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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红丝

  作者:清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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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红丝

明末清初小说第一函(三)《赛红丝》作者 佚名



月老一人耳,而金莲赤舄遍天下,安能尽綮才矩貌,审姻察缘,而一一蒂挽之,不令孤衾独枕生怨旷之悲。设或不然,则红丝之说无乃渺茫乎?然窥东邻,凿西壁,多情之綵笔偏不能画有意之蛾眉;径未经,道不识,而无主之霜反留付倘来之玉杵。见者惊,遇者喜,则此中有似乎非偶然所能侥幸者。彼正需,此恰有,则其间又似乎是特然而来作合者,此谁主之而又谁使之耶?明虽不露一痕,而暗实纡回曲折,令千jian万缕,散作离合悲欢,以成人伦之美意。则老人一片热心,几与造物同功,又安可以书生偏见,疑疑似似,而一昧抹杀耶?虽然,婚姻嘉礼也。尽秣马河洲桃夭百两,未为不可。奈何鹊巢往往鸠夺,黄里每每绿衣。或且诡温家之玉镜,或且逞卓氏之琴心,甚至逾越奔淫,呈室家之丑,红丝不几多事乎?孰知丝非蚕口物,红非茜水姿,以系言功。缺托丝为名,以喜成事,因借红作色。而细究其红丝本体,则别自有妙。鼓钟白屋,不讳沤麻;琴瑟朱门,何殊濯锦。非炎凉也,大都世事无端,人情莫测,不得不因其所至而尽其所至之妍媸,岂多事哉!盖婚姻自婚姻,而性情自性情,有不得不恩而怨,怨而恩;生而死,死而生,以杂绘世事人情之态者。如不然,请观之《赛红丝》可也。
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目录:
第一回 贺知府为朋友重义勾官
第二回 宋秀才因诗酒轻人贾祸
第三回 恶大舅买盗扳姐夫
第四回 庸先生出对欺弟子
第五回 常先生明扯阔背地求人
第六回 皮阿舅瞎算计当场作恶
第七回 肆小人恶毒图财害命
第八回 感太守神明死里逃生
第九回 寿文重先生明出丑
第十回 才貌美儿女议联姻
第十一回 姻缘到儿与女赛红丝成配偶
第十二回 时运至父与子逞素学步云梯
第十三回 弄奸人造二诗妄传消息
第十四回 贪利汉假一扎耸断婚姻
第十五回 小人弄小人多反复争竟遭凶
第十六回 君子成君子无惭愧终归于吉
第一回 贺知府为朋友重义勾官
诗曰:
阅世休嗟事不平,
须知相忤是相成。
塞翁马定仓忙失,
歧路羊难自在行。
树直岂能辞曲蔓,
林深安得绝啼莺。
圣王教化虽详尽,
也只维持大体明。
从来君子小人,原分邪正为两途,不能相舍。君子见小人龌龊,往往憎嫌;小人受君子鄙薄,每每妒忌。若是各立门户,尚可苟全。倘不幸而会合一堂,则真假相形,善恶抵触,便定要弄出无风生浪的大祸患来,弄得颠颠倒倒,直待天理表彰,方才明白。故人生在世,亲友之间,不可不慎。
话说山东东昌府武城县,有一个秀才,姓宋名石,表字古玉,为人豪爽多才,十六岁上就进了学,凡考皆居前列,声名籍籍,以为功名唾手可得。父亲叫做宋支献,是个孝廉,曾做过太平府的推官,后罢官回家,因看上了一个秀才贺秉正,为人有古君子之风,遂将宋古玉的姐姐嫁了与他。不期一嫁遗去,这贺秉正就连科中了进士。宋文献又因在家,看见了皮监生女儿生得有些福相,遂娶了与古玉为妻。夫妻果然相得。
这皮监生是个财主,见女婿宋古玉少年有些才名,又考得起,甚是欢喜,凡事百依百随。这宋古玉与知己朋茂纵酒论文,皆是皮监生为之地主。不料皮监生死后,儿子皮象也纳了一个民监,支持门户。虽知姐夫宋古玉是个有名的秀才,也思量结交他,争些体面。怎奈宋古玉是个豪爽之士,只以诗酒为缘,文章交结,一辈龌龊小人,哪里看得上眼。故宋古玉与皮象,虽说是至亲郎舅,却气味不相合。就是有什正事,不得不到舅家一行,也只略见个意儿,就要脱身。若要留他吃酒,他便告辞去了,必不少留。故一日一日,两下只管生疏了。
这姐夫贺秉正,虽因丈人死后,他又出仕远方,不能与宋古玉相亲,却知宋古玉是个饱学多才之人,十分敬重,不论远远近近,必时常遣人存问。
这年,贺秉正在河南汝宁府做知府,府中有一个同年,姓裴名楫,在朝中做到吏部给事中,遇事敢言,大为当道所忌,也受了几番折挫。虽赖圣明在上,不曾遭害,然每每忧思过度,染成一疾,十分沉重。心下着忙, 遂急急告病辞官,还归故里。因与贺秉正是同年好友,故往来亲密。夫人荀氏,生了一子一女,子名裴松,表字青史;女名裴芝,表字紫仙。虽只一子一女,这裴松、裴芝,却皆聪明异常。
裴给事病归时,裴松才六岁,裴芝才五岁。夫妻二人,爱之如宝。初时,裴给事还望服药调理,有个好日。不期病入膏肓,日甚一日,竟有不起之色。因请了贺秉正来,托孤道: “我读书一场,幸与年兄同榜,官已做到都给事中,虽立朝之志未伸,也不为不幸了。但今抱此沉疴,多应不能久世。死固不悲,但念妻室子女幼小,恐其不能自立,又别无至亲密族可以托孤。惟幸年兄恰治临此土,弟死之后,孤寡无依,全要仰仗年兄,垂照一二。”
贺秉正道:“年兄立朝,忧愤过情,至于如此。今归安养,行当自愈。设或有变,幸小弟正待罪于此,年兄之未完,即小弟之未完,定当晨昏护卫,决不令遗忧于门户。”裴给事听了,甚喜。因令荀夫人,并子女裴松、裴芝,俱出来拜谢于榻下。
自此之后,贺知府便时来问候。争奈死生系于天命,过不得月余,裴给事竟奄然长逝矣。荀夫人与子女并一家老幼,俱哭得天翻地覆,忙着人报知贺知府。贺知府闻报,急走来料理。此时,衣衾棺椁俱已齐备,一一遵礼开丧安葬,并不费裴夫人之心。裴夫人不胜感激,亲自率裴松到府门前拜谢。
自此之后,裴夫人安心在家守孝,惟教子读书,训女针黹zhi,已不啻chi茹荼之苦。谁知祸不单行,过不得一二年,忽朝中一个大奸臣,曾被裴给事参过,怀恨于心。今闻知他死了,遂买嘱了河南兵备道,参他一本,说他嘱咐公事,占人田土,许多不公不法之事。有旨着河南抚按查勘。抚按奉旨,遂发文书,到汝宁府来查勘。贺秉正看过文书,吃了一惊,知是有人中伤。遂回文抚按,盛称:“裴楫自请告归家,足迹不至公庭,有何嘱托。死后所遗田土,妻孥不给,霸占于谁。细询乡里,感德有人,并无不公不法之事。”抚按据此回奏,完了一案。
那大奸臣访知是贺知府为同年出力,因移怒于他,遂与吏部说知,竟将他调简到广西。贺知府闻报,知道是为此缘故,了无愠色,忙将府印交上抚台,就出文书告病,不受广西之职,因在西街上租了一所房子住下。
裴夫人昕见贺知府升坏了,起初还只道为着别事,已自着急。到后来有人传说是回护她家起的祸根,一发过意不去。因又带了儿子裴凇,亲自到贺知府宅子里来,拜谢道:“孤儿寡妇,蒙大人垂眄,已感洪恩不尽, 怎为申先夫之冤,转将大人远迁恶地,却教愚母子惊惶无措。”
贺秉正道:“抑邪崇正,自是我为官当然之事,原非为令先给事同年分上徇私。莫说迁官,便贬谪zhe何妨。我已安之,老年嫂慎勿介意。”
裴夫人道:“大人公心正气,虽天植性生,不独为贱妾母子加励,然贱妾母子由此获安,转致大人受远道跋涉之苦,于心何忍。”
贺知府笑道:“年嫂不消过虑。年嫂虑我远道跋涉,莫非疑我贺秉正忘了先给事之托,竟去做官吗?莫说左迁,我已辞了抚台,不愿去做;就是高升美任,我既受了先给事之托,也无舍此而就之理。故侨寓于此,连故乡之事,己写信与小儿,叫他掌管,也不思回去。”
裴夫人听见贺知府说到义侠之处,不胜感激,因领了儿子,同哭拜于地道:“大人怎为朋友直至如此,真不啻天高地厚矣。”拜完,就辞了回来。自此之后,彼此相安于无事。
倏shu忽之间,又过了许久。此时,儿子裴松已是十岁,女儿裴芝已是九岁。裴夫人恐怕无人教训,误了他,因着人请了贺知府来商量道:“小犬裴松,已渐渐大了。虽自家兄妹,朝夕诵读,但恐没有明师指点,习成偏私,不入时彀,误了终身。敢求大人选择一位明师,朝夕训诲,庶使书香一脉,不至断绝,不识大人以为然否?”
贺秉正听了,因连连点头道:“此大有理。令郎已是十岁,再迟不得了。但有一说;一向因我在此做官,此地先生结交甚少,实实不知谁为饱学。今细细想来,惟有山东妻弟宋古玉,无书不读,下笔如神,是个科甲中材料。若请得他来, 启迪年侄,则包管年侄一朝上进。”
裴夫人听了,大喜道:“若得大人尊舅肯来设帐,则小儿之幸也。万望大人即差人一行,所用盘费贽礼,即当送上。”
贺知府道:“这不打紧,我就差人去接。”
遂别了来家,与夫人说知,道:“今日裴夫人托我请一个好先生,教他儿子。这汝宁府中的秀才,我知谁人堪做明师,倘荐错了,岂不误他教子之事。因想你兄弟宋古玉,饱学多才,又闲在家里,着人去请将来教裴公子。在裴公子,得了明师,在你兄弟,得些束修,也可少佐薪水,岂非两利之道。”
宋夫人听了,甚是欢喜,道:“我也一向纪念他,不得相见。接他到此教书,时时相见,亦是快事。倘或他虑家中无人照管,何不连弟媳妇一同接来共住,更觉快畅。”
贺秉正听了,道:“有理!有理!”遂写了一封恳切书信,并几件礼物,差一个稳当家人,叫他去请,且按下不题。正是:
延师是公事,
会面则私情。
私与公兼尽,
自应快意行。
却说宋古玉在家中,闭户读书,虽是他的本来面目,然才高旷远,纵酒论文,结交文人韵士,亦所不免。
一日因读书倦了,又见春光明媚,便坐不住,要出门去寻花问柳,兼觅酒吃。不料这日事不凑巧,凡寻的朋友,偏俱不在家。他独自一个,走来走去,甚觉没兴。无意中,忽走到皮丈人家门首。因怕见舅子,便低着头,要走了过去。不期舅子皮象正备了一席盛酒,要请监里先生,求他在考案上挂个名字。不料监里先生只要银子,回了不来吃酒。皮象正然懊恼虚费了,忽看见宋古玉独自一个走了过去,便想一想,要将这一段情卖在他身上。因赶上前,拦住叫道:“好姐夫,哪里去来?怎就瞒门过,不值得进来看看小弟?”
宋古玉虽平素憎嫌舅子,今见他欢颜相待,怎好不睬,只得也和和气气,实说道:“偶读书倦了,又见春色撩人,故信步出来,要寻两个好朋友那里去看花吃酒。不期事不凑巧,李先民、王文度诸兄,俱已有事出门,一时寻他不着,故扫兴而回。”
皮象道:“好姐夫,既高兴要寻朋友看花吃酒,难道小弟是监生,不是秀才,就算不得朋友,难道小弟家就无花可看,难道小弟家就无酒可吃?竟过门不入,便该先罚一壶才好。”一面说,就一面邀他回去。宋古玉是个豪爽之人,见舅子说话凑趣,便忘其所以,竟欣然同他走回。
刚走进门,只见王文度家一个家人赶来,说道:“我家相公回来了,听见宋相公寻他不遇,甚是着急,故叫小的赶来,请宋相公回去,要邀众相公去做艳阳天诗哩。”
此时,宋古玉已进了皮象的大门,先又被皮象讥诮了几句,今见王家来请,哪里就好撤回身走。因立住脚说道:“这却怎好?”
皮象忙阻拦道:“既来之,则安之。姐夫不要踌躇!他那里,雁与羊既出得题,我这里,鸡鹅肉就做不得诗吗?”
宋古玉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尊舅盛睛,固不可却,但王文度一团高兴,着人来赶,也难拂他。却将奈何。”皮象道:“这不打紧。他兴致高,何不并邀他来,大家快饮一番,便人情两尽了。”宋古玉听了,大喜道:“这个说得有理。”因对王家家人说道:“你快回去对相公说,我被皮相公留住不放。你相公既有兴寻我做诗,今日天气晴暖的好,可到这里来相会吧。”
王家家人听知,就忙忙要去。宋古玉又叫住说道:“相公来时,便路邀得李相公与范相公,众人同来更妙。”王家家人答应去了,皮象方才邀了宋古玉,同走了入去。
原来宋古玉丈人在日,甚是爱他,时常留他在此,同社友论文吃酒。近因丈人死了,舅子雅俗不同调,故来得稀疏。今见皮象忽殷勤留他,只认做一团好意,便欢然如旧,竟走入厅旁花园里坐下。这园中虽无名花异卉,当此春光明媚之时,却也桃红柳绿,殊觉可人。皮象此举,也只因酒是便的,要与姐夫热闹一番,或者监中有什考事用得他着,原无心去邀众人。又谅众人素不相识,也未必便来,略坐不多时,竟摆上酒来。宋古玉因奔走了半日,腹中正有些饥渴,见摆上酒来,便不叫等人,竟欣欣然大饮大嚼。吃了半晌,微微有些酒意,看见亭子外春光烂熳,因想起“艳阳天”这个题目,倒有些趣睐。因向皮象讨了笔砚笺纸出来,竟凝思注想,细细的题了一首七言律诗,自吟自赏。
正吟赏间,忽报王、李众相公来了。宋古玉将诗折了,压在砚台下面。皮象见众人来了,无可奈何,只得起身迎了入来。数一数,就有五个,心下甚是不快。既然来了,只得相见,就安座送酒。众人知他是宋古玉的舅子,便看得此酒就是宋古玉的一般,竟不逊让,坐下便吃。吃着酒,这个说:“这等好天气,若不吃酒便是虚度。”那个就说:“如此风光,吃酒若不尽醉,便非达人。”你一杯,我一盏,川流不息,甚是有兴。直吃得杯盘狼藉,醺然陶然,王文度方立起身来说道:“不吃了,叫人收去罢,我们还有正事哩。”
皮象得不的一声,便不再问,竟叫人撤去。撤完了,大家又吃了一回茶,王文度芳对宋古玉说道:“我想春天风景,诗人无不做到,独‘艳阳天’三字,从无人拈出。此题纯是虚景,没处形容,却又非极力形容不能得其妙境。小弟欲以此请教诸兄,不识诸兄以为何如?诸兄若有高柯捷足,先得其鹿,立于文坛之上者,明日之东,便是小弟做主。”
众人听了,尽沉吟说道:“此题果属虚景,难于描写。兄虽情愿做主,只怕小弟辈到难做客。”李先民因说道:“说便是这等说,场中既有了题目,难道就没个举子?快取笔砚来,待大家搜索枯肠。”
宋古玉因笑说道:“小弟因候诸兄不至,先酌了数杯。因爱此题,又虚又实,已做了一首在此,不识能邀诸兄之赏否?”众人听见宋古玉说诗已做成了,尽皆惊喜,忙争来讨看。只因这一看,有分教:
诗惊人而加敬,酒不继以成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宋秀才因诗酒轻人贾祸
诗曰:
富贵兴衰类转蓬,
文人别是一帆风。
从无银气熏心上,
哪有金夫入眼中。
团捏拢来应作祸,
挑峻开去定遭凶。
谁知善恶天施报,
不在其初却在终。
却说宋古玉见众朋友争讨诗看,只得从砚台下面取了出来,付与众人。众人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赋得艳阳天
夏烈冬严也占芳,
较来明媚让春光。
日烘花影疑含笑,
云洗天容似靓妆。
形象尽空遍有色,
声闻无臭忽生香。
始知吐到风流气
自簇东皇锦绣行。
众人看完,尽皆拍案称赞道:“好诗!好诗!”李先民道:“古玉兄这首诗,不即不离,又活现,又不露迹,竟将‘艳阳’二字,摹写尽了。文度兄明日之酌,无可辞矣!”
王文度道:“得此佳作,明日之约,小弟情愿,这不消再说。但方才赏春快饮,亦已沉酣,不料览宋兄珠玉,喜其精微,惊其奇特,一惊一喜,沉酣早变为清醒。欲彼此散去,天尚未晚,此时此际,却将奈何?”
内中有一个朋友范叔良说道:“诗成黄鶴,实难再题;酒尽玉壶,重沽何碍!小弟既杖头未携,尚有春衣可典。”
宋古玉笑道:“妻弟既代弟做主人,哪有令诸兄半醉不醉,又解金貂之理。只是诸兄纵槌碎黄鶴,踢翻鹦鹉,而凤凰台诗亦不可少。”
皮象见众人已醉,叫撤去酒席,已放下心了。不期看诗后,忽都酒醒了,又思量重吃。皮象还指望不是宋古玉自家家里,他怎妤代留,不期宋古玉全不避嫌疑,竟一口留下。急得皮象没法,又推辞不得,只得强作好汉,笑说道:“诸兄怎这等轻看小弟,小弟虽不曾博得一领青衿,然列太学或亦无忝。就是诗酒一途,不敢登坛,也当追陪其下,哪有佳宾满座,而仅做半截主人之理。诸兄见笑,不独笑小弟,竟连家姐夫也笑在其中矣。”
众人听了,大喜道:“皮兄见责的有理。候潘来,大家多罚几杯何如。”皮象说了大话,没奈何,只得又叫人去重新整治出酒肴来,与众人同吃。这一番大家欢喜,高谈阔论,不是文章,就是词赋,彼此敬服。皮象坐在旁边,只好陪赞陪笑。天已黑了,尚不肯趣身,只得又点上明烛来。大家复呼卢痛饮,只吃得沉酣酩酊,看见月上花梢,方才各各散去。正是:
玉液金壶谁不饮?
必须诗酒饮方尊;
不然李白千盅醉,
竟与齐人一样论。
皮象送了众人去后,回身进来检点,费去许多银钱,甚是懊悔,不该亲近这班酸子。因再三吩咐家人道: “以后但是宋姑爷来寻我,便硬硬的一口就回他不在家。倘或撞见了,只推有要紧事,催我起身,万万不可容他久坐。”众家人俱答应了,方才安寝。正是:
好客豪华事,
小人安可为,
一时如失算,
千古悔难追。
朱古玉乘醉踏月,步回家中,妻子接着问道:“官人今日在哪里吃得这等醺然?”
宋玉笑说道:“今日去寻王文度、李先民,俱不在家。回来走过妳兄弟门前,不期被他看见了,苦苦扯进去。又邀了王、李与几个同社朋友,同做诗饮酒,甚是有趣,故直吃到此时方散。着实扰他了。”
皮氏听了,沉吟道“这又奇了,我那兄弟,甚是爱小,怎舍得破费酒肴,请你们这班酸子。莫非有甚事故,要寻你?”
宋古玉笑道:“他又不读书,不做文,有什事要寻我?人心也会变,人情也难量,妳不要将妳兄弟看坏了!”夫妻说过,也就罢了。
自此之后,宋古玉偶是闲暇,或便道走过舅子门前,便也进去问声,问了两三遍,俱回不在家,也只认做有事出门,并不疑他躲避。
忽一日,宋古玉同着王文度一班朋友,同到城外去寻菊花看。此时已是十月天气,菊花尽开得烂熳。东村看到西落,看了半晌,酒兴发动,因同到一个野店中去沽饮。店中无甚美肴,只吃了五分酒,到有七八分醉意。余兴不已,又相率着满山满野去闲游。忽走到一个破寺前,荒荒凉凉,满地俱堆的是落叶,大有古意。但不知是何寺名,及进寺去问,却又没有一个和尚。忽看见寺旁,有歪竖着的一道碑文在那里,大家忙上前去看,争奈年深日久,剥落得模模糊糊,一字也看不出。
宋古玉道:“寺倒幽古,但可惜不知名字。”
李先民笑道:“怎么不知名字?古人久已题破在此,道是‘黄叶前朝寺’。”
王文度与众人听了,一齐拍掌说道:“好个‘黄叶前朝寺’,正好做今日的诗题。谁先做成,大家沽酒与他补醉何如?”
众人都道:“有理,有理!”
此时冬天日短,渐有个昏黄之意,便不敢停留,竟一齐奔进城来。将走到皮象门前,宋古玉忽拦住众人,说道:“我的诗已做成了,诸兄须买酒与小弟一醉。”
范叔良道:“要一醉不难,也须写出诗来,大家看看如何。”
宋古玉忙抬头一看,见是丈人门前,便满心欢喜的说道:“妙妙妙!刚走到妻弟门前,可同进去,待我取笔砚出来,写与诸兄看,不怕诸兄不请我。”一面说,一面就一齐拥了入去。
看门的家人看见了,早拦着不放道:“我家相公出门去了,还不曾回家。”
宋古玉忙喝道:“有我在此,不妨事!”遂一拥走到堂上。众家人看见了,俱慌做一团。有一个就进去,暗暗的报信;有一个进去,就悄悄的关了园门。
朱古玉看见众家人你看我,我看你,因说道:“你们不须慌。你相公出门,我已知道了。若知他在哪里,可着人去接,请他回来,说我与众相公在此等他。”家入没法,只得虚应了一声,就走开了。
宋古玉说罢,就要往园中去坐,却见园门是关的,因说道:“园门既是关的,可进内去讨出笔砚来,我要写诗与众相公看。”家人没法,只得进去与皮象说知,取了笔砚与笺纸出来。宋古玉便磨墨挥毫,写出诗是:
赋得黄叶前朝寺
满殿安禅浅复深,
知他何代到而今,
雨碑病吐可怜色,
晴屋枯垂零替阴。
摇落老僧应踏遍,
凋伤残佛共销沉,
莫悲古庙无生趣,
尚有香炉识此心。
宋古玉写完,送与众人看道:“鄙陋之词,不识可谋一醉否?”
众人看了又看,无不称赞道:“枯冷之题,写得有声有色,真镂空妙手。莫说一醉,便日日垆头,也不为过。但此地主人他出,却无坐守之理。”
玉文度道:“何不同到小弟斋头,沽来小饮?”
宋古玉道:“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此时急急走到吾兄府上,只怕妻弟也回来了。”众人因又坐下,将诗细看。
一个家人在旁听了着急,因悄悄走入,去通知皮象道:“众相公等不得相公回来,到也肯去了。当不得宋姑爷,认了真定要等,却怎生区处?”
此时,皮象正与一个极相厚的朋友,叫做屠才,躲在小房里吃桑子酒,听见说众人不去,便跌脚道:“这事怎了,除非从后门转到前门来,方才圆得此谎。”
屠才道:“何必圆谎,彼此不过是郎舅,便明说在家吃醉睡了,却也无碍。又不属他管辖,难道定要你出去。”
皮象听了,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遂吩咐家人:“你可出去,如此如此回复。”
家人得了主人言语,便不管好歹,竟昂昂然走出来说道:“列位相公,不消等了。我家相公实实不曾出门,因同屠大爷赏菊花,多吃了几杯,竟吃得大醉睡了,叫也叫不醒。小的们没法,只得权说是出门。相公们若要坐等,恐怕误事,只得实说了,请众相公且回。若定要见我家相公,改日罢。”
众人听了,也甚不快,还不发言语。宋古玉早急得暴跳如雷,因大声嚷骂道:“该死的蠢才,你既吃醉睡了,就该早些回我,怎叫这些大胆的奴才哄我,说出门去了。这等看越来,我前番走了几次,都说不在家,尽是谎了。这等可恶!你一个白衣监生,字又不识一个,我来寻你做什么,只不过看岳丈与你姐姐的亲情分上,来抬举你走走,终不成稀罕你家这两杯酒吃。前日你家姐姆就知你这俗物是个吝物,再三叫我不要往来。我还道是她的过言,谁知你这吝狗,果然如此。你这吝狗,不要错看了宋古玉,我宋古玉胸藏贤圣,笔走龙蛇,自是科甲中人物。风云一变,飞黄腾达,特须臾事耳。你莫倚着自家有几个臭钱,道是财主,象你这样财主,颇颇不在我眼里。”
众人先前也有些不喜,今见宋古玉嚷骂的太不象模榉,只得劝解道:“宋兄不要破口,令舅一时醉了,作权词回客,也是常事,何须动气。我们的来意。原不是要见令舅,不过借笔砚写诗。今诗已写了,若要吃酒,我们哪一日不吃酒,哪一处不可吃酒,何必定要在此。快去,快去!不可因此败了我们诗酒之兴。”
宋古玉写诗时,酒已醒了一半。此时着了气,嚷几句,骂几句,酒转泛了上来,还唠唠叨叨不肯出门。当不得众朋友劝的劝,解的解,搀的搀,扶的扶,方才和哄着同出门去了。正是:
凿枘方圆焉得入,
乖张琴瑟岂能和?
小人君子如同事,
妒忌憎嫌祸自多。
宋古玉被众朋友和哄着去了,且按下不题。
却说皮象听见宋古玉坐在厅上,当着众朋友面前,大嚷大骂,将他丑都出尽,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屠才见了,忙劝道:“皮大爷,这也不消气得。我看宋古玉虽说话狂妄,却是一个书呆子,没有深心。若看亲情份上容得他过,就容了他也罢。若毕竟恼他恨他,要处他,却也不难。”
皮象听了屠才善言相劝,方回过气来说道:“屠兄,你不知道宋古玉,虽说是个书呆子,没有深心,他却会做文章,又考得起,决然要中。如今还是一个穷秀才,早声色加人,如此放肆;倘后来连科中了,我这条性命只好葬在他手里,不得不虑。屠兄,你方才说,要处他不难。我想打他又打他不得,告他又告他不过。屠兄,你这处他之言,不知是真是假?”
屠才道:“我与你是何等交情,怎好说假话。不是我在衙门中走动,夸口说,莫说宋古玉只是一个穷秀才,他就是中了举人、进士,我姓屠的要处他,也不打紧。但未免要破费些银钱,只恐怕皮大爷舍不得。”
皮象听了,便急起来道:“屠兄,你怎样小看我,我纵无大才,也还是个太学生。虽算不得大财主,也还薄薄有些家私,焉肯受人坐在厅上,数长道短的毁骂。屠兄若有处他之法,我便费几两银子,也说不得。”
原来这屠才是个府堂上的捕役,心术最坏,他与度象相交,因皮象县里交纳钱粮,托他照管,却无什大利。今见皮象动了气,因暗想道:“这啬鬼,平昔甚是刻薄。若不借此起发他一块,便是当面错过。”暗算定了,因答道:“俗话说得好,‘容情不举手,举手不容情’。大爷须细想想,忍得这口气,便忍了他;若是毕竟要出这口气,便须拼着几两银子,下个毒手,处他个尽情,方才妥帖。”
皮象道:“这是为何?”
屠才道:“大爷,你不知道这宋呆,倚着是个有名的秀才,东西咆哮。若有本事,竟一棒将他打杀,到也断根罢了。倘或揿他不倒,打的不痛不痒,他转过嘴来,就会咬人,不可不防。”
皮象道:“屠兄果是个见家,论得十分有理。但不知这个毒手怎生下起”
屠才道:“若是酗酒撒泼这样小题目,谅按他不倒。也是大爷的造化,今恰恰有个巧宗儿在此。”
皮象道:“有什巧宗儿?”
屠才道:“我连日奉堂上的牌票,在冷家坳捉了八个大伙强盗,俱已审明成招。只因赃多,必不肯招出窝家来。正在追究之时,何不送他几两银子,叫他将宋呆供作窝家,拿去当堂一口咬定。莫说一个秀才,任是什么英雄豪杰,也逃不脱三推六问。他若不招,自然要夹打死了;若是熬不过苦刑招了,一个江洋大盗,秋后自然处决。此事神不知鬼不觉,瞎瞎替大爷出这一场恶气,大爷还要站在旁边冷跟看他哩,岂不快哉。”
度象听了,喜的只是打跌,因叫人又添了一碟盐豆,一碟芝麻,又烫了一壶热酒,与屠才快饮。快饮了数杯,因问道:“屠兄,此计妙不可言。但不知如今要与强盗几两银子,他方肯扳。”
屠才道:“大爷也不要十分看轻了,一个人的性命,关系不小。三个强盗头儿,须每人许他一百两,方才使他心死,不至后来转口。”
皮象道:“难道一毫无据,就先与他?”
屠才道:“哪个都先与他?只好每人先与他五十两,以为定准。待将那人拿了来,成了招,定了罪,下了狱,方才找他,有我做主,料想他们不敢不依。”
皮象见说板宋古玉做强盗,定然自死,十分快活。及想到要拿出三百两银子来,却又一时心痛舍不得。但在气头上,说了许多大话,到此改口不得。没奈何咬着牙,在箱子里拿了三封一百五十两银子来,付与屠才道: “全仗大力维持,必须事妥为炒。事妥之后,当有厚谢。”
屠才接了银子,缚在腰里,方又说道:“我与大爷至交,怎么说起谢来。但请安坐家中,不出十日,定有好消息。”遂起身别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月中玉兔遭擒,日里金鸟被捉。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恶大舅买盗扳姐夫
词云:
人人尽道亲情好,
岂料亲情狡。
一些触怒火油浇,
便要将人架起用柴烧。
虽然恶语令心恼,
须念关雎鸟。
奈何却使暗尖刀,
砍来没头没脑又拦腰。
——《虞美人》
话说屠才得了皮象的银子,满心欢喜。回到家中,将银子称出三个五两,带在身边,其余叫妻子藏好了,方才与妻子说明去睡。
到了次日,清早起来,遂走到监里,将要扳宋古玉做窝家之事,细细与三个强盗头说明,各人又与他五两银子。从来强盗见了番捕,就如土鼠见猫一般,百依百随,何况又有银子,比阎王吩咐小鬼还灵。彼此说得停停当当,只等临审时,就扳害宋古玉不题。正是:
明镜但能悬上照,
谁知下有百冤情;
若教一一推详出,
除是龙图再复生。
却说宋古玉,嚷骂皮象之后,被众朋友劝去,又吃了一回酒。直吃得烂醉,方才回家。到了家中,因对皮氏说道:“妳前日说妳兄弟那狗畜生是个小人,我还不肯深信,谁知果然鄙吝得可笑。今日我同众朋友在郊外饮酒回来,刚走到你家门首,偶做了一首《黄叶前朝寺》的诗,要写出来与众朋友看,因走进去讨笔砚写。不期那畜生错认是我又同朋友去要他的酒吃,遂躲在家里,叫人回我出门。众人看破了,偏要坐等。他无可奈何,方改口说是吃醉睡了。这等没体面,不通世情,我气他不过,因大骂了一顿,被朋友劝了,方才出来,你道可恶不可恶。”
皮氏听了道:“我原说他是个算小之人,虽然纳了一个监生,然气量褊浅,只好与那一班偷鸡盗狗之人往来,怎生入得文人之伙。你既看破了他的行藏,只淡淡的不睬他便罢了,为何又去骂他。”
宋古玉道:“骂他,还是看丈人与妳的情面教训他,怕他怎的。”
皮氏道:“不是怕他。但他往来的都是些坏人,恐怕不能自悔,转要怪人。”
夫妻说过,也就丢开一边去睡了。到此日起来梳洗了,正要出门。到沈君弼家去做文会,忽见一个老家人走到面前,纳头便拜道:“舅爷在上,小的贺禄磕头。”
宋古玉定睛一看,方认得是姐夫贺知府的家人。因问道:“你几时来的,老爷与太太好吗?闻知老爷已不做官,为什竟不还乡?”贺禄忙送上一封书道:“家爷有书在此,舅爷开看自知。”宋古玉接来开看,只见上写的是:
弟因一官萍转,久不获与尊舅握手谈心,殊为怅怏。不识尊舅于登坛纵酒时,亦念及远人否?鸡肋正尔恋人,幸为敝bi同年裴给事讼冤,触怒当事,远迁罢职。即当还乡聚首,以慰夙心。又因生受裴年兄托孤之重,不敢死负其言,只得暂且淹留。
兹启者,亦缘裴给事有子,正当受业之年,尚乏明师,托弟延请。弟恐误荐虚名,以辜其托。因再四选求,非尊舅不可。因敬遣苍(ィ平),致仪敦请。乞念弟之为人,转而为弟慨受其贽。则不独亡友之子,从学得明师,小弟亦得展亲亲之快晤矣。倘虑家室睽违,合宅偕临,更快不可言。
关书具上,修金仰凭台示。舟车之费,贺禄自能料理。绛帐已设,临楮不胜颥望。
宋古玉看完,不胜欢喜。因拿了来书,笑嘻嘻走回房中,对皮氏说道:“贺姐夫如今不做官了,因受了同年裴给事之托,要请我到汝宁去,教他儿子之学,遣贺禄送了关书聘礼来,修金听我批多少。又恐我离不得家,叫连妳也搬了去,一家同住。论起来,我住在这里,又无进益,移去不忧柴忧米,也是一桩好事。娘子,妳可想一想,还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皮氏道:“该去不该去,相公当作主张。妾身女流,识见浅薄,哪里敢作定论。”
宋古玉听了,道:“这也说得是。贺禄在外面,可收了他的礼物,打点酒饭,留他住下。待我出去,与众朋友商量定了,明日好写书回他。”说罢,依旧出门,到沈家去会文了。正是:
自己行藏事,
如何强友谋?
祸来神昧矣,
三转四回头。
宋古玉急急走到沈君弼家,十数个社友,俱已先在那里了。看见宋古玉进门,齐说道:“古玉今日太来迟了,该罚,该罚!”
宋古玉道:“非弟来迟,有个缘故。刚走出门,不期贺姊丈差人送书与我,只得开书看了,又问他家里的许多事情,故耽误了半晌。”
沈君弼道:“既是令姊丈远远差人来,未免要支持,情有可恕。但闻你令姊丈已不做官了,书来说些什么?”
宋古玉道:“正为他不做官,受了同年裴给事孤寡之托,再三要请我挈家都去,教他儿子之学,修仪情愿加厚,该去不该去,我自家一时主张不定,故特特来请教诸兄。”
众朋友俱是欢喜宋古玉的,哪个肯说该去。这个道:“宋兄若肯处馆,本地怕没人请,却去到汝宁数百里之外,甚非美算。”
那个道:“从师原该就学,不闻往教。纵随俗请去,也只好先生一人,哪有个挈家都随去之理。”
又一个道:“处馆原为救贫。在无才着,谅不能上进,借此以糊其口,则可也。若古玉兄,学问高人,不啻北斗,文章掷地,可作金声,取一第如反掌,何苦奔驰远道,为人佣工,吾不取也。”
你一句,我一句,尽说不该去,将宋古玉要去的一团高兴说得冰冷。会完了文回家,忙在灯下写了一封辞馆的回书,付与贺禄,叫他明日起早去回复老爷。贺禄怎敢争执,只得领命而去。正是:
前程如漆复如棋,
漠漠茫茫谁得知;
有美绛帷辞去矣,
无情缧绁反安之。
宋古玉打发贺禄去了,心下快畅,因对皮氏说道:“贺禄已去,我今到李先民家,报知众友,也使他放心。”
说罢,遂走出门。不上半里,忽有几个穿青的公门中人撞着,又象认得,又象认不得。因问道:“相公,你叫做宋石吗?”
宋古玉听见叫他名宇,勃然大怒道:“好大胆的狗才,除了宗师,谁敢叫宋相公的名字。”
众人见他认了,便不回言,竟一齐上前,将一条铁索哗啦一声套在宋古玉颈上,扯着便走。宋古玉吃了一惊,忙嚷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如此无礼,凌辱斯文。锁便锁了,恐怕难解!”
众人道:“不要我们解,自有人替你解。”一面说,便一面前推后搡的扯着他走。
宋古玉想一想,于心无愧,反笑一笑道:“便跟你去,看你怎生放我。”须臾走到府前,众人竟带入府去。
到了堂下,正值知府坐在堂上。宋古玉忙定睛一看,只见丹墀下,已夹着三个人在那里,叫痛叫苦。宋古玉正要上前去诉说前情,两个差人早跪下禀道:“盗犯宋石拿到!”
宋石听见差人叫他是盗犯,方才着惊,忙上前跪下禀道:“太公祖在上,生员宋石,读书守分,并无罪犯,不知何故,忽锁捉到此。”
原来这府官姓袁名耀,是本堂通判。因堂上缺官,他费了千金,谋署堂印,思量一本十利。今听见强盗窝家,必定有些油水。今见宋石口称生员,心下也自狐疑道:“岂有生员肯做强盗的窝家?其中必有缘故。今既被扳,却也顾他不得。”遂问道:“朱石,你既做秀才,应知礼法,怎么反去窝藏大盗,打劫钱粮?今日事败,可实实供招,免受刑罚。”
宋古玉道:“太公祖在上,念宋石十六岁游痒,至今二十八岁,只知渎书,一毫世务不管,一切非礼不为,何况为盗,何况窝家。若说窝家,一发无据。生员一贫如洗,破屋不过三四间,打劫钱粮,藏在何处?还求太公祖详察。”
袁通判道:“贼情之事,奸狡百出。窝顿之赃,杀藏西匿,岂虚词之可信。你莫倚着是生员,只道本司难为你不得。须知盗贼犯了朝廷钱粮,便是举监官员,皆要动刑。可速速招来,免我动刑。”
宋古玉道:“阶下数贼,若识一面,也还可疑,实系风马牛毫无影响,却教生员招些什么?”
袁通判因叫大盗毛疤子问道:“你打劫的钱粮,实实寄顿在何处?不可妄害平人!”
毛疤子一口咬定道:“青天老爷!真的假不得。这些赃物,实是都寄顿在宋秀才家里。为何寄在他家?只因当初打劫钱粮,都是他的主意,叫小的们做的。今日事败,他却在家受用,反叫我们受菩,连性命都送了。”又对宋古玉道:“宋相公,你招了吧!你看我们,孤拐都夹扁了。”
宋古玉听了,急得眼中火出,因骂道:“你这贼强盗,我前世与你何冤何仇,今世却无缘无故的扳害我。”
袁通判见强盗咬得紧,因指着宋古玉道:“你明明是窝家,还要胡赖。不动刑罚,如何肯招!“因吩咐左右夹起来。
左右应了一声,便如狼似虎,将宋古玉拖翻在地,剥去鞋袜,套上夹棍,用力一收。宋古玉只大叫一声:“我死也!”一时晕去,不知人事。众人揪起,半晌方渐渐苏醒来道:“冤孽!冤孽!快放了我,我情愿屈招罢。”
袁通判见他肯招,遂命放了夹棍,发下招单。宋古玉一一招认,当堂钉了手铐,下在牢里。一面申文学道,除去宋石名字。真是祸从天降,有屈无伸。有诗痛惜道:
屈地冤天降祸殃,
教人一一细承当。
若询有罪还无罪,
又是而今公冶长。
原来宋古玉是个有名的秀才,虽不常走衙门,然衙门中人多有认得他的。今见他被盗扳害,夹了一夹棍,下在狱中,尽皆叹息,以为无辜,在府前叹说。不期被宋家一个近邻卖酒的老儿听见,便急走回来,报与宋家家人宋喜知道。宋喜听了,吓得吐舌,忙跑回家,对主母说了。
皮氏不信道:“哪有此事,相公今早好好的说明到李相公家去的。是哪个胡说,莫非你错了?”
宋喜道:“卖酒的老儿说人皆看见,说是千真万真。”
皮氏道:“不消疑惑,你快走到李相公家去看看相公,便明白了。”
宋喜点头:“是:”遂一直奔到李先民家。只见众相公做完了文字,正打帐吃酒。忽看见宋喜走来,俱忙问道:“你相公为何今日不来?莫非是贺家人打发不去吗?”宋喜听见说相公不曾来,便连连跌脚道:“不好了,这事真了!”众人道:“什么事真了?”
宋喜道:“方才有人报说,我家相公被强盗扳做窝家,被公差半路上捉到府里,夹了一夹棍,下在监里。主母不信,说我相公早间就到李相公家来,故叫小的赶来看问。若我家相公竟不曾来,这话岂不是真了。”
众人听了,也一齐着惊道:“这又是奇事了,一个读书人,怎肯与强盗做窝家。就是有人扳害,一个生员,不曾申文学道,也不敢就动夹棍。这事还恐怕不确。我们大家须到府前去一问,方才明白。”
遂酒也不吃,大家一齐往府门前来探问。恰恰撞着范叔良一个相熟的门子,因问他道:“早间太爷审强盗,审出是一个秀才做窝家,夹了一夹棍,下在监里。兄可知这秀才叫什名字?”那门子道:“叫做宋石!到是一个有名望的好秀才。”
众人听见是真,都吓得魂飞天外,也不再问长短,竟齐奔到监门前,叫禁子道:“我们众相公,是要看今日府堂上发下来的宋相公的。可用个情,开了门,让我们进去看看。”
禁子道:“若是我禁子家里,列位相公只管请进去。这是朝廷的禁地,里面都是重犯,奉上司明文,看守此门!干系不小,叫禁子怎么用情。”
众人见禁子不容进去,俱大怒道:“莫要胡说,既是这等严紧,你就该一人也不放进去。为何闲人出出入入,却独禁我们?这样可恶!”
禁子见众人发话,怕惹出事来,因陪笑说道:“相公有所不知,不是禁子敢于推阻,若只一两位,悄悄的进去见一面便不妨,今七八位在此,惊天动地,衙门耳目好不厉害,倘传得官府知道,小的就是死了。如今只好待我进去,叫宋相公出来,到此门口,与相公们会一会吧。”
众人道:“这个说得有理。”
禁子走了进去,不多时,将宋古玉扶了出来。宋古玉出到门口,看见一起会中朋友,因大哭道:“小弟宋石,幼习诗书,只道诗书决不负我,故日从诸兄切磋造就,指望一日之荣。谁知命蹇时衰,忽遭此无妄之灾,天降之祸,无门可诉。今生料不能复与诸社兄再把酒论文矣。死生圈是天数,小弟到也不恨。但只虑遗下的小儿与小女,今才十来岁,山妻又还不老,家业又甚萧条,亲戚又无倚靠,叫他们如何成立。诸兄倘念同社之情,时加周恤,不致冻馁nei,则我宋石虽在九泉之下,亦佩诸兄之德不浅矣!”说罢,痛哭不己。
众人听见他说得伤心,便一齐也哭起来。王文度忙止住道:“诸兄不必哭。宋兄今虽遭众盗牵扳,苦打成招。然从来罪案,必无一审而即定罪之理,我辈与其在此私哭,何不明早共上府堂,与宋兄辩一辩冤情?设使府尊被人蒙蔽,也未为不可。今一筹莫展,但凄凄相对作楚囚,甚非算也。”
众人听了,俱愤然道:“王兄之言,大有义气。明日府堂上,不极力为宋兄辩冤者,非人也!”
李先民因在袖中取出一二两银子,付与禁子,叫他买些酒肉,将养宋相公。禁子收了,依旧搀了宋古玉进去,众人方才各各回去。只因这一回去,有分教:
真情堕于假套,公道屈于私谋。
不如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庸先生出对欺弟子
词云:
老师何学,
先觉以觉后觉。
绛帐专悬,
韦编特设,
孔孟高风如昨。
才低德薄,
请将来岂不误人之托。
审问无知,
明辩无辞,
定遭羞削。
——《柳梢青》
却说众社友离了监门,因说道:“公堂辩冤,只好明早。古玉令政在家望信,不知怎生愁苦,我们大家须同去安慰她一番才好。”大家都道有理,遂同走到宋家来,将监中看见,所说之言,一一重宣了一遍,皮氏在内听见是真,直吓得魂消魄散,手足无措,与儿子宋采、女儿宋梦,三人只哭做一团。
众人听了不忍,因高声说道:“事虽如此,然府堂一审,还不足为定。老嫂哭也无用,且请安心,看好令郎令爱。待我们众人明早到府堂上,与袁通判讲。他若用情便罢,若是执法蛮做,我们便到各上司去递公举,与宋兄辩冤,毕竟也有个明白。老嫂只消叫宋喜送饭到监里去要紧。”
皮氏见众人说得情词恳切,便顾不得嫌疑,疾忙拭泪,领着儿子走出堂前,望众人跪拜道:“求列位伯伯看拙夫平日之情,周旋一二,感恩不浅。”
众人也一齐跪答道:“老嫂请起,这个自然。一切衙门之事,俱在我众人身上。”说罢,方出门而去。正是:
悲伤只有夫妻切,
患难全凭朋友扶。
为政原思除恶贼,
谁如铸拇善人屠。
到了次日侵晨,众社友俱约会了,都到府前,候袁通判坐了堂,便七八个头巾蓝衫拥上堂来.袁通判看见,因问道:“众生员有何事来见本府?”
李先民为首,便走上前禀说道:“生员等俱系老公祖门墙桃李,从未轻涉公庭。今因同学生员宋石,无影无响,忽被盗贼扳害,下在狱中。此系不白之冤,众殊不平,故万不得已,只得大胆来求老公祖昭雪。”
袁通判道:“宋石做了强盗窝家,昨日本府审时,他已亲口招承,有何冤枉。这是朝廷钱粮,非比等闲,诸生宜各保前程,休来惹事。”
众秀才道:“这宋秀才若是素行不端,有甚嗳昧可疑,生员们怎敢为他人而自犯法。这宋石除读书与诗酒文章之外,一毫闲事不管。即询之通国,无不皆知其为端恭之士。乃突然信强盗之口,加以极惨之刑,真是天地间之奇事。就使果然是强盗窝家,亦须追出原赃在于何处,然后可以定罪,岂有赃证毫无而竟诬人为盗之理。老公祖也须细思而详察。”
袁通判被众生员这一席话,说得甚是无趣,因大怒道“那宋石窝顿贼赃,是众强盗供称的。拿来审时,又是他自家招认的。本府又不曾冤屈了他。你这一班秀才,怎么倚着青衿,出头为他强辩,终不成朝廷法度为你徇私。本该审文学台,除名定罪,姑念学校体面不究,还不快快出去!”
众人见袁通判发怒,因也不逊道:“是非自有公论。一个强盗之罪,岂可但凭扳害之口,刑极之招,即一审即为铁案而不可移。老公祖须知,士可杀而不可辱。宋生员今日被诬,开口即以重刑恐吓之,使其屈招,惟愿早死。我辈众生员未为贼扳,难道老公祖也可加刑!老公祖就是申文学台,众生员就拚着这顶头巾不戴,也要到各上台与宋生员辩明无罪。若宋生员是强盗,则我辈同学亦皆是强盗矣。一个黄堂之政,怎么竟无分晓如此。”七嘴八舌吵了一堂。袁通判觉得不象体面,连事不审,竟退堂进去了。
众人无奈,只得出来商量,要到各上司去递辩冤揭。内中一个朋友,叫做萧云龙,说道:“依我算来,揭帖此时还递不得,府里的文书又未曾申上去,知他作何审语?倘他因我们这番吵闹,改了招详,我们反先去辩冤,岂不自搬自脚,自打自牙,且使各上台疑我们生员把持衙门。莫若等他出了文书,若果然将宋古玉做实了,我们看他申文上破绽,再具结辩冤,也未为迟。”众人听了,再细想一想,皆说道:“这一论甚是有理。”因不具揭,只在刑房打听。
原来袁通判这件事,原不曾得财,又被众秀才激哄了一番,又想无赃,实难定罪,又听得新知府已有人了,遂将此案搁起。正是:
为官既是救生民,
若遇无辜当善处;
如何只保自家官,
放在监中常受苦。
宋古玉坐在监中,且按下不题。却说贺知府自受了裴夫人延师之托,便差家人贺禄,回山东家里,去请舅子宋古玉来处馆,以为必然来的。不期被众社友留下,回了一封信来辞。贺秉正接了信,甚是踌躇,因对夫人说道:“你兄弟不肯来也罢了,但裴夫人托我延师,我一向在此做宫,日从政事,不便结交,知道谁是明师,何以复裴夫人之命?”
宋夫人道:“我想为师教学,必是秀才,老爷要知此地人才,何不去问学里先生?”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我倒忘了,夫人之言有理。”
到了次早,叫人拿了一个侍生的名帖跟随,亲自到学里来拜胡教宫。相见过,茶罢,贺如府就先说道:“我学生有一事,要来请教老师。”
胡教官忙打一恭道:“不知老大人有何事垂问?”
贺知府道:“要请教贵学生员,真才实学,素有名望,不知是哪几位为最?”
胡教官道:“学里秀才虽有,若要真才实学,敢称名于老大人之前者,却也有数。但不知老大人要他,作哪一项之用?”
贺知府因说道:“敞同午裴给事殁后,所遗一子一女,皆具聪慧,裴夫人恐怕失学,再三托我延一位明师教诲。我学生未亲学政,不识其人,故求教老师,乞荐一位人品老成,学问充足,堪为师范者于学生,则感高谊不浅矣。”
胡教官听见是荐馆的生意,有些想头,便推开一步说道:“既是老大人要为裴公子择师,这是死生之托,误不得事的,怎敢信口吹嘘。容晚生细查定了,即当上荐。”
贺知府道:“如此深感,且暂归候教。”就别去了。
胡教官忙叫了一个能干的门斗来,细细将贺知府延师之事,与他说了道:“裴吏科家教公子,这是一个肥馆。若不重重送我一个礼儿,我怎肯轻易荐他。你可出去,与我尽心兜揽一个又有真才,又肯送礼来求我的,我方肯荐他。”
门斗道:“这是老爷知道的,汝宁秀才,若有真才,定是穷的,哪有礼物送老爷,肯送礼物的,才学恐只有限,还该怎样?”
胡教官低着头,又想了一想道:“贺老爷说,裴公子十分聪慧,要求明师指点,以防盘驳。我想裴公子纵然聪慧,尚在幼年,哪里便能盘驳。就是中中的也罢,只要送我一分厚礼。”
门斗领命,便寻了一个秀才,姓常名蓼,字莪é草。胸中虽只平平,人物倒生得长长大大,象个才人。一张嘴,又能言快语,有些机变。晓得裴科尊家,是个美馆,故托门斗送了胡教官五两银子,求他荐去。胡教官受了银子,遂不问他有才无才,竟写了一封书,荐与贺知府。贺知府见胡教官力荐,又盛赞其多才,遂信以为真,因与裴夫人说了,先领裴公子去拜见过,遂送贽仪,然后礼请到馆。
这一日,常莪草初进馆,四围一看,只见图书满座,笔墨纵横,甚是齐整。因问裴凇道:“你一向既未从师,却在馆中做些什么功夫?”
裴松答道:“先大人在日,门生诵读之余,尚蒙指点些经书大义。自见背之后,无人训诲,惟朝夕在(口占)哔中虚度。今幸侍老师座前,万望开示。”
常莪草道:“是如此用功,不知《四书》曾读完否?”
裴松道:“《四书》七岁上就读了。”
常莪草道:“《四书》既读完,可曾读哪一经?”
裴松道:“《玉经》皆已读完。”
常莪草听了,沉吟道:“你今午才十岁,就是聪明,却也读不得许多书。想也只是贪多务名,略略涉猎而已,哪里尽能成诵。”
裴松道:“门生读是读过,正恐读不纯熟,有如老师所言之病,敢求老师每经拈一段提醒提醒门生,免得门生荒废。”
常莪草见裴松叫他提书与他背,料定他不能全熟。因要捉出他的破绽,便好自尊师体,就在《五经》上只捡疑难冰冷兜搭难读的,摘出五段叫他背诵,谁知裴松果然记得,竟逐章逐段朗朗背出,格磴也不打一个。常莪草听了,不觉骇然道:“记得清白,读得纯熟,果然智慧。以后只消讲解做文了。”
裴松因又说道:“门生《史》、《汉》也曾读过,恐怕生疏,也求老师提一段与门生背涌。”
常莪草道:“今日初到馆,不宜多读。明日再背吧。”裴松便不敢再言。
到了晚间,学生入去,常莪草暗想道:“若只教学生读书,读书费工夫,还好延捱岁月。他书已读完,只打帐讲书做文,便日日要来琐碎,却教我怎生支持得过。况讲书从来不惯,做文又要求人。这学生问长问短,又大有苦心,若一时答应不来,岂不被他看轻了。须寻一个什么难题目,将他难倒,使他不敢放肆,方可据此师席。不然,便要决裂了。”沉吟了半晌,忽想道:“若将做诗做文大题目难他,他就做不来,也不为辱。我还记得白孝立出了两个绝对,时常难人,并无人对出。他小学生家,要对如何能够。他若对不出,自然英气要挫一挫。”算计定了,甚是喜欢。
到了次日,师生相见过,常莪草又将《史》、《汉》上的文字挑他两段,叫裴松读。裴松俱朗朗读了,读完就去习字。写完字,就坐在旁边听讲。常莪草因问道:“你书虽读得多,终是强记之学,非圣贤所重。能下笔著述,方显出灵心慧性。不知你曾做过对吗?”
裴松听了,微笑一笑道:“对遂未曾对过,诗词倒常胡乱做一两首。”
常莪草见他微笑,因正色道:“青史,你莫要将做对看轻了。诗词文章内,比偶铿锵,莫不皆从对中造出。你若看做等闲,待我且出一对,试你一试才情,看你对得何如?”
裴松见先生说得对对繁难,倒吓得不敢开口。常莪草提起笔来要写,忽又说道:“我若在古典上出个刁巧的,只道我有意难你。我且在《千字文》上,出一个与你对对看。”说罢,就在纸上写出一句来,递与裘松道:“你看看,对得来吗?”裴松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斜钩挂残照,日月盈昃zè。
裴松看了道:“这个对,斜钩指月,残照指日,巧也算巧了,只怕也还有的对。”因俄首而思。
常莪草见裴松沉吟,拿稳他没得对,因嘲笑道:“青史,你《五经》、《史》、《汉》既已都读过,难道《千字文》转忘记了?”
裴松偶想着了一对,便不说闲话,竟取笔写出来,呈与先生看。因说道:“门生《千字文》实实不曾读过,幸而听得头一句,因撮成一对,不知可对得,求老师指教。’常莪草见他对了,先吃一惊,还疑他对得不切。及接了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干土接阴云,天地玄黄。
常莪草细细看了半晌,见对得字字精切,只惊得瞎暗吐舌,没本事说他不好。只得点头道:“这一对,实亏贤契。有此异想,真要算做聪明了。贤契既知此聪明,我再出一对,与贤契对对看。”因提起笔来,又写出一句道:
穿林以往,两边皆傍木行。
裴松看了,不做一声,因又低头而想。常莪草见他对过前对,便不敢讥诮他,然心下尚疑他如何再对得出。不期裴松想不多时,早又对了一句道:
合吕而吹,上下全从口出。
常莪草看得分明,心下已服倒了,只得赞说道:“贤契具此美才,从此留心时艺,令先给事之书香一脉,自不朽矣!”
裴松道:“伶仃孤子,若蒙老师栽培,不致堕落家声,则感恩不浅。”说罢,依旧入位读书。到晚退入内里,细细将先生叫他做对之事,与妹子紫仙说了一遍。又将出的两对,并对的两对,都念与她听。
紫仙听了甚喜,因说道:“这两对分合字体,双关二意,实实有些难对。若不是哥哥聪明对了,岂不为先生所笑。这先生既做先生,就该循循诱人,怎么转出绝对难人,殊觉不情。”
裴松道:“出对难人,也是循循中之一道,倒也罢了。但恐他只知出对难人之学,不知可有对对训人之才。”
紫仙道:“这不打紧。待妹子也出一个绝对,哥哥拿去考他一考。他有才无才,便立见了。”
青史道:“妹子出什绝对?”
紫仙道:“也不过分合字体以为巧而已。”因取笔砚,写出一句道:
大一人,不如天一大。
青史看明,因想要对一对。想了半晌,却想不出,因说道:“这一对,比先生的两对更觉难对,拿去考考先生,倒也妙。但我一个学生,怎好要先生对对?”
紫仙道:“这不难。哥哥只说是妹子见了先生的两对,大有妙处,因摹做着也出了一对,要我对。我一时对不来,求先生代对一对,便无碍了。先生若是有才,自然就对;若支吾推托,无才便可知矣。”
青史听了道:“妹子所算,甚是有理。”
到了次日,青史进馆,见了先生,就将妹子的对句,送与先生看。随将妹子所说的言语,复说了一遍。常莪草是个奸滑之人,接了对句,听了这些说话,就知是学生来考先生,便乘机使乖道:“这对我代你对也不难。但我偶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定要回家。一去就来,来时代你对吧。”一面说,一面就假做慌张,为金蝉脱壳之计去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背地求人,当前扯阔。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赛红丝》作者 佚名
第五回 常先生明扯阔背地求人
词云:
道山学海本高深,
但负文名,
未识文心。
今虽绛帐俨然临,
未免牛裾而马襟。
叩之木铎悄无音,
他如我觅,
我便他寻。
移花接得木成林,
假假真真总是阴。
——《一剪梅》
却说常莪草见学生出对考他,他自对不出,便趁势说了一个谎,忙忙走出来,暗自思良道:“我昨日两个对,也不知难过了多少人,皆对不来。只道他也对不来,便不敢盘驳学生。谁知一个十岁的小学生,倒容容易易对了。对了也罢,怎么今日也出一对来考先生。这祥磨牙淘气的学生,叫我怎么教得他来。”又想道:“教得来教不来,还是后事,且慢慢处。但他今日出的这个对,若对不来,便要出丑了。为今之计,只得要央一个有才的代对了,方遮饰得过。”又沉吟想道:“昨日这两对,原是白孝立出的,他既会出对,便自然会对对,须去寻他方妙。但他是个穷秀才,既好酒,又且贪财,须清他吃三杯,再送他一二两银子,他方才肯尽心对对。”又想道:“这也说不得。”
算计定了,遂急急回家,带了些白物,一径走到白孝立家里。寻见白孝立,因说道:“连日不见白兄,甚是想念。今口偶携得些须杖头在此,欲同白兄到垆头去,小叙一叙,不识白兄有兴否?”
白孝立听了,暗想道:“老常要请我,定是有什难题目要我应急了。且落得吃了他的,再做理会。”因答道: “常兄来看小弟,小弟做主才是,怎么反扰仁兄。”
常莪草笑道:“我与你文字弟兄,怎说此市井之谈。”遂一手携了白孝立,走到一个僻静酒馆中坐下,呼酒而饮。
饮到微微有些酒意,常莪草方说道:“小弟这两日承胡学师之荐,偶然坐了一个馆。”
白孝立问道:“是什么人家?”
常莪草道:“是死过的裴吏科家里,教他的公子。”
白孝立道:“这等说,是个肥馆了。恭喜,恭喜!”
常莪草道:“什么喜,倒是个愁帽儿。”
白孝立因又问道:“他公子多大了?”
常莪草道:“才十岁。”
白孝立听了,大笑道;“你说是愁帽儿,我只认做他的公子大了,日日要与你讲书做文字,不得安闲,故如此说。若只十岁,只消点一两段《四书》,与他读读就罢了,怎说个愁帽儿?”
常莪草道:“白兄,你如何得知。我初来做馆时,也只是这等想。谁知他这公子,年纪虽小,种类不凡,无师无友,在母膝下,早《四书》、《五经》并《史》、《汉》俱已读过,任你提哪一章哪一节,他俱朗朗诵出。若与他讲讲书,他就盘驳得你没得说才罢,怎么不是个愁帽儿。我昨日没奈何,只得将兄向时出的两个绝对与他对,指望难倒他,喘喘气儿。不料这公子,真是天生聪明,略低着头想了半晌,便一个个都对了出来,又对得精工切当,妙不可言。”遂将两对细细念与白孝立听。
白孝立听了,惊喜不胜道:“这等看来,这学生是个奇才了。少年科甲,定然有分。常兄须上心教他,今日虽然吃些力,却有受用在后面。”
常莪草道:“这个我也知道。我也非不上心,但这学生十分苛刻。我昨日出对难他,他今日就出一个绝对来难我。”
白孝立道:“这又奇了。他一个学生,怎敢出对来考先生?”
常莪草道:“他偏会说。他说这对,是他妹子出了,要他对的。他推说他对不来,要求先生代对。你叫我怎生回他。这个愁帽儿,你说戴得戴不得?”
白孝立道:“你且说他出的是什么绝对?”
常莪草遂将“大一人,不如天一大”八个字,念与他听。白孝立听了,便停着酒杯,再四沉吟道:“这一对比前边的两对,更觉出得刁巧,怪不得兄一时对不出。”
常莪草道:“小弟对不出,是不消说了,因此特来求白兄代对一对,救小弟之急。”
白孝立道:“常兄之事,即小弟之事,敢不效劳。但小弟才已想过,并无处下手,似乎不能领命。”
常莪草笑道:“以白兄大才,何难于此。这是明明奈何小弟了。”
白孝立道:“岂有此理!实实一时对不来。唱兄必欲要对,容小弟回去搜索枯肠,再当报命。”
常莪草道:“临渴掘井,固是小弟不情;视溺不援,在吾兄亦觉太忍。小弟此对,一刻也不能待,怎说个回去。吾兄往时斗酒百篇,不减太白,怎今日苦苦见拒?”
白孝立道:“常兄有所不知。小弟近日,比不得当时。当时家计从容,故情兴所至,直觉思入风云,近因愁柴愁米,扰乱心肠,那些奇特才情,都不知往哪里去了,故不敢应承,非推托也。”
常莪草听了,知他是求财之封,正合着来意,因笑说道:“若是这等谈,要对这对便容易了。”
白孝立道:“这是为何?”
常莪草道:“柴米之愁,只愁银子。有了银子,便是妙义,又愁他怎的。若说才情走了,与兄痛饮,尽情作差人,便可拿他回来。”
白孝立听了,大笑道:“果是二味妙药。但恐一时没处讨。”
常莪草见白孝立渐渐吞钩,因叫酒家又烫了一壶上好的热酒来,筛了一大杯,奉与白孝立,就在袖中取出二两重的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道:“药已在此,只消吾兄对得八个字,做小弟救命之药,便可兑换而去。”
白孝立看了,不觉欣然道:“依常兄这等说来,这一对是定然要对出了。”
常莪草道:“此对关乎小弟性命,兄若不对了,也不放兄回去。”
白孝立道:“既是这样说,且吃酒。”一面说,一面就拿起酒来,接连吃了四五杯。吃得有些醺醉之意,便立起身,低着头,团团走转。走了半晌,只是摇头道:“上下牵连,实是不好对。”因又坐下饮酒,一面饮,一面想,又用手在桌上写来写去,只写了半晌,方才大喜道:“有了,有了!这药吃得成了。”
常莪草听见说有了,欢喜不胜,忙问道:“对句是什么?万望见教!”
白孝立道:“有便有了,也只好借此搪塞搪塞。只怕贵门生如此聪察,还要班驳哩。”
常莪草道:“若有了大概,就班驳也好搪塞了。幸速速赐教。”
白孝立道:“常兄既是这等说,承惠的这件妙药,小弟只得要拜领了。”说罢,就用手在桌上将那锭银子取了,笼入袖中。
常莪草见他收了银子,知他有对,暗暗欢喜,因笑说道:“白兄的缓病药,既已吃了,难道小弟的急病害得如此,倒要将药勒住?”
白孝立也笑笑说道:“谁勒你的,可取笔砚来,待我写出与兄赏鉴。”
常莪草忙问酒家讨了笔砚,送与白孝立。白孝立提起笔来,写出一句来道:
田十口,何似卑十田
常莪草见白孝立写了,忙取在手中,细细而看。见田字中间,是个十字:卑字分开,恰似十田二字,正与“大一人,不如天一大”相对,不差毫发,满心欢喜道:“白兄此对,精工极矣。再不怕他班驳了。”
白孝立道:“只恐他细心班驳。兄不曾考这‘卑’字,是个随俗的时体。古‘卑’字,其实不从田从十。”
常莪草笑道:“兄莫要太迂了。一个学生对对句,只要有的对,对的切当,便妙了,还管什么时体古体。“
白孝立道:“属对乃游戏翰墨之事,固无不可。但师生间问答,关乎学识。他若将‘卑’字做时体班驳,兄可回他道:‘若定从古体,则‘天’字也不是古体,亦不该从一大了。’”
常莪草听了,欢喜不尽,再三谢教。又饮了数杯,然后算还酒钱,大家匆匆别去。正是:
求人妙在呆其脸,
谋事全亏小此心。
再有白银兼绿酒,
世间谁不是知音。
常莪草别过白孝立,因有了对句在胸中,胆大心雄,便意气扬扬,一径走回书房中来。裴松接着,忙叫馆童送茶。常莪草一边吃茶,一边就说道:“我回去被俗务缠住,料理了半晌,方才得脱身来。走到路上,忽想起你说的这个对来,倒也有些离合之趣,甚是难对。只走到门前,方才对了一句,待我写出来你看。但不知你这半日,可曾也对一句吗?”
裴松道:“门生因对不出,才求老师代对,以开愚蒙。“
常莪草听见他不曾对出,更加欢喜,因取笔在一张小笺纸上,将前对写出,递与裴松看,裴松看了,也生欢喜道:“从田字中拆出十宇来,大是奇想,非老师渊博之学,决不拈弄至此。门生受益多矣。”
常莪草见他悦服,满心欢喜。因胸中还有未尽,转挑拨他道:“青史,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虚誉。此对还有不足处!”
裴松道:“又精又工,实无不足。但微嫌‘卑’字,是个时体。”
常莪草道:“这个不妨。对对正妙于入时,与考古不同。若欲从古,则‘天’字亦是时体。古体则‘天’字当作‘兖’字,青史不可不知。”
裴松听了,忙正色起立,向常莪草称谢道:“领老师大教矣。”
常莪草听了,快活不过,暗暗想道:“这二两用的着了。”正是:
尽道书中悟出, 1
谁知盗窃将来;
并不与人识破,
也要算做奇才。
裴松读书到晚,放馆入内,冈将对对与辩论时体古体之言,细细与紫仙说了一遍。紫仙细细听了,又将对句看得分明,因叹息道:“此对实对得有些学问,可见观人切不可以一端过求。这常先生若不是此番暗考,认他做一个庸才,岂不失了师生之体。哥哥还当谨慎,不可自弄聪明,以致获罪。”
裴松道:“妹子所言,甚是有理。原该如此。”
这常莪草见裘崧果以时体班驳,知他不是寻常,亦留心相待。故彼此相安,一时无说,且按下不题。
却说宋古玉坐在监中,亏了众社友时时到府堂上来,辩长辩短。袁通判道:“宋石这件事,强盗既咬定不放,诸兄又苦苦来辩,本府是署印,实难定此罪案。新太爷已有人了,待他来结此案吧。诸生须静听,不必时时来激哄。”众人听了没奈何,只得散去。
此时宋古玉虽坐在监中受罪,因有许多秀才不住的来看他,便无人敢十分作恶,也还安静。只可怜宋娘子,领着两个儿女在家,又无盘缠,又要送饭。初时还好告诉众朋友,众朋友你送柴,我送米。送的多遭,怎好又去开口。一日捱一日,家中渐渐柴米俱无。先前还有几件首饰衣服去卖,过些时卖完了,就卖到桌椅家伙。又过几日卖完了,没得卖了,只得将两间房子要卖与人。人听见是盗贼事情,哪个敢买。家人宋喜见家中没得吃,也就躲开,自顾自去了。家中毫无用度,有人指点她道:“你家兄弟皮相公,富足有余,何不去问他借贷些。他与妳是至亲,自然推托不得。”
宋娘子是个硬气之人,况又晓得兄弟皮象,悭吝异常,自从丈夫为出事来,脚影也不走来看看。这样无情,求他何益。一日家中粒米俱无。想到丈夫在监中眼巴巴望送饭,只急得没法。要寻些东西去押几个点心,暂且救饥,却又一些也无。
原来宋古玉的儿子,叫做宋采,字玉风;女儿叫做宋箩,字菟友。宋采十岁,朱箩丸岁,颜色之美不待言矣。至于聪慧,又出天生。自幼随着父亲渎书,便也通文识字,又且性情至孝。自从父亲遭了横事,兄妹眼泪未干。今见无柴米,母亲着急,二人心都若碎。两件破衣服,又穿在身上,脱不下来。宋采只在房中东寻西寻,还是宋箩说道:“哥哥,寻也没用。依我说,莫若且将父亲所读的残书,暂将几本去押几个点心,送与爹爹去充饥,再做区处。”
宋采听了,也只知有这条路。但他从不曾上街买过东西,要去又恐羞人,要不去又恐父亲在监中忍饿。一时进退两难,只呆立着不动。皮氏晓得儿子的意思是怕羞,因强说道:“我儿,我们如今是偶然落难,不妨的。若做了不长进的事,玷辱宗祖,就可耻了。今拿东西去当,有钱时去赎,也是常事,不足为耻。”
宋采听说,又看看娘,又看看妹子,不禁流下泪来。宋萝见哥哥伤心,恐他不去,只得硬着心肠激他道:“哥哥,你年纪虽小,自是一个男子汲。爹爹遭此横事,当包羞忍耻,舍身去救他,怎顾得羞惭,怎怕得人笑。”
宋采听了,点头道:“妹子说得是。”遂取了几本书,藏在袖里,一径走到点心铺中,看见许多人在那里吃馍馍。
宋采走到柜边,欲要开口,脸上早先红了。没奈何,只得呆着脸,将袖中的书取出来,递与掌柜的道:“家下偶然无钱,欲将此书放在这里,随便押几个馍馍与我,我有钱就来取赎。”一面说,一面脸上早又通红了。
那卖馍馍的是个好人,见他说话羞涩,因问道:“小学生,你是哪家的?押了去我好写帐。”
宋采道:“我家姓宋。”
卖馍馍的想一想道:“哦,你可是宋相公的儿子?”
宋采道:“正是。”
卖馍馍的道:“你家宋相公这场冤屈事,怎样了?”
宋采道:“有甚怎样,还坐在监里哩。我押点心正为要送到监里去吃。”
卖镆馍的道:“可怜,可怜!宋相公这样个好人,平白的遭此祸事。”忙叫做手李二,拿了一个盘子,数了二十个馍馍,又盛了一壶好茶,就吩咐李二道:“你可将这馍馍与茶,同这学生送到他家里。”
又对宋采说遣:“这书你家用得着,我家用它不着,放在此无益。这馍馍是我送宋相公吃的。”
宋采见他慨然,感激不尽,因说道:“我们正在饥渴之际”盛惠自然要领了,只是多谢你老人家。家父倘有见天之日,再来奉谢。”说罢,就同着李二来家。
皮氏正在那里盼望,忽见了许多馍馍,因说道:“我儿,怎就当了许多米?明日哪得许多钱去赎。”宋采也不回答,忙将盘与茶壶腾出,付与李二去了。然后将那卖馍馍的好意,说了一遍与母亲听。皮氏听了,不胜感激道:“谁知小人中,转有此等疏财仗义的,真是难得。你且快送几个去,与爹爹救急。”
宋采忙拿了四个馍馍,半瓦壶茶,送到监中去,去不多时,就回来说道:“爹爹吃了馍馍,上半日还好捱;下半日的饭,却从何处来?”
皮氏思算了半晌,因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忍着羞耻下气,去求人了。”只因这一算,有分教:
明求激怒,不啻火上添油;暗里携金,何异雪中得炭。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皮阿舅瞎算计当场作恶
词云:
冤如潮,
恨如涛,
不作风波怎得消?
柴琼瑶,
米脂膏,
焉肯违心将来作木桃。
暗谋既已明明效,
如何又作虚圈套。
自放刀,
自供招,
天理昭彰方知不可逃。
——《梅花引》
话说皮氏见儿子朱采愁没米送饭,因叹一口气说道:“我儿,你做娘的平昔最是硬气,今到此田地,这口气多分硬不来了。”
宋采忙问道:“母亲,这是怎说?”
皮氏道:“我与你娘舅,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姐弟。只因他富我家贫,往来的甚是稀疏。闲时不来往,倒也罢了,目今你爹爹遭了这样祸事,他连脚影儿也不走来问声,无情无义,已自显然。再去问他借贷,已是不智。但此时此际,借贷已遍,惟此一脉,尚属至戚,又从未开口。我儿,你一个做外甥的,走去求他,他纵舍不得大费,或者有些微之间,撇不过情面,赉助些也不可知。此时若得一分,便可当做一两。我儿,你说不得苦恼,须急急去走一遭。”
宋采见娘吩咐,不得不依,就要出门。皮氏又吩咐道:“你娘舅是个财上紧的,不达道理之人,说话须要软款,看看风色。”
宋采道:“孩儿知道。”遂出门,一径走至皮家来。
不期皮象正有个人送还他三两欠帐银子。他接了银子在手,送那人出门。那人去了,才待转身进去,忽见宋采远远走来,知是要来借贷,就要躲将进去。忽又想道:“这孩子比不得外人。我若躲开,他竟入内,寻见舅母,说穷说苦,舅母妇道家心肠软,定要被他缠了些去。莫若还是我自家,硬硬的回他个断根绝命。”算计定了,遂蒋银子笼入袖中,转立出门外来。
宋来走到,见娘舅正立在门外,以为凑巧,忙忙的作了一个揖,叫声“舅舅’。皮象半答不答的问道:“你一向不来,今忽到此,有何事干?”
宋采道:“母亲多多拜上舅舅与舅母,说家父不幸,遭了这场屈官司,坐在监中许久,家中所有,俱典卖盘缠尽了。几个同社好朋友,又皆接济过多次,不好再去借贷。此外若另有可挪移,也不敢惊动舅舅,只因万无设处之处,故不得已,来求娘舅。父亲醉后,或有言语得罪,娘舅可念母亲同胞之情,多寡周济一二,容父亲出监时请罪罢。”
皮象听了,冷笑道:“你们原来也晓得你家父亲得罪于我吗?他倚着他是个秀才,吃醉了,就要胡言乱语。如今他的秀才到哪里去了?这些事,我的肚量大,也不计较他。若要去周济他。这也难说。若说起你母亲来,她虽是我的姐姐,然我老爹在日,陪嫁她的银钱也不少了,将我家一个家私,去了大半,将我都弄穷了。我每每想起来恨不过,怎你母亲不知足,还要来想我的?若你父亲还在学中做秀才,有些体面,勉强求我些恩惠或者犹可。如今他已亲在太爷公堂上,招成是强盗的窝家了,今监在牢里,也是该死的囚犯了,怎教我一个太学相公,还去拿银钱周济他,认他做姐夫?况且你家既做了强盗的窝家,贼赃无数,受用不了,怎还要我的,你母子真一些世事也不知道。”
宋采呀见皮象数说母亲,全无姐弟之情中已是气忿忿接纳不定,只因母亲再三吩咐,叫他软款些,故不敢做声。及听到说他父亲是强盗,是死囚,不禁勃然大怒道:“娘舅,亏你空长了一把年纪。虽是个银钱买的民监,却头上也戴一顶巾,怎眼内不生瞳子,心都被茅塞尽了。说出来的话,比放屁还不如。我父亲学贯天人,文高星斗,准不钦其为科甲!今不幸为盗贼扳害,虽在缧绁,实非其罪。稍有一面者,皆为称冤道屈,怎么娘舅一个至亲,竟一口指实他是强盗,是窝家,是死囚。若说我父亲果是强盗,你就是强盗的舅子了。你若说我父亲是窝家,我家浅房窄屋,贼赃藏在哪里?都藏在舅舅家里,连舅舅也是窝家了。若说我父亲是死囚,不怕舅舅也不是死囚”
度象听见他说话恶毒,气得眼睛里火都爆出,因赶上前一把揪住,大骂道:“贼杂种,头上的绒毛还不曾干,倒敢恶言恶语,挺撞娘舅。难道娘舅打你不得吗?我且打你这贼杂种,料你那个死囚老子,也不敢来问我讨人。”一面说,一面随手就是一个栗暴,又是两个耳瓜子,打得宋采号啕痛哭,滚倒在地。皮象还要扯起来打,左近有两个邻人,看不过意,忙赶上前拦开皮象道:“自家外甥,怎么这样狠打。”
皮象见有人拦开,只急得暴跳,因甩着手骂道:“你这贼杂种,倒骂得娘舅,难道娘舅倒打不得你这贼杂种吗!”不期度象一时着了急,忘了情,在这里一甩,竟将袖中人还他的三两银子,直掼到宋采软腰上,打了一下。
宋采只认做娘舅掼砖头来打他。口里叫一声“哎呀”,忙伸手去一摸。摸着了,却不是砖头,倒象是一个纸包儿。内中硬硬的,倒象是银子。便推着哭,转将纸包儿塞在腰里。因爬了起来,指着度象道:“你既不认外甥,外甥便也不认得娘舅。我看这没天理没人伦没良心的恶财主,做到几时。只怕恶贯满盈,也要报应!”
皮象听了,急得只是乱跳,忙分开众人,又赶来打他。宋采见不是势头,又不知拾的纸包是什东西,又恐怕再打失去,遂口中骂着,竟哭哭啼啼,披头散发的奔走。奔走远了,见不赶来,便走入僻巷中,将腰间纸包取出。打开一看,见果是一锭银,又六七块碎的,暗暗欢喜,便不哭了,忙奔到家。
皮氏正同着宋萝倚门盼望,忽见儿子头发都散了,披着奔走回来,早已知是被娘舅打了。见他进门,忙将他搂在杯中,替他挽发道:“娘舅还是骂你,还是打你?”
朱采吃了苦,先哽哽咽咽,哭个尽情,然后说道:“孩儿去时,他正立在门前,我就作了揖,将母亲的言语,细细对他谈了。他竟不回有无,但说母亲得的陪嫁多了,正恨母亲,为何还想他的。又骂父亲是强盗,是死囚。又说窝顿的贼赃,尽够受用。孩儿听了气不过,只得也回了他几句,他就赶来,揪住孩儿,一顿栗暴,一顿耳光,打得孩儿痛倒在地。他还说:‘便打死你,料你那死囚老子,也不敢来问我要人。’亏得旁边看的人,将他拦开,孩儿方得了命,跑回来见母亲。妳道娘舅好狠心!”
皮氏听罢,放声大哭,大骂道:“天杀的禽兽,怎这样无情无义!就不借东西也罢,为什打我孩儿。这祥惨毒恶人,我虽奈何不得你,难道天也怕你,就没个报应。”哭了又骂,骂了又哭。
宋箩劝道:“此时骂他,有何益处!既借不得钱米来,(原书下缺三百二十字)(试补:今天晚间可用什么给父亲做饭送去?”
宋采因从腰间把那包银子拿出来,对母亲和妹妹道:“方才他打我时,忙乱中有一硬物打到我软腰上,我以为是他掼砖头来打我,一看却是个纸包,用手一摸似乎内包的似是银子,我遂乘乱转将纸包儿塞在腰里,后待我跑远后才知内中包着的确是银子,想是他在赶打我时甩落的银子。看来是老天不让我们饿死,而赐给我的这意外之财。”
皮氏看到宋采手里的银子,对他道:“这些银子一定是你娘舅遗落的,俗话讲‘君子生财,应取之有道’,这意外之财我们不能要,你应该给他送回去。”
宋箩道:“我看这些银子虽是他的,但不必给他送回,这是老天让他暗送我们的,母亲让哥哥去借贷,他不顾亲情,不但不肯借钱给我们,反倒辱骂父亲、母亲,哥哥是听了气不过,才回了他几句,这)(连标点,亦恰320字)触了他的怒,他在怒头上赶打哥哥,一时忘了情,故甩脱在哥哥身上。此乃明做恶,暗送人,天理之妙。若不是他的,有哪个肯带着银子来劝闹?就是带着失脱了,也只在脚下,与娘舅身边,怎能够掼到哥哥身上。”
皮氏与宋采听了,俱大喜道:“妳详解的甚是有理。若果是他的,我们有分,落得用了。“宋采遂取了一块,去买米做饭,送到监里,且按下不题。正是:
为恶不为恶,
吃暗不吃明。
早知同一送,
何不做人情。
却说皮象被外甥挺撞了一番,急得三尸神都乱跳。虽揪住了打了几下,气尚未消,还要赶打。后见他走了,又被邻人苦劝,方才走了回来,对妻子说道:“方才宋家外甥那小杂种走来,要借贷。我恐怕他走进来缠妳,妳面软,回不出,我故意立在门外,就硬硬的回了他。谁知那小杂种不知高低,竟挺撞起我来,被我揪住,打了一顿。打得他披头散发,痛哭着回去了。他见我如此下毒手打他,下次断不敢又来了。”
妻子说道:“你送出去时,我只听见是哪个还你银子,谁知转是外甥来找你借银子。”
皮象被妻子一提,方才想起还的银子,忙往袖中一摸,哪里还有个影响。复起身走到门前,叫家人各处细寻。街上走的人,来来往往,又不断头,莫说一包,再有儿包,也没处寻了。皮象只急得跌脚道:“都只为一时气起,赶打这小杂种,忘了情,将袖子中人还我的三两银子,不知掼到哪里去了。”遂走进走出,甚是懊悔。
妻子再三劝道:“既已失去,急也无用,只当那个人不曾还罢。”
皮象哪里肯听,在家里坐着越想越恼,遂独自个走上街来散闷。将走到府前,忽背后屠才叫他道:“皮大爷,你独自一个,有什事,要到哪里去?”
皮象回头,看见是屠才,因说道:“也无什事,也不到哪里去。因肚里气闷,在此闲走。”
屠才道:“你是个快活人,怎说气闷?既是气闷,又无事,到哪里去?何不同到前面一个小酒馆里去吃三杯,解解闷?”
皮象道:“我偶尔走来,不曾携得杖头。”
屠才道:“皮大爷怎说此话。这府前是我的熟路,就象我家里一般,难道就做不起一个主人?”一面说,一面就邀了皮象,到一个酒馆中坐下,叫酒来饮,饮了数杯。
屠才因问道:“大爷,你今日受了哪个的气,这等不快活?”
皮象道:“不瞒屠兄说,我皮象不痴,在这武城县里,也要算做个人物,有谁敢来欺我。只恨先父做差了事,将姐姐嫁与宋家这个强盗,故气直到如今不了。”
屠才道:“这就说差了。他一个拿龙捉虎的好秀才,被你算计的已坐在牢里,做了囚犯。众秀才几番替他辩冤,却被众强盗咬紧,辩不出。这死罪已是稳的了,有什不足处,还说受他之气?”
皮象道:“这些事,多亏屠兄之力。将他揿倒,固然好了。但他家遗下的这个孽种,更十分可恶,竟不知我恼他恨恨,倚着是亲,还要来问我借柴、借米、借银子。你想这个端可是开得的。被我前前后后,数说了他一个尽情,竟斩钉截铁的回绝了他。他见我一毛不拔,竟胡言乱语,说了许多闲活。我一时气起,将他拖住打了一顿,他方才逃走去了。打他没要紧,反将我袖中的三两银子,因打他失脱了,你道气闹不气闷?”
屠才听了道:“皮大爷,莫怪我说,这是你差了。从来图大事,不惜小费。他父亲既被你下毒手,弄做砧上之肉,他儿子来借柴、借米,就该多寡借些,遮遮亲情的面皮。怎么反去打他,显得无情无义,动人之疑。”
皮象道:“早是我还不打他。争奈他人虽小,说的话甚是厉害。若不打他个害怕,他便只管放出屁来。”
屠才道:“他说的是什么厉害话?”
皮象道:“他因我骂他老子是强盗,是窝家,是死囚,他就回我道:‘若说父亲是强盗,你就是强盗的舅子了。’这一句言语虽恶,也还当得起。他又说:‘我父亲是窝家,我家房屋窄狭,赃物藏在哪里?尽皆寄顿在娘舅家,只怕娘舅也是窝家了。若说父亲是死囚,只怕娘舅也要做死囚哩!’你道这些说话厉害不厉害?”
屠才正拿着一杯酒吃,忽听见这些说话,吃了一惊,惊得手一动,竟将一杯酒都打翻了,淌了一桌,因说道:“皮相公呀,送件事已做得好好的,被你太刻薄了,只怕还要弄破了,竟沾到自家身上来哩。”
皮象忙问道:“这是为何?”
屠才道:“你不知,这买盗扳人,原是件犯法之事,必要瞒得神不知,鬼不觉,方为巧妙。宋石这个窝家,难道是他真做的?只因贼头咬定,受不得刑罚,故招在身上。官府糊涂,或者不知,难道他自家也不知。此时虽恨贼,却晓得贼与他无仇,定羟有仇人买贼扳害,只因察访不出仇人来,故没奈何,坐在牢里受苦。他与你虽然有些口角,还认做至戚,不疑到此。太爷怎反骂他是贼,是窝家,是死囚,一些柴米不借,又毒打他的儿子,岂不自招与他明明有仇了。他儿子走到监中说了,他一个读书人,耳聪目明,自然要察出情弊来。倘新官到了,再审时口竟一口供出来,这个厉害便当不起。皮大爷,你也是在行之人,为何就不想想。”
皮象听见屠才说得利害分明,只吓得上牙与下牙相打转,埋怨屠才道:“你与我是至交朋友,既晓得有这些利害,何不早对我说-声,只到今日才讲。今日讲已迟了。前面的这些恶话,我已尽情说了。他的儿子,我又下毒手打了。柴米银钱,我又回绝不借了。如今却怎生挽回得来?”
屠才道:“这一打一骂,底脚已露出八九分,要挽回实实不能,只好看你造化与他的命运罢了。”
皮象道:“若看造化,便有几分不稳。我如今莫若使人拿些柴米去,与他修好何如?“
屠才道:“恶已献出,再做好人去遮盖,一发被人看出破绽来了。“
皮象道:“小弟性既暴戾,心又愚蠢,到此田地,真是计穷力竭。难道屠兄终日在世路衙门中走动,千伶百俐,岂无一条妙汁,解小弟之危?”
屠才道:“计虽还有一条妙计,是断根绝命的妙着,但只是免不得要费一注银子,恐大爷舍不得,故不敢言耳。”
皮象道:“屠兄说的是什么话。一个银钱,乃养命之源,哪个是轻易舍得的。无奈事情做到不尴不尬的时节,便破费些。也说不得了。只要这条计果然断得根,绝得命方妙。万望见教。”
屠才道:“既是如此相托,小弟只得要直说了。只因遂一说,有分教:
恶因自覆,灾退忽消。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肆小人恶毒图财害命
词云:
毒从何至?
只为贪他财利。
若教财利有便宜,
害性命直如儿戏。
是他生事,
是他惹气,
我于中无非作弊。
谁知狭路逢伊,
冤报冤怎生回避。
——《鹊桥仙》
话说屠才,因前买盗,得了皮象一注。今见他打了外甥,又想着借此骗些用用,故说出许多利害言语恐吓他。皮象听了,果害怕起来,因再三问计。屠才将他攥稳,方才低低说道:“你不知,打老虎必须打死,方无后患。若放松他,跳起来就会咬人。宋石明明是只老虎,今虽亏我妙计,将他打倒,揿在牢中,然尚少锤棒,不曾打死。若捆缚松了,被他跳出,便为祸不小。为今之计,必须斩草除根,将他弄死,方绝其害。”
皮象道:“我岂不要弄死他?但他监在牢里,生死是官做主,叫我也没法。”
屠才道:“怎的没法?只要有银子!”
皮象道:“若是银子可以弄得他死,我便再拚丢百十两,也说不得了。”
屠才道:“弄是弄得他死。只是百十两银子,人看了不动火,未必肯做恶人,下毒手。”
皮象道:“你且说,下毒手要银子,还是买富,还是买强盗?”
屠才道:“也不买官,也不买强盗,别有妙法。此法少也不肯,若多了你也不肯出。须得三百两头,便一了百了,便高枕无忧矣!我今细细与你说知。此时买强盗,强盗已扳定了。买官,已审定了,有何用处?只消悄悄送与禁子,叫他暗暗的把这厮弄死,只报说是斯文人受不得狱中之苦,忽然病故了,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妙法。就是你外甥被你打了,要到监中去撺掇老子,也没个老子擢掇了,何等直截痛快!”
皮象听了,方欢喜说道:“一不做,二不体,便依你!再豁着二百两头,断送了这囚根子罢。”
屠才道:“算便是这等算计,还不知这禁子可肯下手哩。吃完酒我须去嘱托他一番,看他如何?”
皮象道:“既是这等,酒不要吃了。”因立起身来,又说道:“你且回去干正事,我且回去在家里候信罢。”屠才便不留,遂算还酒钱,同走出门。大家默默会意,分手而去。正是:
你图害命我图财,
毒计阴谋暗暗排,
只道杀人不见血,
谁知刀自上头来。
屠才别了皮象,暗暗欢喜道:“这个啬鬼,平常半个钱也舍不得,到此紧流头上,若不出脱他几两,更待何时。”遂一径走到监门前,寻见朱禁子,要邀他去吃酒。朱禁子回道:“今日监中有事,离不得。”屠才遂扯他到一个僻静之处,要害宋石性命之事细细与他说了,许他一个元宝。
朱禁子道:“一个人的性命,难道只值得五十两银子?若是别人来说,要我干这没天理之事,少也得五百两头送我。既是屠老爹吩咐,又且同一衙门,怎敢说客话。两个元宝,是半分也少不得的。”
屠才道:“朱兄既说得如此斩截,我也再不好开口求减。我且回去,与舍亲商量,他若肯出,我明日先付一半,事妥再找一半。你须在家等我。”
朱禁子应承了,屠才忙出监,走到皮家,又骗皮象道:“这事弄得不妙了。送禁子姓朱,为人甚是刁钻。这事他一向在强盗口中已察知些风声。今见我去央他,早搭起一个天大的高架子来,竟要一千两。后来是我再三求他,他方肯让了一单,还定要五百两。我想大爷如何肯用许多。这事拖到后来,定然要弄出不妙来了。”
皮象听见说出许多银子,早心痛起来,连连摇头道:“这个事怎么做得来,只好听天由命罢了。”
屠才道:“我也晓得做不来,就要回他。但听见他说,宋石这两日正苦苦求他,访问贼口仇人是谁。我今日不知就里,恰恰又将此事去求他。他一个眉毛会说话之人,岂不看破我们的机关。若托之事成了,他是我们一伙,便自然回护。倘这事争钱多寡,做不成羞了他,他未必不恼羞变怒,又弄出别样的是非来,大爷不可不虑。”
皮象听了,着慌道:“这等说来,则老兄见教的这些妙算,不是害人,转是害我了。”
屠才道:“大爷,你这话就说差了。我当初原说要拚着几两银子。今日事已做得妥妥帖帖,太爷却舍不得银子,怎么怪人。”
皮象道:“不是我舍不得银子。二三百两,尚好支持。突然一千五百两的讲起来,叫我想么应承。”
屠才道:“这也怪你不得,总是我管闲事的不是了。罢罢罢!你只消打点三百,如今先付出二百来。待结果了,当再找一百。若要多时,都是我赔,你不要管了。”
皮象此时身子骑在虎背上,无可奈何,只得留屠才吃得醉饱,又取出四大封银子来,付与屠才。
屠才收好了,方才别去。回到家中,甚是快活,将银子叫妻子收起三封,只留下一封在外。当晚睡了。到次早起来,将这银子袖了,走到朱禁子家,付与他说道:“这是一封五十两。待事妥了,再找五十两,决不迟误。”
朱禁子接了,收入内里,就留屠才吃早饭。吃完了,屠才因问道:“这事几时下手?”
朱禁子道:“既要结果,迟早总是一样,省得睡多梦长,就是今夜三更断送了他罢。屠老爹明早可携物事来讨信”
屠才道:“若是如此,感高情不尽。”说罢,别去了。正是:
浅浅阴谋小小奸,
如何苦苦去瞒天?
一朝天运循环到,
甘伏其辜实可怜。
朱禁子受了屠才的贿赂,打点去害宋石的性命,且按下不题。
却说本府新到的太爷,是陕西人,姓蔺名楷,为官甚是清正。到任方才一月,也审过宋石一次,无赃无证,也晓得仇人扳害,只因众盗咬定,又未察出仇家,难以开释,故又搁起。
这一夜睡到一更天,忽梦见皋陶来拜他,说道:‘作赋的大贵人有难,只在顷刻,老先生为何还高卧不去救
他?倘有差池,其罪不小!’因将手一推,道:“快去!快去!”
蔺知府突然惊醒,因想道:“皋陶,狱臣也,忽来显灵,定是狱中有暧昧之事。”因走起身来,传唤衙役,下狱点监。
且说朱禁子,因有事在心,吃了一肚子酒, 睡到二更天,忽然醒了。忙爬起来,走到狱神前,磕了四个头,通诚道:“狱神老爷在上,要害宋秀才性命,皆是皮监生与屠才之过,实与小人无干。小人不过得他几两银子养家活口,望老爷鉴察。”磕完头起来,又筛了一大碗烧酒,吃了壮壮胆。因取了石灰袋在手,去到宋石监房内来。
此时宋古玉尚未睡着,听见脚步响,因问道:“是哪个?”
朱禁子道:“是我。”
宋古玉道:“禁子哥,此时为什还不睡?”
朱禁子道:“不然也睡了,因有一句话要来对你说。”
宋古玉道:“有什话,此时来说?”
朱禁子道:“这话正该此时说。既到此时,不得不说了。宋相公,你是个读书人,莫要错怪了我。自古冤有头,债有主,有一个人要你的性命,却与我无干。”
宋古玉听了,吓得魂飞天外,呆了半响,因想道:“求他料也无用。”转硬说道:“禁子哥,你既要我性命,怎么回得你?但求你多把些酒与我,吃个烂醉,不知人事,凭你下手了当,便是你的高情了。”
朱禁子道:“这个使得。但不知你可吃娆酒?”
宋古玉道:“只要吃醉,还论什么酒。”
朱禁子走去,取了一瓶烧酒,约有二三斤。宋古玉接在手,因叹息道:“若论我宋古玉才学,便斗酒百篇,也不愧太白。怎今日将此一瓶,在狱底绝命。”说罢,就一气吃了半瓶。
朱禁子催道:“快些吃罢,我还要睡一觉哩。’
宋古玉拿着酒,巴不得吃醉。吃一口,想想妻子。又吃一口,想想儿女。那酒偏不醉,因哀告道:“禁子哥,那里不是积德处,略宽一刻,等我吃完了,自然就醉。”
朱禁子道:“宋相公,不是我催促你。醉也是死,不醉也是死,总差不多,不如早些去了倒干净。”
宋古玉听了道:“有理,有理!大丈夫既不能生居卿相,便当视死如归,为何恋此瞬息,作儿女态。”因将酒瓶往地上一掼,因大声狠说道:“原来天生我宋古玉一场,只这等一个结果!”遂闭自自睡,听他作为。
禁子提起灰袋,正要上前下手,忽看见门外火把乱明,照得满监中雪亮,许多人喊叫道:“太爷点监,禁子如何不来迎接?”朱禁子忽听得太爷点监,便慌做一团,忙丢下灰袋在宋古玉身上,两步做一步,跑出采迎接。
不期大爷早已坐在官厅之上,问道:“本府点监,你是禁子,为何不来迎接?定是躲在哪里害人作弊,快快供来,免我动刑!”
朱禁子心里虽慌,却是奸滑惯的,嘴是溜的,忙禀道:“狱门严禁,小的日夜防守辛苦,贪吃杯酒,偷睡片时,迎接老爷来迟了,罪是有的。若说作弊害人,监犯皆有簿籍,老爷不时吊审,小的下役,怎敢妄为。”一面说,一面就取过监犯簿来送上。
蔺太爷见他说得有理,不便难为他,因问道:“这监犯中你可知有什出名的文人在内吗?”
朱禁子明知宋石是个秀才文人,正因害虚心病,怎敢应承。便推辞道:“小的下役,怎么晓得。”
知府也不就问,看见监簿送在面前,遂展开细看,暗暗想道:“作赋文人,惟有江淹最著。此人莫非姓江?”及一一查来,却没个姓江的在上面。忽看见宋石名字,将心一触,忽然有悟道:“宋玉,古之作赋人也。此人叫做宋石,玉石相因,定是他了。”
因又问道:“这监犯宋石,是何等之人?”
朱禁子道:“他是大盗的窝家,前日老爷也曾审过。”
蔺知府因想起,又问道:“可就是我前日曾审过他,无赃无证,不曾定罪案的这一宗吗?”
禁子只推说:“小的不知。”
蔺知府道:“我还记得,他称说原是生员。可快带出来,本府审问他。’
朱禁子听见叫带宋石出来,一时吓得浑身都抖起来,脚也软了,竟不敢走进去,就象掉了魂的一般,只是呆立不动。蔺知府看见,知他有弊,忙叫两个皂隶,押他进去带人。
这宋古玉吃了酒,已仰卧受死。忽听见外面乱叫,喊做一团,朱禁子丢下灰袋忙忙跑去,不知是什缘故,未免提心吊胆。不多时,又听见有人一路叫进来道:“监犯宋石在哪里?太爷叫带你去问哩!”宋古玉知道有些生机,忙将灰袋藏在身边,大哭起来,乱叫道:“朱石在此,爷爷救命!爷爷救命!”两个皂隶忙走进来,叫朱禁子开了他的缧绁,带到官厅上来。
宋石看见蔺太爷果坐在上面,因伏地哀哭道:“犯人宋石,受朱禁子之害,性命已在呼吸,再迟一刻,也不能得见恩星老爷之金面矣!”
朱禁子慌忙跪下分辩道:“小的是禁子,他是犯人,时常拘管,未免致怨。他说小的害他,有何凭据?况他好端端在此,害他些什么?”
朱石道:“怎说无据?”因取出石灰袋儿,呈与太爷看道:“你不害我性命,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朱禁子看见事已败露,便哑口无言,只是磕头。
蔺知府不胜大怒,因起身出监,叫将二人带上堂来,重复坐下,因问朱禁子道:“你得何人买嘱,欺害人性命?快快从实招来!’遂吩咐皂隶,取夹棍来伺候。
朱禁子见太爷已看得明明白白,不肯去捱夹棍,只得实说道:“这事小的虽不该做,但做此事,却与小的无干,都是老爷案下捕役屠才叫小的做的。要究详细,须问屠才方才知道。”
蔺知府即掣chè签,叫左右速拿屠才。不移时,屠才拿到,跪在地下,看见朱禁子并朱古玉俱跪在地下,知道事泄,吓得魂不附体,抖做一团。蔺知府早喝骂问屠才道:“你这奴才!既在公门当捕役,就该知道法度,如何买嘱禁子,害人性命?”
屠才见了,料瞒不过,只得爬上几步,再三磕头禀道:“这事实与小的无干,是皮象与宋石有仇,托小的做的事。”
蔺知府道:“这等说来,连那大盗扳害宋石做窝家,也是你这奴才做的事了?”
屠才磕头道:“小的已经犯罪,生死俱在老爷台下,怎还敢虚言。这皮象与宋石,原是姐夫郎舅。只因宋石是个生员,有些才情,每每看这皮象白丁监生不上眼。这皮象又自恃家巾富足,不肯下气于姐夫穷秀才,故彼此言话参差,竟成了仇隙。因此皮象恨狠不已,故叫小的买盗扳害他。小的不合,一时被惑,竟依他指使,陷
身法网,实不能无罪。但求青天老爷念主谋有人,小的不过为从,求宽一二。”
蔺知府道“这是买盗扳害一案了。这谋害性命,又是什么缘故?”
屠才道:“宋石原是个穷秀才,因被害坐在监中,家中连柴米惧无了。他妻子皮氏,尚不知度象恼她丈夫,还认做至亲,叫儿子去问娘舅借柴米。谁知皮象是个悭吝狂妄之人,不但不借他柴米,又骂他老子是强盗窝家,是个死囚,又将外甥毒打了一顿。外甥才得十来岁,被打急了,不合回嘴道:“你说我父亲是窝家,我家浅房窄屋,窝的赃没处放,都转窝顿在娘舅家。我父亲是死囚,只怕娘舅也是死囚哩!”皮象听了,恐怕宋石信了儿子的言语,真个扳他,故不得已,才叫小的下此毒手。”
蔺知府听了,点头道:“是真情了。”
宋古玉跪在下面,听见屠才一一供出真情,如梦初觉,朝上只是磕头道:“原来此祸都是皮象起的,好恶人也!好狠心也!今日若非恩星老爷救了残生,此时已死在九泉之下矣,也不想着是他害我,皇天后土,一般也有见天田的时候!”正是:
如海深冤已认真,
屈天屈地诉何人?
无门陌路思量遍,
说破谁知是至亲。
蔺知府审问屠才明白,因掣一签,差四个差人:“速拿监生皮象,明日早堂听审。如拿不到,每人重责三十。”差人领签去了。蔺如府又点了一个孙禁子管监,就吩咐他将宋石、屠才、朱禁子,同带入监去收管,明日早堂拿到皮象同审。然后,退入后堂去安寝。只因送一审,有分教:
狡猾投渊,神明开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感太守神明死里逃生
词云:
今日陷在黄泉下,
不道惊雷轰半夜。
任他情性毒于蛇,
刁在心窝谁不怕。
神明鉴察真无价,
明镜青天犹借假。
黄堂正直思无邪,
小人何处容奸诈。
——《玉楼春》
却说这四个差人,领了蔺太爷的火签,去拿皮象,见吩咐的严禁,不敢等到天明,遂提着灯笼,走至皮象门首敲门,直如擂故一般。门上家人听见,不敢擅开,忙进内报知皮象。皮象正在睡梦中,听见报敲他家门,只认做屠才谋害宋古玉妥当了,来报他的喜信。便连忙起来,穿了衣服,走到门前,先答应道:“屠兄不要打坏了门,我来了。”
家人忙开了门,一看,哪里是屠才,只见四个穿青衣的,一齐拥进来。早有一个提着灯笼的问道:“亲翁就是皮象吗?”
皮象看见光景有些诧异,吓得不敢答应。又有一个认得皮皮的,早将一条铁索套在他颈上,说道:“不是他是谁?一个官府坐在堂上,立等拿人,伙计,你好自在性儿,还与他亲翁长、亲翁短的叙阔哩!”一面说,一面拖着就走。
皮象见锁他扯去,着了急,忙大声说道:“我又不犯法,为何半夜三更来乱锁人?我也是朝廷的一个监生,就是犯了事,有人告发,也要存个体面,不该就锁!”
众差人道:“夹着这张臭嘴罢,太爷坐在堂上等你吃酒哩!”便你推我搡,毫不放松,竟扯出门去了。
家人忙报知主母,一家惊惶,忙着人跟来。众家人一气赶到府前,只见主人已锁在府旁柱上,围着许多衙门人,在那里吵嚷。皮象受辱不过,打发家人回家。
不多时天明,太爷升堂,众人方才散去。太爷一坐下,四个差人就带皮象上去禀道:“犯人皮象已拿到,乞老爷销签。”
此时孙禁子奉太爷夜间之命,也将宋石、屠才、朱禁子三人带出监来,跪在堂下。
皮象知道决裂,吓得魂飞天外,早被太爷叫到面前道:“你是皮象吗?”
皮象道:“监生正是皮象。”
蔺知府又问道:“那宋石是你什么人?”
皮象道:“是监生的姐夫。”
蔺知府道:“宋石既是你嫡亲的姐夫,就是醉后骂了你,也是小过,为何就叫屠才买嘱大盗扳害他,坐按狱中?你这毒心恶念,真不减豺虎矣!却又因外甥来问你借柴米,你还毒手打骂。外甥挺撞了几句,你又复买禁子暗害宋石。你之毒恶,岂不又比豺虎加一等!今日天网恢恢,奸谋尽露,还有何说。”
皮象见句句道着真情,知是屠才招出,便一句也不敢辩,只是磕头道:“此皆是监生一时懵懂、恼怒所使,以致事做拙了。但念监生虽害宋石,而宋石尚不曾死,求公祖老爷念斯文一脉,法外施仁。”
蔺知府听了,反笑道:“好个斯文,你若有点点墨水流入斯文,宋石也不骂你,至于结仇了。你这人面兽心的奴才,连至亲骨肉也不念,本府一个黄堂太守,怎肯废朝廷之法,私你这白木,只不加等就够了。且问你,买盗赃银是多少?”
皮象道:“三百两。”
蔺知府又问道:“谋命赃银是多少?”
皮象道:“也是三百两。”
蔺知府听了大怒,喝叫左右:“快与我夹起来,着实敲一百。”
公人如狼似虎,拖翻皮象,套上夹棍,用力一收。皮象虽不通文,却系富足,何曾吃苦。今被一夹,又敲了一百榔头,早已死去了。半晌,方才醒转。蔺知府喝放了夹棍,又丢下八根签来。五板一换,打了四十。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满地,拖在半边。
蔺知府又叫屠才说道:“既在公门,叫做知法犯法,罪应加等。”因丢下八根签来,也是四十。
打完,又叫禁子朱贵道:“你这奴才,吃了朝廷工食,当一个禁役,怎么将人的性命,与你换银子用。”
朱禁子大叫道:“青天老爷,不干小的事,都是屠才害小的!”蔺知府哪里听他,丢下六根签,打了三十。援笔判道:
审得皮象,宋石至亲郎舅也。因家豪富,买纳监生,假充斯文,以污太学。宋皮至亲,往还文俗,殊料杯酒间,见其面目可憎,语言无味,醉而辱骂,情或有之。然而小过也。乃皮象则视为深仇,竟倚屠才为党羽,赂买大盗,扳做窝家。前官不察覆盆,已将宋石坐罪囹圄,惨冤不已甚乎!乃皮象怒犹未解,复因外甥借贷触怒,又托党羽屠才,赂买禁役朱贵,暗害宋石性命,惨毒至此极矣!幸本府感梦点监,亲见其弊,方鞠出真情。买盗已供在案,谋命有灰袋作证。皮象恶毒至此,一死何辞!律应拟绞。屠才得财买盗,扳害无辜,又贿禁役,谋害人命,杖一百,流三千里。禁役朱贵,监守得财谋命,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亦杖一百,流三千里。买盗赃银,已入盗手,免追。屠才、朱贵赃银三百两,立追入官。宋石无辜被害,情实可矜。释放宁家,候申学宪,复其前程。
判毕,就叫孙禁子带皮象、屠才、朱贵三人,入监监禁。然后,当堂将宋石的枷钮打开,发放回家。
宋石拜谢了蔺知府,正走下堂来,早看见宋采在仪门外伸头缩脑的张望。原来宋采到监中来送饭,轰传朱禁子受了皮监生的贿赂,要害宋石的性命,亏得太爷半夜里就象晓得的一般,恰恰来点监,看见了,方才救了朱石之命。如今拿了皮监生来,正在堂上审哩。宋采听见,连送的饭都丢下不顾了,忙跑到仪门口来看。才立下脚,早看见父亲的枷锁打开了,竟自家走了出来,只喜得乱跳,忙走近身接着道:“造化了,造化了,不知可还要到监里去?”
宋古玉道:“我已审得无辜,释放还家了。”
宋采听了,只喜得眉欢眼笑,说道:“爹爹,你慢慢走来。我先去报知母亲与妹子,使她们欢喜。”
宋古玉依允,宋采早如飞的先跑去了。宋古玉方慢慢走得到家,只见妻子与女儿,早已立在门前张望。皮氏看见宋古玉果蓬头污脸走了回家,这一喜也不小。宋古玉走进门,先抱着皮氏与女儿,放声大哭道:“我昨夜三更,已甘心抱沉冤死于狱中。谁知今日,又与妳娘儿们见面,真是重生了。’
皮氏哭了一阵,收泪说道:“方才孩儿来说,这祸都是我那禽兽兄弟起的,不知果真吗?”
宋古玉道:“怎么不真,皮象前因恼我醉后骂他,故买嘱盗贼扳害。又因采儿回骂,说赃藏在他家,恐怕我
真要扳他,又买嘱了禁子,害我之命。禁子已将石灰袋揿在我口鼻上,我已是死人了。谁知蔺太爷恰恰进来点监,才救了我的性命。今早审出前情,将你那畜生兄弟夹了一夹,打了四十,问成绞罪。屠才与禁子,各打了三四十,问了充军。怜我无辜,释放还家,还要申文,复我前程。”
皮氏听完,忙向天跪拜道:“你欺心陷害我们,只道此冤不能得雪。谁知人欺天不欺,一般也有今日。黑心贼!你要害人,原来却自己害了。”这夫妻儿女,哭了一回,说了一回。股氏方才欢欢喜喜去烧水,与丈夫梳洗。
宋古玉一面梳洗,一面对儿子说道:“我坐在监中,亏了众社友递揭辩冤,在府堂上日日吵嚷,故前官不敢定罪,又时时到监中来探问。今喜侥幸出来,你可去报他们一声,也使他们欢喜。”
皮氏道:“这个应核。难得众人,又不时送柴送米。”宋采听说,便就去了。
宋古玉梳洗完,皮氏寻出一项头巾与他戴了,又寻一件七并八补的破布直裰,与他穿了。宋古玉穿戴完,再内外一看,真是破甑生尘。门可罗雀。妻女的睡场,俱铺在地下,不觉悲伤起来,说道:“我被此贼害得一至于此,此恨怎消。”
皮氏道:“他不仁不义,今已现报了。相公,你虽受-番挫折,也是年灾月厄。今幸平安无事,骨肉团圆,便是万分之福了。家中穷苦,慢墁商量,愁它怎的。人不可不知足,譬如坐在监中,又将如何。”
宋古玉听了,叹息道:“贤妻见得极是。但因我醉后狂言,惹出祸来,自作自受。我受苦也自情愿,只是带累贤妻受苦,使我过意不去。”
皮氏道:“相公怎说这话?夫妻一体,相公既已出来,我苦死也是情愿。”
正说不了,只听得李先民、王文度在门外,一路叫得入来道:“古玉兄,果然出来了吗?”原来他二人住得近些,一见宋采报他,便喜极了,遂一径走来。
宋古玉在内听见,忙走出来相见道:“我宋石虽然出来了,然惊魂未定。二兄须仔细一看,还是个真宋石,还是个假宋石。”
王文度笑道:“莫说是真,就是假的,殊觉快畅。”
李先民道:“方才说这祸都是令舅买盗害兄,不知为着何事,就下此毒手。”
宋古玉道:“就是那一日,我同诸兄城外吃醉了回来,在他家借笔砚写诗,他躲在家里不出来接待我们,被我骂了一场,他就怀恨,以致如此。”
王文度道:“此系暧昧之事,一向不知,为何昨日忽然知道?”
宋古玉又将儿子骂他,他怀根买嘱禁子,以及审明释放,细细说明。二人听了,方称快不已。
不多时,众社友俱前前后后,都走来看问贺喜。宋古玉见众社友都来了,方拜谢道:“我宋石时乖运蹇,遭此奇祸。前官已视为几上之肉,若非诸兄辩冤递揭,大力维持,时时周济,小弟残喘也不能留到今日,受蔺公祖之恩释了。请受我宋石一拜,以明感激。”
众社友忙答拜道:“小弟们肝胆虽有,然议论多而成功少,何足言谢!”
大家拜完起来,俱赞太守之神明,又忿恨皮象之恶毒。各说了半晌,李先民就要邀宋古玉到家去,小饮三杯贺喜。
宋古玉忙辞道:“化寇敝履,恐人耻笑,尚不便出门。盛情容改日再领。”
范叔良道:“今日之喜,非常之喜,岂有相逢不饮空去之理。古玉兄既不喜出门,待小弟叫人取些沾酒市脯来,稍尽快晤之情,何如?”
众人听了,遂俱说有理。范叔良因取出一两银子,叫家人在店上买了些现成酒肉来。怎奈桌椅俱已费尽,只得除下一扇大门,横担在窗上作桌子。幸喜家中还有两条粗凳,拿出来,犬家乱坐下饮洒。光景甚是寂寥,却因宋古玉是死里逃生,众人心下俱是快活,遂说说笑笑,转吃得快活欢然。吃了半日,大家都有醉意,方才别去。正是:
患难相扶肝胆真,
脱离缧绁两眉伸。
欢然纵饮不知醉,
朋友方知是五伦。
众朋友别丢,将余肴剩酒,夫妻儿女欢欢喜喜吃了一回,方才草草收拾睡了。
到了次日,众朋友也有迭柴的,也有送米的,也有赠衣巾鞋袜的。宋古玉重新整理起来,就出门拜谢众朋友。迟了数日,又邀朋友同到府堂上来,拜谢蔺知府。
蔺知府因说道:“学道复前程的文书,本府已申去了。再迟数日,定批发下来。你可安心读书,以图上达。本府前日梦中,隐隐有神称你是个大贵文人,你不可因此一挫而自弃。”又叫库吏在屠才、朱贵赃银中,支给十两,与宋石作灯油之费。宋石与众生员再三拜谢,方才领了银子出来。正是:
天罗地网已提开,
又复施仁为爱才,
如此为官治人世,
自然九棘与三槐。
宋古玉既蒙府尊剔励一番,又领了府尊十两之惠,别了众朋友还家,与妻女说知,便觉意兴欢然,从前愁苦为之一洗。过了月余,果然学道批准下来,又复了他的前程,大家一发快活。但可恨坐吃山空,没个来路,过了多时,便依旧要愁柴愁米。
夫妻商量,无计可施,要再去干渎朋友,自觉无颜,不好启齿。
还是皮氏想起,说道:“旧年贺家姑夫差人来接你,说有一个好馆,那时节若去了,倒也没有这场祸事。如今弄到这个田地,外面毫无进益,家中支持实难。依我算计,倒不如将这房子卖了,得几两银子做盘缠,竟搬道贺姑夫那里,依傍着他。或者借他荐力,寻得一个好馆,便不愁过日子了,你亦可借此读书。不知你意下何如?”
宋古玉听说,低头想了一回,方说道:“娘子此论,甚是有理。”遂写了一个“此房出卖”的帖子,贴在门上。不多几日,就有人来成交,卖了五十两银子。又往众朋友家,道及度日艰难之事,并卖了房子,要挈家去依傍贺知府的话,说了一遍。众朋友见前次留他遭了一场奇祸,今日怎好又苦留他,只得听他自便。
宋古玉将银子置了些行李,买了些人事,其余留下作路费。又备了一席酒,请众朋友字别。众朋友也各治酒,与他饯行。大家盘桓了半月,又同他到学师处,告了一个游学的假。
诸事已毕,方打点起行,皮氏道:“还有一事,相公也该去走走。”
宋古玉道:“何事?”
皮氏道:“向日卖馍馍的,受他馍镆之惠。事虽微细,其情亦不可忘。”
宋古玉道:“正是,正是。若不说起,我也几乎忘了。”遂封了五钱银子,带了宋采,到卖镆镆的家里来。
那卖镆馍的,原来是认得宋古玉的,忙接着道:“相公,恭喜了!小人穷忙,也不曾来看得相公。”
宋古玉道:“向承高情,出狱时,即当来谢。因家中贫乏,无以报答,故因循到今。今欲挈家远出,后会无期,聊备薄仪,少伸鄙意。”遂取出银封,放在柜上,躬身作揖。
那卖馍馍的见宋古玉与他作揖,慌忙跳出柜来,扯住道:“相公折杀小人了!向日小相公来取馍馍,无非一时不便。就是所该,亦不过几十文而已,怎敢受相公厚礼。“
宋古玉道:“不在于多寡,只在于当厄。向日我被难之时,若非老丈概然,则我未必有今日。古人一饭千金,些微何足言也。请受了,尚容图报。”
说罢,就带了儿子回来。与妻子说知,便取历书,择取了一个吉日,别了众友,雇了车辆牲口,起身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留宾欢爱,被逐生谗。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寿文重先生明出丑
词云:
东际才升,
西边重出,
老天哪有双轮日。
他人看去口笑歪,
自家见了颜羞赤。
只道无踪,
谁知有迹,
一朝败露嗟何及。
无才到底是无才,
幌子装他有何益。
——《踏莎行》
话说宋古玉携了妻子儿女,同到汝宁府来,依傍贺知府居住。一路而来,且按下不题。却说贺知府,这年是五十大寿,正日是十五。裴夫人因是女流在内,无八打听,直到初七方才知信。忙叫丫鬟请了公子进内,与他说道:“我今日才知本月十五,是贺大人五十岳降之辰。本府乡绅,都制锦屏锦轴,与他贺寿。我家受他大恩,该比别人加厚。绸缎杯盘食物,也还容易整备。必须也制一锦屏。今日已是初七日,到十五相隔不远,须急打点裱匠之事,我自吩咐家人去备办。只是这篇寿文,你须与常先生说。这是紧急之事,求他速速一做方好。”
裴松道:“这事果然迟不得了。”遂走到书房中,将母亲之言,一一对常先生说了。
常莪草听见,心下早已着忙,口中却不说出,只得勉强说道:“这不打紧,包管明日就有。但我今日家中有些小事,定要回去看看。”
裴松道:“先生有事,回去不妨但寿文之事,求放在心上。”
常莪草道:“这个自然,不消叮嘱。”说罢,遂一径走了出来。
常莪草在路上暗想道:“这件事,只得又要虚心下气去求白孝立了。”
便走到白孝立家问时,谁知白孝立有一个相好的朋友,在淮安做官,去打秋风去了。便一时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遂信着脚乱撞。忽撞到一个店门前,看看招牌,只见上写着“裱褙古今书画”。真是人急计生,暗想道:“这裱匠店,终日替人裱锦屏寿轴,或者倒有遗下的寿文稿儿,也不可知,待我问他一声。”忙走入店,与裱匠拱一拱手道:“老哥,借问一声,你与人家裱锦屏,可有存下的寿文稿儿,借我一看,送你酒钱。”
那裱匠听见说送酒钱,忙答应道:“有是有,都旧了。昨日一位相公,与一位官府贺五十寿,说是央名公做的,人人赞好。相公要看,须重重谢我。”
常莪草听见是与官府贺五十寿的,正合他式,满心欢喜道:“且拿与我看一看。酒钱不打紧,便多些也不妨。”裱匠忙在破笼中检出,递与常莪草道:“相公请看。“
常莪草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先生策名朝右,书绩旗常,修为政之木,登知命之年,其古之达尊也耶。然而先生泊如也。淡忘势位,泉石为盟,烟霞为友。不慕繁华,布袍落落,革履萧萧。作缘者,诗酒一斗百篇;适兴者,琴书半编三弄。身隐林泉,品高山斗。在宋则推洛社之英。于唐则羡香山之老。其达尊之外,更不尽之达尊也耶。在朝在野,谁不仰之?矧shen私又覆庇宇下,亲炙其光仪者耶!当此南山岳降之辰,秦酒介眉之日,自宜颂于诗人之后。然恐涉虚词,不敢虚献竹苞竹茂。第以出忠于君,处仁于里,政化于民之实际,书之不朽,垂之无穷,聊作华封之献,不识我公肯解颐而进一觞否?谨祝。
常莪草看完,虽不深知其意,然见知命之年与达尊等语,恰正是贺官长五十的寿,便满心欢喜。因在银包内取了一块银子,约有钱数,与了裱匠。
回到家中,歇了一晚。次日黎明起来,将纸誊写好了,又改了贺贺知府的头由,方走到馆中,正值裴松也才到馆。
常莪草因说道:“昨日所言的寿文,我已做在此了。你拿进去,与令堂夫人看过,方好去裱。”
裴松接了入去,与母亲、妹子同看。看完,裴紫仙说道:“若说寿文,故虽脱套,然套则套,亦须有一二警拨之句,方使人改观。此文只觉太平了些。”
裴松道:“我也是这等说。”
裴夫人说:“不要胡思乱想。寿文不过表情,哪里比得词赋?就是先生肯重做,今已迟了,也等不得。”一面说,一面就叫家人拿去,连夜赶裱。
到了十五正日,裴夫人已打点下一副盛礼,并锦屏等物,又叫四名乐人,吹打着扛抬送去。礼一出门,就叫裴松穿了吉服坐轿,押礼去拜寿。裴松一到厅,贺如府就迎下厅来。裴松忙移椅在上,请他台坐。贺知府再三逊谢,裴松方才以子侄礼,拜了四拜。拜罢,裴松旁坐,贺知府下陪,左右送上茶来。
此时铺屏正列在上面,贺知府一面吃茶,一面就举目看那锦屏。因那锦屏都是锦缎装成,金彩耀目,十分富丽,因致谢道:“老夫草木之年,怎敢劳令堂老夫人与老年侄如此费心,殊令人不安。”
裴松道:“愚母子受老年伯之恩惠,不啻山高水深,纵捐顶踵,亦难言报。区区套礼,何足挂齿。”
茶罢,贺知府就立起身来,走到锦屏前,看那寿文。才看得一两行,早吃了一惊。及看完了,因问裴松道: “老年侄,这篇寿文,是何人所撰?”
裴松因答道:“因一时匆忙,无名公可求,只得求常先生聊以塞白。仔细看来,实与老年伯高风未道万分之一。”
贺知府道:“非为此也。寿文工拙,可以不较。但雷同盗袭,便非真才。或出他人,犹之可也。这常先生,乃我特荐为子之师,设有盗袭情弊,岂不误老年侄潜修之事。”
裴道道:“老年伯何以知其盗袭?”
贺知府正要说盗袭之弊,左右报说;“常相公来贺寿,已在门外,传进名帖来了。”
贺知府听见,忙立起身,携了裴公子,同走入后厅。遂吩咐家人:“将前日行人王老爷送的锦屏抬出去,与裴公子的锦屏,同列在堂上。待常相公到厅,可请他细看。他若问我,你可说偶有些小事,请常相公坐一坐就出来。”
家人领命,忙将锦屏抬出去,同列好了,然后请常莪草进厅来。
常莪草一到厅,早有家人说道:“老爷偶有小事,请常相公略坐一坐,就出来接见。”
常莪草道:“老爷既有公冗rong,请完了。我自坐待不妨。”便一面坐下。
家人送上茶来。常莪草吃着茶,四面观望,见上面两架锦屏,裱得甚是精工。吃完茶,就立起身,走近前去看。家人因在旁说道:“这两架锦屏上的寿文,老爷看了,大惊以为奇。常相公请看看,不知是哪些奇处?”
常莪草明知这一架是裴公子的,见说惊以为奇,定是赞他的寿文妙了,满心欢喜。因笑说道:“裴公子这篇,是我代他做的。但不知那一篇,却是何人之笔,也蒙老爷赏鉴,待我看来。”
因又走近一步,将王行人那架锦屏的寿文一看,只见劈头“策名朝右,书绩旗常”等语,竟与自已的相同,早已吃了一惊,犹以为开口套语,或者偶然重了。及细细看下去,谁知“达尊”等语,一直到底,却无一字是两样。这一急,直急得面皮红涨,浑身上都发起烧来。急了半晌,只得转嘴说道:“原来王行人央人来求我的这篇文字,也是来与你老爷祝寿的。我只认做是两处,故一时躲懒,就写重来了。如今只得待我回去,重做一篇裱在上面,以谢过罢。”说完,即撤身往外而走。
家人忙拦住道:“常相公既是来与老爷上寿,就是要回去重做寿文,候见过老爷,去也不迟。”
常莪草道:“既要重做寿文,便重来补寿也不妨,何必定在今日。况今日你老爷又有正务。”一面说,一面就飞走出门去了。正是:
未曾见面已羞惭,
相见羞惭反不堪。
莫若乘机先遁去,
免教觌面受讥谈。
常莪草去了,家人方入内厅报知,贺知府因携了裴松走出外厅,将两架锦屏的寿文,指与他看道:“你看两文相同,盗袭可知。寿文事小,误贤侄之事大。荐不得人,实我之罪。他今遁去,料也无颜再来。贤侄可安心自读,待我别访名师,来与贤侄琢磨。”
裴松听了,骇然道:“原来常先生果无真才。怪道凡作诗文,绝不当面下笔,只是挪延带去。如此之人,倘不知耻,公然复来,小侄师生碍口,怎好回他?”
贺知府道:“这不打紧。待我写字与胡教官,叫他辞他便了。”说罢,又有亲朋来上寿,就乱着上席吃酒。
裴松只等吃完酒,到晚才拜辞了回家,将常莪草套写寿文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与母亲妹子听。紫仙小姐道:“我们一向原有些疑心。只为前日这个对,亏他对了。若是这等看起来,这对也不是他对的了。幸亏今日寿文识破,将他辞去。若只管糊糊涂涂,坐在馆中,却于哥哥有何益处。”
裴夫人道:“庸师辞去,故是好事,但要求明师,却从何处得来?”
裴松也道:“母亲勿忧。贺大人已许我另选矣。”母子商量,且按下不题。
却说贺知府自写书与胡教官,叫他辞了常莪草,便日夕思量,要选一个明师,又一时再选不出,恐误了裴公子之事,正在家中着急。过不多日,忽门上家人来报道:“山东武城县宋舅爷到了,已下了牲口在门外。”
贺知府听了,又惊又喜,叫快请进,一面就自家迎了出来。刚迎到厅前,早看见宋古玉走了进来,不觉喜出望外,忙说道:“尊舅东壁文星,什么大风,忽吹到此?”
宋古玉道:“小弟流来之苦,且慢言。但荆妻并小儿小女,都在外面。”
贺知府道:“原来舅母并内侄、侄女俱来了。妙妙妙!真梦想所不到。”遂吩咐家人道:“快将舅奶奶并小姑娘的轿子,抬入内厅。“又吩咐丫鬟:“报知夫人,快出来迎接。”
贺夫人听见兄弟挈家都来,满心欢席。忙走到内厅门口,将宋舅母并萝姑娘接了进去。相见过,细细叙说别来之情,并新来之事。外面宋古玉查明了行李,然后带着儿子宋采,拜见姑夫。拜毕,贺知府说道:“许久不见贤侄,竟这等长成了。今年想是十二岁了,读书一定得尊舅的家传了。”
宋古玉道:“小儿今年正是十二岁。读书也还略有些悟头,但可恨小弟遭难以来,朝夕奔走于童仆之役,竟荒废的不成人了。今日来此者,要借庇姑夫,为他读书之地。”
贺知府听了,惊问道:“尊舅素履端方,遭何横事?”宋古玉遂将前前后后受冤,细细说了一遍。贺知府听了,大怒道:“皮象亦系至亲,怎为此小过,就构此大衅,真禽兽之不如也。既蔺太守有此高义,又为尊舅复了前程,明年秋试,正该潜修,为何有兴遥遥到此?”
宋古玉道:“不瞒姊丈说,小弟坐狱一载,家中所有,皆为典尽。诸社友告贷,自觉难于开口。又因老姊丈前有荐馆见招之约,又虑皮象虽坐在狱中,其心叵测,恐又生恶念。故挈家而来,依傍姊丈。若有馆可图,且救目前,至于秋闱之事,以再生之身,那里还有心及此。”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尊舅若为图馆而来,却来得凑巧。这汝宁裴给事,乃弟之相知同年,为人公忠正直,弟所敬服。他临死时,曾将孤儿寡妇托于小弟。小弟罢官不归,而留于此者,为裴年兄有托故耳。去年遣仆敦请尊舅,正为裴年兄令郎求明师,为读书之计。不意尊舅辞了,只得托胡教宦请了一个姓常的朋友,坐了这年余。谁知这姓常的竟是虚诞之人,毫无实学。裴公子被他误了许久。幸亏前日贱辰,裴公子央他做寿文来祝,他竟盗窃了王行人一篇寿文来贺。不期这篇寿文,王行人已先来祝贺过。两文并列堂上,他来看见,自觉没趣,方才被我辞去。这姓常的辞便辞去,但裴公子要求明师,可怜这汝宁一府,求来求去,竟不可得。今尊舅来得凑巧,正好暂居绛帐,琢磨裴公子成一伟器,方完小弟托孤之案。”
宋古玉听了,大喜道:“若仗老姊丈大力,得借此栖身,则小弟此来不虚矣。”
二人说明了心事,并约定了馆事,彼此快活。贺知府遂命家人治酒,内外接风。又收拾了西边一带房屋,与他居柱。
到次日,亲自来见裴夫人说道:“向来误请的常莪草,今得逐去,正忧无处选求明师。不期向日所说的妻弟朱古玉,前番遣人请他,近因遭些家难,挈家到此,正好为令郎青史讲究。包管令郎不日即成伟器。”
裴夫人听了大喜,因再三致谢道:“小儿之事,乃劳大人如此费心,何以为报。”就叫儿子写个门生帖子,随着贺知府先去拜见宋老师。贺知府因又说道:“但还有一事,也要与年嫂说知。妻弟有一个乃郎,今年也是十二岁,与令郎同年,也要带到馆中同读。未免多一人供给,要求相容。“
裴夫人道:“宋老师若有令郎同来,使小儿有砥砺,越发好了。供给小事,何足挂齿。”因又叫裴松添了一个帖子,拜宋先生的令郎。
贺知府大喜,遂领了裴松拜见宋古玉父子。拜见后,即备酒相请。请酒后,即备聘金关书,烦贺知府送去,就约定到馆的日期。正是: 丨
良木必赖栽培力,
美玉须加磨琢功。
不是一番春作养,
安能李白与桃红。
贺知府两边摄合,方请了宋古玉同儿子到裴夫人家,教裴松读书。只因这一凑,有分教:
读得雎鸟双飞,桃夭齐放。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才貌美儿女议联姻
词云:
芙蓉粉面,
香奁白雪,
谁不愿成双。
若没金针,
不将线引,
怎绣出鸳鸯。
良媒惜貌怜才想,
恐怕不相当。
这头撮合,
那头攒凑,
费尽热心肠。
——《少年游》
话说宋古玉带着儿子来,坐在裴给事馆中,裴夫人知宋古玉是贺知府的舅子,供给饮食,更加丰洁。宋古玉甚是快活,又因妻女有贺知府照管,更不分心,每日只以教书为事。又见裴公子人物清俊,性情聪慧,资质还在儿子之上。又知他《四书》、《五经》、《史》、《汉》俱已读过。故不复叫他诵读古书,每日只与三人细细讲解经书之义,并教他读些时艺。期定三、六、九学做文章,每日讲解经书。讲解到入微之处,裴松听了,直喜得心花俱开,因赞叹道:“门生一向读书,俱是面墙。今日蒙尊师指点,方知经书中之妙理,有如许精深,令弟子一片顽石,竟生九窍矣。终身受用,皆尊师造就,感何能言。”
宋古玉道:“读书贵乎能悟入,做文妙在有生情,读书若不能悟入,便活虎生龙,皆成土木。做文若有生情,则落花流水尽是文章。指点须要机锋,领受必须宿慧。贤契闻言,即能感悟,大有宿慧,由此潜心理会,则见解自高人一步,做文自出人一头,而取科甲如拾芥矣。”
裴松听了,满心欢喜,因敬宋古玉如神明,每对母亲说道:“孩儿进蒙宋先生启迪,方窥见读书作文的径路,十分有益。若还守着常先生,便蒙观瞎读,不痛不痒,终身误尽矣。”裴夫人见儿子读书有得,甚是欢喜,因又问道:“宋先生的儿子与你同年,他读书做文,比你何如?”
裴松道:“宋玉风与我不同。他因幼儿就随着父亲读书,走的是一条直路。故出口皆有理致,下笔并不支离,不似孩儿自幼即父亲见背,虽蒙母亲断机之诲,妹妹咏雪相资,然终属家庭私学,实未闻圣贤大道。及从常先生,又一味糊涂。直至今日,方才得遇明师,怎生及得宋玉风来?况宋玉风天资又高,孩儿又所闻不过理会,他所闻竟能理会于所闻之外。因他颖悟,连孩儿都带得有些想头,真是孩儿的益友。”
裴夫人听了,大喜道:“原来宋先生的令郎,如此聪明,学问上长。我儿你有了如此的明师,又有如此的益友,不愁学业不成矣。你若能继得父亲的书香一脉,便是裴门之大幸了。我想宋先生既如此高才博学,岂可失礼于他。他父子虽在此供给,他令政与令爱,自山东到此,没有个不请不会之理。”
裴松道:“母亲这一想,甚是有理。既要请他,便迟不得了,就是明日吧。”
裴夫人道:“明日就请也好。但恐他内眷家,人生面不熟,未必肯来。”
裴松道:若若是要她来,待孩儿去见贺夫人,托贺夫人转请,她便推辞不得了。”
裴夫人道:“这也有理。”
到了次日,裴松果写了三副请帖。一帖请贺夫人,两副请宋家母女。写完了,叫家人拿着,先走到馆中来,禀知宋先生道:“师母与师妹远来,尚未伸敬,家慈时时不安。久仰师母大家懿范,与师妹闺阁淑风,渴思一面。今持治一觞,欲求赐教,万望慨临,则感激不尽。”
宋古玉道:“家荆与小女,流居于此,自当趋侍令堂夫人,以为依傍。但愧箕缟贫身,不敢擅登华阃kun, 故逡巡止耳,怎么反辱宠招,似乎过于优礼,恐亦不便来领。贤契可为我辞谢令堂夫人吧。”
裴松道:“家母蓄诚已久,定求垂顾。禀过尊师,容门生自去托贺夫人,转恳师母吧。”说罢,遂一径走到贺知府家来。请见了贺知府,将三副请帖呈上,复将要求伯母夫人,转请宋师母并师妹之言,细细说了一遍。
贺知府听了,也自欢喜道:“请去会一会也好。尊帖留下,贤侄请回。至期她若推辞,我同着内人邀她同来就是了。”裴松听了大喜,因回家与母亲说知,备酒伺候。
到了正日,着家人领了丫鬟去请。果然亏了裴夫人再三撺掇,皮氏方才领着女儿宋萝同来。这边裴夫人领着女儿裴芝重迎到外厅之后穿堂内下了轿,方迎请到内厅。先是裴夫人与宋师母、贺大人、宋箩相见过了,然后裴小姐也一一拜见。见毕安坐,宋师母与贺夫人上坐,裴夫人下陪,宋萝在左,裴芝在右。丫鬟送上茶来,五人同吃。裴小姐早偷看,将宋萝一看,只见她生得:
窈窕蛾眉别自娇,
全无半点百花妖。
始知美到河洲上,
礼自夔生乐自韶。
宋萝也自偷眼将裴小姐一看,只见她生得:
髻发垂垂泼墨云,
眼横眉蹙尽奇文。
慢言人美全输却,
便是天仙也减分。
二人各看了,暗瞎椋异。须臾茶罢,裴夫人与宋师母寒温了一番,然后深谢贺夫人与贺知府照顾之情。然后赞及朱萝之美,又细问其年,并朝夕所为。宋萝俱不谦不任,一一对答。裴夫人方知她读书识字,并与女儿一般,甚是爱重。两个女儿,彼此相看,俱各欢喜。
须臾,上席饮酒。饮到席中,裴夫人因对宋师母说道:“原来令爱端庄正静,如此多才,真不愧古之淑女。”
宋师母道:“小家女子,又无保傅,晓得些什么,无非自持聪明,强作解事。怎如令爱小姐,大家风范,品立河洲之上,才居班谢之前,方是玉堂金马之配。”
贺夫人因叹说道:“二位不消谦让。黄金白璧,原不相上下。这一对媒人,须要我做。”说得大家笑了。须萸酒罢,宋师母就起身辞谢。两小女才美相对,各要逞露一番。争奈匆匆吃酒,不及细细谈心。到起身时,甚是依依不舍。贺夫人见了,说道:“妳二人不须如此眷恋。今日既已会过,便是遇家姊妹,时常可以往来。”宋菟tu友与裴紫仙方笑了一笑,一随母亲辞去,一随母亲送出,大家别去。正是:
见月方知色,
闻花始觉香。
不因双美聚,
谁嫁两王昌。
裴夫人送了客去,回到房中,因与紫仙小姐说道:“宋家箩姑未见时,我只道是平常之女。今日相见,谁知竟是一个美貌女子。但宋师母谈她知书识字,不知真假,若果文墨兼通,便不易得。我欲乘宋先生下榻之便,央贺夫人为媒,求为松儿之妇,倒也是一件美事。我儿妳道何如?”
紫仙小姐道:“若论萝姑姿容举止,纵一字不识,也是闺中之美,何况眉目之间,言谈之际,大有文情,决非虚假。母亲求与哥哥为配,甚是有理,万不可错过。”裴夫人听了,遂留心不题。
却说宋家母女回来,深赞裴小姐之美。却因所处相悬,不敢想到婚姻之事。转是贺夫人,看见二女才貌不相上下,动了撮合之念。因与贺如府说道:“我想裴给事是托孤于你的,我兄弟自是山东挈家特来投你。两家之事,俱是你一人之事。完得一件,也是一件。今幸两子读书之事,得我兄弟教之,可谓完矣。但两女婚姻之事,我今见其各各长成,也该与他料理,不知老爷曾为之料理否?”
贺知府道:“我怎么不料理?”
贺夫人道:“你既料理,却是怎样料理?”
贺知府道:“裴公子少年英俊,又肯潜心诵读,今又得你兄弟教他,前口送文字来我看,令人改观,自是科甲之才。一向留心为他在仕宦人家择妇。择来择去,若非珠翠,便是锦绣,并无一夭桃面目。前见侄女,虽处荆布,饶有金屋之风,抱丽质绝无妖治之态,诚好逑中之女子也。若配裴郎,自是天生一对。但门楣今尚未齐,不知裴夫人意下何如,我故未曾启口。至于裴小姐,我尚未见,不知是何人物。妳今会过,可为我一言。”
贺夫人道:“今日裴夫人见了侄女,赞了又赞,十分爱慕。你这主意者向她一言,定欢然首肯。若问裴小姐人物,我见她虽居金屋,而有荆布之风,毫无妖冶之态,而愈显天生之丽质,实闺中之淑女也。你若为她选婿,就是玉堂金马,若非年少佳儿,万万不可误她。”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 “原来裴小姐,又是一个才美女子。这等说来,竟与侄女相仿佛了。”
贺夫人道:“桃红李白,虽各自芳菲,然播弄春光,实不相上下。”
贺知府道:“若是这等,一发妙了。你侄儿宋采,虽说是个贫儒之子,又受了许多艰苦,一时憔悴有之,然我细细看来,天聪自在,性学未沉。若饱食暖衣,苦读三年,自是龙虎榜中大器。裴小姐若留心选婿,舍此无人。但恐裴夫人不能具眼,未必肯从。”
贺夫人道;“老爷所虑固是,但我见裴夫人事事皆深信于你。你若去说,未必不从。”
贺知府道:“从不从,我尽我心,也不妨一说。”
夫妻算计定了,过不多时,贺知府无事,因亲到馆中,来看宋古玉,并看两个学生的举业何如。见他两个做的文字,一日好似一日,便满心欢喜。裴夫人见贺知府到馆,忙具便酌,留他与朱古玉小饮,饮了半晌,贺知府辞出,遂同裴松到正厅上来,要请见裴夫人说话。
裴夫人忙着人请入内厅,出来相见。贺知府因说道:“我自受了令先给事年谊之托,凡事无不经心。奈心长才短,一时料理不开。令郎读书之事,前恨误荐匪人,误了年余功课,今幸妻弟补过。细览令郎学业文字,真有一日千里之功。风云一便,定当飞去,似可无负矣。但婚姻之事,尚未言及,不识老年嫂胸中曾有主意之人否?”
裴夫人道:“小儿顽劣,得师造就,感激不能悉言。至于婚姻,一向并无荇菜之求。直至前日蒙宋师母垂顾,得见掌珠萝姑,再三览其珠玉之辉光,方知窈窥淑女,果有其人。正欲挽大人袜驹秣马之求,不意大人早淳谆问及,高义在古人之上矣。”
贺知府听了,不胜大喜道:“我学生此来,正为令郎与内侄女才貌恰是好逑,但虑门楣微有高下,故不敢信口唐突,但微寓意耳。不意老年嫂明眼卓识,早先得之,何快如之。但此婚姻,乃令郎之一事,尚有令爱婚姻,也须早定。前荆妇取扰时,得见令爱,盛称其幽闲贞静,才美不凡,品格还在内侄女之上。老年嫂有此金屋之盂光,岂可不觅一玉堂之梁鸿求配?”
裴夫人道:“岂不愿觅?但恨女流,知识不远,还求大人垂青做主。”
贺知府道:“我学生既受令先给事年谊之托,敢不做主。但择婿一事,要得其人,不在门第。要看终身,莫认眼前。虽有其人,恐世情不识。今见老年嫂明眼高识,迴出寻常,只得要直说了。”
裴夫人道:“大人明同日月,言若蓍shi龟,敢不拱听,万望见教。”
贺知府道:“不是别人,也就是宋先生之子宋采。他今虽一童子,然学通孔孟,笔带风云,异日功名不在令郎之下。老年嫂若能刮目,实一佳婿。倘舍此而别觅膏粱,则吾不知其可也。”
裴夫人听了,愈加欢喜道:“小儿屡屡称赞宋玉风质性既高,才情又美,自惭不及。今大人恰又津津称誉,定是不凡。况先给事见背,门楣已非昔日。只望婿贤,何敢更争贫富。可否,悉听大人做主。”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既蒙老午嫂慨然,断不误老年嫂之托。”说罢,即辞了回去。随请了宋古玉来家,将两家婚姻之事,俱细说了一遍。
宋古玉听了,又惊又喜道:““裴夫人怎有如此高义,莫非一时听了老姊丈怂恿之言?只恐后来有变。”
贺知府道:“怂恿弟固有之,然裴夫人原有成竹于胸中,非尽缘弟之怂恿也。”
朱古玉道:“此乃至美之事。裴夫人既肯下援,难道小弟转不思仰俯?但为人也须量力,不可贪一时之荣,贻终身之害。小女嫁去,贫而忽富,易于相安,犹之可也。至于他家小姐,生身金屋,一且蓬茅,自有许多不妙。老姊丈还须斟酌。”
贺知府道:“老舅所虑,皆世情之事,所说皆眼前之言。小弟受裴年兄之托,岂敢以世情之虑,眼前之言相报。老舅不可因一番折挫,自待小了。且莫说功名,吾舅所自有,即内侄年少英俊,亦非池中之物。即今日此议,虽为玉风得妻,实亦为裴夫人得婿也。”
宋古玉道:“老姊丈述观高论,固足快心,然未免终属虚想。些须才学,不知可能有用。”
贺知府道:“高才薄学,若不有用,则朝庭衡文,设他何用?”
宋古玉道:“虽如此说,多少高才,被人遗落。”
贺知府道:“尊舅不可不察其实。徒恃虚名,为人称屈。被人遗落者,不是瑜不掩暇,使是巧难藏拙。若精金美玉,字字珠玑,哪有不为主司刮目者。”
宋古玉听了,肃然道:“谢老姊丈之教了。既如此说,凡事老姊丈竟主张行之可也。但有一事可虑。”
贺知府道:“何事?”
朱古玉道:“裴夫人倘然允了,她富贵人家,若要行聘,却将何物行去?”
贺知府笑道:“聘物令郎自有,不须尊舅费心。”
宋古玉听了,骇然道:“他有何物,可以为聘?”
贺知府道:“到聘日自知,此时不必问。”说罢,宋古玉别去,依旧到馆不题。正是:
论事原何迥不同,
盖横高识在胸中。
不然漠漠茫茫路,
安得先将凤配龙!
贺知府将两家婚姻之事,俱讨了消息在胸中,然后复自想道:“两家婚姻之事,其权在我,关系不小,也须谨慎。裴宋两子,其才已见,我所知也。至于裴小姐与内侄女之才,只知大概,并未细察。虽女子无才,亦不为短,然毕竟有才,更觉出类,莫若同接来一会,借便考她一考,便知端的。”
因入内与夫人细细商量,要请裴夫人来一会。夫人大喜道:“此举最为有理,也显得慎重其事。”因打点择吉日,下帖子,来请裴夫人及公子、小姐不题。
却说裴夫人,因贺知府立此婚姻二议,宋萝她已爱慕,欢然无疑;至于宋采,一个少年贫子,不知才貌何如,恐误了女儿,便朝夕留心,试探儿子。
裴松道:“孩儿也不知人品如何,方是至妙。但以孩儿相较,自是邈他一筹。他既不以孩儿为不肖,肯赋桃夭,母亲又何消虑他不是麟之趾耶?”
裴夫人昕了,方以为然,放下心肠,听贺知府作为。过不多几日,忽见贺知府一副请帖,请她公子;贺夫人两副请帖,请裴夫人与小姐,过去一会。裴夫人知是议亲,不敢推辞,因答应了都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女才不减郎才,郎貌何殊女貌。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姻缘到儿与女赛红丝成配偶
词云:
红丝原为婚姻设,
拈出男欢女悦。
若教拟作题红叶,
谁不思呕奇血。
赌娇赛美无优劣,
方许柳牵花,
莫愁一缕笔还怯,
已打鸳鸯结。
——《桃园忆故人》
话说贺知府发帖,去请裴夫人并公子小姐,见许了都来,甚是欢喜,因又请下宋古玉合宅。到了正日,因治了内外盛筵。内里是裴夫人母女,朱舅母母女,并贺太人五人,是五桌。又取了四段白绫,将锦缎制成了四幅锦笺,以备题诗之用。外面是宋古玉与两个学生,并自己四人,是四桌。打点停当,就着家人与丫鬟去邀。
裴夫人知道贺知府此酒,定有深意,不敢迟误。先打发儿子裴松来了,也就同女儿随后坐轿而来。到了厅上,贺夫人忙接了进去,与宋师母大家相见。相见过,坐定茶罢,贺知府也就进来相见。裴小姐便不回避,竟上前拜见年伯。拜毕,贺知府就对裴大人说道:“今日之设,虽也为一向疏冷表情,然久闻令爱咏雪多才,恨无因由,故不曾领教。今幸内侄女到此,亦似甚香奁中觅句,欲借此以聆闺阁芳香,聊作一时韵事,故敢斗胆。”
裴夫人未及答,裴小姐早朗朗答道:“儿女涂鸦,或亦关雎所不取,怎敢劳年伯大人如此郑重。”
贺知府听见裴小姐应答楚楚,满心欢喜,遂不复言,竟走了出来,复与裴、宋两个学生说道:“文章一道,因致身之本,似宜专心致志。然诗词为六艺,亦不可废。两贤侄定精于此。”
裴松与宋采同答道:“何敢言精,不过盗窃对偶,少文固陋耳。”贺知府便不再问,因进酒内外坐了。
候内外饮到半酣之际,贺知府因停杯,向宋古玉说道:“男愿有室,女愿有家,所从来矣。然或执于父母之言,或惑于眼前之见,愿而不愿者有之。我观裴宋两侄,亭亭皎皎,不惭王谢。宋裴两侄女,端庄窈窕,不愧英皇。意欲现身月老,手系红丝,和合两家之美。但恐儿女有情,不能明吐,以致愿而不愿,便于我之苦心热肠大相戾矣。故今特拈一题于此,欲借重两贤侄两贤侄女,各赋七言律诗一首,一以观才,一以明志。愿与不愿,便泾渭分明,和盘托出矣,庶无后日之悔。不知尊舅以为何如?”
宋古玉听了,不胜大喜道:“老姊丈此举,公可质之天日,私不拂乎儿女。良媒古称月老,恐月老亦无此细心也。感激何能言尽。”
贺知府见宋古玉大赞其妙,遂取出两幅白绫制的锦笺,一幅送与裴青史,一幅送与宋玉风。又叫家人各送上笔砚,就起身入内,将前言重说了一遍,与裴夫人宋舅母听。大家皆欢喜,以为有理。贺知府遂取出那两幅锦绫笺,叫侍女向小姐与侄女面前,各迭了一幅,又送上笔砚,因说道:“婚姻大事可否,明言不可草草。诗成幸即赐教。”说罢即退出,同宋古玉饮酒。
此时内外两男二女,各展开锦笺,看见上面题的是《咏红丝》,知为婚烟而发,遂各各构思,以明有才。真是:
思如泉涌笔龙飞,
玉屑纷纷四座霏。
奠认争名非夺利,
诗成得意是于归。
贺知府与宋古玉才饮不得数杯,两行银烛尚未点半寸,早见裴青史与宋玉风两人题完了诗,一齐起身送锦绫笺,到贺知府席前矣。贺知府见了大喜,请他二人入座。尚未及展看,只见两个丫鬟也送出两幅锦绫笺诗来。
贺知府接了,大喜,因对宋古玉说道:“诗之妙处且慢论,只此高才捷足,已不相上下。真美匹也,可怏饮一觞,以赏之。”忙叫左右斟了两巨觞,然后先取过裴青史的锦绫笺来看。只见《咏红丝》题目三字,是原写在上面的,后面题的诗却是:
月下看来只一条,
如何系得住多娇?
倘然不合还非线,
若织成时便是绡。
撮合两头应色喜,
牵扳千里自功遥。
既蒙一日才怜貌,
敢不终身琼报瑶。
贺知府看完,欢喜不胜,递与宋古玉看道:“老舅你看,字字红丝,而言外且寓求婚之意,真佳作也。“一手递与朱古玉,又一手取走宋玉风的来看。只见上写的是:
一缕凭谁织短长,
老人月下认荒唐。
谁知寄迹胡麻饭,
不道遗踪玉杵霜。
既已牵来留下榻,
焉知系不到东床?
虽然未见鲜纤影,
悄悄冥冥实主张。
贺知府看完,不禁鼓掌大笑道:“有苏既不能无黄,而有元偏不能无白,真可谓天地间之美,必有对也。青史一作,已自擅扬,谁知玉风之作,更别自出奇,又且意外之情,令人感触。”复递与宋古玉。
宋古玉接了道:“细观青史之作,红丝之体,摹写尽矣。红丝之情,挑逗出矣,小儿如何复能下笔。如何老姊丈又作此言?”因放下裴青史的,接过宋采的来看。看了一遍,不觉喜笑盈腮道:“这实实亏他了。真不可解,大都赖姑夫激励之功了。”
贺知府见宋古玉称赞相同,满心欢喜。因叫左右斟了四大觞,各送一觞以为庆贺。宋古玉吃着酒,因想了一想,复对贺知府说道:“两子之诗,既已如此,却教两女之诗,将何为辞?”
贺知府道:“从来秋月不废春灯,香奁之咏,又当别论,怎能一例而观?”因取裴小姐的锦绫笺,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桃夭灼灼是根芽,
一缕鲜丝百丈霞,
慕色牵来原有意,
怜才挂住又何差。
淡痕悄引疑朱网,
薄怜轻伴宛绛纱,
既系这头金屋里,
那头应系玉堂家。
贺知府看见风雅绝伦,暗暗欢喜,却不则声,且将宋萝的锦绫笺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机北梭南谁主盟?
赖他牵作锦前程。
分明共打同心结,
何事鱼肠系足名。
鲜艳岂从蚕口出,
缠绵疑是藕心生。
若教才貌两无负,
道是无情还有情。
贺如府看见二女之诗,别自幽情,愈出愈奇,喜得只是拍案。宋古玉忙来取看,贺如府却不与他,因说道: “尊舅疑她无以为辞,谁知更有绝妙好词。尊舅要看,须满饮三觞。”
宋古玉道:“若果词佳,莫说三觞,便十觞何碍。”因先吃了一觞。
贺知府忙将二笺递与宋古玉道:“你先看了,便包你吃得有兴。”宋古玉因接了,细细各看了一遍,因叹说道:“怎么裴小姐一个小小闺娃,又无师无友,竟吐词秀美如此,真是天生。小女强作解事,亦殊有可观,由此看来,古之咏雪,又不足数矣。”说罢,又连饮了二觞。
裴松与宋采,听了贺知府与宋古玉极赞二女诗美,便急急要看,因同走到贺知府席前来请看。贺知府因笑道:“此二诗关系非轻,二贤侄要看,再无白看之理,该饮三觞才好。恐量不及,只一巨觞吧。”二人不敢辞,忙饮干了。贺知府方将二女之诗,递与他二人交换而看。二人看完,只喜得眉目皆有笑色,因齐说道:“细看二诗,香温玉软,体贴入微,真是天孙机杼。再回视小侄之作,只觉粗枝大叶,不堪分香奁之座。”
贺知府道:“夏风冬雪,秋月春花,各有其妙,怎么一概论得。但我为二贤侄觅此好逑,何以谢我?”
二人未及回言,宋古玉因笑说道:“琼瑶之报,自应在后,今且送酒,以明感激。”二子听了,忙备斟一巨觞,送到贺知府面前。
贺知府因心下快畅,便不推辞,竟欢欢喜喜吃完,因对宋古玉说道:“婚姻之议,我小弟前已向裴年嫂并尊舅说明了,俱蒙慨允,即该行聘定之礼。而小弟复为此会者,恐父母虽乐从,而儿女之情有所未尽。今观四诗,已各见乎辞,似无疑矣。这月老只得要让我做了,这红丝只得任我系了。”因
擀宋萝题红丝的铺笺付与裴松.又将裴小姻题红丝的锦笺付与宋采遭: 4此虽红丝婚姻系定,然非玉堂金马,不潍亲趣。两贤侄备宜努力。”装松与茱采将锦笺受了,因各打一深躬道: “敢不努力,以遵台教。”
贺知府因拿了裴松与宋来的两晰锦笺9起身入内,来见裴夫人与宋景母说遒: “我婚姻之议,郎才女貌9虽已看得分明,今田之举夕不过慎重其事,再一加察耳。准知玉磨愈浩,金煽愈坚,四作毫无低昂,直欲平分天下,诚一双佳偶,只得要僭为月老而竟系红丝矣。裴小姐红丝佳丽,已付宋郎。宋凄姑红丝住章,已付裴郎。二郎已踊跃不胜矣。今错以宋玉风红丝妙作,回答裴小妞;裴肓史红丝雅什,回答耒萝姑。不知可能入目,不妨明教。”
二女看了诗,也暗暗欢暮。因贺知府是年伯箔夫,不敢不答H固同应道: “美玉在前,蒹葭形秒矣,贾有何言。”赞知府听了,大Bjg' *8t如此J回聘各各收执,一天好事定矣。当尽情欢饮,以明朱陈之好。”裴大人与宋舅母岍了,俱各大喜,又再三鲛谢。贺知府方出外厅来,与禾古玉并蓑、宋两侄,欢然畅恢。正是:
郎情狂病女娇痴,
谁喜谁嗔哪得知?
多谢老人心独苦,
牵来引去赛红丝。
大家欢饮多时,裴夫人方才领着小姐起身,拜辞而去。裴松见母亲妹子去了,又见宋先生与宋玉风醉后不复到馆,也就起身辞谢去了。
到了次日,裴夫人与裴松说道:“昨日蒙贺年伯如此高情,成就了你两段婚姻,礼该就去拜谢一番。况宋先生如今不独是先生,又是岳父了,师母又是岳母了,也该拜谢拜谢,然后请他到馆。”
裴松道:“母亲吩咐的是。”遂换了大衣,带了家人,走到贺知府家来拜谢。
刚走到厅,不期宋古玉领者儿子宋采,也正在那里拜贺知府。裴松候他拜完,方才走至厅,在上面放了椅子,请贺知府台坐。贺知府虽不肯坐,他却朝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因说道:“不肖遗孤,蒙老年伯提携,事事成全。其恩真天高地厚,虽捐顶踵,不足为报。”
拜罢,宋古玉父子就要与他相见。裴松不敢径见,因说道:“婚姻之约,昨蒙岳父大人慨允。如今裴松不独是门生,又是子婿了。玉风不独是益友,又是尊舅了。须登堂一拜,以明感激。”
宋古玉听了,大喜,遂引他到西边自住的厅上来相见。
裴松到厅,方设椅在上,拜了四拜。拜毕,又说道:“岳母亦欲展拜,万望使人引入。“
宋古玉道:“既要见,待我请她出来吧。”
裴松道:“子婿礼宜趋仕,怎敢反劳大人。”
宋古玉听了,愈加欢喜,因叫宋采同他入去,裴松入内拜见过岳母,就与宋玉风也对拜了四拜,然后出来,就要请岳父同尊舅一同到馆。
宋古玉说道:“青史到此,岂可空去。”
正打帐要留,忽贺知府走来说道:“我辈君子之交,岂可拘于俗套。若要留青史,小弟留之更便,青春可惜,速速到馆为妙。”
宋古玉笑道:“姊丈之言,是则是矣,但青春之惜,独惜之今日,得无为小弟解嘲而已乎。”
贺知府亦笑道:“为尊舅解嘲可笑犹之乎可也。若借尊舅为自解嘲,不更可笑乎?”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裴松又请,宋古玉方带了儿子与裴松一径而来。到了裴家厅上,因命裴松入内报知,就请母亲出来拜谢。裴夫人闻知,就在后厅,叫侍女铺下红毡,复叫儿子请宋亲家入去拜见。宋古玉带着儿子入到后厅,先是宋古玉与裴夫人,各叙了结婚感激之意,分左右对拜了四拜。然后叫宋采请岳母上坐,也拜了四拜。拜毕,因在馆中读书,遂不留茶,竟同到书馆中去了。正是:
昔日师生,
而今翁婿;
翁婿情亲,
师生道契。
此时,宋古玉一个落难之人,今忽饱食暖衣,而高坐绛帐以读书;所愁不能存活的小儿小女,一已为贵家之婿,一已为贵家之妻,其心未有不乐之理。心既乐,而教子教婿,自应竭力,故一师两弟子,朝夕讲究做文。做到数月之后,渐入渐深。不独裴松、宋宋两人,教得学问过人,文章满腹。连自家的奇思妙想,竟信笔随手,取诸左右而逢源矣。宋古玉坐在馆中,十分得意。裴松与宋采读书,读得有昧,做文做得入时,未免也欣欣得意。
倏忽之间,度过了岁,到了第二年。这年正值秋试。到了二月间,正打帐要访问山东科试的消息,忽李先民同王文度寄了一封书来,报他山东科考,新宗师已到久矣。现考兖州府,有牌四月按临东昌。功名大事,乞早命驾,不可贪为人而自误。宋古玉见了,不觉动心,因回家与贺知府商量。
贺知府道:“此无可商量。俗语说得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山东科考宗师既到,正尊舅飞脯之日也,宜速回去抢魁夺解,以酬宿志。”
宋古玉道:“小弟要去易易耳,家眷却将奈何?”
贺知府道:“尊眷且请暂留于此,候尊舅高发,再送归未晚也。”
宋古玉道:“贱眷暂留可也,小儿却要带去。倘侥幸得一领青衿,也可塞一时之责。”
贺知府道: “这个自然。”
宋古玉遂入内室,与皮氏说知。皮氏也十分怂恿,以为宜该带儿子同去。宋古玉主意定了,方才到馆,将山东有友寄信,约他回去乡试,并自算带儿子同去之事,细细与裴松说了一遍。因又说道:“山东科考宗师既到,则河南科考宗师谅亦只在早晚。以贤婿之才,搏一领青衿,自如拾芥。但学怕荒疏,我去之后,贤婿只宜照旧用功为妙。”
裴松道:“小婿自蒙岳父大人训诲,并玉风切磋,自不忍远离。但此举乃岳父大人跃渊之日,焉敢强留。但不知别后,何时得趋左右?至于鼓励,小婿自当努力。”
宋古玉道:“倘或侥幸,会期便不可定。若落孙山,则急急径归,相逢不远。”
彼此说知,宋古玉父子遂不住在馆中,归家打点行李,择日起行。到了临行,先是裴夫人治酒送行,次日裴松奉饯,又是贺知府话别。一连吃了四五日酒,方才夫妻母子辞别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上攀丹桂,下步云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时运至父与子逞素学步云梯
词云:
书生难量,
已打寒酸帐。
一旦桂香飘荡,
早致身青云上。
虽未思量,
泮水乘芹浪,
再细从旁观望,
已改旧时劣相。
——《霜天晓角》
话说宋古玉领着儿子,回山东乡试,这番裴夫人与贺知府,所赠送的盘缠有余。又新收了一个家人,叫做宋勤,带着服事。故一路安安逸逸,比前来大不相同。
不日到了山东,因旧屋卖了,没处存身,就借一个饭店里,暂卸了行李,打发了轿夫牲口,叫儿子与家人看守,就一径来见李先民。恰值李先民在家,正与王文度在那里,见宗师有文书,将考到东昌,不见宋古玉信息,甚是着急。忽见宋古玉到了,欢喜不胜。相见过,就问长问短。宋古玉道:“诸事且慢请教。但小弟旧居已废,小儿与行李尚在饭店中,必先须寻个所在,安歇了方妥。”
李先民道:“一时寻屋,哪里等得。莫若且搬到舍下,权住几日,再作道理。”
王文度道:“尊居也不甚广,就是权住,却住在哪屋?小弟有一敝友,是个土财主。他有一所空屋,就在西门大街上,前日曾托小弟与他出脱。今只说宋兄要买,且搬在里面住下与他讲价。就是讲不成,再另搬就容易了。”
宋古玉听了,大喜道:“这个甚妙。若价相应,就买了他的也好。但既有此处,迟不得了,须当劳兄一行。”王文度道:“这不打紧。锁匙现在弟处,同去开门就是。”
宋古玉立起身就要走,李先民还打帐留他吃饭再去。王文度道:“宋兄心急,回来吃罢。”遂同走回家去,取了锁匙,又同走到西门大街上,将空屋开了。却喜这间屋,正与饭店相近。宋古玉先走过去,叫家人宋勤还了饭钱,就将行李搬了过来,方细看屋内。前面是三间厅,后面是三间楼房,中间一道穿堂。楼后又是一带厨房。东边两间书房,就接着一个小小花园。园中一座小亭,回廊曲径,倒也有些幽致。
宋古玉看了,十分中意,因对王文度说道:“这所房子不大不小,倒正好小弟居住。但不知其价贵贱,若是二百两,小弟就买了他的。倘再多要,则小弟不能矣。”
王文度道:“这房子他思量要四百两方卖。古玉兄既看得中意,待小弟慢慢为兄图之。小弟同李先民与兄久阔,无限欲言。他在家等候,今已搬定,可同过去细细一谈。”
宋古玉遂叫宋勤去买柴买米,为饮食之具,又吩咐儿子看好行李,便同着王文度,又同走到李先民家来。不期李先民早传知范叔良等七八个社友,在家相候。大家相见,甚是欢喜。范叔良就问道:“闻兄在裴给事家教他令郎,宾主甚是相得。”
宋古玉道:“托诸兄之庇,不独宾主相得,近又赖贺姊丈之力,竟将小女与他令郎结为姻亲矣。”
众社友听了,大喜道:“吾兄儿女之忧,早已放了一半。”
宋古玉笑道:“岂止一半。又赖贺姊丈之力,竟将小儿与她令爱,也结为姻亲矣。”
大家听了,俱称喜不绝,因说道:“由此看来,吾兄之时运到矣。今秋功名已在掌中矣。”
宋古玉道:“小弟老马也,又久困盐车,中与不中,倒也不在话下。只是小儿新结此婚,以贫贱而仰攀富贵,丑已极矣。若觅得一领青衿,尚可遮饰一二。若阻于泮水,殊觉无颜。”
王文度道:“我方才见令郎精神丰度,与旧大不相同。文字定可采芹,但可惜来迟了,东昌府县俱已考过。案虽未出,然姓名无由撺入,却将奈何?”
李先民道:“只好等大收告考了。”
王文度道:“大收自是有一场,但恐怕宗师要捱到场后。”
宋古玉道:“但能与考就妙了。场前场后,何消论得!终不然还望取了又送科举。”
李先民道:“令郎场后之事,今且放开。但吾兄既归,学中游学的假,须早早去消了。宗师一到,好使他动起送文书。”
宋古玉道:“这个自然,明早就要去了。”说罢,李先民遂取出酒来,大家同饮。久别逢欢,彼此饮得甚畅。
饮酒间,宋古玉因问蔺府尊,众人说道:“他升任去了。”
又问皮象,众人道:“因他有钱用,不曾典刑,还坐在监里。”
李先民因问道:“令婿今年十几岁了,资质如何?”
宋古玉道:“与小儿同年,也是十四岁了,却长小儿两月。若论资质,却带二分天慧。文章落笔,别自一种。至于诗词,亦有可观。就是前日这段婚姻,也不是孟浪潦草,但凭口舌之力而成,皆贺姊丈内外设席,出题分考,两男二女,再三斟酌,方能醍作好逑也。”
王文度道:“原来如此。且请问贺公出的是什么诗题。”
宋古玉道:“是《咏红丝》。”
王文度道:“题目就妙了!但不知两男二女的佳作,还记得吗?”
宋古玉道:“婚烟赖此而成,怎么记不得?”因讨了纸笔,一一写出,送与众人看。
众人看了,无不称奇道妙,以为此段婚姻不独郎才女貌,各各遂心,这“赛红丝”又起千秋的一段佳话矣。
李先民道:“观此四诗,两闺秀且无论,眼见令郎、令婿,皆科甲中人,真吾兄之福也。且奉一杯以为贺。”
宋古玉因说得快畅,也就吃了。众人见宋古玉吃得欢喜,便你一杯,我一盏,只管奉来。宋古玉又要众人相陪,因此大家俱吃得酣酣然,方才散去。正是:
久别原该饮,
相逢饮不休;
又谈欢喜事,
不醉更何求。
到了次日,宋古玉忙到学师处,消了游学的假。回来竟无一事,惟与众社友吃酒玩耍。
忽一日,王文度来说房子之事道:“这房子他说便讨四百两,实实要三百两方肯卖。”
宋古玉道:“这房手,三百两亦不为贵。但我行囊中,仅可凑得二百金,料买不成,却如何在此久住。”
王文度道:“这不难。兄若喜居于此,可将所有二百金,先付与他,叫他立了契,所欠百金,待兄发后,再找何如?”
宋古玉道:“如此,则妙不可言。”遂辑带来作盘缠的二百金,尽付与王文度,央他去成此交易。
王文度去了回来,面带怒色道:“天下惟有俗财主最可恨,两只眼睛,只认得银子,再不看人,你道可恨吗。”
宋古玉道:“兄此言忽何而发?”
王文度道:“就为买房而发。这卖房主人,是个俗财主,姓段名耀。房价前己讲定,今交银与他,叫他先立契。所欠一百,约他待兄高发后找他。他不知高低,说的话殊为可恨。”
宋古玉道:“他说什吗?”
王文度道:“他说:‘文契若立了去,他约发后找价,倘或不发,难道就不找吗?’死也不肯先立契,你道可恨吗?小弟若不为兄爱此房子,就带回银子来另买。”
宋古玉道:“发之一字,谁能拿稳,这也怪他不得。只言过找银立契便了。”正是:
小人眼孔浅,
君子度量深,
莫怪两般事,
原非一样心。
宋古玉既付去房价二百两,虽未立契,却就安心住下。又过不多日,宗师早按临东昌录科,宋古玉与众社友俱去赴考。考过了发案,众社友惟宋古玉与李先民是一等,范叔良、王文度是二等,有了科举。其余都在三等。童生虽也考过。案却未发,只先取两名观场。宋采听见,甚是着急,却无可奈何。不便送父亲到省下入场,只好在家守候。
却说宋古玉到了省中,随众完了三场,候至放榜。宋古玉高高中了笫三名经魁,李先民也中在五十一名。王范二人不中,心中不喜,便先回去了。
却说宗师见场事完了,方出牌大收东昌一府童生。宋采闻知,便忙去报名赴考。谁知考的这一日,宗师见考的人多,取的名数少,遂出了七个题目,难这些童生。果然众童生多不能完篇,惟宋采不独七篇全完,又做得篇篇入妙。宗师看了,不胜大喜,遂取武城第一。及宋古玉省中事完回到武城,又见儿子也进了武城县学,更加欢喜。遂父子商量,要接母亲妹子来家,方好北上。欲要叫宋勤去接,家中又苦无人。又因房子尚未找价立契。谁知“势利”二字,竟是天地间的大道理。过不得数日,早有许多家人,人上央人,要来投靠。
宋古玉正无人使用,遂收了两名。才收了家人,王文度才领了那个土财主段耀,备了一副厚礼来,与他父子贺喜,并送上立的房契。宋古玉见了,再三推辞不受道:“价尚未曾找足,怎好先收文契,何况厚礼,断断不敢领受。”
段耀连连打拱道:“文契送迟,晚生罪已丘山。些须薄物,无非申贺。宋相公若拒而不受,则是更加晚生之罪了。”
宋古玉道:“既有如此之高情,文契并厚礼,小弟只得领了。但所找房价。容小弟立一欠票,至期奉上,决不敢迟。”
段耀道:“宋相公这话,一发加罪晚生。几间房子,值些什么!连前面受过的重价,俱是多的,怎敢还说找价!莫说欠票,就找出也不敢领。”
宋古玉道:“哪有此理!老丈若不收欠票,则这文契,小弟如何敢领。”
王文度见他二人逊让,因说道:“古玉兄,你既要买段兄的房子,永远以为产业,房契如何不收?见价立票原为不相信也,今段兄既深信于兄,又何必立票?待有了银子,容小弟与你找完段兄便是了,何必此时定要立票。”
段耀又说道:“找价断不敢领,只求宋相公青目一二便足矣。”宋古玉无法,只得受了。段耀还再三致谢,方才别去。正是:
前求立契苦推辞,
今日缘何立恐迟?
前日尚为贫子日,
今时已是贵人时。
宋古玉家人又有了,房子又稳了,遂写了三封书:一封报贺知府,一封报知裴夫人与裴松,一封报知自家妻女。内中俱写着自要北上,儿子又进了武城县学,不便住在他乡,家中无人,要接妻女回来看管之意,叫宋勤送去报喜。
宋勤去后,过不多日,贺知府与裴夫人闻知宋古玉高中了,早各差了一个家人来送礼贺喜,就顺带家信,并报知裴家女婿已进了汝宁府学。宋古玉见了书,知女婿裴松也做了秀才,不胜欢喜,遂也备了一副厚礼,与裴家人带去,贺女婿进学之喜。又写了一封恳切书信回贺知府,就烦他寻一得当人,送家眷回武城,家人方才去了。
却说贺知府,前接了宋古玉报喜并接家眷之信,心下已为他踌躇。今去贺喜的家人回来,又接了托他寻得当人送家眷之信,便与夫人商量道:“我本山东武城人,因升了汝宁知府,故到汝宁来做官。今官既迁坏,不做了,便该还归武城故乡。而依栖于汝宁七八年者,只为受了裴年兄孤寡之托,故不敢竟去而相负也。今幸裴年兄的孤子年已十四,又进了汝宁府学,又聘了才女为室,可以自立矣。裴年兄的孤女,已择了宋采为婿。今宋采又进了武城县学,可谓佳婿矣。裴年嫂之寡,既有贤郎,又有了佳婿,虽寡而不寡矣。细细想来,我托孤之责,亦可辞谢矣。托孤之责既可谢,而苦苦飘流于此,不归故乡,则是但知受人之托而不知自托矣。况你兄弟来接家眷,叫我寻得当人送去,你想许多道路,两个内眷,并无男子,非亲菲故,谁是得当可托之人?我再三打算,倒不如趁此机会,辞了裴年嫂,一同回去罢。夫人,妳道何如?”
贺夫人听了,连连点头道:“老爷此论,为人为己,情理两尽,甚是有理。我兄弟既中了。要到北京去会试,须速速送家眷回家去,他方安心出门。”
贺知府见夫人主意相同,便一径来见裴夫人与裴松。将前边这些说活,又细细述了一遍,见得要乘送宋舅母之便,就搬回故土。
裴夫人听了,忙答道:“不幸先给事早逝,孤寡无依。以年谊屈大人不归桑梓,寄居于汝宁多年矣。愚母子每一思及,感恩无地。今裴松伶仃孤子,蒙大人选师教训,得入泮宫,可以自立矣。裴芝孤女,又蒙选此佳婿,不忧失身矣,未亡人发已将星,孤孀久谙,似乎无可累大人之心矣。况宋亲家高发,宋亲母自应速归。长途无伴,非大人至亲。更有何人。大人即借此还乡,实两全之美,愚母子焉敢复留。但蒙大人高厚,联此两姻,恐一旦远离,后日嫁娶,未免繁难。”
贺知府道:“令郎令爱与内侄内侄女这两段婚姻,实系佳人才子,与众不同。我前已言过,才美之婚,聘定只须一丝,嫁娶必要玉堂金马。聘定若不一丝,便是贪筐襄而薄荇菜。嫁娶若不玉堂金马,便是我识人不真,误认无才作有才也,皆不足添好逑之色。若果才高,玉堂金马,则自有七襄百两,何难之有。老年嫂但请放心。到其时。我自有理会。”
裴夫人因致谢道:“多蒙大人如此费心。亡夫九泉应瞑目矣。”
贺知府说明了。便回家又与宋舅母说知同回武城之意。宋舅母知长途有伴,愈加欢喜,遂自收拾。裴夫人见贺知府与宋亲母行已有期。料留不住。因治酒请了家去送行。宋萝因是未过门的媳妇,不便去吃酒,裴夫人因又治了酒,复到贺家来送行。又厚送盘缠并礼物,十分隆重。宋亲母感激不尽。贺知府又治酒辞别裴夫人与裴松,大家盘桓了数日,贺知府方才雇了轿马扛杠人夫。长行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奸人生衅,才子惊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弄奸人造二诗妄传消息
词云:
谗谮不能飞到耳,
无端嫁祸于诗。
含讥带诮笑还嗤。
于心虽不信,
到眼也惊疑。
揣理度情多舛错,
怒时便不深思。
此中惟有慧心知。
纵然参不破,
亦不受人欺。
——《临江仙》
话说贺知府辞别了裴夫人与裴松,就同夫人合家起身,送宋舅母与内侄女还山东,就借此还乡。一路无辞。不日到了武城,先着宋勤报知宋古玉。朱古玉大喜,忙叫宋采带领家人轿子,迎接母亲妹子来家。此时贺夫人并合家大小,已回自己的旧家去了。惟贺知府不放心,定要亲送舅母与内侄女到家,就与宋古玉父子贺喜,因说道:“一来为送舅母,二来就借此还乡。”宋古玉听了,不胜感激,再三称谢。要留他吃酒,他因初归,记挂着家里,就忙忙的去了。
贺知府去后,宋古玉与妻子儿女,方才坐在一处,细说别后自家中举儿子进学之事。皮氏也将女婿进学之事,说了一遍。大家欢喜不尽。宋古玉因又叹息说道:“那年若不是妳有主意,卖了房子,去依傍姑夫,则儿子焉能获此美妻,女儿焉能招此佳婿。”
皮氏道:“当时算计卖房子,也是出于无奈,谁知却有今日。总是否极泰来,所以如此。”
皮氏又问皮象怎么样了,宋古玉道:“闻说还监在狱中。”大家又叹息了一回,方才歇息。
到了次早,宋古玉起来,就领着宋采,出城去拜谢贺姐夫并姐姐。拜谢过,贺知府就问他进京会试之期。朱古玉答道:“家眷初回,新屋里诸事未备,还要设处房价找他,只好且度过残年,新正进京罢了。”
贺知府道:“新正进京也不为迟。”遂留他坐下。自此,时常往来。正是:
一个儒甘陋巷贫,
灾灾祸祸几翻屯。
如今忽作大家事,
始信诗书不负人。
过不多日,贺如府忽被裴给事的仇人,因怪他前番回护了裴家,今见他回乡,因又参他一本,说他鄙薄圣朝,养高不出。有旨逮他进京。幸得京中有人,为他调停,吏部行文催他进京补选。贺知府没奈何,只得别了宋古玉,忙忙进京。又托人再三挽回,这仇人却不过情面,因见湖广湖寇窃发,与吏部说明,遂将贺秉正补选了湖广武昌府知府。贺知府受职,不敢停留,连夜出京。因不便回家,只着人迎接家眷。
宋古玉闻知,即率领合家,来送姐姐贺夫人起身上任而去。又过不多日,宋古玉也自收拾进京会试去了。且按下不题。
且说裴松,自从丈人与舅子家去,便独自一个在书房读书。因读得了书中滋味,洋洋得意,倒也不忧寂寞。谁知进学时拜客,不曾检点,拜迟了旧先生常莪草。那常莪草为人原是奸狡的,自从抄重了寿文,受了贺知府之辱,叫胡学师辞了他,要撒泼说闲话。又因贺知府压在前,动不得,只得忍气吞声,收拾行李去了。今打昕得贺知腐已回山东去了,又见裴松前日进学,诸人先拜,独拜他甚迟,他便心中十分怀恨。欲要到宗师处去揭他,又因宗师甚是爱他,自家又考了一个五等被责,料揭他不倒。欲要寻些事故告他,又因他是秀才,又是都给事之子,家私又富,如何告得他过。再细打探,方知他已聘定了宋古玉之女为妻,他妹子又招了宋古玉的儿子为婿,心下一发不服道:“他处馆便有许多好处,我处馆便讨了一场没趣,却怎生气得他过。除非搬些是非,弄掉了他这两头亲事,方出得我这口气。”因再三算计,却无隙可乘,只得暂且放下。
不期捱到次年,忽裴给事有个堂姐,嫁了一个扈秀才。那扈秀才在汝宁犯了些事,住不得,遂挈家搬到北京去住,一住就住了将近二十年。不曾生子,只生得一个女儿,叫做月燕。十余岁上,就许了一个相好的朋友— 金范的儿子金本色为妻。此时金本色才十二岁,聘定后过不得一年,这扈秀才就死了。又过不得一年,这金范也死了。只因金家一时无人,这金本色年纪小,也不知跟人到哪里去了。惟裴给事的堂姐裴氏,领着女儿月燕,在家苦苦守候。
守了六七年,女儿已是十九岁了。忽有人来寻访,说:“金本色已在邻府中了举人,今又到京中了进士,就选了河南汝宁府西平县的知县,着我来访问崽扈奶奶与姑娘,可在此住?若原在此住,金老爷一到任,就要差人来迎请结亲了。“
裴氏听了大喜,因说道:“我母女苦住于此者,正为候金爷之信。今金爷既然高中,恰选了西平县知县,何必又到此来迎请。我原是汝宁人,只消仍搬回汝宁,两下做亲,岂不甚便。”差人听了大喜,竟去回信。
裴氏忙将住房卖了做盘缠,竟搬回汝宁。因汝宁没了旧屋,又因裴夫人是她堂弟之妇,裴松是他堂侄,遂借住在一处。裴夫人与裘松又念亲情,十分厚待。凡所行之事,竟认做一家,不分彼此。
过不多日,两下通了信,金知县来娶亲,俱是裴松做主管待。一边是知县亲迎,一边是给事出嫁,在城卿官,俱来赞襄,十分热闹。故合城人皆传说金知妻娶了裴给事家女,竟没人晓得是堂姐的女儿这些缘故。
常莪草看见了,满心欢喜,因寻着白孝立,先将恼他的事与他说了,又将近日之事,也与他说知,要求他设个妙计,去破两家之亲。白孝立因细细想了半晌,方说道:“此现现不得身,报不得信。一现身报信,将事说真了,实了,使他动了气,着人到裴家来说长道短,便要露出马脚来。依我算计,只消做一首讥诮qiao他的诗句,央人带去,贴在他门上,虚虚打觑他,使他又气又恼,又不好上门争论,只暗暗绝了念头方妙。”
常莪草听了,大喜道:“这个算计,炒不可言。但这首诗,必求长兄代力一作。小弟决不忘报。”遂邀了白孝立,同到一个酒馆中去吃酒,白孝立吃得鼻子热,遂替他做了七言八句道:
贫寒下士莫攀高,
攀得高来福怎消?
白面纵佳终不济,
红丝虽咏亦徒劳。
花封亲迎威仪盛,
给事辅装气象豪。
寄语书生休妄想,
糟糠只合访蓬茅。
常莪草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拍掌大喜道:“扫得他妙,辞得他又妙。只怕他也没嘴脸又来访问了。”
白孝立道:“若要拿稳他不来,待我再替你做两句去回绝他。”因又写了七言四句道:
当时虽说许姻缘,
无聘无财实枉然。
有志只宜别努力,
再来不值半文钱。
常莪草看了,只喜得乱跳道:“做得妙!做得妙!看此二诗,不怕他念头不绝。多谢长兄出力。今日且吃酒,明日还有一芹之敬。”白孝立也自欢喜。二人吃得烂醉,方才别了。
常莪草回到家中,因又想道:“这几句诗词若托人带去,贴在他门上,只可触那边之怒,断绝那边之想,然而这边不知也。倘这边差人去问候,对会明白,则前功尽弃矣!”又想道:“既要做冤家,便惜不得银钱,辞不得劳苦。除非自去走一遭,不但取巧将此二诗弄冷了那边的心肠,且可寻那边些事故来,耸断了这边的念头,使他两恩成了两仇,方才快我之心,遂我之愿。”
算计定了,到次日,遂推说有事,竟悄悄到山东武城县来。访问着了宋古玉家,住在西门大街上,因寻个冷清饭店里住下,乘黑夜将二诗贴在他门上。
这日宋家家人清晨开门,看见门上有一张字纸贴着,忙揭了拿进来与宋采看。宋来看了,竟呆了半晌,暗想道:“我想我丈母裴夫人与舅子裴松,俱是言行不苟之人。怎别不久,就为此薄幸之事?只怕还是谣传。且未可对母亲与妹子说知,恐她们着急。且待我去细访访,这西平知县是谁,果曾在汝宁娶亲也无,便知端的。”遂一径走到县前来,访问河南汝宁府西平知县是谁。县里有相熟的书手,拿出一本新缙绅来,替他查看,方晓得知县叫做金本色,是北直隶顺天府人。
宋采又要查他可曾在汝宁府娶亲,那书手道:“这个如何查得出。”宋采见查不出,只管沉吟。又有一个相熟的书手,指他道:“宋相公,你若要查河南西平县知县的事绩,我指你到一个所在,包管你一查就知。”
宋采忙问:“哪里去查?”
书手道:“通津桥旁,有一舍亲李荷禄。他是个三考出身,旧年选了河南西平四衙。他家时常有人往来。你去问他一县的事,他家定然知道。”
宋采听了大喜,因再三谢了那书手,又一径走到通津桥来,寻到李荷禄门前,正要进去问信,早走出一个老家人,迎着问道:“小相公,有何事到此?我家老爷在任上,不在家中。”
宋采因与他拱一拱手道:“我正要问你老爷任上一件事,不识你老人家可知道。”
那老家人道:“我又不曾到任上去,如何知道?小相公若有事要问,我儿子李福是昨日任上回来的,待我叫他出来,他自然晓得。”
宋采道:“如此更妙。”
那老儿因走入去,叫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家人来,对着宋采道:“小相公要问西平县的什么事?”
宋采道:“要借问你一声,这新任的正堂金老爷,有多大年纪了?”
那家人道:“不多年纪,只好二十二三岁。”
宋采又问道:“闻知他在任上娶了一头亲事,他娶的是哪一家的女儿,不知老哥可知道么?”
哪家人笑道:“小相公,你问得好笑。一个县尊娶亲,合城卿官俱来恭贺,一县人皆知;我家老爷与他同在一县做官,怎么不知。他娶的这位夫人,也不是小人家的,乃是裴吏科的小姐。做亲这一日,这边迎,那边送,好不兴头!”
宋采道:“闻知裴吏科久已死了,却是谁人为主?”
那家人道:“裴老爷虽然死了,裴老爷的儿子叫做裴松,年纪也与小相公差不多,又新进了学。那日嫁娶,凡事俱是他一人支持,好不停当。”
宋采道:“此信可真吗?”
那家人道:“我跟我家老爷去陪娶,皆是亲眼看见的,怎么不真?小相公你特来问信,乡里家,难道哄你不成。”
宋采听见他说得亲亲切切,知事已确,忙辞谢了那家人出来,直气得手脚冰冷了,走也走不动。忙走到家,知此事瞒不住,遂将贴在门上的二诗,先递与母亲并妹子看,随将后面访问之事,也细细与母亲妹子说了一遍。因又说道:“人情世态,虽说从来未定,孩儿再不料才转转眼,就一变至此。真可恼可叹,又可恨也。”
皮氏初然见了,心下也十分不快。今见儿子着急,没奈何,只得假说贤慧话儿,宽慰他道:“我儿,你也不消恼怒。我们初到汝宁去,原为救穷。得裴家请居西席,已属侥幸,谁指望求她女儿做媳妇。后来无端结此婚姻者,皆是贺姑夫之鼓舞也。得幸饱食暖衣,回来与旧日不啻天渊。何况你父亲又中了举人,你今又进了学,回想起来,若非借裴家供给,安心读书,恐亦不能至此。就是她女儿一时爽约,也不必将恩变做深怨于她了。你与父亲,如今身子已现在风云中。若再一腾一跃,何愁一妻子,只管恼怒做什。”
宋采道:“裴家好处,孩儿怎敢昧心抹杀?就是除去此女,孩儿亦未必终身无妻。所可恨者,红丝一咏,直系人魂梦,今一旦断绝,未免怅然耳。”
宋萝在旁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哥哥,且不消着急,这件事据妹子看来,还有几分可疑。”
宋采道:“西平知县与裴给事裴松,又已有了。裴家又没有两个女儿。嫁娶之事,已有人看见了,更有何可疑?”
宋萝道:“哥哥论事见人,皆有姓有名,已为确矣。据妹子论人,我见那裴夫人教成儿女,言笑不苟,事事有条有理,不象个败伦伤化之人。况这段姻缘,不是你我强求,她孟浪许可;乃是贺姑夫怜才惜貌,再三斟酌,咏红丝而成者。这贺姑夫又不是等闲之人,又乃裴给喜托孤寄命之人,凡事倚仗,最所信服者。岂有贺姑夫珍重所为之事,今别来未几,竟一旦弃之如土之理。若说贪他知县富贵,恐裴家黄门眼孔不浅至此。且莫说裴夫人,就是紫仙小姐,我会她几次,观其貌,花香柳媚,及细测其中,却一语一默,安然有主。况红丝之聘,各出锦心,物虽微而义则重。她一个慧心女子,岂有不知,焉肯作飞花随风飞去。此中定有委曲。哥哥不可过信传言,不留心细访。”
宋采道:“妹妹之言,虽亦似乎近理,但传来之信,却实实非虚,叫我如何不信?就是人言有误,这两首诗,却是特特为此而发,难道也有差误?”
宋萝道:“若只论传言,则人还易动疑。若说二诗,其为谗谮妒忌,一发易明了。”
宋采道:“妹子,这是怎么说?”
宋萝道:“此婚姻乃裴宋两家之事。纵有悔赖,惟裴宋惊心,关他人何事?怎劳他旁观之人,直直作诗致诮;又直直央人,从汝宁直寄到山东武城来;恰恰又贴在我家门上?非有谗谮妒忌之情,决不至此。若果出谗谮妒忌之手,则其中情理虚实,尚当细察,不可轻举妄动,受了奸人笼络。”
宋采听了,方默然无语。皮氏因说道:“既有许多传言,我儿也怪不得你着气。若听萝姑细细察论之言,又觉十分有理。若是贺姑夫在家,只消问他一声,他便有分晓,无奈又上任去了。今若听你任口乱发闲话,你又不曾请得父命。倘内有差讹,岂不将从前之好,一旦抹杀,竟做辜恩负义之人。为今之计,莫若且差一个家人,备些礼物,前到汝宁去候一声,探探此事,真与不真,再作道理。”
宋箩听了,忙撺掇道:“母亲所论,最为有理。”
宋采连连摇首道:“使不得!使不得!”
皮氏道:“为何不可?”
宋采道:“孩儿想,贵贱原无一定。受恩虽不可忘,而忍辱也不可自取。裴家与我家结亲,他显宦,我寒儒,贵贱原隔数阶。她攀我则为荣,我攀他则为辱。若是未闻此信,扰她既久,问候之札,我应先施。今既闻此信,是她背盟,已有闻矣。闻其背盟,而犹希冀于弃捐之后以求全,不独不智,其辱莫大焉。若是传闻有误,则其盟原在,又何必汲汲作小人窥伺,以自逞其丑。况贵贱何常,父亲若北闱报捷,成了仕宦之家,纵她负义,我们仍亟亟报恩,便是恩非辱矣。今日尚在未发之际,莫若且忍而待之。”
皮氏与宋萝听了,沉思了半晌。正欲开言,说出什么来,忽一阵青衣人,打进门来。只因这一打,有分教:青袍黄盖,白屋朱门。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贪利汉假一扎耸断婚姻
词云:
肖小一何奸,
平白将无作有传。
美满婚姻都掉破,
何冤?
不过贪他几个钱。
搽料亦徒然,
败耶成耶还在天。
空弄许多风与浪,
平掀。
到底掀翻自己船。
——《南乡子》
话说宋采正与母亲妹子商量婿姻之事,忽一阵青衣人打进门来报捷,贴起报条来。看时,父亲朱石已中了笫三名会魁。合家欢喜无尽,忙忙的用酒食银钱,打发了报人。才打发去报人,早又是县尊来贺喜。急应酬了县尊去后,又早是亲戚朋友来贺喜。终日忙忙碌碌,竟将裴家之事搁起。
却说常莪草自贴了二诗在宋家门上,再来看时,见揭了进去,知道他的圈套已套在宋采头上。又喜宋采认他不得,便只在左右,忽远忽近,只立在宋家门前打探。但看见宋采出便睹暗跟随,先跟到县前,还打听得不明不白。后跟到通津桥李家,闻知李家有人在西平县做四衙,便明知为此而来访问,以为中计,满心欢喜。因又想道:“这边的念头,这两首诗打动他,倒也隐隐的有个绝意了。只是那边的念头,不动不变,如何得能在中间生衅,除非也造这一段狂妄轻薄之言,去触怒她,使她动心方妙。”因存了一念,便一早一晚,只在宋加门前打探。
过不一日,忽打探得宋古玉中了进士。又过不多日,打探宋古玉殿在二甲第一,竟选了翰林庶吉士,心下甚不快,却无可奈何。因暗想道:“他中迸士,我虽阻他不得,他家女儿的婚姻,我却能借此进士,造一段狂妄轻薄之言,去掉吊他的,聊以泄我不平之气。但迟延不得了。若迟延了,裴家闻知他中了进士之信,差人来贺喜,便要露出马脚来。”心下着急,便连夜奔回汝宁,因又寻着白孝立,送了他些山人事,复与他商量,求他用一妙计。
白孝立道:“他既中了进士,选入翰林,要行事便容易了。只消假他一封书,寄与本府府尊,托他去回绝了裴家两头亲事,便一场事完了。”
常莪草道:“倘或字迹不对,看出假来,干系不小。”
白孝立道:“这但放心。他一个新进士,初入翰林。字迹并图书尚无一在外,从何去辨。祝所托之事,又乃儿女婚姻,此间实事,并无关碍,自然不疑是假。府尊不疑,传知裴松母子,便自然要深信。裴松母子若深信,便自然要怨恨丛生,与之断绝。他们两家断绝,吾兄之心可谓遂矣。只是何以谢我?”
常莪草听了,大喜道:“吾兄既为小弟出此妙算,酬谢断不敢轻,回去即当奉上。但事不可缓。”就立逼他代写了朱石的一封假书。书上写道:
眷侍弟宋石顿首拜
恭候
台禧
有副函
台台斗山望重,久肃遥瞻,光霁高风,远睽亲沐。然文章声气,谅有同心。内外臣僚,料无殊视。才入仕,奉公不久,公尚有待,何敢强言;乍释褐,去私未远,私正宜祛。是以特告:弟向食贫,曾借绛帐,栖于贵治之裴黄门宅上。虽蒙优礼,后已教成其子采芹泮水,报之无愧矣。曾于醉后戏谑,议及儿女婚姻。此皆一时附合之言,原不足据,祝聘定未行,又何所凭。彼此今既云散,前言应付水流。但恐小弟侥幸,彼不知弟已忘情,尚疑畏而有待。若不示知,是误之也。是以持此,上恳台台,命之别求月老,使红丝不致终无着落,则彼此幸甚!
白孝立写完,付与常莪草看了,欢喜不过,忙寻个惯写官书的写了。又央一个走报的,同着京报,打到府里来。
府尊见了,已知宋石是新新选翰林,又见书中无什关系,自然认真。忙叫人请了裴松来,将书付与他看。裴松看了一遍,直气得浑身乱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府尊见他如此,因说道:“裴生员何必如此,他既忘情,你家门楣也不小,就别嫁别娶,也未为不可。”说罢,就叫堂吏收了书去。
裴松欲要告诉前情,又想告诉也无益,遂一言不发,只谢了府尊,走回家来,对着母亲并妹子,只是咨嗟叹气道:“天下之事,再料不定。天下之人,再看不出。”
裴夫人忙问道:“府尊请你去,有什话说,却这等懊恼?莫非晓得你丈人中了进士,叫你差人备礼去贺他?”裴松道:“若是叫孩儿去贺丈人,倒是顺事了,孩儿为何懊恼?”
裴夫人道:“却是为何?”
裴松道:“转是宋先生有书与府尊,说他如今新选入翰林,声价贵重。我家向日所议二婚,乃是醉后戏言,
并无聘定,不足为信。恐我执守,欲托府尊来回绝。人心一变至此,母亲妹妹,妳道可好笑吗?”
裴夫人听了,不觉大怒道:“这宋先生在我家做西宾,我们也待他不簿。一家大小,还都道他一个君子人。谁知转眼无情,直至如此。就是这两段婚姻,皆是贺知府为他贪我门楣的一团好意,也不是我家晓得你寒儒今日新入翰林,先来攀你。就是你今日入了翰林,也压我吏科不倒,为何便悻悖然写信与知府,叫他来辞婚。他前日一中了进士,我还打算叫人备礼去贺他。倒是不曾去,若去了岂不讨他个没趣。”
因叫裴松到面前,吩咐道:“我儿,世事人情,大都如此。你须能力功名,为父母争气。”
裴松道:“母亲吩咐,敢不尽心。”
母子二人,只数说宋先生无情。紫仙小姐在旁,口也不开。裴夫人因问道:“我儿,妳听了这些话,难道不气,为何不做一声?”
紫仙道:“不是孩儿不做声。孩儿但想此事,尚有许多不确。”
裴松道:“妹妹这想就差了。若是别人传信,还有可疑。府尊一个黄堂太守,若不是宋古玉真真寄书于他,谁敢有假?就假,或是说情,或是求贿,也不犯着假到我家婚姻之事,有什么不确?’
紫仙道:“这寄书之事,可假可真,一时难辨。只想这宋先生,若果是以当时酒后戏言,误许婚姻,今日才中了进士,才选入翰林,恐怕我家虚望,忙忙急急,就写书托府尊回复我家,这便是一个有信有行的君子人了。若果系一个有信行的君子人,则当日贺知府这番内外分咏红丝之举,又将红丝之咏交换收执,岂不比聘定更加一信,哪有个竟认为戏言之理。若说这宋先生是个无品行之人,既得进步,便自去干他那狂妄之事,就是你执前议去寻他,他只认定做无聘定戏言不理,你也没奈他何,哪里就匆匆来辨是真是戏?若肯来辞,则良心未丧,定不负心。母亲、哥哥还须细察。”
裴松道:“府尊叫我去公堂上,当面吩咐,难道是假?府尊若不是宋先生寄书与他,他哪里得知我家婚姻之事,叫我去吩咐,难道也是假。事既不假,叫我怎生去细察?”
裴天人道:“此时虽没处去察,你妹子这一论,却也论得有理。况你兄妹年纪尚小,还不到急求嫁娶之时。若此时闻信,便妄发言语,倘事有未确,岂非衅自我开。若此时急去周旋,倘不敦旧好,定然取辱。莫若且将此事丢开,只上心去读书,以图继父亲的书香。若是此事内有差讹,则婚姻自在。若是他果负盟,你能上进,再婚未晚。”
裴松道:“母亲之论,甚是有理,只合如此。”自此之后,便不思量备礼差人去贺喜了,不题。正是:
人间最毒是阴谋,
专在中间弄虚头。
怂恿这头愁不了,
那头挑拨恨无休。
常莪草打听得府尊叫了裴松去吩咐一番,知为此书之故。又打听得裴家竟不差人去贺喜,两边婚姻隐隐有个断意,满心欢喜,且按下不题。
却说宋采因父亲中了进士,又选入翰林,接接连连的贺客填门,只忙了数月,方才稍定。闲中细细检点,凡系亲友,远远近近,无不尽来贺喜,独有汝宁裴给事家,莫说礼物,连问候的帖子也没一个。心下一发认真是她女儿嫁了西平知县,哪有嘴脸复来贺喜。遂暗暗与母亲商量,要将妹子另许别人。皮氏不敢做主,因也暗暗与萝姑商量。萝姑听说,不觉变了颜色道:“母亲此言大差。婚姻之礼,各有配偶。花自花,鸟自鸟,不是牵连得的。红丝之咏,虽同出一时,男女之配,虽同在一家,然哥哥是哥哥之连理,孩儿是孩儿之鸳鸯,岂可因连理蒙冤,而鸳鸯拆散,断乎不可,要望母亲做主。”
皮氏道:“这也是一时偶然之言。我儿既不喜,便不须提起了。”也就暗暗的回了宋采。
宋采见母亲回了,虽不敢复言,却暗暗自算道:“若论婚姻,两家俱是同结的。我家女儿既守定嫁他,她家的女儿也就该守定嫁我。她家女儿既贪一时富贵,嫁了别人,难道我家女儿便没人要,定要呆呆的苦守着嫁他,实实不服。这一口闷气,如何得平。今母亲听了妹子之言,耸她不动,莫若借定省之名,进京去与父亲商量一番。”
主意定了,遂对母亲说道:“父亲初入翰苑,素有才名,著作应多,还家尚不知在何日。此时贺客已稀,孩儿在家无事,欲进京定省一番,少申子职。不知母亲以为可否。”
皮氏道:“你父亲中后,还不曾看见自家骨肉。你去定省一番,免他记念也好。但家中无人,若无什事,须早早归来读书要紧,不可久为荒废。”
宋采领了母亲之命,便忙忙打点,带了两个家人,竟进京来。不十数日,到了京师,访着寓所,就来拜见。宋古玉见儿子到了,甚是喜欢。先问过母女平安之事,就问他学问荒勤。问完了正事,父子闲坐,宋采方将贺客送的礼物帐簿,呈与父亲观看。
宋古玉看了半晌,见亲戚朋友,虽礼物轻重不同,却无一人不到,独有河南汝宁新结亲的裴给事家,竟无名字在上面。因暗想:“她未结亲时,她在我面上,用了许备情面。今既结了两重儿女亲家,我又遭际了这一步,虽说是道路隔远,也没个不来贺喜之理。”
因问儿子道:“裴亲母家,为何竟不写在上面?”
宋采因说道:“这件异常之事,说来真令人气杀,又令人恨杀。”
宋古玉听了,吃惊道:“婚姻有什异常?”
宋采因将有人帖诗在门上,报告西平县知县娶了裴给事女儿之事,及访问四衙曾亲陪娶并合城皆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宋古玉听了,微笑道:“哪有此理.我必不信!”
宋采道:“孩儿初也不信。直至今父亲大捷,竟不遣一人来贺,岂儿女亲家之理。自然是女儿别嫁,羞惭不敢见面。”
宋古玉听了,沉吟半晌,又说道:“天下事冤屈甚多,我儿不可泥于耳目之见。当时我被强盗扳害,只恨强盗,谁知是你娘舅暗暗作恶。今此婚姻,忽然有变,就事论事,自然是裴夫人与裴青史贪知县之荣而变心。然我看裴夫人行事有方,出言不苟;裴青史循规跽矩,不行非礼,皆非趋势背盟之人。况西平一知县,也只有限。你虽说合郡皆知,我只疑中还有他故。这两家婚姻,原是贺姑夫为媒,一力撮合而成。须得他一探问,方知委曲。无奈又远任湖广,往来作书,又甚是不便。我若论昔日师生,写一书去责问他,未为不可。但又恐未确,一旦堕入奸计,岂不贻于将来。莫若写一书寄与汝宁太守,烦他将裴家嫁西平之事,细细察明,回复于我,便知详细了。”
宋采听了,大喜道:“若是父亲自写书与汝宁太守,更简便。须速速写去,托他为妙。”宋古玉答应了。过不得几日,果写了一封书,叫报上打去。宋采见报上打了书去,在父亲任上无事,遂辞了还家去,候信不题。正是:
慢说忘情情不忘,
三回四转费思量。
不然节义兼入品,
哪个知他短与长。
却说常莪草央白孝立做了两首诗,挑动了宋采之气,怀恨裴家,不通言问;又央白孝立写了一封书与汝宁知府,回绝了裴家之婚,使裴家母子仇怨宋家不已,并无一人往来。奸计得矣,十分快心。所许白孝立之物,谢礼,便今日捱明日,前月改后月,拖欠了竟不舍得与他。
白孝立催讨了许多时,见不出手,因怀恨道:“他在急头上,要我替他做诗写书,便满口沙糖,哄得甜甜蜜蜜。今日事已遂心,便过了庙儿不下雨,竟将我丢开不理。所许之物,讨到如今,竟成画饼,叫我怎生气得他过。我想明年又该乡试,我在汝宁,料想没分,何不悄悄进京去,将此信知知宋翰林,使他来与常狗作对,以泄我之气。等常狗事败,再来求我,方知悔已迟矣。我若借此奉承得宋翰林欢軎,寻个机会,加纳了监生,便年年有科举,妙不可言矣。”算计定了,遂暗暗打点入京,不题。正是:
只思驱虎去伤人,
不思回头咬自身;
到得自身全咬破,
恶人方悔误相亲。
都说汝宁知府一日阅报,忽见了宋古玉之书。细看书中之意,却是托他打听裴给事家嫁女与西平知县之事,忽想起前事来道:“我还记得他已曾有过一封书来,托我辞绝裴家婚姻。我已唤了裴生,当面吩咐了。为何今日又有书来,叫我去查金知县聘娶裴家女儿之事。出乎反乎,叫我为官的怎好唤他来又改口说起。朝三暮四,成何体统。莫若寻出原书缴还他,看他再有何说?”因叫吏员在旧牍中,查出原书来。又写了一封回书,并一道回文,仍打在报中,叫书房中人寄了送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雪消山现,水落石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小人弄小人多反复争竟遭凶
词云:
休嗟莫哭,
从来世事多反复。
浮荣既是人之欲,
骨瘦筋稀,
安得还连肉!
东边不佳黄金屋,
西边便想千钟粟,
谁还顾得羞和辱。
便死于贪,
也不能知足。
——《醉落魄》
话说宋古豆在瀚林院中做官,因他素有才名,凡有朝廷鸿篇大章,大学士皆派他著作,故一连在院中住了数月。急急归寓,亦已度岁。岁中贺节,又忙了数日。汝宁府回文,只到春半,方才得看。忽见了那封假书,不胜大怒道:“我为此婚姻许久无消无息,心下不快。前日孩儿在此,逐怪她不来赞喜,我就疑她不来贺喜,其中定有缘故,谁知却是奸人于中假写我书,去回绝了裴家,故裴家改嫁西平知县耳。什么奸人,这等可恶。”
因又写书一封,寄与汝宁知府,烦他严查假书之人,重重究处。又欲写一信寄回家,通知儿子,忽又想道: “目今乡试之年,且让他安心读书。且莫要通知他,又使他胡思乱想。”遂隐忍了不题。
却说汝宁知府过些时,又得了宋古玉的文书,方知前面那封书是假的。再查究送报之人,因事已久,报人又未曾注得姓名,哪里还有踪影?只得搁起。
却说裴松得了宋古玉绝婚之信,便不胜恼怒,发愤读书,竟闭户连客也不见。裴夫人与紫仙小姐见他刻苦读书,心中甚是欢喜,便将婚姻之事,绝不在他面前提起,恐怕乱了他读书之心。如此数月,早有宗师来汝宁考科举。不日考过,等到发案时,却喜名列第一等。有了科举,他读书一发有兴。读到临场,只觉笔下风云滚滚,胸中锦绣重重。倏忽之间,完了三场,甚是得意。候到放榜,高高中了第十五名。
裴夫人与紫仙小蛆,欢喜无尽。候裴松谢座师,谢房师,谢宗师,并谒见上台,忙乱定了,裴夫人方对他说道:“你父亲做宫,已做到吏科都给事中,也不为不大。 当日在朝时,谁不钦敬。后来谢事归家,又不幸积忧而死,门庭渐渐冷落,竟被人看作等闲。就是前年宋家这两头亲事,若论门楣,他书生,我官宦,还是孰轻孰重,谁知他一旦侥幸,进入翰林,硬自夸贵重,竟来辞婚。当此之际,他热我冷,与他争执不来,只得坚心含忍。今幸我儿有志,挣进了这一步,与父母争气,真可谓家门有幸矣。若能再进得一步,便冷若复热,则父亲虽死不死矣。虽不敢以此加人,而一攀小人之于绝矣。”
裴松道:“母亲之言,字字中孩儿之隐。孩儿恨不能立致凤池,以洗从前之辱。但恐福薄缘悭,不能遂意。”
此时裴松才十七岁,一个少年举人,谁不爱慕。来求亲的,不是东家,就是西家。裴夫人恐怕挫他之志,俱一概辞去。裴松身中后,人事烦杂,便与母亲商量了,要早早进京去静养。裴夫人深以为有理,遂捡个得力家人,收拾盘缠,跟随他去。
此时西平知县金森色,自娶亲之后,便与他认作郎舅,时时王来。今见他中了举人,一发加厚。今闻他要早早进京,治酒亲自来与他送行。饮酒中间,说起京中的寓处,金本色道:“我家旧宅,今已赎回,空锁在那里。尊舅要住,却甚便当”
裴松道:“余事不敢相求。若有尊居空在那里,只得要拜求借住了。”金本色叫家人写了地方,并看房家人的名字,交与裴松跟进京去的家人收了。正是:
杯中弓弄影,
口里酒吞蛇。
出入分明见,
谁知原是差。
裴松打点停当,择了吉日,拜别了母亲与妹子,长行入京。临行之际,裴夫人又再三吩咐道:“宋古玉虽然无情,却是你受业之师。就是今日遭际,也亏他当时指点。不可因他无情,便泠冷落落,失了师生之札。”
裴松道:“母亲但请放心。这个孩儿自然不敢。莫说宋先生关乎名分,就是宋玉风,闻他也中了山东第十五名举人,自是孩儿的良友,也不敢轻薄于他。倘在京中有相见时,孩儿愈加谦谨,他必自然没趣。”
裴夫人道:“你若能如此,则我心安然矣。”说罢,裴松方才别去。正是: 1
母贤戒子言堪听,
子孝安亲意自深。
莫认此中强凑合,
两心原是一般心。
却说裘松辞了母亲与妹子,不日到京,果寻到金知县的空房子里住下。只因潜心读书,便躲着,一家也不见。只等到过了年,会试之期将近,方才投了文书,出门走走,看些风景。倏忽之间,三场过了,方才暗暗叫人访问宋古玉的寓处。
原来朱古玉在翰林院,已经三年,原该分房。只因儿子宋采也中了山东会试,恐怕碍他会试,故先告病,辞了分房。只等会试三场毕了,他方又上衙门。前边裴家女儿嫁了金知县之事,虽有人传说,他心下还有几分疑惑。今又听得裴松也中了河南第十五名举人,与儿手名数一般,暗以为奇,遂差长班去访门裴松,可曾采京会试?若是来京,却住在哪里?长班访了,来回复道:“裴相公已到京会试过三场。现住在西平金知县屋里,伺候揭晓。”
宋古玉听了,暗暗吃惊道:“这等看起来,裴家许嫁宋采的女儿,改嫁金知县无疑矣。怪道他进京来会试,竟不来见我一面,自是无颜了。”又想道:“她女儿既不念红丝之聘,改嫁别人,她儿子倘或中了进士,又怎好执红丝之聘,来娶我女?他不来娶,我怎好强嫁?这段姻缘,多分要成虚帐|婚姻不成,我儿亦何患无妻,倒也罢了。只是贺姐夫咏红丝一番美意,今欲背盟,应罪归于首衅。她嫁西平是她之罪,但不知什人假我之书,托汝宁绝婚。我若不当面辩明,使他执此为辞,则负盟之罪,两下平分矣。况我在他家时,正在穷困,蒙她周给甚丰。修仪甚厚,原该感激。今一借此绝之,殊非君子之事。放榜之后,中与不中,还该请他一会。一可叙故旧之情,二可辨假书之事。亦可见我女儿尚守前盟,未曾轻有改移,使她抱西平之愧,便胜如诘责矣。”计算计定了,便细细与儿子说知,叫他留心打点。
过不多数日,天门放榜。不料裴松中了笫十七名,怡恰宋采就中在第十八名上。两人入朝谢恩,谒见座师房师,俱是并马并列,时刻相见。旧时又是同馆读书,相好兄弟,又此时得意之时,怎放得冷脸来做不相识认。只得欢然说些客套,彼此交拜。
不料廷试殿甲,宋采殿在二甲第十七名,裴松殿在第十八名上,一时俱同选入翰林院庶吉士。彼虬惊以为奇。若论两个小进士,年又同青,貌又同美,才又同高,中的名教又上下,本该加厚亲热,只因各人胸中怀着往事,纵是亲热,未免还带三分疏冷。宋古玉欲请他来说明往事,又恐削了他面皮,故往往忍住,正是:
心惑未辨明,
话是说不出。
可怜君子情,
堕在奸人术。
裴松与宋采同在翰林做官,只糊糊涂涂的往来,且按下不题。
却说贺秉正补了武昌知府,到湖广去做官。不期到任之后,正值湖寇大发,残破了许多属县,竟拥兵围困省城。前面署印之官,竟弃印逃去。亏得贺知府到任,忙申文书与各上司,请四境的参、游、总兵会剿。又自在城中,选练了三千民兵,亲自上城守护。审察得贼兵西边稀少,候至半夜,亲率民兵从西门杀出。贼兵一时无备,直杀得贼兵七零八落,便退入城中。及贼兵调得东边到西边来攻,他又或早或晚,率民兵从东门杀出,直杀得贼兵胆战心惊。故此贼兵虽说围城,毫无所利。过不多日,外面调的四路兵到了,他又驱民兵从内杀出。一时内外夹攻,遂将贼兵杀个干净。地方平定,成了大劝。巡抚、巡按,尽皆上疏,奏称他有大功。故廷臣会议,竟将他内转了尚宝寺少卿。
旨意下了,贺秉正不歌停留,便离任到京,入朝谢恩到任。此时已知裴松与宋采,俱中了进士,俱进入了翰林。以为托孤之事,可以无负;而两家婚姻成全,得各各遂意,甚是快心。见他们都来拜贺过,公事一暇,就先来答拜宋古玉与宋采。
三人相见了,欢喜不胜。宋古玉先问了他许多剿贼之事。贺少卿答完了,就问他婚姻之事:“男女俱已长成,才入仕途,一时归去不便。除菲两家俱迎接进京,方好会合红丝,成一段佳话。”
宋古玉听了,不觉蹙起双眉,惨然说道:“老姊丈一段盛心,真是千古。谁知人心各别,功名易致,道义难全,有辜老姊丈成全之美。”
贺少卿听了,吃惊道:“我定的这红丝二婚,别来又有什变头?”
宋古玉道: “小儿现只身于此,小女尚静守闺中。小弟蒙老姊丈高情,怎敢复生变头。只是裴亲母处,不知被什人撺哄,一时把捉不定,又贪了眼前的富贵,竟不念红丝之好,将小姐改弦易辙矣。”
贺少卿听了,只是摇头道:“哪有此理:只怕还是尊舅打听得不确。”
宋古玉道:“怎么不确,嫁的是西平知县已有人了。嫁是某年某月,已有时了。轰轰嫁娶,合县皆知,怎么不确?”
贺少卿只是不信,因又问道:“此事是谁传与尊舅的?”
宋古玉道:“现有二诗帖在舍下门上,大肆讥讽,故小儿气不过,特特揭来我看。”一面说,一面就叫人取出,送与贺少卿。
贺少卿看了说道:“细看此二诗,虽不无挑衅之心,然必衅有可挑,方才挑得。”因将二诗袖了道它:“尊舅且莫着急.裴青史连来拜了数次,小弟如今也要去答拜。待我见了他,问个明白,再来商议。”说罢,起身别去,竟到裴松寓所来。
裴松接了进去,设椅于上,拜谢他留居汝宁抚弧之事。拜谢完坐下,贺少卿因问道:“贤侄想是今年十八岁了。”
裴松道:“小侄正是十八。”
贺少卿道:“贤侄既是十八,记得令妹较贤侄只小一岁,也是十七了。于归之期,恰正及时,红丝盟约,也可践了。”
裴松听见贺少卿说及红丝,困深深打一躬道:“红丝联咏,乃老年伯一片千古的盛心,举家感激不尽。不期老年伯别后,贫贱所咏之红丝,早为富贵抛弃,过而不问矣。正要禀明老年伯,另作一处,不意老年伯还殷殷念及。一段抚育之情,过于天地矣。”说罢,面色惨然,几欲坠泪。
贺少卿道:“红丝之咏,是结两姓之好,料必守盟。贤侄为何如此咨噻,莫非宋舍亲有些不合吗?”
裴松又深深打一恭道:“小侄两番侥幸,皆赖宋恩师造就,怎敢背言师过。但红丝之咏,付之云散水流,实宋恩师寄书汝宁公祖,托其示知小侄,不须属望。故小侄屡至师门,皆退缩而不敢前。非忘大恩也,恐触其怒也。”
贺少卿听了,沉吟道:“宋业师既有此言,寞非你因宋业师之言,竟将今姝改适吗?”
裴松道:“小侄怎敢?红丝之咏,乃老年伯之命。纵宋恩师不欲践盟,亦须禀明老年伯,再请新命,怎敢轻举妄动,有伤风化。”
贺少卿道:“既如此说,且请问令妹,而今安在,所作何事?”
裴松道:“现在闺中,日抱红丝之咏而同寝食,并无别事。”
贺少卿道:“前有人传说,西平金知县与你家结亲,有此事吗?”
裴松道:“实有此事。”
贺少卿道:“既有此事,我闻得令先尊只生得贤侄与令妹一子一女,送嫁金知县的,却又是何人?“
裴松道:“此乃家堂姑母扈家所生的表姐。一向同堂姑母流落在外,小时就许了金父母,今因金父母成了名,又选在西平,故归来嫁娶。堂姑母因离乡久,没有故居,故借小侄家与他结亲,实非小侄家事。”
贺少卿听了,大笑道:“原来有这些委曲,却非令妹之事。故以讹传讹夕弄出许多是非。我就说年嫂与年侄,皆有品望之人,怎肯为此苟且之事。”因在袖申取出贴到宋门的二诗,递与裴松看。
裴松看了口大惊道:“原来宋恩师许多芥蒂,俱因看了二诗也。作此二诗者,只不知何人,真可痛恨。万望老年伯见宋恩师,替小侄辩明。”
贺少卿道:“这个自然。”遂别了裴松,也不回寓,又复来见朱古玉。
宋古玉迎他进厅,早看见厅上有一客走将下来,请他拜见。
贺少卿忙问宋古玉道:“此位何人?”
宋古玉答道:“此兄白孝立,汝宁人,原是老姊丈公门桃李。方梦垂顾,尚未蒙赐教。”
贺少卿听见是汝宁秀才,就站在上面相见了,一同坐下。
贺少卿就问道:“白兄到此公干?”
白孝立因答道:“门生一因汝宁科考繁难,意欲纳入监中,便于应试。二因一时愚蠢,听了不肖友人之诱,妄有所作,得罪了宋大宗师,故特来自首,欲求赦佑。”
贺少卿道:“既肯自首,任有何罪,也可相忘。且请问何事?”
白孝立道:“敝地裴给事家一馆,原系敝友常莪草所处。因又清了宋大宗师,便将他逐出。他不惭自无才学,转怨宋大宗师夺他之馆,不胜怀恨。后又见宋大宗师令郎聘了裴给事之小姐,令爱又许了裴给事之令郎,一发触起他妒忌之心。故自宋大宗师还家之后,遂将西平金父母借裴家迎娶之事,竟脱卸在裴家身上,哄诱门生,代做了两首讥消之诗,实贴在宋大宗师门上。要宋大宗师看见触怒,便可断绝婚姻。”
宋古玉听了,大怒道:“原来此二诗之作,出于常贼之奸谋。据兄这等说起来,则金知县所娶,不是裴女了,却教我父子错认至今,殊可痛根!”
贺少卿道:“西平嫁娶之误,我也是今日方才对明。但不知起祸之人,却是常蓼。奸人不测,直至如此!”
白孝立道:“不独此也。还骗门生,又假写了宋大宗师一封书,在报中打与汝宁府尊,叫他辞绝了裴家婚姻。门生一时懵懂,误被他骗了。今细细想来,破败两家之情义不少。故特来请罪,望宋大宗师略宽恕一二。”
宋古玉听了,愈加恼怒道:“原来与汝宁知府的这封假书,也是常贼所为,必须重处他一番,方可泄恨。”
贺少卿:“小弟去而复来者,正为裴青史告诉,不敢亲近,皆为古玉尊舅有书辞绝耳。小弟不信,故来请教。谁知是常蓼这厮在其中播弄,真可恨也。”
宋古玉道:“这段奸诡,若非白兄说破,小弟终身坐于不知,受害不浅。在前助虐,实实是罪。今既首明,罪可相忘,又当功论,容当报德。”
白孝立见说,再三拜谢而去。朱古玉方请贺少卿入内去坐,细细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夔鹭同堂,鸳鸯逐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君子成君子无惭愧终归于吉
词云:
莫讶花开不并头,
色香相藉自成俦。
笑他风雨苦吹求,
经一遍,
奉意转绸缪。
有美遍河洲,
红丝交咏处,
更风流。
关关原不异雎鸟,
传达上,
圣主也回眸。
——《小重山》
话说宋古玉留贺少卿入内,备酒与他细谈道:“小弟蒙姊丈高情,荐到裴夫人处处馆,教她令郎。管待之丰,不可言说。后又蒙姊丈议及儿女之婚,裴夫人满口应承,并无片言推拒。在当时,彼在宦室,我是寒儒。明知异乡,竟成骨肉,原未尝小看愚父子。愚父子感激图报之恩,又何曾不日系于心。何期别后,遭此奸人,竟借金知县之事,作此二诗,以触我之怒。又于我侥幸之后,假我一书,以致她之恨。遂令裴宋两好,竟成两仇。奸人之恶,真不胜诛。若不极力重惩,无以谢罪。”
贺少卿道:“尊舅在馆,受裴夫人殷勤情礼,而别老高发,一旦生疏,未免歉然。裴青史蒙师教训,方得成名。及至成名,而报恩之礼,竟未举行,实亦有罪。然而可解可恕者,均堕奸人术中耳。今喜小礼虽缺,而大盟未渝,须速图和谐。而从前舛错,俱可一笑而忘。至于奸人常蓼,只消致书于刘学道,令其昔自作今自受斯已耳。”
朱古玉道:“姊丈之言,甚是有理。所云婚姻速图和谐,固不宜迟,但他二人若未选衙门,便可任意遣还。今又选入翰林,私归不得,除非告假。至于奸人,致书学宪惩治,亦是正理。但恐常蓼这厮夕善于营求,或致漏网。”
贺少卿道:“网疏方漏。尊舅父子各写一封,小弟也写一封,我去叫裴青史也写一封。四书并致,则网密矣。他纵善钻谋,恐亦难漏去。青史与玉风,新入翰苑,不久告假,固难启齿;但喜他二人皆系青年,告假归娶,或亦人之常情,不疑其托故。”
宋古玉听了,大喜道:“姊丈高论,允合入情。明日就如此行。”二人说得快畅,痛饮了半晌,方才别去。正是:
算定无能脱,
拿牢没处逃。
谁知姻一道,
转是火烧毛。
到了此日,朱古玉复见贺少卿,果写了四封书并—首状,叫人去投与刘学道,托他拿常蓼治罪。书尚未出门,做事不密,不期早被白孝立都打听在肚里,因暗想道:“我此来出首,虽说恼常呆谢我不遂心,实指望奉承得宋家父子快活,有些大大的想头。谁知他得了我的底脚,竟自写书与刘学道,去报仇雪恨,将我置之度外,不瞅不睬。殊觉此来,毫无滋味。我想善于取利者,不得于此,便当得之于彼。为今之计,莫若速速赶了回去,转将此信报与常蓼,再指他一条生路,不怕不重重谢我。”算计定了,遂不来辞谢宋古玉,竟悄悄连夜赶回来,见常莪草道:“兄的祸事到了,怎还安然高坐于此?”
常莪草听了,嘻嘻而笑道:“兄莫要来哄我、吓我!我常莪草不欺兄说,平生不做亏心事,有什祸事到我身上?乞兄见教。”
白孝立听见他说话硬挣,便立起身来说道:“兄既不信,辜负我的来意,更有何说,只怕祸到临头,想我就迟了。”说罢,竟往外走。
带莪草看见气色有些古怪,连忙赶上前扯住道:“长兄有话好讲,怎么这等性急?”
白孝立虽被他扯进来坐下,却气勃勃只不开口。常莪草道:“兄不消气得,是小弟得罪了。且请问,小弟有何祸到?”
白孝立道:“我若不说,兄只道我哄你吓你,只得说了。你不信,却与我无干。向日你央我代做的两首诗,一封书,如今出首发作了。”
常莪草听了,着惊道:“这件事,是兄与小弟两人暗暗做的,此外并无一人知道。若要出首,除非是兄,再有何人?”
白孝立道:“你莫要说痴话。小弟既出首你,怎肯又来通知救你?”
常莪草道:“既不是兄,却是何人?”
白孝立道:“我哪里知道?”
常莪草道:“兄既不知,却又是哪里得此消息?”
白孝立道:“我有一个相好的至亲,在学道处做书手,说昨日京里有书出来,告你在学道处,是他承行,学道立刻就要出牌来拿你。我这舍亲平素知道我与你相好,他将牌票按下,故托我通信与你。要谢他一百两,他便指你一条生路。不然一拿去就是死,对头凶得紧。我见他说得厉害,没奈何,硬主张许了他一个元宝,他方实对我说了备细。这事果然厉害,兄万万不可吝惜小费,误了性命!”
常莪草听见他说得惊天动地,也就慌了手脚,忙问道:“兄且说这对头是哪个?”
白孝立道:“一个是尚室寺少卿贺秉正,一个是翰林院编修宋石,一个是翰林院庶吉士宋采,一个是翰林院庶吉士裴松。四封书公出一张首状。告你假写官书,以坏朝廷政事;私造谣言,以阻宦室婚姻,大辱斯文名教。请革去衣巾,重加惩治,递解到刑部定罪。”
常莪草听见这几个对头,便吓得浑身乱抖道:“这就是死了,只怕这信还不确。”
白孝立道:“千真万真,怎么不确?”
常莪草道:“若确,我死是不消说了。若究起做诗写书之人,只怕还要带累到吾兄身上来哩。”
白孝立道:“我正怕牵累出来,故为兄着急。小弟要一力担当,兄是知道的,又一无所有。欲要兄费,又恐兄疑我骗兄,真是两难。”
常莪草道:“事若果真,性命要紧,谁还惜费。只要兄与小弟斟酌,不要落人圈套。”
白孝立道:“兄也说得有理。我如今有一个处法。”
常莪草道:“有什处法?”
白孝立道: “他指兄的生路,是叫兄今日远远逃走他方。明冂牌票出来,一时拿兄不着,缓他几日,便可央人挽回。兄若不信他,坐在家里,倘票出来,被人拿去,岂不自误。若信他说,与了他银子,忙忙逃去,倘无牌票来拿,又是兄说落入圈套了。依我算来,兄只消带了银子,且躲在我家。果有牌票出来,吩咐家里,竟回他久已出门游学去了,他也无法奈何。然后付他银子,叫他撺辍回文,兄再悄悄逃避他方,也不为迟。若无牌票,竟是虚传,兄带原银回家,一发妙了。不识吾兄以为何如?“
常莪草听了,连连点头道:“这一说有理。依你!依你!”遂起身入内,取了银子,藏在腰间。又吩咐了家中许多言语,遂同白孝立走了出去,暗暗的躲在他家。正是:
自家圈套无穷妙,
讨尽便宜卖尽俏,
谁知也有倒运时,
睁眼落入大圈套。
白孝立将常莪草藏在家中,过不得两三日,京中的四封书,一张状子到了,果然学道发出牌来拿人。家人回道:“未奉之先,久游学在外。”差人不肯信,竟带了去回话。学道将家人重责,着他严限要人。
常莪草闻知此信,果然祸到,只得将银子付与白孝立去打点,又要打点连夜逃走。白孝立收了他的银子,因说道:“怕火烧身,须先用水将火扑灭。你今日之祸,虽有四人,然恨于你者,独宋石为第一。若先将他弄倒,其余便不消费力自散矣!”
常莪草道:“弄倒他可知是好!但他一个新翰林,正在兴头上,怎么去弄他?”
白孝立道:“有个弄法。我闻他当日做秀才时,曾被一伙大盗攀做窝家,坐在狱中两年,已问成死罪。亏了一个蔺知府,出了他,将罪移在舅子皮象身上,他方能脱出身子来中举中进士,做到翰林。如今要弄他,蔺知府又升任去了,只消暗暗走到山东,用些银子买通了皮象,叫他在按院处出一个辩揭,辩称这大盗窝家,原系宋石所为,后夤缘脱去,反坐自身,殊属冤屈。乞奏请,乞敕下法司,令严审。这事关系臣子做贼,自然要准。一准了,他自救不暇,哪里还有工夫催学道拿人?后来就是揿他不倒,归罪皮象,说他告了谎状,这皮象已是死罪,终不成又加他一个死罪。”
常莪草听了大喜,只得又悄悄回家,带了些银子,又再三央白孝立同去。白孝立贪着内中还有想头,遂应承了,一同悄悄往山东而来。正是:
算人看数甚分明,
拿稳无输定是蠃。
不道天心别有窍,
满盘杀尽不容情。
常莪草同了白孝立,悄悄逃至山东武城县,要到狱中来挑耸皮象,告宋石的冤状。不料宋采在京,闻知朝廷各省皆差宫出来恤刑,因动了一点仁心,因禀知父亲道:“母舅皮象,虽存心不仁,谋害大人,死有余辜,然孩儿静中思想,终是母亲的同胞骨血,一旦受刑,未免伤母亲之心,就是孩儿也觉不忍。况父亲大人吉人天相,今又现享爵禄。若说孩儿受他凌辱,母舅之尊,亦不为耻。再揆之理数,或亦否运假手而然。欲恳父亲大人笃念亲亲,少开一线,以全外祖之宗嗣,望大人垂慈。”
宋石听了,不觉堕下泪来,连连点头说道:“我儿所言,于我心有戚戚焉,殊可听也。凡事依汝,汝好去为之。”
宋采得了父命,遂来见恤刑,将所事相托,恤刑一一领教。因又差了一个家人回家,通知皮象,叫他出状脱罪。皮象正在感激之时,忽常莪草同白孝立来挑他起衅。皮象见了,转欲借此报恩,竟满口应承,将他姓名问了,银子收下,却暗暗报知宋家家人,叫他禀知府县,来拿二人,递解进京。
终是白孝立贼滑,见皮象说话有些支离,又访知他有状在恤刑处,正打点奉承宋石,指望脱罪,情知错走了门路,遂通知常莪草,又连夜逃走。常莪草因埋怨他道:“好好一个秀才,住在家里就不处馆,也还过得。就是他们嫁娶,干我什事,何苦与他为难。到今日他们原是好好的,我们转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真令人追悔不尽。”
白孝立道:“要与他为难,原是你的主意,我不过就你的主意为之润色耳,怎么今日转埋怨我起来?莫若大家率性去当面辩个谁是谁非,有罪各自领受,也免得受此屈气。”
常莪草道:“不是埋怨兄,只因家乡遭难,不敢住,逃走到此,指望降他一场大祸。谁知仇星又变做恩星,叫我如今往哪里去好。因此气苦不过,故自懊悔。谁埋怨于兄。”
白孝立道:“既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要与人为仇,作难做对头,要死便死,要杀使杀,方才做得去,万不可自家先将气馁了。若气一馁,莫说事做不来,便死也死得不烈。”
常莪草道:“我如今弄刭这个田地,倒也拼得一死。只恨没个烈烈轰轰可死之地。”
白孝立道:“要肯舍死,莫说死得烈烈轰轰,死得有些名目,只恐怕还不消死,转将群凶压倒。”
常莪草道:“哪有此事?若果有一线可图,小弟情愿拚死为之,乞兄指教。”
白孝立道:“岂敢欺兄!我前日打听得宋采与裴松结亲,不是等闲说合,却是两男与两女,在一堂之中,两席之上,对咏红丝,咏得你怜我爱,方才你赠我,我答你,交相聘定。虽说选才实于婚姻之礼,玷辱多矣。兄若果有胆气,拚得一死,竟将他父母纵容儿女,杂坐咏诗,勾挑聘定,有伤风化名教之事,揭到礼部,求礼部转奏朝廷。他说我们假写诗与文书,诈骗有司,断绝他的婚姻,你便直认以为假写诗书,断绝他们奸淫,正为要扶持学校之名教也,非诈财夺婚者比。纵有罪亦轻。”
常莪草听了,大喜道:“兄这一算,妙不可言!莫说揭到礼部,便见皇帝,我也不怕。”
白孝立道:“你既看得明白,有胆气,我便同你进京,到礼部去具揭,竟与裴宋两家做硬对头。这邪火自然散了。”
常莪草听了,深为有理,遂欢欢喜喜,同白孝立走到京中。白孝立果又替他写了一张冤揭,叫常莪草亲自跪门,揭到礼部大堂上来。
尚书见了吃惊,因叫常莪草入去,当堂审问道:“据揭,你不过是汝宁的一个生员。这宋石宋采与裴松,已是三个翰林儒臣。若是结婚非礼自有府县地方官并两衙门参论,与你生员何干,却来揭他?定是有仇陷害,须实实招来!”
常莪草道:“若论大夫与士, 自然有别。若论婚姻关乎名教,则无贵贱,一也。若大夫自能谨持,以为标准,则为士者景仰不遑,何敢妄参末议。惟大夫不惜皮毛以自污,当道过存情面而不问,使居于婚姻,决不思媒妁为荇菜之求,但只知纵儿女为红丝之咏。逞才情勾引,不殊桑濮;如云窥探,何异东门。竟令静淑之风,一时扫地矣。生员虽下士,忝列圣门,实不忍闻见。一时愤发,遂谮作二诗一书,代为谢绝。在世法,固然不无罪;于名教,实可谓有功。奈何三儒臣蒙昧于心,不知自愧,转行文学道,欲致生员于死。生员一芥耳,死何足惜,但恐生员一死,益三儒生之罪。故逃死至京,具揭台前,恳乞天恩,念生员一死之事小,而朝廷名教之事大,转呈御览,敕下廷臣,会议婚姻之礼,男女以淫词作聘,为邪为正。则生员伏斧yue之诛,亦甘心艺。若日挟仇陷害,生员与三儒臣从无半面,未受一言,仇于何生?伏乞照察。”
尚书听见他说得情词侃侃,一时难他不倒,只得准了他的揭贴,叫人保出在外候审。遂一面抄了揭帖,移文宋裴三翰林,叫他具疏,题明始末,敕下该部,方好分别曲直请命。
三瀚林见了,俱骇然道:“这奸人既怂皮象报仇不动,又敢挺身到礼部具揭,倒也有些胆气力量。且所具之揭,虽是强词,却借名教二字,几乎夺理。辩疏必须斟酌。”因请了贺少卿来商议。
贺少卿道:“无甚斟酌。议婚姻原是小弟为媒,在旁观起,见咏红丝亦是小弟。为媒恐误,借咏观才。男女原分内外,从何窥探。诗词并不涉邪,有什勾挑?出题,媒人之意;交聘,父母之心。原无委曲,理当直陈。若曰无仇,寿文之逐,已是一端;假作诗文,又经二见。此犹何委之名教。至于贿买皮象兴词,岂非陷害之明征乎。”
大家听了,俱各欢喜,遂录出四人的《红丝咏》,各具一疏上请,并敕下礼部。
尚书又唤了常莪草,重审道:“裴宋结婚姻,出乎父母之命;儿女咏红丝,系于媒灼之言。皆诗礼之家,风雅之事,今原诗尚在,不减关雎,何得妄诋之勾挑。奸人奸胆,已于斯毕露,又不待二诗一书也!若曰为谈名教,岂盗窃寿文,又在名教之外。若曰为救风化,岂唆罪犯兴词之风化,又不当扬乎。总奸恶巧言,如簧之遁词也。圣明之世,岂容奸人紊乱纲常,断人婚好。本当流之绝域,以御魍魉,但念乱官常而官常愈著,断婚好而婚好如初,姑罚其为徒。书一封,诗二首,共责三十,共徒三年,聊以示警。”
常莪草听了,无言可辩,只得说道:“做诗假书,实乃生员白孝立所作,脱卸在罪人身上的。”
尚书道:“这白孝立在哪里?”
常莪草道:“现在门外。”
尚书即差人去拿,须臾拿到。因问道:“这二诗并书,是你做的吗?”
白孝立道:“做虽是生员做的,却是常蓼出的主意。”
尚书道:“一出主意,一是下笔,其罪相同。俱革去衣巾,各责三十,各徒三年。”二人苦辩不听,各各受刑而去。正是:
当日无谋同算计,
而今有罪却平分。
始知奸恶烈如火,
到底烧人是自焚。
礼部断定,随即具疏,同《红丝》四咏,申奏朝廷道:
自《关雎》垂教,咏诗缔结,原不碍于婚姻,矧shen命出父母,题自良媒,的系公观才美,明察情踪,并非私相授受,何以妄加丑诋,以伤雅化。况《红丝》四咏,吐词正大,寓意坚贞,更于婚好有光,录呈圣览。如果臣言不谬,伏乞钦赐联姻,则《周南》风化,复见于今矣。罪人薄责,以广圣恩,不胜待命之至。
过不数日,批下旨来道:
览《红丝》四咏,虽一时联姻之作,然情词双美,实与《桃夭》无异。朕甚嘉之,赐金篷宝炬四对。速速迎亲,驰驿来京,各成配偶,以彰朝廷雅化。余俱依拟。钦此。
众臣见了旨意,俱大喜不胜,遂相率入朝谢恩。谢过恩,见圣旨有“速”字,便不敢停留,遂各各差的当家人,星夜赶回去迎请。
裴夫人与紫仙小姐,适遇着金知县奉抚院差委,进京公干,因乘便护送进京。
此时皮象已蒙恤刑开释,放了出来,闻知宋夫人与菟友小姐,奉旨入京成亲,十分荣幸,他便挨身进来,自称舅爷,带了许多人,一同护送。宋夫人因念手足之情,又一时无有亲人,便不记仇。
山东与汝宁两处,次第起身。不多时,俱刭了京师。裴松与宋采,各各迎接母亲妹子回去,诉说朝廷恩礼,并常莪草白孝立问徒之事。大家欢喜无尽。遂两家共择吉日,奏知朝廷,然后领出钦赐金莲宝炬四对,摆列于前。满朝臣子,见朝廷赐灯,尽来陪娶。这旌旗灯火,笙箫鼓乐,十分热闹。正是:
金屋佳人配才子,
玉堂才子配佳人。
如斯嫁女如斯娶,
秦晋朱陈不足论。
嫁娶过了,不独怜才爱貌,夫妻得意,连公婆丈人岳母,俱夸慧称贤,欢喜不了。皮象相见,再三谢罪。宋古玉一言不发,竟相待如初。
过了三年,又值乡试。宋古玉点了陕西主考,中了一名举人蔺式。拜见时问起,方知就是蔺知府的儿子。心中十分欢喜,以为无意中得报其恩。又与蔺知府相见时,彼此感激不尽。场事完,宋古玉入京复命。见任上时和政简,彼此相安,因自想:“物盛则反。当时否极,故有今日之泰。今父子同登,夫妻和合,可谓盛极矣!若不知机,定又遭否。”因上疏乞归。贺少卿一向原不愿做官,今见宋古玉(原书以下缺页)。(试补:也已准备激流勇退,亦抱病上疏乞归,不久圣上恩准,二人遂一同衣锦还乡。在家乡二人生活潇洒颐养天年,皆善终。 宋采与裴松两人继续在京为官,两家关系非常亲密,犹如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