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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情

  作者:明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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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情》佚名 编撰 尼部 明 高濂抄本
 
  目录
  序
  第一回 俏书生春游逢丽质
  第二回 痴情种梦里悟天缘
  第三回 卫旭霞访旧得新欢
  第四回 美佳人描真并才子
  第五回 太白星指点遇仙丹
  第六回 摄尼魂显示阿鼻狱
  第七回 东禅寺遇友结金兰
  第八回 闹花园蠢奴得佳扇
  第九回 三同袍入试两登科
  第十回 出金阊画铺得双真
  第十一回 同榜客暗传折桂信
  第十二回 归故里逃婚遇仙渡
  第十三回 斗室中诗意传消息
  第十四回 闯仙阙赐宴命题诗
  第十五回 递芳庚闻信泪潸然
  第十六回 对挑绣停针闻恶信
  第十七回 义仆明冤淑媛病
  第十八回 金昆联榜锦衣旋
  第十九回 樱桃口吞丹除哑症
  第二十回 莫逆友撮合缔朱陈
  第二十一回 求凰遂奉命荣登任
  第二十二回 解组去辟谷超仙界
  《山水情》  尼部  明 高濂抄本
  序
  (上缺)又知只在水间耳。其未知为有耶,无耶,而实非真也。此特借宋玉文人、子建才士为千古美谈。殆亦有其心而不必有其事,有其事而不必有其人矣。斯《山水情》者,若诚有其事,是固非梦也;若诚有其人,是可为真也。则夫笔灵神会,可追踪子建,攀驾宋玉,又何难与唐人并驱也哉!
  倬庵主人漫题
  第一回 俏书生春游逢丽质
  上巳踏青佳节,红芳着处争妍。行春游子厌喧填,觅静寒山逢艳。借意千金淑媛,赚成云雨连连。蜂狂蝶闹乐无边,惹得芳心转焰。
  右调寄《西江月》
  话说人生夫妇一伦,乃是五伦中第一件。假如没有夫妇,那里有父子?没有父子,那里有兄弟?没有父子兄弟,那里有君臣朋友?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天地,大夫妇也;夫妇,小天地也。以天地比夫妇,夫妇岂不是人生第一件?后面许多姻亲眷属,都在这里起头的。所以人生在世,无论极大的事,即如小小遇合,那一件不是姻缘?而独是夫妇叫做姻缘?姻缘者,有所缘而方始成姻也。姻缘一事,平平常常,稀稀奇奇,古古怪怪,那里说得尽也!有以所见为缘的,也有以所闻为缘的,也有以所想为缘的,也有以所梦为缘的,也有以有缘为缘的,也有以无缘为缘的。缘之所在,使人可以合,使人可以离;使人可以生而死,死而生。总之,不出小子所说“平平常常,稀稀奇奇,古古怪怪”十二个字中。
  我如今说一桩姻缘故事:郎才女貌,两下相当,娶的愿娶,嫁的愿嫁,中间又有人作合,又无不知情的父母从中阻隔,又无奸谋强图兴波作浪,乃不知为甚么缘故,天公偏不许你容易凑就,曲曲折折,颠颠倒倒,直到山穷水尽时节,方始相合。这也是稗史中一桩好听的事。
  那件故事,却在宋熙宁间。姑苏县洞庭东山,有一个姓卫名彩字旭霞的年少秀才。其父卫轕,字匡国,是个贡士出身,做过孝丰县知县。夫人是苏州蔚溪杜家之女,止生得这旭霞一子。旭霞在十七岁上,不幸父母相继而亡。既无叔伯,又鲜兄弟,茕茕孤守,唯一主一仆居于长圻十里梅旁之村舍。为人潇洒脱俗,胸储二酉,学富五车,面庞俊俏,人材飘逸。每每出去游玩,男人见了则称羡不已,女子见了则向慕靡穷。
  一日,渡湖到郡去探望母舅,住下几日,恰遇三月上巳,踏青佳节,同了表兄杜卿云,步出阊门,去游支硎。一路上喜得风和日暖,桃柳芳菲;来往游人,舟舆络绎,士女骈阗。
  两人也不乘轿,走到观音街上,摩肩擦背的挤至殿中,玩了一会。见这起人挨挤得狠,旭霞对卿云道:“我们何苦也在人丛中挤轧?寻一个僻静所在去坐一回,倒也适意。”卿云道:“使得。待我领表弟到寒山去,有个尼姑静室在那边。这所在幽闲僻静,妙不可言。更于这庵主了凡是相认的,此去自然有茶吃。”旭霞道:“既如此,乃极妙之事。表兄何不早说?但可有标致尼姑在里边么?”卿云道:“不瞒表兄说,这了凡师兄弟两个,真正俊俏得紧,只怕表弟见了要动火,空咽涎唾哩!”旭霞道:“休得取笑,我们快去!”
  说罢,两人出了山门,携手缓步走到近庵的所在,见一石上摹勒“寒山”二字。旭霞看过,乃惊讶道:“原来,唐时杜牧有‘远上寒山石径斜’之作,就是此处。果然幽雅,名不虚传。”
  两人互相赞叹了一回,遂同走到尼庵门首。但见禅扉洞启,轻轻的步入回廊。恰好尼姑听得犬吠走出来,劈面撞着了两个俊俏书生,乃道:“杜相公许久不见,今日何缘得到草茅?请到佛堂里去随喜。”杜、卫二人见了这尼姑丰姿秀美,体态幽闲,暗里顿觉动情,喜不自胜;一径随了尼姑步入佛堂去,假惺惺的参拜了大士,起身来向了凡作过揖坐下。
  卿云启口道:“师父一向好么?”了凡乃叹口气道:“蒙相公问及,但小尼因前世不修,得陷入空门,日夜受清苦,有甚好处?”卿云道:“既如此,今世着实修修,行些方便,结些善缘,来世自然不复入空门受孤单了。”了凡道:“休得取笑。敢问这位相公尊姓?”卿云道:“是我的表弟,姓卫,字叫旭霞。”了凡又道:“尊居住那里?”卿云道:“住在洞庭东山,年方弱冠,尚未曾有室。师父替他做个媒人。”了凡道:“相公们俱是名门旧族,怕做媒的少,要小尼做?休得又来取笑。”卿云道:“今年我们表弟进京去乡试,倘得中了,荐他来做护法可好么?”了凡道:“相公此去,自然名登金榜的,但是怎肯到荒山来做护法?”说罢,了凡只管注目相盼旭霞。旭霞亦不免着眼了凡,两边眉来眼去一回。
  了凡去拿茶吃过,正欲引进斗室中去,再用果茶,却见外面气纛纛的跑一个老苍头进来。仔细一看,竟是杜家使者。那老苍头见了家主乃道:“我那一处不寻到?早是我记着相公年年游山,要到这里来吃茶的。不然,这样人山人海的所在,就是仙人也难寻着。”卿云道:“家中有恁急事,特着你来?”苍头道:“不要说起。大相公才出得门,不知大娘娘因甚忽然放死起来;叫唤多时,方得苏醒。老相公分付:请相公速速回去。”
  卿云听了,遂吃一惊,乃对旭霞道:“游兴正浓,闻此急信,只得回去了,怎处?”旭霞道:“游玩本非正事,表嫂之恙要紧,还该作速回去。”卿云道:“但因弟之事,而扫表弟之兴,奈何?”旭霞道:“这个何妨?目下喜得天色尚早,不若表兄同尊价先归,让弟独自畅游一回,抵暮步回。此实为两便者。”卿云道:“如此倒好。但是失陪莫罪。”说罢,竟自别过,慌慌忙忙的去了,只剩得旭霞在庵。
  不道是了凡乍会间竟看上了旭霞,见得卿云去了,也竟不在心上,仍旧留这卫旭霞进去,说道:“如今请到里面去坐,待小尼打饼来吃。”旭霞道:“初会怎好相扰?”了凡道:“不瞒相公说,那杜相公时常来吃的,只是荒山淡薄,有慢莫怪。”说罢,遂领了旭霞曲曲折折走到斗室中去,教他坐下,自己拽上了门,往厨下去了。
  旭霞独在室中,思想这尼姑古怪,在那里走来走去的忖度。瞥见壁后另有一室,在门缝里悄悄偷瞧,庭中红芳烂漫。轻轻推开了门,挨身进去。这室中精雅莫比。走下庭阶,见一树海棠开得娇媚,实为可爱。玩过一回,复入室来,又见一榻铺设得华丽非常,罗帐金钩,锦衾绣枕,此时惊骇无已,遂暗想道:“不信这尼姑如此受用!”又想一想道:“出家人不该用这艳丽之物。”
  正迟疑间,走近桌边细玩,真个窗明几净,笔砚精良。见这桌上押着一片笺儿,上面写着“赋得露滴花梢鸟梦惊”之句,又暗想道:“此更奇怪了!这样雅致诗题,难道那尼姑也晓推敲的?只恐不是。如今我也不管,也恰好有笔砚在此,又值我诗兴方浓,不免趁此题做两首在上,少不得有着落的。”想罢即研墨润笔,吟成二首,写于笺上,诗曰:
  露滴花梢鸟梦惊,纸窗斜月正微明。
  凄凄恒忆巫山女,独卧萧萧听竹声。
  其二:
  月落窗虚竹影横,龙涎缭绕看云生。
  短檠明灭闲相照,露滴花梢鸟梦惊。
  写毕又念过一遍,仍旧押于桌上,悄悄的拽上了门,原到斗室中坐下,踌蹰费想。
  只见那了凡同着一个婆子,掇了茶果饼食,自己捧了一壶茶,出来同旭霞对面坐下。吃过几杯,旭霞道:“贵庵有几位师父?”了凡道:“还有一个师弟云仙,便是两个住下。”旭霞又问道:“两位的青春几何了?”了凡笑一笑道:“小尼今年二十四岁了,师弟止得二十岁来。”旭霞道:“可惜这样年少,都出了家。方才说令师弟,可肯请出来一会么?”了凡道:“今日出去了。”旭霞道:“小生缘浅,恰好不相值。”
  了凡道:“是就来的。”旭霞道:“到那里去了?”了凡道:“近日昆山有个姓邬老爷的夫人同了素琼小姐在小庵作寓,镇日出去游玩的。今早师弟同他们到花山去了。”旭霞道:“昆山那个姓邬的乡宦?”了凡道:“小尼一时记不起他表号。就是广州韶州府乐昌县做知县,因水土不服,去得三个月,就死于任所的。”
  旭霞道:”原来,就是邬吉甫老先生。”了凡道:“还是相公读书人相知广,倒晓得他的号儿。如今他的奶奶又没儿子,只有这素琼小姐作伴,年年春里要到小庵来的。”旭霞道:“敢问他的小姐几岁了?容貌何如?曾适人否?”
  了凡道:“若问那小姐的年纪,正得十七岁,尚未曾适人。若要说他的容貌,教小尼怎个形容得尽?待我慢慢的说与相公知道。那小姐真正生得眼含秋水,眉分翠羽,杏脸桃腮,柳腰藕臂。更于那柔荑十指,出袖纤纤;娇软金莲两瓣,落地稳稳无声;且又词赋都佳,琴棋书画,靡一不精者,就是古时的王嫱、西子,小尼虽不曾见,谅来也不过如斯。不要说男子们见了魄散魂消,就是小尼辈见了,也觉可爱。”
  旭霞道:“依师父说来,是个倾国倾城之色了。”了凡又道:“相公,这个小姐是贵人之女,聪明娇好,也是当然的,不必去羡他。谁知他有一个侍女春桃,相貌大略与小姐不相上下,兼且从幼同小姐读书写字,今虽不能勾一般吟诗作赋,启口惯要谈今说古。相公,你道好不诧异,好不动人情也!”旭霞道:“世间不信有此二妙!倘他归庵时,可能赐小生一面否?”
  了凡道:“这个容易,在小尼身上,包你相见。”旭霞道:“小生若得他的芳容一睹,来日就死,也不教做虚生人世了。”了凡道:“相公小小年纪,说出色中饿鬼的话来。”旭霞道:“师父,小生还有一言熟商。他们归来,见我是个男子,就要生疑了。”
  了凡定睛一想,道:“有了!不如我与你权认了姊妹,便于相见那时好从中帮衬,尽教你眉来眼去,使那老夫人不生疑虑之心。”旭霞道:“若得如此,不要说认姊妹,就是拜师父做娘,小生也情愿!”说罢,即将双膝跪于地下。那了凡见如此光景,满身都麻了,竟自一把抱住旭霞,亲上几个嘴。旭霞此时意思,也觉着魔的,但是心里存着要求功名的念头,道是替尼姑做了事,终身蹭蹬的,只得硬妆乔的推开了。
  了凡乃道:“好个嫩猫儿。有荤在口边不要吃!”遂暗想道:“待我停一回,算个妙计,今晚留他住下,不怕他不上我的钩。难道与他歪缠了半日,白白里放他去了,倒教我害相思不成?”
  想罢,正欲复谈,只听得外面叫一声:“师兄,奶奶、小姐回来了!”了凡答应一声,忙叫婆子收了茶果,打扫干净了,抽身走到殿上,见了老夫人,乃道:“奶奶、小姐回来了。今日花山之游可畅么?”老夫人道:“幸喜游人稍稀,亏这云仙师父引道,都遍游到了。”说罢,遂问道:“师父在里边有恁政事?”了凡道:“今早小尼的弟子来探望,陪他在里边,故尔失迎了。”老夫人道:“原来如此。令弟几岁了?”了凡道:“今年甫弱冠,是个有名的少年秀才,但境处孤贫,尚未受室。”夫人道:“我一向不曾晓得师父有这样一个好令弟在那边。”
  云仙听得了,暗里也觉好笑,乃接口道:“连小尼同住的也是。”了凡对着云仙,把眼色一丢,云仙便缩了口。了凡道:“待我去唤他出来见奶奶的礼。”老夫人道:“不消惊动他了。”了凡道:“岂有在这里不出来相见的?”说罢,竟自进去。夫人道:“既如此,小姐退后些儿。”素琼听了母亲之言,叫了春桃,同躲在遮堂后边。
  谁知,了凡领了旭霞,倒开了正门,竟从遮堂后走出来,劈面撞着了素琼小姐,急得他没处躲避。了凡道:“小姐不要跼促,待舍弟去见了奶奶,少不得也要作揖的。”遂引上殿去。旭霞见了老夫人,深深的作过揖,思想要亲近他小姐,启口就奉承他几句道:“晚侄的家姐蒙奶奶护法,使彼衣食有赖,得固守清规,皆奶奶覆庇之恩。不要说家姐感激,就是晚侄,亦当效衔结。”老夫人谦逊了几句,了凡即对旭霞道:“随我来,一发见了小姐的礼。”
  老夫人一把扯住道:“这个不消了!”了凡道:“奶奶不妨,必然要相见的。”老夫人被强不过,只得放手。那卫旭霞犹如得了赦书的,喜孜孜走到遮堂后去。见了素琼,仔细一看,恭恭敬敬地作了揖,大家偷瞧一回。旭霞撤身转来,又与云仙相见过。
  老夫人见得在佛堂里男女混杂,殊觉不雅,遂叫了两尼,一同竟到里面去了。只剩得旭霞在外,于壁缝里东张西望,虚空摹拟,好不寂寞!真个是:
  暮地里撞着了五百年风流孽冤,
  忽然间别去了瑶池上袅娜天仙。
  却说夫人、小姐进去,就坐在旭霞先前吃茶的所在,吃点心。不道,那小姐出去游玩了半日,一到里边,急忙走入卧室去。走近桌边,开了镜台,整整头面,瞥眼转来,只见这片笺儿写满楷书在上。
  素琼此时吓呆了,想道:“这诗题昨晚是我拟的,正欲推敲,因神思困倦,搁笔而睡。今早又值母亲催促起身,所以不曾收拾得。不知何人敢尔大胆,闯入此室。待我细看笺上便知端的。”乃念过一遍,知是两首绝句;后面款落“洞庭卫彩”,更觉惊疑不已。暗想道:“这诗字字清新自然,是个风流人品做的。但那人何由得窃进此室来?难道这了凡晓得我的卧榻在此,放人进来不拦阻他?真正使人莫解。且俟明日悄地细细盘问他,必有分晓。”正费解之际,只听外面有请。把这笺儿藏好了,出去坐下。不题。
  却说那旭霞见神仙归洞天去了,真正进退无门的难过,在殿上自忖道:“目下天色已暮,欲待归去,又舍不得那婵娟;住下,又恐这尼姑是诳言。如今不免在蒲团上打盹片时,死着心儿牢等那了凡出来,探其动静,再作区处。”正是:
  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功夫。
  却说那了凡同老夫人、小姐吃了点心,安置云仙陪着,一径走到外厢来,暗想道:“不知这书呆子可在殿上了?我算起来,这样一个标致男子,特地到此,不怕他不中我意。目下出去时和盘托出了,他倒要生疑起来也未可知。若先说个谎,作难他一番,看渠怎生模样。”想着,走到殿上去,只见,旭霞在蒲团上打瞌睡,悄悄地走过去,把他当头一拍,吓得他直跳起来。旭霞只道有人跟在了凡后边,原叫一声:“姐姐来了么?好人哩,丢我在此,等得一个不耐烦。”了凡道:“如今天色已暮,我道你去了,不想还在这里,谁让你等?”
  旭霞听了这句话,犹如青天里一个霹雳,几乎吓死,只得上前求告道:“方才许我成其美事,怎地又变了卦了?”了凡道:“我许你眉来眼去,这就教做‘成其美事’了。莫非你得陇望蜀,思想别样勾当?若欲如此,我出家人做了这样迷天大事,要堕阿鼻地狱的。况若被老夫人知觉了,我这条性命可是不要活的。你既要我帮衬,方才我有意于你,怎么全然不睬,妆乔推阻?目今纵有好机会,也不干我事了。”
  旭霞此时,急得满身冷汗,四顾周遭并无一人,连忙跪下去道:“适间是得罪了,幸宽恕了我这一回。后来凭你要怎么,当一一领命。”了凡上前扶起旭霞,道:“不要着忙,你既许了我,待我尽力设计,听我言,目下也不该在这里坐了,倘有人看见,诸多不便。”旭霞道:“这便怎处?不若待我藏在这佛堂廊下罢。”
  了凡乃笑一笑道:“这像什么话来?我有一间暗房在里边,领你进去,反锁在内,待计成之后,放你出去行事,可不妙哉?”旭霞道:“极妙!极妙!”说罢,遂引了旭霞,转转曲曲走进暗室,真个反锁他在内,自己转身进去,暗想道:“如今是我几上的釜中鱼了。”正是:
  不施芳饵下深谭,怎得金鳞上我筌?
  云雨今宵准有分,安排牙爪试良缘。
  那了凡反锁了门,自进去了。旭霞在暗室中,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在里边走来走去,摸着了一张榻床,想道:“左右此时尚早,恰好困倦得紧,不免就此榻上少睡片时。倘他算计得就,清醒白醒的去摩弄他一番。”想罢,便于榻上纛纛的一憩。
  正欲觉来,只听得门上锁响,且跳下榻,揩揩眼睛,摸到门口。那了凡已自走进门来,低声哑气的说道:“事已成了,但还要略等一等。”旭霞道:“怎的还要等?”了凡道:“岂不晓得‘要吃无钱酒,全靠功夫守’?”旭霞道:“敢问师父的妙计怎样行的?”了凡道:“也是你的天缘。这小姐夜夜同老夫人睡的,今夜不知为何,老夫人叫云仙去伴他,叫这小姐到我房里来睡。喜得他会饮酒的,被我烫一壶酒,灌得他酩酊已入醉乡,昏昏沉沉的卸了衣妆,没头没脑的睡在被窝里。你若去的时节,不要掀他的头面,出来竟掀开了下半截,轻轻行事,不可惊醒了他,切须牢记。”旭霞道:“蒙师父指教,自当一一小心。”
  说罢,了凡引旭霞到房门口去,将自己的卧塌指点与他记了,又分付道:“完事之后,一径原到暗室中等我,还有计较,切不可久留在房中。”旭霞记了,原到暗室中等着。那了凡进房去,脱了衣服,藏过了这只小小僧鞋、吹灭了灯,没头没脑的把被包好了这光头,假睡在那边。
  却说旭霞心惊胆战的扶墙摸壁,走近床前,轻轻揭开帐子,细听一回,但闻得被窝中鼾之声,遂信了尼姑之言,认真是醉睡在那边。悄悄的将手去掀开了下半截被儿,把这牝户摸一摸,滑滑润润的好一件宝贝,遂脱裤解衣,魂不附体的扒上床去,轻轻松松开了两肢。此时还自认真道是小姐,恐怕不曾经风浪的,弄痛了他觉了转来,着实把些津唾抹了龟头,在户口溜了三、四次。谁知引了尼姑的淫水出来,把卫旭霞这件利物一滑滑了进去,直抵花心。一个明里通畅,一个暗地酥麻。谁知那旭霞欲火动了这一日,上玉坡去不多时,竟自雨收云散了。恐怕惊醒了他,轻轻的抽身下床,穿了裤子,仍旧替他盖好了,难割难舍的摸到暗室中去。横卧榻上,思量这件东西的好处,更自懊恨心慌意乱,不曾捻弄他的金莲一番。
  正在那边放心不下,谁知那尼姑打过这遭脱冒,不但不能畅其欲心,反搔动了他的痒筋。只等旭霞出来了,把这牝户揩拭得干净了,连忙拿着被儿出来,铺于榻上,叫旭霞一声道:“作成得你可好么?该感激我哩!你日里说的来领教了。”旭霞道:“这样恩德,是生死难忘的了。如今凭你要怎的,小生敢开口道个‘不’字?”了凡道:“这还是有信行的人。你后来的大事都在我身上。”两人脱了衣服,睡在榻上,你摸我弄了一回,各自动兴起来,遂上阵交锋,放胆大战,更余,不分胜负的睡了。
  到得天晓,各自起身着衣。了凡对旭霞道:“趁早该去了。倘你表兄家来寻觅,露出马脚来,不但我的体面不好,你后来的大事就难图了。”旭霞道:“去便去,只是教我怎割舍这一夜恩爱?”了凡道:“停两日可以再来得的。小姐之事,你去后待我悄悄说向他知道,观其动静。倘复有好机会,立时报你知道。”说罢,去轻轻的开了后门,送他出去。两人各自恋恋不舍而别。正是:
  一朵残花雨地飘,奇谋撮赚假妆乔。
  终宵云雨阳台上,惹得淫心越发骚。
  那卫旭霞被这了凡计赚,一宵连战,魂飘胆消的去了。但不知这素琼小姐得了卫旭霞两首绝句,毕竟不知做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旭霞之见素琼,邂逅适愿,自是了凡之力。一赚一失,只是和尚亦可,勿谓搠元宝也。
  第二回 痴情种梦里悟天缘
  金屋娇娃,惟吟味卫郎珠玉。随记取、萍逢识面,霎时分目。无限忧思,向谁宣读?忽睡魔障眼逼人来,流苏帐,鸳鸯枕,梦鼾熟。伽蓝至,从头嘱。遣风流到此,恩情得续。花下订成鸾凤友,起来倚翠偎红肉。正浓交鸳颈,无情棒,紧相逐。
  右调寄《青玉案》
  却说那素琼小姐,因得了笺上的两首诗,道是来得古怪,踌躇费想,更兼日里见了尼姑的弟子风流可爱,虚空思慕,足足里一夜不曾合眼。到得天明,起来唤春桃伏侍。梳洗过,遂启匣子,取出这诗儿着实玩味,觉得诗中意思精雅,捻在手里,不忍释去。真个是:
  有情来下种,想杀俏多娇。
  那素琼只管把这诗儿翻来覆去的念个不住,听得了凡说话进来,遂藏过了,不情不绪的坐于榻上。了凡走近身说道:“小姐何不再睡睡?因甚事起身恁早?头也梳得光滑滑了。”素琼道:“正是!我亦欲再睡片时,只缘:
  日移花影横窗上,风送禽声入耳来。
  被他惊醒了,觉得复睡不着,所以起来了。”乃问道:“师父,昨日我们花山去了,可有人来游玩么?”了凡道:“没有。”素琼道:“不信没有。你想一想看,只怕忘却了。”了凡道:“有是有一个来的,也是我们表兄。因小尼舍弟无人作伴,是他同了来,家中有人来找寻,才吃一杯清茶,先回去了。以外更无别人到此。”
  素琼道:“只因昨日出去得促,这头门儿忘却锁好,恐有闲杂人闯进来,故尔动问。”了凡道:“小姐但放心,小庵再没有人进来的,况且昨日又是舍弟坐在此间半日。”素琼道:“原来令弟坐于那门口的,自然无人进来,也不必说了。敢问令弟如今在那里去了?他叫什么表号?”了凡道:“叫做卫旭霞。昨日因奶奶、小姐在这里住,小尼恐不稳便,遂打发他去了。”素琼道:“尊居在何处?”
  了凡道:“住在洞庭东山。”素琼道:“闻得洞庭山离此有几十里之遥,只怕归去不及了。”了凡道:“他是在城里表兄家住下。”素琼道:“这便还好。但是他特来探望,本欲要叙阔情,为我们在此,使彼一面而退,不能罄其衷曲,他心上自然要怨及我们。”了凡道:“小姐说那里话?舍弟怎敢怨及?他是个风流张绪,美少潘安,为人庸洒脱俗的,岂是这样小见之人?”
  素琼道:“正是。我昨日略睹其庞儿态度,便晓得人品必佳的了。闻得他年甫弱冠,不曾受室,是否?”了凡道:“舍弟因负了自己有才有貌,执下性儿必要亲眼相中一个美貌佳人,方可缔姻,故尔高低难就,蹉跎至今。”素琼道:“这便是风流才子的气概。但是人家的女子各自深藏闺阁,那有得与他看见?若必要亲自拣择,也觉难些。”
  了凡道:“我想起来,原论不得的,各自有一个缘分在内。即如小姐住在昆山,舍弟居于洞庭,两山相去百里,昨日在小庵萍聚,大家竟得识荆,岂不是天作之合?这个就是缘了。今蒙小姐赞美舍弟,焉知舍弟不也在那边想慕小姐?”素琼听了尼姑这一番话,想道:“他说得是,但难启齿答应。”竟默默不复一言。正是:
  欲知惜玉怜香思,尽在含羞不语时。
  那尼姑说了这些打动人情的话儿,见着素琼含着芳唇,绝口不谈一言,道是他害羞了,遂转口道:“闻得奶奶、小姐明日要回府去了。小姐来了数日,尽日在外游玩,不曾到小园去赏鉴,此时趁奶奶熟睡在那里,待小尼陪小姐进去,尽意游一回儿。也当春风一度。待明日归去了,又要到来春相会矣!”素琼道:“这个也好。但是相会也不消来春,待今年小春上旬奶奶五十,还要来做预修。”了凡道:“正是!小尼倒怎忘却了!”说罢,素琼唤了春桃随着了,到后园去。
  原来,那园背后就靠着万笏天平峻岭,素琼出了园门,凝眸一望,真个雅致非凡。只见:
  巉岩(山则)(身单),腾腾碧气冲霄;虬于螺(虫可),郁郁青阴覆地。鸟啼林里,嘤嘤唤友;莺啭枝头,交交寻匹。风吹飘锦绣,水动乱文章。游蜂对对携香去,舞蝶双双扑鬓来。若去摘花摇日影,偶然移日动云根。
  真个好一个圜山带涧的园,不亚石家金谷也!
  那了凡携了小姐的手,走到红芳盛处去,瞥见一对鹁鸠儿在树上打雄,忙指向素琼道:“小姐,你看这对鸠儿在花丛中倒也作乐,真个人而不鸟如。”素琼看了一看,觉得不雅,遂红了脸,别转头儿,不去答应。那个春桃倒来凑这尼姑的趣,说道:“如此春光明媚的天气,这些飞鸟也觉动春心的。我道师父们遇了春里也难过的呢!”了凡道:“春桃姐,你如今也说不得嘴,休得取笑我!”素琼听见了乃道:“小贱人,你没些规矩说什么!”倒是了凡见小姐发嗔起来,乃道:“他不曾说恁的,是小尼与他取笑呢!不干春桃姐事。小姐,我们到池边去看看金鲫鱼来。”
  素琼遂轻移莲步,走到池边,坐于石凳上。见池中金鲫鱼着实你赶我赶,送来送去。素琼不解其意,问了凡道:“那鱼儿怎的是这样赶来赶去?”了凡道:“小姐你不晓得,这是雌鱼赶骚。这雌鱼撒不出子,要这雄鱼打雄了,就好撒子出来。”素琼觉不雅,也不答应,又是春桃对了凡道:“若依师父说起来,你们没有雄的打雄,肚里的子倘撒不出,可不要胀死了么?”素琼听见了,又把春桃骂了一句:“成何体统!”又坐了片时,对了凡道:“此时奶奶想起来也,我们该进去了。”了凡随行了。小姐慢慢的移步进去。
  素琼走到园门口,见阶缝里一堆萱草,新发嫩芽,绿得可爱,乃问了凡道:“这是什么草?”了凡道:“是忘忧草。”又抬头起来,见墙角一树花开得有趣,又问道:“这是什么花?”了凡道:“是消恨花。”素琼道:“那两种花草的名头正宜出家人种的。”了凡道:“正是。小尼倘遇忧恨之际,看看此两种花草,便可忘忧消恨了。”素琼道:“只怕师父说谎。点点花草,怎消得出家人万千忧恨来?”了凡道:“小姐好嘲!”素琼道:“言出无心,莫要认真。”了凡道:“小尼怎敢?”说罢,一径到里面去。
  正好老夫人才起身梳洗过,坐在那边,见了素琼、了凡走到面前,问道:“你们在那里游玩多时?”了凡道:“偶同小姐在园里看看花儿。”老夫人道:“园里我也倒不曾去。”了凡道:“吃了早饭,待小尼同奶奶进去,看看那些花木,不比往年了呢。”夫人道:“原来如此。”正话间,里面掇出朝饭来吃过,老夫人同了两尼到园里赏玩去了。不题。
  却说那素琼小姐,经早上盘问了尼姑一番,知道两首诗就是昨日这风流情种做的,心上顿起相思念头;更被那了凡引入园中,见了这些红芳烂漫,物类感人;又听了了凡这一番挑动春心的话儿,遂进房去,取出笺来,细加玩味,觉得心火升起来,口渴难过,叫春桃拿一壶茶来吃了几杯。
  见春桃出去了,又对着这两首诗轻轻的道:“卫旭霞,不知你何由得窃进此室,遗这珠玉于笺上,以至费我寻思;更自不明不白的去了。暖!今日若得你在这里,就此海棠花下订了姻盟,解我心中想慕之切,也不枉生世一番。如今人去空留惹眼诗,教我怎生样丢这念头?真个是害相思不浅的冤孽也!苍天苍天,我邬氏素琼若不得卫旭霞为夫,誓不别缔姻盟!拼一死永辞人世,到阴司去也罢!”当时愁情如缕,幽恨如山,只得把园中即景咏一首诗,解解闷怀。遂研浓了墨,蘸饱了笔,取出纸来铺于桌上,援笔构思,咏就七言一律。诗曰:
  羡杀池鱼戏水涯,悉将幽怨度韶华。
  阶前空睹忘忧草,树上徒观消恨花。
  京兆未盟眉懒画,寿阳应睡髻偏斜。
  依依柳线侵窗绿,系我愁肠闷转加。
  写毕,念过一遍,藏于匣中,长吁短叹了一回,觉得神思困倦起来。
  恰好春桃走到面前,对他说道:“你自去看看奶奶,待我略睡片时。”春桃答应而去。素琼掩转了门,走到卧榻前,揭起流苏,掀开锦帐,朦朦胧胧的睡入温柔乡去了。
  看官们,你道好不古怪!那素琼小姐因私想欲与卫旭霞为夫妻,怨天尤人了一番,岂知惊动了普门大士,命伽蓝土地来托梦于素琼。那伽蓝走近床去道:“素琼、素琼,我乃本庵伽蓝神圣是也。领大士法者,特到小姐跟前嘱付,当细细听我道来。昨日相会的洞庭才子卫彩,原来与你曾订三生石上姻缘有分,故掌婚司遣他到来,题诗挑动,应与汝私盟订姻。岂知中途遇着了一个色中饿鬼的尼姑,冒去云情雨意,少不得还要奏闻玉帝。今大士见汝在此怨天尤人,特差我去摄那卫彩的神来,同汝会晤一遭,以安杂想。”
  说罢,只见卫旭霞飘飘拽拽的立在素琼面前,道:“昨日略睹芳容,便觉神魂飞越,但别后不知更何以为情耳!”素琼道:“我亦如此。得会英才,亦欲略悉片言,叵耐家慈在侧,不便启齿,使我柔肠似绞。今复获把臂,以舒积衷,实出望外。”旭霞道:“小姐不须愁烦得的,我与你必有一段天缘前定,故得萍水相逢,或者异日更有相会之期亦未可知。今所喜者,难得小姐独自在此,两人的心曲当趁早罄尽。倘有人来,小生就要去了。”
  素琼道:“闻郎君年甫弱冠,尚未缔姻亲者。”旭霞道:“正是。”素琼道:“我想起来,今日与你相亲相近,大家有心向慕,不是有夫妻之缘的,谅难如此。欲与郎君就此海棠花下,以缔百年之好,未审尊意若何?”旭霞道:“小生亦有此意,实不敢启齿。今既蒙小姐有怜香之意,小生难道反无惜玉之情?”说罢,两人走下阶去,在花前深深对拜,各自立誓过,走进室来。素琼道:“目下虽订姻盟,更不知何日欢会!”旭霞道:“小姐若肯预赐交颈,小生亦何乐而不为?”两人遂于绣榻上去欢合起来。
  素琼梦中正处得意之际,恰好春桃推开了门,走近榻来,看见小姐梦中喜笑,口里咿咿咽咽,似有魇的意思。春桃忙叫一声,掀开被儿去推醒他。只见素琼口中连连叫道“旭霞”。春桃见得如此光景,不解其故,乃道:“小姐,碧霞这丫头在家里,叫他做什么?我是春桃,不要认差了。”素琼心神恍惚的把眼拭开,下床来着了凤鞋,见是春桃立在面前,乃道:“暖!好一场大梦也。”遂走到桌边,推开了窗儿一看,但见碧天如洗,落红满径,暗里感叹道:“好梦难成!正处欢情浃洽之际,却被春桃这厌品唤醒了。”正是:
  无端耳畔声声唤,一枕鸳鸯梦不完。
  想罢,乃转身问春桃道:“你方才推醒我的时节,怎生模样?”春桃道:“说起来连小姐自己也要好笑的。不知与家里碧霞这丫头在梦里有恁好处,觉转来连连叫他。”素琼道:“这桩事情,你不要说与奶奶得知,我归去时重重赏你。”春桃道:“说也不好说,赏也不要赏。但是春桃下次也犯出过失来,求小姐不要打骂就够了。”说罢,春桃自出去了。素琼独坐室中,想着梦中情事。不题。
  却说老夫人到园中去,尽意游玩了一回,进来看见素琼懒垂垂的坐在那边,问了几句。吃过点心,又同到佛堂里去,坐谈片晌。倏焉日没咸池,星辉河汉,大家进去吃了夜膳,各自睡了。
  到得次早起来,卷了铺盖,发下船去。老夫人叫了凡陪归,四、五个人一齐登舟,望昆山去了。只是那小姐心上有些怏怏不快。正是:
  游春归去恨无边,何日重来续梦缘。
  果是三生曾有订,伽蓝嘱语应非愆。
  不知那素琼小姐这样思想卫旭霞,到家时作何状貌;更不知那卫旭霞何日到尼庵来问信,且听下回分解。
  素琼正已在园中做梦,到房中来反是醒时事了。莫认错。
  迷离曲折。“草桥惊梦”、“牡丹寻梦”之后,得此而三。
  第三回 卫旭霞访旧得新欢
  独坐悄灯前,摹拟婵娟。匣中简得薛涛笺,写取沉鱼落雁,貌如并香肩。剥啄询优禅,十月意传,前缘不识新欢。一夜凤鸾颠倒乐,分袂情牵。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卫旭霞清早被了凡促出门来,到了卿云家里。卿云出来盘问宿于何处,夜里情由。旭霞亦自左支右吾了几句;是日因卿云妻病未痊,在家赛神眼药,勉强住下帮衬了一日;到得夜来,独坐空斋,想着庵中这两度风流,更信了尼姑诳骗,认真初次偷情实是素琼小姐,乃思想道:“这两番云雨,真个喜自天降,虽尚未入蔗境,被他空腹促回,苦不可言。如今值此更静无人之际,对着这盏孤灯,要去睡,只恐又难入梦;待坐在此,又当不得这样凄凉景况,不免虚空摹拟他一番,以消长夜寂寞。”
  想罢,乃叹口气道:“素琼小姐,我卫旭霞不知有何缘分,到此得睹芳容,近香肌。这段光景教我怎生割舍?若是我会丹青的,就想你的仪容出来描于扇上,时刻亲近呼叫一番,也可疗饥充渴。为今之计,描画既是不能,难道不记他芳姿一、二,以存后日物色追想玩味?”想毕,乃道:“有理!”遂在卿云案头翻了一回,拣出一卷纸来,仔细看时,恰好都是薛涛笺儿,取一张来摊于桌上,挑明了灯,援笔沉吟,写一个题头于笺首云:
  三月上已,洞庭卫彩,游支硎山,驻足尼庵,萍逢昆山美姝邬氏素琼。因别后思慕之切,渴欲再见,故摹写芳容,以留后日物色。
  态若行云,姿同玉立。纤腰袅娜,弱体轻盈。朱唇缓启,堪同解语娇花;美目漫扬,浑似寒思秋水。双眉翠分柳叶,不经张敞描来;两颊红晕桃花,宛似杨妃睡醒。香肩斜倚,栏于外、影上云中惊雁落;玉臂轻舒,池沼里、光摇波面骇鱼沉。绰约嫦娥,避出广寒;娉婷仙子,谪下瑶池。舌尖未启,香气远飘,馥郁几同喷兰麝;凌波初动,苔痕印迹,依稀恰似贴金莲。赠人以心而不赠人以物,将行无杂佩之遗;示我以心而又示我以形,临去有秋波之转。实女中之倾国而阃内之淑媛也。
  写毕,朗诵一遍,不觉神魂飘荡,痴态迷离,遂手舞足蹈的道:“那素琼小姐被我写他的花容月貌出来,真个是仙姿国色也。玩味时,宛如立在月前,怎不教人暗地相思而神往妆台左右也。”如此者想了一回,把笺折好,系于汗巾头上。
  此时想到痴境,几乎掉下泪来,乃又叹道:“我卫旭霞若不得素琼小姐为妻,纵生于人世也是枉然的了,必要千方百计的去图。或者是我的姻缘,故尔尼姑赚得成此计,被我破瓜。不然,这个事体就有通天手段,怎做得这样事来?况前日那尼许我,倘复有好音来时,报你知道。或者他贪着自己也有甜头,为我说向他知道,更有可会之期,亦未可知。不免作一妄想,明日再到他庵里探问一番,好歹也释了心上的忧愁。”正想间,忽听得谯楼鼓已三敲,只得脱衣睡了。
  挨到天明,起身梳洗,吃过朝饭,谢别了母舅、表兄,竟出了阊门,三脚两步的走至支硎山下,也竟无心去探望景处,慌慌忙忙的轧出人丛,走到尼庵门首。只见:
  双扉紧闭松阴里,孤犬横眠竹荫边。
  旭霞见得庵门深扃,阒寂无人,此时心里顿起惊疑,乃道:“前日来的时节,门儿洞开的,今日为何牢扃在此?莫非他们通陪着夫人、小姐出去游玩了?”又想一想道:“今日若会他不着,消息从那里去询问?如今也不要迟疑得,且扣他一下,就晓得在也不在。”想罢,四顾一望,恰好无人行走,轻轻的扣了几下,侧耳细听,绝无人声答应;乃坐于石上一回,立起身来又扣了三下。
  原来,这些尼姑院里扣门,若乱敲时,纵你敲得臂疼,只是不答应的。岂料那旭霞第二次竟敲着他们的暗号,里面听见了剥啄声,遂叫香火婆子起来启了门,见得是旭霞,乃道:“原来,就是前日来的小相公,请里面去。”旭霞见了这婆子,启口遂问道:“大师父可在么?”婆子道:“出去了。有二师父在庵。相公请坐,待我去叫他出来。”那婆子进去不多时,云仙走出来道:
  “圆关寂静深深扃,何处游人扣入来?”
  云仙见了旭霞,打个问讯道:“原来是师兄认下的弟子。卫相公,今日什么风儿又吹得你转来?”旭霞道:“仙姑休得取笑。小生特拗路进来,谢别两位一声,要渡湖归去了。”云仙道:“除非师兄有好处加于相公身上,小尼并不曾敬顺些儿,何须并言谢乎?”旭霞道:“在贵庵叨扰,总是一般的了。”云仙道:“惶愧!惶愧!”旭霞乃问道:“令师兄何处去了!”云仙想一想道:“小尼去拿茶来吃了对相公讲说罢。”
  说罢,转身进去,暗地思忖道:“我想前日他来的时节,恰好我到花山去了。他与师兄坐在里边不知做了什么勾当。遂认他为胞弟,以诳那老夫人,骗这小姐与他相见。谅必是上了手,故尔如此肝胆相照。不然,素无相识的,为何叫他弟子起来?那一日,我几乎破了他的网,又是师兄眼色丢得快,才解其意,缩了口。不想他今日又来,恰好我在庵中,师兄他出。或者是天公不偏,遣他来与我们两个互相作乐,亦未可知。这里且再说师兄远出不归,他与我又不甚浃洽,倘或竟自去了,真个是‘天与不取’!况且世间的男子虽多,谅难得似他这样风流俊雅,岂可当面错过?如今出去,只说他在近侧,就回来的,淹他住下牢等,到夜来,促他上挤,亦一美策也。但是可惜我年二十,虽然出家,身尚未破,何可以一时欲念之萌而丧终身之行?论起来只是不可。”
  又想一想道:“呸!我的出家,原为父母将身错许蠢子,怨命立志,投入空门。真个什么‘身具佛骨,心种佛心’,必要修彻上西天的,对着这样俊俏郎君,白白里放他过去。我如今暂学那陈妙常的故事一遭再处。”主意定了,遂拿了茶,走到外面,递与旭霞。
  旭霞接了道:“仙姑缘何进去多时?”云仙道:“茶炉上火已息了,小尼自去动起火来,故尔迟了些,失陪莫罪。”旭霞道:“原来为小生在此,仙姑特地动起火来,是小生累仙姑了。”说罢,吃了茶,乃问道:“令师兄真个那里去了?”云仙道:“在近侧,就回来的。相公要会他,请到里面去坐。略等一等,待我原去闭了门进来奉陪。”
  旭霞听了,一径走到斗室中去坐下,定睛细看,只见,海棠花这间房里洞开在此。移步进去,仔细一看,乃惊讶道:“前日这些艳丽铺设怎的都不见了?止剩得张空榻,一树开残的海棠。我想起来,与题诗的时节止隔得三日,缘何凋落至此?这也古怪。只待云仙进来,细细问他,必有分晓。更不知我在此题这两首诗落于何人之手?亦必要询出根由。才释我心中犹豫。”看了一回,又暗想道:“这个云仙我前日仓促相会,未曾细看其丰姿;目下看起来,倒比了凡俏丽几倍。双眉固结,玉峰未耸,像个不曾破体的优尼。待他来时,调戏他一番,观其动静。若引得他动心,趁这了凡不在,左右我前日已破过戒的了,也收他在部下,旭霞的风流案中,又增一名绝色也!”
  正在那里自言自语,云仙换了素服淡妆,妖妖娆娆的走来道:“卫相公在此凝睛细想些什么?”旭霞道:“不想恁的。见这间壁里有海棠花谢得零零落落,暗地感伤他。”云仙道:“相公真个是痴男子!有了这棵树,自然要开花的;开了花,难道教他不要谢的?可晓得‘花无百日红’,感伤他则甚?”旭霞道:“仙姑,你有所不知。岂不闻‘人身小天地,盛衰与花木同’的?古人道得两句极切:
  红颜始丽,早随桃李嫁东风;
  白面未衰,莫堕桑榆嗟暮景。
  我想世上人之形骸姿质,皆天所赋,与树木一体的。设使男子生就一个潘安的美貌,自然该寻一个佳人作配;女子生就一副西施的态度,亦须要拣一个才子成双,大家荣艳一番。犹这棵海棠花,品贵色娇,遇了春里,开出这样锦绣来,摇摇摆摆几日,也当春光一度。即系人生年少时,貌也娇好,性也风流;到得老来,性子也颓了,容貌也枯了,何异花之凋谢?这时节要荣华,非其时矣!怎不教人触景伤情?不是小生冒渎仙姑,说可惜你这样青年美貌,就转几百世人身,也难得生就这样十全的形体,将来削落了这一头青丝细发,放大这两瓣金莲,颈里挂了一串缚性子的数珠,手中捻着一个冷肚肠的木鱼,对着这些泥塑木雕、有影无形的佛像,终日念这几卷骗施主的经文,一年三百六十日,夜夜木鱼敲夜月,朝朝铁马响晨风,好不凄楚,好不伤情!谅要荣华的时节,今生莫要去想他,竟与这不开花的朽木一般了。”
  云仙被这旭霞一说,心里恻然凄惨起来,不觉也长叹一声。旭霞道:“仙姑这一声叹息,也道是小生讲得明白,不无所感耶?”云仙道:“小尼心里一向便是这样懵懂过了。今日听相公讲得透彻,一来为自己陷入空门无超生处;二来记着前日那个素琼小姐住于此房中,终日对着这海棠花儿长吁短叹,想必也是那个缘故。小尼蠢然一物,不会其意,故发此叹。”
  旭霞听得说“素琼”二字,心里想道:“我正要问及,并这两首诗的下落,不想倒自他说起。我如今不免乘机问去,倒也觉得不着相。”乃道:“今日这小姐在何处去游玩了?”云仙道;“昨朝已回去了。”旭霞听得“回去”二字,忽然呆了半晌的道:“原来这小姐已归去矣!方才仙姑说他下榻在此间的么?”云仙道:”正是。”
  旭霞道:“这棵海棠花被他赏得彀了。”云仙道:“相公,你前日虽则相见,尚未识其内才,是聪明得紧的呢!出去游玩了归来,静坐在此,手不释卷的看书,倘看到有兴之际,遂寻笺润笔,做首诗儿,画幅画儿,悦性陶情。即如小尼前日见他拟一个诗题,写于笺上,真个十分雅致。”旭霞道:“怎见得呢?仙姑如今可记得否?”云仙道:“些小事情,不记得还好?”乃念道是“露滴花梢鸟梦惊”。
  旭霞遂吃了一惊,乃道:“实是清雅莫比。”又问道:“仙姑见了诗题之后,曾赏鉴他这首诗么?”云仙道:“这倒不在意,未曾请教他。”旭霞乃暗想道:“我说这些艳丽铺设,自然不是尼姑用的,却原来是这个缘故。但我那两首诗是匆忙立就的,或有不妥处,怎能入得有才有貌的慧眼,只恐他见时被他嘲笑怎处?”
  正定睛凝神之际,云仙会其意思,有慕小姐之情,故意问他道:“相公又想什么来?”旭霞道:“在这里想那话题,恨不能睹其佳作,识其才情!”云仙道:“相公要识他的才情倒也不难,前日他咏一首玉兰诗送与小尼,见今贴在房里,相公不妨进去细看一回,便可知了。”旭霞道:“仙姑的绿房紫舍,小生焉敢轻造?”云仙道:“只恐室陋,不堪佳士所临。倘肯一顾,必然蓬荜生辉。”说罢,旭霞遂跟了云仙,喜孜孜的步进房去。
  云仙乃随手掩上了门,走到壁边,指着笺儿道:“这就是了。”旭霞仔细着眼,竟是一手绝细钟、王妙楷。前面写着题目,后面落款是“昆山素琼题并书”,曰:
  坐选奇葩细细看,高枝十尺玉为攒。
  压檐花密遥先见,小径香多色未残。
  试饼何郎欺白粉,淡妆虢国怯风寒。
  只愁霪雨来相妒,故惜冰姿常依阑。
  念毕,乃赞叹不已道:“这样风藻天葩,真锦心绣口也。”赞过记熟了,乃道:“小生若得与你做了一处,明窗净几之下,诗词唱和,你我二人不亚于蓬莱阆苑之仙也!如今便在此想,只怕今生连这会晤也不能彀了。”云仙道:“相公要会他,真个是水中捞月、火里求泉的难!若肯请我,包你再撮合来相会。”旭霞道:“敢问仙姑,有何妙计撮合得来?”云仙道:“你不要管,请了我对你说。”旭霞道:“此时要请,身边又不曾带得杖头钱。不若待小生先作一揖,转一转限,说明白了,容日盛些请你罢”
  旭霞就向云仙作揖下去。云仙用力一把抱住了,将自己的面孔贴于旭霞面上。谁知那旭霞此时手段已猾,竟自捧了云仙的嘴亲了几个。此时云仙欲火勃然,不知不觉的将个舌头送放旭霞口中,旭霞遂吮咂了一回。云仙伸手去摸旭霞的玉茎,竟是翘然坚举。旭霞亦插手去摸那云仙牝户,亦是翕然频动。两人俱脱了衣服上床去,将要交锋,旭霞记起云仙所言:‘了凡不久就回。’恐他来撞见了,乃问道:“倘你师兄归来见了怎么处?”云仙道:“不妨。方才是耍你,实是同了老夫人到昆山去了,还要住数日的,你是放心。”旭霞依了云仙,遂不惊不怕地趴上身去,入温柔乡里。有阕《西江月》词为证,俯见他:
  两乳嫩如软玉,双眸黑漆撩人。丁香檀口绛桃唇,肤滑犹同酥润。白璧无瑕牝户,内含杏蕊花心。坚枪利戟整行军,上下欲心皆盛。
  旭霞见了云仙粉白身躯,犹似饿虎扑羊,恨不得连皮带骨做一口儿吞下肚。又认错是做尼姑的自然破过体的,把他两脚耸起,望里面一攻进去。不上寸余,云仙直跳起来道:“好好里呢!斯文人何可如此粗卤!你不要认差了,我还似黄花闺女的器具,怎受得你恁般冲突?”旭霞听了乃道:“小生凡夫肉眼,一时不识,唐突了仙姑,不要着恼,以后待小生缓缓行事,奉承你一番,以盖前愆罢了。”云仙道:“那个恼你?但今番斯文些儿,渐入佳境,大家有趣。”
  旭霞听了吩咐,遂萌惜玉之心,慢慢的、轻轻的进退抽提。约有半个时辰,见这云仙两颊微红,双眸渐闭,口鼻气粗,牝户渐渐促凑何上来,道是他已入妙境,似有要丢之意,放大了胆,以手拍开双股,紧紧的抵住了花心,用尽平生之力的抵了百来抵。云仙口里咿咿哑哑的道:“怎的要死起来?”旭霞此时,被这云仙的骚态也括动了自己的狂兴,索性顶住了,一个抽,一个送,准准又是百来上下。丢的丢、泄的泄了,两人搅做一团,滚了一回,渐觉苏醒转来。
  旭霞伏于云仙身上,把自己的面孔挨他玉峰膛中。喘息了一口,大家起来,穿上了衣服。旭霞道:“如今把这样好东西与你开了荤,也当得情了。小姐的会期赐教了罢。”云仙道:“左右师兄不在,今夜要你住在这里,做个通宵之乐,方对你说。”旭霞道:“只怕你哄我。”云仙道:“那个哄你!”旭霞乃暗想道:“今我此来,要会了凡,不过是为探素琼的消息。了凡又不在此,云仙又肯与我传消递息,我亦何可执拗?况且归去又是晚了,乐得宿于此间,享一夜之欢娱,有何乐而不为哉?”乃对云仙道:“蒙仙姑留宿,谨依命了。”
  云仙道:“你既肯住,我对你说了罢。不是什么设计撮合。那老夫人今年十月十五,五十寿诞,前者叮嘱师兄,此时准同小姐到庵来拜忏还寿主。你到这时,无意闯来,就可会了。”旭霞道:“承仙姑传此好音,小生三生之幸了!但屈指到小春尚有五、六个月,怎好教人归去饿眼望将穿也!”云仙道:“你不要轻觑了。大凡人家的千金小姐,深藏闺阁,任你有想慕之思,那得影儿与你看见?如今这小姐,亏杀那老夫人是疏散的人,又是师兄与你乍会,不知有什么前世不了之缘,认做胞弟,他不提防得与你觏面,近身作揖,眉来眼去。若是别家的,师兄倘又不认,只好做个梦儿想想。”旭霞道:“小生实是晓得这个缘故的,所以时刻感激两位仙姑。”说罢,云仙同了旭霞,走到庭中一看,你道好不咤异,两人扭捏了这一回,竟是月上桑榆的时候了。
  云仙出去,检点些夜膳来吃过,径来打发那婆子睡了。闭好了门,走进房去,倒替旭霞脱了衣服,自己也脱得赤条条的,勾住了旭霞的颈,立于银蜡之下,你看我,我看你,恰像似一块粉做成的,十分有趣。此时两个亲嘴摸奶了一回,不觉淫兴大发起来,遂上床去。这番云雨,真个你贪我爱,颠鸾倒凤,比日里大不相同了。弄到体倦,各自睡睡再动,实实里做了个通宵之乐。
  睡不多时,只听得鹊噪枝头,日穿窗隙。云仙吃一惊道:“不好了,卫生快起来。”旭霞在梦里听得声“不好了”,只道有人来捉破绽,吓得牙齿捉对,连忙去摸衣服来穿,颠颠倒倒,手忙脚乱的,衣穿不上身。云仙见他如此光景,乃安慰他道:“不要慌张,这里是没人来的。”旭霞此时才得凝神定志。云仙道:“今日要归去的,起身得迟了怎处?”旭霞道:“不妨。只求快些朝饭吃了,赶到木渎乘船,谅也正妙。”
  云仙即忙到厨下去,安排停当,搬到房中,闭上了门儿。待旭霞吃过,然后约定再会之期。一径送他出门,此时两人恰似长亭送别,难割难舍的分袂去了。
  一宵云雨两情投,分袂凄凄在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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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美佳人描真并才子
  春寂寞,芳园绿暗红零落。红零落,佳人成对,平添憎恶。倚阑想起情离索,菱花照写双真乐。双真乐,不禁挥洒,俏庞成却。
  右调寄《忆秦娥》
  却说那老夫人与女儿素琼,在支硎挈了了凡归来,住下又将旬余。这一回,了凡要归,老夫人检点些盘费,兼之要念受生经的劳金、香炷之资,一并送与他。了凡欣然收了,谢别而归。正是:
  若无慈悲,饿杀此辈。
  得了经钱,也当忏悔。
  不题。
  却说素琼小姐自那日见了卫旭霞,得了这两首诗,更兼这场痴梦,归将半月,镇日闷闷昏昏,茶饭都无心绪去吃。至于那些琴棋书画、刺绣挑花的事,都阁过一边。
  偶一日,同了春桃到后园去消遣,又逢初夏天气了,见得红芳零落,鋿绿阴阴;池面鸳鸯交颈,枝头杜宇空啼,愈觉心思撩乱,没情没绪的坐于太湖石边,睹着游蜂作对,舞蝶成双,来去蔷薇架上,连连的叹口气道:“我如今正是:
  愁心只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泪痕。”
  春桃见了素琼叹气,乃道:“小姐今日到园中来,本是要赏玩取乐,为着恁的连连叹气,道此两句,生出许多愁容忧思来?”素琼道:“你这丫头,怎晓得我的心上事情?一来为老爷没得早了,又无子嗣;奶奶今年又是五十岁了,渐入桑榆暮景;单靠着我闺中柔质,形孤影只,家道日以消索,事体渐渐促迫拢来,又没个亲房长进的侄儿主张。便是一个外祖吉家,又住于苏州,路途遥远,不便照管朝夕。当此境界,你道怎的不要着恼?”
  春桃道:“我的小姐,为恁般心事愁烦若是?为着家中之事,少不得还有奶奶撑持,未必要轮着你来担忧,也还略可缓些。至于老爷乏嗣,事已如此,今间愁他也无益了。后日奶奶少不得择一个才子入赘为婿,也可作半子之分。那时家事有人撑持,小姐有人作伴,何必今日预为忧虑?倘愁些什么病来,不惟不能替奶奶分忧,反增他一场烦恼。我道小姐还该保重自己的身躯、慰悦奶奶的心情为上。”
  素琼道:“这丫头倒也说得伶俐。但你说奶奶少不得择一个才子入赘为婿,我想世间所易者金银币帛,所难者才子佳人,便使均有于世,倘一在天之涯,一在海之角,此时才子要求佳人作配,佳人要择才子成双,岂不难哉?”
  春桃道:“说便如此说。我道要邂逅相遇,原是容易的;即如我们前日在支硎山尼庵里,会着那个了凡的弟子卫生,我看他起来,倒像一个风流才子。生得眉分八采,唇若涂脂;面如敷粉何郎,态侧瘦腰沈约。天既赋他恁样一个俊俏身材,难道不成就他聪明伶俐之姿?我想起来,前日那尼姑与奶奶说他年纪尚在弱冠,又未曾娶妻的,已是进过学的了。这样人材,后日必然要发达的。如今我家奶奶莫若央了凡为媒,赘他归来,与小姐作配,倒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好夫妻也。小姐你道春桃的话儿差也不差?”
  素琼听了春桃这一番开心花的话儿。竟与自己的意思相合;又想他倒是一双识英雄的慧眼,但是不好就回答得他,乃故作嗔道:“小贱人,没头没绪的说些什么来?早是奶奶不在,若是他听见了,你讨一顿好打!”春桃见小姐假作嗔怒,也会意了,随转口道:“小姐到园中玩耍长久了,恐奶奶在里边冷静,进去了罢。”
  素琼立起身来,轻移莲步,走进厅堂,转入老夫人房里;恰好熟睡榻上,竟不去惊动他,遂到自己绣房中去坐下。侍女碧霞见得小姐进来,即捧一壶香茗摆在桌上,道一声:“小姐,园中赏玩多时了,若口渴,茶在此,吃一杯儿。”说罢,自进去了。素琼乃吃了几杯,走到窗前,倚着栏杆,在那里细想旭霞这两首诗与那春桃口中形容他的面貌风流、身材俊雅,正凝神定思之际,春桃乃道:“小姐,待我取骕子绒线过来,做洒线消闲,可好么?”
  素琼道:“洒线今日不耐烦做。你晓得我的丹青久已不曾动笔,恐生疏了。等我在匣中拣一把上号泥金扇来,再找我净好砚子配匀了颜色,待我温温笔路,消遣消遣。”春桃听了分付,即寻匙钥启匣,取了金扇,把颜色调匀了,砚子净好了,摆于桌上;更去拨醒了兽炉中宿火,添上些龙涎速香,乃道:“小姐分付都已停当了,请坐了思想动笔。”
  紊琼遂走到桌边,坐于椅上,踌躇暗想道:“我今日想那卫旭霞,真个是虚空的单相思也。倘若我在这里玩味他的诗章,想慕他的仪容;他在那边道萍水相逢,又道我是宦家闺女,虽然一面难于希冀,或竟付之东流。可不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我如今不免将他的容貌细细摹拟出来,画于扇上;再把菱花镜照写自己的芳容,这般朝夕亲近,岂不还胜似无根蒂的胡思乱想。”想罢,欲要动笔,又怕春桃这丫头窥看出来,乃对春桃道:“奶奶此时不识可曾睡醒?你自出去看看来。”春桃答应而去。
  素琼见春桃出去了,遂沉思润笔,闭着双眸,暗想了一回。正欲下笔,只听得檐头群鸟乱叫,素琼乃道:“端的这鸦儿古怪得紧!难道画了他,有什么口舌是非在里边?”又想一想道:“古语有云:‘鹊噪未为喜,鸦鸣岂是凶。’如今不要信这些阴阳,且待画去,再作区处。”想毕,遂下笔画出一个卫旭霞,点这双俊俏含情之眼,勾出他的八彩双眉,腔就何郎粉面,写成沈约腰肢,头上画一顶软翅纱帽巾,身上染一件紫色袍,脚下加一双粉底靴,描成一个飘飘曳曳的紫衣少年模样。
  素琼阁笔,细看一番,立起身来,喜不自胜的赞道:“我想那卫旭霞不过是尼庵半面,却怎生描得这样十分形肖,宛如昔日佛殿上相逢的态度?这也奇怪。就是古时的顾虎头传神写照,对面坐下落笔,也不能勾如此妙绝。”乃启菱花宝镜,又勾好了颜色,对镜坐下,细看真了自己的芳容,下笔点睛。正欲勾出桃腮杏脸,只听得外厢老夫人与春桃说话进来。
  素琼慌忙藏过了扇儿,掩了镜台,把一张云母笺摊于桌上。那老夫人走进房来道:“我儿在这里做什么女工?”素琼尚未答言,老夫人见得桌上摆设的,都是丹青器具,略觉有些不悦,且又是娇养女儿,不好去责罚他,乃道:“我儿,你年纪长成了,还该攻些刺绣挑花,这便是女子分内的事。那些丹青词赋,是文人韵士之学,也不必去精他。”素琼道:“母亲之言,岂敢有违?因女儿两日觉得身子有些不快,懒于挑绣。偶见这幅纸白得可爱,欲以此画一幅大士像来供养。”夫人道:”画大士像也是你的发心,是该画的。至于那些狂蜂浪蝶,野草闲花,切记不可去画他。”说罢,遂道:“既如此,你自画去,我到外厢去也。”
  素琼送了老夫人出房,转身进来,要复将金扇描完自己的真貌,叵耐这春桃在侧,难于动手,左思右想的要打发他出去。谁知那春桃也在那里暗想道:“怎的方才明明教我拿一把扇放于桌上,见奶奶来,把这扇子藏过,将那纸来掩饰;不知为着恁的?”又想道:“我家小姐是伶俐的,自己独坐在此,痴心妄想,动了春心,难于摆布,毕竟是画些春宫架子作乐消闲,故尔见老夫人进来藏过了。我今且悄悄问他一声,看他的言语,自然晓得其中之意了。”乃道:“小姐,方才这柄扇子,可是画完了?今又要图大士像么?”
  素琼道:“扇子还未曾落墨,大士像也只好改日画了。”春桃道:“却原来如此。方才我出去这一回,莫非小姐在房中打盹?”素琼道是春桃讥诮他,乃又发怒道:“小贱人,谁个由你管!如今你还不出去?好好的烹一壶茶来与我吃!”春桃道是小姐嗔怒,就出去烹茶了。
  素琼见春桃出去后,乃道:“这丫头,倒也古怪,只管来查问我的扇子。我若与他看了,他又是认得卫生的,被他看在眼里,这伙丫头们的口儿,是没遮拦的。倘或奶奶跟前侍女伴中偶然说出来,播扬到外面去,那时我的声名是一块有瑕之玉了。方才我瞒过他,实是有理得紧。”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想罢,仍旧拿这扇儿摊于桌上,复去启了宝镜,对着细看一回,遂研脂匀粉,勾出自己的新月蛾眉,染成桃腮杏脸,点就绛唇。理清乌云宝髻,画一个窈窕身躯,增上两只凤头弓鞋。画完,复细看一番,不住的叹道:“我谓世间的佳人才子,欲要亲近,如隔霄壤之难。依此时看起来,顷刻之间,相聚扇头。虽云镜花水月,也是旷古奇逢之事,岂不快哉!但如今补什么景在上边?”又想了一回道:“有了!一年四季,惟春景觉得红芳撩乱,绿柳飘扬,蜂狂蝶闹,语燕歌莺,比这三季的景色更富的几倍。”
  想罢,正欲下笔,忽然阁住,乃又想道:“虽云春景佳致,然必着落一处所在,方无破绽,我思今日描那卫生的俊雅仪容,原系在支硎尼庵,会面之后想慕他,故有此举。若画了别处的景,又不相合了。不若就把这尼庵前后一派青山碧涧、曲径圆关补上,倒也觉得雅致清幽。我与卫生立于丘壑之中,飘然欲仙,岂不美哉!”捻管挥毫,竟画成一扇天正春晓图。山麓就画一带花木,丛丛深处,藏一所尼庵;里面点缀了曲栏石坡,围住两人在内,原添上一枝娇娇媚媚的海棠花,透出花墙,宛如相会卫生的景界。完了,将来捻于手中,走来走去的暗想摹拟。
  忽然想入化境,将卫旭霞的脸儿近了自己的鼻尖,嗅了两嗅,乃道:“卫生,卫生,怎得你活动一活动,走下扇来,和你并香肩偎红倚翠,消遣一番,胜似登仙界也!我今日费了多少心思,画就你的风流态度并自己的粗容,免不得借景题一首来落款。”想罢,遂吟成七言一绝:
  佳人才子乍相逢,恰遇芳菲景色中。
  若得有情来种玉,蓝桥有路自能通。
  吟毕,写于扇上,后面落款“昆山邬氏素琼画并题”;又打上两个印章,更自出神细玩,呼叫一番。藏过匣中,复取出卫生“露滴花梢鸟梦惊”之作。正在那里玩味,忽见春桃进来,又把诗笺藏过。
  看官们,你道春桃出去烹茶,为何去得恁般长久?这丫头也是乖巧的,见那素琼打发他出去的时节,似有欲速之状,就解其意,道是毕竟要画些看不得的画儿,省得进来又惊他停笔取厌,索性在外面淹搭了半日;更兼又是老夫人唤去,吩咐了一番说话,所以竟慢慢的烹了一壶茶,走进房来。
  那时,素琼藏过了诗笺,见春桃立在面前,对他道:“春桃,你缘何出去了半日?”春桃道:“小姐叫我去烹茶,不道是水又混,炭又湿;等得水清火活,奶奶又叫去吩咐说话,故尔来迟了。”说罢,春桃遂筛一杯递与小姐。等得那素琼接来吃了,乃问道:“春桃,方才奶奶呼你吩咐什么话?”春桃道:“奶奶说,十月十五日,五十寿诞拜忏还受生,要画几幅吊挂去送了凡,教小姐趁闲,预先画就了。”素琼道:“原来为此,待我改日持斋熏沐了就画。”
  说罢,素琼知道要他同去还受生的法事,不由想道:“若是去的时节,再能见那卫生一面,今日画这把扇子,竟是一件有用之物了。”乃对春桃道:“天色晚了,我同你到老夫人那边去闲话片时,吃了夜膳进来。”那春桃跟了素琼,步出了绣房,到外厢去。但不知这厢旭霞又在洞庭作何行止,且听下回分解。
  描真寄想,自是有情人思路。但出自佳人之手,更以自己芳照配之,为尤难得矣。曲曲折折,缠绵情绪,为之摹写得趣。
  第五回 太白星指点遇仙丹
  特遣长庚下九天,悉将帝命嘱床前。人间万恶淫为首,柱史星何染罪愆?轻爵禄,播姻缘,雨花台畔去寻仙。紫阳隐语传丹药,偏恨藏机不显言。
  右调寄《鹧鸪天》
  却说那卫旭霞自与云仙会这一番,见过素琼这首玉兰诗,又得了小春月会佳人之期,渡湖归家之后,只有个家僮山鹧儿形影相随,镇日废寝忘餐的思想,几乎害起病来,丧了这条风流俊俏的命儿。
  忽一日,于香雪亭中叫山鹧儿烹茶,闲坐想起了自己形单影只之况,乃长叹道:“我思天赋人以七尺之躯,一般生在世界,也有享荣华富贵的,也有处贫穷孤苦的,故不平若此!即如我卫彩这样一个人材,竟使我家徒壁立,一主一仆,箪餐瓢饮,虚度年华,好不伤感人也!更有两件吃紧的事情,牵挂在心:一者所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未审何时得遂求凰之愿,兆梦熊罴以嗣宗祧;二者又不知命中可能勾选中青钱,腰金衣紫,上得封报父母,下得荣荫妻子。”
  想罢,复又自解道:“我如今这两件事,虽人生必不可无的,但亦非人力所能致者。假如我这样一个孤苦寒儒,要求佳偶,要显达成名,真个是磨杵作针之难。那有识英雄的眼睛,肯把千金淑媛配我?那有拔孤寒的主司,肯把一生富贵付我?”乃又想道:“若依我今日之论,难道终身无佳人作配了?又难道老于这腐儒了?我且不免学那董仲舒,不窥园奋志一番。今科入试,倘得侥幸一捷,不怕没有玉人作匹。那时或者去图这素琼小姐,有成就之机,亦未可料也。”正是:
  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
  乃对山鹧儿道:“有茶取过来吃。”鹧儿道:“茶已烹熟多时了,见相公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思想,不敢来惊动,只怕冷了,且先吃杯儿,待我再去烹来吃罢。”
  旭霞将来吃了,乃道:“鹧儿,你道我在此思想些什么来?”鹧儿道:“小奴也度得出相公的心事一二。如此闲着眼睛的思想,必非是别样事情,自然是前日到苏州去游玩,看上了人家烧香女子,眉来眼去了一番,害相公相思。”旭霞道:“呸!难道我为着这样没正经,也值得去费神思?是为着功名之事。目下要用功一番,倘后日去应试,得一举成名,不枉老爷昔日望我之意。”鹧儿道:“原来如此。相公若得肯用功,不似平日这样喜欢闲游,读几年书,做了个官儿,不但耀祖荣宗,连这小奴也兴头兴头。”旭霞道:“我今晚就要看书了。你去拂拭好了书案,安排些夜膳来吃。”鹧儿答应而去。
  旭霞又取出那芳姿遗照来玩味过,又口诵他的玉兰诗一遍,赞叹不住道:“素琼小姐,我这里时刻想慕你的闭月羞花之貌,剪冰裁雪之才,只怕你拿我这两首诗去看不上眼,倒不以我为念。我如今砺志书诗,磨穿铁砚,倘能功成名就了,图得你为妻,卫彩生平之愿足矣!”正想间,鹧儿进来道:“相公吩咐,书房已经扫干净了,请吃过夜饭去看书。”
  旭霞进去吃了,便走到书房中去,点青灯,埋头芸案,悬梁刺股的吟诵书史,直坐到山鸡初唱,觉得身子困倦,和衣而卧在床,才朦胧的睡去,竟做出一个梦来。
  看官们,你道卫旭霞做的是甚么梦儿?竟是玉帝遣太白金星下降,要指点戒谕他而来。那金星的妆束,道他怎生打扮?有一阕《西江月》词为证,但见他:
  头戴东坡巾样,身穿白色镶袍。黄丝绦系枉风飘,粉底儿靴踹着。雪鬓花须银面,素鬃拂麈频摇。鸠筇连击嘱哓哓,点破迷途免学。
  那太白金星摇摇摆摆的走到旭霞床前,嘱咐道:“卫彩,细细听我道来。我乃上界太白金星是也。天帝遣我来戒谕你一番,更要指点你前途休咎。你本是玉皇殿上的柱史星儿,因与人间记功书过差了,谪贬为凡。原付你有封侯之分的,但不该去淫那两个尼姑,扰乱清规。伽蓝奏疏,上帝见之发指。颠播你姻缘,降你爵禄,后来只好发个科甲,做个平常官儿了。你的姻缘当在百里之内,三九之年,自然圆聚,但还有一番周折。明日可到山南雨花台去,求一游仙,他自然发付你来。切须牢记!我自去也。”嘱罢,竟自去了。
  却说那旭霞梦中,被这太白金星嘱咐了这一番,朦朦胧胧的醒转来,见得灯又灭了,鹧儿又熟睡在那边,只得立起身来。走到窗前,仔细看时,且喜月尚未落檐头,还有微光,遂临窗坐下,暗想道:“这个梦儿来得古怪,怎的上苍遣这太白长庚来托梦,说我原是天上谪星,又是有封侯之分的,为着淫了尼姑,颠播姻缘,降减爵禄。我想起来,淫了尼姑尚然罪透天门,难道破了素琼小姐的身,是一个黄花闺女,玉帝反不责罚,金星倒不说起?我道此夜毕竟是那了凡有些跷蹊在内。莫非算个金蝉脱壳之计来哄我?如今总之不要去细推详了。古语有云:‘万恶淫为首’。这样事体原不是要巴出身的人做的。”
  乃叹口气道:“也是命该如此。那日同了杜卿云一齐回去了,是一桩好事。不知为什么独留在庵,被他勾入迷魂阵里,失于操持,害了终身。目今喜得还有一半好处在后边。原许有科甲之分,又指点我姻缘在百里之内;但是有什么‘一番周折’,教我去寻游仙指示。我想起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待天明了,须索悄悄的走一遭,或者果然有遇,也不可知。”
  正想间,只听得鸡声三唱,宿鸟喧林,月落檐头,东方开曙,渐渐的天明了,乃叫鹧儿一声:“起来。”鹧儿在梦里,听得呼唤,慌忙的爬起来,穿了衣服,走到跟前道:“相公平昔夜里不读书,要睡到日上三竿。昨夜用了功,今日为何倒起来得恁早?”旭霞道:“我要出去会一朋友,趁早打点朝饭来吃。”鹧儿道:“莫非相公才读得半夜书,又没心想了,要出去游山玩景?”旭霞道:“不要你管!你自去收拾。”鹤儿答应而去,不一时将面水来与家主用了,即摆茶饭来吃过。整好衣冠,吩咐鹧儿一声,遂步出门儿,望外走去跋林寻径。
  过了虾撤岭,来到山南雨花台前。寻踪觅迹,竟不见有什么仙人的影儿。旭霞气的盘山度岭,约莫走了数里路,觉得腿酸脚软,见一株大松树下,遂坐于石上,在那里思想。又见一个樵夫远远唱歌而来,旭霞侧看双耳细细听他。你道唱的是什么歌儿?竟是几句警世之言,歌曰:
  朝樵苏,暮樵苏,布衣粗粝乐妻孥。奸淫犯罪无我分,富贵荣华也任他。一日十二时中多少风波险,偏是樵夫稳稳过。
  那樵夫一头走一头唱,见了旭霞坐于石上,乃道:“前面山坡上一个戴巾穿道袍的,坐在那边,这里又是一个。”
  旭霞听得了,乃疑想道:“莫非就是仙人?”欲要问一声儿,可怪他飞奔的去了,只得立起身来,依这樵夫的来路,走上前去。只听得松林深处冬冬的响,有似唱道情的声音。一步步走近松林里去,只见一块大石坡上坐着个人儿。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纶巾,恰似孔明模样;身穿道褶,浑如回道形儿。腰间系一条丝绦,挂一个斑点葫芦在上。脚下着一双棕色芒鞋。左手执一筒渔鼓,右手捻两爿竹片。打坐于石坡之上,在那里高高低低的唱。
  旭霞见了,心里想道:“这样打扮,自然是仙人无疑了。”听他唱毕,遂走近身去,深深下拜道:“凡子卫彩,今日特来寻访大仙。幸得相遇,乞求指点。”那人道:“我乃一云游散人,怎敢叨个‘仙’字?文士请起。敢问家居何处?怎的晓得贫道在此,重蒙赐顾?”旭霞道:“凡子家居本山长圻,梅林茅舍。只缘童年早失怙恃,齑盐守困,埋迹芸窗。昨夜五更时分,朦胧睡去,梦中忽见太白金星,立于面前,指点前途,戒谕以往,道卫彩后来婚姻有一番颠沛周折,教我来求大仙指示。”
  那人道:“原来是上苍遣星指点来的,不如与你直说了罢。我乃天台山石榴洞张紫阳是也。今日偶尔云游到此,不道又被天公漏泄,使你来问。你婚姻之事,果然天公罚你一番,颠沛迟延。中间更有一段风波,起于平地,也少不得我于中效劳一番。我今先付与你丹药一丸,牢佩在身,后来自有应验。”
  说罢,即于葫芦中倾出一粒金衣丹药,授予旭霞,乃道:“那丸丹药是完聚你婚姻之事的。”旭霞受了丹药,作揖下去,及至抬头起来,那张紫阳的影儿也不见了。旭霞此时,心上惊疑不已,乃道:“昨宵得梦,今日准准的遇着仙人,这也真个古怪!想我后日也还略有些好处。”原由来路,欢天喜地的过岭而归。
  到了门首,恰好鹧儿在外,山扉洞启在那边,一径走到书房中去坐下。鹧儿见了家主,忙去收拾茶饭来吃了,乃问家主道:“相公今日出去了大半日,要会朋友,可会得着否?”旭霞道:“是会着的。”鹧儿道:“还是男朋友女相知?曾留相公吃些点心么?”旭霞道:“痴奴才,胡说!”鹧儿见家主骂了一句,还转身出去,走到门道,劈面撞着了杜卿云到来。鹧儿道:“杜相公,今日恁风吹得到我家?”卿云道:“特来望望你们相公,可在家里么?”鹧儿道:“相公绝早出去了,才回来得,在书房中看书。”
  卿云一径直到书房里面,见了旭霞乃道:“表弟在此用功么?”旭霞忽见卿云立在面前,喜不自胜,连忙走来作了揖,启口道:“外日连扰而别,倏焉两月余矣。日日相慕,恨一水之隔,犹如海角天涯。迩来母舅两大人并阖宅起居得意么?”卿云道:“也没有什么好,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照旧平平。但表弟孤单独处,家严、家母常在舍思想着了,觉得寝食不安,着实在家怜惜表弟。”
  旭霞听了卿云这两句话,忽然间想着了父母,遂潸潸然的流下泪来,拭干了乃道:“为外甥的处此孤苦之境,连累尊长牵挂,害他寝食不安,都是我之罪也。”卿云道:“这是至亲骨肉,出于肺腑之情,一毫勉强不得的。”旭霞道:“正是休戚相关,自是彼此同然,岂是寻常人所可比者?”
  说罢乃道:“今日正处寂寥,蒙表兄降重,以叙亲情,慰我渴想,真快事也!但敝处荒僻,更兼家窘,一味山蔬野菜,简慢怎处?”卿云道:“表弟何得讲这样话儿!弟此来非为贪于宴饮,一者举家牵挂,道是表弟久不入城,来探望一面;二者为秋闱在即,家严道是表弟在家看书无伴,特命我寻下一所僻静僧房,要表弟同去用功,彼此有兴。后日进场,倘图得个侥幸,也是好的,故尔特造高斋。”
  旭霞道:“蒙母舅大人垂念,又承表兄见爱,实弟之幸也。但弟阮囊如洗,去的时节,亦必略带几金,少贴薪水方好。”卿云道:“表弟差矣!若是家严与弟两人平日有悭吝之意的,今日也不来拉表弟了。”旭霞道:“既蒙如此厚爱,功名又是己事,焉敢有违?自当同去便了。”说罢,吃过了茶,备些蔬肴夜膳来吃了。两人在灯火之下,又叙谈了一回,便抵足而睡了。正是:
  客来随分家常饭,唯薄酒三杯两盏。
  到得天明,二人起来梳洗过,吃了朝饭,同卿云游山玩水一回,归来宿了。明日遂收拾了琴剑书箱,吩咐鹧儿看好家里,乃一齐登舟,出了长圻。
  恰好风恬浪静,湖光山色,潋滟空藴。两人在舟,对景谈心,你道好不豪兴!正是:
  一叶扁舟泛水滨,两人促膝话衷情。
  浮鸥沉没湖光里,荡漾轻帆破浪行。
  那旭霞、卿云二人一齐渡湖到郡去了。不知到什么庵观里去用功,且听下回分解。
  旭霞婚姻事亏了表兄,功名事亏了母舅,今人便少此等好亲眷。旭霞认了凡作素琼,到此时方才疑起。长庚星不已笑得齿冷耶?
  第六回 摄尼魂显示阿鼻狱
  削发为除烦恼,空门自有清规。胡行邪念触天威,诏仰阴司深罪。鬼刹勾魂白日,冥途哀苦徘徊。阎罗殿鞫法无亏,指示阿鼻显畏。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了凡在昆山邬老夫人家,载了这些斋粮经钱香烛之资,自这日归庵之后,心里也道是难消受,不免遇了雨天,闲暇无事,原与他诵几卷受生经儿。
  一日,与云仙商量道:“我这里施主少,斋粮淡薄。昨夜困在床上思想,不若印些佛图出去,沿村一派,做个西资会儿,收些钱线米麦之类,混帐混帐,可好么?”云仙道:“好是好的,只怕这样事不雅了。”了凡道:“管什么不雅?却不晓得世上这起尼姑、和尚看经说法,总不过是骗施主的钱钞,能有得几个顾着体面,为人忏悔消灾的?”主意定了,停过一日,买了纸张,印就无数佛图,出去沿村派过。还扎下一只小小莲船。
  到了五月朔日,请着几个道友,原供了几张鲜明纸马,菜品蔬食,摆设得齐齐整整。拉到这起干瘪婆子,挨肩擦背的坐了一堂,做起西资会来。你道好不热闹!但见得:
  香烟袅袅,燃的是沉檀速降;钟磬锽锽,敲的是紧慢十八。俊俏优尼,诵声菩萨,宛如莺啭深林;干瘪老妪,念句弥陀,浑似牛号空谷。更有一班蓬松黄发,歪嘴田螺眼的丫头,要修来世,抱着两只木红布的鞋皮,妆做金莲缓步;穿上一件浆便补的布袄,假学杨柳腰肢。伸出只只粗手,黑漆灰扒无二;矗起对对酥胸,连蒂扁蒲一样。吃多了茶忙寻坑厕,包满了饭撒屁连声。真个是:
  山魈水怪出现,夜叉罗刹呈形。
  看这起婆子、丫头们,听得一声钟磬齐敲,连忙立起身来,随着尼姑摆一个长蛇阵势,到外面山坡上串莲船去了。不题。
  却说了凡、云仙在里边执事,云仙值香积厨,了凡管库房。恰好云仙要配齐了茶点心,等这起串莲船的进来吃。走到库房里去,与了凡讨茶果,岂知了凡一时头眩起来,速速叫了声“不好过”,竟自面如土色,瞑目而逝了。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此时吓得云仙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呼叫起来。遂惊动了外边这起念佛的、奔走的都来看,人人惊骇。也有说撞了急神的,也有去摸他身上,说:“还是热的,想是什么恶星辰过度,少不得还要醒转来。”如此挨挨挤挤,乱嚷嚷了一回,都觉扫兴,各自零零落落的归去了。单剩得一个云仙,两个相好的道友,看这死了凡在那边。正是:
  虔心来佛会,扫兴一齐归。
  不题。
  却说那了凡死的时节,你道他怎生受苦?岂料牛头马面在庵里赶来赶去了半日,只等这起人出去了,提个空儿,把这黑索来下手,套上了凡头里,扯到黑暗黄泉路上,着实乱打。了凡哀求道:“饶了小尼罢!”鬼卒道:“你这乱清规的淫尼,那个饶你!你道这个所在是受苦了?要汝去游遍地狱,只怕叫不得这许多苦恼讨饶哩!”
  说罢,遂牵着了凡,行了一程,走到第一殿阎罗天子殿前。但见夜叉罗刹,分班布列;枷械刑具,森森摆出。乃暗想道:“怎的我今日受这样苦楚?”正暗想间,被那鬼卒一把拖了,望殿上一丢道:“禀上大王,阳间犯规的尼姑勾拿到了。”阎王道:“今日我这里上界发下一起夫妻忤逆的人犯,要凌迟碎剐,不得功夫审这尼姑了,已发到转轮龙图包大王了。你可速速带去。”
  鬼卒领了钧旨,拖下了凡,上了脚镣手佇,绑缚定当,遂解到转轮王殿前。但听得击鼓吆堂,一班鬼卒拥着龙图王出来坐了殿。鬼卒们参见毕,遂分班立定。牛头马面带这了凡上殿,禀过,销了勾拿票儿。龙图王启口道:“你就是不规不法的了凡么?”了凡道:“大王爷详察,小尼从幼出了家,今年二十三岁了。在庵中朝诵经文,夜念弥陀,苦守清规,并不曾做什么私情勾当的呢。”龙图道:“你不做的时节,伽蓝、土地怎的无因就上奏天庭玉帝?何由发到地府勾拿,还要嘴强!叫皂隶与我掌嘴二十!”
  掌过,了凡含着苦痛辩道:“那个伽蓝神圣,或者是小尼于初一月半忘敬了,他怪着小尼,捏奏天庭,今日害小尼受苦。”龙图道:“胡说!难道你与那洞庭卫彩淫媾,也是伽蓝捏出来的?你自去想来!”了凡道:“这个事情,实不敢瞒着大王爷,但也是那卫彩来勾引小尼,原不是小尼乐从的呢。求大王爷原情饶恕。”龙图道:“你认他做弟子,是乐从的了。又把那素琼小姐设计,做了妆头,骗那卫彩上手,难道也是他来勾引你么?”
  了凡听那大王这一番说活,心中畏怖,真个是舌头抵了牙齿,竟强辩不出了,低着头儿,伏于地下。龙图又道:“好好里一个卫状元,要封侯的,被你诱入迷魂阵,使他恋恋于心;后来复入庵中,淫污云仙,犯了逆天大罪。上帝降了他的爵禄,颠沛他的姻缘。又有一件最恶的事,好好里一个黄花闺女,把他假妆说骗,暗地坏他的声名。这样罪恶,本该堕入阿鼻,永不超生;还亏你阳寿未绝,玉帝批下来,只要罚你游遍地狱,戒谕将来之事,放你回生。”
  了凡听见龙图王这番说话,道是原许释放回生,此时虽放他游遍地狱,也是甘心的了。乃磕头如捣蒜的拜谢。龙图道:“如今罚你去游遍了地狱,放你回生去做尼姑,须要虔守清规,不可复萌故态。你可晓得,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那日月之光是瞒他不得的呢。若再犯出来,必要陷入阿鼻狱中,受千般苦恼,万般刑罚,切须牢记。”遂吩咐牛头马面道:“你可押那尼姑去,先把那阿鼻狱教他细看一番,然后引到别地狱去游遍了,好好还他生魂,领归庵去,不可有误。”
  鬼卒听了钧旨,仍旧牵了尼姑,走出殿来,果然引到阿鼻地狱边去。了凡见着,吓得魂飞魄荡。但见此狱,周匝有七重铁城,七重铁网罗覆其上,更有铁刀团团为林。无量猛火,纵广八万四千由旬,罪人之身,遍满其中,如活鱼在熬油锅里,无处躲身之苦。复有无数铁嘴飞鸟,往往来来,啖啄罪人之肉。了凡此时,乃暗想道:“原来阿鼻地狱这样惨伤苦楚的。今番回生去的时节,总算遇了最难熬之事也!只得硬着心肠,忍一忍了,再不去胡思乱想,瞒天瞒地的作出孽来,堕入此狱受苦了。”
  鬼卒见那了凡看过地狱苦状,似有畏惧之形象,遂替他放了刑具,引到诸地狱去,层层游过,乃对他道:“我们两个送你回去,若肯大大把我们些使用,不引你到旧路上过了。”了凡道:“若得如此,我回庵去的时节,多拉几个道友拜见部忄干,化些金银锭帛,报你恩德。”鬼卒听见了凡出口许过,遂引他出了地府之门,教把门将军销了号簿,到一条花花世界的路上行走。
  了凡此时,觉得心中快活,行过一程,远远望见许多长幡宝盖,拥着一个披袈裟的而来。了凡定睛一看,你道好不古怪!那来的非别,竟是了凡的师父。见了乃道:“师父,你成了善果。在这样好处,救救徒弟!”那师道:“要我救你,倒也不难。但你不学长进,做出这样事来,败坏我的山门,丧自己的终身,受这样羞辱苦楚。你如今回生去时,及早悔过迁善,立下苦志,或者后来略有一线出头日子。”
  了凡此时,只管哀求。那师道:“你此时求我,也没用,但目不忍见你出身露体。待我把一件衣服与你穿了回去。待寿终之时,我自有个道理来护你。”说罢,遂教了凡闭了目,念过一声咒语,倏然化成一件旧袈裟来,与了凡穿了;又吩咐了几句。了凡拜谢而别。
  那鬼卒见他师徒别后,遂引着了凡又走一程,顷刻之间到了尼庵门首。了凡的魂儿见得庵门洞开在那边,如飞的一奔,竟入库房去了。
  此时云仙与几个道友,正在那里商量,道是这样夏天,已死过一日一夜,心头虽则是热的,该备衣裳棺木郭了。云仙道:“待我再去探看一回,整顿未迟。”说罢,云仙同了一个道友,走进库房里去,伸手到了凡胸膛中去一摸,只见这死尸直跳起来,吓得这两人魂不附体,道是走尸了,都跑到外边立做一堆,错愕惊骇。又停过刻余,不见动静,复走进去。你道好不诧异!那了凡竟爬起来坐在那边了。
  此时众人越觉稀奇。云仙欲要进去,心上又畏缩害怕,立于门外,叫一声:“师兄。”了凡竟尔轻轻的答应道:“你们不要惊怕,我还魂了。那牛头马面在山门外要使用,替我快快多化些纸钱在门首,打发他去。”说罢,众人见他将身运动,面色渐渐红活起来。那时云仙与这几个道友,也不惊疑了,都欢天喜地,走入库房里去看。
  谁知那了凡此时,虽则还魂醒来,还是被这起夜叉鬼卒吓浑在那边的,故尔见了人去问他,心神恍惚,不言不语。云仙见得如此光景,乃想道:“莫非真个有什么牛头马面在外要使用、不能够清爽?”急忙走到厨下,安排两碗素菜饭食,拿些金银锭帛,送至山门外去烧化了。转身进来,只见了凡与道友在那里说话了。云仙喜不自胜,也走过来问长问短。
  一时惊动了满村男男女女,道是新闻,顷刻挨挤了一庵,都来穷究他死去到地府的事。了凡倒说遇了好处放回的言语,哄骗得众人沸沸扬扬,千声弥陀,万声喝采,道是吃素修行这样好的。你说我说了一回,各人都自散去了。正是:
  隐恶假言善,哄众弥陀念。
  若吐出真情,难见江东面。
  却说了凡原是不曾生病死的,回生转来,竟行动如常,一径走到佛堂里去,稽首了一回,起来就拜谢了这几个道友,乃对云仙道:“我有一心愿要商量。一来当报天恩,做一个水陆道场。拜些经忏,超度众生;二来这西资会因我这场不测,遂中止了,明日不免原去请这起女菩萨来,念完了佛。”云仙接口道:“正是原该完成胜果,不可有头无尾。但这莲船已化了,怎处?”了凡道:“这是总之要化的。”说罢,云仙自到厨下去,安排点心来与众道友吃过,留他住下。
  到得明日,真个先做完了佛会。又隔一日,遂从新备办做水陆道场酬荼再生之恩。正是:
  不受一番死复生,怎得优尼发志诚。
  启口就云开水陆,自新改过并酬恩。
  有分这番水陆道场做了,教这了凡如禁锢终身的一般,再不敢哄人来取乐了。不知他后来果然作何状貌,更不知卿云到郡的行止,且听下回分解。
  了凡不过与卫生取乐,为何犯这般重罪?了凡道是伽蓝见怪,轻事重报,极是极是。了凡骗老夫人无数斋粮、经钱,又骗沿村一派许多米麦、线草,龙图偏不问起。可见僧尼募化,原是阴府许他做的,所以今日宰官长者日日为人开缘簿也。
  第七回 东禅寺遇友结金兰
  僦寓梵王宫,埋迹钻研铁砚中。更尽灯残犹刺股,心雄,互对伊晤彻晓钟。天遣俊才逢,谊结金兰志道同。窃得梦中题记取,加工,犹有挥毫作稿浓。
  右调寄《南乡子》
  却说这杜卿云自那日到洞庭长圻去拉了卫旭霞,泛湖而归。旭霞到了卿云家里,见过母舅、舅母,住下几日。
  一日,杜老促迫儿子卿云,唤一个家僮平头儿,先到东禅寺里去打扫了赁下的僧房,铺下床帐,然后检点日用盘费,发到寺里,遂教平头儿住下炊煮。卿云、旭霞二人,收拾了书箱,唤老苍头挑了,一齐步到寺中,参拜了佛像。
  那住持和尚已晓得了,走出来迎接,作揖过,坐定,吃了一道茶,互相叙谈片刻。别了和尚,随即到那书室中去。你道这所房子,怎样精致僻静?但见得:
  禅房深处,花发天然文锦;曲径幽闲,鸟鸣自在笙簧。满架荼蘼白雪,沿阶苔藓青衣。葵榴照眼,灼灼摇窗风弄影;蒲艾盈庭,青青拂槛户生光。蝶入粉墙来,翻飞难出;燕穿画栋去,刷掠偏宜。真个好一所人迹罕到的幽闲避喧处也!
  旭霞进去见了,对卿云道:“表兄何以觅得这样好所在,挈带做表弟的受用?”卿云道:“我在家中看书,最厌人来缠扰。这寺住持,向与我相知。偶一日闲步到此,倒是他说起,遂慨然诺许。恰好又合了家严命我寻坐地之意,故特来屈表兄作伴耳。”旭霞道:“原来如此,也是表兄与他有缘。”说罢,遂各自去铺好了书案,相对坐下,伊晤一番。
  恰值那平头儿烹茶进来,两人桌上各摆了一壶,又焚起一炉好香来,那时,愈觉清幽得紧。正是:
  茶熟香清可喜,风声竹韵幽然。
  各自倾出佳茗,悠悠自在的吃过几杯,又去埋头芸案一回。觉得天色将暮,昏钟声起,宿鸟争枝的时候了,乃唤平头儿收拾夜膳吃过,点起青灯,吟哦的用功,直到更漏将尽始睡。到得天时起来,依旧是这样矢志下帷,量梁刺股的研究。
  光阴迅速,倏焉又是半个多月。一日,卿云归家去了,旭霞独自在此,想起那素琼小姐与张紫阳丹药这两桩事,细细的摹拟了一回,觉得心中焦躁,闷坐无聊,走到外面殿上,正值寂寂无人,在那里踱来踱去,口诵他的芳姿遗照。忽见左厢门内走出一个飘飘拽拽的年少来,旭霞遂停了口,仔细一看。欲要去启齿亲近,又恐怕是个狂妄的人,被他不睬,殊为不雅。但在那里冷眼看他的行动。谁知旭霞不敢去亲近他,倒是这少年一步步的走上殿来,见了旭霞,遂作一揖,乃道:“兄长何处?”
  旭霞见他先来施礼,就道是个文人韵士,可亲近的了,答应道:“小弟洞庭长圻人氏,贱姓卫,小字旭霞。”那少年道,“洞庭长圻是个有山有水去处,弟素所慕者,但从未有到,深以为恨。”说罢,又问道:“兄长今日有何贵冗,到这寺来?”旭霞道:“蒙舍亲相挚,在此作伴看书。”年少道:“莫非就是西房用功的两位么?”旭霞道:“正是。”亦问道:“尊姓贵表,家居何处?亦有何事在此?”少年道:“小弟姓吉,字彦霄,舍下就在双塔寺左缘。试期渐近,亦在此寺东房效颦避喧。”旭霞道:“弟处初到,不晓得珠玉在左,有失请教。”吉彦霄道:“小弟亦尚欠拜,容日当竭诚谒寓领诲。”说罢,各自作别。
  说那卫旭霞在里边想着了素琼之事,心中焦躁,故尔出来散步遣怀。岂料遇着那洛阳年少,叙谈了这一回,心事都忘却了,急忙忙走到里面,吃过几杯茶,就去攻读书史了。正是:
  与君一席话,解却万般愁。
  却说杜卿云归去,理了些政事,过宿一夜,即到寺来。旭霞见了,把这殿上遇见吉彦霄之事,在那里述与卿云听。恰好这吉彦霄写了两个社弟的名帖,教平头儿传将进来。两人见了,即忙倒屣迎进,作揖逊坐,唤平头儿点茶吃了。
  卿云启口道:“小弟这里尚未进谒,反蒙先施。”彦霄道:“小弟坐在此月余矣。前者住持兰若,谈及两兄在这里下榻用功,日欲识荆请教,又恐进来惊动两兄窗课,故尔延挨至今。偶然昨日在殿廊闲步,得遇令亲卫兄,不弃卑鄙,乃赐叙谈,所以今日敢于轻造。”说罢,又点茶吃过,遂起身别去。到得明日,卿云与旭霞也写了帖子去答拜了。以后你来我往,会文讲究,竟成莫逆。
  那吉彦霄独处一室,始初不曾相遇杜、卫二人的时节,倒也不觉冷静;已后来来往往了这几遭,竟自不瞅不睬的难过。一日,走过来与杜、卫二人商量好了,索性把自己的书籍铺盖、日用盘费都搬至卿云寓中来了。三人一同住下,后来竟学刘、关、张桃园故事,同拜鸡坛,结为义社。兄弟胶漆相投的又过了旬余。
  岂知杜老在家牵挂儿子、外甥用功辛苦,竟备了些酒食,使老苍头到寺来道:“老相公请两位相公归去一次。”旭霞对卿云道:“母舅唤我们回去怎的呢?”卿云道:“家严自然有什么老诚见识,要教导你我,必非无事。”旭霞道:“自然同兄去走一遭,但是这彦霄兄独自在此怎处?”彦霄道:“卫兄差矣!令母舅相请,为着小弟,违尊长之命,还该就去才是。”旭霞、卿云道:“这便得罪了。”说罢,二人竟同了老苍头,一径出门去了。
  却说那吉彦霄送他出门,转身进来,坐于室中,不免去搜今博古一番。到得夜来,平头儿支值停当去睡了。彦霄直坐到更阑人静的时候,偶然翻出旭霞的草课来看,只见一片薛涛笺儿夹在草稿中心。揭开看时,念过一遍,那时心中惊骇不已,更加玩味,知是写着素琼的轻盈态度,切骨切髓的肉麻,乃道:“昆山邬氏素琼是我姑家表妹,难道是同姓同名的?恰好又是个小姐,只恐没有此事。”
  细想了一回,乃叹一声道:“决然是我表妹无疑了。我想起来,这都是我们姑娘不是。岂不闻古语有云:慈母之护真女,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居必重闺,衣必,结。不使行路之情得以入之也。而今乃引他出去游玩,被人如此轻薄,真个是‘冶容诲淫’了。更可笑那卫旭霞是个名教中人,岂不闻《诗》之所云‘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之句?也不该见了人家的闺女,费这样瞎心机,虚空思慕,望风怀想。倘然害出无着落的相思病来,从何处去说苦?真个是轻薄狂妄,可笑之极。我如今欲待袖起了以灭其迹,恐他来时寻觅,必然疑虑着我,致生忿恨。不若原替他藏于故处,只做个不知便了。若是他有心向慕的,不晓得我与他家是亲,少不得还要自露圭角出来,那时我便乘机诮他几句;若不说起,也不必去搜求他的过失,致伤友谊。”想毕,原把这笺夹好,仍旧替他押了;乃剔起孤灯,又看了一回书儿,觉得身子困倦,更有几个蚊虫来缠扰,只得解却轻衫,自去睡了。
  明日起来梳洗过,到得饭后,但见那杜、卫二人,一齐步至,彦霄接见了道:“两兄回府,尊大人说些什么来?卿云、旭霞道:“竟没有什么话说,道是我们两个在这里看书辛苦,把些酒食慰劳一番,有偏彦霄兄了。”说罢,各自坐定清谈。旭霞乃道:“如今已是六月中了,到七月初各要归去,收拾进京了,那得还有工夫作文?目下虽处炎夏,喜得此室幽深高敞,绝无暑气相逼。不得悠悠忽忽,蹉跎过了日子,该拟几个题目,大家辛苦做一番,后日入场去,文思熟溜,也是自己得便宜处。”卿云道::“有理。”三人一同拟了几个题目,各自写出,贴于案头壁上。定了一日三篇的课规去做,做完了誊出,互相讲究批点。如此者又将旬余。
  忽一日,彦霄同卿云出去闲步。旭霞无意中走到彦霄案头,去翻他的文籍,只见这簿面里夹着一个红单帖儿,仔细一看,见前面写着:“三月十五夜,梦魁星指示乡场题目。”旭霞此时,惊喜无狂;又看到后边,竟是完完全全的三场试题写于这帖上。旭霞遂牢牢记熟了,乃想道:“他毕竟道是‘天机不可泄漏’,故尔藏好在此。平日再不见他说起。岂知今日天使我见了,被我记熟在心,或者也有些际遇亦未可知。我如今也不可说向人知,待早晚乘空把来做就了,细细改好,记着进场去。倘或他的梦儿果然有应,出着了,不费心思的录于卷上,那时,步蟾宫,攀桂枝,十有八九之分矣!”想罢,恰好那两个进来。旭霞悄悄地替他藏好了,急忙走到自己案边坐下,假做埋头看书的模样。彦霄见了乃道:“卫兄这样用功,后日应试,自然是个榜首无疑了。”旭霞道:“小弟如此庸姿,就是夜以继日的用功,怎比得吾兄天才敏捷?独步蟾宫定是吾兄了。”三人仍旧坐了,看书做文,孜孜勤勉。
  一日,旭霞想着了这几个题目,欲要做就文字,又道他两个碍眼,难于举笔,踌蹰了半日。恰好是夜卿云与彦霄有兴,猜拳掷色,多吃了几杯酒,先去睡了。那时正中旭霞之意,遂唤平头儿烹了一壶茶来,使他去睡了,独自坐于灯火之下。这时候,觉得四无人声,精神清爽得紧。正是:
  更深万籁沉,窗静灯花翠。
  旭霞先将这几个《四书》题来,摹拟一番,研墨润笔,手写口吟,准准直做到鸡唱五更,谯楼鼓绝,几篇稿儿竟做完了。将来念过一遍,又改了几句,觉得妥贴了,此时心中暗喜道:“这几篇今夜幸尔凑巧,被我做完。容日再捉个空儿,一发把那经题后场都做完全,将来念熟,岂不快哉?”想罢,把这草稿藏好于护书匣中,也去脱衣睡了。正是:
  胸储二酉珠玑足,倚马成文不待思。
  到得明日起来,又各自去辛勤肄业。
  不道是光阴易掷,倏焉是七月初了。旭霞这几篇经文后场,又捉空做就。那时三人一同择定白门长行吉日,都合在卿云斋头,会集起程。大家收拾了书籍,封些房金,谢了两房住持,你东我西的归去了。正是:
  乍结陈雷谊,心同如断金。
  互相资丽泽,胶漆订山盟。
  但不知那三个宾兴客何日起程到建业去乡试,且听下回分解。
  卫与杜是表亲,吉与邬氏又是表亲,随手生波,文心妙绝。
  吉翻卫书,寻出素琼诗来;卫翻吉书,寻出魁星题来。通是要紧事,两人何不藏好?
  第八回 闹花园蠢奴得佳扇
  婢窃扇头佳画,独潜金谷偷瞧。惊疑男子并多娇,生出千般讥诮。正尔踌蹰嗟叹,耳边频唱歌谣。蠢奴忽至恶言调,失却丹青二妙。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这素琼小姐,自那日画完了这把扇儿,不时去取出来细玩一番,想慕卫旭霞风姿,如饥思食,如渴思饮,几乎害出病来。一日,想着了老夫人吩咐,要送这尼庵几幅吊挂,乃道:“向者母亲叫我画,我缘愁情如海,恹恹体倦,所以延至今日尚未曾落墨。前日母亲偶然问及,已自支吾过了;如今还受生的日期渐渐近来,若再蹉跎日子,归去时没有得应付怎处?今日不免熏沐了,打就稿子画去。”正是:
  愁心不耐拈针线,勉强研脂写画图。
  说罢,对春桃道:“你去取一盆热水来,我要净手。”春桃答应而去,少顷遂捧一盆进来,说道:“小姐,水在此。”素琼取了一丸肥皂,去净了手;又对春桃说:“替我再焚一炉好香,把这些颜色盆儿摆在桌上。”春桃道:“莫非小姐又要画扇子哩?”素琼道:“贱人,胡说!”春桃遂去收拾停当,道:“小姐要画什么画儿?不若画这几幅吊挂罢。后日奶奶要起来没有,得与他烦恼几句,那时就不美了。”素琼道:“我原是为此。”又对春桃道:“替我在护书里拣四幅上号云母单条过来。”春桃听了,忙向匣中翻了一回,准准的择了四幅。见得一把金扇在内,取来揭开看时,竟然画得红红绿绿的。春桃暗想道:“莫非就是前日画的那把?待我悄悄的袖他出去看看,不知他画些什么在上。”
  春桃回头一顾,只见素琼背地坐着,竟将这扇子藏于袖中,拿了单条,闭着护书,将来付与素琼道:“小姐,纸在此。”素琼接来,铺于案上,乃对春桃道:“你住在那边与我磨墨研脂。”春桃此时正欲出去细看扇上的画,听见说要他住下服事,心上有些不愿,乃作奸计道:“前日小姐画扇,要打发春桃出去,今日缘何要春桃住下研脂和粉?况且奶奶吩咐,不知要春桃去做什么事来。”素琼道:“你要去就去,谁个毕竟要你?在那里胡言乱语!”说罢,春桃竟自出去了。素琼自去调匀脂粉,润笔构思的画了。正是:
  欲图二十诸天像,费尽千金淑媛思。
  却说这春桃袖了这把扇子,走到外厢来,一径开了角门到花园里去,坐在太湖石边,便向袖中取出。揭开时,仔细着眼,竟是一对风流俊俏在上。此时春桃见了,乃惊骇暗想道:“这个男子明明像那了凡的弟子,那女人又像小姐的容貌,怎的这样像得十分?这也有些古怪。”春桃乃对着这把扇儿摩拟,又想过一回,乃道:“原来如此。我前日再想不起为什么见了老夫人来,藏过了扇子,只说要画大士像。如今又不见画什么大士像。连我那时也错认了,道是毕竟画些春画消遣,岂知乃是这个缘故。咳,小姐小姐,你是个千金闺秀,怎的这样胡思乱想!那卫生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他乡游子,怎的见了一面,又不曾眉来眼去,言语相亲,这样思慕他,就值得把自己的花容月貌、贵重身躯,画来与他相并?我想小姐痴也不是这样痴。如此看起来,我前日在这里对他说不若央了凡为媒、赘他归来这番说话,岂知小姐此时嗔怒,竟是假意;倒也合他心意的。”
  想毕,又道:“今日这柄扇子,喜得是我见了,自然与你包荒。倘然落在老夫人手里,他看见一男一女相并扇头,男人像卫生,女人像小姐,自然道尼庵会过了一次。那时教老夫人好不气死!”想罢,正欲细细再看一番,只听得角门口悠悠扬扬唱歌出来。
  春桃袖了扇子,侧耳听着,乃是这瘌痢柳儿。你道他唱的什么山歌?竟是一只旧《挂枝儿》,歌道:
  东南风起打斜来,好朵鲜花叶上开。后生娘子弗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里来。
  那柳儿唱罢,走进园中一看道:“半个月日不曾进来,一个花园,弄得这样七零八落的光景了。思量我老爷存日,未曾出去做官的时节,日日请了几个朋友坐在亭子上,猜拳行令,吃酒作乐,收拾得园里花锦团生。岂知去做了一任官,不得还乡。而今奶奶日日同这起尼姑、道婆,出去烧香念佛,不管家里。不要说老爷平昔相交朋友,见了这个园里要嗟叹,就是我这样一个瘌痢家奴,蠢然一物,思量着了肚里也觉有些难过。”乃道:“待我走到池边去看,可有荷花了。”
  遂走到假山边去。只见春桃坐于太湖石上,劈头撞着,吓得柳儿乱嚷乱跳起来,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荷花池里狐狸精妖怪出现了。”春桃道:“啐,瘌奴才,眼花了,是我!”柳儿仔细一看,认是春桃,遂走近身去道:“我只认是什么妖怪,把我一吓,却原来是春桃姐姐。为何独自在此?倘然撞着了鬼,被他迷死了怎处?”春桃道:“不要胡说?你方才唱这样山歌,再唱只与我听听。”
  柳儿道:“这样山歌,道是好听,又教我唱。但这山歌虽然弗是钱买个,也要工夫去学来。你要我唱,可拿些东西请我请请,还有极好的在这里,唱与你听。”春桃道:“今日不曾带得什么东西。你唱了,待我别日拿些糕饼之类来赏你。”柳儿道:“糕饼我不要吃的,要你下半截这件好东西来尝一尝。”春桃发怒道:“狗奴才,我去对老夫人、小姐说了,打死你这狗头!”柳儿道:“春桃姐,不要气,让我唱好些的与你听罢。”春桃道:“只要唱得好,饶你这次。”柳儿乃把手一拍,遂唱道:
  二十去了念一来,弗做得人情也是呆。三十去了花易谢,双手招郎郎弗来。
  唱罢,对春桃道:“唱得好么?”春桃心里道是他油嘴,故意唱这样歌儿来调戏他,乃假惺惺的道:“唱得不好。”柳儿道:“我请问你那里这一句不好?待我解说与你听。即如春桃姐姐,目下这样青春年少,妖妖娆娆,花扑扑的一个好面孔,壮馒馒一个好身体,不肯做些人情替别人活搭活搭,到得老来,面孔又皱,牙齿又落,身体又只管干瘪起来,那个时节,总铺满银子贴了别人。双手去扯人上身,不要说别人不肯,就是我这样一个瘌痢男儿,一世里不见这件好东西的,也不动火了。”春桃听了这一番说话,不觉怒从心起,骂不绝口的望外就走。
  柳儿见他要走出去了,乃赶上去一把抓住道:“姐姐好人,今日园里幸喜无人在此,我与你做一做好事,也是大家有趣的呢。”说罢,扭住再不肯放。将去亲嘴,被春桃两个大巴掌摆脱了,飞奔的进角门而去。谁知春桃身子便摆脱了,袖中那把金扇,被柳儿歪缠得慌了,竟落在巷堂里地上。
  那柳儿见他去了,又赶不着,口里连连骂了他几声,一径也望外边而走。只见地下横着一把扇子,柳儿拾起来看了一看,乃道:“自然是这臭花娘的,被我赶得急了,袖子里突了出来,也不晓得。我两日因老夫人道是观音山尼姑在那边替他念受生经,家里吃了素,终日是这些白榻豆腐,缠得口中淡杀来。且拿去换些芝麻糖来甜甜再作区处。”遂慌忙奔出巷堂,一径到街上去。恰好一个糖担歇在巷口,柳儿四顾一望,见得无人走来,袖中取出,望糖担一丢。那卖糖的人拿来看了一看,见得柳儿慌张失志,毕竟道是偷出来的,也是手忙脚乱的,叉二三十根芝麻糖付与柳儿。
  柳儿接来袖了,也不争论,心满意足的回去,坐在大门槛上,在那里细细的吃。只见春桃面如土色的走来道:“柳儿,你方才在园中可见一把扇子么?”柳儿见得春桃来问他,把这吃剩的糖藏好袖中,做不知,睬也不去睬他。春桃又问道:“柳儿哥,你若曾拾得我的扇子,情原出赏钱,还了我。”柳儿立起身来道:“扇子是长的短的?可曾交付与我?只管唠唠叨叨。可惜我也不曾拾;就拾了,你方才这样可恶,也没得还你了。”春桃道:“瘌奴才,园中并无别人,不是你拾是那个拾了去?”柳儿道:“臭花娘,你自己不小心,倒来寻我?我如今索性同你到奶奶面前去讲明白了,大家放落了念头。”
  说罢,柳儿一把拖了春桃,要到老夫人那边去。那时春桃虽是失落了扇子,连小姐也不知的,见柳儿扯去见老夫人,恐怕露出马脚来,连累小姐,倒吓得魂不附体,乃道:“柳哥,你不见就罢了。什么大事,值得到奶奶面前去说?”柳儿道:“你方才狠头狠脑,道是值百拾两银子的,冤我拾了,思量起来,怎的不毒?我柳儿一向老爷在日,道我不偷东摸西,比别人欢喜加倍。今日你这丫头,倒来冤我做贼!若不到奶奶处去说明,后日不见了些东西,尽道是我偷了!”春桃一发着了忙,竟自飞奔进去。柳儿道:“这个臭花娘去了,我且到外边吃完了几根糖再处。”柳儿一头吃,一头走,竟自到街上去了。不题。
  却说这春桃不见了扇子,心惊胆战的去见柳儿,倒被他歪缠了多时,真正急得进退无门。只听得碧霞叫一声:“春桃姐,小姐道你半日不在面前,在那里发怒,要打哩!”春桃听得了,连忙走进房去,不言不语,来于素琼面前,心中犹如小鹿撞的一般。素琼道:“你在外边做恁的?去了半日。”春桃此时,只得说个慌道:“老夫人唤去煎茶服事了一回。”素琼道:“既如此,不计你了。吊挂已画完了,替我拿去与老夫人看。若不中意,待我再画。”春桃将来卷好,一径到外厢去了。
  却说素琼独坐无聊,忽然想着了卫生,乃道:“我久不见那风流才子之面,趁这春桃不在,不免去取笺、扇出来,玩味一番,以消寂寞。”想罢,向匣中去取翻了一转。谁知单单剩得这笺在内,扇子的影儿也不见了。此时素琼道是古怪,心中暗想道:“这柄扇儿,明明是我前日看了,放在这匣里的,为何不见了?况且我房中之物,并无闲杂人进来,难道是那个偷了去?”又向别个箱笼中寻了一回,觉得没处寻了,连这诗笺索性也不看了,闷闷昏昏,凭于栏杆上思想。
  恰好春桃拿这画去与老夫人看了,走进来回覆道:“小姐画在此,老夫人中意的了。要小姐放在洁净所在,去日来取。”素琼此时,正处忧闷之际,答应道:“你且放在桌上。”春桃将来,放于桌上。见得小姐如此光景,暗想道:“莫非晓得这扇不见了,在那里闷闷不乐?倘然问我起来怎处?”
  春桃正暗想间,素琼启口道:“春桃,你方才取纸的时节,匣中可见我一柄扇子么?”春桃道是不好了,急得两颊通红,硬着嘴儿对道:“小姐方才教我匣中拣纸,并不见什么扇儿。”素琼道:“明明是我经手放在里边的,房中又无别人进来,怎的就不见了?毕竟是你拿起在那边。快些拿出来,不要没些正经,将来遗失了。”
  春桃见小姐说得明明白白,要着在他身上,暗想道:“决没寻处的了。”急得浑头浑脑,假意去翻箱倒笼一回,遂含着泪眼道:“小姐不要冤枉春桃,真个不曾拿呢!”素琼道:“你不曾拿,难道这把扇子飞了出去?还要嘴强!”春桃此时,越发急得进退无门,不觉放声大哭起来。素琼见得春桃这样光景,暗想道:“凡事不可造次。或者失记在别的箱笼里也未可知。况且这丫头平日再无偷窃之行,此时何苦去枉逼他?”乃道:“春桃,不见了扇子,难道不要寻的?如今又无人打骂你,为何倒哭起来?但你若真个不曾拿,也要细细的替我寻着了,自然赏你。如今且把这吊挂来藏过了,再收拾好了这些颜色盆儿,那扇子明日寻罢。”春桃听了这几句话,犹如得了恩赦的一般,拭干了眼泪,自去小心收拾了。但素琼说便如此说,只是心中忧闷,竟向床上去睡了。正是:
  无端窃去意中真,恼杀深闺二八人。
  顷刻一腔愁似海,难将心事对人论。
  但不知这把扇子那卖糖的换去,究竟作何着落?且听下回分解。
  扇在素琼笥中,如何得到卫生手里?春桃一偷,柳儿一拾,全部关目在此。
  第九回 三同袍入试两登科
  发掉葑溪开锦缆,同人逸兴翩翩。美淡雅笑赛神仙。片帆乘浪去,偕愿中青钱。共跃龙门防点额,场题梦应无愆。两生切着祖生鞭。蟾宫折桂后,并慰向隅怜。
  右调寄《临江仙》
  却说卫旭霞自那日在东禅寺里别了彦霄,遂同卿云到家住过一宿,于明日起身,渡湖而归。住下几日,设处了些盘缠,到卿云家来。见过了母舅、舅母,遂与卿云作过揖。卿云道:“表弟回宅,家中事体,想都吩咐尊使了。”旭霞道:“表兄深知做表弟的一贫如洗,身外并无余物,甚是容易支持的。但些须进京盘费,倒设处了两三日。”卿云道:“这样小事,难道做表兄的不出,值得自去费心?”旭霞道:“功名己事,何敢累兄?”只见门外吉彦霄亦自徐徐步至。三人揖过,卿云即拱彦霄、旭霞到书室中去坐下叙谈,自己进去吩咐,收拾了些酒肴摆列出来,与三人作祖饯。卿云陪了行令、猜拳,极其畅饮。直至抵暮,彦霄起身谢别了。
  到得明日,彦霄亦作东,邀杜、卫二人,宴饯一番。至起程吉日,同雇了一只画舫,止带杜家一个平头儿,装下行李盘费,扬扬得意,下船而去。正是:
  今朝发初白门去,各欲青钱中选回。
  却说三人聚首在舟,觉道意气相投,志同道合,有时饮酒笑谈一回,有时论文讲学一回。唯卫旭霞常常想着了素琼小姐,与这仙授丹药不能穷究其理,心上带着几分不快,笑谈之际,只得勉强和之。
  一路你说我话,倏焉到了丹阳地面。泊了船,宿过了夜,明日清早吃过饭,打发来船,检点行李,各自雇了牲口,行了一日,抵暮到句容上饭店宿了。到得明日起身,骑了牲口,直抵建业,择了一所寓处,赁来住下。
  卿云唤平头儿收拾酒饭,三人一齐吃了,觉得天色尚早,卿云乃道:“我们今日不免在城中略步一步,看看土风,明日用功罢。”旭霞、彦霄道:“这也使得。”说罢,一齐出寓。先到贡院前去走过一次,以后着处领略。恰值抵暮,忙忙归寓。吃过夜饭睡了。
  明日起来,俱铺设了书史,各自用功。旭霞有时偷闲,把这几篇做就的草稿,又加润色、熟诵一番。在寓有兴,三人同到街上去闲游散步,到寓来原是这样钻研文课。
  过了几日,乃是八月上旬头场试期了,一起进了场,都入号房坐下,等候题目。你道好不诧异,主考出的题竟是那彦霄梦中者。那时彦霄见了,心中暗喜无任,乃道:“世间有这样奇事!想是神灵护佑,故先使那魁星来托梦。幸喜得不泄漏天机,先依题做就,记熟在此。”乃道:“待我改出来,细细再加改削一番,从从容容誊于卷上,这个月中丹桂不怕不让我先攀了。”彦霄自言自想,乃磨墨动笔,在那里写了。
  再说卫旭霞道是应着吉彦霄之梦,遂了自己的愿,也在号房里欣喜,暗想道:“世间奇奇怪怪的事尽有,这吉彦霄与我素无相识的,忽然使他来结社结盟,写出梦里三场题目,暗中凑巧,使我知之,预先做就,今日遂应其梦,莫非是祖宗有幸?今番这遭该步蟾宫,故得天使其然耳。但是心上有件过意不去:卿云表兄这样厚情,当时不曾相闻得他,是我薄幸了。”乃道:“苍天苍天,若是三场的题俱应验了,倘得标名榜上,回去时那个有才有貌的素琼小姐是我的掌中物了。”
  旭霞暗地思想,遂徐徐动笔,把这几篇文点出;又加改削一番,誊在卷上。此时场中,惟有这吉、卫二人欢天喜地、力也不费的安逸,岂知那卿云在号房中苦思力索,直做到合场都撤过卷,慌慌忙忙的写完了,乃得一齐出来。
  到了下处,备了些酒肴,三人畅饮。明日起来,各去写出试作,互相批看,你赞我赞一回。停过一日,走到贡院前去看时,贴出者甚多,喜得这三人不在其内。
  复进第二场去。吉,卫二人又出着了梦中之题,乃似前场不费心机的誊在卷上。卿云这日也觉文思熟络了,亦是一挥而就,候撤卷过,同出场来。原是前日一般的吃了些酒食。为这两番辛苦,三人觉得体倦,都去睡了。明日又把试作写出来看过。
  喜得二场原不贴出,俱进第三场去。出的竟是梦中之题,一字不差。卫、吉二人俱扬扬得意的誊满卷子,与众一起出了贡院,归寓住下,只等揭晓时名登金榜了。正是:
  平居学得穿杨技,指望朱衣一点头。
  那三人考试已毕,镇日在寓饮酒作乐。
  过了数日,一日,正遇天气晴朗,卿云对旭霞、彦霄道:“我们三人都是今科初次观场,到达帝都地面,岂可兀坐窄寓,不出去游玩一番,以广闻见?”旭霞、彦霄道:“这也是极妙的。正为这些古迹处但闻其名,未睹其实,即如这麾扇渡,晋时陈敏据建业,军临大航岸,顾荣以白羽扇挥之,其军遂溃,这去处不可不去一观。雨花台在长干里南,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经于此,感天雨花,亦一大古迹处,亦不可不去领略一番。”卿云道:“拚却几日工夫,是古迹处都去畅游,亦一大快事也。”
  说罢,三人吃了朝饭,带了杖头,吩咐平头儿看了下处,出了门儿,随处游玩。到了佳胜所在,各自随意领略,准准游了三四日,城内城外这些名胜之地,都被这三人游遍了。
  一日,又到这院子里去识荆过几个妓者,卿云出脱了些钱钞,徐步归寓。谈今说古一回,饮些酒儿,都去睡了。偏是旭霞心上,又想着了姻缘之事不知落在何处,更想着了张紫阳的丹药隐语,再揣摸不出未知何日应验,在那里劳心焦思,卧不贴席。挨到谯楼鼓绝、鸡鸣报晓的时候,朦朦胧胧正欲睡去,只听得街坊上人声喧沸。旭霞侧耳听着,停过刻余,忽然敲门打户起来。
  这时节,沉睡之人都惊醒了。那平头儿径自去开了门儿,竟自拥一起人进来,乱嚷道:“这里可乃是苏州相公的尊寓么?”那时三人慌慌忙忙地穿了衣服,都是战战兢兢地立做一堆,不敢答言。倒是这起报录的人道:“相公们不要着忙,我们是报房里,借问这里可是苏州卫相公的尊寓么?”
  那三人听见称一声“卫相公”,道是旭霞中了。卿云即上前去问道:“列位要寻这卫相公,莫非他中了?”报录的道:“正是。”卿云道:“有是有一个在这里。”报录的道:“既是在这里,三位中是那一位尊讳是彩,中了解元。”
  那时听得了“解元”两字,三人倒觉得惊呆了。停过一回,旭霞走近前来道:“卫彩是我,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列位不要认差了。”报录的道:“那有认差之理?请相公先拿些喜钱出来香香手,同去吃了宴,再领大赏罢。”
  此时卿云自己中与不中,尚在未定,先见得表弟中了解元,心上也有八九分欢喜,见这起人在那里争论要报喜钱,想着了旭霞身边纵有些许,那能得他彀?即忙自去开了护书,取出十两纹银,付与他们。那报录的接了袖着,随拥他到贡院赴宴去了。正是:
  桂折一枝先付我,杨穿三叶始惊人。
  说那杜卿云与吉彦霄赞叹了一回,独是彦霄暗想道:“怎的这魁星托梦,示以三场题目,及到场中,都应验了。难道我这几篇文字做得不好?我想起来,虽不指望拔解,一个举人谅也粗粗中得,如何此时不见动静?”
  彦霄正在那里躁急心热,只见又拥一起穿青的人进来。杜卿云见得是报录的打扮,心里只道是自己中了,慌慌张张的走近前来询问。那报录的道:“这里有一位姓吉名潢的苏州相公中了第二名经魁,是那一个?”吉彦霄听得了,也喜欢得魂不附体,走出来道:“吉潢是我。”这起报录的遂拥住了讨些钱钞,竟自一把拖着彦霄,如蜂拥的去了。单单剩得一个杜卿云独坐寓中,还在那里痴心妄想,等候报录的来。
  谁知等了一回,竟尔绝无影响。卿云乃思想道:“怎么他两个通报都中了,独空了我不中。”心中愧恨,遂走到贡院前去一看,只见贴的榜儿扯得零零落落在那边了。只听得这些人在那里说:“今年某州中几个,某府中几个,唯有苏州府七县一州便中得这一解一魁。”
  卿云站着,听见了这一番说话,明明道是自己没有分了,觉道意兴萧然,垂头丧气的回寓去,睡在榻上。那个平头儿见他们两个中了,自己家主不中,心上也有些没兴,乃走近榻来对卿云道,“此时不见来报,只怕相公今科不能彀中了。”卿云道:“这个大事,岂是勉强得的?幸喜卫相公中了解元,是我一家至戚,还算不得扫兴。”
  主仆两个正说话间,外面一双新贵,宴罢鹿鸣,得意扬扬的进门而来。卿云见了,即忙立起身来,道个恭喜。旭霞遂作一揖下去,谢卿云道:“表弟若没有母舅、表兄二亲提拔教诲,焉得有今日?但是表兄这样高才厚德,不知主司为何埋没了。”卿云道:“弟之愚卤庸才,本该在孙山外的。”说罢,彦霄也谦逊几句。卿云叫平头儿买办酒肴,与二人贺喜。卿云倒也脱放的,竟不以功名为念,一样欢喜畅饮。直吃到三更才睡。
  独有这卫旭霞,此时中便中了,有那素琼在心里,觉有些心绪如麻。杜、吉二人都□□的睡了,偏是他翻来覆去的再睡不着,心中暗想道:“我如今回去,拜谢了母舅、舅母,毕竟要到尼庵里报知了凡,请他去说向素琼小姐得知,然后央媒去通言于老夫人。或者道我是一个新解元,竟自一诺无辞,也未可知。”想罢,又踌躇道:“倘然我回去的时节,那个小姐被他人聘去了,教我怎生设处?这条穷性命就要付还阎罗天子了。”想了更余,觉得神思困倦起来,不知不觉的沉入黑甜乡了。到得明日起来,同彦霄去拜谢了座师、房师。
  归寓来又停一日后,三人各自买了些金陵土仪,收拾行李,一同出城。唤平头儿雇了牲口,原行到句容宿了,明日直抵丹阳,唤船而归,愈加扬扬得意。那杜卿云虽是下第之客,也不当十分优虑,原是一样的在舟吃酒笑谈,共相作乐。如此在路行了两日,入关到郡了。正是:
  三人共济诣蟾宫,丹桂香偏付二公。
  点额成龙真有异,一番寒苦岂云同。
  那三人已自到家,但不知那吉彦霄作何兴头状态,卫旭霞可真到尼庵去报信,且听下回分解。
  摹写得意处,个人手舞足蹈。处处点缀旭霞心事,笔底缜密之极。
  第十回 出金阊画铺得双真
  为想佳人梦寐长,偏于相隔怨参商。金阊买得双真面,摹拟明珠暗里藏。随落日,到尼堂。信音无诉思+惶。题诗斗室聊传意,黑夜寻岐泣路傍。
  右调寄《鹧鸪天》
  却说柳儿那日在花园中拾了那把金扇,将来换在糖担上去了,害着素琼小姐翻箱倒笼,搜寻不出,几乎闷死;更连累春桃逼得泣涕涟涟,都是那不做美的蠢奴干这样短寿命的事情。岂知那卖糖的人一总摸了些名人书画,单条古轴,连这把画扇,竟尔拿到苏州专诸巷内收古董的店上,卖了许多银子,回家去了。
  那店主人叫做史老实,将这些书画,一一看过,摆列在摊头上。那个史老实幼时原读过几行书,粗粗识几个字儿,见了这扇上诗句、款儿,就道是闺阁娇娃有意之笔,在那里暗喜道:“这柄画扇,倘遇着了豪华公子,爱这样情种的,不怕不卖他几两银子。但是原要妆饰得他贵重,使人起眼。”遂把一个五色绞镶匣子放在里边,外边贴个红票头,写着“昆山邬氏素琼画扇”,竖于橱内。正是:
  价重连城赵壁,须逢识者怀归。
  却说那杜、卫、吉三人,是日金陵归家后,各自去料理诸务。吉家拜客设宴,兴头得紧。惟卫旭霞在母舅家住过几日,忽然思量着那尼庵报信之事,只说要归。杜老乃赠他几两回家盘费之资。旭霞拜谢而别,出门来,一径由金阊而走。正是:
  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
  岂知在专诸巷内经过,见得这些店家书画古轴摆设得齐整非常,旭霞见了,逐到店上细细看玩,赞叹不已。又走到史老实古董店前,见摊头上铺设更加精美,也都件件看过。直看到店里去,见挂一个轩辕镜在内,去照照头面,见得镜中照着一口橱里,匣上标着“昆山邬氏素琼画扇”八字,暗里惊骇。
  瞥眼转来,橱里实是有个扇匣,明写着几个字在上,乃细想道:“前者那云仙说他是会丹青的。难道是一个宦家闺女,轻意就肯画扇出来售与别人?只恐不是。”乃道,“目下也不必狐疑得,替他讨来一看,便知端的了。”
  遂对店中史老实道:“橱里这把画扇,借来一观。”史老实道:“这把画扇,不是轻意借人看的。兄若要买,拿来看;不要买,单是赏鉴,非是小人得罪,不敢从命。”旭霞道:“老人家差了。这把扇子,就欺我买不起,看也不容先看一看?”史老实道:“小人有罪了,但是小店规矩,若是贵重古董,一定要先见了银子,看货还价。”旭霞遂从袖中取出母舅所赠之银,交付与他。那史老实收了,遂去启匣取扇,付与旭霞。
  旭霞接过扇来,轻轻揭开,先看落的款,见是“昆山邬氏素琼画并题”几字在上,顿觉呆了一回;又看前面画题是“支硎春晓”回字;更将这诗念过一遍,越发惊骇无已,乃暗想道:“那把扇子自然是他今春游了支硎写景的笔无疑了。但是这首诗,意味似有炫玉求售的口气。难道他先有下了意中人儿在那里想慕了,我想起来,既是有情之作,也不该在这店铺里了。真个使人莫解!”
  仔细一看,竟是娇娇滴滴活见的一个素琼小姐立于红芳丛里。此时吓得魂不附体,痴态迷离,不觉失声大笑道:“今日怎的有缘,得复睹娇娃之面!我想昔日尼庵乍会的时节,岂容尽意顾盼;目下虽云镜花水月,究是曩时光景,被我执于手中,亲近不已,实是梦想所不到者,倒也使人魂消魄散。我想要写自己的容貌,原是一桩难事,不知他何以描得这样妙绝!更未喻他何以写就轻盈娇貌,傍着才人,其中必有跷蹊缘故。待我再细看那男子的庞儿。”
  正想间,那史老实道:“先生这样津津有味,想必中尊意的了。快些称足了银子,拿回府上,慢慢的赏玩。”旭霞道:“待再看一回,就称银便了。”又定睛细看,心中暗想:“恰像自己的眉目。”道是诧异,抬头起来向轩辕镜一照,你道好不古怪:自己的面貌却与扇上的紫衣年少一般。旭霞此时,真个入了化境,遂手舞足蹈的道:“还好!还好!我始初见了这几句诗,疑他另有想慕,不免吃醋拈酸。如今喜得相并的竟是我,补的景又是尼庵前后一派,苍峦碧涧,红芳绿树,是春间会时即景。这段疑心,此时终得释去。但不知他一面之顾,怎样看得真切,背后就摹想出来?真个是绝世无双的聪明伶俐人也!”
  想罢,乃叹一声道:“我卫彩有何福分,重蒙千金淑媛垂爱不忘。这样造化,教我怎消受得起!”那史老实见他只管自言自语,如醉如痴的看个不了,乃又道:“相公也看得彀了,不该得罪取笑说小店一日这样主顾遇了两三个,不要说不做得生意,就是小人陪着,也没工夫吃饭。”说罢,竟向旭霞手中夺来收好了,藏过匣中,取这银子放在柜上道:“相公,若要买就买,不要买请收了银子。”
  旭霞被那史老实劈手夺去,倒吓了一吓,乃低声下气的道:“老人家,你是老做生意了,为何恁般性急!敢问要许多价钱?”史老见他像了要买的光景,放下脸来道:“不是小人唐突,原看得久了。这把扇子,在相公面前怎敢讨虚价?只要得五两。”旭霞道:“可让得些么?”史老实道:“小老浑名叫做史老实,再不肯说谎价的。”
  旭霞此时,惟恐史老实再说出“不卖”两字来,乃讨等子来称这包银子,准准恰好五两,双手付与史老。史老接在手里一看,块块细丝;略称一称,道是不少,心里暗喜无任,遂去连匣取来,揭落了票头,授与旭霞道:“相公,就是这个绢匣,也是名手做的,原值五六钱银子,不要轻觑了他。”旭霞接在手中,心里喜不自胜,忙把扇儿藏好匣中,袖了,飞奔的出了阊门。
  由枫汶而走,迤逦而行。到了支硎山下,喜得日尚未落,一径上山,步至庵前。但见那禅门半开半掩在那边,悄悄的挨至佛堂上,觉得阒寂无人,心里踌躇了半晌,乃作咳嗽一声。香火婆子听得了,走出来见了旭霞,乃道:“原来就是卫相公,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晚?”旭霞答应过,问道:“你们两位师傅可在庵里么?”婆子道:“今日俱在昆山去了。”
  旭霞听得了这句话,蓦地里吓得进退无门,心中惶惑了一回,又问道:“有什么正经去的?”婆子道:“不要说起!近日,我们了凡师傅生出一场急病来,死去还魂。如今要坐关受戒,去化那邬老夫人,做一斋筵进关。又要去约他还受生这一项,故此今早去的。相公若要到那里去的,不是我催出门,目下晚了,快快该去。”
  旭霞想一想道:“我要到洞庭山去,拗路进来望你们两位师父。不道无缘,恰不相遇。如今教我到那里去?”婆子道:“相公不要怪我,是他们两个出去时吩咐道:“不论男女,认得的,不认得的,一概不许作主招留过宿。”旭霞听了这番说话,更见得红日西沉,乃想道:“我今本为要尼姑传信而来,原欲急于归去的,岂知为着这把扇子,淹搭了这大半日,急急忙忙走到这里,不道又是这个局面。那婆子执性得紧,我那里不去借宿了,何苦与他歪缠?”对婆子道:“我自去也,你关好了门。”
  说罢,遂欲动足。忽然想道:“我若一径去了,要他传示我中解元的信儿,可不竟成虚话?如今不免持素琼扇上所题之诗和他一首,写于斗室壁间;更于款上明写出折桂意思,待他们来还受生时,少不得那素琼小姐原要到这室中下榻的,使他见了,一则暗暗传知折桂消息,二则这把扇儿晓得着落于我,不以我为无情浪子,安慰他芳心一番,也是一桩美事。”乃对婆子道:“你可晓得有笔砚在那里?”婆子道:“笔砚想是里面斗室中有,相公是认得的。要写什么,请进去写。”旭霞答应一声,径自曲曲折折的走到斗室中去,真个端端正正摆于桌上。喜得砚地中有水,随研起墨来,蘸饱了笔,捻管细想,步成一绝,书于壁上:
  一晤天潢难再逢,相思海样积于中。
  蓝田应去求双壁,莫许牛郎窃驾通。
  写毕,念过一遍,遂落了“洞庭解元卫彩和答前韵并书”的款,阁了笔。走到外面,见得天色昏黑起来,对婆子道过一声,走出山来。
  此时正是九月下旬,金乌已是西坠,仰见星河灿烂,静听落叶凄其,四顾无人,路径难辨,旭霞不觉心中凄怆起来。正想间,远远望见天平拗里,一盏路灯徐徐下岭,乃三脚两步的趋迎上去,劈面撞着一个和尚。旭霞道:“我是读书人,因天暮途穷,失路无投,正在此凄惶无措。”那和尚举灯一照,见是一个怯怯书生,启口道:“居士,你要到那里去?”旭霞道:“小弟要到木渎去的,因有事盘桓,路径又生,走了许多屈路,行至此间。”和尚道:“既如此,居士,你不要忙,我就在咫尺白云庵中,不嫌卑鄙,可同到小庵去宿了,明日早行何如?”
  旭霞接应道:“若得师父不弃,提救穷途之苦,当图衔结以报。”说罢,随了和尚,步至庵中,互相作揖,通名道姓一回。旭霞不免说出是新科解元。这起和尚们是最势利的,忙去收拾了些佳肴美酒,将来奉承。旭霞此时,正处枵腹之际,见和尚又是殷殷相劝,直吃到酩酊而睡。
  到得天明起来,又留过朝饭,旭霞作揖而别。出了山门,一径到木渎市西,上了航船,渡湖而返。正是:
  穷途客况足徘徊,进出无门天涯者。
  绝处常逢接引去,叹为观止得安排。
  不知那粉壁上的诗儿,后日素琼看时怎样举止,且听下回分解。
  卫生买扇,罄尽囊中之金换来,我以为值极矣。暗中自有神灵襄助矣,卫生乐不可言。
  第十一回 同榜客暗传折桂信
  巫女相思远,萧郎企慕遥。丹青难觅恨春桃。彀谷课非迢。暗示登科信,明言拜告娇。起来怀愧询春桃,反被话相嘲。
  右调寄《巫山一段云》
  却说那了凡与云仙两个,要到昆山县邬老夫人家去,化他设斋进关、做预修这两项事,备下四盒素品,雇下一只小船,双双登舟,解维而行。正遇着了顺风,不一日到了。泊船上岸,叫一个舟人挑了盘盒,一径走进门去。
  恰好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在厅上闲玩,见了云仙、了凡两个进去,老夫人不胜之喜道:“两位师父,今日何缘到此?”了凡、云仙俱问讯过,了凡启口道:“一向牵挂奶奶、小姐,日欲到来亲近,因有事碌碌,疏失至此。更兼五月初生出一场急病来,死了一日一夜,还魂转来,几乎不能见夫人、小姐之面。今日小尼是余生了。”老夫人道:“敢问师父患什么病症,急骤若此?”
  了凡道:“说起来甚是话长,待小尼细细的述与老夫人听。小尼欲做一西资会,一日,与云仙替老夫人诵了几卷受生经,闲坐佛堂,商量定了。停过两日,支值停当。到五月朔日,请了道友,拉了念佛的来到堂中诵经拜忏。至日中之时,小尼忽然头眩起来,竟自死了。老夫人,你道死去的时节怎生害怕?到十八层地狱重重游遍,受尽千般惊骇。幸遇龙图大王查我阳寿未绝;更考功过格簿,并无作孽之事,竟是释放回生,乃得重立人世。”
  老夫人道:“原来师父受此一番疾苦。我这里因路远了,影儿也不晓得,有失问候。正处不安,今日为何倒要备礼送来,使我受之不当?”了凡道:“些须小菜粗果,送来与老夫人、小姐吃茶。”老夫人道:“如此只得权收了,容日补答罢。”说罢遂叫春桃收过一边。又问道:“所烦的受生经儿,不知诵过许多了?”了凡道:“小尼同师弟朝夕课诵,一总诵过是矣。”老夫人道:“重劳之极。但是生日已近,还是几时到庵来好。”
  了凡道:“小尼今日到来,原非为别事。一来要问老夫人主意,二来尚有一事干渎。不知老夫人肯发心否?”老夫人道:“什么事体,莫非要装塑佛像么?”了凡道:“不是。”莫非要改造庵宇么?”了凡道:“又不是。是小尼一件分内之务,恐老夫人不允,所以不敢轻易出口。”老夫人道:“一向是相知的,有事尽说,何必如此?”
  云仙在坐,乃替了凡对老夫人道:“师兄说的也不是装塑,也不是改造,是思这场疾病,死而复生,感激天恩,目下要苦志受戒,欲做一个斋筵进关,苦无护法资助,意欲要老夫人喜舍。恐言之取厌,故将言不言耳。”老夫人道:“既如此,也是了凡师父一片诚心,修行善果。不要说我曾与两位往来的,就是素无相识者,去募化他,自然也要乐助。这个小事,你但放心。我来做预修的时节,替你备斋便了。”了凡听见慨然而诺,遂立起身来,问讯谢了。
  老夫人正欲再商量还受生事,只见外面走两个穿青的进来,立在阶下道:“我家相公来拜奶奶。”老夫人知是苏州侄儿中了举人来拜望,乃对素琼道:“你表兄来了,可同两位师父到汝房中去坐。春桃住在这里,服事一回,就叫他进来。”素琼听了吩咐,领着两尼一径到绣房中去了。
  却说吉彦霄恭恭敬敬的穿了公服,走到厅上,深深的拜了四拜,立起身来,卸去公服侍坐了,乃启口道:“一向疏失姑娘,望乞恕罪。”老夫人道:“侄儿恭喜!尚尔欠贺,今日又要劳你。”彦霄道:“岂敢。”老夫人道:“前日这报喜的来时,晓得侄儿中了,快活了一回。想你这样青年,就能耀祖荣宗,你父母两个也是有造化之人了。”彦霄道:“偶然侥幸。论起做侄儿的才学来,那得有个中日?”老夫人道:“这个也不要谦逊。比着解元差得一名了。”
  彦霄道:“若看起那解元来,是同寓的。他的文字也与侄儿不相上下,不知为什么被他占了头名。”老夫人道:“今年解元是何处人,得与侄儿同寓?”彦霄道:“就是苏州府人,住在洞庭山长圻,姓卫名彩,号旭霄,是一个青年。向与侄儿曾在东禅寺看书,结过盟的。”老夫人道:“原来也是苏州人。”说罢乃对彦霄道:“我同你到里面去坐,待我吩咐厨下,收拾点心。”彦霄立起身来,叫家僮住在外厢,自己随着姑娘,一径到内堂中去坐下。
  老夫人到厨下去了,彦霄在内,想起那卫旭霞芳姿遗照一事,乃暗里思索道:“怎的方才说他,姑娘略不谈起?想是原不认得的。既如此,我想那卫旭霞是虚空想思,不过是走马看花。又何由晓得姓字,又何由看得如此切骨切髓,又知是昆山人?这段狐疑,真个使人莫解。我道其中必有一个缘故。”正思想间,老夫人忽然走进来,引了彦霄到书房中去坐下,自己陪了,掇进酒肴,极其丰美。姑侄两个在那里说说话话的饮酒。不题。
  却说那春桃站在老夫人旁边,听了彦霄说了卫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因老夫人在坐,只做不晓,不敢搭言,暗中自付道:“他说是洞庭山人,姓名又是了凡弟子一般的,莫非就是他?如其有此事,那了凡这尼姑时运到了,待我进去报与他们知道。”遂飞奔的走到小姐房里,对了凡道:“师父,我得一喜信在此,可要说与你听?”
  素琼见得春桃气□□的,说:“小贱人,又来没些规矩!你有什么喜信?”春桃道:“小姐,不是诬言,实实是个喜信。只恐说了不但老师父们要快活,就是小姐也要快活的呢!”素琼道:“小贱人,你莫非见了鬼了!”了凡道:“小姐不要骂他,待春桃说来。”春桃道:“师父方才在外边,看见来的客人是我家老夫人的侄儿,住在苏州,因中了举人来拜望。他与老夫人在厅上闭话,说起今年解元是洞庭山长圻人。”
  素琼听得春桃说,乃接口道:“姓甚名谁,那吉相公可曾说明白么?”春桃道:“怎的不说明白?小姐,你道好不诧异,竟是春间相会了凡的弟子。”素琼、了凡、云仙三人听了春桃之言,一时惊喜无任。了凡道:“不信有这等奇事?我们的弟子中了解元,恐怕是同名同姓的。”春桃道:“那吉相公见在外边,若不信去问他就是。他还说向者与他结盟弟兄,今日又与他同下处考的。”
  了凡道:“此信若是真的,他少不得要到庵里来报我知道,目下省得又要去惊动那吉相公。他是簇簇新的一个举人,我们做尼姑的,也不便去问他。”素琼道:“这个何妨?但是此时也不必性急得的。”了凡道:“小姐之言,甚是有理。”素琼道:“师父,倘令弟中了,你虽是出家人,下半世受用不尽矣!”云仙道:“小姐,说便如此说,但目今世态炎凉之极,他或者道是我们师兄是个尼姑了,恐玷辱他们,竟不肯复来认为姊妹,亦未可料。”
  了凡听了云仙之言,道是讥诮他,乃对着云仙番个白眼。素琼乃接口道:“我看起了凡师令弟来,不是这样薄幸人品,不必疑虑到这个地位。”了凡道:“难道他是这等薄情?况且他有怀佳丽,尚欲藉我帮衬。”素琼道:“什么佳丽,要你帮衬?”了凡道:“这句话与小姐说不得的。”素琼道:“怎的说不得的?倒要求教。”
  了凡想了一想,欲要启口直言,因云仙、春桃二人在侧,恐素琼害羞,遂挽了他的手,走到栏干外去,附耳低言道:“我家舍弟,春间与小姐相会,即存心向慕。小尼送他出门的时节,他询我来,我对他道:小姐尚未许嫁。舍弟此时嘱付小尼道:若有寸进之日,要我与小姐做媒。”素琼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实是暗喜,却不好明言回答,只红着脸儿,默默然而已。正是:
  耳边忽送投机话,欲答含羞不敢言。
  却说老夫人进去陪彦霄吃过点心,也点检几簋素肴与两尼吃了,随到绣房中来,安放他们一番,俱留宿了。到得明日,先发付侄儿回家,又与了凡商量,做预修设斋之事。约定小春中旬到庵,一起料理。先把这四幅吊挂送与他,也打发归庵去了。唯有素琼小姐问了卫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又因了凡这一番附耳之言,心中顿起相思,镇日寝食不忘,几乎害起病来。
  一日,恰好老夫人烧香出去了,素琼独坐绣房,把他的诗笺玩味一番。忽然想着了画扇,乃叹息道:“这世间的事情,吉凶必有一个先兆的。我想这日画扇的时节,才要动笔落墨,只听得檐外鸦鸣几声,此时道有恁般口舌是非,疑虑了一回,岂知今日遗失了,兆应若此。”正思想间,春桃走进来,见得小姐长吁短叹,眉头不展,面带忧容,自然道是在那里愁这把扇儿,心上也觉着呆,乃不言不语的立于跟前。
  素琼见了,启口道:“教尔寻扇,缘何不肯与我寻着?真个可恨之极!”春桃心上又吃一惊,只得硬着口道:“扇子在房中之物,我不曾偷得,教我那里变出来还小姐呢?”素琼暗里也道春桃说得是,竟不疑虑他,遂道:“依你如此说来,真个没寻处了。我如今无可奈何,想着一计在此。目下喜得老夫人不在家里,替我到门首去,看一个卖卜先生,唤他进来问一课儿,有无就好放下念头了。”
  春桃答应而去,走到门首,立过一回,等得脚酸腿软,并不见有什么起课的来。正欲转身进去回覆,忽听得一声报君知响,乃走出门去,东西两头一望,见一个带巾的瞎子走来。春桃叫一声:“算命先生,可会占卦的么?”瞎子道:“算命少不得占卦,占卦少不得算命。这两样通会的。”春桃道::“既如此,我家小姐要起一课,请进来。”瞎子一步步的走上阶头,春桃拽了他的拄杖,引上厅堂,教他坐下,慌忙进去报与素琼知道。
  素琼遂于盆中净了手,包了钱方银子,轻移莲步的走到厅上。见得是个双瞽的,也不去回避他,遂叫春桃点了炷香儿,讨出金钱,接来暗中祷告过,付春桃授与他。那瞎子接来放在课筒里,摇了一回,排成一卦天风。瞎子问道:“是何用的?”春桃道:“是失物。”瞎子道:“失的可是竹木之器么?”春桃道:“是一把扇子。”
  瞎子道:“我晓得了。问卦先须看用神,失物以才为用爻。今不上卦,第六道路爻发动,是远方人得去了,似乎难寻着的。喜得日辰合着动爻,卦体又是以阴遇阳之象,不知为什么道路爻动,又临文曲青龙,依我看起来,是一个贵人得在那边。目下秋归冬旺,子孙卦身临第二爻亥宫,又是伏才属木,失物又是竹器,到十月间,水能生木,扶出才爻,当有着落之兆也。”
  素琼道:“若得先生之卦灵应,就好了。”瞎子道:“不瞒小姐说,小子是苏州人,浑名叫做活鬼谷,人人道好、个个喝采的呢!小姐若不信,后日应验起来,自然道我不是夸口了。如今闲话少说,课金只要一钱纹银,求小姐快送了,不要担搁小子的工夫。”素琼遂将这纸包叫春桃授与他。那瞎子接在手里,捻过一捻,觉得不少,即忙袖了,原叫春挑送出大门去了。
  春桃转身进来,收拾了香案,随了素琼到绣房中去,道:“小姐,那瞎子的课不知可着否?”素琼道:“他说在十月间当有着落之兆。我想起来,何由得到外厢去?他说是远方人得着了,又是什么贵人,那几句话都是浪言了。我道目下不见竟没有了,连这十月间之言也是虚话耳。”春桃乃假意劝道:“如今小姐也不必愁烦了。我道这把扇子值得几何?今日倒出脱了钱方银子。且到十月里看应验不应验,再作区处。”素琼道:“正是。我如今索性也不指望了。不知老夫人可曾回家?你可到外厢去看看来。”春桃答应一声,竟自出去了。
  且说素琼在闺中,闲思杂想。想着了自己年方及笄,尚无婚配的消息,不免有睍梅之恨,自言自语的道:“古礼有云:‘男大须婚,女大须配。’可笑我家母亲竟然日日与这起尼姑、道婆他来我往,烧香念佛,全不以择婿配婚为念,使我忧心如醉。未审何日得遂桃夭之愿也。依我想来,那了凡说他的弟子在那里想慕我,我看他原是一个俊雅人才,但不知吉家表兄说他中了解元的消息可确否?若非讹传,他果然有意于我,竟央了凡来做媒,或者我母亲势利他是一个解元,指望后边发达,遂自允了,倒也是男女相称的。只怕我命薄,没福分招受,他竟不曾中,原是一个落落书生,那时节,纵使有心向慕,央媒说合,母亲毕竟鄙薄他不相称,决不肯俯就的。这便怎生是好?”想罢,乃道:“苍天苍天,求你撮合他来成就百年姻眷?”素琼一面呼天而告,不知不觉的屈下双膝,深深礼拜。
  恰好春桃进来,被他见了,乃道:“小姐为何在此拜天?”素琼忽然惊起,觉得惭愧无地,问道:“春桃,你几时来的?可听得我祝告些什么来?”春桃见得小姐跼促不安,假意只做不知,道:“我才到得,但见小姐礼拜,并没有听见祝告。”素琼亦假意说道:“我也没有什么祝告来。因老夫人今年五十寿诞,在此祝告苍天,愿他身躬康健,寿命延长。”春桃道:“小姐缘何倒忘却了自己?依我起来,也当祝告一番。”素琼道:“当祝告恁般?”
  春桃道:“愿配一个美貌才人,朝夕偎红倚翠,得遂芳心,这也是小姐身上毕竟要祝告的。”素琼道,“小贱人,叫你去看老夫人可曾归来,不回覆我,倒讲这派乱言!”春桃见得小姐发怒了,乃慌忙接应道:“老夫人已回,请小姐出去,商量择日起程到支硎山去。”素琼听得,急急的踅转到老夫人那边去了。正是:
  一闻卫子登科信,惹得佳人肠九回。
  那素琼小姐已到老夫人跟前去,商量择日到支硎山去。不知何日起程,且看下回分解。
  彦霄传卫生解元消息,了凡传卫生求婚消息,曲曲折折,情境如画。
  春桃甚灵甚快,所云绰约丫头也。
  第十二回 归故里逃婚遇仙渡
  闲坐山亭心事绕。想起佳人,对扇频呼叫。痴情正浓奴至扰,朋侪入幕情偏恼。计赚成婚洞房闹。花烛相辉,照耀鸳鸯好。五夜坐怀不曾乱,孤帆渡去湖滨渺。
  右调寄《蝶恋花》
  却说卫旭霞自那日尼庵不遇,逢僧留宿后归家,未免到这些平日相知的山人文士那边,通去投刺拜过,我往他来,准准也闹了三四日。一日在家独坐,想到了窃题作稿,自己中了,背着卿云,如坐针毡的不安,心里着实懊恨道:“为人在世,负义忘恩之事,切不可做的,不意我竟蹈其辙!那母舅、表兄,就如儿子、兄弟一般待我,况且若无他牵引去看书,那里有凑巧处?我这日自然该通知他,使渠也在窗下做就,或者竟得折桂同回,岂不是全美之事?今日看他下第,于心何忍!”
  想罢,又道:“目下因这些应酬碌碌,自己心上之事倒忘却了,不免去取那素琼小姐的画扇,并这芳姿遗照出来,亲近一番,以解寂寞。”遂向匣中去取遗照,念过一遍,乃道:“如今有了他的亲笔真容,这几句摹效想像之言,用他不着矣!”随即袖了,将那画扇轻轻揭开,仔细一看,不知不觉的乱呼乱叫起来,道:“小姐,小姐,这样千娇百媚的芳容,与小生并着香肩,立于红芳曲径之中,好一幅‘刘阮入天台’也!”正想入痴境,忽见山鹧儿进来报道:“花遇春相公在外。”
  旭霞慌忙袖了扇子,欲要出去迎接,那花遇春立在面前。遂拱入室中,作揖坐定。茶过,遇春启口道:“前承新贵光顾,因有事往云间,致失倒屣,兼拜贺迟了,今特告情。”旭霞道:“尊驾枉过,茅舍生辉。”寒温过,乃道:“遇春兄几时不曾到凤老先生处去了?”
  遇春听见旭霞启口就问及凤来仪,便暗想道:“莫非他先晓得凤老要与他联姻,有所慕而问之?若果是此意,待我乘机说去,这个媒人自然有八九分光景了。”想罢,答言道:“小弟今早正在他家来。敢问旭霞兄,问凤来仪怎么?”旭霞道:“小弟前日去拜望,见他园中橘有千头之富,不亚巴邛乐境。”遇春道:“吾兄还不曾到他内园去,真个竹林药圃,有灵仙之乐。中有四宜堂,春则杏花疏雨,杨柳轻风;夏则竹阴漏日,桐影抉云;秋则霜红雾紫,点缀成林;冬则积雪初晴,疏林开爽。如此雅地,此老日坐其间赏玩,亦可称陆地神仙矣!”
  旭霞道:“这也是他修来之福。”遇春道:“但是天地间之事,尽有许多不平处。我道此老是受用之人矣!但天公再与他一个儿子,遂足渠之意了。”旭霞道:“我向与他往来,倒不晓得他无子嗣的。”遇春道:“有是曾有过的,奈生而不育。目下有一个瑞珠小姐,年将及笄,意欲招赘,正在那里拣择。”旭霞道,“也是他正经处,原不可造次的。”
  遇春道:“他的拣择,非一日了。向来原有许多巨富豪华,央媒造求,此老立意要择一风流才子。这起膏粱子弟,纵衣文绣之美,不过是羊质虎皮,怎入得他的眼睛?故此他再不轻诺。如今不知那里想着了吾兄尚未求凰,竟尔属意,特命小弟到宅而效执柯,不识尊意可否?”
  旭霞道:“这也是蒙他垂爱。但小弟孤贫,枯朽茑萝安敢仰附乔木!”遇春道:“旭霞兄簇簇新的一个折桂客,看遍长安花在即日矣,何谦言若是!兄的意思,或者欲与当道轩冕联姻,不愿与退归林下者缔秦晋耳!”旭霞道:“遇春兄说那里话来!弟虽侥幸,亦何足道?岂不闻‘饥来一字不堪煮,寒到何书堪作絮’?倘然允了,可不是误了他令爱的终身了?”
  遇春道:“依愚意来,若俯就了,后日真个享用不尽的呢!不是得罪说,莫要当面错过了。”旭霞道:“承兄雅爱,极该从命的。奈目下即欲北上会试,纵允也不及了。来春场后归家,再作区处可也。”遇春道:“吾兄北上之期,尚可稍缓几旬。倘尊意允的,不如目下允了,做过洞房花烛的小登科,到京去赶这金榜题名的大登科,岂不是人生的至乐之境?”
  旭霞道:“本非我之坚执,其实还有个隐情,故尔不敢轻诺。”遇春道:“什么隐情?莫非吾兄已先有了意中人?待年而娶么?”旭霞道:“小弟也粗知书理的,这样桑间濮上、私期密约之事,再不做的,兄何以轻薄待弟?”遇春见他似有怒意,乃道:“小弟不才,谑浪之言,冒渎了。看起尊意来,真是不肯俯就的了。在弟原不敢强,只怕凤老先怎肯息念?”旭霞道:“幸为决辞,勿再劳神。”遇春只得起身道:“如此告别了。”旭霞遂送他出门。遇春闷闷不乐而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旭霞转身进来,暗中思想道:“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想这凤来仪倒也好笑,蓦地叫这花遇春来做媒。看他的言语,似欲急于成就的意思。我想起来,他原是一个富宦,虽则是赋归去来的,拚取赔家私招女婿,那一处没有?为何见爱我一个穷举人?更可笑那花遇春,只管赞美他,暗中打动从臾成事。殊不知我卫旭霞,可是贪得之徒?若说他的女儿是绝世无双的美貌,犹可动我痴情一二;更且大不然者,我之姻缘,有邬氏素琼为念,这些言语,可是套得我心中所慕之秘?”正是:
  饶君搬尽澜翻舌,难夺心中向慕私。
  却说那花遇春思量做成了这头媒人,满意发一次大财,岂知卫旭霞铁铮铮的辞了,心中懊恨。出了他门,在路上自言自语,数说那旭霞道:“我想这个穷鬼,天大的一碗香花米饭作成他,倒是大模大样。如今幸得中了解元,凤来仪势利你,要送家私美女与你。若照旧是个穷秀才,只怕你要去求他,也只好做个梦儿想想。”
  一头说,一头走,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进去。恰好凤来仪也在外边探望回音,见了遇春到来,欣欣然的接他到堂中去坐下,遂问道:“所烦执柯可有几分允意么?”遇春道:“领尊命去,不想那个小子竟尔一派设辞,执意不诺。”来仪道:“他设辞恁的来?”遇春道:“他说自己贫乏,不敢仰攀,恐误了令爱的终身。目下又要上京,待来春场后,归家再商。更有无数虚浮之言,难以尽述,总之是不允的意思。就是来春再商之言,明明里是推辞了。”
  来仪道:“他虽则是个解元,我原是一个甲科,谅起家声来也不为玷辱了他,何竟却我,实为可恶!”遇春道:“老先生不消烦恼,若决欲招他为婿,晚生倒有一计在此。”来仪道:“学生也不是什么必属意他,因小女的性度幽闲,配不得那些豪华公子,谅他是个孤寒拔解,无骄傲之气者,也是相称的,故发此念。敢问遇春兄有何妙策?”
  遇春道:“依愚见起来,莫若老先生与尊夫人、令爱商量通了,择一吉日,排下筵席,唤齐乐人掌礼的在外俟候,写一个名帖,唤尊使送去,只说请他饯行。待晚生促他到来,至了席,到黄昏时,鼓乐的鼓乐,掌礼的掌礼,使他措手不及,扯他结了亲,进入洞房,做过花烛,这时节难道还怕他推辞么?”来仪道,“妙是极妙的,但恐不雅,被人谈论。”遇春道:“老先生得了佳婿,我道有人歆羡,那个敢谈论呢?”
  来仪道:“待我进去与拙荆商量。”遂到里面去了。不一时,走出来对遇春道:“学生进去,说兄妙计与老荆听了,着实称赞算计得好,遂与小女说明了。即取历日看时,你道好不凑巧!明日竟是黄道吉日,周堂大利的,不知可就行得否?”遇春道:“凡欲做机密事,以速为贵。若停留长久,就难成了。”来仪道:“既如此,明早一面备酒,一面烦兄去拉。”说罢,来仪即抽身进去,支值了半日。
  到得诘朝,遂写一个午刻求叙的帖子,唤家僮随了遇春,到旭霞家去。那遇春在路上,扬扬得意的道:“今日此事成就得中了我计,花遇春下半世不愁无吃穿了。”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一时,到了旭霞门首。只见双扉深扃,落叶封楹,阒寂无人。遇春心里顿然吃惊,想道:“我昨日来时,门儿大开,今日为何牢闭在此?莫非他远出了?若是不在家里,哄这凤老备酒热闹,真个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了,这便要被人谈齿了。”想了一回,乃道:“待我且扣他一下,或者在家里,亦未可知。”
  想罢,遂扣了几声。那山鹧儿在里面听得剥啄频频,走出来启门,见了花遇春道:“花相公,今日为什么事又来?”遇春道:“要会你家相公。可在家么?”鹧儿道:“在里边。”遇春听得山鹧儿回言“在家”,心上这个惊块顿然脱去,喜孜孜的一径走到书房中去。
  正值旭霞隐几而卧,遇春把手一拍。旭霞醒来,仔细看时,竟是花遇春立在面前,心上又着惊,暗想道:“必然又是昨日之事来歪缠了。”遇春启口取笑道:“新解元也要梦见周公么?”旭霞道:“小弟怎能学夫子之事?是效宰予之行耳!”说罢,拱遇春坐了,乃道:“昨日所言姻事,想为弟辞脱了。”
  遇春暗想一想,遂假意答言道:“昨者领命而返,细细述与凤老先听了。他始初似有不悦之色,被弟委曲一说,然后乃得释然。如今招赘之意,绝口不谈起了。闻兄即日荣行,今特遣使者致简,奉屈祖饯。恐兄鄙弃,不屑枉驾,又命小弟随至相拉。”即去接这请帖,递与旭霞。旭霞接了,暗想道:“辞了他的婚,自然要怪着我,何特然来招饮?其中必有缘故,也不是轻举妄动的。我道还是辞了他为上策。”
  想罢,对遇春道:“小弟无知,违了他的美意,正罪重如山,今日复有何颜赴召?此断然难去相见的。亦必要烦吾兄为弟辞了,容日当请谢凤老先生堂阶何如?”遇春道:“旭霞差了!昨日请婚,百年大事就是不允,也怪你不得了。今日屈驾饯行,是他的厚意;若又辞了,道是吾兄新贵,鄙薄他退归林下之人了。心里连这辞婚的懊恼,又要提起来,就要存芥蒂了。还该速速命驾,去领情才是。”
  旭霞被花遇春这一番奸巧之言,说得心里犹豫不决,又想道:“我若去的时节,又恐怕辞婚之事未必渠心释然,被他当面诮让几句怎处?我若不去,真个恼了此老,使他藏怒蓄怨,就不美了。”
  正在踌蹰之际,遇春乃道:“小弟与兄,素称莫逆,难道有什么哄骗,只管如此狐疑?”旭霞道:“不是小弟疑惑,其实汗颜难去。一定要求鼎言代辞。”遇春道:“那凤老先生因恐吾兄拒却,故嘱小弟来拉。若反是我去代言辞酒,可不是托人托了鬼了?吾兄是高明的,请想一想:还是代辞得,代辞不得?”说罢,竟一把扯住,立刻就要起身。旭霞此时倒没主张,谅难推脱了,乃道:“承兄雅爱,待小弟进去换了衣服,同去便了。”
  遇春见他是肯去的意思了,即放着手,让旭霞走到里面,换了新巾华服,袖好了这把不离身的画扇,走出来吩咐了鹧儿一声,遂同遇春步出门庭。说说话话,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遇春先着使者进去通报过,然后拱旭霞进了头门。
  那凤来仪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进厅,各施礼毕坐下。堂后即点茶来吃罢,旭霞乃启口道:“蒙老年伯垂爱,年侄转展思之,实颜厚难于赴召的。缘遇春兄道及老年伯盛意,恐却之不恭,故敢斗胆轻造。”来仪道:“前承光降,即欲留足下小酌的,怕轻亵了,所以不果。今闻尊驾荣行在即,特备蔬肴,聊作祖觞,幸勿鄙罪。”说罢,随引旭霞到四宜堂去赏玩,又于园中游遍。
  因天寒日短,不觉阳乌西坠的时候了。恰好他家僮进来,请去坐席。来仪、遇春两个陪了旭霞,原到正厅上去。只见列酒三桌,摆设甚是华丽。旭霞暗地踌蹰,乃对凤来仪道:“何必这样过费?敢问老年伯还有什么尊客么?”来仪道:“学生粗性,凡是注意那位客人,再不肯去牵枝带叶,请来混帐的。”遇春接口道:“旭霞兄,这便见凤老先生尊重兄了。”旭霞道:“如此一发不安了。”说罢,来仪把盏定过席,大家坐了,觥筹交错。
  饮过几巡,来仪送过令,又自畅饮一回,竟值黄昏时候了。旭霞正欲起身告别,忽听得后堂鼓乐齐奏,人声喧沸起来,道是古怪,乃问遇春:“这酒席已阑,是告止的时候了,怎的反作乐起来?”遇春道:“不瞒兄说,昨日尊性坚执,今日谅难再辞了。”
  旭霞听了遇春之言,吓得面如土色,乃立起身来道:“怎么今日难辞?莫非是吾兄哄小弟?”遇春道:“小弟怎敢哄兄?凤老先生道是昨日却了他的尊意,恋恋于心,恐怕吾兄别缔姻盟,失却英俊,举世难觅了,故画此策,请弟拉兄到来成亲,并不干小弟事。”旭霞道:“遇春兄差了。婚姻百年大事,岂可造次逼得的?况且小弟另有立志,昨日不曾对兄说得。先人灵柩尚未卜牛眠之地,倘有际遇,先行了葬亲大事,然后自己觅婚,岂可目下灭理违天,草草而就。”正与遇春在那边讲论,凤老捉空进去,与颜老夫人俱换了公服,乐人、掌礼的一齐拥了新人出来,拖单厅上,唱起礼来。
  旭霞仔细一看,但见一个娉婷小姐,立于猩红单上,此时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欲要逃走,怎奈拦阻者多,真个计无可出了,乃暗想道:“我目下若露出了不愿的圭角,使他们知觉了,就要防闲看守起来。不若倒做一个大模大样,且行权宜之术,顺从他结了亲。入了房的时节,暂学那柳下惠坐怀不乱,一宵挨到天明,捉个空儿,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他门。随到苏州母舅处住下,等那素琼小姐到尼庵来面会一番,竟至京都去了,有何不美?好计,好计!”乃对遇春道:“六礼未成,这便怎好行得?遇春道:“凤老先生之意要从权了。今事如此,大家混帐些罢。”说毕,那花遇春唤那宾相唱起礼。
  旭霞此时,谅难推阻了,只得勉强应承;结了亲,进入洞房。做过花烛,心上只想着意中人儿。这时,纵使那凤小姐有千娇百媚之容,也不去亲近,竟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边。凤小姐又是深闺淑媛,年轻面重的,见新郎亦自害羞,不敢启口。
  两人默默对坐,挨到东方将曙之际,旭霞竟自撇了小姐,悄悄的步出洞房,走到日里间玩的园亭静处。四顾一望,寂无人声。见得墙角边有两扇竹扉,轻轻的开了;走出园门,喜得天色渐明,路径有辨,三脚两步的出了深林僻径。认真了路一径到家里来,吩咐了鹧儿一声,启了护书,取出张紫阳的丹药来,佩在汗巾头里,带了几钱银子,恐他们追至,连早膳也不吃,忙似箭的走到航船渡口,仔细一看,岂知日日装载的船因天色尚早,影儿也不见有。但见扁舟一叶,坐个白头老翁在上。
  旭霞启口道:“老官儿,你的船可是摇载的么?”老翁答应道:“正是。”旭霞道:“我要苏州去的。”老翁道:“既如此,请上船来。”旭霞走到舱里坐下,那翁又道:“相公,今日风又大,船又小,替你冒好了,请安置里边,待我摇去。”说罢,把芦席冒了前后。旭霞睡在舱里,随波逐浪的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不题。
  却说那凤家到了天明,只道新女婿在洞房中如鱼似水的欢娱,谁知蓦地里起出这样风波来。那凤来仪夫妻两个晓得了,都气得似泥塑木雕的形像,你我埋怨反目,又去怨那花遇春。遇春道是自己画的策,也觉呆了,恐怕缠出是非来,累及己身,先往旭霞家去探望得了实信,知是去了,谅无复来之意,必要到掣肘的地位,也径不去报知来仪,亦自抱头鼠窜的去了。凤家不见了花遇春,道是他怕埋怨,躲避了,只得差几个家人,到卫家追问,询得苏州去的实情,来回覆过。
  却说那凤小姐知道了,暗地里埋怨父母,恨着自己命薄,竟自把这一头青丝细发都剪掉了。这时节,凤来仪夫妇闻之,也只好暗里气闷。正是:
  为惜英才开雀屏,岂知坦腹似展禽。
  鸡晨潜遁逢仙渡,笑杀周郎计不灵。
  那卫旭霞不知着落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花遇春自是绝妙口才,虽为凤老设计,然在卫生处亦不毒。
  卫生逃婚,在凤老、花生处通不妨,但难为小姐耳!
  第十三回 斗室中诗意传消息
  禅关重到,诗中传意,犹豫双真闷坐。灯前共语小春桃,便惹起相思无数。仙尼又启,风流曾订,未识有何沉误。两情若个是良姻,何累想朝朝暮暮。
  右调寄《鹊桥仙》
  却说那了凡师兄弟两个,是日在昆山归庵,见了壁上的诗,晓得旭霞真个中了解元,各自暗生欢喜。知是他来的时节已抵暮了,被这香火婆子促他出门,使彼受凄其之苦,不免互相埋怨那婆子几句。朝朝在庵望他到来,替他商量计较,以图素琼姻事。
  一日,想着邬府老夫人所约做预修的日期,恐怕不刻到来,一时整顿不及,在那里打扫佛堂,摆器具。两个正忙得热闹,只见山门外肩舆齐至。走近看时,竟是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到来。了凡、云仙就似见了嫡亲娘一般,叫出千声奶奶,万声小姐,迎接进来。等他母女两个参拜了佛,然后双双问讯了,原拱到里面斗室中去坐下,由云仙陪着。了凡忙向厨下收拾去了。
  老夫人启口对云仙道:“前日简慢归庵,几时到的?只怕晚了。”云仙道:“蒙奶奶垂念,这日且喜遇了顺风,到庵的时节,尚未夜深。”老夫人道。“这便还好。”云仙道:“今日奶奶几时起身的?到得恁早。”老夫人道:“恐天寒日短,半夜起程的。”云仙道:“原来如此。”正叙谈间,了凡领了香火婆子,掇了一盘茶果、两壶香茗进来,摆在桌上,说说话话的吃了。老夫人立起身来,同了了凡到外厢去检点带来这些物件,止留云仙与素琼坐在室中。
  素琼抬头起来,只见壁上几行草字。仔细看时,竟是洞庭卫彩所题,后面明写出“解元”两字。素琼此时愕然,暗想道:“前日春桃说吉家表兄之言,竟尔不谬,如今果然中了解元,但不知几时来题的诗。那了凡在我家时,尚未知之。且待我看他是什么诗儿?”遂念一遍,不觉蓦地惊呆了。又暗想道:“这个韵脚是我题于画扇上的,他们何以知之?况他诗中又是和答我诗之意。后两句明明是有意于我,教我等他来求,莫许他人窃聘。我想起来,若然不是,又难道我题的诗倒是暗合他人陈句的?这段狐疑,便就是仙人也难测度。”
  素琼正尔出神入化的思想,云仙亦正欲启口说明卫旭霞到庵来的缘由,恰好那了凡与老夫人在外收拾了行李物件进来坐下。不一时,掇点心来吃了。老夫人启口对了凡道:“你们的令弟,这几时可曾来望你么?”了凡道:“不要说起。前日小尼到老夫人府上来了,他在南京乡试,中了解元。回来想是来报我知道,到庵时已是抵暮了。那婆子不晓世事,坚意回了他出门。不知此夜栖宿何处,至今小尼心上牵挂他。”
  夫人道:“原来令弟中了解元,正是前日我们吉家侄儿在我面前说过一次,道与他极相知的,乡试时一同在京作寓,但这时忘却了他的姓字,竟不想着师父的令弟来。如此恭喜庵中有个护法了。但是那老妪怎的不留他过宿,使他出去受穷途之苦?”了凡道:“因为如此。”老夫人道:“了凡师父,明日要打点做佛事了,请问你进关日期可曾择定么?”了凡道:“小尼因为奶奶要做预修,不得不在外支值。又承奶奶许替小尼做斋筵,所以择的吉日是预修完满后一日。”老夫人道:“这也倒觉便些。”
  两人叙谈了这一回,不觉红日西沉,了凡去收拾铺盖,原安置在海棠花这间房里。铺叠好了,一同叫了夜膳,服事老夫人先睡了,与小姐闲话片时,随即进去。止剩得素琼、春桃两个未睡,坐在银□之下。春桃觉得老夫人睡着了,乃对小姐道:“那了凡方才说他的弟子真个中了解元。”
  素琼假意道:“他中与不中,不干我事。但目下有一种可怪的,教人难测,怎处?”春桃道:“敢问小姐,才到得庵,已有什么事情缠扰芳心?”素琼道:“我们一向所画这把扇子,曾题诗一首于上,今日见那壁上题咏,是了凡的弟子之作,不在他酬和那个人儿的,合我诗中之意,韵脚又是毫厘不差,似乎见过扇子步韵者,岂不使人难解?”春桃道:“依小姐说起来,不信这把扇子在我家房里失的,这时节卫生正在金陵乡试,何由得到他手中?”素琼道:“我也为此费想。”
  春桃又假意思想一回,遂作戏言道:“我想起来,小姐也不必细想的,世间的事情奇奇怪怪者尽有,即系小姐讲,这唐时张僧繇画龙点睛飞去的故事,想是有的。莫非小姐这把扇儿画得出神入化,自然飞出深闺,落于识者之手,故得晓诗中意味,和韵题壁也。”素琼道:“痴丫头,讲这样(享单)话!但更有一希奇想头:前日那卜者曾说在十月间,当有着落之兆;又说是远方一个贵人得去了。如今那卫生新贵,倒也是合着这课的。正是这扇儿何由得到远方去?虽则他诗韵、意思雷同,我原不信。”
  春桃见小姐说他题的诗与扇上合意,疑惑这扇儿是飞得去,心上暗地惊疑道:“明明是我袖到园中看过,被柳儿歪缠急了,一霎时失落的,怎得又到外面去?我道小姐在这里闲思杂想,谅来绝无此事的。”主婢两个,正在那里你思我想,恰好老夫人睡觉转来,见他两人坐于灯前,尚尔唧唧哝哝的闲话,不免说了几句,催他们去睡了。正是:
  有心题壁传消息,害却娇娃费远思。
  到得明早,大家起来梳洗了,吃过朝膳,老夫人把些银子付与了凡,去置足了货,遂请下几个优尼,俱到庵来住下。
  明晨起身熏沐过,摆设齐整道场,做起朝功课来,擂鼓作乐,开经起忏,热闹之极。那了凡先同了老夫人出来参拜了。随后春桃服事素琼小姐,轻移莲步,到佛堂里来,折下柳腰,轻轻顶礼。参拜过,起来坐在堂中闲玩。但见外面挤一班游人进来,老夫人、小姐都走到里面去回避了。
  看官们,你道这游人是谁?竟是杜卿云与吉彦霄带了许多仆从,入山来看枫叶,又是卿云领他们来探望,故尔特地到此。那卿云见得庵中热闹,对彦霄道:“今日来得凑巧,竟有无数标致尼姑在里边拜忏,又有一个美貌佳人在侧。喜得那庵主了凡是认得我的,同兄速去,尽意随喜一回,以畅今日之游。”说罢,卿云领了彦霄,直走进去。
  了凡见得是杜卿云到来,即忙下阶迎接道:“杜相公,今日何缘到此?请到方丈坐了吃茶。”卿云道:“你自去治政,不消费心。但问你这做道场的是那一家?”了凡道:“是昆山县邬乡宦家老夫人,今年是五十岁,同素琼小姐在敝庵做预修。”彦霄听得了,遂问道:“如今这老夫人在那里去了?”了凡道:“见两位相公进来,回避在里边。”卿云乃对彦霄道:“既如此,我们在这里混扰不便,出去了罢。”彦霄道“卿云兄不妨。这家主就是家姑娘。”卿云道:“不信有这样偶凑,又遇着了令亲。”
  了凡听得彦霄这句话,心里暗想一想,道,“莫非就是吉相公?”彦霄道:“师父怎的认得我来?”了凡道:“老夫人处说起,一向是晓得的,但从未有亲近相公。既如此,两位相公请坐,待小尼进去报与老夫人知道。”说罢,一径进去了。一回,走出来道:“老夫人说,吉相公有外客相陪,不便出来相见,倒要请相公到里面去。”彦霄道:“如此说,卿云兄请坐一坐,待小弟进去拜见了,就出来的。”
  说罢,随着了凡一径到斗室中去揖了姑娘,然后与素琼表妹相见过,坐下,启口道,“今日又是到此地会着了,不然,明日父亲要同侄儿到姑娘家来捧觞了。”老夫人道:“这个不消了。”彦霄道:“请问姑娘来过几日了?”老夫人道:“才到三日。”彦霄道:“怎的不到我家来?”老夫人道:“因约了师父今日起忏。家里有事盘桓,来得迟了,恐到你家来,又要担搁,所以索性到了庵里,俟忏满后,归家顺路来探望。”
  正说话问,彦霄瞥眼转去,见得粉壁间有两行草字在上,仔细着眼,竟是卫旭霞的款在后边,心中疑惑,乃念过一遍。味他的诗意,知是一首和答私情之作,遂想起:“夏间见他草稿中的芳姿遗照题头上边写着‘支硎尼庵萍逢素琼’。恰好今日他有题咏在庵,表妹又在这里,事上相符,我想这段情由是千真万真,不必狐疑的了。他如今明写出‘解元’两字,毕竟是这起尼姑与他相好,走漏了来做预修的消息,道我表妹必至,故题此诗,作蜂媒蝶使,暗中打动他。”
  正踌躇暗想之际,不道了凡出去支值素斋,搬到室中。彦霄见了辞道,“蒙师父盛意,有敝友在外,不便偏他,请收了去。”了凡道:“相公远来,粗点心虽不中用,略请些须,见了小尼之意。”彦霄再三推辞,望外就走,连老夫人也来留彦霄。彦霄一头走,一头说道:“容日望姑娘到来,侄儿访得极好的一头亲事在那边,要替表妹做媒。左右姑娘在月下要到我家来,今日不及说了。”说罢,一径走出来,同了卿云,别过尼姑,出了门,走下寒山僻径。
  卿云在路上问彦霄道,“吾兄方才进去见令姑娘,缘何如此长久?”彦霄道:“与家姑娘相见了,叙过一番寒暄,即欲出来奉陪。不道又见了一出奇事,费想了一回。”卿云道:“什么奇事,可肯相闻否?”彦霄道:“不知为何,令表弟竟有题咏在尼庵内室壁上。看起来又是私情酬和之作,后边落款又写出‘解元’两字,是他中后去题的。莫非与那些尼站有些来历?”卿云道:“题的诗可记得么?”彦霄道:“怎不记得?”说罢,遂念出来。
  卿云听了,不觉呆了半晌,乃道:“便是今春三月三日,我同他踏青游玩,去得一次。从来不相认的,何由得与他相知来往,潜地去题诗?这也古怪。”说罢,暗想道:“一定是这个缘故了。”彦霄道:“是什么缘故呢?”卿云道:“小弟疑想他也是‘莫须有’之说,或者未必实然。方才说弟同他去的时节,因贱内在家忽患急症起来,差人来寻,他说待我畅游一回,抵暮步归,使弟先返舍了。及至到抵暮时,弟在舍侯他,竟尔不归,直至明午来家。彼时已曾查问何处借宿的情由,他便左支右吾了一番。弟因此日正在家赛神服药,也无心去细细盘问,便是这样丢开了。或者此日被这尼姑勾搭上了,住在此间,做些歹事,亦未可知。”彦霄听见卿云说了这一番合符之言,不觉颜面失色,默默不语。
  卿云见得彦霄听言之后,似有惊愕之态,乃问道:“为何说了家表弟,倒要吾兄忽生不乐之容?”彦霄道:“也没有什么不乐,只为其中有一桩不明白的事情,教人难解,故尔心中犹豫。”卿云道:“什么事体?”彦霄道:“是说不得的,总之令表弟少年轻薄,做事可笑。”卿云道:“他做何轻薄之事,弟尚且不知,吾兄何以知其详细?一定求明言,使弟亦得闻其过。后日见他的时节,教家严戒喻他一番也好。”
  彦霄只得把他遇了表妹,写下芳姿遗照,寺里盟后窃见这段情由,细细说与卿云听了。卿云此时心中也道他不是,不免在彦霄面前说他几句,乃道:“今既已如此,他的诗云‘蓝田自去求双璧,莫许牛郎窃驾通’,明明里是两边向慕说出。令表妹未曾许字的,吾兄何不就与两边做一古押衙,撮合了他,亦千古美事也。”
  彦霄道:“我原有此意,省得他们隔地相思。方才临别家姑娘时,已道过一言,俟他望后到舍来,当启齿也。”卿云道:“若得吾兄海涵,反肯不弃,岂特家表弟感德,就是愚父子亦知厚恩者。”彦霄道:“你我三人,实为异姓骨肉,何以说此客话?”两人在路细谈,缓步到了泊船的所在。一齐下船,解维而归。到家时,明月已在东了。正是:
  游山不觉归来晚,深夜重门带月敲。
  却说那老夫人与彦霄闲话了片时,待他去后,原领了素琼到禅堂中来,拜佛闲玩。直至夜来看这些尼姑做了夜功课,一同吃了散堂斋儿,各自去睡了。
  又是素琼、春桃两个未睡,坐在灯下,你说我话一回。春桃想起日里吉彦霄之言,对素琼道:“一向再没有人说起替小姐做媒,今日那吉相公缘何特发此念,方才对奶奶说,但不知可是那卫生?”素琼听了春桃之言,心里也是这样思想,又想着了吉彦霄闻得与卫生相知,莫非就是他?十分希冀踌蹰,暗忖了更余,叫春桃服事上床去睡。
  到得明朝起身梳洗,原同了老夫人到佛堂中礼拜了一回,走到里面去,独坐斗室中。恰好此时云仙执事稍闲,走进来叙谈过。云仙忽然想着了卫旭霞与他欢合时,再三询问小姐到来之信,“我约定方去。目今佛会已做过两日,竟尔不至,此何意也?”又想一想道:“莫非是前日来的时节,被那婆子拒却出去,怨恨我们,连这小姐会期也丢了念头,断绝往来了?只看今日若然不到,必是这个缘故了。”
  素琼见得云仙与他闲话正浓,顿停了口,凝睛细想,心里疑惑,乃问道:“师父,你想什么来?”云仙道:“不想什么。便是春间来的师兄这弟子,小姐归去后,他复来探望。是日师兄在府上,小尼留他吃茶,说及小姐,乃念小姐这首玉兰诗与他听了。口里唧唧赞个不住,顿起想慕之心,说道:‘今生若得再见小姐一面,就死也甘心。’小尼斗胆与彼约定目下这两日到来。不知何故,竟尔不至。”素琼道:“你适间说,曾念我的诗与他听过。我想他是有才之人,这样俚鄙之言,可是入得他眼的?出我之丑,真个不做好事的。”云仙道:“小姐又来太谦了。”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有事呼唤云仙,自出去了,只剩素琼坐在那边,自言自语道:“原来那卫生,方才云仙说,曾约定他的,缘何不来?莫非上京去了?又莫非是我命薄,是他缘浅,旦夕之间,生出病来,为此羁留失约?”想罢乃道:“卫生,卫生,你若不来,今番这个机会失了,再要凑巧晤面,只好相逢于冥途间了。”素琼想到此境,几乎掉下泪来,乃对着壁上的款儿,低低呼叫几声道:“若得你即刻飞舄到庵,面会一番,决绝了两下虚空相思,就死也无怨了。”
  正思想间,了凡忽走进来道:“小姐独坐在此,不怕冷静么,我们舍弟即日到来,就要替小姐做媒了。昨日吉相公之言,千万叫奶奶不要听他。”素琼听了了凡之言,心里是喜悦的,但娇羞不好答应。了凡又道:“老夫人等小姐吃斋,请出去罢。”素琼乃勉强放下愁心,同着了凡到方丈一同坐下,吃过了斋,立起身来,又到佛堂中闲玩。少顷,这些优尼俱净了手,出来到佛堂中诵经拜忏。素琼陪坐,直至更深而散。
  到得明日,拜过了忏。至十五日,做一个水陆焰口完满。十六日,又来替了凡设了受戒斋筵,送他进过关。又住下一日,斋值了这些忏会,随即别了两尼,一径到吉家去了。正是: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
  却说那吉彦霄同杜卿云游山归家,把这尼庵遇着姑娘、表妹,并要到他家来探望之说,述与父亲听了,在家俟候。至十八下午,真个一齐到来。吉家迎接进去,相见毕,坐下,大家叙了亲亲之情。款待过,到晚宿了。
  明日起来,彦霄与姑娘说了,要替卫旭霞请庚作伐。老夫人应承了,约定吉期。又住下一日,然后起身,一齐归家。此时素琼暗地闻信,欢喜不胜。正是:
  一番愁闷一番欢,只为酬诗藏谜难。
  果得雀屏开射筵,何忧鸾风不团圆。
  不知这吉彦霄何日去请庚作伐,又不知可去寻卫旭霞否,且听下回分解。
  素琼猜画扇缘故,彦霄猜题诗缘故,通是暗中揣摸,依稀仿佛,若远若近,一片迷离境界。
  第十四回 闯仙阙赐宴命题诗
  误入云林宫阙,意悬故土焦劳。揭开画扇慰心苗,忽听棋声杳杳。踪步玉阶寻访,两仙对下琼瑶。报知召宴奏云霓,命赋园花草草。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卫旭霞那早在凤来仪家逃婚而出,至湖滨摆渡,见一白头老翁泊舟水涯,旭霞招而渡之。
  看官们,你道那白头翁是谁?竟是旭霞昔日雨花台遇的张紫阳。因春间见旭霞颇有道骨仙风,知旭霞目下有难,故尔化作舟人模样,驾此轻笄来渡他去,同到一石室中。旭霞此时,心中惊愕,询其来历,张紫阳只是不肯说明,唯安慰几声。
  一日。紫阳对旭霞道:“汝本凡子,余乃仙流。今渡汝到此,一来为余这起仙女,闻汝品格才学不凡,有所向慕;二来你在这目下有难,故我特来引汝到山,游玩一回,避脱灾厄,送你回去,成就功名,姻眷后来再作道理耳。”
  说罢,一同走出石室。紫阳引道,旭霞随后,曲曲折折,走到一巍峨峻岭之下。但见古柏森森,乱松郁郁,石势硿礲,涧形屈曲。举头仰视山顶,宫阙凌霄,足有万仞之高。此时心上惊骇,乃问紫阳道:“此是何处?”紫阳道:“是王母第十三女媚兰云林夫人,居在此间。你闭了眼,待我引你去游玩一番。”旭霞道:“既蒙大仙要引凡子去游玩,何故反要合眼?”紫阳道:“看此虽近,上去有二三百里之高。又要在一虎狼穴过,恐汝害怕故尔。”
  旭霞遂合着双眼,耳畔若闻波涛汹涌之声,刻余听得紫阳一声“开眼”,遂张目而视,见得自己身躯立于万仞山椒之上;回顾一望,那张紫阳竟不见了。心中惊惧,凄惶无措,乃叹口气道:“我之不辞远道,一来为着素琼小姐,要到庵去践云仙之约,见他一面,询其画扇来历;二者要收拾上京会试,故急忙夜奔渡湖。不道目下倒弄得东不着东,西不着西,这样高山峻岭、人迹罕到之所,不知是何处?被他引至,丢我而去,怎能彀有归家的日期?倘然遇着了些虎豹豺狼,只好葬于他腹中了。方才他说渡我脱难,如今倒是引我来投难了。”想到此境,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回,拭干了眼,乃道:“待我取出素琼的画扇来亲近亲近,以消凄惶之苦。”遂于袖中取出,揭开细细玩味。只听得茂林之内,隐隐人声相近,即忙袖了扇子,一步步的走上前去探望。并不见有什么人儿,但见巍巍宫阙冲霄,冉冉彤云护殿。前有牌坊一座,浑似水晶玉石装成,嵌上扁额一方,竟是火齐宝珠穿就中间,篆着“隔尘”二字。
  旭霞见了,惊骇无已,乃暗想道:“怎的我这样一个皮囊凡俗,得到这仙境来游?莫非是卢生一梦那?且从容走上前去观看。”遂移步进了牌坊,直至甬道仙阶,见得两旁绮树银花,紫芝碧草,生光耀目;斑鹿素鹤,身处其间,道是蓬莱阆苑无疑了。又走进几步,到一转湾所在,见块巧石旁边,两个美人对坐,子声丁丁,竟在那里敲棋。
  旭霞观见,心中暗骇,欲要近身去看,又恐怕去不得的。正欲前不前之际,那二仙回转头来,见了卫生,乃叱声道:“汝何等凡子,敢尔大胆,来闯云林娘娘宫阙!谁人引你来的?”旭霞听得两仙女叱声,吓得魂不附体,即忙跪下双膝,启口告道:“小生卫彩,是苏州洞庭解元,因登舟渡湖,被那操舟老翁诱至此地,他自去了。小生正忧进退无门,怎敢故意轻薄,闯进探望?乞原谅之。”二仙道:“原来如此。不是你故犯,容君无过,请起来。你说是个解元,且试你胸中才艺一试。若果然好,传与娘娘知了,宣你进去游赏。”
  旭霞听了二仙女之言,徐徐的立起身来道:“小生虽识几个字,敢在仙姬面前胡乱弄斧?”二仙道:“不必太谦。”乃道:“汝即将我对弈为题,快作一首诗来。”旭霞想一想,念道,诗曰:
  花姨月姊斗痴娇,对下楸棋赌翠翘。
  纤手漫谈争广狭,秋波同审计亏饶。
  声惊青鸟来王母,影乱彤云下子乔。
  机巧自娴藏石室,周天一局列琼瑶。
  两仙听旭霞念毕,徐声赞道:“解元作性如此敏捷,于意又无不妥贴处,看来原是一个聪明年少。我们收拾了棋局,一同到里面去,念与娘娘听。”说罢,遂收拾??棋子,飘飘然的进去了。
  旭霞立在石坡之上,细细想道:“那两个女仙怎的生得这样标致?自然比凡女不同的。我想起来,那个素琼小姐足有仙凡之异,谅他容貌自可仿佛也。”复忖道:“他们两个记了我这首诗进去,念与什么云林娘娘听了。倘然中意,又要我去做些恁般难题目,此时正处惶惶无措,那有心去苦思力索?况且这起不食烟火的神仙,聪明天纵,那里与他歪缠得来?”
  踌蹰间,正要仍旧走出故道,忽听宫殿之中鼓乐齐奏,声音彻天。背后倏有人言,“解元你那里走?我们娘娘知你诗做得好,宣你入宫相见。”旭霞听得了,回头看时,见是对弈二仙,乃道:“适蒙二仙命题,不敢过却,斗胆口占几句。词不达意,何足为你娘娘道哉?承召决不敢轻造仙阙,冒犯娘娘者,幸为我辞之。”二仙女道:“怎的辞得?即刻启阙垂帘,张乐迎君了。”
  说罢,只听得启宫门响,二仙即从旭霞走到九级之下。见得宫门大开,仰上看时,是“蕊珠宫”三字,真个穹窿高敞,碧瓦雕甍,丹楹绣闼,凤吻龙吞,飞鸟莫及其上,彤云垂护于下。旭霞见了,正尔暗生惊骇,岂知走出一班仙童仙女来,异样妆束,各执乐器,随行逐队的吹弹到外,来迎接旭霞。
  旭霞只得战战兢兢,步随作乐,到第二进流霞阁下,驻足阶前,俟候宣召。不一刻,珠帘里闪出一个凤冠霞帔的女仙,来启口宣召。命作乐者,先走进去,鹭序:班的立定,徐徐鼓吹。旭霞垂头缓步,上阶至阁,俯伏帘外。那云林夫人命撤起珠帘,教生抬头。
  旭霞抬头起来一看,只见那云林夫人身穿紫金绣丝百凤镶袍,裙施五色萧湘画景,头顶百宝盘龙花髻,足踹珠缀凤头乌靴,手执一柄水晶如意,高高坐起,觉得心中诚惶诚恐,不免似朝君似的稽首顿一回。夫人道:“解元是儒者,请抬身。”
  旭霞听命,即起身侍立帘下。夫人道:“这里渡海面有一万八千里,不是飞仙,难得到此。我辈居于此山,若论人世的年月,准准的二千余年了,再没有凡间子弟来游。不识解元有何仙缘,仗谁渡来?”
  旭霞听了云林夫人之言,想及家乡路遥,不但失了试期,兼爽云仙之约,道是今生难返故园,去图素琼姻事了,顿觉心中凄怆,乃含泪而告道:“仙母娘娘听启:凡子卫彩,因本山凤来仪家有女瑞珠,逼去成婚。凡子恐非姻眷,于心不愿。入洞房后,坚坐一宵,黎明遁去,欲渡湖到苏。岂料遇一老翁,泊舟水涯,凡子招而渡之。不想被他引过广大海面,而到此间,使凡子进退无门,来犯仙阙。”
  云林夫人道:“我晓得了。那凤家小姐原是我的书记,因他做了一首思凡的诗被逐出。他堕凡几年,与解元亦有姻缘之分的,但非目下在凡间成就者,到后来还有应验。方才解元听我讲了路途遥远,潜思故乡生处,掉泪起来,这个也不消凄惶得的。再停几天,少不得那人原来渡你回去的。目下这里设宴苑中,十二楼下,且放心进去游赏游赏,亦不枉到仙家一度也。”旭霞道:“小子凡鄙,怎敢叨仙母娘娘赐宴?”
  说罢,云林夫人命众童子作乐于后,自己下座,引旭霞进到苑中,真个琼楼十二,雕栏玉砌;满园奇花异卉,灿烂夺目。又见得梅、杏、桃、莲、葵、兰、蓉、菊,四时的花一同都开在苑,心里疑惑想道:“莫非剪彩缀成的?”仔细看时,竟是天然开就者。旭霞不懂仙家化巧,道是古怪,呆了一回,启口道:“敢问仙母娘娘,怎的这一个苑中,开就四时名花呢?”
  云林夫人道:“这里原叫‘四时苑’,有四个花仙执掌,一时都要开花结果,各斗鲜妍,以供我赏玩的。少不得停一回儿,宣他们出来奉陪解元。”旭霞乃赞叹道:“若非仙家,怎的有这样神巧?”正细想暗羡,众仙拱入楼下去坐席,其果品肴馔,自然是冰桃火枣,麟脯鹿羹,胡麻仙饭,琼浆玉液,也不必尽述了。
  且说云林夫人真个宣了四花仙来,定了旭霞之席,各自分班随尊坐定,众童女作乐进酒。旭霞饮过几杯,觉得酒味香美,大异人间。正尔在那边惊喜,但见云林夫人命桃仙出席,奉爵进酒上来。旭霞恭恭敬敬的接了,桃仙即于席前起舞。舞罢,云林夫人道:“这敬酒的叫做桃姑,乞解元以桃花为题,请教赋诗。”旭霞道:“凡子才肤,不敢献丑。”云林夫人道:“适才对弈之作,句意甚佳,幸勿吝教。”旭霞想了一想;只得咏七言一律,乃朗朗的念道:
  灼灼芳姿阆苑开,人间能得早春来?
  光摇仙子霓裳袖,色映琼筵红杏腮。
  灿烂肯容蜂蝶采,婀娜不被雨风灾。
  千年结就长生果,进献瑶池王母台。
  旭霞念毕,云林夫人听了,乃赞道:“解元这样捷才,真个难得!”赞罢,各自饮过一巡。旭霞出席回敬了,坐下。
  云林夫人又命莲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接杯在手,莲仙亦于席前起舞。舞罢,云林夫人又道:“这敬酒的叫做莲姑。解元亦即以莲花为题请教。”旭霞亦想了一回,咏就了,念道:
  曲沼清清入夏凉,嘉莲开遍炫仙妆。
  乘风绰约涵娇影,映日轻盈露嫩房。
  色射琼宫随凤辇,香飘玉殿和霞觞。
  淤泥不染心偏洁,一遇谦溪品愈芳。
  念毕,云林夫人听了,又赞叹过,命众作乐。旭霞照旧回敬了去坐下。云林夫人又命桂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接杯饮尽。桂仙亦于席前起舞。舞罢,云林夫人又道:“这敬酒的叫做桂姑,解元亦即以桂花为题请教。”旭霞乃暗想道:“花名甚多,仙子甚众,若是每一色一杯酒,倒也还吃得下;但是这诗一时教我怎的做得出许多?”想罢,遂道:“量来是推不脱的。如今也不要管什么好歹,胡乱再做一首去看。”只得咏就念道,诗曰:
  桂枝本是广寒栽,独步蟾宫折得来。
  金粟乍舒含玉露,芳心未启隐仙阶。
  飘香云外盈青琐,覆影庭除掩翠苔。
  姮娥不靳遗丹种,付与燕山五子才。
  念毕,云林夫人听了,乃道:“这首诗隐隐说着自己折桂伎俩,可称妙绝。”旭霞谦了几句,复出席答敬了。
  云林夫人又命梅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此时推逊了一回,接了。梅仙于席前也不起舞,竟于袖中取出玉笛一枝,吹起一套落梅调来,真个声音清亮。旭霞赞道:“梅仙这一部宫商,岂李□、独孤之吹可得而媲美哉?”吹罢,拂笛而坐。云林夫人道:“这弄笛者叫做梅姑,解元当以梅花为题请教。”旭霞乃道:“闻了如此佳音妙律,不赋一首赠之,辜负仙才矣!”说罢,遂敲就一律,念道,诗曰:
  玉笛横吹玳瑁筵,冰魂引到凤楼前。
  清香和入宫商细,疏影横移舞就翩。
  调就麟羹佳味美,传来。使故情虔。
  广平昔日心如铁,一睹飘零也自怜。
  念毕,云林夫人乃道:“解元作诗,到后来不怯,可称长才矣。”旭霞又谦了几句,原答敬了。众仙童女一齐起舞作乐,传花而饮。坐至酒阑乐撤,罢席。
  云林夫人又引旭霞各处仙境都游遍了。恰好那张紫阳驾鹤腾空而下,同旭霞原归石室去了。正是:
  一到仙家十二楼,果然锦绣耀凡眸。
  筵开玳瑁霓裳舞,奏罢云璈幻境游。
  那旭霞宴罢,不识他何年何月归凡;又不知那凤家找寻新女婿不着,怎的住头;吉彦霄几时到姑娘处做媒;这两处不知作出何状貌来,且听下回分解。
  卫生佳诗,云林夫人大□□□□□□□□□者,只好与魑魅为伍。
  卫生见仙一段,序次如□不□□□□□□朝仪。
  第十五回 递芳庚闻信泪潸然
  亲亲情谊浓,远递芳庚去,渺渺湖滨一望悠,漫渡长圻处。剥啄山扉暮,奴启将情诉。请出潜踪始未由,人不见,心惊怖。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吉彦霄是日约了姑娘去请庚作伐。停过两日,备些蓂酒之类。这日因严君有事,无暇出门,只有彦霄一人,同了几个仆从,到姑娘处捧觞过,即请了素琼的八字回来。
  一日,恰好是吉日,唤家僮掇了庚盒,一同到卿云斋头。正遇卿云在家,进去报知,出来迎接到厅坐了。彦霄启口道:“别后不觉又盈旬矣。前日所云家姑娘处表妹,欲与令表弟作伐。不道家姑娘到舍来,弟即乘空言之,竟尔慨然,约定吉日。昨特到他家,请得年庚在此。弟本该与兄同造旭霞兄处才是,目下有一小事,必要弟在家支值的,只得要烦兄转送去了。”卿云道:“这是家表弟之事,有烦大驾往返,向未少尽,弟处亦方抱不安,何得反加一‘烦’字于弟?真个使人汗颜了。”
  说罢,点茶吃过。卿云道:“这头姻事,蒙令亲不弃家表弟贫陋,更承吾兄赞褒,俯赐芳庚,乃至美之事。但目下两人俱要进京去,怎处?”彦霄道:“这也不妨。若令表弟情愿与舍亲缔结彩萝,只消弟去说定了,就是来春场后归家送聘,谅无出入者。”卿云道:“前日兄说他曾有诗词唱和,自然是有心向慕的了。今闻是吾兄令亲,又欲与他撮合,喜出望外,难道反有不愿之理?”彦霄道:“正是。但令表弟怎的再不见他到郡来呢?”卿云道:“因为如此,家父家母,日逐在此牵挂,正欲差小弟去探望,不道又有此喜事去相闻他,实为两便之举。”说罢,即留彦霄到里面去,置肴款待,欢饮而别。
  卿云在家,又停过一日,即驾船而去。喜得风恬浪静,不一日到了长圻嘴,收港,泊船上岸。平头儿捧了庚盒,随着家主,穿林度径的到了旭霞门首。但见:
  斜桥寂寂闻流水,曲径潇潇望远山。
  竹户不开尘满径,疏林有鸟去来闲。
  卿云见了如此冷落,乃暗想道:“怎的中了一个解元,景况越觉凄凉了?如何日里把门儿牢闭在此?不知他在家里否?”叫平头儿敲了几下。
  那山鹧儿在里面打盹,惊醒听得了,乃想道:“自从相公出去多时,这门日日闭在那里,并没有人来扣打。今日不知是谁,莫非是相公回来了?待我出去开着门儿看。”遂走到外面,启了双扉,见得不是家主,是杜卿云主仆两个,遂问道:“杜相公在那里起身的,不同了我家主一起回来呢?”
  卿云听了鹧儿之言,亦惊问道:“你家主在何处去了,教我同他归来?”鹧儿道:“家主到杜相公家来,将及一月了”。卿云道:“这那里说起?自从他中后归家了,从未见他到城里来,因此老相公、亲娘牵挂。今日又要来替他做媒,故尔特教我来。这也可怪!”鹧儿道:“若依相公说起来,城里又没有别家亲眷,出去了这许多日子,杳无音信,必然是这日起身得早,被人路上谋害了。”鹧儿说到此境,遂放声大哭起来。
  卿云见得鹧儿如此光景,心上也觉惨伤,几乎也掉下泪来,乃劝鹧儿道:“目下也尚未可知。你且住了哭,说他出门时的来历与我听。”鹧儿拭干了泪眼道:“相公这日,在城归时,到这些相知朋友处,都去望过。一日独坐亭子里闲玩,有一个花遇春答拜,闲话了半日别去。到得明日,又是他同了凤老爷家家僮,拿了请帖来请饯行。相公原是不肯去的,却被那花遇春抵死相逼,扯了去。去的时节,竟做出一桩新闻事来。”
  卿云道:“什么新闻呢?”鹧儿道:“说起了真个好笑!岂知那凤家有一个小姐在家,要招女婿。想必道是我家相公人材生得出众,又是个新解元,做下圈套,立刻逼去吃酒。挨至黄昏时分,鼓乐喧天起来,竟扯这小姐来做了亲,送入洞房。两个动也不动的坐了一夜。到得早起,相公竟自不别而行,逃出后园,急忙忙的到了家里,在书房中去了一次。他说有吃紧的事情,要到相公家来,连饭也等不及,收拾去的。怎生不见了?”
  说罢又道:“方才这些说话,相公出去时,从没有对小奴说的呢。”卿云道:“既是不曾说,你从那里晓得来?”鹧儿道:“小奴到山坡上去砟柴,见这起樵夫们在那里你说我说,讲量我家相公呆,道白白里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万金家私送与他不要,坐了一夜,原封不动的弃还他家,黑早逃出去了。故尔小奴得知。”卿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以后那凤家可曾来找寻么?”
  鹧儿道:“若说凤家,倒是一场笑话。相公逃出门后,先是那花遇春气□□的到我家来寻。小奴对他说道:‘到苏州去了。’不一时,又赶一起家人来寻过一次。以后再不见有人来了。凤家道是那陪堂花遇春说计商量的,竟是着实去埋怨他,岂知他是上无父母、下无妻子的,也是一溜烟的逃走了。如今那个小姐气不过,把一头青丝细发都剪掉了。凤老爷几乎气出病来,门也不出的在家服药。”
  卿云听了鹧儿这一番说话,不觉呆了一回,乃捶胸跌脚的道:“那凤老原不该做这造次苟且的事。你的家主,亦何可如此执性?不但害了人家女子,连自己的身躯,不知着落何处。弄出这样话巴来,如今怎处?”说罢,乃想一想,对鹧儿道:“你可认得那凤家的么?”鹧儿道:“怎不认得?”卿云道:“你既认得的,待我写一个名帖,你同我去望他,看此老说些什么来。”说罢。随到旭霞书斋去,简出帖来写了,唤了平头儿、鹧儿两个随后,一齐步到凤家。
  门上人接帖进去,通报过,那凤老龙龙钟钟的走出来,迎接进厅,揖过坐定。来仪启口道:“足下贵表,尊居何处,有甚事见教?”卿云道:“晚生贱字卿云,寒斋筑于葑溪。这新科解元就是家表弟。晚生特到他家来探望,因他不在,寂寞难遣。久仰老先生年高德劭,特来请教。”
  凤来仪听了卿云之言,蓦的吃惊,想道:“此人从未面一回的,恰好又是那薄幸的亲戚,今特然而来,必有古怪。我如今且悄俏问他一声。若知此事的,观其出口便知那小子之踪迹了。”想罢乃道:“令表弟到郡久了,怎的不见他回府呢?”卿云道:“闻得那早在老先生府上出了门,说道要到郡中来的。若他来时,并没有别家亲戚,必然要到晚生家来的,岂知这日竟不曾至。他的家僮只道在舍下,不出去寻访。今日晚生到来,然后晓得目下不知何处去了,竟杳然无踪影,甚为可骇可疑。”
  来仪又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惊骇,暗想道:“依那杜卿云说来,若是真情,事必有跷蹊了。莫非是日出去得早,渡湖遇了风水,溺死于波浪之中了。我想这事情,后日倘寻不着,还有许多周折在内。况且这事是我情愿把家私、女儿送与他,也不为什么不正之事。若瞒了他,只道我这里有恁般缘故,逐出去的,反要被他疑猜,倒不美了。莫若竟与彼直言,好歹凭天所愿罢了。”乃道:“卿云兄可晓得令表弟在舍出门的话么?若说起来,真个教人要气死,又要被人笑死。学生为着他,前日害起病来,几乎就木,亏一个名医调活了,得苟全性命在此。目下难见亲友之面,故杜门不出。”卿云道:“家表弟怎样得罪,有累老先生动气?”
  来仪道:“愚夫妇因年迈了,膝前乏嗣。有一小女,自幼娇养,爱若掌珠。老拙不舍得出嫁,兼有薄业无人承受,欲赘人一婿,可作半子,以娱桑榆。岂知高低难就。前日蒙令表弟中后降重,学生见他青年拔解,人材俊伟,恰尚未娶,不觉生羡慕之心。恐失了英才,难于他得,遂与老拙商量定了,就烦门宾花遇春到令表弟处去说。始初他原不肯就的,后来都是那花遇春不是,学生一时惑了,弄出这样遗笑万年的事来。”
  卿云道:“那花遇春便怎么,老先生是高明的,倒被他惑了去?”来仪道:“学生见令表弟不允,就罢了,却被他撺掇一番。随择吉日,请他到舍宴饮,就是此夜成了花烛。这时节看令表弟,已是心愿的了。谁知到得天明,愚夫妇起身来,正要排宴请客,竟不见了他。合家倒吓得惊惶无措。即差人到他家去问,知是到苏州去了。这时学生不免捶胸跌脚,埋怨着花遇春。岂料他没担当,也不知逃遁何处去了。小女又道是愚夫妇害他的终身,默默愤恨,把一头发儿尽情剪掉。这桩事情,做得似羊触藩蓠,进退两难。怎处?”
  卿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晚生在家一些儿也不晓得。论起来,原是老先生失算。有了令爱拚取赔着家私、妆奁,何处没有伶俐子弟,何苦苦去寻着这样执性穷儒?况且这起做门客的是胁肩谄笑之徒,他不过是于中从臾成了事,赚此花红钱钞,那里管别人名节的?这是老先生自去堕其术中。如今这令爱倒要安慰停当他,这里近侧也须差人寻访。晚生返舍,也少不得要着处寻觅。若寻着了,待晚生即送至府上,相叙几日,收拾他进京会试,倘能一举成名,令爱的荣华在后,俱不必烦恼的。”
  说罢,正欲起身告别,被这鹧儿上前抢口道:“凤老爹,我们相公好好里中了一个解元,住在家中用功,指望到京去会试,中个进士回来,出我家老爹、奶奶的殡,要耀祖荣宗一番。是凤老爹今日也教那花相公来迷,明日又教那花相公来请。如今赶走了他,杳无踪影,教小奴独自一个在家受苦。若然不见了,小人是蒙我相公抚养大的,必然要替他出口气,讨偿命的呢!”
  卿云听了鹧儿这番说话,见凤老局促无地,觉没体面,乃喝住了,遂起身告别。来仪道:“既蒙不弃,到寒舍来,况令表弟又不在家,到那处去歇宿?但学生处轻亵不当,一定要屈留尊驾的了。”说罢,也不容卿云推逊,竟一把扯了,到后堂去排宴款待。两人心中虽则俱处忧虑之际,原是传杯弄盏的饮至黄昏而罢。卿云有旭霞在心,卧不贴席的勉强睡了。正是:
  一闻至戚潜踪信,终夜凄其梦不成。
  到得明早,起身梳洗过,那凤来仪出来陪了,又留卿云吃过朝膳。才要出门,只见小鹧儿来接。卿云谢别了凤老,闷闷不乐的走至旭霞家中。见了他案头这些书籍,猝然心惨起来,潸焉出涕,吩咐鹧儿道:“你在这里,不拘远近,该出去访问访问。我回家去,自当差人四下找寻。寻着了,不消说起;倘没寻处,我来领你回去。等他归来,原是主仆相叙的呢。不要怆凄痛哭。”
  鹧儿道:“承杜相公吩咐,焉敢不听?但家主在家时,是再不拿我打骂,一般同欢同乐过日子的。向来只道在相公家里,小奴还不着急;如今不知他在那里去了,身边又不曾带得钱钞,教小奴怎不牵挂?”说罢,不觉又哭起来。卿云见了,心上也觉难过,只得硬着心肠,出了门儿,心中怏怏的,原叫平头儿掇了庚盒,一齐下船而归。正是:
  来时满眼风光好,归去凄凄肠九回。
  直至抵暮,到了家里,把旭霞这段情由,从头至尾述与父母听了。真个至戚关情,一时都吓得满身冷汗,连连叫苦。
  到得明日,慌忙差人四下去寻觅了。卿云即至吉彦霄处去回覆。恰好在外归家见了,一同进门去作揖坐下。彦霄启口道:“兄到令亲去处,乃山水胜地,怎不多住几日,领略领略,何急速速的就回府了。”卿云道:“不要说起。小弟领了令表妹的贵庚去,岂知到了他家,竟成画饼。”
  彦霄乃惊问道:“兄说画饼,莫非令表弟不愿俯就么?”卿云道:“非也。竟是一桩极奇怪的事。”彦霄道:“怎的奇怪呢?”卿云遂细细述与彦霄听过,彦霄不免也错愕一回,乃道:“小弟正在这里指望他来,商定了姻事,去回覆过家姑娘,订定来春送聘之约,同他一起到京去。如今怎处?必要各处去访问。”卿云道:“弟已着人在外去了,目下还要差一小价,到支硎尼庵去寻,或者他倒住在那里也未可知。”彦霄定睛一想,乃道:“吾兄这个想头倒也差不远的,可快快去寻着了,引他归来计议。”
  说罢,卿云即便起身,别了彦霄出门。走到家里来,差平头儿到尼庵去。才起得身,恰好这起先差出去的归来,回覆了没处寻的消息。停过了半日。平头儿也来回话了。此时卿云家里,靡不惊骇苦怜者。
  停过一日,彦霄也念朋友之谊,到卿云家来询问,亦得了没处寻的实信回家。遂到姑娘处去,把这桩新闻事细细述与听过,回覆了。归来收拾北京去的盘缠、行李停当,这些亲戚朋友人家,各各陪酒饯行,不免每家去领过。择了吉日起程,拜别双亲,教家僮挑了琴剑书箱出门。正是:
  昔日金兰共一舟,今朝独泛恨悠悠。
  凄然远上公车去,先勒芳名雁塔头。
  吉彦霄已上京去了,但不知那邹氏老夫人几时把这卫旭霞遁迹潜踪的信儿,说向素琼知道,作何状貌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看卫生逃婚一段,山鹧甚□□□□□凤来仪甚可怜。
  第十六回 对挑绣停针闻恶信
  绮牖双双刺绣忙,配匀绒彩洒鸳鸯。春心顿动停交颈,巧解报言作嫁裳。亲启信,正彷徨。女媒忽至告娘行。花言鼓动澜斑舌,偏惹佳人回九肠。
  右调寄《鹧鸪天》
  却说吉彦霄是日到昆山去回覆姻事,恰好素琼主婢两个不在,竟不知其细。彦霄又急于返棹,对着姑娘述过一番,就起了身。老夫人因恨事不偶凑,心上不悦,女儿面前再不题起这段情由。因此,素琼小姐日日还在那边指望表兄处来回话,如此废寝忘餐,朝思暮想。
  喜得光阴易过,时序流迁,不觉冬尽春来,又是桃红柳绿之时。一日,素琼与春桃对坐绣窗,配匀五彩,挑花绣蕊,布叶分枝。正做得热闹,春桃绣着并头莲,素琼绣着睡鸳鸯。刺到交头这几针,不觉春心暗动,顿停了针,乃自言自语的叹道:
  “懒绣鸳鸯交颈睡,乱人心绪恼人肠。”
  春桃听见素琼道了这两句,乃亦停了针道:“我与小姐在这里用尽心机,拈针弄线,真个是:
  “枉费心机忙刺绣,为他人作嫁衣裳。”
  素琼答应春桃道:“岂不闻‘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自古以来,巧者拙之奴也。”春桃道:“说便如此说。我道小姐,如今这幅洒线做完了,还过别人,该做自己的正经了。倘然那卫生会试得了一官半职回来,就要成亲到任。那时事体繁多来不及,难道反去教别人做这丑生活来自己用?”素琼道:“痴丫头,这样镜花水月之事,也要把来放在心上。”春桃道:“怎的镜花水月?去年那吉相公特地来请小姐八字去,目下不来回覆,自然是他两个在京会试,故尔延挨。归家时,包小姐就来说也。”
  素琼乃假意道:“这样事也不要去管他。但是此番吉家相公只愿苍天保佑,原得中了回来,连我亲眷们都是有光的。”春桃听见小姐讲了这句话,暗里想道:“小姐倒也会假惺惺,意中明明爱那卫生,在我面前不说出来,借意在吉相公身上去了。如今且待我冷地丢他一句,看他怎么。”遂道:“小姐倒忘却了,卫生他若中了,更觉有光也!”素琼听罢,微笑不语。
  两人正话浓之际,恰好那老夫人在外,独坐无聊,走进房里来看看。素琼、春桃见了,即忙立起身来。老夫人道:“你们两个在这里挑花么?这便还是女儿家的正经。”说罢,仔细一看,乃道:“这幅生活,是那里的?”素琼道:“就是间壁做亲要用的。因他家好日近了,故尔女儿与春桃在此赶完还他。”
  老夫人听了素琼之言,想着了吉彦霄做媒之事,不觉忽然长叹一声。素琼遂问道:“母亲是老人家,何可如此叹息?纵有什么心上不快,当随时排遣,寻快活,不要愁坏了身躯。”老夫人道:“我也不为什么愁闷。睹此光阴易过,你的年纪,今年不知不觉又增一岁了,再没有人家来求亲。若你父亲尚存,门庭热闹,自然有人来求的。目今世态炎凉之时,好是我家的,他不肯来攀我;低是我家的,我又不值得去就他。只管延挨岁月,所以日夜心焦。”
  春桃接口道:“去年那吉相公请了帖去,少不得他场后归家来回覆的。我道奶奶也不须心急烦恼者。”老夫人道:“因为这头亲事不成,心上越觉愁闷。”素琼一时听得了“不成”两字,顿然呆了,暗想道:“我道这桩事体,他们是求之而不可得的,为何反有不成之理?莫非自负是个解元,看我家不上眼?”想罢,含羞不敢接谈。倒是春桃吃惊问道:“怎的不成?难道吉相公是自己至亲,虚言诳骗奶奶么?”老夫人道:“也不是他诳骗,是我家小姐的婚姻迟。”春桃道:“怎的呢?”
  老夫人道:“那个了凡的弟子,人物原是俊雅的,又是个新解元。那吉相公与他相契同年,他做媒必然有八九分可成之机的。岂知请小姐的八字去时,他已被本山一个乡宦凤家逼勒,诱去与女成婚。那卫生心中不愿,空坐一宵,挨到天明之际,竟自逾垣逃出,至今踪迹难觅,存亡未卜。那家的小姐怨命,头发也剪掉了。媒人也逃走了。这个凤家有巨万家资,也是没儿子的,指望讨了女婿,靠他终身,弄了这场笑话,气得半死在家。你道这事好不奇怪!可不是小姐命中婚姻迟么?”
  春桃又吃惊问道:“奶奶这些说话,是那个传来的呢?”老夫人道:“你还不晓得,就是吉相公在去冬来回覆的。”春桃道:“原来如此。奶奶又不说,连我们还道是他在京会试,故尔不来。岂知是这个缘故。”
  此时素琼听得了这番说话,只为害羞,不好接谈,暗地如火烧心的难过。正在那里魂飞魄散,思想怨命,只见外面碧霞领了赵花嘴媒婆,摇摇摆摆的走到房里来,见了老夫人,道:“奶奶,我在外厢等了一时,原来在小姐房里闲话。”说罢,相见过,道:“奶奶一向好么?这样春光明媚的天气,怎不同了小姐出去游玩游玩?”老夫人道:“正是。年年春里要到观音山去烧香的,今年是没兴了。”赵婆道:“奶奶说差了。我们这样薄福下贱,到了春里也要去借两件衣服来,打扮了,合了起同行女伴,出去洒浪一番。奶奶、小姐真正是造化福人,怎说出没兴的话来?”
  说罢,去看看绷子上边,道:“小姐这样聪明,做的洒线花朵,好像口里吮出来的。敢问奶奶:小姐今年几岁了?”老夫人道:“是十八岁了。”赵婆道:“多年不见,越发长成得娉娉婷婷,浑似月里嫦娥了。可曾吃茶的来?”老夫人道:“因高来不成,低来不就,还没有哩。”
  赵婆遂定睛一想,道:“奶奶,可肯作成小妇人做媒么?这里近边有一姓富的乡宦家第三公子,倒止得十七岁,真个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外人传说他一日要做三两篇文字,后来必要大发的。待小妇人请小姐的年庚去,与他家占一占。若是成了,小姐自然是金花紫诰,凤冠霞帔,享用不尽的呢!”老夫人道:“承赵娘娘美意,是极妙的事体。但目下有帖出在苏州洞庭山,等他们来回覆了,若是不成,烦你便了。”
  赵婆道:“奶奶说有帖出在洞庭山,他家纵占好了,我道奶奶十分不该攀的。这里富乡宦家,人家又富,做官又高,公子又清秀,路又近。若是小姐去后,奶奶可以朝夕相见的。嫁了远处去,人家又不知好歹,小官人又不知丑美,奶奶不得时常去亲近,凭这起做媒的鞔在鼓当中骗了去,可不是害了小姐的终身?这时节,奶奶去懊悔就迟了,万万不可轻易的呢!”
  老夫人道:“正是。但我家是要赘婿傍老的,他家怎肯。”赵婆道:“若说要赘婿的,一发容易了,俱在小妇人身上,包奶奶我去一说就成。方才小妇人在路上来,见得别人家送礼的、娶亲的,多得紧,自然是吉日良辰了。奶奶若看出小姐的芳庚,就是今日倒好。”老夫人道:“婚姻大事,造次不得的,且停几时再商量。”
  赵婆见得老夫人执意,暗想道:“目下大体不肯的,且停两日再来,促他的八字上了手,这头媒不怕不是我赵花嘴做。”乃道:“既如此,告别了。他们若然来回覆,倘不成,千万作成了小妇人。实实里这家好得紧的呢!虽然外边人叫我是赵花嘴,谅在奶奶面前,再不敢说花的。”说罢,也对小姐安慰了几句,一径同老夫人到外厢出门去了。不题。
  却说那素琼小姐,先前听了母亲这一番说话,正处愁闷之际;又遇赵花嘴进来,一派胡言乱语,心里愈觉焦躁,恨不得把他来痛骂一场,逐他出去。只因这老夫人在旁,不好意思,勉强耐过。一等他出去了,对春桃道:“我目下不耐烦做针线了,且暂收拾过再处。”春桃答应收拾了,随道:“方才老夫人这些话儿,不知确否?若是真的,倘然被那赵花嘴来请了年庚去,又未知他家郎君好歹,这便怎处?”
  素琼道:“我纵之拚着一死,随他们去做甚事,也与我没相干。”春桃道:“目下也还未可知,小姐何值得死?况且奶奶所靠者,惟小姐一人耳,切不可起这个念头。我今细细想那卫生来,不愿承领凤家家私、美女,潜踪遁迹,毕竟是心中先有得意人儿注着他,故尔如此。不然,难道世间有这样不爱黄金、美色的人?”
  说罢,乃叹口气道:“真个好事多磨。那个卫生,千日万日再没有人家要他,一等他中了解元,我家出了小姐的帖子去,就有人先下手了。如今,不知害他漂流何地,音信查然,倒羁迟得我家小姐不好。”素琼道:“百年姻眷,是至大的事,成否皆系乎天,岂是人力可强得的?也值得去说他?我只怨自己命薄,早年丧父,无兄无弟,母女二人形孤影只,相依过日,指望苦尽甘来。岂知越发如荼寥了。我想,后日少不得也要做出一场话巴来,是断断逃不脱的了。”
  两人正说话间,只见碧霞这丫头气□□的奔进房来道:“吉相公中了进士,报喜的在外边,没人支值,叫春桃姐出去相帮哩。”素琼听说彦霄中了,暗地想那卫生,不但不喜,反吃一惊。春桃心里,也觉希奇,乃向素琼道:“小姐正在这里保佑他,不道是不着己的则天随人愿了。”素琼道:“不要闲话了。奶奶唤你,快快出去罢。”春桃答应一声,遂出去了。正是:
  愁中忽报登科信,幽杀芳心怎得安。
  却说那素琼只等春桃出去,百无聊赖轻轻的叹口气道:“我这样狗命,活于世上怎的,不如死了!觉得冥冥无闻,倒也便宜。不信那卫生就不见了。想起春桃说他毕竟注意着一个人,故尔辞婚逃遁,这个想头倒也不差。或者他在那一处,偶然凑巧得了我这画扇,摹想诗情画意,知我有心思慕他,他也生慕我之意,存心不愿,欲图我为婚,亦未可知。若是他真个执此念头,倒是我累着他了。究竟我这里又难成就,他那边又推却了。如今不知逃于何处,生死难闻。只愿安稳无事,隐匿他方,后来还有一分侥幸在内;不然,我亦不负义去适他人了,徒守一死,以报才人耳。”
  恰好春桃进来,勉强放下愁容,问道:“这起报喜的去了,老夫人可快活么?”春桃道:“是去了。奶奶得意得紧在那边,小姐也出去看看来呢。”素琼道:“有恁般好看?我不出去。今日身子里觉得不畅,也不能夜饭都要吃了。但吃杯茶儿,收拾睡罢。”言罢,长嘘短叹。春桃去扇了一壶香茗进来,摆在案上,又去挑亮银灯,素琼坐于桌边,倾杯香茶,又呆呆的想了一回,乃解下轻裳,向绣帷中去睡了。正是:
  话到关情泪欲流,凄凄切切暗添愁。
  衾被独抱难成寐,五夜如年转展忧。
  那素琼主婢两个,都是不情不绪的睡了。不识闻了此信后来怎生模样,更不知那赵花嘴真个可来做媒,且听下回分解。
  旭霞心事,惟有素琼晓得真,春桃猜得着。诸如老夫人、吉彦霄辈,只是隔靴搔痒耳。
  第十七回 义仆明冤淑媛病
  仆念主人漂泊,存亡难审焦劳。神前诉告那奸豪,天遣好豪来到。两妪争媒殴詈,遗簪坠髻堪嘲。忽然唁哑病多娇,此日天公弄巧。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杜卿云父子,为卫旭霞不见了,镇日在家想念,差人四下找寻,竟无音讯,待要与凤家讨人,一来怕涉讼,二来又恐他竟遁去京中会试,暂为中止。但是怜那山鹧儿孤形吊影,看守那所房子,于岁底时,杜老叫儿子卿云到山去检点房屋器皿,封锁好了,交付地邻防守,遂领鹧儿来家住下。
  不道是光阴易过,倏焉又是春尽夏初的时候了,日日在家观望吉彦霄可有信来。岂知那吉彦霄已自中了进士,入过词林,住下京都,那里有什么卫旭霞来到?这时,杜家父子不免寝食不安,感伤嗟咨,朝夕不已。那山鹧儿本是一个义仆,也自戚戚于心,时时恨着那花遇春。
  一日,山鹧儿在家纳闷,独自到街上去闲闯,直闯至城隍庙里。走上阶去,见那城隍威灵显赫,坐在上边,鹧儿乃道:“我想家主被花遇春这千刀万剐、狗娘养的哄去,害了性命。如今杜相公家终日畏缩,不肯与我家主申冤,我又无门恳告。今日恰好到这里来,不免在神案下叩告一番。倘得神道有灵,去捉死了他,先出出气也是好的。”遂撞钟击鼓一回,跪下朗言祷告。岂知那花遇春是日遁走到云间去,又投着旧相知柳乡宦家做陪堂,哄诱他家公子到苏游玩,恰好也到城隍庙里来耍子。听见鹧儿跪于神前叫他姓名诉说,遇春细细听了一回,知是卫旭霞家的家僮了,不觉怒从心起,同了柳家的仆从,走去揪住了山鹧儿,不由分说,拳头脚尖,乱踢乱打。
  正在那里喧嚷,适值新到任的巡按刘铁面在庙前经过。那山鹧儿听见有官府在街斥喝,抵死拖了花遇春出来叫喊。这时遇春急得魂不附体,着实要用力摆脱,岂当那个鹧儿要与家主鸣冤,反受他毒打,怎肯放他?且喜得按院是上司官,清道甚严,那柳公子同跟随的一班人,都回避了,只有山鹧儿、花遇春绞做一团,按院见了,问道:“是什么人?”山鹧儿乱喊:“青天爷爷救命!小人是与家主申冤的呢。”
  按院喝叫锁了,遂带回衙门,坐起堂来。先唤山鹧儿上去问道:“你有何极冤,拦街叫喊?”鹧儿道:“小人山鹧儿,要与家主报仇的。”按院道:“你家主姓什么,叫甚名字,有何冤仇,细细说来。”鹧儿道:“小人家主叫卫旭霞,是吴县洞庭东山人,新科解元,于去年十月间,被那下面的花遇春哄骗去,与本乡凤乡宦家小姐强逼成婚。家主不愿,一去杳无踪迹。不知是谋害与不谋害。那花遇春当日自知情亏,即逃遁他方去了。独小人一个,苦我家主含冤莫伸,今日只得向城隍案前诉告。天网恢恢,遣他到来。小人扭住了,要还我家主生死明白,反被他毒打,几乎死了。天幸遇着青天爷爷,求爷爷明断。”
  按院乃唤花遇春上来,问道:“怎的好好里一个卫解元,被你哄骗去谋害了?从直说上来,免受刑法。”遇春道:“青天爷爷,这桩事情虽是小人做媒,那卫解元不见了,实不干小人事。”按院道:“是你做媒,怎说不干你事?该死的奴才,叫皂隶夹起来。”
  遇春听得要夹,遂哀告道:“青天爷爷,小人从不曾受刑的,待小人细说便了。那个卫解元原与小人是莫逆之交,并无半点仇隙的。这个凤乡宦是退归林下的,因年迈无儿,有一女儿叫做瑞珠小姐,年将及笄。凤宦晓得卫解元生得人材俊雅,又是不曾娶的,欲赘他为婿,唤小人去做媒。他自应允,凤家择吉成婚。不知卫解元何故,遁迹潜踪,小人实是不知其细。”
  鹧儿道:“青天爷爷,小奴的家主不曾到他家时,心中就不愿的,是他连连而来,当日哄骗去了。”按院道:“山鹧儿,你家主这桩事体,有什么亲族见证的么?”鹧儿道:“我家主族里是凋零久了,竟没有人证。有一个杜卿云相公,是家主的表兄。去年不见了,曾到山上凤家去说了一日。这是可证的。”按院道:“如今杜卿云在那里?”鹧儿道:“就在老爷马足下,去不多路。”按院就差个皂快,押了鹧儿,到杜家去。
  鹧儿到了家里,先将城隍庙祷告遇了花遇春,按院拘去审问的情由,细细说明了。卿云遂易了服色,随着皂快,到察院里来,慌忙跪下道:“宪公祖老大人为何呼唤生员?”按院道:“那新科解元是你的亲戚么?”卿云道:“是生员的中表兄弟。”按院道:“既处至亲,是休戚相关的,怎么被人谋害了,不替他申冤,束手坐视?”
  卿云道:“生员诚恐表弟潜遁他方,故不敢轻易兴讼。况且那个凤来仪又是一个忠厚老宦,这桩事不过是他没见识,听信那门宾花遇春说计哄骗,以致如此。遇春一向潜遁,故生员未及告理。”按院道:“他怎样哄骗的呢?”
  卿云道:“依那凤来仪说,他本意要招赘一婿,乃花遇春说得卫旭霞生得俊雅无比,又是青年拔解,所以心上十分合机,叫花遇春去叫卫旭霞说合。旭霞心中不愿,当下就辞绝了他。凤来仪也罢了。那花遇春便从臾设计,叫凤家备酒请旭霞,只说本山大老仰慕新解元,要款宴你,极口哄骗去。进了他门,一时促迫,成了婚,送入洞房。谁知家表弟竟坐怀不乱,一宵到黎明,不别而行,至今杳无踪迹。今日得遇宪公祖老大人明鞫,与家表弟申雪此事,是披云见日了。”
  按院乃对遇春道,“你这奴侪,人家婚姻乃百年大事,何可要你从中奸谋哄骗,勉强逼勒,以致卫子逃亡,明日去拘那凤家到来,对簿明了,定你的罪!”花遇春暂且收禁,杜卿云、山鹧儿亦且宁家,遂一面仰县拘提凤宦家属去了,正是:
  为人若作亏心事,自有天罗地网刑。
  却说那凤来仪处,自从做了这桩话巴,羞惭难向人言,气得那瑞珠小姐镇日纳闷,恹恹瘦损,竟成个郁症,卧床不起,着实祷神服药,怎能脱体?一日,正在病笃之际,不料按院的公差到来,被那些不知世事的侍女们把这事情对瑞珠小姐说了,真是火上添油的一气,不知不觉命归九泉去了,吓得满家哭哭啼啼。几个公差目击了此段光景,只得宽缓到明日致意凤宦。
  凤宦乃差个晓事的家人,同到郡中,等候按院坐堂审问。那凤家家人道:“家老爷禀上老爷,那卫解元的事,通是那花遇春两边哄骗,逼促成婚,以致卫解元不愿而逃。我家小姐又羞惭含忿,成疾而死。如今卫解元生死未明,其仆山鹧儿为主鸣冤,其罪实有所归,与家老爷无干,望老爷详察。”
  按院即吊花遇春与山鹧儿一干人犯来对鞫。那花遇春道:“这事都是凤乡宦势利卫解元,叫小的去说合他成婚。前因卫解元不肯,小的亦欲罢了。因凤乡宦叫小的再四诱他上门,勉强他洞房花烛了。岂料卫解元心坚不愿,竟危坐一宵,至次早黎明即遁去的。小的不过从中为媒的,有什么歹心恶意?愿老爷明镜冤鞫,自能洞烛情理。”凤家人道,“既是与你没相干,何必逃走?这就是你心虚了。”
  按院见他两个对口,乃喝花遇春道:“你明是只顾赚钱,纯驾虚词,两边哄骗,计赚成婚,以致男逃女死。本该问你个重辟,以正奸媒之罪,且以抵偿凤小姐之死。只因凤乡宦原担一种强逼成亲,自误其女亡命,且卫解元或未至死,难以定招,且扯下去杖责二十,日后定罪!”乃写判语云:
  审得花遇春,媒蠢之最狡者。驾虚撮合,误两姓之配偶;是非颠倒,乖生死之姻缘。兹为凤宦画策,哄骗卫解元,强尔成婚于仓猝。致解元不从,效学柳下惠,飘然遁迹于黎明,踪影无稽,死生莫决。花遇春哄骗之罪何辞?重责二十,姑先问杖,以惩奸媒;俟查卫解元死生的确,再定供案。至如凤小姐之死,虽明珠沉渊,事属可矜,亦由父误,难以罪人。山鹧儿挺身鸣主冤,实为义仆可旌。花遇春召保发落。所审是实。
  写完了,把一干人犯俱已放回。出衙门,恰好那柳公子原牵挂花遇春,走来探望,劈面撞着了,与花遇春说过一回,赠他几两银子,为日用使费,已自别去。这起公差押着遇春去了。正是:
  义仆阴申遇绣衣,乌台明鞫两无亏。
  偏怜淑女含冤死,老宦悲伤恨已悲。
  却说素琼小姐,自从那日老夫人述了卫旭霞遁迹潜踪之信,更兼赵花嘴来要请庚做媒,日日在家千思万想,苦怜才子漂流,嗟叹自己命薄,恹恹瘦损,茶饭少思,只恐赵花嘴复来歪缠,老夫人真个听信了他,在那里担惊受怕。
  一日,正与春桃相对,计议此事,只见碧霞走进房来道:“奶奶要与小姐讨个红帖儿,叫春桃姐拿了笔砚出来一次。”素琼道:“要红帖写恁的?”碧霞道:“那个包说天方才到来,替小姐做媒,要写八字。”素琼听见此言,乃暗暗想道:“好笑我家母亲!这样大事,没些正经,听这起下贱!前日又是什么‘花嘴’今日又是一个‘说天’。如今也不要论别的,只这两个浑名,就叫得不正路了,可知不是正经人,怎的轻易就把庚帖与他?倘然被这起女无籍将去,传入土豪之门,要强逼起来,我家正处三不如人之际,这便怎处?岂不教人气死!又不被人笑话!我且只说没有红帖,回了再处。”乃对春桃道:“你去回了奶奶,红帖一张也没有了。”
  春桃听了吩咐,同碧霞走到外厢去,说道:“小姐说红帖没有了。”老夫人道:“这便怎处?待我教人去买来。”包婆道:“此时去买起来,只恐不便。老夫人只消说小姐的口生,与小妇人记去,教他家自写去占卜,卜好了再来写八字去罢。”老夫人道:“这也使得。”遂念道:“十八岁,是七月初七子时建生。”包媒婆记熟了。
  春桃在旁听见念过口生,遂道:“奶奶,小姐的性格,近日越觉清奇古怪得紧。不知是什么人家,扳得扳不得,出了口生去,是他家做主了,不可轻易的。只怕原与小姐商量一声便好。”包婆道:“春桃姐,我做媒人,非是今日初出来的。随你什么乡宦人家的小姐,偏是我去一说就成。况且再不去瞒天瞒地,哄成了,害别人家儿女的!你但放心,烦春桃姐替我说与小姐知道,就是昆山城里第一个大乡宦,做官的,教做詹万年,他的头一个公子,也是进过学的秀才。若是成了,包小姐荣华不尽,一些也不要疑惑得的。”
  正说话间,只听得外面叫一声:“奶奶!”你道是谁?一看竟是那赵花嘴,摇摇摆摆的走进房来。与老夫人见过礼,正要启口说话,回转头来见了包说天,心里吃了一惊,道:“阿呀,说天婶婶,你有何贵干在此?”说天道:“花嘴娘娘,你亦有恁事到来?”花嘴道:“不瞒你说,前日奶奶教我替小姐做媒,今日特要请八字来的。”说天道:“是那一家呢?”花嘴道:“自然是有子人家,来请八字。你查问他怎的?”说天道:“赵娘娘,这样大事,瞒骗不得的呢!”花嘴道:“你见我做了半世媒人,哄骗了那一家?要你在奶奶面前虚奉承?大家做这行生意的,好不扯淡!”
  老夫人见得赵婆不说,乃道:“前日赵娘娘说什么富乡宦家第三公子。”包媒婆乃道:“阿呀!奶奶不要听他。我方才说的詹家,是霄壤之隔。若说那富家,公婆又凶,公子又丑,是成不得的呢!”赵婆听了,不觉怒从心起,乃道:“我始初只认你奉承奶奶,说这几句话儿。原来是为着自己要抢做媒人,故意说谎,打我破句。”包婆道:“怎么我抢你媒做?你晚来,我先至,倒反说得好!如今我不怕你跳上塔去,只落得小姐的年庚,奶奶先传与我了。”
  赵婆听说了这番说话,就骂起来。包婆心里也恼起来,竟自一把揪住了花嘴乱打。老夫人、春桃两个见了这样光景,用力解劝,那里拆得他开?骂的骂,打的打,真个热闹之极!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包赵两相逢,做媒心,个个雄。忽生嫌隙奸心动,浑名儿自攻,丑声儿自同。喧哗攘臂相争勇,气冲冲。头蓬髻乱,沫血尽颜红。
  此时老夫人和春桃,见他们两个势甚枭勇,也不去解劝了,任他打得气叹,各自歇了,寻簪拾髻一回。包、赵两婆遂辞过老夫人,一头骂一头走的出门去了。
  却说那春桃道是这两番相打,来得希奇,忙奔进房去,欲说向素琼知道。只见他闷昏昏的睡于床上,春桃乃暗想道:“我说小姐心中只有个卫生,别家是不愿的,所以方才奶奶要红帖就回了。如今这个局面,少不得非是生病,还要弄出些别样事情来。”
  想罢,遂走近身去,叫一声“小姐”。素琼在梦里直跳起来,道:“不好了,身子热,头眩得紧。快快拿茶来与我吃!”春桃见得小姐忽然生起病来,急得魂不附体,连忙走到外面,对老夫人说了,拿了壶茶,一齐进房来。酾一杯,递与小姐,吃了下去,随即尽情一吐。
  此时吓得老夫人心惊胆颤,慌忙问道:“我儿,你生什么病儿?”素琼懒垂垂的睡在床上,竟不答应一声。老夫人见他如此光景,道是古怪;将手去摸他身上,觉得热如火烧。心里急了,乃吩咐春桃道:“你住在房里相伴,不要出来了。待我出去延医占卜。”竟到外厢去了。
  却说这春桃身也不转,立于床边服侍,见他昏昏沉沉,时常叫几声儿,只是不肯答应。春桃想道:“怎的方才老夫人叫你不做声,如今原是这样,为何半日上边生起病来,恁般凶得紧!不知老夫人出去,可请医人到来?”
  不多时,只见老夫人陪了一个女医进来。春桃去收拾好了床前,那女医走近身去诊了脉;又仔细看看面色,见他双瞳不转,两颊通红;问他言语,并不回答。女医对老夫人道:“令爱的贵恙,方才奶奶说是初起的,怎么六脉俱沉,动而不移,身热面红,虚阳泛上,是里实表虚,胸中气促,又无胃气,看来皆因郁结所致。不是得罪说,要成噤口痼疾了。”
  老夫人听了这几句话,不觉扑簌簌的堕泪,问道:“若得肯定妙方医好了,自然重重相谢的呢。”女医道:“老夫人纵铺满了银子,无方治症,难赚老夫人的。目下只好略用一剂,退了他的热,是使得的。其余实没本事。”说罢,撮了两剂,吩咐这服法。老夫人送过几星药资,遂起身作谢去了。
  老夫人即到房里来,唤碧霞、春桃两个小心煎好,付与素琼吃过。又停了一回,只是不言不语。老夫人心中忧闷,含着泪眼,走到外边,叫柳儿出去请一个起课的来。起了课,断过些神佛,你道好不诧异!课断大象,竟与那女医口中相似。此时老夫人也觉没奈何,只得依着他断,献过了些神祗。以后又请几个名医来看过,纵使药便吃了无数,你道怎个肯好?竟依了女医之口,一个如花似玉、能言能语的小姐,遂成了一个暗哑之症。以后身体不热了,喜得饮食原是如常,无害于命。只可怜那侍女春桃,日日与他你说我话惯了,觉得他默然不言,不但寂寞难过,更要揣度其意思,要长要短,只得耐着心儿服事。
  至于这老夫人,见了女儿如此,镇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的忧闷,乃思想道:“我也是肯布施修行的,怎的天使我儿子没有一个,夫君又早弃了,只守着这个女儿靠老,又罚他生这样恶疾起来,如今弄得如弃物一般了。”
  正想间,忽见碧霞领了包说天一步步的走到面前,相见了,说道:“奶奶一向好么?”老夫人道:“不要说起!自你在这里相打这一日,我家小姐不知为什么生起病来,势头甚凶,连忙烧纸服药,有名的郎中请了几个看过,你道怎肯脱体?不知不觉的竟成了哑疾。如今已有两个月了。我为了他日夜怨命,倒要愁死!”
  包婆听了这番说话,呆了一回,才开口道:“小妇人在外,但闻得小姐有恙,近日不见说起,只道好了,岂知这样事不凑巧。前日传小姐的口生去,他家一占就占好了,就要送聘,故尔特到府上来。”老夫人道:“纵使占得好了,小女这样光景在那边,也骗不得他家,只好再处。”包婆心里还道老夫人不愿,假意推辞,乃道:“待小妇人进去看看小姐如何?”老夫人道:“这也使得。”领了包婆,走进房去,见得素琼头也不梳,若泥塑木雕的坐于床边。
  包婆道是真情,心里料想这头媒人做不成了,走出来叹口气道:“枉却前日与花嘴这番相打,今日倒要被他叫笑了。”乃对老夫人道:“既如此,小妇人告别了。奶奶耐心些儿。小姐好了,原要作成做媒的呢。千万不要听这赵花嘴哄骗,却了小妇人。”老夫人道:“只要病好了,原是你做。”包婆道:“如此待小妇人回去,日夜祝告小姐病患早痊。”
  两人说说话话,走到厅上。老夫人送他出了门,正欲转身进来,只见门外走一个戴孝的人,气疹疹进来,竟是吉彦霄的家人。老夫人吃惊问道:“你为何头上戴孝?”家人道:“我家太老爷昨夜死了,特差小奴来接奶奶。”老夫人听了,又是一苦一急,不觉流泪盈腮的道:“兄妹之情,自然该去送殓的。你不晓得我家小姐,前月生出一场急病来,要亲自调理,顷刻不离,怎出得门?只得要你去回覆一声,待小姐病体稍可,当来祭太老爷也。”说罢,进去叫厨下收拾点心与他吃了,连夜打发他下船归去。
  是夜,老夫人细细思想女儿病体不能痊可,只有得一个胞兄,今日死了,不觉自己愁闷一番,嗟叹几声,睡了。不知那个素琼小姐的病症,何日痊愈,且听下回分解。
  御史成招,花遇春少不得此一番的。但赵、包两妪,如此煞风景,冰人亦须刘铁面敲他几下才是。
  素琼喑哑,焉知非假妆不言?老夫人、春桃俱被他瞒过。
  第十八回 金昆联榜锦衣旋
  石室思归上,仙携出洞天。万重沧海渡如烟。顷刻燕京,相遇至亲缘。鏖战争先捷,锦衣两两旋。门庭裘马自翩翩。知己倾怀,丹药救婵娟。
  右调寄《南柯子》
  却说那卫旭霞在云林夫人宫中宴罢,紫阳引归石室,一连住了五、六昼夜。一日,心中焦躁起来,乃对张紫阳道:“蒙大仙渡凡子到来避灾脱厄,今已五、六日,不识灾星曾过也未?欲往京都会试,去迟有误功名。请问大仙,归期定在何日?”
  紫阳道:“目下你的灾星已退,荣华渐至。今试期将迫,若到了家里起身,一时去不及了。莫若一径送你至京,会试了归家,倒觉便捷。”旭霞道:“承大仙美爱,是极妙的。但乏盘费怎处?”紫阳道:“我护你去,自有安放之法,不消忧虑盘费的。我且问你,昔日在雨花台授你丹药,如今回去要用着他了呢。”
  旭霞听了这句话,惊讶呆想一回,乃道:“凡子在仙界这几日,竟不晓得竟是紫阳大仙。”连忙跪下拜求道:“向日蒙赐金丹,岂敢有违教命?至今牢佩在身。只这四句仙机,难于解悟。未审大仙肯明示否?”紫阳道:“那个玄机,你的姻缘该成就时,自当显然应验,不必先晓得的。我今原备小舟在山麓水涯,渡你到京。”旭霞心中惶惑,暗想道:“倘然到京时,并无亲戚故旧,弄得进退两难,何以为计?”紫阳见他迟疑,乃道:“我仙家之法,是随机变化的,目下难以明言。我引你到的时节,自有奇遇,不必细究。”旭霞听罢,遂拜谢了。
  紫阳仍化作舟人模样,引了旭霞,纡回曲折的走出山坡。将近水之际,真有一叶泊于岸边。紫阳说请登舟,旭霞心里想道:“怎的又不是前日来时泊船的所在了?”更远远一望,但见茫洋大海,波浪滔天,忽然害怕起来,乃问张紫阳道:“莫非要从此海面渡去?”紫阳道:“正是。”旭霞战兢兢的道:“若如此,必得大舟方好。”
  紫阳道:“我这里艨艟巨舰是用不着的,只有那小小轻舟,倒觉便捷。你不消害怕,下船去,原是前日渡来时一般的睡在舱里,包你稳便到京。”旭霞听了,只得颤巍巍心惊胆战的下了船;遵着紫阳之言,睡于舱内。那紫阳如前替他冒好了,扯起云帆,如飞的去了。正是:
  仙帆破浪乘风去,弱水蓬莱顷刻过。
  看官们,你道张紫阳渡卫旭霞至仙界去,好不诧异,才住下五、六日,凡间已是三足年。到京时,谁知已是下科,那个吉彦霄已发甲去了;杜卿云也乡荐了,带了鹧儿,来京等会试;作寓于莲子胡同。其时二月中旬,卿云在寓无聊,偶然假寐榻上,叫鹧儿在外看门。
  那张紫阳竞将卫旭霞从空负至门首,对旭霞道:“这便是你安身会试处了。”旭霞此时,正惊疑未定,回头一看那张紫阳,忽不见了,心里暗想道:“怎的几千里之遥,如此迅速,真个是飞仙,变幻莫测。但是他许我有安顿之处,如何并不指示一言,竟自去了?”
  踌蹰四顾,惶惶失色。不意安睛一看,只见一家门前,坐一个人在那里打盹。近前细看,竟像自己家僮鹧儿的模样。旭霞想道:“这里既是京师,去苏州有三千里路,缘何我家鹧儿得到此间?但面貌何故十分厮像?”欲待要叫一声“鹧儿”,又恐不是,便觉不好,只得走近门首,观其动静。
  谁知那鹧儿一个瞌睡撞在门上,撞痛了头皮,这才醒来。张眼一看,只见那门首立个人儿,俨然家主模样,蓦地吃惊,如拾绝世异宝,不觉乱跳乱嚷,急奔进去,叫:“杜相公,我家大相公在外边!”卿云道:“青天白日,又来见鬼!”鹧儿道:“真个是大相公!杜相公可出去看便是。”
  卿云见鹧儿如此,遂急忙走出,看时,实是旭霞站在那里,将要上前开口。岂料旭霞始初见了鹧儿,还着些狐疑;至此见了卿云,遂想着紫阳所嘱“到时自有奇遇”之言,更不疑惑,便信口叫:“卿云表兄,你如何在这里?”卿云亦问道:“表弟,你一向在何处?”旭霞道:“做表弟的几乎死于他乡,不想今日在这里得见亲人之面!”卿云道:“这也奇怪得紧!人人道你不知漂流何处,今日缘何知我在此,得以寻来?”遂同旭霞进去相见过。那个鹧儿也不免来家主前殷勤一番,旭霞亦不免抚怜他几句。
  卿云道:“表弟,这三足年亏你在那里过日?”旭霞听他说了“三足年”,呆了。卿云见他如此光景,问道:“表弟,你一向起居如何?难道年、月、日、时也不省得的?”旭霞道:“说起来甚是可骇。我为本山凤来仪家诱去,强逼成婚。余心不愿,坐了一夜,黎明遁出他家。本欲渡湖到表兄家躲避,岂知是早航船尚未出来,见一白头老翁,泊舟岸侧,弟招而登之。他把船舱冒好,教我睡在里边。弟因隔夜通宵不曾合眼,觉得神思疲倦,竟尔睡去。不知不觉,被他渡至一僻幻之处,泊舟上岸,到那深谷碧云中住下。后复引至一万仞山椒上边什么云林夫人宫中去,有无数娉婷仙女在此,遂召弟进去,赐宴赋诗。后复引归石室。据他道,我这时有难,渡去避脱。目今灾星已退,试期已迫,故渡我到京。然在山中盘桓,只得六日耳,缘何表兄方才说三足年?”
  卿云道:“你若不信,待我细细述与你听。目今这会试,不是老弟发解后之春闱,乃已隔了三年,是下科了。且我今为何在京?因去秋乡试侥幸了,故在此挨候入场,岂料得遇表弟作伴。”旭霞道:“有这等事?还道是我那科的会试耳!如此说起来,表兄亦是个春元了,恭喜恭喜!但愿我和表兄两人,邀天之幸,同登金榜便好。”卿云道:“便是。”
  旭霞又问道:“那个吉彦霄如今如何?”卿云道:“他己是上科发甲,入过词林。迩来丁了父艰,回在家里。他三年前更有一段美意,为着表弟。不料你不见了,遂尔中止。”旭霞道:“什么事情?”卿云道:“是年小春中旬,我同他支硎去看枫叶,偶有兴同到那尼庵里去,望望了凡。谁料适有昆山乡宦人家的老夫人领了小姐,在庵做预修。那个老夫人是彦霄的嫡亲姑娘,叫他进去相见过。出来返棹时,在路上谈及他们这些衷曲。他的表妹闺字叫做素琼。”
  旭霞慌忙问道:“这素琼便怎么呢?”卿云道:“彦霄知表弟尚在未娶,欲为执柯。我实欢喜无任,着实从臾他几句。他便特至昆山与姑娘说了,竟是一诺无辞,遂写年庚付与。彦霄持归,即到舍来,转叫我送到贵山,恰恰是表弟做新闻的时候。询之鹧儿,晓得了这些情由,遂去拜见凤老。他把始末根由细细述与我听,道这节事体,都是那花遇春画的计。这日不免埋怨着他,他也似表弟一般逃走了。此后我归来回覆了彦霄,即差人四下找寻表弟,没有寻处。这时真正急得家父家母日日寝食不安。又怜着鹧儿在家,孤形吊影,命我到山去,将宅子封锁好了,烦地邻看守过,随领尊使来我家住下的。”
  旭霞听了那番说话,道是:“这样好机会,当面错过了。今已过三载,谅必作他人配合了。”不觉放命的捶胸跌脚,一急一气,竟自目瞑口歪的死了去。倒吓得卿云,鹧儿面如土色,乱吼乱叫一番,才得气息恹恹的醒转来。
  卿云道:“表弟岂不闻‘书中有女颜如玉’?若是命里该娶佳人,不用心去求,无意中竟是得了如花似玉的;倘命中该配丑妇,随你着意拣选,那里有美貌的到你?我道还该看淡些儿,何必如此着相?”旭霞道:“这也不是为他。只恨着这花遇春狗才,算这样事来,弄得七颠八倒,不惟负了彦霄兄之美意,更兼害了那凤小姐的终身,于心何忍!”卿云道:“那个花遇春,当时不过撺掇成了,要赚些花红钱钞,谁料表弟如此执性,弄出这大风波来。去冬被尊使在刘御使案下叫喊了,责过二十板,拟杖在狱,等候表弟着落定罪。”
  旭霞又听了这一席话,愈觉希奇,不免细细查问卿云。卿云遂把鹧儿阴告遇官并瑞珠死信,细细述与旭霞听了。旭霞乃赞叹道:“不料这鹧儿蠢然一物,倒有一片义心!那个花遇春邪谋诡计,害了凤家,也该受罪一番。但是那个瑞珠小姐,为了我含愧而死,归去时必要拜祭他一番,以盖前愆。”卿云道:“这也是表弟的好心,是理上必该行的。”说罢,叫鹧儿出去买办。收拾酒肴,与旭霞压惊遣闷,不一时,掇来摆于桌上。
  两人饮过一回,卿云乃道:“表弟在仙家饮了琼浆玉液,只怕凡间之味,怕上口了。”旭霞道:“表兄说那里话来!若是今日相遇不着,就是一饮一酌,望那一家去设处?”卿云道:“正是!这个机缘来得奇怪异常,连我也还道在梦中哩!”又饮过几杯,天色已晚,吃过些饭食,收拾毕,都去睡了,正是:
  三秋离别重相见,万种风波一刻顷。
  到得明早,旭霞只等卿云熟睡,那边先穿了衣服起来,坐在窗边,袖中取出画扇摊开,对了素琼之面,哭一回,叹一回;想到伤心之际,几乎又死了。
  正在痴思呆想,恰好卿云起身下床来,只得袖过,拭干泪眼,乃对卿云道:“表兄也起身了么?”卿云道:“正是。心中欣幸,不觉十分睡着了些。”旭霞道:“表兄欣幸恁的?”卿云道:“我与表弟别离三载,顷刻之间,原得同堂相叙,联床夜话,纵使铁石人儿,也不免快活!”
  乃叹口气道:“弟之承母舅、表兄见爱,真正视为己子、胞弟,并无异情。不知何日报答此恩!”卿云道:“试期甚迩,表弟之才艺,虽非不常者比,然三日不禅,手生荆棘,当着实研穷一番,进场时博得个纱帽笼头,回去尽有许多得意事儿,所以轻觑不得的呢!”旭霞道:“承表兄金玉之言。”说罢,两人各自的钻研文史,日去夜来,无少间断。
  直至三月初三,已是开南选之期,旭霞同了卿云连进三场,幸得文章俱中试官,并登黄榜。候殿试过,卿云授了户部主事,旭霞授了嘉兴司李,荣归故里。正是。
  他乡重遇别离亲,共跃龙门拜紫宸。
  脱却白袍更衣锦,荣归骇霎又惊神。却说杜老夫妇二人,为着卿云到京会试,因是独养爱子,日日悬念不忘;后来见得报过了,是一天之喜;更是卫旭霞外甥忽然间也来报中,无不错愕喜欣。吉彦霄晓得了,更加快活,亲到门来询问贺过。
  杜老夫妇在家商量:“他们两个回来,要备酒邀宾做兴头事。”正说得热闹之际,只见门外那山鹧儿得意扬扬的进来,启口道:“太老爷,小奴快活得紧!梦里也不想我家主也到京中来会试,中了进士,今同大老爷一起归来。”杜老道:“如今在那里?”鹧儿道:“船歇在葑门外灵官庙前。两个家主叫小奴先归,说向老太爷道:快些收拾家里,唤齐乐人、伞夫、旗手,轿马迎接。”
  杜老听了,不觉鼓掌踊跃,连忙进去,差人去唤齐役从。支值停当,唤鹧儿领出城去,迎上岸来。不一时,到了门首,真个热闹之极。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双贵锦衣旋,闹街坊,鼓乐阗。三檐盖伞随风转。绣鞍儿,色鲜;蓝旗儿,粲然。摩肩擦背人争羡,赛登仙。亲年未老,及第乐无边。
  且说杜老夫妇两个,打发了人从出门去,遂欢天喜地,各自换了鲜明色服,走到厅上观望。只听得外面人声喧沸,那表兄弟两个,纱帽笼头,腰银耀目的走进门来。卿云先在门前拜家堂祖先,立起身来,同旭霞步至厅中,一同拜见了杜老夫妇,各自卸了公服,走到里面去。一家至戚,团团坐了,饮酒叙谈。
  卿云将京中遇着旭霞的情由,述过一番。杜老亦备言不见了外甥之后寝食不忘的思想。旭霞亦将到仙家之事,从头至尾。说与母舅、舅母听过。那杜老夫妇二人闻之,也道奇异,乃叹息道:“贤甥遇仙而去,虽绝世美谈,但漂流三载,弄得家里零零落落。今喜得仙人复渡你到京,得以成就功名回来,万分之幸。目下当归故里去,耀祖荣宗一番;然后寻一头亲事成了到任,乃至紧之事。切不可再有执滞,误人家女子了。”
  旭霞道:“母舅这番教训,愚甥焉敢有违?但婚姻之事,虽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目下论之,稍可迟缓。甥回去时,先要择吉行了葬亲事,然后为此。”杜老道:“这也是。”当时传杯换盏,畅饮几巡。恰好抵暮了,打点旭霞到书房中去睡过。卿云也进房去了,他夫妻二入阔别了几时,又且荣贵双全,毕竟各自畅怀,与平日之情兴,自然加倍不同的。正是:
  名成博得家庭乐,不比苏秦下第时。
  却说这吉彦霄是夜晓得他两个荣归了,渴欲会晤,竟自清早起来,打了轿,一径到卿云家来。恰好那表兄弟二人,正在那里打点,要到彦霄处谒拜。使者进来通报了,两个连忙出门,迎接进去。各自揖过坐定,叙过寒温一番,彦霄向旭霞道:“谁想年兄三载萍漂,原得与令表兄同登金榜,锦还故里;亲戚朋友,复尔相叙,话旧谈新,岂非吉人天相!”旭霞道:“弟于三年前,不料随犯颠沛,几乎死于他方,不得相见故人。”彦霄道:“敢问年兄,羁迹何处?请道其详。”
  旭霞乃将前事,曲曲折折,述与彦霄听了,又道:“前者家表兄道及年兄曾欲为弟执柯,岂期吝缘。有负雅爱,至今心实不安。”彦霄道:“这是家表妹没福做夫人也!”旭霞听了,道是素琼已经适人,不觉呆坐椅上,绝口无言。卿云见他如此光景,乃替他问道:“如今令表妹曾出阁否?”彦霄道:“不要说起,也是一桩极古怪的事。”
  旭霞惊问道:“什么古怪呢?”彦霄道:“小弟自从那日闻兄遁迹之信,回覆了家姑娘,即北上了。直至丁艰返舍,乃知前年有个詹乡宦家卜吉了,将及送礼。家表妹忽然生一急症,暗哑不能言,延医献神,无所不至,究不能愈。”旭霞又惊问道:“莫非令表妹兰摧玉折了?”彦霄道:“这也倒不曾,竟成一个痼疾,因此詹家就中止了。”旭霞听得中止之言,心里想道:“虽则生病,幸而还未曾适人,犹可稍慰万一。”不觉失声道:“这也还好!”
  彦霄又道:“我听见家姑娘说,病虽淹留日久,喜得饮食如旧,容颜不减。若得医他开口一言,依然是个好人了。近日又有一新奇之说,家姑娘因女儿生了此疾,镇日切切愁烦,恍恍惚惚。偶一夜间睡去,梦见一个道人来对他说:‘你家女儿生病,可要医好他么?’家姑娘道:‘怎的不要医好?’那道人道:‘就要医好,也不难。我四句诗词在这里,可以医好。念与你记了,写来贴于门首,自然有人来医。’家姑娘梦中听熟了,觉来遂写贴外边,后面又增上一行:若有人来医好小姐者,即送酬金壹百两。”卿云、旭霞两个齐声问道:“这诗,年兄可记得么?”彦霄道:“怎不记得?”乃念道:
  九日秘藏丹药,云头一段良缘。
  舍外无人幻合,携来素口安痊。
  旭霞听彦霄念毕,倒吓得魂飞魄散。一头裂开衣带,取这丹药出来;一头向彦霄道:“世间不信有这样奇事!难道令姑娘的梦正合着小弟仙人所授的金丹秘语?”彦霄吃惊问道:“年兄有甚仙授金丹秘言?”旭霞道:“若但说,盟兄怎的肯信?待小弟与兄看。”便启金丹纸包,付与彦霄。
  彦霄仔细着眼,错愕一回,授与卿云看道:“这也真正奇怪!若是旭霞兄转了身,就道是写来哄小弟了。这是家表妹病体当愈,旭霞兄这头姻事原有可成之机!”卿云乃道:“怎的表弟在京再不见说起,今日忽然拿出来,又是暗合他人之梦的?莫非在仙家住了三载,亦有了仙术,一时造来哄我们?”旭霞道:“表兄休得取笑!”彦霄道:“敢问旭霞兄,这丹是何等仙人授你的?”
  旭霞遂将三年前太白托梦寻仙授药之说,述与彦霄。卿云听过,两人各自惊骇。彦霄道:“既如此,是天付的姻缘了。我明日就将这丹去,即与兄述这一番奇话,与家姑娘、表妹两个听,必要撮合这头亲事的了。”旭霞道:“若得如此,弟一生志愿足矣。”
  彦霄欲起身告别,卿云道:“今日承兄先施,一定要屈留尊驾,以叙阔别之衷,兼为家表弟作贺。”彦霄道:“既蒙吾兄雅爱,谅不得却,只是有费兵厨,怎处?”卿云乃拱彦霄到园亭中去坐下,教旭霞陪着,自己进去吩咐支值。
  不一时,治就佳肴美酒,将来罗列亭中,三人笑谈畅饮,觥筹交错。一回,彦霄忽凝神定睛的思想道:“卿云兄,弟在这里细想,那四句仙机预藏得巧。”旭霞、卿云接口道:“怎见得呢?”彦霄道,“依鄙意解起来,奇异得紧!第一句‘九日’,是个‘旭’字;第二句‘云头一段’,是个‘霞’字。这显然是卫兄的尊甫了。那第三句‘舍外无人’,岂非是个‘吉’字,恰好合着小弟贱姓,又是我今日来谈起这事。那第四句‘素口安痊’,家表妹闺字叫做素琼,又是个口病,明明里说小弟将此丹去与家表妹吃了,就安痊了。这岂不是仙机预藏得幻妙么?”
  旭霞听了,不觉手舞足蹈,说道:“小弟得此三年,不在心上,今事机凑合,且有彦霄兄一番剖诀,真神仙能发神仙秘矣!若得仗年兄在令姑娘面前亦如此解说一番,撮合了小弟百年姻眷,此恩此德,至死不忘!”那表兄弟两个,又轮流敬过彦霄几杯,共谈些世事,彦霄起身作别而去了。
  却说那杜卿云、旭霞到得来日,就去答拜了彦霄;回家于合郡中乡绅、任官,也都去拜谒了。旭霞遂收拾荣归故里,此时就有许多俊仆来投靠,随意收用几挡,唤了极大的船只,由胥口出湖,一帆风顺的回山去了。以后不知姻缘可就?且听下回分解。
  叙旧述话,色色摹神。卫生到京,吉生说梦,令人于此有羽化飘飘之想。
  摹写新进士行动,穷措大亦为解颜。
  第十九回 樱桃口吞丹除哑症
  绎唇已作三缄口,默默无言久,鬓云不理罢妆红,帷拥衾裯,听暮鼓晨钟。金丹吞却字如蚁,询出情人意。萱亲喜气上双眉,嘱语冰人,毋误鹊桥时。
  右调寄《虞美人》
  却说老夫人为着素琼爱女生了这个哑疾,将及三载,延医服药,不能痊可。自从得了这梦,将来写于门首;又托彦霄侄儿往苏州去察访。将及几个月,并无应验。正在那里暗苦怨命,穷思极想,忽听得檐头鹊噪几声,乃叹道,“自古来灯花生焰鹊声喧,必是佳兆,难道偏是我家不准的?如今不免到门首去探望探望看。”乃唤了碧霞,同到外面;倚着门儿,立在那边,呆望半日。
  将欲转身进去,忽见吉彦霄走进门来,劈面撞着,说道:“姑娘,为何在此倚门而望?”老夫人道:“我正在家想念你来,因鹊噪檐前,故特走出来观望,不料果应其兆,得贤侄到来。”同了一齐走到厅上。彦霄作过揖,坐了。老夫人叫碧霞进去点茶来。彦霄道:“姑娘迩来身子康健么?”老夫人道:“目下为着你表妹,镇日忧愁,饭食也减常了。只怕死在目前目后矣!”
  彦霄道:“姑娘怎说这样话来?表妹可能说一言半语否?”老夫人道:“因为再不肯开口,故此心焦。”彦霄道:“姑娘不必愁烦,好在即日了。”老夫人道:“何以见得?”彦霄道:“侄儿记这姑娘梦中的诗句回去,岂料一故友在京会试荣归,去拜望他,无意中说起,将这四句诗念与他听。彼一时惊骇无已,忙向衣带中取出一丸丹药来,付与侄儿。启看好不古怪!里面竟是一样的四句诗,写在纸上。此时侄儿欣喜无任,乃细细查问,道三年前太白金星化一白头老人托梦,教他寻仙,指示姻缘,遂于本山雨花台得遇一个仙人,授他丹药一丸,秘语四句。他恐遗望了,将其语写于药包上,时常带在身边。今适侄儿说着了,即以此药付我,拿来医表妹的病。”
  老夫人顿开喜颜道:“不信我梦得如此奇验!若医好了,当以百金谢他。”彦霄道:“这个人不要银子的。”老夫人道:“他是何等人物,不要银子?”彦霄道:“就是向年侄儿与他做媒的人儿,如今已中过进士了。他说若医好了,要求表妹为配。”
  老夫人听了这话,乃惊骇道:“你说这个卫生不见了,如何忽然又得中进士?”彦霄遂将他遇仙渡去之说,述了一遍,又道:“更有一桩奇怪情由在内。我道今日吃了这丹,必然就能开口。”老夫人道:“又是恁般奇怪情由?”彦霄遂将所解诗中暗谜,述与老夫人听了;即于袖中取出这丹,付与姑娘。
  老夫人欢天喜地的接了,乃道:“依侄儿如此说来,这样凑巧,暗合仙机,必竟是天缘了。若得痊愈了,当依允便罢。”说毕,同彦霄到内室中教他坐下,一面吩咐收拾点心;一面慌慌忙忙的将那丸药进房去,叫春桃化与素琼吃。老夫人立在床边,看了一回,不见动静,对春桃道:“你替小姐盖好了,伴在那边,待他睡一觉儿看。我到外边去支值吉老爷吃了点心,就来看也。”径自走出房去了。正是:
  金丹投却娇儿口,指望能言快霍然。
  却说那春桃听了吩咐,替小姐盖好了,立在床边,作伴呆看。但见素琼真个□□的睡去了。此时春桃在那里暗想道:“我自从小姐得了此疾,三年不言,倒害得我寂寞难过。今日那吉家老爷,与卫生传递仙丹到来。若他们两个三生有幸,真个灵验,使小姐好了,完就姻缘之事,或者连我也挚带挚带,可不是一桩极快畅的美事?但恐怕好事多艰,苍天怎肯把一个现成夫人,唾手付与我家小姐?”
  正想间,只见床上番个身儿醒来,忽然作声长叹。春桃觉得诧异,乃悄悄走近床去,叫一声:“小姐。”素琼竟是慢慢的发言道:“春桃,我口渴得紧,快快取茶来吃。”春桃听见他开口说话,一时倒欢喜得遍身麻木了,不及答应,拍手拍脚的笑到外边去。
  那老夫人陪彦霄在书房里饮酒,听见了,忙唤春桃进去,问他为何如此欢笑。春桃道:“小姐竟开口说话了。”老夫人与吉彦霄听了,齐声道:“有这样奇事,如此灵验?真个是仙丹了!”彦霄乃对老夫人道:“姑娘,你进去看来。”老夫人遂唤春桃,拿了一壶好茶,口里连连念佛,走进房去,乃道:“我儿,你好了么?”
  素琼懒垂垂的道:“母亲,不知因甚缘故,方才睡去,梦见一白须老翁向女儿说道:‘若不是我取你司言之官去,几乎凤入鸡群了。如今是你成就之时,原还了你罢。’说完,竟将一个舌头推入我口中,把头来一拍,飘然而去了。醒转来,觉得身体轻松,舌根气软,渐渐能言。但有些口渴,故叫春桃出来取茶吃。”
  老夫人此时见他痊愈如故,欣欣然的接春桃的茶来,筛一杯儿,与素琼饮毕,乃道:“你患了此症三年,倒害得做娘的几乎愁死。如今喜得苍天眷佑,暗遣吉家表兄为你觅得一丸仙丹到来,方才我化与你服过,得以如此。不然,怎能够脱体?”素琼乃惊讶道:“吉家表兄何处觅来的,灵验若此?”老夫人道:“你的病才好得,说起来甚是话长,恐伤了你神思,又弄出事来。停二日儿对你讲罢。”
  素琼道:“母亲不妨,须说向女儿知道了,也晓得表兄救我之恩。”老夫人道:“若是你耐烦得,待我述与你听。”乃道:“我自从你得了病后,不知费了许多烦恼!日夜焦心劳思,寝食不安。今年正月间夜里睡去,梦一道人,念诗四句,教我写来贴于门首,自有人来医验。我依了他,贴在外边。又是念与吉家表兄听了,他便牢记在心;回去时,恰好那了凡的弟子漂流在外,中了进士,荣归相会时,无意中谈起。你道好不古怪!这卫生于三年前曾有太白星托梦,教他寻仙,指示姻缘。果得遇仙,授与金丹一粒,隐谜四句,写在包内,时刻佩带在身边的。见你表兄念我梦中之句,他听了,道是与他仙人这四句不差一字的,乃欣然出诸衣带中,慨付与他。今日亲自持来的,现今还在外边。”
  素琼道:“原来这个缘故。但方才母亲说梦中这四句诗,可记得了?”老夫人道:“适间这纸包内有得写在上边,春桃可拿来与小姐看。”春桃连忙在桌上去取来,付与素琼。
  素琼接来一看,袖过了。又问道:“那个了凡的弟子,记得前年说他漂流在外,生死难期了,今日何由又得中进士回来?”老夫人道:“说起又是一出奇怪的事。”素琼乃暗暗惊问道:“什么奇怪,莫非是他撇了凤家,隐遁他方,学那蔡邕负义,赘人豪门,如今登第荣归么?”
  老夫人道:“非也。吉家表兄说他还不曾娶。不见了这三年,你道在那里?竟是被一个仙人渡去,镇日与仙童仙女吟诗作赋,取乐了三秋。今因会试期近了,原引他到京。恰好他的一个表兄,也在京中会试,乃得一同登榜回来。更听见你表兄说,那仙人授的丹、诗,原暗藏姻缘之机在内。如今只等好了,要来求亲,原是你表兄做媒。若做得成时,也完却我心上之事。”
  素琼听了这番话,觉得心花顿开,但是不好答言,倒是春桃接口道:“依奶奶如此说来,那个卫生,久羁仙界,必有仙风道骨。目今又得发甲荣归,自然是天下第一福人了。更得这仙丹,恰恰将来医好我家小姐。若非是天缘,怎能如此凑巧,如此灵验?若是吉爷肯做媒,奶奶可速速烦他去说,快成了罢,省得那包、赵两媒婆晓得小姐好了,又来溷帐。”老夫人道:“我出去时,随即吩咐吉爷,教他归去时,作速去说便了。”又对素琼道:“我出去一回,再来看你。春桃,你好好相伴小姐在此,要茶吃,我自出去叫碧霞送进来也。”
  那老夫人欢天喜地的出了房门,走到书房里去,将素琼言语如故之事,述与彦霄听了。姑侄二人,互相称快一回。老夫人乃唤碧霞烹茶进去;复唤柳儿暖一壶酒过来,连连筛与彦霄,说说话话的饮。正是:
  一腔烦恼如云散,顷刻愁容变喜容。
  却说那素琼听了母亲这番入耳之言,又是春桃这一派从臾,更快畅自己病痊,暗暗欢喜。想了一回,乃对春桃道:“世间有这样希奇事情!那个卫生,人人揣度他死了,岂料竟在仙家作乐。但不知此说可真否?”春桃道:“只这一丸仙丹,就来得古怪了。也不必疑得。”素琼道:“我也如此摹拟。想卫生,非谪仙,即降星也。”
  春桃道:“或者小姐与他该是夫妻。仙人授丹时,婚姻之数明明指示,定在那边的了。卫生命中,应迟滞婚姻,恐小姐被他家聘去,故天使生病的生病,漂流的漂流,幻出这些奇境来,敷演过了。目下当成就之时,事事皆凑合拢来了。”素琼听得,不觉失声一笑,乃道:“这个丫头,又是一个当代的女朱文公了。”
  正说话间,老夫人牵挂素琼,复进来探看一番。恰值天色黑了,叫春桃服事小姐吃了夜膳,支值睡了,到外厢去打点彦霄安置了。
  到得天明起来,收拾朝饭吃过,叮嘱做媒之事一番。不免谢过几声,将些礼物送他。彦霄拜别姑娘,出门而去。正是:
  三年哑疾默无言,一遇仙丹遂霍然。
  缓启朱唇忙运舌,徐徐询出意中缘。
  却说那吉彦霄将这卫旭霞的仙丹,来医好了素琼,老夫人情愿将这小姐配与旭霞。不知他回去对旭霞说了,几时来求亲,且听下回分解。
  素琼晓得卫生不死,又复不娶,又复来求亲,痼疾便当霍然,不必仙丹到口也。
  第二十回 莫逆友撮合缔朱陈
  隐迹三年远境,一朝衣锦荣旋。故人叙出凤家言,躬祭倾觞消愆。葬枢往探姻事,相嘲惊泪如泉。和盘托出扇头颜,得订雀屏开选。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卫旭霞荣归故园,真个惊动长圻一带老少山民,个个喝采。更且平昔的相知故旧,都自拜望。旭霞停过两日,亦不免各家去登门答谒了。如此你来我往,热闹门庭,也可谓荣耀之极。但是到山时,闻得了凤来仪夫妇二人相继而亡,心上未免有些惨伤,过意不去,只得备了祭礼,去布奠他夫妻、亡女三人一番。然后请了堪舆,择日起造坟茔,葬了双亲。诸事理毕,遂思想吉彦霄得仙丹去,不知有效无效,心急如箭,巴不能够插翅到苏。
  一日,留两挡亲靠的家人,看住了宅子,叫鹧儿随了,一径到卿云家来。少叙片时,即打轿到吉家去,岂知吉彦霄有事到浙中去了。中心怏怏回来,坐于卿云斋头,千思万想的难过。卿云见他眉攒戚戚,就晓得他去寻彦霄不遇,为着这桩事心急纳闷,正未知已有那好消息了。
  卿云此时,要故意作耍他,说道:“表弟可是会不着彦霄兄,在此不快么?”旭霞道:“正是。”卿云道:“前者他到昆山一日,归时即到我家回覆了,到杭州去的。我方才恐表弟着恼,故不敢说。”旭霞听得“着恼”二字,不觉失色的惊问道:“他来回覆表兄什么话儿?”卿云道:“大凡事体,再不可磋跎的。若一失之于先,必要悔之于后。”旭霞道:“怎的呢?”
  卿云道:“彦霄兄将这丹去,与他表妹吃了,顷刻之间,如狂风卷雾,得见青天,痊愈如故了。以后彦霄兄遂启口说及姻事,岂知那老夫人因前番出庚来哄了他,目下道是用药神效,感激是感激的,求婚之说执意不肯金诺。其中更有什么不可言之事,他略露过一句,就缩了口。弟再四查问,他竟不肯说,但酬金百两幸喜不食言,余外并无别话了。”
  旭霞道:“不信有这样奇事!小弟与他家有什么不可言之事?且待彦霄兄回来,与他讲。就是一万银子,我那个看他在眼里!若果然不肯与我联姻,只要他原去寻那张紫阳讨丸金丹赔了我,万事全休。”
  卿云道:“表弟又来说痴话了,仙人岂是容易相值的?昔汉武帝欲寻不死之药,差无数童男女往三神山去,不知费了许多心思,究竟不知其所终。今表弟也若要他寻仙,觅丹来偿你,真个是使渠去大海摸针了。倘彦霄来时,还得委曲些儿,或者还有一线可通之路亦未可知。”旭霞道:“表兄之言,焉敢不听!但目前凭限只得两个月了,那有慢工夫去与他歪缠!这便怎处?”
  卿云正在那里暗笑他,恰好门上人进来报道,“吉老爷到了。”卿云同了旭霞出去迎接进来。作过揖,坐定,吃了一道茶,彦霄即欲启口说及做媒事,忽然想着旭霞前番这些痴情,乃道:“待我且说一个谎,哄他一哄,取笑一番,然后说出真情未迟。”
  正在那里凝睛细想,旭霞心中躁急,熬不过,开口乃道:“彦霄兄,平昔相叙,高谈阔论,极有兴的,今日为何口将言而嗫嚅也?”彦霄道:“也没什么,只为叨担了盟兄的仙丹去,不能遂小弟先日之言以报尊命,故尔不敢轻易启口。”
  旭霞吓得满身冷汗,战战兢兢的道:“方才家表兄说此丹已是奏效的了,更有何事难以显言。”彦霄道:“丹药是灵验甚速的,但是其中更有一段难与兄言之事。”卿云此时见得彦霄如此光景,乃暗想道:“前日他来对我说时,是允的了。我方才不过是造诳耍他,何故彦霄也是欲言不言,莫非彼家真变卦了?”正在那里冷觑。
  此时旭霞真个急得没主意了,遂立起身来道:“好歹求盟兄赐教了罢,何可只管含糊?”彦霄道:“家表妹服了仙丹,停过半日,渐渐能言如故。小弟遂不胜之喜,道是盟兄姻缘之事,竟有十分成就之机。岂知他母女两个,各执一性。弟再三言之,竟不肯出口说一个‘允’字。”
  卿云此时也为表弟着急,慌忙问道:“他两位执恁般性儿?”彦霄道:“不要说起!家姑娘呢,道是从不曾出庚的,前番哄了他,因而不利,生起病来,几乎害了性命;情愿酬金从厚,议婚之说,万无此理。这时我道,家姑娘不允,倘或家表妹感激仙丹再造,或者倒是情愿的,还可于中苦劝玉成,悄地遣春桃进去,做了蜂媒蝶使。谁料他的执性,更甚于为母者。不知有什么不惬意于兄,怨恨忿忿,坚拒不从。又似不可向人明言者。如此小弟遂怫然返舍,即到卿云兄处来回覆了,到杭州去的。闻兄今早到舍来,尊驾才出得门,小弟即于此时返舍的,未曾驻足,即来报命。”
  旭霞听了彦霄这一席话,乃心虚了,竟不答言。但觉五脏如裂,汗流发指,魂飞魄荡的,暗想道:“那个寡妇不肯,犹可说也。可笑那素琼小姐,向日我虽题和了那首诗,又不曾明写某人题扇索和之情,出来献你的丑。我道不为什么大过,何竟顿起铁石心肠,把往日这段爱小生的芳情,一旦付之东流?”想到此境,竟尔不避羞耻的大哭起来。
  此时彦霄、卿云两个,始初暗里好笑,见他情痴光景,失声大笑,哄堂一回。彦霄乃对旭霞道:“年兄何可如此认真!把情怀放淡些儿。”旭霞道:“岂不闻情之所钟,在我辈耶?”卿云道:“表弟差了。你与他又不相识,有何钟情处,也值得如此伤心?”旭霞道:“岂无?”彦霄道:“难道家表妹先与兄彼此识荆的了?”
  旭霞道:“不瞒兄说,也曾略略见过一面。既是他执性了,我如今也不肯与他藏羞掩耻了。他道我触突了他,见弃往日向慕之情。现有他执证在我处,我非泛泛而为之者。即如那个凤家家资、美女,一旦不受,原是为着他做此负义之事;不然,到手的洞房花烛,何可弃之而逃耶?”
  彦霄、卿云见旭霞说了这些话,又听见说出“执证”二字来,倒惊呆了半晌。彦霄遂问道:“什么执证呢?”旭霞此时,正在盛怒之际,就要在袖中取出这把画扇来与他们看,又恐怕不雅,乃向袖中摸了一回,又停住手。
  此时彦霄见他踌蹰,暗想:“必竟道是表妹有什么情诗了。”竟走近身去,一把揪住了旭霞的衣袖,着实一搜,摸着了这扇,拿在手中,与卿云细细的看。旭霞欲要去夺来藏过,又怕扯坏了,遂停了手,索性让他们两个看个真切,自己在厅上踱来踱去的摹腹懊恨。
  两人看罢,各自惊骇。卿云道:“这个男子,明明是家表弟的样儿。这个娉婷,想必是令表妹的尊容了。看起这首诗来,自己倡韵,先存炫玉求售的意思在内,也怪不得家表弟奉和自媒。”彦霄是至戚关情的,此时见了,不免有些不乐,又不好见之于词色,乃略略答言道:“正是。”卿云又道:“令表妹有此才技,真可称女中学士了。”
  彦霄道:“这样不由其道、无媒自前的事,那里算得才技?但若小弟今日不见这柄扇子,他母女执性也不便去强他了;既承旭霞兄不避瓜李之嫌,和盘托出,弟倒丢不得手了。待弟将这把扇子去,在表妹前暴白一下,再与家姑娘说了,促他快快成了姻罢。”旭霞见说要替他促成姻事,顿生欢喜,但听见要拿这扇去对证,心中又舍不得,乃道:“彦霄兄,扇子拿去不得的。”彦霄道:“若无他原韵去,何以为兄暴白?”遂袖了扇子,起身作别。
  两人送出门时,彦霄又复转身来对旭霞道:“小弟明日就发棹去了。盟兄可住在令亲处,俟候好消息罢。”旭霞喜不自胜。彦霄又扯了卿云到街心去,附耳低言道:“我始初道是令表弟是个情痴,说个谎来哄他。不道说到后边,倒露不得真情了。前日所言已允之说,吾兄曾说向令表弟知否?”卿云道:“不必忧虑。小弟方才亦为哄他,先说令亲处不允,已吓过他一番了,但不十分与兄之言合符,略略大同小异的。”彦霄道:“这个还好,省得令表弟见气,索性大家不要露出圭角来,到事成之后说明,就无关系了。”说罢,遂拱手而别,上轿去了。正是:
  金兰至戚相嘲戏,惹得情痴泪满腮。
  却说那表兄弟二人,送了吉彦霄去,转身进来,卿云有事到里面去了,旭霞独坐空斋,思想尼庵之事,乃嗟叹道:“最可恨者,那花遇春一人耳!我若不是他说计哄骗到凤来仪家去,做这事体,是年小春中旬,他到庵还受生时节,自然去践云仙之约,会晤素琼小姐。那时便遣云仙做个蜂媒蝶使,两下私订了姻盟,中解归时,吉彦霄作伐成过了亲,亦未可知。何由延挨至今,惹出这许多恶风波来?论这情理上来,真个该千刀万剐的!”乃捶胸跌足一回,默默无言,卧于榻上。恰好平头儿请吃点心,遂立起身来,整整衣冠,到里头去了。不题。
  却说那吉彦霄回去,把这扇子将来仔细一看,乃恨的道:“世间那起三姑六婆,真是宦家闺阃之蠹,再不差的!好好里一个千金贞女,被她哄骗到庵去,做出这样勾当来。更可笑我家姑娘,只得一个女儿,不能防闲他,任他与人诗词往来,竟自置之不问。如今幸尔大遣这柄扇来与我见了,自然与他隐讳的。若落到别人眼里,被他播扬出去,怎处?如今且待我暂收在此。到姑娘处,得成了亲事,慢还他。倘不允时,倒不便还他,竟自毁碎,以灭其迹,却不甚好。”遂将扇包好,锁在匣中。
  到得明日,下了船,望昆山进发,不终日间到了。走进门去,与老夫人相见了,乃道:“近日表妹安稳的么?”老夫人道:“感谢不尽,一好如旧。”彦霄道:“如此极妙。今侄儿特来与他作伐,不识姑娘尊意何如?”老夫人道:“贤侄做媒,难道有什么差处,不听你呢?况你表妹原是那卫生的仙丹医好的,又是一个新进士,只怕他不肯俯就,我这里再无不允之理。但有一件,贤侄谅来是晓得的:我因年老无依,要入赘倚靠终身的,不识他可愿否?”彦霄道:“他也是椿萱都去世的了。若去说时,自然乐从的,但是他赴任之期在即,倘送过聘,就要成亲的呢。姑娘也要计议定了,为侄儿的好去回覆。”
  老夫人听了这句话,思想一回,乃道:“待我且去吩咐收拾点心与你吃了,再商量。”说罢,进去吩咐过厨下,即到素琼房里去通知了一声。出来恰好有点心了,唤碧霞掇到书房里,与彦霄吃过,乃道:“贤侄方才云就要成亲之说,算来也使得的。我方才已曾进去,在你表妹面前通知过一声,他不答言,想是愿的了。你明日回去时,说我们要招赘他,该是女家下聘的。因没人支值,倒教他从俭送些聘礼过来,然后与他择吉成亲便了。”彦霄道:“姑娘高见,甚是妙极。待侄儿明日归时,就去促他择行聘吉期送来。”说罢,又吃过两壶茶,至夜睡了。
  次早起来,梳洗饭后,原请了庚帖,下船归去。正是:
  百年姻眷今朝定,两下相思一笔勾。
  却说那卫旭霞听了彦霄吩咐,准准牢住卿云家里,望眼将穿,等候回音。正在那里焦躁,只见鹧儿进来报道:“外边吉老爷到了。”旭霞欣欣出去,迎接进厅,作揖坐定,唤鹧儿来点茶吃过。彦霄道:“令表兄可在?”旭霞道:“有事他出去了。”遂启口道:“烦兄大驾,往返长途,弟深抱不安。未审到??姑娘处怎样委曲鼎言,令表妹处恁般为弟措辞暴白了?”
  彦霄道:“小弟此去,先说得家姑娘允了,然后乘间唤侍女春桃,教他传语,细细与兄代言请罪过。那时将这柄画扇,授与他拿进去。那侍女依了小弟之言,却说向家表妹知道了,出来回覆道:‘女子之嫁也,母命之。既是母亲允了,为女儿的焉有拣择之理?’遂留下这柄扇儿,又嘱付一声道:‘前日之言,不要说起了。’如今年兄也须记着,后日闺房中言谈之际,也只做个不知便了。”旭霞道:“自当领教。”
  说罢暗想:“这扇子,若是成了亲,自有活现的娇娃亲近了,要这样镜花水月何用?纵使他留在那边,少不得仍归我的。”乃道:“扇子原是令表妹故物,既留下,也不必说了。请问令姑娘尊意,要怎样行礼呢?”
  彦霄将姑娘所嘱之言,述与旭霞听了。旭霞心上十分欢喜,道:“既蒙令姑娘见爱,又承年兄玉成,待弟与家母舅商量定了,即日择吉行聘。”彦霄道:“既如此,且暂别,另日恭候回音。”说罢,唤家人在扶手里取这庚帖出来,付与旭霞收过,遂起身出门,上轿而去。
  旭霞急忙忙的奔进去,说向母舅、舅母知了。正在那里商议,恰好卿云回来,述与听过。那时三人计较定了,即差人去选了个行聘吉期,通知过彦霄,教他差个家人,一同送到昆山。然后整顿备礼,件件停当。
  到这一日,请了冰人,画船鼓吹,伞夫皂隶,闹轰轰的送礼。在昆山宿过一夜,明日回吉转来,比之去时,更觉热闹一倍。这时,杜老夫妇二人,真个欢喜无任。至于这卫旭霞,虚空思慕了三载,今已行聘,道是美貌佳人,不一月间就有得到手了,竟自乐极无量;乃与卿云迎接彦霄,谢了一回,拱入园亭,开筵款待。外厅宴劳家人各役。准准闹了一日而散。正是:
  漂流三载得重回,复遇心交撮合媒。
  缔却好姻消怨旷,一朝喜气解愁眉。
  那吉彦霄已谢宴归家,这起回盘家人各役,也都领了犒赏,叩头而去。不知这老夫人择于何月何日,来迎旭霞去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此是卫生丹成九转时矣,又被杜、吉两君一班鬼话,令人气杀!然天下好事,决不易就,不气杀,不乐杀也。
  第二十一回 求凰遂奉命荣登任
  华堂开选,冰人传语,才子佳人进步。琼筵绮席喜相逢,更胜却登科无数。红颜似画,欢情如酒,凤管鸾笙相助。两情正洽赴瓜期,去永享皇家禄柞。
  右调寄《鹊桥仙》
  却说那素琼小姐,亏这旭霞的仙丹来医好,这段快畅念头,已是不消说得;更遇吉彦霄于中撮合,得与才子缔了秦晋。三年向慕之私,一旦遂其志愿,竟丢开了愁绪,不去胡思乱想。正在那里心中暗衬,要打点绣个凤枕鸳衾,恰好春桃在外,欣欣然的进来道:“小姐,老夫人方才教人去择了成亲吉日,明日要差人送去。闻说止隔得数日矣。小姐该做些要紧针线了呢。”素琼道:“我也如此思想。你替我绣了两副枕头,待我自绣被心罢。”春桃听了吩咐,去取出?来,上了绷子,复将绒线配匀了颜色,与素琼对坐窗前,双双刺绣。
  正绣得热闹之际,素琼乃对春桃道:“我自从三年前同你绣了邻家这幅做亲生活,因这日那花嘴来,心上有些不快,丢了手,直至今日,觉得手中生荆棘来。”春桃道:“这幅生活,小姐患病之后,他家来催得慌,是我做完拿去的。”素琼道:“原来如此。”春桃道:“我细想,小姐倒亏这一场病,今日原得与风流才子作配,力也不吃,做个现成夫人。不然,竟被那包说天哄去,做了膏粱俗子之妇,如今这卫老爷回来访着了,难道不要气死?我这里闻得他荣贵还乡,尚属未娶,不要说小姐难存济,就是小婢也要悔恨一番。”素琼道:“倘我不生病,有人家说成了,我自然立志坚牢。原拚却一死的,怎肯胡乱去错配小鸡!”
  两人正在挑绣忙迫、言谈亲切之际,只见碧霞走将进来道:“老夫人叫春桃姐出去,问些什么置货物件,明日绝早要往苏州去的。”春桃收拾了针线,忙忙的走到外厢,老夫人唤进书房去,一个说,一个写,足足里写了半日,才得完了。
  春桃进房去,恰值抵暮了。素琼问春桃一番,见得房中渐渐暗起来了,唤春桃出去点火进来,挑起银□,坐于椅上,思想那仙丹包上四句诗儿,遂一句句如彦霄解说,都会意出来,乃赞叹道:“原来我与那卫生的姻缘,是早已定在他掌握中的了。”春桃听了素琼之言,问道:“小姐何以知之?”素琼乃将这四句诗来,细细解说与春桃听了。春桃遂恍然大悟道:“如此说起来,他的漂流三载,小姐的患病千日,俱是天意羁迟这样一个大数在里边!”坐至更余,春桃服事上床去睡了。正是:
  芳心暗数佳期近,怎得庄周蝶梦成。
  到得明日起来,那老夫人将这吉期、置货帐,都交付与两个能事的老仆收了,下船而去。到了苏州,那老仆先将吉日送至吉彦霄家去了,即到阊门置了杂货,买就绫绢,归来交付与老夫人。检点明白,随唤家人叫齐五色匠作,来家分派停当,闹轰轰的造作器皿、衣饰了。不题。
  却说那吉彦霄领了姑娘之命,将这送来的吉期唤个家人拿了,一径到卿云家来。恰好旭霞回山去了,递与卿云。卿云接来一看,乃道:“吉日这样近了,也要支值些事体。家表弟又不在此,怎处呢?”彦霄道:“吾兄可作速差一尊价,去请他到来才好。”卿云道:“来朝当发舟,去接他至舍。”吃过茶,彦霄别去。
  到得明早,唤家人引舟而去。宿过一夜,傍晚之间,旭霞喜色满容的到来。那时,一家至戚相叙,商量整顿了几日。凡一应做新郎所用之具,俱是为母舅者主张,十色完备了。
  至迎亲之日,彦霄袖了这把画扇到来,卿云设宴款待。正觥筹交错之际,彦霄于袖中取出这扇,敬与旭霞道:“前日题和执照奉还了,年兄自去负荆面请了罢。”旭霞接在手里,乃道:“年兄前云令表妹已留下了,何得今日又在兄处呢?”彦霄道:“前者小弟这番说话,只因向日见了年兄芳姿遗照,道是情痴之极,故敢相谑耳。家姑娘处,仙丹灵验之日就允的了,今日是乘龙之期,恐兄到家表妹前对语起来,所以完璧归赵耳。”旭霞道:“这段姻亲,承年兄曲为玉成,岂不感激厚恩?但何可相契似兄如此恶耍?这几日,几何急死了小弟!”彦霄道:“闻得令表兄亦先为构辞吓过一番的了。”旭霞道:“原来你们两个是一党的。”
  说罢,遂袖了扇子,乃道:“专怪两位暗地取乐小弟,各要罚金谷酒数,奉答雅情。”卿云道:“我便领命,竟饮三杯罢。彦霄兄替你玉成了姻事,也可将功盖愆了。”旭霞道:“既是表兄说人情,吃了两杯罢。”说毕,出席将巨觥筛来敬上。彦霄饮了,乃道:“小弟也要奉旭霞兄两杯。”旭霞道:“有甚差处受罚?”彦霄道:“也专怪兄会做芳姿遗照,一定要饮的。”旭霞只得默受而饮了。又共呼卢掷色一回。
  恰好迎亲的到了,在外大吹大擂过三通,开了正门,随行逐队,拥上厅来。分班立定,请杜老封君出去,叩头毕,然后排筵款劳,也自传杯换盏一番。歇了,掌礼传事。旭霞换了乌纱帽、虹员领,簪上两朵金花,拜谢了杜家一门至戚。卿云、彦霄也更了公服。那时,三个一齐上轿,出门而去。你道好不荣耀!正是:
  人生世上谁云乐,大登科后小登科。
  不题。
  却说那老夫人自发迎到苏州去了,在家支值得齐整非常,真个是:玳筵前,秀楚宝鼎;绣帘外,彩结雕檐。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那老人看了,也觉喜不自胜。
  不一时,鼓乐喧天的到来,先是彦霄出轿,进去商量过,到外边来,于轿中迎出卿云作了揖,拱入后堂吃茶去了。厅上打点结亲,乐人吹擂起来。掌礼的请齐两位新人,赴单交拜过天地,复去请老夫人出来受拜过,又去请卿云、彦霄来见了礼,遂送入洞房,去做花烛。掌礼的执壶敬酒上筵,唱一调《满庭芳》,词云:
  红粉佳人,青钱才干,仙丹撮参商。屏开射选,中目遂成双。合卺芳闺绮宴,兽炉将兰麝为香。分明是、蓬莱阆苑,仙子降华堂。人生此际,鸳衾凤枕,得遂鸾凤。愿螽斯蛰蛰,熊梦呈祥。官至封侯拜将,寿比沧海长江。从今始、夫荣妻贵,瓜瓞永绵长。
  掌礼唱毕,又敬上双杯美酒,伶人作起乐来,热闹一番撤宴。旭霞到厅上去谢了冰人,复揖过卿云,然后坐席。宴饮更余,陪卿云。彦霄两个到花园里去宿了,转身进来。
  侍女春桃引入香闺中去,服事卸了公服,换却紫衣飘巾,与素琼一双双如宾如友,坐于花烛之下。白面红颜,辉煌映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心中暗喜。春桃开口道:“卫老爷,可记得三年前在支硎山,与我家小姐作揖了么?”旭霞道:“这是日日铭心的,怎肯忘却?那日蒙老夫人见爱,得亲近小姐尊颜。”
  春桃道:“老夫人倒不许的,亏这了凡师父使我家小姐识荆老爷。我道人家男男女女祈场佛会,那里不邂逅的?偏是我家小姐与老爷会了一次,今日竟成姻眷,岂不是绝世无双的佳事么?”旭霞道,“想来原是天缘制定的,不然,何以一见之后,心上就日日想念,再不肯忘情?又得太白星托梦,寻仙授此丹药,目今将来救好病体。”春桃道:“正是呢。”
  正说话间,只听得谯楼上鼓已三通。春桃乃对旭霞道:“不该是小婢催迫老爷、小姐,更鼓三敲,是夜分时候了,请去睡罢,不要错过了吉日良时。”旭霞此时心中正欲如此,听了春桃这句话,倒像是他发放一般的,满面笑容对春桃道:“我不晓得你原来是一个妙人,说出这样方便话来。”
  素琼听了旭霞称赞春桃之言,不知不觉的失声一笑。旭霞此时,见得素琼解颐巧笑,喜色盈腮,连忙跪下去,把住了他下半截道:“求小姐上床去睡罢。有甚积衷,另日各自倾倒可也。”素琼害羞,乃将衣袖掩了杏脸,只是不做声。又是春桃见得如此,乃道:“卫老爷要小姐去睡,放尊重些。若是这样屈体,不但是失了老爷的威仪,更恐今晚做出了样子,后来那里跪得这许多?”
  旭霞道:“春桃姐,闻得你是知书识字的,这个意儿也不晓得?”春桃道:“小婢那里识字?不晓得老爷是什么意思。”旭霞道:“这叫做男下于女的大礼。”春桃道:“老爷既是晓得这礼的,何不起来向我家小姐深深作个揖儿,包你就依。”旭霞听了春桃,果然立起身来,叫一声:“小姐,谨依尊侍女之命,真个奉揖了。”
  说罢,整整衣冠,恭恭敬敬的作个揖下去。素琼此时,忍不住樱桃绛口又失声一笑、也还了一个礼,又且弯了柳腰去扶旭霞。旭霞见纤玉手扶他,那时喜得魂不附体,捋衣袖去勾了素琼的粉颈,双双步上牙床,挂起销金绣帐儿,卸下衣裳,忙入鸳衾里去。此时两人贴肌贴肉,交颈欢娱,何得还有闲功夫去说长话短?正是:
  欢娱一刻千金价,只恐司晨鸡乱啼。
  到得明日起来,旭霞先自梳洗过,出去支值。卿云,彦霄两个下船回去了。复进房去,换了几件簇簇新的佳丽衣服,打扮得飘飘拽拽,坐于妆台之侧。一面将这把画扇故意捻在手中揩磨,一面细看素琼梳妆。春桃走来拭头服侍,立于素琼背后,见了乃道:“老爷什么扇子,如此珍玩他?”旭霞道:“不瞒春桃姐说,觑他外材便是平常,若揭开看时,竟是一件至宝。我已得之三年矣,再使人摩弄不厌的。”春桃道:“莫非老爷在仙家得来的活宝?”旭霞道:“也不是仙家活宝,是人世间第一件活宝也。”
  此时素琼听了,心中惊骇,暗想一回,忍不住开口交谈了,低低的道:“可与我一看?”旭霞双手敬与素琼。素琼接在手中揭开看时,忽然惊讶对春桃道:“这也奇怪得紧!那把画扇,是我家三年前所失之物,曾与你在尼庵里疑想了许多,岂知竟在他处!若依目下论来,这起课者,原有八九分应验的。”春桃也来仔细一看,只做不曾见的模样,道:“小姐向日是画什么在上的?莫非不是?”素琼道:“自己的笔迹,难道不认得?”
  春桃又来假意看看,乃道:“小姐这日画了瞒我,我道为着恁般缘故。欲要吹毛求疵,恐犯小姐之怒,遂不敢问及。却原来是预先画就老爷。小姐的一幅行乐图,故尔此时失了,小姐废寝忘餐的思想。”旭霞乃接口道:“我有何德,往蒙见爱若此,费这样芳心!”说罢,素琼不免细细查问旭霞在何处得的来历,旭霞亦自推求其画扇、失扇情由。只见外面进来,请出去见礼祭祖。恰好此时素琼的云鬓已梳就了,遂各自换了公服,出去行过大礼。
  进房来,复易了亵服。旭霞把这自始至终事迹,述与素琼听过,不免惊异一番。素琼亦将爱慕才子这些暗衷愁肠,也自细细倾倒与旭霞听了,亦自赞叹感激一番。素琼乃去取出这诗笺来付与,旭霞接在手里,对着他道:“小姐,不要轻觑了这句俚言来,竟是一片御沟红叶。更于那个了凡家姐,亦不要得鱼忘筌了他!与小姐乍会,此夜若没有了凡灌醉小姐,在他卧榻上边,我与小姐两个,何由得预上阳台,云雨这一番?”
  素琼道:“这是那里说起?是夜老夫人问及你,了凡说道:‘恐怕男女混杂,一来不便,二来惧奶奶见责,回他去了。’母亲此时就怜惜过你一番的。况且我天性又是不饮酒的,家母道是在外食则同食,寝则同寝,时刻不离防闲拘管的,那里被他灌醉?那里卧在他榻上?且如此我是何等样人了?这也真个可笑得紧!出家人这等造孽,所以叫他死去游地狱耳。”
  旭霞听了素琼这番正言厉色,觉得惊骇了半晌。想着了三年前托梦后的想头,会意了,即左支右吾了素琼几句。恰好老夫人进房来,大家坐定,也自叙过了些始未,出去了。以后那夫妻二人,琴调瑟协,如漆如胶的度日。
  不道光阴易过,倏忽是旭霞凭限到任之期。接官的衙役到来,发了打扫牌告示去,遂留下两个门子皂快随身。择了长行吉日,与老夫人计议定了,将家私细软什物发扛下船,佥了宅子门首张挂的告示封条,遂把房屋家伙交付与两个老仆看管,遂同了老夫人一家眷属,登舟发棹。
  到了苏州地面,泊船葑门外灵官庙前,打轿上岸,到母舅家去拜谢大恩。杜家不免开筵会亲。过了宿,明日旭霞与素琼商量道:“我与你两人得谐伉俪,虽是由令表兄之力,论起那个了凡家姐,就是有这番得罪于小姐处,原其情,此夜不过为云仙作撮合耳,谅亦本无大罪。我们发始之初,亏他师兄弟两个引进的。为人在世,岂可因好事成了,遂忘情于起头之人?今日到令表兄处去了,我道毕竟还该到庵去一遭,心上才得安稳。”素琼道:“我也不记他过了,但你姊妹间,论起理来,也该酬谢他一番。”旭霞道:“小姐之言,不但是宽洪度量,抑且出言明达。既如此,到彦霄家去了,另唤一只小船去罢。”
  说毕,别了杜家一门至戚,遂到吉家去,亦宿过一夜。明日起来,叫鹧儿唤下一只游山华舫,带着伞夫皂隶,一齐下船。不上半日,到了支硎山下,打轿上岸,依回曲折的过岭而去。至山门前,有人进去报告。云仙晓得了,出来迎接进去,欢欢喜喜的相见过。了凡在关内,也自问讯了。大家叙过阔情。旭霞与了凡仍旧姊妹相称。了凡不免问起成亲之事,称畅一番,遂叫云仙收拾点心留了。临别时,旭霞感两尼昔日之恩,唤门子拿扶手来,取出纹银二十两,付与了凡,助他修行薪水之资,然后别过,出山下船。因晚了,在店桥过了一宿。
  明日行至葑门,过到坐船里去,大吹大擂的解维发棹而行,望嘉兴府到任去了。正是:
  人间莫大是姻缘,共枕同衾岂偶然。
  纵使两情河海隔,一朝撮合永团圆。
  不知他为司李之职作何状貌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春桃姐极似今日门客。然今日门客有其丑态,无其慧心。人生得意事,尽在此回。
  第二十二回 解组去辟谷超仙界
  姻就名成,凌云志展。仙家戒谕言非浅。异花琼浆色鲜鲜,杯倾换骨分枝瘈。解组归山,世情须远。双双辟谷辞尘绊。一朝会旧续仙缘,鸾骖鹤驾起蓬苑。
  右调寄《踏莎行》
  却说那张紫阳在仙境,晓得卫旭霞完婚到任去了,恐他耽于酒色财气,误陷尘网,难超仙界,与凤瑞珠续叙仙缘。一日去拉了瑞珠女仙,于石室中取一瓶换骨琼浆,三枝洗尘不死花,置在花篮之中。紫阳驾了白鹤,瑞珠乘了彩鸾,一齐腾空,渡海飞行。
  不上半日,到了嘉兴府城中,乃留鸾、鹤于云端,冉冉从空而降,来至府前,变就两个道人,提着篮儿,立于街坊张望。适旭霞公出回厅来,在路上见了,紫阳、瑞珠走上去,一把拖住了轿儿,口里连连告道:“求老爷布施。”这起各役把他乱踢乱打。
  旭霞道是奇异,连忙喝住手下,带他回厅去。坐堂问他道:“道者,你为何不向市廛中去抄化,反来拦截我道子呢?”紫阳道。“贫道不满老爷说,我们两个虽是化缘,原有一番气概,非沿街抄化者流,故誓有‘五不化’:市井贪夫不化,悭吝守财虏不化,贪官污吏不化,无宿根善念者不化,不知进退、迷恋声色者不化。今闻老爷为官清正廉洁,处心积虑,自是不凡,贫道所以特来募化。愿老爷大破悭囊,化与我纹银壹万两。贫道把去替老爷做些闲云野鹤、世外非凡之事。后来老爷回头登岸,可以安享不尽。”
  旭霞听他一番议论,随想他不是等闲化缘的,心里另自待他,口里乃诡言试之;且见那个女道不言不语,不知何故,乃问道:“你两个是夫妇、是兄妹呢?有许多年纪了?”道者道:“非夫妻,非兄妹,不过同伴抄化遨游的。若说年纪,寒寒暑暑,不知过了许多,记不起了。”
  旭霞道:“倒也可笑。为人在世,虽是游方旷荡,不要终老,难道连自己的年纪也忘却了?明是奸邪之徒,我这也不计较了。但你两个一男一女,既非夫妻、兄妹,如此同行同宿,溷帐过日,怎得洁然不污,如柳下惠、鲁男子乎?”
  紫阳道:“老爷差了。可晓得‘淫污’两字么?凡夫俗子,迷恋女色,沉沦欲海,终身莫悟,乃不得超世者。若养真修炼之挚,爱惜精神,念念保固,不肯丝毫渗泄,所以内滤外凝,虽艳冶当前,如过眼空花,漠然无所动于中。所以贫道男女同行同宿,尔为尔,我为我,绝不起妄想,以丧天真。”
  旭霞听了,不觉毛骨皆竦,恍然大悟,拍案赞道:“道人,善哉!汝言俱是透彻妙道之论。我今捐俸与你百两,去作修炼之资何如?”紫阳道:“既蒙慨许,贫道们今日去了,明日来领。”旭霞道:“你们两个来得久了,到我私衙里去斋你一斋。”
  紫阳、瑞珠携了花篮,随着旭霞退堂进去。两人站于廊下。旭霞到里面去,与素琼、老夫人两个述此奇异。说犹未了,承值的进来报道:“老爷,方才要斋那道人,如今那两个影儿也没了,只存得一只花篮在外边。”
  旭霞倒吃一惊,连忙出去看时,真个俱不在了。启他的篮来细看,只见一个瓷瓶儿,紧紧封好的;又有鲜灼灼的三枝异花在内。随即拿到里面去,与老夫人、素琼三人细玩。捻在手中,觉得芳香袭人,光彩耀日,各各称奇。旭霞乃差衙役去满城追寻,杳然无从踪迹,来回覆了。旭霞对夫人说道:“我始焉原道他两个奇异,故带回盘诘他。他谈吐津津,颇多仙气。如今且把这花与瓶原替他放在篮里藏好了,看他如何。以后眼巴巴看他来那里有个影响?”
  旭霞见他不来,把那篮中的花拿出来看看,并不见枯槁,鲜艳如旧在那边。大家惊赞一番,仍藏好了。不知不觉将过半载了。
  偶值中秋,月色溶溶,旭霞同老夫人、素琼在衙署赏月。清光照席,佳人才子,觞酌罗前,畅叙幽情。旭霞乃忽想看篮中花朵与瓶,叫春桃进去取来。把金瓶插了三枝花在内,供于桌上,称美一回。又将瓶开了,觉得芳馨扑鼻,乃对夫人道:“异品不可轻亵。”叫春桃取一对玉杯来,慢慢倾了一满杯。仔细一看,色似桃花,光如宝璨,想道:“莫非仙液琼浆?不知恁般滋味。”将来呷了一口,觉满嘴甘香,沁入肺腑,乃赞叹道:“我在云林夫人宫中吃的美酒,此味便觉相像。”索性一饮而尽。复倾一杯,递与素琼。
  素琼接在手里道:“我酒是不饮的,但是老爷如此赞美,想必异味。”乃慢慢上口,也一饮而尽,觉得遍口生津,满腔滋润,乃惊讶一回。旭霞把瓶尽情倾在杯中,恰好还有不浅不满一杯,将来敬与老夫人道:“岳母在上,不是为婿的无礼,不先敬大人。此正汤药子先尝之礼也。”老夫人道:“既是琼浆玉液,我是年迈之人,用不着了。原是你们两个饮了罢。”
  春桃听见老夫人不欲饮,乃道:“太奶奶倘小心行,春桃饮了罢。”老夫人随即授与春桃。春桃双手接来,倾入樱桃小口,咽下清俊香喉,乃道:“抄化道人身边有这样嘉美之物,真非人间可得者。”素琼道:“痴丫头,那一个说他是抄化的?自然是神仙耳。”春桃道:“若是神仙,少不得还要来应验。”素琼道:“想必是老爷做官清廉,天遣他来赐这两件异物,或这就是应验亦未可知。”旭霞道:“下官没有人褒奖。夫人之言,倒讲得妙。”
  说罢,复饮酒几杯,清谈一回,觉得露寒月转,更鼓连催,是将夜分时候。老夫人道:“如此皓月良宵,本该深赏,但贤婿官政繁冗,明早要理事的,不宜久坐劳费精神。你们夫妇再饮几杯,收拾进去歇息了罢。”旭霞道:“岳母真老成之言。”遂立起身来,将这三枝花与素琼、春桃各自捻了一枝。老夫人在前,引了旭霞夫妻、侍婢三人,月下轻移环佩,携手同行。恰似神仙归洞天的进去了。正是:
  赏心乐事良宵宴,饮却琼浆骨自更。
  旭霞睡了一夜,明日起来理了些政事,以后遂悠悠忽忽过去。
  光阴迅速,倏焉是满任之期了。旭霞夫妻三人因饮了琼浆之后,觉得日渐一日,身体轻松,欲情俱淡,饮食少进,似有辟谷之状。心里各欲恬养求安,不喜膏粱纨绮。
  恰好瓜期已足,闻得抚台上疏荐过廉能,旭霞恐复任报来,忙赴抚台处去,将冠带印绶交割辞官。抚台着实留他,旭霞抵死辞脱了。归所即忙吩咐,一面发扛下船,一面自去拜别了堂尊厅僚,清清静静的起身。岂知惊动了合府子民,携老挚幼,执香而来,脱靴拜送。直至旭霞下了船,留连远望,目送而散。正是:
  若遇官清正,百姓俱安乐。
  一朝辞任去,口碑载城郭。
  那起人民都是泣涕回去了。不题。
  却说那卫旭霞回到苏州,泊船上岸,至母舅家去,留下两日。吉家也去过一次。乃发舟到昆山岳母家去住下,终日与素琼、春桃三人在深闺中焚香烹茗,吟诗作赋。
  倏焉又过了几年,岂料这三人因吃过寒冷琼浆,竟尔都不能生育。旭霞夫妻已似有了仙气,这些荣华富贵、子女玉帛,竟置之度外。惟那老夫人时年六十有七,见得婿、女两个成婚长久,不生男育女;更兼见他终日脱然骀荡,终不以乏嗣为忧,老夫人心上未免终日郁郁不乐。岂知一日积闷成病,陡然发起来,延医服药,竟不肯痊,遂淹淹溜溜三四个月,竟自死了。
  旭霞乃好好成殓了,治丧茔葬之后,因自己妻妾三人,心怀僻静,思慕山居,忽起迁归长圻之念。但若岳母一抷之土未干,不忍竟自抛撇而去,更兼岳父没有本支侄辈承受家业、香烟,与素琼商量,竟自备起酒来,请了许多亲族,择一远房贤能侄儿,接了岳父母香火,把他家产一一开明,交付与他了。然后挚其妻妾以归苏郡,于母舅处住下,同了素琼出去游山玩景。
  正值小春中旬,是老夫人的生忌,素琼要到支硎尼庵去追荐他。旭霞听了,遂欣然备了斋供之仪,一径到尼庵里去。你道好不凑巧!恰遇着了凡生化升天之日。旭霞这一起走进门去,见得热闹非常,乃问道:“作何道场,如此齐整?”众道友道:“了凡师父今日升天,我们在这里奉送。”
  旭霞夫妇三人听了此言,倒着一惊,遂又问道:“云仙师父在那里?”众道友道,“他已先亡化过四年矣。”旭霞复想起昔年之情,不觉扑簌簌的泪如雨下,哭了一场,遂教道友引至了凡坐化之所去看。只见他身披袈裟,手执如意,露顶盘膝,趺坐在毡单上。
  旭霞夫妇三人见了,各自流泪,拜了两拜起来,赞叹一回。索性不说起追荐之事,竟将这些带来的斋供摆设于了凡、云仙两处,又加祭拜恸哭一番,送他入龛□过。然后归到母舅处,拜别了,起身归山去住下,镇日山蔬野菜的度日。
  不觉又是三、四年之后,竟自辟谷了。杜、吉两家闻之,道是奇怪,俱来看过几次。
  一日,旭霞绝早起来,吩咐鹧儿到苏州接杜、吉两家亲戚,教他作速到来。鹧儿连忙到郡去说了。杜、吉两家以为骇异,男男女女俱至山来。旭霞夫妇相见过,遂把家私什物,付与鹧儿夫妻两个收管过,乃对众亲道:“我们至戚相叙世间,原为美事,岂料今日一旦要抛撇公等,在明午牌时候,当升虚而别了。”众亲戚听了,不觉伤心一回,依依相叙的过了宿。
  明日起来,旭霞原教小鹧儿收拾早膳与众亲吃了,遂唤他烧起香汤来。妻妾三人俱浴净了身,上来拜别众亲。众亲同了鹧儿,一齐恸哭起来。旭霞道:“这非死别割爱,不消悲恸得。夫凡人生红尘中,情欲相牵。到生老病死了,原是一场虚气。我今日到这个地位,只乐得无挂无碍,飘然而去。到了仙境,自有一种清虚快乐之福,何劳尊长辈伤心?”说罢,遂同素琼、春桃一齐下拜众亲毕,又望空拜别了亡化先灵。只见一鹤一鸾,飞舞庭中,绕屋祥云拥护。
  旭霞量道午牌时候了,遂将三枝花各自执过一枝;又把这瓶儿盛于篮中,命春桃提了在庭中俟候。只见张紫阳同了凤瑞珠,又有无数仙童仙女,在云端作乐。旭霞妻妾三人见了,跪于庭中,罗拜为接。
  先是紫阳、瑞珠两个冉冉而下,旭霞起身,拱入厅里。那张紫阳道:“我今日特奉云林娘娘之命,引四时苑主凤瑞珠仙姑到来,与文士续配了仙缘,召驾临宫,去司万卉之文章,掌一宫之仙眷。更宣天孙素琼、记室春桃,一齐发驾。鹤驭鸾骖,俱已整备在庭,毋得欠延凡界,动人窥看,以泄仙机。”
  说罢,紫阳呼唤仙童仙女下云端来,至厅前,并奏云璈,声音彻天。那时,张紫阳请凤瑞珠来与旭霞交拜。待过了夫妇之礼,然后与素琼亦行了仙班姊妹仪文毕,各自乘鸾驾鹤,腾入祥云,飘然而去了。
  却说那些亲戚,见他们白日升天,不免望空遥拜而送,直至不见了起来。男男女女,倒吓得如痴如梦一般。更惊动了长圻一村老少,挨挨挤挤的来看,再没一个不赞美称异。到得明早,杜、吉两家亲戚,觉得至戚生离,不免自心中怏怏,俱是依依不忍,下船而归。抵家时,旭霞平日这起相知朋友、两家因亲及亲的眷属闻知,都来询问赞叹一番而去。
  以后,杜卿云虽不及做表弟的白日成仙,他的双亲叨受皇恩,诰封寿终。营葬之时,空中飞下双白鹤来吊,似有悲切之状。揣度起来,自然是旭霞夫妇变化到来,谢昔日之恩。那卿云官职,做到兵部侍郎而止。所生二子,亦是发科发甲,书香不绝,也可称人世仙境了。
  那个吉彦霄,出身就是年少词林,圣上嘉其才藻,特赐大学士以终其身。封妻荫子,极其华丽。后嗣绵绵,爵禄靡穷。
  至于那个山鹧儿,虽云奴仆下贱,家主漂流之后,曾为阴告阳申一番,满腔义气,故尔旭霞升仙之日,感念其情,遂将家产交付与他。以后乃自成一家,生男育女,勤俭经营,做了一个山村富室。竟接受了旭霞祖宗的香火,逢时遇节,替他祭祀,以故里中之人俱钦敬他,咸称为忠厚长者,寿至八十而终。岂非千古流传之佳话哉!
  凤瑞珠与卫旭霞世缘已绝,复结仙缘。“缘”之一字,甚是情种,无论仙凡,但不容即断也。但不知素琼有妒无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