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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京华

  作者:清  李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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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京华
(清)李修行撰
  上卷
  第一回乔篡窃乱登祈年殿,纲领哀唱《望江南》
  第二回危教读正规弹铗客,刘佥事乱和闺情诗
  第三回郭先生探欢场奇境,刘老爷演嫖界新规
  第四回春草玉关钟传名唱,名花绮席电达悲音
  第五回帘掩虾须曲廊小语,茗焙雀舌书舍怡宾
  第六回万里梯航人来南国,一帧织锦名遍京华
  第七回陌上搴帷客来不速,灯前弄影记到名词
  第八回雨花庵佛前参妙谛,沈青儿江上识奇缘
  第九回不顾而唾嗔莺叱燕,幽然神往屑玉霏珠
  第十回限字画古人翻新令,寻消息孤鹤忆离鸾
  第十一回论优伶奇情发妙语,斗艳曲白首倚红妆
  第十二回李伯纯诗贻沈挹芬,破落户途窘书呆子
  第十三回煊赫头衔龟能人语,殷勤晋接免解客嘲
  第十四回中人十家贵官一掷,掌班推食知事登天
  第十五回珠络云裳盟成信誓,眠香乔醋唱遍新声
  第十六回纨扇佳人弃掷恨,缝穷婆子定情诗
  第十七回灌夫骂人何尝真醉,屠儿善价别寓奇文
  第十八回尊前人是戏中事,眼底文多弦外音
  第十九回妖怪娶妻莫名其妙,怒马歧路突如其来
  第二十回洗兵马将军应诗课,破鸳梦名士作花郎
  第二十一回豚犬才名景升儿子,野鸡口吻苏小乡亲
  第二十二回瞎追欢书呆遭呼斥,恶忏悔名士落狴犴
  第二十三回见歪诗名士作和尚,入垂地群婢战将军
  第二十四回竹帚先锋脂雄粉怒,虬髯丈夫剑拨弩张
  第二十五回假排场新恩到舆隶,祈速死痛哭向天涯
  第二十六回古刹秋风蒲团入定,市楼夜醉灯火催归
  第二十七回香满萧斋酒边戒酒,月明空巷禅外参禅
  第二十八回听梵音故宫开夜祭,辨篡夺秘册落人间
  第二十九回被禁锢离怀通尺素 和秋兴哀唱动江关
  第三十回奖能员咄嗟供内帑,趁盛会奔走觅街车
  第三十一回趁香车良辰拥佳丽,游僻地粪窖话前游
  第三十二回竞优秀礼帽作舞蹈,寄感慨鼓板绕余音
  下卷
  第一回良宵艳曲飞越梦痕,拉纤掇梯诙谐世故
  第二回金榜亲题姓名有价,玉郎艳唱本事成诗
  第三回禁风狂兰闺定清课,探秘密瓜子寓痴情
  第四回揽人才齐东野肆席,护名花杜丁卯解纷
  第五回盛德园作饯春雅集,琼瑶馆逢捧砚云郎
  第六回花锡佳名相思入骨,人来秋院到眼关情
  第七回救佳人忽伸拿云手,问身世偶动惜花心
  第八回狮子狗来醉汉亲吻,红纬帽在妖怪现形
  第九回怒马嘶风流氓变色,轻车踏曲志士换形
  第十回姨娘作遗产公用□,燕尾生以一怒动听
  第十一回杯酒忘形瞿,太傅充说客
  第十二回鸦片烟中妙计,鸨儿口内佳人
  第十三回凤去台空花场大索,雀残人到客邸潜身
  第十四回嫩掌硬皮肤声如败革,老鹰抓小鸡鸨离于罗
  第十五回鸣轺夜发有影娟娟,载艳北归深情款款
  第十六回起民意奸雄成一瞬,结书旨新句释七言

  上卷
  第一回
  乔篡窃乱登祈年殿纲领哀唱《望江南》太平昌明之世,讴歌归颂之元,一阳初泰之月,钟镼奏雅之日。中华民国遍地笙歌,纪念良辰,彻天欢喜。百万方里,没一处不彩丽灯明,四万万人民,没一个不酒酣饭饱,吾大总统称尧述舜,勤政爱民,特发了个与民同乐的大愿,将京师禁地,一律开放。百姓一个个欢天喜地;旌旗鼓乐,把一座周围百里的大都,装点得五光十色,昼暗宵明。那万家爆竹,比庚子年的枪炮还热闹;百尺鳌山,比圆明园的劫火还绚烂。真是御楼大饣甫,九天舞忭之时;仙仗玉京,万里笙歌之会了。
  却说那天坛为游人麇聚之地,说的唱的,跳的走的,各种玩意儿都有,一处处都是万头攒动,彩声不绝。独有两个惫懒汉,一个叫刘哈儿,一个叫马回子。这两个人平日也各有各的事业。那马回子是椎埋巨擘,刘哈儿是胠箧旧家。这日喝得醺醺的,在各处混了一回,觉得这“纪念”两字,半明不白的没甚有趣,便踅上祈年殿来。
  那祈年殿前,玉槛蟠螭,银阶砌蝀,远山拄笏,近树垂绅。
  当日龙鳞映日,凤翚拖云,仙乐御香,百官侍从,正不知何等?皇整肃,想不到今朝竟被这两个惫懒汉嘻皮笑脸躐蹋而登,那殿门平常是锁着的,这日也照例开放。刘哈儿等向殿外走了一遍,便大踏步进殿。见四面空空洞洞的,中间设了个神位。
  神位旁边排列着一个个的木笼,笼都囚着列祖列宗的神牌。一只巨大无比的宝座,座上结了个蛛网,一个蛛儿踞在中间,大有楚重瞳“取而代之”的气概。
  哈儿见四面无人,拾了根枯枝,将蛛网一卷,笑叱道:“你也配蹲在这儿!”那蛛儿各索爬开,哈儿便一跃登座,笑向马回子道:“屈你充个军机大臣罢!”马回子笑道:“呸,你也瞧瞧自己的嘴脸配不配!快滚下来,把这位子给我罢!”刘哈儿道:“你要来觊觎非分么?看我一封丹诏,驱逐你出京去!”
  马回子笑着骂着,将刘哈儿夹颈一拎道:“你要驱我出京,我先逼你退位。”刘哈儿被回子一拎,身子蹲不住,便小鸡般跌了下来,马回子一臀坐定道:“做皇帝不算时髦,我来做个总统给你看。”刘哈儿道:“呸,殿还是殿,宝座还是宝座。
  总统罢,皇帝罢,凭你便了”说没有完,远远有几个人走来,两个便一缕烟走了。
  那走来的人,一个姓危名言,是前门外元通庵侧的一个教读先生,一个是元通庵道士。两人一步步上了崇阶,凭槛眺望了一回。危先生叹口气道:“不图天坛乃有今日!”道士道:“先生这句话是替天坛伤心,还是替天坛快意呢?”危先生道:“伤心不敢,快意何曾。我只觉得凡百见闻,动增感慨罢哩。”
  道士叹道:“清室自无存理。只年来种种,也把吾中华道德名教斫丧太甚了。不要说别件,就是我们隔壁那个当小子的,如今不是簇新的部曹么?”危先生道:“烂羊都尉,牧猪将军。
  叔季仕途,原多如此。我们住在这北京也久了,这一双冷眼正不知看尽了多少升沉;满腹热肠,装遍了多少龌龊。还有什么希奇呢!”说完,不觉一双老泪,止不住汍澜起来。
  两人正黯然相对,忽听得远远的一阵弦索声,接着又是一阵喝彩声。道士强笑道:“把不干己事伤心他什么?横竖你坐定了条冷板凳,我抱住了部《玉皇经》,上不为乱臣,下不为贼子,无功无罪,得过且过。还管那些事做甚?你不听那厢欢声动地,一片太平么?我们也去乐一回,莫被他们占了便宜去。”
  说完,拉了危先生便走,危先生拭泪叹道:“国庆大典,独我来欢场挥涕。那班时髦百姓见了,不说是丧心病狂,也便说是存心诅咒哩。”
  两人下了祈年殿,慢慢向人丛中走来。见一处处人山人海,呼笑杂作。想挤也挤不上去,便出了天坛。出门不上十步,见一个布篷儿。篷外竖着根竹竿,竿上挑着张白纸儿,写着“故都新唱”四个字。再看篷底时,一个苍头皓首的黄冠,捧着只三弦儿,低眉垂目的调着。两人觉得这黄冠倒很有些意思,便走将前去,听着他调了一回,将三弦放下,喝了口茶,便低低的说了四句开词出来。词曰:玉泉山上白云飞,昆明湖边鹁鸪啼。
  惟有年年新燕子,犹向达官梁上栖。
  这四句开词原也忧深思远,不觉把两人听住了。那黄冠歇了半晌,接着便唱起他的正本来道:我一唱,一唱一汍澜。妖火经天流帝座,金人堕泪下铜台,一夕六宫开。
  我再唱,一唱一汍澜。玉栋珠帘宾馆起,软舆细马贵人来,丰采各非凡。
  我三唱,一唱一汍澜。折矢刑牲成信誓,弯弓盘马故徘徊,然到劫余灰。
  我四唱,一唱一汍澜。未嫁天孙工逋负,半妆妃子好丰裁,新样斗眉弯。
  我五唱,一唱一汍澜。塞外狼烟红似血,寰中人骨白于灰,犹自舞琼台。
  我六唱,一唱一汍澜。刘毅绕床豪气尽,分司入座美人回,行乐洵多才。
  我七唱,一唱一汍澜。吮唼计工如虮虱,睚眦怨结误蜂虿,寄语不如归。
  我八唱,一唱一汍澜。刍狗未闻加斧钺,铜驼会见卧蒿莱,不尽为君哀。
  危先生听到这儿,不觉入耳痛心,再忍不住,上前拱手问道:“尊唱含括近事,忧心如焚。不知共编了多少?倘能刊行数千部,唱遍人间,不是件功德么?”那黄冠瞪瞪看了危先生一眼,冷然道:“居士辛苦。天地不毁,拙歌不了。要教我刊行全部,咳!留得这双老眼,看得见千奇万怪,怕这三条弦上挥弹不尽哩。”
  危先生道:“这曲中事实,都是你老人家亲见过来的么?”
  黄冠如没见的一般,向天望了望,道:“风云诡幻,炎凉不定,天心人事,大略可知。雨快来了,居士请便罢!”说完,把竹竿拔了,抱着三弦翩然竟去。危先生发了回怔,才回头向道士叹道:“可知世上伤心人不止吾侪哩。”真是:借他一掬伤心泪,发我三年铸鼎书。



  第二回危教读正规弹铗客
  刘佥事乱和闺情诗
  却说危先生同道士离了天坛,黯然归来。道士自回庵去。
  危先生将到自己门首,一个小丫头直迎上来道:“爷快家去罢,姑老爷同姑奶奶都上京来了。奶奶正急着找爷呢。”危先生听了丫头的话,三脚并两步走到家里。只见院子里堆了几个箱笼,他妹子唤珠姑奶奶的,正立在院子里看着个带来的老妈子搬动呢。一见危先生,带笑带说道:“哥你好自在啊!妹子带了你家妹夫,老远的来探望你俩哥嫂,哥反跑开了。”回头又高声唤道:“你舅子来哩。成日家说亲戚隔远了不得会面,今朝反装着姐儿躲起来哩。”
  那妹夫戚少甫嘻着脸走了过来,郎舅相见,自然有几句寒喧话儿。珠姑奶奶早先进了屋子,嚷道:“嫂子,哥回来哩。”
  里面应道:“姑奶奶你坐着歇一回罢,那行李横竖有他招呼阿桃安置呢。”危先生进了屋子,听得老妻褚(郑)氏在隔壁,把碗盏刀砧搬弄得铛铛介响。走进去嘁嘁喳喳的讲了几句,便捧着支烟袋笑嘻嘻的出来,将烟袋送给少甫,才各自落坐,叙起契阔来。
  危先生道:“妹夫在江南过活得好。前儿寄信来说不久要到福建去,我原不放心,常说父母面上只有这个妹子,这一去隔得愈远了,不想今日倒得上京来。”少甫正要说话,珠姑奶奶抢着笑着说道:“老妈子浸没锅儿里,说也话长呢。你妹夫前儿在江宁县衙里时倒也好。后来你外甥女儿没了”郑氏在隔壁听了珠姑奶奶话,接着道:“可不是么,玉一般的孩子,怎便没了。亲戚家隔了路,锭也没送包儿。我说姑奶奶是自己人。倒不得便抱怨没礼节儿。要是别个,不说不疼孩子,便说是连亲妹子都忘了呢。”珠姑奶奶笑道:“嫂子说笑话呢。亲兄亲嫂面上,那里就论到这些上头来。后来县太爷调了。你妹夫的饭碗是要人家送上门的。世界那里有空饭碗搁着等人的呢?
  高不就低不凑的闲了一年,家计自然越发艰难了。前儿你妹夫家姨丈有信从福建来,说做了巡按司署的秘书了,要四五十块钱的勾当还容易位置。我喜得什么似的,催他快走。谁知他一日挨一日的,不到一月,那姨丈又?误斥革了。”
  说时,向少甫手中接过烟袋来,吹了几口,接着说道:“哥,你想开门七件事,还是少得衣着、少得吃喝?天可怜见,千探万听的,晓得你妹夫的堂舅舅刘八爷,现在财政部里当差使,手面也还有,才赤紧的投奔了来。一来寻个出路,二来瞧瞧哥嫂呢。”危先生沉吟了回道:“至亲聚首,原是件快事。
  只千里投奔,认堂舅舅做靠山,怕打错了主意呢。”少甫不住点头。珠姑奶奶笑道:“妹子原说读书人是子云诗曰拘惯了的,哥说靠不祝有门路么?门路原要人去钻的。小秦王登基还要打三年仗,世上有现成饭吃,叫化儿也坐着不动了”正说着,郑氏在里边唤阿桃。珠姑奶奶忙道:“偏劳了嫂子了。左右是自己人,青菜白饭也行了。劳师动众的,家里又没三鬟四婢的。你要什么,妹子来帮着罢。”说完,走了进去。
  一回又札着双油手儿出来,向危先生道:“你妹夫是有些临场怯。成日价记念着哥,见了面又哑了嘴巴了。”又向着少甫道:“我帮嫂子去。你也把江南事情给哥谈谈啊!”说道,又笑着进去了。
  危先生见少甫穿件半新旧的蓝缎薄棉袍儿,方袖对襟团花元缎褂儿,鬓发半斑,风尘满面,不觉叹息道:“举世浑蒙,仕途尤秽。就令得志,殊非自好之士所宜久居呢。”少甫停了会道:“谋生事难,遂忘清白。明知得非乐土,怎奈失更牵愁。
  这‘自好'两字,只索向饱暖而后从头忏悔哩。”危先生怕他不快,将话岔开,讲些京华故实。
  那阿桃早捧了盘出来,盘内盛着两碟菜,并酒壶杯箸等。
  那江南带来的老妈子帮着打开了桌椅,郎舅两人便对酌起来。
  郑氏道:“姑奶奶也喝一杯去罢。没见过客人厨下忙着,主人反坐着吃喝的。”珠姑奶奶笑道:“我们还算得客么?你妹夫这会得了事也罢,没事时,看要四个肩膀担着两口儿吃着嫂嫂一辈子呢。”这几句话,说得隔壁危先生同少甫笑都起来。郑氏笑撵着他道:“你给我出去坐,莫尽在这儿斗玩笑罢。”说完,直把珠姑奶奶撵了出来。
  珠姑奶奶才打横坐了,一面喝酒,一面商量明天去找刘八爷的事。珠姑奶奶道:“这又须哥替你妹夫一遭了。他是才上京的,丈二长和尚那里摸头颅去?衙门上去找人是不便的,还得向衙门问明白了他的住处,到他住处找去才便呢。”危先生道:“这也不是费手脚的事。只那刘八爷官名职衔是应该先晓得的。”珠姑奶奶正夹了块鸡,搁下瞧着少甫道:“不是叫其什么吗?”少甫道:“他官名原叫其光。只职衔却不很明白,多怕是个签事罢。”
  危先生听是刘其光,不觉抚掌道:“不想妹丈竟望门投止到这人。”少甫道:“舅兄认识么?危先生道:“人却不认识,只他是个著名的宝贝,精圆透亮,财政部里有数的干员呢。”
  珠姑奶奶瞧着少甫道:“可不是我那句话么,谁是天生的三头六臂儿,左不过会自己打点罢了。”少甫听了微笑不语。危先生正色道:“一刹风华,吾侪自非所及,待到头荣辱,却还各未可知呢。”说时,阿桃端上饭来。这一宵至亲话故,自然有许多的琐屑。从此,戚少甫夫妇便暂住在危先生家里。
  再说那刘其光,本来是全(前)清时的江苏候补从九,在巡警讲习所读了半年的书,居然成了个警政人才,署了南区区官。口才也便给,几句应酬文字也还过得去,不上半年,便膺了上峰宠遇。后来巡警道寿州吉小香升调淮北盐运,其光便加捐了个盐大使,跟了小香去,小香留他充了个总文案。从此两人竟成指臂。民国成立,小香一帆风顺,竟做了财政总长。其光便由盐大使资格不次超擢,变了签事的荐任官。自谓外而厅长,内而司长,可探囊而得。不想小香不久罢去,款段出都。
  一人更易,全局尽翻,小香旧人,被新总长粤东齐之章如扫落叶一般,一个个翻下筋斗来。独有其光早就预备下这着,恳着小香移交时,将他这签事饭碗向新总长殷勤托付,才算没事。
  只厅长、司长的好梦。少不得暂且搁起了。
  那天是大总统特定的双十节,各机关一律放假。那些部员如破笼而出的群雀,一阵阵满京城里的叫噪跳踯。主事哩,雇员哩,一辈小老爷们资格浅、荷包小,不过青云阁一茶,至美斋一酒,中和园一戏罢了。签事大老爷身分大了,青云阁、至美斋嫌人迹嚣杂,不耐烦去的了。其光的公馆在手帕胡同,是崇文门大街的中段,交通最便利的地方,所以那些预先约下的过节同着玩的朋友都在他家聚集。
  他正在书房中等着,手里随手拉着本新小说,看见里边载着一首浓圈密点的闺情诗道:娉婷袅娜更风流,倚槛凭阑傍画楼。
  哀怨伤心愁绪里,郎离妾去觅封侯。
  不觉笑道:“诗做到这个地位,连我佐杂出身的也不由不赞赏哩。”说完提笔写道:读闺情诗,效作一绝。诗曰:放屁居然下气通,词人墨客更诗翁。
  无双第一真难匹,如此闺情吓煞侬。
  写着,自己看了一遍。笑着将那部小说一丢。忽听得背后一人抚掌笑道:“好诗,好诗!只骂得人太刻薄,仔细被那班大小说家逞穷劲咬去你肉罢。”
  其光回头一看,见是个华服少年,穿了件银灰三闪缎银鼠袍儿,玄色一斗珠的缎褂儿,粉脸乌头,出落得非常华采。只嫌装点过分,便不免有些油头少年的气味。其光却十二分的殷勤,忙立起握手道:“失迎了!怎一声也不出的进来了。”说完,把自己坐的那张椅挪上了半步。那人让也不让,便自坐了,向书桌上翻了一回,一册册书的撩过了,便笑说道:“老刘,你在部中得了新闻么?”刘其光是何等机警的,忙道:“没有啊!”少年笑道:“你预备着罢,这一个月内,怕有热闹戏瞧呢。”其光忙把椅子挪近了一步,悄悄的问道:“可不是有些更动么?”少年摇首道:“怕还不止更动。”其光急欲再问,忽听得一阵笑声,两个人嚷进来道:“他倒好,发明了这个秘窟,竟从没说过一声。今天这东道是敲定他的了。”一路嚷,一路闯进房来。猛见那坐着的少年,忽然声消气息,面红过耳,垂首鞠躬的立着。真是:不衫不履翩然至,竟使虬髯低首来。



  第三回郭先生探欢场奇境
  刘老爷演嫖界新规
  却说那进来的两人,一个姓郭,号铁珊,加料制造的脑袋儿,却装在个长不满四尺的身体上,人因都呼他作郭矮子,是前门外瑞源祥的总管。瑞源祥原是京里有数的钱号,同财政部很有些来往。矮子的手面本宽,又爱结交几个官场人,便同刘其光混熟了。一个是湖南明保觐见交政事堂存记的候补道尹王定侯,前清补过善化县,光复后署过实业司长,是外省有数的干员。
  两人正笑着嚷着进来,忽然见了那少年,心中一惊,态度便登时局促起来。亏那少年不甚注意,翻笑问道:“今天怎不约而同的都来了?”两个规规矩矩答应了几个是,各自坐定。
  那少年同其光闲谈了几句,觉那两人目目也舌结,很不自在,不觉暗暗好笑。想莫恶作剧了,也给他们乐一天罢。便立起身来笑向三人道:“今天总有约罢,再多坐便煞了诸君的风景了。”
  三人连说没有。那少年竟笑着走了。其光殷勤送出,见左右无人,低问:“部中到底有什么事没有?”那少年笑道:“改天讲罢,这也不过是新传出来的消息罢了。”
  其光没奈何,也只得罢了,只心里却非常的忐忑。送去了那少年,辘轳般的转着念头,一步半步回到书房。只见郭王两人像鼠子离了猫一般,在那高谈放论起来。见其光进来,齐将拇指举着笑问道:“不想你竟结交了这遮奢朋友!他来做什么呢?”其光也颇有得色,冷冷道:“节上没事,来闲走走罢了,那里便有什么事。”郭矮子啧啧不止,似穷措大见人尚主一般,眼看着其光大有涎垂一尺的光景。
  其光取出表来看着道:“章子文没同来么?”定侯道:“他多半要敷衍那阔叔爷去呢。”其光向矮子道:“他不是已派了吉林中国银行行长么?多半又是他叔太爷招呼的埃”矮子点头道:“此刻的仲麟竟是极峰一人之交了。林翼谋宠眷虽隆,但小行不谨,势炎太张。上头早知他是个跋扈将军,只碍着利害关系,暂难弃置罢了。”定侯道:“仲麟原有件绝人本领。
  人家做秘书,总不免矜才弄博,将本意改头换足。只他能平心静气,人家怎么样说,他怎么样写,不支不蔓,平正条达,绝非萧蒿虚有其表可比。有这样制诰才,自然要极膺宠渥了。”
  三人正议论着,忽一个人直笑进来道:“你们好啊!什么咀嚼不得,来嚼起吾家二叔来了。”三人抬头看时,却好就是那才说的章子文。那章子文身材短小,似十四五岁人,只面目的苍老,举止的乖觉,竟是个积世老人。他也读过几年英文,依着叔父章仲麟的声气,便从北京中国银行学习生一跃而为吉林行长。今日也是由其光预约下来的。那郭矮子是最性急的,一见子文,便嚷道:“人齐了,走罢!”其光道:“到那儿去呢?京里这些寻乐地,真玩得腻烦了。”矮子拍手道:“好么!
  自己住在这花草荟萃的手帕胡同,秘藏着满园春色,还来人前作假惺惺态呢。”其光不觉一笑。
  原来那手帕胡同一带,是京城里著名的私娼窝巢。满洲人的生计本来极不堪的,不要说小家碧玉都有在财神面前作肉身施舍;便是那些天潢贵胄,黄带子、红带子哩,护国将军、镇国将军哩,穷得没奈何了,也只得饰其妻女,饮糟亦醉。光复以后,私娼愈盛,尽有几个铜雀歌姬、天宝宫女来点缀这首善花光。只是他们行踪既秘,接引綦严。没有极熟的人做这事提调,非特无从问津,并且危机遍地。像孙启木《北里志》所称铁叶铜盘的故事不难搬演。所以在京里的人,既把手帕胡同一带当做猎艳趣场,又把他看成胭脂虎穴呢。
  这日郭矮子逼着其光要去,定侯、子文也怂恿着。由不得其光不允,只得向里边转了一转,笑嘻嘻的走出来道:“你们定要做这事,我有约法三章,要你们用心确守。”矮子笑道:“尽管说,便三百条也守得,”其光道:“第一条,不许问他们的姓名居处。”矮子听了踌躇道:“陌陌生生的,不把这些话来敷衍,大家做哑子么?”其光道:“我原说你不能依的。
  你要问他们,你便别去。”矮子忙道:“依你,依你。”其光道:“第二件,不许问他们生涯好坏,”矮子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其光笑道:“你原是个蠢才。一样是件买卖,难道你们四帮钱号有得行规,他们北京私窑便有不得嫖例么?”
  定侯、子文一齐大笑起来。矮子道:“今天要玩,没奈何,尽你骂罢!且问第三条呢?”其光道:“他们同你说话时,你须看着我,我向你努嘴时,你要一声也不言语。”矮子笑道:“这是把我做再进大观园的刘老老哩!我可没有这样呆。”其光冷笑道:“你原是个聪明人,仔细被我撮弄了,不去罢。”
  矮子着急道:“我的刘太爷,你莫尽玩罢!我原是个呆子,太爷可怜我,带我走一遭罢!”说得三人都笑了。其光问三人有车来没有,三人都说有。其光道:“左右不过几步路,我们散步着,教他们把车放到华东饭店罢!”说完,其光叫当差的分付赶车的去,四人却慢慢出了门。转过胡同西口儿,一直向南,不一回便到了华东饭店。
  这个饭店是京中著名的私娼机关,其光来过几次。侍者一见便知是那话了,殷殷勤勤的领到个极精致的屋子里。子文也来过一两次的,只有定侯同矮子没来过。仔细看那屋子,黑魆魆的虽不甚爽亮,里边的陈设却非常华贵。
  其光指着架巨大的八音器并一架刻银屏风道:“这是大内中物呢,庚子那年两宫走了,被日人偷了出来。这儿本是日人开的。玉鱼金碗,流落人间。这种陈设品,也和天潢贵胄沦落为娼,一室辉映哩。”定侯道:“这种东西怕不止这儿有呢。
  我前儿在某书铺,见部《原刻御批通鉴》,那书连着天地头足有半只桌子大小,上钤着乾隆宸翰御章,直是天家鸿宝,色香都古的呢。”
  矮子不懂那些话,连催着其光道:“条子,条子。”其光正色道:“你真个要见那话儿么?那便不该到这儿来了。”定侯、子文瞧着矮子只是笑。矮子急得跺脚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我真给你们蒙死了。”定侯笑道:“你今天认了晦气罢!我早听其光说,这一席是约着许多正经人在里头,专诚过节的。这偷偷摸摸的勾当,怕要搁着一天呢。”矮子道:“你们诓我呢,我只张着眼看便了。”说完,自燃着支雪茄抽他的烟去,似已察破众人的奸计,气度非常安适的样子。
  其光暗自好笑,一捻电铃,便有个侍者进来。其光含笑问道:“请的客怎样了?”那侍者说一概就来。矮子听了侍者的话,觉得不对。他本躺在张沙发上,一咯碌爬将起来道:“怎的你到底请的是谁啊?”其光道:“不过几个同寅罢了。”这一句话把矮子满怀高兴打得如水淋冰沃,没精打彩的道:“由你罢!”重向沙发躺着去了。
  那知头还没着实,帘子响处,一阵香风吹进个绝色丽人来,向众人呵了个腰,笑向其光道:“八大人总好哇!”矮子莫明其妙,只瞧着丽人发怔。其光携着丽人的手,送到矮子身边,指着矮子笑向丽人道:“这是有名的山西驴子,你们多亲多近罢!”说时,那丽人一支香酥腻滑的玉腕,强纳在矮子手中。
  矮子心上一阵糊涂,不知怎样才好,忙立起身来道:“不敢当,不敢当。”引得众人哄然大笑。子文正端着盏茶端祥着丽人,止不住一松手,把茶盏都砸了。矮子瞪着眼道:“又有什么好笑呢?”众人越发笑起来,直把个矮子笑得紫涨着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丽人挣脱了手,走到其光面前,携了其光的手,一个个问了姓名。问到矮子时,矮子正要答应,其光急向他努了努嘴,矮子便瞪着不言语了。那丽人觉得矮子神情古怪,笑问道:“这位爷给你们笑坏了。”矮子见其光没努嘴,忙答道:“没笑坏啊,我不过依着嫖律行事罢哩。”众人又笑起来。这一笑中又走进三个丽人来,都是云发垂绦,锦裙縩地,双眉抹黛,香辅霏朱。一个个问了尊姓大名,由其光提调着,介绍一人一个,只把先来的那个揽在自己怀里,咕哝着,笑着说着。
  定侯、子文在个中虽没甚阅历,却也对付得来。只矮子觉得一言一动,总觉得有些生硬。只是那“嫖”字究竟比别种学问容易领会,凭你郭矮子头脑里带着几分呆气,也还理会得。
  况且明放其光等三人的模范在面前,进步自越觉得快了。不上一刻,他居然也会讲几句俏皮话来。正热闹着,忽听得隔壁怪声突起,把四人吓了一跳。真是:沉香亭畔无双艳,来作人间落溷花。



  第四回春草玉关钟传名唱
  名花绮席电达悲音
  却说刘其光等四人正在华东饭店拥着妖姬说笑。忽听见隔壁有个广东人,在那里应(引)吭高歌。在下尝说听中国人读诗的声调,约略可以代表各地的风俗节概。譬如江苏人,他们读诗时,无论是“黄河远上”,“月黑雁飞”,声调中总带着些金粉南朝的神韵。若到了山陕一带,听那些人读诗,无论是“庐家少妇”,“云想衣裳”,也总脱不了拔剑击柱的气概。
  所以,古时季札观乐识十五国盛衰,实在是真有至理,不是空言欺人的。独有广东人的读诗,声韵奇特,比众不同,那潮州一带,更来得车勾辀磔格,不堪入耳。有许多潮州诗翁做出来的诗,不要说上下平分别不出,连平仄也时有错误。做既这样,读就可想而知了。
  那天刘其光隔室,正有个广东大名士,在那里高吟他的佳作。王定侯原是个前清大挑知县,于此道有些懂得的。便侧耳听着,用尽聪明,才听出他两句来道:“玉关春草王嫱墓,笠泽秋风张翰家。”便有个人说道:“卓翁,你这两句雅赡清新,真是第三唱的绝作了。”那广东名士笑道“你那‘蝶苟化庄应悔梦,花如顾影也销魂',把庄影两字的蜂腰格也做绝了”话没有完,忽听得一人突然问道:“你们知道叶朴齐做诗钟,做了个乱子出来么?”一人道:“他是个敲钟名手,那里就闹乱子来。”那人道:“就坏在这名手二字上呢。有一次钟题是‘秦桧同蟋蟀',那老人家便不假思索,提笔写了一联道:‘元帅精忠三字狱,相臣经济半闲堂。'”众人齐声道:“慷慨悲愤,自是佳作,算什么乱子呢?”那人笑道:“诗果然好。
  只后来传到了东海相公耳边去,就有些不妥了。相公有天同着体已人说道:‘叶某亏在我手里,倘遇了别人,肯放他过去么?
  '又说道:‘名士的笔锋徒足自杀。可知祢衡之死,其罪不尽属黄祖一人呢。’你们想这乱子不是闯大了么?”一个人笑道:“自黄沅文北来,倚着海内一人的文章资格,把都中显贵调侃得如程不识不值一钱。那些仰慕风华的才子,都依样画眉的充起清狂玩世来。照叶朴齐这般轻滑,也须得个人来警戒警戒他呢。”一人道:“朴齐现有七子之誉,他同某公子行则联袂,坐则接席。东海相公便真要做黄祖,怕奈何不得这主(位)知优渥的正平呢。”
  定侯听着,心里想:“这辈人大约就算是京里的寓公名士哩。”想觅个门隙瞧瞧是那几人。忽觉得一人在肩上拍了一下,莺啭般的笑道:“菜冷了,请您入席。莫去管人家的闲事罢!”
  回头看时,却是自己叫的那个胡姬。便笑着随他到席上。见矮子满面怒容,气吽吽的在那里举着大杯尽喝,其光、子文都向着他笑。定侯明知又闹了笑话了,笑道:“郭先生怎又不快起来,可是姐妹们伏侍得不周到么?”众人又哄然笑起来。
  正笑时,忽见一个当差的喘嘘的走了进来,向着定侯道:“那里没去寻过,不碰见刘二爷,还不知道在这儿呢。”说完,递上个封件来。子文坐在定侯旁边,留心看那封面上时,却标着“急电”两字,便知定侯有事,呆着看他。只见定侯看着电报,登时眼眶中含了一包(泡)急泪,却强止着不落下来。沉吟了一回,把电信塞在袋里,回头向那当差的道:“这电报是你经手译的么?”当差的答应了个“是”字。定侯正色道:“怕译差了一两字罢。”当差的呆了一呆,却不敢说没差。定侯喝声“去罢”,说还没完,便又接着说道:“不许你乱讲,你知道么?”
  当差的摸不着头脑,答应着自去了。定侯这时到底有些悲惨,其光问他时,他却叹了口气道:“不图鹄别,竟至鸾摧。
  我又听鼓京华,不容即去。这‘薄幸'二字,自知难免哩。”
  说完,唏嘘不已。矮子是个莽夫,接着笑道:“死了个浑家,也值得这样!定侯,你转瞬是个观察公,怕女孩子死绝了,没个来做观察夫人么?”定侯瞅了矮子一眼,却不言语。其光、子文忙岔话道:“你又发疯话了。”一面却竭力抚慰着定侯。
  定侯总是不欢,辞着先走了。
  看官,你道定侯那封急电上说死的是谁?定侯见了为什么晓得译差了字?那当差临走的时候,又为什么叫他不许乱讲?
  这几句话定有篇文章在里头,待在下慢慢的说来:定侯离了华东饭店,在路上也挥了几滴泪,只没哭出声来。
  到了寓所,躺在床上反侧了一夜。明日便有些懒懒的,坐不起来,却分付当差的:“有人来访时,只说夫人在原籍没了,今天懒见客呢。”当差答应着去了。定侯独自躺着,一回捶着床自己叮咛自己道:“良心利禄,孰重孰轻,在这个关头,要你自己斟酌哩。”一回又扶着自己心口,摇首叹息道:“还是早作归计,免人唾骂罢。”
  正自言自语着,那当差的进来道:“财政部刘老爷要见爷,说有要紧事呢。”定侯沉吟了一回,披着衣服趿了双睡鞋道:“请他进来罢!”当差的才出去半晌,刘其光早含笑进来,冲着定侯便是一揖道:“定翁恭喜!宜关一缺,已由部中呈请照准。明后日便有明令了。”定侯听了,心中自是欢喜,只是面上却仍悒悒道:“自接昨电,万念都灰。总长奖饰,固当报称,内顾悲怀,又难解释。这去就之间,真令人着实为难哩。”其光笑道:“你是个达人,怎这般拘泥起来。古人为了国事,在父母面上尚有夺情视事的变通,何况是夫妇。我劝你振作些精神起来,明令一下,正有得忙呢。”
  说了回话,见定侯总是无精打彩的,想他悼亡心切,一时劝解不来,只得安慰了几句走了。定侯在房内低头沉思,背着手踱来踱去,足有一二百遍。忽然将脑袋一拍道:“罢了!既得了这机会,也顾不得许多了。”说完,向书桌上写了封详详细细的家信,唤进那当差来,着实说了几句好话,给了极丰的路费,叫他带着信连夜搭车还南去了。当差的去后,定侯才将天大的心事放下,认真打点起宜昌关监督的事务来。到了明日,果然公府发表命令道:“据财政部呈请,将王超署理宜昌关监督,着照准此令。”
  定侯见了命令,自然非常欢喜。一面将财政部几个要人打点得服服贴贴,又请了几次客。刘其光自不必说,便是章子文、郭矮子也扰了他一次。少不得各人也要饯行哩,送路菜哩。忙了十余天,才高车驷马出都赴任去了。自古政府所在的地点,原不异官吏贩卖的场所。试睁着冷眼向北京前门车站内看那上车下车的人,那上车的,车从煊赫,顾盼谈笑里边,总带着一脸旌旗此去如入宝山的气概;那下车的,望门投止,有如饥渴,总带几分苏子入秦不得不已的神情,这就可以略识政治界的结构哩。
  那王定侯怀着满腹鬼胎,极天欢喜,到了宜昌。却值秋季旺汛,不上三月,便把京里一切使用,连华东饭店叫条子的钱都撂了,还不够,还加上了一本一利的息钱。想道:“这一百日中担惊受吓,今日可趁早收帆了。”那时,那在京里专足送信的当差,已仍旧随侍左右,不知那里觅得了个电报旧稿送给定侯。定侯接了,登时躃踊号恸,满局中都说是“监督丁忧了”。真是:已闻利市成三倍,忽报余哀在百年。



  第五回帘掩虾须曲廊小语
  茗焙雀舌书舍怡宾
  却说刘其光送了王定侯走后,心里记挂着那天少年的话,便去拜访过几次。却总没有见着,反被门房中人吆喝了几次。
  心里想道:“这算是什么话儿呢。横竖部里又不是我姓刘一个人,便有变动,也不犯着一人忙着啊!”从此却懒得去了。只是先天的廉耻总敌不来后天的利害,过不得三四天,心又软下来了,脚又痒起来了,虽没有斋戒沐浴,却少不得下气低声的又去了。
  只见一带粉一般白的崇垣,缭绕连续足有半里许长,遥望着几棵合抱不交的老榆荫下现出个大门来,便听得鞭声一响,车已停在个高大华贵的门首。自己那当差的跳下车来,向车窗内问了声,便一掸双靴,向门内投帖请见。其光在车中足候了半点钟,才见一个俊俏华服的人随着自己当差出来,冷冷道:“这就是刘先生么?”其光忙跨下车来,躬身说了个“是”字。
  那人瞧了一眼,回身说道:“爷说请先生外书房坐呢。”其光便鞠着躬,跟着进去。
  进了门,便是个大天井,两边水磨砖斗角砌就的回廊,两棵参天拔地郁如华盖的槐树,把满院遮得阴沉沉的。过了天井,从西角门进去,却见崇阶几级;碧瓦双甍,一色福建油漆十八扇的冰梅长窗。窗外一带短栏,高不及三尺,却是雪白矾石雕就的。屋中鼎彝瓶,精雅古朴。那中间设着的供桌,比平常人家屋子还大。中间悬着个匾额,绿地金文,写着“世恩堂”三字。绕过了回廊,向西一折,便是个垂花门。门内花光树色,一片清幽,却从万绿丛中露出一廛精舍。那人引至门侧,另有个清俊僮儿接了出来。那人向着他道:“兄弟,这是财政部刘先生。爷吩咐在这儿候着呢。”僮儿将其光瞧了一眼,便道:“既爷吩咐着,请里边坐罢!”说完,引着其光进去。见鹆眼鼠须,案镂青玉,鸾笺凤鼎,壁凿红梨。正中悬了个紫檀横额,用杂玉嵌着“绿瘦红肥之室”六字。觉得心闻古香,神游灵境,禁不住暗暗赞叹。
  僮儿送茶来,笑道:“爷每日须四点钟到外书房来。时候还早多呢。”其光一壁答应着,一壁向书案边坐下。见案上金镂玉凿,没一件不是只应天上难得人间的文玩,便摩挲了一回。
  随手检出本书来,见书面上签着《催妆小稿》四字,下署着“忏庵”二字。知是当日老太爷南游海上的本事诗遗稿,句香字艳,七绝居多。有一首道:楼外笙歌楼上人,投壶六博伎如神。
  连宵赢得鸳鸯佩,灯底含羞语未真。
  心里想道:“此老风情不减年少,怪不得他儿子是风流俊美的呢?”
  看了回诗,还没见主人出来。正眼觊着一带虾须帘,忽见帘外人影一闪,接着格的一笑,便有女子声气低骂道:“该死的,又作怪了!告诉爷去,看不揭下你皮来。”一个小厮声气的也笑道:“好狠心的妹子!前儿谁给你买了手巾儿、香水儿来?过了河便骂起舟子来了。要不是给我个甜儿,看以后还给你脚跟打着屁股的跑呢。”那女子啐了一声道:“谁喜欢你这些呢。前儿那香袋儿被二姨娘见了,迫着问那儿来的。我没得回话,只好扯谎说舅舅从苏州来,带着这个送给我玩的。不这样说,早兜不了走呢。”那小厮冷笑道:“什么大姨二姨的,左不过是同我们一样罢了。乌鹊儿飞上梧桐树,便自己算是凤凰了。不要给我一各脑儿说出来,看谁臊着皮呢!”
  两人原不防书房里有人窃听着,正在那里切切私语。忽听远远一个人直走过来,跺着脚低骂道:“你们讲些什么,爷听见了还想有命么?”说着向屋内指着。两人吓得不敢出声,飞奔着跑了。其光在窗内听着,暗暗纳罕。却好帘子一响,方才的僮儿走了进来,面上兀是红一块白一块的。其光明知为那话儿,却只做不知,故意翻着那册《催妆小稿》,赞一回叹一回的点头低诵。那僮儿面上才慢慢的匀净了,却一声不响的站着。
  其光有意没意的问道:“你们爷呢,快出来么?”僮儿笑道:“总差不多罢,你老不见钟上还没到四点么?”其光原已候久了,却只得忍气坐着。想:“既候了这许久,犯不着就走。”
  一面想,一面翻着书,其实那里有心思看他一个半个的字儿。
  又一回,听得院子里有脚步响。想是来了,忙立起身来。
  却见个十七八岁的丫鬟打着帘问道:“刘老爷没走罢。爷说烦再候一刻儿,就出来了。”其光见那丫鬟穿着件淡墨色花缎的银鼠袄子,淡墨色窄管三镶裤子,拖着根大根辫儿,俊俏甜净,迥非凡态,便知道是贴身侍奉的,忙笑说道:“请回你家爷说罢,既专诚来得,那里就便想走。多候几时也不打紧,请他放心尽从容着罢。”那丫鬟看了其光一眼,像是很喜欢的样子,回头向僮儿道:“爷叫你好好侍候着刘爷,看茶看烟。有半点不是,叫你仔细着呢。”说完,将帘子一放,竟自去了。
  其光听了这几句话,把“不耐烦”三字早忘了一半。重将那书翻着,又好一回儿,听得院子里有人带笑说道:“候久了!”
  其光知是少年声气,忙又立了起来。只见才来的那丫鬟,同着个衣饰一样妩媚无两的丫鬟,两面打着帘,那少年便不衫不履的踱了进来,笑向其光道:“劳驾了。这几天怎没来过啊!”
  其光心想:“谁没来过,不过始终给门上的撵走罢了。”心自这样想,嘴里却那里说得出口来,只得说道:“多天没请过安,心里记念得什么似的。今天实在挨不住了,却又来扰了清兴。”
  少年如同没听见的一般,自向个安乐椅上坐下。两个丫鬟便一个装烟,一个捧茶,一个左一个右的站在少年身边。少年笑指个椅向其光道:“老刘,我们坐着谈罢!”其光才坐了。
  一个丫鬟从僮儿手里接过盏雀舌茶来,送在其光面前。其光忙道:“姐姐放着罢,怎又难为了你起来。”少年随便问了其光几句,其光殷殷勤勤的答着,却渐渐讲到政界上的事情来。
  其光乘间问道:“您前天讲的部里有什么更动,这句可不是吓着我玩的!”公子笑道:“我早知你那里为专诚请安来,你横竖会听得的就是了。”其光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回事哩?”少年沉吟了一回道:“你没接过小香的信么?他那里总应有些确信啊!”其光听了这话,便合意了一半,忙凑近一步,笑问道:“可不是他要出来么?既这样说,那更动的怕不止一部哩。”少年笑着骂道:“猾贼,偏是你乖觉,懂得这许多。
  前天叫你去做的事怎么样了?”
  其光知他不喜欢讲这些事,便不再问,承着他意志说道:“事终没有不成的道理,只论迟早罢哩。”公子道:“你快给我做去。多化几个钱不打紧,只限一个月里要拿到这东西呢。”
  其光道:“容易,容易!就略贵了些,难道我老刘这些也孝敬不起么?”公子道:“送却不要你送,只办得须要周密些。不然,有点风声到人家耳边,又添头添足的说得似什么的了。”
  其光唯唯答应着,又谈了几句别的话,便欢欢喜喜辞了出来。要知少年姓甚名谁,托刘其光的是什么事?却待在下慢慢的说来。真是:人生所苦不知足,又向权门请谒来。



  第六回万里梯航人来南国
  一帧织锦名遍京华
  却说刘其光辞了少年,跳上车,吩咐到南粤试馆去。那南粤试馆在顺治门外,是前清潮惠嘉三属所建。这几年来,因举行知事考试,那班前清县太爷、法政毕业生,梯航万里来京候考的,都把这试馆做了税驾之地,一时便热闹起来。
  那第二进的西院住了个应试人,姓谢号应辰,是广东法政专门学堂的毕业生,年约三十六七岁,是个精明强干雅俗共赏的人物。他眼看着民国知事因县治归并以后,比着前清和县体制较崇,利源益大,便欣然鑬被入都。人家的应试是下了本钱来的,只有他心里打了个绝妙主意。非但不肯先下本钱,并且还想趁此做些买卖。什么买卖呢?原来他有一种绝等的本领,凡是名画师真迹,只要他一经摹临,便与真本无异。他有个联手好友,姓胡名哲卿,是南中铁笔名手。两人狼狈着,应辰摹画了赝本,便由哲卿摹刻了图章印上,然后薰染纸色,装锦书签,真个神完气足,不走一丝。
  哲卿先已在京,充前清春官荥阳公记室。见那些达官显宦,承受了前清同光的流风余韵,品书论画,嚣然满都,却都是些掠面浮光,全没个正法眼藏。不要说宋元以上真伪无从鉴别,便是四王诸品也只有含糊猜测罢了。因想“可惜应辰没来,要有了他时,这班以耳为目的骨董家,正不知要收受多少假货呢。”
  却好政府举行第一次知事考试,想应辰是有应试资格的,便写了封信去,把京里书画家的手眼笑骂到个淋漓尽致。后面引着吕布向魏武语说道:“‘公为大将,得布为之助,天下不足平也。’应辰于意如何?”应辰接了这封信,那有不愿的。便一面还信给哲卿,一面竭毕生奇技,预备好了几种,便橐载入京,暂借试馆西院住下。好得考期尚远,由着哲卿引进,着实识了几个大人物。
  哲卿居停荥阳公原也是翰苑出身。只二十年来,此调不弹已久,若问他书画时,却免不得要拱手敬谢。这天公事完了,衔了支雪茄烟,踱到哲卿书室来闲谈。只见哲卿正临窗坐着,面前案上横了个手卷,不消打开,只看那玉轴古锦,便知不是平常书画贾手里的东西哩。哲卿一见荥阳公,欢然立起身来。
  荥阳公走到案旁,拿着手卷看时,见一条玉版题签上写着“织锦图辽阳宝氏签”八个字,笑道:“竹筠尚书的鉴别是不差的,可惜后人无状,散佚的多了。”说完,将卷子打开来。
  有三尺多长的绫头,接着一张古绢,黝然涵彩,便觉得古香可接。那绢上画着苏蕙织锦。曲槛一桁,秋窗半启,窗内露着半个美人,蛾眉敛黛,凤髻低云,一弯玉腕支着腮,像在那里听着什么,大有佳人不至,所思千里之态。窗外一丛凤仙含蕊初花,有一只纺织娘伏在瓣下,把窗外秋声、窗前愁思曲曲描荆下钤着松雪画章。荥阳公见了,已啧啧不止。哲卿更从旁指点着道:“这画朱若点脂,绿如叠翠,且不必论,只那衣折色相,便足徵宋大家画无疑了。”
  荥阳点着头,再把卷子打开,看见中印着“万几宸翰之宝”,接着是管夫人书回文全图,字是簪花,墨留形馥,下钤小印,只一角上略霉漶了些。荥阳公看了一回,哲卿道:“向下看罢!”
  便一手接过来,将后幅打开。第一段是明季瞿式耜的跋语。
  荥阳公道:“脂香粉艳的《织锦图》,加上这铁胆忠肝人的跋语,愈觉掩映生辉。只既是真迹,怎竟没元明赏鉴家的一章一字呢?”哲卿笑道:“怎的没有?这不是‘钤山堂珍藏”之章么?这不是‘臣印士奇’么?其余像‘红豆山房’等印章,朱篆斑烂,不一而足。未后便是宝竹筠一跋。”荥阳相国见了,自是赞叹不已,问:“这是新得的么?”哲卿笑道:“不要说某是个穷书生,没福得此哩,便是肯出一两千金,怕画主人也舍不得便让呢。”说完,把卷子卷好。
  却好阍人传进个名片,说会师爷。哲卿将名片一看,笑道:“画主人来了。”荥阳公问是谁,哲卿将名片送过道:“倒也是个风雅士。他也素仰明公德望的。左右没事,请他来谈谈罢!”
  说完,吩咐了个“请”字。
  不多一刻,便进来了一人,见荥阳公博衫广袖,早知是位大僚,便抢一步揖着道:“这不是春官公么?没请过安呢。”
  荥阳公见他行止言谈,大方爽脱,忙回了个揖。哲卿在旁笑道:“这位便是常说的精鉴家粤东谢应辰呢。”因问应辰道:“投考领卷的事,都预备好了么?”应辰笑道:“这不过是借个名儿来玩的,那里算什么事。”荥阳公初听了哲卿的话,心里不觉呆了一呆,及听了应辰的话,脸上平添了几分喜色,笑道:“这样说,是将来的一邑父母了。”说完,让应辰坐下。
  应辰谦让了再三,才斜着身坐了,向着两人道:“微论樗栎之材,不任匠斫,就令人彀,自知书生积习半世未除,贸膺民社陨越正多,断不敢轻于一出呢。”荥阳公听了这话,问应辰打量一回,脸色愈加和悦。哲卿笑道:“这明是撒谎了,既不想知事做,还来应什么考试呢?”应辰叹道:“这也怪不得你不信。只我呢,强项半生,脚踪万里,除却书画一癖,自识世无乐事呢。”说完,大有天地茫茫知已何在之概。荥阳公是个老实人,听应辰说出这几句话来,不觉正色道:“政界非不可居,要看居者何人耳。像阁下志趋,便不宜因众人皆醉,独以清醒自高哩。”应辰肃然动容道:“大君子教迪,何尝不是!
  只山野鄙夫,常怀,这也看用我者何如罢了。”哲卿笑道:“且搁着这些说话罢,你那《织锦图》是那里得来的?我从没见过这种精美确凿的卷子。”应辰道:“东西呢,还不差,只现在的古书画被俗贩玷辱得不值一钱了。我这卷子还是前岁在重庆得的,那个卖画的当是假货,吾许他五十金,他便欣然脱手了。你想明珠薏苡,世上那里还有是非真假呢。”哲卿道:“山膏之豚,厥性好骂。你论画也罢了,却又挖苦起人来。”
  应辰不答哲卿,却向荥阳公道:“野人粗疏,动乖礼法。大君子且担待些儿罢!”那知荥阳公非但不怪,反着实看得起应辰,竟同他俩人脱弃礼貌,长谈了半日,还留着应辰吃了顿饭,这真是万世难得的奇遇了。
  从这天以后,荥阳公时向他人说起《织锦图》是文敏伉俪真迹。京里有书画癖的人,便以耳为目的说荥阳公所鉴定必无错讹,那《织锦图》三字,便声誉习习。竟有些书画贩子打听得应辰住在南粤试馆,殷殷勤勤去运动脱手的。应辰总半冷半热的含糊着。隔了几日,那些书画贩子知不是生意,渐渐的也懒下来了。
  不想应辰不知为了什么,竟投合了那位荥阳公,没事常请他到公馆去谈天。有一天竟劝应辰不必住在试馆,搬到公馆去。
  这是常人所望而不得的,应辰却宛转辞着道:“承宠招纳,自无不可。只这次到京是奉母命应知事试来的,进场与否,虽不可必,但既以考试名义入京,一旦迁入崇衙,易贻口实。不如待过了场期,然后来依乔木。好得菟既采,终是明公药笼中物,正不必忙在一时呢。”
  荥阳公听了这种话,越发得意,竟替他竭力游扬着。应辰感恩知遇,也十二分的修整声誉,把“考试知事”四字丢在脑后。不上半月,一个未来的县大爷竟变了首善的大清客。那些名公名士,渐渐的与他周旋起来。只因这一来,却应出个华豪仗性的人物来。真是: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第七回陌上搴帷客来不速
  灯前弄影记到名词
  却说谢应辰因《织锦》一图投合了显贵心理,居然做起权门清客来。有一天,在某公席上,认识了前清首辅恩公的公子长鹤山。那位长爷虽没做过官,靠着余荫,那起居饮食是京里独一无二的。并且早岁多识了几个字,会做了几首诗,不因不由的竟充起名士来。他家里有名的三多:一多金钱,二多姨太太,三多半真半假的古书画。平日车马煊赫,与民国贵臣往来,实行那“满汉联欢”四字,倒也声誉习习,很有几个人供奉他。
  那天席上遇见了谢应辰。那卷《织锦图》自应辰到处带着的,这次被长鹤山见了,眼热到十二分,屈尊纡贵的同应辰讲了回话,便提起《织锦图》来道:“这种绝品,听他流落人间不遇知已,真可惜了。兄弟最爱的是古书画,倘许归置案前,便合函紫檀,名香,馨香供之呢。”应辰明知机会来了,却笑道:“美人名画,都是天壤尤物。若把个美人储向金谷兰闺,温存体贴,悦目销魂的只一个人罢了。原情立论,究竟辜负了天地生才的初意。倒不如生在荜门圭窦,长入曲院歌场,云鬟雾鬓,玉貌花容,没一处不供人赞叹,恣人赏鉴。令天下有情无情人,一齐说谁家女郎姿温如玉,命薄如花,翻足酬造化团玉温香的一片美意呢。这次携这卷《织锦图》入京的本意,原不过体文敏夫妇苦心造就,俾巨眼人知天壤间有此一画罢了。
  鹤公既殷勤如此,还请稍缓数载,待仆下京洛,溯长江,历川汉,携他遍海内,多邀几个名公赏鉴后,再来奉赠罢。”
  鹤山是个豪贵,倚着金钱势力,从没被人驳回过。今天却给应辰将美人雅喻,轻描淡写的软拒住了,不觉面上一呆。只又碍着平日是附庸风雅过来的,不便把金钱势力施展,只得假装着赞叹道:“名论不刊,佩服佩服!且俟尊驾重来时,再议罢。”说时,将《织锦图》摩挲一回,各自入席。
  却好那天刘其光因与某公有特别关系,陪坐未席。见鹤山与应辰的神景,明白了一半。那官场交际,原是钻营的良机,乖巧的触景生情,无微不入,自然左右咸宜。看官不要笑其光一个,那些飞黄腾达一日三迁的,谁不似其光呢?入席以后,其光便着意应酬应辰,把应辰住址目的探了个明明白白。到席阑客散时,便悄悄的向鹤山道:“您爱上着《织锦图》么?迟几天得着,想还不致什么呢。”鹤山正不舍这图,听了其光的说话,知他是个伶俐干练的人,便点头笑道:“好歹你替我设法罢!”其光受了这阔人的命令,非常快意。
  鹤山却不待席完,先自走了。出门上了马车,转了几个弯,才到观音寺大街。那马车本是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又华丽又宽敞。到这条街上时,正在十点钟光景,车马阗咽的时候,却给迎面来的几辆车挤住了。那车夫是倚势横冲直撞惯的,那里把他们放在心上,举着鞭没头没面的向对面赶车的抽上去,嘴里还吆喝着道:“瞎了眼珠的,那里不给你走,却偏走到这儿来?”
  那知对面赶车的见鞭子厉害,身子一避,手便一松,辕下的马便直跳起来。车中“啊哟”一声,车帘起处,早露出个半身美人来。
  鹤山不见犹可,见了时,只见他半天风韵,一世明姿,恍惚是在那里见过的一般。那女子也春山拥笑,秋水传欢的道:“呀”,就这一声中,却回头唤那赶车的道:“快让过一边罢,难道挤住了,便大家不走不成?”鹤山止不住也吩咐车夫道:“快让过一边罢,难道把人家挤住了,不准他走不成?”那女子嫣然一笑。连两个车夫都忍着笑,各把缰绳带着牲口拉了开来。女子的车便得得过去。
  鹤山忽叫车夫兜转车跟着。车夫问:“到那里去?”鹤山嗔道:“你知道到那里去呢,给我走就是哩。”车夫不觉忍着笑,一步一步的跟着女子的车儿。那女子见在那里跟上来了,本要到别处去的,却暗地叫赶车的回去。不多一刻,那车便停在个电光闪烁的门首。才下得车,早见鹤山也翩然下车,向着笑道:“亏有这一挤呢。”女子横眸一笑,低着头急急走进去了。鹤山先抬头看着电灯下,见雪白铜牌,镂着“挹芬寄舍”四字,端详着道:“怪不得珠圆玉润,迥异凡庸,原是个名遍宣南的尤物呢。惭愧,惭愧!我长鹤山也算是走遍海内,阅人不少的了,却今夕才见这佳人。”一面想,一面不应不由的走了进去。
  门房中走出个人,吆喝道:“找谁?乱走乱闯的!”这也算鹤山生平没经受的事,倒被他吓了一跳。他的车夫忙赶上,将门上的人一指道:“你睁着贼眼瞧罢,尿喂昏了似的,连个高低多(都)不识了!”说时,门内走出个年轻丫鬟来,向那人挤了个眼儿。那人才一声不敢出,自还门房去了。丫鬟这才笑向鹤山道:“请里边坐罢!”鹤山听了这句话,如奉丹诏,忙吩咐车夫将车依着老例拉去。
  原来鹤山的车,装潢华贵,京里没个人不认识的。每到花埠冶游时,怕人家见了不雅,下车以后,总拉到大栅栏某旅馆门首。好得北京窑子里没处不装电话的,临走时向电筒中一呼就拉过来了。这是鹤山顾惜声名的地方,不能不赞他一句尚知自好的。
  闲话丢开。再说他随着丫鬟进去,一路上都装绝亮的电灯。
  入了个月洞门,见院子里种着一株丹桂,叠着数峰绿石。一个矾石的药臼,蓄着一泓清水,养几个修尾巨首的金鱼儿。臼旁搁着根药杵,映着一弯新月,竟似陈宫月窟。靠北一带纯白纱窗,被室中电灯映得空明洞澈,不染纤尘。
  才走到阶畔,觉窗内人影一恍,却记起羽琌山人“楼中有灯,有影婷婷,未通一语,化为春心。”四句来,便迟着脚步,咀嚼那四句的神味。只听得窗内微语道:“怎还没进来呢?”
  接着又是个丫鬟打着帘了出来,见了鹤山同领道的丫鬟,笑道:“兰姐姐,娘可是叫你领着爷在院子里玩的么?”领道的笑道:“爷自搁着脚步数竹竿儿,难道好替他搬着走的么?”
  看官,鹤山横竖在那里咀嚼龚氏四句,且由他在窗外多立一刻,待在下先把京师菊部及挹芬来历表白一回。那宣南菊部在前清同光时,是极盛时代。初有杨、王、朱、梅,后有惠芬、兰缬,那些人的色艺,自是各擅胜常还有件事,他们那些房子,都经都中几个有名的清客收拾过来,鼎彝书画,没处不位置井然,雅整无两。便是一帘一几,一花一草,也娟洁清幽,足供品鉴。所以那些达官大吏,都把这种地方做游宴胜地,还加几个名士点缀着,说是某旦的墨兰哩,某旦的工笔山水哩,某家的笙笛哩,某家的围棋哩,把几个歌郎鼓吹得玉琢金蟠,鸾翔凤哕。风气所沿,遂成习惯,李郎之车,云郎之砚,一时极盛。那女闾三百,翻成了选色下乘。惠芬等老去,接着便有琼枝、蕊儿、翰香、畹芬几个,一时竞爽。那翰香、畹芬,尤擅歌场绝色,直把尊前一曲,奔走煞都下名公。那时有个南方名士替翰香做了一歌,其辞道:广陵一片繁华土,不重生男重生女。
  碧玉何妨出小家,黄金大半销歌舞。
  昔年我亦踏香尘,十里红楼遍访春。
  依然廿四桥头路,不见三千殿脚人。
  蕃厘地媪真奇慧,别产琼花收间气。
  幻出秦青杨白华,开成魏紫姚黄卉。
  问姓红楼旧世家,问名云上玉无瑕。
  二分占尽司勋月,一抹生成定子霞。
  髫年便证明僮果,未向茵飘先溷堕。
  小史真如日在东,诗人欲赋风怀左。
  吹台登罢又明湖,佼好人人说子都。
  缑岭月明看控鹤,高唐风气为绵驹。
  京国从来盛游衍,樱桃万树樱桃馆。
  百戏鱼龙镜槛开,五陵莺燕筝人满。
  贾郎初到未知名,一曲登场万众惊。
  念奴解作九天声。
  一时观者皆倾倒,万口同声听叫好。
  压倒丰台芍药花,休言晋国灵芝草。
  红氍毹上涌华,此宝乾坤不敢悭。
  大千秋色凭眉夺,五万春魂借体还。
  红梅阁唱西梆曲,艳鬼来时万灯绿。
  落雁沉鱼避笑颦,女龙雌凤传歌哭。
  香车宝马帝城春,都为来看贾璧云。
  菊部诸郎空黯澹,椒房七贵致殷勤。
  从来一部娄罗历,歌舞酣时国将毕。
  岂意羊车看璧人,已悲凤阙迁金狄。
  移宫换羽亦伤神,萧瑟还为去国人。
  解多时留夏口,履珠昨日到春申。
  沪滨遍吸人间电,贾郎一到开生面。
  惊起鸳鸯卅六双,掷尽鹰蚨三百万。
  玉面金钱月万元,歌台声价试评论。
  名高始信优伶贵,俸薄谁求总统尊。
  瑶光夺婿堪愁煞,堆满车中是罗帕。
  花里秦宫岂愿生,路旁卫玠还妨杀。
  我友罗君曾告余,贾郎内行有谁如。
  梨眉老父长丰膳,椎髻闺人只俭梳。
  丹青酷嗜还成癖,竟日相依惟笔墨。
  书罢常教茜袖乌,客来忘却朱唇黑。
  冶游闻更却亲藩,桃李冰霜孰敢干。
  拂衣不顾沉沉者,辞辇真成望望然。
  昨观所画罗君諲,山水萧疏得师法。
  协律难逢汉武皇,濡毫且拟张文达。
  京师我见梅兰芳,娇嫩真如好女郎。
  珠喉宛转绕梁曲,玉貌娉婷绝世妆。
  谁知艳质争娇宠,贾郎似蜀梅郎陇。
  尤物同销万古魂,天公不断多情种。
  卅载春明感梦华,只今霜鬓客天涯。
  还倾桑海千行泪,来写优昙一朵花。
  读这一歌,就可晓得当日都中菊部的盛况了。不想阴阳互代,突然有个绝世女伶,倚着名花倾国,把菊案全翻了过来。真是:巫云楚水传仙梦,噪遍当年菊部头。



  第八回雨花庵佛前参妙谛
  沈青儿江上识奇缘
  却说江南扬州,自隋炀来游以后,素称名郡,笙歌之盛,甲于天下。到清室乾嘉时,卤商估客,毂击驷连。平山堂前,玉钩斜畔,纸醉金迷,蝶恋蜂痴,居然是选色广场,温柔故国。
  后来漕运海通,大势东趋,便一天一天的寂寞起来。只是人事虽移,地灵犹在,六朝金粉的余气,磅礴郁积,上蒸为绮霞,为空彩,下凝为名花,为香草。发泄未了的,便一丝一息,中在人身,出落些绝色女子来。
  北门外有个茅庵,唤作雨花庵。庵里有个老尼,却也会念几句阿弥陀佛,每日拜佛烧香以外,常到隔壁沈寡妇家说话去。
  那沈寡妇身边只有个女儿,叫青儿,那时还不过十二三岁,却已明眸皓齿,秀慧可悦。老尼到他家时,沈寡妇常愁穷话苦的。
  老尼笑拍着青儿道:“有了这玉人在家,怕屋子里不跑出银子来么?”沈寡妇叹道:“左右是人家的人罢了。皇帝是个没鏏子的,女不采妃不选的,终究嫁个经纪人罢了,那里就会发财呢。”老尼笑道:“阿弥陀佛,你要银子招着手来唤你,怕没这般便宜事的呢。亏你也是个扬州人,难道没听见‘扬州女郎,十人九唱’的俗语么?你又不是孔孟家子孙,倒怕辱没了祖宗。
  依我说,青姐儿也快成人了,模样儿聪明儿,那一件比人弱了?
  趁早教上几只曲儿,怕还有些出息呢。”
  沈寡妇心里自欢喜,嘴上却含笑道:“我看你倒不像修行念佛的师太,竟是为媒作保的干娘呢。人家好好的女子,却教学起戏子来。”老尼也笑道:“我原要好劝着你,你不愿意教青儿学戏子也罢了,又唠唠叨叨的何苦呢!”说完,便回庵去了。
  沈寡妇被老尼打动了这个念头,不上几日,竟积(节)衣缩食的替青儿请了个乌师,教起戏来。青儿原是聪明不过的,不到一年,居然声调琅琅,学会了几十出京戏。加着他长眉簇笑,香辅绯朱,偶上氍毹,丰姿无匹,“沈青儿”三字,不知不觉的满城传说起来。那时沈寡妇衣也有了,食也有了,乐得什么似的道:“这是菩萨慈悲,特地教隔壁老师太来点化的。
  知恩不报枉为人,女儿,快拣个日子到庵里斋一日菩萨罢!”
  有一天,母女两个浓妆艳抹着,带了个小丫头,携着香烛锭段,欢天喜地到庵里来。老尼接着笑道:“可不是前年说错了,今天打上门来么?”沈寡妇不等说完,忙道:“啊呀,我的活佛活菩萨!我家青儿靠了佛法,唱得好戏,赚得好钱儿,磕头还来不及呢。”回头又唤青儿道,“女儿,你还不快给活菩萨磕头呢!”青儿笑嘻嘻的真个上来磕头。老尼忙扯住道:“青姐儿,这是你家祖宗的积福,才生下你这会唱戏的挣气小辈来,干我什么事呢。快起来罢!”青儿便笑着起来了。
  老尼一面扶着,一面打量着,见青儿穿着件白灰皱绸的长袍,元色素缎一字襟的马甲。梳着条淌股大辫,却向顶前分出一缕来,把红绒线绾着根一炷香的辫儿,颤巍巍的拢着,更觉得玉笑珠香,非常冶丽。不觉啧啧叹道:“越发出落得标致了。
  不是我说句不知足的话,青姐儿,依你的色艺,仅充扬州人的眼福,着实可惜呢。”
  说时,一个龙钟老佛婆捧了两碗茶出来,一见青儿,不觉眼都花了,把一杯茶送到老尼面前道:“太太用茶罢!”母女两人不觉粲然,老尼骂道:“你睁着眼睛罢,谁是你的太太呢?”
  佛婆才知送差了,将茶移到沈寡妇面前,却咕哝着进去道:“那里来这美人般的公子,怕是善才变的呢。”三人听着自是好笑。
  沈寡妇却听了老尼的说话,三月里荠菜又生了心了,问道:“活菩萨,你说青儿怎的又可惜了呢?”老尼笑道:“我说出来时,怕你又要怪我,说是作媒作保的。还是不说罢。”寡妇忙赔笑道:“这是句什么话呢,要怪你活菩萨时,今天也不来这儿啊!”老尼瞧着青儿似笑不笑的,一手将青儿拉在怀里,抚摩着道:“我也算见过阵杖的了,南朝普渡,北上泰山,北京、上海、汉口、广州,那儿没到过,却只没见过姐儿般人才。
  要离了扬州啊,这些王孙公子们怕魔着饭也没思量吃呢。
  寡妇听了这句话,已乐了,却故意说道:“我不信这话呢。
  别的地方不要说了,北京是皇帝脚下的地,什么事不强过人,难道青儿就轮得着美人么?”老尼道:“呸,亏你也活了什么大年儿,连句‘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俗语都记不上了。
  那儿那里有什么美人,不过没真个好的,只好把将就过得去的应个名儿罢了。那些大人先生们,一双眼睛都盖着个牛掩眼般的玻璃儿,那里还辨得出好丑来?”
  沈寡妇听了这句话,心里已有了个主意,却立起身来道:“尽话忙了,还没拜佛呢。”老尼也起身道:“佛是很慈悲的。
  你看祥光满面的,敢也不在那里望你娘儿们多赚几个钱,好重修佛面,再裹金装呢。”说完,忙点烛焚香,呐呐嘁嘁的上了回供。寡妇便携着青儿,至至诚诚的拜了下去。只不知这位观世音真个灵也不灵,受他们这礼儿不受,这却是件疑案,非向西天问个明白不能杜撰的了。寡妇母女吃了斋,在老尼面前许了个大大的愿心,又千恩万谢的还去。
  这夜沈寡妇竟一夜没有睡觉,心里只是五花八门的想不出个计较来。到明儿那青儿的乌师来了,沈寡妇把想离开扬州大出风头,自己没定主张的话说给他听了。那乌师是识几个字的,便长篇大论的说道:“你是个妇人家,莫怪你不晓得,我们那个行业比别人家不同,像押宝般也有个门路的。以前自然是去北京的好,那北京是官府阔人最多的地方。不要说别的,就有了个堂唱。那赏钱的银子比拳头还大呢。如今是民国了,那些阔人溜的溜,走的走,都逃到上海去了。还有一班什么民党老爷的,也像六月里蚊虫一般,都聚在上海。他们这种人,听说撒钱如筛糠一般的,在姑娘面上更是散漫。我瞧青姐儿也算色艺俱全的了,怕到那里不凤凰般的捧起来么?况且我也本要到上海去。那髦儿园子里弟兄师徒还不少,倒也有个照应呢。”
  这几句话说得沈寡妇笑着合不拢嘴来,推着青儿道:“你听见师父的话么?合是运气来了,三角六凑的都顺手事呢”青儿却只是痴笑。那乌师讲了一回,立起身来道:“既这么着,你们早打点着罢。我是不过十天要走的呢。”说着走了。
  沈寡妇听了这位大咨议的议论,决定了主意。收拾定当,不上十日,母女两人便随着乌师到上海,直指望贵人青眼,垂遍歌常那知这时的上海,正把伶党问题闹得沸反,竟把青儿冷搁在一旁。初还有个园主来招呼进去。不上一月,园主见青儿并不能号召看客,便借着包银做名目,软把青儿撵了出来。
  母女两人好不扫兴。依着沈寡妇意思要重还扬州,却给青儿梗着道:“兴兴头头的来了,如今偎灶猫般的还去,要给人笑死呢。横竖是走码头的了,俗语说的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倒不如拼个胜败,到北京走遭,便不得意,也算是个上过台盘的呢。”沈寡妇听了青儿的话,觉得倒也不差,叹道:“我的姑奶奶,横竖靠你的运气罢哩。你要到北京,我怎好驳还你。只路远迢迢的赶了去,又没亲没戚的,倘又像这儿一样,又什(怎)么样呢?”青儿笑道:“我们是什么行业,还像做官般靠着熟人招呼的么?不是女儿夸口,没运气罢了,要鼻子上没碰着霉时,凭着这身子,还值得人着迷的哩。”
  沈寡妇见青儿硬砌着已意,不好不听,便也没什么言语了。
  过了几日,托那乌师掮了一笔借款,便搭着沪宁火车离开上海。
  在南京住了一夜,过江搭津浦车北上。谁知时来运来,还没到北京,在车上便遇了个识者,早种下了半生孽债。真是:钿车宝马轻驼去,熨到温馨一片心。



  第九回不顾而唾嗔莺叱燕
  幽然神往屑玉霏珠
  却说青儿等上了车,拣个二等干净位置坐了。那时车已快开,青儿正凭着车窗向月台上望着,忽见一窝蜂从头等客室中拥出几个人来。那先走的绮年玉貌,丰致非凡,挥霍谈吐着,大有目无余子的气概。后面送行的,都是些大袍阔服贵官模样的人物。少年一路走着,一路看着车上,瞥见着青儿,止不住盯了几眼,便踏上车来。青儿忙缩回车中。那少年已到了面前,故意的停了停,才走过头等车去了。那些送行的一阵跟了过去。
  青儿想着:“咦,这是谁啊?”
  正想着,却听见后面头等车中一阵笑声,却吃人将自己身子一挤,回头看时,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原来挤着自己的,已向紧靠自己的一个坐位上,将个牛腰般的皮夹一挪,朝着自己坐下了。只见他穿了件青色的对襟褂子,却盖着件湖色花缎窄袖细腰长袍子。三寸长的顶发,把油刷得光亮亮的,却四周青青的留着个才剪辫的发影儿。两只手东摸西索的,闲着双眼珠儿只骨咯着自己。心里兀自好笑,面上却不露出来,向着寡妇道:“时候差不多了。”寡妇正一口痰搁在喉咙口,因要同女儿说话,不问前后左右,“噗”的一吐,却好吐在那人件簇新的花缎袍子上。
  那人正看得着魔,忽见一口老黄夹腻厚痰直奔向袍子来,要避也避不及。不觉勃然大怒道:“可恶的婆子!你连簇新时髦的‘公德’,两字也不懂么?”说完,立起身来,气吽吽的一叠连声唤“来”。前头三等车中听得几个“来”字,早有个人趿着双破靴、穿了件青洋布长衫挨了进来。那人便越发高声道:“反了,反了,越发没个上下了!你还不替我大口价唾这婆子。”
  青儿见他这行径,料定最多是个八九品大员罢了,一手按住寡妇,一眼斜瞅着他冷笑着:“算得罪了尊驾,也没犯什么王法啊!左不过是同我一样,买张二等票罢了,却吆五喝六的。
  要没人打搅,偌大坐位的头等车,可不也装客人的么?”这几句话把那人说得红涨着脸,一句话也回不上来,只把那唤来的人出气,厉声叫他快取袍子换来。偏又不争气,唤来的人回道“老爷敢忘了,就为没出客袍儿,才向叫货庄买了这件来”那人不等他说完,把脸羞得绯红,叱道:“蠢才,还不滚开去,唠叨些什么!”唤来的人自咕哝着去了。只引得青儿母女暗笑个不祝只见他自己扯了张报纸,将痰抹了,自觉得有些烦恼,将皮包提着向别处另拣坐位去了。
  正这个当儿,汽笛呜呜的鸣了一声,前面头等车中送行的一齐下车去了。接着便有个胡子少年,向青儿对面的空位坐下。
  那时车已渐渐开动,除却轮声笛声,渐渐的静下来。那胡子少年从衣袋里摸出册水彩画面的书来,看了一回。那沈寡妇是不开口不过活的,便同青儿有搭没搭的闲话。渐渐讲到生意上的事来,青儿暗暗地将他衣角一牵,寡妇便不敢讲了。却好那胡子少年正丢了书打量着母女,两边同苦岑寂,不知不觉的兜搭起来。青儿见那册书反搁着,面上画的一枝牡丹,着实红艳可爱,便拿过来看了一回。翻开书面,瞥见第一张玻璃笺上印着个武妆女子。青儿是读过戏本来的,原也识得几个字。见上头写着“坤角小兰芳化妆小影”九个字,止不住仔细端详了一回,附着寡妇耳朵说了句不知什么话,寡妇口快,听着笑道:“你放心罢,横竖总也有这一日呢。”青儿瞅着寡妇一眼,便把书搁下,假作看野景,凭窗不语了。那胡子少年含笑沉吟了一回,却走过头等车去了。
  不多一刻,管食车的来一一问了饭菜,青儿母女随便要了几样。正吃着饭,那逆风一阵一阵从车窗中送过头等车中的笑声来。青儿探首向外望时,早见前面窗中也有个人望着。一关眼便识是那许多人送上车来的少年,青儿不觉回眸一笑。这一笑不打紧,那少年原噙着口勃兰地在嘴里,平白地受了这无上恩宠,禁不住冲口喝出一声采来。那口酒便夺唇而出,如零珠碎玉一般随着风直溅到青儿脸上。青儿不觉“啊哟”一声,寡妇忙问怎的,青儿扯诓道:“风尘眯了眼哩。”一面说,一面把巾子向两腮拭着。他原本没吃完饭,便将筷子呆呆的搁下,说不吃了。
  正这当儿,那胡子忽走了过来,满脸笑容道:“姐儿受惊了么?敝居停说自己过来不便,特叫某来赔罪呢。”青儿心里明白,却说不出口来。寡妇忙问怎地,胡子笑着把前情说了。
  寡妇问青儿道:“你不是说眯了眼么?”青儿只笑着不语。接着又有个当差模样的人走过来,问胡子道:“爷问虞先生,请的客什么样了?”胡子笑着道:“去回爷说罢,横竖总会来的呢。”说完,向寡妇低低说了几句,喜得寡妇笑逐颜开道:“只什么意思好来领赐呢。”一面说,一面替青儿掠了掠鬓发,笑道:“横竖在车里,不怕人家笑话。青儿,你跟着这位爷去走一遭罢!”
  青儿心里已明白了一半,便似愿不愿的向身边摸出面牙镶小镜,并一贴花粉纸来,略匀了匀脸道:“妈呢?”寡妇笑道:“爷又没把恩典赏我,我去做什么呢!”胡子将寡妇轻轻一拍道:“好嫂子,青儿这一去,还怕冷淡了你不成?”说完,径自领着青儿走过车来。
  才进车门,青儿仔细看时,觉得金漆烂然,那里是平常头等车装饰。只见一个小大菜间,四面窗上都垂着织锦窗帘。对面一架镜屏晶荧四射,把紫檀架镶着,称着满间雕银镂玉的桌椅。不要说车中,便是精室里也没这般陈设。不觉呆了一呆,却听得笑语盈盈,尚在别室。便随着胡子走过大菜间,从镜屏旁转过去,却另是一间精室。酒浮碧筒,席掩银屏的正在那里欢饮。一见青儿,都立起来笑道:“佳客来了。”
  青儿虽是走过几处的,到了这儿,却有些含羞不讲起来。
  禁不起那少年殷勤出席,揽着自己的纤腕,笑着陪罪道:“冒昧得很了!这酒痕没污着香辅罢!”说完,将他捧向个锦垫绣围的椅上坐下,又亲自送了杯酒过来。青儿兀自羞得抬不起头来。好一回才胆大了些。将席上看着,见围坐着五个人,都是神态华贵的人物,还有一半是丰颐长髯,居然达官模样。心里不住忐忑着,却又禁不起几双眼睛都射在自己身上,那里打发得开。亏得那胡子比丑角还会说话,一阵风把他羞态按住了。
  胡子又一一替他通了姓名,才知少年是长白长鹤山,胡子是淮安虞仲甘,其余一个白脸多髯,一个短小精悍军人装束的,却一时记不清了。
  酒过三杯,青儿便活泼了许多,殷勤执壶而起,向席上一笑道:“爷们既赏脸,唤了青儿上来,没什么孝敬,请大家干一杯罢!”众人如奉了懿旨一般,都说什么叫赏脸,说领赏还来不及呢。说时一齐干了酒。
  壶到长鹤山面前,青儿笑道:“爷可赏脸不赏呢?”鹤山故意道:“那有不干的。只一口气直禁不起,请你担待些,替喝半杯,我再来干罢!”青儿低头一笑,出不得声。仲甘早将鹤山杯子递在青儿手中。青儿羞喜不禁,真个喝了半杯。鹤山禁不住魂销心死,就青儿手中把杯酒干了。众人一声喝采,把个青儿羞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那知采声未断,翩然又进来了个丽人。真是:才见洛妃乘雾至,又逢神女弄珠来。



  第十回限字画古人翻新令
  寻消息孤鹤忆离鸾
  却说鹤山就青儿手里干了杯酒,众人喝得一声彩,早喝出个丽人来。只见他梳着一个燕尾堕马髻,穿一身窄袖长裙,扶着个小丫头,似笑不笑的,一声也不出,立在那里打量着青儿,鹤山出席去携这丽人过来,鉧在身旁坐下。青儿正不知他是谁,却不敢托大,忙将坐位挪下了些。却也奇怪,本来席上是谈笑风生的,自这丽人出来,一个个都不敢喧哗。连那惯会说话的虞仲甘,也如反舌一般的无声起来。只鹤山却同丽人搭讪着。
  那丽人不甚答话,却一手拉过青儿的手来,笑问道:“可不是上北京去么?”青儿道:“是的。”丽人啧啧道:“好个标致模样儿,上北京做什么呢?”凭你青儿洒脱,这句话却答不出来,只是低头不语。鹤山笑向丽人道:“你也喝一杯罢。
  巴巴的把人家问得腼腆得什么似的。”丽人微笑道:“我正攀谈呢,你又来多嘴些什么?”说时,携着青儿的手笑道:“我们不犯着在这儿,到里边自吃喝去不自在?”说完,竟立起身来,由不得青儿不跟着姗姗的进去了。
  仲甘见两人进去,忙把舌头一伸,悄悄指着鹤山只是笑。
  鹤山也只好笑着。那军人装束的轻轻拍着桌笑道:“我如今服了南方美人了,那操纵手段,竟比束发入军的老将还厉害。”
  鹤山听了这话,不觉有些讪讪的。
  那白脸多髯的将脚踢着他,一面说道:“我们行个令罢!”
  胡子忙凑着道:“行什么令呢?”鹤山听他们这样说,才高兴了些,道:“我前天见一部笔记,说古人姓名在十画以内的为数不多,我们何不多想几个出来呢?”军人装束的忙道:“不来,不来。那是坑了我了。”鹤山笑道:“酒令严如军令。不遵令的罚三声狗叫。”军人装束的才没话了。鹤山道:“只是把什么字飞觞呢?”仲甘道:“天缘凑合,青字如何?”众人齐声称好。
  鹤山道:“如此我就起令了。”说时,喝了杯酒道:“宋朝名相王旦,是十画以内的。”众人贺了一杯。鹤山的飞觞是:“踏青人去也。”数去正轮着军人装束的,急道:“我原说不来的,叫我从那里打起呢?”搔头爬腮了一回道:“我就是王八罢。”仲甘正喝着口酒,笑得直口烹出来道:“你原来就是王八么。”军人装束的道:“呸,我的令是王八呢。”鹤山道:“不兴,不兴。王八那里是个人名?快喝罚酒。”军人装束的挨不过令官命令,只得干了一杯,却咕哝着道:“世上叫王八的正多呢。”长髯的道:“你快飞觞罢!”军人装束的想了一回道:“我只有一句,可换不出了。”便飞觞道:“江南江北青山多。”仲甘笑道:“好,好。坐上四人,却好轮到你自己,快再过令。”军人装束的喝了杯酒道:“怎的第五青字是飞不得的么?”仲甘道:“飞得,飞得,你飞一百次也不怪你。”
  鹤山笑道:“不要难为他,再飞过个罢!”军人装束忽然又记起一句来道:“青字多着呢。”便得意洋洋的飞了句“青山一发是江南”,道:“这是《花月痕》上飞过的,难道又错了不成?”仲甘笑道:“不错,不错!飞得,飞得!快再喝一杯重飞过。”军人装束的急道:“第五个字是自己,第一个字难道又是自己不成?”长髯道:“不是自己倒是别人么?”军人装束的赌气又喝了杯酒,想了长久,亏他又想出《红楼梦》上的“此日青州土尚香”来。鹤山笑道:“将就罢。该是仲甘接令呢。”仲甘笑道:“你吃了韦痴珠的亏,倒请贾环来害我。亏我早想着了呢。我的令是‘士’,飞觞是‘千秋事业传青史’”。
  长髯的道:“可不是轮到我了。我就说是‘比干’罢。”鹤山沉吟道:“也还可用,只飞觞呢?”长髯的道:“古人白骨生青苔。”仲甘接令。仲甘摇头道:“你这句衰飒得很。”
  说时将令酒干了,道:“你说得比干,我也说得‘羊干’哩。
  鹤山,我飞‘这侍臣缓步归青琐’。请你收令罢!”鹤山道:“方氏《通雅》称介之推姓王名光,我就把这个收令罢!”
  正说时,那丽人又携着青儿出来。见酒还没罢,笑道:“你们做什么呢?”仲甘道:“行个令消酒罢了。”丽人同鹤山说笑一回,又凭着车窗看回野景,将青儿的手交给鹤山道:“还你罢。也知你早等得不耐烦呢。”鹤山真个把青儿的手握着。
  却只青儿弄得伸又不可,缩更不得,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丽人却自笑着还进去了。
  青儿又同鹤山众人说笑了一回,也回到自己位置上,悄悄的向寡妇说了。听得寡妇登时如登青云,合不拢口的笑道:“运气的孩子,不知前世做了什么大功德,一上车便得了这彩儿。
  将来到了京,这位长爷怕不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护法么!”那时津浦已开通车,不比起初到了徐州、济南要下车觅宿的,所以便利了许多。
  青儿自得长鹤山赏识以后,常在特别车中殷勤凑趣儿。连沈寡妇也蹑手蹑脚的向长鹤山请过一回安。车行甚快,不到两昼夜,早离天津不远。鹤山料定车一到站,必有人来迎接,不便与青儿说话,便先叮咛他道:“你到了京里,好歹先到府里来一次。我是不便常在外边混的,待你搭定了班子,我再来看你罢!”说完,向身边摸出只打鐄金钱表来,递在青儿手里道:“这给你带着玩么!”
  青儿恋恋不舍的谢道:“一到京自然先给爷请安去呢。”
  说时,仲甘却立在旁边。鹤山指着仲甘向青儿道:“他是在胡同混惯,你有什么事只找他去,总得便宜呢。”说完,不知不觉举起青儿手来,向自己嘴边送。青儿迷迷糊糊由他吻了吻。
  那时汽笛屡鸣,已到了天津老站。鹤山怕有人来,忙放了手道:你也去收拾下车罢,我们横竖总会再见的呢!”青儿居然会双眸凝泪似的辞了出来,那时车已傍着月台。人声上下,嘈嘈杂杂的。独青儿动也不动伏在窗上,直待几辆华丽马车将鹤山等拥簇去后,才欢然随着寡妇将行李检齐,雇车离站,自寻下处不提。
  且说鹤山一回北京,自在一翻酬酰隔了几日,身心一闲,便记起车中事来。正预备去探个消息,那知早有人暗暗的窥出他破绽,用着全力来防御这一着。看官,你道那人是谁?便是那车中携着青儿出席的丽人。那丽人的来历,在下也记不清楚,只知是鹤山这次南游归来的成绩品罢了。他姓甚名谁,不要说在下,便是这位长爷怕也未必晓得。从进了长府,内外男女都唤他做绿筠夫人。在下随俗从众,也只得唤声绿筠。只因在下并不是长府的人,那“夫人”两字便斗胆捐除了。
  却说绿筠在车中见了鹤山同青儿的行径,早知不怀好意。
  别的事还罢了,只这件事是女人的切肤之痛,那里可以不管。
  况且自由真理,第一须不妨害人的自由。鹤山若把这件事做将出来,明明妨害着自己,自然自己应该伸张权力来干涉起来。
  只是一件事,自己才进长府,对于一班男女仆役,不啻新君才立,旧臣未去,到处有些窒碍。便只得不动声色,先将门禁整顿,不准有青儿半点消息传到门内。以后再把别的事慢慢摆布。
  因此,鹤山在府里朝朝暮暮望着青儿,一连十多天,竟影子也没进来过半个。自己想:“难道他们到了天津,遇个别个机缘,竟搭了天津的班子么?可恶仲甘这辈人正各自忙着前程,奉天的奉天,湖北的湖北,落花流水的去了。要是他们在京里时,总得寻出个青儿来。”沉吟了几日,没奈何,只得差几个二等客去探访着。
  那些二等清客爷们得了这个风流差使,一声得令,便如围场鹰犬,直冲向前门一带,飞腾奔突,爬搜剔刮,把全挂子武艺拿出来,忙了几天,都是低头垂手而归。说:“要是天上去了,不然没觅不着的。”鹤山听了默然不语,想这是定在天津了。这时绿筠已得了门上的秘密报告,心里早已明白。只可惜鹤山没向绿筠磕上几个响头,请他寻去。要是请他寻去,不上两点钟就得把个明妆丽服的青儿携回府来了。真是:人间真有珊瑚网,会看西施含笑来。



  第十一回论优伶奇情发妙语
  斗艳曲白首倚红妆
  却说青儿母女到了北京,原也向鹤山府第请见过几次。只那些管门太爷们,平日声势已是不小,又受了新夫人的密令,越发的凸着肚子,努着眼珠,比哼哈两将还要凶上几分。青儿想:“原不应到门求见,放着个特命代表在京里,怎不去先找他来。”便连日去找仲甘去,那知他已公干出京去了。
  两翻落空,只得先打点起本分来。亏得原有几个同业熟人在京,帮着租了个房子,请个帮闲名士另取了挹芬的名字,开张延纳起来。那时是南花鼎盛的时代,只须门口有“姑苏”两个字,便是轰动一时。不上半月,险些把门户都挤破了。
  那时有个人也算是热肠冷眼的,问挹芬道:“你原是要唱戏来的,氍毹一上,京国蜚声,原是件极名隽的生涯,怎变了面目,做起这窑子生涯来?”青儿微笑道:“一时有一时的机会。前儿的北京,把窑子瞧得是下等人走动的地方。如今光复了,南方来的不是元勋,便是伟人,北京的眼光慌忙兜转过来,大家说道:“‘如今比不得从前了,南方是交着运的,不要说窑姐儿,便是狗尿猫屁也有些香气的呢’。”那人道:“便依你这样说,他们既把南方人当做宝贝,唱戏也好,何必又跑到这窑子里来呢?”挹芬又笑道:“戏子是产在北京的,窑姐是出产南方的。现在北京人心理,不把同戏子比肩的官吏放在眼里,却把窑姐同乡的革命党抬到天边。我又为什么定要守着旧例,去上戏园呢?”那人听了,不觉拍手大笑道:“好好!瞧你不出,竟有这些见解。这京华风月,被你占定的了。”说了几句,起身走了。
  挹芬方送他出房,忽有个人从床后笑将出来道:“如何?
  今天可信了老夫了!”原来那笑将出来的不是别个,是京里著名的破靴名士杜丁卯。挹芬回头笑骂道:“你没先讲过,怕奴便讲不出几句么?”丁卯笑道:“好呢,我好意教了你这句话,借他口舌,替你登个奇妙无比的广告,还来反骂我呢。你等着罢,看我杜丁卯以后还肯多嘴呢。”挹芬回嗔笑着,将他向个洋式榻上一推,自己向妆台支颐道:“你怎说这是个奇妙无比的广告呢?”丁卯道:“你还不晓得,他是个京里出名的花丛呆子,平日仗着一点科举资格,常有人请他应个座儿。他要不见姐儿罢了,见了时,他总装出副怜香惜玉视窑姐如子女一般的神情来,问原姓哩,原籍哩,怎样堕落哩,亲生父母死也没有哩。那一派肉麻骨绉的说话,竟像刻板传单一般,不问是谁,总要分赠一张的。有识得他脾气的,装模做样的说了几句顾念恩私不甘沦落的话,他便至诚恻怛的逢人便说,谁是污泥不染,谁是沦落可怜。在他不过借这几句话,来装个花丛宗匠、知已倾城的场面。那些后生听他这样一说,少不得信他是老成典型,奔走恐后起来。他今天来时,我在后房早听见了,所以特地招你进来,教了这翻话。他这一去,包管替你装头镶尾的说来似巨眼红拂哩。”丁卯这一席话说得挹芬非常感激,不知不觉的坐向丁卯身侧道:“这样说来,倒是错怪了你哩。”
  丁卯笑道:“既知是错怪了我,还不与我赔罪?”挹芬笑道:“措大入花丛,有何大欲,一杯浊酒,便教你快活了。”
  丁卯跃起道:“你原是个聪明人,快叫他预备罢!”挹芬见他揎起了六七寸的大布褂袖儿,掷下了油渍污着的帽儿,长眉秀目,比轻裘窄袖的时下少年却俊爽了许多。便笑着叫新雇的丫头拿着体已钱去酤了几壶酒、几碟菜来,自己陪着他小饮。丁卯执杯笑道:“沈挹芬也配陪杜丁卯么?幸没人撞来,不然就给小报主笔做资料去了。”挹芬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丁卯暗暗叹息着。
  外面忽然送进张条子来,丁卯向挹芬手中一看,笑道:“恭喜!这便是即刻一席话的影响哩。”挹芬问那叫条子的是谁。
  丁卯笑道:“绝妙人才,绝轻年纪,包管称心如意。”挹芬不语,却将那条子一横一竖的折叠着。丁卯道:“你不赶紧去么?”
  挹芬道:“且还陪你一回儿。”丁卯笑道:“我倒也不必你陪。
  只这些人的脾气,见一呼便到,是不欢迎的。定要望他眼穿,等得他口渴,才给他见这么一面,他才肯视为至宝,奉若神明呢。”说完,立起身来,笑指着壁上悬的那个镜屏道:“挹芬,挹芬,你准备着做京华尤物罢。”径自去了。
  挹芬知道丁卯熟人很多,说的话是不差的,欣然到了那里。
  只见席上围坐着的全是几个须眉皓然的人物,那里有什么轻年妙质。想要回身时,吃他们走下个人来,鉧了自己坐在个其老无比的老人身侧。只见那老人穿了件紫酱缎的袍子,一字襟的玄缎马甲,戴着个瓜皮帽儿,帽沿上却镶了个猫儿眼帽。正苍颜白发,却还有一二分的神彩。一手执着支雪茄,一手揽着挹芬道:“还没修谒,翻难了一双莲瓣了。”
  挹芬含笑不语,打量那些座客,觉得北京人物究竟比扬州盐商清贵些。便见对面一个老人笑指着叫自己的道:“这位是帝师李伯纯,从没倾倒过人的。今天还是自己出主叫的条子呢。”
  挹芬才知是个名满全国的才子,不觉黍谷春回瓠犀微绽的笑道:“乡间蒲柳,那里够得上名公品题。还请李大人包涵着罢!”
  说完微扭姣躯,斜贴向伯纯肩际。
  那位老才子不觉把老花眼险些挤了个没缝,一手取过挹芬手里的执扇来。见一张素绢还没有题款,便随手摇了几摇,笑向挹芬道:“你拿着这个,不怕做班婕妤么?”挹芬原不懂这句话,却晓得总是句调谑,便含羞不语,微把溶溶眼波斜注着伯纯。众人见了啧啧赞道:“秀外慧中,沈挹芬佳人哉。”
  正说时,挹芬的琴师来了,挹芬全神贯注唱了段《汾河湾》。到那曲中妙处,将眼光不住的过去,直把伯纯做了当年平贵。伯纯那里经过这些,自己也不知那里来气力,把挹芬那手握得紧紧的,只怔着发呆。直到挹芬唱完了,问他还要唱什么,才醒了过来。合座击节道:“不料挹芬有此绝技。从今宣南菊部要重翻旧案了。”
  正说着,忽然帘子一起,一个人直笑进来道:“这算得些什么,你们还没听过他的绝唱呢。”众人看时,却是杜丁卯,忙起身让坐。挹芬纳闷着道:“怎的他也来了?”丁卯却笑向挹芬道:“我说的话如何?”伯纯问是什么话。丁卯道:“我说你是个耆年硕德,最疼女孩子的呢。”挹芬一笑。众人道:“丁卯,你说我们没听过沈娘绝唱,是那一出呢?”丁卯笑指挹芬道:“那出他轻易没为人唱过。说出来时,这妮子要怪我多嘴呢。”说完,眼看着伯纯,见伯纯正怔怔地的听着。
  挹芬听了丁卯的话,早明白了一半,却半嗔半喜的向丁卯道:“这杜爷今天可醉上来了。自己来迟了,没赶上奴《汾河湾》,却把这些话激李爷。便是李爷真个激上了,奴那里有什么绝唱呢?”说完,将纤手摩挲着伯纯肩上道:“请大人赏鉴支昆曲罢!”伯纯喜着还没及答应,丁卯把箸击着桌道:“着,着。”挹芬道:“偏不唱给你听,看你乐些什么。”说完,回头一笑,就伯纯面前的茶盏润了润喉,唱道:[山坡羊]忆春宵栖迟死帐,挨承漏沉酣佳酿。
  丁卯笑道:“沈挹芬不输王美娘,只问伯纯先生何如当年秦小官呢。”挹芬向丁卯看了一眼,接着唱道:悄阳台匆匆会难,杳巫山铭刻情和况。
  伯纯道:“下该是小生唱了。丁卯,烦你充一宵秦种(重)罢!”丁卯点头,笑向挹芬道:“你不要着急,我是代李大人的呀!”挹芬一笑,丁卯便唱道:[五更转]扰情怀夜依卿旁,啼痕点点青山上。
  今朝堤畔萍逢,洵是良缘天相。
  挹芬笑道:“你既先说明了,奴且假认你是个秦种(重)罢。”接着唱道[园林好]感深恩山高水长,痛微躯残膏剩香。
  挹芬唱着这几句,含笑向着伯纯。丁卯将箸击着桌沿道:“可恶,可恶。明对着秦小官,却偷唱与李伯纯,这醋钵是惯定的了。”众人哄然大笑,挹芬自润了润了口唱道:[江儿水]恨入章台肮脏,昔日青青,偏愧问东风飘。
  唱到这儿时,声韵便低了许多:
  [玉交枝]门楣厮仿,遇天涯双双故乡,蚊龙伫待风云壮。
  丁卯急接着道:
  羞煞奴四海一空囊。
  [五供养]自揣萍踪浪荡,叹旅店羁栖,晨昏鞅掌。玉人空有意,金屋向何方,论十斛明珠岂易商量。
  唱完了,笑指着伯纯道:“落魄穷儒,何来金屋,我不过是代伯纯先生唱着的。真要量珠下聘,还请伯纯先生自己出场罢!”伯纯欢然道:“真个让老夫来献丑罢。”众人认是伯纯要接下去唱,都纳罕静听。那知伯纯竟霍然立了起来。真是:清歌檀板春明夜,头白分司老尚狂。





  第十二回李伯纯诗贻沈挹芬
  破落户途窘书呆子
  却说众人正喝彩着,忽见伯纯笑嘻嘻的立了起来,自向靠壁桌上研浓了墨,拣起支笔来,竟向挹芬纨扇上作起蝇头小楷来。众人都随着来看。见他喜孜孜的,一壁吟一壁写,不一时便成了七绝两首,掷笔而起,笑向众人道:“三十年老翰林,轻易不敢作楷。今日竟为挹娘破例哩。”说完,把扇递给挹芬道:“随便用着罢,手腕生涩,怕被人笑作老娘绷儿呢。”众人要向挹芬手中看时,伯纯遮着道:“这也值得看的?”挹芬自向扇上看了遍,殷勤谢着走了。
  那知这一出来,便在车中同鹤山打了个照面。料定不见罢了,见时必不罢休,便驱车先回,似说是:“奴自慢慢行,君便快快随罢!”鹤山果然也是个聪明人,一直跟将下来。挹芬想要向下车时候先行招呼,又想:“这是海上下等倡伎的行径。
  况北京人是讲体面惯的,这一来分明是拦着叫人不进这门了。”
  便头也不回径自进去,一面却差个丫头出来接引。
  鹤山随着丫头正在庭中咀嚼那羽琌山人十六个字的神味,帘子一动,挹芬早迎了出来,笑携着鹤山道:“里边坐罢!这方寸庭心,也直你伫立呢。”一壁说,一壁携着鹤山入室坐下。
  鹤山痴痴笑道:“你好!我镇日价望着你,你倒会自在呢。”
  挹芬道:“谁没来拜过你呢?第一次门上说出去了,第二次说又出去了,第三次说你病着呢。奴急得什么似的,说的爷既病了,奴越要亲到床前请安。门上的道是夫人吩咐下的,说爷的病都被外边混帐女人牵引起的,无论是谁,要是男朋友还有个商量,是女子时,一概不见呢。奴哀求了好一回,他们那肯依,只得罢了。今朝爷还抱怨着奴呢。”说完,眼波溶溶,竟似抱着满怀幽怨一般。
  鹤山明知是那位新宠施的手段,却不好意思向挹芬说明,含糊道:“这都那班混帐奴才懒得通报,捏造着谣言来欺侮你。
  还去给他顿结实板子,看再敢也不敢!一面说,一面拥着挹芬,把手摩挲着他香腮道:“向那里多喝了几杯了,颊上烘得红红的。”挹芬笑着不语,却将手捻着鹤山拇指儿,看带着的班指。
  鹤山瞥见挹芬身侧横着把纨扇,便拾来看道:“是谁替你写的啊?”一壁说,一壁将扇上题着的两绝读道:仙奏云璈记十洲,九天珠玉落歌喉。
  春明门外花如锦,谁数当年菊部头?
  脱弃人间脂粉气,时于清俊见芳姿。
  旗亭应有双鬟识,唱遍“黄河远上”词。
  沉吟道:“好诗,好诗!是谁做的呢?”接看见诗后写着“入海钓鳌客”五字,惊道:“这是李伯纯替你题的么?挹芬道:“才在席上写的呢。”鹤山笑道:“不想这老子婆娑,兴复不浅,今日竟替你题起纨扇来。”挹芬本不晓得伯纯是个什么名公,便趁口问道:“这位老人倒还精神圆满,很体恤姊妹们的。
  你也见过么?”鹤山笑道:“什么没有见过!论名分,我还得称他声太世伯呢。”挹芬道:“这样说,还是你祖太爷的相知哩。”说时,止不住格格一笑。鹤山道:“好,我便叫你祖太爷如何?”挹芬笑道:“不敢当。”鹤山同他谈了许久,才套车还去。
  从此挹芬家中,平添了一老一少的阔客,转辗援引,挹芬的三间精舍,竟做了冠盖渊薮,声华自然鼎盛起来。那知不多几日,便生出个大笑话来。
  却说八大胡同一带,有个著名的破落穷汉乌大褂子,没家没室终日在前门外私设赌窝儿,做个伸手将军。生性混混沌沌的,没钱撩了,却只睁出双乌溜溜的毛眼,向人丛中乱撞。撞出些事来,被警察拉进厅去关了几日,他倒落得了安居饱食。
  有时撩得几个大钱在腰包里,又爱喝着白干,说几句大话儿,却总给人驳回个干净。他自知说糟了,也会卷旗息鼓而去,到明天再说,因此人又叫他乌鬼话儿。
  一天从赌窝里出来,一手摸着自己的搭膊,皱着眉头,七横八竖的撞到金鱼胡同西口。劈面来了辆胶车,向东跑得飞快。
  乌大褂子走路是从没把眼放在前面过的,拉车的要避也不及,碰的一声撞个正着。大褂子总算垫了个底,拉车的双脚一跛,却好伏在他身上。两人正挣扎着。那位坐车的正跷着腿衔着烟,仰头顾盼的得意着,忽然车子一颠,身子向外,直扑到两人身上。两人才挣扎得起,被他一扑,这连一连二的倒了,过路[的]都立着拍手笑。乌大褂子觉得背上重得很,拼命的一掀,坐车的同拉车的咯碌碌从他背上滚下来了。他爬了起来,一声都不言,只睁出两个乌眼珠盯住两人。两人爬了起来,也对着乌大褂子看。三个人一声也不言语。众人见了越发好笑。
  三个人发了回愣,大家开口了,坐车的跳上车子道:“走罢!”乌大褂子一把抓住他道:“早得很呢,还撞回儿玩罢!”
  坐车的将他一摔,那知大褂子动也没动一动,反揪住了他胸脯道:“我们茶篷中去讲罢!”说着,拉了便走。坐车的吓得面如土色,却一手画着圈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这人真是我夫子所谓好勇斗狠者矣,不屑教诲者矣。”路人见是个书呆子被惫懒汉缠住了,越发好笑。坐车的愈生气起来,摇头簸脑道:“乡邻有斗者,披发缨冠而往救之。汝等见而不救,反窃笑于其旁,如秦人之视越人肥瘠者,是亦可谓妄人焉矣,是亦可谓妄人焉矣”话没说完,被乌大褂子拉着,脚不点地的走了。
  再说挹芬家里有一个打杂的,唤做刘狗儿。是扬州世袭的龟奴,在北京窑子里混了几年,出名的是捣鬼伙计。挹芬的母沈寡妇起初贪他是在北京混惯的,又是个亲同乡,到处有个招呼,便招呼了他进来做个伙计。那知狗儿有一种天生的本领,无论是谁,只要不是男人,他总能无老无少无美无丑,拍得他骨酥肉麻。沈寡妇原还是个四十左右的人,又不是什么大家命妇,见狗儿说话知趣,不知不觉的被他勾搭上了。经不起狗儿竭力报称了半月,竟打得火也似的热起来。起初从伙计不次迁擢的升了帐房,又从帐房得了个异常劳绩,竟又赏了个记名内用的头衔。
  狗儿职分一天大似一天,事情便一天少似一天,除晚上依例签了个名外,终日在外边鬼混。人见他充了挹芬的未来掌班,便都十二分的奉承他。也有求他荐个帮闲的,也有托他出个名儿组织些龟界联合事业的。那拜把子、吃扁食种种活动,更不必说了。
  那天他吃了饭没事,见沈寡妇也歇了中觉,便悄悄换了身玄缎高领窄襟叉裆直管的衫裤,三镶密行的快靴,斜戴了顶毡笠儿,挺胸凸肚的出了院子。慢慢从前门大街逛过来,却好见乌大褂子把那书呆子拉到茶篷内去了。真是:茫茫人鬼难分别,不数当年鼎铸来。



  第十三回煊赫头衔龟能人语
  殷勤晋接免解客嘲
  却说狗儿全装披挂了,瞒着沈寡妇,得意非凡的出了窑儿。
  一路过观音寺一带,见了银楼便心中计划着道:“金镯一对、金戒子两只不算什么,问这老婆子要去,怕不照数的给我?”
  见了衣店,心中计划着道:“银狐袍儿、草上霜褂儿,不算什么,不算什么,还来问老婆子要去,怕他不照数的给我?”一路云里雾里般的一个计划着,早出了街口,向南信步走来。只见一个茶棚前拥住了许多人,在那大声价笑。
  狗儿横竖闲着,拨开众人想挨进去看时,忽听得一个人嘶声唤着道:“狗君子,狗志士,狗先生,夫子有言曰:‘水氽浮尸,心不寮其如命何!’”狗儿虽听不清说的什么,那“狗”字是自己的尊篆,那有不关心的理,况这声音又是很熟的。便探首进去看时,不觉一声奇怪,那人早没命的扑上来,带哭带指着个惫懒汉说道:“是亦妄人而已矣。予方凭轼而观,辱于泥涂。彼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反绥之使来。非事之以珠玉,不得免也。救人如不及,先生其许之乎”话没说完,引得围着看的哄然大笑。那惫懒汉见了狗儿,也不敢猖獗,放了那人,静悄悄的立在一边。
  原来大褂子、书呆子厮扭入茶篷之际,正狗儿排众探首之时。打量着那书呆子时,不觉心中一动,想遮莫是表兄席终南,便睁眼向着乌大褂子道:“你又作怪呢。”乌大褂子不敢倔强,嘻着脸道:“穷得慌了,斗着这呆子玩罢了。”狗儿冷笑道:“且教你认识这呆子。”说时携着那位终南的手道:“表兄不是来应知事试的么?他日得了宛平县缺时,先处治这厮罢了。
  啊!”
  乌大褂子听着慌了,碍着众人,又不敢跪下来。狗儿向身边摸出张五千钱的票子来,向乌大褂子一掷道:“还不走你的路!平日一吊两吊的周济了多少,可不喂了猫,倒知恩报恩些。”
  看官,这句话里的“猫”字,原不见得妥当,只出在狗儿嘴里,却碍着佳名,自不得不以猫易狗呢。闲话慢表。且说乌大褂子得了五吊钱的票子,那里还有工夫去听狗儿的话是骂是赞,早一溜烟走了。
  狗儿引终南出了茶棚,到青云阁楼上,泡了碗茶坐定了,才悄悄的道:“表兄,你怎不顾些我的颜面儿,在人丛中直呼起小名儿来。你兄弟现在靠着全身本领,挣到比嫖客差得一级了,走出门时,谁不掇臀放屁的唤你兄弟声老哥。你却狗哩狗哩的乱叫起来。”终南道:“君子也,志士也,特别改良之尊称也”这句话没说完,狗儿早止住他道:“不要掉文罢。
  我肉也麻起来哩。”终南才竭力打叠起语来道:“比嫖客差一级么,怎便就算阔呢?”狗儿道:“你不晓我那里的嫖客,多是些特任大员,比他差一级,不是个简任官么?怕还不止中大夫呢。”终南笑道:“依你这样说,不是充了个窑子相帮么?”
  狗儿正色道:“我原说你到底是才进京的,一些也不懂,却爱充内行儿。我这身分那里肯去做这下流生活去?只因生性吃情,挨不过那班大老们请求,暂担任个花丛招待罢了,那里便算是相帮。只你怎无缘无故进京考起知事来呢?”终南忸怩着道:“说也惭愧。我是在外省当了一年什么法政学生,总算有了知事的资格,特来应和事的呢。”狗儿道:“那也算不得什么惭愧,虽不能像我接近贵显,到底也是个命官。来来,我们喝了杯,到下处去喝酒罢!”终南本来没什么事,况又承他解了围,殷殷勤勤的邀着,自然应了。只一个是方袖长袍,一个是高领叉裤,一起走着,很有些碍眼呢。好在两个人倒也不计较这些。
  走了一程,狗儿道:“里边坐罢!”终南向门上打量了一回,不觉一楞,随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呢?”狗儿笑道:“你问他做什么,横竖进去就知道了。”狗儿便随着进了二门。
  见拦头迎出个妇人来,手里托了支烟袋,觊着狗儿冷笑道:“你倒还来了,可知远着我眼睛,便会捣鬼哩。”说时,瞥见了那方袖长褂的席终南,忙问:“这位爷是谁啊?快女儿屋子里坐罢!狗儿,你怎不引爷进去?”狗儿笑道:“莫忙罢,这是我家表兄呢。”那老婆子便不言语了。狗儿却引着终南相见道:“这是我们挹姑娘的亲娘,左右是自己人,行个常礼罢。”终南不知所以的作了个揖。沈寡妇少不得也将身弯了一弯,自招呼着别事去。狗儿领终南进了个屋子来。终南见那屋子却在二门的左角,里头拦着张凉床,壁上满悬着月份牌并胡琴弦索等。
  当窗一只桌子,一顺倒也有三张椅子。狗儿便让终南坐了,自己赔笑道:“表兄且在这儿坐一回,我出去便来呢。”
  终南原也有些纳闷,却又只得应了。等狗儿去了,向那桌上翻弄着,见都是些泥版的剧本,什么刘鸿声的《斩黄袍》哩,谭叫天的《空城计》哩,五花八门,也不晓得个中的好歹。最后翻出了本帐簿也似的来,开首第一条便是某王爷的堂差,接着某总长哩,某督办哩,都是些了不得的阔人。不觉一遍遍尽出神的看着想:“瞧不出这一间斗大屋子,倒有这国务院的签名簿呢。”起初心里原有些不自在,想托辞走开,到此不觉那尊臀竟似铁浇在椅上的一般,再也立不起来,只静悄悄的听着门外车声、马声、请安声、笑语声,一刻热闹似一刻。伏首向壁缝中望时,只见一个个锦衣华服向内走着。那位表弟狗儿,穿了大青布袍子,颠头簸脑的在那里引接。挺胸凸肚的站了一院子,风回云抱,煊赫万端。把自己禁得气也不敢大呵半口,伸着舌头悄悄的缩还头来。
  一会外面的电灯明如雪月,自己屋里却仍黑??的。望狗儿时,影踪也没有。自思不料今日竟被表弟软禁了半天。正想时,一个人直闯进来唤:“狗儿呢?”终南也没看清楚,突然道:“我也在这里等久了,请你同他说一句,说我要走哩。”
  谁知那人啐的一声,唾了口沫,转身便走了。终南心里一怔,想:“我也是个老爷,只没考取指省罢了,不是尼姑和尚,见了就要唾沫埃”又等了一会,才见有个小厮携着盏洋灯走了进来,向自己看了看,把洋灯搁在台上了,道:“掌班说今天是魏督办的酒局,正忙不下来。请你老人家好歹候着罢!”终南看那小厮时,秃头长袍,眉弯眼媚,说话含笑不笑的,着实有些可爱,便颠头簸脑的应了。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当什么职事,每月有多少出息,小厮笑道:“我那里有什么职事,就替掌班的倒痰盂揩烟袋罢哩。一个月的出息,看和酒多少,多时也不过拆三四十元的小帐罢了。”终南惊道:“什(怎)么有这许多!我考了个三等,分发做县佐,就补了缺,也没你倒痰盂的出息呢。”
  小厮听他说得不伦不类,知道是个呆子,没趣的,便笑着道:“我替爷去催着掌班的罢。”说完,竟是去了。只听那里一片繁丝哀竹的歌声,并夹着些庖凤烹龙的香味。不觉肚里空落落的,有些饥饿上来,仍不见狗儿影踪。愈候愈久,愈久愈饿,愈饿愈急,愈急愈不见狗儿到来。一个人只在斗大的屋子中乱转。
  又隔了半日,忽听得里边一阵笑声。接着传呼伺侯,外边答应一声,门外马嘶车动。龟儿鳖儿一齐站着,灯火照耀,从里边簇拥出一窝蜂的贵客来。忙向壁缝中张着,见一人一人过去了,门外轮蹄辗动,一时星散。不觉又雄心勃然道:“他日得志,我席终南也要葫芦依样呢。”
  正痴想着,接着里面唤将出来道:“姑娘出去哩,把轿灯打着罢!”终南听了,整顿全神的重复张着。一回人面未来,香风先到,衣裙纟悉縩的,一个俏侍扶出个绝色丽人来。真是雨涵菡萏,洛川神女之姿,烟润芙蓉,月窟姮娥之色。不觉呆气勃发,不住将手指画着圈道:若非群玉山头见,曾向瑶台月下逢。
  不知不觉放浪形骸的出声朗吟起来。正发着呆,忽听得背后拍的一声响,不觉大惊。正是:磨砖邂逅成平视,销尽刘郎一段魂。



  第十四回中人十家贵官一掷
  掌班推食知事登天
  却说终南正风魔着咏那“若非群玉山头见,曾向瑶台月下逢”那两句,忽听得背后拍的一声响。忙回过头来,见正是狗儿满头流汗的道:“好累坠!整忙了半天,呼茶唤酒的。”说完,将那件大青布袍儿向床上一掼,坐着只是喘。即刻的小厮早端上盆热水来,把香皂抹着手巾送过一把来。狗儿一面揩着,一面问:“姑娘上了车没有?”小厮道:“早上车呢。”又问:“他妈呢?”小厮道:“正折并着残菜,唤烫酒呢。”狗儿才回头向终南道:“劳你候久了。再候一刻便有酒喝呢。”说着便向小厮附耳说了几句,小厮笑着自去了。
  狗儿正色向终南道:“表兄,我替你在这儿想,现在别样事都改了共和了,只‘卖官买官’四字,还是照从前一样。你这次带了多少钱来做使用呢?”终南道:“有,有。我已预备着在这儿。”说完,从靴掖子里摸出个皮包来。狗儿不觉一呆,想:“谁说他是个书呆子,看他这一来便着实不呆呢。”一壁想,一壁看终南从皮包里一张张检出来,花花绿绿的,把狗儿看得眼都花了。欢欢喜喜检起来看时,谁知都是些一元两元的打折军用钞票,满堆了半桌,还不到一百张,不觉大笑道:“这是带来坐皮车儿用的么?”
  终南毅然道:“足足的二百元,还是偷手摸脚在光复时攒下来的。我这前程全恃着这几张纸呢。”狗儿道:“呸,你这全份家私,还不够今天上房的幺九一对呢。劝你把这‘知事’两字打叠起来罢!”终南愕然道:“这已是民间十年柴米哩,怎还说不够么九一对呢?”狗儿笑道:“不说你也不晓得,前天财政部何大人三条牌九,赔了二十余万元。就今天魏督办是爱文赌的,一个庄还输了三万多两。这不是不够幺九一对么?
  京里的事情,眼阔手阔,又全靠财神招呼。你这区区百元,不要说要谋知事不禁大人们一瞬,便是我那小厮,也未必喜欢你的孝敬呢。”
  终南听了,黯然变色,几乎把一眶功名热泪都急了出来,惨然道:“这便怎样呢,难道忍着羞还去么?也给人笑话啊!”
  狗儿沉吟了一回,笑道:“你真个只想做知县时,我却有个计较。只到了任时,你须认做个傀儡。”终南回愁作笑道:“你莫是逗着我玩罢,一个为民父母的知事,那里便由你做主?你不过是个”说到这里,自知说差,把下半句咽住了。
  狗儿笑道:“你道我不过是个乌龟罢!同你说句亮话,我这乌龟可比候试知事强多哩。你不信时,我们丢开手罢了。”
  终南先前看见那帐薄上的名字,原也知道此龟非寻常小龟,乃京中特别之龟,又见他这时的气概,早已贴耳摇尾的笑道:“信你,信你。我把什么都是交给你!”说时,小厮跨进屋子来,向狗儿努嘴儿,狗儿笑道:“你既信我,便随着我走罢!”说完,把终南领了出来。
  过了个院子,电灯雪亮,香草缤纷,一阵阵兰麇余香,微风送到。狗儿低低向终南道:“我今天领你到神仙洞窟哩。”
  一壁说,一壁将左屋的软帘一掀,全屋的陈设便飞舞到终南眼前。只见锦屏檀榻,绣幕华灯,恍惚似琼楼玉宇。中间陈着张紫檀大案,满列着七碗八碟。才进来见的那个沈寡妇踞坐在中央,像在那等什么似的。瞥见了两人,似笑不笑的道:“你们也来坐罢!”
  狗儿在终南身上连曳了几曳衣襟。终南也算福至心灵,忙向上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道:“还没向嫂子正式请过安呢,倒承嫂子赏起饭来。”沈寡妇是最爱趋奉的,心里便乐了,却骂道:“谁是你的嫂子?也混叫着。快替我坐着吃罢!”终南才恭恭敬敬的坐了。见桌上放的虽是些残肴,尽有许多认不出名目的东西,想:“怪不得人说充了三年乌龟,官也不要做呢。”
  一眼见狗儿嬉皮笑脸的另换了一付面貌,替寡妇斟了杯酒道:“酒冷喝了会伤血呢。”寡妇道:“呸,谁喜欢你这些!
  也替席老爷斟上罢。”终南忙道:“我那里便算得是老爷,替嫂子装烟袋还不配呢。”沈寡妇越发乐了,道:“就这样识趣,才是配做老爷呢。”三人一杯两杯喝了几杯。终南原饿慌了,又眼对着珍馐罗列,巴不得提着碗直倒下肚子去。却碍着“知事”关系,“老爷”体面,只得硬把馋涎暗咽。他们两人却有量尽喝,狗儿又不住的替寡妇斟着。寡妇喝上兴来,不觉口涩目饧的向着狗儿丑态毕露。狗儿向他附耳说了几句,寡妇扬起手来,拍的一声正打在狗儿颊上,笑骂道:“猴儿,我早知你最会弄古怪的呢,把木梢教我抗着,你却向别人买情。”
  狗儿掩着颊,只嘻着嘴不语,却一眼瞅着终南。终南知道为着自己的事,立起来替寡妇满斟着一杯酒道:“嫂子打得该。
  我原说这件事成时,冤有头,恩有主,我总感戴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呢。”沈寡妇听了这句话,早已软化了一半,笑道:“论事呢,不要说一个绿豆般的知事,就是大几倍的,也只消我家姑娘一语。只老爷将来被人识破了,说这是沈挹芬裹脚带上拖来的,也有些不便埃”终南笑道:“嫂子说那里话来。嫂子是个菩萨,挹姑娘是个下凡的仙子。靠菩萨仙子带挈着,体面也体面不过来,那里还有什么不便呢。”
  沈寡妇笑道:“我晓得你们串同了来弄我的呢。”狗儿嘻道:“要弄你,也用不到串同了人啊!寡妇脸上不觉也红了一红。终南道:“谁还敢来作弄嫂子呢。”狗儿不觉狠狠的把终南瞅了一眼。终南忙改口道:“嫂子要不担承了这事,我那里敢勉强着。只被不明白事情的人知道了,说平日何等的威风,到头连一个知事也包办不来,可知是个没担当的。这句话却有些听不上来啊!”
  沈寡妇被他们两个人一叠一声的挑拨着,不觉软洋洋的道:“我也强不过你们,且由着你们要什(怎)么样就什(怎)么样罢。”两人齐声道:“这才是聪明热心的呢。”正说着,外面一阵风的脚声,说:“姑娘还来了。”终南吓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狗儿暗暗将寡妇衣衿一牵,先自溜出去了。接着帘子一起,挹芬姗姗进来。终南忙立起身来,倒把挹芬吓了一跳。寡妇忙指着终南向挹芬道:“这位也是个老爷,只资格差些罢哩。”
  终南接着便是三揖,嗫嚅道:“草莽下士,得觐仙姿。正同嫂子在这里说姑娘是人中鸾凤呢。”挹芬听他说得不伦不类的,先已有些好笑,又见那一片足恭局促的神气,更觉得不耐烦起来,便推着更衣,到别屋去了。寡妇埋怨他道:“你怎发了昏似的,既承认是个老爷,却又酸头酸脑的唤起我嫂子来。”终南爽然道:“我见了神仙般的姑娘,心上虚飘飘的,那里还有什么主意。嫂子你恕我则个罢!”说完,千恩万谢的走了出来。
  还到狗儿屋子门首,见门半掩着,里边不住有人格格笑着。
  便将门一推踏进去时,见那小厮红涨着脸,在那里替狗儿叠被呢。狗儿忙立起来道:“什(怎)么样了?”终南笑道:“全杖着你呢。”狗儿道:“事情呢,没有不成的。只你得了意,可别忘记了帮衬的才是哩。如今时也不早了,你也回寓去罢!”
  终南欢欢喜喜的回了寓所。
  隔了一个多月,不知是真个考取的,还是仗着狗儿的力量,居然得了个乙等。临到省的那天,恭恭敬敬去拜辞那挹芬、寡妇,都说是不敢当,见着狗儿就是哩。临行时,狗儿便把个红摺子递给了他。还来看,见开着一大批花名,花花绿绿,大约除了那撞翻车儿的乌大褂子以外,狗儿平日所招呼的赌场帮闲、窑子打杂十七八都在这摺儿上了。正是:别开一代登贤路,蔓衍鱼龙入仕来。



  第十五回珠络云裳盟成信誓
  眠香乔醋唱遍新声
  却说鹤山从挹芬家回去,满心温魔着挹芬,想:“自己也算是个猎艳霸王,走遍东西南北,珊瑚网内没漏过半个。不料被一个新选姬人私用关防,平白地把个吴苑西施落在八大胡同,被别人消受。”想到这里,恨不得把新姬斥逐。又想:“这次南下,原犯着名教,设法走避的,倘把这件事做出来,万一闹将出去,倘是个乡村小民倒也没什么,只自己托着先人福荫,有了不得的希望的,犯不着因一个女子,牺牲了毕生命运。倒不如着意敷衍着,令他感激恩私,至诚图报,我便好于中取事。”
  正想着,车已到了门首,灯火侍从的接了进去。这一夜的温存婉娈,总算鹤山生平难得的手段了。一到明日,便嘱付婢仆把那床新夜叉,依着专制时代赞拜不名的体制,把上两字抹去,加了个“秃头夫人”的懿号。从此合府都再拜颂扬的,依着的改了尊称。
  谁知那位夫人从十一二岁束发为倡,到这时已十余年的登坛老将,那一件事没阅历过,那里不知鹤山的心事?明知鹤山故意推举,不出本心,依别个没经纬的却早发作起来了,他却逆来顺受,做成个感激涕零的样子。在鹤山面前,算不清不知发了几回誓言,说“既承恩幸,敢不永侍巾栉,惟命是从,倘背斯言,有如天日。”鹤山听了这种言语,欢喜得了不得,暗想:“凭你七伶八俐,今日也入彀了。”便放心托胆,注意着挹芬。真是:鹣成盟,春水映并头之瑞;鸳鸯谐约,千秋订连理之缘。挹芬那几日也满怀熨贴,自命转瞬是个贵人了。
  一夕,鹤山醺然归来。才到得帘外,早有个丫鬟在帘外候着道:“夫人良宵独酌,正等公子来凑个合欢小宴呢。”鹤山欣然走进房去。见绛烛高烧,绣帷低压,夫人珠络垂缨云裳贴地的迎将上来,端端正正的万福了。接着另是个丫鬟,抱着猩红绒毯,从后房笑将出来道:“寿母替寿公拜寿哩。”说完,将毯子铺开,夫人柳腰款摆的向公子拜将下去。鹤山慌忙扶起道:“怎的,怎的?丫鬟掩口笑道:“公子也应替夫人拜寿哩。”
  鹤山方才明白,今天是夫人的生日,便向夫人作了个揖道:“荒唐得很,连你的佳诞也记不来了。来来,我要替夫人斟酒上寿呢。”夫人那里肯受,命丫鬟撤去红毯,殷殷勤勤把酥融香软的玉手,奉了只翡红艳潋的酒杯,替公子安了席,自己打横陪着。
  公子眼对着娇姬,不觉兴致勃发,唤取大杯,满斟着敬夫人。夫人是在海上斗酒场上百战过来的,那里怕这大杯,却含笑道:“饶了侍妾罢!”说时,故作硬挨着的一口口咽了下去。
  灯下美人,再添着一星半星酒色,觉得绿倦红酣,越是娇艳。
  公子不觉叩杯曼歌道:
  园桃红似绣,艳覆文君酒。屏开金孔雀,围春昼,涤了金炉,点着喷香兽。这当垆红袖,谁最温柔,拉与相如消受。
  夫人叹道:“妾何敢望文君。公子好医消渴,只《白头》一咏,还乞公子怜取呢。”鹤山自知失言,忙替夫人换了杯热酒,笑道:“相如是个穷措大,汉阙心殷,怪不得陌头恨远。
  鹤山还不是这样的人,卿但放心罢。”夫人道:“贵人出入取用自华。赵婕妤《纨扇》一歌,正恐夫婿非穷措大哩。”说完,泫然欲泪。公子忙着道:“怎的,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别的欢喜话不讲,翻寻起烦恼来。”说完,吩咐丫鬟快拧手巾给夫人拭泪。丫鬟拧上手巾来。
  夫人把手巾搁着,凝泪道:“得君一言,无异信誓。只妾这怯虚心事,到死不泯。公子你能怜取今夕,忏除一切么?”
  鹤山对着这玉容憔悴,惨不成春,那里还顾念别事,正色道:“卿苟有命,无不婉从。”夫人举杯道:“公子此言,天实鉴之。倘无疑悔,请饮此酒。”说完,自己一口饮了半杯,留半杯递到公子面前。鹤山只得一饮而尽,把杯覆了,笑道:“卿如今可放心了。”
  夫人不语,只把秋波向丫鬟一溜。丫鬟是早受了密嘱的,把红毯一展,夫人便直跪下来道:“既承怜念,请从今夕起,与沈挹芬斩绝前情。”说时,将纸笔送了上来。鹤山愕然不答,面色渐渐的变起来。夫人知道这是与挹芬鏖战的最后五分钟了,便整顿全神,霍的从衣襟内抽出件东西来,含泪道:“妾原醉了,怪不得冲犯公子。只这一跪,是关着尊府命运的。愿留意着罢。”说完,将那件东西向桌边一搁,自立起身来,装着娇酣不胜的扶着丫鬟进去。鹤山注视那东西时,不觉愕然,把面色渐渐的还了过来,将夫人拉回席上,赔笑道:“一个窑姐,算得什么,也值得动真气。夫人既不欢喜他,便同他绝了,这算得甚呢。”说完,举起笔来,向纸上写着两句道:侯门我本深如海,从此萧娘是路人写完掷笔,笑道:“如今可顾全了我家运命了。”夫人笑道:“痴郎,妾原说你是银样蜡枪头,不禁一吓的呢。”说完,将纸折叠了起来,套了个信封,嘱丫鬟立刻叫当差的送到挹芬家去。倘挹芬家有人问时,不许多说话,交了信便走。丫鬟笑着自去。鹤山道:“不送去也罢,难道我既说了绝迹,会改悔的么?”夫人笑道:“不叫人送去,敢公子要自己送去呢。”
  说时,又回嗔作喜道:“惟其爱之心切,所以防之益周。公子且恕妾一时无状,担待些儿罢!”鹤山默然不语。
  夫人却兴致百倍,硬迫着鹤山鉧着笛,自己将酒润了润喉道:“久不理歌,节拍生涩。今天是妾的生日,没什么敬公子,把旧时熟曲做个寿礼罢。”便慢啭娇喉,唱起《金雀记》的《乔醋》来。到那“江头金桂”一支,便笑盈盈凝注着鹤山道:休得要乔妆行径,我跟前不耐听。金雀他年婚姻订,得谐双姓,挽红丝牵定盟,我与你鸳侣交颈,同枝共并,只合契求相应,共享安宁。你旁枝为何觅小星鹤山听到这里,早把一肚子不开怀丢向云外,嘻皮笑脸的效着潘岳声口道:“夫人,下官那里有些事。”夫人接着唱道:“你言清浊行。”鹤山笑道:“并无浊行。”夫人唱道:“亏心短行。”鹤山道:“有甚短行?”夫人半嗔半喜唱道:“你还要语惺惺。”鹤山道:“何曾哓舌。”夫人笑道:“这题诗绝句是谁寄,雀解双飞却怎生。”鹤山抚掌道:“移他旧曲,当我新词。”
  这一出绝妙生旦戏,恨不真个登场,做给怕老婆的看当个模范哩。夫人到此心满意足,便也一笑收科。这一夜,鹤山少不得有些心里懊恼,只一想天大的把柄抓在夫人手中,也只得曲意为欢。在夫人自然是大功已成,要放出些手段来,给鹤山个酥酣香软的温存呢。
  看官,这从袖里抽出来东西,是什么物件,有这杀敌制胜顷刻的能力呢?且待在下慢慢讲来。真是:果然床第如疆场,一纸贤于十万师。



  下卷
  第十六回纨扇佳人弃掷恨
  缝穷婆子定情诗
  却说鹤山见了那袖中一纸,百炼钢肠,便变成柔能绕指,可知这纸是关系最重的了。只为关系最重,便不得不留这机关,做个初集下(上)卷的结束。
  且说挹芬自经季伯纯老名士赏识在前,长鹤山公子续欢于后,这一廛精室,竟变了块鼎内禁脔,位置愈高,生涯愈冷,偌大个皮肉门庭,竟每况愈下。
  有人说小凤这句话差了,京城里头屯着数万的部曹,除了到部签到以外,在办公室内昏盹盹打了个磕目充,醒转来时,那一个不驱车走马,向胡同中寻蜂觅蝶。现放着个名满缙绅的艳妓,那得不拚着性命的来死嗅余香。不知道那位老名士李伯纯是个著名醋罐子,不要说是个心上温馨的挹芬,便是他本籍家中的一花一草,也不许擅动一动。如今内倚故旧之亲,外结君臣之重,绾了国家重权,这些知风识趣的部曹,那里还敢与挹芬亲近,犯着割靴的嫌疑。所以每过挹芬门首,都说此中有人,急急疾趋而过,倒像逗留半晌,便有考成关系的一般。那些部曹便眼看挹芬雪亮的银牌,不敢问津了。
  再有些附庸风雅的小名士,平日也算京中猎艳偷香的妙品,听了“挹芬”两字,未尝不涎垂一尺。只可惜被鹤山猿臂善射,早已一箭中鹄。那些名士先生都半是在鹤山肘下作生活的,一听津浦道中携手北上的艳史,便把舌头伸出三尺,说:“这是魏武席上的宓妃呢,不要说真个销魂了,便是无端平视,也要像磨砖公干的呢。”从此除却鹤山到院,做个《绣襦记》里扶头的乐道德外,再也不敢多走一步。
  你想京里除却这部曹、名士两种人,赶车的有钉棚,买卖的有茶室,谁还敢自负太高的来挹芬家走动呢?偏是那位伯纯先生是在人面前言规行矩,自比黄石斋再世的,非时会凑巧,得两三言行无讳的知已,不肯到来。鹤山又内惧爱妾,外恋娈童,平日取精用宏惯的,不暇日夕顾问,挹芬生涯那得不清淡起来。
  这天晚上,鹤山在挹芬家小饮了一回。一个是慕伊荣华,愿呈色相,一个是怜他秀慧,脱略形海不尽的郎情似水,妾意如云。鹤山临走时,携着挹芬笑道:“留些艳绪,充个他年并蒂罢。”挹芬听了,非常熨帖,欢欢喜喜的送鹤山走了。接着沈寡妇一脚踏了进来,笑问道:“长公子今天总赏下来了?”
  挹芬道:“急些什么呢!”寡妇道:“敢还没丢下个大钱么?”
  挹芬道:“妈又来了,绊得住这样人儿,还怕少了吃的穿的?
  你老人家放心着罢!”
  寡妇变色道:“呸,我早知你这蹄子变了哩。你自己想想看,茶哩饭哩,养到你什(这)么大,丢了脸做这营生儿,难道备牺牲着充大官大府白乐的么?我今天告诉你,从他同一个什么姓李的踏进门来,人家谁不说沈家女儿爬上来了,却贴茶贴酒的不算,还被这一老一少的杀才赶掉了不少主客。先前倒还好,有时没时开发些出来,如今竟一个大钱也不撂,把刮地皮手段施到窑子头上来了,你还说不怕没吃没穿呢。”说完,气吽吽的坐在个椅子上抽烟。
  挹芬心里自想:“真个近来起动的人少了,怪不得他着急起来。只是那些人又不似平常馋猫儿,计次算钱图快活。看他们这些行径煊煊赫赫的,几曾想到鸨儿爱钞的话来,欢喜时将钞票成札的丢下了;有时又瞧着人似应分当差的一般,一钱不名的走了。倘伸手问他们要时,保他们不眉眼一睁说:“瞎了眼珠的,连个大人公子的身分也瞧不出来么?’只是妈又那里知道这些呢。”一面想,一面少不得把话慰着寡妇,又把鹤山临走的话说给他听了。寡妇才有了笑容。
  只见一个丫鬟匆匆的送上了封信来,说是长府送来的呢。
  寡妇欢欢喜喜的,想是好消息来了,将信一手抢来,乱撕乱拆的把信拉将出来。睁着眼看时,却一字也不识,笑嘻嘻的送到挹芬面前道:“好个麻烦的公子,曲鳝般似的写了些什么话儿?
  你比我多识些字,看着讲给我听罢!”挹芬接来看时,却也一个字不识,只知不是叫条子的,便道:“唤阿狗来看罢,他到底当了几年的嫖帐,怕还识得呢。”那知把阿狗唤进来叫他看时,也是个目瞪口呆说:“这未一个不是人字么?”寡妇一口唾沫道:“呸!识得个人字,也老着脸算是当帐的呢。”狗儿嘻着脸笑道:“我虽不识这些字,现放个大名公在这儿,怕什么呢。”
  看官,你道大名公是谁?便是那新取乙等知事的席终南哩。
  他因误了船期,还没有动身,却好来望狗儿,现在狗儿屋子里。
  寡妇忙叫狗儿领他进来。狗儿笑着出去,不多一刻,便领进个候补知事席老爷来。只见他伛偻鞠躬的向挹芬母女请了个安,嘴里说着:“昨天来辞行,却遇嫂子同小姐忙着,不敢进来。
  天可怜见似的,把船期误了,教卑职到底见着一见呢。”挹芬听了,止不住几乎笑将出来。寡妇道:“老爷说什么话呢,坐着罢!我这儿有封长府长公子的信,字写得潦草了,要请老爷看着讲一遍呢。”说时,把那信纸递给了他。
  终南一听是长公子的,将腰伸长了三尺,恭恭敬敬捧着道:“长公子的信么,这是九天珠玉,轻易不落人间的呢。”一壁说,一壁看,登时面色一变,呆气勃发道:“不可说,不可说!”
  挹芬见了他神气,着急道:“有什么不可说呢?你也讲个明白啊!终南向着寡妇道:“嫂子,你留心扶稳小姐,仔细着晕去。我讲出来时,小姐要大气特气,动千古未有之奇气呢。”
  挹芬又急又笑道:“你快搁着嚼蛆,讲罢!”
  终南不得已,才正襟危坐的道:“‘侯门’,长公子之门也。‘我’者,自谓也。‘深如海’,言欲入其门如入海之难也。‘从此萧娘是外(路)人’,呜呼,伤哉!公子不复来矣。”
  挹芬这几句原还听得懂,不觉真个“啊呀”一声,软咍咍的向床上躺下了。寡妇同狗儿却还是个不明白,向终南道:“晓得你是个老爷了,文绉绉的掉这文。还请你简直说了罢!”
  终南沉吟着想:“我这绿豆般官儿,原是裹脚带上带来的。
  如今窑姐儿碰了个薄幸郎,知事老爷合吃了个无花果呢,还不赶紧候补去。这窑姐儿取消了公子宠眷不要紧,我席终南倘为着脚带关系取消了知事,便是剥肤之痛呢。”一个人呆呆的想着,那里还理会着狗儿、沈寡妇的话。却给狗儿向肩上一拍道:“你怎不说话了?请你讲个明白呢。”终南才定了定神,攒眉叹气的道:“不中用了,长公子不要你家姑娘了。”说完,不住的叹息。
  寡妇听了一听,回头看着挹芬时,只听挹芬喘着气道:“这怕不是长公子写的。但既有这信时,总有个人在那里布置着。
  便要探个消息去,他既说了侯门似海,去也不中用。听说那津浦车上的郑爷郑甘棠,昨儿进京了,倒还不如找他去罢!”终南摇头掉文道:“郑,小国也,介于两大之间”说还没完,被寡妇抢白着道:“老爷你请便罢,我们的事要烦着你诗云子曰的,怕太屈尊了簇新知事呢。”狗儿忙将终南一拉,硬赶他出去了。
  挹芬母女两人,那天密议了几个更次,便连夜吩咐狗儿,叫他明天请甘棠去。其实这时的甘棠,新膺宠命,累受荣阶,忙着报恩酬德,奔走国事还来不及,那里还有什么工夫来管些闲事呢。
  原来甘棠是个这时著名的干员,他读书的时节,读了几篇时务策论,很自命不凡。有一次在上海迷了个缝穷婆,觉钱塘苏小本是同乡,引到他自己读书的那个学堂门口。托着缝衣补袜,一到五点钟以后,便出来厮混。居然被他捞摸到手了,得意的了不得。还做了几首定情诗,里边有两句道:“妾自补衣郎补恨,竹箩矮凳倚斜曛。”后来被监学知道,一顿竹片,把他情人逐去,还把他悬牌记过。他便调唆着同学道:“反了,反了!这监学专制到极点了。我们不竭力保护这‘平等自由’四字,将来为奴为隶,做不成二十世纪的主人翁呢。”监学听得这些风声,便将他除名斥退。那时正是上海《警钟》被封,风声鹤唳的时候。他觉得为了缝穷婆斥退是不像志士的,便掇了个大谎,扁舟一叶,投身到个吴江朋友处,说:“虏廷指名大索,不得不弃学潜行。中原荆棘,不可久居。从此以后,将投身海外,大志不遂,誓不再回。只长途万里,旅橐尚空哩。”
  那位吴江朋友信是真话,殷殷勤勤的款待了他一夜,到明朝送了个极丰的程仪,他才欢欢喜喜的走了。后来不知怎样便际会了这长鹤山。有一天正忙着,忽见一个人突然进来。真是:已看知事褰裳去,又见将军拂袖来。



  第十七回灌夫骂人何尝真醉
  屠儿善价别寓奇文
  却说甘棠正很得意坐在那里,忽见一个人直闯进来,立在面前笑道:“恭喜哩!天大的富贵在后头,还坐着么?”甘棠一看,见是个极有势力的人,忙立起来。那人向袖中取出张纸来。甘棠接来看时,不觉喜逐颜开,将这张纸接了,忙请他上坐。那人笑道:“不必罢,你赶快预备动身,好好做事去。我还有要公,怒明天不能送行呢。”说完,竟自走了。
  这一夜的甘棠,直忙得个不了,镇(整)夜没闭眼。一到天明,便搭京奉车南下。那时国泰民和,四海一家,便是江南一带有些不靖,幸当轴的思患预防,爪牙密布,也不致闹成乱子。所以万里笙歌,竟太太平平的捧着甘棠南下。不到四五日,便到了古符离,离故乡不远。
  甘棠自念:“自当年学堂斥革以后,畏着里党清议,不敢回家。那些乡曲父老,早把自己斥为异类。如今受贵人密命,衣锦归来,正不如有几个前倨后恭的苏嫂。倒不如趁便一走,享受他们的十里郊迎。”主意已定,便一封信去向符离警厅借了两名警察,军装煊赫,装点些阔官态度,便威威武武的迂道还乡。果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张目吐舌道:“生子当如郑家儿。不是祖宗积德,那里生得这宁馨儿。”于是送酒送食,问寒问暖,登时把甘棠家里的两扇破门都挤坏了。
  甘棠这时趾高气扬,聚了许多父老,大开筵席。半酣,执杯傲睨,笑顾四座道:“数年不见,不觉都苍老了许多。回想当日读书时节,谁比我聪明,又谁比我老成?那知风云一变,竟侥幸做了吴下阿蒙,读汉‘高孰与仲多’一语,真个出人意料呢。”众人哄然道贺。
  正一阵拍掌欢呼中,外边伛偻婆娑的进来一老人,拭着老眼直趋筵前道:“老夫也来见识见识郑甘棠是什么样的贵人呢。”
  说时,出人不意的将桌子一拍道:“呸!我道是什么贵人,原来还是这贼样子。”说完,箕踞上坐,睁目直视道:“郑儿,你今天也算得意么?溯自王纲解纽以后,乱臣贼子,乘时蜂起,干戈凶歉,一岁数兴。老弱转沟壑,桀黠入萑苻,死的亡的何止数千。你也是个人啊,既记得着家乡,应该记得父母怎样的养大你来?现对着故乡清白父老,倒来装威作势的骄人么!咳,贤奸倒置,连你这样人也会充起官样来,怪不得乌龟王八都要一日三迁呢。”
  甘棠正兴会淋漓的时候,不防从外面撞进这人破口大骂,不觉面红耳热,颓然坐在椅上,一句话也答不出来。那老人益发大声道:“我晓你这次南下,总又包着满腹祸心,助桀为虐的来挑拨大乱呢。我这儿是穷乡僻壤,恕容不下你这贵人,还请拣个热闹地方拖展去罢!”说完,回顾四坐道:“我们乡下人懂得什么,只‘廉耻’两字是还要的。家里那里没酒喝,却来充竖子清客!依我说还是丢了走,干干净净的各寻本分罢!”
  说完,立将起来,当先向外。一班父老听得这一场话,如钻刺心,一哄的散了。只留下个甘棠,气得目瞪口呆,好一回才回过来道:“这算是什么事呢!”一场打瘪,到明天鼠一般的丢了故乡,吩咐两个警士还去,自己没精打彩的向江南来。
  这一段故乡闷气,直到渡江时节,眼看着百里名城,旌旗雄壮,才渐渐的消释了。一过江,且不进城,先在下关歇了一夜。这一夜觉得粉痕脂屑,都半乡音,燕瘦环肥,恣人去取,比校外向缝穷婆做定情诗时候,得意了许多。到明天横竖没事,正好勾当公干。便车马煊赫的进城,投刺崇辕,招待颇盛。甘棠一面将密令给几个要人看了。几个要人觉得他官职虽不高,既膺重任,便是得罪不不得的,一律每到必见,每见必先。有时留在衙内吃饭,也是招朋集类,待如上宾。甘棠心里想:“不料我这乡里唾弃的郑甘棠,竟风芒到如此。可惜没拉使酒骂坐的老头儿来见见,也显得我原是知遇之隆,不可一世的呢。”
  在江南混了几日,便到上海,把密令上的职务一一赶完,然后伸手躺脚寻乐起来。一天走过云南路,记起那时同长鹤山在靠街楼上,精室里边,真个无酒不香,有花皆艳。便低回往复的写了封信给鹤山,后边还写了几句道:“心事已了,转瞬便可发现,十日以内,海上苟有惊天动地事出现。请公南向酹一杯酒,贺我成功。”果然不上几日,上海便生出了件奇奇怪怪事来。
  原来上海有个著名的猪仔贩,姓水字尚白。他原是犯过案驱逐出境的人,后来遇了恩赦,便卷土重来,秘密干这营业。
  不知怎样居然认识了甘棠,志同道合,自然日渐亲热起来。一天甘棠接了个密电,便匆匆来寻尚白道:“前天替你介绍的一注卖买,如今那人已答应了。只不知你猪仔是分几种程度,到底中用不中用的呢?”尚白道:“那里没有程度上的分别,你要那一种,便给你那一种便了。”甘棠道:“价钱呢?”尚白道:“这须程度分别呢。譬如你要下等的,这人数便应多些,价贱(钱)也略贵。只这一种货现因各地需用的甚多,早分售开去,倘要大批时,怕一时还凑不起来。我看你所要的还不见得是这种,倒不如把这儿虿着的土货,一古脑儿买将去,包你合用呢。”
  甘棠听了正中下怀,道:“土货原也好。只全是土货也用不着许多。不如我包给你办,将土货、客货三七搭着,限三日内开单算帐。”尚白道:“那里便要得这样急。”甘棠正色道:“这不是说笑话的时候啊!你不知道现在这批货是等着用的,不要说三天,便是一天半天,也不算什么从容呢。”尚白笑道:“从没听过买猪仔限过时候的。你这猪仔是充什么用的呢?”
  甘棠叹道:“你还不知道么?现在正是工事忙迫的时候,迟一日有一日损失。那位买猪仔的,不要说他一生富贵荣华在这几个猪仔身上,便是他子子孙孙千秋万世,也全靠着他们。俗话说的好:‘船到桥,落篷梢’,什(怎)么不急呢?”尚白听这几句,已明白了七八分,自然唯唯答应。真个不上三天,把许多著名土货,夹着些客货,开单送到甘棠那里。
  甘棠接账一看,果然有许多著名土货在那里,欢欢喜喜电告买者。那知限期太迫了,尚白少不得开了些虚账在单上。不到几日。那些猪仔也有说雇价太贱的,也有说身家清白不愿做这辱未(没)祖宗的生活的。尚白便发急起来,来寻甘棠商议。
  甘棠也知了这件事,心里想:“这原是件奇妙不测的事情,便最多些不愿意,我经手的事情总过了门了。只尚白那里却是个减价克扣的绝好机会,不可放过了他。”
  却好尚白来了,甘棠便用着引满不发的法子,将尚白一顿抱怨。又说:“才荷着天高地厚的恩,将驱逐出境罪名取消了,却又弄起古怪来。”可怜水尚白满腹聪明,禁不起郑甘棠几声恫吓,便情愿把原价打了八折,把两分让给甘棠,赎了个心情糊涂措止乖方的处分,才算了结。只这件买卖虽打了个七(八)折,尚白到底赖着日月末光,登时发迹,买了所极大房子,车马煊赫的充起上海阔寓公来,这是后话不提。
  再说甘棠待这件买卖一成,星夜搭车北上。正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不上几日,到了北京,把自己经手的事件交代清楚。那猪仔主人自不要说了,便那天晚派人传令的贵人,也非常奖饰,说:“韩信当日一日下齐七十余城,还不及卿不血一刃抚遍东南。”便将甘棠叙功纪绩,升了一级。
  京里那班忙着没事的官僚,一听这个信息,便如蝇集臭,要替甘棠称觞庆贺起来。甘棠那里肯推辞,自然满天快活的筹备。到那一日,天清气朗,贺客如云,招遍都下名伶,奏歌侑酒。真是:黄钟毁弃雷鸣釜,一样笙歌有是非。



  第十八回尊前人是戏中事
  眼底文多弦外音
  却说郑甘棠列宴称庆之日,正长鹤山遗诗决绝之时。那天正闷得慌着,听说甘棠家里很热闹,便想:“昨夜这事,原出于不得已的。甘棠是个当时介绍人,料他也脱不了这关系。倒不如找他去散闷,或者有一个商量。”主意已定,便吩咐外边备车。自己向夫人面前敷衍着一回,托故出来,忙忙到甘棠那里。
  还没到门口,早听得车马喧阗,笙歌缭绕。只是一件奇怪,鹤山的车才进巷口,那些车马都静悄悄的两边卸了开去。登时满街寂静,让鹤山的车中间过去。到得门首,已先有几个管差的,领着冠带整齐的家人排列在两旁。还没投进帖去,甘棠已迎将出来,直趋至车门口,把鹤山捧将出来,道:“怎你也来了?快进去听戏罢!”鹤山一壁下车,一壁笑着道:“你好!
  有这样的盛会,也不关照我一声。撇得我在家正闷得慌呢。”
  说着便向里边来。有几个贴身跟着的随了进来。甘棠笑向他们道:“各位在外边随便喝一杯罢。公子是不客气的,有我替你们侍候着呢。”说完,领着鹤山一曲一折的进来。还没上厅,早有班人哄然笑迎上来。鹤山一看,见都是些熟人,连李伯纯都在那里,便嚷道:“你们好!竟瞒了我乐起来哩。”
  人丛中一个直笑出来道:“谁瞒了你?只怕你倒瞒着了人,在那里将诗简弄得人家啼笑都非呢。”鹤山看时,不觉心里一呆,原来那人正是忘年同靴的老名士李伯纯,只得岔着别话。
  上了厅事,见自己的坐位已预备着在上首。鹤山见有许多父老辈在里头,谦让一回,才就席坐了。那时台上正演着陈璐玉、黄佩秋的《双摇会》,把闺中争宠情事,摩写得尽情极致。
  伯纯在隔座回头问鹤山道:“花为薄命,蝶本钟情。一夕春风,你何苦铃幡自解呢?”鹤山默然不语。
  却好甘棠走过来招呼,见鹤山不欢样子,忙要替他叫挹芬,却先见伯纯的条子已发去了。做主人的别的不妨,就只这件事却不能决然出口。亏他是七伶八俐的,早打定的主意,笑向伯纯道:“老伯讲的是什么啊?”伯纯叹道:“我说鹤山世兄忒煞狠心!我辈征歌赏舞,原看做到眼风花。昨天不知为什么事,竟把挹芬绝了。”甘棠忙道:“这原不该呀,只天幸今儿硬挨着老伯叫了挹芬,有这一来,老伯怕不能移我玉爱,作伊冰媒么?”说完,抚掌大笑。却一眼看着鹤山,觉得鹤山眉目间舒展了许多,便跑开去了。
  不多一刻,挹芬来了,登时采声雷动。那知他一眼看见鹤山,便双泪滢然,凝眸苦注,在伯纯那里请了个安,便走过来抚着鹤山的肩,惨然道:“公子,你怎要起挹芬的命来!”说时,低随(垂)粉颈,几乎下泪。鹤山摇头叹道:“这教我怎样同你说呢!”伯纯早已看见,心里兀是有些不舒服,只碍着鹤山面子,只得笑向挹芬道:“公子是我世交,你就坐在那里招呼着,原同招呼着我一样的呢。”
  挹芬便向鹤山身侧坐了下来,不敢多说,只拿着鹤山的手,教他向自己胸前背人按着,低低道:“挹芬这心,被公子惊碎了。”鹤山不觉凄然欲绝。忽见一个绝色伶人走向自己身畔,请了个安道:“请公子赏一出罢!”鹤山见是畹芬,心里更觉得难受,却又不好被挹芬看破行径的。一时新愁旧恨,拼成一念,竟把知觉失了,想不出什么戏来,随口道:“就是那《金雀记》的《乔醋》罢!”畹芬见他独点了这一出,早领会了一半,向挹芬微飘了一眼,翩然辞退。
  挹芬听他点了《乔醋》,把纤手不住将鹤山的手搓着,却把众人看得呆了。倘别个人做出这行径来时,早已全体鼓噪嚷起罚酒来了,独有鹤山面子上却发作不出,只好向背地里啾啾唧唧的议论。甘棠是个主人,势不能不管些闲事,便拦住畹芬,携着他的手笑道:“乖乖的,成日价问我要长公子,今天可交给你了。”畹芬红上双腮,酣然一笑道:“啐,你替我规规矩矩的陪客罢!要差了点时。喏,东首上坐的不是妾大执金吾么?
  看他会走下坐来,拉你交校尉老爷们呢。”说完,夺手走了。
  不多一刻,《乔醋》上常畹芬扮演潘岳夫人,半嗔半喜的,只向鹤山唱来,把众人听得涎垂一尺。连那位姜大执金吾也隔坐向鹤山笑道:“劝世兄以后割爱些儿罢。不然怕畹芬不易给你罢休呢。”鹤山一面含笑应着,一面细嚼那曲中神味,竟同昨夕一般。只畹芬那一付娇喉艳韵,到底比夫人胜了许多,不觉悠然神往,把昨晚信誓全忘了,只向台上畹芬痴痴笑着。
  挹芬明知个中必有个绝妙的机锋,只一时不敢喝破,只得把话去打断他红氍毹上心事。那知鹤山呆呆的直看到潘岳夫人进去了,才回头向挹芬叹息道:“你当知这戏中人是眼前事哩。”
  说完,立起身来想走。挹芬含泪请他到自己家去,鹤山答应了。甘棠、伯纯见鹤山立起身,一齐走过来拦住他。伯纯道:“还有文章没给你看呢。”便一手拉着鹤山,一手携着挹芬,走过庆祝的正厅来。
  只见灯烛辉煌,锦绣掩映,中间供着尊元首摄影,下边悬着块金质采绶的勋章。在鹤山自然司空见惯,甘棠则已觉得荣宠非凡了。两边挂着许多幛屏,谅来总是京里大官阔府送的居多。伯纯却指着上首朝西一幅祝辞道:“六十老妪最会倒绷孩子。世兄你是个海内赏鉴家,请你读一遍罢!”鹤山走近前去看时,却是篇绝妙的散文,便读将起来道:今天子御宇之岁,君以关东豪俊徙至自淮扬,能以术游公卿大夫间,众称之曰能,举以告。天子曰:“昔酂侯以发纵指示获上赏,朕尝薄之。世之豪俊,苟有从予游者,今国家多难,诚欲得追兽者耳。”君曰:“唯乃试以事,无不克者。”天子乃进而命之曰:“国有常刑,亦有常赏。今江以南,狐鼠之所窟也,昔益烈山泽,禹铸魑魅,勉旃无方朕命。”君乃道:“河洛涉江汉,下赣皖而东,越一月功成归命,盖已尽揽东南之秀于王庭矣。”天子称之曰:“能克懋尔绩,朕能富贵尔。”邦人士之聚都下者,谓君为荣,称觞为君祝。予维天命所在,乘时以立功者之别有庆焉,乃为文以祝之曰:嗟乎,民之好恶庸有常哉?得一豪隽者,假威力以为驱,讴歌且随之矣。大江以南,圣主所谓窟宅狐鼠者,得君一行,隼鹗枭獍,尽登于明堂。然则天下事亦大可知矣。司马迁曰:五年之间,号令三嬗,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吾今乃知之。虽然,士之处功名亦大难也。今天子起行阵,好与下同甘苦,必能垂霖泽于无既。顾法非陛下所立,亦非臣所立,昔人有能言之者,君傥然凛念之哉。吾闻诸古之祝人者曰:“歌于斯,哭于斯,聚骨肉于斯。
  君傥懔然念之哉。淮阳李伯纯拜祝。
  鹤山读完,不住赞道:“好大手笔!现在的祝辞,那里有这种古茂谠直。”伯纯拈髯微笑道:“世兄原是个识者。只老夫不敢当此谬赞哩。”说完,自己得意扬扬的激昂顿挫读了一遍,向挹芬道:“前天给你的那纨扇呢?”挹芬笑道:“公子早读过了,还说是奖励得太过,怕我当不起呢。”伯纯不觉大笑道:“一行作吏,此事遂废。自问口舌生涩,取笑大雅。只自觉比那些时髦名士稍胜一筹呢。”因回首向鹤山道:“我们一起到挹芬家去罢!”鹤山那里肯不依,便含笑应着,仍携了挹芬走到席上。草草坐了半刻,便同伯纯辞了甘党,先吩咐自己的车照例候着,自己便搭着挹芬的车走了。真是:别有情怀留不得,同车有女出东门。



  第十九回妖怪娶妻莫名其妙
  怒马歧路突如其来
  却说伯纯同鹤山出来,正预备向挹芬家里去,忽见一个人直迎上来,喘着气道:“那里没寻过大人,却在这里呢。”伯纯见是自己的当差,忙问做甚。那当差道:“家里出了妖怪哩!”
  伯纯听了,不觉一呆。当差接着说道:“这妖怪妖法大得很,现把姨太太剥干净了,捆在那里呢。”伯纯听到这句,登时雪白的胡子旁边泛出两朵红云来,又羞又恼道:“呸!那里有这些事,还去仔细你的皮罢!”
  鹤山见这个样子,知挹芬那里是独去定了,便劝伯纯回去。
  伯纯红涨着老脸,勉强敷衍道:“这是那里来的混帐话!兄弟虽不会治家,只这镇压门内的威力还有,那里会跑出这不识时势的妖怪来?”一路说,一路早踏上车儿,匆匆归来。可惜天公渴睡,没知道这老名士心内着急,不然也合差费长房下世,把地缩成咫尺哩。好容易一到门口,连跌带走赶到上房,不觉倒抽了口气,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眼见着自己姨太太,真个裸着上身捆在床柱上,只向着自己冷笑。
  伯纯仗着通经博学,勃然向着他道:“朝廷命官,自有百灵呵护,你是个什么妖精,却敢来扰乱我的治安,说完,上前来把捆解开。姨太太忽然清醒。向被窝里一钻。门外隐隐有人笑着。伯纯那里理会,只余怒未息的向四壁瞧着。一时仆从星散,灯影幢幢,不觉自己有些胆寒起来。忽听得一缕哀丝,从被窝中微微起,姨太太竟在那里呜咽起来。伯纯只得强作少年,温存慰语,把前事都忘了。
  原来伯纯那位姨太太是个再醮过来的。丈夫未死以前。因忒贤慧了,一封休书将他休去。他原也有些愤激,从此长斋绣佛,忏悔生前。只可惜色相未空,凡思易动,禅心假作沾泥絮,又向春风舞鹧鸪的竟充了伯纯下陈。只伯纯是个颓唐白叟,那里供奉得周到,近人诗上说的:“中年妾似方张寇,怪不得姨太太有些自由博爱起来。别样不要紧,只这件事是凭你什么名士脱略不来的。况伯纯身为显宦,体面攸关,少不得对着姨太太有些抱怨。姨太太心里明白,却只说不出苦来。
  那天伯纯正出去着,忽有个绝俊俏的当差,当面献了条妙计道:“南方畏五通,北方畏狐狸。倘舍得这两字虚名,真个想百年美眷,这‘妖怪’二字是捉摸不着的,正好请他充个排难解纷的鲁仲连呢。”姨太太听了这话,居然采及刍荛。京城原是个取精用宏的地方,那一件没有。不上一日,居然被姨太太找着了个妖怪。登时帷开风动,烛灭灯销,一阵脚步声,飞也似向上房奔去。接着,便有人见姨太太雪肤袒露,芗泽微闻,娇喘停时,情丝牢缚。众人不觉慌了,当先一个伶俐俊俏的家人嚷着道:“不好了,这不是遇着妖么?我们莫犯他,犯他时会寻上自己婆子去呢。大人是簇新大僚,这金纽紫绶的印儿,凡人见了也会头胀,敢还压得下妖怪来呢。”说完,飞一般来找伯纯。
  伯纯好容易把娇怪叱退,比平日加几分的怜惜来慰姨太太,姨太太汍澜满枕道:“大人须索救妾。妖怪被叱以后,恨恨的说早晚便来携妾向洞府深处呢。”伯纯听了也自吃惊,却碍着正印官的面子,不敢说出,喘吁吁的着意保护了一夜。到早上起来,向床畔一看,止不住失声惊骇道:“那小铁箱呢?登时觉得一阵心痛,把满身精神抖搜起来,要唤人查问。姨太太在床上霍的坐起,硬把伯纯的口掩着道:“大人便忍弃妾,也应顾着自己生命,还是莫声张罢!”伯纯惊问:“为甚?”姨太太哭倒怀中道:“这也是妖怪做出来的呢。他说仙界不日大计,依自己资望,原得升擢上天,只圣母那里的运动费还没法筹措,故特来一借。还说天下多美妇人,原不是定恋着妾的,只为这笔借款上,才纡尊降贵,借易妻之谊,加大人以同靴之荣呢。”
  这几句话,直把伯纯气得目睁口呆,好一回才向空大骂道:“你这畜生!也懂得金钱运动么?便要运动时,有本领自己对付去,却找上我来。我可不是牺牲自己的权利替人家运动的呆子!你不快将箱子还来,我决不甘休。谁又喜欢你这同靴虚荣呢”那知伯纯还没说完,妖怪又来了,姨太太登时自揪自捽道:“你骂我么?人间拿着人钱充运动费的正多着呢。就现在最阔的人,不是积铢累锱的在那预备将来大举么?他那里向人谢过了半声。便我就效法不得么?我不看新人面上,还把你这宠姬撕个成片呢。”说完,姨太太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却好那些伏侍的才起来,听得上房又起了风潮,一个个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只是伯纯颓然倚在榻上叹道:“你们快唤着姨太太罢!”众人七张八嘴的乱唤着,姨太太居然悠悠醒来。
  却闭着眼呜咽。伯纯见了这种形景,觉得满眼牢忧,再也躺不住,便摇头叹息的走出上房。不想一脚跨出房门,却同一人撞个满怀。心惊惯了的人,以为又是妖怪来了,那知那人“啊呀”一声,连退几步。
  伯纯睁眼看时,原来就是昨夜来找自己的俊俏当差。伯纯勃然问做什么,当差的嗫嚅道:“奴才听得上房又出了事,预备来侍候着的呢。”说时,见伯纯喘吁吁的,便扶出他到书房来。伯纯因问他昨天来找时,见妖怪怎样来的。那当差道:“吓也吓坏了,那里还知怎样的来!大人怎不问上房丫鬟去?”
  伯纯原装着一肚子闷气,只找个人来晦气,自然迁怒着道:“呸,你会挺撞主人么!还不给我赶着滚,我这里用不着你。
  当差的冷笑道:“大人也不犯来找下人出气埃我倘知道妖怪来时,也不给他弄得姨太太到那样哩。”伯纯那里还忍得住,一叠连声唤滚。那当差从容不迫道:“大人既用不着奴才,奴才自然会走呢。”说完,请了个安,竟自出去了。
  那知当差这一去,如有电话一般,把妖怪又唤了来。登时上房内姨太太又带骂带哭的闹将起来,说:“妖怪已打发花轿来迎娶了,我不去时,又说要大人的命呢。”这时真把个伯纯急得没法。忽然记起东华门外有个日本医院最会看疯病,便忍痛将姨太太送了进去。却痴痴的向着空中道:“我拼化费些,送他到正走旺运的大日本医院去,托他保护着。看你有胆量,向那里找去罢!”说完,自觉人去楼空,百般懊恼。再也不耐烦在家里住,愤愤走了出来,想找个知已说话去。
  要唤人套车子时,那知自那当差的去了,再也没人来伺侯。
  便怒容满面,自己走到门房口。只听得里边一阵笑声,夹着一人道:“总统脚下也出了妖怪,不知那些警察做什么事?”又一人道:“警察虽凶,但能治人,不能治鬼。凭你宣布着戒严命令,那里防得住妖怪呢?”伯纯听了大怒,喝了一声。门房里便鸦雀无声,寂测测的溜出个人来。一见主人,忙道:“车儿已套着送姨太太向医院去。大人要出去时,怕要雇街车呢。”
  伯纯不觉长叹一声,自己惘惘的徒步出门,却不知到那里去的好,一想昨天见鹤山,把一件极大人情送给了他,倒不如找他去混一天罢。主意已完,便一步走向前去。
  好容易到了胡同口,忽转念道:“不好,自己叫大不大,到底也是个老前辈。如今徒步跑上门去,那些门吏是见惯朱轮华毂的,一见我时,不说老人家安步当车,倒要说李某做京官穷糟了,把一辆瘦出骨的驴车都卖去,吃在肚皮里呢。”正踌躇着,忽然一辆马车飞也似的撞来。伯纯那里还来能(得)及避,两边都收不住,那八尺高的马头早已直压上来。伯纯不觉“啊呀”一声,手足颓然,也不待车子撞来,早跌将下去,两个前轮便直向伯纯身上卷下。说时迟,那时快,车中早钻出个人来,惊道:“这不是李大人么?”真是:一鞭敲破长街影,名士几成车下魂。



  第二十回洗兵马将军应诗课
  破鸳梦名士作花郎
  却说伯纯正徘徊歧路,蓦地来了辆马车,马头一举,将自己吓倒。正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忽听得车窗里一个人正唤着自己,睁开眼看时,忙喊道:“甘棠救我!”原来那车里坐着的正是某棠。却好车夫见要闯祸,把马狠命扣祝甘棠忙叱着车夫,唤将伯纯扶上车来,笑道:“得罪了!
  还没伤着么?”伯纯喘着道:“你再迟说一声,怕不止个伤字呢。”甘棠替他掸着衣裳,问:“可是到鹤山那里去?这正是件奇事,我才向他那里去,说昨天没有还府呢。”伯纯听了一楞。甘棠笑道:“这都是你老人家昨天勾引出来的事啊!我今天有要事找他,还该向你老人家要还这人来呢。”说完,吩咐了车夫一声,车便向前门来。
  伯纯这时也无可无不可的,只要不再遇妖怪,那里也是敢去。甘棠却趁着在车里,触动了一件心事,笑向他道:“你老人家这几天诗债忙罢?”伯纯摇头不语。甘棠又笑道:“前天被几个大名士逼上了,说武人吐属,到底雄壮些,如今有个大题目,非借着武人力量,作几首金鼓铁马的诗不可。我又不好不答应的。只一介师范修业生,那里诌得出半个字来?你老人家左右摇笔即成的,好歹替我做个捉刀人罢。”伯纯叹道:“我那里还有心情做诗,都怕平日太喜做这捞什子,竟做出些祸事来了。”甘棠忙问什么事。伯纯便把妖怪要娶姨太太说给他听,甘棠抚掌笑道:“‘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
  只这两句便驱退的疟鬼。我这题目比花卿歌还要气概,包管一句写完,妖怪便会形销影息呢。”伯纯见他说得慎重,便问是什么题目。甘棠欣然从靴统里抽出个小皮夹,向皮夹内检出张纸,递给伯纯。伯纯接着看时,见上写着“洗兵马”三字,下面还写着几句小序道:神武既作,景运斯开。江上红旗,狼烟尽扫,寰中黔首,龙驭犹虚。将帅有环阁之呼,闾阎深倒悬之望。天时如此,人事宜然。方今新祚鼎亨,余孽釜伏。
  天作之宰,自降福于下民,武以戡黎,傥媲踪于有古,为宣宏德,著威泽于诗歌,同纪殊勋,列音声于雅颂。
  伯纯看了,正要想说话,那车已停在一家门首。仔细看时,竟是挹芬的艳窟,不觉有些不愿意进去。却禁不甘棠一拉道:“我们且去做个惊好梦的门外花郎罢。”说完,拉着伯纯进去。
  只见静悄悄没一个人出来,两人便闯将去。到了内院,才见个打杂的在那里呵着腰扫满阶落叶,却没理会到两人。
  伯纯心想:“平常这个时候,正拥着姨太太在锦衾角枕边。
  不想被妖怪一缠,竟会破清晨来做起惊破好梦人来。”便伫立在闲阶,黯然无语。甘棠却摇着屈戍笑道:“日高三丈,犹是不明眸,你好懒懒(惰)。”这句话把那打杂的惊还头来一看,忙唤道:“姑娘还没起来呢。”说时,一个丫鬟梳妆懒散的笑着开出窗来,一见甘棠、伯纯笑道:“(这)早就来了,姑娘还没起来呢。”说时把帘子打起,让两人进去。
  甘棠笑道:“姑娘没起来,且不要惊动他。你只请长公子少恋着姑娘一刻罢。”正说时,隔壁隐约有了声息,只这声息是不应给伯纯听得的。倘是平时,这老人家不免不答应了。亏是他新膺奇感,觉得脂香粉腻,原不是白发人享受得起的事,深深藏在金屋里的尚不免如此结果,况门户人家的女子,那里认真得来。这样一想,原不愧是个博学多文的名士,非但不动气,翻叩着壁道:“春宵易尽,蚕茧难完,客来得久了。”甘棠也笑道:“再不出来,莫怪杀风景,要排闼而入哩。”
  正说着,听得一个人微吟道:“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接着,便趿着拖鞋出来,原来真是长鹤山。他家里现盘据着个辣子,却敢出来向挹芬妆阁停眠整宿,也算是胆如天大了。一见伯纯,不觉也有些忸怩,却急向甘棠道:“昨天托你的事什(怎)么样了?”甘棠就鹤山耳边低低说道:“撒谎是我第一件本领。昨天客散了,便向府上去说,有国家机密事会议,不得还来。你那夫人还说:‘既这样,请郑大人好好招呼着,莫散了会议又胡行乱走’呢。”鹤山听了才放下心,向伯纯招呼,那知伯纯正向窗前书桌上检出张纸看着。鹤山走去看时,见正是自[己]昨天兴到写了两句没做完的《洗兵马歌》,便向伯纯手中夺去道:“这有什么看的。”说完,又回头唤道:“李大人在这儿,你快出来罢!”甘棠喝采道:“这‘你’字真唤得甜!我郑甘棠拉了一世的皮条,成就了无数‘你’字,只听着还有些肉麻呢。”鹤山问他看了一眼,甘棠便不说了。
  伯纯见一个丫鬟连忙捧了盆水进去。不多一回,挹芬睡眼惺忪的出来,向伯纯至至诚诚请了个安。伯纯点头叹息的扶了他起来。挹芬却指着甘棠骂道:“你嚼的是什么?还来仔细着罚酒罢。”甘棠也笑道:“好啊,我好容易昨天三更半夜的替你们撒着弥天大谎,成就你们,却过河拆桥的来寻我的事了。”
  鹤山又看了甘棠一眼。甘棠便转言道:“我们讲正经事罢,你们两人今天都应谢谢伯纯先生,我是特地替你们邀客来的。”
  鹤山笑道:“捣鬼的,你莫说这体面话罢。谁不知你借着今天这一局,要请他老人家做枪手呢。”甘棠道:“哼,不是我早出来替你邀客去,管怕伯纯先生还在你胡同口等着车撞呢。”
  伯纯不觉一笑。鹤山问:“笑什么?”伯纯把家内闹妖怪,清早出来撞在车下的话说了一遍。挹芬忙上来替伯按摩着道:“没跌伤么?”
  正在这说话时,外边说:“朝饭已预备下了,还是开上来罢。”鹤山吩咐开上来,说:“我们作个卯饮罢!”甘棠自然没有不赞成的。剩伯纯一个,要反对也反对不来。不多一刻,开上席极丰美的菜来。挹芬见是都是熟人,也不客气,自己向下首站了,替各人敬了杯酒,也随便喝着。
  席上不觉谈起国事来。甘棠道:“祖国有幸,诞生了这不世伟人。我们以后尽着喝太平花酒了。”挹芬道:“不是说新皇帝快要登极么?”甘棠笑道:“皇帝登极,你们也交运了。
  开宗明义第一章,自然要大选宫女。你沈挹芬艳名素著,怕不荣膺中选?那时你为要做鹤山的”说到这里,伯纯不觉一笑,鹤山正色道:“甘棠,你总是捣鬼惯了,有一句没一句的。”
  甘棠自知失言,不敢再说下去,自己掌着嘴道:“你以后再这样,便不砍下你这脑袋,也将你胸前如法泡制的一枪。”
  伯纯不觉想起了一件心事,默然不语。挹芬道:“李大人酒冷了,换一杯罢!说时,走过来亲自把冷酒替他倾了,斟上杯热酒来。伯纯突然向甘棠道:“请你把《洗兵马歌》托别人去做罢!”甘棠笑求道:“现在这些名士,那里还有闲工夫。
  便是你老人家怕也不免自己要做这一首。横竖要做的,把笔头上多蘸一点墨,留下余沈来,一挥就完了。”伯纯沉吟不语了一会,才道:“既这样,取张纸来罢!”
  这句话出来,非但甘棠乐了,边鹤山也欣然,叫挹芬取笔砚来,替李大人亲捧着砚,正由不得伯纯不动笔。忽见外面走进来个人,说:“李大人府上有人来请。说有要事,请赶紧回去呢。”伯纯搁笔绉眉道:“又是什么哩。”那知一句话没说完,外边接二接三的传进话来,说:“长公子家人也来了,郑将军家人也来了,都是有要紧事请快还去呢。”三人不觉你对我看,我对你看着。真是:芳辰卯饮依妆阁,恶耗无端次第来。



  第二十一回豚犬才名景升儿子
  野鸡口吻苏小乡亲
  却说鹤山、伯纯、甘棠在挹芬家卯饮正酣,忽一叠来了三个家人,都说家中有事,把三人惊得草草走了。鹤山、伯纯原有各人心事,一跨上车,便吩咐快赶。只甘棠却尚坦然,慢慢的还到家里,家人说有个客在书房等着呢。甘棠骂道:“什么事总这样大惊小怪的。客来教他等着罢了,也来张张智智的。”
  家人笑道:“是江南来的,说有机要事商量呢。”甘棠也不言语,一脚跨进书房来。
  一见那人,不觉诧异道:“尚白,你来怎的?”原来那人正是猪仔经手,却笑道:“一来上峰知我这笔猪仔贩卖不易,特地召我入京荣膺宠典。二来前天那张名单原是好好的,不知怎样竟闹出了个乱子来。”说时,向靴统内摸出名单来送给甘棠,却满面堆笑道:“请你从中想个法罢!”甘棠接来看时,见单上写着几行道:陈久馨查得未经签约,先已病故。
  王伦口头更正,云身家清白,不愿替人作工。
  秦竹孙以阃内反对,已申明确守妻约,取销注籍。
  周既通虽已列名,其实并无其人。
  甘棠看了,变色道:“这是件什么事,也儿戏似的!我不能替你分谤,少不得要向上头说个明白呢。”尚白见他这样,忍着气道:“这不是你说笑话么(吧),那便肯向上头说去。”
  甘棠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只你有什么法子自己弥补着呢?”
  尚白笑道:“我原料你必有这下半句话,所以特地来说给你听。我何必想什么法子,这事闹破时,我便说我原是洗心改过的,只郑甘棠逼着我没法子胡乱充数的罢哩。”
  甘棠一想:“这厮好可恶,竟来挟制起我来。不如且同他敷衍着,以后再细细的收拾他。””便含笑道:“算了,算了。
  尽他们死也罢,更正也罢,我们难道真要实足额数么?不要说只死这几个人,便再多几十个,难道就坏事?只你到了京里办的是什么事?”尚白向甘棠耳边说了一句。甘棠不觉向他身上从上至下看了一遍,点头微笑。正两心相印的时节,忽见个家人送上副帖子来,说是陆军将校团送来的呢。甘棠将帖子看了看,唤外边套车。尚白知道那陆军将校团是个特别机关,定有些机密在那里,并不是碰和喝酒的事,便辞着走了。
  甘棠这一天在将校团里直忙到傍晚才完,所议的事自然是非常秘密,局外人不得而知。直到后来才从京里各报登出了一篇甘棠的演说稿来,里边有几句道:我们军人生当盛世,原有万能的作用,万不可自甘菲薄,无声无臭的让书生降虏独有千秋。要知我们这双铁靴尖上,已踢得翻公理舆论呢。
  这几句话传将出来,直把一班应天顺命的书生吓了一跳,里边便恼起个有作有为的名士来。你道那人是谁?正是苏蕙璇玑《织锦图》的主人谢应辰。
  他自结交显贵以来,仗着满腹聪明,已做了一时刘应。近来方别有建树,自负不凡,常对人说道:“英雄造时势,古人真不弃我。我自布衣入京,曾几何时,拥尘作王侯上客。在别人看来,总算是心满意足了,只我却前途无量,不上几日,教你们听着我谢应辰三字要斡乾旋坤,震惊一世呢。”众人见他说得眉飞色舞,变化无方,自然心里羡慕,说:“生子当如孙仲谋。”那知这一句话又惊动了个大名士,唶鉆道:“众人岂欲以刘景升子豚犬污我耶?”真是国祥家庆,应运而生的才士,凤翥龙翔,一时竞爽。你道这人是谁?自然是个姓刘的了。
  那姓刘的字复初,是个维扬俊人。幼有江北文豪之目,在十多岁上便中了个经魁。却可惜功名心太急,犯了个急不择食毛病,便东溜西钻,镇镇颠三倒四了十年,才得了个开府幕僚。
  有人说他是个全没经纬的人,这幕僚一席,还靠着几分靴谊才谋干得来。只做书的人不敢尽信,靴谊自靴谊,究竟也要本人争气。若是个全没经纬的,那里能款段入京,一日三迁,来与谢应辰赌豚犬闲气呢。
  俗语说得好,物以类聚,那刘谢两人,本都是名士,大水冲坏龙王庙,鱼虾龟鳖那里真会一家不认得一家。多谢这“生子当如孙仲谋”一语,两个竟联成一起,志同道合起来。
  有一天,复初正一个人吃过午饭没事,在大棚栏一带散步,心里想:“他们一班人忒也可恶,都说我是个呆子,不配同他们一起玩。其实我何尝呆来,只算计小钱,又说话时舌音不清些罢了。总有一天拼化几块钱,充个洋盘给他们看看,显得我老刘呆也不呆。”
  正低头痴想着,忽听得后边呼呼喝喝的赶上部马车来,慌忙站在旁边。定睛看时,见车中坐着个脂浓粉重的少妇,不知为什么事探出头来问赶车的道:“快到了么?”只这四个字,竟丢下一天风韵,把个刘复初听呆了。原来车中人说这话时,娇娇滴滴全是淮扬一带打连钱的土音,复初被这乡音一逗,不知不觉“啊呀”一声。那车中人认是什么,忙回头看时,正同这失神落智般的刘郎打个照面,不觉格格一笑,那车早辚辚去了。
  复初人急生计,拨步就跟。可怜他是个读书先生,没赶过车的,喘嘘嘘的直赶到广和楼门首,才见那车停住了。复初失神落智的撞将上去。却好车门一开,那钱唐苏小携了个小丫鬟大踏步出来,险些儿撞个满怀。
  那妇人不觉带骂带笑道:“要死呀!”说着,一扭身走进去了。车子自转弯卸去,只剩复初一人,眼睛直望着里发愣。
  忽然向衣袋里一摸,毅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今天放不过他了。”便大着胆子向里进去。远远望着那小丫鬟踏着楼梯上去,便跟将上来。四面一看,见一个案目早将那妇人引到个包厢里去了,接着丫鬟也自进去。
  复初冒冒失失也跟将进去,却给那案目一手拦住道:“这是包定了的,请爷到别处坐罢!”复初心内一愣,直似到口馒头被人夹手抢去了似的,不觉发起书呆子的威风来,向案目叱道:“唗唗,你还不识我么?”案目认是一起来的,忙道:“是同来的么?说完,引着他进去。复初竟向那妇人一排凳上坐了。案目见不像是同来的,却又不敢问,只得替他也泡上一碗茶来。那时电灯雪亮,复初向灯下仔细看时,觉得比车中更出色了许多。不要说是主人,便是那小丫鬟已生得有笑有说,仪态万方。不觉摇头簸脑,乐得不知所云,嘴里曼声低吟道:“搴帷成一笑,感蜕卜三生。”原来到底不愧是个名士,早不假思索的做起即事诗来。只是那口齿不南不北的,很觉得有些惹人注意。
  那妇人坐还没暖,正打点拼命看戏,忽听得嗡嗡哼哼的发出一种怪响来。回头看时,见正是那险些撞个满怀的人物,又只隔开得一张椅,不觉又是一笑。这一笑,直把个刘复初的魂灵都笑去了,眼睛里花花绿绿的,那一个酸秀才脑袋越发簸得筛糠一般,身子不觉渐渐的挪了过来。
  正在这魂不守舍的时候,忽听得一个人向自己肩上一拍。
  他那里觉得,还在那里做他的即事诗道:“隔坐成平视,良宵订宿盟。”忽觉得自己身畔软温温的坐下个人来,把自己眼线隔断,笑道:“做得好诗啊!”复初那时才仔细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却把他一张橘皮般面皮吓出许多颜色来。真是:自然名下无虚士,狂态无端隔坐如。



  第二十二回瞎追欢书呆遭呼斥
  恶忏悔名士落狴犴
  却说复初正在那里做诗,忽来了个人将他惊破。急回头看时,千巧万巧,那人正是志同道合簇新结交的郑甘棠。一时不觉讪讪的说不出话来。甘棠心里那里不明白,也不来理他,向妇人嘁嘁喳喳说了几句。妇人也笑容满脸的答着。复初心里又恨又愧,一股酸气止不住从囟门冲出,想:“甘棠可恶得很,竟硬来割起我的靴子来。他既先丧朋友交情,少不得发挥他一常”便冷笑向着甘棠道:“佳人陌路,一见如故。你的艳福无双埃”那知甘棠接着冷笑道:“刘先生赶车不易,拙荆还没道谢呢。”
  这句话直把个刘复初惊得魂不守舍,眼前一黑,面上平涌起一重紫血,一个头最(再)也抬不起来。又听得甘棠拍着桌子骂那案目道:“你有脑袋么?包定了的全厢,却故引进人来!”
  复初一听不妙:“他是个武人,书生鸡肋,不要挨上了几拳。
  还是抱头一走,拼明天再挽人调停罢。”想罢,掩了面便走。
  出了包厢几步,才喘吁吁道:“对不起得很,明天见罢!”一路说,一路抱头鼠窜的走了。
  看官试想,这不是笑可喷饭的事?一个淮扬呆子,自己的老婆还保不周全,自己菲薄些才算乖了。却偏要不甘落寞,充起世界上第一等漂亮人做的勾当来,瞎赶盲撞,竟把朋友的内眷看做轻而易举的知已。自己鬼掩了鬼睛似的,却翻向人家丈夫说:“一见如故,艳福无双”,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闲话丢开,且说那妇人原是郑甘棠平生第一个知已。看官应还记得上回说的那段缝穷艳史。这吴门校外夕阳斜倚的缝穷,便是今夜广和楼中珠围翠绕害刘呆子大糟特糟的将军宠妾呢。
  甘棠把刘复初吓退以后,不觉与姨太太相视而笑,欢然听戏。
  按下慢表。
  再说复初这一次的懊恼,真是平生未遇,一路搓手跌脚的自言自语道:“不该,不该!糟了。糟了!”心神惶惑的还到寓里,独自个人对着灯,书空咄咄,想起总是风流误了自己,便把那在广和楼上铅笔起稿的即事诗撕个粉碎,向灯上烧了。
  忽又记起戏园门首搴帷一笑的丰度来,长嗟道:“人皆有艳妻,我独无。”不觉大有四顾茫茫谁为知已之感。
  勉强打叠起牢愁,想要安睡,忽见甘棠排闼而入,指着自己骂道:“平日当你是读书人,与你来往着,不想竟是个衣冠禽兽!”复初不住作揖认罪。甘棠那里容他,一声唤:“来!”
  门外早拥进三四个兵士来,不管皂白,将复初一捆,甘棠押着直向军政执法处。复初自己狐疑着想:“便是我行检上差了一点,也有别个衙门来捕捉,用不到到军政执法处啊!”因曼声来哀甘棠。甘棠冷笑道:“你自己不知道么,你犯的罪正大呢。”
  说完,再也不来理会。
  那车又跑得飞也似的快,直向军政执法处来,连自己也不知怎样的一问一答。只见堂上坐着的虽不是青面獠牙,却也威风可掬,把自己判了个乱党罪名,直下在死囚牢里。只见那自己住的房子,如浴房一般,矮矮的四周铁栏,那铁楞(栏)都有碗般粗。中间铁栏上雕了一穴,一支惨绿不明的电灯闪闪的透进些光来,把自己一生的哀欢喜乐凭空勾起,只觉得四壁冤魂萧萧欲出。一回看见个人从铁栏孔中送过碗冷水泡饭来。那肚子早给半生懊恼填满了,那里还有空装他,便叹口气道:“不必了!”那送饭的人在栏外冷然一笑,把那饭向地下一泼道:“谁来受用你这种东西呢。”说完便走,只丢着复初冷冷清清的含泪静听。
  却听得隔壁一人叹道:“不想今晚又平安过去了。只不知一觉醒来,这灯亮不亮呢?”又一个人道:“这灯原也徒乱人意。只到了这里千思万想摆脱不来,匆匆一生,付诸此灯明灭的时候,觉得着实可恶呢。”一人道:“那灯早熄一天,便是早摆脱苦恼一天。既来此地,死生已定,我还望他一觉醒来,便成异世呢。”复初听了,不住问道:“我是新来犯人,什么都不懂,请你们把这灯的作用告诉吾罢!”一人叹道:“你既来到这儿,还是糊糊涂涂的好,何必问这灯的作用呢?”
  复初正想答话,忽听得远远有了灯笼脚步声,登时四壁寂静。一盏灯笼从隔拦一挑一挑的慢慢近来,觉门穴内几条狠狠的眼光向自己射了一回,又到别处去了。过了好一回,听四边寂静了,才又向隔壁问道:“这灯究竟是什么样作用呢?”隔壁人叹道:“这灯啊,便是我们的运命呢。这儿监狱内的规矩,要是判完了罪行刑了,这天早上门口那盏电灯是不开的。所以虽是个长不满三寸的东西,倒是七尺躯生死记号呢。”
  复初听了一呆,把身子冷了一半。举头看那电灯时,犹自惨然明着。镇(整)一夜把半生事迹从头梦着。一回见自己夫人同着一个不认得的老者在花园里携手软语哩;一回见许多人捧着敕命袍笏来说自己宠赐新爵哩;一回又见广和楼上同乡少妇来探监送饭哩。正乱梦着,忽听得耳内一阵脚[步]声,惊回过来,觉得眼前漆黑,再也寻不见那电光,接着便走进几个人,将自己一抓,直抓到门外,冷笑道:“刘先生,恭喜了!”
  这三个字知道明明是行刑时普通消息,不觉长叹一声,泪如雨下道:“不想我读破万卷书的刘复初,一朝失足,结果如斯,死归泉壤,有什么面目对故旧呢!”
  说时,早被几个人拥着出去。那时秋风肃肃,星月无光,还是将晓未晓的时候,见外边已预备着一顶竹轿,几个擐戈荷枪的警察等在那里。一见出来,把自己推进轿里,吆吆喝喝的直向菜市口来。一时恨到极处,也是悔到极处,神经混乱,血脉狂涌,渐渐失了知觉,颓然蜷坐在轿里。要哭也哭不出来。
  不多一刻,到了菜市口。太阳已渐渐上来了,草白云黄,悲风扑面,知道转瞬便要一枪毕命。都因心思乱了,翻想不起肉身上的痛苦来,将眼闭紧了,一凭他们拖扯。觉得他们先把自己手脚捆定了,又从腰内缚着根绳束,把身体拴在个木桩子上,又把自己的头也扶正了。
  正这个时候,偏那两耳又灵活起来,听得四边人声杂乱,有一个议论道:“这是绝好一种不信不义的榜样,教天下人看见了,知道士可穷不可屈,是保身要道呢”说没有完,听得一声行刑,枪声起处,胸前一阵火烫,不觉大叫一声道:“我悔也来不及了!真是:失足竟遗千古恨,独将痛泪入泉台。



  第二十三回见歪诗名士作和尚  入垂地群婢战将军
  却说复初到了刑场,听得一声行刑,觉颈根一冷,止不住“啊呀”,把半生罪孽一句忏悔道:“悔也迟了!”谁知那“悔”字还没绝声,早有个人把他身子摇着,道:“老爷梦魔了,外面有客来呢。”复初突然惊醒,张眼一看,见是自己的当差。
  仔细看时。一些也不差。还不敢信,将自己头颅摇着,却还牢牢的装在颈根上,一些痛也不觉得,才知真个是梦了。不觉双眼一闭,长叹一声。心里将梦中经历一一回想着,默然不语。
  当差的见他这个样子,不敢出声。隔了好一回,才见主人回过头来低问道:“又是谁来了啊?”当差的道:“这客原也来过一两次,却记不清楚,怕是李老大人呢。”复初一听是姓李,早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分明记上心来。又停了一回,蹶然坐起道:“妖梦无凭,君子不信,我且顾念眼前,待将来忏悔罢。”
  说完,披衣而起,草草梳洗了,走将出来,见正是及时应用的李伯纯。
  原来伯纯那天被人唤将回去,心里着鬼胎,想:“必是妖怪来了。我听了他声响,头也胀得疼,那里还能摆布他。”一路想着,早到家里。那知并没有什么妖怪,大家都安安稳稳的在家,伯纯原只怕个妖怪,其余都是奴视婢蓄惯的,一见没有妖怪,自然放出了主人体段来,问:“平白地张张智智的唤我来做什么呢?”一个当差的从靴统中抽出件公事来送上。伯纯接来一看,见赫然朱印,竟是个不次升擢的好消息。心里自是欢喜,嘴里止不住骂道:“该死的奴才,这是当今至尊无上的命令,怎放在靴统里!”那当差的笑回道:“奴才不识字,不认得是件什么东西。”
  旁边有个识得几个字的偷看见了这命令,向那当差的道:“你怎还老爷老爷的,如今应唤老爷做大人了。”伯纯点头微笑,尽把那右腿跷着打圈儿,原来感激恩私,早在那里打谢表的腹稿呢。名下自无虚士,不多一刻,喝退从者,将一篇绝妙的四六谢表写了出来。自己读了几遍,觉得非常得意,道:“斯文一出,管教冠冕群英。我李伯纯别的不见得出人头地,倘论到制诰才华,也不弱当时苏颋呢。”说完,恭恭敬敬的誊正了。
  看时候还没晌午,便叫家人收拾了套大礼服出来,齐齐整整的装扮好了,吩咐套车,预备亲赍这谢恩表上去。忽见一个人慌慌忙忙的送上了封信来。伯纯接来看时,见上写着几句道:“验得令妾别无他病,现已由贵介亲领出院。”不觉问道:“谁去接姨太太的呢?”众人听了一愕,都说没有去接过。伯纯想:“这不算件什么事,且待谢恩还来,商定姨太太再寻公馆,不怕妖怪再来搅扰。”便坦然出门。
  谢恩还来,正欢欢喜喜预备同姨太太商量另寻公馆的事,那知还没有还来。问众人时,仍都说不晓得谁去接的,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却想到主恩深重,文章得意,又非常的喜欢。胡乱着过了一夜,还没见姨太太回来。想:“敢是怕妖怪缠扰,避向朋友家去也是应有的事。自己第一天升擢,不可不早些去画到。”便穿了衣服,唤了套车,一个人踱将出来。见几个当差的正围着,拿了张红纸条儿议论。一见自己出去,慌忙散开。
  伯纯唤将纸条拿来。一个人笑回道:“大人不看也罢。这是闲着没事的人粘在照墙上造的谣言呢。”伯纯道:“放屁!
  凭他谣言也罢,不是谣言也罢,快给我看。”那人没奈何,只得把纸条儿递将过来。伯纯接来看时,气得险些儿跌了下来,叹道:“做了半生诗伯,想不到今日受这七言糟蹋。”说完,匆匆还进去了。原来那纸条上不写别的,竟是首失粘出韵的歪诗。
  诗道:
  装妖作怪骗老奴,李大夫家小老婆。
  名士文章余涕泪,尊姓今朝改作乌。
  这首诗不是明明说是姨太太假装遇妖,私奔出去,好好一个名士,变成乌龟。你想伯纯看了气也不气?掩着面还到房中,见衾枕依然,奇羞难濯。不要说别的,便是那菱花春镜也像有知识的一般,嘻嘻对着自己冷笑。伯纯不觉嗒然若丧,向床上躺下,只自己问着自己:“羞也不羞,羞也不羞!”
  那送条子给他的人知道这事不妙,忙赶进房来看时,见伯纯一手掩着脸,一顶礼帽已被头压得如风干荸荠一般侧在一旁,领巾歪在项下,礼服披住半身。这一副形景实在笑也难笑,怜无可怜。便先把那帽子收拾了放在桌上,屏息静气的立了一刻,才低声道:“大人把礼服宽了下来罢!”伯纯气喘嘘嘘道:“什么礼服不礼服,我要做和尚哩!还用得着他?”那人听了这话,知道动了真气了,劝也不中用。便悄悄走将出来,同众人计议着,说这件事非请个平日最言听计从非常尊敬的人来不可。
  大家便想着了郑甘棠,忙选个人到甘棠家里,把这件事说给他听,请他来劝慰一回。
  甘棠笑道:“我是平日听着怕着你们大人的,去有什么用呢?我看要劝他时,还得个人是你们大人听他怕他的才有用呢。”
  去的人道:“将军原是很明白的。既这样说时,还请你老人家设个法罢!”甘棠沉吟道:“人原有个在这儿,只这人家是你们是踏不进去的,又什(怎)么样呢?”去的人求道:“将军说得总是不差的,既我们踏不进去,还求你老人家走一趟罢!
  不然,我家大人怕还不止做和尚呢。”甘棠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下来,那人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甘棠没奈何,只得去到伯纯怕的那人家里。你道伯纯怕的是谁?原来就是那长鹤山。却不晓得长鹤山这几天苦得正没摆布处,这天甘棠从自己家里出来,高车骏马的到了鹤山府前,请阍人把自己名片传将进去。阍人看了甘棠笑道:“爷是常来的人,原应替爷通报着。只公子这几天实在不能见客呢,请爷后几天再来罢!”甘棠听了话一愣,却倚着自己是个熟客,带骂带笑道:“你莫向我弄恁乖罢,我可不是别人呢。凭你不通报,我怕不会闯进去么?”说时拔步便走。阍人拦他不住,只得放他进去,却在后边冷笑道:“爷自己要进去,将来莫怪我不先说啊!”甘棠胆大心粗,那里理会到阍人的话,一直闯到书房里。见静悄的没一个人,这也罢了,再仔细看时,见那书案上笔床砚匣尘厚寸许,心里诧异道:“难道长久没进这书房来么?只他的书僮不少,为什么连打扫工夫也没有呢?”
  正自己在那里想时,忽见窗外人影一闪,接着听得个丫鬟声气道:“谁在这儿啊?”甘棠忙撩起窗帘,向外探首道:“请你向公子说,有个姓郑的来拜访。没事时请他到书房来闲谈罢。”那丫鬟将甘棠上下打量了一回,问道:“爷不是前天同公子一起在沈挹芬那婊子家的么?”甘棠也笑道:“什么婊子不婊子的,你只说是姓郑的就知道了。”丫鬟听了这句话,再也不说什么,飞也似走了进去。甘棠想定是请鹤山去了,便把个椅子抹拭干净了坐下等着。一时又要吸烟,见案上还有几支绝好的雪茄搁着,便划了枚火柴吸着了,坦然倚在椅上,自言自语道:“这公子哥儿脾气是难缠得很的。不把话激着他,怕不肯去伯纯家里呢。
  那知这句话没绝声,忽听得窗外有了几个人脚步声。接着便是几个黑影贴在窗前望了一望,嘁嘁喳喳的道:“这不是姓郑的么?”又道:“那里不是他,我们进去罢!”甘棠正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听得窗外一声呐喊,便如千军万马冲进书房来,一阵门闩扫帚,直向甘棠身上卷来。真是:将军身手原无敌,咫尺惊逢娘子军。





  第二十四回竹帚先锋脂雄粉怒  虬髯丈夫剑拨弩张
  却说甘棠在鹤山书房里坐着,忽见一队人多是些明妆衣服的婢女,一个个都拿着门闩扫帚直拥进来,当头阵的正是那个方才讲话的丫鬟,圆睁秋波,乱舞纤腕,举着把竹根扫帚向甘棠直劈下来道:“你好!把我们公子引诱到什么地方去了?夫人今天问你要人呢。”这个时候凭你甘棠再足智多谋些,也慌得没摆布了。忙立起身来,将身子一闪,那扫帚早着在肩窝上边,鼻子里觉得一阵狗屎气味,险些儿把宿饭都呕了出来。
  接着那丫鬟挥动全军,直抢过来,身上便觉得如雨点一般,也分别不出是扫帚是门闩。只得将两手一分,冲出匚В牡某隽耸榉棵牛饩吞印D且欢由ㄖ憔阕犯铣隼础8侍哪抢锔一赝罚恢碧映鲆敲牛啪踝繁ピ丁H刺美锩嬉徽笮ι溃骸笆裁词墙词遣恢杏玫模》衬愠鋈ネ思宜担院蠡褂欣匆展拥模趟浅⒊⒐肥荷ㄖ愕淖涛栋眨 ?BR>  甘棠捧着头不敢出声。逃到门房口,才定了些神,见自己一身族新袍褂上。黄的是屎,黑的是泥,五颜六色的像个画师没着全色的神像。不觉摇头吐舌道:“好厉害!不是学惯了三只脚的,今天管狗屎送到嘴上呢。”
  正说着,那阍人走到面前,冷笑道:“想是见过公子哩。”
  甘棠又羞又怒,却碍着自己前程,不敢发作,手掩着脸跑到门外,将身上向车上一钻,蹬着唤快还去。那车夫见了这副形状,莫明其妙,只得听他,一拎马缰。
  回到家里,甘棠溜进书房。想进去换衣,又怕缝穷太太知道了学了乖去。只得掇诓说陷在泥淖里了,叫人向上房取了身衣裳鞋袜来,从头到脚换干净了,才回过口气来,躺在个榻上叹道:“这是什么一事呢!”说完,还不住叫险。
  正这个当口,那李伯纯的家人又来了,问:“郑将军请到劝解的人没有呢?”甘棠一肚子肮脏气正没发泄处,便勃然变色道:“请不到那人。你自还去想法罢!”那家人呆了一呆,却只是不动身。甘棠愈怒道:“我因你家大人,腰里还隐隐的酸呢!你还不回去,难道要我真个吃人家狗屎么?”说到这“狗屎”两字,觉得到底不容易出口,面涨通红的缩住了。想那家人经这一来总得走了,那知他还是个不动身。甘棠想:“那里来这些霉气,才脱离了辣手丫鬟,又遇着个装聋侍者。”
  也算他聪明圆活,被他参过个绝妙机关来,将一天羞愤从头收拾,坦然向那家人道:“你尽先回去罢。我即刻就来望你们大人呢。”那家人欢欢喜喜道:“既将军肯到那里去,什么事也没不了的呢。”说着,自辞了出去,甘棠沉吟画策了一回,便分咐备车,车夫道:“可又要向长府去么?”甘棠觉得不好意思,摇摇头道:“不,我要望李伯纯大人去呢。”那京里的车夫别件事没长处,只缙绅录是记熟在肚子里的,不要说常去过的,便是没去过时,只要晓得是车主人的朋友,没有不认识的。现在听甘棠说要到伯纯那里去,便问也不问,转弯抹角恰恰好好的在伯纯门首停下。
  众人见甘棠来了,欢然引将去。甘棠暗想:“这个地方,总不至再逢娘子军哩。”便放胆走到伯房纯里。只见伯纯圈膝坐在床上,双眼紧闭的兀是在那里念佛。甘棠已先决定了劝解的方法,便兜头一揖,笑道:“老先生好秘密,得了这天大喜事,却不给一个人知道么?”伯纯张眼一看,不觉把“做和尚”三字丢个干净,大怒道:“我正万千懊恼,你怎敢来取笑老夫!”
  甘棠心里想:“第一句话便一箭中鹄。这老头儿要入我彀了。”
  便正色道:“谁敢来取笑老先生?人家正苦着有了姨太太摆布不脱,这是件搁货,待要脱手时,送也送不掉他。如今既自愿下堂,还你老先生一身自由,不是件绝可贺的事情么?”
  伯纯将眼向甘棠愣了一回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啊?”甘棠笑道:“没说什么话。我只可惜老先生没与长鹤山易地而处呢。”伯纯这时圈着的脚渐渐放下来了,问道:“鹤山又什么样呢?”甘棠便把自己心里悬猜着的事说道:“鹤山为了前晚挹芬家一宿,被如夫人幽禁起来,连客也不许见呢。”伯纯点头不语。甘棠道:“这倒也罢了。我今天好意去望他,他被禁着不能出来不打紧,那如夫人竟领着一班丫鬟,将我一阵扫帚门闩赶将出门”伯纯不等说完,拍桌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叫我做了鹤山,还不把这醋罐子一脚踢翻,赶他出去!”
  甘棠笑道:“怕老先生做了鹤山,也要烦旁人替你拍桌不平呢。”
  伯纯便不言语了。
  甘棠知道大功已成,再凑着一句道:“鹤山既不能出,挹芬一复可怜。除却你老人家,还有谁能慰他寂寞呢?”这几句话明明说鹤山被禁,是伯纯的绝好机会,况且床头人已去,更没个干涉行乐的人,何不及时一走。伯纯听了,那里参不透这哑迹。登时将衣服整了整道:“依你便什(怎)么样呢?”甘棠道:“我那里有什么主意。老先生既爱禅悦,还是做和尚功德的好,我却要告辞了。”伯纯到此,早已丑态毕露,笑道:“猾贼,把人家心说动了,自己却装这幌子。老老实实的今日同我玩一天罢!”说完唤进个人来,要换便服,那人见伯纯有说有笑,绝不似先前样子,暗暗佩服甘棠,不知把什么话竟将主人劝过来了,便欢欢喜喜把伯纯衣服检了出来。待他们换好了,便随着两人出门。
  那知才出门口,见一个虬髯伟干的人直闯进来,把伯纯一把拉住道:“这不是李老大人么?”伯纯见这人从没见过,问做什么。那人冒冒失失的道:“老大人可也吃着国民的饭的,我们常说现在读过书有良心的人是都死完了,只有老大人是最会做文章的,敢还有些良心,如今遇这天大事情,不靠着几个读过书的有良心人,好歹劝着贵人把这事收还去,免得大家吃苦,怎你老大人还一声也不言语呢?”伯纯听他话说虽没分寸,却见他正言厉色的是个汉子,不欲去挥斥他。只甘棠那里忍得住,跌足叱道:“那里来这吃了豹子肝的,敢到这儿来撒野!”
  唤自己车夫:“快替我撵他出去!”几个车夫阋晃逊沈侠础?BR>  那人放手大笑,睥睨着甘棠道:“劝你把威风收敛些罢!莫得意过分了,看将来不知是我撵你还是你撵我呢?”说完,举两手将车夫一分,长叹一,挥手走了。真是:晨鸡唱处惊残梦,谁是天涯解事人。



  第二十五回假排场新恩到舆隶  祈速死痛哭向天涯
  却说甘棠同伯纯走到门首,忽见个虬髯人将甘棠发挥了一场,推倒车夫,飘然走了。原来那人姓荆字渔阳,是个京东著名的大帽子儿,虽没读书,却最敬重读书人,常说读书人是懂得道理的,凭我们铜拳铁腿,总跳不出读书人几个圈儿。所以他结识的倒狠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君子。只那些明白事理的,因满怀志趣,绝不与时下官僚相同,所以没一个得志的,最多也不过是卖文度日。这天渔阳一早起来,他是有酒癖的,劈头第一事,便是白干大饼。他隔壁有个酒店,一到太阳上来,知道他是来定的,总替他先预备着酒点,一年来没一次失约过。这天他照例踏进那店,检日常坐惯的临街座位坐了。伙计也不问讯,便送上一角白干,三张大饼,一碟咸牛肉来。
  渔阳慢慢喝着吸着,见街上还是静悄悄的,有几辆洋车儿。
  一个车夫呵着手,瑟瑟索索的一手拉将过来,在店门口停住了,张着眼望着渔阳吃喝,一手却向搭膊里摸将进去,摸出几个角子来。渔阳心里想:瞧不出他,这搭膊内倒装着偌大家私在里头。一面想着,一面见他向车肚内探出个酒甓(瓶)来,向店内打了半甓(瓶)高粱,又买了几张大饼,提回车边,自坐在踏脚上自得其乐的喝起酒来。接着便有个人在对街招手唤车。
  那车夫理也不理。渔阳止不住向他道:“做了趟生意再喝罢!”
  车夫将头摇了几摇道:“谁耐烦去跑,怕没别车拉他走么?”
  渔阳不觉纳罕道:“你不接生意,又拉什么车子呢?”谁知车夫向他看着笑了一笑,再也不说话。哈哈,这算是渔阳生平第一回受气,要发作时却又忍住了。
  谁知无独有偶,竟又来了一辆洋车,两个车夫像熟识的一般,对面把车子停住了,一般也摸出几个角子来,也向酒店内买了高梁、大饼。两块踏脚板上坐着一对车夫,居然有笑有说的对酌起来。渔阳看在眼里,他是个最爱管闲事的人,见着这种行径,早打定了个主意留心着他们。他自己照例的酒点赶着吃完了,再叫打着半角,又喝了一回。见先来的车夫把酒甓(瓶)塞在车肚,立起来打着个呵欠道:“这也算是三年来第一次朝酒呢。”
  渔阳一见,立起身来走出店外,向四面望了望,笑向那车夫道:“此刻可做生意了?”车夫饧着眼点了点头。渔阳便霍的坐在车上,向西一指道:“三角钱一点钟,你依着我走罢!”
  车夫道:“请你等一刻,我还没买纸烟呢。”说时,奔到左近一家烟店,买了盒纸烟,吸着一枝衔在嘴里,将烟盒塞在腰里,才拉着车依着渔阳转弯抹角滔滔走来。被渔阳东指西挥,直跑到西直门外荒僻地上,喘嘘嘘的回头向渔阳道:“还没有到么?
  再下去是海淀哩。”
  渔阳四面一看,见一片荒芜,没人走动,便道:“就这里停下来也好。”说时迟,那时快,早已一跃下车,夹颈将车夫向地上一按。车夫回身要反抗时,早被渔阳用力一按,扑在地上,便杀猪也似的唤起来。渔阳将左手向他两颊一叉,便骨朵着上下唇涎水直流。再也唤不出来。只睁着眼发抖。便一脚踏定他胸脯,指着他厉声道:“你这搭膊里的钱是那里来的?说给我听,万事全休。不然,哼哼,可要对不住你了。”说时,举起醋钵大拳头劈面打将下来。
  车夫忙道:“我说,我说!这钱啊,是昨天向京兆衙门依样描了几个字换来的呢。”渔阳道:“呸!你这嘴脸走得进京兆衙里去么?”车夫道:“谁敢去来。只因有个人先来招呼了,又送了我件蓝呢袍儿,说不管是谁,苟是情愿去描两三个字儿,京兆大人非但不怪,还要屈尊行贵的来欢迎呢。”渔阳点了点头,问:“进去时是什么样的呢?”
  车夫道:“那可真是生平第一次的威风哩!我穿了那送来的呢袍,杂在许多大人先生里头,才入头门,那位京兆大人已迎到滴水檐前,深深的一拱,说了些什么我却一句也不懂。见来人说什么要投嫖哩,我心里纳罕着,千嫖万嫖,从没嫖京兆大人过。且随着众人进去,见那里是嫖,规规矩矩的有个人上来把一张两寸长的纸条给我,叫我照样描着,好累坠,笔画又多,足费了半个时辰才描成了。我那背后的人急着也要描,向我屁股上不住乱捶乱拱。那人又领到我中间,把纸条儿丢在个新式邮政箱里,我止不住问他道:“这就算投嫖么?只嫖的是谁,也得让嫖客见一见啊!那人向我笑了一笑,忙着走开去了。
  后来热闹的了不得,随着京兆大人嚷了三声,便见那人将五块钱塞在我手里,大开辕门的把我们送将出来了。实告你老人家说,这几角钱便是把昨天五块钱兑换了放在身边的,并不敢做强盗小偷。请你饶了我罢!”
  渔阳听了半懂不懂。向他搭膊中一搜,除几个角子以外,却还有一块景泰蓝打成的三角徽章,仔细看时,花花绿绿的似有几个字在上边。却识不出来。心里想:“这东西定有个道理在里头,不如揣着去问人罢。”想罢,将脚一松。车夫便一咯碌立了起来,拉着车子便走。渔阳放他自去。不多一刻,猛然又想起件事来。要追问车夫时,早已跑得影踪都无哩。只得依原路回来。到了个地方,直撞进去。
  那地方原是个枯庙,没人拦挡的。渔阳便一脚跨进左边耳房。见一个人正点着香当窗,在那里对香通神。渔阳见了,不敢去惊动他,一声不响的站在旁边仔细听着。只听他向天祷告道:“某浙西燕尾生,遭时不造,始愿竟违,生也何欢,死无可恋。伏乞上天把我燕某生命注销,早降病魔,俾成一死,以报先灵。愿上天万勿因生我不易,姑息余生,重我罪孽。”说完,拜了几拜,立起身来。一回头却见渔阳站在旁边,惊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渔阳一声不语,眼睛里早滴下几点泪来,也不顾尾生,趁着残香未烬,伏地痛哭道:“天呀!你莫听燕先生的话呀!他是个仁人君子,不过为了一时不平,来向天公伸诉罢了。天若把先生收了回天,天上自多了位神灵,教地上众生还去靠谁呢?”
  说完,磕头不止。
  尾生见他这样,止不住抚着他的背道:“你何苦呢!”说着,声泪俱下,一滴滴点在渔阳身上。渔阳霍的跳将起来,正色向尾生道:“先生,你的见识原来不及我一字不识的人!天教你识字读书的,好容易保全你,令你不死于火,不死于水,不死于狂疾,不死于国难,可知天是不准你死的,天不是爱你,令你不死,实因现在人道丧绝,没有个读书人出来撑住着是不得了的,所以特地来保全先生。怎先生翻向上天求起死来呢?”
  说完,举手将炉内几枝香向窗外一掷道:“先生莫怪我粗疏。
  这不是你一身的事,我也做得些主的呢。”
  尾生见他这样,不觉长叹道:“时局如此,生何所幸。早死一天,少多少罪恶!你何苦来呢。”渔阳知他正愤恨着,不敢同他说话,只呆呆的向窗外望着。见那两枝香在丛草中微微吐出几缕烟来,一圈一圈的被微风漾着,渐渐没入清空中去。
  不上一刻,香便烬了。回头来看尾生时正躺在个椅上闭目叹息。
  渔阳笑道:“香也完了,你我的心事也随着香上天去了。我们还是把不爱讲的话来讲一回罢!”说完,向腰内逗出件东西来。
  真是:
  伤心事说伤心话,失意时看失意人。



  第二十六回古刹秋风蒲团入定  市楼夜醉灯火催归
  却说荆渔阳见燕尾生长叹躺着,向腰内摸出件东西来,送向尾生道:“且请你看这件东西罢。”尾生接来看时,见是个景泰窑打成的三角徽章,一片黑瓷,四面镶着几根银丝,外镶着四围镀金边,衬着条绯色带儿,非常的灿烂,中间铸嵌着三个篆文。这三个篆文车夫固瞒过了不识字的渔阳,却那里瞒得过尾生,被他紧紧捏住道:“你那里来这东西?”渔阳道:“我这来就为着这件事呢,请先生说给我听,这是件什么东西罢!”
  尾生道:“你从那里得来这东西呢?”渔阳道:“这是向拉洋车身上搜出来的。”尾生道:“呸!车夫身上那里有这东西,你敢是偷来的呢。”渔阳道:“冤枉,冤枉!教我做强盗还会,偷鸡摸狗的事是从来没学过的。请先生把这件东西究竟是什么说给我听罢!”尾生将那东西向地上一掷道:“还有什么,终不过是个亡国妖孽罢了!”渔阳听了这句话,叫道:“啊呀!
  我原恨没抓这厮到先生那里来。”于是把自己怎样喝酒,怎样起疑,怎样坐车,到西直门外打倒车夫,车夫怎样说话,一一讲了出来。
  尾生听了,默然不语。停了一回,却回嗔笑道:“不想他倒行逆施到这般地步!也算是天夺其魄,造作这自己出丑为渊驱鱼的政策来。”渔阳骇着道:“这东西我虽不识,只他说的话也还理会得。先生,我预备着你见了这东西骂我放过奸贼的,怎翻笑将起来?”尾生笑道:“你原没懂我笑的意思,待我说给你听罢,大凡一个人苟抱着一肚子的恶心思,面上总是不放出来的,何况是欲谋大事的人。第一件事是把自己抬高,教天下人低头无语。他先嗾使出几个假名士,原也是很有计较的,如今利令智昏,假借到东洋车夫,不是智穷力尽丑态毕露么?
  可惜如今的人心大半死尽的了。”
  渔阳听了这句话,豪气勃发,拍着自己胸脯道:“先生你莫太觊小了人!先生便没有咫尺兵权,难道吾荆渔阳便一个人都不在左右么?”说完,把桌子乱拍,将桌上一个水晶笔儿打个粉碎。尾生忙拉住了他,那知渔阳怒气正盛,将双手一摔,直走出去道:“请先生看着以后,我荆某是不是个历史上人特罢!”说完,竟岸然走了。不一回又还转来道:“先生,你究竟还有什么教训有?”尾生想了一想道:“你去做你的也好,我是个求死不暇的人,那里还有什么不放心。”渔阳听着,在窗前徘徊了一回,忽然自己拍着自己头脑道:“这便是先生教训你的话,怎还不赶快做去!”说完,一径走了。
  尾生独自一个将那三角徽章翻来倒去看了一回,慢慢踱到个破坏不堪的佛殿上。见那弥勒佛金装剥落,兀自向自己笑着,便不忍再去看他。忽见那供桌上一个皇帝万万岁的神牌扑倒在地上,便检将起来。看这神牌的座子时,已被鼯鼪咬残了大半,便是要扶他起也扶不起来,笑向着这牌道:“久违了!想不到你却还在这儿。”
  正自言自语时,忽见个游方僧走了进来。稽首道:“居士请了。”说完。虔虔诚诚的礼了佛,自向个霉烂不堪的拜单上坐下,一手却向两尺多的袈裟袋内摸出张纸来,像宣呗一般的念了一回。尾生在旁边看着他,不知道那纸上写些什么。因见他道貌俨然,便也稽了个首道:“和尚何来?”那老僧却没听见一般,合手垂目,一声不出。尾生也算是于佛学很在研究的,却没见这种禅宗,好奇心重,止不住又问了他一声。那老僧张目叱道:“这不是你问的时候!你家孔孟也是个德垂万世的人,不去问他却来问贫僧饶舌。”尾生知道是个善知识的高僧,不敢再去惊动他。
  到那天晚上,一个人正对着凉月一庭,寒虫四壁。忽听得庙门“呀”的开了,荆渔阳气吽吽的直闯进来嚷道:“先生,你如今更不许死哩!”尾生问:“怎的?”渔阳摩着肚腹:“简直要气死老荆呢。”原来他自一个人离了枯庙,一路寻思着,想:“燕先生是再没有不管这事的,不过激着我要看我胆量能干罢了。只教我什(怎)么样呢?不要管他,那酒是我平生绝妙的军师,遇到没法摆布时,只索三碗下肚,便有了主意,我今天何不去请教他呢。”想罢,嘻着嘴,见了个酒店就进去,火杂杂的连倒了几碗。还不住唤烫来。把那旁边沽客看得呆了。
  店伙又添上了两角酒来。渔阳向着酒杯自言自语道:“军师可替我打了主意么?”酒杯一声不发。渔阳却替他代答道:“还没有呢,这酒薄得很,喝不臊脾,那里打得出好主意来。”便拍着桌唤伙计换酽酒来。伙计见他有些醉意了,赔笑道:“这已是上好的,再没有比这个酽的哩。”渔阳信是真话,痴痴的向酒杯道:“请军师多喝几杯,也是一样的呢。”说完又举杯向喉咙直倒下去。果然模模糊糊的像有许多主意从心窝中拉拉杂杂的生出来,再要想举杯时,不知不觉的倒头鼾鼾睡了。
  这一睡真是上天入地不知所之,不知飞行了几千万里,经过了几千万世,忽觉得有三万六千丈的黄巾力士从天外飞来,将自己一推,不觉“啊呀”一声。张开眼见阴恻恻的一盏煤油灯悬在壁上,满嘴酒腥道:“茶啊!”旁边一个人冷冷道:“请你回去喝罢,我这里等着你出去。要关门了。”渔阳仔细一看,原来醉倒在酒家,自觉得有些惭愧。胡乱算了帐,软洋洋的走出店去。隐约听得店伙关着门咕哝道:“从没见白干喝四五斤的,不醉死算是阎王打磕睡呢。”
  渔阳虽是醒来,脚步歪歪斜斜的,冲着西风,抢过了两条街。想不如找燕先生去,便走到枯庙门口,见门已关上,轻轻一推,早把根门闩推断,三脚两步走到左厢。忽记起早上西直门外拷问车夫的事来。想:“湖涂死了,我原立刻要到这儿的,怎又进了酒店去。”因摩着肚腹道:“教先生听了我的话也要气死呢。”尾生问他又是什么事。渔阳有头没尾的把早上的事说了许多。尾生听着。只将眼睛向他上下瞧着,不发一言,直等他说完了,要把那车夫身上搜来的东西摸出来给自己看时,只见他变着颜色怪叫道:“奇怪呀!这东西怎不见了!”尾生也不同他说明,冷冷的道:“你仔细想一回罢,或者丢在那里也说不定呢。”渔洋寻思了半晌道:“没丢在那里啊!”尾生道:“既没有丢在那里,怕早送给了个人哩。”渔阳从头一想,不觉羞惭满面,自己拍着自己道:“该死,该死!”真是:杯酒误人多少事,不堪醉后悔当时。



  第二十七回香满萧斋酒边戒酒  月明空巷禅外参禅
  却说渔阳酒醉归来,见了尾生,因那个三角徽章,忽然记起白天的事来,跃起道:“该死,该死!我幸睡了一觉,不然装着一肚子酒去干这关系全国的大事,怕不闹糟了么?”说完,闭目沉思了一会。尾生冷笑道:“酒原最好的东西,你今天怎糟蹋他起来!”渔阳正色道:“人到了穷极无聊的时候,实在非他不可,我穷极惯了的,也怪不得有些溺爱他。只从今天起,我却不能装没事人了。以后把他暂行弃置,做个半生结束,待将来大志既申,再同他缱绻朝夕罢。”
  尾生笑道:“你也不止戒这一次了。这件事绝似多情不相见,明知女为祸水,怕一到脂粉笑啼的时候,又免不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哩。”说完,从床头提出个巨来。将盖一开便酒香喷射,蓬蓬勃勃的直冲入鼻孔来。不觉喉间痒痒的,暗暗喝采道:“好酒!”却不敢说要喝,硬逼着洒肠才一口口的咽将下去。尾生笑道:“我早预备你立志戒酒的,这一 清供,特地酤着来替你做个戒酒纪念的哩。”酒阳眼看着,见白底青花,油画着一丛残菊,非常清浚那残菊丛中,似一花一叶中都伸出只手向自已招手儿。又听着尾生一番说话,觉得灌他一醉也不为错,便想迎上前来。
  正要举步时,忽见尾生那副似真似假的样子,想:“这不是特来试我的么?我若上了他这圈儿,以后便给人拿话柄去哩。”
  想到这里,勉强自己激励自己道:“大丈夫不说出话罢了。
  既说出这话时,不要说戒酒,便是再大些的,我难道便肯贪着眼前,贻笑千古不成!”主意已定,抬头见尾生炯炯双眸直注着自己,便毅然道:“请先生自尽这一 ,替我做个纪念罢。”
  说完,像表示决心的样子,向榻上躺下,其实这一躺实是万不愿意的呢。
  尾生见他这个样子,笑道:“既你决意不喝,我可要独酌了。”说完,举倾了一杯出来。渔阳偷眼看着,见琥珀般的佳酿映着个晶融透澈的琉璃杯,格外灿烂,便咽了口吐涎将眼闭着。只听得尾生又向抽屉内移了个碟子出来,张眼看时,见是一碟子胭脂般的云腿。不觉倒抽了一口气,把头撇转向壁,再也不敢张开眼来。接着又听得尾生举杯近唇,一口口从喉咙咽将下去,那声息格外无微不辨。恨得他想要把手掩着耳朵,却又怕尾生瞧见显得不济,没奈何只得听着。但觉得杯声箸声接着不断,约莫长久了,听得尾生微吟道:“但使主人常有酒,不知何处在他乡。”又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吟时接着又饮了几杯。渔阳只是硬忍着不动。
  忽听得尾生立起身来笑道:“孺子可教,我今夜苦了你了。”
  说完将他拉起,正色道:“不想你竟有这般强制工夫!那酒原不是一滴不能饮的,只忧你因醉误事,故特地来试你一试。
  来来,我替你做个纪念罢。”说完,举起巨向窗外一掼,接着“砰”的一声,掼个粉碎道,直捣黄龙,当与诸君痛饮。渔阳,你多张制几回罢!”
  谁知道一掼不打紧,那巨处,早惊起一个人来。你道那又是谁?正是殿内破蒲团上低眉合十打坐着的和尚。这和尚正定心入冥的坐着,忽听得一声响,便立起身来道:“善哉,这没叫你喝啊!他自装他的酒,与你什么干涉?巨可掼,你为什么不把天地间这酒字掼了呢?”说完,又冥然打坐着,渔阳要出去问时,尾生忙摇了摇手,低声道:“我们讲我们的事罢。”说完,两个人密议了一回。
  那晚两人便同往在寺里。明天一早,渔阳便来寻伯纯。不想被甘棠一阵乌烟瘴气,渔阳便大骂而去。回到到里,见空殿无人,闲阶寂静,推进尾生房去,见一个人也没有。先已受了一肚子闷气,又盼不到知已回来,只箕踞着发愣。等了许久,不见还来,只得一个人惘惘出门。依着他平日性子,早撞进个酒店去喝个大醉了。这天却每过酒店,疾趋而过,只东南西北的去寻觅,却跑了一天没寻得着。回寺寺里,依然没来,只得自还家去了。只苦着他那隔壁的酒家,一连几天见这白干老主顾绝足不来,眼看走掉了一桩生意,如今闲话慢讲,那尾生究竟到那里去了,是件要紧事,不可不将他表白一回。
  却说他那天早上见渔阳去了,急着推窗探头一望,见那和尚正预备出去。便草草用冷水洗了个脸,眼看着和尚出寺,便跟踪上去。且喜那和尚直往前走,没觉得有人跟着。便隔着两三丈暗暗跟着,想:“这和尚定有些来历,苟探得了他的行踪,也是热闹场上一件奇特的快事。”那知这和尚煞也古怪,东穿西走再没个目的地,差不都将前西城浇了几遍,兀是没个归宿。
  看看日已正午,没吃过朝膳,肚子渐渐饿上来了。要觅了地方买点心时,又怕和尚失了踪迹;要不买点心时,又饿得慌了。
  一个有作有为的尾生,到此竟有些进退两难起来。远远看那和尚时,走得飞快,全没半些儿饿意。一先一后,不觉又绕了一周。想:“这样支持下去,怕要厮赶着一世呢,不如想个出奇制胜的法子,偷空买办些食物,再来同他玩。”想罢,见对面有个饭店招牌挂着,看日已向西,再也忍饿不住,只得暂停了停脚。不想那和尚也将脚步放缓,像是寻什么的。
  便在临街一个座上坐了,唤快拿饭来,伙计笑回道:“饭熟时已过了,请客官略等一回罢!”尾生立起身来想走。那知尚竟也闪入店来,向堂内拣个座坐了。尾生想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我便奉陪着他罢。想罢,听得那和尚一叠连声唤酒。自己原也走乏了。酤了一壶在那里浅斟低酌,却不住的偷眼瞧着和尚。只见他酒哩肉哩不住的乱唤,一个光油油的头上登时热气蓬勃,泛出些春色来。想等他喝完再跟,却只是个不了。不觉暗暗诧异着道:“怎这人比前天破蒲团上活现出两付神情来?”
  一个狼吞虎咽,一个触目关心。直到点灯时分,和尚还兴致勃勃在那里。不觉悟了过来道:“呸!我道不是道德坚定的高僧,便是疾世愤俗的隐士,所以特地跟踪着他。那知是个无寺可投的酒肉行者呢。我还跟他作甚,倒不如还去罢!”想罢,吃了碗饭匆匆出店。
  行不上数步,渐到了冷落地方。忽听得后边足音跫然总跟着自己。还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那酒肉和尚。心里不觉一动,故意放缓着脚,想让过和尚再来跟他。那知那和尚也放慢了脚步,再也不走上来。看看到了一条寂静的巷中,见满天月色,凄凉萧飒的照满了一街。后边人影似渐渐行近前来,一回相去不到咫尺。觉得来者可疑,于自己很有些儿关系。究竟他跟着自己是什么一回事呢?主意已定,雄心突起,将身子一转。
  和尚正跟行脚步顺,吃他一拦,险些儿撞个满怀,便怒道:“你不是也是两个眼珠的,怎拦挡我起来?尾生此时知他不是个寻常庸僧,便站在一边赔笑道:“谁敢来拦住大师,我只想问个讯罢了。”接着又想:“大师来的地方我是知道了。只不知去的地方是在那里?”和尚冷然道:“到来的地方去罢了。”
  尾生笑道:“大师撒谎哩!既原要到来的地方去。何如不来;既从去的地方来,何如不去。大师你告诉了我罢!”和尚听了这几句机锋话,不觉说出几句惊天动的话来。真是:禅机欲示犹难示,拿爪神龙一夕来。



  第二十八回听梵音故宫开夜祭  辨篡夺秘册落人间
  却说尾生将和尚拦住,用“来去”两字的禅机打动那和尚。
  和尚听了,一时间觉得四大光明,明心见性,微笑道:“你既晓得来去徒劳,便应自悔,多此一问哩,你看月色阑珊,微霜欲下,我既有此一来,便带你一去罢。”说完,拉了尾生便走。
  尾生觉得他已经挑动到心,绝不是含蕴万端,像酒店中的和尚了,便一任他拉着,跟着便走。
  不多一刻,到了个地方,只见红墙寂寂,绛殿峨峨,已在故宫左右,有几个寒虫,墙下凄然啼着,只这数声哀韵,已把个十里故宫点染得凄凉幽寂,那些鬼磷青萤更是不必说了,和尚引着他慢慢的沿墙走去,恍惚见有个龙螭蟠舞的大门,原是关系着的,经和尚轻轻一弹,便呀然半启。和尚便引了他挨身进去,起初迟疑着不欲进去,和尚笑道:“既到这里,还想踌躇进退么?”说完,一把拉了他便走。只见千门万户,灯火微茫掩映着森森宫树,凄惨万象。
  和尚像走熟的一般,穿过了几重庭院,也没个人来问讯。
  到了一个院里,见别有一天,一带耐冷未凋的松柏推着条石皮小径,径尽处。便见几廛寺宇。趁月光看去,见一张青石额上金缕(镂)着“慈云庵”三字。和尚立定脚跟,将寺门叩了几下,笑道:“恨不逢贾岛,不然这推敲之际,等不到韩昌黎来判决了。”说时早有个小沙弥来开门,见了生客,像有些奇怪的样子。和尚也不理会,携着他走到殿上,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居士如今可说话了。”
  尾生见殿虽不大,规模却非常宏丽。当中供着个佛龛,一帘绣幕都金织着双龙,幕外朱柱丹楹,迥非凡制,便明白了一半,看着和尚微微点首。和尚便领他在殿上参了佛,回到净室里来,一丛紫竹浅映窗纱,四壁寒虫如宣佛号,便拣个座坐了下来。见禅床上推着一册书,上签着《沧桑吟记》四字。正想取来看时,忽听得墙外乐声徐动。和尚忙道:“是宫中秘祭大行皇帝的时候了。贫衲是有职事的。请你自坐一回,倘无聊时,这《沧桑吟记》是略足解闷的呢。”说完,披了件袈裟,匆匆走了。
  尾生正想读这一册。如今得了和尚特别许可,便拿着这部书从头看着。只见第一行写着“羊皮褂”三字,下边写着一篇乐府道:羊皮褂,犹如昨,将军跋扈,男儿善骂。骂彼羊皮褂,款段出都卜以夜。先生恩泽及万民,幺么跳荡成书生。朝钓严陵,暮出彤庭。弧压箕服,大祸所孕。
  王莽假皇帝,曹操右将军,君不见朱温起自椎埋劫盗之儿子,友圭大怒弑其君。
  读着那篇乐府,止不住慨然叹息。再往下看时,却是一段本事道:某相以知兵名,恒舞智驭人,颠倒纲纪,皇太后上宾之日,宰辅例以羊皮褂如礼致奠。某相托足病后至,即日罢去。
  正看到这儿,和尚已还来了。一面脱着袈裟,一面笑道:“看完了么?个中消息,端不许人间人知道呢。”尾生沉吟道:“虽没看完,却也知其大略。只你拉我这里来做什么呢?”和尚道:“时候不早,你苟不畏瞌睡,还请耐着等我。”说完,在室中踱了几遍,像在那里想什么似的。听得远远的更鼓声报着三更。四围灯火一处处息了。才坐向旁边低声道:“你晓得汉献帝怎样的亡国么?”尾生知他这句话很有意思,叹道:“大权既失,事无可挽,亡国之君,何止汉献。”和尚道:“那就差了。我直对你说罢,这儿是什么地方,想你是个聪明人,总也知道了。天下尽有许多书籍,读书人没见过,也尽有许多事情,聪明人想不出来的呢。那汉献帝亡国一案,依着载籍上说,自然是曹操做的,岂知曹操还不过是个块垒(傀儡)罢了。
  你不读过他“天命在我其为周文王”一语么?这是英雄欺人之语,其实他是不为文王而不得呢。你是个读过书的人,所以我特地引诱你到这儿来,把一册海内孤本给你看呢。”说完,从一个枕箱中取出一册古香古色斑剥陆离的书出来,交给尾生。
  尾生接来一看,见上写着《汉宫外史》四字。揭开看着那正文道:文帝天纵睿圣,《典论自序》历述武德,殊未自夸。如仲康文远辈,久托心腹,朝歌令特乃父之荀文若耳。
  一夕,文帝自藩邸燕见武祖,武祖方沐,拔足挥洗以出。语不移晷,帝推案以出,告左右曰:“田舍翁得担石蓄,即不复他望。翁而终愦愦者,予必有以拯之。”未几,武祖召吴质入,密语竟夜,质泄诸人曰:“大王病痰,恒一语三晕。且时道东阿贤,而色若甚不愉者。”
  武祖雄略足制群俊,独不能驭爱子。东阿偶醉祖前,睨祖以笑曰:“千古英物,惟姬发耳,文王苟不旦夕死者,牧野之师,或反戈西向。”祖嘿然者久之,徐笑曰:“天下事大可为,余老矣,禅让之事,当为儿于门以内试之。”
  建炎性顽固,欲以之媲尧舜,此何可哉。惟其臣实不愧四门耳。华歆、王朗久事残汉,而保身之智,切于君国,故露掌折盘之际,即汉非献帝,何损于魏。
  天命既改,鼎垂亦轻。若桀纣辈,智犹足以亡国,献何敢望此二人哉。
  后不必破壁始出,帝不必筑坛始禅,祥符既定,天实助之。当坛未筑,壁未破时,如崔琰辈目光如豆,犹谓一死可挽,其实死徒死耳。天子何能以鸿毛之生,失泰山之重,故凡崔琰辈者。实可谥之曰不识时务之大愚。
  宫中事自九锡既假而后,悉主于武祖。孱主之命,悬于败丝,尝吾武祖曰:“苟得三尽菟裘,门以外事公实主之。”事为东阿闻,因而挟武祖益办。
  陈思华采不实,任城雄武少智,苟无东阿为之兄,天下事大未可知,燃豆之诗,或且移以逼人,然魏祚之不永,君子不能无疑于此也。
  看到这儿,觉得诸如此说,从没有见过。沉思一回,恍然大悟过来,强笑道:“这书是好的。只见了徒令人不欢呢。”
  和尚那时突变了一个样子,颓然躺在个椅上,一双眼泪不住的滚将下来。尾生也黯然了一回,叹道:“看着罢,终有个结果在那里呢。”和尚从椅上直跃起来道:“所不与足下同心协力,有如此月。”不多一刻,两人便静悄悄的睡了。却那里睡得着?
  只算是眼泪相对罢了。正在此时,尾声忽然想起渔阳来。那知渔阳这时正把肚子都气膨(鼓)了在那里呢。真是:含情欲语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第二十九回被禁锢离怀通尺素  和秋兴哀唱动江关
  却说渔阳那天寻不见尾生,昏盹一觉,霍的立起身来,一出门便撞入伯纯家内。同甘棠闹了一阵。气烘烘的不觉酒馋又发。几次过酒家,想要进去大喝,只觉头上有神明监察着的一般。不放出两只脚进去,没奈何只得又到庙里来。见房门兀自开着,想:“亏是在这枯庙里,不然有一百万家私也被人偷去了。”进了门,见屋主人兀是未还。床上的被褥丝毫也没动。
  便向床上躺着,不知不觉的睡去了。
  一觉醒来,见尾生已坐在那里发怔,像沉思着什么事一般。
  忙竖起来摩着肚皮道:“先生好呀,再不来要把我气死哩。”
  尾生一声也不发。渔阳还自喃喃诉说着前事。把同甘棠冲突的事讲完了,指望他说话。那知他轻轻把手向自己摇了几摇,一手提着笔向一张纸上横七竖八的画着。忽而微笑,忽而长叹。
  身子虽兀然坐着,觉他心思上的忙迫,比循墙环走的还甚。虽不知自己说的话究竟听见了没有,便也不敢去多问,只默默的立在那里。这也算是他生平破题儿第一回,要是别个人不理他时,早奋臂大呼,骂一个畅快哩。
  又好一回,见尾生将那张纸一丝丝扯个粉碎,着枝火柴,一条条烧了,才回眸冷然道:“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都是不关重要的勾当。我今问你,譬如我为了一件公事,要差你到极危险的地方去,你能顶着个死字去做么?”渔阳正没出气着,听见这句话,不觉勃然道:“只要死得爽快,比活着受气强多。
  你尽管使唤罢!”说完等着话,似立刻要走的样子。
  尾生笑道:“原也未必定死。只须把死字顶着,便什么事也不顾了。我问你:第一件,能受尽气恼,不恶声相向,把真面目藏去,装出假面目来同人周旋儿?”渔阳道:“能,能!
  第二呢?”尾生道:“第二,问你在这儿知己的,有荷戈执戟的人物么?”渔阳道:“有,有!第三呢?”尾生道:“第三,问你”说到这儿时,霍的立起身来,冷下旁(防)向渔阳脸上一掌道:“呸!你会办得这些,也做那无益有损的事了。”
  渔阳不觉大怒,想还敬他一掌。忽然颊上掌痕直印入心里,把知识打将开来,恍然大悟,把怒意全般收敛,笑嘻嘻道:“这打也是玩得的。你不信我这句话,便算是我吃多了,放屁罢了!”
  尾生不觉大喜,拦头一揖道:“不想你这几天来,工夫长进了许多。”渔阳也笑道:“工夫长进不长进也罢,只面上还辣辣的在那里作痛呢。”尾生见他这样,非常快活,悄悄的附耳向他说了几句,他便欣然走了。
  这一去不打紧,那时甘棠、伯纯正在挹芬家,忽见一人送进封信来。见是鹤山的。忙抽出来看时,见上边写道:仆以家祸获罪长者。幽锢之惨,及今五日,重以蛾眉谣诼,遂令鹦鹉笑人。嗟乎,不幸生世家,礼法矩?,触地网罗,挛禁之下,闾巷损其愁苦,而人言乐莫若长鹤山,此际或识者谅之耳。昨晨有粉饰仆事告阿兄者,老人阿柄既倒,卧榻鼾人,闻讯之后,乃为他人作嫁,又怒仆无状,挟雷霆之威以兴。夫仆特一狂生耳,箕裘之罪,诚何足辞。然以视攘羊之子,犹有窃恕,知我者天,曷其有极。然此仅足为君子言耳。君辈以仆故,亦遭疑妒,而献媚者且谓是讷毗之伦,罪逾诛戮。窃恐笙歌未撤,斧锧可怀。谨密以闻。
  嗟乎,时日卒卒,生死未知,仆诚休矣,而徐陈应刘,一世人伦,沐浴自归,当亦不失故秩。是在识时务者自策之耳。挹芬何状,为仆劳苦不荆两人看了这信,不觉面色骤变。甘棠放下酒杯,不住循墙而走,一面立刻呼套车。伯纯却不脱书生呆气,拍案叹息道:“这从那里说起!鹤山竟遇这箕之煮。他教我自策,这不是明明骂我么?拼我这付(副)老骨头不着,到今日倒要打个千秋计较呢。”
  甘棠见他这样,微微笑着,先自走了。
  伯纯也不去管他,只将那信一看再看,叹息不已。挹芬不解所谓。只站在旁边问:“长公子写些什么?”伯纯将张纸递给他道:“公子不能来,却很牵挂你,嘱你自己保重呢。”挹芬听了,黯然不语。伯纯道:“我今天不醉不归。你教他们把这些肴核收拾了去,只留几个碟子,我们慢慢的饮罢。”挹芬叫人上来,将残肴撤了去,把杯碟另移在个矮几上,自陪着伯纯上炕小饮。伯纯喝了几杯,想起自己原是个名宿,不应出处之间,造次到这样。如今临崖欲勒,悔已无及。不觉从良心上一缕缕热将上来,直红到面上,执着杯低首无语。
  挹芬知道那信上定有些蹊跷,只不便去问他,但说:“大人万事排遣些,看杯里酒冷哩。”伯纯停了杯,突然问道:“像你们门户人家,一个姐儿忽然良心发现,把旧时生活一概弃去,情愿布衣菜饭,也算得是个有志气的人么?”挹芬知伯纯必定别有个意思在那里,点头道:“怎不能算有志气?只污泥不染,天壤间那里有过这种人来。”伯纯听了,忽然击节大笑道:“挹芬警我不浅!我今夜便要脱弃一切,借你妆阁作我个清修道场哩。”说完,觉得心地开朗,连眼前那只电灯也似光明了许多。
  两人又饮了几杯,听得窗外萧萧落叶,远远的送来一阵秋风,带着些残歌余笛吹来。接着一阵笳鼓声,四郊相应,把庭前落叶惊得乱舞。伯纯不觉感怀家国,一段牢骚非诗莫吐起来。
  便就几上写了《秋兴八首》道:
  落叶萧萧枫树林,鬼来窥户夜森森。
  一天霜压关山壮,万里魂归海国阴。
  白发未消他日恨,黄花犹识故人心。
  西风高处应无禁,倘为征人送暮砧。
  太液无波玉蝀斜,颇闻天子字重华。
  九秋鹰饱能摩翅,八月河清尚待槎。
  仙露擎成双掌泪,暮烟吹落一城笳。
  如何灵沼芙渠岸,寂寞开为红蓼花。
  西山隐隐起斜晖,南雁冥冥入翠微。
  幽谷哀猿能独笑,向阳秋燕故群飞。
  过江庚信文章重,入洛机云志未违。
  正是长安工进颂,西山无语蕨初肥。
  江左人才擅赌棋,不遑涕泪为人悲。
  帝城羽戢开元日,仙仗旌旗建历时。
  杨恽成功为告密,冯唐易老孰驱驰。
  江头日落归暝晦,万户秋风起暮思。
  控弦鸣镝入阴山,歌笑无端塞两间。
  属国册书空万里,兴王魁璧耀重关。
  芙蓉小院开金,辇路清尘照玉颜。
  白鹿南来干气运,梯航闻已列朝班。
  霓羽仙人在上头,骊山殿宇一时秋。
  登台神女工贻佩,欠聘天孙善织愁。
  枳棘风高栖野鹘,莼鲈味老狎浮鸥。
  中兴诸将皆髦俊,压骏弯强列大州。
  司隶将军一夕功,偶然安攘满寰中。
  殊恩泪沐苍生雨,大国歌开壮士风。
  羊角玄经丹灶冷,昆明云锦露房红。
  铜台西峙漳流壮,赫赫威仪坐钓翁。
  西去江源自演迤,东来神物失摩陂。
  麒麟文蹇穷留廓,蛱蝶香残冷抱枝。
  渐老情怀中酒易,平生哀乐为人移。
  千秋怅望同萧瑟,古屋荒江涕泪垂。
  说(写)完,掷笔叹道:“意尽于此,泪尽于此。挹芬,你差个人送我去罢!”真是:杜老哀时有涕泪,一时清唱动江关。



  第三十回奖能员咄嗟供内帑  趁盛会奔走觅街车
  却说那戚少甫自到了京里,亏他浑家的能干,刘鉴字(佥事)的帮衬,不上几月居然充了个科员。那时刘佥事已托着国恩主知升了司长。少甫原仍住在他家里,天天回来总有笑有说的。只那天竟变了个样子,满脸忧愁,不住将两手摩擦着,像掌中有什么决策定计的机械一般。可笑他忙了一回,还如没忙一般,嘴里不住咕哝着说:“这事从那里辨去?”那位戚太太见了这个样子,又热心起来了,托着个水烟袋笑道:“有甚事难倒了刘爷哩,也值得这样踌躇起来。”其光微把头点了一点。
  戚太太笑道:“罢呀,怎忙得嘴都没带还来。你老人家有什么事,到底也得说给人听听呀!像少甫般老实人,说给他听自然没商量的。俗语说海龙王上天还要癞头鼋来驮,可知天大本领也有没摆布的事。一个人想不出计较来,难道别个人便也想不出来了么?”
  其光见他笑着说着,把两个耳环振得如八(货)郎鼓一般,不觉心里纳罕。想:“横竖没法想,且讲着解个闷儿也好。”
  便坐下道:“今天堂官交下个手谕来,着出纳司预备现款七百万,限明朝十时要齐。”戚太太抢着笑道:“呸,我道是件什么难事,原来这些儿事也值得踌躇!钱又不是用着你的,他要多少便给多少。难道你想驳回他去么?”其光着急道:“我的戚太太,部里那里来这些现款?库藏司里连扣住没放的各部薪水,还不到二百万呢。”戚太太鼓着腮膀(帮)子喷口烟道:“财政部出去借钱,怕没人答应么?”其光道:“你道‘财政部’三字还有信用么?盐务处独立了,税务处独立了,交通银行被人家拦去了。一个空衙门,几百个饭桶,还有谁来借钱呢?”
  戚太太道:“堂官为什么不找别人去呢?”其光道:“别人都推诿了。轮到我身上,偏我又是司出纳的,那里能推诿?”
  戚太太笑道:“譬如你竟把现款应期备齐,便怎么样呢?”
  其光听他问得奇怪,心中一动。转念区区一个妇人罢了,有多少聪明来替人设法,左不过是口舌上便利些罢。便摇摇头道:“那也没有怎(什)么,不过面子上好看些罢了。”说完立起身来。不想戚太太含着烟袋嘴儿沉吟道:“那我也不犯替你打主意了。”其光一听忙问:“说什么?”戚太太冷冷的道:“七百万的巨款,办齐时不过得个面子,还去忙他什么?”其光重复坐了下来,赔笑道:“譬如办齐时,有别的希望便怎么样呢?”戚太太笑道:“你给我骗了。我那里来什么法想,要有法时,少甫还做科员么?”其光忙立起身来道:“你果有法子教我时,少甫的科长是拿得定的。”戚太太笑道:“还说科长呢,现在的官价值几文一斤,便强似这些,也没什么希奇啊!”
  其光道:“这且不要计较。只须法子有效,别的都是易事。
  戚太太笑吟吟道:“前天少甫回来,不是说部里新办个银行么?
  那股款一元一元的向那些投机赌博的那里已收足了,是不是有这件事么(呢)?”其光听了,喜得拍手跌足的道:“真好计较。我简直闹昏了,连眼前的事都想不起来哩。戚太太,你自听着好消息罢!”说完匆匆的出去了。
  也算是他神通广大,奔走了一夜,到明日十点钟时候,居然依数办齐,请堂官点验。堂官见了,心上一动,想不料他竟有这咄嗟立办的本领,不觉着实奖励了一回。其光觉得此时非常体面,便乘便请道:“这款是月计预算以外的,请明示拨入那一项下开支呢?”堂官沉吟道:“列入统理处的特别项下罢。”
  其光自然明白,退了下来。不上几日,这七百万巨款,便发生出震惊一世的效力来。其光、其(少)甫的升官获奖是唾余零墨,且不必去说他。
  京城里边受了这巨款影响,登时热闹起来。不要说那些剧尝酒馆、公娼、私窑,处处推肩塞背热闹非常,便是那些驾车的驴马也趾高气扬,骧首奋鬣,拖着一车的新贵,气概不凡。
  有一天,驴马市大街上有一个人奔得喘如牛息,沿着街见一个车行问一个:“有马车没有?”那行里的人有的瞪着眼道:“早半个月已定完了。要雇到天津去雇罢。”有的似笑不笑的道:“有,有,要多少便多少。”旁边一个老成的发话道:“莫把他玩罢,这几天那里来空马车。有熟的大人先生们,要借一时半时或者还有,雇是没雇处的呢。”
  看官试猜这是个什么盛会,那里有许多人到北京来坐着车玩?原来这两月来,从三条铁路一条航路计算起来,进口贵人共重十八万五千余磅。那些贵人是非马车不装的,平均每车装二百磅,须有一千余辆马车才装载得完,自然要求过于供,应接不暇起来了。
  这十八万磅里边,单表一个人,就是那《璇玑织锦图》的主人谢应辰。他原是个千伶百俐滑不伤雅的人,自在席上遇了长鹤山后,觉得这人性质骄慢,不宜过与殷勤,惟我避之愈慎,彼始求我愈殷。因挟着《织锦图》,假说要漫游秦晋。其实他何尝动身,这句话不过是孔子鼓瑟而歌的意思罢了。果然鹤山不出所料,托人从中说合,说倘肯相赠,无事不竭力报效。不多几日,两方目的各自达到,一个得了侄璇玑织锦图》,一个却驺从煊赫,出都作大将军记室去了。只时局不常,变起旦夕,大将军因时利用,便殷勤重托他做代表,来与万世不逢之典。
  应辰此时身被荣宠,又仗着昔日名士风华,一到京时,便倚仗文章,傲睨亲贵,高车驷马,不可一世起来。一上京便从袖里发出一篇歌颂赞美?皇典丽的文章来,登时传诵天涯。他却晓得鹤山此时已成入笼之鹤,便驱车专谒。被阍者拦住不得进去,知道强也无益,折回车来去看伯纯。那时伯纯正接得鹤山信后,无日不在挹芬家行乐。他是个大员,依例应该恪守官箴,深居简出。便是偶然行乐,总得易服微行,免人指摘。那知他非但不怕人指摘,并且招摇过市,一若要人注意的一般。
  这天应辰去看伯纯时,家人说在挹芬家呢。想此老婆娑,兴复不浅。便到挹芬家来,说是寻李大人的,便直走进去。到了内院,只听得里边低吟着道:“从今拜佛烧香后,整顿全神注定卿。”便笑着揭帘进去道:“老先生好乐啊!”看时,见伯纯原一人坐在那里,并没见挹芬,因又笑道:“老先生又掇谎哩,卿既不存,神将安注?”
  伯纯不觉呆了一呆,见是应辰,笑着立将起来。接着里面挹芬笑问道:“谁呀?恕奴正梳着,等回出来拜见罢。”应辰忙笑道:“不必出来,我们是绝不拘俗的呢。”说着,坐着同伯纯讲了几句契阔,便向桌上翻着。见一张纸上密写着楷书,馆阁体载非常工丽,一望是老太史的手笔。正要检起来看时,被伯纯一手抢去,塞在怀中道:“你又来罗唣了。”应辰笑道:“敢是定情诗么?到老风情,古人不废,老先生又何必吝此珠玉呢?”伯纯沉吟了一回,叹道:“便说他是定情诗也好。只你却不必看这些呢。”说时挹芬已妆罢出来。应辰不住的赞了几声。伯纯忽发狂态,吟道:“梅花倚雪越红艳,如汝差堪共白头。”应辰抚掌大笑。却把个挹芬笑得不好意思,搭讪着说出几句惊人听闻的话来。真是:东平瓜熟秦王死,赖以佯狂保令名。



  第三十一回趁香车良辰拥佳丽  游僻地粪窖话前游
  却说挹芬听伯纯念出这两句诗来,别的字不懂,只“共白头”三字觉得似说着自己,便搭讪着道:“不要做诗罢,明天是千年难得的盛会,我是去玩定的,你们便什(怎)么样呢?”
  这句话把伯纯心事突然提了起来,面上便惨淡了许多。忽然一转念笑道:“我的车已被人家借去了,想叨你些光,跨着你车沿去乐一回呢。”应辰忙道:“我原包了辆车在那里,我们何不一起走呢。”伯纯摇头微笑。挹芬没奈何只得应道:“什么跨车沿不跨车沿的,大人要同去怕人家说什么话了。”伯纯大喜。这天便在挹芬家混了一天。
  到明天东方还没有发白,只听得一阵爆竹声,东南西北的响应起来,远远的又接着一队队的军乐,直把伯纯闹得再也睡不祝张开眼来一看,见居然睡在挹芬家里。仔细一听,觉几间屋内都静悄悄地的,自己便轻轻地起身穿着衣服。却惊动了一个丫头在被窝中问道:“大人怎(这)早晚便起来了,太阳还没下地呢。”伯纯怕惊醒了挹芬,随说道:“我原重要躺的,你自躺着罢。”说完向妆台上随意拉了册书,连衣躺在床上。
  揭开第一页来看,那知不是别的,是一册新发行的《通历》。想要换时,又不便下床,只得往下看去。只见正月份那一页的第四行,一直双行直写到底,便读着道:四日癸酉,金房危,宜祭祀、祈福、沐寓剃头、扫舍、破土、安葬、入学、修造、出行、上官赴任、会亲友、开市交易、上表、结婚、登大宝便再也忍不住,诧异道:“从没见《通书》上标过‘宜登大宝’的。难道民意可制,天道亦可制么?”
  说完,再看了一遍,那“登大宝”三字兀自在那里,并且这“大”字还似拉开了阔嘴在那里向自己笑的一般。便把那通书一丢,张着两眼向床顶呆呆看着。恍恍惚惚见床顶上有许多羽旄干戚,金辇玉辂,拥着个龙颜日表的圣人过去。要想把手去扪时,门外一阵军乐把隔房挹芬惊醒,咳嗽了一声。伯纯低唤道:“早些起来梳洗罢,外边正热闹呢。”挹芬懒懒的道:“是什么时候了?”
  那些丫头听得挹芬说话,才一个个擦着眼爬了起来。不多一刻舀了脸水进来,请伯纯洗脸。伯纯此时心如冰冷,无可无不可的洗漱了。接着,挹芬乱挽云鬟的进来,笑道:“大人怎没还公馆啊?”伯纯一笑。挹芬道:“请你外边坐罢!”伯纯会意,便把房让给了他,自向外边书室中去。见檐前居然已挂着四盏红明角灯,锦穗低垂,檀笼深护,明角上还隐约描金着“太平万岁”四字。也不去管他,自打着出去以后的主意。
  不知不觉太阳渐高了,人声渐杂了,挹芬也妆罢出来了。
  见他轻清倩雅,结束非凡,暗暗点了点头。又不多一回,午饭也过了,车也套好了。挹芬换了件衣服,向着自己嫣然一笑,便携手上车。伯纯此时喜孜孜的,拥着无双佳丽,宝马驮来,从车窗中望着。见六市萧条,除却两面国旗、一檐灯彩以外,也没什么繁华景象。车到了公园门口,才要下车,见一匹高头骏马风也般的卷来,从车前掠过。看马上时,一个戎装煊赫的将军据鞍顾盼着,正是甘棠。伯纯向他笑了一笑。只甘棠却见他同挹芬同车,现着满脸纳罕样子,一刹时便过去了。伯纯见他这样子,自己觉得不虚此行,非常得意。便先自下车,候着挹芬一同进去。
  果然千年盛典华丽非凡,一个周围十里的园子,全凭官厅预备,竟装点得花团锦簇。东一堆西一簇的,都是些变戏法哩,唱鼓儿词哩。两个才进了园不十步,便见刘其光同戚少甫胸前挂着光灿闪烁的徽章,有笑有说的走将过来,见了伯纯同挹芬,忙凑上来笑道:“大人今日遇了尧天舜日,竟携着无双佳丽来逛起园来哩。”伯纯微微一笑,故意向挹芬耳边密语了几句,傲然道:“我们还没走遍园中呢,再见罢。”说完,携着挹芬走了。
  不一回又见那应辰等也走了过来。一式的峨冠雪领,像当着什么职务的样子。伯纯笑道:“忙呀,怕还没饱过肚呢。”
  挹芬也上前见了。应辰等齐笑道:“不想老大人今天竟乐得挟妓冶游起来。”伯纯笑道:“只这一点强似你们些罢了。至于计事论功,彤庭懋赏,衰老余生那里敢望诸君项背?”说着,又携着挹芬走到别处去了。
  大约这天的公园内,无大无小,无贵无贱,凡在《如此京华》中的人物,没一个不吐气扬眉的在园内。见了伯纯、挹芬时,都半是认识的,总现着一种纳罕样子。还有几个替伯纯可惜道:“好好的一个人才冠冕,倘自爱着一二分,托赖着天恩祖德,怕不是台阁中人!却自暴自弃到如此。如今越发放浪,竟向万目(睽睽)的地方带起妓来。”这种说话,伯纯也听得一二句,非但不恼,并且着实欢喜。同挹芬走了一回,一个是衰老龙钟,一个是伶仃鸾袱(形),大家觉得有些疲乏起来,便暂向个茶亭中坐着。
  见对面坐着三人,仔细看时,不觉一惊。原来三人的衣服形容,非常令人注意。一个毗罗袈娑僧人模样,一个燕颔虎额游侠形容,这两个是打横坐着的。中间一个锦衣玉貌,竟如彩云皓月一般,大有太原公子神采伟然的神气。
  看官,你道三人是谁?却是尾生、渔阳同那个行踪诡秘的僧人。伯纯一眼看见那渔阳,认识是前天疯疯颠颠上门说话的人,心里暗暗奇怪。再见那少年,真是剑眉星眼英俊非常,心里着实的钦敬。只见那僧人向少年道:“居士珍重。”少年微微将头点了点,僧人便飘然走了。挹芬此时走得厌烦,想要走了。伯纯舍不得那少年,总想结识这人,却又不敢造次。便先送了挹芬上车,自己重还进园来,再到那亭子里找时,那少年早走开了。只得一人随便踱着,见一簇簇的小元勋,都趾高气扬鲜衣华服的在园逛着。
  伯纯怕见了他们兜搭,便向那冷落地方走去。到那园的东尽头处,只听两个人在那议论,一个道:“我们去年不是在祈年殿上搬演过的么?”一个道:“我记得你正坐在宝座上,被我夹颈一拎,便拎了下来咧。”伯纯听了,吓了一跳。寻着声走去,见是一个毛厕。厕上正蹲着两个人在那里出恭,满口的却是“皇帝”“万岁”的乱话。伯纯忍不住一笑,自己笑着自己道:“呸,我道是谁,原来蹲在厕上的臭议论罢了。”
  那两人原自无赖,见一个衣冠整洁俨然道貌的人,急急向厕上一探首,接着一口唾沫,回身便走,一齐笑着说道:“可是来劝进的么?不要走,待孤王下了厕来,封你们七八等的子男罢。”伯纯听了心里不快,自走向别处去了。那两人下了毛厕,不见了那劝进人,相顾大笑道:“别管他,且去听一回大鼓词罢。”真是:临楼大饣甫开新典,歌舞升平又一朝。



  第三十二回竞优秀礼帽作舞蹈  寄感慨鼓板绕余音
  却说那两人正是第一回上借他作引的刘哈儿同马回子。他两人出了毛厕,拉拉扯扯喧喧嚷嚷向园中闯了一回。闯进个酒棚去喝了一回,又醉醺醺的闯出酒棚。却好前有两位优秀人物。
  两个人说着笑着分头直撞过去,一人一个,那两位优秀人物的礼帽便咯碌碌撞将下来,像两个西瓜般在地上乱转。优秀人物不觉勃然大怒。他两人笑道:“怪不得人家说圣天子天与人归,百灵呵护,连这两个帽儿也灵起来,在那里舞蹈山呼哩。”说时,向地上拾了起来,一人一个捧给优秀人物道:“这样贵重的帽子,爷们带也不系一根便戴了,逃走了可通缉也不中用呢。”
  说完笑个不祝两位优秀人物原想大发威风的,如今见他们两行的说的,七分醉三分疯模样,倒没法奈何他们,向他们盯了几眼,拿着帽子走了。两人看他们去远了,直笑得酒都险些呕出来,拍手跌足向着前边道:“帽子逃走了,快些来呀!”
  一路说,一路笑,直到大鼓棚里来。
  京里的大鼓书场本是非常简单的。两张长凳一只半桌,青瓦茶壶组窑茶杯一副而外,只有一副大鼓行头罢了。这天却靠着圣天子洪福,也装点得有声有色。那棚前缀着三个红纸球,球下垂着五采纸穗临风摇曳着,一溜悬着四盏红灯,两根棚柱上粘着一副对联道:男儿爱国争先听圣主开基第一棚不知道是谁的手笔,居然典丽确切。他们两人原不理会这些,正往里走,忽听耳旁一声霹雳道:“二位来呀!”两人不觉一惊,回头看时,才见一个满脸肥麻一头黄发的通州婆子立在个凳上,嘻开着嘴喊呢。进了棚子,也有几个客位,满坐着许多听客,也有鬅头高跷的,也有毡笠草履的,也有短襟窄袖的。
  虽是个大鼓棚儿,倒也成个五族共和的模样。
  两人挨个座头坐了,见场上还没开唱,一个戴着毡帽衔着旱烟袋的正抹拭着鼓板呢。停了一回,从场后走出个女子来,扎着脚管,挽着个高髻,略点了一痕胭脂,向众人抠(扭)了一抠(扭),将鼓板试了一回,才念出四句开篇来道:揖让征讨各一时,前人事是后人师。
  花开花落空庭里,狼藉东风付剩脂。
  众人喝了一声采,两人也莫名其妙的跟着喝采。那女子停了一回,向着台下道:“今天唱的是一套最新的故事儿,名目叫《天子万年》。待奴点起鼓板,慢慢唱来。”说完喝了口茶,将板子和了和,向台下一笑,唱将起来道:天嫌寂寞,地苦萧条,山川河岳,清与偏高。吩咐那造化儿曹,将兴亡治乱,一代代编做悲欢材料。
  倩廿四朝皇帝,装个块垒,把三万里山河,捆做腰包。
  咯咚咚鼓乱响,嗒喇喇板轻敲,香喷玉颗,红破樱桃,舌尖上跳出个新朝。
  唱到这儿,众人又喝起采来,他便略停顿了一顿,唱道:天子当朝,济济群僚。文的是西瓜帽,武的[是]葫芦腰;文的是四纲六常,武的是七略八韬;文的是额骨朝地碰,武的是脚底向天跷;文的钻,武的跳;文的喘,武的号。热烘烘,乱糟糟,七手八脚捧出大英豪。天子说卿等功高,孤王命好,一个个封做一百零八等子男号。
  众人听了,笑个不祝女子又顿了顿再唱道:功成名就,酒酣饭饱,太平无事,落得逍遥。华东馆眼花撩乱了山西佬,三乐园车轮辗碎了书呆脑。
  帘前逢大敌,帚底侍儿骄,校外倚斜阳,眼里缝穷俏。
  这都是四海升平,圣天子成就的新谐笑。
  众人听了,虽有晓得的,有不晓得的,只觉他唱的声调铿锵,便不晓得也爱听将下去。女子便再接着唱道:侯门路遥,深闺梦遥,翩翩公子,怎流连大道。
  才赋月团口栾,捐弃秋风早。室迩人远,鱼沉雁杳,软咍咍太阿持倒,主人翁禁锢床头了。自古人无百岁好,狗无一日饱,便贵为天子,也有个下梢。
  唱到这儿,将鼓板紧了一紧道:
  尧天高,舜日遥,翻四千年旧案,别把河山造。
  千门万户,春风一到,吹遍宫花宫草。怕才过陈桥,又得渔阳报,把我这新歌惊破了,把我这新歌惊破了。
  诗曰:
  万里山河近夕阳,衣冠百辈颂王皇。
  写他一刹风华事,涴我年时百转肠。



  下卷
  第一回良宵艳曲飞越梦痕
  拉纤掇梯诙谐世故
  第二卷第一回的登场主人便是著者的朋友吃肉头陀。一天,他在北京南味斋酒喝多了,人家拉着他中和听戏去。他一到戏园里倒头便睡,恍恍惚惚像在什么地方听戏的一般。门帘一起,便有个容华绝世的美人走上场来。见他霓裳羽衣,玉翘金雀,一步步如垂柳着风,漾到春光深处的。唱着四句道:玉宇琼楼天上,纸灰血泪人间。劝君忙里且偷闲,参透贪嗔痴恋。
  两戒河山如梦,百年功罪犹悬。芳菲自惜损华年,付与残编断简。
  头陀听了这一折《西江月》,不住点头赞叹,却自己问着自己道:“这是出什么戏文呢?”正想着,只见台上涌出一座绝精致的花园来,一树桃花,正含葩欲吐。那人摘了一枝,向着他唱道:[南吕][步蟾宫]团香搓粉琼枝艳,费工夫天公裁剪。为楼头春懒晓妆人,来替花容装点。
  头陀听完了这一只,不觉惊叹道:“这不是明明说着国事,却借着桃花,谱此艳曲。”美人又唱着第二只:[琐窗绣]是劫后生成埋玉缘,似萍痕絮影,浪迹年年。护花铃底,尽流莺唤遍,露一缕春光消息。
  又留得春光几日,供愁人眼前消遣。
  头陀叹道:“佳人犹舞琼台月,已报周师入晋阳。误国的何止一人!只现在大错已铸,天道难回,就便悔过恐也迟了。”正想着,那美人又唱第三支道:[绣带引宜春]输与他楼头春镜,陌上香鞯。收拾起画舫珠帘,打当着酒香歌艳。深浅,妨他红上樱桃靥。占尽了韶色闲香,博得个酒阑人倦。一刹时红雨纤纤,困恹恹冢冷埋香,惨凄凄人来别院。剩枝头绿肥红瘦,绮恨年年。
  头陀听了这一只,不觉悲从中来,不住的咀嚼着“绿肥红瘦,绮恨年年”八字,道:“人事无常,沧桑万变。就是侥幸成功,到头自问,也不过像这桃花空留绮恨罢了!”正想着,忽见台上风过处,将一树碧桃吹成红雨,一瓣瓣飞入个池潭里去。那美人临水徘徊了一回,唱第四只道:[东瓯连]风过处,春去也。流水天涯夕照天,教人忒觉春光贱。托游丝黏花片,怕经红怨绿愁边。
  已成沧海桑田,玉楼人去恨绵绵。
  那美人才唱完,忽然台上灯光全息,一阵风奔雨走,座中飒飒,居然有无限秋气扑上心来。头陀不觉惄然变色。忽听得台上隐隐唱着尾声道:[尾声]天公不管人憔悴,特地的团丝作茧,造作穷愁付简编。
  头陀听到这儿,看到这儿,不觉将手向桌上一拍道:“谁实致之,而至于此。”手才拍下,忽听得豁琅一声,有一个人拍着他大笑道:“睡够了,又该发脾气哩。”头陀经这一惊,蓦然醒来,模模糊糊的见台上正做着韩奎喜的《虹霓关》呢。
  桌上的一把茶壶已被他拍翻,自己一件宁绸棉袍上淋淋漓漓沾了一大片的茶渍。因失神落智的向着隔座的朋友道:“做什么呀?”他原坐在台前第一行上,韩奎喜这时正串着辛夫人,同王伯党阵前调戏。猛见台下一个牯牛般的肥人,形容古怪的从睡梦中将茶壶泼翻了,还问人做什么,不觉回眸一笑。头陀抚掌道:“不有此梦,怎赢得美人一笑!我吃肉头陀今天牺牲了一领袍,消受得无双艳福哩。”说完也不去顾棉袍上的茶渍,竟低首沉吟,默诵起梦中的曲文来。
  那知这一句话不打紧,却恼了一位满头白发的少年。这人的岁数,差不多比着台上的韩奎喜至少也要加上两倍。只他生来有一种古怪脾气,最不服老。除了头上的白发、面上的皱纹是老天掌着大权,没法违拗的,其余总没一件不曲尽少年态度。
  穿的是窄袖浅色一字襟密行团镶的衣服,敷的是夏士莲雪花香粉。这且不要说他,最惹人肉麻的,有时见了奎喜,还赶着叫妹子,自己竟屈尊纡贵的称小生呢。他是没一天不到这园子里的,没一天不坐在第一排上的。跷着脚儿,撑着眼儿,一见奎喜出场,便以一颦一笑专来供他赏鉴的一般。其余满园子的人,在他看来,不过是托庇宇下,随从鼓吹的一般。今晚突然见奎喜向吃肉头陀一笑,接着又听见吃肉头陀说出这无双艳福的话来,真是钻心剌脑,把几根白发气得根根欲竖。想要发作起来,却又看着那台上的奎喜,妖艳旖旎正做得神彩飞扬,怕乱了美人心曲。只得长叹一声,盯了头陀一眼,咬着嘴唇忍痛不语。
  头陀却那里理会得到,立起身来向着同来的人道:“你自看着罢,我回去录一篇绝妙的文章,给你明天下酒呢。”说完,径自出了园子。
  不管东南西北,一直撞过了一条街,才仔细看着胡同口的牌楼。自己止不住笑道:“呸,摸了半天,才知是金鱼胡同,再一直下去,怕不出平则门去。”因唤了辆皮轮,回到自己寓里。兴兴头头的灯剔亮了,墨磨浓了,笔提起了,想要写,忽然自己问自己道:“那梦中唱的是什么呀!第一句是什么呢,是什么曲文呢?呸,一个字也记不得了,还写些什么!不如困他一觉,到明天再喝个烂醉寻梦去。”说没有完,笔还在手里,早已齁齁的睡着了。
  糊糊涂涂的镇(整)忙了一夜,到明日醒来,早有个人搴着帐子,指着他笑道:“呸,日高犹是不明眸,你好醉醉。”
  头陀将手拭着眼,一骨碌竖起来看时,见正是知己的朋友,昨日同着入戏园的杜丁卯。忙起身下床,自有人来伏侍他洗漱。
  头陀一面洗脸,一面笑向丁卯道:“这样早就来了,昨天都(多)半是宿在胡同里的了。”丁卯道:“呸,人家差不多吃晚饭了,你还说早呢。”头陀不觉一愣。看壁上时计时,真个已指到三点半了,不觉猛记起一件事来道:“了不得,我今天约着个人,上午十时见面的。不想竟昏睡了。”因问着当差的道:“有人来过没有?”当差的道:“人没来过,只内务部齐老爷却打过电话来,说上午等了许久,没见爷去,今晚准在团云阁家碰头。”头陀笑道:“我早知他等得不耐烦呢。”丁卯道:“不是齐东野么,他如何居然找起你来?”头陀叹道:“那里有什么事,不过又要变着方法,多买几只走狗罢了。”丁卯道:“他不是现在在黄开宝面前很红的么?你是个歌场惫懒汉,酒国荒唐鬼,便要收买走狗,也轮不到你啊!”
  头陀此时盥漱已毕,抽着口雪茄烟笑道:“你说我把给不到这走狗两字么?不知这‘吃肉头陀’四字,还是经黄总长朱笔圈出,特委齐东野来按图索取的呢。”丁卯听了,愕然不解。
  头陀叹道:“痴儿,痴儿!我吃肉头陀做了半世的名士帮闲,文场供奉,大江南北,故人不少。现在天开洪运,什么都有,只少了几篇堂皇冠冕的文章,几个有文无行的名士来妆点圣功。
  这拉纤掇梯的能手,除却我吃肉头陀,还有那个呢?”丁卯停了一回道:“你究竟去不去呢?”头陀道:“这种风流罪过,那有不造的”说没有完,忽听得窗外拍的一声,把两人吓了一跳。真是:艳曲梦痕疑蛱蝶,帝城秋色走鹰鹯。
  第二回金榜亲题姓名有价
  玉郎艳唱本事成诗
  却说吃肉头陀正同丁卯说着话,忽听得窗外拍的一声。急推窗看时,见院子里一个粗做丫头执了根竹梢正赶着小厮打。
  那小厮隔了个石磴,嘻皮笑脸的对丫头作着揖。那丫头又笑又恼的,举着竹梢狠命的向石磴打去,像舍不得伤着小厮,把石磴做着榜样的一般。丁卯只掩着嘴笑。头陀咳嗽了一声,小厮掇着臀便向外跑。那丫头举着竹梢撩着屋檐道:“这倒运的蛛儿,又织起网来哩。”
  丁卯听了这话,不觉悠然神往,眼看着他拖着竹梢,讪讪的走进去了,还不住的在那里咀嚼这倒运蛛儿一句。头陀回过头来,见他这出神样子,不觉笑拍着他的肩道:“你爱上他么?
  今天便叫他伺候你去如何?”丁卯听了这句话,也有些讪讪的道:“你说些什么话?昨天说的那绝妙文章呢?”头陀笑道:“惭愧,惭愧,我竟一句都记不起来了。”因把昨天的梦境说着。丁卯道:“可惜一篇绝妙曲文,给你这醉汉装到糟坑里去了。”两人谈了一回。看日己将次下墙,丁卯见自鸣钟上已指到四点三十分,因问团云阁的约何时。头陀道:“早哩,我们出去走走罢!”两人便出了门。
  头陀因没吃过点心,要拉丁卯至美斋去。丁卯原是无可无不可的,两人便进了至美斋。头陀是没酒不动箸的,自然唤了几碟菜并半斤白干,慢慢的对酌着。正没到两杯三杯,忽听得楼梯上一阵声响,接着对面房间里走进四个人来。见当先那个人穿着一件蓝绸袍子,那褶影齐齐整整的,似新从小衣店里捆出来的一般。头上剃得光光的,只带着几个剃刀划破的脓包,才结痂的脓盖映着深青色的头皮,格外明白。接着后头三人,一色的窄襟短袄,松管黑裤。一进房,那脓包便向桌上一爬,搭起狗肉架,便三斤绍兴、四碟牛肝猪肠的乱喊。头陀暗暗将丁卯衣襟一扯,两人便一声不出的尽看着他们。
  只见一个人先开口道:“三儿,你也算是走好运的了。我们不是老弟兄,论平日行业时,我也算得比你高了一等,只可怜没投着好缘法,到底还是个赶车的罢了。”那脓包冷笑了一声道:“这算得什么?将来皇帝老子登极以后,便算不得一个开国功臣,像郑恩、高怀德一般,只(止)少也得个知事老爷呢。”三个听了他这句话,几乎把涎多挂了下来道:“你又不识字的,怎也懂得‘俯允民意,早正大位’这些事。这八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脓包一手将筷击着桌子,唱着“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一手端了杯道:“我管他什么民意不民意的,只那天财政部当茶房的老朱同我说:‘现在乌龟王八也是皇帝老子脚下的人民。
  你是要想发财的,现有张签名单在这儿,只要你自己写得成姓名,便有五十块钱的酬劳。这还不算,将来把这姓名写在黄龙缎上去,皇帝老子见了,喜动颜开,保不定将来有为官作府的把望呢。’我也不望别的,这五十块钱是整整的一卷,搁在我面前向我抬手的,我自然把这姓名写上去了。并且老朱还托我多找几人,说送给皇帝老子时好看些呢。”三人听了欢然道:“这样说,我们都情愿写三个字,换他五十块钱来喝个爽快。
  好兄弟,你便不要别处去找,就作成了我们罢!”
  这时的脓包却变了个样子,将眼睛向上望了望,冷冷的道:“那里都有五十块的酬劳。我是个特受财政部茶房委任的,所以有这些。像你们由我介绍着,自然应该比我降一等,大约十块二十块是必有的。”三人道:“难道一个皇帝才值十块二十块么?”脓包冷笑道:“你们还说这些呢,前儿住在火神庙的乞儿阿三,不是也由我介绍签了个名儿,他那里得过一块整钱,不过十个铜子罢了。”说时三人齐声大笑起来。这一阵笑,话便隔断了,一时唱戏的乱唱,猜拳的乱猜,虽只四个人,却闹得盘翻碗倒。
  丁卯回头含笑向头陀竖起个大拇指道:“一个财政部茶房委员已阔到这样。你是个内务部司长齐东野所委的,着实不可一世哩。”头陀正含着一口酒在嘴里,听他说着这句话,不觉笑得将酒直喷出来道:“呸,你仔细着我来运动你哩。”丁卯叹道:“你原不是这样的人。只我想登极践祚是何等事,那些大人先生竟掩耳盗铃,胡拉乱搅到这般地步,不禁要替二十四朝太祖、太宗痛哭哩!”说时天已黑了长久,丁卯还有别的约,知道头陀到团云阁去也是时候了,便饭也没吃,大家走了。
  单说丁卯别了头陀,走到这个地方。那地方门口挂了个门灯,却没点着,他是出进惯的,一直走了进去。到了书房外边,有个清俊小厮迎将上来。丁卯忙向他摇手,自己从窗棂中偷瞧着那书房中的人,正是昨晚戏园里的那位白首少年。只见他才将雪花粉向一张寿纹百皱的面上敷好,穿了件一字襟红钮扣的马甲,小袖窄襟长袍。自向镜中端详了一回,笑嘻嘻的从书案抽屉中检出张泥金扇面来,向灯下读着。丁卯不觉一笑,打帘子进去道:“老伯好呀?没到一天,就把这蝇头楷写起来了。”
  那白首少年举起头来,见是丁卯,忙将扇面递过来道:“你好。说着凑夜便来的,实把我等急了,要自己送去哩。”丁卯笑着不语,只将扇面展开看时,见齐齐整整密如蝇头的写着一首长歌道:既幸非毛惜惜,又幸非邵飞飞,美人不畏将军威。
  既免作陈圆圆,又免作关盼盼,美人肯附尚书传。既耻为苏小小,又耻为李师师,美人岂愿天子知。既懒嫁赵闲闲。又懒嫁王保保,美人甘作女伶好。女伶者谁刘喜奎,或言沦州或南皮。似把喜神呼小字,宜为奎宿作旁妻。女伶三绝声艺色,声艺易得色难得。小菊芬艺真无双,小香水歌真第一。孙一清与王克琴,色佳便入侯门深。亡国久无杨翠喜,破家空有李红林。
  (破余家也)金玉兰与彩喜凤,色逊艺佳堪伯仲。小荣福与金月梅,色衰时过谁推重。津门近岁品群芳,独有喜奎称擅常岂但名声超菊部,直推颜色比花王。
  人言十九二十矣,我谓十七十八耳。碧玉何曾似小家,姑射居然真处子。多少王孙枉坠鞭,登台才得望婵娟。
  哀梨并剪歌喉脆,荆玉隋珠色相圆。倘生天宝唐宫苑,娇过念奴定无算。差伴诸郎二十五,多费八姨三百万。
  牙旗玉帐镇临淮,选色征歌十二钗。更慕绿珠筑金谷,曾拈红线到桐台。任他痛哭还长跪,那要英雄作夫婿。
  美妇空思阴丽华,佳人岂属沙叱利。还君明珠泪双垂,枉是相逢未嫁时,才知世上奇男子,不及民间好女儿。
  都人初见夸容态,座比叫天更多卖。几压兰芳与蕙芳,休论白菜与菠菜。谁说梅郎是雅音,若论貌可配南金。
  日停骢马陆公子,愿解貂裘夏翰林。翰林怪我多奇遇,亲见星眸向西注。认得狂奴喝采声,博来天女横波顾。
  公道慈心爱大士,任人饱看舞台仙。莫言无与苍生事,我已多添寿十年。
  上款写着“恭呈玉芙仙子妆次”,下款写着“寿阳叶笑庵沐手谨撰书”。不觉暗暗好笑。那位笑庵先生却赶着问:“写得还过得去么?”又道:“你把这扇面送去时,千万说叶某是当今第一才子,平日不轻容易替人写字的,写小楷是越没有的事。这次见了玉芙,不知怎样直从脑门上佩服到脚跟下,才破例出此呢。丁卯你赶快送去,我们在园子里碰头罢!不然怕赶不及他在家了。”正说着,忽听得门内嘤咛一声,叶笑庵便矮了半截。真是:灯前初试调莺手,帘外惊闻叱燕声。










  第三回禁风狂兰闺定清课
  探秘密瓜子寓痴情
  却说叶笑庵正与丁卯说着话,教他送扇面给刘玉芙去。那知帘外有个丫头笑着推帘进来,见有客人在屋里,便不敢多说,立在一边。笑庵问:“做什么?”丫头吞吞吐吐的笑道:“姨娘问大人的字写完了没有呢?”丁卯意是这扇面上的字,想叶笑庵现在竟大建乾纲,把赠女戏子的诗都在闺中明白宣布了。
  那知笑庵听了丫头的话,嗫嚅道:“今天客来多了,竟没有写,明天补着罢!”那丫头欲说不说的出去了。笑庵暗暗捏了把汗,想:“好险啊!亏他没听见扇面的事,不然这事又闹大哩。”
  原来笑庵在广东罢官过沪时候,清(轻)狂裘马,名遍北里,曾费六千金娶了个妓女名雪雁的。这雪雁原也识得几个字,一经名士帮忙,便居然算娴习翰墨。自娶了回来后,因他原姓是薛,便上上下下的唤做薛姨。六十岁老人得了这盛年宠妾,自然越发爱怜,薛姨见他头发也白了,还在外边装着少年胡行乱走,便下了一番苦工,定出一条规则来。起初要他每日替自己上书一课,后来教的倒没有什么,读的可着实不耐烦了,便将书包向床顶一搁道:“闹得人头都涨了,不学这劳什子罢。”
  笑庵巴不得他这一声,也立起身来呵了个腰道:“这我也觉得怪腻烦的。”说完搭讪着想要溜。
  雪雁笑着一把位住道:“还有事烦你哩,好意思便出去了?”
  一路说,一路替他磨着墨儿,润着笔儿,焚了一盒细香,展开一张雪花笺,将笑庵软丢丢的向椅上一揿,将香扑扑的樱唇直凑到笑庵耳边,低低道:“焚名香,对美人,磨隃糜,抽珊瑚,这清艳福分,尚不值你写二百个蝇头小楷么?”笑庵经雪雁这一来,不觉熨熨贴贴的居然一笔不苟的写起小楷来。雪雁暗自好笑,越发添香拂纸,伏侍他得甜蜜非常。
  笑庵这一天的二百字真写得舒服。从此被雪雁逼着,每日写小楷二百,算是一定的功课,把他那双胡行乱走的脚跟,管束住了一半。这日功课没完,要紧着玉芙的扇面,便在书房里瞒着雪雁写好了。一双手腕已有些酸酸的,正要预办(备)出去,那知索字债的来了。勉强将索债的打发了出去,不觉向丁卯将舌头一伸,笑道:“我们分头进行罢!丁卯两人便出了门,各自坐着车去了。
  那知雪雁听丫头回来说着明天补写的话,早已明白了一半,想多分是又约着金哩玉哩。便独自一个人走到书房里,见墨床上余沈未干,一枝新开的鼠须笔搁在架上,因自言自语道:“写些什么呢?这样整齐停当的。”说时,将抽屉拽开,见满堆着零稿断简。随手翻弄着。突一张信纸上写着几句道:“此儿已有所天,出入监视綦严,骤难代致思慕”等,后面笑庵自己批着八个字道:“唉,这相思害定了也。”雪雁含笑将信纸藏在袋里。再翻弄着,见一张照相中间映着个遗翠花的翠香小影,上边又是笑庵亲笔写着:“上天下地纵今横古第一美人之影。”
  下边写着:“私淑寿阳叶笑庵谨题。”将那小影端祥时,却也有几分姿色,便也藏在袋里。再看时,又有东西发现了,见一枝戴残的粉红香水花,花瓣的颜色已褪成灰黄色了,蒂上系着一根丝线,丝线上系着一张纸,又写着几个字道:“前夕以燕卿之介,得尽诚意于玉娘,灯烛跋,黯然强别,投我琼葩,以矢不忘。”雪雁又将这花藏在袋里。想:“可了不得,再找下去,怕袋都装不下哩。”随手再翻着,那知竟一件有趣一件。
  又发现了东西是一个纸包,解将开来看时,却是包磕过的瓜子壳,却个个磕得四瓣齐整。雪雁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仔细看时,那包纸上也写着八个字道:“口泽所存,弗敢弃也。”雪雁见了,止不住叹道:“可怜竟痴到这样!”便也藏了起来。正再要翻弄着,丫头来请吃夜饭了,便将抽屉关上,出了书房。设法要等他回来治他一下。
  这时的笑庵正呆呆的坐在中和园第一排上,老等着玉芙登常他本是一句唱都不懂的,那里听得了一句半句,只模模糊糊的像有许多花花绿绿的人在台上转着罢了。偏是越要看的人越不肯出来。眼看着一个个戏子出来进去,刘玉芙的影儿半个也没有,真急得他好苦。好容易挨到十一点多钟,大轴子要出场了,才伸了伸腰,嘘了口气,将眼镜脱下,用手帕拭了个一尘不染,郑重的戴好了;又吐了口痰,摸出支雪茄烟来吸着了,将衣襟一整,抬头望着。兄见一个值场的从后台捧出块牌子来,把牌面向着里。想这牌必定是压坐的戏目了。见那值场的慢慢走到台前,将牌一翻过来,挂在柱上。
  不挂时万事全休,这一挂可挂出了祸来了。第一个便是他,将两只眼睛射在牌上,见写着“刘玉芙病嗓请假”七字,不觉“啊呀”一声,眼前登时漆黑,几乎晕了过去。勉强定着神,禁不住全身发起颤来。满园子的人一时哗然大闹,拍着台子,喊着定要玉芙出常几个和调惯的,早已立在桌上指手划脚的大骂起来。后场见不是路,忙再挂出一声牌子来,说明日准演双出。看客那里肯休,一哄拥到卖票处要还票。他们尽闹着。
  可怜叶笑庵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又新受了一肚子的气,先已撑不住了,又经他们这一拥,忙摇手道:“闹不得!闹不得!你们闹着把我踹死了,大总统要问你们要人呢。”众人那里理会他,自撩拳捋臂的寻园主为难,渐渐的椅飞碗走起来。笑庵挤了几次挤不出去,不觉泪如雨下道:“不想我今夕死于此地”说没有完,忽听得有个人唤道:“笑庵老伯,我们来接你哩。”笑庵见正是丁卯,忙喘吁吁道:“快来救我。我一步也不能动的哩。”只见同来的一人将两手一分,便分出条路来,一把将他拉着。尽人泼天价闹去,两个护一个的出了园子。笑庵得了性命,才问拉着自己的那人名姓。丁卯道:“你只叫他吃肉头陀罢。”笑庵忙作了个揖,要他二人同车回去。丁卯道:“不必罢,我们还有事哩。”笑庵红着脸向丁卯道:“那件事呢?”丁卯抚掌道:“有趣得很。明天上午准有好消息报告。”
  笑庵才欢欢喜喜向吃肉头陀谢了一声,自上车回去了。他们两人那里有什么事,不过胡同瘾还没有过,同这老头儿一起着很没有意味,才托着说有事,将这老头儿赶掉,好游行自加罢了。
  如今且说吃肉头陀那天到了团云阁,齐东野已先在那里。
  还有几个人是从没见过,由东野介绍了。大约第一卷内几个漂亮人物总有几个在里边。头陀有一件绝顶的本领,无论见了什么人,总是半痴不颠的挥洒自如。他从没向人客气过,也从没得罪人过,所以京里中等老爷里边,十停中倒有七停认识他。
  这天,那几个人都是漂亮人物,自然谈笑风生。东野这天是个酒局,客齐了便抬呼入席。左不过是几件例行嫖务,不必去叙他。
  酒到半酣,齐东野渐渐说上来了,指着头陀向众人道:“敝友虽以头陀自称,却了不得的热心。京内外当道,大半都知道的。今天介绍给诸君,将来同类相应,同气相求,前程正远呢。”说时,众人都客客气气的向头陀拱了拱手。头陀忽然纵声狂笑道:“我道你请我来喝酒吃菜,所以赶着奔来,不想竟是赚着我来当众出丑的。罢了,罢了!我亏是把面皮改造过来的,你要骂尽骂。我是吃喝要紧。”说完,将箸指着盘里的鸭子道:“你听听,我可不容你吃啊!”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真是:扑人十斛京尘软,不是佯狂不易居。
  第四回揽人才齐东野肆席
  护名花杜丁卯解纷
  却说吃肉头陀在团云阁家听了齐东野几句话,不知不觉狂态复发,半笑半骂的将齐东野才出口的谈锋拦头挡祝东野原是个交际上的能员,便趁势转过口锋来叹道:“国事蜩螗(凋丧),纪纲莫振,用人如积薪,庶政如儿戏,怪不得你郁着满怀清泪,变作不恭玩世哩。”头陀心里暗暗喝采道:“好个机警圆活的齐东野,要不是遇我这吃肉头陀,今天他全占胜着了。”
  因也故意现出一付忧时悲世的神情来,叹道:“世无知已,我安不狂?东野,你尚算是不寂寞的了。”
  东野一听这话非常欢喜,想有了间隙了,便正色道:“我算得什么?昨天宛平总长说:‘主席鉴于交涉失败,国势日岌,就这几个月里,要举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只人才是少不得的。’现在通谕内外当道,访求贤俊,蒲轮送觐哩。”头陀道:“这话真么?那便可惜我半生清狂傲俗,没先结识几个大老,不然好靠他一纸荐剡(笺),飞而食肉了。”东野见头陀口齿已活动了,便拍着掌笑道:“今天由得你装痴作态哩!实对你说,这一席酒的主人不是我,是宛平总长呢。他常向我说,现在京华寓公中,明达多文的无过某某。只他素性跅弛,一朝施以羁勒,还怕有缺酬之患。所以教我借这一席酒来做个先容的。”
  众人一听见东野这几句话,才知吃肉头陀是宛平总长特赏的人,不觉肃然起敬。头陀笑道:“这有什么酬的,只要喂得他酒酣饭饱而外,许他走胡同,弃老斗,还怕他不依人如小鸟,供役如驯犬么!”说完,众人大笑起来,接着便有满席的人来殷勤敷衍。头陀打点全副本领,有笑有说,神彩飞舞,席上那一个不佩服他,那一个不羡慕他。连齐东野也暗暗纳罕着,想:“我今日才知名士是有价哩。你看他平日何等桀骜,除去正阳门前两个石狮子外,差不多没一人没被他骂过。今天一听有人引荐,便变了个熟于世故老到圆活的人。可知磨而不磷,涅而不淄,不过是古人欺人之语罢了。”心里自这样想,面上却堆满喜色的敷衍众人,趋承头陀。直到酒阑人散,还拉着头陀密谈了一回。头陀一味给他个点头应允。东野便心满意足的送了他出来。
  那知他一出团云阁门口,便跳上辆皮车,将手摩着肚腹向天干笑道:“由他去怎样,我且受刘玉芙色声供养去。”正走着,却遇见了丁卯,便同他救了笑庵。胡行乱走了半夜,才回去睡觉。一到明天,丁卯自到笑庵公馆来报告昨晚的事。
  原来昨天晚上,丁卯携了笑庵写的那个扇面,怕过了时候,玉芙便要进园子去,便急急到了玉芙下处。他原是花间浪蝶,没一处不熟的。一问还没进园子去。便直走进去。见一个小丫头,在廊下喂哈叭儿呢。丁卯向里边努着嘴,小丫头低声道:“才同人拌过嘴,现赌气躺在床上呢。”丁卯也低声道:“不进园子去么?”小丫头道:“早催过两三遍哩,都(多)分今天是不去的了。”正说着,玉芙在屋子里问道:“谁讲话呀?
  鬼鬼崇崇的。”
  丁卯含笑将帘子一揭道:“我呢。好端端的,姑娘又发脾气了。”玉芙见是丁卯,便一声也不言语,将一块丝巾覆在脸上呜咽着。丁卯见他玉容寂寞,幽怨可怜,不知不觉坐向床沿上去,将手抚着他纤腕道:“何苦来又同他们闹着!快些起来,吾送你到园子里去。”玉芙将他的手推开道:“你不要来管我,横竖我这个人是花葫芦儿,空着肚子给人家受用的。这劳什子做得成也罢,做不成也罢,何苦又喂哈叭儿似喂饱了,教他咬人呢。”
  丁卯听了这句话,知道又同他假娘拌嘴哩,正要安慰着他,忽听得鸮一般声音,从床背后屋子里冷笑出一个人来道:“姑娘说得也太可怜了!我原是只哈叭儿,忘恩负义的,吃了姑娘的,着了姑娘的,还来咬着姑娘。这也怪不得姑娘人大气大了。
  平日价来往的大人哩,老爷哩,那里还有孩子时把尿把尿的穷娘在你眼里呢?”
  玉芙受了这几句数落,那里还顾得丁卯在侧,霍的坐起身来,急泪直下道:“谁又没妈在眼里了?从十二岁上学了戏子起,眼泪咽在肚里,少也有几担了。恨上来时,只少个一抹地向阶上撞去,却又为着妈同弟妹,硬不起这肠子来。如今翻说我眼中没起妈来。妈嫌我恨我,要我死也容易,何苦来又朝一次晚一次的来零碎磨折我呢?”说完,痛哭不止。丁卯见他像荷露垂珠,杏烟润晕,十二分的怜惜着,却又不好岔嘴着,只拍着他肩劝他住哭。那知他假娘被玉芙揭着了痛处,不觉又羞又气,竟忘了忌讳,厉声道:“我那里敢磨折姑娘!姑娘是天上凤凰儿,一出一进。都有百鸟保护着的。我便颈根里伸得出几个头来,也不敢动姑娘身上一根毫毛啊!阔姑娘,有权有势的姑娘,请姑娘担待了小妇人罢!”说完,不住冷笑。
  丁卯一听,这明明骂起自己来,不觉大怒,向那婆子道:“玉芙是你女儿,你骂他打他原不干我的事,如今你既七拉八扯的说出这般话来,我倒要问讯了!”说完,立起身来,指着那婆子道:“你是几岁上买玉芙进门的?他原姓是什么?卖身的契纸在那儿?快说给我听。”那婆子不料丁卯说出这两句话,不觉一愣,勉强支撑着道:“杜爷,这是我们母女的事。做母亲的管教着女儿,没有便算犯了法呀!杜爷,你受听着瞧着,便多请坐一回。不爱听着瞧着,便候我们拌完嘴再请过来也不要紧,又何苦来护着这小妮子,自己烦恼呢!”
  丁卯觉得这婆子口风逼人,非给他个利害不兴。幸亏平日玉芙将身世约略同自己讲过,不怕压不住他,便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走到门侧电话旁边,将手一摇,招呼接外城巡警总局。
  玉芙听了,舍命奔过来,夹手将丁卯手里的听筒抢去,摇断电路,含泪向丁卯道:“你饶我多活几年罢!你便同母亲拗气,也不犯惊师动众的闹到这样埃”丁卯原不忍见玉芙受他假娘的委屈,所以一时提上火来,想做一个杀辣。被玉芙哀音婉转的拦着,因想这事闹将出来,玉芙也有许多不便,便长叹一声,两只眼直瞅着那婆子。
  那婆子起初见丁卯打电话给警署,贼人胆虚,早已转泼为惧,却又不好意思哀求着,后来见玉芙替他拦住,才放下了心,呆呆的立在一旁道:“罢了,我这娘也不要做了。”玉芙忙将他推进里房去道:“妈你少说几句罢。人家才饶了你,又由得你说话哩。”
  丁卯见那婆子不经自己一吓,便掩旗息鼓而去,心中暗暗纳罕。却携着玉芙的手低低笑道:“我好意替你解围,你倒做起和事老来,把我扛上刀头去了。”玉芙黯然无语,眼泪便珍珠断串般滴了下来。丁卯知道自己说差了,又挑动他的伤心来,便软软款款的安慰了他一番,又道:“以前我原不过闲着没事,来同你说着话儿消遣。今天既有这一来,你母亲必定越多了一层恨毒,保不定要找你出气。这事原是我闹出来的,我从今天起,倒要把你的境遇当作自己的苦乐哩。”玉芙听了他这话,心里非常感激。
  这时差不多已有十一点钟了,那婆子吃了丁卯一个败仗,早已气吽吽的撅着屁眼睡他的觉去了。丁卯又同玉芙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那笑庵托他送给玉芙的扇面,到底还在袋里,想到中和园去把没有转送的原因说给他听。
  正一人慢慢走着。忽听得一个人唤着自己,抬头看时,却没见熟人,接着又是几声。真是:护花心事看花眼,强替人间说不平。
  第五回盛德园作饯春雅集
  琼瑶馆逢捧砚云郎
  却说丁卯正走着,听有人唤着自己,回头看时,却又不见,一连几次。便立着看着,见墙角下隐隐约约钻出个人来,将自己一把拉祝丁卯定睛看时,不觉倒抽了一口气道:“你不是燕儿么?怎弄到这样?”那人忸怩着道:“一言难荆原想到贵寓请安去,却自顾不堪褴缕,所以还没来。今天,今天”说到这儿,低着头不说下去了。
  丁卯原是最喜揽着事的,又见那出人意外的燕儿,那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即向袋里摸出张一元的纸币来给他道:“今晚对不住得很,算了一杯酒资罢!明天准在寓候着。你我都是熟人,还怕什么褴缕不褴缕的。”说着便走了。
  原来那燕儿是河内将军方叔虎门下第一个娈童。方将军典兵京畿,佩大将军印,声势权位无与伦比。府第在铁狮子胡同,连廊复厦,为京师第一名郏邸中盛德园为钱塘名士黄泽夫布置,山回水抱,金辉碧映。脱胎圆明旧址,而逊其富丽,持比三贝子园,则无其清旷。却一处处锦幛珠帘,一簇簇花羞鸟媚。
  方将军总绾虎符,却萧(逍)闲自得,每日延引着几个名士在园里宴会。不是钟声唱遍,当筵斗刻烛之诗,便是菊部征来,缠头掷柘枝之舞,那些名士有了这又阔又富的主人,有吃有喝有看有听的胜地,自然络绎不绝的来点缀这名园花木了。
  有一天,是上已后三日,满园春色,正乱烘烘的飞舞着。
  将军便邀了几个最合意的,开了个饯春小集。在白琼瑶馆布置了两席,烹茶捧盒的都有些十四五岁的雏婢。看看差不多已正了。花间一阵笑声,隐隐约约的在隔池山窿外走过了几个人。
  接着便有一个小厮说道:“姜季浩参政同路旭初参议来了。”
  将军倚栏望着,见来了两人。第一个身材不过五尺,紫棠色的脸儿,目光炯炯,昂首顾盼,一见便知是个好议论、富文采的漂亮人物。第二个瘦瘦身材,走路有些一摇一摆的,拈着几根疏髯,却先开口道:“主人已有那里候久了。”说完,抢上几步来,笑说:“来迟了。”将军也点了点头,却笑向季浩道:“前天令郎荣晋特任,还没去称贺呢。”季浩仰天笑道:“儿辈升沉,问他什么。我只望他上毋负国家恩幸,下毋似阿翁疏狂放诞,动遭物议罢了。”说完,将军引两人进了白琼瑶馆。
  一进门便是大院子,两株辛夷有三抱许粗,满开一树繁花,如到了群玉山头一般,把日光都遮得剩些零碎活影哩。季浩想:“将军是个武人,今日饯春小集不开在别处,却在这白琼瑶馆中,对着一院辛夷,作三春结束,题文恰当,还有个人在那里指挥。”因问道:“韬庵公子呢?”将军笑道:“我晓得你第一句问的一定是他,这孩子这几天忙昏了,硬拉着季穆斋要他指点真伪,收罗宋版呢。”旭初道:“穆斋鉴识书籍的眼光原不差。”将军道:“什么鉴识不鉴识,不过被阿韬这孩子扭住了,没法子摆脱罢了。”
  正说着,忽见一个人直撞来道:“好呀!竟骂起来哩。”
  众人看时恰好是季穆斋。将军问他怎才来,穆斋笑道:“早来了,被令郎中途劫去嫏嬛小筑中,将炕床底下的书都捡了出来,要我说明来历,分别去龋镇(整)闹了两点钟才闹清了。他还要我将各书注明刊印年月种类。这可老性命要紧,撒了个谎,逃到这儿来,托老将军保护着,当不怕小将军追赶下来哩。”
  说着众人多(都)笑了。
  将军看着时计已差不多午初。穆斋问约而未来的还有几个,将军道:“范雨亭、叶笑庵、夏子超是必来的。其余还有阎树楷、周孝戡,一个病着,一个明日要出京,怕不能来了。”正说着,范雨亭、叶笑庵、夏子超一齐来了。别的不打紧,子超背后跟着个十六七岁少年,穿一件元缎单袍,鬒发如云,肌肤凝雪,山眉水眼,竟是个绝代佳人。将军一见,不觉怔怔地呆了,忙问道:“这位是谁啊!子超笑道:“太客气了。”说时,那少年赶过去向他打了个千。将军才知道是个小厮罢了。却不知不觉的含笑道:“免罢。好个玉人!子超,你竟瞒着老夫拥起佳人来。”众人平日见将军很严重的,今日见了这少年,竟大改常度,说起疯话来。子超笑道:“那里敢瞒你。要瞒你,今天也不带他来了。”说着,回顾少年道:“燕儿,我今天将你借给将军一天,你去伏侍着?!”燕儿流波一笑,腼腼腆腆的移了几步。
  将军将他一把拉住,迷挤了双眼,笑问道:“几岁啊?”
  说十六岁了。”念过书没有啊?”说也认得几个字的。“原籍那里啊?”说扬州呢。家中还有谁啊?”说父母早亡,只兄俱没,没什么人了。在夏大人家应的是那一项啊?”说磨墨、伸纸、捧砚、焚香罢了。“好雅意的差使!夏大人舍得将你赠人么?”燕儿却红着脸不答了。将军见他娇羞不答,宛如女子,不觉忘形,将他的手举起来,向自己花白的胡子上粘着,把个燕儿急得一张粉脸再也抬不起来。季浩等看见这种丑态,一个个托着看花溜了出去。独有笑庵、雨亭两人是最会淘气的,在栏杆一角鬼崇崇的商议着。
  雨亭忽然招手向一个丫头道:“来,来。”丫头走了过来。
  雨亭低低说道:“将军唤二公子呢。你说我们都在这儿要发起做诗,请他来入局呢。”丫头认是真的,应着去了。笑庵举手将雨亭肩上掐了下道:“促狭鬼,你也积些阴德罢!”雨亭放下脸道:“都是你提调着的,现在又推在我身上。”说着,又格的一笑。穆斋正在廊下看鹦哥儿,听他咭咭呱呱的,知道又要摆布着那一个了。想要来问时,只见韬庵兴兴头头走了过来,笑道:“做什么诗啊?”季浩等没听见雨亭撒的诓,都莫明其妙。雨亭装着一脸正色道:“我们原说吃了饭再说,老将军说先把题目议定了,慢慢儿喝着想着也好。他老人家在里边等你去商议呢。”韬庵认是真的,便走了进去。众人见雨亭这样调拨,早已明白他的意,都指着他干笑。他得意非凡,拉着笑庵沿壁蛇行而进,伏在窗外偷瞧着。
  见将军正拉住了燕儿搭讪着,一张半笑不笑的寿星颜,几乎贴到了燕儿胸前去。燕儿正在危急,忽见人影一闪,走进了个雍容华贵的公子来。这一刹时,直把三个人惊呆了一双有半。
  将军正神魂荡漾,一见儿子直撞进来,忙将燕儿推开,涨红了脸立起来看悬着的书画儿。韬庵一进门,见老子正拉着燕儿扮鬼脸,心里一惊,要退出去也来不及,只得红着脸站在一旁。
  燕儿更羞一个十足,还亏他勉强支撑着向韬庵打了个千儿,便不言语了。这一副变相行乐图,直把个窗外伏着的叶笑庵、范雨亭笑得几乎哭了出来。子超心里兀自称快。想:“老头子最爱割人的靴统,今天可受了报应了。”还是穆斋、季浩、旭初老成些,怕将军下不得台来,笑着进去道:“名园胜友,奇花佳日,竟被叔虎将军一人占尽哩。”这一句话,真似三人的救命星君一般,把三人的灵魂从苦海中收了回来。将军忙换了一口气道:“名园么”说着又觉得不知接着说什么的好。
  韬庵见他们三人进来,早已溜了出去,将雨亭一把拉了便走,道:“促狭鬼!今天同你把这笔帐算定了。”雨亭随他走着,回过头来笑向笑庵道:“笑庵,我这一去存亡未定,倘竟被韬庵公子一顿乱棒活活杖毙,托你还去同畹芬说,教他好歹要报仇的。”这几句话说得韬庵也笑了起来,将手一松。那知雨亭正趁着韬庵拉着的势向前走,猝然被人向后一推,便拍挞一声。真是:帝城花盛春如海,笑傲居然处士身。
  第六回花锡佳名相思入骨
  人来秋院到眼关情
  却说方将军一见燕儿,竟涎着脸问子超要了过去。子超原不情愿,只碍他这炙手可热的权力,不敢不允。心里自悔着不该带了出来,却又不便露出勉强的神情,只得仍有说有笑的敷衍终席。
  那知燕儿自充了方将军近侍,竟成一人之宠,连几个姨娘都赶不上他。燕儿心里想:“不妙,莫太得意了。被他们合着伙攻击起来,一人难敌四手,毕究有失败一日。”心里存了这个意思,便到处留意着。见诸姨里边,姣好乖觉,将军所宠的是六姨。诸子里边,文采丽都,将军所爱的是韬庵。这两将释兵,千夫解甲,不如竭力的博这两人欢心。却苦得终日被将军缠扰着,没多大空闲。并且韬庵在外的时候多,除却晨昏定省以外,等闲不易见面。六姨是个金屋中人,坐起皆有人伴着,尤不容易传达情愫。正踌躇着,机会到了。
  有一天,将军正在遥青轩午睡着。那轩临着一个荷池,有十余亩大校这时正值深秋天气,残荷落尽,显出一泓澄清澈底的秋水来。水面微风起处,将燕儿覆额秀发微微吹动。燕儿掠了一掠,正坐在个石磴上,对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悠然神往。
  忽听背后隐隐的有了脚步声,像要躲着来吓自己的一般。笑问道:“谁呀?你看波明如镜,我早在水中见了你影儿哩。”燕儿虽这样说,其实并没有见。背后的人认是真被他见了,便格格一笑,将手向燕儿身上轻轻摘了一下。燕儿这才从水中见是六姨房里的丫头喜儿,因笑道:“好姊姊,请你多摘既(几)下。可怜你兄弟,被你这一摘有些恍恍惚惚呢。”
  喜儿啐了他一口,向对面石磴坐下来了。燕儿见他穿着半旧浅色湖绉的夹衫裤,罩着件蟹壳青羽毛的半臂,垂发覆额,甜净可爱,便低声笑道:“姨娘敢是歇中觉了,不然姊姊那里来这空闲呢。”喜儿点了点头,却指着池边一丛小红花道:“这是什么花?倒红得有趣儿。”燕儿道:“前儿听得二公子说,这是外国花,叫什么长毋相忘呢。”喜儿笑道:“那里来这古怪名儿,听了便不喜欢。”燕儿道:“呀,这不算是个古怪名儿,这长毋相忘的意思,便是长相思。姊姊,这相思二字,是聪明人多情人不能免的,姊姊怎不喜欢他起来?”
  喜儿听着脸上慢慢的红了,将眼看着花道:“我不信花也有什么相思不相思的。”说到末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
  燕儿也痴痴的离了石磴,俯身下去,采了几朵给喜儿道:“好姊姊,你受了兄弟这一份礼罢!”喜儿不等他说完,早羞得飞跑去了。燕儿呆呆望了一回,将花一瓣瓣摘下来,洒在水面上,引游鱼来喋,自言自语道:“便无此意,只就这软羞薄恨的神情,已教我燕儿不敢辜负了。”
  正想着,见隔花一阵衣香,便是才见的喜儿扶着个丽人走将过来。燕儿知是六姨了,忙垂手凝神打了个千儿,立在一边,六姨问道:“将军呢?燕儿道:“睡在轩里炕上呢。”六姨沉吟了半晌道:“你仔细伏侍着,莫躲懒,将军要什么,可同喜儿说,到我那里去取,别向那起浑帐人噜苏去。候将军醒来,你说我来过罢。”燕儿答了几个是,却恭恭敬敬回道:“小人敢不依着姨娘办去!只小人是个童儿,喜儿姊娣早晚伏侍着姨娘的,要什么时,小人又不便冲门撞户的。这便怎样呢?”六姨沉吟道:“哦,我每天叫喜儿出来三四次照看着罢。”喜儿听了这句话,明知燕儿在那里捣鬼,狠狠的盯了他一眼,却欢然答应了。扶着六姨慢慢的沿花径度红桥还去。
  六姨指着一架玫瑰道:“只有他最热闹,没一个月不红香可爱的。”喜儿想起了方才的事来,便摘了几朵长毋相忘花笑道:“姨娘,你晓得这花的名目么?”六姨瞧了瞧道:“谁记得这些儿!”喜儿笑道:“燕儿说这叫什么长毋相忘呢。我原说是个古怪名儿,他说得好笑,这‘长毋相忘’四字的意思,便是长相思。姨娘你瞧这豆一般大花,谁又希罕他去相思他呢。”
  六姨听他半痴不颠的说着,不觉带笑啐了他一口道:“这蹄子越说越出来了。女孩儿家相思不相思的,仔细给太太那边人听了去,不说你说话没遮栏,翻说我平日没好模范做给丫头看呢。”喜儿咕哝着道:“我不过说这花罢了,干我们主子奴才甚事!姨娘又骂起我来了。”说完,将花揉个稀烂掷在地上,将脚踹了几下,骨朵着嘴再也不出声了。六姨见他这个样子,暗暗好笑,却走得有些娇喘上来,便向一条长廊下坐了。喜儿也不去管他,自向一丛修竹前掐着竹叶生气。
  六姨忽从竹林隙处望去,远的一个高坡,坡上有亭翼然,亭前一个美少年,披襟当风,亭亭玉立,大有趁月来游乘风归去之概。不觉回眸乍顾,芳心自警。喜儿掏(掐)了回树叶,觉得没趣,回顾来,见六姨支颐脉脉,如有所思,懒懒的立起身来道:“斜阳下了,还去罢!”喜儿不明白他做什么懒懒的,认是才自己咕哝着,多半是怒着自己。便从白天小心伏侍他到半夜,又从朝晨小心伏侍他到午天,总没见他笑过一笑。心里正摸不着头脑,六姨忽又懒懒的道:“是时候了,你去问燕儿,将军可要什么?”喜儿欢然答应着走了。才到门口,六姨又唤他回去。喜儿立着,见六姨向着镜子出神了半晌,道:“没什么说了,你叫他仔细着,还来我自有好处给他呢。”
  喜儿莫明其妙的走了出来,一路上只念着:“叫他仔细着,还来我自有好处给他”这句话,痴痴的盘算着道:“仔细些什么呢?这好处又是些什么呢?自己伏侍他,也算是他仔细的了,怎没见给过好处呢?”自言自语的想着,忽然悟了过来,不觉脸上一阵绯红,心里突突的跳起来,再也走不动了,一蹲身便在个花鼓凳上坐下,咀嚼这“好处”两字的滋味。
  正呆着,忽见三姨房里的丫头唤昌儿的,笑嘻嘻托着个食盒走将过来,一见喜儿,便抄着花径避去。喜儿唤着道:“昌儿姊姊,头也不回的去那里啊?”昌儿被他唤住,没奈何只得立住了道:“三姨娘叫送新果儿给将军去呢。”喜儿立起身来道:“我也看看是什么果儿。”说着便要来揭盒盖。昌儿忙退了一步,将盒盖揿住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喜儿冷笑道:“不看也不打紧啊,何苦来吓得什么似的!一样是个丫头罢了,谁又得了长梯儿爬上云端里去呢。”说完,赌着气要走。昌儿听这几句话,把脸飞红了道:“怪不得喜姑娘生气,俗语说水涨船高,喜姑娘是多少高贵的人,给我们脸要看这食盒,原该双手捧着跪着的献上,却油蒙了心,不给姑娘看着。还来该打该骂,到姑娘那儿去领罢!”
  两人正拌着嘴,忽见将军一步步踱了过来,背后随着燕儿。
  昌儿趁将军没见,向假山后一转便走开去了。喜儿却迎将上去笑道:’六姨娘正叫丫头请将军的示,今儿得了坛上用的惠泉酒并松江鲈鱼儿,问午餐时送到那里呢?”将军大喜道:“这多是江南名产,不容易得的。你还去向六姨说,不必送来,等一刻我到他那里去吃罢!”六姨原没叫喜儿说这些话,只因被昌儿一激,便存心做一翻出来给三姨主婢看看。听得将军说亲到六姨那里去,便欢然回去,帮六姨预备着。
  这儿燕儿依例是不进宅门的,只好怏怏留在遥青轩里。想:“今天的喜儿是不能出来的了,不如趁这空儿请他半天假,出府去玩一回。”便在将军面前说明了,换了身衣服,翩然出府。
  谁说他不是位浊世公子呢?燕儿向各处走了回,便到十刹海左边一个会贤楼茶店上,问稽大侉子来过没有。真是:上林亦有闲花草,一着恩施便不凡。
  第七回救佳人忽伸拿云手
  问身世偶动惜花心
  却说那燕儿同稽大侉子有一种毕生不了的纠葛。燕儿在十一二岁上是学剃头的,生性柔懦,没一个人不爱他。稽大侉子本是个淮军游勇,在京里打架吃醋,犯案累累。在黑市左近开了个小赌馆,每天捞得二三吊钱,都化在三等茶室同酒摊子上。
  一天醉后被他见了燕儿。他是个茄瓢头儿,那里用得着剃刀,却饧着眼身羌了进去,将燕儿肩上一拍道:“乖孩子,你给我杀回青罢!”燕儿一看,见是个茄瓢儿,没奈何赔着笑道:’还是洒一回点子罢!”大侉子挤着眼道:“好,好。”说着伸出萝卜般的手,将燕儿的手拉住,向自己怀内一拖。燕儿立不住足,便直倒向他怀里去,一张粉脸上早被他那猪肝般的鼻子擦了一下。燕儿恨得花着脸,却不敢出声,挣脱了他的手。勉强敷衍了他一回,大侉子才一步七回顾的走了。从此每日定来缠扰一次。
  燕儿师父见大侉子出进着,他是犯过不少案的,怕闹出事来,只得将燕儿逐去。大侉子便一些不客气的将燕儿据为已有。
  燕儿被他挟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得忍气吞声的随他。
  后来大侉子在北京闹了个案,立脚不住,逃到徐州,入江西某帅营中当兵,燕儿才得了自由。也算子超的巨眼,拨诸市井,登之左右,此时已十五岁了。不上两年,捧书侍枕之余,居然识了几千个字,学会了十余折的昆腔,声容并茂,自然锦衣肉食起来。
  那知大侉子入了行伍,不一年革命军起,江西将军溃师淮上,他便兔脱还京。蓦然重见了燕儿,晓得他新主恩深,便百般的拗诈。燕儿偶然拒绝,他便将脸皮一直,说要将以前秘史宣扬出来。燕儿没奈何,只得有求必应,着实浇裹了他不少。
  后来入了方将军府,侯门如海,大侉子屡次去寻,都被阍人拒绝。恼动了他牛性,托人写了封信给燕儿,说限十日以内在十刹海会贤楼相见,十日内不来,便要如法炮制。
  这天是第八天了,大侉子正在会贤楼茶店中临窗坐着。忽见燕儿锦衣绣履,出落得越发姣好,翩然走了进来。不觉咽了口唾沫,将手招着道:“到这儿来坐罢!难为你还没忘记了我呢。”燕儿见了他这邋遢样子,心坎上早跳了,勉强走了过去坐了,却一声也不言语。大侉子斟了杯茶给他,问道:“你怎这早晚才出来?”燕儿道:“当了奴才,该随着主子。没空闲时,那里像一门两闼的好随便出来。”大侉子将两眼一愣,却又低低道:“我原舍不得你。既这样说,你今天也不必进府去。
  我们仍像从前般闲闲散散,要怎样便怎样,可不是乐。”
  燕儿听了,觉得口风不对,只得收拾了一脸怒容,含笑道:“谁不想这样,只自入方府,那将军比不得别人,要不还去,他一报官,说缉拿逃仆。在我自然不免,便是你也要旧案重提,有许多不便罢。”这几句话,也算是刚柔相济,对症下药的了。
  那知大侉子从鼻子管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好孩子,亏你想出这话来。可惜我稽大侉子是吓不退的!缉拿由他去,官司陪你吃,今天定不放你去。你有本领,此刻便立起身来朝外走,那我就佩服你!”
  燕儿听了,不觉急得心头乱撞,哀告他道:“你何苦定要我的命呢?当日我原很愿一起着,偏你一人走了,再也不来顾念着我。要是天不可怜我,早已冻饿死了,你又向那里去找呢?
  如今我虽不同你一起住,到底每个月你也有些时益。便说我是你的老婆,也许帮着人家的呀!何况我还不到这步地位呢。”
  说完,不觉两眼眶红了。大侉子那里懂得温存体贴,只觉燕儿说的话句句异常锋利,认定非用辣手段降伏不住他,便将茶杯向地上一砸,登时脸色铁青,要发作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隔座一个华服少年飞也似赶过来,将燕儿一手拉开,戟指向大侉子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是最爱管闲事的”大侉子没等他说完,早抢出坐来,将一张横肉脸直凑到那人眼前道:“干你鸟事!你认认老子是谁?却来说这话。”少年等他凑近来时,飞起手就一掌,把大侉子打得眼前金星乱碰,捧住了掌唤“好打”便飞一脚过来。
  少年让开一步,朝外便走道:“你敢打,店门外去!”大侉子上了火,便疯狗般跟将出来。少年立定了,笑着招手道:“来!”大侉子用着全身气力,劈面便是一拳。少年一让,趁势将他向怀里一拉。大侉子一个狗吃屎跌在地下,霍的爬起身来。但听得少年笑道:“不跌上你十跤,便算我输,再不来管你的事如何?”大侉子怒极了,举起双手,如毒龙探爪般来抓。
  少年见他临近,将左手向上一格,底下左足一个旋风扫落叶,大侉子扑的又倒了。这时看的人渐渐聚得多了。大侉子爬起来,愣着眼睛向少年看着,大喊一声,连头连肩的撞过来。少年见他这种蠢样子煞是可笑。有意逗着他玩,便将身子晃了晃,像要跌下去的样子。大侉子乐极了,不提防被少年两手将茄瓢头捧住,直揿到地上道:“第三跤哩。”旁边看的人哗然鼓掌大笑。
  要是别个,早羞得一溜烟跑了。大侉子却手脚乱划的挣扎了起来,老着面皮道:“打不过你,同你讲理。”少年大笑道:“也好,你先讲来。便请在场诸人说句公道话儿。”大侉子撩拳捋臂道:“燕儿是我的人。于你甚事,要你不强硬出头?”
  少年笑道:“是你的人么,是你的什么人呀?你说缉拿由他去,官司陪你吃。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人,要给人缉拿起来呢?请你先把这事由说明,才好讲理呢。”
  这几句话把大侉子急得一头臭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年勃然大声道:“什(怎)么不言语了?快老实说!不啊,我有能力立刻送你到个地方去。”大侉子想:“这不是路了。”
  顾不得人笑话,咕哝着道:“你等着罢,我还有别的事,恕不奉陪哩。”说完,捧着头从人丛中狗一般溜出去了。众人见了,扶掌大笑。
  少年叹道:“不想世上竟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可惜我燕尾生只一双眼睛,看不尽魑魅魍魉;只有一对拳头,打不完人间不平呢。”说着还进店去,见燕儿倚在桌上垂泪。尾生见他支颐侧鬓,竟与女子一样,便上前安慰了他几句。燕儿非常感激,谢了又谢。尾生问他现在那里,燕儿说在方将军家做童儿。尾生心里不觉一动,问每日能出来逛着么?燕儿道:“难得很,每月止多也不过两三次。”尾生沉吟道:“那便可惜。”
  燕儿见尾生清俊华贵,侠肠义胆的救了自己,心上也有些羡慕。便道:“爷贵寓在那里?但凡有出来的时候,总到爷那里去请安的。”尾生道:“请安呢,我也不敢当。我是从来不讲贵贱贫富的,觉得既是个人,自然是一样的。不然,以我这身家,难道便肯同方才这蠢物挥拳赌斗么?你若有空闲时,我很喜欢同你说说话。今天我却还要到别的地方去,来不及同你到寓下去了。以后你要是出来时,只须到长元和会馆问燕某便了。”说完,翩然自去。
  看官,那尾生是个铁铮铮男子,生平不好女色,怎一见燕儿便深情绻绻,与时下显官一样的酷爱男色起来。有的说燕儿本非凡艳,他一种明姿韶色,不由不把磊落豪俊的尾生,变作情有独钟的男子。这又小觑了他了。他这举动自有他的作用,为成为败虽不可知,在他看来,却算一会逢其适的巧遇了。他自出了会贤楼,心里非常畅适,缓步过市,到了个弹子房里。
  四面一张,却早有个人在那里坐着,便走将过去,将他肩上一拍道:“你来了几时了?”那人正是渔阳,一见了尾生,便道:“等你长久了。”说着,立起身来,呵了个腰道:“走罢!”
  两人便出弹子房,还到寓所去了。真是:腐史传开游侠例,一时屠酤满燕幽。
  第八回狮子狗来醉汉亲吻
  红纬帽在妖怪现形
  却说大侉子那天从人丛中逃将出去,那里便肯放过了尾生,躲在一家照墙后,两只眼睛咯碌碌向路上望着。见尾生慢慢过去了,便将帽子压了眉心,一步步潜踪跟着。到了弹子房门口,见进去了,他便立在弹子房门外一家檐下等着。一回又跟到了长元和门口,却再等也不出来,知道是住在这里的了。便一路咕噜着,到了个极狭极龌龊的胡同里。数着门牌,到第六家门口,将手一推。里边一个豹头燕颔涂脂抹粉的妇人开出门来,一见大侉子,便撅着嘴道:“行尸的到那里抢羹饭去,到这时候才回来!”大侉子声也不出,挨进门去。那妇人便将门砉的一声关了,道:“刘哈儿醉了,马回子等着你说话呢。”
  大侉子三脚两步走将进去。这时刘哈儿喝得面上如猪肝一般,敞开了胸脯,跷起了双毛腿,蹲在炉上发喘。马回子一手拍着旱烟,一手指着哈儿骂道:“便是狗入的,也应该有些狗气息儿。你这不长进的,连揿住头要你摇着尾跳上几跳,吠上两声也不会。马爷的黄酒可是灌了王八哩。”刘哈儿听了,怒不可遏,霍的立起身来,来揪回子。却身体一晃一晃的,还没立定,早哇的一声,青的黄的吐了一地。
  酒醉的人一吐便再撑不住的,哈儿一面吐着,一面早已软咍咍的蹲下地来。厨房内一只狮子头狗儿闻得一阵奇香,知道吃运到了,摇头摆尾的奔将出来,呜呜了一声,像是谢哈儿的一般,张开大口伸长舌头,竟照单全收起来。那屋主妇唤大妞儿的,正在厨房里匀了一手掌的粉晚妆着,忽听得外边怪响,才将粉搪在面上,一块白一块黑的便跑了出来。一见刘哈儿这个样子,骂了一声“要死呀”!早被马回子一搂搂在怀里道:“我们看把戏罢。”大妞儿随手便是一个老大耳刮子,打得马回子捧着脸怪笑。
  只见那狮子头狗将地上的吃完了,慢慢的舐到哈儿的脸上去。哈儿翻了个身,含糊道:“不要玩呀!”这一句话把大妞儿肚肠几乎笑断了。那知这狗还不肯放松,仍旧向哈儿脸上舐着。哈儿却妖声怪气的道:“我的乖乖大妞儿,你今天同我亲个嘴,明天买朵纸花儿你戴。”说着举起手来,捧这狗头儿。
  这狗倒不防他有这一来,吓得拖着尾巴跑了。马回子听了这句话,不觉大怒,将大妞儿一推道:“好,你竟同这小子勾搭过了!”大妞儿吃他这一推,险些儿跌倒,着急道:“你见谁勾搭了他了,酒鬼嘴里的话也当得真么?”
  正说着,听得外边敲门,知道是大侉子来了。大妞儿才气吽吽的来开门,见是大侉子,放了他进来。大侉子一见这样子,问:“怎么了?”说完,将鞋尖拨着哈儿。哈儿正睡得快活,那里觉得。马回子却抽着了一袋旱烟,将身子蹲在条长凳上道:“你的事怎样了?得了多少肥水儿,可不准瞒着人。”大侉子将手拍着胸脯道:“不要说起,上了口的一块肉,生生被人夹手夺去了。”
  马回子将烟袋向凳脚上拍着,做出一付(副)老前辈的样子来道:“这是我的不是,没同你一起去。只怎样的会被人家夹手夺了去呢?”大侉子使手划脚的说了一遍。马回子听了一惊道:“是这人么?那就我去也不中用了。”大侉子还认马回子说话是假的:“他也不过一个书生罢了,我偏要找他去。”
  马回子换了袋烟,呼得如春雷一般响,从烟丛中冲出一声冷笑来道:“你去也好,只跌了回来,记得我原劝过你的呢。”说完,向着大妞儿道:“你说是不是?”大妞儿余怒未息,将头一扭,大踏步进去,自咕哝去了。大侉子见左右无人,哀求马回子设法报复。马回子沉吟道:“要我替你报仇,你须把大妞儿让给我受用。”大侉子心头一愕。那知大妞儿早在里边听见了,赶将出来,指着马回子道:“你再嚼舌根,老娘便整盆的洗脚水灌你个眼睛翻白。”一面将大侉子的耳朵扯着道:“你倒愿做乌龟,老娘却不肯造化你哩。”
  两人被他这一来,倒有些讪讪的,都笑着不敢出声。好一回大侉子才又说道:“便没有什么谢你,也应替吾抱个不平,何况什么事都可以商量的呢。”马回子笑道:“我真肯助你时,老实说,包你手到擒来。只这件事却急不出慢不得的,横竖到这个时候,自会给你快意便完了。”大侉子听了非常欢喜,向帽沿里摸出一张两吊钱的票子来,叫大妞儿预备酒菜去。大妞儿道:“呸,一个还在地上挺尸,老娘不耐烦一个个的替你们收拾呕吐呢。”说虽这样,却经不起大侉子左一个揖右一个揖的扮着丑捡,只得向大侉子脸上吐了口大沫,向厨下提了只篮,一扭一捏的出去买办了。
  这儿两人把刘哈儿掇上了炕。马回子起的念头,向大妞儿房里翻了一顶红缨泛了黄色的纬帽,一件天青布的外套出来,两人替哈儿穿扮着,放倒在炕,检张白纸将他的脸遮了,再端过了个杌儿,搁上一盏油灯,点着了。两人远远的看了一回,不觉笑得打跌。马回子笑向大侉子道:“还缺一个孝子,请你做了罢!”大侉子道:“你才像是个孝子呢。”说着,门口觉得有人走动,知道大妞儿还来了。忙躲到里边,从壁缝中张着。
  只见大妞儿关上了门,手提满篮的酒果,一扭一捏的走将进来。
  忽然见了炕上的怪物,一声“啊呀”,嚷道:“了不得哩。”
  大侉子怕翻了篮子是没得吃的,忙跑出来接过篮儿道:“不要吓,哈儿没有死,是回子叫他死的。因他怕没孝子做,特地将哈儿装着死人,他来学着做孝子呢”马回子不等他说完,早赶过来将大侉子夹颈一掌,把大侉子打得直嚷起来。三人吵了一阵,刘哈儿依然一声不发,直挺挺的躺着,倒把三人引得多(都)笑了。马回子道:“大妞儿,快些预备去,我们今天总算陪哈儿的灵罢。”大妞儿自入厨下去了。两人坐着没事,抹骨牌赌了一回。大妞儿连菜连酒的端了出来,三人便合伙儿喝着。
  马回子喝到半醉,高兴起来道:“大侉子,你晓得打你的是谁呀?这小子姓燕,号尾生,最爱管人闲事。我原也要设法处置他,只因他不是个好惹的,所以搁了下来。”接着又笑道:“不是说大话,这三天里边,包你将这小子活活的赶出京去哩。”
  大侉子问怎样的赶他出去。回子道:“十刹海一带,到了傍晚不是有许多人在那里试马的么?那最淘气的可不是方公子么?
  只要我轻轻一举,将这小子送到方公子辣手中去,包你至少也要抱头鼠窜而去呢。”
  两人正说得高兴,听得刘哈儿哼了一声,一各(骨)碌爬了起来,向着三人发怔。把个大妞儿吓得将头钻在回子怀里喊打鬼。哈儿莫明其妙跳下炕来,一把将大妞儿拉住道:“你骂吾呀!”回子将萝卜般手在大妞儿身上摸索着,笑道:“哈儿,我道你是快下棺材了,所以穿着八九品老爷的衣服。原来你还没死,坐下来喝几杯罢!”哈儿才醒过来,一听酒字,又咽起唾沫来。端个杌子坐了,向酒杯中一望,见一人同自己很像,戴着一顶缨帽,穿了件外套,只痴痴的对着自己笑。回过头来看时,却又不见这人。再向酒杯中看时,仍然仍在。不觉霍的立起身来道:“不好了,酒杯里有妖怪了!”说完,将这酒杯送到回子面前去。回子道:“呸,你见鬼哩,那里有什么妖怪?
  你才是妖怪哩。”哈儿被他一句提醒,忙将帽子除下来看时,见竟同酒怀里一样。不觉掷在地上,将脚踏了个稀扁,指着大侉子同回子道:“总是你们两个人闹的。”
  大妞儿抢出来说话道:“我不管是谁闹的,这帽子是我家祖传至宝,端阳日挂在门上,除毒解劫的,你怎把他踹扁了。
  也好,你横竖自己算富翁的,赔上几百吊钱也不算什么。”真是:气投声应居群小,一幅人间鬼趣图。



  二集下卷
  第九回怒马嘶风流氓变色
  轻车踏曲志士换形
  却说燕尾生本是个挟弹走马的侠少。京师逢春秋佳日,那些侯门子弟,一个个都是锦鞯宝鞍,在十刹海一带驰逐角胜。
  初本是贵介练习驰(骑)射的意思,后来骑射渐废,一班风华少年借着这名目,赌酒猎艳起来。因这一来,人品也渐渐杂了。
  春秋佳日,一到斜阳欲下时候,喷沫酬,络绎道上,慢慢的系在绿杨阴下,一匹匹皆是京师名骏。那骑马的也有虬髯虎躯似京东大汉的,[也]有缚裤短衣似市上游侠儿的,最尊贵的便要算是方大公子。
  这位方大公子与韬庵是同母兄弟,性质却截然不同。韬庵每天同几个名士厮混着,不是看花小集,便是刻烛传诗,是金石刻画的专家,猜诗打钟的名手。要同他讲驰马试剑健儿身手,则便谨谢不敏了。大公子唤健斋,性情却与乃弟成了个反对,没一天不在马背上坐着,要有一天没马给他骑,却比没饭吃也难过。并且生性好胜,不肯让人。但凡见了名马,无论是那一个的,总千方百计到手为止。所以方府马厩内的马,甲于京师。
  健斋每天拣着骑一匹出来,要有好马,便也欢然跑上几趟,要没有好马时,他便据鞍顾盼,大有俯视余子之概。
  这天他骑一匹青海骢,带了两个家人,到十刹海一个绝精致的茶棚下。伙计是认识他的,忙送过一个狼皮褥子来,引他到棚前一张椅上坐了。家人自将青海骢笼着,立在旁边。他见堤上已有七八匹马在那里缓缓溜着。那些骑马的一见他来,都翻身下马,迎将上来,笑道:“大公子好兴会,把这宝马都牵出来哩。”健斋微笑不语。
  一个马夫般的人抢上来道:“小人今天同一个南方客人赌着。他那匹枣骝是西直门外张云龙镖号小黑张的,削铁般四只蹄子。小人那匹青马才上了膘,怕赌不过他。大公子你赏个脸,将这宝马借给小人罢!”健斋见是马回子,道:“你同人家赌,却来借我的马。赢了是你的采,输了是我的马,主意倒也好!”
  马回子怏怏的道:“既这样说,待小人先将青马试一试,不济事时再来请公子的示罢。”说完,遥指着长堤尽处道:“公子你看,这人来也。”
  健斋举眼看时,见远远一骑,风飕飕尘滚滚,如跳丸飞矢一般,转瞬已到眼前。马上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将缰轻轻一扣,早已滚鞍下马,向人丛中一笑道:“那一位马兄?”马回子迎上去道:“燕先生,小子竟斗胆了。还没会过,却约着先生来赛马。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们不客套罢!”原来那来的,正是尾生。马回子这次面也不识的请他来赛马,究竟是件什么事,暂且不表。
  尾生听了马回子说话,笑了一笑。却一眼看见那青海骢骧首扬鬣,非常雄骏,旁边又坐着个华贵少年,暗暗点了点头。
  向茶棚中要了块手巾,将脸抹了一抹,跃上马,回头向马回子一笑道:“领教了。”那马便泼开四蹄,向堤上去了。马回子自知青马万跑不过他,照平常便应该说一声抱歉,托故藏拙了。
  只今天却有个古怪意思在肚里,不管输赢,笑嘻嘻的向茶棚后面牵出那匹青马,一样翻身上马。
  那长堤连绕着十刹海一周的马路,约有三里光景。他的马到堤头时,尾生的马已从那一头跑将回来。看看临近,尾生轻轻一兜,早已两马相并。马回子见了,心里兀自暗暗喝采,却不肯露出面上来。尾生立马笑道:“马君,你那马的肚带怕太宽了,跑长趟儿要走鞍呢。”说着脚不离镫,就马上翻落半个身躯来,替他将肚带紧了一紧。马回子不觉一惊,却也放出手段来道:“不敢当,待小子自己来罢。”说时也脚不离镫,俯下身子,将肚带摸了摸。尾生笑道:“我们从这儿起,到才在那里的茶棚为止,差不多也有五里多,只我们两个人跑着不太寂寞?尽有人在这儿,何不请他们一起来玩一回呢!”马回子拍手道:“不差,不差。”将手一招,七八匹马便一齐放辔奔来。
  尾生见那些人都是短缚裤的恶少,便将马一扣,扣(落)后几步,让他们钻在前边道:“放辔罢!”说没有完,几十个马蹄,翻云踏风而起。先是一匹黑马抢在前边,第二便是马回子那匹青马,尾生按辔徐行,慢慢的跟着,让群马一齐过去。
  看看第一匹马离茶棚只有半里多路了,尾生将两腿一夹,放松一辔。那马长嘶一声,一束马尾抖了几抖,直抢上去。前边的七八匹马一掠眼便落在后边。追到第二匹马时,那黑马已渐渐支持不祝马回子的马与那黑马头颈相错,差不多赶出头去,不觉大笑道:“燕先生再不赶便要有僭了。”尾生笑道:“来了。”说没有完,马已冲回子过去。
  回子故意让他过去,却向尾生的马臀上狠命一鞭。那马吃着痛苦,便直向健斋坐的椅子撞来。尾生不防他这一来,要扣也扣不住,“唿啷”一声,把健斋身旁的桌儿椅儿碗儿盏儿一齐撞倒。健斋被怒马鼻孔中的热气一喷,把眼镜蒙住了,要避也来不及,两双马蹄便直踹上来。尾生知道闯祸了,顾不得危险,从马背上飞将下来,提着健斋领根向旁边一掷,大喊一声,抢住嚼口。那马已发了性,吃尾生拉住,掀起前蹄乱扑。尾生狠命凝着全身气力,镇住了,那马才长嘶一声,兀然不动。
  马回子见大功已成,霍的跳下马来,扶起健斋道:“这厮可恶得很!竟撞起大公子来。”健斋的家人见尾生撞倒了主人,早已一边一个扭住了尾生骂道:“好大胆的王八,在公子面前撒起野来,这还了得!”尾生想这原是自己差的,便摆脱了两人,要上去扶健斋。却吃马回子拦住,瞪着眼冷笑道:“你好!
  马已到了,还使着死劲的一鞭,不是有意要撞人?大公子须不是同你有什么大仇,你这一来,多管是受了谁的指使,特地来寻事的呢。”说时,举着手直揪上来。满意健端说一声可恶,立刻有那些家将并预备下的一班兄弟们一拥而上,便不把尾生打个半死,也挫折了他数载的威风。
  那知健斋先前见尾生时,见他举止轩昂,顾盼甚伟,早已合了意。如今见他力控奔马,越发羡慕了。自己又没有伤,经这一来,正好做个由头来结交他,那里肯受马回子的播弄,正色向马回子道:“你少发昏罢!谁没见你将这位的马夹臀一鞭,才出起趟来。我还没问你,你倒寻上别人来哩。”一壁说,一壁笑向尾生道:“好裆劲,要不是足下,兄弟便难保了。”说完,又问尊姓大名,寓在那里。直把个马回子弄得吐了舌头伸(缩)不回去,自己凿着爆栗,掩旗息鼓,带着一群党羽低头缩颈的去了。
  这儿健斋见尾生既擅神力,又富文采,越看越爱,硬教家将替他拉着马同到自己家里。说不尽的酒满金樽,香浮玉碗,曼歌缓舞,绿倚红偎。尾生到此时候,不觉欢然酬对。想平日求而未得者,不图翻被马回子玉成了。从此推襟送抱,尾生的踪迹,没一天不在健斋左右。一时衣服也华丽了,举止也阔绰了,应酬也圆到了,一班故人像荆渔阳等也日渐疏远了。
  别人不打紧,只有那荆渔阳是常同尾生一起,平日直心快口,全没一点城府的。如今见尾生变了一个人一般,不觉自己也不信自己起来,想:“难道眼珠儿生在前门石狮子顶上去了?
  怎便认识了这半截英雄。”初还含忍着,后来见尾生与健斋出必同车,人必接席,整两三个月不到寺里,简直安心贴意做大公子门客去了,便再也忍不祝发一回狠,将胸脯一拍道:“戒什么鸟酒!他的话也值得听?”从此每日大醉着。一天正喝得醺醺在路上撞,忽见迎面一辆汽车,风一般驶到眼前便停了。
  车中走下两个人来,不是尾生随着健斋还有谁?真是:气节轻于春柳絮,一经吹拂便猖狂。
  第十回姨娘作遗产公用□
  燕尾生以一怒动听
  却说渔阳见从汽车上下来的正是燕尾生,心里想:“今天找到了,看他有什么嘴脸给我。”便努出眼珠,挺起肚子,立在当路,专等尾生来招呼。这原是渔阳的不是,他自己也不向身上看看,穿些什么衣服,也值得坐汽车的人来招呼他。怪不得尾生正眼也不瞧一瞧,高视阔步的随着健斋跑进个沤钉兽环的大门内去了。渔阳经这一来,不觉像背上浇了一镟子冷水般,血脉都气得险些儿停住了。停了一回,才看着大门骂出声来,咬紧着牙齿道:“看以后罢,我总认得你呢。”说着,自走开去了。
  且说健斋,尾生今天所访的不是别人,是他父执阁老南海瞿傲秋先生。这位瞿阁老平生没有别的奇才,只不发标劲,不计笑骂,不近新人。这三个不字的工夫,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扬历中外四十余载,尽经过了几次丧师割地,国破家亡之惨,他老先生却还是一人之宠,万人之望。有人送了他个绰号叫“改良长乐老”,也算是谑不伤雅的了。
  他与健斋、韬庵的父亲方大将军原是至交。方大将军的脾气是最古怪不过的,发起牛性来,别人上去包管碰了一鼻子灰下来,只有瞿阁老会一阵嬉皮笑脸,能将他牛性按祝便是韬庵、健斋在方大将军面前是取得儿子资格的,讲到信用,还不及瞿阁老。所以他们弟兄有不开交事,总拉着阁老去婆婆妈妈充调停使的。这天健斋同尾生匆匆来谒,眼见得又有事来烦这位老人家了。
  这时瞿阁老正在监督着几个门客,写生日做寿送往京内各门生故旧的请柬儿。一个个按着上年送礼的簿子计算着,说:“这是记名的道尹,前儿亏我一封信便补了潮循,是有数的肥缺儿,应该给他一个请柬的。”又说:“那是最没良心的混帐东西,两三重世谊不算,便是前年那得贿纵匪的一事,没我疏通着,看他还有脑袋?去年的生日,他竟好意思送了四幅寿屏、八坛绍酒就完了。今年还送这些堆不了的东西来,叫门子掼上街去,说请他自己用着罢。”
  正唠叨着,忽听得院子里两个人直笑进来道:“谁冒犯了老伯,又独自抱怨着哩。”阁老见进来的正是健斋同尾生,不觉老面皮上一红,登时放出忧国忧民的态度来道:“那里是抱怨人呢。你想国家今日忧患正多,内有号寒之虫,外有负隅之虎,我们做官的宵旰忧勤,还怕无补国运,那些小孩子们燕安鸩毒的劝老夫做起生日来,那得不令人闻而叹息。咳,人心如此,天道可知。便有我瞿某一人撑持风义,怕也难挽狂澜呢。”
  说完,颓然在一张醉翁椅上坐了,指着两个椅子给两人,居然有天道茫茫,予欲无言之概。健斋想:“这老头儿多怕又三日没受炭敬,所以发起牢骚来哩。”
  阁老停了一回,待门客等把请柬收拾了自去,才转过颜色来,向着尾生道:“你是读过书本子的,替老夫想想,该气也不该?”依尾生前日的性气,见了这丑态,早拂袖离座,大骂而出了。此时却也叹了一口气道:“士风浇漓,于今为甚。只天下之重,寄于老大人一身。大将军方有事于国,倚老大人如筮卜,还望达观通变,慰苍生斯人之望呢。”瞿阁老听得这几句话可得意了,捻着几根鼠须叹息道:“老夫呢,原也目击疮痍,不忍高蹈。只这班后生小子官还没做大,先学了这一种下流习惯,不得不令人闻而叹息呢。”
  接着回头向健斋道:“昨天承你不忘,又送了许多东西来,我竟老实不客气照单全收了。”健斋笑道:“这也值得你老伯说起的?前儿家大将军还说起老伯是人伦之表,吩咐侄儿时来亲近着,多受些教益哩。”瞿阁老抚掌笑道:“算了,算了!
  老夫不知道你们父子都是天下第一等有心计人?提得起,放得下,把我当作堆子上泥人般,在你们掌上转着玩的。昨天送那份东西来,我早知父子兄弟间又闯了什么乱子,将木梢辇上肩来哩。今天果然来了。谁来信你这些话儿,有事快说罢!”说完忽的变了颜面,将眼睛闭着,抽了袋旱烟儿,放出一种堂皇听受的把势来。健斋不觉也笑了。尾生暗地向他努嘴儿,健斋才吞吞吐吐的道:“前天家大将军又听了三弟的话了,说侄儿”说到这儿,便涨红了脸说不下去了。瞿阁老闭着眼睛道:“说你怎样呢?”健斋嗫嚅道:“说六姨娘”说到这儿又停了。瞿阁老道:“六姨娘又怎样呢?”健斋又嗫嚅道:“说燕儿呢。”
  瞿阁老原是燮理阴阳的大臣,听了不觉将旱烟袋击着椅背道:“老夫知道了。可是说你同六姨娘抢饽饽儿吃,被燕儿瞧见了,告诉给韬庵听了。韬庵帮着六姨娘说你尊长前无礼,上了个弹章。老子动了气,要把你一顿皮鞭子,打个臭烂么?不要紧,不要紧,老夫来使个釜底抽薪的妙策,叫六姨娘代你辩白。说那个饽饽原是两个人互喂着吃完的,正嘴对着嘴的当儿,被燕儿瞧见了,误认是抢不匀,狠命的相咬着呢。这一来可不是你没事了么?”健斋听了这一篇天外飞来的话,不觉骇然,停了一回,才挣出一句话来道:“不是这样的。”瞿阁老睁开眼来道:“不是这样的,我想不过是这样的罢了。既不是这样的,我的妙策用不着了。再来,再来,你也须说得明白一点儿。”
  说时,那眼睛又闭了,那旱烟袋又在嘴里了。
  健斋要他帮助,没法儿只得直说出来道:“侄儿弟兄间原是互相督责惯的。”瞿阁老点头道:“不差,不是倾轧,是督责,好气象啊!”健斋道:“现在因老人家上了年纪了,保不定一旦归天,那身后的遗产是应先支配好的。”瞿阁老啧啧赞叹道:“谋患未然,亏贤昆仲有这一片孝思,难得,难得。”
  健斋道:“只他老人家却像要自己带着走的一般,从没讲到这事过一句。侄儿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瞿阁老恍然道:“明白了,明白了,可是六姨娘同燕儿两人将来的承袭问题么?那容易得很,老房传下来的,理应归各房公用,这还有什么难分配的?”尾生听了,再也忍不住笑了。
  健斋着急道:“老伯怎始终缠夹起来。”瞿阁老睁开眼来道:“难道又说差了?你说,你说。”说时眼睛又闭上了。健斋道:“侄儿想燕儿是六姨娘最宠的,六姨娘又是家大将军最宠的,得他两人吹嘘,便十成八九,所以每日总在他们两位跟前少展间接的孝思。那知三弟眼红了,说我有戾太子干蛊之嫌。老人家听了那得不动气?昨天定省时,见铁青了面孔,一语不发,就为着这个。老伯,这件事非你莫解的哩。”瞿阁老一壁听着,一壁摇着头,嘴里不住说:“难,难!”
  尾生明知他又是那毛病发作了,便慨然道:“仆因健斋公子国士之遇,原欲竭忠尽能,举公子所不忍施于兄弟者毅然行之,徒以公子仁爱,不欲因是启齐秦巢刺之争,故求援手于老大人。老大人而终不肯援手者,仆一身何足惜,将杀身以报公子矣。”说完,霍的立起身来。
  这可把瞿阁老吓坏了,忙将旱烟袋一丢,摇摇摆摆的向尾生招手道:“壮士请坐,老夫好容易挣了这几十年,有可以商量的事,没有不商量的。好得兄弟不和,是有兄弟人家常有的事,也算不得大难啊!”尾生这才坐了下来,却复朗朗道:“老大人与大将军为一人之友,而健斋公子有同根之祸。若一时排解,则舆台臧获所优为。非所以浼老大人者,老大人苟为大将军计,为键斋公子计者,即不能复为群从计,是则老大人所知,而弗待下士喋喋者也。”瞿阁老一听,想:“完了。”真是:萁豆已伤煎太急,更从空穴起微风。
  第十一回杯酒忘形瞿太傅充说客
  密函出袖方公子失亲欢
  却说瞿阁老被尾生几名话一激,只得撑起肩膀,答应了下来。但是尾生的行径,究竟太也离奇了,著书的若再糊糊涂涂的过去,怕不挨看官的笑骂。如今不能不将他的意思略表一回。
  前回不是说尾生在会贤堂救了燕儿以后,握手话别,不尽缱绻么?自与健斋家走动以后,也时时随着到大将军府去,一眼便见了燕儿。一个是白龙鱼服,艰危谋国之雄;一个是铜雀鹓班,感恩知己之子。自然目招心与,借着花间池上,徐徐把心事透露出来。尾生见他聪明谨慎,便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托了他。燕儿被尾生薰陶之后,慨然应允。从此大将军同健斋肘腋,都伏着两枝奇兵,宫中府中,父子兄弟之间,越发不安起来。
  这天见瞿阁老已答应了,在健斋深感尾生谋己之忠,而尾生却别有一种欢喜。辞了出来,各人都放下了一腔心事,少不得要寻些快活了。
  一到明天,尾生先怂恿着健斋,暗地请了燕儿来,把上项告诉了他,说瞿阁老今日必到,请他从旁帮衬着。临走时,尾生另密密切切的向燕儿说了番体己话,又从袖中给了他一件东西,燕儿毅然应了。才回到府,见瞿阁老那副悲天悯人的老脸,已在大将军座上了。一见自己,便挤紧了老眼,一手拉住,摩挲着手背道:“好玉郎,何物老奴倚此琼枝!今年几岁了?”
  燕儿勉强回道:“十七岁哩。”瞿阁老笑道:“真糊涂死了,前儿不是问过的。”燕儿笑道:“大人秉国万钧,那里记得起这些。”瞿阁老笑道:“算了,算了,谁不知老夫是个著名饭桶,油腻蒙住了肠子,或者是有的事。若说是秉国万钧,则有你家大将军在,我算得什么呢?”说时,将燕儿那只玉莹珠润的手,送到大将军怀里道:“还你罢,我怕没福消受呢。”大将军原因燕儿不知到那里去了,正记挂着。今既睹风姿,复谐莺舌,不觉大乐起来,吩咐:“备酌,我要同瞿大人不饮哩。”
  瞿阁老从没拒却过的,况今天还有别的话要同大将军说,自然老实不客气的扰他了。燕儿因受着尾生嘱托,今日十二分的殷勤,推欢送笑,尽替大将军劝着阁老。这位老先生平日是很谨慎小心的,只爱喝几口酒儿。在自己家里时,常向家人道:“我们做大官的,应该以‘勤俭’两字做国民表率。”所以每天不过烫半角麦烧罢了。如今横竖是喝着别人,于自己俭德无损,况且名花美酒,掩映生姿,自然不计杯酌起来。
  饮到半酣,猛记起健斋所托的事来,登时觉得世界不平,无逾此事。大将军的听受谗言,韬庵的侮乱骨肉,及健斋的忠不见报,兔起鹘落般拥上心来。又像自己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竟勃然要替方大将军整顿起家事来。燕儿何等乖觉,一见他眼色,晓得来了,便将酒壶搁下。只见他向大将军道:“大公子呢?”大将军恨恨道:“你不提起这孽障呢!”
  瞿阁老假作愕然道:“这是句什么话?”大将军指着燕儿道:“我也懒得说这些,你去问他罢。”
  燕儿想机会到了,便整顿全神,含着浅笑容光,向着瞿阁老道:“大公子原也很孝顺的,每日十二时总有七八地陪着老人家说话儿。近来踪迹却疏了。在大公子呢,原也是好意,老人家年纪大了,偌大的局面,精神怕照顾不到,所以在外今夜酒明夜酒的同部下诸将联欢。只由三公子眼中看来,自然要疑心到别处去了,便是一是二的说了出来。老人家气上来了,前儿大公子进来请安时,还挨着几脚的呢。”
  这一席话看似平常,却说得锋芒不露,流转自如,向健斋顶上轻轻的敲了一下,却又一点把柄也没有。瞿阁老今天却专替健斋解围来的,亏他异想天开,离了坐次,当头一揖道:“恭喜,恭喜,我还不知府上竟有这桩大喜呢。”这一来,倒把大将军同燕儿两人都蒙住了。瞿阁老却手舞足蹈的随口乱诌道:“木高则风摧,志高则谤至。我不想健斋世兄学问道德,竟值得人嫉妒诽谤起来。自古怀谗遭谤的像屈原哩,贾谊哩,那一个不是学问道德了不得的人。生子当如孙仲谋,何物老妪得此宁馨。老友,这是你家贝也太傅的积德,所以诞降出这天上石麒麟来,亏你还恨恨的屈他做孽障呢。”
  瞿阁老信口开河的说得正滑溜,却忘记了在大将军面前,说健斋的是,韬庵的不是,自不觉得,大将军却听出来了,冷笑道:“然则阿韬儿子居然是上官大夫、令尹子兰了。”瞿阁老一听,才知自己说糟了,把老脸涨红了,嗫嚅道:“这,这不过是个譬喻罢了。韬庵世兄,人中鸾凤,天上日星,还有什么说的。古人说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世兄,一个是才高八斗,一个是勇冠三军;一个是明理辨微这士,一个是暗鸣叱咤之雄。自然一时合不上来。两只碗还有些乒乓,何况是两位人豪呢。老友,我劝你装些痴聋罢!像我这没尾巴猢狲,要半个不肖的还不容易呢。”
  大将军见他这一种嬉皮笑脸的样子,不觉一笑,真个把气平了些。燕儿见这样子,暗暗佩服尾生料事如神,想:“这老头儿竟有些魔力的。不给他一个厉害,赤紧的驱逐他去,永远不许上门,以后的事便难了。”主意已定,仍行了几巡酒。此时天已上灯久了,瞿阁老以为大功告成,要紧明天敲竹杠去。
  便辞酒力不胜,略用了些干饭,漱漱口便辞着出来。
  燕儿殷殷勤勤的提着灯送了他出去,直看他上了车才回转身来。只见大将军手里拿着一张八行书,气得把眼珠都努出来了,一叠连声喊:“揪这言行不符的老匹夫还来!”众人吓呆了,动都不敢动。还是燕儿平日伏侍惯的,赶上去缓缓的将他扶在个醉翁椅上,又柔声道:“大将军可要他还来?只他去远了,要有什么事,明天怕他规避不成?”
  说时偷看那八行书时,不觉心中一动,原来是一封瞿阁老给健斋的函,中间有几句道:昔吴朝歌藏簏入邸,陈思之宠遂衰。仆与尊翁同处久,轻重之权,十得七八,苟以万镒相许,则易为谋矣。
  又有几句道:
  闻宫中宠幸,无逾六姨与燕儿。足下苟感以至情,啖以重利,则浸润肤受之间,当尤易为力。
  燕儿见了,不觉泪流满面,跪在大将军膝前道:“小奴自邀殊宠,拔司洒扫,烧茶焚香而外,不敢稍希非分。今瞿某既这样说,小奴何敢置辩!请大将军先治小奴以罪,然后再究瞿某以侮辱闺闼。”说时,止不住眼泪直滴下来,却好又滴在大将军的手背上。大将军见他这春花着雨秋水凝波的娇态,早已怜且不暇,如何肯恨?这经这几点珍珠般的清泪滴在手背,沁人心头,不知不觉扶了他起来,叹道:“原没你的事,你尽立起来。
  便六姨也愚不至此,我只向那畜生算帐罢了。”便一叠连声喊传大公子。回上来说:“大公子已出去了。已吩咐着待一回来,便上这儿来呢。”
  又是燕儿连夜去通了个信,说这般这般,现正在火头上,还是托故回避的好。健斋听了,急得跺足道:“这老头子怎这样颠倒起来,既是写给我的信,怎又送了大将军那里去!”燕儿道:“那倒错怪了他。原是临走时遗落在地上的,偏又被大将军捡了起来。要是奴才不出去送客时,说不定还掩饰得过呢。”
  健斋不觉默然不语。尾生道:“如今只有先扬言着,说骑马掼伤了,托病不出,避他老人家几天,然后再想别法。至于燕儿,以后却也不宜多来。信上既牵涉了你,虽则一时掩饰过了,终究不妥,还是避些耳目的好。其余自有我在这里策画着,有烦你的事件时,再来通知你。”健斋、燕儿也只得大家应允了。真是:一时义利难分别,敌国起于兄弟间。
  第十二回鸦片烟中妙计
  鸨儿口内佳人
  却说健斋托病不出之日,即韬庵预备燃萁煮豆之时。他那老师季穆斋,原是读书人中的下流、篾片丛里的俊品。韬庵那里真个要收罗宋版书,不过借这名目好引他为爪牙。他也何尝肯替起庵仔细鉴别,不过借这名目,好与阔公子联络声气。两人已密商着多时了,想把健斋推倒,好据方大将军产业。现在听得燕尾生已做了健斋谋主,自顾左右,虽也有几个谋士,都不是燕尾生的敌手,便同委穆斋商量着。
  穆斋沉吟道:“人才呢,辇毂之下,何求不得。只没什么交情,断不能把这极秘密的事同他共事。现在大将军左右,那三五个心腹秘书,那一个不是娴熟韬略的?向他们里边笼络一个。燕尾生虽利害,究竟只能替大公子画策,不能在大将军面前浸润肤受啊!”韬庵听了这句话,沉吟了一回,抚掌道:“依你说,便非梁翼谋不可了。”穆斋也点头微笑道:“翼谋呢,原与我同举经济特科的。论他的文章,也不过中等脚色,只手段却真有神出鬼没之妙。大将军近来综治朝野的政策,那一件不是他的主意。得此人为助,燕尾生自不禁靴尖一踢了。只此人城府太深,利己心太重。倘不用他,势将被他所用。这一着,却不可不顾备的。”韬庵坦然道:“这也顾不得许多了。”
  从此韬庵、穆斋用全力去拉拢着翼谋。不上半月,便已粘成一片。有一天,翼谋在韬庵家里打了八圈一千元底的小牌,时候晚了,韬庵便留住他。吃了饭,同躺在一张榻上抽鸦片烟玩。韬庵便兜着圈儿,说出请他在大将军前帮衬自己离间健斋的话来。翼谋不等他完,便笑道:“我早知道你的意思了。才华一代的方韬庵,何事不可为,而必下交南海匹夫。前天穆斋来达你的殷勤时,便料着了。只令尊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要仗着空言,望他倾心相就,是一万个做不到的。必须假一件事情去挟持他,令他不能摆脱,才是正当计较。只什么事可假以以挟持呢?上策太危险,还是用下策的好。”
  韬庵急问:“何为上策?”翼谋道:“李世民所以独能得唐高祖爱护者,非以世民为可爱,乃以彼为可畏耳。当日入宿隋宫,私幸帝庞,有许多不能令天下后世知道的事情,世民独与其谋。万一世民怨望,吐露出来,还能腼颜称开国之主么?
  更加着重兵在握,羽翼已成,便不令取帝位,世民已力足以自取之,此齐与巢刺所以终不能敌也。今大将军虽无此意,然苟置诸炉火之上,则以后之事,悟吾所欲了。只事体太大,偶一不慎,祸且立至,故我以为太险。至于第二策,现在大将军因一件事,非得巨万金不可。我自问弄钱的本领还有,弄得到这笔钱时,将来许多事权,便好乘机垄断。再加着你另用方法,去日求亲昵,怕燕尾生不为辛毗么?这第二策,功效自然迟一点,却四平八稳,没一些破绽的。”韬庵沉吟了一回道:“将第一、第二两策同时并举,便怎样呢?”翼谋不觉从烟榻上直跃起来道:“不图吾韬庵公子竟有这阔大英卓的见解!梁某不才,既遇知己,不能不誓竭绵薄了。”说完两人又密谈了一回,翼谋自回去了。
  一到明天,财政部便发生了那立提八百万元的事情。刘其光因这案也得了个劳绩,连戚少甫都拔茅连茹的升起主事来。
  这也算是佛天一滴杨枝水,泽遍人间十万家了。却说刘其光自这一次受堂官青眼后,便充了翼谋的心腹,终日自忙着别种事情,财政部倒反不易见他足迹了。
  一天,闲着没事,又去看长鹤山了。门上的瞅了他一眼,说:“公子爷么,他正为朋友太多了,如今连家里都弃着不要哩。”其光心里一动,想:“怎样会大家不晓的呢?莫是他们懒着通报罢。”正想着,有个极俊小厮从中门内转将出来,传着绿筠夫人的话道:“总管呢?”便有个花白胡子的走将上去,问:“怎样哩?”小厮道:“夫人说你们的限已过了,公子还没还来,你们的皮可已不要了?如今没别法,说财政部那老刘是长同公子一起的,多管被他诱在那些不要脸的地方绊住了。
  你们快挑齐了人,打到他那狗窝里去,问他要公子去。”
  其光听了这一句话,“啊呀”一声,捧住了头跳上车,说了一百多个“快走”,那马泼辣辣拉了车便走。不多一刻,还到自己家里,才算回过了口气来,拍着胸道:“好险哪!只他们说是要打上门来的。堂堂司长公馆给人打着,说要还人,可不是笑话?”便同戚姑太太商量好了,将门前钉着的那块“财政部刘”的牌子除了下来,另粘了张珊瑚笺写的“秣陵戚寓”的门条。布置妥了,自己才偷偷掩掩的出了后门,一脚奔到郑甘棠那里。
  那郑甘棠才买了猪仔回来,受着朝廷上赏,充方大将军帐下记室参军,与梁翼谋是一文一武。只天生一副下流相,做鸡鸣狗盗的功臣则有余,充经纬密勿的重臣则不足。所以尽他竭虑尽忠,左不过是方府里一个三等门客罢了。这天正在私寓里同缝穷夫人寻着快活,门子进来说:“财政部刘司长,不等通报已闯起来了。”甘棠不知是什么事,倒也吓了一跳,忙推开缝穷夫人,迎将出来。只见其光满脸不快,一见自己,便指着嚷道:“好呀,你把长鹤山藏到那里去了?自己在家里乐着,却教我来顶缸。”甘棠茫然道:“谁藏过长鹤山来,谁又找你去顶缸呢?”其光道:“好么,谁不知你同鹤山是天天浑在一起的!今天我没事找他去,那门上说不还去几天了。后来又走出个小厮来说,要挑选精壮,打到我家里去要人。亏那小厮是没见过我的,不然多半被他们小鸡般抓进去,押追原人哩。”
  甘棠听了,不觉暗暗好笑:“自己饱尝了长家扫帚风味,不图刘其光又要领略那门丁老拳,这也被他们杀尽威风了。”
  一壁想,一壁皱着眉道:“你也原常同他来往的,只不过这几天忙着别的罢了。我又那里知道他在那里呢?”其光见他没事人一般,不觉央告道:“你也有用我刘某日子的吓!何苦来看我为难呢。”甘棠沉两位今天是到我家定的哩!小妇人这几天留着这条性命,等两爷的吩咐呢!”满嘴里不伦不类的乱嚼。
  甘棠、其光见了这怪相,听了这奇语,不觉骇然。又碍着人家眼睛,看这样子是呼叱不退的,只得等车子到了门口,硬着头皮下车道:“这不是讲话的地方,我们进去说罢!”走便走着,心里兀自别别的跳。呤道:“他走的那几家我都知道的。留得住他的却只有挹芬处。没奈何我便同你去走遭罢。”说完,请其光等着,自向里去同缝穷太太扭股糖儿似的扭了一回,才出来同其光坐着一车,向挹芬家来。
  那知还没到门首,早见挹芬的鸨儿蓬头鬼脸的将怪眼向街上愣着。一见甘堂、其光两人,便没命的跟将上来,嘴里嚷道:“甘棠瞅了其光一眼,暗道:“费你的心,拉我来受用哩。”
  其光心里也暗抱怨着甘棠道:“你引我到这个地方来,鹤山没看见,先见了这老鸨。着实利市哩。”两人怀着鬼胎,到了里边,觉一些人声也没有。那一庭修竹自在那里摇摆,也没人理他。听得鸨儿在院中说话,才有一个娘姨从墙角中踅了过来。
  甘棠止不住问:“挹芬呢?”鸨母冷笑道:“两位爷也不晓得他在那里么?这可上了天去哩!”
  甘棠听得口风不对,忙转过口来,装着吃惊的样子道:“敢是今天出去了没回来么?”鸨儿道:“是今天出去倒也放心了,可惜是前天去的,才着急啊!两位爷想才从长府来的,敢是长公子请你们来做媒的?那也没有不情愿的。”真是:才闻骑鹤亡踪迹,又见青鸾入溟蒙。
  第十三回凤去台空花场大索
  雀残人到客邸潜身
  却说其光、甘棠到了挹芬家里,却给鸨儿拉住了。问起挹芬时,才知从前[日]出去了没有还来。心里想:“同他来往最密的算是长鹤山。张伯纯须发都白了,决没这程度的。”只一位门第煊赫的阔公子,既爱上个优伎时,花一万两万银子,怕不跟着便走,何苦来学这下流行为。出于诱掠,且又没一些把柄在鸨儿手里,那里敢冒冒失失的去向长府要人。所以这几天来,东问卜,西拆字,直把个鸨儿急坏了,失魂落魄的,有些痴癫起来。
  却好那天五显祠求签去,签上说:“行人大吉,有贵人相逢。用不着去寻,自会还来的。”鸨儿迷迷糊糊的揣着签诀还来,只向街人愣着,怕贵人携着挹芬过去了,却再也不见。差不多到门首了,忽见刘、郑二人同坐着一部车迎面过来,想:“要问挹芬踪迹,端在两人身上了。”便野鸡似的将两人捉了进去,唠唠叨叨的说了一遍,接着道:“如今好了,有了两位爷,怕没这孩子么?两位爷本来便是做女儿保镖似的。什么大人哩,公子哩,都有你们在中间拉纤的。这孩子原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爷们爱着带了去,才是这孩子的造化,只小妇人这张嘴可就要干搁起来了。你们平日照顾小妇人的也够了,如今再请高抬一回贵手,把这孩子给小妇人再见一回,横竖总是感激不尽的。要不然这老妇四五十岁人了,叫再靠那一个活命去!”
  说完,一声肉一声儿的哭起没良心的挹芬来。
  其光、甘棠听了这番话,不觉目定口呆,把找长鹤山的话再也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时,越发不能脱身了。只得装着吃惊的样子道:“有这样的事么?谁拐着挹芬走的?可恶极了!你且停着哭,我们出去自替你知会警察厅,赶紧搜查去。”说完,立起身来想溜。那知鸨儿是何等刁钻的,明知这不过是逃走势,靠不住的,便带哭带拦着道:“两位爷既来了,便不喝一杯酒去,也坐一回,给小妇人个着实办法。小妇人原要上公馆去请安的,又怕碍了两位爷的面子。如今来了是最好的了,好歹救了小妇人一命罢!”说时,大有要刘、郑二人立刻交出挹芬来的样子。院子里那些乌龟、娘姨、打杂、烧火已站满了,都指着两人嘁嘁喳喳的议论。
  甘棠、其光心里一上一下的暴躁着。想:“发作起来,难道不能将屋子捣个稀烂?只闹出来了,给报纸上登上去,说堂堂司长、表表将军同龟鸨打架哩,这可有些不妙。”只得抑着威风,向鸨儿婉劝道:“你放心罢,我们既答应你办了,横竖有个还信给你的。我们是有公事的人,不能同你尽说闲话呢。”
  说完又要想走。鸨儿那里肯放他,道:“这原是最好不过的。
  只小妇人止有这个女儿,他要是给谁骗走了,小妇人的性命便向谁拚去。凭你皇帝家老子,难道便随便好带人家女儿走的么?
  两位爷既担任了下来,可知那孩子是已有着落的了。一两天内来得及有还信么?”其光巴不得立刻便走,随便道:“来得及,来得及。”鸨儿道:“既这样说,那里敢劳着两位爷。到后天小妇人自己到公馆领人去便了。”甘棠原很按捺不住,见其光已答允了,便心里画着策,也便答应下来。这才重围立解,一院子的人一哄散去。
  刘、郑二人挥了把汗,仓皇奔走而出。刘其光还抱怨着甘棠,说不应该撞到这儿来。甘棠道:“谁料到有这事呢!如今没别的说,我们分头设法去。莫到了那天,长家的门丁不够,还添着支龟军鳖将打上门来呢。”说完也不坐刘其光的车,自唤着街车走了。你道他真个去知会警察么?那里便会这般。一到明天,一溜烟避到天津,丢着这不了由刘其光去了了。
  可怜刘其光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倒向各班子里去探听一会,异口同声的说是长公子做的事。你想:候门如海,金屋深藏,叫他从那里设法去?只得没精打采的从后门还家了。亏得姑太太替他先出了个主意,将门条换了,拼请三天假,缩头老不出门,想总躲得过了。那知一到明日,长家打手同挹芬老鸨一齐光降。
  先是长家那个俊俏小厮,想是这次动员的先锋了,到了刘家门口,一眼见门上粘着簇新的戚寓门条,迟疑了一回,便一脚踏了进来。门上原有个看门的在那里,一见那小厮,想这未必是打手,便动手也吃得光他,便挺挺胸脯立起身来道:“找谁呀?”小厮陪笑道:“借问一声,刘司长公馆迁到那里去了?”
  门子不防有这一问,顿了一顿道:“对不起,我们是新搬来的,不晓他们搬到那里去了。”小厮便一声“劳动”出门去了。
  门子得意极了,一人笑着道:“险哪!几乎被他问住了。”那知这句话没完,小厮早又闪将进来,冷笑道:“险哪!几乎给你骗了去。”门子登时面红过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厮这才向门外一招手。早见一辆雕轮绣幔的马车停在门外,三四个丫鬟先下了车。小厮笑嘻嘻的向门子道:“请你老实些通报进去,说长家姨太太来拜望罢。”门子急得眼睛像铜铃般,几乎迸出泪来,自己凿着暴栗道:“这饭碗砸定哩!”说时抖着身子,一步挨一步向里边去了。
  这时其光正同戚少甫、戚姑太太等抹骨牌儿玩着,桌上铺了条毯子,大说大笑也不敢。戚姑太太正做着清一色,等三六饼来和,把眼睛向少甫瞟着,用指儿在桌上画着三个圈儿,接着又画了六圈。戚少甫认是要九饼了,扑的一声把九饼开了一对打将出去,却给其光九饼碰倒了。戚姑太太将门前牌一掳,翻开少甫的底牌来道:“你是瞎了眼珠的么?”一壁说一壁看时,见少甫俨然还有张九饼在里头。不觉气得狠狠的,要是没别人在旁边时,都怕要扯着耳朵咬上两口哩。少甫笑道:“你在桌上连画九个圈儿,我才开对打的,怎又埋怨起我来。”戚姑太太道:“呸,不足兴三六饼的么?”
  其光只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笑,却不防那门子蝎蝎螫螯的立在旁边回道:“长家姨太太已进来哩。”其光吓了一跳,跺着脚道:“糊涂蛋,向你怎样说的”说还没完,早听得外边衣裙綷縩,香气遥闻,有五六个女子声气直闯进来了。戚少甫早已溜将进去。戚姑太太有主意,把毯子一圈,连牌拎进去了。
  只剩其光一个,眼见避不去的,少不得要见的,只得壮着胆迎了出来。
  绿筠夫人早已携着一群婢女走了进来,一见刘其光便笑道:“这位敢就是刘老爷哩。”其光勉强笑迎着道:“还没到府上去请安,倒先要夫人光降。”绿筠微笑一声,就这笑声中,便把全副威风露了出来。其光自觉得见了不寒而栗。刘夫人乖觉,忙换了件衣服,自己捧着茶盘,恭恭敬敬献了盏茶,又请了个安,陪坐下边。
  绿筠将翠眉一皱,叹了口气,向其光道:“论理呢,我今天是很冒昧的,只是心里急着,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刘老爷是同吾家公子常在一起的,如今四五天没见还来,别人说不知道都还可以,刘老爷是不能说不知道的。所以特地求告着,请你看长家祖宗分上,将他现在那里说给我听,好教人请去。要是刘老爷不肯赏这脸,我也没面目还家交待人去。还请刘老爷想个法子,不要大家不便罢。”其光一听,不觉面上慢慢红了上来,支吾道:“夫人说是吩咐我去找呢,敢不尽力找去。只我每天在部里的时候多,公子的仔细却也不甚清楚。夫人且放心着,便是夫人不来,难道便不尽这几分力量么?”正说时,忽听得磞的一声,真是:平时接席联车伴,此日脂融粉腻兵。
  第十四回嫩掌硬皮肤声如败革
  老鹰抓小鸡鸨离于罗
  却说刘其光说还没完,忽听得磞的一声,绿筠早将一杯茶砸在地上,霍的立起身来。这是女将军的一种号令,众女兵原摩拳擦掌,预备打仗来的,见号令已下,便莺呼蝶叱道:“夫人还同他讲理呢!他也是个老爷呀,拉他出去评个理,看他将公子藏到那里去?”说时,便来抓其光。其光忙退到屋角去。
  他老婆吓得早色色(瑟瑟)地抖了。
  其光见声势汹涌,想:“逃是逃不了的,不如把前日对付挹芬家的手段对付他,暂救个急罢。”便壮着胆毅然道:“这也怪不得夫人要急。便是我也深受公子栽培的,公子的不见,实在也奇怪。尽两日总有个还信到府上禀告去。”说完,向这班女兵作一个统揖,吆着他老婆道:“姐姐等站乏了,你也引他们后边去用一杯淡茶啊!呆呆的在这儿做甚?”
  那些女兵听其光这几句话,气倒觉得平了些,原可没事的的。不想戚姑太太正因一副一色没和成,又被人打断了,心里正没好气。在屏门后听了个正着,想:“岂有此理呀!自己管不住老公,给他走了,翻问别人要起来!依你家姑太太脾气,便几个巴掌打他出去哩。”后来见女客掷碗,群婢动手,其光赔罪,再也禁不住了,鼓起两个腮帮子走了出来,自命不凡的来替其光解围哩。其光见他出来,心中兀自诧异,忙向他道:“姑太太来最好了,你妹子陪着夫人在这儿,这些姐姐们还没喝茶呢,请你引着他们进去,招呼着喝一杯罢。”
  谁知戚姑太太理也不理,一步步走到绿筠身畔,笑嘻嘻的福了一福。绿筠倒有些不明白起来,只得也微微的欠了欠身子。
  戚姑太太竟从容不迫向对面坐了,指着其光道:“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哥哥家来了贵客,妹妹听说是天仙一般的人,错过了是死了也抱憾的。不瞒夫人说,我在屏门后偷看了长久了,觉眼前珠光宝气逼得人迷迷糊糊,但心里却兀自爱着,所以也不管吃荤人念佛,得罪了观音菩萨,竟斗胆的走出来了。
  夫人你不要怪呀!”其光见他冒冒失失的出来,已捏着一把汗。
  后来见他坐着瞧着,长篇大段的说起话来,心里急得什么似的。
  却又不便去拦他,只得暗暗向他递着眼色儿,请他不要多说。
  那知戚姑太太理也不理,只尽说他的话,自以为这张嘴是伶俐不过的,这一来包管将绿筠的怒气按他下去。
  那知绿筠怎比得那生长大家有些腼腼腆腆的,禁不起人家几句话便软了下来。他可是千锤百炼过来的。自充了长鹤山姨太太后,觉得泥涂一跃,高据青云,俯视天下女子皆如蝼蚁。
  如今正在动气头上,见忽然走出个妇人来,口口声声自己称着妹妹,那里止遏得住,倚着长家的戚风,姨太太的身分,上门要汉子的工架,冷笑着举起手来,拍的一声,戚姑太太颊上早着了一下,嘴里嚷着道:“谁是你家姊姊。你趁早给我滚,好多着呢!”
  戚姑太太冷不防吃了这一掌,觉得眼前一暗,登时羞愧交并。他岂是怕人的,便将袖子一撩,直扑上去骂道:“婊子,你是千人骑惯万人压残的,才抬举了,便打起你家姑太太来了!”
  说完,将绿筠夹胸抓祝绿筠要支持时,早被戚姑太太用力一挺,直挺得他花容失色。那些丫头们要上来帮助时,戚少甫见太太给人家掌了颊了,早已从屏门背后抢将出来,将几个丫头镇祝刘其光夫妇忙上来劝解。戚姑太太发了性,一口唾沫直唾在其光脸上道:“干你什么事!我自打这婊子,有官司我吃。”说着,要拉绿筠上街坊讲理去,道:“便丢着我家老爷的绿豆官,今天同你闹完了哩。”
  正没开交时,一个婆子从外边直嚷进来道:“刘老爷说昨天还我女儿的,怎今天还藏在家里。难道要我亲自来接么?”
  其光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挹荽家的老鸨。戚姑太太见了这婆子,手里一松,绿筠早挣脱了躺在椅上喘气。这时凭你刘其光足智多谋,到此也一筹莫展了。他老婆倒聪明起来,霍的立起身来,指着老鸨向绿筠道:“夫人认识了,这是窑子里的老鸨,说长公子带着他女儿走了,却向刘家要人的。”又指着绿筠向老鸨道:“这是长府里的绿筠夫人,说不见了长公子,却也向刘家来要人的。你们这一篇帐,我们却蒙在鼓子里,究竟不晓得谁藏了谁,自己去算罢!”
  鸨儿一听,想:“这丽人便是长家的小老婆吗?寻着了对头了。”老鸨嘴里有什么好话,向着绿筠竟无法无天的嚷起来。
  戚姑太太只坐在旁边笑。绿筠那里是老鸨的对手,风头便瘪了下来。刘其光一见机会到了,便一跺脚拦住了老鸨道:“你有什么话向我说!绿筠夫人是金枝玉叶般的人,那里配同你斗口。”
  又向着绿筠道:“夫人请里边休息一回去。待我打发了这婆子,再同夫人细细商量着,偌大个公子,怕寻不回来?”说着,将眼色递给他老婆,他老婆便款款轻轻来扶起绿筠。绿筠此时风头已倒,觉得刘家夫人究竟是好人,自己打在夹墙里,还殷殷勤勤的体恤自己,便看了戚姑太太一眼,依着刘妻一步步进去了。
  那些丫头见鸨儿逢头短袖,一双裤管高高的吊在半膀(腿),露出一段又黑又干的肉来,焦黑的一口老牙,说话时机关枪一般,从牙缝中哼出许多半黄半白的吐珠来,一个个被他吓倒了。不要说不能同他对口,连才喝下去的茶,几乎都呕了出来,只得由他猖獗去。
  那老鸨见一阵风将偌大个姨太太吓逃,娅伯伯压倒,那里还把区区司长放在眼里,举起个鸦片招牌的食指来,指着其光道:“好呀,你藏了我女儿不算,还指使出挂名太太来吓我哩!
  老实说,不要说是挂名太太,便姓长的自己来时,我扭他到步军统领衙门去哩。”说没有完,拍的一声,颊上早着了一下,把他打得个一佛出世。登时眼前见一个华服少年,将手向后一指,早有两个人走上来,将老鸨双手一扳,小鸡般捉了出去。
  戚姑太太早已一溜烟藏到屏风后去。
  刘其光一见,早眉开眼笑的迎上去道:“你怎的跑来了?”
  那少年一声也不言语,看老鸨杀猪一般的被人捉了出去,一回头问几个丫鬟道:“你们不服侍夫人,怎也在这里?”说没有完,早见绿筠梨花着雨般,盈盈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盯了他一眼,低低的才说得一声“狠心的公子”,眼泪早珍珠断线般落了下来。少年说不出的一阵惭愧。刘其光见风潮已平,便聪明了许多,忙推托着唤茶,含笑进去。却从屏角中窃听着。只听得两个咭咭咕咕了一阵,绿筠一壁厢低头服气的赔罪,一壁厢含冤带恨的不依。一回听得那少年笑着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小生的不是。不该没说一声便天津去了”说没有完,听得“阿呀”一声,接着吃吃笑道:“怎下狠心掐起我来了。”
  其光听了,止不住几乎笑出来,忙捂着嘴进去。
  见戚姑太太正向自己老婆抱怨着自己道:“多(都)是哥哥不是,好端端惹出这事来。如今他们没事,我才这一巴掌向谁划帐去?还来真把你家妹夫的官丢了,可不是哥哥一个人作成的。”其光悄悄的走上去笑道:“姑太太又抱怨人哩。”戚姑太太瞅了他一眼,便不依道:“你不要搭了棚说凉话,今天这一巴掌的事交给你哩。”正说着,听得外边那少年高声唤道:“其光,你躲在里边做甚?”正是:依稀博浪惊沙起,十日秦官大索来。
  第十五回鸣轺夜发有影娟娟
  载艳北归深情款款
  却说那突如其来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老鸨眼里的冤家,绿筠手底的逋客,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长名鹤山,满京人都称长公子的便是。
  那天,他受了一种密命,要到天津去,却只是舍不得挹芬。
  便谢了祖席,稳住家人,一个人溜到挹芬家来。那时正十一月天气,挹芬见他穿着件银狐缎袍,草上霜马褂,裹着一领哆啰灰(呢)的大衣,戴着顶垂耳凹顶的貂帽,越显得王孙裼裘,气概自异,忙立起来笑道:“才近第一个寒讯,便装裹得毛茸茸的了,难道要出塞去充招抚么?”鹤山笑道:“怎一句话便被你说着了。”一面说,一面挹芬早将他大衣除了下来,向坑上搁了,便拉着他手笑道:“你撒几句谎罢。多管又同前回一样,被姨太太管住了,从明天起不许出来,才弄这把戏来骗小孩子的呢。”鹤山见他长眉蹙黛,香辅藏涡,大有捧心之态。
  便将左手拢住了他的腰肢,右手摸着他脸道:“怪冷的,又从那里陪了酒来?我坐着暖车来的,风还从车缝里钻入来,刮得面上冷冷的呢。”
  挹芬回眸一笑,夺手走了过去,从床上检出瓶白兰地来,斟了杯酒,慢慢地送到鹤山嘴边,由他在自己手中一口口吸干了,便将火炉的炭拨了一拨,拉鹤山在火炉边一张椅上坐了。
  又把酒瓶搁在炉边,另搬个十景果盒出来,放在个闽漆几上,把几移了近来。鹤山一声也不出,只含笑看他莲步频移,乌鬟欲颤,领略这灯前俏影,衣角奇香。
  挹芬忙了一回,见鹤山痴痴的看着他微笑,便低笑道:“好呀,人家忙着侍候你吃,你老大没事的笑哩。”鹤山抚掌道:“宓妃进酒,刘郎平视。我长鹤山难得享这千载一时的艳福,你又小气起来。喏喏,挹芬夫人劳动了,小生替夫人留出这半只椅子,请你来平分半席如何?”说着真个腾出半个坐位来。
  挹芬轻轻啐了一口,移个椅子紧傍着鹤山坐了,香喘微微的作着懒态,将手掩着脸道:“公子爷,因你从明天起轻易不到这下贱的地方来了,所以拼着老婆子做的事来服事公子。公子你若还有天记得起挹芬来”说到这里呜呜咽咽的哭了。鹤山忙扳开他掩面的那只手来,将袖口替他拭着眼泪道:“怎好端端的伤心了?”
  挹芬低头不语,只把鹤山的手拉着向自己脸上揉挪,好一回才含泪道:“你究竟明天怎样?”鹤山道:“今晚原是来告诉你一声的,我有要事今天晚车便须去天津。最迟五天是必还来的。”挹芬举起眼来,向鹤山望了一望道:“那末我便随着你去。”鹤山摇摇头道:“这又何必?我又不是不回来的。你又每天总有几个堂差,被人家知道了,成什么话。”挹芬摇头道:“不”正说着,外边传进话来,说张大人条子到丰乐班呢。鹤山立起身来道:“你自己保重着罢。五天以后,我必定来看你。”挹芬沉吟了一回,问几点钟上车。鹤山说:“从这儿出去,再到方大将军那里去转一转,差不多已是九点多钟了。”挹芬也不言语,将大衣替他披上了,说:“你既不要我去,好歹再见罢。”鹤山觉得他说这句话时有些不欢,倒着实温存了一回才走。
  匆匆去见了方大将军,便赶出前门,上了车。选了个头等坐位,向车窗外望着,见也有几个认识。因这次自己奉着密命,不便多见人,便不去招呼。直待车开了,才放胆凭窗看着夜景。
  见平原漠漠,灯火两三,百里雄城,遥闻鼓角。不觉慨然道:“如此河山,眼见又有一翻掀动!身为风云人物,其实华衣美食,艳妾名姬,有何不自足?乃有此行呢。”
  正想着,忽听得背后有人格的一笑。忙回过头来,电光之下,玉香花笑的不是挹芬是谁?吃惊道:“你怎也来了?”挹芬笑道:“偏你到得天津么?你先前不许我走,如今不怕你将我撵下车去哩。”说时挨着鹤山坐了。鹤山这时心头觉事已成事,非特不恨他冒昧出此,翻感激他一刻也离不了[自]己的深情。问道:“你这一来,你妈定然是知道的。”挹芬道:“又不是从此不还京了,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你问他做甚?
  难道一个富贵双全的长公子,能给人疑心去说拐着女妓逃走么?”
  鹤山听着怔了一怔,却也不计较这些。这时火车开得飞一般快,早过了丰台。便按一按铃,吩咐车役送上两份大餐来,两人慢慢吃着。
  挹芬问鹤山到天津究竟什么事,鹤山道:“这是国家大事,说给你也不懂的。”挹芬笑道:“算罢,那一个替国家办事的人,不借窑子做过签押房来。前天那位什么秘书长,在我那里请着客,来的说都是内阁大臣外阁大臣的。听他们一个菜还没上,把什么内务总长外务总长的事议妥了。我后来因脚带儿松了,请那位秘书长缚一缚,倒整闹了半点钟还缚不好。可见你们那些国家大事,说得体面些罢了,那里比得上我们缚一根脚带的烦难。”说完,噗哧一声笑了。鹤山听着也自好笑。
  一回儿餐已吃完,车役收拾过去。两人没事,便咭咭呱呱说起到天津以后的消遣法来。窑儿姑娘的消遣法,自然不外坐汽车、吃大餐、逛花园、定包厢等几件循例勾当。鹤山这一次却不是逛天津来的,便同挹芬约了白天自赶正经,晚上陪着他玩耍,挹芬也答应了。不多几时,车已到了天津老站。鹤山原本要直进都督署的,因有挹芬在一起,只得先在利顺德饭店住下了。当晚便同他在维多利亚街看了一晚影戏,明天便自去拜晤直隶督军黄国华,并几个有势力的大吏去。
  你道他这次到津究竟受着何命?原来这时云南已经宣告独立,方大将军要将驻扎直隶的全师调到西南去,又怕兵士不妥,所以令鹤山赍着意旨,与黄国华密商,说:“军饷已欠过一月了。兵士要的是钱,只要允他颁发欠饷,不要说教他打仗,便教他做强盗去,也没有不情愿的。只是一件事,那西南民军名正言顺,便是北洋军队也保不定阅过几张报纸,略识大义的人,若明白教他们抗义去,怕要溃变。不如说去长江上流剿匪的,一到那里,敌兵在前,要走也走不了,只好拼命打仗了。要是打败,他们只好到阎王老子前伸冤去;要是打胜了,拼几十里地方不着,放他一抢,满载而归,感激还来不及,再肯来责问主帅的骗他上阵么?”这是一条宸衷独断的妙计,不能借电文商量的,所以特嘱心腹至戚的长鹤山来津。黄国华眼看便要做开国元勋,自然唯唯从命,照办不提。
  单说鹤山公事已毕,然后携着挹芬逛了两天,少不得要替他买办些东西。好得鹤山的豪宦,一万八千的东西原不在他心上。况这两日中,大家无拘无束的享受尽如花艳福,真是有影必双,无枕不并。要不是鹤山身上膺着重要使命,合把天津桥改作安乐窝,利顺德变作温柔乡了。
  那日觉得再挨不过了,只得搭车回京。鹤山在车上向挹芬珍重了一回,自去覆命。约稍停即到院中。挹芬欢欢喜喜的携着明珠百还去,满想把这百分之一给他妈,博他念几声阿弥陀佛,那知一回院中,众人如得了宝贝一般说:“好了,回来了,一天官司如今不必打了。”挹芬不懂,问是什么事,娘姨等才把这件事从头至尾的说了,说:“现在你妈正到财政部刘司长刘公馆那里要人去了。”挹芬道:“啐!人家才走得几天,又没跟人逃了,却闹出这把戏来。”便一面派人来刘公馆唤他妈去,一面喜仔仔的把东西藏好了,喊狗儿来问这几天的条子。
  正这时候,外面忽走进一个人来。真是:却似洛妃乘雾去,依稀神女弄珠游。
  第十六回起民意奸雄成一瞬
  结书旨新句释七言
  却说挹芬正要差人到刘公馆唤他妈去,忽然外边进来了个人,正是长鹤山。挹芬见他行装未卸,满面怒容,误会他早听见了消息了。那知鹤山却不为这事。他一下车便赶到方大将军那里去,报告黄督军处密商事件,那知一进去便碰了个钉子。
  原来这几天方大将军病了,健斋公子又托病未出,府里只有韬庵。韬庵原是忙宋书唐画惯的,那里有余暇来问这千秋大业。
  况同大将军因六姨太太的事原有些不欢,如今没奈何因老子病了,做儿子的像省长、督军出缺,参谋长、政务厅长循例代理一般,不能不将一应公事代拆代行。见那些请愿书咧,劝进表哩,把头脑子都胀痛了。想:“这种人也来做文章,可不辱没尽读书种子么?”
  这天手里正捏着一个广东拍来电报,说广西将军大逆不道,不日便要学着那乱臣贼子宣布独立。心里一吓,手便索索抖将起来,止不住叹道:“前天有人替我刻了个‘皇子第二’的图章,我还有些不屑,好端端的一个皇子,怎便加上第二字,这不是天下最不平的事么?那知如今连这皇子第二也靠不住了。
  若广西一独立,西南半壁已非我有,中原诸将焉知没有闻风响应者。一朝瓦解,且没为舆台,平生辛苦积聚下来的几百卷宋板书,不要被民军橐载以去,作他们的战利品么?”想到这儿,把他老子的新恨旧怨一齐记将起来。
  正这个时候,长鹤山来了。在鹤山心里原很得意,想有这一来,也显得自己也是风云中人物了。所以寒暄数语后,便滔滔不断,见说起与黄国华商量的事来。那知韬庵今天心绪不佳,最恨的是那些话儿,便厌着道:“碰见了就算了,说他些做甚。”
  鹤山嘿然,将谈风敛了,一场高兴[顿]时冰销瓦解。要见大将军时,韬庵又说是病了,概不见客。只得忍着一肚子闷气退了出来,到挹芬那里,大半气还没平哩。
  挹芬去问他时,他也一语不发,但捶着椅背叹息道:“我长鹤山还是守着你们这些有色有香无势无利的,情谈赌饮,便宜着多呢”说还没完,狗儿早嚷了进来,说:“了不得哩!
  奶奶到刘司长家要人去,不想长姨太太也在那里,三言两语不投机,正打得高兴呢。”挹芬听了,不觉花容失色。翻是鹤山安慰着他,说:“你且莫慌,这围是要我去解的。”说完,匆匆坐车去了。
  不晓得那刘公馆的嗔莺叱燕,竟成了全国龙拿虎踯的先声。
  不到几日,京里边沸反似的闹起革命党来。有说大将军府里已捉住了整百个奸细,连姨太太里边也有与革命党通气的。也有说大将军已被人狙击过一次,不过没中要害,现在创口还未收功,所以才托着病的。也有说狙击大将军的不是别人,便是那一人之宠的燕儿(那个美仆),所以有个叫什么燕尾生的,也一溜烟逃走了。这种风说,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更加着外边风声一天紧似一天,直把个樊楼笙管的北京城,变做了风声鹤唳的八公山。那些什么郑甘棠哩,刘复初哩,一个个缩着头颈,再也不敢放个屁儿。
  天子脚下,刹时便阴惨惨地的大有西塞山前凄凉白鹭的景况。只有吃肉头陀却兀自萧萧散散的,留着一双冷眼看人。这天,他独自一个人走上街去,觉得路上的人都现着一种?锝不安的样子,他兀自好笑着,想今天由得我来独乐了。便有一步没一步的走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大酒楼门前。见那个掌柜的正在那里打盹,几个伙计把一张大菜台卸下一段当作赌场,默默测测的抹着纸牌儿玩。
  头陀一步跨进,向楼上便走。有一个眼快的见是主顾来了,很现出一种纳罕的神情来,跟着上楼道:“爷敢是寻人来的么?”
  头陀摇摇头道:“谁寻什么人,两壶酒、四个碟、二个汤、四盘菜便得了。”那伙计登时放下一脸喜色来,曼声高调的唤了下去,又请头陀拣了个临街倚槛书画煊烂的雅座。头陀不觉暗暗说了声惭愧,坐了下来。他那里是吃酒,简直是当他新亭岘山,凭眺寄慨罢了。不多几时,酒已半酣,便离了坐头,自倚着窗槛,远看着西山漠漠,宫阙黯然,有一阵阵西风掠着面庞过去,心中兀自感慨着。
  忽听得隔墙隐隐一阵笑语声,接着呀的一声,将窗推开了,便有一个莺声呖呖的倚窗笑道:“你也太啰唣了。这也算得是诗的么?你却比起旗亭画壁来。”一个少年男子笑道:“谁来说假话给你听,其实是做得好。”女子道:“好在那里,你倒同我说出来。要是说得不差,我便信你是个点铁成金的能手。”
  少年道:“好,你一句句吟出来,我要大发议论哩。”女子便吟着第一句道:凤阙鸾宫佳丽场,少年道:“起手七字,将帝制光芒,狭邪征逐,写得十二分热闹。下文一跌,便令人有季主论卜之感。”第二句道:新颁列第耀金张。
  少年笑道:“此语不堪令刘歆等闻之。”第三句道:曲江春尽笙歌老,少年叹道:“一瞬风华,无端消歇,更不必听延秋门上鸟声了。
  转折处感慨哀艳,我真服了你了。”第四句道:寂寞西山拥夕阳。
  头陀止不住将窗槛一拍道:“王敦作贼,纤儿破家,斗大京城,冷暖如此。我还须对酒浇愁,谢此人事哩。”真是:胸有块垒十万斛,下笔成泪泪盈握。
  荒唐辛酸而为文,且将苦笑代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