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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书

  作者:清  鸳湖烟水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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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书》 [清] 鸳湖烟水散人 著


  目录
  卷 一 小 青 
  卷 二 杨碧秋 
  卷 三 张小莲 
  卷 四 崔 淑 
  卷 五 张畹香 
  卷 六 陈霞如 
  卷 七 卢云卿 
  卷 八 郝湘娥 
  卷 九 王 琰 
  卷 十 谢 彩 
  卷十一 郑玉姬 
  卷十二 宋 琬 
  卷 一
  小 青
  引
  雪庐主人曰:千百年来,艳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临邛、章台,艳矣才矣,而不怨。绿珠、小玉,亦艳矣才矣,而欢极憾终,要亦怨其所不必怨。孰与姬之托根失所,阒寂自如,或讽之去终不去,竟以怨死乎!
  姬之前身似屈平,冯生之前身似楚怀王,妒妇之前身似上官大夫、令尹子兰。楚怀之莽也,上官、令尹之阴贼也,桂中之蠹,生则俱生。姬病益苦,益明妆靓衣,又似当年汩罗将沉,犹餐英而纫蕙也。
  太史公曰:“以彼才游诸国,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噫,斯三闾之为三闾,亦小青之为小青欤!三闾求知己於世人,不得,而索之云中之湘君。湘君女子也,因想轮结,还现女子身而为小青。
  小青求知己于世人,不得,而问之水中之影。夫太白举杯邀月,对影三人,惟太白之影可与太白对,小青之影可与小青语耶!读其诗,至“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也。
  烟水散人曰:红颜薄命,自古皆然。环佩空归,留青莎于绝塞;阳台擅嬖,织锦字於回文。其怨可谓深矣!然予谓小青之怨更有甚焉。盖狂童匪匹不亚□□,狮子扬威岂同黄里,而能寂处孤山,托芳怀于素萼,怨固堪怜,贞尤可取。此艳质香魂,羞见坠楼之句,不得为非烟而宽咏也。予尝于雨窗灯下读其诗,而为之抚掌称幸。夫史迁不被腐刑,则《史记》可以不作。姬若得其所归,则已合欢金屋,调笑鸳房,又何能苦思抒怨,而有零珠残玉,如十二章之诗,至今历历,犹在人口耳间耶!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芳徽莫忘,彤管无愧。
  集小青为第一。
  明朝历昌(万历、泰昌)间,杭州有一冯生者,豪公子也。尝慕扬州为天下第一名郡,泛棹往游。遂托媒妪,买一小青为妾。
  青与生同姓,名唤玄玄。夙根颖异,姣美绝伦。当十岁时,遇一老尼,授以《心经》一卷。小青才读数遍,即能了了,复之不失一字。
  老尼曰:“此儿虽然敏慧,但惜福薄。愿乞与我作为弟子。设或不肯,切不可令其识字,方有三十年之寿。”
  家人以为妄,怒而叱之。其母本系女塾师,故小青得以相随就学。
  所往之家,都是名闺宦室,遂能工习诗词,妙解音律。且江都故佳丽地也,每当诸闺秀云集之时,茗战手语,谈笑纷然。小青偏能随机酬答,出人意表,因此人人喜爱,惟恐小青不肯少留。虽则素闲仪范,而风情逸绝,绰约自好,其天性也。
  及年十六,其母贪得金帛,遂不及详访清浊,即以小青许嫁冯生。
  小青一见冯生之状,嘈唼戚施,憨跳不韵,不觉泪如雨下,惨然叹息曰:“我命休矣!”小青之怨自此始。
  及随生至杭,其妇更加妒悍,一闻娶妾,吼声如雷,含怒而出。只见小青黛眉不展,容光黯淡,袅袅然恰似迎烟芍药。妇自上至下把小青仔细看了一会,但冷笑曰:“标致!标致!”
  小青回鬟掩泪,愈加愤懑,然已是笼中鹦鹉,只得曲意承顺,而妇妒嫉之念不能少解。
  妇有戚属杨夫人者,才而贤淑,尝就小青学棋,绝怜爱之。偶谈及妇之奇妒处,不觉叹息曰:“我观汝女工诸技,色色皆精,奈何堕落在罗刹国内。我思欲脱子火坑,子能从我作笔砚友乎?”
  小青敛容起谢曰:“多蒙夫人爱同亲女,贱妾岂不知感,所恨命如一叶,与死为邻,只怕此生无由侍奉!”语未毕,忽值妇至,遂各散去。
  一日,春光明媚,杨夫人邀妇泛湖,并拉小青随往。船到断桥,俱登岸闲步,妇与夫人携手立于垂杨之下。
  小青独至苏小墓边,取酒浇奠,低低口占一诗曰:
  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信传来唤踏春。
  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时小青出居湖上未归,故有“内信传来”之句。当下徘徊,闲看了一会,即命肩舆由岳坟而行,及至天竺,小青拜祝已毕,又默占一绝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妇向前礼毕,顾谓夫人曰:“我闻西方佛无量,而世多专礼大士,这是何故?”
  杨夫人未及答,小青应曰:“只为菩萨能慈悲耳。”妇知讽己,便笑曰:“是了,是了,我当慈悲汝。”
  既而舍舆登舫,荡桨中流。只见两堤间花柔草嫩,有许多艳服少年,挟弹驰骑,往来游冶。同船诸女伴,卷帘凭槛,笑语喧哗,倏东倏西,指点谑跃。而小青淡然凝坐,绝无轻佻之容。
  既而饮至半酣,杨夫人数取巨觞觞妇,妇已醉,徐语小青曰:“船有楼,汝可伴我一登。”
  比及登楼远眺,久之,抚小青之背,而附耳低言曰:“你看远山横黛,烟水空蒙,好光景可惜,汝何自苦。岂不闻章台柳,亦尝倚红楼,而盼韩郎走马,汝乃作蒲团空观耶!”
  小青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笑曰:“汝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
  居顷之,顾左右寂无人,杨夫人又从容讽曰:“观子丰神绝世,才韵无双,我虽非女侠,力能为汝定筹。适间所言章台柳故事,汝乃会心人,岂不领悟。今世岂少一韩君平,汝何为缄愁含怨,自苦如此。且彼视汝之去,如拔一眼中钉耳。纵能容妆,汝遂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
  小青谢曰:“夫人休矣!吾幼时曾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画描耳。”
  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好自爱,彼或好言语,或以饮食啖汝,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需,应用物件,只需告我。”
  遂相顾泣下沾衣,惟恐他婢窃听,徐拭泪还坐,寻别去。杨夫人每向宗戚语之,闻者莫不酸鼻云。
  居无何,妇妒益深,乃徙小青于孤山别业告诫曰:“非我命而郎至,不得入。非我命而郎之手札至,亦不得入。”
  小青既到孤山,暗自念,彼置我于闲僻之地,必然密伺短长,借莫须有事鱼肉我。以故深自敛戢。
  山在苏公堤畔,乃林和靖之故址。梅畦竹径,一水千峰,虽幸狺语得离,耳目清逸,然当梦回孤枕,听野寺之钟声;烟染长堤,望疏林之夕照,又未尝不黯然下泪也。因书一绝,以寄其幽怨云: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小青之怨自此益深,而其幽愤之怀俱托之诗。或作小词,又好与影语。或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对影絮絮如问答,婢辈窥视则不复尔,但微见眉痕惨然,似有泣意。
  一日,早起梳妆毕后,独自步至池边,临波照影。徙倚之间,忽又呼影而言曰:“汝亦是薄命小青乎?我虽知汝,汝岂相怜,假使我赍恨而死,汝岂能因我而现形耶!”
  喃喃了一会,复又笑曰:“狂且浊妪,无辱知我,若得与汝作水中清友,我来汝现,我去汝隐,汝非我不亲,我寻汝而至,洵足以相数晨夕,而可以无愁岑寂矣。”
  正在踌躇之际,忽闻婢女寻唤,遂回至卧内,即事题诗一章曰: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又一夕,风雨潇潇,梵钟初动,四顾悄然,乃于书卷中捡出一帙《牡丹亭》,挑灯细玩。
  及读至“寻梦”、“冥会”诸出,不觉低首沉吟,废卷而叹曰:“我只道感春兴怨,只一小青。岂知痴情绮债,先有一个丽娘。然梦而死,死而生,一意缠绵,三年冰骨,而竟得梦中之人作偶。梅耶柳耶,岂今世果有其人耶!我徒问水中之影,汝真得梦里之人,是则薄命,良缘相去殊远。”
  言讫泫然泣下。回顾侍婢俱已熟寝,遂援笔赋成一绝云: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时已夜半,但闻雨声淅淅,乱洒芭蕉;风响萧疏,斜敲窗纸;孤灯明灭,香冷云屏。而愁心耿耿,至晓不能成寐。
  于时,杨夫人之女小六娘,染病而殁,夫人又欲从宦远方,小青遂因吊奠,即与夫人言别。一叩灵车,泪如泉涌,遂以卮酒奠毕,与夫人握手绸缪,备叙别后衷曲。
  夫人因女夭亡,见了小青,倍加怜爱。小青又以夫人远去,转觉唏嘘。盘桓数日,遂与妇一同送出北关,洒泪而别。
  自从夫人去后,无与同调,遂郁郁成疾,岁余益深。其妇每命医来看视,仍遣女婢以药送至。小青佯为感谢,俟婢退出,将药倾掷床头,笑曰:“吾固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汝一杯鸩所能断送乎!”
  然病益沉重,水粒俱绝,每日只饮梨汁一小盅许。然益明妆冶服,未尝草草梳裹,或拥襆欹坐,或呼琵琶妇唱肓词消遣。虽数晕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
  忽一日,语老妪曰:“可为我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
  有顷,师至,即命写照。写毕,揽镜细视曰:“得吾形似矣,犹未尽我神也,姑置之。”
  画师遂又凝神极巧,重写一图。小青又注目熟视曰:“神是矣,而丰态未流动也,得非见我目端手庄故尔。”矜持如此,乃令置之。
  复命捉笔于旁,而自与老妪指顾语笑,或扇茶铛,或检书帙,或自整衣褶,或代调丹碧诸色,纵其想会。须臾图成,果极妖纤之致,笑曰:“可矣!”
  画师去后,取图张供榻前,焚香设梨酒而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遂命侍婢捧过笔砚,为书以寄杨夫人,其书曰:
  玄玄头沥血,致启于夫人台座下:关头祖帐,迥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姊姊姨姨,别来无恙。
  犹忆元夜南楼,看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是妖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狡鬟,偷近郎侧,将无似姊?”于时角彩寻欢,缠绵彻曙,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
  往者仙槎北渡,断梗南楼,狺语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辞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窃揆鄙衷,未见其可。
  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敢辱以当垆。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又未易言此也。
  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乾影,朝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娣弟,天涯问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
  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匪自今。结缡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
  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终垂悯。
  畴昔珍赠,悉令见殉,宝钿绣衣,福星所赐,可以超轮消劫耳。然小六娘先期相俟,不忧无伴。附呈一绝,亦是鸟死鸣哀。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时放船堤畔,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荫床,仿生平于响像,见空帏之寂□ ,是耶非耶!其人斯在!
  嗟乎夫人,明冥异路,永从此辞;玉腕珠颜,行就尘土。兴思及此,恸也何如?玄玄叩首,叩首,上楮。末又有绝句一首曰:
  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惟有旧朱门。
  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写毕,掷笔于地,抚几泪下,潸潸如雨,一恸而绝,年仅十八耳。
  直至傍晚,冯生始踉跄而来,披帷一视,只见容光藻逸,衣态鲜好,如生前无病时。不觉长号顿足,呕血升余。
  徐捡得诗稿一卷,遗像一幅,并寄杨夫人一缄。启视之,叙致惋痛,冯生哀呼曰:“吾负汝,吾负汝。”
  妇闻,怒甚,趋索图。乃匿过第三幅,而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卷,亦焚之。及再捡草稿,业已散失无存。
  惟小青临卒时,尝取花钿数件赠妪之小女,衬以二纸,正其诗稿,并前所载,得十绝句、一词、一古诗,共十二篇耳。
  时有刘无梦者,素滑稽,与冯生相狎甚厚。尝过别业,于小青卧处拾得残笺数寸,乃《南乡子》词而不全,仅得三句云:“数尽恹恹深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功夫。”李易安集中无此情语也。其诗虽极凄惋,不失气骨,使与杨太史夫人唱和,殆难伯仲。虽全稿不传,要之径寸珊瑚,更自怜惜耳!
  刘无梦又尝获见第二图,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里朱外翠,秀艳有文士韵,然犹是副本,即青所谓“神已是,而丰态未流动”者。但不知第三幅更复何如。
  妪亦尝言,小青最喜看书,悉从杨夫人借读。间作小画,画一扇,甚自爱,冯生苦索之,坚执不与。及殁后,即浮厝于孤山之侧,其诗有未载入传中者,备录于左:
  古诗一首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
  米癫癫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
  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妒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泪悄悄。
  又绝句四首
  何处双禽集画栏,朱朱翠翠似青鸾。
  如今几个怜文彩,也向秋风斗羽翰。
  其 二
  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
  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
  其 三
  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
  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
  其 四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
  见说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天仙子》词一阕
  《天仙子》词一阕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却清凉界。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双裙带。
  云间有一煮鹤生者,落魄不羁,颇工吟咏,尝于春日薄游武林,泊舟于孤山石畔。寻至小青葬处,但见一冢草土,四壁烟萝,徘徊感怆,立赋二绝以吊之,其诗云:
  罗衫点点泪痕鲜,照水徒看影自怜。
  不逐求凰来月下,冰心急似步飞烟。
  其 二
  哮声狺语不堪聆,竟使红颜冢中青。
  可惜幽窗寒雨夜,更无人读牡丹亭。
  是夜月明如昼,烟景空蒙,煮鹤生小饮数杯,即命舣舟登岸,只检林木幽胜之处,纵步而行。
  忽远远望见梅花底下,有一女子,丰神绝俗,绰约如仙。其衣外□ 翠袖,内衬朱襦,若往若来,徜徉于花畔。
  煮鹤生缓缓迹之,恍惚闻其叹息声。
  及近前数武,只见清风骤起,吹下一地梅花香雪,而美人已不知所适矣。
  煮鹤生不胜诧异曰:“斯岂小青娘之艳魄也耶。”遂回至船中,又续二章云:
  梅花尝伴月徘徊,月泣花啼千载哀。
  夜半岩前风动竹,分明空里佩环来。
  其 二
  不须惆怅恨东风,玉折兰摧自古同。
  昨夜西冷看明月,香魂犹在乱梅中。
  自后名流韵士,纷纷吊挽。无非怜其才,而伤其命薄。篇什颇多,不能备录。
  呜呼!世之负才零落,踯躅泥犁中,顾影自怜,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胜道哉!
  予故以戋戋居士所作原传,稍加编述,以为名媛传中添一段佳话云。
  卷 二
  杨碧秋
  引
  烟水散人曰:予闻关睢之咏,独取幽闲;传记所褒,惟推贞静,岂不以妇人之义节操为重?而曹娥虽死,其名皎皎,至今犹与江水并清也。
  自世道式微,而竞以淫风相煽。桑濮订欢,桃李互答,甚而有以红叶为美事、西厢为佳话者矣!故世之论者,仅以云鬓花容当美人之目,而但取其色,不较其行。珠不知美人云者,以其有幽闲贞静之德,而不独在乎螓首蛾眉。此风人思慕盛,王亦有西方美人之咏。
  然则,予之有取乎杨碧秋者,以其节也。虽然,抑更有说焉。假使桃夭早赋,凤偶和鸣,白头咏不必摛毫,远山眉无忧翠淡,则其含贞成璞,亦未足为难。即使弦断瑟琴,梦寒翡翠,而深扃闺阁之中,不致侵凌之暴,则其守身以全操,亦未足为难。
  惟是错配匪人,早年处寡,心匪席而难转,志如霜而莫污。江水可投,白刃可蹈,此心耿耿,百挫不回,惟欲从我夫子于地下耳。如此方可谓之至难,故曰“凌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或谓其事也周羽妻相仿,然处碧秋之地为尤难,自非王姥之力护,则已捐躯立尽,旦暮死矣!又安能享荣晚节,复上故夫人之墓耶!则其色固无双,操亦绝世,而诗与画犹属余技,目以美人之名,洵无愧也。我仪图之,爰述其详,白骨贞名,炳洁千古。
  集杨碧秋为第二。
  相传会稽有一女郎,名唤李秀者,随父流寓豫章。适为燕客所见,倩媒纳聘,遂成花月期。岂知怜香护玉,北人终非当行。致秀郁郁烦懑,遂有绿绮白头之感。
  一日,随行诣北,路经新嘉驿亭,和泪题诗,并书小引于前,备述其事云:
  予生长会稽,幼攻书史。年方及笄,适于燕客。慨林下之风致,事负腹之将军,加以河东狮子,日吼数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嗟嗟!予笼中人耳,死何足惜。但计委身草莽,湮没无闻,故复忍死须臾,俟同伴睡熟,潜至后亭,以泪和墨书三诗于壁。庶知音见之,伤予生之不辰,则予死且不朽。
  其 一
  银红衫子半蒙尘,一盏孤灯伴此身。
  愉似梨花经雨后,可怜零落不成春。
  其 二
  终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思悠悠。
  老天生我非无意,留与风流作话头。
  其 三
  万种忧愁诉阿谁,对人欢笑背人悲。
  此诗莫把寻常看,一句诗成千泪垂。
  一句诗成千泪垂。自三诗题壁后,又有山阴女子见而读之,亦依韵和吟曰:“予山阴女也,吴将军予父也。予鲜兄弟,父多蓄侍妾,终日嬉游,未有悲而怨者。题壁女子何寄怨之深乎!”因用韵各赋一绝。
  其一云:
  婷婷弱质恨风尘,既许他人非我身。
  百年苦乐宜相守,何必哓哓自怨春。
  其 二
  嫁鸡且自逐鸡游,便嫁虎狼也罢休。
  妾妇不知顺夫子,喃喃何事寄墙头。
  其 三
  试问题诗是阿谁,何因题壁令人悲。
  诗中尽是嫌夫句,遄死他乡空泪垂。
  山阴女子和后,又有刘夫人者,亦武韵和吟曰:“会稽女,题怨也。山阴女,嘲正也。余淮女也,过而读之,有感另书己意。”
  其一云:
  骏马村骑逐路尘,从来薄命不由身。
  罗敷有配调如瑟,怎肯临歧怨艳春。
  其 二
  鱼水千年几共游,忠臣板荡肯悠悠。
  是狮是豹无难事,一瓮清冷息焰头。
  其 三
  雉颈痴妮是阿谁,鸡飞守正亦堪悲。
  人生须向难中做,巾帼无筹笑泪垂。
  据我看来,山阴女之诗,立见甚高;刘夫人之咏,颇多感讽。虽然,树高于林,风必摧之。女以才色遇人,为天所忌。血泪墨痕,淋漓馆壁,苟属有情,能不为之于邑!然自三诗传,而此郎几与江妃、汉女并流声于竹素间,即复沦落以怨死,胜彼涂脂抹粉,擅宠昭阳者万万矣!因杨碧秋亦系会稽人,故以李秀载于卷首,亦以见越地之多美色也。
  按碧秋讳涓。其父杨仲素,为邑庠生。母沈氏,颇工吟咏。故碧秋得以五岁授书,七岁能摹二王帖,十岁善作五七言近体诗。
  及年十六,深谙音律,能谱新声。又尝泼墨为米家云气。至其妖纤之态,柔洁之容,譬如淡月迎烟,秋蓉出水,故沈氏尝曰:“吾儿亭亭玉立,姿态幽妍,却并无脂粉气,他日必作一端贞妇也。”遂赋诗夸,拟有“如临洛水为神女,若到蟾宫即素蛾”之句。
  然碧秋有此艳色,而性颇凝重,足迹不出中门,故外人罕见其面。
  于时适值仲素之弟季宣五旬初度,沈氏亲临翰墨,画下四景寿图,乃令碧秋题诗帧首。
  碧秋看那第一幅春景,是画桃花临水,松顶鹤飞,高岭嵯峨,成霞浮彩。遂题绝句一首云:
  凡霞碧水迥尘寰,惟见松阴鹤往还。
  不学人间春易去,桃花日日映南山。
  又观第二幅夏景,是画莲花满池,傍有靠崖红楼,一人黄冠白袷,凭栏而望。
  其诗云:
  太液池中千叶莲,晓濡清露夕含烟。
  自从凭赏来仙驭,长映云屏绛色鲜。
  第三幅秋景,是画桂花数树,桂边有楼,一人倚楼看月,举杯独酌。其诗云:
  樽前酒美足婆娑,面似夭桃鬓未皤。
  明月正圆花正发,秋光独在画楼多。
  第四幅冬景,是画江天雪月,梅树临窗。其诗云:
  横斜梅影拂窗纱,云去峰头露月华。
  不是群真遥献瑞,碧天岂肯散琼花。
  沈氏看了四诗,欣然笑曰:“不惟敏捷,更能洗脱时俗祝庆套语,据尔这般才思,在今闺阃中,洵可独步一时也。”
  无何,已是季宣寿辰,即以四画并贺礼等物,着人送去。季宣大喜,即令张挂中堂,以夸示宾客。
  时有谢二玄者,与仲素同庠友善,是日亦以造贺在座。询知画上之诗为碧秋所题,便以次子茂才求婚于仲素,而浼季宣作伐。仲素以通家情厚,更见茂才秀雅能文,立时许诺。
  原来谢有二子,长曰孟文,已经分爨,弃儒业贾,家累千金,只是吝啬异常,锱铢不舍。次郎茂才,长于碧秋一岁,雅善属文,性颇佻挞。谢二玄既得季宣议允,择日行聘,即拟冬间伉俪。
  忽值本城有一乡绅,以恩荫作刺滇南,特具币帛聘谢为记室。二玄即与仲素作别,曰:“此行多则三载,且俟小弟回来,另行择吉。”仲素唯唯。
  岂料二玄一去,迟留六年不返。仲素、季宣相继物故,而碧秋已年二十三矣。沈氏哀怆过情,时时卧榻不起。且家事向系清寒,自经殡厝之后,愈觉消乏。
  碧秋既抱失怙之痛,血泪几枯;更值母氏多病,每每倩人典卖簪钗,以供药饵。虽则性秉幽贞,志甘澹泊。然春风杨柳,秋月芙蓉,盼佳信之无传,伤良时之易迈。而玉箫声冷,彩笔兴疏,绿惨红愁,眉妩间常有黯淡色。又恐侍婢窃见,时时偷向花边拭泪。
  是年冬,二玄始归,因见仲素已殁,即草草完娶。结缡之后,亦颇瑟琴静好。
  但茂才自父久出,其母溺爱,不行拘检。托言寓寺读书,日与市井无赖呼卢博彩,以赌为事。及成亲月余,依旧出去。
  那些无赖,贪着茂才钱钞尽多,惟恐新婚婉娈,不入其套,遂又诱入娼妓家,拴同局赌。
  虽以碧秋姿色无双,毕竟是良闺风范,而合欢之际,不过婉转绸缪,微微调笑而已,岂如妓女风骚淫荡,曲意趋承。所以茂才迷恋日深,或三五日一归,或半月一月方回一次。
  二玄诘究时,其母更为支吾抵塞。惟碧秋心下了然,每每从容泣谏曰:“妾之先人特以弱质字郎者,以郎为诗礼之裔,必为良儒,不作荡子。岂今弃家室而入狎邪,堕本业而事赌博。固知秦楼风月,远胜荆钗,所恐设堑陷人,莫逃奸局。异时床头金尽,生计艰难,必为亲朋讥笑,而悔将无及矣!妾之薄命,但期速死。而以夫妇情谊,岂忍缄口不言。然妾亦遑惜,其如二白何!”
  言讫,悲啼宛转,罗袖尽湿。茂才亦为感动,沉思良久曰:“卿言殊是,吾将谢绝此辈矣!”
  岂期数日之后,复为邀去。初时亦颇峻拒,及罗裾飘曳,进酒于前;象板轻摇,娇音绕屋,则又心惑意迷,而流连莫返矣。
  初时渐运橐金,金尽,即将负郭腴田,央人弃卖。又尝侦俟碧秋下楼,抻开笥箧,罄卷绮□ 环瑱而去。
  碧秋含愁抱楚,时刻泪零。然绝无怨容,亦并无一言抵触。惟时时托之吟咏以自遣。姑录其七言近体二章云:
  老天生妾亦何为,不怨春风只自悲。
  明月向来邀独梦,菱花久已别双眉。
  愿将冰萼同心事,岂逐啼莺出绣帏。
  无限幽怀谁可诉,背人惟有泪偷垂。
  其 二
  不能承顺事良人,薄命还须恨自身。
  苦乐均宜操井臼,归宁何日见慈亲。
  泣残杜宇休题怨,落尽烟花岂惜春。
  若得郎心怜妾意,此时方扫翠蛾颦。
  其诗连篇累帙,无非自怨之语,故不备录。
  时有蒋云甫者,家富而行薄,好色尤甚,与茂才少同笔砚,结为弟兄。一日赌输,事极诣蒋称贷。
  蒋云甫向慕碧秋之美,思欲一见而无由。忽值茂才借银,心下暗喜,便应允曰:“今日偶因未便,容俟明晨措处持奉。兄只在家相等,不必更来。”
  茂才犹虑不稳,又再四订约。
  次日饭后,蒋云甫盛服而至,笑容可掬。茂才迎进坐定,即问所恳之事。
  云甫曰:“昨蒙兄命,欲得一二十金。弟思一二十金,何足应兄之急?故特凑下五十两,不拘时月,随便付还,不必言利,亦不消立券。便尊嫂处尚未见礼,故特竭诚奉拜,乞兄请出一见。”
  茂才听说肯借五十金,欣喜过望。即忙进内以告碧秋。碧秋怅然曰:“非亲非族,岂有相见之礼!况闻此生做人轻薄,今无故而欲令我出见,其心莫测,君何不即时回绝,而反问我,殊觉可笑。”
  茂才便以尚未梳妆为辞。怎当云甫坚执要见,那五十两又放在袖中,不肯递过。
  茂才急于得银,连次进内催逼,愠见于色。碧秋无奈,只得毁妆易服而出,然妖艳之态终不可掩。
  云甫向前揖毕,方欲启问,而碧秋已转身进内矣。便将银交付,茂才亦于几上取过借契,云甫假意推却,即袖券而去。
  无何,二玄下乡取租,至一佃户家,其人骇然曰:“宅上贵产,已经令郎于某月间,弃卖于某处为业。某已向彼认租,何得复来相索耶!”
  又至一家,其人亦照前回答。共有三十余亩,典卖殆尽。
  二玄星夜趋回,觅见茂才,以檀木棍乱击数十下,碧秋为之哀泣,跪恳得免。然已遍体重伤,血溅满地。
  自此时时呕血,遂成不起之疾。将及半载而病革,临死,执碧秋之手而哭曰:“我以不听汝言,致有今日,然以负卿罪重,死有余辜。所可恨者,又累汝怀孕数月,但自分娩之后,无论是女是男,即宜弃掷,另行择嫁。则我虽在九泉,亦得瞑目矣!”言讫而逝,年仅二十六岁。
  碧秋双手抑项,疾呼数声,遂一恸仆地,半日方苏。自此五六日,晓夜悲号,水粒俱绝。
  及终七之后,二玄心下甚觉怜悯碧秋,即俗央媒出嫁。
  碧秋微闻其事,步出堂前,裣衽再拜而泣曰:“媳妇虽极愚陋,颇知礼义廉耻,岂有贞女而事二夫!故自谢郎去世,即拟相从于地下。然所以迟留暂缓者,因有腹中之孕耳。若不蒙恩见察,而必欲夺其志焉,有死而已,决难从命。”
  二玄亦为之改容起敬,其议遂寝。数月之后,方获临蓐,而举一男,试其啼声,宁馨可卜。
  忽值蒋云甫遣人催索,连本利算,该九十余两。
  二玄愕然曰:“既有此项交易,何小儿在日,并不取讨。”其人曰:“现有二大官临终回札,即家主吊奠之日,亦尝微及此事。所以迟缓不即取索者,以通家之谊故也,何乃以贵冗而竟相忘耶?”
  二玄默然久之,乃属其婉言致意,以俟迟迟奉楚。自后或十日,或半月,即遣人坐逼,絮聒不休。
  延及半载,蒋云甫往告孟文曰:“有借有还,交易之常。乃尊公迁延时日,毫厘不吐,岂有负而不偿之理!比闻令弟妇守寡未嫁,小弟亦缘丧偶,若或借重兄命,而获谐姻好,愿以此项抵作聘资,未识尊意以为可否?”
  孟文欣然首肯,驰告二玄。二玄许可,乃嘱侍婢乘间以语碧秋。碧秋即时哭仆于地,呜咽不能出声。二玄再三解谕,而碧秋坚执不允曰:“生为谢家妇,死作谢家鬼。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蒋云甫知事不谐,即令数人坐定催逼,又欲具词鸣控当道。
  二玄事急,呼出碧秋,含泪而告曰:“吾意欲令汝伯代偿,则冤业儿悭吝至极,一毛莫拔。若欲典卖衣饰,则囊橐已尽。汝但知节操为重,而不知孝顺舅姑为尤重。若肯见依,犹可延我数日之命。如果执意不从,我于今夕当自缢而死矣。”
  碧秋踌躇半晌,慨然曰:“媳妇一身不足惜,所怜怀中血胤,何以处置?”
  二玄曰:“邻西宋翁年晚无儿,其妾生子,甫一月而死,曷若承继于彼,可以无忧矣!”
  即令侍婢请过宋妾以实告之,宋妾惊喜曰:“果获如此,若儿即吾儿也。”
  碧秋取出金钗一只,罗衫二领,赠与宋妾,号哭而送曰:“儿生吾不能再见,儿死或与我魂魄相依。哀哉谢郎,相见在迩,无相尤也。”
  遂将衫袄裙裤紧绾带结,复以双线密密纫缀。拆开花剪,而以半股缚臂。于是明妆艳服,以俟肩舆之至。
  及抵蒋室,即有掌礼者请同拜堂,碧秋厉声曰:“吾已有誓在先,必俟三日之后,方可成礼。”
  蒋云甫见事已谐,遂不相强,而唯唯依允。
  原来蒋素富饶,已蓄四妾,一曰邓氏,一曰楚娥,一曰玉秀,一曰绯桃,年俱二十许,近前施礼,邀请赴席。碧秋曰:“食不下咽,但与我杯水可矣。”是夜,蒋生虑有不测,乃令邓氏、绯桃伴睡。
  至次日,复嘱四姬委曲劝慰,碧秋垂首长叹,寂无一言。至第三日,蒋生乃大设供具,珍错杂陈,器皿精异,列四姬于两侧,置二席于正南。自坐于左,而虚其右位。
  乃着群婢扶拥碧秋至前,笑而谓之曰:“卿以绝世之容,误为谢家儿所苦。我今以百金为聘,家颇小康,亦何辱于卿,而卿乃执迷如是乎?今特虚其右席以候。卿若肯允就,宠必专房。设或拗执,可为我站于阶下。”
  碧秋即至前庑,盘膝而坐。蒋生微微冷笑曰:“薄命妮子,不足抬举!”
  遂与四姬嬉笑谐谑。或吹玉萧,或歌雅曲,遍唤诸婢轮次递酒。
  俄而斜阳西坠,放下珠帘,银烛荧煌于绮席,明月掩映于纱窗,而蒋生已颓然醉矣!乃拂衣而起,指挥众姬,意欲用强奸染。
  斯时碧秋已于臂上解下利刃,挥袖近前,怒声叱曰:“人各有志,汝何用强凌逼,若要胡行,即以颈血溅尔之衣矣!”言讫举刃一抹,鲜血横飞,登时仆于阶侧。
  蒋生骇惧,疾令诸姬扶上卧榻,连夜延医看视。喉管未伤,犹可疗救,但饮以薄糜,旋即喷出。
  诸姬再四劝解曰:“娘若得愈,悉听尊志,当即以肩舆送归尊堂处矣!慎毋自苦。”
  将及旬余,稍有起色。蒋云甫虽不敢再犯,而切齿怀恨。
  忽值闽县县丞康尔吉,任满回去,与会稽邑尊俱系南直金坛人。以桑梓旧谊,便路过访。新值断弦,拟欲谋置一妾,久而未谐,已雇舟将去矣。
  蒋生探知其事,即挽县吏为媒。而伪托送归,以诒碧秋,贿嘱舆夫,径往江口船上。
  比及碧秋揣知中计,而船已离岸丈许。回顾江流,情危事急,将身一跳,窜入波心。
  康县丞急得汗流浃背,疾呼救起,扶进后舱。
  其母王氏,亲为解换湿衣。岂知衣带自里自外,累累盘结。碧秋双手推住,泫然泣下曰:“慎毋解我衣,我头可断,我身难辱,决无再生之理。”
  王氏亦叹息曰:“我已知汝必有冤抑之情,但与我子无涉,何得相累。愿闻其故,仍以娘子送归可也。”
  碧秋遂以前事略抒颠末。王氏惊叹曰:“原来却是一位贞烈娘子,可敬可羡。何物蒋生,毒心短行,一至于此。但欲将子送归,则既出谢门,儿已他继,断无复归之礼。即欲归傍尊堂,以子艳色,恐仍不免多露之染。据我倒有一条妙策,子肯听否?”
  碧秋曰:“千思万想,未亡人所欠,只有一死,不知所谕何事?”
  王氏曰:“我以娘子今日事势揆之,保身完操,亦以赴死为上。但幸获遇我,可以保全。我已茹斋奉佛二十余载,此去金坛,路亦不远,离城数里,有一尼庵。乃我预为修造,以作暮年皈依之所。今此一归,即于庵中栖住。子既无所依傍,不若随我而去,避迹玄门,忏悔从前业障。茅屋藤床,足以相伴为娱。又何必捐躯轻殉者哉?”
  先是碧秋曾梦观音大士嘱咐云:“子有灾厄当死,若遇黄衣人,方能救免。即或相随远去,以俟他年子母重遇。”及是日,王氏身果衣黄,故碧秋依允曰:“既蒙恩慈超度,愿即拜为母氏,方敢相依。”盖犹未测康尔吉之心,故认为母女,以绝其念。
  及抵金坛,即与王氏同归尼刹。其地亦颇幽邃,终日闭关参究释典。讵惟西子镜奁,洗空粉黛,并那谢家柳絮,抛弃琼瑶。
  而流光如电,自向庵寄迹,不觉已又是二十余年,王氏已经去世,碧秋抚今感昔,尝赋七言二绝云:
  云掩松扉花气清,六时功课一函经。
  啼莺也解耽幽寂,偏向窗前巧弄声。
  其 二
  山色钟声共悄然,从来不为俗情牵。
  花开花谢浑闲事,月照禅心二十年。
  忽一日,有一少年扣扉避雨。碧秋遥从窗内望见,手把金钗,向佛祈褥。而其状貌酷肖茂才,乃属老尼出见,探其居址。
  少年答曰:“我会稽人也。此间有一康县丞家,不知离庵几许,望乞姑姑指示。”
  碧秋便从帘内问曰:“郎君既系会稽,何姓何名?远寻康某为着何事?”
  少年曰:“小生谢蓼莪,生母杨氏,为因康尔吉强劫而来,故特远寻至此。”
  碧秋疾忙步出,又问曰:“汝父何名?今可在否?”少年曰:“亡父茂才,去世已久,我乃遗腹子也。”
  碧秋不待话毕,即抱住大哭曰:“我儿不消远访,我即尔母杨碧秋也。抚汝半岁,强逼分离。今以何人指点,特来寻觅?”
  谢蓼莪唏嘘半晌,方拭泪而对曰:“儿于今科已中第七十三名进士,除授吉安府推官。幸蒙宋母备说前事,并以金钗为验。故儿止带一仆,星夜前来。今既幸遇,望即速行。外大母春秋虽高,犹幸无恙。俟母抵家一会,即同之任矣!”
  碧秋曰:“我自到此二十一年,曾无一日散心。亦并不拈弄翰墨,然非此地栖迹,亦安得尚在!今兹一别,重至无期。当以数言留壁,少纪幽怀。”遂援笔书云:
  予自幼有诗癖、画癖、山水癖。窃谓此生,纵不获骑秦家彩凤,而苟得所归,亦可以诗囊画卷,徜徉于山水间。讵期蝶梦成愁,旋又鸳行中断。一束兰心,虽则凌冰透雪;数声鸦噪,其如夕逼晨催。遂以颈试青锋,誓欲捐生于豪室;身投碧水,还期觅伴于江妃。乃梦感慈云,恩邀王母。遂使越中弱质,远托禅宫;薄命余生,长依绣佛。千里乡关,惟见碧天无际;万株桃杏,凭教玉洞长扃。只望净土埋魂,化作杜鹃归泣;岂知宁馨孤嗣,已从雁塔题名。故虽莱彩飞欢,将泛西归之棹;而烟霞久伴,反萦独去之悲。用志芜怀于殿壁,并纪往来之岁月。使后之探奇闺史,随喜云车,得以怜其幸存,而鉴其磊落之苦志焉。予谓谁?会稽杨涓,字碧秋,今法号雪照者是也。
  题毕,即命取酒浇奠,拜别王氏之墓。哀恸移时,方与众尼谢别,回至会稽。其年沈氏已有八十七岁,母获重会,子掇巍科,合邑称羡,咸以为贞节之报云。
  卷 三
  张小莲
  引
  烟水散人曰:人皆逐艳,予独重情。自非情深千古,岂能事艳一时。如萧寺月下之逢,赵郎锦笺之寄,长生殿里私誓金钗,蝴蝶梦中巧偷香粉,事固艳矣,而情犹未挚。故其始也,盟山誓海,原如菡萏蒂联;及其终也,抱恨衔愁,已逐燕劳影散。岂能作同心松柏,亦安问去岁桃花。
  又如借歌纨扇,倩赋长门,情既中乖,呜呼云绝。此予不能忘情于白下之小莲。既怜同调,窃酣红梦绿之娱;必协于飞,得弄粉画眉之趣。意绸缪而莫忘,不致为郎憔悴;心宛转而熟计,无烦与我周旋。遂使依桐作语,空解相思,而托叶为媒,不能专美。事固艳矣,情亦深矣。而风流蕴藉,调绝千秋,不几于此。又起多情之痴梦,迷雅士之芳心者哉!
  谁云蹇修未倩,美璧生疵。岂知伉俪仍谐,明珠自洁。遂使我兴酣落笔之际,恍惚杏脸流光,芳徽入握。若非黄鹂声在我窗畔,则幽魂栩栩欲逐南华而化矣!乃为之歌曰:
  牡丹开兮月流光,怀美人兮莫能忘,
  舒我毫兮垂尔芳。
  集张小莲为第三。
  万历丙辰岁,吴江有张丽贞者,一名德贞,有美色,工诗词,年方及笄。尝随父之田翏城,寓居掾舍,为婢女所诱,误奔匪人。事觉,其父执送有司。既陷狱,深自怨悔,乃叙其悲思云:
  悔此宵一念之差,呕心有血;致今日终身之误,剥面无皮。还顾影以自怜,更书空而独语。妾本吴江望族,曾解披章。闺阁幽姿,未闲窥户。北堂恩重,琅函深贮掌中珠;南浦春明,金屋周遮机上锦。况值髫年二八,忍忘律戒三千。夫何随父田翏城,寄居掾舍。溺女奴之长舌,来奸套之笼头。谩夸国士之才,计谐占风;忘数家严之慝,悔拟乘龙。伊既曲叙其悲思,侬亦顿深其怨慕。自谓知书识礼,不妨反经为权。掩张倩之红颜,重门夜出;携卓文之绿绮,永巷宵征。天明而至荒郊,日暮而栖别馆。一朝消息漏,道傍笑破朱唇;三尺典章严,堂上嗔生铁面。雷霆劈开鬼胆,冰鉴照出妖形。为访婚姻,并非媒妁;所图燕婉,竟是人奴。方知假假真真,神呆半晌;已悟生生世世,罪大弥天。延息以入囹圄,抚心而伤尘土。凄凉夜析坐来,墙角鬼燐寒;憔悴春华睡起,梦中乡路杳。青草黄泥,毕冤魂于今日;白云红树,见慈母以何年。感衷衣之已旧,哭手线之犹新。呜呼!硕鼠拖肠,蜣螂化羽。倘青苹之得蔫,尚白圭之可磨。已决策于外黄,世无张耳;谁录瑕于上蔡,人是季心。已矣!蛾眉淹然蚁命,图再新而不得,伏九死以何辞?温诉衷肠,十首怨题留客邸;可怜骨肉,一缄情泪寄吾家。
  其一 从贼
  开尽莺花燕亦愁,可怜百舌恼枝头。
  春魂自是随风散,乱逐流红出御沟。
  其二 东门道上
  红幕遮栏几许年,避人不省出门前。
  双鸳一夜银塘路,兰路生秋复自怜。
  其三 自悔
  为燕钗头钿子黄,翠翘斜护晚来妆。
  桃源路曲花阴黑,错道渔郎是阮郎。
  其四 人幽怨王满
  粉香无复渗梨腮,破屋阴阴锁不开。
  姊自作愁愁缚住,儿家却为阿谁来。
  其五 自怨
  红死灯花睡亦苏,却羞残梦到冰壶。
  百年身世成何事,夜夜城头哭鹧鸪。
  寄大父书
  阿父嗔儿,定杀儿矣。夫私奔,丑行也,为门户羞,死何辞哉!父耶母耶,杀之良是。恨儿年少,巧言之徒,煽人从贼,情更可悲耳!啜其泣矣,噬脐何及。倘得归死先人墓,百年后魂傍阿翁,实罪人之大幸也。山川渺隔,阿翁乎来何时!
  予谓丽贞,固深于情者也。惜其识见不及卓氏,以致误奔匪人。今观其狱中自叙,并怨题五首,故饶文人之致,且其言曰:“反经为权”,亦岂漫无卓识?若谓忠臣不事二君,而管仲何以见收于夫子。昔蔡文姬初适卫仲道,中辱于沙漠,购归而嫁董祀,律之以节,不几遗臭哉。乃范蔚宗传列女,津津称述。夫亦惜其才,而深悲其遇。有心人另具一识赏,第难与道学言耳!
  然则而贞事,亦未免伤于不幸,而其才固不容泯没矣!周礼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先王制礼,缘乎人情。予是以深原其误,而悯其痴。但其始末,传闻各异。故不及备次其事,而姑挂漏书之。
  自丽贞后十余年,而复有金陵张小莲,其情其才,与贞相似。而其卓识,则不在文君下。裔出簪缨,其父张某,亦居显僚。当丁巳岁,小莲已年十八。容色倩丽,则有远山眉;诗词隽逸,则有柳絮句。加以钟情特至,素性怜才,故张公爱同掌珠。而雀屏久设,罕有中其选者。然年已及时,未免因花惹恨,为柳牵愁,而眉际间时时锁绿。尝于春暮,赋得《如梦令》一词云:
  莺啭欲留春住,侬意只催春去。何事为春来,添得许多
  愁句。无绪。无绪。又是扑帘飞絮。
  小莲性爱妆饰,每自云鬟梳就,而以双镜细照,稍有一丝乱发,必呼侍婢分理刷光。最厌脂粉,尝谓诸婢曰:“大凡妇人家容色,以生成为妙,洁净为雅。若必待浓涂淡抹,而后见美,其与市肆中泥美人何异?”
  又极爱黄鹂声,每自晓起,一闻间关巧啭,即青丝未理,宝鸭香寒,亦必潜往伫听。尝作《听莺》诗十首,姑摘其二于左。其一云:
  欲把莺声觅,莺声何处啼。
  乍来杨柳上,转到杏花西。
  觅友含情重,抛梭向晚低。
  翻萦春思切,几度为君迷。
  其 二
  欲把莺声觅,莺声何处娇。
  弄红香影散,翻绿晓烟销。
  宛宛如调徵,嘤嘤欲徙乔。
  梦回春院静,赖尔伴无卿。
  其所居宅后,构一小园。颇有莲池、菊径、月榭、药栏之胜。又有一楼,名曰“倚云”,其邻左高楼相接。自楼侧廊下,转出小轩。轩外环绕翠竹,由竹径而至北垣,即后扉也。
  其邻左高楼者,系朱氏之宅。朱亦宦族,其子名正色,表字匪紫,年将弱冠矣。聘妻韩氏,未婚而韩亡。其父尝倩媒妁,求亲于张公。公以朱生援例入监,素无文誉,意甚轻薄之,故却而不允。
  忽一日,朱生晋谒,以《溪上落花诗》请教。公留坐,细谈,观其所作,颇觉新丽可爱。遂称羡曰:“忝在壁邻,岂知吾兄却有如此妙手,老夫向有《文君濯锦》一题,拟咏未就,辄欲相烦珠玉,尚肯赐教否?”
  朱生索取笔砚,不假思忖,立时挥就,公益器重之。
  方生之入谒也,适值小莲立于屏后。窥见生之姿宇如玉,谈吐从容,退谓爱婢云娥曰:“孰谓朱郎年少无文?吾观其风流韵度,诗思泉涌,真才子也。”
  自此小莲属意于生。而以一垣暌隔,难通悃幅。
  于时三月下旬,楼前牡丹比往年倍加艳发。小莲素有花癖,而于牡丹尤甚。遂移卧榻于楼,止令乳妪并云娥为伴。
  一夜,溶溶月色,花雾空蒙,将及二鼓,小莲犹倚画栏,拟作《牡丹诗》。忽闻隔楼朱生朗咏云:
  艳夺天姿洵有情,红阑深护粉痕轻。
  三千汉媛谁如尔,九十春光独擅名。
  朱生甫吟四句,欲续后联,而苦思未得,只管吟哦不已。小莲味其所咏,亦为牡丹而赋,不胜技痒,乃低声续和云:
  霞脸最宜明月衬,霓裳应挹露华清。
  从来京洛多佳种,莫与寻常一例评。
  原来朱生亦酷慕小莲之美,知其连夕在楼,故特借牡丹为题,而实欲以诗挑动。小莲亦解其意,而注念已久,故即续和完篇。虽以粉垣高隔,不能窥视,而吟咏之声,亦颇听得仔细。
  次日晓妆初罢,云娥自线铺中买线而回,袖中取出一缄,曰:“隔壁赵婆适于门口遇见,特以此缄央我送与小姐。”及转身时,又云:“内有机密事情,必须悄递为妙。”
  小莲已喻其意,即拆而视之,乃是空笺一幅。细观笺后,另有寸楮楷书细字一行,云:
  偶咏名花愧未工,忽闻佳句和墙东。
  匆匆特托青鸾谢,一幅空笺意万重。
  小莲虽有婢,而所喜惟一云娥。每令其买取针线簪珥之物,不时出到门首。朱生询知其详,故嘱管门媪赵婆以缄传递。小莲哦咏数四,恻然动念,将欲以诗为报,而犹豫未果。
  一日早起,方欲临镜靓妆,忽见云娥以目偷送,小莲会意,呼与登楼而问之,又出一笺,曰:“此亦赵妪所寄也。”展开一看,仍是七言绝名,其待曰:
  重门消息杳无传,惆怅莺啼日暮天。
  幽思难凭鹦鹉说,满怀春怨在花笺。
  小莲看毕,徐谓云娥曰:“朱郎才貌,我固怜之。然堂有严亲,身无彩翼,何得屡以淫词传寄,设有漏泄,能无惧乎!今后汝见赵妪,当力为拒绝,而不可更受其嘱也。”
  云娥曰:“彼系公子腹心,妾为小姐手足,两相谨慎,奚防漏泄之虞?然欲回绝那生,必得小姐数字,不然妾虽推拒,恐未能断绝其意也。”小莲沉吟半晌曰:“汝言良是。”遂书绝句一章云:
  珠履曾无草色侵,春风长闭绣帘深。
  刘郎何事频传怨,错认无心作有心。
  诗去数日,朱生复以珠玉厚赂云娥,乃赋《浪淘沙》一词,托今持送小莲云:
  凝想画楼中,人倚东风。尽传娇小胜芙蓉。梦里无凭空绕遍,十二巫峰。花落晚烟空,无日相逢。再烦青羽诉愁衷。莫把相思孤负我,满简啼红。
  小莲怅然叹息曰:“古为遴美相从,怜才订偶,前以私期,后成正匹者,亦往往有之。顾今重门杳隔,耳目众多,设或一涉莠言,身名交败。何朱郎不能相谅,而乃寄怨之深也!”遂以白绫帕绣诗一绝,以答朱生曰:
  欲图相见浑难见,欲罢相思却又思。
  只恐相思无了日,特拈愁句倩郎知。
  自后怨词恨什,不时传寄,两下相思愈炽,虽则鱼雁时通,只恨佳期无日耳!
  无何,又是牛织相逢之夕,小莲临风长叹曰:“嗟乎!天上双星,犹有一年一会。而何人间之寂寞,长如此也。”既而群婢催唤曰:“夫人命请小姐,巧筵完备,已设在中庭矣。”
  小莲愀然曰:“汝等既知我病体缠绵,不胜风露,即应回复夫人,何必又来相唤。”
  及群婢退去,四顾寂然,遂又叹曰:“巧不如拙,我既命薄如斯,又何必更向天孙乞耶!但不知朱郎此时意况何如,可能为我而有银河路隔之悲乎?”
  正在踌躇叹息,云娥悄然潜步而至,曰:“早间赵妪又以一礼付来,因值小姐熟睡未起,锁在镜箱之内。试于灯下取出一看,以便回复那生。”
  小莲即时开箱取简,展而视之,其书曰:
  今夕何夕,又是灵鹊填桥,天孙欢会时也。何独卿与鄙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孤窗抱影,伤如之何!日来病体愈深,人事俱废。不知卿可见怜,而能设计,使侬得一亲近仙容否?不然,秋风一起,白云红叶,更是销魂时也。特烦毛颖代叩妆台,拳切拳切。
  小莲览毕,怃然泣下曰:“朱郎,朱郎,何犹未谅妾心?”阖户挑灯,以草回启云:
  天上相逢,人间寂寞。此心耿耿,唯有泪沾衣耳。妾性最喜妆裹,虽在病中,未尝草草。今自数月以来,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哉?乃来札云云,似未深谅。家严闺范,君所知也。世无古押衙,使妾何以为计?若获天从人愿,则机会自生;设有不然,子但索我于冥漠间耳!扶病挑灯,匆匆草复。惟希清照。不一。
  是夕之后,小莲即卧榻不起。其体似热非热,稍进饮食,即时呕吐。每每延医看治,猜拟不一。及以汤药进,辄倾掷于地曰:“我病岂药石所能愈乎!”
  亲戚中有来问者,即瞋目怒叱诸婢曰:“我头目烦眩,恶闻人声。汝等疾去辞谢,不必进房也。”惟云娥至,则与抱头密语,或时叹息不已,泪如雨下。
  其时新到府尹与张公同年至契,公乃择日具宴相款,云娥即为小莲设策曰:“是夜男妇俱有执事,则后房必然空寂,可于早间约定那生。将至更阑时候,妾与乳妪只推伴侍小姐,妾守中门,乳妪疾往后扉,把那生引入,藏匿内房。小姐又推以厌闻嘈杂,驱出群婢。日间饮食,妾与乳妪多取分啖,则好事可谐。而经旬累夕,亦可以无患矣!”
  小莲点首曰:“此事犹恐不稳。若或可为,汝其慎之。”
  及备宴之夕,合家男妇果在厅前灶下,纷纭往来,而朱生遂得以乘间窃入。
  云娥乃驰告夫人曰:“小姐今夜觉暂安稳,即令云等掩帏寝息,以图一晌安眠。唯恐夫人处有甚使唤,所以特来禀复。”
  夫人喜曰:“若思静卧,疾便可愈。此间支应有人,妆与乳妪自行伴睡可也。”
  是夕乃中秋前三日,明月溶溶,幽辉满榻。朱生喜若遇仙,小莲疾已全去,而绸缪彻夜,其欢恋可知也。因值房帏深邃,又与夫人卧榻前后各别,所以一住旬余。日则掩帏潜迹,夕则并枕同衾。娇含豆蔻,已为浪蝶偷香;艳绽樱桃,悉任狂蜂采蕊。而洞房之雅趣,人间之乐事,无逾此矣!
  一夕,欢狎之后,小莲泣谓朱生曰:“妾以重郎才貌,遂涉私期。然此身一失,断无别归之理,必须谋划成姻,以完妾行。毋使蒲东有抱恨之莺,琴台起白头之叹可也。”
  朱生曰:“蒙卿厚爱,没齿难忘。设有负心,死于非命。”
  小莲曰:“子今回去,事当若何?”朱生曰:“即托媒氏,再以姻事力恳于尊君。设或仍前不许,又当勉力图谋。成则并首百年,不成则付之以死。”小莲谢曰:“君能如此,妾可以无憾矣。”
  自此又经信宿,始得乘便,仍于后扉送出。朱生既回,感忆幽欢,痴迷竟日。乃赋诗托谢曰:
  梦入神仙境,纱窗月色凉。
  娟娟殊粉黛,款款效鸳鸯。
  嫩质疑无骨,柔肌信有香。
  还怜欢易散,何日更徊翔。
  小莲见诗,微微含笑,亦酬以绝句一章云:
  郎心妾意两相坚,誓作鸳鸯交颈眠。
  若得西风怜锦翼,一双飞去渚兰边。
  朱生乃觅张之至戚,许以厚赂,而托其力恳于公。公性素耿介,每事坚持初意,而莫能挽回。
  无何,公以前任事发,有旨逮问。而南都冢宰某公者,公之座师也,熟知公以非罪被诬,乃为具疏辩解,始蒙优诏获免。
  小莲疾令云娥以寸楮密报朱生,曰:“君但恳得冢宰某公,转致家严,则姻事立妥。因家严感激其恩,方欲图报耳?”朱生大喜曰:“冢宰公,予祖之相厚同年也,与吾父亦最契密。有此机会,事必谐矣!”
  及公以币帛往谢某公,某公笑曰:“盛惠决不敢领,惟年侄朱匪紫年将弱冠,尚未议姻,若肯以令爱字彼,愿执斧柯。”
  公唯唯曰:“若他人言,决难听从,今辱恩师鼎谕,敢不遵命。”
  然公虽允,心实怏怏,归而叹息不已。呼谓小莲曰:“吾以年及耳顺,止汝一人,思欲得一佳士以配汝。岂料朱生又托某公作伐,使我谊不可辞,业已许彼矣!由汝命薄,毋咎吾之孟浪也。”
  小莲喜极,即归卧内,作书以报朱生曰:
  下妾齿在笄年,性耽柔翰。所以兰膏继晷,觅五宇以凝思;鸳锦停梭,揽一编而沉诵。虽南陌有花,恒绝踏青之躅;西楼见月,长慵弄酒之觞。而心匪怀春,志存梅素也。夫何君以诗投,妾从屏觇。牡丹月下,欣闻白雪之哦;宋玉楼东,惭次锦貂之续。遂致郎有绿绮之挑,妾无白水之拒。而为婢媵所诱,顿涉私期。心实惭惶,颜多腼腆。虽辱誓盟缱绻,安知严命从违。而静言思之,未尝不流汗浃背也。
  兹幸冰方鼎重,仰沾少傅之休;椿诺恩深,俯惬桃夭之愿。遂获明侍巾栉,掩护私愆。而了却相思,莫寄青鸾之帛;永谐好合,奚牵绣幕之丝。所以遄报佳音,顒俟早输白璧。惟郎垂鉴,慰我斯心。临楮不胜欣庆之至。
  朱生得书,即时择吉,整备纳聘。而婚期即订于明岁仲春,公已允议矣。
  未几,公获迁,除按察司廉使,出镇建南。敕命严速,拟于春初莅任。公以去家迢远,而膝前只有一女,若于归后,岂能携往任所?况朱生亦不能远出,遂议停止,且俟任满而归,另行选吉。
  朱生闻而骇然,莫知为计。仍欲恳于某公,某公方值抱病。守候旬余,始获一书,而公已启行二日矣。
  朱生惘惘如丧魂魄,至晚忽闻报曰:“公以风阻,犹未起程。”生乃遣使星夜到船投递。
  公接书启,视书内备云:“女大须嫁,既已订期,何必更议”等语。公犹豫未决,以问夫人。
  夫人曰:“某公既尔力恳,女儿亦以路远不服水土为忧,况届吉期止差二日,何不令彼即于舟中娶去,亦省却尔我暮年一事。”
  公不得已,乃令人到家送过奁具,至期迎娶合卺毕,即买舟同送,直至百里之外而归。
  彼此柳眉晨画,玉盏宵斟。或以新咏联裁,或以凤箫吹和。虽鸳鸯之在兰浦,翡翠之在云衢,无以喻其婉娈相洽之意也。尝以闺中即物为艳体诗,各赋五绝。先是小莲诗云:
  纤影差差挂夕阳,美人欲卷恨偏长。
  瑶阶莫道春风隔,时透寒梅一缕香。  
  上珠帘
  新裁绡觳覆牙床,几度停针未敢忙。
  若爱鸳鸯奴自绣,要描梅蕊只凭郎。
  上纱帐
  清光圆满似蟾蜍,日照云鬟仔细梳。
  妾面何如郎面白,更烦分辨莫模糊。
  上菱花
  拂拭香奁绝点尘,调脂扫黛日相亲。
  妾家夫婿同张敞,玉镜常羞说太真。
  上镜台
  皎洁新裁似月圆,时因扑蝶向花边。
  郎怀出入恩长在,岂逐秋风叹弃捐。
  上纨扇
  朱生亦分赋五绝云:
  欲从绣榻效鸳鸯,翠幌先焚百和香。
  侬不放卿卿恋我,日高犹懒着衣裳。
  上合欢床
  孔雀双栖软玉屏,避风岂止护银灯。
  只愁醉舞娇无力,留待佳人倦后凭。
  上玉屏
  啼莺催唤踏青忙,亲剪红罗向绮窗。
  凤头不满三分阔,犹把鸳鸯绣一双。
  上红绣鞋
  杜若青青花遍开,寻芳拟欲到楼台。
  却嫌女伴皆罗绮,翠袖须从新样裁。
  上春衫
  两幅鲛鮹剪顶圆,横长三尺白绫鲜。
  并头只把莲花绣,为怕郎从足后眠。
  上绣枕
  更有宫词一百首,备极新艳,而原稿散失,无从传录。先是朱生家亦有牡丹一本,其色浅红,即今所谓“玉楼春”也。每岁吐花不满百朵,至是一枝抽出数茎,其花繁衍,遂有数百,而大如盂盏,色变深红。
  每至秾艳之际,生与小莲设茵席于傍,赏玩竟日,至夜亦留连不忍去。尝以紫锦作幔,以五色绡为球,系于枝上。又觅松萝及阳羡茶,煮以清泉,时时设供,及花谢则叹惋累日。
  朱生又有山水癖,每欲出游,则与小莲偕往。所到之处,必缀题咏。而小莲年将三十,其美艳绰约,犹似十六七岁时。其肌体凝香,时作兰花气。生家故多美婢,若在莲傍,便觉形秽,故生终身不置一妾。
  忽一夕,小莲梦一仙女珠冠霞帔,乘彩凤而下,笑谓莲曰:“天下将乱,子何尚留尘世。明日中午,吾在海山候子,无相忘也。”
  及晓述以告生,生愕然曰:“吾梦亦如是,岂尔我命该绝于今日耶!”
  遂呼侍婢具汤沐浴,将至中午,果同时无疾而卒。生年四十,小莲仅三十九耳。遗命葬於牡丹花下,家人不敢违,遂为营葬。
  自后每岁牡丹开时,明月之下,家人往往窥见生与小莲携手立于花底。或微闻笑咏之声,至晓则见苍苔上一巨一小足迹宛然,而花色则又繁艳无比。至五年后,遂有鼎革之变,而牡丹忽即枯死,生与小莲亦无复现形矣。
  卷 四
  崔 淑
  引
  烟水散人曰:“予闻海外有国,以昼之所见为虚,夕之所梦为实。然则梦亦可凭,而非尽属虚幻也。昔者楚襄王昼寝于高唐,而梦神女曰:“妾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一证也。杜丽娘梦感柳梦梅而死,二三年而复得柳梦梅以生,又一证也。
  乃说者以为巫山妖梦,宋大夫之寓言;牡丹传奇,汤临川之臆说。则其事之不足据,固可信矣。乃以予所闻崔淑事,甚奇而相传确实。即淑自叙,亦备著其灵异,岂亦谬而不足凭欤?
  嗟乎!世之熙熙攘攘,劳形毕虑于功名富贵之间者,何一非梦?而独疑于梦之不足信,又安知天壤间果无神女、丽娘之事,而疑其谬诞耶?
  虽然,予之传崔淑者,又非特以其梦奇而已。夫以淑之才情双丽,举世罕俦,而委身于卖菜佣,岂不可悼!自非觉以奇梦,而使之更缔良缘,将不贲恨,郁郁而死,又安得文彩陆离,显暴于斯世耶!
  然则人苟有才,必为造物所忌,而亦终为造物所怜。世之负才零落者,当守其忌而翼其怜可也。故吾于崔淑之事而重有感焉。亦于淑事而信其为美人有足传者。
  集崔淑为第四。
  明成化年间,有崔淑者,吴县崔永龄之女也。永龄嗜酒,性极豪放,而不修小节。所以困踬于廛间,莫能振拔。
  淑生四岁,即颖慧异常,其祖崔浚,尝教之读诗,一过目即了了成诵。及年十七,姿色姣艳,其妙尤在双目,黑白炯炯,神气湛如秋水。每一回眸转盼,则百媚皆生。故当时每以莺莺为比,无不羡慕。然因永龄不事生产,踯躅市井,所以名士旧家,耻与联婚。
  有一刘子重者,家居负郭,祖遗隙地数亩,以种蔬果为业。闻淑之美,而思欲谋以为偶。细访永龄踪迹,高阳徒也。遂乘间邀入酒肆,并拉龄之好友郑玉峰。
  酒既酣,永龄掀髯而笑曰:“刘兄年虽少,而兴致最佳。向来景慕,未获一会。今忽叨领盛设,使我何以为报?”
  玉峰曰:“刘君少年朴茂,异时发迹可期。今闻令爱犹未纳聘,若肯许配子重,可称快婿。”
  永龄又笑曰:“原来刘兄尚未受室,小女虽丑,愿配君子,郑三哥即月下翁也。”
  玉峰犹恐醉后所许,醒或变易,复与坚订而别。即于数日之内,行过聘仪。
  淑微询其人、其家何如?永龄极口赞誉曰:“家颇温饱,所居近城,而有园圃花果之胜。至其人之温茂、美丽,诚一可意儿也。”淑亦私喜。
  无何,将及于归,淑忽夜梦一绿衣女,近前邀请曰:“天妃娘娘与夫人有旧,今特邀往一会,幸祈速行。”
  朦胧之间,淑已升车揽辔,绿衣女引导前往。须臾,至一城郭,将入门,有绛帻吏呵止曰:“尘凡浊质,何得冲犯仙界!”绿衣女亦低声喝曰:“奉有懿旨,尔曹不得擅阻。”
  及入城里许,但见宫殿巍峨,金碧焕映。遂舍舆步行至内,两旁执事员役俱是年少女子,其妆饰绝似内苑宫娥。将及殿阶,即闻紫衣女扬言曰:“二品夫人晋谒。”
  只见珠帘一卷,殿内有人高声传敕:“娘娘有旨,请速相见。”淑即历阶而上,行拜跪礼毕,命取绣墩坐於西首。偷眼看那天妃,金冠绯袍,乃一十六七岁美貌女子也。
  天妃笑问曰:“昔在圆峤相会之事,今尚记忆否?”淑茫然不知,但唯唯而已。
  既而有一士人,白面修躯,衣冠甚伟,自东而进,其参见拜跪之礼如淑,即命东首坐定。
  天妃指淑而谓士人曰:“我以此子托为汝室,汝宜善视之。”遂命左右捧出袍笏为赠,士人再拜领谢而去。
  天妃又谓淑曰:“我以与子旧交,怜尔命薄,今已托于杨藩司,无忧不富贵矣!”即宣近侍:“可陪夫人进内吃茶。”
  淑至殿后一室,器皿精洁,房拢宽敞,当庭玉兰一株,花正艳发。逡巡间,复为绿衣女引出前庑。
  忽见一男子手中执刃,从后遥呼,将欲刺淑。淑惶骇趋避,遽然而醒,但见月转西轩,夜将半矣。
  次日以告其母,其母喜曰:“此是好梦,儿必贵显无疑。”
  俄而成姻后,但觉子重鄙陋之状,如许如许。加以室如悬罄,瓶无储粟。唯有青藜绿苋,荡摇于春风中耳。淑暗暗唏嘘,深恨为父所误。尝作诗以自悼其命薄云:
  妾家茅屋大如斗,绕屋萧萧唯碧柳。
  柳上啼乌到晓闻,室中烟火午时有。
  紫燕嗟呀空绕梁,黄鹂惆怅飞去久。
  东邻桃花艳艳开,西邻少妇红粉腮。
  两家富贵相仿佛,时时斗草赌金钗。
  妾惭荆布岂堪伍,在家出嫁同一苦。
  妾心岂怨夫婿贫,妾心自恨薄命身。
  愁来唯有泪盈把,雨打残花空梦春。
  又有绝句三首云:
  桃花开日草初肥,门掩东风泪满衣。
  几度自怜还自慰,嫁鸡只合逐鸡飞。
  其 二
  晓窗睡起独凄然,黄鸟声中倍可怜。
  莫道妾家空过节,未逢寒食已除烟。
  其 三
  春来亢旱更堪忧,草亦枯黄菜岂留。
  麻苧裙衫俱卖尽,幸存青镜照梳头。
  自此郁郁不快,时托吟咏以自遣。忽一日,刘子重有事入城,淑独自持罂灌圃。既而夕阳在山,倚扉闲望。见一秀才自船登岸,趋步近前。淑将掩扉而退,忽见其衣巾面貌似曾会过。心下恍惚寻思,秀才已近身相唤曰:“小生舟行偶泊,闻说此间蔬圃有菜可卖,即是宅上否?”
  淑转身进内,徐徐应曰:“即是妾家。”秀才亦便随后步入,徘徊四望,微笑曰:“花径萧疏,茅檐潇洒,乃有此位娘子,莫非是桃源中人耶?”
  淑摘蔬一把,置于地上,低声唤曰:“蔬已摘下,君自取去。”秀才曰:“不知该钱几枚,容当奉纳。”
  淑回鬟偷眼觑那秀才,温雅不俗。便推辞不受曰:“值得几许,何必赐钱。”那秀才携蔬作谢而出,淑亦步至扉边。
  不料刘子重已回,在对岸远远望见,疑有私奸情弊,不胜愤怒。一入门,即厉声诘问。
  淑正色曰:“那生系远方人,素昧平生,偶尔泊舟买菜,君何多疑耶!”子重曰:“汝无巧辩,吾已熟窥久矣。既系无私,那人临行为何几次回盼,汝亦何消送出?况菜既卖去,得钱几枚,其钱安在?”淑无钱将出,一时语塞。
  子重大怒曰:“怪道每日间颦眉长叹,原来自有心上人。罢罢罢,从此各散,我岂为汝被人唤作龟子耶!”遂写休书一纸。
  明日清早,催淑起身。淑大哭曰:“妾虽愚昧,颇谙闺范,岂不知以礼自持,乃肯做此丑事。况与君已三载夫妻,未尝反目,今何忍以杯影致疑。一旦即欲弃妾,使妾归身何处?亦安忍弃君而去。”子重曰:“我既体汝,听汝另嫁。”
  淑揣意不可回,只得含泪而行,作《弃妇吟》一章。其诗曰:
  可怜妾薄命,十七归良人。
  三载操井臼,晨昏同苦辛。
  嗟彼远方士,乍见岂与亲。
  君乃妄疑妾,割绝夫妇恩。
  妾既被弃逐,何敢向君论。
  所悲名枉陷,父母必怒嗔。
  寸心已摧绝,流泪满路尘。
  一别难再返,叩首重自陈。
  如蒙剖妾意,感恩千载春。
  淑既被弃,崔永龄留归家内。虽则溺爱,却因体面不雅,每每诘究事之虚实,淑辄唏嘘不止。
  永龄叹息曰:“因我酒后轻诺,误汝终身。今又无端污蔑,汝且耐性暂留,我将央出原媒,与之辩理。设或仍前坚执,以汝才貌,怕没有好人家求娶耶?”淑低首默然,唯堕泪而已。
  瞬息年余,永龄已托郑玉峰分解至再,而刘子重执意休绝。
  原来子重邻家有女,小字媚姑,与刘私染情密。且多厚赠,而嘱刘休崔娶己。故子重坚执为辞,而乐于淑之另嫁也。
  一日,淑在厨下,忽闻门上有剥啄声,悄从门隙一看,其人非别,即是去年泊舟买菜之秀才也。淑奔告永龄,永龄整衣出见,询其来意。
  秀才曰:“小生杨汝元,浙江山阴县人氏。曾于去春路经贵邑,偶以泊舟买菜,获遇令爱,不过邂逅相逢,实无他意。岂料令婿刘子重,隔堤窃视,疑属奸情,立将令爱休退。今某叨中乡闱,公车北上。念及今爱剪蔬相赠,乘便诣谢,乃忽询闻此事,使某中心抱歉。虽则行止无亏,其祸却因某起,但不知令爱可曾改嫁否?若犹未也,只恐被诬名辱,人以为嫌。小生新值丧偶,愿续此姻,所以特来造渎耳!”
  永龄笑谢曰:“若蒙雅爱,不弃寒陋,岂惟表白小女名行,便得以了却终身。”当即唤出面谢。
  须臾淑出,翠减遥山,红含玉颊,向前敛衽,细述其被弃之由。
  杨生曰:“顷已询子邻妇,备知其详。奈因试期已迫,不能暂留。权以金簪一枝,聊表鄙意。容俟试后,即图归就姻盟。子宜保贵,毋使花容憔悴也。”
  淑曰:“妾乃弃逐陋容,岂堪奉事君子?感蒙厚爱,愧无为报,口占一绝,以既君诚。”遂吟曰:
  被逐含污泪满襟,何缘今日再逢君。
  襄王纵觅高唐梦,羞向巫阳化彩云。
  杨生笑曰:“鄙人只知重貌,岂意卿更能诗,敢不和咏一章,以酬白雪。”即吟云:
  当时相见原无意,今日重来洵有情。
  莫说侬家西子艳,还夸萧寺遇崔莺。
  淑曰:“君乃青云伟器,妾实蒲柳陋颜。拜领佳什,唯有感愧而已。”时已日暮,杨生重为订约而去。
  俄而春试过后,三月初旬,即见纷纷报捷。淑买试录一看,则杨汝元已中八十四名进士。
  永龄喜曰:“术士每言儿命主有贵,夫今果验矣。”淑独愀然曰:“杨郎若未获中,或有来期。今既奏捷,岂无阀阅名姿,而肯念及灌浣之贱乎!”
  无何,已是季夏,而音问杳然。淑每叹息曰:“噫!杨郎之约果谬矣。”乃占绝句以述其愁思云:
  悲悲喜喜半年余,悲是真情喜是虚。
  日日南楼重怅望,错将薄幸认相如。
  一日傍晚,忽闻扣门甚急。启而问之,其人向淑声喏曰:“莫非就是新夫人否?特奏杨爷之命,寄书报喜。”淑接书进内,急忙拆视,乃是七言古体一章。其诗云:
  观光偶向长安里,凤阙龙楼连汉起。
  一朝看遍曲江花,复以微名附骥尾。
  忆昔苏台泛棹过,晚烟斜照映青莎。
  匆匆获遇倾城美,错认家乡旧苧萝。
  宁知一见翻成怨,拾得相思难再见。
  春来重访昔时居,一篱寒雨零花片。
  花落无人野鸟鸣,遍寻消息遇娉婷。
  殷勤为说相思苦,临别叮咛伉俪盟。
  最怜一别三千里,相思相望情何已。
  花冠端拟为卿留,南归指日谐连理。
  恐将芳草怨王孙,特遣青鸾先报喜。
  淑看毕,连声叹息不已。其母惊问曰:“既云离京已久,则指日可来。凭你仕宦门楣,也难得一进士为婿。儿今平空享受五花冠浩,乃莫大之喜,而反为慨叹何也?”
  淑曰:“只为偷颜别嫁,已失婚姻之正。况以清洁之志,蒙失节之诬,追感前由,不无惆怅耳。”
  又将半月,而杨生始到。仍托郑玉峰为媒,择吉成礼。因已选授吴县知县,即日带领永龄夫妇,一同归到山阴,措理家务,而后之任。
  生尝笑问淑曰:“当日偶尔上崖,见卿立傍柴扉,将欲退避。及予步近,而卿反立住,不时回波流盼,旋又摘蔬相赠,岂即有意于予乎?”
  淑黯然叹息曰:“妾虽误配匪人,颇能以礼自处。彼时见君而踌躇不避者,以君面熟,恍若曾经会过。而摘蔬为赠,亦特重君之斯文温雅耳。若谓斯时妾即有意,非也。”
  生又问曰:“越水吴山,与卿相隔迢元,而云面熟,则又何也?”
  淑曰:“妾亦展转寻思,而莫得其故。顷自数日以来,方能省起。盖缘妾将适刘生之前夕,梦至一处,乃是琼楼玉宇,中有女子,称曰天妃。妾方进见坐定,值一秀才入谒,衣冠楚楚,妾颇注目。其后见君,则衣巾面貌,悉若梦中所见,致妾一时间猜疑不定耳。然与君今日之缘,已兆于数年前之梦。信乎事由前定,非人谋所能及也。”
  生又曰:“所可笑者,刘子重以市井鄙夫,岂堪与卿作配。天幸其吹疵弃绝,得归于我。卿亦感我觅娶厚情,而有欣幸之意乎?”
  淑曰:“若以刘之鄙陋,妾实厌憎。然嫁鸡逐鸡,亦惟自恨其命薄耳。至以见疑遭弃,乃得托身于君,以沾恩诰之荣,固亦欣幸。然非妾之素怀也,出于事势之变耳。”生欣然点首曰:“卿真肺腑之言也。”
  忽一日,地方公呈有以奸情事来告者。生观奸犯姓讳,则刘子重。而奸染之女,则媚姑也。心下暗暗窃笑,即刻拘审。地方人备诉云:“子重原系有妻崔氏,性最贞淑,而忽诬奸弃逐。乃与媚姑通奸,已非一日。昨晚亲在门首侦获,风化攸关,某等合行首控。”
  生令媚姑抬头,凝视良久,微笑曰:“貌亦平平,固是村姬俗女,亦解风月事乎。”即将男妇各责二十。又唤地方人,亦各责十板,曰:“汝等非为公举,必以奸情为奇货,而谋诈不遂,致来控我耳。”
  是晚退堂,述以语淑,淑喟然曰:“皆因与媚有染,所以弃我如仇。今地方人亦知我以被诬见弃,则心迹已明,我又何所憾哉。”
  自后杨生迁转甚速,历官至闽中布政。到任之日,淑进私衙,其房帏宽敞,器皿精雅,当窗有大玉兰一株,花正艳吐,与昔时梦中所见一一无异。始知“二品夫人”之称,而天妃所云“已托杨藩司”等语,无不符验。噫!婚姻虽由前定,而梦亦奇矣哉。
  淑诗有未载入传中者,备附于左:
  夕阳楼上望,烟柳欲归鸦。
  春色来千里,城阴列万家。
  含情芳草外,系恨在天涯。
  此日长安客,应看御苑花。
  上《南楼春望》
  一缄瑶草惠佳音,始信多才必有情。
  拂拭双蛾重点黛,倚门遥听马嘶声。
  上《得长安寄诗喜而拈咏》
  淑自作《梦诗》序云:
  夫事因奇著,情以言宣,此予梦诗所由作也。忆予二八之龄,获梦天妃,遂窥吉士。而啜我以琼浆,延我于绣闼,异哉斯梦,耿耿莫忘。自梦后三载而获遇我夫子。又二十年之后,随任闽司,进观衙宇,木兰当窗,玉英初吐,无不宛符昔梦。嗟乎!虽缘出自天,事由宿世,而偶然一梦,了我生平。不知天妃何仙?予与天妃何旧?用缀近体十章,以标灵异。若负能诗,而欲以此扬厉风雅,则予乌乎敢!
  卷 五
  张畹香
  引
  烟水散人曰:天下女子,贤贞才智有如张畹香者乎?余闻之鹿车共挽,少君之贤;庑下与案,德耀之淑。而千载之下,追踪并秀者,孰能有如畹香?
  余闻之“绿肥红瘦”,易安之词也;“东风柳眼”,静庵之诗也。而诗词兼美,足以伯仲于朱李之间者,孰能有如畹香?
  余闻之,楚战将危,其女望云而知其克捷;越人航海,其妻占风而悼其必亡。而相夫起家,保贞乱世,其智不在二妇之下者,孰能有如畹香?
  然以少君之贤,而未闻有易安之词。易安娴于词句,而乏楚越二妇之智。其兼备诸美,而卓绝千古者,又孰能有如畹香?
  或曰:“畹香一女子耳,岂能贤贞才智炳炳若是!”噫!使畹香不女子者,无其诗,无其智,无其淡泊之高致矣!一片巾帼世界,反视夫畹香哉!
  予于丁酉岁,尝偕月邻诸子,望月虎丘,酒阑秉烛,各抒异闻。客有备述畹香事者,诸子抚掌称异,皆以为美人之尤。而属余为传,以补《世说》所未载。
  集张畹香为第五。
  张畹香者,讳兰,维扬富户张玉楼之女也。天性颖慧,自七岁即工诗词。尤喜妆饰,尝画修眉,宛然新月形,诸姊莫能仿其妩。而每日只穿红衫,故玉楼珍爱异于诸女,尝呼为“红衫儿”。
  一日,庭前兰花初绽,玉楼指花而笑曰:“汝名兰,何不咏兰以见志。”畹香时方九岁,即应声而吟曰:
  托质宜幽谷,含馨并绿荪。
  悔因原佩后,移赏入朱门。
  五楼素昧文理,但见矢口成章,夸其敏捷,而不知诗内含蓄何意。乃命录出,以示其女塾师。
  师曰:“观其诗,即知其志。令爱异日必甘淡素,而恪守闺范者也。”
  玉楼喜曰:“女以节操为本,若能恪守闺仪,则为好女子矣。”
  及年十七,本城乡绅有赵宦者,闻其才美,而倩媒求聘。玉楼意将许之,畹香坚执不允,私谓其母曰:“儿闻‘贫难婚富,富难婚贵’,故必家计相仿,气谊相洽,方可联姻。况既贵显,必当报效朝廷,施德泽于乡里,方能长享。今赵宦倚势凌人,骄横极矣,其危若朝露,安可与议婚姻,以被其祸乎?”于是力阻玉楼,其事遂寝。
  未几,赵宦果以论罪系狱,坐赃十万,戚族中无不被其株累。玉楼闻而惊叹曰:“吾儿机智,远胜于我,所惜非男子耳!”
  自此每事必与畹香计议而行,无不揣度如见。并一应往来书札,俱属畹香代笔,无不俄顷立办,文彩烨如。
  是时广陵诸彦,自文社外,更立诗社,分题唱和,竞吐菁英。有以《春日细雨》为题,拈一东韵,各成一律,凡十有四篇,惟子拱娄生一首,最为畹香得意。其诗云:
  微雨如丝向晓蒙,斜侵萝薛任轻风。
  当阶不损苔痕绿,着树轻濡花片红。
  乳燕乍飞堪润翼,湿云弄色欲漫空。
  数声啼鸟知何处,只在模糊柳浪中。
  畹香每于吟残绣倦,必哦咏是诗。闻其未娶,每有托字之意,而难于启口。
  忽值娄生以事干于玉楼,玉楼为设供馔,坚留小饮。酒阑将夕,娄生窃慕畹香之美,时时回觇珠帘。忽见帘内云鬟横绿,或现或隐,意必畹香。思欲以词挑动,遂索笔砚,以庭前石榴花为题,书《菩萨蛮》一阕云:
  绛英似火枝头拥,无言有意含情重。相妒是红裙,还怜照眼明。轻盈宜带雨,繁艳能禁暑。若隔珠帘猜,依稀似杏腮。
  于是畹香果在帘内。窥见娄生貌既风流,词复含情婉切,遂归绣房,赋词一首,以寓其思羡之意。其词曰:
  晚色横空,凉风初起,摇曳茶烟一缕。徒倚闲阶,满怀心事、向谁堪语。最愁杀、困人炎暑,惹得眉间绿皱,更添几许。但见容与清佳,榴词隽婉,真个轩轩霞举。欲托幽衷,那知自有东君作主。忽又值、潇潇夜雨,遥想酒阑读罢,那人何处。
  畹香之意,已属娄生。而其美艳之名,倾动一邑,所以士绅央媒求聘者纷纷不绝,畹香执意不允曰:“必得贤如娄子拱者方可。”
  其母揣识其意,遂以告玉楼。玉楼叹息曰:“娄生才貌,我亦爱之。所惜其一贫如洗耳!然婚姻事亦岂我尔所能强,且再少缓,当从其意可也。”
  二人方商议时,婢有轻鸿者,伏在屏后窃听,遂以一楼之语,趋告畹香。畹香喜而作词曰:
  脉脉幽怀只自筹,几回无语独凭楼。
  断肠时节是深秋。风漏雁鸿情似实,
  月沉杨柳意还浮。是真是假暂纾愁。
  娄生向来文战不利,是岁宗师科试,拔居优等,玉楼之意遂决。乃择日设宴,以请娄生,遍延名士数十,并其戚属钟士谦。士谦已年七十余,遂居首席,其余依齿而坐。
  须臾,酒将半酣,钟士谦曰:“诸兄亦知敝亲今日此酒为何而设?”众曰:“正欲请问玉翁见邀之意。”
  士谦曰:“只为敝亲有女,小字畹香,年方及笄,尚无快婿。所以薄设蔬觞,单为议配耳。”
  请名士中有年少而未娶者,意必玉楼所属,皆欣然色喜而问曰:“向闻玉翁令媛才貌无双,允称闺秀。所愧座无佳士,谁任东床。”
  士谦曰:“敝亲所属,乃子拱娄兄也。”一座皆惊,无不相顾窃笑。
  娄生亦避席而谢曰:“不肖何人,斯敢望乔门坦腹。”遂尽欢而去。即请士谦为媒,择吉亲迎过门。虽则陋巷萧然,室无长物,而左琴右书,亦颇潇洒有致。
  娄生尝问曰:“卿生于殷富之家,享用华美。今乃归我贫士,尘甑荒凉,将无郁郁而非意之所乐乎?”
  畹香曰:“子能慕伯鸾之风,妾愿举孟光之案;子能如相如着犊鼻,妾亦何难当垆涤器。夫家君之以贱妾相托者,特以子之才德可重耳。若或轻贫贱而慕富贵,不惟违妾之意,亦岂所望于君者哉!”
  娄生改容而谢曰:“愧我德乏庞公,卿真今日之桓少君也。”
  因畹香讳兰,即以“兰”字为韵,尝赋诗相戏曰:
  轻风剪剪拂栏干,春色偏宜向晓看。
  只羡海棠娇欲语,争知林下有芳兰。
  其 二
  傍水幽居石径宽,画眉终日并相欢。
  漫随蛱蝶寻娇杏,独剪蓬蒿护弱兰。
  其 三
  晓窗梳罢绿云鬟,欲下庭除露尚寒。
  脱换绣鞋何处去,笑从深径摘幽兰。
  其 四
  倾国从来羡牡丹,春风拂槛一枝寒。
  为夸锦字机中织,错向人前唤若兰。
  畹香亦以娄生之讳“星”字为韵,戏答四绝云:
  一方明月到幽亭,花影胧胧露细零。
  良夜莫教贪睡早,从君索酒看文星。
  其 二
  联罢新诗学弄笙,双双时倚百花屏。
  必须七夕方相会,长笑牵牛织女星。
  其 三
  东风吹绽柳梢青,门绕梨花夜未扃。
  对月不妨重觅句,欲将诗思动春星。
  其 四
  步檐徙倚佩丁丁,柳带栖鸦暮霭青。
  何处玉箫声似咽,半轮新月傍三星。
  自此花晨月夕,唯以诗咏唱酬。虽或簟瓢屡空,而米薪酒果,自有玉楼不时送至。所以啸歌无废,绮梦情酣。
  其壁邻是一富家,主人吝而且刻。畹香每欲迁徙另居,娄生曰:“只此数椽,亦足以容膝而蔽风雨,何用迁为!”
  畹香曰:“不然,君若不去,主有奇祸。妾父有一别业,离城咫尺,颇有花亭月榭,足以栖迟。妾已先期禀请,无俟君之考盘也。”
  娄生不得已,遂唤扁舟,挈其琴书,即日徙去。
  去不半月,而富翁家起火,延烧其邻五十余家。娄生愕然惊异曰:“若不听卿,则青毡已付回禄。不知卿操何术,而能预料若此!”
  畹香笑曰:“妾亦不过据理揣摩,岂操术数而能先见哉!盖居必择邻,不可不慎。其人既富而吝刻至极,则上悖天心,下招人怨,非遇火盗,即遭横事。此理之常,无足怪者。若不迁而远之,安免波累乎!”
  忽一日,其邻胡月郎同一人以金饼来卖,其金重三两,赤色如火。计其价,应值三十余金。而偿以半价,其人已允。娄生贪其贱,而倾囊以市之。
  畹香从内遥呼曰:“催徵之吏日迫于门,安得余资而换若金乎!”遂立逼吐还,而出酒食以食之,其人感谢而去。
  又一日,有以金簪来卖者,其人破巾敝屦,貌甚憔悴。及观其簪,则镶以猫儿眼。问价几何,伸二指曰:“实要二两。”
  畹香甚喜,疾令娄生如其数以畀之。即转售于宦室,得价二百余两。
  而前此胡月郎之金,因娄生退还,遂鬻于本村富户邵某。而其同来之人,实系江中之巨盗也,与胡月郎亦非相识,盖贪其厚谢而为居间兑卖耳。未几事败,供出月郎,并及邵某。月郎一闻其事,即时远窜。邵某罄其资产,方出囹圄。
  娄生始为骇然曰:“胡月郎,邻居识熟,吾故信托。至卖金簪者,不知其所从来,实觉面生可疑。乃彼此相反,而卿之揆量如神,其故何也?”
  畹香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金之为物,人所易识,无愚者亦知其价之轻重也。乃偿以半值而即见允,彼非昧于价也,特速于售耳。即其速售已有可疑,而况月郎无妻小,乃游手游食之辈,岂以邻居而可轻信乎?若夫猫儿眼者,人所罕见。观其人则又容色困悴,似有羞涩之态,此必宦室之裔,贫乏无聊,故出其先世所遗,而孟浪行鬻,以为糊口计耳。所以令君速付其值,不然必为识者所得矣!”
  娄生听毕,欣然鼓掌而笑曰:“贤卿料事甚明,果有过人之智。但彼已去,而复呼转,啖以酒食者,则又何也?”
  畹香曰:“业已交易,而我立沮退出,岂不怀愠。况其状狰狞可惧,故不惜食而以酒食者,冀其欢也。”
  于是娄生事无大小,必咨于畹香而后行。数年之间,竟成富室。
  是岁春,闯□犯阙,遂有彰义门之变。而江淮诸郡,靡不骚然震动。在城士庶,移徙纷纷,畹香独曰:“事尚无虞,未可轻动。”
  及弘光帝正位南都,在廷权贵有与娄生相厚者,遣人致书曰:“天下方危,主上新立,正吾党建功树业之秋。子能主我,则富贵可得也。”
  娄生欣然欲行,畹香力谏曰:“今闯□倡乱,中原糜沸。新主虽立,仍有奸佞擅权,窃恐天下事,尚未可料也!乃子冀图幸进,若以富贵为乐,则尔与我抱瓮灌花,逍遥蓬径,宴眠早息,足以自娱。又何必趋事权门,鞅掌簿籍,而以国事经心乎!设或志在立功,则吾相君之面,贵乏封侯,而况胸无经济,将谓寻章摘句可以退贼乎!盖无道则隐,乃古圣之格言。妾与子方惧寇乱将及,避迹不深耳!乃欲昧时希用,被锦绣而为享祀之牺牲,窃虑祸患一至,悔无及矣!同林栖鸟,休戚相关,不得不以正言告君,惟熟念之!”
  娄生曰:“诺,吾已绝意功名,前言戏之耳!”
  未几,忽值高杰内变,畹香曰:“妾闻大乱归乡,小乱归城。今天下必至大乱,若不远避,祸将及矣!”遂挈资徙居城外四十余里。
  有乱兵张、郝二将者,系本地人,熟知乡路。佩刀负矢,直逼娄生所居。其邻近避难之家,忽闻乱兵卒至,无不扶老携幼,纷纷远窜。畹香将欲出扉,二贼足已跨进,即欲逼住行淫。
  畹香面不改容,欣然笑曰:“妾闻二将军之名久矣。今天下扰攘,尚武而不尚文,正二将军立功之日,异时金印如斗,佩诸肘后,二将军功名赫赫,谁堪相比!妾恨失身腐儒,偃蹇荆布。今以天假奇缘,幸蒙二将军赐顾。妾藏有豚蹄斗酒,愿为二将军把盏称喜,即望少留数夕,相共盘桓。但异日富贵时,愿祈携妾同享,无忘妾也。”
  遂呼娄生出拜曰:“今日尚为尔妻,明日妾身即为二将军所有矣!”乃以酒肉整理捧出,又诒二贼曰:“诸勇士荷戈持戟,环列于门,使妾惊悸不安,望乞敕令散去,当与二将军从容闲话耳!”
  二贼料无他虞,即令暂退。畹香殷勤斟酒递劝,二贼坦然不疑,举杯立尽。
  岂知酒内已下砒霜,须臾毒发,二贼俱毙。其时众<散行村落,各自掳掠,遂唤婢仆扛出尸骸投水。搬携细软,棹舟远渡而避。直至次日,乱兵方去。其为乡民击死者,亦有二十余。而沿村抄劫,妇女被污者,不计其数。
  独畹香保全,不失一物。乃告娄生曰:“此地亦非安土,宜更择居。”遂又远徙二十里之外。不料贼寇蜂起,在在窃发。畹香时刻筹谋,或令娄生与贼佯为结纳,而阴实图之;或以金帛纳饷;或潜匿以避其锋。所以间关二载,得免于祸。至顺治三年,始还故址。
  而兵燹之后,残毁无遗。加以大兵不时经临骚扰,畹香复与娄生计议曰:“若使天下即日平定,则桑梓之地不可弃也。设或闽广未下,吾恐大兵往来频繁,必无宁息之日。曷若徙居金陵,方保无事。”
  娄生唯唯,即又往省买宅。留仆王忠等管守田房,便同畹香移居白下。其后大兵养马广陵,士庶展转播迁,靡不荡其资业。而娄生安居无事,优游卒岁者,皆畹香之力也。
  时畹香已年四十余,容色愈艳。但以子嗣尚艰,乃为谋置一妾。即邻居郑氏之女,名唤玉姬,年才十七,性极敏淑,粗工吟咏,尝作《美人对镜》诗曰:
  拂尘开玉匣,照影即生怜。
  恍惚疑为我,依稀认作仙。
  新妆同艳冶,巧笑各嫣然。
  莫讶时疏隔,绸缪不计年。
  畹香爱其能诗而娟秀,尝赠以绝句二章云:
  玉润盈盈二八余,中庭雪后放梅初。
  檀郎慎莫私寻约,好把新诗倡和予。
  其 二
  窗前初办晓妆成,新试春衫媚自生。
  为见艳姿因感昔,感予年少更怜卿。
  娄生亦以畹香贤淑,作诗以美之曰:
  感谢芳卿贞且贤,任予寻梦楚峰边。
  漫夸三月桃花美,却羡芙蓉秋更鲜。
  自娶玉姬一载,即获举男。畹香喜极,抚爱如同己出。其后庚寅岁,复归维扬故居。至八年辛卯,又徙秣陵。尝有《此君轩诗集》梓行于世,故不备载,唯录其轶诗焉。
  卷 六
  陈霞如
  引
  烟水散人曰:予尝读三奇传,为之击节赏慕。及友人为予述陈玄洲三女丽情艳事,则又非三奇可得而班也。夫螓首蛾眉,杏唇桃脸,女容也;然色庄语寡,笑乏倾城,则亦未足为艳。刺绣织纺,女红也;然不读书、不谙吟咏,则无温雅之致。守芬含美,贞静自持,行坐不离绣床,遇春曾无怨慕,女德也;然当花香月丽而不知游赏,形如木偶,踽踽凉凉,则失风流之韵。必也丰神流动,韵致飘扬,备此数者而后谓之美人,则霞如是矣。
  然以玉娟之尖,小莺之秀,虽其芳洁少逊于姊,而情韵有余,亦难律以失身之玷,当夫!莺声织锦,宁无匹偶之思;春气熏怀,奚免吉士之诱。而况时同言笑,赓和珠玑,有不神驰魂荡而能己于情哉!予窃羡夫锦帐欢浓,二姨梦合,不知何福修来,乃有如此享用。乐哉崔生!花源月窟,只在寻常闺阃间也。
  浥予尝以花徵品,则霞如者,凌水烘霞,既美且艳,乃春之牡丹、秋之芙蓉也;玉娟者,流影迷莺,含芳待月,乃碧桃、红杏也;若小莺者,披轻风而荡漾生姿,芳露而托情自远,则月底海棠耳。
  昔江东以二乔并著,后人遂有观书之绘,而文词不少见,则有色而无才。可知岂能才情并丽,丰韵兼优,有若霞如之姊妹耶?然白璧微瑕,终难为娟、莺而曲护。则吾所取,不无轩轾于其间。
  集陈霞如为第六。
  楚有陈翁者,失其讳,而仅以玄洲字传,与妻屠氏,俱善诗。年将五十,止生三女,季曰小莺,年甫十三;仲名玉娟,长莺二岁;而霞如为长,已年十八。虽均有倾城之艳,亦惟霞如为最美。玄洲尝为《三女诗》曰:
  玉娟娇小十四余,小莺绰约似秋蕖。
  二女盈盈已并秀,更有长女名霞如。
  霞如十岁能织绮,十三工赋诗。
  只今已二九,姣好有殊姿。
  屠氏亦作《三女吟》曰:
  余家有三女,均抱瑰丽姿。
  长女尤秀异,搦管解赋诗。
  二女及三女,虽小无娇痴。
  才能织流黄,刺绣已自知。
  画屏开孔雀,锦幕施红丝。
  谁言生男好,生女亦门楣。
  犹胜东家翁,暮年孤自悲。
  细观二诗之意,则霞如之美更胜于娟、莺可见矣。忽一日,仲春时候,有崔生者,讳襄,字季文,小字寿哥,年甫弱冠,秀韶有文,乃屠氏嫡妹之子,幼时曾与霞如同学。其后崔生之父以令史选余杭县县丞。丞满即迁本府经历,崔生随任读书六载,至是始归,即来省候。
  屠氏惊喜曰:“记得吾甥去时,发尚复眉。不料一别六年,忽尔长成如许,想甥学业必有进益。今闻县试已近,甥当努力着鞭,不得再为蹉跎矣!”
  崔生曰:“荷蒙姨母垂爱,愚甥敢不勉力,以副尊望。但今三位贤妹,想亦长成,愿请一见。”
  屠氏笑曰:“莫说霞如,只玉娟、小莺,与我已是齐肩。今方垂帷刺绣,故未令出见。况甥乍至,必当从容少留几日,何必如此匆匆耶!”
  既而茶罢,霞如步到帘边,一见崔生,便已两脸涨红,羞涩欲避。
  屠氏曰:“寿哥兄与汝自幼相见,何生腼腆耶?”玉娟随步于后,亦微笑曰:“闻说寿哥与姊曾经伴读,既为兄妹,岂同外客。”遂与小莺从后一推,而霞如之金莲已拽出帘外。
  及相见毕,崔生屡屡回盼霞如,霞如亦不时偷觑。
  玉娟笑曰:“闻得武林山水最佳,哥哥在被多年,想必游览已遍。”崔生曰:“山有鹫岭之奇,水有西湖之胜,寺刹则有三竺之烟霞,苏堤则有六桥之花柳。至其歌楼舞榭,胜概无穷,亦非游履所能尽也。”
  霞如亦低鬟悄语曰:“哥哥自幼即耽吟咏,既遇名山胜水,则奚囊中诗草必与蘼芜并深。愚妹虽非知音,何不见示一二。”崔生曰:“昨已检点拙草付梓,容俟刻成请正。”
  少顷,玄洲自外归,欣然相见,备问寒温。是晚设宴内斋,留卧于厅侧之小楼。崔生为忆霞如之美,展转不能就寝。遂挑灯握笔,向粉壁上题七言一律云:
  一别乡关已数年,归来风景更堪怜。
  争知杨柳丝初长,却羡桃花色正妍。
  帘外幽篁仍滞月,庭前芳草自含烟。
  今宵重向东楼宿,几度挑灯思黯然。
  玄洲见诗,连赞其妙,而不知崔生之意别有所托也。盘桓数日,将欲辞归。玄洲收拾书斋,坚留肄业。自此出入中堂,虽与霞如姊妹不时相见,而以耳目众多,无由密傍,崔生心下怏怏,吟诗以自遣云:
  落霞绚彩映西楼,白玉花开满树头。
  无限幽思禁不住,那堪莺语更催愁。
  诗内盖暗藏着三姊妹之名。
  一日饭后,崔生以进见屠氏而出,转过西轩,适值霞如晓妆初毕,独自靠在雕栏。崔生徐步至侧,低声问曰:“颦蛾独立,倚槛沉吟。妹亦有所思耶!”
  霞如回首,见是崔生,敛容而答曰:“非也。特为海棠初吐,艳冶堪怜,故偶尔偷闲一看耳。”
  崔生笑曰:“海棠虽艳,何如一妹。向闻妹善吟咏,未尝获见珠玉。今既为花徙倚,曷不缀诗以贶芜怀。”
  霞如曰:“吾闻良璧置前,则珷王夫失色;大巫在侧,则小巫索然。岂敢班门弄斧,以贻寿兄之笑哉!”
  崔生稍以微词挑之,霞唯俯首不答,遂即趋出。将欲掩扉展卷,忽见双鬟蕙香,疾步而至,袖中取出片纸曰:“此小大小姐命以送郎者也。”崔生展而视之,上书一绝云:
  海棠合把仙妃唤,不遇知音岂解怜。
  为是深闺诸姊妹,朝朝梳洗向花边。
  崔生读至次句,认作霞如以知音属已,喜而欲狂,遂立缀一绝,以付蕙香。
  蕙香持进中屏,将欲转过回廊,忽值玉娟独自内出,乃从旁而趋。玉娟牵裾诘问曰:“观汝汲汲而行,得非自崔季文书室中来耶?”
  蕙香笑曰:“可知崔生轻薄郎也,安可以无事而造其馆舍!”玉娟亦笑曰:“既不尔,汝只以两袖任我搜检。”蕙香度不能隐,遂以实吐。娟乃索诗而读之,其诗曰:
  不为寻春却遇春,海棠红映石榴裙。
  于今欲觅巫山梦,只向花边望彩云。
  玉娟看毕,心下想曰:“原来霞姊先已托意寿哥,故其回诗订约如此,吾且匿下,以阻其会。”
  乃谓蕙香曰:“此淫词也,幸而遇我得见,不然汝若递与大小姐,必被重责。今后再有柬帖往来,汝宜悄悄先付我一看,我当以簪簪与汝,不汝诒也。”
  蕙香信以为实,遂不索诗,而谬为他语以复霞如。
  原来玉娟年既破瓜,又因爱羡崔生貌美,所以春情澹骀,属意颇浓。既得崔咏,即仿霞如笔迹,代作情词一律,仍令蕙香持出,以赚崔生。其诗云:
  少小相将并长成,海棠花底两含情。
  莫教静夜空迟月,已向轻风待啭莺。
  密约最宜防弱妹,佳章频愿和新声。
  西厢红树今仍在,早晚应朝弄玉笙。
  崔生得诗,欣然喜跃,不觉手舞足蹈。宛转自思曰:“谁想美满姻情,竟在此处。既云早晚,则其所约决不荒唐。若到阳台之上,其趣当何如也。”
  是日,展卷数四,而以心绪摇摇,莫能成诵。惟侧耳而听,并窥其日影之斜。及候至夜静,杳无蕙香消息。
  次日午后,探知玄洲赴饮于外,屠氏昼寝于房,乃悄悄信步而入。欲寻蕙香以询其事,不觉闯至霞如绣闺。笼有鸲鹆,见生突至,连声唤曰:“大小姐,有一面生郎进来也。”
  霞如方在倚镜整妆,忽闻鸟唤,始知崔生闯入,惊讶曰:“寿兄误矣!此乃妹之卧房,何得至此!”
  崔生笑曰:“西厢红树,妹所约也,故自昨暮盼至今晨,满望佳期允就。今以觅问青鸾,幸窥仙榻,洵乃天作之合,何言误耶!”
  霞如愕然曰:“兄何出言悖礼,谬诞若是。夫西厢红树,崔莺之丑行也。妾虽愚昧,颇能以礼自娴。因属兄妹之称,故尔相见不避,何乃拟人以匪类,诱惑以淫亵耶!”
  崔生亦嗟讶曰:“奇哉!奇哉!若非贤妹之命,则襄何敢唐突?况‘莫教静夜空迟月,已向轻风待啭莺’。之句,现在笥箧,亦得讳言非妹所赠者乎?”
  霞如愤然曰:“子岂梦耶!痴耶!何忽将人凿空诬诋,名行攸关,岂堪作耍!不意兄方少年,短行乃尔。”
  崔生再欲辩论,忽值玉娟、小莺俱至,遂咨嗟而出。
  玉娟佯问曰:“适间从外而去者,莫非是寿歌乎?彼何由擅入姊姊卧室?”
  霞如余怒未息,即为备诉其事。玉娟曰:“我以彼为兄,彼乃狂悖非礼。人之无良,洵可畏也!然姊姑忍之,若一扬言,外人不察,将谓吾姊妹有私行矣。”
  既而将晚,密谓蕙香曰:“我有数字,烦汝悄然递与崔郎。彼如问汝短长,汝但含糊以应之。”
  蕙香即乘间至外,出简以授崔生。生以霞如变约,方郁郁闷坐。乃见字即拆而视之,其上书云:
  投桃报李,儿女之私;纳履整冠,嫌疑所避。奈何当昼而突至卧内,虽在鹦鹉能传,何况林林耳目,岂无惧乎!故以诗为约者,私情也;严词峻拒者,避嫌也。虽贞女无自媒之礼,而怜才有吉士之求。拟于明夕,晤订百年。先托鱼笺,附呈四绝,兄但可留明月于纱窗,慎勿燃银灯于玉几,一嘱。其诗首章云:
  轻风剪剪拂罗帏,赢得新愁压黛眉。
  蝴蝶不归芳草暮,断肠春色在深闺。
  其 二
  陌头杨柳乍垂丝,忽被春风仔细吹。
  岂为妾心方似结,只缘君太负情痴。
  其 三
  绿锁蕤晓院深,桃花虽艳未关情。
  阿谁唤起相思梦,只为流莺巧弄声。
  其 四
  阴阴幽径遍苍苔,有约黄昏户半开。
  寄语东君休怨寂,夜深应与月同来。
  崔生叹曰:“原来霞妹有此识见,我所不及也!”是夜喜而不寐,次晓方酣寝未起。
  其父以县试期迩,遣人立逼回家。崔生意犹迟疑未决,玄洲曰:“试事难缓,郎君速宜回去料理,待进学之后,不妨再来肄业。”
  生乃快怏而行,及见霞如送出,几欲泪下,而玉娟亦叹恨不已。
  生虽无意应试,而文字自佳,竟以优等入泮。其父喜甚,即央媒氏,以秦晋恳于玄洲。玄洲许可,立拟赘生为婿。
  虽婚期尚远,而崔生已选吉过门,仍下榻于堂侧之小斋。其时以甥兼婿,玄洲夫妇款待之殷,比前倍加亲密。霞如亦即深居绣帏,潜避不出。
  独玉娟心下不悦,而羡慕之意莫忘也。乃制小词,仍冒托霞如,密令蕙香持出。其词云:
  喜杀功名成就。准备玉箫双奏。拟定夜深时,相与从容话旧。非谬,非谬。月在柳梢时候。上调《如梦令》
  崔生连咏数过,欣然而笑曰:“屡蒙小姐厚忱,而以缘悭未就,使我相思无限。今日秦晋已谐,不复再萌无聊之念矣!烦卿致意,慎勿爽约,而冷落窗前风月也。”
  蕙香莫喻其旨,但唯唯而已。是夜玉娟候至更阑,霞、莺睡熟,果与爱婢采芳逸出书斋。
  恰值浓云蔽月,对面模糊。崔生认定霞如,娟亦朦胧不发一语。而香披豆蔻,露滴芙蓉,两情缱绻,喜可知也。次日崔生裁诗为谢曰:
  嫩质棱棱怯绛纱,天然容与自清嘉。
  轻拖玉佩裙裁雾,斜压金钗鬓嚲鸦。
  深幸云车临午夜,漫教桃洞觅胡麻。
  若裁绮彀缝鸳枕,为绣双双并蒂花。
  自后玉娟乘间即出,与生同宿于东楼者,将及月余。蕙香以下诸婢,悉知其事,独霞、莺犹未觉耳。
  无何,已届吉期,当合卺之夕,崔生为催妆诗,乃赋一绝云:
  仙人楼上试新妆,此夕吹箫凤自双。
  月色已高银烛烂,漫将明镜更凭窗。
  玉娟虽怀妒意,亦作五言诗为贺曰:
  乌鹊桥成渡,凤凰楼乍新。
  月光辉不夜,梅蕊露芳春。
  艳玉方为佩,明珠自出尘。
  载符琴瑟调,桃叶正蓁蓁。
  小莺诗曰:
  丽质疑天上,良缘岂易逑。
  一双仙作侣,十二玉为楼。
  色夺芙蓉艳,香从珠翠浮。
  明星将烂矣,临镜莫迟留。
  既而合卺毕而众宾散,诸婢各秉巨烛,簇拥进房。及合欢之际,畏掩退避,犹然处子也。
  崔生心下狐疑,乃低声问曰:“曩者予自内出,值卿倚栏看花,索卿为诗,而卿不允。其后蕙香以诗付我,有‘深闺姊妹,梳洗向花’之句,果是佳作乎!”
  霞如曰:“彼时君固索吟,妾以羞涩不果。及君退出,而率尔成章,即令蕙香投递请正,信有之也。”崔生又问曰:“我即以诗为报,蒙卿复惠,琼瑶相约,及潜觅至房,卿又严词峻拒。而是晚蕙香复出,投我以芳翰,要我以四诗,情词娓娓,订谕恳恳,亦有之乎?”
  霞如笑曰:“君乃读书之士,偏解说谎。当日突至卧室,妾以正言斥君者,礼也。岂复有淫词私订,以蹈非礼之衍乎!”
  崔生亦笑曰:“我倒非谎,只怕卿太弄乖,只今诗翰珍之笥箧。况自抵卿家以来,每夜会于东斋者,已屡屡矣,亦可讳言不是卿耶!”
  霞如听至会于东斋之语,即怫然怒曰:“子何谬妄不稽,以此诨话将人坑陷。夫既姻期已订,安有不顾廉耻,而潜出书斋,暮夜苟合,其淫荡如此,尚得谓之闺女哉!”
  崔生曰:“子亦不消发怒,使我愈想愈疑,那几夜同床共枕,调笑欢噱,岂是花妖月怪,冒卿之名乎?然要知其详,须问蕙香,便见明白。”
  时已黎明,即唤至床前,诘问其由。蕙香不能隐匿,微吐其事。
  霞如叹息曰:“既已失己之行,复又污人之名,娟乎!娟乎!何不肖至此。”
  乃赋诗一绝,暗藏讥讽,即令蕙香持付玉娟,曰:
  莺莺燕燕自为群,岂许阳台浪窃云。
  惭愧夜深明月下,隔窗私语被人闻。
  玉娟一看,即知讽刺之意,仍以绝句答云:
  春来那个不情痴,此事还须姊独知。
  蛱蝶爱香原惜伴,蜘蛛因巧故含丝。
  霞如微微哂曰:“情固可痴,名节亦可坏乎!”
  大抵姊妹中,惟玉娟韵致逸宕,而深于情者,故爱崔生之貌,顿涉私期。至其临风踯躅,无故颦蛾,对月徘徊,忽生浩叹。又若褰帷含笑,转灯下之娇眸;伏枕邀欢,蹴被底之莲足,飘扬流荡,最得美人之情。
  小莺年既娇小,性亦幽妍,赋诗极纤巧之思,纵谈含诙谐之意,而爱花早起,惜月眠迟,最得美人之态。
  霞如性极清贞,韵偏飘逸,虽陋崔莺私谐月夜之期,却怜飞燕独擅昭阳之宠,而不肯轻笑,笑必嫣然;不喜多言,言必有致,最得美人之韵。然自闻玉娟之事,深含醋意,尝作古体一章,以讽崔生曰:
  洛阳有女名莫愁,嫁与卢生贵封侯。
  珊瑚挂镜钗十二,双坐双眠向玉楼。
  卢家富贵孰可敌,岂乏倾城与倾国。
  夫妻恋慕在有情,肯因失爱为颜色。
  君不见茂林薄幸司马卿,文君感咏白头吟。
  又不见洛阳轻薄子,鸣珂娼院抛瑟琴。
  从来一瓜只一蒂,岂许移恩别有嬖。
  请君三复宋弘言,下堂莫把糟糠弃。
  崔生莞然笑曰:“我非相如,子岂卓氏。古云:‘生则同衾,死则共穴’,子虽不敏,已从事于斯语矣!但观诗意,不无有因。自家姊妹,何独不能相容耶。”
  霞如正色曰:“别事可以相容,此乃名节所系,使异时伉俪之夜,何以为元!设或子妻亦被人窃,子意甘否?”
  崔生又笑曰:“在他人妻,愿其与我私;若在我妻,则又不乐如是。此乃人之恒情,何相诘难耶!”
  一日午后,霞如绣倦而寝,生方倚栏觅句,玉娟悄然潜至。
  崔生戏曰:“草柔花美,愿沾玉露之恩。”玉娟应声曰:“雨散云空,岂入襄王之梦。”生即近前搂抱,玉亦半就半推,遂入阁中,解衣卸带,略尽绸缪之意。
  及事毕而出,则见小莺潜立於扉外,崔生迎住而问曰:“姨姨刺绣功忙,那得闲步至此?”
  小莺曰:“最怪那蛱蝶偷花,所以寻探消息。敢问哥哥,碧桃与兰孰胜?”
  崔生曰:“兰得其香,桃得其艳,则兰为尤,桃差逊耳。”曰:“世有贪花者,得兰不足,而又窃桃,子以为何如?”生知讽己,乃答曰:“此情种也。”
  及莺去后,玉娟曰:“不料仓卒间,竟为狡鬟所知。观其意,似非无情于君者,君当乘间试以亵语挑之,不然必致漏泄矣!”
  原来小莺已知玉娟前后之事,而感春怀偶,亦颇属念于生。生亦自此或谑、或嘲、或以情词挑引,遂乘晨夕之间,竟成花月期。玉娟知之,潜赋一章,以谑小莺曰:
  姨姨妹妹不争差,也为春风向碧纱。
  何事无香只有艳,看来妹亦是桃花。
  盖即用兰香桃艳之语为戏。小莺笑曰:“姊先作俑,何独嗤予!”即以绝句答嘲曰:
  莺声百啭柳丝柔,谁见春光不系愁。
  小妹效颦体作诮,风流原让姊先偷。
  霞如虽极防闲,而娟、莺意合,每涉私期,则彼此递相守望。崔生一朝而有三美,偷寒送暖,互缔鸳鸯。盖因霞如有诗癖、棋癖,若使黑白阵围,则子声丁丁,竟日不倦;或以新题限韵,则徘徊月底,彻夜凝思。故生得以乘间寻欢,偷闲赴约。其后小莺每以细故挞其女奴,女奴含愤,遂以其事密告屠氏。
  屠氏惟恐事泄,罪必及己,乃日促玄洲曰:“霞儿既已赘婿,不患膝下无人。娟、莺俱在笄年,应宜嫁出,岂不闻桃夭之咏,婚姻以时。况值尔我年暮,亦可速了向平之债。”
  玄洲怃然曰:“我亦顷刻在心,所患者一时间难得可意郎耳!”
  未几,值以媒氏说合,而玉娟、小莺先后于归,其人并系儒家,而蠢庸不韵,故娟、莺郁郁不得意。玉娟尝以诗报霞如云:
  学舞斑衣事两亲,妆台日日画眉新。
  分明圆峤神仙侣,岂想无聊薄命人。
  小莺亦有诗寄霞如曰:
  烟摇平楚暮云空,燕语如悲花影红。
  安得嬉吟重似昔,空将珠泪托春风。
  玉娟又有绝句一首,私寄崔生曰:
  燕并雕梁偶,花飞绮陌尘。
  思君空在念,流泪满罗巾。
  霞如即武原韵回答,其诗不及备录。
  忽一日,有一道人,皂衣竹冠,丰神秀异,踵门请见曰:“天下将乱,预宜择地安身,吾子夫妇,须至东南千里之外,方免于祸。”崔生异其言,正欲具斋相款,顷望间便失道人所在。
  其后年余,果有靳、黄兵起,而崔生挈家远徙,去已久矣。唯玉娟为□所掳,强逼淫污,娟怒骂不允,遂被乱剑搠死于城下。
  数日贼去,其夫晓起出门,忽有乌鸦百数,噪舞于前。其夫异之,随鸦而往,将近城濠,鸦即绕聚不散,其下有尸横仆水畔,细视之,即玉娟也。
  已隔数日,面色如生,其夫方号哭不已。忽见丈许之外,鸦又群绕乱噪,趋往一看,却是小莺,亦为乱兵所杀。遂雇人舆至空地,一同埋厝,而崔生夫妇竟不知所往。
  卷 七
  卢云卿
  引
  花茵上人曰:情之一字,能使人死。即不死,亦使人痴,大都闺阁尤甚。如文君私奔长卿,红拂妓之奔李卫公,则不可谓痴也。何也?彼盖以丈夫之眼,识豪杰于风尘。双瞳不瞽,臭味自投。不奔,直令英雄气短耳;奔之,初不以儿女情多也。以故其奔也,非情也,识也。
  然自红拂以后,千载寥寥,痴者居多,识未之见。唯虎林卢氏,能于尘埃中,物色未第之刘生,其卓识慧眼,不在文君、红拂之下。余故举以似散人,使点次其事,以继琴台之雅躅。
  武昌山长曰:文君之从相如,为千古私奔之祖。才色竞美,文词匹丽,是真千古对手。使当日不会意于琴心,则□然一婺妇终耳!由来不失节之妇人,与草木同朽腐者,指宁胜屈哉!文君附相如而名始传,不可谓非幸也。
  数百年后,复有杨家执拂伎,一双慧眼,高出须眉丈夫,无俟琴心之挑,不嫌多露之诮。以卫公之勋业,岂乏娇艳,而他年不闻有《白头吟》者,亦不可谓非幸也!
  临安卢云卿,钟情所至,私奔月嵋,才貌双艳,足称佳偶。而其痴情敏识,真堪与二美伯仲。然彼则流声竹简,兹独湮没不称者何也?盖因月嵋贵后,讳言其事,故家乘阙而不载,史氏闻而不详。即弇山人《艳异》一编,未经搜入。
  嗟乎!千百载而下,未闻有以文君玷及相如者,风流艳事,传之何伤!然则云卿虽不幸而泯没,今得秋涛子津津称述,列之美人传中,使天下有心人另具识赏,必当与文君、红拂并垂不朽,亦不可谓非幸也。
  烟水散人曰:世之论者,咸以文君、红拂并论,而不知为文君易,为红拂难。当夫卫公被褐晋谒,立辩阶前,杨素踞坐胡床,曾不以礼延纳。孰与相如之衣服丽都,琴声清婉,而邑令且为致敬乎!自非另具只眼,识鉴英雄本色,孰肯奔而从之,此红拂之所以难于卓氏也。
  乃论者又谓钱塘卢氏,足与二美颉颃。予则谓云卿之奔月嵋,其敏识异见,较之文君、红拂,更有难者焉。其事详载传中,有心人当不以余言为谬,不复具论。
  但在风流之士,则羡其事而幸其奔;其为学究之见,则丑鄙而不欲置之唇吻。夫以行权私匹,固难与道学言。即歆慕之者,亦不过重其情而已矣,而不知其奔也,以才识而佐其情也。
  呜呼!抱衾私逸,逾墙相从,世之溺于情者,不可胜数,莫不被辱公庭,遗臭乡时,亦安在其以情乎!夫惟有云卿之才之识,而后可以奔,而后足以垂艳千古。
  集卢云卿为第七。
  卢云卿者,临安卢讷斋之女也。其母梦吞赤云而孕,故以梦云为讳,而字曰云卿。年将及笄,妖艳绝世,性极嗜诗,尤精音律,尝从王子旷学琴。
  子旷者,王促襄之妻,双目俱瞽,其琴最得稽中散之遗响,为当世第一名手。
  云卿学甫半载,尽得其奥。便能自谱新声,其名品甚异,有《双雁飞》、《红窗静》数曲,宫商稳叶,词意清妍。每一操弄,其声杳渺凄婉,真有太古遗音。
  子旷尝叹曰:“既敏且慧,技已入神。子乃仙台谪下,岂复人间所有。夫琴而入神,至矣!虽有伯牙,蔑以加矣!”
  时有金陵女子唤谢湘兰者,寓招庆寺外,能以悬笔请仙,往往神异。云卿乃令人延请至室,焚香暗祝。
  须臾,其笔疾书云:“子所问者,乃终身事也。”云卿竦然称异。俄又笔动如飞,写出一词曰:
  可知是暂离瑶岛,可知是梨花梦杳,可知是一片巫云袅袅。可知是玉容儿人间绝少。可知是曲乍弹,昆鸟弦断了。可知是月傍琴台悄悄行,可知是鸳鸯偷续姻缘好。云卿看毕,怫然不悦曰:“某虽女子,秉志清贞,大仙乃凌虚绝俗之俦,何所言皆风流淫艳之事?得非谓某心犹未虔,故而风谑?然特斋戒而后敢请,意非不诚也。未知大仙姓讳,愿得闻之。”
  俄而又见书下六字云:“余乃鱼玄机也。”
  云卿笑曰:“我以为真有仙驭下临,岂知尔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之痴女冠也,夫既离垢归冥,何犹未离色相。”言未既,又见书成一律云:
  儿女情多未可嗔,坐谈岂比事临身。
  春风会把痴根种,花月难将绮思驯。
  偶寓人间皆幻态,能游世外即仙真。
  何须笑我当年事,看妆琴台逐后尘。
  写讫复书一“完”字而去。云卿叹息曰:“谁言果有仙降,以我观之,都是胡诌鬼诨,哄人之法耳!安有淫秽如玄机,而能为仙鬼之理。”
  无何,有张氏子者,讳汝佳,年甫弱冠,颇有文誉,偶与讷斋宴会,讷斋爱其隽逸,遂以云卿许字焉。
  明年春,云卿已年十七,姻期奖迩,携琴坐于月下,向空私祷曰:“若与张郎偕老和洽,则琴声情郎,异于恒时;设有乖离,则琴弦中断。”
  遂凝神默虑,静思一曲。弹弄移时,将到商调入破,铿然一声,而第三弦已断为两截,遂怅然掷琴而起。
  及于归之后,汝佳为人,虽极儒雅,但酒有刘伶癖,豪有剧孟风,好客又如孔北海,座友如云,酣歌卜夜。而闺帷情好,则澹如也。以是云卿怏怏不得志,尝作绝句二章云:
  杨柳风多夜色凉,挑灯独坐更添香。
  最怜月转西廊下,有客高歌曲未央。
  其 二
  才看墙角柳垂丝,又是青钱叠满池。
  春色去来多少恨,画眉夫婿几曾知。
  一日盛排筵席,遍延同社,俱是宦家贵裔,貂裘珠履,烂然满座。
  云卿悄悄立于屏后窥之,诸婢历指座客,而语云卿曰:某某乃新举人,某某俱是某宦之子。及数至末座一少年,巾破折角,衣敝如鹑,不觉惊笑曰:“此乃穷乞儿,安得在席?”
  云卿独叹曰:“尔辈毋得轻忽此人,试观其姿貌非常,丰神绝俗。异时贵显,恐非座中诸子所及,岂长于贫贱者乎!”
  遂呼僮而讯之,曰:“刘新,字月嵋,家极贫,乃钱塘县特拔之士。”
  云卿惊叹曰:“原来即是刘月嵋,向闻其名,今又获睹其貌,信佳士也。”
  时新年才十九,贫而未娶,所居即在汝佳宅后里许,乃同庠友也。
  汝佳嗜酒日甚,云卿每每谏曰:“酒乃狂药,过饮必致成疾。子方壮年,正直努力功名,何乃以沉湎为乐,甘于自弃乎!”
  汝佳笑曰:“一壶自随,刘伶也;举杯邀月,太白也。吾将践二子之迹,而老于醉乡矣!且吾之嗜酒,亦犹卿之嗜琴,各从所好,何相阻耶!”
  时有李君来者,亦豪于酒,一石不醉,与汝佳为酒友,每日纵饮,必至酩酊而后已。而汝佳果以此获疾,日渐襬羸,其酒渐至顷刻不可缺。
  一夕吐血数升而死,年才二十三。云卿抚棺而泣曰:“曩时鼓琴自卜,而断第三弦,吾以为不祥,岂知夫妻果止于三载乎!哀哉!夫子不纳我言,而竟以贪饮夭折,祸实自贻。”乃作二绝以挽之曰:
  烟花三载负春风,终日醺醺似梦中。
  只恐夜台浑未醒,却教哀鸟唤晴空。
  其 二
  文章枉得一时名,明镜那知忽地分。
  君不自珍天岂惜,可怜鸳冢独招魂。
  自冬间殡厝于祖茔之侧,忽尔又届清明。其墓背山面湖,靠近岳庙。张翁即于节前,整备纸钱、酒榼,带领云卿姑媳并僮婢数人,上坟祭扫。
  云卿遍身缟素,愈觉芳妍。滴酒长号,泪下潸潸如雨。及祭扫已毕,即于墓前芳草之上,布席团坐而饮。
  于时正值二月中旬,艳桃嫩柳,掩映湖山。杭人以扫墓而游于湖上者,纷纷如蚁。
  忽有一生,自墓侧经过,远远觑见云卿,潜身偷视。婢有芳苹者,指谓云卿曰:“娘亦认得此生否?即曩夜席上之刘月嵋也。”
  云卿低低笑曰:“面貌虽似,怎知果是那生。”
  刘月嵋亦素慕云卿之美,而以张翁在座,唯恐望见不雅,遂由岳墓而去。
  既而云卿肩舆,亦从孤山转至断桥。在桥畔柳荫之下,刚值月嵋步至,打个照面。云卿急以罗扇半遮,月嵋闪避堤边,佯作看花,而徐吟《蔓草》之章曰:
  有美一人,清杨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歌之数四,遂缓缓尾在云卿舆后。将抵钱塘门,忽见一婢,迟后数步,以白汗巾一幅,掷于月嵋足边。
  月嵋欣然拾置袖内,遂自间道趋归。出而视之,芳香袭人,中绾一结。解结着时,内裹发三茎、珠五粒、钱一枚。绸绎至晚,而莫测其故。将至夜分,犹徘徊于步檐。
  有一老苍头,唤为丘润三者,双目虽瞽,而性极聪敏。闻嵋踌躇咄咄之声,遂问曰:“郎君有何心事不决,何不问于老奴?”
  月嵋叹息曰:“此事恐非汝能解测。”曰:“郎第言之。”月嵋遂以实告,润三抵掌而笑曰:“郎君枉读书了。如此极明极易之谜,为何解喻不出!夫发三茎而珠五粒者,三五十五,珠乃月圆之象,是约郎在十五夜相会。又以钱一枚者,欲郎在前门等候耳。”月嵋惊悟,点首曰:“是矣!是矣!”
  原来次日即为望夕。当夜淡云笼汉,星月微明。月嵋悄然步出前街,向扉而徒倚久之。
  俄闻门内有咳嗽声,月嵋亦微微咳嗽。须臾门启,云卿在前,一婢背负包裹,随后而出,即芳苹也。
  月嵋且惊且喜,急挽云卿之袂而至其居,掩扉低语曰:“蒙卿不以鄙人寒陋,而肯相随,感且不朽。但虞事泄而被辱,某固甘忍,其如芳卿何?”
  云卿曰:“君且无恐,妾已虑之审矣。妾事舅姑,颇能孝敬。而张翁为人,仁慈宽厚,矧与君累世通家也,即使事泄,必不忍显暴而构鼠牙。若在予父,爱妾尤甚。君但于湖上觅一戚属,暂时避迹,以觇其动静何如,然后妾自另为之计,必不贻害于郎也。”
  月嵋喜甚,亦无暇细语,即时解带下帷,曲尽其缱绻之意焉。
  有顷鸡鸣,揽衣而起,遂自涌金门至湖,潜避于嵋之舅氏崔凤家。
  是日将晓,张翁犹在酣寝,婢女惊报其故,翁喟然曰:“是予之过也,若为早嫁,安有此事。”即遣人密报讷斋。
  讷斋方食早膳,不觉惊愧失箸,奔驰告翁曰:“弱息有此丑行,辱及尔我,罪不容诛。窃料其去,踪迹不远,兄宜立刻遣人四处缉访,擒控置法。毋使为门户羞,弟实快甚。”
  翁摇首曰:“不可,夫以令爱之敏慧,岂不知淫奔为非。其如青年守寡,实是难事,此系弟不能早为出嫁之过,于彼何尤。所虑者,唯恐失身于匪类耳!设或得其所从,亦免尔我心上一事。岂不闻文君之奔相如乎,未闻后世有讥及王孙者。兄何所见之浅耶!”讷斋默然不语,遂起身作别而去。
  月嵋、云卿既避居湖上,日令崔凤入城,密询消息。数日之后,寂无动静,遂得安心出游。于时正值暮春天气,花柳争妍。自晨至夕,画艇兰桡,满湖歌吹相接,云卿尝赋诗一律云:
  春日偏宜西子湖,晓风处处唤提壶。
  漫芳杜甫寻诗句,堪倩王维入画图。
  烟霭遥连山外寺,笙歌时闹水边凫。
  一樽欲贳看花醉,笑拔金钗付酒垆。
  月嵋亦武韵和吟云:
  六桥烟柳映西湖,画舫争看载玉壶。
  流水似鸣高氏筑,层峦如展米家图。
  于今几日寻芳草,只合双栖伴野凫。
  若仿文君沽酒肆,依堪涤器子当垆。
  自留湖上,又将旬日,度已无事,遂返故居。云卿曰:“妾虽不及文君,子真今日之相如也。故妾所以从君者,岂不闻相如以《凌云赋》授知武帝,适因邛笮之君长,请为内臣,乃拜相如为中郎将。驰传至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至今以为宠。今子果能努力功名,得如相如之荣显,使妾附名不朽,庶不负曩夜相随之意,而亦足以蔽护私愆矣!”月嵋笑曰:“侬虽不才,青云事业,诚易于拾芥耳。”
  其后张翁侦知归刘,欣然喜曰:“此儿异日必贵,诚得其所从矣。”乃以当日嫁奁及钱米布帛之物,遣人送与云卿。
  云卿感愧泣下,遂同月嵋悄悄过谢,认翁为父,自此往来不绝。讷斋亦遣人以寸楮备责云卿云:
  逾墙穴隙,父母增羞;待月临风,国人所贱。不谓汝素娴仪则,而遂有莺卓之事也。汝若不死,予何以见人!
  云卿看毕,即为书以答之曰:
  儿自幼识诗书之训,讵不知私奔为丑事。然守寡终身者,礼也;怜才私偶者,权也。人非土块,孰能无情。唯以一时之误,遂罹莫大之罪。幸惟阿翁怜而察之,意者亦欲如王孙之赦文君耳!设或阿父必欲见死,儿安敢不死。只在早暮,即拟归死阿翁旁,儿之愿也。父子天性,阿翁乎,何独忍于儿!
  书去,拟欲与月嵋偕往。月嵋踌躇,若有难色。云卿笑曰:“妾父亦愿朴人也,若见尔我,决无他语。”
  遂择期往见讷斋。初时果盛怒不出,及云卿悲啼宛转,跪于膝前,讷斋便亦唏嘘泪下,而欢爱如初。
  是年秋试,刘获中式,至冬将上公车,云卿勉之曰:“愿子勿以一第为足。此行更须努力,早赐捷音,以慰倚闾之望,子其勉之。”临行,又赠一章曰:
  为献凌云赴玉京,春风拂路马蹄轻。
  长安莫道花如绮,知是琼林第一名。
  明春试后,月嵋甚觉文字得意。及揭晓,果成进士,乃寄书归报曰:
  忆自去冬别卿,挂帆甫抵无锡,即遇六花飞坠。斯时也,睹江干之过雁,闻笛里之梅花,萧萧孤旅,能不黯然魂销者哉!及入春三日,始达都门。因辱曩谕云云,敢不埋头苦志,以期一捷。何幸点头撮合,遂获滥竽春宫。虽不能如茂陵生,乘传归蜀,使邑令负弩先驱,以为乡邦拭目;而卸荷换绿,锦里荣旋,亦不负卿曩昔眷爱之情矣。更俟廷对策后,即整归鞭。家事烦卿料理,并祈加飧保爱,自珍如玉,此则鄙人之深幸也。书不尽言,惟卿崇炤。不一。
  云卿见书,微微含笑,其缄报之词,亦备载于左:
  记得去年君别时,朔风凛冽,冰雪载途。妾心耿耿,无时不神驰于左右也。自入春以来,翘首捷音,每日凝妆上楼,遥望陌头柳色。讵幸青鸟忽至,获见双鱼。情词娓娓,旷若面晤。曩妾赠言,琼林第一名之句,洵不诬矣。缅想马疾春风,莺闻御苑,身荣名贵,又奚羡于相如哉。家事妾能料理,无烦挂念。所恐凤城胜地,有女如云,慎勿轻践绮陌,而使妾有白头之叹也。廷试更祈高跻,即望早整归鞭。妾唯办妆倚门,伫听马嘶声耳。但不知今夜,醉眠何处楼?念切,念切。
  及殿试后,列在三甲,选授四川司李。至七月尽,始获荣旋。抵家之日,馈贺填门,一时赫奕无比。有知其事者,莫不交口赞誉。以为云卿独具慧眼,可并卓氏,又咸推重张翁之厚德云。
  俄而届冬,携领云卿,并延张翁夫妇一同之任,舟次姑苏,月嵋曰:“此去川中,四千余里,未知一路安否何如。闻说此间有一金陵女子,唤谢湘兰者,能以符咒请仙,凡有祈祷,靡不应验如响,意欲延至一问,贤卿以为可否?”
  云卿忽省着曩年之事,便笑曰:“请仙乃方士诱人之法,诚不足信。若在湘兰,果然灵验不谬。”月嵋诘问云:“卿何自而知之?”
  云卿曰:“昔年湘兰至杭,妾曾延请,以下终身。讵料所请非仙,乃唐时女冠鱼玄机也。蒙降笔一词,妾嗤其妄。岂知后来,句句灵验,以是知其不谬也。”
  乃令人入城邀请,直至午后而至,焚香祷毕,只见写出四句云:
  一代伟人,何问凶吉。
  遇崖则迁,遇山则息。
  月嵋曰:“感蒙大仙指谕,更乞留下姓氏。”遂见又书八旬云:
  浪迹江湖数百年,可知非鬼亦非仙。
  逍遥不出清虚境,来往唯游自在天。
  昔日琴台言岂谬,今朝云驾更相牵。
  知君自是良家子,何事无媒过别船。
  末又书云“予即痴女冠鱼玄机也。”云卿默然有羞愧之意。
  其后月嵋以黄玉崖之荐,超迁御史,历官至山东左布政而归。所谓“遇崖则迁,遇山则息”,一一俱验。噫!湘兰之术,亦异矣哉!
  卷 八
  郝湘娥
  引
  烟水散人曰:昔石季伦尝以沉香为末,铺于床榻,令爱姬践之而无迹,则以珍珠赐之。故婢妾中互相语曰:“尔非细骨轻躯,那得珍珠百粒。”其后获一睘风于胡中,身轻飞燕,绰约如仙,真能践于香末之上而无迹者,故季伦特加锺爱,异于诸妾。
  然余读其传而犹疑之,夫娇歌艳舞,唯闻越国佳人;杏脸蛾眉,止有东方独立。岂于胡地而得绝色,有如睘风者!或曰:“胡壤近燕,从来燕赵多丽人,子独未之闻耶?”
  至丙申岁,余于金阊旅次,有燕客为余言保定郝湘娥事甚悉,不觉为之击节叹慕。夫保定属燕,而湘娥之美,当世罕匹,则燕赵间洵多丽人也。
  嗟乎!余生于吴,长于吴,足迹不越于吴,则北地虽有姝丽,亦安得而见之,又安得而闻之。于是知睘风为胡女不谬,而自笑其曩言之陋也。但欲为湘娥立传,以附女史之末,而以碌碌器尘,至今三载,徒盘结于胸,未能点次其事。
  及余为美人书,欲足十二媛之数,而缺其一,始慨然而叹曰:“若郝湘娥者,不可谓之美人乎哉!其纤肌嫩质,则白家之小蛮也;以死殉节,则季伦之绿珠也。而况加以性资敏巧,诗句清新,虽求之古来名媛,亦不可多见,乌得以婢妾之微而弃其贞烈之行耶!则余所取重,又不徒以其艳丽而已。世之君子,毋踵余之陋,而疑北地必无美如睘风也。
  集郝湘娥为第八。
  保定府有巨族窦眉生者,豪富甲于一郡,其子曰鸿,年甫十七。女名珍姑,少鸿三岁。鸿自幼负侠任气,好驰马,嗜音乐,志慕请缨,不屑为章句儒。珍姑性虽颖敏,而躯极修伟,貌颇不扬。窦翁尝延其舅氏陈甫教之学书,又倩女师张姥指习刺绣。
  忽一日,有媒妇沈氏者,携一幼女来鬻。讯其姓氏,曰郝姓湘娥,年才十一,修眉秀发,容色丽娟,翁乃厚其价以卑之。盖因翁家故多婢媵,而皆粗陋庸劣,故翁绝喜湘娥,即令为珍姑伴读。
  湘娥貌既楚楚,性复敏绝。及年十六,能诗能奕,又善绘花草人物。珍姑尝读诗,至朱静庵《咏虞美人》,草一绝云:
  力尽重瞳霸气消,楚歌声里恨迢迢。
  贞魂化作原头草,不逐东风入汉郊。
  又黄媛介亦有一章曰:
  深惭长剑事无成,恨托东风寄此生。
  昔日美人今日草,销魂犹唤旧时名。
  珍姑笑谓湘娥曰:“汝尝自负能诗,何不亦咏一绝,以与二美争雄?”湘娥不假思索,应声吟曰:
  莫笑重瞳霸业湮,汉家遗迹已无存。
  宁知不及原头草,直到于今唤美人。
  又尝效古体作《江南采莲子》四绝云:
  绿鬓红裙映水鲜,荷香十里荡轻船。
  背姑撑入花深处,暗自抛莲约少年。
  其 二
  采莲小妇乳花香,罗袖新裁半臂长。
  为羡滩头交颈睡,戏将荷叶罩鸳鸯。
  其 三
  十五吴娃惯弄潮,隔花回首向郎招。
  来时不用撑船访,门对垂杨靠小桥。
  其 四
  荷花如脸叶如裳,日向南湖棹小航。
  梳得云窝光似镜,更将绿水照新妆。
  珍姑自逊才不能及,最相爱重,呼以湘妹而不名。
  其后眉生欲招同郡黄异为婿。异亦保定巨族,少年风雅,酷慕娇姿,密语媒妪曰:“某与窦翁通家至契,愿结朱陈。但我所慕者,美色也。不知窦氏子,果有所谓羞花闭月之容乎?”
  媒妪冀得厚谢,遂极口赞誉其美,异犹未信曰:“必须遣一仆妇,亲往一看,方可纳采。”媒妪勉强应诺,即日告窦翁曰:“须得湘娥权时代作小姐,则姻事可谐。”窦翁欣然首肯,疾令湘娥妆饰以俟。
  未几,黄生遣妇与媒妪偕至。时湘娥浓妆艳束,方搦管吟哦,目间妇窥己,乃整衣而起,佯作下阶,而露其盈盈罗袜;徐复临镜,以显其扰扰云鬟。复又垂袖徘徊,嫣然微笑。妇熟睇良久,疾趋而去。
  黄生迎问曰:“貌果若何?汝得亲见否?”妇以手摹其丰态,而连声赞誉曰:“窦小姐岂是人间衤念色,乃天仙也。”黄生喜极,即准聘期。
  及亲迎之夜,卸妆一看,何云倾国倾城,乃无盐丑妇也。黄生大怒,呼妇辱詈欲笞之,妇力辩曰:“彼时所见,貌极妖纤,何尝肥伟而黑,迥异若此!其间情弊,只宜问于新娘,安得笞我!”
  既而夜阑,另于枕上再四诘问,珍姑不能隐匿,即实吐曰:“家君重郎才望,唯恐姻事不谐,故以侍儿湘娥代认作妾耳。”
  异喟然曰:“姻缘前定,余之命也,亦复何憾?但汝必须归语尔翁,若肯以湘娥作媵,我方与汝和合无间。”
  岂知窦鸿亦素爱湘娥之美,因以妹所宠用,不能即列小星。及珍姑出嫁,始遂其愿,定情之夕,授以金凤钗一双,玉环一枚,并珠衫绣裙数事。又为修造曲房画闼以居之。其中兰楣桂柱,丹垩一新,因名其所居曰“留春院”。
  盖鸿遍求美丽,以为姬妾,而其最宠爱者已有三姬,曰郢雪、曰玉香、曰李翠。即以三姬分列三院,郢雪所居曰“望春”,玉香曰“藏春”,李翠曰“长春”。其三姬之下,又每一院分属数妾。每自夜阑客散,鸿将进房,则群婢纷纷各秉巨烛,在前导引,而院前俱悬绛纱灯,自内至外,火光照耀如日。诸姬或扇茶铛,或备佳酿,或焚异香,或整昆鸟弦,莫不明妆炫服,引领遥瞩,以伺鸿之临幸,直至归于别院,而后寝息焉。故当时为之语曰:“富倾三辅,豪压五陵。昔闻金谷,今见蜚卿。”蜚卿者,鸿之字也,其为人羡慕如此。
  及得湘娥,即居以“留春院”,而珍宝器玩,皆属湘娥掌管,恩宠之降,更非三姬可及。盖湘娥两脸红晕如海棠花,细腰楚楚,虽极轻盈柔媚,而不伤于瘦。其肌肤嫩滑如脂,洁白如雪。虽以三姬之美,号称绝色,亦莫能及也。昔白乐天尝咏玉环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其亦湘娥之谓欤!
  黄生既为窦翁所诒,而湘娥又不可得,心极恨恨。既而与珍姑一同归宁,有婢秋蟾者,亦颇妖媚有姿色。黄生一见,即惊问珍姑曰“顷我于回廊之侧,遇见一姬,身衣淡红衫,而发垂眉际者,其即湘娥耶?”
  珍姑笑曰:“此乃郢娘之婢秋蟾也。若湘娥岂得易见,而其美艳,亦岂蟾貌所及。郎若渴欲见时,少顷妾当邀彼对局于房,郎乃卒从外至,则可见矣。”
  黄生大喜,趋外潜迹以伺。俄而湘娥果来,方欲整局下子,而异不能忍耐,旋从外入。但见月丽花娟,胡然若帝。湘娥撇下揪枰,惊起窜避而逝。
  异目断神迷,如丧魂魄,忽忽自叹曰:“天下女子,果有美艳至此乎!”自后思慕不已,寝食俱忘,竟成癫疾,不及半年而殁。
  鸿尝得异香而不识,以问湘娥,湘娥曰:“妾闻汉武帝时,有浮忻国遣使贡兰金之泥、瑞雀之香。其金百铸,色变为白,而有光如银,唐人诗所谓‘银烛’是也。其香燃以熏衣,经年不散,若炼药水,涵浸百日,则焚之能致群雀飞舞而下。今观此香,形如雀脑,气过沉檀,殆即瑞雀之香也。”
  鸿犹未信,及观《汉武外传》,果有是香。而其所载,与湘娥所说无异。
  又有人以瓦垆来鬻者,索价至三百金。鸿以示湘娥,湘娥双手捧玩,啧啧赞叹曰:“美哉是垆,其殆唐末高季昌之物乎!按昌本传,尝得瓦垆甚美,一大一小,色若鸦青,其后以一赠于罗隐,留一自用。今观此垆,形色相似,殆真数百年物也。”
  及观垆底,果有六字云:“乾化三年重制”,乃梁祖朱温年号也。
  娥又能辨识金玉,尝从容讽鸿曰:“金性贵重,而以滇南为佳,玉质取温,而以于阗为上。然金玉亦弗足为异,昔石崇有八尺高之珊瑚,冯云有榴花色之玛瑙,美逾白璧,价值连城。然而珊瑚、玛瑙亦未足贵也。妾闻神骏志在千里,鲲鱼徙必南溟。今郎以过人之材,负英雄之略。既慕仲升投笔,宜学终军请缨。何不乘时自奋,以图功业,而乃株守丘园,徒为程卓乎?”
  鸿喟然曰:“非卿爱我,言不及此,然予亦岂甘老于牖下者。”遂长吟一律,以赋其志云:
  无限幽思独倚楼,那堪时物更生愁。
  塞云野草连千里,落木凄风并一秋。
  献赋无才徒企仰,请缨有志尚淹留。
  最夸剑气双星近,岂让当年定远侯。
  湘娥亦和韵一章云:
  欲舒远目向南楼,岂为西风起暮愁。
  万里白云横绝塞,一声紫雁唳清秋。
  书传圯上休违约,剑啸床头好自留。
  直斩楼兰酬壮志,期君谈笑获封侯。
  鸿又尝命湘娥作四季闺词,湘娥援笔立挥云:
  鹅黄柳色,一抹烟如织。倚遍南楼莺语寂,又是暮山横碧。忽闻女伴相邀,踏青准拟明朝。单少绣花鞋子,呼鬟连夜同挑。
  其 二
  帘钩双控,时有熏风送。恼杀禽声宛转哢。惊起午窗残梦。分明薄幸回家。醒来依旧天涯。且莫浮瓜沉李。再从梦里寻他。
  其 三
  晚风清切,远笛声如咽。坐久莫嫌灯影减,自有半窗明月。欲眠更自迟留,难禁蛩韵啁啾。漫道士悲秋色,深闺岂独无愁。
  其 四
  彤云密销,帘外梨花舞。手自煎茶频拨火,其味党家知么。南枝传送幽芬,费人几度清吟。那怕寒威如剪。还须扫雪遥寻。上调《清平乐》
  于是中秋节近,鸿乃设宴南楼。句联五字之奇,肴极八珍之美。自郢雪、玉香、李翠而外,更有二十余姬,态貌争妍,绮罗云绕,皆所谓天姿国色也。然自湘娥一至,亭亭独立,更压群芳。
  于是环绕杂坐,杯觥再传,便各自寻技角饮。或歌或弹,或以彩色争呼,或以投壶竞中。
  喧哗之际,鸿乃欣然笑谓湘娥曰:“明月在窗,清风入座。若无新咏,如此良夜何!”湘娥微微含笑,即席度曲三阕,以述其欢噱之意云:
  《黄莺儿》
  今夕是何年,向南楼月正圆。相看总是婵娟面,霞觞竞传。阳春共联,盈盈笑语皆生艳。且调弦,莫教沉醉,争倚玉郎肩。
  前 腔
  玉宇迥无烟,到更深兴益添。瘐楼乐事还应浅,人圆月圆。歌喧笑喧,石家金谷何须羡。漫留连,平分秋色,狡兔乍离弦。
  前 腔
  桂魄自娟娟,笑嫦娥镇独眠。何如一队同心,串冷冷管弦。霏霏篆烟,金杯竟把檀郎劝。更堪怜,今宵情梦,知向阿谁边。
  鸿朗诵一遍,抚掌而笑曰:“字字珠玑,卿真锦心绣口。但阳台之梦,已属芳卿,何必生怜耶!”乃以玻璃盏斟葡萄酒,以酬湘娥。
  又令郢雪按板,玉香吹笛,鸿乃自唱前曲。清音绕梁,每一字几尽一刻。湘娥亦故作媚态,以承恩宠。是夕纵饮尽欢,直至丙夜而息。
  时有名妓自维扬流寓在郡,唤刘倩倩者,以吹笛擅名,一时推重。鸿乃设宴内楼,单延倩倩,欲使诸姬得窥其奥。及倩倩一至,谈笑风生,果觉韵致潇洒。遂令侍儿捧过玉笛,徐徐吹弄一曲,其声凄婉嘹亮,如怨如慕,真能舞鸾凤而泣鬼神。诸姬列坐两旁,侧耳静听。须臾曲终,皆为之神爽气怡,莫不连声共赞其妙,唯湘娥寂无一言。
  倩倩自以擅名已久,而湘娥独不赞誉,疑为轻己,便有愠容曰:“鄙人斯技,曾得名师指授。故自南省至都,靡不见赏于名流。乃子独无一语,将谓未尽其妙耶?”
  湘娥笑曰:“君之妙音,似得杨美之派,在今日厥技中,不得不推为第一手。但声音之道,蕴藉无穷。自昔以来,唯唐之李摹、宋之王淑,以笛擅名,此外寥寥罕继。必使高下疾徐,声韵稳协,五音六律,正变无乖。然后发之于喉、应之于手,而和平清正,自无轻重舛戾之讹。今君于第七调,本系正宫,而混入商声。及至入破第三字,又平仄失叶。似于至美中,不无少损,此我所以不敢谬为赏叹也。”
  倩倩惊起,再拜而谢曰:“某在金陵,果系授自杨美,不揆疏浅,以致贻笑大方。幸君指示其讹,毋吝赐教。”
  娥乃按笛轻吹,徐至第七调,指明舛错之处,倩倩不胜感愧曰:“君真我之师也。”
  时有知其事者,为之语曰:“未得周郎正,从教误曲多。宁知刘倩倩不及郝湘娥。”
  自此湘娥之名振播一时,而宠夺专房,独得鸿之嬖幸。
  忽一日,有崔平仲者,浙之山阴人也,与京中一显僚年家契厚。而保定刺史郑公为崔戚属,故平仲以贡候选,将诣长安,而路经保定。谒郑之后,闻鸿富甲闾里,颇有园亭之胜,遂假寓焉。鸿以郡守至戚,即日置酒款待,而令数婢歌以侑觞。
  平仲曰:“崔某一抵贵郡,即闻尊宠有郝姬者,国色无双,妙解音律。未审足下肯令出见,而使东海鄙人获闻名都之雅曲否?”
  鸿素性豪侠,兼欲夸示宾客,欣然首肯,疾唤湘娥出拜。虽则常服淡妆,而娇冶天然,恍似仙姝谪下。向前礼毕,徐徐退入屏后,垂帘而坐,按笛发声,为《折柳》、《落梅》之曲。
  平仲连酌数卮,带醉而笑曰:“正所谓司空见惯浑闲事,恼乱苏州刺史肠矣!”既而作别入都,谒见显僚。偶谈及古今美色,平仲备述湘娥之貌,显僚抚髀而叹曰:“枉作司空,不及窦鸿!”
  平仲即献计曰:“窦鸿仅一富民,而蓄内宠数十。现今敝戚作刺在郡,公既有歆羡之意,何不修一尺素,整理币帛,某当奉命而去,宛转恳于敝戚,若压以郡守之命,则鸿不敢不从。而十日之内,湘娥必为公有矣。”显僚喜曰:“若得湘娥,当以苏州通判为报。”
  是夕平仲起身,复诣保定,先往见鸿,而稍露其意,鸿大怒曰:“假使汝妾,亦肯赠我否?虽以天子至尊,不能诛无罪之民。何况权贵,岂能压我!常言浙人奸巧不义,以汝观之,信不谬矣!
  平仲不胜愧愤,急往见郑而告其故。
  郑公不得已,差役唤鸿,密谕之曰:“某公炎炎之势,尔所知也,何吝一女子,以贻不测之祸!独不闻石季伦之事乎?”
  鸿对曰:“天台素以礼义教民,亦当曲谅下情。彼虽权势可畏,亦安有无故夺人爱妾之理?在昔晋季中衰,变生宗室,故季伦不免于祸耳!今在堂堂圣朝,岂容权佞横行。虽有赵王之势,不能夺罗敷之节,矧鸿乃男子乎!”
  郑公喟然曰:“汝言最是,我岂能强尔哉。”
  平仲见事不谐,即日回报显僚。显僚大怒,思欲寻计杀鸿。适值山西巡抚剿灭反寇,擒获余党解京,内有张秀者,系保定人氏。显僚乃遣人嘱秀招鸿同谋判逆,遂奉部文捕鸿下狱。
  平仲又诣狱谓鸿曰:“足下此冤,非恳某公,莫能伸救。若肯予以湘娥,则身家可保矣!”
  鸿瞋目怒视,不措一语。至晚密草数字,遣人持归,以付湘娥。湘娥拆而视之,其内写云:
  我以无辜下狱,展转思维,莫解其故。及平仲复来说诱,始知张秀诬指,乃受逆贼之命也。与其典刑西市,曷若速毙囹圄,但不知卿亦痛我而肯作坠楼人乎?不然,幸即善事新人,毋以鸿为念。
  湘娥读毕,泪如泉涌,哭仆于地。既而咏诗十首,以述其诀绝之恨焉。其诗曰:
  石家金谷重当时,无限恩情妾自知。
  犹记玉钗私赠约,还怜月夜共衔卮。
  其 二
  翩翩侠气似平原,食客三千誓报恩。
  讵料一朝撄祸患,门庭萧索忽无人。
  其 三
  芙蓉三尺吼床头,何事蹉跎误壮猷。
  今日奇冤谁为雪,千秋遗恨永悠悠。
  其 四
  无端一见作君灾,任侠谁知是祸胎。
  哭读鱼笺惊仆地,暗风吹雨入窗来。
  其 五
  君真怜妾妾怜君,恩爱原期共死生。
  阊阖欲呼天路杳,红罗三尺是归程。
  其 六
  一看罗裙并绣襦,可知恩宠与人殊。
  季伦自是多情种,直得楼前坠绿珠。
  其 七
  花晨月夕共徘徊,时刻相亲倒玉杯。
  誓作青松千岁古,宁知红粉一朝灰。
  其 八
  自悲自叹忽成痴,哭叫皇天总不知。
  欲借龙泉诛国贼,可怜妾不是男儿。
  其 九
  日落黄昏意转迷,黑云惨淡压城低。
  夜台若肯容相见,仍作鸳鸯一处栖。
  其 十一
  妇何曾事二夫,今朝遄死赴黄泉。
  愿为厉鬼将冤报,岂向人间化杜鹃。
  是夜,五香睡在隔房,遥闻湘娥哭声哀惨,直至更余未息。不觉朦胧睡去,梦见鸿与湘娥携手至前,含笑而言曰:“我二人相隔两地,幸于今夕二更同时而死,行将诉冤冥主,汝等无烦相念也。”俄而惊醒,残灯未灭,漏下已是五鼓。遂披衣起身,呼醒郢雪而告之。
  忽见婢女惶骇趋报曰:“娘子昨夜哭至二更时候,独自点灯,步到层翠楼上,直至鸡啼不见下来。适间往上一看,已是悬梁而死矣。”
  及至数日后,京中有人回报云:“鸿于某夕二更缢于狱中。”按其时,果系湘娥投缳之夜也。
  当道旋亦悟鸿冤屈,得令归骸与娥合葬。而郢雪诸姬,相继别嫁矣。
  是年秋选,崔平仲得除闽中一县,归由保定,辞别郑公,路经鸿宅,忽以双手自批其颊云:“我当日留汝下榻,出妾侑觞,何负于汝?而下此毒手,使我死于非命。今已控准冥司,速去对理。”言讫,登时仆地而死。时人惊叹,咸以为报应之速焉。
  卷 九
  王 琰
  引
  烟水散人曰:予闻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尝读汉史至戚夫人、班婕妤之事,每为之掩卷三叹。彼吕雉之恶,固不足论。至若飞燕姊娣,犹不能容一班姬。嗟乎!秋扇被捐,绿满长门之草;解肢为彘,血成永巷之磷。嫉妒之于人,亦甚矣哉!
  然则妇德之难,惟在不妒;事夫之义,贵乎有容。此周南之咏,每以樛木、小星而兴颂也。
  余尝流览古今名媛,美色易得,而不妒罕闻。及观王琰诗集,秀丽不减庾鲍,何物女子诗句中乃有神耶!自非梦生彩凤,安能仿白雪以为章;良由口吐灵珠,所以组七襄而成锦。犹恨苏水迢隔,莫能询探芳踪。讽览之余,居常怏怏。
  忽有松溪王子,以苏人而侨寓武塘。值予逆旅途穷,借彼居亭作主,剪烛谈诗,首言王媛,松溪莞然而笑曰:“此乃予之姑也,君之所知,徒以诗而已矣,安知其贤而不妒,节行双美乎?”
  遂为予详述其由,余不觉连举大白。时已夜分,研墨濡毫,疾草成传,而予之美人书始成。或曰:女以不妒为贤,固矣。然其美趣,全在妻含醋意。而欲近不得近,移夜半鹭鸶之步,偶窃幽欢;效花间蛱蝶之飞,暂偷香粉。较之绝无拘束,其趣弥佳。虽然长柄麈尾,岂能预备;河东狮子,吼实堪憎。亦未有妒悍之妇,可称为美人者。
  集王琰为第九。
  苏敏,字颖生,苏人也。十二游庠,十八中丙子副榜,即以是冬,娶同邑王长卿之女为妻。
  长卿文行兼优,颇为诸生推重。其女讳琰,字炳文,少敏二岁,容色艳丽,性格温柔。
  时有法僧,自北至苏,聚徒数百,讲经于虎丘寺。府县各官,以至阖郡缙绅,无不往寺拜谒,事以师礼。于是苏人竟传活佛下临,上自衣冠士女,下至茅屋裙钗,莫不趋闻妙谛,乞求法号,惟以得见为幸。
  琰亦为戚族中姊妹邀往,及至虎丘,琰以人众,不欲登岸,诸女窃笑曰:“父为腐儒,以致女亦腐气。”
  既而人益满集,恶少年目间妇之少而艳者,于人队中争为轻薄。而同船诸女或失簪珥,或卸其履,更有裙幅扯碎,含愧下船,琰始笑曰:“顷间姊姊嗔我,今果何如?夫听经非闺女之事,而游僧岂西土金仙,何况男女混杂,不无少损风范,终不若愚妹在船之为妙也。”
  其后法僧果以奸淫妇女,事泄而逃。戚属中有知其事者,无不重琰之智识。
  及归颖生,婉娈相得,调和瑟琴。有自闽中宦归者,送至白鸟一双,琰极怜爱。尝赋诗四律,而为小引以述其所产云:
  余从堂兄虎茵,以建宁刺史任满而归。赠余以白鸟一对,出自岭南,皎素如雪,宿必交颈,余甚爱之,而呼以雪儿。花边月底,亦余闲中一雅伴也。漫缀俚言四首,非谓文墨,聊以志其堪爱之意焉。
  其 一
  禽谱无情不为传,一双忽向画栏翩。
  娇音只合临窗唤,素影偏宜伴月眠。
  岭外蛮花应怨别,吴中绣羽莫争妍。
  性驯最解红闺意,鼓翼迎人似乞怜。
  其 二
  猜作鸳鸯色又非,徘徊双影却依依。
  绕帘疑是梨花褪,舞月难分皓魄辉。
  似忆故乡频对语,为怜弱羽只同飞。
  荔枝香冷丛兰远,惆怅春风梦不归。
  其 三
  羽衣如雪惜无名,幸到吴中锦绣城。
  紫燕莫教嗔比翼,黄鹂岂许妒和鸣。
  难从云母屏前索,合入鸳鸯谱上争。
  描向红缣重搁笔,徊翔岂尽态轻盈。
  其 四
  交颈情深只自知,凌风轻唤并差池。
  为夸玉影宜清洁,岂逐文鸾斗陆离。
  香魄似从庾岭化,云容添助绣闺奇。
  殷勤倩作闲中伴,应赐佳名唤雪儿。
  颖生亦拟赋诗,及见琰作,叹息曰:“好句被卿说尽矣。”
  琰尝晓妆初毕,思得名花插缀。忽见颖生手擎海棠一枝,含笑而来,即为琰簪在鬓傍曰:“侬爱卿,所以知卿所爱,然不过以此点缀绿云。海棠虽艳,岂能解语,而怕虎乃谓‘不如花窈窕’,诚谬谈也。”
  琰笑曰:“珍赠已出至情,谬誉岂能无愧。第有此名花而无佳句,君若赐以珠玉,妾当图报琼瑶。”颖生立赋一绝云:
  倒群葩迥出尘,
  檀心红影露芳春。
  只须一笑能倾国,
  岂羡昭阳殿里人。
  琰复笑曰:“妾实薄柳陋质,岂敢妄拟名葩。讽君佳咏,唯有感愧而已。”
  又一日,有以鹤馈颖生者,属琰赋之,琰乃吟曰:
  舞消闲梦,
  长鸣惜羽衣。
  暂为池畔物,
  终向九霄飞。
  颖生亦大笑曰:“卿岂为海棠代赠耶!”
  琰极好诗,每得一题,虽凝思竟日不倦,必至工丽而后已。颖生敏于作文,而诗颇平淡。故每有所作,属琰裁削。
  因以琰性爱花,即于宅后开筑小圃,到处访寻名种,不惜重价购求。而春风桃杏,秋日芙蓉,艳绯娇白,相继不绝。
  琰若稍有闷色,颖生多方解慰,以博其欢。颖生每于夜静读书,琰必亲自在旁,焚香煎茗,虽极冱寒,相候同睡。所以芙蓉帐内,每多调笑之娱;而玉镜台前,曾无反目之怨。
  其年秋试赴省,偶值居亭沈氏,有女碧桃,艳丽能文,笄年未嫁,颖生乃以六十金聘娶为妾。既而下第将归,惟恐到家,琰或妒忌不容,心下反觉踌躇自悔,乃遣人先以诗寄琰曰:
  空将裘马逐轻尘,仍作金陵下第人。
  误入桃源今已悔,归心唯忆故园春。
  琰得诗笑曰:“细观诗意,薄幸郎已娶妾矣。惟虑不容,故先以诗探我,我自佯作妒意以戏之。”即日遣人亦报以一绝云:
  点额归来无限羞,还将闲绪觅风流。
  妾今无面重相见,不若金陵且暂留。
  颖生看毕,面有忧色。碧桃揣知其意,乃谓颖生曰:“妾观君自数日以来,时刻咨嗟,忧现于容,岂谓功名未遂,抑别有他故耶!”颖生遂以实告。
  碧桃曰:“君且勿为迢虑,妾到家自能婉转侍奉,娘或妒嫉,亦何难曲意下之。”颖生喜曰:“卿能如此,我复何忧。”
  无何抵苏,颖生先入门,琰笑迎曰:“人言君在白下,已赘入丽人家,何不在彼同欢,而亦归耶?”
  颖生曰:“偶为媒氏所误,心殊怅悔,惟望贤卿有以恕之耳。”是夕,琰先进房,疾呼侍女扃扉。
  而颖生、碧桃立于门外,候至更阑,始见一鬟启扉而出,手持笔砚,笑向生、桃曰:“娘特传命,欲令郎与新娘各赋一诗,若能中式,即许进房。”遂以题目分授曰:“郎是‘粉蝶偷花’,新娘是‘霸桥柳色’。”于是生先桃继,各赋绝句一章曰:
  玉剪迎风舞影徐,为寻花信日遽遽。
  小桃纵有娇红色,一采芳兰笑不如。
  上《粉蝶偷花》 颖生
  销魂总赠别离悲,移到江南为阿谁。
  若得东风抬举力,抽丝永拟挂恩晖。
  上《霸桥柳色》 碧桃
  小鬟将诗进房,琰朗咏一过,欣然笑曰:“诗意妙绝,尚可恕也。”疾呼启户,亲自秉烛而迎。
  颖生跨进门限,不觉双膝跪下。而碧桃亦跪于足后,琰双手扶起曰:“聊相戏耳,何作此态,况以闺中寂寞,得一雅伴相与,嘲风弄月,足为以娱,予岂妒妇哉!顷已命婢暖酒作贺,无相疑也。”
  遂斟酒劝进数爵,琰复笑曰:“试看三星在隅,铜壶中漏声将半矣!速整鸳被,毋虚良夜。”
  颖生坚执不从,琰复低声笑曰:“旧人岂比新欢,子何谬逊。”生亦低低答曰:“新娶不如远归,是以不胜恋恋耳。”遂同琰榻,而绸缪彻曙,绝无醋意。
  琰有表妹张氏、郑氏者,性俱妒悍。尝以吉席会饮,张氏密谓琰曰:“姊与苏郎结缡未几,何乃绝无主意,即许娶妾。殊不知娶妾之后,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盖男子之心,恒慕新而厌旧。彼即容色不如我,犹有可虞。而况我长彼少,既膺新进之宠,复挟窈窕之姿,是我之恩日疏,而彼之恩日密矣!蚓我以一人耳目,岂能时刻防闲,在彼两意相投,何难欺弄。必致偷欢月下,调笑风前,是我之情日去,而彼之情日专矣!甚且彼或生子,必倚胤嗣以为重,而饮食之美与我相若也,衣服之丽与我相敌也。我负虚名,彼专恩好。是我之爱日衰,而彼之爱日笃矣!姊之聪明远胜于我,何乃计不出此,若不早图,噬脐何及!”
  琰笑谢曰:“谨谢妹,姊与苏郎,恩爱至深。虽置一妾,决不负我。”
  张氏喟然曰:“有是哉,姊之不智也。夫以夫妇之情,其始谁无恩爱。至以婢妾谗间,而反目于室者,比比然矣。姊乃恃此而不恐,设或相负,将若之何?”
  郑氏亦说琰曰:“吾闻貌言华也,正言实也,甘言疾也,苦言药也。今张妹以正言进姊,姊之药也。若不早虑,必有后忧。独不诵‘宠移新爱夺,泪落故情留’之句乎?”
  戚属中有沈媛者,亦从容讽琰曰:“非是妾辈,乐居嫉妒之名。而防微杜渐,决宜预计。盖希宠进谗,巧妇之舌;因新疏旧,男子之心。故往往恩深于未娶妾之先,而情乖于既娶妾之后。其始也,虽极抗拒不容,订誓款款,尚难保其情无变更,至老不娶。及至娶矣,虽极严声厉色,防范甚密,犹未免有宠夺恩移之虑。故饮食不容共桌,同寝不许竟夕。任爱婢以为心腹,谨门户以绝暗偷。夫岂乐于用心哉,特防患于未然耳!今吾姨乃待姊妹之情,任其专房之宠,是何异太阿倒授,而绿衣黄里之咏,必难免矣!然不惟是也,甫至金陵即置一妾,将来再往应试,保不致继碧桃而更娶者乎!此卓文君之白头咏,不得不作;而苏若兰之回文锦,不得不织也。辱居至爱,辄敢正言,唯姨念之。”
  琰皆不听,乃反赵夫人之意,而戏作一词,以付碧桃曰:
  莫要心怀嫉妒,妻与妾休分尔我。譬如一块泥,塑出人两个,哪里论情深情浅。总之不在尔,即在我。我若情浓尔亦欢,尔若恩深我岂醋。再将泥打碎,调和塑一个你,捏一个我,虽则别形躯,心肠总一副。郎索欢时,尔也可,我也可,我只带挈你,任你念着我。恩爱和同,方是个不淫不妒的贤哲妇。
  碧桃感叹不已,亦赋五言古体为谢曰:
  梁燕欣有托,涸鳞羡在池。
  美哉千尺松,女萝附其枝。
  惟兹贤与德,允作闺媛师。
  得托衾帐惠,只怜庸陋姿。
  报德良有口,感恩心自知。
  永宜福履绥,为歌樛木诗。
  无何,又当秋试,临行之日,琰赋诗为送曰:
  秋风江上正槐黄,为唱骊歌一送郎。
  云路已通鹏举翩,月轮有意桂输香。
  才高自合朱衣点,名重应从紫禁扬。
  今夜兰桡何处泊,莫将离别怨凄凉。
  碧桃诗曰:
  直上青云在此行,芙蓉夹岸晓江清。
  凤毛共羡承先泽,虎榜谁言属老成。
  二水遥从帆影合,六街应骤马蹄轻。
  须知温饱非君志,岂止文章重一生。
  颖生临别,琰复握手叮咛曰:“君已三冬足用,奚患功名不遂。唯是桃叶之下,慎勿再致淹留。”
  颖生笑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但渠临蓐在迩,卿直善视之。”遂于是早与社友黄洵,买舟偕往。及试后,仍又下第。
  颖生自以久负盛名,而屡试坎坷,心殊怏怏,将欲束装。忽见苍头以琰手书带至,拆而视之,其书云:
  一别兼旬,相思若岁,犹幸碧梧未老,红藕余香。虽则冷澹秋容,不废临风笑语。而婵娟三五,正子文战时也。想已藻夺烟云,词流三峡,锦标在望,鹗荐堪期。妾心缕缕,时逐梦中,绕遍凤凰山下月矣!兹于既望之夕,妹已获举一男。虽非天上麒麟,试啼已知英物,专使报喜,用慰幽怀。并候捷音,以舒遐瞩。
  颖生看毕,抚髀而叹曰:“岂所谓下第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耶!”即与黄洵相约同归。
  自此颖生志益磊落,日与二姝分题课咏。凡遇牢骚不平之气,靡不托之于诗。
  捻指间,其子已年六岁。即延黄洵为西席,名曰小眉。其年秋试,颖生复遭摈斥。及检落卷,头场、二场,具已批取中式,惟第三策中错写二字,不觉捧卷号泣,郁郁成病,至家三日而殂。琰与碧桃守丧成服,哀毁骨立,为辞以哭之曰:
  嗟嗟夫子兮工文章,睥睨一世兮孰可方。
  胡为偃蹇兮志不就,岁在龙蛇兮竟夭亡!
  寿不及回兮天茫茫,想音容兮空轩昂。
  招尔魂兮奠一觞,猿啼鹤唳兮凄我肠。
  魂归来兮何处?徒掩泪兮彷徨!
  颖生殁时,年甫三十一岁,故云寿不及回。碧桃亦挽以绝句二章曰:
  纵横诗酒十余年,文似相如气浩然。
  未得成名身便死,令人不敢怨薽天。
  其 二
  菊老桐枯值暮秋,人间夜室两悠悠。
  最怜野鸟知人意,也向西风叫不休。
  一夕疏雨敲窗,凄风剪竹,琰与碧桃挑灯对坐,含泣而言曰:“苏郎既没,犹幸尔我相依。但守制存孤,我宜尽节,尔虽有子,岂可耽误青年!所虑尔去之后,使我益增凄楚矣!是以展转思维,莫知为计。未卜子心,可能与我相依为命否?”
  碧桃掩面唏嘘,垂泪而对曰:“妾虽侧室之微,颇知事夫之义。况蒙垂恩抬举,没齿难忘,而效节终身,妾之分也。若以郎死而弃孤再嫁,是乃禽兽不如,岂复有人心者乎!”琰拭泪而抚其背曰:“我固知汝无异心也。”
  又一日,延僧超荐,启建水陆道场。将至亭午,琰与碧桃步出中堂礼佛,而为黄洵窃见。
  洵乃短行少年也,向慕二姝之美。至是始获窥视,果是倾城绝色。惊喜欲狂,将谓寡居可以情诱。每遇婢妇,必为延伫,殷勤细问起居。婢妇怪而告琰,琰曰:“孤寡之家,嫌疑须避。今后汝等出入,切勿可再与交语也。”
  又一夕,琰令小眉读书,小眉随口而诵曰:“两主独居,郁郁不乐。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琰惊问曰:“是谁教汝诵此数语?”曰:“先生口授也。”琰大怒曰:“我以苏郎同社至交,故尔留居西席。岂知轻薄无礼,狂妄若此。明日即须遣行,另图外傅外傅。”
  碧桃曰:“且姑含忍,以俟新岁,更延老成之士可也。”琰遂寝止。
  碧桃尝为小眉制一团扇,属琰写画于上,琰乃仿云林笔意,写作片石孤松,并题五言绝句曰:
  凌寒松不改,终古石难摇。
  若识临毫意,清风扑面飘。
  画傍犹空半截白面,黄洵思欲挑动二姝,乃戏题一绝云:
  松色青青似翠裙,一拳美石更含情。
  何缘得化为团扇,传入佳人手内擎。
  后书有“情痴黄洵漫题”,写得字字苍劲,势欲凌霞。小眉喜极,即时持进以示二母。
  琰不胜愤怒曰:“无耻狂生,辄敢以淫词相诱,岂谓我二人无玉洁冰清之操耶!”
  遂将修金算足,当晚遣婢持告黄生曰:“家主母治家凛肃,乱言邪语,不入于耳。岂谓先生空事诗书,言非礼义,诚于孀居不便,请从此辞!”黄生洵自觉羞惭,遂携书笈怏怏而去。
  嗟乎!琰之不妒,既已度越寻常。闺媛而凛矢幽洁,逐黄洵而不留,其贞白之操,又岂易觏者哉!
  其后小眉年甫弱冠,即以文章显名于世,岂非琰之慈教所致!故至今苏人谈及贤德之妇,必曰王琰云。
  卷 十
  谢 彩
  引
  烟水散人曰:今之论美人者,但取其情之丽,事之艳而已。而不知欺花夺月之姿,自有遗世凌云之想。故瑶圃仙妃,偶染凡心而下谪;兰闺玉媛,必全净体以遐飞。在秦则有弄珠乘鸾,在汉则有云姬尸解,在唐则有萧玉梅之飞升、宋春英之却偶。传记所载,班班可考,其非谬诞可知也。
  盖均为女子,而彼则咳唾珠玑,心肠锦绣,自非丹书案畔,吹落步虚之声,安得碧玉楼中,秀夺飞琼之貌。是以西施既倾吴国,而五湖一棹,竟飞云而逝,至今浣纱石上,响 廊边,使人睹遗迹而恋恋也。
  余又尝读长恨歌及陈鸿所作外史,杨玉环既罹马嵬之难,而上皇思之不置,而托术士,觅扣仙扃,亲谒玉妃于海山瑶阙,得钿合、金钗,以为报。始知美人之生,必非凡质;而美人之去,仍返丹丘,非臆说也。
  吾郡有谢五云者,秉姿灵秀,托想幽玄,遵有飧霞仙去之迹。惜乎未及百年,而世无知者;余虽闻其事,而未详端末;考之郡志,则郡志不载;讯诸故老,则故老失传。嗟乎,岂徒付之源水落花,雪鸿爪指而已耶!
  忽有以残编求售者,余检阅其内,则有载及谢姬遗事,仅五叶,共得诗十有五章。余遂有所据,而为点次成传。
  或曰:“仙史下谪,方为美人,信如子说矣!但既有仙都羽化之灵姿,何必谐风尘伉俪之俗偶!而谢姬所配丁生,不能如萧史共骑彩凤,则又何也?”余曰:“不然,天上既无不识字之神仙,人间安有不配偶之美女。而况身无灵骨,岂得高翔;夙业未完,必须偿满。此天台失路,刘晨赴七载之盟;蓝桥捣药,裴航得玉杵之合。子又何疑于五云耶?”
  集谢彩为第十。
  谢彩者,字五云,秀州谢彬吾之女也。彬吾年四十而无子,乃与妻朱氏往祷于曹王庙。暮归,而朱氏梦一神人,授以白兔,柔洁如雪,兔旁渐有五色云起,冉冉四合,竟围绕于朱氏之怀,遂觉而有娠。及临产之夕,云霞拂户,香气氤氲,直至昧爽,方闻啼响。
  无何,彩年十岁,教之书,即能书,教之奕,即善奕。随所指授,靡不工巧。
  忽有化斋老妪,见而惊叹曰:“此子乃璇妃之第三女,何忽谪凡耶?”彩亦顾妪而笑。彬吾将欲延而问之,旋失老妪所在,因以问彩,彩曰:“此乃东海姚姥也。”
  其后彩年十四,柔肌纤质,不胜绮罗,而妖冶之态,使见者惊讶失色,以为神人。
  时有吕生者,父为显僚,佳公子也。闻彩之美,拟欲纳为继室。彬吾意将许之,而彩坚执不从。
  朱氏力劝曰:“吕郎贵显,既已甲于一郡,矧又名士风流,不失为郄家书婿。汝乃执迷不允,何也?”彩对曰:“儿虽女子,非贪赫赫之势,而深厌夫室家之情欲也。盖赤城霞起,原萦出俗之心;青鸟音来,即促凌虚之躅。而况斑衣缺舞,难以暌违;梅实未三,岂堪宜室。愿怜鄙志,请免慈怀。”
  朱氏曰:“儿虽秉志幽芳,亦须体怜白发,从来无不嫁之女子,亦未闻凡质可以成仙。汝何习荒唐之谬说,而弃父母之恩命乎!”
  彩曰:“儿蒙抚鞠,岂敢忘恩,但母亦未知儿之素心也。儿盖从玉女弹九气、受八素诀。行将筑室空山,而以文杏为梁,云母为幄,规连珠树,矩泄瑶泉。然后取琼籍万卷,熏以龙脑,袭以法锦,碧珧截砚,琉璃贮匣,儿乃逍遥徙倚于其间。则又仰掷云轮,手携霄辔,守胎灵而思录气,逐毛女而追飞猿。渴饮琼浆,饥餐硕果,鹤司丹灶,兔捣玄霜,不亦仙居之逸趣,物外之幽娱,又何羡乎人间夫妇之情乎!虽然宿缘未了,春债应偿,尚须迟之数载间也。虽欲曲从恩命,其如天曹姻薄,未曾注定何!”
  朱氏虽嗤其妄,不能强抑而止。
  彩尝拟《仙游诗》十绝,备附于左,其一云:
  足底云轮指上莲,幻踪偶尔寄风烟。
  晚来归就壶中卧,谁识壶中更有天。
  其 二
  十二峰头岚气青,霓裳摇曳佩丁丁。
  葫芦收括乾坤物,云雨风雷日月星。
  其 三
  结个幽庐在石尖,悬崖瀑布挂珠帘。
  谁人识得仙家意,八卦炉中火自添。
  其 四
  麻姑七日下经家,长爪翻思背可爬。
  一念才萌姑已悉,银鞭忽自暗中挝。
  其 五
  雾幌霞屏接紫虚,为缘修道好楼居。
  近逢七七时经过,传得瑶池宝篆书。
  其 六
  源水桃花历乱开,神仙有窟在天台。
  若非流出胡麻引,刘阮那能入洞来。
  其 七
  自吸流霞上碧霄,海山万里任逍遥。
  青鸟遣为传信使,白云收在担头挑。
  其 八
  香风吹下蕊珠宫,路遇巴园对奕翁。
  笑问先生何处去,揪枰移在玉莲峰。
  其 九
  千年灵芝似野蔬,万余年鹤豢如鹅。
  洞门不闭丹炉静,唯有松花绕涧多。
  其 十
  洞庭遥接海波平,夜集灵山讲内经。
  客到却惭无供设,特将人液醉先生。
  一日,彩谓其母曰:“昨有蓬莱使者,约儿于今夜二更同到海东一往,至第三日午夜始归。愿母早晚看护,每夕必须燃灯至晓,勿使猫鼠惊扰儿体。更有一事,明日午后,有云间丁七郎者,必来谒见阿父,愿为留住,以俟儿归。”
  朱氏莫测其意,但唯唯而已。是夜更余,彩即上床,以被覆面而卧,既而沉沉睡去,四肢俱冷,唯胸腹微有温气。
  次日傍晚,果闻有客,称自松江来访,朱氏急问:“是丁七官否?”僮曰:“非也,止有一张秀才耳。”
  既而客去,朱氏出问翁曰:“适来何客也?”彬吾曰:“乃表兄丁仲可之子,自幼继与松江张翁为嗣,今以入泮,暂归一望耳。”
  朱氏即以彩言为嘱,彬吾曰:“我约以明日设款相邀,俟来赴酌,当即留住也。”
  及至第三日夜分,彩果徐徐苏醒,披衣起坐。朱氏问以所之之处,彩曰:“儿于前日卯时即至海东,谒见玉城仙史,展礼方毕,遂有九天诸母、青城、圆峤各洞真人,靡不驾云跨鹤而至,互相讲晰太上神咒、玉虚清净道德真经。及讲论既讫,仙乐竞宣,弹云璈而击玉磐;天厨荐馔,斟琼液而进玄芝。既经信宿,儿即辞谢而出,归憩于灵鹫峰巅。邂逅玉女,赠儿以火梨二枚,儿啖其一,置一于袖。”
  计其所往,凡三昼夜,而停留在彼,已有两日两夕,其间往返不过一昼夜间耳,乃行三万六千七百余里,虽御风奔骏,无以比其疾也。
  即于袖中取梨,以奉朱氏。朱氏以为仙果,呼起彬吾,将欲分而食之。岂知梨才入口,味极苦涩,更有一种秽恶之气,不觉呕吐狼藉。彩乃叹曰:“此梨食之,后天不老,乃以甘香鲜脆之味,忽尔变为苦恶,岂非仙不易几乎!”
  因问丁生已至,可曾留住否,彬吾曰:“彼欲去甚亟,特以汝嘱,勉强馆留于后园,未知儿意何若?”
  彩曰:“儿与此生宿缘未绝,应为夫妇。明日且以兄妹之礼出与见后,父可从容婉导其情,谅彼继父已殂,必肯入赘。况以青青子衿,亦足为门楣增重矣。”
  彬吾欣然笑曰:“我亦绝爱丁郎才貌兼美,若得为婿,我所愿也。”
  即于次早日出见丁生曰:“弱息与侄乃嫡表兄妹,容当唤出相见。”
  丁生含笑而起,未及措辞,而罗裙袅袅,玉佩珊珊,彩已明妆丽服而出。
  但觉回眸转盼,光彩射人,丁生暗暗惊异曰:“谁意吾妹有此绝色,岂非仙姝下谪耶!”既而从容向翁曰:“小侄年逾弱冠,室乏齐眉。虽获游庠,家无担石。况自禾郡至松,仅仅带水之隔,即觉于老叔处音问时疏,今于临别之际,不无浩叹耳。”
  彬吾曰:“张翁既已去世,吾侄理合归宗。若未聘妻,我以彩儿字汝,意下如何?”
  丁生慌忙离席而拜曰:“既蒙恩眷,敢不拜从。”是夜彩赋绝句二章遣鬟持赠丁生曰:
  三生一笑旧姻盟,石畔桃花月下笙。
  惆怅沧桑经几变,于今才了昔年情。
  其 二
  银汉昭回月在天,香风吹散碧纱烟。
  玉京何必崎岖觅,咫尺云屏证宿缘。
  丁生即裁一律,托鬟回报云:
  蕊珠宫里玉婵娟,谪下人间岂偶然。
  秋浦芙蓉初映水,晓栏芍药乍凝烟。
  避风已把瑶台筑,伴月时将柏子燃。
  见说姻盟原宿世,惭非萧史荷君怜。
  有丁仲文者,生之族叔也,即日倩仲为媒,择期纳币。及成姻三日,彩谓丁生曰:“今夕偶有二三女伴,远来相候,茗果之物,烦子预备。”丁生曰:“当具酒肴,岂持茗果已乎!”彩笑曰:“非子所知,彼乃不食烟火者也。”
  既而更阑月上,则有美婢数十,各持锦衾绣褥、玉壶金炉、茗盏纱灯,连袂杂沓而至,顷刻间,铺满一室。但见绮锦宝玩,金碧相映,光彩陆离。须臾更有三姝,霓裳绡衣,乘风冉冉而下,皆有凌霞闭月,遗世独立之容。彩含笑出迎,即与三姝见毕。
  三姝笑曰:“妾辈今夕特为贺喜而来,敢问新郎何在?”彩急令生出拜,呼其衣绯者曰“玉城仙史”,衣白者曰“苕上君”,衣紫者曰:“少室灵妃”,次第见毕。
  玉城仙史曰:“妾辈无以为贺,敬具千岁苓一茎,玉芝、交枣、桃脯各一篚,上清玉液一瓿,聊与佳夫妇作一宵清话耳。”
  于是布席环坐,诸侍女选为行酒,其味清香甘冽,诸果亦极鲜美异常,信非人世所能尝者。
  其始彩与三姝俱话昔时瑶岛相会之事,苕上君曰:“自从谢妹临凡,妾等蟠桃大会,已经三度。每每想及当时,未尝不临风而忉但也。”
  少室灵妃曰:“别后至今,居诸几何,不觉时衰物变,海中行复扬波矣。”既而叹曰:“月白风清,际此良夜,洵可谓‘四美具,二难并’矣,可无佳句赋以见志乎!”遂互相推逊,玉城仙史朗声吟曰:
  风飘飘兮云悠悠,云收风息兮,挂新月而如钩。感当时之旧事兮,欣今夕之良会。酌以玉液兮荐以桃修,想彼瑶台寂兮云幌幽。夜鹤怨兮晓鸾愁,何我姝之花不返,以尘绊而迟留。空丹灶于祖洲兮,祖凤驾于三秋。谅尘缘之易尽兮,终当与子会笙鹤于群玉之山头。嗟斯晤兮旋别,述鄙愫兮绸缪。
  玉城仙史吟讫,次至苕上君,以玉如意击案而歌曰:
  吞吐日月兮啜其英,浩气磅礴兮得长生。糠秕浊世兮,高蹑乎太清。虽天上之无愁兮,羡人间之有情。溯清风于子夜兮,乐故人之瑟琴。白鹤舞兮丹凤鸣,会看迎子之驭,而复上乎瑶京!
  歌竟,酒至少室灵妃,扬袂起舞,再拜而歌曰:悠悠浩劫兮逐逝波,茫茫大地兮,崇者山而卑者河。何世人之迷昧兮,骛于名利而纷拿!岂知太清之上,更有神凝无谧,超出乎尘劫之外,终乾坤而不磨。只俄顷兮可以遍游于九有,笑尘世之百龄兮仅刹那。子不见夫樵者观奕兮烂其柯,是知清虚之理莫测,神仙之乐居多。抽子之佩兮慨且歌,于焉不醉兮如此良夜何!
  少室灵妃歌竟,彩以瑶簪击玉缶而歌曰:
  金乌既坠漏箭频,城头月挂银粼粼。
  流光照我四座宾,赠我以酒歌阳春。
  忆昔瑶台会群真,云璈玉磐俱杂陈。
  既讽丹□复清论,天花四散萦我身。
  于此一别沧海滨,宿缘未断旋谪尘。
  厄满二九始缔姻,桃花绕洞空白云。
  白鹤怨我未返轮,灵台郁结思莫伸。
  庸知鸾驭俄相亲,际此良夜逢故人。
  留连莫惜倾玉樽,须臾展我眉上颦。
  从兹碧落与清津,时修尺一通雁鳞。
  何当解缚重作邻,淡扫双蛾朝紫宸。
  彩既吟讫,三姝复命斟酒以送丁生。丁生方欲逊谢,忽闻异香飘动,旋有白鹤蹁跹鸣于松顶。玉城仙史笑曰:“此来者得非是湘君乎?”
  言未既,即有一姝从鹤背而下,笑向三姝曰:“若等既访谢妹,曷不遣使相邀,岂以予非知己而见却耶!”苕上君戏曰:“但恐为着虞天子,不肯暂离,故不敢相屈偕行,何得以此见责乎!”
  湘妃亦戏曰:“汝若不为文大夫留恋,亦何至坐卧苕宫!”苕上君曰:“终不若湘江之浒,竹上泪痕斑斑,至今尚在也。”
  玉城仙史含笑而起,疾取琼卮,斟酒以劝湘妃。湘妃乃吟曰:
  吴水迢遥接楚云,瑶台清露滴黄昏。
  当时虽向苍梧望,休信斑斑竹上痕。
  俄又酒至丁生,亦朗吟一绝云:
  云车鹤驭下瑶空,拜谒群仙愧莫同。
  他日蓬壶重聚会,愿为鸡犬托玄风。
  丁生吟毕,时已城头坎坎,鼓声欲曙。湘妃起身先别,随后三姝与彩握手立谈片晌,腾云冉冉而去。
  丁生笑曰:“我于前日一见芳姿,亭亭玉立,殊有林下凤,窃自疑讶,恐非人间丽色。岂知仙卿果系玉女临凡,但不知与某有何宿缘,幸蒙错爱至此!”
  彩曰:“妾乃蓬莱第一峰璇妃幼女,与君原有未了之缘,应堕尘寰,结为夫妇。但须秘密,慎勿扬与外人知也。”
  丁生自此精神秀发,亦觉大异于人。及视人间美色,恍若尘土。
  郡城府付有一巨浸,名曰南湖。因以两湖相并,亦名鸳鸯湖。湖心有一烟雨楼,为一郡之胜。每于春日,宿雨初销,淡烟轻锁,桃花夹岸,水光潋滟之际,彩与丁生时以小艇出游,留连尽兴。一日午余人散,彩独自登楼,凭栏凝眺者久之,乃长吟一律云:
  春风迟我一登楼,红染夭桃绿未稠。
  百里练光烟细衬,四周晓色雨初收。
  渔歌每自芦中起,画舫还从霁后游。
  我欲骑鲸从此去,须知直北是瀛洲。
  丁生虽善属文,而自恨诗不如彩,每每辍翰。自后恩好日笃,晨夕无间,如此者六年。
  忽一日,彩谓生曰:“今夕玉城仙史又来相望,将欲授子以炼神养气之诀,子可暂辍牙签,以作竟夕之话。”
  俄而玉城仙史止从一小鬟而至,彩已步出中庭迎候。玉城曰:“自别之后,倏忽已逾六载。所恨者,天各一方;所喜者,子之尘限将满。然予今夕之来,不独订子以升举之期,实欲指悟丁郎,早割痴迷之性,得与故人联床话旧,庶不负此良夜矣。”
  彩欣然笑曰:“予已摘下松花酿酒,剪芝作饼,候驾之来,盱衡已久。”遂携胡床,相对坐于月下。
  丁生问曰:“某乃浊质愚资,未识仙机三昧,但以尘凡迥隔,偶尔获配夫妻。夫既有所始,亦必有所以终。愿乞阐示迷津,获登觉路。”
  玉城曰:“阴阳配合,乃造化生生之理。子尚未知所以始,安能究其所以终!故欲以道诏子,恐有未喻,不若先以人事诏子,子必了然。今夫人者,参天地而并立,超万物而独灵,故能保性全真,除邪去欲。上则可以飞升白日,下则可以却病延年。夫既人而可以为仙,则知仙亦可以下谪,而况姻缘已定于五百年之前,即在造化,莫能转夺。此五云所以投凡,而吾子得以配偶,皆一定之数,而不必疑者也。然既有所自而来,亦必有所自而去。子不见夫朱颜绿鬓,有能至老而不变者欤!夫妇好合,有能至百年之外,双全不失,而恋慕如初者欤!然而讵独夫妇,凡在世之贵贱相循,盛衰移易,木遇春而荣,水至冬而涸,升沉递降,靡不皆然。则知其始也,既已忽然而合;其终也,亦必忽然而散。子又何疑而始问之耶!故达者,不以得失为欣戚,不以去就系思维。而割断藕丝,铲除痴爱,可以益寿,可以完真。”
  丁生曰:“蒙恩剖示,使其已豁然领悟矣!但不知某亦得为刘安鸡犬,而蒙提挈,共臻仙境否?”
  玉城曰:“六年之偶,止有未了尘缘;五浊之躯,岂能攀髯附上?盖蝶乡梦觉,始悟三生;鸳谱名消,方超八界。而神仙亦岂易几者哉!古来证道虽多,全真不一。有以凡胎而上升者,有以五兵而尸解者,有以脱骸全性而为仙者,皆因功力有浅深,故造就有高下,然未有不具夙根而为仙者也。子固未能一蹴而至,然苟循道而行,孜孜不息,他日或有所获,亦未可知耳。”
  丁生曰:“愿闻致道工夫何由而始?”玉城曰:“我留一诗,子宜牢记。”遂朗诵云:
  求厥道初,端倪莫测。
  杳杳冥冥,以诚为宅。
  玄之又玄,呼吸之间。
  不矫不疾,无倚无偏。
  变化反复,玄牝之谷。
  以实为虚。静而匪独。
  戒之慎之,毖尔玉烛。
  丁生俯首跪听毕,玉城曰:“子宜诵熟是诗,他日遇见一耳道人,必能为汝解释,求道之功尽于此矣。”
  言讫,漏下已将四鼓,复悄然密谓彩曰:“丹灶寂寥,玉扃久闭。子宜速办工夫,以俟限满之日,即至海东相会,毋得久滞人间也。”遂凌风作别而去。
  自此彩即绝除粒食,每日止啜茗果,掩扉静息,而颜愈红嫩。
  忽一日,将及傍晚,呼生入告曰:“妾之谪限已满,与郎恩好止于今夕矣!”
  丁生听罢,不觉唏嘘哭仆于地。
  彩扶起而笑曰:“有合必离,世之常事。独不记玉城仙史所嘱,而乃为无益之悲乎!唯至三年之后,君如遇厄,只须呼我三声,即当为尔解救。”乃徐徐朗咏一绝云:
  幻身虽则堕春风,不入轮回业障中。
  二十四年浑一梦,去来无迹彩云空。
  吟讫,复与丁生备叙十洲胜境及仙游之事。从容谈笑,无异恒时。
  俄闻仙乐铿锵,异香拂郁,而彩即端坐而逝矣!遗命以《黄庭经》并已诗集为殉。
  及举殡之日,轻若空棺。丁生惊异,疾开柩而视之,止遗钗钿衣履、乱发数茎而已。丁生嗟惋累日,绝意功名,挈携囊箧,将欲遍游湖海。
  一日附舟之楚,同载数人,皆胡僧也。见生行李沉重,候至险癖之处,将生缚而投水。
  生乃连呼五云者三,俄有巨龟浮起,负而至岸。丁生既得上崖,其缚不解自脱。
  及仰首一看,见彩身被五色霞衣,手挥麈尾,立于云端,数以麈柄东指,生即向东而往,不及里许,果遇友人商于楚者,乃与贷金而返。
  但游历之处,缁遇缁流道侣,无不询求物色,而并无所谓一耳者。
  忽一晚,投寓云门佛寺。
  见一道人,趺坐于蒲团之上,双瞳炯炯如星。
  丁生异之,讯其姓号,道人怒曰:“谁不知我冀州耳大道,汝独未之识耶!
  丁生暗思:“耳乃番姓,若将大字一画移上,而以人字改下,得非即是一耳道人乎?”
  遂示以玉城之诗,求其解晰。
  耳大道捧玩惊叹曰:“此乃玉城仙史法语,今我诠解,无不可者。”遂逐一反复指喻,约有数千言。于时释道共听者有三十余人,皆欢喜作礼去。
  其后丁生游于少室,竟不知所终。
  卷十一
  郑玉姬
  引
  烟水散人曰:余情痴人也,然于桃叶之下,未尝涉迹。盖自锦江秀色,独闻幻出涛情;西子湖头,未见再绳小武。而烟花到处,谁擅蛾眉;歌舞纷纭,孰堪倾国。绕地罗裳脂粉,妆成傀儡;满床明月笑啼,总属虚脾。
  嗟乎,青楼寂寥,久已才色无闻矣!虽然江都名胜,秀毓琼花。彤管纱窗,绮罗绣闼,亦有人焉。艳夺朝云,名魁江左。三年蝶梦,暂扃杨柳楼中;一点冰心,偶住枇杷花下。余固知其为女郎也。然以曹大家之续史,文藻堪班;卫夫人之善书,楷草并绝,则又疑其为文雅士也。云轩夜出,空留明月之辉;玉洞时扃,怅返王孙之驾,则又疑其为高隐流也。日宴而起,竟夕而谈,片尘只事,不挂胸中,则又疑其为闲人也。语带烟霞,长斋绣佛,则又疑其为禅悟人也。不须驴背,句满奚囊,偶获新题,口霏珠玉,则又疑其为诗人也。然而一饮裴浆,遂骑秦凤,素琴在御,高髻新加,慎勿猜章台折后之柳,已匪是春风墙外之枝,则又仍谓之闺秀而已矣。是则校书足与并芳,而苏小岂能独步。至其删去尘心,譬若青莲出淖;亟循闺范,岂同柳絮随风,则又非二姬所能及也。
  孔雀自怜其翠,每欲山栖,必先择置尾之地而后止焉。然禁中缀之以为帚,蛮中采之以为扇,甚有烹而为脯为腊。假使伊人迷而不悟,欲以才色情怜,奚免于妒雨摧残,狂风欺损,而异时车马冷落,悔将靡及。今已却秦楼月为并蒂莲,岂复有为帚、为扇、为脯、为腊之虞哉!故平康中粉黛,子所弗取也。而独采录以为美人者,亦匪特以其才其色而已。
  集郑玉姬为第十一。
  玉姬郑氏,江都良家女也,年甫十一,父母双亡。其叔郑洪四,市井无赖,假以殡厝为由,将姬买与妓女薛媚卿家。媚卿时已三十余,而以秀艳擅名,非数十金,罕得见其一面。及获玉姬,媚卿喜曰:“此儿异时才貌双艳,决不出我之下。”遂教以诗画琴奕,玉姬辄能领略。及年十六,名重一时,虽以江凤之善诗,沈娟之丽色,仲爱儿之画兰,皆自逊以为弗如也。矧维扬为南北往来来之冲藩,所以王孙公子络绎不绝。而娼妓之盛,亦未有过于此者。
  然玉姬虽堕烟花,性极端重,尝于春日赋诗二绝云:
  开尽棠梨三月中,牡丹芍药竞东风。
  欲寻佳句酬春色,又被啼莺絮落红。
  其 二
  静掩重门昼不开,落花如雪缀花苔。
  几回羞向东风立,蛱蝶何缘又入来。
  南溟江司马尝访姬于舟中,赋诗为赠曰:
  白云飞不去,为尔作衣裳。
  艳质羞芳杏,纤腰拟绿杨。
  似从天上谪,宛在水中央。
  此别何时见,临歧欲断肠。
  王百谷先生亦慕玉姬才色双美,特命楫师泛棹维扬,与姬盘桓数日。临别,赠以绝句二章云:
  新月如眉雪作肌,澹妆浓束总相宜。
  扬州向号胭脂窟,迥出胭脂是玉姬。
  其 二
  自怜娇小会吹箫,花比丰姿柳比腰。
  二十四桥春独艳,何人不觅郑妖娆。
  玉姬笑曰:“妾愧无羞花之貌,有辱君白雪之章。愿以红绡什袭,永作箧中珍玩也。”
  百谷曰:“子尝为白门客,获交于马湘兰,其才足以及子,其貌平平,远出子下。夫以希世之容,年才二八,宜于此时,觅一有情郎,以为归足之地。岂可留连旦暮,作风中柳絮乎!”
  玉姬听毕,唏嘘泣对曰:“儿命薄,不幸早失怙恃,以致堕落火坑。愚鄙之私,窃欲如君所谕,其如笼中鹦鹉,莫能遂愿何。”
  百谷复慰之曰:“此地乃人文渊薮,子苟有心,何患无一佳士。况媚姬虽悍,岂能锢子终身。子且自爱,予之此归,游踪未决。倘遇其人,愿当为子作黄衫客也。”玉姬送至江头,口占五言一绝云:
  有会终当别,何须为别愁。
  所嗟君去日,摇落暮云秋。
  百谷既别玉姬,扁舟回渡,遇风即泊,遇山即游,探访名胜,纵其所如。一日舟次阳羡,游览之际,忽见诸少年席地环坐而饮。内有一生,身衣白袷,丰神超俗,谈笑纵横,既而朗声吟曰:
  春草春花处处多,无缘岂得遇青娥。
  东西南北何曾定,只检名山一啸歌。
  百谷暗暗嗟异曰:“此君潇洒出俗,想亦吴中名士也。”乃觅幽胜之处,徘徊半晌。俄又夕阳西下,徐步归舟,则见衣白少年,亦踉跄醉归,宿于隔舫。
  次日早起,肃衣冠而谒之,因问其姓氏,其人曰:“某乃吴江吕隽生也。兄长想亦吴门,扁舟同泊,获晤为快。”
  百谷曰:“观兄一舟一仆,所载唯有笔砚琴樽,既挟此济胜具,必非风尘中人物,岂亦探奇觅胜而至者耶!”
  隽生笑曰:“仆年才弱冠,夙负情痴,曾经设誓,不遇佳人,终身不娶。故虽放浪于山水之间,而其意实不在于山水,特借山水为媒,欲与我意中人相遇耳!岂料三年浪迹,游遍秦淮,而其所闻所见,徒作楮墨姻缘。彼所谓浣纱邂逅,执拂奇逢,嗟嗟吕生,岂能有此缘分耶!”
  百谷曰:“吾闻风流佳遇,惟在乎橐中金、胸中墨,更得出群之貌。今兄于三者之间,固已兼而有之。夫天下岂患无丽人者哉!所患足迹未到,闻见未及。而或阻于关河,缘有未至。虽然,人苟有情,虽以仙姝神女,亦作梦中之偶,而况斯世真有是人耶!然吾子所谓楮墨姻缘,曾得之闻见者,可能为我述其梗概乎!”
  隽生曰:“恐有遗忘,特于暇时录成一帙,而定为甲乙,各赠以诗。每于风之晨,月之夕,落寞无聊之际,则按谱可得。而有女如云,恍然在我几席间也。”
  遂于笥中取谱,以付百谷。观其简首,题曰“美人定案”,及展而视之,其上书云:
  一等一名,刘仲娟。吴县刘芝山之女,年方十七,许字蒋生,予于虎丘寺亲获一见。身衣淡红衫,梳妆不近时俗。娟娟楚楚,如秋浦芙蓉,随风轻扬,更有一种绰约之致。心可得而想,笔不可得而描也。三吴固多美色,恐无能出其右者,用标批首,以冠群芳。
  淡红衫子绣罗裙,月貌仙标迥出尘。
  岂是人间容易见,瑶池分下一枝春。
  一等二名,史秋兰。予寓句容,获窥其貌,真国色也。因访其姓氏,知为史氏秋兰,即于旧岁季冬,嫁归同邑许仲梅矣!可惜,可恨。淡烟无迹,彩云无痕。我窥其貌,烟袅云轻。古所谓西子之态,文君之眉,潘氏之步步莲,都聚于史娥之一身。美既无双,允宜优等。
  一见娇容意欲痴,浣纱何必羡西施。
  几回自悔寻春晚,恨不相逢未嫁时。
  二等一名,张媛。客有自虎林来者,备称其美。余犹未信,及读媛所作《秋闺咏》八绝,清新藻丽,格调不凡。虽未睹其貌,而已知其为美人无疑矣。惜乎桃洞花迷,徒成梦想。闻其美而求读其诗,读其诗而益信其美。天上碧桃,原非凡种;日边红杏,别长仙枝。岂风尘下士,所可得而见耶。空怀武陵之源,未泛渔郎之棹。特为拔录,以赏幽姿。
  句琢琼瑶字字奇,美人心事在新诗。
  独怜惊散相思梦,月在纱窗夜半时。
  二等二名,贾邻秋。华亭富民贾云岩之女。余寓于白石山茶馆,值邻秋亦以游山而至。偶然一面,永作相思。美人妙处,不在姿态,而在丰韵。必如嫩柳摇烟,牡丹迎露。又如蜚鸿下翔,而有翩然逸宕之势。故窈窕之姝,见亦多矣,而丰韵绰约,实唯邻秋。所惜者,单无三寸莲耳。屈居张次,犹属苟评。
  袅袅婷婷貌似仙,回鬟一笑更嫣然。
  云间别后浑难遇,空抱相思向夕烟。
  三等一名,杜芳。金陵女子,予友梅尔芬亲见其貌。而白门人士,亦无不共慕其美。杜姬性爱衣白,柔肤媚态,绰约自好,而绝无脂粉气。洵可谓雪里幽梅,月中芳桂也。拔居三等之首,犹觉未称厥美。
  宝鸭时时热异香,淡妆因爱白罗裳。
  临川未解倾城色,只把痴情说丽娘。
  百谷看罢,鼓掌而笑曰:“天下之大,美色之多,岂尽于斯乎!子但知下里巴人,而未闻白雪幽兰之曲;但识蹇驽下乘,而未睹飞兔腰袅,绝足奔放之骑也。夫所谓美人者,有情,有才,有韵,三者缺一不可。而岂一端之美,足称绝色。吾尝渡江游越,遍觅芳踪。有能如昔浣纱之艳者乎?则已苧萝寂寥,香销红谢。及又命驾江汉而问,其时果有阳阿、激楚,至妙之容?而高唐之上,更有神女者乎?则已渚宫云散,遗址荒芜。于是回棹维扬,逗遛绮陌,而向之所询楚娃越艳,竟得之于青楼之内。舞侔飞燕,歌赛秦青。问其年,齿才二八;试其才,搦管能诗。虽与柳絮同飞,原逐幽兰拟洁。子如无意于美色则已,设欲得其人以谐伉俪,岂能舍彼而更问耶。”
  隽生欣然而笑曰:“与君顷刻一谈,胜抵十年之读。自惭向在醉梦,今得兄长而觉。但不知女郎是何姓氏?愿速指教,即时挂帆而去矣。”
  百谷曰:“此女姓郑名唤玉姬,君但至曲巷第三家红楼之下,问薛媚卿,即可见矣。”
  言讫,遂修寸楮,以付隽生。隽生临行,复问曰:“愿闻兄长尊姓贵名,容当志之不朽。”百谷笑曰:“子亦知吴中有一王百谷者乎?即余是也。”
  隽生惊起,再拜而谢曰:“原来就是百谷先生,久欲识荆而未果。幸于此处获晤,岂非至幸。”
  遂于是日挂帆,信宿而抵广陵。问至薛媚卿家,须臾有一艳姬出见,方辞婉洽,态极温柔。隽生认为玉姬,而讶其容色欠嫩,遂从容细问。
  艳姬笑曰:“妾唤媚卿。玉姬,妾之小女也。今日偶为李水部邀看牡丹,郎若要见,且俟异日。”
  隽生遂与订期而别。媚卿送出前扉,屡屡回眸斜盼,而隽生心在玉姬,并不属念。翌日再往,媚卿仍以外出为辞,乃约以远期,必图一会。
  及如期往叩,伫立于扉外者之久。俄见一姬,年可二十许,花妍月莹,绡衣素裳,送客及门,一拱而退。
  隽生惊叹而念旧诗曰:“‘从来未睹仙姝貌,今日方知天上人’,岂意往返数次,始获侥幸一见。百谷之言信不吾诒矣。”
  遂又剥啄数声,媚卿慌忙延入。不待启问,即叹息曰:“郎君直恁无缘。今早小女又被沈公子再三邀请而去。如果欲见,必须再停一晚。”
  隽生愠现于容,厉声诘问曰:“卿何欺人而谬妄若此,适见送客而出者,非玉姬也耶?”媚卿笑曰:“郎误矣!此乃小女琼芳也。”隽生遂怏怏而返。
  私念妓家所欲,惟在货利。遂又盛其服饰,带领仆从,鸣鞭挟骑而往。又值沈宦留宿未回,隽生不胜惆怅。留诗一绝云:
  备得雕鞍向锦城,鸣鞭几度听啼莺。
  玉钗信杳云何处,不住思卿更恨卿。
  是日傍晚,玉姬始回。正欲呼婢煮茶,忽见案头留简,哦吟至再,不觉叹曰:“此生笔无烟火,足徵佳士风流。明日若来,岂可再却。”至晨焚香设茗以待,将及亭午,隽生始至。
  相见之际,玉姬佯作含羞,而迟留转盼,旖旎动人。隽生喜若遇仙,即唤从者捧过彩缯四端、玉钗一对、金簪一枝、席金十两。媚卿推辞数四,而隽生坚奉不已,方肯收受。
  遂又延入内房,但见雕床绣帐,玉管金萧,供设之盛,无异宦室。隽生坐定,从容笑曰:“鄙人才无半斗,而夙负情痴。所恨馆娃宫畔,空存响□之名;杨柳台边,难觅若耶之笑。于是浪迹秦淮,泛舟桃渡,忽闻芳誉,远胜善和。遂挂峭帆,期窥玉貌。岂意渴想三秋,望云容于空谷;到门五次,携落照而回车。岂卿果尔梦留楚岫,抑以俗士而见逐乎?”
  玉姬低鬟微笑曰:“妾以鄙陋之姿,偶窃一时之誉。虽在寻常俗客,犹尔难违。况君佳士,岂敢谬辞耶!”
  隽生曰:“既获展觌花容,已解满怀郁结。但鄙人之意,愿作轻罗以着细腰,愿为明镜而分娇面。窃不自揣,欲效蛱蝶鸳鸯之耦,未识卿卿亦肯见许乎?”
  玉姬低首不答,但微微含笑而已。既而邀至中堂,就席斟玉液于琼卮,焚异香于宝鼎。八珍毕具,筝管横陈。玉姬娇喉婉转,徐徐低唱。媚卿按板,时以玉萧和曲。
  将到半酣,复以果榼设于卧房,使与玉姬对酌。隽生乃抱置膝上,止以一杯合饮,而腻亲云鬓,香接唇脂。俄而月上半窗,银烛再换。则已兰汤具沐,绣被熏香,而侍婢连催,即赴行云之梦矣。
  次日晓妆毕后,拂拭罗襦,先向佛前展礼,则见正南庑下,供奉大士像一幅,而左右粉壁粘贴诗笺,乃玉姬所作《咏怀》并《秋恨诗》。一律楷书端劲,亦即玉姬亲笔也。其《咏怀》云:
  悔杀当年误落尘,近来清梦佛为亲。
  药王有意偏怜我,神女无心惜晓春。
  云散珠帘聊伴月,花窥绮席倦依人。
  舞衣纨扇多抛却,欲侣山头姑射神。
  又观其《秋恨》云:
  晚妆初理鬓蓬松,徙倚瑶阶迟便鸿。
  幽怨直随云雾合,泪珠时逐露华蒙。
  孤身欲避将圆月,病骨难禁落叶风。
  此夜凄凉人不见,倚栏吹入笛声中。
  隽生曰:“细观佳什,卿卿将欲参景中之禅,而以香台作伴耶。窃恐才貌两艳,人间所膻。风流绮障,岂能解脱。”
  玉姬曰:“妾因命薄,堕落风尘。虽以金缕为衣,玉浆作馔,而非性之所乐也。故特乞怜于大士慈悲,速为超拔耳。”
  隽生揣其意诚,乃于箧中取出百谷寸楮以付。玉姬启而视之,其书曰:
  江头别后,便作山水间人。峭帆挂风,随流而去。但遇幽邃之处,即命暂憩,忽不觉其身在杨羡之张公洞边也。于时明月在窗,苹末风起。而江畔李花清淡,仿佛如见玉卿面孔。恨无长房缩地法,即接幽谈,徒令王生扣舷长息耳。
  临别云云,时刻在念。岂料于无意中,邂逅隽生吕子,才情双丽,诚佳公子也。即以卿卿为托,渠便首肯,不日渡江相访。谅卿胸藏犀火,自能识鉴,毋俟予之谆谆细赘也。但事关终身,亟宜斟酌,若使异时‘门前冷落车马稀’,则王生虽有茅山道王药,亦无能为尔再驻朱颜。唯卿念之,一笑。”
  玉姬看毕,连声叹息曰:“王君用情若此,真侠丈夫也。但郎来时,何不即以此书付过,而迟至今日耶?”
  隽生曰:“药师既负奇姿,红拂岂无慧眼,又何俟王生一函哉。但侬非荡子,岂恋青楼;卿若能如沾泥柳絮,不复随风。我便以金屋藏娇,愿言偕老,未识卿卿亦肯属意于斯乎?”
  玉姬泣下沾衣,低低对曰:“朝歌夜舞,送故迎新,岂妾之意哉!妾之矢志从良,已非一日。顾有情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貌。所以蹉跎岁月,莫既斯怀。今郎以艺苑名儒,吴江望族,既不惜青云之步,下践平康;岂独无爱才之心,托侍巾栉。唯郎一决,即赐幽盟。”
  遂携手步出阶除,叩苍设誓,引喻山河,指诚日月。
  岂料婉娈相得,荏苒半年,媚卿之意渐衰,橐中之金已尽。
  一夕灯下,玉姬泣谓隽生曰:“郎之家事果系温饱,何不亟为裁决,谋妾而归。奚乃逗遛于此,迟迟不果,致使囊囊垂空,吾母渐生厌薄,事或不谐,为之奈何?”
  隽生笑曰:“吾意岂不如此,但甫至汝家,即发此举,讵惟尔母不肯允服,我亦难于启齿。今既迟留数月,箧中三百余金业已费尽矣。然后徐以此事恳之,纵使尔母万分不允,谅亦无辞可以拒我。况尔母之有卿,犹至宝也。我若挥金骤举,彼必索至千万,使我何以应之。今既见我囊箧萧然,家远途穷,莫能措贷,则心轻索而谬相侮弄。我乃就其意以图成,将不易于反掌耶。”
  于是微露其款曲,媚卿绝无允意。及言之至再,始曰:“若欲玉儿,必以三百金偿我,然须五日之内,否则决不谐也。”
  盖媚卿果以隽生资斧已竭,谅五日间决难措备,故以此言戏之。
  玉姬亦踌躇叹息曰:“事不谐矣!”隽生笑曰:“畴昔曾对卿言,果尔不出所料。岂知本郡刺史李公,予叔中石公之同年也。余幼时曾获一面,今当投刺往谒,而托以他事告贷。料公谊难却,我则指日可以妥就,卿何虑焉。”
  遂持柬往拜,李公欣然留入内衙。隽生曰:“侄以家叔宦晋,往候而归。岂意中途被寇,仆马丧尽,故虽毕诚晋谒,实欲称贷于年伯。俟抵舍之后,即当璧上。”
  公笑曰:“郎君心事,老夫知之已久。何必谬言省叔被难,将无闻萧于二十四桥,而为五人作缠头之费耶!”
  隽生赧然曰:“年伯何自而知之?”公曰:“昨王百谷先生曾有书来,备云贤侄有此佳遇,嘱托老夫相助,但不知应费几何?”曰:“三百足矣。”公即移徼江都县,支取俸银,以贷隽生。
  媚卿哭曰:“妾以一生心力,教会玉儿歌舞。虽三千金,我亦不允,况此三百乎?”
  正在推阻未决,忽值李公回拜,媚卿伏地恳求,公叱曰:“三百之数,出自尔口,何得悔赖?况才子佳人,正应作配,汝岂能挽冰质而就之泥途耶!”
  既而玉姬将别,媚卿复牵衣而哭曰:“汝何忍心即去,独不念我数载之情乎?”
  玉姬曰:“蒙尔抚诲之恩,岂不知感。但自三年以来,所得已有二千余金,亦足以偿汝之德矣!况汝尚有琼姊作伴,又何必絮絮为?”遂不顾而行。
  至苏,往谢百谷,百谷笑曰:“我当日许子必作黄衫客,今果如何?异日贤夫妇唱和佳章,幸勿吝时时惠我。”
  玉姬亦笑曰:“感诵明德,尚当焚香虔祝,奚啻笔墨可以裁谢耶!”
  其后隽生以拔贡进京,选授教谕,历仕至潮阳通判,与玉姬同卒于官署。
  卷十二
  宋 琬
  引
  烟水散人曰:余谓天下事奇奇怪怪,颠倒莫测,皆生于慧心之女、弄文之士。假使男愚妇劣,彼此痴痴,聋瞽相向,何至酿出许多异祸奇缘,流播宇内,以作风流公案。
  然而文士之胆,不如女子更险;文士之心,不如女子更巧。唯其心巧,所以有玉燕钗之遗,是亦韩夫人御沟题叶之余意也。唯其胆险,所以黑夜私奔,是即卓氏琴台之故步也。
  然则琬亦失节女耳,何足取重,而列诸美人之内耶!虽然楼畔投桃,不失香闺之范;汉皋解佩,奚伤窈窕之姿。而况标梅已七,必至怀春;彼美宜怜,岂难炫玉。此巨斧所以敛芒,神灯且为引照。而梅花一画,终续良缘。然则天亦怜之矣,子独吝于寸颖耶。矧其诗画兼工,色艳一世,虽欲弗载,乌能已已。
  集宋琬为第十二。
  明天顺间,临安有宋琬者,字玉馨,潮州刺史宋长吉之女也。年甫十六,有姿色,工诗画,与谢生为嫡表兄妹。
  谢生者,亦簪缨之裔也,讳骐,字天骏。弱冠游庠,一时颇有文誉,虽为长吉之内侄,而彼此各宦远方,音问久隔。与琬自七岁时见后,不复再会。
  一日,杭人以箫鼓楼船游于湖上者,纷纷不绝。谢生亦欲偷闲作半日游,乃唤小奚,自钱塘门雇舟,渡至岳庙。
  时方停午,士女以进香而回者,莫不停舆入庙游衍。罗绮之多,多于湖畔之柳,然皆恒脂俗粉,无一可称国色。谢生乃念旧诗曰:
  无缘不必思奇遇,恼杀春风闭阿娇。
  既而步出湖边,将次登舫,忽见女轿十余,向西杂沓而去。意其必诣上竺,而轿内或有佳丽。亟欲舍舟雇马,尾往一游,适与同社生相遇,立谈久之,遂托以他事,加鞭骤马而进。
  及至天竺,则诸女焚祷已毕,纷纷登轿矣。但闻兰麝之香,袭人衣袂而不散。生以不获一见,深自悔恨。
  及步入殿中,忽见佛座之侧,遗下玉燕钗一只。拾而视之,其钗玉色温润,雕琢精工,又拈纸作条系于燕翼。展纸一看,上有细楷数行云:
  良工爱奇玉,镂作双燕子。
  婉媚似有情,朝暮并栖止。
  所嗟妆台畔,寂寞不如尔。
  为寄相思心,暂拆双飞翅。
  愿遇多情者,令彼销魂死。
  尔若再相逢,良缘亦在此。
  诗后复书十八字云:“若问妾居,只在吴山左侧,子字之上,日杲之下。”
  谢生看毕,欣然笑曰:“不知谁家闺媛,有此巧思妙句。余果痴情士也,玉燕有灵,自应遇我。”
  遂疾忙趋归,闭户把玩,不觉叹曰:“燕钗巧绝人工,诗句尽传春恨。使我寂寞书窗,几欲销魂死矣。然既有此美意,何不明书居址姓氏,以便我托燕为媒,璧归妆右。”
  沉吟半晌,复将前诗哦咏数四,忽又笑曰:“细观诗后,明写吴山左侧,则其所居只在吴山之畔矣!但不知子字之上,日杲之下,暗寓何意。”遂又凝思至暮,忽然醒悟曰:“字去子,杲去日,合而言之,得非姓宋乎?”
  是夜挑灯独坐,朗声再诵前诗。诵华又将玉钗仔细玩弄,直至鸡鸣,犹展转不寐。及梳洗后,忽闻其父唤云:“昨闻长吉自潮州罢归,汝宜亟去问候姑娘起居。并为我致意,俟病愈之日,便当趋晤。”
  谢生唯唯,即时整理衣巾,挟骑而往。原来宋之第宅,在云居山上。庭栽修竹,窗瞰清漪。将次及扉,恰值郡守来拜。乃徙倚于门外者久之,即事口占一词云:
  城外湖光,岩边乔木,环映旧家门第。问韶华、二月中旬。靠青山、云居胜地。漫想象、昔年风物,只今郁郁葱葱,更添着许多佳气。五马临门,高谈未竟,会向花间暂避。倚修篁、翠色差差。爱啼莺、娇音细细。从此后、时图候省。分明太傅东山,休认做柴桑风味。
  候至郡守去后,生始入谒。宋翁一见,欣然携手进内,命与夫人见毕。
  谢生从容细问起居,翁叹息曰:“我以直道被参,奉旨放归田里。抵家之后,即欲与尔翁一会,奈缘诸务种种,未及过谈。岂料郎君长成至此,英秀可喜。我两人白发皤然,宜乎龙钟极矣。”
  生复备述老父患恙未痊,亦已衰迈之极。既而茶罢,谢生索取笔砚,录出前词,向翁请正。
  翁喜曰:“词旨隽逸,虽使耆卿草创,少游润色,亦不过如此。但嫌奖誉太甚耳。”既而谓生曰:“诘朝节届清明,欲诣西湖扫墓,郎且往下,偕往一游。自家至戚,毋得匆匆然欲去甚亟。”是夜宿生于堂之西轩。
  将及黎明,即有婢女红英催唤梳洗。俄而肩舆在门,夫人出至中常,琬亦明妆冶服,随后徐步而出。
  生以幼时会后,隔别十有余年,忽得相见,但觉琬之姿容如玉,绝世无双。向前揖毕,恍惚莫措一辞。盖琬修短适宜,两肩垂垂,备极妖娜之致。加以纤眉秀目,面如梨花淡白,两颐清媚,时带笑容,故生一见,愕然惊喜,不自禁其魂之销而意之荡矣。
  及至墓上,扫奠毕后,琬方倚松独立。谢生悄悄从后细窥,但见鬓傍斜插玉燕钗一只,其形式与天竺殿中所拾酷肖无二。始骇然曰:“满腹相思,正虑无从消解,岂知玉燕抛情,字谜藏宋,即琬妹也。风流放诞,竟至此乎!然吾闻燕者,匹鸟也;钗者,谐也。姻缘岂在妹乎!”
  正在踌躇之际,琬已回首见生,低声笑曰:“隔岸桃花深红可爱。烦兄检其半吐而未全放者,折取数枝,以作瞻瓶清玩。”
  生亦笑曰:“含蕊固佳,愚兄独不忍骤为攀折耳。”
  是晚归后,不复谢别,仍宿于西轩之内。少顷,红英以茶送至,生授以绝句一章,托令持报琬曰:
  拾得玄禽玉琢奇,一回相看即魂迷。
  谁知拆散春风侣,愿赠香鬟一处栖。
  琬得诗微微笑曰:“原来玉燕竟落于寿哥之手。”寿哥者,生之乳名也。次早,琬亦以绝句答生云:
  莫道有心抛玉燕,宁烦拾句寄幽思。
  成双拆散皆天意,脉脉春情只自知。
  琬一见谢生,即爱其美貌。及闻燕钗拾自生手,思欲密图一会,以订良缘,而以林林耳目,久而未果。
  逾数日,生以父命促归,入谢夫人。夫人曰:“郎且回去,俟数日之后,当再遣人相邀也。”
  时琬侍侧,遂与红英送出中扉。生回首以目送琬,而低声叹曰:
  无奈子规催别泪,断肠春色在深闺。
  琬亦意极凄怆,吟朱淑真诗以答生曰:
  强欲留春留不住,晓风吹恨压眉尖。
  自生去后,琬遂刺绣无心,时时思忆。一日午睡未醒,红英疾步进房,连声唤曰:“小姐,小姐,谢家郎顷已至矣,睡何为哉!”
  琬自梦中惊起,一闻生至,即向菱花刷理云鬓,整衣易履而出。与生见毕,因以夫人在座,略叙寒温而已。
  是夜更余,生犹咿唔未寝。微闻门上指声弹响,启而视之,乃红英也。不胜惊喜曰:“夜阑岑寂,卿特赐临,岂非空谷足音乎!倘有所命,幸即见谕。”
  红英微微含笑,袖出寸楮以付生曰:“深闺无限意,全在数行中。”生展而读之,其书曰:
  琬闻风生虎啸,秋至虫鸣。故两情缱绻,虽远必孚;一意缠绵,惟才是慕。而怀春来吉士之怜,投桃获琼玖之报。诗传所载,信不诬也。
  唯是琬以笄年二八,随宦初归,问白璧未受隙家之聘,向慈云暗卜玉燕之缘。岂料此钗,竟落君手,怜才重貌,妾实依依。虽有中表之嫌,奚碍朱陈之缔。君何不亟倩蹇修,以姻事恳于家君,则玉镜台将不为温郎所有耶!专此密嘱,君其图之。
  生看毕,欣然而笑曰:“我固知玉妹待我情厚,但自旦夕以来,春魂荡漾,几不自持。若待倩媒纳采,将不索我于枯鱼之肆乎!”乃裁诗以复琬云:
  自向花前见玉容,神魂一半逗墙东。
  牡丹梦断西楼月,杨柳声沉五夜风。
  好信忽从青鸟至,高情岂逐晓云空。
  叩头寄复馨卿道,早赐佳期慰病中。
  诗去数日,一夕,红英又以小笺密报云:
  日来偶染小恙,欲作一诗走报,意不能就。昨闻王姓求姻,家君将有允意。郎宜速去遣媒婉恳,若稍迟一日,事即不谐矣。至嘱,至嘱。
  生接报,展转反侧,一夜不睡。晓起辞归,婉转恳母以白于父,父首肯曰:“可即日遣媒致意。”而翁终以兄妹为嫌,坚却不允。
  翌日生至,夫人慰之曰:“因亲结亲,吾所至愿。但缘尔妹,昨已许归王司业之子。今后郎须不时顾我,毋得以姻事不谐而致疏阔。然郎但肯着力攻书,奚患无千金佳偶耶!”
  是夜红英又潜出,告生曰:“小姐以亲事不就,时刻堕泪。顷已命妾收拾金珠,约于次夜随郎逸去,不识郎能买舟作远遁计乎?”
  生沉吟良久曰:“事亟矣,若非此计,何以得全。我有舅氏苏暗仲,迁居吉水,不若到彼暂依,以俟更图良策。”红英喜曰:“此计最可。”
  次日中午,生即雇舟,舣候于涌金门内。将及更余,遂从后扉逸出,相扶下船,和衣假寐。俟至水关一启,即促出城。
  风帆迅速,只两日间,已抵吴江。俄而烟雾漫空,晚风骤起,遥望城市,犹有五六里之隔。舟人相顾失色曰:“旋风甚紧,若再进前,必致覆没。曷若傍崖炊饭,以俟风息之后,方可到城停泊。”
  时生、琬深以远离杭省,可保无虞,呼酒一醉,相拥而卧。
  俄闻红英大呼曰:“有贼,有贼!”生惊起一看,乃舟人父子曹春、曹亥,持刀明火,抢入舱门。生惊唤曰:“汝等意欲何为?”曹亥亦大喝曰:“汝奸拐妇女,而利其金帛。我父子殊抱不平,直欲斩汝之首耳。”生乃跪恳曰:“所有金珠衣饰,尽凭取去,但乞全我三人之命。”
  言未绝,曹春已将巨斧照头一劈,岂料斧才及项,铿然一声,即见火星迸起,而若有物隔住。春亦失惊曰:“汝岂不应死于刀斧之下耶!”乃揪生衣领,双手一掇,投入江中,遂转身持斧杀琬及英。
  其子曹亥,色鬼也,爱琬姿艾,以身遮救曰:“儿将三十,尚未有子,此女娇小堪怜,愿乞留之。”春亦见琬貌美,犹豫未决。
  琬、英即跪请曰:“妾本良家之子,蹇因狂童引诱,遂致私奔,贤父子杀之良是。倘蒙矜怜愚弱,宥妾二命,愿图厚报。”
  亥又力为劝解,春意乃止。及启观囊箧,金珠累累,约值千余金。春、亥喜甚,呼酒对酌,不觉过饮尽量。亥伏于几,春亦斜靠蓬窗,颓然而醉。
  亥妻田氏,性极妒悍,惟恐亥欲留琬为妾,乃谓琬曰:“尔虽暂免一死,日后终被戕害。吾实怜汝二人,乘其醉卧,意欲纵汝上崖,汝等亦感德否?”琬、英泣下如雨,为之跪谢曰:“果蒙恩释,死且不朽。”田氏挥手曰:“汝但速去,迟则祸及矣。”
  时船尚去崖尺许,琬与红素性娇怯,而以心慌意急,只奋勇一跨,已上芦汀,遂一步步相扶至岸。
  是夜云遮月黑,陌路崎岖。正在慌急之际,忽见红灯一碗,远远火光相烛。琬遂趁光检路而走,约行数里,其灯不远不近,仍又在前。
  琬已不胜倦惫,呼谓红英曰:“离船既远,二贼料难追至。遥望树林茂蔚之处,必有人家,我欲向彼茅檐暂时存憩,汝意可否?”
  红英叹息曰:“我亦十分疲困,莫能前进矣。”遂相扶而往,挨近茅庐,忽见红灯悬在树杪。仰首一看,门上有一匾曰“怡老庵”,又见左壁粘一乡宦示谕云:“照得本刹乃女僧空照焚修之所。”
  琬大喜曰:“既系尼庵,我等就在此寄迹。”向扉敲唤久之,始有一尼披衣启问,即空照也。琬稽首作礼,备述被难之由。
  尼亦黯然变色曰:“原来是一宦家小姐,乃遭此危辱,可惜、可恨。但荒山虽可暂避,而以僻处旷野,时有棍徒骚扰,只恐小姐如此容色,不能免祸,奈何!”
  琬曰:“妾闻大士慈悲,唯欲救人苦厄,姑姑既皈莲座,岂无慈悯之心?况妾闭户潜踪,谅亦不致惹祸。”尼遂首肯。
  自后琬在庵中,时写小画,托尼出卖,以作香烛之资。而春去夏来,每一思念谢生,不觉涕泗交下,肚肠寸寸裂矣。
  生以是夕撺入江心,随波荡漾,自谓必死。飘至数里之外,忽遇浮木,得以凭附至岸。沿途抄化,抵吉水时,已旬余矣。
  苏暗仲见生褴褛之状,惊询其故。生不以实告,托言游学被劫,暗仲急命更衣,再三抚慰曰:“贤甥既至,此地亦文学之薮,不妨久住肄业,毋得望云增感,即作返棹计也。”
  无何,有水部胡逊公者,将赴金陵,阻风暂泊,生以年谊投刺往谒。忽见舱屏悬画梅花一幅,上题七言绝句二章云:
  雪谷冰崖质自幽,不关渔笛亦生愁。
  春风何事先吹绽,消息曾无到陇头。
  其 二
  小窗春信不曾差,昨夜东风透碧纱。
  笔底欲传乡国恨,南枝为写两三花。
  花朝后三日,古杭兰斋女史题
  生朗咏一过,掩面唏嘘,几欲泪下。逊公怪而问之,生对曰:“此画乃小侄亡妻之真迹也。”
  盖兰斋女史者,琬之别号,先时以诗赠生,尝用此印,故生志而不忘。因详询其何自而得,逊公曰:“乃姑苏钱惠卿所售也。”
  生即连夜至苏,以问惠卿,惠卿曰:“君但至吴江十里,访问怡老庵尼空照,即可知矣。”
  生又附舟至县,沿村访觅,始抵尼庵。时已昏暮,向扉轻扣数下,寂无应者。遂大声疾呼,始有人在内遥问曰:“来者为谁,莫非是钱塘谢天骏否?”生连声应曰:“然,然。”
  俄有老尼,启送延入,生慌忙问曰:“小生果系钱塘谢七,不知姑姑何以预知其来?”
  老尼笑曰:“某虽山野朽姿,久与玉仙为伴,君欲晤一心上人否?”言未既,琬亦趋步而出,与生抱颈大哭,备叙神灯指路,得至尼庵始末。复蒙观大士托梦云:“‘尔夫幸遇浮木,得以不死,只在某月某日,当至庵中相会。’以是预知郎之来也。但郎得何消息,辄肯踪迹至此?”生亦备述遇画相寻之故。
  自此便在庵中肄业,改名入泮。旋逢大比,既中乡闱,复获南宫奏捷。锦归之日,遣人持书报父。
  父即驰白宋翁,翁叹曰:“此皆不肖女之愆,岂能独罪七儿。今既获第,便当相好如初,不复更记前事矣。”
  遂遣人至苏,接生到家完聚。其后生以兵部主事,历官至太常寺卿,告乞终养至家。
  尝以扁舟过禾,登烟雨楼赋诗吊古,俄见一人方巾华服,从者数辈,亦至楼上闲眺。时生葛巾便衣,止一书僮步随,其人略不相顾,凭栏踞坐,旁若无人。
  生意不堪,询其姓字,其人应声曰:“子敬姓曹,敝居即在南岸。”还以问生,生未之答,书僮曰:“家主是太常寺谢爷,尔亦知之否。”
  其人踌躇不安,起身逊坐,因谓生曰:“敝居咫尺,颇有园亭花木之胜,如不见弃,愿乞枉驾一观。”
  生亦游兴勃勃,遂渡过南岸,步入其园。竹栏潇洒,花径逶迤,果人间别一洞天也。其人慌忙备茶,茶罢随又备酒。
  数杯之后,生欲起身作别。复以金莲杯送过。生爱其精妙,复转杯底细看,上镌五字云“兰斋女史制”。不觉暗暗惊异,立唤书僮取银三十两,以绐之曰:“我爱此杯形式精雅,欲令匠工照样制造,特以此银暂押杯去,君意允否?”其人欣然曰:“持去可也,何用押为。”
  生复遣僮细细诘问,始知其人即舟子曹春也。因以所劫之姿,起家巨万。又值族孙某获领南都乡荐,故尔改换巾服,而生亦不复识认矣。
  既归武林,即以金莲杯白于臬司,立提二凶拷讯定罪。其后曹春得释,曹亥竟死获中。计其享受仅十年耳。
  嗟乎,贫富命也,世之横得而荣者,未尝不以横废而死。财利之不可幸求也,亦既彰明较著,而贪得徇利之夫,比比皆是,直至樱祸而不知悔,亦愚矣哉!
  后有山阴徐渭,为赋宋琬诗曰:
  黄莺啼时芳草暮,春深难把兰心固。
  一见潘郎即有情,涌金便是琴台路。
  从来才色自相怜,失行何须低尔愆。
  三载禅关缘已证,至今松月尚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