再除去行里杂差等等,通共八个人,每人给他五十两,一总除去五千三百银子。还有二万四千七百两,三七分时,自己还得着一万七千多金,只怕做不到。
  当晚便约了萨、陆二人在九华楼吃饭,谈起分帐的事来。伯廉把手抄的一篇帐,给他二人看了。桐山道:“我们十个人,难道均分么?伯翁是管了这本总帐,自然辛苦些,应该多分些。”伯廉道:“那如何使得!”大痴道:“桐翁的话不错,我们打穿板壁说亮话,这行里除了我们三个人,还有那个办得来事。子善、重器这些朋友,随便分给他几十两银子便了。”伯廉听他的话,来得入港,凑拢来说道:“果然这话甚是。我有个底子在这里,二位看得合意,就照这么分吧。”说完,就从怀里掏了一张细帐出来。大痴合桐山同看过,批驳道:“每人分给他七百两,已是太多了。”伯廉道:“不然,他们不知道细底,要知有若干余利,怕不发话么?然而他们总有点儿约莫,太少了不行的。”大痴默然,再看到三七的那句后,大痴把这篇帐望怀里一插,道:“我们有帐好算,也不在乎急急的分银子,尽管存在伯翁那里便了。”桐山不懂他的用意,倒说:“这帐底子,要大家公断的,我还没见,你如何藏了起来?”大痴合他使眼色。桐山不解,还在那里要帐底子看。伯廉笑道:“大痴兄,你也是个明白的人,如今银子是在兄弟这里,为数却也不少,大约我也不敢独享,朋友交情是长的,银子是用得完的。我一人的意见,如何能叫二位心服,莫如你合桐山兄,也出个主意,大家评论评论,只要公道,就好照办。”大痴道:“伯翁先生,你既然说到这话,我也不瞒你说,大家在外辛苦,所为是几两银子,除却他们七位提开算,我们是三一三十一,没得多余话说。”伯廉听他这般没理的话,只气得面皮铁青,冷笑一声道:“再谈吧。”大痴也就不则声。桐山发了一阵呆,猜不透两下葫芦里卖的甚药,也只好不则声。吃过饭,伯廉还要躺下过瘾。大痴、桐山道谢去了。
  伯廉吸了两口烟,王宝仙的娘姨赶来,道:“钱老爷,为啥勿叫倪先生?”伯廉道:“我正要来吃酒哩,答应了周老爷十台酒,今夜是第一台。”娘姨大喜,赶着宝仙回去预备。原来宝仙是应别的条子来的,可巧合伯廉隔壁座儿,知道伯廉在这里请客,娘姨特来探访的。伯廉言已出口,只得又到王宝仙家,请了仲和、张四先生一班朋友,直闹到三下多钟,才回厂中。
  桐山、大痴都已睡着了。伯廉暗道:“不好!我这分红的底帐,被他呈给东家看了,岂不大起风波吗?莫如合他们商量,我得个六成,他们二人得个四成吧,只不便当面合他说,弄僵了不成事体。”想了多时,实在没法,也就睡着了。次日起来,已是十二下钟。大痴、桐山已出门去了,留下一函,伯廉拆开看时,知道八下钟请他宝丰楼吃晚饭。伯廉忖道:“这分红还有几分可成,他们也在那里着急了。”晚间赴约,萨、陆二人已到,还有一位生客,请教起来,原是姓伍名通,表字子瑜,慎记五金号的帐房。伯廉合他殷勤了一回。终席,萨、陆二人,并没提到分红的话。伯廉心里很佩服他们,只得拉了伍子瑜,把前后情节,合他细谈。子瑜道:“你们三位的事,兄弟都知道。大痴的意思,只要公平,没有不答应的。”伯廉道:“兄弟也为交情上面,不肯欺他,所以这么分法,难道兄弟忝做了总帐房,这七成还不该应得么?”子瑜道:“该应呢,没什么不该应。但是他们的三成,一劈做两,每人只得了一成半,似乎太少些。”伯廉红了脸道:“那么请子翁公断一句吧。”子瑜道:“据兄弟的愚见,伯翁得个四成,他们每人,得个三成,方为公平。”伯廉道:“这些扣头,都是我千方百计,赚茧商的银子,其实不于他两位事。如今交情要紧,我得六成,分给他们四成吧,托你对他二位说明,明日去兑银子。”子瑜踌躇一会道:“兄弟替伯翁竭力说去便了。”当下子瑜约了三人,同到北协诚烟铺上,谈这桩事。伯廉是独自躺了一张铺,萨、陆、伍三人,簇在一张铺上,密谈好一会,只听得子瑜的笑声。半日,子瑜才过来,合伯廉讲道:“我好容易合他们磋磨,如今是应允了。他们二人得五成,伯翁也得五成。”伯廉尚未答言,子瑜自言自语道:“这样还不答应,这桩事,也就管不来的了。”伯廉要说,又顿住了口。子瑜道:“我们再会吧,兄弟还有人约着去听戏哩。”回头叫:“堂倌,两铺上的帐,归我算,上了折子便了。”伯廉一把拉住道:“子翁,你也太性急了,我照办如何?”子瑜大喜道:“既然伯翁肯照办,就请写下凭据吧。”伯廉没得推辞,就借了笔砚,把分红的帐,改好了,交给子瑜。子瑜道:“这单子我存在身边,明天十二下钟,在大观楼吃茶再谈吧。”大痴、桐山、伯廉别了子瑜,也就回去。
  次日午膳时分,伯廉才起身,吃过早点,又是过瘾,直至一下多钟,才去赴约。萨、陆、伍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照单分派,没有争论。只子瑜要提二百金的谢仪,萨、陆已经答应。伯廉抬在场面上,也不能推辞,当去兑了银子,各人得了利益,再没多余话讲了。
  伯廉自来没吃过这般亏苦,此次是遇着狠口,所谓是棋逢敌手,偏偏叫他搁不下台,只好答应。虽然如此,到底还落了二万五千多银子,加上个七千,也有三万多家私了,便合仲和计议,要把王宝仙娶回,赁几幢房子住家。仲和极力赞成;宝仙却不愿意。原来她嫌伯廉烟瘾太大,相貌又陋,不好回绝,故意敲竹杠,要他六千银子,才肯嫁他。伯廉只是贪爱宝仙,居然一口答应到四千光景。宝仙只不愿意。伯廉赌气,在虹口赁了三幢房子,将家眷接了出来。伯廉的妻子,姿色是很下得去的。只是脸儿呆板些,不中伯廉的意。生的儿子,已是十一岁了,虽没很读过书,那合人交往,倒也精明,就只看得银钱上很重的,这是像他老子的脾气。伯廉见他们来了,倒还高兴,就把儿子托人荐到电报局去学打电报的法子。
  伯廉虽说有家眷在上海,其实他夫人也可怜,挂了个虚名,伯廉何曾在家住过一夜。王宝仙处,是已经断绝的了。如今却另做了一个尖先生,叫做陆姗姗。花了一注大财,替她赎了身,做了个外室,天天晚上住在那里。包了一部马车。有时也到他妻子的寓处走走,只不过略谈几句,便起身出去,只推说买卖的事情忙碌。两万银子已经存在张四先生的茶栈里,自己在里面管帐,还有一万多银子,没处安放,想合人拼个股份,做点儿取巧买卖,可巧西洋来了一位医家,原是中国人,姓胡名国华,表字文生。在堂子里遇着了伯廉,也自合当发财,二人一见如故,彼此请吃过两台花酒。伯廉合他商议做买卖的事。文生道:“要做买卖,总要投时所好。我有一种药水,人人须用的。只消花这么千把块的的本钱,包赚到几万银子。但就缺少这本钱,你能出资本,我就同你合伙,将来利益均沾,你信得过么?”伯廉道:“我没什么信不过。但是你这药水,什么名目?怎样做法?”文生道:“我这药叫做止咳药水,是从化学里面化出来的。我从外国制好了,带回中国,所以本钱合来甚轻,要从外国去采办时,至少一块洋钱一分。外行还买不到。你只交给我一千块钱,制配药料,装璜瓶匣,以及登报告白等等,你都不要管。我们订定合同,二五一十的分余利便了。”伯廉深信他的话,当下就请了周仲和、张四先生吃饭,趁此合文生订立合同。文生便去制造装瓶,一面登报告白;自然说得天花乱坠,赞美这止咳药水的好处,直是有一无二,便寄在中欧大药房里出售。
  再说这时有一位候选道,在上海管理翻译事务,姓姜名大中,正犯了咳嗽的病。一天看报,见了止咳药水的告白,道是配合精工,专门化痰理气,无论怎么咳嗽,只消吃一打,定能绝根。譬如一口痰吐在地下,把这药水注上一滴,当时化去无存。大中见了这个告白,那有不买来试服的理,就叫家人去买一打来,天天照服,还没服完,那咳咳比前更厉害了。原来大中犯的咳病,天天服药的,自从得了这药水,乃不服药,又不见效,自然咳的更厉害了,按下慢表。
  且说伯廉既合文生合做这药水的买卖,时刻留心,去察访他的销场好坏。中欧药房里的人,都说销场很好,已经卖了一万多打。伯廉计算一元二角一瓶,一万打,就是十多万洋钱了。找着文生,就要分红。文生道:“这药水的本钱,是我在外洋化钱制成的,你只有一千股本,我的本钱多了十倍,还不止哩;再者,配合药料,筹划销场,都是我一人出力,你也不好无功食禄。现今赚的银子,不瞒你说,的确有个十万多块。我得九成,你得一成,咱们天地良心,你已经一本十利,也没什么不上算。”伯廉听他这个话,已经气得手足冰冷,半晌才转过气来,道:“文生,你也像个人,在世上做事么!这是你亲笔写的合同,那能反悔的!”文生道:“那里有甚么合同!我好意送你一万多银子,你却不要,咱们撒手便了。”伯廉道:“撒手倒不能,咱们再会吧!”说完,气愤愤的就走。文生也不送他。
  伯廉这一气非同小可,登时肝气大发,痛得动弹不得,叫车夫找个烟馆歇下。车夫扶他进了烟馆。伯廉躺下,那里还能烧烟,怀里掏出一个套料小瓶,交给堂倌道:“你合我烧一口烟吧,把这沈香末卷在里面。”堂倌接着香末瓶,自去卷烟。伯廉痛得转身不来,好容易堂倌合他对着火,抽了一口,略略平服。接连抽完一匣烟,这才痛定。躺了半天,恨道:“这回碰着了强盗一般的人,那里有什么话合他讲,还说西洋回来,都是文明的,原来还不及我们做买卖的人。难道就这么便宜他不成,整整丢掉四万块钱吗?我性命也要合他拼一拼!凭据在我这里,我找大律师去告他一状便了!”想定主意,随即上车去找周仲和商量,到申张洋行问仲和在屋里没有,那人不理他;再问别人,一般像个哑吧。伯廉叹了口气道:“这正是时衰鬼弄人了!”转了一个弯儿,玻璃窗内,有一位老者坐在里面翻帐本。伯廉大胆上去问道:“周仲和兄在这里么”那老者把他打量一回,道:“尊驾贵姓?”伯廉告知了他。他道:“仲和是昨日出行的。外国人嫌他做买卖不勤快,来行时每每误了钟点,因此分手出去了。”伯廉大吃一惊,只得又问他道:“他家住在那里?”那老者答言不知。原来伯廉合仲和交好多年,是在花酒台面上结识的,还不知他住处在那里哩。不知伯廉如何去找仲和,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诸茶商讲求新法 小席伙独积薪工
  却说钱伯廉找不到周仲和,只得回到茶栈,可巧张四先生也到栈里。伯廉满肚皮的气愤,带着一脸怒容,被四先生瞧了出来,笑道:“伯翁,今儿为什么事,这般气恼?莫非陆姗姗的事,被嫂夫人知道了么?”伯廉道:“那个黄脸婆子,我便再娶上几个,她也没法儿。”四先生道:“那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我替你算计着,今年也算大发财源了!要欢喜才是!有甚么气恼?”伯廉道:“我正要合你谈谈。”便拉了老四到自己的帐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又说:“才刚去找周仲和,那知他出了洋行,他到底为着甚事?”老四道:“仲和的事,说也话长。他东家斯力夫,是英国人,本来很相信他的。他在申张洋行里赚的钱也不少,三四万银子总有的了。如今斯力夫看出他的破绽来,再加上同事挤他,自然要出来的了。”伯廉道:“他现在那里?”老四道:“他不是开了爿绸缎店在法大马路么?如今大约在自己店里。”伯廉如梦方醒,道:“我今天是气得发昏,连祥和绸缎庄都忘记的了!你说我这事当该怎样办法?我想请律师告他一状,花上几千银子,也吐吐气,所以要找仲和。他是合外国人往来惯的,有些在行。”老四劝道:“你不必急去告状,莫如请一回客,当场合他理论;他要是蛮不讲理,我们再拿这合同去告他便了。其实你们那个止咳药水,实在是滑头买卖,我吃了一瓶,觉得味儿合杏仁露不相上下,回味又像燕医生的化痰药水,大约是两样欃和的,怎么会赚到这些钱呢?依我说,这钱的来路很造孽,你少得几文,倒也积些福。”伯廉知道四先生是有点儿信因果的,也不驳回,便道:“你说请客的话,甚是,我们先礼后兵。但只总须合仲和商议。”老四道:“我们同去会他便了。”当下套上马车,二人到了法大马路。仲和刚要出门,车已套好的了。老四合伯廉到了,重复入内,谈起这事。仲和道:“这事没甚难处。依我说,请客都犯不着的。我认得榻武律师,只要重托他,如打外国官司,没有不赢的。”老四道:“不是这么说,我们中国人,犯不着去打外国官司,还是先礼后兵为是。”仲和说:”那么也好。我来开几个朋友的名姓给你,你去写好请帖,就在杏花楼定下他的正厅吧。”伯廉道:“事不宜迟,就是后日便了。”当下商议已定,到得后日那天,果然客都到齐,只文生不到。仲和叫人吩咐了他一番话,叫他找着文生照说,果然文生被这么一激,坐车来了。伯廉仍是照常招呼他,绝不露一些稜角。酒过一巡,伯廉道:“前番我们订定合同的时候,这位周仲和兄,合那张四先生,都在座与闻的。其时吾兄怎样说法,只问他们二位便了。”文生回头对张老四道:“话呢,是有这么一句;但是这药水的资本,是我花了一注大本钱来的。他只入股一千,就想合我对半分红,情理上似乎说不下去。”张四先生道:“既然文翁花过本钱,为什么不早些说?其时合伯廉兄合股,就该订明只分一成余利,为何要定对半平分呢?那合同岂是轻易订的?文翁在外洋多年,难道还没知道这些立合同的规矩?”文生道:“废合同也作兴的。”老四道:“废合同也作兴的,但是已经订了,那余利是要照合同分的。从此拆股,废去合同,倒也使得。”文生没得话说,便道:“我们再议吧。”仲和插嘴道:“钱伯翁也不是宽余的人,好容易凑了一千银子,撑成这注大买卖,急盼着余利应用。文翁既答应平分,就约定日子兑洋钱便了。”文生着急道:“我本钱心血费了许多,伯廉兄安安稳稳,分我五六万块钱,列位想想,那有这个情理!”众人都说道:“那是合同上订明的,便告到官,也要平分。”文生没法,只得说道:“请诸位公断,我一万银子的本,总要提出,再这一万银子的利,也要算算。我给他三万块钱,废了这张合同吧。”仲和道:“使不得。伯廉答应了,我们也不能答应。照这样闹起来,上海滩上,还能做买卖吗?”老四晓得文生再多便不肯往外拿,这事便没得个结局,便道:“文翁说的本钱呢,原也没载入合同,算不得凭据。但既然说到这话,究竟文翁费了一番心,伯廉兄,你就让他些吧,到底朋友交好一场,免得伤情。”伯廉道:“我原肯让他,只是刚才仲和兄说的好,上海滩上,我们还想做买卖吗?这是公论,我一人作不了主的。”文生虽说滑,究竟是初出茅庐做买卖,那里搁得住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弄得自己有口也分辩不来,只得拉了张四先生出席私谈,托他从中说法,只想多分一万块,作为制配药料的酬劳,合同是一定废掉。他二人重复入席,仲和尚欲有言,老四道:“我们不必再谈了,文翁是已经答应,对半平分,只提出一万的配药酬劳。据我看,这还在情理之中。伯翁,就这般定了议吧。”大家附和道:“像这样很公平,伯翁可以答应的了。”伯廉尚欲有言,搁不住大众以为公平,明知再争也无益的了,没法应允,约定次日兑洋。
  从此伯廉又得了五万几千块钱的进项,居然做了财东,就另外开了一爿茶叶店,专批自己栈里的茶。两下合宜。开张的那日,请了各同事吃酒。泰安栈里的欧戴山、邝子华、卢伯器,这时已设立公司,合汉口茶商通气。伯廉也把他们请来。席间谈起公司的事,戴山道:“我们收的各色茶叶,但收那采摘拣净的叶”子,至于制茶的法子,通照外洋办法。”伯廉请教道:“到底用机器有甚好处?”戴山道:“怎么没有好处?我国的茶叶,都是用手足揉搓的,卷来不能匀净。我们收了青叶,晒得棉软,把来倒入机器,每两刻时卷得匀净圆紧,然后用机器烘焙。:这机器名为押皮杜拉符,有抽气管,叫叶味不散。从前用炉火烘焙,那烟气都:贯入叶里。如今用了这机器,安好烟囱,烘焙起来,免了许多弊病。烘焙好了,筛来长短整齐。那装箱又是件要紧的事。我们把制好的熟茶,用竹箩盛着,外面裹了铅皮,再钉入箱里,闭得极严,随他搁到许久,开出来香味扑鼻,再不散的。我们公司里,派人出去,到各路出茶的山上,安放机件,随收随制。汉口茶商,归入我们一气,都是这样办法,很要多销出口,这利益是被我们挽回转来的了。”伯廉听了,十分钦敬。好在自己只销中国人吃的茶叶,也就不去仔细考求,只要武彝、龙井、雨前采办得来就算了。
  伯廉这店里,请了一位管帐先生,就是他的内弟王小兴,商务上的经络很懂得。如今且把他的来历叙说一番。原来他向来在那苏州浒墅关席店里做徒弟,生成一副伶俐身材。老板、朝奉都很喜他。不上三年,便替他开支了一吊大钱一月。小兴分外节省,自己添做件把青布大衫,黑布马褂,家里只一个老娘,在亲戚家帮款度日。姊姊又嫁给了钱伯廉,用不着寄钱回去作家用,只消自己零碎使用便了。他又节省,自然只有积聚下来。一般也买了个乌缎帽子,黑布新鞋,自头至脚,焕然一新。这年大除夕回到家里,母亲见他身上那般洁净,喜道:“你如今倒像一个人了。你姊姊家穷的了不得,姊夫是出去一年多,没得音信。姊姊拖了外甥男女,这样长长的日子,拿什么来过呢,只得典当度日,把我赔嫁的银器衣裳,都当光了。昨儿又来借我的黑布棉袄去当,我没答应。你想,我身上有什么衣裳穿,就靠这件棉袄过冬,如何能借给她呢?大伯伯处,一注三百头的帮费,又没收到。他说今年年里收成不好,钱粮还欠着没完,实在帮贴不起。我还欠了李大房家三升糙米的钱没还。你如今是做了朝奉了,将来养得起我,也犯不着要别人帮贴,白吃人家的,也是罪过!今朝是大年三十了,我这里还有一升米没吃完,你去买六个钱的豆腐,秤它一斤青菜,三个钱打它一两酱油,回来烧好了,也要祭祭祖先。冥锭是我前月里就折好的。青菜加秤,只消四个钱一斤,你不要还贵了。”小兴一一答应道:“我如今有一吊大钱一月哩,是今年四月里起的,只不晓得家里这样为难,我一个钱也没寄。如今鞋袜衣帽,倒花费了两吊四百,还有七块洋钱在这里。”说罢,伸手把兜肚袋里一包洋钱,掏出解开,给他母亲看。直把他母亲喜得眉开眼笑,连声赞道:“好孩子,难为你,弄到了这些洋钱!这六块钱给我吧!一块钱你零用,也够了。”小兴觉得雪白的洋钱,舍不得离开了自己的身边,只是她是生身之母、没法驳她,只得硬硬心肠,自己拿了一块钱,赶紧塞在兜肚袋里,对他母亲道:“今年我赚了这许多钱,要适意些,过个发财年的了。母亲给我一块钱,先兑了铜圆,买了些鱼肉纸马来,祭过财神,我们方好供祖宗,吃年夜饭。”他母亲道:“什么叫做铜圆?”小兴道:“就是紫铜做的当十钱,新出市的,做的好看得极。”他母亲道:“一块钱兑多少?”小兴道:“要兑九十几个哩。”他母亲道:“不吃亏吗?”小兴道:“怎么吃亏?一个当十个大钱用;九十多个,就是九百几十个哩。”他母亲听得这当十钱这么便宜,也想换些看看,又舍不得拿大洋钱去换,踌躇了半大,没法,解包拣出一块黑些的鹰洋,交给小兴说:“你去换了铜圆就回来,那鱼肉是不消买的。”小兴道:“不多买便了。财神是要祭的;祭了财神,明年还发得多哩。”他母亲道:“我去年没祭财神,你也一般发财,只怕不相干的。我只要多念几声佛,也就抵得过的了。”小兴道:“佛是佛,财神是财神;佛是不管人家发财之事的。”他母亲怒道:“乱说!如来佛那一件事情不管?”小兴笑道:“佛连和尚都管不住,还有偷着吃荤的呢,母亲休去信他。”他母亲听他这话,怒极的了,骂道:“我把你这小畜生,不着洋钱面上,我定然把你打个臭死!和尚师父,都骂得的么,不怕割舌下地狱么?”小兴见母亲发怒,只咕哝着走过一旁,也不去兑铜圆,坐在灶窠里流泪。正在没得开交,可巧隔壁的张妈妈来了。他母亲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张妈妈劝道:“嫂子,不要动气。年轻的人,都是不信佛的。你家的大官人,是个财星,你要好好的看承他。他说祭了财神,越会发财,这话是不错的。你想,我们房东黄老太爷,不是开了偌大个衣庄么?他家里供了一位神,叫做黑虎赵玄坛,就是那武财神了。他初一月半都烧香给他,到了年节,又是猪头三牲的祭他,所以生意一年好似一年。如今手里,足足的有一万了。你们大官人,注定要发财,所以想起斋财神来。你请他来,我见见吧,沾点儿福气,我也要转运了。”小兴的母亲听了张妈妈这番名论,方才回嗔作喜,真个去叫小兴来见见张妈妈。小兴别转脸,不肯出来。他母亲没法,只得嚷道:“你不出来,不算我的儿子!”张妈妈听得他们母子吵闹,亲自走到灶间里去劝。小兴见张妈妈来了,只得起身,叫了她一声。他母亲道:“到底妈妈的脸儿大些,他违拗不过了。”
  当下三人走到屋里。张妈妈问他要洋钱看过,道:“这般黑,难道有些假么?”小兴道:“千真万真,这是人家用旧的了。”张妈妈急欲看看新出的铜圆,催他去兑。小兴便袋了那块洋钱,出去兑换,买了一尾鲤鱼,半斤肉,二升白米,还有青菜、莱菔、作料等类,通共用掉三百二十钱,剩下六十五个铜圆回来,给他母亲收藏。张妈妈见他有这些菜,还有那些铜圆,只觉得爱慕得很,取了五个铜圆。只在手里玩弄,恨不能袋在身边。弄了半天,忽然起身告辞。小兴的母亲着急道:“妈妈吃了晚饭去。”张妈妈头也不回,一直就走。小兴赶上去,说道:“妈妈,你把我们的铜圆带去了。”张妈妈只得回头,笑道:“我真真老糊涂了,这铜圆是你的,拿去吧。”小兴接在手里,数一数不错,可巧原是五个。张妈妈转来,笑道:“到底你这大官人厉害,五个铜圆,硬被你抢回去了。”小兴的母亲也笑说道:“他生来小器。我问他要了洋钱,替他藏着,他还不放心哩。”张妈妈要去,小兴母子假意留她吃饭。她并不客气,坐下老等。小兴只得把鱼肉菜饭,合母亲做弄起来,祭了财神,又是供过祖先,调开桌子,三人吃饭。
  正在吃得高兴,忽然他姊姊领着外甥来了。小兴见过姊姊。他姊姊对母亲垂泪道:“我这日子过不来了!母子三人,定是活活的饿死!还有几处债户来逼,家里存身不住,只得逃到母亲这里来。”小兴的母亲,也是流泪,看她身上,只穿一件夹袄,还是破的。孩子的身上,更不用说,是破烂不堪的了。便问道:“你夜饭吃过没有?”答道:“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昼饭还没吃哩。”小兴道:“我去替姊姊装饭来。”去了一会,手里擎了一只空碗来,说道:“我今天煮了一升半米的饭,那知道都吃完了,这便如何是好?”他姊姊道:“你还有米没有?我来替你煮饭。”小兴呆了一呆道:“米是有,在这里。”他母亲急急的拿碗去抄了大半升米,交给他女儿自去煮饭。张妈妈还想吃第二顿,只是不去。小兴道:“妈妈难道不要过年的吗?”张妈妈道:“哎哟!大官人,不瞒你说,我家拿什么来过年!你兄弟年纪又小,在木匠店学手艺,三年还不会出师,我是生成苦命罢了。”小兴道:“我们姊姊来了,有几句体己话说说,妈妈有事请回府吧,这里房子窄小,孩子闹得头昏,得罪了妈妈,是使不得的。”那张妈妈只得搭赸着道谢,嘴里咕咕哝哝自去。母子二人骂道:“这样的瘟虔太婆,不知趣的,一碗肉倒被她吃了半碗!”小兴道:“幸亏我藏了半碗在这里,今天是吃不到它的了。我们加点儿盐,蒸着过正月半吃。”他母亲大喜道:“难为你有主意。”
  不言母子密谈,且说小兴的姊姊,煮好了饭,盛了没鼻子的三大碗,预备她母子三人吃的。小兴的母亲不言语。小兴是很有些儿不自在。他外甥女儿又闹肉吃。小兴发话道:“好孩子,你有饭吃,已经好极的了,还要想吃肉么?要没有你舅舅吃辛苦,弄得钱来,今天连饭都没得吃哩。”他外甥女听说,哭起来了。他姊姊一面吃饭,一面动气道:“亲眷里面的穷富,总是有的。我们如今是靠兄弟,吃这一口饭;明年呢,难说兄弟就要靠到我们,休得这般小器!”小兴道:“不见得。”他姊姊赌气,饭也不吃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念贫交老友输财 摇小摊奸人诱赌
  却说王小兴的姊姊,因为兄弟发了话,很觉动气,连饭都不吃了。她母亲心疼女儿,劝道:“你吃饭吧。他是个疯子,不要理他。”就骂小兴道:”你小时候,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养大你来,如今自己会赚钱了,连姊姊也不顾了!吃几碗饭,所值几何,就这般夹七夹八的多话,这还算个人吗?”骂得小兴面红过耳,再三分辩道:“我不是可惜那饭,只为外甥女儿不知道甘苦,这才教训她的。”他母亲道:“人家正吃着饭哩,你休得多话。”小兴没得说,独自出门看热闹去了。他母亲巴不得他出去,便在房里拣了几件破旧的棉衣,又拿一块洋钱给女儿藏着。她女儿含着眼泪,捆成一卷,领了孩子回家去了。
  常言道:“光阴似箭。”不上几日,小兴自往浒墅关去。二月初头,恰恰钱伯廉寄回五十块钱,接他娘子到上海去住,就请内弟送她出去。伯廉娘子接着这个信,有了偌大一注洋钱,真是喜从天降,忙请隔壁的吴伯伯,写了一封回信,跟手央人去请了她母亲来,将女婿寄钱给她的话告知。她母亲道:“阿弥陀佛,你也苦够了!今天才有翻身日子!”伯廉娘子笑盈盈的道:“旧年是全亏母亲,给我那块洋钱,度到今日;要不是母亲,我娘儿三个,早已饿死了,他只好来收我们的尸骨哩!”说罢,又痛哭起来。她母亲也陪着哭了一场。伯廉娘子,当时取出十块钱,交给她母亲道:“娘,你留在家里慢慢的用吧。我到了上海,有钱的时候,再寄给你。”她母亲推却道:“这是女婿寄你的盘川,你给了我,不够用,到不了上海,怎么呢?”伯廉娘子道:“吴伯伯说的,这里到上海,只消两块四角洋钱就够了。我原要多给母亲些,只为还有好些债要开销;况且衣裳也要置备几件,才好出门。不晓得二弟有没有工夫,送我们出去?”她母亲道:“我带信去问他罢了。”
  当下她母亲就住在女儿家里,代她料理买布做衣服,又把年下欠人家的三块几角钱还清了。过了几天,浒墅关的带信人,亦已回来,说小兴没得工夫,店里正忙着哩,东家不肯放他回家。伯廉娘子就去请隔壁的吴伯伯送她。那吴伯伯叫吴子诚,原来是个好人,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他既受了伯廉娘子的嘱托,便合他买了些出门器具,箱笼网篮等等,一齐置备齐全。原来都是伯廉信上交代的,总要场面上下得去,奈这三十几块钱,那里够用?吴子诚又垫上二十块钱,这才把伯廉娘子打扮的簇新,很威风的下船。那箱子里,本都是空的,伯廉娘子把些粗重的锅炉碗盏装满在里面,又用些破棉花塞好,因此觉得很有斤两。
  到得上海,伯廉差马车去接他们上岸,到新租的房子里面,他娘子还只当是亲戚人家借住的。见里面走出两个娘姨来,就合她福了一福。那两个娘姨,反倒跪下磕头。伯廉娘子还礼不迭。那娘姨知道她闹错了,忙道:“太太快别这样客气,我们是钱老爷雇来服伺你老人家的。”伯廉娘子方才明白。那娘姨领她母子三人到得楼上,一切床帐被褥,衣箱橱台,各色俱备,统是新制的。原来伯廉是为着要娶王宝仙,置备了这些器具。宝仙不肯嫁他,才赌气接家眷,也是他娘子的福气,现成的得了这副器具。
  这时吴子诚到了钱家公馆,就有个仆人,领他到书房里坐。子诚细看这间书房,是连着厢房的,六扇头玻璃窗子,摆了张一担挑的书台,一张木炕,余下的器具,都是洋式台凳,布置得很幽雅。子诚忖道:“这钱先生在这里,倒还发财;他妻子便苦到那般地步。”正在思忖,家人送上点心来,是一碗大肉面。子诚正合胃口,谁知只三四口,便吃完了。子诚自轮船上岸,没吃过一些糕点,有这一碗面下去,才顶得住。只待伯廉来时,讨了二十块垫付的钱,便好趁船回去。谁知等了半日,杳无信息,不觉着急,问他的家人,都说是老爷不到五点钟,是不能回来的。子诚甚是为难,暗道:“五点钟时,轮船已经开了,那里还能回苏州?说不得上楼去问他娘子讨钱吧。”想定主意,踱到楼上,说起要钱回苏州去的话。伯廉娘子没得主意。娘姨倒很会说的,道:“吴老爷难得到上海来,逛两天再回去。这里书房很干净,我去叫他们开铺。”子诚再三止住。一会儿,家人请吴老爷吃饭,只得下去,料想他娘子是没有洋钱的,只得等伯廉回来。桌上的菜,是四样,鱼肉都有,吃来甚是可口,发狠吃了四碗饭。原来碗儿甚小,子诚的食量又大,那里禁得住他吃呢?子诚吃过饭,呆呆的坐着,直到五点多钟,只听得弄外马车声响,门铃摇动,知道是伯廉回来了。家人开门问时,却不是伯廉,是伯廉的朋友,掉下个名片自去。家人将名片送入书房,便对子诚道:“老爷今儿作兴不回来的,太太吩咐把吴老爷的铺盖打开铺上。”子诚没法,只得且住一宿,就随他去开铺。直到夜里十二点钟,伯廉才回来。子诚已经睡着了。
  次早子诚起来,问知伯廉已回,急待会面,那知他起得甚迟,打过十一点钟,听得楼上叫打洗脸水,料想伯廉起身,就可会面。谁知又是半天,到一点多钟,子诚肚里是饿极的了。幸而饭菜已经开出,一面吃着,方见伯廉下楼合子诚作揖道谢,袖统管里,送出二十块钱。子诚点过收好了。伯廉道:“你也不必回去了,我替你找个事情在上海混吧。”子诚出于意外,那是本来愿意的,故意说道:“只怕我没本事,做不来吧。”伯廉道:“休得过谦,你是买卖场中的老脚色,银钱上又靠得住,人家都愿意请教的,将来还要大得意哩。”子诚甚喜。伯廉留他宽住几天,子诚才安心乐意的住下。谁知这一住,就没再见伯廉回到公馆,正要回苏,恰好伯廉有信叫他到怡安茶栈去。子诚跟着来人,跑了无数路径,才到怡安茶栈,见过伯廉,伯廉叫人把他行李搬来,每月是八块钱的薪水。子诚喜出望外,就在栈里混了半年,告假回苏,去取过冬衣服。子诚本来节省,手中很积下些钱,这回来到上海,又做下些小货,约莫也赚了一二百块钱的光景,自然添置些衣履。回到苏州盘门口,就遇见了小兴。原来小兴席店里的事,还是他荐的。子诚见小兴来在城里,有些诧异,问道:“你不是在席店里的么,为什么回来呢?”小兴道:“一言难尽,小侄正要来告知老伯哩。”子诚道:“我是才到家,还要发行李去,明儿晚上,你来舍下细谈吧。”二人分手。
  原来小兴在那席店里时,管帐先生待他甚好,只是同事见他占了好些面子,人人气不服,都在背后想做弄他。可巧帐房里失去十块钱,不知那个偷的,人人都说是小兴;又道:“他薪俸不多,身上穿的簇新,还在外面吃酒,那里来的钱呢?我们时常见他鬼鬼祟祟的,在帐房里走出走进,也不止一次了。”管帐先生信了他们背后的话。次日一早,就叫小兴,偏偏小兴这日身子有些儿不爽快,起得迟了,越发像真。听得管帐先生叫他,只得起来,急忙跑去。管帐先生道:“你如今气派大了,敝店里买卖小,容不下你,请你到大些的铺子里去吧。”小兴道:“我没有什么错处,情愿在这里。”管帐先生道:“你错处也该自己知道,还用我说吗?”小兴茫然,急的几乎哭出来。那管帐先生还是心存忠厚,不肯指出他的毛病,因此小兴要分辩,也无从分辩,弄得个无疾而终了。既然店里不容,只得把铺盖卷起来,搭了班船回城。那同事里几位朋友,指指点点,在背后暗笑他。小兴只装着没见,满肚皮的忧愁郁结。回到家中,他母亲一见甚喜,只当儿子又发财回来了。小兴却不言语。他母亲问之至再,小兴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做坏了,被人家辞了出来。如今是一个大钱没有,怎样过日子呢!”他母亲听说他歇了生意,脸上便呆了,道:“你为什么不小心?总是高兴得太过了!如今歇了出来,我们母子二人,怎样过活呢?你姊姊是又到上海去了。”小兴道:“我姊姊穷到那步田地,便在这里,也只有占光我们几文,那里还能贴补我们?”他母亲道:“你还没知道哩,你姊夫如今是发了洋财,整整的一大包洋钱寄回来,接你姊姊去的;连你外甥都打扮得浑身簇新的。你还笑她穷呢,我们才是真穷哩!”小兴没得话说。
  他母亲自从得了女儿的十块钱,分文未动,虽然小兴歇掉生意,倒还坦然,却不肯对他说有钱,怕他知道了,乱用起来。小兴那知底里,只忧虑没法过活,天天长吁短叹,饭都吃得少了,那脸上尽瘦下来。他母亲又虑他愁出病来,只得劝他道:“你年下给我的六块钱,如今还有五块哩,你放心吧,目下还不至于饿死。你慢慢的想法子,做买卖便了。”小兴这才放心。看看夏天过了,到处求人,也找不成一件事。
  那天打朋友处探信回来,可巧遇见了吴子诚,正要去诉诉苦,求他找点事,偏偏这日子诚初到,没空同他谈天,只得怅怅而回。不得已,次日赶早进城,找到吴子诚家里,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子诚道:“这是暗中有人做弄你;你一定得罪过人的。”小兴道:“小侄并没得罪人,就只他们都不大理我,不知道什么讲究?”子诚道:“这没什么讲究,大约管帐的太看得起你了,不免遭了别人的忌。”小兴低头一想,道:“是了!他们有什么事,总叫我去合管帐先生说,就是这个意思。”子诚哈哈笑道:“你们到底年轻,不知道这些出进。凡人在马背上时,不好十分得意的;得意就要掉下马来。”小兴十分佩服道:“老伯教训的话,都是金玉之言!将来找到了事,再也不敢忘了老伯的话!但是如今两手空空,家里还有老母,只愁饿死,到处求人荐事,都是随口答应,那里有老伯这样好人。小侄想了几天,还是来求老伯,可巧老伯回来了,千万求老伯替小侄设法,赏口饭吃!”
  子诚听他说的,都是知甘苦的话,恰也很喜他诚实,便道:“你放着那般的阔姊夫不求,倒来求我么?”小兴道:“我姊夫也不见阔。”子诚道:“你口气倒大!你姊夫手里有十几万银子,如今在怡安茶栈里管事,天天马车出进,公馆有两处,还不阔么?”子诚说一句,小兴留神听一句,又喜又恨:恨的是姊姊这般享福,不照顾他;喜是的姊夫既然那么阔,于自己总有些好处。却虑着自己那副嘴脸,辱没了姊夫,只怕不见得认他。呆了一会儿,道:“老伯,我姊夫固然得意,但像小侄这般光景,那里配得上求他去?还是要请老伯费心,替小侄求他照顾吧!”子诚笑道:“‘疏不间亲’,我那里够得上替你说话?只要你得意了,在令姊夫前,替我吹嘘吹嘘,方是正理。”小兴道:“老伯倒说这般风凉话,小侄是目前就过不去了,总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吧!”子诚被他缠不过,只得应允道:“你不要性急,没钱,到我这里来拿,我还要耽搁半个月才去哩,咱们同伴去吧。”小兴大喜道:“不瞒老伯说,家里连饭米都没有了。”子诚听说,便从袋里摸出三块钱给他去买米。
  小兴拿了洋钱,道谢回去,备细合他母亲说知,只那三块钱没提起。原来小兴此时闲着没事,有几个朋友,约他去押摊,输了一块多钱,正愁没得还人家,得了这注意外的财项,还想去翻本哩,他母亲道:“既然你姊夫发了大财,我们同去找他,用不着吴家伯伯的。”小兴道:“母亲还不知道,年下姊姊穷到那般,我还骂了她的女儿,难道不恨我吗?再者,姊夫本不疼顾我的,总说我器量小,如今是更看得我不入眼了,只怕徒取其辱。他既然信任了吴老伯,必是听他的话;况且我又年轻,加上老年人说上几句好话,自然他也信托我了。”他母亲暗暗服这儿子有见识。
  小兴吃过晚饭,找了他的朋友卜时兴,想要翻本。时兴道:“咱们摊上是硬气的,赢了拿现钱;输了也不能欠帐,你要还了,我去约人。要没钱,也犯不着抹桌子。”小兴红了脸道:“你当我要赖你的钱么?”身边摸出一块钱,在桌上一掷,道:“我先还你一块,余下的再算。”时兴转过脸笑道:“小兴,我合你闹着顽,你倒当真了!这洋钱你收起来,咱们顽下来一总算。”小兴道:“我本该还你,这有什么客气!只是今天的局道怎样呢?要没局道,我就去了。”说罢,立起身来要走。时兴慢慢的袋了洋钱,道:“你总是那般性急,所以会输钱,要晓得赌钱有三个字的诀窍。”小兴道:“怎样三个字的诀窍?”时兴道:“这三个字的诀窍,说也话长,叫做‘揭’‘歇’‘别’。”小兴不懂。时兴道:“你押宝是要看准了大小路,才好下注码的。没有像你这般开一盆,押一注,这就是性急的毛病。我们老押宝的人,尽管躺在铺上抽烟,只叫人报知了宝路,看准了押他三下两下,就要揭去上家一层皮,这其名叫做‘揭’。怎样名为‘歇’呢?那贪心的人,赢了还想再赢,必至于输而后已。我们的老法子,每天只预备赢若干钱,够了便不再压,其名叫做‘歇’;然而要不见亮别去,始终手痒难熬,再押几下,必然又输了。我们又有一字的秘诀,其名叫做‘别’。袋了洋钱,我们再会吧,自由自在的别去了。你道好不好?”小兴听他这番妙论,不觉出神,忖道:“原来他们那样精明,我如何顽得过呢?”便道:“老时,你这话果然不错,怪不得我逢赌必输,原来是个外行!”时兴道:“这倒不然,也有手气好不好;便看准了路,也有时走失。骰子明明是个六,它一转身,就变了一只幺,叫做‘骰子乌滴滴,救宽不救急’。我且问你,如今歇了生意,那里来的赌本?”小兴道:“你休管我,我姊夫寄我的钱。”时兴道:“令姊丈就是钱伯廉么?”小兴道:“正是。”时兴道:“你有这位令亲,不怕输钱,我们来大些的注码,十块头铲板好不好?”小兴道:“我倒情愿小些的。”时兴道:“不拘你大小,我去邀客便了。”小兴道:“我们同去。”
  于是二人邀齐了同局的人,到得时兴家里,大家摇起摊来。小兴是领了时兴的教,居然也在那里看宝路,却不甚明白其中的奥妙,依旧是输。押到三四回,都是落空,火性来了,便连押几盆,没一下放过,输了一块六角钱。次日,同局的人,打听小兴转眼就是个财东,特地请他来押宝,口口声声的恭维他,称他舅老爷。小兴得意得极。这日居然赢到三块六角,以后接连赢了几场,胆子放大了,便一块钱孤钉,都会放下去。一天晚上大输,输掉了二十块钱,将赢头吐了出去,还欠人家十三块。这回真要把小兴急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靠戚眷浪子得安居 进箴规世交成隙末
  却说王小兴这番押摊,输去了二十块钱,心中甚是着急,只怕他们立逼着要还,那时剥下了衣服还不够哩。谁知同局的朋友,很讲交情,不特不逼他,倒还恭维他。结下帐时,都道:“舅老爷输几十块钱,算不了什么,要一时拿不出钱,到了上海寄回来便了。”卜时兴道:“输帐可以耽搁些时,头钱是要现的,我这里赔垫不起。”拉过算盘来,的搭一算,共是三元六角。小兴又十分为难,身边是一文没有,红涨着脸道:“我隔这么半个月送来吧。”时兴知他真个干了,只得罢手,大家不欢而散。
  自此卜时兴这班人,也不合小兴赌钱了。小兴找过他们几次,都淡淡的不睬他。小兴气极了,闲着没事,在家纳闷,偏偏时兴又来讨债。小兴想拿母亲的钱来还,又怕惹骂;要去合吴子诚商议,又怕被他看出自己荒唐来,连上海那条路也断了。时兴要债不着,破口大骂。小兴臊得没地缝可钻,只得陪着笑脸,让他骂去。这日子一天难过一天,幸亏吴子诚家里也没事了,行李也检齐了,便来探望小兴。偏偏卜时兴,正在小兴家里逼债。小兴见子诚来了,大吃一惊,暗道:“不好,今天我的荒唐要败露了。”勉强打起精神,迎上去叫“老伯”。谁知卜时兴见这般场面上的人来探望小兴,倒登时换了一副面孔,连忙起身让他上坐。子诚一双眼睛,却也作怪,一见时兴,就知道他不是好人,便问小兴道:“这是何人?”小兴道:“这位卜时兴,是小侄的表兄。”子诚道:“胡说!你的表亲我都知道,那里有这位表兄?”小兴自己把手掌嘴,道:“该打,该打!我说错了!我是叫他老兄的。”时兴见这风色不对,搭赸着走了出去。子诚定要根究,小兴道:“是从前同在席铺里学生意的。”子诚只是摇头。
  一会儿,小兴的母亲出来,见子诚道:“吴伯伯,我这个儿子,如今变坏了。刚才来的那个人,就是向他讨债的,破口骂了两场,我不知道他在外面赌呢还是嫖呢?好好的有饭吃,有衣穿,何至于欠债呢!”小兴抢着说道:“我没嫖没赌,为着家里过不下日子,只怕母亲着急,还是去年问他借了三块钱充数的;要不是这样,年下那能赚到七八块钱回家呢?”子诚道:“老侄休得说谎话,我通都知道。”小兴知瞒他不过,爬在地下磕头,告道:“小侄实在荒唐,被他们骗去,赌输了三块多钱,如今后悔嫌迟了,怕母亲生气,不敢说。老伯千万不要合我的姊夫说起,怕他不放心我,不肯代为荐事,我以后痛改的了!”子诚笑道:“小官官,那上海花天赌地,你能改得来么?只要自己有主意,不乱闹就是了。你合令堂快些收拾行李,后天饭后,到戴生昌船上再会,盘缠是我替你出,到上海再算便了。”小兴大喜,送出吴老伯,便合他母亲商议动身。没有多余的行李,就只铺盖合一只衣箱。小兴道:“盘缠虽然有了,但是我们去到姊姊那里,也该送点儿人事,母亲给钱与我去买吧。”他母亲道:“送是要送的,只是我不放心把洋钱给你。”小兴道:“我们同去。”他母亲才欣然答应。母子二人同到各店铺,买了些苏州物事,预备两分:一分给姊姊,一分送姊丈。次日,时兴又来要债。小兴道:“实在没钱。我到上海就有事的,那时寄还你便了。”时兴道:“你有那位吴老伯,为什么不问他移挪些还我呢?”小兴道:“我已经移挪过的了,这回盘缠又是他的,不好意思开口。你请放心,我少不了你的钱!”时兴逼他写下了借纸,连输帐共是十六元六角。一分二厘起息。这才罢手。
  小兴伺候了母亲上船,合子诚同到上海,自然投奔他姊姊。他姊姊见母亲合兄弟同来,一喜一忧:喜的是母女聚首;忧的是留母亲住了,不知道伯廉答应不答应。偏偏伯廉好几日没回公馆,小兴的姊姊,捏了一把汗。隔了几天,伯廉回来。小兴叩见姊夫。伯廉道:“你甚时来的?为什么不早来见我?”小兴战兢兢的说道:“我来了多天,只为姊夫没空,不敢前来惊动。”伯廉见他比前漂亮了许多,倒还欢喜。踱到楼上,妻子把擅留母亲、兄弟住的话告过了罪。伯廉倒也罢了,不免见过丈母。自此小兴母子,有了安居之所。
  伯廉拿出二十块钱,交给小兴,叫他到估衣铺里买一身衣裤。小兴本是个生意出身,自然没得亏吃,二十块钱,买了衣服、裤子、鞋袜、帽子,还剩下两元,这才到茶栈里去见伯廉,把那剩的两块钱双手送还。伯廉道:“你放在身边零用吧。”自此,伯廉以为小兴老实可靠,留心合他荐事。可巧自己有那一注银子,开这个天新茶叶店,就叫他管帐。小兴凭空经手了几万银子出进,他又是个会计好手,自然店里一天天的兴旺起来。年下结帐,除却官利,还长了一万二千银子。伯廉大喜,拿二千银子出来,竟做分红,各伙计都得了好处,小兴独多,得着一千银子,就制备衣服,一年四季都全了。又做了一注煤油买卖,赚到千金上下,忖道:“上海的银子,这般容易寻,我要早来三年,如今也合姊夫一般了。”不言小兴得意。
  且说煤油茶会上的洪尔臧、叶伯讷,都折了本,听说小兴赚钱,倒很佩服他。原来商务场中,见过面的,都是朋友。这时正是新年,洪、叶二人,到倌人那里开果盘,吃开台酒,顺便请了小兴。小兴虽然在上海一年多,却还没做过倌人,今见他们合倌人那般亲热,便想道:“我也太迂了,如今又没妻子,有的是钱,为什么不做个把倌人,也好没事时去走动走动。”恰好尔臧问小兴道:“小翁做的是谁?开条子去叫。”小兴红着脸道:“请荐个人吧。”伯讷便荐一个倌人。一会儿局来了,小兴见这个倌人,两道浓眉,竟像两把扫帚;一张阔嘴,就如一个血盆,很不如意。为是伯讷所荐,没法应酬罢了。谁知这倌人倒看中了小兴,时刻凑着他面孔殷勤起来。小兴被她这一殷勤,魂魄儿都摄去了。尔臧、伯讷又一齐凑趣,硬叫翻台,小兴却也情愿。诸人翻过去时,小兴才知道这倌人叫林黛云,住兆富里,房间里摆设得十分齐整,都是小兴见所未见,甚是纳罕。林黛云看准了小兴是个曲辫子,为他面貌长得好,所以爱他的,倒也不忍冤他。小兴于那些下脚开销,不甚在行,只知道有这个规矩。一会儿酒散,小兴身边可巧有八块现洋,把来开了下脚。那娘姨不用说,错认大老官肯用饯,甚是欢喜。看看时光太晚,娘姨就留他下来。
  次日直睡到一点钟才醒。林黛云腻声腻气,伸了一个懒腰,慢慢的陪着小兴,谈了许多心上的话。两人一同起身梳洗。黛云要去买表,吃过饭拉着小兴同走。小兴没法,只得陪她雇了马车,到得洋行里,黛云拣了一个金表,讨价是二百七十块,问小兴要洋钱,小兴身边却一块都没有,登时扫兴。小兴对店伙计道:“我写条子,明天到天新茶叶店取去吧。”伙计道:“我们不做帐的;况且新年头上,也没工夫去讨。”小兴不则声。黛云满面怒容。娘姨忙合黛云咬耳朵。小兴知道她们说笑自己,也怪她们不得。三人仍上马车,黛云别转脸,不理小兴。小兴只得说道:“我们回去,我去取了钞票,再来买表吧。”黛云道:“耐早点说末,倪也勿来买表,阿要坍台!”小兴再三赔罪,果然黛云叫马夫拉回。小兴这才回栈,取了一把钞票,约莫有二三百块光景,重新走到林黛云家,二人依旧坐马车到洋行,买了那个金表,用去二百七十块,这才遂了意。小兴就请黛云吃番菜,听戏,闹到十二点钟,才回兆富里住宿。
  自此小兴在兆富里住了五六天,用掉了五百多块钱。恰值茶叶开市后,出进的帐目要紧,只得回店;不时还到兆富里走走。不上半年,二千块钱已用完了,面子上露出些竭蹶的样子。黛云虽然贪他的色,只是娘姨一干人犯恶他,小兴觉得没趣,也渐渐的看淡了,诚心想做点露水生意,天天到茶会上去,听说金镑是上海生意的一大宗。在茶会上结识了一位张过生,一位柳季符,天天同在一处吃花酒碰和。那天,过生对小兴凑着耳朵说道:“这时镑价极低,只九块零点的光景,要做趁这时做,包你价要抬高,这是拿得稳的。”小兴大喜,就叫他代做了三千个镑。不多几月,果然抬高,小兴得了二千多块,过生得了九扣,大家欢喜。小兴又有了钱,兆富里是不用说,又要多住几天的了。
  那天正合林黛云坐了马车逛张园去,遇着吴子诚,被他一眼望见,马车走得快,来不及招呼。次日,子诚赶到店里,找不着小兴,叫伙计四路找他,生生的找了回来。小兴见子诚坐在自己帐台上,心里老大不愿意。他如今是阔了,那里还把这个穷老伯放在眼里,便道:“老伯来查帐么?我是笔笔清楚,毫无弊病的。”子诚听他出言顶撞,怒道:“老侄,你如今发迹了,还记得从前么?我怎样拉你出来的?但是我替你想想,虽然有几万银子在手里活动,都是你姊丈的钱。他如今镑上大吃了亏,折去两万多,这爿店要赚钱才好,足算扯个平,还抵不了他那个空子。我们在他手下过日子,他倒下来,我们不是跟着倒么?我听说你做煤油哩,做露水哩,赚钱是很好,折起本可了不得!吴叔起有五万家私,跑到上海来做露水,想一朝发财。听说煤油价低,他就抛了十万箱。谁知海里转了一天大西北风,沙船一齐挂帆进口,载的都是煤油。市面上骤添几十万箱,价钱大跌,把自己的本钱折完,还拖累了好几个户头,一气而亡。他妻子到处求告度日。你不知道么?这是簇新鲜的事。即如你结交的张过生、柳季符,是上海滩上著名的大滑头,遇着机会,就要咬掉你一块肉,仔细等着吧!再者,昨儿路上,遇着你合一个倌人坐马车,哼!一朝得意,就昏天黑地的乱闹起来,被你姊夫知道了,怕不把你的生意歇了么?那时看你欠了一屁股的债,怎样下台?休再来找到我!”小兴被他痛痛切切的一味臭骂,急得脸红过耳,最难过的,是伙计们一齐听得清清楚楚,怎不惭愧,老羞变怒,便道:“你只不过苏州一个小贩,靠着我们姊夫,吃碗饭,就这样充做老辈来,找着我呕气。我那件事得罪了你?做煤油是我赚的分红银子;做金镑是我赚的煤油银子。如今金镑又赚了八千。我有钱,嫖我的,吃我的,阔我的。店是我姊夫开的,不是你开的,要你来管什么闲帐?我去年替他赚到一万,今年又赚了六千多,你来做做看,有这个本事没有?大滑头小滑头,我都共得来,我自有本事,叫他滑不出我手心底去!像你这样,只好在柜台里秤二两香片,一两红眉,那里配得上说做生意!那做生意,是原要四海的,怕折本那里能够赚钱?你尽管去合我姊丈讲说,我怎样荒唐,叫他来查帐便了,休使劲儿来讹我!”一套话说得吴子诚气望上撞,鼻子透不转,只得打从嘴垦透,呼呼的吹着满嘴胡子乱飘,台北风吹白草一般,半晌喘定,方道:“好,好!反面无情的东西!我好意劝你,你倒顶撞起我老人家来,合你娘说话。我借给你的饭米钱,盘缠钱,共是十块洋钱,每月三分起息,滚到如今,恰好对本,你还了我吧!我们休再见面!”小兴对着众伙计笑道:“你们听着吧,他原来是讹我的。我几时借过你十块钱?只在苏州时,借过你三块钱,是有的;其余盘缠,你叫我母子二人住在烟篷上,五角小洋一客,足算是一块钱,共总四块,难道还要起息?就便起息,也有个大行大市,开口三分滚利,你又不开小押当,连小押当都没这个利钱。”子诚道:“你全靠着我,才能出来。你把赚的钱,算计算计过,到底应该多少利钱?快些拿二十块钱,万事干休!你要不肯,我合你拼这条老命!”说罢,一头撞到小兴身上。众伙计劝开了,做好做歹,说明还了吴子诚十块钱,他才忍气出去。小兴气得眼泪直淌,骂道:“这个老忘八,想发财想昏了,跑来讹我!为什么不做强盗,去抢起钱来,还容易些!我有钱,宁可给堂子里的乌龟,犯不着着舍给这个老忘八!”大家劝了半天,小兴才收泪止骂。本来约着尔臧、伯讷、过生、季符到总会里去碰和的,经这一个大挫折,知道一定是输,也不去了,睡在后房纳闷。
  子诚拿了他十块钱,回到栈里,可巧伯廉未出,子诚气极的了,顾不得小兴是他的内弟,一五一十把来告诉了他。伯廉道:“这还了得!我只道他少年老实,谁知这般靠不住!”连忙叫人套车,赶到天新茶叶店里。幸亏小兴正在那里纳闷,还没出去哩。伙计见东翁来了,忙都起身招接,通知了小兴。小兴躺在后房,听得姊丈亲来,知道吴子诚去撒他谣言的了,便换了一身旧衣服,走出柜台,哭诉姊丈道:“吴子诚只为去年我们分红没给他,要合我们天新为难,遇着有便宜货色,我去讲时,他便来打岔,幸亏我有本事拉拢,他没奈我何。今天无故来此,造出许多谣言,讹了我十块钱去,不知又对姊夫说些什么。茶栈里有了这人,我们休想安安稳稳的做买卖。我是为着姊夫,合他要好,不敢多说。”伯廉道:“原来如此,别的话都不讲,我自从去年到今,没有查过帐,你把总帐拿来给我瞧瞧。”小兴捏了一把汗,连忙把帐簿一齐取出。伯廉自是内行,只拣要紧的关目上算,也弄到三更天,方才算完,果然没有丝毫弊病;而且半年来又赚了六千多两银子,忖道:“这子诚真是瞎闹!他只守定了老辈做生意的法子,看见小兴这东西,姘了个倌人,就起疑心,殊不知上海买卖,全靠堂子里应酬拉拢。我从前得法,也是这样的。照他那么成日不出店门,真个只好秤四两香片,二两红眉了。我看小兴,倒是个有本事的人,倒要笼络住他,帮我年年赚钱才好!”又一转念道:“虽然帐上不错,难免合庄上勾通了,做了手脚,也未可知,我还要同他去对过才好;况且货色也要盘盘才是。”当下满面笑容,对小兴道:“子诚说你许多弊病,我本不信他,他做买卖是外行,只是既有人说你,我自然要查考查考,你也明明心迹,待我明天盘过货色,合你到庄上对一对存款才好。”不知小兴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王小兴倒帐走南洋 陆桐山监工造北厂
  却说王小兴听得他姊丈要盘他的货,稽核他的存款,不免吃了一惊,忖道:“我幸亏镑上赚钱,把这亏空弥补了;要是镑上折了本,这便两败俱伤了!”当下徐徐答道:“姊丈说到这句话,足见疼顾我,横竖我没一些儿亏空,姊丈尽管查考便了。”次日,伯廉叫众伙计把存的茶叶查点一番,果然合符;又到庄上核对存款,也没一毫弊病。伯廉合庄上另立了折子,叫小兴要使钱买货时,到自己那里取钱,却加了他十吊钱一月的薪俸。以下的伙计,也都加了一吊两吊不等。众伙计大喜道:“幸亏吴子诚来一闹,倒闹得我们好了!”独有小兴心里老大不乐,暗道:“被他这么一来,我银钱经手不活动了。”所靠的是还有二千块钱在手里,仍旧去找着张过生想做金镑。过生道:“如今镑价极高,做不得的。”小兴扫兴而归。自此不敢出去乱闹,守着几个薪俸合那二千块钱过日子。约莫也耐守了三个多月,尔臧、伯讷、过生、季符,都合他疏远了。
  小兴静极思动,那天跑到麻雀总会,只见宁波掮客胡三,苏州办货的水客祝心如,杭州绸缎庄上的马绣依,都在那里,见小兴来了,起身相迎,道:“好极!我们想成一局,三缺一,你来得正好,我们就此上局便了!”小兴道:“什么码子?”心如道:“我们太大了也犯不着,五十块一底吧。”胡三道,“要打牌,总要一百块头,少了也没意思。”小兴道:“那是不敢奉陪,我只好碰二十块一底的。”老三道:“你也太小气了。也罢,我横竖没事,陪你们凑个趣儿,只是打横是应该有的。”小兴不知道甚么叫做“打横”,随便答应下来了。四人入局,第一副便是小兴的庄。老三面前,横了三根筹码。小兴要掀牌看时,心如道:“你的横子呢?”小兴道:“甚么叫做横子?”心如道:“你只看我们拿出几根筹码,你也拿出几根筹码,摆在面前。你和了,把三家的筹码都掳了去;不和,把自己的面前的筹码送给人,本来的输赢另算。”小兴睁眼一观,果然三家面前都摆列着三根筹码,一算下来,三三见九,二九一十八元。暗道:“不好!我冒冒失失答应了他,谁知这般厉害,比一百块头的码子都大了!”虽然上当,然而台面上是坍不得台的,只得闷着气打下去,偏偏连和了几副,收了几十块钱的码子。最后一副,掀起来就是九张万子,小兴就做一色。上家便是心如,扣了一张孤七万,不肯放下。小兴听得是四七万,四万是碰出了,还剩一张牌,七万桌上未见,以为拿稳要和,谁知下家发张九条,胡老三把牌一摊,端端正正一副清一色;尤妙在一三四五条,都是三张暗的,又名“对对和”。三十二加上四和,三翻共是二百八十八和。三根横子,也要三抬,可巧又是他的庄,小兴一下子就去了五六十块,赢头吐出,还贴输了二十来块。小兴急得汗如雨下,只得把帽子摘了下来。一会儿,胡三连和几副,小兴又是赔了好些,汇过五副码子,自此气馁了。接连输下去,四圈碰完,已经输到一百二十块钱。大家要接碰四圈,小兴也想翻本,就再入局。谁知越输越多,结下帐来,共输到二百八十三块钱。小兴只得付了五十块钱钞票,以下再算。
  次日又约他们林黛云家吃了一台花酒。好在积下的薪俸,还够开销,只是做露水的念头,更加上了劲了。找到尔臧、伯讷问起煤油行情,倒还凑巧跌了,小兴便喝了五千厅。谁知愈跌愈甚,小兴把二千块钱,通都用完,就要脱空混日子了,到伯廉那里支钱又支不到。小兴想出一法子,顶了天新的名,在几处庄上,借着一万八千银子,把来做露水。连连折本,已经浮了支借的数。小兴急得没路可走,就打了一个没出息主意,把店里现存的款子,一齐卷了个空,连夜趁船,逃到香港去了。伯廉还没知道,天新的伙计,见小兴一去不来,讨债的来了好些人,只得告知伯廉。伯廉到店一查,大吃一惊,竟被他卷去了几千银子。庄上都来逼债。伯廉一看,都是天新字号的折子。伯廉不认帐,搁不住平日合他们都有来往,而且都有存款在他们庄上,庄上把来轻轻扣悼。伯廉无可如何,只得着在天新伙计身上要钱,一个个送到巡捕房里管押审问。他们辩得清清楚楚,都没余罪,一齐放出。伯廉核算起来,单这天新,就折到四万多银子,无奈只得把店收歇。
  原来伯廉做的买卖,四处折本,看看撑持不下,想到李伯正办的机器织绸南北两厂,正要开张,还是去找他,比这茶栈的买卖活动些。抽空去找陆桐山,桐山不见他。这时桐山已得了李伯正的宠用,派了织绸北厂的总办。只为从前分红上面,吃了伯廉的亏,这时所以拒绝不见。伯廉见这条路走不进,又去找到范慕蠡。慕蠡接见道:“伯翁一向得意,我们许久不见了。”伯廉道:“将就混混罢了,没甚得意!慕翁发财么?”慕蠡道:“我只为那回做茧子,冒了险,刻刻担心,不敢再做别的买卖,倒是伯正来拼我股分,开一个造玻璃厂,一个造纸厂,一个制糖公司,我入了十万银子的股本。”伯廉道:“制糖我倒是内行,从前结交了几位外国人,知道他们萝卜糖的做法。”慕蠡冷笑道:“伯正开这个公司,用的都是外国人,本没有中国人能制得来糖的。”伯廉被他打断了话头,搭赸着辞别而出,忖道:“人是穷不得的,我从前有本钱的时候,他们这些富翁,都当我朋友看待,那些不三不四的买卖人,巴结我还巴结不上。如今虽然折本,还没到一败涂地的时候,他们神气,已迥乎两样了!慕蠡呢,怪不得,他是共惯了李伯正这种大人物,做许多维新的买卖,看不起我们这班倒楣人,也是分所当然。只可恨桐山那个促狭鬼,从前在我手里过日子,我是看同事分上,并没欺他,一般分给他若干银子,他不感激我,倒不肯见我。我见他的马车,还放在门口,分明人在家里,他们偏说出去了。只不过靠着李伯正,得了个织绸厂的总办,就看不起朋友,真正令人可气!”转念一想,道:“我也是伯正的旧友,替他收过茧子,为什么不径去拜他,何苦受这班小人的气?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我要找到了主人翁,他派我办一桩两桩的事儿,他们倒要来巴结我了。”打定主意,又道:“且慢!我空手而去,是见不着的。”
  当下换了一身新制的衣履,捏着十块钱的门包,雇了马车,到李伯正公馆里。原来李伯正,在虹口造了一所房子,家眷都住在上海。伯廉马车到他门口,门丁挡住。伯廉取出拜帖,袖统管里,一封洋钱,送给门丁。那门丁姓余名升,是伯正得用的人,年纪不过五十多岁,很老实的。再兼伯正吩咐过,不准受人家分毫的门包,他那里敢收伯廉的十块钱。当下拿这一封洋钱,尽着推还伯廉。伯廉道:“这不算什么,是我送你老人家吃杯酒的。”余升道:“我们大人吩咐过,受了人家一个钱,就要赶出大门。钱老爷没见门上贴的条子么?”伯廉细看,果然有张条子,戒谕门丁,不准留难来宾,不与通报。伯廉大喜道:“既然如此,就烦你老人家通报进去,说我钱某求见。”余升接帖在手,进去多时,出来回道:“大人今天点验工人,没得工夫见客,请钱老爷明天午后来吧。”伯廉只得回栈。
  次日饭后又去。余升领他到了三间花厅里坐着。伯廉细看这屋里的陈设,都是上等贵重物事,还有些不识名的器具,大约是外洋来的。不一会,怕正踱出花厅,伯廉磕下头去。伯正弯腰拉起道:“老兄,就是替我兄弟收过茧子的么?”伯廉应道:“正是。”伯正道:“老兄收的茧子甚好,兄弟正盼老兄来谈谈,为甚多时不来?”伯廉道:“只为四先生叫在茶栈里办事,没得空儿过来。如今茶栈买卖清淡了许多,特来叩见的。”
  伯正又欲开言。却见一个门丁领了一班工人来了,都是短衣窄袖。伯正只得起身,请他们一一坐了。有个工头道:“大人造这个织造厂,原是规规矩矩的事;况且大人给的工价,讲明是十足的钱,如今陆老爷发出来,打了一个八扣,众工人不服,今天一齐不做了。”伯正道:“这还了得!你们不要去,我去叫他来,当面质对便了。”说完,一叠连声叫请陆师爷。伯廉此时,正中下怀。忖道:“这时不下手,更待何时?”便颠着屁股凑近伯正身前,低声禀道:“那陆桐山兄,本不是纯正人,从前收茧子的时候,他叫晚生扣茧客个九五,晚生不肯,为什么呢?人家将本求利,原该论价给钱,从中扣人家的九五,不是坏了东家的名头么?我们中国的商人,被这般恶伙,闹得太厉害了!晚生向来痛恨的!所以再不效尤。大人的明见,晚生收茧子,是一丝一毫不苟的。”伯正信以为然道:“桐山既然如此,我辞了他,就请你接办这个织绸厂,你可办得来?”伯廉大喜,请了一个安道谢。
  一会儿,陆桐山来了,见自己厂里的工人在此,又见上面坐着一位钱伯廉,心上暗道:“不好,我今儿完结了!冤家路窄,偏偏他在这里!”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见李伯正,请了一个安,一旁站立。伯正生性厚道,请他坐下,说道:“请吾兄来,非为别事,只因工人来告吾兄扣了他们的工钱,应该两下质证;谁曲谁直。”桐山脸上涨得通红,半晌答道:“晚生不是无故扣他的钱,只因他们躲懒,一天只做半天的工,晚生看不过去,所以扣个八折。原想来回明大人,谁知他们倒先到此。”众工人大怒道:“我们八点钟做工起,直到晚上方歇,如何算是躲懒?你何时看见我们只做半天工?你天天住在公馆里,马车出进,吃馆子,逛窑子,也没见你到过厂房一次,偏生会造这些谣言。骗得过李大人,如何骗得过我们呢?”伯廉道:“造厂房须要包工才好。”伯正道:“可不是?我原说要包工,桐山兄说不包的好。他有甚么督工的法子,原来为扣八折地步。”桐山道:“这分明是工人听了钱伯廉的指使,合晚生为难。”伯正道:“桐山兄不可乱说!伯廉是在茶栈里,他因久没合我会面,今天特来闲谈,他不知道我们造什么厂房,如今我倒要托他接你的手了。为什么呢?你既合工人闹得不合式,倒不如换个人办办,将来开厂,再来请教你吧。”桐山面色,顿时如灰,没得话说,歇了半天,久坐无味,方才辞别出去。伯正就请伯廉领了工人,到工厂里去做工。伯正又写了一张条子,饬人到帐房里按数给伯廉支款应用。伯廉大喜,领着工人辞别出门,谁知正遇着桐山迎面拦住不放。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改厂房井上结知交 辞茶栈伯廉访旧友
  却说钱伯廉领了工人走出李公馆,要到织绸北厂去查点物料,照常开工,谁知遇着了陆桐山,拦住他道:“你好生生的,把我饭碗头挤掉了,我今与你势不两立,咱们拼个命吧!”伯廉正待躲避,工人上去,把他一把拖倒,道:“你做了坏事,东家辞你的,与钱先生什么相干?你还要诬赖好人么?”接连就是几拳。桐山大喊救命,巡捕来了,把工人桐山辫子结在一处,拉到巡捕房。伯廉只得跟着去探听。
  次日,桐山到得堂上,口口声声只告钱伯廉。伯廉挺身上去,把前后情节一一禀明。会审老爷判断下来,叫桐山不得诬告,叫工人罚洋十元,给他养伤。可怜工人凑不出一文钱,还是伯廉把余升退回的十块钱,借给工人,给了陆桐山,才各散去。
  伯廉到得北厂,查起物料来,都没办齐,连夜禀知伯正。依伯廉的意思,是要在桐山身上着赔。伯正道:“总算我眼睛瞎了,请着这个宝贝,我认个晦气吧!你去替我查点个清楚,还少些什么材料,开篇细帐,到帐房支款去办便了。我事情也多,没法儿件件管得到,这造厂房的事,交给你的了。”伯廉大喜,回到北厂,合工头商量,除现有的不计外,其余各色材料,开出细帐,计算还要五万银子,帐房照数支给。伯廉有这注银子在手里,不但工钱不扣,而且有时还多支给他们几文,众工人感激的了不得。伯廉把那五万银子,办了三万银子的料,除却零星费用,自己落了一万八千多银子。这叫做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伯廉安安稳稳用了李伯正的银子,伯正还当他是个好人,能够实心办事哩。
  看看厂房将要造好,伯廉天天在那里监工。伯正也有时来看,见伯廉常在那里,就很放心。
  一天,伯廉正合工头议论那堵墙头不好,那个窗子不对,指手划脚的要叫他改造,可巧伯正同着一位东洋人坐了马车来此看厂。伯廉合工头接见,伯廉又合东洋人通问姓名,才知这东洋人名井上次郎,在中国多年,一口北京话。伯廉道:“我们这厂基址坏了,只怕机器压上去,吃不住吧?”井上次郎周围巡视一遍,对伯正道:“果然基址不好。外洋造厂房,总要石头砌成基址,不然,用砖实筑也好。如今是虚筑的,如何使得!再者,厂房怕的是火烛,故用木料愈少愈佳,如今木料用得甚多,将来必有后患。”伯正对伯廉道:“井上先生说的一些不错,我们都是外行哩。”伯廉道:“晚生也略知一二,只是这基址是桐山在此打好的,木头也是他办来的;木料太多,众工人只得照他的法子造。我正在这里踌躇,觉得通风透光之外,还有许多不妥。外国厂房,都用砖砌作弓弯式,用铁做梁柱架着;至于门窗也是用铁做的,通风透光,也比这厂好得多。不知从前这图,是谁画的,有些外行;及至造成,晚生才看得出他种种弊病。”并上次郎道:“伯廉先生讲的一些不错。”伯正见东洋人尚且佩服他,便着实信托伯廉。当时看完了厂,约伯廉合井上次郎去吃番菜,商量改造的法子。伯廉道:“谈何容易,这一改造,又是几万银子费掉了。”伯正道:“那是没法的,多花几文,省得将来坍台。”伯廉大喜,自然开了一大篇花帐,沾润了不少。
  再说张老四到过茶栈几次,总不见钱伯廉在栈,很觉诧异,只得去问周仲和。这时仲和的绸缎店倒下帐来,亏空了几万银子,连门都封钉了,他早把家眷搬回,自己逃走了,不知去向。张老四没法,又去找范慕蠡,慕蠡却在家里碰和。有四位扬帮里的朋友,都在那里。张四见人多不便细谈,好容易候他们碰完了和,拉慕蠡到里间屋里烟榻上,问他见伯廉没有。慕蠡道:“前月里他来过一次,闲谈一会就走了。我听说他买卖折本,开的甚么天新茶叶店倒了,你没吃亏么?”老四道:“天新是不相干的。我栈里买卖,远不如前,他又时常不到。他那存放的款子,早经提完的了,我所以要访着他,问个下落。他要不愿就时,我好另外请人。谁知找到他两处家里,都说不知,出去了多天,还没回家哩。我又找到周仲和家,谁知仲和也亏了本,逃走他方,店面的门都封钉了。你说上海的事靠得住靠不住,可怕不可怕!一般场面上的人,闹得坍了台,便给脚底你看哩!”慕蠡道:“我们从前做茧子的时候,我只以为钱伯廉很不大方,周仲和倒是个朋友。谁知伯廉倒帐,还不至于拿钱赎身;仲和倒把这上海码头卖掉了。世上的事,真是论不定的。但你要找伯廉,也非难事,只叫人在陆姗姗那里打听;他既前情未绝,总要去走走的。”
  老四点头要走,慕蠡约他吃一品香。老四横竖没事,就陪他同去。到得一品香时,第一号房间己被人占去了,只得占了第二号。老四听得隔壁喧呼嘻笑之声,偶然踱出张望,只见钱伯廉坐了主位,旁边坐的一班人,一个也不认得,都是极时路的衣履。局早到了。伯廉瞥眼见他,故意别转了身子。老四也不便招呼,叫恃者过来,问他们那一班是甚么样的人物,侍者道:“听得马夫说,都是承办织绸北厂的工头。”老四记在肚里,吃过番菜各散。次日便去拜李伯正。伯正接见老四。老四问起钱伯廉来,伯正道:“他正在这里替我办北厂造屋的事哩,果然是个有本领的人,连东洋人都很佩服他!”老四听了顿口无言,只得作别。找到北厂,伯廉却不在家,出门办料去了。
  次日伯廉一早赶到老四那里。老四大喜接见。伯廉道:“我实在对不住你!我连年折本,撑不下去,只得靠着那位财东,指望恢复旧业。茶栈里的事,我原不能兼顾,请你另请高明吧。帐是我都结算好了的,只为一见伯正观察,他就派了我这个事。我一直忙到如今,所以没来面辞,还望你恕罪则个!”老四听他说得婉转,要责备他,也不能了。当下同到栈里,伯廉把帐目银钱,一一交代清楚。老四见他来去分明,倒很佩服。
  伯廉交代好了帐目,便去拜范慕蠡。慕蠡道:“伯翁,你到那里去的?
  老四到处找你,几乎要登告白贴招子。”伯廉道:“休得取笑!我是被伯正观察硬拉着办织绸北厂的工程。”慕蠡喜道:“你替他办事甚好,只不知薪水怎样?”伯廉道:“慕翁是知道兄弟的脾气,不在钱上面计较的。伯正观察,也就为这点器重我。他被陆桐山闹得慌了,连工匠的钱都要扣个八折,因此把他登时撤了,见委下来,我只得替他帮忙。但是对不住张四先生,他找我两次,都没遇着,今天特地拜他,已把帐目交代清楚了。”慕蠡道:“原来如此。伯翁办事,果然来去分明。”伯廉道:“岂敢,弟是一向这个脾气。”慕蠢又把周仲和的事告知了他。伯廉跌足道:“唉!他怎么不合我们斟酌斟酌?我倒受过他的好处,可惜他急难之时,我不能救他,他也不该合我疏远到这步田地。”慕蠡听他说得这样慷慨诚挚,忖道:“伯廉原来是个好人,我一向失敬了。”当下不免合伯廉谈起心上话来,访问伯正所办的两厂一公司,甚么时候可以开办。伯廉道:“伯正观察办的事,没一件不文明。即如这个织绸北厂房子,造得略差些,他就约了东洋人来看,幸亏当初图样不是我经手打的;况且我去时,基址已经筑就了,然而难怪东洋人说不好。据弟的愚见看来,也不合式。因此合他讨论一番,难得东洋人也合我意见相同,如今是还要改造哩,慕翁试想:他单造这座厂房,还须半年多,那两厂一公司,不知甚时开办哩。如今议也议不到这事。他却主意好,除非不做事;做了便须根牢固实,再不肯将就些儿。我看这人的商务,将来总要发达的。”慕蠡着急道:“我十万银子的股本,早经交出,他那两厂一公司,不办是何原故?我要去提银子来,做别的买卖了。我虽然银子多,也犯不得搁在他那里,银钱搁呆了,是商家最忌的一件事。我们就此同去会他吧!”伯廉听他说到这话,吓得汗流浃背,连忙作揖求他道:“慕翁,总是小弟多嘴,你千万不要对他提起是我说的!他两厂一公司,开办的迟早,弟如何得知,只不过以理度之罢了;或者那两厂一公司,开办在前,南北织绸厂开办在后,也未可知。慕翁去这么合他一说,他只当是弟乱放谣言。宾东之间,闹出意见,还使得吗?”说罢,又作一揖,慕蠡暗自好笑,忙道:“伯翁,不必着急,既然如此,我就不说是你的话便了。”伯廉道:“也还未妥,待弟去探个确实信息,再来告知慕翁。如果一时不办,听凭慕翁怎样吧。”慕蠡笑道:“你不放他的谣言,就做我的奸细,我一古脑儿告诉了他,看你吃得住吃不住?趁早把赚他的银子,分给我一半,万事全休;不然,我是要出首去了。”伯廉道:“慕翁倒会取笑,可怜我在他那里,自早至晚,没一刻休息。每月的薪水,只五十两银子,还不如在茶栈里,有些分红,不止此数哩。”慕蠡道:“我合你说顽话,你就这么着急,真个在乎你分那几两银子么?”伯廉也笑道:“我倒情愿孝敬,只是川条钓白条,仔细你的银子,都被我钓了来。”慕蠡道:“只怕未必。我不比李伯正的银子该得多。”伯廉辞别要行,慕蠡留他吃饭。伯廉道:“我还要办料去,昨已议定价钱,今天要去付银。”说罢,匆匆去了。慕蠡忖道:“看不出这钱伯廉办事,比从前越发勤恳了。他那脸上的烟气,也退了好些,莫非戒了烟么?”转念道:“不好!我偌大的股本,放在伯正那里,他那厂合公司,是一时不见得开办的,我还是去提了回来。前天捐客章大炘,还有一注外国铁,劝我收买,我为的没得余款,只得罢手。铁现在那里,我何不去提这银子来买下他的。”想定主意,就叫套车。
  慕蠡穿一件织金面子的貂皮袍子,缎面的白狐马褂,带了两个金刚钻的戒指,一支翡翠玉的雪茄烟嘴,装上极品的雪茄烟。马车拉到虹口。慕蠡是不用通报的,把马车一直拉到伯正的三间花厅前。车夫开门,慕蠡下了车,直到花厅上坐了。自有人进去通报。一会儿,伯正出来,穿件罗纹绸的丝绵袍子,貂皮马褂,口衔一支长竿烟袋。二人叙坐。慕蠡道:“兄弟是有半个月不来了,大哥一向好?”伯正未及答言,门丁来报道:“玻璃工师来见。”伯正吩咐道:“请在洋客厅里坐吧。”慕蠡也要请教,伯正便合他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说艺事偏惊富家子 制手机因上制军书
  却说范慕蠡跟着李伯正踱到洋客厅上,只见两个西洋人,同了一个翻译,坐在那里;见怕正进来脱去帽子,合他拉手。伯正对翻译指着慕蠡道:“这是股东范慕蠡先生。”翻译合那两个外国人咭咕了几句,那外国人也就合慕蠡拉手。谁知他的力量大,拉着慕蠡的一只嫩手,隐隐生痛。慕蠡问起翻译,才知两位都是英国人。翻译替他述了姓名,那四五个音的名字,慕蠡那里记得清楚。只记得一个有胡子的外国人,一个没有胡子的外国人便了。
  那有胡子的外国人,在衣服袋里,摸出一张洋纸的图,指给伯正看。上面乌溜溜的,圆浑浑的,翻译道:“是熔料的锅炉。”余外还有平面的桌子,还有成范的模子。最奇的是一个高大汉子,拿着一支喇叭似的,在那里吹喇叭。口上一个图形的物事,就像电气灯的灯头。慕蠡不解,请问翻译,翻译道:“这就是吹的玻璃。”慕蠡道:“玻璃是吹成的么?”翻译又合外国人咕咕一阵,然后说是玻璃质料,熔化过后,便如糖质一般,软而粘的。他们的吹法是用一支管子,吸取了这锅里的料,把口对着那管尽吹,管端就结一个泡,合电气灯头似的,滚在桌面上,再把这泡放在模内,就成了瓶杯各种器具。如今有人得了甚么新法,可以不用口吹?这旧法是都要口吹的。慕蠡这才恍然大悟。那有胡子的外国人,又合翻译咭咕一回,翻译对伯正道:“这锅是必要用他们外国的锅。他们制成的锅,极有讲究,是用最净的火泥,不叫夹杂甚么石灰硫铁的质料,把这泥加上了水,调和起来,叫它变成软性;然后把磨成细粉的旧锅泥,搀和调匀,滚成个个小团,造锅工匠用手,把这小团一一的连合起来,造成这锅,不叫它有蜂窠的孔。万一空气关入其中,只怕受了炉火的大热气,那锅就要涨裂了。锅成之后,须待数月,等它自干,干后方可用得。临用时移锅至倒焰炉内,渐加热度,看那锅见了红色,便赶忙移至化玻璃炉内;再等若干时,已受了大热,这才把废玻璃料中极细的撒在锅底上,作为釉之用。凡锅摆在炉内,四围都是火焰排列,其热自然大了,只为烧玻璃需大热,热度不起,那玻璃料是化不了的。”
  伯正、慕蠡听他这篇名论,自然佩服。伯正又问道:“这玻璃的原质,到底是甚么?”翻译传话道:“造玻璃的原质,其名叫做矽矿产,里有那种火石、石英、水晶砂,大半是矽结成的。我们要造玻璃,把这几种质加上土质或金类质,都可造成得成玻璃。但须经过大热,等它熔化,又须在那熔化的质内,提出极净的料,冷透了,便凝结了。其质透明,这就是块玻璃,说来也甚容易的。”外国人又道:“你们中国出砂的地方很有,这玻璃的料子,不消采自外洋,只制法须我们指点罢了。”伯正又问道:“这玻璃初造,究竟始于何国?”外国人又合翻译咭咕一回,答道:“造玻璃是件极巧妙的事,为甚么呢?那玻璃的质料是暗的,及至造成,变为明质,就如金钢石一般。金钢石是光明的物事,那原质是炭质所成,却甚暗的。造玻璃的法子,自古有之,相传古时地中海,有一只碱船,泊在那里,因为船上不好煮饭,他们就拣岸上一块砂地,打算埋锅煮饭,只因没得砖石,支架锅子,他就在船上,取了几块碱,把来支锅。谁知碱合砂,受了一番大热,熔成一块儿,船上人吃过了饭,见地上透明的物事,取出来看,倒很有趣的,带了回去,给人看见。问起来由,就有人想法办理,果然成了一种玻璃。这就是造玻璃之始。大约腓尼基人,得这法子很早。他能造有颜色的玻璃。埃及国人,也能造玻璃。我们古时人有到过埃及国的,得着大玻璃球一个,上面刻着字;有人认得埃及文的,据说还是三千年前头的东西呢。埃及国人又把玻璃造成棺材,又把玻璃做砖,有各种花纹,都有人见过的;还有那罗马国人,二千年前已知造玻璃的法子;他造的器具碎块,有人在地底发出,知是二千年前头的东西哩。”
  伯正闻所未闻,慕蠡也广了识见,送出外国人。慕蠡又问伯正两厂一公司何时开办,伯正道:“明年秋天,总可出货。”慕蠡大喜。伯正又约他同到织绸北厂,看那工程,果然浩大。伯廉接见,畅谈而别。
  慕蠡回到铁厂,仔细思量,他们外国人,何以那般精明,能创出无数法子;我们连造玻璃的法子都不知道,定要请教他们呢?正在胡思乱想,门上人来报道:“外面有一位江西刘浩三要见。”慕蠡一时想不起是谁,问道:“他有名片没有?”门上人道:“他没有名片,说是合少爷江宽轮船上认得的。”慕蠡想了半天,道:“呀!是他么?请吧!”
  原来这刘浩三是江西南昌府人,也是个秀才出身,读得一口好西文。在外国工业学校,学习过三年的。自己造过一部织布手机,只因中国没人讲究此道,也没拿出来问世。浩三回到中国,先到北京,拜见几位当道名公,都很赏识他。只是没甚机会安置,只得出京。听说湖广总督樊云泉督帅讲究制造,他便著了一部汽机述略,托人呈上去。樊督帅撩过一边,并没细看。浩三朋友何濬甫,是樊督帅的慕府,趁空请示,说:“刘某著的汽机述略,究竟怎样,好不好呢?”督帅道:“这班无业游民,夤缘出了洋,就把大言来欺世。汽机的事,千头万绪,岂是一本述略包括得来!看其书名,己是外行,不须再细看他的书了。”幕友道:“大帅不要看轻了他,他本来很有点文名的,后来进了船政局学堂,学成英、法两国语言,这才出洋,进了工业学校。学过三年,卒业回来,自己懂得制机的法子。他家里就有一部手织机车,是晚生亲眼见的。他那机车制得很灵巧,省了许多人力。他著这部汽机述略,必不是甚么汽机必览这些书可以相提并论的。”
  督帅听他说得这么郑重,倒要请教,先看那篇序文,就有若干新名词。
  督帅甚为动气,忖道:“这样不通的人,如何懂得汽机,这不是胡闹么!”说到这话,若是别人,一定不看了。幸亏他却有一种脾气,翻开了一部书,总要看到底的;说不得再翻下去,第一篇就是考证那汽机的来源。樊督帅是最喜考据之学的,见他说得那般清楚,虽罗列的都是外国人名字,没见过的,却还觉得有趣,不免略短取长,不去苛求他那些新名词了。再翻一页,绝精工的一张五彩图,却都是汽机中的事件,樊帅大惊,暗道:“这人果然懂得汽机,这是一个维新大豪杰了,我如何当面错过?幸亏何濬甫提醒了我,这位先生定须留他下来办事才好!”再看他后面讲那汽机的做法用法,头头是道,语语内行。樊帅诚心拜服,连忙叫人请了何濬甫来,指给他看,道:“像这般切用的著述,方不是灾及枣梨。幸你称扬一番,我才留心观看;不然,这书变成个沧海遗珠了!”何濬甫当下大喜,趁势进言道:“大帅既然赏识他,为什么不叫他进来试试呢?”樊帅道:“我正有此意,烦你代我致意,我实在没工夫去拜他,请他搬进来往,我好随时请教。”濬甫唯唯退出,连夜赶到浩三住的客栈里。谁知浩三踪影全无,问及伙计,伙计道:“昨天一早渡江去了。”濬甫道:“甚时回来?”伙计道:“不知道,他没有说。”濬甫道:“制台要请他见,他回来时,千万合他说先来见我便了。”随手在怀里取出名片一张,交给客栈伙计,自己回去复命不提。
  再说刘浩三上了这部汽机述略的书,以为樊督帅必然重用自己的,谁知一候几日,信息杳然,不免灰心,想起汉阳铁厂里一位旧同学来,趁着没事,便去合他谈谈。这早雇了一只小划子渡江过去,幸喜风平浪静,船至中心,看那汉江浩森,两岸遥峙的:一边是黄鹤楼,俯瞰潮流;一边是晴川阁,下临清渚;果然风景不凡。一会儿,船到汉阳。上岸不远,却已到了铁厂,找着文案处的鲁仲鱼。两人久别相逢,说不尽的别来况味。饭后,仲鱼又同他晴川阁、伯牙台游了一趟,回厂时天已不早,仲鱼留他暂住一宵再走。浩三本没甚事,也就应允了。他住过一宿,这时天气虽然深秋,却是热如炎夏,只一夜起了东北风,天气骤凉,纤纤的又下了几阵雨。接着,又是大风撼水,江波汹涌,没一只船敢渡。仲鱼起来对浩三道:“这是静江风,今天渡不得江。”浩三道:“我终须过去,下半天看风色吧。”仲鱼道:“只怕渡不过去。”到得傍晚,果然那风越刮越厉害。浩三只得又住一宿。如此者风雨连天,一连五日不息。浩三在汉阳住了五日,第六日方始放睛。
  浩三渡江径回客栈,伙计把名片送上,述了何濬甫的来意。浩三大喜,就叫了一顶轿子,抬入督署文案处,打听何濬甫,谁知他跟着督帅大阅去了。浩三大失所望,只得住在客栈里静候。看看川资将罄,有些住不下去的光景,幸亏栈主人知道他合制台文案相好,又有制台请他进去的话,是个有来历的人,不来问他催讨房金饭费。浩三也因川资不敷,只得等候濬甫回来,再作计较。
  看看九月已过,十月又来,制台未见回辕,身边川资实已告竭,只得寄一函书,去向仲鱼借款。谁知铁厂文案,出息不多,仲鱼也是为难,没法只借给他三块洋钱。栈主人见浩三穷到如此,那制台请他进去的话,不知是真是假,便有些不相信了,开一张条子,特来算帐。客栈虽小,价钱倒是很大,每天二百四十文,连吃饭在内,统算住了二十九天,一共六吊九百六十个钱。浩三道:“我旅费艰难,打算合朋友借钱。我这朋友,跟着制台阅边去了,等他回来,便可借钱还你。”栈主人道:“客官既然出门,为什么不多预备些川资?小店是等着开销的,那见房饭钱好拖欠的么?这是血本换来的。”浩三道:“我也知道不可拖欠,只是暂缓几天,如数奉还,下不为例便了。”栈主人不答应,多少总须付些;不然是不开饭的了。浩三没法,只得把仲鱼那里借来的三块钱,给了他两块。栈主人还嫌不够,说道:“十天之内,客官的房饭钱要不还清,小店不便再留了。被别位客人知道了,大家拖欠起来,连小店的买卖,也做不成了!”浩三受了他一阵逼迫,自己理屈,没得话讲,送他出去,兀自愁虑,忖道:“十天内制台倘不回辕,我怎么得了!”又转念道:“我再去找仲鱼吧。”踌躇一回,觉得不妥,暗道:“只好把单夹衣服当来使用的了。”次日,见汉报上载着樊制台调署两江。浩三大惊,没奈何再到督辕打听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工师流寓出怨言 舆夫惑人用巧计
  却说刘浩三见汉报上登明,樊制台调署两江总督,十分惊疑,只得向督辕打听。走到半路,只见一派仪从,簇拥着制台回辕,心下大喜,忖道:“做总督的人,果然威武,怪不得人都说是出京小天子。这样看来,我国虽说是专制国,却也暗合了贵族政体。只那做官的生成一种奴隶性质,融合着专制手段,所以把事都弄坏了。”一路忖度,慢慢的看着制台进了辕门,又停留一回,然后身边掏出名片,求把门的替回要见文案何大老爷。把门的道:“何大老爷跟大人阅边去了,如今虽说回来,还没上岸哩。再者,他即便上岸,也还有许多公事,怕没工夫会你吧。”浩三被他回了个绝,分明瞧不起自己,急得红涨了脸,又不敢发作,忍气问道:“他几时得空会我呢?”那门上道:“你自找他去,我那里知道。”浩三愈加没趣,只得蜇回寓处。栈主人见他丧气而回,知道事情不妙,又来催逼房金。浩三道:“再迟几天,我便给你算清。”栈主人道:“你说制台回来了,便有法想,如今不是制台回来了么?你为何不去找他?”浩三道:“制台虽是回来,他还有许多公事,我去找那文案上的何大老爷,他还没上岸哩。”栈主人道:“你到衙门里去找何大老爷,那里找得到他呢?除非你认得文案处的路,一直走进去,碰着他自己的管家,还可指望见面。你要在把门的那里打听他,万世也见不着。你想,制台衙门把门的,何等势利?见你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还肯替你通报么?外面的世道,都是如此!客人,你出来得也太冒失了!”浩三被他奚落一场,气得顿口无言,半晌道:“我倒请教你,像我这样,是永远见不着何大老爷的了?只怕他来找我,也未可知。”栈主人道:“那看你们的交情。据我看来,只怕未必。”浩三不答。栈主人讨不到房金,咕哝着自去。
  浩三一等三天,不见濬甫来找他,这才真个着急。是晚左思右想,一夜没睡。不料人急计生,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暗道:“这法子用了还不灵验,只好讨饭回家去的了!”当时披衣起身,写了一封信,改来改去,好容易写完了,去找栈主人,要他想法叫人送进去。栈主人为着房金,不能不关切,就派了一个精细的伙计,代他送进制台衙门。果然,这封信比龙虎山张天师画的召将符还灵。当日晚间,濬甫亲自到栈,合浩三见面。浩三道:“我被这位樊制军累得好苦。他说用不着我,我倒也别处托钵去了。他又把我留下,又不见面,又不派我件事儿,弄得我一候几个月,天是冷下来了,衣履不备,瑟缩难过;栈房里欠下许多钱,天天催逼。我在外洋时,也没受过这么一天的苦。你若不救我一救,我是要填沟壑的了!”濬甫笑道:“浩三先生,岂是饿死的人呢,且请放心!我自从把你的本领合云帅细说一番,他何等仰慕,何等契重;原要请你搬进幕中,偏偏又为着阅边耽搁下来,及至回来,又奉署理两江的上谕。云帅本来注意两江,要去整顿一番,那里的财政宽余,大可开几个制造工厂,请教浩三先生的事多着哩!只是目前公事,犹如蝟毛一般,不但他没工夫理论到你,连我也没工夫去谈你这桩事。如今我带了一百块洋钱在这里,算我借给你的。你开发了房金,就到南京去候着吧,云帅大约他三五日内,就要赶赴南京的。”浩三道:“我也不来上当了,既然蒙你慨惜百元,我有了盘缠,就到上海去。我还有几个旧朋友,去找着他们,怕没事干?不希罕这腐败官场的事,宁可做外国人的奴隶吧!”濬甫道:“也难怪你牢骚,像你这种本事,自该到处争迎;奈中国官商,不喜办什么公司工厂,还只云帅有点儿意思;要是别的督抚,只怕理也不来理你。”浩三道:“我原知道。我深悔到外洋去学什么汽机工艺,倒不如学了法律政治,还有做官的指望哩。但是中国不讲究工艺,商界上一年不如一年,将来民穷财尽,势必至大家做外国人的奴隶牛马。你想商人赚那几个钱,都是赚本国人的,不过贩运罢了,怎及得来人家工业发达,制造品多,工商互相为用呢?难道中国的官商就悟不到,不肯望大处算什么?”濬甫道:“不是悟不到,只为中国人的性质,是自己顾自己的。官商有现成的钱赚,且赚了再说;倘然大张旗鼓,兴什么工业,开什么工厂,弄得不好,倒折了本,不是两下没利么?”浩三道:“合众开办,断然有利;不但自己有利,而且全国受了利益。不过利益迟些,他们没耐性等待罢了!至于那些自己顾自己的,总是他的性质,习惯使然。只盼社会改良,这种性质,自然会大家变换的。譬如国家奖工艺,或是优与出身,或是给凭专利,自然学的人多了,就不患没人精工艺;既有人精了工艺,自然制造出新奇品物,大家争胜,外洋人都来采办起来。工人也值钱了,商人也比从前赚得多了,海军也有饷了,兵船也好造了,在地球上,也要算是强国的了!如今把新政的根源,倒置之脑后,不十分讲求,使得吗?不论别的,单是轮船上驾驶的人,尚须请教外人,难道中国人没人能驾驶么?只为他既是中国人,人都不信他,怕闹出乱子来,那就坏了大事的。为什么他们外国人,初创轮船之时,敢冒险驶出大洋,这岂是顽的么?一般也出过乱子,他们不怕,这是什么道理?即如气球初创的时节,坐了上去,死的人也不少;然而外国人还到政府去请,定要上去。政府答应了,他便再上去,视死如归。中国人见了这种奇险的事,还了得吗!我说轮船上驾驶的事,早该叫人学习,考验他的本事,要能下得去,便可叫他驾驶。这也是商务中第一件要事。总之,要变通都变,要学人家,通都学人家。最怕不三不四,抓到了些人家的皮毛,就算是维新了!我这话并不是愤激之谈,总算又上了一个条陈,你得空合云帅谈谈,看他意下如何?”濬甫道:“你的话句句都切事理,我也没得驳回,还望你到南京走一趟,有机会,总合你留心便了。”言下,就叫跟班把洋钱拿来。跟班的便把两封五十块洋钱送上。浩三接了道谢,又道:“我在上海耽搁一两个月,再来找你。”濬甫答应了,急忙辞别,仍回督署办公事不提。
  浩三送客回来,便叫栈主人算帐。一会儿,栈主人把帐开好,上楼来、道:“刘先生,我们失敬了!我原知道刘先生是有来历的,论理不该催讨房钱。只因敝栈连年赔本,实在支持不住,只指望来往的客人多,可以撑得住这个局面。如今人少了,实在不够开销,因此长了价。刘先生休得见怪!”浩三接帐在手细看,原来比往时多开了二十文一天。浩三笑道:“有限的事,我也不值得合你计较。只是以后遇着贫苦的客人,少挖苦几句,我也见情的了!”栈主人满面通红,接了钱自去。浩三从容收拾行李。当日可巧有江宽下水船开。浩三上了轮船,四面一望,江水浩淼,不觉添出许多感慨,忖道:“这番要不是何濬甫救我的急,几乎流落武昌,世上的事,真险不过!我们中国人,处的恐惧时代,没什么本事可恃的!”
  次日,船正开驶,浩三就到顶篷上看那江景,又看一回机器;自己知道造法,也不觉其奇。不到两日,船泊九江,浩三忖道:“我除却栈房开销,所存不过六七十元,那里能在上海去久住呢?莫如先到家乡,还有法想。”主意已定,便把行李交代接客的人,上岸住了三元栈。次日,趁着小火轮船回到南昌。
  原来浩三只一位夫人,一个儿子还小,才八岁呢。幸亏有个表兄替他代理家务,田地不多,只数十亩,刚够家中吃用。浩三出洋多年,一直没回家乡。他妻子只当他是死了,也不去管他,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这天浩三回家,他妻子几乎不认得他了。浩三却还认得妻子,说明来历,自然夫妻总有感情。他妻杨氏,见丈夫身上穿的那件茧丝绸的棉袍子,倒有了三五个补钉,知道他不得意,便道:“你出去的时节,我怎么劝过你来?你只不听,要去学什么本事。如今呢,你本事学成没有?”浩三道:“本事是学成了,只少几个知己的贵人扶助。”杨氏道:“嗅!有了本事,原也要贵人抉助的么?你忘记了从前的话,不是说不肯求人,自己要有本事吃饭吗?”浩三道:“我千辛万苦,好容易到得家中,我们各事休提,且待我舒息脑筋,再图别事吧。”杨氏笑道:“我晓得你厌听我的话,七八年不回家,自然该休息休息。咳!要不出洋,过过舒服日子,不更好么!”浩三叹口气道:“中国人的意见,都合你一般,所以没得振兴的日子。只图自己安逸,那管世事艰难,弄到后来,不是同归于尽吗?”杨氏道:“你有多大本事,管得到世上的事!准不是图自己安逸?你想,半步街的童伯伯,不是夏布庄上的伙计么?他趁着管帐先生糊涂,赚着一注钱,如今捐了什么从九品,到安徽去候补;听说分道到了芜湖,当什么洋务差使,一年倒有二三千银子。他嫂子满头珠翠,身上穿的灰鼠皮袄,湖绉面子。找出门也没这样体面的衣服。她只把来家常穿着。童怕伯有什么本事?只不过夏布店里的伙计罢了,也会发财。他前天来接家眷去,一只满江红的船,小火轮船拖着,挂着旗子,敲锣开船,好不威风!你呢?出门这几年,穿件破棉袍子回来。我只道你没本事,原来是已学成本事的,尚然如此!你要晓得,中国人是不靠本事吃饭的吗?比不得外国人,你应该有些后悔了!”说得浩三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哭又无谓,只得长叹一声,道:“我错了,我错了!人家的本事,是在场面上的;我的本事是在肚子里的。他能赚东家的钱,能捐官,能已结上司,就是他的本事;我这本事不同,却要实实在在的干去,赚几文呆进项。有人用我,也能赚几千银子一年;没人用我,只好怨命,一文钱都赚不到的,带累了你受苦。罢了,罢了!好在家里还有几十亩田,料来够你一世吃着,你只算没有我这个丈夫,也要过日子哩!”杨氏噗哧一声的笑了。
  夫妇二人正在谈论,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浩三问什么事,杨氏赶出去看时,原来是咿哑菩萨出会,轿夫中了迷,在那里嚼瓦片哩。人都齐集,焚香点烛的祷告。杨氏吓得面如淡金纸一般,连忙叫女老妈摆上香案,跪拜祷告。浩三不禁暗笑,让她做作完了,轿夫醒来,抬着咿哑菩萨过去,杨氏这才进屋。浩三问道:“我在轮船上遇着同乡人,就晓得咿哑菩萨的会己被抚台禁止,不准再出,如何又有了这个陋俗?”杨氏吓得颤着身躯,忙摇手,道:“你休得胡说!”不知杨氏又说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兴工业富室延宾 掮地皮滑头结客
  却说刘浩三妻子杨氏,听她丈夫说话,得罪了咿哑菩萨,不胜恐惧道:“休得胡说!菩萨很灵,抚台不信,禁止人家出会;后来菩萨托梦太太,一定要出会,抚台也信了,所以照常出会的。”浩三见她吓得那般可怜,知道一时不得开悟,只索罢了。
  浩三找到几处亲戚朋友,想凑借些盘缠,到上海去找事。谁知人情势利,见浩三穷到这步田地,没一个人肯应酬他。浩三只得把一所祖上遗下的房子,卖给人家,得了三百块钱,掉下一百块,给杨氏过活,余下的带在身边,就整顿行装,要到上海去,他妻杨氏听说他要去找事,倒也欣然,并不阻止。浩三到得上海,几个旧朋友,都有事到他方去了。浩三投靠无门,想起江宽船上遇着的一位豪商,谈得很入港的,他说要开什么工厂,不如去找他吧。想定主意,换了一套时新衣服,来拜范慕蠡。慕蠡接见大喜。原来慕蠡知道他艺事高明,正想求教于他哩,就叫人把浩三的行李搬来,留他住下。二人谈起工艺的事,浩三道:“凡事都要在源头上做起。我们要开工厂,便须先开工艺学堂。但是等得这些学生,学到成功,必非三年两载的事、那时再开什么工厂,已落他人之后了。如今一面开厂,一面开学堂,把新造就的工人换那旧的。不到十年,工人有了学问,那学成专门的,便能悟出新法;那学成普通的,也能得心应手,凑拢来办事,自然工业发达。”慕蠡道:“我们上海,何尝没有工艺学堂,为什么总没效验,造就不出什么人才?”浩三道:“上海的工艺学堂,我也看过几处,吃亏没有实验。要晓得,工艺都从实验得来,平时读的、讲的、做的,只不过算学、理化、绘图等,那还是虚的。至于要讲木工,就要知道这木出在那里,怎样的性质,好做什么用;要做金工,就晓得这金如何性质,怎样熔化,好做什么。不信,当时试验,直头攻木的削木;攻金的熔金;诸如此类,亲自动手。所以学工艺必然要在厂里,离了工厂,开不成学堂;不开学堂,又不能改良厂务。工人懂得学问,自然艺事益精,制造品愈出愈奇,才好合欧洲强国商战。”慕蠡道:“上海工艺学堂,也有在厂里的,就合浩三先生说的不差甚么,为何不出人才?”浩三道:“目今旧厂工人,自以为得着不传之秘,拿人家几十块,或整百块一月。他意思是:你要不开这个厂便罢,要开这个厂,除非请我不成!你要我教导别人,那是我一世的饭碗,再也泄漏不得的!工师存了这种心,先把实验的一条路绝了;实验既绝了指望,其余学的,都是皮毛,不切用的。再者,中国学生,还有一种性质,都是好高而心不细。这工艺虽是极粗的事,却须极细心的人,方能做得来。学生要横下了心,预备自己一世的大事业,都在这工艺上面,专心研究去,工艺才能精哩!如今学生虽晓得工艺也是件可贵重的事,却还不甚心悦诚服,觉得自己负了国民的资格,如何困于工艺呢?这是我国数千年社会使然,忒把工艺看得轻贱了,以致一败涂地,难怪整顿不来!殊不知工人也是国民的一分子,关系甚大哩!”慕蠡拍掌,叹道:“浩翁这话,顿开茅塞!弟久思开个工艺学堂,好在敝友李伯正大开工厂,不愁没处试验。但这事我是外行,须请你代为经理,庶乎造就几个有学问的工人出来,助我们发达工业。”浩三道:“贵友李伯正,我也闻名,只不知他开的甚厂?意欲拜望他,看看厂。”慕蠡道:“他厂还没开工,如今正造着房子,明天我们同去会他便了。”
  次日,二人一早起身。慕蠡套上马车,请浩三同坐,到得虹口,伯正却不在家,到北厂去了。慕蠡叫马夫赶到北厂,找着伯正。原来北厂竣工,锅炉机器,都已位置妥贴,恰待开工,伯正十分得意。见慕蠡来找他,就请他们二人,在公事房坐下。慕蠡代浩三通了姓名,又着实夸奖他的本领。伯正大喜。当下便请慕、浩二人遍阅厂中工程,又看汽机。浩三道:“汽机办得齐全完好,只这厂房,略欠坚固,恐怕被机器震坏。”伯正听了踌躇。
  三人同回公事房。慕蠡把要开工艺学堂的话告知伯正,伯正道:“厂房没有余地,要开学堂,还须买地造屋。”慕蠡道:“正是。你买这几处地皮,都合若干银子一亩?”伯正道:“贵哩!虹口一亩,合到二万银子,其余稍微便宜些,也都是一万出头。”慕蠡道:“这还不算甚贵。你是买吴和甫的么?”伯正道:“正是。”慕蠢道:“只不知我们几处厂房左近,还有地皮没有?”伯正道:“怎么没有?都是吴姓产业。”慕蠡道:“我去拜他。”伯正道:“那里找得到他呢?你要买地皮,须找捐客汪步青,他专捐吴姓的地皮。”慕蠡道:“叨教,叨教!”当下范、刘二人辞回铁厂。伯正也就回公馆。
  过了两日,慕蠡果然去拜汪步青。原来步青住在老垃圾桥堍贻德北里,专掮地皮出身。他本是上海土著,小时读书不成,去学洋文,学了几个月,又觉得气闷,便去学皮货买卖。帐目上却很精明,管帐先生很喜他来得伶俐,不免交付他几注正经买卖。步青好容易得着买卖经手,如何肯轻轻放过,便每注赚他个一成的扣头,管帐先生,那里得知,还当他少年老成哩。可巧一位贩皮货的客人,合管帐先生认识,一注皮货,值银八千两,要卖给这位管帐先生;管帐先生没工夫,就叫步青合他去做,讲定了九千银子,步青一扣就是九百两。皮货客人不服,告诉了管帐先生,管帐先生大怒,把他辞悼了。步青虽然歇业,手中很有几文,便在堂子里混混,意思结交几位阔人,好吃口空心饭。做的倌人是金宝钿,在汕头路住家;还有一个陆媛媛,寓在清和坊三弄。这天步青在金宝钿家摆酒,请了几个时髦客人,是吴筱渔、张季轩、郭从殷、蒋少文、毕云山一班,都是年轻喜顽,家里都有十几万的家私,闲话休提。当时请客到齐,步青大喜,便叫写局票叫局。彼渔抢笔在手,先把自己叫的四个条子写好,就问云山道:“你难道还叫王翠琴么?”步青道:“云山兄合翠琴,是几时和好的?”云山抿着嘴只是笑。筱渔把局票一一写好,娘姨递给相帮发去。酒菜摆上,步青让筱渔上坐。金宝钿敬了一巡酒,自去应局。一会儿,叫的局部到齐,各人拉着相好,乱闹一阵。须臾局散,这才安心吃酒。步青对筱渔道:“令叔黄浦滩三亩的地皮,成交没有?”筱渔道:“还没成交哩,前途还到五万四千银子,家叔道:‘不在乎他这几万娘子浇裹,不上四万一亩的数,决不肯卖,”步青道:“昨天我碰着一位俄国商人,他托我找块地,要在黄浦滩上。我想令叔这三亩地,可巧合局,莫如卖给他吧,我来做个中人,包管十六万银子成交,多少都在我身上。”筱渔道:“果然如此,是好极的了!”步青道:“你完合令叔致意,我们后天三点钟,在一品香谈吧。”筱渔点头,恰好金宝钿应过局条回来,于是大家吃稀饭。步青取出表来看时,已是十二点三刻了,各人道谢散去。
  次日两点钟,步青先到一品香,占了第一号房间,把请客条子写好,请的是吴和甫合筱渔叔侄两位,还有花伯芳作陪。他是一品香的老主客,那有不巴结的道理。当下侍者按了条子,交到柜上,连忙着人去请。步青等到三点多钟,伯芳始到。吴氏叔侄还没见来。伯芳道:“你今天请的什么贵客,为何这时还不到来?”步青道:“请的和甫叔侄。”伯芳道:“你怎样认得他们?”步青道:“有些经手交往的事,所以认得的。”伯芳道:“你不知道和甫的架子,如今大得不可收拾!我还见过他穷的那年,那才可怜哩!”步青忖道:“和甫自来阔绰,怎么他会看见他穷的时候,倒有点奇怪!”忍不住问道:“伯芳兄,倒合和甫先生是旧交了?”伯芳道:“不然,从前我跟着先君到上海,只不过开一个小铁厂罢了,那时黄浦滩上人家不多,店面也甚寥寥,虽然合外国人通商,中国人大家肄忌,不敢放手做买卖,只先君是看得透,所以发了财。一天上街,其时正是隆冬,下过雪才晴哩,就见路旁有一位乞丐似的,穿件破夹袍子,在一家小饭铺门口站着;虽然极冷的天气,他却没一毫怕冷的样子。先君觉得奇怪,问他来历,才知是吴江人,探亲不遇,流落在此的。先君知道这人不是个寒乞相,将来或许发财,就留他到厂里住下,叫他做工,搬那铁条铁板。又知道他认得字,就叫他兼管日用的小菜帐。谁知他算得分明,一钱不苟。先君道他老实,可巧厂里管帐的先生死了,先君把他补上。一混五年,他手里大约也有几千银子。那时上海的地皮,实在便宜,只合上几十吊钱一亩,还没人肯买。和甫却存了个拙见,他想上海来种田,成家立业。看着别的好买卖不做,一味的买地,几乎把黄浦滩上的地,都被他买去。他的地不下二三百亩,都是三四十吊钱买来的。其时就有法华镇上一个富翁,知道他地皮弄的多,就把女儿招赘他为婿。谁知他打算种田,还没垦土,就有外国人来买他的地皮。起初不过几百吊一亩,后来地价长大了,弄到几千银子一亩。如今是不上四万银子,也休想买他的一亩地皮,我们才知道地皮这样值钱。他有了这几百亩地,随手卖出,又趁便买进,弄到如今,家私真正不知几百万了!他花天酒地的闹开了!又捐了个道台,报效皇上家十万,赏了个头品顶戴,赏穿黄马褂,好不威风!我们呢,就只先君是个二品衔候选道,没得荫袭。他儿子侄子都捐了道台。天下第一等的买卖,再没有他取巧的了!只可惜架子大些,轻易见不到他的面。”步青道:“我看和甫先生,倒也随和,我去见过他几次,都接待得很好。”伯芳道:“那是你合他经手地皮,方能如此,其余的人,是一概挡驾的。”步青忖道:“难怪伯芳要牢骚,他从前也是几百万银子的家私,如今分了家,买卖不兴,弄得剩了一二万银子,所以说起吴和甫,他就有些醋意,我倒不便申说的了。”正在踌躇,忽听得外面履声橐橐,上来了一大班人,原来正是吴和甫叔侄来到。马夫、家人跟上来五六个,什么烟枪、水烟袋,一古脑儿捧了来。和甫穿的大毛出锋马褂,猞猁狲的皮袍子,口衔一支翡翠玉的雪茄烟嘴,戴了一顶貂皮帽子。筱渔是貂皮袍子,狐皮马褂。论那和甫的气派,大约现任督抚,也不过如此。步青趋前招接,和甫不过略略交谈几句,还是筱渔倒合步青谈得稍为亲热点。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赔番菜买地又成空 逃欠户债台无可筑
  却说汪步青巴结不上吴和甫,心里着急,虽系大冷的天,头上也冒出汗来,暗道:“他神气这般落落的,只怕这注买卖不成,白破了钞,那才冤枉哩!”只得打起精神,问长道短。他说三句,和甫只答一句。步青没法,索性不开口,做出一种恭敬的模样来,犹如子侄见了父叔一般。和甫脸上,倒转过来了,和气得许多。步青这才悟出,忖道:“官场中人,最喜人家低头伏小。和甫先生虽没做过官,却是头品顶戴的道台,难怪其然,我称他先生,已是错了。充着筱渔面子,应该称他老伯,客气些就该称他观察。咳!自己的不是,怪不得他,还是叫老伯亲热些。”主意想定,连忙要改口,可巧侍者送上笔砚,请点菜。步青趁势道:“老伯今天赏光,小侄不胜之喜!只是老伯天天吃番菜,是吃腻了的,要想几样新鲜菜才好。老伯请点,待小侄来开出来。”伯芳见他足恭可怜,笑着说道:“吴老伯是不大吃番莱的,我深知道他。你请吴老伯吃花酒,他倒很欢喜。依我说,叫几个时髦倌人来热闹热闹,倒使得。菜呢,随便点几样吧。”和甫听得步青一派恭维,心里很舒服;又被花伯芳说出自己的脾气,有些动怒,只是实喜叫局的,将机就计,乐得开怀,便笑道:“伯芳是耐不得了。你们爱叫局尽管叫去,别牵上我。”伯芳道:“老伯如今难道不玩了么?小侄是合老伯常常同在一块儿的。陆小宝不是老伯得意的人吗?我来写。”说罢,把笔砚取在身边就写。和甫只得听之,又道:“既然被你闹开,索性把张月娥、左兰芬、王梅卿一同叫来,大家热闹热闹。”伯芳大喜,一一替他写好,又把筱渔,步青合自己叫的几个写完发出。和甫是不吃外国酒的,步青只得要了两壶京庄酒,菜来就吃。一会几,局也到了,和甫大乐,拉着陆小宝的手,躺在烟铺上,唧唧哝哝的密谈去了。步青叫侍者开了几个新会橙,给和甫送到烟铺上去,和甫这时不觉乐得手舞足蹈。原来诸公有所不知,和甫的老婆,相貌极其丑陋,然又欢喜吃醋,和甫没儿子,屡次要想娶妾,只怕他老婆不允,闹得场面上不好看,所以成日在外面玩。这一阵子,看中了陆小宝,要想娶她;谁知陆小宝嫌他狐骚臭,若迎若拒的。骗他些钱罢了,并没真心跟他。和甫不知就里,在小宝身上,叫他花个上万银子,也都情愿的。闲话休提。再说当时席上,别的局都散了,只陆小宝还没去,步青急欲合和甫谈买卖,他却被倌人缠住了,不好去合他说话,只得把话告知了筱渔。筱渔合他叔父说知,和甫如梦方醒道:“地皮的事,既然前途肯出到这个价,我也不同他扳难,你合步青做去吧。”步青听了这话,大为惊异,忖道:“这真是个好主顾,看不出他神气来得严肃可畏,原来是个傻子!他肯把地皮交给他令侄作主,这就有得法子想了!”不言步青暗自欢喜。再说和甫忽从烟铺上挺起身躯,道:“今天我来复步青的东,就在陆寓吧。”步青连称不敢,道:“老伯赏酒吃,小侄不敢不到。”和甫又约了花伯芳,伯芳也答应必到。当下各散。
  到得晚间,步青不等他请客条子到来,赶即走到陆寓。谁知和甫还合陆小宝坐马车没回,步青自悔来得太早。娘姨留他吃茶,步青辞去。下楼就到叙乐园,吃了一壶酒,叫一碗虾仁面,点心过了,然后再蜇到陆寓。和甫已回,见步青第二趟又到,不觉笑道:“请客就要请你这样的客,果然至诚。”步青道:“小侄生来性急;况且老伯赏酒吃,不敢迟到的。”和甫大喜。一会儿,客已陆续来了。步青有意凑趣,多叫了两个局,和甫心上倒不以为然。酒阑时,步青想要翻台,先合筱渔商议。筱渔道:“家叔怕的是吃花酒闹到三四下钟,又怕没钱的人陪着他花费。依我说,你不必多此一举,徒讨没趣的。”步青红涨了脸,忖道:“财主人只许自己阔绰,不许人家效尤,这也是个通病,我乐得省钱,岂不甚妙。”当下就合筱渔谈那地皮交易。筱渔道:“家叔的意思,总要卖到十六万银子。”步青道:“黄浦滩的地,虽然长价,只是十六万金,价也太大了!错过这俄商的主顾,只怕找不着第二个。依我说,十四万银子,彼此不吃亏,好卖的了。”筱渔摇头,道:“家叔的脾气,除非不说出口,既要十六万,是没得还价的。”步青道:“不瞒筱翁说,兄弟今天会见俄商的通事,他说俄商肯出到十万八千,再多是不肯出的了。仗着我去说法,或者撞关十四万,有点儿指望;咬定十六万银子,是做不到的。”筱渔道:“家叔的意思,宁可把地皮留着,决不肯贱卖的。他除非急等着钱用,才肯出脱哩。”步青道:“有了十四万金,把来做买卖,一月就是一万多两,论不定的。依我说,令叔既然把这片地皮交给你做,你何不硬自作主,把这地卖给俄商。我们来做露水买卖,包你两个月,赚到一万八千银子,作兴透过头的,你敢不敢?”筱渔听他这般说得有理,倒有点儿活动,只是迫于叔父之命,转念一想:“宁可做稳当事情,不要上了他的当,倒弄在自己身上,头两万的交易,不是顽的。”打定主意,便一口咬定不卖。步青这时合筱渔附耳谈了多时,恐怕和甫见疑,只得罢休。吃过稀饭,大家道谢辞别。次日,步青又找筱渔。筱渔分明在家,晓得步青必要合他麻缠,叫人回说不在家。步青没趣自归。这时已逼年关,步青所指望的,是这注地皮款子。谁知筱渔竟不上钩,弄得进退为难,到得三十晚上,诸债毕集。步青是超前逃到浦东朋友处躲债去了。妻子也另赁了房子住下。债户追到贻德里,那有影儿,只索罢了。步青过年后,慢慢的打听没事,然后回到租界。有一天,在五云日升楼吃茶,可巧被绸缎铺里的伙计扑面撞着,就向他索去年的欠,通共一百廿元。步青道:“我去年被南汇一个朋友约去帮忙办喜事,到家迟了,所以没合你们清算。我既回来,自然一二日内就来还清的,你何必这般着急呢?”那伙计听他说的有情有理,便也无言自去。步青从容吃茶,坐到晚上才去。回家把积欠算过,大约非有二千多块钱,开销不来。现在所有的,不过三四百块钱,便把衣裳首饰典当,也还不敷。横竖没人知道自己的任处,遇着债主,躲掉便罢。因此不放在心上,一般在外面混搅。
  一天,独坐无聊,踱到张园,泡了碗茶,在那里细品。张园是倌人来往的去处。步青一眼望见金宝钿,陪着一位客人吃茶。那人合金宝钿眉来眼去,十分亲热。步青看得动人,只是自己手里无钱,无可如何,只好别转头,不去睬她。又坐一会,忍不住站起来要走,忽然宝钿的大姐,走到面前,说道:“汪大少,为啥勿来?只不过欠倪两百块洋钱,勿犯着勿来啘!”步青臊得满面通红,只得答道:“我为着南汇一个朋友,约去办喜事,没在上海过年,昨儿才来的。原打算今天来摆酒,只是有一位朋友,约着吃番菜,吃过了番菜,再来吧。”大姐见他身上衣冠济楚,倒也不疑,叮嘱着晚上必来、跟她先生自去了。
  步青举步欲行,刚出张园向东走了一截路,可巧又碰着一个查裁缝,是常年台步青做衣服的。计算欠他的帐,大约也有五六十块,两节没有还一个大钱。这查裁缝既然遇见步青,那肯放他过去,只不敢动蛮。当下便问他要钱。步青叫他明天来取。查裁缝道:“我到你公馆去过,门都锁了,没一个人在里面。我打听左右邻居,知道你搬场未久,只不知住在那里。汪老爷,你可怜我们手艺上赚几个钱,是不容易的,还了我吧!”步青怒道:“混帐东西!我又不少了你的钱,为何半路上合我下不去?你开帐来,给你便了!”查裁缝道:“不是这般说。汪老爷是何等祥的富贵人,何至于少我们的钱?只是小店也一般请着伙计,也要开销工钱、饭食、油火。再者,丝线、炭火,那一件不是钱买来的?况且汪老爷的衣服,工饯只二十八块,代料倒有三十来块。人家只认得我,我没法交代,实在赔垫不起!还求你高抬贵手,救我则个!”步青道:“糊涂东西!我原叫你到我家里来取,这是在路上,一味的同我蛮缠,成何体统!难道我来逛张园,还带了钱还帐不成?”查裁缝道:“该死!我只知道向老爷讨钱,却不知道问老爷住处,究竟老爷搬到那里?”步青道:“我现住虹口广东路第五十五号。你去找我便了。”查裁缝心中不信,待步青转过身躯,他便跟在后面,察看他的踪迹。步青转了几个弯,到得西新桥,望巷子里一钻,幸亏查裁缝眼光尖亮,随即跟了进去,只见步青站在一家门口打门,有个娘姨开他进去。查裁缝那敢怠慢,一脚跨进了大门,嚷道:“汪老爷,你好歹赏还欠我的六十块钱吧!”步青料不到他跟来,被他这一嚷,大吃一吓,回头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混闹!去叫巡捕!”查裁缝道:“什么地方?你好来得,我也好来得;你叫巡捕,我也要叫巡捕。你欠我的钱,我来讨债,没什么犯法,便到公堂上,也说得去的!汪老爷,你要不还我的钱,我便去登告白,叫人知道你如今躲债在西新桥六十七号门牌。你债主一齐拥着来的日子有哩!”步青听他说话蹊跷,知道这人有点儿难缠,骗是骗不过去的,只得转过脸笑道:“查师傅,你不要着急,我还你钱,你请进来坐吧。”查裁缝不管好歹,走到中间屋里,一屁股埋在椅子上坐着。步青取出他开来的帐,合他细算,要打个七折,不肯;打到九折,还不肯。查裁缝拿定了他的把柄,定规要收足钱。步青没法,只得照帐算给六十元零二角,一文都没少他的。查裁缝拿了洋钱,弯弯腰说声:“对不住!下次有衣服做,我再来报效。”步青道:“我也怕你这位大师傅了。我要做衣服,宁可开销现钱,给别人做去,再不敢请教你了。”查裁缝呵呵大笑,袖了洋钱自去。谁知他这一去,被几处绸缎店、皮货店都知道了汪步青的住处,要债的跟踪而来,络绎不绝。步青躲在楼上,只叫娘姨回债。要债的破口大骂。步青忍不住火冒,也不敢发作。
  是晚一夜没睡,左思右想,别无生路,还是去找吴筱渔,问他借这么二三千块钱开销开销,然后好在上海滩上做人。主意打定,次日起一个绝早,趁着要债的没来,偷偷走到六马路,弯过宝善街。只听得有人说道:“粪太太来了!”步青举眼细瞧:只见一个妇人,蓬头散发,身上穿件灰鼠皮袄,月白湖绉面子。一双小脚,上面罩着黑湖绉的裤子。包车夫推着她过去,众人视线为之一集。欲知此人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专利无妨营贱业 捐官原只为荣身
  却说汪步青走到宝善街,听人传说,粪太太来了,十分诧异,忖道:“太太也多,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粪太太的。”
  慢言汪步青诧异。且说这粪太太姓包,嫁的丈夫姓阿,是个种庄稼的出身。名唤大利。那时英、法诸国,初到上海来开码头,人烟稠密,只是一桩极不妥当的事,那大家小户出的粪,竟没摆布。当下便出了许多晓谕各乡的告示,召募乡人,到租界来担粪。不但溏干各色,上好粪料,情愿奉送,而且还要重重的给那担粪人一注赏钱。阿大利时来运来,首先挑着粪担,到租界出粪。外国人见他为人诚实,就派他做了个粪头,叫他到各乡招人来挑粪。包氏既嫁了过来,夫妻两口儿,倒也十分恩爱。包氏劝丈夫道:“你有这条好路,为什么让人去做?我们何不开他一个粪厂,专门收粪,贩给乡下,不是大大的利息么?”大利道:“粪厂如何开法?”包氏道:“你去租他一个厂篷,打他几十个粪桶,雇人挑来。他们得的酒钱,我们提三成,作为开销之用,其余粪价,赚下来的,都是我们的好处。”大利大喜,于是竭力经营,果然把这粪厂开起来。包氏天天起早,到厂去查考那些粪担。自此赚的钱,一天多似一天。始而小康;继而大富。大利买田买房子不算外,又捐了一个同知衔的候选知县,都是靠着粪上得来的。包氏做了太太,却不肯忘本,每天清早,仍到厂验收粪担。凡遇乡绅酬应,请到大利,大利总说是务农出身,最犯恶人提起他收粪的事。有人故意呕着他顽,叫他什么粪大老爷,他便着急,送这人一块洋钱,求他下次不要再叫。后来知道他脾气的,趁便敲竹杠,问他借钱;不借,便说要替他登报宣扬。大利急了,托中间人说法,送了几十块钱,方才了事。
  同时一位花儿匠,也因会种花,把自己的田,通都种花。谁知上海的花,却很值钱,上品的都要卖到几十个钱一朵。这花儿匠姓王名香大,有五个儿子:大的十六岁;次的十五岁。他自己种花,叫儿子提篮去卖。起初不过略沾微利,后来索性在租界上,开了一个花厂。各处弄子里卖花的,都来贩他的花。买卖兴旺起来了,连年发财,就捐了个三品衔的候选道。家里造了一座花园,取名趣园。落成的一天,请了许多绅士赏园吃酒。阿大利也在绅士之列,所以也请了来。
  原来香大虽说做了道台,却不知道道台的体统,从没在官场中应酬过的。大利既是知县,更不知道做知具的规矩。这日大会,都有些正途、捐班、署过事、补过缺的人在里面,大利慌慌张张的走了来,见着人就是请安,口称大人。有几位道府职衔的,见他戴的水晶顶子,知是同通州县等类,倒也居之不疑;有几位知县班,见他请安,自然回安。听他口称大人,连说:“不敢!我们是平行。”大利也不知道什么叫“平行”,撇着蓝青官话道:“都是卑职的上司,应该这样称呼的。”一会儿主人出来。他两人平时并不认得,见主人戴的顶子一般是蓝的,而且透亮,知道官职不小,连忙爬下地去磕头。香大还礼不迭。两下都是粗人,身体来得笨重,不知怎样,大利的头,套在香大朝珠里;香大的手,又叉在大利朝珠里,二人同时起身,用力过猛,两挂朝珠,一齐迸断,散了满地。家人赶忙上前捡拾。谁知大利的朝珠,是沉香的;香大的朝珠,是奇楠香的。不但颜色相仿,而且大小一般,家人那里辨得出,各把珠子的数目捡齐了,给主人过目。香大倒识货,骂道:“混帐东西!你捡错了。这里头一大半不是我的!”大利也坐在那里动气,骂家人道:“我是一百廿两银子买的沉香朝珠。你捡来的是什么木头做的,夹杂了许多!”到底还是香大细心,对着大利拱拱手,道:“吾兄不须动怒,这些粗人,那里知道!好歹我们把两串朝珠,聚拢来细看吧。”大利应了几声是,道:“大人说的不错,卑职也是这个主意。”于是二人凑在一处捡那朝珠。捡了半天,总算分清,只有两粒颜色香味,都差不多。香大说:“这粒是兄弟的。”大利说:“那粒是大人的,这粒是卑职的。”争论半天。大利始终不敢合香大驳回,只得胡乱认下了。在旁观看的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香大要夸示他的园林的好处,就请众人去看花看树。大利见花树旁边,埋着一缸粪清,在那里流连品题道:“众位大人,不要看轻了这一缸粪,全亏它,才能栽出这些花树来。”众人也不理他,掩鼻走过。香大道:“这些花树,都是兄弟亲手栽的。”内中有位候补府说道:“为什么不雇个花儿匠?”香大道:“如今的花儿匠,实在没本事。栽的花,都开得不茂盛。”那候补府道:“香翁,真要算得老前辈了!”香大回过味来一想,暗道:“可恶,他揣着我的底细,这还了得!”只恨自己的口才不利,没得话儿回敬。大利见树旁许多扁叶子的青草,不辞辛苦,一把掳起衣服,蹬在那里,一棵棵的拔它出来。香大陪着几位道府绅董,谈那种花树的道理。猛回过头,见大利蹬在建兰圃里,不觉诧异,走近前去看时,只见五十棵建兰,被他拔去四十多棵,只剩得六七棵了。跌足叫道:“老兄莫拔!老兄莫拔!这是极贵重的兰花。”大利听得有人叫他,吓了一大跳,站起身来,道:“你这一片青草,要它则甚?害得别的花树,都长不好的。我们田里,是寸草不留的;有了草,就害了稻。我是最勤的人,不比他们那般懒惰。”香大气得哑口无言。众人听得他们拌嘴,都赶过来看:只见大利拔的果然都是上品的建兰,只还没开花,有些已经透箭了,都道可惜。香大说不得,把长衣卸下,叫人把自己的锄头合黄泥水罐拿来,亲自动手,把一棵棵的兰花重新理好,锄松了土,仍复种下。
  这个工夫,却很大了。里面来请吃饭,香大只是不理。来客饿得肚里尽叫,一齐回到花厅上。只香大一个人在那里栽兰花。大利不好意思走开,陪着他,要想帮忙。香大不许他动手。大利呆呆站着在旁边静看。众客见他二人,只顾栽花,要想各散,只因路远,回去吃饭,是来不及了。明欺主人是个昏蛋,就叫他家人把酒席开出,大家吃起来。内中一位候补府伍仲如道:“少见这样的粗人,也要捐什么功名,充当绅士。”有个即用知县江子履道:“不要看轻了他,他倒是实业上发的财。他捐官是可鄙,他经营实业,这般勤苦,创成这个局面,却也不易。将就些的人,那里及得他来!”仲如道:“什么实业不实业,只不过是个花儿匠罢了!还有那位,开口就称我们大人,究竟的不知是甚人?”未坐一位县丞,姓邬表字闻甫的,道:“这人我知道,他是收粪起家的。”仲如笑道:“就是俗称粪大老爷的么?”闻甫道:“正是他。”子履也笑道:“一熏一莸,十年尚犹有臭。今天好算的香臭会、花粪宴了!”众人大笑。
  直至酒席吃完,看看日落西山,二人还没回来,众人只得到那兰圃去合他道谢,要散。香大说声得罪,随他们自去。自己的花,也种得差不多了。又一会,园中业已上灯,这才把花种完,弄得两手都是泥浆。家人知道他的规矩,把一只瓦盆,注满了水,来给他洗手。然后穿上长衣,踱上花厅来;一看人都散了,大吃一惊,问家人道:“他们都到那里去了?”家人回道:“都吃过饭回去了,不是还来合大人道谢的么?”香大道:“我并没听见。”家人道:“大人一心对着栽花,所以没听见。”香大道:“谁叫你开饭给他们吃的?”家人道:“他们饿不过,自己催着开席的。”香大道:“他们倒吃饱了,我吃什么呢?”家人道:“只开了两桌,还有一桌没开。”香大道:“快开来,我们同吃吧!”家人道:“使不得,还有一位阿大老爷呢!。”一语提醒了香大,就亲自到兰圃去寻阿大利。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开夜宴老饕食肉 缝补子贫妪惊心
  却说王香大不见了阿大利,找到兰圃,那里有大利的影儿?香大东张西望的找去,只因天光已晚,园中树木又多,愈加难找。香大纳闷,赌气自回花厅,打从他那一对均窑磁的金鱼缸前走过,忽见黑团团一个影子。香大吃惊,暗道:“不好!哈叭狗在这里吃金鱼了!”走近看时,原来不是狗,却是一个人,蹬在金鱼缸边,对着那缸拉屎哩。香大大怒,骂道:“那个混帐东西,敢在这里糟蹋我的金鱼缸?吃我一脚!”说罢,伸脚踢去,那人一只手拎着裤子,夹了半段粪站起来,道:“是我。”香大对面细认时,原来正是大利。香大两脚蹬地,怨道:“你合我有甚冤仇?为什么拔了我的建兰,又来毁我的金鱼?”大利只不作声,在草地上找着一块瓦片,把粪刮干净了,慢慢说道:“卑职只当是两只粪缸,却不晓得里面有什么金鱼,请大人记过一次吧!”香大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没法,只好叫几个家人来,把金鱼用铁网捞出,另外养着。把缸里的水出干净了,等明天早起洗缸换水。这一闹又是一个钟头。香大心中虽然忿恨,却因大利是客,不好得罪他,只得邀他上花厅上去吃饭。大利听得他一声请吃饭,本来肚里出空,饿得慌了,连忙把袍褂一臂挟起,匆匆便上花厅。香大哈哈大笑道:“老兄恁样乱跑,小心跌了一交。”大利不理。香大只得慢慢的跟上厅来。
  这时早已上灯,光如白昼,瞧着一桌红红白白的莱果,大利馋涎欲滴,恨不能就上去吃,转念想道:“这是道台大人请吃饭,不当顽的,他还要送酒哩。我倒要穿上衣帽才好。”主意已定,便一件件的穿着起来。香大见他这般恭敬模样,倒也想着官场请客,是要送酒的。连忙也穿上补褂。家人见此情形,暗道:“我们老爷倒有些意思,看这光景,是要送酒的了。”赶即把一壶花雕烫好,杯筷早已摆齐。香大旋转身躯,向家人取过酒壶,满满斟了一杯,送至第一席。大利也晓得回送。二人送过酒,请过安,这回没闹岔子。家人暗暗点头,互相诧异。二人入席,家人来请升冠。这才把帽子摘下来,朝珠褂子也卸了。香大举杯道请。大利就不谢了,举杯一口喝干,任意吃菜。香大也饿得慌了,等不及上头菜,早把八个碟子里的莱吃完。大利没法,只得把果子来补虚。一会儿上燕菜,香大就敬了大利一筷。大利用匙送到嘴里,只觉得淡而无味,就不肯吃第二筷了。鱼翅来时,大利倒觉得很好吃,拖拖拉拉,洒了一桌的汁。家人明欺他是个粗坯,也就装呆不来替他擦抹了。大利又见上了一盘大肉丸子,却不知道其名叫做“狮子头”。但是平生喜吃的是猪肉,见这样大的肉丸子,不觉笑逐颜开,拼命叉了一大块,拖到身边。谁知这狮子头太烂了,未及到口,蹋的一掉。可巧掉在膝上,把一件品蓝实地纱的袍子,溅了一大块油迹。大利吓呆了。那狮子头早已滑到地上去,两只哈叭狗争这肉,狺狺狺叫起来。大利的家人,赶忙取一块潮手巾,来替大利擦。香大又跳起来,道:“这是我的手巾,别要擦油了!”家人没法,住手。大利担了心事,吃菜的威风,也稍止了。众家人倒有了吃剩菜的指望。一会儿饭来,大利胡乱吃了两碗。香大只顾自吃,把一只冰糖蹄子,夹了一半拖在饭碗上吃完了。接连又吃了两碗饭,方才住手。大利站起来,合香大请安道谢,这才套上褂子,戴上帽子出门。马车早已伺候。
  大利回到家里,粪太太埋怨道:“怎么一顿昼饭,吃到这时才散,你那里去顽的?从实说来!”大利道:“冤枉!我那里去顽?王香大那个瘟道台,自己有了个花园,稀罕不过。我替他拔了几根草,他就说是什么建兰,一棵棵的自己栽去,一直栽到天黑,这才吃饭,所以晚了。”粪太太审问明白,不则声了。大利才敢探下帽子,剥下褂子。粪太太眼尖,见大利袍子上一大块油迹,骂道:“你还说没去顽?这块油迹,必然是婊子合你吵时沾上的!”大利红涨了脸,却不好说出所以然来。粪太太大怒道:“我辛辛苦苦,挣下几个钱给你,吃是吃的,穿是穿的,功名是功名。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倒要在外面嫖!花了洋钱不算,还毁了好好的一件实地纱袍子,快合我滚出去!这般没出息,不配做我的丈夫!”吓得大利面无人色,袍子也脱不下了,不知不觉跪在粪太太的面前。粪太太叫家人来赶他出去。那跟着大利赴席的家人,连忙上来禀道:“老爷并没到别处去。”话未说完,太太大怒道:“唗,狗才!都是你引诱着老爷,在外边胡闹的!”原来那家人名唤黄升,年纪甚经,相貌又生得标致,所以太太疑心他引诱。闲话休提。
  当下黄升跪下叩响头,再禀道:“小的踉老爷在王家花园里,一直等到下午,还没饭吃,打听他们,才知道王大人在那园里种兰花,要把昼饭当做夜饭吃哩。小的饿得慌,还是他们厨头要好,给小的一分点心吃了。小的要到园里打听老爷怎样,他们不叫小的去,说:‘你的主人,闯了乱子。你又去闹岔儿,被我们大人知道了,送到巡捕房去,不当顽的!’”黄升说到这里,粪太太动气道:“什么了不得的道台,不过是个花儿匠罢了!他的行业,也合我们差不多,就敢这样的欺人么!我也会起花园,也会请客,也会替你老爷捐道台,只要有钱,那一件不如他?他倒势利起我来么?你也像个脓包,为什么不回敬他几句?”黄升道:“小的怎么不回敬他?小的道,你们大人也认得巡捕房么?送我倒不妨,只伯送我们老爷不得,我们太太就到过巡捕房,合捕头都熟识的。你们敢送他,我就拜服。”粪太太道:“放屁!我那里认得捕头?你几时看见我到过巡捕房?你这狗才,在外面混造谣言,这还了得!我这里用不着你,快替我滚蛋!”黄升只是磕头,跪着又说道:“后来听说厅上开席,小的只道老爷也在里面吃。那知跑去看时,老爷并没在里面。上灯后,王大人想吃独桌,把老爷关在园里,不去理他。幸亏他的家人看不过,才去请老爷的。又是半天不来。小的打听,才知老爷在他们金鱼缸里拉了屎哩。”太太大笑道:“也出出气!”大利跪在那里骂黄升道:“你这个混帐东西,说话不留神!”黄升不理,接着说道:“开席后,王大人倒合老爷送酒,很客气的。老爷不该贪吃那镇江菜的狮子头,一大块掉在这袍子上,所以沾了这块油迹。小的顺手取一块毛巾,替老爷擦,又被王大人吓往了。”大利恨恨的道:“偏你会说!可恶,可恶!”谁知黄升这一番话,说得粪太太深信不疑,叫他们主仆两人一齐站起来,叫大利把袍子脱下,交给黄升找个裁缝收拾去。这回事才得结局。
  次日太太起身,对大利道:“你们吃得舒服,我也想请客。你替我去找位先生写请帖,还要好好的定一桌鱼翅酒席。”大利道:“这些事,交给黄升办去吧。”太太道:“胡说!我不放心他,定然要你去办!”大利又找着一个愁帽子戴在头上了。太太在簿夹子里,抽出几副大红帖子,吩咐大利道:“木作店里的陆太太,纸扎店里的王太太,香店里的韩太太,杂货店里的周太太,都要替我请来。就只王道台的太太,虽说我们世交,他们势利不过,我不要请她。”大利道:“不好意思。他们尚且请我吃饭,你也应该复东。”太太骂道:“你这不要脸的,他请你吃饭,要你复东,合我何干?”大利招了骂,才不则声,取着帖子就要走出,太太叫他回来道:“且慢,这王太太虽然势利,我到底要请请她,叫她知道我们,也是个绅户人家,并不是什么乡下人。”大利只有答应的分儿,匆匆出去,到东隔壁胡四家里,意欲请他西席老夫人陆屏东写;三脚两步跨进书房,屏东先生正合学生背书,因他那学生背“二字经”背不出,屏东气得拍台打凳。这个当儿,倒把大利吓了一跳,几乎缩了出来。屏东见是大利来找他,连忙起身让坐,问明来意,屏东大喜。原来大利虽然是个富绅,左右邻居,知道他惧内,银钱作不得主,大家不去巴结他;惟独粪太太是著名有钱的,只恐巴结不上,屏东也是这个意思。听说粪太太要请他写请客帖子,十分情愿,便走到窗前,把一个学生赶掉了,就他桌上,把红帖子折了又折,一面问大利请的什么人。这一问,把大利问呆了,只记得一位王道台太太,其余都忘记了;红涨着脸,一个也说不出。屏东道:“怎样,你都忘记了么?”大利才逼出一位王道台太太来。屏东只当他还能一一说出,便把墨来磨浓,第一位自然是王道台的太太了。然而要先写日子,或午刻、申刻,只得又问大利,大利又回答不出。屏东道:“请回府问清楚了,再写吧。”大利只得回家,问他妻子。粪太太道:“你真是个饭桶!”就把日子合请的那几位客又说了两遍,叫大利背出来。大利又背了一遍,却还漏了一位。粪太太大怒道:“待我去说。你除了能吃饭,没得别的用处!”当下粪太太就自出门。大利陪在后面,来到胡宅。屏东一眼望见粪太太来了,只乐得眉开眼笑,起身相迎,口口声声的太太恭维她。又亲自泡了一碗好茶请她吃。那知粪太太对着自己的丈夫,虽然严厉,见了陆先生,却有说有笑的。屏东合她攀谈一回,胡乱把帖子写好。粪太太谢了又谢,这才夫妻二人同回。
  大利知道太太是明天请客,当天赶到租界上定菜去。黄升发帖子。太太暗道:“别人倒不要紧,就这王太太是做官人家,必然朝珠补服的来赴席。我倒不好将就,也要穿了补服陪她。”想定主意,便叫娘姨。她用的娘姨,原来是一个驼背。太太叫她帮着掀开箱子,取出一件纱外褂来。一看,并没补子。太太猛然想起,去年伍大爷从京里出来,送了我一副五品补子,我还没有用过,今番何不拿出来用用呢?”就把箱子锁好,又从一只小皮匣子里拣出那副补子来,看了半天,忖道:“我虽然有这副补子,却从没有用过,怎样缝法呢?”就问驼背娘姨道:“这里有裁缝没有?”娘姨道:“这一段没得裁缝,太太应该知道的。就只对门周大娘会做裁缝,替人家做的衣服好着哩。”太太大喜道:“快替我去叫她来!”那娘姨果然去把周大娘叫来。粪太太道:”你缝过补子没有?”周大娘道:“怎么没有?我缝过的补子多着哩!这条街上,随你那一家要打补子,都是我替他缝。”粪太太不懂得她的意思,只道她果然缝过补子的,就把褂子合补子交给她。周大娘见了这三片东西花花绿绿的,从来也没请教过,倒弄得没法了。粪太太道:“你把这补子缝在这褂子上,到底会不会?”周大娘计上心来。暗道:“我只说是会,这注生意就做成了。”想定主意,便连声称会。粪太太就交给她做去。周大娘左看右看,猛然想起:“今年正月初一,到陈太太家里去拜年,陈太太正在那里拜祖宗。她褂子面前有一块绣花的补钉,料想就是这件物事。但是好好的一件褂子,为何加上这块补钉,真正坑死人!我且不要管它,照着那陈太太褂子模样缝罢了。”周大娘不由分说,拿起一片补子,就在那褂子当门缝起来。缝好这半边,又缝那半边,倒也很快。一会儿,门前的补子缝完,拎起褂子来要缝后面,仔细一看,失笑道:“哎哟!这件褂子穿不得的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大请客逼走蠢夫 巧骗钱愚弄傻子
  却说周大娘合粪太太缝补子,把后面的一大片,缝在前面了。拎起来一看,原来褂子两爿大襟,被那整块的补子缀拢了,没法儿穿上身去。周大娘不觉失笑,把这褂子看了半天,又把补子细看,实无法想;再把包里的那块补子拎出来一看,才恍然大悟道:“噢!原来这是两片儿。我拿来缝在前面,不是恰恰配上两爿大襟么?”想定主意,拆去了前面的再缝,果然绝不碍事,这褂子可以穿得的了。大娘又把后面的褂子胡乱缝好,送给粪太太。粪太太十分留神细看,看不出破绽来。给她二十个钱。周大娘不受,道:“恭喜太太,升官发财!穿到这乡绅的衣服,是件大喜事,请太太高升些!”太太道:“你休做梦!我乡绅当了多年,不是今天当起的。这样的衣服,穿惯了,只算家常便衣,有什么稀罕?缝这几针,给你二十钱,还不好么?真是一个大钱一针了。你不要便罢!缝这几针,本不该拿人家的钱,下次叫你做了别的衣服,一总给吧。”周大娘听了大惊,连忙把二十钱取在手里,道:“工钱就算是二十个,还求太太给几个赏钱,到底是件喜事,我合太太磕头道喜。”说罢,磕下头去。粪太太被她缠得没法,只得给她十文钱的喜封。周大娘才欢喜,道谢而去。
  到晚黄升回来,请的客,一齐都说来的。上灯后,大利方回,把手巾包在桌上一甩,道:“总是你要请客,害得我到处奔波,受尽了乌龟王八的气!”粪太太见他这个样儿,老大动怒,骂道:“你今天发了疯么?敢在我面前这样放肆!你自己没本事罢了,定一桌菜,也用不着到处奔波,真正是个饭桶!”大利被粪太太一吓,骇得不敢则声。粪太太又道:“你定的菜怎样?定好没有?”大利道:“定是定好了,要六块钱一桌哩。”粪太太怒道:“那里有这个价钱。又不吃鱼翅燕窝?”大利道:“只怕都有的。”粪太太已经舍得请客,也就没得话说。
  次日,粪太太一早起身,梳妆起来。年纪虽大,到底还有点儿丰韵。到得九下多钟,杂货店里的周太太来了。原来这太太从前合粪太太最知己的,一般是自创自立,苦挣出一个基业来。自己的男人,都不中用,靠着妻子吃碗现成茶饭罢了。但是如今粪太太的家私,几十倍于周太太,就有点儿看她不起。周太太也觉得贫富悬殊,不敢时常登门闲话了,以此反觉疏阔。今天粪太太请她吃饭,正好借此叙叙旧谊,所以早早的来了。粪太太见她来得这般早,很不自在,暗道:“我是要合王道台太太叙叙罢了。她倒来得恁早,我倒要应酬她,真是晦气!”然而说不得,只好请坐献茶。周太太见粪太太接待她,却是淡淡的,虽然心中纳闷,脸上却不肯露出来。一边陪笑合粪太太交谈道:“姊姊,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你如今发了福,比从前大不相同,常言道,‘相随心转。’姊夫做了官,姊姊心也宽了,应该发胖。”粪太太搭赸着道:“说那里话,我比去年瘦了许多,只为你姊丈捐这个小功名,我费尽千方百计,好容易抽出一注款子,给他现现成成的捐去。阔是阔了,就只银钱艰难,家里不够用了。”周太太道:“别说客气话。姊姊还说为难,我们是不要过日子了。”粪太太忖道:“原来她们只当我家是个大财主哩!唉,千万不该请她来的,把我家有钱的样子,都漏在她眼里了!”正是后悔不迭。
  一会几,木作店里的陆太太,纸扎店里的王太太,香店里的韩太太,一齐来了。粪太太一一招接,团团坐定,七张八嘴,问粪太太好。那粪太太是何等本领,酬应上很功夫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那有一些差儿。这班人见了粪太太,都觉侷促不安,只恐被粪太太笑了去。
  粪太太一面合她们闲谈,一面想起王道台太太就要来了,我莫如先穿起补服来等候吧。想定主意,便安排众人坐定。自己走进房里,披上褂子,又戴朝珠。在穿衣镜子里照了半天,觉得整齐得很,便放心走出来,暗道:“王道台太太一定是穿褂子戴朝珠来的。她不知怎样讲究哩?且莫管她,各有各的出色处。”不言粪太太肚里寻恩,再说陆、王、韩诸位太太,见粪太太补褂朝珠的走出来,大家诧异,一齐起立,问道:“太太今儿什么事,莫非是生日么?我们失贺了!”粪太太忸怩道:“不是什么生日。今天请了王道台的太太,她们是做官人家,一定穿了补服来的,我不能不陪她。”众太太听了,这才明白。韩太太只听人说过朝珠补褂,却从没见过,便特地走到粪太太身边,尽着瞧看。又把粪太太的沉香朝珠,嗅了半天,道:“阿弥陀佛!这香珠定然是西天来的。我们上海那里有这般香珠?真正好闻哩!”王太太听得,也来嗅嗅,十分赞好。谁知陆太太、周太太都要看朝珠,都围着粪太太看。忽听得外面打门声响,黄升戴了红缨帽子去开门。
  一会儿,绿呢轿子抬了王道台太太进来。背后一个家人执着帖袋;一个大脚娘姨跑得满头是汗,在轿背后把金水烟袋摘下来,扶着王道台太太出轿。大家定睛看时:原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太太,满头珠翠,装束得艳丽非常。就只没穿补褂,却是一件小袖管的夹纱衫,底下纱裙,青缎鞋子,并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去处,就只举止大方,身材伶俐罢了。粪太太迎下阶去,握了她的手,上得阶来,请她炕上坐。她再也不肯,在旁边椅子上坐了。粪太太亲自献茶。王道台太太道:“我们都一家人,大姊千万不要客气。”粪太太道:“太太是知道我的,本来就不会客气。”于是大家坐定。王道台太太一一问了众人姓名。大家见粪太太尚且拘拘束束的,如今见了王道台太太,那里还敢出气,自然成了木雕泥塑般的模样。粪太太呢?见了陆、王诸太太,随意挥洒,不在心上;见了这王道台太太,也有些气馁,收敛了许多,规规矩矩的陪着谈天。王道台太太见她穿着补褂,怪热的,便道:“大姊,把那褂子脱了吧,今儿天气,实在热得厉害!我们都是知己,便衣吧!妹子是向来懒怠惯的,论理初次到府,也该穿补服来才是。”粪太太红着脸道:“只因太太光降,不敢怠慢,应该穿褂子的。”王道台太太并没则声,那眼光只注射着她面前那块补子,半晌道:“大姊的补子,是那个裁缝缝的?缝倒了。你看,那鸟儿的头都朝下了。”粪太太低下头去看时,果然鸟头朝下,不觉愤怒,骂道:“都是那臭花娘闹错的!”说罢,立起身来,走回房里把朝珠摘下,褂子脱了。王道台太太只道她动气,便道:“大姊恕我失言!其实那补子是缝错的。”粪太太道:“这是时门周大娘缝的。边个臭花娘,倒被她骗了三十个钱去。”王道台太太道:“乡里人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自然要缝错的了。”原来粪太太请王道台太太来,要摆点儿阔相给她看看的,谁知倒被她笑了去,很不自在。驼背娘姨送上莲子汤来。粪太太先敬了王道台太太,然后送给别位。大家连汤吃完,只王道台太太略尝两口,便把碗放下了。坐谈多时,却不见馆子里的菜送来。粪太太着急,便叫黄升去催菜。谁知黄升出门闲逛去了,叫不应他。要叫大利,当着众客,不好意思叫,只得亲自走到后面,去找大利。谁知到处找不着,找到灶间屋里,只见有人把张脚凳垫着,在饭篮里取锅粑吃。细瞧正是大利,驼背娘姨在灶窝里打盹。粪太太一声吆喝,把驼背喝醒了。大利也吓了一跳,从脚凳上跳了下来。幸亏一只脚尖着了地,没跌过去。粪太太指着骂道:“你这个没中用的东西!你定的菜,怎么这时还不来呢?快替我催去,跟了菜来!没得菜,你也休想回来,我是不合你干休的!”大利大惊,只得蜇到房里,披了一件长衫,飞奔出去。走到西门,才恍然悟道:“哎哟!不妥,不妥!我定菜时,没有交代他送到公馆里,如今叫他送来、岂不是桩难事么?且休管他,去催催看。”转念一想,又失惊道:“哎哟!我这菜是那里定的?我就没有看见他这店有招牌,到那里催去呢?”这一急,直急得大利满头是汗,脚步都慢了。一路走,一路寻思,那里记得出这个定菜的店。瞎找了半天,总是找不到,暗道:“不好!今天早起本就眼跳不止,只怕不得回去的了!像这样的日子,我也过不来了,莫如寻个自尽吧!”
  当下大利横了这个短见,就想着怎样死法,方才爽快。左思右想,没得主意。抬起头来。忽然看见一爿烟膏店,暗道:“有了!我莫如买他二钱烟膏吞了,倒死得容易。”身边一摸,幸亏还有用剩的五角小洋,就取出两角,买了膏子,又想道:“我这么死在路上,也不稳当,还是到巡捕房前去死吧。那里塞门听,又干净,又宽敞,巡捕又近,不能不来料理我,准其如此便了。”定了主意,便一边走,一边想,想起死的苦处,不觉嚎陶大哭:想起老婆的酷虐,生了还不如死了。不觉万念俱灰,看看将要到巡捕房,打开罐子,踌躇要吞,不料背后有人一把把他的烟罐子抢了去。大利大惊,回头看时,原来是他的好友夏病畦。大利哭道:“你打从那里来?我几乎不能合你见面!”病畦道:“大利哥,你好好的十万家私,自己又是五品衔知县的前程,像你这样福气,上海滩上也数一数二的了!为什么要寻短见?”大利道:“一言难尽!”病畦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们到前面馆子里去吃饭再谈吧。”大利此时正饿得慌,听说有饭吃,那有不情愿的理,便把寻死的一条算计,置之九霄云外了。
  二人踱进叙乐园,一直上楼。病畦叫了一盘白斩鸡,一盘凉拌肚子、一个虾仁中碗;叫烫四两高梁酒,对酌。大利饮酒中间,便把他老婆怎样看不起他,怎样凌虐他,一五一十,告知了病畦。病畦手在桌子上一拍,道:“有这样的厉害老婆,我早起不休她,晚上也把她休了!”大利摇手道:“休得乱道!我如何敢休她呢?我家里一草一木,都是她挣下的。我五品衔知具的前程,也是她替我捐的。我那里敢休她呢?”病畦道:“虽如此说,她挣的就是你的。你为什么替她画分得这般清楚?要知她没有你,也撑不起这个场面;况且房子虽是她造的,地盘须是你的。这笔帐算起来,她的家当,你也不至没分。好是夫妻,不好就是冤家。你听了我的话,我有个法子,叫你没钱而有钱,没妻而有妻。你信不信?”大利道:“人家都说,你是我的军师。我多天没会你,做的事没一桩顺的。早知如此,我上来定菜的那天,先来找你,也不致闹这个乱子。如今弄得有家难奔。我不死还等什么!”说罢又哭。病畦道:“你快休如此!今天晚上,到我家里去睡。我来合你运谋,包管你有好处便了。”大利听了大喜。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逞凶锋悍妇寻夫 运深谋滑头掮地
  却说阿大利听得夏病畦说,能替他运谋,收回权利,十分大喜,便鼓起兴致来,吃酒吃饭,狼吞虎咽的,把三样菜两碗饭吃个罄尽。病畦却只吃了一碗饭,算怅一圆二角,自然是病畦惠钞。二人同出店门。病畦又请他去吸烟,大利辞道:“我向来不吸,你是知道的。”病畦道:“你陪我去躺躺吧。”大刊应允,便踅到宝善街一个公司烟馆楼上。病畦去挑了烟来,尽量呼吸。原来这公司烟馆,所贪图的是取它那点儿灰。病畦吸过烟,斗子里满满的都是灰,通归烟馆里挖去,闲话休提。
  二人一同下楼。病畦又领大利到了胡家宅野鸡窠里,找到一家熟识的野鸡,叫做花翠琴。原来这花翠琴合病畦,要算一对野鸳鸯。病畦除非不到马路,到马路总要住在她家的。今天同着阿大利,倒不便住,不过借这里打个尖站,合翠琴会会面罢了。谁知翠琴却已上青莲阁去。她的妹子翠环在家,走来陪客。大利见这个女子,长得十分貌美,衣服又穿得齐整,只当她人家小姐,合病畦是甚亲眷哩。又见病畦合这翠环动手动脚的,心里有些诧异,忖道:“病畦也太没道理了!人家闺女,怎么好调戏她呢!”一会儿,翠琴回来。大利见她穿件湖色罗衫,白纺绸的裤子,涂脂抹粉,十分妍丽。一进房门,就叫夏老爷。病畦和她说不出那种亲爱的样子。大利渐渐的悟到这里是个堂子,两个女的必是倌人。江北娘姨道:“这位老爷,今天也住在这里吧!恰好两间房,一人一间,没有再巧的了!”病畦道:“这位是阿老爷。他家太太厉害,你留他住了,被他太太知道,找上门来,你怕吃不消哩!”那江北娘姨道:“只夏老爷喜说这没来由的话。太太是何等身分,那里会找到我们这里来呢?”病畦道:“你不信,只叫你们小姐问阿老爷便了。”那翠环听了,果然把半边身子靠在大利身上,问他太太怎么厉害。大利臊得满面通红,一句话也回答不出。翠环一把将大利手拉着,走到对面房里。江北娘姨跟着过去,开了灯,敬了爪子。翠环就向大利切切私语,无非是劝他住下。吵了半天,病畦踱过来。翠环才放了大利,附着病畦耳朵,道:“这阿老爷到底肯住不肯住?他做什么买卖的?”原来翠琴姊妹二人,都是扬帮,还没学会上海话,所以对病畦、大利说话,都系乡谈。大利不甚懂得。病畦却句句听得出。当下也附着翠环的耳朵,答道:“这位阿老爷,是大有钱的!你没知道上海有个粪太太么?就是他的老婆。只是今天他却没带钱来,迟这么一两大,我合他同来,住在这里便了。”翠环大喜,拚命巴结大利,约他明天来住。大利心痒难熬,巴不得今天就往,却因没有洋钱。病畦催他同行,只得怏怏而别。
  当下回到病畦家里,只听得楼上女人声音叫道:“三丫头,你下去看看,你爸爸回来没有?房东讨房钱,来过三次了。明天不给他,他要叫巡捕赶我们出去哩!”原来病畦租了一幢房子,虽是小小的房间,也要六块钱一月。他把楼上做了住房,楼下做了客堂。只因这月没得油水到手,吃用通是赔的,十分艰难,所以欠了房钱没付。房东要叫巡捕来赶他,那是没法的事。病畦的意思,这注房钱,要出在大利身上的了。生怕他女儿下楼,直言不讳,把底细给大利知道了,反觉坍台,赶忙走上楼去。他老婆见病畦回来,指着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老乌龟!天天躲在野鸡堂子里,连家都不顾!今天也想到回家么?快拿洋钱来给我,好付房钱!”病畦只是摇手,道:“你别乱嚷,下面有位客在那里。”他老婆道:“什么客不客?都是狐群狗党罢了!你怕我不怕,快拿二十块钱来,我便不则声。”病畦急得没法,道:“洋钱都有,好奶奶,你别嚷吧!”他老婆伸手,道:“拿来!”病畦只得屈了一条腿跪在凳子上,靠近她身边,附耳道:“我今天领来的这位朋友,就是粪太太的男人。很有钱的,却是个傻子。我想大大的骗他一注钱,我们拿来享用,岂不快活?所以叫你别嚷,被他看出破绽,这事就不成了。”他老婆听了这话,大喜,这才不嚷了。却对病畦道:“房东来讨房钱,这是桩急事,明天又要来的,没二十块钱给他,休想住得安稳,这便如何是好?”病畦道:“我现在一块钱都没有,说不得你把我打给你的金元宝簪,去押二十块钱来,暂且应急。三五天内,这阿傻子的洋钱,定然送上门来,那时,我加倍给你。”他老婆道:“你别骗我。我只有一支金元宝簪,如何舍得押去!”病畦道:“限我五天内,要没有四十块钱给你,真就算是个乌龟,好不好?”说得他老婆也笑了,只得答应。
  病畦赶忙下楼,叫人在客堂里安了一张床,又搬下一床被铺,合大利铺好了。又把烟盘摆出来,就合大利对躺着问道:“今天那个翠环,你到底爱她不爱呢?”大利红着脸道:“我很爱她哩!”病畦道:“你爱她也徒然。没得钱,她是不留你住的。”大利道:“住一夜,要几块钱呢?”病畦道:“不多,花到一二十块钱也够了。”大利吐出舌头,道:“要这些钱,那里住得起呢?”病畦笑道:“你怎么装穷?说这般的穷话,给谁听呢?”大利发急道:“我并非装穷,我实在没有钱。你是知道的。”病畦道:“我替你算过了。你家四爿铺子:茂森洋货店,华美钱店,观云靴鞋店,乐醉轩菜馆,一处赚二三万一年,四处就是十多万一年。还说没钱,这话骗谁呢?”大利道:“你也不像我的知己。你不知道,这都是内人开的么?我那里用得到她一个钱?”病畦道:“唉!你真是个傻子!你在府上,自然用不到她的钱。你到这里,她就管不到你。你明天到你家开的四爿铺子里,只说你家太太要钱用,折子忘记了,没带来。一处提五六百块钱,四处就是二千多块钱,足够你用的了。”大利道:“掌柜的不肯付,怎样呢?”病畦道:“包你取得到便了,你去试试看。”大利甚喜。原来大利立志不回家去,所以不怕。他的意思,有二千多块钱,足够一世用的了。一宿无话。
  次早,病畦替他雇了一部马车,到他四爿铺子里,果然掌柜的不知大利家里的内情,一一照付。大利拿到了二千四百块钱,回到病畦家里。病畦早在门口迎接。见他取了偌大一注洋钱回来,十分大喜。当下替他运进了洋钱,开发过车钱,拉了大利的手,道:“你如今才知自己是个富翁么?洋钱多了,不好放,我替你存在楼上吧。你要用多少,给你多少:至于你到堂子里,那些开发,你是不会开发的,我替你开发便了,包你不吃亏。”大利大喜。病畦把洋钱一封封的点过,拿上楼去。他老婆自然十分欢喜,就要拿两封。两封是一百圆。病畦不肯,道:“这是人家的洋钱,要等我想出法子赚下来,才是我的。”他老婆动气,又要嚷了。病畦没法,给了她五十块钱,这才把二千三百块,铺在一只皮箱里,拿了五十块的钞票,合大利去吃番菜,叫了几个局。大利从来没经过这般快活。直头如登仙府了。晚上就住在翠环家里。接连畅快了三日。
  这天,病畦可巧有事,没有工夫领大利出去。大利在病畦家住宿。病畦的老婆,十分巴结他。酒菜都是到扬州馆子里叫的。大利享用得分外舒服。次日一早起来,开门小解去,忽见一个蓬头女人掩入,被她一把头发揪住,骂道:“你这个老杀才!泼天胆大,骗了我四爿铺子里的钱,在这里开心,还了得!快跟我去!”大利听得出是他老婆的声口,只吓得魂不附体。原来这女人真是个大利的妻子粪太太。她自从那天大利去后,菜合人均不见到,直至日落西山,客都散尽。粪太太愤火中烧,不觉肝气大发,病了三天。后来打听得大利在她店里拿钱,又打听得大利住在夏家。这天一早坐车来找大利。走过宝善街,被汪步青见了。打听起别人,才知这事始末,按下慢表。再说汪步青走到吴筱渔公馆里,要想借款。筱渔还没起身。步青只得坐候。直坐了两个钟头,筱渔方起。步青道:“我实在过不去了,你总要帮我忙才好?”筱渔一面洗脸,一面慢慢答道:“你何至于此。你要借多少钱?”步青道:“至少三千块钱,才够开销。”筱渔摇头,道:“我是没钱。家叔虽说有钱,未必肯借。”步青大为失望,起身要走。筱渔道:“且慢,有个商量。”步青听他口气活动,只道肯借了,便道:“要是令叔肯借,我就多出点利钱不妨。”筱渔道:“利钱倒不在乎的。家叔如今要娶陆小宝做妾,鸨母讨价五万银子,家叔急切筹不出这注款子来。你要有处斗成那注地皮买卖,这话就好说了。”步青喜道:“这有何难?只是要照原价,我却找不到主顾;要肯跌价,这事准当效劳。”筱渔大喜道:“既如此,有些指望。家叔说七万银子,也就可以出脱的了。”步青允诺。筱渔便合他到和甫面前去说。和甫答应了,兑了三千现洋,借给步青。步青拿到这注洋钱,回去开发一切,才得无事。便到处访问地皮买主,那里访得着呢?便想借着吃花酒,通通声气。谁知他做的金宝钿,又嫁给汉口的茶商去了,因此也没兴致。又因银钱上不宽余,只得罢了。
  一天,在四海升平楼吃茶,遇着云升客栈伙计王阿大,闲谈起来,说他栈房里住的一位山西客人,要开什么织呢厂,在上海买了地皮造房子哩,还差三亩地。步青问起了他买的地皮在那里,阿大回言不知。步青就请阿大引进,见了这位山西富商。原来姓夏,名时中,表字子羽。谈起来甚合式,一见如故。问他买的地皮,可巧合吴府地皮接连的。步青拿出手段来,合他做这注买卖,一讲便成,卖了八万银子。除却还吴和甫三千块钱,步青还赚了五千多银子。自此专意掮地皮,弄了几年,居然发财,手里有一万多银子,便去营运。也是他该当发迹了,那生意一年胜似一年,直积到六万银子,买了一所房子,家里包了马车。
  这时的汪步青,比从前大不相同了。专合些官场中人来往,花天酒地,闹个不止。一天,席上遇着一位尹道台,是江西候补道,引见出京,路过上海,住在泰安栈。步青合他谈得投机,就请他吃番莱。陪客是张季轩、郭从殷、蒋少文、毕云山这一班人。诸客都到,只尹道台还没来哩。步青催请过两次:第一次说不在家;第二次说大人在栈房里吃过饭了。步青怒道:“好大架子!什么稀罕,上海的龟奴贼痞,只要有钱,也捐个候补道做做。即如我要捐候补道,有什么难处?只消多掮几亩地,一个候补道就到手了。我好意请他吃番菜,他倒摆出道台的架子来。可恶,可恶!”季轩听了大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为捐官愿破悭囊 督同伙代售湿货
  却说张季轩听了汪步青的话,大笑道:“你不要看得道台不值钱,如今停了捐,你有钱也没处捐去。”步青愈加动气,胡乱吃完了番菜,各自散去。步青咽下了这口闷气,立誓要捐他一个二品衔的道台。到处打听,果然朝廷业已停捐,没处下手,只得罢了。谁知他的官运发作,可巧这时山东水灾,朝廷不得已,又开振捐。江苏巡抚派了一个委员,到上海来劝募。有人通知了步青,步青大喜,暗道:“我这回是道台稳稳到手。”当日去找自己开的钱铺子里一位伙计,姓唐名仁,表字济川的,合他商议,要提一万银子捐官。原来步青这钱铺子开在西门里面,名为通源钱庄。唐济川是从小吃钱饭的,只为他算法精通,从学生升到管帐。人都说他科甲出身。上海城里要开钱铺子,除却他没有第二把手了。他有一种本事,拿一吊制钱给他一看,用不着数,他就知道这一吊钱,缺了几个串;或是足的,百不失一。有人问他怎样学到这么精,他道:“这是实在的功夫,须少时学的。我那时在铺子里学数钱,数了两遍还要错。后来有人教我一个法子,叫做数瓦。天明起来,我就望着对面人家的瓦,一块块的数去,那里数得清。天天这么数,数惯了觉得有些意思。一鳞鳞的数去,把他家一屋的瓦都数过了。后来那家叫了个瓦匠看漏,我合瓦匠说明,跟他上屋去点瓦。按着片数点去,果然不错。自此遇瓦便数,数熟了,肚里有数,望去多少尺寸,就知是多少瓦。我又用这个法子数钱,那消几个月,这钱就用不着数,一看就知道缺不缺了。”那人听了,十分拜服。后来济川管到两个钱铺子的帐,一年有几百吊钱的薪俸;而且为人老实,人家把银钱交给了他,就像是自己的银钱一般。只会替他盘出利息来,本钱是一个都少不了他的。步青久闻这人的名,好容易出了重聘,把他请来管帐。他何尝天天坐在店中,只消管一笔总帐。他手下的伙计,没一个不是精细老到的,所以请他管了帐,那一个店里的人都要归他请,他才接办,闲话休提。
  且说这时步青走到通源钱庄,可巧济川在这铺子里算帐,见东家来了,也不起身相迎,只管算他的帐。步青走近帐台,道:“济翁,你且停一停算盘,兄弟有一桩要紧事情,合你商议。”济川道:“步翁请坐,我还有三五笔帐算完了再谈吧。”步青没法,只得坐下,等他算完了帐再说。等了许久,他才算完,手里提了一支二马车的水烟袋,起身让步青里面坐去。
  原来柜台后面有一间小小客堂,也摆着台凳桌椅,还供着一个财神龛子,收拾得非常洁净。大凡做东家的人,只要这铺子里赚钱,走进来都是一天喜气,看待这朝奉,分外尊重他,亲近他。这通源钱庄本就很赚钱的,步青那有不快乐的道理。到这客堂里一坐,就如登了仙境一般,说不出的快活。坐定问道:“今年买卖怎样?有多余的款子没有?”济川道:“买卖还好。但钱铺子的银钱是活的,有多余的款子,就去放利,那里肯捆着现的,存在家里呢?”步青点头,道:“济翁做买卖,果然有主意。只是兄弟意思,要去捐官,提一万银子出来,过几天便去上兑。兄弟早就有这个意思的。自从朝廷停了捐输,只得罢了。如今好容易开捐,这机会不好错过。济翁,你说是不是?”济川道:“步翁要高升,兄弟也不便阻挡。但我们这铺子里,实在没有现银子。步翁交给我二万银子,不上三年,除了官利,还多余万把银子,分几处放给字号铺里。我去拿折子给步翁看便了。”步青止住道:“不必。兄弟很知道济翁是不会错的。实因等着这注银子用,所以来合济翁商量。”济川道:“别说存放在人家的银子,一时提不出;就能提得出来,也不便提。我们这样局面的铺子,只二万银子的本钱,已觉着调排不转,再提去了一成,这铺子那里撑得下去呢?步翁要是收歇了倒使得;提银子是使不得的!”步行被他回得决绝,顿口无言。这钱铺是自己顶赚钱的买卖,那里肯收歇呢?半响道:“这么说来,兄弟的官,只好不捐的了!”济川踌躇一回,道:“提是提不得。步翁要银子用,宁可出利钱借去,倒使得。”步青摇头,道:“兄弟有了现钱不用,倒出利钱去借,干什么呢?”济川道:“步翁开的铺子也多,浦东还有洋货铺哩,听说买卖不见得很好,为什么不把来盘给于人,足有万把银子收得回来。”一语提醒了步青,忖道:“果然不错!浦东那爿铺子,实在招呼不到。前天毕云山要盘我的,莫如答应了他吧。”主意已定,便道:“济翁的话,果然不错!兄弟一准这么办法。”正待辞别出店,忽见外面正下着大雨哩。济川道:“天有饭时了,步翁还是在这里吃了饭去。这样大雨,街上也走不来,雇他一肩轿子去吧。”步青允了。济川叫厨房添菜。一会儿,饭菜开出,只五碗一盘,红燉肉,青烧鱼等类,都颇有鲜味。步青道:“我天天吃番菜、吃花酒,也实在吃腻了,倒是这样的家常便菜好些。”一面说,一面添饭,倒吃了两碗。
  饭后轿子搭来了。步青上轿,出城回家。走过的马路,只见都有水淹着。步青忖道:“雨也小了,怎么这水不退呢?莫非潮水涌上来的么?”一路思忖。到得家中,门口院子里,都有水淹着。幸亏台阶高,水还没淹上来。他娘子却在楼上。步青开发了轿钱,也上楼去。只见他妻子合姨太太在一处,商量着绣一块补子。步青道:“你们不要再绣了,我就要捐二品衔的道台。这补子是五品的服色,用:不着它的了。”他妻子道:“当真么?”步青道:“那有假的!”他妻子大喜,把针线停下。步青道:“今天下雨,有个朋友约我吃花酒,我也不去了。我们来碰和吧。”他妻子道:“脚色不齐全。”步青道:“请了对门的陆小姐来就够了。”当下就着娘姨去请。
  一会儿,陆小姐来了。步青见她脚下穿一双小黑皮靴,头上挽着一个懒髻,淡淡的抹些脂粉,却有天然风韵,暗道:“堂子里面,就没这般出色的人材。”当下叫娘姨调开桌子,四人碰起和来。陆小姐恰好坐在步青的下家,碰过一圈,大家没甚输赢。陆小姐做一副万一色,一万开招,就等一张七万。步青是筒子一色,可巧抓了一张七万来,踌躇一会,舍不得拆;又因陆小姐面上,便顺手打下去。陆小姐把牌一摊,和下来了。一算廿六副底子,三抬二百零八副,正是步青妻子的庄,要输四块一角六分。他妻子怒道:“没有这样打牌的!分明知道她是万子清一色,怎么发张七万呢?”步青道:“我也是筒一色,这张牌照例要发的。”他妻子道:“你把牌给我看。”偏偏步青的牌推乱了。他妻子道:“这输帐是要你惠钞的。”步青笑道:“有限的事,我惠便了。”陆小姐倒不肯收。步青强着她收了。自此陆小姐连和几副,赢到二十三块多钱。步青输了十三块;他妻子合姨太太共总输了十块。吃过晚饭,步青还想再碰,陆小姐家里有人来接,要回去了,只得罢手。原来陆小姐是步青妻子的干女儿。她家也很有几个钱。陆小姐是许给一位富商的儿子,还没出嫁,闲着没事,时常来汪家走走的。这回碰和,总共只二十几块钱输赢。步青本来输得起,不以为意,连妻子合姨太太的输帐,都归他出。一宿无话。
  次早步青起来,梳洗既罢,吃了早点,便套马车,去找毕云山。这毕云山原是华海帆的儿子。他老人家当过怡和轮船上的买办,去世后很剩下几万银子。云山倒会经营,把来开几个铺子,连年发财,有将近十万银子的光景。他的买卖,都在浦东一带,所以想盘步青的洋货铺子。云山就只喜嫖,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堂子里。这天步青来找他,他公馆里的人回道:“我们少爷有十来天没回来了。”步青知道他在西荟芳金小玉家,便叫马车拉到四马路。步青下车踱到金寓,问起云山来,并没住在她家里。步青诧异道:“难道云山又做了别人么?这真没法儿找他的了。”只得回去。一连几日,访不出云山消息。
  一天起来,忽听得外面传说浦东泛了潮水上去,淹没了好些人家。步青大惊,慌慌张张催点心吃了,要到浦东去;还没起身,只听得打门声响。家人开门时,原来正是浦东洋货铺里掌柜的余仲蕃。步青忙赶出去见他,道:“我们铺子里怎样了?”仲蕃道:“不须说起,昨天三更时分,大家在睡梦里,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王筱山第一个惊醒,叫唤起来,我还当是失火;及至穿好衣服,点上手照看时,床铺底下,通都是水。我也顾不得,赤着两条腿,招呼大家一齐用力,把些洋缎、洋湖绉、羽呢、哈喇,通都搬上楼去。那里搬得及,还没搬到一半,都被水浸透了。”步青跌足道:“这便怎处?”仲蕃道:“有什么法子呢!这是天意。我们忙了半夜,两条腿都浸胖了。我幸亏遇着一只救生船,渡到这里来的。他们还都在铺子里的楼上,守着货色哩,倒要运些饮食去给他们吃才好。计算起来,这时水也好退尽了。我来时已退了许多。这回真是个劫数,死的人也就不少;我们单湿了些货色,已是侥幸的了!”步青道:“什么侥幸!这货物一湿,把我一个二品衔的道台都做掉了!不知道还有法子想没有?”仲蕃道:“法子是有得想的,只是要收回成本,总有些烦难;至多收回一半,已算是极好的了。”步青只是叹气。仲蕃催他预备些饭食,去给同事吃。步青没法,只得叫家人到小饭馆子里,叫几样菜,一桶饭,跟着余先生同去。步青也就套车,渡江到了浦东。只见大家小户,冲塌了的房子不少。那些被难的人,男号女哭,很觉惨然。
  这时水已退尽,街路上还是一片泥泞。步青雇了一部车子,到得自己的店里,果然楼底下都被水浸的湿透,幸而砖墙结实,还没冲倒。步青三脚两步,上了扶梯,见那些同事,也很可怜,一齐赤着两腿,躺在地铺上。步青问道:“你们吃饭没有?”大家见步青来,都起身,道:“偏过了。”步青就叫他们把湿透的货色翻开来看看。谁知一铺子的货色,湿了一大半,余剩的另外堆在一边。步青道:“这湿货堆在一处,是要霉烂的,说不得大家辛苦,把它一卷卷的摊开方好。”众人答应,一齐动手,把来摊开。实在货多,那里摊得下,只摊了十来匹,已经满屋是洋布呢绒了。步青无可如何。一会儿,仲蕃走来,道:“不要摊,不要摊。我已借到了一片晒场,停会儿就有人来运货。你们的衣衫裤袜,也租到了。”众人大喜。步青见他办事周到,倒也放心,便道:“我这个铺子交给你,随你摆布,横竖少折阅些,我都感激你的!”仲蕃道:“步翁美意,我们都知道,请回公馆吧。这里的事,自有我们大家料理,不碍事的。”步青又再三重托了他,这才雇车渡江回公馆去。
  隔了两日,天也晴了。仲蕃送来一篇帐,把铺子里原存的货色,及现有的货色,都开在上面。步青细看,原来少了洋布十匹,大呢三匹,海虎绒两匹,洋缎五匹。核算下来,已觉折本不少,心下踌躇道:“这水打湿了,是应该的,怎么会缺少的呢?”仲蕃道:“这是抢不及了,被漂去的。”步青分外懊恼。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卖贱货折却倘来资 得主顾欢迎上门客
  却说汪步青因洋货被水浸湿,又失去许多值钱的呢绒等类,十分懊恼,说不得同余仲蕃赶到浦东,把货物查点清楚。当下雇船载来上海,在大东门、西门一带,摆了几处摊子,减价出售,叫店里伙计们管着,果然有些人来买。谁知那些伙计们,只是看买主的辫子曲不曲:不曲的,他便多减些价卖给他;曲的,便少减些价。报帐时却将最贱的价目开上,明欺步青不知道。这却难怪他们,原来步青因为他们不当心,失去若干货物,将他们薪水扣除了一个月,以致大家离心,趁此机会,乐得赚他几文。
  这宗湿货,卖到一个多月,方才卖完。结下帐来,整整的折阅一万银子。步青无可奈何,捐道台的那句话,只得暂时搁起。只因心中纳闷,也没出去吃酒碰和,就在家里,请了对门的陆小姐来,合一妻一妾碰和。那陆小姐做了步青的干女儿,自然不避嫌疑,未免勾勾搭搭。这日碰和已毕,步青叫陆小姐到自己书房里去看照片。他娘子合姨娘怕惹厌没去。陆小姐倒有兴头,跟着他干爹登登登下得楼来,正要跨入书房,不料大门没上闩,有两个客人推门闯了进来。陆小姐大惊,只得退缩了几步,自上楼去。步青定睛看时,这两位客人,却不认得,见他们一贫一富:一个衣衫着得十分齐整;一个衣服却着得很旧的。那气概并都不凡。只得迎上几步,问道:“二位来到舍下,有何见教?”那着得齐整的道:“听说这里有位汪步肯先生,在家么?”步青道:“在下就是汪步青。不知吾兄贵姓尊名,一向少请教。”那着得齐整的,答道:“兄弟是范慕蠡,这位是江西刘浩三先生,特来拜访的。”步青向在上海,就听说范家是个大富户。慕蠡是少年豪爽,花柳场中很出名的,大家叫他阔少范。料想他们登门拜访,必有事故。这一宗好买卖上门,那里肯当面错过呢?这时步青胸中把合陆小姐顽耍的一片热心,化为冰冷,那神光全注在范慕蠡身上了。
  当下连忙让他们到书房里坐,叫王福泡上好的雨前茶,拿香烟、雪茄烟来。慕蠡合浩三踱进书房,就见这书房虽小,倒也布置齐整,铺设精良。上面一副对子,是庄大彤写的,称他为表侄。慕蠡暗道:“原来他是庄府上的亲戚,算起来要比我长一辈哩。”一会儿家人送上茶来,另有一个东洋描金托盘,托着五支包金的雪茄烟,十支埃及国制的上品纸卷烟。步青敬上雪茄烟时,慕蠡不吸,身边取出一支翡翠烟管,另外又掏出两支雪茄烟来,赠给步青一支,道:“兄弟这烟,是托人在美国带来,算是极品的了。步翁尝尝。”步青谢了。接在手中,把托盘转敬浩三。浩三本不吸烟,因爱那埃及纸烟装卷工细,取了一支。三人吸起来。浩三没吸过烟,咽下去,有些呛,咳嗽几声。步青只觉得慕蠡的雪茄烟,来得味儿清纯,十分赞美。
  慕蠡道:“兄弟来请教的,只为吴府上一片地皮,靠着李家北厂,兄弟想买他的。听说吴府上地皮,都是步翁经手,要请费心代为说合,谢仪照提,不知步翁意下如何?”步青掀起两个肩头,陪笑道:“好说,好说。慕翁的事,兄弟应该效力,用不着谢仪。只是这吴老头儿,脾气很大,碰着他高兴,把地皮跌低了价钱卖出去,也是有的;碰着他扳难起来,说价一万,休想九千九买他的地皮。兄弟从前替他经手一注买卖,总共三亩地皮,他讨人家八万银子。人家还到七万,他还不肯卖。后来急等着钱用,便宜出脱了,还不到七万的数目。如今他在这地皮上面,得着甜头,财是发够了,也不等着钱用了。要想买他的地,就如去求他一般,这买卖很难说合的。”言下低着头做出想主意的模样来。慕蠡素性爽直,见他这样为难,只道事儿不得成功,便起身告辞道:“既如此,只索罢了。惊动,惊动。”步青连忙止住道:“慕翁休得性急,这事总在小弟身上。慕翁的大名,小弟是久仰的。吴和甫那老头儿,也早知道慕翁欢喜爽快。小弟叫他定个老实价钱,省得噜苏便了。但不知近着北厂的那一块地,总共多少亩?”慕蠡道:“北厂西边一块,约有十来亩,料想都是吴家的。他肯卖时,就请说个价目,兄弟明天候信。这片地,比不得热闹地方,总要便宜些才是。”步青连连称是,又道:“慕翁只管放心,小弟总要替慕翁说合这桩事,不叫慕翁吃亏,一准明天晚上,在一品香给信吧。弟去定了座,再行奉请。浩翁也请同来。”浩三道:“奉扰不当。”步青道:“什么话,我们一见如故。小弟最爱朋友,巴不得多结几位知己,热闹热闹。”慕蠡道:“步翁也是个爽快人。我们也不客气,明天准到便了。”说罢,起身。步青这才放心送他们出去。原来马车已在大门口等着,只因车轮是橡皮包的,所以来时并没听见声音。
  步青送客回来,心里很喜,暗道:“我湿货上折了一万银子,就在这注买卖上连本搭利收回,有何不可?”转念道:“我那陆小姐,好容易被我哄下楼来,又被他这两人冲散了,如今不知回去没回去哩?”一面踌躇,一面急急的跨上扶梯。他娘子迎着。步青问道:“陆小姐呢?”他娘子道:“她家里的娘姨,叫她回去了。”步青大失所望,只得以为后图。当晚步青有事在心,饭也没得心思吃,要想去找筱渔;奈为时已晚,他是早经出门的了,只得耐心过了一宿再说。娘子的房里没趣,就到姨娘的房里躺烟铺。十二点钟,就睡了。
  次日一早起来,早膳已毕,过了瘾,看看表上,已经九点钟了。料想筱渔也要起身,随即上车到得吴公馆门口。步青是出进惯的,一直走到筱渔的书房。家人送上烟茶二事,回道:“少爷昨天回来得迟,这时还没起身哩。汪少爷要有话说,请坐一会儿等等吧。”步青道:“你不要惊动他,我坐一会儿便了。”家人去了。一会儿,又送了四碟干点心来。又是一具极精致的烟家伙。步青大喜,便躺下烧烟,补吸了两筒。筱渔还不见出来。步青觉得没趣,回头见榻上有几本长方的小字石印书,取来消遣。打开看时,是一部“滑头记”。逐回看去,都是骂的滑头,怎样骗人钱财,窃人货物;后来又说什么掮地皮的滑头,怎样以贱作贵,怎样欺瞒买主。步青读了一遍,由不得良心发现,悟到自己执业的不堪处来,面红耳热。过了一阵,良心复昧,忖道:“我吃这碗饭,虽说混帐,然而他们那般有钱的,来历也就不正,知道他是怎样讹索人家来的?骗他几文用用,也不伤天理。我虽说会骗,还没这书上说得厉害。他那法儿,尤其周到,叫人一时间勘不出他细底,所以做这注生意,身分还要抬高些。昨天我恭维范慕蠡,幸未被他看出破绽;千万不该请他吃番菜,这是我没主意,露出马脚,叫他猜定我有大好处在内,贪图做这一注买卖。将来还起价来,总不能如我愿的了。唉!可恨,可恨!”步青正在后悔不迭,搦着这本书出神,不提防筱渔掀帘进来,叫声:“步哥。”原来筱渔合步青,近来结拜了个异姓兄弟,所以叫他步哥,闲话休提。步青听得筱渔唤他,猛不防吓了一跳。见是筱渔出来,将书掷过一旁,立起身欢然答道:“筱弟,你今天起得恁迟,昨儿在那里吃酒的?”筱渔道:“步哥,不瞒你说,我昨天在清和坊洪寓摆了一台酒。有两位朋友,定要翻台,情不可却。三台吃完,几乎天光大亮。今天起得迟了,倒累步哥坐候了许久。”步青道:“那倒不要紧,只是老弟这样常常熬夜,恐怕身子吃亏。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比不得少年人精神好。你脸上比前瘦了许多,这不是顽的!”筱渔道:“金玉之言,不是真正知己,也不肯说。我也觉得很苦,以后外面的应酬,也要预备躲掉几处。花钱呢不要紧,就只身子吃不住。”步青点头,道:“正该如此。”
  筱渔问步青为什么多天不出来,步青道:“原来老弟还没知道,愚兄开在浦东的洋货店,被潮水将各货浸湿,不说它了,又被人家暗算了好些货色去。卖时又没工夫去查看,果然吃了大亏,折了一二万银子的本,心里纳闷,懒得出来。我们疏阔了这许多天,今儿是要紧来看看你的了。”筱渔道:“足感厚意!小弟也因公馆里事儿忙,加上些没法儿的应酬,直头没得一天闲空,早要来候步哥,总不能如愿,好在我们知己,不在乎这场面上的了。”
  二人一问一答,谈得高兴。家人送出早点,原来是两碗面。筱渔请步青吃,步青道:“我吃过早点的了。”筱渔道:“多时了,吃些不妨。这面是小厨房下的,先用鸡鸭口蘑冬菇,熬成了汤,调起面粉来;擀成这面,分外可口。你不信尝尝看。”步青果然尝了几筷,十分好吃,不知不觉,一碗面吃完了。”筱渔还吃稀饭。步青躺下去吃烟。一会儿,筱渔也吃完了,叫人添上一盏烟灯,二人对躺着吸烟。
  步青趁这个当儿问道:“老伯的地,有一块在李伯正北厂的西边么?你知道不知道?”筱渔道:“怎么不知道?这片地倒有九亩六分三厘,只因坐落的偏僻,没人肯买。家叔的意思,有十二三万块钱,也肯出脱的了。你有主顾么?”步青道:“有是有一个主顾。但是十二三万块钱,据我看来,还要大大的打个折扣,方能成交。前途劈口就说,地方偏僻,要便宜些才肯买哩。”筱渔道:“没多少折头可打。总之,不到十万块钱,家叔不肯卖的。”步青道:“且说起来再说。”筱渔附耳道:“这注地我可以作得主,你只合前途尽心做去,要满了十万块钱,我们每人就有五千块钱的好处。”步青道:“做得到吗?老伯何等精明,那里哄得他过?”筱渔道:“步哥,休得多疑。你不要管,包在我身上便了。”步青大喜道:“既如此,我便做去。但是照例的提头,不在其内的。”筱渔道:“那个自然。”青步欢喜别去。
  到得晚间,步青早已定过一品香的座,请过范、刘二人的了。看看表上,时刻已到,便叫套车到一品香去。坐候一回,范慕蠡合刘浩三都到。步青请他们坐下点菜,开了两瓶外国酒,三人同饮。慕蠡道:“那地皮的事,究竟怎样?”步青道:“这事兄弟只当容易说合,谁知吴老头儿,这九亩六分三厘地,要卖十五万块钱,兄弟也嫌其太贵,慕翁是不消说,有银子犯不着买这样的贵地。”慕蠡怕的是人家奚落他,被步青这么一激,倒动了气,把手在桌上一拍,怒道:“十五万块钱,什么稀罕?上海滩上,难道只有他该地皮的阔,我倒不信。就这么十五万块钱买他的!”步青觳觫恐惶,半晌答道:“慕翁,不要动气,他虽讨十五万,也总要还个价。那怕三千五千,总要扣掉一点儿,这注买卖才说得去;要是这么一口价,别说慕翁太觉吃亏,就是兄弟也不肯说合。岂有此理!这样偏僻地方,那里有一万五六千一亩地的价钱,和甫也太心狠了!”慕蠡听了,只当他是个好人,说的公道话,十分信服。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大资本加捐大头衔 假性情暗换假官照
  话说范慕蠡被汪步青一席话激怒了,果真花了十五万块钱,买了那片地皮。汪步青平空发了一注大财,真是喜出望外。这样一来,他捐官的思想,竟要实行了。此时捐官减成,江苏省派来官员,虽是价钱太贵,步青尚有别法可想,可以和收捐的官员通融,打个七折。就由步青的五品前程,加捐二品衔道员算起,不过七千多两银子,便可以上兑,作为实官到省。步青向来是做生意的,这“做官”二字,原是外行,急急绷绷把地皮上的赚头,凑足了此数。
  看官,你道此话怎样讲起?原来步青有个朋友,是个末代秀才,姓古名奇,号仲离,排行第三,生得翩翩年少,顾影自怜,专在堂子里讨生活的;而且声气广通,专门交结原差包探,出入衙门,嘱托公事。此时正在办捐,到处拉拢朋友。听得步青要捐二品衔的道员,于是托了朋友转辗攀援,居然见面,一说就成。那知道这古老三,平时只在女人身上做功夫,至于官场公事,也是个门外汉。他在外面的功架,只好欺饰乡下的守财奴;要是一拿到场面上比较,便要弄穿了不值半文钱。
  这一次汪步青加捐道员,原有个居中引荐人,名叫尚小棠。尚小棠也是专门使人上当,好以敲诈取财。平时与古老三朋比为奸,也非一次。这一次,虽非有意播弄汪步青,却是做惯了假戏,也就忘其所以,不必择人而施。这一回劝好了汪步青,先将捐款上了兑。古老三第二日,恭恭敬敬,穿了衣帽,翎鼎辉煌的拿了执照,送到步青家里去道喜。汪步青也觉欣然。一时送过了客,拿了照,与太太、姨太太看过了,大家也就喜气冲冲的,不由得心花怒放。究竟这照的来历,也不知道去考究考究。
  于是步青与太太、姨太太商议,拿了一本皇历,拣定了日子,祭祖,请客。遂定了一品香房间,邀请同乡同行宴饮,并请定了张季轩做陪客,以示夸耀,借此一泄那日在番菜馆里闷气。那知道这张季轩是个咭呤非凡、乖巧不过的人。在席面上问起步青捐款银数,大为便宜,便起了疑心,就问步青捐照,是在那一省捐项下捐的;并告知步青于今只有奉天、广西两省可捐实官,除此以外,都只有虚衔可捐。又问步青道:“步翁,于今办捐的委员,只有姓史、姓王的两处,可以报捐。步翁究不知在那一处报捐的?”步青终是个生意场中人,不知做官的诀窍,听了张季轩这么一问,不觉发一个大瞪,竟一时回报不出来,既而一想:“我花了这些钱,难道是假骗他们,我没有捐这个二品衔道员不成?我不如拿出来,让大家见见世面,以夸阔绰。”便对张季轩道:“兄弟虽然初入仕途,终究季翁是个老前辈,我还要拿出那张照来,请季翁指教指教!”一面遂呼跟来的人到公馆取照。不一时取到,在席面上摊开了,请张季轩过来看。步青得意扬扬,颇有骄矜之色。岂知季轩不看则己,一看了马上就发大笑道:“步翁,你这个捐在那个手里捐的?”步青竟忘了古老三,不觉信口直说道:“是在尚小棠那里捐的。”季轩又发话道:“步翁,你不是上小当,竟在上大当了!中国无论那一项公事,只有日子是标硃的,那有连年月日期一概标硃的。这个。。恐怕有些靠不住呢!”说罢,扬长而去。步青走过来,仔细一看,果然这捐照连某年某月某日的数目字,通是写着红硃字。
  步青不知就里,既当了大众,又在兴头,受此一激,顿觉失色,含羞带怒,心中有个说不出的苦处。好容易敷衍散了,也不回到公馆里去,便坐马车顺便先到西荟芳金小玉家,去找毕云山,要请云山查究此事。岂知毕云山相好金小玉楼下的叶如花,就是古老三的相好。当时步青将捐官情形,告知云山一遍。云山即指楼下,说道:“如此说来,这个案就犯在这个堂子里了。”步青不解其故。云山说:“听说楼下叶如花,做了一个古老三客人,要好得极,说是要去做官去了,连公事都是在堂子里办的;并且听见说,前日又奉了札子,要去带兵去■。不晓得是不是这位古老三,姑且叫叶如花上来问问看。”遂吩咐娘姨去叫如花。一时如花上来。云山是有钱的大老官,久已在堂子里有声名的,如花以为代她荐局,殷勤招呼。云山开口便问古老三踪迹,叶如花一一说了;并且说:“俚日日来浪倪房间里,写格噶红字,说是大人老爷,才是俚写出去噶,阿要海外?”云山、步青一听,俱心里明白了。谢了如花。如花别去。步青就要马上叫巡捕,等古老三来了,拉他到巡捕房吃官司,说他骗钱卖假照。云山道:“且缓一步,其中必有窍妙,且待我打听一番,再行举动。到那时候,我帮了你再打官司不迟。”步青终是生意场中人,也怕惊动官府,就托了云山办理此事。
  云山送过了步青,然后再写张请客条子,到楼下请古老三上楼说话。古老三向来脾气,欢喜拉拢朋友,此时如花已经对古老三说过,方才问他之事。古老三以为又有生意可拉,立即上楼应召。彼此通过姓名之后,遂谈及步青查究官照之事。占老三不觉大惊,勉强支持,颤声说道:“这是没有的事。或者居中人有什么原故,待我查问一查问,便可明白了。”古老三遂辞了云山下楼。云山也为情色所迷,那里再去过问。
  古老三遂出了堂子门,一直来到香粉弄五福栈,去寻尚小棠。小棠又不在家,找了许久,方找着了,大为惊惶,要他赶快去打点,情愿退捐钱,再受罚。小棠听了大声叱道:“这一点点小事,何犯着这样招急?明日我去,包管无事!”古老三将信将疑,只得暂别。
  到了次早,果然小棠去访步青,一见面,便问:“捐照是假的吗?古老三真真岂有此理!真菩萨烧个什么假香?昨夜我听了说,我气的了不得!”说着,便把古老三痛骂一番。步青以为小棠真有性情之人,便将捐照拿出来请他来看。小棠一看又骂,骂个不亦乐乎,方将捐照折叠好了,收在自己身上,大声对步青说道:“这桩事步翁虽然罢休,我也不肯干休的!天下那有这样欺朋友的?我必拿了这个照,送他到新衙门去办他!”说罢,即气忿忿而去。步青和做梦一般,由着他跳骂一顿。一会儿连人影也看不见了。赶忙再去请云山来商量,恐怕小棠同古老三逃走。岂知古老三、小棠两个,并不溜之乎也。过了一会,小棠又自走来对步青道:“这一下可不好了!我闯了一个大祸来了!我拿了那张照去问他,骂了他一顿,说他是假的,要去送官办他。古老三大为动怒,说我污坏他声名,要和我拚命,一路追来了。”说犹未了,门上报古三老爷到。步青尚未吩咐请进,古老三已气冲冲走了进来,忙说道:“这还了得!我办了一世的捐,从来没有坏名声,今日倒被你这个流氓,拆了梢不成!”自己脱了长衣,大有争斗的样子。步青恐怕尚小棠和古老三相打起来,忙来拆劝,便道:“说这张假照的事,却不关小棠兄的事,本是张季轩说起来。张季轩捐了多年官,交结官场,也不知多少,难道真照假照,他还认不的吗?这个照分明是假定了。老三,你却不要错怪了人。”古老三道:“你说我假照,你拿得稳么?”步青道:“照现在小棠兄身上,你拿出来看,中国捐官的执照,多也多极了,那有连年月日多是标红硃的?你欺侮我,也不是这样欺法的!”古老三道:“你说我照是假的,你敢签字吗?”尚小棠忙插嘴道:“不要说步青兄肯签字,连我都可以写凭据签字,说是你的捐照假的。”古老三道:“好好!就请签字说吧!”便向怀里揣出一张花鼓格的合同样式的纸头,念道:“立合同字人汪步青、古仲离,今因捐到几千几百几十几号捐照,报捐二品顶戴候选道,一纸。如有查出此照确系假造者,罚银一万两;如系诬指者,罚亦如之。凭中立此为据。中见尚小棠。光绪某年某月某日。汪步青、古仲离同立据。”尚小棠一看,便叫管家拿出一枝笔,争忙签了字,便掷与步青,朗声道:“步青兄,你签,你签!这个事还扳不倒他,办他,那还成个话吗?”步青久已心恨古老三骗他的银子,那里还顾及别的,也就立刻签了字。仿佛这一次,古老三没有不吃亏的样子。古老三等到签了字之后,忙将那张花鼓格凭据收起,就翻脸对步青说:“去去去!我们同去见常宫保去!我们这个差使,原是常宫保委把我的。你也说我是假的,他也说我是假的,岂不于捐务有碍,故意煽惑人心吗?我的前程事小,于国家财政却大!这种奸商,不办几个,我们的捐,不用办了!”说罢,便怒狠狠的要拉他同走。小棠忙拉住,道:“古老三,不用野蛮。汪步青是有身家的,难道签了字,还会逃走不成?这个事原难听你一面的话,且待汪步翁查明了,定有个水落石出的。这张照在我中人手里,决不会吞没你的。诸事有我,你明日问我就是。”古老三听了此话,便约定明日定要回音,方能应允。尚小棠也拍拍胸脯,慨然自任。于是古老三兴辞而出。这里尚小棠方与汪步青商议办法。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争戒指如夫人动怒 垫台脚阔门政宴宾
  话说汪步青正在与尚小棠商量查办古老三假照之事,却好毕云山来请步青到金小玉家吃花酒。步青要拉小棠同去,小棠只得做了不速之客,一同坐马车到西荟芳去。彼此又在花酒席面上谈起此事。云山说:“这事原是张季轩发难的,我去请了张季轩来,还是求他指点吧。他的声气也通,常宫保那里他是常常去请安的,或者可以说句把话,也未可知。”步青道:“好却好,不过季轩一来,又要在我们面前充内行,我实在不服气!难道没有了他,我们连一些官场事体都不懂吗?”云山知道步青两次被季轩奚落,心中颇为不悦,便道:“季轩呢,这时候也无处寻他。我顺便邀我一个把兄弟来,这个人就是湖州陈太史。去年新从山西学台任上回来,向来和我来往。现在西安坊花巧林家,一请就到,他是个翰林,断没有一个做官的道理不懂得的。我去请来,一问便知。”步青此时官兴勃发,颇想交结几个官场,听说一个做过学台的翰林,那有不愿意见面的,不但答应了,而且催着云山写请客条子去请。
  不多一时,果然就将这位陈太史请到了。云山指引见面之后,便将步青如何捐官上兑,如何被季轩奚落了一番,如何尚小棠与古老三打架,如何立字任罚,详详细细说了一遍。陈太史便问:“这张照现在那里?”小棠说:“现在我身上。”立刻取出,送过陈太史来看。陈太史接着,翻来复去,看不出一毫是假;而且年月之外,只有日子是填红字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破绽。陈太史道:“这个照并不假,怎的张季轩欢喜管闲事多嘴,吵得人心上不安?”步青走近前来,自己手里拿着那张照再看,仍旧和那天一张一样,第几千几百几十几号,一丝也不错;照上花纹暗号,一丝也不改移。步青不觉大诧,恍如做梦一般,一时回过味来,方悔刚才签字卤莽,反被旁人笑话,说是自己花了钱,真官到手,反说是假官。自己弄坏自己声名,终究不脱这个买卖人本色。一时心里又羞、又惭、又怒,便问尚小棠道:“我虽一时糊涂,难道你也跟着我打面糊吗?”尚小棠道:“我又没有办过捐。我听见说是张季翁说是假的,他是上海第一流人物,难道会说假话么;所以我一听就气,一气就跑,一跑到他那里,就和他吵。我那里懂得假的真的?”说到这里,步青哑口无言。陈太史道:“管他真的假的,只要辨明了就是了。”云山道:“是的呀!辨明了,只要步翁不花冤钱就是了,何必这样发急!”步青道:“你看得不打紧,他要罚我一万银子呢!”陈太史道:“怎的要罚一万银子?”云山道:“不是刚才说过,他们立个什么合同。那个假,罚那个。”陈太史道:“这也由不得他罚,我明日亲自和常宫保说。他们当差使的,那个敢和上司来打斗?说开了就罢了。”步青听了,着实感激。云山也代他千恩万谢。只有小棠心里暗暗叫苦,好容易套着一笔生意,又被这个姓陈的拆穿了;白费心思,还要倒贴用钱。面子上又不得不装作正经样子。一时酒罢各散。云山和步青再四拜托了陈太史,叮咛而别。
  这里小棠赶忙报信与古老三知道。此时古老三却不在金小玉楼下叶如花家。小棠知道老三别有藏娇之所,在六马路仁寿里。一气奔到仁寿里,敲了半晌的门,也不见有人答应,只得折回古老三家里报信。谁知古老三正在家里,和他的如夫人斗口,两口子正在吵得不可开交。恰好小棠推门而进,古老三的如夫人,正在开门而出;两个人不知不觉,撞了个满怀。老三的如夫人冲门直出,像是要寻人拚命的样子。小棠不知原委,也不便拉转,听其忿忿而去。这里古老三也顾客人,披了一件长衣,一手扣钮子,一手就招呼东洋车,跳上车,便望南赶去。小棠也不便在古老三家中痴呆呆的候着;也只好随后追来。追不上几步,却看见垃圾桥河下,哄了许多人在那里立看。远远望见一另一女,正在互相争执。走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吵闹的古老三,一夫一妻,互相争扭。小棠看了不雅观,只得相劝,死命的拉他两人回来。一拉拉到古老三家中。古老三的如夫人放声大哭,说不出那种伤心悲切的样子。此时古老三反哑口无言,由他如夫人横七竖八的乱骂。骂停之后,方对尚小棠说道:“尚叔叔,你不晓得,我家老三愈嫖愈昏了!前回拿了我的金刚钻戒指,送了他的相好,也不管它,到底还是自家的东西;这回愈弄愈高了,他竟骗到我们女伴里东西,骗到龙太太的金刚钻了。弄得这龙太太早一趟,晚一趟,来逼我要还戒指。我这个死不长进的老三,也不知拿到那里去相与人了。害得我无脸见人!我好命苦呀!”说罢又哭;哭罢又骂。小棠等她骂完了,方说道:“这个金刚钻,是不是六颗小金刚钻镶成的?”古老三的如夫人喜答道:“正是,正是!你看见现在那里?”小棠道:“我看见在老三的一个朋友手上。”老三的如夫人道:“是那个朋友””小棠正待说出,老三却在旁边做手势,要他不要说。不提防被老三的如夫人看见了,知道有些跷蹊,于是逼紧了要问。到底小棠被她逼不过,只得说道:“就是老三的朋友何子图拿去了。”老三的如夫人听了,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老三狠狠骂道:“我看你去死不远了!我的兄弟两千五百银子,都被他骗光了!你怎的又被他骗上了,又骗你朋友老婆的戒指!那可不管你的朋友不朋友,脸面不脸面,我今天要定了!”说罢,一头撞在老三的怀里,要和古老三拚命。古老三急了。尚小棠方说道:“三太太,你也不必这样了。何子图这时候,还在家里未起身呢,不如赶到他家,问他要了回来,还了人完事。”古老三如夫人一想不错,也不与古老三商量,便哭哭啼啼自出门赶去。这里古老三急得跳脚,忙对尚小棠道:”完了,完了!我的包捐事办不成了!我这个姨娘赶了去,还有什么好话对何子图说,一定是得罪何子图,弄得不欢而散!”也不顾陪客,立即披了衣赶去。
  尚小棠无精打采,倒把捐照的事搁过一边,只好专门做和事老人,替他们夫妻解和,也急忙赶去。赶到何子图家中,问古老三夫妻两个,已经来过,并没有寻着何子图。现在必定是赶到四马路何子图书店中去了。于是又追到何子图的书店里去,岂知古老三夫妻也到过了,在书店中打听了何子图在新清和里相好家里,古老三夫妻业已赶到新清和里去了。尚小棠知道一定要弄出笑话来的,也就赶来听笑话。一走到新清和里高小鸿家里,便听得楼上吵得热烘烘的。只听得古老三如夫人一个人的声音,咭唎咕噜,不知说些什么,其余都是鸦雀无声。小棠上楼一看:只见何子图面红耳赤,坐在烟床上,垂头丧气,一言不发。满房中娘姨大姐,撅了一张嘴,并不招呼客人。一种冷淡光景,实在令人难受。子图一抬头,忽见小棠来了,喜出望外,并不去理睬古三太太,便自拉了尚小棠,到外间来商议,且说道:“现在我这个戒指业已押在一个朋友家里,我这里又有别的一个钻石戒指,在我手里。你随便拿去押上六七百洋钱,赎了那个出来,省了些事,还了她吧!”小棠道:“你不说这个钻石戒指也是别人的吗?押了这个,赎了那个,这个戒指的主人来问你要取还,你又怎样呢?”子图道:“那不3OO管它了。这些人都是王八蛋!为了这个钱,便这样认真,这算得什么?你看北洋阮大臣,他少年的时候,那一个把钱看的这样认真的?你不用管,赶快弄了来吧!火烧眉毛,且顾眼前。暂且把这个怨鬼送退了再说!”小棠向来知道子图性情是爽快的,果不多时,押了一个,赎了一个,当面还了古三太太。大家都觉无趣,兴辞各散。
  古老三正要送他如夫人回去,小棠拉住道:“暂缓一步,我有话说。”
  于是立在马路上,将陈太史的情形说了一番。古老三想了一会,道:“不怕,常宫保的上,是和我把拜的。他现在北协诚抽烟,我去找到了他,要他屏之门外,不见这个陈太史。我们还是要敲他姓汪的竹杠。”说罢,即刻吩咐如夫人先回,自己即与尚小棠同到北协诚楼上来开灯。尚小棠和古老三一上楼,堂倌小阿四便拿了几张纸片,递与古老三。古老三接着一看,都是请他吃花酒的。最后一张,写出一个姓周的,请到公阳里金菊仙家。上面写出“有要事商量,立候立候。”古老三一看,便对小棠说道:“请坐一坐,我去去就来。”小棠知道这个姓周的,是个道台衙门门政管家,素与古老三交好,想必又有机会可图,故此匆匆而去。
  小棠一面吃烟,一面静想,不觉沉沉睡去。睡到傍晚,堂倌小阿四来招呼,说是要吃晚饭快哉。小棠方睁开眼,问甚时候了。小阿四说:“八点钟哉。”又睡了一会,始能收拾起身。忽见古老三醉醺醺的走来,满面红光,一脸酒色私欲之气,竟忘记自己本题,是来找常宫保的门政二爷的。匆匆即出。走到半路,方才想起,重复回到北协诚烟间。寻了一会,也未见着,只得和小棠二人赶到洋务局常公馆商量。这位门政仍不在家,各人只得暂且分手而回。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炫东家骗子吹牛皮 押西牢委员露马脚
  话说古老三、尚小棠当夜为了捐照的事,去寻常宫保门政,商量一切。
  一时急切难见。次日一早,尚小棠又赶到古老三家中,催逼老三来寻。是日恰逢礼拜,老三正是游散的日子。老三便写了请条,约了这门政,到海天春便饭,并约小棠一同晚餐。到了晚间,小棠遂赴古老三之约。其时半夜笙歌,六街灯火,正是嘈杂的时候。小棠惦念着陈太史之事,无心留恋,急急忙忙,走到海天春,寻到古老三座上。一看,满座坐的都是熟人。除了道台衙门门政周荣卿,便是常宫保门政,以及包探癞痢阿五,新衙门差头林老头儿;再有几个报馆访事的。主宾杂坐,颇极欢洽。也是满堂声伎,并不寂寞。尚小棠也便坐下,叫局点茶。无非是些老花样,也无可记的。
  酒阑人散,老三便对小棠说:“那件事已经办妥了,你还是今夜讨回信去吧。”小棠点头称是,遂各自分散。小棠再跑到汪步青公馆里。步青并不在家。又寻到金小玉家去打听毕云山,恰好云山、步青都在一起。彼此招呼让坐,问及古老三那张合同之事,小棠只推不知。等不一会,楼下传呼客来,有人走上楼梯,即问:“毕老爷在么?”小棠侧耳听去,明是古老三的声音,深恐两头见面,说话不接头,露出马脚。幸喜毕云山乖巧,知道汪步青这个人,有财主脾气,不愿见古老三的面。忙呼娘姨大姐,领到外间坐下。小棠也不出去,静听古老三发话,无非是一派夸张之言。一会又说:“我是新拜北洋阮大臣门下,方才弄到这个差使。这里上海道,就是兄弟的把兄弟;这里新衙门委员,都是兄弟的晚辈;就是常官保,也不敢难为兄弟。见了兄弟,还要客气三分。我本来不愿意当这个差使,因为马上就有阮大臣的兄弟,调我兄弟到苏州去做带兵官,我不过暂时代人经手的。我的东家,也是阮大臣本家。云翁,你想像兄弟这般的人,难道会做假戏的吗?步青未免太多疑了!”云山听了这一派炎炎大言,竟无从回答,只得唯唯称是。古老三又道:“步青他既敢和我立合同,我也不怕他少的!步青他当的买办,我会有本事,明天就要常宫保撤他的差事!”步青在里房,虽未听得明白,倒是云山捏了一把汗,恐怕两个人见了又打架,忙敷衍过去,请他到楼下自己相好的地方暂坐,迟刻再说。古老三扬扬得意,即分手下楼,走进叶如花房门,对着叶如花道:“这些臭买办,弄了几个钱,又不懂做官的道理,便要和人拌嘴,这不是梅香要和小姐争风吗?”如花也觉得做着一户有光彩的客人,自己脸上也添了光彩;也可借此在相帮、乌龟、娘姨、大姐面前,吓吓他们。一时便兴头的了不得。忽而说茶冷了,又不换茶;忽而又说烟烧坏了,又不换烟。打鸡骂狗,弄得楼下人一片声快响。小棠静听,声声入耳,不觉暗中好笑。原来上海这班富翁,如此无用的,从此遂起了一个轻视之心。
  这里云山受了古老三激刺,不觉动怒,接连写了几张请客条,到处找寻陈太史。——回复俱说不在。云山反急了,送了客走之后,便到陈太史公馆,亲自来寻。坐待许久,也未见回。大家都是酒色昏迷之辈,除在火头上不能办事,一时火性过了,又将这事搁起来了。倒是小棠,专在此中讨寻生活,反催了古老三好几次,要向汪步青索这笔罚款。汪步青只要自己捐照不错,不上人家当,那张合同上,罚款不罚款,以为有了陈太史这位朋友,断不误事,也置之九霄云外,并无心挂及此事。单单一位尚小棠,以为这些富翁都是无用的废物,乐得讹诈几个钱花用花用。
  大凡人一存了歪心,就没有好结果。于是日复一日,时时逼着古老三,来催云山向步青要立索罚款。云山始而不问,继而看见古老三势脉来得凶,自己想想,也犯不着帮了汪步青得罪古老三,就此向外推出不管。古老三又只得来逼步青。终是贼胆心虚,又恐过于激烈,惹起旁人代抱不平。无奈节关已近,别处再无张罗,又经不起小棠的日夜撺掇,久而久之,竟忘其本,几次来向步青力索。步青不是推出门,就说是生病。古老三看得待他太淡薄,也不免动了真气,看看节期将近,又是步青亲笔签字的东西,这一次要弄不到手一笔大钱,上海也不用住了!竟自横了心,向各处书差说好了,竟自在新衙门告了一状。新衙门向来老例,只要有了公事,便可出票传人。过了几日,新衙门传票出来。大家以为此案,都可以借此发财,那一个不赶着去办。不一会,传票到了汪步青的公馆里。汪步青一见大为不悦:世上那有捐了官,一点光彩事没有进门,倒光吃官司。然而木已成舟,怨也无益,只得硬着头皮,再去找云山。再由云山去催陈太史,说不了,再破费几个、送礼请花酒。果然捐了官,便有了声势,那怕就在这里打官司。这些场面上的人,都肯帮忙的。传单一到,早已有人,通知商会,做了保人。这个案子就此延搁下来了。古老三向来声气广通,但是认识一班当底下人的,不是管家,便是包探原差。古老三虽然满身官气,满口官腔,终是嫖客出身,脱不了滑头格式,滑头脾气,究竟于官场一道,多半隔膜。看官,你想,造一张假照,尚且不会得标硃,连个年月都一概会得红字,其余没有见过世面的笑话,多也多极了。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当时新衙门把这件案子延搁下来,大家彼此没事,也还不至于失面子。谁知古老三手头空虚,一心要想发横财,日日去递催呈。新衙门不得已,又出传票。汪步青事到临头,也知躲避不过,只得自己去寻陈太史。陈太史知道步青是个富翁,也便降格相从,请进客厅会面。步青再四恳求。陈太史不得已,就在客厅当面写个信,送到常宫保公馆里去。常宫保回信说不在家。步青只得托了又托,暂且辞出。到了第二日要上堂时候,步青只推有病,叫一个跟班的投到。新衙门委员,知道他是体面商人,也不好发作,只得暂且搁过一边不提。这里步青着急,等了一日,陈太史回信,也不见到,不免又到陈太史公馆来催。陈太史说:“我现在有一笔帐,尚缺二千银子,实在心绪不佳,不暇顾及老兄的事情,千万你去托别人去吧!”步青一时福至心灵,便道:“这是小事,只要老兄肯代兄弟帮忙,这些小事,马上就送来暂用,决不误事!”陈太史道:“我们虽心性相投,究竟是萍水相逢,那可就讲通财大义呢!”步青说:“客气!将来仰仗的事多呢!”陈太史道:“如此我是脱空了身子没有事,我便今日代步翁办去。”彼此约定,告别。一时步青送到二千银子庄票。陈太史马上就到常宫保公馆,告知此事。常宫保马上吊了门簿一查,查了许久,并没一个姓古的是办捐务差事的。显系假冒讹诈,不禁大怒,立刻传了新衙门委员到公馆,吩咐要他拿究严讯。新衙门委员遵奉宪谕,回了衙门,立刻加差锁拿。这里门政得了消息,赶忙到古老三家里报信。偏偏老三不在家中,只得告知古老三的如夫人。如夫人又听不清楚,也无从去找老三。真真古老三晦气临头,新衙门的差人并不到别处去寻古老三,偏偏走到西荟芳叶如花家去寻,一寻就寻到了。不由分说,竟自和包探走进房门,一链子锁了出门。你推我挽,把一个古老三和强盗一般,捉到巡捕房去。这里早有人通知汪步青。步青又连接陈太史的信,知道详细情形,喜不自胜。
  次早即预备上堂打官司,赶忙办齐了二品顶戴,买大帽子装顶子,好不兴头。这里又有人通知尚小棠。小棠知道此事一定要连累到身上,左右一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不如溜之乎也,乐得大家干净。”主意已定,连夜赶上轮船,回到南京去了。单只剩下古老三。次晨一早,解到公堂审问。一时汪步青也到新衙门候讯。堂上问到这案,开口便问古老三是那一年奉札,古老三道:“我并未有奉过札子,不过代朋友帮忙劝捐的。”华官一想,这头一句话,就问不出他的假冒凭据;外国人最重凭据。同坐有领事,未便再问下去。就改口问道:“你如何借端拆梢汪大人一万银子?”古老三道:“我们并不敢拆梢汪大人。现有笔据在此,请堂上细看。”说罢,便将合同呈案。堂上问官打开一看,便问谁先写合同,汪步青道:“是他写好来的,要我签字的。”堂上又问见中是谁,汪步青说:“也是他的朋友。”堂上又问见中何在,原差赶上前低声说道:“见中昨夜已经逃走了。”堂上就拍案大怒:“这么说来,不是显系圈套讹诈拆梢吗?”外国领事最恨的是拆梢,也指着骂道:“代姆俘虏,代姆俘虏!”堂上华官见了领事动怒,只得判道:“拆梢是真,罪应监禁六个月。”领事道:“太少,太少!要监禁一年!”遂批定一年。华官心中,又恐外国人疑心得了富商的银子,又将汪步青传上来,说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签这个字。姑且小小罚你一罚,罚你五百银子,做善堂公款。将此合同销毁,完案。”下面原差便吆喝把古老三带了下去。汪步青也退了下来。听见古老三发感慨道:“今而后,我晓得交结包探差人,竟自不能帮我一些儿忙的。”浩叹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办军装太守开颜 送首饰商人垫本
  却说汪步肯为着捐官,几乎上骗。幸而古老三的假委员破案,自己占了上风,十分感激陈太史。又因这一来,官场的声气,觉得通了好些;仔细想着,并没什么不得意。
  这天,从家里出来,想去找张季轩谈天。马车刚出弄门,忽然见南头一部包车,内中坐着一人,不是别个,正是旧友单子肃。步青忙叫停车。子肃也下车,二人同到公馆。步青让子肃到花厅上,升炕坐下。子肃道:“步翁到那里去?”步青道:“兄弟今天抽空拜两位客,没甚事儿。子翁光降,必然有个道理。我们多谈一会儿不妨。”子肃道:“兄弟也没甚事,只因要到广东去,替敞东张罗一注买卖。官场的应酬,步翁是知道的,免不了靴儿、帽儿、补儿、顶儿。步翁,你如今是二品顶戴,做大人了。那从前的五品补服好借给小弟用一用么?靠着步翁的福,将来二品是不敢指望,只要升上一级,弄个从四品的起码大人,阔他一阔,就是万分之幸了!”步青道:“子翁也休过谦,兄弟却没捐过五品衔。只是这补子还有,从前本打算捐五品的,因此托人打从京城里买了两副。这种东西,我们上海却买不到,待我送给你吧。”子肃起身道谢。步青就去把补子找出来,送给子肃。子肃再三称谢而去。
  慢提汪步青便去拜客,再说单子肃系买泐洋行的买办,正是个五品衔候选知县出身。买泐洋行因他合官场联络,特地访请的。每月薪水银三百两。订定合同,一切应酬费用都归洋行里贴补。子肃得了这个美馆,说不得在外面张罗。一年多,没见主顾,银子倒用去三千多两,觉得对不住东家。这回破釜沉舟,远行一趟,却指望收它个一本万利哩。
  闲话休提。当下子肃搭上轮船,到得广东省城,找个客栈住下。同伙去了两位。所喜广东官场倒有几位熟识的,逢路打听。可巧广西派了一位委员,陆襄生陆大人,到上海采办军装。这陆大人是候补知府,合广西常备军总统李启茳世交关亲的,因此襄生在他营里当营务处;只因添招马队,去打土匪,所以要添办军装,陆大人才到广东哩。子肃打听得这个消息,当天就去拜陆大人。襄生不知就里,挡驾不见。子肃连忙送了他家人门包五十两。真是银子说话,哪容襄生不见么?这次去拜,自然请见了。子肃与将来意说明。襄生诧异已极,并不很信。次日午间,子肃着人送一桌满汉席给襄生。襄生看那手本,原来单敬送的。襄生打定主意不受,吩咐来人道:“我在客中,一个人也吃不了这桌酒席,你抬了回去吧。”来人哪里肯听,请一个安,回道:“主人再三交代,总要请大人赏收。”襄生决意不受,硬叫他抬了回去。不多时,子肃亲自押着酒席,仍复送来,禀道:“这点儿敬意,不算什么,总求大人赏收才是!”襄生道:“兄弟一个人,再也吃不了,白糟蹋了可惜,子翁抬去转送别人吧。”子肃道:“大人可以请客的。”一句话提醒了襄生,暗道:“广州府请我吃过饭,我何不转送给他。也见我们交情。”主意已定,便应允收了。赏给来人两块钱。子肃坐谈一会儿自去。晚上子肃又到襄生寓里,约定明天去逛花艇。襄生喜的是珠江风景有趣,一口应允。
  次日,襄生早起,正在梳洗,家人回道:“单老爷来了多时,在客厅上等着哩。”襄生忙道:“快请他上楼来。”家人便去把子肃请上楼。襄生道:“累子翁候久了,多多有罪!”子肃连称不敢。家人送上早点,襄生邀子肃同吃。家人收拾好了烟具,子肃见他一支枪是假有厓竹的,倒有了年代;一支是化州橘红做的;一支是茅竹镶银的;都不甚精致。烟灯也不好,是遂生烟具铺买来的。当下襄生吃过早点,早有家人把烟泡子上斗。襄生躺下,举起枪来,呼呼的抽了四口,再行掉边,照样也抽四口,这才让子肃道:“子翁,尝尝我这云南土好不好?”子肃真个躺下,吸了两口,道:“好是很好,就只淡些。卑职有藏下的云土陈膏,那是好极的。还是那年中国合日本打仗时买来的,有十多年了,那面子上结了一层绿油。卑职问过他们吸烟内行的人,都说,这烟吸了连痨病都医得好,不要说什么肝气、痰喘、胃脘疼痛等症,那是烟到病除。”襄生听了大喜。原来襄生本有胃脘痛病,所以吸上这烟,也就只早起八口,是紧要的,以后吸不吸听便。他候补时倒不妨事,尽管独自一个吸,没人来问罪;偏偏进了营盘,又是簇新常备军营务处,自己知道要使出些文明的劲儿来,不好意思公然摆出烟具吸烟。没法儿,早起关着房门,躲在帐子里面吸,无奈烟气是关不住的,一丝丝的透到外面,门外的人都闻着有些香味,大家暗中知道,陆大人是有烟瘾的。因他是总统的亲信人,谁敢在虎头上捉虱。自此襄生的烟吸得根牢蒂固,再没有后患了。只是向来躺着吸不敢昭彰,也无心讲究这烟膏烟具,觉得不甚爽快。此时听得子肃说有那样好烟,不觉馋涎欲滴,暗道:“据他说那烟,吸一口足抵八口,不知道他肯送我不肯?”想罢,趁势问道:“子翁,这烟有多少呢?好借几钱尝尝么?”子肃道:“大人要吸,待卑职去取来,这原是为着大人们预备下的。”襄生喜道:“那如何当得起呢?”子肃忙写一个字儿,叫家人去把小皮箱里两只白磁缸取来。二人入榻闲谈,襄生道:“我们要算一见如故,不拘形迹的了。你再休大人卑职的闹起来,我们还是结了异姓兄弟吧。”子肃道:“卑职那敢仰攀?既承大人如此错爱,卑职就拜大人做老师,明天备礼过来。本来卑职仰慕大人,也不止一天了,好容易会面,一面跟着大人学些乖,再求大人栽培栽培,也好出去干点儿事业哩。”襄生道:“子翁太谦了。”不料子肃从此改口,不闹什么卑职大人,口口声声叫襄生老师,自己称门生。襄生居之不疑,十分畅快。
  一会儿云膏来了。襄生看时,原来两个大白磁缸,约莫有六寸围圆,八寸来高,两缸足有五六十两。不觉大喜,连连称谢。子肃把缸打开,就在烟盘里取一个小银盒子,把那根象牙烟捎挑出,挑满了一盒,便去替他卷了一口,上了斗,双手捧枪送给襄生。襄生吸过一筒,觉得异常舒服,赞道:“好极了!我自从吸了这几年烟,也没吸过这般好烟。但是这么两大缸,我受了也觉不安,收了一缸吧。那一缸你留着自己吸。”子肃道:“门生吸烟本是没瘾的,家里还有,老师尽管留下。”襄生笑逐颜开,只得收了。当下又额外多吸了两口,子肃也陪着吸。襄生叫家人又挑满了一盒,带到艇子上去。子肃身边掏出一个金表,看时已是一下多钟了。子肃道:“我们去吧。”襄生道:“我想吃过饭去。今天炖了一只鸭子,还有广州府送来的几样菜哩。我又叫他们买下了蠔,不吃却糟蹋了。”子肃道:“艇子上的菜,也还下得去,门生特地叫他们备了两桌,还约了两个朋友,在那里伺候老师。这两个敝友,弹唱都内行的。门生觉得广东调不好听,还是串几出二簧西皮有趣些。只怕他们都在那里候久了。”襄生道:“你太费心,也罢,我们就去。”二人又躺了一回,这才叫家人取出衣服换好。原来是件湖色熟罗夹衫,蓝宁绸大襟夹马褂,衬着一张黄中带青的脸皮,十分出色。轿子搭到楼下院子里,二人同上珠江,直闹到晚间十一下多钟,这才散局。子肃果然拜了襄生做老师,送了襄生一副烟家伙,据说是八百两银子买的。襄生是久在两广,知道上副烟家伙要值千把两银子哩。
  混了几天,同上轮船,买的是鲤门大餐间票子,都是子肃惠钞。那两个会唱戏的朋友,也跟着同回上海。难得风平浪静,子肃见襄生闲着没味儿,便凑趣道:“老师会碰和么?”襄生触着旧兴道:“那是我最喜的事。自从到了广西,此调久已不弹了。”子肃大喜道:“趁着在船上没事,我们凑成一局好不好呢?那二位挨位朋友,要算得好手。”要知挨拉朋友,就是会唱戏的人,都是宁波原籍,却生长在上海的。一是余小春,一是周大喜。子肃虽说他们是挨拉朋友,其实两人说得一口好官话,挨拉的土音,早已没有了。子肃要说他碰和好,特提出他是宁波人来。闲话休提,当下叫人到帐房里去,借了一副麻将牌来,调开桌子,四人上局。余、周、单三人约定了,只许输不许赢,说明一百元一底。上场第一副,是子肃平和。子肃道:“我闹了个锅盖和,今天要输到底的了。”襄生打起精神,接连和了五副,连了三个庄,面前排了三大注洋钱。小春、大喜还好,子肃早输下了六十块钱。八圈打罢,三人都输了,襄生赢到三百五十七元,觉得不畅快,再连四圈。上场时,襄生牌风不好,一圈下来,输了八十多块;第二圈襄生的庄,起出牌来看时,倒有十二张筒子,三张一筒,一对九筒,二三四五六七八筒搭着一对九万,把九万拆开发下去,小春碰了。轮着襄生摸,可巧摸着一张一筒,襄生且不开招,把那张九万又发了。对面大喜发下一张七筒,子肃道:“筒子要留心哩!”转过来襄生摸一张九筒,分明和了,却嫌副子不多,便把一筒开招,摸着一张五筒,把牌摊下。三人见是清一色,都站起来齐声赞道:“好牌!”子肃道:“了不得,四十二加八是五十副。自摸两副,五十二副三番四百十六副;三百副封门足够了。一家要输六十块钱,横子加算,这还了得!”小春、大喜笑道:“我们每人预备一千块钱输,大约够的了。”子肃也笑道:“只怕要输到一千光景哩。”话休絮烦。四圈碰完,襄生足足赢到八百六十三块。子肃输到五百二十一块,道:“还好,只输了一半!”次日晚上,又是一局。襄生赢得不多。船到上海,公馆早已预备停当,一切都是单、余、周三人料理。天天吃花酒、碰和、看戏、吃番菜、逛花园,自不必说。大约襄生虽人仕途,也从没经过这样舒服的日子,又妙在要什么有什么,先意承旨的这般有趣。
  一天,走过大马路,见有一家天宝银楼,襄生想起现在的金价便宜,打他一副金镯子,倒还上算,便叫停车,进去说明打一副六两重的金镯子。铺子里自然应允。襄生回公馆后,却早忘怀了。隔了十来天,襄生在兆贵里黄翠娥家吸烟,忽见他家人领着铺里的伙计,送上一盒首饰,两对镯子,都是金的,连嵌钻石,约莫值一千几百银子。襄生道:“我用不了这些手饰。”那伙计道:“这是单老爷付过了钱,叫我送来的。”襄生只得收了。翠娥向襄生要首饰,襄生送她一对环子,上面两粒钻石,却是真的,足值三百多块钱。翠娥也满心足意了。晚上便请子肃吃酒,见面再三道谢。正在豁拳行令的时节,却见家人送上一封信来,襄生取来看时,原来是他的家信,拆开一瞧,才知他兄弟和他商量一家南货铺召盘,打算盘他的,还短三千块钱哩,襄生拉着子肃商议。子肃劝他只管叫令弟盘下来,三千块钱有处设法。襄生重托了他。次日下午,子肃匆匆赶来,手里握着一张纯大庄的票子,交给襄生。襄生看时,果然三千元,很觉得不过意,道:“这注钱,我要出张借纸,照大例八厘起息吧。”子肃道:“什么话?老师要用钱,哪里还须写什么借纸,起什么利息?”襄生道:“我心里很是抱歉,既然如此,只好暂挪用的了。”子肃道:“正该如此。”当下席散无话。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谈交易洋行爱国 托知音公馆留宾
  却说单子肃在黄翠娥家席散后,仔细盘算帐目,应酬那陆襄生的银子,已经花到六七千两,踌躇道:“再垫下去,外国人就要发话了,赶紧和他谈这注买卖吧。”想定主意,次日请襄生一品香吃午饭,余小春、周大喜同去,直候到两下多钟,襄生才到。子肃坐了主席,请襄生点菜,开了两瓶外国酒,一面吃,一面闲谈。子肃道:“正是老师办军装的银子,汇到没有?”襄生道:“银子么?我已经打电报去催过了,只是我们总统吩咐办三千杆德国新式枪,前天来电,又说只要办两千杆哩。”子肃登时脸色呆了,道:“哎哟!门生早经告知了外国人,说的是三千杆。如今只要两千杆,这便怎处?”襄生停了半响,答道:“这是没法的事,你赶紧回复外国人,且慢办货,只等广西电汇的款子来到,便订合同。”子肃忖道:“这是我错了,应该早些和他订了三千杆的合同。如今少做了一千杆枪的买卖,吃亏不小。也罢,还有两千杆哩,加上皮带水桶等类,每件多开他几两银子,也就补得过来。”想定主意,便对襄生道:“全仗老师做主,门生便去通知外国人,只怕他们已经办齐,那就费了手脚。”襄生连连称是。大餐已罢,子肃躺在炕上替襄生烧烟。襄生道:“贵行里的军装器具都有标本么?”子肃道:“怎么没有?门生现带在此。”说罢,站起来,在一个皮包里取出标本,给襄生看。原来襄生虽说在营盘里当营务处差使,却从没到过外面,没见过这些东西,只新式枪还认得,其余饭桶、水桶等类,一概不知,看了半晌,只觉得图画精工,十分叹羡。子肃道:“老师到底是办军装的内教。不瞒老师说,上海滩上,就只敝行存心公道,不惜花了重费,派人在英国、德国、法国、美国天天调查,见他们出了一种新式器具,便绘图来预备各省采办。老师是知道的,办军装的弊病,饶他赚够了钱,还没好货色给人家。敝行的东家,原也是中国人,不过在新加坡多年,倒像个外国人。这行是合荷兰国人拼股开的。他常说我们中国人替中国人办军装,本是为将来保护中国人用的,断乎赚不得钱,只不折本便可承办。那些靠着军装赚钱的人,都是丧尽良心!要晓得枪炮不中用,打起仗来,伤了多少同胞的性命,这罪孽却不小!他所以不愿在这军装上面发财。老师,你遇春我们这班人,也是合该广西人有造化哩!”襄生大喜道:“别说贵行办的军装好,广西人有造化,就是我遇着你这般好门生,我的造化也就不小。”子肃哈哈大笑道:“老师快休这般说,被人家听得,倒像我们无私有弊了。”小春、大喜齐道:“那倒没这般人说我们作弊的。再者,真金不怕火来烧,就是有人胡说,也不相干。”子肃点头称是。当下襄生过了瘾,各自散去。
  次日,襄生又打电报到广西去催款。两天没得回电,襄生着慌,叫人到电报局去打听,才知梧州的电杆被土匪折断了几十枝,电线也断了,报却打不通,正在那里赶修哩。襄生只得耐心守候。子肃又来探信,襄生说知就里,子肃没法辞去。
  襄生在寓无聊,想到黄翠娥家吃晚饭去,忽见家人递进名帖,襄生看时,原来姓鲁名国鳌,背后往了一行小字,是仲鱼行二。襄生从没会过这人,只得叫请。一会儿,仲鱼下车进来,襄生见他红顶花翎的,知是一位二品官员。当下让坐送茶。仲鱼道:“久仰襄翁的大名,幸会,幸会!”襄生问起来由,才知这仲鱼是二品衔直隶候补道,也因办军装到上海来的。只因人地生疏,无从请教,打听得襄生也是办军装来的,因此特来拜候。二人寒暄一会,谈到军装的事。襄生不愿把实在情形告知他,敷衍一番。仲鱼探听不出个道理,只得别去。
  谁知上海市场上的信息,通灵得极,早有人知道鲁仲鱼是直隶委来办军装的,就中有一个掮客姓黄名时,表字赞臣,赶到仲鱼寓处拜访,仲鱼请见。赞臣分外谦恭,口口声声称他观察,自称晚生。再三献勤道:“上海采办军装,弊病说不尽,除非我们体己的人,才肯说实话。那军装在外国却不很值钱,到了中国,就长出几倍价目,其实都是他们洋行经理人赚钱,以致我们吃亏。晚生倒认得和瑞洋行里一位买办,他也是吴县人,合晚生同乡。这人姓余,表字伯道,生来鲠直,从不知道掉枪花的。观察要合他谈谈,晚生去领他来。”仲鱼喜道:“好极,费赞翁的心!但是客寓里不便说话,兄弟请他在番菜馆吃饭再谈吧,就烦赞翁陪客。”赞臣道:“晚生的意思,番菜馆也不便久坐,晚生倒有一个极清静的地方,不晓得观察肯去不肯去?”仲鱼道:“既如此极好,为什么不肯去呢。”赞臣道:“晚生放肆说,有个倌人谢湘娥,住在三马路。晚生向来做她的,今晚就在她家摆酒,请观察和敝同乡谈话吧。”仲鱼脸上登时呆了半晌,道:“这些地方,兄弟是不去的。”原来仲鱼久惯官场,深戒嫖赌。赞臣道:“本来堂子里如何好亵渎大人,只是上海和别处不同,外省官府来到此地,总不免要走动走动,也没人来挑剔的。再者,此地的大注买卖,都要在堂子里成交,别处总觉得散而不聚哩。”仲鱼转过念头,答道:“既如此,为着公事倒不能不破例的了。”赞臣大喜,合仲鱼约定晚上送请片来,辞别自去。仲鱼心下踌躇,不知这黄赞臣究系何人,他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委决不下,等到七下多钟,果然有人送来请片,是三马路谢寓。黄赞臣请的。仲鱼便叫套车,车夫本来认识,到了谢寓,仲鱼上楼,果见赞臣出房迎接。湘娥淡妆素服,妖艳绝伦。那房间里陈设,虽也平常,好在雅洁可爱,心里倒觉舒服。赞臣引见那两位客,通知姓名,一是常熟翁六轩;一是元和萧杭觉。那二人深知仲鱼是采办军装的道台,十分恭维。仲鱼自觉光彩,便问赞臣道:“贵同乡约过没有?”赞臣道:“请过两次了,怎么还不来到?”回头对娘姨道:“快叫相帮再去找余老爷。”相帮去了半天,才来回道:“余老爷回苏州去了,兰桥别墅说的。”赞臣道:“他说几时回来?”相帮道:“他没说,只说余老爷家里老太太病重,只怕一时不得回来。”仲鱼插口道:“要算兄弟无缘。”赞臣道:“不妨,待晚生写信去催他来吧。”当下客齐,摆上席面。赞臣虽然满肚皮的心事,脸上却不放出,勉强打起精神应酬。不料仲鱼一意只在公事上面,绝没心情合他们顽耍,见买办不来,便欲告辞,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勉力奉陪罢了。赞臣请仲鱼叫局,仲鱼只是摇头不允。这个当几,却被同席的萧杭觉看出他是曲辫子来了。只为是赞臣口里的一块肥肉,不好就夺过来,提起精神合仲鱼讲些闲话,做出满面孔正气。仲鱼倒觉钦佩他。再看别人多只叫一个局,杭觉后面却坐了三个倌人。他那衣服装柬,都很值钱,举止也还大方,像是个世家子弟,气味相投。赞臣虽精明,到底不脱滑头习气,便思请教杭觉一番话,也碍着赞臣,不便发表。酒阑客散,自回客寓不提。次日,仲鱼那里有人来拜,看名片上写的是萧虚二字,仲鱼诧异道:“原来上海人拜客,都不消素来认识,就好投名片的;倒要请他上来,看是何人。”想罢,便吩咐家人道请。不多时,客上楼来,仲鱼一眼见是杭觉,这才明白,原来是熟识的,只没知道他大名。当下会面甚喜,谈了许久才去。次日,仲鱼回拜杭觉,见他公馆房子很宽敞,一般有马房、马夫、马车,门口还排着许多衔牌,知他上辈是署过上海道的。杭觉请他在花厅上坐了。仲鱼见他花厅上列着四个熏笼,都是铜的,古色斓斑,十分可爱,问起来才知是汉朝之物,因而谈到古玩。杭觉请他到书房里,把家里藏的珍贵宝石,名人手迹,一齐搬出来,给仲鱼看。仲鱼最喜这些东西,一一品题,大约假的多,真的少,就只一部米南宫的手迹,倒还像真,约莫值百来两银子。杭觉说他这些书画,都是重价买来的。当天杭觉叫厨房里备了菜,请仲鱼吃饭。虽是五盆八碟,却也样样丰盛可口。仲鱼在客寓里没吃过一顿好饭,这时胃口顿开,饱餐一顿,赞不绝口。杭觉道:“五马路洪寓的菜,比别处好得多,今儿晚生本打算在他家请客,屈观察去一陪吧。”仲鱼应允。晚上果然到洪寓。杭觉请的客,却合赞臣不同,问起来都是官家子弟,摆酒又叫双台。仲鱼愈加信他是个阔人,银钱上先靠得住,不觉想把自己的正经公事和他谈几句。酒后客都散了,仲鱼拉杭觉躺在榻上,问道:“杭翁住在上海多年,总知道军装洋行哪家公道些,还望你指教,指教!”杭觉道:“观察不问,晚生也不敢说。只因办这事的滑头太多,就是黄赞臣,不是晚生背后说他,也就不甚靠得住哩。晚生却合采声洋行的外国人熟识,要合他们做买卖,连九五扣都可以省却。观察不信,到别家去打听行市,就知道他家的货色,便宜得许多。”仲鱼大喜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早说?我款子都是现成的,讲定了价钱,就好订合同。”杭觉道:“且慢,晚生先去找行里的外国人,约定时刻,合观察会面,那时再讲价钱不迟。”仲鱼称是。当晚各散。
  隔两日,杭觉来找仲鱼,道外国人约的,明天十二下钟在一品香会话。
  仲鱼道:“甚好。”杭觉道:“晚生还要赴几处的约,我们明天在一品香会吧。座呢,晚生去定好,写信来通知观察便了。”仲鱼道谢,杭觉自去。次日果然有人送来一函,是杭觉知会仲鱼定的第一号。仲鱼看表上已是十一下半钟,忙换了衣服,套车到一品香。直等到十二下半钟,杭觉领了个外国人来,脱帽为礼。仲鱼只是点头。通问姓名。杭觉的外国话原来甚好,翻译出来才知他是穆尼斯,英国伦敦人,东洋行的总经理。仲鱼生性最怕外国人,见了上司倒能不惧,侃侃而谈的;见了外国人,说不出那一种忸怩之色。他的意思,觉着外国人的势力,比上司大了百倍。外国人说的话,上司尚且不肯驳回,何况自己?又且他们文明,自己腐败,有些愧对他哩。这种跼蹐的样子;早被萧杭觉看出,肚子里暗暗的笑他。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穆经理行踪诡秘 萧翻译酬应精明
  却说萧杭觉见鲁仲鱼合穆尼斯会面,跼蹐不安,知道他初见洋人,有些畏惧,不觉暗笑。穆尼斯问仲鱼官阶姓字,由杭觉一一代述。侍者送上菜单,穆尼斯点定,侍者见请的外国人,那敢怠慢,分外服侍得周到。穆尼斯把标本取出,交与杭觉递给仲鱼看。仲鱼打开时,见有些快枪的样式,知道是军装标本,就只种类太多,又没译成中国字,一件也说不出名目。幸亏自己带了一张原开的单子,只得托杭觉按图搜索。那消半刻,杭觉都替他圈了出来。恰好上菜,仲鱼一面吃汤,一面看那标本。不料六寸阔的袖子一拂,一碗蘑菇鸡丝汤,拍的翻了转来,连碗打得粉碎。标本上,衣服上,都污湿了。穆尼斯瞪着眼睛看他,杭觉只是好笑。仲鱼不觉失色。侍者听得响声,赶来收拾,并不提起赔碗,又拧了两块面巾,替他擦干净了衣服和标本。且喜这汤来得很清,没甚油腻。衣服上虽有些湿痕,却还没变色;那标本倒擦坏了些。仲鱼不敢再看,把来搁在一旁。接连上菜吃饭。饭后,仲鱼便问价目。穆尼期的洋纸洋笔是随身带的,取了出来,摊在桌上,歪着身体,捺定笔,左牵右牵,牵出许多虫蛇的模样,又且非常之快,不一会,把军装的价目,齐都开好。仲鱼自然不认得。杭觉取去,注明了中国字,这才知道各种的价钱,比在天津估的便宜许多。仲鱼大喜,拉着杭觉商议打个八扣。杭觉去合穆尼斯交涉了,对仲鱼道:“穆先生说的,这都是实价,要办时便订合同。”仲鱼无奈,只得应允。穆尼斯又叫杭觉合仲鱼订定后日九下钟,到采声洋行订合同。仲鱼唯唯应了,惠了钞,又赔了八角洋钱的碗价子,这才各自散去。次日,仲鱼拿了单子,找人打听,并都说是便宜,仲鱼放下了心。当晚,仲鱼因在堂子里吃酒,回寓迟了,睡起看时,那表上已是九下三刻钟。仲鱼着急,暗道:“不好!外国人是最讲究信实的,我误了钟点,准会不着他,还要被他说我们中国人腐败哩!”忙叫家人预备早点,吃了好去。正在匆忙的时节,忽见一个人闯进来,仲鱼抬头时,正是萧杭觉。仲鱼道:“了不得,我今天误了大事!你看,钟上快十一下钟了,穆先生打不到哩,如何是好?”杭觉道:“不妨,穆先生只怕还没到行。”仲鱼道:“岂不此理?他们外国人最讲究信实,这时只怕等得不耐烦走了。”杭觉笑道:“外国人约了外国人,自然不差一分钟。他们约了中国商人,就预备人家晚到的;况且约了中国做官的人,差这么一两下钟,也是常事。他们说得好,中国人要办事认真,没什么延宕,也做不来官哩。他们是把我们的脾气,约莫着看得透了,我们乐得将机就计,迟点儿去,不妨事的;早去倒要我候他,不甚上算。”仲鱼听了甚喜。当下二人吃过早点,依杭觉的意思,还想延捱,倒是仲鱼性急,催他同上马车。到得洋行,杭觉领着仲鱼到一间写字房坐下,却有一个中国人坐在那里写外国字,见他两人进来,也没起身招呼。杭觉反去就他,站在他桌旁,问道:“穆尼斯先生来了没有?”那写字的人把头一抬,见是杭觉,便没好气的答道:“你问他怎的?他有两礼拜不来了。”杭觉吃惊,退缩了两步,回到仲鱼坐的椅子边,附耳道:“穆先生本来很忙,只怕今天不能来了。我们到他住宅里去找他。”仲鱼只得起身。二人出门,行里没一个人来理他们,就如没见他们一般。二人上了马车,杭觉气愤愤的对仲鱼道:“你看,我们中国人要算没志气,做了外国人的奴才,连本国同胞都瞧不起了!那个写字的,还是我们同学,尚且如此!”仲鱼叹道:“怪他们不得,总是我们国家太弱了不好。”
  二人一路闲谈,杭觉忽见路途不对,叫马夫望大马路走,从斜桥穿出颐园去便是。马夫听他吩咐,加上几鞭,到得颐圆,已有饭时光景。杭觉一眼望见穆尼斯同着一个中国装的外国人,走下台阶来了。便叫停车。二人跳下车来,杭觉领仲鱼找着穆尼斯,彼此招呼。仲鱼见穆尼斯脸上酒气上泛,连眉毛胡子通是红的。那中国装的外国人,辞别自去。杭觉又替仲鱼请穆尼斯到得大餐间坐定。穆尼斯是已经吃过饭。杭觉就和仲鱼二人要菜吃饭。穆尼斯合杭觉说了几句话自去。仲鱼一面吃饭,一面问起情由。杭觉道:“穆先生说的,今天并不是有意失约,只因这件事儿有些难处,不先付这么三五万银子,不便代办,空订合同,那却不成。我们商议妥了再说吧。”仲鱼暗自忖道:“先付定银,也还说得去,只是为数太多,这个外国人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况且到他洋行里,既没见他,到他住宅,偏又在这里遇着了。莫非他们做就圈套,骗我的银子么?倒要留心才好呀!有了,我且暂时敷衍过了他们再说。”想定主意,便道:“这银子是现成的,我们还要商议商议。”杭觉踌躇道:“这事观察要早定主意,合外国人交易,没甚游移的。付银子这事便成;不付银子,他们行里的买卖大,也不在乎这一注。就是怕别家买不到这样便宜货色,错过了可惜。”仲鱼道:“兄弟虽没办过军装,却听得人说,从没先付银子,再取货的;再者,穆先生又是初交,兄弟还要打听打听,方敢付银子。”杭觉着急,暗道:“被他一打听,这事便闹坏了。我再下说词,看他如何。”便道:“穆先生果然和观察是初交,但同我素来认识。他是采声洋行的总经理,住宅在派克路,这园里出去便是。观察不信,只问这园里的人都知道的。”说罢,立刻叫堂倌找了园里一个体面人来,杭觉问他穆尼斯来历,那人说出来和杭觉说的一些不错。仲鱼始信以为真,当下允了他先付三万银子。二人同上马车,杭觉半路下来,找朋友去了。
  仲鱼回到寓中,委决不下。晚上,上海道请他吃饭,仲鱼席间问起穆尼斯来,没人知道。仲鱼纳闷。
  次日,一早起来,亲自到采声洋行问总经理穆尼期先生。他们回说出去了,仲鱼更觉穆尼斯是采声洋行总经理,有实无虚。恰好有人送来一封信,拆开看时,一字不认,原来都是外国字,就想去请杭觉,可巧杭觉走来,仲鱼给他信看。杭觉一面看,一面点头,道:“穆先生请我们今天六下钟在金隆吃饭。”仲鱼道:“甚么叫做金隆?”杭觉道:“金隆是个外国馆子,开在泥城桥哩。”仲鱼道:“辞了他吧,外国菜兄弟吃不来。”杭觉道:“使不得,外国人请吃饭是辞得的么?待我替观察写回信允了他吧。”仲鱼没法,只得听其所为。杭觉道:“有外国信封信纸么。”仲鱼道:“没有。”杭觉叫人到自己的车上取来一个皮包,打开,取出信封信纸,写了回信,着人送去。仲鱼道:“兄弟实吃不来外国菜,就是一品香的牛舌,兄弟吃了几乎要呕出来。”杭觉道:“不妨,那时我替观察点几样中国做法的菜便了。”仲鱼没得话说。杭觉道:“我们金隆会面吧。”仲鱼道:“兄弟人地生疏,还是杭翁屈驾同去方好。”杭觉应允自去。
  到得五下钟时,杭觉果然又到仲鱼寓里,却见仲鱼在那里吃面。杭觉知他吃不来外国菜,打点儿底子的。仲鱼面罢,二人都出门上车,到了金隆馆。仲鱼见这个馆子果然华丽,一排有一二十幢房子,铺陈得十分整齐。侍者领他们到一处。却见一条华人不许吐痰的字样,贴在那里。杭觉道:“我们是英国穆尼斯先生请的。”侍者才领他们到另一间房子里。穆尼斯早已拱候。杭觉招呼仲鱼不要乱坐,坐位前有各人名字的。一会儿,穆尼斯请他们入座。仲鱼尽瞧桌面上,找不着自己的名字,正在着急,杭觉挽定他坐下,穆民斯不觉好笑,杭觉也笑了。仲鱼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原来外国的礼,男客须挽引女客入席,如今杭觉来挽仲鱼,倒像当他女客看待了,所以好笑。仲鱼见桌上摆列着许多器具,都不解作何用处,最奇的许多花草,都不是中国所有,红紫纷披,十分可爱。杯碟刀叉,比一品香愈觉精致。酒菜都是杭觉代仲鱼点的。汤来酒到,据杭觉说,这是葡萄牙酒;吃完上鱼,又换了一种白酒。吃到英国火腿,又换了一种红色的酒。据杭觉说,这是法国的酒,叫做什么波根。这时仲鱼觉得酒菜都很有味儿,后悔不该吃那一碗暇仁面的,弄得好菜都吃不下。叫到布丁,仲鱼便不敢尝,直等咖啡茶来吃了。席散,穆尼斯又领了杭觉、仲鱼去打弹子,捺风琴。杭觉件件皆精,仲鱼却是门外汉。看那表上已是十下钟,这才各散。临别时,杭觉对仲鱼道:“穆先生约观察明天两下钟到采声洋行订合同。”仲鱼应允。
  次早杭觉又来找仲鱼,见面问道:“银子预备没有?”仲鱼道:“银子是现成的,就只外国人不甚靠得住。”杭觉道:“有我哩,包管没舛误。”仲鱼没得话说。这日杭觉就在仲鱼寓里吃午饭。仲鱼在皮包里取出一张银票,上面注明三万两。看时已近两下钟,二人同到洋行。这番不比上次,行里有人出来招待问:“二位莫非是找穆先生的么?”杭觉道是。那人领了他们,走到楼上一间屋子里坐下。一会,穆尼斯来了,行过拉手的礼,自合杭觉说话。等了半天,杭觉告知仲鱼同去看军装。仲鱼跟他们到一间屋子里,见有些军帽、军衣、喇叭、鼓、水桶、皮带、枪刀,各色齐备。仲鱼目迷五色,对杭觉道:“照单子上都是要的。”杭觉道:“穆先生说的,观察开的单子,有十五万银子的货色,如今先付五万定银,好去办货。”仲鱼道:“前天说明白的了,先付三万,为何又要五万?”杭觉道:“这是定货的银子,并没什么争论的。”仲鱼道:“不是争论,这时银子凑不出,只有三万两。”杭觉道:“这么说来,这注买卖是做不成的,我们再会吧。”仲鱼拉住了他,道:“千万你替我出力,再合穆先生去讲。”杭觉只是摇头。仲鱼没法,允他三万五千。杭觉冷笑道:“须不是小菜场上买鱼买肉,那有这般交易的。”仲鱼情知不能少付,只是话已说出,面子上转不过来,只得说道:“既如此,待我设法,三天后再听回音。”杭觉道:“这还说得去。”当下便去合穆尼斯说明,三天后再议。穆尼斯应允,这才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脱手失官银委员遇骗 从容开货价买办知机
  却说鲁仲鱼应允了萧杭觉,三天后交出银子,回到寓里,独自踌躇道:“银子呢,不要说五万两,就是十万两,也还现成。只是上海的买卖,爽快不得,好叫我左右为难。”正在出神,却见家人递进名片,原来是王翰林拜会,仲鱼忙叫请进来。一会儿,翰林走入。
  这位翰林姓王名澄,表字览甫,合仲鱼同年,放过一任广东学台,见时局维新,自己从没研究过新学,自备资斧,前赴东洋,游历了半年回来的。听说仲鱼在此,特来拜会。当下二人见面,翰林谈起东洋许多文明景象,仲鱼十分叹羡。翰林又道:“兄弟离了中国,也只半年,倒有两桩可喜的事。”仲鱼问他两桩甚事,览甫道:“第一是立宪,第二是戒烟。”仲鱼道:“一些不错,这两桩果然是可喜的事。我前天看报上的告白,也就只两件东西,算是最时髦的。”览甫问那两件,仲鱼道:“第一是亚支那的戒烟丸;第二是各种教科书。实在亏他们想得出这种法子赚钱,也要算中国维新后的实业发达哩。”览甫哈哈大笑道:“老同年真是个趣人,这话说得有味儿哩!”仲鱼皱眉道:“览翁,你不要说我是趣人,我有一桩没趣的事儿在此。”览甫问甚事,仲鱼道:“兄弟来采办军装,览翁是知道的,如今遇见一位外国人,他说是采声洋行的总经理。他应允我承办这注军装,只是要下五万两的定银。你说不给他呢,货色又算他家的好,价钱又比别家公道;要给他呢,又怕靠不住,兄弟实在委决不下。览翁,你说给他是呢,不给他是?”览甫道:“老同年,你也太虚心了,外国人难道来编你五万两银子不成?慢说他们本来讲究信义通商,十分靠得住;况且他们来到中国,都是有钱的人,要骗也不在乎五万两银子。依我说,尽管给他;还有洋行在这里,怕他跑到天外头去不成?”仲鱼拍手,道:“览翁的话,果然说得爽快,叫兄弟顿开茅塞!到底览翁到过外国,知道他们情形。兄弟只在中国混日子,被人家骗得胆小,连外国人都不信他起来,真是冤屈了好人!一准听你的话,明天便去付银子。”览甫道:“那倒使不得,不要因兄弟一句话,就付银子,还要揣他底细;再者,付了银子,也要取他收条,宁可小心,才不至于担错。”仲鱼点头称是。览甫道:“老同年独居也觉寂寞,为何不出去逛逛?”仲鱼道:“兄弟倒清净惯了,花天酒地,没甚意思。”览甫道:“逢场作戏,这有甚么要紧。”当下览甫拉了仲鱼,同到一家堂子里吃了便饭,这才分手。
  次日,仲鱼到银号里写了一张五万两银子的票子。去找杭觉,却没找到。午后,杭觉来见仲鱼道:“穆先生对我说的,要是观察拿不定主意,这买卖宁可不做。”仲鱼道:“什么话,兄弟本就决计合采声订合同,银子已筹到了五万两。今天去找杭翁,就为这桩事。”杭觉笑逐颜开道:“既如此,我们去把草约打定稿子,明天会议吧。”仲鱼应允。
  次日,杭觉来拉仲鱼,同到颐园。穆尼斯在园拱候。三人见面,共观草约,却是中西文合壁的。仲鱼见约上没甚可议之处,仔细揣摩一番,也觉妥当,便各人签了字。杭觉道:“这纸是要重誊的,今大同到行里交了银子,取了收条,明天再签合同上的字不迟。”仲鱼道:“先订合同,再付银子。”杭觉无奈,就约晚上在一品香订合同,明天付银子,当下各散,晚间六下钟,三人都到一品香,把合同写好,又都签了字,杭觉道:“这合同且归穆先生收执,付了银子,再交观察,各人收执一纸。”仲鱼应允,这才议定次日八下钟到洋行里交银子,仲鱼一个冷团子落下肚去。料想这事没得游移了。次早赶到洋行,穆尼斯已到。杭觉对仲鱼道:“合同上尚须改动几句,并不关这买卖事,只困华文合西文语气有些不对,现在已经打人翻译去了;等他译出来,就好签字。观察的银子,就请先付,这里一面去办货,省得耽搁日子。”仲鱼听他这话说天,看完了,眼望着仲鱼道:“阁下贵姓,台甫?”仲鱼告知他姓名,也问他。他答道:“我姓向,贱号欧生。不瞒仲翁说,你上了人家的当,这不是什么收条,是敝行里的军装价目单子。记得前天有一个假扮外国人,领着两位,来到敝行里,说要办十万两银子的军装,莫非就是仲翁这桩事?”仲鱼听了这话,身子凉了半截,却不甚信,便道:“我不信有这事,贵行里如何容得假冒?”欧生道:“敝行里遇有主顾,总是一般接待,哪里有工夫去辨他真假呢?”仲鱼跌足,道:“这便如何是好!我哪里赔累得起:这是直隶总统派办的事,如今在贵行里出了乱子,应该替我设法!”欧生道:“那倒不相干,敝行是外国人开的,就是直隶总统亲自来到上海,上了人家的当!敝行也管不得许多。”仲鱼无奈,只得作揖,道:“这事总求欧兄设法!”欧生道:“我却没有法子。我领你去见我们华经理吧。”
  当下欧生果然领仲鱼,走到楼口一间房子里,只见一色的外国桌椅,十分精致。里间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年纪约有四十多岁,穿着宁绸袍子,海虎绒马褂,脸上戴着金丝边眼镜,手上套着两个金戒指,满面笑容。通问姓名,仲鱼才知他姓卢,表字茨福,浙江宁波府人。欧生替他把来历说明,茨福便讨那张收条看了一遍,又细问他交易情形。仲鱼一一告知了他。茨福道:“唉!这也容易看出是假,几次往来,他都不在我们行里,这就分明是假。”仲鱼道:“总怪兄弟糊涂。现在求茨翁设法,好歹追出这注银子,兄弟方有交代。”茨福道:“仲翁的军装还要办么?”仲鱼道:“怎么不要办?兄弟是专为着这事来的。”茨福道:“既如此,这注买卖却须照顾敝行,兄弟就替仲翁设法根究,只怕原数收不回来,讨到一半就很费力的了。”仲鱼道:“怕的是捉不到这两个贼子,既然根究着了,他要不照数交出来,要他脑袋也是容易的。”茨福冷笑道:“仲翁虽说有这权力,然而经官追究,包管捉不着人,这事只好私下追访。兄弟知道这班人也很有些党羽,捉是捉不到的。况且他们都有律师保护,便和他打官司,也打不赢的。”仲鱼听了,心下踌躇,只得再三嘱托茨福,代他作主。茨福道:“让我去打听打听再说,三天后给回音吧。”仲鱼和他约明,三天后再到洋行探听信息。茨福道:“兄弟自早起九下钟至十二下钟,总在行里。”仲鱼点头。当下作别回寓。
  这时陆襄生的军装,却已与单子肃订定合同,广西的汇款也到了,听说鲁仲鱼上了人家的骗,特来问讯。仲鱼觉得脸上下不来,隐约和他说个大概,并嘱付襄生不好声张,现在还在这里追讨哩。”襄生摇头道:“追是追不到的了,我倒有个主意。”言下附耳对仲鱼说了些话。仲鱼只是摇头,说到后来,仲鱼却也会意。自此和襄生结为知己,天天来往。这是闲话休提。
  再说襄生这次采办军装,连借带用,已卷去了万把银子。后来又开了一笔花帐,也几及千金。单子肃自然提了官的扣头,还有私的。余小春、周大喜两人,也弄到七八百银子。这军装是不消说,都拣外国末等的货色,开上个大价钱罢了。所奇的是鲁仲鱼一片至诚,预备来上海采办便宜货,谁知上了一个大当,弄得进退两难。幸亏陆襄生提醒他,才知那万两银子是迫不回来的了,只得勾通采声洋行买办卢茨福,做个花手心,把这差使敷衍过去。想定主意,便天天合陆襄生往来,请教法子。襄生叫他先跟自己学嫖学赌,还须学那滑头的谈吐模样。果然仲鱼资质聪明,不上半个月,学得件件精工,襄生大喜别去。
  这时采声行的卢买办已经回复仲鱼,两个骗子,察访出根由,都是上等流氓,现今有了银子,逃往新加坡做买卖去了。他们很有手段,一时无从硒缉。仲鱼只索罢了,却有意和卢茨福联络。当晚便请他到堂子里吃花酒,摆了个双台,原来卢茨福早经请过仲鱼花局,见他拘拘束束,毫没一些应酬的本领,暗地笑他应该上当。此次见仲鱼到了堂子里,挥洒自如,说几句话也还在那个模子里,不觉纳罕,这才敢和仲鱼谈起办军装的话来。当下附耳道:“仲翁,这采办军装的差使,也不是容易当的。如今各省办的军装,虽说有便宜、吃亏,大都不相上下,只你要弊绝风清,绝了多少人的后路,这是第一过不去的事情。人家怀恨在心,找着点岔儿挑剔起来,那是没招架的。再者,仲翁现在又出了这个乱子,一下子丢脱五万两,如何交代呢?要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做弄一番,这差使决不讨好。仲翁,你须放圆通些才是!”冲鱼道:“叫我怎样圆通呢?这差使是北洋大臣委的。他那里非常认真,决不容一毫苟且,这便如何是好?再者,贵行里也是划一的价钱,怎样设法把这五万银子销纳进去?”茨福道:”仲翁要说是贵省办事认真,却没有法想:要说敝行里的买卖,却也上下不等。遇着认真的认真;不认真的活动些也不妨事。只要买卖大,总可通融。”仲鱼大喜道:“既如此,我们两人须得商议商议,只要货色下得去,不受挑剔,这卖卖一准照顾贵行使了。”茨福大喜。当下二人仍复入席,到十一下钟才散。
  次日,茨福的柬,约仲鱼吃酒。仲鱼不比从前怕进堂子。这时晓得上海堂子里有绝大的世界,一切实业商务,都在其中发达,不敢不问津了。见茨福来了请客条子,连忙换一身时髦衣服,乘车而来。茨福愈加殷勤,茶烟已罢,二人便躺在榻上,密切谈心。茨福把一张单子递给仲鱼看,仲鱼仔细看时,原来是军装的原价,合那摊派上五万两的虚价。仲鱼看罢,脸上呆了。不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谈骗局商界寒心 遇机工茶楼把臂
  却说鲁仲鱼见卢茨福开的军装单子,太觉昂贵,呆了脸,独自踌躇道:“我要不办他的货呢,别家洋行不知道我失却五万两银子,不能开入单子;要办他的货呢,这军装太贵了。回去交不下帐;卸不了责任。这便如何是好?”茨福也明知他意思,半晌问道:“到底怎样?这价钱还算顶便宜的,别家洋行开出来的货目,作兴要加一倍哩。观察要知道这军装的价钱,可大可小、没得一定。采办委员却没出过乱子,随他督抚精明,关涉到外国货色,价钱的上下,只好听凭委员说去。为什么呢?外国货价的涨落,一时调查不清;督抚虽说精明,他天天公事忙不过,那有工夫认真考验去。再要像观察这般实心办事,世间也没有第二位,尽管糊弄一回,不妨事的。”冲鱼忖道:“他倒说得有理。”却也没法,只得答道:“既如此,就定下了吧。这单子给兄弟带回去,明天就订合同。几时办得齐货呢?”茨福搯指算了一遍,道:“总要两个月后办齐。这军装归兄弟办,却用不着定银,见货付银便了,不比什么穆尼斯。”说罢笑了,仲鱼也觉好笑。当晚席散各回。
  次日,卢茨福约鲁仲鱼到行订了合同,果然外国字也有,本文却是中国字。仲鱼看了一遍,十分妥当,这才放心。北洋有电报来催军装,仲鱼只得电禀说,洋行里办货还没到,外国的军装这时缺少,价钱也抬高了,等各件齐全,总要一两个月方妥哩。一面又催卢茨福赶紧办去。
  当晚茨福请仲鱼在林媛媛家吃酒,生客倒有十来个人,内中一位姓费,表字小琴的,和仲鱼很谈得入港,局散后,小琴约仲鱼、茨福翻台。席间谈起仲鱼遇骗的话,小琴道:“上海滩上,这样的事情很多,随他久惯在此的人,还要上当,莫说是初到此地。记得去年有一位朋友,姓萧表字仲■的,他家私也不多,四五万银子光景。他的朋友有名有姓,叫做什么任海帆。起初约仲■合公司开造纸厂,仲■不允,后来他又对仲■道:‘我做一注落水的买卖,不要你拿出本钱,我替你附入一股,一个月后便有分晓,你拿稳着赚钱。’仲■道:‘到底多少银子一股呢?’海帆道:‘不多,只一千二百两银子一股,横竖不折本的,你尽管放心!’仲■很不愿意,道:‘我不合股,我这时没钱。’那海帆也不理他,扬长去了。再隔几天,仲■又在茶馆里遇着了海帆,急问道:“你们那注买卖,我决意下合股。’海帆道:‘我已经把你的股分,打在帐上算了。’仲■怒道:“这是什么活,我没答应,你为何硬派我入股?’海帆道:‘不妨事的。你休着急,横竖折不了本钱;就是折本,也只二三百银了,算我的便了。’仲■合他交往得久了,不好意思,只得应允。谁知过了一月,那海帆竟送到合股赚的银子八百多两。仲■大喜。海帆又劝仲■合股再做,仲■暗忖,‘不花一个本钱,差不多赚到对本的利,有什么不愿做呢?’当即爽爽快快的答应了。又隔了两个月,海帆送到九百多两银子。后来仲■性起,索性合了两股,果然赚到两千多两。前后核算,统共赚到三四千两银子。仲■自然和海帆结了知已。”仲鱼道:“这真算个知己,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好朋友,几次三番替他赚钱的?就是赚了钱,又没凭据,不好留着自己用么?巴巴的送上门去,哪有这个呆子?”小琴道:“仲■要这样设想,就不至于上当了。”仲鱼道:“以后怎样呢?”小琴道:“以后海帆就和仲■说,那造纸的利钱,比这个还大,不止对本哩。仲■道:‘果然有这样大的利钱,我们为什么不做呢?’海帆道:‘你不信,没法!我有几位朋友,已经凑成十四万两银子,加上你十二万两,总共有念六万两,就好买地造厂,开办起来。你能凑出十二万两么?’仲■把舌头都拖了出来,道:‘我那有这个力量呢?’海帆道,‘又不要你独出十二万,你只要去拼有钱的,便凑得出了。’仲■利令智昏,当时虽没答应,回去却很踌躇,设法自己拿出二万,外面又凑了四万,总共有六万银子,合海帆说,情愿入股。海帆道:‘六万银子,还差了一半。也罢,你再去张罗六万,这个先入股不妨,我去找各股东会齐定议。’仲■信以为真,会议下来,仲■入了股。事隔一年,仲■把这六万银子交了出去,杳无音信,那出四万银子的人,都来找到仲■,仲■只得同他们去找海帆。海帆道:‘公司里正等着你那六万银子开办哩,你招到没有?’仲■道:‘我们不是入了六万银子的股么?’海帆道:‘不算,还须招六万银子,等股齐了,开办起来,终有利钱哩。’仲■气得目瞪口呆。这事还搁在那里,没有个收梢哩!”仲鱼道:“原来上海的骗子,当他一注买卖做,居然肯花了几千银子的本钱骗人。”小琴道:“岂敢。上海的商家,总带三分滑头气息,才能做得来哩。”仲鱼不觉叹气。茨福一言不发,合他叫的倌人密切谈心。
  一会儿,仲鱼又向小琴道:“正是小翁说那造纸厂,果然利息浩大么?
  兄弟也听得人说,还有什么织呢制革公司,玻璃公司,都是好利息。”小琴道:“怎么不是?这样的买卖,叫做文明商业,另外有一班人做的。他们也不和我们来往。”言下把手指着茨福道:“茨福合他们倒有些来往。为什么呢?他们办机器,倒还有请教茨翁的时候哩。”仲鱼便问茨福,茨福道:“是的,他们一班人也多是兄弟认得的。就是要办苏州水电公司的姜春航,现在还合敝行有交涉哩。”原来鲁仲鱼在北洋的时候,就听得有人在督辕里讲那公司的事业,津津有味。制台极喜听这一派话,恨自己都是外行。这时正要调查个头绪,回去也好夸张几句,充个内教哩。当下听得茨福说起姜春航来,便道:“莫非就是报上载的那个姜大令么?”茨福道:“正是。”仲鱼道:“兄弟久闻这人的大名,意欲会他谈谈文明事业。”茨福道:“这极容易,明天兄弟请他吃酒,屈观察作陪便了。”仲鱼大喜称谢。
  次日,仲鱼合小琴在一品香吃晚饭,看那表上已是九下钟,茨福的请客条子才到,仲鱼就合小琴同行。这一局,却不在林媛媛家,又换了一个什么添香阁。仲鱼、小琴上楼,见上面两间房子,前间是住房格式,也合别处堂子里相仿,只多挂些字画,很幽雅的。茨福起身相迎。还有一位面生的人,也相迎作揖。仲鱼问起姓名,那人先请教了仲鱼,才说自己姓名。仲鱼知道就是姜春航,再三说久仰。各人坐定,却见倌人周碧涟淡妆走了出来,略略应酬几句。茨福道:“这位碧涟先生,恰是当今才女,你不信,请到她后面书房里去看。”仲鱼初进门来,见她房间里并没烟榻,倒各处挂满了字画,已觉刮目相看。如今又听得茨福说这话,便忙起身,大家踱到后面房里。仲鱼见小小一间房子,摆了一张写字桌子,上面满堆书卷。一个大竹根雕的笔筒,插下了许多支笔,屏对各种笔都齐全。茨福给仲鱼看那壁上挂的十二条条幅,道:“这就是碧涟先生的诗。”仲鱼走近细看,却是绮怀七律,一首首的读下去,分明是人送这倌人的。再看落款,才知是长洲何莲舫作。后面和韵的诗,料想是碧莲所作。句法倒也雅饬,字画也端正。仲鱼把这十二首诗都看完了,果然落了碧涟女史的款。忖道:“有这样的诗才,可怜流落烟花。”茨福道:“如何?我说是当今才女!”仲鱼道:“果然名下无虚。”仲鱼又见书桌上摆着几部诗集、原来是“张船山集”、何大复集”,还有一部“唐宋诗醇”,仲鱼暗道:“能看到这样的诗集,其人可知了。我倒不好和地谈文,怕被她笑我浅陋。”当下打定主意,不肯乱说。茨福道:“只为春航先生最犯恶堂子里讲交易,我们所以找着这个地方。虽说未能免俗,究竟比别处好得多了。”春航道:“兄弟不是矫情,只为上海的滑头买卖,都在堂子里做,兄弟是怕极的了,再也不敢问津。”茨福脸上一呆。
  一会儿,外面说:“台面摆好了,请用酒吧。”茨福道:“兄弟为着春翁不喜热闹,今天不请外客,也不叫局,我们吃酒清谈吧。”春航大喜。当下各人入席,碧涟坐陪。酒过数巡,茨福道:“春翁的公事,究竟怎么会落在扑伊的手里?”春航道:“不要说起,这都是吃人家的亏。去年承陆中丞批准了这件公事,便下了札子,叫兄弟承办。一位朋友,他说可以招股,须得札子个凭信。兄弟没法,交给了他,就回湖北过年去了。谁知他招股不着,跑到上海,找着这个外国人扑伊。那扑伊原是开洋行的,他早和兄弟麻缠过,想要承办这自来水的机器,兄弟没答应他。他又骗兄弟的朋友,说有十万两的股子,须看札子才能入般。那朋友果然给他看去,被他扣留了,说札子合股本,都肯交出,只要先合他订合同,所有苏州自来水公司应用机器,通归他办。茨翁,你想这合同哪里敢订?订了这个合同,不是将来受他的挟制么?这事还仗茨翁设法,托贵行里的外国人,去合扑先生说情,把札子还了兄弟吧。将来招定了股本,开办时,再合他订合同。现在实不能预定;机器作兴照顾他家的。”茨福道:“兄弟自然帮忙,只是这注机器,还是敝行承办稳当些。究竟有兄弟在里面,不叫春翁吃亏。”春航大喜。仲鱼便请教春航自来水究竟有何利益,春航道:“苏州的利益,不如敝省;敝省的利益,都仗着外江。只看那汉阳门通年没有干的日子,要在那里办好了自来水,正是无穷之利,可惜已有人承揽去了。苏州城里比湖北吃水便当,怕造好了利益有限;只是世界渐渐的文明,也有人知道自来水的好处,卫生上大有关系的。趁早办好,省得被别人抢去办。久而久之,利益收得回来,这是愚见如此。”仲鱼听了,十分佩服,席散后各自回寓。
  真是光阴似箭,仲鱼在上海忽忽不知又过了两月。这时卢茨福替他办的军装,已都齐备,请仲鱼去点验明白,点帐忖钱,仲鱼便领着军装回天津去了。茨福又忙这姜春航的事。原来姜春航因扑伊不肯交出札子,采声洋行的外国人,也说不下这人情,只得到处托人设法。
  一天,遇见了刘浩三。那刘浩三是从前在湖北找樊制台时认得春航的。
  这时范慕蠡的学堂,已在那里盖房子。浩三闲着没事,预备些教授汽机的法子。一天闷坐无聊,踱到张园安垲地,登那最高的一层楼上,只见四面人烟稠密,一派都是西式瓦房,远远望去,那汽机的烟囱林立,浩三不觉感慨道:“汽力发明,不知多少年代,如今连电力都已经发明了,我们中国连汽机的学问,都还没有学到。只看这上海,还是外国人的机器厂多,中国人的机器厂少;若到内地,更不知机器为何物,至多不过有两部脚踏洋机,缝纫些衣服罢咧!学堂里或言还有汽机一科,那是绝无仅有;况且纸片上的学问,说不到施之实用。机器都须办自外洋,开不了个造机器的厂,如何望工业上发达?工业上不发达,商业上决不能合人家竞争,终归淘汰罢了!”浩三正在那里浩叹,忽然背后有人在自己肩头上一拍,浩三回头看时,只见这人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极像官场上的人,又像是经商的,却也有些面善,浩三道:“阁下像是会过的,兄弟的脑筋不灵,记不出贵姓大号了。”那人道:“兄弟姓姜,贱号春航,我们是在湖北督辕遇见的。后来还在黄鹤楼上吃茶,领了许多大教,素知浩三先生是中国一位大工师,怎么把兄弟忘记了?”浩三作揖,道:“忘怀了故人,多多有罪!原来是春航先生,几时到这里来的?”春航道:“我们下去吃茶细谈。”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刘浩三发表劝业所 余知化新造割稻车
  却说刘浩三遇见了姜春航,春航约他回到楼下,拣张桌儿坐下。堂棺送上茶来。浩三道:“春航先生几时来上海的?怎么知道兄弟在这里?”春航道:“兄弟是正月间就到上海,只因家兄想办苏州水电两个公司,承陆中丞批准了,交下札子,听兄弟承办;遇着一位朋友,肯代招股本,札子被他拿去,落在外国人手里,兄弟到处设法,这札子总取不回来。寓里坐着,气闷不过,出来散步,可巧上楼见浩三先生直望前走,越看越像。谁知浩三先生走到顶上一层楼去了,只得斗胆跟着上楼,果然不错,是浩三先生。我们要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浩三道:“春翁谈什么水电公司,又是什么札子被外国人取去,一派迷离闪烁,兄弟实不明白,还望详细告知。”春航只得把前事述了一遍。浩三道:“这事不难,待兄弟引你去见一个人,自然有法取到札子的。”春航道:“真的么?”浩三道:“兄弟从不打谎语的。”春航站起身躯,深深的合浩三打了一恭,道:“如此感激得极!”浩三道:“小事,没甚么难处。”春航道:“浩三先生,那樊制台后来究竟怎样的,听说他调到两广去了,浩三先生为什么不去呢?”浩三道:“樊制军自然是一片热心,想做几桩维新事业,只是他的事儿太多。大凡做官的人,各管一门的事,尚且忙不了,中国的督抚,又管刑名,又管钱漕,又管军政,又管外交,又要兴办学堂、工程,又要提倡工艺,几乎把世间的事,一个人都管了去,那能不忙;既忙,势必至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弄得一件事也办不好。他还要天天会客,还要天天看他照例的公牍,就算做督抚的,都是天生异人,脑力胜人十倍,也要有这个时间干去。督抚所仗的是幕友、属员,然而中国人的专制性质,决不肯把事权交在别人手里,总要事事过问,才得放心,那些属员、幕府,也带着娘胎里的腐败性质来,要有了事权,没人过问,他就会离离奇奇,干出许多不顾公理害百姓的事儿来了。樊制军的忙,就是百事要管,又没工夫管,遍了百事,因此把要紧的事,都遗下了,没工夫办。兄弟的事,就是被他遗下的那一桩。后来看他杳无音信,客寓里的费用浩大,连几件破衣服几乎典当一空,只得回去。闲在家里,又受老婆的气,只得来到上海。幸亏从前在轮船上遇着一位富商,很谈得来,想起这人很有作为,学那毛遂自荐,见面一谈,蒙他十分信服。如今买了地,造了房子,要开工艺学堂,有个吃饭的地方罢了。”春航道:“那不用说这学堂的总办一准是浩三先生的了。可喜,可喜!”浩三叹道:“有甚么可喜?兄弟的意思,总想我们中国人集个大大的资本,开个制造杨器的厂,兄弟进去指点指点,或者还不至于外行。将来发达起来,各种机器不要到外洋去办,这才利权在我。如今十分如意,也只能做个学堂里的教员,不是乏味的事么?”春航道:“那倒不是这般说,浩三先生的本领,兄弟是知道大可有为的。只是时还未至。既然做教员,就能教授出一班好学生来;将来工匠一门,不用聘请外国人,就是有人开造机器的厂,也有内行人指点,不至于刻鹄不成了,暗中的公益很大哩。”浩三道:“春翁的话也不错。兄弟是见到外洋已经趋入电气时代,我们还在这里学蒸气,只怕处处步人家的后尘,永远没有旗鼓相当的日子,岂不可虚!更可怜的连汽机都不懂。春翁没听说赫胥黎说的优胜劣败么?哼,只怕我们败了,还要败下去,直至淘汰干净,然后叫做悔不可追哩!”春航听了,面色惨然。二人慨叹一回。春航忽然拍桌道:“我们都做了呜呼党,也是无益于世。且休管它!你没见那一群乌鸦,都没入树林去么?它也只为有群,没受淘汰。我们有了群,还怕什么呢?天已不早,我们吃晚饭去吧。”浩三起身,二人找到一个馆子,吃了晚饭,约定次日会面,当晚各散。次日,春航去拜浩三,可巧浩三在范慕蠡的办事室内,商议开学。家人递进名片,浩三告知慕蠡,慕蠡道:“甚好,请来谈谈。”家人领春航进来,只见堆着许多生熟各铁,那屋子里也很乌糟的。走进一个院子,却豁然开朗,一带西式楼房,三面环抱。那院子也很宽敝,堆了好些盆景的花草。前面玻璃窗里,三个人在那里立谈。家人领了自己直走进去,这才认清是浩三。当下作揖招呼。浩三指着一位穿着织绒马褂的,道:“这位就是范慕蠡兄,”春航连忙作揖,道称久仰。慕蠡还礼,请他坐下。
  叙谈一会,慕蠡问这水电公司的办法,春航把详细情形和他说知。慕蠡道:“那还了得!春翁该早来打我们,何至上他们的当呢?外国人不说他了,只这位贵友,为何这样冒失?”春航道:“真是后悔嫌迟了,好歹要求慕翁设法!”慕蠡道:“单是兄弟一人,也想不出法子,我去找李伯正先生商议这事。不瞒老哥说,我们在上海做买卖,从来没受外人欺侮的,也罢,我先写封信去问他,何时得闲,我就领你去合他会面。”说罢,便叫家人去拿信笺来;一会儿,信笺取到,慕蠡把信写好,叫人送去。又道:“春翁就在敝厂吃饭吧,等李伯翁的回信来,我们就好去找他。”春航道:“李先生做的甚么生意?”慕蠡道:“春翁怎么连李伯正先生都不知道?他是扬州的大富翁。现今他在上海做的事业也多,坐实的是织绸的南北两个厂,少说些,也下了几百万银子的资本哩。”春航听了,才知是个大有名望的人,料想总能替自己出力,不觉暗喜。
  慕蠡就合浩三商议学堂的事。慕蠡道:“兄弟打算收三百个学生。”浩三道:“兄弟的意思,学生倒不在乎多收。这工艺的事,第一要能耐苦,那文弱的身体,是收不得的。第二普通的中国文,合浅近的科学,要懂得些;外国文也要粗通,省得我们又要教他们这些学问。总而言之,要认定这个学堂是专门研究工艺的,才好求速效哩。报考的学生,须牺牲了他的功名思想,英雄豪杰思想,捺低了自己的身分,一意求习工艺,方有成就。其实做工的人,并不算低微,只为中国几千年习惯,把工人看得轻了,以致富贵家的子弟,都怕做工,弄成一国中的百姓,脑筋里只有个做读书人的思想;读了书,又只有做官的思想,因此把事情闹坏了!如今要矫正他这个弊病,勉强不得,且看来学的立志怎样罢了。”慕蠡道:“这话甚是,兄弟在这学务上,不甚内行,把这全权交给浩翁吧。”
  一会儿,饭已开好,慕蠡请他们到正厅吃饭。春航见他厅上摆设,果然华贵。饭后,李伯正那里的回信来了,慕蠡念道:“来字祗悉。今日商学开会,弟不得闲。明日三时,乞枉驾叙谈。”春航听了甚喜,当下略谈片刻,告别回去。
  慕蠡托浩三把学堂招考的告白拟好,当日就叫人去登报。这信息一传出去,就有许多人前来报名。原来这学堂叫做尚工学堂,不收学费。学堂外面,另有宿舍,分上下两等:上等的一间房子里住五个人,每月连膳费五块钱;下等的一间房子里住十个人,每月连膳费只收三块钱。还有一带劝工场的房子,预备人家租着做工的。慕蠡的意思,总要多收学生,也是广惠寒微的好念头。浩三拗不过,就在工艺里面分出三级:第一级是各科粗通,专习理化、热力汽机的;第二级是各科未通,一面补习,一面学工的;第三级是各科并未学过,上半日认字读书,下半日做手工的。又劝慕蠡从东洋办些器具来,以备临时试验。只教员难聘,幸亏浩三旧时的同学不少,写信去招徕了好几位朋友,足可以开学的了。浩三又想出一个主意,叫慕蠡另开一个劝业公所,将来学堂里制造出器物来,就归劝业公所发售。慕蠡一一应允。
  不上十天,报名的人已有了五百多人。内中单表一家姓余,名知化的,听说有这一个好学堂,忙同两个儿子前来报名。
  原来这余知化家世务农,到知化手里,偏喜做工。他想出一种新法,造出一具耙车,一具割草。人家几十个人耙田还耙不干净,他只一把耙车,何消片刻,已经干净了;那割稻车更是巧妙,一天能割一百亩田。如今且说他那耙车的式样,原来合马车相仿,一般有两根车杆,套在马身上走的;后面两个小轮子,便于转动。那两个轮子里面,一块平板,底下藏着许多钢齿,田里面收过了麦,余下些零碎麦穗,或是割过了草,堆在田里晒干了,要收回来,就用这个耙车,知化亲自动手,把马套上,拉到田里,拣那有麦穗合草的地方走去,车轮一转,那板底下的钢齿,便把麦穗合草一齐卷了起来。要放下时,只把连着钢齿的柄一振动,卷起的草穗,都一齐落下了。
  人家见了这件东西,甚为纳罕,都来问知化。知化把造法一一告知他们,无奈他们总悟不透,而且惜费,不肯仿造。不消说这利益是知化独抎的了。后来割稻车造好了,知化有意卖弄,候他自己田里的麦熟了,偏不去割。人家都忙着割麦,知化的佃户来道:“我们田里的麦好割了。”知化道:“且慢,我肉有道理。”佃户知道他又要闹什么新鲜法子,只得由他,再过几天,人家田里的麦都割了不少。一天,知化等到天黑了,把制造的新式割稻车推出去,也是用马拉的,走到田里,整整的割了一夜,那百来亩田的麦齐都割完。次早,有人走过余家的田,不胜诧异,见黄云似的满田麦子,齐都没有。惊道:“不好了!余家的麦被人盗割了!”一传十,十传百,哄动一村的人,都来余家问信,及至到了余家场上,只见一堆一堆的麦排列着哩。众人都要争先访问这稀奇事儿。知化的娘子,见这班人蜂拥而来,只道是抢麦哩,吓得乱叫地方救命。知化还在院子修理那部割稻车,听得外面喧嚷,慌忙走出,只见场上簇拥着几十个人,他娘子在那里指东划西的乱嚷。知化早知就里,便道:“列位乡亲,料是为着这麦来的?”内中一个蟹箝鬍子的舒老三,一个吊眼皮的杨福大,一个跷脚的萧寿保,抢先问道:“知化哥,你弄的什么神通,怎样的一夜工夫,你田里的麦都割完了,而且一堆堆的排在这里?”知化道:“我也没什么神通。割麦是件省力的事,犯不着费力的。”舒老三道:“你这小子,说得这般容易!你老子使出了吃奶时的气力,一夭也不过割得两三亩田的麦子。你这一大片田,至少也要用几十个人割,如何一个人一夜工夫割得了呢?并且齐都堆好,我只不信。”知化道:“我一个人怎么割得了呢?这都靠我那部车子。”杨福大道:“什么车子?你动不动闹车子,照你这么说,世上的人都不要种田了,都叫车子种去。你不是个妖人么?快把你那妖车推出来,给我一把火烧掉了,省得害人!”知化本意要显他器具精工,劝人仿造的,听他们这般说,惟恐毁坏了这部车子,不敢孟浪,只得答道:“列位既不信,各种各的田,犯不着烧我的车子。我并没叫列位把车子种田,有什么害人呢?”福大没话说,老三合寿保却都要看他的车子,还有众人齐都眼巴巴的要看,便都骂福大道:“真是,余大哥自愿把车子割麦,合你我有什么相干?都是你胡说人!你不喜看他车子,快请走开,我们要看哩!”福大还说要烧车,被众人一拳一脚的把他打得逃走了,这才央求知化把车子推出来。知化见众人诚心要看,就叫他们远远站着,自己走到院子里,把车子套上马,拉到空地上。知化预先吩咐他们,只准看,不准动手。众人见乌压压的一部车推出来,便都像看玩把戏似的团团围着这车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农务机千塍并举 公司业两利相资
  却说舒老三、杨福大领着一班人,围着余知化造的车子,看了半天,看不出个道理,心中纳闷,只得去请教他。知化道:“这车子是仿西洋式造的,并没甚么奇怪。那作工的妙处,都在这几个剪刀上。中间那个有齿的轮盘,叫它活动,自然像人手一般,割麦堆麦,都随心所欲了。”众人听了,兀自不解,确信余知化并不是什么妖人,他造的车子也不是甚么妖车。大家情愿拜知化做师父,学造割麦车的法子。知化道:“种田的机器多着哩。会造了一样,就会造各样,只是看来容易,你们却学不来的。”杨福大掀起那只吊眼皮的眼睛,怒道:“你不肯教我们罢了,倒说我们学不会,这话真正呕人哩!”知化正色道:“我巴不得你们都学得来,我不惜费了工夫教你们;只是要学这些机器,须从‘三字经’读起,且把中国字认会了,还须学些算法,这才讲得到怎样冶铁,怎样造轮,怎样做剪;怎样的尺寸,齿轮的机关就灵,怎样的毫厘,剪却可巧齐着麦秸好剪,怎样的斗笋,那剪下的麦,可巧堆成一垛。看看这种不要紧的东西,却有一定算法,不是学了甚么小九九、乘法、归除,就能教得会的。”舒老三、杨福大听了,齐都吐舌道:“原来有这许多讲究在里面,我们连小九九都不会,今生今世学不来的。”便都一哄而去。知化赶忙把割麦车推回家里。
  饭后没事,知化要做有轮双耒,细想那片簧怎样挺法;正想不出主意,忽见舒老三、杨福大领了一位先生来。知化认得这先生姓周名萝公,要算这乡天字第一号的先生。他肚里的书,也不知有多少部,什么“西游记”“三国志”等类书,倒背都背得出。乡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个不要去请教他呢?今天出了一件新闻,舒、杨两个人赶到他家里报信,萝公只不信,所以同来调查。当下便问知化道:“他们说你造了一部车子,一天能割几百亩田的麦,果是真的么?”知化道:“不敢,我是造着玩的,没甚么大用处。”周先生定然要看车子,知化只得同他走到车子边细看一回。问他作用,知化备细告知。周先生探下眼镜,深深作揖,道:“你真是诸葛孔明再生了!”知化连称不敢。周先生道:“你休得过谦,诸葛孔明会造木牛流马运粮,你会造车子割麦,再造一件种田的器具,不是配得上孔明么?”知化却不知道诸葛孔明是什么人,只知木牛流马既能运粮,料想是件机器,想道:“原来中国人也有会造机器的,周先生到底看的书多,知道这些典故,我再不好对他乱说的了。只怕这些法子,他也懂得。”当下谦逊了一会,周先生自去。
  自此人都称知化为赛孔明,又叫他的割麦车是孔明车。知化听了,非常得意。只是这有轮双耒,一时造不成功,心里纳闷道:“到底我于机器上面不甚精,像这样马力运动的机器,尚且造不好,还想造甚么汽力运动的机器吗?”自己怨恨了一番,就注意想叫两个儿子学工。听得范家开了这个工艺学堂,十分喜悦,暗道:“这是机会来了!”只见他两个儿子,在那里削竹骨子扎风筝,却都把竹骨子用戥子秤着分两。知化把来细看时,原来扎的一只鹤,上面安排着簧管,风吹得会响,不觉大喜,暗道:“看这两个孩子不出,倒有巧思,天生的工人手段哩!”当下便叫他们道:“阿发,阿宝,你这风筝是哪个教给你做的?”阿发道:“没人教过,是我们想出来的法子。”知化大喜。不一会儿,风筝做好,知化看他们把风筝放上天空,果然簧管都会发声,就合吹笙一般价响,那音节极好听。知化道:”我看你们手工很巧,现在虹口开了一个工艺学堂,我送你们进去学工艺好么?”阿发道:“甚么叫做工艺?”知化道:“工是做工,艺是习艺。人都要有技艺,才能寻钱过活。最好的技艺,莫如做工。你看上海若干机器厂,都是外国人学习了工艺,创造出机器来,赚中国的钱。我们学就了工艺,也好想出个新鲜法子,赚人家的钱使。”阿发、阿宝都欢喜道:“既这般,我们情愿去学。”父子商量定了,知化就和他娘子说知。
  次早替他两个儿子换了一件新竹布衫,知化领着到了虹口。只见一爿织绸有限公司北厂,再走过去,就见工艺学堂报名处的条子贴出。可巧刘浩三正在那里监察,知化上去报名。那干事员问了姓名,知是余知化,大喜道:“吾兄是著名会造机器的,令郎定然聪明,将来是要做中国的大工程师哩!”知化道:“兄弟一知半解,算不得什么。这两个孩子,倒还有些巧思,受了贵校的教育,自然会做个匠人罢了。”浩三听得他懂机器,不由要请教他。干事的代为说知来历,浩三十分起敬,问他农务里的机器怎样造法,知化一一说明。浩三道:“你不要居乡种田了,我们学堂里要请你哩。你把造成的割麦机器合耙车,卖给我们学堂,做个陈列品,当我们这里的试验机器的教员不好么?”知化道:“好是甚好,只兄弟没这个本事,怕当不来哩,还是回去种地好些。兄弟的种地,强似别人,只因有两部机车,省了许多人工,花费不多,收成却倍。这两部机车,是靠它吃饭的家伙,卖是不肯卖的。”浩三道:“既如此,敝学堂里情愿出重价,请知翁再造两部。这是公益的事,知翁有这样的本领,不好吝教的。”知化只得应允。浩三要同他去见慕蠡,知化道:”今天回去有事呢,改天再来吧。”浩三合他再三订定了后日会面,知化领了两个儿子自回。当晚浩三就合慕蠡说,乡间出了一个奇人,能仿造外国的割麦机车,慕蠡惊喜道:“有这事么?他是怎样学成的?我们同下去拜他吧。这样有学问的人,我们该当致敬,不好等他来的。再者,去看看他的机器,也广广眼界。”浩三道:“如此甚好。”
  次日一早,慕蠡和浩三坐的一部马车,到马路尽处,就有许多小车子来揽主顾。慕蠡无奈,只得合浩三坐了小车,一路下乡。浩三道:“哎哟!我忘记了他的村名,这便哪里去找他呢?”慕蠡道:“不打紧,像这样的人,乡里应该闻名的,只消一探问,便找得着。”浩三就问车夫,车夫道:“乡里有的是菜花、豆花、棉花,却没有芋子花。”浩三道:“不是的,我问一个人,叫做余知化。”车夫道:”这个人喜吃芋子花么?这是没有的。”浩三和他说不明白,只得罢了。不觉到了一所村庄,车夫把车子停下。慕蠡、浩三只得给他钱,步行访问,人家都回说不知道。
  二人无可如何,打算回去,浩三忽然悟道:“须这般问,包管他们知道。”想罢,便问人道:“有个姓余的,他造了一部割麦机器车,他住在哪里?”那人道:“就是赛孔明余阿大么?他住在前面,一片树荫底下哩。”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那片树荫。浩三注意看时,果见一块空地,排列着几棵杂树,门前一带竹禽,七八间瓦房,料想是余家的住宅,便领着慕蠡望前走去。慕蠡道:“我们天天在热闹场中混日子,真是乏味,哪能及得他恁样清幽,倒是无忧无虑,享一世清福!只这一派风景,租界上就找不到。”浩三也十分叹赏。二人上前打算打门,谁知乡里人家的门是常年不关的,门口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梳着一对桃子式的乌髻,浩三问道:“这里是余家么?”女孩子道:“是的。”浩三道:“余先生在家么?”女孩子道:”驾着车子耙田去了。”浩三道:“田在哪里?”女孩子指着东边一片平畴,道:“那就是我们的田,有百来亩哩,不知他在哪里。”浩三就和慕蠡对准女孩子所指的东边田里走去,远远望见一匹马拉着一部耙车,另外还有一部垃圾车似的,一男一女驾着走。浩三急欲上前,脚下一个滑跶,跌在田里,溅了一身湿泥。慕蠡急把他扶了起来。田里的路很窄,两人搀扶着一步一颠,看看走近车子,浩三急叫道:“余先生,我们特来候你。”知化听得人唤他,回头看时,原来就是工艺学堂的人,便忙把车拉到陌畔,拱手道:“劳驾不当!这位贵客是谁?”浩三道:“这就是敝东范慕蠡兄,特诚拜候的。”知化道:“亵渎得极,快请舍下坐去吧!”慕蠡道:“在下久仰先生的大名,特地拜访,还要请教些机器的学问哩。只这一部车子,是怎样用法的呢?”知化道:“这部车子,没什么奇,只不过收点儿田里的柴草罢了。”慕蠡合浩三细看时,果然造得精工。慕蠡又问道:“额外那部车子,甚么用处的?”知化道:“这是装草的车。”
  言下,招呼他娘子,拉了车,同到家里,请范刘二人在客堂里坐下。慕蠡举眼看时,墙壁上粘满了机器图。浩三背着壁,一一细看。知化忙着叫他娘子烧茶做饭,道:“二位来了这半天,就在舍下吃饭吧,只是没有好菜吃。”慕蠡正欲领略田家风味,一口应允。一会儿,知化送出茶来,倒是细叶寿眉,就只带点儿烟熏气,开水倒是清的。慕蠡略略沾唇,不敢多喝。不多时,饭菜端出来,调开桌子,大家坐下。慕蠡看这菜时,合自己家里迥不相同,一派的粗磁碗,盛着一碗肉片炒韭菜,一碗粉条烧的肉丸子,一碗炒鸡蛋,一碗黄闷鸡,一碗苋菜烧豆腐。知化已是特色,争奈慕蠡不大喜吃。浩三倒还吃得来。一会儿,又托了一大盘饼出来,却是葱油做的。慕蠡吃了一块,十分可口,肚里饿了,索性大吃起来。二寸见方的块子,吃了四块。知化尽让着吃,慕蠡只得加上一块,已是撑肠拄腹的了。
  饭后闲谈一会,说起机器,知化道:“单是农务里的机器,外国种类也多,一时记不清楚。我知道的,可分成三类:一是手运动的机器;一是牲口运动的机器;一是汽机运动的机器。手运动的机器,中国多有,不消仿造;牲口运动的机器,除耙车、割稻车外,还有新式有轮的双耒,新式撒种车,割青草新式车;汽机运动的机器,有钢丝汽机耒车,打稻轮机等类。这些汽机运动的机器,我们没本钱的,造它不起;造好了也不便用,这须种了几千万亩地,才用得着哩。”慕蠡道:“我想种田也好合公司种的。”浩三道:“有什么不好呢?只是中国的农民,各人种十来亩地,一家靠它过活;公司种田,未免夺了农民的利益。这事怕做不得哩!”慕蠡道:“我倒想来试办,但不知汽机种田,有怎样的好处?”知化道:“汽机种田,不但汽机须造,连田也要改过样子。田里须有安置汽车的空地,这机车有转轴,用钢丝牵着耒车走的;车的耒头,有的六耒,有的八耒,或十耒,耒车行动一次,好耕若干行土。我们坐在车上,看机车自己行动,来车跟着走,一边走一边耕,不久就把全田耕完了。看似费重,其实省费。一部机车,不知抵多少人工马力哩!”慕蠡听了,十分欣羡,决意要造机车。
  当下谈得入港,不知不觉,日已西斜。知化领他们去看了割稻车。浩三通都知道它的造法,说明原故。知化十分佩服。知化又请教浩三,造有轮双耒车的造法,悟出那片簧的用处。慕蠡道:“兄弟的意思,要在租界左近买几千庙地,创办几部汽机车,全用西法种田,开开风气,不想甚么大利益。二位先生看是做得做不得?”浩三道:“要肯开风气,就有大利益;只是这里的地贵,怕没这些资本。。慕蠡道:“兄弟原是虑着我们上海的地,被外国人买了不少去,要不早些去买,通上海的田,都入外人之手。我想自己没资本,尽可合公司办的。其实不碍农民的生计。为什么呢?他们把地皮变出钱来,又好做别的买卖去了。总之,只要在我们中国里面,出头创办新事业,面子上看去,似乎夺了穷人的利,到后来获了赢利,穷人都受益的。”浩三听了,低头一想,道:“慕翁这话,倒合了计学公例。为什么呢?大资本家合成公司,果然生出子财,兴办的事儿更多了。办一桩事,就有无数佣人跟着吃饭,所以上海的乡里人,有饭吃的多,没饭吃的少,比内地觉得好些。就是公司多,机厂多的原故。顽固的人,都怕仿学西法,夺了穷民的利益。即如开矿,怕坏风水;造铁路,怕车夫造反。这些迂谬的议论,误了许多大事!要不然,中国的铁路,早些开办,何至外人生心,夺去许多权利去呢?种田虽说尚不要紧,其实用了西法,出粟分外多。你想,粟多了,不怕不够吃,穷人还有饿死的么?工艺上也是这个讲究。出货多,自然获利多,只消商家代为转运流通,就没有供多求少的弊病。但是第一要义,总望熟货出口,不然,但能抵制外货,工商界上影响还小哩!”慕蠡一番理想,被浩三说穿了,不觉大喜。
  天色不早,二人告别回去,再三叮嘱知化,有空到厂谈天。刘、范二人,仍复一路步行,走出村庄,到了马路,马车却不见了。二人只得雇了东洋车回来。到得铁厂,就有人报告道:“东洋来了一位先生,像是杭州人的口音。你说姓杨名必大,有个小名片儿留下的。他说他住在文明旅馆,务要会范先生和刘先生,有紧要的话讲哩。”慕蠡取名片看时,果是杨必大,表字成甫,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东京职工学堂的卒业生。慕蠡大喜道:“又是一位实业家来了。他说几时再来呢?”伙计道:“他说明天一早再来。”慕蠡道:“他来了,务必请他进来见我。”伙计唯唯答应。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留学生说明实业 小富翁信用高谈
  却说范慕蠡合刘浩三,从乡间回到铁厂,晚间无事,又谈了些机器的利用,并商议纠合公司,购买田地,用汽机耕种的许多法子。浩三替他定了些公司章程,直至十二下钟,各人睡觉。
  慕蠡记挂着杨成甫要来会话,次早才只七下多钟,早已醒来,连忙起身梳洗。早点还未端上来,只见老妈子来说道:“王伙计说,外面有个姓杨的,等了多时了。”慕蠡道:“为什么不早来讲。”当下匆匆走出,只见刘浩三陪着一人,形状甚是粗鲁,穿件半新不旧的洋绉夹衫,却扣了一条腰带。一件夹纱马褂,几乎要破了。一双手露在袖子外面,漆黑带黄,皮肤都起了皱纹。慕蠡大失所望,暗道:“这样的粗人,肚里哪有什么道理?料想谈不合式的。我倒为了他起了个早,倒屣而迎,真不上算。但既会面,又不好露出慢客的神色,被人家骂我恃富而骄,只得打起精神应酬他。”
  浩三合那人见慕蠡走来,起身招呼,通问姓名。慕蠡知他果是杨成甫,只得说声久仰。成甫道:“我等素昧生平,论理不该过来惊动,只是兄弟在东洋学堂里,就听得人家传说,上海的实业家,著名的就只有两位:一是扬州李伯正先生,一是慕翁。兄弟的意思,现今中国,农的农,工的工,商的商,难道没有实业?但合五洲比较起来,中国的实业跟不上欧美百分之一。学界的口头禅,都说现时正当商战。据兄弟看来,其实是工战世界。工业兴旺,商战自强,实因商人是打仗的兵卒,工人是打仗时用的克虏伯炮,毛瑟枪。那兵卒没有器具,哪里打得过人家呢?农人便是粮饷;有了枪炮,没有粮饷,兵丁不至解散么?所以农业也该讲求的,这都是实业上的事。朝廷立了农工商部,虽说逐件振兴,但这些事靠定政府的力量,也还不足恃,总要人民能自己振兴才是哩。兄弟来的意思,并不是想合慕翁合公司,创实业,只不过胸中有这些愚拙的见识,要合慕翁谈谈罢了。”慕蠡忖道:“看他不出,样子来的粗鲁,学问却是胜人;谈出来的话,极有见解,不是拾人家唾余的。”当下慕蠡不由的心中起敬,那神色也就两样,先自谦道:“兄弟也算不得甚么实业家,李伯正先生才算是个实业家哩。但兄弟的意思,极指望攀附实业,现在开了个工艺学堂,昨儿又亲自下乡访着一位能制耕田机器的。如今合我们浩三先生商量,要开一个新法耕田公司,不知道开得成开不成哩。成翁是一位有学问有见识的人,要肯赐教,就请在敝厂住下,将来请教的事情多着哩。”成甫未及答言,慕蠡觉得肚子里饿,请杨、刘二人到客厅上坐了。家人送出早点。成甫是吃过的了,慕蠡自与浩三同吃。成甫道:“慕翁到底是个实业家,于农工上面留心,这新法耕田公司,一准可以办得。方才浩三先生已经谈过了,所说贫富都有利益的话,实系确凿的道理。世人只看了一面,眼光不远,也因学问不足的原故。二位这么一说,解了社会上许多疑惑,已是有功的了。学堂办法也好,只是这样大规模,可惜限定上海一隅,内地沾不着利益。兄弟的意思,想仿着慕翁这样办法,到杭州去办一个职工学堂,学生并不能多收,只收四五十个学生,开开风气罢了。”慕蠡未及答言,浩三道:“这是正当办法。如今学堂开的不少,穷苦的人家,进不来学堂,子弟没处读书,指望教育普及,哪里办得到呢?兄弟也有这个意思,多开半日学堂,好叫人家荒不了本业。成翁想升职工学堂,更是一举两得。还要请教这学堂怎样办呢?”成甫道:“兄弟办这学堂,经费不足,只拣粗浅的科学及初级的国文历史教授,是一初等小学堂模范。课本却比初等小学多些。为什么呢?这是预备工界人来学的。年岁在十五以上为合格,教员只请三人,课程只早半日,下半日须做工。做工分五类:一是竹工,专做竹器,粗的箩筛等类,细的翻簧等类。一是本工,专做木器,粗的寻常木器,细的洋式木器。一是漆工,东洋的漆器何等精巧,贩到我们中国,都获利很厚。大凡合用的东西,不问大小,都能赚钱。然而大件的货色,人家赚了钱去,我们大众惊心动目,都觉得膏血被人吸去,要想个抵制之法。至于小件的东西,人都忽略,只道这点儿值不了多少钱,随它销售去吧。谁知件儿虽小,它却销售极广,又便宜,又讨巧、人人都爱,个个要买,不知不觉,把利益尽都让给人家沾去,岂不可怕!中国是没统计的,到底进口货,那样销的旺,商界里的人未必都能知道。现在虽有些人想创办新制造,抵制外国货;却都是大商富翁,这些细微曲折之处,他们没工夫算计,只好让给我们来办。要知道工商两界,没什么难懂的秘诀,只消猜得透人家心理。外洋知道我们惯用的东西,他却仿着我们做法,变换了种种式样,来诱我们购买。他又知道我们只贪便宜,他就核算着成本轻的,多中取利。绫罗绸绢,那一样不是仿中法织的。颜色花纹,几乎驾于中国之上,价钱却便宜了一半还不止,难怪其畅销的了。我们想做洋庄的买卖,除了丝、茶、绸、皮、羊毛、草边等类,还没销过什么熟货,赚人家的钱,很觉万难。且研究我们中国人的心理,叫人家都买本国的货,这就是塞漏卮的第一个妙法。但是我们的力量,办不来机器,制不出各货,先从手工做起,慢慢扩充便了。第三却是罐头食物,这注买卖,却甚通行,又极易做;蔬果鱼肉,都好装罐。将来铁路通了,这买卖还要兴旺哩。现在山洋的学界商界里的人,比从前不知多了几十倍。多有饮食不惯,思量些乡味吃,哪里办得到呢?我想罐头食物里面,只广东的荔枝、兰花菇、波罗蜜、洋桃最多,其余山东的肥桃,松江的蒪菜、鲈鱼,塘栖的枇杷,常州的马山杨梅,绍兴的冬笋,四川的冬菜,天津的鸦儿梨,深州的桃子,没一件不好装罐头的。甚至初春的嫩笋,夏初的蚕豆、茄子、豆荚、白菜、黄芽菜,看来都不值钱,久客异国的人,尝着这些香味,哪有不馋涎欲滴,宁出重价买的么?所以这买卖,大可做得,只要配置得好,自然购者纷来。第四是洋烛。洋烛的销场,不用说是极广的了。像这样容易造的东西,我们不能自造,还用人家的,岂不可笑可叹!现在我们打算仿造,但是造洋烛须用石灰、牛油。石灰是容易办,牛油却不易办。为什么呢?内地宰牛的少,官府又禁屠宰,牛油缺乏难收,不得不采办料子,倒要费些本钱哩!”
  浩三、慕蠡听他一番说法,津津有味,都十分钦佩。成甫又道:“富商的经营,办机器,开厂房,都是绝大的事业;财源所聚,关系国本,富商多,国家自宫。古人有句话,叫做‘藏富于民,’早见到民富自然国富。只可怪古人既然重民富,为何抑末那等厉害?周法始行征商,汉制更是贱商,究竟是甚意思,二位高明,该有一番说法。”浩三道:“中国地居黄河、扬子江两大流域,土地实在肥美,因此习惯做了个重农的国度;又从古至今,不喜交通,除了汉武帝、唐太宗、元世祖三位雄主,还喜东征西讨,至如所称仁君圣主,总之不喜用兵,只须保守自己的国度,又都怕农民没饭吃,以致辍耕太息,造成许多乱象,所以重农抑商,是古来不二法门。如今才悟出商人关系的大,工人关系的更大。但是悔之已晚,早落后尘,赶紧振作一番,还救得转哩。”成甫道:“兄弟的意思,商人关系虽重,却不能替许多同胞,个个谋他的生计;生计还是要自己谋的。只是商人能够提倡扶持,也是正当的义务。现在除了学界人知道外面的世局,以外就只商界里的人,开通的多。农工两界,十分闭塞。农民呢,只知种他的田,合商界没甚交涉;工界却合商界直接交涉哩。我想二位负了这样的大才,又有资本,为何不提倡一番?”慕蠡道:“兄弟也极愿提倡,只是想不出个法儿。成翁有何见教,做得到的,兄弟决不推诿。”成甫道:“兄弟有两种办法,都能开通工界的人,鼓舞工界的人,叫他们艺业发达。”
  慕蠡便请教他那两种办法。成甫道:“第一是开工品陈列所。外国的工艺,有政府提倡;我国政府,虽说近时也有提倡工艺意思,但是未见实行,须先从商界提倡起。这个工品陈列所,就开在上海,一面登报告白,不论甚么手工美术,只要做成一种器物,经本所评定价值,就陈列在这所内,听人批买。这么办法,随他内地壅滞的工品,都能畅销。工人见自己手造的器物,都有利益,自然会做工的格外加工做活,不会做工的,见工业里面的人,也会发财,大家情愿做工,不想别的主意了。第二是工业负贩团。我在东洋,就见他们的负贩团十分发达,穷人靠此吃饭的,实在不少。现回中国,谁知上海也很有日本人的东来负贩团。他们以为中国是个病夫国,别的不须贩去,只消多运些药去医他们的病。浅田饴、日月水、胃活、中将汤,贴满了招子不算外,却有他们男的女的,拎着个皮包,在茶坊里,酒肆里,饭馆里,涎着脸兜主顾,连城里都会去。遇着城隍奶奶生日,或是出会,热闹的时节,他们便来了。神色却极谦和,不露出他们是强国国民的神气来。我们被他们兜揽得不好意思,哪怕没病的人,也要买几张头痛膏,回去给老婆贴。看得稀不要紧的生意,他们却衣男食女,都靠着这上面哩。我又佩服他们耐苦,三五十个人,聚在一处,赁两三幢房子,摊地铺睡觉。一早起来,拎着皮包上街,饭食不消说是清苦的了。大日头里,大雨里,拚着晒去淋去,这是何苦来?只不过挣一碗饭吃。我见人家照片,照着一个上海小滑头,穿着一身极时髦的衣服,左手托着一碗饭,右手捏着一双筷子,迷齐着眼睛,侧着脸儿,像似望着别人笑,显出自己顶尖的滑利,骗得到一碗饭来吃。这不是骂尽了中国人么?其实衣食住三个字,五洲人类,哪一个脱得了。所说是生存竞争,做了个人,并非不该吃饭的,可耻的是骗饭吃。中国骗饭吃的人太多了,被人家笑话了去。如今要叫有本事吃饭的人多,自然骗饭吃的人少了。我说这个工业负贩团,就合工品陈列所相附而行的。负不起的东西,有陈列所替他们销售;负得起的东西,等他们实业界中的人,负着贩买,只不过替他们提倡个结团体的法子。说起来内地的人很可怜哩,长到三四十岁,走的路不过下乡二三十里。眼里认不得字,听人传说皇帝是金龙下降,曾国藩是蟒蛇精转世,这般没对证的话,还印在他们脑筋里。三三五五,茶棚下谈的都是说神道命。穷到彻骨,还不知道营谋本业,倒去烧香祈福,算命求财;眼前许多利益,呆木木的,只觉得取不到手。你说可怜不可怜,可笑不可笑!我所以望二位拚着几间房子,作为负贩团的住处,并替他们预备下饭食,只从自己同乡中招徕。那些没本业的人,见有这样现成的衣食,那个不愿来呢?等他们货物售出,便结算一次,还我们房金饭费,他们也自情愿。这个风气开了,不待我们张罗,自然有人效法而行。负贩的人源源而来了,却不是商界中又添出一桩营业,工界里销售无数滞货么?但是章程却要定得细密,省却将来许多唇舌。中国人不讲公德,须立出许多限制的条款;要不然,这团体是容易解散的。”
  成甫说完这一篇活,足有半个时辰。慕蠡、浩三并都佩服。慕蠡年轻喜事,当下就定主意,开办这个负贩团,托浩三合成甫商订章程。原来浩三在慕蠡厂里,表面上觉得清闲,其实也很忙的,单说订章程,也不知替他订了多少。也有用,也有不用;也有办得成的事,也有办不成的事。总之,慕蠡的志愿是好的,办事是顾公益,很热心社会的。当时李、范齐名,都称第一等实业家。其实李伯正家资殷实,举办几桩大事业还容易。慕蠡承袭父亲遗下家私,还不上百万,幸亏连年买卖好,觉得赢余。这回创办工艺,就要花费不少。只他爱做维新事业,花些钱也是情愿的。闲话休提。
  当下慕蠡留成甫、浩三在西厢房里订定负贩团章程。浩三对慕蠡道:“这负贩团虽说是小,然而关乎一乡的公共事业,我们不便独自出头,须多约几位同乡商议商议,作为公举才好。”慕蠡醒悟道:“我们同乡里面的人,果然维新的不少,发财的也很多,我们本有个会馆,我想这事总须开会。我们就发传单开会,议他一议吧!”成甫道:“既如此,这章程不必定了。”慕蠡道:“这章程还要费心订好。有了个草底子,开会时,大家议定就容易了。”成甫道:“贵同乡的团体,本来就好,敝处要议这事,就费力了。”慕蠡道:“也不见得。贵省同乡是著名有团体的。”成甫道:“兄弟的意思,也指望贵处做个表率,敝处就大家信用兄弟的话了。”慕蠡未及答言,只见家人上来回道:“伍大老爷拜会。”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扶工业高人远见 派捐资财虏潜逃
  却说范慕蠡家来了一位客,是李伯正厂里的收支。这人姓伍,表字有功,原是读书人。因有志实业,伯正特聘请他来管理银钱的。当下为着一注银子,合慕蠡有交涉,特来拜访。二人会面后,理论清楚,慕蠡与谈开会议负贩团的话。有功道:“这事谈何容易?贫民有了这条路,个个要来托足,哪里遍给得来?”慕蠡道:“好在限定了工艺,要没工艺制造品,我们也不能收留的。”有功道:“这还可以。”慕蠡道:“这事须贵东与闻才好。”有功道:“待兄弟回去合他说知,敝东是关公益的事,没有不肯做的。”慕蠡喜道:“如此,费心!上海这一方面,也只贵东合兄弟有同志。待兄弟把章程订好,两三日内去会贵东吧,还望有翁怂恿他出头。”有功道:“敝东在实业里面,本就很热心的,只是工夫实在少,忙不过来,也是苦境。兄弟回去极力怂恿便了。”慕蠡送客回来,杨成甫也就辞别回去。慕蠡嘱咐道:“兄弟已约定伍有功,三天内去会李伯正先生。我们章程,须预备好了,把去请教他。”成甫道:“既如此,兄弟回去拟个草底,请浩三先生改削吧。”浩三谦言不敢。成甫去了。
  次日饭后,果然一大篇章程稿子送来。浩三阅看办法,都有秩序,只是词句不甚明达,只得把他的意思,曲曲的写了出来,改完,再给慕蠡看。慕蠡大喜,便叫人约了成甫,次日去拜李伯正。
  成甫到得那天,一早来了。原来慕蠡本是富家公子,平时嫖赌吃喝,没一件歹事不干的;这时遇着几位有学问有思想的人,谈的都是正大话,渐渐把他旧习惯暗中移换了,专意研究实业。只是素性起得甚晚,浩三劝他起早,吸受新鲜空气,于卫生上极相宜的,慕蠡就学起早,天天限定七下钟起身。这天成甫来时,业已起来,还没梳洗。成甫候了一会,才得会面。早点已毕,成甫催道:“我们去吧。”慕蠡见壁上的挂钟,才只八下零五分,道:“早哩,九下钟去恰好。伯正先生总须这时起身。”成甫道:“为何起得恁晚?”慕蠡道:“也难怪他。他一天到晚,没片时歇息,晚上料理些厂里的事,总须过十二下钟睡觉,再也不能早起。”成甫道:“这样说来,有钱的人,倒没有我们没钱的自由。”浩三道:“本来如此。没钱人的事业,却没有有钱人做得这么大。”慕蠡道:“惭愧!我们做的事业,都是为己的,没有为人的。”成甫道:“这倒不尽然,为己的利益,就是为人的利益。”慕蠡道:“这话怎讲?”成甫道:“自己有了利益,才能分给别人。表面上看去,大股东设的大公司,固然官利、红利,通都入了自己的囊中,殊不知他公司里养的一班人,都是分他的利益的。批发贩卖,出口销货,从中又有许多人得了利益。偏灾水旱,捐助多少,国家又获着他许多利益。亲戚朋友不时沾润,同乡里面又得着了许多利益。农民的生货,都卖给他去制造,农民不是又得了利益么?总之,一个人做事,做不成一桩事;一个人想获厚利,获不着分毫的利。农工商贾,就是合成的一个有机动物,斗起笋来,全都活动;拆去一节,登时呆住了。我国的人,悟不到此,大家有个独攘利权的念头,你争我夺,就如自己的手,合自己的脚打架;相残过度,甚至把这一个有机动物毁坏了,方肯罢手。譬如把夺利的心放淡些,人家也获利,自己也获利。这利源永远流来,岂不更好么?慕翁倒合寻常的商人不同,除了自己的实业,还肯开劝工场、工业学堂;再创办这个负贩团,件件谋的公益,我们人人佩服的。”慕蠡谦虚一会,看那钟上快到九下,便叫套车。
  慕蠡、浩三、成甫同到虹口,进了厂,有人领着到三间公务厅坐下。一会儿,伯正踱了出来,慕蠡指给成甫和伯正会面。成甫见伯正衣冠朴素,一股善气迎人,不觉暗暗佩服。慕蠡把负贩团的章程给他看,伯正却从头至尾看罢,沉思一会,道:“兄弟的意思,这事不要限定方隅。总之,我们为公益起见,只要工艺发达,就是大家的幸福。限了方隅,倒不能发达了。为什么呢?我国的工艺,本是幼稚,聚各省的精华,还敌不过人家一部分;倘然限定某府某县,这到底有没有学习工艺的人呢?即使有了,也寥寥无几,不成一个局面;倘然没有这个局面,撑持不起,更是坍台。所以我说要普通办法。工艺的范围,虽然极大,但是成物不易,不愁资本周转不来。还有一个法子,起先是奖励粗的,以后便挑选精的。那粗糙的工艺品,经我们提倡,有了销场,自足立脚,再有精致的出来,渐渐可行销外国,将来粗糙的,销场日少,人都想做精致的,暗中和那教育一般,还怕工艺不发达么?只是这注本钱,却要耗费不少,就同振济似的,不能指望人家归还。久而久之,总能收得回本钱,利息是没有的了。诸君以我这话为然,我便捐二十万银子,再由会中各位商界热心人捐助;有五十万银子,也够几年开支的了。”慕蠡、浩三、成甫都拍手称快。当下约定日期,由他们四人出名,印发传单。伯正匆匆有事,范、刘、杨三人,只得告别,回到华发铁厂,浩三写下传单,慕蠡叫人去印刷好了,只两日已经印来,便差人分头发去。又议定借新开商业公园做集议所。
  原来这商业公园,也是慕蠡创议合李伯正二人出资创立的。购了三十亩地,逐渐经营,凿了一个大池,种了许多荷花,养着无数游鱼。池塘四围,都有小石,叠出了幽岩深谷的样儿。最妙是水中间棋布星罗的几个小岛,上面也种有松树、冬青、竹子。有一只小船,好驾着上去。池中还有一方亭子,特派两个仆役,在里面做菜烹茶。这亭子四时相宜,十分高爽。池外疏疏落落,有几处茅屋竹离,夹着几处华丽的屋宇。秋光野色,令人有山家之乐。华屋云开,尤有俯视一切气概。这屋内除了吃茶饮酒外,不收客人分文,只禁止攀折花木,毁坏器物。不但富商大贾,常借这里宴会,就是那些贫民,也有来登楼远眺,临水观鱼的。慕蠡又请海内外的名家,题了若干字画。伯正又把家藏的几件古玩合字画,董香光、米南宫这些人的真迹,捐入了好些。连一班名士好古雅的人,都来赏玩不已。传单发出去,人人都愿到场。
  这日,伯正特破除一日工夫,起了个早,来到本会。慕蠡是不用说,合浩三、成甫都到了公园。伯正道:“我忝居发起人之列,还没知道这会叫做什么会呢!”慕蠡道:“这是兄弟失于呈阅,这会叫做商助工会。”伯正道:“好一个正当的名目。”伯正早吩咐厨役备下许多饭点,预备散会晚时好吃。只一位位的依次入园,都是有钱的商家。伯正合慕蠡十成里认得五六成。成甫、浩三一位都不认得。后来汪步青也来了。原来这时汪步青也开了一个华整烟厂,烟是做得精美可口,价钱极便宜,不但有爱国思想的人,喜吸他家纸烟,连车夫等类,贪图便宜,一般来买着吸;销场极畅,多中取利,倒赚着不少。慕蠡问起情由,着实赞他会做买卖。
  看看时刻已届,来的人也稀少了。点齐人数,有一百二十多人。成甫、浩三便请问了慕蠡、伯正,即行开会。成甫摇铃,浩三代表李、范二人演说。立言的大意,是工商两界利害相因,不要说商贩起家,合工人毫不相干,须知目前的生货,贩运销售,不过暂时之利,而且个人之利,银钱亏折,将来流入外洋,中国商人只怕没站脚地步。工人既没本领,又没资本,一件工艺品都不能发达,佣雇的多,独立的少。理想看来,工人先受淘汰,商人继受淘汰,农人最后也至于受淘汰,士人既没这三界人养活他们,自然早在淘汰之列了。岂不可怕!现在要振兴商业,合欧美人抵敌,从哪里抵敌起,难道靠着贩卖生货,弄几个人家不心痛的钱,就能抵敌了么?虽说通商口岸,机厂林立,只能稍稍抵制他们的制造品罢了,况且没见抵制得过!人家制造得精致,我们制造得粗劣,价钱高下,纵然相仿,已经比不过他。人人愿买洋货,华货滞销,即看洋纱厂的布,积存许多;眼见得华人织布一局,又要涂地。其间商界失败的,也不一而足。推原其故,总因不知工艺是商界之母;母既失却,子息哪里取偿得转?诸君要商业发达,除非扶助工艺。目下能掷却无数钱财,扶助工艺,将来收回的利益,十倍还不止。只不过获利迟些罢了。扶助工艺,自然集资开工业学堂,设劝工场,办工艺品陈列所。这些事业,收效还缓,最好是设工艺品负贩团,叫穷乡僻壤的工人,都知道造出器具,不愁没处销售,自然争相手造,由粗至精,渐渐发达了。这团体的势力,日增日广,难保不能置备机器,化出许多大事业来。现议集合五十万银子的资本,广建房舍,借与母财,教导工人鸠合团体,竞胜斗巧。诸君如愿赞成,还望随意资助。李、范二位,共捐银三十万,尚短二十万两,是要诸君凑足的了。只听得十来个人拍手赞成,其余却没动静。浩三又请他们赞成的签字,只四十来人签字,其余都推财政支绌。伯正、慕蠡又再三劝助,这才各人书写十两八两的,总共不上千元。
  伯正、慕蠡、浩三、成甫面面相觑,无可如何。成甫心生一计,请李、范二人拣那大富的捐银若干,次富的捐银若干,小富的捐银若干;并告知他们这是一回的事,不再举行的。伯正发表这句话后,就指定十几位富商,每人捐银若干,凑成十万,还有十万金,派匀着叫他们认捐。大家没法,只得签字。
  内中只一位富商,姓陈名园,表字秋圃的,这人出身寒微,经过一场战乱,拾着一块羊脂白玉的拱璧,回家卖给一个富人,得着两千块钱。他却善于心计,城里几家钱铺,又都认识。他便耐着清苦,把这二千块钱运动;钱价低时,便兑钱;洋价低时,便兑洋。只这么倒换腾挪,几年工夫,已经富有万余。他便贩丝贩米,又贩麻,到东洋去卖,连年赚钱,家私有一百多万,却一钱舍不得用。他还有一种脾气,买卖喜独做的,不肯合股。有人创办一个水泥公司,十分厚利,对本也不止,劝他入一千股,他掩着耳朵逃走了。此次入会,原来不知其洋,只当是同行请酒,欣然来了。及至到了这里,见大家那股行径,十分诧异。刘浩三演说时,可巧他合一位同行谈买卖,没听得真。后来见大众捐钱,他还以为江北水灾助振的。原来秋圃这人,别的钱不肯花,独喜做好事,施僧舍乞,惜老怜贫,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深印入他的脑筋。今见众人有此义举,不觉慨然捐了八块钱,写上簿子。后来见李、范二人出头,派他摊捐一万银子,不禁吐头舌头,缩不进去。考问所以,才知原委,立起身来告辞。伯正再四挽留,哪里留得住。乘人不见,脱身去了,连八块钱的捐款,都被他涂抹了去。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他的鄙啬。幸亏几位识时务的商家,帮着李、范二人说话,大众不致反悔,照着分派的数目,写上簿子。伯正、慕蠡甚为喜悦。当晚治酒留众商小饮,尽欢而散。内中几人还面带忧疑之色,酒菜都鲠在喉间,正是扛上了场,没法应酬罢了。散会时,伯正合慕蠡商议道:“兄弟天天忙不过来,这事项买地盖屋,分头办理。我叫有功出来代表吧。”慕蠡应允,这才各散。
  次日,成甫又到铁厂,合慕蠡商议购地,恰好伍有功也来了,会着慕蠡,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是二十万两。今天工业学堂开学,浩三业已到堂去了。有功、成甫谈到购地的话,慕蠡道:“这地皮却不要成块的,务须多购几处。这团房宜分造各处的。”成甫极意赞成。慕蠡又道:“地皮的事我们都是外行,须找汪步青去。”当下就叫家人拿片子上请汪大人。
  不多时,步青坐着马车来了。慕蠡和他谈起购地的事来,步青道:“我久已不做这事了。”慕蠡忖道:“不错,他如今已是四品大员,身分高了,哪里还做掮客?是我失言了。”又听得步青接着说道:“我因掮客的饭,不是正经人吃的,有几位学堂朋友,都劝我改行,都说要为久远之计,除非创办实业。我问他实业是哪几桩呢?他们一口气说了几十种,我觉得都做不到,只纸烟公司合本还轻,我就做了这一种。我把平时开的几爿不相干的店都收歇了,独入了公司的股,算我是第一个大股东。在厂里掌了全仅,事情倒也顺手,不但买货的作不来弊,连做工的想要赚料,都被我觉察出来,辞退了几个,挑选本厂里的学生顶缺。因此名誉还好,货也销通了。地皮的话,我找一位行家,替慕翁接谈吧。”慕蠡道:“果然掮客饭是滑头吃的,步翁如此大才,犯不着混在里面,兄弟极佩服卓见!纸烟抵制外货,步翁这思想尤高,拜倒,拜倒!只是兄弟信的是步翁,转荐这人,不知怎样呢?上海的滑头多,步翁倒要留心!”步青道:“不瞒慕翁说,我在掮客这一行里,要算个大头目了,几个大掮客,像蔡菘如、徐雪山、瞿仲虎这般人,都合我极要好的。”慕蠡道:“蔡菘如兄弟也见过的,这人倒还大方,就请他来接洽吧。”步青甚喜。当下留函给蔡菘如自去。慕蠡只得叫人去请蔡菘如来。家人回说:“蔡老爷昨天住在清和坊徐金仙家,他公馆里已着人去请他了。”慕蠡只得静候。
  一会儿,菘如来条,约六下钟在一品香会面。慕蠡就约定成甫、有功晚间同往。及至六下半钟,三人到得一品香,原来房间是菘如定好,人却还没到哩。直候到八下钟时,菘如方到,迎面春风,十分和蔼。成甫见他只合慕蠡、有功交谈,并没合自己寒暄一句,那一种市侩神情,却掩不住似骄非骄,似谄非谄的。总之,这一副可憎面目,叫人受不住。这才佩服慕蠡、有功到底是买卖场中混得熟了,合他谈得很热闹。谁知菘如眼里,见成甫这人皮肤漆黑,浊气熏天,衣服又极不时髦,露出寒俭的神气,哪里看得起他,自然相应不理的了。
  闲话休提,再说范、伍谈到购地的话,菘如道:“老实说,地皮的买卖,像兄弟这般人,都有明扣暗折的。慕翁这事,为公益起见,兄弟应该效劳。明扣照例,暗折情愿奉让。这事交给兄弟办去,包管妥当便了。”慕蠡大喜道:“菘翁肯如此尽力,我替众工人多多致谢!”菘如道:“好说。”慕蠡又重托了他,菘如匆匆还要去赴一个和局,两个酒局,只得告辞。慕蠡惠了钞,这才各散。不多几日,菘如就替慕蠡觅得十四亩地,却分散二十一处,慕蠡觉得合用,知会了有功,即时定局。菘如饶没暗扣,却还赚到万把银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卷烟厂改良再举 织布局折阅将停
  却说范慕蠡把负贩团的地皮买就,一面雇匠人盖屋,一面发了告白,招人入团。这时杨成甫见团事准办,急急回家创办学堂去了。刘浩三因工业学堂开学以来,事情很忙,没工夫再顾到负贩团事。慕蠡哪有工夫兼管团事呢?急须找个替人,合浩三商议。浩三道:“这事项商界中有点学问的人,方能管得来。我于商界中人,并都不认识。前天听得汪步翁谈的,他有朋友劝他办实业,意思就好,莫如托他介绍一位吧。”慕蠡恍然大悟,立刻套车到华整纸烟厂,却见步青短衣窄袖,在机器栅里督视。慕蠡暗道:”步青这人,一变了平时腐败习惯,这样勤力,还愁商务不发达么?”正在思忖,有人报告步青,出来迎接,陪到客厅里坐下。步青穿上长衫,慕蠡道:“打岔不当。我们这团事渐渐逼近了,房子业将完工,入团的人也有了许多,有些工艺品都堆在厂房里。成甫是回去了,浩三管着那个学堂,分身不来,兄弟更是忙碌,哪里能管这事?只我们一片心机,创下这个事业,要给个外行的人管了,定然闹坏了局面。这事须得色色在行,还须热心任事,方敢交给他管去。但这人哪里去找呢?”步青道:“兄弟倒有一位朋友,姓杜名瀛,表字海槎的,他系开通新社的干事员。曾经到过东洋,学过三年工艺,这事定然在行的;再者,他一片热诚,极想做个有名誉的人,待兄弟介绍他合慕翁会面吧。”慕蠡大喜。当下约定次日十下钟,约杜海槎到华发会面。慕蠡辞别去了。再说那杜海槎是牖智学堂卒过业的,又在东洋学习工艺三年,慨然有兴工艺的思想,只是苦无资本。回到上海,偶见亲戚家里买了一丈羽绫,预备做短衫裤的,内中还附着两卷洋线,细看直合中国的丝线一般,十分光彩,暗道:“外国的制造品愈形发达了!这件东西,又不知暗中夺去若干利益!”心中纳闷,便别了他的亲戚,想找个花园散闷。抬头遇见一位同学潘人表,拉着手道:“久违了。听说你在东洋,甚时回来的?”海槎道:“前月方回。”人表道:“我们找个茶馆谈心去。”海槎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正待发泄,恰好遇着知己,十分快活。
  二人便找到江南烟雨楼。这时还早,茶馆里静悄悄的,二人坐下谈心。
  人表道:“东洋到底怎样文明?”海槎道:“文明的话,口头谈柄罢了。统五大洲的人,比较起来,不见得人家都是文明,我们都是野蛮的;况且文明野蛮的分际,我们要勘得透,其中的阶级穷千累万哩!譬如一种知识,人家有的,我们没有,我们便不如他文明了;又譬如一种事业,人家有资本在那里创办,我们没资本,创办不来,我们又不如他文明了。把这两桩做比例,推开眼界看去,文明哪有止境呢?一桩两桩小小儿的优胜,就笑人家不文明,就像鷽鸠笑大鹏似的,早被庄老先生批驳过。现在世界,并不专斗文野;专斗的是势力。国富兵雄,这国里的人走出来,人人都羡慕他文明,偶然做点野蛮的事,也不妨的;兵弱国贫,这国里的人走出去,虽亦步亦趋,比人家的文明透过几层,人人还说他野蛮,他自己也只得承认这个名目,有口也难分辩。据现势而论,自然我们没人家文明。只须各种文明事业,逐件的做去,人家也不能笑我们野蛮了。”人表十分佩服,便道:“我们几位同志,新立了一个开通社,专门研究科学,贩买仪器。老同学肯入社么?”海槎便问人表索阅章程,当允入社。社中公举他当了干事员。
  海槎结识了几位商界中人,有心提倡工业,因此合步青认识。步青既应允了慕蠡介绍海槎,抽闲半日,访到开通社。只见一间屋子里,烘烘的火烧,一股酸臭气,触着鼻子,异常难闻。步青大惊,叫道:“你们屋子里走水了!”忽见两人赶出,问道:“哪里走水?”步青指道:“那不是火光么?”两人笑道:“这是我们试验的化学。”步青红了脸,访问海槎。两人指他到帐房里去,海槎正在那里制小地球,见步青来了,起身相迎。步青寒暄数语,便走近案旁,看他制的地球,已经粘好,上面画了红黄青绿四种颜色,深浅各别,经纬线亦已画就,亚细亚洲写全了。步青叹以为奇。海槎道:“这是极易做的。小孩子的玩具,没甚稀罕。”步青便把来意说明。海槎道:“这是极好!难得李、范二君这样热心,只是兄弟在这里不能脱身。”步青道:“那边的事业大,公益多,海翁应该辞却这边,就那边才是。”海槎也觉动念,约定晚上再给回音。步青自回华整。到晚海槎欣然而来,应允了慕蠡的事,步青大喜,同到华发合慕蠡会面。一见如故,订定合同。自此团里的事,都归海槎经手。
  步青回到华整,恰好单子肃在那里等候已久,步青道:“子翁,深夜来到敝厂,有何见教?”子肃道:“不要说起,我们合股开的华经纸烟公司要失败了!”步青道:“你们这公司,我也早有所闻,只怕整顿不来。”子肃道:“正是。我被洋行里的钟点限住,没工夫去考察,以致如此。这公司共是十股,七万银子开办的,我倒入了四股;其余六股,只王道台是三股,那三股是零星凑合。本该我来经理,因我没工夫,王道台派了他的亲戚陆仲时经理。这位仲时先生是湖南候补知县出身,革职回家的。官场的排场很足,哪里做得来买卖呢?直弄得一团糟。我听得些风声,今天去查帐,只恨我这事也是外行,一切进货出货,肚里没个底子。请步翁把贵厂的帐目,借给我一看,就有数了。”步青依言,把帐给他看。子肃记不清楚,拣几条紧要的抄下,闹到十一下钟,才辞别回家。
  次日一早,子肃到了华经,仲时还没到厂,也不开工。栈司忙着上楼,子肃紧跟着上去,只见横七竖八,几个伙计都睡在床上。桌上的麻将牌还摊着没收。栈局忙着收牌。子肃大怒,把他们的牌都撒到窗子外面弄里去了。发话骂栈司道:“钟上已八下多了,你们干的什么事?这早晚也不来伺候先生们起身?这牌是哪里来的?先生们在这里睡觉,你们就敢玩牌?这还了得!快一个个的替我滚蛋!”那栈司吓得脸皮变色。床上的伙计,也都惊醒,一个个翻身起来。子肃更是恶作剧,并不下楼,靠定那张麻将桌子坐下。那些伙计羞愧无地,只得慢慢的穿衣服下床,都红涨了脸,一言不发。子肃道:“诸位先生辛苦了!起晚些,不要这么早。今儿是兄弟来惊动了不当!兄弟只因这班栈司太没规矩,居然敢玩牌,犯了我们厂里的条约,在这里申饬他的。”内中一个伙计道:“玩牌的事,却不合栈司相干。昨天晚上,来了几个朋友,硬要在这里玩牌,我们劝他不听,连这牌还是隔壁人家去借来的。”子肃道:“我原说栈司没这么大的胆子。我们的规则不是悬挂在那里么?诸位总该遵守,就有不知趣的朋友来,搅乱我们的大局,也该拒绝的。总之,股东拿血本出来做买卖,总想赚钱;诸位得了薪俸,就该认真办事。如今华整华升两家都好,除官利外,还有分红。我们天天折本,批出去的纸烟,不是味儿太辣,就是带霉。开工恁晚,机匠也没人管束。栈司更是不守规矩。拿几个股东的钱耗折完了,诸位又到别处去吃饭了,只我们股东该没翻身。这还算有良心么!陆先生呢,怎么还不见到?”伙计都面面相觑,答道:“陆先生本来要到吃饭时才来哩,吃了饭就去的。”子肃道:“这不是笑话么!”转念一想:“陆仲时在厂里,上上下下都厌恶他,为他排场太大,动不动呵斥人,这话只怕伙计们栽他的,我不可为其所用,倒要仔细考察。”当下便叫栈司去请陆老爷。去了半天,栈司回来道:“昨天陆老爷没回公馆。”子肃已知就里,便吊帐簿核对,各项开支倒也不离谱子,进货并不很贵,销路也不为不多,只是货色卖不出,人家都不来续批了。子肃叫他们拿做好的,拣几种来看,极好的纸烟,尝青味儿也纯,一些破绽没有。
  子肃只得回到洋行,到处打听,并都打听不出。子肃心生一计,走过四马路,见一家铺子里,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的是华经纸烟。子肃指明要买。那里的人道:“没有了,只老牌强盗牌。”子肃殊为诧异,接连问过几处,都是如此。子肃没法,最后问到一家小铺子里,倒还有几包。子肃买了一盒,可巧遇见一位华升厂的伙计,这人姓司空表字吉人,本系子肃认得的,荐到华经,仲时没收,转荐华升去的。子肃有心访问他,拉他到易安吃茶就坐。子肃拿出那盒纸烟,正待吸时,吉人道:“单先生,且慢吸,给我替你考验。”子肃真个给他,他把这纸烟在茶桌上竖着一抖,那烟末就下去几分,露出一段白纸;再抖几次,烟末又下去几分;接连抖时,烟末下去了一半。子肃大惊,道:“这是甚么缘故?”吉人道:“这是伙计赚料的确证。”子肃道:“敝厂里的烟,出得最多,用料极省,怎么会有弊病呢?”吉人道:“正恨贵厂出的烟多,料子又省,所以弄成这种东西,哪里销得畅呢?”子肃道:“他赚料是不至于的,我们查察得极认真。”吉人道:“薪水既少,还把同事看得太轻,人人都有异心,暗中要做手脚,场面上虽然好看,那是不中用的。”子肃尤觉竦然,擦着自来火吸这烟时,一股霉气,几乎呛出血来。子肃发恨,把烟摔在地下。吉人拾了起来,笑道:“单先生,不要动怒,这烟末中间还有一个毛病。”子肃道:“倒要请教。”吉人把纸卷拆开,给子肃细看时,里面包着一团碎末,显系两种货色。子肃道:“这是甚么道理?”吉人道:“贵厂里一位同事,他曾合我谈过的。他道:‘我们辛辛苦苦来到上海做伙计,原指望每月赚几文薪水,捧牢着这个饭碗,替主人家出力。如今三块五块钱一月,哪里够吃用?事情又忙,一天做到晚,连苦工都不如,自然要想额外的利益。’后来,我又打听贵厂的烟料,有人家用剩下的,转卖给贵厂。两个伙计,已经赚着一大注钱去了,难怪销场不好了。”子肃听了,不觉恨恨,当即各散。
  次日找到王道台,聚集了股东,公议办法。依王道台的主意,就要停办。子肃道:“做买卖的人,总要有耐性,这时停办了,不是净折本么?我想整顿一番,还好翻本。”王道台知子肃是经商好手,就公推他主持。子肃大喜。当即到厂,把同事齐都辞退,找着司空吉人,把厂务全交给他,另用一班伙计。子肃考验过,都是认真做买卖的。把旧料贱价出售,另办新料,工人也都换过。登告白跌价。果然出的纸烟,十分紧密,味儿也纯了。价钱也便宜。几天工夫,已经销到整千包。子肃扬扬得意。
  这天礼拜没事,有位朋友是通瀛织布厂的总收支,姓许字晴轩的,子肃合他最为莫逆,约在第一楼中层会面。届时子肃径到第一楼,晴轩早躺在榻上专候。子肃道:“我们有半个多月不会面了,厂里的事很忙么?”晴轩道:“不消说起,这厂支持不下去了!”子肃道:“怎么会支持不下去呢?去年不是赚到几十万银子么?”晴轩道:“这厂本来是个极大的局面,三百万股本,应该做极大的买卖,方有利益。从前办事的人,失于检点,走漏货色,混赚银钱,那是人人知道,不用我说的。如今换了总办,各事整顿,略为好些。我又献计,把那些吃干俸的人,裁撤完了,办事的薪水,分外加优,立下现条,小工偷棉纱的,重重罚他。我挑选几个老实工人,每逢放工时,站在总门口抄纱,屡次抄着夹带的棉纱。这时也渐渐没有敢偷了。这样办法,总算尽心。无奈出货虽多,销路不畅,栈在那里不动的布,屋子里都装不下了。开销是照常的,天天吃本,哪里支持得下呢?”子肃道:“为何纱布停滞?”晴轩道:“这其间的原故很多。织布厂比从前多了几倍,内地的用布,是有数的,货色多了,谁还要买;再加水灾荒歉,各项买卖吃亏,不但纱布。原不能怪我们办事不好。”子肃道:“虽如此说,别家的纱布也还有销场,单只贵厂这般停滞,又是什么原故?”晴轩道:“敝厂的布,本就太粗,这是机器使然,价钱却甚便宜的。如今已决计停工,等市面好时,再议开办。”子肃道:“这一停工,不知多少人失业哩!”晴轩道,“这也顾不得他们。”子肃道:“贵厂的停工,就是中国商界的代表。”晴轩问其原故,子肃道:“一物滞,各商亏。这里停工,那家歇业,我预料将来的商界,一天里败一天。”晴轩道:“这是你过虑,应该不至于此。”子肃道:“并非我过虑,商界怕的是折本,喜的是赚钱。见这行买卖赚钱,便大家蜂拥去做;见一家折本,个个寒心。商界因此不能发达。不但不肯做的,添了商界许多阻力;就是那蜂拥而做的,也是商界的大阻力。以此推论,中国的商人,都是这个性质,必有一天,同归于尽的。除非有些资本大,或是团结坚的人,方能支持下去哩。将来商界中战胜的,都是资本大,或团结坚的人。”晴轩听了,不觉触动一件心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提倡实业偏属乡愚 造就工人终归学业
  却说总收支许晴轩,因纱布滞销,工厂停办,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听得单子肃说出一大篇名论,不觉触动一件心事。当下惠了烟帐,匆匆的起身别去,便到总经理杨凤箫屋里,要合他商量厂事。只见凤箫的马车夫,拉着一匹菊花青的马,在那里溜,仰面对晴轩道:“许老爷,不是找我们老爷么?他在新清和金娥卿家,只怕这时和局上场了。”晴轩只得叫包车夫踅到新清和。走进门时,只听得楼上麻将牌声清脆。上楼见吴达甫、陈筱春、诸霭如、陆仲笙都在那里,却都是厂中前前后后的朋友。在局四人:一是凤箫不用说;一是任桂轩;一是包法裁;其次便是达甫。
  大家见晴轩来了,齐道:“好极!达甫有了替工。”晴轩道:“我是有正经公事,来合凤翁商议的。”凤箫道:“你又来了!厂里业已停工,还有甚么公事?我顾不得许多,碰和要紧。”晴轩笑着,开口不得,便问道:“你们是照旧的码子吧?”筱春在旁插嘴道:“今儿是三百块一底,达哥已是一百九十九元下去了。我们二人合碰的,不知甚么道理,法裁的清一色偏和得出;我们一副三番一色,就被人家抓凑了。”晴轩道:“我不信,我来替你们翻本。”达甫垂头丧气道:“你别想替我们翻本,我这牌风是被筱春斗坏了,好在只这一副,让我碰完了,你接下去碰吧。”晴轩点头,手里捏着一只水烟袋,站在法裁背后观看,只见法裁手去抓着一张牌,做势搔痒,一转眼间,把牌摊下和了。原来自抓白板。晴轩自觉疑心,当下心生一计,故意嚷道:“不好,不好!我有一桩紧要的事,约着朋友在那里等我哩,说不得去一趟。”达甫道:“碰和要紧。”晴轩道:“我去就来。”言下披上马褂,登登登下楼去了。直到摆抬面时,晴轩方来。碰和的四位,业已结帐。法裁赢到五百多元,达甫输了一底。吃酒中,晴轩拉着凤箫,对躺在榻上,谈起厂里的事。晴轩道:“机器久停是要坏的,存货堆积,也搁利钱,我们总须设法贱售存货,开工再织新货才是。”凤箫道:“你这话也是,我们从缓商议吧。”当下吃完各散。
  晴轩见凤箫无意整顾厂事,只得另觅机缘。谁知浮沉许多年,高不攀来低不就;幸亏自己稍有几文积蓄,做些另碎的买卖,倒也很过得去。
  又过几年,上海的商情大变,几乎没一家不折本。满街铺子,除了烟纸店、吃食店、洋货店,还都赚钱,其余倒是外国呢绒店,日本杂货店,辉煌如故。中国实业上,失败的何止一家。晴轩虽说多年混入商界中,这些大处眼光却还短少,也没工夫去调查研究,只是觉得银根极紧,一切往来交涉,总不是宽裕景象。
  一天,有事到苏州去,住了几天,仍复回到上海。当时写了招商公司船的大餐间票子。你道晴轩为何不趁铁路?原来汽车虽快,却怕头晕,因素日脑中有病的。闲言慢表。再说晴轩有几位苏州朋友,约他在租界上一个新开扬州馆里吃中饭,吃得酒酣耳热,到了时候,这才下船。只见那大餐间里,旷荡荡的就只自己一铺,差不多开船时节,只见一人匆匆忙忙,叫挑夫把行李挑上船来,随后自己下船,进了大餐间。晴轩见他身穿一件酱色鲁山绸的夹衫,分明是复染的。眼睛上一副眼镜,倒是金丝边的。铺盖之外,还有一个大皮包,一只网篮。这人皮肤是黄中带黑,脸上带着乡愚气息。晴轩踌躇道:“此人来得尴尬,莫非不是好人。”那人一面把铺盖摊好,一面打开皮包,取出一本洋装书,放在枕边,预备要翻阅的光景。这时船已开行,他却不看书,请教晴轩姓名,晴轩告知了他,也请教他姓名,他道:“我姓余名知化,是上海乡下人,务农为业。”晴轩道:“这回来苏州,是什么贵干?”知化道:“兄弟造了几部舂米机器,被一位朋友看见了,硬要试用这机器,其实造得还没精工,因他急于试办,只得送给他。现在他在无锡纳了行帖,收米学舂,特请我去指点一切,幸亏机器倒还应手,一天好出七八十担米。”晴轩听了,不觉吐舌道:”了不得!余先生有这样大才,还说在乡下种田,这话兄弟不信,莫非说谎么?”知化道:“兄弟平生没他长处,就只不肯说谎话。兄弟其实是个村农,只因小时候就喜留心这工艺上面的事,略能制造罢了。被真正内行看见了,连嘴都笑豁。”晴轩道:“什么活,要是造得不好,哪里能舂这好多米?余先生休得过谦,实在还要请教!”知化连称不敢。略谈一会,知化便看他的洋装书。睛轩凑近看时,一字不识,问起来,才知他看的是西文算学,睛轩尤其佩服。看看天晚,船上开出晚饭,睛轩合知化一桌吃。睛轩开出路菜,是半只板鸭,一方南腿,叫茶房切好送来。知化也打开了一瓶外国酒。
  二人浅斟低酌。知化问起晴轩职业,晴轩告知就里。知化道:“通瀛实在可惜,固然做不过外国人,也是经理不善。”晴轩呆了脸。知化自知失言,忙把话岔开道:“现在的买卖,渐渐显出优劣来了。外国人天然占了优胜的地位,中国人虽说商务精明,只能赚取巧的钱,实业上竞争不过人家,终归失败的。你看,李伯正先生生何等精明,他的资本又丰富,现在南北两厂,连年折本,差不多支持不下。但是此人一倒,商界上大受了影响,因他被累的,固不必说,单就那靠他吃饭的人,通都失业;再指望有个大资本家,开这么大工厂,只怕没处找去。”晴轩道:”既然李先生这样精明,资本又富,怎么会折本呢?”知化道:“工艺上的事,全靠会翻新花样。李先生别的做法,通都精明,只这翻新上斗不过外国人,因此货色滞销,本利上都吃了大亏。大凡买卖做得大,折本更是容易,不知不觉,几百万折下去不足为奇,要想恢复时、资本没有了;入股的也就惧怕,不敢再入股子。所以中国的公司,除非一帆风顺,方能撑持,一朝失败,没有不瓦解的,是魄力不足的原故。”晴轩听他这般议论,虽是海阔天空,却也着实不浮,不觉渐渐入港,就把自己商务的本领,谈了几句,说的自然都是内行话,知化自然佩服。只是知化的见解,却合晴轩不同。晴轩谈的利益,只是一行一店,或个人的利益;知化谈的利益,却是各行各店,一国的利益。其实纳入一行一店以及个人,也没有不先沾利益的。
  饭罢,晴轩取出两支雪茄烟,送知化一支。知化不吸,晴轩取火自吸,背靠在辅上,问知化道:“真是,我听说上海有个负贩团如今怎样了?”知化道:“甚好!内地的货色,销路广了许多。如今内地人的脑子里,也知道有实业,居然也会仿造甚么肥皂、洋烛等类,虽说事业不大,却夺回好些利益,只是制的粗糙些。这是资本不足,学业不精的原故。”晴轩叹道:“我们中国人的学业,断乎不得精的,动不动大家要想速成,这工艺上的事,虽是速成得来的?”知化道:“这句话要算知言。果然工艺不可指望速成,但不知哪样事速成的来?”晴轩笑道:“我也不知哪样可望速成;但觉得‘速成’二字不好。”知化道:“一些不错。资本短少,也是一个大弊病。第一办料不讲究,做出来的货色,还不止差了一成,这都是念于发财,误于将就;弄到后来,发财不成,倒反折本。这是我国人的通病。没法救药的。我佩服的,只一位大实业家,果然比众不同,现在上海。”晴轩道:“莫非是唐浩川么?”知化道:“浩川只知运他的白铁、焦煤,如何算得实业家/晴轩道:“莫非是郑素明么?”知化道:“他是磨面公司的一部分,虽是实业,也算不得大实业家。”晴轩道:“我知道了,必是汪步青。”知化道:“呸!那掮地皮的主儿,偶然赚得几文,哪有大实业的魄力?”晴轩道:“到底是谁?”知化道:“我说的是范慕蠡先生。他虽说袭了父亲的余业,却全亏他能信有学问的人的话,办的事业,总在实业上面。即如他开的工艺学堂,办的劝工所,真是有条有理,日起有功。将来中国的实业,在他一人身上发达。好在他费用并不多,造就人利益人却不少。如今上海那些文晚桌椅,新巧器具,美术玩物,人还当是东西洋来的,其实都是工艺厂制造。就这上面,慕蠡也很赚几文。只困销场极好,抵得上外国器具的原故。”晴轩道:“我也听说有个工艺学堂,出货极好,常想去考察一番,为是不急之务,路又远,也没工夫去走这一趟。”知化道:“什么话?这是当今第一件的紧要事务,你怎说它不急?凡人做买卖,且不说于社会上有益,只核算自己的利益,也须设个久长之法。即如晴翁逐贱贩贵,何尝没有利益?但是拿不稳的一件事,倘然失败,连一辈子的心血白费了!惟有研究实业,制出各种新式器物,人人爱买,个个争收,拿稳赚钱;而且可以长久,为什么不去做呢?”晴轩道:“余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口口声声说实业,这岂是人人做得到的么?通上海也只一位范慕蠡,他是原底子有钱的人,能创这个局面,要是别人,如何做得到呢?即加工艺学堂、劝工所,这些事儿,房子要钱,器具要钱,请教员要钱,买书籍仪器要钱。我们手里所有的,至多不过八千一万,要像这样开销起来,不上几个月,事没办成,我倒已经变成一个穷汉了。所以说是不急之务,没工夫去理会他。”知化道:“晴翁先生,你又误会了。我说的话不是这个意思。”晴轩道:“怎么呢?”知化道:“我说实业,也并不是专主开工艺学堂。大凡垦务、渔业、森林、开矿种种的事业,哪一件不是实业,只要人肯去做。”晴轩道:“你愈悦愈远了,这样的事,更非大大的资本做不起来,我是今生休想。”知化道:“难道真个有来世么?晴轩不觉失笑。知化道:“我们做了中国人,中了社会的习气,凡事都愿独自一人做,利益也顾独自一人享,如何做得出大事业呢?据我看来,方才说这几桩事,并不难做,只要大大的开个公司做去,就做成了。况且这几桩事,人人知道有利益的,为何不做?”晴轩道:“这话果然,我也想拼公司,只是有钱的人,各有各的营运,说起公司来,他们都觉为难不信,这也是风气未开,无可如何的。”知化道:“风气不算不开,只是人人都胆子小,也自有失败的公司,被他们作为殷鉴的原故。”
  二人长谈许久,听钟上正打十一下,船上搭客并都睡着,静悄悄的,只有机轮激动水声,铿訇澎湃,煞是好听。二人开铺睡觉,知化倒枕便已睡着。晴轩细想知化的话,极有道理,可惜说得太高,我们做不到。又盘算几桩买卖的事,盘算许久,直到两下多钟,才能睡着。
  次日清晨,船已到岸,大家忙着上岸。晴轩、知化也都起身。知化道:“晴轩先生,尊寓在哪里?”晴轩合他说了,知化道:“我明天来候你,同你去看工艺学堂、劝工所,再见一位大工程师。”晴轩唯唯答应,各自到寓不提。
  次日,知化果然来了。晴轩请他在客堂里坐下。原来晴轩租了三幢房子,家眷住在楼上,底下专备会客的,摆设得极其幽雅。留知化吃了便饭,套一部马车,二人同坐;到了虹口,直抵工艺学堂歇下。知化是算定的,知道十二下至一下半钟,浩三没事。二人便直到浩三卧室。浩三却在那里画海棠式、樱花式、玫瑰式、菊花式的各种碟子,见知化进来,起身相迎,又合晴轩厮见。浩三对知化道:“你的令郎,实在聪明不过!现在手制的玩具,销场第一,到底家庭教育好!”知化谦让一回,说明看学堂的来意。浩三道:“须得他们上工时去看,才有意思。”
  到得一下半钟,学生排班,分头各向各的习艺处去。浩三领了余、许二人,一处处的看来。只见做木器的,做竹器的,做玩器的,织绒毯的,织线毯的;漆工、绣工、刻工无一不精,外间工人哪里做得到?还有学制机器的,学制五金器具的;最上等的,却在书本上用功,更是深莫能测。晴轩觉得洋洋大观,赞叹不已。知化却合浩三讨论制造方法,晴轩全然不懂,无从插嘴。看完后,浩三自去上讲堂。知化又领晴轩到劝工所。陈列的各种器物,五光十色,夺目怡神。内中一个大瓶,却系铜质,上面花纹比景泰蓝还好数倍。经理人说,要卖五十两银子哩。外国人买去三个,这一个前天送来,大约不久就有人买去的,晴轩非常艳羡。看够各种,知化要走,晴轩请他到汇中西菜馆吃了西餐,这才各散。
  晴轩见工业这等发达,便到处运动,想振兴实业,终于被他运动出一位大实业家,纠合一个公司,赚定许多荒地,大兴垦务。晴轩入股不多,谁知新法耕田,其利十倍,不上数年,晴轩连利连红,分到十多万银子。
  自此中国人也知道实业上的好处,个个学做。要知我国人的思想,本自极高明的,只要肯尽心做去,哪有做不过白人的理?却被一个穷极无聊的刘浩三,一个乡愚无知的余知化,提倡实业;工商两途,大受影响,外国来货,几至滞销,都震惊得了不得。市上的现象这般好,做书人也略慰素心,不须再行絮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