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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尾龟

  作者:清  陆士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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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尾龟 (清)陆士谔 著

前言

《十尾龟》四编四十回,小说书目书多未著录,惟见《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著为残本,录其第三编十四回回目。此全本极罕见。书叙旧上海十里洋场的魅魉生活:土财主、洋买办、暴发户、留学生、商号老板、军政官吏、掮客、帮闲、婊子、骗子、小姐、姨太太……把这许多人投入到乌烟瘴气的旋涡里,揭示了当年由封闭步入开放初期种种社会现象,颇有认识价值。

《十尾龟》和用方言写成的那部难以卒读的《九尾龟》不同,以流畅的普通话,作朴实的记述。书中多用第一人称,读来自然,但话中套话,标点十分繁杂。作者陆士谔(1877-l944)是近代著名多产小说家,在清末已著有小说二十四种,入民国后又有六种作品问世。而《十尾龟》不见流传,殊深可惜。

目录

第一回 费春泉初临繁华地
马静斋宴客一品香
第二回 安垲第无意遇豪商
清和坊有心捉瘟客
第三回 盘旧店呆东中计
吃花烟俊仆销魂
第四回 费春泉金屋藏娇
王阿根茶楼遇骗
第五回 垫空当俊仆结新欢
抬轿子乖人受暗算
第六回 老同事劳心放冷箭
好朋友出力打圆场
第七回 遇异僧两宗合一
成美眷宾主联姻
第八回 老英雄县监遭惨祸
小侠女黑夜报亲仇
第九回 谭老头幻术弄偷儿
毛惠伯正言摧俗论
第十回 张胜贵妙术起沉疴
郑紫阳微言箴恶俗
第十一回 乡曲辫洋行访友
小滑头酒馆谈心
第十二回 梅心泉发起国货会
袁福生空娶粉桃花
第十三回 推星命乱道胡言
煮人肉毁尸灭迹
第十四回 王阿聪力学毁家
周湘卿精心吊膀
第十五回 春生锦帐婆媳联床
变起家庭爷儿吃醋
第十六回 痛娇儿风凄雨冷
建新论石破天惊
第十七回 恩庆里马夫打野鸡
普天香嫖客施毒计
第十八回 卜神课瞎子吃耳光
唱山歌滑头剪辫子
第十九回 奔角稽颡心惊狮吼
握拳透爪气慑奸雄
第二十回 索金钏滑头露马脚
打茶围缺嘴吹牛皮
第二十一回 钱姨姨三更惊噩梦
费太大一棹访春江
第二十二回 游张园擂台成虚话
谈国货娇女逞机锋
第二十三回 费太太宴客醉芳楼
曹小姐走报恶消息
第二十四回 骗珍饰征帆赴粤水
报捕房侦探闹申江
第二十五回 报恶声虔婆拒敲
添棉袄嫖客多情
第二十六回 费太太欣逢大王会
梅心泉拳划满堂春
第二十七回 康小姐醋海起风波
单老爷鹑奔闹中冓
第二十八回 留学生甘充十尾龟
小大姐揭破销金窟
第二十九回 周介山巧结单品纯
费太太误入迷龙阵
第三十回 遇寿头稳捉瓮中鳖
行险著飞来天外兵
第三十一回 宠龙阳魂消锦帐
闷刺客胆破深宵
第三十二回 四马路豪商遇刺
麦家圈大令验尸
第三十三回 大主笔空谈纸上兵
小老爷想吃天鹅肉
第三十四回 捉私姻小敲竹杠
揪假髻大破悭囊
第三十五回 黄乡绅连遭横逆
梅侠士一怒挥拳
第三十六回 十尾龟掀起宦海潮
三家村酿出人妖案
第三十七回 得优差明珠还合浦
吃花酒醋海起酸风
第三十八回 张剃头出尽当场丑
胡太守偷窥隔院春
第三十九回 造蜚语黑夜起罡风
下毒手晴空来霹雳
第四十回 胡太尊鹑奔偿素愿
张买办中冓咏新台


第一回 费春泉初临繁华地 马静斋宴客一品香

上海真是世界上第一个好地方,一切希奇古怪东西,都在上海出产。两头蛇、九头鸟、九尾狐、九尾龟没一样不有。而各怪里头要算乌龟这一类最为繁多。有独尾龟、双尾龟、三尾龟、四尾龟、五尾龟、六尾龟、七尾龟、八尾龟、九尾龟、十尾龟各种,那是经传所不载,中外所希闻的。其中惟九尾龟,经漱六生替他撰过一部专书,风行四海,遐迩咸知。只是现在龟族诸公,势力最盛的却轮不到九尾龟。因为他年岁是尊了,精力是衰了,在龙府当差,龙王嫌他办事糊涂,不复十分的宠眷。只那十尾龟,少年新进,锋芒的了不得。现在晓得他的人还少,倒不好不把他传播一番,作为上海的风流佳话。只是文笔芜陋,比不上漱六生风华典丽,那要看官们原谅的。闲话扫开,书归正传。

且说浙江金华府永康县,有个富户,姓费名汤号春泉。生得浓眉大眼,外貌很是气慨。只是生性浮躁,举动粗豪,很容易上人家当儿。这年恰巧上海一家火腿栈倒了,春泉上代本是做火腿生意发的,现在府城里还开着好几家火腿行。上海火腿栈倒了,倒也被欠去一万八干多银子。春泉本慕上海繁华,久思一游。恰巧碰着这机会,就借讨帐为名,亲自到上海来。其时沪杭火车还没有通行,由金华乘帆船到杭州,再由杭州换乘小轮船到上海。船到码头,早有各栈房接客的,手捏栈房招纸,纷纷跳下兜揽生意。春泉的仆人,名叫阿根的,最是伶俐圆滑,春泉平日很是喜欢他。当下阿根听得,众接客里头有喊嚷名利栈的,随把招纸一接,笑向春泉道:“老爷,我们就借了这家栈房罢,他这名儿很好。名利,名利,出门一定有名有利。”春泉只把头点了一点,那名利栈接客的,早上来招呼道:“请老哥伺候老爷坐车子先行罢,一切行李都交代我是了。”阿报道:“你叫甚么名字。”接客的道:“我叫荣生,招纸上注着的。老哥放心是了。”阿根遂把行李,一件件点给了接客的。向春泉道:“老爷,我们走罢。”主仆两人上了岸,东洋车早由接客的雇好,现现成成歇着,二人跳上车,主前仆后,两部车飞一般投名利栈来。但见马路宽广平坦,车马络绎。两旁店铺,高华轩敞,装璜得十分气概。那副热闹繁盛的气派,果与别处不同。行不多时,早到了名利栈。东洋车歇下,春泉抬头瞧时,果见好所高大房廓,门阑上挂着名利栈三个字横匾,两旁又有仕官行台四个大字的长招牌儿。大门上一幅朱漆门联,上联是名闻四海,下联是利达三江。规模阔绰,气象轩昂。主仆两人昂然直入,早有值门的引入帐房。见一排十多只帐台,那些帐房先生,写的写,算的算,都忙个不了。一个帐房先生,见了春泉主仆,慌忙起身招接,请教贵姓台甫。阿根随把招纸递给那帐房。正在攀谈,恰巧接客的押解行李到了。帐房吩咐茶房,领去拣选房间。春泉看了楼上第一进第四间官房,设着现成的一床一榻,就命茶房把行李搬运进来,安放贴妥。阿根动手替主人放开铺盖,然后再到自己房间里去部署一切。茶房送上一个房门钥匙,交代“倘然出去,须要下锁。栈房里人多手杂,各样须自谨慎。”春泉就叫阿根收管着。
吃过夜饭,春泉询问茶房:“上海戏馆,那一家最好?”茶房道:“眼前要算着春桂茶园。李春来今晚齐巧唱挑华车,是他的拿手好戏。”春泉问:“春桂在那里?”茶房道:“在大新街三马路口,老爷要去,我替你喊车子去。”春泉点头,茶房喊了两部东洋车,春泉带着阿根到春桂看了一本戏,回栈时已经十二点钟了。

次日起身。打水擦脸,吃过早点,就叫剃头司务梳了一条辫,命阿根守在栈里,自己坐着车子,径投祥记火腿栈来。此时天气尚早,两旁店铺还没有开齐,马路上来往的人也不十分拥挤。心想:“上海生意,看来都在夜市。昨晚去看戏时,灯火辉煌,车马络绎,何等的热闹。现在朝晨倒这样清冷,真与永康成了个反比例。”正想间,早到了祥记门首。给过车钱,推门进去。只剩两个出店,在那里拍台扫地。问马先生时,出店道:“马先生一竟住在堂子里的,就店没有收掉时光,每天也不过到一到,现在索性到都不到了,成日成夜窝在艳情阁那边。胡先生陈先生这几天也没有回来,只孙先生睡在楼上,可要去喊他?”春泉一想:“马静斋不过做了火腿栈一个掌柜,却就这般开心,成日成夜窝在堂子里。我枉有着六七十万家私,那里有他那么的享福。从今后,倒也要学学他们,享享花丛中艳福了。就丢掉点子银子,也不要紧。”心里想着,嘴里随答:“很好很好,不拘那个都好,你去喊是了。”出店应着,去了好半天,才有个学生意的出来。请教了尊姓台甫,敬上烟茶二事。春泉瞧那学生意的,两眼眯蒙,满脸积垢。明显着没有睡醒样子。敬上烟茶,略站一站,又进去了。春泉左手托着水烟袋,右手执着纸煤,一袋一袋抽一个不耐烦,才见一个三十左右年纪,獐头鼠目的伙计,穿着洋灰湖绉棉袄,元色摹本缎背心,丝袜缎鞋,咳着嗽出来,向春泉拱手道:“尊驾就是费春翁先生,久慕久慕。”春泉起身与那人厮见,请教姓名,才知此人姓孙号达卿,湖州人氏,是栈里管帐的。春泉道:“兄弟上月底发一封信,可曾接着没有?”达卿道:“接着的,敝经理关照过,说春翁先生到时就叫人去告诉他。现在春翁公馆打在那里?少顷让敝经理到春翁公馆里来面谈如何?”春泉道:“敝寓就在名利栈楼上四号,最好这会子就请静斋兄来会会,兄弟还有别的事要请教他呢。”达卿道:“是是,只恐春翁先生等不及。敝经理这会子还没有起身呢。”春泉道:“略候一下子不妨,兄弟横竖没什么事情。”达卿只得叫出店,到艳情阁去请马静斋。一面陪着春泉天南地北的闲谈。直谈到天然几上自鸣钟当当当连敲十二下,才见马静斋三脚两步的进来。一见面就拱手说:“失迎失迎,有劳久候。不当之至,不当之至。”春泉举眼看他,只见马静斋削骨脸,爆眼睛,白晳晳面孔,瘦长长身子,四十不到年纪,鼻上架着个金丝边圆眼镜儿,厮见时已脱在手里头了。身穿青灰摹本缎珠皮袍子,元色外国缎青种羊马褂,白灰缎裤子,时式缎鞋白丝袜。这一身打扮,果然异常漂亮。春泉起身厮见毕,马静斋道:“兄弟接列春翁来信,晓得春翁总在这几天里到上海,所以每天叫出店们到码头上伺候,帮助照料一切。那里晓得他们没有认识春翁,竟然两错了。这是兄弟忽略之过,没有交代他们清楚。现在贵寓在那里?兄弟没有过来奉候,倒先劳光降,抱歉之至。”这几句应酬话儿,说得轻圆流利,十分可听。春泉也随意谦逊了几句。静斋道:“春翁饭谅还没有用过,我们一品香去叙叙罢。”春泉道:“我们至交,何必上什么馆子。我也不客气,就这里扰一顿很好。”静斋连称“那如何使得,那如何使得。”春泉此时,果然觉着有点子饿了,吃局正用得着。

当下静斋就邀春泉坐了自己马车,电掣风驰,径向四马路一品香来。春泉见静斋场面这样的阔绰,举动这样的奢华,不胜暗暗羡慕。春泉坐马车还是第一遭儿,觉着腾云一般,异常的舒服。就问马车价钱,坐了一回要多少钱。静斋道:“那也不等,要看时光,要看地段。像春秋两季,外国人大跑马,二三月里龙华香会时光,坐马车的人多了,那价钱就贵得了不得,一部马车,光坐他四个多钟头,就要十多块洋钱呢。平常日间不过两三块钱罢了。这是时光的不同。像泥城桥朝西,虹口、考子路、华德路各处的马车行,都是接外国生意的,车子都不十分考究,那马夫却都依仗着洋势,蛮横异常,一言不合就要同人家打架,喧拳攘臂,蛮到个不可言喻。四马路一带的马车行,车子非凡的考究,马也非凡的精良,马夫的打扮更是漂亮到个绝顶。其余各地方的马车行,就都比不上他了。堂子里的倌人,出风头的少年,总是坐四马路车子的多,并且有几个倌人还与马夫有特别交情的。所以四马路马车行情是最贵。第二就要算着泥城桥朝西,及虹口、考子路、华德路一带的。散在各处的马车行,要算最便宜,除此外,再要便宜就只有带钓桥停着的野鸡马车了,这是地段的不同。”春泉道:“我们现在坐着的车子,是四马路的还是泥城桥、虹口一带的?还是寻常各处的?”静斋道:“都不是,这是兄弟自己的包马车。车子与马,都是自备的,马夫也是自家用着的。”春泉道:“自家创一部马车要多少钱?”静斋道:“车子不过二三百块洋钱,倒是马价钱大不过,像兄弟这一匹白马,买他时七百两银子呢。”春泉道:“一匹马值到这许多银子么?”静斋道:“七百两银子买匹马,算不着什么。像前几年,南徐马公馆养马最为讲究,有几匹好马出到三四千、五六干呢。各路马贩子都与他家订着特别契约,凡有马匹贩到上海总要先由他家拣选,等拣剩下来,然后再卖给别人。所以当时上海几匹著名好马,滚地龙、双瞎子、大黄马、小黄马、十八两、一千红、玉狮子、小吐花、三平里骝都出在他家。后来他家浙江去做了官,那点子好马也就失散的失散,倒毙的倒毙,现在还有小黄马、十八两等几匹名驹,在四马路一带角逐呢。那都是著名的快马车。”春泉道:“快马车听说巡捕房是禁止的,难道这几匹马都不要紧的么?”静斋道:“禁尽管禁,快尽管快,横坚捉进巡捕房至多罚掉几块洋钱,没甚大不了的事。那跑快马车的,又都是上海著名阔少,几块洋钱那里在他们心上。跑快马车也有一定地段的,像大新街上,北到三马路口,南到五马路口,泥城桥沿滨南兜跑马厅北到六马路,再有白克路到卡德路,这几段地方都是出名跑快马车所在,倘然马夫驾着著名快马到这几段地方,不跑快马,同淘里人就要嘲笑他胆怯怕罚,不好算英雄好汉。就是乘客,也觉着十分的不体面。所以每到礼拜三、礼拜六、礼拜日这几处地方的马车,竟然逐电追风一般,快到个不可言喻。

春泉听静斋讲得津津有味,再欲问时,马车已到了一品香门口。二人下车,相让进内。西崽认识静斋,接待得异常殷勤。开了七号大菜间,问静斋还请客么?静斋点点头,西崽随送上客、局两票。静斋向春泉说了声请坐,自己向主位上啪的坐下。春泉心里暗诧:“怎么请客主人反倒高踞上座,难道上海风气与永康不同的么?”却不便启问。此时,静斋已把请客票画符般开齐了,付与西崽转交下去,分头赶请。春泉偷眼瞧去,见那请客票是铅版印就的,空白处只要填上个人名地址就完了。暗想:“上海请客恁地便当,连请客帖子都有印好空白的。又新奇又便利,真是再要巧妙也没有。”正在想时,不提防西崽送上两张白纸来,静斋便请点菜。春泉道:“兄弟于大菜一道不很明白的,随便罢。或者就费静翁的神,替兄弟代点几样都好。”静斋听说,就执笔替他代点了几样,无非是虾仁汤、炸板鱼、火腿蛋、冬菇鸭之类,不用细表。一时西崽进来,回说“请客一慨说就来,只厚生庄王老爷说谢谢。不多会子,西崽引进一个客来,静斋起身招呼,春泉也就站了起来,那人一见春泉,就拱手请教尊姓。静斋代答了。转身向春泉道:“这位李希贤先生,是快发财彩票行老板。”春泉说声“久仰。”希贤刚才坐下,忽听门外有人道:“今天请客怎么这样的早,想必到了甚么远客了?”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来。静斋连忙招呼道:“惠翁、介翁,你二位怎么倒在一起?”前一人接口道:“在此间门口才碰头,来本是两路的。”静斋替二人介绍道:“这位毛惠伯,是靖记海味行经理。这位周介山,是慎记经租帐房总帐。”又向二人道:“这位就是金华的大资本家费春泉先生。”两人听了,都肃然起敬。静斋请众人点菜,众人也不推让,各拣自己心爱的点了几样。静斋问众人,可要叫局?周介山道:“现在不过一点多钟,倌人一大半还睡在床上,等他穿衣起身,梳头洗脸,舒舒徐徐部署到定当,我们怕已吃好多时了呢。我看堂唱一层免了罢。”静斋见他说得有理,也就罢了。西崽先把刀叉安放定当,然后一样样莱做将上来。春泉第一回捏着刀叉吃东西,觉着不很舒服。幸得生性玲珑,偷眼瞧众人,众人怎样吃法,自己也就学着样子吃,总算还不曾有甚笑话闹出来。众人喝酒闲谈,渐渐说到堂子里倌人。春泉听得津津有味,仰着头,落着嘴,差不多连吃东西都忘记掉。静斋一眼看见,乘机道:“春翁我们吃过饭就到艳情阁院里去坐坐,好么?”春泉晓得是堂子里,快活得答应不迭。一时吃毕,静斋道:“春翁饱了没有?可还要做几样?”春泉道:“够了,够了。”于是西崽送上咖啡茶,每人一杯,另有两小块方式白色东西放在碟子里,还有一柄小银匙搁着。春泉正在不解,只见西崽拿着一只有柄大杯,杯里盛着牛乳,走来问道:“可要牛乳。”春泉没有回答,西崽就过去问别的客人了。别客有的点了点头,就见西崽把牛乳向那杯浓茶里只一倒。春泉皱眉道:“这东西如何好吃?”此时,自己嘴里正渴,随手拿那杯茶来一喝,连忙放手不迭,只觉涩而且苦,涩得舌头上辣辣地起来。静斋道:“春翁,咖啡茶是要放了糖喝的。”春泉道:“那里来的糖?”静斋道:“那不是糖么。”才知两块白色的小方块儿就是糖。静斋替他调在咖啡里,再喝时,果然就觉不涩了。喝过咖啡茶,西崽又送上雪茄烟,每人一支。静斋签过字,希贤有事,先辞着去了。静斋就邀介山、惠伯一同艳情阁那里去。介山道:“我两点半钟约一个朋友在,须回去会一会,你们先请罢。”

于是静斋、春泉、惠伯相让下楼。惠伯自已有包车的,春泉依旧坐了静斋马车,飞一般向清和坊来,只一瞬间便到了。下车进街,早望见一家门首,七长八短挂着好多块招牌儿。静斋道:“这里是了。”却不让春泉,竟自当先走进。春泉暗暗诧异,跟着进内。才到扶梯,不提防天井里有人怪叫一声,春泉吓了一跳,缩脚不迭。静斋在梯扶上连连招手,才放大了胆,一步步跟上去。早见左首—间房间,打起着门帘。一个倌人春风满面的站在门口,娇滴滴声音叫了声:“马大少。”静斋一边招呼,一边跨进房去。春泉跟在静斋背后,只觉一阵脂香粉气,从那倌人身上发将来,闻着了甜迷迷异常有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安垲第无意遇豪商 清和坊有心捉瘟客

话说春泉,一见艳情阁,陡被那阵脂香粉气,熏得全身有点子浑淘淘起来。呆呆地站在那里,连静斋招呼他都没有听得。艳情阁见了,不觉抿着嘴笑。静斋用手推道:“春翁随意坐罢。”春泉方才觉着,随在炕上坐下。娘姨过来,请他宽去马褂,春泉慌忙起身,把马褂脱下,交给娘姨,艳情阁过来,含笑请问尊姓。春泉见艳情阁亲自前来应酬,慌的直站起来,恭恭敬敬回答道:“敝姓费。”艳情阁见他土态可掬,再也忍耐不住,扑嗤的笑了出来,害得那接马褂的娘姨也笑起来。春泉还没有晓得笑的就为自己,见他们笑,也和着笑一阵子。静斋和他攀谈,他也无心听受,只目不转睛的打量艳情阁: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妙不过是一点樱桃,时时含笑,两泓秋水,处处生情。见他家常只穿一件洋灰绉纱棉袄,妃色绉纱裤子,下穿平底双梁缎鞋。春泉瞧的出神,早被艳情阁觉着。低眸一笑,佯佯地走了开去。春泉忘其所以,眼光也跟了过去。只听静斋道:“春翁我们张园去逛一会子如何?”春泉还没有回答,艳情阁早接口道:“很好,你们去我也去,替我多喊一部马车。”春泉听说艳情阁同去,就觉十分高兴。连应“好好。”静斋叫娘姨传命下去,叫小马夫到四马路一大马房,叫一部橡皮轮皮篷车来。艳情阁就到后房去脱换衣裳。一时外场报说马车来了,齐巧艳情阁衣裳也已换好,款款的出来,向静斋道:“我们去罢。”

此时,静斋、春泉也都穿好了马褂,遂一同下楼。走至弄口,见停着两部马车。静斋、春泉合坐一部。艳情阁独坐一部。马夫把丝缰一带,两部马车一先一后,滔滔滚滚向大马路泥城桥一带驶将来。只觉马路两旁所立电杆和开着的店铺,飞一般向后倒退。这日,齐巧是礼拜六,倌人车马往来的很多。春泉坐在车中,把头左右摇晃,大有应接不暇之势。一时到了张园,那马夫照例把鞭子划的一扬,那匹马好似懂人意似的,向靠东那条小路上飞一般跑来。电掣风驰,一瞬眼早掠过弹子房,直抵光华楼面前。喷沫扬头,好似也十分的得意。静斋、春泉相将下车,候艳情阁下了车,一同进安垲第,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春泉向四下瞧时,见一大间洋房里,无数的桌子,没一只是空的,都坐着时髦倌人,浮华浪子。五光十色,耀眼欲花。瞧瞧这个,好似惊鸿顾影,瞧瞧那个,又似飞燕惊风。把个费春泉瞧得这个舍不得,那个放不下,真应了一句俗语,叫做“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你想,他在金华永康所见女子,都是高髻大袖,绿袜红鞋,铅粉搽得雪一般白、胭脂拓得血一般红的人。现在见了娇小玲珑的装束,风流跌宕的体态,自然没一个不好了。春泉左瞧右望,忙乱了一会子,不觉失声道:“上海繁华真是名不虚传,此来真不枉也。”静斋道:“春翁既然这样羡慕上海,何不也就搬这里来,岂不常常可以游玩游玩,你我也可不时叙叙。”春泉道:“无端的搬出来,很没道理,那只好再商量,静翁,我问你,这里张园,天天都这样热闹的么?”静斋道:“那里能够天天这样,今天是礼拜六,下半天洋行停市的,所以这样盛。明天是礼拜日,也盛的。平日那里有这样。”春泉道:“又没有外国人来,干洋行甚事?”静斋道:“外国人虽没相干,做洋行生意的人却相干的。上海市面都是外国人做起的,各处玩耍地方就不能不顺着外国风俗。这里热闹日子,一月里就是礼拜六礼拜日两天。一年里就是外国清明、外国冬至、外国元旦和春秋两回大跑马,一切时髦的衣裳,新奇的装束,阔绰的首饰,都从这里行出的。漂亮的人物,标致的妇女也都在这里聚集的。”春泉道:“为甚都要到张园来?”静斋道:“那也莫名其妙,大约你来来我来来,各人自然而然就不能不到这里来了。从前有个新学朋友告诉我,美国的绅商一年不游两回巴黎,就算不着富豪。我就笑答他,上海人也是这样,上海人一礼拜里头不游两回张园,就算不着阔客。比了美国绅商,只有利害呢。那新学朋友道,果然果然。张园这地方,我很是怕去,你说的真不错。我问他为什么?他道,我没有到张园时光,一切衣裳的考究,式样的时髦、辫子的光滑,鞋袜的整洁以及马车马夫马各种出游的东西,没一样不考究到个绝顶。心想,像我这样翩翩丰度,到张园出起风头来,必定没有人比得上的了。那里晓得,一到张园,人都气得煞。瞧人家的戒子、钻石比我大的不知有到多少,瞧人家的衣裳颜色比我搭配得均匀、样子比我裁制得讲究的不知有到多少,以及辫子的光滑鞋袜的整洁,马车的精良、马夫的漂亮比我胜的不知有到多少,好似这一班人专心要来塌我的台,出我的丑似的。你想我气不气。所以张园这地方我竟然见他怕的很,我有好多个礼拜不到张园了。春翁,这新学朋友,是苏州的有名富户,他的衣裳、车马,要算考究的了,尚且这么的说,你想张园这地方繁华不繁华。”春泉道:“果然繁华之极,只是妇女的衣服首饰那新奇巧妙的样式,还是良家人行出来的多,还是青楼中行出来的多?”静斋道:“那总是堂子里行出来的多。堂子里几个红倌人,都出奇制胜的想那新花样,不论是衣裳,是首饰,是发髻,想出了新花样就到张园来比赛。样子好看的,大家就争着模仿。先前光是堂子里倌人,弄到后来连良家人都学样了。”

二人正讲的热闹,忽闻背后有人称喊静翁。静斋回头,正是周介山,忙着起身问介山:“来了几时了?”介山道:“也不多一会子,我见下底人多不过,茶泡在楼上。”静斋腾出位子让他坐,介山也不坐,嘴里衔着支雪茄烟,一手托着,同静斋谈天。谈了几句,探手到袋里摸出两支雪茄烟。一支敬给静斋,一支敬给春泉。春泉因为没有带水烟袋,烟正用的着。接到手就衔在嘴里想吸,静斋见了,忙擦支自来火送上。春泉凑着吸,可煞作怪,这支烟恁你用尽平生之力,吸来吸去总是个吸不着,害得两边桌上的人都笑起来。此时艳情阁碰着院中姊妹,走了开去,不然又多一个笑客了。静斋道:“春翁,这烟的头上是满着的,剥掉一点子才好通气。”春泉道:“原来如此,你为甚不早说。只是我方才在一品香吸的烟,没有剥掉倒也不曾吸不着。”静斋道:“那是我先替你剥掉的。”春泉方才明白。

正闹着,忽见外面走进一个头肥脸胖的人来,满间的人都站起来招呼,只听众人有喊他瑟翁的,有喊他四哥的,倌人都喊他四少四老。那人却春风满面的向众人乱点头,乱招呼,很有应接不暇之势。介山瞧见那人,慌忙迎上去道:“钱瑟翁,你来的正好,兄弟正要找你,同你商量一件事。”那人道:“甚么事,却又要找我?”周介山道:“这件事不是你老人家来捏手,便不能够成功。”说到这里,便附着那人耳朵说了一会子话。只见那人时而摇头,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好似在测度那事筹划对付的法子一般。春泉问静斋道:“此人是谁?”静斋道:“就这个才走进来的人么?”春泉点头。静斋道:“这个人是上海的大好老,姓钱号叫瑟公,苏州人氏。从前在恰和洋行做过副买办,现在自开着一家报关行,店号叫做宁记。这个人专喜管理闲事,打抱不平,花钱手段又不分的撒泼,好似家里有着几百万家计似的,替人家经手事情,从不曾得着半文钱的谢费。所以人家不论大小事情,都要去找他。”春泉道:“这样说来,此人倒是个大侠客呢。”只见周介山和钱瑟公一路讲,—路走进去了。忽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倌人走过来,朝马静斋微笑点头,就款步向隔壁那张桌子上坐下。春泉提起精神,细细的打量他。可煞作怪,那倌人的面貌与艳情阁竟一模一样,只衣服穿的不同,身裁也略略短些。动问静斋,才知就是艳情阁的同胞妹子,名叫梅雪轩的,便是不觉大有羡慕之意。静斋觉着,就道:“春翁如果赏识他,我就替春翁做个媒人如何?”春泉听了,乐得手舞足蹈,满身不得劲儿,巴不得立刻就到他院中去。此时,艳情阁恰好来了,向静斋道:“我们去罢。”静斋道:“你先回去罢,我和费大少还要坐一会子。”艳情阁站起身要走,静斋又道:“我停会子要替费大少接风,你回去把房间端正着。”艳情阁道:“菜可要点?”静斋道:“不必,叫他们弄得道地一点子是了。”艳情阁问:“可是双台?”静斋道:“这又何消问得,我在你院中走动,几会请过单台酒。”艳情阁道:“我恐伯你是双双台,所以问一声,也要先叫他们预备的呢。”说毕,含笑向春泉道:“停会子请与马大少一起早点过来。”又向静斋点了点头,方款款的走出门去。静斋又和春泉弹子房、老洋房、照相馆各处游了一周。春泉道:“张园张园,总是个花园了。怎么亭子假山一点子都没有,难道上海的花园都是这样的么?一片草地,造几间洋房就好算为花园。在内地时,真真人都笑得煞了。”静斋道:“这是外国花园派头,中国花园便不这样。一般也有亭子、也有假山,也有水阁,也有荷池,也有九曲桥。愚园、徐园都是中国式子。”春泉道:“愚园、徐园可也卖茶?”静斋道:“也卖茶的,只是生意总没有张园的盛,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春泉道:“总这是风水之故了。”两人谈了会子,静斋摸出表来瞧时,差不多已有五点半钟了。遂道:“我们走罢。”春泉点头,静斋向马夫打一个手式。马夫是留着心的,飞一般奔上来道:“老爷,马车可要驾起来?”静斋道:“我们要走了。”马夫答应一声,立刻就去驾车。一时放到面前,两人跳上车,马夫把丝缰只一带,那马跑开四蹄,啪踢啪踢驶出园门,向东转弯,沿着静安寺路一带跑来。

此时正值三月初旬,天上的半弯明月和马路上的万盏电灯争辉比耀,那灯光月光都从繁枝密叶里头漏射下来,映得马路都成了淡碧色。两边洋楼栉比,绿树成林,好一似浸在水晶宫里一般。那从张园回去的马车,衔头接尾,走成一线。马蹄声啪踢啪踢,听进耳去十分清越。一过泥城桥,却另换了一派繁华景像,桥西清雅气味一扫而空,因为时光已晚,只大马路抛球场,四马路兜了一个圈子,就到清和坊艳情阁那里。跨进弄堂,听着歌管参差,曲声聒耳,春泉就觉异常高兴。等到走进院中,瞧见了艳情阁的风流体态,不觉又疯魔起来了。静斋叫娘姨取过请客票,又拿了笔砚过来,央春泉替他写票请客。春泉只得接了笔替他写,什么厚生庄经理王样甫,宁记报关行老板钱瑟公,纱厂买办单品纯,轮船买办张咸贵,电报局文案贾箴金,并早晨的李希贤、周介山、毛惠伯,共是八张。静斋说了声费心,就把客票叫娘姨转交外场发去。不多时,外场回来,说请客都到,一概就来,静斋大喜。

一时请的客陆陆续续来了。春泉除李、周、毛三位方才叙过外,一概都是初会,免不得请教尊姓台甫,各叙了几句久仰、幸会的套话,静斋便替众人开局票。春泉的局,不用说得是梅雪轩了。起过手巾,大家入座。此席为春泉接风而设,春泉自然坐了第一位。余人依次坐下。梅雪轩就在同院,轿子也不用,早过来了。走进房门,几步路走得软而且稳,一袅一袅,宛如春云出岫相似。走到身边,扶着春泉椅背,款款坐下。此时,梅雪轩已晓得春泉是金华富户,有点子想头,所以应酬得十分巴结。一坐下就自拉胡琴,唱了一支小调。把个春泉听得忘了情,张开着血盆大口,瞧着梅雪轩,眼睛一瞬都不瞬,好似吞得下似的,连静斋劝他喝酒都没有听得。梅雪轩见他这个样子,眉梢眼角故意卖弄风情,把个费春泉弄得像雪弥陀向太阳,浑身融化。梅雪轩更放出勾魂摄魄手段,慢慢的一问一答,引起谈锋。两个人虽系新知,宛如旧识,竟然咬着耳朵,密密切切谈起心来。直到客人的局齐了,静斋要春泉摆庄,才把话头打断。春泉道:“摆庄我就摆个二十杯内外通如何?”静斋道:“通只二十杯,春翁还是摆了内通罢。”周介山道:“是大杯还是小杯?”静斋道:“二十杯自然总是大杯了。春翁是洪量,总不见会摆小杯的。”春泉还没有回答,梅雪轩早附着耳道:“你现在扰了马大少的,可要还还席?不如席散后到我房里去,也摆个双台还敬还敬他。”春泉点了点头。梅雪轩道:“你自己要做主人,还是留点子量的好,不要喝醉了不能够敬客。”春泉连连点头,就向静斋道:“二十杯内外通,且摆了小杯。兄弟还想自己做主人答老哥的东,要尽量请停会子尽罢。”静斋听说春泉马上要答东,晓得已被梅雪轩灌足了迷汤了,喜欢道:“那一定要奉扰的,可是就在梅雪轩处?”春泉道:“是的,就费静翁神,替兄弟代邀在席诸位,可否我们就原席几个人,一个客不添,一个客不减。”静斋说了,众人一齐应允。春泉见众人尽都答应,心上十分快活,伸手划拳五魁八马,一个个划下去。不多几时,二十小杯的内外通,早都完了。接着就是瑟公的令了。瑟公是三小杯通关,等到各人的令行完,差不多菜也快齐了,大家忙叫拿干稀饭吃过,谢了主人,一同出席。

梅雪轩房间就在楼下不多几步就到了。到得房里,台面已经预备停当。春泉向静斋道:“这里头规矩我是一点子不懂的,费神替我代为招呼招呼。”静斋道:“那是很应效劳的,很应效劳的。”遂要过笔砚来,替众人开好局票,交外场先行发去,一面叫起手巾。春泉执壶在手,恭恭敬敬,定静斋第一位。静高要推辞时,介山道:“客从主命,静翁不必推让。”静斋只得罢了。众人坐定,梅雪轩含笑招呼,执壶敬了一巡酒,应酬得异常圆到。真是满场飞舞,八面张罗。众人因春泉是个资本家,都十分的奉承。畅饮欢呼,猜拳行令,吃得异常有兴。春泉酒量本是有限,又因静斋有意作弄,不许代酒,多输了几记拳,喝得个稀泥烂醉,睡在炕上,宛如死狗一般,连众客作别都没有知晓。梅雪轩见众人去了,时候已经不早。想把春泉扶到床上去睡,连推带唤,扶了半天,那里扶得动半点子。没奈何,只得打发娘姨等出去,掩上房门,把炕上的烟盘移过了,自己也侧身陪睡。又取一条薄被来,轻轻替春泉盖好。春泉直睡到四点钟敲过才醒过来。一翻身,觉身畔睡着个美人儿,一股香水香从鼻管里直钻进来,香得满心里都痒痒地,全身四肢八节没一处不酥麻。趁着灯光瞧时,见梅雪轩惺眼矇眬,口旨芬馥,不由的不魄荡魂飞。正想凑上去香他一个面孔,梅雪轩早被惊醒。问道:“你这会子怎样?方才唤你不应,我们吓得来。现在可好点子没有?”春泉道:“我现在酒已醒了,觉着口渴的紧。可有茶我要喝一口子。”梅雪轩道:“我们莲子壶上炖好着开水,冲一杯玫瑰露你解解酒可好?”春泉道:“玫瑰露可是甜的?甜的东西我极喜欢。”梅雪轩揭开被儿,轻轻走下地去,取了只小杯子,又取出一瓶玫瑰露来,倒上了小半杯,用开水冲了个八分。先试了试冷热,才走过来。春泉已经坐起来了,梅雪轩把杯子送到春泉口边。春泉就在梅雪轩手里,一口一口的吸。不多几口,早吸完了。觉得香甜异常,十分的可口。梅雪轩低声问道:“可要床上去睡?”春泉大喜。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讲。

第三回 盘旧店呆东中计 吃花烟俊仆销魂

话说费春泉,这夜住在梅雪轩院中,自然是一宿无话,何用细表。从此与马静斋却攀了一层戚谊,变为襟兄襟弟,便格外的知己起来。每日和周介山、毛惠伯等一班人,你请我,我请你,闹得个烟雾腾天,早把算帐两字忘记在九霄云外。静斋晓得他已经入彀。这日,静斋叫了几样菜,留春泉在艳情阁房里便饭小酌,艳情阁也在旁边陪饮。静斋无意中说到生意上来,又渐渐劝他上海来开栈自做。春泉道:“自做好是好,只是祥记为甚亏倒了这许多款子?我心里究有点子胆寒。”静斋道:“祥记的亏倒,是不关生意上的。照生意上算起来,非但不亏,还多着好多银子呢。就是现在倒虽倒了,照着这点子生意,就拿这块牌子盘给人家,一二万银子是飞飞燥有人要的。前天有个宁被大资本家姓李的特地来拜我,要盘我们这店,肯出到二万银子。我因为祥记两字是先严手创起来的,所以没有答应。”春泉道:“祥记平日生意,去掉一切开销,每年好多几许银子?”静斋道:“盛旺年势,总要多到六七万,衰败年势不过一两万罢了。”春泉道:“照此说来,是很好的了,为甚会亏倒的呢?”静斋道:“一言难尽,那都是少敝东不好。少敝东年纪轻,阅历浅,听信了人家的话,吃火油吃火油,就在火油里倒翻了,累的本店都支持不住。所以兄弟一竟说,一个人总要做本行。本行无论如何总不要弃去,外行无论如何总不要羡慕。人家发财尽让人家发去,因为本行里头情奸利弊我都知晓的,我自己能够趋利防弊。外行是浑浑噩噩,全都不晓。春翁,你瞧兄弟这议论是也不是?”春泉道:“很对很对。”静斋道:“就像你春翁,火腿饭是吃了几代了,这里头的情形,那里还瞒得过你一点半点。这爿栈倘是你做了倒很好。”春泉究竟是内行,便细细盘问。本埠生意如何,客帮如何?静斋是老早端正好的,自然回答得天花乱坠,说得春泉心里头有点子活动起来。并且艳情阁、梅雪轩都是静斋一路的,说话中间十分的帮助。说静斋为人怎样的可靠,生意怎样的会做,听了他话决不会上当的。春泉此时,日夜浸在堂子里,正迷迷糊糊时光。梅雪轩说出来的话,更是没一句不听,没一件不依的。当下不知不觉,竟然答应了。静斋见他答应,恐怕日久生变,立刻喊一个双台下去,请拢周介山、毛惠伯这一班人来,当众言明,使他不能够翻悔。次日,就邀春泉到祥记,把一应生财存货,点了个清楚,立了盘顶契据,签了字,议定生财存货牌子,一总作价九八规元二万两,就请周介山、毛惠伯作了中人。除欠项扣抵外,春泉又足足拿了二干两银子出来。于是祥记火腿栈就归费春泉开了。把牌子改为祥记春号,掌柜一席仍旧请了马静斋。一切银钱往来,伙友进出,都归他一手经理。春泉索性把行李搬进梅雪轩院里,叫阿根住了店里去,自己日日夜夜窝在堂子里,弄的魂不收身,魄不归窍,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堕在云堆里一般。今暂搁过。

且说春泉的仆人阿根,年纪已有二十岁了。从前跟着春泉老子,也曾到过两回上海。只因老主人生性严厉,除干正事外,只在寓里头瞧瞧书,至多有朋友来,出去吃吃茶,瞧瞧戏。那花柳场中,不要说没有跨进过,连望都没有望见过呢。阿根久慕玩耍地方的趣味,苦于主人的拘束,一回也没有领教过。现在老主人是去世了,知趣的小主人,又十分时髦。不要说别项,那轿饭帐一项,却已叨光了好多十块钱了,心里头便有点子跃跃欲试。苦于没个领头人,不敢贸然问津。阿根房间隔壁,住着一个苏州人倪雨生,是来上海寻生意的。闲时常与阿根攀谈攀谈,倒也十分投机。这日阿根搬行李到祥记春号去,雨生见了,就问:“根兄回去了么?”阿根道:“我们老爷叫我搬到店里去住,现在我们开了火腿栈了。”雨生心里一动,暗想:“我何不就托托他,他是他家老爷的得力家人,或有法子好想也未可知。”遂竭力拉拢道:“根兄,你我虽然认识得不多时,却知己得像好多年老朋友似的。你也晓得我,我也晓得你,每天谈谈倒也惯了。现在热剌剌地忽的要分手,心上便觉着有说不出一种难过。最好你我两人常常聚在一起,照应也有照应,热闹也热闹。只恨兄弟福薄,才聚首得个巴月。”说到这里,眼圈儿红红的,做出一种凄惶的样子。又道:“你是福气人,此后飞黄腾达,不知可还念着我这个穷朋友。今日你我分别,可怜我穷得没什么相送,可否恳求你赏我个光,同到馆子里去坐坐。吃是没什么吃,不过叙叙罢了。”阿根道:“什么话,你我自家人,又何必这样。雨兄,你光景也不十分好,生意也没有找着,为了兄弟破钞,兄弟心里也不安。今日的盛情,兄弟心领就是了。”雨生道:“根兄不肯赏兄弟的光,明明是瞧不起兄弟,不肯认兄弟做朋友。”阿根见他这样说了,只得应允,约定四点钟在升平楼泡茶相候。到了四点钟敲过,阿根换了一身衣裳,元色泰西缎棉袍子,元色摹本缎马甲,走到四马路,寻着了升平楼茶馆。走上扶梯,东张西望找时,雨生早在左首桌上,起身相迎,口称:“根兄,阿根,”一面坐下一面问:“你等了几时了?”雨生道:“也到得不多会子。”堂倌过来问可还要泡一碗?”阿根道:“不必泡了,我们坐坐就要走的。”两人喝了会子茶,雨生会过茶钞,一同下楼,离了升平楼,向西至大新街雅叙园进去,拣了正厅后面小小一间亭子坐下。堂倌送过烟茶,便请点菜。倪雨生便开了个菜壳子,阿根拦住道:“你我通只两人,要这许多菜来做什么。吃又吃他不下,白糟塌也可惜。我看还是少几样,只要可口些是了。”雨生拗不过,只得遵命。于是要了红烧大肠、油爆肚、炒肉片、炸八块、醋青鱼、炒虾腰几样,又要了两壶京庄酒,二人对酌谈心起来。忽然一阵胡琴声音,从厅侧书房里发出来,接着便是倌人唱曲声,客人叫好声,划拳声,说笑声,热闹得不堪言喻。阿根便坐不住了,推说解手,溜出去张看。见一桌共五个人,倒叫有十个出局。面东坐的那个没辫子身后两个倌人,年纪都只十八九岁,不但打扮的十分娇艳,那品貌也似花枝般出色非凡,与着没辫子的你言我语,亲昵异常。对座一个胖子道:“少翁,通关轮着你了,不要一味的讲知心话,做出要好情形来给我们瞧,连划拳也忘掉。你们恩相好,到房间里去恩也来得及呢。”没辫子身后那个倌人便不肯依,拾了粒杏仁掷过去,胖子一闪,不提防头上戴着的帽子跌掉了,引得哄堂大笑。阿根瞧了,满心羡慕,只可恨不知趣的堂倌请去用菜,只得归座。雨生道:“根兄碰着了熟人么?菜要冷了。”阿根叹道:“咳雨兄,你我枉做了七尺丈夫,却这样的狼狈。瞧着人家,何等的锋芒,何等的得意。人家也是个人呢,人比人真是气煞人。”雨生见他忽地牢骚起来,正如丈六金刚,一时摸不着头脑。忙问:“像根兄这样的际遇,还有甚么不称心。贵上老爷这般的重信吾兄,要怎样就怎样,照兄弟看来,已是好极好极的了。”阿根道:“讲到我们老爷,倒不要罪过。我的话真是说一句听一句,说一桩依一桩的,不论大小事情,我们老爷都要问我,都要同我商量。就是这会子火腿栈的事,也是我说了他才做的。”雨生道:“兄弟倘有老兄这样一天,就死也情愿。只是根兄为甚还有不满足呢?”阿根道:“你那里知道,你做了我才知道呢。人的心是没有厌足的,好了还要好。你现在瞧我已是好不过,能够爬到我地步已经快活到个绝顶了。那里晓得我也在不快活,也在羡慕人家呢。我方才出去,瞧见厅侧书房里那桌人,何等快活。五个人倒叫了十个出局,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在灯光下望去,其皮肤之白而且细,细而且滑,有趣得说都说不出,描都描不像。他们却都每人占着两个。这种倌人,尚然能够和他睡—夜,真是立刻就死都情愿。”雨生笑道:“这种事情何难之有,那当婊子的原是挂着招牌卖的,只要花掉几个钱,马上就好办的到。只是你我现在到长三堂子去,也颇不合算。长三堂子花头,是大不过吃酒咧,碰和咧,洋钱用得萝服片似的,一点子都不实惠,并且他们都是经惯大场面的,你就在他们身上花掉三四十块钱,在你已是吃力煞,他们眼睛里却溜都不曾溜一溜。你想,长三堂子交结得起交结不起。你我都是经纪人呢。”阿根听了,呆了半响,开言道:“这样说来,有家私人才能嫖,像我们经纪人连嫖的福都没有修到,空到上海,白快活了一会子不成。”雨生道:“也有便宜点子的地方,你要玩耍,还是到老老实实处所去,比了长三堂子不过地方小点罢了,人也差不多。”阿根喜道:“什么地方呢?”雨生道:“你要去,我陪你去是了,价钱很便宜。”阿根道:“吃过饭就去可好?”雨生道:“好是很好,只是我今天还要去看一个朋友,明天去了罢。”阿根急道:“你朋友明天去看了罢,今天且陪我玩耍地方去,我总忘不了你的情。”雨生道:“我那朋友是约着的,我还要托他荐生意。今天失了约,我的生意便不成功了。玩耍又不是要紧的事,明天去也好,后天去也好。”阿根道:“却恁地凑巧。”说着,便露出不快活的样子。雨生连忙转机道:“好好,今天去也好。就今天去,那朋友不去会他了。拼着这生意不成功,在你根兄面上,便顾累不得这许多。只求根兄不忘记兄弟,在贵上跟前吹嘘吹嘘,有机会派一个事情做做,那就受赐不浅了。”阿根道:“要荐个巴生意是很容易,只要店里有缺分空,向老爷说一声,没有不成功。只是总要人等缺,不能缺等人,要紧是要紧不来的。”雨生道;“那个自然,种种费根兄的神,看机会替兄弟吹嘘吹嘘是了。”阿根道:“那是何消说得,兄弟可以尽力的地方,无有不尽力的。”此时,所点的菜已经上齐。雨生问:“可还要什么?”阿根道:“酒菜都够了,弄碗汤来吃饭罢。”雨生把筷箸敲碗,丁丁丁,丁丁丁,堂倌听得,忙进来问要什么,雨生道:“弄碗三鲜汤,盛饭来罢。”

吃毕饭,堂倌绞上手巾,二人接来揩过,雨生会过钞,一同出门,径由大马路转弯,向盆汤弄一带行来。将近盆汤弄桥,见一家门首挂着盏熏黑的玻璃灯,跨进门口就是楼梯。阿根跟雨生上去,举目瞧时,只有半间楼房,异常狭窄。左首横着一张广漆大床,右首把搁板拼做一张烟榻,却是向外,对楼梯摆的。靠窗一张松木妆台,两旁川字椅子。壁上倒也挂几幅单条字画,都是城隍庙花园里滩头上买的,东西虽是不多,倒也布置得花团锦簇。阿根见房间里没人,悄悄问道:“这里什么所在?可就是长三堂子?”雨生笑道:“这里不是长三,是阿三。”阿根道:“阿三比了长三,可便宜点子?”雨生笑而不答。忽听楼下喊道:“三小姐走得来,快点子走得来。”喊了两遍,才有人远远答应,咭咭呱呱,一路嬉笑而来。阿根还只管问,雨生忙告诉他,这里是花烟间。阿根道:“花烟间为甚叫做阿三?”雨生道:“阿三是他的名字,他名字叫张阿三。”话声未绝,楼梯上敲铜敲铜一阵响,那张阿三已走上来了,阿根遂不言语。张阿三一见雨生就道:“你这人好哇,你说回去一两个月,至多四五个月,现在可是四个月?扳指头算算,怕不要二年多了么。我差人到你店里看了五六回,你店里的人总是吃着生人脑子似的,没有一句好话回答。我火透了,自己赶去问,碰着个老头儿,才晓得你已经不做了,说上海是不来的了。你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可是放屁不是。我替你记着,从没一句作得数的。你不来也罢,索性和你拼一拼,试试手段是了。”雨生忙陪笑央告道:“你不要动气,且听我说。”走近张阿三身旁,附着耳朵轻轻的讲话。讲不到三五句,张阿三忽地跳起来,把险一沉道:“你倒乖哇,想拿这件湿布衫脱给人家穿了,你自己倒卸身了,是不是?”雨生发急道:“不是,不是,你且听我说完了呢。”张阿三便用一只手勾住了雨生头颈,听他讲话。两个人咕咕唧唧说了好一回,也不知说点子甚么。只见雨生一边说,一边努嘴,张阿三就回头把阿根溜了一眼。接着雨生又说了几句,张阿三道:“你怎么样呢?”雨生道:“我依旧照常呢。”张阿三方才罢了,走到榻边,弯下身去剔完了烟灯。问阿根尊姓,阿根回说姓王。张阿三瞧着阿根,白头至足,细细打量,弄得阿根不好意思起来,别转脸去,装做看单条。只见一个老娘姨,一手提着铜铞,一手托着一盒烟膏走上楼来。见了雨生也说道:“哎哟倪先生,我们只道你不来的了,倒还算你有良心,原旧请得过来。”张阿三接口道:“呸人有了良心,狗也不会吃屎了,”雨生笑道:“我来了倒惹你们这么的说,从明天起,就此不来可好。”张阿三也笑道:“你真个敢这样,我就给一顿生活你吃。”雨生道:“哎哟哟,你的生活我是领教过的,倒也未见是怎样。”张阿三就赶过来捏他的腿,捏得雨生讨饶不迭。此时老娘姨已把烟盒放在烟盘里,冲好了荼,提着铞子下去了。张阿三靠在雨生身旁,烧起烟来。见阿根独自坐着,便说:“榻床上来靠靠罢。”阿根巴不得一声,随在烟榻下手躺下,瞧张阿三烧好一筒烟,装在枪上,送给雨生,蹈咧咧的直吸到底。又烧了一筒,雨生也吸了。等到装第三筒时,雨生说:“不要了。”张阿三调过枪来递给阿根。阿根吸鸦片是外教,不到半筒,斗门噎住。张阿三接过枪去,打了一签。再吸,再噎。张阿三嗤的一笑,拿起签子打通了烟眼,替他把着火。阿根正在动火,被他一笑,笑的越发心痒难熬。见他白雪雪、肉裹裹的手把在枪上,不由得伸手过去捏他手腕。张阿三夺过手,把阿根腿上尽力摔了一把,摔得阿根又酸又痛又爽快。阿根吸完烟,却愉眼去瞧雨生。见雨生双眼闭着,矇矇眬眬似睡非睡光景。阿根低声唤雨生兄,连叫两声,雨生只是摇手,并不答应。张阿三道:“随他去是了,他是烟迷呀。”阿根便不叫了。张阿三索性挨到阿根这边来,拿着签子烧烟。阿根心里热得燃炭似的,却因碍着雨生,不好意思动手,只目不转睛的呆看。见张阿三白雪似的面孔,黑漆似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血滴滴的嘴唇,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爱一个不已,看一个不休。张阿三见他这样,笑问:“瞧点子什么?”阿根要说,却又说不出,也嘻着嘴笑了。张阿三知道他是个嫩货,便把烟枪塞到阿根嘴边道:“哪,请你吃了罢。”阿根吸完,雨生也醒了,向阿根道:“我们走罢。”阿根道:“也好。”两人站起身要走,张阿三一把拖住倪雨生,又说了好些话儿。只因发声轻不过,说点子什么一句都听不出。说毕下楼。张阿三把阿根袖子一拉悄说:“明天你一个儿来,我还有话同你讲。”

阿根点点头,忙跟着雨生回去。雨生在路上问道:“根兄,你瞧张阿三好不好?”阿根道:“好的很,真是三个钱火腿,没处批。”雨生道:“可知我的眼力不曾错。”阿根道:“好虽然好,可惜是你的相好,我不便放肆如何?”雨生道:“你又迂了,这碍甚么。他们本底子卖的,有了钱大家可以进去,又不是我的妻子。”阿根道:“你难道不吃醋么?”雨生道:“我要吃醋时也不会领你去了。老实说,你我这样知己,还顾忌点子什么。那怕要姘我老婆,我也肯呢。只要你不忘记我就够了。”阿根听了,十分感激。倪雨生又说:“张阿三那边,以后你我两人大家走走,不必避忌。”阿根道:“我还要请教你,花烟间里头玩耍,价钱如何?”雨生道:“那是很便宜的。寻常花烟间,住夜也不过几角洋钱。跳老虫是越发便宜了,只消一二百文够了。张阿三却又当别论的,他是花烟间里头的状元,总要贵一点子。然而贵煞也有限。”阿根听了跳老虫三字不懂,便问:“甚么跳老虫?”雨生只得告诉他。阿根听了,忽地想着一事。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费春泉金屋藏娇 王阿根茶楼遇骗
话说阿根听了雨生的话,忽地心转—念,我袋里现有着一块八角洋钱,倒不如就到张阿三那边去过一夜开开心。此时恰巧走到大马路,推说店里还有点了小事:“你我就此分路罢,我要先回去了。”雨生又说:“兄弟的事,种种费神,务望我兄留在心上。”阿根应允,点头作别,却隐身电杆背后。瞧雨生走的远了,旋转身向盆汤巷桥只一溜,溜到张阿三家门口。见张阿三正坐在门口板凳上,捏着支洋铜水烟袋,忒喽喽忒喽喽正吸得起劲。一眼望见阿根,慌忙立起身道:“哎哟,王先生又来了,请楼上去坐坐。”一把拖住袖子,阿根趁势跟着上楼。张阿三要去点烟灯,阿根摇头道:“不要去点,我不抽鸦片。”张阿三笑问:“不抽烟请过来做什么?”阿根回答不出,只嘻着嘴傻笑。张阿三道:“请这里来坐,我和你讲句话。”阿根走到烟榻上,凑着张阿三身子坐下,涎着脸问:“有什么话?”张阿三趁势坐在他膝盖上,一只手勾住他的颈儿,与他唧唧说话。阿根茫然不懂。张阿三又说一遍,阿根依然听不清楚。张阿三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人家同你讲话,总是假痴假呆。”阿根道:“你的话我简直不知怎样呢。”张阿三道:“我手上这只裹金戒子,样子不时髦了,要你替我去打过一只,问你肯答应不肯答应。那可听清楚没有。”阿根这:“那也不值什听么,只要你停会子服侍得我舒服,就送一只你也好。”张阿三道:“这话可是当数的。”阿根道:“我从不会骗人的。”两人谈谈说说,很是有味。忽听呼辣呼辣一阵皮鞭打人声,夹着哭泣声,讨饶声,喝骂声,杂沓并作,却一声声都从隔壁发出来。阿根失惊道:“做什么?”张阿三道:“这是鸨母打讨人呢,随他们去是了。”阿根道:“为甚要打?”张阿三道:“自然总为不会得做生意。倘是生意好总不见会打他。隔壁的老鸨二舅妈,还是软心肠人,讨人不会做生意,光不过剥精赤了衣裳,捆缚住了手脚,用皮鞭抽一顿罢了。至多伤掉点子皮肤,筋骨是不碍的。”阿根惊道:“剥光了衣裳,捆缚了手脚,用皮鞭抽打,还算是软心肠的。怎样办法才算硬心肠呢?”张阿三道:“讲到硬心肠人手段,可就说不得了。把烟签子或是铜钱,生旺了炭风炉,烧得红透红透,用铁钳钳着,向讨人大膀上、屁股上、乳上乱烙乱戳,有的拿着熨斗没命的熨,有的用棉花浸透了火油,扎缚在十个指头上,用火点着烧,你想痛不痛,苦不苦。”阿根道:“讨人吃这样的生活,难道不会叫喊的么?叫喊起来邻舍人家总会听得的,听得了难道都不来解救的么?”张阿三道:“邻舍人家也不会听得,就听得了谁情愿来解救?大家都是开花烟间的,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同行总帮护同行,谁情愿来做甚冤家。只有打起讨人来,自己手酸了,央烦邻舍人家来帮助呢。”阿根道:“马路上走过人不听得的么?巡捕也不少呢。”张阿三道:“每逢老鸨摆布讨人,总用手巾塞住了嘴才动手,就为怕他叫喊起来,外边人听得了不稳当。并且闲人只管闲人事,那个肯来多事。”阿根道:“这样摆布,万一摆布死了,不是一场人命官司么?”张阿三笑道:“老鸨弄死个巴讨人,要吃起人命官司来,上海县大老爷也没这么大工夫呢。摆布死了,好点子弄一口施棺材,强不强施棺材也用不着一口,一张草席,捆成了一卷,半夜三更悄悄的扛到义冢坟上去一埋就完结了,有甚大不了的事。”阿根道:“讨人也是出洋钱买来的,人命不人命,罪过不罪过,且都丢开,活活弄死了,他这钱岂不是没处收回来了么?岂不就此折本了么?”张阿三道:“吃生活的几个,横竖都是没出息的,有的是不肯做生意,有的是不会做生意,老鸨也并不是真要他性命,无非要管教他来肯做生意,会做生意,管得他生意好,自己也有钱赚了。那做老鸨的也真苦恼不过,借了印子钱买讨人,印子钱利钱是大不过,自然都要在讨人身上出产,还要想赚几个钱。加之房钱吃用,几许开销。买进来讨人不会做生意,他岂不要发急。乖觉的讨人,晓得老鸨要发急,做生意先自巴结起来。老鸨见他生意做得巴结,自然也不会打他了。”阿根道:“怎样做法才算巴结?”张阿三道:“讲到巴结两字,也没有底的。像我们这生意,是苦不过,比不得四马路胡家宅一带的野鸡堂子,走的都是体面人,钱用的十分爽泼。关一关房门,总要三五角小洋,碰着阔一点子的客人,竟然出到六七角都有。住夜总要一块朝外,一天里只要关上四五回房门,已经可以了,并且也有订茶会,碰和,许多的花头,虽然比不上长三,么二,在我们瞧起来已经是活神仙一般了。像我们跳老虫客人,跳一回只到手得一二百个老钱,一天里就接着二十个跳老虫客人,也不过四吊钱罢了。住夜要巴到一块洋钱的客人是很不容易,做了一年,不知可有两三个阔客巴望到手。但是人是一般的人,身子是一般的身子,人比人,比比真要气煞。”阿根惊道:“一个人一天里头要接到二十多个客人,这身子可还是肉做的?”张阿三道:“身子那里有铁铸铜造的,自然一般是皮肉所成,父母所养,你也问出笑话来了。”阿根道:“不是我问出笑话来,既然也是皮肉所成父母所养,怎么吃的消呢。”张阿三道:“谁还吃的消,无非要免吃各样的苦头,不得不勉力巴结罢了。性命两字,早已置之度外。”阿根道:“这样说来,花烟间真是人世界上活地狱了。”张阿三道:“恐怕地狱里头的鬼,比我们还快活点子呢。”阿报道;“既然这么的苦,怎么倒都情愿做呢7”张阿三道:“谁都情愿干这没廉耻的事,吃这碗饭也要做没法。有的因为家里穷,被父母卖掉的。有的是出嫁后,丈夫没出息拿来押掉的。也有被拐子拐出来的。谁都情愿干这勾当。”阿根道:“为甚不逃走?”张阿三道:“那个不想逃走,但是要逃得掉也很非容易。他们看守得何等的严,万一逃不掉被他们捉住了,反倒吃苦。”阿根道:“你可也是这样的么?”张阿三道:“我从前也吃过一番苦的,现在总算好了,是自己身子了。碰高兴做做,不高兴就不做,没个人敢来管我。”阿根道:“只要你不吃苦就是了,别人吃苦都不干我事。”张阿三道:“我还记得,那年子暑天里吃的苦,真是自出娘胎第一遭。这日,天是热不过,静坐着扇扇子汗还直淋。我住的房子又是朝西屋,楼上热得火洞一般。那知奇巧不巧,接二连三的来了几个码头上小工,这班人满脸的横肉,一身的臭汗,龌龊龌龊到个一等,杀横杀横到个绝顶,又粗又狠,又横又蛮,瞧见了他那副形状,已经吓得个半死,还经得起和他睡觉。那知恰恰都看中了我,那时还是讨人身子,又说不出不接,被这几个杀胚,弄得来头里浑淘淘,满肚皮作恶,眼睛前都黑起来。告诉老鸨,老鸨说这是发痧,不要紧的,叫娘姨替我刮了一会子痧,给了半盏明香水我吃。连睡都没有睡一刻,倒又要喊我接客了。我回说刚刚发过痧,身子吃不消,今天生意不高兴做了。那老鸨冷笑了两声,抢过来拿我揿倒在地,骑跨在我身上,劈劈啪啪就是一顿生活,打得来段段乌青,还拿着引线针在我两腿上乱戳了三五十针方才住手。我那时还只有十五岁呢。”阿根道:“可怜可怜,作孽作孽。我听得老爷们说,告到当官去,最重不过是轮奸案子,谁犯了就要砍脑袋。”张阿三道:“我们吃这碗饭,差不多天天受着轮奸,那里来的清官肯替我们伸这冤。”阿根道:“我有一日做了官,一定先把这起老鸨杀掉,把花烟间尽都禁掉。”张阿三道:“你有这片心愿,偏又不能够做官。那起穿靴戴顶的老爷们,偏又不高兴来管我们的事。所以我们的苦竟吃的没有出头日子,想来都是前世作孽之故。”说着,流下泪来。阿根见了,也觉凄然。停了半晌,还是张阿三回心转来,向阿根道:“你我两个都是呆子,这是四年前的旧事,我眼前又没有吃苦,白伤心他则甚。”阿根也自觉好笑,暗想:“我本为寻快活来的,无端的找惹烦恼,很没道理。”这夜,阿根就宿在张阿三那里。明日回到祥记春号,已经十一点钟了。从此,阿根有了张阿三这条路,与倪雨生格外的亲热。倪雨生催问生意事情,阿根初还搪塞。后见他连连催问,只得回复了个尽绝,说是不能为力,只好再等机会罢。雨生扑了个空,心里十分懊悔。屈指算算,在阿根身上倒也花掉了两块多钱,总要找一个机会弄他回来才好。阿根那里知道,依旧当他是个知己朋友,无话不谈,无事不说。
一日,阿根从张阿三家回来,还没有跨进门,早见祥记老司务迎出来道:“根二爷,你们老爷喊你呢。”阿根道:“老爷在这里么?”老司务道:“老爷在新屋里,叫你到新屋里去伺候。”阿根道:“那里新屋?我们老爷那里有甚新屋?”老司务道:“你还没有晓得么,你们老爷现在已新租着一所公馆房子,就是马先生替他看的,他要办喜事了。”阿根又问:“什么喜事?”老司务道:“你这个人真是嫖昏了,连主人这样的喜事竟会一点子都没有晓得。费老爷要娶姨太了,娶的就是清和坊梅雪轩。昨天脱的牌,媒人也是马先生做的。光是脱牌子喜封,发掉八十多块洋钱呢。”
原来费春泉自与梅雪轩落过相好之后,要好得一个人相似。逐日逐夜浑在一起,一刻都不肯分离。春泉立愿要娶他回去,就烦静斋做媒人,静斋一口答应。好在梅雪轩姊妹是自己娘,很容易说话。只要他自己答应了,再无不成之理。静斋这现成媒人,真是落得做。当下静斋就去见了梅雪轩的娘,果然一说成功。谈定身价三千洋钱,开销在外。归报春泉,春泉大喜,又叫静斋去租房子,买东西,帮办一应事情。斋静于此事,果然出力非凡,就替他在新马路梅福里租了所三楼三底房屋,又到法租界紫来街家生店,置办些红木紫檀器具,搬入新屋。新房里全是外国家生,陈设得十分富丽。择了个天恩吉日,预备迎娶。梅雪轩又向春泉要红裙披风,鼓乐彩轿。春泉一口应允,好在自己正室远在永康,一任胡行乱做,全没点子关碍。
且说阿根,听了老司务的话,立刻坐了东洋车,拖到新马路梅福里口。给过车钱,进巷照着老司务说的门牌号数找去,果然就找着。幸得春泉不在,只马静斋同一个店中学生意的,在那里指派众人安放杂物。阿根见了静斋,抢步上前,叫了声马先生。静斋道:“根二爷,你倒乐呀,连着十多夜不归堂了。费老爷问我,我只说你在店里呢。”阿根道:“多谢马先生替我周旋,我总忘不了你的恩呢。”静斋道:“你快来照顾照顾罢,不要多说了,我还要外边去呢。”说着,便又吩咐了学生意的几句话,匆匆去了。阿根这夜,就住在新公馆里看屋,到明朝电灯公司里人又来装电灯,上上下下,已经布置得花团锦簇。到了正日,天井里都铺着地单,内内外外都扎了彩,客堂和两厢房里各式彩灯,挂得繁星相似。一班小堂名,在天井里搭了座唱台,金碧丹青,五光十色,气象倒也十分热闹。周介山、毛惠伯等一般朋友,都来贺喜。彩舆临门,一样也有喜娘搀伴,一样也有宾相喝礼,一样的参天拜地,照看正配儿礼数,把家中正室一笔勾销。春泉箭衣外套,翎顶辉煌,踱来踱去,十分得意。祥记春号众伙计,公送了一班滩簧。周介山等众朋友,又公送了一班髦儿戏。一共热闹了三天,阿根从此便在公馆中伺候,不能像住在店里时光自由了。张阿三那里,脚踪也稀了好些儿。
这日,春泉叫他送一卷钞票到艳情阁院中,交给马静斋,是前夜子碰和里的输款。阿根藏了钞票,从静安寺路泥城桥一带行来,刚过泥城桥,不期撞着了倪雨生,被叫住了。问:“那里去?”阿根直言回答。雨生道:“这几天怎么不见你出来?到张阿三处问问,也说有近十天不到了,敢是又攀了新相好么?”阿根道:“那里有甚新相好,我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住在店里无拘无束,恁我怎样没个人敢来说一句。现在住在公馆里了,老爷不差我怎好出来。”雨生道:“你们老爷搬家在上海了不是?”阿根道:“并没有搬家,我们老爷现在娶了姨太太了,就是清和坊的梅雪轩,公馆打在新马路梅福里。”雨生道:“怪道不见你,原来你也有你的难处。张阿三只道你攀了新相好,把你恨得要不的。现在才知错怪了呢。”阿根道:“你替我分解分解。”雨生道:“那何消你吩咐,我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总要替你分解的。”说着又邀阿根四马路去宕一趟。阿根本是没脑子的,就同着他到四马路兜了一回。雨生道:“升平楼上野鸡是出名的,何不泡碗茶,饱看他一回。”阿根听了,嘻着嘴连应好好,于是雨生、阿根走到升平楼。进门登楼,看时,恰是上市时光,满间桌子几没一只空的。二人只得将就与人家拼桌子,就在右边那张上坐下,泡了碗淡茶。一转眼间,吃茶的人愈加多了,乱烘烘像潮涌一般,那里还有个空座儿。并夹着一班做小生意的,吃的,玩的,杂用的,手里托着,肩上搭着,胸前揣着,在人丛里钻来钻去兜卖。还有卖药东洋人,拎着皮包也夹在里头兜圈子。二人都不在意,只留心观看野鸡。这升平楼原是打野鸡的绝大围场,结队成群,不计其数。一个个打扮得妖精相似,说笑话寻开心,做出许多的丑态,演出许多的恶形。倪雨生是习惯自然,倒也不以为异。阿根却又动了叫化吃死蟹只只好的旧病,嘻开着嘴再也合不拢来,恨不得把这许多野鸡一个个吞下肚去。忽见那边一只野鸡,约摸已有二十七八岁,脸上抹的粉,有一处没一处,脖子里乌沉沉一层油腻,不知在某年某月积下来的。身穿一件湖色绉纱棉袄,大襟上油透了一大块,倒变做青灰色了。手里捏着块白洋巾还算新鲜,好似伯人家不看见,一路甩着过来。雨生见了不觉一笑。那野鸡只道雨生有情于他,一扭一扭扭过来,扭到雨生桌子前站住了,不转睛的看定雨生,只等搭嘴上来,便当乘间坐下。那知恭候多时,毫无意思,只得扭开去别寻主顾。事有凑巧,这野鸡扭不多几步路,就被一个堂倌拦住了说笑话,不知说了句甚么,挑拨得那野鸡又是笑又是骂,又把白洋巾向堂倌脸上甩来。那堂倌慌忙向后退避,不提防和一个托盘卖眼镜、烟嘴的顺势一撞,只听得豁琅一声响,众人钻拢去瞧,早把一盘子零星东西,什么香烟嘴、眼镜、钮子撒了个满地。那野鸡见闯了祸,早一溜烟跑掉了。托盘的弯倒身子,把东西一样样捡起来。见两副眼镜都跌碎玻璃,不能够再卖钱,因为闯祸的是堂倌,不敢同他怎样,只得认个晦气,咕哝着去了。阿根不觉看呆了。雨生拿起茶碗,觑阿根不防备,早放了点子不知什么在里头,倒出一杯送至阿根面前道:“根兄吃茶。”阿根只道是好意,接来一喝而尽。谁料不喝犹可,一喝时,顷刻眼睛前昏沉沉,身不由主的伏在桌上睡去了。及至醒来,睁眼一瞧,哎哟全不对了。那里是什么升平楼茶馆,见自己睡在一张没帐子的铁榻上,面前站着一个外国人,一个中国人。那外国人睁出碧绿两只眼珠子,射住了自己,不知瞧点子什么。只听那中国人道:“好了好了,醒转来了。”满鼻子闻着一颗香不像香臭不像臭、说不出描不像的外国药水气味。向四面瞧时,见是一间很洁净很高爽的洋房。心想:“怪呀,这不是做梦么?我明明在四马路四海升平楼,和雨生两个喝茶的,怎么会到这里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这外国人和中国人究竟是什么一等人?”又瞧榻上盖着的是厚厚被子,铺着的是软软褥子,阿根此时正如丈六金刚,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欲知为甚缘由?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垫空当俊仆结新欢 抬轿子乖人受暗算
话说阿根一觉醒来。见自己睡在榻上,面前站着一个外国人,一个中国人,正在不懂。忽见那中国人开言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为甚吃了迷药睡在茶馆里?”阿根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你们又都是什么人?”那人道:“这里是仁济医院,我们是医生,你是巡捕房里送进来的。你为甚喝了安眠药水睡在茶馆里?”阿根听说安眠药水,才想起身边还有一百五十三块洋钱钞票来。探手模时,叫得连珠的苦,袋里空落落。休说钞票,连废纸都不有一张。医生问他为甚叫苦?阿根道:“我姓王,名叫阿根,在祥记春号火腿栈老板费老爷那里做跟班,今天老爷叫我送一卷钞票到马先生那里,共是一百五十三块。在大马路碰着了一个朋友,被邀到四马路四海升平楼喝茶,不知怎样,喝喝茶竟会睡熟的。那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现在你们说我喝了安眠药水,我也晓得那安眠药就是一种蒙药,精神抖擞的人一喝了就要睡去,想必我也中了毒计,被人家暗算去了。但是这安眠药那里来的呢?”医生道:“你身边钞票可还在?”阿根道:“没有了,都没有了。先生可还有法子好想?”医生道:“这里是医院,只会得医病,医病以外的事不便管理,你那事只好告诉巡捕房,叫巡捕房替你查罢。”阿根道:“我这会子可否离去这里?我想家去禀告老爷呢。”医生道:“不必性急,再停一点钟可以回去了。”阿根无奈,只得安心等候。医生说毕,就出去了。阿根觉着头里还有点子昏沉沉,合着眼默默的转念头,想这安眠药那里来的?堂倌总不至于,同桌的人我与他素昧平生,怎地会作弄我。莫非是雨生么?想着雨生,便把今天碰着的情形细细一摹,越想越疑,越疑越像。初还不过有点子疑心,后竟决然道,不错不错,一定是他无疑。他听我说送钞票马先生那里去,才邀我喝茶的。好容易等满了一个钟头,医生答应放出去。阿根就到巡捕房告知—切,巡捕房应允查办,然后赶回公馆,把遇骗情形向春泉说了。春泉只道他是串吃的,竟然大不答应起来,要把他送到巡捕房去。反是姨太太解劝道,他又不是有心绰你枪花,也是上人家当呢。赶紧查起来,也未见得是查不着。就是查不到手,你也不是吃不起亏的人。阿根是你乡下带出来的,不要说别的,那面子也总要替自己留留。上海是有报馆的,不论大小事情,动不动就要上报。万一被报上登了出来,走到人前去,连你也没意思呢。”春泉听了,自然如奉纶音,没一点子敢违拗。当下便把阿根排喧了几句,也就罢了。阿根偏偏心不死,赶到名利栈去查问,却见房门紧闭。问茶房时,知道倪雨生不住在栈里已有一个多礼拜了。只得懊丧而回。
看官,你道姨太大果然为度量宽宏,劝春泉看过点子么?非也,却因阿根生得俊俏非常,语言伶俐,年纪又是轻不过,姨太太早存了个勾搭他的意思。恰好出了这件事,故意藉着排解,在阿根面前见一个好。阿根本是聪明透顶的,风月上头岂有不懂。一竟因为碍着主仆名分,究有点子蟹蟹螫螫,不敢十分放肆。现在见天大一件祸事,姨太太三言两语,弄的雾解烟消,免掉了自己弥天大罪,那有不感激涕零之理。事有凑巧,这日六点钟,一个堂子里外场,送进一张请客票来。阿根接了,转送到楼上。见春泉坐在炕上,正吸水烟儿。阿根把请客票呈上,垂手侍立,听候吩咐。春泉接来瞧了一瞧,就放在炕几上,依旧吸他的水烟,一声儿不响。姨太大就问:“那个请你喝酒?”春泉道:“就是周介山,讨厌的紧。”姨太太道:“你可去?”春泉道:“我去了你一个儿在家,不冷静么?”姨太大道:“不要紧,你只要早点子回来是了。在上海地方做生意,应酬是少不来的。不去应酬就没有朋友,没有朋友就没有帮手,没有帮手,做起生意来岂不就要吃亏。再不然为我一个人,倒使你生意上受大亏。”春泉道:“你这样明亮就好了,我—竟怕你不答应呢。”遂向阿根道:“说我就来。”阿根应着一个是,自下去吩咐不提。这里姨太太亲替春泉穿上了马褂,钮好钮子。春泉向姨太太说:“我去去就来。”就坐着马车赴席去了。此时春泉已自备了一部马车,进出很是便当。这一去,却便宜了阿根,沦肌洽髓,着实的报了一番大恩。自此两人便落了水,春泉却还一点儿没有晓得,不必细表。
且说春泉坐着马车,径到三马路周介山相好花媛媛院中。跨进门,外场照例怪喊一声。此时春泉已是十分老练,这里头经络都已明白,并不惊吓,径上扶梯,跨进房,介山拱手招呼。见惠伯、希贤、静斋、祥甫一班熟人都在,大家都说:“只道如夫人绊住,不放你出来,那知竟然会来了,真是出人意外。”介山道:“我说春翁不是惧内的人。惠伯不信,和我赌下个东道,现在可是我赢了,这十台花酒一定要奉扰的了。”惠伯道:“吃几台花酒算什么,这里吃过后,就翻台秀卿那里去吃一个双台如何?”静斋道:“今晚恐怕不成功了,我们几个人都要自做主人,都要有屈春翁作陪,轮转来已有四五处的应酬。时光已经不早了,春翁是新婚燕尔,夜深了恐怕不方便么。”惠伯道:“这也没什么不方便,抵桩两个膝盖见不着,就天亮回去也不要紧。”介山道:“你又讲错了,如嫂要制得服春翁时,也不放他出来了。”春泉道:“你们说都要做主人翁,今天又不是年,又不是节,到底为甚缘故?”介山道:“是饯行酒。”春泉道:“替谁饯行?”介山道:“是个留学生,姓秦,号叫少耕,新从外洋毕业回来,现在要到北京廷试去,所以替他饯行。”春泉道:“你们怎么认识起留学生来,这班人不是好惹的呢。”介山道:“是钱瑟公的朋友,台面上认识的。这秦少耕人倒很和气,极要朋友,一点子留学生习气都没有,你少停会过面就知道了。”春泉道:“原来恁地。”静斋又问春泉,阿根遇骗的事,可曾查着。春泉道:“还没有呢。报了巡捕房,宛如石沉大海,一点子消息没有。叫阿根去问问,倒说查着了自会来关照的,用不着一趟一趟来间。我们巡捕房又不光办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在内地,听说上海巡捕房怎样怎样的好,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介山道:“这却不能怪他的,他们究也不是仙人,那里能够件件周到。”惠伯道:“春翁失窃了么?”春泉道:“并不是失窃。”遂把阿根遇骗一节事述了一遍。惠伯道:“此事不难,只消托瑟公说一声是了。钱瑟公巡捕房里的人都熟识的。”春泉道:“瑟公怎么会认识起巡捕房里头人来?”惠伯道:“瑟公这人,本是极爱交朋友,上中下三等人,没一等不交到。做官的也有,做买办的也有,做马夫、戏子的也有。他认识巡捕房里头人,还是前年子认识起的呢。那时正值夏季里,愚园地方盛行夜马车,上海几个阔人没一个不到,瑟公也是夜夜到的。愚园门外,有一个站岗巡捕,是外国人。齐巧这时候天天派着他夜差,瑟公怜念他夜露里凄凉不过,夜夜请他白兰地酒喝,喝喝酒却就喝成了朋友。后来瑟公的马车不知为了什么,被捉进巡捕房去,这巡捕齐巧在里头,一见是瑟公的马车,忙替他巡捕头儿跟前说了个情,非但没有罚掉洋钱,倒又认识了个巡捕头儿。从此瑟公便同巡捕房里头人认识了。就是的快马车,也比别人捉得好一点子。”正说着,外场报说客人上来。接着怯壳怯壳楼梯上一阵皮鞋声响,门帘启处,走进两个客来。春泉见前一个是洋装朋友,后一个就是钱瑟公,介山起身招呼。那洋装朋友见春泉面生,就过来请教贵姓台甫。春泉说过,转问那人,才知就是秦少耕。介山见客齐了,便叫娘姨喊起手巾。一时外场绞上手巾,众人接来揩过,介山要过笔砚,替众人开写局票。静斋忙问春泉叫那个?春泉道:“我不叫了。”花媛媛插嘴道:“费大少那有不叫的道理。”介山道:“我荐一个清倌人给你可好?”春泉摇头道:“清倌人没甚趣味。”静斋道:“仍旧我来举荐一个罢,包你出色。”惠伯插问:“你荐的是谁?”静斋道:“苏玉兰。”惠伯道:“那个苏玉兰?名字好熟。”静斋道:“你这个人怎么竟这样的善忘,两礼拜前的事,竟会忘记到个干干净净。”惠伯道:“噢,想着了,想着了,是贾箴金做的。箴金那日曾邀你我去叉过一场麻雀,那日你牌风甚盛,连和过两副倒勒呢。不错,果然出色。”遂向介山道:“迎春二,苏玉兰,春翁叫,写写写,写罢写罢。”周介山运笔如飞,一时间各人的局票都已写好,叫娘姨转给外场,分头发去,就请众人入席。秦少耕坐了首位,春泉第二,余人依次坐下。那秦少耕春风满面,谈笑风生,席间七个人,没一个不应酬周到。春泉果觉少耕十分可亲,自恨无缘,不曾早日相见。众人所叫各局,陆续到来。偏偏春泉的苏玉兰迟迟未到,害得他忙得热锅儿上蚂蚁相似。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看来看去,偏又看中了秦少耕叫的王翠芬,不转睛的打量。只见王翠芬,砾圆一张圆面孔,并没敷半点儿脂粉,拖著一根油松大朴辫,好似乌云中推出一轮皓月,十分可爱。想要转一个局,又因初次会面,未便启口。直到菜要齐快,苏玉兰方姗姗而来。一进门就问:“那一位费大少?”静斋把手向春泉一指道:“这位费大少,就是我们号里的大老板。”苏玉兰款款轻轻,走到春泉椅后坐下,笑向春泉道:“今天因转局多了,来得晚了一步,对不起。”春泉连说:“不要紧,不要紧。”一面盯住了苏玉兰,细细打量—会子。见他白胖胖的面孔,亮晶晶的眼睛,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异常的可亲。春泉遂旋转身子,有一句没一句同他攀谈。众人因还要翻台,都不肯尽量,菜一上齐就催干稀饭。接着就是马静斋做主人,翻台艳情阁院中。春泉推辞不脱,只得与众人同去。这夜席间众人,除春泉、惠伯外,个个要替少耕饯行。翻到这里,翻到那里,吃到后来,竟像上供般满满摆的菜,一样样拿上来,不过供这么一供,依旧纹风儿不动的撤了下去。众人竟像庙宇里泥塑木雕的神道,朝着酒莱不过白看看,就算领过情了。这也是应酬场中常套,不用细表。春泉在席间,就把阿根遇骗的事,告诉了钱瑟公,托他从中设法。瑟公道,此事用不着催问巡捕房,巡捕房事情多不过,常去催问,他们要讨厌的。只消到茶会上托包打听一声是了。那各种奸拐偷骗案子,报了巡捕房,巡捕房照例就着包打听去查缉。所以报案后出力不出力,都在包打听手里,巡捕房是不相干的。”春泉道:“兄弟于此地情形,不很熟悉,可否就借重瑟翁替兄弟去托一声包打听如何?”钱瑟公连说:“不要紧,这点子小事情,应得效劳,兄弟明日,就叫人到茶会上吩咐一声是了。”这夜春泉回去,已经四点钟敲过,姨太太却尚兀坐守候,毫没点子怨恨神气,春泉始放下了心。
一宵易过,次日醒来,差不多一点钟了。阿根送上一张请客票,却是钱瑟公邀请到六马路周碧桃处碰和的,是隔夜台面上约好的,春泉点头说知道。吃过饭,依旧坐马车到六马路。周碧桃院子是靠马路的,春泉来过两回,不用找寻。将近行到,小马夫跳下马车,把马拢住了,慢慢走几步,到门前停住,去开车门,春泉跳下车,进门一径上楼。瑟公起身招呼,见先有两客在。一个就是轮船买办张咸贵,一个却不认识。问起来才知是张咸贵朋友,姓胡,号叫雅士,是个江苏候补知府。春泉肃然起敬,连说了好几声久仰渴慕。瑟公道:“祥甫因为到了个乡亲,不能来了。齐巧这位雅翁先生,补了个缺。”春泉道:“很好很好,一样的一样的。”此时靠窗那张红木桌子,已移在中央,斜角儿摆着。桌上一副乌木嵌牙麻雀牌,和四分筹码,都端正齐备。瑟公请春泉上场,同张咸贵、胡雅士扳庄入座。周碧桃从后房转出来,照例应酬了一会子。娘姨把各人茶碗及高装糖果,放在左右茶几上。瑟公叫拿票头来,请众人叫局。费春泉道:“秦少翁动身了么?”瑟公道:“动身了,你怎么忽地问起他来?”春泉笑而不言。少顷,瑟公问到春泉。春泉道:“王翠芬住在那里?就开了王翠芬罢。”瑟公道:“你昨夜不是叫苏玉兰的么?”春泉只是笑。局票开好,交与娘姨。众人碰起和来。言定一百块底二四,胡雅士还嫌太小,要加炮子。张咸贵道:“加炮子很好,加三十块罢。”问瑟公、春泉。瑟公、春泉也答应了。第一圈庄没甚进出,第二圈轮着雅土的庄,却连和了三四副大牌。那要张,都是对家张咸贵放下来的。春泉倒也不过如此,瑟公究竟是老上海,心思早动了疑。发话道:“奇怪的很,怎么雅翁手旺的牌,咸翁竟像看见的一般,张张发下来,不曾有空过。春翁,你我两个人倒要当心一点子。”张咸贵道:“那也不过碰巧呢,兄弟于这麻雀里头,一夜天曾输到四五千银子呢。要是瑟翁做了这种大输家,又怎么说呢。我们几个人都是要好朋友,难道还有甚信不过么。”说着,啪的一声,又发出一张白板。雅士把牌一摊道:“多谢多谢,我齐巧又是个三元格局。”众人瞧时,见是三张中风,三张发财两张三万。倘来万子,不过是三翻,刚刚凑趣的白板,又从咸贵手里发出。咸贵晓得瑟公要不答应,忙把自己的牌摊出道:“你们瞧罢,我这张牌应发呢不应发?”春泉凑过头去瞧时。见是两搭索子,一扣同子,两张西风,两张一万。咸贵道:“我本是一张西风,一张白板,现在模着了西风,西风是坐风,难道倒留着单张的白板,拆去自己坐风对子么?”瑟公见他们一点子破绽没有,倒也不好说什么。等到定当结帐,自然是胡雅士一个儿赢的。春泉最输,输到六百多块钱,瑟公也输了五百光景。张咸贵却只输得二百十多块。娘姨收拾过牌筹,就叫搬上碰和菜来。四人让坐,周碧桃上来敬了一巡酒。咸贵道:“雅翁今日在转运了,你今年赌里头是一竟输的呢。我与你同着场,不曾见你赢过。”雅士道:“叉麻雀原不过是消遣消遣,就有输赢,究也有限。今年在汉口,牌九里光是一条牌,就输到七干多银子。”咸贵道:“一条牌输到七干多,赌到终局要输多少?”雅士道:“足有二万多银子。”春泉听了,不觉骇然。咸贵道:“赔钱的事,本是逢场作戏,输输赢赢,说不定的。我们原班这几个人,明日再叙一局如何?”瑟公道:“兄弟齐巧有点子小事,恕不能奉陪了。”咸贵道:“春翁是一定肯赏光的?”春泉还没有回答,雅士道:“兄弟板到。”咸贵道:“你是赢家,好意思说不到么。”春泉道:“在什么地方呢?”咸贵道:“回春坊沈彩林院中好么?”春泉道:“就贵相好那里么?很好很好。”瑟公不便阻挡。春泉道:“我们吃过饭,到王翠芬处去坐坐好么?”张咸贵道:“瑟翁早点子赏饭罢,瞧光景春翁还要请我们吃酒呢。”春泉道:“台巴酒算甚么,我就请你们吃一台是了。”瑟公道:“春翁当真请酒么?”春泉道:“真的。”于是连声催饭。吃过饭,大家同到西公和里王翠芬院中来。王翠芬家装着电铃的,所以客人进门,乌龟并不怪叫。春泉走上楼,见娘姨大阿金已站在楼门口迎接,心里诧异,问道:“我们上来又没有人通报,你们怎么会晓得的?”大阿金道:“我们装着电铃的呢,客人上来,相帮们只要把电铃一掣,就晓得了。”进房坐定,恰值王翠芬出局回来,照例敬过瓜子,殷殷勤勤的应酬。春泉道:“今天房间可空?我想就借你这地方请几个客,可以不可以?”王翠芬道:“你费大少肯照应,是再好没有的了,怎么倒说得这样客气。”当时春泉要过笔砚,点了菜,随接开了请客票。所请无非是马静斋、周介山、毛惠伯等一干人。一时客齐,外场把台面摆好,绞上手巾,大众入席,道谢而饮。静斋道:“春翁新相好倒攀这里,是那个人介绍的?”春泉道:“并没什么介绍人,是我自己找来的。”静斋凑趣道:“春翁眼力果然不差,竟被你找着一只顶了。”王翠芬晓得春泉是个富翁,妓女以钱财为重,自然格外殷勤,所以台面上应酬得十分周到。一时叫来的局陆续到了,瑟公鼓起兴来,就要摆庄划拳。马静斋和周介山却还在谈讲生意经络,什么火油价钱又跌了,咪吔瑞记两听一元七角半,铁锚牌一箱两元一角半,德富士两元五角半,要做倒做得。讲得个津津有味,却被瑟公道:“我们要摆庄了,你先来做一个输赢。露水生意,不要谈他了。”方把两人话头剪断。于是平拳对手,八马五魁,闹一个不了。等到莱将次上齐,众人正在催干稀饭,忽听得半空里喤喤喤一阵钟声,翠芬先听得,即说:“可是撞乱钟?”静斋听了,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儿向下喊道:“撞乱钟了?”楼下有娘姨接应,也喊说“撞乱钟了,你们快点子去瞧瞧。”随后达辣达辣一阵草鞋脚响,三四个外场,赶紧飞跑出门去了。此时席间众人,也都仰着头,息声静气的听那钟声。春泉等撞过乱钟,屈指数去,一二三四五六七,恰恰撞到七下停了。跳想来道:“了不得,了不得,七下刚刚是新马路。”站起身来,推出窗瞧时,月色中天,静悄悄地并没见一点儿火光。众人道:“泥城桥朝西,通是七下钟,不见会是新马路的。”适有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在新马路上,救火车通通去了。”春泉听得,忙到后面露台上,向西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晚霞般一片红光来。春泉着急,喊小马夫。外场回说小马夫跑得去瞧了。春泉急得心里突突的跳。王翠芬道:“新马路上人家有许多呢,你着急些什么。”春泉不答,赶着要走。静斋道:“且等马夫来了走不迟,你横竖保着险的,怕什么。”正说着,小马夫已来了,在天井里喊老爷,报说道:“龙飞马房后背,离公馆不多路呢。巡捕拦着,走不过了。”春泉一听,拔步就行,也来不及与众人作别。静斋道:“我与你同去。”两人急匆匆下楼,跳上马车,飞一般驶向新马路来。打从劳合路经中泥城桥,才过得中泥城桥,从车窗里望出去,就见一个头戴铜帽身穿红衣的外国人,带领多人整理皮带,通长衔接做一条,横放在地上,开了自来水管,把皮带一端套在龙头上,并没点子水声,却不知不觉皮带早涨胖起来,绷得紧紧的。马车沿着皮带走不多路,早被巡捕挡住。静斋在车窗里探出头来,说了几句,也没中用。只得转弯,穿余庆里,打从孤岭路兜转。到了派克路,那火瞧去,还离着好些。但是耳边已拉拉杂杂,爆得怪响,很似放几千万炮竹似的,头上火星乱打下来,马夫把袖子遮着头拉缰,马车放到梅福里门口。春泉、静斋跳下车,一口气奔到家里,见阿根同园子都在门口,争先诉说道;“保险行外国人已来看过,说不要紧,放心是了。”静斋道:“要紧是没甚要紧,只是防总要防在前头的好。你拿保险单帐薄契券一切要紧物件,理齐了先交代一个妥当人,其余钞票银洋首饰等类,好带呢带在身边,不好带就放好在铁箱里头,衣服杂物一概不要去动他。”春泉道:“我这会子心里乱的很,你进来帮我收拾收拾罢。”忽又听得豁琅琅一声响,知道是坍下屋面。仰首瞧时,那火舌头越发焰起来,高了丈余。趁着风势,呼呼的发啸。火星火老鸦一块块飞过来。春泉慌的向里就钻,静斋跟着走到楼梯,静斋便缩住了脚。春泉急道:“快上来,现在时光还避甚么嫌疑。”静斋只得跟上。春泉走进房中,见姨太太吓得面孔失色,一手抱着娘姨,一手拖着大姐,三个人抖成一堆儿。姨太太嘴里不住的乱喊:“菩萨天爷救救,萨菩天爷救救!”春泉道:“你们这样济得甚事,快拿首饰先收拾起来。”姨太太一见春泉,忙放开了娘姨大姐,扑过来执住春泉的手道:“这这这便如何,这这这便如何?”春泉道:“你不要慌,首饰在那里,先拿来收拾起来,要紧要紧。”姨太太道:“我慌的不记起了,你替我找找罢。”春泉道:“叫我那里去找,叫我那里去找。”静斋立在房门口喊道:“别的东西都不要紧,保险单第一先找了出来,那是凭据呢。失掉了,保险行会耍赖帐的。”春泉道:“你进来帮我找找罢。”静斋跨进房,叫应了姨太太,随说道:“不要这样发急,包你不要紧。你们一急,心先慌了,倒要误事。快点子大家收拾东西。”春泉听说,撒开了姨太太,忙去收拾。顾了这样,却忘了那样。摸出一把钥匙,交给静斋道:“你替我把橱门开了,瞧瞧他的首饰匣可在里边没有?保险单、庄摺、契券我都放在铁箱里的,现在都已找出了。”静斋接了钥匙,开出橱来一瞧,见第二隔上放着一只朱漆小皮匣,忙问:“这可就是首饰匣?”春泉走来一礁,连说“是的是的”,两人胡乱收拾完毕,春泉睁着眼问静斋道:“你替我想想,可还有甚东西没有收拾?”静斋道:“也没有什么了,你不要慌。”春泉也不回答,走到楼窗口,呆呆地瞧火。忽见火光中冒起一团团黑烟,夹着火星滚上去,直冲向半天里。门首众人齐说:“好了,好了,不要紧了。”静斋也来瞧了,说道:“药水龙来了,打了下去了。”话刚说罢,果见火舌头低下了好些儿,渐渐看不见了,连黑烟也淡将下去。春泉始放心归座。只听姨太太和娘姨、大姐都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止。静斋道:“春翁你保了险,还有甚么不放心。保险行里不发急,你自己倒先发起急来,宛如没有保险一样。”春泉道:“我也晓得不要紧,保了险都是保险行里的干系。只是瞧着焰腾腾的火就在面前烧,自心里也不能够自主呢。”不多时,听得马路上车轮碾动,气管中呜呜作放气声,乃是药水龙打灭了火凯旋的记号。接着阿根同厨子说着话,也回进来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表。
第六回 老同事劳心放冷箭 好朋友出力打圆场

话说马静斋见火已打灭,遂起身告辞。费春泉道:“叫他们冲口茶来,吃点子便点心去。”静斋道:“不要了,我不饿呢。”春泉道:“你坐了我马车去罢。”静斋道:“省得费事,我走出弄有东洋车,随便叫一部是了。”春泉送到门口,说了几句对不起,点头作别。静斋独自一人出了梅福里,四下瞧瞧,齐巧东洋车一部都没有,乃转弯沿白克路而行。见南首火场上,兀自烟腾腾地,那烟却都变成淡白色。信步行去,无奈地下被皮带龙打得淋漉漉,像下过大雨一般,并且碎砖毁瓦满地都是,七高八低,很难举步。站着望时,觉有—股热气随风吹来,夹着些灰尘气,很是难闻。只得回步而西,抄向静安寺路来。此时马路上静荡荡地,来往的人一个没有。月明如水,逼得电气灯分外清澈,宛如置身水晶宫里一般。忽见黑影里一个无常鬼,直挺挺站着。静斋吓得一身冷汗,正欲发喊,那无常鬼倒走到亮里头来。呸,那里是什么无常鬼,是个头包红扎布的印度巡捕,不觉自己失笑。走至转角,齐巧有部东洋车,随即跳上,并不讲什么行情,只说了洋行街三字,那车夫便飞一般从大马路,经大新街,向法租界行来。一时行到,静斋给了一角小洋,车夫也不争论,拖着车子自去。静斋举手敲了几下门,老司务开门。只道是孙达卿,一面开,一面便说“孙先生,你今天有个人来看过你两趟,说是乡下出来的。”抬头见是静斋,才不言语。静斋道:“孙先生也出去了么?”老司务道:“孙先生吃过夜饭出去的,说是去看个朋友呢。”静斋也就不问下去了。静斋这夜住在店中,次日起身,老司务舀脸水伺候,却暗地私议道:“我们这位马先生,做是做了老大,一月里不知可有三天住到店里来。”静斋揩过面,叫老司务去叫了碗火鸡面来吃过。踱进帐房,约略瞧了瞧帐。此时孙达卿已经回来,见过静斋,静斋照例询问几句话,老司务报说“靖记海味行毛先生来了。”说着,惠伯已自进来,静斋起身相见。惠伯道:“火油今日又跌了,要做倒做得,你到底如何?”静斋道:“跌掉了多少?”惠伯道:“咪吔瑞记和铁锚牌,都跌下五分。德富士却不动。”静斋道:“看来还会跌么?”惠伯道:“再跌总不至于,指日客帮就要到了。客帮一到,办货的人多了,价钱就要涨呢。你究竞做不做?”静斋道:“我也没有定见。”惠伯道:“要做生意总要爽爽快快,三心两意是不成功的。”静斋道:“并不是我三心两意,实因上回吃油大里亏受的太重,弄的店里都支持不住。倘没有这位新东家把店基盘下来,我这笔亏空拿什么来弥补呢。”惠伯道:“你真也因噎废食了,吃油大管吃油大,做火油管做火油,那吃油大原不是容易的事,只消油篓里插进一丝头发,或是棕丝,那油就不知不觉会沿出来。做这生意的就未免要吃亏。有部小说名叫《上海秘密史》的,叙得明明白白。你难道没有瞧见过么?”静斋道:“《上海秘密史》我也瞧过,记得是载绅宦人家卑污龌龊事情,及社会中欺吓骗诈一切鬼鬼祟祟新奇的手段。吃油大的事,倒不曾留心。”惠伯道:“这事也是欺骗里头的一种,你怎么倒没有瞧见,可谓粗心极了。只是现在吃火油,与吃油大是不同的,并没有此种弊病,可以放心。”静斋道:“我现在开销大不过、外快生意倒也不能够不做。”惠伯道:“要做现在也是个好机会,错过了很为可惜。”静斋被说得心热起来,当下就同惠伯赶到洋行,打了十万箱的栈单,做店里不着,支了往来庄家几万银子,作为定银。静斋做事,原是泼惯的,此回又有毛惠伯壮了胆,那毛惠伯在火油里头很有经验的,所以竟然大做起来。静斋平日同人家讲沦,总说生意除是不做,要做总要做得大,发财索性发财,蹩脚索性蹩脚,鬼眉鬼眼,赚煞也瞧的见,倒弄的大张晓论,没个人不知。不如不做好多着呢。谁料栈单打定后,才过得两日,火油又跌小了五分。静斋还不在意,惠伯也说总会涨的。那知越望越跌,不到一礼拜,竞跌小了三角往来。静斋在露水生意里吃过亏,不敢再挺,赶紧出脱,却又折掉了三万块钱。实有凑巧,货物刚刚出脱,客帮却到了,火油顿时大涨,眼巴巴只瞧着他人发财,把个马静斋气得几乎要死。只是三万银子用着祥记春号名义借来的,现在没款归偿,说不得只好用些偷天换日手段,东割西补,图个暂时干净。谁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竟又起起一个绝大风波来,弄的几乎立脚不住。你道他怎样一个风波来呢?

且说这日,春泉在公馆里,正和姨太太对坐闲谈,阿根忽奔上楼报说:“孙先生求见老爷。”春泉道:“那个孙先生?我朋友中没有姓孙的人。”阿根道:“老爷怎么说没有姓孙的朋友,这孙先生就是我们号里的管帐先生。老爷到上海第一个就认得他,怎么说不是朋友。”春泉道:“就是他么,他叫甚么名字?我又忘记了,倒又不便再问他,你可晓得?”阿根答:“好像叫达卿呢。”春泉道:“不错是叫达卿,你叫他坐一会子,我就下来。”阿根答应下去,春泉捏着支水烟袋慢腾腾走下楼去。跨进左厢房,达卿听得脚步声,早站起身伺候着。一见春泉,深深地打下拱去,口称东翁。春泉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叫阿根冲茶,寒喧几句,就问来意。达卿道:“也没甚事情,一来请请东翁的安,二来就为本号的事。东翁可晓得号里就要支持不下了?此事于东翁身上很有点子关系。晚生吃了东翁的饭,既然晓得,就不得不告诉一声。”春泉道:“号里生意很兴旺,怎地会支持不下?静斋昨天我还碰面,他也没有说起呢。”达卿道:“静斋先生与东翁是至交,照疏不间亲道理讲起来,这件事晚生本未便说的。只是晚生素来有个偏见,以为宾东的交谊,就同君臣差不多;店里的事情,就同国事差不多。吃着这家饭,做着这家事,只要与东家有益,与店里有益,其余就顾不得许多了。不然,晚生与静斋先生多年的老同事,照私谊上讲起来,今天到这里来见东翁,晚生先担了不是。”春泉见他言辞烁闪,心里头不觉动了疑,就问:“店里出了什么乱子?静斋奉职敢是有不称职的地方么?你老哥知道,不可不告诉告诉兄弟。兄弟是素来没有存见的。”达卿道:“东翁可晓得祥记旧东怎么会破产的?”春泉道:“静斋告诉我说是做露水做倒的,是不是?”达卿道:“做露水果然不错,但做的是经手,并不是东家。静斋吃油大受了亏,把店里的钱赔了人家,店里才支持不住。旧东受的亏,真是哑巴见娘,说不出的苦。现在旧东是倒了,静斋却依旧逍遥自在,静斋好在口才来得,倒掉个巴东家,全不在他心上,只消三句话,又拼进了新东,那个经手是稳稳的世袭罔替。”春泉道:“瞧不出此公居心竟这样的不可问,可见交朋友一层很是可怕。兄弟初到上海,又如何知道。”达卿道:“静斋做事,素来心辣手狠惯了的,就靠着才能济奸,无论如何人家总不会瞧破。他做露水生意做顺了手,连连失败,连连不怕。好在失败了不过是东家晦气,他老人家丝毫受不着伤损,只要做着了,却就稳稳的发财。”春泉道:“现在他做什么露水不做?”达卿道:“自东翁接盘了本号,他就借着东翁名誉,通了好几家庄号,手里活动了许多,连做三回露水。上两回做的小,倒还赚几十块钱。这回做火油,做的大了,机会不好,竟折了三万光景。他是个光身子,那里来这许多钱,自然又总是东翁晦气了。晚生怕东翁受他的累,所以特来关照一声。”春泉道:“竟有这许多么?那还了得。我兄弟没有这许多大家私供给他折本。兄弟马上就要去问他,马上就要去问他。”达卿道:“东翁碰见静斋,切不可说是晚生说的。”春泉道:“那我晓得。”达卿又附着春泉耳朵,密密切切,谈了好一会子,方才辞去。春泉送过达卿,饭也不吃就叫套马车,赶到样记春号。静斋不在,只道在艳情阁院中。赶到那里,艳情阁正在梳妆,回说马大少绝早出去的。春泉没法,重又赶回店里,见静斋已回来了。捏着支水烟袋,满间乱转,好似转什么心事似的。春泉道:“静翁回来了?这几天贵忙呀。”静斋一见春泉,顷刻满面堆下笑来,连呼“春翁,今天怎么这样的早,兄弟方才失于迎迓,万望恕罪。”谈笑自如,一点子没有恐惶神气,真不愧老奸巨滑。春泉也暗暗佩服,却淡淡的开言道:“静翁,兄弟今天来此,有点子小事要同你商量。兄弟接着家里一封信,要回去一趟,大约总要一两个月,才得再出来聚首。”静斋听到这里,面孔上顷刻露出快活的样子。春泉又道:“这里的事,种种要费静翁的神,替兄弟照顾照顾。”静斋道:“那都是兄弟分内的事,不用吩咐得,自当竭力。春翁尽管放心是了。”春泉笑道:“那岂有不放心之理。兄弟不放心,也不敢偏劳静翁经手了。只是这爿店,兄弟自接盘下来到现在,一应帐目及庄号往来银钱款项,都没有过目过,这会子既然要回去,少不得总要查一查,查清楚后,兄弟肚里头也有个存数,那往来人家的折子,总也要核对核对。”静斋听了,不免暗暗发急。然而面孔上依旧一点子没有露出来。开言道:“很好很好,幸而兄弟没一点子弊病,不然可就僵了。”春泉见他这样的坦气,倒疑达卿的话不确。随道:“我们吃过饭就查对一查对如何?”静斋道:“很好,我们外边去吃饭罢。”春泉道:“就店里吃了也一样。”静斋知道他真个要查对,心想:“这事倒很难对付,要等他查出了责问,当着阖店许多伙计,自己颜面何在。并且说戗了,一时翻不转起来,弄到个不堪收拾,经官动府,也未可知。我虽然不怕他,究也有所未便。自己在上海滩上,到底还要吃饭的。出了坏名声,没什么好处。”想来想去,还是自行检举的好。主意已定,开言道:“春翁,兄弟有—桩事,一竟要告诉你,一竟没有告诉。今天可巧你来了,就趁空好与你谈谈,”春泉道:“什么事,说得这样的郑重。”静斋道:“兄弟皆为几个朋友谈得起劲,一时难以回绝,答应了合做点子小伙生意。兄弟手头一时没钱,就借着店里往来折子,向庄家调用了几两银子。”春泉道:“做点子生意也不要紧,但不知做的是什么生意?”静斋道:“火油生意。兄弟因为谈得起劲,也买了几箱。”春泉道:“想必总发财的了?”静斋道:“机会不好,略略短了几文。”春泉道:“调用了多少银子,”静斋道:“数目呢不大,通只有三万块洋钱数,横竖到了结帐之期,由兄弟调还是了。兄弟做事情一向是磊磊落落,决不会拖累春翁的,请尽管放心是了。”春泉道:“静斋,你当我是甚么人,拿本号折子,私挪了这许多银子,还说得这样写意的话,你事前又没有知照我一声半语,还说是磊磊落落。笑话的很,笑话的很。像你这种磊落行为,或者是你们贵处地方才行的去,这里上海是不行的。现在你我友好在前,我也不同你说别的话,只限你一个月里头,把三万洋钱归清了,一笔勾消,不提旧话,朋友依旧是朋友。倘然办不到,哼哼,那就怪不得我无情了。”静斋听了,一点子气都不动,依旧笑嘻嘻道:“春翁何必如此动怒。怪呢也怪不得你,这事没有先行知照你,兄弟究有几分的不是。好在兄弟在上海,还有点子手面,二三万洋钱,不至于没处设法,一个月就—个月,照限调还你是了。”

春泉见他答应调还,才不言语。谁料静斋的答应,不过是缓兵之计,到了期限将满,又向春泉讨情,恳求展限。春泉碍于情面,又答应了一个月。孙达卿便暗地怂恿春泉告状,春泉道:“我已经答应了,如何可以翻悔。且再宽他一个月瞧罢。”达卿见春泉业已答应,遂转向静斋道:“静翁先生,春泉要告你了,我看倒不可大意,总要防备防备的好。”那达卿意思,无非要两面怂恿,怂恿得他们走开了,自己好稳稳的接手这掌柜一席。那里知道静斋也是个能手,一得着春泉要控告自己的消息,就与春泉要好得比了平日还要利害。出出进进,总在一块儿。又邀春泉到自已公馆里叉麻雀,出妻见女,毫没点子避忌。静斋夫人年纪已经三十出外,却因善于修饰,粗望去不过二十一二光景。他那位小姐,小名儿叫做招弟,也有十六岁了。体态儿,模样儿,更出挑得鲜花儿相似。静斋夫人、马小姐接待得春泉十分的殷勤。叔叔长,叔叔短,一片娇滴滴声音,叫得他全身荡悠悠起来。弄不到几天,母女两人,早都弄上了手。那二万银子,自然无声无息,一笔勾消了。达卿白费了一番心思,依旧一点子好处得不着。眼看静斋和春泉,共进共出,要好得一个身子似的,不由得不蚩蚩的气,今暂搁过。

且说费春泉,自有了马家这一路,堂子里踪迹倒稀了好些。除了必罢不来几个应酬外,总在马家,谈谈讲讲。马静斋家倒成了春泉的公馆。一日,春泉、静斋、马奶奶、马小姐四个人一桌,正在楼上叉小麻雀。忽地门铃震响,打杂的上来报说有客来拜。静斋起身道:“我去瞧瞧是谁,你们略等一下子。”说毕匆匆卜楼而去。委时,楼下喧闹起来,争论声,嚷骂声,夹着跺脚拍桌声,妇女哭喊声,一片声沸沸盈天。马奶奶、马小姐怔得眼珠子定定的,齐说“什么事什么事?”春泉道:“让我下去瞧瞧。”放下水烟袋,飞步下楼。见客堂里一男一女,正在那里对嚷对骂。静斋插身中间,竭力的解劝。那女的却不认识,蓬着头。一股头发,拖在肩胛上。身上衣服,纽子也没有扣好,翻出着半个大襟。下身裙子也没穿,两个裤脚管,一高一低,高的一只露着雪白也似一段小膀子,一双五寸不到的小脚,一只穿着袜套,一双秃着鞋,后跟上拖出二寸半巴的脚带布,已沾累了好些的泥。满面泪痕,一团狠劲,在那里带哭带诉的讲什么。再瞧男子时,不觉猛吃一惊,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应酬场中一竟同台面的李希贤。希贤见了春泉,面上露出十分的惶恐。春泉问:“为什么事?”静斋道:“两口子反目,是家庭间极寻常的事,这位就是希贤兄夫人呀。”那妇人见有人间询,宛如逢着清官了,就穷源反本,大套长篇告起状来,向着春泉道:“这位伯伯,你听听,天下可有这个道理。我自嫁到他家,八年功夫,不知吃了多少的苦,爬东爬西,每天鸡叫做到鬼叫,堪堪爬得有口苦饭吃,他竟就要享福了,逍遥了,同着三朋四友尽日尽夜到堂子里去快活,全不想初到上海没有生意时光,靠着我收几件衣裳来洗,度苦日子,寒冰水冻,炎天烈日,那一日好不做。现在竟全都忘记了,这种人有良心没良心。劝劝他,倒翻起两眼,狠霸霸人都杀得。我气昏了,索性不去说他,尽他去扰,也总算好的了。那知他越弄越不是,越变越坏透,变到现在,索性把我的衣裳、首饰都弄出去变钱花用,弄的我身上头上,一点子插戴都没有。头不像头,脚不像脚,终日蓬头骚脑,丑的像花子一般,这倒也不必去说他。我好歹都是他的场面,人家说起来总是他的老婆,我要好看来做什么。那知他见我这样,索性连我姊妹淘里的东西,都拿去弄掉了。我有个小姊妹,因为夫妻相骂,把许多首饰寄存在我处。我见一个钻戒,样子好不过,就随便套在指头上,被他瞧见了,硬要借去戴戴。我告诉他不是自己的东西,他说戴一戴就拿回来的,硬在我指头上捋了去。我再三向他说明不是自己之物,万万不可弄掉,他连说晓得。谁料出去后,一连两夜没有回家,第三天回家钻戒已没有了。问他总是不回答,伯伯你想,这戒子是人家的,弄掉了叫我拿什么来还人家,还有什么脸子去见人。我问得急了,他就诳我,说马家伯伯知道的,只要去问马家伯伯。我就逼着他同来,现在马家伯伯说是不晓得,所以我又同他跳呢。”春泉道:“钻戒可是龙爪式的?那粒钻有点子长圆形的,是不是?”希贤夫人跳起来道:“是的,伯伯在那里瞧见过,谢谢伯伯,告诉告诉我。”希贤忙咳了一声嗽,以目暗止春泉。早被他夫人瞧见了,劈面呸了一口道:“你这没良心的懒料,你撩脱我姊妹淘里的东西。人家好意要告诉我,你还要禁止人家。我这条命不要了,和你拼了罢。”春泉恐怕他们闹出事来,忙道:“不要吵了,我告诉你罢。这只戒子,希贤兄不是前天叉麻雀输了钱拿来抵给周介翁的么。”希贤道:“戒子是在周介山处,怎好意思向他要回,那是很难为情的。我在场面上还要走走的呢。”他夫人接口道:“你难为情,我不难为情的么。你要场面,我不要场面的么。快去快去,拿回了戒子,别的事情我都不管你的帐。”希贤站着不肯走,他夫人道:“你不肯去也好,慎记经租帐房,我也认得的,我也会去。”说毕,旋转身就跑。希贤只得跟着走。春泉、静斋赶送不及。

且说希贤夫妇,一口气赶到慎记经租帐房,希贤夫人踏进门就问:“介山先生在么?请他出来,快拿戒子还我,快拿戒子还我。”帐房里人,见了这个样子,大家一呆。接着希贤也到了,一个小帐房不知就里,回说介山在六马路周碧桃院里碰和。希贤夫人更不回话,转身就走,希贤拔步赶去。赶到周碧桃院里,两个外场正在客堂里,跷着腿讲说山海经。见希贤夫人凶神般赶进来,都吃一惊。欲知后事如何?巳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遇异僧两宗合一 成美眷宾主联姻

话说周碧桃家外场,一见希贤夫人,正欲询问,希贤也恰走进。那希贤,外场是认识的,遂高喊一声,钱四少朋友上来。希贤夫妇一先一后,赶上楼去。闯进房间,见一桌四人,正在碰和。却是周介山、毛惠伯、钱瑟公还和一个不认识的少年。各人身后都坐着个倌人。希贤夫妇走进时,合间里主人客人倌人娘姨大姐都回头瞧看,看了半天,大家都莫名其妙。希贤夫人本来认识介山的,就向介山道:“周家伯伯,我们希贤一只钻石戒子,可是输给了你,可是在你处?”介山道:“什么戒子,你的话我不很明白。”希贤夫人道:“一只龙爪式外国金镶嵌的钻石戒子,希贤说赌钱输给了你,可有没有?”介山道:“不错,戒子是有一只的,现在问起他做什么?”希贤夫人道:“既然戒子在你处,谢谢你,就拿来还了我罢。这只戒子,是我们小姊妹淘里的,寄存在我处。我们希贤没清头,才拿出来赌掉的。周家伯伯,你想叫我怎的对得住小姊妹。”介山道:“你们的事情,我是外人,不便来干预。我也本不要他什么戒子,叫他拿钱来赎去是了。戒子是在我处。”希贤夫人道:“你与希贤是朋友呢,欠了你几个钱你就这样的不相信,定要他押头,你这位伯伯也就太小心了。”周介山道:“这可不能怪我,从来说赌场上没有父子,何况朋友。”希贤夫人见他口齿紧不过,不觉怒道:“用家伯伯,你也是场面上人呀,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我们希贤原是没用人,一切花钱的经头,他原是不很明白的。多谢你这位伯伯,费心费恩点拨他,教他嫖,教他赌,弄得他好好的生意不肯做,家里不肯登,终日终夜在外边胡闹。闹到这会子,钱也闹光的了,人也不像的了,你这位伯伯也总算想心称意了。戒子也骗着了,但是我替你想想,你做朋友的人,究也何犯着呢。希贤蹩了脚,你也没什么好处。”介山听了这一番话,气得满面通红,向众人道:“你们大家听听,这可成什么道理。希贤又个是三岁小孩子,我可教的他坏么,我有本领教的他坏,也有本领教的他好了。戒子是他麻雀里输了钱,抵给我的,怎么说我是骗他的。好在希贤现在在这里,你问问清楚,到底是我骗他不是?”瑟公劝道:“这些话说他做什么,彼此都是好朋友,说了倒反伤情。我看总可以商量,总有个办法。”希贤夫人道:“钱家伯伯,你不晓得这只戒子,不是我自己的,如果是我自己的呢,弄掉了倒也罢了。我自己的衣服首饰,被他不知弄掉过多少,我也从没有向他讲过一句半句的活。这只戒子是人家的,他绰了烂屙,叫我拿什么去还人家。恁你是谁,都要发急。”钱瑟公问介山道:“怎么一只戒子,现在可在身边?”介山道:“戒子是在家里头,要赎马上就好回去拿来。”钱瑟公道:“赎呢希贤谅也一时不见得凑手,好在彼此都是好朋友。我看这样罢,戒子你先叫人去拿了来,交还了希贤,却叫他立个约,把钱还你如何?”周介山道:“这样办我未免太吃亏点子。”瑟公道:“不是这么说,铜钱银子用得完吃得完,朋友情分是用不尽的。现在希贤也在艰难当口,你就通融一下子,后底补报你的日子长呢。我们做朋友劝劝,也无非是好意,听不听我可不能勉强你的。”周介山见瑟公有点子怒意、就自己转圆道:“我就听瑟翁的劝,马上去拿戒子来交还希贤,只是这笔钱还不还却要看希贤自己良心了。”瑟公道:“这样很好。”介山果然起身回去,拿了戒子来交给瑟公。瑟公转交给希贤,希贤夫妇再三道谢而去。此时娘姨、大姐都在交头接耳,议论这事。周碧桃的娘姨小舅妈笑道:“李大少走出来也是很体面一个人,怎么家里头这位奶奶竟这么一个样子,穷凶极恶,乍见了我们都唬了一跳呢。”因问周介山道:“周大少,你见了唬不唬?”周介山道:“李大少一竟说做生意折本,现在家里有了这么一位奶奶,可就有得财发了,够他一世的受用了。”瑟公道:“不必谈了,我们碰和罢。”

说着,底下又喊朋友上来。突碌突碌楼梯上一阵脚步响,门帘启处,走上两个人来。前一个是费春泉,后一个是马静斋,二人不约而同的问:“李希贤可曾来过?”周介山道:“已闹过一出把戏呢,你们早来一步可就瞧见了。”静斋道:“可是问你索还一只戒子,你可曾还他没有?”介山道:“你们怎么知道的?”春泉接口道:“我们是有无线电报的,不论什么事都能够知道。”瑟公道:“想必你们在路上碰着的?”静斋道:“不是。”遂把希贤夫妇先到自己公馆的话,说了一遍。毛惠伯道:“上海滩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有什么夫妻两口子,蓬头赤脚,赶到堂子里来向朋友索回押件的。”静斋道:“那有什么奇,可记得去年子,我在艳情阁那里请客,王样甫的夫人竟有本领突然间赶来,当着大众把祥甫一把辫子拖回去的。”此时春泉见座中那个面生的少年,满面英气,一表非凡,不觉肃然起敬。就过去请教贵姓台甫。瑟公道:“正是要紧讲话忘记了,连介绍都没有替你们介绍。这位是北方杰士梅心泉梅大先生。春翁、静翁谅都没有会过。”二人齐说“幸会。”那梅大先生却落落的很,同春泉、静斋并不十分周旋,除说了请坐两字外,并无别话敷衍。一时和碰完了,外场搬上碰和菜。瑟公邀春泉、静斋入席同坐,彼此至交,自然没甚推却。梅大先生只喝得三杯酒,推说别处还有应酬,辞着去了。

静斋道:“这姓梅的朋友,怪僻的很,他做什么生意的?”瑟公道:“此人是个豪杰,自然行动居止与寻常人不同了。”周介山道:“梅心泉的拳棒,真是出色。前天儿我同他进城,在城隍庙花园里,人齐巧多不过,推前拥后,两边的人像海潮般卷来卷去。更有班流氓,见有了女子在内,挤的愈加起劲。那时他瞧的恼了,伸开两手,向人丛中只一拦,说也奇怪,那一群狠天狠地的流氓,竟像纸糊成似的,东倒西歪,顷刻全都跌倒。后来我们在湖心亭喝茶,就有一个不认识的,替我们会了茶钞,定要邀去家里坐坐。心泉竟不推辞,同到那人家里。见那人家房子倒也收拾得很是清洁,你道邀我们去的那人是谁?就是本地著名的拳棒大家海啸秋。”马静斋插口道:“海啸秋么,那是了不得,此人从来没有逢着过敌手。他原是个有家,所有江湖上卖拳棒的,挨家化钱,化到他家却从没化着一回过。这种卖拳棒的,照我们瞧瞧,也并不是没本领的,地上的碗片石块拾起来两个指头儿随便捏捏。就会捏的粉碎。撞着了他却总是输的。”春泉插问:“他既是有家,怎么倒肯和卖拳棒的交手?”毛惠伯道:“那总是好胜之心盛不过是了。”静斋道:“他倒并不是好胜。无非是玩玩呢。卖拳棒的上门化钱,他就出来问‘你要几多钱?’卖拳捧的说了数目,总是一二角三四角,他就如数摸了出来。等卖拳棒的拿了要走,却又喊住道:‘且慢,钱是我给了你,但不知你有这本领拿没有?’卖拳捧听了,自然停了脚,问他怎样?海啸秋道:‘我要试试你手段呢。’卖拳棒的道:‘敢是比试比试拳棒怎样?’海啸秋道:‘那也不必拳棒,这东西是不肯讲情理的,动不动就要性命出入。我与你无冤无仇,我被你打死也犯不着,你被我打死也不合算。现在有一个不伤脾胃的绝妙好法子,在台上划一条中线,你我两人各伸拳在上,竭力推抵,谁过中线便是谁胜。你胜我,我愿把钱加倍给你。我胜你,请你这几角小洋别家去取了罢。’卖拳棒的自然遵命推起来,却从没有人能胜过他的。这是一桩。第二桩,他家住在西门里头,他老子管束的严紧,从不许他出城来玩耍,他却瞒着老子,私到租界上来混扰,碰和吃酒,闹到个不亦乐乎。夜里回去,却总是越城而入,从不曾唤过一回城门。本地人替啸秋起绰号,唤他做海无敌,他自己也就居之不疑。现在梅心泉撞着了他,可谓野牛碰着山虎了,不知那个胜呢。”周介山道:“起初也是推拳头,一上手海啸秋就输了。却还不服气,定要赌赛举石臼。天井里摆列着一对青石石臼,有小缸般大小,粗估去总有三五百斤重量。啸秋指向心泉道:‘这对石臼,是我小时光玩惯的,今天幸会着长兄,不妨同玩玩,消遣消遣。’心泉道:‘当得奉陪,但不知怎样一个玩法?’啸秋道:‘很便当,我与长兄各捡一个举起来,看那个举得高,举得久,就是那个胜。’心泉笑道:‘好果然很好,只我自揣气力不如长兄,恐怕要出丑呢。’啸秋道:‘休得过谦,长兄的神力兄弟已经领教过,方才在庙里头,万众披靡,千人辟易,兄弟十分的企慕。’心泉道:‘长兄过誉了,庙里头不过十多个流氓,那里有什么千人万众。’啸秋道:‘干人万众,其实也不过三五个人呢。三五个人打得退,千人万众也决不会打不退的。就是小说上所谓百万军中,杀出杀进,如入无人之境,也只不过三五个人。你想,马前马后马左马右,方方几丈地方,容的下几多人。倘说几百万人一齐拥上来,挤也挤煞了,还能够动手相杀么。兄弟说千人万众,只不过三五个人,就是为此。”春泉听到这里,插口道:“这几句话倒是从来没有听人讲过,新鲜的很,想来却又一点子没有错误。挤紧了路都走不来,怎么能够相杀。”静斋道:“后来举石臼是那个胜的?”周介山道:“当时心泉、啸秋各据了一个石臼。心泉说声‘长兄先请。’啸秋先摆了个坐马势,把两手放开,先作了一作势,用了一用劲,只一抱,便把那小缸般石臼直抱起来,离地有二尺来高,两脚用着力,移挪了几步,仍旧移回来,安放原处,心泉笑了一笑,把石臼先按了一按,摇了一摇。向啸秋道:‘长兄,兄弟委实举他不起。’啸秋听了,面现得意之色,嘴里却说‘休谦休谦。’心泉道:‘举不起时,长兄休笑话,且待我举举看。’说毕,写写意意,把石臼像掇凳般只一掇,说也奇怪,那只石臼一经心泉的手,宛如木头做的一般,一点子分量都没有。只见他把石臼掇起来,托在掌中,托了一会,却仍谈笑自如的安放在原处。啸秋见了,又惊又喜,拜服到个五体投地,连称‘长兄真神人。’于是,两人遂结成了知己。你想,海啸秋岂是服输的人,却会这样佩服心泉,心泉的本领不问可知了。”钱瑟公道:“心泉本领还不算大。”春泉诧道:“难道还有本领比他大的人么?”钱瑟公道:“怎么没有,就是他的夫人,本领大得了不得。心泉的本领,一半还是他夫人教授的呢。”春泉道:“这样说来,他那位夫人很可以在女学堂里头,充当一名体操教员呢。”钱瑟公道:“他夫人品行何等的高洁,肯充现在女学堂教员么。”周介山道:“听说梅心泉和他夫人相遇的历史很是奇特。”钱瑟公道:“那段事演说起来,小说也编得一部。”介山道:“小说上事情,那里有他那么奇特。我小说书总算瞧的多了,千奇百怪的事那一桩没有见过,要像他这样奇之又奇,妙之又妙,却倒是第一遭儿听得。我可惜不会编小说,要是会得编小说,定管编他一部印出来,人家一定喜欢看的。”春泉道:“怎样一回事?请你快点子讲给我听罢,我被你们讲得心里头痒痒地很难熬呢。”钱瑟公道:“他要卖关子,我来讲给你听罢。”春泉道:“那是好极了。”

瑟公道:“梅心泉的老子,本是个豪士,把朋友看得性命般重,把银钱看得粪土般轻。散财养客,家里头吃闲饭人,总常有好多十个。因此把上代传下来十多万银子家产,一泡子豪,豪得个精光。到了心泉手里,就不能够不出来寻饭吃。心泉自小聪明,十二岁上就考中秀才,肚子里文才很是来得。此时直隶新军营里有个统领姓柳的,齐巧缺着个文案,聘心泉当了这缺,宾东很是投机。那柳统领年纪很轻,模样儿很是俏俊,谈吐风雅,举止温文,一点子武人习气都没有。待到兵士们,却又严厉的了不得。因此营里头整肃异常,每天都像赴前敌去打仗一般。梅心泉在柳统领营里当了一年多文案,事闲心散,倒也很是逍遥。一日天朗气清,心泉喝了几杯酒,偶然兴发,卸掉了长衣,就在营前空地上打起拳头来。前三后四,左五右六,一套套打下去,什么开门见山、黄莺搦嗉、黑虎偷心种种名目,记也记不清,说也说不尽。那时营里头人,便哗说梅师爷在打拳了,快瞧去,快瞧去。柳统领听了,便也跟来观看。只见心泉打得正在起劲头上,疾徐进退,很是得法,不禁喝道:‘好一派少林拳,打得十分精熟。’心泉听得,忙收住拳,抬眼瞧时,不意就是统领。忙问统领识得我的家数,谅于此道必也精透的。统领道:‘也不过略会打一两记,精透两字如何当得。我早知先生不是凡庸之辈,却不道竟是少林宗正派,失敬的很。’心泉道:‘奇极了,晚生和统领聚首了一年多,虽是无所不谈,只是拳棒一道从没有献过手段,露过口风,统领怎么会知道?’柳统领道:‘那是很容易很容易的,凡是会得拳棒的人,肩背手腕总与寻常人两样一点子,走起路来踏步子也必不同,又何必定要讲明方能知道。’心泉自思,统领的本领必定比我高明,倒不可不请教请教,遂把此意说明。柳统领含笑点头,却掉了长衣,交给当差的接去。把身子当中站定,开了个门户,一路路打将去。忽如苍龙浴海,浪涌波翻;忽如鹰隼盘空,风起叶落;忽又如猛狮搏兔,星驰电掣,扑了来又扑了去;忽又如鸣凤朝阳,昂头天外,忽向上又忽向下。五花八门,煞是好看,只认不出是那一家宗派,辨不清是那一家家数。霎时收拳站住,笑向心泉道:‘献丑献丑,先生幸勿笑话。’在当差手里,接了长衣,徐徐穿着,面上不红,心头不喘,依旧像没事人似的。心泉不胜佩服道:‘大人的拳法,真是神拳,晚生于此道总算研究有素,却还茫然辨不出是那一家家数。若然交手,晚生必败无疑。’柳统领笑道:‘我们里头去谈罢。’进营房坐定,心泉又请教统领拳法是那一宗宗派?柳统领道:‘我先要请教先生的少林拳是那里学来的?’心泉道:‘先严平生好客,那时有个客,名叫黄武杰的,见晚生身体灵活,骨节坚强,就指授了这点子拳法。据黄师父说,这是少林正宗嫡派、学成功了应用无穷。晚生专心研究,共习练了五个年头,才能够懂得一二。先一二年专习吐纳按摩的内功。后三年方练拳脚。’柳统顿道:‘怪道先生拳法迥不犹人,原来就是黄师叔的徒弟,那就不足为奇了。’心泉道:‘黄师父统领也认识的么?’柳统领道:‘岂但是认识,老世交呢。先生你晓得,我们中国拳法共有几许家数?几计派头?’心泉道:‘这倒没有知道。’柳统领道:‘拳法分为南北两派,俗语叫做南拳北腿。南派推武当宗为第一。北派尊少林宗为首领。武当宗是大明太祖皇帝洪武爷传下来的,少林宗是姚广孝姚少师传下来的。武当宗又叫内家,少林宗又叫外家,这两宗便是天下拳术家的宗主。此外小宗小家,不知有到多少,却都从大宗里传出的。一拳两拳,加上点子花样,并不是真正家数。兄弟先代,专习武当正宗。到先严手里已经传了七代了。那时有个化缘和尚,托着一只很大的铜罄到我家来募化。先严瞧这和尚不俗,就请他里头来谈谈。问起时,才知就是少林宗拳家妙莲禅师。先严就留他在家里头,清他教授少林宗拳术。妙莲师在我们家里一住三年,方才辞去。过了四年,妙莲师又来过一次,那时跟有一人,生得狼腰虎背,异常气概,却就是黄武杰黄师叔,是妙莲师新收的徒弟。从此两宗合一,都传在我们家了。兄弟方才打的那套拳,便是嫡派武当宗。先生学的是少林宗。武当宗没有学过,所以不识。其实并没什么希奇,这叫做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心泉道:‘晚生真是井底之蛙,那里晓得拳学里有这许多家数。只是晚生还有句不知高低的话,恳求领统容纳。’柳领统笑问:‘先生有什么见教?尽管请说。’心泉道:‘晚生不揣冒昧,谬思托庇门墙。统领大人如果不以愚鲁见遗,肯援有教无类之义,栽培一二,晚生便受福不浅了。’柳统领笑道:‘先生你可酸煞我了,恳你情,可否这种咬文嚼字的话,一概都捐了。以后要讲话,就爽爽快快的讲一下子,就是要学习两记拳法,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你倘然不嫌我时,我就老着面皮指拨你一二。’心泉大喜,又问:‘晚生学习起来,不知可能够学的会?’柳统领道:‘那个可不能够问我,先生倘然有长性,不要说这两记武当拳,就是修仙成佛也能够巴的成功。倘然没长性,那怕比这个再容易点子的事,着棋斗牌也不会精通呢。’心泉道:‘我长性是有的。’柳统领道:‘那就再不会学不会的了,何况你是学过少林拳的,一法通,万法通,岂有不成之理。’心泉大喜,就道:‘晚生明日备了门生帖子,就叩拜统领为师,慢慢的学习。’柳统领道:‘这点子繁文闹他做什么,你要闹时,我就不教你了。’心泉听说,只得罢了。从此朝朝夜夜,干过公事,就跟着柳统领学习武当拳法。不到三年工夫,竟被他学的纯熟精通。那武当拳和少林拳,运气练力,原是一样的,不过步法打法换一个格式罢了。心泉是学过少林拳的,所以那么容易。这时候柳统领忽地萌了个退休之志,写了个禀,到上司衙门辞差。上司因为柳统领是营官里头不易得的人材,再三慰留,无奈柳统领辞决意坚,只得放他归去。宾随东转,心泉的馆地,自然也失掉了。柳统领问心泉:‘先生此去,可有别地方高就没有?’心泉道:‘还没有呢。’柳统领道:‘先生还想就馆不想?’心泉道:‘为了家境呢,势不能不就馆。只是馆也难就的很,晚生生性迂拘,那种拍马吹牛当世流行的本领,全都不会,官场中那班大人先生,又都不大合的来。所以就馆一层,只好再看罢了。总要有统领这样的品行,这样的性情,这样的胸襟,才可以共事。只是现在官界中,那里再找的着这么一个东家。好在晚生上没有父母,下没有妻子,飘然一身,随便什么所在都可以去,一肩行李可东可西,倒落得个逍遥自在。如果一时没有馆地,晚生想仗着这点子本领,出去游历一番,广广眼界。北临长城,西朝峨媚,南探匡卢之奇,东览会稽之胜。或者于学识上得点子益处,也未可知。’柳统领道:‘不意先生的品行,竟这样高洁。先生的胸襟,竟这样阔大。可敬可敬,佩服佩服。你我相遇,也非偶然。光景前世总也有点子缘分,再不然就此拆散不成。兄弟此番回去,本也要请个人的,先生如不嫌弃,依旧屈留在兄弟那里,帮助兄弟办办笔墨事情。不过束修一层,菲薄点子,兄弟现在是不比有差使时光了,这是要恳求原谅的。’心泉喜道:‘那是好极,束修不束修晚生原是不计论的,只要人合的来,白当差也都情愿。倘是脾气合不来的,就出我一千银子一月,我也不高兴。’柳统领笑问:‘像兄弟这么一个人,先生合的来么?’心泉道:‘晚生遇着统领这样贤东,恨不能一生一世聚在一块儿呢。’柳统领笑道:‘那也可以,那也可以。’于是柳统领把行李一件件收拾好了,买了船票,和心泉两个乘轮南下,到了上海。柳统领道:‘上海是著名繁华世界,我们既到这里,不可不多耽搁几天。起先落了栈房,后来柳统领嫌栈房嘈杂,在马律司路租了一所三幢两厢的房屋,置办了些应用杂物,同心泉两个搬进去居住。心泉见通只宾东两人和四个底下人,住这许多房子,觉着太费点子。只因柳统领执定意见,不好说什么。那柳统领到上海时,说是赏识赏识繁华况味,到了上海却不大出去,只坐了一回马车,看了两回戏,吃了两回大菜。那堂子里头,竟一步都没有踏进。并且客也不拜,终日在公馆里和心泉两个,不是看书就是闲谈。心泉见这位东翁在上海,事情又没甚事情,玩耍又不玩耍,正有点子测度不透。一日,柳统领忽向心泉道:‘兄弟今天要出去买点子东西,先生可高兴同去瞧瞧?’心泉暗想,他买了东西总要回去了,就连应‘当得奉陪,当得奉陪。’两人也不坐什么马车,就这么缓步徐行,高瞻远瞩,沿着马路一径行去。这就是拳棒名家的好处,他们习劳惯了的,几十里崎岖山路,奔来奔去,当作寻常事倩。何况上海这点子路,又宽广,又平坦,不像我们筋骨养娇了,动不动就是马车,心泉初认识我们时,背地里一竟叫我们几个人做小姐的。”

春泉道:“瑟翁请你快点子演讲下去,不必穿插议论了,我肚子里听得痒的很。”周介山道:“论到我们几个人,真个太娇嫩了,怪不的他要嘲笑。四哥你现在在商团里充当团长,何不鼓吹鼓吹,叫商团里众人腾出体操功夫来,改练改练拳棒,就请心泉充当教习。我看外国的体操,一僵一僵,终没有拳棒那般灵捷,有把功夫丢在体操里,不如丢在拳棒里,学成了还有点子用处。”钱瑟公道:“我也知道拳棒来得好,只是拳棒这东西,一要自小练习,年纪大了,骨节硬了,学起来便不会灵捷。二要摈除酒色,一志专心,才能成功。我们几个人,堂子里头是混惯的,酒色两字如何戒得尽。”春泉又催“瑟公快讲。”

瑟公道:“梅心泉跟着柳统领到棋盘街绸缎铺中,剪了许多花素缎子、绉纱、纺绸之类,又到顾绣铺中办了些绣花帐额椅披之类,都叫店家伙计送到公馆取钱。又到洋广货铺中,购买各种妇女应用东西,什么衣镜、妆镜、香水、香胰脂、绒单、锦线单、保险灯、自鸣钟,杂杂夹夹,总有二三十种。又到银楼,办了几样极时式的首饰、钏臂、压发、戒子之类,看看天已不早,柳统领道:‘先生我们回去罢,还有东西到明天再来看,今天是不及了。’心泉口里随便答应着,心里却狐疑道:‘统领与我一般没有家眷的,要这许多东西来做什么?’柳统领回到公馆,各店铺东西都已送到,摆满了一客堂。众伙计呆候在那里,等候拿钱。柳统领笑向众人道:‘有劳众位久候了。’随把各种东西点看了一遍,叫当差的搬上楼去,一面开箱取银,开发众人去讫。次日又叫当差的传了一班裁缝司务来,把剪来的缎绸各料交代裁缝,叫他们裁剪缝做,什么帐子咧,被头咧,裙子咧,女袄咧,披风咧,心泉见了愈加不懂。等到吃过中饭,又邀心泉出去买东西。这回索性到法租界紫来街红木家生铺中,置办起木器家生来。什么大床、炕榻、妆台、面架、茶几、靠椅竟是全挂子的嫁妆奁具。此时心泉再也耐不住了,问道:‘统领置办这些东西来何用?敢是有甚令姊或是令妹要出阁不成?’柳统领道:‘先生休问,久后自会知道。’那些红木器具,送到公馆叫当差的搬到楼上去,把房间铺设起来,顷刻间焕然一新,过了几日,被褥帐子衣服等件都已做好,柳统领就叫都搬进新铺的房间里。亲自动手,张挂起来。霎时都已停当,笑问:‘心泉先生瞧,好不好?’心泉举眼瞧时,见朝外摆着红木大床,床上张着西湖色绉纱帐子,罩着个五彩绣花三镶滚红缎帐额,云白铜帐钩钩起着,床上绿绸褥子,罩着织锦褥单,上面两条被头,一条是大红缎被面,一条是妃色缎被面,一般的配着蓝绒布里子,并摆着一对枕头,枕顶上绣的花,却是鸣凤朝阳。那个床围也是绣缎的,床前一只小小红木桌子,桌上摆些自鸣钟、灯台之类。左边设着只炕榻,右边摆着几只茶几椅子,接着就是两个衣橱。那炕榻之下,就是几个凳子,中间一只小圆桌,靠窗就是妆台。一边便是面架,壁上挂着点子琴条字画仕女之类,床面前更挂着个小小立轴。花团锦簇,布置得十分齐整。失口道:‘好一个新房,好一个新房。’柳统领道:‘像新房么?’心泉道:‘很像,很像。’柳统领道:‘先生瞧,还缺什么不缺?’心泉道:‘样样都全,一点子都不缺。’说着,忽点头道:‘是了是了,不错不错,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柳统领见心泉忽地点头自语,就问:‘先生你说是了是了,是的是什么?’心泉道:‘统领置办这些东西什么用处,我已经悟出来了。’柳统领笑问:‘先生悟出什么来,你晓得我是做什么的?’心泉道:‘统领一定要娶夫人了。晚生猜的对不对?’柳统领道:‘对是对了,可惜还错一点子。先生,你道我是何人?’心泉道:‘统领是当今豪杰,是我的主人翁,是从前北洋的新军统领。’柳统领笑道:‘不瞒先生说,我柳某并不是男儿,是个女孩子呢。’心泉愕然道:‘真的么?怎么我在统领那里共处了四五年时光,竟一点子瞧不出呢。’柳统领道:‘现在如何?’心泉道:‘现在说穿了,我就觉着统领刚劲中露着袅娜之态,英爽中含有妩媚之气。于可敬可畏之外,更使人发出一颗可爱可亲的心来。’柳统领笑道:‘先生一生一世聚在一块儿的话,可曾忘记没有?我现在置备一切,也无非为先生偿这个心愿呢。’喜得心泉拜下身子道:‘我梅心泉不知修了几世,得统领这样的殊遇,此后不知怎样才能够报答大恩。’说到这里,不觉感极而泣,一点点滴下英雄泪来。柳统领道:‘好端端讲讲话,怎么忽地伤心起来。’梅心泉道:‘我梅心泉一身侠骨,万斛清才,四海飘零,曾无一人识我。独统领衣我食我,待我以殊恩,免我于冻馁,现在又施这样逾格的鸿恩,我就是木石做的身子,也应知道感激。’柳统领道:‘说什么感恩知己,你我两人能得这样情投意合,光景也是天缘。快起来起来,办正事要紧。我拣定的日子,有不多几天了,还有许多事要办呢。’于是梅心泉爬起身来,帮助柳统领办理各种事情。又过了几天,就在公馆里头结了婚。你想这桩事情奇不奇。”

春泉、静斋齐称奇怪。静斋道:“这柳女士为甚要改扮男装?改了男装为甚又要出来做武官?敢是羞辱中国没有一个男子能办事情不成?”瑟公道:“这里头还有一桩公案呢。”欲知钱瑟公说出什么公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老英雄县监遭惨祸 小侠女黑夜报亲仇

话说当下钱瑟公道:“柳女士改扮男装,这里头还有一重公案。柳女士原籍是安徽,家里有好几百亩良田,日子也很可以过得。只因他家的住宅,与一土豪家地界相连。这土豪是很有势力的。这年土豪要筑造花园,嫌地方小,派人来和女士父亲商量,叫他把住宅让卖。女士的父亲也是个古板朋友,回说‘要我变卖房子,时光还早呢,到我没有饭吃时光再议不迟。’派来的人碰了这个钉子,回报土豪。土豪再叫人去说,‘不肯卖也不敢相强,只是本宅要筑造花园,这块地倒又势不能不用,现在本宅主人情愿把东门外新造—所房屋,与府上相换,府上得着了新房子,本宅也得用了地皮,一举两得,你道如何?我看这事府上很合算,既避了变卖祖产的坏名声,又自得了很好很好的新宅子,又与本宅主人拉了个交情,以后你与人家有甚事情交涉起来,人家知道你与本宅主人相好,也惧怕你三分呢。’却被女士父亲呸了一口道:‘住嘴,你睁眼瞧瞧我是什么人,可是要仗你狗主人臭势的么。别人怕你们主人,我偏不怕。别家同我说倒还有个商量,偏是你们我偏不让。我住自己的屋,吃自己的饭,你们拿我怎样。你回去向你那主人说,说是我讲的话,这几间破房子是祖宗遗传下来的,片瓦块砖,都不肯让给人家,那怕是金子打造的房子,也不愿调换。你下次也不必来了,我的拳头可是不认识你的。’一顿臭骂,骂得来人抱头鼠窜而去。土豪怒道:‘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好意和他商量他倒这个样子,那还了得。我治不下他,还好对付别人么!’于是设下个毒计,叫人偷偷的到女士家去种了点子赃,知会县里说女士父亲是个强盗首领。县里于土豪,本是奉令惟谨的,当下就传齐了快班皂班壮班,亲自带着,到女士家。把前门后户围了个铁桶相似,呐喊声,一齐打进。女士父亲从睡梦里惊觉,跳下床来,钢钩铁尺像雨点般上来,两腿上早着了三五下。女士父亲不知是衙役,拿出看家本领,一飞腿早踢倒了三四个。众差役齐喊:‘王法都没有么?县大老爷在此。’女士父亲本是极守公奉法的,照他父女两人的本领,休说这几十个差役,就是千军万马也不在心上。现在见县官在此。知道必是官司临头,好在自己并没有做过违条犯法的事,心下倒也坦然,就低头垂手,悉听他们摆布。上链锁颈,像牵羊般牵到衙门里。知县坐堂审问,问他为甚做强盗。女士父亲道:‘子民一竞奉公守法,从不为非作歹,大老爷强盗的活,从何而来?’知县道:‘本县亲自访闻的,现在你家搜出赃证,你这厮还想抵赖么?’随叫把搜来的赃物给他瞧看,早见差役拿出一个袱包,当堂打开,见里头是银杯、银碗、金镯、金戒、沉香朝珠、翡翠翎管各样珍宝都有,还有几件衣服。女士父亲道:‘这些东西果然不是子民之物,但不知怎样会在子民家里的,子民自己也没有明白。’知县道:‘要你明白也不难。’随向签筒里抓出一把签,掷下道:‘与我重打这厮。’女士父亲道:‘大老爷,子民究犯了何罪?要蒙大老爷赏刑?’知县道:‘你这厮做了强盗,现放着真赃实据,还敢假作不知么?’女士父亲道:‘大老爷冤枉的很,冤枉的很。’知县不去理他,只拍着旗鼓催快打。众役不由分说,早把他拖出天井,头向北,脚向南,横揿在地,一五—十,着实奉敬,女士父亲迸住气,一声儿不言语。怒得知县连喝重打。只听豁喇一响,衙役手里的板子却早截作两段,瞧女士父亲时,依旧白印都不曾起一个。知县叫换大板再打,女士父亲是有功夫的人,这种竹板子那里在他心上。不到一个钟头,早断了十多条板子。知县怒极,叫取夹棍上来。两旁的皂隶吆喝一声,把夹根向堂上只一掼,知县问道:‘招不招,不招就要用大刑了。’女士父亲道:‘子民没有犯事,招出点子甚么来?’两个衙役,扳翻了女士父亲,把他两个腿子套在夹棍里,问他招不招,索性不开口。知县吩咐用力的夹,两个扯绳的衙役,用力把绳一收,只听豁喇的一响,那夹棍迸了六段。知县叫换取新夹棍来,如法炮制的再夹。谁料绳子一收紧,又是一声响,夹棍又迸断了,知县道:‘这厮很有点子功夫,这种扶胃健脾的刑罚那里配他胃口。左右快生起火盆来,请这厮享受满天星滋味。’这满天星是最利害最残酷的一种私刑,恁你铜皮铁骨的英雄,一见了也要魂飞魄散,是用一盆很旺很旺炭火,烧着几千个铜钱,烧的红透,把犯人剥精赤了身子,却把红透的铜钱用钳钳着,蚩蚩的直烫。当下这瘟知县用满天星私刑,把柳英雄烫得个皮开肉烂,焦臭异常,昏过去了好几回。好个柳英雄,索性横了心拼着一死,悉听他们摆布。咬紧牙关,一声儿不言语。知县治的有点子嫌烦了,叫且收在监中,过天儿再审。柳英雄收了监,土豪又叫人向柳女士道:‘如肯把房子相让,你老子的官司本宅主人可以替你们弥缝。’柳女士到监里探望父亲时,乘便把这节事回了。柳英雄道:‘甚么官司不官司,这节事,大约就是这厮摆布出来的。他想我怕吃官司,就肯把房子让给他了。我情愿拼掉这条老命,祖宗传下来的房产,一尺一寸都不敢丧掉。我活着一日,就保守一日。他要谋我,等我绝了气再看罢。儿呵,这几间破屋,你不要看轻了。一块砖头一片瓦,都是你祖宗心血气力挣来的,在我手里丧掉了一砖一瓦,我便对不起祖宗,我便是祖宗的不肖子孙。’柳女士道:‘父亲现在在患难之中,总要先求解免的方法。照孩儿看来,暂时应允他,倒也未为不可。’柳英雄道:‘这是我宁死不为的。’柳女士没法,又劝越狱逃遁。柳英雄道:‘这更不对了。你枉做了我的孩子,连我的性情都没有识着么。我逃走了,可还成什么英雄。并且官府拿我,是说我做了强盗,一逃走情形更像了,倒授了他们口实。我虽然偷活着一条性命,无端的背这恶名,也很没趣味儿。而况眼前又没有审实,瘟宫虽然强横,总不见为没有审实口供就为无端定罪的。我这条命,或者还不至丧掉也未可知。’女士见老人家执意不从,只得罢了。那里晓得土豪得着回绝之信,马上改变方针,贿买了狱官,叫把柳英雄活活处死。做官的人,眼睛里本只有银子两字,听说有得银子到手,早喜的心痒难抓,却故意做出点子生意经,向来人道:‘烦你上复贵上,这桩事我可不能够遵命,活剥剥一个拳捧名家柳英雄,就这么弄死他,好似罪过一点子。我现在五十二岁了,通只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为了这小孩子也应得修修呢,没的倒干这害理伤天事情。’那来人也很是来得,听了话就笑答道:‘你老人家的话何尝不是,只是敝上与你老人家,一竟很要好的,现在头回儿烦你这点子事,你老人家就不肯帮忙,敞上素来最是多心,他不道你怕罪过惜福,只道你瞧不起他呢,恐怕于事实上,你老人家未必有甚利益。讲到天理两个字,本是没有对证的。别的且不必说,只要瞧我们大人,孽要算作的了,拆散了人家多少夫妻父子,谋占了人家多少田亩屋产,人丁恰又兴旺。你老人家还迂点子什么?’狱官道:‘你的话也是,在你贵上跟前,管不得什么罪过不罪过,我只好拼着折点子福寿干一干了。只是我不过是吩咐一句话,动手却要他们动手的。光只二百块洋钱,怎么能够分派呢。监里头上下三等的口碑,都要照顾到,并且弄掉后,邻封来相验,仵作一面也要弄妥,一面不平伏,发作起来,大家都脱不了干系。’来人道:‘你老人家的话,明白的很。仟作一面呢,我们自己料理,不敢烦你老人家操一点子心。这二百块钱,一百块是孝敬你老人家的,一百块作为监里一切开销。你老人家斟酌着行罢。’狱官道:‘我同贵上是至交,就白当当差也不在乎。只是二百块钱,监里开销怎么开销得来,这数目总要好好增加起来。’来人道:‘大约要几许才够开销?’狱官屈指算道:‘王四张大李六是动手的,这三个人的胃口是大惯的,总要六十块钱才买的到一个肯字。三六一十八,就要—百八十元了。孙金生是个总头,少了不行的,也是六十块,已经二百四十元了。其余众人分给他十块八块都不争论,八个人每个人八块,八八六十四。除去零头,至少需三百块钱。我是随便的,有也好,没也好,决不和贵上争论。’来人回复了土豪,当夜就送了四百块钱来。狱官点过,数目不差,道了谢。来人去后,狱官就传禁头孙金生和王四、张大、李六三个禁子到衙门,吩咐道:‘姓柳的犯人是本地大乡绅张大人冤家,张大人送一百块钱在这里,叫把姓柳的摆布死了。这一百块钱就是酬谢你我的。我已经答应下了,所以唤你们来公分。分定了,就好动手行事。’孙金生并不回答,只把眼珠儿瞧着王四。王四会意,开言道:‘老爷,一个著名的柳英雄,只卖得一百块钱,好似太贱了。大家在里头当差,也是苦不过,撞着这种外快生意,落得多赚他几个,张大人又不是拿不出钱的人。’狱官道:‘我也知道,只是已经答应下了,说不得大家就委屈点子罢。’张大接口道:‘老爷,你是圣明不过的,监里共是十二个人,孙大哥是头儿,自然应该多派一点子。我们三个人是动手的,辛辛苦苦了一会,大家想点子什么,其余众人多少总也要派他们一点子。还有你老人家的分子。通只一百块钱,每人扯得几个钱到手。’李六道:‘是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穿板壁说亮话,大家抹过良心,干这种没天理事情,都为点子什么。那姓柳的与我们究没有什么冤仇呢。’狱官劝了半天儿,大家终是不答应。没奈何,只得向众人道:‘这事是我答应下来的,现在又不好再向张大人找价。你们众位又都不肯委屈,难来难去,倒难了我一个人。现在我情愿吃亏点子,一百块钱你们拿去分了罢,我的分子不要了。’王四、张大还不肯答应。孙金生劝道:‘银子是用得尽的,情分是用不尽的,老爷既然这么说了,就瞧老爷分上,少赚了几个钱罢。只要下回有好点子生意,求老爷多照应一点子是了。’众人见孙头儿这么说了,只得答应,拿了钱自去分派。临走时光,狱官问:‘今夜动不动手?’孙头儿道:‘今夜可不及了,病还没有报呢。’狱官道:‘这个不妨,报病日子可以倒填的,我已给你填上了,你们快点子去行事罢。张大人性子急不过,立等着回音呢。’孙金生连声答应,同着王四、张大、李六去了。”

春泉听到这里。插言道:“我们中国的监牢,真是世界上活地狱,没罪的人可以无端的捉进来监禁,可以无端的把私刑处死,不知到几时辰光才能够改良。”瑟公道:“多不过九年罢了。”春泉、静斋问:“你为甚知道是九年?”瑟公道:“预备立宪不是定期九年么?到那时立了宪,监狱就不怕他不改良了。”静斋道:“且讲那柳英雄事情罢。”

瑟公道:“柳英雄自收进了监牢,披枷戴锁,与众犯人住在一块儿。监里头规矩,到了夜,犯人和犯人是连锁在一条链子上的。这条链子,名叫众链,众链是横穿在犯人颈链里头的。一条众链,连穿十个犯人,两端却锁牢在柱子的铁环里头。一个人转侧,九个同链的都要牵动。此时柳英雄遍体鳞伤,疼痛的不堪忍耐,那几个同链犯人,偏偏不时翻动,冰冷的铁链,牵着伤痕,痛的钻心入骨。满地上痰沫尿屎,臭秽的气味,熏进鼻管里,肚子里就不住作起恶来。想要将息片时,无奈那犯人愁苦悲叹声,合着叮叮当当铁链碰动声,杂然刺耳,再也合不上眼。只见壁上挂着一盏油灯,那个火只有黄豆般大小,碧淡淡,阴惨惨,一晃一晃,也不知那里来的风,吹得这火摇摇欲灭。那柱子的黑影,一动一动,好似一个幽灵鬼物,在那里揶揄一般。说不尽的悲惨情形,描不完的凄凉况味。回想,数天前,数月前,数年前,我也是很快活很自由很活泼一个人,我与狱外的人本没有什么两样,每天每时,逞着我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喜欢喝酒就喝酒,喜欢骑马就骑马,喜欢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或是出外去寻访朋友,或是在家里同女儿谈天,或是种竹养鱼,或是使枪弄棍,意想所及,无一非快心之景。‘咳,谁料横祸临头,竟会无端的住到这里来。’老英雄正在心绪潮涌,忽见里监门呀的推响,走进两个禁子来。认得就是王四、李六。柳英雄只道他们又要向自己索取例费,那知王四、李六倒并不说要银子,笑吟吟的道:‘柳老朋友,你是个好男子,这桩官司一定是冤枉的。我们也替你不平呢。’柳英雄心想,他们方才硬索例费,索不成,现在换软工来,(缺319字)双手奉上。柳英雄说了声对不起,接过手,搁在鼻子边闻了一闻,觉着一阵异香,从鼻子里直钻进来。问道:‘这酒怎么这样的香?’李六道:‘药香呢。’柳英雄不疑,骨哆骨哆喝了个尽。哪知不喝犹可,一喝下时,顷刻天旋地转,头里昏将起来,身不由主的横倒地下。原来这个酒就是蒙汗药酒,皆因柳英雄是个拳棒名家。清醒明白,恐怕对付他不下,所以灌了药酒,蒙的他人事不知再行动手。柳英雄昏倒在地,这几个狗男女就鬼鬼祟祟,不知用什么手段摆布,只半夜工夫。把个铁铮铮柳英雄送到鬼门关上去了。

禁头孙头儿,照例禀报本官,知县照例转详上司,禀请邻封相验。邻封带领仵作,到监相验,自然总是个‘确系病死,并无虐待情形,’具结完案。可怜烈烈轰轰的奇男子,就此完结。只把个柳女士气得切齿咬牙,怒得握拳透爪,凭着一身本领,定欲与老子报仇。先把老英雄尸身。领出来殡殓成就,那棺木照例截角存库。办毕葬事,就挟着一口刀,等到个天黑,先到那土豪家里,把他一门良贱,称心快意的杀得个干干净净。然后再赶到衙门,把知县也杀了。从此便不能在世界上抛头露面,改扮了男装,遨游各省,学那《儿女英雄传》上十三妹,寻趁些没主儿的银子用度。后来忽念这种营生终非长久之策,就捐了个武职,投到军营里当差。却因办事勤慎,纪律严明,上头十分器重,渐渐升起来,升到了统领之职。这便是心泉夫人改装的原因,你们想奇不奇怪不怪。”

春泉、静斋齐说:“果然奇怪。”周介山道:“梅心泉这个人,本底有点子奇怪,自然所遇的事,没一样不奇怪了。”钱瑟公道:“梅心泉还有一桩奇怪事情,真奇怪的了不得。”众人问他何事,欲知瑟公如何问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谭老头幻术弄偷儿 毛惠伯正言摧俗论

话说钱瑟公道:“梅心泉还有一桩事情,奇怪的了不得。”众问何事,瑟公道:“就是惧怕他夫人,怕的出神入化。人家怕老婆也有,总没有他那般的怕。简直是出必告,反必面,到外边来应酬,辰光也限定的,晚了一点子回去,就要不成功。但是他在外边,也偷偷的攀了个相好,只不过没有公然住夜是了。一日,他相好梁双玉院里宣卷,他义不容辞的应酬了一台酒。日才过午,就死活拖我们去喝酒。那时介山、惠伯也在座中。”介山接口道:“可不是么,那时我还没有晓得,问他要喝酒停会子也不迟,为甚这么的要紧,我中饭才吃过呢。他回说你吃不下,坐着谈谈也好,那个不是才吃过饭。你就接说难为了两个膝盖头,就停会子喝也好。我还不很懂。心泉急分辩道:‘今天是宣卷吃酒客人多不过,我们早点子吃早点子散,前客好让后客,这是为体恤他们呢。’”瑟公道:“梁双玉也真是个脚色,那时节听了这话,顷刻跳起来道,谁要你让甚房间,你要停会子吃就停会子吃是了,回头叫娘姨下头去吩咐,局票慢点子发。娘姨不知就里,答应要走,慌的他连忙摇手说,不要去说了,不要去说了,台面已都摆好,就吃了罢。’梁双玉道:‘台面尽管摆着,吃尽管停会子吃。’心泉道:‘我肚子已经饿极,巴不得就吃呢。’梁双玉道:‘你不是说才吃过饭,怎么又说俄了,可要弄点子点心垫垫饥。’说着又令娘姨去买点心,作弄得他低头央告,我们都不禁暗地好笑。日未及西,他已要紧着回去。”静斋道:“怕老婆是现下男子普通的毛病,算不着什么奇怪。”春泉道:“他那位夫人又是拳棒名家,又是武职大员,更怕的应该呢。”瑟公笑道:“恐怕他现在对着夫人还打拱作揖的称统领东翁呢。”周介山忽道:“瑟翁,王祥甫家里设立了个乩台,你晓得没有晓得?”瑟公道:“祥甫这人总是这样鬼头怪脑。这种扶乩、卜课都是骗人的事情,怎么也会相信起来。何况现在正是新学昌明时代,大家都在破除迷信,他倒提倡迷信,真是奇怪的了不得。”介山道:“扶乩这事,不要说他迷信,其中也着实有点子道理。兄弟家乡那边,有个乩台,灵验异常,凡求出来的方药,吃下去比仙丹还灵。就判断点子事情,也准得非凡。那掌台的是个廪生,生性异常活泼,他却昌言不讳,告诉人家,乩台上什么神仙菩萨都没有的,倘说有神仙菩萨,我掌台的就是神仙菩萨,一切吉凶祸福都是我判断出来的。人家问他,既是你判断出来的,怎么又这样的准呢?他道‘那个我也不知,大约这东西全靠着天籁,一参人意,就要不灵的。扶乩的时光,别的念头心里一点子都转不得,一点子都存不得,专心注意在乩盘上,听人家通告,随听随判,由着心机怎么样动,就怎么样判。譬如忽地转着个天字,不管他用得着用不着,就在乩盘上写了个天字,天字下应接什么字,心机一转,转者个日字就写一个日字。总之天机动到那里,就写到那里,随心所至,随乩所至,不管他文理通不通,句子好不好,判出来灵验不灵验,更不必预先计议了。那原同测字触机一个道理,灵也不是我的功,不灵也不是我的过。他在绍兴时光,曾闹过一回笑话,那时有个会稽县的儿子,患了个什么病,到他乩台上来求仙方。他心里一转,他们做官的人,卑职卑职称惯的,这么一转,乩上就写了一个卑字。心想:哎哟,卑字头的药味是什么,只有一味麻子。乩盘上早转出了卑麻子三字。又听下底通告,初五日起病到今,茶饭不思,已有五日,心机一动,人知不觉,又写了五钱两字。忽地转念:卑麻子这东西是味泻药,如何用得。心中一急,乩就乱了,再也写不成字句,遂向来人道:方子是卑麻子五钱,来人抄着去了。他一想了不得,闯了祸了,这东西吃下去一定要泻煞,明天一定要来向我讲话。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卷卷铺盖就逃。那里晓得这病人的病,齐巧是个积食症,被这卑麻子一打,倒好了好些儿。到明朝来转方,掌台的已不知那里去了。”春泉道:“扶乩的事情,同奇门遁甲、祝由科差不多,都是测度不出的。说他没道理,却又是灵验不过,说他有道理,会的人又都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像祝由科治病,不论腰疽发背,他并不用什么方药,只念了几遍咒,就能够把人身上的疮疖移到树木上去,移过后人身上自然而然会好起来,树木上却就长出疮疖了,那株树不到几时竟会死掉。这种奇怪的事,再也想不出是个什么道理。”瑟公道:“春翁亲眼瞧见的么?”春泉道:“瞧是没有瞧见过,也不过听人家讲说呢。”周介山道:“我倒见过的,只不是移疮疖,是移一个瘤。他们移到树上去,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移的,先要瞧一瞧这树的寿数,寿数本底到快了,才念咒移上去。倘树是株新树,他就不肯移,因为一移上去,于树的生命就要有碍。奇怪真奇怪的了不得,没有移时光,好好的一株树,一念咒,树枝上就渐渐坟起一块来,同人身上的瘤差不多样子,人身上那个瘤却渐渐平下去了。”瑟公道:“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我终有点子不信。”周介山道:“莫说不信,这种事也是学问里头的一种。祝由科原是十三科中第一科,不过现在研究的人少,所以大家都不很晓得。就是奇门遁甲,也的的确确有的。湖州地方,有个姓谭的,于奇门遁甲一道,精透不过。他家那所宅子,是他亲手打的样,按照奇门遁甲筑造的,从造好后到现在,大门从没有关闭过,却也从没有逢着过窃贼。他新屋落成得不多几时,就算着某月某日某时应有个贼子来,就于这日邀集几个亲友,向众人道:‘今晚有一样好玩的东西,请大家瞧瞧。’众亲友问:‘什么东西,我们都要广广眼界,何不就请拿了出来。’姓谭的道:‘时光还早,这东西总要晚了才送来。大家横竖没事,就候一下子罢。我这里备有几样小菜,弄几斤酒来小酌小酌。吃着等候如何?’众人应允,到了天晚,姓谭的把许多长条凳从大门口摆起,直摆到客堂里,连三接二,朗朗疏疏,望去很有层次,把大门虚掩上了。客堂里点着全斤大烛,照耀如同白昼,他就同众亲友喝酒谈天。入席时光先约下众人道:‘我今天先有一句话,要众位答应我。现在尽管讲笑话,划响拳,到了停会子,大家却都不能开口,不能划拳。因为这好玩的东西,一听着人声音,就要逃去的。’众人道:‘这东西是活的么?’姓谭的回说:‘现在且慢问,停会子自会晓得的。’众亲友猜拳行令,闹到二更过后,姓谭的道:‘时光到了,大家请静静罢。’于是众人鸦雀无声的等候,候不到半个钟头,忽见大门吱格吱格两响,一扇门早呀的开了,一个穿短衣的人先探进半个身子,贼头贼脑向四周瞧了一瞧,好似没有瞧见什么,就大着胆子钻进来了。见他走到长条凳拦着的所在,东一望,西一望,望了半响,并不把凳拖开,把掘门的凿子、小铁锤等各物都插在腰间带子上,蹲下身子,把手按了一按,纵身直跳,跳过了一条凳。到第二条凳子,又是这么着一跳。话休絮烦,第三第四第五第六,都这么照样的跳过。一条条跳进来,跳完了,重又一条条跳出去。跳进跳出,跳出跳进,足足跳了一夜。起初时候,这贼子身子非常灵捷,一蹿即过,绝不迟滞。跳到后来,只见他气喘如牛,爬在凳子上爬也爬不过。喘了一会气,扑翻身子,倒在凳脚边,鼻息如雷的睡着了。此时天也亮了,几个亲友瞧了一夜,瞧得目定口呆,都问他什么缘故。姓谭的笑道:‘你们只要问那贼子就知道了。’众人就去把贼子喊醒了,问他为甚跳来跳去跳了一整夜?贼子一面揉眼睛,一面回答道:‘我是个远方贼子,为闻得此间谭府很是有钱,所以前来想做点子生意。那里知道一钻进门,面前就是一垛矮墙挡住去路,估量去却还跳的过,我就纵身一跳。那里知道跳过一重,又是一重,连着跳过了五七十重,见还有墙挡住去路。侧耳听时,里头还隐隐有人讲话之声。知道人还没有睡尽,一想不妙,不如跳出去了罢。回身再跳出去,那里知道竟迷了方向,跳来跳去,再也跳不出。东也是墙,西也是墙,南也是墙,北也是墙,四边都是矮墙。我此时身子简直吃不消了,瞧天时,好似也要快亮了,恐怕有人出来瞧见了未便,就在墙脚边睡一觉再说。那里知道就被众位老爷捉住了,这也是我自己不好,我也不怨众位,要送县就送县。’姓谭的笑道:‘你没有偷过我东西,我怎好把你送县。进来进来,你纵跳了一夜,身子也乏了,且喝杯酒,吃些菜,接接力要紧。只不过都是残肴剩菜呢。’贼子见主人这样相待,倒弄的不好意思起来。姓谭的又问:‘下回还肯光顾不肯?’贼子摇头道:‘就刀逼在我颈里,也不敢再来了。’姓谭的笑道:‘你倒是个识时务的俊杰,烦你传语贵同业,别家好偷,我家不好偷。我这里跑了进来,是跑不去的。只是你昨晚白劳碌了一夜,也很可怜。所说贼无空过,我总要补偿点子你。’随拿出五吊钱来道:‘这五吊钱,偿你一夜辛苦的,不嫌轻亵,就请收了去。’贼子那里肯收,连说不敢不敢,老爷你要给我钱,还是把我扎起来,打一顿好的多呢。我现在也正懊悔不及。’姓谭的道:‘你竟这样客气,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再强。只是现存酒菜,务请吃一点子去,也少尽尽我东道之谊。’贼子坚辞不获,只得坐下,吃了点子,道谢而去。从此便不有贼子再来。这是一桩。还有一桩,是朋友们逼他干的。他会了奇门遁甲,人家问他,他总不肯说是会。但是弄过贼子后,传说开去,人家都知道了,那里还瞒的住。这日,是湖州一个什么盛会日子,就有几个朋友,邀他山上去游玩。到了山上,见游人如鲫,红男绿女,白叟黄童,穿梭般的往来不绝。有的是烧香,有的是闲游,有的是做小买卖。这几个朋友逼住了要他试演奇门遁甲,他再三辞说不会。内中有一个,齐巧当时瞧见他作弄过贼子的,便道:‘你说不会,当新屋落成时,那个贼子为甚又跳了一夜呢。’姓谭的道:‘那也不过偶然有效罢了。’众人一定不依,姓谭的道:‘并非我故事秘密,没缘没故作弄人家,于道理上很是过不去。那贼子究竟是找上门来的。’众人道:‘姑妄试一回儿,下回决决不来勉强你。’姓谭的被众人缠不过,见山脚下一个喊卖油炸脍麻球的,顶着一个盘子上来。指向众人道:‘对他不起,就借他来试演一试演。只是有一件事,你们肯答应我,我才干。’众人问是何事,姓谭的道:‘他是个做小本经纪的,吃不起亏,那些麻球油炸脍跌坏了却要众位赔偿的。’众人道:‘算数算数,那不过几百个大钱的事,我们认赔是了。只是你怎么样试演呢?’姓谭的也不回话,随地拾了块小石子,只轻轻的一放,放在地上,看他也不踏步子,也不念咒语,向众人道:‘我们走上去瞧罢。’走了三五丈路,叫众人停住脚步。回头瞧时,那卖麻球油炸脍的已将次要走到小石块了。说也奇怪,别的人走到小石块,或是跨过,或是抄过。独那卖麻球油炸脍的,巧巧的踏上来,一脚踏在石块上,石块一转,翻身就是一交,盘子翻在地上,长的是油炸脍,圆的是麻球,撒了满地。油炸脍倒还好,麻球却生着脚似的忒楞楞直滚下山去,滚剩的几个也蘸上了许多的山泥,拾起来也不能够再卖钱了。那人爬起身,先拍去了身上的灰尘,然后再整理盘子,把油炸脍麻球一个个捡起来,十成中已丢掉了二三成。好容易整理定当,那知隔不到三五丈路,小石子又放好了,自然又是一交。一连跌了三交,盘子也跌破了,油炸脍麻球也都不像个样子了。踏扁的踏扁,蘸泥的蘸泥,那人爬起身,连连摇头,哭丧着脸子,说不出那种懊恼神气。姓谭的向众人道:‘好了,你们去收拾罢。’众人就问那卖油炸脍麻球的道:‘你怎么会这样的跌扑?’那人道:‘我也不知道呢。好好的走路,忽见地下白肥肥一只雄狗似的,恐怕踹着他,缩脚让时却就跌了。三回都是如此,爬起身却又不见什么白狗。真是奇怪,连我自己也不懂,光景今天命里遭了跌扑星呢。只是一盘货物,一个钱都没有卖,都弄坏了,怎么能够交帐。’众人道:‘你油炸脍麻球共有多少?’那人道:‘一百个麻球,一百个油炸脍,自己清本钱要六百个大钱,现在都交代了,怎么是好。’众人道:‘你也可怜,我们赔你钱罢。’于是赔了那人的钱,那人不知就是他们作弄,再三道谢而去。”春泉、静斋都听得津津有味,钱瑟公却只是笑,听介山讲毕,就问:“姓谭的是什么时光的事,现在此人可还在?我想去会会他,领教领教奇门遁甲。”周介山道:“瑟翁,你想去会他么,好是很好,可惜此人没缘,欠陪你我已有二十多年了。我方才讲的,还是长毛前的事呢。”瑟公道:“介翁贵庚多少?长毛前已经出世了么?”周介山道:“兄弟也不过听故老传说,只是见虽没有见过,想起来假总不会假的。”瑟公未及回答,春泉接口道:“这事我倒也相信,我小时节从学的先生,也会点子奇门遁甲的,不过没有这么周备罢了。他会把二十四根筷子,或是纸煤排列在台子上,叫人家默认,他却走在外边,并不瞧你,你认好了知照他一声已经认好,他就踏着步子进来,到台子跟前把所排的东西默默的算,就会算出你认的是第几根,一点子都不会有差误。你认第三根,他就说出你是第三根。你认第五根,他就说出你是第五根。你倘然一根不认,诳他说已认好,他就算来算去再也不会算出。这已奇了。更有一桩,再要奇怪。你手里捏着随便什么东西,他都能够猜的着,不过不说出这东西的名儿来。譬如你手里捏着只自来火匣子,他就猜道:‘五行属木,其形方,其中空。’说出来于这东西的形象,总不会差什么的。匣里头放什么东西,他也能够猜的着。不过总要你自己知道,他才能够知道。倘是别人放进的东西,连你自己也没有知道,他也决决不会猜着的。这两种,是兄弟小时光亲眼瞧见的。可知介翁的话,并非虚言。”毛惠伯道:“现在新学界朋友闹的什么催眠术,想来就是这个奇门遁甲,不过他们换了一个名目罢了。”春泉道:“甚么催眠术,我耳朵里听都没有听过。”毛惠伯道:“这催眠术是东洋人行出来的,可以在几分钟里头,催人家睡觉,催眠后就能行使一切命令,那被催的人竟没一样不听,没一事不从,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譬如我会催眠术的,现在把你催倒了,叫你喝茶你就会喝茶,叫你吃饭你就会吃饭,叫你写字你就会写字,总之一句,叫你做什么,你总无有不依从。差不多你这个人毫没一点子主权,全由我作的主。等到催醒后,问问你催倒后所做各事,你却又一点子不会晓得。这催眠术功夫,也很有深浅。最浅的须要被催的人极信我的催眠术,极肯受我的催眠,在施术时光两心相信,一点子不涉他念,才能有效。倘然心里稍微怀一点子诧怪念头,可就不能成功了。现在上海地方,东洋人教的催眠术,就是这一种。再深一步,就是一喝催眠了。一喝催眠,用不着被催的人相信不相信,只消摹然间一喝,就可把人家催倒。我们小时光,听人家说拐子拐小孩,当头顶一拍,那小孩望出来,一边是水,一边是火,背后是猛虎,不得不跟着拐子走路。这就是一喝催眠呢。因为一喝时光,这被摧的人心里必定一惊,就这一惊当口,早被催倒了。会了一喝催眠,就是豺狼虎豹狮象熊罴,各种猛烈的野兽,也都催的倒。佛法降龙伏虎,也就是这催眠术。比一喝催眠还要进步,就叫天眼通了。天眼通更是了不得,凡在隔壁或是对门房子里所有几个人,或是几样东西,隔着几重墙壁,都能够瞧的出。并且隔着山河城池森林大树,几百里或是一千里,也能够瞧的出。不过练这种本领,须要避绝尘嚣,灭除幻想,总要在深山穷谷之中,人迹不到的地方,经年累月,精心磨炼,才能够有效。若像上海这种地方,就练一百年都不会成功的。练成功后,施起术来,就同老僧入定差不多样子。”瑟公道:“催眠术真是奇怪不过的一种学问,我倒相信的。我有个朋友,也曾从东洋人学过。据他说,初学的时候,先要研究心理学。等心理学明白了,然后再教你催眠术。学会后,怎么样会的,自己也再不会说的出。听说世界上不知那一个国度,有一个大催眠家,能用催眠术寄递各种信件。后来学习的人多了,该国的邮政局竟大受其损失,邮政人员恨极了,会议了几次,就把这大催眠家控告到官,告他们个私递邮件之罪。这事传开来,世界上各国都当作笑话讲呢。”周介山道:“这催眠术也是荒诞不经的。瑟翁怎么倒会相信起来。”钱瑟公道:“然而不然,这催眠术是极文明的一种新学问,怎么可以不信,怎么可与极野蛮极荒诞的奇门遁甲,相提并论。”周介山笑道:“瑟翁必是中了外国人蛊毒了,这样的崇拜外国,深信外国。照兄弟看来,这种事情,都不过是个幻术。外国的既然真,中国的也未必是假。奇门遁甲就是中国的催眠术,催眠术就是外国的奇门遁甲。不过在外国不叫奇门遁甲叫催眠术,在中国不叫催眠术叫奇门遁甲罢了。有甚分别。”毛惠伯道:“这话通极,现在外国医院里医生,都用催眠术替病人治病,那就抄袭我们的老法子。从前杭州张胜贵张痴道人,可不是用这法子替人家治病的么。那事又不远,我也亲眼瞧见的。”众人问:“那个张胜贵?我们怎么从不曾听见过?”惠伯道:“张胜贵就是现在香火极盛的张大仙祠张大仙。”春泉道:“张大仙祠,香火果然盛旺非凡。他的坟,齐巧在拱宸桥脚下,劈对着拱宸桥。听说当时开辟租界时,别的坟通通掘掉,独他的坟,一碰都不能碰。小工动一动,就要头痛。所以外国人都见他怕的。他生前有甚奇事?我倒没有晓得。”欲知毛惠伯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张胜贵妙术起沉疴 郑紫阳微言箴恶俗

话说毛惠伯道:“张大仙人绰号叫痴道人,在生时节,专喜替人家治病。他的治病,并不切脉,并不开方,人家告诉了他病源,他就随随便便给点子东西与你,或是舀一匙清水,或是抓一撮香灰,或是拔一根青草,或是折一条树枝,或是采一张树叶,悉随他的便。说也奇怪,你拿回去吃了,却自然而然会好的。求他治病的人,十分拥挤,因为他从不肯到人家里头去医。你要求他医治,只有到他草棚子里头来,他草棚子就搭在拱宸桥那边。那时的拱宸桥,是荒草茫茫的一块空地,不过几座坟堆头和些白杨衰草而已。他却就晓得这块地,不久要兴旺,向人家说此间逢马而兴,遇羊而盛。后来中日战后,拱宸桥辟为商埠,果然条约是在马关结的,开埠是在乙未年间,那未不是属羊么,你想奇不奇怪不怪。痴道人替人家治好了病,谢他几百文青钱,他是收的。你倘是谢他洋钱,或是银子,他就要奉璧了。治病得下来的酬谢费,他却并不居积,随手赚来随手用。他最喜欢是小孩,大人同他讲话,不很高兴理睬,倒是小孩,倒总无有不理。袍袖里糕饼杂食,从不会断绝过。每逢出来,前前后后,小孩总围了一大群子。他就不痴不癫,同小孩子讲话,随把袖里头东西散给众孩子吃。孩子见了他,都欢喜的了不得,叫他痴子师太,痴子师太。他赚来的钱,一大半都用在小孩子身上。有时还弄几升白米,煮了饭,抛点子在树林里,抛点子在湖里,说是喂给鸟吃,喂给鱼吃的。因此赚的钱虽多,积却一个没有积起。有一年仁和县知县,闻着了他声名,就派差人来拿捉,办他个妖言惑众之罪。差人接着朱签,不住的叩头,都不肯奉命。仁和县大怒,传齐了三班衙役,亲自坐轿到拱宸桥拿捉。那知行到那里,叫人进草棚去唤他,回说张胜贵已经死掉。仁和县不信,亲进草棚子瞧时,果见他直挺挺死在床上。犹恐是诈死,立刻传仵作来检验。仵作如法检验,先按心头,后摸额角,果然额角冰冷,心头不跳,气也绝了,身也硬了。又拿一支银针,对心窠戳进三寸半多,也不见开口。眼见是死绝了,回禀仁和县。仁和县亲视无讹,才吩咐地保,叫替他备棺收殓,一面打道回衙。那知仁和县轿子还没有进城,他老人家倒爬起来了,不死了。人家问他,方才仁和县带仵作来验你,把你心口戳了一针,你为甚么不响。他回说我睡熟着,没有晓得呢。又问众人,戳在那里?从此后大家通称他是仙人,他也不辩明,也不承认,依旧痴痴癫癫,过他的日子。仁和县知道他有点子道行,也不再去捉他了。此时求他治病的愈加多了,他就发愿筑造起拱宸桥来,随处募捐,好容易捐集了二三千块钱,就购办木石,雇佣匠人,动起工来。这座桥工程浩大,通只二三千块钱,济得甚事。才起了两座桥脚,钱已完了。张胜贵无法可施。这日,有人见他捉住一只老鹰,跑到中间木板上,望水里只一跳。大家忙着援救,已经气绝,这回可真死了。于是替他办了两只缸,把遗骸装在缸里,和合儿合住,就埋葬在桥堍下,这就是现在香火极盛的仙人墓。”

钱瑟公道:“张大仙的事,我也听人家讲过。有人说这是日本人因为市面兴不起,借着这迷信事情,兴起市面来。他们猜透了中国人心理,故意这样铺张扬厉闹开来,闹的中国人举国若狂,他们却在暗地里好笑呢。”周介山道:“或者外国人是这样的设心,但是张大仙生前的事,确是不虚的。彼时湖州有个郑紫阳先生,和张大仙是好朋友。张大仙时常到湖州来望他,我小时还碰见过几回呢。他老人家头上戴一顶藤制的大帽子,身上穿着件大袖道袍,手里执着柄铁铲,粗望去宛似个朝山和尚。笑嘻嘻的面孔,痴癫癫的神气,一望就晓得是个有道行的,端的好副仙风道骨。”瑟公忍不住笑道:“哎哟介翁,瞧不出你倒会得善观气色,失敬失敬。”周介山道:“休得取笑,兄弟讲的是实话。”毛惠伯道:“讲到相貌,张胜贵还有点子古怪形象。郑紫阳真是仙风道骨,他住在三元宫,终日默坐,台上写着心肝脾肺肾五个字,不住的瞧看。看去看来,看来看去,看这五个字。有人去见他,他总温温和和的接待着。问他日后的事情,他总推说不知。却于应酬话中,隐隐约约,总有几句道着后来的事,很灵很验。这郑紫阳本是个秀才,父母都死在长毛乱里。长毛平后,曾出去做过一任小官,居然也积了万巴银子,却就告老回来,把这近万银子,雇了许多人随路掩埋尸骨,湖州府团近的死骨,差不多被他埋尽的。回到湖州剩个光身子,所有银洋物件,悉供了掩埋尸骨之用。那时,穿着件大青布长衫,在人家教书。教了几年书,他就出家当道士了。好在他本底没有妻小的,出家不到几年,就掌了台,充当院主。”钱瑟公问:“郑紫阳现在可还在?”毛惠伯道:“也死过多时了。”周介山道:“哎哟,时光已不早了,一竟讲话,讲的时光都忘记了。兄弟今天别地方还有应酬呢。”春泉、静斋也都说天已不早,要回去了。于是大家散去。

看官,这两回书忽而演讲奇门遁甲,忽而演讲催眠术,忽而演讲扶乩修仙,难道编书的提倡迷信不成。非也,文章之道,贵奇兀而忌平庸,本书开演到今,已满十回。所载无非是花丛中的故事,堂子里的经络,碰和吃酒,累牍连篇。不特阅者厌心,作者也觉手倦。所以另辟一径,别开一山,无非为诸君醒醒眼目。

却说孙达卿,自谋做经理失败后,心里郁郁不乐。这日,正在店里生地,老司务进来道:“孙先生,有人找你。”达卿道:“是那个?”老司务回说:“不认识。看光景是新从乡下出来的呢。”达卿捏着水烟袋,走出来瞧时,见客堂里坐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戴着个平顶硬胎缎帽,顶上一个血红血红帽结子。身上簇新的蓝竹布长衫,元色席法布马甲,元色洋布裤子,白竹布袜,双梁羽缎毛布底鞋子,一色都是簇新的。认得就是自己小舅子赵金哥,不觉一怔。忙问:“你怎么来的?”赵金哥起身叫了声“姊夫,阿姊出来了。”达卿问:“在那里?”赵金哥道:“在宝善街天福栈。姊夫,请你马上去一趟。”达卿听了,就觉着十分的不快活。原来达卿在上海做生意,足有四年不回家了,钱也没有带去。他赚的薪水本是不多,又喜欢打打野鸡,叉叉麻雀,这几个钱自己用还有点子勉强,家里自然要落空了。只苦得他老婆,当光吃尽,熬的清水直淌。那两个小孩子,却还吵着要饭吃。瞧瞧家里头,简直没什么东西好变钱了,买来的十来斤番蓣,差不多又要完快了。这日起身,见只有得五只番蓣,七岁的女孩子喊道:“妈呀妈呀,稻柴没有了,拿什么来煮脸水。”那男孩子只有四岁,哭着要饭吃。连喊:“妈妈我要饿死了,快拿饭我吃,快拿饭我吃。赵氏哄他道:“我的乖乖,不要响,饭已教阿姊在煮了。”又向女孩子道:“阿玉,你再到隔壁王婆婆家去借一捆稻柴,说等我们买了一并还他。”那女孩子果然乖觉,听了话就开着门去了。一会子垂着空手回来,眼窠里包着两包眼泪,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赵氏问他柴呢,阿玉哭道:“王婆婆不肯,倒把我骂了一顿子。”赵氏道:“那总是你不会说话,等我自己去。”又吩咐他哄好着弟弟,“我借了柴来煮番蓣你吃。”踅到王家,见王老太正在煮早饭,赵氏走进,王老太装作不看见,低着头,专烧他的饭。赵氏搭讪道:“王家妈妈煮早饭么?”王老太慌忙抬头,做出乍看见的样子道:“哎哟,我道是谁,原来是孙嫂子。嫂子你好早呀,敢是早饭已经吃过了么。”赵氏听问到吃饭两字,心里一酸,眼泪早像断线珍珠般,扑搜搜直滚下来。呜咽道:“妈妈我是那里来饭吃,差不多已有四天米粒子不到嘴里了。像这种苦日子,活着也没什么好处,我本也不要活,不过瞧着两个孩子,实是可怜。所以勉强挨看,巴得他老子有朝回来,也图个夫妻团聚。”王老太听了,早有点子不耐烦,开发道:“年纪轻轻,吃点子苦是不要紧的,到后来总会苦尽甜来。我们年轻时光,也是这样的。就是现在,也不曾有什么福享。孙嫂子,你快点子回去罢,小宝宝要哭的。”赵氏道:“妈妈,我想讨你厌,又要同你商借一捆稻柴,过日子买了一起还你。王妈妈。你是软心肠人,差不多就我的亲娘呢,我总忘不了你的大恩。”王老太呆着脸答道:“哎哟嫂子,我这几天齐巧也不曾买,连自己煮饭都不够。这捆柴也是向对门宋家里去借来的,不然邻舍家有无相通,借借本没什么不可以。”赵氏道:“好妈妈,你胡乱借一点子我,家里小孩子等着吃番蓣呢。”王老太道:“我简直没有,你且到别家去问了。”赵氏道:“不瞒妈妈说,别家都已借的不能再借了。”王老太道:“孙嫂子,说句不怕你怪的话,有所说救急好救,救穷不好救,日日来的事,那里应酬得许多。做家人家本是不容易,开门七件事,油盐酱醋,那一件少得。没有钱,自己总也要想想法子,应做的地方做做,应省的地方省省,靠着借是不能过日子的。”赵氏道:“妈妈,我们那个到了上海去四年工夫,一个钱都不寄回来,叫我拿什么来过日子呢?妈妈,这种日子你到来过过看。有钱当家是那个不会。”王老太道:“哎哟嫂子,倒是我多嘴的不好,得罪了你,你动气了。也罢,你们的事我本不好来管你的,你回去罢,我稻柴是没有,多谢你下回也不要来问我借东西。”赵氏赌气不要借了。回到屋里,那孩子已哭得不成个样子了。赵氏就把这几只生番蓣洗去了点子泥,分给两个孩子。孩子饿的慌了,抢着乱嚼,赵氏自己只吃得半个。左思右想,没做道理处,只得带着两个孩子到娘家来。他娘家相离只有三里多路,当时右手抱了一个,左手搀了一个,拖泥带水走到娘家。齐巧兄弟金哥也在家里,他母亲赵老太接着,就问女婿上海可有消息?可有钱寄来?赵氏见问,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道:“母亲,我这种日子过的不能再过了,娘儿子三人,早晚些终要饿死,米粒子已有四天不到肚了。前日子宋家伯伯瞧不过,借给了二百个青钱,女儿拿来买了二十多斤番蓣,十来捆稻柴,吃到今天早上,只剩得五个番蓣,柴也没有一根了。到隔壁王老太婆家去借借,非但不肯借,倒受了他一番教训,胡乱把生番蓣给两个孩子点了点饥,就到这里来。”赵老太听了,早万分的不忍,随道:“我的儿饿坏了,可怜可怜,大镬有粽子着,你去瞧瞧,熟了没有,熟了时先拿几个来点点饥。”金哥听了,未免有点子舍不得,开言道:“妈,粽子是过清明用的,没的祖宗没有祭,人倒先吃。”赵老太道:“这碍甚么,先提出几个原生的,祭祖用其余,人就好吃了。”金哥没的话说,只得忍着痛,眼睁睁瞧他阿姊拎出一大串热腾腾粽子来。两个孩子一见粽子,就吵着要吃。赵氏问:“母亲可要吃一个,我替你剥。”赵老太道:“我才吃过粥,不要了,你自吃罢。”赵氏又问:“金哥金弟,可要吃点子。”金哥道:“好,我就吃一个。”赵氏先替金哥剥了一个,然后自同两个孩子剥着吃。金哥咬了一口,嫌淡,向赵老太索钱去买糖蘸。一时买了糖来,却只放在自己面前蘸吃,两个孩子见了,便也吵着要蘸糖。金哥本在不自在,见外甥吵糖吃,就借端发话道:“不知好歹的孩子,你有了粽子吃,还心不满足的要蘸糖,倘不有你舅舅辛辛苦苦赚钱。这几个粽子那里来。小孩子家只要你长大起来常有得吃是了,现在劝你且省事点子罢。”说得两个孩子都哭起来。赵氏一口粽子正咬在嘴里,听着话,忙的咽下了。回答道:“我们现在穷了,靠着兄弟,吃这几个粽子。才吃你几个粽子呢,却就受你这一番话。你是我兄弟呀,尚且这样,那别人是更不必说了。人家亲眷淘里,照应照应多的很,幸得我阿姊穷虽穷,硬气却是硬气不过。倘向你商借一元半块,不知你要拿我怎样了。”说着,便掷下筷子,赌气不吃了。赵老太心疼女儿,便骂金哥道:“你知道点子甚么,外甥吃点子,就这样的小器。你小时节,我怎么样领大你的。”金哥分辩道:“我为外甥不知好歹,才教训一两声。”赵老太道:“不要说了,你自己这么大了,也不曾有清头,倒要管起外甥来。他们通只有几多大呢。”又回头向赵氏道:“你只顾吃,不要去理他。他是没清头的,你还有甚么不知道。”金哥见母亲护着阿姊,索性赌气出门找朋友去了。他们母女两人,又谈了一回知心话。赵老太留赵氏吃过饭,又偷偷的给了他两块洋钱,这两块钱却是金哥拿回来叫娘做纱布的。后来金哥向娘要布,赵老太推说被贼偷掉了。金哥不信,母子两个为了这几块钱,吵上不知多少回数。吵的赵氏知道了,赶回来向兄弟说明了,方才定当。金哥是有心计的人,暗想,阿姊在湖州,这漏水洞总是填不满。娘暗里头的事,我又防备不得许多,倒不如哄骗他到上海去,到了上海,交代过姊夫,耳根里总清净些,我也省操这一片心思,那伯他讨饭也不干我的事。随向赵氏道:“阿姊,姊夫上海去了这许多年数,一个钱没有寄回来,那总有了外遇了。他在外边作乐,你在这里吃苦,也很犯不着。我看你还是到上海去找他,找着了不怕他不给你饭吃。”赵氏沉吟未答,赵老太道:“你阿姊是个女娘家,拖着两个小孩子,叫他怎么上海去。何况上海这地方不是好去处,年轻人如何去得,这断是不行的。”金哥道:“母亲你晓得点子什么,上海是有轮船的,要去就去,休说两个小孩子,就带十个也不妨碍。况有姊夫在那边,阿姊到那边,总是找姊夫的。就再年轻点子,又碍什么。倘说年轻人到不得上海,那上海住的人都是七老八十岁的了。”赵氏道:“兄弟的话也是,他不回来,我不出去,我就饿死在家里头,他也不知道。还是去的好,我也很情愿去,只是还有几层难处。第一,轮船钱是贵不过,我现在一个钱都没有了,借又没处借,没有钱如何走路。第二,我们娘儿子三个,现在身上拖一爿挂一块,还像个什么样儿,跑得去不是三个叫化子么。他在外边做生意,场面也要紧的,没有衣裳如何走路。第三,邻舍家平日不知借了他们多少,一个钱都没有还人家,拍拍身子就走,人家不要出来讲话么。债务不清,如何走路。第四,上海地方,我又没有到过,地陌人生,我一个女娘家,叫我那里去找他。路径不熟,如何走路。”金哥道:“就这四样么?那都不要紧。去的盘川,你没有,我借给你是了。到了上海,姊夫做生意是有店号,有地址的,就不怕找不到了。倘说邻舍人家不肯放你走路,我看总不会的。为甚呢,你就不到上海去,也没有钱来还人家。人家白留你在这里做什么,没的倒养活你不成。你如果胆小时,我也有法子教给你,只要不说上海去,人家问你。你就回他娘家有点子事,去住一两夜就回来的。你到这里来住一夜,我就陪送你上轮船。只有衣裳一层最难点子,然而也不要紧,你到上海去,是找饭吃,又不是去出甚风头,就将就点子总也不会有人议论你的。如果你一定要绷空场面时,做我不着,只好替你朋友人家去借是了。”赵氏大喜道:“我准去,准去,你就替我借起衣裳来罢。”赵老太道:“金哥,你陪阿姊去不陪?”金哥道:“店里正在忙当口,走是恐怕走不出。只是阿姊的事,我只好帮忙奔一趟了。”赵老太见儿子答应送去,才不言语。赵氏问金哥:“我们几时动身呢?”金哥道:“自然愈速愈妙,难道还要拣甚么日子不成。今天我到店里去请了假,明天替你去借东西,后天就好走路了。”赵老太道:“日子总要拣的,你头回儿出门,并且还有孩子在呢。金哥你替阿姊瞧瞧历本,不拣日子我是不放心的。”金哥被娘缠不过,随取了本不知什么年份的历本,翻开瞧了一瞧,故意道:“妈,明天齐巧是黄道吉日,巧极巧极。”赵老太道:“果真么?”金哥道:“怎么不真,妈你自己来瞧。”赵老太道:“我是不识字的,你瞧的谅总不会错。”随向赵氏道:“总算巧极,你且回去收拾收拾,明朝就到这里来住了罢。”赵氏道:“我还有甚收拾,家里就只一只灶头,又不好带了去。”金哥道:“说说没什么,收拾起来都是钱呢。且回去收拾收拾要紧。”赵氏当夜回去收拾了一夜,次日金哥衣裳也早借了来,于是姊弟二人带着两个孩子,辞别赵老太,乘轮船到上海来找孙达卿。这便是十尾龟初集的收梢结束。

还有女嫖客妓院飞觞,女翻戏栈房设计,珊家园公馆作堂子,四马路豪商遭暗杀,纱厂密设女总会,张园武士打擂台,种种热闹节目,都在次集发表。
第十一回 乡曲辫洋行访友 小滑头酒馆谈心

话说孙达卿见了小舅子赵金哥,听说老婆赵氏,带着儿女出来了,心里老大不高兴,皱眉道:“好端端在家里,赶出来做什么。”金哥道:“在家乡倘能够好端端过日子,也决不肯赶出来的。姊夫自己总也很明白,四年工夫,教他吃点子什么,穿点子什么。”达卿道:“不必说了,我们到栈房里去罢。”二人出了祥记春号,雇了两部东洋车,不一时早到了宝善街天福栈。进门上楼,金哥领导进房。赵氏一见丈夫,扑上前两手抱住,要说话时,那里还有一句。泪如泉涌,只说得一句:“不意还有见着你面的日子。”已呜咽不能成声了。两个孩子,已不复认识父亲,瞧见娘哭,也陪着出眼泪。金哥虽然势利熏心,见了这副情形,也不觉天良发现,滴下泪来。达卿心肠本是铁石做成的,说也奇怪,才被赵氏一哭,不知不觉竟会柔软起来,连说:“不要哭,不要哭,有话好好的说。”赵氏听说,呜呜咽咽,更哭得气都透不转。阿玉见娘哭的利害,不知遭着什么事故。拖住了赵氏,哭喊妈妈,喊个不住。夫妻父子,乱哭了一会子,方才渐渐止住。赵氏道:“你这个人倒好,四年工夫一回都不转,可是不要我们了。”达卿道:“皆因店里忙,抽不出身子。我也很愿意回家呢,你们女娘家不出来做生意,哪里晓得男人家难处。”赵氏道:“湖州人在上海做生意的,也不止你一个,人家都年年回来的,就是不回来,钱也总有得寄回。你自己去想罢,家里又没有家当,四个年头,穿吃用度,教我拿什么来支付。我自己饿煞了倒也罢了,两个孩子是你生的,活剥剥饿煞,心里怎地过的去。你在上海开心,那里晓得我们的苦。东西当的不能再当,卖的不能再卖,凡是认得的人家,亲戚朋友借贷也借的不能够再借。饭是不必说,连薄粥也喝不起了。”达卿道:“不必说了,那都是我的不是。现在到了上海,我总替你们想法子,大家有粥喝粥,有饭吃饭,已前的事,我现在懊悔也已不及,你也不必再提起了。”赵氏才教阿玉过来见父亲,又叫阿麟走过来,向达卿道:“你出门时,阿麟才满月呢,现在已这么样大了。可怜他今日才认识你爹呢。”达卿也觉凄然,双手抱起阿麟,左右开弓的香了两个面孔,向赵氏道:“栈房里开销大不过,我们外边去看房子罢。”赵氏道:“我们饭没有吃呢,清早起来每人只吃得两块瓦片饼,肚子又有点子饿了。现在找着了你,可不用忧了,你总有饭给我们吃了。”达卿笑道:“自然自然。”于是一同出外,赵氏和金哥都是第一回到上海,瞧见了两旁的店铺,来往的车马,都觉异常好看,不住的停趾观看。达卿领妻子小舅,先到小饭店饱餐了一顿,然后瞧看房子,在法界八仙桥堍紫来里,租定了半间前楼,租金每月二元。又到棕榻铺买了两张棕榻,一个台子,两条凳子,又办了些风炉镬子之类,胡乱做起人家来。达卿留金哥家里住几天,金哥正中下怀,就答应下了。那栈房钱也是达卿算掉的。这夜达卿就在家里住宿,次日起身,金哥问姊夫:“正记洋行在那里?”达卿道:“那是在黄浦滩,你问他做什么?”金哥道:“钱家妈托我带封信给他儿子耕心,今天想替他送去。”达卿道:“也好,我要到店去了,你回来到我店里来吃饭。”达卿去后,金哥怀着钱家妈那封书子,径向黄浦滩来。走了一会,看是到了,远远望见高墙上正记洋行四个大字。还有几行外国字,却不认得。紧行几步,走到洋行门首,见正在上货。挑夫络绎不绝,扛着很大的货件,跌撞而来。有一个穿呢(衤满)马褂,戴着眼镜的,像是管帐先生,站在门口,向黄浦呆望。旁边一个挑夫,拄着扁担,与他们讲话。金哥上前拱手问:“钱耕心可在这里?”那先生也不回答,只嗤的一笑,仰着脸竟直不睬。金哥没了落场,讪讪半响,正要走开。倒是那挑夫用手指道:“你要找人,到帐房里去问,这里是栈房,那里有什么人。”金哥照他所指地方瞧去,果然一片红砖矮墙,门口挂着一块铜牌,隐约是正记洋行四字。金哥走过去,见是所很高大洋房,场面儿异常气概。两扇玻璃门,闭的紧紧的。望进去时,静俏俏不见一人。地下青石阶沿,扫得洁净无尘。金哥不敢乱叩,徘徊观望,一眼瞧见了挂着那块木牌,上写有中国字。仔细瞧时,见是“送信、收帐人等,概由后门出入。行主持白”几个行体半草字,想要问后门在那里,又苦没个人进出,无从探问。正在没做道理处,忽见玻璃门呀的推开,咭壳咭壳跑出两个外国人来,吓得金哥退步不迭。这一慌,倒慌出个急智来。心想:既说后门,谅总在后边了,我只沿着墙兜过去是了。兜到那边,果见另有个门口,规模倒也不小,门口挂一块黑漆金字小招牌,大着胆走进去,左右张望。见洋房的百叶窗尽都开着,玻璃窗却没有开,不知从那条路进去。暗说不好,这所在不好瞎闯的。徘徊了一会,又不敢声唤。恰好几个挑夫,拖着扁担往里飞跑,直跑进旁边那扇小门里去。金哥跟随进去,见门口也有一块小招牌,写着正记洋行帐房六个字,下底又画着一只手,伸两个指头望门里指着。走到里边,见两行都是高头柜台,约有二三十个人,在那里忙碌碌的不得空隙。等候多时,没个人来询问。只得拣一个年轻学生,表明来意。那学生把金哥打量一回,随手把壁间绳头抽了两抽,就有个打杂的应声而至。学生叫“去喊小钱来,说有人在找他。”打杂的去后,金哥掩在一边。等了个不耐烦,方才见钱耕心穿着淡竹布长衫,长衫上另罩着个女人饭单似的东西,扎缚得紧紧的,十分即溜跑到帐房,连问:“是那个,是那个?”一见金哥,怔了一怔,随说:“是你呵,几时来的?我们楼上去坐坐罢。”金哥回说“前天到的。”跟着耕心,穿过帐房,转两个弯,才是楼梯。耕心叫脚步放轻点子,两人蹑手蹑脚,蹭到楼上。耕心推开一扇小门,悄说:“就这里坐坐罢。”金哥举眼瞧时,窄窄一角外国房子,很像截断巷堂一般,满地上七横八竖堆着许多钢铁玻璃器具,靠窗一只板支的半桌,—只骨牌凳。金哥道:“你一竟得意呀。”耕心慌忙摇手,叫他不要说话。一面摸出—支香烟,划支自来火,敬给金哥。金哥慌忙起身来接,正要告诉他家里有信,忽听淅铃淅铃淅铃铃一阵铃响,大有似乎闹钟报时刻的声音。耕心跳起身,慌说:“你坐会子,我去去就来。”说毕,掩上门匆匆去了。这门外常有外国人进出往来,履声壳壳,吓得金哥屏息危坐,捏着一把汗,一声都不敢声,一喘都不敢喘。好一会,耕心推门进来,手中拿两个空洋瓶撩在地下,嘱金哥:“再等会子,完结快了。”仍匆匆掩门而去。金哥一枝香烟已经吸完,瞧桌上时,见七横八竖乱堆着几本书,翻来看时,却是《粉妆楼》、《珍珠塔》、《杨家将》、《五虎平西》之类,随手拿一本看了一会,才见耕心进来,已另换了呢(衤满)马褂,时路行路,连缎鞋小帽都崭然一新。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外边去谈罢。”一手让金哥先行,一手拽门上锁,同下楼来,依旧经由帐房,转出旁边小门,沿马路一径行来。金哥才说:“府上老太太,有封信托我带来,那里晓得耕兄竟贵忙得很,现在可能交给你了。”说着摸出信来。耕心连称:“费神的很,费神的很。”接过信,也不拆看,只向袋里一塞,—面道:“你不晓得,今天还是礼拜六呢,倘是闲常日子,总要下午五点钟敲过才有空,你来的总算还巧。”金哥道:“你一个月赚多少钱?”耕心道:“也有限的很,工钱只有得十六块洋钱,连外快并算,强强三十块左右。”金哥舌头一伸道:“毛三十块钱一月进益,还说有限么。我要做到近十个月呢,像我在里头,总算出息很好的了,却只有四吊大钱一月。”耕心道:“倒是你好呢。你虽赚得少点子,在里头没甚费用,倒来得实惠。上海地方,可比不得内地。场面是要绷的,应酬是罢不来的,洋行里又没有饭吃,烟茶一切都要自家破钞。夜里又要另租房子,行里是不能耽搁的。一样样开销下来,能剩有多少。”金哥道:“那是我们如何晓得。”耕心道:“你今回怎么忽地到上海来,可是白玩玩,还是另有什么贵干?”金哥道:“没有事怎地会来,我是特陪阿姊来找姊夫呢。”耕心道:“令姊丈也在上海做生意么?”金哥道:“来了足有四个年头了,他在祥记火腿栈做帐房。”耕心听了祥记火腿栈五个字,心里忽然一动,问道:“这祥记火腿栈,不是开在洋行街的么?”金哥道:“正是在法租界洋行街。”耕心道:“祥记里老大马静斋,他的女孩子生的异常漂亮呢。”金哥道:“你怎么认识的?”耕心道:“岂但是认识。”金哥道:“难道还有别的交情么?”耕心道:“岂但是交情。”金哥道:“奇了,人家的女孩子,漂亮不漂亮,你会晓得,那总是认识的了。又说是不止认识,进一层总是有过交情的。又说是不止交情,到底是什么呢?可真玄煞我了。”耕心道:“我与你是从小轧到大,总算得着老朋友了。难道我的脾气你还不晓得么。”金哥道:“你这人是个色鬼,从小喜欢轧在女孩子队里扰的,扰得女孩子打着骂着,你还伸伸舌头得意的了不得,害的女孩子母亲都咒骂你小溅死,轻骨头,我怎么不记得。你这会子到了上海,做了生意,难道老脾气还没有改掉么?”耕心道:“脾气如何会改,要改除是直脚。你我老朋友,今天横竖没事,就不妨同你仔细谈谈。”当下同到宝善街得和馆,上楼拣副座头坐下,要了两壶京庄,几个碟子,小酌起来。金哥问耕心:“你在上海怎么的扰法?”耕心道:“上海地方,玩耍所在,真是多不过。分起门类来,一种是出官的,一种是不出官的。出官的就是长三堂子、么二堂子、野鸡堂子、花烟间,大家都晓得的了。不出官的,却有台基、碰和台子、住家、小房子等几种。在上海几个老白相客,也都知道。我于这出官不出官两种里,已玩的不要玩了。现在却有一种翻新花样的白相所在,真是独辟一径,另有一功,新鲜的了不得。”金哥道:“怎么翻新花样?是官派不是官派?”耕心道:“自然总不是官派了。说他台基,又不像台基。说他碰和台子,又不像碰和台子。住家、小房子不用说得,更离得远了。那台基是专管人家拉马的。”金哥道;“甚么叫做拉马,敢是开台基人兼做马夫的么?我昨天经过泥城桥一家大马房,叫作龙飞的,见里头一大片空场上,二三十个马夫,都拉着一匹马在那里兜圈子,衔头接尾,走成个拷拷儿相似。想来就是拉马了。”耕心一口酒刚喝在嘴里,听了这话,不觉笑的喷了出来。金哥悄然道:“怎么好笑,我讲的没有错呀。”耕心更笑得弯腰打跌,好一会才道:“谢谢你不要说这话了,你没有到过上海,小说总也见过的。有部新出的《最近女界秘密史》小说,拉马的事情叙述得要算清楚了,你难道没有瞧过不成。”金哥道:“甚么《最近女界秘密史》我在湖州听都没有听人家讲过。”耕心道:“怪不得你这样不开通,连这点子新知识都没有。现在瞧新小说,是最要紧一件事情。一切稀奇古怪新鲜事故,新小说里头竟没—件不有,并且都载叙的明明白白。就是我方才说的那部《女界秘密史》是三大秘密书里头的一种。”金哥道:“甚么三大秘密书?”耕心道:“就是上海鸿文书局出版《上海秘密史》、《女界秘密史》、《官场秘密史》三种秘密小说。《上海秘密史》专讲上海地方各种说不出、料不到的稀奇古怪事情。《女界秘密史》是专讲女界的。《官场秘密史》是专讲官场的。”金哥道:“我都没有瞧过。”耕心道:“你没有礁过,所以就把溜马错认做拉马。你瞧见的乃是溜马,并不是拉马。驾在马车上的马匹,闲着时光尽他闲着,那马就要生病,所以小马夫牵着马不住的跑来跑去,名儿就叫溜马。拉马是做媒的别名,凡到基台上玩耍,没有相好,开台基的就替你四路八方去喊人,喊了来尽你拣选。或是只喊一个人来,竭力替你撮合,那通叫做拉马,又叫做拉皮条。碰和台子,明说专备人家碰和的,里头陈设也同堂子差不多,也有绝漂亮的女子出来应酬,只要钱多,其实也可以住夜。现在珊家园这家,却奇怪的很,门口挂着公馆牌子,照他场面儿的阔绰,一定要猜是大台基。其实倒又并没拉马,人家跑进去,总是赌为正庄,人物却没有台基的庞杂,走的几个都是上海的表表者,在商界里头极有名誉的,男男女女都有。跑进去适意是极适意,舒徐是极舒徐,你要什么就是什么,只是钱花的也异常利害。今春初我们湖州一个富翁,就在这地方花掉了十三万银子呢。”金哥惊道:“竟花掉了十三万银子,是怎么样花的?”耕心道:“无非是赌之一字,他们叉起麻雀来,五百块底,一千块底,没什么稀罕。弄得高兴,五千块底,一万块底,也要碰的。自然输起来就要十多万乱输了。并且他们叉麻雀,又不是规矩的,抬轿子是常有的事。动不动还要三吃一,你想怎么能够不输。”金哥道:“照此说来,是开赌的了。”耕心道:“也不止是赌钱一样,你喜欢女色,他也有。他这地方,原是男混女杂的。不过原要你自己放出本领来吊膀子,会吊膀子就能够玩耍,不会吊膀子,只好瞧着人家开心。他这地方,凡是上海阔公馆里头的姨太太、少奶奶、小姐们没一个不到。我曾经替他取过一个名儿,叫做吊膀子总会,倒确切得很。”金哥道:“吊膀子又是什么?”耕心笑道:“你连吊膀子都不懂,也会跑到上海来。吊膀子就是轧姘头的别名。”金哥也笑道:“轧姘头竟爽爽快快说轧姘头,怎么也起起鬼名来。吊膀子不吊膀子,弄这许多玄虚。我且问你,这吊膀子总会是不是就是甚么女总会?听说上海有个女总会,是开在珊家园。你说吊膀子总会,可就是这个。”耕心道:“不是,珊家园的女总会,早消灭多时了。”金哥道:“现在可还有?”耕心道:“有是有的,不过不在珊家园罢了。现在女总会,开设的地方秘密异常,开在一家纺纱厂里头,真是人不知鬼不觉,那些巡捕房里的包打听巡捕,见了这样规模宏远的大工厂,休说去拿捉,连问都不敢问一声儿。”金哥道:“这也巧极了,只是你怎么能够认识马静斋的小姐呢?”耕心道:“自从珊家园有了这吊膀子总会,上海几个会玩的人没一个不去玩他一下子,我也跟着朋友进去见识见识。”金哥道:“你也赌钱么?”耕心道:“我那里赌得起,一年赚下来的钱也不够一副牌的输赢。好在这地方不赌钱也可以,我不过是瞧瞧,不意就碰见了马静斋的女儿。说也奇怪,那马小姐初次会面,就蒙他十分有情,似笑非笑的向我连丢了四五个眼风。我眼珠子溜到他身上,他眼珠子齐巧也溜到我身上,我们两对眼珠子、四条烁亮的眼光,齐巧射成了交互线,我就乘便走过去,走到他身旁,半真半假的同他攀谈,十句中居然蒙他也回答了二三句,我就约他一枝香吃大菜,多蒙他竟点头应允。就吃大莱时光。盘问他,才知是马静斋令爱。金哥弟,我钱耕心是个光身子,可是瞒不过你。我在这种地方吊吊膀子,并不光是贪色,也无非在经济上边谋点子贴补。”金哥道;“上海风气行倒贴的么?那真便宜透顶了。又有得开心,又有得钱用。”耕心道:“你休要羡慕,那也是本领挣来的,颇非一朝一夕之功。不信时,你去试试就知道了。”金哥道:“我倘然有朝在上海做生意,一定投拜你为师,请你教导教导。”耕心道:“照你这点子聪明,如果肯留心学习,出道起来,倒也是员健将。”金哥听了,眉飞色舞,好似当时已经学习成功了一般。耕心又道:“我晓得马静斋是祥记火腿栈经手,必定有点子想头,心里高兴的了不得。吃过大菜,又陪他新舞台去看戏,他才问我姓名,并做什么生意。”金哥道:“你自然总直言奉告了?”耕心道:“我告诉了他在洋行里当西崽,他还肯同我要好么。”金哥道:“你怎么说呢?”耕心道:“我告诉他姓王,名字叫心耕,在正记洋行做翻译,赚一百块钱一月,行里的总买办就是我嫡亲哥子,家里有着五十多万家私,却都是哥哥掌管着,只要我一成亲,可就要分家了。两人哈甫,我就有二十五万家私稳稳到手。”金哥笑道:“亏你吹这好大的牛皮,被他打听了出来便怎样?”耕心道:“打听了出来怕什么,我说的是王心耕,我横坚不叫什么王心耕。”金哥道:“竟会调这样的枪花,佩服佩服。”耕心道:“住在上海滩上,不调枪花是不能过日子的。全靠枪花大,日子才过得快活。我吹了一泡子牛皮,他竟相信的了不得。看过戏,就同他到鹿鸣旅馆住了一夜,从此总算有过相好了。就这夜被我一阵甜言蜜语,哄到来伏伏贴贴。后来小房子也是他去租的,一切开销也是他的,连我的零用费、衣着都是他一个儿供给我。现在我和他知己得一个身子相似,所以告诉你不止是认识,不止有交情,你明白不明白。”欲知赵金哥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再表。


第十二回 梅心泉发起国货会 袁福生空娶粉桃花

话说赵金哥听了耕心的话,就道:“你前后没有老婆,既然这么着要好,何妨就娶了他呢。”钱耕心道:“约约乎,动都动不得,动都动不得。”金哥道:“这又是什么缘故?我可真不懂了。膀子既然吊得,姘头既然轧得,娶他回去为甚又娶不得?”耕心道:“你那里得知,他这么一个人,休说他不肯嫁我,就便肯了,我可供养得他起?供养不他起,并且他现在并不晓我是叫钱耕心,只晓得我是有二十五万家私的王心耕,停日子有家私的王心耕,变了光身子的钱耕心,如何答应得来。我现在也不过图个眼前风光呢,谁承望同生合世。”金哥道:“你倒会得开心,可肯带我去瞧瞧?”耕心听了,并不回答。只把金哥上上下下的打量。金哥道:“你瞧我做什么?”耕心道:“老弟,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穿了这身衣服,满脸土气,满身土派,跑到玩耍地方去,不怕人家笑话么。”金哥道:“难道随便走走,也要预备的么?”耕心道:“怎么不要预备,眼前服备两个字是很时髦一件东西。朝廷立宪,先要预备。做官的人,也要服备,候补就是实授的预备。我们吊膀子,难道不要预备的么。”金哥道:“果然果然,兄弟的敝东是个秀才,他是吃乌烟的,现在听说上头在提议禁烟,他就大烧其土。人家问他做什么,他说:‘我预备戒烟呢。’人家道:‘奇了,戒烟就是不吸鸦片,为甚又烧这许多烟膏?’他道:‘原说预备呢,又不是眼前就戒绝,我本底是出去开灯的,现在预备戒烟,就在家里头吸了。’这是一桩。还有,小敝东很喜欢赌钱,今年年头上牌九里连输了六百多块钱,敝东大怒,管住他不许再赌钱。小敝东也说:‘我也知道赌钱没甚味道,从今后再不去赌他了。’那知吃过饭,有朋友来和他叉麻雀,他又去了。敝东恨极,问他:‘你说不赌,为甚又去叉麻雀?叉麻雀不是赌钱么?’小敝东道:‘我也是预备呢。现在先不推牌九,麻雀原是要叉的。’这就教预备戒赌。”耕心道:“你能够明白就好了,这吊膀子一道,看看是没甚希奇,学起来倒也颇非容易。那预备功夫,第一先要预备功架,走路有走路的功架,讲话有讲话的功架,功架练好了,然后再讲究衣裳,不然衣裳恁你再华丽点子,那副土头土脑的气派不改掉,女人家也不肯来亲近你。”金哥道:“只要我在上海做生意,就慢慢预备起吊膀子功夫来也不晚。”耕心道:“你现在还预备不着吊膀子,先要预备到上海来做生意。到了上海再预备吊膀子罢。”金哥道:“倘也要像立宪般预备到九年功夫,老也要老了,还吊甚么膀子。”耕心道:“你通只二十来岁的人,再过九年,也不到三十岁,怎么说老呢。”金哥道:“怎知我活得到九年,活不到九年。不要白预备了几年,福没有享到手,累到先受的不堪呢。”耕心道:“那是不能这么着想的。”金哥道:“珊家园这玩耍地方,是那个开办的?”耕心道:“说起此人,倒也不是无名之辈,是慎记经租帐房总帐周介山。”金哥记在肚中,两人谈谈说说,一时酒足饭饱,由心耕会了钞。出了得和馆门,耕心道:“你还到什么所在去?”金哥道:“我想到姊夫店里去转一转。”耕心道:“很好,我们就此分手罢。碰着再会,碰着再会。”金哥道:“我还有句话要同你讲。”耕心问:“什么话?”金哥道:“你替我留心着,不论有什么生意,得便替我吹嘘吹嘘。”耕心应说知道,两人点头作别。 金哥走到祥记,达卿问他饭吃过没有?金哥回说:“已经吃过,在馆子里吃的。”达卿也就不言语了。金哥又住了一天,向姊夫算清了帐,自乘船回湖州去了。达卿送金哥下船后,见时光已不早,慌忙回到店中,恰好春泉、静斋巧巧的都在。春泉一见达卿,就道:“达卿你肯入会不肯入会?”达卿茫然道:“入甚么会?”春泉道:“国货会。”达卿道:“甚么国货会?晚生没有晓得呢。”静斋道:“东翁这么说,叫达翁怎地会晓得?达翁,我来告诉你。这国货会,是梅心泉、钱瑟公两个人发起的。立会的宗旨,是劝本国人购用本国货的,藉以挽回本国的利源,保全本国的国命。”达卿道:“怎么叫做国命,倒没有听人家说过。”静斋道:“心泉说,人有人的性命,国也有国的性命,人是靠着血活命,国也靠着血活命,国的血就是国财。现在我们中国的国财,差不多被外国人快要吸干了,这条性命如何保得住。国命一绝,我们国里头的人,也都不能活命了。我们为自家性命起见,就不能不先救国命。兄弟发起这个会,并不是图名,并不是图利,无非为拯救大众性命起见。其实也并不光是拯救大众性命,中国人都死绝了,我梅心泉一个儿也不能够独活。简括讲起来,我发起这个会,无非为救我梅心泉一个儿的性命。众位入这个会,也无非为救各人自己的性命。兄弟发起这个国货会,人家叫我好也罢,叫我歹也罢,我都不管,我只巴望这个会发达。这个会一发达,中国就会富起来,我梅心泉就被众人骂煞,也都情愿。众位可晓得现在中国的大患在什么?并不在政治的不良,兵力的不盛,坏来坏去,就坏在本国的人不肯用本国的货,到街上去一望,店家所陈设的那一件不是外国货。到人家家里头去一望,那一家没有外国货。夜里点的是火油,装的是洋灯,洋灯火油都是外国货,做衣服的洋布、洗衣服的洋胰脂,又都是外国货。其余洋伞、洋烛、洋线、洋钉、洋磁、洋火、洋铜器具,那一件不是外国货。现在更有了香烟、雪茄、洋酒、洋糖、咖啡以及一切洋点心,几位时髦朋友,睡定要睡铁床,吃定要吃大莱,头上戴的是洋帽,脚上穿的是洋靴,更造化外国人,多嫌点子钱。你去想罢,这么弄下去,中国就是金子铸的,也要弄穷了。并且国货没有销路,必定渐渐消灭,做这行业的人,一旦失所依靠,衣食无着,不做盗贼做什么。所以近几年来,各处盗贼,一年多似一年,就为这个缘故。现在要救中国很容易,不必讲甚么立宪不立宪,只要大家齐心都用本国货,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了。这一席话,就是梅心泉方才讲说出来的。你听了如何?到底愿意入会不愿意入会?”达卿道:“入会怎么样入法?”静斋道:“那是很便当的,入会只要签一个名字,并不要纳什么会费的。现在会里一切费用,都由梅心泉、钱瑟公两人垫付。”达卿道:“会里头怎么个章程?”静斋道:“章程也很简便,总之一句,入会后不准再购用外国货,以前买的不论。”达卿道:“倘再购买,可有惩罚的章程?”静斋道:“初犯是劝告,再犯也是劝告,劝告过两回,原旧不改,本会便把此人斥革出会,把此人的姓名籍贯职业刊登各报,宣示中外,以后本会会员便不与此人通庆吊、通钱财、通生意。”达卿道:“哎哟,章程竟这么的严厉。譬如我入会犯了规,这里的生意先要做不成了。”静斋、春泉齐说:“那是自然,谁叫你犯规呀。”达卿道:“光说不许办洋货也难,那洋货的范围广阔的很,有几样中国是没有的,少倒又万万少不得,怎样呢?”静斋道:“那是指出的书籍、药品、机器都在特别品里头,购买是不禁的。”达卿道:“洋钱、钞票禁用不禁用?”静斋道:“这个也只好通融着,总要等会务发达了再议。”春泉道:“达卿到底赞成不赞成?”达卿道:“事情是好事情,几时成会,我准定入会是了。”春泉道:“你肯入会好极,会已经成立了,就请你签名罢。”说着,静斋拿出一本签名簿来。达卿见本店几个同事,上边都有名字,遂提笔来写了一行道:“孙达卿,湖州人,年三十二岁,火腿业,于某年某月某日由马静斋介绍入会。”随在下底签了个字。春泉道:“本店众店友都是同会会员了。”达卿道:“梅心泉这个名字熟的紧,他是何等样人?”春泉道:“此公是个奇士,一生武艺胜人,文才出众,有了这点子本领,偏不肯在名利场中争点子生活,又不肯高举远引湖海逍遥,同着他夫人住在马律司路,他地方上公益事情,从不肯预闻的,独是这回国货会的事,偏又这样的高兴。”达卿道:“事情果然是好事情,只恐外国人要来干涉,那就未便了。”静斋道:“我也虑到这一层。梅心泉说‘不要紧,我们这个会并不是抵制洋货,是提倡国货。外国人虽然强暴,究不能禁止本国人购用本国货。所以本会的名儿,特题叫国货会。’”达卿道:“这个见解高的很,我真没有见到。”正在讲话,忽见阿根进来道:“老爷姨太太请你回公馆去,说有要事商量。”春泉问:“什么事?”阿根道:“小的不仔细,只是瞧姨太太情形,好似很着急呢。”

春泉听说,慌忙坐马车回公馆。下车上楼,见房里头有个二十来岁小伙子,同太太正坐着讲话。春泉心里,不觉老大不自在。姨太太依旧没事人似的,舒舒徐徐的开言道:“你回来了么,我等了你好久了。”回头向那小伙子道:“福生弟,这就是你姊夫,过来见了。”这小子慌忙抢步上前,作揖相见,口称姊夫。春泉道:“你是何人?”姨太太接口道:“都是一家人呢,不碰头就不认识了。他是我的中表兄弟,叫袁福生。此番特来瞧瞧我,还有点子小事情要烦及你。”春泉方才明白,彼此归了座,就问:“从那里来?”袁福生起身回说:“新从苏州出来。” 看官,你道袁福生所遭的是什么事情?说出来真堪发噱。原来袁福生家住苏州养育巷,祖上以私娼发的迹,挣下了四五万金。福生上有一兄,名叫寿生,现在仍旧在做白蚂蚁,贩卖人口度日。福生是改做放印子钱生意,这两年倒也着实多几文。弟兄两人合并算来,差不多有到六七万光景。光算福生名下,也有三万多呢。福生近日忽地发起念头来,要娶一个老婆。四处托人做媒,就有个惯于做媒的王老太走来说:“三多桥有个年轻寡妇要嫁人,品貌生的俊不过,可要去瞧瞧?”福生道:“是寡妇么,好不好呢?”王老太道:“有甚么不好,寡妇和姑娘也差不多。苏州地方风俗,你还有甚么不知道,姑娘那一个是原生货,几个坏透的姑娘,还不及寡妇许多呢。倒是寡妇老老实实,恁他再醮得回数多,究也数得清的。”福生见说得有理,随答:“且待瞧过了再谈罢。”王老太恐拖长了日子要不成功,恿怂他马上就去相看。福生被他缠不过,换了身时路体面衣服,跟随王老太,同到那里。恰值这寡妇站在门口闲望,福生举眼瞧时,见他黑漆似的头发,白雪似的面孔,亮晶晶眼睛,血滴滴嘴唇。那皮肤白嫩中还泛出点子淡红来,宛如杨妃醉酒一般。却是天生成功的。并不有甚么脂粉渲染,身上黑布棉袄,黑布白滚边的裙子,那个发譬,梳得乌油滴水烁亮精光。却并没有半支簪饰,只插一只白骨簪子,愈显得风流飘逸,潇洒不凡。王老太紧行几步,走到那妇人身旁,咬着耳朵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妇人就把水汪汪一对秋波,向福生只一溜,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福生被这一溜,神魂儿就从顶门上嗤的出来,跟着他眼光,直飞向妇人身上去了。连那妇人说‘一起里头来坐罢’那句话都没有听得。王老太道:“福生,人家请你里头坐呢。”连催两遍,依旧没有听得。王老太把他拖进门来,笑问福生的魂灵儿到了那里去了,福生方才醒过来,不觉也自好笑。走进门坐下,凡房屋的大小东西的陈设都没有晓得,连他们讲的话,也一句没有听明白。因为他一双眼睛,呆痴痴跟牢着这妇人,一瞬都没有瞬过,妇人走到东,他就跟到东,走到西他就跟到西。后来回到家里,王老太问他:“这位娘子好不好?”福生道:“还有甚么说,好是好极了,只恐他不肯嫁给我。”王老太道:“你要他时,包在我身上,可以成功,只不过多费点子唇舌罢了。”福生道:“我总晓得的,事情成功后,总大大的酬谢你。”王老太道:“酬谢倒也不在乎,我们都是老乡邻,帮帮忙是应得的。你可晓得这位娘子是何等样人?”福生道:“总是天仙临凡,不然再不会这样标致的。”王老大道:“天仙是何用说得,只是面庞儿的俏俊,苏州城里应推他为第一。命运的艰苦,苏州城里也应推他为第一。这位娘子,四岁上就没了爷,挨到十一岁,苦命的娘又死掉了。仃伶孤苦,没依没靠,由娘舅做主,攀给人家做童养媳。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折,熬到十六岁上,刚刚要熬出头来,那知没有成婚的丈夫又死了。翁姑作主,拿他配给小叔子为妻,兄终弟及,倒也是一双两爱。不意天不由人,成婚不到一个月,他丈夫忽地急病身亡。他这时光只有十六岁呢。翁姑见他年轻貌美,硬把他嫁出来,嫁给了当更的阿新。这年三月里,桃花坞王公馆贼偷,阿新被贼子敲断了筋骨,将息不到半个月又死了。阿新又是没家当的,势又不能不嫁,恰巧藩台衙门里总书金老爷看中了他,娶他回去做小老婆。不到三个月,金老爷又坏了事,充军黑龙江。金奶奶做主,把他卖出来,卖给沈二爷为妻。沈二爷本是个痨病鬼,近不得女色的。所以不到两月,又到阎王老子家去了。沈二爷有个侄子,是做裁缝司务的,当下挽人来关说,婶母侄子配成了夫妇。不意沈裁缝成婚不到半年,有个学生意的,为司务打了他几回,遂起意不良,把人家的绸缎细毛衣料卷了个精光,逃之杳杳,沈司务一急,心痛旧病复发,医药罔效,又呜呼哀哉了。第七次再醮,才嫁到现在这赵阿兴。赵阿兴总算最长久了,两口子合了一年零两个月,这位娘子通只有十八岁,已经再醮过七回了,你想他命苦不命苦。现在地方上几个刻薄人,替他起了个浑名,叫做带煞桃花。”福生道:“照他这模样,莫说是带煞,就比煞还利害点子我也不怕,我就今天娶他进门,明天窆辫子,也都情愿,你尽管替我去说。”王老太道:“福生,你是不会死的,我老太婆是晓得的。”福生愕然问故,王老太道:“这位娘子,生了这样一副相貌,总也要福气消受他的。随随便便的人那里消受得起,折也要折杀快了。像你是年纪又轻,相貌又俊,家纪又富足,样样完全,这个福气不是你配享还有那个配享。”福生被王老太一阵马屁,拍得嘻开着嘴,再也合不拢来。当下向老王太说了无数费神仰仗的话。王老太做媒人是做成了精的,一张利口,悬河似的,什么事不成功。何况这顺顺当当直直爽爽的事,自然一说成功,没什么波折了。行过六礼,选好吉期。到了这日,袁福生发帖请酒,悬灯开贺,热闹情形自不必说。一般也用嫔相喜娘,鼓吹炮手,迎娶也用着彩舆,堂中也点着华烛,悉照头婚正配排场,十分的认真。亲戚朋友也来的不少,见了福生都打拱贺喜,口称恭喜不止。福生头戴顶帽,身穿袍套,脚登缎靴,上下焕然一色的新郎打扮,满脸春情,一身喜气,那副得意情形,真是描也描不像,说也说不出。只有一桩作怪处,他那位令兄寿生,碰着乃弟这样大喜日子,见着乃弟这副得意情形,却背着脸不住的冷笑。人家劝他喝酒,他也不喝,只向人家道:“你们瞧老福快活么,不要太快活了,不快活的事就要来呢。我恐他停会子,哭也来不及呢。”人家就道:“令弟的快活,就是你的快活,你们手足一体,何分彼此。”寿生道:“我果然快活,他如何快活得着。你们瞧着是了。”众人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却又不便细问,只得胡乱应着。一时鼓吹放炮,哗说“彩轿到了,彩轿到了。”寿生此时也穿着靴帽抱套,帮助乃弟应酬。听说彩轿到了,霍地站起身来,直迎上去。众亲友暗下谋道:“这大伯子竟恁地起劲。”说话未终,吹吹打打,彩轿已迎进门来了。众人簇上去看,见彩轿拾进中堂,喜娘扶在轿旁,两个迎花烛的,早手执纸煤把花烛点上,两个喜娘就来开轿门,搀扶出新人来。嫔相喝唱请新诗,就有两个孩子拎着灯笼往内去请。正这当口,寿生飞步上前,走上红毡毯。嫔相只道是新郎,就喝唱行礼。两个人参天拜地,男女交拜,妻时间大礼行毕,牵着红绿巾,送入洞房去了。这一来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弄的众亲友都莫名其妙,到底是乃兄娶亲,还是乃弟娶亲。福生听得鼓吹声音,走出来瞧时,新娘已被乃兄簇拥进房去了。众亲友围问:“今天到底是令兄大喜?是尊驾大喜?我们吃喜酒都吃得不曾明白。”福生道:“是小弟的婚期,众位为甚这样询问?”众人道:“奇了,既是尊驾大喜,为甚结亲的倒又是令兄,我们真不懂了。”福生惊问:“你们讲点子什么?”众人道:“有甚什么,你令兄早已代你做过亲也,我们正在议论。帖子上写的是你名字,结婚的却是你令兄。想你总是学那新法代表名色,公举你令兄做结婚代表呢。”福生听了,惊得日定口呆,半晌才问:“这两个狗男女那里去了?那里去了?”众人问他:“你指谁狗男女?”福生道:“还有谁,自然是袁寿生这狗男女。”众人道:“你令兄正和你这位新娶的令嫂在新房里行合卺礼呢,你做小叔子的也应去贺贺喜,暖暖房。”福生忿火中烧,摆脱了众人,直闯向房里去,要同寿生拼命。众亲友忙着拦劝,死活把他拖住了,他还拼命的挣持。寿生听得,跳出房来,指着福生道:“你发了疯不是,这样的胡闹。”福生还骂道:“你这畜生,你骂我发疯,你自己才发了疯呢。我娶的老婆,你为甚硬占去。天下可有这个道理,我和你到外边去讲,请大众评评,到底是谁的不是。”寿生道:“众亲友都在此,叫大众听听,天下也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我要占你老婆做什么,这是我照应你呢。”福生道:“我娶来的老婆,你现现成成结了亲,还说是照应我,请你说出个道理来。”寿生道:“这妇人名叫带煞桃花,命是硬不过,娶了来就要被他克掉的。以前已经克掉七个丈夫,这回是第八次再醮了。尚在别人,也不干我事,死掉一百个只当得五十双。你是我自己兄弟呀,活剥剥眼见你被人家克死,叫我心里怎地过得去。我的结婚,并不是要占你老婆,无非为救你性命起见。”福生道:“好哥哥,多谢你一番好意,只是我做兄弟的不肯领你盛情。你怕我被人家克煞,你自己不是性命么。”寿生道:“你又糊涂了,我已经娶过老婆,生过儿子,现在是续弦,就命硬点子的妇人,也不要紧。就是克煞,儿子也有了,终不至于绝后。你是头婚,自应得娶一个处女,没的倒娶一个八婚头。并且婚姻事情,原要两相情愿,才能够长久。你现在去问问新人,他到底情愿做你的老婆,还是情愿做我的老婆。”福生道:“也好,我就去问他,问了出来,他肯嫁我,你便怎样?”寿生道:“他如果肯嫁你,我自然退回大伯之列。”福生道:“那是不准赖掉的。”寿生道:“丈夫一言,快马一鞭,就请众位亲友做一个见证。”众人齐声应允跟福生到新房,面向新娘。问了四五遍,新娘只是低头不语,弄的福生急了,央告道:“好人,肯不肯,只求你一句话呢,请快说罢。”新娘才抬头道:“我也没什么肯,没什么不肯,只晓得那个同我行结婚礼,那个就是我的丈夫。人好欺骗,神明是不好欺骗的。方才拜天拜地,空里头都有神明瞧着的。”福生兴透透询问,问着了这句话,宛如当头浇着一盆冷水,满肚皮说不出的不快,只得再去向寿生讲话。寿生道:“那可不能够怪我,这是他自己不肯。”福生道:“休想,我钱也费去不少,你倒写写意意落现成,人容你天也不容你。”寿生笑道:“老弟你休指出天来吓我,我是吓不倒的。天老爷管理天晴雨落,忙的了不得,那有工夫来管你我这种小事。你倘是好好与我商量,用掉这几个钱,我或者还肯偿还你,这样穷凶极恶,就是有钱我也不高兴呢。”众亲友见兄弟两个说戗了口,大家忙着打圆场。你也劝,我也劝,好容易劝得两个人都答应了,叫寿生赔偿了福生的费用。初时福生还不肯答应,后来娘舅出场,应许替福生做媒:“包在我身上,娶还你一个标致老婆。”福生碍于娘舅情面,才委委屈屈答应了。此事完结后,众亲友纷纷议论,说这妇人既然许嫁了福生,为甚中途忽地变卦,此中未免可疑。一人道:“此事我早知道的,寿生与这带煞桃花本有花头的,两个人打得火一般热,只有福生这瘟鬼没有知道,妄想娶他做老婆,却倒造化了寿生。寿生和这妇人,两下里预先约定了,故意干这出奇的勾当,寻寻老弟开心。福生娶老婆,娶老婆,倒娶了个嫂子家来,真是千古未有的大笑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讲。


第十三回 推星命乱道胡言 煮人肉毁尸灭迹

话说袁福生经亲友劝住后,心里终是不服,遂趁轮上海来,告诉梅雪轩的父母。晓得梅雪轩已经嫁人,所以也来告诉一声。梅雪轩听了,很是气不过,遂请春泉回家,同他商量个报复的法子。福生把这节事倾筐倒箧,说了个尽尽。姨太太问春泉:“可有法子好想?”春泉摇头道:“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是告到当官去,也属徒然。”福生道:“讲到官,现在吴县陈大老爷,真是个再世龙图、清朝海瑞,清是清到一等,明是明到极顶。他曾经审过一桩瞎子算命案,远近没一处不知道。告到他那里呢,我也未见得会输。只是自己兄弟,定要经官动府,好似爷娘面上对不起点子。”春泉脾气最欢喜听讲奇闻异事,(缺3l9字)听福生扶着孩子进来,杨裁缝请瞎眼先生坐了,把经魁的年庚生辰说给了先生听,瞎子就问左造呢?右造?杨老太婆回说是左造。瞎子把指头默默轮算一回,开言道;“奇怪,奇怪的很。”杨裁缝夫妇,见瞎子先生发出惊讶之语,愕问:“先生何故发惊?瞎子道:“我做了十多年星家,手里头推算过的命,少说些总也有一万几千个,却从没有碰着过这样的奇格。有三重木,两重火,一重土,缺金,缺水,为人必定性气刚强,不肯受人节制,尊长向他说的话,十句里没有一两句肯听,却又聪明伶俐,十个人没有他一个的智识。”杨老太婆点头道:“准的很,先生差不多就在我们家里跑出来的。”瞎子道:“靠着聪明,不免就要为非作歹,乱走胡行,相与的朋友,总是歹人多而好人少。却喜从没有碰着过一回失败事情,这都缘性气虽刚,胆子最是小不过。自一岁到九岁,平稳快活,毫无波折。十岁上小有风浪,十一岁红鸾星照命,理应见喜。见过喜没有?”杨老太婆道:“没有,他定亲是十岁上定的。”瞎子道:“在几月?”杨老太婆道:“十二月二十五日放定的。”瞎子道:“这就是十一岁上了,这年是闰年,十二月二十三交的春,交过春就算明年了。十一岁到十七岁,这七年工夫,一帆风倾,真是求名得名,求利得利。十八岁天喜临头,理应见喜。”杨老太婆道:“喜是见过的。”瞎子又道:“今庚十九,适遇金星照命,金克木,恐于本造有不利。立秋后,金令当权,须当格外谨慎。这个难,大有性命出进,倘然躲得过,此后福寿绵长,不可限量。二十岁走进眉运,就要得遇贵人提拔,二十四岁走入眼运,此后都是顺运,财有百万,官居二品,寿至七十八岁,主有三子送终。”说毕弹着三弦,拉长调子唱了一会。临走时又再三嘱咐:“立过秋,须要小心。”瞎子去后,杨老太婆和媳妇戈氏,都异常恐惧。杨裁缝倒也不过如此,见老婆和媳妇吓得脸都失色,笑道:“你们去上这瞎子的当,他不过是瞎说呢,那里就会真有什么意外。”说着,经魁也恰回家,见众人呆着脸讲话,就问:“你们讲点子什么?”杨老太婆道:“才叫先生替你推算命禄,说你今庚流年很是不利,立秋后要遇大灾,很有性命出进。”经魁道:“真的么?”戈氏道:“先生说得怕的很,什么交了秋,就有性命之忧。我想倘然能够替时,我情愿代替你,你是死不得的。爹妈通只生你一子,又没有三兄四弟,要有个好歹,叫谁来奉养爹妈。不比我终是个女人家,死了又好续娶的。”杨老太婆道:“生死是注定的,如何代替得。俗语说得好,先注死,后注生。”经魁道:“那如何是好?我今年通只十九岁,非但舍不下爹妈,就是你我也舍不下。我与你成婚到今。虽不过六个多月,却从不曾面红面白过,一竟和和气气过下来,叫我一朝抛掉,我口眼也不肯闭的。”杨裁缝道:“算命先生的话,那里作得数,也不过一半信他真,一半信他假罢了。”经魁道:“算命相面,无非是问灾不问福,他们的口,说好是不见得准,说坏却是准不过。”杨裁缝道:“你小心点子是了,现在是六月,出月就是秋季了。”经魁道:“哎哟,我死日这样的近,竟做不到几天人了,怎样是好?怎样是好?”杨裁缝道:“我的儿休慌,俟再有算命先生过,再喊进来推算推算,看是那一个准。”杨老太婆道:“今天这先生倒也准的很。”戈氏道:“公公的话不错,等有先生过,再喊进来比傍比傍,或者今天这先生算错了,也未可知。”说着,又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命牌声响,经魁道:“这不是先生么,快请他进来,快请他进来。”杨老太婆爱子情切,早三脚两步走到门口去叫喊了。只见这算命先生,并不有瞽童搀扶,一个儿抱着三弦,上头一双手,带着一块青铜命牌,叮当叮当声打得钻心刺耳。杨老太婆道:“先生先生,我请你进来推算一个命。”那瞎子执着瞽杖,左戳右戳,戳到里坐定。老太婆报过年庚八字,瞎子问明左造右造,轮指细算,说出一番话来,却比前一个更精透了许多。瞎子道:“这位是府上何人?”杨老太婆道:“是我的儿子。先生瞧怎样?”瞎子道:“令郎贵造,火木两旺,木头这件东西,是受不得金的,一受金制,就要被他克掉。今岁恰恰是属金流年,金星直冲太岁,春夏两季是不相干的,一交秋令,就要不得了。金这件东西逢秋而旺,金旺克木,那是必然之理,逃都逃不掉。金是天地间肃杀之气,在星就为白虎,白虎是星宿中最凶不过的凶星。拿日子轮算起来,总不出立秋后五日,因为这日的支干,恰巧年月日时都是属金呢。立秋后五日,是最凶不过的凶日子。这五天过得过,以后都是顺运了。财也有,寿也有,功名也有,儿子也有,只恐怕五天里难过点子。小心,小心。”杨老太拿出命金,瞎子谢了一声,打着命牌去了。这里两对夫妇,吓倒了四个。经魁更唬的没精打彩,连饭都吃不下。戈氏发了痴似的,逢庙烧香,逢神许愿,天天东赶西赶,忙到个个亦乐乎。看看立秋相近,老夫妇两个更是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大家心上都像有件极重要事情,没有干掉似的。又好似天就要坍下来,地就要陷下去,巴望他坍不着陷不到自己身上。一颗恐惧心,与一颗希望心,时时在肚里头打仗。合家子四个人,都是一个样子。经魁利害切身,更像监牢里重囚,盼望皇恩大赦一般,天天问戈氏道:“我能够不死么?”戈氏道:“望你吉人天相,能够没事,大家好。”到了立秋这日,经魁竟然病倒了。老夫妇两个,急得要不的。到了晚上,不敢回房,就在儿子房里头坐守。眼睁睁瞧着经魁,一瞬都不敢瞬,直看到天亮,见经魁好好睡着的,心上约略定一点子。相语道:“昨夜是没事了,今天不知怎样?”第二日又眼睁睁望了一日一夜,依旧没事。心里窃喜躲过两天了,只愿五天都是如此就好了。话休絮烦,言归简便,老夫妇两人,目不转睛的看守,直守到第五日,见仍旧没甚变动。到了天夜,两个人已疲倦的了不得,坐在床口,时时合眼,却时时惊醒。一合上限,就见经魁在那里挣命,睁眼瞧时,依旧好好的睡在床上。戈氏也衣不解带,陪守了五日四夜。年轻人究竟精神好,依旧健朗如常。见公婆困倦,劝道:“公公婆婆身子也要紧的,究竟有了点子岁数,这样的苦难,那里支持得住,弄出了病来,我们做小辈的心里如何过意得去,请回房去睡罢,这里有媳妇守着一样的。况且先生说五天,今天已是第五天了,一竟没什么意外,总不见会有什么的了。”老夫妇初还不肯,后见戈氏的话十分有理,总不见会一走就出毛病,竟大着胆应允了。临走,再四嘱咐戈氏,叫稍有变动,就来关照。戈氏应喏,杨裁缝夫妇勉强归房。听了听果然没甚声响,宽衣登床,这一觉便如小死。睡不多时,忽闻呼号之声,从儿子房里闹起来。老夫妇齐齐惊醒,穿衣也不及,连跌带撞的奔去瞧。见黑暗中经魁狂奔而出,拔掉门闩,向后门一径奔去了。戈氏啼啼哭哭追上去,杨裁缝夫妻也拼命奔救,忽听得訇东一声响,已经跳进水里去了。原来杨裁缝后门外有一个大溪,通着大河,水流非常的急。邻舍人家听得声音,执着火出来张望,见白茫茫一片的水,水花兀在那里跃跃的动。杨裁缝夫妇和戈氏临流恸哭,戈氏更哭的顿足捶脑,十分凄惨,撩着衣也想跳下水去。邻舍人忙着拦劝,问他经魁怎样会得投河?戈氏哭道:“众位休问我,多谢你们先替我去捞救捞救,捞着了不论救的活救不活,我总还能够见着他一面。”说罢号哭不已。众人见了,都觉伤心。就有热心的驾着船只,绕溪河捞转来,那里有个影踪,想早随波逐流,氽出大河去了。戈氏见捞不着尸身,站在冷露里,定归不肯回家。杨裁缝夫妇再三慰劝,才半推半挽硬挽了进来。询问情形,戈氏道:“公婆去后,他依然熟睡,我坐在床边静守,一响不敢响。他忽地直坐坐起来,我问他要什么,也不回答,见他眼也斜了,嘴也歪了,跳下床向外直奔。我忙着拦阻,那里拦阻得住,只得哭喊公婆。后来的事是公婆亲眼瞧见的。”杨裁缝道:“你也不要气苦了,死的是死了,活的却原要活的,再不然他一死,我们都不要活了。想来大数难逃,这是前世注定的。”戈氏才少止悲哀。到明朝,命人四处打捞,竟像石沉大海,依旧打捞不着。从此邻舍人家讲说出来,当这两个瞎子是仙人。你也请他算命,我也请他算命,生意盛得要不的,同业中无不羡妒交作。杨裁缝见戈氏年轻,同老婆商量:“我们家里穷不过,媳妇嫁过来通只半年,又没生育过一男半女,叫他白挨苦做什么,不如寻个户头嫁了,让他下半世也过点子快活日子。”杨老太婆道:“他们两口子何等恩爱,现在经魁刚刚死,就提起嫁掉他,怎知他肯不肯?”杨裁缝道:“你且去探探他口风,肯最好,不肯再商量。”杨老太婆踅到戈氏房里,表明杨裁缝意思,总道戈氏不肯的,那知他竟一口答应,只说:“一嫁由亲,再嫁由身,公公既许我改嫁,身价凭公公作主,人却须我自己拣的。”杨老太婆回复了杨裁缝,杨裁缝道:“我晓得这孩子,不会与我拗的。”自从杨氏这口风露出后,就有许多做媒的前来说合。东村张大,西乡李二,南城赵三,北镇王四,戈氏概行回绝。后有戈氏的中表兄方阿朋,派媒人来说,才答应了。讲定茶礼洋一百元,即日迎娶完姻。夫妇异常要好,这桩事讲说出来,传进了吴县陈大老爷耳朵里。陈大老爷疑道:‘算命那有这样准的道理,这其中必定有诈。’暗派衙役出去查探两个瞎子,查着了自有重赏。差役不敢怠慢,到各处明查暗访。

一日,访到瞎子总会。春泉听到这里,笑问:“苏州瞎子也有总会的么?”福生道:“苏州地方,各行都有总会,那总会就设在茶馆里,同业的人,认定了一家茶馆,大家都在这一家喝茶,每天板到,就叫做总会,并不真有什么会所的。”春泉道:“那就是上海的茶会。”福生道:“苏州地方,也有人叫做茶会的。两个差役走进瞎子总会,见一桌上有三个瞎子在那里讲话,差役就在隔桌泡茶坐下。只见一个有胡子瞎子发叹道:‘这碗饭吃到现在,真吃尽吃绝了。跑东跑西,三天工夫,通只做得四百大钱的生意。鸦片烟都不够抽,拿什么来养家。’两个没胡子的答道:‘还是你好呢,我们两个人拼拢来,也不到四百个钱,所以烟抽不起,只好买个吞头抵瘾了。’有胡子的道:‘你们好在没有家眷,一个子身体,究竟好混一点子。’没胡子的道:‘我们倒艳羡你呢。’有胡子的道:‘艳羡我什么?’没胡子的道:‘像你这种家眷,也有的过,尊嫂是很会赚钱的,你自己不好,定要去干涉。上月闹的那笑话,弄得通城都知,直到现在,我们走出去,街上的小孩子,不问青红皂白,瞎子捉奸,瞎子捉奸混闹,闹的我们都没意思呢。’有胡子的道:‘老弟,你叫没有犯着,好说这样风凉话,犯在自己身上,就知道了。乌龟是人人不情愿当的。’没胡子的道:‘这就叫瞎闹了。现在有眼睛的纵着老婆偷汉子,自己于中取利,也多得了不得,俗语叫做开眼乌龟。何况你我本底没有眼珠子的,并且尊嫂姘的就是海音寺大方丈,手里很是有钱。’有胡子的道:‘已往的事,不必再去谈他,眼前生意这样的坏,可有什么法子挽回?大家商量商量。’没胡子的道:‘我想还是跌价四十五文一命,改为三十五文,总可以轧掉他了。’有胡子的道:‘不行,汪二、沈六现在每命涨到六十四文,人家偏是信他。你我就是跌到十文,人家不信,又怎样?’两个没胡子的寻思一会,齐道:‘我们索性约齐了大众,把这两忘八敲个半死,看他还会做生意不会做生意。’有胡子的道:‘那真是瞎闹了。我看还是到官府衙门去控告,说杨经魁性命,就断送在他两人手里,让官府办他,你我就能够安居乐业了。’没胡子的道:‘不妥不妥,你我告他,你我先要陪着吃官司,并且这事究竟没甚凭据,官也未必肯准。’三个瞎子恣意瞎讲,不提防隔桌上两差役听得明明白白。一个差役趁势坐过去,向瞎子道:‘你们方才所讲的话,我都听得了。老爷正在要查,快跟我衙门里去。’唬得瞎子连忙抵赖道:‘我们没有说什么,老兄不要听差了。’差役道:‘你眼睛瞎,我耳朵须没有聋。杨经魁不杨经魁我都听得,你要赖,你自向老爷跟前去赖,老爷正在查这案子呢。’瞎子唬得几乎哭出来。同伴见这差役办不来事,遂亲自过来向瞎子道:‘你们不必害伯,我决计不来难为你们。你们倘然不敢见老爷时,只要把事情告诉了我,就不见老爷也好。只是话须直说,有一句半句假,我可就要不依。’瞎子听说,才放下了心,就问:‘老兄是那一个衙门里大爷?’差役道:‘这个你且不必问,你只要把你晓得的事说出来是了。你如果定要知道我是那一个衙门,只要跟我到衙门去是了。’三个瞎子听了,没口子的应是。那有胡子瞎子,就咬着差役耳朵,说了半天的话。差役问:‘可是句句真言?’瞎子道:‘倘然掉了半个字诳,神明在上,马上罚我做哑巴。’差役道:‘你瞎了两个眼睛,已经够了,还要找一个哑巴找头么?’瞎子连说:‘不敢不敢。’差役临走,又说:‘你现在碰着我的事,倘泄漏了半句出来,我只认得你们三个。’瞎子回说:‘不敢泄漏,不敢泄漏。’两差役回转衙,禀复本官道:‘下役们已经探听清楚了,这两个瞎子,一个叫汪二,一个叫沈六,住在养育巷三百十六号门牌。两瞎合姘着一个女子,所以饮食居处,都在一处。’陈老爷听禀,立标出两支火签,叫去拿捉。

原来这两个瞎子,住在姘头那里。他的姘头,也是个瞎子。三瞎相会,彼此姘媸莫办。有时吃起醋来,瞎闹一阵,瞎打一会。这几天,两瞎子因为瞎运大旺,每天总要赚到五六吊钱,所以大鱼大肉,瞎吃到个不亦乐乎。这日三个瞎子围坐一桌,正在享受瞎福。忽听蓬蓬蓬,蓬蓬蓬一阵打门声响,瞎婆道:‘外边有人碰门,不知是那个?’汪二道:‘不消问得,总又是生意上门,可厌的很。’瞎婆道:‘没有生意怨没生意,有了生意倒又说可厌,你这个人真是没有良心’说着,外边蓬蓬蓬,蓬蓬蓬又是几下。沈六道:‘你们只顾讲话,门都不肯去开,待我去开。’一边说,一边走,左模右摸,摸到外边,拔去闩,两个差役同着四五个伙计,一窝蜂拥进去。瞎子觉着人多,慌问:‘做什么?’差役道:‘你可就是汪二?’沈六道:‘我叫沈六,汪二在里头。’差役听说是沈六,锵亮铁链子就是一套。沈六道:‘做什么?做什么?’差人不去理他,叫伙计带住了,自己向里直跑。汪二听得声响,正想出来问个明白,与差人刚撞个劈面。差人只问得一句:‘你可是汪二?’汪二道:‘是的。’锵亮也是一条铁链。汪二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差人道:‘吴县衙门。’汪二道:‘我们可没有犯法。’差人道:‘我可不能管你,你自向大老爷说去。’不由分说,把两个瞎子牵羊般牵了就走,捉到衙门。陈大老爷立即升坐花厅,差人带上瞎子。陈大老爷问过姓名,就道:‘本县闻你二人于子平一道,很是精透,所以特喊你们到来,推算两个禄命。推算的准,本县还有重赏。’两瞎子只道陈大老爷真要叫他算命,心里一块石头早脱去了。碰头道:‘蒙大老爷恩传,小的们自当细心推算,求大老爷把年庚说出。只是还有句话,要预禀大老爷。小的们算命,只能照命直谈,奉承是不会的,须求大老爷恩准。’陈大老爷道:‘那是更好了,本县只要你算得准。’两瞎子碰过头,又请年庚。陈大老爷道:‘你们晓得本县要算谁的命?’两瞎子碰头说:‘小的们没有晓得。’陈大老爷道:‘不晓得还算甚么命,本县就叫你们各人各算自己的命,你们自己的八字生辰,总都记得,可就在这里推算推算,还有几天应死?’说着,便把旗鼓啪的一击,喝说:‘决算!’两瞎子知道不是事,忙叩着头道:‘大老爷明鉴小的等身有残疾,不敢为非作歹。’陈大老爷喝道:‘杀人偿命,王法森严。你晓得没有。’两瞎碰头道:‘小的们不敢杀人犯法。’陈大老爷道:‘杨经魁怎么会死的?你用什么邪术,伤掉他的性命?快快供来。’两瞎子听了,宛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毛发悚然。碰头道:‘大老爷,那一个叫杨经魁,小的等委实没有认识。’陈大老爷道:‘你替他算命,算到立秋后五日必定要遭不测。果然他在第五日投河身死,这就是左道杀人的证据。快把弄死他的情形,细细供来。倘若支吾掩饰,大刑伺候。’两旁衙役,齐喝快招。两瞎子听了这样声威,早吓得瑟瑟地抖将起来。汪二先碰头说愿招,‘只求大老爷不要赏刑。’陈大老爷道:‘快招免刑。’汪二道:‘我的青天大老爷,小的眼珠子是胎里瞎,自懂人事以来从没瞧见过一样东西,天是怎么个样子,地是怎么个颜色,什么叫做白昼,什么叫做黑夜,可怜小的都没知道。十一岁上从师学习算命,十六岁满师,自己做生意。’陈大老爷道:‘闲文不必讲,快讲怎么谋害杨经魁?与经魁有甚么仇怨?或是受人指使?快讲快讲。’汪二道:‘上月初八日,小的经过杀猪巷,听得有人叫喊算命。小的就跟那人进内。闻着满屋里肉腥臭,小的问这里可是肉店?那人回答是杀猪作坊。大老爷,那人喊小的进内,并不要算什么命,却托小的干一件事。说薛家巷有一家姓杨的裁缝店,很易记认的。前门有三株杨树,后户有一条大溪,只要在他家左近,走来走去。引诱得他们请你进去算命,如果报着十九岁男命,你就大大的唬他一唬,算过后到这里来报我,我就谢你十块洋钱。小的听说洋钱有到十块,一时不合就答应了。他又问小的,有熟人没有?小的就举荐了沈六,到明朝小的陪沈六到他那里,他又照样嘱托一番,也应许了十块酬谢费,先收一半。小的和沈六各收了五块洋钱。从此便天天在薛家巷奔来走去,直至六月二十三这天,才做着了生意。小的故意说他凶星照命,大大的吓了他们一吓。走出来告诉沈六,果然他家又喊沈六进去。沈六唬的比我还要利害,说立秋过五天定要遭着不测,逃都逃不掉的。后来小的和沈六,又到杀猪作坊里去回复了,又拿了十块钱。那便是小的们做过的实在情形,青天大老爷,小的等靠着算命度日,并不会什么邪术。杨经魁如何投河身死,小的等委实不知。’陈大老爷又问沈六,沈六的口供也与汪二差不多。陈大老爷又问:‘你们可晓得杀猪作坊老板姓什么?叫什么?’两瞎齐供:‘起初没有晓得,后来打听人家,才知就是娶杨家小孀妇的方阿朋。’陈大老爷叫把两瞎子收押起来,一面标签叫差人快到杀猪巷,把方阿朋夫妇提来。一时提到,严刑审问。方阿朋夫妇初还不认,后来受不起刑罚,只得直言供认。

“原来戈氏没有出嫁时,早与表兄方阿朋通了奸。两人要好得一个身体相似,约着生同衾死同穴。无奈自幼缔婚杨姓,没法挽回。戈氏出阁这天,方阿朋哭得昏过去了两回。戈氏也心如刀割,委委屈屈嫁到杨家来。又因经魁是个浮荡子,很不合戈氏性情,两人遂合谋摆布之法。因怕经魁死后,人家有甚议论,所以格外的屈意承欢,做出恩爱样子,好使人家不疑。方阿朋定计叫两瞎子去拿危言先行恐吓,使经魁吓成了病,又谎说立秋后五天必遭不测,料定杨裁缝夫妇必定要亲行看守,又晓得守到第五夜必定要困倦不支,因叫戈氏力催他们去睡。五日四夜没有睡觉的人,一睡下必定像死去一般,那就好得便行事。戈氏开后门,招进方阿朋,两个服事一个,把经魁用被絮闷毙,连被絮捆了个结实,背回猪作坊,去藏好了,再转身进来,叫戈氏故意高声号哭,惊醒了杨裁缝夫妇,自己装作经魁,狂奔投水。戈氏号哭跟随,奔到溪边,手捧一块大石头,向水里只一丢,自己避向他处,抄小路回家,把经魁尸身分切八块,投在大锅子里加汤烧煮,煮到个稀酥滾烂,皮肉都融尽,只剩得几根骨头,捞起来藏在蒲包里,沉向河里去了。所有肉汤,尽拿来喂了猪,弄得个踪迹俱无。这里杨裁缝夫妇从睡梦里头惊醒,矇矇眬眬,又在黑暗里,那里分辨得清,所以竟直信不疑。案定后,方阿朋是斩立决,戈氏是凌迟处死。两个瞎子都问了充军之罪。”福生讲毕,春泉和姨太太,不住的称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王阿聪力学毁家 周湘卿精心吊膀

话说袁福生讲毕瞎子算命案,春泉和姨太太都不住的称奇。姨太太道:“这是几时的事?”福生道:“差不多有五个年头了。”春泉道:“这都是迷信星命的不好,现在有部新小说,叫什么《新痴婆子传》专行的破除迷信,尚使杨裁缝早瞧了此书,怎会上瞎子的当。”姨太太道:“你这话也是一个子说的,福弟说是五年前的事,叫他们怎地瞧的着。”闲谈一会,春泉忽道:“我们从今后可不能再办洋货了。”姨太太问:“这为什么?”春泉道:“我已经入了国货会了,再办洋货,就要被会里头人瞧不起。”姨太太问:“甚么叫做国货会?”春泉把梅心泉创会的缘故,详详细细说了—遍。姨太太道:“那也不过说说罢了,行是决计行不通的。现在世界,外国东西那里忌得尽,香姨脂、洋胭脂、花露水、香水不是天天要用的么,再有钻戒、金表以及一切服御的东西,那一件不是外国人做的,要忌那里忌的尽。”春泉道:“我也知道繁杂,但是不论什么事,尚要怕繁难便再也不会做成功,不怕繁难,尽着自己做去,能出一分力就尽一分心,不管他成功不成功,做到那里是那里,就是真真繁难的事,做做也就不繁难了。这会子中国弄到这个地步,你我尚再浑浑噩噩浑下去,可就要亡掉了。等到国一亡,你我做百姓的先要吃着苦,到那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才懊悔嫌迟呢。”姨太太道:“光是不买点子洋货,中国就会救的转么,我真不信。”春泉道:“外国人就靠着这几件洋货活命,我们会齐了不买他东西,外国的大工厂大洋行就全部要关门,许多的工人商人就全都要饿死。所以中国人不买了洋货,外国人就能够不战自败。”姨太太道:“不怕外国要不答应么。绝了他们生计,我想外国人总没这么好说话,难道就此随随便便放手不成。”春泉道:“不肯放手便怎样,我们不买他的货,外国虽强,总没有硬派我们强买他东西的道理。我们这会,叫国货会,专门的提倡国货,并没有一字提及抵制外货,外国人又奈何我们呢。”福生听说,跳起来道:“我也情愿入会,不晓得会里头肯容不肯容?”春泉道:“好极了,那岂有不容之理。国货会并没什么限制,官商士庶,皂隶兴台,都可以入会。入会后只要永远不买外国东西,此外就没有什么章程了。那原是很容易的,钱在我自己手里,要买就买,要不买就不买。”姨太太见春泉说得热闹,不觉心有所感,开言道:“我也不用洋货了,省得害你被人家瞧不起。”春泉喜道:“这样才好。”福生道:“这个会将来发达么?”春泉道:“一定发达,由发起几个人劝各人的亲戚朋友,再由亲戚朋友劝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辗转相劝,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愈化愈大。不到几年,全中国人都化成了会友,全中国地都化成了会场,那就大功告成了。会里并且还有个奖励的法子,会友与会友可以推荐生意,通济有无,患难可以相扶,疾苦可以相救。会友开设店铺,用起伙友来总全都是会友。”福生听了,十分佩服。当下春泉就引福生到店里,在簿子上签了个字。恰巧钱瑟公差人拿字条来请春泉静斋,同新入会的会友,到事务所相会。春泉就叫福生同去。那事务所就设在瑟公公馆里,众人到事务所,见梅心泉、钱瑟公、李希贤、周介山、毛惠伯、王祥甫、单品纯、张咸贵、贾箴金、胡雅士都在,还有一个小滑头打扮的却不认识,问起才知是周介山朋友,姓钱名叫耕心,是吃洋行饭的。春泉引袁福生、孙达卿与心泉等见了面,彼此归座,谈论几句会务。瑟公道:“介山、秦少耕有信来,考得竟大得其法,取了第二名,钦赐法政科进士。”周介山道:“考得这样高,将来总大大有点子出息。”春泉插间:“那个秦少耕,名字熟得很。”瑟公道:“你也同过台面的,怎么竟忘记了。”春泉道:“你说着我就想起了,你们当时都替他饯行的那个没辫子留学生是不是?”瑟公笑道:“总算你记性还好,还没有全忘。”毛惠伯道:“从前举人进士。读书人苦读到六七十岁,巴不到手的多得很。现在差不多是随班升转的了,只要安心定意读下去,初等小学、高等小学、中学、高等学、大学、外洋学,费掉点子功夫,一名进士是稳稳的到手。”瑟公道:“读书读到现在世界,真是愈读愈难了。懂了本国的学问不算,还要懂外国学问。懂了普通学问不算,还要懂专门学问。光是普通学问,这里五年,那里五年,拼合拢来已经要十多年了。”周介山道:“现在读书,平常点子人家简直读不起。并且二三十年读过去,就是读成功,大半生世已经白过了。”梅心泉道:“我最不懂就是现在的学堂,房屋必定要筑造洋式,难道住在洋房里自会聪明点子么。颜渊、子夏住的都是陋巷蓬户,怎么学问道德,又都冠绝等伦呢。”瑟公道:“那无非为卫生起见。”梅心泉道:“内地人民,并不住什么洋房,也不见个个短寿命。外国人也不见个个都是长命百岁。就算洋房为是卫生,那学生里还有一切闲杂人员要来做什么。学董咧,校长咧,庶务员咧,收支员咧,校役咧,经费充足点子的学堂,还有总办、提调、监学、监督,这许多人既不是教习,又不是学生,都是吃学饭,穿学衣,靠着学堂养家活口。所以中国教育经费,虽是不少,教育界受的益却并没有见过,都是养肥了这一班人。害得地方上处处仇学,一听见学堂,就要挖耳疾走,好似不共戴天似的。不都被这班人弄坏了么。”毛惠伯道:“乡民仇学,倒也不尽由于这班人。敝处有家子种田人家,姓王名叫阿木,夫妻两口子种着十几亩自田。勤勤劲劲,连着几年大熟。这几年米价又好,手里竟着实多几文。儿子阿聪生性异常聪明,并且十分强健,从小就跟随老子娘下田做活,夏天刈麦、秋天收稻,做到个手足重茧,从没有叫一声半句的苦。所以王阿木夫妇异常的钟爱他,每向邻舍人家称说我们阿聪,年纪虽小,做的活差不多点子的大人还不及他呢。邻村有一个姓石的武秀才,他的田与王阿木田齐巧在一个字圩里,齐巧是连界。石老朋友靠着秀才势,常常欺侮阿木,阿木生性愚懦,当着人话都不大会说的,常常饮恨吞声,不敢和石秀才较量,然而心里头终有点子气不过。有几个邻舍替他划策道,现在城镇各处都兴办学堂,你现有着儿子何不送进学堂去读书,学堂里毕了业,是有出身的,不过费这么几年功夫,就稳稳一名秀才,你是现观成成老太爷了,还有那个敢欺侮你。王阿木大喜,就托人去关说,果然一说成功,于是替阿聪做了几件衣服,送到镇东初等小学读书。阿聪进了学堂,读书非凡之巴结,学堂里先生非凡欢喜他,每逢考试,分数总是他最优。然而从学堂里归来,渐渐嫌家里头不适,房屋嫌破陋,蔬菜嫌粗糙,衣服嫌蓝缕。每次回家,必定带点子糕饼杂食,礼拜日放假就在家里瞧瞧书,唱唱歌,看见老子娘田里做活,袖着手闲看,从不肯帮一帮忙。有时阿木叫他同做做,他就愤然道:‘我现在当了学生,这种卑贱劳苦的事情,如何再好做。同学们知道了,不要笑话么。’阿木也以为然,不肯强叫儿子做活,恐怕失了学生体统。不多久时,阿聪在初等小学果然读毕了业,照例申送县城里高等小学,进了学堂,先向老子要学费若干,膳费若干,操衣费、书籍费、零用费若干,阿木因为这是儿子谋出身的资本,一点子都不敢吝,准如所请的付给他。阿聪又嫌老布被褥不好看,拿进学堂去人家要笑话,要老子□买花洋布来做新被褥,又嫌夏布蚊帐乡气,要另做白洋纱帐子。阿木一一听从。阿聪在城里头住惯了,渐渐晓得花钱的法子,不时回家向老子娘要钱花用。老子娘问他有何用处,阿聪道交际应酬,做学生子是罢不来的事。现在我相与的朋友,都是董事的儿子,举人的侄子,教习的亲戚,你碰着了都要称他们少爷的。这会子我却与他们做朋友,同出同进,何等荣耀,何等光辉。他们的老子,你我碰着本要叫他老爷的。现在我却只称他声伯伯,他也一般的答应我。你想,在人面前,我叫他一声,他应我一声,不知道的只道我们是嫡亲伯侄,何等荣耀,何等光辉。有时老爷伯伯还留我吃饭,同着老爷伯伯少爷哥哥一桌儿同吃,他家用着的底下人,一般也赶着我叫少爷,何等荣耀,何等光辉。老爷伯伯和县里老爷都做朋友的,不时的进衙门和县里老爷讲话,要好得一个身子似的,真是要办谁,就办谁,我们认识了这样人家,要打场巴官司,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再要便当也没有。爹妈想想,你我是个庄农人家,那里就会和老爷少爷做朋友。’阿木道:‘那都是你进学堂读书之力。’阿聪道:‘不相干,学堂里学生子要有多少,那里能够都像我,这都是交际应酬之力。交际应酬不是空手做得来的,所以钱是第一要紧。你眼前小器,将来害了我一生。现在问你要要钱,好似割了你肉似的,瑟瑟抖。将来我赚了钱,你又要眼红了。’阿木道:‘自你进学堂读了书,学费、膳费、操衣费、书籍费、零用费又要做被褥做衣服和帐子,你自己去想想,已经花掉了多少的钱。我又没有什么家计,那里供给得起。’阿聪道:‘你真没有见过世面,学堂里一个英文教习,就要四十块钱一个月。自治局一个科员,就要三十块钱一个月。我将来毕业了,只要老爷伯伯、少爷哥哥替我说一声,要赚几百块钱一年是很容易不过的事。’阿木道:‘他们肯荐你么?’阿聪道:‘那原要平常日间交际的,急来抱佛脚如何接得着气。’阿木听儿子说得天花乱坠,不觉也心热起来,就问要多少钱才能够交际老爷少爷?’阿聪道:‘他们做老爷少爷的眼眶子都是看大了的,鬼迷张天师,那里够得上他们的眼,至少至少我算总要二百块钱一年才能够活动活动,这还是起码数目呢。’阿木听了,舌头一伸道:‘要这许多,那不太费了么。’阿聪道:‘这算什么,将来赚起来十倍还不止呢。眼前借这几个钱费,禁不起老爷少爷不和我们要好。过几天懊悔就嫌迟了。’阿木一想不错,把家里头积蓄的钱尽给了阿聪。阿聪有了钱,手里就活动了。同了几个绅董的儿子,叉麻雀,吃乌烟,轧姘头闹到个不亦乐乎。钱花完了,又向老子硬要。老子不肯给,他便要实行家庭革命。阿木通只生他一个,自小溺爱惯了的,一时如何逆得过,只得卖田鬻宅的供给他。等到高等小学毕业时,阿木的家产已经倾光荡尽了。此时阿聪果然得了奖,然而毕业文凭是换不动钱的,住在家里头坐食,他老子供给他不起,只得出去做小工。他妈也到上海做娘姨,帮佣度日。阿聪东撞西撞。撞来撞去吃便饭,借铜钱,碰着亲戚朋友,—张嘴悬河似的,说办学堂怎样好,怎样好,专想办成了学堂,自己好谋教习做。人家都驳他道:‘不要说学堂不好,就使是好的,那学生子读书,读到和你一样,可有什么用,也不过撞来撞去,吃便饭,借铜钱罢了。我们可没有你老子那般笨,把好好的家业弄光了换一张半文不值的毕业文凭,倒弄的儿子良不良莠不莠,自己两口子还要出去帮佣度日。尚使你老子不放你去读书时,一年好一年,一日胜一日,夫妻父子勤勤劲劲,这时候恐怕田也涨起来了,钱也多起来了,媳妇也娶了,孙儿也要快抱了。他这般的福不要享,偏要享那般的福。’说得阿聪无言而罢,就为这一桩事,敝处的人听得学堂两字,就像要被毒蛇咬一样,忙着逃避不迭。可知乡民仇学,也不尽出这班人办事不好,都是学生不好之故。”梅心泉道:“学堂好了,学生怎么会不好。学堂原是教育人材所在,地方上因为没有人材,所以要学堂来培植。现在培植出来的都是废物,自然社会要反对了。假使阿聪进了学堂,比没有进学堂时做事更来得勤劲,待父母更来得孝顾,待乡邻更来得谦和,一切算会,更来得精通,那自然亲戚朋友有子弟的不等到劝化,都情愿送进学堂里去了。”众人听说,无不佩服。闲谈一回,各自散去。袁福生住了几天,不得要领,仍回苏州去了。临走时光,春泉嘱他:“国货会事情,总要认真办理,万勿怠惰,这是中国人都应尽力的,不分什么贫富贵贱。”福生道:“姊夫放心,处事我总无有不尽力。我尚且如此,比我贵的人自然更应尽力了,难道他们连我都不如么。”袁福生去后,费春泉一边无事可记,暂时搁起。如今要把周介山的历史重行提叙一番了。

周介山,名眉堂,盛泽镇人氏。他的老子,号叫湘卿,本是个著名色鬼。到了五十多岁,还姘着个小姨杨太太。那杨太太也有四十左右年纪了,愈老愈风流,此道的兴致,比了年轻人还要利害,两个人打的火炭一般热。杨太太家里有个养媳妇,小名叫做巧宝,现在也有十六岁了。生得白晳暂,肉裹裹,很有几分姿色,并且十分的乖巧知趣。湘卿在杨家,递茶递烟,总是巧宝承值。初时年纪还小,身量还不十分长大。后来一天长一天,一日大一日,到了十六岁上,竟宛然是个大姑娘了。湘卿顿时羡慕起来,趁杨太太走开时光,常与他不三不四的兜搭。心想捏捏他的手腕,香香他的面孔,乘便亲近亲近他。无奈这巧宝作怪不过,生的比鬼还要灵,你没有动手,他早觉着了,远远的就防备你。凭你怎样同他兜搭,他总站得远远地,从不肯近身一步。你要去拖他,他早又溜跑了。周湘卿枉费了几许心思,终是不能如愿。后来简直不能够再耐,只得老着面皮,当面向杨太太求告。杨太太道:“我已经上了你的当,还要骗我媳妇么。他是孩子家,这事如何肯干,快给我死了这条心罢。”湘卿哀求不已,杨太太道:“你真越老越没清头了,我做婆婆的人,如何好开口叫媳女干这件事,并且儿子晓得了,也要不答应。不比我丈夫,已经死过了,由着我翻天覆地,没个人来管帐。”湘卿道:“姨甥又没有成婚,碍什么。”杨太太道:“没有成婚,不是他老婆么。你做了个姨丈,想占姨甥媳妇,面孔放到那里去。哪哪,亏你羞也不羞,羞也不羞。”湘卿涎着脸,不住的作揖打拱,嘴里连说“好妹妹,求你照应点子我罢,不要再作难了。”又千妹妹,万妹妹,求告个不已。杨太太道:“也没有见过做姨丈的人,这样没清头,连个姨甥媳妇都放不过去。你须晓得这是我媳妇儿呢,你要缠他,你先做我的儿子。”湘卿道:“我就做你的儿子。”说着啪的跪下,亲亲切切叫了一声妈。弄的杨太太也笑了,扬手把湘卿拍了一下道:“姊夫,你竟这样会扮鬼脸,还不起来,给我好好的坐下。”湘卿道:“你答应了我,我才起来。”杨太太道:“这你就胡闹了,身子又不是我的,我答应了也没中用。”湘卿道:“难道你我这样的交情,你还吃醋不成。”杨太太听了,笑而不答。湘卿晓得杨太太最重财,只要多给他几个钱,总没有大不了的事。遂爬起身,附着杨太太耳朵,低低说了几句不知什么,杨太太摇头道:“你倒乖,我原原生生一个媳妇,就只值这点子数目么,不行不行。”湘卿举起手一扬道:“这样总可以了。”杨太太道:“远的很,远的很,不要说别的,堂子里清倌人,点起大蜡烛来,要费到多少?何况是我们。天下那有这样便宜事情。”湘卿再四磋商,说到后来,杨太太总算答应了,叫湘卿“拿出二百块洋钱来,再兑一条二两重的赤金链,我就恁你去缠。缠的着是你的造化,缠不着须不干我事。”湘卿大喜,起身作揖道:“多谢,多谢,只要你不来干预,我就受赐不浅了。”当夜解衣就寝,湘卿格外的尽力报效。次日回家,先措办了二百块洋钱,又到银楼兑了一条赤金链,拿到杨家一并交给了杨太太。杨太太一见白雪雪洋钱,黄澄澄金链,早笑得眼睛没缝,忙着收藏好了。向湘卿道:“你这个人,总算还有良心。只是昨夜向你说的话,休忘掉了。”湘卿道:“昨夜说的什么话?我可不记得了。”恨得杨太太叠着两个指头,照准湘卿额角,狠命的一戳。戳得湘卿闪避不迭,嘴里连说“有话奸好的讲,怎么忽地又恼了。”杨太太道:“你要假痴假呆,你尽管去假。这件事我可不能够帮你忙,洋钱金链请你拿回去,我也不敢受你这价厚赐。”湘卿道:“倒底什么话,你也应得说明白点子。”杨太太道:“明白么,我还有其么不明白。请你自己去想。”湘卿道:“噢,是了,你要我加贴十块钱一月,我已经答应,那决决不会赖掉的。但请放心,但请放心。”杨太太道:“我怕你赖时,也不叫你加了。你有本领尽管去赖,看你赖得掉赖不掉。”湘卿道:“不是十块头是什么噢,就是添做衣服的事了。”杨太太道:“不是,我虽然不争气,总不会为几件衣裳,就同你恼的。”湘卿道:“这又不是,那又不是,我可猜不着了。谢谢你,老实说了罢。”欲知杨太太肯说不肯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春生锦帐婆媳联床 变起家庭爷儿吃醋

话说杨太太见湘卿真个不晓得,顷刻露出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一副尴尬面孔,咬牙道:“我昨夜不是向你说,得了新的不要忘了旧的,得了肥的不要忘了瘦的,你还记得么?”湘卿道:“那是我断断不会忘掉的。”杨太太道:“我总有点子信不过,你们男人家都是没良心的。这会子说得何等像样,等到一落过水,可就由你们大了。现在我先要你写个凭据给我,等你没良心起来,就好同你讲话。”湘卿道:“那很容易,我就写一个永不负义凭据给你。尚然背约,恁你怎样处治,我总俯首听命,一拗都不敢拗。”杨太太道:“很好,你就写罢。”周湘卿索了张纸,执笔低头,像科举时代老童生应院试似的,唔呓了好一会,才写出一张凭据来。自己看了又看,改了又改,换张纸誊了个清楚,恭恭敬敬送给杨太太。杨太太本是个著名女才子,各种门市小说,什么《玉蜻蜓》、《双珠凤》、《果报录》、《三笑四缘》之类,肚里头滚瓜烂熟倒背都背的出。看点子信札契单,是很在行的。接来一瞧,见写的都是直言拜上的话,什么“如果得新忘放,听惩处治,决无异言”等句子,累牍连篇,不一而足。笑道:“怎么男人家会写出这不通的东西来。你也不想想,这种凭据,叫我好意思拿向人前去,请人家瞧么。你还是有意给当我上不是?”湘卿道:“不这么写么,好妹妹,这东西我委实是第一遭儿写,没有识得体例,容我打听人家,打听明白了再写如何。”杨太太道:“真是个饭桶,这是甚么东西,也可以去打听人家。我请问你,怎样向人家张口呀?”湘卿一想不错,倒又呆了,半晌嚅嗫道:“好妹妹,怎样写法才合格?谢谢你,可否教给了我罢。”杨太太道:“你的话,真是越说越放屁了。好似我惯于收受凭据似的。你没有写过,我也没有见过呢。你是第一道,我也不是第二遭呢。”湘卿此时,宛如肩上头掮着只义袋,左也错,右也错,弄来弄去都是个错。正不知怎样才是,呆痴痴望着杨太太,一声儿不言语。杨太太道:“怎么不响了,你到底肯写不肯写?呆立一会子就过去了不成。”湘卿道:“好妹妹,你忒凶了,弄的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写又要我写,写了又叫不对,要打听朋友,又说不好去打听,问你又说是问错了。你做了我时,试想想,难不难。”杨太太见他说得可怜,不觉扑哧笑了出来,骂道:“真是饭桶,写张凭据都不会,怎么好做大事业。你别的不知道,借票总是瞧见过的。”湘卿道:“借票是见过的。”杨太太道:“既然见过格式必定晓得的了,你就写一张借票给我,上写借到我一千块洋钱。”湘卿道:“我没有借你过呀。”杨太太道:“怕我不晓得,你没有借过我钱,只是有这么一张借票在我处,你可就不敢忘恩负义了。尚有一朝疏远我,我就执着凭据,问你要钱,不还我就到官府衙门告你。”湘卿把舌头一伸道:“唷唷,我可当不起。这样的凶,怕的很,怕的很。”杨太太道:“你怕凶时,就不要得新忘故,我总不见会告你。”周湘卿此时,正在色欲昏迷之际,那里顾及什么利害,竟谨遵台命的提笔写了一张借契,注明数目一千元。杨太太看过不错,叫他签了字,拿来收藏好了。自从这日起,湘卿到杨家,杨太太便叫巧宝陪侍着,自己托故避到邻舍人家去,好让他们两个人鬼混。

看官,这周湘卿吊膀子一道,本是个超等名角。妇女的性情,他都能够揣摩成熟。何况又有杨太太壮了自己的胆,什么《水济传》的挨光《西厢记》的琴挑,一切老套都可以不必用。巧宝又正情窦乍开时候,不过见了湘卿那副老气横秋的神情,要博到芳心可可,终有点子繁难。好在湘卿低头伏小惯了的,趁没人时光,做上几回矮人,说上一泡软话,不知不觉,早又弄上了手。从此周湘卿合杨太太、巧宝,婆媳联床,通宵情话。朝朝暮暮,享受那天下希闻、古今未有的艳福。看官,你道这老东西快活不快活,那知他在外边快活,他的夫人也在家里头快活。 湘卿的夫人,就是杨太太胞姊,妹妹两人,性情本是差不多的。周太太见湘卿老不正经,和杨太太婆媳鬼混,混得融成一块似的。劝过几回,徒费唇舌。索性气出肚皮,不去管他。这并不是他贤惠,因为周太太自己本也有点子个明不白事情,不过一竟还有点子顾忌,不敢公然放肆。现在见湘卿这么着,自己落得快活快活。周太太的相好,本是隆盛席店掌柜郭胡子,现在胡子已经死去,由他的儿子小胡循例袭爵,与周太太续攀了相好。郭小胡姘识周太太,并不是爱吃老蟹,他也另有一层深意。因为湘卿两个女儿,长名凤姑,次名小燕,生的都很出色。小胡转了好几回念头,没有到手,因此想借着周太太,作一个终南捷径,好渐渐由母及女,弄一个一箭三雕。周太太是何等聪明的人,早知他醉翁之意,并不在酒。好在自己也不图什么永久相好,无非得过且过,博一个眼前风光。所以两个人的交情,彼以假来,此以假应,宛如阅历深沉的老嫖客,碰着了惯于狐媚的老妓。一片深情都是个假,于面子上却都不肯说破,真是好看煞人。论起周太太吊膀子本领来,比了湘卿,本是高超一着,毛头小伙子,被他吊上钩的,不知有到多少。他能够把两个女儿充作香饵,等到吊上了手,却又禁的严严密密,不许相好和女儿近一近身。郭小胡自周太太攀过相好后,暗中和凤姑、小燕也时时挤眉弄眼,偷肆其吊膀子手段。凤姑、小燕,见小胡面貌玲珑,衣裳时路,也颇芳心可可。无奈这位慈堂,看管得严紧不过,一点子都不能放肆。小胡见周太太手段悍辣,知道此事不能如愿,便渐渐有些乏味起来,踪迹稀了好些儿。周太太发急,叫人到隆盛席店,连请了两回,小胡却不过情,只得重行走动。

这日,小胡在店里料理清楚了公事,换上一副行头,摇摇摆摆走向周太太家来。刚到门口,见里边一个老头儿,劈面冲出,撞个正着。抬头瞧时,不觉猛吃一惊,身上战了个寒噤,连忙退步不迭。瞧那老头儿时,却毫无动怒的神气,也并不来查问自己,竟如无其事的向东一步步走去了。小胡心中不胜诧异。看官,你道这老头儿是谁?原来不是别个,正是周太太嫡亲丈夫周湘卿先生。小胡见了周太太,便把碰着湘卿的事说了一遍。周太太笑道:“你胆也太怯了,怕他怎的,我的事他是不敢来管的。”小胡忙问何故?周太太道:“他这人本是胡里搭涂惯了的,你老子在走动时,也并不十分的避忌,何况这会子我合他已经约法三章了呢。你以后尽可不必怕他。”小胡道:“怎么约的法?”周太太道:“你瞧他自己规矩么,姘了小姨不算,还要姘小姨的童养媳妇。我劝论他几回,终是不听。我就向他讲明,你有着家食不吃,偏要去找野食。我好好的家食被人家夺了去,就找点子野食来补补虚,也不能够说我无理。男和女同是一般的人,一般有着头目手足,一般有着聪明才智,男子干得,女子也没什么干不得。你要管我,你自己先守起规矩来,你守了规矩,我如果再犯不端事情,恁你斫掉我的头,我也不敢同你响一响。这会子可是不能,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就回我道,依便依你,只是此后大家不能管大家的了,不要我不吃的醋,你却横来干涉。我道,我总不来管你,只是你受了外头人亏,可也不要来告诉我。从此后他便不来管我了,你还怕他怎的。”小胡道:“怪道今天碰着我,竟同没有瞧见一般。你没有早向我说,害我白吃一吓。”周太太才问:“这几天有甚贵忙,我这里竟有六七天不来,敢是有甚得罪了你,你恼了我不成?”小胡道:“你也没甚得罪我,我也不会恼你,这几天我身子有点子不适,睡倒了几天,怎么能够来呢。”周太太把小胡仔仔细细一打量,呸了一口道:“你这鬼话,请去向三岁小孩子说罢。就是三岁小孩子,也不见会信你,倒想哄我。”小胡道:“我没有哄你呀,你不信到我店里去打听。”周太太道:“也不用打听,我难道没有眼珠子的么。你自己拿镜子去瞧,可像生过病的人不像。白白的面孔,红红的嘴唇。”小胡道:“我简直害病呢,不害病诈病哄你做什么。”周太太道:“你害点子什么病?”小胡嚅嗫道:“这个病可不能够告诉你,就告诉了你也不中用,你又不会替我医治。”周太太道:“你说出病源来,我自有仙方,会医你的病。你到底是什么病?”小胡道:“我这病也是你害我的,不是伤寒积食,不是痧气春瘟,的的确确是透骨相思症。”周太太道:“是相思病么,你想那个,可是想我?”小胡道:“你我已经有过相好,又不隔着千山万水,就想煞总也不至于成病。”闻太太道:“不是我么,你想那个?不好直说说。你我这样的交情,能够替你出力处,总没有不肯的。”小胡道:“是真话么?”周太太道:“你几曾见我说过假话来。”小胡听说,跪下地,别朴别朴先叩了两个响头。周太太忙把双手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有话尽管好好的说。”小胡道:“只要你肯出力,我的事情就成功了,如何不要叩谢。你道我相思的是谁?”周太太道:“你不说我如何会知道?”小胡道:“就是这里两位妹妹。”周太太道:“难得你这样厚倩,只是他们姊妹两个都没有攀亲,现在给你破了身,停日子嫁到夫家去,拿什么脸子见人。”小胡再四央求,周太太知道不答应一定要决裂,眼看着这样白胖胖、乖玲玲一个小伙子跑掉,究属有点子不舍,只得权时答应,以顾目前之利。从此凤姑、小燕也得近着禁脔了。周太太和杨太太,一个是婆媳联床,一个是母女联床,姊妹两人在风流界上,都能酿出空前的佳话,总算称得难姊难妹。然而周太太自己虽然称心乐意,目睹湘卿混在乃妹那里,终还有点子不舒服。

也是合当有事,这年儿子介山恰巧从上海回家。此时介山还不曾娶有老婆,年纪也只二十岁左右。秉着这样两位贤父母的遗传性,风流放诞,自然是不容说得。周太太见过儿子,就把湘卿的行为诉说一番,说:“你老子这样一把年纪,还不肯正正经经过日子,没日没夜混在你姨母那里,索性大小长幼都没有了,连你没有成婚的表弟媳,都拖在浑水里。外边讲得什么似的,我折了臂膊向里弯,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妹子,都是自己人,吃的苦真是说都说不出。幸喜你回来了,大家计较计较,你可有甚法子,劝劝你这老不正经的老子。劝醒了他,大家都好。”介山道:“儿子回来了,本要去探望探望亲戚,等我到母姨那里,见过母姨再说罢。”当下介山就把上海带回的香蕉、香肠、柚子、饼干等物,分了点子,亲自拎着,到杨太太家来。见过母姨,呈上礼物。杨太太多年不见外甥,现在见介山出落得一表非凡,宛然是个青年小子,不由得不欢喜起来。就殷殷勤勤留他吃饭。一面有搭没搭的攀谈,问问生意情形,又问问上海风景。介山谈锋本是一等,讲得个津津有味。杨太太听得乐极。介山谈了会子,忽问道:“母姨,巧宝妹怎么不见?”杨太太道:“这丫头腼腆不过,躲在里头不肯出来。其实哥哥是自家人,见见也不碍什么。”介山道:“我没有上海去时光,那一天不和秋生弟巧宝妹一起玩耍,到现在合上眼想起来,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呢。巧宝妹倒又面重了。”杨太太道:“我去喊他出来。”随喊道:“巧宝走出来。周家哥哥在这里,快来见见。”巧宝听唤,对镜掠了掠鬓角,换上件竹布衫,才慢慢地出来。介山一眼瞧见,忙着迎上前,作揖问好,品称妹妹。羞得巧宝还礼不迭,嘴里含含糊糊回叫了一声,傍着杨太太坐下,低着头只顾弄那白洋纱帕子,却不住的偷眼打量介山。介山嘴里虽和杨太太搭话,一双眼珠子不住的溜射巧宝。两个人,四个眼珠子,像无线电似的飞来飞去,飞一个不住。看官,这时候杨太太倘然不在眼前,早不知演出何等景象来也。你道这为甚么缘故?巧宝和介山,一来本系旧识,二来俱在青年,三来介山上海住了几年,浑身打扮都是海式,十分漂亮,四来巧宝本嫌湘卿老惫,勉力承欢,无非是慰情聊胜。有此四因,所以热度愈加利害。介山更指天画地,讲说点子上海新闻,讲到发松处,引得杨太太、巧宝都弯腰大笑。三个人在客堂里说说笑笑,十分热闹,只把个湘卿冷落在房间里,冷的冰都结得成,又不好意思跑出来。左等右等,直等到点灯时光介山才去。恨得湘卿跺脚咒骂,从此介山不时母姨家来,和杨太太、巧宝谈天,湘卿心里虽然不快,然又没法子禁止儿子不来,不多几时,介山和巧宝竟然搭上了手,巧宝得新厌故,竟然不要湘卿了。湘卿恨极,要告介山忤逆,又因老婆护着儿子,无从出气,父子两个为了巧宝,不知争闹过几多回数,周太太却回回总帮着儿子,数说湘卿的不好。把个湘卿气得没处发泄,只好到杨太太身上出本,将应许加贴的钱,截住不贴。杨太太也不是好惹的,见湘卿反悔成议,找出他所写那张借据,要拖湘卿衙门里去讲话。湘卿分辩道:“并不是我反悔,你们先破了约。我现在利益一点子得不着,还要出这冤钱,天下可有这个道理。”杨太太道:“我可不知道这些话你不要向我讲,你自己去问你自己,谁叫你生出这样孝顺儿子来。我只问你要钱,你不给我我就进衙门告你去。好在有凭据在我处,一千洋钱,不怕你少了我半个边儿。”湘卿道:“这明明你们串通了,吃销我一个子。须知我也不是好吃销的人,你要告我,我也没法子叫你不告,我只好挺吃你官司。”杨太太见湘卿硬言挺撞,不觉忿火中烧,一个头拳撞过去。湘卿没有防备,撞的几乎打跌。忙道:“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杨太太撞在湘卿怀里,撒泼道:“我这条命不要了,今天和你拼了罢。你欺我是个寡妇,索性请你欺煞了。你想赖我的钱,你想赖我的钱。”湘卿道:“你有话放了手好说的,不要这个样子,人家瞧见了,像什么呢。”此时巧宝也出来解劝,抱住了杨太太,死命的拖,休想拖的开一步。巧宝道:“妈妈放了手罢,你吵煞也没中用的。姨丈有了良心时,不来欺侮我们了。”杨太太道:“我今天定要请他把我弄死,不弄死不休。”湘卿道:“你说我赖掉你的钱,我几曾借过你半个钱。我周湘卿究竟还要做做人的,休这样。”这句话没有说完,早被杨太太呸了一口道:“你还想赖掉么,没有借我的钱,借契怎么会在我手里的?”湘卿道:“这是我上了你的当,被你哄着写的,如何当得真。”这时光,邻舍人家听得闹声,也都走拢来瞧看。杨太太见人多了,就放开湘卿,告诉众人道:“你们给我评评这个理,他借了我一千洋钱,半年工夫本钱利钱半丝一忽都没有收过他,现在我自己要用了,问他讨讨,倒回说没有借过,想图毛赖。我是个寡妇家。积几个钱很非容易,他竟要赖我的,可有这条道理没有。”湘卿忙着辩说道:“你们不要去信他,我从没有借过他的钱,这是他故意诬蔑我。”众人问:“有借据没有借据?”杨太太道:“借据是他亲笔写的,现在我处。”遂向身边摸出那张凭据给众人瞧看。众人道:“借据确凿,周先生可没有话说了。杨太太是寡妇家,你赖他钱,道理上真是说不过去。”湘卿道:“众位明鉴,我周湘卿简直没有借过他半文的钱,不信但看这借契,连中人保人都没有的,那有上千块洋钱进出,会这么随随便便,对手交付的。”杨太太道:“都因是至亲,我当你是个人,总不会图赖我,所以当日中保都不曾用得。谁料你这狼心狗肺,竟拿来做了赖债张本。这事我当时那里想的到。”众人道:“周先生可没得说了,你也是场面上人,图赖这几个钱,我们替你想想,也很犯不着。他们寡妇孤儿,做亲戚的理照应照应,没的倒去图赖他钱。”周湘卿被众人说的急了,只得道:“众位不要信去他,我来告诉众位,这一张借据,果然是我的亲笔。但是我写这张借据时,却另有一个缘故。现在逼上梁山,我也不能不说了。”遂把怎样图姘巧宝,怎样逼写契据之话,一字不遗,细述一遍。众人听了,无不大笑称奇。杨太太骂道:“你这杀胚,你赖了我洋钱不算,还要坏我们婆媳两个名气。我是个寡妇家,恁你欺侮欺侮,也还罢了。巧宝还有秋生在呢,你安心要他两口子不和睦,安心要巧宝不能做人,是不是。你这杀胚,你安了这种好良心,我看你有收成结果。”众人都道:“周先生,这种没凭没据的话,说他做什么。你借过钱,我们也没有经手,没有借过,我们也没有看见。总之凭据确是实在的,就告到当官,你总脱不了。”内中有个精通法律的搀言道:“周先生,我看你还是认了借钱的好,只多赔掉一千块洋钱。若照你方才所说,姨父谋姘姨甥媳,那就是乱伦重案了。你老人家这颗脑袋,恐怕未见得保的住了呢。”湘卿听了,猛吃一惊,忙道:“钱是我借的,钱是我借的。果然是一千元,果然是一千元。他的话一点子没有虚假,我方才一番活,实是污蔑他们,你们大众不要信我,我是放屁呢,是放屁呢。”欲知如何了结?且听下回再讲。
第十六回 痛娇儿风凄雨冷 建新论石破天惊

话说周湘卿听人说乱伦重案,罪应立决。吓得连声承认,说“借过,借过,不错,不错。”众人见他吓得脸都黄了,不觉都暗暗窃笑。杨太太此时更得了势,手指直戳到湘卿额角上,连问:“你洋钱肯还不肯还?肯还不肯还?”湘卿道:“我答应还你,总不见会赖掉你,横竖有凭据在你处,你怕怎的。”众邻舍见没事了,都纷纷退去。湘卿道:“妹妹,我今日才认识你,一竟要要好好惯了的,为了几块洋钱,就会翻转面皮,同我过不去。你就是不肯减少津贴费,与我好好的商量,我总无有不肯依从,又何必这样大闹,好似我们很要好的交情,就只值这几块钱似的。我替你想想,简直不合算呀。你也是很聪明的人,回心想一想,我的话错了没有?”杨太太本不曾动什么气,悍泼情形是特地装出来制服男子的。现在见湘卿已经降服,也就趁势收科道:“谁叫你和我相强,你好好的,我那里会和你过不去,都是你不好呢。”湘卿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生出这不肖子子来先不好。”杨太太道:“你儿子倒是个孝子,不要错怪了他。”湘卿道:“他这样忤逆,连老子的边都要剪,怎么反说他是孝子。不通,不通,不通的很。”杨太太笑道:“不通到你们这班臭监生,再要不通也没有了。你儿子见你这么一把年纪,还要朝朝暮暮的斫丧,恐怕斫丧坏了身子不是事,所以特特代代你的劳,怎么你倒不见他的情,反倒说他忤逆。”湘卿听了,也只好付之一笑,一场无谓的争闹,顷刻烟消雾散,依然和好如初。只是父子间从此成了水火。

一天,为了件什么事情,父子两人初而争论,继而打架。湘卿赶上去打儿子,介山年少气盛,回手一挡,把湘卿挡跌在地。刚刚背后一条长板凳,势随风倒,恰恰抡在腰里头。湘卿跌扭了腰,哎唷哎唷,闹一个不住口,定要到衙门里去检验,闹得亲戚朋友都走拢来相劝。叫介山向老子叩头服礼,总算把这事掳平过去。但是湘卿已是五十多岁人了,平日不知养生,专情色欲,身子已经掏空了。又为争夺巧宝事情,连受了几场大气,这会子经这一跌,气病交作,顿然大病起来,睡在床上,呻吟不已。他的夫人和两位令爱,又要紧陪侍相好郭小胡,那里还有工夫来瞧他一瞧,问他一问。介山和老子本是冤家,见老子病倒了,正如拔去眼中之钉,索性舒心称意,住在巧宝那里,连日间都不回来。可怜湘卿孤伶伶丢在冷字间里,没个人来理睬。要喝茶喝水,都无人答应。延医服药,更不用提起了。(淫乱之人听者,或谓此回书未免言之过甚,天下决无如是之家庭,余曰齐家,本自修身,尧舜师仁,桀纣师暴,上有好者,下必尤甚,势也理也,奚怪之有。)湘卿卧病之室,正在他夫人房间后背。两间房只隔得五分不到的一重薄板,正是无微不透,有动必闻。每到夜静更深,万籁俱绝的时光,听着隔壁房里那种不可思议的声息,比死还要难过百倍。蒙着被不要去听他,作怪的声浪偏偏一声声透进耳轮里来。恨极了,只望早点子气绝,却又偏偏不肯就死。

不言湘卿受苦,且说介山自老子病倒后,愈加的畅所欲为,与巧宝两个打的火炭一般热,没日没夜,融在一起。就有时回家,也不过娘房里应一个卯。这日正与巧宝在房里接龙庄消遣,忽听外面喊问:“介山在么?快叫他出来。”好似郭小胡声音。介山把牌一推道:“慢慢,且瞧瞧什么事?”说着起身出外,巧宝也跟了出来。介山走到客堂,见果是郭小胡,问有什么事?小胡道:“尊大人湘卿先生没了,请你早点子回府,料理丧事。”介山倒也一惊,忙问:“才咽气么?”小胡道:“天快亮没的。”杨太太道:“你快点子赶回去,规矩总要循的,错了一点半点,亲戚朋友就要笑话的。”介山就同小胡回家,这种照例公事,一两日工夫,早已办完结。事也凑巧,湘卿故后,不到半月,杨太太的儿子秋生,又因病重,被店里送了回家。介山老大不高兴。原抵桩借着守制大题目,躲在故乡与巧宝多叙几宵。不意横风吹断,好梦难成。然而杨太太通只这个儿子,爱护之情,比了寻常母子,自不相同。瞧着杨太太分上,自不得不常去敷衍敷衍,装出点子假忧愁,做出点子假着急,哄骗哄骗他老人家,好图一个眼前风光。所以每天必去两三趟。这日吃过早饭,循例到杨家去。踏进门,就见六众道流,在客堂里诵经拜忏,摆了一堂的忏牌马张,知道就是昨天卜课里卜出来的,说是命宫犯着凶星,特地拜拜星斗,忏解忏解。介山也不流览,径奔进房。只见杨秋生坐在火床中,背后垫著几条绵被,坐的样式活似妇人家新做舍母相似。(舍母产妇也)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嘴里喘急气促。杨太太靠在床前,按着秋生胸脯,缓缓往下揉挪。巧宝蹲在里床,执着一杯参汤。还有一个,是秋生堂房妹子,杨太太叫来帮忙的。因为床上光线不甚透足,站在床隅秉着洋烛手照照看。介山料病势不妙,正待启问,忽见秋生喉咙里咕的一声,吐出一口稠痰来。杨太太递上手巾,就口承接,轻轻拭净。秋生气喘似乎稍定,巧宝将小匙舀些参汤,候在唇边。秋生张口似乎吸受,连喂了四五匙,却只有一半到肚。杨太太亲切问道:“我的儿,这会子心里可好过点子?”连问几遍,秋生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介山走上一步,轻问“秋弟的病,今天可减轻点子?”杨太太回头见是介山,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把头摇了几摇,那两眼眶中的泪,已纷纷然如脱线之珠,仓猝间不及取手巾,只将袖口去掩。却恐怕病人难过,回嘱巧宝留伴,自己轻轻地下床。周介山走到外房,大家都不入座,立在当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了半天,想不出个计较。杨太太开言道:“周少爷,我们秋生的病你看去可还有起色的日子?”介山道:“这病,看光景恐怕不妙么。最好替他豫备一点子。冲冲喜,好了自然最好,万一有什么,也不至手忙脚乱。”杨太太道:“我这会子心是碎了,如何再会办这种事。我的秋生,我的好儿子,我总望他好起来的呢。”说着,流下泪来。介山劝道:“母姨,快不要如此,秋弟也不见就会不起的。总望他凶星过渡,一天一天好起来。”杨太太道:“他有甚好歹,我也活不成的。昨天起课,是你一同去的。后来又去问灶仙,问出来,说过掉十八,就不要紧。今天已是十七了。今晚有两鬼,送送西北方。送掉了,清爽一点子,也未可知。周少爷,现在劳动你再到许铁口那里,替他算算命看。”介山答应,问清了生辰八字,到瞎子许铁口处算了一命,回复了杨太太。见这里没甚事了,然后回家。到明朝是十八,起课灶仙算命,都说是凶日子,防有变动。介山一早就赶了去。那知这天秋生竟清爽点子,喝了半小碗白粥,气色也好了好些。杨太太只道不要紧的了,心里着实一宽。守到晚,介山见没甚事,也就回家。次日早晨,介山还没有起身,接着惊报,说杨秋生已经去世。喜得介山就在床上翻了个斤斗,自语道:“巧宝妹可是我的了,可是我的了。”连忙披衣起身,作速杨家去。一路盘算,定一处置之法。迨至门首,见大门已经洞开,左首房间六扇玻璃窗,一齐开着,烧得落床衣及纸钱锡箔之属,烟腾腾地直冲出天井来,随风四散。房里头一片哭声,号淘震天。还有七张八嘴吃喝收拾的,听不清是那一个声音。恰遇打杂的卸下大床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介山正欲走进,忽听巧宝极声嚷道:“妈妈,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随后一群仆妇,飞奔拢去。打杂等都向窗口探首观望,不知为着甚事。接着巧宝和着众仆妇围定杨太太,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杨太太哭的喉音尽哑,只打干噎,脚底下不晓得高低,跌跌撞撞出来。一见介山就道:“一家人家完了,一家人家完了。”介山见杨太太额角上为床栏所磕,坟起—个乌青大块。劝道:“母姨,快不要这样,死的是死了,活的是原要过日子的,再不然为表弟一个人,一家子都不要了性命。”杨太太道:“我现在还要命来做什么,一竟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巴巴结结巴起家人家来,无非就为这秋生。现在他丢下我去了,我这人家还要来做什么。”介山道:“现在办事情要紧,大家商量商量,衣服要做的,应该做起来。材是最要紧,先要去看。报丧条子,可曾写好没有?”杨太太道:“都没有,我是个没脚蟹,那里去找帮手。”介山道:“报丧条子最要紧,报了开去,亲戚朋友好跑拢来,帮手就多了。办事情人手第一要紧,我来替你们开报条。母姨,你就在这里坐坐罢,不要里头去了。瞧见了,心里又要难过。”说着,就叫打杂的拿过纸墨笔砚,就在客堂里开写报条。问了问杨太太,几家本家,几家亲戚,儿家朋友,一一写毕,叫打杂的分头发去。然后指点众人,把尸身转出,停放中央。灵前搭起蓝布孝幛来,又放了一张方桌,香炉蜡台一切安放定当。尸身脚上套着一支巴斗,头边点着一盏油灯,还有一个铜罄,不时的击打有声。一时本家几位爷们都来了,什么三房里大少爷,二房里四少爷,四房里六少爷,大房里老爷,老七房老太爷等,陆陆续续都到了。见了杨太太,免不得总宽慰几句。大少爷问:“衣服可曾齐备?”杨太太道:“烧的是够了,穿的棉(衤满)夹衫棉袄夹袄通有着,就只缺几件大衣服。”大少爷道:“缺的衣服还是做还是买?”杨太太道:“我这会子还有甚主意,你们看买的好还是做的好。”太少爷道:“做自然是做的好,只是赶做起来恐怕来不及,还是衣庄上去买了罢。”杨太太垂涕道:“我通只生得他一个,抚养到十九岁了,刚刚想预备给他做事情,那里晓得竟撇了我这苦命的娘去了。我想要替他用一件蟒箭,这是他末一遭事情呢。”大少爷道:“用蟒箭就用件蟒箭,不过多费几个钱罢了。”大房里老爷问:“板可曾看定?”杨太太回说:“没有。”大老爷道:“我倒有副上好的婺源板,可要去瞧瞧,如果看得对,可就叫木匠赶做起来了。天气虽然寒冷,究竟早些赶好的好。”杨太太就叫介山一同去看。办事只要有钱,杨太太钱是现成的。所以各事十分凑手,不多会子板也看好了,衣服也买就了,又雇了十来个裁缝,就在后埭屋里摆开作台,赶做孝白。第一夜雇了四众尼姑,在灵前对坐讽经。第二日是和尚经。到了第三日是大殓出殡之期,周介山吃过早饭,就要过去。周太太叫住问道:“今天行事早么?”介山道:“先生看在未初,母亲和两个妹妹,舒舒徐徐来正好。”周太太道:“昨日叫你雇的船,可曾说定?”介山道:“说定了,十点钟就放过来。”言毕出门,赶到杨家。见门口立着两架矗灯,新贴“杨府世泽堂”五个宋体字,一群孩子往来跳跃看热闹。走进门,见客堂中灵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绫位套,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排,上摆着金漆长盘,内盛着蟒袍铺服,顶帽朝靴之类。有几个邻舍妇女,站在天井里瞧热闹闲话。右边的次间,改做了帐房。本家几位爷们,和那些亲戚,都在那里高谈阔论,粗细不伦。老七房老太爷须眉皓白,带着副黄铜边老光眼镜,高踞帐台,一面孔帐房先生眉眼,摊着一本丧簿,手执水笔,登记各家送来奠礼。介山与众人一一招呼毕,捏支水烟袋,随便坐下闲谈。忽闻鼓吹杂作,晓得又有吊客临门。孝堂里顷刻举起哭来,抬头瞧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太太、凤姑、小燕。这日吊客来拜的,一起一起,很是不少。一会子,放炮鼓吹,大家都奔出去瞧,却是棺材来了。随停放在天井左边。介山走近瞧时,见漆的是生漆,已将吹干快,头户上刻着一行金字道:“皇清国学生秋生英才之灵柩。”忽见六房里老爷兴透透从外进来,手夹着一包东西。众人问是什么?大老爷把东西放下,连说“吃力吃力。”众人解开瞧时,见是摺扇、扇袋、香袋、胡包之同,都是殡殓用的。又问:“衾子怎样了?”六少爷回说:“将次做好,快了。”大老爷道:“也罢了,其实这种东西,要得买现成货,铺子里做好的要有多少,这位太太定要自家做,说都说不明白,那不是白费钱么。”又问:“甚么时候成殓?”六少爷道:“快了,吃过饭就好端正行事了。”大老爷听说,忙走进里头那间里,横下烟铺,狠命的吹那不要自己花钱的鸦片。须臾,果听得传呼开饭。次间里开了两桌,厢房里开了三桌。吃饭中间,老七房老太爷向大老爷道:“老侄,少停执事夫役,你帮助我分派分派,我弄的有点子头昏了。吃过饭,大老爷就去分派执事夫役。一时下人等饭也开过了,大家散坐闲谈。正谈着,突然一人从客堂里吆喝而出,天井里四个红黑帽就喝起道来,随后大炮三声,金锣九下,介山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层层,千头攒动,万声嘈杂,不知是否成殓。一会了子又喝道一遍,敲锣放炮如前,穿孝亲人和会吊女客,同声举哀。介山退后坐下,静候多时。听得一阵鼓钹,接着钟铃摇响。念念有词,晓得是殓毕洒净的俗例。洒净之后,半晌不见动静。介山挤进客堂瞧时,见众人都在嚷闹。杨太太两手扳牢棺材,弯腰曲背,上半身竟伏入棺内。几个仆女竭尽气力,那里推挽得动。巧宝一眼瞧见介山,招手道:“周家哥哥快来,周家哥哥快来。”介山排众直入,从后抱起,把杨太太硬抱进房里。外面顿时锣炮齐鸣,哭喊竞作,盖棺竣事。看的人渐渐稀少,于是吹打赞礼,设祭送行。自本家平辈,以及亲戚朋友,陆续叩拜如礼。老七房老太爷赶出大门,指手划脚,点拨夫役上客堂,撤去祭桌,络起绳索。只听得一声炮响,众夫役发喊上肩,红黑帽敲锣喝道,与和尚鼓钹之声,先在门口等候。这里丧车方缓缓启行,女眷人等,步行哭送。本家亲戚人等,有送有不送,一哄而散。有几个老市货还老等着吃回丧饭,不肯立时回家。

丧事过后,杨太太积哀成疾,染病在床,介山与巧宝,要紧取乐,并不尽心服侍。挨不到一月,呜呼哀哉,与秋生一条路上去了。所有金珠细软,及向湘卿敲诈下来的钱,一古脑儿都被巧宝卷去,跟着介山做一家人了。田房屋产家用什物等,都造化了杨姓族人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几位老爷少爷。介山发了这票意外之财,就同母亲妹子商量搬向上海去,凤姑、小燕恋着郭小胡,不肯赞成。介山诳说到上海后,定与小胡找一头生意,依旧可以团聚。凤姑、小燕强煞总是个姑娘,听了介山的话,信以为真,就不再梗议了。于是周介山阖第光临,都到了上海。凤姑、小燕两枝姊妹花,本是天生一对儿尤物,一到上海真像苍龙入海,鹰隼凌云,大可以发舒伟抱,展布宏才,不比在故乡时光,局局促促,还有点子顾前虑后。好在乃兄介山,又是通达不过的一位达士,瞧着令妹放荡不羁,并不当什么事情。他向母妹道,此种事情,本是寻快活事情,男女两人,情投意合,不妨就消遣消遣,横竖并没什么伤损,又好借此交结交结阔人,谋点子经济上利益。我最不懂那班吝啬性成的呆子,霸住了妻女姊妹,瞧都不许人家瞧一瞧,好似一瞧就要描了样子去似的。其实你那里看守得周全,一转背他们依旧要去吊膀子,轧姘头。不过不在自己家里干是了,借客栈上台基租小房子白花些没名目费用,利权外溢,很是不上算,倒不如堂堂皇皇的干,有一钱是一钱,实实惠惠。现在时世艰难,赚铜钱很是不易,光靠着男子撑场面,是不成功的。女人总也要干点子事情,多少贴补贴补。然而女人家所干的事业,要比这个,再要轻巧,再要容易,是没有的了。像拣鸡毛、拣茶叶、拣桂圆、缫湖丝、女裁缝以及各项女工,鸡叫做到鬼叫,所得能有几何。这桩事情,只要膘上一眼,笑上一笑,费这么几个钟头工夫,整千整百银子,就弄到手了,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并且人依旧是我的人,完完全全,丝毫没有伤损。还有一层,做生意通例,一行生意做的人多了,就不免要互相倾轧,饭就要难吃。上海地方,玩耍的所在虽多,只都是挂着招牌卖的。人家人私做,却还不甚发达,会玩的人,偏又喜欢玩人家人。所以我们做起来,发达两个字,是包得住的。周太太道:“我的儿,你老子虽然开通,于这上头却还没有你明白。所以我常与他要动神淘气。”介山道:“老辈里人总是古板的,我老子常说乌龟贼强盗,都是可耻的事。照儿子看起来,现在在世界上做人,廉耻两个字讲究不得的。一讲究廉耻,就一世没得发迹,是贫贱的根苗,街上头来来往往的蹩脚生,都是讲究廉耻,讲究蹩脚的。孔夫子要算讲究道理的了,几曾见他挣过一个钱的家私。(士谔先生,惯喜骂世。余常诤之,终弗肯稍改。如此回文字,富翁见之,不几怒发上冲冠乎。呜呼,此先生所以终厄于贫贱乎。)何况乌龟贼强盗虽然并列,其实贼强盗那里比得上乌龟。强盗结众硬抢,英雄不过一时,捉到当官,总不免头儿落地。贼子比强盗,果然进步了许多,人家的东西,觑个便只要一偷,真不过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然而破了案,总不免皮肉受苦。独有做乌龟,最是做得过。只有福享,没有祸受。赚几个钱,都是人家喜喜欢欢情情愿愿拿出来的。儿子想过,三百六十行里头,最写意、最安逸、最稳足的行业,就要算着乌龟。还有一层,历古到今,许多重案,像谋杀亲夫之类,都是男子不明白酿出来的。倘都像我这样,那里还有此事。就逼着女子,叫他谋害,他也不肯。为甚呢?他害掉了我,再要找这么一个好讲话丈夫,可就没处找了。”一席话说得周太太、凤姑、小燕、巧宝都不住的点头称善。介山在家里头,虽发挥着这么的政见,朋友面前却半个字都不提。有时闲谈到了家教,他总竭力主张严肃。因此乃眷干那秘密生涯,人家只当他是不知道的。后来巧宝姘上了个慎记经租帐房总帐许老头,枕头边说了情,许老头带挈他进慎记当一名小帐房,每逢十四三十,拎着皮包,帮助收收房租,介山马屁工夫,本是头等。又有他夫人的内助,两路夹攻,弄得个许老头欢喜得什么相似,在东家面前,不时替他延誉。东家见总帐称誉的人,自然也另眼看待,有时叫他办理一两桩小事情,他又偏能够效点子小忠小信。弄的东家都相信了,后来不知用了个什么手段,许老头的饭碗,竟然被他敲碎,他就不次超迁的升拔了总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再表。


第十七回 恩庆里马夫打野鸡 普天香嫖客施毒计

话说周介山谋着了慎记经租总帐之缺,手面就阔绰了许多。所交一班朋友,都是商界上体面人物。像钱瑟公、王祥甫、马静斋、毛惠伯之流,一般也花天酒地,应酬场中,居然总有他的位子。然而人家到应酬场中来是花钱,他老人家却是来赚钱。你道他用什么手段赚的?原来介山相与朋友,无非是替乃眷拉马。他的公馆,就是绝好一座销金窟,恁你整千整万家私,除是不踏进他的门,一踏进去总是个精光完结。他的夫人和两位令抹,这三个人的迷人工夫,就是堂子里久于阅历的婊子,也没有那么利害,真是媚吓俱施,刚柔并用。后来生意兴隆,营业发达,巧宝、凤姑、小燕竟有应接不暇之势。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总不免时有吃醋争风事情。介山和乃眷密议了几回,商量个扩充之策。由乃眷建议,叫他纳宠。介山亲到苏州,出重价买了两个绝色女子,载回上海。圆房这日,一般也悬灯结彩,设筵开贺,热闹了好多日。从此周公馆有了五面艳帜了。生意愈加兴旺。然而一个人的心,总没有满足的。好了还要好,多了还要多。介山生意越盛,心里越愁,愁的是不能发展。后来不知怎样,竟被他想出了个改良女总会,维新大台基。这法子真是好不过,痴男怨女,浪蝶游蜂,都当他是个世外桃源,结队成群的赶将来。珊家园周公馆,在玩耍场中闯闯的,提起了几几没个人不知,没个人不晓。更有家境平常的人家,像马静斋之类,正幸有着这方便所在,妻女们开了一条生路,家中究也不无小补。所以眼开眼闭,尽着他们去扰。又那里料得到他那位令爱,轧着的姘头,竟是个一毫不拔的小滑头。非特捞不着半个钱,倒反要贴汉,把自己费尽心机骗来的造孽钱,又给人家骗了去。照老辈里评论起来,又是天运循环,一报还一报了。自梅心泉、钱瑟公发起了国货会,第一个邀入会的就是周介山。介山入了会,回家竭力劝说他夫人、如夫人、令妹,幸喜一说成功,都劝的相信了。这几位女将一相信,国货会可就得益不浅。世界上势力最大的本属女子,女子里头的势力,姘头女人比了自己妻妄更为利害。周公馆几位女将,所交接的又都是上海社会中有名人物,互相吸引,互相劝告,国货会就自然而然的蒸蒸日上。这一段功勋,却是周介山半生伟绩,不可埋没的。看官记清。(特笔表扬所谓一善之微必录也。)

却说正记洋行西崽钱耕心,自与马小姐搭上了手,骗着银钱不知有到多少。马小姐只道他果是买办兄弟,一心一意想嫁给他做老婆,耕心总用滑头手段来对付。每逢提到嫁娶两字,他就支支吾吾,拿别的话来敷衍。这日在小房子里碰了面,马小姐又提起这话,耕心照例用别语兜答道:“后天张园要打擂台了,这是上海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想起来必定大有看头。我们国货会里的会长梅心泉先生,是个拳棒惯家,到那时不知他老人家肯出手不肯出手,你可高兴去瞧么?倘然高兴,我就和你同坐着马车去如何?”马小姐道:“你这个人究竟怎么样生的?人家好好同你讲正经话,你总把别的话来回我,已经好多回数了。究竞安心同我玩,还是有意不要我?你今天回了我明白,再讲别话。”耕心瞧马小姐时,见他粉脸上露出薄怒的神情,两颊红的像着露桃花,水汪汪一对秋波,射住了自己一瞬都不瞬。做贼心虚,不禁害怕起来,嚅嗫道:“我和你眼前也很好,何必定要嫁娶。嫁娶这桩事,行起来很是费事。”马小姐道:“终不然一竟着,成个什么样子。”钱耕心道:“不瞒你说,我家里虽是有钱,只都不在自己手里。一举一动,一点子主儿不能做,可又怎样呢。”马小姐道:“我可不要听,你难道一生世不要娶老婆不成。”耕心道:“那原要哥哥作主的。”马小姐道:“儿子大了老子也不能够硬行作主,何况是哥哥。你这没中用东西,见哥哥就这么的惧怕。既然这么着,就应得谨守规矩,为甚又来引诱人家,弄的我上不上下不下。我问你,你出来吊膀子,可是奉过你哥哥命令没有?况且婚姻大事,是正正经经的,就向哥哥直说,总也不见会打你耳光的。你惧怕你哥哥,我是不怕的,你就和我一同去见你哥哥。”说着,逼着他就要走。耕心发急道:“你不要这样,我有话同你讲呢。不瞒你说,我已经向哥哥说过几回了。”马小姐道:“说过最好,你哥哥谅总答应的。”耕心道:“不好算答应。”马小姐道:“难道竟不答应么?”耕心道:“也不好算是不答应。我哥哥因为我不诚实,不肯替我做事情。我上月向嫂子借了一个钻戒,后来朋友淘里说得起劲,叉叉麻雀,输了二百块钱,就把这戒子退下来,抵给了人家。直到现在没有钱去赎,嫂子告诉了哥哥,哥哥就说我不诚实。”马小姐道:“为甚不早向我说,我穷虽然穷,二百块钱却还拿的出,只把钻戒也吓不煞人,你就去赎来还了他。只要你我成了婚,照老人家遗嘱,向他分家。”耕心道:“你这计策好极,我们老人遗嘱,有一张存在族长那里,现在族长齐巧同我哥哥不对,同我却很对。我成了婚,族长一定肯帮我忙。何况成家分产,遗嘱上载写的明明白白,就打官司也不怕他。”马小姐道:“你为甚不早点子向我说。”耕心道:“那原是我自己不好,我因为在你那里已经借过不少了,不好意思再向你张口。”马小姐道:“你也太觉婆婆妈妈了,你我两个人,还分什么彼此。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向你说过几回,怎么总是这个样子。”耕心认过不迭。马小姐叫他等在小房子里,自己立刻回公馆,拿了只金钏臂来,交与耕心,叫他当了抵用。耕心大喜,接着钏臂,就向手上一套,别过马小姐,跨出门,随步所之,顺路行去,刚转一个弯,劈面碰着一个人。那人口称“老耕,你写意哇。”耕心抬头,见是费公馆二爷王阿根,和自己在花烟间吃醋打架打成的相识。当下忙道:“阿根哥,多时不碰面了。阿三那里可还去?”阿根道:“花烟间么,我现在是不走了。”耕心道:“阿根哥敢是高升了不成?老相好那里都不去了。”阿根正要回答,不提防背后有人伸手掩住自己眼睛,连问是谁?那人只是笑并不答话。阿根急道:“总是我的儿子,疼惯了你就没大没小,寻起你老子开心来了。”那人才把手放开道:“是你儿子的祖太爷呢,你错认了人也。”阿根回头,见是钱瑟公的小马夫刘小泉,从前在春泉那里做过的。就道:“我说是我的儿子,果然就是小泉这儿子。那原是我不好,不应宠你的。”小泉道:“你们听听,他要做我老子了。试瞧瞧,谁像爷,谁不像爷。”耕心假装咳嗽道:“合罕,好儿子,再叫两声。”三人一笑而罢。小泉道:“你们到那里去?”阿根道:“没有定所,我们也是才碰头。”小泉道:“原来都不是一起的,难得难得,我们一块儿走走罢。”三人并着肩行。小泉居中,阿根居左,耕心居右。耕心伸手勾着小泉脖子,小泉伸手勾着阿根脖子,三个人勾颈搭背而行。走了一阵,早到四马路汇芳居茶馆。小泉道:“我们喝茶罢。”走上扶梯,沿窗坐下,泡了两碗荼。耕心问阿根:“你为甚一竟不出来,好多时不见你面。”小泉抢说道:“他家里头有了花样,还要外边来做什么。”耕心忙问什么花样,小泉道:“这事我那里知道,须要问他自己的。”耕心果然问道:“老根串了什么花样,这几个面前,说说有甚要紧。”阿根道:“你去信他呢,满嘴里胡言乱语,狗嘴里那里会有象牙出。”小泉道:“真的么,可要全替你说出来,拎起义袋底一倒,相信不相信。”阿根恐他真的说出,忙着作揖央告。耕心笑道:“你道我真个不知道么,我也不是木头人呢。你的事情全上海差不多都传遍了,那一个不晓得。知己朋友面前,倒还想瞒头藏尾。”小泉道:“你真个晓得么?”耕心道:“你不信我说出两句你听。老根不是交上了桃花运,在公馆里替他主人代劳?”小泉道:“看着着,洋行里是装着德律风的,你们吃洋行饭人,消息所以灵不过。”又向阿根道:“你再想瞒人,可是瞒不过了。”阿根道:“随你们胡说罢,我横竖没这件事,我王阿根是一竟规规矩矩的。”耕心道:“你不要假撤清,小报馆里要上你报呢,你晓得没有晓得。”王阿根急问:“真的么?”耕心正色道:“那个谎你。”阿根听说,吓得额角上汗,一粒粒珍珠相似,连问“可还有法子止住他,可还有法子止住他?”耕心道:“你要我止住也不难,只消先把近来情形,详详细细告诉我,瞒一个字,我可就要不答应。”王阿根没法,只得道:“姨太太起初与我很要好,现在有了冯小旦,我可就够不上了。”耕心道:“姨太太又姘了冯小旦么?”王阿根道:“那里只冯小旦一个。这位姨太太自进了我们老爷的门,轧的姘头,屈指算算,差不多有十来个了。他的脾气,真与别人不同。瞧着轧个巴姘头,是稀没要紧的事情,宛如坐回巴马车,吃回巴大菜。这个腻了,就换上那个。那个烦了,再换上这个。有几个连尊姓大名都没有打听明白,已经上手了。”耕心道:“这是他没有对意人的缘故,拣来拣去,无非想拣一个中意的。你当他烂污可就识错了。”小泉枪问:“老爷怎么不去管他,尽着他混闹。”阿根道:“老爷那有不管之理,管他不下又奈何呢。”耕心道:“你可能依旧要好?”阿根道:“要好是不见得,依旧总算原还依旧。这位姨太太,奇怪真是奇怪的了得。有一天老爷在家里头剃头,那个剃头司务王八,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生得雄赳赳,白胖胖,气势很是精壮。姨太太不知怎样,竟会看上了他,老爷一出去,叫我去喊王八来。我晓得他是老毛病发作,却故意问道:‘老爷出去了,还喊剃头司务来做什么?王八是剃头司务呢。’姨太太道:‘我怕不知道,要你说,我叫你喊你就去喊是了,多问点子什么。’我道:‘姨太太明鉴,老爷惹怪起来,家人须担不住这个不是。’他把我呸了一口道:‘见你妈的鬼,老爷会惹怪就是惹怪也惹怪不到你,你放刁,想掮出老爷来压制我,我可是怕老爷的人么。我喊王八来梳条辫子,堂堂皇皇,又没有干甚不端事情,就是老爷在家,也不会说什么。你不信,我明天趁你老爷在家时喊王八来,当面梳给你看。女人家梳辫子叫剃头司务梳,现在上海是通行的,又不是我特创。’我见他这般说了,就不得不替他去喊了。王八听说姨太太要打辫,宛如奉了当今皇帝圣旨,立即拿包上楼。这一条辫足足梳了两个钟头。从此便天天叫王八来梳辫子。老爷一出去,王八就来了。前脚后脚,好似约好着时光似的。”耕心道:“上过手没有?”阿根道:“那我如何会知道。姨太太梳辫,是掩着房门梳的,房里头又没一个旁人在。”小泉道:“这王八真是造化不小。”耕心道:“后来怎样?”阿根道:“不到一个月,又嫌王八腻了,忽地叫小阿和梳辫了。”耕心道:“小阿和又是谁?”阿根道:“也是个剃头司务,害得王八与小阿和连打了几回架,几几性命开交。”耕心道:“你倒能够仍旧,总算你本领不小。”阿根道:“这也没什么本领,不过他没有对劲人,想转来原是我缠缠也好。”阿根倾筐倒箧,把近来的事情,尽告诉了耕心。问他上报的事,可有法子去止住。耕心道:“你们老爷既然这么的好讲话,就上上报也不妨事。”阿根道:“老爷暗里吃亏点子原是不在乎,面子上是坍不落的,究竟场面上人呢。”耕心道:“你放心,我已念着符咒,差神将到报馆里,把那张访稿盗来了,他们没有了访稿,拿甚么来登载呢。”阿根道:“我可上你的老当,今天总要罚罚你。没的寻朋友开心,这样的寻法。”耕心道:“吃个巴小东道,究还吃得起。今天东道算是我的。”小泉道:“很好,就去吃。”耕心道:“那里去呢?”阿根道:“五马路得和馆很好。”小泉道:“我们走罢。”说着摸出钱来惠过茶钞,三人同出了汇芳居茶楼。从四马路兜转宝善街,看了一会倌人马车,随步走去,得和馆已在面前了。进门上楼,拣副座头坐下,堂倌过来伺候。耕心要了三壶京庄,又点了四个小碗,两个碟子,偏偏是上市时光,碟子和酒先拿了来,那几个小碗再四不送来。小泉阿根等的不耐烦,拿着竹筷敲得那碟子当当怪响,嘴里连喝带骂的道:“这里厨子敢是死绝了么,烧几样小菜,再也烧不出,可要你老子来替你烧。”堂倌连声应“来了,来了”半晌才送了只炒三鲜来。风卷残云,一瞬眼就光了。小泉道:“得和馆厨子这样的可恶,待我自己去催。”说着,登登登飞一般下楼去了。阿根跷起一条腿,把竹筷敲着桌子,嘴里南腔北调乱唱。忽听楼下争闹声音,反沸应天。楼上吃客,只道是火,争着下楼去瞧。堂倌忙着摇手止住众人道:“不要紧.是打架,不是火,尽管坐着,尽管坐着。”阿根听是打架,忙奔下楼瞧时,见小泉和一个厨子互扭着辫子,打成一围。三五个打杂的在那里解劝,看的人嚷成一片。忽听众人嚷道:“巡捕先生来了,巡捕先生来了。”小泉方才放手。原来小泉最喜欢吃醋炒青鱼,他奔下来就为催这一只菜。那里晓得灶上刚刚接着一个来碗生意,点的一般是醋炒青色。小泉奔到灶前问:“醋炒青鱼炒好没有?”灶上只道是来碗朋友,应道:“在炒呢,瞧见么。”小泉向镬里一张,见炒的果然是青鱼。遂道:“油水重点子,醋多放点子,烧的竟这样慢,肚子都饿扁了。”灶上不去理他,专门的烧,不一会炒好了。衬着抹布,拿起小镬钌只一倒,倒在一只青花大碗里。小泉此时已候得涎水都挂出来了,见他倒好,忙拿手去接。忽然旁边走上一人,冷冷的道:“对不起,老兄让我自己来拿罢。”小泉道:“甚么话,我等了许久了,这是我的。”那人道:“老兄不必和我争论,这碗子是我家里拿来的。老兄要吃,请向店里人讲话是了。”说毕,拿着那碗子,头也不回的去了。小泉费心费思,叫灶上重油重醋炒好了,眼见热腾腾香喷喷一满碗醋炒青鱼,给人家拿了去,自己说又说不出,灶上灶下见了他那副穷形极相,都抿着嘴冷笑。灶上的开言道:“朋友,你是吃客,请楼上去坐,这里我们要做活的。地方小的很,你要什么菜,我们烧好了,自会叫堂倌送上来,不必烦劳催促。”一个打杂的接口道:“吃客自己会搬菜,馆子里堂倌可以用不着了。”小泉怒极,反手就是一记,正打在灶上的脸子上。灶上的道:“你打人么。”小泉道:“打你这狗操的。”两个人就扭住辫子,打将起来。帐房恐怕打掉东西,忙过来喝劝。打杂的也帮着解劝,忽听众人嚷“巡捕先生来了,巡捕先生来了。”两人方才住手。这两个巡捕,是落着走过的,并不曾进来干预。幸喜东西没有打坏,阿根就劝小泉上楼。耕心问起情形,也着实埋怨了馆子里几句。遂道:“小泉哥,不必同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喝酒罢。”一时醋鱼果然好了,堂倌送上,三人吃着。耕心问阿根道:“你们老爷家里头还有什么人?”阿根道:“一个太太,两个姨太太,两个小姐,都生得花朵儿一般的。不过打扮没有上海人时路罢了。”耕心道:“两个小姐,可是老爷的女孩子?”阿根道:“老爷通只二十五岁的人,那里就有这么大的女孩子,都是他同胞妹子呢。”耕心道:“家里既有着花朵儿一般的妻妾,为甚来了一年多,倒又不见他回府去。”阿根道:“有甚话说,上海总之不是好地方,一到就迷昏了。听说太太、姨太太为他不回去,都要赶出来呢。”说着,还有两个小碗也送来了。吃毕夜饭,由钱耕心会了钞,小泉道:“我们野鸡阿翠家去坐坐好么?”耕心道:“就是恩庆里贵相好那里么?那是总要奉陪的。”于是出了得和馆,向西抄石路,沿三马路一径行来。何消片刻,早到了云南路恩庆里门口。小泉引路,走到阿翠家门首。举手敲门,门内娘姨接应,却许久不开。小泉又敲了两下,娘姨连应来了来了,才慢腾腾的开出来。三人进了门,只听得房间里地板上,历历碌碌一阵脚声,好似两个人扭结拖拽的样子。刘小泉晓得有客,在房门口缩住了脚。娘姨关上大门,说道请房里头去坐。小泉遂揭开软帘,让两人进房。听得那客人开出后房门,登登登脚声上楼去了。房间里暗昏昏地,只点着大床前梳妆台上一盏油灯。阿翠把后房门关上,含笑前迎。叫声刘大少,娘姨忙着点起洋灯烟灯,再去加茶碗。阿根目不转睛的打量那阿翠,见他长挑身裁,瓜子脸儿,眉目很是动人。只不知为甚缘故,两鬓儿却有点子蓬松。只见刘小泉悄问:“上头的客人是谁?”阿翠道:“不是客人。”小泉道:“不是客人,难道是自家人么?”阿翠道:“也不是自家人。”小泉拍手道:“希奇,不是客人,又不是自家人,是什么呢?噢,懂了,是你的姘头。”翠道:“你说说又要没淘成了,这是客人的朋友。”小泉道:“客人的朋友,怎么不是客人。”随手指着耕心、阿根道:“照你说时,他们都不好算客人了?”阿翠道:“你总喜欢瞎缠,那个有工夫和你缠,替我坐着吃烟罢。”刘小泉向榻床睡下,才烧好一筒烟,忽听蓬蓬蓬敲门声响。娘姨在客堂中,高声问“那个?”门外回说“是我。”娘姨便去开了进来,那人并不到房间里,一径上楼,知道与楼上客人是一块儿的,不去理会他。刘小泉烟瘾本是有限,吸过两筒,就让王阿根吸,自取一只水烟袋,坐在下首吸水烟。耕心和阿翠并坐在靠窗椅子上,讲些闲话。忽又听得有人敲门,刘小泉道:“唷唷,生意倒着实兴旺。”说着,放下水烟袋,立起身来望玻璃空张觑。阿翠上前拦道:“你瞧点子什么,给我去坐在那边。”小泉听得娘姨开出门去,和敲门的唧唧说话,那敲门的声音似乎厮熟,遂一手推开阿翠,赶出房门,看是何人?那敲门的见了,慌的走避。小泉赶出门口,趁着弄里玻璃油灯望去,认明那人的背后形,就是祥记火腿栈管帐孙达卿。不便叫应,也就退了进来,回到房间。只见耕心阿翠,做一堆儿滾在大床上。耕心不住口讨饶,阿翠伸手没上没下的乱捏。阿根站在中央,拍手狂笑。小泉道:“饶了他罢。”阿翠才慢慢坐起身来,向小泉道:“他这人惹气不过,我为瞧见他手臂上黄澄澄,好似戴着一双金钏臂。问他借来瞧瞧,好似我要吃过他似的,死活把袖子来遮,回我说没有没有,所以我给他点子生活吃。”耕心道:“小泉哥,劝劝贵相好,就这么着罢。贵相好吃了小泉哥的好东西,力气强得来,我简直见他惧怕,方才压在我身上,腿骨都几乎被他压断。”阿翠嗔道:“你还要瞎说,可是生活没有吃够。”说着伸手又要来捏,耕心慌忙讨饶。小泉道:“看我分上,饶了他罢。”阿翠方才罢了。小泉道:“耕心弟,你臂膊上戴着金钏臂么?退下来我们瞧瞧。”阿根道:“不知又是那里去骗来的。”耕心听说,面孔一红,嘴里还说:“那里去骗,那里有骗处。”小泉道:“退给我们瞧瞧。”耕心无奈,只得脱下,授给小泉。阿翠劈手抢来,望自己手上一套,问小泉道:“样子可好?”小泉道:“还没有瞧仔细,你就夺去了。”阿翠道:“为了钱大少小器不过,偏偏要同他借几天呢。”耕心道:“这是朋友托我去兑换的,不要玩,快还我,快还我。”阿翠道:“我偏要借几日,是你自己的也罢,是你朋友的也罢。”耕心发急道:“小泉哥,我只认得你,我东西是交代在你手里的。”小泉道:“我不管帐,你自己去问他讨取。”耕心急得面孔通红,满间里乱转。阿翠嘲笑道:“刘大少,你瞧钱大少额角上汗都急出来了。”耕心没法,只得向小泉央告。小泉道:“你也真是呆气,他会吃住你东西么。”阿翠接口道:“很对,我们那里好吃过人家东西,不要说是客人的朋友,就是客人的,我也不好吃过。不比做嫖客的,倒好设计图谋相好的东西。”小泉道:“这是甚么话,我几曾图谋过你东西。”阿翠道:“哎哟,刘大少又要多心了。我说的是浙江路上事情。”小泉道:“浙江路上又有什么事情?”阿翠道:“浙江路有个叶如花,原本做大姐的,后来积了几个铜钱,买了几个讨人,就在浙江路上开起野鸡堂子来,生意倒也很好。前日子接着一个姓张的客人,说是吃洋行饭的,年纪也很轻,衣裳也很时路,花钱更是撒泼。这客人幸亏是本家自己做的。”小泉道:“他自己也做生意么?”阿翠道:“通只二十三四岁的人,怎么不做生意。那姓张的客人,半个月工夫,足花有六七十块洋钱。叶如花当他是户阔客,比众的巴结,比众的殷勤。前日子,姓张的邀叶如花去坐马车,我们这地方,可不比长三么二,客人请坐马车是难得有的。叶如花快活得什么相似,当下打扮了个上下簇新,珠兜金钏,无一不备。他是安心要在姊妹淘里摆扬摆扬,所以打扮的比众阔绰。坐了马车先到大马路虹庙,烧了香,接着就到张园游了一镇天,天色傍晚,两个人原坐着马车回来。追风逐电,快的真像腾云一般。叶如花坐在马车里头,向左望望,向右望望,那副得意的神情,真是说都说不出,描都描不像。马夫拉着缰,把车子向大马路黄浦滩兜了两个圈子,然后放到普天香广东宵夜馆门前停车。相将下车,走进普天香吃宵夜。点了几样菜,要了几两白玫瑰,两个人你一筷我一筷,吃喝得真是开心。后来盛上鸭粥来,叶如花嫌烫,晾在台子上。那里晓得姓张的偷偷拿出一包药末,向鸭粥里只一倾,其巧不巧,被堂倌瞧见了。问他为甚粥里头放药末,姓张的道:“我因为眼睛不清爽,叫先生诊治了,先生给的光明散,和在东西里吃了,眼睛就会好的。叶如花就问:‘你眼睛有毛病么?瞧倒一点子瞧不出。’姓张的道:‘我是叉麻雀熬夜熬坏的,要紧还不大要紧。’叶如花只道是真话,绝不疑心。不过这碗粥药末虽是和了,喝却始终没有喝掉。吃过夜饭。又到五龙日升楼茶馆喝茶,那里晓得,药末子他暗里头倒又放进了。叶如花不知就里,才喝得一口,舌头顷刻麻起来,马上放下杯子,问他为甚暗放迷药。姓张的见不是事,想要逃走。众人围拢来把他拿住,交给到巡捕房。原来这姓张的并不吃什么洋行饭,是个滑头。他来做叶如花,并不是要寻快乐,无非见叶如花手里有几个钱,诳骗得着,乘势诳骗几个也好。无奈这叶如花,口子老不过,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钱财两个字,就斫掉他脑袋都不行放松半毫。姓张的只得行那毒计,暗把迷药放在东西里,想把叶如花迷倒了,乘便攫取珍饰,逃之杳杳。计策总算是好极了,无奈叶如花命里不该倒运,东西没有抢到手,身子已经送进巡捕房去了。”小泉道:“竟有这样希奇事情,这姓张的后来怎样结局呢。”阿翠道:“解到新衙门,被新衙门老爷断了个监禁外国牢监一年之罪。”阿根道:“该死该死,一年外国监牢关下来,一条命不要姓送了么。”耕心一心在金钏臂上,没工夫再去听讲闲话。愁眉苦脸,只向小泉索取金钏臂。小泉道:“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玩笑玩笑都玩笑不起的。”随向阿翠道:“翠小姐,还了他罢,省得他哭出来。”欲知阿翠肯还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卜神课瞎子吃耳光 唱山歌滑头剪辫子

话说阿翠听了刘小泉话,随把钏臂脱下,丢向耕心道:“好孩子,拿了去罢。你妈不过问你玩玩呢,你急的就要哭了。”耕心道:“你要做我妈,生出是不见会生的出,除是生进去还可以。”阿翠又走来捏他,耕心道:“只有你讨得我便宜,我就讨不得你。叫小泉哥评评,可有这道理。”小泉道:“大家不要吵了。”耕心道:“算我错可好么。”阿翠道:“自然是你错,你不错倒是我错不成。”耕心道:“翠小姐,我问你一句话。上月初头,我见你和一个黑苍苍的广东佬,在虹庙对过胡柬广课馆里打架,围了一簇的人,到底为了何事?”阿翠道:“这桩事,说起来真是桩大笑话。大马路的胡柬广,卜课算命,我们一竟说他是准的。那里晓得也是个大滑头。”耕心道:“你今天才知道么,上海三个半大滑头,那半个就是这胡柬广。他的卜课算命,是预先买通梳头娘姨,叫打听人家的琐事。上海人家通行的是走梳头,走梳头娘姨,穿房入户,终日与那些太太、姨太太、奶奶、小姐相会,人家的事,他要打听本是最容易不过,打听着了就去报知胡瞎子,所以他的卜课算命,都比别人来得灵验。”阿翠道:“他这样的坏,我们那里知道。”耕心道:“尽但如此,他的瞎眼也是滑头的。胡柬广自家说是青盲眼,瞧不见东西。有人在戏馆里,亲眼见他带着大小老婆看戏,还指指点点,讲戏情给大小老婆听呢。可知他也不是真瞎子。”阿翠道:“你问的那黑苍苍广东佬,他姓唐,并不是我的客人。他家里开着好几爿铺子,只因他的老太太、太太相信这胡柬广。相信不过,那怕极小一桩事情,总要到胡柬广那里起一个课,才敢行。骗去的钱,真是算都算不清。唐老爷恨极,劝过几回,总是没用。我有一个老客人姓关的,和唐老爷是要好朋友。一日见唐老爷脸上不快活,就问他为甚事?唐老爷说起老太太、太太迷信瞎子的事,姓关的道:‘那是何难之有,我有一个处置瞎子的妙法,只要照计而行,包你可以破除迷信。’唐老爷问他怎样的妙计,姓关的道:‘且到我相好那边去,再同你讲。’就同到我这里。钱少爷,这唐老爷手面真是阔不过,他来了,我干湿都没有装一个,竞给了我十块钱一张钞票呢。说是酬劳我的,其实我一点子没有劳碌。不过到胡柬广那里站了一会子,话都没有说什么。你想,这种户头好不好。我只要常常有这种户头,财也发了多时了。”小泉抢问道:“后来姓关的用了什么神谋鬼计,这胡柬广到底治服没有治服?”阿翠道:“怎么没有治服,现在唐老爷家老太太、太太都不相信了。姓关的这计策,真是妙不过。这条计策没有说出时光,唐老爷也不相信,唐老爷说:‘我们两位太太,不比别人,任你死里说出活的来,他终不信,可有奈何他。’姓关的道:‘光是空说,他自然不信了。西洋景拆穿不得,一拆穿就不要人家的钱,人家也不情愿瞧了,我现在是用拆穿西洋景手段。’唐老爷道:‘好是好极,如何拆法呢?’姓关的就把我一指道:‘哪,我就借他一用。我的妙计就在他身上行。’当时我不知就里,只道要差我去打胡柬广,忙着回说,出兵打仗我是不会的,请你支使别个人罢。”耕心插言道:“翠小姐客气了,你的打仗本领,真是出色,连我这么雄壮的小泉哥,也常常败给你手里。”小泉道:“我败在他手里,你又怎么会晓得,想是你老婆告诉你的了。”阿翠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讨我便宜,我便宜可给你讨着了。”耕心道:“你算帮相好哪。”说着,把嘴一撇。阿根道:“不要缠了,快听他讲罢。”阿翠道:“我说了后,姓关的倒笑起来了。你道他划的是什么计策?原来叫我假认做夫妻,只说结婚了五六年,女花男果,一个都没有生育,特来卜个课。命里究竟有儿子没有?可还有祈祷解攘的法子?却先向唐老爷家老太太、太太说明了,叫老太太、太太一同去,瞧这瞎子有本领识穿,没本领识穿。当下我就随常打扮,服脂也不点,粉也不拍,装作个人家人模样。同到唐公馆见过老太太、太太说明来意。老太太道:‘这是你们胡闹了,胡柬广是仙人,岂有不知之理。’太太也说:‘如果胡仙人课里头卜的不准,我也从此不信他了。’唐老爷道:‘但愿你们能够醒悟就好了。’于是唐老太太、唐老爷、唐太太、姓关的和我,一行五人同到大马路胡柬广课馆来。走到时他课馆里生意真是盛不过,两边椅子没一只空的,都是起课的,算命的,有的是问病,有的是问流年,有的是问生意。我们到得晚了,候人家一个个问过,才走上去。那到得比我们更晚的,还候着呢。姓关的走上去道:‘先生,我要起个课,我这内子结婚了五六年工夫,没有生育过。每逢受孕,总是小产的,不知为甚缘故,请先生卜卜看,倘然有法解禳最妙。’胡柬广这回可上当了,他先把课筒向香炉上空晃了几晃,默赤默赤鬼画符似的通了一回神,霎时间起出课来。单拆拆单,算他的死。算了好一会,才向我们道:“你们夫妻两个,前世犯过大罪恶,虐死过一个丫头。丫头的冤魂,至今没有散掉,所以阎王注定你没有后嗣,并且你这位夫人,就是你前世的债主。你欠他的债,没有偿清,所以阎王派定他今世做你的老婆,孕而不育,常常有小产之息,使得你延医服药,费掉许多铜钱。’姓关的道:‘可还有解禳的法子?’胡柬广道:‘解镶法子是有的,俗语叫做有钱使得鬼推磨。只消建个十天的醮,把丫头冤魂先解散了,再到送子观音前,助上五斤灯油,就有点子巴望了。’瞎子的瞎话没有说完,豁赤豁赤,早被姓关的拍上三五记耳光。唐老老爷也帮着打,打得跪在地上,叩头不止,嘴里连说‘我原不过骗口饭吃,两位老爷不要认真。’旁边人都走拢来劝,姓关的和唐老爷才饶过他,瞧的人没一个不拍手大笑。唐老爷问太太道:‘胡仙人的卜课准么?’唐太太道:‘再不料胡仙人也是骗人的。我们被他骗去的钱,真是不少。’从此唐公馆里女太太,不再相信瞎子了。倒白造化我到手了十块钱。你瞧见的,就是这件事。”王阿根道:“不料胡柬广也有坍台的日子。”小泉道:“这种忘八,自应得坍坍他的台。本来日子过得太快活了,你我亮着眼瞧的人,那里有他那么快活。”耕心道:“你要瞎眼,容易的很。我替你戳瞎是了,不必白羡慕人家。”阿根道:“时光不早了,我们走罢。”耕心道:“正是,不必尽着做讨厌人。”两人立起告辞,小泉假意说要一起走,早被阿翠一把拖住道:“给我坐在这里,我还有话同你讲。”耕心道:“小泉哥,不必装假苏州了,我们再会罢。”阿根也向他扮了个鬼脸,两个人依旧勾颈搭背,走了出来,各自分头而去。

阿根回到梅福里门口,见小马夫阿小,正在马路上溜马。问道:“老爷回来了么?”阿小道:“才回来,今日梅公馆里请客,刚刚散席呢。”阿根道:“请的是女客?”阿小道:“女客在公馆里请,男客在大庆楼请。”阿根道:“太太是去的。”阿小道:“太太先回来。今日梅公馆里真闹热,女客人不知来了多少。包车马车停了小半条子马路。”阿根道:“可是梅太太做生日?我们公馆里寿礼多没有送呢。”阿小道:“这小子,真是操昏了,做生日是梅太太发起女界国货会呢,懂不懂。”阿根也不多搭,径进公馆,轻轻走上楼梯。听得春泉声气,正在房间里大谈阔论讲什么,娘姨大姐,都在中间里静悄俏的听。阿根与娘姨阿林姐,本也有过花头的,偷偷走到他身畔,把衣襟轻轻一扯,阿林姐冷个防吓了一跳,悄骂“测死鬼,掩上来做什么?”阿根悄问“上头喊过没有?”阿林姐回说“没有。”阿根正想退下去,里头已经听见,喝问:“谁在讲话?”阿根只得进去,答应了一声,垂手侍立。春泉道:“你方才那里去了?我回来时没有见你。”姨太太道:“是我差他出去的。”随问道:“钱太太那边怎么说了?”说着,把眼睛一溜。阿根会意,回道:“钱太太叫家人回复姨太太,说一时找不见,过天儿找着了叫人送来。”春泉道:“什么东西?”姨太太道:“是串奇楠香珠。方才在席间,我说我们不用洋货,那香水倒是中国没有的,用惯了一时又不能够不用。钱太太因说家里有串奇楠香珠,白搁着没用,你要时我就送给你,那要比香水好多着呢。所以我回到家里,就差阿根取。”春泉听说,也就不问了。阿根见春泉没甚吩付,才慢慢退出房,下楼去了。这里姨太太仍与春泉讲话,催道:“你说席间听着两桩奇闻,怎样奇法?快点子讲给我听。”春泉道:“这两桩事情,奇真都是奇的了不得。梅心泉说:‘在保定时光,碰着过一个老头儿。这老头儿臂膊上有一块手掌大小的瘢痕,常常租给人家看。人家问他,他就掀髯道,这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事情,也是最危险的事情。原来这老头儿姓云,名叫都仁,山西人氏,世代习武。山西出名的云家拳,就是他家。云都仁七岁时光,就能举起二百斤重的东西。父母异常疼爱,就教授他祖宗传下来的练力要快。这练力要诀,共是十六字,据说极孱弱的资禀,精心练习起来,每个月可以增加四十斤气力,递加到七百斤为止。体魄雄壮的,还不止此数。所以云都仁练不到一年,已经力敌万夫。那父母心里,却还不足,常叫他吞服家制的大力丸,并把链束筋力的药酒,熏洗他的手脚。拳术技艺更是不用说得。到十六岁上,已经阖省闻名都称他做云无敌。这年学台按临,都仁报名应考,中了个武案首。复试这场,因为自力不济,马箭步箭都没有射中,就此被黜。都仁从此无意科名,跟着打猎朋友,到口外去猎捕野兽,贩运皮革。每天赶着骡车,带着火枪,在沙漠里奔来奔去。有一天忽到一所在,只见万山重叠,远树连天,形势很是险恶。登到高冈上一望,满眼都是兽蹄鸟迹,更有一桩可怕的事情,山巅树脚,无数的遗骸剩骨,零零星星,纵横不一。晓得都是过路客商,被猛兽吃掉的。此时众人带的都是一式家伙,背上负着火枪,左手拿着护牌,右手执着白刃,鱼贯而行。因为山路狭隘,骡车不能行走,所以都弃着车步行。山径曲曲弯弯,歧路最是多不过。左盘右旋,同队不觉都失散了。都仁一个儿高瞻远瞩,拨草前行。忽地山腰里跳出一只人熊,身高一丈开外,面目狰狞,行步迅疾,跳跃而来。都仁晓得这个东西,比猛虎还要利害。慌忙爬伏在地,用护牌向上遮着。人熊已瞧见,奔近身旁,伸开前爪力扳那护牌,想扳开来爪人。都仁尽力绷住,总算没有被他扳起。那藤做的护牌,已扳的轧轧有声。争持多时,不分胜负。人熊怒极,大吼了一声,霞得森林中树叶都簌簌落下。都仁暗想,与人熊比斗蛮力,很没道理。于是出其不意,一松手,人熊力气最是大不过,这一松直跌出二丈开外。身重力猛,跌倒了,一时爬跃不起。都仁不敢怠慢,一个虎跳,跳到人熊身旁,举起刀,尽力的只一斫。人熊还想抵拒,都仁连着又是七八刀。眼见得不活了,方才住手。斫掉了人熊,想要叫同队的人知道,好找拢来聚会。遂举起死熊,向空只一掷,掷起二丈多高。同队们果然都找拢来,问起遇熊情形,都仁约略演讲一遍。众人道:‘倘是我们碰见了,定然给他做点心吃了呢。’于是将死熊捆好了,扛着出山。前呼后拥,走不上半里路,领队的人忽又发起喊来,见前面又是一只人熊,比了方才的,大起一倍还不止。奔走如风,飞一般迎将来,好似特来与死熊报仇似的。众人忙着持牌伏倒,人熊奔过来,一个个连牌拎起,像穿鲜鱼似的,把一条很粗的野藤,从臂膊上穿过去。众人忙拿钢刀抵拒,用力的乱斫。那里晓得,斫到他身上竟如铁铸钢造的一般,丝毫不能伤损。都仁拔刀奋起战斗了一会子,也战他不下,只得拔步飞逃。人熊如何肯舍,拼命来追。不一会也被追着,照样的穿在野藤上。这时候,野藤上已穿有十多个人了。人熊拎在手里,像拎鲜鱼似的。霎时间早走了数十里,到一所森林里,都是参天合抱的大树。人熊就把一串人悬挂在树枝上,飞步而去。都仁见人熊去远,拔出佩刀,将野藤割断,救下了众人,忍痛奔逃。逃到半路,内中有个老猎户,忙说,逃不得,逃不得,人熊回去不见了我们,必定要追上来的。畜生走得比我们快,再被追着了,可就不得了。不如大家躲在树林里,等他追来,我你一齐开枪打死了他,也为地方上除掉一害。众人齐声称是,于是分头埋伏。一会子,人熊果然赶到。左瞧右瞧,好似寻什么东两似的。众枪齐发,连放了三排火枪,才把人熊打倒。都仁赶出,照定喉管两刀,堪堪的结果了性命。他臂上那个伤痕,就是被藤穿伤的。”春泉讲罢,姨太太道:“我当是什么奇闻,这种野兽吃人事情,讨厌的很,不要讲了。”春泉道:“还有一桩,真是奇闻了。上海地方的佛店,都是暗做台基生意的。租了一幢或是两幢房子,门口挂着块牌子,题的名不是慈悲禅院,就是养真道院,无非是遮人耳目的勾当。里头洞房曲室,收拾得同堂子差不多。那几个口念阿弥的佛婆,吃饱了饭,赶东赶西,专替人家拉皮条。”姨太太道:“这种事情都要算为奇闻,吃饭喝茶也算得着奇闻了。上海住了这么年数,辫子还这样的曲,亏你羞也不羞,还要巴巴的告诉我,我倒替你有点子难为情呢。”春泉道:“我话还没有说完呢。佛店做台基生意,都是偷偷摸摸干的。官府虽然不去管他,承他情,倒还顾全官府一点面子。那里晓得愈出愈奇,现在浙江路上有家子佛店,竟堂堂皇皇挂着块台基牌子,你道奇闻不是奇闻。”姨太太笑道:“你上了人家的当了。那是断然没有的。他挂出了台基牌子,不要说别的,巡捕房里先要不肯答应,还能够在租界上立脚么。”春泉道:“这是我亲眼瞧见的,怎地会错。”姨太太道:“总是你一时眼花,瞧错了。”春泉道:“我看得清清楚楚,招牌上四个字是天合道院,那不是台基招牌是什么?”姨太太听说,卟哧一笑。春泉道:“你笑甚么?难道还不好算台基招牌么?”姨太太道:“他明写着道院,如何好硬派他是台基?”春泉道:“天合两个字,却是天作之合的解释。”姨太太笑道:“上台基的人,能有几个同你这样咬文嚼字,咬文嚼字的也不会到台基上去了。他这名儿,也当是读书人故意和他玩。题上了,他自己又不懂,埋埋虎虎挂了出来,你倒又把他当作奇闻。像你这样大惊小怪,才真是奇闻呢。”春泉道:“还有一桩,你总也要希奇了。就是做轮船买办的张咸贵,他曾经做过官的。”姨太太道:“做官的改做生意,做生意的改做官,更是算不着什么希奇事情。上海滩上,这种人不知要有到多少。”春泉道:“张咸贵就在做官时光,闹出一回大笑话。他从前在江西一个什么镇上,曾经做过一任巡检。这时候,衙门邻近有一位姑娘,生得十分标致,绰号叫做白玫瑰,咸贵出去拈香,一眼瞧见了,就喝令轿班停轿。轿班道:‘回老爷,这里不是城隍庙呀。’咸贵也不回答,露出一副贼忒嘻嘻面孔,两只贼眼,射定了白玫瑰,一瞬都不瞬。轿班见了,不禁都窃笑起来。白玫瑰见了咸贵这副贼形怪相,忍不住嫣然一笑。这一笑不打紧,把个张咸贵,差一点子就要笑的疯魔,忘记自己是个地方官,也忘记穿着公服,坐着轿子嘻皮笑脸,把铜铃大两个眼睛,溜来溜去,不住的丢眼风。轿班相语道:‘瞧不出这位老爷竟会这样的风流。’此时白玫瑰不好意思,掩上门走了进去。咸贵方才神定,问轿班怎么还不走路。轿斑道:‘我们要紧瞧老爷做俏眼,老爷你的俏眼功夫真好,方才几个眼风,勾得这女子的魂灵儿都到轿子里来了。’咸贵喜道:‘女子的魂灵儿都被我勾住了么?’一个轿班道:‘休说这女子,就是我们的魂灵儿,也都被老爷勾引去了。老爷你的俏眼功夫,是那里去学来的?’张咸贵道:‘我老爷的俏眼,还过得去么?那是姨太太教给我的。你们喜欢时,等我老爷空闲了,慢慢教导你们。’众轿班道:‘最好求老爷恩典,叫姨太太教导小的们,小的们就感激不尽老爷大恩了。’张咸贵喝道:‘放屁,姨太太教导你们,我老爷不要加上个乌木顶戴了么,混帐,混帐,快走,快走。’众轿班才忍笑走路。拈香回来,张咸贵就向姨太太说:‘衙门左近那家的女孩子,生得倒很齐整,你认识没有。’姨太太道:‘这里邻舍都是小户人家,齐整孩子是谁呢?噢,除是尤裁缝家女孩子,绰号白玫瑰,还有几分姿色。老爷说的不知可是此人?’咸贵道:‘叫白玫瑰么,妙极了,又香又白,叫老妈子去喊他进来。’姨太太道:‘喊他进来做什么?’咸贵笑道:‘你道什么呢,快叫老妈子去喊,快叫老妈子去喊。’姨太太道:‘喊了来你倒开心,我可不管帐,你有本领你自己叫人去喊。’咸贵道:‘我自己究属不好意思,谢谢你,这事只好劳动你了。’姨太太笑问;‘我替你喊了来,你拿点子什么谢我?’咸贵咬着姨太太耳朵,不知说了句什么,说得姨太太顷刻面红起来,悄骂了两句,别转头不理。咸贵无奈,打叠起蜜语甜言,千央告,万央告,又应许了姨太太几款特别权利。方才答应。当下就派老妈子到尤裁缝家,说是,姨太太命令,叫请姑娘去逛逛,因为衙门里没个知心伴侣。白玫瑰听了,早已明白透彻。白玫瑰老子娘,见司里姨太太来请自己的女儿,好似穷秀才梦中中了状元,这快活真是难言难说,忙答应就来。一面催促女儿打扮,说道:‘我的儿你好运来了,今年正月里陈瞎子替你算命,说你应遇贵人扶持。现在司里姨太太来喊你,果然应了这句话。我的儿,你将来要做诰命夫人呢。我们两口子,可靠住你了。’白玫瑰道:‘妈不要麻缠。’他娘道:‘陈瞎子算命你也听见的,他说你要做诰命夫人。找还问他,比了司里太太如何?他说大起一倍还不止。我想司里老爷是九品官,大起一倍二九一十八,不是现现成成一个十八品诰命夫人么。’尤裁缝道:‘你晓得点子什么,官职越大,品极越小,县里大老爷只有得七品,倒做了司里老爷的上司。’尤老太婆道:‘这样说来,最大的官只有得半品了。’尤裁缝道:‘这倒没有仔细。’说着却一眼望见老妈子站在当地,慌道:‘哎哟,你只顾闲话,妈妈在此,茶也不去倒一杯。’忙把自己坐的凳子,双手端过,说道:‘立客难当,妈妈快坐坐。’老妈子道:‘坐倒不消,尤司务谢谢你,叫你们姑娘快点子打扮,姨太太立候着呢。’恰好白玫瑰打扮完毕,黑布薄棉袄,黑布棉裤,罩着个月白竹布饭单,上面搭着个银搭纽,脸上薄薄敷些脂粉,那个发髻倒也梳得乌油滴水,光滑非凡,耳朵上两个时式银环子。老妈子赞道:‘好齐整的姑娘,怪不的老爷要魂荡。’引进巡检衙门,姨太太一见,就执着手问好,亲热得要不的。姨太太又引他见过老爷,坐在一间里,讲讲这样,问问那样。白玫瑰初还怕羞,不到一个钟头,缠的熟了,便也有说有笑起来。当夜就留白玫瑰在署吃饭,直至深夜黄昏,才叫老妈子相送回家。尤裁缝夫妇接着,询问‘姨太太叫进去有什么事?’白玫瑰道:‘也没甚事情,姨太太因为一个子闷不过,叫我进去谈谈,解解闷。’他娘道:‘这真是难得。’白玫瑰道:‘姨太太和我真也前世有点子缘分,不知怎样,一碰面就会要好得要不的,他也不肯放我,我也不肯离他,现在姨太太还要过继我做干女儿呢,我已经答应他了。’他爷娘自然愈加喜欢。尤老太婆道:‘我的儿,你真是爬高了。’尤裁缝道:‘咸货店王先生,欠我四百五十文工钱,横讨不着。竖讨不有,现在我们和司里老爷攀了过房亲,可不怕他了。再不还就会叫司里老爷办他。’过了几日,白玫瑰真的拜认张咸贵姨太太做干娘,从此便常被姨太太留在衙门里,连日连夜不放回家。这白玫瑰在家里头,姘头轧的本是不少,现在进了衙门,老相好都不能朝夕相会,害得这些少年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奔来走去,没做道理处。内中一个叫滑头阿二的,想出条计策,告诉众人道:‘我们只要到衙门前后去,高唱四句头山歌,白玫瑰听得了,自然会出来了。’众人齐声赞好,于是群至衙门前后,高声歌唱。有的唱姐妮山歌,有的唱栀子花山歌,也有唱五更调十相思的。前唱后和,热闹非凡。众人正唱的高兴,忽见奔出两个司兵,喝问‘那个囚囊在这里乱唱,抓你进去见老爷。’说着扬开手来捉,众人一哄散去。有两个走得慢一点子,就被擒住,拖到里头。张咸贵已坐候在那里了,连喝‘带上来,带上来。’姓名也不问,只喝你们唱得好山歌,混帐东西,唱得好山歌,忘八代。这两个人倒也都是硬汉,挺问道:‘老爷,唱山歌也犯法的么?’张咸贵怒喝:‘你敢挺撞本厅么?本厅要办你就办你,要不办你就不办你,管你犯法不犯法,须知本厅是朝廷命官,顶撞了本官,就是得罪着朝廷,就办你个死罪也不为过。现在且从轻罚你在大堂上,长跪五天,放你出去。’说毕,踱了进去。司兵押两人跪在大堂两边,那知这两人跪在地下,依旧高唱不绝。张咸贵怒极,重又坐堂。此时早哄动了阖镇的人,都来观看。张咸贵道:‘你们这班混帐东西,都不是好人。只瞧额上覆着的前刘海,男不像男,女不像女。也罢,你们既然喜欢做小孩子,本厅索性成全了你来。快传两名剃发匠来。’司兵不敢怠慢,立刻传到了两个剃头司务。张咸贵命把两人辫子剃去,只留四周一圈,剃成个金钱顶样子。剃头司务如法炮制,飒飒两响,两条油松扑辫,齐都休了。(贤有司皆能如此,张园剪发大会,为多事矣。呵呵)不一时,早已修剃光洁。猛瞧去活像个小尼姑,看的人无不拍手狂笑。咸贵见众人喧闹,老羞变怒,举目向人丛中瞧看。见有前刘海长一点子的,喝令快拿。拿住了就令剃头司务剃剃。时路朋友一闻此令,慌忙拔脚奔逃。脚快的跑掉了,跑不快的就遭着晦气,一总剃去六七个小滑头。内中有一个,恰巧是镇上绅士的儿子,就被绅士上省告了一状。张咸贵不善弥缝,竟就此坏掉了,才到上海来改做生意的。你道希奇不希奇?”欲知姨太太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奔角稽颡心惊狮吼 握拳透爪气慑奸雄

话说姨太太听春泉讲毕,笑道:“这张咸贵真也会玩。”一语未毕,见房门口一个小子一探头,春泉喝问是谁,走进门见是阿根,手里拎着件东西。姨太太问:“这是什么?”阿根道:“刚刚一个人送来的,放下就走,不知是什么。”春泉道:“不要送错了么?”阿根道:“上面有字写着,地址姓名倒都不错。”春泉接过一瞧,见是方方一包红笺上写的是:饬仰送新马路梅福里费公馆呈费春泉老爷升。下面署名是梅心泉三字。诧道:“心泉送什么东西与我,为甚方才并没有提起,奇怪的很。”姨太太道:“且拆开来看是什么东西?”春泉亲自动手,先把缚着的麻线解去,再拆那张皮纸,见封口上还烫着火漆印,封固的很是严密。拆去‘层又一层,拆去一层义—‘层。共拆去十七八层,还没有见底。自语道:“真古怪,甚么东西封闭的您地严密。”姨太太道:“想来总是极重要极贵重的物件,不然怎会这么时光送来。”春泉道:“我也这么想,只是送来的人为甚回片都没有索一张,一放下就走了?”姨太太道:“想是要紧回去和姘头睡觉呢。”说着又折去了三层纸,堪堪见底,原来是一双香烟匣子。春泉道:“梅心泉真也作怪,无端的送起我香烟来,却又这样的郑重。”姨太太道:“怕不对么,梅心泉是国货会发起人,如何会拿香烟送人?”春泉也不回答,揭开盖儿瞧时,烘烘烘一群的黄蜂,猛扑出来。春泉没有防备,大吃一惊。忙把匣子丢向地下,那许多黄蜂满间的乱舞乱扑。姨太太忙叫娘姨把帐子放下,仔细飞到床上去。春泉道:“那一个混帐羔子,这样的恶玩。”一面叫阿根开窗,把黄蜂赶出去。阿根开了窗,那里晓得黄蜂见外面天黑,再也不肯飞出去。春泉连骂可恶不止。姨太太道:“还算好,总算没有被他螫着,这东西是要螫人的呢。”春泉道:“不肯飞出去,你我今晚如何好睡。”姨太太道:“就对过那间里去睡了罢。”春泉道:“我小时一竟寻别人家开心的,那里晓得现在也会反被别人寻了去。”姨太太道:“你也这么弄过别人么?”春泉道:“我的开心,寻得还要有趣呢。我十五岁时光,第一回到金华去。金华地方有一种大包子,是百果的里子,异常可口。我是久慕了的,谁料铺子里偏偏不肯卖给我。说这是喜事里头用的,要多少须要预定,零买是没有的。我奈何他不得,只得慢慢的转他念头。后被我想出了个法子,向铺子里定做一个极大极大的大包子,那围圆齐候着锅子上的头号蒸笼,蒸笼几多大小,包子也几多大小。一个蒸笼堪堪做一个,讲定两吊钱,里子须用猪油百果的。他要我先付一吊定钱,我就给了他。没做好时光,一趟趟去催,等到做好蒸熟,我就拆他妈烂污,不去拿了。引得一府城的人,都赶得去看大包子,铺子的槛子都几乎踏坏。”姨太太笑道:“只有你这呆子寻出开心来,也是这么呆兴兴,还要说嘴呢。”春泉道:“后天张园打擂台,你可高兴去瞧?”姨太太道:“打擂台倒难得碰着的,只听得说书先生说什么打擂台打擂台,见是一竟没有见过。”春泉道:“这回的擂台,是和书上说的不同的,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比武。现在上海到了一个外国狠客,听说狠得要不的,特地来领教领教中国的拳法。”姨太太道:“梅心泉是好拳棒,他总也要上台比赛的。”春泉道:“上台比赛,恐怕不见得。方才席间,瑟公曾经问过他,他回说倘然中国人败在外国人手下,没有人再能胜过他,我就不得不上台去,与中国人争一个面子。倘已有别人胜过他了,我又何必出手。”姨太太道:“他们两口子都是古里古怪,说不出的一种特别脾气。他那位太太,也是这样的。今天我听他讲一番话,真真人都笑得死。他说世界决决不会平静,倘要平静,须请阎王老子把世界上有钱的人,一概收去去了个尽尽绝绝,那才能够平静。有人问他为甚与有钱的人作对?他说并不与有钱人作对,有钱人实是世界上第一等坏人,一切不公不法事情,都是有钱人酿出来的。你想了,有钱人的钱,都是那里来的?无非都是克剥穷人,众人头上括下来的。众人被他括穷,他一个儿却享福了。这种议论,你想可笑不可笑。”春泉道:“哎哟,一竟讲话,连时光都忘记了,我们睡罢。”这夜因为房间里被黄蜂占住,就在对厢那间里歇宿了。

一宵易过,次日起身,已有十二点钟。阿报送上张知单来,却是钱瑟公请客,席设雅叙园五号。春泉随在自己名字下签了个知字。阿根接去,自付来人去迄。到了下午七点钟,坐马车到雅叙园。堂倌引进,见马静斋、周介山、毛惠伯、梅心泉等一干熟人都在。春泉见过,问主人那里去了?怎么请客倒反客候主人起来。”介山道:“瑟公因请的客邀了两遍不到,自己坐马车去接了。”春泉道:“这个客是谁?却恁地托大。”介山把大拇指竖了一竖道:“这个客是个大大有名的大名士,说出来真是没一个人不知,没一个人不晓,就是魏企渊魏大名士。”春泉惊道:“魏企渊是个党人呀,朝廷悬着重赏拿他,一竟没有拿到。瑟公怎么会与这种人认识。”介山道:“现在党案是冷掉了,官府也不高兴再去查究,所以企渊逃回来,想组织一爿报馆,部署定当后,依旧要出洋去的。他基业是创在外洋呢。”毛惠伯道:“这种人本领真利害,逃出去时光,一个光身子,不到十年工夫,已创了十多万家计了,你我如何及得他来。”梅心泉道:“什么本领,不过是个大骗子罢了。他师徒两个,实是人里头的妖怪。”毛惠伯道:“妖怪也有妖怪的本领,欺唬骗诈,种种迷人的方法,缺一样可就不成功。”梅心泉道:“论到迷人本领老妖还不及小妖利害。企渊的先生盛继孔,出名叫做盛呆子,从小就以孔圣人自命。一举一动,故意做出古方径诞的样子。人家叫他呆子,他田欢喜,一意想行出个新教来,自己好做成功个教主。等到中了进士,忽又想做政治家了,朝也说变法,晚也说变法,闹到个江翻海倒,却又拍拍身子溜掉了。上他当的人,倒都革职的革职,送命的送命,他们师徒两个,遨游海外,逍遥自在。不知怎样竟又别出心裁,立起一个卫帝会来,竟会假造一道皇帝的衣带诏。东也骗人,西也骗人,不知被他骗拢了几许的钱。光是南洋群岛一方,怕不有几十万么,还有别处。”梅心泉道:“衣带诏是没对证的事,人家怎么也会相信他。讲到卫帝会,更是放屁,他说设立这个会,专为保卫皇帝。不要说皇帝安安逸逸在宫里头,用不着他来保卫,就果真有什么变动,试问他溜在外洋,隔着两三万里海程,怎么能够保卫,用什么手段来保卫。”毛惠伯道:“他心里何曾有什么皇帝,不过借着这个名目,骗几个钱罢了。”梅心泉道:“我看这种人的志愿,不光要骗几个钱。他心里头,其实想要谋皇帝做,故意造一张衣带诏,又故意立一个卫帝会,好使宫廷之间生起嫌隙来,他就好于中取利。那卫帝会中党徒,不是在汉口造过反么。”毛惠伯道:“说起汉口造反,我倒又想着了。当时盛继孔、魏企渊到了南洋,骗着了华侨一笔银子。那知天道好还,大骗竟又撞着了小骗,辛辛苦苦骗来的钱,依旧给人家骗了去,就是汉口造反这件事。盛继孔忧后路粮台没人,当时有个得意门生,叫甚么名字我竟忘记了。此人立起身来自荐甘愿当粮台重任。继孔因是多年师弟,例也深信不疑,遂把骗来的银子拨了十万给他,嘱咐了小心谨慎几句话,此人满口应承。你道他果肯当粮台么,钱一到手,可就拆他妈洋烂污了。汉口的事情不得成功,一大半倒也是此人之力。现在有部小说叫《新上海》的,这桩事情叙述得很是详细。盛继孔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只好自骂自,骂两声罢了。那魏企渊也就此与继孔分手的。继孔从这一回失了败,躲在外洋不敢十二分张牙舞爪,倒是企渊一日日响起来了。”梅心泉道:“魏企渊本不过要借着继孔大名,轰出自己。自己已经轰出,自然用不着继孔了。”毛惠伯道:“企渊的声名,都从报纸上轰出的。他的钱一大半,倒也从笔墨里得来。”梅心泉道:“那都是官府作成他的。当时官府竭力禁他的报,他的报就越销得广,就此被他销出。”毛惠伯道:“魏企渊这样一个人,总算利害透顶的了。那知还有一个人,比他还要利害。魏企渊一生,就只见这一个人怕,被他管束得伏伏贴贴。”梅心泉道:“敢就是他老师盛继孔么?”毛惠伯道:“盛继孔那里有这个人的势力,这个人不是别个,就是企渊的嫡亲大老婆,这位婆娘,真是泼妒蛮悍四字俱全。企渊一睹他的影子,身子就会发毛。见了面更是一哼都不敢哼,一响都不敢响。这婆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阿亚,一个叫阿丽,都从娘家带过来的。生得虽很平常,然而魏企渊脾气,是叫化子吃死蟹,见一只好一只的。眼睛前摆着这么白胖胖两个十七八岁大姑娘,如何不羡慕,馋得他涎水直流。背着老婆,就和两个丫头,毛手毛脚,触的丫头发了火,骂他几声,打他几记,他就骨头轻得要不的,伸伸舌头,扮扮鬼脸,千奇百怪,没一样做不出。丫头瞧了他这副贼,真是又气又好笑,便拖住了他,要到奶奶跟前去出首。企渊一听出首两个子,顷刻唬得三魂出窍,六魄离身,朝着丫头不住的作揖讨饶,甚至叩头跪下,无所不至。那两个丫头,也并不是秉性坚贞,也并不是不慕主人荣利,无非惧怕那位大奶奶泼辣手段,所以迟迟未发。后来企渊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把阿亚先弄上手,一转眼就偷私,一转眼就两个人绞得饴糖儿似的,难含难分,异常恩爱,私下相约,待等大奶奶一死立刻把他收房。那里晓得好事难成,好花易谢,企渊有个女孩子,也很懂人事的了。企渊的事,不知怎样,有一天竟会露在他眼睛里,他就到他尊堂跟前,告了个密。企渊老婆真也能干,并不动露声色,向企渊说明天须出去看个小姊妹,总要吃过夜饭才回。却暗暗点兵派将,布置妥贴。企渊那里知道,到明朝一候老婆出门,就钻进阿亚房里,两个儿开心去了。正在得意,忽听得门外历历碌碌,一阵脚步响,众人哗说大奶奶回来了。接着就是老婆声气,问‘老爷那儿去了?阿亚怎么也不见?’企渊唬得魂不附体。阿亚也浑身乱抖,拖住企渊的手,只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满眼中流下泪来。只听大奶奶道:‘阿亚的房门怎么白日里关闭着,快推进去瞧瞧。’众人听说,早一叠连声喊开门,连喊带敲,敲的那扇门吱吱地响起来。看看势将敲坍,不住摇摇欲倒。企渊见风势已急,想要逃走,无奈地上偏偏没个洞儿,无从躲避。此时大奶奶喝骂众人:‘这起混帐羔子,只会吃饭,打扇门都打不掉。’众人听说,喊声呐,拳脚并上,那副勇往直前的气概,竟同曾九爷围攻金陵。肉搏登城差不多样子。那丫头房间的房门,坚牢煞总也有限,经不起大队人马,竭力攻扑。不多会子,听得拔琅宕一声怪响,那扇门早跌倒了。七八个男女,一窝蜂拥进来。女的是丫头老妈子,男的就是企渊报馆里的编辑会稽庶务等人员。原来企渊老婆阃威严重,连报馆里一应办事人员,都不敢不遵他的号令,受他的节制。当下企渊老婆总督人马,斩关直入。慌得企渊、阿亚穿衣不迭,企渊老婆假做吃惊道:‘你为什么在这边房里,这是丫头房间呢。你是个主人呀,怪道我叫门不应,原来你们干得好大的乾坤,真是混帐,不要廉耻的东西。’一面说着,抢步上前,拎住企渊耳朵,直拖下床。喝叫众人,把这贱婢捆起来。众人不敢怠慢,一把头发,把阿亚拖出来。阿亚哭哭啼啼,十分凄苦。企渊见了,心如刀割。企渊老婆,就拿阿亚房间,改作临时裁判所。阿亚睡的那张床暂时充为公座,把一干人犯立刻提审。先问企渊几时鬼混上的,共鬼混过了几回?企渊嚅嗫道:。今天簇簇新新,实是第一遭儿,不期就被你撞破了。这原是我一时错误。’话还没有说完,豁赤豁赤面孔上早着了两下耳刮子。原来他老婆怒他谎供,所以特用刑讯。企渊吃着两个耳刮子,别朴双膝跪倒。众人因是见惯了的,所以并不诧异。企渊跪在地下两眼望着老婆,一声儿不敢响。只见老婆满脸的横肉,一团的杀气,那副恶狠狠神气,瞧见了真令人魂飞魄散,胆战心惊。只听老婆怒喝:‘把这不要脸的烂污货推过来。’阿亚此时,已扎缚得馄饨儿似的,推到面前,呜呜咽咽的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企渊老婆连喝快说,阿亚瞧着企渊面孔,半响才说出一句道:‘我当初原是不肯的,被老爷勾引了多时,一时没了主意,只求奶奶担待这一次,下回决决不敢了。’企渊老婆火星直冒,只听得卟的一声,阿亚粉面上早又着了一掌,骂道:‘老爷是规矩人,都是你们这班不要脸的贱货勾引坏的,现在倒都推在老爷身上,你自己想推卸一个干净。你这烂污货,我这里可还要你住。’说着,又是两记耳光,打得阿亚没口子分说。企渊老婆审问一过,就叫人请马老爷来。这马老爷就是企渊的朋友,企渊老婆也同他熟识的。一时马老爷请到,企渊老婆先寒喧了几句,然后道:‘马家伯伯,你们嫂子一竟向我说,家里活做不开,少个得力丫头,很羡慕我两个丫头子。我回来同企渊说了,企渊倒埋怨我,说我们要好朋友,他家里差不多就是我家里,既然人手少,我们横竖没什么生活,两个丫头子白闲着,何不就分送一个给他。我一想不错,所以请伯伯到来,情愿把阿亚送给了伯伯,伯伯就带了回去。阿亚这孩子做点子活倒还不算懒。’姓马的只道果是企渊厚意,忙着道谢。又问‘企渊怎么不见?’这婆娘道:‘他正在里头赶撰本期报纸的社说,因为发刊日子急了,所以不见客。伯伯如有什么话,说给我听了,待我停会子传话罢。’姓马的只道是真言,忙答‘我也没有什么话,不过要谢谢他呢。既然企渊兄在赶做文章,我也不进去见他了,免得扰乱他的文思。’说毕,就领着阿亚去了。临走时,阿亚要叩别企渊,企渊老婆拦住不许。没奈何,只得向奶奶叩了个头,硬着头皮去了。等到企渊晓得,已经无法挽回。然而藕断丝连,心里终有点子不舍。这婆娘又禁住企渊,不许他到马家去。就有罢不来的事情,也只许派代表前往。谁料强中更有强中手,企渊竟会别出心裁,与阿亚结了个秘密条约,在一个客栈里包了个房间,两人不时欢会。后来姓马的嫌这阿亚鬼鬼祟祟,时常赶出去,也不要他了。阿亚飘零无主,就落了勾栏院,干那快活生涯。现在阿亚还在,人家都叫他做举人奶奶呢。阿亚当了婊子,企渊只好与阿丽两个缠了。阿丽与企渊的女孩子最是要好,出出进进,总在一块儿。企渊老婆又异常的宠他,家政一小半由他做主。阿丽在企渊家里,差不多有红楼梦里凤姐身边平儿的声势,平日间威权远在企渊之上,所以企渊开的报馆里人员,常常被他呵斥辱骂,众社员低头顺受,一响都不敢响。”

说到这里,恰巧有客人进来。只道是瑟公和企渊,抬头见是王样甫,大家见过。梅心泉道:“快说罢,后来到底缠着没有?”毛惠伯道:“魏企渊吊膀子功夫,本是一等,何况阿丽又是他的本号货,不多几时,竟又缠上了手。缠绵恩爱,自然不容说得,那知又被他老婆晓得了。一回是创,两回是例,这婆娘就行那照例公事,和企渊反上一泡子,就拿阿丽驱逐了出门。企渊同阿丽的交情,比了阿亚还要深厚,眼睁睁瞧他被逐,如何舍得。到这时候,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阃威如何尊严,房刑如何残酷,都不在他心上。”梅心泉道:“难道竟敢和老婆抗议么?那真反了。”毛惠伯道:“抗议是如何敢,企渊此时胆敢不避斧钺之诛。涕泗交流的跪在他老婆而前,别朴别朴响头碰得同擂鼓一般,求请收回成命。他老婆初时不睬,无奈他跪在地里,再也不肯起来,向老婆道:‘如果大奶奶不肯答应,我魏企渊甘愿跪死在地下。’足足跪了一日一夜,叫他吃也不肯吃,叫他睡也不肯睡,苦志请求,竟同申包胥秦廷乞师差不多的志诚。他老婆与他究竟有点子夫妻情分,铁铸钢造的心肠,便自然而然被他求软,应许了收回成命。企渊叩头谢恩,爬起身时,两眼中兀自流下泪来。”梅心泉道:“答应了他,为什么再要哭泣?”毛惠伯道:“这就叫做感激涕零。魏企渊在他老婆手里,这样的重恩,还是第一遭受着呢。他老婆虽然答应收回成命,但是严定几条章程:第一每个月只许四夜和阿丽同房;第二一切家政都要阿丽掌管,自己不过任监督之职,第三发出命令,不论是阿丽是企渊,须要立即遵从,不许有一点了违拗。企渊连声答应,阿丽才得复职。不多几个月,阿丽竟然受孕了,肚子一天一天膨涨起来,人家都纷纷议论他。企渊为声名起见,只得硬着头皮,叫一个报馆主笔,把阿丽带到上海来出嫁。临别时光魏企渊眼泪足足哭出了一钵头,送行诗做了三十首。”梅心泉道:“何不就把阿丽做了小老婆。”周介山插言道:“企渊本是维新志士的首领,他要尊重公权,革除多妻陋俗,实行一夫一妇的文明制度,自然不能不本身作则了。他报纸里头曾有过一首诗,发表这个意见,所以我晓得呢。”毛惠伯道:“可就是赠胡女士诗?你真上了他的当了。他当初因为老婆不许他娶妾,所以诗上边故意说出这么的话,好争一点子体面。后来老婆恩准他娶妾,他也娶了个妾在家里头。人家问他,他回说我本抵是流质,今日的我与前日的我,作兴拔刀相斗。明日的我,也作兴与今日的我拔刀相斗。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呢。”王祥甫道:“你们讲的是谁?”毛惠伯道:“魏企渊。”祥甫道:“听说魏企渊暗里已经投诚外国了,此番回国,就是受着外国人的指使。”梅心泉道:“确么?”祥甫道:“确不确没有仔细,不过外边都是这么的讲。”梅心泉道:“这样说来,此人不但是中国的贼民,也是乃师的贼弟了。盛继孔虽然不肖,却还想自己做皇帝,颇有点子英雄气魄。现在企渊甘愿充当汉奸,做外国人的鹰犬,真是一屁不值。”春泉、静斋、惠伯听了,也都怒气勃勃,齐道:“这种人我们与他还同什么席,他如果来,我们立刻就走。”梅心泉道:“走甚么,等他到来,我就三拳两脚,结果这厮的残生性命,看他还能够卖国不能够卖国。”说毕,把手向桌上一拍,拍得摆着的碟子都震起来。介山胆子最小,见了心泉义愤,先就唬起来道:“兄弟要少陪了,不要等闹出事来,害我一淘吃人命官司。”春泉笑道:“介翁竟这样怕事,这魏企渊是个著名党犯,朝廷悬着重赏拿捕他,现在敲死了他,不领赏已够了,怎么还有官司吃。不过企渊这种狗一般的人,能够死在梅心翁手里,倒也是他的造化。梅心翁是旷世英雄呢。”静斋接嘴道:“照梅心翁这样的英雄,拿拳脚去打魏企渊,真有点子不值得。”梅心泉道:“兄弟也不计论值得不值得,只不过替中国除去一害是了。”说着,外边壳橐壳橐一阵脚步响,众人哗说“魏企渊来了,魏企渊来了。”心泉听说,把两袖一捋,露出铁槌般一对精拳头,擦掌摩拳,专备厮打。欲知魏企渊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索金钏滑头露马脚 打茶围缺嘴吹牛皮

话说梅心泉听说魏企渊到了,霍地立起身来,把两袖一捋,预备一顿精拳头,结果他的残生性命。看官,这桩事情倘使真能办到,世界上少了一个坏人,社会中除去一个民贼,爽爽快快,干干净净,不要说看官们愿意,就是在下编书的也快活不已。无奈魏企渊这奸雄,恶贯尚未满盈,贼运数不当尽。梅心泉等他,他这晚偏偏不到,进来的光是钱瑟公一个子。梅心泉急问:“这奸贼不来么?”瑟公茫然道:“你问的是谁?”心泉道:“是汉奸,是卖国贼。”瑟公道;“谁是汉奸,谁是卖国贼?汉奸卖国贼总也有个姓名的。”心泉道:“还有谁来,就是魏企渊这卖国贼。”瑟公惊道:“魏企渊是维新大志士,如何说他卖国贼起来?”春泉、静斋齐道:“原来瑟翁也没有晓得。”遂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瑟公还没有回答,介山早接口道:“这种空空洞洞的事,就算他真的,也不过是事出有因,言无实据,只好当一桩疑案。并且企渊先生是一介书生,逃亡海外,无权无势,就真要卖掉中国,请教从何处下手,怎样一个卖法。骂他做卖国贼的人,未免把他瞧得太重了。据兄弟看来,企渊先生,卖国贼的资格还没有到巴呢。众位兄弟的话说得错了没有?”看官,你道周介山为甚死活要替魏企渊开脱。原来魏企渊一到上海,就有朋友陪他到周介山公馆里玩耍。企渊本是个色鬼,见了这许多粉白黛绿,顷刻就浑起来,与介山的令妹小燕,更是机投意合,第一天碰面,就攀成了相好。企渊在小燕身上,着实花掉了几个钱,于介山生计问题,不无小补。所以介山这样的关切,一大半也无非为自己。就是瑟公与企渊的认识,也是介山介绍的。(原来如此)当下梅心泉听了介山的话,就气忿忿答道:“我不管他能够卖国不能够卖国,只他有了这个心,便就是汉奸,便就是卖国贼,我便要结果他的狗命。等他卖国卖成功了,我就打死一百个魏企渊,已经晚了,来不及了。”春泉等都拍手称妙。瑟公道:“企渊原来不是好人,怪道我今天专席请他,邀了两回不来。我因他是个大名士,特特自己坐着马车去邀。到了那里。一个底下人引我进会客所,叫我坐下。我见他并不出来迎接,这么的搭架子,心里已有三分不自在。候了许久,仍旧不见他出来。问问他的底下人,底下人说家爷正会着外国客人,请老爷宽坐一下子,等一等就来的。我又等了好一会,原旧不见动静。再叫他底下人去问,那知问问问连底下人都不出来了。左等右等,等了个不耐烦,我心里焦躁起来。正想不别而行,他倒出来了。也并没说甚有劳久候等常套抱歉话,只向我道:‘老哥赐饭,兄弟谢谢了。’我问他:‘为甚不肯光顾?敢是瞧不起兄弟么?’他说:‘笑话笑话本抵想奉扰的,现在来了个外国客人,稍微有点子贱事,还有好一会耽搁呢。’我回他:‘兄弟专诚奉请,尊兄既然有事,就略等一会子也不妨。’他说:‘实不相瞒,今晚领事公馆里,约兄弟吃饭,兄弟为点子贱事,不能不去一趟。老哥厚意,兄弟心领就是了。’我见他真个有事,也不相强,就一个儿回来了。现在听你们一说,才晓得所谓贱事贱事,就是卖国的事情。这个人真可恶,从此后我不愿认识他了。”梅心泉道:“他又不是外交人员,要和外国领事来往做什么。”钱瑟公道:“不必谈他了,众位候了许久,只怕都饿了。”梅心泉道:“我倒不饿。”瑟公道:“敢是吃过点心么?”心泉道:“受足了气,如何再会饿。”瑟公道:“谁给气你受?”心泉道:“堂堂中国出了这种宝货,叫人怎么不要气煞。”钱瑟公道:“丢开丢开,这种宝货不必再去提他,我们喝我们的酒罢。彼此都是熟人,随意坐坐,不用定什么席了。”于是大家坐定,周介山执笔在手,替众人开局票,各人各叫各的相好。局票发去,堂倌就上起菜来。瑟公怕梅心泉再发牢骚,鼓起兴致摆庄。当下与毛惠伯合摆了个庄,不限杯数,名叫无底洞。众人都不服,梅心泉、费春泉、马静斋、周介山、王祥甫齐道他们两个人共有多少酒量,竟敢这样发狂,我们也聊合为一,合打他两个子。我众彼寡,理无不胜。瑟公道:“这倒慢说,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你们靠着人多有什么用。”毛惠伯道:“人多遮得眼黑,只遮得眼黑罢了。”静斋道:“瑟翁的贵相好周碧桃是好酒量,自然有恃无恐了。”春泉道:“他新做的印雪轩,酒量也可以。只消多叫几个局,就抵过我们了。”说得瑟公跳起来道:“你们怕我叫局代酒,现在大家不许相好代酒,自划自吃,谁代酒就罚谁。代一杯,罚十杯可好不好?”春泉道:“在席的人通吃是可以的。”瑟公道:“那可以,只不许相好娘姨大姐代是了。”梅心泉道:“好好好,这样很公平。春翁,他们两国连横,我们就五国约纵。连横约纵,看是横人胜,还是纵人胜?”瑟公道:“任你们约纵罢,我们先要存起酒来了。”喊堂倌拿了大杯来,斟了小杯,并在大杯里,两个人先喝了二十小杯。照过杯,向众人道:“那一位来开个利市?”梅心泉攘臂而起,笑说:“我来打个头阵,五杯一记,四记打完你,让你再喝酒。”于是五魁八马,闹了一阵。却是心泉输的,心泉偏不肯服,喝完酒再要划。毛惠伯道:“心翁拳棒虽好,拳术却不甚精明,还是换一位过来罢。”心泉愈不肯服,又划两拳,又是输的。直到第三拳上,方才胜了。此时叫的堂唱已陆陆续续来了。梅心泉输下来的酒,还没有喝掉,凉在台上。梁双玉伸手来接,刚刚被瑟公瞧见,喊道:“心翁贵相好犯令,与受同科,想是都要喝罚酒了。心泉忙的劈手抢下,自己咕哆咕哆一阵喝干了。笑说总算不曾犯,总算不曾犯,你想深文周纳,加一句与受同科。方才出令时光,是没有表明呢。”毛惠伯埋怨瑟公道:“你为什么要响,等他喝完了,斟上酒去罚他,怕他不喝么。”梁双玉道:“钱四少,我们代杯巴洒,寻常的很,怎么也有讲究起来。你倒说给我听听看。”瑟公道:“今天有讲究,明天就没什么讲究了。”双玉原是茫然,梅心泉把不准代酒的缘故,讲说了出来,众倌人方才明白。此时台面上拳声响亮,酒气蒸腾,约纵连横,车轮鏖战,此败彼进,各不相下。比了平日兴致,自高数倍。直闹到十一点敲过,合席有些酪酊,方才罢休。许多出局,已走的七零八落,只钱瑟公的周碧桃,马静斋的艳情阁,费春泉的王翠芬,王祥甫的甄可卿,比众巴结,不曾走动。席散将行,王祥甫拱手向钱瑟公及在席众人道:“明朝奉屈一叙,并请诸位光陪。”回头指着叫的出局道:“就在兆贵里他院子里头。”众人应诺,问道:“贵相好可是叫甄可卿,我们都没有见过。”王样甫道:“我也是新做起,原底朋友叫的,后来朋友荐给我,我也就此叫叫了。”众人都说很好,客人倌人一齐告辞,接踵出门。

钱瑟公送过客,也就回公馆去了。回到公馆卸下马车,小马夫刘小泉跟了进来。瑟公没有理会,小泉轻喊“老爷,老爷。”瑟公停住脚,回问“何事?”刘小泉又轻喊了一声,却回过头去向背后望望,好似怕人赶上来似的。瑟公见刘小泉鬼头鬼脑,大有鬼气,不禁动起疑来,忙问:“小泉,你做什么?”小泉道:“老爷,我今日在堂子里头听着一句话,于老爷身上很有关系。”说着,走近身来。瑟公道:“有话尽管堂堂皇皇的讲,鬼鬼祟祟做什么?”小泉道:“这句话不好叫别人听去的。”说着把嘴向外一努,又把手指指外边,好似防备大马夫似的。瑟公见了,知道必有重大事。刘小泉走近身旁,咬着瑟公耳朵,密密切切,谈了好一会。只见瑟公脸上渐渐变起色来。看官,你道刘小泉谈的是什么事故?原来钱瑟公一生行侠仗义,惯喜管理不干己事情,包打不平,挥金如土。感恩的人员是很多,怀怨的人却也不少。那些下流社会,仗着聪明才智,在租界上干些不公不法事情的,见了瑟公无不衔恨切骨。内中恨得最利害的,要算堂子帮、马夫帮、范高头余党这三类人最为利害。倘要把他们怨恨的缘由,一一抒写出来,累牍连篇也不能尽。看官们虽然不讨厌,这部十尾龟中,横占了这许多非龟界事情,拿文章老例衡起来,不就是喧宾夺主么。所以只好简括其辞的略述几句。钱瑟公在商界上名誉既盛,中西官员,爱慕他的公义,没一个不与他交通。所以瑟公要办个巴人,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他便仗着这点子声势有闻必送,无恶不除,弄的下流社会中几个坏人,再也不能容足,怎么不要衔恨切骨。(为下集遇刺张本。) 这日,刘小泉见饭后没事,依旧宕到恩庆里阿翠家去。阿翠一见就道:“你怎么又来了?”小泉道:“敢是你不要我来么?”阿翠道:“不是呀,方才叫你多睡会子,定管不肯,巴巴的爬起来。现在却又来了,跑来跑去,你脚筋倒着实好。”小泉道:“我恐防老爷要门出,那知回去已经出门了,并不曾坐马车,吩咐着阿长,叫六点钟放马车珊家园周公馆去接。闲着没事,自然又来张张你了。”阿翠道:“真是不巧,你前脚才走,后脚就有朋友来张你。现在朋友去了,你倒又来了。活像孩子们捉迷藏呢。”刘小泉道:“谁来张我?”阿翠道:“是钱耕心,你去后就来的。”小泉道:“这小子来做什么,不要转你念头么。”阿翠道:“钱耕心是括皮朋友,专喜欢倒贴的。像我这种蹩脚人,拿什么钱来贴汉,他如何会要。”小泉道:“他来有甚事情,是不是找我?”阿翠道:“耕心今朝坍了个大台,你晓得么?”小泉道:“他如何会坍台,吃着外国饭,靠着洋行牌子,轧两个朋友都是长(衤艹两)党,穿两件衣裳,出统换统,光鲜得公子哥儿似的。吊吊膀子,骗骗铜钱,快活得像活仙人一样,他如何会坍台?”阿翠道:“他这台就从吊膀子骗铜钱上坍的。他昨天手臂上套着那只金钏臂,你道他那里来的?”小泉道:“那我如何会知道。”阿翠道:“就是祥记火腿栈挡手马静斋女孩子的东西。他在周公馆里搭腔搭上手的,胡言乱说,猛吹其牛皮,自己真姓名瞒掉了,捏一个假姓名出来,说是姓王,行里王买办就是嫡亲哥哥。家里有着好几十万家私,都由哥哥掌管着,一俟自己结了婚,就要分家的。说得马小姐十分相信,一心一意要嫁给他做老婆。不知被他骗着了多少铜钱,多少首饰。今天也是合当有事,马静斋不知怎样,忽地查起这只钏臂来,马小姐发了急,亲到正记洋行去看心耕。可怜马小姐还没有晓得他真姓名,跨进帐房,指名要见王心耕。帐房里回说:‘本行里并没有人叫王心耕。’马小姐道:‘怎么没有,王心耕是你们行里的翻译。’帐房里道:‘本行翻译只有姓谢的,没有姓王的。谢先生是五十多岁的老翻译了,在本行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生意。’马小姐道:‘你们行里究竟有没有姓王的人?”帐房道:‘姓王的人多的很,我也是姓王,买办也姓王,跑楼也姓王,煞拉夫也姓王。叫心耕的人却没有。’马小姐听说买办姓王,欢喜道:‘买办可有个兄弟在这里做生意?’帐房道:‘就是跑街小王先生,现在出去了。’马小姐道:‘正是他,我正是找他,他可什么时候回行?’帐房道:‘小王吃饭总要回行的,就要快来了,你等等罢。’马小姐坐在帐房高台外那条长板凳上,进进出出的人,都不住眼向马小姐瞧看。幸得马小姐是冲场冲惯了的,不然不要羞死了么。马小姐死坐在板凳上,心里辘轳似的转念头,暗想叫得小王,必是心耕无疑,只是帐房里人怎么不晓得他的表字。正想着,一个学生意,哗说‘小王先生来了,小王先生来了。’马小姐忙着起身瞧时,只见外面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胖子,又长又大,又黑又肥,麻脸阔腮,粗腰厚背,好像门神似的。一摆一摆摆进来,不觉一怔。只见学生意赶着那人叫‘小王先生,小王先生,有人找你哪,就是这位姑娘。’说着,把手向马小姐一指。那小王先生就摆过来,嘻开着血盆大口,问‘找我做什么?’一股葱蒜臭直冲过来,冲得马小姐几乎要吐出来。小王先生偏还嘻皮鞑脸的问长问短,问得马小姐差不多要哭出来。此时,齐巧有个西崽到帐房里来拿什么,问起情形笑道:‘你上了人家的当了。’回向小王先生道:‘那总是钱阿耕闹的乱子。’小王先生道:‘阿耕也真会串,串出这种巴戏来。’西崽向马小姐道:‘我们这里只有个钱耕心,专门拐骗女人铜钱,你碰着的可是个白晳晳二十岁不到年纪的小伙子?人品是文文雅雅的。’马小姐点头称是。西崽道:‘你被他骗了去多少东西?这个小滑头,考究拆人家洋烂污。你道他哥哥真做买办的么?他与我们一般做西崽的,买办是他的哥哥?他前世的哥哥才做买办呢。你从此可不要再去上他当了,东西到了他手里,礼拜九才有得还你,也可不必再问他取讨。讨讨讨,再加点子找头是真的呢。’马小姐气得个发昏,回到家里头,一字不瞒的告诉了静斋。静斋恨极,立刻进禀新衙门,告了耕心一状。耕心急了,所以特来寻你,晓得钱瑟公老爷和马静斋是好朋友,想托你转求求四老爷,叫四老爷劝劝姓马的。你又偏偏不在,他这会子只怕到公馆里去寻你了。忽听蓬蓬蓬打门声响,阿翠道:“钱耕心又来了。”客堂里娘姨答应“来了,是那个?”门外因说“是我。”声音不像钱耕心。小泉知系别客,自然照例回避。从床背后推进后房门,避向亭子间去了。外面客人已经进房,听脚步声是两个人。阿翠含笑前迎,口称“胡少爷多时不来了,今天甚么风吹过来?”那人道:“刘小泉常在这里走动,碰见了恐怕不方便,我们都是朋友呢。”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钱瑟公大马夫,叫胡阿福的。接着阿翠道:“刘少翁也不很来。”又听一人道:“你也叫婆婆妈妈,这又碍什么。堂子里是大家走得的,又不是他的家眷。老弟,这两个不是在你面上吹甚牛皮,朋友的相好,除是不给我见面,一见面,哼哼可就要剪他的边了。见一个剪一个,见两个剪两个,从没有逃过一个过。”阿福道:“朋友相好,被你剪了边去,不要同你吃醋么。”那人道:“吃醋那个敢,哼哼它弟不是在你面前吹句牛皮,这些朋友都见我怕的呢。你不信到外面打听打听,提起我缺嘴阿六的名头,看人家怎么向你说。不瞒你说,我缺嘴阿六剪边手段,在上海也颇颇有些小名声。任你是谁,见了我都要回避。”胡阿福道:“老阿哥,就这么着罢。不要尽吹牛皮了。”那人道:“这两个为甚要吹牛皮,就吹牛皮总要外头人面前吹,这几个都是自己人,吹什么,就吹了也没味道。”胡阿福道:“老阿哥劝你少说几句罢,做兄弟的那一桩事情不晓得,说出来未免就要坍你的台。你说众朋友都不敢和你吃醋,上年三月里,阿三那里,那个合庄老大两个相打,打伤了送到仁济医院里去,又是那个?”那人听了,只呵呵的笑,并没有一句话回答。遂听见他们坐下吃水烟声音。阿翠叫他们烟榻上躺躺,接着便是烧烟声,吸烟声,呷茶声,咳嗽声,杂然并作。一会又听那人道:“阿福弟,你钱公馆里生意回掉了没有?”阿福道:“好好的做着,为甚要回掉,现在寻一头生意也很繁难,并且钱老爷又最和气不过,手头又是松,一节上外快也很不少。钱公馆这头生意,我倒很是称心。就是朋友淘里羡慕我的,也很不少。”那人道:“出息虽好,我终劝你回掉的好,情愿拣出息少点子的生意做,安逸些。你少嫌几个钱,要少担了多少风火。”阿福道:“我在钱公馆也很安逸,也没有担什么风火。那人道:“老弟,不信由你,现在你们的老爷,外面的人把他恨得要不的。范高头手下一般弟兄,正在商议要做掉他呢。”阿福道:“真的么?”那人道:“怎么不真,我听得好多个人说了。一竟要告诉你,一竟找不着你。老弟,你通只赚他几块钱一个月,白赔掉一条性命,很是不合算起来。他们这班人,不是洋枪就是刀,洋枪与刀,都是没有眼珠儿的,你想可怕不可怕。再者,你在他手下吃紧时光,还是逃走的好,还是保护他的好?岂不是个进退两难。”阿福道:“你晓得他们几时才动手?”那人道:“没有仔细,我看有了这个风声,总也不远了。”两个人讲的起劲,不提防被刘小泉躲在隔壁听了个明白。回公馆就密禀了瑟公。

看官,二集《十尾龟》就此收梢暂结。更有钱瑟公遇刺,梅雪轩卷逃,周公馆大兴醋海波,费太太智破迷龙阵,种种热闹节目,都在下集披露。
第二十一回 钱姨姨三更惊噩梦 费太太一棹访春江

话说钱瑟公听了小马夫刘小泉一番话,心里未免不自在起来,面孔上就露着不高兴样子。走进房间,姨太太含笑迎着同他讲话,十句里没有两三句回答,没精打彩坐在炕床上,呆呆地只瞧着楼板,好似逢着极大为难事情一般。姨太太挨上炕床,执着瑟公的手悄问:“你为了什么事这样的不快活,敢是有人给了你气受不成?”连问几遍,瑟公只是不开口。姨太太急了,只得去查问两个马夫。

看官,你道瑟公这样豪侠,这样气概一个人听了一句无头无绪的风说,就为吓得这么个样儿,不是编书的描写得太不近情理了么?其实不然,这几年暗杀风潮,奔腾澎湃,东卷西荡,利害得无可言喻。徐锡磷刺恩抚台,吴樾刺五大臣,安重根刺伊藤,就拿上海而论,刺王之春,刺方云卿,刺汪允生,也有两三桩暗杀案了。目睹耳闻,如何不要惊吓,何况范高头手下一班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结党成群,在黄浦里横行不法,不知伤掉过几许人的性命,送掉过几许人的残生,瞧得弄死个巴人宛如阔公馆姨太太轧上个姘头差不多,没甚大不了的事。(譬喻奇极,却又确极,吾不知士谔先生下笔时,如何而忽有此笔也。)当日暗助官府擒拿范高头,也叫激于一时义愤,上了朋友的当,事过后也曾暗暗懊悔,深恐范氏徒党报仇,防备了好多个月,到今午正月里,瑟公在城隍庙又碰着个相面先生,相其一面。那相面先生说得异常凶险,什么印堂里有黑气,入秋定要遭逢大难,总要过掉九月才得太平。这相面的不知是他党所买嘱不是,范党所买嘱,编书的却不知其细,只把瑟公已经丢掉的恐怖心,重又提起来。所以听了刘小泉一番话,就惊吓得这个样儿。瑟公虽是英豪究竟是气血用事的人,喜怒不形于色,盛衰无动于衷,那是如何能够。钱姨太究问马夫,问了个水落石出,不觉也慌张起来。捏住瑟公的手,慌问怎么样?怎么样。瑟公见姨太太慌的面孔都失了色,只得强自镇定,做出没事人样子,向姨太太道:“不要慌,慌他做什么。慌一会子又不会好的。我想上头是天,人不晓得道理,天总不会不晓得道理的。我钱瑟公这么着行事,天公爷如果有眼珠子,范党也总不会得手的。”姨太太道:“只愿如此便好,你要有个什么,叫我们都靠谁。”谈论一会,也就睡了。姨太太这夜做了一夜的噩梦,瑟公心绪潮涌,反反覆覆睡不熟。偏那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烦得心里愈加的不快。一会子雨下的更大了,一阵一阵风吹在破璃窗上,乒乒乓乓,好似有人在那里推碰,吹得窗帘都卷起来,卷得妆台上那盏油灯,摇摇欲灭,窗帘的黑影在壁子上闪来闪去,好似一个鬼怪在那里欲前又却似的。倘不是瑟公秉性坚定,早吓得极声怪叫起来。然而任你怎样英雄,当了这个境儿,心里未免总有点子发毛。忽听吁吁吁几声怪叫,这声音好似在巷里,又好似在巷外,忽远忽近,捉摸不住。直把个瑟公听得个毛发悚然,险些儿叫将起来,拿定主见,息气敛神,合上眼待睡,偏要睡去,偏偏睡不去。台上那个自鸣钟跌落跌落,和着窗外的雨声,墙外的吁吁怪叫声,一唱一和,闹得十分起劲。(纸上有鬼读之不觉悚然。)直到一点多钟,眼睛才待闭上,忽见姨太太直叫起来。瑟公忙问什么?姨太太揉了揉眼睛,见瑟公好好的睡在身边,才放下了心,却伸开双手把瑟公脖子紧紧抱住,连喊:“吓死我也,吓死我也。”瑟公问他,姨太太道:“我梦见你在马路上被两个流氓按住了,把着尖刀猛戳。吓得我连声叫喊,奈几个巡捕呆着脸只是不睬。我急了,只得扑上身救你,一个流氓弃了你,直奔向我,连忙叫喊,却就醒了。”瑟公道:“乱梦颠倒都为得着歹消息缘故。”姨太太道:“只望他是乱梦才好。”两人脸偎着脸。互相劝解了一会子,直至天色微明,才矇矇的睡去了。

次日起身,已有两点多钟。刘小泉报说:“厚生庄王老爷来拜,已候了一会子了。”瑟公道:“为甚不早点子报我。”小泉道:“王老爷问老爷起身没有,我回他没有,他就叫不用通报,在书房里等一回儿罢。”瑟公暗想:王祥甫没有事情不会到公馆中来。忙下楼跨进书房,祥甫已经起立恭候。相见毕,瑟公请问来意。祥甫道:“有一桩事情,要借重瑟翁,务请帮一帮忙。”瑟公道:“能够效劳,兄弟总无有不可以。”祥甫道:“兄弟也叫被几个朋友说得一时起劲,想组织一个小公司,做点子洋烛卖卖。现在基地厂屋都舒徐了,不日就好开工。可否有屈瑟翁充一个名誉董事,这事为振兴实业挽回利权起见,料瑟翁总无有不赞成之理。”瑟公道:“充个巴名誉董事,总无有不可。只不知公司律上有这条没有?”祥甫道:“公司律有没有,兄弟倒没有仔细。据兄弟想来,就是没有,也不妨通融的。”瑟公道:“公司律是奏过皇上,奉旨颁行的东西,如何通融得。这个兄弟可不敢奉命。祥翁休怪。”祥甫面孔上顷刻露出失望的样子,开言道:“再不料你瑟翁会这样回复兄弟,兄弟平日轻易不肯向人家张口,事情料有八九分,才向人家商量商量。”瑟公道:“不瞒祥翁说,兄弟现在心绪不宁,自己性命不知怎样呢。”祥甫忙问何故,瑟公就把范党谋害之事说了一遍。祥甫笑道:“瑟翁这种没头没脑的风说,怎么也会相信起来。范党如果要谋害你,也不等到现在了,范高头捉牢时光,就好来寻着你。”瑟公一想有理,不禁点头称是。王祥甫又提起名誉董事一事,瑟公道:“再商量罢。”祥甫告辞,临走时光,又约停会子,兆贵里请早些降临。瑟公答应,恭送祥甫到大门点头作别。瑟公回进客堂,刘小泉趋上一步道:“老爷钱耕心被新衙门捉了去。”瑟公问:“为什么事?”小泉道:“原告就是马静斋,马老爷告的,是奸骗珍饰案。”瑟公道:“钱耕心的行为,本也不正路,滑头滑脑,自应得吃场巴官司,警戒警戒他后来。”说毕上楼,和姨太太闲谈。谈起王祥甫的话。姨太太道:“只愿谣言虚谣一会子,依旧太太平平,大家没事就好了。”瑟公内宠很多,共娶有六七房姨太太,却都不住在一块儿,一位姨太太打一座公馆。瑟公日间没事就到这座公馆走走,那座公馆逛逛,日子过得异常快活。不多一回天就夜了,也不等甚邀请条子,就命驾兆贵里甄可卿院中来。到得房里,祥甫起立相迎。见春泉、静斋、介山、惠伯一干熟人都在,瑟公问:“梅心泉来不来?”祥甫道:“你还问梅心泉,此人几乎闯出大祸来。今天三点钟时光,一个儿找到魏企渊那里,要同企渊拼命。亏得企渊出门了,不然岂不又是一场大祸么。后来企渊得着消息,吓的上海不敢住了,马上趁公司船逃往外洋去了。”瑟公道:“这种卖国贼不打,更打何人。”惠伯道:“要制服个巴企渊,又何必这样大动干戈。”瑟公道;“你难道别有妙策么?”惠伯道:“妙策是不敢当,企渊怕老婆,我不是讲过的么。现在只消利用他的老婆,包你制的他伏伏贴贴。”瑟公道:“企渊的老婆,你如何利用得着?”惠伯笑道:“企渊老婆又不是三贞九烈妇女。”瑟公道:“敢是也不贞的么?”惠伯道:“是个四德俱备大贤大德贤妇人,这四德可不是德言貌工的旧道德,是目下女界新流行的新道德。第一是淫德,第二是妒德,第三是悍德,第四是泼德。”瑟公道:“妒悍泼三德已听你讲过。”惠伯道:“这婆娘的淫德,比了妒悍泼三德还要利害,在外国时光,曾进商业学校读过书,同学的人,因他秽德彰闻,都不愿同他交接,赠他一个极美的徽号,叫做槟榔婆。”众人听到这里,都问他既然贪淫应称他香蕉婆才对,摈榔两字未免离题太远了。上海不是有过一个香蕉阿四的么。惠伯道:“槟榔两字也有个道理的。这位婆娘最喜欢咬槟榔,不论做什么事,嘴里头槟榔总没有空的。在学堂里时光,一落空就溜到灶间里去向厨子索槟榔吃。鬼眉搭眼,就和厨子两个好上了。同学的人知道了,都不肯理他,他却胁肩谄笑,无所不至。”瑟公道:“奇了,他对了企渊,气焰盛的了不得,对了同学怎么倒又肯胁肩谄笑?”惠伯道:“这道理我也不明白,凡是泼悍妇人,对了外人倒总是有说有笑的。也不光是企渊老婆一个,企渊在檀香山时光,曾经寄过一块手帕给老婆,手帕上满贮着香水,这婆娘就拿这块手帕,转赠给商业学校厨子。厨子拿着手帕,常向人前夸耀呢。这婆娘就在家里时光,也打扮得妖精儿似的,领着两婢一女,站在当门口卖俏,见了过路的少年男子,就像吃得落似的,淫声浪气,故意做出许多丑态,装出许多的贼形,想勾引人家。无奈他这副尊容,长得标致不过,人家都不敢请教。”瑟公道:“敢是生得丑陋不堪的么?”惠伯道:“任他怎样标致,一个妇人,一个四十岁,额角上起了皱纹,嘴里头开了狗洞,那里还得情得来。何况这位婆娘,修饰本领又是一等,稀零稀落几根黄毛发,厚厚刷上一层乌煤膏,油晃晃眼睛都耀的花,一个粉脸擦得石灰墙也似价白,足足有四五两铅粉,一张樱桃点得猪血盆也似价红,一双肉胞眼,两道扫帚眉,怪模怪样,妖声妖气,照这副嘴脸,这副体态,恐怕就是极淫极荡的登徒子,也不免要退避三舍呢。”瑟公道:“企渊通只三十多岁的人,他的老婆怎么会有四十开外起来。”惠伯道:“企渊老婆比了企渊,本底大起十多岁呢。”周介山道:“这真奇怪极了,人家怕老婆,是怕他标致,怕他年轻。魏企渊的老婆,既长得这么丑陋,年纪又这么的大,企渊为甚还要怕他,怕他点子是什么?”惠伯道:“这个须要请教企渊自己的,你我旁人,那里代讲解得出。”瑟公道:“也作兴外才不足,内才有余呢。”惠伯道:“或者是这个道理。瑟翁,企渊的老婆在外国吃过巡捕官司的。”瑟公道:“为了何事?”。惠伯道:“为了虐待婢女。有一天不知为了件什么事,这婆娘把阿亚抽了个半死,连额角都抽的出血。外国法律可比不得中国,阿亚奔向巡捕房告了一状,巡捕头立派包打听巡捕把企渊老婆捉了来,预备惩究。亏得一个姓麦的学生得着信,再三再四恳求教习出来保了,才得无事。听说还具了张永不虐待的甘结呢。”瑟公道:“是了,魏企渊的丑历史,不必再去谈他了。你方才说制服他的法子,请教怎样下手呢?”惠伯道:“那真是易如反掌,只消选一个小伙子,面也是要标致的,身体是要精壮的,手段是要灵活的,到那里做点子功夫不着,把这婆娘勾搭上了,叫这婆娘监察着企渊,不许为非作歹,只怕比了别的计策,要灵万倍呢。”惠伯说毕,众人齐赞妙计。介山道:“我倒有一个人在,可以举荐给惠翁,叫他去行起来,包你出色。”众人齐问是谁,介山道:“钱耕心,当选不当选。”静斋听说,就不搭嘴。众人齐称“果然当选,果然当选。”静斋道:“又仍必定要钱耕心,就春翁的尊管王阿根也不弱。”瑟公见提起钱耕心,就想着静斋控告的事。于是走近一步,向静斋道:“静翁我和你讲一句话。”静斋会意,二人到烟榻上躺下。瑟公问起控告一事,静斋道:“这事谈起来,真令人羞也羞得死,忿也忿得死。我们的女孩子,通只十八九岁的人,能有几许阅历,被耕心这厮甜言蜜语骗的相信,只道他果是买办的兄弟,富室的骄儿,就同他十分要好,两下里约了婚姻,陆陆续续金珠饰物洋钱银子,被他骗去,总计总有二干三五百番左右。瑟翁你替我想想要心痛不要心痛。”(疾首痛心无非为银钱两字,令爱身子果半文不值也。)瑟公道:“怪是怪不得你,你的钱赚来也颇非容易。”说到这里,自知失言,忙用别语遮盖道:“听说你已向新衙门控告了,不知可曾提审过?”静斋道:“这厮是洋商用人,拿捉时已经颇费周折。倘不是兄弟和领事公馆翻译老谢认识,托他做了手脚时,怕也没有这么容易。那知刚刚捉到,审都没有审过一堂,就给一个姓王的买办保了去。这事将来正不知怎样一个结局。”瑟公道:“照案情而论,耕心终不免有西牢之禁。”静斋道:“可否拜托瑟翁,替兄弟到里头去说一声情,托他们办得紧急一点子。”瑟公道:“容易容易,只是你自己须也进一张催禀。”说着,祥甫已来催请入席。大家入席,摆庄划拳,通是些常套,不用细说。

酒至半酣,忽见春泉的管家阿根走进房来,向春泉耳边轻轻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就见春泉面孔顿时脱了色,立起身来,向众人说了声少陪,跟着阿根,头也不回的去了。众人都觉奇怪,齐问静斋:“贵居停为了什么事,静翁总该知道。”静斋道:“兄弟倒也不知其细。”瑟公道:“敢是他如夫人出了什么毛病么?”静斋道:“那决不会的。”祥甫道:“敢是经济界上有甚变动么?”静斋道:“益发远了。敝东财政上一切事情,都先与兄弟商酌的。如果为了钱财,兄弟断无不知之理。”瑟公道:“不必猜这闷葫芦了,停会子总会知道的。”于是又喝了会子酒,惠伯因别处还有应酬,辞着先走。介山问:“明天张园到不到?”惠伯道:“中西武士比力,那是稀世难逢的,倒总要观光观光。”说毕,下楼去了。王祥甫送客回房,众人也就催请赐饭。吃毕干稀饭,续上手巾揩过面,瑟公等都起身作别,祥甫也想同走。甄可卿咬着耳朵,悄说:“你请坐一会子,我还有一句要紧话,要同你讲。”祥甫自然遵命。可卿这句话,直讲到次日十二点钟才罢,也不知到底讲点子是什么。小说家常套,一支笔不能写两处事,一张口不能讲两头话。现在且把祥甫一边丢下,重要叙那费春泉了。

你道春泉在席间得着的是什么消息。原来家里正妻,因他终年不回家,知道在上海一定有花头,遂率领着两位姨太太,两位小姐,赶到上海来。先落了栈房,然后派人到祥记,关照孙达卿,立派老司务到梅福里春泉公馆报知一切。春泉本底是怕老婆的,所以一得此信,就吓得魂不附体。跟着阿根,出了兆贵里,马车也忘记坐了,一步左,一步右,大踱着乱走。马夫看见,忙着跟上来,喊道:“老爷老爷,车子在这里。”阿根也道:“老爷,坐了马车去。”春泉站住脚,马夫拉上车子,春泉慢慢上车,心里着慌。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见了老婆面,又不知怎么一个处治法。可恨那匹马,偏走的飞快,不多片刻竟风驰电掣的到了。阿根在车后跳下,先进去通报。春泉此时宛如丑媳妇第一遭儿见公婆,心里头忐忑不定。等了好半天,不见动静,正不知怎样一个发落。小马夫开了车门,春泉还呆痴痴坐着。小马夫道:“老爷不下车么?”一句提醒了春泉,才慢慢走下车来。三步挪不到两步,挪到栈房门口,劈面碰着阿根。只听阿根道:“老爷为甚不进来,太太叫请呢。”春泉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不住打探。挨到房门口,阿根枪步飞报。只听太太道:“还不进来,敢是要我迎接么?”春泉没奈何,跨房进去。见太太家常打扮,只穿着雪湖绉纱棉袄,品蓝绉纱棉裤,束着玄色摹本时式裙子,白丝小袜,平底玄色缎鞋,头上不戴帽子,梳着精光乌黑的时式髻,燕尾式前刘海,左右分叉,剪得斩齐。长方脸儿,白腻得羊脂相似,眉疏目朗,额上奕奕有光,薄薄敷些脂粉,烘得两颊微红,宛如海棠含露。坐在那里,像观世音般一尊大大方方的,正同着姨太太、小姐讲话。春泉见太太不甚发怒,才放下了一半心,鞠躬如也的一步步挪上去,棘棘业业称了声太太。费太太只顾讲话,好似没有听得一般。歇了好一会,才冷冷的向春泉道:“你好呀,乐得连家都不要了。新姨太怎么样,一尊神佛竟会把你牢牢绊住,我倒要去见见他。”春泉诺诺连声,一句话都不敢回答。大姨太才言道:“大姊,新姨太是堂子里出身,迷人功夫想来总好的。”二姨太道:“这又何消说得,倘然功夫不好,老爷怎么会得昏呢。”大姨太道:“不昏总会想家了。”原来大姨太、二姨太都是太太的姨表妹妹,太太没有出阁时光,表姊妹淘里,原是很要好的,三个人常常聚在一块儿,或是作活,或是玩笑,从没有离开过,人家都称他们做肚子肺头。太太出阁后,两位表妹也不时前来探望,住住总是十天半月,推心置腹,毫没一点子疑虑。那里知道倒造化了春泉,想两位姑娘生的本是俊不过,其意态之轻盈,丰采之流丽,就便鲁男子柳下惠见了,也要魂消魄醉,何况费春泉正在年轻欲盛时光。不多几时,早都勾搭上了手。柔情蜜意,无限缠绵。一日被费太太撞破了,三个人跪地恳求。费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是我瞎了眼珠子,怪你们也无益,都起来都起来。”两位姑娘道:“我们从前曾约过三个人同嫁一夫,现在姊姊自己不肯践约,怎好怪我们暗渡陈仓。”费太太无奈,只得允许。于是春泉遂明公正气的把两位表姨都收了房,所以大姨太、二姨太都称太太做大姊的。春泉听了两位姨太的话,就左右开弓,作了两个揖,央告道:“多谢你们两位,少说句罢。我受了刑罚,你们要也疼我的。”二姨太道:“你这样不长进,我们还疼你做什么。”太太正色道:“我们来了,你抵桩怎样?还是叫我们栈房里住一辈子不成?”春泉道:“是是,我就伺候太太公馆里去。”太太喝道:“放屁!”春泉忙应:“是是,悉听太太吩咐。”太太向二位姨太道:“你们听听,天下可有这样不懂道理的人。你娶的那婊子,既然娶到家来,总算是你的小老婆了。那有我们到了,做小老婆不来伺候,我们颠倒上门去见他之理。这样大剌剌的小老婆,我活了二十三岁,从没有听见过。你也是个念过书的人,这会子要我们到公馆去,可算是行客拜坐客不是。你到底当我们都是什么人。”春泉暗想“完了,新姨太也是不很好讲话的,要他到栈房里来伺候,不见得做得到,这题目真难了。”费太太见春泉面有难色,怒问:“你不行么?”春泉嚅嗫道:“太太不要动怒,我们家里头,不曾有过这规矩,教人家怎么行呢。凡事总要人家心服才好。”太太道:“放屁,你这话真是屁也不值,规矩是天下通行的,怎么到了我们家里就不能够行起来。你几时见过我们家不曾有过这规矩。”春泉道:“太太可不能够怪我,他们两位怎样,现在新姨太也是一般的人呀。”费太太道:“你可真昏了,你娶的是什么人?怎好与我这两位妹妹相比。我这两位妹妹,给你骗上手,已经冤屈的了,我待他们好一点子,也不为过。你自己去想罢,我这两位妹妹,难道命里头注定做小老婆的不成。”说得春泉无言回答。费太太道:“怎么不响了,肯不肯,究也回我一声儿。”春泉道:“是是是,我去同他来,我去同他来。”说着退出房去,回喊阿根跟随。费太太道:“喊去做什么,我还要问他话呢。”春泉只得一个儿坐马车回公馆,见了新姨太。

看官,费春泉妻妾到了上海,梅雪轩封号倘不改封,这也费姨太,那也费姨太,不要说看官们眉目不清,编书的也难于剖别,那就不得不摹仿史宫笔意,大书特书道:“某年月日,费太太、大姨太、二姨太来自故里乃敕改姨太太梅雪轩封号曰新姨太,别于故也。”(趣甚,雅甚,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先生有焉。)当下春泉向新姨太道:“我有一桩事情,同你商量。”新姨太问:“何事?”春泉道:“我家里太太小姐和两位姨太都来了,耽搁在客栈里。照理总要接他们这里来住,你看如何?”新姨太道:“这里房子是你租的,你要叫他们来住,尽管叫来住是了,问我做什么?”春泉道:“你是明白人,我晓得总没商量不通之理。好在他们住不多几天,就要回去的。这几天好人落得做,只是还有桩事情,也要恳求你答应。他们在客栈里,你最好去探望一回,当面请他们一声,显得你礼数儿周到。我们这位太太,人是很好讲话的,你去见过面就知道了。”欲知新姨太答应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游张园擂台成虚话 谈国货娇女逞机锋

话说新姨太听了春泉的话,沉吟一会子,开言道:“我面长面短,从没有见过,去探望他做什么。他到上海来,又不是我到永康去,自然让他自己找得来,没的还要我去请。他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在我跟前架子倒摆得那么大。第一回儿到上海,就要使出大老婆势派来,像煞有介事的。别人肯受,我是可受不进的。你去寄话于他,叫他省事点子罢,别给我装甚臭架子了。要装臭架子,叫他到永康地方去装,这里上海是不行的。”春泉道:“这都是我的意思,太太倒并没有说过,你别错怪了好人。”新姨太道:“多谢你想出这种好法子来,我可不能够遵从,辜负了你。怕老婆的人尽多,像你这种怕法,我也从没有见过。鬼讨好,拍马屁,不知拿我当做什么人。”春泉道:“你怎么今天这样的动气,就不肯也不要紧,为甚横跳八尺,竖跳一丈。我说一句公平话,太太究竟是大老婆呢。”春泉话还没有说完,早被新姨太呸了一口道:“大老婆怎样,小老婆怎样,大老婆卖几个钱一斤,你倒说说看。就算我是小老婆,我也只有嫁给你,没有嫁给他,我可不认得谁是太太,谁不是太太。”春泉见新姨太动了气,只得打叠起万种温存,千般软语,缓缓的央告。无奈新姨太执意不从,春泉只得一个儿原车回栈。太太一见春泉就问:“来了么?怎么不见。”春泉嚅嗫道:“他齐巧有点子感冒,不能够冒风,睡在床上,盖着两条棉被儿等汗。我晓得太太最会体谅人,所以叫他不必起来了,他自己倒要来呢。”费太太道:“偏病的那么巧,早不病,晚不病,我们刚刚来他就刚刚病。你尽管去叫他来,如果冒了风死了,我情愿抵偿他的命。快去,快去,我立候在这里。”春泉这时的外交棘手,直与北京外务部差不多。听了这一面,那一面又要不答应,真是左右为难,动辄得咎。当下见太太雷厉风行的发命令,脱出两个眼珠子,咕轮咕轮只向两位姨太打照会。大姨太心软,便出来打圆场道:“大姊,既然人家病着,我们也就体谅一点子。究竟是我们家的人了,弄出点子什么来,都在自己身上。”太太道:“恐怕是推托呢,你我岂不反上他的当么。”春泉忙道:“委实是病,那是决决不会假的。”大姨太道:“诈病谅总不敢的。”太太道:“也罢,我到了后,察出是假,只向你讲话。”春泉连应不敢。太太道:“马车预备了没有?我们就要走了。”春泉道:“太太要紧,请和大姨太两个坐了我的马车先去,我和二姨太随后来。”太太道:“多喊两部马车,就喊穷了你人家不成。在我们身上你就算起来了。”春泉道:“是是是,阿根快去喊两部橡皮轮马车,叫他配得快一点子。”阿根问“轿子马车还是皮篷车?”春泉转问太太,太太道:“你晓得我没有坐过马车,故意消我的遣。我晓得甚么轿子不轿子。”随向阿根道:“随便罢。”阿根得令,去了,一时马车叫来,却都是橡皮轮皮篷车。太太叫阿根齐行李,春泉到帐房里算毕帐,六个人一齐上车。春泉和太太坐一部,两位姨太坐一部,两位小姐坐一部。三部马车,衔头接尾,走成一线。霎时间早到了新马路,停向梅福里巷口。春泉首先跳下,先进去关照新姨太。费太太、大姨太、二姨太、费小姐等自有带来的娘姨大姐搀扶。春泉跨进公馆,只见一个小伙子,正开后门出去。那背后形很像正记洋行的西崽钱耕心,因那人走的飞快,一时间瞧不清楚。(伏笔无痕)走上楼梯,见新姨太对着镜正用小牙梳梳那燕尾似的前刘海。春泉还没有开口,新姨太在镜子里早瞧见了,笑问:“你怎么来了?”春泉道:“太太等都来了,快下去接去,我已经替你撒上一个谎,说原柢桩栈房里来探望的,因为有点子感冒,不能吹风,所以不来了。太太和大姨二姨都夸奖你知礼数儿,很很的称扬一会子,你快点子下去接接他们。再者太太是我正室,你今日头回儿见面,说不得总要下个全礼儿,这是名分攸关的事,你不行人家都要笑话儿的。”新姨太听了,也没的说,忽听下底哗说:“太太来了。”新姨太只得迎下楼去,行了个全礼儿。含笑称了声太太。费太太因是第一道儿见面,且把威风收起,和颜悦色的敷衍一回儿,搀住新姨太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新姨太又与大姨太、二姨太、两位小姐都见过礼,六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你瞧我似随风杨柳,我瞧你似着露桃花。费太太更落落大方,寡言稀笑,自不愧为群芳领袖。一宵无话。

次日,费太太嫌房子小,就逼春泉另外租房子,春泉转托了马静斋。静斋见是东翁的事,自然格外尽力。这日静斋太太就率着女儿登门拜访,并喊了四部橡皮轮马车,专请费太太等游张园。说:“太太来的也巧,张园今日齐巧有擂台大会,这是上海从未有过的盛事,我们陪着太太也去开开眼界。”马小姐道:“妈这是靠费家伯母的福气,伯母堪堪到,就有这桩盛事,好似这座擂台专打给费家伯母瞧似的,我们都不过做个陪客。”费太太听了,十分高兴。四部马车,同到张园。这日张园游人比平日多,车子接接连连,停得几乎没处停放。轿车、皮篷车、船式车、汽油车都有,中间的路竟像窄巷一般,两边都是车子。众人下车,由马太太引路,走进安垲第,见里头人已是不少。费太太道:“上海地方人究竟来得多,花园是幽雅所在,怎么也这般的嘈杂。”马太太道:“闲常不会这样盛的,今天就为打擂台,大家都没有见过,所以哄拢了这许多人。”新姨太道:“听说外国人和中国人比较本领呢,不知确不确。”马小姐道:“怎么不确,不见擂台已经搭好了么。”费太太回头,果见草地上搭着一座擂台,约有一人也似高,上面空落落,并没有什么陈节。此时堂倌已过来应酬。八个人分两双台子坐了,泡茶喝着闲话。马太太、费太太、大姨太、二姨太坐一桌,马小姐、费大小姐、费二小姐、新姨太坐一桌。马小姐谈风甚好,讲讲这样,说说那样,费家两位小姐年纪又正差不多,气味相投,所以虽属新交,竟然宛如旧识。隔桌上马太太又是交际场中老手,张罗得四路俱到,应酬得八面风光。费太太、费姨太、费小姐顿觉着马太太母女十分有趣,却然相见恨晚起来。两桌人正讲的热闹,忽见玻璃门开处,走进三个女子来。珠光宝气,异常耀眼。八个人眼光,不觉一齐停住。那三个女子,像春云出岫般冉冉走将来,直从椅子边擦过。脂香粉气,馥馥扑人。费太太道:“那家的眷属,这样撩人,连我也被他撩得摇摇无主,男人家更不必怪了。”大姨太笑道:“大姊姊这么说,老爷着迷,责备他已经是多事了。”马太太道:“这三个人,我都认得。他们眼错没有见我们,见了也要过来招呼的。”二姨太道:“瞧这模样儿,体态儿,莫非是堂子里头人物么?那副腔派,何等的轻荡。”马太太道:“人家确确是公馆中太太、小姐,怎么说是堂子里人物起来。”二姨太道:“嫂子哄我罢了,我不信公馆中有这样的太太、小姐。”马太太道:“这是珊家园有名的周公馆,他家老爷叫周介山,与我们静斋是很要好的朋友,春泉伯伯也认识的。这三个女子,前头一个就是介山太太,小名儿叫做巧宝。后面两个穿玄色白丝纹巾线缎棉袄的,是他大妹子周风姑,穿白灰色巾线缎棉袄的,是他小妹子周小燕。”二姨太道:“我看他们面貌也不过如此,并不怎样的标致,不过眉目间另有一种媚气,身上头另有一副媚态,那是人家学不到的。只看方才走这几步路,走的可是另有一功。”说着,只见周太太等三人都回转身,重又走将过来,想来是那边没有空桌的缘故。这时候,却被他瞧见了。就笑吟吟的与马太太点头儿招呼。那三对秋波儿,却像流星般不住的瞟向四周去。忽见左边一桌上两个小伙子,起身招呼,说这里还空,就这里来罢。”周太太、凤姑、小燕就踅向那边去了。见他们坐在一桌上,异常亲热。两个小伙子一会儿敬香烟,一会儿敬瓜子,忙到个不堪。费太太见了诧异,就问:“这两个小伙子,是他们什么人?恁地亲热。”马太太笑道:“这个我们那里知道。”费太太道:“上海地方,女人家竟可以这样脱略,在里头时,早被人家当笑话儿讲,闹的人都笑煞了。”马太太道:“这种希没要紧的事情,都要当起笑话来,那真笑得没工夫再笑了。”说着,周太太早珊珊的踅过来,马太太忙住了嘴,起身让坐,问:“两位姨太太怎么不出来,这样盛会是难得碰着的。”周太太道:“他们齐巧有点子不爽快。”一面就问:“这几位可是令亲?”马太太道:“是敝女东,新从永康出来。嫂子没有会过面么?我来介绍。这位就是春泉先生的太太,这两位是大姨太、二姨太。那桌上两位,是春泉先生的妹子。”周太太一一见过了,就满面堆笑的攀谈。先问:“费太太,上海想是常来的。”费太太道:“也不大来,此番还是第一遭儿呢。”周太太道:“说上海是第一遭儿,简直瞧不出。照太太的衣裳,太太的打扮,太太的举动,竟像是个老上海。马太太,我的话错了没有。”马太太道:“很对,不要说别的,就这发髻样子,这么的好,连我们都比不上呢。”费太太道:“里头带出来的梳头娘姨,梳出来总有点子乡气。你瞧高耸耸的,像个什么。”周太太道:“还好,高是稍高了点子,伏贴倒很伏贴。”周太太又给两位姨太周旋了几句,又到隔桌上同两位小姐应酬了一番,才起身辞去。临去时光,又再三邀请舍间来走走。费太太心想:“上海的人,都这样和气,初碰面就亲热得要不的。”马太太道:“我们各处去走走,瞧瞧张园的景致。”于是先就安垲第内,楼上楼下兜了个圈子。然后从前门出去,弹子房、老洋房、光华楼通游了一遍。这日游人很多,到处人声嘈杂,人气蒸腾,热闹得不堪名状。浙人金赘虏曾有诗道:

难得劳生暂息时,与君并载一游嬉。梅花满放春来早,日影西趖我到迟。
颇觉眼前愁绮靡,应须物外论妍媸。未忘结习还多感,人海腾腾自咏诗。

马太太、费太太等一干人,才从光华楼出来,劈面碰见了费春泉、马静斋。静斋道:“今天擂台不打了。”马太太道:“为甚缘故不打?”静斋道:“听说外国人中国人讲不通呢。外国人只许动手,不许动脚。中国人不答应,所以不打了。”马太太道:“打擂台也会滑头的,上他当的人倒不少呢。”马小姐道:“既然不打擂台,我们呆坐在这里做什么,还是兜兜圈子爽气的多。”马太太道:“费太太不知可喜欢外头去兜兜?”费太太道:“我是随便的。”于是马小姐做主,叫马夫驾车,八个人陆续上车。马太太、费太太作先锋,马小姐新姨太作殿后,费家两位小姐两位姨太作了中军,四部马车一齐出发。出了张园,马夫把鞭只一挥,拍踢拍踢四部车子排成一字长蛇阵,滔滔滚滚,飞一般望东卷将来。(偏用先锋、殿后、中军、出发、一字长蛇阵等许多字眼,却只见其新,不见其旧,只见其雅,不见其俗。呜呼士谔先生,真天才哉。盖士谔先生,珠溪杰士,当世文豪。悯国人之沉睡,而思有以惊醒之,手著小说三十余种,都二百余万言,而续著且未已,泛滥广博,吾国小说界未之有也。其描写古今英雄豪杰之成败得失,治乱兴亡,及盗贼骗拐博徒奸凶之诈术暴行,长言短语,上下纵横,曲尽其状。时而雷轰电掣,海立山崩,时而天淡云闲,星明月朗。写幽怪则神号鬼泣,写儿女则鸟语花香,忽而勇夫杰士,忽而女子妇人,其笔端倏忽变化,几如神龙之夭矫天空,不可捉摸。余尝评晚近小说诸巨子,应推士谔先生为第一。每有新著,辄乐为之评判。文字因缘,几成莫逆,而海滨弱女,遂得附杰著以传焉,不可谓非幸也。而俗人不察,漫谓余之倾倒先生,其中另含别意。呜呼,何其诬也。镇海李友琴女士识。)此时张园散出来的马车,约有三四十部,衔头接尾而往。一路蹄声得得,轮声飒飒,从静安寺路兜到卡德路,转向白克路而来。到得白克路上,忽觉一众马车,顿时加出速率。眼看在前的几部马车,忽地不依行列,斜刺里兜了出来。就听鞭声嘹亮,那冲出来的马夫,早精神抖擞,放足缰绳。这匹马也似晓得人意似的,把头项连点几点,竖起鬃毛,电掣风弛,向前奔去。一部既起,那几部著名快马,便也各不相让,纷纷齐上追赶。此时马蹄声,车轮声,竟如急风夹着猛雨打来一般,拍拍拍,飒飒飒,一往无前。费太太等第一次儿遭逢,自然比众得意。众马车互相争竞,互相比赛。一过中泥城桥,就都按辔徐行,不似先前那般驰突了。从劳合路转向大马路,马太太命马夫径由黄浦滩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早已残阳抹树,晚风袭人。马太太叫把马车放到一枝香番菜馆门口,众人陆续下车。一进门就有很机灵很清洁的年轻西崽迎上来,笑嘻嘻叫了声“马太太。”马太太道:“小张,宽势点子房间有么?”西崽道:“下底五号好么?”马太太摇头。西崽道:“楼上十三号,靠阳台望下去就是马路。”马太太道:“既然十三号空着,为甚早不说,你倒调皮。好好。”西崽不敢回答,引马太太等进了十三号。只见粉壁素帏,收拾得像水晶宫一般。大菜台上铺着雪白的台单,中间洋磁花瓶,供着灿烂鲜花,芬芳扑鼻。马太太请费太太等依次坐下,西崽搬上瓶壶架子及刀叉等件,又搬上八个玻璃杯,杯里头各插着一块洋纱手巾,折叠成各种花朵,看去十分玲珑。马太太道:“太太喜欢吃点子什么,说出了叫我们丫头代写。”马小姐道:“妈真昏了,费家太太和姨娘姐姐等,都第一回儿到上海,大菜的名目叫他如何晓得,我来代点了罢。”马太太笑道:“你倒又要排喧我了。”马小姐执笔在手,飕飕地写起来。无非是元蛤汤、板鱼芥、辣鸡之类,又另要了几样牛奶点心、干果、糖食。西崽接单去迄,先把牛奶点心等送上,却都装在高脚玻璃盆子内。马小姐笑道:“妈可要叫两个堂唱来,热闹热闹?”马太太道:“你又要出枪花了。”马小姐道:“不是呀,费太太等都是远客,叫了两个局,好似好玩一点子。”费太太等不懂,忙问:“什么叫做叫局。”马小姐就把叫局的缘由说了出来。费太太道:“这么说时,我们妇人家也好逛窑子的了?”马太太道:“妇人家逛窑子,上海地方不算什么希奇事情。不要说光是叫个巴堂唱,就吃花酒住夜的也多的很。”费太太不胜羡慕。开言道:“上海究竟是快活地方,女人家也能够这么快活。我一竟说前世不修,投胎投了个女身,拘拘束束,一辈子关在家里头,只好眼看着男子恣情作乐,几时能够像男子般快活一道儿,就减掉点子寿数也甘心。”说着,回向两位姨太道:“我不是一竟同你们这么说么。”大姨太、二姨太齐应道:“谁不愿这样,只是再不料竟会有偿愿的日子。”马小姐见费太太等这么说,顷刻兴头的了不得,嘻开着小口,向马太太道:“妈我们索性替费太太多叫几个来,尽让拣选拣选,拣对了就好攀一个相好。”马太太道:“随便你罢。”马小姐真也来得,使笔如飞,不多会子早写了一叠的局票。费大小姐斜眼望去,见什么同春坊沈彩林、迎春二苏玉兰、西公和王翠芬、六马路周碧桃、兆贵里甄可卿、三马路梁双玉、清和一花媛媛、吉庆坊何月仙、清和二王者香、日新里醉芳楼、祥和里卧云阁、精勤坊叶小月、安乐里金素娥、普庆里谢絮才、南平安赵三宝、迎春四文巧林、清和二十里红、清和沿惜红别墅,还有几张放得远了,望去不很清楚。只听他道:“你们六位每位三局。”新姨太道:“你自己呢?”马小姐道:“我和妈本底没有相好,现在说不得,只得也叫两个来奉陪奉陪。”局票发去,不一时,第一道汤先上来,大家用匙喝着。费太太酒量很好,嫌葡萄酒没味道。马太太叫西崽斟一杯勃兰地来。费太太尝了尝,才道还是这个,可以喝喝。马太太道:“勃兰地味儿果然厚一点子,只可惜是外国货。太太你不知道,我们现在进了国货会,外国货是禁用的。今朝为了太太,说不得只好开一开禁了。”费太太问:“甚么叫做国货会,我可没有听人家说过。”马太太就把国货会立会的缘由说了一遍,费太太道:“我偏不信这件事,你们这几个人,容容易易就会办的成功,发起这会的人,恐怕第一个先要犯禁呢。”马太太道:“别个可不知道,梅太太我可保其决不会犯禁的。”费太太道:“嫂子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既然主张国货,我们今天就不应在这里吃饭。”马太太听了,面孔一红。马小姐连忙分辩道:“不呀,这里名为大菜馆,所用作料都是中国东西。就是方才的葡萄洒,也是中国自造的。”说着,叫的局陆续到了。众倌人见在席都是女客,应酬得比众巴结,太太小姐叫得应天价响。唱曲的唱曲,讲话的讲话,热闹得不可言喻。费太太举目四顾,见倌人娘姨大姐挤了一屋子,大莱台四周团团围住,几于水泄不通。而来者还络绎不绝,不觉乐甚。连喝了几口酒,把众倌人逐个逐个打量起来。看到自己身后那个叫醉芳楼的,一张一团和气面孔,讲起话来眯眯笑,不觉大对其意。就执着醉芳楼的手,问他十几岁了,觉其皮肤细腻风光,殊在自己之上。醉芳楼见问,忙笑眯眯回答了声十八岁。费太太笑向新姨太道:“我说句惹气话,比了你再要好点子呢。老爷娶得你,我也娶得他。”遂回问醉芳楼道:“你可肯嫁给我不肯?”众人都掩口而笑。新姨太十分不快,当着众人又不便发作,只得勉强忍耐。醉芳楼知道费太太赏识自己,遂放出全副本领来周旋。太太长太太短,拍得个费太太满心欢喜。大姨太叫来三个局,独看对了谢絮才,只和絮才两个讲话。二姨太却对意了赵三宝,其余两位小姐也都拣有意中人。只新姨太淡淡的敷衍着,并不十分认真。马太太母女,都是阅历深沉的,自然总没有新奇事故闹出来了。一时六道大菜吃完,马太太再要加点,大姨太道:“再要吃时,肚子都撑穿了。”费太太也说“够了,够了。”于是西崽送上咖啡茶,出局大都散去。只醉芳楼、谢絮才、赵三宝、叶小月、十里红等五人还陪侍着。醉芳楼忙替费太太加上糖,用小匙儿和着,一会子喝毕。醉芳楼等才再三致意而别。马太太签过字,向西崽说了声“明天公馆里来取。”西崽喏喏连声,相送下楼,依旧坐上马车。马夫问到那里,马太太只说得新舞台三字。马夫加上一鞭,四部马车飞一般投南而去。一瞬间早已越过法界,驰进十六铺,到新舞台门前放下,早有招待员接待进内。马太太因在一枝香打德律风定好一间包厢,所以坐得很是舒齐。戏已开台,做过两出,现在第三出《天水关》刚刚开场,钲鼓齐鸣,枪刀并舞,闹得头脑子都浑起来。只戏台上的布景,别开生面,瞧见了胸次倒觉豁然。天水关演后,接演《崔子弑君》,那扮棠姜的花旦,品貌很是整齐,衣服也异常鲜艳。走出场来,婷婷袅袅,那几步路,竟像风摆荷花一般。做到庄公探病这一节,眉来眼去,那种撩云拨雨之态,真令人魂消魄荡。费大小姐悄问马小姐:“这花旦叫甚名字?”马小姐用手向戏单上只一指,费大小姐瞧了一瞧,就点头微笑。这里众人要紧看好戏,那个有工夫理会他们。这夜戏直看到十二点钟方罢,马太太、马小姐要好不过,直送费太太到公馆。费太太想邀他进来坐坐,马太太说天已夜深不坐了,仍坐马车而去。

次日,马静斋来说:“房子,新马路有一座空着,五楼五底四厢房,价钱倒很相巧,可要同去瞧瞧?”春泉道:“待我转问声敝内看。”登登登走上楼,向太太说了。费太太道:“只要房子好,价钱巧不巧倒可以不必讲。”春泉道:“太太的话不错,房子称心多出几个钱也不要紧。不称心就白住我也不要。请太太同去瞧瞧可好?”费太太道:“什么要紧,自然总要去的。”春泉道:“是是是,只是静斋等在下头呢。”费太太听说,才不言语,慢慢的对镜理妆,春泉站在旁边呆看。太太嗔道:“讨厌的很,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下底有客在,应该去陪陪,没的丢人家一个在客堂里。”春泉听说,只得下楼来陪着静斋闲谈。问起官司事情,静斋道:“钱耕心这厮,自保出后,一竟不来料理。今天又是堂期,提审提审,倒说竟报了病故。春翁你想,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么。”春泉道:“真个死了倒也罢。”静斋道:“我想总没有这样凑巧的,早不死,晚不死,刚刚我要办他,他就死了。”春泉道:“阎王老子替你出了气,你倒不叫好。”静斋道:“果真替我出了气,我真感都感不尽。只怕阎王老子晓都没有晓得,那才冤了。”说着,费太太也已打扮定当,娘姨下来关照。因是不多几步路,春泉静斋就此步行。费太太坐了春泉马车,—会子都到了。管门人领着,上上下下瞧了一会,费太太总算合意,就此定局。春泉又托静斋到法界紫来街,办了点子红木家生,选了个吉日,搬进宅去。新姨太不肯一同居住,仍旧要住在梅福里。费太太定管不答应,费春泉左支右拙,两面不得开交,只得请马太太来调停。马太太大费唇舌,左劝右劝,终是劝不下,春泉直急得走头无路。欲知此事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费太太宴客醉芳楼 曹小姐走报恶消息

话说费春泉自妻妾出来后,很写意一个人,顷刻间变成很困苦一个人。既扼于妻,又梗于妾,左右受敌,日困愁城。正在不得开交,好容易来了个救星。这救星不是别个,就是梅心泉太太柳夫人。柳夫人的胸襟,柳夫人的意气,自能笼罩一切,涵盖万有。不论你怎样的人,一见他的面貌,一听他的言语,自然而然会心悦诚服的听从。所以马太太特地到马律司路梅公馆恳请他来解这个危难。梅太太初时不肯,后见马太太说得十分恳挚,推托不得,只得答应了。说也奇怪,梅太太一到,只费三言两语,两面竟都答应了。大小公馆依旧分住,却限止新姨太每月只得五十块钱津贴。此外不能需索分文。断定后,费太太就在公馆里特设盛筵,请梅太太吃了一顿。一日,马静斋为了件要紧事务,特到春泉公馆里来,和春泉商量。到门口时,劈面碰着阿根。问,“老爷在么?”阿根道:“在书房里,马老爷自己进去便了。”静斋因是熟客,进进出出,素来不用通报的。当下跨进书房,只见春泉一面孔心事面孔,在书房里旋来旋去,旋一个不住。站了好一会,春泉还没有看见。禁不住叫一声春翁,只见春泉直眺跳起来,说道:“你几时来的,吓我猛一跳。”静斋道:“我站了好一会子了,春翁为甚么事这样的不自在?”春泉道:“静斋,我这会子不得了呢你看此事怎样处置才好?”静斋道:“甚么事这样的发急?”春泉道:“小妾逃走了,怎么样,怎么样?”静斋也愕然道:“竟有这样的事,奇怪极了。但不知是第几位如嫂?”春泉道:“还有谁,就是梅雪轩。”静斋道:“梅雪轩竟会干出这种事来?真是想都想不到的。”

原来春泉自太太、大姨太、二姨太出来后,一个身子,经三个人管束缚得牢牢的,一步儿不得自由,小公馆里从不见他的脚迹。新姨太此时,天高皇帝远,落得自由自在的尽所欲为。何况王阿根又调了大公馆去承值,面前更少了个碍眼的人。阿根在小公馆时,新姨太虽然不见会怕他其么,牵牵缠缠,究竟未免有点子顾忌。看官你道这时候,新姨太最要好的相好是谁?说出来大家未免都要吃其一惊,此人姓钱表字耕心,一竟在正记洋行充当西崽之职。我晓得看官听了在下这句话,必定要起来驳问:钱耕心,你不是表过他已经死掉么,怎么死不到一回书,就会活了起来?你这支笔,又不是仙家的戳活棒,如何要人死就死,要人活就活。在下笑道:这是看官自己粗心,上了费春泉的当。耕心跷辫子,连马静斋都不很相信,在下更不曾下过一辞半句的断语,如何凭白地怪起在下来。在下的错处,只在不能够双管齐下,叙了这一边,便不能再叙那一边。这乃是本领浅薄之故。(以文为戏,以人为戏,无端自起风波,无端自行解说。可恨者士谔,可爱者士谔。)如今看官既然责备我,我就不得不把耕心的历史,重叙一番。

且说钱耕心得着静斋控告的消息,就急得要不的,连夜到谢翻译公馆里,磕头跪拜,恳求想想法子。谢翻译是老公事,问了问案情,冷笑道:“这是甚么的事,也值得这样着急。你吃了这许多年数洋行饭,难道这点子关子还不懂么?你在这里做生意,不要说这点子奸拐案子,就犯了谋反叛逆,又碍甚么,不要说个巴新衙门,那怕他道里司里抚台衙门制台衙门,就告到御状也不相干。只消等候大班到行,求告求告,他老人家替你出一封信,什么事不可了。这种事情,也值得去着急他,可见你这人真是个饭桶。”耕心听了,气也顷刻张起来,胆也顷刻壮起来,摇摇摆摆,专等大班到行,就好照计行事。那里晓得大班这日堪堪的不到行,到大班公馆问时,巧不巧,说是病到了。耕心重又急起来,只得再去求康白度。恰巧康白度也为到了几个亲戚忙乱着应酬,连讲话工夫都没有。三转四回,靠山一个没有找到,新衙门的牌票竟来了。耕心此时,人急智生,暗想大班横坚病着,就何妨假他的大名儿,写了一封外国信,托个朋友送进新衙门去,我就进去料也总没事了。于是提起外国笔,七不搭八,写了一封外国信,冒签上大班名字,封固定当,密托了一个最知己不过的同事。这同事姓计,名叫有成,耕心在英文夜馆念书时认识的,两人气味相投,轧得非凡要好。计有成的生意,也是耕心引荐的,所以耕心特把此事托付于他。心想这样要好的朋友,自然总万妥万当,再不会有失误的了。那里知道竟应了两句俗语,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计有成在行里资格没有耕心的深,工钱没有耕心的大,心心念念一竟在想谋耕心的缺分。无奈耕心为人伶俐,作事勤劲,外国人非常的得宠,无隙可乘。自己又是末学新进,说不得只好弯弯尾巴过日子。见着耕心真是说一应一,说二应二。耕心所以十分的欢喜他。这日,耕心这封信落在有成手里,喜欢得他屁股上都是笑痕,连说“我好幸也,我好幸也,怪不的算命先生说我要交好运,竟会有这么的好机会。”说着,就把这封信拆开来,瞧了一遍,重新封好,藏在袋里,但等大班到行,就要举行告发。偏偏大班的病不肯就好,一天一天挨下来。耕心在新衙门,巴巴的望,也不见一点子影踪,心里诧怪道:“怎么这封信也会不灵起来,敢是假虎邱被他们瞧穿了不成?”恰好有个同事进来探望,耕心就托他转恳康白度保一保。这同事的可比不得计有成,真个替他买办跟前着着实实恳求了一番。买办答应,立刻拔片子叫人到新衙门,把钱耕心保了出来。那知刚刚保出,大班的病就好了。

这日,计有成见了大班,就把假信呈上,详详细细禀诉一番。外国人员恨的是作伪,见了假信,顷刻勃然大怒,连骂几声檀苗富鲁,写了封外国信叫出店送向巡捕房去。巡捕房见是外国人公事,办理得比众认真,立刻派出中西包打听,到钱耕心下处来拿人。亏得耕心这几天窝在小房子里,正同费春泉令宠梅雪轩两个作乐,中西包打听竟扑了个空。到明朝回寓,同寓的人说了,方才知道。恨道:“计有成这厮,竟会出我枪花。我平日待他何等的恩深义重,把信交待他时,何等的嘱咐他,他还向我说耕哥只管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老人家是我计有成的靠山,你老人家倒了,我也要倒的。我当时信以为真,那知他竟心怀不良,在外国人跟前放我一支冷箭。我这仇且记着,总有一日报复的。”当下转辗愁思,没有一个好法子。事也凑巧,恰好同寓中有一个人怀病垂危,这夜可巧死了。耕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出了两块钱,叫同离人到行里去报说耕心急病身亡。从此躲在小房子里不出世。后来费太太搬开了,新姨太索性叫他住到公馆里来。两个人也是夙世孽缘,新姨太那么的荡,与耕心认识了,竟会把从前许多姘头概行谢绝,一心一意的服从耕心,两口子要好得分拆不开,商议通了卷逃,新姨太就把金珠细软收拾好了,叫耕心暗暗运出去。这日借了看戏为名,与耕心两人,趁坐沪宁火车,远走高飞,到他乡异处安身乐命去了。

公馆中娘姨大姐守了一镇晚,不见新姨太回来。情知有异,忙到大公馆告变。费太太倒不过如此,依旧没事人似的,大大方方说道:“这种烂污货走掉了倒也干净。”春泉竟如热灶头上蚂蚁一般,跑东跑西,好生不得劲儿。一会子要报巡捕房,一会子又要把娘姨大姐一齐送衙门究办。吓得众娘大姐淌眼抹泪的求告,齐说:“老爷明鉴,新姨太要出去看戏,我们都是底下人,如何能够拦的他住。”春泉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跟一个人去都不会么。”众人都道:“老爷,新姨太不要我们跟,我们又怎样呢。”费太太道:“你怪他们怎的,烂污货自己要走,他们又拿他怎样。”春泉道:“人已经跑掉了,还不许我开一声口么。”费太太道:“你开甚么口,你开口就在舍不得这烂污货。噢,我晓得了,烂污货一走,你就革掉了一个很大的功名,怪不的要着急。”春泉愕然道:“他一走我为甚就要革功名,革掉我甚么功名,我没有知道呀。”费太太道:“甚么功名,就是绿顶子呢,他姘头轧到十多个,一个姘头赠你一条乌龟尾巴,拿算盘算算,不是十多个尾巴一只大乌龟么。”(十尾龟名目至此方点清)春泉道:“我没有晓得罢了,晓得了会放他这样么。”费太太道:“真个不晓得也还罢了,恐怕是眼开眼闭呢。”春泉道:“我也没得说,就算我做了乌龟,我也并不是自己要做。俗语叫做皇帝不要做,挨着没奈何。像周介山竟情情愿愿的当乌龟,我比了他究竟好一点子。上海地方,像周介山那种人也多的很。不要说上海,就是北京,总算是天子脚下,皇城里头,那些达宦贵官,比了我们身价总要高起许多,却也一般污糟糟呢。秦少耕进了京能有几多时候,现在听说顶子也红快了。倘不是他如夫人的力量,如何能够升得这样的快。(秦少耕也是十尾龟)我这乌龟头衔,就使是真的,究也是冤屈成功,你怎么竟把我说得这样的不堪。”费太太笑道:“我也不过是提醒你的话,走已经走了,你就急煞跳煞终也没用,难道跳一会子,急一会于,逃去的人就会跑回来不成。”春泉见他们这样写写意意,很是气不过。想要回报两声,又恐怕太太要发怒。没奈何,一个儿忍着气走下楼去,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想一个处置之法。那班娘姨、大姐自有太太去发放。

正这当口,静斋就来了。春泉把这事一字无遗的告诉了静斋,问静斋可有什么法子想?静斋道:“这桩事情倒有点子难办。经官动府呢,张扬开去未免声名不雅,况也未必是找的着。”春泉道:“我也为此没了主意。”静斋道:“梅福里可曾去看过?究竟卷去了多少东西。”一句提醒了春泉,连说:“没有,我真气昏了。现在和你同去看一遭罢。”于是两人车子也不坐,步行到梅福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只剩些粗重家伙木器什物。开出箱子来,是只只空的。春泉连连叹气,静斋劝道:“你就认了点子晦气罢,想来也是前世少他的债。”春泉无奈,只得叫阿根把东西搬了大公馆去,房子退掉,这起事就此消过。

看官,费春泉自经了这次失意事,躲在家里索性不出来,连寻常应酬也一概谢绝。所以这几个月中,在春泉一方面,竟然无事可记,倒是他夫人,敢作敢为,着实干了几桩大事业,造化在下,增添了无数资料。

原来这位费太太,外看去虽然沉静寡言,其实是第一等喜欢玩耍的人。一到上海这种花花世界,真如名伶登台,英雄临阵,顿增了精神百倍。自那日一枝香叫了醉芳楼一个堂唱,便存了个涉足青楼的念头。他的初意,不过想考察考察堂子情形,增长点子识见。再不料一涉迷途,竟也会迷惑起来,弄到个身败名裂。当时费太太曾对大姨太、二姨太道:“我想倌人也是一个女子,人家也是一个女子,为甚缘故男子家偏喜欢到堂子里去。到了堂子里,便连家都会忘掉,难道堂子里另有一副迷人的手段,迷人的功架不成?最好总要亲身进去调查调查。”大姨太道:“要调查也不难,马小姐不是说,上海堂子里,女客也好进去嫖么,大姊就何妨做一个领队,带领我们一同逛逛,也不枉上海来了—遭儿。”二姨太也竭力怂恿。费太太道:“去呢我也想去,只是堂子里这地方,究不是什么好地方,没有去过,总有点子胆怯。”二姨太道:“我们又不是男子,就进去也不过清玩玩,难道人家就说我们什么不成。”费太太道:“上海的小报馆,很会嚼舌根,说什么,不说什么,倒拿不定呢。”三个人讲了一会子,也就搁过。

过了几天,醉芳楼竟差娘姨前来送礼。这日费太太正与费大小姐、大姨太、二姨太叉小麻雀消遣,阿根上楼报说醉芳楼差人送礼,可要放他上楼?费太太道:“我通只叫得—个堂唱,就会前来送礼,这个人可真要好。”随间:“差来的可是娘姨?”阿根回说:“是娘姨。”费太太道:“喊他上来。”阿根下去,一会子领着个很清秀的娘姨上来,提着四色礼物。是燕窝、南腿、四匣外国饼干、六瓶勃兰地酒。那娘姨先叫了声太太,然后摸出醉芳楼名片,致辞道:“这几样粗东西,是我们先生一点子穷意思,请太太留着赏人罢。”费太太道:“怎么,你们先生又要这样费事。既这样,我倒不好不领他的情。”叫阿根受了南腿勃兰地酒,那两样璧谢了。那娘姨忙道:“先生吩咐过,叫请太太全收的。倘带回去,又要遭先生一顿骂了,只道我不会办事呢。”费太太道:“我已经受了两样了。”那娘姨道:“恳求太太照应点子我罢,我们先生性子很不好,带回去一定要遭他骂个臭死。”费太太道:“你们先生送东西给我,是什么意思?”那娘姨道:“也没什么,我们先生因为牵记太太,特叫我来张张。我们先生说,费太太是福气人,我们这小地方,可否请他老人家的福星照临照临。让我们也过着点子福气。”费太太听说大喜,随叫把礼物全收了。封了四块钱力钱给与那娘姨,娘姨一定不肯收受。费太太道:“那有受了礼物不发力钱之理。”那娘姨道:“先生吩咐过的,说一些些粗东西,不敢费太太的赏赐,只愿太太常到我们家来走走,我们受赐不浅了。”费太太见说,只得罢了。那娘姨又再三致辞,费太太道:“你回去致意你们先生,说东西我都收下了,谢谢他,停会子定到日新里来瞧他。”娘姨答应,告辞而去。原来醉芳楼打听着费太太很是有钱,并且在家里头威权无上,晓得这户女客做着了,定比男客来得生色。所以特派娘姨送了这分厚礼,先下一个香饵儿。果然费太太一钓就上,当夜领了两位姨太,两位小姐,就到日新里醉芳楼院中打茶会。醉芳楼迎接入房,应酬得十分圆到。敬过瓜子,搀着费太太一只手,肩并肩的坐在窗口一张红木交椅上,咬着耳朵,密密讲了许多知心话儿。大姨太道:“我们扰了马太太,没有答过他的席。今天就在这里请请客倒很好。”醉芳楼接口道:“这里请客很好。”费太太道:“还是我一个子做主人,还是公局?”二姨太接口道:“公局罢。”费大小姐道:“公局好虽好,只是主人太多点子。”费二小姐道:“我们轮做主人也好。”费太太道:“随你们罢,我是都可以的。”大姨太道:“一竟公局公下去,倒也好玩的很。我们五个人结成一个破团体,索性在各人相好院里,轮做公局,又公平,又好玩。你们看这法子通不通?”众人都说很好。醉芳楼就请费太太点菜,费太太叫大众公拟。二姨太道:“菜不必点了,叫他们办得道地一点子就完了。”房间里娘姨听说,早吩咐了下去。费大小姐道:“我来开请客票。”娘姨送上笔砚,费大小姐先开了马太太、马小姐两张。问还有甚么人?费太太道:“已经七个人了,够了。”费大小姐笑道:“五个主人两个客人,恐怕是创格呢。”费二小姐道:“堂子里原是玩笑地方,闹着玩笑玩笑,管甚么客人多主人多。”此时娘姨接着请客票,付与相帮,分头去请。醉芳楼问:“台面可要端正?”费太太道:“摆起来也好。”一时,相帮报说客来。费太太起身迎接,正是马家母女。大家说笑一回,坐了席,谈谈讲讲,很是开怀。马太太道:“周小燕昨日吃了一个小苦,太太知道么?”费太太道:“那个周小燕?我没有认识。”马太太道:“就是周介山的妹子,太太在张园也见过的。”费太太道:“可是一个小曝眼么?”马太太道:“正是周小燕,在上海也算是第一等漂亮人物。昨日四点钟时光,一个儿坐着马车出风头,四马路望平街一带,连兜了十三个圈子。当兜到第十三个圈子,四马路一家广东铺子的学生意,恰在楼窗里泼水,一盆水全泼在小燕马车里,一头一脸一身,泼得他头上脚下都是水。可怜极健的风头,一齐扫地。”费太太道:“小燕必定不肯答应了。”马太太道:“皆为不肯答应,才吃着小苦。倘然就这么走了,倒也不会再有甚事故出了。”费大小姐插问:“被人家泼了一身水,还不算小苦么?”马太太道:“他还失掉东西呢。小燕泼着了一身水,立刻停了马车,跳下来和广东铺子里反,闹得反沸应天,引了一街的人,挤拥来瞧热闹儿。马夫、娘姨都帮着他闹。这时候众人的心思眼晴,都注射在铺子里头。那里晓得就有个橇手,趁闹里把马车上一只金水烟袋偷去了。等他闹了个满意,回转来只剩个所在,叫得连珠的苦,直到现在没有查着。”费太太道:“也真是笑话儿,出出风头,会出到这个样子。”说着,叫的局渐渐来了。席面上花团锦簇,唱曲的唱曲,讲话的讲话,喝酒的喝酒。正在十分有兴,忽娘姨传进话来,说马太太府上有个娘姨来,等在外房,说要请马太太出去讲一句话。我们问他为甚事情,他说是要当面讲的。”马太太心下大疑,暗想:“家里有甚要紧事情,连等我回去都不及,并且又不走进来?且待见了他面再说。”遂起身向费太太等告一个便,步出房来。见立着的正是梳头娘姨小妹姐,马太太问:“有什么事?”小妹姐道:“请太太立刻回去一趟,公馆里来了一位客人,指名儿要见太太,说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情。”马太太道:“是男客还是女客7”小妹姐道:“是个女客。”马太太道:“是个女客?谁呢?你可认识?”小妹姐道:“不认识这位女客,我们公馆里好似不曾来过的。”马太太道:“你为甚不问问清楚,就这么的跑了来?”小妹姐道:“我被这客人催得昏了,要紧要紧,就去就去,一味的催,如何还有工夫问他姓名。”马太太道:“是怎么样子一个人?”小妹姐道:“我也说不出,好像是个女学生。”马太太狐疑道:“我从来不与女学生相与的,如何会有女学生寻起我来?这个人蹊跷的很。小妹姐,你回去问问明白再来,我这会子没得空。”小妹姐应声而去,马太太回至房中,重行入席。众人问系何事?马太太把上项事说与众人得知,众人都称奇怪。大家评论了一回,费二小姐道:“我们喝我们的酒罢,不必再去提他了。”于是重又开怀畅饮。醉劳楼替费太太划拳,打了一个通关。娘姨又报:“马太太,府上那娘姨又来了。”马太太知是小妹姐,吩咐喊他进来。小妹姐进房,先叫应了费太太、费小姐及两位姨太,然后向马太太道:“来的客人问明白了,姓曹,是个女学生。这曹小姐到公馆里来,说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总要面见了太太才谈。并说此事于太太身上也很有关系。”马太太道:“奇怪极了,我从没有姓曹的女姊妹,如何指名要见我,并说这事与我也有关系。是桩什么事呢?说又不肯说,真真闷死了人。”马小姐道:“妈休得狐疑,我想那姓曹的女学生,与你倘然没有交涉,断乎不会来寻你,或者果有甚关系着你的事,特来通知你也未可知,倒不可不回去瞧一瞧。”马太太道:“我去瞧一瞧,没甚事就来。”众人道:“也好,我们都等着你。”

马太太起身下楼,坐马车回公馆。回到公馆,说曹小姐在客室里。走进客室,见坐着的那个女学生,白胖胖面孔,亮晶晶眼睛,福福得得的坐在那里。小妹姐抢步进去,说一声“我们太太来了,这位就是。”曹小姐就站起身来,笑吟吟叫了声太太。马太太回答了一声,就请问来意。曹小姐道:“尊府可有珠兜托曹云生的事情么?”马太太道:“我与小姐初次相逢,为甚就蒙询及此事?出租珍珠的事,无论有没有,总不便就告诉小姐,还望原谅。”曹小姐道:“我今天因为急了,来得唐突一点子,无怪太太不肯讲真话。其实我也并没什么恶意,我是不幸中的一个人,太太也是不幸中的一个人,你我同病相怜,理应和衷共济。”马太太狐疑道:“这个人来的奇怪,形景闪闪烁烁,言辞吞吞吐吐,到底怀甚意思?我竟猜不透这闷葫芦。”曹小姐见马太太沉吟不语,又道:“太太听了我的话还不懂么?我简直告诉太太,这珠宝掮客曹云生逃走了,太太知道么?”马太太不听则已,一听了宛如晴空里起了个霹雳,猛吃一惊,慌问:“这话从何而来?可确的么?”曹小姐道:“我为甚来诳太太,我和太太又是第一遭儿见面。我不是说过,也是不幸中的一个人么。”马太太见曹小姐情真意挚,知道是不虚的了。失口道:“哎哟我有三千多块钱东西在他那里呢,糟了糟了,可真糟了。”曹小姐道:“太太托他经手,也有三千块钱东西么?那比了我还好多着呢。”马太太道:“小姐有多少东西被这厮骗去?”曹小姐道:“有限的很,只一万二千多块钱东西。”马太太道:“这厮逃走,小姐那里得来的消息?”曹小姐道:“曹云生这个人,外面瞧去根像老实头,内里却很奸诈,你我都当他是好人,才吃这回的苦。“马太太道:“晓得他经手着一万几块千钱东西,我也不去托他了。谁不晓他是个光身子呢,他一竟向我说只经手这里一家,别家不做的。因为一来没有人相信,二因没有路道。”曹小姐道:“可不是么,他也向我们说,只做我们一家呢,那里晓得都是枪花。”马太太道:“这个人会干这事,真是万想不到的。”曹小姐道:“我倒早已晓得。”马太太诧道:“小姐怎么倒能够先知?”曹小姐道:“曹云生本是个珠宝铺里扎珠花伙计,因为他扎的珠花样子好,所以许多人家都喜欢叫他扎。我小时光已见他到我们家来扎珠花,一竟缠熟了的。他去年子到我那里来,说起出租珍饰的出息很好,竭力怂恿做这生意。说你有这许多珍饰,白藏着可惜,你现在又在读书,用不着插戴,范得赚几个钱来用用。太太,一个人赚钱两个字,总听得进的。我问他,你现在经手的,共有几许?他说没有,如果有了,我也不来和你说了。我想曹云生虽是个光身子,他的丈母戚三姐手里很有几个钱,如果他丈母肯做保人,几千银子东西总还不要紧。随对他说,我本不贪这几个利钱,既然你这么说,就出租出租也好,只是上海地方规矩,凡事总要有保人的,你虽是我熟人,规矩是不能坏的。倘能够叫戚三姐做一个保,准把东西给你租去。曹云生当时没口子的应说可以,去不多时就立了个折子来,折子上保人名字开写着戚三姐,我当时先给了他两三千块钱东西,试办办。他那时候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老实得要不的,所许应付租息日子,从没有迟过一刻半刻。我见他十分可靠,渐渐把生意放大了,他倒依旧诚实,越放越大,越大越放,放到如今,竟有一万二千多块钱东西。我心里也常常有点子危险,想租过今年冬季,不再叫他出租了。那里晓得他不等到冬,就会闯马祸呢。前日子曹云生到我们家来,我见了他那副情形,就有八分估到他要逃走。”马太太道:“小姐既然估着他要逃走,为甚不抓住他。”曹小姐道:“我说过只有八成估到他,究还有两成估他不煞。或者他并不逃走,被我一逼倒逼的走了。他是个正经商人,为了我坏掉名誉,在上海地方不能够立足,试问我心里何忍呢。”马太太道:“这话也是。云生那日到府上,是怎么一个情形?”曹小姐道:“云生那日走得来,哭也哭出来快,两泪汪汪,一面孔发急样子,向我道:“我今日真个不得了,缺少一千五百块钱,曹小姐你可否替我想想法子,调个一千洋钱给我。”马太太道:“当时可曾调给他?”曹小姐道:“调是没有调,但是也没有回绝他,都为有万多银子东西在他那里,不敢回绝他。我听了他话,就说一千银子那里来,我所有东西尽在你处,或者少点子,借二百块钱你凑凑。你还到别地方去张罗张罗。他说,我今天实是不成功,别处都已去过。两位连襟答应了我五百块钱,还少一千,简直没有法子好想。总要你帮帮我忙,你不肯帮我忙,我可就倒了。我现在实在尴尬时光,你总要救一救我。说着把手乱搓。我见他说这情形,知道一逼就要逃走,逼是万万逼不得。随道,你既然这样艰难,我就替你想想法子也好,不过我两只兜你租在什么人家,我也没有仔细。我现在想出去拍照,你最好一只大兜一条勒扣先替我拿一拿回来,横坚你十四这日要送利息过来,就那日来听回话罢。他就问我,你说要拍照几时去?大兜勒扣到底几时要用?我想说今天就要,后来恐怕逼紧了,他就此逼坍了台,倒弄的不得收场。所以只淡淡的说,横竖不要紧,随便几时罢。他走后,我心里就着急,此人今番一定要逃走了。马上跟上去,或者还来得及。又想我是个纤纤弱女,就赶上去也没中用,男人家脚何等的快,左一闪右一钻向人丛里一溜,我也只好向他望望。又想我答应了他十四听回话,他要这一千银子,或者还不会出什么毛病。这日乃是十一日,十一十二十三一瞬眼十四就到了,我这几天简直吃都吃不下,睡都睡不稳。到了十四一清早,再也等不耐烦了,爬起身就赶到戚三姐那里。”曹小姐讲得正起劲,小妹姐报说小姐回来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骗珍饰征帆赴粤水 报捕房侦探闹申江

话说马太太、曹小姐正在讲话,忽报小姐回来了。马小姐走道,见过曹小姐,就问马太太道:“妈为甚一回家就不再来,失了费太太兴致。”马太太道:“你还讲作乐的话呢,曹云生走掉了。”马小姐道:“曹云生走掉干我们甚事,他又不是我们家人。”马太太道:“你不晓得,我有三千多块钱东西在他那里,他一走,我的东西都下了水,你还说得恁地写意。”马小姐道:“妈的东西怎么会到他手里去,我怎么又会没有晓得?”马太太道:“我原是要做些小货生意,不要说你不晓得,连你爹也没有知道,那是我托他出租给人家的。这位曹小姐也是失主里头的一人,现在得着消息,特来报我知道。”说到这里,便回向曹小姐道:“十四清早赶得去怎样?请小姐讲给我听。”曹小姐道:“我赶到他丈母戚三姐那里,戚三姐是个开堂子的老鸨,生得满脸横肉,一团杀气。这种人我本不情愿去见他,况且他家就住在堂子里,我们女学生闯到这种所在去,也很有点子不便。现在为了自己的经济问题,事到临头,也顾忌不得许多了。我一早起身,早餐都不及吃,就雇了部东洋车到清和坊戚三姐那里。跨进门,戚三姐坐在客堂里,正南无着两手念佛。见了我并不理睬,专念他的佛。我只好坐在旁边椅子上静等,等了个不耐烦,好容易等他念毕了佛,其巧不巧又有客人来了。”马太太道:“可是嫖客?”曹小姐道:“嫖客自有倌人接待,老鸨倒不相干的。来的客人,刚刚要找老鸨,瞧光景好似白蚂蚁样子。戚三姐同着这客人,叽叽咕咕讲话,什么买讨人认继女,我也缠一个不清楚。等到讲好,差不多吃饭时光了,我才同他开谈,说有几只珠兜、几条勒扣由云生经手出租在外边,不知租在那一家,特到这里来打听一声,望你告知则个。这老鸨听了我的话,竟然大跳起来,说‘这事你不要来问我,我可不管,你为甚要托他经手。云生这个人还像个人么,你托了他,你自己找他去说话,我与他现在并没什么交情。丈母女婿,女儿活着是亲戚,女儿没了就是路人。现在我的女儿已经死掉,云生已经续娶,可就不是我的女婿了。我与他船水无关,你快不要来问我。’我就回他,折子上保人倘不写着你大名时,我也不便来问你,不信时我带在身边,你可瞧看。戚三姐道‘我可不要瞧,我也不识字,任凭他怎样写法,我终管不认帐。’我道你不必这样发极,我今朝又不是一定问你要东西,不过恐怕他逃走,特来打听你一声,曹云生的住址在那里,想来你总晓得,就告诉一声我,也未始不可。戚三姐初时面红气急,一面孔相骂眉眼。后来听我话头松了,他也笑道‘逃走是不会的,你怎么这样的不放心?’我就接口道‘只要你答应不逃走就够了,我不过是怕他逃走呢。’戚三姐道‘逃走两个字我敢保的住不会。’我问他云生住处在那里,戚三姐就告诉了我。我饭都不及吃,急急的赶去。那知扑了一个空,赶到那里只剩个所在。问二房东,回说,他们都出门了,云生昨夜出门的,他的老婆今天早上走的。我这一急,真急的三魂出窍六魄离身。”马太太道:“你肚子还空着呢。”曹小姐道:“肚子饿不饿倒也不觉着,此时只恨不能够分身,不曾学习得分身法。”马太太道:“要分身法来何用?”曹小姐道:“太太你去想罢,我这时候心里乱得什么似的,又想去报巡捕房,又怕二房东和云生串通的,想看住这二房东,不要一走,二房东也逃走了。又想再到戚三姐那里去吃住他,这时候最少总要分成三个身子:一个身子报巡捕房,一个身子看住二房东,一个身子到戚三姐那里。我通只一个身子,如何能够。马太太道:“这倒是真情,府上难道没有别的人么?”曹小姐道:“我家里通只母女两个,母亲是终年病例在床上,何况又是个瞎子,干得甚事。平日家里一切事情都是我管理的,何况出了这意外的事。”马太太道:“这也可怜,后来怎样处置呢?”曹小姐道:“我盘问了二房东几句话,这二房东也是个老口,口齿紧得水都泼不进一滴。问他云生到那里去的,回说没有晓得。我告诉了他骗首饰的事,并说你们把房子租给他,告到当官连你们都有不是。这二房东听了,非但不吓,倒冷笑了两声,回说:‘这么说来,连新沙逊洋行大班都要吃着官司了。我们这房子是新沙逊洋行产业呢。上海规矩,房客做贼做强盗,房东是不相干的,房东只晓得收房租,此外并无别的事情。你这位小姐谅来是第一遭儿住上海,何况你这事并不是拐骗窃盗东西,是你自己付他手里的,人又是向来熟识的,就在内地也不与房东相干,何况在上海。你尽管请告,我们静候吃你官司是了。’太太,我这时候真弄的没了落场。发作又不能发作,收科又不便收科。”马太太道:“这倒真难,后来怎样呢?”曹小姐道:“好在旁边没有认识的人,只好摩摩肚皮,自己转圆道,我也不过这么说说,又不是真要与你们过不去。倘是真要与你们过不去时,我早同了包打听来也。二房东见我这么说,倒也温和了许多。我只得再打听他,谢谢你,云生上海可还有甚亲戚,你们如果晓得,就告诉告诉我。二房东道‘我们真个不仔细,晓得了告诉声巴又值得什么。你一定要打听时,我们另指给你一个人,你须问这个人,或者还有点子眉目。’我听了欢喜,就问他是什么人,谢你马上告知我。二房东道‘曹云生家用着一个小大姐,昨天才停出去,现在在本巷第三家蒋家里帮佣。你去问一声,或者有点子晓得,也未可知。我当时想就去问这小大姐,一转念晓得没中用,不报巡捕房查着了他不肯说又怎样。须得先到巡捕房去一趟,于是又赶到巡捕房。此时身边的钱是用完了,不能雇用东洋车,只得走。我身子又胖,路是素来走不动的。走不到一里路,早已浑身是汗。勉强走到老闸捕房,捕房里问我住在那里,我老实告诉他住新马路,老闸捕房就不肯准,说不在自己管辖权下。我恳求多时,说了无数的好话,终是没中用。没奈何,只得再到新巡捕房去。此时的走路,真是三步挨不到两步,两腿酸得发麻。挨到新马路巡捕房,身子竟然坍了,脚底心里宛如有几千只钢针不住的乱戳。走到写字间,告诉巡捕头。由门差传话,偏这门差是宁波人,听不清我的话。若话若话,足说了几十声的若话,(若话系宁波土白犹言怎讲也)我只得根上生叶上起,详详细细说了三四遍,偏这宁波佬还弄不清楚,打着蓝青外国话、翻给巡捕头听。越翻越糊涂,越缠越尴尬,弄的外国人发起怒来,把门差连骂了几顿。门差在外国人前受了亏,只好我面上反本,红肿了面孔向我道‘你这个人究竞是什么事,牛结鼓结,缠一个不明白。’我被门差一急,倒急出个计较来,自己在学堂里读了三五年书,总算学会了几句外国话,这时候刚用的着,只得打着外国话,详详细细说给外国人听,省得门差翻了。外国人听了,也不甚明白,我只得重告诉他。我们中国时兴的,有了珍珠饰物可以租给人家用,每月收人家几个钱利息,那做中人的名儿就叫掮客,现在这掮客骗了我的东西逃走了,所以到这里来报告,掮客的姓名就叫曹云生,瘦削脸儿,中等身裁,年纪三十左右,粗看去像个很老实的,被他骗去大小珍珠四千多粒,请你们快快派个包探去查,现在人作兴还在上海,失了这机会,一出码头可就难查了。巡捕头道‘这掮客敢就是你的姘头,这许多珠子是你要好时光送给他的,现在不对了,特来告他,我猜的对不对。’太太,可怜我这时候正在烦劳人家,怎敢同人家板面孔,只得带笑回说,那是规规矩矩的事情,不要胡说,巡捕头才把我的事落了簿子。承他情,总算准了。外国人写毕簿子,向我说知道了,你回去罢。我暗想,我怯怯力力,报了巡捕房,难道就见得这些些颜色么。站立着不肯动身,再三再四的要求巡捕头,请他马上派两个包探替我去查。那知巡捕房里事情实是多不过,巡捕头要紧干公事,没工夫来理我。候他公事办毕,再向他说,巡捕头还不说什么,那门差倒咕噜道‘不见得我们这巡捕房光干你一桩事情。’我见没有动静,想呆立着也不中用,不如挨回家去,吃了饭再说。于是连爬带走的挨回来。这时候又饿又乏又酸又急,这个苦真是出世以来第一回。扶墙摸壁挨到巡捕房大门口,路虽是不多,我当时竟像走了二三十里崎岖山路,苦得几乎哭出来,只巴望有个熟人走过,问他借个五六十铜钱坐坐东洋车。向马路上望来望去,偏偏走过的都是陌生人。”马太太听到这里连说可怜可怜。曹小姐道:“正在万苦钻心时光,里面又跑出一个巡捕来,向我连连招手,喊说回来回来。我只道同我玩,不去理他。这巡捕奔出来向我道‘外国人喊你回去,说有话同你讲。’我道‘你这话是玩话是真话,我现在简直走不动了,挨一步路比走一百步还要怯力。’这巡捕道‘的的确确是真话,诳了你我便不是人,你可相信了没有。’我见他急得发咒,知道不是玩的了,提足精神,一步步重新挨进去,再到写字间。外国人道‘你再等一下子,九十一号西探快要来了。’我只得再立着,又候了半个钟头工夫,九十一号果然来了。巡捕向我指指,告诉了他。九十一号重新问我情形,问的都是侦探上关系的话,我只得又诉说了一遍。这西探一边问,一边就用铅笔在小簿子上嗖嗖地写。我嘴里话讲毕,他手里写也停当下,就叫我领了到云生的二房东那里去查问。又到第三家把这小大姐捉住了。我此时才得回家吃饭,时光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去捉小大姐时候,坐车子的钱都是外国包打听代会的。吃过晚饭,再赶到巡捕房,才知小大姐已经供出两个紧要人物,就是云生的连襟。云生逃走的上一日,还有东西送到连襟那里,看光景云生逃走的地方,他两位连襟总能够知道,于是马上去捉他两位连襟。捉大连襟我还同去的,捉到二连襟我简直吃不消了,让包打听自去。这都是十四一天的事。到了十五,赶到巡捕房,才晓得被骗的不止我一个,有家珠宝行也受着他的骗,也到捕房里来报告。巡捕头把他两位连襟审问一过,也并没什么着实消息。不过晓得他亲戚朋友,都在无锡一带。此番逃走,或者就在这一方地也未可知。又查问他的老婆,据小大姐说,云生老婆逃在吴松镇左近。巡捕房得着此信,立派中西包探到吴松去查,查了两天,依旧没有查着。珠宝行里那个失主,和我商量,想起了沪宁铁路火车一站一站赶上去,到一站查一站,直查到南京,总等查着了为止。我说查到南京依旧查不着,白贴掉盘川,岂不是雪上加霜。我们商议未定,云生的老婆捉着了。”马太太道:“怎样捉着的?”曹小姐道;“自己投到案的。”马太太道:“怎么自己倒肯投案?”曹小姐道:“他们租界章程,实是熟悉不过。初时本想躲的,后来见这里查得严紧,不过晓得躲是躲不过了,倘不投案,查着了反为不美。所以他直到二十一日才投案。先投新衙门,后投巡捕房。投过案就叫人保出,再到失主跟前来磕头求情,连哭带诉的说,我是个女人家,一点子事情不懂,穷祸是男人闯的,现在我自己投案,一叠当票,还有几粒精圆珠子,几两银子,几块洋钱,连自己的一副钏臂,一并呈了案。家里所有的木器家生,也由巡捕房派人车了去,现在只剩个身子,失主要怎样办,也只好听凭处置。这是男人害我的,决不敢怨恨失主一言半语,倘能高抬贵手,放过我这苦人,那都是失主的莫大鸿恩,我一辈子也感激不尽。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哭一个不停,说一个不罢。太太,这婆娘真做得出,那副惨苦情形,就使铁石人见了也要心伤泪落。我们心里一软,事情岂不就要松下来么。他这苦肉计,你想好不好。新衙门审过一堂,这婆娘供出丈夫曹云生,因为上海亏空了一千五百块钱,过不过日子,到广东去调银子。调着了银子,晚到年底总要回来的。他有位表兄在广东藩台衙门充当师爷,红得要不的,所以赶去同他想法子。当下巡捕房就叫我们打电报广东去查问,我们连打了三个电报。一个打给轮船买办。一个打给一个珠宝客人,这珠宝客人也是广东去的,托他在船里头查查。一个打给广东巡警局。隔了一日接着回电,珠宝客人说曹云生在船里曾经碰过面,不知他闯下此祸。接着来电,马上派人查看,已经不见。最奇怪者,每到大码头上,并不曾见他上岸。买办回电只查无下落四个子。巡警局说职小权微,不能管理。我们只得再打一个电报给广东巡警道。打了去并不曾有过回电,前天昨天我跟着他们查典当,连查两天才查着了一半,都在大马路裕祥当里头。现新衙门已出了关提文书,马上派包打听到广东去捉人。只是广东去一趟,盘川倒也不小,一去一来至少总要三百元左右,这三百块钱包打听先要我们拿出来。我想人如果捉着了呢,不要说三百块,就再多点子也没甚不合算,只怕白走一趟,失掉东西不算外,再加上这三百块钱找头,岂不咎上加咎,所以我特到众失主处知照一声,从长计较,大家商量个对付之策。”马太太道:“竟有这样的事,我真一点子没有晓得。现在我还要到巡捕房去报案呢。曹小姐,这事亏了你,你且在这里坐一会子,等我报了案再同你商量。”一面问曹小姐“晚饭用过没有,倘然没有,就在这里便饭罢。你我同难相恤,用不着什么客气。”曹小姐回说,偏过了,不用费事。马太太回叫小妹姐“瞧瞧老爷回来没有,回来了,快请他来,说我有话同他讲。”小妹姐答应而去。一时回说老爷来了,静斋走进,见了曹小姐,不认识,怔怔的礁。马太太忙着介绍,随把此事说了一遍。静斋道:“这就叫上海的侦探。骗子逃了广东去,侦探却还在上海闹。等他闹定当,骗子早不知逃向那里去了。”马太太道:“我还有话同你讲,不要仅着空论了。”欲知马太太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报恶声虔婆拒敲 添棉袄嫖客多情

话说马静斋听了太太的话,随问:“你有甚么话?”马太太道:“我也有一票珠子被这厮骗了去,价值三千多块钱。珠子的粒数分数额色样子开在个小折子上,开写得明明白白,你快替我巡捕房里去报一声,附在他们案上并追,快躁快躁,要紧要紧。”静斋道:“你怎么就这么着胡行,也不知照我一声儿。”马太太道:“这东西又不是你兑给我的,是我自己身子去换来,本领去赚来,干你甚事,又要来知照你。就是你兑给我的,给了我便是我的东西了,你也不能来管我。”马静斋道:“算了算了,我刚说得一句,你就滥滥泛泛,说了一大篇。”马太太道:“这是你自己招惹我的,快去快去,不要多说了。”静斋答应,马太太道:“答应了为甚还不走。”静斋道:“你瞧现在是什么时光了,巡捕房里办公事是有一定时刻的,现在赶去也是白走一趟,还是明天去了罢。”马太太道:“我不管,你给我今晚去一趟,不去我就要不成功。”静斋无奈,只得坐着车子去了。这里马太太向曹小姐道:“云生的丈母戚三姐,手里足有三四万银子,他是个保人,这笔盘川理应叫他填出来。捉着了曹云生,我们大家摊还给他,你道通不通?”曹小姐道:“我也这么想,但是这个老婆子口齿紧不过,不知做得到做不到。”马太太道:“今天是不及了,明天我和你同去。”曹小姐应诺,遂起身告别。临走问在那里聚会?马太太道:“明日饭后一点钟曹小姐仍旧到这里来,我候着是了。”曹小姐道:“也好,明日一点钟,我准来是了。”

一宵易过,次日,曹小姐果然一点钟就来,马太太还在梳头呢。直到二点钟敲过,方才打扮定当。曹小姐是坐野鸡车来的,马太太却阔了,特雇了一部橡皮轮轿子马车,邀曹小姐一同坐定,像拜什么客似的,啪啪啪向清和坊而来。直到巷口停了车,两人相将下车,曹小姐引路,踏进戚三姐院子。两只烧汤乌龟见了,不觉猛吃一惊,错认是女嫖客,几乎喊叫出客人来。幸得戚三姐眼光尖不过,在客堂里望出来,认得曹小姐,早猜着了八九分,遂沉下脸子,盛气而待。两人走进客堂,戚三姐坐在椅子上,身都不抬一抬。马太太不认识戚三姐,就问:“那一位是戚三姐?”戚三姐盛气道:“我便是戚三姐,你是谁?找我做什么?”说毕,只顾抽水烟,也不抬身,也不招呼说请坐。马太太这种怠慢,真是出世以来第一回儿受着。想要发作,又顾着自己身分,同老鸨两个斗嘴,究有点子不便。只得耐住了气,开言道:“你问我么,我的丈夫就是祥记春号火腿栈总经理马静斋老爷。”戚三姐冷笑道:“唷唷,你掮出这样阔绰的头衔来,我要被你吓死了,我是吓不起的呢。你原来是一位太太,你今朝屈尊到此,有何贵干?”马太太听了他连讥带讽的话,再也忍耐不住,发话道:“你不要这样假痴假呆,你女婿干得好事,你是保人,如何推卸得干净。我到这里来,自然总要同你讲话。”戚三姐道:“我没有女婿的,你休要来问我。”马太太道:“曹云生不是你的女婿么?”戚三姐道:“女儿死掉了,女婿便不能够认帐,你把他硬派我做女婿。我老实对你讲了罢,我现在讨人有到十多个,都叫我妈,都是我的干女儿,嫖客进进出出,少说些总有近万个,都是我的女婿。其中做官做府的也有,做老板做买办的也有,就做贼做强盗,难保不有个巴。女婿闯了祸,通要找起我丈母来,我也不胜其烦了。就算曹云生是我的女婿,一人做事一人当,干我丈母屁事。”马太太道:“女婿干的事,原不好找着你。”戚三姐道:“只要你说不好找着我就完了,你们请坐一会子罢,我还有点子小事,恕我不能奉陪你们了。”说着,就想走进去。马太太道:“且慢,我还有话呢。”戚三姐道:“甚么话,我可没工夫同你胡缠。”马太太道:“你不做保人,我也不来找你。曹云生掮租珍饰,通是你做的保。”戚三姐道:“你们话说得明白一点子,你说我做保人,是你瞧见我做保人的么?”马太太道:“折子上写的字就是凭据。”戚三姐道:“我是不识字的,怎知你们写点子什么,噢,原来你们串合了特来拆梢我的。哼哼,你们可认错了人也。你们也到去外边打听打听,我戚三姐可是好惹的人么。”马太太道:“你这个人可还是吃饭的,这样的不讲情理。我同你好好讲话,就这么的含血喷人,拆梢不拆梢,你放开眼珠子瞧瞧,我们这两人可像是拆梢的人么?”曹小姐也道:“三姐你不要这样胡说乱道,马太太可是得罪得的,怎么说话这样不知轻重。我们今天来,也并不定要叫你怎么,现在曹云生是逃走了,关提文书是下来了,但望捉到了他,大家清净,你这保人也脱卸了干系。这会子包打听去一趟,总要三百块钱盘川,这笔费义不容辞总要你填一填出来,等云生捉到上海,我们公摊还你,一个边部不会少你,你道如何?”戚三姐道:“我又不要促他,拿出盘川来做什么。你们要捉他,你们自己拿出盘川来是了。”曹小姐道:“你是保人呢。”戚三姐道:“你横说我保人,竖说我保人,我要问你,你的东西是左手交给我,右手交给我?倘然交给在我手里,不要说这点子,就再多些我也不能不赔你。你东西又没有交给我,租的时光又没有通知我一声,折子上写上我的名字,就好来吃住我。照这样办法,你折子上写上了汇丰银行大班名字,出了事情也好来寻着他,他也肯来认帐?你们真是大公馆里太太小姐呀,自己不懂规矩,也应问问人家。”马太太道:“你这样蛮争瞎究,我真没工夫同你争,也不犯着同你争,你想毛赖,瞧你只要赖得掉。”说着就向曹小姐道:“我们走罢,叫包打听来同他讲话。”戚三姐冷笑道:“任你叫什么人来,包打听巡捕头都可以,我静候着你是了。”马太太只装做不听得,同曹小姐两个出弄上车,一径回来。马太太在马车里对曹小姐道:“这事我回去向老爷说了,叫老爷去转托钱瑟公,瑟公在夷场上颇有点子名气,堂子里人见了他都有点子惧怕。”曹小姐道:“只好重托你们老爷,男人家办起事来,比了你我究竟要便当许多呢。”一时行到,曹小姐告辞而去。马太太就打德律风到祥记,叫静斋立刻回家,说有要事。静斋接着德律风,不知家里有甚事故,连马车也不等,就喊了部黄包车,飞一般赶回来。赶到家里问太太何事,马太太就把戚三姐蛮泼情形说了一遍,并说“此事除了瑟公,别个人未见办得下。你与他要好的,还是去托托他,你以如何?”静斋道:“瑟公办事是很起劲的,只是近来却变了宗旨了,多事变为怕事,不论什么事,找着他,他总有推说,总劝人家省事点子,原因就为得着了个谣言,说范高头余党要同他为难。我瞧瑟公这个人,总也不久的了。俗语叫做天变落雨人变死,一个人变总变不得。瑟公这一来,不是大变了么。”马太太道:“和你讲讲话,又要长谈阔论了,你快给我去托一声罢。”静斋道:“我不高兴,说了他不答应,倒又要鸭尿臭。”马太太道:“我难得烦你桩巴事,你总要推三阻四。你在我面上,故意装身架是不是?”静斋不敢违拗,连说:“我去,我去。谢谢你不要排喧了。”马太太见他肯去,才不说了。

静斋果然坐了车子到钱瑟公公馆里,恰好瑟公没有出去。见了面先是闲谈,瑟公道:“现在上海事情越变越稀奇了,你晓得么,李希贤这穷鬼,做了买办了,岂不是出奇的事情。”静斋道:“谅来总是小洋行买办,只消填二三千块钱款子,就稳稳一个买办了。掮着买办头衔走出,外路人听了,只道汇丰银行、沙逊洋行的买办差不多阔绰,有那个人来循名核实呢。”钱瑟公道:“个巴小洋行买办,我也不去称他了。希贤的买办,是很体面很体面的,大洋行买办,所以奇怪呢。这洋行不是别家,就是盛名鼎鼎的四田洋行,你想奇怪不奇怪。”静斋诧道:“四田洋行么,那是要填款的,非几十万银子填款不可。他一个穷措大,那里来这许多银子。”瑟公道:“就为这个奇怪呢。四田洋行买办,要填三十万银子道契地。”静斋道:“希贤是一万银子道契都没有的,如何做的成功?”瑟公道:“希贤心思的巧,我真佩服他,他没有钱竟会掘壁打洞想法子。”静斋道:“敢是像开公司般招股么?”瑟公笑道:“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他这法子,虽不是招股,却与招股差不多。他在大班跟前答应了三十万银子道契,却另在外边招请小买办,有三万四万道契地就成功,一个小买办招拢了十个小买办,他这总买办不白白到手了么。你想他这心思巧不巧。”静斋道:“巧果然巧极,万一洋行倒起帐来,他拍拍身子就走,干系都一点子没有。不过这几个小买办,都遭着了晦气。他这法子,就是拿众人头来研浆。”瑟公道:“这种法子,从前却没有的。”闲谈一回,静斋方慢慢提着正事,把曹云生骗珠逃走,戚三姐不肯认保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瑟公道:“保人名字底下那个花押,戚三姐可曾签写?”静斋道:“这倒没有仔细。”瑟公道:“花押签过还好办,倘然没有签写,可就没有法子想了。请回府去问问嫂夫人,或者把这折子带来,借我瞧瞧,再行定夺。”静斋答应,回到家中向太太讨折子来一瞧,见保人戚三姐名下空落落地,并没有甚花押。心想,这事可难办了。当场回消,又恐太太不肯信。只得带在身边,再去见瑟公。瑟公道:“这是片面官司,理路上讲不去,兄弟可不敢经手。静翁再去托托别人罢。”静斋无法,只得到太太跟前,实言回复了。马太太把静斋大大骂了一顿,方才罢手。

如今且把马太太的事丢过不讲,重要提叙费太太一家子正传。费太太从那日在醉芳楼院中,公请了马太太一席酒,原抵桩在谢絮才、赵三宝、叶小月、十里红等几个倌人院中,车轮盘似的请转来。怎奈马太太出了这件意外事情,众人的豪兴只好暂时搁住。只那醉芳楼与费太太,交情竟异常浓厚,相待的殷勤,侍奉的周到,更是不容细说。费太太一天不见醉芳楼,心里便觉不快,好似有什么事情没有干掉似的,所以每天必要到醉芳楼院子里来走一遭。有时谈谈心事,时光晚了也就不回公馆,就与醉芳楼同床合被。费太太手面本是阔绰的,所有堂子里规矩,下脚等费,应有尽有,一概作正开销。两位姨太两位小姐跟着费太太落得快活快活,各人各攀了一个相好,居然玩得个恩情满美。害得这几位小报馆主笔,忙煞快,每天报纸上话头,一大半总是讲费家里事情。你也说磨镜党,我也说磨镜党,各家茶坊酒馆,所谈的也无非是费府历史。只有春泉一个子装聋做哑,躲在家里头,百事不管。 这日,费太太到醉芳楼院子里,适值娘姨大阿巧在天井里浆洗衣裳,见了道:“费太太倒来了,可曾碰着阿金?”费太太道:“没有。”大阿巧道:“我们先生差阿金来望你呀,因为你昨晚吃醉了酒,夜深了定要回去,先生不放心,叫他来的。”费太太道:“先生呢?”大阿巧道:“先生还没有起身,太太进去便了。”说着,大阿巧去打起门帘,费太太放轻脚步,跨进房里。只见醉芳楼睡在大床上,垂着湖色线春帐子。大姐阿媛正在揩抹橱箱桌椅,费太太只道醉芳楼睡熟未醒,摇摇手,向椅子坐下。阿媛却低声告诉道:“昨夜先生有点子寒热。”费太太忙问:“现在可好些?”阿媛道:“天亮时光要吃茶,我倒给他吃,摸摸额角上好似凉了点子。”费太太又摇摇手道:“不要响了,让他多唾一会子。”不料大床上醉芳楼已经听得,问谁在讲话?费太太慌忙至大床前,揭起帐子,要瞧醉芳楼面色。醉芳楼回过头来,望着费太太,脉脉不作一语。费太太见他两颊绯红,浑如酒醉杨妃一般,心里愈觉不忍。忙问:“昨晚有点子不适意,现在可好点子?”醉芳楼道:“都是你害我的,倒还要来问。”费太太笑问:“如何是我害你的?我昨晚不在这里呢。”醉芳楼道:“皆为你不在这里,你在这里就没有这件事了。”费太太附着醉芳楼耳朵,悄俏说了几句,又笑问:“我的话可对?”醉芳楼道:“你这个人,说说就要缠到歪里去,这种话也是太太们说的。亏你羞也不羞。”费太太道:“这样我可懂不出了,你自己讲给我听罢。”醉芳楼道:“你走的时候,已有一点钟了。你去后,偏偏有人来叫断命堂唱。刚刚又是和局,代碰了四圈牌。直到三点多钟,方才回来。路上吹了点子风,到三叉路口,一个断命红头黑炭,从黑影里走过来。活像是个黑无常鬼,吓得我身上汗毛笔笔竖,转来就此发起烧来。快到天亮亏得吃了一杯烫茶,出了一身大汗,才凉快一点子。”费太太道:“这样说来,是那叫堂唱的客人不好,如何反怪起我来。”醉芳楼道:“怎么不要怪你,你住在这里,你我睡了,这种断命堂唱谁情愿再去理他。”费太太道:“现在可大好了?”醉芳楼道:“就不过头脑子还有点子昏沉沉。”说着,坐起身来。费太太道:“你再睡一会子呢。”醉芳楼道:“不要睡了。”费太太见他只穿一件雪青湖绉捆身子,遂道:“仔细着寒,你刚刚好得一点子。”随取一件棉袄,亲自替他披上。忽听楼下高喊客人上来。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费太太欣逢大王会 梅心泉拳划满堂春

话说费太太正在日新里醉芳楼院中,喁喁情话。忽听相帮报说客来。娘姨大阿巧忙去迎接,费太太侧耳听时,只听大阿巧声气道:“哎哟费大小姐,太太在里头呢,请房里去坐。”门帘启处,费大小姐早笑着进来了。一见费太太就问:“昨晚没有回去么?”费太太道:“回去的。”费大小姐道:“我不信。”费太太道:“你自己被叶小月迷昏了,日夜浸在那里,家都不要了,不回公馆,不瞧见我,反倒不信起我来。”费大小姐道:“哎哟,好嫂子,今天在姑娘面上摆出嫂子眉眼,居然教训起我来了。我原是荒唐,嫂子是规矩人,足迹不到花丛的。我从今后总也要学学嫂子的好样子了。”说着,不觉扑嗤的笑了出来。费太太也笑道:“利口丫头,谁有工夫和你两个辩,静点子,坐坐儿好多着呢。”费大小姐道:“嫂子,我正经问你句话,后天新闸大王庙听说要出会了,你可高兴去瞧瞧。高兴时你我一同去。你我在上海,别的好玩所在总算都玩过了,只有出会没有瞧过,不知上海的会,比了永康如何?”费太太道:“出会有甚瞧头,总不过是点子旗锣伞扇,几个人抬着一尊神像,绕街上走一转罢了。”醉芳楼道:“大王会不比三节会,热闹的很,十分好看。会里头有龙船、台阁、龙灯、高跷、看马、阴皂隶、大锣班、解饷官、花十景牌、逍遥伞、并臂香、地戏三百六十行等,种种名色,不瞧倒是错过的。”费太太听了,欢喜,忙问:“可晓得甚么时候出的,经过的是些甚么地方?”醉芳楼道:“每年总是早晨出的,走的地方多在新闸张家滨白克路芦花荡静安寺路一带,倘然真个要去看会,正好坐了马车,到静安寺门前去看,那地方会最整齐。”费太太道:“你到了那一天也去看么?倘然你也要去看,我一定与你同去。”醉芳楼道:“一年一回的事,不去也错过了。”费太太道:“那么我准定去。”费大小姐道:“究竟相好的话,比我要灵许多。”费太太只是笑,并没有一语回答。费大小姐道:“嫂子,我想索性约了大姨、二姨、小妹全伙儿同去,有兴点子。”费太太道:“你总喜欢成淘结队的,看看会也用不着阖第光临。”费大小姐道:“去不去由他们,知照总要知照一声儿。不然只道我们瞒着他们呢。”费太太道:“也好,你就去知照一声儿罢。”于是费大小姐亲到南平安、普庆里、清和坊三处关照大姨太、二姨太、二小姐,都是喜欢热闹的。听说看会,那有不高兴之理,齐应准期各带相好坐马车到静安寺取齐。

流光如驶,转眼会期到了。费太太隔夜住在醉芳楼院中,天明起身,两个人梳洗过了,换好衣服,吃了点子早点,那马车是预定的,早巳放在巷口,两人登车而去。到得静安寺,时光还早,会还没有来,却已人海人山,挤得水泄不通。费大小姐和叶小月同坐一部马车,先自来了。费太太看见,叫应二人,并问大姨太太等可曾来。费大小姐道:“大约都在后面,大哥哥和马静斋的马车我倒瞧见。”费太太听说春泉也来,忙问:“他们带局没有?”费大小姐道:“没有。我见大哥哥和马静斋同坐在一部马车上。”费太太才放了心。醉芳楼道:“太太为甚不许老爷带局?正合了两句俗语,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费太太道:“你缠错了,老爷可比不得我们。他们男人家自应趁年轻时候,干点子事业,没的钻在堂子里,胡闹瞎缠,耽误了一辈子。况且老爷身子素来不很结实,他自己又没什么清头的。万一淘坏了,叫我们几个人都靠谁。外边不知道的人,只道我是含酸吃醋,我若果然吃醋时,也不许他娶妾了。家里头两位太太,又怎么来的呢。你见我待他们怎么样,可曾同他们吃过一回儿醋。没的屋里头人不吃醋,屋外头人倒吃起醋来。所以外边人加我凶悍妒忌许多坏名儿,都是不体谅的话儿。我的心肝脾肺,又不能挖给人家瞧,这哑苦儿吃的真是没处申诉。”醉芳楼听了,深为抱屈不置。两人言谈有顷,只听得众人齐说一声会来,万头攒动,众人的视线齐注在马路那头。只见一面三角绣旗,远远而至。接着便是冲风弯号,四匹白马,两面大锣,与清道旗、飞虎旗、肃静回避牌及敕封金龙四大王,黄河之神,奉旨出巡,赈济孤魂等各牌,又是一道邀锣,以后是马吹手马执事,宣令厅,风雷火电马、十二旗牌马、对子马、皇命马等,约共八十多匹,走得尘埃滚滚,一线齐的按辔徐行。马后随着一排轿子,乃是敕厅、印厅、令旗、令箭、巡捕、中军、掌案各官,会轿子过完,听得人丛中忽起一阵哗笑的声音,见来了几个一丈多高的长人。费太太心里诧怪,问醉芳楼道:“这几个人怎么这样高法,真有点子野气。”醉芳楼道:“是踏高跷呀。”说着高跷走近了,乃是几出戏。第一出是《三戏白牡丹》那装着吕纯阳的肩背葫芦宝剑,手捏拂尘,一拂一拂,装出种仙风道骨样子。那装扮白牡丹的,搽了一脸浓脂厚粉,手里拿着一方白洋巾,把身子扭得柳条儿似的引人发笑。第二出是《打斋饭》一个扮着和尚,一个扮着女娘,那扮和尚的还敲着木鱼,向看客道阿弥陀佛,化点子斋米,引得众人齐声哗笑。第三出一个武旦打扮,一个武生打扮,一个开口跳打扮,是一出《三岔口》京戏。还有两人一个装着大头鬼,一个装着小头鬼,怪模怪样,看的人齐声拍手。高跷过去,解饷官来了。先有几块衔牌,瞧见了先要发笑。只见上面写着的字什么钦加六十四品衔汤水县正堂王府解饷大臣,衔牌后就是十二个护饷兵,穿着号衣,掮着鸟枪,押着一车冥镪。缓缓行走。随后一肩显轿,解饷官巍然高坐,人中上带着个哈哈笑,眼睛上用黑笔画着个眼镜圈儿,手里拎着个便壶,望嘴里不住的倒。众人见了,又一齐拍手狂笑。解饷官过后,锣鼓声喧,龙灯来了。舞龙灯的那班人,都一色的穿着雪青绉纱小袖紧身,蓝摹本缎小脚夹裤,双条短梁挖花京鞋,年纪都在三十上下。一个执旗的打头,高喝一声闲人站开,一条十八接雪湖绉纱扎成的龙灯,身上钉着几百面白铜小镜,当做龙鳞,映着日光,翻腾飞舞,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龙灯过后,就是一班清音,那胡琴、琵琶、笙箫、管笛上都扎着素色绒球,就这几个人也打扮得十分漂亮。清音后却是一出荡河船地戏,又有几部小车子,小车上都坐着几个乔装的湖丝阿姐,倒也十分相像。接着两座台阁,一座扮的是借茶,一座扮的是风仪亭。台阁后底,又是一座秋千架儿,四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双手搭在架上,一路翻筋斗而过。秋千架的后面,乃是全副銮驾,二十顶逍遥伞,四顶万民宝盖,都是五色缎子做成的。末后又有两顶大伞,四面方旗。伞后两座亭子,一座乃是香亭,一座是万民衣亭,亭中供着一件万民朝衣,绣得花团锦簇。万民衣亭过去后,又听得锣声大震。只见几个很霸霸的人,赤着臂膊,臂膊上吊着面大锣,足有二尺来围圆,吊得臂上的肉一块块宕下来,一路敲动,接接连连,共有十六七个。接着就是臂香,约有二三十个,与吊锣一般的用铜钩子钩在臂上,也有四五斤重的,也有六七斤重的,最重的有到十多斤分量。这般人名为还报娘恩,实是卖弄本领。臂锣臂香过后,就是大锣班了。两面大锣,四个人扛着,一路敲动而行。那两面锣,足有四尺开外围圆。大锣班后是拜香会,每人手中捧着一张小小香几,几上供着香烛,沿途朝拜而行,约有五六十名,走得街上香烟缭绕。后随一班鼓乐,一路吹弹而过,声音悠扬,颇堪入耳。鼓乐过后,就是阴皂隶了。那八对阴皂隶,手里都捏着几件小东西,目不转睛的向东西瞧着,头与身子,竟像木雕泥塑一般,一动都不动,只不过两只脚在移动罢了。费太太道:“这阴皂隶本领真不小,怎么活人竟会练得像死人一样。”醉芳楼道:“练到这地步也不是一日两日之功。”阴皂隶过完,来了十块鲜花扎就的花十景牌,花香触鼻。接着就是大肚皮刽子手,各人坦开肚腹,肚脐上贴一张小圆膏药,手执雪亮钢刀,十分威武。刽子手后边,一人敲着大鼓,一人牵着一匹看马。费太太道:“这会花头倒大的很,出了半天还没有完么。”醉芳楼道:“还有许多呢。”说着,三百六十行早到了。见扮着的医卜星相,渔樵耕读,与那卖杂货、卖耍货、缝穷婆、剃面婆、摇船娘、采桑女等老着老皮,倒也根像。中间还夹着许多小武松,都是九、十岁的孩子装扮的。有的掮在肩上,有的跨在马上,更有几乘犯人轿子,都揭去了顶行走,轿里头坐的犯人,披枷戴锁,很是相像。这班人平日享福享的太透了,所以出会时光特罚他扮作犯人,当街出出丑。犯人过完,方是六房书史,二班、三班、判厅、朝房、六执事、提炉、符节、冲天棍、舍工、奶茶、军健、遮头伞等各种仪仗。一顶绿缎绣龙神轿,八个人抢着,缓缓而至。看会的人见了,忙都合掌礼拜。轿后两匹跟马,这会方才过毕。足走了一个多钟头,看会的人一哄而散。

费太太道:“我们回去吃饭还怎样?”费大小姐道:“马小姐马车在面前,可要招呼他一声?”费太太道:“在那里?”说着时,马小姐早瞧见了,叫马夫赶车过来,向费太太点头儿招呼,笑问到那里去。费太太见马小姐车上合坐的并不是马太太,是位绝标致的丽人,估不透他是小姐还是奶奶,那面庞儿好生厮熟,只是一时间再也想不起。遂答:“我们想回去了,你们如何?”马小姐道:“时光已晚,肚里头有点子饿了,想与凤姑姊雅叙园吃局去,你们可肯同去?大姨二姨已经答应同往。”费太太听说凤姑姊,方才想起就是张园碰见的周凤姑,是周介山的令妹。忙与周凤姑点头招呼,一面问他嫂子可曾同来?凤姑回说:“我们嫂子身子有点子不快,没有来。”马小姐道:“我们一块儿去罢。”费太太问费大小姐如何?费大小姐道:“马家姐姐赏饭,天生总要领他的情,不然他就要说我们坏话的。”费太太道:“人家请吃饭,客气也不客气一声,倒还要说这种体面话。像你这种老面皮人,真是少有出见的。”一面道:“我们二丫头呢,也应知照他一声儿。我们都去了,他一个子落了单要惹怪的。”马小姐道:“二姐姐我已经邀过了,他与大姨姨二姨姨在一块儿,三部马车都在前面。”费太太道:“这么说是扰定你的了。”马小姐道:“也许不是我做主人呢。”于是费太太、醉芳楼、大姨太、谢絮才、二姨太、赵三宝、大小姐、叶小月、二小姐、十里红、马小姐、周小姐一共六部马车,尘埃滚滚,走成一线。从静安寺路过泥城桥,经大马路至五龙日升楼,转弯向丹桂戏园街来。到得雅叙园,下车入内。菜是隔日预定的,不用重点。堂倌先泡上茶,然后摆上圆台,围上台单,问一声客齐没有?马小姐道:“齐了。”于是把台面摆起来。马小姐要醉芳楼等同坐,醉芳楼、谢絮才等都不肯。周凤姑道:“这里都是熟人,又没什么外客,拘泥点子什么。”费太太道:“既是周小姐这么说了,你们就坐坐罢。”于是十二个人团团坐定,说说笑笑,很是有兴。大姨太问马小姐道:“曹云生那桩案子,可曾审结?”马小姐道:“还没有呢,先是包打听不肯动身,骗子如何促的住。”大姨太道:“包打听为甚不肯动身?”马小姐道:“总要了盘费才好动身,没有盘费难道叫包打听白贴盘费办公事不成。”吃过饭,堂倌呈上帐目。周凤姑道:“写珊家园周公馆。”堂倌答应去了。马小姐道:“怎么真要你破起钞来。”周凤姑道:“你的我的,又有甚么两样。”马小姐道:“请客请客,倒叫客人会了帐去,不是笑话儿么。”周凤姑道:“你说笑话,梅心泉昨天闹的才是笑话呢。喝得个稀泥烂醉,躲在酒店里地上,众人扛着他送来送去没处送,几乎弄到巡捕房里去。亏得碰着了我们老人家,才把他送回了公馆。”费太太道:“梅心泉酒量很豪,如何会醉得这么地步?”

周凤姑道:“梅心泉这人本有点子怪气,他的言谈举动总是另有一工。前儿在我们家里叉麻雀,赢了三百多块钱,他就拿了钱独个子走到王宝和酒店里,踞坐独酌,喝了两三斤花雕。忽地发起性来,喊了堂倌来,问‘楼上楼下共有多少酒客。’堂倌道‘现在正上市时光,约摸总有两三百人么。’心泉道‘楼上楼下众酒客喝的酒钱,通是我的,你去关照一声。’堂倌听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吩咐,怔怔的只向心泉瞧看,一声也不言语。心泉道:‘只顾向我瞧什么,向你讲的话听见没有听见?’堂倌道:‘老爷是真话是玩话。’心泉笑道:‘怎么连我的话都会不信起来,可见你们这种人都是说谎惯了的。你去喊帐房来。’堂倌听了,半疑不信,只得到帐房里,向帐房道:‘上头有一个酒客,来得有点子尴尬,说他痴不像痴,说他呆不像呆,对我说今日楼上楼下众酒客的酒钱,通我一个子来惠帐。我见他身上衣衫又不十分阔绰,问了他一句是真是玩,他就把我排喧了一顿,现在请你老人家自己去定夺。’帐房道:‘管他痴的呆的,只要他拿出钱来就完了。’堂倌道:‘我看他身上这几件衣服剥下来不值几个钱,就告他到巡捕房也不过关这么几天,酒和菜吃了人家肚子里去,挖是挖不出来的,这事你老人家自去做主,我可不敢管。’帐房道:‘你说的也是,我去瞧瞧,这个人是甚么样子?再行定夺罢。’帐房跟着堂倌走到楼上,向梅心泉打量了一会子,开言道:‘堂倌说尊客要替众酒客会帐,可真有这句话?’梅心泉道:‘你是何人?’堂倌道:‘这是我们帐房先生。’梅心泉听毕,并不回话,随在身边摸出一卷钞票来道:‘这是一百块钱你先收着,不够吃过后再找。’帐房见了花刺刺的钞票,顷刻眉花眼花,点了点数目不错,忙问可要出一张收条。心泉笑道:‘怎么这样的小派,收着就是了,何必多噜嗦。’帐房就叫堂倌一桌桌酒客前去知照,说酒钱有了,通是靠阳台穿布马褂那位爷会去的。堂倌尊命去知照众酒客,无一个不称奇怪,都起来向心泉道谢。有几个并过来周旋请教心泉尊姓台甫。心泉笑道:‘喝杯巴酒,值得甚么,何用称谢。我也叫一时兴之所至,更不必称名道姓。众位,来来来来我和你们划几拳,大家热闹热闹。’众酒客都各欢喜,于是你也伸手来划,我也伸手来划,五魁八马平拳三星之声,喧然震耳。梅心泉双手并举,十指齐张,却还照顾不暇。(有趣有趣。妙人,妙事,妙笔,妙文。)赢着便划,输着便喝,直闹到夜。也不知喝了几多的酒,喝得身子站都站不住,却还张手乱着划拳。划到后来,颓然醉倒,呼呼地卧在地板上。众酒客都想散去,堂倌拦住道:‘这个醉人睡在这里,如何处置?’众人道:‘我们不认识他。’堂倌道:‘你们酒怎么扰他的。既然不认识他,就不该把他灌得稀泥烂醉。’众人没的回说,只得把心泉抬着出门,想送他回公馆。怎奈不知他公馆在那里,送来送去送了好一会,刚刚碰看了我们老人家,才把他送回了公馆。”

费太太道;“梅心泉真是个奇人,干出这种奇事来。慢说没有瞧见过,连听也没有听见过。”赵三宝道:“周小姐所讲的梅心泉,可就是发起国货会的梅心泉?”凤姑道:“正是此人。”赵三宝道:“这梅心泉真是罢了,惯会杀风景。去年秋季里大跑马,人家兴兴头头,打扮好了,坐马车兜圈子。他老人家也轧在里头,出起风头来了。”费大小姐道:“他有钱出他的风头,你有钱出你的风头,两不相干,你怎么忽的要禁止他。”赵三宝道:“你知道了也要不服气的,你道他真个出风头么,无非要败掉人家的兴致。梅心泉这厮,预定了二十部绝斩绝斩橡皮轮皮篷马车,到跑马这几日,他自己并不去坐,却喊了几个推小车江北佬和花烟间里的烂污货,一男一女,合坐一部马车,二十部马车,共载了四十个怪模怪样怪丑不堪的怪东西,轧在出风头队里,也出他的怪风头。到了张园,也在安垲第泡茶。那衣香鬓影,极繁华极富丽极洁净的地方,忽然轧了这么一班恶魔在里头,晦气不晦气,懊恼不懊恼。跑四天工夫马,四天都是这样,你想可恶不可恶。”费太太道:“这真是可恶,不知他为甚要这么的扰。”赵三宝道:“当时大家不晓得,后来才知春季里跑马,梅心泉同着太太在张园泡茶,因为梅太太衣裳不时路,被几个滑头讥诮了两句,心泉恨极了,特地想出这个恶计来报仇。”

叶小月道:“这个人真是个恶魔,文桂香也吃过他的苦头呢。”醉芳楼道:“文挂香怎么也会吃起他苦头来?梅心泉这人应酬场中是不很来的。”叶小月道:“此人惯会替朋友打抱不平,有一个江西绰老,在桂香身上花掉了一二千洋钱,想转桂香的念头。碰着这桂香,也是刁钻不过,偏偏推三阻四的不肯。”大姨太道:“为甚不肯?”叶小月道:“想来总为这绰佬土头土脑,土的利害。江西佬偏偏是心泉的朋友,哭诉了心泉,心泉就想法子把桂香摆布,叫江西佬在桂香院中摆酒请客。这日齐巧是宣卷日,江西摆的是双台,请的客人你道是谁?”费大姨太道:“我又不在席,这个我如何会知道。”叶小月道:“请来的客人真叫做体面,都是些拉包车、拿轿饭帐朋友,吃起来那副狼形极相,真是难说难描,咬嚼的声音连房门外都会听得。”费大小姐道:“难道这江西佬自己也与这些人同席么?”叶小月道:“起初时候他自己应酬,客齐了却就叫车夫代应酬。这日齐巧是宣卷日,来的客人齐巧多,这间正房间,偏偏被这起体面客人占住了,吃又吃得个长久,这苦头真吃的无可言说。”费太太道:“此计真恶。”

谈笑一回,众人都欲散去。周凤姑定要邀费太太等,公馆中去坐坐。费太太本来也久慕周公馆大名,晓得他们的公馆是上海著名俱乐部,只因没有机会,不曾观光过。现在见凤姑竭力邀请,就应允了。费大小姐也愿问去。大姨太因谢絮才那里应下一个和局,决意缓日登门。拖了二姨太、二小姐去了。醉芳楼、叶小月也各辞着回院。这里马小姐、周小组、费太太、费大小姐分坐两部马车,径投珊家园来。大新衔到珊家园,为路无多,一瞬眼就到了。马车到周公馆门口停住,周凤姑就让费太太、大小姐进内。费太太举眼瞧时,见一所五幢四厢的大宅子,当门一盏电灯,白瓷罩上盛泽周公馆五个黑字。门口一块金星玛瑙木牌,也标着周公馆三字。走过门房,就是大天井,两边摆列着几盆鲜花,还有松柏桐椿四个大盆景,分四角摆着。天井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客堂长窗开着。望进去,见向外挂着一轴丹凤朝阳,配着泥金对联,几椅台凳,摆列井井,一色都是红木的。白铜大痰盂,擦得耀眼生光。周凤姑引着,不走客堂,从东次间进去。东次间里收拾得愈加精致了。地上铺着织花地单,向外摆着红木嵌大理石炕榻,两边几椅也是红木的,炕榻两头摆着两只高几,几上都摆着盆鲜花。中间一只碰和台、花瓶、古鼎、痰盂、帽筒无一不有。四壁都是名人字画,十分幽净。凤姑就分请太太等在东次间坐下,娘姨泡出茶来,大家喝着。只听得东厢房里,场宕场宕,牙牌声响,知道有人在碰和。

费太太道:“令嫂有点子贵恙,我想上去瞧瞧他,相烦引领则个。”凤姑道:“不敢不敢,家嫂睡是没有睡倒。太太要见他,我去喊他下来是了。”费太太道:“这个可以不必,既然不便相见,替我致意一声儿是了。”正说着,只见东厢房门帘启处,走出一个人来,向费太太道:“哎呀,费太太也会请列这里来,真是梦也做不到的。我们碰和正在缺人呢,你来得正好,如今可以成功了。”费太太认得此人,就是住在同春坊的沈彩林。马太太陪着自己,曾去打过两回茶会。因嫌他飞扬荡逸,没有攀成相好。沈彩林见了,自己却很托熟的。当下费太太听了彩林的话,尚未回答。忽见外面走进一个十八九岁姑娘来,浑身衣服耀眼生光,走几步路也十分的风流跌宕。细柳柳身子,乖玲玲面孔,眉梢眼角显露着十二分聪明。只见周、马二小姐同时站起,不约而同的齐称妹妹。费太太、费大小姐只得也站起身来。那位姑娘笑盈盈的向众人点了一点头,只见周凤姑问他道:“今天大王会看不看,花色倒多的很。”那姑娘道:“大王会闯了大祸,你们知道么?”凤姑道:“什么祸?没有晓得。”马小姐道:“我们才看了会回来,没见闯甚祸?”那姑娘道:“不多会子的事呢,你们会在什么地方看的?”马小姐道:“静安寺门前。”那姑娘道:“自然不会晓得了。祸是回庙时候闯的,苏州河里溺死了二三十条人命。”周凤姑道:“如何溺死的?”马小姐笑道:“凤姑姐姐,亏你问出来的,自然跌了水里去才会溺死。”凤姑道:“我也知道跌了水里去会溺死,我问的是为甚跌下水里去的?”那姑娘道:“回庙时,新闸桥上挤了许多的人。这新闸桥栏杆,年分本是多了,怎经得人山人海,拼命的拥挤。轧轧两响,桥栏干挤断了,桥上人就像落叶般跌下去,扑通扑通,水面上连起几个大水花,二三十个人都跟金龙四大王,龙府去过逍遥日子了。这祸闯的真不小。”周凤姑道:“这么一来,这个大王会恐怕就此要禁掉了呢。”费太太道:“我们眼福真不浅,倘然今天不去看,岂不从此没得看了么。”那位姑娘问:“贾家嫂子来了没有?”周凤姑回说没有。那姑娘道:“贾嫂子真也鸭尿臭,通只输了五百多块钱,唬得胆子都炸了,约着也不来。”周凤姑道:“这倒不能够怪他,贾箴金在电报局充当文案,一个月通赚得几个钱,经的他这样挥霍。”那姑娘笑道:“他又不是光靠箴金一个,箴金做他的丈夫,也不过名义上罢了。倘真个靠箴金时,这几十两银子一月的薪水,给他做马车钱都不够呢。”欲知周凤姑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康小姐醋海起风波 单老爷鹑奔闹中冓

话说周凤姑听了那姑娘的话,笑道:“这种事情,我那里有妹妹那么明白。”那姑娘问:“王家妹姊可曾来?”凤姑道:“在楼上呢。候了你好一回儿了。”那姑娘道:“你和我一同上去。”周凤姑道:“我有客在呢。”费太太道:“周家妹子,你我自己人,何必拘礼,尽管请便罢。”周凤姑道:“太太第一遭儿光临,我就这么的放肆,行的去么。”马小姐道:“不要紧,你请先行,我们随后也要上来的。”于是凤姑同着那姑娘,手搀手的进去了。费大小姐道:“这是准家的姑娘?生得恁地玲珑?”马小姐道:“这是上海有名的康小姐,他的老子是朝廷极品大员。”费大小姐道:“敢就是康总督家千金么?”马小姐道:“怎么不是。”费太太道:“康总督家千金,怎么也肯降尊纡贵到这里来?”马小姐道:“不要说个巴康总督千金,比他再大点子的人物,也多的很。太太少顷上楼去见了才知道。”费太太道:“朝廷的官员,外官到制台抚台,内官到尚书侍郎,总算碰到极顶了,再大点子的人物是什么,难道是皇亲国戚么?”马小姐道:“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与皇亲国戚差不多尊贵,停会子再讲给你听罢。”费大小姐道:“康总督是官宦人家,怎么他家的小姐也这么的佻达?两个乌黑的小眼珠子,溜来溜去,活像流星一般。我倘是做了男子,三魂六魄也被他那双眼珠子勾了去也。”马小姐道:“你不要说别人了,自己对镜子瞧瞧,你的眼风也不算歹呢。”费太太道:“这位康小姐,瞧上去也未必是规矩人。”马小姐道:“康小姐的事情,讲起来人都笑得煞。”费大小姐道:“你就讲给我们听听。”马小姐道:“我要讲他,也觉着有点子难为情。”当下就悄悄地讲了一遍。费太太、费大小姐果也称奇不置。

原来康小姐是康总督的末拖女儿。康总督平日十分的溺爱他,所以康小姐竟异常自由。康总督在虹口建造一所精舍,轮奂壮丽,冠绝全埠。一应玩好的东西,没一样不备。论理康小姐生长在这种人家,居住这种所在,自应谨守闺门,足不出户,这里头花园也有,麻雀牌也有,琴棋书画也有,要消遣时尽可以消遣。并且康总督内宠又是多不过,五六位姨太太,都是花一般的容貌,鬼一般的心思,年纪又都是差不多。大家都是二十来岁的人,谈谈讲讲,何至再忧寂寞。这位康小姐,却偏要到外边来浪荡。每日打扮舒徐了,坐着马车兜圈子,游张园,闯戏馆,吃大菜,各处热闹所在,没一处不有康小姐的车尘马足。那几位姨太太,大半是堂子里出身,野惯的鸟,笼子里如何关得住。况且康总督既不能管教女儿,又何能禁止姬妾,只得眼开眼闭,尽他们去扰。初时还不过看戏游园吃大菜几桩,帐上交得出,人前说得响的事情。弄到后来,索性行起那极秘密的外交政策来。这极秘密外交政策,在康总督身上,总是丧失的利权多,得着的利权少。初时康总督还不晓得,后来风声大了,也渐渐有一二句吹进他老人家耳朵里来。然而处置之策,倒很烦难。一来溺爱惯了,心里究有点子不忍。二来闹了个穿,于自己声名,究属不无有碍。思前想后,只好拿装聋做哑四个字来对付。康总督的治家妙法,就是这四个字儿。外边那班不知道的人,只道康总督量大福大,就造出许多谰言来。甚么宰相肚里好撑船,甚么大人不作小人过,其实康总督也有康总督的难处。这班造谰言的人,没有体会到罢了。那年子上海发起了个避暑花园,痴男怨女,浪蝶狂蜂,趋之若鹜。康小姐此时,兴高采烈同着几位姨太,真是无夜不游,每宵必到。看官,上海的避暑花园,说来虽是好听,表出直堪发噱。你道这花园是甚么个样子?在没有到过上海的,听了花园二字,总以为亭台楼阁,曲树水沼,虽不及苏州留园的富丽,总也有杭州曲园的清幽。那里知道竟是荒草莽莽的一片空地,只有一所洋房,几间芦席棚,几座茅亭,三三五五,散处于荒坟野草间而已。芦棚茅亭里,疏疏朗朗,点缀着三五盏电灯,摆列着十来双弹簧沙发,此外一无所有。就是滩簧影戏烟火各种东西,也不是稀世难逢的奇物。这么一个所在,还有甚么玩出来,比了康总督的精舍,真是不可同年而语了。康小姐与这几位姨太,却偏丢了轮奂壮丽,清华绝俗的精舍,巴巴的到这荒草莽莽的避暑花园来,你道奇怪不奇怪。不但是康小姐一个,凡公馆里宅眷,堂子里倌人,稍微有点子名气的,没一人不到夜花园里来兜兜,好似不到了夜花园,于场面上就有许多损失似的。

且住,这许多名姝、艳妓、阔少、富商,赶得来究为点子什么?在下写到这里,不能再卖关子了。太史公有句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欧阳公有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几位游园的仁兄,并不是真要避暑,并不是真要游园,并不是真要瞧甚烟火影戏,听甚小调滩簧。他们的本意,无非要吊两个膀子,轧两个姘头。借这草地茅亭,作一个无遮大会。所以这避暑花园,就是上海第—等伤风败俗所在。在下曾向朋友说过,上海的夜花园,可以算得绝大的赈捐局。许多绿头巾,乌木顶,各种特别头衔,异样封典,都从夜花园里捐出来的。那遨游夜花园的家属,总算都是志切显扬的。看官,在下这句话,你道错了没有。

闲言扫过,却说康小姐自有了这避暑花园,每天老规矩,敲过十二点钟,一部马车风驰电掣赶到园里头,就在大洋房泡茶等候。一会子几位姨太也到了,团坐讲笑,好不逍遥。那些滑头浪子,一个个梳着油松的辫子,穿着绝斩的纱衣,身上满漉着香水,襟前满挂着花球,像穿花蛱蝶般,不住的穿来穿去。康小姐左顾右盼,好不心旷神怡。

这日,康小姐正同大姨二姨三姨喝茶讲话,忽见一个滑头滑脑的人,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带一副金丝眼镜,头上边的刘海发,前面只五分不到,两旁渐渐长下去,竟长到二寸开外,剪得斩齐,嘴里衔着支蜜蜡香烟,嘴内插一支金头香烟,襟上插一个茉莉花球,香风触鼻,摇摇摆摆的晃过来。走到桌子边,却把眼盯住了康大姨太,着实瞧了一会子,重又踅过去。就在隔桌上泡茶坐下,却不住的把眼风飞来。大姨太嘴里与康小姐天南地北的扳谈,暗里却早还飞了那人两个眼风。康小姐何等乖觉,早已看见,只作不知。一会子,大姨太道:“我们去瞧瞧影戏罢。”康小姐道:“今晚听说有五色片子呢。”说着起身,却见那个滑头也跟在后面。走进影戏场,见前面戏排都已坐得结结实实。大姨太道:“我们就靠外点子罢,省得挤。”刚刚坐定,影戏已开场了。影戏开演时光,电灯是熄去的。乌漫漫地,正是吊膀子的好机会。康小姐趁着影戏里的光亮,留心瞧大姨太时,见已与那人在讲话了。一时影戏演毕,滩簧开场,电灯重又旋亮。大姨太偶尔回头只见康小姐红晕梨涡,春融杏靥,水汪汪一对秋波,对着自己和那人,像要讲什么话似的。大姨太见了这副神情,心下早已了然,就附着康小姐耳朵,悄悄地讲了好一会话。不知怎样,康小姐面孔越发红起来,头儿越发低下去,那一副娇羞的态度,书也画不出来。大姨太向二姨三姨道:“我们外边去逛一会子,你们就在这里坐坐罢。”说着,搀着康小姐手款款走了出去。这滑头随步跟来,三个人丁字式的行走,渐惭走入茅亭背后那簇树林里去了。好一会,大姨太先出来,康小姐第二个出来,两个人依旧手搀手的行走,那滑头依旧跟在后面。此时草地上正在放烟火,流星满地,月炮横飞,火树银花,五光十色。喝彩之声,雷鸣谷应,大家要紧着瞧烟火,谁有工夫来管他们事情。康姨太、康小姐仍回到大洋房,觉着鬓发蓬松了点子,大姨太就在怀中模出牙梳小镜,照着镜子把两鬓掠光,授给康小姐。康小姐接到手照样掠了几掠,看看光了,把小镜牙梳还了大姨太。这时光,烟火恰好放完。二姨三姨也都进来,问大姨太道:“你们方才在那里?”康小姐道:“我和大姨姨两个也在瞧烟火。”三姨道:“怎么我们不见你。”大姨太道:“烟火这件东西是要飞开来的,站得远点子方免火星飞着,我们都站在北角上呢。”说着,见一个卖荷兰水的,拿着两瓶荷兰水,一路兜售过来。走到桌边问道:“冰荷兰水,可要开两瓶?”康小姐不知就里,问玫瑰的有没有。卖荷兰水的道:“有有,攻瑰、宁蒙、香蕉,都有。”说着拿出两支玻璃杯来,正想开时,大姨太忙道:“不要不要,今晚荷兰水不要。”买荷兰水的人急道:“我这荷兰水,是老德记牌子,很好很好的,开一瓶尝尝就知道了。”大姨太嗅道:“对你说不要就完了,多缠点子什么,拿去拿去。”康小姐再想开口时,大姨太悄悄道:“你作死呀,这会子要喝起冰荷兰水来。这冰透的东西,现在喝得的么。”康小姐被大姨太一提,才醒悟过来。也向卖荷兰水的摇头道:“不要了,不要了,改日买你罢。”卖荷兰水的胰了康大姨、康小姐一眼,笑吟吟的去了。此时天已将明,游客纷纷散去。康小姐道:“我们也回去罢。”康大姨太道;“索性等一等罢,这会子马车挤不过。”说着见小马夫在门口探头,康小姐把手招招,马夫进来禀道:“马车上灯已经点好了,马车已放在这里门口。”康小姐道:“大姨姨,我们去罢。”两人坐上马车,马夫因为园里人多,不敢行驶快车,按辔徐行,出了园门,加上一鞭,那匹马便追风逐电,飞一般驶将来。此时马路上万籁俱寂,只有杆上电灯朗照通衢,与淡月曙星,互相焕映而已。夜花园出来的马车,接尾衔头,联成一线,宛如在水晶宫里驰骤一般。凉风拂拂,衣袂飘飘,乐得真不堪名状。

行至三叉路口,忽见斜刺里一部享斯美马车飞一般驶出来,直赶上康小姐的马车,并辔而行。那马车上坐着的少年,只有二十不到年纪,丰神妩媚,骨格风流,穿着一身极时路的衣裳。自拉着缰,看他的手法很是在行,知道在游玩场中资格是很深的。这少年赶上康小姐马车,不住的飞递眼风,向康小姐打照会。康小姐见了这样风流跌宕的少年,已经神魂飞越,心花怒开,经不起流星般的俏眼接二连三溜过来,溜得骨节皆酥,通体遍软,心窝里痒痒地说不出的一种难过。想还要矜持时,怎奈这身子再不由自己做主,也顾不得身旁有人没有人,把水汪汪一对秋波注定了那少年,不住的点头微笑。两个人正在调情,不防背后有几部著名快马车,风驰电点跑将来,想要催过前去。不知怎样,恰恰在享斯美车一撞,撞痛了那匹马。那马负了痛,四蹄发起蹶来,连颠三颠,颠得这少年几乎跌下。马夫忙慌跳下来,把马竭力扣住,总算没有出甚毛病。康小姐见少年没事,一块石头落了地,然而已经吓得芳心突突,香汗盈盈了。这少年受了这个惊吓,倒把邪心吓了回来。于是拉着缰,与康小姐分道扬镖,各自回去。康小姐回到公馆,吃了点子稀饭,天已大明,重新解衣归寝。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三点钟,穿衣起身,梳头洗脸,行好一切照例公事,差不多已经夜快了。吃过晚饭,马车已经伺候好了。这夜是二姨姨的东,春挂茶园定下一间包厢。二姨太等都打扮定当,一同上车先向四马路、黄浦滩一带兜了两个圈子,才到戏馆瞧了几出戏。约模十二点钟相近,送客戏还没有散场,康小姐就道:“这里热的紧,我要外边去散散。”大姨太道:“你先走罢,我们略迟一步儿也要来了。”于是康小姐坐着马车先行,到得避暑花园,游人还不甚众多,大约是时光太早之故。那里知道昨夜碰着享斯美马车上那个少年,早已在大洋房里泡荼相候。康小姐见了,宛如拾着宝贝相似,却故意装出娇羞的样儿,低着头冉冉进去。就在少年对面那张桌子上,泡茶坐下,低头敛足,默默不语,暗里不住飞眸瞧那少年。不想那少年流星般两条眼光,恰恰向自己射着。这一来,堪堪成了个交互线,两个人眉来眼去,那副淫荡的神情,正同戏剧里的挑帘珍珠衫差不多样子。这少年,此道中本也阅历有所,见了康小姐那副浅笑佯羞的态度,知道这光已挨着五分了。于是放出偷香手段,搭讪着寻些闲话,和康小姐扳谈。康小姐十句之中,倒也回他二三句。后来愈讲愈起劲,两个人竟熟习起来。这少年便请康小姐上楼吃大菜,康小姐倒也并不谢绝。吃过大菜,居然是旧识了。等到康姨太等大队人马到来,康小姐早与这少年暗中成就了这件事儿。外交手段的敏捷,真与乃父康总督差不多。等到人家知道,已只剩得哎哟两字。康小姐与这少年,私下结了个密约,每晚到避暑花园来互换知识。俗语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康小姐与这少年订的密约,以为没有第三国加入,秘密到个极顶,总可以安然无事。不知怎样有一回,竟被大姨太观破行藏。这康大姨太,本是花界中一个强国,素来不肯居于人后,何况康小姐又是自己带出道的,附庸私交外国,如何肯罢。顿时摆出上国的威严来,与康小姐严重交涉。康小姐晓得国力不敌,没奈何只得许他加入同盟,于是已得的权利,生生的被大姨太夺去了大半。康小姐势虽不敌,心里却终有点子气不过,就想出了个报复的妙计,暗地约下几个流氓(总督千金会与流氓相约,奇文奇事),叫趁大姨太与这少年密会时光,蓦地里把他捉住,出一出他的丑。这几个流氓,都是康小姐心腹至交,自然奉令惟谨。这夜避暑花园里,就闹出一桩大笑话。康大姨太同这少年,被众流氓在草地里活捉出来,听说身上边一丝不挂,这几件衣服,不知本来没有穿,还不知是被众人剥掉的,在下也没工夫去打听他。只那少年被众流氓轧住了,问出姓名籍贯,才叫懊悔不迭。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康总督的东床客,康小姐的未婚夫。这才叫大水冲坍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且住,编书的你不是在扯谎么,天下那有吊成功了膀子,下了水,这个姓名籍贯都没有晓得的。编书的答道,呵呵,在下于吊膀子一道,原是门外汉,不是膀子惯家。于下吊时光,用年家眷弟帖子投拜的呢?用沐恩门下手本禀见的?还是像投考应试般报着三代履历?具着身中面白无须的甘结,以理测之,总不会这样。那么康小姐的事情就不足异了。当下康小姐闹出了这桩事,知道轧住的就是自己未婚夫,懊悔不迭。这件事各小报上几乎登了个遍,弄的无家不知,无人不晓。现在马小姐讲出来的,就是这桩事故。

却说周凤姑陪了康小姐,上楼去了。马小姐道:“他们倒写意,把我们都丢在这里,我们也上去瞧瞧。大姐姐,上头闹热的很。”费大小姐道:“很好。”当下由马小姐引导,到得楼上。果见人声嘈杂,笑语喧哗。厢房里花团锦簇,坐着两桌麻雀。一桌上是三女一男,一桌上是两男两女。旁边还围着许多看闲的。费太太见周凤姑、康小姐都不在座,座中的人大半都是不认识的。正要询问,只见邀门启处,一个美人儿似的女子含笑出迎。不是别人,正是周介山夫人,小名儿叫做巧宝的。费太太忙问:“听说身子有点子不适意,现在敢是大好了?”周太太道:“多谢挂念,这几天因为熬了点子夜,略略有点子伤风,睡了大半天倒好了。”马小姐道:“周家嫂子,你身子生得娇弱,自家总也要当心点子。”忽听一人接口道:“他那里晓得什么当心,晓得了当心倒好了。”马小姐瞧时,见是周小燕,冉冉从内出来。费太太、费大小姐不免招呼问好。厮见毕,周太太让众人房里去坐。跨进房门,忽见一个男子避向大床背后去了。随听得亭子间房门启闭声,马小姐眼光最是尖利。瞧那男子的背后影,很像自己父亲马静斋。诧道:“我父亲那么的精明,难道也会中人家计策,被罩入迷魂阵不成,想起来总不会的,但是此人的背形,宛然是我父亲,可惜没有瞧见他的面貌。”马小姐正在辘轳似的转念头,娘姨早送上茶来。周太太声请用茶,方才提醒,只见周太太和费太太谈得异常亲热。周太太交际场中果是老手,知道费太太喜嫖,看风使帆,就专讲那嫖经玩诀。费太太、费小姐果然都听得津津有味。费大小姐道:“这么说时,周太太也是过来人了。我们在堂子里逛逛,外边人就三三四四说我们坏话,好像做了女人家就不能够在堂子里玩耍似的,好像我们的行为都是违众越例似的。”周太太道:“逢场作戏,也不值什么。女子不好玩耍倌人,男子怎么又能玩耍相公呢。”费太太道:“通极通极。”此时费大小姐站在大洋镜前,照了又照,摸出小牙梳不住的掠那鬓角。一会子又摸出一面小镜子,旋转身子,把发髻对着大镜,右手反撑过去,右摸左模,模一个不了。周小燕忙上前,替他把发髻用力的按两按,扳下一支白兰花,整理了重又插上。端详一回,因见费大小姐的发髻,盘旋伏贴,十分有样。乃问道:“姐姐的发髻,那个替你梳的,倒有样式。”费大小姐道:“叶小月家的阿珍姐呢,梳得可还过得去。”周小燕道:“很好很好。”费大小姐道:“被他梳得太低了,一宕一宕,碰在领头上,很是不适意。”周小燕道:“稍微低了点子,还好,上海时路是低头呢。”费大小姐道:“说是说低头,真真宕在头颈里,很难过。”费太太插嘴道:“我们这位妹妹,生来古怪脾气,不喜欢时路,就是穿几件衣裳,像他心总要宽袍大袖才好。”周太太道:“这倒和梅太太一个脾气。我们常说梅太太那般背时,上海地方可寻不出第二个了。现在大妹妹喜欢古式,不是与梅太太天生一对么。两个人拜了姊妹,倒很好。”费太太道:“梅太太原来也喜欢古式,怪道我总见他浓装艳服的。”周太太道:“梅太太不但自己喜欢古式,还嫌恶人家时路呢。讲出来的话,听了真叫人气煞。他说现在的中国,看来气数也近了,只看女人家的装束,男人家的文字,戏馆里的曲子,那一桩不是亡国气象。女人家描眉画眼,无非为美观起见。柳叶眉,新月眉,都是史书上赞美的,近几年上海行出阔眉来,眉梢上越阔越时路,画得两条眉毛像刀子般,很霸霸的,何等怕人,杀气何等的重。现在阔眉毛虽不行了,那额上的前刘海,燕尾式叉开着,恰恰像一把剪刀。身上穿的衣服,愈行愈小,愈行愈短,裤脚不到三寸,袍袄只长二尺,摹然瞧见,咭玲即俐,好似刚从被窝跳出来似的,那样子何等的武气。再有脂粉两样东西,女人家除了亲丧大故,才摈除不用。现在女人家都行的淡妆,脂粉差不多是不用的了。衣裳也都是素色,那里像个吉利的朕兆。戏馆里盛行帮子调,一派凄惨激楚之音,听着了心里就要不快活。男人家的文字,开口就是呜呼,闭口就是噫嘻。现在几个古文家,索性行出一种强头强脑文字来,抑扬咏叹的字一个也不用,满纸上佶屈聱牙,那副神竭气促的样于,一望而知是亡国之音。这几样都是亡国的朕兆,我既然做了个女子,自然先应在自己服装上竭力挽救起来。听了他这段盲论,不要被他气死么。”费太太道:“梅太太这人,原有点子呆气的,不去理他也好。”说着,忽见报说,单太小姐、单太爷上楼来了。周小燕忙着出迎,一会子同着一男一女进来。那男女二人,年纪都只十六七岁,面庞儿却长的一模一样,知道是同胞姊弟。费太太心里诧怪道:“通只十六七岁年纪,怎么都称他做太小姐、太老爷?”暗问马小姐,马小姐咬着费太太耳朵一五一十说了个详细。

原来这单太小姐、单太老爷,就是自称纱厂总办单品纯的姑母、叔父。品纯老子已经去世多年,他的祖太爷却还在。这单老头儿已有八十多岁年纪,据他自己说,精神还很健旺。然而朋友同他讲讲话,常见他当众就要打盹。那精神也就可想而知了。这老头儿年纪虽老,骚兴偏偏不老,房里头还藏着两位年轻姨太太,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人家便都说他老寿星向阎王老子讨点心吃,他却依旧得意非常。到那年,两个姨太不知不觉都怀了孕,十月满足,居然生下两个孩子来。一女一男,女的早生一个月,男的迟生一个月,就是这太小姐、太老爷。单老头儿高兴的了不得,一般也开贺请酒,热闹了好几天。女的题名凤鸣,男的题名龙吟。只那班亲戚朋友,不知为甚缘故,背地里就要造出许多不好听的话来。什么龙风,两孩子照名分是较品纯长一辈,照实际却反小一辈,好似品纯与乃祖的姨太太有甚不干不净似的。品纯却也不能远嫌避疑。等到两位祖姨太太,比待乃祖还要周致伏贴。就这小姑母、小叔父,说也奇怪,竟与乃侄品纯长的一模一样。这也是授人话柄的一道。当下马小姐就把众人怀疑的根由告诉费太太。费太太闻言恍然。单凤鸣、单龙吟与费太太第一遭儿碰面,不免应酬几句世故话儿。周太太就问:“你们姊弟两个,为甚好多天不到我这里来。”单凤鸣道:“我们龙弟,这几天里头,几乎上人家一个大当。”周太太道:“龙太老爷恁地乖觉一个人,怎么也会上起人家大当。”凤鸣道:“原说几乎上当,上是总算没有上着。”周太太道:“可否讲给我们听听?”单龙吟道:“讲起来怪没意思的,不讲也罢。”周太太道:“碍甚么,你也豆茅菜碰着屋榴,老嫩了。这里都是自己人。”龙吟见这么说了,才道:“我讲便讲,你们可不能笑话我。我那天儿同着一个朋友,到戏馆里去看戏。这日乃是礼拜六,戏馆里轧得个结结实实,上上下下没个空隙。我们幸亏到得早,还坐着第三间包厢。后来有个洋行朋友到得晚了,只好挨在我们后埭上。”才说到这里,忽听有人喊道:“可有人要叉麻雀?”不知喊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留学生甘充十尾龟 小大姐揭破销金窟

话说费太太仰着头,正欲听单龙吟讲说新闻,忽听有人喊叉麻雀,回头瞧时,不是别个,正是周凤姑。马小姐道:“人家正要听讲新闻,你又要来扰了。邀了客人来,躲在里头,不晓得出来陪陪,亏你还好意思见我们。”周凤姑道:“谁在讲新闻,我也要来听听。”说着,一眼瞧见龙凤两人,诧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龙弟凤妹,你们两位贵客倒还会踏到贱地来。”回问周太太道:“嫂子,今天不是西南风么。”周太太道:“不要说了,我们正要听龙弟讲说新闻呢。”凤姑才不言语。周太太催道:“龙弟快点子讲罢。”单龙吟道:“我和朋友两个,正在讲戏,那洋行朋友也来搭嘴。我们吃香烟,没有带得火柴,问他借时,他马上把火柴送过来。后来缠缠缠熟了,我偶然谈起上海地方没有好玩所在。这洋行朋友就说‘我有一处地方,倒颇有点子景致。二位如果不弃,明日横竖礼拜,我就陪奉二位同去走走。’我听了就大喜,问这洋行朋友姓名,才知他姓郜。这郜老友,人也好玩的很,拿出一小包西洋鼻烟来送给我。我见小小一纸包,解开来通只一分不到的鼻烟,问他有何用处。郜老友道:‘这个鼻烟真是第一样好玩东西。’问他怎样玩法,他向左右两边一瞧,见近几间包厢里都是女客,排得个密密层层,他就道:‘你不要问,且把一包解开来。’我听了他,把纸包解了开来,问他怎样?他道:‘你用口轻轻的吹着,吹上三吹,包你就见颜色。’我当时真莫名其妙,听他的话,轻轻吹去。才吹得两吹,顿觉一股异样的气味,从鼻子管里直钻进来,再也忍耐不住,接二连三打那喷嚏。霎时间本间里的人,个个都打喷嚏,左右两边包厢里的女客,哈欠哈欠,喷嚏之声,宛如落花流水,足打了五分钟工夫方才定当。我就问他这鼻烟那里来的,可有地方买处?玩倒果然好玩。郜老友道:‘买可真没处买,我这几包是行里外国人带来的样子。’我听了只得罢休。到明朝是礼拜,约着二点钟惠芳楼喝茶聚会,同到那有景致地方去。一到两点钟,我就坐车子到四马路惠芳茶楼。姓郜的还没有来。我这朋友倒先来了。闲谈一回,姓郜的也到。他一见面就说:有劳久候,刚巧有点子事情绊住了身子,不克早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就向他道:‘等候一会子倒也不要紧,你说的好玩所在在那里,可就同我们去走走。’姓郜的连说可以可以,立催我们动身。我会过茶钞,同着朋友,跟着他走。曲曲弯弯,走了好多的路,才到一条巷堂。进巷转弯到一家门首。见也是石库门,门首也贴着公馆条子,只条子上的字,却已剥蚀去了一半,瞧不出是什么姓氏。郜老友举手碰门,才碰得三五下,就有个老娘姨,开门出来。一见姓郜的就笑说:‘郜少爷为甚好多天不请过来,我们奶奶在牵记你呢。’姓郜的道:‘奶奶在么?’老娘姨道:‘奶奶在楼上。郜少爷自家上去便了。’姓郜的领队,我们跟在后边,一同进内。我见客堂里长凳高椅,七横八竖,摆得杂乱无章,我心里就有点子疑惑。倘说是做生意的,不应杂乱得这般地步。到得楼上中间里,娘姨大姐一大群。我见了倒又愕然,估不透他是何道路。若说是做生意的,该应收拾得洁净点子,就地方也不应处在这偏僻所在。说是私门头,不应这样的招摇,用了这一大群子的人。此时姓郜的招呼我们坐下,不一会一个寡老出来了,(上海流氓黑话,称妇女为寡老,详见新上海。)这寡老真叫做标致,浑勾勾的面孔,水汪汪的眼睛,滑腻腻的皮肤,软条条的身体。走近人前,一阵香水香,直刺进鼻子管里来。香的我遍体酥麻,浑身融化,满身上不得劲儿。这寡者向姓郜的点了点头,就笑眯眯问我姓名。我被他这一笑,魂灵都几乎丢掉了,竭力支持着同他讲话。那时候全身浑陶陶,讲点子什么话,连我自己也没有明白。一会于,这寡老纠合我们叉麻雀。我当时还有甚定力来抵拒,自然谨遵台命,就在他房间里搬开桌子来叉麻雀。叉的是二十块底二四小麻雀,叉到八圈结帐,我只输了三十多块,那朋友输了二十多块,姓郜的只输得十几块,都是这寡老一家赢的。临末还要我们每个人拿出三块钱头钱来。房间里娘姨,搬上一席碰和莱,倒也十分齐整。这寡老陪着我们吃喝,谈谈说说,觉得十分有兴。敲过十一点钟才回来。我问姓郜的:‘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所在,台基不像台基,私门头不像私门头,碰和台子又不像碰和台子。”姓郜的笑道:‘随你说罢,你算他什么就是什么是了。’于是约我下礼拜六再会面。流光如矢,礼拜巴工夫一转眼就到了。这日下午,依旧在惠芳楼取齐,我的朋友却没有去。走到惠芳楼,姓郜的已经先在,于是同着行走。再到那寡老家里。偏偏寡老不在,问娘姨大姐,都回不知道,我心里就非常的失意。姓郜的倒依旧坦其自然,向我道:‘他不在家,我们到别处去逛罢?’我道:‘除了这里,还有奇怪所在不成?’姓郜的笑道:‘你不必问,尽管跟我去是了。’我虽然狐疑,倒又不能不跟他去探一个究竟。于是虽离了那寡老处,回向东行。走不多时,又抵一处,这处同前一处更自不同。一所三楼三底两夹厢房屋,杂杂夹夹都是人,大门也不关闭。我们走到客堂里,有一个洋装朋友出来迎接,与姓郜的扳谈,好似很熟识的。那洋装朋友问了我姓名,连说久仰久仰,谈吐之间十分的恭维。我忽见他向娘姨道:‘快请少奶、小姐出来,郜少爷同单少爷在此,快出来陪陪。’我听了他这句话,不觉糊涂起来。暗想上海地方开私门头当开眼乌龟的也很多,这样彰明较著的亮闹,却从没有见过。正想着,早见走出两个寡老来,一肥一瘦,打扮得虽瘦十分路,两副宝容,那里有上礼拜那个标致。这两个寡老,倒都异样殷勤。那洋装朋友向我们介绍道,这个是山荆,这个是舍妹。我才知那一团和气的就是他令妹,瘦骨玲仃的就是他夫人,我倒也不好说什么。洋装朋友向我道:‘单先生与兄弟是初交,见兄弟这么的行景,出妻见妹,未免也有点子诧怪么。其实无用诧怪得,兄弟在外洋念书时光,见外洋上自王公,下至士庶,那一家不这么着。不瞒单先生说,外国那怕皇后,也和小百姓亲嘴的。外国皇帝,眼睁睁瞧在旁边,倒也不曾见他吃什么醋。外国所以强盛呢,我们中国样样不如人家,独有这极腐败极可恶极没道理的臭规矩,比人家来得讲究,比人家来独得密。男和女,除了结发夫妻同胞兄弟外,就是三族六亲,轻易也不许见面。照理就应得富起来强起来了,为甚穷到这般地步,弱到这般地步,可知都是这臭规矩弄坏的。兄弟既然受过点子文明教育,便不能够同那些腐败种子一般的行径。再者现在要造就中国,须先从破坏入手。兄弟捏定宗旨,把这历古以来顽固老头儿死守的男女大防防城,先行打破,为国民作一个榜样。所以每有人来客往,总叫山荆和舍妹出来应酬。兄弟这点点苦志,无非也是要拯救中国。’单龙吟讲到这里,众人都笑起来。周太太道:“做开眼乌龟,竟也有这样体面话儿好遮盖,真是奇闻。”单龙吟道:“这一番话还好,后来几句话,听了真是要笑煞人。”周太太道:“还有甚么好笑的话?”单龙吟道:“这几句话,不过不是对着我说的。是对着别个客人说,被我在隔壁间听着的。我坐在厢房里,听见他送客出去,一路讲着一路走,只听他道:‘山荆蒲柳之姿,荷蒙不弃葑菲,许令侍寝,兄弟曷胜感激。’又道:‘舍妹小有触犯,望瞧在兄弟面上,勿再介介。’我当时正在喝茶,听了他的话,再也忍不住,不觉喷了一地。”周小燕道:“这位洋装朋友,人倒也老实的。不知他姓什么?叫什么?”单龙吟道:“好像是姓徐,问过我也忘记了。”周太太道:“是真留学生,还是假留学生?现在世界的留学生,简直有点子靠不住。听说苏州地方有一个和尚,要做起不端事情来,总穿着洋装。人家问他,他总回答是留学生。”(事详士谔新著之《苏州现形记》。)单龙吟道:“留学生倒不是假的,我见他客堂里还挂着张日本速成法政学堂毕业文凭呢。当时见了面,那留学生的夫人像风摆荷花般摆过来伸出雪白粉嫩一只玉手叫我捏,我这个脸可真有点子老不起,别转面孔,只好装做不懂。那姓郜的却已与他令妹亲嘴抱腰,亲热得要不的。他们的亲嘴工夫,更是门市货,吮咂有声,吞吐得势,那副情形真叫很形,颇奈他那位令兄瞧在旁边,竟像没事人似的。这副涵养工夫,我可真佩服他。后来他夫人劝我们楼上去坐坐,我和姓郜的就到楼上房里头。却见先有一个人在那里,我见了此人,不觉猛吃一惊。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上礼拜和我们碰和的那个寡老。那寡老见了我,面孔上也露出惊异的样子,怔怔地向我瞧了好半天。一会子留学生也走上来,死活拖我叉麻雀。我推说不会,他们只得邀那姓郜的。于是姓郜的就和留学生夫妻兄妹四个儿叉麻雀。我在旁边闲看,这寡老也在旁边闲看,暗地把我袖子一扯。我见他们心都注在牌上,就趁便溜出来。这寡老随步跟出,向我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好地方呢。’我正要详细询问,那留学生已在里头唤我。寡老道:‘这里不便讲话,明日六点钟岭南春三号聚会再谈罢。’我回到里头,只见那留学生嚷道:‘单先生你来瞧,郜君这副牌这么和下来,倒说便宜,你看他便宜在那里。’我忙应道:‘麻雀我是外教呢,看了也不懂。’口里虽这么说,走到郜老友面前一瞧,见了整整齐齐摊在台上,十四张都是万子,是一二三、三四五、四五六、五六七四搭牌,另外两张麻雀头,也是三万。郜老友道:‘如何会错,我方才六万本是一扣,摸起了一张七万,才把六万打去一张的,现在来了张一万,和下来。十和一倍二十,二倍四十,三倍八十和,怎么会错。’留学生道:‘差是原没有差,只成全我们少输了几个钱。你摸起七万,打掉六万,不过挺一四七二五八六门罢了,我做了你一定打掉七万的,打掉了七万不过七八两门不和,一万到六万一样要和的。你方才来一万,一样和下来,四万做了麻雀,一二三、三三三、五五五、六六六,要多到三副扣子,二十二起翻,一翻四十四,再翻八十八,三翻一百七十六和。你自己算算,钱要多进帐几许。’性郜的果然懊悔不迭。八圈麻雀碰完,天已凑夜。吃过晚饭,我就兴辞回家。次日,一起身就望天晚,因为寡老六点钟约我在岭南春相会。偏偏这日的天,分外来得长,左等右等,等煞不肯晚。好容易等到五点半钟,我就忙忙地穿好衣服,奔向岭南春来。跨进岭南春门口,摸出表来瞧时,离六点钟还有五分时光。西崽上前招呼,我叫他开了三号房间,坐在里边老等。六点不来,六点十分还不来,只道有甚变卦了,直等到六点十五分,才见那寡老姗姗的来了。我那时获着活宝贝相似,就问他来的为甚这么的晚。那寡老道‘没有晚,六点钟敲过得不多时光呢。’于是请他点菜,点过菜,巴望他总有紧要话同我讲了。那里晓得夹七夹八尽是闲谈,并没半个字紧要的。又是初交,不便十分细问。这寡老酒量倒很好,连喝了三杯勃兰地。吃毕大菜,要我陪去看戏。我想大菜馆里有西崽在旁,不便讲,或者到了戏园子里才讲给我听。我就欣然应命,到了戏园子。这戏钱不用说得,总是我会钞的。坐定看戏,直看到戏完结,依旧没有一句真语。我耐到这时光,再也耐不住了,问他你今日约我来讲要紧话儿,到底是句怎样要紧的话。他笑了一笑,回说‘这话果然很要紧,只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横竖我们家里你是认识的,明日清晨八点钟,请你到我家里来谈罢。’我只好答应,心里却十二分的疑惑。这夜回到家里,翻来覆去,差不多一夜没有合眼。到明朝一早就起身,凤姊问我为甚起身得这样的早,我推说有两个寿而堪的寿头朋友,约着吃羊肉面,所以早点子穿好衣裳。点心也没有吃,出门先到剃头店,梳了一条辫子。差不多已有八点钟了,一部东洋车赶到那里。见一个小大姐,候在门口向我道:‘今天恰恰不巧,老爷在家,不便讲话。奶奶说请单少爷明日九点钟来罢。’我听了宛如兜头浇着一桶冷水,把兴透透的火一齐浇灭,只得败兴而回。回到家里,见凤姊正在吃稀饭,觉肚子里也有点子饿了,忙叫娘姨盛一碗来。坐也不及,拿了筷立着就吃。凤姊道:‘你说吃羊肉面呀,怎么荒到这般地步。’我只得推说出去已经晚了,这寿头朋友已经吃了自去。我于羊肉面一道又是不甚喜欢的,所以没有吃。过了一天,到九点钟,只得再去。走到那里,只见双门紧闭,这种地方是不便敲门打户的。徘徊瞻眺了好一回,才见呀的一声,走出一个大姐来。大姐一见我就说,少爷里面请坐。我就问奶奶起身了没有?大姐道奶奶还睡着呢。单少爷请上去是了。我这时候心里真是委决不下,想了他的姿容艳态,上楼去趁趁热被头也好。想了他这奇异不可思议的举动,倒又有点子胆怯。后来决计不上楼去,随向大姐道,既然奶奶没有起身,不必去惊动他,我且去了。大姐连忙拦住道:‘单少爷为甚这么的要紧。请上楼去坐坐呢。’我回说没有工夫,说着要走。大姐见留不住我,站在天井里,两手拦住了窗口,高声叫妈妈,单少爷要去了。只见客堂背后转出一个四十左右年纪的娘姨,飞奔而出,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说:‘不许去。’我回我还有点子事情。那娘姨道:‘你要去,等见过奶奶再去不迟,奶奶吩咐,叫我们留住你。现在放你去了,我们做娘姨的可担当不起。’我听了愈加疑心愈不敢留。无奈这娘姨力大无穷,被他拖住了,再也挣不脱身。那大姐已飞奔上楼去通报了。我只得在客堂里少坐。娘姨道:‘这里龌龊的很,单少爷请里边小房间里来坐。’我想楼上楼下通已到过,从没见有收拾得清净一点子的地方,甚么大房间小房间。此时大姐也跑下来了,向我道:‘奶奶请单少爷小房间里坐会子。’我这时光身不由主,跟随他们走到一间极精致的房间里。这间房我真没有见过,虽只豆腐干那么大小,却收拾得十分清洁,摆设得十分精致,里头也有小小一张铁床,并小小的妆台和凳子。娘姨说声请坐,我只得坐下。不多会子就听楼梯上小足声响,大姐报说奶奶来了。我忙着起立恭候,只见那寡老鬓发蓬松的进来,睡意惺松,春情满面,那一副娇憨的态度,煞是可怜可爱。笑眯眯的向我道:‘对不起的很,我昨宵因为肝气陡发,睡得晚了点子,劳你候得长远了。’我道你原来有点子贵恙,我没有知道,再来惊扰不当的很。寡老道:‘你倒会得客气,说甚当不当,你我都是自家人呢。’说着坐下,一面叫娘姨倒茶,谁料他依旧是闲谈。才谈得三五语,听得外边一阵脚步响,一个娘姨极吼吼奔进,飞报‘老爷来了。’我只道是仙人跳老戏,顿时面孔唬得失色。瞧那寡老,倒依旧舒徐暇豫,悄俏向我道:‘不要紧的,你尽管坐着是了。’那娘姨早出去挡住来人了。只听娘姨道:‘老爷今天怎么倒又回来,奶奶在肝气发作呢。’又听那老爷道:‘他身子不晓得保养,弄的旧病时常发作,我去张张。’他说着一路脚步响,举步上楼去了。寡老皱眉道:‘真讨厌,你一个子且坐坐,我去敷衍一会子就来。’说着便也上楼去了。这时光,小房间里只剩我和小大姐两个人,我便打听那小大姐,你们这位奶奶究竟是何路道?既然有着老爷,为甚一切举动倒又很自由?我第一回来碰和那副情形,竟像是碰和台子。后来又同我吃大莱看戏,好是没有人管束似的,怎么现在无端的又跑出一个老爷来。这里头情形,真叫人测度不透。那大姐听了我的话,只是笑,并没有一语回答。我问他笑点子什么?大姐道:‘我不笑别的,只笑你很乖,一个乖人,也会上起人家当来。’我诧问,我也上人家当么?大姐道:‘你要不上人家当,这里赶早不要来,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一样要花钱,堂堂正正的地方什么去不得,定要到这里来,花了钱还要偷偷摸摸,像做贼行窃似的。我替你想想,很是不合算。’我被大姐这么一说,顷刻恍然。随问你们这位太太到底是甚么路道?大姐道:‘这个不问也好,倘然不信我话时,尽管玩下去是了。’我道:‘我并不是不信你的话,因为你们这位奶奶来得过分奇特,倒不能不打听个青红皂白,不然我心里头总有点子不这么样。’说着,就摸出皮夹子,取出十元一张钞票塞在大姐手里道,这十块钱给你买点子零碎东西的。大姐见了十块一张钞票,顷刻眉开眼笑。向我道了谢,悄悄道:‘现在不便讲,少爷有空时,索性茶馆里去泡碗茶让我细细讲给你听罢。’正说着那个娘姨又进来了,向我道:‘奶奶说现在有桩要紧事情,缺个三百多块洋钱,叫我来向单少爷商量,倘然有调处,就托单少爷暂时调一调,应应急,过天儿本利奉还,一点子不要缺少的。’我就胡乱应道,调一调没甚不可以,只是现下身边倒没有预备。我横竖出去调起来,停会子三点钟,叫这大姐到四马路惠芳茶楼听回话是了。说着把手向那大姐一指,随即起身辞出。娘姨道:‘请少爷走后门罢。’我回到家里,心想这寡老究竟是甚么个路道?那姓郜的又是甚么个路道?想来想去,总猜不透这闷葫芦。

到下午三点钟,跑到四马路惠芳茶楼去,不想在路上又碰见了那个姓郜的。我因疑他是坏人,不大高兴和他招呼,敷衍几句就想走开。姓郜的倒和我十分关切,问我姓徐的那里可曾去过?我道那个姓徐的?可就是那东洋留学生?没有去过。姓郜的道:‘没有去过很好,姓徐的那里,不是个好地方。我去走走,定不到一礼拜送掉了三千多块洋钱。你想晦气不晦气。’我问他怎样送掉的?姓郜的道:‘都是赌里输掉的。’我道你们麻雀叉的很小,怎么会输到三千多块钱?姓郜的道:‘麻雀底码果然不很大,后来掷老羊,几盘老羊掷下来五六百块钱。声音都没有就完了,输了不服气,那里晓得手色不好,愈掷愈输,直输到三千开外,弄得到亏空了一大票。’我就问他亏空了想怎样?姓郜的道:‘有甚怎样,无非想张罗点子银子来弥补这亏空。上海地方做生意,全靠着名气,弄穿绷了那里还好站脚。’我敷衍他道,讲的不错,上海都是空场面,就是几个阔天阔地的商界道台、洋行买办也并没有什么真实家计,无非靠着虚名,东首掳来西首去,倘然没有名气,就真真家里有着几十万家计,也投济事呢。姓郜的道:‘很对很对,兄弟也是个光身子,就靠着稍微有点子名气,外头总算相信得过。二三千银子,手里头常常划出划进,不过全靠着自家有算计,生意里借转点子,碰着法有甚进益,补凑补凑,就这么弄下去了。’我道老兄手段这样敏活,这一回的意外料也不难弥补。姓郜的道:‘这回倒真有点子尴尬,新买办可不比老买办。老买办非凡的四海,不论什么事求告到他,总无有不答应。新买办是个精刮鬼,尖得要不的。’我问,你们的新买办是谁?姓郜的道:‘叫李希贤,听说从前开彩票行的。他这买办,也是用计谋成功的。”

“我此时心记着那大姐,遂与他作别道,我们再会罢,我还有点子小事呢。姓郜的不好意思再谈,点头作别而去。我到慧芳茶楼,见挂钟上长短针并在一起,已经三点十五分了,恐怕大姐已经来过,心下万分的懊恼。等到三点半钟,正要想走,只见扶梯上走上一个女子,左张右望,正是寡老家那个大姐。不觉大喜,连忙招手叫应。大姐一扭一扭扭过来道:‘单少爷方才在那里,我已经来过一趟了,瞧瞧你不见,才去张一个小姊妹的。’我道路上碰着了个人,兜搭了—下子,所以来迟一步。随把开杯,倒了一杯茶,授给那大姐。再问他寡老的来历,大姐道:‘我们这奶奶,原底是堂子里出身。自嫁给了我们老爷,两口子倒也算要好。老爷在奶奶身上,前后总算,倒也花过有一二万银子。碰着这几年,运道不好,老爷做生意年年折本,现在差不多要站不住快了。老爷家里的大奶奶,又赶了出来,把老爷管了去,这里的家用,也不来顾顾,弄的奶奶没奈何,只好私下做点子生意,贴补贴补。老爷晓得了,倒也眼开眼闭。有时光房间里有人着,恰巧老爷走来,我们知会了他,他也会在小房间里头躲避的。我们这位老爷,说也可怜,场面上总算老爷,其实堂子里的烧汤乌龟差不多。几个势利点子的底下人,见了这倒霉老爷,理睬都不大理睬,还要背地里披嘴呢。’我道你们老爷原底做什么生意的。大姐道:‘听说在什么厂里头当总办的。’又问你们这位奶奶生意是怎么个做法?大姐道:‘他是没有定法的,随机应变,你喜欢甚么,他就做甚么来应你。他拉拢着一个人,总先要问你要钱,三百元、四百元、五百元、六百元多少不等,他现在亏有六千多银子债在身上,连我们娘儿两个工钱也积欠了两年多了。我的妈在他房里做梳头娘姨,六块洋钱一个月。我做个大姐,两块洋钱一个月。娘儿两上工钱已经有二年零三个月不发了。我一竟要歇出来,他定管不许我歇,说你们一歇出去,欠着的工钱就不给你。单少爷,你去想罢,我们现在替他做差不多是白做,钱是半个儿没有见面。要歇又怕他真个赖掉,究也雪雪白二百多块洋钱呢。’我又问,他那家姓徐的留学生,你们奶奶怎么也会认得。大姐道:‘讲到那家徐公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徐家少爷,在东洋读过书的,到北京去考洋翰林,运道不好,没有考中,钻来钻去谋差使偏偏又谋不到手。吃尽当光,穷得要饿煞快。也是他命里应该发财,不知怎样竟被他想到叫少奶小姐出来做生意这一妙着,无奈小姐是个大胖子,少奶又是个削骨脸,一瘦一胖,太差得远了,人家嫌不得情,都不大的高兴。做了年巴生意,堪堪弄一个过去,要发财两字简直繁难。徐少爷又想出个计较来,先借给了一百块钱与我们奶奶,却逼着要还。我们奶奶还不出,他就要我们奶奶常去走走,替他做个招牌儿,引诱点子人来。我们奶奶欠了他的钱,只好听从他。你想他这个计较,巧妙不巧妙。’我听了这大姐一席话,这个疑团方才打破,那便是我这几天遭着的际遇。没有到此地来,也就为这桩事情。”

欲知周太太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周介山巧结单品纯 费太太误入迷龙阵

话说周太太听了单龙吟一席话,笑道:“你这个乖人,也会有上当的日子。总算你还好,没有被他们骗去。”周凤姑道:“单家弟弟,究竟是老实头,这种鸭尿臭事情,当着人也会讲出来。叫是我,瞒着都不及呢。”周太太道:“康家妹子呢?”周凤姑道:“哎哟,我真昏了,我出来本是邀请你们叉麻雀的,全被单家弟弟讲说新闻故事,讲的我正事都忘掉了。”单凤鸣道:“前天张园大力士比武,你们可曾去瞧。”费太太道:“可就是打擂台?”单凤鸣道:“正是。”费太太道:“我们也曾去瞧过,上了个大当。他们那里打甚么擂台,不过虚张声势,就这么着闹一闹是了。”单凤鸣道:“那是第一回,第二回就真个比赛了,打的着实认真。”费太太道:“我们没有知道,可真错过了。”单凤鸣道:“不曾去瞧倒好,我们瞧得真要唬煞,两个狠得来,拼什么命似的,打了去又打了来,打得连那支台都轧轧作响,好像要坍下来一般,瞧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费太太道:“可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比赛么?”单凤鸣道:“外国人如何敢出手,两个力士都是中国人呢。一个姓霍、一个姓曹。那个姓曹的山东佬,生得又长又大,耀耀照照,四金刚似的一尊,那里晓得竟会败在姓霍的手里。人家都说他败的不应该呢。”费太太道:“外国人事事逞强,怎么轮着比武倒又不敢出起手来。”周太太插言道:“外国人又不懂什么拳捧,光靠着几斤蛮力,济甚事。亏得不曾交手,交起手来一定要鸭尿臭。”费大小姐道:“那日瞧打擂台的人可多?”单凤鸣道:“这日张园的热闹,真是从来不曾有过。从园门外马路为始,接至安垲第大门,马车、汽油车停得水泄不通。我们挨挤了半刻多钟,方才挨了进去。”周凤姑道:“不要仅讲闲话了,康家妹妹缺着搭子,要我来邀人呢。”周小燕道:“人很多着,就再坐两桌也可以。”周太太道:“费太太、费小姐是新客,自然先发发利市了。”费大小姐于睹钱一道,本很喜欢。听周太太这么说,回向费太太道:“嫂子,我们不应酬一会子,好似不中抬举了。”费太太笑向马小姐道:“你瞧这赌鬼,偏说得恁地体面。”周太太道:“玩玩打甚么紧,我们又不是真要赢钱,消遣消遣罢了。”于是费太太、费大小姐跟着凤姑走入里间。见康小姐横在炕上正在抽鸦片。还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衔着支香烟,坐在下首闲瞧。中间一只红木碰和台,斜角儿摆着。两角摆着两只方几,牙牌筹码摆列整齐。费太太等走进,那衔着香烟的姑娘早抬起身来,康小姐也忙弃枪坐起。周凤姑从旁介绍,才知衔着香烟的就是王样甫的大女儿珍珠。康小姐道:“凤姐姐你好,邀邀客索性连你都不来了。我向珍姐姐笑说,阿凤这丫头邀客邀客,被客邀了去了。”周凤姑道:“哎唷小姐,丫头原差了,求小姐饶恕过这番。”康小姐道:“要我饶恕,替我装一筒烟我才饶你。”周凤姑道:“我的乖乖,那原我不好,宠坏你了。”说着,果然走过去,把他烧残的那筒烟,发开装好,捏了个精光,调转枪头,凑到康小姐嘴边。康小姐接住枪,呼呼呼一气到底,连声赞道:“装得出色,好丫头,我就饶你。”周凤姑道:“不要七十八十,吃上了瘾才受用。”王珍珠道:“叉麻雀罢,人家候着呢。”于是康小姐、王珍珠、费太太、费大小姐四个人扳庄入座,碰的乃是一百块洋钱一底的,二四麻雀。叉毕四圈,天已凑夜,周凤姑邀请众人到外边去便饭。这席菜是本厨房办的,烧得十分精致。周凤姑亲自陪席,殷勤劝酒。费太太等因为麻雀没有终局,不敢尽量,覆杯,告醉。吃毕夜饭,重行扳庄。费大小姐手色盛起来,连和几副大牌。结末庄轮到费太太,又和下一副倒勒三百和大脾。碰完结帐,费大小姐赢了一百八十五元,费太太赢了九十七元,康小姐最输,输到二百十元,王珍珠只输得七十二元。

看官,赌钱这事情,初出手时光赢钱,是最坏不过的坏事。一切倾家荡产,都由这第一回赢钱酿成功的。倘使一出手就遭着大败亏输,任你冥顽不灵的人,也要醒悟过来,谁还情愿再去赌。只有一桩莫解处,偏是初出茅庐偏又无赌不胜。俗语叫做赌神收徒弟。现在费太太姑嫂两个被赌神收做了徒弟,自然赌味一天一天浓起来,赌兴一天一天高起来。那两位姨太和二小姐,被着费太太的德化,自然而然也都起劲起来,五个人渐渐趋归一路。周公馆里的赌局,原不止麻雀一项。牌九、摇摊、抓摊以及掷老羊、斗挖花种种名色,无一不备,真是诸色俱全,任从客便。

费太太在麻雀里头,起初很是得手。后来不知怎样,风头渐渐转了。五六天工夫,竟连输了二千多银子。输的他心灰意懒,渐渐不大高兴出手了。周太太再三劝驾,说道:“胜败兵家常事,麻雀里输几千洋钱值得甚么,只消牌九里打得重点子,一两记就翻了转来。”费太太道:“叉麻雀尚且输钱,牌九那里打得,打起脾九来,越发要输得利害了。”周太太道:“那倒说不定的。”康小姐前月麻雀里输过三千五百多块钱,一场牌九翻了本不算,还反赢了七百六十几块洋钱。”费太太道:“我现在输顺了手,捏上牌就拿稳输钱,输的我胆子都怯了。”周太太道:“不打也罢,打也罢,今晚单龙吟、单品纯叔侄两个子,在东厢房玩抓摊,我们且去瞧瞧。喜欢打不妨打他几记,不喜欢打就白瞧瞧,他也不会来勉强人家的。”费太太道:“甚么叫做抓摊?倒从没有见过。”周太太道:“抓摊是最公平最好玩最有趣味的一桩玩意儿,是随意模出一把铜钱来,放在一个碟子里,上面罩上一个瓷杯,病人家打开了宝,用手数,恐怕有弊病,却拿一根筷子,一个个钱数给人家瞧。按着一二三四数目,分为龙白进出四门。没有开宝时光,是何门路,连做宝的人都没有明白,真是最公平不过的玩意儿。不信少顷瞧见了就明白了。”费太太本是个好奇的人,听说抓摊用铜钱做宝,便存了个观光之心。随道:“停会子倒要见识见识。”看官,你道这单龙吟、单品纯果是纱厂总办官宦世家么?呸,原来都是著名翻戏,头等(外囗内栾)霸,专行靠赌为生。一手好牌九,拗副巴龙头,褪副巴龙梢,轻圆活泼,任你怎样精细的人,碰着了也难瞧破。

且住,编书的,这翻戏(外囗内栾)霸,到底是外国名色,是中国名色?叽哩咕噜写了满纸,瞧了又一点子懂不出。编书的答道:这种专门特别名词,凡是老于赌界的,自然不用注释,能够一目了然。既劳质问,倒又不能不详解一番。翻戏、(外囗内栾)霸,都是赌棍别号。普通话就叫牌九司务。现在索性把赌界中几个专门名目列了个表,省得看官们事事质问。

    叶子--牌
    统叶子--带牌进门
    急统--骰子挖空中心,全嵌铁屑或水银者
    急头--骰子挖空一角,或小半,暗嵌铁屑或水
        银者
    空子--好户头赌客
    老空--同上
    老大--同上
    阿大--同上
    老贵--同上
    阿贵--同上
  干血痨——没有钱的赌客
    梢板——洋钱
    血路——同上
    足寸丈——十元为寸,百元为尺,千元为丈
    劈帐——拆份头
    宕头——份头
    提客帐——拆份头与知风不在场之人
    进门槛——晓得赌经的人
    勿进足——略知赌经的人
    趁船——有人取巧跟打活门
    双龙会——道中人正在动手忽遇同道
    阵上失风——动手时偶然失眼输钱
    搭台——同道等候空子未来先自开场消遣
    扎场面——同上
    扮搭客——空子不多道中人凑数陪赌
    揩油——同道赢钱之后不肯全数摊派私行干没
    吃油饼——同上
    上盘——做上风
    下盘——做下风
    呕吧——赢进的钱重行拿出还给老空
    天打——临场失败

看官们瞧见这些专门词,可要疑在下也是(外囗内栾)霸。呵呵,在下倘是(外囗内栾)霸时,早去寻觅老空,弄些梢板,过那逍遥日子,谁耐烦低头伏案的干这笔墨营生。闲言扫开,书归正传。

却说单品纯叔侄,具了这副通天手段,一竟在长江一带,换日偷天。这年不知恁样,认识了周介山,两个人竟然要好起来。彼时介山还不甚得意,听了品纯的劝,也曾扮过几回搭客,劈过几回帐,贴补贴补零用,并且麻雀里头的过门、抽心、挖角、捞浮尸、砌夹四、仙鹤吃食等种种手法,也经品纯指示过,倒颇能够得心应手。介山还要学习牌九、摇摊、抓摊各种秘诀。品纯道:“介兄,并不是兄弟不肯传授,我们这一道,看来不甚希奇,学去却非容易。第一须要眼光好,几个头儿、脑儿、尖儿、顶儿都是自小下死工夫苦练成功的。不要说掏揿抢三个字的正诀,拍捞两个字的偏诀,就这认识几张竹牌,也非一朝一夕学得会的。念书人掉几句文,写几个字,动不动说是十年窗下。像我们才十年窗下呢。像你老兄,不是我小觑你,眼前就摆着乱筋叶子,对筋叶子你也只同寻常叶子一般看待。碰着门槛进点子的老贵,岂不就要尴尬么。”介山道:“你把我说得太不济事了,我也晓得对筋乱筋两种叶子,乱筋是三十二根竹头做成的,张张牌背的竹纹不同,所以张张都有记认。对筋是十七根竹头做成的,一根竹头做一对牌,么二二四,一张三点,一张六点,不能不分做两样。这两种叶子,都是很容易认识的。”品纯道:“我且拿一副叶子出来,请你瞧瞧,瞧的出我就指教与你。我们翻帮中,现下人才也很缺乏。你如果学的成就,大家也多一个帮手。”说着,便开抽屉拿出三副牌来,倒在桌上,指道:“这三副叶子,一副是乱筋,一副是对筋,一副是寻常的。你瞧瞧两样没有两样?”介山接来一瞧,见三副脾一般的象牙面子白竹背,细腻光滑,那里有甚两样。摇头道:“果然瞧不出,看来此道与我无缘了。”品纯道:“介兄可知非是兄弟不肯指教,你的眼光实是不济了。我们炼这双眼光,全靠着年轻精足,心静志坚。初炼的时候,每在清朝起身,站在天井里先数屋檐上的瓦檐。瓦檐数清了,再数屋楞里的瓦片。瓦片数清了,再数铜钱。那数瓦檐数瓦片数铜钱,都是用眼珠子默数,不能用手指点。等到一串铜钱摆在地下,望下去几个青钱,几个白钱,几个黑钱,一目了然,半点子没有错误。那才可以认识叶子,把三十二张叶子,平铺台上,逐一辨识。白昼认的清楚,晚上再认。逐日把这副叶子打着五关,直到黑暗里点一根纸煤头,一掠就能认识,才可以出得手去。这还光是眼法。若讲手法,还要繁难。手法共有掏、揿、抢、拍、捞五个字,内中掏、揿、抢是正诀,拍、捞是偏诀。正诀里掏字工夫最利害,也最难,随便什么人在推庄,这副叶子并没有经过手见过面的,只消坐下去扳门,每扳一副,就暗暗掏上个暗记。四五方牌九堆过,三十二张叶子,没一张没有我的记号,便能一目了然,旁边人如何会知道。任你再精细点子的人,也拿不着我破绽,又奈何我呢。揿字工夫,就不及掏字多多了。不过靠着砌牌时光,揿两副同点子的牌,或是夹棍。”介山道:“甚么夹棍?”品纯道:“夹棍就是双夹。”介山道:“双夹又是甚么?”品纯道:“夹棍双夹就是劈开对子的别名。这劈开对子,庄家拿了稳吃,闲家拿了稳输。抢字诀更不及揿字了,全靠着心灵手活,稍一呆滞,就要穿绷。”介山道:“敢就是麻雀里的飞手么?”品纯道:“与飞手差不多,砌牌时光,自己留心这一条牌里,第几副点子最大。怎奈掷出骰子去,偏偏拿不到手。这时候,顺要灵快,夹手急把骰子一收,不等到旁人取牌,趁势把大点子牌抢了进来,随将手指在牌上略略一带,把台上余牌排得层次井井,一点子不能被人家看破。”介山道:“这个还容易学步,我麻雀里的抠心、挖角、脱梁换柱经你指点了,行过几回,总算都没有穿绷。”品纯道:“究竟牌九难点子。”介山道:“麻雀里的抠心,不是向旁人打出的牌里抠进一张么?挖角是挖取角上的牌,脱梁换柱是把手里没用的张子,换取牌上有用的张子,那一样不要心灵手活。”品纯道:“麻雀牌张多,牌九牌张少,牌张多容易浑的过。”介山道:“原来这里头还有许多讲究。”品纯道:“这掏、揿、抢都是正诀,像拍笋头捞浮尸就是偏风文章了。”介山道:“捞浮尸还不难,拍笋头可真不容易。”品纯道:“拍笋头有大过门、小过门两个过门。大过门把牌藏在虎口里头,小过门藏在中指无名指之间。虽是一般的看不出,却是大过门又来得稳当点子。”介山道:“我一个子曾经试演过,想把牌面拍去。无奈镶的坚牢不过,再也拍不去。拍去且不能,何况拍上去。”品纯道:“那原要自小习炼的。”介山听了,知道自己眼光不好,不能再行学习。遂向品纯道:“几时等兄弟搬家到上海,敝内和舍妹眼光都比兄弟好点子,到那时请我兄指教指教他们,或者倒能够得着一知半解,也未可知。”品纯道:“你我虽然知己,只是教授这小术,须日夜聚首在一块儿,这其中未免有点子不便么。”介山忙道:“品兄,你我这样交情,还避甚么嫌疑。老实说,我的老婆就是你的老婆,我的妹子就是你的妹子,只要恳求你尽心教授,让他们略有寸进,那伯……说到这里,便附着品纯耳朵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单品纯听了,顿时欢喜起来。却回问介山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我怕你一时高兴,说说罢了。倘真要这么着起来,怕就要不答应了。”介山急得赌神罚咒。品纯知他出于真情,心里愈加欢喜。从此,周、单二人的交情,便更深了一层。

周介山眷属迁到上海后,品纯便实行起条约上职务来。巧宝、凤姑、小燕资质本很聪明,一经明师指点,于赌中三昧,颇多了了。小燕年纪最轻,心也最静,于各种手法尤能升堂入室。所以巧宝、凤姑遇着麻雀临场,还要联合抬轿,小燕靠着手法灵捷,每喜独当一面。翻帮里规矩,徒弟做着了生意,分拆起宕头来,须留出一份孝敬师傅。单品纯坐地分赃,一年中进益倒也不少。有时逢着大一点子的老贵,小燕等吃不住,便纠合了品纯同做。好在恶运亨通,呕吧等事情,一回都没有碰着过。此番邀请费太太入局,一大半也是品纯的划策。

当下吃过夜饭,小燕飞报单家叔侄已到了。周太太道:“这两个真是赌鬼,这么的输,竟输不怕的。”小燕道:“嫂子,你叫没有瞧见品纯呢,一跨进门就喊拢局。瞧他性急的样子,好似坐一会子都不耐烦。”周太太道:“越是性急,越是会输。”费大小姐插问:“单品纯也是输的么?”周太太道:“品纯在我们这里,一二万银子输掉了。”费太太惊道:“竟输到一二万银子,这个人的手段泼极了。”小燕道:“品纯这种赌品,我决的他定,只会输,不会赢。”费太太道:“这却为何?”小燕道:“他赢了几个钱,便心满意足,就要收场。越是输越是火冒,赌的也越泼,你想要输不要输。”周太太道:“酒肉和尚,埋怨人家不吃素,自己不晓得自己,你也是这个性子呢,还要讲说人家。”小燕道:“不要闲话了,快走罢。错过了费太太的发财机会不当的。”费太太道:“你自己想发财,倒拉上了我。我是不想。”一边说,一边走,早到了东厢房。只见黑压压围了一间的人,七张八嘴,热闹异常。康小姐、马小姐等一干熟人都在,一个个兴高彩烈,抵桩着立发大财。照他们心思,巴不得我编书的一个儿输钱,他们都不要输。

且住,编书的不在局中,怎么会输钱。书中人与你无仇无怨,怎么会愿你输钱。编书的笑道:他们既然个个想赢钱,在局的人便是都不愿输了。在局的人不愿输,那只好我局外的编书人输了。难道编书人又好把输钱事情,推给看官们不成。当下费太太等走入东厢房,见众人都围在一张桌子上,小燕分开众人,让费太太、费大小姐入内。只见单品纯向外而坐,桌上摆着一只洋漆圆盘,上覆着一个大鸡缸杯。单龙吟拿着支银镶筷子,站在角上,立候开摊。桌上钞票洋钱花碌碌摆了个满。费太太且不出手,周小燕道:“太太为甚不打几下玩玩?”费太太推说身边未带现洋。小燕也不再问,自己在身边模出一卷钞票,也不计点数目,押在青龙门上,笑向费太太道:“且试试财气如何?”品纯开出宝来,龙吟拿着银镶乌木筷,四文四文的数,数了个完毕,恰恰是三四十二文。龙吟把周小燕的注目点了点,见是八十元,照例一配三,配出二百四十元。康小姐道:“小燕姐,财气自来得旺。我们打了三摊,摊摊都输,你一出手倒就赢钱,你这个人真是了不得。”马小姐道:“我们就跟着他打,靠靠他的财气,看是如何?”康小姐道:“跟着他打,恐怕又不能够赢了。前晚子牌九,我一竟跟着他,不知跟掉了多少洋钱。”说着,庄上的宝又做好了。此时周太太、周凤姑一齐出手,打多打少,轻重不一,却总是赢的回数多,输的回数少。瞧得费太太不由不眼热起来,跟着小燕打了记五十块钱白虎单用。小燕笑道:“太太方才说没钱,我晓得是骗我呢。”费太太道:“这是钞票并不是现洋。”小燕道:“钞票现洋有甚分别。”说话时,品纯又开出宝来。龙吟拿筷一数,刚刚十个铜钱,巧巧是个白虎。品纯摇了摇头,把钱配出,重新再做。费太太赢着了钱,顿时鼓起兴来。费大小姐等,也都放胆出手。说也奇怪,这日品纯的庄瘟得利害,竟被众人摸着了滩路,差不多记记打着。不到半点钟工夫,五千多洋钱早输到个干干净净。输的品纯发起火来,叫龙吟回公馆去,拿一册银行支票来。发狠道:“我存在花旗银行逐日支取的三万银子,索性拿来再拼一拼。如果输完了,就此封手不赌。”龙吟不肯道:“我不去拿,你这样的泼赌,传了开去,万一被翻戏晓得了,转起你念头了,可还了得。上海可不比别地方,红眉毛绿眼睛的人多不过。”周太太也道:“此虑甚是。”品纯道:“今天输的简直不服气,一定要拼一拼。我说出倘然再输,从此不赌是了。”龙吟道:“倘然真个肯封手,去掉两三万银子也没甚不值得,就买你个不赌呢。只恐现在说得好听,到那时又要翻悔。”品纯急道:“老叔,就这么着罢,不要尽着教训我了。你肯就替我去拿一拿,不肯就让我自己去。”周太太道:“龙弟,就替他去拿一拿罢,你看他急得什么似的。”龙吟见周太太这么劝说,只得听从,立刻坐马车回公馆,不到一个钟头,那册银行支票早拿了来。品纯大喜,向众人道:“三十页支票,每票支银一千两,共计三万。我单品纯如果再输掉了,从此封手不赌,这三万银子,不限摊数,打多打少,悉随众位。”周凤姑暗把费太太衣襟一扯,悄说:“品纯赌起了火性,必定又要大输。我们这种现成银子,落得赢他几两。少停下起注来,须下得重一点子。”费太太道:“我虽然带了些儿本钱,只是没有提备押打抓摊,不曾多带。”凤姑道:“太太公馆离得又不远,回去取也来得及,不见品纯才叫他老叔回取资本么。”费太太一听不错,回头见大姨太恰在身旁,就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大姨太奉着令箭,果然如飞而去。周凤姑见费太太叫人回去拿钱,快活得什么相似。那知快活未已,忽地外边走进两个人来。欲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遇寿头稳捉瓮中鳖 行险著飞来天外兵

话说周太太等姑嫂三人,串合了单家叔侄,做弄费太太。这出倒脱靴巴戏堪堪要开场,不意就来了两个意外之人。品纯忙说一声双龙会,周太太回头瞧时,只叫得连珠的苦。原来这两个不是别人,一个是轮船买办张咸贵一个就是自称江苏候补知府的胡雅士。春泉初到上海时光,曾被他们抬过一回轿子,输掉过六百多块洋钱。第二局约在同春坊沈彩林院中,春泉因为达卿告密的事,把身子缠住了,没有去赴。看官们瞧过第一集《十尾龟》的,谅还记得。你道周太太见了这两个人,为甚要吃惊。这其中很有一段奇妙情节。编书的在初集结梢,曾表过“女翻戏栈房设计”与“纱厂密设女总会”两句话,就是指这桩事故。因为奇闻怪事,络绎奔赴笔端,讲了这端,不免就放过那端,一竟没有详细描写。这会子他们既然突如其来,倒又不能不补写一番了。脱枝失节在所不免,那总要看官们原谅的。

原来周太太姑嫂三个初学会活手时,上海地方,人头还不很熟识,每天便到张园愚园品物陈列所与各家戏馆,诸凡热闹地方,游游逛逛,乘便吊几个膀子,拉几个空子。赌色兼施,无投不利。一日,在春贵荼园看戏,恰恰同包厢碰着一个阔老,这阔老不住的把铜铃般两只眼珠子,瞅着三人,逐个逐个的打量,瞧了去又瞧了来,一瞬都没有瞬,一停都没有停。小燕与他恰好坐的最近,见他瞧的志诚不免回眸—盼。只见此人五十左右年纪,穿着呢金色缎子灰鼠袍子,天青缎子青种革马褂,灰色绉纱棉裤,白丝绒袜,新式暖鞋,头上尖顶缎帽,纽子般大小一个小帽结子。一手托着个香烟咬嘴,在那里吃香烟。手指上亮晶晶三个钻石戒子,映着自来火光格外的耀眼。跷起几根鼠黄须,露出满口板牙,嘻嘴凸眼,那副贼形怪相,真是难画难描。小燕慧心一转,想这老东西既然找上门来,不妨串他一局倒脱靴巴戏,就与凤姑、巧宝咬耳朵计议了一会子。回转头去,见那人还目不转睛的瞧着,小燕放出手段,把烁亮的眼睛,先向那人一溜,微微的笑了一笑,早把那人三魂六魄一齐勾了过来。那人就七搭八搭把言语来勾动小燕。

这时,台上正演茂州庙。小燕与凤姑议论道:“照理花蝴蝶不应武生扮演,他那种行为,那里像什么正人君子。”凤姑道:“不用武生应用何种角色?”小燕道:“据我想来,用武二花才对。”巧宝道:“看看戏,你又要瞎批评了。”那人忙插口道:“这位的见识,高炒的很,佩服佩服。我小时光跟着老人家,到上海来看戏,记得那时的茂州庙是武二花正戏,花蝴蝶系涂石灰色脸。谢虎系紫黑脸,额上画出一枝桃的。”小燕道:“我说武二花扮演才对。原来从前本是武二花唱的,可知我并不是瞎说了。”那人道:“从前茂州庙,还唱演过昆腔戏呢。其中情节,比了二簧戏,真是大不相同。那时串谢虎的是孙春恒,其中情节,谢虎是红旗李煜之徒,绰号一枝桃,虽在绿林,却肯济因扶穷,德州一带称他为善士。一日大蟒山于七逃出,投到谢虎家里,恰碰着施公到德州下马,谢虎叫于七扮了头陀,把头发披在额上,人家见了不能认识。这时光,茂州庙齐巧赛会,谢虎领着儿子和于七到庙喝酒取乐,黄天霸同着季全也到庙里来游玩。这季全绰号叫神眼季全,不论何人,经他碰过一面,就能终身不忘。于七虽已乔装,难逃季全神眼。黄天霸却还没有晓得,玩了一回,一同出庙。季全就问‘座上的头陀,乃是于七乔扮,你难道没有瞧出不成?’一句话提醒了黄天霸,同季全重复进庙。于七见他们出而又进,知道不利于己,马上离座逃走。黄、季两人不肯相舍,紧紧追赶。见于七逃向人丛里去,黄天霸立发一镖,误中谢虎的儿子。于七倒逃脱了,谢虎通只一子,一旦死于非命,得着了从人惊报,就把天地神明,恨得要不的,以为素来广行善事,天公爷竟没有眼珠子,使我中年丧儿,遂立志报仇。回到家里大排宴席,叫许多姬妾都来同饮,哭向妻妾道:‘我将与黄天霸拼命,为儿子报复大仇。倘能把黄天霸杀死,我也避迹天涯,倘然斗不过他,被他杀死,一世英雄,就此完结。今天的酒筵,是我夫妻永别的酒筵,你们各人自家打算。’于是哭而唱,唱而哭,谢妻自刎身死,众妾也一一毕命。谢虎哭了会子,忽又放声大笑,然后放火烧屋,藏了镖,拿了刀,去找黄天霸。谢虎与天霸并不认识,只认得个季全。因见季全同着一人行走,估量总是黄天霸,遂与天霸理论,黄天霸自命英雄,反责谢虎,不应容留钦犯,拿到当官,全家都宜正法,伤掉你儿子性命,值得甚么。谢虎忿极,就和天霸交手。打了一会子,敌不过天霸,拔步奔逃,天霸追上去,谢虎反手一毒镖,打中天霸而止。这出戏,通场全唱昆腔,是孙春恒拿手好戏。”这席话听得巧宝等三人津津有味。那人就问小燕:“你们公馆在那里?”小燕笑而不答。那人道:“问问住处打甚么紧,难道晓得了就有甚么不成。”小燕道:“我们的住所,你要打听来做什么,你我这会子,不过浪迹萍踪,偶然聚首。我也不晓得你姓甚名谁,你也不晓得我名谁姓甚。”那人听到这里,连忙自己通名道:“我姓张名叫咸贵,从前也曾替皇上家出过力,做过小小微员,因为宦海无常,弃官就贾,改做了生意,充一个市隐。现在长江轮船上,暂当买办之职。(好实货,亏他老脸,闻之令人欲呕。)敝眷都在汉口,所以在上海地方倒很自由。”小燕再也忍不住,扑嗤的笑了出来。巧宝、凤姑也都抿嘴微笑。咸贵见三女粲然,错认都与自己有了意思,忙道:“小寓就在孟渊旅馆,房间很宽敞,很洁净,是我一个人包着的,可否同去坐坐?”(上海地方果有如是的寿头,想士谔先生必亲眼瞧见过也)小燕道:“坐坐也不妨,散了戏馆,就同你去坐一会子。”咸贵见小燕应允栈房里去,快活的像穷汉拾着金子相似,浑身不得劲儿。眼望着戏台,巴望立刻就散场。一会子,茂州庙演毕,台上改演空城计了。咸贵道:“我们走罢,这出是送客戏了,没甚瞧头。”小燕笑道:“还有新安驿、天水阙、小放牛好多出呢,怎么说是送客戏。你真欺我们是乡下人了。”咸贵道:“明天是礼拜,戏还要好呢,我包一间包厢请你们,今天就这么着罢。”小燕见他已经情急,就道:“就去也好,只是我一个儿作不来主。”咸贵连忙拱手道:“那两位,费神劝驾劝驾罢。”巧宝、凤姑见咸贵寿到个不堪,戏园子耳目众多,一竟缠下去,究竟不很便当。遂不约而同的向小燕道:“这戏也没甚瞧头,我们就早点子散罢。张先生既然明天请我们,我们准期领他情是了。”咸贵喜道:“还是这两位说得有理。”于是巧宝、凤姑、小燕跟着张咸贵出了春贵戏园,径投孟渊旅馆来。好在春贵到孟渊,为路无多,车子也用不着,一瞬眼就到了。咸贵包着的房间,果然宽敞。铁床炕榻,几椅桌凳,位置井井。众人坐下,咸贵忙喊当差的泡茶,一面与小燕等周旋。凤姑见桌上放着一副乌木嵌背的麻雀牙牌,随道:“这里倒有着副麻雀牌,我们恰恰四个人,格子倒是齐了。”小燕道:“叉两圈小麻雀玩玩,可高兴?”咸贵大喜,暗想一叉麻雀,时光必定晚了,那就可以留他们住下了,稳稳的一箭三雕。心里这么想,嘴里早连应“好好,叉麻雀是我最喜欢,我来拿出洋烛出来。”一面又叫当差的出去买点心,买香烟。巧宝道:“小麻雀谁耐烦去叉他,要叉叉得大一点子。”张咸贵道:“大一点子也好,五十块底二四如何?”巧宝笑道:“张先生,亏你也是场面上人。五十块底麻雀,算是大了。我们从会叉麻雀到今,几十块钱一底的麻雀倒也没有叉过。”张咸贵道:“此地是栈房里,太招摇了不便的,巡捕房不时派人来查看呢。你们喜欢大一点子,我明天领你们一个地方去,五百块底,一千块底都可以。”小燕道:“我看就一百块底么二罢。再要小时,自家也觉着难为情。”巧宝道:“一百块底就一百块底,张先生说的那地方在何处?明天须得再碰一场大点子的。简直说这一百块底,我不过是应酬戏。”张咸贵道:“这地方就是女总会,里头玩具不止麻雀一样,牌九、摇摊圈的温都有。”小燕道:“甚么叫做圈的温?”张咸员道:“圈的温是外国纸牌,斗起来便当的很。”凤姑道:“外国脾我们不懂的,不必讲他。”巧宝道:“女总会不是已经禁掉了么,怎么这会子还有女总会。”张咸贵道:“禁掉的女总会在珊家园,现在的女总会在虹口。”小燕道:“虹口也有女总会,听都没有听着过。”张咸贵道:“虹口这女总会,是个纱厂老板开设的,就设在纱厂里头。秘密的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可以保的住永没有风波。”巧宝道:“纱厂老板为甚要开起女总会来?奇怪的很。”张咸贵道:“纱厂老板有位姨太太,很喜欢赌钱,老板又很是怕他,姨太太要开女总会,老板不敢违拗,只好任其所为。”巧宝道:“这老板叫什么名字?”张咸贵道:“姓洪,名叫明生。洪明生起初本是个军犯,从四川本籍充发到这里的。初到时光,靠着小本经纪度日。苦熬省吃积下了好几十块钱,他就拿来放印子钱。印子钱的利息,最是厚不过,顿当放出,零碎收回,盘盘算算,不到几年,顿积了近千八银子。他就拿这笔钱,开了爿押当铺,押当铺取利以十日为期,按期二分,一月三期,就要六分,长年计算,就要七分二厘。一百块钱,一年工夫就要嫌到七十二块利钱,并且他们都以三个月为限,利上加利,计算起来差不多要对合利呢,怎么不要发财。明生发了财,就专门的翻造房屋,贱买贵卖,盘出盘进,十年工夫竟涨了六七十万家私。现在在虹口开着一爿纱厂,他姨太太在厂里设了个女总会,每日赌客男男女女,总有好几百人,包车马车汽油车停了个满,纱厂门口用着印度老管门,任你仙人也猜不出里头有女总会。你想这地方好不好。”说着时,当差的香烟点心都买来了,咸贵忙着张罗。巧宝道:“何必费事,又要去买点心。”咸贵连说怠慢。当差的早搬上四色点心,摆下四副牙筷。巧宝见是蛋糕、杏仁酥、虾仁烧卖、鸡丝春卷。当差的又提着开水壶,把茶冲热了。咸贵再三相劝,巧宝等见他一片至诚,只得努力应命。吃毕,当差的绞上手巾,各人接来揩过,点好洋烛,四个人碰起和来。四圈碰毕,已经两点钟相近,牌风甚稳,各人没甚进出,只小燕输了五十多块钱,咸贵赢进三十二块,巧宝赢进十八块,凤姑赢进五块。照咸贵意思,就想留他们住栈。小燕已经觉着,咬着咸贵耳朵道:“你的心思我也很明白,只是今天他们都在,不很便当,好在我们聚首的日子长呢,何必性急。”咸贵究因第一道儿碰面,不便十二分狼形。又因小燕的话,说得入情入理,只得点头应允。巧宝临走,回问:“明天我们在那儿再会面?”咸贵想了一想道:“十二点钟四马路一枝香六号相会如何?”凤姑道:“是日间十二点钟,是夜里十二点钟?”巧宝道:“自然总是日间十二点钟,夜里十二点钟大菜馆都打烊了,还跑去做什么,”咸贵道:“是极是极,明日十二点钟我在那里恭候是了。”

一宵易过,次日巧宝、风姑、小燕穿衣洗脸,扑粉梳头,一切收拾定当,已经十二点三刻。点了点饥,坐车子到一枝香。张咸贵已等得不耐烦了,忙请巧宝等入了座。巧宝等并不客气,各人点了五样菜,老老实实扰了他一顿。喝过咖啡,由咸贵签字惠帐。雇上两部马车,巧宝、凤姑合了一部,小燕咸贵合了一部,马夫拉动丝缰,两匹马拖着八个轮盘,飞一般滚向虹口而去。霎时行到,果见很大很大一所大纱厂。外面一拷圈竹篱笆,竹杆上都抹着乌煤柏油,门口挂着块木牌,写着富本纱厂。两个红头黑炭,金刚似的站在那里。马车直由大门而入,只见篱笆里十二三亩广阔的草地,马路纵横,当前一所高大洋房,烟囱巍然,机声震耳,黑烟冲霄,知道就是纱厂。马车到纱厂正门口,并不停车,一径驶过去,兜抄横路。抄到纱厂后面,忽然别有洞天。马路两旁,满栽着矮树,一斩斯齐,都只一人来高。草地上东一簇西一簇,尽是海外的奇花异卉。远远望去,一所三层楼洋式院落,门前停着无数包车马车。正观看间,恰好行到。见院落前另挂着块牌子,上写古蜀洪公馆五字。下车进内,径行上楼,支过穿堂,到一间洋房里。见先有四五个女子,两三个男子,在那里说笑闲话。一个女子见了咸贵,起立相迎,又向巧宝等说了声请坐。巧宝一面归坐,一面把那女子打量一番。见描眉画眼,并不十分的出色,估量去像个招待员模样。谈笑有顷,那招待的女子开言道:“可以拢局了。”张咸贵问:“搭子怎样搭配?”那女子道:“悉随尊意。”张咸贵道:“我们四个人,齐巧是一个搭子。”那女子道:“原班很好,省得凑搭生客。”早有娘姨上来调开桌子,摆上牙牌筹码。巧宝、凤姑、小燕、咸贵四个子扳庄入座。这一回叉得大了,是一千块底么半头。起初两圈,没甚进出。第三圈挨着咸贵做庄,小燕和下副三番倒勒牌。刚刚敲一记庄,是发财一扣,北风坐着开拱,九万一扣,二万一对,五六七万一搭。接着便是凤姑做庄,又连和了两副大脾,一副是九十六和同子清一色,一副是三元格倒勒三百和。后四圈重新扳,庄张咸贵输掉了锋头,捏着很好的牌,总是和不出。就和出副巴,也不过是平和起码牌。碰完结帐,张咸贵足足输了两底半码子,输的他面孔都失色。小燕道:“逢场作戏,输点子赢点子都算不着什么。张先生,你这么一个人,难道还输不起么。张咸贵道:“吃过晚饭,索性推几方牌玩玩,好不好?”小燕道:“麻雀里输了钱,牌九里翻本,真好算计。”咸贵道:“说甚翻本不翻本,不过牌九全靠着天运,不比麻雀还有手段好做,好似爽气一点子,我是素来喜欢爽气的。”小燕道:“难道我们斗几张麻雀,还有甚手段不成。张先生,你也疑心太重了。”张咸贵道:“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你缠错了。我说手段,就是牌张松紧,斗法凶善的讲究。并不是说你们不规矩,你们不要多心。”凤姑道:“张先生同他讲什么,我们这小燕,人虽这么的大,还没有清头的呢。”说着时,那起先招呼的女子也走过来了。笑问:“谁没有清头?”张咸贵道:“我这女友说玩话呢。”那女子问“谁是赢家?”张咸贵把手向凤姑、小燕一指道:“他们两人都赢,我最输。”巧宝道:“我也输到一底多呢,怎么不提起了。”那女子道:“输几个钱不要紧,吃过晚饭连一局翻翻本是了。”咸贵道:“麻雀这东西气闷不过,我说过吃过晚饭玩一场牌九。”那女子道:“好极了,我也来和和兴致,凑个数儿。”一时娘姨过来请吃晚饭,四人跟到隔壁那间里,见台上摆着一席很齐整的碰和菜。略让一让,相将入座。张咸贵执壶敬酒,巧宝道:“张先生,你自己请多用两杯,我们都是不会喝酒的。我们的喝酒,都不过陪陪你罢了。”张咸贵道:“大家喝两杯。来来来,我们照照杯,我先干了。”说毕,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杯照给众人看。小燕道:“多喝了酒,头里浑沉沉,如何再好斗牌。”凤姑道:“一点子不喝,太失人家兴致了。张先生,我来陪你一杯。”说着,也干了一杯。巧宝道:“凤丫头也是个酒鬼,你们两个倒是一对儿。”凤姑听了,瞅了巧宝一眼道:“嫂子,你讲点子甚么话。讲出来的话,也要有个分量呢。”说着旋转身子,使性子不喝了。巧宝央道:“好妹妹,是我一时说错,快不要动气。”凤姑别转头,只是不理。张咸贵帮着劝道:“那都是我不好,罚我一杯酒。”说着自斟一杯,又一饮而尽。凤姑见他这样贪杯,不禁好笑起来,扑嗤的笑。张咸贵道:“好了好了,回过意来了。理应恭贺一杯。”举起杯来,又喝了个倾尽。喝毕,起身执壶,向凤姑道:“来来,我来敬你一杯。他说,尽让他去说,不要理他就是了。”回问小燕道:“我的话对不对?”小燕没有回答,凤姑早把酒壶推住道:“张先生,你不要斟罢,才喝得一杯酒,人家肚子里已经不舒服了。说出这种好听话来,经不起再喝了,不知还要说得怎样呢。我劝你还是去敬给人家罢,人家面子说不会喝,心里实是要喝的很,不然也用不着这么吃醋了。”张咸贵道:“醋这件东西,酸溜溜有甚吃头,还是酒好吃。”说得三个人都笑起来,咸贵自己也笑了。随提酒壶,给凤姑斟了一满杯,又给巧宝、小燕斟过。姑嫂三人喝了几杯,先叫娘姨盛饭。咸贵因要推牌九,也不敢尽量。吃毕饭,绞上手巾,大家接来揩过。回到那边,见麻雀牌已经收去,桌上摆着一副簇新的竹背牙面天九牌,和两粒牙骰。咸贵向外坐下,小燕道:“我来扳门。”遂在咸贵对面天门位上坐下。凤姑坐了上门,巧宝坐了下门。小燕道:“张先生你推多少输赢”咸贵道:“先推一千块钱小玩玩。”小燕道:“输光了让我来做庄。”张咸贵道:“哎唷,替我发得好利市,只恐你不是金口玉音呢。”说着,早把牌碌碌碌洗起来。洗毕砌好,推出第一条牌九。小燕道:“第一条是毛关,略为打点子,试试财运看。说着摸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打在下角。凤姑打了十块钱横宕,巧宝只打得五块钱。庄家掷动骰子,乃是八落底。拿了一个别十,自然通配。小燕此时,放出手段,用掏字诀,把牌张暗暗掏上个记号。看官记清,他这通天本领,就从单品纯处学来的。可怜寿头寿脑的张咸贵,还在梦里,一点子没有觉着。吃吃配配,推不到三方牌九,三十二张牙牌,多谢他全都做下了暗记,一目了然,宛如朝天摆着一般。牌张一认得,他老人家就下重注了。看准了眼子,三百四百的重打。并且巧宝、凤姑都跟着小燕打一路。不到三条牌九,一千块钱早已输完不够。咸贵发起火来,又摸出二千两一张汇票道:“再输掉了,就让别人推庄。”正要再推忽觉肩上被人一拍,回头瞧时,不觉大喜过望。原来背后站着的不是别个,就是自己的性命至交胡雅士。这胡雅士也是(外囗内栾)霸队里出色人员,一竟在轮船上做那最巧妙不过的事业。咸贵是轮船买办,俗语说得好,水靠船,船靠水,日亲日近,自然就要好起来了。并且铜钱这东西,一个人总不会嫌多的。雅士做着了空子,劈起帐来,总提一分客帐给咸贵。咸贵见有利可图,自然要好得愈加要好了。两个人因此便成了性命至交。这日,雅士到孟渊旅馆瞧咸贵,碰着当差的,晓得咸贵到了女总会里来,也忙赶到女总会。心想碰着机会,乘便做点子生意。走到时,恰遇咸贵摸出汇票来,向众说再输了,就让别人推庄。遂把他肩膀一拍,问道:“你已经输掉过多少?”咸贵见是雅士,心下喜道:“有了他我就不怕了,他是活手呢。”随答:“不多,牌九里只输掉一千洋钱,倒是日间麻雀里输的大,我今天真是交着了输运。”胡雅士道:“既然风头不利,做甚上庄。我看还是把庄让给人家做了罢。”咸贵道:“你来做可好?”胡雅士道:“我也不大利市,在城里头小玩玩,也输掉了三百多块钱,还是让别个做罢。”咸贵听毕,立起身来让众人。小燕笑道:“我来推两方看。”张咸贵道:“很好,你推我来打,我也不巴望赢钱,能够翻本就好了。”胡雅士道:“我也陪你打几下,输赢不必讲,大家不过玩一个热闹。”小燕错认胡雅士也是个空子,并不放在心上。胡雅士道:“就这几个人,觉着人头太少。”咸贵道:“洪姨太于脾九一道很起劲的,为甚不来?”雅士道:“你我同去邀他,他或者没有知道呢。”咸贵点头,就跟着胡雅士向外而去。走到穿堂里,雅士站住脚问咸贵道:“你今天共输了多少钱?”咸贵道:“么半头一千块底麻雀里,输了两底半码子,牌九里又输了一千块。我也不知为甚这么的输,你肯同我想想法子么?”雅土道:“我看这几个女子,像是(外囗内栾)霸,你也是进过门槛的人了,为甚还这么的上当?”咸贵道:“我也有点子疑心,只是拿不着他们破绽又怎样。现在有了你,就不要紧了,你总有法子好想。”雅士道:“那也只好看事行事,老阿哥,不是兄弟今天说你,你这好色的毛病不改掉,总管处处受亏。”咸贵道:“我也知不好,只是再也改不掉又怎样。”雅士道:“我们谈了好一会子了,快进去罢,他们要动疑了。你停会子动手,瞧我样子而行,我怎样你也怎样。”说着,重又进内。见小燕等等得不耐烦,已先在搭台了。凤姑问:“你们二位怎么去了这许久,我已赢了三百多块钱了。”咸贵道:“我们去邀洪姨太,谁料他老人家自己也在做庄。”雅士拉着咸贵,就在天门坐下。这回张、胡二人下手都很把细,都不过五块十块,并没有下过一回重注。可煞作怪,那上风偏偏是个烂庄,差不多记记都是通配。巧宝向咸贵道:“张先生,你怎么倒胆小了,不见我已赢了六百多块钱么。”咸贵目视雅士,雅士道:“我们就打得大一点子,只怕赌运不好,大了就要输呢。”巧宝道:“那有这般凑巧的事。骰子与牌,又不会认识人的。”小燕已把牌洗好,推出一条牌九来,这已是第四方了。胡雅士眼光果然利害:用不着掏甚暗记,瞧过两方牌九,已经一目了然。张张都能认识,却故意道:“我是不懂什么眼子不眼子的,随便瞎打打,你们不要笑话。”咸贵道:“专打眼子,输掉辫子,活门不活门,本都是瞎讲张。”雅士摸出四百两一张庄票,就在天门一摆。咸贵就把那张二千两汇票也放在天门,指道:“五百两。”小燕心里欢喜,瞧牌时,第四副恰是副至尊大牌,(么二二四,上海人称为至尊)掷出骰子,偏偏是个八点,疾忙放出抢字诀手段,不等众人拿牌,趁收骰子时,把那副大牌夹手枪了过来。随把手指略略一带,弥补得一点子破绽没有。只道万妥万当,稳稳可以赢进九百两银子了。胡雅士明明看见,只当不知,肚里头不住暗好笑。暗想你这副至尊不要开心,管教你进得出不得。欲知胡雅士用甚奇计破这黄河阵,且待在下略略休息会子,再行饶舌。

下集书中,更有豪商遇刺,侠士倾家,巡抚甘戴绿头巾,警董愿作护花幡,种种热闹节目,不止六七万言。无非要警醒迷人,同超觉岸。那三集书却就此煞尾了。再会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