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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东外史

  作者:清  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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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东外史》

目录

第01章 说源流不肖生哓舌 勾荡妇无赖子销魂
第02章 逢旧友浪子说嫖经 转新居虔婆敲竹杠
第03章 骗中骗虔婆失计 讹传讹学生跳楼
第04章 打醋坛倭奴上当 写情札膀子成功
第05章 肆丑诋妙舌生花 携重资贪狼过海
第06章 多情种拨雨撩云 老骨朵退财呕气
第07章 两首新诗祸生不测 一篇快论功败垂成
第08章 野鸳鸯无端受辱 大马鹿到处挥金
第09章 莽巡查欺人逢辣手 小淫卖无意遇瘟生
第10章 用笔谈虚心惊竹杠 施手段借事做人情
第11章 弄猢狲饭田町泼醋 捉麻雀警察署谈嫖
第12章 失良缘伤心丁便毒 发豪兴买醉舞天魔
第13章 伏魔家风情惊老鸨 销金帐露水结同心
第14章 出大言军人遭斥责 游浅草嫖客发奇谈
第15章 碎石飞刀呈绝技 差神役鬼调佳人
第16章 开赌局奸谋传弟子 遭毒打援手望同乡
第17章 握雨携云都惊变卦 寻根觅蒂只怪多情
第18章 乘人之危张全捉鳖 执迷不悟罗福抱桥
第19章 掷果潘安登场逞艳 惊筵焦遂使酒挥毫
第20章 新桥弹秘书官破胆 神田火罗呆子穿衣
第21章 异客他乡招魂此日 情谈绮语回首当年
第22章 脉脉含情张生遇艳 盈盈不语朱子销魂
第23章 桑间濮上结带订鸳盟 月下风前对花愁蝶梦
第24章 朱痴生扬帆航醋海 罗呆子破浪趁情波
第25章 吴品厂嗔蜂叱蛱蝶 秦士林打鸭惊鸳鸯
第26章 旧梦重温良媒逢蝶使 新居始卜佳朕种兰因
第27章 题像初成秾艳句 言情乍结鹭鸶缘
第28章 花事阑珊嫣愁姹怨 燕梁岑寂蝶忌蜂猜
第29章 续前欢旧梁重绕燕 寒夙约佳偶竟分鸾
第30章 蒲幸青衫尤云滞雨 美人黄土碎玉飞花
第31章 诗等驴鸣侈谈风雅 心期燕婉乃遇戚施
第32章 谈丛容与绮语任溯洄 武库优游剑术争同异
第33章 游侠儿一拳破敌 射雕手片语传经
第34章 李锦鸡当场出丑 罗呆子泼醋遭擒
第35章 争先一着便遇垂青 抗辩数言不能答白
第36章 上野馆拒奸捉贼 同乡会演说诛心
第37章 旅馆主无端被骗 女学生有意掉包
第38章 水月镜花楼台泻影 招蜂惹蝶旅邸斟情
第39章 上酒馆倾盖言欢 掼匹头千金买笑
第40章 一千银币做七日新郎 两朵荷花享三生艳福
第41章 惹草黏花胡蕴玉接客 张冠李戴黄文汉补锅
第42章 经理员丸和馆召妓 登徒子上野驿迎亲
第43章 贪便宜村妇入彀 探消息英雌发标
第44章 胡蕴玉大吃广昌和 黄文汉导游博览会
第45章 吊膀子莽少年被拘 坐电车娇小姐生病
第46章 仗机变连胜大力士 讲交情巧骗老夫人
第47章 上门卖盐专心打杠子 乱伦蔑理奇论破天荒
第48章 上酒楼勾引王甫察 打报馆追论唐群英
第49章 看学堂媒翁成大功 借旅馆浪子寻好梦
第50章 王甫察演说苦卖淫 曹亮吉错认好朋友
第51章 欺死友大发横财 媚娼妇捐充冤桶
第52章 掉枪花凭空借债 还钻戒惹起捻酸
第53章 骂父亲浪子发奇谈 闹脾气军人乱闯祸
第54章 店主妇赶走英雌 浪荡子又欺良友
第55章 真留别哄哭梅太郎 假会亲骗嫖多贺子
第56章 现身说法爱情无真 飨臂夺食骗术有效
第57章 藏皮鞋俏下女报仇 吃急酒如夫人斗气
第58章 陆凤娇一气林巨章 王甫察初会柳藤子
第59章 假面目贞女上当 巧语言乖人说媒
第60章 验守贞血荡子开心 开纪念会侨客寻乐
第61章 作儿女语一对可怜虫 论国民性许多无耻物
第62章 私受胎朋友担惊 硬吊膀淫人入瓮
第63章 写名片呆子出风头 争体面乖人办交涉
第64章 逞雄辩压倒法学士 觐慈颜乔装女学生
第65章 看娇女千里走阿奶 念终身一夜愁侵骨
第66章 娇小姐医院养病 勇少年酒楼买枪
第67章 穷变节盼黄金续命 愤填膺借浊酒浇愁
第68章 哭金钱以恕道论人 偷衣服仗胆量脱险
第69章 真刺客潜身浅草町 好警察乱拿嫌疑犯
第70章 傻侦探急功冤跑路 勇少年避难走横滨
第71章 叙历史燕尔新婚 扮船员浩然归国
第72章 钞旧词聊充诀绝吟 买文凭自是谋生术
第73章 谈故事乌龟化龙 惨离情病鸾别凤
第74章 咬指头苏仲武自杀 厚脸皮周正勋报仇
第75章 滥情人回心思结局 可怜儿含悲归故乡
第76章 吴监督演说发奇谈 杨长子雅游预定约
第77章 睹物思人苏仲武作诗 逢场做戏杨长子吊膀
第78章 欠债还钱朱正章失望 挟妓饮酒平十郎开荤
第79章 平十郎带病回乡 杨长子坐怀不乱
第80章 步芳尘权作跟班 闯桃源居然寄宿
第81章 泄秘密老黄洗澡 大决裂圆子撕衣
第82章 老福田演说社会学 黄文汉移情少女花
第83章 深心人媚语骗口供 急色儿滥情露底里
第84章 圆子将禽兽比人 罗福画乌龟戏友
第85章 打英雌罗福怪吃醋 瞰良人圆子真变心
第86章 利用品暂借李铁民 反攻计气煞黄文汉
第87章 忍气吞声老黄赔礼 欲擒故纵圆子放刁
第88章 傻党人固穷受恶气 俏女士演说发娇音
第89章 看电影戏圆子失踪 读留别书老黄发极
第90章 往事思量悔其何及 全书结束意余于言


  第一章 说源流不肖生哓舌 勾荡妇无赖子销魂

  民国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午后三时,尘雾半天,阴霾一室。

  此时此景就是不肖生兀坐东京旅馆,起草《留东外史》的纪念。

  这《留东外史》是部什么书?书中所说何事?不肖生著了这书有何好处?说来话长,诸君不必性急,待不肖生慢慢讲来。

  原来我国的人,现在日本的虽有一万多,然除了公使馆各职员及各省经理员外,大约可分为四种:第一种是公费或自费在这里实心求学的;第二种是将着资本在这里经商的;第三种是使着国家公费,在这里也不经商、也不求学,专一讲嫖经、读食谱的;第四种是二次革命失败,亡命来的。第一种与第二种,每日有一定的功课职业,不能自由行动。第三种既安心虚费着国家公款,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就不因不由的有种种风流趣话演了出来。第四种亡命客,就更有趣了。诸君须知,此次的亡命客与前清的亡命客大有分别。前清的亡命客,多是穷苦万状,仗着热心毅力,拼的颈血头颅,以纠合同志,唤起国民。今日的亡命客则反其事了。凡来在这里的,多半有卷来的款项,人数较前清时又多了几倍。人数既多,就贤愚杂出,每日里丰衣足食。而初次来日本的,不解日语,又强欲出头领略各种新鲜滋味,或分赃起诉,或吃醋挥拳,丑事层见报端,恶声时来耳里。此虽由于少数害群之马,而为首领的有督率之责,亦在咎不容辞。

  不肖生自明治四十年即来此地,自顾于四种之中,都安插不下。既非亡命,又不经商,用着祖先遗物,说不读书,也曾进学堂,也曾毕过业。说是实心求学,一月倒有二十五日在花天酒地中。近年来,祖遗将罄,游兴亦阑,已渐渐有倦鸟思还故林之意。只是非鸦非凤的在日本住了几年,归得家去,一点儿成绩都没有,怎生对得住故乡父老呢?想了几日,就想出著这部书作敷衍塞责的法子来。第一种、第二种,与不肖生无笔墨缘,不敢惹他;第三种、第四种,没奈何,要借重他做登场傀儡。远事多不记忆,不敢乱写。从民国元年起,至不肖生离东京之日止。古人重隐恶而扬善,此书却绌善而崇恶。人有骂我者,则“不肖生”三字,生固是我的美名,死亦是我的佳谥,由他骂罢。倘看此书的,不以人废言,贝怀肖生就有三层请愿:一愿后来的莫学书中的人,为书中人分过;二愿书中人莫再做书中事,为后来人做榜样;三若后来的竟学了书中人,书中人复做了书中事,就只愿再有不肖生者,宁牺牲个人道德,续著《留东外史》,以与恶德党宣战。诸君勉之,且看此书开幕。

  话说湖南湘潭县,有个姓周、名撰、字卜先的书生,四岁失了怙恃,依着叔父度日。他叔父原做木行生意;稍有积聚,中年无子,遂将周撰做自己的儿子教养,十六岁上替他娶了一房妻室。这周撰虽是在三家村里长大,却出落得身长玉立,顾盼多姿。笑貌既逾狐媚,性情更比狼贪。从村塾先生念了几年书,文理也还清顺。乙巳年湖南学校大兴,周撰就考入了陆军小学。当时清廷注重陆军,周撰实欲借此做终南捷径。奈他赋体不甚壮实,每到了操场上做起跑步来,就禁不住娇音喘喘,香汗淫淫。住了半年,觉得不堪其苦。

  那年湖南咨送学生出洋,周撰就想谋一官费,然苦无门径。恰好他同学杨某,也因想得官费,求同县大僚某,修于封书,向湖北制台关说。那大僚作书的时候,原嘱杨某亲到湖北呈递,不料杨某的母亲病丁,不能前往。周撰知道此事,遂乘机诡言适有要事须往湖北。杨某不知是计,就托信与他带去。

  周撰得了信,到私处拆开看了,就弄神通添了自己名字进去,径往湖北。投信之后,果然效力发生,得了一名留东官费,在日本混了几年。中国革命事起,留学生十九回国。周撰也跟了回去,在岳州镇守府,充了一名副官。那时岳州南正街茶巷子内,有一个同升客栈。这客栈的主人,姓翁,原籍浙江。夫妇二人,带着亲生女定儿,不知因何事到岳州,开此客栈,已有八九年光景。那定儿年纪虽在二十以外,然尚没有婆家,颇有几分姿色,远近有大乔的名目(岳州有小乔墓,故名)。

  一日,周撰到栈内会朋友,无意中与定儿见了一面,两下里都暗自吃惊。周撰打听得是栈主女儿,没有婆家,想必可以利动,遂每日借着会朋友,与栈主通了几次殷勤。那革命的时候,在军界的人,谁人不怕?谁人不想巴结?况且周撰容仪秀美,举动阔绰,又是东洋留学生,栈主岂有不极力拉拢之理。

  往来既熟,就时时与定儿眉眼传情。真是事有凑巧,一日,周撰到了栈内,恰好栈主夫妇均不在家,只有定儿一人坐在窗下。

  周撰心中喜不自胜,忙跨进房去。定儿见是周撰,止不住红呈双颊,心中冲冲的跳动。慢慢立起身来,说了声请坐,就低着头一声不响。此时正是十一月天气。周撰看定儿穿了件竹青撒花湖绉羔皮袄,罩了件天青素缎坎肩,系条桃灰摹本裤,着了双纤条条白缎地青花的鞋;高高的挽了发结,淡淡的施了胭脂。

  周撰见了这种娇羞模样,心痒难挠,也不肯就座,涎着脸儿挨了拢去,扯着定儿的手,温存说道:“定姑娘,发慈悲,救我一命罢!”定儿将手轻轻的摔了一下道:“周先生你待怎么?快放尊重些,外面有人听见,成什么样儿!”周撰乘他一摔,脱出手来,抱过定儿之颈,乘势接了个吻道:“我方才从外面来,一个人都没有。定姑娘依了我罢!”定儿道:“先生家自有妻室,何必枉坏了人家身子?快离开些,我爹娘就要回了。”说着,想推开周撰。周撰到了此时,哪里肯放她走,连忙辩道:“我家中虽有妻室,然我叔父无子,已将我承祧,本说还要替我娶房妻小。并且我家中妻子,现已害着痨病,想已不能长久,将来接了你回去,定将你做结发妻看待。如说了半句欺心话,敢发个誓。”说时,真个接着发了个瞒天大誓。定儿听了想了一想,也就心允意允了。事情才毕,翁老儿夫妇恰走了回来。见了二人情景,知道自己女儿又被人家欺负了。周撰怀着鬼胎,不便久坐,辞了出来,说不尽心中快活。翁老婆子见周撰去了,唤过定儿问道:“方才周先生说了些什么?”定儿将周撰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翁老婆子听了道:“少年人的话,只怕靠不住。你如信得他过,须要他赶紧请两个岳州正经绅士做媒,光明正大的娶了过去才好。这偷偷摸摸的,终不成个结局。”定儿答应了。

  次日,周撰到了栈内,定儿就悄悄的和他说了。周撰忙点头道好。归到镇守府内,与同事的商量。同事中也有说好的,也有说定儿是岳州有名的养汉精,不宜娶她的。周撰胸有已成之竹,也不管人家议论,即着人请了岳州的一位拔贡老爷黎月生、一位茂才公周宝卿来,将事情对他二人说了,求二人作伐。

  这二人最喜成人之美,欣然应允。翁家夫妇见有这样两个月老,知道事非儿戏,只一说即登时妥帖。也照例的纳采问名,择吉十二月初十日迎娶。周撰就在城内佃了一所房子,初三日就搬入新房子住了。也置办了点零星木器,使用了几个下人,将房子收拾得内外一新,居然成了个娶亲的模样。转瞬到了初十,周撰同事的来道贺的也不少,倒很费了几桌酒席打发他们。

  定儿自过门之后,真是一对新人,两般旧物,男贪女爱,欢乐难名。周撰自初十日起,只每日里名花独赏,哪有心情去镇守府理事。如此过了十来日,这风声传到镇守使耳朵里去了。

  起初还作不知,后来见他全不进府,只得将他的缺开了,索性成全了他两人的欢爱。周撰得了这个消息,不觉慌急起来,忙托了同事的柳梦菰与镇守使关说。这柳梦菰平日很得镇守使的欢心,这事他又曾赞成,周撰以为一说必有效验。第二日,柳梦菰走了来说道:“这镇守府衙门不久就要取消,镇守使不出月底,便当上省。你这缺就复了,也不过多得十几日薪水。”

  周撰听了无法,只索罢休。

  于是又过了十多日,镇守府果然取消了。同事的上省的上省,归家的归家,只剩他一人在岳州过了年。所发下的薪水,只用于两个多月,已看看告罄,天气又渐渐暖了起来。他去年归国的时候,已是十月,故没有做得秋季衣服。此时见人家都换了夹衣,自己还拖着棉袍,虽不怕热,也有些怕丑。又筹不出款来置办,只得与定儿商量,要定儿设法。定儿想了一计,要周撰将棉袍的絮去了,改做了一件夹衫。周撰依了定儿的计。

  又过了半月,终觉手中拮据,想不出个长久的计划。

  一日,那柳梦菰因公事到了岳州,知道周撰尚贪恋着定儿,就走到周撰家内。只见周撰靶着双鞋,衣冠不整的迎了出来。

  看他容颜,已是眼眶陷落,黄瘦不堪,哪里还有从前那般丰采?

  彼此寒暄了几句,周撰即叙述近来窘迫的情形,求柳梦菰代他设法。柳梦菰笑道:“只要你肯离开岳州,法是不难设的。现在咨送学生出洋,老留学生尤易为力。你从前本是官费,只求前镇守使替你说声就得了,仍往日本去留学,岂不好吗?”周撰也心想:再不趁此脱身,把什么支持得来?等柳梦菰去后,即入内与定儿说知,检了几件衣服当了,做上省的船费。定儿虽是难分难舍,然知道周撰手头空虚,断不能长久住下,没奈何只得割舍。次日,周撰果然上省,那时谋公费的甚是容易,所以周撰不上几日就办妥了。领了路费、执照,仍回到岳州,定儿接了,自是欢喜万分。二人朝欢暮乐,又过了半月。周撰遂和定儿计议,退了房子,将定儿寄养在同升栈内,与翁家夫妇约定一二年后回来搬取。翁家夫妇虽不愿意,然也没得话说。

  这日,周撰写了船票,与定儿别了,就向东京进发。船上遇了几个新送的留学生,他们知道周撰是老居日本的,就说起有许多事要倚仗他的意思。周撰是个极随和的人,最知情识窍,即一口承应到东京一切交涉,都在周某身上。那些初出门的人,有了这样的一个识途老马,哪得不诸事倚赖?不几日到了上海。落了栈房,周撰即出去打听到横滨的船只,恰好当日开了,只得大家等候。第二日,周撰即买了副麻雀牌,逗着他们消遣。

  他们问道:“我们在此又不能久住,专买副麻雀牌,斗不到几日,岂不可惜,难道到日本还可斗吗?”周撰笑道:“有何不可?我不是特买了带到日本去,买来做什么?若专在上海斗,租一副岂不便宜多着。”他们又问道:“听说日本法律禁赌很严,倘被警察查出了待怎么?”周撰道:“放心,决不会查出来的。日本禁赌虽严,然须拿着了赛赌的财物与骰子作证据,方能议罚。我们若先交了钱,派作筹码,如警察来了,只急将骰子藏过,仍做不知有警察来了似的斗牌如故。警察拿不着证据,必悄悄的去了。万一骰子收藏不及,被警察拿着了,也不要紧,我们只装作全不懂日本话的。来的警察问不出头脑,必将我们带到警察署去。我们到了警察署,切不可写出真姓名来。

  他就登报,也不过写支那人如此这般的罢了。他既葫芦提的写支那人,则现在日本上万的中国人,谁知道就是你我?”那新留学生听了,都很佩服周撰的见识不差。几个人在上海盘桓了几日,买了春日丸的船票,到东京来。

  不日抵了横滨,周撰带着新来的上岸,坐火车到新桥。唤了几乘东洋车坐了,兼拖着行李,径投早稻田风光馆来。这风光馆系中国人住的老旅馆。周撰拣了楼上一间八叠席子的房间住了(日本房间大小以房中所铺席子多少计算,每席长乒尺宽二尺五寸)。新来的各人也都定了房子。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章 逢旧友浪子说嫖经 转新居虔婆敲竹杠

  话说周撰到东京,会了几天朋友。一日到了他同乡郑绍畋处。这郑绍畋从乙巳年即到了日本。他父亲曾在张伯熙家教书,所以得了一名前清的官费。初来的时候进了成城学校,嗣后以该校功课不合意,遂退了学出来,至今尚没有一定的学校。与周撰是几年前的老友,今日见他来了,不胜欢喜。

  闲谈丁几句,周撰即问道:“别来遇合如何?有满意的没有?”郑绍畋笑道:“说什么满意的,只求可以将就下去的也没有。倒是你这周郎有福,居然被你把姨姊都弄上了。”周撰笑道:“那不过哄着他们玩玩罢了。我哪里有什么真心要娶她。”郑绍畋点头道:“这些事原是玩意儿,认不得真的。”周撰复问道:“夏麓莼现在搬往哪儿去了?他近来怎么样?”郑绍畋拍手笑道:“你不问,我倒忘记了。他于今注重国货,已不买东洋货了。住的地方隔这里不远,就在光明馆。”周撰道:“光明馆不是在三崎町吗?”郑绍畋道:“是。”周撰说:“什么国货?是哪个?还好吗?”郑绍畋道:“岂但好,风骚极了!这个人说起来,大约你也应该晓得,就是金某的夫人,姓黄的。于今金某回国去了,只剩了这位夫人在此,不知怎么就与夏瞎子勾搭上了。”周撰诧异道:“她就是她吗?便宜那夏瞎子了。不知那黄夫人在哪儿住?”郑绍畋笑道:“你也想染指吗?那就颇不容易呢!他与夏瞎子同住。”周撰也笑道:“不过问问罢了。这样的便是染指,想也没有什么味。”郑绍畋道:“近处却有个好雌儿,不知你手段如何。倘弄上了,倒是段好姻缘。”周撰忙问道:“是不是国货?”郑绍畋摇头道:“是日货。难道你也排日货吗?”周撰笑了一笑。郑绍畋接着说道:“年纪才十六七岁。虽是小户人家女儿,却有八分风致,只可惜是件非卖品。”周撰问道:“见面不难么?”郑绍畋道:“会面倒不难,只不能说话罢了。”周撰道:“只要能见面,事情就有五六分好办。日本女子有种特性,只怕不能时常看见。

  凡是时常看见的,只要自己不十分丑陋,就没有弄不到手的,除了他丈夫朝夕守着。你方才说的那女儿,既不是大家子,年纪才十六七,可知没有丈夫,这就很容易。你只说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怎的才能见面?”郑绍畋道:“你不要夸口太早了。我到了日本这许多年,倒不知道日本女子有种什么特性。你的面孔虽生得好,我不信日本就没有不喜欢你的女子。”周撰摇头道:“不是这般说法。对于日本女子,不能全仗面孔。日本女子的特性,就是不肯太给人下不去。只要知道她这种特性格,就没有不好吊的女子了。古语说得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如江佐廷去年住在四谷的时候,隔壁住了个陆军少佐。那少佐的夫人,着实有几分姿色。江佐廷见了,就去吊膀子。那少佐夫人起初哪里肯理他呢?禁不得江佐廷诚心诚意的调了两个多月的眼色,尚兀自不懈。弄得那夫人实在过意不去,只得略假以词色。江佐廷就乘着少佐不在家的时候,赶着那夫人说了许多仰慕颜色的话。并说道:‘倘夫人竟不应允,我这单思病就害死了也没处喊冤。只是夫人怎忍心平白的将我一个书生害死哩。’那夫人听了,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你既这般爱我,教我也不忍十分辜负你。但我有丈夫的人,万一败露,两下均不得了。今日趁着他到横滨去了,以后万不可再来。’”周撰说到此处,望着郑绍畋道:“你说江佐廷那种面孔,还算好吗?一个有夫之妇,也居然被他睡了一次。你且快说那女子的姓名住址来。见了面,我自有办法。”郑绍畋道:“既是这样,我就看你的手段。那女子姓樱井,名松子。就住在这里猿乐町七番地。她每天到渡边女学校上课,必走这门前经过。我已打听清楚,家中并无别人,只有个娘,搬到这里还不上三个月。”周撰道:“你知道是亲娘不是?如果是养娘,就更容易了。”郑绍畋道:“那却不知道。”周撰道:“她每天什么时候上课?什么时候下课?”郑绍畋道:“她上课有一定的时间,每日午前八时。下课或早或晚不定。”周撰道:“既如此,我明日午前七时且到你这里来,看你的眼力如何。”

  郑绍畋答应了。

  周撰即别了出来,到天赏堂买了副十八开金的眼镜。回到风光馆内,将一身崭新的春服并外套检了出来,重新折好了,叫下女来嘱咐道:“明日的早饭,须五点半钟开来。今晚可将我的黄皮靴磨刷干净,我明早六点钟就要出外。”下女应着知道去了。周撰这晚胡乱睡了一觉,惊醒起来,看表已是四点半钟,不敢再睡,就在被内揣想了一会。刚打五点钟,就爬了起来,洗脸刷牙已毕,对镜将西洋头着意的梳理。施好了美颜水,拣了一条流行高领。衣服穿着才完,即一片声催着拿饭来。草草用了早膳,穿了外套,戴了帽子,架了眼镜。下得楼来,忽想起忘记了件东西,仍上楼,寻了条白丝汗巾,喷了许多花露水,仍下楼。穿了靴子,提了手杖,匆匆的出门。叫了乘东洋车,坐到江户川停留场,换电车到了郑绍畋家。

  郑绍畋还睡着没有起来。周撰也不待通报,径走到他房内,将他推醒。郑绍畋睡眼模糊的,见是周撰,惊道:“你怎的这般早?”周撰笑道:“与美人期,何敢后也!你快些起来,现在已是将近七点钟,恐怕就要过去了。”郑绍畋坐了起来,一边穿衣,一边说道:“还早。我每日七点半钟起床,下去洗脸的时候,恰好见她走过。现在还不到七点钟,哪里就会来。”

  周撰笑道:“宁肯我等她的好。若迟了,她已过去,岂不是白费了一天工夫?”说时,郑绍畋已穿好了衣,收了铺盖,洗了脸,上来与周撰闲话。

  周撰取了表出来看,已到七点十分钟了。就将表放在桌上,望着它走。看看已是七点半,周撰即催着郑绍畋下去打望。若来了,只咳嗽一声,我即下来。郑绍畋真个走了下去。

  周撰一人坐在楼上,屏心寂虑的等咳嗽声响。等来等去,不觉已到八点钟,哪里有些儿影响呢?心中正在怀疑,只见郑绍畋垂头丧气的走了上来,道:“今天真怪,怎的还不见来?”周撰作色道:“知道你捣什么鬼!害得我早觉都没有睡。你作弄朋友,是这样作弄的吗?你昨天所说,我就有些不肯信。既有这样好的主儿,你是个鲁男子,就肯平白的让给我?”郑绍畋听了着急道:“你以为我说的是假话吗?论人情,我何尝不想?只是我这面孔怎够得上吊膀子?还是我不顾利害,吊了几日,果然她连正眼也不瞧我。你说这勾当,不让给你,让给谁哩?”周撰道:“既是真的,怎的每天走这里经过,偏偏今天不来哩?”郑绍畋道:“我也是觉得很诧异。”周撰想了一想,问道:“今日是礼拜几?”郑绍畋摇头道:“不记得,等我去问问来。”说着又下楼去了。不一刻,笑着上来道:“难怪难怪,今日正是礼拜。”周撰也笑道:“你这鬼东西,礼拜都不弄清楚,害得我瞎跑。”郑绍畋道:“这须怪我不得。我多久不上课了,弄清楚做什么?谁晓得这礼拜与你吊膀子有大关系呢!好在今日知道是礼拜,明日就不会错了。你还是明日早些来罢!”周撰叹了口气道:“也罢。说不得要求鱼水之乐,不得不三顾茅庐。但愿我那松子姑娘,知道我这一番至诚就好了。”说着,别了郑绍畋,回到风光馆内。只见下女迎着说道:“方才来了一位张先生,留了一张名片在此。”说时从怀中取了出来。周撰接了,见上面印着张怀,字远西,四川成都人。背面铅笔写着几行字道:“有要事奉商。午前十二时当再来奉候,幸稍待为荷。”周撰心中想道:这张远西不是在成城学校曾与郑绍畋同过学的吗?往年虽会过几次,却没有交情。找我做什么?怎的就知道我来了?一边想着,一边揣了名片,到自己房内,换了衣服,闷闷的拿了小杉天外著的コづシ(《拳》)小说翻阅。心想节子以一个有名博士的夫人,多贺子一个堂堂侯爵的夫人,都为着新庄政男的年少貌美,宁牺牲自己的名誉财产,极力与他勾搭,可见日本女子好色,较男子尤甚。想到此处,益自信以自己这般面孔,在日本吊膀子,决不至失败,不觉快活起来。又看了几页,只见下女引着张怀走了进来。周撰忙起身接了,闲叙了几句。周撰即问见访之由。

  原来这张怀也是从乙巳年得到了官费到日本,在成城学校虽没毕业,却住了三年。因落了两年第,就赌气入了早稻田大学,于今已是将近毕业了。只因他秉性好与女人厮混,在早稻田那淫卖窟内,颇结识得相好不少。近来觉得老生常谈无味,搬到小石川住了个贷间(日本名分赁为贷间)。房主母女两个,女才十八岁,名正子,生得妖艳非常。张怀住到几日,弄了些手脚,就容易的上了手。甜蜜蜜的住了个多月,也不知贴补了多少衣服首饰,那正子就山盟海誓的定要嫁他。他家中原有妻子,深恐娶回去不稳便,却又舍不得正子的恩爱,只得含糊答应,想缓缓的归家设法。

  一日张怀早起,说今日约了朋友到甲州花园去看海棠。饭后出门,到了朋友家,恰好下起雨来,只得仍旧回家。到了门外,见已放着一双新木屐,顿时心中疑惑起来。轻轻的推开了门进去,见里门也关了,隐隐听得吃吃的笑声。幸喜日本的门只糊了一层单纸,他就用指涂了唾沫,截一小孔。闭一眼就孔内张时,见尚有两块屏风挡着。屏风的纸,在那里习习作响。

  张怀知道那正子是与别人干那与自己干的勾当,心中好生难受,又不敢开门喊破,又不舍立时走开。只呆呆的目不转睛,望着那屏风颤动。足站了半点钟光景,只见那屏风趣颤趣急,纸声越响越高。忽听得里面两人同声轻轻的叫了声“乌吗依”(日语作有味解)。

  张怀听了,气得瘫化了半截,万不能再听。扒到自己房内,一纳头倒在席子上,咬牙切齿的心中恨骂。待了好半晌,只见正子云鬓蓬松的从容走了进来,笑道:“你说去看海棠,怎的就回来了?想是遇了雨的缘故,却缘何一点声响都没有就睡了?”张怀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还听得见人家的声响!亏你有这脸皮来见我,快给老子滚出去。唤那老婊子来,老子今日就要搬家。”正子听了惊道:“你是哪里来的气这么大?见什么鬼来说我有这脸皮,我干了什么坏事?你且拿出证据来!”张怀气得发抖,骂道:“不要脸的臭淫妇,自己干的事,被人家撞见了,不知道害羞,还问人家要证据。老子也没有精神和你多说,只快唤那老婊子来算帐。”

  正子听了哭骂道:“我才见你这种留学生,骗睡了人家闺女,知道我有了孕,恐怕不能脱身,捏造着一点影儿都没有的事污赖我,想借此做脱身之计。还要将我的娘婊子长婊子短的混骂。嗄,你要搬家,恐怕没有这般容易。”骂着,将头发披散了,一把扭了张怀的衣。接着骂道:“我既上了你的当,被你污了身子,有了孕,你又想半途抛弃!我这条命不要了,与你这没良心的拼了罢!”张怀到了此时,五心无主,乱骂道:“狗屁!狗屁!你有了什么孕?就有了孕,也不是我的,与我什么相干?”正子发泼道:“你倒推得干净。我好好的闺女身子,被你坏了。有了孕,不是你的是谁的?你既当着我母亲说了娶我,就死了也是你的妻子。”

  两人正闹着,老婆子回来了。正子即松手哭诉了一切,一边骂张怀枉口拔舌的污赖好人。老婆子听了,也作色望着张怀发话道:“张先生,你也不要太昧了良心。我的女儿,哪一些待你不好?你听了谁人的唆使来冤屈她?”张怀冷笑了一声道:“有谁人唆使?我自己亲眼看见的,也冤屈了他吗?”老婆子怒道:“张先生,你这就错了。我以为你听了人家的谣言,回来发作。你既说亲眼看见,他是你的妻子,你怎不拿奸?我的女儿我带到了十八岁,无一天离了我,岂不知道她是冰清玉洁的?少年夫妇口角也是常事,切不可拿着这样话呕人。我女儿肚子里虽不知是男是女,然总是你张家的骨血。你虽是句气头上的话,将来说了开去,弄假成真的,不好听。”张怀着急道:“真是好笑!还没有睡到两个月,就有什么孕?你们不要乱讲,我是决心要搬家的。”老婆子道:“有孕没有孕,你们男子怎么知道?女人怀孕,岂必要同睡好久?这个不出几月就要见下落的,难道也可以捏造吗?你要搬家,我也不能勉强留你,只是须将我女儿带去;她既长了一十八岁,又有了丈夫,我也不能再养她。”张怀听得老婆子的话,知道事情弄坏了,只得说道:“我家中原有妻子,恐带了回去不能相容。”正子听了,就掩面大哭起来。老婆子也大骂张怀,不该哄骗她的女儿。张怀连赔了几声不是。正子赌气哭了出去,老婆子也气忿忿的跟去了。

  张怀这晚一个人睡了一夜。天明醒来,就听得正子在隔壁房内呜呜的哭泣。张怀坐了起来,猛见桌上放了一封信。忙拿了一看,是正子的笔迹,上写了许多怨恨张怀的话。并说我是已经被你骗了,你既要半途抛弃,我也无颜再履人世,只好等机会寻个自尽。但愿你以后不要再如此的骗别人。张怀见了吓得魂飞天外,忙执了信,跑到老婆子房内,从被里将老婆子喊了起来,念信给她听了,教她赶紧防备。老婆子听了,也哭了出来。两人同走到正子房内,只见正子蒙被而泣。老婆子就伸手入被内,搜了一会,果然搜出一把风快的小裁纸刀来。正子连忙来夺,老婆子即掷向张怀道:“我女儿倘有一丝差错,我只问你要偿命。”张怀捡了刀,抱头鼠窜到自己房内,换了衣服,脸也不及洗,跑到近处一个朋友家内问计。

  那朋友听了,笑道:“这分明是两母女伙通着想敲你的竹杠。只要舍几十块钱给她,包管你就安然无事了。”张怀道:“给钱的话,直接怎么好说哩?就请你与我办了这交涉罢!”

  那朋友道:“这些事,我是外行。现正来了个办交涉的好手,你去请他,管教你妥当。”张怀忙问是谁,那朋友就荐了周撰。

  张怀本与周撰熟识,也知道他这些事很能干。就在朋友家用了早膳,到风光馆来,恰好周撰办公事去了,第二次方才会面,将以上的事藏头露尾的说了一遍。

  不知周撰如何设策,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章 骗中骗虔婆失计 讹传讹学生跳楼

  话说周撰听了张怀的话,笑道:“老兄于这些事,也未免太认真了。既不做正式的夫妻,怎的只许你停眠整宿,不许人白日挖空?嫖场吃醋的话,在婊子原是借此哄骗客人,做出那多情多义的模样来,撒娇撒痴的笼络。即老嫖客亦多以哄骗婊子,然没有认真吃醋的。只一认真,即登时上当。老兄到此多年,应有多少阅岁,怎的倒认真的吃起醋来哩?凡老于嫖场的,嫖一个女人,只愁没有人肯垫背。老兄为何反要把垫背的打掉?难道是愁使的钱少了不快活吗?”

  张怀道:“我虽在这边混嫖了几年,却未曾十分研究。怎么自己嫖的女人,被人家占了,倒不应生气?男女之间所讲的原是个情字,那女人既将对我的风情,一概献与别人,则待我的情自然淡薄了。况亲耳听的淫声,亲眼见的丑态,是而可忍,孰不可忍哩?”周撰听了叹道:“这也怪老兄不得。初入嫖场的人,于这等地方,多半不能见到,上当的也不止老兄一人。老兄如终以这顶绿头巾为可耻,则这交涉,任是何人来办,不能得圆满的结果。出钱倒是小事,只怕还有呕气。老兄只想她们母女既伸出了这只脚,岂是容易肯缩回的?”张怀道:“怎见得出了钱还要呕气哩?”周撰道:“老兄预备了多少钱给她?她们开口太大,老兄必不能答应。不答应,则这交涉仍不是没有妥吗?交涉既未办妥,她们怎肯许老兄搬家?老兄终不成叫警察来出自己的丑吗?不搬家,又安能与正子脱离关系?不脱离关系,则正子是用着老兄的钱,与人家快活。老兄倒与人家做了垫背,还不是退财呕气吗?”张怀道:“依足下怎生办法才好哩?”周撰道:“如真能依我的办法,我包你不致吃亏。我看她们母女原没有成心想敲老兄的竹杠,只因老兄不达时务,才逼出她们种种鬼蜮伎俩来。你看她们所用手段,都是利用老兄不肯戴这顶绿头巾,故敢逼着老兄娶她。老兄若真个怕这顶绿头巾减了寿算,就落了她们的圈套了。”张怀道:“据足下说,还是要我娶她吗?这种女子娶回家去,只怕有些不妥。”周撰笑道:“老兄真是忠厚长者。谁教你真个娶她?不过权作缓兵之计,哄哄她罢了。这种办法,前人已有榜样。于今在某省高等审判厅当推事的程强族,当年在这里的时候,与一个下女叫秋子的相好。那秋子知道强族家中已有两位夫人,也故意苦苦的缠着要嫁他,想借此敲下竹杠脱开。那晓得程强族比老鼠还奸,毫不推难的答应了,且登时做了一百块钱的衣服给秋子。秋子见他真是允了,喜出望外。你想一个做下女的人,在日本论身分,不过嫁一个车夫马丁罢了。一旦得了这样一个堂堂的留学生,岂不是平步青云吗?那秋子既自以为做定了留学生的夫人,举动就尊重了许多。虽说是婢学夫人,也还亏她昼夜模仿,居然被她扭捏出三分大方气概来。于是枪花不掉、竹杠不兴的住了年多。程强族由法政大学毕了业,遂和秋子商议要回北京去应考,说至迟不过半年,既仍来接她回中国。但于今尚差往北京的路费,要秋子大家设法。秋子心想,左右是要到中国去的人,日本衣服留着无用,就将前回所做的尽给程强族去当。当了六十元,程先生就乘着一只老黄鹤去了,至今已是两个年头。前日我在朋友家,无意中遇了秋子,谈到程强族,虽是恨恨的骂不绝口,然丝毫也奈何他不得。此虽是嫖场的前言往行,后来者正该是则是效。为老兄计,只照这样做去,即千妥万妥。”

  张怀道:“据足下所说程君事实,与我现在的境遇不同。那秋子并没有结识别人,故能一心一意与程君要好。我那正子心中已别有相好,怎生哄骗得来呢?”周撰笑道:“老兄以为秋子没有结识别人吗?她那结识的还是家贼呢。就是强族的兄弟,与强族同佃房子住的。大凡女人养汉,多半是因手头空虚,瞒着人做些皮肉生涯。若衣食不亏,手头阔绰,则养汉的目的,就不言可知了。程强族如何战退了他的兄弟?虽事属秘密,不能知道,然大约不外这几种。”周撰接着向张怀耳里说了一会。

  当时著书的人不在跟前,后来也没有打听得清楚,不知说了些什么。说完了,张怀心领神会的点头叹赏,感激周撰不尽。周撰笑道:“那厮既有半点钟以上的实力,说不定是老兄一位劲敌。”张怀也笑了,说道:“我此刻回去,以取何种态度为好哩?”周撰道:“只做没事的人一样就得了。”

  张怀有了主意,即别了周撰,回到家中。正子见了张怀,仍旧哭骂不休。奈张怀此次心有把握,一味的和颜悦色赔不是,绝不提及搬家的话。正子被张怀说得脸软了,只得收科。这晚张怀依着周撰的话儿,果然使正子非常美满。自此遂为夫妇如初。老婆子见这竹杠敲不着,也只好翻着一双白眼,望着他们快活。以后尚有几种交涉,暂且按下。

  再说周撰替张怀设了策,安心过了一夜。翌日清早即仍往郑绍畋家。郑绍畋这日心中有事,也起了个绝早。周撰到时,恰好是七点二十分钟。不暇多说闲话,即催着郑绍畋下去打听。

  周撰仍如昨日的望着表等候。不多一刻,猛听得郑绍畋咳嗽一声。周撰忙收下表下楼。郑绍畋手指着街上走的一个女学生向周撰道:“就是她,快追上去!回头须来这里报告成绩,我和你还有话说呢。”

  周撰笑着点头,穿了靴子,追了上去。只见那女子莲步姗姗的往前走,周撰即紧走了几步,挨身过去,却回头下死劲钉了一眼,不觉大喜起来。原来那女子真个淡红浓艳,秀美天成,心中很佩服郑绍畋的眼力不错。走不多远,故意放松了脚步,让那女子走过,却又跟上去,与那女子并肩着走。自此或前或后,直送至渡边女学校门口,望着她进去了方才转身。

  回到郑绍畋家,郑绍畋即笑问成绩若何。周撰笑答道:“虽不蒙欢迎,幸未撄申饬。初次得此,就算是好成绩了。只是不知何日方得功行圆满呢。早稻田隔这里太远,每早匆匆忙忙的往来不便。听说大方馆尚有空房,我想现在去定一间,下午即搬了过来。她下课的时候,也得走这里经过,岂不是事半功倍?”郑绍畋赞道:“妙极!我就同你去定了房子,顺便到龙涛馆去看看。”周撰道:“看什么?”郑绍畋道:“前天新到了几个人,每人领了两个月的学费,都想玩玩钱,昨日下午已赌了一场。输家都约了今日原人不散的,要再见个输赢。我昨日已叨光了几块,今天想再去捞几个来。”周撰道:“怎生个赌法?”郑绍畋道:“昨日起首是骰子,后来换了牌九,场面也还热闹。江西有个王寿珊,赌兴最豪,下注最粗,牙牌骰子都是他的。”周撰道:“没有笼子罢?不要着了他们的道儿。”郑绍畋道:“好像没有。昨日他也赢得不多。”周撰道:“既是如此,就顺便去看看也好。只可恶那龙涛馆主人贪心太重,我去年在他家玩了几次,头钱都是见十抽二的办法。要常玩,还是新组织机关的好。”郑绍畋道:“这也怪他不得,他每年送警察的冰炭敬也不少。那馆主还有点担当,不是个脓包。你看上野馆、三崎馆都出过事来,只他是安然无恙。我说与其弄出事来,出钱丢丑,倒不如多给些头钱的干净。”郑绍畋说着,换了衣服,同周撰到大方馆,定了间房子,就同到今川小路龙涛馆来。

  原来这龙涛馆,也是完全住中国人的馆子,高耸着三层楼,有数十间房子。馆主于伙食房钱之外,就只拉拉皮条,开开赌局,得些外水,为人甚是和气,所以能和警察猫鼠同眠。见郑绍畋二人来了,知道是入局的,忙笑脸相迎,咬着郑绍畋的耳根说道:“他们已经开场了。”郑绍畋即笑着带周撰上楼。

  楼门口站着一人,如警察站岗的一般。望着他们两人来了,即笑道:“快去,正是热闹时候。我已站了五分钟,也要换班了。”周撰点头对郑绍畋道:“这龙涛馆主玩钱,要巡风的做什么?”郑绍畋道:“这不过是有备无患的意思,其实本可以不要。”二人一边说着,到了第二层楼口。只见一人笑嘻嘻的,一边下楼,一边揣着票子,望着第一层楼口的人招手道:“你去,我来换你。”那人听了,真个跑了来,与周撰同上楼。楼口也是一般的有人站着。三人径到了第三层,只见那拐角上一间房子的门外,放着一大堆的拖鞋。周撰先推开门进去,见一房黑压压的都是人,却静寂寂的一点声息都没有。周、郑既进了场,少不得也要来两手。他们见周撰新到,衣服又穿得精致,都要推他做盘。周撰应允了,坐了上去。将牙牌骰子看了一看,说道:“诸君既要我做庄,我却先要附个条件。我们玩钱,原不过闹着消遣,不在乎输赢。输家太输多了,赢家倒觉难为情。并且我们来在外国,手中的钱有限,输烂了,支扯不来,也是困难。我的意思,想定个限制,不知诸君以为何如?凡做庄的,规定只拿出二十块或三十块钱来,凭运气做十庄或十五庄。倘十庄或十五庄数没有做完,而手中钱已不够赔,即将手中的钱,做几成摊派下场。押家不许争多,庄家也不得恋盘。若庄家的运气好,顺风做了下去,也只能照上场定的盘数,数满即移交下手。但所议盘数,最多不得过十五盘。押家下注,亦须有个限制,多不得过五元。下注太大,输赢都有不便。诸君如以为可行,我就拿出三十块钱来,定做十盘。”

  各人听了,都同声赞好。周撰即由票夹内数出三十元的钞票来,放在桌上,和牌开盘。顷刻十盘数满,周撰下场。点票子,足足赢了八十八元。江西王寿珊一人就输了四十元,郑绍畋也输了五元。王寿珊等周撰起身,即坐上去,抢着骰盘要做庄。周撰笑道:“足下要做庄,没人和你争,只是也得议定庄数,先拿出多少钱来。”王寿珊听了,即一手按住骰盘,一手从怀中掏票子,掏票出来一数,仅剩了八元,只得说道:“我虽只这八块钱,却要做十五盘。”各人都面面相觑,不好做声。

  周撰笑道:“也好。足下就开盘罢。”王寿珊真个聚了牌。押家见他钱少,都三角两角的零摆,场面登时冷落起来,气得王寿珊面红耳赤。正待发作,猛听得巡风的一递一递的紧急暗号传了上来。各人听了都收了钱要走,一间八叠席子的房,除了桌椅,还挤了二十多人,又各人都要找各人的拖鞋,一时间怎能走得干净?王寿珊坐的更在桌子横头,靠着窗户,若由门口出去,必待各人走尽方可。仓卒间急得他神智昏乱,就由窗口往楼下一跳。这楼下是个小小院落,院中一池,池中满贮清水。

  王寿珊从三层楼上跳了下来,正正的扑冬一声,落入池内。吓得满馆子的人登时鸦噪鼎沸起来。幸好一个警察眼明手快,忙跳入池内,捞了出来,已跌得人事不省。馆主也慌了手脚,急忙拿了几件干衣服替他换了。那警察即向馆主追问原因。馆主只得推说他有神经病,警察也不十分追究,即叫人抬入最近的病院诊治。幸得池中水深,不曾送了性命。

  原来那警察并不是来拿赌的。因龙涛馆新加了许多客,照例的来查查循环簿。他们巡风的误会了,传了个紧急暗号,致弄出这样事来。周、郑二人趁着混乱之际,也不暇顾王寿珊死活,一溜烟跑了。

  不知周、郑跑至何处,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章 打醋坛倭奴上当 写情札膀子成功

  活说周、郑二人乘着混乱的时候跑了出来,郑绍畋道:“幸得那江西人跳楼混住了警察,不然我们都危险。”周撰道:“事也奇怪,龙涛馆怎的会跑出了警察来?警察就来了,又何必急得跳楼?那样高的楼,跳了下来,我想必无生理。”郑绍畋道:“管他什么死活。我的肚子饿了,到会芳楼去吃料理去(日本称菜为料理)。你赢了钱要请你做东。”

  周撰点头答应,二人就同到会芳楼酒席馆内用午餐。郑绍畋在席间赞说周撰的赌法大妙,周撰笑道:“他们这些人赌钱,最会打死老虎。你做庄的若手兴不好,他们都落井下石的不怕输得你一衫不着。你若手兴好,他们就扭着你不肯散场,定要你倒了出来才止。我的法子即经通过,我就敢放心赌了。后来见他们都是些外行,只得略施手段,补助我的夜度资。”郑绍畋听了,跳了起来道:“了不得,我也上了你的当。还不快退出我的五块钱来。”周撰笑道:“你不说,我也要退还你的。”说着,即由怀中拿出五元,交与郑绍畋。郑绍畋还要吃红,周撰又补了二元。郑绍畋才欢天喜地收了。二人用饭已毕,周撰会了帐,自回风光馆预备搬家不提。

  单说郑绍畋得了三元红利,并着昨日的赢项,手头很觉宽舒,乘着酒兴,想去征歌买舞。取出表看,才到两点钟,觉得太早,就顺便到一桥,想找个朋友同去。他这朋友姓黄,名文汉,湖北孝感人。为人颇聪明,知道两手拳脚,来的年数与郑绍畋差不多,有时也去正则预备学校上课。他却有层狠处,于嫖字上讲工夫,能独树一帜。周撰讲的普通嫖资格,就是施耐庵所说的“潘驴邓小闲”五字。他说不然,五字中“潘驴邓”三字非人力所能做到。只“小闲”二字,算不得嫖资格,必能做到“吹要警拉强”五字,方算全副本领。“吹”是吹牛皮,他说大凡女子的见识,多不及男子,只要你吹说得圆满,就没有不上手的。他曾著“牛皮学”讲义万余言,内载有数十种的吹法。说是若能依法吹得圆熟,像中国这种社会,只须一阵牛皮,就能吹上将坛,吹入内阁。些须弱女子,何愁吹不拢来,吹不开去?会过他的人说,虽明知他所说的是牛皮,却能教人不得不心悦诚服的倾听,与湖北普通牛皮大是不同。女人既被他吹上了手,难保牛皮不破裂,女人不生心外叛。到了这个时候,他就有种种要挟的法子,或说要告知其父母,或说要宣布其秘密,使那女人害怕,服服帖帖的跟他。他从前住在山口县的时候,吹骗了个乡绅家女儿,至今尚时常须送衣服零用钱给他。其实那女子恨他入骨髓,只因一时失脚,入了骗局。后来知道他凶狠,不敢翻脸;坏了自己及父母的名誉,故竭力与他敷衍。这第二个“要”字,已是见了实效的。此是对于良家子的说法。若对于卖淫妇,他就串通警察。你肯俯首贴耳的供给他罢了,不然,即叫警察捣你的巢穴,使你做不成买卖,所以第三是“警”字。第四就是拉皮条了,他这拉皮条与人家拉皮条不同。人家拉皮条,是凑成别人嫖的。他拉皮条,是凑成自己嫖的,良家子与淫卖妇,可以上三字到手。至于艺妓(如上海长三),则非钱不行。他拉皮条得了钱,就去嫖艺妓。并且为卖淫妇广招徕,也是他一项资格。第五个“强”字,就是仗着两手拳脚,以防仙人跳(东谚美人局)。或与人争风用的。他这种嫖学一倡,愿拜门墙的不少。一时有南周北黄的名目。郑绍畋与他交了几年,也略略得了些传授。今日乘兴的找他,实欲打听点新鲜门路。恰好黄文汉在家,郑绍畋就说了找他的意思。黄文汉道:“地方是得了一处,在小石川竹早町。姊妹两个,佃了一所房子。我昨晚与那大的住了一夜。看她们情形,虽是出身不久,却有几分狡猾气。我因是初次,不肯白睡她,给了她一块钱,她尚不愿意似的。我也没多和她说话,就出来了。今日你要同去,须与我间接的吹吹,使她们知道。”郑绍畋点头问道:“那小的什么年纪了?”黄文汉道:“大的二十岁,小的十六七岁的光景。相貌都还去得。”郑绍畋听了,即催着他同去。黄文汉即换了衣服。二人因天气尚早,也不坐电车,步行到了竹早町。

  黄文汉引到一家门首,郑绍畋见门外已有两双兵士的皮鞋,即欲转身不进去。黄文汉一把扯住道:“怕什么!”说着,即推开了门,扬声问道:“有人在家么?”郑绍畋立在门外,只见一个妖态女子,慌忙走了出来,见了黄文汉,登时现出种不快意的脸色,说道:“对不住,现正有客,请明日来。”说完,做出要关门进去的样子。黄文汉听了,沉着脸说道:“十卜么贵客见不得人的,我偏要会会!”说时,不由分说,扯了郑绍畋跨进去。那女子不敢十分拦阻,只得引入一间空房子里,给他二人坐了,故意赔笑说道:“请二位安心坐坐,等我敷衍他们去了,再来奉陪。”黄文汉道:“你妹子哪去了?”那女子道:“也在隔壁陪客。”黄文汉道:“每人陪两个不好吗?我们比他们差了什么,该坐冷房子?”那女子笑着捏了黄文汉一把道:“相好的也是这般难说话,真太不体贴人了。他们左右就要去的,何必闹醋劲生出枝节来,使我们姊妹为难哩。”

  郑绍畋点头挥手道:“你去,我们坐坐不要紧。”那女子笑着谢了郑绍畋一声,告罪去了。

  黄、郑二人坐了一会,忽听得隔壁的笑声大发。黄文汉忍不住立起身来,就门缝里张望。只见两个佩刀的兵士,一人搂着一个女子,在一块儿笑浪。那大女子手指着这边,向那兵士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个兵士都笑着点头。黄文汉走到郑绍畋跟前说道:“我看那两个小鬼没有要走的意思,必是那淫妇故意扯着他们久坐,冷落我们的,倒不可不给点厉害他们看。”郑绍畋摇手道:“和他们兵士厮闹无味,不如回去罢。”黄文汉道:“做什么?你见他们佩了刀就怕了他吗?你不知道越是有职业有身分的人越好惹。他断不肯以这样小事,坏了自己的名誉,掉了自己的饭碗,吃了亏还不敢做声。我们怕他做什么?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姓名,就想弄掉我的官费,也不能够。”郑绍畋道:“虽如此说,只是当怎生办法呢?”黄文汉道:“你不要多说话,同我过去,我自能见风使舵。”郑绍畋听了,真个立起身来。黄文汉即将门推开,说了声得罪。两个兵士见他们过来,只得撇了抱的女人,起身问是有何贵干。黄文汉笑说道:“事是没有,不过和老兄一样的来玩玩。只是丢得我们太冷淡了,故特过来赶赶热闹。”说完,即和郑绍畋进房坐了。

  两个女子见二人公然过来,反没了主意。两兵士说道:“既是两位高兴,同坐坐何妨。”黄文汉望着大女子道:“哪位是与你有交情的,说出来我好拜识。”那女子摇头笑道:“都没有。”黄文汉道:“既都没有交情,说不得我要做主人了。请问两位贵姓?”一个兵士道:“偶尔相逢,有何姓名可问。老兄日语说得这般圆熟,想是已到此多年了。不知是官费,还是自费?”黄文汉道:“是自费。已来了七个年头。”兵士道:“老兄既是自费,大远的到敝国来求学,为何礼拜一的不去上课,却来这里胡闹?”黄文汉听了作色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我与你初次见面,怎的这般不讲理,倒开起我的教训来!你知道我是来求学的吗?我说句失礼的话你听,我在国内的时候,听说贵国美人最多,最易勾搭。我家中祖遗了几十万财产,在中国嫖厌了,特来贵国研究嫖的。今日就算是我上课的时间,难道你可说我来坏了吗?”兵士听了,气得答不出话来。一个故意赔笑道:“我这朋友说话鲁莽,老兄不要生气。我与老兄虽是初次会面,难得老兄这般豪爽,我倒很愿意纳交二位。这左近有家日本料理店,想邀两位同过去喝杯水酒,略尽东道之意,不知两位可肯赏脸?我们是左右不能外宿的,回头仍请两位到这里住夜。”黄文汉知道是诈,也不推辞,只说道:“初次识荆,怎好扰你这样盛情?也罢,且图下次还礼就是。但老兄既有这般雅兴,不知怕不怕大肚汉?”那兵士笑问怎么。黄文汉道:“有酒不可无花。我的意思想要她们姊妹同去,觉得热闹些,不知老兄以为如何?”那兵士笑着点头应允。郑绍畋暗地里扯了黄文汉一把,教他莫去。黄文汉只作不知道,催着她们姊妹穿衣。郑绍畋无法,只得跟着他们。

  一同六人,到了一家料理店内。兵士推黄文汉首座,又拿着菜单教黄文汉点菜。黄文汉全不客气,拣贵重的点了几样,又逼着郑绍畋也点了。不一时酒菜齐出,黄文汉一人坐在上面,神舒气泰,吃菜如狂风扫叶,饮酒如长鲸汲川,刹时间杯盘狼藉。郑绍畋心想:黄文汉手中必没有多钱,日本人从来鄙吝,哪里肯平白无故的拿钱请一面不相识的人吃喝?弄来弄去,怕不弄到我老郑身上。一个人越想越怕,越怕越吃不下去,真是赴吕太后的筵席——如坐针毡。勉喝了几杯闷酒,就推说解小便,溜之大吉。黄文汉知道他是怕受拖累,也不去理他,大吃大喝如故。兵士见已走了一个,怕黄文汉也走,即喊算帐。帐单来了,兵士即送至黄文汉面前,指着那大女子道:“老兄与此君有交情的,请做回主人罢。”黄文汉见帐单上有八块多钱,也不说什么,顺便取了兵士一件外套在手道:“对不住,我身上带钱不多,这外套借我去当了来开帐。”说着就走。两兵士见黄文汉拿着外套要走,连忙齐上前来夺。黄文汉两三步已窜到门外,立住脚等他们来。兵士赶到,黄文汉一拳已打跌了一个,一个视黄文汉凶猛,不敢上前,立住说道:“你自己说做主人请客,为何骗了帐,还要打人?”黄文汉笑道:“我也懒得和你多说,你只快清了钱,我和你还有帐算。你们瞎了眼,拿讹头拿到老爷身上来了。老爷今日还有事去,你明日到一桥二十七番地来,找老爷要外套。”说完一步一步的往外走。那兵士忙跟了出来喊道:“帐是不要你还了,你还拿了外套去做什么?”黄文汉道:“还帐事小,欺骗罪大。就请你到警察署去评评看,可有这个道理。”那兵士怕黄文汉用武,只是赶着求情,黄文汉哪里肯理。

  走不多时,遇了一个站岗的警察。黄文汉即指着兵士对那警察说道:“这是个骗贼,他们串通请我吃酒,吃了又叫我还钱哪!”警察问道:“他们什么事请你吃酒?平日与你有无交情?”黄文汉正待开口,那兵士扯着黄文汉道:“算是我们错了,我和你赔不是,以后再不敢惹你了,你还了我的外套罢!”黄文汉点头道:“只要你知道也就罢了。”说着,将外套给兵士,兵士接了,自去清帐回营。黄文汉别了警察,亦自回家。

  下文尚有交待,暂且按下。

  再说郑绍畋怕事上身,偷走出来,把寻花问柳的兴致扫了个干净,没精没采的到大方馆,打听周撰已否搬来。恰好周撰才搬到,正在清检什物,郑绍畋也帮着清理了一会。收拾已毕,郑绍畋问道:“你既搬了来,明天的事情,该怎么着手,你胸中已有成竹吗?”周撰道:“我想了个极新鲜的法儿,不愁她不上手。我明日再送她上课,下课的时候,也去接她,使她认清了我这个人。后日我就写一封情书,信封上两面都写‘樱井松子君启’的字样,带在身上,到了人少的地方,走在她的前面,故意将信掉在地下。她见有自己的名字,必然拾着开看。

  我就偷眼看她的面色何如,再临机应变的去办。”郑绍畋笑道:“法子是好,只是信封上怎的两面都要写她的名字哩?”周撰道:“你这都不懂得吗?这是防信掉在地下的时候,背面向上,她在背后,我不便弯腰去翻正。她看是个没有字的信套,她怎肯去捡哩?并且可防旁人注意。”郑绍畋点头笑道:“亏你想得这般周到。我明日来看你的情书。”说完别了。

  第二日周撰果迎送了一日,晚间写了封日文情书。周撰写完,添了住址,正待加封,郑绍畋已走了来。看了道:“信是写得好,只是一封信,恐怕未必成功。”周撰笑道:“不成功再设他法,或写第二封。”郑绍畋笑道:“你成功之后,不要忘了我这个引线的人,须得松子介绍一个给我才是呢!”周撰大笑道:“我成功还不知在什么时候,你就来买预约券,不是笑话吗?”说得郑绍畋也笑了。当下郑绍畋回去,一晚无话。

  次日清早,周撰揣着信,等得樱井松子经过,即赶上去觑便将信遗了。偷眼看松子,果然拾着。却不拆看,即揣入怀内。

  周撰知道有几分光了,照例送进了学校门转身。这日因是礼拜三,学校只有半日课。周撰到十一点半钟的时候,仍去迎接。

  午炮一叫向,只见校门内早拥出一群女学生来,那樱井松子也在其内。一眼望到周撰,恰好与周撰的一双俊眼打个照面,禁不住微笑了一笑,低头走过。周撰见有了机会,怎肯错过,忙赶上去。

  不知周撰赶上去做何举动,俟下章再写。

  第五章 肆丑诋妙舌生花 携重资贪狼过海

  话说周撰见樱井松子望他笑了一笑,深恐失了这机会,忙追了上去,说道:“松子君,敝居距此不远,请去坐坐何如?

  我那信中的意思,你大约已经明白了。我实因爱你情切,毫无他意。”那松子自看了周撰的信,又听得如此说法,要想不回答,心里只是过不去,便笑脸相承的道:“先生的住址,我已经知道了,迟日定来奉看,现正是午饭时候,当得回去。”周撰忙道:“午饭何妨就到敝处去吃?如嫌敝处人多嘈杂,便同到西洋料理店去亦可,切不可再说迟日奉看的话。”松子见周撰这般殷勤,也就含糊答应。

  于是两人并肩着走到一家西洋料理店内。周撰让松子坐了,自己才坐下。点了几样菜,叫了两杯白兰地,一边劝着她吃,一边问她家中还有何人,在渡边女学校是几年级。松子道:“家中只有个母亲。学校是今年才进去的。”周撰笑问道:“我到你家中看你可好么?”松子斜睨了周撰一眼,也笑道:“好可是好,只是母亲在家里呢。”周撰听了喜得心花怒放,笑道:“母亲在家里有什么要紧,横竖是瞒不得娘的事。”松子低着头道:“瞒不得娘的是什么事?”周撰打个哈哈,望着松子的脸,半晌问道:“你瞒过了多少次?”松子红着脸,不好意思似的,说不出话来。周撰接着道:“可去便去,如不便时,就请同到我馆子里去,我还有要紧的话呢。”松子道:“到你馆子里去不妨吗?”周撰笑道:“我一个人住间房,妨什么。”松子点头答应。两人又吃了些酒菜,周撰清了帐,同出来。

  到了大方馆,周撰即嘱咐下女道:“如有客来会我,只说我不在家就是。”下女答应了,才带松子进自己的房来。将门关好,换了身和服,望着松子笑道:“我为你已有半个礼拜没有睡得早觉,你哪里知道呵!”松子道:“怎的你不睡早觉,却是为我哩?”周撰叹了一口气道:“岂特没有睡得早觉是为你,就是搬到这馆子里来往,也全是为你呢,我起先听得我朋友说起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容貌如何好,态度如何好。说你每天七点多钟去渡边女学校上课,必走他门前经过,约了我第二日到他家看你。那日就弄得我一晚没有睡好。第二日绝早就跑到朋友家来等你,谁知我要看你的心太急了,就忘记那日是礼拜。及等到八点多钟,还不见你的影子。当时我还错怪我那朋友,说他有意作弄我。后来记出是礼拜,才改约了次日再来。”

  松子听了道:“你那朋友姓什么、住在哪里,他怎的知道我?”周撰道:“他住在表猿乐町,姓郑。因见你每天上课,走他门前经过,特意打听你的姓名出来的。”松子沉思了一会,掩口笑道:“不是年纪有了三十多岁,身材瘦瘦的,一副晦气色脸的吗?”周撰笑道:“是。你怎么说他有三十多岁,他今年才二十五岁。他的面貌虽不算好,也还不是什么晦气色,你亦未免太刻薄了。”松子听了,越发掩面大笑起来。周撰忙问为何这样好笑。松子道:“你没有看见他那种病样子?他从前月见了我,就足足的迎送了我两个礼拜,也不知在我背后做了多少的祷告。我一回头见了他那副尊容,我就忍笑不住。不知怎的,总觉得他的耳目口鼻,都像没有生得妥当。一双眼睛,时时含着一泡眼泪似的。鼻孔里也像要流出脓来。面皮上斑不斑麻不麻的,不知长了些什么。”周撰不待她说完,即笑得前仰后合,摇手道:“罢了,罢了,已形容得够了。”松子道:“他是你的好朋友吗?”周撰点头道:“你看他面孔虽不好,心地却是很干净。他的父亲从前也到过这里,于今在湖南学界上很有点势力。他现在是公费在这边留学,将来回去,定有好位置。你也不可太轻视了他。”松子道:“他也是公费吗?怎的身上穿得那般不整齐?”周撰道:“这就是他的好处。他一个月的伙食零用,还不到一十五块钱。”松子道:“他的钱做什么去了?”周撰道:“都存在银行里。他将来想讨个日本女人带回去。”松子听了,又笑起来。周撰道:“你笑什么?他还要找你呢。”松子诧异道:“找我做什么?”周撰故意说道:“找你做奥样(日本称夫人为奥样)。”松子揪了周撰一把道:“讨厌。”周撰乘势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一个嘴,道:“他是要找你介绍一个给他。”松子道:“胡说。他又不认识我,怎的找我介绍。”周撰道:“他求我转说。”松子道:“益发胡说了。你是从何时认识我的,就求你转说?”周撰一边捏她的手,一边说道:“好妮子,不要撒刁。你难道就不想谢谢媒吗?不是他,你我怎有今日?”松子道:“谁教你交这样丑朋友?你说哪个女子愿和他做一块儿住?”周撰道:“难道都和你一样?他又没有限定程式,要如何美的。据你说,天下的丑男子都要鳏居了。你什么原故这样恨他?”松子道:“不是恨他。他既要我介绍,虽说没有限定程式,心里不待说是想好的。若太差了,他必不愿意。我何苦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并且一个女人想嫁个男人,她自己无论如何生得不好。断没有想那男人也和自己一样生得不好。自己生得好的,更不待说了。你说两边都存着爱好的心思,而两边却都生得不好,教我这介绍的怎生作合得来?况且既不是做正式的夫妇,又不是和淫卖妇一般的,睡一晚两晓脱开,这事我实在不能答应。若是你要求我倒可以为力。”周撰偎着松子的脸道:“你想替我介绍吗?除非世界上没有你,我就望人介绍。有了你,还有什么可以介绍?”周撰说完,就浑身上下的乱摸起来。松子不忍十分峻拒。抚摸一会,两下都不自持起来,免不得办了一件男女交际上的例行公事。

  事毕,周撰替她整好了头发衣裙,说道:“你今晚就在这里住了何如?”松子摇头道:“恐母亲知道。”周撰道:“你索性和你母亲说知,与我正式结婚,将来带你回中国去。好在我本没有娶妻的。”松子道:“你真个没有娶妻的吗?”周撰正色道:“谁哄你来?”松子低头寻思了一会,笑道:“我且回去和我母亲说,是看怎样,再来回信。”周撰道:“今晚能来么?”松子点了点头,起身重整好了衣裙,坐在椅上,对镜子理发。周撰走拢去,望着镜子里端详一会,笑道:“你说,这样艳如桃李的面孔,教我怎能不爱?我于今已是舍不得放你出去。”松子也望着镜子里笑答道:“你何必这般着急,我今晚定来就是。”周撰道:“万一你母亲不肯,待怎么?”松子道:“不肯,我也来。”周撰喜得抱着松子喊乖乖。松子将发理好了,催周撰送她出去。周撰将她送至门外,又叮嘱了几句才别。

  周撰转身至房内,一个人坐下,寻思方才的事,总觉得是平生第一艳事,再无不满足的了。估量着松子今晚必来,自己先到澡堂里洗了个澡,回来已是五点多钟,就坐在房里静候消息。到七点钟时分,松子果然来了。周撰如获至宝的接着,问道:“你母亲怎生说法?”松子踌躇了半晌,说道:“肯是已经肯了,只是她说须你写张婚约。”周撰点头道:“这不待说,是要写的。”松子道:“她说还要……”说至此,止住口不说了。周撰道:“她说还要什么?”松子不做声。周撰道:“你只管说,她要什么都可以答应。”松子道:“钱。”周撰道:“要多少?”松子道:“她说要六十元。她说你肯了,才许我和你结婚。”周撰笑道:“我以为要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原来是几十块钱,也值得这般难启齿?我此刻就着人去接了你母亲来,将婚约写好,并六十块钱给她拿去。要她今晚便将你应用的什物搬到这里来,使你母亲放心。你以为何如?”松子道:“好。”

  周撰即拿纸笔写了封信,叫下女唤了乘东洋车,到表猿乐町七番地接松子的母亲。不一刻,下女已引着进来。周撰看是五十多岁的老婆子,黑纹满面的,一副龟婆相。周撰知道不是松子的生母,便随意抬了抬身,说了声请坐,叫下女送了杯茶。

  老婆子见周撰房里陈设得很阔,仿佛势派不小,就不敢随便。

  恭恭敬敬叩了个头,坐在一边。周撰等下女出去了,便说道:“方才松子述你的话,我已明白了。特接了你来,再当面说个清楚。不知你于那个条件之外,还有别的没有?此时不必客气,免得后来另生枝节。”老婆子想了想道:“没有别的话说。”

  周撰道:“既没有别的话说,我此刻就将婚书写好,并六十块钱给你。请你回家将松子的日用东西叫车夫送来,她就在这里住,不必回去了。”老婆子都答应了。周撰即写了一纸婚约,盖了印,松子也署了名。又拿了六十块钱出来,将婚书念给老婆子听了。老婆子喜孜孜的接了钱与婚约,写了张收据给周撰,叩头出去。松子赶至外面,说要送些什么来,老婆子答应着去了。不一会,车夫已送了两包东西来。自此松子就与周撰同飞同宿。

  列位看周撰这膀子,自始至终,不过四日便成了功,要算是很容易了。其原因虽说由周撰的面孔标致,心思专一,然却不全在乎此。今且将松子的历史补述一番,列位自然知道这成功还不算容易。

  原来这松子年纪虽才十七岁,去年住在早稻田的时候,却很有点名头。因她来往的尽是些日本人,故留学生中没人知道。

  她那养娘,从前也不是个正经东西,不知怎的收了松子做养女,就靠着她做一颗摇钱树。今年正月,日本人为吃醋,闹出了事。

  连累着松子在警察署拘留了几日,被警察注了意,在早稻田立脚不住,才搬到神田来。这松子生性聪明,知道神田淫卖妇最多,与她们竞争不易,遂改变方法,进了渡边女学校。借着女学生名目,充高等淫卖。她久晓得有一班中国留学生,于饮食男女之事,最能慷慨,便留心想专做中国人的生意。谁知一出马,就遇了郑绍畋这个知己。她觉得很不利市,所以任郑绍畋如何叫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她只是不瞅不睬。及遇了周撰,不由她不动心。若是去年在早稻田的时候,周撰见了只须略丢眼色,即能到手。此刻是有志攀高,故也得费几日工夫。一封情札,方才功行圆满。她估料着周撰不知道她底细,又见周撰这般急色,遂临机应变的,要求周撰出钱写婚书。哪知周撰是嫖场老手,什么窍他不懂得?表面上虽毫不推难的答应,心中却早计算得明白,暗自好笑她们不识自己的作用。此是后话,暂且按下。

  于今却要另提一人,因其事情结果,与周撰稍有关涉。其人姓朱名钟,江苏无锡人。甲辰年来日本,宣统三年考进了千叶医学校。就在千叶县佃了所房子,带了个日本女子名蝶子的同住。他父亲叫作朱正章,禀性贪婪无厌,奸诡百端,刻薄成家,积有数万财产。同乡人见了他,如遇鬼物,专为他作了几句口碑道:“家有三升糠,莫惹朱正章。惹了朱正章,立时精打光。”那朱正章爱财之心,老而愈烈。在无锡地方,见人人远避,寻不着甜头。平日听他儿子说,日本放高利贷可得十分利息,他就时时垂着涎一尺长,想到日本来。值民国成立的时候,他因在地方上积怨太深,恐人报复,遂携了千多块钱,并带着亲生女蕙儿到日本来。他这女,十六岁时已嫁了人,夫家也很富有。朱正章本欲借着女儿盘剥他家的产业,后来不知怎的图谋不遂,便平地风波的逼着男家退了婚。于今已有二十岁了,眉目位置,也还不恶,朱正章说带到日本替她择婿。两父女抵横滨的时候,打了个电报给朱钟,朱钟即接了到千叶同住。

  过了一日,朱正章即将来意对他儿子说了,要他儿子打听何人需钱使用。只要保人靠得住,并不必十分利息,就是八分也可。朱钟迟疑丁一会道:“这生意,中国人做有多少不便,即如中国药房的林肇东,何等诡谲,何等厉害,他做的还是抵押贷金。有抵押品,仍须硬保,尚时时被人骗了。左仲远的零星被骗,更不待说。于今左仲远归国当伟人去了,林肇东也收了手,机会倒是很好,只是太不稳当。丢了钱事小,还要遭人唾骂。朱正章着慌道:“依你说,我不是白跑了一趟,枉送了许多路费吗?”朱钟道:“有是有个间接妥当的办法,不过利息轻些,得四分五分罢了。”朱正章忙问什么间接妥当的办法。

  朱钟道:“于今住在东京牛噫白银町的冢本平十郎,他专做这生意。前两日甫全还在那里借了两百块钱,是我作保。他那里定的条规很严,要借钱,非五校官费生作保不可。见月十分息,分文也不能短少,期限至久不得过两月。因五校官费生不能牵涉高利债务,牵涉了,须得开除官费。即不开除,学校的章程,非理清后,亦不得入学。他所以定要五校生作保,觉得比什么还妥当。”朱正章听丁着惊道:“既是这样,你怎的敢和甫全担保哩?倘甫全到期无钱,你的官费不妨碍吗?”朱钟道:“那不要紧,我看了甫全的家信,说下月定汇五百元来。他因要与吉田仲子离婚,刻不可缓,强扭着我作保。我一则因是同姓的关系;二则这仲子原是我作成他的,不能不做理会;三则他家中是有钱的,明知不久即能汇来,顺水人情,落得我做。我的意思,你老人家不如将钱给冢本。也不管他放出去得多少利,只每月问他要利息四分或五分,作他借了我们的。这又稳当,又不劳神。”朱正章道:“你怎知道冢本稳当哩?”朱钟道:“他放出去的帐,至少也有几千。只愁他不肯经手,怕什么不稳当。”朱正章点头道:“只要稳当,就是四分也罢。你明日就同我到东京去把交涉办妥。且交八百元给他,就是四分,每月也可得卅二元利息。”朱钟答应了。

  次日,父子二人即坐火车到东京,找着冢本说了。冢本道:“要我帮你经手也可,只是此月不能算息,来月还只能算一半,第三月方能全算。息钱每月四分。因数目太大,一时间放不出去,我不能从中贴补,依得就放在这里。”朱正章心想他这话也近情理,就答应了。登时将票子点交冢本,收了证书,仍回千叶。

  那蕙儿自从中国动身到日本,将近一月还没有洗过澡,说身上腻腻的难过。朱钟即叫蝶子带着到浴堂去。日本的浴堂,是两边用木板斜铺着,中间低处作流水的沟。入浴的先由池中浸了,再坐木板上擦洗,那木板被水溜得甚是光滑。蕙儿同蝶子到得浴堂,见蝶子在外面即将衣服脱得精光,蕙儿就很觉不好意思。隔着玻璃望浴堂里面,都是女人,没有穿着衣服的,只得面壁也将衣服脱了。她的脚虽是曾放过的,然小时已将骨头包死,五趾都拳作一团,全不曾打过赤脚,又势不能穿着袜子进去。见蝶子已将玻璃门打开,对自己招手,只得一扭一拐的跟着走进门来。不两步,踏着木板一滑,倾金山倒玉柱,足的跌了一交。红着脸扒了起来,就蹲在板上,不敢再走。弄得一浴堂的女人都停手不洗,望着她一双脚嗤嗤的笑,羞得蕙儿几乎要哭了出来。幸得蝶子跑了过来,将她扶入池内。她就躲在池角上浸丁一会。也不敢出来擦洗,扶着壁一步一步的挨到外面,抹干水,穿好衣,坐等蝶子。蝶子见她已经出去,忙胡乱洗了一洗,即带着她出来。

  蕙儿回到家中,气得将朱钟乱骂说道:“这样地方,也要她带着我去。”朱钟笑道:“这就叫我无法。你要洗澡,日本哪个浴堂不是这样的?若是长崎、大阪,还有共浴的,那便怎么哩?即到日本来留学,哪里还说得这些讲究,并且这又有什么可丑?”蕙儿道:“谁说怕丑来?安着那滑溜溜的木板,又是斜的,教人怎生站得脚住?我是发誓不再入这样浴堂了。”

  朱钟笑道:“只要你能终年不洗澡,就不入浴堂,也可省钱。”蕙儿发急道:“你这是胡说,难道日本大家小姐也是跑出来和她们混作一块儿洗吗?”朱钟道:“那倒不必大家,只要是中等人家,家中就大半设有浴堂。只是做个浴桶,至少也需要二十来块钱,还要烧许多炭,才得一桶水热。我们迁徙不定,日本的房子做得又蠢,浴堂须在起造房子的时候安置,不能将就着用。你只看这所房子,何处可以安放浴桶?大凡有浴堂的房子,多半不小。我们人少,断不能住。”蕙儿不服道:“据你说,那到日本的女留学生都是到浴堂里去洗的了?”朱钟道:“那却有几等。也有几人合伙佃房子,自己备浴桶的。也有住稍大的栈声,用栈房里的浴桶的。到公共浴堂去洗的也多。”蕙儿道:“既是栈房里有浴堂,我就去住栈房。并且我既到了日本,也得进个学堂上上课。终日住在这不村不市的地方做什么?”朱正章道:“你一句日本话也不懂得,上什么课?”

  蕙儿道:“谁生出来就懂日本话的?谁学不会的呢?”朱钟听了望着朱正章道:“妹妹想读书也是好事。你老人家就带她到东京去住栈房,两人每月伙食,也不过二十多元。甫全住在江户川馆,就到他那里去也好。他左右没有上课,妹妹可从他学点日本话。还有个湖南人成连生,与我素有交情,也住在那里。他来日本很久,可托他照拂一切。我每礼拜日可来东京一次。”蕙儿问道:“那馆子里有浴桶没有?”朱钟道:“自然是有浴桶,才教你去住。”蕙儿听得?方欢喜了。朱自章正想到东京多交熟几个人,好施展他平日的手腕,当即应允了。只是蕙儿将来进学堂的费用要朱钟出,朱钟不能不答应。次日朱正章即收拾行李,朱钟仍送他父女到东京,在江户川馆住着,托了成连生、朱甫全大家照应,方转回千叶。

  自此蕙儿每日从甫全学日本语。蕙儿的天分很高,只学了个多月,居然可办粗浅的交涉。那近处有个女子手工学校,蕙儿便报了名进去,学编物造花之类。

  不知朱正章父女住在江户川馆内,演出什么事实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章 多情种拨雨撩云 老骨朵退财呕气

  前章书中所说的那成连生,他和周撰是同乡。年纪有三十多岁,从宣统元年得官费到日本,近两年来,在中央大学上课。

  只因他性喜吟咏,在东京结识了一班诗友,组织一个诗社,每礼拜会诗一次。朱钟平日也喜胡诌几句,故与他成了相识,心中很敬慕他是个风雅之士,故送朱正章父女到江户川馆的时候,托他招呼一切。

  他一见蕙儿风态甚佳,便有问鼎之意。只是朱钟虽有托他招呼一切的话,而朱甫全到底是朱钟自家人,凡事都有朱甫全经理,自己无进身之阶,不过于见面的时候,调调眼色。有时那蕙儿也会望着他笑笑,他更入了魔。正愁没有下手处,恰好一日他接了封家信,他的妹子在内地进了女学校学编物,要他买钢针、绒线付回去。他看了信,便心生一计,忙执着信找朱正章说道:“舍妹在内地学校里也学编物,写信来要我买钢针、绒线付回去。这样差事,我从没有办过,恐怕上当。世妹在学校里,这种东西用得最多,必有常做生意的铺子。想求老伯和世妹同我去买一回。”朱正章左右是没事的人,自然一说便肯,登时唤蕙儿同去。蕙儿是不能不肯的。于是三人同走到神乐坂蕙儿常买针线的一家店内,将针线买好了。

  归途中,成连生就带着他们父女,到一家牛乳店吃牛乳。

  成连生的日语也还说得圆熟,故意引着下女天南地北的谈笑。

  下女谈熟了,便指着蕙儿问是成连生什么人。成连生欺朱正章不懂日语,正色说道:“是我的奥样。”这句日语,蕙儿是懂得的,成连生说时便留神看蕙儿的脸色,却没有不愿意的情形,只瞅了成连生一眼,便低着头不做声。成连生知道还容易说话,即欢欢喜喜的会了帐回馆。

  第二日是朱正章存钱在冢本处领息的期限,前月他已领了半息,此月是要全领了。朱正章心中很是快活,揣着息折,知道无多话说,也不要人当翻译,一个人走到冢本家内。冢本知道是来领息银的,不等朱正章开口,便数了几张票子,并四角钱给他。朱正章点数,却只二十二元四角,心中不知为怎的少了九块多钱,又说不出要问他的话,呆呆的望着冢本做手势。

  只见冢本说了一大篇的理由,自己却一句也不懂得,两人用笔写了一会。一个不懂汉文,一个不懂日语,仍是弄不清楚。朱正章只得连二十二元四角,都退还了冢本,想回馆找甫全同来问清。回到馆内,甫全已出去了,即寻着成连生请他同去。成连生正在力图报效的时候,欣然同往,问了个明白。才知道冢本因甫全的借款到期没还,朱钟是连带责任人,故就在他名下扣除了二百四十元。所存五百六十元,四分算息,应二十二元四角。朱正章听了着急,即请成连生当翻译说道:“这钱并不是朱钟的,与朱钟毫无关系。不过存钱的时候,请他办办交涉,怎的扣起我的钱来?冢本道:“这事不难解决。你与朱钟是父子,朱甫全是你同宗,朱钟是朱甫全的连带人。我即是扣你的钱,也不为无理。你如定不肯扣,我也不能相强。只是我这里规矩,逾期不还,当得起诉。朱钟既是连带人,将来诉讼结果,我所用讼费,当向借用人与连带人索取。诉讼一日不得圆满的结果,你的钱一日不得支取。如诉讼延期至三月四月之久,朱甫全分下的利息,我仍得向朱钟名下扣除。”朱正章不知道日本的法律,又深恐他提起诉讼,连累儿子的官费,气得无话可说。成连生知道他是带着钱来贪利,自己也曾受过高利贷的苦,故不肯为他辩论。所以说了一会,仍是不得要领。朱正章忿忿的同成连生回馆,找甫全说话。甫全仍是没有回,便托成连生打了个电报给朱钟,教他快来。这晚九点多钟,朱钟才赶到,问起原由,惊道:“甫全前日写信给我,说到了钱,已将冢本的帐还了,怎的又生出这样事来?可叫甫全来问。”朱正章道:“甫全没有回。”朱钟道:“只叫馆主来问,近日甫全到了挂号信没有就知道的。”朱正章道:“问什么,甫全若到了钱,我同住一个馆子,时时看见,怎全没见他提起?我看你这蠢东西,已中了他的计,他必已经跑了。”朱钟听得真慌了,忙跑到甫全房内查检他的行李,见什物一些没有动,柜里的铺盖箱笼,也都依旧放着,心里略宽了些。正待出来问馆主,甫全是何时出去的,朱正章已走了进来说道:“你怕什么,不打开他的箱子看还有些什么?”朱钟仍转身将箱子拖了口出来,撬开了锁一看,仅塞了半箱子的烂书,及没有洗的单衣服。再开一口看,乃是一箱的报纸。朱正章急得跺脚,朱钟更是着慌。

  原来朱甫全是自费到日本求学,他家中颇有几万财产。初来的时候,靠着朱钟日本情形熟悉,一切都依赖他。朱钟欢喜他有钱,引着他游山玩景,饮酒宿娼,无所不至。几年来也不知介绍了多少日本女人给他,花掉了他多少的钱。至去年九月(宣统三年),又介绍了个洋服店的女儿姓吉田的与他做妾。这吉田本与朱钟有染,朱钟因她欲望太奢,供应不来,故让给朱甫全。朱甫全见吉田貌美年轻,便想弄回中国去做妾。朱钟是巴不得他有此一举,便拼命的在吉田跟前怂恿。不到几日,即结起婚来,结婚费就很用了几百块钱。朱甫全家中原有妻室,既要在日本讨妾,即不能不写信告知父母。他父母接了信,倒没有什么不愿意。奈他妻子阃教甚严,决不承诺。但相隔太远,遥制不来,只得勒住家中不再付钱来,先绝了朱甫全的粮道。

  料到朱甫全无钱使用,必然回家。任朱甫全的信如雪片一般的催款,只是不理。朱甫全的父母虽不忍儿子在外面受苦,然也不忍媳妇在家里受苦,故也有心想穷得儿子回家。朱甫全见写回去的信,连回信都没有,知道是妻子从中把持,想不出个对付妻子的方法。

  看看到了民国元年二月,二人的伙食已欠至百多元,哪里有钱偿还呢?馆主见逼了几次无效,已不肯开饭。不得已请朱钟在馆主跟前作保,延期到五月。那吉田嫁朱甫全的时候,原是贪图着他有钱。过门之后,见他支绌万分,连伙食帐都不能清理,只每日拿着衣服去当做零用,哪里还安身得住?并且朱甫全纨绔气习,挥霍惯了,此刻穷得一钱没有,又要受馆主的气,那对吉田身上的风情,自然大减。吉田见朱甫全冷冰冰的,更是一刻难留,便日日吵着要离婚。朱甫全也觉养他不起,不如离了的干净。只是离婚须给她点钱,却从何处筹办哩?如是假造了封家信,说下月定汇五百元来,哄着朱钟到冢本处借二百元高利贷。朱钟素来狡猾,久知甫全老实,万不料到有假。

  甫全既得了钱,将吉田退了,即想逃回国去。因他在日本大学缴了几年学费,没有得文凭,想弄手脚得张文凭回去,好夸耀乡里,故迟延了许久才办妥。朱正章父女进江户川馆的时候,他正在经营中。渐渐冢本的期限已到,他恐朱钟到东京来催,故写了封家款已到的信稳住他。至今日早,诸事皆妥,才坐火车跑了。

  朱正章父子既发见了朱甫全逃走的证据,正没作理会处,馆主已经知道,忙跑了来问朱钟要钱,把他两父子急得哭不是笑不是。相对呆了一会,朱钟才望着馆主说道:“我万不料朱甫全能如此害人。他既经逃走,尊处的帐是我担保,我决不抵赖。只是百多块钱,仓卒间我断办不出。说不得须大家吃点亏,等我慢慢设法偿还,好和歹你不落空就是。他这一走,我的损失在五百元以上,想你也能替我原谅。”馆主道:“既承先生的情担保,他走与不走,于我原没有什么关系,他就明说要走,我也不能阻拦他。我们做生意的人,哪有许多本钱放空?他自去年十月起,就没有拿过一钱,不是看着先生情面,谁肯给他再住下去?东京栈房的规矩先生是知道的,欠帐至三个月,馆主是可以告警察将本人行李收押,本人讨保出馆的。虽间有欠至五六个月,或一年的,那在宾主感情上说话。那位朱先生的帐,至今日已整整的七个月。还有他那个夫人住了四个多月,总算起来,十一个多月,已近两百块钱。我们做小生意的人,要算宗大进款。先生既肯和他担保,必有把握,只一句好和歹不落空的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恐怕说不过去。”朱钟听馆主的话来得锋利,越逼越紧,便定了个主意,从容不迫的说道:“你所说的诚然不错。但这事你也不能不分担些过失。我那作保的时候的情形,大约你也应该记得:是不是朱甫全夫妇两个已住了四个多月,无钱偿还,你不肯开饭,他才挽我出来作保哩?”馆主道:“是。”朱钟道:“然则前四个多月是谁替他们作保,你才肯给他们住的哩?何以你那时不告警察收押他的行李,而肯要我作保,仍任他接续住下去哩?依你方才说是看我薄面,你要知道我的薄面发生效力,在四个多月以后。四个多月以前,不待说不是看我的薄面。既四个多月以前不是看我的薄面,则是你自己做主由他们住的。既是你自己作做由他们住的,他们没有钱,你就不能怪别人呢!你平心说,设当日我竟不作保,你看朱甫全的情形,可能设法还你的钱吗?依你方才说,告警察收押行李,你说朱甫全有多少行李?他值钱的衣服,久已抽当得干净。你将他几口不值钱的箱子收押了有何用处?又依你方才说,本人讨保出馆,设当日朱甫全说无保人可讨,你能将他怎么样哩?并且你这话也未免说得太欺人了!你日本哪有不经诉讼可以破产的法律?且既经破产,安有再讨保人之理?难道破产不足,还要讨保还钱吗?但是于今朱甫全既经逃走,我又不抵赖你的钱,也不必和你说这些无用的法律。不过说起来,你我都是眼睛不认得人,应大家分担不是才对。你安能因我作了保,即逼着我要钱哩?你知道这伙食帐,纵提起诉讼,也不能逼着保人要钱的吗?这比不得借钱使用,还有连带的关系。”馆主不待朱钟说完,即辩道:“先生这话,只说得好听。既不能问保人要钱,则要保人做什么?先生当日作保写证书的时候,是存心负种什么责任来的?敝国诚没有不经诉讼破产的法律,难道贵国有不负责任的保人吗?”朱钟听了怒道:“你这话无礼!我何时说我不负责任?你既是这般说,我且问你,你能教我负何等责任?我不过因数太多,一时凑办不出,故要求你慢慢的偿还。你既如此桀骜,且待你诉讼结果再说。”说完起身要走。馆主见朱钟态度转硬,只得赔不是,说道:“我何尝桀骜,不过小店太穷,为数又太大,想先生从速偿还的意思。先生说慢慢的偿还,也须有个期限。不然,慢到何时是了呢?”朱钟道:“这倒不错。只是我此刻不能和你定期限,须等我写信到朱甫全家中去,看怎生回答,再来和你定期。你安心等候着就是。”馆主的意思,本只要有了下落,就没得话说,自出去了。

  朱正章同朱钟回到自己房内,恨不得追上朱甫全将他一口吃了。天气已到了十二点钟,只索安歇。朱正章一个人在被内恨一会,把儿子骂一会,闹得一晚不曾睡好。次日清早起来,即骂着朱钟去与冢本交涉。朱钟出门时,又赶着嘱咐道:“如冢本决意要扣时,也不必和他争论,只将二十多块钱拿回就是,等我设法来弥补。蕙儿的学堂,此后也不要进了,一月也省得几块钱。你那鬼婆子听我退了,以后极力简省,每月须节出十元,给我替你管着。这里我也不能久住,仍旧搬回千叶去,食用一切都便宜些。”朱钟见他站在门口尽说,懒得久听就走了。

  朱正章见儿子已去,回身走到成连生房内,和成连生闲谈破闷。

  不知朱正章闲谈了些什么,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章 两首新诗祸生不测 一篇快论功败垂成

  话说朱正章送朱钟出去之后,回身走到成连生房内,寻成连生闲谈破闷。谈了一会,朱正章说道:“我将小女带到日本来,原想等她求点学,不料无端的生出这样事来。去了我几百块钱,哪里还有多钱可给读书呢?这馆子里的交涉不妥,我又不能带她回去。又不回去,又不上课,这光阴岂不白糟蹋了。她小时候的中国书也还读得有点清白气,打油诗也可胡诌几句。小儿常说老兄博学志诚,上课的时间又有限。我的意思,想求老兄每日随便指点她几点钟,把中国文理弄清楚也是好事。不知老兄肯不嫌愚鲁,赐教一二否?”

  成连生听了大喜,笑道:“世伯的话真是有趣,怎以博学二字奖起小侄来?世妹名媛独步,家学渊源,小侄何人,怎敢以嫫母而修西施之容,俗子而饰宋朝之美?非特刁;能增光,且虞减色。”朱正章哈哈大笑道:“太谦了,太谦了。小女不过略识之无,只稍出老兄余绪,就饮满而去了。”凡人没有不喜恭维的,就中文人尤甚。况成连生正在日思联络他们父女,好觑便行事的时候,听了这样话,哪得不心花怒发?登时摇头晃脑的说道:“论文章,小侄实无根底。至于诗,则曾受知于易实甫、王壬秋诸老前辈。在国内不敢自夸,留学生中自信不肯多让。世妹若肯学诗时,小侄勉做识途老马就是。”朱正章笑着谢了出来。

  朱钟已经回了,说冢本万不肯将钱补足。和他辩论了一会,仍是无效,只得将二十二元四角钱拿了回来。说着,交与朱正章。朱正章点头收了,也不说什么,只要朱钟回去,急将蝶子退了,写信将甫全家去讨帐,看他如何回答。朱钟答应着去了。

  第二日,蕙儿就到成连生房里上诗课。上了几日,蕙儿很觉有点心得。一日讲到作咏物的诗,连生说道:“作诗第一是选题,第二是立意,第三才是饰词。题目不好,就有李、杜、韩、孟,也作不出好诗来。立意不新鲜,纵有词藻,亦同嚼蜡。咏物宜有寄托,直说无味,寄托愈深远愈好。一首五绝,一首七绝,虽不过二十字与二十八字,须能说到天边,收到本意。多读古人的诗,细心领略他的擒纵开合法,自能落笔不板。即如现在房中所摆的水仙,触着我诗兴发了,要作两首诗咏他,也得有个寄托在内。我且胡乱写两首七绝你看。”说着,提笔就写道:

  隔座香生识面初,姗姗仙骨画难如。

  通诚欲托微波语,好待莲开共隐居。

  兰拟函香雪作神,洛妃端合认前身。

  凌波不耐风霜冷,来占人间一室春。

  写完,递与蕙儿看。蕙儿看了,知道成连生有意打动她,当下触动了那日在牛乳店内的事,不觉红了脸。成连生乜斜着两眼,望着蕙儿的脸,半晌笑说道:“试问卿于意云何?”蕙儿只低头,手弄衣角一声不言语。成连生慢慢移了拢去,一手抱过蕙儿的颈亲嘴。蕙儿欲待撑拒,已来不及,又不好意思喊叫。成连生偎着脸将蕙儿放倒,不问她肯与不肯,……正待深入,门开处,朱正章走了进来。吓得成连生拔锚整缆不迭。蕙儿见被父亲撞破了,羞得掩面伏身而哭。

  朱正章随手把门关了,满面怒容的冷笑了一声,指着成连生道:“我把你当个人,以弱女见托。你竟这样的欺起老夫来了!”说时见了桌上的诗,忙取在手中看了道:“难为你教得好诗!你这样人面兽心的东西,老夫决不饶你,拼着丢丑,和你到公使馆去。国家一年费几百块钱送你这样没廉耻的学生,在老夫手里,却放你不过。”说完,也不理蕙儿,揣了诗就走。

  成连生惊魂稍定,见朱正章揣着诗要走,忙扯住跪着说道:“求老世伯饶了小侄这一次。”朱正章把手一摔,啐道:“混帐东西,谁是你的老世伯?我的儿子瞎了眼,交了你这种禽兽,谁要你做小侄?这样事也可以饶你,除非老夫不做人了!”成连生扯着苦求道:“小侄一时失脚,任老伯要如何处罚,小侄决不敢违抗。只求不到公使馆去,去了不独于小侄的名誉有碍,小侄家中贫寒,非公费决不能在日本留学,于今距毕业期还有两年,万望老伯成全小侄一生的学业,任如何受罚,都是感激不尽的。并且因小侄坏了世妹的名誉,小侄宁死也不愿。老伯纵不为小侄计,也不为世妹计么?”朱正章道:“既这般说法,老夫就曲全你罢。你自己说愿如何受罚?”成连生低头半晌道:“愿罚两月学费,做世妹将来择婿备奁之资。”朱正章嗤了一声道:“老夫替人家赔钱也不知赔过了多少,谁希罕你这几十块钱来!你只愿这样受罚,老夫无商量之余地。”成连生道:“在老伯的意思待怎样,还求老伯明示,只要小侄做得到,无不如命。”朱正章道:“你不求私休,老夫没有话说。既求私休,就得依老夫的条件。第一,你须写个强奸字样给我;第二,罚你一年学费,与我女做遮羞钱。这两个条件,依与不依随你。”成连生道:“小侄何敢不依?只恳老伯略放轻些。第一条,实不如老伯所云,求老伯明见,写个偷情不遂字样罢。”朱正章想了一想道:“也罢,第二条呢?”成连生道:“第二条总求老世伯格外成全,念小侄贫寒,作一百元罢!”朱正章摇头道:“差远了。这一条万不能多减,至少也得二百五十元。”

  蕙儿正羞得恨无地缝可入,见他们仍如做生意一般的讲起价来,气忿得掩面回房,拥着被睡去了。可怜朱正章见蕙儿已走,也起身道:“老夫说的数目,你依得就罢,不依就怪不得老夫呢,你快些定夺!”成连生到了这时,想不应允,又恐事情决裂,只得答应了。朱正章见他已经应了,说道:“你既答应了,此刻就将字写好给我。钱限你三日内交齐,此时有多少即交出多少。”成连生道:“三日期限太促,恐怕筹办不出,须求老世伯宽限。”说了一会,议作一礼拜之内交齐。当下成连生写了字样,搜箱觅箧的凑了三十块钱,并交与朱正章。朱正章收了,自回房去。

  成连生一个人坐在房里,说不尽那懊悔的情形。悔了一会,将事情的前后左右想了一会,陡觉得这事仿佛像仙人跳。心中一着疑,便越想越像起来。幸喜钱还去得不多,想赶急设法抵赖。奈他刚受了大惊恐的人,心中又正在着急,哪里得有好计较?不知怎的一缕心思,忽触到了他那同乡风月场中老手、烟花队里班头的周撰身上,便如危舟遇岸,不觉大喜起来。

  原来成连生与周撰同乡,多年相识,只因周撰平日过于佻达,成连生不愿与他亲密。然见他替人设了几回策,知道他是个心灵手敏,能说能行的少年,这事正用得他着。登时换了衣服,到大方馆来。此时周撰正在房内和松子戏谑,见下女拿着成连生的名片进来,周撰吃惊道:“这位名士怎的不去作诗,倒会起我来了?”知道他必有事故,决不会来闲坐,忙叫下女请进来。松子问道:“什么人,我见面不要紧么?”周撰想了想道:“不要紧。”说时成连生已进来。周撰见他穿着日本大学的制服,手中拿着制帽,面色青黄不定。周撰忙起身接了,送了个垫子请他坐。随指着松子说道:“这是我新姘识的小妾。”松子知道是为她介绍,便对成连生叩了个头。周撰回头向松子说道:“这位先生姓成,是我的同乡,很是个有学问的。”

  成连生只得用日语对松子谦了几句,松子恭恭敬敬的送了杯茶。成连生见周撰这般待遇,倒没了主意,不好开口。周撰见他说话没有伦次,以为他家中出了事故,便问近来接了家报没有。成连生道:“前礼拜舍妹有信来了。”周撰道:“伯父伯母想都纳福?”成连生也答了均幸安好。周撰摸不着头脑,不便再问。两下默然对坐了一会,成连生到底忍耐不住,望着周撰道:“卜先,我有件事想告诉你,求你设法。然言之实在赧颜,望你觑平日交情,严守秘密,我才好说。”周撰正色道:“连生这话太见外了,我又不蠢,怎肯将不能对人说的话去对人说哩?你有事只管放心说就是。”成连生遂将事情始末一字不瞒的说了,并说事后自己如何起疑,如何想不出对付的方法,才来问计。

  周撰低头静心听他倒完了,始抬头望着成连生叹了口气道:“好事已被你弄坏丁,现已是无可挽回了。”成连生也叹道:“我也是翻悔不该写那字据给他,使他有了证据,难于抵赖,故特请你代筹方法呢。”周撰摇头道:“不是不是,那字据要什么紧!”成连生道:“那么千错万错就是在那两首诗了?”周撰也摇头道:“不是。”成连生道:“都不是,是什么?”周撰道:“事情不要紧,倒把我气死了。这事若遇了我,就请那老杀才有的是气呕。你既要和女人偷情,为何这般胆小,一被人撞破,就吓得那么样的一筹莫展?真是好笑。你还要仔细提防着害淋病呢。”成连生面红耳赤的道:“你这话只在这里说罢了,你又不曾见当时的情形,一味苛责人。若遇了你便怎么样?”

  周撰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重,便慢慢的说道:“连生,你不要说我是苛责你,凡做一事,须要想到这事的结果。成便怎样,败便怎样,想定了去做,中间纵出了变故,因利害已计得清楚,便不至错愕失据。即将你这事论起来,姑无论他是否仙人跳,或是实心在你这里学诗,只要与那蕙儿确是相与目成了,就只计这事倘被何人知道拿着了,为最不得了。心中一计算,就晓得别人都不要紧,只怕她丈夫拿着。那蕙儿既没有丈夫,即坏了事,也没有大乱子闹出来。何以不怕她父亲拿着哩?这道理很容易明白。因事情闹了出来,同一出丑,而你出丑关系小,她出丑关系大。那蕙儿有婆家没婆家虽不知道,然总之有无都有大关系。你一个男子汉,有什么相干。认真说起来,不过一时理不胜欲,他岂敢认真到公使馆去弄掉你的公费?并且我问你,他到公使馆去,当如何启齿?难道自家揭出丑给人家笑话不成?纵他自家不要脸,他平日又不是个糊涂虫,独不想将你的公费弄掉了,与他有什么好处?他的女儿左右是要给人家睡的,有什么伤心,值得如此小题大做?至于丈夫则真是可怕呢,然都时时有那不可思议的丈夫带马的事呢。你当时若将这点认清了,什么事都没有,还要开那老杀才的教训,说他不知回避。世界上岂有拿着女儿做仙人跳可以讹钱的?在中国犹可说,横竖不讲法律,可以行蛮将男子捆着辱打,逼他的钱,剥他的衣,男子出去自然不敢开口。在日本岂可干这种事?诈欺取财的罪,他可担受得住吗?在乡里犹可说,竟敢在东京,又是住人最多的旅馆内,干出这样事来!偏又遇着你这书呆子,真是又好笑又好气。我看那老杀才是利令智昏,你就算是色迷心窍。也好,三十块钱学个乖。不然,你这样真读书人,只会作诗读文章,也就不得了。”

  成连生听了周撰这一大篇的议论,好似背书的一般,洋洋洒洒,心中也觉得是入情入理的话,倒佩服起周撰来。只是听了三十块钱学个乖的话,疑心周撰没有听得事情原尾清楚,便说道:“你的话虽不错,但都是议论已往之事。至当如何对付之法,我所亟欲研究的,仍是一字都没有到题。听你三十块钱学个乖的话,可知你事情原尾尚没有听清。我当时求和所承诺的条件是二百五十元,不过只现交了三十元,并不是只三十元了事呢。于今所要研究的,就是对于这二百二十元当怎生抵赖呢?”周撰大笑道:“你这老先生真是不得清楚。我说了这么久,还是什么二百二十块钱要研究如何抵赖。我直截说给你听,不是为你自己的名誉有关,怕不告下他诈欺取财的罪名呢!这种东西也可容他在日本久留吗?他的历史,我不知道,等我调查清白了,放把阴火,就要赶起他滚蛋!你于今回去,绝不要理他,等他逼着你要钱的时候,你就来叫我同去,我自有好话打发他。”成连生听了,异常欢喜,心中感激周撰到了十分。

  周撰见事情已议妥,便笑问道:“那蕙儿容貌到底怎样?你这般倾心她,想必有几分动人之姿。”成连生忸怩着脸道:“你横竖到我馆里来,免不得要看见的,何必问哩。我始终不信她会和那老杀才一气做鬼。”周撰道:“这却不能乱猜。不过依你所说的情形揣度,则可疑之处也有,可信之处也有。于今且不要管他,等我调查他的历史,自然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成连生点头问道:“你说放一把阴火,赶他们滚蛋。不知你这阴火,将怎么个放法?”周撰笑道:“这事不难,只是于今不必说破,将来教你快心就是。”成连生不便追问,两下又谈了一会,成连生才告辞回去。

  不知成连生回馆,事情究竟如何了结,俟下章再写。

  第八章 野鸳鸯无端受辱 大马鹿到处挥金

  话说周撰送了成连生去后,正想出外顺便打听朱正章的历史,才走到门口,只见郑绍畋笑嘻嘻的走了来。周撰即迎着问道:“你有了什么喜事,这样眉花眼笑的?”郑绍畋一边邀周撰回房,一边说道:“我听了件新鲜事,特来说给你听。”周撰听了,笑着同郑绍畋回到房内。松子迎着郑绍畋笑道:“郑先生,你终日忙些什么,只见你在外面跑?”郑绍畋笑道:“你说我忙些什么,谁像你两口子整日整夜的厮守着,半步也舍不得离开呢?我又没有老婆,不在外面跑,坐在家里干什么?求你介绍,你又推三阻四的,不怕等死人。”松子笑道:“你不要着急,现在已有点门路了,只看你运气何如。我尽竭力为你拉拢就是。”郑绍畋忙问是怎样个人儿。松子笑道:“如成了功,必能给你个满足。不成功,说也没用。”周撰插嘴对郑绍畋道:“且不要听她的,等成了功,再说不迟。你听了什么新鲜事件,快说来听听。”郑绍畋自己斟了杯茶喝了,说道:“我从前不是对你说过那夏瞎子和黄夫人相好的事吗?这新鲜事,便是出在他们两人身上。说起来,他们两人本也太不拘形迹了。无明无夜的,鬼混得如火一般热。全忘记了自己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比那明媒正娶的夫妇还要亲热几倍,弄得满馆子的人都看不上眼,前几日不知是哪位嘴快的,望着夏瞎子说道:‘你们要干这样没行止的事,也须敛迹些,何必显本事似的,定要把中国男女学生的脸都丢尽呢?’你说夏瞎子岂是肯饶人的?听了那人的话,登时大怒大骂,问那人要证据,说那人无端毁坏人名誉,指手画脚要打那人的耳刮子。

  幸得满馆子的人动了公愤,都出来帮着那人说话,才将夏瞎子的威风挫了下去。那人受了夏瞎子一顿辱骂,不服这口气,便每晚十二点钟的时候起来侦探。也是夏瞎子合当有灾,昨晚竟被那人拿着了。更有一层好笑,那人发见了的时候,并不惊动他们,悄悄将满馆子的人都推醒了,才轻轻到黄夫人房内。他们两人尚兀自交颈叠股的睡在被内没有醒。进房的人从被内赤条条的将夏瞎子拖了出来,不由分说的每人进贡了几下,打得夏瞎子抱头赔礼求饶。黄夫人从梦中惊醒,见人多凶猛,深恐打坏了夏瞎子,又怕他们将自己也拖出来打,忙紧紧的搂住被窝,放哀声替夏瞎子求饶。众人中真有要动手将黄夫人也拖出来打的,幸得两个老成的人拦住道:‘她一丝不挂的,拖出来不雅相,饶了她罢!’众人听了有理,也不管夏瞎子,一哄各散归房睡去了。夏瞎子见众人已去,爬了起来,披了衣服。黄夫人见他已被打得头青眼肿,虽则心痛,也不敢再拖他进被,忙催他快回自己房去。夏瞎子一个人回房,哭了一夜。今日早起,无颜再住,匆匆的搬到岗村馆去了。你看这事新鲜不新鲜呢?”

  周撰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这不见机的蠢才,应该教他吃点眼前亏,使他知道偷情不是容易事。不知那黄夫人也搬了没有?”郑绍畋道:“听说她没有钱,搬不动。”周撰笑道:“你何必要松子介绍日本女人哩?就去接夏瞎子的手,不好吗?趁这机会,我倒可为你设法。”郑绍畋摇首道:“这事太跷蹊,我不敢承乏。她与夏瞎子虽说是暂时分开了,终是逼于外患,不得不尔。骨子里必仍是藕断丝连的。并且夏瞎子为她挨了这一顿打,她又不避危难的替夏瞎子求饶,倒成了个共过患难的相好,以后必更加亲热。我又是个不惯偷情的,此刻虽仗你的神通弄到了手,将来无穷的祸害。你不能跟着我做护身符,你看我可是夏瞎子的对手?老实人干老实事,免讨烦恼,还是要松子介绍的妥当。”周撰点首笑道:“倒看你不出,竟能想到这一层。我以为你欲令智昏,故意说着试试,你就托我去办,也不见得便办得来,不过有可乘之机罢了。我于今要打听一个人,说给你听,请你替我留留神。现今住在江户川馆的一个江苏人,叫朱正章。带了个女子,有二十来岁,他对人说是他的女儿。他有个儿子,在千叶医学校,名字叫朱钟。你若有江苏的朋友,你就去探探这朱正章的来历。我方才就是为这事要出去,恰好你来了,就请你替我留留神。”郑绍畋道:“打听是不难,只是要找了他的同乡,才问得出底蕴。我江苏倒没有熟人,等我去转托一个人,或者有些门路。”说完,又和松子说笑了一会,才别了周撰出来,顺便走到一桥黄文汉家。

  黄文汉一见面,即指着郑绍畋笑骂道:“你这不中用的蠢才,怎的奸滑到这步田地,只知图自己脱身,就不顾人家利害?你这样临难苟免的人,倒教我不敢和你深交了。”郑绍畋道:“你这就错怪我了。那时我要不先走了,反使你绊手碍脚的,不好处置那两个小鬼。况且我又没带钱可以清料理帐。”黄文汉笑道:“倒亏你掩饰得干净。你既没有带钱,难道是邀我去白嫖吗?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老实人,不知道安分,逢人捣鬼。”郑绍畋红了脸笑道:“那日到底怎生个了结的?”黄文汉哼了声道:“有什么了结,难道红口白牙吃了东西,好意思不给钱吗?说不得我认晦气,弄掉几个罢了。”郑绍畋拍手笑道:“何如呢?我暗地叫你不去,你还不肯信呢。我知道他们是不怀好意,故偷身跑了。”黄文汉嗤的笑了一声,也不说明,只问郑绍畋来有什么事。郑绍畋道:“那日被两个小鬼扫了我们的兴,今日我想再和你去看看,那小女子还生得不错。”黄文汉道:“那地方不好再去了。”郑绍畋问怎么,黄文汉才将那日郑绍畋走后的事说了,道:“不是我胆怯,和人闹事,也要费精神。你要有钱,我带你到京桥万花楼去吃料理。那料理店内,有个下女,叫雪子,生得十分妖娆,且能喝酒搳中国拳,留学生吊上手的不少。你去若弄上了,也不枉在日本嫖了几年。”郑绍畋听了,心中欢喜,只愁要得钱多,便问黄文汉要带多少钱去。黄文汉道:“只五六块钱够了。”郑绍畋道:“这样我们就去罢。”黄文汉起身道:“天气太热,我不换洋服,就穿和服去。下月放了暑假,我想去箱根避暑。”郑绍畋道:“你一个人去吗?”黄文汉一面系带子,一面答道:“我想穿草鞋、背包袱走路去,恐没人敢秘我走这远的路。”郑绍畋道:“走路便宜些,只是箱根的旅馆很贵,你预备了多少钱去?”

  黄文汉笑道:“你以为我没有钱么?这旅费我早已预备好了。走路并不是图便宜,沿途可以看看风景。”说着二人同出门,到神保町坐电车,至尾张町下车。转左弯不上百步,郑绍畋即见一栋高大洋房子,挂着“中国料理万花楼”的招牌。二人同走了进去,就在第二层楼上,拣了间朝南的房间坐下。

  原来这万花楼是广东人姓陈的开的,规模十分宏大。三层楼,有数十间房子,陈设都焕丽。更有一层为别家酒席馆所不及的,就是每间房派定了一个下女伺候,免得要使唤时拍手按铃种种手续。并且他那里请的下女,没有二十岁以上的,都是拣那眉目端正,体态风骚得人意儿的。就中黄文汉所说的那雪子,更是出类拔萃。还有一层好笑,说了出来,大约看官们也不相信。哪怕一个寻常下女,在别家酒席馆内,客人见了都不说好的,一到了万花楼,便分外鲜艳起来。从前看过这寻常下女的客人,到了这时候,没有不惊奇道异,都以为万花楼有美颜术。其实哪是万花楼有什么美颜术,大凡一个人的容貌,衣服、房屋美恶,要增减人一半眼色。除绝色不在此例,中人之姿,没有不因此为转移的。看官们不信,只看那些养尊处优的仕宦,一出门便前扶后拥。旁边人见了觉得一个个都是了不得的威严,了不得的体面。殊不知若将他放在乞儿里面,也得一般的驼肩耸背,鸠形鹄面,和乞儿不差什么。万花楼的下女,就是这样的一个反比例。

  闲话休烦。黄文汉本是带着郑绍畋来看那雪子,上楼的时候,便听得一间房内是雪子的声音和客人搳拳,便对郑绍畋道:“雪子在对面房里陪客,一时间恐不得来。”正说着,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下女,笑嘻嘻的掀帘子走了进来。黄文汉看那下女腰肢纤小,一副白净净的面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从从容容对二人行了个礼。黄文汉拉了她的手问道:“你是何时才来的,怎的我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下女笑答道:“我才来了两个礼拜。”说着,将壁上的菜单取下来,放在桌上。

  正待转身出去泡茶,黄文汉叫住问道:“怎的我问你的名字,你不答应就走?”下女转身用袖子掩住口,笑着望了黄文汉不说。黄文汉见她娇憨得有趣,便起身拉了她的手道:“你怎么连名字都不肯说?”下女笑道:“你试猜猜,看可猜得着。”

  黄文汉真个春子、菊子、铃子的乱猜了一会,下女只笑着摇头。

  郑绍畋看着高兴,便说道:“你说了罢,他哪里会猜得着。”

  下女才低声说道:“我叫小菊。”黄文汉听了大笑道:“到底被我猜着了一个字。你日本女人的名字,就只有几十个字转着的叫唤,没有什么不同的。你这菊字上加个小字,就算是很新奇的。”说完松了手,小菊出去泡茶。郑绍畋望着黄文汉说道:

  “实在是名不虚传。万花楼的下女,与别家到底不同。”黄文汉道:“这个不过可以敷衍罢了,哪里赶得上那雪子的态度?”说着,小菊已端了两杯茶并纸笔进来。二人点了菜,便拥着小菊慢慢的吃喝起来。二人进来的时候是五点多钟,径吃到上灯的时分,那边吃酒的客人还没有走。黄文汉即问小菊道:“对门房里的客,来了多久了?”小菊道:“一点钟的时候便来了。一同有四个人,昨日也在这里吃了一下午,到九点多钟才去。我听得雪子说,有个姓张的先生阔得了不得,手杖是牙骨的,眼镜是白金的,吃了二十多块钱的酒菜,还赏了雪子五块钱才去。今日大约又得几十块钱才够。也不知他们这样整日的吃是什么意思。”黄文汉听了,沉吟道:“那先生懂日本话么?是个怎么样的人儿?”小菊道:“日本话说得不好,身体很胖,穿的是礼服。”黄文汉点头笑向郑绍畋道:“我知道了。那位马鹿(日语中,国骂蠢才之意)是你的贵同乡,名张仲,字孝友。来日本不到两年,冤枉钱也不知花了多少。”郑绍畋道:“我早听人说过。”黄文汉道:“既是他在这里熨上了雪子,你的事就十九无望了。”郑绍畋叹了口气道:“你空有了个会嫖的名声,原来也一般的拼有钱的不过。我从此决不信你们这些讲嫖经的了。讲起来,好像日本女人就是你们布袋里的乌龟,要哪个就是哪个。认真起来,倒不如那初到日本的乱碰,还往往碰着了好的。同你这老嫖客花钱费力的到这里来,你还听丁她搳拳地声音,我是连影子也没有梦见。”黄文汉点头笑道:“也难怪你抱怨。你既这般着急,好歹等你见了佛面才去。她肯施舍不肯施舍,就要看你的缘法了。”郑绍畋无法,只得耐性儿等着。

  于今且趁这当儿,将郑绍畋的同乡张孝友的历史表说一番。这张孝友家中有十多万产业,兄弟二人,哥子在前清时捐了个候补同知,在安徽候补。孝友生成了一副公子性情,见哥子虽说是在外面做官,一年到头,非特不能赚一个钱进屋,倒得花掉家中几千银子。他暗想祖上留下来的产业,原该兄弟平分,于今哥子除捐官所费的钱不计外,每年还要几千银子的巴结费,心中不由的不服起来。到宣统三年,便也携了几千银子跑到日本来。他初来的志愿,不过想用掉几个钱,消消胸中的积郁,故也不打算进学校,恐怕上课耽搁了光阴。及来了两三个月,见同住的及同乡的,不上课的倒十有七八,他心中便疑惑起来,暗揣道:难道他们也都和我一样,不是来留学的吗?为何又多半穿着学校里的制服哩?想了一会,兀自想不出这个道理来。过了几天,才问了个清楚,始知道凡私立的大学,都不必上课的。不过试验的时候,高兴的自己去应应卯,不高兴便出点钱请人家去代混几回,发了榜领文凭罢了。他又仔细问得了文凭的好处,便有人对他说,有了这张文凭,将来享高官厚禄,蓄俊仆美姬,都是在这上头发生效力。说得比张天师的符还要灵验。他心中羡慕起来,不觉动了个捞文凭将来回去与哥子争前程之念,只是恐怕自己的资格不合,说了出来,人家大为笑话。后来才知道不独不限资格,且不必实有其人,只要有钱报名缴学费便得。张孝友有的就是钱,帮闲的又乐为之用。不到几日,在日本大学校报了个二年级的名。他也做了套制服制帽,有时穿戴起来,谁能说他不是日本大学校的学生?

  其实他并不知道日本大学校坐落何方,只每日同着一班帮闲的花天酒地,无所不为。民国成立的时候,他也舍不得回去。其时他哥子丢了官,写信来叫他回国。他回信说日本求学真难,须尽夜不辍的研究,回国耽搁了难补习。昏昏沉沉的竟闹到元年五月,更结识了一班情投意合的阔少,每日打成一圈,商议如何闹阔。

  日本有个最著名的艺妓在京桥区,名万龙。日本人有两句口白:“吃酒要吃正宗(日本名酒),嫖妓须嫖万龙。”这万龙色艺高到绝处,身价也高到绝处。非王孙公子,休想问津。张孝友初来的时候虽闻万龙的名,只是单丝不成线的。日本话又不会说,故也不存心染指。于今有了帮手,便有意儿攀高了。

  这些帮手是谁呢?一个是江西的欧阳成,一个是江西的王甫察,一个是广东的陈志林。这三个人都是挥金如土、爱色若命的,手中又都呼应得来,于是四人结了个团体。每人预备了五百块钱,在京桥一带,各显神通,想巴结万龙。奈万龙的身分越捧越高,且中国人在日本嫖艺妓的,没人出过大风头,骗了艺妓的倒不少,因此没有信用。张孝友他们虽排场很阔,自动车来,自动车去,只是为役之日浅,较万龙次一等的名妓荣龙、京子之属,虽欣动了几个,万龙则费尽精神,仅蒙她应了两遍局。昨日他们在万花楼吃酒之后,到待合室(日本艺妓均在待合室接客,想嫖的到待合室可指名调来。业待合室者,多系老妓。)叫了几个小有闻名的艺妓睡了一夜。今晚想再去叫万龙,懒得回家,故又在万花楼吃酒。并不是看上了雪子,想打主意的。闹到九点钟,各自去了。黄文汉同郑绍畋二人已等得不耐烦,见他们去了,才欢欢喜喜的叫小菊去换雪子来。小菊去了一会,走来说道:“雪子被那几个客灌醉了,已睡了,动弹不得。”黄、郑二人听了无法。郑绍畋半晌道:“既雪子醉了,塘里无鱼虾也贵,就吊这小菊罢!”黄文汉点点头,叫小菊再拿两瓶酒来,拉着小菊大家吃。黄文汉乘着酒兴,唱起日本歌来。日本女子生性没有不喜欢听唱歌的,越是唱得淫靡,她越愿听。黄文汉这些下等歌,记得最多,于今安心要挑动小菊,唱了又舞,舞了又唱。小菊吃了几杯酒,已有春意,再听了这些歌,十五六岁的小女儿,有什么把持工夫?便眉梢眼角,露出无限风情。郑绍畋乘机扯了她的手,问她家住在哪里。小菊说了,郑绍畋又写了自己的地方,塞在小菊怀里,问何时可以到我家来。小菊答应了有暇即来。郑绍畋说:“你来时,先写个信给我,我好在家等你。”小菊也点头答应了。黄文汉见郑绍畋已有了些意思,便也坐拢来替郑绍畋吹了会牛皮。

  三人正谈得高兴,忽然凉风飒飒,吹得窗户皆鸣。一刻工夫,就下起雨来。五六月间的骤雨,一下即倾山倒海。二人等得雨住,已是十二点钟了。虽借着下雨,与小菊多鬼混了些时间,争奈中国酒席馆非住夜之处,只得会了帐。与小菊珍重了几句出来,此时电车已是没有了。

  不知二人怎生回神田,且俟下章再写。

  第九章 莽巡查欺人逢辣手 小淫卖无意遇瘟生

  话说黄文汉同郑绍畋从万花楼出来,电车已是没有了,街上满街是水。黄文汉来的时候,因怕热,穿的是和服,脚下穿了双矮木屐,在水里一步也不好走。忙问郑绍畋手里还剩了多少钱,郑绍畋掏出钱包给黄文汉看,还不到三角钱。黄文汉道:“这便怎么了,东洋车也叫不成。同你这种鄙吝人顽,真是气人,多带一块钱也好了!”郑绍畋道:“你此时抱怨我也无益。幸喜雨已住了,说不得走回去罢。”黄文汉道:“不走回去,难道站在这里过夜不成?你看人家都睡得寂静静的了,等我把木屐提在手里,打赤脚走罢。”郑绍畋道:“那却使不得。人家虽通睡了,警察是不睡的。被他看见了,少不得要来罗唣。”黄文汉冷笑了一声道:“怕不得许多。你要怕,就别同我走,免得临阵脱逃的,倒坏我的事。”一边说,一边把木履脱了提在手中,笑道:“许久不打赤脚,倒好耍子。你要怕,就慢些来。”说着,掳起衣,提起脚,在水中劈拍劈拍的走。郑绍畋跟在后面道:“你是犯法的不怕警察,我还怕什么?终不成将我也带到警察署去。”黄文汉道:“只要你知道闹出事来与你无干,就够了。闲话少说,不早了,走罢!”

  二人一路向神田走,走不到半里路,即对面碰了一个警察。

  见黄文汉怪模怪样的,便叫住问为何这时分打赤脚在街上跑。

  黄文汉说了原故,那警察问黄文汉的姓名,黄文汉随便说了个名字,警察知道是中国人,也不多说。就走开了。二人又走了多时,路上碰的警察,也有问的,也有听得他二人说中国话,不过问的。走了一点多钟,才走到神田。那神田町的一个警察,素来欺中国人欺惯了的,见黄、郑二人一路说笑而来。黄文汉因要到家了,心中高兴,越显精神,故意用脚踏得水拍拍的响,那警察哪里看得中国人在眼里呢?便大声喝道:“站住!”黄文汉见这警察凶恶,知道不免口舌,陡然心生一计,反手将木屐的纽子一把扭断,从容不迫的走了拢去,满面笑容的说道:“足下叫住我们,有何贵干?”那警察气忿忿的指着黄文汉的脚道:“你难道不知道法律吗?怎么敢公然打着赤脚在街上走?你们中国下等社会人打赤脚,没有法律禁止。既到我日本,受了文明教育,应该知道我日本的法律,不能由你在中国一样的胡闹。”黄文汉等他说完了,望着那警察的脸,端详了一会道:“你几时学了几句法律,就居然开口也是法律,闭口也是法律?你就讲法律,也应该问问犯罪的原因呢。假使人家起了火,逃火的打双赤脚跑出来,那时候你难道也能说他犯了罪吗?”那警察怒道:“你家里起了火吗?你有什么原因?就有原因,你的违警罪也不能免。你且说出原因来!”黄文汉将木屐望警察脸上一照道:“你看,这断了纽子的木屐,请你穿给我看。”警察望了一眼道:“这理由不能成立,纽子虽断了,你有修理的责任。”黄文汉道:“我又不曾开木屐铺,这早晚叫谁修理?”警察道:“不能修理就应叫车子。难道这早晚车子也没有吗?你分明是个刁顽东西,有意犯禁。”黄文汉道:“我有钱叫车子,还待你说。我从此处到家里,还有里多路,你就借几角钱给我叫车子回去,免得又遇了警察难说话。”警察更怒道:“你这东西,说话毫无诚意。虽说无钱坐车,你也应知道打赤脚在街上走,为法律上所不许可。何以见了我,不先报告理由,直待我将你叫住,你还要左右支吾哩?”黄文汉道:“我也因你这东西说话毫无敬意,故没有好话和你说。你说我应先向你报告理由,我问你,从京桥到这里,路上有多少警察?若一个个的去报告理由,只怕报告到明天这时分还不得到家。你这种不懂事的警察,在我中国下等社会中也没有见过,亏你还拿出那半瓶醋的法律来说。你这种态度,莫说对外国人不可,就是对你日本人也不可。你今晚受了我的教训,以后对我们中国人宜格外恭敬些才对。”

  那警察听了,哪里忍受的住呢?气得伸手来拿黄文汉。黄文汉等他来得切近,手一起,警察已跌进了交番室(岗棚),扒几下扒了起来,拔出刀待砍。黄文汉见他拔出刀来,哪容他有动手的工夫,一溜步早窜到他跟前,左手一把按住了他执刀的手腕,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你拔刀吗?你拔刀吗?”随用右手在自己颈上拍了两下,将头伸在警察面前道:“你有本事就砍,你恐吓谁来?你的本事就只这样吗?”那警察起初被黄文汉打倒的时候,气得红了眼,不计利益的拔出刀来。及听黄文汉那个仰天哈哈,如鴞鸣如豹吼,在那万籁俱寂的时候,越显得如青天霹雳。握刀的手,被黄文汉一按,便如中了铁椎,那拔刀时的勇气,不知吓往哪儿去了。勇气一退,猛觉得自己拔刀非法,想收回刀再说。哪晓得握刀的手被黄文汉按住,如失了知觉,再也收不回来。只听得黄文汉说道:“我佩服你文明国的警察了,刀是这般个用法。”说完,用右手把刀夺了,警察待不肯,不知不觉的已脱了手。黄文汉右手夺了刀,左手即拖了警察的手要走道:“请带我到警察署去,领教领教你们的文明警章。”那警察哪里肯走呢?用左手抵住交番室的门框,死也不肯出来。郑绍畋见黄文汉占优胜已占到极点,即扯住黄文汉道:“饶了他罢,天气不早,我们也要回去睡了。”黄文汉才松子手。

  那左右的商人,于睡梦中被黄文汉一个个哈哈惊醒了,接连听得拔刀的话,都扒起来开门探望。见警察拔出刀来要砍人,都吓得不敢出头,后来见黄文汉夺了警察的刀,又听了是中国人,才一个个都围了拢来看新闻。黄文汉见有人来了,更逞精神,拿了那把刀,摇摇头说道:“险些儿不曾被你砍着。砍着了,还有命吗?于今你还是这样?”那警察见有人来了,不得不少存身份,挺胸走了出来道:“你待怎样便怎样。”黄文汉冷笑了一声道:“待同你到警察署去,只是打掉了你的饭碗也可怜,并且天气太晚,我也懒得闹,饶了你这一次罢。”将刀向警察面前一撂道:“拿去。”说罢,一手拉了郑绍畋,头也不回的就走。警察望着他二人走远了,才骂了一句:“痞子,以后教你知道我的厉害便了。”那些看的人见已无事,即如鸟兽散了。

  这晚郑绍畋就在黄文汉家住了。次日早起,才想起周撰托他调查朱正章的事,忙对黄文汉说了,托他大家打听。黄文汉道:“说起这人来,我倒曾听人说过。他放高利贷的事,只因与我没有关系,不曾留心追问。你既要调查他,等我会了他的同乡,问问就是。”二人用过了早膳,郑绍畋辞了出来,走神田警察署门口经过。只见里面站了几个中国人,内中有一个穿中国衣服的,郑绍畋认得是黄文汉的同乡,叫刘越石。武昌起义的时候,他说立了功劳,在稽勋局领了许多的恩饷,又钻了一名公费,挂衔到日本留学。同郑绍畋一样拜了黄文汉的门,所以彼此认识。郑绍畋左右是没事的人,见他同着几人在警察署,知道必有事故,便站在门外等他出来,想问问原委。等了一会,听他们说着话出来了,郑绍畋便迎了上去。刘越石只点点头就走。郑绍畋忙扯住问道:“你们什么事从这里出来?”

  刘越石停了脚,正待要说,那三个中一个极美的少年,回身走了拢来,拉了刘越石一把道:“不说也罢了。”刘越石即对郑绍畋笑了一笑道:“没要紧,改日告诉你罢。”说完,被那少年拉着去了。郑绍畋心中好生纳闷,想到大方馆去,恐怕周撰还没起来。忽然想起他那同学的张怀,多久没有会面,不知他与那正子怎么样了,便放开步向小石川进发。走到扫除町,只见一个花枝般的女子迎面而来,郑绍畋不觉吃了一惊,定睛看时,不是别个,正是那日兵士拥在怀中调笑的小淫卖。郑绍畋近来得黄文汉熏陶之力,气质变化了许多,大摇大摆的走向前,脱帽行了个礼。那女子自然认得郑绍畋,便也弯了弯腰,笑问到哪儿去。郑绍畋笑道:“正想到你家去看你。你既要走人家,我就只得回去了。那日我因见我那朋友痞性发作,不愿和他久闹,故先自走了。然自那日以后,便时时想来看你,奈总是没有工夫。今日我稍稍得闲,偏你又有事,要不是在此地碰了,还要多白跑些路。”那女子道:“不要紧,有我姐姐在家里,我也就要回的。”郑绍畋踌躇了会笑道:“还是等你在家的时候来好。你今晚可在家么?”那女子点头道:“请过来就是。”郑绍畋心中欢喜道:“七点钟一定来,你可不要出外呢。”

  那女子笑着答应,各自点头分手。

  郑绍畋径到了张怀家内。张怀正和正子二人共桌而食,见郑绍畋来了,连忙让坐。须臾二人饭毕,张怀便和郑绍畋闲谈起来。郑绍畋笑道:“像你们样真好,吃饭有人陪着吃,睡觉也有人陪着睡。用起钱来,也不过和我一样,每月三十六块。只有我真不值得,吃孤寡粮似的,每日就像没庙宇的游神,游到这里,见黄莺作对;游到那里,又见粉蝶成双。更可笑的,成日家与一班嫖场老手往来,一晌还不曾闻得女人的气味,倒时时引我上的火来。”张怀也笑道:“你何必发这样的感慨?你以为我们有什么好处吗?不瞒你说,我于今是骑虎不能下背呢。前回不是周卜先君替我画策,几乎弄出笑话来。我于今也看破了,日本女人面子上对我们好,全为不得凭的,只看我那正子就有了。从那回出了事之后,她还百般的掩饰,倒说我是疑心生暗鬼。你说这还瞒得我过么?及至我将那日的情形证明出来,她才笑着将头插在我怀里,承认只有那一回。我也不和她追问,只是近来对我的情,却真了许多,这也就罢了。听说周君艳福很好,到东京没有几日工夫,就得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学生,双飞双宿。我多久想去看看他,并拜识他那位夫人。因只知道他搬到神田大方馆,不知道大方馆是什么番地,天气又热,就懒得动。”郑绍畋道:“那容易,今日你就同我去。只是我有件事找你,借几块钱我做零用。我这月的费用尽了,下月领了就还你。”

  张怀笑道:“凑巧,昨日才领了来,你可分五块去用。我四川新经理员余小勤才到,他与我本来认识,打商量先支了一个月。不然,我也是一个钱没有了。你说我也不过和你一样每月三十六块钱呢,你哪里知道,我哪月不捏故向家里骗十几块钱来贴补?一个公费够用么?我这里虽说是贷间,与贷家何尝有什么分别?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件不是我开销的?只房钱一个月就要八块,还要带着她们母女看看活动写真,游游公园,吃吃西洋料理。饶你十分把细,平均哪月不要四五十元使用?这两个月少了钱,连早稻用的学费也没有缴。我也顾不得这些,只求每月开得帐清,就是万幸。”郑绍畋道:“那是自然。那正子与你其名虽说是相好,其实与做你的妾何异?你又监着她不许有丝毫外遇,她这样人家,除了将女儿卖人,还有什么生活法?房钱零用不问你,教她问谁?只要彼此相安,多用几个钱算得什么。这样热烘烘的住着,还不安享么?”张怀点头道:“此后那正子外遇一层,似可放心了,很像死心塌地的应酬我。”说时:笑了一笑道:“只此一件,就教我感激周君不尽。”

  郑绍畋忙问什么,张怀将那日的话说了。郑绍畋笑道:“法子我是久已听得说了,真是效验吗?我还没有试验过。”张怀道:“灵得很,你试试就知道了。”郑绍畋催张怀换了衣,一同出来。张怀取出五块钱票子给郑绍畋道:“天热,我们坐电车去罢!”二人跳上了电车,到春日町换车的时候,只见周撰正站在停车场等车。张、郑二人忙走了拢去。郑绍畋见周撰今日更穿得光彩,便笑道:“老周,你今日收拾得这般标致,到哪去?”周撰与张怀点头握手,答道:“有要紧的事,去会个日本人。你们到哪去?”张怀道:“多久要来奉看,因不知道足下的番地,今日恰好郑君来了,特邀他同到尊处坐坐。”周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回头问郑绍畋道:“张君有要紧的事吗?”郑绍畋摇头道:“没有,不过望望你罢了。”周撰踌躇道:“这便怎么?我昨日约了个日本人,今日午前十点半钟去会。”张怀忙道:“请便请便,改日再来奉看就是。我们以后不拘形迹最好。”周撰道:“这真对不住。老郑,你邀张君到你家去坐坐,我至迟十二点钟必到你家来。”说话时,往大冢的电车到了。周撰匆匆作别上车去了。

  张怀见周撰约了到郑绍畋家来,只得同郑绍畋换了车。顷刻工夫即到了。郑绍畋让张怀上楼,只见房主人拿了几封信来。郑绍畋接了一看,中有一封是家信。原来是他的妹子写来的,说也要到日本来留学,已得了父亲的许可,现正托人运动公费。无论成与不成,来月初间一定动身。郑绍畋看了,屈指一算道:“坏了,距动身的时间只差几天,写信去拦阻也来不及了。”

  心想父亲也许可得奇怪,他又不是不知道日本情形的。莫说难得弄公费,就是有公费,也不必跑到日本来。郑绍畋心中不快活了一阵,只得上楼陪张怀谈话。张怀先上楼,知郑绍畋在底下看信。见他上来有不快的颜色,即问接了什么信。郑绍畋说了原故,张怀笑道:“这不是可喜的事吗?中国女界这样黑暗,正愁有常识的女子少了。令妹既有志到日本求学,这是极好的事,应该写信去欢迎她才是。若都像你这样,中国的女权还有发达的日子吗?”郑绍畋道:“我常听一般的男子都说中国的女权不发达。我只不好去问他们,不知女权发达到了极点,于我们男子有什么好处?”张怀笑道:“你真是老实人,这也要问吗?多一个有知识能做事的女子,我们男子即可省一分力。

  中国两万万女子若都能和男子一样,那还了得吗?”郑绍畋摇头道:“我不信中国不强,是男子少了,要女子出来帮忙。我只怕今日人人都想女权发达,将来女权发达到了极点,我们男子倒在黑暗世界了。到那时候,再想有女子和今日的男人一样出来,提倡伸张男权,就可不容易呢。并且我说句不怕犯众的话,到日本来留学的女子,想归国去伸张女权,那就是一句笑话。姑不论那已归国未归国有名女学生的品行如何,只就日本国说,日本不是世界上公认的卖淫国吗?日本女子除卖淫而外,有什么教育?你到日本这多年,你见日本女子除了卖淫、当下女、充艺徒、做苦工几种,有几个能谋高尚的生活的?日本男子的专制,是世界上没有的。你看他们女学校订的功课,多粗浅呢。从女子大学毕业出来,程度还赶不上一个中学堂毕业的男子。岂是女子蠢些吗?皆因他们男子不愿女子有独立的能力,故只订这样的课程,使她们有点普通知识,可以当家理事,教教自己的小儿女就够了。有丈夫的女子,在家何尝敢高声说句话、咳声嗽?连路也不敢乱走一步呢?这样的社会教育,这样的普通科学,难道我们中国也没有,定要劳神费力的跑到日本来?学了这点子东西回去,就说伸张女权,要与男子平等,不是笑话吗?并且这几年来,我看那些已归国未归国的女学生,只怕连这点子东西都没有弄到手。你住在早稻田小石川不知道,这神田是中国女学生聚居之所。我哪一日不见十几个,撅着屁股在街上扭来扭去,哪一个月不听得几回醋坛子响?这都是有起宴会来,逢着男子就讲平等自由的。将来回到中国,欺那些不知道日本情形的,还不知道有多凶呢。”

  张怀见郑绍畋平日并不能多说话,今日忽滔滔不绝的大说起来。他生性是好与女人厮混的,不忍摧残女子,听了便不舒服,拦住说道:“你的话不错。天气热,我口干了,请你叫杯茶来。”郑绍畋被张怀提醒了,才知道客来了半日,连茶烟都没有递,忙赔笑说对不住。跑下楼去,教预备了两个客饭,提了壶水上来,泡茶,拿烟。忽听楼下面周撰和房主人说话的声音。

  不知周撰来说了些什么,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章 用笔谈虚心惊竹杠 施手段借事做人情

  话说郑绍畋、张怀听得周撰在楼下与房主人说话,即起身迎至楼口。见周撰已笑着上楼来,望张怀道:“失迎得很,恕罪恕罪;就请过敝寓去如何?”郑绍畋道:“我已叫了客饭,连你也预备了。”周撰笑道:“那怎么使得。我这仓卒主人不又变了仓卒客吗?”张怀笑道:“只有仓卒客,没有仓卒主人。既老郑叫了客饭,就同领了他的情罢。”周撰将洋服的上身脱了,扇着扇子,望郑绍畋笑道:“看你把什么款待客。张君既说没有仓卒主人,又说领你的情,你总要有点情给人领才好。不可像平日款待我一样的一毛不拔呢。”郑绍畋也笑着答道:“我本想多弄几样菜给老张吃,因想起你在内,不便多弄。我的情有限,老张一个人领了去有多,加上别个,就会少。你却不要多心,我并不是说你。”说得二人都笑了。

  不一刻,开上饭来。郑绍畋果然在料理店内叫了几样菜。

  三人用过了饭,同到大方馆来。张怀一见松子,便吃了一惊,暗道:这女子不是我去年十一月间在早稻田的时候,见她同了几个淫卖妇在街上走,我还吊了她半日膀子的吗?分明是个淫卖妇,怎的说是女学生?周撰这样聪明人,如何也被她骗了?

  一个人望着松子出神。松子见了张怀,也似曾相识,见望了自己出神,甚觉不好意思。郑绍畋以为张怀看上了松子,恐周撰见了难为情,故意和张怀扯了几句闲话。接着周撰叫松子倒茶,又背过脸去换衣服,才混了过去。三人闲谈了一会,张怀因家中到底放心不下,先告辞走了。郑绍畋问周撰上午会什么日本人。周撰道:“会《时事新闻》的访事,姓芳井的。我托你的事怎么样?”郑绍畋道:“你昨日才说,今日就有回信吗?我已转托人去了,好歹明后日总有回信。”周撰道:“此刻调查不出,也不要紧了,我有别的方法。”郑绍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半吞半吐的,我又不好追问。”周撰即将成连生问计的事说了。郑绍畋道:“你于今有什么方法哩?”周撰道:“事还没有做,何能对你说?横竖与你没有关系,不知道也罢了。”郑绍畋只得不问,辞了出来。四处闲逛了一会,回家吃了晚饭,到竹早町嫖淫卖妇去了,这且按下。

  再说朱正章自逼着成连生写了字,以为拿稳了这宗进款,心中爽快。光阴易过,不觉已到了第六日。当日写字的时候,原约一个礼拜,今已只差一日,见成连生每日都是高卧不起,也不见有人来会他,心想:他是这样懈怠,明日的二百二十块钱怎么交得出来?事久生变,还须给他点厉害才对。心中定了个主意,即到成连生房里来。见成连生将身斜倚在一个气垫上,手中拿了一封信在那里看。见朱正章进房,忙揣了信,笑着起身让座。朱正章不肯就座,正待开口,只见下女拿了张名片进来,递给朱正章道:“有个日本人要会大人。”朱正章以为是冢本,接了名片一看,上印着“小石川区高等系巡查·太和田喜作”。朱正章看了,摸不着头脑,忙对下女摇手,表示不会的意思。下女知他不懂话,即对成连生道:“这警察昨日已来过一次,朱大人不在家。方才来问,我已回了在家,不能又去改口。”成连生将这话对朱正章说了道:“日本高等系的巡查来会,必是要调查什么,恐老伯不能不去会会。”朱正章皱眉道:“我又不懂日本话,会了能调查什么?”成连生道:“不懂话不要紧,彼此可用笔谈。”朱正章无法,只得下楼到自己房内,叫蕙儿到下女房中去坐坐。

  不一刻,只见下女侧着身引了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进来。朱正章看那男子,穿一身青罗和服,系一条灰色纱裙,手中拿一顶巴拿马草帽,紫色脸膛四方口,扫帚眉毛八字须,望着朱正章行了个礼。下女恭恭敬敬的捧了个蒲团,当门安下。警察让朱正章坐,才背门坐了。下女奉了茶,轻轻的出去,复跪下将门推关。朱正章自到日本。从没见过下女这般恭敬。以为这巡查必有多大的威势,不知下女对客本应恭敬。因中国人爱和下女开玩笑,自己把威严丧尽,所以住中国人馆子的下女,对中国人是不讲礼的。朱正章从没有日本人往来,哪里得见下女的礼节。

  闲话少说,那警察问了朱正章几句话,见朱正章只翻着眼睛望了,知道是不懂日语。即从怀中拿出个小本子出来,在那本子档上抽出枝铅笔,写了几个字,给朱正章看。朱正章见上面写着:“先生台甫朱正章乎?何为日本来?”朱正章会了意,也拿了枝铅笔,就在小本子上写了个“是”字,又写了“游历”两字。那警察点点头,又写道:“冢本平十郎先生之友达乎?”朱正章不懂友达就是朋友,因平日听得说放高利贷是犯法的事,今见警察提起冢本平十郎的名字,以为友达二字,必是凶多吉少,不免惊慌起来,连用铅笔点着“友达”二字,对警察摇头作色,连连摆手。警察见这情形,笑了一笑,再写道:“御息子来乎?”(御息子即中国称令郎)朱正章更把息子当作利息,以为是问冢本的利钱来了没有,吓得慌了手脚,疑心警察已全知道了自己的底蕴,特来敲竹杠的,连忙写了个“不知道”。写完把铅笔一掷,扭转身板着脸朝窗坐了,一言不发。警察很觉得诧异,仍写道:“何故怒?”朱正章也不理他。

  警察气忿忿的撕了张纸下来,写了“不知礼义哉”几个字,望朱正章前面一掷,提着帽子走了。

  朱正章也不送,望了这张纸出了会神。只见下女送了个电报进来,朱正章忙找人翻译。原来是朱钟由干叶打来的,说有紧要事,要朱正章父女即刻回千叶。朱正章又是一惊,心想若非很大的事故,决不得打这样急的电报。待要即刻带着蕙儿动身,又想成连生的期限在明日,于今千叶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一去何时能来说不定的,这样事久必生变。无论如何,仍是等一天的好。于是拿定主意,也不管儿子的电报,仍走到成连生房里来。成连生已出去了,只得转身到自己房内。回想方才警察的情形,分明是来敲竹杠。见我一口回绝不知道,才气忿忿的走了,说不定还要另起风波。他既知道了我的底细,这里是不能再住了,只是假使成连生明日无钱,便怎么是了?忽又想道:他这几日高卧不起,和没事人一样,莫不是他拼着丢脸对人说了,有人帮他出了什么主意?刚才我进他房的时候,见他拿了封信在那里看,好像面有喜色。此刻又出去了,其中必有原故。我看定他是个顾名誉的人,必不肯将事情对人说。不对人说,任如何也跳不出我的圈套。一个人胡思乱想,竟到夜间九点多钟,成连生还没有回来,只得带着蕙儿安歇。

  次早起来,尚不见成连生的影子,知道他今日必不得回了。

  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处置,势不能再等,匆匆忙忙收了行李,清了店帐。馆主唠叨了许多话,说朱甫全的帐未清,不宜就走。

  好在朱正章一句都不懂,自己提了行李。提不完的,叫蕙儿帮着提了,想坐电车到两国桥搭火车。奈提的行李太大,照电车的章程不准他坐。他父女站在停车场上,进退不得,亏得蕙儿能说几句日语,叫了乘东洋车,将行李拖往两国桥火车站。两父女坐电车,不一刻到了。等了几十分钟,行李才来。收了行李,开发车钱,买了车票,坐十点二十五分钟的车,向干叶进发。点多钟工夫到了,下车,只见朱钟已在火车站探望。朱正章见了,心中惊疑不定,忙问出了什么事故。朱钟道:“回家再说。”立即唤了乘车载行李,三人一同走到家中。朱钟对蕙儿使了个眼色,蕙儿知道有避忌话说,找到蝶子谈笑去了。朱钟才埋怨着朱正章道:“你老人家在东京干的是什么事?怎么拿着自己的女儿做起仙人跳来?于今已是要弄得日本全国皆知了,教我在日本把什么脸见人!”说着哭了起来。朱正章也急道:“这话从哪里说起?你听了什么人造的谣言,怎的不打那人的耳刮子?”朱钟拭了眼泪道:“你老人家不要强了。人家证据确凿,还要登报宣布,怎说是人家造的谣言?日本岂像中国动辄可以动手打人的?”朱正章道:“你且说是谁来说的,他有什么证据?”朱钟从洋服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一张纸出来,递给朱正章道:“就是这个人。这就是证据。”朱正章看那名片上,印着“时事新闻社记者芳井龟一郎”,心里就跳了一下。知道被新闻记者晓得了,事情就有几分辣手。再看那纸认得是朱钟的笔迹,写的是日文如下:

  小石川区江户川町十二番地江户川馆に下宿せろ清国江苏省人朱正章は乡里口も评判あろ生来の贪欲家にて千叶医学校に在学中の自分の息子朱钟か十檺区白银町有名なゐ而高利贷冢本某よ恳意になれゐむ幸ひ遥遥爱娘む日本に留学さやゐみ名さい大金み携へて东京に来り冢本と结托して高利贷な营みつつめりしが此间冢本は朱の亲戚朱某なゐ为者か先顷朱钟の连带关系にて自分かろなしたゐ借金を倒せし朱の预けたゐ金额の内より其の辨赏を胜手になしたれぱ朱の大に怒り此处に一场の波澜を生じ殆んぢ诉讼の沙汰に及ぱんに所知合の调停にてよ□也く收まれり因みに朱は娘に国文诗词を教ふゐ事を同国人成某に托し成某が自分の留守中室内にて娘に巫山戏ゐ所に踏み其の无行を责め之を胁迫して罚金の名の下に二百五十圆に借金证书を无理に卷上げなりと云ふ详细は调查中

  (寄宿小石川区江户川町十二番地江户川馆之清国江苏省人朱正章,生性贪婪,恶声播于乡里。其子朱钟,就读于千叶医学院,与牛噫区白银町有名之高利贷者冢本某过从甚密。朱以送爱女留学日本为名,携带巨款,来到东京,结识冢本,从事高利贷之经营。先者,朱之亲戚朱某曾以朱钟为保人向冢本借金若于,后赖债不还,冢本即擅自在朱寄存于其处之金额内扣除。朱因大怒,波澜顿生,几及诉讼。后经熟人调停,风波始息。又,朱曾委托同国人成某教其女国文诗词,成某趁朱外出之际,与其女共效巫山之戏。朱因责其无行,而胁迫之,并无理要求成某以借金名义立二百五十元借金字据。云云。详情仍在调查中。)

  朱正章看了道:“写了些什么,我不认得,翻给我听。”

  朱钟照意思翻了出来给朱正章听。朱正章听了,出了一身冷汗,开口不得。朱钟道:“人家写得这样详细,能说他是谣言吗?并且他既有胆要去登报,自然有来历,不怕人家起诉。你老人家只想,这事播扬出来,莫说同乡会即刻会开会驱逐我们回国,就是我们自己,把什么脸见人?”朱正章道:“这日本人是几时来的,你对他怎样的说法?”朱钟道:“昨日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分,我正上了两点钟的课回来,这新闻记者就坐在这里等。见了我,递了个名片道:‘对不住,我尽我职务上的手续,要费老兄一点时间研究,故特来拜访。’我就问他有何要事,他问你老人家于我是什么关系,我答是父子。他就拿了这样的一张字出来给我看。我看完了,他便道:‘这是件很有趣味的事,由确实报告而来。本拟今日即由三面记事发表。因恐老兄这层关系不确,所以来问。于今已明白,对于此事的手续已了,就此告退。’说完他就要走。我虽知道他是敲竹杠的意思,只因关系太大,不敢决裂,当时将他留住说道:‘既承足下好意,多远的来问,事之有无,将来自有最后之裁判,此刻无须与足下辩驳。只是足下的职务,不过只要报告的确实,就没有责任。

  今既承情来问,必是有可商量的余地。’那芳井听我是这般说,就望我笑了一笑道:‘我们的职务,虽只要报告的确实,然也须派人四处调查。鄙人见这事关系贵国人的体面太大,派的调查员也就不少。若已经发表出来,任如何有力量的也不能挽回了。’我当时见他如此说,又已到了十二点钟,就邀他到西洋料理店内吃了顿料理。在料理店内再三要求他,才答应宽一天限,约了今日午后二时再来,故打了个电报要你老人家赶急来。我看那新闻记者异常狡猾,非有很多的钱,只怕还塞他不住。”

  朱正章听了,急得脸变了色,倒在席上,又悔又恨。待任他去发表,自己的名誉虽不要紧,只是要顾虑着儿子的官费,并且蕙儿也还想要替她寻个人家。待拿钱去挡塞,又听得这新闻记者很狡猾,他挟着这事,还不知有多大的希望,哪舍得将几十年来日积月累的心血,这般呕气的送人?一个人想来想去,午饭也不吃,想到伤心之处,几乎哭了出来。朱钟也气得不肯去安慰。

  看看到了两点钟,那芳井应时而至。朱钟将他接到自己读书的屋里坐了,仍转身问朱正章,预备给多少钱。朱正章半晌道:“你问我,我知道他要多少呢?”朱钟即端烟茶出来,芳井客套了几句,道了昨日的扰。朱钟道:“承足下两次惠临,心实不安。方才家父由东京回来了,这事我也不敢禀白。只是据我的意思,家父平日为人戆直,说话多不避忌,以致小人切齿者多。含沙射影,希图倾陷,最是小人长技。虽发表之后,不难追求主者,对质法庭,泾渭自有分别。只是我尚在学生时代,无清闲时日与他们做无味周旋,家父又年逾六十,我何忍令其受此苦恼?知足下长者,甚望销灭于无形。至于调查所费,谨当奉还。”芳井听了点头道:“老兄聪明,真不可及。尊翁对于那种人,言语上稍失检点,小人之无忌惮,何所不至?然他既能为负责任之报告,我虽明知虚伪,职务上亦不能不替他发表。并且这种记事,最受读者欢迎。为营业上起见,也应据报告登载,左右与敝馆有益无损。可笑我那些同事的,都以得了件奇货,见我昨日回去说老兄要求延期一日,他们登时鼓噪起来,说我从中得了什么。亏我多方解说,他们还是似信不信的,气得我将稿子往地下一掷道:‘这事我不管了,随你们闹去。’他们见得认了真,才没得话说。今日听老兄这般说,倒教我认真为难起来了。我那同事的,没一个好说话。”说着,伸伸舌头,望着朱钟打了个哈哈。朱钟见芳井渐渐露出下等样子,知道他不是能开大口的,便也点头笑道:“无形销灭的话,想足下是已肯赏脸应允了。只是调查费,须求足下指个数目,好等我量力奉纳。”芳井听了,耸耸肩,将坐位移近朱钟,伸出两个指头,偏着头向朱钟道:“此数恐不能少,不是我有意贪多,实在非二百金不够分派。”朱钟摇头道:“足下过于小题大做了。只半数尚恐无力担任,足下如此见教,何能承命?这事是我从中私了,不能禀白家父。我一个学生,又在贵国,仓卒何处得此巨款?还是望足下格外帮忙,大减下来方好说话。不然,就只好任凭足下,实在是能力薄弱,没有法子。”

  芳井沉思了一会道:“也罢。我也知道老兄的难处,说不得我自己吃点亏,一百五十元,就算是无以复减了,任老兄裁夺。不答应,也不能怪老兄,只怪我能力绵薄,帮忙不到。”说完,又打了一个哈哈。朱钟只得答应,进去和朱正章商议,不由得朱正章不忍痛割舍,即时拿了百五十块钱,交给朱钟捧出来。

  芳井即将那稿子交了朱钟,收了钱,喝了口茶,告辞就走。朱钟也懒得远送,转身回房,长吁短叹。朱正章知道有人帮成连生设计暗害,更恨成连生入骨。

  那蕙儿隐约听得些关涉自己的话,她是聪明人,见了这种情形,怎不明白?便想起自己的身世,平白被人家加了个不正经的声名,将来怎生结局?更回想那日的事,不觉伤心痛哭起来。哭到那极伤心的时候,便数道:“我的娘呵,你要不死,何得许人家带在外面出乖弄丑?你死要带子我去,也免得我在阳世受罪。娘呵,你倒好,眼一闭,什么都不管了。你也晓得你亲生的女儿在阳世没有个痛痒相关的人么?娘呵,你也忍将亲生的女儿给人家当本钱做生意么?怎么不带了你女儿去呢?”朱正章正一肚皮没好气,哪里忍得过,一厥劣扒了起来,冲进房去,抓住蕙儿就是几个耳刮子道:“你这畜生,夹七夹八的数些什么?你又不早死,跑到外国来丢你娘的丑!”蕙儿更大哭大叫道:“你打,你打!倒是打死了干净,免得你终日为我操心害人!”朱正章气得跑拢去,又踢了两脚。亏得朱钟跑来拦住,喝教蕙儿不要再哭了。蕙儿哪里肯住,更骂出许多不中听的话来。朱正章只叫快用绳子勒死她,蕙儿也就叫快拿绳子来。朱钟骂住了那边,又来劝这边,径闹到夜间八点多钟才风平浪静。从此父女交恶起来。

  过了几日,朱正章对朱钟道:“我抱着很大的希望到日本来,哪晓得处处风波,倒好像都是天造地设的对手,弄得我一筹莫展,退财呕气。我平生也不曾受过这样磨折,再住下去,莫说无趣,只怕还有意外枝节生出来。世情险恶,跛脚老虎赶着打的人多。并且甫全的帐,也须趁急去讨,说不定他又要往别省去了。我于今想了个法子,你去和冢本商量,求他到中国去走一趟。只要他做个引子到无锡县去,中国的官吏照例怕外国人的,有我从中主持,不怕问甫全家里拿不出钱来。讨了钱,冢本往来的路费我都愿担任。”朱钟点头道:“这事不难,冢本没有不愿意去的。他时常对我说要到中国去,在家里拼命学中国话。他去了,路费何必要我们担任,怕朱甫全不出吗?借约上写明了,如债务者归国,债权者因索债而去,可要求往来旅费。你老人冢同冢本去自是好,只是没得个翻译,并且没有连带人,朱甫全并不老实,难保他不借此推托。我看不如我也同去一遭,冢本必更加愿意。”朱正章欢喜道:“你学堂不要紧吗?”。朱钟道:“不要紧。横竖不久就要放暑假了。不试验,不过降一年级。我也得向甫全要求损害赔偿。”当下父子计议已定,次日朱钟即到东京找冢本说了这意思。

  不知冢本愿与不愿,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一章 弄猢狲饭田町泼醋 捉麻雀警察署谈嫖

  话说朱钟和冢本说了来意,日本小鬼哪有不愿意到中国去的?况又不要自己出盘缠,登时欢欢喜喜答应,问道:“预备几时动身?”朱钟道:“我随时皆可,只看你几时可走就是。”冢本道:“你尊大人寄存的款子,提不提去?”朱钟道:“他老人家已不打算再来了,是要提的。”冢本道:“既要提,须到下月初三以后才能动身。今日是五月二十四日,也不多几天了。我帮你去打听船只。初三以后,有船就走,船票我也和你定好。”朱钟点头谢了一句,告别回千叶。到家对朱正章述了冢本的话。朱正章没得话说,只问朱钟,蝶子当怎生处置。

  朱钟道:“没什么难处置。换间小些儿的房子给她住了,将器用搬去,教她守着。每月不过给她十多块钱,暑假后我左右就要来的。”朱正章知道不能拦阻,只得由他。这晚朱钟与蝶子说了,蝶子本是个老实女子,不能不应允。

  光阴迅速,初五日是近江丸由横滨开往上海。初三日朱钟到冢本家拿了钱,退回了收据,买了船票,仍回千叶,搬了家。

  第二日朱正章带着儿女,由东京约了冢本,到横滨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上船,往上海去了。

  于今再说那江西人在龙涛馆跳楼的王寿珊,在病院里医治了个多月,花了几十块钱,才将伤养好。退院出来,仍住在龙涛馆。一日他同乡的秦士林来看他。这秦士林年纪有了三十多岁,生得黑漆漆的一副脸膛,长粗粗的一条身体,两膀有百十斤气力。论容貌,本来是护法的韦驼;讲性情,偏又是偷香的韩寿。与王寿珊同乡相识,近因听得他退了病院,故特来看望。

  彼此见面,少不得也要客套几句。王寿珊道:“你还住在原地方么?再过两日,即来奉看。”秦士林道:“我已搬了,于今在大冢佃了所房子。”随掏出本袖珍日记,扯了一页纸,开了个番地给王寿珊。王寿珊问道:“你和谁同住?”秦士林道:“和一个亲戚同住。”王寿珊寻思了一会道:“你的亲戚是谁呢?”秦士林道:“是新来的,你不认识。”王寿珊道:“只两个吗?”秦士林道:“他还有个兄弟。”王寿珊将地名收好,又谈了一会没要紧的话才别。

  过了两日,王寿珊正待去回看秦士林,恰好又一个同乡汪祖经走了来,说特来邀他去看秦士林的。王寿珊笑道:“你来得凑巧,我正愁一个人去无味。并且地方也不熟,难的寻找。我们就去罢。”于是二人同出来,坐电车向大冢进发。

  这汪祖经于今二十八岁,到了日本多年。民国纪元前,考取了高等工业学校,革命时归国。元年来,便考进了日本大学。

  生得近眼厚唇,长身歪脚,曾做过一番江西经理员,也是个多情之种。他今日去会秦士林,不是无意识的闲逛,却另有一层用意。

  看官,你说秦士林同住的是个什么人?何以王寿珊问他,只是含糊答应?原来是个想在日本留丁学回去伸张女权、谈恋爱自由的,江西南康都昌人,姓吴、名品厂的女学生。与秦士林论戚谊,不亲不疏,是秦士林姐夫的妹妹。为人性格随和,语言爽利。在女界中,论容貌虽是中资,讲学问却称上等。作诗能押韵,写字也成行。哥哥吴源成,前清时在江西干了件小小的差事。不知怎的得罪了秦士林,秦士林稍施手腕,轻轻的加了他一个革命党的花样,把差事弄掉了,还几乎出了乱子。

  秦土林的父亲说这儿子绝无天良,亲姐夫也可如此陷害,见了面,定要把秦土林活埋了,因此吓得秦士林不敢归国去。吴品厂于民国元年同兄弟吴源复钻了两名公费到日本来。秦士林知道姐夫的妹妹要来,想借她解释前嫌,亲往横滨招待。吴品厂也想居中调和,消了两家的怨恨,就任凭秦士林摆布。秦士林拣偏僻处佃了所房子住着。吴品厂初来日本,须学日语,秦士林便兼作师资。也不请下女,吴品厂就兼主中馈,一家和好的居住起来。汪祖经见秦士林如此生活,屡以为不可。劝秦士林不听,便暗劝吴品厂。劝来劝去,劝动了吴品厂的心。今日邀王寿珊同去,想借王寿珊绊住秦士林说话,他好抽空再劝吴品厂。

  电车迅速,不觉已到了大冢。二人步行十多分钟方走到。

  凑巧秦士林不在家,吴源复也到成城学校上课去了,只有吴品厂一人在家。汪祖经翻悔不该邀王寿珊同来,便心生一计,说秦士林既不在家,我们迟日再来罢。当下要王寿珊留了个名片,同退了出来。走不多远,汪祖经道:“我还要到近处一个朋友家去坐坐,你先回去罢。”说着,别了王寿珊匆匆从别条路转到吴品厂家。吴品厂接了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这样慌急,连话也不说一句就跑。”汪祖经道:“同着生人,怎么好说话?他到哪里去了?”吴品厂道:“多半是到神田去了。”汪祖经道:“你还是怎么样,尚不想搬吗?”吴品厂笑道:“急怎的。源复不久就要进成城寄宿舍去。等他进去了,再搬不迟。只是搬到什么地方好呢?”汪祖经道:“我住的浩养馆,有空房间,我久已留了心。”吴品厂笑道:“你同我住不怕……”说到这里,忙住了口。汪祖经问道:“怕什么?”吴品厂道:“我说错了,没有什么。”汪祖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谁还怕谁?谁是被人欺负的!”说时二人移到里面一间房里去坐。

  不久,秦士林回了,见了汪祖经便道:“我方才在停车场碰了王寿珊,说同你来,会我不着,你就往别处看朋友去了,怎的还在这里?”汪祖经道:“我那朋友也不在家,实在走乏了,故转身来歇歇。”秦士林冷笑了声,也不开口,回自己房里换衣服去了。吴品厂轻轻推了汪祖经一把,教他走。汪祖经也不与秦士林作别,只悄悄嘱吴品厂赶急搬来,我定了房间等你。吴品厂点头答应了。

  汪祖经回到浩养馆,拣隔壁的一间空房定了。这里吴品厂送了汪祖经,转身即对秦士林说要解散贷家。秦士林问什么原故。吴品厂道:“源复在成城学校,不能不住寄宿舍。他去了,我们两人住着不雅相。外面人嘴多,又要造谣言。”秦士林道:“不相干。谁人敢当面说你我的闲话吗?”吴品厂摇头道:“你有什么法子去禁止人家说?”秦士林道:“人家背后说,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你以为有源复同住,人家就没得说吗?还说的活现呢。”吴品厂道:“有他同住,到底好些。人家就说,也不过是疑心罢了。我要搬家,倒不是专为怕人家说,实在这乡里也住得不高兴了。”秦士林道:“你想搬到哪里去,可是浩养馆?”吴品厂道:“还不定。如没有别的地方,浩养馆也可以住的。”秦士林便不做声了。

  过了几日,吴源复进了寄宿舍,果然解散了贷家。吴品厂径投藕町区饭田町浩养馆来,汪祖经自然殷勤招待。秦士林搬到神田千代田馆,与浩养馆相隔不远,也时常来浩养馆闲坐。

  只可恨汪祖经自吴品厂搬来,便成日在家中坐着,并不在外。

  又住在吴品厂的贴隔壁,一听了秦士林声音,就跑了过来厮混。

  秦士林来了几次,都是如此,不曾沾着一些儿甜头。气得秦士林横了心,准备大闹一场,开锁放猢狲,大家弄不成。一日吃了早饭,跑到浩养馆,在吴品厂房内坐着。汪祖经照例的过来,三个人天南地北的胡扯。看看谈到十二点钟,秦士林硬教吴品厂叫客饭。三人一同吃了,又坐了一会,汪祖经望着秦士林道:“你的馆子,今日大扫除吗?怎么不能回去呢?”秦士林知道是挖苦他,便笑道:“我多久就想大扫除了,不然也不得干净。我看这浩养馆比千代田馆更肮脏得不成话,再不扫除,只怕人家都要掩鼻而过了。”汪祖经点头道:“有我在这里还好,不然,恐怕更不堪了。人家故意要来弄脏,有什么法子?”秦士林也点头道:“近墨者黑。除非是一个人住,才能干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带着讥讽的意思,只是都不肯先动气。

  吴品厂在中间,左右做人难,只好不做一声,望着他们谈笑。二人两不相下。

  说起来,看官必不肯信二人你讥我诮的,吃过了晚饭,尚兀自不肯走。又接连下去坐到十一点钟,连大小便都是匆匆忙忙的,不敢久耽搁。吴品厂熬不住要睡了,只得对秦士林道:“这早晚你也该回去睡了。”秦士林道:“老汪他怎不去睡?他睡了,我走不迟。”吴品厂又求汪祖经去睡。汪祖经懒洋洋的走了出来,即听得秦士林说道:“老汪既去,我就不回去了。天气不早,和你同躺躺罢。”吴品厂尚未答言,汪祖经复走了进来道:“不知怎的我今晚一些儿睡意也没有。既老秦不回去,就陪他谈谈也好,品厂你要睡只管睡。”吴品厂哪里好睡,也不能派谁的不是。心中虽有些恨秦士林,但是畏他凶狠,不敢做左右袒。没奈何,低着头叹声冷气,暗骂冤家。陪着他们坐到两三点钟的时候,四面鼾声大作,二人都精神来不及,渐渐的背靠着壁打起盹来,吴品厂也陪着他们打盹。稍有响动,二人即同时惊醒。此时正是六月间的天气,昼长夜短,打了几个盹,天已亮了,各自起身梳洗。

  吴品厂不教下女开客饭,秦士林公然自己喊下女拿客饭来。吴品厂道:“你的馆子隔这里又不远,定要吃我的客饭,是什么道理?”秦士林笑道:“有什么道理?是吃饭的时候,应得吃饭。清早跑回去,也不像样,馆子里的下女,定要笑我嫖了淫卖妇。你一个公费,难道供给亲戚几顿客饭,都供给不起吗?”吴品厂没得话说,由他吃,吃了仍如昨日样与汪祖经对坐。吴品厂催他走,他只是涎皮涎脸的说:“坐坐何妨,何必这样嫌我?我望往日也有些好处,你都忘记了吗?常言道,衣不如新,友不如故。我哪一次没有如得你的意?你凭良心说,第二个还赶得我上吗?”吴品厂听秦士林越说越不成话,也不答白,起身系了裙子,叫下女唤了乘东洋车,到她同乡女伴袁成家去了。秦士林便如十八岁大姐死了丈夫,不能守了,只得回去。吃了午饭,又来探问,吴品厂尚未回来。秦士林往别处打了几个盘旋,仍到了浩养馆。恰好吴品厂才回,便一同进房。

  汪祖经哪里肯放松一刻呢?也笑嘻嘻的过来了。吴品厂知道两边都不好说话,只好由他们去坐。

  不觉吃了晚饭,又是昨晚那催走的时候了。吴品厂急得要哭道:“你们也不必只这样害我。我知道你们的用心了,你们不将我逼死,两下也不得放手。我吴品厂前世里造了什么孽,今世来遇你们两个冤家受折磨。你们也不必这么了,我明日写船票回国去,大家干净。老汪,你放心去睡。老秦,你也回去。我今晚可不能陪你熬夜了。”说完,教他们让地方铺被。秦士林哪里肯信,也不做声,站起来让她铺了被,仍坐着望了汪祖经。汪祖经也望了秦士林。吴品厂和衣睡了。用汗巾蒙了脸,伤心落泪。这两人动了怜香惜玉之心,都怕说话吵了她,各靠着昨夜的原地方,胡乱打了一夜盹。

  次日,吴品厂吃了早饭,真个出外买了船票,给秦士林看了,收拾行李,动身由横滨到上海去了。前人有避内差的话,这吴品厂只怕要算是避外差了。吴品厂去后,浩养馆登时浪静风恬。热闹文章尚在后面,暂时放下。

  且说黄文汉的嫖学弟子刘越石,那日在警察署门口遇了郑绍畋,不肯说原由的到底是件什么事呢?说起来,却也平常。

  原来刘越石同了三个朋友,佃一所房子在骏河台。三今朋友是谁呢?一个是江苏的,姓姜名清,年十九岁,天生的面貌比梅兰芳还要飘逸几分。其性格之温存,出词吐气之秀雅,更是千中不能选一。只是有些女孩子脾气,爱小声小气的和人喁喁私语,并且容易动他的娇嗔。听说他父亲是个鼎鼎有名的督学使者。他十六岁到日本,就其性之所近,在美术学校上课。一个是四川的,姓胡名庄。这人年二十零岁,生得剑眉圆眼,阔臂细腰。虽没练过把势,却有几斤蛮力,有事惹他动起怒来,双眼忒出,就和张黑的那双贼眼一样。天生他一种吃喝嫖赌之才,于学问一道,用心倒很平常。最长的是几句诙谐话,几张麻雀牌。到日本六七年,不知他学了些什么日本话,倒被他说得和日本人差不多。一个是陕西的张裕川,与那三人知识同等,性情也还相投,没有什么特别,到日本也有四五年的程度。四人同佃房子,寻了个西洋料理店内的下女煮饭。胡庄担任弄菜。

  他本是个见色心喜的人,又每日弄几顿菜,时时与下女亲密,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几日就有了关系。这三人只有姜清常说日本女人不值钱,不肯染指。刘与张都是眼明手快的,你瞒着我,我瞒着你,二人都有了一手儿,这都不在话下。

  一日,胡庄的花样翻新,忽然想打麻雀,自己跑到源顺料理店内租了副牌,四人扯开桌子,闹了起来。胡庄闹到高兴的时候,是自己的庄,起了手牌,中、发、白各只一张,便摇摇头,套着《四书》念道:“了白一中,财发之矣。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白。”说着,打了张白板。顷刻轮到他跟前,又摇摇头说道:“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中。自古皆有死,财非发不可。”说着,又打了张中字,惹得三人大笑起来。笑声未了,只见一只手从半空中插了下来,把一副骰子抓了。各人抬头一看,一个个吓的魂飞天外。定睛看时,那人头戴警冠,身穿警衣,腰佩警刀,与那街上站岗的警察不差什么。四人登时面面相觑,望着警察将牌收好,挟在胁下,教他们四人同走。胡庄唤下女,唤了几声,哪里有人答应?不知早吓往哪去了。胡庄望着警察道:“你教我们到哪去?”警察道:“走着自然知道。”胡庄道:“家中无人我不去罢!”警察忍不住笑道:“这却由你不得。”胡庄骨都着嘴道:“由不得我?明日失了东西,我只晓得问你要赔。”警察也不理他,赶着四人就走。

  到了神田警察署,一个高等警官出来,问四人的名字。各人捏造了一个假名姓,省分也写了假的。那警官看了,叫拿户籍簿来对。中国人在日本住的,各区的警察署,均按区有调查的名姓籍贯册。佃房子住的,更是的确。他们住神田不久,警察署才新造了册子。警官教拿来,翻开一对,哪有一些儿像意?

  警官怒道,“我看你们也不像是留学生,倒很像常做犯法行为的,暂且拘留一夜再说。”警官说完,怒冲冲的进房去了。几个警察走拢来,不由分说的将四人挤在一间房内,用木栏子门关了。

  刘越石穿的是中国纺绸衣裤,坐到九点钟以后,身上一阵阵的冷起来,越夜深越冷。昨日又被下女淘了一回,更禁不起,便埋怨胡庄多事,无端想打什么牌,不然何至受这样的苦。张裕川道:“都是他。写假名字也是从他写起。他要写了真名姓,我们必跟着写真的,何致受那小鬼的奚落。”姜清道:“你们都怪的不对,我只怪他不该套《四书》。不是他套《四书》,我们怎得大笑?不大笑,警察开门我们自然听得。听得有人开门,即将牌收了,警察拿不着证据也好了。”胡庄冷笑了一声道:“我平日太把你们看大了,哪晓得你们都是些傀儡。四个人同做的事,也要你推我挤起来。我就承认了不是,不该引诱你们。你们独不想想,谁是小孩子,可以随人引诱的?动作操之他人的,不是傀儡是什么?你们以为不写假名姓就可以无事吗?你们不要做梦!警察平日捉了中国人打牌的,有例每人罚二十元。他于今拘留了我们一晚,明日还能问我们罚金吗?写假名姓,不过是想保全名誉的意思,难道也问得成罪?我们每人有二十块钱,到新桥去嫖艺妓要嫖两三夜,怕偿不了今晚一晚的苦呢?你们不要埋三怨四,咬紧牙关过罢!”三人听了,也似有理,都没得话说。四人团坐在一块儿,你倚着我的肩,我靠着你的头,摇签筒似的,摇了一夜。

  次日早,一个警察由栏杆缝里递了几块面包一壶水进来。

  四人谁肯吃这面包呢?只各人将水打湿了汗巾,抹了脸,胡乱嗽了嗽口。到九点钟才将门开了,一个警察请他们四位出来。

  那警官板着副脸,望了四人半晌道:“你们贵国的留学生,也太不自爱了。只我这一署,每月至少也有十来件赌博案。嫖淫卖妇的案,一个月总在二十件以上。现在留学生总数不过四五千人,住在神田的才千零人,平均就每日有一件犯罪的事发生,不是过于不自爱吗?我真佩服你们贵国人的性情,柔和得好。你们也知道贵国政府是因国体太弱,才派送你们来求学,将来好回去整理的么?怎么还这般的和没事人一样哩。”

  胡庄听得后面几句话,眼睛都气红了,忙说道:“你的话完了吗?我也有几句话说。我们中国人在贵国,不自爱的固有,然也不能一概抹煞。就是我们昨晚的事,说与贵国法律不合则可,说是什么大罪恶则不可。这赌博的事,在世界各国,也就止贵国禁得不近情理。至于一个月有二十多件嫖淫卖妇案,更不能专怪敝国人不自爱。男女之欲,越是文明国的人,越发达。敝国国人到贵国来求学,远的万余里,近的也有数千里,至多也须一年方能回去一趟。况都在壮年,此事何能免得?贵国的公娼,又有种极下等的规则,一个婊子每晚须接数客,对敝国人除专想敲竹杠外绝无好意。艺妓略好的,就高抬身价,决非一般留学生个个所能嫖。铭酒屋和猪圈一样,岂是敝国人嫖的地方?除了这三种,你说不嫖淫卖妇嫖什么?并且嫖的事,不是一方面做得成的。敝国人既每月要出二十多件嫖淫卖妇案,则贵国的淫卖妇,合贵国自己嫖的计算,每月就不知有几百件了。贵国不是从有留学生才有淫卖妇的,是留学生见贵国有淫卖妇可嫖才嫖的。这样看来,贵国的淫卖妇,也就未免太多,贵国人也就未免太不自爱。敝国人性情柔和,诚如尊言。大国民气象,自是如此。敝国虽弱,只要贵国人少怀点侵略主义,则东亚和平,想不得由西洋破坏。我于这时候对你论世界大势,恐怕你也懂不了多少。你只快说,我们的事应怎生了结?”那警官见胡庄口如悬河,日语也说得和日本人一样,暗自纳罕,以为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虽听得有些可气的话,只是一时间也驳不来,便说道:“你们回去,以后不要再如此了。无论世界各国怎么样,敝国的法律,在敝国是有效力的。”胡庄道:“牌呢?”警官笑着摇头道:“赌具是没有退还的。”胡庄点头道:“我知道你们背着人,也想玩玩。”说着四人同走了出来。

  刘越石便被郑绍畋扯住问故,姜清恐他说出,故拉了就走,回到家内。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二章 失良缘伤心丁便毒 发豪兴买醉舞天魔

  话说刘越石等四人回到家内,只见下女一个人坐在房中纳闷。胡庄一纳头倒在草席子上,叫饿了快弄饭。下女道:“饭久已煮好了,在这里等,请你弄菜便了。”胡庄对张裕川道;“请你去弄罢!那一大篇饿肚胡说,把我累苦了。”刘越石道:“倒亏了你那一篇胡说,不然,我们都白送他教训了一顿。那警官还好,听了你的话绝不动气。我虽不大懂得,只看你的词色,便知道说的不是好话。”张裕川在厨房里插嘴道:“我看那警官若不是听了老胡的一篇议论,说不定还要议我们的罚呢。他们对于不懂日本话的中国人,有什么法律,可以欺便欺了再说。老刘你说那警官好,我说那警官滑极了,最会见风使舵的。”姜清跑到厨房里,轻轻跺脚说道:“什么体面事,怕人家不听得,要这般高声说,真把我急死了。”张裕川也自觉得喉咙过大,即笑着不做声。一刹时菜已弄好,四人随便吃了些儿,都扯伸脚睡了。

  过了几日,刘越石走到黄文汉家,只见黄文汉一个人在家打着赤膊正清检什物。刘越石问道:“你要搬家吗?”黄文汉一边抹着汗一边让座,答道:“不是搬家,我要到箱根去旅行,这些零星东西,不收拾下子不好。听说你们打牌出了乱子,我一晌没得闲,不曾到你家探问,究竟是怎么的,闹得警察来了,你们尚不知道?”刘越石将情形说了。黄文汉点头笑道:“怪不得。笑声掩住了门响,你那种下女,自然是不敢见警察。那老胡还不错,日本话也来得,只是开口太迟了。若早和来的警察说,不过罚点钱罢了,决不得拘留那一晚。”正说着,郑绍畋来了,进房见了刘越石,便指着笑道:“你们那日的事,你不肯说,我也知道了。并且我还知道,那警察何以晓得你们打牌,才来拿的原故。”黄、刘二人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有什么原故?”郑绍畋道:“不必问我。老刘,你只回去问那日拖住你不许说话的美男子,便明白了。”黄文汉道:“你既知道,爽直些说了出来罢。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教人闷破肚子。”

  郑绍畋望着刘越石道:“你隔壁不是住了个中国女学生吗?”刘越石道:“不错,那女子还生得很俏皮,时常穿着西洋衣服在街上走。”郑绍畋拍手笑道:“你们就吃了她生得俏皮的亏呢。你知道那女子是谁呢?就是浙江鼎鼎大名的陈女士。这女士到日本来,大约不过两三年,听说也是公费。容貌你是看过的,莫说拿什么蔷薇花、玫瑰花去比她不相称,就是带露的芙蓉花映着太阳,也没有那般鲜艳。天生的爱好,行动起来,数十步就有一股艳香钻心扑鼻。闻了那般香,即如中了蒙汗药似的也不知有多少。你那对门不是还住了个中国少年吗?”刘越石点头道:“不错。我见他每日要换几套衣服,时而是极阔的和服,时而是中国衣服,时而是大礼服,时而是燕尾服,时而是先生衣服,呵呀呀,世界上男子所有的衣服,大约也被他穿尽了。”郑绍畋笑道:“你们尝那拘留所的滋味,就是他孝敬的。”刘越石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们没有一个认识他,无原无故害我们做什么?你说出来,我决不饶他。”

  郑绍畋道:“你说无原无故,原故大得很呢!那人是广东番禺人,姓林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他家里住在横滨,是个大商家。他在大同学校毕了业,时常到东京来玩。一日在中国青年会,无意中看见于那陈女士,他就失魂丧魄的,如受了陈女士的催眠术,身不由己的跟着陈女士走。陈女士走到哪里,他也跟到哪里,一径跟到骏河台。陈女士进屋不出来,他知道陈女士住的是贷间,他便进去问还有空房子没有。见里面回答没有,他大失所望,在骏河台一带,走上走下,不肯离开,想等陈女士再出来。哪晓得等了几点钟,陈女士并不出来,他便呆头呆脑的只要是民家,就去问有没有贷间。他因是小时来日本,日本话说得很好,又穿得阔绰。骏河台一带的贷间,本多有不挂牌子的,问来问去,居然被他找了一间。恰好就在陈女士的斜对面。他既定了房子,连夜赶回横滨,对父母说要到东京进明治大学,收拾行李,次日清早即搬了来。在他那楼上望得见你家的晒台。你家的晒台不是和隔壁家的晒台相隔不远的吗?那陈女士每日要到晒台上晒汗巾。她晒了汗巾,便要凭着栏干四处眺望一会。那姓林的每日早起,即将窗子打开,临窗坐着,一双眼睛盯住晒台上。等陈女士的眼光到了这一方面,他便咳嗽扬声,挤眉弄眼。哪晓得一日早,正在要引得陈女士注意的时候,忽然见你这边晒台上,出来个美人一般的男子,也拿着一条汗巾来晒。那陈女士回头看了一看,立刻低了头,慢慢的下楼去了。姓林的眼睁睁望着那美男子用眼送陈女士下楼,回头瞪了姓林的一眼,好像已知道姓林的是有意吊膀子,故意露出点吃醋的意思给姓林的看似的。姓林的这一气非同小可。自那日以后,便每日如是。陈女士一上晒台,那美男子总也是不先不后的上来。虽不见二人说话,那不说话的情形更难堪。那姓林的不说自己容貌不如人,没有法设,还想用表示有钱的手段来打动陈女士,故一日换几套衣服在街上摆来摆去。可怜他摆子十多日,陈女士哪里将他放在眼里呢?他就疑陈女士已与那美男子有了情,便日日想设法陷害。那日也是合当有事。他在源顺买东西,见了一个人在那里租牌,他认得那人是和你们同住的,他便连忙跟定了那人。见那人径回了家,他就在外面听,听得里面有了牌声,他悄悄的报告了站岗的警察。那警察还以为他是日本人,说怕你们抵抗,要求他同来拿。他说不要紧,我知道没一个有抵抗的能力,你轻轻的开门进去,拿了就是。他说完就走了。所以,我说你们那一夜拘留所的滋味是他孝敬的。我何以知道这般详细哩?他以为这事做得得意,逢着熟人便说。我从朋友处听说他想将这风声播扬出去,好传到陈女士耳里,使陈女士瞧不起那美男子。哎呀,那美男子到底叫什么名字?我把这三个字当作他的代名词,说起也不好听。”

  刘越石听郑绍畋说完了,接着叹口气道:“暗中还夹子段这样的原因,真是做梦也梦不到。”黄文汉道:“事倒有趣,只是那姓林的也就蠢得可笑。你害人既要用这种最下等的手腕,怎的还敢对人说呢?纵不怕这边听了图报复,也要防人家听你说的时候,开你的教训,说你的卖国奴,借着小鬼的势力闹醋劲,欺自家人呢。这种蠢东西,哪里是老姜的对手。”刘越石道:“如老姜真有意吊那陈女士的膀子,何以平日从没有听他提起过?我想一个是有意,一个是无意,有意的把无意的误认作有意,才想方设计的来破坏,致我们蒙了不白之冤。”

  黄文汉笑道:“你们确是误搭强盗船,遇了官兵,拿住了,挨了打,死也有冤无处诉。但是你观察老姜就观察错了。他若是无意,必然对大家说着取笑。因是有意,才不说出来,怕大家伸出手来坏了他的事。并且偷中国女人,最忌的是不秘密。无论已到手未到手,均不可对人稍露形迹。所以俗语说:十个女人九个肯,只怕男人嘴不稳。中国女人不像日本女人,把此事看得不要紧。中国几千年的习惯,以女子偷人为最丑,成了一种社会制裁。故女子不敢任性,其实人欲与日本女子有什么分别?故只要你男子嘴不乱说,不对这女人说那女人的秘密事,就易于说话了。你们只想,中国人骂人不是时常骂你娘偷和尚吗?那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和尚宿奸的罪,犯了出来,比女人偷人的罪更重。故和尚一偷了女人,死也不肯对人说。那姓林的既将心事逢人便说,任你再有什么好处,女人也不肯偷你了。老姜我看他年纪虽小,必是个偷情惯家。并且他那模样儿,也是很能得中国女人欢迎的。”

  刘越石听了,沉思一会道:“照你所说,倒有几分像意。

  他近来时时有什么心事似的,说话不似平日那般倜傥。这回事发生,他比我们更见得着急。事后任我们议论,他只是一言不发,并且三番两次对我们说,你们不必多议论,这不是件体面事,说开去了,不好听。如外面有人问,万不可承认是我们干的。当时我以为他名誉心重,这样看来多半是怕隔壁陈女士知道不好。”郑绍畋道:“是么,那日就是他拉着你不肯说呢。这姓姜的,只怕与那陈女士有点儿意思了。”三人胡猜乱拟了一顿。

  黄文汉忽笑向郑绍畋道:“那万花楼的小菊绝无消息吗?”郑绍畋跳了起来道:“还说小菊,几乎把我急死了。她前日不是到我家里吗?偏偏我来不得,害她白跑了一趟。”黄文汉忙问怎的来不得。郑绍畋道:“我同你从万花楼回来的第二日,由你这里回去,想到小石川会个朋友,无意在竹早町遇了秀子。”黄文汉问秀子是谁,郑绍畋道:“就是我同你去遇了兵士的那个小淫卖。我碰了她的时候,她眼睛很快,一眼就被她看见了我,忙对我行礼,就在路上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定要我午后七点钟到她家去,我不好十分推托,只得依着时间去。见了面,哪里肯放我走呢,强拖我住了一夜。我见她招呼得很殷勤,给了他五块钱。谁知第二日回来,就害了一场淋病。第三日生殖器上更起了几个黄泡,其痛异常。跑到神田医院去诊,他说也是梅毒的一种,在中国叫作什么便毒。用药水替我洗了,绷带缠好。还拿了些内用的药,说要我每天去洗。前日才洗了回来,接了张邮片,一看,是小菊写来的,说是星期五午后三时来看我。我查日历,前日便是星期五。我当时非常着急,忙跑到房里,解了绷带,看是什么情形,以为可以勉强敷用了。哪晓得不看犹可,一看可不把我气死了。那黄泡子,一个个都开了花。我赌气懒得再包,紧起裤子,实在被裤档挨得痛不可忍,没法,又包好。等到下午三点钟,她果然来了,打扮得香扑扑的,我只得招呼她坐。她不知道我有病,挨近我的身边坐下,尽兴的卖弄风骚。几揉几搓,浪上了我的火来,下面就痛得如刀子割了一般,哪敢再和她混。立起身来,弯腰伏在席子上,装肚痛。她以为我是真肚痛,定要我睡下,替我摸肚子。你说我怎敢近她,忙撒谎说,我平日肚痛,照例不能给人摸的,她才罢了。便问我要钱坐车,说天气热,不能走。我想不给她,禁不住她歪缠,硬敲了一块钱去了。这一块钱,真不值得,摸都没敢摸她一下。”

  黄、刘二人听他说完,设想着当时的情形,笑得打跌。黄文汉住了笑道:“这一块钱值不得,那五块钱值得,住了夜,还孝敬了你一身病;我说你真是个瘟生!哪怕那秀子招呼得你再殷勤,也值不得五块钱。有五块钱不去嫖艺妓,来嫖这种下等淫卖!至多不过一块五角钱,一块钱本就天公地道了。神田的淫卖妇,就是你们这些瘟生弄坏了规矩。小石川的,你们又要弄坏。我看你平日一毛不拔,偏是这种昧心钱,用起来如撒砂子一般。咦,我也懒得说你了。我明日绝早要动身到箱根去,还有多少东西没有清理。”说着,仍起身收拾家俱。郑绍畋道:“你真一个人走路去吗?”黄文汉道:“哄你么?”刘越石、郑绍畋见黄文汉甚忙,便同出来,各自回家。

  这里黄文汉收拾完了,次日清晨,果然穿着草鞋,背着包袱,提着雨伞,步行往箱根进发。平日往箱根,由神奈川坐火车,只要两个多钟头就到了。日本的火车,每点钟走十一二日本里,合中国七十里的光景。由东京到箱根,以中国里计算不过二百多里。黄文汉这日清早动身,因到神奈川这条路,他走了多次,没有什么风景,便由品川坐电车到神奈川再走。经过平沼程谷,在大船吃了午饭,下午由大船走藤泽到茅崎。天气还早,计程已走了九十零里路。他知道茅崎有海水浴场,便不打算再走了,想寻个相安的旅馆住下,好洗海水浴。

  这茅崎地方,并不是个市镇,不过是沿海的一个大渔村,鱼棚子高高低低不知有多少。因每年夏季也有许多的绅士学生到这里避暑,洗海水浴,故有几家旅馆。黄文汉当下找了个旅馆,名万松楼。进去,有下女出来招待。黄文汉放下包袱、雨伞,教下女拿进一间向南的房子,自己便不上去,只拿了双拖鞋,问旅馆要了件浴衣,直到海水浴场。脱衣下去,泅了会水,上来用清水洗净了身子,穿了浴衣,靸着拖鞋,回来洗了脸,将走路的衣挂在廊下吹着。看表才五点多钟。这馆子住的人不多,异常清净。黄文汉无事,找着馆主人闲话,问了问地方的人情风俗。馆主有了七十多岁,听黄文汉的口音,以为是北海道的人,便指指点点,说这茅崎地方,从明治十九年才修海水浴场,这旅馆二十五年才开的。还说了这地方许多的故事,难以尽述。黄文汉听得高兴,买了几合酒。茅崎的鲷鱼最好,教下女嘱咐厨房好生烹了一尾,邀馆主人大家吃。吃了,一老一少到火车站一带散了回步,回来歇息。次早用了早膳,会帐登程,走平冢到大矶。

  这大矶比茅崎大是不同,一般的也有海水浴场,地方虽小,有一两条街,繁盛与东京差不多。酒席馆、游戏场、说书楼(日本名寄席)、待合室、高等旅馆,崇楼杰阁,所在皆是。其稍偏僻的地方,都是些富人的别墅,伊藤博文的别墅就在那里。

  黄文汉心想:我早要晓得这里有如此繁盛,昨日何不多走十几里路赶到这里来歇呢?好在从这里到国府津,不过三十零里路了,留到下午走去罢,且在这里盘桓两点钟再说。于是到各处游览了一会。路上遇了几个很标致的艺妓,黄文汉忽然动了兴,要在这里嫖一夜,看是怎的一个规矩,主意打定,便找了家二等旅馆山本楼住了。梳洗后,换了身纱和服,在馆子里吃了午饭,带了钱出来,走东游西,逛到四点多钟,走进一家很大的日本料理店。上了楼,看陈设都十分雅洁,比东京大料理店清爽得多。黄文汉上楼,便有个十五六岁的下女跟了上来,让黄文汉坐了,磕下头去。黄文汉看她行礼,有些乡气,不像东京料理店下女的大方活泼。磕头起来,把朝南方的帘子卷上,下楼托了盘茶上来,就跪在黄文汉侧边。黄文汉叫。她且提一升正宗酒来,下女笑着问道:“还有客吗?”黄文汉摇首道:“没有。”下女去了,顷刻拿上酒来。黄文汉点了几样日本菜,下女跪在旁边斟酒。黄文汉一边吃喝,一边问下女:“这里有名的艺妓,是哪几个?”下女道:“千代子、喜美子,都是有名的。”黄文汉道:“都是一本么?”(浑官人名一本)下女道:“喜美是半玉。”(清官人名半玉)黄文汉道:“祝仪(堂差钱)要多少?”下女道:“一枚。”(即一元)黄文汉道:“一根香多少钱?”(艺妓出局时间以香计算,一根香约燃四十分钟。)下女道:“三角。”黄文汉道:“盒屋(女相帮)多少钱?”下女道:“也是三角。”黄文汉点头道:“与东京便宜的差不多,就在这里可以叫来么?”下女点头道:“可以。”黄文汉道:“你不必叫那有名的,只拣那眉目端正的,大小叫四个来。小的不嫌小,大的十八岁起,二十五岁止。”下女见黄文汉这种举动,又不是本地方的口音,不知是什么人物,忙下楼打电话去叫。黄文汉喝了两杯酒的工夫,已来了一个,进门即跪下磕了个头,喉咙里叫了半句多谢(日本艺妓对客人道谢,语极含糊)。走近两步,跪在一边。黄文汉见她面貌倒还清秀,只是身体太瘦弱。衣服又穿得单薄,越显出种可怜的样子。年龄不过二十二三岁,倒像自觉得很老,不好意思再施脂粉似的。黄文汉喝干了杯中的酒,在一个玻璃碗内洗了洗杯子,递到她面前道:“辛苦了,请干一杯。”艺妓接了。黄文汉拿酒瓶在她手内斟了一杯,艺妓笑谢着喝了,也洗了一洗杯子,回敬黄文汉。黄文汉接了问她的名字,她道叫瘦蝶。黄文汉点头笑道:“好名字,相称得很。”说完,举起杯子正待喝酒,只见接连来了三个,均在门口叩了头,围了拢来。

  不知黄文汉怎生乐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三章 伏魔家风情惊老鸨 销金帐露水结同心

  话说黄文汉正在喝酒,又来了三个艺妓。看那大的较瘦蝶好,年纪不过二十岁,便招手叫她坐在身边。两个小的年纪十三四,相貌虽都平常,却各有种天真烂熳可爱的态度。一个挨近黄文汉身边,拿了瓶子就斟酒。黄文汉用杯子接了,叫下女再拿四副杯箸来,又加了两样菜。那个小艺妓跑至门口,拿了把三弦子,崩崩崩的弹了几下,想唱起歌来。黄文汉忙止住道:“你不用唱,且同喝杯酒再说。”小艺妓听了,真个放下三弦,仍旧跪拢来。黄文汉亲斟了四杯酒,叫她们喝。自己也陪着喝了,才问三个的名字。三人各从怀中掏出个小小包儿,同送了三张小花名片在黄文汉手上。黄文汉看那大艺妓,便是千代子,小的一个叫梅香,一个叫友奴。黄文汉收了名片,望着千代子笑道:“我在东京就闻了你的名,故特意来看你,不然我此刻已抵箱根了。果然名下无虚,也不枉我在此逗留一日。还没有领教你的清唱,想必是高明的。”千代子谦逊了几句。黄文汉掉转脸对瘦蝶道:“请你同她合着唱,梅香同友奴跳舞。”说着自己起身拿了三弦子,坐下来,校好了弦。

  艺妓见黄文汉自己能弹,都十分高兴。千代子、瘦蝶同问黄文汉爱听什么。黄文汉道:“要可以舞的,菖蒲好么?”这菖蒲是日本长呗之一,音调都可听。黄文汉本会中国音乐,三弦又从东京名手学过。两个艺妓各有争强斗胜的意思。瘦蝶别的歌倒不甚高妙,长呗是她最得意的。她见黄文汉喜欢千代子,想靠这支曲子夺了他的欢心。听黄文汉说唱菖蒲,立时喜形于色,答应好。千代子知道自己的长呗不及瘦蝶,恐比落了没体面,见黄文汉说出,瘦蝶即答应了,只得抖擞精神,两人同启樱唇,跟着三弦唱。梅香、友奴按着板在席上来回的舞。黄文汉手弹着弦,目不转睛的望着瘦蝶,见她唱到极高的音,还像只用得一半的力量,几乎把三弦的音都盖住了,黄文汉着实喝了几句彩。转脸看千代子,口里虽不住的唱着,一双俊眼只迷迷的望着自己笑,黄文汉禁不住也喊了声好。

  唱完了,黄文汉放下三弦,拿了把团扇叫梅香、友奴拢来,自己拍着扇子,替两人打扇,道:“辛苦了。这热的天,叫你们舞,实在对不住。你看你们头上都出了汗,不用再舞了。”

  友奴一边笑着用汗巾抹汗,一手夺过扇子道:“不敢当。你又要弹,又要看,又要听,又要叫好,比我们倒忙得多。你头上不是出了很多的汗吗?还替我们打扇。我们跳惯了的,要什么紧!平常都没有今日这般好耍子。”梅香一把将友奴推开,望着黄文汉道:“你住在东京么?见过万龙没有?比千代子姐姐如何?”黄文汉见她呆得好笑,扯了她的手摇头道:“没见过。你问她怎的?”梅香道:“我听她的声名,比大隈伯还要大,我就不服她比千代子姐姐要好。”黄文汉望着千代子笑了一笑。千代子不好意思,拖了梅香一把道:“你安静的坐着歇歇,还要跳舞呢。”梅香才坐了。友奴将扇子递给黄文汉,拿了酒瓶斟酒。黄文汉叫下女换了个大杯子,连饮了几杯,复拿着三弦子要弹。千代子忙伸手来接,笑道:“老爷肯赐教一支曲子么?”黄文汉摇头道:“我唱得太坏,不献丑也罢了。”瘦蝶笑向千代子道:“必是好手。无论如何,要求唱一支。”友奴也扯着黄文汉的手要唱,梅香跳了起来,拿着酒瓶到黄文汉面前,满满的斟了一大杯道:“吃了这杯酒就唱,唱了再吃一杯。”黄文汉无法,将斟的一杯吃了。梅香复斟满一杯,擎着瓶子,跪等着不走。黄文汉只得问她们爱听什么,浪花节好么?她们听了,都大喜道好。原来这浪花节是日本最有名的歌,分东京节、关东节两种,均极为难唱。艺妓中唱得好的最少,因其音节太高,又不能取巧,女子声带短,故不能讨好。日本唱浪花节的专门名家云右卫门,声价之高,就是中国的谭鑫培,也不过如此。千代子的浪花节,在男子名人中虽不算好,艺妓中要算是很难得的。听得黄文汉说唱浪花节,正对了劲,非常高兴起来,问黄文汉是东京节不是。黄文汉点点头,问瘦蝶爱唱不爱唱。瘦蝶道:“我替你们弹琴。”千代子将三弦递了过去。

  黄文汉笑道:“唱得不好不要笑话。”说着咳了声嗽,便和千代子同唱起来。只几句,千代子即停了口,望着瘦蝶叫好,赶着又同唱下去。唱完了,彼此都称赞了一会。

  梅香在侧边只管催着黄文汉吃酒,黄文汉又喝了两杯,对梅香、友奴道:“此刻天气凉了许多,你们再舞一套可好?”

  梅香道:“舞什么?”黄文汉道:“请你们舞个最好的。”梅香道:“最好的是什么?”黄文汉道:“浅川。”四人听了,都伏身笑起来。黄文汉笑道:“不相干,这是最雅致的。”说时,从瘦蝶手里接了三弦子弹着,叫千代子、瘦蝶唱。原来浅川是个极淫荡的歌,舞起来,有两下要将衣的下截掳起,做过河的样子。日本女子,本来是不穿裤的,掳起衣来,什么东西也现在外面。在往年唱这歌舞的人,不过将衣角些微提起,故词曲虽淫靡,也还不要紧。近来一般艺妓,想买客人的欢心,渐掳渐高,于今是差不多要掳到肚脐眼了。然这歌只有清官人才肯舞,也只清官人舞了才好看。黄文汉弹着三弦,千代子、瘦蝶二人唱,梅香、友奴二人便舞。黄文汉目不转睛的望着,舞到那掳衣的时候,只见四条白藕,莫如筑脂刻玉,一转身跳了过来。那两缝红如渥丹的阴沟,恰恰与黄文汉打个照面。黄文汉不知不觉,将三弦子一撂,一手拖了千代子,一手拖了瘦蝶,要大家舞。二人无法,只得都掳起衣,五人混舞一房。舞完了,复坐下痛饮。

  一升酒饮完,黄文汉已大有醉意,拖着千代子到外面,倚着栏干问道:“你的熟待合室是哪家?今晚可陪我一夜么?”

  千代子点头笑道:“只要老爷肯赏脸,我的熟地方,这馆子里知道。老爷坐车到那里叫我就是。”黄文汉笑应了。进房,下女已开了帐上来。黄文汉看友奴、梅香的祝仪,每人只有五角,并酒菜不到十二块钱。黄文汉拿了一十五块钱给下女道:“这帐单你拿下去,将二人的祝仪,每人补成一块。再替我叫乘车,剩下的就赏你,不必找来了。”那下女磕头道谢,四个艺妓也磕头走了。千代子到下面,交待了一句才去。

  黄文汉在楼上整理了衣服,下女上来,说车子已来了。黄文汉装喝醉了,伏在下女肩上,一步步踏下楼来。馆主人垂着手站在楼梯旁边,恭恭敬敬的鞠躬道谢。馆主人的老婆,用个小金漆茶盘捧着帐单,黄文汉摆手道:“替我撕了,收着做什么?”(日本人做生意收条最要紧)馆主人的老婆才笑着撕了。

  馆主人扶黄文汉上车。黄文汉一边取帽子对馆主人行礼,一边问:“车夫知道地方么?”馆主人连忙答应已说了,车夫也连忙答应已知道了。说着,扶起车子就走。黄文汉一看,前面尚有一个车夫,用绳子一端系着扶手,一端系着他自己的腰上,拼命的拉着往前跑。黄文汉心想:他们都以为我是日本的什么大人物,故用这样的排场对我。要是在东京,这十几块钱,还不够叫万龙一回局,能玩出什么名色来?一个人在车上得意。那车风驰电掣的,瞥眼到一家挂伏魔家灯笼的门首停了。走前的车夫早就解了腰间的绳子,将头伸进门去,高声报道:“客来了!”拉扶手的车夫便伸手来扶黄文汉道:“大人到了。”

  黄文汉下车,见门口已跪了个中年妇人。黄文汉也不做声,装出十分醉态,踉跄踉跄的跨了上去。妇人忙走向前,引黄文汉到一间八叠席子的房内,请黄文汉坐。见黄文汉有些醉意,即递了个腕枕过来,出去托了杯浓茶,放在黄文汉面前,问道:“老爷想叫谁呢?”黄文汉故意沉吟了一会道:“叫千代子来罢。”妇人看了黄文汉一眼,答应着去了。

  黄文汉看那房中的陈设,虽不华丽,却也得体。迎门悬了一张横额,是落了希典的款(希典就是乃木大将),只怕是假的。

  额下竖着四页屏风,却是泥金的。隔屏风两尺远的光景,安一张小乌漆几,几上一小白磁瓶,瓶中插了几枝菖蒲花,相映得倒十分有趣。不一刻,妇人走了进来道:“已着人叫去了。只是千代那小妮子脾气乖张得很,老爷从前与她没有过交情,恐怕不能陪老爷久坐,特预先禀明,求老爷不要怪我。这小妮子任是何人,也没有她的法子。我的意思,请老爷多叫一个罢!”黄文汉知道,待合室的龟婆,素来是这般狡猾的。一则望客人多叫一个,她好多分一个的祝仪;二则千代子是这大矶的名妓,她不肯轻易卖给人,恐挡了那二三四等艺妓的财路。待合室的规矩,分祝仪总是一般的分法。客人一见了好的,便不肯更换,她的祝仪就有限了。除非是常来往的客人,有相好,她就不能作弊。若是初次去的人,无论你指名叫谁,她没有不从中生出种种枝节。不是说这人已出去了,不得来,便说是害了病,不能来,一味怂恿你叫别个。不说这个如何美,就说那个如何年轻、会唱。及至你要她叫了来,不是九子魔母,便是阎王的外婆。客人自然不要,开了钱要走。她却又捧出些像片来,说随你拣选。客人见有像片,自然又坐下来挑选。选来选去,选了张称意的,将相片留下,要她去叫。客人望着像片,正描想得十分满足,等到叫来的时候,一看,人是不错,只可惜那像片是八九年前照的。日本女人又不经老,哪里还像个人呢?

  客人气她不过,不待说丢了相片,又开钱又要走。她却做出很抱歉的样子,拖住客人说,再去找那指定的人,无论如何,要拉了她来,才对得住老爷。客人自然不走了。花三四次无名无色的钱,才得一个意中人到手。这都是她们当龟婆的惯技。

  黄文汉哪一点儿诀窃不懂得?听妇人如此说法,便笑道:“我不过久闻千代子的名,想拜识拜识,只要她来坐坐便了。住夜,随便叫准来,都可使得。她若不得闲,只好下次再来罢。我知道你这里是她常出局的地方,才来找你。”说罢,打了一个哈哈。妇人认以为真,便应着知道,起身要出去。黄文汉叫转来,吩咐拿四合酒来,不用料理了。须臾妇人摆上酒来,执着瓶子要斟,黄文汉挥手道:“我自己斟好,你也喝一杯。”

  说着自己干了一杯。洗了杯子,递给妇人,妇人饮了,也洗杯回敬。忽然门口车子响。妇人忙跑了出去,见千代子已笑嘻嘻的迎着走来。妇人不及说话,同她进房。千代子对黄文汉行了礼,起来说道:“对不住,劳你等久了。我在家里正疑惑,怎的还不见有人来叫,以为你吃醉酒回去了。刚要换衣服,叫的又来了。”黄文汉起身握了她的手,同坐着笑道:“哪里会醉。纵醉了,也不会回去。大约你家隔这里太远,来往时间耽搁了。”千代子摇头道:“就在隔壁几家。”妇人见千代子和黄文汉如老相好一般,心中好生诧异,不知这孟光是几时接丁梁鸿案。跑出去问千代子的车夫才明白,知道黄文汉是不好欺的,便换了态度,抱了三弦子进来。黄文汉道:“不要唱了罢。”千代子道:“我是不唱了,想听你唱。”黄文汉道:“你想听什么?”千代子道:“请唱支‘追分曲’我听。”黄文汉大笑道:“追分曲是越后箱根的出产物,怎的倒要我东京的人唱?”千代子道:“这种歌,此地的艺妓都不能唱,本也不是我们女人唱得来的。所以我想听听。”黄文汉道:“东京的艺妓也差不多,没有听得唱得好的。其实说起这‘追分曲’的来历,本是个极粗鄙没有意味的歌。在明治维新以前,越后箱根的交通不便,那旅行的人,都骑着马翻山越岭的走。马夫因马行路迟缓,连累着自己没有休息的时候,借着关山难越的意思,信口编成一种歌,发抒自己的郁结。唱来唱去,就名为马夫节,只有马夫唱。明治维新以来,有些文人见这马夫节词虽粗鄙,音节却是很好,便倚着声音,谱出词来。追分是越后的地名,故改名‘追分曲’。其中有一支,我最欢喜它的词谱得好。那谱词的越后人,到了东京,眷怀故里,却用反写。说我一见北山的雨,便想到越后的雪。我那越后,就是夏天,也是有雪的。我离越后的时候,虽是流泪舍不得,于今则想起越后的风,都是讨厌的。他词虽是这么说,意思却仍是舍不得越后,故一见北山的雨,即触动了他自己的乡思。我就唱这支给你听好么?”千代子十分欢喜,拿瓶斟了杯酒。黄文汉喝了,在妇人手里接了三弦弹着,口中唱道:

  北山微雨レりヤ

  越后ガ雪ガル

  夏テモ越后ガ雪ラル一

  越后出ル时キヤ

  泪テ出夕ガネ一

  今ジヤ越后ノ风モ厌ヤ

  (北山微雨雨迷濛,越后雪飘入思中,越后夏日雪蔽空。离越后时泪涟涟,如今反厌越后风。)

  黄文汉唱完了,千代子叫好,那妇人惊叹不已。黄文汉放了三弦,取出表看,十一点钟了。复饮了几杯,叫妇人将杯盘撤去。妇人搬了出去,叫出千代子问,知道是要留黄文汉歇,心中大不以为然,隐隐约约说千代子不认得人,这客人是个大滑头,有了相好,必然上当。千代子睬也不睬,只要她挂帐子,收拾铺盖,安排一碟好水果。妇人不敢违拗,谷都着嘴去料理去了。

  千代子依旧进房,陪黄文汉坐够十分钟的光景,妇人来请安歇。千代子起身,引着黄文汉到里面一间房内。黄文汉看是一间六叠席子的房,门口挡着两扇古画屏风。房中铺着白花褥子,一条驼绒毯子,里面胎着白布,横叠在屏风的底下。这方并排安着两个枕头,枕头前面,放了个装烟灰的盒子。盒子旁一玻璃瓶的蒸气水,一玻璃碟子刨了皮切成片的苹果,并几片西洋橘红瓣,上面插了几根杨木牙杖。帐子只挂了一边,一边拖在席子上。黄文汉便弯腰用牙杖签了一片苹果,递在千代子的樱桃小口边。千代子道谢,用口接了。黄文汉复签了片,自己吃了。千代子拿了一件寝衣,一根丝绦在手,请黄文汉换。

  黄文汉解了带子将衣服撂在铺上,背对千代子站了。千代子将寝衣抖散,提了领,往黄文汉的肩上一搭。黄文汉待她搭稳了,一边从袖子里伸出两手,一边掉过身来。千代子当面将衣抄好,低头用丝绦拦腰系住。黄文汉让过一边,千代子将脱了的衣叠好,腰带折好,放在一个漆盒里面。黄文汉便坐在褥上,签着水果吃,看千代子换衣。千代子背过脸,换了件淡白梨花色的长寝衣。下缘有尺多长,圆铺在席上;不露出脚来,袖长过膝。

  换好了衣,走上褥子,弯腰将地下的帐子牵了起来。到那边壁上,拈出根丝绒绳来,将帐子角上的环穿好,复走到这边来穿。

  黄文汉见她行动起来,那衣缘扫着席子,全不像是用脚走路。

  只见那衣的下半截,两边相接之处,一开一合。可惜不是站在当风之处,要是被风飘动起来,怕不赛过那画图上的凌波仙子、洛水神人吗?黄文汉看出了神,千代子已将帐子挂好,一手撩起,坐了进来。拿着团扇扑了几下,黄文汉忽觉得一股极淫艳的香,随着扇子风扑到鼻端,登时心中如醉,骨软筋酥,忍不住一手搂住千代子同睡下,演那楚襄王阳台故事去了。直演到次日十点钟,才起来梳洗。两个人更加亲热。但虽是更加亲热,奈黄文汉终属过客,不能留连再住一夜,只得叫妇人备了早膳,同千代子吃了,算帐作别。虽只一晚的交情,却很是难分难舍。

  不知别后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四章 出大言军人遭斥责 游浅草嫖客发奇谈

  话说黄文汉回到山本楼,清了帐,仍改装登程,经由二宫到国府津。从国府津到箱根,有电车专往来两处。黄文汉因昨晚不曾好睡,恐天气热,走多了中暑,花了二角五分钱,坐了个三等电车。过酒匂、小田原两个停车场,便是汤本。这汤本就是箱根山下。黄文汉下了电车,即有旅馆里接客的来问,如中国长江一带码头上接客的一般。黄文汉在福住楼住了。

  这汤本汤阪山有一股温泉,从石缝里涌出。各大旅馆用管子接到馆内,供客人洗浴,福住楼也是有的。黄文汉进馆,正是三点钟的时候,脱了衣即去温泉浴。浴罢觉得很倦,叫下女拿了个枕头,开窗当风,悠悠然寻昨夜的好梦。正在黑甜乡里打秋千,忽然身上被人推了一下。惊醒起来一看,原来是下女送了夜膳来。黄文汉胡乱用了一点儿,拿了把团扇,见外面散步的人很多,也出去散了会步。不到九点钟,使唤下女铺床安歇,预备第二日游览。

  次日五点半钟即起来,梳洗毕。用过早膳,穿好衣服,揣了张箱根地图出门。在近处买了限手杖,过旭桥,向右走了两三里,便是塔泽温泉场,在箱根七名温泉中为第二。那四面山影溪声,耳目所接,都生凉意。徘徊了几分钟,再向前走,山路便一步一步的高了起来。那路盘旋回绕,才朝上走了二三里,回头看那塔泽的溪,便如临千丈深潭。黄文汉展开地图看,那溪名为早川。山回溪转,对面函岭的邱壑,一眼望尽。黄文汉依图经过太平台,到宫下第一温泉(离宫在焉),这地方已高海面一千多尺,南西北三方面,群山围绕,东方山麓尽处,名相摸滩。黄文汉见山中一栋很大的西洋房子,走向前看,原来是一家极大的旅馆,名富士屋。旁边一栋小屋,挂一块布招牌,写着休憩所。黄文汉走进去,买了壶茶饮了,开了钱,又往前走。走不多远,忽听得隐隐有打雷的声音,心中疑惑有雨。举头一看,青天万里无云。才转过山嘴,只见迎面一条瀑布,正在那里流珠喷玉;雷声便是从那里来的。黄文汉见已有几个人在那里看,便也走向前。看那些人,不知怎的一个个脸上都有不愉之色,皱着眉吁嗟叹息。黄文汉好生纳罕,挨近一个年老的人搭着谈话,才知道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因丈夫凌虐太甚,在这里面投了身,方才始发见尸身,捞去烧葬去子。黄文汉听了,看那瀑布,它哪里管淹死了人,仍是一阵急似一阵的推拥下来,心中觉得也有些悲惨,连忙走开,到小涌谷。

  小涌谷原名小地狱,也是个温泉场。黄文汉找了家料理店,吃了些点心,走到芦湖。这芦湖却要算是一副天然的图画,湖身在山顶上,高海面有千多尺。最好看的是那西北方富士山的影子?一年四季倒浸在湖内。黄文汉叹赏了一会,取道回福住楼,已是上灯时分。洗了个温泉浴,用了晚瞒,一夜无话。

  次日早膳后,正待去看神山的大喷火口,只见下女拿了张名片进来。黄文汉就下女手中看,那名片上印着“陆军少尉中村清八”几个字。黄文汉道:“是会谁的?”下女道:“是隔壁房里的,特来拜老爷。”黄文汉道:“你弄错了人么?我姓黄,这人并不认识我。”下女道:“不会错。他说了会住在第三号房的老爷。”黄文汉接了名片,点头道:“既是不错,你去请进来。”下女走至门外,那中村已来了。黄文汉看他,年有四十来岁,生得圆头大眼,穿一件白纱和眼,并未系裙。(日本人访客。不系裙为不敬。)黄文汉见了,已有几分不快。只因自己是主人,不能不略尽礼数,亲自递了个垫子,说了声请坐。中村略点了点头,坐下笑向黄文汉道:“贵国是清国么?”黄文汉道:“不是。”中村诧异道:“日本吗?”黄文汉道:“不是。”中村道:“那就是朝鲜了。”黄文汉道:“不是。”中村道:“那么是哪里哩?”黄文汉正色道:“是世界各国公认的中华民国。”中村大笑道:“原来如此,失敬了。老兄到敝国来,是来留学的吗?”黄文汉点头道:“是。”中村笑道:“这很好。我是来这里避暑的,一个人觉得很寂寞,故来寻老兄闲谈,不耽搁老兄的正事么?”说着,又打了个哈哈道:“大约于今到箱根来的人,也没有什么大正事。”

  黄文汉见他那种骄慢的样子,只含糊答应了一句。中村道:“老兄到敝国有多少年了?”黄文汉道:“有两三年的光景。”中村道:“日本话必是很能说了。”黄文汉道:“也说不了多少。”中村道:“我很希望贵国留学诸君在敝国实心求学,将来回去都成个伟大人物,方不枉离乡背井的来几年。并且日支间的国交,也可由这点感情上巩固。我们日支的国交,若不稳固,于世界的大局,都很有关系。现在欧洲列强,日日是什么远东问题,面子上虽说这均势不能破,骨子里何尝不是各谋各的发展?不过暂不唱瓜分罢了。贵国须趁这机会自强方好,若再像从前的样子,拖十年八年,这均势之说是靠不住的呢。万一一个问题发生,贵国无力量对付,靠敝国一国的力量,维持东亚和平,只怕有些难呢。我这都是好话,虽在闲谈中说说。于诸君的益处,就很不少。”

  黄文汉点头道:“很感谢足下的好意。敝国诚如足下所言,不趁这机会自强起来真不得了。只是敝国地大人多,交通又不便利,教育又不发达,一切强国的要素,还没有一些影子。我看莫说十年八年,便是八十年,只怕也没有对付欧洲协以谋我的能力。靠我们几千个留学生,纵日夜不辍的学,无论几年之间,造不出什么学问;即令造得好学问,个个都能得博士,难道有了几千个博士,敝国就强了吗?我早夜思维,还是准备做亡国民的好。只是做亡国民,却很有研究。世界各国以做哪国的亡国民为最好咧?不待说,是同文同种的贵国了。但是列国若将中国瓜分起来,不知哪省分在哪国手里,分到贵国的便好,若分到西洋各国的,那西洋人对敝国人,哪里有什么感情?还不知道有多少的苦受。我时常想:要是贵国有这力量,将敝国并吞了,倒是我们预备当亡国民的称心如意的结果。贵国离敝国又近,敝国的情形又熟悉,实力又充足。想几年之内,必能如我们的愿。我们横竖是免不脱要做亡国民的,故和你打这商量。难得你又是陆军里的人物,知道自家的实力。你实心说十年之内,能将敝国并吞么?说了,使我们好放心。”

  日本军人脑筋本来简单,听了这话,喜笑道:“敝国何时不想与贵国合并?如贵国果能自强,彼此自然可收辅车相依之效。不然,则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何只敝国?那时候,自然是捷足者先得。能多得一省,便有一省的好处。至并吞的话,贵国人愿意与不愿意倒不必管,只看敝国的实力如何。若论实力,不是说夸口的话,像现在贵国这样子,除已在贵国的兵不计外,只再有十万兵,就是不才带领,贵国四百余州,也不出一年,必能奠定。所愁的,就是那些眼明手快的西洋人,不肯放让。不然,已早如了诸君的愿了。”黄文汉道:“难得贵国早蓄此心。不知贵国政府,对于西洋已筹有使他让步的法子没有?”中村道:“与他们权力上相冲突的事,有什么法子!”

  黄文汉道:“然则贵国势不能并吞敝国了?”中村道:“要看后来的机会何如,我是不肯虚张声势的。”黄文汉道:“万一敝国有了富强的希望。不可思议的一日一日强了起来,于贵国也有益处没有哩?”中村摇头道:“只怕不能。若真是强了,我先说了的,彼此可收辅车相依之效。”

  黄文汉听了,忽的翻过脸来,用手往席子上一拍道:十年之内,你不能并吞我中国。十年之外,我中国纵不并吞你日本,你日本能立国吗?你日本的命脉,都在我中国手里。中国不弱,你枪炮厂、造船厂,有铁用么?(日本每年产铁仅五百万吨,仰给于汗冶萍工厂者,年千万余吨。)中国不弱,你五分之一的国民有饭吃么?(日本产米只能供五分之四,余多仰给于中国。)中国不弱,你的国民有衣穿么?(日本产棉极少,多由中国运来。)中国不弱,你日本商业有发展地么?这都是你日本命脉所在。中国一强,便成死症。中国瓜分了,西洋各国不能如中国这样宽厚的待你,你也是死症。你既不能并吞中国,中国强,你不得了,中国亡,你也不得了。要中国维持现状的长此终古,你才好过日子。但是维持现状,岂能长久的?我看世界上的国家,最危险最没有希望的,就是你日本。你还得什么意!我是个中国学生,你是个日本军人,彼此风马牛不相及,要寻人闲谈消遣,未尝不可。只是须大家尊重人格。什么话不可说,何必拿着国家强弱来相较量?如定要争强斗胜,我们不在疆场,就只有腕力的解决。”说完,一翻手,袒出右臂,拔地跳了起来,横眉怒目,指着中村道:“你来!”那中村见黄文汉忽然翻脸,滔滔不绝的数了一串,说活一句紧似一句,便想用话截住,奈急遽间寻不出破绽,见他说完了,要决斗起来,也就有点心慌。尚没答活,黄文汉复说道:“你进门的时候,便毫无礼节。我到日本这们久,也不曾见过上等社会人拜客不系裙的。你有意来侮蔑我,那可不能忍受。你怎么样,这房不是你撒野之所!”日本人却有一层好处,知道自己理亏,最肯认罪,到底有些文明气象。当下中村听了黄文汉的话,便道:“老兄不必动气,算我说话鲁莽,就此告辞罢。非我当军人的不敢和老兄决斗,到底老兄是客,不可如此,”说完,起身点点头。两三步出门去了。以后并没有再见过面,大约是搬往别处去了。不在话下。

  次日,黄文汉在芦湖荡了回舟,自此高兴,即寻景致佳的地方游览。箱根与日光齐名的胜境,有兴游览,无兴即一枕高眠。有时携一壶酒,坐旭桥上,望落日西沉,倒像了个山林隐逸之士。这且慢表。

  再说周撰曾对成连生说,放把阴火,将朱正章赶起滚蛋。

  看官们看了第十章的事,大约没有不知道,那芳井龟一郎,便尽周撰放的阴火。只是这阴火,到底是怎么个放法,芳井龟一郎是何等人物,与周撰是何等交情,看官们必不知道,于今且述他一番。

  原来,周撰初来日本的时候,曾住过大冢,与芳井是紧邻,朝夕相见。芳井是从明治大学毕业的,在时事新闻社当个访事,暇时即找周撰闲谈。那时周撰的日本话,还不能多说。后来渐次说好了,便同芳井走些不三不四的人家,长了嫖场许多阅历。

  嗣后周撰虽搬到别处,与他仍是往来不绝。此次周撰听了成连生的事,便想到了他身上,因想多打听点朱正章的历史,好大大的坑朱正章一下子。奈成连生的期限已迫,迟了恐多费唇舌,故于张怀来的那日,去会芳井。不料时事新闻社因芳井的品行不甚端方,下半年已不请他了。芳井正在家中纳闷,见周撰来找,非常欢喜。周撰将朱正章的事情对他说了,只没说成连生的名字,求他做成一篇三面记事的文章,赶急在《时事新闻》上发表。芳井道:“《时事新闻》发表的事,我不能为力。只是容易,你将这事送给我,我可替你讨回那三十块钱来。如不能,再想他法宣布不迟。时事新闻社,我与那总理有隙,已将事辞了。”周撰点头道:“听说这朱正章的儿子很能干,你留神点才好。”芳井笑道:“不妨。”周撰与他约定了日子,回来写了封信与成连生。叫他到外面避一夜。便是朱正章进成连生房的时候,见他手中拿着看了有喜色的那封信。

  那晚成连生到朋友家住了一夜,次日到大方馆,没有会着周撰。回到江户川馆,见朱正章的房门打开,已空洞无物,知道是周撰用计吓走了。一时间的心中快活,也形容不出。第二日清早还睡在床上,见下女引子周撰进来,成连生连忙起来,问事情怎样了,周撰笑道:“幸不辱命。”成连生叫下女收了铺盖,请周撰坐了,自己脸也不洗,张开口望着周撰笑,要周撰说原自。周撰拿出三十块钱钞票,放在桌上笑道:“你看,是你的原物不是?”成连生问怎么说,周撰将事情始末说了道:“昨晚芳井到我馆子里,说容容易易的骗上了手。他得了百二十元的彩头。这三十元,要我退还你。”成连生听了,跑到周撰的跟前,一把握了周撰的手道:“我佩服你了。这三十块钱,我左右是已去之财,待送你,你大约也不稀罕。我们两个人想法子用了它,这样钱留在箱子里也不吉利。”周撰笑道:“留着慢慢用罢。”成连生道:“留它做什么?等我去弄了脸来陪你。”说着拿了沐具,下楼去了。须臾上来笑道:“卜先,你快想法子,不用了它,我心里不快话。”周撰道:“你既要用掉它,有钱怕没法子花吗?你且吃了饭同出去,包你花掉它就是。”成连生即拍手叫拿了饭来。哪里吃得下去?扒两口即叫端去,拿了衣服要换。周撰道:“既要去送钱,使用不着学校里的制服,穿和服去罢。”成连生道:“我穿先生服去好么?”周撰点头道好。成连生打开箱子,拿了身夏季的先生服出来,周撰帮着他打扮已毕,笑道:“三十块钱,小用太多,大用不够。且先问你句,休想嫖不想嫖?”成连生道:“想嫖便怎么,不想嫖便怎么?”周撰道:“想嫖便研究嫖的方法。不想嫖,就不必研究了。”成连生道:“还是大家研究的好么。我并不想嫖,不过想同你去看看。”周撰知道他有些做假,笑道:“既嫖字上加了个研究的字样,就须得有文章做。以我的意思,公娼、铭酒屋,不待说是不能去的。艺妓,那一种不理会生客的习气,也讨厌。到横滨去嫖酌妇太远。(横滨有种旅馆,专为外国船停泊上岸游观的人住一夜两夜而设,贩卖种种西洋酒,下女名酌妇,多美姿首,可侍寝,惟日本人不招待。)斟酌损益,还是到日本桥滨町去嫖高等淫卖妇的好。”成连生道:“我横竖是外行,你说哪里好就哪里好,不必多研究。就此去罢。”周撰道:“此刻还不到十点钟,去看人家嫖不好。且到浅草去逛逛,下午五六点钟去不迟。”成连生道:“怎么叫作看人家嫖?”周撰道:“人家昨晚嫖的还睡了没有起来,你我跑去,不是看人家嫖吗?”成连生笑了。二人一同出来,坐电车往浅草。

  这浅草是东京名所,秦楼楚馆,画栋连云,赵女越姬,清歌澈晓。虽说没有什么天然的景致,人力上游观之适,也就到了极点。有名的吉原游廊(公娼)即在其内。去年吉原大火,将数十栋游廊烧个罄尽。重新起造,较前规模更加宏大。大铭酒屋,亦惟此处最多。活动写真馆有一二十处,都是极大的西洋房。料理店、弹子房更不计其数。周、成二人几十分钟即到了此地。见游人塞途充巷的挤拥不通,便转到浅草公园内,同坐在常设椅上,看那些男男女女挨肩擦背的凑热闹。看了会,成连生道:“只管看人家做什么?我们到西洋料理馆去吃点东西,已将近十二点钟了。”周撰点头。二人同到一家料理店内,见吃的人还不多,拣了个当街的坐位坐了。一个很清秀的下女走了来,问吃什么。成连生望了一眼,对周撰道:“你看,还不错,大半也是卖的。”周撰并不看,一边拿纸开菜,一边说道:“到这浅草来的女人,不要问她卖不卖,只看你要不要。莫说是下女,便是她日本华族贵族的小姐,只要她肯到这里来,你和她讲价就是,决不要问她肯不肯。这浅草,是日本淫卖国精神团聚之处。淫卖国三个字的美名,就以这里为发祥之地。你试留神看街上往来的女子,哪个不是骚风凛凛,淫气腾腾?”成连生听了,大笑起来。周撰说话时,已开好了自己欢喜吃的几样菜,将纸递过成连生,也开好了,交给下女去办。成连生道:“你到这一带嫖过没有?”周撰笑道:“不吹牛皮,我在日本,除非他皇宫里没有去嫖过,余都领略过来。这一带算得什么?明治四十三年,同着那芳井,从正月初五起,径嫖到四月,没有间过三夜。东京什么地方不嫖到了?于今要找那芳井来,还不知有多少新鲜花样。不晓得日本情形的,必以为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贞静幽娴的。殊不知那淫卖国的根性,虽至海枯石烂,也不得磨灭。听说那年,下田歌子在妇人爱国会演说,发出个问题,教这些女人答。她说,我们妇人爱国,既不能当海陆军,又不能学高等的工业,做个高等技师,应做什么才是最有效力之爱国?这些女人听了。有说入赤十字会当看护妇的;有说进女子家政学校,学了理家的;有说学妇人科医学的;有说学产婆的。她说,都不对,只以当淫卖妇为女子第一要义。随说了许多当淫卖妇的好处出来。女子都拍手赞叹。一个个归咎自己,怎么这样容易的问题也想不到。连生你看,下田歌子是日本教育界有势力享大名的女子,有她出来提倡,还愁什么不发达呢?怕那些上等人家的小姐,不想尽方法的出来卖吗?要不是中国太弱,日本新闻不挖苦形容中国留学生,那大家小姐不存着瞧中国人不起的心思,稍微讲究嫖的留学生,只怕应接不暇呢。饶你有这么几项不讨巧不争气,弄上手的也还不少。你不信,今晚到滨町,我叫两个给你看。不过要早些去,等那龟婆有设法的时间罢了。”

  不知成连生怎生回问,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五章 碎石飞刀呈绝技 差神役鬼调佳人

  话说成连生听了周撰一篇话,虽不十分相信下田歌子会如此演说,然知道日本的卖淫政策是真的,不能说周撰的话全无根据。听得今晚即可实行叫来,心中只是高兴,忙按铃子催拿菜来。二人一盘一盘的吃了,会帐出来。成连生走先,只往男女混杂之处挤进去。周撰怕走散了,忙跟上前。走不多远,见迎面挂着一幅大招牌,篮盘大的写着“三国大曲马”几个字。

  周撰扯了成连生一把道:“这把戏必好看,天气还早,我们且进去看看。”成连生点头,走至入口的地方,买了两张头等入场券进去。只见里面的人如山一般的一层高似一层,围着一个大圆圈。当下一个下女引二人到头等的所在,分了两个坐位,给二人坐了。二人见看的人都抬头望着上面,也抬头往上望。

  那屋顶足有三丈多高,中间吊了两条麻绳,有五尺多长,将一根尺多长的圆木棒拴住两端,与学校里的秋千索相似。一个西洋人手中拿一张四方小木凳,站在那木棒上面?慢慢的将脚聚在一端,将凳子的两脚斜立在圆棒上。那绳子只在半空中乱摆。

  西洋人不慌不忙的将右脚移至斜空的凳子边上,得了重心,复将左足同站了上来,双手离开绳,反接在背后,助着绳子摆的势,打秋千一般的摆动起来。看的人都吐舌,怕他跌了下来。

  周、成二人望着也觉得是非常危险,满场的人正都捏着一把汗。

  忽听得唿喇一响,连人和椅掉了下来。都大惊失色,以为这样高的跌下来万无生理。哪晓得那西洋人乘着跌的势,飞到对面一条稍低的秋千索上站着,只四方凳子就下了地。等看的人赶着看时,他已在那秋千索上翻转身,举手朝众人行礼,说了声失陪,一个反筋斗,翻入幕中去了。看的人才大哄拍手起来,周、成二人也十分希罕。西洋人进去之后,过了两分钟光景,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人。肩上盘一条大黑辫子,穿了身半旧的纺绸衣服,走至土台子中间,对大众行了个江湖拱手礼。

  用右手拿着辫尾子,往左边一摔,几个转,辫子已吐直,他便笔挺挺的站着,头摇胡椒窖似的摇了起来。那辫子只管绕着头打盘旋,头越摇越急,辫子便越转越高,摇到后来,只见头微微的颤动,辫子如枪杆一般的竖在头上,辫尾子抖成茶杯大的一个花,在顶上如蛇吐信。看的人齐声喝彩,成连生悄悄的向周撰道:“这该死的东西,还靠着这猪尾巴讨饭吃。”周撰点头笑了笑,不做声。看那辫子尾渐渐的绕着大花低了下来,仍旧往肩上盘。盘好了,即有个日本人,双手抱了个菜碗大的石头来,放在当中去了。中国人一手将石头拈起,拣了块结实的地放下,一拳打去,那石全体没入土中。看的人方喝了一声彩,只见他伸着五指,犁铁似的插入土中,将石块挖了出来,一手抹干净石上沾的泥土,坐下左足,将右足伸直。左手扶住石头,放在脚背上。右手一拳,只见火星四迸,石头碎作几块。满场大喝彩,大拍掌。石头打了,走出两个日本的标致女子,一个手中拿一块寸多厚、寸多宽、六寸多长的木板,一人两手拿七把雪亮、八寸多长、寸来宽的簝叶刀。同走至当中,也对大众行了礼,将刀递与中国人。两个女子走至张幕的地方,并肩站了,都偏着头,用那吹弹得破的脸,合了拢来,将一块木板夹住。中国人走至跟前看了一看,往后倒退两个箭步,足有四五丈远的光景。站住了,右手在左手内分了把刀,晃了两下,只见白光一闪,拍的一声,不左不右,刀尖正立在木板中间。众人才要喝彩,忽见白光几闪,那刀如连珠箭一般,拍拍拍,响声住时,看七把刀不多不少,刀尖都挤在一块儿,刀把还在那美人脸上左右乱晃。众人都惊得狂叫起来。中国人走到两女子面前,用手捻了一把刀的把,轻轻的连木板连刀提在手内。两个女子的脸上都印了半分深的木板痕,笑嘻嘻的对大众行了个礼,进去了。中国人拿着刀把一抖,刀子脱下一把,那六把连着木板往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下来早已腾出右手接住了,把刀把又一抖,又脱下一把,连抖七次,将刀取完。左胁下夹住六把,左手拿了那块木板,右手用刀一削,切笋相似,木板成了两段。弃了手中木板,右手倒握刀把,复行了个拱手礼,并胁下的六把刀,齐散在空中,两手一上一下的,接这把,丢那把,如雪花飞舞的,一路舞着进去了。看的又狂叫了一声。

  成连生对周撰道:“这人不知道是谁,有这样本领,怎的跑到日本来变把戏?”周撰道:“他不变把戏,教他干什么?”成连生道:“不知还有没有?”只见个日本人,坐着脚踏车跑了出来。成连生道:“讨厌。日本小鬼坐脚踏车,我看过几回了,一点味也没有。他自以为显尽了多少的本事,不知道看的人只愁他不进去。”周撰道:“我也见过几次子。去罢,那边早去,靠得稳些。”说着,二人同走出来,人推人挤的挨到电车前,上了电车,径投日本桥下车。周撰走先,引到一家待合室门口。成连生道:“还是嫖艺妓吗?”周撰道:“不用问,自有道理。”说时,推开门跨进去。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迎了出来。望见周撰道:“啊呀,周老爷,久不见了,快请进来。”周、成二人脱了靴子上去,同妇人到楼上一间八叠席子的房内坐下。妇人一屁股坐在周撰肩下,倒着指头望周撰算道:“你整整的一年没有来,到哪儿去了?”周撰道:“回国去了,此次才来不久。”因指着成连生道:“我这朋友,说要找个地方玩玩。我想要玩,只你这里,路数还多点儿。别家叫来叫去,都是几个原人。”说时,小着声音说道:“我去年弄的那富谷藤子可设法再叫她来么?”妇人摇头笑道:“你真吃甜了口,不行,她已嫁了个医学博士的儿子。”周撰笑着在妇人肩上拍了一下道:“别哄我,怎么就会嫁人?她去年才十六岁,你不要捣鬼,周老爷自有好处给你。去年芳井先生弄的那个,我忘记了叫什么名字,你也给我叫来,手数料加倍给你就是。”妇人笑着,推了周撰一把道:“只有你缠不清,许多的好姑娘不叫,偏要叫这两个。这两个都不是一时间叫得来的,要看她那边的机会,由她那边定期。你就不记得去年约了几次,费了多少的力才约来?又不是淫卖妇,由你喊要就要。现在已是四点多钟了,什么计也教人施展不来呢。”周撰道:“你且去试试看,仗缘法弄得来,也是你的造化,好多报效你几个。实在办不到,就只好照顾别个了。这一年中间,你难道就没有点新鲜门路吗?”说着,抱起妇人,不由分说推她下楼去叫。妇人笑作一团,喊道:“不要吵,我去就是。”周撰也笑道:“你去就饶你。”回头对成连生道:“我们在这里等,不如到外面去逛逛,吃了晚饭再来不迟。”成连生道好。周撰对妇人说了,八点钟再来。三人同下楼,妇人自收拾去拉皮条,不提。

  周、成二人出来,赶热闹所在游了一会。在西洋料理店用了晚饭,不到八点钟,复至待合室。那妇人也才回来,见二人来了,迎出来道:“你们且到楼上去坐坐,我吃点饭就上来。”二人上楼,都将洋服的上身脱了,坐下闲谈着,等那妇人上楼。不一会,妇人托了盘茶上来,望周撰笑道:“你们的缘法倒好,只是我的脚太吃了亏。”周撰问:“怎样了,成功么?”妇人道:“说是都说了就来,只是要中间不变卦才好。”周撰道:“怎么会变卦?”妇人道:“恰好两个都在亲戚家,当面约了八点钟来。我去的时候不知道,以为她们都在家里,白碰了两个钉子。”周撰忙道:“既当面约了怎的会变卦哩?”

  妇人道:“藤子的父亲认得我,见我到他家会着小间使(大家下女名小间使,如中国的丫鬟。中下人家的聪明女孩子。多夤缘入大家当小间使,见习礼节),说了半晌的话。看他的脸色,好像有些犯疑的样子,只怕会打发人叫藤子回去。”周撰踌躇道:“这却怎么处?”妇人道:“如过了八点半钟不来,就是叫回去了,便神仙来也没有法设。那文子是一定来的。”说未了,下面的门响,妇人忙跑下楼去。

  周撰跟到楼口探望,见进来的果是芳井相好的文子,进门便间妇人藤子来了没有。妇人道:“就会来,请上楼坐。”周撰退回房,对成连生使眼声道:“你的成了功。”成连生点点头,用一双眼睛盯住楼口,并没有听得梯子声响,黑影里已上来了一个女子。接着梯子响,妇人的声音说道:“请进去呢。”不见女子答应,妇人又道:“不要害羞,进去进去。”只见一个淡妆十七八岁的女子轻轻走了进来,低头对空处行了个礼。两颊微红,坐在一边,一声不发。成连生看她实在是大家小姐的风度,走路、行礼、坐着,虽现娇怯怯的,却有种说不出的自然幽雅气象,绝不像小家子羞手羞脚的讨人厌。面貌虽不算是美人,也还生得很端正,心想比蕙儿要强多了。一人正在仔细端详,忽被周撰推了一下道:“中意么?”成连生回过头来,还没有回答,妇人已大笑起来。笑得成连生倒觉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问周撰道:“你的来了吗?”周撰笑道:“你这话出了轨,怎么就成了神经病。我的来了,你难道不曾看见吗?”成连生听了,想一想也笑起来。周撰对妇人道:“烦你再去看看何如?”妇人道:“无庸去看,再过十分钟不来,便不能来了。”

  说时,那文子忽起身到门外,招手叫妇人出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得妇人道:“不打紧,你放心,包你无事。”说了,妇人进来。文子下楼去了。周撰问她说什么,妇人道:“不相干。她说你和芳井是朋友,恐被他知道。”周撰道:“我不说。哪得知道。”妇人道:“我已说了。”成连生问周撰道:“她于今下楼往哪里去?”周撰摇头道:“不知道。”成连生纳闷。须臾文子仍进房坐下。成连生望着周撰,刚要说话,只见周撰笑对文子道:“小姐只管放心,我决不会对芳井君说。”文子笑着点头,待欲说什么,忽住了口。周撰道:“小姐是不是想问芳井君的消息呢?我昨日还会了他,他新闻社的事已辞了,下半年还没有定局。”文子道:“好好的事,辞了做什么?先生可知有什么原故?”周撰道:“别的原故是没有的,不过言语上和总理有点嫌隙。为保全自己人格起见,把事辞了。”文子道:“先生昨日会了他,没说别的话么?”周撰便答道:“他说过要来看小姐,只是心里烦得很,天气又热,就懒得出外。”文子尚要说,成连生插口问周撰道:“你还有工夫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差不多九点钟了,看你怎么处?”周撰知道成连生已有醋意,便说道:“我的意中人既不能来,只得回去。文子一个人,也必不肯住的。”成连生慌道:“你叫第二个,难道不是一样吗?”周撰摇头道:“除却巫山不是云。要只图枕席之乐,我家里放着现成的不是,何必白花钱?”成连生叹道:“你也未免太固执了,又不用你出钱,便牺牲一夜,也不值什么。”周撰道:“既是这般说,要她另叫一个来也使得。”说着起身招呼那妇人出来道:“藤子不待说是不能来了,你拣好的去另叫个来罢!”妇人问要什么年龄,什么身材,爱肥爱瘦。周撰道:“像藤子那样的就好。”妇人应着去了。

  周撰回房,因恐成连生多心,不便和文子说话,默默的坐着吃烟。成连生低了会头,忽然向周撰道:“卜先,我有句逆耳之言,久想对你说。恐怕你不能听,故迟迟至今。现因有件事触动了我,不能不说了。”周撰见成连生忽然正襟危坐的说出这话来,不知他又要发什么呆。便也正色道:“请说出来。什么话,我都洗耳恭听就是。”成连生咳了声嗽道:“我和你虽是同乡,不是那混帐事发生,也没有和你多谈过。我近来留心看你的言谈行事,都有很大的才情。看你写给我的信,文字也大可去得,年纪又轻,精神又好。像你这样的资质,在留学生中也不易多得。若肯用功,什么伟大人物,你不能做?只是不进个学堂,实在可惜你这副身手,这副脑筋。我看现在中国一般聪明的少年,自谓负了点奇气的,都有个毛病,就是不肯就范围读书。这病从哪里得起哩?说起来,原因虽多,其实主要的原因,就是好高鹜远。养成这好高鹜远的性质,就吃了几部历史、几部小说的亏。你看中国历史上所说的什么英雄,什么豪杰,几个说了他小时候如何用功、有如何的真实学问?不是说出自田间,就说是起于屠肆,用着一般无赖子、顽皮小孩子的举动,为他们写色,以为英雄不遇时,举动颠倒,自应如是。小说上更是荒谬了。能荒唐放纵,说几句大话的,能杀人放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便是英雄。真实学问,更不必说是一字不提的,英雄二字被他们糟蹋尽了。读历史看小说的青年,以为只要是如此,便是英雄了。故于今多有自鸣不事家人生产的,有说无不好酒之英雄的,有说英雄无奈是多情的。还有种种说法,无非依着小说中人物的行动,愈演愈奇。莫说英雄必不如是,纵今历史上小说上都是英雄,也只算得历史上的英雄。小说上的英雄,在二十世纪决不能出头露面。二十世纪的英雄,决不是无真实学问的人,凭着一张嘴,吹吹牛皮,一枝笔。胡乱涂几句假爱国的话,可以混充的。哪怕你聪明盖世,像中国现在这样社会,有知识的不多几个。又因新改国体,惟旧是去,惟新是求,含沙带泥出来的不少。只要是稍聪明的人,都可钻的钻,扒的扒,混碗饭吃。然中国不图自强则已,如果几个站在重要机关的人,有一二分心思想把中国弄好,那一般国民幸进的心思,还可由他日长一日吗?”成连生正待将好高鹜远与幸进的弊病,极力发挥一番,那不作美的妇人,已带了个女子走上来。成连生不愿住口,周撰久已不耐烦起来,只不便直说。这些朽话,还待你说,我梦里说出来,只怕还要比你说得圆满。见妇人带着女子来了,便一双眼睛注到女子身上。看那女子,年龄不过十七八,鹅蛋脸儿,一双眼睛,真是两汪秋水。心想:虽不及藤子的风韵、松子的颜色,身材活泼,较二人有过之无不及,并无一点羞涩样子。进房叩了个头,即坐下,抽出扇子扇着,找文子说话。

  那妇人在门外做手势,叫周撰出去。周撰走至门口,妇人咬着耳根道:“中意么?”周撰笑着点头道:“也就罢了。”

  妇人道:“那东西怎么样,明日早晨吗?”周撰道:“你等等。”说着进房,对成连生耳边说道:“你把钱包给我,不可使她们两个见了不雅。”成连生点头道:“理会得。”起身伸手在脱下的洋服袋内拿了出来。不提防那钱包的角,挂住了袋子口,手一滑,只听得喳喇一声,满房都是银角子铜角子乱滚。周撰不大好意思,埋怨成连生道:“你在哪里弄这么多散钱?”成连生一边弯腰拾钱,一边答道:“十块钱的票子,你看了我在浅草料理店换散的,散钱比票子好用些。”周撰忍不住笑道:“好用些,并且滚得好看些,响得好听些。”成连生也不作理会,一心一意的一个个捡了起来,一五一十的斗数。两个女子都用扇子掩着口笑,周撰急得跺脚道:“可怜的老先生,她们已知道你有钱,不要摆了。”成连生叹了口气,将钱并钱包交给周撰道:“算子算了,还有五角钱不对数,用了不要紧,掉了可惜。”周撰也不理他,接了钱到外面,拿了二十块钱给妇人,叫她即刻收拾床帐。转身进来,将钱包插入方才的洋服袋内,不敢由成连生经手,怕他再掉。

  不知周、成二人这晚如何的真个销魂,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六章 开赌局奸谋传弟子 遭毒打援手望同乡

  活说妇人收了周撰的二十块钱,叫两个女子下去,复身上楼,收拾了茶盘烟盒,从柜中取出铺盖来。周、成二人下楼小解上来,这房的床业已铺好。妇人到隔壁房中收拾去了。成连生道:“隔壁还有房吗?我以为就只这一间呢。”走过去看,是一个四叠半席子的房间,门口挡了扇六页的屏风,房中并无一点陈设。妇人正在铺被,周撰已将洋服脱了,自己开柜,拿了件寝衣,悬好帐子,喊成连生道:“对不住,我先睡了。”

  成连生笑道:“我也要睡呢。”妇人已将铺理好,关于间门,道了安置,下楼去了。

  成连生不见那文子上来,又不知寝衣的所在,脱了洋服,恐不雅相,一个人只在房角上打磨磨。足过了二十分钟光景,文子才进来。见成连生尚站在那角上,吃了一惊,想转身出去。

  成连生一见急了,走向前拖住,小声道:“还不睡吗?”文子被拖住了,才道:“你不先睡待怎么?”成连生道:“没有寝衣。”文子将手一摔,走进房,打开柜,拿了向地下一掷道:“这不是?”成连生连忙换了,钻入帐内。屏声息气,不敢稍动。见文子关好了门,换好了衣,息了电灯。才进帐来。成连生床笫之间,颇得温存之法,也不惹文子生厌。周撰这边是早已鸳鸯交颈了。

  一夜晚景,不能详写,真是欢娱嫌夜短,那一轮后羿射不落的红日,忽已东升,四人同时起来梳洗。周撰的那女子叫玖子,和周撰缠缠绵绵的说话,快刀也割不断。文子只是默坐,成连生倒十分欢喜,信得过她是名门闺秀。周撰叫妇人喊了四个人的西洋料理,大家共桌而食。周撰见成连生做出许多恋恋不舍的样子,文子只是淡淡的,时似笑非笑的答一两句白,周撰即催成连生走。成连生被催不过,没奈何别了出来。周撰埋怨他道:“你怎么这点道理也不懂得?有一晚的工夫,尽你的兴亲热,何必当着那龟婆做出那难分难舍的样子。使她知道你的脾气,下次好向你敲竹杠呢?”成连生不悦道:“这是做得出来的吗?这是发于至诚,所谓得乎中形乎外。”周撰知道他阅历幼稚,说不上路,忙点头笑道:“不错,不错。”成连生道:“卜先,你看那文子如何?”周撰道:“好。”成连生道:“好何待说,确是名门闺秀。我若在街上遇了她,哪里敢存心汤他一汤呢?”周撰笑道:“日本这样的名门闺秀多着,比她更高的还有,只愁你无钱。”成连生听了,拉住周撰问道:“当真么?”周撰道:“我向来不哄人的。”成连生听得,自去低头沉思。周撰知道他时常会发呆,也不理会,同走到电车场,坐电车,各自回馆。

  周撰到家,松子追问昨晚在哪里歇,周撰少不得用言语支吾过去。那时候正是暑假,留学生归国的归国,避暑的避暑去了。七月卅日把明治皇帝又死了,热丧中艺妓等都不敢动弦索。

  惟周撰、张怀等一般有日本女人的,仍是朝欢暮乐。山中无甲子,不觉混过了暑假。其时无可记之事,惟郑绍畋的妹子,于黄文汉动身去箱根后一个礼拜,从上海写信来,说某日坐什么船到横滨,叫郑绍畋那日去接。郑绍畋到期接了来,送到三崎町清寿馆住了,自己每日去教两点钟日本话。他妹子并没有钻得官费,郑绍畋要她赶急学点女子手工,回去好当教习。过了两个礼拜光景,郑绍畋因跑多了路,受了热,淋病便毒发起恶来,须住院诊治,便住在神田医院。丢得他妹子一个人,孤孤寂寂的在清寿馆。幸得河南一个姓胡的与她认识了,常替她解解愁闷。只在日本住了两个多月,忽然家里来信。赶她回去结婚,她就回去了。后来听说她过门之后,六个月生了个小国民。这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再说周撰混过暑假,一日早起,开门出来洗脸,见门口贴了张纸,上面写了四句似通非通可解不可解的话道:女人本是两脚狐,一入女人万事无。可怜祖国苍生血,供养倭姬叫不敷。

  周撰一把撕了下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也不知道是谁贴的。洗脸的时候。心中踌躇,这馆子不能住了。定了主意,忙吃了早饭,来会郑绍畋。这时郑绍畋已退了病院,在家里静养,见于周撰,问怎的这般早。周撰道:“我邀你同佃房子,你来么?”郑绍畋道:“你那里不好住吗?”周撰道:“虽没有什么不好住,到底没有佃房子的自由。我们佃房子,教松子煮饭,可不请下女,比住馆子便宜多着。你要肯来,三个人更便宜多了。饭菜随我们的意,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并且拣僻静点地方,还可时常邀些人来玩玩钱,叉叉麻雀。说不定三个人的房钱伙食,在这里头可寻得许多津贴。”郑绍畋听了,高兴道:“我来一个。我今日便和你去找房子。”周撰道:“你的病全好了么?”郑绍畋道:“不要紧了。事不宜迟,我们就去罢!”周撰点头道:“你的意思,以在哪方面为好?”郑绍畋道:“隔神田太远了的不好,小石川、牛达一带最相安。”周撰道:“我们就先到牛达去。没有,再去小石川。”当下计议已定,二人坐电车到江户川下车,就在鹤卷町寻着了一栋,隔警察岗棚很远,两人都中意。找着房主问价,也还不贵。郑绍畋放了定钱,约了明日即搬来,叫房主收拾房子。二人回家,各收检行李。

  第二日都搬了过去,忙乱了两日,诸事已妥。周撰将上海带来的一副麻雀牌拿出来抹洗,对郑绍畋道:“他们新来的牌瘾最大,只要去邀他,没有不来的。五块底十块底不论,我们总要捞几个。这牌都有暗记,你把它认清,不知道的决看不出。倘若只有两个客,要我们上场时。方合得点子。”说着,将牌的暗记,指给郑绍畋看了。拿了副骰子出来,往桌上丢了一下道:“你没事可练习这种丢法,单双随意。逢单是对,逢双是两边。将骰子的底面记清,算着打几个翻身,即成什么骰样。练熟了,要什么骰样,便是什么骰样。”说着将几种手法,演给郑绍畋看了,道:“还有层聚牌的手法。如我们两人坐对,两边的庄时,我们拣幺九都聚在下层,不是你摸了,便是我摸了。对家或自己的庄时,都聚在上面,两边摸的,都是下层的牌。若被人碰乱了吃乱了,总要想法子恢复原状。若是我们坐上下手,就不必聚尹法,只要承上接下,有照应点子,又认得牌,他们就逃不脱了。如有三个客,我们只能一个上场,这些手法,都用不着,就有‘移柱换梁’、‘金蝉脱壳’两种手法。移柱换梁,是看定了垛子上的一张牌,正用得着,将手中用不着的牌去换了来。这手法要轻要快。”说着将牌聚好,手中拿了一张牌道:“你看这张五索,我要换垛子上的一张七索来,你留神看,可有多少破绽。”说着,再拿张牌往桌子中间一打,收回手,问郑绍畋道:“你见我换了没有?”郑绍畋道:“好像在垛子上挨了一下。”周撰打开手,向郑绍畋笑道:“这不是张七索吗?”郑绍畋惊喜,问道:“这是怎么个换法?”周撰道:“法子不难,只是手指难得有分寸。食指和拇指中指拈张牌去打,那用不着的牌。就夹在无名指内,收回手的时候,觑定那想换的牌,将小指在牌档上一抵,食指和拇指立刻将它拈起,无名指内的牌,随着填入空处。最难的就是这无名指,它本来不及这几个指头活泼,然而用中指或小指夹了去换,万换不来,这全靠一个人演习得多。金蝉脱壳的手法,要重要快,是换桌上人家打了的牌。手法差不多,要换的牌夹在中指内。食指和拇指拈着要打的牌,也是先觑定了想换的牌,向那牌的前面打去。不妨打得桌子响,趁这响的时候,松了中指夹的牌。小指和无名指将想换的牌一夹,无名指随着一抵,即到了掌心。但是这法不能多用,收效也有限。”说着也演给郑绍畋看了,道:“留学生中,这一道能有几个高手?都是些初出茅庐的,又欢喜打,几天几晚不歇息是常事。等他们精神疲倦的时候,弄几手就够了。只是不可一回做狠了,使他们害怕。近来我已和松子商量了,教她见我们有客打牌的时候,带几个标致的女朋友来,故意使打牌的看见。倘有一个两个看中了,这里头又可寻几个津贴。弄得好,我们的官费不用一个,都可以生活。”郑绍畋欢喜道:“松子前回带到我家里来的那大安幸子,说是要和我介绍的,那可不能又介绍给别人。我的淋病好全了,就要带她同住。”周撰道:“那是自然。”郑绍畋自此一心一意,往神田方面张罗客人,闲时即练习手法。这嫖赌之局一开,也不知拖了多少新来的青年下水。这且不表。

  再说,刘越石等自犯了那场赌案,举动都敛迹了许多。只是恨那广东姓林的,就恨入骨髓,大家日夜思设法报复。及明治天皇死了,日本全国官民,不待说都要挂孝。就是中国留学生有学校的,在上课时间,也得一般的左臂上系条黑布。不上课的无人监督,便懒得替日本人带孝。有带了的,便有人骂亡国奴,这也是不懂国交上礼节的原故。

  一日,那姓林的合是难星入命,正穿着极阔的洋服,带着黑布,在骏河台町走来走去,其意是要惹陈女士注意。哪晓得陈女士并没有注意,倒被寻瑕蹈隙的胡庄注了意,两三步跑了出来,走向前,一手将孝布扯了下来,就是一掌。姓林的不提防跌了一跤,正想扒起来还手,胡庄赶拢去,又踢了一脚,骂道:“打死你这小鬼鸡巴入出来的亡国奴。你不去寝苫枕块,在街上摆来摆去干什么?遇见了老子,你倒了运。老子住在对面,你有本事就来,老子在家里等你。”姓林的也不答话,扒了起来,往胡庄怀里就撞。胡庄抬手一个嘴巴,打个正着道:“老子多久就要打你!”这个嘴巴打重了,打得姓林的涕泪交流,双手捧着脸,掉转身就跑。胡庄知道是叫警察去了,心想警察来了,难费唇舌,不如走开一步。恰好一乘电车走过,他便飞身跳上电车跑了。姓林的果然是去叫警察,及叫了来,不见了胡庄,便对警察道:“他就住在对面,请你同去,拖了出来。”警察点头道:“你上前去问。”姓林的走到门口,气忿忿的推门。推重了,门脱了榫,哗喳一声,塌了下来,险些儿又遭了一下。惊得下女跑了出来问找谁。姓林的不知道胡庄姓什么,被下女问住了,半晌对下女道:“才进去的那个大汉,你叫他出来。警察来了,有话问他。”下女见他背后真站了个警察,不知又出了什么乱子,忙走进去喊刘越石、张裕川二人。

  姜清此时不在家,刘、张二人都正睡午觉,被下女叫醒,说有警察来了。张裕川一边揉着眼,一边走出来。一眼见了姓林的,心中不由的冒上火来,开口便骂道:“你这杂种,又带了你干老子来做什么?老子今日睡午觉,没有打牌,不要你父子来伺候。”姓林的听了,气得望警察道:“就是这东西。”警察便跨进门,也不行礼,就想问张裕川。张裕川哪有好气对他,正色道:“我又没有犯法,你不由我许可,怎的敢擅进我的屋?”警察知道自己疏忽了,举手行了个礼,指着姓林的道:“方才他来报告,说你和他争斗,将他左脸打肿了。这事于法律上恐不合。”张裕川看姓林的脸果然肿了,对警察道:“这就奇了,我正在睡午觉,下女说有警察来了,我才起来,做梦也没有和人争斗,这话从哪里说起?”张裕川出来的时候,警察本就留神,看了他尚在揉眼睛,并且一件寝衣还散披在身上,连带子都没有系,不像才和人争斗的样子。及听他说话,看他的神情,也是不像,掉转脸叫姓林的证明。姓林的到这时候,有什么话敢证明是张裕川打的呢?只得道:“和我打架的,又是个人,不是他,是个很高大的,穿着洋服。”张裕川知道是胡庄干的事,心中非常快畅,也不做声,看警察怎么说。警察道:“你方才不是说了就是他么?怎么又是个很高大的哩?”姓林的道:“刚才是我看错了,又是一个。”警察摸着胡子冷笑道:“知道你被谁打了,人还没有看真,怎么就晓得人家的住所?你中国人怪事多,只要不扰害我日本人的治安,我也没精神多管。”说完,对张裕川举手说了声对不住,也不管姓林的,就走了。姓林的也待走,张裕川一把抓住道:“请进来坐,有话问你。”此时刘越石正躲在门后听,到这时候也跑出来,帮着拖姓林的。姓林的哪里敢进来呢,抵死往外扯。到底站在下面的占便宜,张、刘又都打着赤脚,手中有汗,一下滑了。姓林的用力过大,仰天一跤,跌到门外,扒起来,灰也不敢拍就跑。二人拍手大笑,进房命下女将门整理。不一会姜清回了,张、刘将事情说给他听。大家又笑了一会,等得胡庄回家,问了打架情形,少不得又有一番议论。

  那姓林的受了这场羞辱,抱头鼠窜回到自己房内,思量邀几个同乡的来复仇。奈他的亲同乡,都在横滨做生意。东京的留学生,与他有往来的很少。有一两个,都是平日不大瞧得起他的。他平日也很瞧不起人,今日遭了难,没奈何要求人表同情。换了衣服,洗了脸,出来跑了几家。这种事,和那些实心求学的人说,饶你磕头下拜,痛哭流涕,莫说不能请他出来替你打抱不平,就是要求他用心听听。他也怕混坏了他的脑筋。

  对那些不读书的说,虽都张开口愿意听笑话,然到底都只当作笑话听,没有表同情说打得可怜的话。讲到求他们去复仇,一个个都缩着头,伸着舌,说这些人凶得很,惹不得。姓林的见求人不动,只得忍气吞声,仍旧住下。只是几日并不见陈女士上晒台,也不见她出来走。又过下几日。那门口贴了张有贷间的条子。姓林的忙跑去装作看房子,到楼上,只见有一间八叠席子的房,哪里有陈女士的影子呢?故意到晒台上去看,只见与隔壁家的晒台相隔没有一尺远,过去过来,都十分容易。这八叠席子的房门,就紧靠着上晒台的短梯子。姓林的看了一会,那失意的情形,也形容不出。房东就是个老婆子,姓林的向他问陈女士搬到哪去了。老婆子说不知道,她没有留番地在这里。

  姓林的一团高兴,抱着绝大的希望,从横滨搬来,至此万事都冰消瓦解。无名无色的花了多少钱不算,还呕的是天下第一等气,吃的是天下第一等亏。当下听了老婆子的话,悟到与自己无缘,跑回家收拾行李,连夜回横滨去了。

  一日,正是八月十五,姜清吃了早饭就出去了。刘越石因黄文汉已从箱根回来,邀了几个同乡,在代代木地方佃了所房子,去看他去了。张裕川也不在家,留着胡庄同下女守屋。不待说乘着无人,有多少的做作。忽听得门外报有邮便,下女出去检了,胡庄接着一看,是个洋纸信套,封得很严密,上写着“姜清先生亲启”,没有寄信人的地名。胡庄拿在手中,一翻一复,看了几遍,心中怀疑道:这字分明是女人的笔迹,不知里面写了些什么?又不便拆看,当着亮照了一会,一字也看不见。低头想了会,仍递给下女道:“姜先生回了你交他。若问你我知道没有,说不知道就是。”下女答应了。胡庄料姜清上午会回,便到自己房里装睡。一刻工夫,听得姜清果然回了,看了下女递给的信,道:“他们都出去了吗?”下女道:“胡先生在家睡了。”姜清道:“这信什么时分到的?”下女道:“才到不久。”姜清便叫道:“老胡,老胡……”胡庄只作没有听得。姜清又问下女道:“胡先生睡了很久吗?”下女道:“将近一点钟了。”姜清半晌不做声,叫下女煮饭。胡庄听得已猜着了几分,故意伸伸懒腰,打个呵欠,叫着下女道:“他们还没有一个人回吗?你煮饭就是,不要等了。”姜清答白道:“我已回了。老张不知怎样,老刘是不回的了,他昨日就说要到代代木去。”胡庄扒了起来道:“他们回也好,不回也好,我肚子饿了要吃饭。他们在人家摆龙门阵,我们犯不着挨饿的等。”姜清笑道:“你要吃饭,我陪你吃,没来由发牢骚做什么。”胡庄也笑道:“小兄弟,你不知道,今天是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几个人东离西散的也不吉利。”姜清笑道:“大家东离西散了,你一个人还不好团圆吗?”胡庄在姜清脸上扭了一下,道:“一个人和谁团圆?和你团圆?”姜清啐道:“你要死呢。那厨房里的,不是新从月宫里奔下的嫦娥,和你来团圆的吗?你还不去请了出来,也少沾染点烟火气,我吃了饭就出去,好等花神下来,拥护你们云雨个十分满足。”胡庄见姜清喜溢眉宇,笑靥微红,说话如好女子一般,吹气如兰,忽然心动,要按住亲嘴。姜清一掌打开,瞪了一眼嗔道:“该死的东西,时常是这般无礼,你也不去照照镜子!”胡庄道:“照镜子做什么?”姜清忍不住笑道:“你要是请吴道子来画像,他必摇头吐舌,说你这尊容难画。”胡庄笑道:“这话怎么讲?”姜清道:“因为当日吴道子画钟馗食鬼图,那钟馗倒容易画成了。只有那手里的鬼,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画传神呢。”胡庄笑道:“你这短命鬼,我只怕你碰唐伯虎。你若是碰了他,不取了你的面图去画春宫,你就骂我。”姜清又啐了一口道:“我懒与你这叫化子拌嘴,还不给我去催你那灶下婢快些弄饭。今日买了些什么菜,天天冬瓜茄子的,吃得不耐烦了。”

  胡庄道:“怕你没有吃得。这么热的天气,你当少爷,坐堂使法,人家汗淋淋的办了你吃,还说不合口。小兄弟,享早了福,怕晚来穷。”姜清笑道:“你这话真么?老张回了,我就要老张办菜,使你巴不到边,那时节可不要怨我没良心呢。我都知道,你还装什么假惺惺。”胡庄一边进厨房弄菜,一边笑道:“我不是看见小兄弟可怜,别人弄的菜不合口,真个没讨的神劳。”姜清不答话,上楼到自己房里去了。顷刻,胡庄的菜已好,姜清下楼同吃了饭,洗过脸,到胡庄桌上拿张纸,写了“肃静回避”四个字,举向胡庄道:“我出去了,你把这纸条贴在门口,包你没人来吵。”说着掷向胡庄怀里,拿了草帽,穿了靴子就走。胡庄赶着说道:“早些回来,过中秋呢。我办了菜等你。”姜清点点头走子。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七章 握雨携云都惊变卦 寻根觅蒂只怪多情

  话说刘越石等四人同住贷家,其中就只胡庄和姜清的交情最好。这日胡庄发见了姜清的私信,想起刘越石那日回来,述郑绍畋的话,很疑心这信就是隔壁的女子写的。几日没有见她,必是避嫌疑搬往别处去了。心中算计着等姜清回来,须如何盘诘他,他才肯说。一时张裕川回来了,望着胡庄笑道:“我们中国的事,真有些不可思议的。敝省送了七八十名丘八先生,到日本来学普通。我今日碰了一群,一个个都是雄彪大汉,年龄至少也在三十以上。你看好笑不好笑?”胡庄道:“要你好笑做什么?一视同仁,有教无类,自然是这般送法。并且小借款已成立,大借款也差不多,不愁没有钱用。”张裕川叹道:“送来学别的手艺也好点,何必要学这捞什子普通呢?这普通科学,岂是容易学得出来的,不是活坑死人吗?”胡庄道:“要你多这些心做什么?管他呢。哪怕于今政府要征集乡下六十岁以上的农夫,送到这边来和小姜同学美术,也只能由着政府,不能说政府是捉了黄牛当马骑。我们只要他不扰害我,横竖是中华民国的钱。每月三十六块,张也使得,李也使得,能读书不能读书是不成问题的。政府送人的时候,原没有存心要这些人读书的,管他呢。我们且到中国料理店去买点菜来,打点酒来,好过中秋。老刘说到代代木去,想必就要回了。小姜出去的时候,我嘱咐了他,叫他回来吃晚饭。”张裕川道:“我看小姜与隔壁家的女子只怕已经有了苟且。你看那日老刘回来,述那姓郑的话,他在侧边听了,急得一张脸通红。我晓得他的脾气不好,不敢和他取笑。”胡庄点头道:“幸喜没有取笑他。你若当着人笑他一句,他立刻放下脸走了,莫想他再和你说话。他这种公子脾气,我劝过了他多少次。和他交久了,也知道了这人的性情,却不大要紧。”

  说话时,刘越石也回了,一边脱衣就座,一边笑道:“今天还快活,吃了只好鸡,听了两个好笑话,我说给你们听。”

  胡庄道:“既有好笑话听,等我开个单子,叫下女到料理馆去买东西,好安排过节。”说时起身拿纸,问买什么好。张裕川道:“随你的意,开了就是。”胡庄写好了,拿钱叫下女去买,回身笑道:“什么笑话?”刘越石笑道:“你这样经心作意的听,又不好了。”张裕川道:“管他好不好,说了再评论。”

  刘越石道:“两个都是吊膀子,出了乱子的事。一个是老胡的同乡,两个人同到锦辉馆看活动写真。一个姓陈,一个姓黄。姓陈的是官费,来了三四年。姓黄的自费,才来不久。两个人在锦辉馆遇了个女子,两个就抢着吊,都以为有了些意思。那女子不待演完就走。他们两人以为事情成了功,连忙跟了出来。那女子上电车,也跟了上电车。换车也跟了换车。一径到了芝区虎之门,跟着那女子下车,走区公园穿了过去。姓陈的见四面无人,赶上前问道:‘小姐到哪里去?’那女子笑道:‘家去。’姓陈的见她很有情,接着问道:‘你家里我可以去么?’女子踌躇了会道:‘我先进去安排好了,你再进来方好。’姓陈的点头,满心欢喜。顷刻,到了一家门首,女子停住脚,手招他们两人道:‘你们站这里等我进去,就来喊你。’女子说完,推门进去了。两人站在门外,看房子也还精致,不像下等人家。姓陈的很得意,以为吊上了人家的小姐。姓黄的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出来,心里疑惑,向姓陈的道:‘我看这事情危险。那女子不像是淫卖妇,恐怕出乱子,我们回去的好。’姓陈的道:‘为其不是淫卖妇,我们才讲吊膀子。若是淫卖妇,还要吊吗?一点儿也不危险,我听说是这样吊上手的多得很。你要怕就先回去也好。’姓黄的听得这般说,哪里肯回去?便说道:‘你成了功,好歹不要丢了我。我不会讲日本话,你须替我办交涉。’姓陈的正待答话,门响处,那女子出来,对他们招手。他们大着胆子进去,女子将他们带到里面一间八叠席子的房里,女子仍转身出去了。二人轻手轻脚的不敢响动,忽然门开处,一个有胡子的老头儿,带着两个男子,走了进来。二人一看,魂都吓掉了。那胡子指着二人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随用手指挥两个男子道:‘给我捆了,扛到警察署去。’两个男子不由分辩的一拥上前,一个收拾了一个,胡子道:‘今晚已迟了,明早再送去。你们二人用心守着,不许他们走了。’说完去了。两个男子坐在旁边守着。姓黄的便埋怨姓陈的不听自己的话,这送到警察署去,什么脸都丢尽了,说不定还要监禁。姓陈的也非常担扰,怕事情弄破了,掉了官费,便求两个男子放他们出去,许送钱给两个男子。那两个男子摇头道:“这干系太大,放了你们不要紧,我们的饭碗会掉。除非有一千块钱,我们就拼着担这不是。不然是要送到警察署去的,由警察署再送到你们公使馆,明后日全国就有好新闻看。且等我搜搜你们身上可有名片,不要弄错了名字。’可巧二人身上都带有名片,都被搜着了,二人更加着急。姓黄的对姓陈的道:‘你和他们说,看少要点钱,可不可以放得。”姓陈的便又对两个男子求情。说来说去,作六百块钱了事。当时放了姓黄的去拿钱。姓黄的有千零块钱存在银行里,当晚不能去取,次日早才拿了将姓陈的赎了出来。听说姓陈的对于这款子的分担,还要研究。”

  胡庄道:“研究什么?”刘越石说:“姓陈的说,这钱是姓黄的特别顾全名誉愿意出的,并且曾劝姓黄的不要同进去,姓黄的不肯听。不知他们为这笔款,将来会弄出什么交涉来。”胡庄道:“还有个什么笑话?”刘越石道:“这个是湖南姓田的,也是在锦辉馆吊膀子。吊了个女人约好了,同到旅馆里去歇。二人从锦辉馆出来,携手同绕着皇宫的河走。走了一会,那女子忽然对姓田的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到近处一个朋友家拿点东西就来。’姓田的便站在河边上等。顷刻工夫,女子来了,二人又携着手走。走不多远,只见黑影里一个男子劈面走了来,走到跟前,看见了女子,立住脚呔了声道:‘哪去?’女子登时吓得战兢兢的,往黑影里躲。姓田的知道不妙,忙抢着上风,面朝河站了。只见那男子用手往怀里一插,对姓田的叱道:‘你是谁?’姓田的知道他这手不是摸刀便是摸手枪,哪里敢等他抽出手来呢?便不顾死活,连头带肩撞了过去。那男子不提防碰个正着,只听得扑冬一声,想是跌下河去了。姓田的不要命的跑回家,半晌还说话不出。”胡庄笑道:“同一仙人跳,也有幸有不幸。到锦辉馆看活动写真的女子,没有不可吊的。你若是蠢头蠢脑,衣服又穿得不在行,她翻过脸来,便是仙人跳。碰了内行,才规规矩矩的卖淫。你看锦辉馆每晚有多少留学生在那里,特等头等都差不多坐满了。有几多收拾得怪模怪样,金戒指、金表、金眼镜,涂香傅粉,和女子差不多的人妖,挨着那些淫卖妇坐一块,动手动脚。只要你稍稍留神,就有的是把戏看。锦辉馆也就利用这个,好专做中国人的生意。他馆子里的常例,每周有一张很长的日本新旧剧片子,最后出演。中国人不喜欢看日本剧,一到演日本剐的时候都跑了。他见每晚是这样,摸到了中国人的性格,便不演日本剧子。还有层为中国人谋便利的,监场的警察绝不到楼上来,恐碍中国人的眼。”

  胡庄正说着,下女买东西回了。胡庄道:“已到四点多钟,小姜想必就要回了。等去办好了菜,好大家吃酒。”说着,起身进厨房去了。菜还没有办好,姜清果然回来,径上楼换了衣服,拿了洗澡器具下楼,对胡庄道:“你们只管先吃,我出了一身大汗,洗个澡就来。”胡庄笑着点头道:“你去,我们等你。”姜清去了。这里酒菜摆好,姜清已来,四个人少不得划拳猜子,大闹中秋。径吃到夜间八点钟才止。各人洗脸漱口已毕,胡庄拉姜清到僻处道:“你同我散步去,我有句秘密话告诉你。”姜清答应了,都穿着寝衣,拿着团扇,同走到靖国神社的公园里面,在常设椅上坐了。姜清问:“有什么秘密话说?”胡庄笑道:“哪有什么秘密,哄着你玩的。”姜清道:“这也无味,下次你说话,我不信了,”胡庄道:“我是想问你句秘密话。老刘、老张在跟前不好说。他们的嘴快。”姜清道:“问什么?”胡庄道:“她搬的那地方还好么、?”姜清道:“谁呢?”胡庄笑道:“今日写信给你的那人。”姜清起身道:“你胡说,准写信给我?”胡庄扯住说道:“没有就没有,着急怎的?可笑你与我交这么久,还不省得我的性格。我难道也和那种轻薄人一样,不知轻重的。什么话都拿着当笑话说?你定要将我当外人,不肯对我说,有你的自由,我何能勉强?不过你认错了我就是。并且这事,我已明白了几分。莫说外面已有这谣言,就是没有谣言,凭我的眼光,也要猜着八九。然而老张、老刘背着你议论,我还极力替你辩白。即如今日这封信,要是落在老张、老刘手里,怕他不设法拆了你的看吗?既不拆看,能不当着人打趣你?并且那信面的邮花上,分明盖的是神田邮便局的印,只要跟着你走?一刻工夫,就探到了那人的住址。我因不肯做鬼鬼祟祟的举动,故来问你。哪晓得你待我还是待他们一样。”姜清低头一会道:“你问了做什么?我不是不肯说,因说了彼此都没有益处。觉得不说的好。你且说你是存什么心问我,还是只图听我说了,你好开开心?还是有别的用意哩?”胡庄正色道:“我是拿人开心的吗?你是给人拿着开心的吗?这事与我毫无关系,有什么用意?不过见世情险恶,难保不有第二个姓林的出来,与你为难。你又文的,我和你既相好,恐你顾前不顾后,生出变故来,不能不关心。”姜清道:“你既这般用心,我都说给你听就是。”

  原来姜清与那陈女士眼角留情,已非一日。等那姓林的搬来,他们已差不多要成功了。只因陈女士胆小,没有干过这种事,每次姜清和她问话,她便胸中如小鹿儿乱撞,半日才能回答一句。那日,陈女士到晒台上晒汗巾,发见于姓林的对自己挤眉弄眼,她哪里肯作理会?不提防姜清走了上来,他恐姜清开口说话,被姓林的听见,故忙低头下楼。走到楼口,才回头望姜清使了个眼色,随用手往对面一指。姜清瞪了姓林的一眼,也下楼去。自此姜清恐陈女士被姓林的吊去,听得那边晒台的梯子响,必带几分醋意跑来监督。及至赌案发生,从警察署放回,姜清已疑到是姓林的报的警察。心想:这厮既如此厉害,不先下手,必被他夺去。主意拿定,即跑到晒台上故意咳了声嗽,陈女士果然轻轻的上来。姜清见对面楼上没有人,便小声对陈女士道:“我家昨夜出了乱子,你知道了么?”陈女士道:“我仿佛听得老婆子说,被警察拿了牌,你也在内吗?”姜清半晌指着对面楼上道:“就是那东西可恶。你今晚对晒台上的门不要关,我到你房里来坐坐。”陈女士摇手道:“这决使不得,万一被老婆子碰了,待怎么?”姜清道:“我来在十二点钟以后,你决不可害我。”说完,不等陈女士回话,即催她下去,自己回身进房去了。陈女上一个人在晒台上出了会神,回至房中,好生委决不下,坐不安立不稳的,晚饭也懒得吃。到八点钟的时候,老婆子上来将楼门关了,她那一寸芳心,更是怦怦的跳动。挨至九点钟,挂起帐子待睡,想起那楼门,哪里睡得着呢?径到十点钟,心中不知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忽然想到楼门关了,他怎么得来?坐了起来,待出去开门,又想到开了让他进来怎么得了!心中虽是这般想,身子不觉已到了帐子外面,开了房门,摸到晒台门口,将闩子抽了,急急回房睡下。喘着气,双手捧住心窝,只是冲冲的跳个不了。睡了一刻,又坐起来,想门闩虽抽了,门还是关得很紧的。他跑了来,见是关着的,不敢推,或怕响,推轻了,不仍是和闩了的一样吗?他怎么得进来哩?不觉又摸了出来,将晒台门开了,好像姜清就站在门口等似的,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走至房里睡下,又翻悔不该开了门,怕他进来不得了,想起来仍旧关了。想了几回,实在闹了半晚,闹乏了,起来不得。幸喜得不见他来,料到是不来了。才矇眬的要睡,猛觉得身子已被人搂住,吓得埋着脸,气也不敢出,咬紧牙关,哑声儿厮耨。只此片刻工夫,便是千秋恨事。来人不待说便是姜清了。

  大凡偷情的女子,于未近男子以前,多半十分胆小,既生米煮成了熟饭,廉耻之心就要减退许多。若再被人撞破,外面有了不可掩的风声,便倒行逆施,不复计有廉耻了。所以古人立礼,男女授受不亲,重的就是防微杜渐。当下陈女士与姜清定了情,在枕边自无所不说。谈到家世,陈女士也是上好人家的小姐,明治四十三年同她哥子到日本。革命的时候,她哥子回国,她便没有回家,只在上海住了十多日,仍到日本,在御茶之水桥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上课,也是官费。那夜径睡到差不多要天亮,姜清才过去。自此夜去明来,人不知鬼不觉的同睡了几夜。那日姜清知道胡庄打了那姓林的,怕他寻事报复,夜间即和陈女士商议,教她搬家。陈女士也怕弄出是非来,第二日即在锦町寻了个贷间,午后便搬了过去。姜清或是日甲或是夜间,有机会即去坐,对着房主人说是兄妹。房主人见二人面貌是有些相似,也不疑心。这几日姜清有别的事没有去,陈女士已忍耐不住,冒险寄了书信,叫姜清去。及至去了,除调情而外,又没有别的话说。姜清回家,被胡庄识破了。赚到靖国神社,披肝沥血的盘问。姜清只得将以上的事,倾心吐胆的说了出来。

  胡庄听了,点点头道:“我又要骂你了。她既这般待你,你就应该死心塌地的待她,才不枉她因你坏了一生名节,担了一身干系。却为何无端的又生出野心来?”姜清道:“这又不是胡说吗?你几时见我生了什么野心?”胡庄道:“你还要瞒我。你没有生野心,这几日天天在外面跑,为什么不到她家去?”姜清红了脸,不做声。胡庄道:“听你平日骂日本女人不值钱,不待说,又是什么女留学生了。”说着摇摇头道:“你是这样不自爱,将来不出乱子,我也就不肯信。”姜清低头半晌道:“教我也没法子,又都不是才认识的。”胡庄吃惊道:“都不是才认识的?啊呀呀,这个都字,令人吃惊不小呢。你听我的话,少造些孽,就是积了德。我也不愿根问你哪些人了。”

  说着,携了姜清的手,起身叹了口气道:“都只怪阎王不好,生了你这副潘安带愧卫玠含羞的面孔,哪得无事?哈哈哈。”姜清将手一摔道:“真是乞儿嘴,说来说去,就要说出这些讨厌的话来。”胡庄笑道:“哪里是讨厌的话,都是至理名言。你晓得日本后藤新平男爵的一生事业,都是在面孔生得好成的吗?我说给你听。”姜清道:“知道你信口编出些什么来,也要人家听。”胡庄道:“你才胡涂。这样大一个人物的历史,也可随意编的吗?你说后藤新平十几岁的时候干什么吗?他在福岛县县署里当底下人。因他生得美,被那县知事安场保和男爵的女公子看上了。当时那女公子正是十五六岁,初解相思。然虽爱极了后藤新平,只是地位太相悬殊,怎的敢向父母开口?一个人心中抑郁,恹恹的成了个单相思病。她一个心爱的丫鬟知道她的心事,便向男爵夫人说了。男爵夫人对男爵说,以为男爵必动气。哪晓得男爵久已看中了后藤新平,听了他夫人的话,便点头道:‘这妮子眼力还不错。后藤那小孩子,我也欢喜。我家横竖是要赘婿的。既爱了他,赘进来就是。只是我要亲自问过,看可是真爱,还是一时间的感触,这是不能由他胡后悔心的。男爵真个去问那小姐,那小姐既为后藤新平成了单思病,岂有说不是真爱的?安场保和男爵问明白了,即刻和后藤新平说,自然是立时成功。顷刻之间,后藤便做了男爵的爱婿。不到几月,男爵即拿出钱来,送他出西洋,学了几年医学回来。男爵荐他当名古屋的病院院长。他一到名古屋,即艳名大噪。凡住在名古屋的,无论是夫人、小姐、艺妓,乃至料理店的酌妇,都如着了魔,不管自己有病无病。一个个跑到医院里来,争着要院长亲自诊视,别的医生看了是无效的。有时后藤新平不得闲,她们情愿挨着饿等。他因是面孔生得好,很得人缘。从那时就做内务省卫生局长,做台湾民政长,步步高升,做到递信大臣。他一生轰轰烈烈的历史,不是都从面孔上得来的吗?还有一层好笑的事,他当底下人的时候,一个同事的叫阿川光祐,也因爱了他,情愿每月在自己薪水中抽出三块钱补助他。你看面孔好的魔力大不大?”姜清道:“后藤新平有这般美吗?何以在报上见他的照片,那么样不好看?”胡庄道:“明媚鲜妍能几时?哪里有美貌的老头子?你再过二三十年,不也成了吴道子不能画的吗?”二人一边走一边说,不觉已到了家。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八章 乘人之危张全捉鳖 执迷不悟罗福抱桥

  话说姜、胡二人到家,已是十一点钟,各自安歇。有话即详,无话即略。光阴迅速,不觉已到了中华民国双十节的纪念。

  这日各学堂的中国人都不上课,神田方面各中国料理店都忙乱异常,径闹到午后十二点钟才止。一点钟的时分,神田的一个警察,在帝国教育会旁边发见了一个醉汉横躺在地下,一身洋服上呕吐得狼藉不堪。警察将他推了几下,见他翻了个身,口中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警察知道是个中国人,用靴尖在他肋下踢了几脚。醉汉痛醒了,睁开眼看是警察,翻身扒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就跑。警察怕他再跌,追上去扯住问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那人不答话,摔开手又跑。警察觉得可怪,跟着他跑。跑到表猿乐町一个日本人家门首,拍拍拍敲了几下门。警察走拢去问姓名,那人不答应。里面有人开了门,那人钻了进去,拍的把门关了。警察笑了一笑自去。那人关了门进房,将一个同住的人推醒,喘着气道:“好危险,一个警察追上门来了。”同住的吓得扒了起来,问是怎的。那人道:“我在维新料理店内,同王立人、李锦鸡、小姜几个人吃料理。吃醉子出来,碰了个女学生,生得非常之美,李锦鸡扯了我一把,叫我同去追。追了一会,李锦鸡忽然不见了,只见那女子一个人在前面走。我跑上去一把抱了就同睡。正睡得好,警察就来了,在我腰下打了几铁尺,只怕还受了伤。我也不能顾那女学生了,拼命的跑回。好像那警察也跟来了,你快起来把那警察挡住。”同住的人起初听说有警察追来了,又见他身上糊得一塌糟,以为真出了什么事。后来见他硬着舌头,说得不伦不类,知道还醉了没有醒,忙起来替他开了铺,敷衍他睡下。

  这两人是谁哩?吃醉了的是云南人,姓罗,名福,才得公费到日本来,不上三个月。同住的是贵州人,姓张,名全,来了三年,也是公费。均能唱两句京调,张全更生得清秀。姜清原有戏癖,所以二人与他认识。那李锦鸡是福建人,到日本多年,年龄廿来岁,真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闲行则翩翩顾影,独坐亦搔首弄姿。人家见他生得美,又爱好,送了他一个“锦鸡”的绰号,他却十分得意。他本来叫什么铁民,朋友见他欢喜这“锦鸡”两个字,于是都丢了铁民不叫,只叫“锦鸡”。叫来叫去叫开了,这李锦鸡的名声,在学界尚不见得十分出色,嫖界上恐怕没有不知道的。王立人,湖南籍,在江苏生长,与锦鸡志同道合,号称生死之交。

  这日因是国庆日,与罗福等在维新吃得大醉出来。姜清、王立人各自回去,罗福与锦鸡同追一个女学生。罗福跑不动,跌倒了,昏迷中尚以为抱住了女学生,被警察吓了回去,次早醒来才清楚。大悔喝多子几杯,好事被李锦鸡夺了。忙起来上楼,到自己房内换了和服,想吃了饭去东乡馆找李锦鸡。忽听得隔壁推窗子的声音,即起身也把窗子开子。原来隔壁住了个学裁缝的女子,也还齐整,罗福垂涎已久。罗福的房与那女子的房只隔一条尺来宽的弄堂,两边窗户直对。罗福每听得隔壁窗子响,他也将窗子推开。因不曾说话,只对着那女子使眼色。

  那女子总是似理不理的,如此已非一日。今日罗福闻声推开窗子,那女子见了,掩住口笑了一声,掉转身走了。罗福心中高兴,下楼对张全说隔壁女子对我有情。张全摇手道:“你且去洗了脸来再说,亏你糊了这一脸的东西也过得,我看了恶心。”罗福被张全提醒了,才记得昨晚呕的东西糊了一脸尚未洗去,忙用水洗了。复到张全房里说道:“隔壁的女子对我有些意思了,只怕差不多就要到手。”张全笑道:“恐怕未必。我看那女子已有姘头。”罗福摇摇头道:“没有没有,你不要吃醋。我晓得你是想我不成功,你好去吊。”张全笑道:“我要吊还待今日?你用心去吊你的就是,只不要弄出乱子来才好。”

  罗福也不理会,同吃了早饭,跑到东乡馆会李锦鸡。他因与李锦鸡往来亲密,不必通报,径走到锦鸡的房门口。见下女的拖鞋脱在门外,门又关了,不敢进去。轻轻敲了一下道:“开门不要紧么?”就听得下女在里连说了几个咿呀(反对不愿意之意),接着小声叫道:“李先生,客来了,还是这样。”

  罗福听了,忍不住大笑一声,推开门撞进去。李锦鸡拔地跳了起来,下面赤条条的,指着罗福骂道:“短命鬼,短命鬼,老子明日害了淋病,就找你。”罗福看那下女伏在被上,笑得起来不得,忙蹲下去,按着亲嘴,伸手就去摸私处。李锦鸡跑拢来,在罗福背上就是两拳,抱住罗福的腰,往侧边一滚。下女乘机扒起来跑了。罗福倒在席上,右手往鼻子上嗅了一嗅,摇头道:“臭臭臭。”李锦鸡骂道:“你这混帐东西,这早晚不去挺尸,跑来干什么?”罗福叉着手,慢慢的扒了起来,见壁上挂了条手巾,取下来就揩。锦鸡一把夺了道:“龌龊鬼,我的洗脸手巾,把你揩这个。”罗福嘻嘻笑道:“不揩了怎么样,你替我吮了?”锦鸡笑道:“谁教你去摸?你自己舔了,抵得剂补药。你瞎了眼,枕头底下不是纸吗?”罗福用脚踢开枕头,果有一叠水红色极薄极嫩的纸。罗福抽了几张揩了手再嗅,觉得有些香气。复拿了几张纸嗅了嗅道:“好香好香,这纸做什么用的?怎的这么香?”锦鸡一边穿衣服,一边答道:“这纸么,用途大得很,带在身上最好。可以辟疫,又可以防臭。你插几张在和服的襟口上,些微露点出来,随到什么地方,不闻见臭气。我是特意买了来防臭的。不过不可拿多了,这纸很贵。”罗福听了,真个分了一半,插入怀中。锦鸡走向前道:“你插的不好,是这么样留一小半在外面,香气才得出来。”罗福即将身子就拢来,要锦鸡替他插好了。锦鸡道:“我洗了脸,来陪你。”拿了洗脸器具下去了。一个下女进来收拾铺盖,望了罗福,只是笑。罗福不能用日语问他,以为方才那下女的事,她知道了好笑。见她要扫房子,便走出房外。等扫好了进来,锦鸡已洗了脸上来。罗福对他说了昨夜的事,问他得了什么样的结果。锦鸡道:“我也是大醉,不知怎的就追得不见了,混寻了一会,没有,就回了。当时糊里糊涂,也不记得还有个你。”罗福笑道:“我以为你必是得了手,可惜小姜没追,他要追或者比你强些。”锦鸡道:“他不喜欢日本女人,说日本女人不值价,他怎么肯追?”说话时,下女送了饭上来。罗福起身辞了出来,锦鸡送到门口,嘱咐道:“仔细你怀中的纸,不要掉了,不要落到衣里头去了。”罗福点头,摸了摸纸道:“理会得,理会得。”锦鸡忍笑回房,不提。

  罗福揣着纸,得意洋洋的会了几个同来的朋友。他们听罗福说这纸的好处,又嗅得真是好香,每人都要分几张,插在怀里。罗福没法,每人分了三张,叫他们好生保存。出来,不敢会朋友了,怕有人再要分,径回到家里。张全一眼望见了他怀中的纸,走拢来要看。罗福忙掩住道:“再分不得了。”张全闻了香气道:“该死,该死,你把这纸插在怀里,在街上走不上算,还要露出大半截在外面,真是笑话。你怕谁要分你的?”罗福怔了一怔道:“这辟疫防臭的纸,难道带不得吗?”张全知道是有人哄他出丑,笑得打跌道:“你这蠢东西,怎么得了?是谁说这纸能辟疫防臭?”罗福道:“老李说的呢。不是防臭的吗?又这么香。”张全笑道:“也怪你不得,你到日本来还没有嫖过,故不知道这纸的用处。你快抽出来,我说你给听。这纸名消毒奇丽纸,纯是女人用的,又叫妇人用纸。你看它好薄好嫩,色气多娇美。”罗福才恍然大悟道:“哦,是了,是了,老李放在枕头底下,就是这个用意。我去的时候,他正和下女在那里苟且。这东西该死,他哄我,我还宝贝似的送了几个同来的人。怪道那扫房的下女,只是望着我笑。”张全道:“要紧是没有什么大要紧,不过知道的见了好笑就是。除开你们这些才来的,大约也没有人不知道。”罗福道:“虽是这样,这纸我还是舍不得便丢了,实在是香得好。”说完,仍拿了上楼。忽然心中想道:这纸既是那么个用法,隔壁的女子自然知道,我何不拿给她看,使她知道我的用意,不强于和她使眼色吗?一个人想着点头道:“不错。”这边的窗页是开着的,只那边的关了,便伸手过去,一把推开,拿着纸伸进去,舞了几下。猛听得大喝一声道:“谁呢?这般无礼!”罗福听是男子的声音,吓得魂飞天外,缩手不迭,忙关了窗页,蹲作一团,不敢出气。听得那边说道:“就是那支那人吗?我过去找他。”

  罗福吓得好像被猫追慌了的耗子,不知往哪里钻好,在房中打了几个磨旋。听得下面开门问话声响,一时人急计生,想起柜子里可以躲。钻进去才关了柜门,就听得梯子响,有人开了房门道:“嗳呀,哪里去了?”房主人跟了上来道:“他吃早饭出去了,还没有回来。”那人道:“回是回来的,不知于今逃往哪里去了。那东西十分无礼,是个什么留学生,这般没有人格。他下次再敢如此,非叫警察来,拿他拘留几天不可。”房主人问:“究竟是为什么事?”那人道:“那东西屡次对那边做种种卑鄙样子,他们因他是外国人,不理他。方才更不成体统了,拿着一些妇人用纸,伸于到那边房里乱舞。这还能够不结实教训他吗?”房主人道:“他既走了就算了罢!他才来不懂日本话,他是在中国这般惯了的,不知道日本的规矩。”那人气忿忿的下楼去了,房主关了房门。也下楼。张全在楼下听得清清白白,暗自好笑,知道罗福必是躲在柜里。等日本人去了,他便说着日本话上楼道:“我不信他跑了这般快,非搜了出来,带到警察署去不可。”罗福正要出柜,复听得日本人的声音上楼。他又辨声音不出,吓得蹲在柜里发抖。张全推开门进房,一手扯开柜门,罗福用双手捧着脸,屈作一团。张全鼻子里哼一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往外就扯。罗福忍住痛,低着头出来,面无人色,不敢仰视。张全恐说话隔壁听得,径拖下楼,到自己房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罗福见是张全,跳起来道:“你这没良心的,不怕吓死了我!这也可以闹玩笑的吗?”张全笑道:‘我多久说顽不得,你不听,定要出了乱子,才知道顽不得呢。”罗福抖了抖身上的灰,吐舌道:“好险,来的那日本鬼你见了没有,是个什么样子?”张全道:“怎么没有看见?五十多岁,比你丑多了,一脸的络腮胡子。穿的衣服和叫化子一样,眼睛只一只有光,鼻子一个孔。”罗福道:“我不信有一个鼻孔的人,你别哄我。”张全道:“哄你么?你不信咧,那女子还是共着他这一个鼻孔出气呢。”罗福道:“你胡说。大约比我的面孔差些就是了,我也料得他要不比我差些,那女子怎么时常会望着我笑?我今日也是合当背晦,碰了这鬼来了,不然也好了。”张全点头笑道:“是吗,不是这鬼来了,你已到了手呢。”

  这日,罗福上楼,连咳嗽都不敢咳。次日,邀张全去看姜清,张全不去,罗福一个人跑到骏河台。进门见王立人、李锦鸡和胡庄一伙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更大笑起来。罗福一把扭住李锦鸡道:“你害得我好!几乎把我的命都送了。”

  李锦鸡挣脱了手问道:“什么事害了你?”罗福道:“你那揩嘴巴的纸,怎说是辟疫的?”李锦鸡道:“不是辟疫的是干什么的?哦,我知道了,你是听了那哄死人不偿命的老张的话。你且说他说是做什么的?”罗福道:“他说是女人用的。”锦鸡冷笑了一声道:“道你骂我揩嘴巴的纸。”顺手将胡庄的柜子打开,拿了一叠出来道:“我时常有女人同睡,不能和你辩。难道他们也有女人。用这纸吗?我说你瞎了眼你不信,这上面有消毒的字样,不是辟疫,是辟你的鸡巴?”罗福跺脚道:“我上了老张的当。老张这样害我,我死也不依他。”姜清笑问道:“老张怎样害你?”罗福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

  胡庄道:“他不说不要紧,怕老张也会替他瞒吗?”姜清道:“好笑。老罗做事也要瞒人。”胡庄道:“是吗,我看曹操要多大的本领,才能叫阿瞒呢。”罗福道:“我不是想瞒你们,说了出来呕气。”胡庄道:“你说我替你出气。”李锦鸡等同声都道替你出气。罗福真把昨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笑得这些人在席子上乱滚。姜清忍住笑说道:“我不笑别的,我就笑他那理想实在高妙,以为将这纸舞两下,便可打动人。”说罢,想起那舞纸的情形,又笑。罗福道:“若老张不哄我,我怎的会做这般想。”胡庄道:“你想是没有想错。不过日本女人个个怀中插了这辟疫的纸。若是看了便动心,她那心就没有定的时候了。拿张春宫去舞,或者有些效验。”罗福道:“可惜日本没有这东西买。上海遍地皆是,先来的时候,带几套来就好了。”李锦鸡道:“日本怎么没有?上海的装束不对,买了来也不中用。你要日本的吗?我借两套给你。”罗福道:“你真有吗?”锦鸡道:“你不信,我就给你看。”说着用手往洋服里襟的口袋里去摸,这些人都翻眼望着,不知锦鸡又要用什么东西哄罗福。锦鸡摸出一叠照片,往罗福脸上一照道:“这不是?”这些人争着来看,不是春宫是什么?把个姜清吓得摇头吐舌,连喊该死,胡庄也骂锦鸡无聊。锦鸡道:“你们既都不愿看,我收了罢。”仍旧聚了起来,待往口袋里插,不提防刘越石在后面一手夺了道:“老李,你来抢,就是一拳,这东西孝敬了我罢!”李锦鸡真个不敢上前去抢。罗福不依道:“老李说了借给我的,你拿去做什么?”刘越石道:“老罗。你不要信他,他哪里会肯借给你?你没见他带在身上?这是他随身之宝,肯借把人的吗?我抢了他的,他就没有法子。”李锦鸡道:“老罗,他自己想要,故拿话来哄你。我要不打算借你,我也不拿出来了。我于今随你的便,这东西我横竖不要了,你没有本事承受,怪我不得。”罗福正待开口,刘越石道:“老罗,你不用着急,我分两张给你。”罗福道:“两张不够。”

  刘越石道:“够不够不能管。”他说时,选了两张递给罗福。

  罗福接了看道:“这个不好,要随我选。”刘越石道:“你知道什么好歹。不是我,你一张都没有。老李方才要往袋里插,你没看见吗?”锦鸡站在旁边看了,闷闷不乐,拿了帽子就走道:“你们这强盗窝里来不得。”这些人大笑起来。王立人扯住刘越石道:“你一个人独得不行,好歹分两张给我。”刘越石摇头道:“这里共总只有六张,万不能分。”王立人扯住,哪里肯放,硬分了两张才罢……姜清看了,大不畅快,独自上楼去了。王立人、罗福即辞出了出来,各自归家。

  单说罗福走到自己门口,见隔壁门外一乘车子,堆了许多行李,好像是搬家。罗福脑筋中忽然如受了什么大刺激,呆呆的站在门口。望了那车上的什物,有几件是平日从窗子里见过的,心想她这一走,知道她走到哪里,与她还有见面的日子吗?

  心中想着,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不一会一个车夫走来,拖着车子就走。接着隔壁的门响,那女子收拾得齐齐整整,走了出来。见于罗福,笑着行了个礼,说声少陪。罗福得这机会,心中就有许多话要问。奈日本话一句也不能达意,只得也点点头,眼睁睁望着她去了。想起方才她笑着行礼,说失陪的态度,便觉得情深似海。门口无可留连,进房即将方才的事和张全说。

  张全道:“横竖你不懂得日本话,莫说吊不上,便吊上了,又安得巫山置重译,为你通情话呢?”罗福道:“我于今赶急学日本话,来得及么?”张全道:“有什么来得及来不及?日本女人可吊的多得很,学好了日本话,总有用处。”罗福道:“我从此拼命学日本话便了,学好了你替我大家设法。”张全笑着答应。罗福上楼,真个拿了日本语读本,放开喉咙喊起来。

  张全在楼下好笑,心想:这呆子想女人想疯了,何不哄着他玩玩。眉头一皱道:“有了。如此这般的,岂不大妙?”登时依计做了。

  次日,罗福早起,邮便夫送了封信来,上面写“罗君亲启”。罗福拆了,见是日本文,看不懂其中意思,来找张全看。

  张全还睡着没有起来,推醒了,请他翻译。张全接了一看,跳起来道:“恭喜你,恭喜你。你快去收拾,就是今日。”罗福也欢喜,忙问是什么,这信由哪里来的?张全道:“就是那隔壁的女人写来的。”罗福着急道:“你还不快些翻给我听。”

  张全道:“你听吗?信上说一向承你的情,我非常感激,因我有个哥子同住,不便和你说话。于今搬的地方,也不好请你来。你如想会我,明日午后六点钟,我要到浅草帝国馆去看活动写真,你可于六点钟以前,到那里买入场券的所在等我。无论如何,我是要来的。我现在有许多话要说也说不尽,明日会了面谈罢!信是这么写的,你看是喜事不是喜事?”罗福道:“你没有看错么?”张全将信摆在罗福眼前道:“看错了,这些汉字难道你也不认得?”罗福看了汉字依着张全说的意思,一个字一个字的研究起文法来,果然不错。喜得张开口望着张全,不知要怎么才好。张全道:“她这叫你去,很有点意思。浅草的料理店、牛肉馆、旅馆,都是白日可以借房间的,见了面,一定成功。你快去剃了头,我送香水、美颜水给你收拾。”罗福道:“借房子这交涉是几句什么日本话,请你写给我念熟,免得临时不晓得说。”张全道:“呆子,这许多话一时间念得熟的吗?交涉她自然会去办。你就会说日本话,到底是个中国人,也犯不着去说呢。”

  罗福心中七上八下,想去剃头,肚子又饿了。即催张全收被洗脸吃饭。吃了饭,往理发店,一边剃头,一边描想见面时的快活。头还没有剃完,不凑巧的天下起雨来了。幸理发店隔家里不远,冒雨回来,张全真个替他收拾。到午后那雨越下越大。他老早穿好了衣服,刷净了靴子,望雨住,哪里肯住?看看已到五点钟,加上些晚风,更大了。他恐错过了时间。只得冒着雨走。站在神保町停车场等了十分钟的电车,风大了,伞挡雨不住,一身洋服,除领襟而外,早喷得透湿。到帝国馆时,六点钟过了,站在买入场券的地方,用眼望着街上。见往来的尽是些下等男子,一个个擎着伞,携着衣,穿着高木屐,凄凄惶惶的跑,绝无一个女子。罗福驼着一身湿透了的衣,又是十月天气。站在当风的地方,雨虽小了,还是不住的当面喷来。

  饶他有比火炭还热的心,也禁不得这冷风冷雨吹打,只一阵工夫,可怜他连五脏六腑都冰透了。忍死等到八点钟,料道不能来了,仍依原路回家。实在乏了,脱衣便睡。次日和张全叹息了一会。自此一心一想学日本话,再候机缘。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十九章 掷果潘安登场逞艳 惊筵焦遂使酒挥毫

  话说罗福此心不死,整整的在家读了两个月的日本话。心坚石也穿,普通平常的话,他居然能讲得来了。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同张全到姜清家里,姜清迎着张全道:“你来得正好,有事正要找你来商量。”张全见胡庄、刘越石、张裕川都围着火炉向火,二人脱了外套,也围坐拢来。姜清就在睡椅上斜躺着。张全问道:“什么事要找我商量?”姜清笑道:“于今要过年了,你且猜猜找你商量什么?”罗福笑道:“我一猜便着,必是小姜不得过年,找老张去替他借高利贷。”张全摇头道:“这题目太泛,我猜不着是什么事。”姜清道:“我们方才在一块儿几个人闲谈道,过年了,闹着什么玩玩才好,看你可想得出花样来?”张全低头沉吟了一会道:“可惜谢抗白、陆扶轩、吴我尊、欧阳予倩诸人都走了,不然演新剧就很好。我们这里可以登场的人也不少。”胡庄笑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们正商议说是演戏好。”罗福拍手笑道:“妙透了。演戏演戏,少不得要我来帮帮场面。”姜清道:“那是自然少你不得。”张全道:“你们方才怎样商议了一会?”胡庄道:“我想正脚色少了,只好演《鸳鸯剑》,我扮柳湘莲,你扮尤二姐。小姜他说他不愿做尤三姐,他说他要扮茶花女,我就答应扮亚猛,他又说不好。”张全道:“我扮亚猛何如?”姜清道:“你扮侍儿好。扮亚猛,身材太小了。”胡庄道:“我身材大,你怎的又说不好?”姜清半晌道:“你又不能唱歌,把什么扮得来?”胡庄笑道:“那不容易吗?随便哼两句就是,谁懂得?”姜清摇头笑道:“你扮亚猛的爷倒相称。”张全道:“扮亚猛的,我想起个人来了,青年会的老李不好吗?”姜清想道:“果然好。”胡庄道:“不是广东的李默卿吗?”张全道:“是。”胡庄道:“他不是个矮子吗?”姜清道:“他的歌唱得很好。他与西洋人往来得久,姿势也好。”胡庄不服。自言自语,说李默卿不相称,姜清也不作理会。张全道:“正脚已齐,这些便很容易,只是在什么地方演哩?”姜清道:“教老李去借日本青年会好么?”胡庄道:“好。”于是几人又商议了一会,收多少钱的入场料,派某人扮某脚,当下派了罗福做揭幕掩幕的。罗福道:“这揭幕掩幕也算是做戏?我不来。”姜清笑道:“说了来帮场面,这不算是帮场面吗?你不愿,就派别人,愿干的多呢。”罗福连忙道:“来来。只是小姜,你也太使乖巧了。”姜清道:“老张,请你到青年会和老李说,我们先要演习几天,才得合拍。布景的器具,也都托他去办,他必然高兴的。入场券由我这里印。”胡庄望着姜清笑道:“你只要他去说,倒底是几时唱,唱几晚,我们自己还不知道,教老李怎么好去借器具,好去借房子哩?”姜清拍着腿笑道:“我真糊涂,你们说定几时唱,唱几晚好?”大家共议了三十日一晚,元旦日一晚。于是张全辞了出来,去会李默卿。

  罗福正待归家,走不多远,只见对面来了个女子,正是两月前为他生出种种问题的那人儿。罗福一见,心中大喜。忙走上前行礼,道阔别。那女子认得是罗福。也只得还礼。罗福道:“那晚你约我到帝国馆,你怎么不来呢?”那女子摸不着头脑道:“我何时约过先生到帝国馆?”罗福笑道:“你就忘了吗?你写的信,我还带在身上,舍不得丢掉,你看。”说时解开外套,从里面拿出信来,递给那女子。那女子看了笑道:“这不是我写的。”罗福诧异道:“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我为这信还受了一晚的苦呢。”那女子复将信看了一遍道:“这信不像日本人写的,恐是你的朋友故意写了哄你的。我的名字也错了,口气也不对,我叫芳子,这信上写的是月子。”罗福听了,才恍然里钻出个大悟来,登时跌脚道:“是了是了。我同住的那姓张的最会作弄我,可惜他于今不在家。不然,就请你同去问问他,看他如何抵赖。”芳子道:“他在家,我于今也不能去。我就住在饭田町四丁目十二番地大熊方内,你高兴可请过我那边来玩。”罗福喜不自胜,忙用铅笔记了地名,说明日午后七点钟定来。芳子应了在家相等,彼此别了。当日罗福归家。夜间张全回了,少不得骂他不该欺骗自己。次日七点钟,罗福又全身装束,找到大熊方,会了个老婆子,问芳子在家没有。老婆端详了罗福一会道:“请进来,我就去找她来。”罗福进去,老婆引到一间六叠席子的房内,捧了个火钵,放在罗福面前,老婆子去了。罗福看房里并无陈设,一张小桌子塞在房角上,席子旧到八分,只一盏五烛光的电灯,更显得不明亮。

  罗福心想:这房子不像是芳子住的。她的房必在楼上,到她房里坐着去等不好吗?想罢,立起身来,轻轻上楼。只见楼上的瓦斯灯照耀得如同白日,罗福推开门看,一眼便望见壁上挂了件狐皮袍子,桌上竖了支中国水烟袋。房中陈设虽不精致,却十分华富。罗福吓了一跳,知道是错了。幸得没人在房内,忙退了出来。才到楼口,听得外面门响,吓得他三步作两步的踏的梯子一片响。梯子下完,一个雄赳赳的男子,披着貂领外套迎面而来,望罗福操着北方口音问道:“你找谁呢?”罗福慌了,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找芳子。”那人道:“什么芳子?她住在哪里?”罗福道:“她说住在大熊方。”那人道:“混帐!大熊方住的就是我,有什么芳子?你上楼来,我要问你个清楚。”那人说着上楼,罗福只得跟了上去。那人进房,外套也不及脱,开了抽屉,开了柜子,检查一会,回头打量罗福几眼,挥手道:“你去,你去!”

  罗福如遇了赦,下楼回到方才的房内坐着,心想:好危险,几乎把我当贼。正想时,门响,老婆子同芳子来了。罗福站起来问芳子去哪里来,芳子笑答没去哪里。老婆子送芳子进房,告回避,关门去了。芳子道:“我并不住在这里,这婆子是我的亲戚。”一边说一边拖罗福同伴着火钵坐厂,彼此攀谈起来。

  罗福心迷神醉,要求芳子和老婆子办交涉,借房子住夜。那老婆子历来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的,况一个卖弄有家私,一个果然爱你金资,怕不成就了这幽期密约。这一晚腿儿相压,脸儿相偎,手儿相持,颠凤倒鸾百事有。罗福到东京,这便是破题儿第一夜。次日珍重后会才别。

  二十日后陪着姜清等演习子几天新剧。姜清借了几套阔西洋妇人衣服,初次装扮起来,连同演的人都看呆了。自己也对着镜子出神,忘记了镜子里就是自己的影子,以为另有个这般美的女子,并且是个真的。差不多要和她吊起膀子来。及悟了是自己,又疑心自己不是个男子。一想到了是做戏装马克,那霎时间佳人薄命之感,便奔注脑内。不啻自己就是马克。一颦一笑,一出词一吐气,无一不是马克。就是真马克复生,见了也必疑是自己的幻影。如此径演到二十九日,都已圆熟。次日,午后三点钟光景,齐集青年会,束装布景,五点多钟来看的人便不少。西首一排二三十位中国女性学生,一个个都是玉精神花模样,静悄悄眼睁睁的等马克出场。这日黄文汉、郑绍畋、周撰、李锦鸡都有优待券,先到了,坐在前面一排椅上。后面来的人络绎不绝,顷刻之间,楼上楼下,挤得水泄不通,都望着台上拍手催开幕。到六点钟,罗福将幕一揭。楼上楼下的千百只眼光,一齐射到马克身上。不约而同的千百只巴掌,拍得震天价响。有几个忘了形的狂叫起来,倒把那些女国民吓醒了,幸有人叱了几声才住。于是台上聚精会神的演,台下失魂丧魄的看。演一幕,欢呼一幕,径到十点多钟才罢。次日元旦夜也是如此,不过男子少了几位,女子多了几位。男子换了几位,女子没有换。黄文汉、周撰、郑绍畋,这晚都没有来,李锦鸡混入女人这边坐了。戏完,李锦鸡极不得意,回到东乡馆与下女调了会情睡了。次日起借着过年,会朋友打麻雀,推牌九,吃花酒,快乐无边。这也不只他一人,凡在东京的留学生。到这时候,没有不各自寻些快活的。不过薰莸异味,雅俗殊途罢了。其间寻常嫖赌小事,难得详写。

  似水流年,新正已尽。有学校的依旧上课,无学校的照常吃饭。与看官们久违了的那位黄文汉,这时候已同着几个同乡,在代代木佃房子住了四五个月。因其中无甚大事故,没有请他出来。这日正是二月初六日,早起即飘飘的吹下了一天大雪。

  吃了早饭,正在读新闻,忽来了个四川姓伏的朋友找他。那姓伏的单名一个焱字。民国成立的时候,说是在四川省立下了奇功。南北统一,他功成身退,不久即到日本来,在代代木不远千驮谷町地方佃了栋威武堂皇的房子。久与黄文汉认识,见面彼此寒暄了几句。伏焱道:“中山定了这个月十一日,由上海坐山城丸动身到东京来,计程十三日可抵长崎。我当得去招待,那日去欢迎的日本人必不少。胡瑛他们都带了翻译,我想请你同去走遭。如有演说,请你替我翻译何如?”黄文汉道:“孙先生这回虽是以私人资格到日本来,然到底曾做过中华民国的元首,凡是中国人都应得去欢迎。不过人数太多。不能尽往长崎,就在新桥罢了。那时我少不得也要去的。你既要接到长崎,我陪你去一趟也使得。说是没有演的,会了日本人,不过几句应酬话我还说得来。随你何时去,来邀我就是。”伏焱道:“山城丸十三日午前抵长崎,我们于十日清早就要动身。若路上不耽搁,十四日午后便能暗中山到新桥。”二人约定了。黄文汉说:“今日新闻上说,大借款二月初四日签押的事不成功。”伏焱问:“是日本新闻吗?”黄文汉点头道:“《朝日新闻》上的北京特电。”伏焱道:“说了什么原因没有?”黄文汉道:“略略说了些,是因法使康梯反对德人赖姆泼任稽查总监察,说此职当以俄、法人为之,所以有这波折。并说六国银行团有破裂之兆。”伏焱听了,没得话说,辞了回家。

  初十日绝早,伏焱即来邀黄文汉。黄文汉也穿了礼服。提了个手皮包,同坐电车,由新桥改乘火车往长崎发进。在神户遇了胡瑛,带着个翻译、两个日本浪人上车。伏焱接着谈了几句,胡瑛道:“时间还早,明日过福岛县,我要到博多去会会山川健次郎,顺便参观他办的工业专门学校,前日已知会了他。”伏焱道:“我也同去看看。”胡瑛点头。黄文汉心想:山川健次郎是日本有名的人物,并且是个财产家,明日会了他说话,倒要留神。胡瑛带的那翻译,不知怎么个程度,可借此见识见识他,听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广东人。

  不言黄文汉心中暗想,且说火车次日十点钟时候,到了福岛。胡瑛、伏焱等一干人下车,出了停车场,即有山川健次郎派来迎接的两乘自动车,六人分乘了。顷刻之间到了一个大操场。其时积雪未消,只见满场一片白光,有许多学生正在雪里奋勇习体操。驾车的把车停了,胡瑛等下车,黄文汉走最后。

  见前面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穿着一双长筒靴,裤脚扎在靴筒里,上身青先生洋服,并没穿外套,竖脊挺胸的冲着北风,站在那里看操。见胡瑛到了,掉转身来,接着行礼。黄文汉知道便是山川健次郎,便也随着大众见礼。胡瑛说了几句客套话,并为介绍伏焱,教翻译说了。山川健次郎便笑着请大家看操。

  看了一会,一阵极冷的北风吹来,吹得黄文汉几乎发抖。看胡瑛穿的是皮外套,尚不见十分缩瑟,看那山川健次郎仍是神色自若的站着,并没有移步。胡瑛的翻译、伏焱及两个日本人,都冻得脸上没有了血色,几乎僵了。黄文汉素来要强,恐怕露出丑态。忙鼓起精神,足足看了点多钟,山川健次郎才请他们进屋。这些人真是如得了恩诏,进屋重新见礼。一个个手足都麻木不仁了,都暗恨老头儿不近人情。

  黄文汉看那房子还是新的,完全西洋式,十分壮丽,陈设亦很大方。听得山川健次郎说道:“我做成这房子,还没有来过客。今日初次得各位驾临,真是蓬荜生光辉了。”胡瑛道:“鄙人晋谒,适逢大厦落成之候,得共瞻仰,才真是幸事。”

  黄文汉留神看那翻译一副脸,如泼了血一般,说话声音打颤,发语也全不大方,心中好笑。他方才冻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不到十分钟便红到这样,难道这房里还冷吗?怎的说话会打颤?

  如此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也敢和人当翻译,不是怪事?翻译说完了话,山川健次郎即起身请他们到食堂大餐。山川两个儿子都有三十多岁,出来给大家见礼,一同入座。席中山川的大儿子和胡瑛谈了些中国矿山开矿的事。那翻译竭蹶应酬,也没有谈中肯要,便罢了,大家寂静无声的。大餐已毕,仍回到客厅。

  用过烟茶,山川便邀同去看他办的学校。于是大家出来,仍坐上自动车,从操坪抹屋角过来,便是学校。黄文汉同着下车,看那学校的规模,也就比东京的高等工业差不多。山川引着讲堂、试验室、标本室、仪器室,足穿了一点钟才看完。复回到客厅内,伏焱起身告辞。黄文汉说了几句道扰的话,山川送了出来,用自动车送到停车场。胡瑛这晚在山川家住夜,次日午后才到长崎。此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伏焱、黄文汉由福岛停车场坐火车,当晚十二点钟光景到了长崎,在长崎有名的福岛旅馆住了。日本的宫崎寅藏等一班浪人及新闻记者、湖南刘天猛等一班暴徒及留学生代表,都因欢迎孙先生,住在这馆子里。

  十二日吃过早饭,黄文汉无事在街上闲逛,无意中遇了他两年前一个相好的淫卖妇名静子,即问黄文汉几时来长崎的,住在什么地方。黄文汉说了,彼此在街上不便多说话,分了手。

  黄文汉逛了一会,回馆吃了午饭。那静子在家里收拾得花枝招展,坐了乘东洋车,径到福岛馆来访黄文汉,在门房里问黄先生在家没有。哪晓得中国的姓,用日本话发音,相同的就是这黄字的音最多,如姓高的,姓顾的,姓古的,姓孔的,姓辛的,姓胡的,姓龚的,姓向的,姓虞的,还有许多,一时间也数不尽。虽其中长短音稍稍有分别,然卒然听去,时常会听错。这两日福岛馆中国人住得最多,与黄文汉同姓的固有,同音不同字的也就很不少。门房里的下女只听得是问黄先生,问静子又不知道名字,下女只得接着客单上同音的去报。报了几处,这些人听得是女人来找,都很诧异。也有平日不尴不尬的人,恐怕遇了冤家,即一口回绝说不是会我的。也有明知不是会自己,故意下来看看人物的。下女报了六七个,才报到黄文汉房里。

  黄文汉听了,绝不踌躇道:“是会我的,快请进来。”下女出来带静子进房,那几个看的才如鸟兽散,各自回房去议论去了。

  黄文汉见静子穿得很阔绰,举止也有些大家风度,不仅与两年前不同,就是方才在街上见了,也没有这般模样。问起来由,原来她自去年正月,嫁了个广东商人做姨太太。那商人很看得她重,一个月给她三十块钱的零用,另外佃了所房子给她住了。

  商人每晚来歇,怕她做事吃苦,请个下女服侍他。日里到外面闲走,商人并不禁止。知福岛馆是个大旅馆,恐怕穿差了,丑了黄文汉,所以穿得这么整齐,态度更装得大方。黄文汉听了原故,叹道:“你这真是好际遇,将来生了个儿子,你的位置更稳了。以后还是不要在外面多跑的好。”静子正待回答,伏焱开了门进来,轻轻对黄文汉说道:“这女子是什么人?”黄文汉道:“你这般认真问了做什么?”伏焱道:“方才宫崎对我说,住在二十番房里的那位中国人,像是你带来的翻译,怎的有淫卖妇来找他?你去说说,教他赶急将那淫卖妇送出去,免得外面人说起不好听,所以我来问问你。我看还是叫她出去的好。”黄文汉听了,勃然大怒道:“狗屁,什么混帐东西,敢这样的干涉我!淫卖妇便怎么,淫卖妇不是人吗?宫崎寅藏那东西盗名欺世,其卑贱无耻,比得上我嫖的淫卖妇吗?”伏焱连忙掩住黄文汉的口道:“是我的不是,我述话述错了,请你不要闹。你这般聪明的人,难道不知道他是一片至诚来欢迎孙中山?为这些小事,和他吵一场,显见得我们无礼。你不听他的,他就没趣了。”黄文汉才不做声。静子很是伶俐,见了二人说话的情形,猜着了八九分是为她自己,便告辞起身。黄文汉留她不住,直送到门外,还写了东京自住的地方给她,叫她时常通信。望着她上了车,才转身回房,问伏焱现在宫崎在哪里。伏焱道:“他现在同着很多的人,在他房里吃酒。”黄文汉道:“你带我去坐坐。”伏焱笑道:“去打打闹闹便得,只是我要和你定个条约。我知道你的脾气,你决不可打趣宫崎,使他过意不去。为这些事伤感情,实在犯不着。”黄文汉道:“那自然。我从来不给人下不去的。”伏焱笑道:“只怕未必。我知道你惯会给人下不去,平日我也不管,今日无论如何,你要看我的面子。”黄文汉道:“你这样怕,就不去也罢了。”

  正说着,下女进来说宫崎先生请两位先生过去。伏焱拖了黄文汉就走。黄文汉只得同到宫崎房里。一看是一间十二叠席子的房,两边吃酒的中国人日本人共坐了十多个。宫崎装模作样的坐在上面,见二人进来,略点点头用手往对面一指,说了声请坐。二人坐了,吃了几杯酒。黄文汉见各人都乱嘈嘈的说话,没有秩序,便起身到宫崎身边坐了,抽出张名片,递到宫崎面前道:“我就叫这个,冒昧识荆,即叨盛馔,惭愧得很。”宫崎收了名片,点头谦了几句,对黄文汉举杯,并向大众敬酒。

  黄文汉举着杯子,便向大众笑道:“今日贤豪长者,毕集一堂,真是难得,鄙人因伏君得与诸公接近,私心尤为欣幸。只是盛会不常,盛筵难再,甚希望在座诸公尽欢,不拘形迹,留些精彩?为后日纪念。”这些人听了,都同声道好。黄文汉对面坐的一个日本人,有四十多岁,听黄文汉说完,笑着隔座递了个酒杯过来。黄文汉知道日本饮酒礼数,递杯子叫作饮达,便是较饮,有不醉无休之意。即举杯问他贵姓,那人道:“菊池。”宫崎忙介绍道:“他是菊池法学士。”黄文汉只作没听见,望着菊池说道:“这杯子太小。”顺手取了个酱碗盖道:“用这个好么?”菊池笑道:“好极了。”黄文汉道:“且等我满座各敬三杯,再来敬足下。”说着,擎着碗盖,就从菊池敬起,挨次敬了下去。其中虽有不吃酒的,这时候也只得拼命喝,三碗盖,一口气敬了一十八个人。轮到宫崎,黄文汉停了杯子,望着他说道:“我两三年前,在东京听了云右卫门(唱浪花节第一名手,宫崎寅藏之师也)的浪花节,至今心焉向往。久知道足下也是浪花节名手,难得有今日这般高兴,想拜听一曲。”这些人见黄文汉当着众人要宫崎唱曲子,心中都十分纳罕,不敢做声。宫崎不悦道:“吃多了酒,嗓子坏了唱不得。”黄文汉仰天大笑道:“可惜,可惜,改日再领教罢!”举起杯子向菊池道:“我们战争开始罢!”菊池虽也举杯同饮,因怕黄文汉醉狠了闹事,故意迟缓着。

  引黄文汉说话。忽听得外面铃子响,喊卖号外,即有人叫下女买了一张。许多人争着看。一个先看了归座道:“就是山本入阁,没有别的事。”黄文汉道:“哦,山本哪。”接着便高谈阔沦,大骂日本的内阁及内务大臣。在座的都是国民党。无论有理无理,只要是帮着骂他党的人,便没有不快畅的。就是宫崎见了黄文汉这般豪气,也暗自吃惊。当下又喝了一阵酒,有一个日本人捧出一卷纸及笔砚,请在座的挥毫作纪念。座中有八九个中国人礼应请先写。黄文汉见已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国人,坐在那里正心诚意的写,即起身走拢去看。写的是吴梅村的《圆圆曲》,并没有对着书本。字和朝考卷子一般大,一般工整。写了好半晌,才写完。翻复又看了几遍,无一字错落,才起身。黄文汉瞋目望了他—眼,“咦”了一声。日本人即请他写,他便不客气,也不坐,提起笔,醉眼模糊的,抹了“精神一到,何事不成”八个大字,下写“癸丑二月十三日,宫崎君招饮,既醉,出纸索书,作此八字畀之,为他日相见之息壤云尔”。写完,落了款,掷笔大笑。观者都大笑,其时刘天猛在旁,拉了黄文汉到侧边,握手道:“我不会说日本话,请你替我对宫崎翻几句话可使得么?”黄文汉道:“什么活?”刘天猛道:“请你说,我是中国社会党的首领,想联络他,将来多少得点帮助。”黄文汉掉转身,也不答话,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到外面。见隔壁一间房里,几个少年下女聚作一团喁喁私浯,黄文汉走了进去,笑道:“你们聚作一团议论哪个?”一个伶俐的下女接口笑道:“我们在这里羡慕今日来的那女客容貌好。”黄文汉道:“不要胡说,我吃醉了酒,想跳舞,你们哪个来和我跳?”几个下女听了,都掩面吃吃的笑,不做声。黄文汉一把拖了那答话的下女,便跳起来。那几个想跑,黄文汉脚一伸,拦住了门,都走不出去,逼着下女同乱跳了一会。门口围了许多人,拍手大笑的看。黄文汉的酒一阵阵涌上来,自觉支持不住,一手将那下女拖至怀里,身子便伏在她肩上,叫她背着回房。下女压得连喊“哎哟”。一个日本人走近前伸手来扶,黄文汉一声叱退,叫几个下女都来帮着搀。于是扶的扶,推的推,到了自己房内。一个下女先放手铺了床,安置黄文汉睡下。伏焱来看,已是鼾声震地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章 新桥弹秘书官破胆 神田火罗呆子穿衣

  话说黄文汉吃得大醉,睡到半晚两点多钟才醒来,喝了几口冷茶,仍旧睡下。天一明,伏焱即进房推黄文汉道:“中山的船七八点钟的时分便要泊岸,我们须早点去等。”黄文汉道:“我只在火车站等便了,你上船去,宫崎他们必是要上船的。人太多,我跟着挤无味。”伏焱想了想不错,便不多说,自去料理。黄文汉也起来洗脸。下女见了他,便笑嘻嘻的跑。黄文汉也自觉昨晚的事好笑。吃了饭,这些人都纷纷往码头上去。

  伏焱招呼了黄文汉一声,也去了。热哄哄的一个旅馆,登时鸦雀无声。黄文汉慢条斯理的穿好了衣出来,几个下女都赶来送。

  黄文汉笑着说了几句骚扰的话,举手为别。跳上一乘车,叫拉到火车站,就坐在车站里等。等得火车到,恰好一大群人拥着孙先生来了。日本政府早预备了特别车,这些人即拥孙先生上去。黄文汉见刘天猛并未穿礼服,也钻进了特别车去,不觉好笑,自己便跳上一等车坐了,即刻开车。午后换船过了门司海峡,在门司的中国商人,都排班在码头上欢迎。日本人男女老少来欢迎的,来看热闹的,真是人山人海。孙先生上岸,举着帽子,对大众答了礼,跨上自动车。到长崎欢迎的中日人士,或坐马车。或坐自动车,或坐东洋车,都跟着孙先生的自动车往车站进发。黄文汉也坐了乘东洋车,在上面左顾右盼。见两边粉白黛绿的夫人、小姐、艺妓、下女,充街塞巷。有两个艺妓在那里指手画脚的说笑,恰好黄文汉的车子挨身走过,听得说道:“前面坐自动车的便是孙逸仙,好体面人物。”黄文汉暗恨车夫跑得太快,没听得下面还说了些什么。转瞬到了车站,已有火车在站上等着。中日贵绅大贾,在那里候着的也不知有多少,齐拥着孙先生上了特别车。黄文汉就在相连的一乘一等车上坐了。看那些来看孙先生的,还是络绎不绝,竟到开车,挤得车站满满的。每人用手举着一顶帽子,那手便不得下去。

  万岁之声,震山动岳。车子走了多远,不看见人影,方不听得声响。

  车行到五点钟的时分,黄文汉有些倦意,正待打盹,忽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穿着礼服,黑瘦脸儿,几根疏疏的胡须,分着八字,手中拿一本袖珍日记,一张白纸,写着几个寸楷字,从特别车里走到一等车来。肩膊耸了两耸,望着黄文汉对面坐的一人点了点头,坐拢去,口中说道:“讨厌,讨厌。我忙极了的人,定要派我来欢迎什么孙逸仙。戴天仇那该打的东西可恶,做出那种骄傲样子。孙逸仙也不像个人物,袁世凯到底好些。”黄文汉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方才的瞌睡不知抛往哪儿去了。拔地立起身来,指着那人说道:“你才说什么?我虽是中国人,你的话,我却全然懂得。孙先生到日本来,并没有要求你来欢迎。既不愿意,何必来?戴天仇对你有什么失礼,何不当面责问,要出来对着大众诽谤?就是诽谤人,也须有个分际,何得说出那种丑话来?你且说,你来欢迎,是团体资格,是个人资格?”

  那人见黄文汉起身指实自己说话,知道自己失了检点,吓得翻着双眼望了黄文汉。听黄文汉说完了,忙抽了张名片出来,起身递与黄文汉,用中国话说道:“先生请坐,先生误会了我的话。我是大阪每日通信社的记者,叫中川和一。戴天仇因与我往日有隙……”黄文汉不接名片,止住道:“你用日本话说,我懂。”那人仍用中国话说道:“先生请坐,等我慢慢说。我到过贵国多年……”黄文汉始终用日本话道:“谁问你的历史?戴天仇与你往日有嫌隙,你是个男子,当日不能报复,背后诽谤人,算什么东西!这个我且不问你,戴天仇本也不算什么人物。但是同孙先生来,你也应得表相当的敬意。你知道孙先生是中华民国什么人,可能由你任意诽谤?你是个新闻记者,怎么有这种不懂礼节的行为?”那人还是用中国话说道:“先生请坐,不要动气,有话好说。”同车坐了许多日本绅士,都望着他二人,不好拢来劝解。一个车掌走拢来,劝黄文汉坐。

  黄文汉叱了声道:“你无劝解的资格,站开些!”转身逼近那日本人道:“你有什么理由可辩,就说。没有理由,就当着大众赔礼。不肯赔礼,就同到孙先生那里去,说明我和你决斗就是。怎么样?”那人听得要决斗,登时变了脸色,忙用中国话说道:“我赔礼就是,求先生恕我说话鲁莽。”黄文汉冷笑了一声道:“你既知道赔礼,求我恕你鲁莽,就饶了你罢。”回头指着自己的手皮包,对车掌道:“替我送到二等车去。这种卑劣东西。谁屑与他同坐!”说完,取了帽子,同车掌忿忿的走到二等车坐了。

  次日午后九点多钟,安抵新桥驿站。黄文汉从窗眼里往车站上一望,吓了一跳。车站上的人哪里像是来欢迎的呢,竟是有意来凑热闹罢了。就是天上有数十条瀑布倾了下来,有这些身子挡住,大约也没有一点落在地下。孙先生一出火车门,犬养毅、柴口侯爵等一班贵绅就围裹拢来。站得远的人,都争先恐后。孙先生用手举着帽子,被人浪几推几拥,转瞬即卷入漩涡之中,哪里还能自主?戴天仇、马君武等五个随员,都被冲散。黄文汉下车,同卷了出来,隔着孙先生不远。才出车站门,只见刘天猛同一个穿军服佩刀的中国军人,强捉着孙先生的手臂,从众人中奋勇冲出,拥上了一乘马车。那时来欢迎的几千留日男女学生、商人,及日本人来欢迎的、来凑热闹的,从车站门口排起,十多层,径接到电车路上。中间分出一条路,马车即从路上跑去了。哪晓得那马车并不是接孙先生的,接孙先生的是一乘自动车,上面插了五色旗子。欢迎的人,都注定了那乘车,一个个要等那乘车子过,才行礼,叫万岁。马车过去,故都没有留意。及马君武和戴天仇挤出来,孙先生早已不知去向,料得是先走了,便跨上那插旗的自动车。那车呜呜的叫了两声,开起便走。幸喜夜间看不真面目,欢迎的认作是千真万确的孙先生,都行礼,霹雳般的叫万岁。戴、马二人居之不疑,便偷受了这般隆礼。黄文汉在背后看得清楚,心中暗恨刘天猛与那穿军服的不是人。欢迎的人见自动车已去远,才一队队的走散。

  黄文汉不见伏焱出来,便站在僻静处等。见许多的贵绅飙发潮涌的出来,马车、自动车、东洋车,嘈嘈杂杂,纷纷扰扰,闹个不清。知道伏焱必在内同去见孙先生,用不着自己,便不去找他。望着大家走了八成,正待要走,忽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人,穿着先生衣服,又胖又矮,满头油汗,慌手慌脚,口中操着英语,上跑到下,下跑到上的找人问话。恰好一个西洋人走来,那人如获至宝,谈了几句,西洋人找着驿长,用日语说:“这人是孙先生的秘书官,初次到日本,挤失了伴,不知路径,因在美国多年,本国的普通话也说得不好,所以用英语问路。”驿长听了,忙着人叫马车,送到日比谷帝国旅馆去会孙先生。黄文汉听得,笑了一声,离了车站,回代代木,到家已是十二点钟。安歇无话。

  次日午后伏焱来道谢,黄文汉问昨晚何以刘天猛同那军人挟着孙先生走,秘书官何以那般慌手慌脚。伏焱道:“中山原不认识刘天猛,那军官也不认得是谁,因被人挤得立脚不住,回头看随员不见一个,心中便有些不自在。刘天猛和那军人知道日本小鬼素来无礼。那年俄国皇太子(即现在的俄皇)来日本,无缘无故的中了一手枪。李鸿章在马关定条约,也冤枉受了两枪。恐怕中山这回来,又有意外,故紧贴住中山左右。见中山回顾了两次,一时神经过敏,便一边一个挟着中山跳上马车便跑。那秘书官却是好笑,我也没有问他姓什么。我正到帝国旅馆不久,见他坐马车来了,一见了中山,开口便道:‘好危险、好危险。我以为你们中了炸弹。’中山忙问:‘你这是什么话。’他指手舞脚的道:‘那停车场上,白光一闪,轰的一声炸弹响,你们没有听得吗?’中山笑道:‘你该死。在美洲这么多年,连夜间摄影用镁你都不晓得吗?’他才明白了。”

  黄文汉听了大笑起来,说道:“中华民国地大物博,就有这种怪人物。今日报上五个随员都有名字,我记得是戴天仇、马君武、袁华选、何天炯、宋耀如五个。戴、马二人,我亲眼见他坐自动车跑了。这三个,我不认识,矮胖子必是三人之一。”伏焱笑道:“管他是哪个,知道这笑话便罢了。这种无名之英雄,就调查出来,也不过如此。”黄文汉点头道是。伏焱道:“明日午后一时,留学生在日本青年会开欢迎会,你去么?”

  黄文汉道:“去听听也使得。”伏焱道:“早点儿去才好,不然,恐怕没有坐位。”黄文汉应了,伏焱别了回去。

  第二日,黄文汉吃了早饭,便到神田来,计算着到刘越石家吃午饭。他与姜清、胡庄、张裕川都认识,见了面也是无所不谈,不过少共嫖睹罢了。这日四人都在家,黄文汉会着,笑谈了几点钟往长崎欢迎孙先生的事。吃了午饭,都同到美土代町青年会,就是姜清演戏的所在。那会场楼上楼下,也是一般的挤得没有多少空隙。有些想出风头的人,见孙先生未到,讲台空着,便借着这机会,上场去演说,图人叫好。于是你说一篇,我争一篇,他驳一篇,都好像有莫大的政见,只怕孙先生一来,说不出口,非趁这时机发表不可似的。如此犬吠驴鸣的,闹了两点多钟。孙先生一到,才鸦雀无声。主席的致了欢迎词,孙先生上台。那满场的掌声?也就不亚于去年除夕,不过少几个发狂叫好的罢了。孙先生的演说词,上海报纸有登得详悉的,难得细写。胡庄听到“中华民国正在建设时代,处处须人。诸君在这边无论学什么,将来回国,都有用处,决不要愁没有好位置”的话,已不高兴,心想:我们开欢迎会欢迎你,倒惹起你来教训人。你知道我们都是将来回去争位置的吗?未免太看轻了人家的人格。更听得掌声大作,哪里还坐得住,赌气走了出来。暗骂这些无人格、无脑筋、无常识、无耳朵的东西,只晓得拍手便是欢迎。一个人归到家中,闷闷不乐。下女近前调笑,也不答白,只叫热酒来,靠着火炉,自斟自饮,深悔不曾喊姜清同出来。

  不一刻,姜清回了,说被掌声掩住,并没有听得孙先生几句话。胡庄道:“散会没有?他们怎的不回?”姜清道:“孙先生已下台,恐是去了。跳上了几个不知姓名的人,在那里演说,我懒得听,就回了。老刘说同黄文汉到代代木去,老张不知挤到什么地方去了,大约就会回的。你怎么跑回来就吃酒?”胡庄道:“我听了不高兴,天气又冷,不如回来吃酒的快活。你也来吃一杯。”姜清摇头道:“不吃。”胡庄道:“我问你,昨日下午同你在神乐坂走的是哪个?”姜清吃惊道:“没有,我不晓得。”胡庄道:“不是你,就是我看错了。那个女子,我仿佛前晚在新桥欢迎孙先生的时候,见她隔你不远站着,时时拿眼睛瞟着你。”姜清道:“我不曾见。”胡庄道:“可惜你那晚没和我同回,我在电车上遇了个极美的女子,你见了,必然欢喜。”姜清道:“谁教你走那么快,瞥眼就不见你了。”胡庄道:“你这就冤枉死人。我们让女学生先走了才走,那时候哪里有你的影子呢?你不用瞒我,你的举动,我尽知道。”姜清低头不做声。胡庄拉了他的手,温存说道:“你告诉我是谁,我决不妨害你。”姜清忽地改变了朱颜,摔手道:“你不要把朋友当娱乐品,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说是不说的。”胡庄忙作揖赔笑道:“你就是这种公子脾气不得了,动不动就恼人。我方才又没有说错话,你不欢喜听,我不说了就是,动气怎的?”姜清道:“你分明把我当小孩子,你既说尽知道,何必再问?爽爽直直的问也罢了,偏要绕着道儿,盘贼似的。谁做事负了,要告诉人的责任么?”胡庄笑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要依你的见解说去,我一片好心,都成了坏心了。我平日对别人尚不如此。我是因他人在你眼前说话,每每惹你动气,故过于留神。我何尝不知道爽直的问好,只是问唐突了,你又怎么肯说?”

  正说着,张裕川回了。胡庄忙换了几句别的话。接续说下去。张裕川进房坐了,大家烤火,说老刘散了会同黄文汉去了,今晚不得回。胡庄起身,到厨房看下女弄饭。这时候的下女,与刘越石、张裕川都脱离了关系,一心一意的巴结胡庄,差不多明目张胆同睡。刘、张虽有醋心,奈不是胡庄的对手,更兼下女偏向胡庄,只得忍气丢手。当晚吃了饭,三人闲谈了一会,安歇。

  次日,李锦鸡来邀打牌,姜清不去。胡庄与张裕川三人同到东乡馆,加入一个锦鸡的同乡赵名庵,四人打了一天的麻雀,收场时约了次日邀刘越石再来。第二日真个又打了一天,至午后十一点钟才散。胡、刘、张到家,已是十二点钟。外面北风异常紧急。都各自睡了。胡庄拥着下女,正在不亦乐乎的时候,猛听得警钟铛铛铛敲了四下,知道是本区有了火警,忙披衣起来。接连又听得四处警钟乱响,一个更夫敲着警锣,抹门口跑了过去。下女吓得慌了,拉了胡庄叫怎么得了。胡庄道:“不要紧,你快检东西,我到晒台上去看看远近。”即跑到隔壁房将刘越石推醒,说隔壁发了火,快起来。刘越石从梦中惊觉,听得隔壁发了火,即扒起来,一手拖了件皮袍子,一手挟了个枕头要跑。胡庄拦住道:“乱跑不得,同我到晒台上去看看。只要人醒了,是没有危险的。”刘越石才放了枕头,穿了皮袍,同上楼。姜清已被惊醒,喊起了张裕川,四人同上晒台。那北风吹得连气都不能吐,只见红光满天,出火焰的所在,正在三崎町。胡庄道:“不相于,无论如何,烧不到这里来。小姜,你看那几十条白光在那里一上一下的,是什么?”刘越石、张裕川都聚拢来看,姜清道:“是消防队的喷水,”胡庄道:“啊呀,火烧过了街。老罗、老张那里只怕难保,等我快去替他搬行李。你们不要慌,西北风这里是不要紧的。”说罢匆匆下楼,只见下女打开柜子,七手八脚的在那里检行李,铺盖都捆好了。胡庄忙止住道:“不要检了,隔的很远。你上晒台去看,我要去招乎个朋友。”说着,披了件雨衣,开门到外面,叫下女将门关好,急急走到神保町。

  那火光就在面前,沿街的铺户都搬出了家计。街上的男女老幼,提的提,担的担,挟的挟,一个个两手不空,来来往往的混撞。那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那烈焰腾空,只听得劈劈拍拍一片声响。任你有多少消防队的喷水管,就如喷的是石油一般,哪里能杀它千万分之一的威势呢!胡庄见三崎町、猿乐町两边分着烧,哪敢怠慢?三步两步窜到表猿乐町张全门首,见已围着几个中国人,每人背着一件行李,只叫快些出来。即听得楼上罗福的声音喊道:“我这口箱子太重了,搬不动呢。”胡庄分开人,钻进去道:“呆子,我来替你搬。”张全挟了个很大的包袱,迎面走出来,几乎被胡庄撞倒,忙退一步道:“老胡吗?来得好。我还有东西,请替我接了这包袱,我再进去搬。”罗福又在楼上叫道:“老胡,老胡,你快来帮我。”

  胡庄连靴子跳了进去,几步窜上楼,只见罗福一身臃肿不堪,提脚都提不动似的,站在那里望着口皮箱。胡庄一手提着放在肩上,问道:“还有什么没有?快走,隔壁家已着了火。”罗福道:“你先走,这挂衣的钉子我摇去。”胡庄听了,也不做声,迎面就是一个巴掌道:“还不给我快滚下去!”罗福才一步一步的扭下楼。胡庄跳到外面,一看张全他们都跑了,隔壁的屋角上已烘烘的燃了起来,照耀得四处通红,只不见罗福出来。胡庄着急,翻身进屋,只见他还坐在那里穿靴子,左穿穿不进去,右穿也穿不进去,拿着双靴子,正在那儿出神呢。胡庄气急了,劈手夺了靴子,往外面一丢,拖了他的手就跑。才出巷口,回头看那房子,已燃了。胡庄道:“快跑!对面的火又要烧来了,暂且同到我家里去。”说完,驮着箱子先走,叫罗福快跟来。罗福答应晓得,胡庄跑了几丈远,回头看罗福又退了后,胡庄骂道:“你怎的空手也跑不动呢?”罗福忙跑了几步道:“来了,来了。”胡庄见他跑得十分吃力,身上又这般臃肿,疑心他这几日病了,便用左手掖住他的右手,拖着跑,累得一身大汗。到了家,放了箱子,进房脱衣,用手巾抹汗,坐着喘气,罗福才慢慢的走进房来。胡庄见他并没有病容,正要问,楼梯响,刘越石、张裕川走下来道:“好看,好看。”

  罗福掉转身,道:“还烧吗?”刘越石走近前,打量罗福道:“你身子怎的这么大哩?”罗福道:“多穿了几件衣,待我脱了。”说着解开腰带,脱了外面的棉和服,三人看他里面,穿的是一身冬洋服。脱了,又现出身秋洋服来,脱了,还是很大。

  接连脱了三身卫生衣,才是里衣裤。三人都纳罕,问他怎么穿这么多,他说箱子里放不下,穿在身上免得跑落。胡庄气得笑道:“你这种人,真蠢得不可救药。”便朝他脚上一看道:“你没有穿靴子,怎的袜子还干净哩?”罗福道:“已脱了双丢在门口。我这里还有几双。”说着,坐在席上,一双一双的脱了下来,足足的十只。胡庄笑了一声,懒得理他,一个人上楼。到晒台上。见下女呆呆的站着看火,远近的屋顶上都站满了人。

  消防队用喷水管?只在近火的人家屋上乱喷。那火越延越远,满天都是火星飞舞。大火星落到一处,即见一处上黑烟一冒,随着喷出火焰,连风又卷出许多火星来,在半空中打几个盘旋,疾如飞隼。扑到别家,别家又是一样的,先冒烟后喷火。最坏事的就是神保町几十家书铺,那着火的书,被风卷了出来,才是厉害,飞到几百步远,还能引火。一家书铺着火。半空中即多千百个火星,冲上扑下。时而一个大火星冲上来,风一吹,散作几十百个。时而几十百个小火星,待扑下去,风一卷,又聚作一团。平时东京发火,有几区的消防队凑拢来,都是立时扑灭。这回东京所有的消防队到齐了,灭了这处,燃了那处。

  有些当风的地方的消防夫不是跑得快,连自己性命都不能救,莫说救人家的房屋。警察也吓慌了,还讲什么秩序,昏了头,跟着避火的人乱跑。起初那些近火之家,一个个望消防队努力救熄,愁眉苦脸的搬东西。后来见消防夫都几乎烧死了,倒索性快活起来,部忘了形,不记得搬东西。只张开口望着火笑,烧近身,又走退几步。哪一处火大,便哪一处笑的人多。

  胡庄忽想起怎么不见了姜清,即问下女姜先生到哪去了。

  下女道:“你出去不久,他就出去了,说看个朋友。”胡庄料道是帮陈女士去了,便留心看棉町南神保町一带的火,正在烘烘烈烈,心中也有些替陈女士着急。只恨自己不知她的番地,不能帮姜清去救。心想:我何不到那一带去看看,若碰见了,岂不可以替小姜分点劳吗?于是复下楼,见三人都不在房里,罗福的衣丢了一地,诧异道:“罗呆子没有靴子怎样出去得呢?”走到门口一看,自己的靴子不见了,即叫下女下来,另拿双靴子穿了。也不披外套,走至外面,见火势丝毫未息。由东明馆(劝业场)穿出锦町,看那火如泼了油,正在得势的时候。

  顷刻之间,锦町三丁目一带,已是寸草不留。幸风势稍息,没有吹过第二条街。胡庄在未着火的地方穿了一会,因往来的人太多,找不着姜清,只得仍回家。见罗福三人已回了,即问他们去哪里来。罗福跳起来道:“我一个被包烧了。”胡庄道:“烧了就烧了,要什么紧!你们方才想去抢吗?”刘越石道:“方才你到晒台上去了,我和老张正笑他穿衣,他忽然跳起来说,还有个被包放在柜里,没有拿,定要我们大家去抢。我们还没有走到神保町,看那一块的房子,都已烧塌了,只得回来。”胡庄笑道:“事也太奇怪了,一点钟的时候起火,你的被包还在柜里,难道你夜间蠢得不睡吗?”罗福急道:“不是没有睡,听说发了火,才起来捆好的。捆了后,因放在房中碍手碍脚,将柜里的箱子拖出来,被包就搁在柜里,才打开箱子穿衣服。穿好了,把桌上的书籍,抽屉里的零碎东西,捡到箱里,锁了。老张的朋友不肯上来,恰好你来了,提了箱子,就催我走,故忘记了被包。”胡庄笑道:“亏你亏你,还可惜了个好挂衣钉子。不是我说句没良心的话,连你这种蠢东西,烧死了更好。”说话时,天已要亮了。四人又到晒台上去看,火势已息了一半,消防队这时候都奋勇救火了。那一线一线的白光,在空中如泻瀑布,煞是好看。火无风,便失了势,哪里是水的对手。可怜它看看没有抵抗的能力,消防队打跛脚老虎似的,怎肯放松一步呢。不到两个钟头,眼见得死灰无复燃之望。四人下楼洗洗,姜清已回。刘越石问他哪里来,姜清说替朋友搬行李。胡庄知道,便不问。

  是役也,日本总损失上二千万,中国总损失近二十万,湖南省断送了一个求学青年。

  不肖生写到这里,笔也秃了,眼也花了,暂借此做个天然的结束,憩息片时,再写下去。

  第二十一章 异客他乡招魂此日 情谈绮语回首当年

  话说姜清回家,天已大亮。刘越石、张裕川等争着问他替谁救火,姜清只是含糊答应。胡庄望着他微笑点头,姜清不好意思,搭讪着寻罗福取笑。刘越石等也不理会,便将罗福穿衣的故事说给姜清听,直个笑得姜清前仰后台。胡庄道:“张全那厮不知逃往哪儿去了。”罗福生气道:“那样没良心的人,理他呢!他只知道有自己。他倒拦住他的朋友,不许上楼帮我。”胡庄道:“你不必埋怨人家。他的朋友自然是来帮他救火。他有东西,自然教他朋友大家搬。都在匆忙的时候,哪里顾得许多?你若是将那穿衣服的工夫来搬东西,这几件不值钱的行李,早不知搬到哪儿去了,何必求人家干什么?”罗福无言可说,只低着头叹息自己的被包烧了可惜。胡庄盥漱已毕。吩咐下女煮饭,拉着姜清道:“我们找张全去。”姜清道:“你知道往哪儿去找?”胡庄道:“救火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他的同乡朱继霖在内。朱继霖住在本乡元町的衫音馆,我们且去问他,必知端的。”姜清点头问道:“你的意思从哪边走好?”胡庄道:“自然走水道桥去。御茶ノ(之)水桥虽近点,冷清清地有什么味?且猿乐町一带的火景,安可不赏鉴赏鉴。”二人说着,一同下了骏河台町的阪,向神保町走来。见满街的什物乱堆,两边的房舍都烧得七零八落,败桷残椽,支撑于废井颓垣中,犹时时袅烟出火。还有无数的消防队,执着喷水管,在那里尽力扑灭,恐怕死灰复燃。日本交通便利,神田方面的电车,照例开行甚早。今日虽途中搬运什物的拥挤不堪,电车却仍是照常行走。此时还不到七点钟,电车的铃声,已是当当的喊人避道。

  胡、姜二人走到三崎町的街口上,只见一大堆的留学生在那灰烬中寻觅什么似的。胡庄拉了姜清一把道:“同去看看。”哪晓得不看犹可,看了好不伤心,原来一个个的在灰烬中寻取骨殖呢!这骨殖是什么人变成的哩?后来才知道是一位湖南人姓余的,名字却没有打听得出来。两年前同他哥子自费到日本来留学,很能实心读书,住在三崎町的金城馆内。二十来岁的人,日间功课疲劳,夜间又自习过晚,自然是一落枕便沉酣睡去。凑巧起火的地方,就在他的房间隔壁。从梦中惊醒的,都只知顾自己的行李。金城馆的主人芳井又素无天良,他早知道隔壁发了火,却怕惊醒了客人,扰乱他搬运器物的秩序,一言不发的督着他几个女儿,各收拾自己情人送的衣服首饰。在芳井那时的意思,恨不得那火慢慢的,等他将家中所有一切并厨房里的残羹剩汁都搬了个干净,才烧过来,方无遗憾。奈火神虽有意庇护他,却有一班在空中观望的鄙吝鬼羡慕他的本领,都说这厮的能耐实在不小,真可为我们队里的都管。便有一个大鄙吝鬼说,我们羡慕他,不如催着火神进攻,将他烧死,他一缕阴魂,便可为我们的都管。如是大家围绕着火神,叫快烧过去。火神无奈,将火鸟一纵,直扑过金城馆来。那晓得芳井命不该绝,早逃了出来,鄙吝鬼却误攫了这一位姓佘的青年学子去。姓佘的虽是死于鄙吝鬼之手,便说是死于芳井之手亦无不可。胡、姜二人当时看了这焦炭一般的骨殖,虽不知道是谁,但见拾骨殖的都泪流满面,哽咽不已,禁不住也挥了几点同情之泪。回首看姜清,正拿着手帕不住的揩眼。再看那站着远远的日本人,也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呆呆望着。姜清拉着胡庄的手道:“尽看怎的?”胡庄听他说话的声音带颤,知道他见着不忍,自己也觉得凄楚,便携着姜清的手,懒洋洋的向水道桥走来。衫音馆便在水道桥的附近,转盼之间到了。胡庄上前问讯,张全果在这里。胡庄同姜清上楼,张全已迎至楼口,望着二人笑道:“这火真要算是亘古未有之大火。幸喜我起来得快,东西一点不曾丧失。”胡庄笑道:“我倒损失得不少。”

  张全诧道:“你那里也着了吗?”胡庄一边进房一边笑答道:“倒不是着了。”朱继霖起身迎客,见姜清不觉吃了一惊,心想:世间哪有这样美人一般的男子?我以为张全就算是极漂亮的了。心中这般想,一双眼不转睛的盯住姜清。张全问道:“你家既不是着了,怎的损失不少?”胡庄一面与朱继霖点头,一面就座答道:“我所说的损失与你们不同。我所受的是精神上的损失,弄得我一晚全没有合眼。”朱继霖笑道:“住在神田方面的人,昨晚想没有一个能合眼的。这里是本乡馆子里的客人,昨晚也都跑出去了。隔壁束肥轩(旅馆)住的尽是中国人,更是闹得烟雾腾天,也不知来了多少避火的。”姜清看朱继霖年纪三十来岁,面皮黄瘦,留着几根老鼠须似胡子,说话时,随着他的嘴一起一落。见他时时用那黑白不分明的眼睛瞟着自己,心中有些不自在。忽然想起他意中人陈女士,便起身告辞。

  朱继霖忙笑着挽留,姜清也不理会,和张全点点头,拿着帽子对胡庄道:“我先走了,你还到哪儿去么?”胡庄道:“我便回去。”朱继霖乘着这时候说道:“二位都在这用了早点去不好吗?”姜清只作没有听见,匆匆下楼。

  张全、朱继霖都赶着送了出来,望着姜清穿好靴子去了,才转身回房。朱继霖道:“这位是谁?我倒没有会过。”张全向他说了,朱继霖叹道:“这才算是筑脂刻玉,可惜我无缘与他同住,不知他的妻子修了几世,才能得他这样的一个丈夫。”张全笑道:“你所见真不广。我去年四月和周正勋到涩谷去,在神保町等电车,见已有一男一女并肩儿站着在那儿等。男女都在十七八岁的光景。男的穿一套青灰色的秋洋服,戴着平顶草帽。脚上的那双黄皮靴,磨刷得光可鉴人。左手抱着个书包,右手挽住女子的手。那女子头上绾着西洋幼女的妆髻,穿一件淡青绣花纱夹衣,露出几寸藕也似的白臂,套一个珠钏。手中提一个银丝编的小提包,左手挽在男子手内,看不清楚。下面系一条西洋式的青纱裙,那靴光直与鬓影同其炫灼。至于这两个人的容貌,只我与周正勋及当时见着的人知道罢了,若用口来说,便是一百张口,恐怕也不能恍惚其万一。我只将当时同见着的人的情形说给你们听就知道了。我当时见了,不知怎的,心中总是跃跃的跳动。他两人并着肩,只是喁喁细语,并不知有旁人似的。站着同等车的人,都悄然不语,没一个不望着二人表示一种羡慕的样子。不一刻往江户川的车到了,我心中很怕他坐这乘车走了,不得久看。而一班往江户川去的人,则惟恐不得与二人同车,都睁着眼看二人的举动。见二人只是说话,并不抬头移步,以为二人必是贪着说话,忘了上车,便有人故意喊道:‘往江户川的电车到了!’喊了几句见仍没有动静。电车又要开行,才一个个攀登上去。有两个年轻日本学生,一步一回头的走到电车旁边,恰好电车缓缓的开行。若在平日,日本学生赶电车的本领,恐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得上。此时脚上生了根似的,哪里赶得上呢?故意赶了几步,舞着书包说道:“你要开这样急,我就等第二乘罢了。’两个学生笑说了几句话,仍走近二人立住,失魂丧魄的张开口望着。有两个老头儿,须发都白,也望着他两人出了神,不住的点头颠脑。一个中年人立久了,精神疲倦,想打一个呵欠,又恐怕耽搁了眼睛的时间,极力的忍住。这人胃口必是很弱,哪里忍得住呢?只忍得胃气横口而出,这人喉咙又仄,一口气呛得他淌出泪来。两个小男女仍是聚着头说他的话,哪里知道这人为他受这难言之苦呢?又等了一会工夫,往青山的车到了,小男女便说着话走近电车,等下车的走尽了,才从容而上。我心中已算定了,到青山一丁目再换往涩谷的车。恰好周正勋也和我的心理一样,不约而同跟着上车。此时等车的人,男女老少都争着上来,车掌连忙悬起满员的牌,急急的开车。这车上的客,本来坐得不少,加上这些人,更挤得没有空隙。我看那两个赶车的学生,也挤在里面,探头探脑的望这一对小男女。这一对小男女上车的时候,坐位都满了。有一个日本人望了他们一眼,随即立起身来让坐。男子见了,推小女子坐,女子望男子笑了一笑,摇摇头,用手推男子,我看她的意思是教男子坐,男子也笑着摇头。还有个坐着的日本人,仿佛知道这一对小男女不肯拆开似的,也立起身来,空出了两个坐位。两个才笑着坐了。仍是紧紧的贴着说话,绝不举眼看人。我揣他两人的意思,必是恨不得溶成一个,或如赵松雪所说,你身上有我,我身上有你。当时满车的人,都鸦雀无声,莫不恨电车开行的声音太大,阻了二人说话的声浪。车一停,又都恨车外卖新闻纸的,不知车中人方静听莺声呖啭,只管放开嗓子在那里喊‘一个铜板两张’,‘一个铜板两张’。”

  张全说到这里,朱继霖、胡庄都大笑起来。张全道:“这都是真的,若有虚言,天诛地灭。你们说我当时心中做什么感想?”朱继霖道:“你有什么好感想,除非是想吊那女子的膀子,还有什么?”张全道:“胡说。莫说是我,随是什么不要脸的人,也不敢做这样的妄想。我心想:他两人若不是夫妇。便愿他两人不是兄妹。旁的都可。只是兄妹则永无成夫妇的希望了。他两人若即成了夫妇,我的愿心就更大了,愿他两人生生世世为夫妇,并愿他生生世世是这样不老不少,不识忧不识愁。世界上更不许有第二个人侈口讲爱情、污辱爱情这两个字。”胡庄笑道:“你这话就太武断了!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人,个个都具了这神圣不可侵犯的爱情,其厚薄固不在乎美恶。且美恶也有什么定评?都是从各人爱情上分别出来的。即如你说的那一对小男女,幸那时所遇者,好尚皆同,故各人都从爱情中生出一种美感。然不能必天下之人皆以他为美。”张全不待胡庄说完,即跺脚说道:“老胡你当时没有看见,所以是这般说,若是看见了,必不得另具一副眼光。我敢断定说,天下的人,有能说那一对小男女不好的,除非是贺兰进明的后身。”说时望着朱继霖道:“你说小姜美,与那男子比较起来,才真是有天渊之别呢!”胡庄心中不悦道:“凡物数见则不鲜。你和小姜时常见面,故不觉得怎的。”朱继霖也说道:“确有此理。”

  三人说着话,不觉已到了八点钟,下女端着三份牛乳面包上来。胡庄笑道:“贪着谈话,忘了时刻,怎好取扰?”朱继霖谦逊了几句,各人吃喝起来。朱继霖忽问张全道:“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倒打断了。后来那一对小男女到底怎样了?”张全道:“他们在四谷警察署前下了车,不知往哪里去了。”朱继霖道:“可惜不知道住处。你听他说话可知道他是哪里人?”张全道:“他们说话的声音极小,我于今还有些疑心。听他们的语调,仿佛是说日本话似的。”朱继霖道:“那就奇了,日本女人怎的会穿中国衣哩?”张全道:“我也是这般疑心。”胡庄笑道:“管他是中国人是日本人。老张,我且问你,于今你的巢穴烧掉了,你就在这里住吗?”张全道:“还没有定规,等公使馆发了津贴费再说。于今是没有钱,贷家贷间都不能就。”朱继霖说道:“这馆子的料理太恶劣,并且中国人住得少,待遇亦不佳。我不是有安土重迁的性质,早已搬了。”

  张全笑道:“你不要掩饰,谁不知道你住在这里是想吊这老板的女儿。”朱继霖听了,觉得对胡庄面子上有些下不去,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吊她的膀子!我见了她和那通身生黑毛的日本鬼谈话,我的气就不知是哪里来的。”胡庄正含着一口牛乳,听着这醋气扑扑的话,忍不住呼的一声,将一口牛乳直笑了出来,喷了一席子。张全更是大笑道:“不打自招了。”胡庄连忙从袋中取出毛巾要揩席子,朱继霖已顺手拿了条抹布抢着揩了。朱继霖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到底事属寻常,终不甚以为意。三人早点用完,又闲谈了一会,胡庄告辞出来。

  过了几日,孙先生因这次大火烧得太酷,特和公使商量,被火之生,每人多发津贴费三十元。这三十元由各该生本省提给,暂由中央代发。合之照例火灾津贴费四十元,每人共发七十元。这慈善之局一开,留学生素来穷苦,见财起心,出而假冒的就也不少。仗着烧毁的人家太多,神田又是留学生聚居之所,公使馆一时哪里调查得出来。周撰、郑绍畋一般人少不得借着大方馆也沾光几个。张全领了津贴费,与朱继霖商议搬家。

  朱继霖道:“我想在市外寻个贷家,就是我和你两个人同住,请个下女,每人一个月也不过花十多块钱,你的意思以为何如?”张全道:“住市外也好,只是去神田太远,上课不甚方便。”朱继霖惊道:“你进了学堂吗?从没听你说过。你进了什么学堂?”张全道:“上课是奇事吗?我前年就在明治大学商科报了名,明年这时候就快毕业了。”朱继霖道:“原来是明治大学,有什么要紧!我不是在日本大学也报了名的吗?冤枉送他点学费罢了,还花电车钱上什么课?我想这些私立的大学,也没有什么学可求。骗它一张文凭便够了。”张全沉吟道:“也好,市外省俭多了。”朱继霖道:“我也是因为图省俭,才作住市外的念头。你不知道我们都是将近毕业的人,毕了业不能还搁在东京久住,必须归国谋事。你想一个堂堂法学士归国,岂可不有几件漂亮的先生衣服?就是礼服也得制两套,遇了大宴会,才不失体面。我三十来岁人,本可不留须,为将来归国壮观瞻起见,故预先留着。并且在中国谋事,全仗着言谈随机,举动阔绰,方能动人。你家中尚称小康,我家中则一无所有,不趁现在于官费中存积点下来,将来一个人负书担囊的跑回去,只怕连讨口饭都没有路呢。在我的意思,连下女都不用请,瓦斯煮饭不过四五分钟,左右闲着无事,便自炊有什么不可!但这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你如定要请下女,也好商量。”张全道:“我也不必要请下女,不过弄饭我不惯,恐弄不来,反糟蹋了米。”朱继霖道:“那容易,我一个包弄就是。”张全道:“累你一个人,我怎么过意得去。我来弄菜就是。”朱继霖道:“这就好极了。你的意思,想在哪方面寻房子为好哩?”张全道:“我没有成见。我们且同到高田马场大久保一带去找找,有合意的,便定下来。没有时,再向目白、柏木去找。”朱继霖道:“好。柏木我住过几个月,那一带的房子很便宜,我们不如径到那里去找。”张全点头道:“就是这样罢。我们便去看房子何如?”朱继霖答应了。

  二人遂收拾一同到水道桥,坐高架电车,在新宿换了去上野的车,到目白下车。在落合村左近寻觅了一会,没有合意的。

  便从大久保练兵场穿出柏木,在淀桥町寻了一所房子,二人都甚合意。房子大小四间,厨房在外,每月租钱六元。张全当下给了定洋,吩咐三日内将电灯、瓦斯装好,仍坐车回衫音馆。

  才到衫音馆门首,只见馆主的女儿打扮得如花似玉的站在门口,等谁同走似的。张全便借着解靴子,故意的挨延。朱继霖以为必是和她的母亲同出外,正打算寻话和她说,显显自己的本领给张全看。刚打点了一句问她将到哪儿去的活,还没有说出口,忽然从帐房里走出一个黑大汉来。这黑大汉便是朱继霖那日说见了他,气就不知是哪儿来的那一个日本鬼。朱继霖曾看他和馆主的女儿在一个浴桶内洗澡,黑大汉光着身子教这女儿擦背。朱继霖见他通身的黑毛有一寸来长,不由的气得发抖。

  其实朱继霖与这女儿并没有丝毫苟且,不过朱继霖爱这女儿的心太切,女儿有时亦引着他玩笑。朱继霖哪里知道日本女人的性格,无财无貌的蠢然一物,又是中国人,怎能得他的欢心?况这日本鬼是他将来的役夫。她哪里肯弃而就这样不成材的中国人?当时朱继霖见日本鬼穿得和富商—样,下颔的络腮胡子,也剃得只剩下一块光滑滑的青皮,挺着胸膛,腆着肚子,一步一摆的从帐房走了出来,登时身上冷了半截。忙将打点的这句俏皮话咽住,跟着张全脱了靴子上来。站在楼梯旁边,眼睁睁望着他二人鹣鹣比翼的出了大门,才放心上楼。张全生性最喜滑稽,口头锋利,与胡庄差不多,阴柔且过之。见朱继霖受气,便故意笑道:“那小鬼丰采虽不佳,倒还魁梧得好。日本女人喜体魄强实的,宜其中选。你若是身体略佳,她最喜欢中国人,必不得与那小鬼同飞同宿。从前有个山东人住在这里,只第二日这女儿便去昵就他。你知这女儿有种什么毛病?她最喜学上官婉儿窥浴。她中意的,一些儿不费力。”张全这话,是因与朱继霖同过浴,故是这般说。朱继霖听了一点儿也不疑惑,只是低着头自怨自艾的吁气。张全心中非常得意,复故意说道:“近来有个医学士发明了一种生殖器空气治疗法,还有几位医学博士替他证明有效。不知到底如何?”张全这话,也是无意中见朱继霖箱里有这空气治疗的器具,故意打趣他的。

  朱继霖恐他窥破自己的底蕴,也故意的问张全试验过没有,是个什么样儿。张全暗自好笑,过了两日,二人遂搬入新居。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二章 脉脉含情张生遇艳 盈盈不语朱子销魂

  话说张全、朱继霖新组织贷家,布署一切,不待说是十分劳顿。朱继霖道:“这地方我有几家熟店,我只出外走一趟,各店家必来兜揽生意。”说时换了件半新的布夹和服,从箱底掏出几年前在上海买来的一条蓝湖绉腰带系了,打一个尺来长的花结垂在后面,提一根十钱均一买的手杖,靸一双在讲堂上穿的草履,科着头去了。张全看了好笑。朱继霖走到弄堂口立住脚,踌躇了一会,大摇大摆的靸着草履,向西首走去。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家门首。这家用树编成的墙垣,足有七尺多高。

  朱继霖从树缝里张看了几分钟,又跑到大门口看牌子上写着“东条”两个字。朱继霖点点头,退到墙角上呆呆的站着,一双眼盯住这家的大门,睛也不转。足站了半点钟,一双腿太不争气,只管打颤。朱继霖便蹲下去,用手杖在地上画字消遣。画了一会,猛听得门响,忙抬头张望,只见一乘极精致的包车,载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缓缓的从门里出来,那门即呀的一声关了。朱继霖看了,心中一跳,想立起身来走上前去。奈一双脚蹲麻了,一步也不能提,只急得他眼睁睁的望着车子跑了。

  朱继霖叹口气,弯着腰揉腿,一扭一拐的走到一家从前做过来往的米店,找着店主说了一会,店主答应送米来。又跑了几家肉店、杂货店,均被他说得人家愁眉苦脸的答应再做往来。

  朱继霖回到家里,张全蹲在厨房里洗碗。朱继霖捋着鼠须笑道:“我的信用到底不坏,许多旧相识的店家,见了我都扭着要我照顾他。我在这里住了两三年,哪家生意做得规矩,我都了如指掌,他们丝毫也不敢欺我。我出去的时候,心中已定了认哪几家做来往。心中既有了把握,任他们如何的纠缠,我只是回说已经定妥了。”张全在日本住了三四年的人,又素知朱继霖的性格,怎么不知道是牛皮?但是也不便说穿,跟着说笑了几句。碗已洗好,便到自己房内坐着吸烟。不一刻果然米店送了米来,随着酱油店也来了,问要些什么,好搭便送来。

  张全因想是我弄菜,这些东西得归我买,遂走了出来。见朱继霖已在那里与酱油店的伙伴说话,叫他送三个钱的盐,两个钱的酱油来。张全抢着说道:“这东西横竖天天要用的,又不会坏,叫他多送点来,有什么要紧?三个钱两个钱的,像什么样儿,人家也难得跑路,难得记帐。”朱继霖连忙挥手道:“你不知道理家,你不要管。”复叮咛那伙伴道:“你赶快依我的话送来。”日本人极会做生意,不论大小,都是一般的恭敬客人。伙伴虽心中鄙薄朱继霖,面子上却仍丝毫不露出来,恐得罪了主顾,受东家的叱责,自点头道谢而去。

  朱继霖走到张全房内,笑向张全道:“你哪里知道此间商人的狡猾?你买四个钱的盐和三个钱的盐比,一点儿不差多少。酱油这东西,有了盐,本可以不用,不过买一两个钱搁在这里。我去年住这里的时候,一个人租一所房子,房租每月四元,伙食电灯费不过六元,还时时用下女。”张全笑道:“电灯五烛光每月五角。一个人伙食每月五块多钱,还可敷衍。只是哪里得有下女用哩?人家说婊子有恩客,你难道做下女的恩主吗?”朱继霖笑道:“你们纨绔子,哪里知道此中奥妙。你不信我就用给你看,包你不花一个钱,有下女使。”张全笑道:“我知道了。你不过巧语花言的骗隔壁人家的下女使,这算得什么呢?只落得人家笑话。”朱继霖摇头笑道:“不是,不是。任你是个什么聪明人,也想不出我这样的法子来。不独没有人敢笑话我,还要特别的尊重我。”说时眉飞色舞,点点头拍拍腿。那种得意的样子,人家见了,必疑他在学校里毕业试验取了第一。张全听他说得这般神妙,兀自想不出是个什么道理。便笑道:“你且说出来,是个什么法子,使我也得增长点见识。”朱继霖道:“我和你说了,你可别告诉人。这法子行的人一多,便不好了。就是我于今要行,也得从远处下手,近处我都使尽了。”张全说道:“人家侧着耳听你说法子,你偏要绕着道儿扯东话西的讨人厌。”朱继霖道:“你急什么,我不是在这里说吗?你知道往人口雇役所(上海名荐头行)请下女有什么规矩?”张全道:“有什么规矩?不过请他介绍下女,如合意,照下女的月薪提三成给他作手数料就是。不合意则一钱没有。”朱继霖点头道:“怎么才知道能合意哩?”张全道:“照例先试做三天。”朱继霖拍手笑道:“你既知道这规矩,却为何不晓得讨便宜哩?你只想:无论如何懒得做事的下女,到人家试工,没有个不竭力卖弄她能干的。我们趁这时分,地板也得教她抹,厕所也得教她洗,院子也得教她扫。凡一切粗重的工夫,都不妨在这三天内教她做尽。等到三天一满,随意借件事将她退了就是。过几天要是厨房秽了,或衣服破了,又找一个来试做三天,你看这不是最奥妙的法子吗?”张全听了,翻着一双眼睛望着朱继霖开口不得。朱继霖以为他是震惊这法子神妙,颠了颠头,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我这种算计,不对人家说。人家必以为我的古怪,有谁敢笑话?”张全忍不住说道:“亏你还这般得意,你不想想,讨下女便宜的人,把自己的身分当作什么?我说句你不见怪的话,你也未免太下贱了。”朱继霖听了张全的话,反笑道:“你这人年纪小,终欠阅历。我自有我的身分,难道讨便宜的人就没有身分吗?并且这种事,不是和你同住,死也不得对你说。人家既不知道,我暗中得便宜,与身分有何关系?并且这也要算是居家应有的算计。”张全知道他鄙啬成性,多说徒伤感情,便不再往下说。

  次日,胡庄、姜清、罗福都来了。胡庄进门便笑道:“把我寻死了,你的邮片又不写清楚。”姜清笑道:“我知道老张搬到这偏僻地方的意思子。”张全道:“你说是什么意思?”

  姜清道:“不过因神田来往的客多,住远点,可以避避,所以他的邮片也不写清楚。”朱继霖见了姜清,连骨髓都融了,想让到自己房里坐。只见胡庄问道:“老张,你的房间在哪里?”张全笑着和姜清说活,引三人到自己房内,朱继霖也跟了进来。罗福赶着请教朱继霖的姓名,朱继霖鞠躬致敬的答了,复问了罗福。张全笑向罗福道:“你定了地方没有?”胡庄道:“他今日看了个贷间,在四谷桧町,说是很好,明日就得搬去。”罗福道:“老张,你这房子多少钱一月?”张全说了,罗福屈着指头数了一会道:“我的贷间上了当!六叠席子的房间,一个月连伙食得十五块,不是上了当吗?若不是交了定钱,一同住这里倒好了。你这里不是还有一间四叠半的房间空着吗?就是要请下女,门口的三叠房怕不够下女住?”姜清起身走至四叠房里一看道:“这间房紧靠着厨房,光线又不好,怎么住得?”随走到廊檐下观望,胡庄等也跟了出来。姜清道:“市外的风景,比市内真好多了,只是夜间有些怕贼。”张全笑道:“什么倒了霉的贼,来偷我们?”胡庄笑道:“你却不怕贼偷,乡村女儿见了你,你倒要小心点才好。”朱继霖道:“说不怕贼是假的,不过此间人家尚多,夜间警察梭巡的厉害,贼不敢来就是。”姜清点点头。五人又笑谈了一会,姜清向胡庄道:“我们去罢。”罗福道:“我首先赞成。我做了被盖,今天还得去取。”胡庄道:“我们多走点路,到大久保去上车,免得在新宿等换车,等得心里躁。”姜清点头道好,于是三人同拿帽子出来。胡庄拉着张全的手道:“你送我们到停车场,方才寻你这房子,实在寻苦了。”张全笑道:“你寻苦了,难道教我赔偿你吗?小姜说我是避客,我倒甚愿意戴上这个声名,免得人家来要我还脚步。”张全笑说着,拿帽子戴了,教朱继霖听门。跟着胡庄等向停车场走来。

  此时正是三月将尽,村中树木,绿荫蓊郁,加上那淡红色的夕阳,更成了一副绝好的图画。张全送三人到了停车场,站在栏杆外面,等着电车来了,他们上了车,正要转身回家,忽见由电车内下来了一个女子,因相隔太远,看不清面貌。但看那衣服之鲜艳,态度之妖娆,张全已销了魂。心想:这女子肩上的折仿佛还没有解(日本女子,在二十岁以内者,衣之肩上有折),年龄必不大。何不等她出车站门,看看面貌。遂仍靠着栏杆立住。那女子袅袅婷婷的走近身来,张全下死劲的盯了几眼,真个是秀娟天成。登时心中怦怦的跳了起来。那女子看了张全这种出了神的样子,又见张全唇红齿白,也不因不由的送了几个美盼。张全更是骨软筋酥,不待思索的跟着那女子便走。那女子知道张全跟在后面,却不敢回头再看,只是低着头向前走。张全见她向往来人少的地方走去,以为她有吊自己的意思,但一时还拿不住,不敢冒昧。又走了一会,那女子忽然停了步,回头向张全瞟了一眼。那一对秋水盈盈的目光,恰好与张全的鹘冷渌老打一个照面,那女子登时羞得澈耳根都红了。张全虽说在风月场中有些微阅历,到底还算脸嫩,不觉也面红俯首。再抬头看时,那女子已经轻移缓步的走到一家门首,推开门俯身而入,更不回首。张全紧走了几步,赶到门首。见门已关上,便就门缝贴着耳听那女子进去喊不扬声,便知道她是这家的客,还是这家的人。听了一会,没有声息,知道是这家的人了。便抬头看那门上的牌子,上面写着“东条”二字。张全看那房子的规模不小,心想:这女子吊上了,倒还值得。看她的情形,不是什么难下手的。不过她的家庭,只怕管束她严点,不容易到手罢了。既又心想:她一个人既能出外,必是没有十分的管束,这倒不可不一心一意的对付她几天。一个人站在门口胡思乱想了许久,也忘记自己是站的什么地方,只觉得渐渐的眼中黑了起来,才知道天已暮了,连忙回到家中。

  朱继霖埋怨他道:“你送客,怎的送了这半天?我要出外有事,等你回来看家,你就死也不回来。”张全道:“只许你每天下午出去,我送客回来迟了,你就有的是话说。且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出去不可?”朱继霖道:“我要上洗澡呢。太迟了,满澡堂的人,臭气薰薰的。”张全道:“此刻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去洗正好。”朱继霖终是闷闷的,拿着帕子去了。

  张全走到厨房里,见饭已烧好,便弄起菜来。心中计算,明日早起便去东条门首等候出来,见了面当如何咳嗽,如何使眼色。

  她若不拒绝,便如何挨近她的身走。她若不畏避,便如何与她说话。她若答白,便如何问她的家世。她若问我,便如何的答复。看她的面色若欢喜,便如何的引诱她去看活动写真,或去看戏。她若肯去,则她家庭的管束必不严,便可强着她同往旅馆里去住夜。心中越想越乐,想到同往旅馆里去住夜,只觉得一种什么气味,钻鼻透脑而来。细嗅之,知道是烟。这一口烟,却把张全冲醒了。眼睛有了光,便看见锅里煮的白菜,被那瓦斯烧得它焦头烂额,哪里还说得上是白菜,直变成了一锅黑炭。

  张全急得连忙伸手去拿那铁锅的把,这一拿却受了大创,连掌心的皮都烫起了泡,痛得张全眼泪都淌了出来。幸有朱继霖买来壮观瞻的两个钱酱油放在手边,即将它倒在创上。赌气将瓦斯扭熄,抱着手回到自己房里,坐着一口一口的气往掌心上吹。

  吹了好半晌,朱继霖才回,进门便问张全的菜弄好了没有。张全气得不答白。朱继霖跑到厨房里一看,只见满地是酱油,铁锅里还在那里出烟。一时心痛得不可名状,也不知道张全何以弄到这步田地,一肚皮没好气的跑到张全房里,想发作几句。

  见张全屈做一团的捧手呻吟,便问怎的。张全忿忿的道:“你说怎的?偏这时候好洗澡,我赌个咒,以后再进厨房弄了菜,不是人。”朱继霖是个想在政界上活动的人,怎肯冲撞人,就是刚才说张全回迟了,实在是关系太大,并不是他敢向张全生气。因见张全有放让的心思,故回来见了厨房里痛心的情形,才敢存个想发作几句的心,不是朱继霖真有这般勇气。今见张全如此气愤,早把那想发作几句的雄心,吓到九天云外去了。

  便弯着腰问张全怎的烫了手。张全也知道自己迁怒得无礼,想将锅把烫了的话给他听,忽心想这话说了出来不好笑吗?怎的一个人弄菜,锅把会将手烫得这样哩?并且一锅白菜怎的会烧得焦炭一般哩?只得哄小孩子似的,说是白菜下了锅,忽然肚痛得紧,忘记将瓦斯扭熄,在厕屋蹲了一刻出来,见白菜烧枯了,急得伸手去拿锅,所以烫了手。朱继霖蠢然一物,哪里知道张全的话是信口胡诌的,点点头回到厨房,重新煮了白菜,教张全吃饭。张全的右手不能握箸,且痛得不可忍,也懒得吃饭,捧着手走到近处一家小医院里去诊。上了些药水,觉得好了许多。医生用布将手裹好,教张全不要下水。张全回家,扯开被便睡。手痛略减,心思又飞到东条家去了。张全在这边房里想东条,朱继霖在那边房里,也是想东条。张全想东条是自今日起,朱继霖想东条就有两三年了。这东条到底是个什么女子哩?说起来,大约也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她的父亲叫东条筱实,后藤新平做台湾民政长的时候,他跟在台湾,不知供什么职,很积了些财产。平生就是一个女儿,叫东条文子。这文子小时也到过台湾,不知怎的,生性喜欢中国人,十五岁上就被一个同文中学的留学生吊上,破了身子。她的母亲虽时时对她说中国人的短处,她只当作耳边风。只是柏木这乡村地方,中国人住的少,竟找不着一个可通情愫的人。朱继霖虽算是中国人,只是那尊范,实在令她难于承教。幸而是中国人,百分中她尚有一二分加青之意。若是日本人,早就莺嗔燕叱了。朱继霖并不知道文子性情如是,见她不跑不怒的,兀自以为看中了自己。一个人在柏木住了两年,时吊时辍的,也没有得一点甜头,赌气搬到本乡过年。于今同张全搬到这里来,终是此心不死。初到的那一天,便等得个精疲力竭。无奈吊膀子倒运的人,到处倒运。偏偏文子坐车出来,头也不回的去了。想追上去报到,可恨爹娘生的那一对不争气的脚,一点能力也没有,偏于这时分发起麻来。后来每天下午候补老爷上衙门似的来伺候,不是遇着文子同她母亲同走,便是男男女女一大堆的,从没有咳嗽使眼色的机会。大凡诚心诚意吊膀子的人,每天的伺候时间,差不多成了好学人的功课。女的分明没有约他,他心里总觉得不去是失了信似的。朱继霖也就是这种心理,所以今日张全回迟了,误了他的功课,心中不胜气恼。后来虽借着洗澡补足了,终觉得迟了时刻,罪该万死。并且他在那里补课的时候,文子并没有来鉴临他的诚恳,尤觉得是来迟之过。更恐怕未来之时,文子已出来盼望,见他忽然不在那里伺候,因此怪他心意不诚。他一个人坐在房里无所不想,哪知道张全也正在被里忍痛的打主意。

  两边各不相闻的想了许久,朱继霖倒有一件事真讨了便宜。看官猜是什么?因为他吊文子的经历已多,思潮旋起旋伏。

  伏的时候,也就可以成寐。张全今日是初经,又得了文子的青睐,转辗反侧的哪里睡得着呢?更兼手掌虽涂了药水,还是隐隐作痛,直到四点多钟才勉强睡去。他没有睡的时候,本预算明日早起即去等文子。一睡着了,便一头在梦里头寻找,全忘了醒时的思想。

  朱继霖素爱睡早觉,平日都是张全唤醒他。今日张全不醒,朱继霖也不醒。两个人赌睡似的,青菜店、酱油店来唤门,也没有工夫答应,都白唤了一会去了。直到十一点钟,还是张全赌不过朱继霖,先醒了。窗门都关着,电灯照得房子通红,也辨不出是早是晏。只记得昨晚睡得很迟,居然睡醒了,必已不早。从垫被底下掏出表来看,才吃了一惊,连忙坐了起来,喊老朱。喊了几声,朱继霖才从被里含糊答应。张全起身推开了窗子的外门,只见满园的红日,隔壁人家晒的小儿衣服,都要干了。张全忙将朱继霖蹴醒,洗脸吃饭毕,已是一点钟。张全即托故说要往神田。朱继霖不乐,叮咛复叮咛的教他快回。张全今日出外,就不比平常,穿了明治大学的制服,还是崭新的。靴子也刷得和他去年在神保町遇的那一对小男女的时候一样。戴一顶方帽子,假装了一个书包,提着去了欲知他去哪里,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三章 桑间濮上结带订鸳盟 月下风前对花愁蝶梦

  话说张全校章炫灼,金纽辉煌的提着假书包,挺胸竖脊走了出来,不待说是向东条家那条路走。途中想起昨日之遇,真算侥幸。今日这般打扮,哪怕文子见了不动心?不过右手烫伤了,绷着白布,损了点观瞻,但大致不差,也不十分要紧。心中得意,两条腿就如扎了神行太保的甲马似的,不住的向前走。

  本来路不多远,一刻工夫便到了。张全昨天虽在这门首立了许久,因为那时天已垂暮,又与文子初次见面,只一个临去秋波,早转得他眼花缭乱,所以这地方的景物,一点儿都不曾领略。

  今日到这里,才一点多钟,看那大门紧紧的闭着,仿佛告诉张全说文子还没有出来似的。张全就门缝向里面张了一会,只见绿树遮云,红帘翳日,芳春昼永,燕语莺啼。张全恐有人来,走到生垣(日本名树编成之垣为生垣)角上站了,眼光时时射在那大门上。足站了一个钟头,毫无动静。偶一低头,见地上画了许多的字,心想是哪个没事人在这里画的,便蹲下身来,寻那字迹。不寻倒也罢了,这一寻,可又添了一番心事。原来明明白白写着“迟美人兮不来”几个字。张全看了,惊异得了不得,心想这字必是中国人写的。再细看那字体的波磔,极与朱继霖平日写的相似。张全本来聪明,还有什么不明白朱继霖连日外出的行径,只是不知他已有了什么样的成绩。但想这样粉装玉琢的美人,必不得垂青于朱继霖。然又想:朱继霖若全没有得一点好处,为何这样如潮有信的每日下午出来呢?于今且不管他有了什么成绩,以后他若出外,我总跟着他,看文子见了他是个什么态度就明白了。心中虽如此想,却又自己呸了声道:“哪有工夫看他,我不知道自己赶急下手,管人家呢!”

  一个人蹲在地下想来想去,也不知蹲了多少时间。抬头一看,只见射在树上的日光,都变成了红色,仿佛已到了昨日送客的时候,掏出表看,将近五点钟了,不由得心里慌急起来,恐她今日已是不出来了。当时那懊丧的情形,也描揣不出,慢腾腾的立起身来,伸了伸腰,打了个呵欠。洋服的裤脚,因蹲久了,近膝头的所在尽是皱纹。复弯身抹了几抹。用脚抖了几抖,无精打采的提着假书包,离了原处。走到大门口复站住,想再向门缝张望,忽听得极细碎的木屐声音,从那边生垣角上走来。

  知道是有人来了,忙退了几步,眼睛随着屐声望去,绿叶缝里,倩影姗姗而动,渐渐到了生垣这边。张全此时的眼睛,对住那生垣的角,动也不敢动,肺叶震得砰砰的响,两只脚不知道要怎么站着才好。叉着手不雅,垂着头,也觉得不妥。挺了挺胸,似乎太不斯文,弯着腰,又嫌过弱。正在心急如焚的没作摆饰处,惊鸿一瞥,已触眼帘。他那意中人的风姿,真是难得:几根鬈鬈之发,似雪如银;满口空空之牙,没唇露龈。张全这一吓非同小可,将头一缩,掉转身就走。仿佛这老太太伸着手要来捉他似的,头也不敢回。跑不了几步,劈面又来了个人,张全一看不是别个,正是东条文子。张全登时觉得自己的丑态毕露,羞惭满面,一双脚不待命令的已停了。心中虽觉得十分羞惭,然舍不得不将那乞怜的眼光望望文子。文子今日见了张全,却比昨日开放了许多,从容不迫的走近张全,故意丢一条汗巾在张全脚边,俯着身子去捡。张全不敢冒昧,连忙弯腰拾了起来,恭恭敬敬的递给文子。文子接了,鞠躬道谢。张全满心想趁这时机说话,无奈心中的话太多,反塞住了喉咙,一时间寻不出哪句是当说的话出来。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纵即失,等你慢条斯理寻话,她已不能再等,轻移玉步的走了。这时候张全却想出话来了,只是文子已走近了大门。张全回身跟了两步,文子望张全笑了一笑进去了。张全只急着跳脚,心想:刚才那老太太是谁,怎的就没看见了?说不定她已看见我拾手巾给文子。便走到树林里,四处张望了一会。只有几个小雀在树上啾唧小语,如谈论方才的事。更有几个燕子,在树林中穿梭也似的飞来飞去,以外就只有一半含山的日光,也从叶底穿到自己脸上,哪里有什么老太太?

  张全出了会神,忽听得门响,连忙探望。门开处,文子走了出来。换了一套素净衣服,赤着一双白玉一般的脚,靸着拖鞋,手中牵一条白花小狗,在她那身前身后一跳一扑。文子回身将门关了,也举头四面探望。张全穿着青衣,站在树里,文子一时看不见。张全咳了一声,文子即低着头,左手拈着系狗的皮条,右手引着狗竖起前足,跟着文子走。文子并不理张全,只管引着狗向前走。张全心中领会,便分草拂柳的和小狗一样跟着走。文子一径不回头的走到大久保练兵场,才住了脚,回头望张全笑着点头。张全猝逢恩召,反羞缩不知怎么才好,勉力走到跟前,文子笑嘻嘻的问道:“你是中国人么?我欢喜中国人,所以带你到这里来。”张全见她举动出人意外,只得笑笑点头。文子见张全不说话,笑得低着头,也不做声。张全见小狗可爱,即弯腰去捉,将一个书包丢在草地上,文子将皮条递给张全,随手拾了书包打开。张全想阻住,已来不及。这书包里包的并不是教科书,也不是讲义,乃是张全常置案头的棋谱小说。张全原是假装书包吓人的,料想没有人开看,所以随手捡了几本书包着。文子打开一看,乃是《布石精要》两本(棋谱)、《魔风恋风》(小说)三本。文子望望张全,张全低着头弄狗。文子笑道:“这《魔风恋风》上面写些什么故事?”张全道:“不是我的,我没有看过这书,是个朋友托我买的。”文子笑道:“你住在哪里?怎的从前没见过你?”张全恐怕朱继霖已和她通了情愫,不敢告诉他的实在地址,随便说了个番地给她听。文子道:“柏木住了多少中国人,你知道么?”张全道:“我才搬来不久,不知道。”文子道:“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人,穿着破烂的和服,靸着草履,远远的看去就像那夜市上摆摊盘的,你曾见过他没有?”张全知道他问的是朱继霖,便有心探听朱继霖演了些什么丑态,随口答道:“不是时常提着一根手杖,留下儿根胡须的么?”文子点头应是。张全道:“那人我见过多次。”文子道:“你去年见着他吗?”张全心想:我从前虽认得他,却没有来往,便摇头道:“这几天才在这街上时常见着他。你问他怎的?”文子道:“不怎的。因为他这中国人蠢得好笑,也不知道人家的喜怒,一味歪缠。他两三年前就住在这里。他的地方,我也知道,不过没有去看过。可笑他见着我就涎皮涎脸的讨人厌。有时他还会写些似通非通的日文信,强塞在我袖子里面,我看了真好笑。有时我掏了出来丢在地下不看,他便拾着跟在我背后念。你看那人蠢不蠢?”张全听了,笑得喘气。文子翻着《魔风恋风》第二本,见上面画着一个女子背面低头站着,一个男子站在背后握住女子的手,俯着头去接吻,笑着指与张全看。张全到这时分,还有什么客气?旷野无人,天又将黑,便也照那图画的样子,接了极美满的吻。登时春意融融,实是平生初经之乐。张全问文子夜间在外面歇宿,可能自由?文子摇摇头。张全道:“然则怎么才好哩?”文子笑着不做声,丢了手中的书,牵了小狗。

  张全将书包好提在手中,文子笑道:“回家么?”张全道:“这早晚回家干什么?我们再谈谈不好吗?”文子笑着牵了狗往树林深处走。张全已知道她的用意,随着走去。文子回头问张全道:“你一个人住吗?”张全道:“还有一个朋友同住。”文子笑道:“那却没有法子,不能到你家来玩。”张全见四野俱寂,幽辉入林,便将绿茵当作宽绣榻,与文子竟野合了。

  这虽是张全的容貌动人,也要是日本女子才有这般容易。一霎时淫妇荡儿,都十分满意。又坐着各谈了会各人的身世,张全才知道遇的那老太太,便是文子的母亲。两个珍重了后约,才携手同行的离了练兵场。

  张全直送文子到家,方得意扬扬的回来。朱继霖满腹牢骚,要发又不敢发,瞪着眼睛望了张全,埋怨道:“你出门便不记得家里,留着我当看家狗。以后我和你定条约,你要出去,午前总得回家,我午后是不能在家的。”张全知道他有说不出的苦处,故意说道:“你午后出去不行。我今日在德文学校报了名,每日下午两点钟起,四点钟止,是不能不去的。你下午又没有功课,要办什么事?赶上午去办了不好吗?”朱继霖气得冷笑道:“住在神田的时候,没见你上过课。搬到这里,倒忽然心血来潮的,要上起课来,真是活见鬼。”张全听了,本可不生气,但故意要给他苦受,也冷笑了一声道:“我上课不上课,与你有什么关系?在神田我不高兴上课,故不上课,此时我想上课散散闷。公使馆有钱给我做学费,学校里许我报名,难道你能禁止我不许我去吗?你才真是活见鬼呢!”朱继霖更气得几根胡子都撑了起来说道:“我不能禁止你去,你也不能禁止我去,我下午也得去上课。”张全忍不住笑道:“你到哪里去上课?”朱继霖哼了声道:“你管我呢!”张全笑道:“去上上日文课也好。一封情书都写不通的留学生,也教人笑话。”朱继霖怔了一怔道:“你说什么?你见谁写了不通的情书?”张全正色道:“谁说你来?不过我看你这样子,恐怕你写封情书也写不通呢。”朱继霖沉思不语。张全复笑道:“莫说是写,就是读法,也得练习练习。口齿清晰,人家才听得清楚。”朱继霖听张全专揭自己的阴事,心中诧异得了不得,不知他怎么知道的;绝不疑到几天工夫,文子便与他有了关系,故意装出镇静的样子问道:“你说些什么鬼话?我都不懂得。”张全一边去厨房里看有什么菜,一边答道:“没有什么。我说的是去年的话。与你没有关系,你何必问我?肚子饿了,你快弄菜吃饭罢。我的手烫了还没好,不能拿东西。”朱继霖进厨房弄菜,总寻思不出张全怎生知道的理由来,心中非常纳闷。弄好了菜,同张全吃饭。一言不发吃完了,回到房内,垂着头,闷闷不乐。心想:张全这话,必非无因。他这东西神通广大,模样儿又生得好,说不定东条文子给他勾引上了。不然,这些话他怎生知道?忽然心中又想:他不知道我想吊文子,他怎的会和文子说我的事哩?他不当文子说我,文子怎无缘无故的说起我来?并且他即算神通大,我们搬这里不到几日。起首两天,他并没有出去,难道两天工夫,就上了手吗?想来想去,心中实在委决不下,忍不住跑到张全房内。见张全换了和服,拿着手巾胰皂,正要去洗澡,不好开口问他。张全见朱继霖进房,知道他是不放心,想追究方才的话,即丢了毛巾说道:“几乎忘记了,我的手还不能下水。”说着仍坐了下来。朱继霖见他不去,便绕着道儿问道:“你昨日送客,怎的去了那么久?”

  张全道:“到一个日本人家坐了许久,所以回迟了。”朱继霖道:“什么日本人家?”张全装出极随便的样子道:“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人,说了你也不会知道。”朱继霖道:“你且说说何妨,或者我知道亦未可知。”张全道:“说是没要紧,东条筱实你知道不知道?”朱继霖极力的镇静说道:“不知道。是什么样人?你怎的和他认识?”张全笑道:“我哪里是认识他?不过他女儿在江户川女子家政学校上课,我同罗呆子住的那日本人家有个亲戚与她同学,时常会带着她到那家里来,所以认识她。昨日送客,无意中遇了她,定要拉着我到她家里去坐,所以迟了。今日在神田又遇了她,同坐电车回的。她的母亲待我很好,今日又在她家谈了会天。刚才还是她送我回的。”朱继霖听了,认作真的,一刻工夫,灰心到了万分。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就认识她了。”张全故意吃惊道:“难道你也认识她吗?”朱继霖道:“你还装什么假惺惺?你当是马鹿(蠢物之意)吗?我且问你,文子对你怎么样说我?”张全笑着将文子形容他的话说了,朱继霖倒气得笑起来道:“不待说你和她是已有了关系。”张全微笑摇头道:“没有。”朱继霖道:“我不信你这色鬼,与这样的美人往来了差不多一个年头,还没有关系。不必瞒我,我也不吃醋。我只遇了她得问问看我怎像摆夜摊的。”张全笑道:“那我更不能说了。你去质问她,她还要怪我挑拨是非呢。”朱继霖道:“你说不妨。你就不说,我未尝不可质问她。不过我想听你说着玩玩。”张全笑道:“你说我当你作马鹿,你自己说,不是马鹿,是什么?你只想她对我说的话,可是没有关系的人说的?”朱继霖想了一会点点头道:“已有过了多少次?”张全道:“你问了做什么?谁还准备了帐簿写数吗?”朱继霖笑道:“这样说起来,就有多次子。”接着叹了口气道:“世界上总是面孔生得好的人占便宜。若论起认识她的资格来,谁也不比我老。”随用手指着他自己的脸道:“就是这点东西不争气,教人没有法子。”张全听了,大笑起来道:“我若老实说给你听,你更要恨你的尊容的不济呢。”朱继霖道:“这是什么道理?”张全笑道:“你以为我真是早认识她吗?实对你说。昨日才是第一次呢。今日她便引着我到大久保练兵场谈了许久的心,还真个销魂了一回。”朱继霖听了倒摇摇头道:“不相信,不相信。”张全心中也随即翻悔不该和盘托出的说给他听。假使他遇了文子,拿着去问她,不教文子难为情吗?必怪我太轻薄,没有涵养。连忙翻过口来道:“这样容易事,也不能说一定没有,不过文子不是那样人罢了。”朱继霖点头道:“那是自然。莫说是文子,便是初音馆那东西,算得什么?她还那么看得自己宝贝似的哩。人家都说日本女人容易到手,我看也不尽然。我的面孔不好,吊不到手难怪。就是有些面孔好的,我看他们也时常会不顺手。”张全见已瞒了过去,便不多说,搭讪着抽了本书看。

  朱继霖归到自己房里,想了一会,复跑到张全房里说道:“我想请个下女来,你赞成么?”张全笑道:“你又想骗人用吗?”朱继霖摇头道:“不是。我倒想个年轻的,可借着泄泄火。”张全道:“只怕难得好的。”朱继霖道:“我自己到神田人口雇入所去找,必有可观的。”张全道:“神田的尽是淫卖妇,请来做什么?倒惹得隔壁人家笑话呢!不如到麻布深川那一带去找,或者有好的。”朱继霖点头道:“就到那一带去找也容易。我明日便去看看,你说何如?”张全笑道:“你找了来,可得小心点儿,不要又被我抽了头去了。”朱继霖笑道:“这倒可以放心,我守在面前,任你本领高强,只怕也没得地方施展。”张全笑笑不做声。

  次日,朱继霖果然到麻布找了一个年纪十六岁,模样也还去得。不过初到东京来的人,有些乡头乡脑的,望着人只是笑。

  介绍人带着来的时候,恰好朱继霖不在家,张全出来当招待。

  那下女叫年子,样子虽说是乡里人,却很聪明,不讨人厌。他在乡村长大,又没有在大户人家当过下女,哪里见过张全这样的风流人物?见面便看得张全如神仙一般。张全本来无意嫖下女,因为朱继霖夸嘴,偏要显点本领给他看。介绍人去了,便和下女扯东拉西的说话。下女见张全这般和蔼可亲,喜得无话不说。倒是乡里人不知道狡猾,房里又没有别人,随着张全一人摆布。张全更和她订了条约,一个月工钱之外,给她八块钱,只不许与别的男子多说话,须一心一意跟着她。下女自然是百依百随的。当下张全就拿了一块钱给她,算是放了定钱,教她到厨房里去抹洗地板,自己到浴堂里去了。洗了澡回来,朱继霖已回了,操着手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下女做事。张全不作理会,坐在自己房里看小说。下午六点钟约了文子在练兵场相会。

  吃了晚饭,张全因为洋服太不方便,穿着和服去了。

  朱继霖见张全已去,便预备寻着下女开心。还没有上灯,便叫下女铺了被盖,想引着下女闲谈为进身之阶。才要唤下女进房,只见下女拿着胰皂手巾,说要去浴堂。朱继霖不便阻止她不教她去,仍然一个人的坐着呆等。直到八点多钟下女才回,还没有坐,张全已回了。下女即跑到张全房里,替张全泡茶上烟,铺被盖,叠衣服。还拿着带来的针线,坐在张全房里,趁电光做活。朱继霖借事叫了过去,做完事就跑了,好像朱继霖房里有老虎咬人似的。心中实在诧异面孔好的有这样的魔力,抵死不服这口气,叫着下女说道:“你到这房里做活计不好吗?定要坐在那房里,是什么理由?”张全听了,掩住口笑个不了,故意推下女去。下女不知就里,哪里肯去呢?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四章 朱痴生扬帆航醋海 罗呆子破浪趁情波

  话说朱继霖见下女屡叫不来,急得没法,一纳头倒在被上便睡。不知怎的,居然被他叫了几个睡魔来,送他到黑甜乡去了。他在黑甜乡里逛了一会,心中终觉忘不了下女,仍跑了回来。此时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掏出钥匙开了抽屉,取表一看,刚到一点钟。将表仍放在抽屉里面,扯了张纸盖了。

  看官,你说朱继霖的表,为何这般珍重?原来他这表买来的时候,实在去的钱不少,整整的去了二块五角钱,在一家荒货摊子上买的。人家见他收藏的这般秘密,以为他是怕人见了笑话,其实他不是这个意思。当下收好了表,锁好了抽屉,心想:这时分下女必睡熟了。我交待她睡四叠半房内,不知她是靠着哪边的门睡。等我悄悄的去搂着她,不分皂白奸起来。一个下女,断没有抗拒我之理。主意已定,轻轻爬起来,蹑足潜踪的走到隔门口。端开了门,见电灯已熄了,执着自己房里的电灯一看,只有一条垫被铺在地下,盖被卷作一团,丢在一旁,哪里有下女的影子呢?只气得朱继霖目瞪口呆。放了电灯,瘫化在席子上,心想:张全这东西可恶,他明知道我是为这个才请下女,他既有文子那样的美人相好,为什么还要夺我的下女?不是有意与我为难吗?这下女也不是东西,太不要脸,怎的敢明日张胆的和人整夜的歇宿。等我咳声嗽,看他们怎样。

  便高声咳起嗽来。咳了一会,静听没有动作。心想:他们必是睡着了。复爬起来,故意放重脚步,走到厕屋,撒了泡尿。推开板门,看看夜色。但见烟雾迷离,夜沉如死。更夫敲木铎的声音,也如病夫手软,断续不成节奏。朱继霖好不凄凉。意懒心灰的关上板门。听隔壁房里还没有动作,复重重的走到厨房里,放开自来水管,冲得水槽一片声响。朱继霖洗了会手,又咳了两声嗽,闭了水管,回到房内,轻轻走到张全房门口。闭着一只眼睛就门缝里张看。电灯也熄了,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来。便侧着耳朵就门缝听,也听不出声息,只是舍不得走开。

  更听了一会,里面已低声说起话来,但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朱继霖听得忿火中烧,赌气不听了,回到房里想主意摆布他两个人。想了一会,自以为想着了,仍旧睡了下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翻了一个转身,装出个梦里模糊的声音,叫着下女的名呼道:“还有茶没有?”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一蹶劣又爬起来,将张全的房门推开问道:“老张,你房里有茶没有?”张全忍住笑道:“没有了。”下女忽抢着道:“还有一壶在厨房里。”朱继霖见下女居然说话,倒吓了一跳,没奈何只得开门回身便走,心中恨不得将两人一口吃了。复睡了想主意,想来想去,哪里想得出主意来呢!想不到几十分钟,张全和下女已一递一声的打起鼾来。朱继霖无奈,睡又睡不着,只得拿着书来消遣。他的书,不是遇了这种机会,也就很难得邀的青盼。朱继霖素来瞧书不起,此时勉强与它周旋,终觉得格格不入。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翻了几页,倒在书里面发现了一样宝贝。

  这宝贝不是别的,乃是些瞌睡虫。朱继霖得了这东西,立刻不知人事,昏昏沉沉径到十点多钟,才被下女唤醒。朱继霖见是下女来唤,哪里有好气,便厉声叱道:“还不给我滚开些!在这里献什么假殷勤。你伺候张先生一个人够了!”说完,气忿忿扭转身朝里睡了。下女讨了个没趣,不敢出声,自回厨房去了。

  张全一个人在房里听了好笑,也不理他,教下女陪着吃了饭,坐电车到御茶ノ水桥下车。走到胡庄家里,姜清上课去了。

  刘越石一早去访黄文汉,没有回来。罗福已搬到四谷去了。只有胡庄和张裕川在家里。彼此时常见面的人,没有什么客气,闲谈了一会,张全邀胡庄去看罗福。胡庄笑道:“那罗呆子,也未免太呆得不成话,我说件笑话你听。昨日他跑到这里,正遇着我和小姜几个人坐着谈故事。他听了一会,忽插嘴道:‘有一种海兽凶极了,你们知道么?’我们以为他在那书上看了什么极凶的海兽,都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记了半晌,你道他说出什么来?”张全笑道:“不知道,他说什么?”胡庄笑道:“他说叫巡洋舰。”张全怔了半晌道:“这话怎么讲?”胡庄道:“你说他这话怎么讲?他说昨日看报上有什么巡洋舰,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恰好他有个同乡来了,他就拿着问。他同乡告诉他,说是海兽,并说这海兽是极凶狠的。他就认以为真,拿着四处说,以显他的博识,你看好笑不好笑?”张全听了大笑起来。胡庄换了衣服,同张全出来,坐电车到罗福家里。胡庄来过一次,房主人认识他,知不必通报,即让二人上楼。胡庄一边上楼,一边叫呆子。罗福跑到楼梯口,胡庄见他神色仓皇,知道有原故。恐蠢人心性仄,便努努嘴,表示已经知道的意思。罗福忸怩说道:“我来了个女客。”张全生性较胡庄轻薄,便大笑说道:“看不出呆子长进了,居然有女客来往。”

  罗福见张全来了,更红了脸。胡庄等张全近身,捏了一把。张全知道,便也敛容正色,悄悄问罗福道:“若不便见面,我们且在底下坐坐不妨事。”胡庄也道甚好。于是复下楼来,罗福也要跟着下来。胡庄忙止住道:“你不用管我们,房主人认识我,我自去和他借房坐。”罗福真个不下楼。胡庄和张全到楼下,找着房主人闲谈。不一会,罗福已送了女客,唤胡、庄二人上楼。二人见罗福有愧色,也不问女客是谁。张全见房中摆子许多的日本糖果,拈着便吃,故意咂得嘴一片响,连说这糖果有味。胡庄也拈了点吃,道:“要在呆子家里吃果子,也不容易。”罗福从皮夹里掏了两角钱出来,道:“你们要吃,我再叫人去买来。”胡庄丢了手中的果子笑道:“谁爱吃你的果子?我且问你,你昨日说,看见一个中国人在三省堂偷书,被警察拿去了。我当时因你东一句西一句的没留心听,到底是个什么人?怎的会被警察拿着哩?”罗福道:“我看那中国人真是倒霉,什么东西不好偷,他偏要去偷书。书偷了值得什么?若是我想偷东西,我就要去东明馆劝业场,或者九段劝业场。那两边摆满了东西,人来人去的随手拈一两件,哪个知道?我看那个人,有些呆头呆脑的,难怪他被人拿住。”胡庄笑道:“你这呆子,还说人家呆头呆脑。我又不是问你做贼的法子,你说这一大堆的话干什么?我问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怎的会被警察拿住?”

  罗福说:“听说那人姓黄,哪里人就没有打听得明白。那人平日本欢喜做贼,时常会偷人家的东西。他偷了,自己却不要,白白的送给别人。别人若在什么地方见了可爱的东西,叫他去偷,他很愿意去。他昨日并没有在三省堂偷书,他的书是在岩山堂偷的。他偷了书,从和服袖口里插在背上,岩山堂并没有知道。走到三省堂,他买了一本书,再想偷一本。不知怎的手法不干净,被三省堂的伙伴看见了,便指着说他是贼。他不服,顺手打了那伙伴一个耳刮子。伙伴大喊起来,说强盗打人,登时店中的人都围着那人。那人口还不住的骂伙伴瞎子眼,伙伴哪里肯罢休呢?硬指定那人是贼。店中有精细的见那人实在有些可疑,仔细的将那人周身相了一会,一把抓住那人,要搜那人身畔。那人还没有答话,已有人敲得他背上的书拍拍的响,围着看的人都闹起来。那人气得一拳将敲书的打倒了,自己从背上抽出书来道:‘这是你家出版的书吗?’此时警察已来了,见打了人,即伸手来抓那人。那人用手一推,将警察推跌了一交。警察爬了起来,衔着警笛一吹,登时跑来了七八个警察。那人还要动手,因见来的人太多了,便高声说:‘我买的书,由我放在什么地方,何能因我插在背上就说我是偷的?真好生无理!’几个警察见那人有些雄气,又见推跌了一个警察,吓得没人敢先动手来拿。你推我我推你的推了许久,决议是几个警察一拥而上,将那人裹住。那人既被警察拿住了,便没有法子,随着一群的警察往警察署去了。”胡庄听了点头笑道:“这人真是倒霉。”张全笑道:“做贼若能永不破案,倒是件好勾当了。”三人接着谈了会闲话,张全将吊文子及偷下女的事说给胡庄听,大家拿着朱继霖开心。

  罗福忽然低着头想什么似的,过了一会,望着张全道:“我同到你家里去玩玩好么?”张全道:“有什么不好去吗?”

  回头问胡庄去不去。胡庄摇头道:“太远了,我懒得跑,呆子一个人去罢。”罗福因近来领了七十块钱的津贴费,做了一套新洋服,拿出来穿了,同胡、张二人出来。胡庄自归家不提。

  张、罗二人径向四谷停车场走。罗福此时穿了新衣,非常得意,一步一摆的向前走,觉得人家穿的衣服都没有自己的称身,没有自己的漂亮。正走得高兴,忽然张全在他手里捏了一下。罗福忙止了步,翻着眼睛望了张全,问做什么。张全向前面努嘴,轻说道:“你看,对面来了个美人。”罗福一看,真是有个美人劈面来了。看她年纪不过十七八,穿一身半旧的衣服。罗福连忙整顿精神,复大摇大摆的走。张全唉了口气道:“可惜老胡不同来,他若来见见这个人,也可证实我那日在初音馆说的话不错。”罗福不暇和张全答话,用尽平生气力的装绅士模样。谁知那女子低着头,只顾走,哪里知道有人在旁边卖弄呢?转眼之间走过去了,罗福才问张全道:“这美人你认识她吗?”张全道:“去年在神保町等车见过一次。那时她穿的中国衣服,还同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男子。我刚才见了,吃了一惊。这样看来,那男子也是日本人。只是去年他们两个比翼鸟似的,今日为何独自一个人低着头走?并且她那面上很现一种愁苦的颜色,是什么道理呢?”罗福道:“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张全道:“呆子,我知她住在哪里又好了。我不过从去年八月看过她一面,直到今日,才是第二次见着。”罗福道:“你去年见了她的时,和她说话没有哩?”张全笑道:“你这人,真呆得没有道理。我说了在电车场遇着她,她还同了一个男子,又不认识她,有什么话可说?”罗福寻思道:“只怕不是那个,你不过见了一面,又隔子这么久,哪里还认得清楚?”张全摇头道:“不会认错,我虽只见过她一回,她那影子已深入了我的脑筋,便再过两三年,也不会忘记。”罗福道:“你于今想怎么样?”张全笑道:“发发感慨罢了,能怎么样?”

  二人说着话,已到了四谷停车场。坐电车中到家,途中无事。将到家门的时候,张全轻轻的教罗福站着不动,自己也蹑足潜踪的走近门口,见门已由里面锁着。张全知道是朱继霖恐怕自己仓卒跑回,推开门进房没有声息,撞破他的好事。不由得一般酸气,直从丹田冲到脑顶,由脑顶再回到喉咙里,奔腾而出。这酸气既脱了喉咙,便发出一种异声,远远的听去,好像是开门两个字,把罗福吓了一跳。不是罗福这样的胆小,因为他站得稍远,那想偷听声息的心思,比张全还加几倍。所以宁神静气的站着,连身子都不敢晃,恐乱了声浪。陡然听了这样的声音,几乎将耳鼓都震破了。你道他怎的不吓了一跳。张全一声才毕,接连第二三声如连珠一般的发了出来。这声音中间,还夹了一种拍拍拍的声音。这拍拍拍的声音,却是张全的手和锁好了的门组合成的。罗福见张全敲了几下门,里面没人答应,他那副赛过傅粉涂朱的脸,登时变了颜色,提起脚用死劲踢了几下,里面才有答白的声音,罗福听去知是下女。门开了,张全见下女蓬鬓惺忪的,更是有气,也厉声叱道:“还不给我滚开些,青天白日,锁了门干什么?”下女吓得战兢兢的道:“朱先生……”张全冒火道:“朱先生怎样?”下女道:“朱先生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想睡,恐怕贼来,所以将门锁上。刚才我正睡着的,求先生恕我。”张全听了,一肚皮的气不知消到哪里去了。见下女倚门站着,那可怜的样子,直使张全连心窝都痛澈了。罗福也替下女抱屈,说张全鲁莽。张全此时,恨不得立刻拉着下女到私处,温存谢过。只是碍着罗福在旁,不得不装出点对情人有身分的样子,便点点头道:“客来了,去泡茶罢!”下女等罗福进房,关好了门,自去厨房泡茶。张全让罗福坐了,也跑到厨房里,轻轻问下女道:“朱先生什么时候出去的,说什么没有?”下女半晌答道:“刚出去不久。”张全道:“没说什么吗?”下女望着张全笑笑。张全心中好生疑惑,追问道:“你笑什么?赶快说给我听。”下女低着头不做声。张全知道必有意外,急得跺脚道:“你为什么不说?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对你无礼!”下女望着张全摇头。

  张全怒道:“你不说,我便认定你与他已有了关系!”下女没法,说道:“你去之后,他在被里叫我拿衣服给他换。我拿了衣服给他,他乘势扯住我的手不放,教我进被同睡。我说怕人来,摔脱手就走。他衣服也不换,爬起来抱我。”张全睁着眼睛问道:“抱了你怎么样?”下女道:“我要喊。”张全道:“你喊了没有?”下女道:“没喊。”张全急道:“你为什么不喊?”下女道:“没喊出已有人来了。”张全道:“谁来了?”下女道:“青菜店。”张全道:“青菜店去了之后,他没说什么吗?”下女道:“他拿一块钱给我,我没要,他就没说什么了。”张全复盘诘了几句,下女始终抱定宗旨说没有,张全也没得法子,叫下女端茶出来给罗福喝。

  张全两人在厨房问答的时候,罗福已躲在门外听了半天。

  只是罗福的日语尚不能完全听懂,然也知道了一大半。他就很疑惑这下女已与朱继霖有染。心想:这种乡里人只知道要钱,有一块钱给她,她有什么不肯的?日本女人把这件事本看得不值什么,况且她又是个下女,哪里还有比这个再便宜的弄钱方法?再留心看下女的举动,在罗福眼中,便觉得有十分风致,且如小鸟依人,送茶给罗福的时候,还叩了个头,喉咙里说了两句听不清楚的话。罗福实以为意外之荣,便也有了个不可告人的念头。虽有张全监着,他仍是乘机便要瞟下女两眼。下女却也可怪,刚刚罗福望她,她也用眼望罗福。不消几眼,险些儿把罗福的灵魂都望掉了。罗福坐着遍身不得劲的,张全明明知道,然料定他们当着面,决闹不出什么花样来,偏故意装没有看见。罗福高兴得无可不可,找着张全指手舞脚的高谈阔论,以卖弄他的精神活泼。张全暗自好笑,懒得和他纠缠,随意拿了本书翻看。罗福想再胡扯,见张全已不答白,也觉有些难为情,便搭讪着也拿本书看。张全见天色将要黑了,吩咐下女煮饭,各自无言了一会。朱继霖回来了,欣欣的对张全笑道:“上课回了吗?”张全知道是打趣自己,便也笑着答道:“我今天哪能上课?昨晚整整的没有合眼,也忘记起来了多少次。”

  朱继霖见罗福在这里,也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往下说,跑到厨房里,指挥下女弄菜。张全心想:我本不应与他争这下女,不过见他的意思太拿稳了下女是他的,所以显点手段给他看,何必与他这般闹醋劲?真是糊涂一时了。他这种鄙吝鬼,花掉他几个冤枉钱也好。我看呆子这东西,很有染指于鼎的意思,何不顺水推舟的送个敌手给老朱?心中一想,早定下了个主意,起身到厨房里叫下女去买酒。朱继霖问谁要喝酒,张全道:“买给老罗喝。”罗福听了得意。朱继霖接下女的手弄菜。下女去了不一刻,买了酒回,菜已弄好,吃喝起来。张全殷勤劝罗福喝酒,下女跪在一旁执壶。罗福本来喜酒,更兼有绝美的下酒物,喝得个壶倒杯空,便装出十二分醉态望张全道:“我今晚不能回去了,你有铺盖多没有?”张全点头道:“铺盖很多。”罗福道:“没有也不要紧,和你睡便了。”张全道:“我不喜同人睡,你还是一个人睡好。”罗福笑道:“我晓得,怕我吵你。你放心,我睡下,什么事都不管。”张全知道他是有意探听口气,便也笑道:“不要胡说,放着你同睡一房,你是死的吗?将来落到你口里,说得好听。”罗福喝多了酒,也不吃饭了,借了条手巾去洗澡。洗了澡回来,已到九点钟。罗福催着要睡,拿了两块钱,纳在里衣口袋内,预备半夜起来送给下女,买片时的快乐。下女摊被的时候,他就乘着张全不看见,捏了下女一把。下女笑着对张全努嘴,罗福心花怒放,摸出票子给下女看。下女点点头,罗福恨不得便将她掳住,连连的催张全睡。张全真个睡了。朱继霖也是巴不得早睡。

  三人都鸦雀无声的各人想各人的心事。惟朱继霖觉得今日有些美中不足,悄悄从箱子里检出张全看见的那副空气治疗器来,如法炮制,心想:说明书只须四十天便见成功,我怎的施用了两个月还一点效都没有?放在管子里面,将空气拔了的时候,还觉得可观,一松手,又复了原。便再治两个月,恐怕也没有什么效验。但是已经花钱买了来,不用也觉可惜,且再治两个月,看是怎样。这边房里罗福假装睡着,听张全落枕没二十分钟,便打起鼾来,心中甚喜。侧着耳朵听下女在隔壁,翻来复去的擦着席子响,知道她没有睡着。轻轻爬起来听朱继霖房里没有动作,以为他也睡着了;其实他正在被里用空气治疗器。罗福握着一团欲火,真是色胆天来大,爬到下女门口,端开门。日本的门纯是纸做的,不仔细绝听不出声息。罗福端开了门,心中跳得和小鹿儿撞,颤巍巍的,看张全醒也没醒,复听朱继霖有没有动静。微微的听得有拖着被窝响的声音,便吓得不敢过去。静心再听,只见下女望着他摇手。他此时心中急得比热锅上蚂蚁还难过,更回头看张全嘴闭眼闭的睡了。起先还有鼾声,此时连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了。心中忽想道:老朱多半也睡着了,且过去再说。他们就知道了,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主意已定,即跨了过去,下女睡着不动。罗福刚伏身下掳定,抽出票子交易了,还不到两分钟,张全已醒了。翻身咳嗽,朱继霖也翻身咳嗽,倒好像报个暗号,罗福吓得不敢动,下女推他走,罗福不知怎样才好。正在犹疑的时候,张全得席子响,朱继霖即爬了起来。罗福恐怕他开门,用被蒙着头。下女站了起来,走到厨房里去洗手,忽然大叫一声,跌在地下。三人都大吃一惊。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五章 吴品厂嗔蜂叱蛱蝶 秦士林打鸭惊鸳鸯

  话说下女正心虚胆怯,黑暗中摸入厨房里,不提防脚下踢着一件东西。那东西站起来将她推了一下,下女即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此时朱继霖本已起来,连忙将门推开,借着电灯光一看,只见一个穿黑衣的男子,挨身跑到厕屋里去了。朱继霖知道是贼,一声没有喊出,通身都吓软了,不由自主的缩作一团。张全听得脚步声响,连忙呼贼。罗福本不敢出来,听说有贼,他却不怕,一蹶劣爬了起来,问贼在哪里。一面问,一面提起脚向厨房里跑。恰好蹴着下女身子,下女倒在地下,本昏了过去,这一蹴,倒醒了转来喊痛。罗福跑到廊檐下,见朱继霖蹲在房角上,便问他见贼向哪里跑。朱继霖蓦地伸了起来喊道:“有贼!躲在厕屋里。”罗福便去开门,门已由里面闩了,扯了几下,扯不开。罗福喊道:“不要慌!”贼在厕屋,还没有跑。老张快起来,大家把这门撬开!看他跑到哪儿去。”张全如雷一般的答应来了。朱继霖蹑足蹑手摸到罗福背后,扯着罗福的手问道:“贼还在这里面吗?”罗福跺脚喊道:“老张为什不来?”张全已到了罗福背后应道:“来了。贼哪里还在这里,老朱眼花看错了罢?”罗福道:“不错,定在里面。贼怕我们进去,所以将里面的门闩住了。”张全从罗福膀子底下伸手去开门,里面果然闩了,连忙缩手喊道:“快打进去!”

  回身跑到自己房里拿了两条压纸的铜尺,紧紧的握在手内,叫罗福挤门。朱继霖因手无寸铁,回到房里找家伙,顺便摸了那根十钱均一买来的手杖,在房中舞了几下,觉得也还称手,捏着一把汗跑了出来。日本房子的门,有什么牢实?罗福拼命一挤,已挤作两开。朱继霖、张全低着头推罗福上前,厕房里黑洞洞的,罗福也踏了进去。日本的厕屋本来极小,其中若是有人,第二个人决不能再容身进去。此时罗福既能踏了进去,自然是没人了。张全见没人,便一把推开朱继霖,争着向弯里角里寻找,眼见得那贼是不知去向的了。朱继霖见贼人已去,胆忽壮起来,一个人跑到厨房里来探下女的死活。下女幸得罗福一脚踢了转来,已爬到她自己的房里揉伤去了。朱继霖跟她到房里,极力的温存安慰。罗福寻贼不着,出来见了二人的情形,不由得发生一种新鲜的醋意。朱继霖不知罗福的事,自己倒觉得不雅,同到张全房内议论贼人从何处进来。张全拖着罗福到门口踏看一会,一点形迹也没有。转到后面,见粪坑的出粪门开了,才知道他是由这里出进,登时教罗福关上。张全的意思,以为罗福是不知污秽的。谁知罗福也一般的怕臭,用脚踢关了门,还掩住鼻子叫臭。张全嗤的笑了一声,拍着罗福的肩道:“呆子,仔细吓出淋病来。”罗福一回头,张全用指在他脸上戳了下道:“好大胆的东西,居然割起我的靴腰来了。”罗福忙摇手道:“低声些,老朱听见不雅。”张全笑着点头。二人复转到前门,朱继霖和下女正待出来,见了张、罗二人,便停了脚问可有什么形迹。张全道:“这狡贼从毛坑里出进的,已跑得无影无踪了。”随望着下女笑道:“吓坏了么?好好的跑到厨房里干什么?”下女不做声。

  四人一同进房,张全问朱继霖道:“老朱,你不是没有睡着吗?为什么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听见?”朱继霖道:“我睡着了,因为听得响声才起来,我还以为是你呢!”张全道:“我睡梦中只听得哎哟一声,把我惊醒了,睁眼看老罗,已不知去向。”说时望罗福一笑,急得罗福忙使眼色。张全便又对下女道:“你确没有睡着,只听得擦得席子一片响。”下女红了脸。

  朱继霖起先本有所闻,因疑在下女房里的必是张全,故只想打草惊蛇的,爬起来阻张全的兴。此刻听张全这般说法,明明在下女房里弄得席子响的又是一人,这人不待猜疑,已决定了是罗福。这一个醋浸梅子,直酸得朱继霖五脏冒火,七窍生烟,登时横着眼睛瞪了罗福几下。罗福几乎吓出汗来,那种极新鲜的醋意,立刻冰消了。朱继霖气忿忿的跑回自己房内,发话道:“我们这个贷家,也太没有体统了。难怪贼人不从毛坑里进来,自己人还要引贼上门呢。”张全听了推罗福教他答白。罗福张开口望着张全,张全正待对垒,朱继霖已叫着下女骂道:“你这小淫妇,要偷多少人才够?”下女哭着答道:“谁偷了人?人家要来找我,叫我有什么法子?”张全忍住笑跑过去道:“老朱,你发什么醋劲,夹七夹八的骂人。公共的东西,公共人用,谁是谁的老婆,不许人家窥伺的?”朱继霖听了,翻着双眼睛望了张全,半晌叹口气道:“我骂下女,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一个人毫无禁忌罢了,你难道不知道借人行房,家败人亡的话吗?”张全听了又要笑,心想:这宗蠢物,不与他说也罢了,这早晚何必替人家争闲气。我的意思原不过使他呕呕气,他现气得这样,也就可以收科了。便笑道:“我竟不知道有这种话,怪道进贼呢。”笑了一句回房,又打趣罗福一会,各自安歇无话。

  于今且说那住在浩养馆的汪祖经,自从去年吴品厂因避外差逃去上海之后,他无精打采的住到于今。有时遇了秦士林,他便横眉怒目的握着拳头,恨不得将他打死。奈秦士林生得金刚一般,汪祖经自揣不是对手,咬紧牙关的忍住。那秦士林也是此心不死,时时会跑到浩养馆来,向馆主打听吴品厂来了没有。他何以跑到浩养馆打听哩?他因为知道吴品厂的行李寄在浩养馆,料定她到日本时,必来取行李,所以只管来打听。汪祖经咬牙切齿的痛恨。

  一日,汪祖经接了吴品厂一封信,教他到上海去。他哪敢怠慢,连夜向同乡的筹措盘费。同乡的问他忽然去上海做什么,他说译了部书,卖与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要本人去签字,不得不走一趟。同乡的人都有些犯疑,说他从来不讲究学问的,为什么无端的译起书来。并且他是个好吹牛皮的人,若是译书,他必张大其辞,逢人遍告,哪有译完了还没人知道的?但是他同乡虽是这般疑惑,却没有人肯说出来,有钱的还是借钱给他。

  他本是官费,又做过一次江西经理员,同乡的也不怕他没得还。

  他一夜工夫筹好了盘费,次早便乘火车到长崎,恰好搭筑后丸到上海。吴品厂给他的信,地点写得极其详细,恐怕他走错了路,耽搁了见面的时刻。汪祖经到上海,一找便着。两人久旱逢甘雨,说不尽各人心中的快乐。欢娱嫌景短的已住了几日,仍旧同回东京。两人的行李都在浩养馆,不待踌躇的,径投原处来。第二日,秦士林便如苍蝇一般的嗅着了腥气,插翅飞到浩养馆。问明了吴品厂的房子,笑嘻嘻的走进去。此时汪祖经正和吴品厂促膝谈心,猛然见了秦士林,只吓得吴品厂芳心乱跳,汪祖经兴致顿消。秦士林见了二人情景,心中大乐,便操日语呼着吴样道:“久违了。自你去后,我朝思暮想的,好不难过呢!不知到这里打听了多少次。你也太过于寡情了,怎的连信都不给我一个?什么时分到的?老汪,你不是往上海去了的吗,怎的也回了?”吴品厂不敢不作理会,只得忍住气,起身让座。汪祖经也怕他再说出不中听的话来,隔壁人听了笑话,便也微微点头,招呼他坐。秦士林用脚将垫子移近吴品厂,坐下道:“你在家里住了多久?府上人口都好么?”吴品厂一面移坐垫避开,一面答道:“承你挂心,家人都好。”秦士林对汪祖经笑道:“听说你译了部书,卖给商务印书馆,交易已经成了吗?”汪祖经有意无意的点头,并不答白。秦士林又笑道:“难为你有本事译书卖钱。你们两个人,想是在商务印书馆遇着的了,真算是天缘凑巧。”

  吴品厂不觉红了脸,汪祖经哪里按纳得住呢?瞪着秦士林正待发作,秦士林已回过头对吴品厂道:“你此次从家中来,手中必定宽裕。我这晌穷死了,光光的一名官费,应酬又大,又没本事译书卖钱,你借给我几个罢!”吴品厂身子一扭,脸一扬说道:“我哪里有钱!我到上海要不是……”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口,过了一会才接着道:“不是有人借钱给我,几乎困在上海不得动身呢。”秦士林笑道:“你怕什么,自然是有人接济的。女学生占便宜就在这些地方。要是我秦士林困在上海,只怕一天一个电报,也打不出一个人送钱来。男子值得什么!你记得我们同住的时候,官费发得不应点,你要钱使,我什么东西不给你当了?只少当铺盖给你用。你不想想,我图着什么来?我做梦也不料到有今日。”吴品厂听了急道:“你说话不要太没良心。我当了你几件东西?同住的时候,就当了,难道我要一个人使吗?当了你的东西,我都记得,总共不过二十来块钱。我自己使的仅买了一把伞,四块五角钱,剩下的都是公共着使了,亏你还拿着当话说。”秦士林笑道:“就据你说,也有二十多块。我于今也不和你争多争少,横竖我都有帐在家里,写得清清楚楚,只是也得算算才好。我使了钱,还讨不得个好收场,不值得。”吴品厂气得变了色,说道:“你有帐算更好。总算是我背时,遇着了你这没良心的人。”秦士林摇摇头道:“我是没良心,你有良心的。且凭着你的良心想想,我当日待你的情形,应得受今日这般的报答吗?”汪祖经久要发作,因秦士林提起往日的事说,不能插嘴。此时见逼得吴品厂哭了起来,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便拔地立了起来,指着秦士林道:“你们是亲戚,就用了你几个钱,终久得还的,算得什么!况且是同住时大家使的,也值这般装形作色的逼人吗?至于讲到现在,她有什么得罪了你?”秦士林不待他说完,即扬着头道:“老汪,你坐?这事不与你相干。论礼我和她说话,你应得躲避才是。你既知道我和她是亲戚,我来了,要你这外人羼在里面做什么?我因看同乡的面子,不与你计较,也算对得住你。你还要多嘴,这就使我太难了。”汪祖经见秦士林动气,反坐下笑道:“老秦,你倒会拿架子,只是你说话太过了头。莫说我和品厂是同乡,便不是同乡,我在她房里,她不说来了秘密亲戚,叫我回避,我也不必走开。况且我和她是朋友,又先在这里坐着,为什么叫作羼在里面?你不看同乡的面子,便当怎样?我倒要请你计较计较给我看。我起来说话,原是调解的意思,什么叫作多嘴?我看你欺人惯了,这回可走了眼色,欺到我头上来了。”秦士林冷笑道:“谁还敢欺你!我知道你差不多以这房里的主人自命了。只是我劝你敛迹些的好,将来都要在江西上舞台的。”吴品厂听了更伤心痛哭起来。秦士林、汪祖经一时都默然无语。吴品厂嘤嘤的哭了一会,下女送上晚饭来,吴品厂挥手叫:“端去,我不吃饭!”秦士林忙止住道:“既端来了,让我吃了罢。省得跑回去迟了,又得补开。”下女即将饭菜放下,问汪祖经道:“汪先生也在这里吃吗?”汪祖经点头答应,下女笑着去了。须臾之间,送了进来。二人声息俱无的吃了个饱,预备蹲夜。下女进来收碗,秦士林问道:“这馆子还有空房间没有?”下女道:“底下有一间三叠席子的,但是光线不好。这对面一间六叠的,客人说就在这几日内搬去,不知道几时能搬。”秦士林点点头道:“等他搬了,我就搬来。”下女答应着收了碗去。秦士林见吴品厂伏在桌上哽咽个不住,无心再寻话说,顺手拿了个垫子,折叠起来,当枕头躺下,在书架上抽了本书,借着电光消遣。汪祖经见了,心中悔恨自己何以想不到这着,被他占了便宜。登时眉头一皱,忽然得了一计,也借着到书架上拿书,乘秦士林不意,捏了吴品厂一把,并推了一推。吴品厂知道是叫她走,便起身叹了口气,开柜拿了裙子,收拾停当。秦士林问:“到哪去?我陪你走。”吴品厂道:“我去走人家,要你陪什么?”秦士林笑道:“我不去就是,何必动气?”回头对汪祖经道:“你也出去吗?”汪祖经道:“定不定出去,我还不知道。若有事,也是要出去的,你问了做什么?”秦士林道:“不做什么。你出去,我也得同走。你若不出去,我就再在这房里躺一会。”汪祖经道:“我出去,你为什么得同走?”秦士林道:“你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汪祖经恐怕秦士林跟着吴品厂跑,便说道:“我不出去,只是我不能多陪你坐。”吴品厂不顾二人说话,推开门走了。秦士林笑道:“陪陪我何妨,我们难道不算是好朋友吗?”汪祖经也不答话,抢着秦士林的地方睡了,也抽了本书来看。秦士林知道吴品厂一刻工夫不得回,坐着没有趣味,拿着帽子推开门,一摇一摆的往外走。汪祖经恐他去追吴品厂,连忙爬起来,跑到自己房里拿帽子,蹑足蹑手的跟了他走。秦士林并不回头,径走到电车路上。两边望了一望,没有吴品厂的影子,一步一步的踱到北辰社喝牛乳。汪祖经就在门口站着等,等了点多钟不见出来,悄悄的走近玻璃探望。只见秦士林跷着腿坐在里面,左手捏着几张新闻纸,搁在桌上,右手膀搭在椅子靠上。一个年轻俊俏下女站在一旁,掩住口笑。隔着玻璃,听不出秦士林说些什么,只见他摇头晃脑的,嘴唇动个不了。汪祖经心想,我怎的这般糊涂,只管站在这里等他干什么,何不回馆子里去?老吴回了,就教她今晚睡在我房里,岂不好吗?老秦从没开过我的房门,我若听得他的脚步响,就到老吴房坐着。他进来,我只说老吴没回。他等过于十二点钟,必定以为不回了,回去安歇。主意已定,三步当两步的跑到浩养馆。吴品厂还没有回来,他便站在门口等候。

  不到几分钟,吴品厂已莲步姗姗的回了。汪祖经忙迎上去,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吴品厂叹气点头,遂走进汪祖经房里。汪祖经看表已到十点钟,便从柜里将被拿了出来铺开,要吴品厂先睡。他自己却跑到门口,故意找着下女谈心,好等秦士林来了,不疑心他房里有人。

  浩养馆虽然专做中国人的生意,却不甚讲究请下女,所以浩养馆的下女,没有什么出色的。汪祖经的那副尊容,加之以辞不达意的日本话,下女都懒得答白。汪祖经也志不在鱼,不过想借着说话掩饰人的耳目。下女不高兴,也就罢了。独自站了二十来分钟,听得木屐声响,汪祖经的眼睛本来近视,又在暗处,益发看不清楚是谁来了。及听得叫御免(对不住之意,日俗进人家多呼之)的声音,才知道就是秦士林。秦士林早已看见了汪祖经,便问道:“老汪,品厂还没回吗?”汪祖经乘机答道:“没回,我正在这里望她回呢。”秦士林笑道:“这才真算是倚定门儿待咧。到她房里去等不好吗?”说着已卸了木屐上来。汪祖经站着不动。秦士林道:“我到她房里坐去,站在门口像什么样?”汪祖经怕他推自己的房门,连忙跟了进来。秦士林果然疏忽,径跑到吴品厂房内。见折着当枕头的垫子,还是那般摆着,房中一些不动,心信吴品厂是没回来,便一屁股坐在席子上,从袋里拿出烟来,擦上洋火,呼呼的吸。

  汪祖经怕他犯疑,也勉强坐了下来,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没得话说。秦士林一枝烟吸完了,站起来低着头,在房角上突来突去,心中思量什么似的。踱了一会,摸出表来看,见已到十一点三十分钟,估量着吴品厂已是不回了,拿着帽子就走。出了房门,忽然发现吴品厂的一双拖鞋,摆在汪祖经的房门口。心中恍然大悟,不由得怒气填膺,一把将房扯开。此时吴品厂正脱了衣服,躲在背窝里面,屏声息气的听秦士林的动作。猛然听得门响,只吓得径寸芳心,几乎从口里跳了出来。

  睡也不好,起也不好。正在百般无奈的那一刹那间,秦士林已走近身边,用那使降魔杵的气力,将被一揭。吴品厂缩作一团,秦士林弯着腰瞧了一眼,冷笑道:“原来是你。你为什么不再躲到上海去?”一句话没说完,汪祖经已脚声如雷的奔了过来,拼命的将秦士林一推道:“跑到我房里干什么?乘我不在房里,你想行窃吗?”秦士林也将汪祖经一推道:“我是行窃,你去叫警察来!”汪祖经本来没有气力,又和吴品厂新从上海来,更是精疲力竭,被秦士林这一推,几乎栽了个跟斗。退了几步,立定了,眼睛里冒火,握着拳头撞了进去。秦士林一手接住,往怀里一拖。汪祖经乘势将秦士林的腰抱住,想将他放倒。奈秦士林身躯高大,气力又大,撼了几下,撼不动。吴品厂见两人打了起来,急得没有主意,爬起来跑回自己房里哭去了。秦士林恐隔壁干涉,不敢恋战,将汪祖经放倒在地,轻轻的脱了手,抖了抖身上的衣,仍走到吴品厂房里来。汪祖经自知不是秦士林的对手,然仗着一股浩然之气,也就不怕秦士林厉害。立刻爬起来,咬牙切齿的进到吴品厂房里,望着秦士林道:“你敢再来吗?”吴品厂哭着央求道:“求你们两位都放点让。你们的意思,不过想逼死我。我一死,你们都干净了。”说着用头往壁上去撞。日本的壁,是篾扎纸糊的,哪里撞得死人?撞了两下,汪祖经怕撞破了壁,忙跑过去抱着,叫她莫撞。吴品厂很懂得三从四德,便住了头不撞,却仍是掩面呜呜的哭个不了。秦士林鼻子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恐吓谁来。今晚我也懒得和你们多闹,明日再来奉看罢。”说着,提起脚走了。汪祖经见秦士林已走,即代吴品厂将铺盖理好,极力的劝她安歇。半夜无话。

  次日起来,梳洗才毕,秦士林已施施从外来。吴品厂扭转身,朝窗坐了,睬也不睬。秦士林叫着品厂道:“你说只当了我二十来块钱的当,我此刻已将帐单拿来了,请你算算。你既待我负心,我何必死缠着你不放?只是我不甘心白花了这许多的钱,落得这样的下梢。于今老汪译的书也卖了。你的官费也有几个月没有使,请清还了我这笔帐,大家分开罢!”说着,从袖袋里掏出张纸来,丢给吴品厂看。吴品厂见秦士林进来,本待不理,反听他说出这些话,实在诧异,不能不拾着帐单看。

  只见上面写着某月某日付品厂洋若干元,某月某日付品厂衣服若干件,当洋若干元,共计洋一百四十七元。吴品厂看了,除几件衣服当二十二元外,几笔数都想不起影子来。知道秦士林是有意敲竹杠,气得将帐单一提道:“我几时用了你这么多钱?随你的意思写个数,就问我要钱吗?”秦士林两眼一瞪,说道:“你也不要太昧了天良。使了我的钱,不感我的情,还要赖我骗你吗?老实告诉你,你没有钱还我,休想我出这间房。”随即坐了下来,将背靠着壁,气忿忿的预备久坐。

  汪祖经已过来,拿着帐单看了一会,仍旧放下。此时他恐事情上身,却不陪着坐了,掉转身就走。吴品厂更是着急,又哭了起来。秦士林却用好言来温存,可怪吴品厂的性格和《石头记》上的花袭人一样,伺候哪个,心眼中就只有哪个。去年这时候,心眼中除秦士林外,没有汪祖经的影子。这时候心眼中换了汪祖经,便也没有秦士林的影子了。所以秦士林用好言来温存她,只作没听见。秦士林见房中没有他人,以为吴品厂与自己有那么久的恩爱,必不得十分撑拒,想拢去慰藉她一番,哪晓得倒遭她打了一个嘴巴。这嘴巴虽打在秦士林的厚脸上,不算什么,却委实将他的那一团欲火打下去了。秦士林的欲火既已下去,涎皮涎脸的样子便做不来了。想发作几句出出气,忽然转念还是和她用软工夫的好。随即挨着她坐下说道:“我往日待你的好处,你都忘了吗?”

  不知吴品厂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六章 旧梦重温良媒逢蝶使 新居始卜佳朕种兰因

  话说吴品厂见秦士林挨近身坐了下来,连忙将身子一让。

  吴品厂原靠桌子坐着,这一让,腰子恰好抵住了桌角。秦士林的手已从腰间抱了过来。吴品厂哪里肯依呢?极力的撑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嚷了。”秦士林见她声色俱厉,知道是不肯将就,登时将欲火变成了一团无名火,随手将吴品厂一推,跳了起来骂道:“贱婆娘,赶快还我钱来。老子有了钱,怕没有女人睡吗?定要你这种臭货!”吴品厂听了气得打抖,战兢兢指着秦士林的脸道:“你这个绝无天良的人,我真瞎了眼,上了你的当。想敲我的钱是没有的,一条命你拿了去罢!”秦士林哼着鼻子道:“没有钱咧,看谁的本事大。”秦士林口里虽是这般说,心中却仍是有些不忍,也不往下再说。靠着坐了,翻着一双白眼,看吴品厂哭。吴品厂哭了一会,揩干眼泪,叫下女不用开饭进来。秦士林到底脸皮薄,不能再和下女强要,挨着肚皮饿了一会。实在忍不住,自己掏出钱叫下女买了些点心吃了。竟到夜间十点多钟,汪祖经才轻脚轻手的走了回来。

  先在门缝里一望,见秦士林未去,便不敢推门,悄悄的回到自己房内坐着。吴品厂早已听得他的脚响,心中正恨他临难苟勉,见他竟不进房,更是呕气。心中骂道:你平日一丝不肯放松,抵死的将我勾引。我今日为你出了乱子,你就匿迹销声的不顾人死活。原来你们男子,都是些没有天良的。你既这般怕事情上身,我此刻是走投无路的人,恐怕你不得干净。心中越想越气,便起身开门到汪祖经房里。汪祖经此时正贴着耳朵在壁上听吴品厂房里的动静,见吴品厂进来,疾忙低声问道:“怎么样?”吴品厂等他凑近身,一把扭着他的耳朵道:“我房里有老虎咬人吗?你昨日为什么不躲?”汪祖经连忙分辩道:“不是躲!我想换了衣服就过来。”吴品厂道:“你早躲倒好了,此刻想躲,只怕来不及了。你一个男子汉,亏你也这般怕事。”汪祖经奋勇说道:“谁怕事?你且说他要怎样?”吴品厂道:“他不过想敲几十块钱,那帐单你不是看见的吗?”汪祖经皱着眉道:“你想给他吗?”吴品厂道:“不给他,他死守在这里,成什么样儿?我还有三十多块钱,你再凑几十块钱给他去罢。”汪祖经本待不允,因怕事情闹翻了,反掉了自己的官费,只得答应。秦士林原只想敲几十块钱的竹杠,钱既到手,立即无事。

  后来到民国三年的冬天,吴品厂的官费,毕竟因这事弄栽了,还连累了他兄弟吴源复也裁撤了宫费。两姊兄便伴着汪祖经吃饭。汪祖经因为是五校的官费生,所以没事。他们没有钱,倒没有笑话,这件事就算是了了。

  不肖生写到这里,一枝笔实在污秽不堪了,极想寻一桩清雅的事来洗洗他。却苦留学界中,清雅可写的事委实有限。在脑筋中寻来寻去,仅寻了件香艳的事。却喜这事,是看《留东外史》诸君欲急于知道的。诸君看了前几回书中,不是有张全惊艳的一段事吗?当时诸君必以为是张全信口开河说出来的,后来见张全在四谷和罗福同走,居然又遇了这美人,并且改变了装束。诸君此时,必想打听这奇怪美人的历史。这奇怪美人的历史,在下却知道得十分详细,于今且从这美人的对面慢慢写来。

  前清光绪三十二年,浙江有一个小孩子,姓张名思方,随着他哥子张正方到日本留学。那时张思方还只有九岁,生得神侔秋水,品夺寒梅。任是什么无情人见了,都要生怜爱他的心。

  他到日本不久,便同他哥子进了宏文学院。宣统二年毕了业,他父亲死于归国,直到民国元年十月,张正方运动了一名西洋官费出西洋去了,张思方也得了一名东洋官费,仍到日本来。

  这时候张思方已有十七岁了,更出落得风流蕴藉,神采惊人。

  他在宏文学院的时候,原有个日本人姓真野的和他认识。真野是庆应义塾的学生,家中很是富有,因慕张思方的人品结交。

  张思方归国后,两人都时常有书信往来。张思方这次来日本,动身的时候就写了封信给真野。真野自是非常欢喜,亲到横滨迎接。到东京锦町锦枫馆住了,几日,张思方嫌不清洁,和真野商量,托真野代览清净地方。真野知道他也是想进庆应义塾,因笑说道:“清净地方不难找,只是要合你的脾气的恐怕不容易。”张思方道:“为什么呢?”真野道:“一则你太好洁了,敝国人好洁的虽多,也没有像你的;二则你选择伏侍的人太苛,人家用的下女,怎得合你的意?你还有许多古怪脾气,我和你来往得久,才得知道,要是不相干的人见了,还要笑话呢。”

  张思方笑道:“还有什么古怪脾气,你说给我听,看我可能改了?”真野摇头笑道:“我说出来,你能改吗?你且同我去洗个澡再说。”张思方踌躇了一会道:“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洗澡?这时分的水已经洗脏了。”真野笑道:“水脏了便没人洗吗?你不肯和人同洗也罢了。你这脾气可能改?”张思方笑着不做声。

  原来张思方有好洁之癖,最不肯和人共浴。他进浴堂,总是赶浴堂开张的时候进去。若已有人,他便不进去了。真野知道他这脾气,所以故意邀他去洗澡。停了一会,张思方道:“倘寻不出好贷间,我就住贷家也好,不过一个人劳神些。”真野道:“且不用着忙。我有个亲戚住在四谷桧町,他家里人口少,又爱洁净,等我去问问。要是肯租给人,搬到那里寄居,倒很相宜。”张思方道:“令亲家里有些什么人?都干些什么?”真野道:“神保町不是有个山口吴服店吗?那吴服店就是他家开的。他家本是静冈县人,山口河夫便是我的姑丈。他在店内照顾生意,我姑母因嫌店内嘈杂,在桧町租了所房子住着。我的表妹和他祖母住在静冈,一年只来东京一次。桧町的房间是好的,只怕我姑母不肯租给人。”张思方道:“你就去问问何如?”真野点头道好,立刻乘电车去问了。过了一会,真野已问了回来,对张思方道:“你的运气好,我一说她便肯了。此刻同你去看看房间,若合意,明日便可搬去。”张思方换了衣服,同真野往桧町来。顷刻之间到了,真野引到一所在生垣(解见前)的房子门首,向张思方道:“这就是了。”张思方见门楣上有“山口”两字,点点头道:“这地方倒僻静。庭园宽广,房子也像是新的,只不知道内容何如。”真野道:“新却不是新的,但是里面很精致。这一带的房子本来便宜,而这房子差不多要八十块钱一个月,自然是好房子呢。”真野说着推开了门,让张思方先走。张思方进门,见院落收拾得修洁异常。用鹅卵石铺着一条通行的道,道旁青草上连排摆着许多的盆景,弯弯曲曲径到里门的阶基上。两株凤尾松,分左右栽着,仿佛是两排盆景的督队官似的。张思方且不上阶基,掉转身向外面看了一会,对真野道:“里面的房了不用看也罢了。有这样的庭园,便是极旧极坏的房间,我也愿意。”真野笑道:“既来了,岂有不进去看之理。并且介绍你见见我姑母也好。”张思方点头。真野隔着门扬声。一个小下女开门,见了真野,便鞠躬让进。真野等张思方脱了靴子,才拖木屐,引张思方到一间八叠席的客房内。下女已跟着进来,捧着两个蒲团让坐,一双眼睛不住的向张思方脸上瞟。张思方红着睑,望着真野。

  真野忙对下女道:“快去请太太来,说有客来了。”下女笑声答应,从容缓步走出,回身关门,还兀自望着不舍就走。真野恐张思方不好意思,忙站了起来,叱道:“还不给我快去,我就自己去请。”下女才去了。张思方不乐道:“这下女讨厌。我来住,一定要退了她。”真野道:“不相干,退了就是。我姑母也说不欢喜她,她年纪才十三四岁,就时常会和男人吊膀子。”二人说话时,听得有两人的脚声响,即住了嘴。门开处,下女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老佳人进来。下女即送上一个蒲团。

  真野便指着张思方向他姑母道:“这位便是我的朋友张思方君。”回头对张思方也介绍了。张思方从小时到日本,很知道日本的礼节。应对一切,日本话也说得十分圆熟。山口夫人见了,异常欢喜。对真野说道:“你说张先生好几年没到日本来,怎的还记得说日本话?中国话和日本话差不多吗?”真野笑着摇头道:“完全不同。学外国语言,从小时候学起,容易多着,并且不会忘记。他从小时来日本,所以还能说得这样圆熟。”山口夫人道:“怪道说得这般好。不知道他是中国人的,还听不出呢。你带他去看看房子,可能中他的意?”接着望张思方道:“先生不要笑话,租人家的房子住,总没有自己造的房子合意。这房子别的好处一些也没有,只图他个清静罢了。八叠席的房有三间,先生若肯来,随便住哪间都可以的。”张思方连忙应是。真野起身对张思方道:“去看么?”张思方道:“不必看,我明日搬来就是,这家的房子,我想没有不好的。夫人尚可住得,我难道不能住吗?”山口夫人笑道:“这倒不然,各人欢喜的不同。这房子我就不十分中意,他的姑爹偏说好,我也懒得再搬,就住下来了。先生既来了,去看看何妨?”张思方心中原想看看,不过存着些客气,不好太直率了。山口夫人既是这般说,便告罪和真野走到廊檐下。山口夫人也跟了出来,抢先引张思方穿房入户的,连厨房都到了。张思方心中十分满足,当下不便问价钱,只说明日定搬来。山口夫人拉着真野到一边问张思方吃日本菜能否吃得来。真野知道张思方能吃,便代答了。

  二人兴辞,山口夫人直送到门口。张思方问真野道:“你姑母一个人住这大的房间干什么?”真野道:“怎说是一个人住?我姑爹每日回家,还有一个听差的,一个车夫。他的母亲及他的女儿,每年到东京来,约住两三个月,此刻已差不多要来了。你将来见于我那表妹,必定欢喜。她年纪今年才十六岁,说起来也奇怪,她的相貌和你竟像是嫡亲的兄妹,性格也差不多。”张思方不信道:“哪里有这么巧!”真野道:“你不信罢了,日后见面自然知道。”二人说着话,已到了停车场。张思方道:“你明日早起到我馆子里来,帮我检行李好么?”真野道:“好。”张思方道:“还托你桩事。你回去走三田花屋门口过,请你顺便替我定一份花,叫他每早送上好的鲜花到桧町来。从前我在本乡一家花屋里定花,是四块钱一个月,此刻就再贵点也不要紧,只要花好。”真野答应了。电车已来,张思方乘着回锦町,一宿无话。

  次日六点钟真野就来了,手中擎着一把鲜花。见张思方还没醒,便轻轻将花放在一旁,拿花瓶到外面换了水,将鲜花插上,搁在张思方枕边。自己坐下,打开书包,拿出讲义来看。

  不一刻张思方醒了,开眼吃了一惊,连忙爬起来道:“笑话,笑话,你来了多久?”真野笑道:“才来不久。”张思方道:“不耽搁你的课吗?请你按铃叫下女来。”真野仍将讲义包好,按了按电铃。下女来了,张思方吩咐算帐来。真野催张思方去洗脸,替张思方打好了被包。零星东西,昨晚张思方已检点清楚。唤了三乘东洋车,一乘拉着行李,真野捧着花瓶坐了一乘,一乘张思方坐了,径投四谷桧町来。须臾到了,真野先下车进里面通知,领着一个下女一个下男出来搬行李。张思方开发了车钱,同真野到昨日坐的客厅内。便有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笑容满面的迎了出来。张思方看他的举动,知道是山口河夫,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真野两边都介绍了,山口夫人也走了出来,笑说道:“怎的这么早?我们刚起来呢。”山口河夫打着哈哈道:“他们学生时代,怎能和我们比?张先生此刻在什么学堂?”真野代答道:“他想也进庆应义塾。”河夫笑道:“庆应很好。庆应的学生,一个个走出来还像个人。什么明治大学、日本大学的学生,都是打着穷幌子。好好的一顶四方帽儿,他们偏要揉得方不方圆不圆的,搁在头上。还有故意将帽儿揉破称老学生的,我望了他们实在讨厌。当学生的日才候,省俭的固然好,只是也得有个分际。难道有了一学堂的叫化子,这学堂就算有精神吗?”真野知道山口河夫的脾气,开了话箱,便不容易收场的,恐怕贪着听他说话,误了自己上课的时间。拿出表看,已到了八点二十分。忙走到外面,招呼下女安置行李。山口夫人跟了出来道:“太郎,你去请张先生看是住哪间房好。”真野答应着回头问张思方。张思方因自己胆小,僻静的房间不敢住,拣了靠内室的一间。真野帮着清理了一会,复取表看了看道:“八点五十分了。我今日九点钟开课,不能再延了。”张思方问道:“你今日几点钟课,下了课还来么?”真野道:“今日只有三点钟,下了课就来。”张思方点头,望着真野提着书包去了,便如小儿去了保母一般,不知怎么才好。呆呆的望着下女七手八脚的,拿着这样看看,拿着那样嗅嗅。山口夫人也帮着摆桌子移椅子,忙个不了。

  山口河夫走近张思方的身边,在张思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道:“我要进店去了,夜间回来陪你谈话。”张思方连忙点头道:“请便。”山口河夫摇摇摆摆的去了。张思方才想起自己的行李,为什么教夫人来检,并且下女搬这样翻那样,毫无条理,也怕弄坏了自己的东西,便笑着道谢道:“夫人不用劳神,没有多少行李,我自己检检便了。”接着用手挥下女出去。河口夫人拿着张思方的一张小照,见上面写了许多字。日本女人认不了几个汉字,只知道写得好看,便问上面写了些什么,是谁写得这样好字。张思方道:“是我自己写了几句诗在上面,不成字的,见笑夫人。”夫人将像片搁在桌上道:“这小照须得配个夹子才好。”张思方一边清东西,一边点头应是。夫人站在一旁看张思方慢条斯理的,一咳儿工夫,检得齐齐整整,拿出一个蒲团让夫人坐。夫人道:“我不坐了,我要去指点他们弄菜。太郎差不多要下课了。”说时冬的一声午炮响,夫人便别了张思方进厨房去。张思方对准桌上的钟,拿着脸盆手巾,走到洗脸的地方去洗脸。见洗脸架旁边一个圆池,池的两边都有吐口,从厨房里自来水管内引出水来,通川流过。池里养着几尾暴睛巨尾的金鱼。流连了一会才洗脸。刚洗完回房,真野已提着书包走了进来,笑道:“已经清理好了吗?这房子经你布置出来,比前更雅相了。这地方你不必客气,和一家人样才好。我姑母待人很亲切的,你一客气,倒生出许多隔膜来。我姑爷为人也很和平,只是有种脾气不好,太欢喜说话。你将来还是不和他多谈的好。”张思方笑道:“欢喜说话为什么不好?我也是欢喜说话的。”真野小声说道:“你欢喜说话和他不同,他最欢喜评论人家的长短。好在你来往的朋友少,不然,他最容易得罪人。他还有一种脾气,欢喜这人的时候,他便无所不可。若不喜欢的人,连这人的朋友亲戚都是不好的。他客气的时候,客气到万分。若不客气起来,就当面叫他,他也不一定答应。我说给你听,对于有这种脾气的人,总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好,你不要忘记了我的话。我和他至亲,来往了十多年,也不知见他得罪了多少人。对我虽算是无以复好,只是我总兢兢业业的防备他一句话不投机,伤了亲戚的面子。我那表妹的脾气也怪得很,从来不肯和人多说话。每年到东京的时候,常和我姑母到我家来,就坐一天也不能听见她说三句话。要说她是害羞,却又不是。她也一般的和人应酬,从没见她红过脸,露出点羞涩样子。她那爱洁静的脾气。也就和你差不多。”张思方听了,沉吟了一会问道:“她不欢喜说话,难道问她也不答应吗?”真野道:“问她自然答应,不过问一句答一句罢了。”张思方点点头不做声。真野道:“我到厨房里看看。看我姑母教他们弄什么给你吃。”张思方道:“我同去看好么?”真野一边走一边笑道:“有什么不好。”张思方真个跟着真野走到厨房里。只见夫人弯着腰在那刨鲣节鱼,下女正在地下切浸菜。夫人听得脚声,回过头来,见是张思方来了,忙伸着腰子笑道:“张先生不要笑话,这里脏得很,仔细挨坏了你的衣。太郎你也太失礼了,领着他跑到这里来。”真野道:“夫人这句话可就是完全的客气话了。昨日张思方看房子的时候,恨不得连厕屋都领着他看。这时候却偏怕污了人家的衣服。好在张思方是一副纯洁无瑕的脑筋,并不理会。”张思方也笑道:“夫人怕我弄坏了衣,我自己还会弄菜呢。”夫人笑道:“你会弄日本菜吗?”张思方摇头道:“我知道弄一样中国菜。”真野大笑道:“你会弄一样什么中国菜?”张思方道:“你想吃么?你想吃,我就弄给你吃。”夫人道:“什么菜?日本可有买?”张思方用眼四处张了一会,见了几个鸡蛋,指着笑道:“就是这东西我会弄。”真野道:“你将鸡蛋怎么弄法?”张思方走上去拿了两个在手里道:“弄的法子极简单,只先将油倾在锅里,等烧红了,将这东西整的打在里面,烧黄了,翻过来再烧,加点酱油在上面,就是中国菜。”夫人听了笑道:“这法子不容易吗?”张思方道:“容易是很容易,只是不知道的,要他发明这种弄法,也很费研究呢。”真野道:“你就照你的法子,弄一个给我吃,看是什么味。”张思方点头。夫人道:“太郎你也真太放肆了。我照他说的弄给你吃就是。他在旁边看着,弄错了,可以说的,何必教他亲自动手?”张思方也真有些怕脏,见夫人这般说,便连声道好。夫人放了手中的鲣节鱼,叫下女洗了锅,张思方将手中两个蛋递给夫人。夫人真个如法炮制得一丝不错,张思方心中很是纳罕,他们女人家怎的一说就会。真野见已弄好了,便催着下女开饭。张思方回房,须臾下女端出两份饭菜来。张思方问真野道:“夫人为什么不同吃?另开更劳神了。”真野道:“不错。等我去问问。”说着又跑进去了。不一会,端了张小几子出来,笑着说道:“我姑母本想做一块儿吃,她说因怕你喜一个人吃,所以没出来。你既说一块儿好,她是很愿意的。”说时夫人已来了。下女将夫人的一份都放在小几上,三人同用了饭。真野连说蛋是这般弄法很好吃。张思方笑道:“弄蛋的法子不知道有多少,只我不知道罢了。”决人道:“你吃过些什么日本菜?”张思方寻思道:“日本菜,我吃过的很多,但是不知道名目。”夫人道:“生鱼(日本名サシミ)你吃过没有?”张思方道:“生鱼我怕吃得。”真野笑道:“吃日本菜,不吃生鱼。就没再好的东西了。”三人闲谈了一会,真野恐荒了今日的功课,便兴辞回去了。张思方也拿出书来读。

  夜间,山口河夫归家,在夫人房里换了衣服,即到张思方房里来。张思方忙起身让座。山口河夫笑嘻嘻的问道:“张先生到敝国来几年了?”张思方道:“三年前在日本住过四年。”山口河夫道:“贵国人到过日本的,回到中国去,一个个都欢喜说日本人的坏话,是什么道理?我们日本人待贵国人实在不错。”张思方道:“先生怎么知道欢喜说贵国的坏话?”山口河夫道:“我见新闻上都是这般说。”张思方道:“恐是新闻记者弄错了,或者故意是这般说,想贵国人待中国人好的意思。”山口河夫笑着点头道:“日本人待贵国学生不好的,本也不少。我那吴服店的左右,贵国人住的很多,也有贷家的,也有贷间的。那些米店、酱油店,没一家不存心欺他们。欺了人家,还拿着当笑话说,你看这些东西可恶不可恶?我听见他们说,便骂他们不应该。我看也难怪贵国人生恶感,他们这些做小生意的人,知道什么?我时常对他们说,中国是近来弱了。我们做小孩子的时候,听说有谁从中国来,便不知道这人有多大的学问,能到中国去。那时候,哪一样不是学中国的?后来听说要和中国开仗,我们都吓得打抖,十有九怨政府不该闯这么大祸。贵国就吃了那一仗的亏,我日本的一般青年,都不信仰了。然而平心论起来,那时候日本哪里打得过中国?听说那时开仗的战舰,中国的比日本的大得多呢。我的心里,中国虽然打输了,还是说中国比我们日本好。不讲旁的,一个人走出来都觉得大方些。日本人鄙吝不堪的,活讨人厌。”

  不知山口河夫还说了什么,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七章 题像初成秾艳句 言情乍结鹭鸶缘

  话说张思方因白天听了真野的话,知道山口河夫的脾气,见他果然七扯八拉的说个不了,恐怕他说出不成听的话来,存着心无论他说什么,总不置可否。山口河夫说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错了,连忙赔笑道:“张先生今日搬家劳顿了,早些安歇的好。”说着起身看桌上的钟道:“十点钟了,我也得去安歇。你这像片,新照的吗?”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像片。

  一双眼睛,看看张思方的脸,看看像片,笑道:“我说照像的法子,还是不好,照不出人的颜色来,要失却许多真相。每每一个美人,反照成了一个泥塑木雕的菩萨,倒是相貌平常的人占便宜。这上面的宇是你写的吗?怎的中国人个个会写字呢?”张思方谦逊了几句,夫人忽走了来,催山口河夫去睡。山口河夫才随着夫人去了,张思方也自安歇。

  次早,张思方还没醒,下女即来喊道:“张先生,花屋里送花来了,问先生要盆景不要。他说有绝好的紫罗兰、玫瑰花盆景。”张思方从被里应道:“你去教他等着,我就出来。”

  下女答应着去了。张思方才起来,披着寝衣,靸着拖鞋,走到门口。只见一担鲜花当门放着,卖花人正和下女说话。张思方问道:“卖花的,盆景带来了吗?”卖花人见张思方出来,连忙行礼道:“盆景没带来,先生要时,立刻去搬就是。”张思方点头道:“你去搬来,不好,我仍退给你。今日送什么花来了?”卖花人从花担里面抽出一把花来,将纸套去了,笑道;“今日是寒牡丹和白杜蘅。这都是西洋种,颜色异常鲜美。”

  张思方用手接了花,复玩视了一会,淡红浅白,果是好看。回到房里,叫下女换花瓶里的水。下女就桌上将昨日的花抽了出来,水淋淋的滴了一桌。张思方骂道:“无用的蠢才,捧出去抽不好吗?”下女笑着用袖子往桌上揩,桌席都揩动了。张思方更气得跳脚骂道:“我这房里,不要你来做事了,给我快出去!”说着将花瓶夺子过来,自己跑到自来水管的地方,换了半瓶水,揩干了瓶的外面。正待回房,夫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道:“张先生为什么自己来换水?有事只管叫下女做,不必客气呢。”张思方心中正恨下女,听夫人这回说,恨不得立刻教夫人将这下女开了。只是才搬来一日,便教人家换下女,觉得有些不便,含糊答应了一句。回到房中,将花插好,清理了桌上。下女拿扫帚来扫房,张思方挥她出去道:“你将扫帚留在这里,我自己会扫。”下女不敢扫,又不敢不扫,倚门站着,望着张思方发怔。张思方走过去,接着扫帚,往席子上扫。扫了几下,仍递给下女道:“拿去,不用扫了。”说完掉转身,拿着洗脸的器具洗脸去了。下女不敢违拗,拿着扫帚,如此这般的告诉夫人。夫人道:“你这样蠢东西,毛手毛脚的,怎样怪得人家不要你做事。房间等我去扫。”夫人随手取了扫帚,到张思方房里。打扫完了,张思方才洗了脸进来。夫人赔笑说道:“蠢下女做事不如人意,我多久就不欢喜她。因为一时间难得好的,我平日也没有多少事差遣她们,不费力的事,我都是自己做了,所以仍让她在这里吃饭。明日叫介绍所带两个来看看,有好的就换了她。”张思方道歉说夫人扫地不敢当。饭后花屋送了两盆盆景来,张思方教摆在廊檐下。次日介绍所带了几个下女来,夫人都不中意,每日仍是夫人扫房换水。张思力本觉得过意不去,因真野对他说不要紧,他也就不客气。

  一日早起,方从洗脸的地方洗了脸回房,忽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从房里走了出来。张思方吃了一惊,心想:这女子是哪里来的,怎的这般美?忽然想起真野的语,暗道:“是了。她几时从静冈来了,我尚不知道,她无故到我房里做什么呢?”进房见桌上的花插得和往日不同,横斜披欹很有趣致,知道必是这女子插过的了。少顷,夫人进来说道:“小女节子,昨夜十二点钟同她祖母从静冈来了。以后先生的房子,教她来收拾。她最爱洁净的,可合得先生的脾气。只是她性情有些乖僻,又不会说话,先生须得包涵些。”张思方前日听真野说她的脾气怪得很,此刻又听得夫人这般说,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夫人说她不会说话,真野也说她不会说话,等她来了,我倒要和她说说看。我想她总不好意思不答我的白。她若真不答白,我也往下说下去,无论如何,她不能一句也不答。只要她答了一句,我就好再和她说别的事了。张思方一个人心中痴想,夫人说的话,他也没听清楚。夫人说了一会,看了看桌上的钟,已是七点钟了,隔着门向外面间道:“怎的还不开面包来呢?”便有个极娇小的声音在门外答道:“已开来了。妈妈,你来端罢!”夫人道:“你自己端进来了。张先生不是外人,是太郎最好的朋友。”夫人的话说完,只听得门响。张思方因为心中痴想了一会,忽觉得难为情起来,莫说逗她说话,连看也不敢看她一眼。这时便是节子来逗他说话,只怕他也答不出话来。

  这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理。张思方这时候,反怕夫人为他介绍见面,紧低着头,不敢仰视。夫人见他这般害羞,本有意介绍,也不便开口了。节子放下面包牛乳,仍退了出去。夫人将面包送至张思方面前,说了一句请用,也出去了。张思方才敢举眼看那热烘烘的面包正在出气,拿起来吃了一片,喝了两口牛乳,心中悔道:我为什么不抬头望望她?我一望她,夫人必为我介绍,岂不可以和她说话吗?我刚才进房的时候虽只望了她一眼,但是她迎面走来,她的身材面貌我都看得很清楚。我到日本这多年,像这样清雅的姑娘,我还没有见过。她脸上一点脂粉也没有,那好看纯是天然的肉色。并且她那面貌,绝不像日本女子。就是身材态度,也都和中国女子一样。若是用中国衣服装扮起来,谁也不能说她是个日本人。一个人如痴如呆的又想了一会,桌上的钟当当的敲了八下,他才惊醒。他因为庆应义塾招生的时期没有到,便在正则英文学校数理化科报了名,每日八点钟要去上课。因为节子发痴,将时间都忘记了。既惊醒过来,连忙包起书包,拿着帽子,茶也不及喝就走。到门口打开靴柜,不见了自己的靴子。才要开口叫下女,夫人已走了来道:“请你等等,就刷好了。”张思方连说不要紧,只见下女提着靴子出来。张思方看刷得和漆了一般,连靴底一点泥也没有,心中异常欢喜。穿在脚上,一步一步的仔细着走。在校里虽上了四点钟的课,却没有用得一点钟的心。坐电车回来,途中还嫌电车慢了,恨不得不停车,不许别人上下,一径开到方好。到得家中,真野来了。张思方道:“你午后没有课吗?”真野点头道:“小林牛(小林丑三郎性暴,日人呼为小林牛,亦取丑牛之意)缺勤。他那么样胖,不知他有什么病,时常会推病缺席。”张思方笑道:“你说胖子没病吗?我看胖子的病,比瘦子还多呢。凡人太胖了都不好,热天怕热,冷天怕冷,多走点路,便喘气不了。”真野道:“怪道你不多吃东西,是怕胖。你这样体格任你吃多少是不会胖的。”张思方笑道:“我平时不多吃东西,我食量只这么大,教我吃下哪儿去?”真野道:“我姑母说你今早只吃一片面包,牛乳也没有多喝。你食量这么小吗?我姑母怕你不欢喜吃面包,教我问你,若是欢喜吃饭,以后早晨也开饭给你吃。现在天气冷了,横竖煮一顿饭吃一天,也不多劳什么神。”张思方道:“说哪里话,我历来只吃两顿饭。在国内的时候,早晨也是吃面包。”真野道:“那就是了。”二人吃了午饭谈了几句闲话,真野独自回家。

  真野去后,夫人拿着一张像,向张思方道:“这是小女的像片,请先生题几个字在上面。”张思方看那像片上的美人,和早晨所见一般袅娜。凝神注目的出了会神,只见那一双秋水也似的瞳人,望着自己盈盈欲笑。张思方此时迷离恍惚的,心中不知做什么想。夫人以为他思索题的字句,便不做声。等了十来分钟,张思方忽抬头见夫人在侧,登时红了脸,连忙将像片放在桌上,让夫人坐。夫人道:“这像从静冈照来的,不及东京的好,请你随便题几个字罢!”张思方才记起要他题字的事来,敛了敛神,提起笔写了首七言绝句在上面道:

  淡红浓艳破瓜时,

  恰占蓬壶第一枝。

  愿得护花铃十万,

  东风珍重好扶持。

  写好了,翻覆看了几遍,心中大悔,不该这般唐突。只是已经写坏了,没有法子更改,望着夫人道:“写得不好,夫人不要给人家看了笑话。”夫人接了看道:“你讲给我听,写的是什么意思?”张思方照着解了一遍,夫人喜笑道:“好极了。你这像片待我拿去配个夹子,免得弄坏了,不好看。”张思方问道:“配什么样式的好?”夫人道:“外面买的不好,不如教小女用丝线编一个。色气花样,随你心里欢喜哪样便用哪样。”张思方喜道:“色气花样,都不要紧,只是劳动小姐怎么敢当?”夫人将张思方的像片拿了去。夜间山口河夫回家,特意到张思方房里,谢张思方替节子题像,还说了许多的话,也不去记他。

  次日,张思方上课回来,见房中的桌椅都移动了位置,倒像换了间房似的,心中甚是诧异。再看搬家来收着没有悬挂的团体照像,及单独照的像片,四壁都挂满了。几上的花瓶,用一个五色丝线编的花饼垫着。门框窗房,磨刷得一些儿尘垢也没有。心想:怪道真野说她的脾气怪,这样看来,她的脾气真怪。桌椅安着好好的,搬动做什么?等她送饭来,我定要问问她。她到房里几次,还没有和我说过话,我也没机会和她说,今日可寻着机会了。主意已定,换了衣服,盘膝坐在蒲团上,拿着本日的新闻翻看。但是眼睛虽在报上转,心思却仍是一起一伏的,计算问节子的话。不一刻,节子果然端着饭菜来了。

  张思方忍无可忍的,喉咙里转了一声,又咽住了,这声音再也发不出来。倒是节子看了张思方的情形,知道是想说话,便不和前两次样,放了就走。张思方心胆稍壮,才开口道:“桌椅是小姐移动的么?”节子望着张思方点点头。张思方笑道:“你移动做什么?”节子道:“这样不好些吗?”张思方点头道:“好些。你一个人移这桌椅不吃力吗?”节子道:“妈妈帮着移动的。你那像片夹子,编红的好么?”张思方道:“已经编好了的没有?”节子道:“有一个编了多久,此刻已变了色。”张思方笑道:“你去拿给我看看。”节子道:“且等你用了饭,再拿来你看。”张思方便拿起筷子吃饭。见盘内有一碟生鱼,张思方道:“我不吃生鱼。”节子道:“你尝着试试,比别的菜都好。”张思方笑着摇头。节子提着茶壶,到厨房泡茶去了。张思方草草吃了饭,自己端着碗盏送到厨房里。见没有人,茶壶里已泡好了茶,随手提了回房。节子捧着一个红漆盒子进来笑道:“你到了厨房里吗?这茶是谁送来的?”张思方道:“是我自己提来的。你手中捧着什么?”节子走近张思方坐下,打开漆盒,拿出一个淡红丝线编的像夹,放在张思方面前道:“这个色气太嫩了,用不到两三个月,便不好看。你只看这花样好么?”张思方看了一看道:“好,就是这梅花式罢。”节子复翻出许多丝线来,一种一种配给张思方看。张思方知道她欢喜红的,便说红色的好看。节子果然说好。

  自此张思方和节子日亲一日。张思方每日上课,节子听得午炮响,便不住的到大门口张望。迎着了,即一同进房。节子平日不多说话,惟在张思方房里,即笑说个不了。她最会烹调,凡日本所有的菜,没一样不弄给张思方吃。张思方不吃生鱼,她偏要天天买生鱼,别的菜一点也没有,逼着张思方吃。直到张思方吃了,说好,她才罢了,张思方房里的桌椅,以及陈设的器具,过几天,她必换一个位置。问她为什么要移动,她说一间房的陈设,只要拣大的移动两样,便换了一种气象,仿佛又到一个新地方似的。经年屡月的这样摆着,有什么趣味?山口河夫夫妇一生只这一个女儿,凭是什么事,都随着她的性格做去,不忍拂她。她却十分孝顺,绝不胡作非为,轻易不肯出外逛逛。每年到东京来一次,住多久,都得随她高兴。便是至亲密友家里,接她走动走动,她不高兴起来,哪怕隔着几十里路,也只坐坐就回了。她家的亲戚本家,都知道她这种脾气,多不敢轻易讲接她,她也不理会这些事。一个人坐一间房里,两三个月不出房门,也不知道闷气。亲戚中,她惟待真野很好,偏偏真野年纪虽只二十多岁,思想却是古怪。他说女子没有知识,不能树立,如爬虫一般,因此抱独身主义,和女子不甚亲近。还是节子和别的女子不同,他才肯周旋一二。还有个姓藤本的,是节子的姨表兄,在仙台第三高等学校读书。年纪也不过二十来岁,生得甚是清秀,每年暑假到东京来,必来山口家看姨母。他非常爱节子,节子待他却很平常。藤本口若悬河,最是会说,每每能说得节子发笑。他本有向节子求婚的心思,因为探听他姨母的口气,说要等到了二十岁,才给她议婚,他便不好开口。节子心目中,实在没有藤本。节子此时的脑筋里面,惟有张思方的影子。所以张思方下课回迟了,她心中便不自在。张思方每下午出去,她必拉着问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若是过了时不回来,她便教车夫拉着车子去接。张思方本来生得得人意儿,就是夫人、山口河夫也都极欢喜他,和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

  光阴易过,张思方搬到山口家是十一月初旬,此时十二月半,已住个多月了。天气陡然冷了起来,因隔神田太远,夫人教他横竖放年假只有几日了,不必去上课,就在家里也可用功。

  张思方体魄本来弱,嫩皮肤禁不得日本的北风,刮得脸上如刀割一般,便依着夫人的话在家里用功。真野放了假,每日来闲谈消遣。节子素不知避忌,她欢喜这个人,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近来的活计,都是在张思方房里做。真野来了,她仍是一样。

  真野见了他二人亲密的情形,心中疑惑有什么苟且,不由得有些厌恶起来,不肯多来看张思方了。张思方以为他也因天气寒冷,懒得出来。及残年已过,真野来贺年,也只略坐坐就走了,张思方才疑心他有什么原因,问节子也不知道。两人几年的交情,竟是这样糊糊涂涂的断了往来。张思方因真野有了意见,连庆应义塾也不进了,预备改早稻田大学的理工科。其实张思方和节子全是精神上的恋爱,真野粗心错怪了。真野若不是这般疑心,张思方有一个畏友时常往来,或者还可维系他点心思。

  张思方已近二十岁的人,虽平日不与恶俗人往来,然男女之欲,是个不期然而然的东西。况又每日和一个绝世佳人坐在一房,哪有不稍涉邪念之理?便是节子平日虽守礼谨严,乃半由于生性不喜风华,半由于没有她欢喜的男子。不是她十七岁的女子,尚不谙风情。两人都正在邪念初萌,形迹未露的时候。有一个好朋友作一句当头棒喝,便万事冰销了。

  新年既过,张思方二人的感情,更是浓厚起来。一晚北风甚紧,张思方已脱衣睡了,忘记将电灯扭熄。想爬起来,又怕冷,便睡在被里,想等有人走过时,叫他进房来扭。不一刻,果有脚步声响,渐走到自己房门口来。张思方听得出是节子的脚音,便装睡不做声。节子打开门笑道:“你已睡了吗?”张思方不做声,节子更笑道:“刚才还听见你开门响,不信你就睡着了。”说着走近身来,刚弯腰看张思方的脸,不提防张思方一双手突然伸出来,一把将节子的颈抱了。节子立不住,往前一栽,双膝跪在被上。张思方乘势接了个吻,节子连忙撑开笑道:“你这样欺人家不提防,算得什么?”张思方央求道:“好妹妹,和我睡睡。”节子向张思方脸上呸了一口道:“你说什么?不要太……”张思方笑道:“不要太什么?”节子立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掠了掠鬓发,回头望着张思方道:“我也要去睡了。”说着往外就走。张思方也恐怕山口河夫及夫人知道,不敢行强,便说道:“你去请将电灯扭熄,我怕冷不起来了。”节子笑道:“烧着一炉这大的火在房里,还怕冷吗?”说着伸手去扭电灯,身材矮了,差几寸扭不到手。拖出一张帆布椅垫脚,身子立上去,帆布不受力,晃了几晃,几乎跌下来。张思方捏着把汗,连叫仔细。节子故意闪几下,引得张思方笑。张思方道:“不要真跌了。天冷,时候也不早了,快扭熄了去睡罢。”节子一手拿住电灯盖,一手扭着机捩,喳的一声扭熄了。张思方见灯熄了,半晌没听见下来的声音,问道:“扭熄子,为什么不下来哩!”只听得喳的一声,灯又燃了。

  节子嘻嘻的望着张思方笑。张思方道:“又扭燃做什么?”节子复扭熄,张思方道:“好生下来,仔细闪了腰。”才说完,灯又燃了,如是一扭燃,一扭熄,嗤嗤的笑个不了。张思方眼睛都闪花了,连连叫道:“还不快下来,定要跌一交好些吗?”节子才住了手笑道:“我一点力都没有了,懒得再和你闹,睡去。”随即下了椅子,关好门去了。

  此后两人见面,更不像从前了。背着人,便你抠我我揪你的,有时还搂作一团。渐渐的要将那纯洁无瑕的爱情玷污起来了。山口河夫在家的日子少,夫人虽常在家里,只因爱护两人的心思太重了,不忍过于拂他们的意。并且这种事情,早不防闲,到了这时候,纵要防闲,也防闲不及了。再过了几日,他两人居然合办了那人生应办而不应办的事。一对小儿女,只解欢娱不解愁。每晚过了十二点钟,老夫妇睡着了,节子便悄悄的披衣起来,摸到张思方房里,交颈叠股的睡觉。如此已非一日,夫人何尝不知道?只是也没得法子禁止。后来连山口河夫也知道了。节子更放了胆,除却停眠整宿,俨然是一对小夫妇一日,节子到神田吴服店里去,见于一个中国女学生,打扮得非常齐整。她归家便要张思方去买中国裁料做中国衣服穿。张思方听了,高兴到极处。和夫人说明日去横滨买衣服。

  夫人望着节子笑道:“你也太小孩子脾气了,见了心爱的,不论贵贱,只晓得要。张先生也糊涂,换一种衣服,你知道要买多少附属品?于今二月间,天气又冷,换衣服这么容易吗?”

  张思方心想不错,像今日这样天气,还得穿皮的才好,皮子差了,穿不出去;好的一件至少也得几十块钱,再加里衣裙子裤子,得一百多块钱才够。此刻手中所有的,不过二十来块钱。

  虽同乡杨寅伯那里可以借钱,只是也没有多少。写信要家里汇钱来,一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起初听了节子的话,一时高兴,也不暇计算计算,及听夫人这般说,没了主意。节子见张思方不做声,悄悄拉了他一把,走到张思方房内。张思方跟了出来,节子低声说道:“你听了妈妈的话,便不去了吗?”张思方连忙道:“我去,我明日一定去!只是没有尺寸,恐不能合身。”节子寻思道:“中国女子的衣服,定要合着人的身子做才能穿吗?我日本女人的花服长短大小都不十分要紧。”张思方道:“中国女人的衣服,和西洋服差不多,错一寸,穿在身上便不好看。”节子扯着张思方的手道:“我明日和你同去,穿着合身就买好么?我这里有钱。”张思方点头道:“妈妈不许你去,你怎么样哩?”节子摇头道:“她不许我去,我也要去。”张思方道:“你有多少钱!”节子笑道:“我有两个钻石戒指。大的五百块钱,小的三百五十块钱。你莫对妈讲,明日拿去卖了。”张思方道:“卖一个小的够了,只是教我拿到什么地方去卖哩?”节子也踌躇起来,停了一会,还是张思方有见识,笑道:“有法子了。”节子忙问有什么法子。张思方道:“送到当铺里去当了不好吗?有了钱还可赎出来。”节子道:“好。此刻去拿,妈一定知道,等夜间她睡着了,我拿出来给你。你去当了,回来不用对妈说去买衣服,只说同到什么地方去逛逛。”张思方点头道理会得。当晚节子果然瞒着夫人,将两个戒指都拿了出来,交给张思方。张思方教她将大的留着,次早吃了面包,即揣着戒指,坐电车到神田来。心想:从来没有进过当铺,不知道当铺里是什么样的规矩,恐怕弄错了不好。

  他有个同乡姓杨,名赞,字寅伯,为人很是正直,自费到日本多年。此刻在中央大学上课,住在表神保町的玉津馆,平日与张思方交情尚好。张思方因想不如会了他同去当,便在神保町下去,到玉津馆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八章 花事阑珊嫣愁姹怨 燕梁岑寂蝶忌蜂猜

  话说张思方到玉津馆会杨寅伯,刚好杨寅伯夹着书包下楼,将去上课。见了张思方,笑道:“你今日没课吗?”张思方摇头道:“不是没课,有人托我当一件东西,我因不知道当店里的手续,特来问你。”杨寅伯笑道:“当店里没有什么手续,你带图章来没有?到对面小阪当店去当就是。”张思方道:“没有图章不行吗?”杨寅伯道:“我这里有图章,你拿去用也使得。”说着,从表链上解下一颗小图章来,递给张思方道:“他若问你地方,你写玉津馆就是。”张思方点头答应。杨寅伯笑道:“没有时间,不让你坐了,改日来谈罢。”说着自去上课。张思方握着图章到小阪当店,当了两百块钱,匆匆的回到家中。节子已倚着大门盼望。见张思方回了,忙迎上前笑道:“当了钱没有?”张思方将当票拿出来给节子,道:“当了两百块钱。这票子不要丢了,没有它,再也取不出来了。”节子接了看道:“这东西留着不好。妈见了,就知道我当了戒指。横竖还有个大的,那小的我本不欢喜,便不取出来也罢了,没得留着坏事。”说着,嗤的一声撕了,张思方跳着脚道:“可惜可惜,放在我房里,妈怎得看见?何必平白的吃一百五十块钱的亏咧。”节子也悔不该撕破,只是已没有法子,他们又不知道去报失票。节子将那撕破了纸屑揉成一团,往草地上一撂。

  张思方忙拾起道:“撂在这里不好。”随手塞在阴沟里面。节子道:“你想和妈怎样说法?”张思方沉吟道:“你说怎样说才好?”节子道:“我想不如说明的好,买回来横竖要看见的。”张思方点头道是。二人遂同进房,仍是张思方和夫人说。夫人知道阻拦不住,便说道:“随你们两个小孩子闹去,只是得早些回来。”二人听了,欢天喜地的各自收拾毕,立刻坐电车到新桥,由新桥搭火车到横滨。在山下町日本所谓唐人街一带寻遍了,也没寻着一个皮货店。节子着起急来了,问张思方怎么好。张思方道:“有法设。到日本皮货店去买皮子,教裁缝缝起来加上一个面子,也是一样的。别的东西都容易取办。”

  节子道:“我只要有衣穿,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张思方带节子走进一家日本人开的皮货店内,貂皮银鼠拿了几种出来,都贵了不能买。只灰鼠脊还便宜,七块钱一方尺,花七十块钱买了十方尺。复到绸布店里买了些衣服裁料,量了尺寸,就托绸布店请裁缝赶着几天内做好,送到东京来。当下交了钱,写了桧町的番地,仍乘火车回东京。

  过了几日,绸布店送了衣服来。从此,节子出外即穿中国衣。天生丽质,任怎生装束,都是好看。张全和周正勋在神保町停车场见过的,就是她和张思方两人,从上野看樱花回来,在神保町换车。张思方手中拿的书包,乃是新在神田书店里买的书籍,并不是上课。此时一则放了樱花假,二则张思方已深陷在温柔乡里,每日除调脂弄粉外,便和节子同看日本小说。

  这日在上野看樱花,节子见游观的人,肩磨踵接,心中忽然不耐烦起来,也没有多看,便拉着张思方回家。回到家里,仍是闷闷不乐。张思方慌了,问她什么原故不乐。节子叹了口气道:“有什么原故!我且问你,去看花是什么原故?”张思方笑道:“你这也不懂得吗?因为它好看,所以人人都去看它。”节子问道:“人人都去看它,与它有什么好处?”张思方更笑道:“有什么好处?不过人人都有爱惜它心思。去看看它,喜欢它好看,或者在它底下喝喝酒,做做诗,徘徊不忍去,这不就是它的好处吗?”节子复问道:“与它的好处也只得这样吗?我倒不信人人真能爱惜它。若真是爱惜它,何以一阵风来将它吹到地下,枝上只剩了几片绿叶的时候,也没见这些人去吊念吊念它咧!我想世界的人没有真爱情,真爱情是不以妍媸隆替变易的!”

  张思方听节子这番话,心中很是诧异,何以无原无故的会发出这一派议论来呢?莫不是今日我说错了什么话,他疑我爱她的心思不真吗?翻来复去将今日所讲的话想了几遍,实在没有说错什么,忽然领悟道:“是了,近来她欢喜看小说,这一派话都是中了小说的毒。”正想用话打断她,节子复接着说道:“它在枝头的时候,人都百般的趋奉它。一落到地下,什么车夫下女,都在它身上踹过来踹过去。那些趋奉它的人见了,仿佛没有这一回事似的。你说爱惜它的人,应这么样的吗?我的意思,以为与其后日去任意践踏它,倒不如今日不趋奉它的好。所以我今日懒得多看。”张思方笑道:“不看也罢了。人挨人挤的,本也没什么味。人家多爱热闹,我一到了热闹场中头都昏了。在家中几多清爽。你就不拉我回,我也不想再看了。并且我今日的脚,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麻木,走路很觉得吃力。我从前在日本害过一次脚气病,闹得我很苦。”说着用手在脚背上抓了两下道:“不好。仿佛蒙着一层布似的,感觉迟得很呢。”节子忙近前看道:“肿了么?快到医院里去诊察,是不是脚气病?若是脚气病,须赶急诊才好妥,一转了慢性,便很难好。这病我也害过,不知道病了多久,转过多少地方才好。”张思方点头道:“且再过几日看怎样。大惊小怪的,若不是脚气,连妈都要笑话我们小孩子呢。”节子道:“妈笑话有何要紧。你是个明白人,也讳疾忌医吗?”张思方便答应去看。次日,张思方到顺天堂诊察,果然是脚气,当即配了药。在日本害脚气病的,照例不许吃饭,只能吃面包小豆。因为日本的米,水气太重,并且难于消化。张思方因为医生说自己的病不重,只要吃药不间断,不必禁饭,便照常吃饭。只是害脚气病的人,固不宜吃饭,然尤不宜近居事。医生虽也向张思方说过,哪知道教他禁饭倒容易,这事哪里禁得来?幸在少年,还挣扎得住,若是上了年纪的人,只怕早已没命了。一对可怜虫,哪知道什么厉害?仍是暗去明来的勉强支持的。到六月初间,张恩方实在敷衍不来了,奄奄一息的睡在床上,水米都不能入口。节子夫人以及山口河夫都慌了,送到专家治脚气病的医院去诊。这医院在饭田桥,名阪口前医院。夫人和节子同送了进去,医生一见吃惊道:“这病为什么不单诊治?到这时候,就住院也难诊了。”节子听医生这般况,便哭了起来,夫人也凄然下泪。

  幸张思方昏迷不觉,不然又添了一层证候。医生忙止住节子道:“我不是说这病没有救法,不过我这医院里治不好罢了。”夫人悲声说道:“先生这医院专诊脚气病尚不能诊,别家不更是不行吗?”医生道:“不是这般说法。这病诊是容易诊的,只是得离开东京。脚气病能旅行,不服药也会好。但是他现在不仅脚气病,他这身体羸弱的很,元气亏损到了极处。得先事补养,能坐得住了,再去旅行。不旅行是诊不好的。”夫人和节子听了,才略略放心。张思方在阪口前病院住了半个月,到底年轻的人容易恢复,居然能扶着壁行走。夫人、节子每日在医院里守着,夜间十一点多才归家。山口河夫一二日也来探看一次。

  张思方既能行动,医生便教他到热海去旅行。这热海虽名热海,其实不热。不特不热,并且冬温夏凉,风景绝佳。热海的温泉,是日本有名的。其他三面环山,东南临海,居民数百户,明治时代建了一所离宫在那里,便有许多华贵之家,各在那里建筑别墅。只二三十年间,便高屋连比。隔热海本町不一里,便是热海花园。那花园里面,怪石清泉,任是极俗的人见了,也能消他几分鄙吝之气。忧郁的人见了,不待说是立时烦襟涤净。热海花园之东,不到三里路,便是伊豆山温泉。那温泉含明矾硫质极多,浴身甚是有益。日人称热海有八胜:一、梅园春晓(热海花园梅花甚多,或称为梅园);二、来宫杜鹃(杜鹃花以来宫为最盛);三、温泉寺古松(日本三松之一);四、横础晚凉(濒海有石坛曰横础,宜纳凉);五、初岛渔火;六、锦浦秋月;七、鱼见崎归帆;八、和田山暮雪。这八处胜景,皆是令游人流连忘返。阪口前医生教张思方到热海去旅行,虽是因热海气候景物相宜,却还有层原故。因热海有个噏气馆,噏气馆内设有医局,医生多是老成有经验的。这馆何以名叫噏气馆咧?因为明治十七年岩仓右大臣说蒸气最能疗病,遂建筑这馆,用机器吸收蒸气,闭在一间不透风的房内。有病的人在里面坐几十分钟,出一身大汗,觉得爽快些儿,和土耳其的浴法差不多。浴好了,再到医局里诊视。几十年来,颇诊好了几个人。阪口前医生教张思方到热海,就是想用噏气治疗之法。

  张思方遂退厂院,归家准备去热海。

  节子因张思方一个人带病登程,甚不放心,想同到热海去。

  夫人和山口河夫商量,山口河夫道:“这事倒不可随便。他到底是中国人,将来不知道怎样。我虽明知张思方不错,无奈在日本的留学生名誉太不好了,十有九对于日本女子存在欺骗的心思。便是张明较著的娶作妻小,也常有一声不吭则偷跑回国去了的。同回到中国,几个月因家庭不和,又离了婚的更不知有多少。常听中国人说中国人的家庭关系,和日本人不同。起居饮食,也不如日本便当。节子的性情又乖僻,中国人向来由父母主婚,张思方又没得他父母许可,将来能否带回中国尚不可知。纵带回中国去,也说不定不生别的障碍,我见他二人情形,久思量到这一层。恐怕弄得大家都知道了,不得好结果,教人笑话。于今再教她同到热海去,不是明明的告诉人,说我的女儿已有了人家吗?少年人性情不定,倘一旦张思方有些不愿意,我们有什么把握?我的意思,热海是万不能同去的。”

  夫人听了,心中虽觉得恝然,只是说不出个可去的理由来,呆呆的望着山口河夫道:“教张家小孩子一个人去,你我怎能放心呢?”山口河夫踌躇道:“坐火车倒没有什么不放心。不过要换两回车,病人有些吃力。太郎一向不曾来,想是有事到别处去了,不然教他同去也好,暑假中左右没事。”夫人道:“太郎并没往别处去,只是不知道什么原故不来。且着人去请他来商量,看是怎样?”山口河夫点头,夫人即叫车夫去了。不一刻,真野来了,先到张思方房里问了问病证,见节子坐在一旁,便不肯坐,抽身来见山口河夫。夫人对他说了请他来的意思,真野道:“脚气病本宜转地调养,如你老人家因他一个人去不放心,我送他去便了。只是我今年毕业,此刻须收集论文材料,不敢十分耽搁。只能送到热海,将他安顿好了,便要回来。”山口河夫喜道:“只要你送到那里,有医生照顾,便没你的事了。他这病不能在东京久延,你计算何时可以动身?愈早愈好。”真野道:“横竖两三天工夫,随时都可。”夫人道:“等我去问他,看他还有什么要预备的事没有。”说着起身到张思方房里来。

  张思方正躺在一张短榻上和节子谈话。见夫人走来,节子随手拿了个蒲团笑道:“妈妈你坐了听他说笑话。”夫人坐下来笑道:“什么笑话,等他的病好了再说罢。你真是个小孩子,他病了,你不教他好生将养,还扭着他说笑话。我方才打发人请了太郎来,商议送他到热海去。太郎已经答应了。”节子道:“我们三个人同去吗?”张思方道:“三个人同去更好了。”

  夫人扯了节子一把道:“你不用去。”节子忙道:“为什么不用去?”夫人道:“你总是胡闹。他去养病,又有太郎同去,你去干什么?”节子没有话说,低头半晌道:“我不信定要干什么才到热海去,到那里避暑的人也多呢。”张思方想说多一个人同去,多一个人照顾的话,刚到喉咙里就咽住了,说不出来。夫人道:“现在并不很热,这房子又很阴凉,避什么暑?横竖张先生的病,到热海十多天就要好的,见面不很容易吗?张先生你说是不是?”张思方只得点头道是。夫人道:“张先生,太郎已预备着动身,你说什么时分走好?”张思方望着节子沉吟道:“夫人说什么时分走好,就什么时分走。”夫人笑道:“依我的意思,你不走的好。依你的病,早走的好。”张思方坐了起来道:“此刻三点钟,赶四点半钟的车还来得及。既真野君预备好了,就走罢。我也没有什么要预备的事了。”

  节子听了,立刻掩着面哭起来。夫人道:“张先生不必这般急,明日走不好吗?”张思方摇头道:“明日也得走,何必争此一日。”说着立起身来,振起精神,走到桌子面前。猛觉得一阵头昏,身子晃了一晃,忙用手扶住桌角,低着头息了会神。夫人已走到跟前,用手扶着张思方的臂膊。张思方抖开夫人的手道:“没事没事。我自己走快了一步,又躺久了,有些眼花,此刻已好了。夫人放心罢,我只带几奉书去。别的东西都寄在这里。请夫人去和真野君说,承他的情送我,请他就同走罢。”夫人这时候倒不知怎么才好。张思方一边检书,一边催夫人去和真野说。节子扯住夫人的衣角哭道:“无论如何今天不能走。”夫人道:“我说要早走,也不是这般急法,张先生想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张思方道:“并没有误会。我自己知道我的病非赶紧转地方不可,夫人倒不可误会了我的意思。”夫人望着节子道:“张先生既不是误会,今日就走也使得。又不是回国,要一年半载才能来,有什么难分难舍的?快不要和小孩一样。时间不多了,你帮着收拾收拾罢,我去叫太郎预备。”说着走了。

  张思方冷笑了一声。节子站起来扯住张思方的手道:“你不要听妈的话,迟几天去不要紧。”张思方立不住,顺手的一张螺旋椅就过来坐下,捏住节子的手,勉强笑道:“你不必着急,我去不到半个月必然回来。到那里一定了地方,即写信给你,你也写信给我。并不是听妈的话要去,实在我的病不能再延了。”节子道:“你到那里写信来太迟了,打个电报来好么?”张思方点头道:“使得,你在家里若是闷气,就到芝公园、日比谷公园去散步。只是不要穿中国衣服,防人家欺负你。我房里的东西,你替我收好,你安心住着,我赶快回来就是。”

  说时脚步响,真野随着夫人来了。张思方松了手,节子转身出去。真野笑道:“此刻就动身吗?”张思方抬了抬身道:“承你的好意,送我到热海去。我想这病多在东京一天,多延一天,不如早去调养的好。”真野点头道:“你在这里将要带着去的行李检好,我归家去说声就来。”回头望着夫人说道:“请你老人家包点牛乳油,火车上吃面包用得着的。”夫人答应了,真野匆匆出门而去。夫人帮张思方用手提包盛了单夹衣服,复卷好了毛毯、气枕,叫下女拿了盒牛乳油,纳在提包里面。嘱咐张思方仔细揭了盒盖,防淌出油来,污了衣服。山口河夫也走来帮着将桌上的几本解愁破闷的小说,用手巾裹了,叫车夫都搬到外面。张思方懒懒的换了衣服,复躺在椅上喘气。真野跑来道:“快四点钟了,要赶四点半钟的车得动身了。”张思方立起身来道:“走吗?”夫人见张思方立脚不稳,走过来扶着。真野也近身来扶,二人挟着张思方走。张思方糊糊涂涂的走到门口,上了车,举眼不见节子出来,心中如刀割一般,忍不住眼泪如雨一般滴下,跺脚叫车夫道:“走吧!”车夫拉着车要走,夫人攀住说道:“张先生到了热海,多写信来,自己保重些儿。”张思方只点点头,叫车夫快走。夫人、山口河夫直送到大门外面,不见了两乘车的影子才回身。见节子伏在席上呜呜的咽不过气来,夫人忙抚着她的背叫好孩子不要哭了,不到几日就要回的。节子哪里肯信,晚饭也不吃,直哭到十点多钟睡着了才住。

  且将这边按下。再说张思方同真野风驰电掣的到了新桥火车站,恰好四点二十五分。真野买了两张往国府津的火车票,将行李给红帽儿(火车站搬运行李者戴红帽)拿了,自己扶住张思方上车。接了行李,头等车坐的人少,真野将毡包打开,取出气枕来,坐着吹满了气,教张思方躺着。张思方便躺下一言不发,如失了魂的人一般。猛然汽笛一声,张思方吓了一跳。坐起来,睁开眼四面一望,见真野坐在自己背后吃烟。瞧了几眼,也不做声,叹口气,仍旧躺下。真野挨着张思方的耳朵间道:“就要开车了,吃面包么?”张思方摇头,真野知道他有点赌气的意思,伸手在窗眼里买了几块面包。转瞬车已开了。

  张思方意马心猿的和火车一般驰骋了点多钟久,心中忽明白过来道:我不过到热海去养病,又不是生离死别。不上一日的路程,想回来就回来,着急些什么,不是自讨苦吃吗?我看她也是痴极了,连出都不能出来送我,不是一个人躲着哭去了,是做什么?我到热海,定了旅馆,不要忘了打电报给她。只要病略好了些,便要回东京去看看她,或者写信给她,教她瞒着夫人到热海来,这都容易。心中颠颠倒倒的胡想,天色渐渐黑起来,睡眼模糊的,见节子笑嘻嘻的立在面前。张思方知道是将入梦,目不转睛的看她怎样。只见她面色渐渐改变,双眉紧锁,咬着嘴唇,一步一步的往后退,电灯一亮没有了。张思方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睡。坐起来,见真野捧着本英文书,手中拿一枝铅笔,在电光之下旋看旋写。张思方推了他一下道:“几点钟了?”真野抬头见张思方坐着,便笑道:“你不睡吗?六点钟了,你再睡一觉就换小田原的电车了。今晚在小田原歇了,明早再乘往热海的火车。”张思方道:“我不睡了,你买了《夕刊新闻》没有?”真野道:“买了。”随手由书包内抽了出来,递给张思方。张思方翻来复去看了一会,腹中饥了。真野将面包牛乳油拿出来,张思方吃了两片。火车已到了,真野忙着收拾,仍叫红帽儿的警察拿了行李,自己扶着张思方下车。换电车一点多钟到了小田原。这小田原为旧大夕、保氏城邑,德川时代为东海道五十三驿中最大最要之驿站。其地沿海,设有海水浴场。此刻六月杪七月初,早巳开场。张思方二人因到迟了,张思方又病着,不能入浴,便在一家名片野屋的旅店里住了。

  此时张思方虽说明白了不久便得和节子会面,心中却仍是一刻也丢不开。一夜不曾好睡,迷离恍惚的到东方既白,又沉沉的睡去了。真野起来唤醒他梳洗毕,用了早点,乘人力车至火车站,搭十点五十分钟的车,午后二点多钟便到了。真野从容不迫的等旅馆里接客的来了,将行李点给他。这旅馆名气象万千楼,因有温泉浴场,日人都称他温泉房。房屋甚是轩敞。张思方等行李搬到了,即拿出纸笔来,写了一个电报,教下女即去打给节子。真野送张思方到哺气馆附设的医局内诊视,配了药回来。脚气病本来奇怪,无论如何厉害,只要能搬到空气新鲜的地方,不吃饭,不多走路,便是不服药,也好得很快。张思方离东京才一日,便觉得轻松了许多。虽说是心理上的关系,其实也是这般病证,才能如此。

  第二日早起,真野即乘火车回了东京。张思方一个人更是寂寞无聊,又不能出外散步,心想:节子此时必接了电报,不知她心中怎生想念我。她这两晚必是和我一样,睡不安稳。复又想道:她倒还有极爱她的父母在面前安慰她,可以闲谈破闷,又没有病,可以到清净地方散步。我是病在天涯,父母尚不知道。孤独独的一个人躺在这旅馆里,莫说亲爱的人不能见面,便是只知道姓名的人,也没一个在跟前。真野本来算是我好朋友,近来也不知道怎么,会格外生分起来。一路来虽承他照顾,然将往日的情形比较起来,终觉有些隔膜似的。并且住一晚就跑了,虽是因试验在即,却也不应这般急遽。看起来,都是我生相孤独罢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二十九章 续前欢旧梁重绕燕 寒夙约佳偶竟分鸾

  话说张思方一个人病在气象万千楼,自伤孤独。因想起昨日在火车中的梦境,不觉毛发悚然。心中虽以为妖梦无凭,不关什么吉凶,然因此一梦,却添了许多不自在。坐起来,想写信给节子,捻着笔,觉得千言万语,不知从哪一句写起才好。

  翻着眼睛望那窗外的落日疏林,又触动了思亲之念,仍旧躺下,口中念道:“桂树满空山,秋思漫漫。玉关人老不生还。休道此楼难望远。轻倚危栏,流水自潺涯。重见应难,谁将尺素报平安?惟愿夕阳无限好,长照红颜。”念了几遍,更凄然不乐。复坐起来,拿笔写了一首七律道:

  秋叶凄清秋草黄,萧条孤馆对斜阳。

  乡关万里空回首,人世多情即断肠。

  有限光阴俱渺渺,无边幽梦总茫茫。

  惟应一念捐除尽,顶礼牟尼一瓣香。

  写完了,反复念了几遍,胸中豁然开朗,丝毫念头也不起了。叫下女买了些日本有名的寿带香来,点着,将窗户关上,一点风没有。那香烟,钩没有风来荡动它,便一缕一缕的从火星上发出来,凌空直上,足有四尺多高,火力不继,才慢慢的散开来,袅作一团。有时化作两股直烟,到顶上复结作一块。

  总总变化无穷,捉摸不定,张思方一双眼睛,跟着轻烟上下,觉得十分有趣。须臾两眼看花了,闭目养神,昏然思睡。一枕游仙,病苦都忘了。次日早起,下女递进一封信来。张思方知道是节子写来的,连忙开看,上面写的是日本文,不肖生特将它译了出来,以备情书之一格。

  我神圣不可侵犯之张君鉴:此际为君离我之第二日午候十二时也。母睡正酣,我乃不能成寐。我之不能成寐,不自今日始也,昨夜已不能成寐。然幸不能成寐,得闻电报夫叩门之声。君电得直入我手!

  我父久废书,笔砚皆不完整,倾囊发笥觅之,始得秃管于故书堆中。我素不善书,前在静冈小学校时,同学中惟我书最劣,比常恨焉。以右手不若人,左或不然也,试之乃益拙于右手。始知我之不善书,乃出于天性,虽欲强为之不能也。同学中笑我书者,尝举是意以解之。此时之笔,更秃不中书。知君必笑我,已辍不欲写,然非写无以达意,勉强写之,君若笑我,则后当不复写矣。我母谓君十余日必归,我意君一人必不在彼流连如许,君意果何如也?来电不着一事,岂效鄙夫惜费哉?

  今晚藤本表兄目山口县至,邀我过其家,我已谢绝之。彼于我有他望,幸君早归以既畴昔之愿,俾我父母得有辞以谢之。君作书较我为易,在彼一日,宜以一书与我,我亦以一书为报也。

  我为此书费二小时,心眼俱倦。平生与人通音问,此第一次也。

  即以此为报,明夜容继续为之。

  节子拜启

  张思方看了这书,委实有些放心不下。心想藤本是日本人,

  又与她家至戚。我曾听真野说过他之为人,既年少美丰采,复有口辩。家中无兄弟,又有产业。我虽没有见过他,料不至十分恶劣。我一个中国人,虽是节子爱我,但她终身大事,她父母岂能由她自己做主?夫人虽待我不错,只是这都靠不住的。

  且看节子信中的口气,明明说出不能自主的意思。心中想着,复将信看了两遍,笑道:我自己疑心生暗鬼的胡想,她虽是这般写,不过望我早回去的意思,哪有这样的神速,便定了婚?

  唉,我想回东京的心思,在火车上就恨不得转回去,还待写信来催吗?等我写封回信给她,教她放心便了。立刻写了封回信,无非是些悱恻缠绵的话,教节子安心再等几日,病势略能自由行动,即回东京来。自此各人每日一封信,你来我往,也不怕邮便夫厌烦。

  张思方在热海整整的住了二十日,上下楼梯,已不吃力,只是还不能到外面散步。一日发了节子的信去,过了三日,尚不见有回信来。忙打了个电报去问。又过了两日,仍不见回信,张思方心中慌了,连夜力疾回东京。入门只见夫人出来,不见节子。张思方开口便问节子哪去了。夫人道:“前月她祖母一个人回静冈去,五日前忽打电报来,说患病沉重,教节子回静冈去。她接了电报,即动身去了,说一个礼拜仍回东京来。”

  张思方听了,口中不言,心想这话有跷蹊。她祖母病势沉重,夫人为什么不回去?并且她既回静冈去,哪得不写个信给我?

  必然出了别的变故。闷闷不乐的回到自己房内,兀自想不出这个道理来。夫人进房清理行李,张思方躺在短榻上,只作没看见。如痴如呆的饭也不吃,有时还放声哭出来,竟似害了神经病的。夫人慌了手脚,一面安慰他说,就打电报叫节子来,一面叫车夫去请医生。医生来看了,下了一剂安眠药,张思方果然睡着了。

  次早,睡梦中觉得有人推他一下,醒过来即闻得一种香气。

  张开眼睛一看,只见一个明眸皓齿的绝世丽妹,坐在一旁,望着自己嫣然而笑。揉了揉眼睛再看,不是别人,就是他心目中朝夕眷恋不忘的节子小姐。当时这一喜非同小可,一蹶劣即坐了起来。节子已用手搂过张思方的头,就额角上接了个吻,两个都望着笑。节子问道:“你的病好了吗?”张思方点点头,仍望着节子笑。节子不好意思,低着头推张思方道:“还不去洗脸,十点钟了。”张思方点头道:“你到静冈去,为什么就回了?祖母的病也好了吗?”节子也只点点头不做声。张思方凝了会神,复问道:“你接了昨晚的电报赶回来的吗?”节子摇头道:“你起来洗脸。煮好了小豆子,吃了再说话。昨晚没吃饭,只管挨着饿说话怎的?”正说着夫人进来,笑道:“张先生好了么?快去洗脸吃点心,节子不要扭着他说话了。久病才好的人,不宜多说话伤了中气。”张思方只得起来洗脸。夫人、节子陪着用了早点,节子仍旧坐在张思方房里和张思方说笑。张思方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节子笑着说:“你写信来,不是说医生说你的病还须调养半个月才能回东京来吗?我因为你一时不得回来,祖母打电报来,我才肯回静冈去。祖母时常害病的,我知道没有什么大要紧。不过我左右在东京闷得慌,回去看看,也可散散闷。到了静冈,果然祖母是不相干的老病,因怕你一时急于回东京来,所以又连忙赶回。来去匆匆,连信也来不及写。你来的信及电报,妈都原封转寄静冈,我又动了身,没有收着。今早回来,妈对我说,我才知道。这般看起来,我写信催你回,你不回,不写信给你,倒连夜的赶回了。”张思方听了,才恍然大悟,自己错疑了人,心中一点芥蒂也没有了,仍如从前一般的不拘形迹,过起安乐日子来。

  无如造物忌盈,好梦易醒。一日,张思方因与节子寻欢逾量,十点多钟才起来。走到洗脸的所在去洗脸,见节子的房门关着,听得里面有女人的笑声。张思方向门缝里张望,只见节子背着门坐了,蒙着素巾,穿着花衣,分明是一身新嫁娘装束。

  张思方也不暇看房里还有些什么人,脸也懒得去洗,几步跑回房,躺在席子上忍不住泪如泉涌。心中也不知道是气是恨,只觉得胸前一阵难过。房中的器物旋转不已,转了一会,满屋的金星乱进,一刹时都没有了,用尽目力也不见一物。起先还觉得黑洞洞的,后来猛听得天灵盖中霹雳一声,便昏厥过去。在黑暗地狱中不知经过了几许时日,回醒过来,张眼一看,只见身旁站了几个穿白衣的人,恍惚知道是看护妇。心想:为什么来了这多的看护妇?再看房中的陈设,知道是医院。看护妇见张思方的眼睛能活动了,忙着请医生上前。张思方一眼看见了夫人,触动了心事,胸中一痛,又昏了过去。医生急施手术,张思方忽一声哭了出来。夫人近身抚着张思方的胸道:“好孩子,不用气了。”张思方见夫人近身,猛然一把抓住恨道:“都是你不好,我只问你。”夫人吃了一惊,医生忙分开张思方的手,教夫人且到外面去坐,夫人叹息而去。张思方瞪着夫人去了,咬牙切齿的恨了几声合着眼睡了。夫人进来看过几次,张思方听得她和看护妇悄悄的说话,教看护妇仔细招呼,退院的时候,另外酬谢。张思方听了,更是气忿,想翻过身来发话,奈四肢如中了迷药一般,丝毫动弹不得。鼻子里哼了一声,夫人即连步退了出去。

  第二日,真野同山口河夫来看。张思方只翻着两眼望了一望,也不做声。二人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床沿上坐了一会,问了问看护妇昨夜的情形,便轻轻的出去了。张思方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夫人没一日不在病室外面打听病状。张思方心中虽然感激,究竟不敌那恨她的心。又过了几天,病已全好了。

  张思方思量退院需钱,家中虽尚有二十来块钱,只是没有带在身边,并且也不够使。本月的官费没人去领,叫看护妇拿纸笔来,写了封信给杨寅伯,教杨寅伯代领了官费,并借几十块钱来。次日,杨寅伯来了,问知入医院的原因,张思方一丝不瞒的说了。杨寅伯也觉得这事情诧异,将钱给了张思方,问他退了院,可是仍住原处。张思方摇头道:“我死也不到她家去了。今日且到你馆子里去住一夜,明日就托你代我将行李书籍搬出来,再定行止。”杨寅伯道:“这般不妥。山口家待你并无差错,况且这事的底细毫不知道,安知人家不是有不得已之苦衷,逼而为此呢?不是我寻你的短处,你这种急法,也有些鲁莽。你和节子固是两心相爱,只是并没有婚约,又有这些苟且之事,教人家父母怎能任你们闹去。你浑浑噩噩的,也不向夫人提起求婚的话,他们不怕你糊糊涂涂住一年二年,一言不合,或因别的事故搬往别处去吗?她明媒正娶的嫁出去,何等体面?又不是什么下等人家,可以任意草率。像她家这般待你,就要算是很难得的。你病了,夫人这般关切,病好了,也可不去谢谢人家吗?以后不到他家住倒不要紧,检行李是得亲自去的。”

  张思方道:“你所说的我都知道,不过我怕到她家里去了难过。不然,去一趟,有什么要紧。”杨寅伯道:“我和你同去。如夫人定留你住,且再住一两个月亦无不可。”张思方笑道:“那就太不值价了。人家下了逐客令,还兀自不走,请你同去搬行李就是。”

  杨寅伯点头,教看护妇去算帐来。看护妇去了不一会,会计进来说道:“尊帐已由山口夫人算过了。”张思方无语。杨寅伯点头道:“那就是了。”回头向张思方道:“赏看护妇几块钱罢了。”张思方问会计道:“山口夫人算过了多少钱?”

  会计道:“住了二十二日,院金五十五元,手术费十八元,共七十三元。看护妇二人,每日二元四角,共五十二元八角。共计一百二十五元八角。山口夫人给了一百三十元。”张思方叹了口气,自恨拿不出一百三十块钱来还夫人。杨寅伯请会计去叫两乘东洋车来。会计道:“山口夫人已准备一乘在门口,只叫一乘够了。”说着自去叫车。杨寅伯望着张思方笑道:“看你怎么好意思不到她家去?唉,这也不知道是福分、是冤孽。”张思方叹道:“这福分没有也罢了。我只一条性命,以后想也没有第二个节子教我上当,我也再不敢是这般痴心了。”杨寅伯大笑道:“你知道这般设想,为什么怕到她家去了难过呢?只怕是看得破,忍不过罢?聪明人时常会做解脱语,最是靠不住。我们走罢!”二人遂同出来。看护妇、医生都送到大门口,看着二人上了车。看护妇递了两瓶药给张思方,带回家去吃。张思方接了,点头道谢。车犬拉着车飞跑,张思方见是山口家的车夫,心中不因不由的不自在起来。坐在车上,思量到山口家持何种态度。顷刻之间到了,夫人、山口河夫都迎了出来。杨寅伯下车见了礼,夫人上前扶张思方下车。张思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悲痛,两眼又流下泪来。夫人、山口河夫也是凄然不乐。惟杨寅伯没有变态度。四人同进房,张思方见房中陈设和往日一般,几案上一些微尘也没有。只少了节子平日在这房里坐的一个蒲团,做编织物的一个盛针的红漆盒。张思方用手巾揩着眼泪,躺在常坐的一张短榻上,望着壁上悬的那些像片出神。杨寅伯重与夫人、山口河夫见了礼,宣暄了几句,各不提起节子的事。杨寅伯对张思方道:“我看你此刻不必就搬,且住几天看情形再说,太急了难为情。”张思方也觉得不能就走,遂点点头。杨寅伯便告辞起身,夫人留他不住。张思方知道他把功课看得重,不留他再坐,起身同送他出来。杨寅伯嘱咐张思方道:“你心里得想开点,不要整日愁眉苦脸的教夫人见了难过。以后不必再提节子的事厂。”张思方道:“我心中不知怎的绝不愿在这里,并且极怕人家提节子的事。就是有人将这事的底细说给我听,我也不会听他。”杨寅伯点头道:“不听也罢了。你安心住着,我有工夫便来看你。”说着向三人行了个礼去了。张思方站在门口,望着杨寅伯走过于生垣,还是站着不动。山口河夫自收拾进店去,夫人催张思方回房。

  张思方回到房里,那几个月曾不敢进房的下女,正收拾茶碗。

  张思方分外生气,挥手教她快出去。夫人恐怕张思方提节子的事,借着这机会端着茶碗出去。张思方勉强振刷精神,坐着看书。争奈满纸都是写了节子的事似的,哪能够须臾忘怀呢?夫人亲自开上饭来同吃,只是奉行故事,胡乱吃了两口,席间都是一言不发。张思方心想:我再住这里,莫说我自己不便,便是夫人也不自如,我何必在这里大家活受罪呢?还是搬了的干净。只是这话终觉有些难出口,踌躇了一会道:“有了,我何不去看定一家旅馆,委婉的写封信给夫人,并送上这几个月的房钱伙食费,请夫人将房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带回?凡事当面难说,背后写信是很容易的。”主意已定,从皮箱里拿出二十多块钱来揣着,托故说是去看朋友,坐电车到本乡,看定了有町本乡馆的一间房子。这本乡馆完全住的中国人,日本人不过偶然有一两个乡里绅士,不知道本乡馆的习惯,只见耸着三层楼的高大洋房,排场阔绰,以为必是大旅馆,住几天帐挣架子。

  但是这旅馆虽完全住中国人,却与别家专住中国人的旅馆不同。房屋洁净,照顾周到,能和住日本人的旅馆一样。不然,张思方那样脾气的人,如何得中意?张思方定了房间,便不回去了,教帐房拿出纸笔来,写了封信,说要搬出来的理由。封了六十块钱在里面,教帐房送去,取行李来。自己便坐在看定的房间里等,直到晚间才将行李取来。夫人亲手回了封信,六十块钱退回了。张思方见夫人不受,只索罢休。自此张思方便在本乡住下,不待说是一切不如山口家如意。住了十来天,才渐渐的惯了,每日仍去正则英文学校上课,不特不与山口家通音问,连真野也不通音问了。

  旧小说中说得好,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又到了次年四月。这日正是礼拜,杨寅伯来邀张思方去看樱花。张思方问到什么地方去看,杨寅伯道:“荒川的樱花最好。一条长堤足有十多里,两边都是樱树,一路走去,风景确是不恶。樱树稀少的所在,便有些做小生意的人。或是摆个摊盘,或是搭个茅架,点缀其间,更是有趣。我去年去看了一回,因只一个人,少了许多兴致,所以今年特来邀你同去。”张思方道:“荒川我没去过,怎么个去法?火车去吗?”杨寅伯摇头道:“没有多远。从两国桥坐小火轮,不过点多钟便到了。”张思方遂换的衣服,同乘车到两国轿。这日天气晴明,男女老少从两国桥搭船去荒川看樱花的,盈千累万,小火轮装载不了,拖一只很大的民船在后面。杨寅伯、张思方遂上民船坐着。这民船上坐的中国留学生不少,其中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清俊少年,同一个三十来岁的伟男子,见了张思方,仿佛发现了什么珍奇物品似的,交头接耳的议论。张思方却不在意,杨寅伯早看见了那少年于张思方下船的时候,连做手势给那伟男子看。伟男子见了,便凑着少年的耳根说话。杨寅伯十分诧异,留心看他二人的举动。不一刻船开了,都无言语,各一心盼到。船到了,大家上岸。杨寅伯引着张思方向前走,悄悄的问道:“你见了那两个中国人没有?他们见了你,很像纳罕似的。”张思方点头道:“见着了。那少年,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一面,只是想不起来。”杨寅伯道:“你留神看他二人,现尚跟在后面指手画脚的说话呢。”张思方回头,恰好与那少年打个照面。张思方连忙掉转脸,低声向杨寅伯道:“他们举动很奇怪,一双眼睛和侦探似的。那老的更觉得凶狠。”杨寅伯笑道:“便是侦探也没要紧,且看他们怎样。我们还是看我们的樱花。”于是二人携着手,一步一步向长堤上走去。

  那夹岸的樱花开得正好。游人虽多,因堤长路宽,却不拥挤。许多乡里人三五成群,背着酒坛,穿着一身花衣,画得一副脸青红紫绿,无色不备,故意装出几分醉态,在堤趄趄趔趔的偏过来倒过去。遇着年轻生得好的女人,便涎皮涎脸的跟着胡说。胆大脸皮厚的,见了女人便掳起衣做要撒尿的样势,引得那些女人笑个不了。警察见了,也背过脸去笑。还有些偏僻地方不时髦的艺妓,终日不见一个人叫她的局,在家中闷得慌,也纠合着东家姨西家妹,三个一群,五个一党,都是浓妆艳抹,拖着长裾,擎着花伞,分花拂柳的。惹得一般平日无钱叫艺妓的穷生,跟在背后馋涎欲滴。这些事皆足娱心悦目。来的人都是想看这些把戏,大家凑凑热闹,不过借着樱花做引子。其实在堤上走的人,哪一个抬了头呢?

  杨寅伯二人到这时候,也随人俯仰的逛了一会。偶一回头,见那二人还兀自跟在后面。杨寅伯捏了张思方一把道:“你看咯,他们又跟来了。我们且避他一避,看是怎样。”张思方点头道好。杨寅伯见前面有个酒楼,挂着一块布幌子,上书斗大的“大正亭”三字便说:“我们去吃点料理再出来。”说着,同向大正亭走来。走到亭前,张思方忍不住,再回头一看,只见二人各点点头,好像都理会得似的。张思方心中本来没事,见了二人这光景,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禁不住那方寸之间,突突的跳动,一刹时脸都改变了颜色。杨寅伯不知道张思方什么原故如此惧怕,心中也怕出什么变故,拉了张思方一脚便跨进大正亭,口中安慰他道:“你惊慌些什么?莫说我们平白无故不怕人家侦探,便是干了什么不尴尬的事,既安心干了,也得安心受法律上的裁判,惊慌些什么?”张思方定了定神笑道:“你知道我的,我可是干什么不尴尬事的人?”杨寅伯点头道:“不知那两个东西见了什么鬼。据我想他们一定是认错了人,不知道将你我当作哪个。我们且吃了料理再出来,他们若还是跟着我们走,等我去问他们,看是为着什么。”张思方道:“你就去问问他们好么?”杨寅伯道:“此刻去问他们做什么?他们又没有跟进来,我们上楼去罢。你看招呼客人的下女,都在那里忙着接客呢。”张思方举眼看几个穿红着绿的下女,果然都揭着帘子,高叫请进。张思方走近帘子,见了柜台里面坐的一个少女,吓得倒退了几步。

  不知那少女是谁,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章 蒲幸青衫尤云滞雨 美人黄土碎玉飞花

  话说张思方见了柜台里面坐的一个少女,吓得倒退了几步。杨寅伯连忙扶住道:“怎么?怎么?”张思方摇头道:“不要进去了。”杨寅伯惊道:“你看见了什么?”张思方道:“节子坐在里面。”杨寅伯笑道:“你看错了,她如何得坐在这里面?”张思方道:“一点不错。难道还不认得吗?”杨寅伯道:“就是她,也没有什么要紧,正好就此打听她嫁后的经过。你同我上去,我自有办法。”张思方终是趑趄不肯向前。

  杨寅伯拉了他上楼。张思方低着头,不敢左右顾。杨寅伯曾在山口家见过节子,向柜台里面一望,并没有人。上了楼,就有下女送蒲团过来。杨寅伯见楼上没有别人,乃问下女道:“刚才坐在柜台里面的女子是淮呢?”下女笑吟吟的答道:“先生问她吗?她的模样儿真好。我们这里七八个下女,也没有一个比得她上。只是脾气不好,不肯和客人斟酒。”杨寅伯笑道:“我问你,她叫什么名字,几时来这里的?”下女道:“我们都叫她菊子,才来了一个礼拜。听说是介绍所介绍到这里来的。”杨寅伯点头道:“你去叫下面拣好吃的菜弄,几样,开两瓶啤酒来。”下女答应着下去,先捧上着杯啤酒来。杨寅伯替张思力斟了一杯酒,自己拿着杯子叫下女斟了,慢慢的饮了一口,问下女道:“菊子既不肯和客人斟酒,在这里干什么?”下女道:“她会烹调,本是在厨房里弄菜的。”杨寅伯道:“现在正在厨房里弄菜吗?”下女道:“我刚才没到厨房里去,大约是在那里弄菜。”杨寅伯道:“你下去看看。见了她,你就说楼上有个人要会她有话说。”下女踌躇道:“她决不肯上楼来的。这几日来喝酒的客人,也不知叫过了她多少次,昨日也是两个中国人在这里喝酒,说从前见过她,叫她上楼说句话,她不肯上来。两个中国人动了气,后来逼得她哭了出来,终是不肯上楼。”杨寅伯沉吟道:“昨日两个什么样的中国人?”下女道:“两个都是二十多岁。一个生得很清秀,一个穿了身新洋服,有神经病似的,见了女人就呆了。”杨寅伯以为是外面跟来的两人,听下女这般说,心想不对。一个生得清秀不错,这一个精明强干的样子现在外面,怎的会见着女人就呆了?且不必管她是谁,我且干我事。乃对下女道:“你不必管她肯上楼不肯上楼,试去说说看。”下女不敢违拗,下楼去了。一会跑上来道:“我下去还没开口,已在里面房里哭起来了。”杨寅伯站起来道:“我自己下去叫她。”张思方一把拉住道:“你叫她上来,教我置身何地?”杨寅伯用手抚着张思方的肩膀道:“你如何这样呆!你只坐着不要开口,我叫她上来自有说法。”说着,分开张思方的手,教下女引着,走到柜台里面一间房内。节子见有人进房,拭了泪,低着头想跑。杨寅伯低声呼着节子的名字行了个礼。节子望了一眼,止不住眼泪如连珠一般落在席子上,滴滴有声。答了一礼,倚着壁揩泪。杨寅伯见她往日的那种矜贵态度,依然尚在,只是衣服寻常,朱颜憔悴,不觉心中代她委屈。从容说道:“不图今日得于此处遇着小姐。张君现在楼上,特托我来请小姐上去坐坐。”节子半晌答道:“我已知道他来了。只是见了面,彼此没有好处,不见也罢了。请先生将他的住址留下,我有要说的话,写信给他便了。他对于我,料是没有什么话说的。”杨寅伯道:“既近在咫尺,有话何妨当面说?写信必有许多说不尽的。他朝夕想念你,想对你说的话,必是不少,你决不可以为我们有揶揄你的心。我们都不是这种轻薄人。”节子泣道:“先生的话,我很感激,只是我的事,不是一时间能说完的。我的事不说明,也无颜见张君的面。”杨寅伯见节子这般说,不便强她所难,沉吟一会道:“既是如此,你明日到我玉津馆来好么?”节子点头道好。

  杨寅伯恐张思方等得心焦,即辞了节子上楼。见张思方伏在桌上,下女坐在一旁发怔。杨寅伯笑呼张思方道:“你又在这里发什么痴?教下女见了笑话。”原来张思方想起节子往日的风流,无端落魄到这步田地,心中伤感不可言。杨寅伯下楼去后,他便伏着桌子上流泪,心中打算节子上楼,他也不抬头去望。见杨寅伯一个人上来,便立起身道:“我们去罢,菜也不必吃了。”杨寅伯笑道:“急怎的,我还有话说。”一边说一边捺张思方坐,自己也就座,擎着杯教下女斟酒。须臾,搬了菜上来,杨寅伯劝张思方吃。张思方如芒刺在背,哪里吃得下?杨寅伯也不多劝,自己吃了个饱,给了帐,拉张思方下楼,张思方想开口,忽又咽住。杨寅伯知道想问节子的事,便说道:“出来说给你听。”

  二人走到外面,见堤上的游人,仍是如出洞的蚂蚁一般。

  杨寅伯留心看那两个中国人,已不知去向了。杨寅伯笑道:“他们多半是等得不耐烦跑了。”张思方只低着头走,不作理会。

  杨寅伯仍牵着他的手走,安慰他道:“你不用焦急,节子约了明日到我家来。”杨寅伯说到这里,忽跺脚道:“坏了。”张思方翻着眼睛望了杨寅伯,杨寅伯道:“你在这里等,我忘了一件要紧的事。”说着,匆匆的跑去了。张思方心中纳闷。抄着手在堤上踱来踱去。不一刻,杨寅伯笑嘻嘻的走来道:“好笑。那两个跟着我们走的人,也进大正亭去了。见我跑了转去,都有些难为情似的,掉过脸上楼去了。”张思方道:“你忘了什么事?”杨寅伯道:“方才匆卒之间,只约她明日到玉津馆来,并没说给她地址。若大一个东京,教她到哪里去找玉津馆?所以折回去告诉她。”张思方道:“为什么不写给她?口说一会儿又忘记了。”杨寅伯笑道:“放心,哪有这么善忘的人?

  你明日早起就到我家来,恐她来得早。”张思方道:“我来了,她不更难为情吗?”杨寅伯道:“不要紧。我看她言词爽利得很,便是见了你,也不过多消一副眼泪罢了。”张思方虽然点头答应杨寅伯,心中总觉见面不好说话。二人各自无言,一步步将长堤走尽。游人都渐就归路,游兴都好像因张思方心中不乐减了一般。其实是各人都闹倦了。穿红戴绿的艺妓,更以闹得粉融香汗,湿透春衫。就是一把花伞,也无力擎举,收了起来,倒拖着一步一顿的走。张思方都无心观看,跟着杨寅伯走到千住町,坐电车回本乡馆,杨寅伯自回玉津馆去了。

  张思方这一晚思量往事,如梦如幻。更想到去热海时火车中的梦影,不觉惧然惊道:“凡事果真有前定吗?虽说梦由心造,本无凭准,但是那时我何曾有别的念头?不过觉得热烘烘的,一旦拆开,难以为怀,坐在车中不快活;一半也因我自己的病太重,何以就会造出那种梦来哩?并且我在气象万千楼,念的那首《卖花声》,后半阕不完全道着我后来的事?那首词又不是我作的,不过因它应景得好,无意中念了出来,我至今尚不知道那词是谁的。如此看来,凡事都有预兆,不过粗心人,都忽略过去。”张思方思量到这里,便预想明日见面时的情景,径想到天明,想不出见面后的好景象来。胡乱合了合眼,即起身梳洗,用了早点,匆匆到玉津馆。杨寅伯住的是楼上近街一间六叠席子的房,此时他已俯着栏杆,看来往的行人。见张思方来了,便打了个招呼。张思方上楼,也不进房,同倚着栏杆说话。才谈下几句,只见节子云鬓不整的,坐着乘东洋车径投玉津馆来了。杨寅伯悄悄向张思方道:“你见她眼睛肿得和桃子一般没有?”张思方不做声,推杨寅伯迎上去。杨寅伯跑到楼口,见节子正和下女问杨先生。杨寅伯便高声说请楼上来。

  节子就在底下,向杨寅伯鞠躬行了个礼,从容上楼。杨寅伯侧着身子引道。节子进房,一眼见了张思方,登时面色惨变,一步一步往后退。杨寅伯连忙笑说道:“终究是要见面的,躲避怎么?”节子才住了脚。杨寅伯让她进房。节子低头咬着嘴唇思量了一会,忽然换了副面孔,似笑非笑的向杨寅伯道:“杨先生,我今日到这里来,本极无礼。不过我所历的坎坷,不向先生说出来,没人知道,切不可疑我有想收覆水的心思。”杨寅伯道:“小姐且进房里坐着再说。”节子便进房,向张思方行了个礼,从容坐下,说道:“我实不料今日尚得见张先生。

  也罢,能直接向张先生说说,也好明我心迹。”杨寅伯送了杯茶到节子面前,节子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刚待说,眼泪如雨一般下来,用手巾揩了,说道:“两位先生,知道我何以有今日?我去年虽对张先生不住,只是这半年来的艰苦,也足报答张先生待我之恩了。张先生,你去年去热海之后,我写信给你,不是说我表兄藤本由山口县来了吗?那时我催你早回,就是防他向我父母求婚。我父母久有意将我许给他,知道他一说必肯。后来他果背着我向我父母说了。他便待我分外亲切,时时寻着中国人的短处对我说:‘世界上惟有中国人最无天良,最靠不住。’我父亲也帮着说。我一时认不定,竟信了他的话,疑你不能做终身之靠。后来接我到他家去住了几日,你写信打电报来,我都没有接到。那日清早,我妈教车夫来接我,才知道你回了。我妈教我瞒着你,我所以对你撒谎。我平生撒谎就是那一次。我归家之后,表兄急于要我过门,我父亲也是如此。我妈惟恐你知道,生出别的变故,教我始终瞒着。我那时的心思,已待你不如从前,以为你是个靠不住的,一心只想到表兄家去,不过敷衍着你,使你不看出破绽。及到了表兄家,听说你为我急昏了,人事不知的抬进了病院,我才天良发现,翻悔上了表兄的当,恨表兄入骨。表兄见我如此,接我父母来劝我。我恨极,推我父母出去。我父母怒我无礼,誓不理我。表兄见我父母不理,便压制我,不许我悲哭,我不依,即拳脚交下。我终不甘心,到他家没有一个月,我便留了一封信在桌上,逃了出来。托人介绍到一个子爵家,做了几个月下女。又被表兄访着了,教我回去。我说情愿立刻就死,必不再回藤本家。表兄又要我父母来说,我也是一般的回绝。我父亲愤不过,见子爵说不要用我,我便辞了出来。我妈苦劝我回家,我想我生成命苦,回家也无颜面,仍托人介绍做下女。一礼拜前才到大正亭,不料尚能见你。我是这般活着,也没有旁的希望,不过表示我良心上终不肯负你。今日既见了你说明了,我便了了这桩心事,以后的日月,就容易过了。张先生,你还记得去年这时候,在上野看樱花的事么?我那时也不知怎的,无原无故说出那些不吉祥的话来,哪晓得都应了今日的事。于今回想起来,便是做梦也没有这般快法。我今日想后日的事,必也是如此。人生有什么滋味?我此刻除了刚才所说的这桩心事,脑筋中已是一点渣滓没有,便是你的影子,也渐渐忘了。你说我还有什么贪恋?”

  节子说到这里,复喝了口茶。张思方从节子进房至今,眼泪没有干,后来更如痴如呆的,耳目都失了作用。坐在那里,和泥塑木雕的一般。杨寅伯虽素旷达,听到伤心之处,也不禁鼻子一酸,泪珠如离弦之箭,夺眶而出。听节子说完了,乃叹道:“小姐这般用心,连我都替张君感激。我想问小姐一句不愿意的话,不知小姐许我么?”节子道:“先生有话只管说。”杨寅伯道:“不知小姐与藤本家已履行过离婚的手续没有?”节子微笑道:“先生的好意,我已知道了。这手续,不是我应履行的,所以不会履行。坐久了,扰了先生。话已说完了,就此告辞。”说着就席上叩了个头,起身就走。杨寅伯正待挽留,张思方忽然跳了起来道:“你就是这样走吗?”节子回头道:“不这样走,怎走?”说完,掉转身径下楼去了。张思方掩面痛哭回房。杨寅伯追下楼来送,见她已上了车,拿着条白手巾揩眼泪。杨寅伯望着她走了,上楼劝张思方不必悲痛,劝了点多钟才止了哭。午饭也不吃,恹恹的,也懒得回本乡馆,就在杨寅伯家歇了。夜间将节子待他的好处,一件一件的算给杨寅伯听。杨寅伯细想节子今日说的话,竟是要寻死的意思,越想越像,恐怕说出来,张思方更加着急,便不提起。次日早起,杨寅伯下楼洗脸,恰好送新闻的来了。杨寅伯卷开看了看题目,见三面记事内载着“江户川内之艳体尸”几个头号字,登时吓了一跳。往下看去,上面虽没有调查出姓名来,只是载出来的衣服、年龄、身段容貌,都和节子一丝不错,并且是昨日午后三点多发现出来的,时间尤其吻合,知道是节子无疑了。

  心想:这消息决不可使张思方知道,好在他是不喜看新闻的,在不高兴的时候,尤不得去拿新闻看,他又没多少朋友,并且知道他的事的人很少,瞒了他,免得又生出意外的事来。杨寅伯定了主意,便将新闻纳在洗脸架底下,洗了脸上楼,心中也很为节子伤感。后来张思方无意遇了真野,才知道节子死了。

  张思方从此求学之心灰个干净,不久即辞官费回国去了。

  再说张思方同杨寅伯去荒川的时候,跟着走的那两个人到底是谁呢?肯留心的看官们,大约已经知道,那生得清俊的便是张全;杨寅伯说他精明强干的,便是胡庄。张全自那日罗呆子在他家闹了一回醋海风潮之后,不几日便因下女的事,和朱继霖闹意见,张全一个人搬了出来。因嫌神田太远,便在目白一家中国人开的馆子住下。这馆子叫新权馆,住的都是同文学校的学生,只是这一些学生有点特别的地方。看官你道这一些学生是些什么人?便是前集第十六章书中张裕川对胡庄说的那四十多个丰沛子弟。一个个都是三十来岁的彪形大汉。同文学校见他们都是官费,便体恤他们在中国没有读过书,到日本来无学校可进,遂百计图谋的想出一个法良意美的主意来,专为他们设一班,名字就叫作什么特别陆军班。一般的也有教习,也要上课,不过是初等小学的功课罢了。他们在中国整行列队惯了的,到日本也拆不开,一窝蜂的聚在一个新权馆内,朝朝剥蒜、夜夜吃葱。张全因一叫寸没有地方住才搬到这馆子里来,心中未尝不知道不可与同居。住了几日,恰逢着放樱花假,那些丘八先生都饮酒高会,闹得满馆子天翻地覆。

  张全在家坐不住,跑到神田来,想顺便寻了房子。寻了一会,没有合意的,便到胡庄家来。此时罗福也来了,正在那里邀胡庄去看樱花。胡庄懒得去。罗福见张全来了,便吵着要张全同去。张全笑道:“我知道你是因为穿了一套新洋服,想卖弄卖弄。”罗福见道着他的心病,那灰黑面皮之内,忽然泛出红潮来。张全知道他有些难为情,便对胡庄道:“小姜他们都出去了吗?”胡庄道:“老刘被黄文汉邀往飞鸟山去了。老张吃了早饭便出去,不知往什么地方。小姜昨晚没回家,此刻睡了。”张全笑了一笑。罗福拖住张全的手道:“不要闲谈了,去看樱花是正经。”张全道:“我来神田本没有什么事,便去看樱花也使得,只是你说到哪去看好呢?”罗福道:“听说荒川堤很热闹,我们就到荒川去罢!”张全点头道:“你带了钱没有?”罗福道:“去荒川要多少钱?你不要瞎敲我的竹杠。”张全笑道:“巴巴的跑到荒川去,难道连料理都不吃一顿?荒川每逢樱花开的时候,有的是酒菜饭馆。走饿了,不进去吃,带便当(即饭盒)去不成?”罗福道:“吃饭的钱自然有,不过想闹阔就使不得。”张全笑道:“你拿出钱来给我看看,我才肯去。我是一块钱也没有。”罗福道:“你也是七十块钱,怎么使得这么快?我是做了洋服,交了一个月的房饭钱,尚余了十来块。”张全道:“我的钱自有我的用法,难道装穷吗?你舍不得钱,不去看也罢了。”罗福忙道:“去,去。”于是二人遂由两国桥乘小火车轮到荒川,随人脚跟,四处游观了一会。

  忽见高高的悬着一面布幌,大书“大正亭御料理”几个字。张全即拉着罗福进去,进门便见了节子。张全不觉怔厂一怔,停了步,目不转睛的望着她进去了,才同罗福上楼。下女上来,张全便问节子的来历,下女说不知道。张全以为不过是普通下女罢了,教下女叫上来陪酒,下女不肯去叫。罗福见这下女容貌比芳子强了几倍,心中也不希望节子那样的,便涎着脸向下女笑,用那可解不可解的日本话,和下女调情。张全一把将罗福拖开,对下女道:“你为什么不去叫她上来?”下女见张全生气似的,不敢回话,下楼和节子如此这般说了。节子忍气道:“你只说我病了。”下女仍上楼照节子的话说给张全。张全冷笑了一声道:“要拿身分。摆架子,不必到这荒川来做热闹生意。不上来罢了,呆子,我们到别家去吃罢!”罗福见这下女对他眉来眼去,不肯就走。张全哪里动了什么真气,见罗福不旨走,也就坐下点了几样菜。两不相下的,狼吞虎咽起来,硬吃了罗福二元八角。

  张全回到胡庄家,将事情说给胡庄听。胡庄骂张全道:“你这东西真没有天良!你记得在初音馆的时候怎样对我说?她一沦落了,你便如此蹂躏她吗?她不上楼陪酒,正是她根基稳固的地方,你应格外怜悯她才是。你今晚不用回目白去,明日同我去看看她,可以帮助她的地方,尽力帮助她一点,也是一桩快事。”张全道:“爱情是随时变迁的东西。我初次遇她的时候,心中真把她当天人看待。第二次同呆子在四谷遇着,见她容颜憔悴,那爱她的心,便淡了许多。到今日,我心中不过以为她是下女中生得好的罢了。你明日要去看,便同去一趟也使得。”次日,胡庄吃了早饭,果同张全去荒川。拖船上忽然遇了张思方——袁子才说得不错,潘安、卫玠,虽暗中摸索也能认得——张全一见,即指给胡庄看,悄悄的说初次遇着的便是此人。胡庄点头道:“想必是去会那女子的,我们且跟着他走。”二人径跟到大正亭,见他们进去了,才躲在一边。等他们出来之后,便进去想打听消息。不料杨寅伯复转身进来,心虚的人容易露出马脚,所以忙掉转脸上楼。此时节子正在伤心的时候,一个人伏在房里哭得无可奈何。胡庄想在下女跟前引出节子的历史来,奈下女也不清楚,只索罢了,各自归家。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一章 诗等驴鸣侈谈风雅 心期燕婉乃遇戚施

  话说张全回到新权馆,已七点多钟。吃了晚饭,正想到外面去散步,刚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人,穿着同文中学校的制服,望着他点首。张全一看,认得是同馆住的河南人,便也点头答意。那人趋近前道:“看那旅客一览表,知道先生是姓张。小弟久想过来奉看,因春假试验,忙碌得很,所以没得闲。昨日想过来领教,先生又出去了。先生此刻还是要外出吗?”张全忙赔笑道:“失敬得很。我出外原没有事,不过想去散散步。”说着回身引那人到自己房内,让了座,问那人姓名。那人道:“小弟姓王,名贵和。是取那书上‘天下之事和为贵’的意思。小弟平日喜欢作诗。中国的诗,就是杜甫作得好,所以又号学杜。”张全忍住笑恭维道:“久仰得很,改日再领教足下的佳作。”王贵和连忙起身道:“正要将拙作呈教,我此刻便去拿来,请先生斧削斧削。”说着,已莲步姗姗的跑出去了。

  张全心想:这人必是个诗疯子,不然也没这般热心,且看他作的诗何如。一会王贵和捧着两本寸来厚的书来了,双手递给张全道:“这两本都是在日本作的,所以名《东征纪诗》。”张全点点头让他坐。翻开那《东征纪诗》一看,见上面写着牛眼睛大的字,开宗明义第一章,便是无题两首道:

  天赐良缘逢浴家,玉似肌肤貌似花。

  问余虽不通莺语,口唱足蹈亦可嘉。

  罄竹难书倾国貌,英雄夜夜不禁情。

  天上美人余不爱?佳人快快发慈心。

  张全忍不住笑道:“足下的诗真有杜甫之气,佩服极了。”王贵和喜道:“特来领教。不通的地方,诚恐不免,请不必客气,斧削斧削罢!请看以下,还有好一点儿的没有?”张全再看下去,感怀一首道:

  昨夜驱蚊二更天,身痒心焦极可怜。

  帐中若有同床妻,驱除何得用蚊烟。

  张全只得笑着说道:“了不得,了不得,留在这里慢慢领教罢!”王贵和道:“下面还有一首感怀,请先生看是何如。”说着起身将诗夺过来,翻过几页递给张全,上面写道:

  昨夜寤寐脸朝东,梦见腰妹在怀中。

  醒来想想一尝梦,气得我涕泗滂沱。

  张全实在不能再忍,扑的一声,喷得一诗本的唾沫。恐怕王贵和难为情,忙敛住笑容掩饰道:“我昨晚受了风,喉咙里发痒,时时会呛出来。”一边说,一边用手巾揩那书上的唾沫,随即将书覆了,推在一边道:“足下于诗一道,颇有研究,可惜我不会。足下来日本几年了,便有这么厚两本诗稿?”王贵和道:“去年七月才来的。因为学诗与我性情相近,每日总得几百。几个月积下来,便不觉得多了。”张全不好拿什么话和他说,只谈谈天气。王贵和见张全有倦意,便起身告辞。张全不敢挽留,送到房门口,问了他房间的番号,说改日奉看。王贵和去了,张全也不回房,随着脚走到第一民兴馆,去会他的同乡周正勋。这周正勋也是同文学校的学生,年纪二十三岁。

  在同文学校成绩很好,只是性情也和张全差不多,最喜修饰,遇着女人便如苍蝇见血,一丝也不肯放松。与张全先后到日本。

  他胆大心细,更兼脸皮厚,日本良好女子,被他弄上了手的,也不知有多少。好嫖的人,日本话多半说得好。他仗着日本话的势,在外面吊膀子,无所不至。他从前住在神田,每早晨由水道桥坐高架线电车到目白上课。那高架线的电车,上午从七点钟起至九点钟止,下午从三点钟起至五点钟止。有一种女子专用车,不许男子坐的。日本的电车,本来不分男女的,为什么有女子专用车哩?因为这条路上的女学堂太多,上下课来往乘车的女学生,常是攒三聚五的。男学堂也不少。从前没有女子专用车的时候,两下混作一块,不是女学生失了汗巾,便是男学生不见了墨水壶,挤拥的时候,有些轻薄的男学生,便暗地里摸摸这女学生的屁股,捏捏那女学生的手腕,时常会闹得不是满车的笑声,便是满车的骂声。实在闹得不成体统了,才设这女子专用车。然有许多女学生却另有一种心理,情愿和男学生做一块儿坐。好在那女子专用车有限,愿和男子坐的没人禁止。因是虽有女子专用车,而周正勋来往,仍得有女学生同载。

  一日,遇着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学生,生得面如秋日芙蓉,身如春风杨柳,挟着一花缎书包,在饭田町上车。周正勋见了,便结实盯了几眼。那女学生因没有坐位,站在车当中,用手攀住皮带。周正勋正想讨好,连忙起身让她坐。那女学生用眼瞟了周正勋两下,微笑点头坐了。周正勋见有了些意思,便不敢怠慢,使出全副精神,不住的用眼睛去瞟。那女学生煞是作怪,也不住的用眼睛瞟周正勋,两个人在电车上眉来眼去。凑巧周正勋到新宿换车,那女学生也换车,各人心中都以为有意赶着吊。周正勋等车的时候,便走过去向那女学生脱帽行礼。那女学生却只微微点头,不大作理会。周正勋轻轻问她在哪学堂,那女学生还没答白,车已到了。大家争着上车,话头便打断了。

  从新宿到目白只有三个停车场,刹那间就到。周正勋心想:这一带没有什么女学堂,只有一个女子大学在高田丰川町。哦,是了,她从饭田町上车,若走早稻田那边去,比这边还得多走路。我拼着牺牲几点钟的课,不怕不将她吊上。她那眉梢眼角,俱见风情,年纪又是二十来岁了,岂有个不上吊之理?并且看她的举动,不像个小家子,下手尤其容易。

  且慢,周正勋这理想怎么讲?难道大家女子比小家女子喜吊膀子些吗?这却有个很大的道理在内。大凡小家女子,多缘穷苦劳其心形,人欲因之淡薄。即有些不成人的女儿,知道在偷人养汉中求快乐,她住的小门小户,出入自便,来往的男子,不待说是下等人居多。下等人遇着下等人,有什么规矩?只三言两语就成了功,家中又不十分管束。这方便之门一开,女人偷男人,到底比较的容易,真是取之左右逢其源,何必在外面旁求俊?又真知道好色的,能有几个?所以吊小家女子,容易而实不容易。大家女子,和小家女子一般的人欲,或且更甚。

  家中多一层束缚,自己存一层身分,来往的人又多是顾面子的,那欲火有日长无日消。若有个身分略相当的人去引动她,真如干柴就烈火,哪得不燃?所以吊大家女子,不容易而实容易。

  周正勋这种理想,也是由经验得来。他既主意打定,下车便紧跟着那女学生走。哪晓得才走出车站,只见一乘东洋车停在那里。那女学生走到车旁,回头看了看周正勋,从容上车,车夫拉着就走。周正勋慌了,提起脚就追。幸转弯是上阪的路,平行得慢。周正勋恐怕到了平地追不上,赶紧几步,窜上阪,只一条大路,知道是必走的,头也不回,向前追赶。差不多跑到高田老松町,那车才慢慢赶上。周正勋恐怕车中人不知道他的热心,车近了身,故意高声咳嗽。那女学生果然从车棚上琉璃孔内向外张望。车行迅速,转瞬已抢了先。幸路不曲折,东洋车不容易逃形。看看到了女子大学门口,停了车,那女学生下来,站在地下和车夫说话。周正勋赶过去听,已说完了,只听得“十二时”三个字。

  周正勋见已进去了,车夫也拖着车转回原路。空洞洞一个大学门口,几树垂杨无可留恋。心想:她对车夫说卜二时,必是教车夫十二时来接,我且赶回去上几点钟课,十二点钟在车站上等,定等个着。连忙赶回学堂,幸好只逾了几分钟。十二点钟未到,便收拾书包,跑到火车站坐着等。十二点半钟果然来了。周正勋暗自得意,思想不差。那女学生进了车站,周正勋起身迎着行礼,那女学生掉过脸去。周正勋见左右没人,自言自语道:“真冤屈死人,腿也跑酸了,课也耽搁了,眼也望穿了,只落得个掉头不理我。早知道这般不讨好,我也不让坐位子。”那女学生听了这可怜的声调,不禁回过脸儿来嗔道:“谁教你跟着跑?我又没要求你让位。”周正勋忙赔笑道:“我因为爱你,所以让你坐,怎么待你要求哩?我既爱你,你难道一点儿不爱我吗?”女学生又掉过脸去,周正勋无奈,只得打算破工夫跟她几日。一时车到了,同上了电车。周正勋挨近那女学生坐着,那女学生并不避让,周正勋利用着电车走的声音,掩住了隔座人的耳鼓,低声问道:“你家不是住牛噫吗?”周正勋这话本是无意说出来的,恰好说中了。那女学生以为知道自己的住处。必是见过面的人,便换了副笑脸点点头。周正勋见她点头,遂接着问道:“同去你家里坐坐使得么?”那女学生打量了周正勋一会,似笑非笑的,鼻孔里哼了一声。周正勋不知就里,车停了,不能再说,跟着在饭田町下车。心中却也有些怕不妥当,只是仗着自己平日机警,纵出了事,不怕没有解脱方法,仍大着胆跟了走。径走过神乐坂,到了表町。

  周正勋曾在这一带住过,知道大户人家甚多。心想:这女子上课,有东洋车接送,必是个贵家小姐。要是吊上了,不特不用使钱,说不定还有好处。心中一高兴,利令智昏的胆更大了,走过去牵女子的衣道:“你家里若不能去,你就送了书包再出来,我在门外等你。”那女学生见周正勋动手,吓了一跳,登时将袖子一拂,故意笑道:“你等么?很好,你可不要走了。”说着几步跨进一所有铁栏杆的门,一直进去了。周正勋知道这一次走了眼色,这膀子是吊不成功的。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门口,想使个什么方法报复她。偶然抬头一看,只见门口挂着个尺来长的磁牌子,上书着“子爵鸟居正一”。不觉吃了一惊,暗道:不好,我吊的方法错了。这种人家的女儿,岂是这般可以到手的吗?快走,出了别的乱子,才真是做三十年老娘,孩儿倒绷。周正勋正待要走,铁栏杆里面忽然跳出两个男子来,拖住周正勋的书包叱道:“你站在这门口做什么?”周正勋虽则心虚,到底胆力不弱,见已被人拖住,只得翻过脸来,也叱道:“你管我做什么!你这门口又没贴禁止行人的字样,为什么不许我在这里?”两个男子道:“这门口不是通行的路径,你在这里做什么?”周正勋道:“不是通行的路径,我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哩?我只问你,我在这里,于法律上违反了什么?你说!你说不出,我们同到警察署去,看你为什么无故侵犯人家自由。”说着,松了手中的书,捋着袖子,做出要拖他们到警察署去的样势。这两人本是子爵家的用人,有什么见识?见周正勋一硬,早就软了。日本又不像中国,可以借势欺人,而警察对于学生,尤其优待。这两人恐怕事情弄坏了,坏了家主的名誉,接了书包,倒没了主意。周正勋口中虽说得硬,其实何尝肯闹到警察署去?乘胜骂了几句,抢过书包,挺着胸膛,大踏步走回原路,走了几丈远,才听得两人各念一声骂中国人的专门名词(チヤンゴロ)(日语字典无此字,其义不可知,惟用之骂中国人)。周正勋只作没听见。

  第二日上课,有意等这女学生,并未等着。过了几日,同文学校不知因什么事,校长某子爵出来演说。演完了下坛的时候,忽然说道:“鄙人还有句话,是专对于中国学生说的。然不是对一般中国学生说,是对一个人说。这一个人是谁哩?鄙人也不知道。诸君听了我这句话,必然好笑,说我人都不知道,有什么话说?其实不然,鄙人要说的话,是关于这个人道德的事,与本学校丝毫没有关系。与本学校既没有关系,于鄙人是不待说不生关系的了,然则鄙人何必说哩?只因为与中国留学界有关系,鄙人既待中国政府施教育,纠正错误之责,是不能不负的。鄙人昨日接了一封信,信面上由鸟居子爵家来的。信中写的事,鄙人为这人名誉起见,也不当众宣布。这人的名字信中也没有写,鄙人也不必查问。只是这人听了鄙人这话,自己干的事,自己是知道的,以后将此等行为改了罢。这不是留学生应干的事。”校长才说完,满座的人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周正勋听了,怒不可遏,不假思索的立起声来道:“请问校长,来信没有写出姓名,校长知道这人姓名不知道?”校长见周正勋怒容满面的立起身来,打量了几眼,答道:“鄙人并无知道这人姓名之必要,你为什么起身质问?”周正勋道:“校长固无知道之必要,同校的留学生,却有知道的必要。一个人破坏了大众的名誉,恐怕不好。”校长道:“这人的姓名你知道吗?你就说了出来,使大家知道也好。”周正勋道:“我知道是知道有一桩事,但不知与信中说的相合不相合。且等我说出来,给校长查对查对。这人住在神田,每早到本校来上课。前两日在电车上,遇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学生。两下都眉目传情。后来那女学生约这人到他家去,这人同走到牛噫表町一家挂子爵鸟居正一的牌子门首。那女学生教这人站在门口等,说进去送子书包就出来。这人在门口等了一会,不见出来,正待进去质问她,铁栏杆里面忽跳出两个男子来,说这人不该站在他家门口。这人辩了几句,就走了。不知写信的,是不是这般一回事?”

  满座的学生,听了周正勋的话,都扑嗤的笑起来。校长大不快乐,皱着眉头问道:“这人又是谁哩?”周正勋道:“不对不必说了。对呢,这人便是我!请问校长,来信要求将这人如何处置?”校长踌躇道:“周正勋,你不是将近毕业了吗?你平日的成绩很好,勉力考个最优等罢,以后不要在外面这样。他信中要求我查出这人,除了他的学籍。认真讲起来,学生而有这样的行为,除他的学籍,也不为过。姑念你是本校的优良学生,恕了你这一次,以后改过就是。”周正勋不服道:“我不承认校长改过的话,这事我并不自以为过。校长既认定有这种行为即当开除学籍,请校长执行就是。”说完出位就走。校长用手招回道:“三年的成绩,弃之可惜,你定要去,你就去罢。”周正勋点点头,折转身走出来,坐车径到表町。走进门房里,抽出张名片道:“有特别要事,要会你家爵爷。”门房看了名片,望了周正勋几眼说道:“请你将事由写出来。”周正勋道:“你只说有要事便了。”门房不肯动身,周正勋大怒,收回片子自己往里面走。门房拦住道:“请你到客厅里坐着,我就去回。”周正勋停了步,仍将名片递给他。门房引周正勋到一间西洋式的客厅里坐着,自去通报去了。不一刻出来说道:“刚到华族会馆去了。”周正勋哼了声道:“那么,会会你家小姐也使得。”门房听了,站在一旁发怔。周正勋挥手道:“你去向你家小姐说,同文学校一个中国学生来会他。”门房不知就里,只得进去如言通报。此时子爵并没有出去,只因存着身分,不肯轻见百姓,并不问事由。今见门房回出要见小姐这不伦不类的话来,又说是同文学校的中国学生,知道是那话儿来了,实在吃了一吓。虽料定那信必发生了效力,实不料他敢公然上门请见,一时哪有回答的主意?旁边一个姓林木的清客说道:“且等我出去,看他怎么说法。他若说得无礼。将他推出门去就是。”子爵忙摇手道:“这事不可鲁莽。随他说什么,你只将他敷衍出去就罢了。于今的留学生,因为中国革了命,气象变了些儿,他们的气焰盛得很。闹警察署的事,倒见过几次呢。仔细想来,这事我本来也太过了,你出去,不可委屈他。”林木答应了,整了整衣服,大摇大摆的到客厅里来。周正勋起身问了姓名。林木问道:“鸟居家里与足下素无往来,不知今日有什么贵干?”周正勋道:“你家爵爷、小姐都不在家里吗?我今日并不是拜访,因有桩事,关系爵爷与小姐的名誉,所以来找他们说话。他们既不在家里,我明日再来罢。”说完,提起帽子就走。林木连忙阻住道:“有事不妨对我说,代足下转达就是。”周正勋仍转身就座道:“既这样,便请你代我说了罢。你家小姐亲自约我来这里,你家爵爷为什么写信教同文学校开除我的学籍?我在同文学校,只差几个月就要毕业了。这中学文凭,是我将来求学、考高等、进大学的基本。他无缘无故将我的学籍除了,使我将来一生不能达求学的目的,恐怕不能如此罢休。他回了,你和他说我立刻提起诉讼,请他小姐出庭对质。我还有她约我来的确实证据。如诉讼结果我负了,情愿一生废学,我也没有别的话说。”

  林木听了周正勋的话,疑心小姐说的话不实在,或者与这人有什么勾染,因事情翻了脸,故意约了来给他苦吃。小姐平日的行为,并不十分正当,这人又生得不错,她为什么忽然这般决绝起来?这事倒不可大意,闹出来,关系太大。便对周正勋笑道:“我家主人回了,替先生说知就是。但是这事,只怕是校长先生误会了。我家主人写信的时候,我也在旁边见着,信中并没有开除学籍的要求。不过说有个贵学堂中国学生,于路上对小姐无礼就是了。既是校长先生误会将先生的名籍除了,我家主人知道,也必心里不安。先生且坐坐,我进去看主人回了没有。”说着起身进去了。一会儿跑出来笑道:“刚从华族会馆赴宴回来,已吃得烂醉,竟不能出来陪先生,命我向先生道歉。我已将先生的话一字不遗的说了,我主人大为不安,说确是校长误会了,当立刻写信去,要求将先生的学籍复起来。请先生将住址留下,复了籍,好写信通知。”周正勋心想:也算占上风了,便说道:“我来无非为这学籍,只要你家爵爷能要求复起来,我便没有话说。”说时用铅笔写了住址给林木,告辞回家。

  不到三日,林木果然写信来,学籍已复了。周正勋依旧进同文上课。只是心中总丢那女学生不下,一意的想图报复她。

  每日上下课,都留心在电车上探望,半个月一回都没有遇着。

  心想:不如搬到目白停车场旁边住着,总有遇着她的时候,于是遂定了民兴馆一间房子,搬了过来。这民兴馆也是中国人开的,差不多是同文学校的寄宿舍,不过没有寄宿舍的章程罢了。

  周正勋搬来才几日,这日吃了晚饭,下女报张全来了,周正勋忙不知张全来说的什么,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二章 谈丛容与绮语任溯洄 武库优游剑术争同异

  话说张全被王贵和鬼混了一顿,随脚走到民兴馆来会周正勋。周正勋迎了出来,彼此同乡,时常见面,各不客套。张全笑问道:“老周,你还记得去年这时候,在神保町等车,看见的那一对小男女么?”周正勋寻思道:“不错,我近来才渐渐的将那一对影子忘了。此刻被你提起,我又如在目前。你忽然说起他们,必是知道他们的历史了。”张全笑着摇头道:“他们历史不知道,他们的所在倒知道了。”张全接着将两次到荒川的事说给周正勋听。周正勋听了,沉吟半晌道:“怪道那时仿佛听得他说日本话,这女儿也怪可怜的。”两个人研究叹息一会。周正勋忽然想出一件事来,笑道:“我今日在三崎馆见了一桩奇事。一个湖南人姓郑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搬到三崎馆才住了几日,不知是哪里跑来一个淫卖妇,到三崎馆找人,上楼的时候被姓郑的看见了。姓郑的与这淫卖妇曾有一度之缘,因为争论住夜的钱,两下伤了和气,淫卖妇恨姓郑的入骨。这次见了面,便不理姓郑的。姓郑的打招呼,她只作没听见。姓郑的气不过,见她在一个中国学生房里不出来,知道她会在这里住夜。到十点钟的时候,见那房里的灯已经熄了,姓郑的便悄悄的去报警察。事有凑巧,姓郑的偏将那房子的番号记错了一个字。老张你说那隔壁房里住的是个什么人?事真好笑,隔壁住是一个日本人,新从京都帝国大学毕了业,和他新结婚的夫人,到东京来旅行。这晚恰好那学士有事出外,十点多钟还没有回来,只剩了新娘子一个人坐在房里,偏偏又遇了一个鲁莽警察,听了姓郑的一篇之话,便风发火急的来拿淫卖妇。日本人素怕警察,馆主人见得来势凶猛,哪敢动问?不知自己馆里出了什么事,缩着头不敢出来。这警察对于三崎馆的住客,久存了个厌恶的心思。什么原故呢?因为每夜在三崎馆一带巡走,有一夜三四点钟的时候,三崎馆的三层楼上一位中国先生睡梦中起来撒尿,一时小便急得很,来不及下楼,便跑到一间空房里,将对街上的窗门开了,扯开裤子便撤。刚巧这警察从底下走过,听得楼上窗门响,停了步抬起头来看。那一泡尿,不偏不倚的淋了一脸。警察‘哎哟’一声,离开了尿的注射线,用袖子揩了揩脸,怒气填膺的捶开门,直跑到三层楼上。那位中国先生撒完尿,听得底下有‘哎哟’的声音,接着又听得警察的佩刀响,知道不妙,已匆匆忙忙的关了窗门,逃回自己房里,拥着被,装鼾睡了。警察见是一间空房子,捞不着人,怒气无处发泄,一片声叫馆主去查。你说哪个肯出来承认?白闹了一会,恨恨的去了。他从此见了三崎馆的人,仿佛个个都是他的仇敌,巴不得三崎馆出事,好消他的积忿。听得姓郑的说有淫卖妇在馆里歇宿,心中如获至宝。问明了姓郑的那淫卖妇歇的番号,也不要人引路,连窜带跳的到那姓郑的告诉他的房里一看,只有一个女子。那警察以为男子下楼去了,不分皂白的跑过去,拖了那女子的手就走,口中骂道:‘你这混帐东西,专门在神田卖淫,今日被我拿住了,有什么话说?请你到警署去坐几天再说。’那女子吓的战战兢兢,一句话也分辩不出,被警察横拖直拽的到警察署去了。”张全大笑道:“拖了去怎么样哩?”周正勋笑道:“警察刚将她拖了去,那学士回来了。听了这个消息,气得暴跳,拿了一张什么侯爵的证婚书并婚约,跑到警察署。警察署长正疑心这女子不像淫卖妇,在那里盘问根底。学士走过去,将证婚书、婚约放在警察署长面前道:‘请你不必问她,我说给你听罢。我和她结婚,是这人证婚的。’说着将证婚书向署长脸上一照,接着说道:‘我和她结婚才一个月,不知道她是个淫卖妇。你既知道她的底蕴,将她拿了来,我很感激你。我清白身世,不能讨淫卖妇做女人。就请你做证明人,我即刻提出离婚书来。’署长见了证婚书,听了学士的话,吓得汗流浃背,连忙鞠躬让座,一迭连声的嚷道:‘了不得,了不得。有这样糊涂东西,也不问个清白,在外面乱拿人。’随掉转脸向外面说道:‘你们还不快备马车,送夫人回去。’下面的巡警也吓慌了,听得署长叫备马车,一片声答已备好了。其实马车还在马车行里,不过要备也容易,只须打个电话就来了。署长对下面发作了几句,复掉过脸来向学士及学士夫人赔罪道:‘万分对两位不住,求两位原宥这个。那糊涂巡士,我立刻撤他的差。’学士冷笑道:‘署长是这样办法,倒很容易。照这样办法,怕不可以拿住内阁总理当贼吗?被警察拿过的女人我决不要,婚是退定了的,也不怕你不做证明人。’说完,气冲冲的要走。你说那署长怎敢放他走?登时纠合了许多巡士,围着这学士夫妇赔罪。有一个聪明的巡士,四处去打听这学士平日往来的朋友。一刻工夫,居然被他请了一个来,说了几句调解的话,学士才依了。署长备马车亲自送到三崎馆,这事情才算完了。那要撤差的巡士,怀着一肚皮的怒气,跑到三崎馆来找姓郑的,却又不知道姓名,楼上楼下各房里都找遍了,哪有姓郑的影子呢?这件事出来,三崎馆整整闹了一晚。我昨晚因在那里住夜,所以知道得这般详细。”

  张全笑道:“事真有趣。那真淫卖妇到哪里去了?”周正勋道:“她听了这风声,早跑得无影无踪了。”张全道:“那警察也真倒霉,姓郑的便不逃走,那警察也没有方法摆布他,不过骂姓郑的几句罢了。”周正勋点头道:“是吗。日本警察教他吃点苦也好。”二人接着又谈了会别的事,张全自回新权馆。

  周正勋的事,后文尚有交待。于今且说那三崎馆姓郑的,便是南周北黄的嫖学弟子郑绍畋。这人言不惊人,貌不动众,所行所为,一无可取。然而,在《留东外史》中,要算他是个紧要人物,半年来投闲置散的不曾理他,在下心中很有些过不去。且说他去年和周撰在牛噫租了一所房子窝娼聚赌,拖人下水的事,也不知干过了多少。松子介绍了一个淫卖妇给他,这淫卖妇姓大宫,名字叫作幸枝。在郑绍畋眼中看来,说她有几分姿色,心中十分满足,便今日替她买这样,明日替她买那样。

  辛勤算计人家的几个冤枉钱,不上一月工夫,都使罄了。幸借着神田大火,和周撰商量,假冒作大方馆的住客,每人领了七十块钱。一时手中又宽裕起来,引了许多人来聚赌。赌后与周撰分钱不匀吵了一会,两下便有些不睦。周撰生成了个厌故喜新的性格,见幸枝并不十分刺眼,便有心抽点头儿。郑绍畋起初以为周撰有松子监督着,不至有意外之虞。哪晓得周撰和松子立了特约,双方皆得自由行动,非当面遇着不能起而干涉。

  一日,幸枝和郑绍畋拌嘴,骂郑绍畋和疲癃残疾一般,并说出周撰如何的好处,其意不过想使郑绍畋呕气。郑绍畋听得,便生了疑心。郑绍畋于此中颇有阅历,不费几日侦察的工夫,便得了十分证据。

  看官,你道郑绍畋用什么方法侦察出来的?原来郑绍畋知道周撰的性格,越想偷这女人,越装出那目不邪视的样子。已经偷到了手,更是当着人笑话都不说一句。近来见他的态度,全是如此,所以知道两人已经有了关系。说不尽心中的气恼,捕风捉影的捏造些话出来,告诉松子,想播弄松子吃醋。松子听了,心中未尝不有点酸意,奈已有约在先,闹不出口。沉思了一会,倒得了主意,笑吟吟的对郑绍畋道:“男子汉变了心,教我有什么法子?譬如幸枝,你待她也不算不好,她居然会干出这样事来,你不是也没有法子吗?我劝你也不必吃醋,谁也不是谁的正式夫妇,便乱混一顿,也没有什么要紧。”郑绍畋见松子开口,已知道她的用意。既听她说得这般放任,心想却之不恭,并且负了盛意,斯时恰好周撰不在家,便传了他的衣钵。

  这事情没有便罢,有了决不止一次。周撰为人何等机警,哪有看不出来的。周撰和幸枝鬼混,郑绍畋尚不觉十分难受。

  郑绍畋与松子勾搭了,周撰真气得半晌开口不得。他们两人的特别条约,虽订了各持开放主义,然对于郑绍畋是应该不发生效力的。况郑绍畋明持报复主义,怎能忍受?周撰思量了一会,除解散贷家外,没有别的方法。立刻借着事和郑绍畋说要搬家。

  郑绍畋也知道他是为这事,自己却甚愿意。他为什么愿意呢?

  他因为幸枝有了外遇,对自己完全是一派巧语花言,恐怕后来还要上她的当,想借此退了她。他们原没有长远的条约,想离开就离开。不过没有事作,回头不好启口。听说要搬家,他正得了主意,连忙答应甚好。各人清理帐目,周撰多用了郑绍畋七十多块钱,约了个半年归还的期,两人都搬了出来。

  郑绍畋退了幸枝,打算在三崎馆住几日再找贷间。不料才住了两天,无意中秀子来了。前集书中不是说郑绍畋花了五块钱,与秀子有一度之缘吗?后来和周撰同住,他的便毒平复了,幸枝还没介绍到手,腰间有了几个钱,一时嫖兴又发。虽因秀子害了一身的病,然在日本嫖淫卖妇,哪里去找没有病的?心中又仗着有前次五块钱大出手的资格,哪舍得不去回头摆摆架子?一个人跑到竹早町去重寻旧梦,秀子不待说是备极欢迎。

  郑绍畋去的时候,正是午后七点多钟,秀子姊妹还没吃晚饭,拿住郑绍畋当瘟生,扭着他到日本料理店去叫料理来。郑绍畋待说不肯,面子上实在有些下不去,忍住痛由她敲了五角钱的竹杠,她们姊妹还嫌少了。这一晚秀子看出郑绍畋的鄙吝相来,虽一同睡了,懒得取乐。拿了一本小说,将电灯放下,垂在枕头旁边。任郑绍畋如何动作,她捧着一本小说和没事人一样。

  郑绍畋忿极了,将她骂了顿说一顿,无可奈何的才睡了。次日早起,郑绍畋拿出五角钱来,往席子上一撂,脸也不洗,拿着帽子就走。秀子听得钱响,睁开眼睛一看,冷笑了一声,爬起来拖住郑绍畋的裤脚道:“五角钱拿出来干什么?”郑绍畋将脚一抽道:“昨晚五角,今早五角,一块钱还嫌少吗?你快把眼睛睁开些,看看我是不是个瘟生,岂能由你随心所欲的敲竹杠!你去打听打听,我姓郑的可是个初出茅庐的人?仔细你们的巢穴,不要恼发了我的性子,将来翻悔不及。”秀子见郑绍畋说出恐吓的话来,又气又怕。她姐姐在隔壁房里睡着,听得郑绍畋高声大叫,吓得披着衣跑出来,向郑绍畋赔不是,郑绍畋才耸了耸肩膊走了。秀子既受了郑绍畋这回气,无处发泄,逢着中国留学生,便绘出郑绍畋的图形来痛骂,郑绍畋并不知道她这般的怨恨,见她仍旧收拾得和美人一般的到三崎馆来,不觉向她打招呼。秀子正恨不得生吃郑绍畋的肉,哪里肯瞧睬?所以会弄出这样的笑话来。

  郑绍畋报了警察之后,恐警察拿着秀子走出来,当面碰了不好,故意绕着路缓缓的回来。听说警察拿错了人,秀子从厨房里逃了,料到事情免不了连累,连夜一溜烟坐着电车到代代木黄文汉家里来。黄文汉已睡了,听了郑绍畋的声音,问道:“老郑,你这时候跑来干什么?”郑绍畋进房,笑着将事情说了。黄文汉笑道:“走开一步也好,免得和那倒霉警察闹唇舌。

  只是这早晚没地方租铺盖,好在已是五月的天气了,就在我这里分床被睡在席子上罢。”郑绍畋答应着,解了衣服,就在一旁躺下。黄文汉笑道:“今日《朝日新闻》上还载了桩笑话,你留神没有?”郑绍畋道:“什么笑话?我看新闻的时候很少。”黄文汉一边伸手到书架下抽本日的新闻,一边说道:“这条记事很怪,须调查调查才好。”说着已将新闻抽出来,打开来指给郑绍畋看。郑绍畋接过来,借着电光见上面用头号字标题道:前大臣の息が强奸し诉ら事。旁边注一行小字:但し支那前农相。郑绍畋沉思道:“谁呢?”黄文汉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你往下看。”郑绍畋看下面写道:

  十二日午前一时顷神田区仲乐猿町五番地元支那农商部

  总长の息王家祥(二二)は十一日同区表神保町一番地雇人口入业都屋の周旋ぴ,雇入れたる荏原郡马噫八百九十八番地耰木ハナ(十八)の寝室に;侵入し强奸したんはぴハナよん西神署へ诉へ出てしかだ王た召唤され目下双方取调中学んと

  (前大臣之子强奸案支那前农相据云,十二日午前一时顷,神田区仲乐猿町五番地原支那农商部总长之子王家祥(二十二岁),侵入十一日由同区表神保町一番地人口雇入所介绍雇入荏原郡马噫八百九十八番地耰木花子(十八岁)之寝室,并强奸之。花子业向西神署自诉,王已受传讯,目下双方正受调查中。)

  郑绍畋看了笑道:“这事情真奇怪。人口雇入所介绍来的下女,为什么会弄出强奸案子来?”黄文汉道:“强奸不待说是假的,别地方介绍来的下女,或还有一二个不容易到手的,表神保町一番地都屋,谁不知道他是专拉下女皮条的?其中必有别的原故。”郑绍畋道:“农商总长哪里有姓王的?”黄文汉道:“中国的姓,日本素来弄不清楚,只要仿佛像什么就说姓什么。调查出这人的籍贯来,就知道了。你将报叠起来,我问你,你和老周解散了贷家,老周到哪去了?”郑绍畋道:“他的神通大得很,居然要入连队呢。搬出来的时候,他装一个钱没有的样子,要和松子借衣服去当。松子背地里对我说不愿意,怕当了,没得钱去赎,死了可惜。”黄文汉问道:“松子有值钱的衣服吗?”郑绍畋道:“衣服是有一两件值钱的,只是当起来,不过值五六十块罢了。”黄文汉微笑点头道:“这衣服只怕有些难保。老周那东西,不打这人的主意罢了,他一存了这个心,哪怕松子不服服贴贴的双手捧出来,送到当店里去。”郑绍畋点头道:“那东西驾御淫卖妇的本事真大,我看他对松子的情形,纯是得着牢笼手腕,绝没有一点真心。这样下去,将来松子必不得好结果的。”黄文汉大笑道:“你还在这里做梦呢。淫卖妇能得老周的好结果,还算是老周吗?莫说是老周,就是你这样瘟生,也没有多大的便宜给淫卖妇讨。”

  郑绍畋扑嗤笑了出来道:“我此刻在东京真不算瘟生了。他们新来的人,都赶着我叫东京通呢。”黄文汉也笑了,当晚各自安歇。

  次早起来,郑绍畋听得院子里冬冬的脚响。推开门看,见黄文汉同住的郭子兰在草地上练把式。郑绍畋高兴,趿着拖鞋跑过去。郭子兰见了,住了手点点头。郑绍畋笑问道:“你每早起来练吗?”郭子兰笑道:“每早能起来练就好了。偶一为之罢了。”二人说话时,黄文汉已洗了脸出来,拖着草鞋,反抄着手,走到院子里,向郭子兰笑道:“住在早稻田的一个姓吉川的剑师,前日邀我去射箭。我约了他今天十点钟,你同去么?”郭子兰道:“到哪去射?”黄文汉道:“大久保新开了一家,射十五间远。馆主见尾入农,射得很好。”郭子兰道:“他是哪一流?”黄文汉道:“日置流。”郭子兰道:“日本射法流仪太多,闹不清楚,其实没有什么道理。拈弓搭箭,手法微有不同,又是一个流派。”黄文汉道:“大凡一样技艺,习的一多,就不因不由的分出派别来。其实不过形式上罢了,精神上哪有什么区别?都是些见识小的人,故意标新取异的立门户。我到射箭场较射,最不欢喜和他们讲流派。一时高兴起来,中国的射法,我也参着使用。他们便惊奇道怪的,议论个不了,这都是他们不知道这射箭的道理。日本射手所以为秘密不肯教人的,就是调息吐字的诀。以外的法子,都能一望而知。”郭子兰道:“法子有什么不容易,依着法子做成功就难了。”黄文汉点头道:“那是自然。一分钟的知识百年做不到,做到是功夫,知道不是功夫。‘忠孝节义’四个字,解说起来,不过三言两语。几千年来,做成功的几个?”郑绍畋笑道:“面包冷了,去吃了再说罢!”三人遂同进房,吃了面包。黄文汉问郑绍畋去看射箭不去看,郑绍畋道:“我想找一个贷间,三崎馆不好住了。”黄文汉点头道:“你不知道射箭,不去也罢了。老郭,我和你早点去罢!”郭子兰道:“你带弓箭去么?”黄文汉道:“走路才能带去。从代代木跑到早稻田,又从早稻田跑到大久保,一天的工夫就跑完了。见尾弓场的弓箭还不坏,可以使得。”郭子兰点头换了件绒单和服,披一件罗夹外衣。黄文汉道:“到见尾弓场去,穿和服须系裙子。我前回不知道,穿件寡和服跑去。见他们都系着裙子,整整齐齐的,一丝不苟,真弄得我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郭子兰皱眉道:“什么弓场,这般的规矩?”黄文汉笑道:“不要怪人家规矩,只怪我们自己不规矩罢了。射以观礼,本要整齐严肃才是。”

  郭子兰系好了裙子,黄文汉也换了衣服,各人提了射箭用的皮手套,带着郑绍畋一同出来。分道扬镳的,郑绍畋自去找贷间。

  黄、郭二人坐电车到目白,走到早稻田。黄文汉引着郭子兰到一家门首道:“到了。”郭子兰见门外挂着一块剑术教授的牌子,下面写着几个小字,被风雨剥蚀得模糊认不清楚,仔细看去是“吉川龟次”四个字。郭子兰问道:“这人多大年纪了?”黄文汉道:“三十多岁。”郭子兰诧异道,“他一二十岁便出来当剑术教师吗?”黄文汉笑道:“你见他招牌这样古老,便以为他当了几十年教师吗?这你就错了,他前年才出来当教师。这招牌是故意做作出来的。”黄文汉说着话推开门,郭子兰跟着进去。见门内一个草坪,纵横足有十来丈。草坪尽处,便有许多的小树,围着一所房子。郭子兰不禁失声道好。

  二人走到房子跟前,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留着满嘴黑须,迎着黄文汉笑容满面的让进。黄文汉用手指着郭子兰介绍道:“这位郭君,是我最好的朋友。湖南人,自费在大森体育学校,现在已经毕了业。柔术曾得过三段的文凭。”回头向郭子兰道:“这便是吉川教师。”两下互行了礼,进房坐着。郭子兰见房中陈设古朴得很,一张小黑漆几上,搁着一个剑架,剑架上横着三把老剑。壁上挂着一件击剑穿的衣服,前面的竹衬都着红了。郭子兰暗笑这剑师不知从何处找了这一套古行头,挂在壁上恐吓人。忽听得吉川说道:“郭君在体育学校,想必学过剑术?”郭子兰见他问这话,知道他的意思,便答道:“惭愧得很,只有剑术不曾学。”吉川偏着头沉吟道:“体育学校不习剑术也行吗?”黄文汉代答道:“郭君的剑术,在中国习了多年,所以不曾再学。”吉川连连点头道:“中国日本都是一样,本可不再学了。”郭子兰道:“样却不一样。不过知道中国的。日本的就不用学了。”吉川道:“不一样吗?我往年教过一个中国人,在中国也习过几年的剑术,我看他和我日本的差不多。”郭子兰笑道:“那人恐怕学错了。中国没有和日本一样的剑术。”吉川不乐道:“恐怕是郭君弄错了。中国的地方这么大,习剑的人又多,郭君哪里得一一知道,安知便没有和日本一样的?’’郭子兰见吉川发起急来,便忍不住笑道:“中国的剑术家数诚多,我能知道几种?不过我有最充分的理由,可断定不和日本一样。”吉川翻着一双白眼睛,望着郭子兰。黄文汉只知道郭子兰的剑术不错,因自己不知道剑术,不解郭子兰有什么最充分的理由,也翻着一双白眼望着他。

  不知郭子兰说出什么理由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三章 游侠儿一拳破敌 射雕手片语传经

  话说郭子兰见吉川、黄文汉都望着自己,不觉笑道:“中国剑术与日本剑术不同的理由,说出来甚是好笑。其不同乃是从根本上解决,不特运用的方法不同。日本所谓剑,乃中国之刀。剑两面有刃,刀丫面有刃。吉川君,日本有两刃的剑没有?”吉川点头道:“有。但是日本不叫作剑,叫作匕首,每把尺来长。”郭子兰笑道:“错了,匕首是匕首。中国的剑,一般的二尺多长,间有三尺四尺的,那是看各人的力量说话。既是两面有刃,使法自然不同。你日本的剑术完全是陆军用的,所以纯用对劈,有上盘没有下盘;能对习,不能独习。运用的方法也极为简单,练得久的还略有把握,若只两三年的程度,遇了中国的剑术家,只须一顿乱劈,便眼花缭乱了。中国的剑术五花八门,纵横如意。那变化之神奇,实在是世界各国所没有的。不过中国人近年来以为武器发达到了极点,学了这剑术无用。不知道这剑术,在平时可发舒筋骨,锻炼身体,战时亦可补武器之不及。即如你日本辽阳之战,不是得力于柔术剑术很多吗?”吉川道:“中国的剑术既这般奇妙,何以世界上都知道有日本剑术,而我日本反没听说有中国剑术的名词哩?恐怕未必如你说得这般神妙。”说完摇摇头,望着郭子兰嗤嗤的笑。

  郭子兰见黄文汉听了这话,有些装形作色,恐怕他发作,从容笑道:“你自不听见,不能怪中国的剑术不好。”黄文汉抢着说道:“不是这般说法。日本人学了人家的东西,素来是忘本的。吉川君,你于今使的剑术,是日本剑术吗?”吉川道:“不是日本的,难道是中国的?”黄文汉笑道:“我说你日本人忘本,你还不服。你们现在使的剑术,是西洋来的?”吉川生气道:“日本的也好,西洋的也好,总拉不到你中国去。中国的虽好,用不着也是枉然。许多人嘴里说得天花乱坠,一对阵便慌了手脚。我这里中国人来学的也不少,说起来,人人都像很有研究似的。只要他把衣服一穿上,搭上手,吼一声,劈进去,他便将照应的手法都忘记了。手慌脚乱的败下来不打紧,还累得一身大汗,喘个不了。这也不特你中国人学剑术的是这样,便是日本人初学的,也一般的手不应心。”黄文汉见吉川任意鄙薄中国人,禁不住心头火直冒上来,连连扬手道:“吉川君,不用再说了。我始终不信日本这样剑术有用。我于这一道,绝对没有研究,然我敢一双空手;和你较量。你不信,就请试试。”吉川笑道:“空手吗?笑话笑话。一些儿不谨慎,我还犯了伤害罪呢。”黄文汉道:“放心,你若怕伤害了我,有个安全的法子,你用竹剑就是。我身上随便什么所在,只要轻轻的着了一下便算是我输了。请郭君在一旁作证。”郭子兰望了黄文汉一眼,点点头道:“吉川君只管放心,包不妨事便了。”吉川听了,偏着头寻思道:空手也能和剑术家斗吗?我倒不信。我手中有一把剑,无论如何,也不会输到哪里去。又不是初临敌的人,心中不慌,觑定他近身,就是一剑,怕不把他的头劈肿起来?答应他便了。想完,便望着郭子兰道:“你能保着不妨事吗?”郭子兰点头道:“你放心砍就是,砍坏了有我包诊。”吉川高兴,起身披挂起来,问黄文汉换衣服不换。

  黄文汉摇头道:“我就是这样,只略动两手,便分了高下,何必换衣服!”说着,也立起身来,问在什么地方比较。郭子兰笑道:“这样宽广的草场,怕没地方比较?只是你须留神点儿,我不知道他的功夫怎样。”黄文汉笑道:“什么功夫,我见过他多次,有几斤死力罢了。你看我打他个落花流水。”

  吉川披挂停当,提着一把竹剑,耸肩挺脊,一步一步的走下草场。黄文汉、郭子兰跟着出来。吉川右手持着剑把,用剑尖指着黄文汉,左手离剑把两寸来远。日本击剑的规矩,两手没有合并,敌人不能动手。这规矩黄文汉是知道的,便向吉川道:“我不知道日本的剑术,若动手犯了条例,你得喊明。”

  吉川道:“条例是多着,不过对于徒手的不适用。你随便来罢!”说着两手已并了拢来,踩着丁八步,一步一步向黄文汉逼来。

  黄文汉故意用手做格剑的样势,吉川剑一举,正待劈头砍下,黄文汉身腰一伏,一梭步已踏进吉川的裆,劈胸一掌。日本剑术家从不讲究下部功夫的,哪里挡得住一下,连退步都来不及,一屁股就坐在草地上。幸而胸前有竹甲护住,不曾透伤,然而已跌得发昏章第二。黄文汉连忙扯了起来,说了几声失敬。吉川满面羞惭的,连说不妨事。黄文汉替他解甲,问他受了伤没有。黄文汉这种问法,在中国很像揶揄人家,有自鸣得意的意思。日本不然,无论柔术、剑术、相扑,得了胜的人都得这般慰问,才显亲切,败了的人,方不记仇恨。吉川跌下的时候,本不好意思,有黄文汉这般一问,他倒没事了,对黄文汉笑道:“中国的拳术,我没见过,所以不知道招架。并且见你空着手,光着头,我心中总怕砍下来,你没东西挡,伤了皮肉。手法略松了些儿,你就乘虚打进来了,并不是使剑还打你空手不过。你若同样的使剑,那么我打过于多少剑师,从没弱似过人。”

  郭子兰见黄文汉打得这般痛快,实在有些技痒,不过不好赶跛脚老虎打。听他还是这般吹牛皮,哪里忍得住,便用中国话对黄文汉说道:“你教他和我比剑,我输了,便拜他为师。”黄文汉因吉川是日本人,侮弄他一会子,乐得开心,登时接着吉川的话说道:“不错,我还见你胜过了多少次。你的剑术,有几手特别的地方,是一般剑术家做不到的。郭君很想和你演几手,不知你的意思何如?”

  正说话时,从外面进来了几个日本人,吉川如见了救命恩人,对黄文汉笑道:“不凑巧来了,下次再请过来演罢!”黄文汉见来的三个日本人,都提着射箭的手套,知道也是邀吉川去较射的。走近身来,一个二十来岁雄赳赳的青年,望着吉川笑道:“你和谁击剑吗?”吉川点头替大家介绍。那青年姓今井,是大成中学的学生。他生性喜欢打球击剑,凡关于体育上的事,他无不临场,所以身体十分强壮。见吉川穿着击剑的衣服,手中提着竹剑,他偏要问吉川和谁比试。吉川不好意思,勉强笑道:“没有和谁比试。”因指着黄文汉道:“这位是中国的拳斗家,很有本领,像你这样的人,十个也打他不过。”

  今井一边听吉川说话,一边打量黄文汉,心中有些不信似的,问黄文汉道:“你知道日本的柔术么!”黄文汉本不曾学日本柔术,但是和郭子兰同住了几个月,耳濡目染的,懂了许多,知道日本柔术,不和中国拳术一样。中国拳术,有十几岁小孩就练得可观的。日本的柔术,非到二三十岁,不能有两三段的功夫。是什么原故呢?说起来,却是日本柔术的好处。因为提倡柔术的嘉纳冶五郎,是个文学士出身。提倡这柔术的意思,原不求单独胜人,但求他普及,使国民都有尚武的精神。他见中国人知道几手拳脚的,多半好逞凶,一言不合,就两下打起来,决斗伤生的事,也不知出过了多少。所以他提倡柔术,绝不用那些伤人的手法。并将交手时的规矩礼节定得很严,阶级也分得很清楚。任这人如何肯用功,不到红白选胜的时候,连打翻了五个同级的,不能升级。因有这时间经过之必要,所以非到二三十岁不能有两三段的功夫。黄文汉见今井不过二十来岁,知道他的功夫有限,并仗着郭子兰得了讲道馆的三段文凭(讲道馆系嘉纳冶五郎所办,专习柔术。每年暑假,学者恒至千余人),自己便打输了,有郭子兰出来报仇,因连连点头道:“大概都知道,不过不精罢了。你上了几段?”今井本来才上初段,因嫌初段的阶级太小,说出来不响亮,随便说已得了四段的文凭。黄文汉笑道:“了不得,要算是很强的了。”吉川因今井抵死盘诘和谁比剑,无意中犯了忌讳,心中大不舒服,恨不得借黄文汉的手,毒打他一顿,怂恿黄文汉道:“今井君最喜和人比较的,你何不同他试试?”黄文汉笑道:“他已得了四段文凭,我比初段还差得远,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要弄出笑话来难为情。”吉川笑道:“不必过谦,大家闹着玩玩,胜负原没什么关系。”说着回头对今井道:“我那柜里有两套柔术衣服,你们同去换了来比比。”黄文汉道:“就要比也不必换衣服。”今井道:“不换衣服,不大便利,还是换了的好。”黄文汉道:“我懒得换。”今井见黄文汉不换,只得一个人去换了,赤着双脚,跑到草场上来。搓搓手,一连用背心在草地上跌了几下,这是练柔术的独习法。郭子兰见了,向黄文汉道:“仔细些儿,这小鬼很用过苦功的。”黄文汉笑道:“只要他不限我的条件,怕什么。”同来的两个日本人,拖了吉川悄悄在一边说话。今井跑过去问道:“你们鬼鬼祟祟说些什么?”三人都笑着不说了。吉川道:“动手罢,还要去射箭呢。”今井又跑了回来,对黄文汉道:“你不换衣,怎么好?打这洋服,不一会儿就扭坏了吗?”黄文汉笑道:“谁始终扭着打?你过来,我先给你扭住。”今井近前搭上手,往左右摆了两步,正待踏进裆将黄文汉掀倒,不提防黄文汉肩腰一侧,身子往下一顿,连头带肩撞入今井怀中。今井见黄文汉使的不是柔道手法,连忙将身子退了一步。黄文汉见他没有跌倒,哪敢放松,趁他退步没稳,换了个连打的手法,两条臂膊穿梭似的逼过去。今井连退了几步,一双眼睛如鹞子一般,寻黄文汉的破绽。黄文汉取的攻势,周身骨节都是没动的,最容易露出破绽。郭子兰见了,替黄文汉着急。喝彩声中,叫黄文汉仔细下部。黄文汉明白了,立刻将身一缩,变了个坐马,等今井进攻。

  今井的功夫虽不佳,却甚有经验,只想引动黄文汉的马,好寻瑕蹈隙,在黄文汉左右乱跳。黄文汉忍不住笑道:“好汉难打跑教师,下次再来罢!这样跑法,我实在无力取胜。”说着站起来。

  今井见黄文汉奚落他,又听得吉川在旁边拍着手笑,气得红了脸,要和黄文汉复斗。黄文汉指着郭子兰道:“你和他斗罢!你四段,他三段,比较起来差不多。”郭子兰摇头道:“还斗什么,射箭去罢!”今井不依道:“我巴巴的换了衣服,为什么一次也不斗完,便叫我脱掉?随是谁来都不管,总得斗斗。”吉川便怂恿郭子兰动手。世界上人的心理都是一样,没有不欢喜看人家决斗的。这样没关系的决斗,尤其可借着消遣。

  因人人都有这心理,所以那同来的两个日本人,也大家帮着来劝郭子兰。郭子兰不能推托,也换套柔术衣服。为什么黄文汉并不知道柔术,可以不换衣服,郭子兰的柔术到了三段,倒要换衣服呢?有个原故。因为黄文汉不能用柔术和今井斗,穿洋服不妨事。郭子兰不仗中国拳术讨巧,不换衣服,恐怕撕破了失体面。郭子兰换好了衣服,来到草场上,和今井对行了礼。

  两人照着柔术的斗法,各扭住各人的衣,游动了几步。郭子兰的气劲最足,在国内久练把式,身子非常,灵活。又是和初段的人比,不待说是所行无事,任今井揉擦掀摆了一会,他只是不动。今井起先听黄文汉说他是三段,心中有些不肯信,到这时候才知道黄文汉不是吹牛皮。掀摆了一会,掀摆不动。见郭子兰并不回手,便扭住郭子兰的衣,自己将身子用力往后一跌,想将郭子兰拖下身来,再用脚底将郭子兰的小腹一抵,使郭子兰跌个筋斗。这种手法,在柔术里面是一种极横蛮极粗浅的手法。郭子兰如何得上当,只手一紧,早将今井提住躺不下去。

  郭子兰故意扭着他久斗,将他放翻了又提起来,只是不松手。

  今井年少气盛,又当着大众吹牛皮说是四段,连跌了几交,羞得无地缝可入,恨不得请出有马纯臣来(有马纯臣,有名四段),立刻将郭子兰翻倒。又恨不得乘郭子兰不提防,一把按在地下,随自己侮弄着泄忿,然而都做不到。还是郭子兰因闹得时间太久了,松松手来摩挲慰劳。今井累得满头是汗,喘不过气来,坐在草场上歇息了二十来分钟,才一步一跌的进房换衣服。郭子兰、吉川的衣服早换好了,催着他同去射箭。他哪里能走得动,连摇头道不去。吉川也不强他,等他换好了衣服,六人一同出来。今井独自提着手套回去,不提。

  黄文汉道:“十二点多钟了,我们且去牛乳店吃点面包。”四人都同声道好,就在大学对门一家牛乳店里坐下来。黄文汉叫了五份面包牛乳,各人吃了,郭子兰回了四角五分钱的帐,五人步行到大久保。吉川近来时常在见尾弓场射箭,黄文汉同吉川射过两次,同来的两个日本人与郭子兰是初次。进了弓场,郭子兰看房屋都是新造的,箭道异常轩敞。箭道两边新栽着四排桧树,夹成两条来往拾箭的道儿。箭厅上一个白须老头儿,正在那里弯弓引满的调鼻息。黄文汉指给郭子兰道:“那就是馆主见尾入农。你看他的姿势,何等闲雅!”郭子兰点头称叹。

  五人走近箭厅,馆主从容发了手中的箭:“朋登”一声。各人回头看,正中在靶子中间,不约而同的齐叫了声好。馆主收了弓,与大众见礼。吉川给郭子兰及两个日本人介绍了,馆主一一说了几句仰慕的话,大家就坐。不一会,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婆端着一盘茶出来,吉川慌忙起身说道:“不敢当。怎好劳动老太太!”黄文汉等都起身行礼,馆主也连忙起身笑道:“请坐,请坐,不必客气。寒舍没有用人,炊灶之事都是拙荆主持。只是她于今也老了,有些婆娑。”大家接了茶归座。吉川喝了一口茶便起身说道:“我们五人,连见尾先生六人,拈阄分曹射好么?”各人不待说都道好。见尾即从桌上笔筒内选出六根签来,分送给各人抽了。郭子兰见签当上刻着一个花字,看黄文汉的是一个月字,吉川的也是月字,见尾是花字,那两个日本人,一花一月,郭子兰笑道:“不必射,我这曹一定胜。”吉川道:“怎么讲?”郭子兰指着见尾道:“老将在这里,怕不胜吗?”吉川笑道:“不必老将在你那曹,你那曹就胜。一次射四箭,老将便全中了,若你们二人一箭不中,不仍是平均不及半数吗?”见尾捻须笑道:“我是个老不成用的,哪是你们的对手?你们都在壮年,眼明手稳,又能耐久。还有一层弄你们不过,我历来习射不求中的,成了一种习惯,拿起弓就觉得不中不要紧,只要姿势一丝不错。”吉川道:“姿势一丝不错,哪有不中的呢?”见尾摇头道:“不然,中的别是一问题。中的有偶然,姿势没有偶然。你射箭多年了,还不觉得吗?”吉川道:“我以为这一箭射中了,姿势便没有错,几年来都是这样。”见尾笑道:“是这般习射的很多,还有许多这样的名手呢。”见尾说着话,用杌子垫着脚,从天棚上取出几把弓下来。去了花套,一一抵住壁上好了弦,望着黄文汉等笑吟吟的道:“我这里没有好弓,请各位将就着用罢。”黄文汉起身谢了,各人袒出左膀,量自己的力量分弓。惟郭子兰都嫌太轻,拣了把最重的才六分半(弓之轻重在厚薄,六分半约中国六力)。见尾道:“郭君自己的弓几分?”郭子兰笑道:“我喜略硬的,平日所用七分三厘。”见尾道:“太重了。日本全国射七分弓的不过三人,然皆射得不好。射箭不必求增长气力,越软弓能射远箭,越是真力量。一枝箭原没多重,只要力不旁漏,顺着势子吐出去,哪有射不到靶的?弓硬了,纵有力量能和开软弓一样,一般的箭,怎能受得住?若再加以势力旁漏,便永远没有走直道的日于了,不是弄巧反拙吗?”郭子兰听了,思量平日射箭的成绩,才恍然大悟。那佩服见尾的心思,立时增到十二分,连忙谢了教。见尾进房拿出五个箭筒来,各人打开取了四枝。见尾对吉川道:“请你拿三个五寸靶去安好。”吉川答应着从壁上挑了三个靶子来,跑去安放了。见尾拿了他自己用的弓道:“我们花字曹先射。”说着取出四枝白翎箭,横摆在地上,先在第一行跪下。郭子兰接着跪在第二行,也将箭依式摆了。那日本人跪在郭子兰后面。都用左手伸直,拿着弓竖在腰下。黄文汉等凝神息气望着。见尾慢条斯理的取了枝箭在手,立了起来,轻轻扣好,高高举起,顺过头,望着靶,缓缓的拽开。拽满了,停了两三分钟,那箭才直奔靶子中心去了。郭子兰目不转睛的望着,惊叹不已。见尾射完,复跪下。

  郭子兰取了箭起来,学着见尾的姿势,拽满弓也想停几分钟再发箭,哪里停得住呢?不到一分钟,左手已晃动起来,急想对准便发,已是来不及,箭脱弦打了个翻身,斜插在第三个靶子上。日本射箭的礼节,中了别人的靶,不特笑话,还算是失礼。

  郭子兰连忙谢过,说不尽心中惭愧。幸后面的日本人射法不高,那箭滴溜溜的跑到桧树上去了。三人各射了四箭,见尾四箭都着了,郭子兰中了两箭,日本人一箭没中。大家起来让吉川等射。吉川等也一般的射了。吉川中了三箭,黄文汉也中了三箭,日本人中了两箭,平均月字胜一箭。郭子兰去拾了箭回来。这次拾箭,照例须见尾拾。第一行拾了,退到第末行,第二行的进到第一行,这样的周而复始。见尾本在第一行,郭子兰因为很敬仰他,又见他年纪老,所以抢先拾了。见尾甚是高兴,要郭子兰入会,每礼拜二、礼拜五会射一次,郭子兰欣然答应。

  黄文汉也愿入,二人纳了会金。看那名册上都是些名士,文学博士、法学博士、陆军少将、中将都有。黄文汉问道:“若会射时入会的都来了,这箭厅小了怎样?”见尾笑道:“全来是很难得的。若来了三十人以上,便到野外去射。好在市外宽敞地方多,觅射场容易。”大家又谈了会射法,已是四点多钟了,都辞了见尾出来。吉川和那两个日本人步行往早稻田去。

  黄、郭二人坐电车回代代木,在电车中遇了黄文汉的同乡姓苏的。黄文汉打了个招呼,姓苏的过来问黄文汉道:“听说明日午后二时有几个人发起开大会,定了神田教育会的房子做会场,你知道了没有?”黄文汉摇头道:“不知道。为着什么事?”姓苏的道:“还不是为着宋教仁的案子。”黄文汉道:“我明日横竖有事要去神田,顺便也去看看,你来么?”姓苏的道:“隔我家没几步路,铃响我都听见,为什么不来?你要来先到我家来,我在家里等你。”黄文汉点头答应,大久保到代代木只三个停车场,顷刻就到了。黄、郭二人和姓苏的分手下车,无事归家。

  次日吃了午饭,黄文汉便到神田姓苏的家里来。这姓苏的名仲武,年纪二十二岁,到日本来了四年,在高等商业学校上课。他本是个世家子弟,家中放着许多万的不动产,就只他一个人,并无兄弟。领了一名官费,家中一年还得寄多少钱给他。

  少年人有了钱,又在外国,自然有使的方法。只是苏仲武却有层好处,赌是绝对不来的,嫖也得嫖中等以上的女人。至于好穿好吃,这是世家子的常性,不能责备的。他未到日本的时候,在上海中国公学读书,英文虽平常,英语却说得很好。高工商业学校,英语是主要的科学。他在里面并不十分用功,即能及第。所以他虽在高工学校,能和这些不进学堂的一样,优游自在。黄文汉因他年纪小,恐他在外面嫖,没有经验,上人家的当,时常带着他走些新鲜门路儿。苏仲武也乐得有个识途老马,使钱是不要紧的,真是两贤相得益彰,情场胜事,一月总有几次。

  这日,黄文汉因开会到他家来,他已约好了在家中坐等,见面都不胜之喜。苏仲武道:“开会还早得很,我们坐着听得那边催开会的掌声响,过去不迟。”黄文汉坐下点头道:“这种会也是应发起的,不然,袁世凯还以为留学生都是死人。不过开过了几次,也开不出个什么道理来,徒然好了几个发爱国热的志士,趁着这机会,演几篇慷慨激昂的说,出出风头。”

  苏仲武笑道:“那些事都不用管他,我们不过去看看热闹。前几日来了个女英雄,你知道么?”黄文汉笑道:“谁呢?”苏仲武道:“这位女英雄的名字,说出来你要站稳些,提防吓倒了。”黄文汉不待他说完,拍手笑道:“不用说,我已知道了,不是由顶顶有名的女学士吴芝瑛特电保出来的那位胡女士吗?”苏仲武笑着点头道:“你怎么知道?”黄文汉打着哈哈道:“我只道又来了什么女英雄,原来就是她。我早知道了,并知道她住在四谷一个什么教育会里。”苏仲武道:“那我却不知道,今日说不定会来。”黄文汉道:“定来。这样女英雄,遇了这种大会,有不到的吗?连这种大会都不到,还当得成什么女英雄!今日她不仅到会,一定还得演说。她那一副娇滴滴的嗓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身新簇簇的西服,不在这时候卖弄卖弄,更待何时?”苏仲武道:“今日有她上台演说,什么东西都占便宜。只有一样东西吃亏,你猜是什么?”黄文汉道:“猜不着,你说是什么?”

  不知苏仲武说什么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四章 李锦鸡当场出丑 罗呆子泼醋遭擒

  话说苏仲武见黄文汉猜不着,笑道:“你一个这样聪明的人,连这东西都猜不出来?她上台演说,不是只有手掌吃亏吗?”黄文汉点头笑道:“不错,今日定得拍肿几个手掌。”

  二人说笑时,已远远的闻得一阵掌声。苏仲武道:“是时候了,我们去罢!”黄文汉起身,拉了苏仲武一同出来,转个弯便到了。门口站着一大堆的人在那里换草履。苏、黄二人穿的靴子,不必更换,一直上楼。坐位都满了,两边门口还挤了多少人,只是演台上还没人演说。黄文汉仗着手力,两膀往人丛中一分,登时得了一条小路,苏仲武跟在后面挤了进去。黄文汉举目四处一望,早看见了胡女士,粉团儿一般的坐在一群女国民中间,学着西洋女孩儿的打扮:头发散披在后面;白雪一般的胸膛连乳盘都露出来,只两峰鸡头肉藏在衣襟里,非有微风将衣襟揭开,决不能看出她软温润滑的模样;两枝藕臂伸出来,又白又胖;一手挽着个夹金丝小提包,一手握着把插翎小折扇;脚穿一双高底尖头的白皮靴,水红色露花丝袜直系到腿上;裙边至膝而止,四角如半收的蝙瞄伞,下半截两条小腿,都整整齐齐的露出来;坐在那里左顾右盼,媚态横生。黄文汉见了,暗自叹道:怪道许多大国民都欢喜拥护她,原来天生这种尤物。看她年纪至多不过十六七岁,怎的就知道仗着自己的姿首,侮弄一般政客?再看满座的人,没一个不是眼睁睁的望着她出神。

  黄文汉的性格看官自然知道,他岂有个见了有姿首的女子不打主意的?只是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胡女士的护法太多,都是些近水楼台,而且眼明手快。不独急切不能下手,便是用水磨功夫,恐怕也闹这些人不过。一有了畏难的心思,便不去兜揽。

  见满座的人都忘了形似的不记得催着开会,忍不住拍了几巴掌。这几巴掌提醒了众人,一时都拍了起来。掌声过去,主席的出来报告开会理由。说自宋案发生,留学界已两次开会讨论,都没有结果,今日特开全体大会研究对于此案的办法。到会诸君有什么意见,请大家发表出来。报告完了,便有个学生跳上去,高声大气的骂了一顿袁贼,满座鼓掌,那学生得意扬扬的下来。又跳上去一个学生,慷慨激昂的痛演了一会宋教仁手创共和的伟业,满座鼓掌,那学生也点头下来。接连上去了几个,所演的说都差不多。黄文汉听了好笑,正想抽身先走,猛听得那边掌声如雷的响起来。回头一看,原来胡女士立起身来,花枝招展的往演台上走。黄文汉身不由己的站住不走了。胡女士走上演台,便有许多人恨掌声拍得不响亮,直跳起来,用靴子草履在楼板上蹬得震天价响。老成的见了,恐不雅相,叱了几声,才叱退了。胡女士上台,先对大众现了个皆大欢喜的慈悲佛像,然后拿着那双惑阳城迷下蔡的眼睛,满座打了个照面。

  可煞作怪,她那眼睛一望,分明是个流动的,心中并没有注定哪个,满座人的心里,便人人以为胡女士这一望是有意垂青。

  其中认定最确的,除与胡女士有交情的不计外,有两个人,一个是李锦鸡,一个是罗呆子,罗呆子虽然认定了胡女士是垂青于他,只是一时间想不出勾搭的方法来,只如痴如呆的望着胡女士在台上用着黄莺儿的嗓子说道:“蕴玉(胡女士之名)虎口余生,得与今日的大会,和诸位兄弟姊妹见面,真不胜幸慰!只是见面之初,容不着蕴玉欢喜,偏有这恼人的宋案横亘在心中。唉,我国有了现在这样的万恶政府,我辈本没有心中快乐的时候。今日这会在蕴玉的私心,本不想到的。什么原故呢?因为宋教仁乃是我女界的仇敌。他抵死破坏女子参政,我女界同胞,都恨不得生食其肉。不过他这样死法,实在于共和前途露出了一层险象。蕴玉为共和计,不能不强抑私愤,出来大家讨论,恐亦诸位兄弟姊妹所乐许的。”

  罗呆子听了,浑身上下骨软筋酥起来,不住的摇头晃脑,一口口的涎,强咽下去。李锦鸡听了,心中打主意如何引动她的心。忽然暗喜:有了。我的容貌装饰,都不至使她讨厌。资格也不错,曾吃过新闻记者的饭,知道我的人不少。等她演完了,我上去发一番特别的议论,引她注了意,再慢慢的下手,岂不是好?主意已定,恰好胡女士讨论完了,掌声又大作起来。李锦鸡乘着这掌声跳了出去,三步两脚就跨上了演台。看官,你说李锦鸡登台为何这样性急?并没人抢着上去,他就从容点儿也不妨事。可怜他那种苦心除了在下,恐怕没有人知道。

  他因为知道自己平日演说从不很受人欢迎,上台的时候,掌声总是连三断五的不得劲儿,今日若不乘着胡女士的下台掌声上去,不怕露出马脚来吗?李锦鸡既上了台,行礼的时候,满脸堆下笑来,连溜了胡女士几眼。胡女士也有意无意之间,秋波转了两下。李锦鸡如饮了醇酒,迷迷糊糊的说道:“兄弟这几年来因报务劳心,脑筋大受损伤。近来时常会上午干的事,到下午就忘得没有影儿了。便是做什么文章,不到两三干字即说得没了伦次。月前在医院里诊视。据医生说差不多要成神经病了。”说到这里,又拿眼睛瞟瞟胡女士。胡女士正用着她那双媚眼看李锦鸡。两下射了个正着,李锦鸡心中一冲,更糊里糊涂说道:“我是个有神经病的人,自然说有神经病的话。”李锦鸡说了两句,正待又瞟两眼,猛听得下面叱了一声,接二连三的满座都叱了起来。有几个人立起身来骂道:“不要脸的李锦鸡,还不给我滚下去!”“打!”“打!”一片声闹得秩序大乱。

  李锦鸡见风势不佳,腰一弯,溜下了台,匆匆逃出会场。

  垂头丧气的回到东乡馆,恨不得将那叱他的人剁怍肉酱。心中又气又愧,没法摆布。忽门开处,馆主拿了封挂号信进来说道:“赵先生回国去了,来了挂号信怎么办?”李锦鸡接在手中看是他同乡赵明庵的,底下注明了是家信。心想:老赵前月走的时候,原说他家中写信说汇钱来,不知怎的等了十多天还不汇来。后来等不及,要去赶北京的试验,借着钱走了。这信中必是汇票,我正没钱使,且用了再说。便对馆主道:“不相干。赵先生走的时候,托了我替他收信的,你放在我这里就是。”

  馆主只知道李锦鸡和赵明庵是同乡,哪知道李锦鸡平日的行径?见是这般说,将信就留在李锦鸡手中去了。李锦鸡拆开一看,果然有张二百块钱的汇票在里面。李锦鸡喜出望外,连忙跑出来,刻了今赵明庵三字的木图章。当日天色已晚。邮政局不能取款,仍回到馆中。吃了晚饭坐不住,又跑到神田来,在东明馆徘徊了一会。遇不着一个好女子,觉得无聊,走到锦辉馆来看活动写真。锦辉馆每晚六点钟开场,此时已演了一点多钟了。买了一张特等票,下女引他到楼上。李锦鸡到酒楼戏馆。

  一双眼睛素来是偷鸡贼一般,不住的左一溜右一溜。他一进门,早看见特等的下一层,坐着一个十六七岁日本的女子,衣眼穿得甚是时款。锦辉馆的特等头等本有两种,一种是坐椅的。在上一层;一种是坐蒲团的,在下一层。李锦鸡穿着洋服,照例是坐上一层的便利。只是他既发见下层有女子,哪里肯到上层去呢?便招呼下女拿蒲团。锦辉馆的下女都是不三不四的女子,怎么不知道李锦鸡的用意?连忙提了个蒲团,铺在那女子的座位旁边。那女子回头看了李锦鸡一眼,仍掉转脸看活动写真。那女子回头的时候,李锦鸡哪有不留意的?见她生得瓜子脸儿,樱桃口儿,弯弯的两道眉儿,盈盈的一双眼儿,竟是个美人胎子。心中这一喜,比得了赵明庵的二百块冤枉钱还要加几倍。用脚将蒲团故意踢开了些,盘着脚坐下去。右脚的膝盖,恰好挨着那女子的大腿。李锦鸡不敢性急,恐惊得她跑了,慢慢的拿出一枝雪茄烟来,擦上洋火,吸了几口。看女子目不转睛的望着电影,便轻轻将膝盖搁在她腿上。那女子往右边略移了一移,仍望着电影。李锦鸡见她不肯回转脸来,又不多移动,便将膝盖微微的在她大褪上揩了两下。接着将右手搁在自己膝盖上,左手拿着雪茄烟吸,脸也正面望着电影。将右手靠近大腿,试弹了一下,不动,便靠紧些儿。那女子瞟了李锦鸡一眼,低着头微笑了一笑,李锦鸡便捏了一下。那女子怕酸,用手来格。日本女子的衣袖最大,放下来将李锦鸡的手罩住了。李锦鸡的手本不敢多动,怕上层的人看见。既被袖子罩住了,更放了胆,倒乘势将那女子的纤纤玉手握住。那女子轻轻摔了两下摔不脱,就由李锦鸡握着。

  李锦鸡抚弄了一会,复捏了一把起身,跑到休憩室内。休憩室有个圆窗,从窗口可以看见座客。李锦鸡便俯在窗口上,探出头来,望着那女子。那女子已见了锦鸡,也起身走到休憩室来。李锦鸡接了,握住手借着电光端详了一会,果然不错,和初见的时候,不走眼色。拉着同坐在一张睡椅上,问她名字叫什么。那女子埋着头只是笑。李锦鸡偎着她的脸道:“你住哪里?我今晚同到你家去。”那女子将李锦鸡推开,悄声说道:“仔细有人进来。”李锦鸡笑道:“便有人进来,要什么紧。谁知道你我是今日才会面呢?”那女子问道:“你住在哪里?”李锦鸡道:“我住的地方不好,明日就要搬家。活动写真不必看了,我们吃料理去好么?”那女子笑望着李锦鸡不做声,李锦鸡道:“你坐坐,我去拿了帽子来。”那女子点点头,李锦鸡跑到座上拿了草帽,带着女子下楼出来。锦辉馆的下女一个个都嘻嘻的笑,李锦鸡只作没看见。走到外面,李锦鸡道:“我们到浅草去好吗?”女子道:“太远了,迟了没电车不得回来。”李锦鸡笑道:“正要没电车不得回采才好,怕浅草没地方睡吗?”两人说着话走到电车路上,坐电车到东明馆换车往浅草。车中问那女子的姓名,她姓佐藤,名春子,住在小石川东五轩町。她家里有个母亲,有个小兄弟。她父亲不知是谁,大约也没有一定,然而家中实在没有,就说她家中只有三个人也使得。这三个平日的生涯,也不落寞。她母会弹萨摩琵琶,门口挂一块教授的牌子,每礼拜担任了什么女子音乐学校几点钟,一个月有十来块钱的入款。家中教授,有时一月也得捞几块钱。这春子今年十七岁,在学堂里混了几年,别的学问不知道怎么样,虚荣心却进步到了十分。若就她家中的财产说起来,她穿几件布衣服,吃两碗白米饭,不至有冻馁之忧。只是她穿的吃的使用的,都与她的生活不相称,也不知她钱从何来。她手中从没有恐慌的时候,一个月至少也有二十日不在戏馆里,便在活动写真馆里。她母亲因为她会赚钱,也不忍拘束她。她今晚遇了李锦鸡,坐电车不到二十分钟,便到了浅草。二人携手下车,同进一料理店内。拣了间僻静的房,叫了几样酒菜,饮起合欢杯来。合欢之后,李锦鸡道:“我明日搬到北神保町上野馆住,你明晚到那里来找我。”春子答应了,锦鸡拿了五块钱给她。春子也不客气,爽直不过的收了。李锦鸡会了帐,二人同出来,已是十一点多钟了。春子自去归家。

  李锦鸡回到东乡馆,心喜今日虽在会场上呕了气,今晚的事还差强人意。并且明日可得二百块横来钱使,心中尤为舒服。

  便计算这二百块钱,将怎生使法。算来算去,最好是等春子来了,和她商量同住,得朝夕取乐,料她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尽一百块钱,做几套漂亮衣服,一百块钱留着零用。每月再有三十六块的官费,无论如何两个人不会穷苦。他这样一想,心中更是快乐。一宿无话。次早起来,匆匆用了早点,揣着汇票,拿着图章,跑到邮政局,领了二百块钱。径到上野馆,定了二层楼上的一间六叠席的房,打算直回东乡馆搬家,心中忽然吃惊道:“我真喜糊涂了。东乡馆不是还欠了百零块钱的伙食帐吗?还清帐剩几十块钱,一使又完了,闹得出什么花样来呢。

  忽转念道:我又没多少行李在那里,何必和他算帐?暗地搬几件要紧的东西出来就是。他到哪里去找我的影子?李锦鸡心中计算已定,跑回去清了清行李,除铺盖外,没有值钱的东西。

  随便提了几样,人不知鬼不觉的溜了出来,到上野馆重新置办。

  夜间,春子果然来拜访,见李锦鸡房里都是簇新的东西,异常欣喜。便有和李锦鸡好相识的心思。李锦鸡昨晚已有此意,两人不费浪酒闲茶,便一弄成合。当时两人公议了合同,李锦鸡每月给春子十五块钱,春子每月三十日,夜夜来上野馆侍寝。

  算起来一夜五角钱。要是月大三十一日计算,每夜才得四角八分几厘,也要算是很便宜的了。就从搬上野馆的那日起,不间风雨,每夜必来,有时也连住几夜不回去。李锦鸡有了春子,把想胡女士的心思渐渐淡了。只有罗福,自李锦鸡逃出会场后,他以为少了个劲敌。甚是高兴。会场经李锦鸡一闹,乱了秩序,也没研究出什么结果来。主席的出来胡乱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匆匆闭会。胡女士不等到闭会,就起身走了。胡女士一走,满座的脚声都响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往胡女士这边挤来。

  罗福见机得早,见胡女士有动身的意思,他即挨到胡女士跟前,

  紧紧的贴住。任后面怎样挤法,他立定脚根,尽死不肯放松一步。人推人挤的挨到外面,这条街因不是电车道,来往的人不多。从会场出来的人,一个个都认得清楚,罗福一心不乱的跟着胡女士走。不提防张全、胡庄在后面看得分明,张全笑道:“这呆子又想吃天鹅肉了。”胡庄笑道:“我们跟着他走,看他怎生下手。”张全点点头,两人蹑脚蹑手的跟在后面。苏仲武见了胡女士那种妖淫之态,不禁动了火,也想跟着跑。黄文汉拉住道:“日本少了女人吗?何必和人家去争?况且未必争得到手。就争得到手,也是不能久长的。你看她那种样子,岂是你一个人能独享的,不起这个念头也罢了。”苏仲武才把这团欲火按捺下去,邀黄文汉到家中吃晚饭,黄文汉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去会个朋友,不到你家去了。”说着向苏仲武点头分手,大踏步走到神保町。见胡女士正上电车,一群留学生跟着上去。黄文汉等他们一个个上完了。也跳上去。车开,此时四点多钟,学生下课,工人下工,电车正是拥挤的时候。黄文汉就站在车门口,见胡女士的左右前后都是留学生。胡庄身材高大,站在那里乘着车浪,和胡女士乱碰。黄文汉分外看得清楚,不由得一点酸心入脾透脑,缓缓的推开这个,扒开那个,也挨到胡女士跟前。胡庄已看见了,望着黄文汉点头微笑,黄文汉也点点头。两人不暇说活,各施展平生本领,明目张胆的吊起膀子来。罗福被人家挤得远远的,再也挤不开来,只气得磨拳擦掌的,恨不得将跟的一班人都打死。幸喜胡女士在九段阪换车,跟的人只下来了一半。罗福想趁当儿进身,被张全拖了他一把,悄悄的问他说道:“你这呆子,也太没眼色了,怎么向大虫口里讨肉吃呢?”罗福摇摇头,不作理会。张全好笑,拉着他要走。罗福忍气不过,劈胸向张全一拳打去。张全本是文弱书生,中了这一拳,倒退了几步,几乎跌倒,气得举起手中的自由杖,没头没脑的向罗福扑来。罗福躲闪不及,肩上早着了一下,哪里肯依,叫了声“哎哟”,握着拳头冲过去,两个就在停车场打起来。胡庄起初尚不在意,见两人竞扭打起来,连忙撇下胡女士,一手将罗福拉开。罗福见是胡庄。更怒不可遏,提起脚向胡庄乱踢。胡庄也生了气,避开脚,踏进去,一巴掌打得罗福眼睛发昏。罗福暴跳起来骂道:“你打老子,老子和你到公使馆去。你在电车上吊膀子,还要打人。”一边骂一边跳过来,扭住胡庄的衣,死也不放。张全上前分解,罗福癫了似的,喷了张全一脸的唾沫。三人闹时,看热闹的已围了一大堆的人,惊动了警察,分开众人,向前查问。知道是中国人,还略存点客气,只叱责几句,勒令各人回去。胡庄知道是自己无礼,不敢分辩,并且在马路上打架,任你强横,到警察署也没有便宜占。罗福哪顾这些,见了警察那种凶恶样子,将他拉胡庄的手分开了,忿无所泄,对着警察畜牲马鹿的骂个不了。警察岂能忍受,一手拉了罗福就走。回过头向胡庄喝道:“你也同来。”说着四面望了一望道:“还有一个呢?”胡庄知道张全已逃跑了,也不畏惧,跟着警察走,心中算计到警察署如何对答。罗福虽被警察拉着,仍是骂不绝口。罗福的日本话本来说得不好,心中一着急,更说不出,只晓得拣日本骂人最恶毒的话,不管人能受不能受,一句句高声大叫的骂出来。

  街上往来的人,都觉得诧异,有停了脚看的,有跟着背后打听的,警察被罗福骂急了,不暇思索的就是一个嘴巴。罗福先受胡庄的嘴巴,还不觉得十分伤心,警察这个嘴巴,打得他连五脏六腑都痛了,跳了两跳,一头向警察怀里撞过去,抱住警察钓腰,和警察拼命。警察不提防被罗福抱住了,撑了几下,撑不脱,看的人又围上来了。胡庄正得了题目,在警察肩上拍了下道:“你为什么不打呢?你日本警章上,警察对于外国人,本有打的权利,便打死了也不妨事。”看的人听了,都哄着笑起来。

  不知警察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五章 争先一着便遇垂青 抗辩数言不能答白

  话说罗福见胡庄也来帮着骂警察,胆更大了,抱住警察的腰,不住的用头向他胸前撞去。警察被胡庄一嘲笑,罗福一撞,旁观的人一哄,急红了脸,扭住罗福背上的衣,用尽干生气力往上一提。警察的意思,想将罗福提起,放在地下,好脱身出来,施展他日本警察的威风。不料罗福的夏衣单薄,用力过猛,喳的一声,撕了半尺长的一条破口。胡庄忙分开罗福的手,对他使眼色。罗福已理会得似的,松了手仍是乱骂。胡庄一把拖住警察的手道:“去,到你署里去问问你的长官,为什么教你这样无知的警察出来打人,撕人家的衣服。”说着拉了就走,警察装出极整暇的样子,冷笑道:“要你来拖我吗?我还十白你们偷着跑呢。分明三个人,逃了一个,若再逃跑,教我去哪里逮捕?”说着摔开胡庄的手,来抓罗福。罗福骂着向前跑。

  旁观的人都大笑,说这人一定有神经病。胡庄心中也觉这呆子好笑。警察见罗福只管骂着向前跑,想赶上去抓着他,堵住他的口。胡庄见警察追罗福,恐罗福吃亏,也跟在后面追。罗福并不跑往别处,径向警察署这条路跑。不多一会,气吁吁的跑到了,直撞进去,用不中不日的话喊道:“警察打伤了人咧。”才喊了两声,即有几个警察走过来质问。罗福指手画脚的,脱出洋服下来给警察看。追罗福的警察和胡庄已跑进来了。那警察对署里警察说道:“这东西无礼极了。他在路上和人打架,我上前劝解,他还扭住我的衣,要和我拼命。”说时警察长出来了,罗福提着衣,往警察长脸上一拂道:“你看,你看!你不照原价赔偿,我若依了你,也不算人。”警察长不觉吓了一跳,那警察上前述了事由。警察长望了胡庄一眼,点点头向胡庄道:“你懂日本话么?”胡庄没答应,罗福抢着说道:“我懂得。我问你,你日本警察有打人的权利吗?”警察长道:“谁打了你?和人家打架,为什么说是警察打你?”罗福提起衣又是一拂道:“你瞎了,这不是警察撕了吗?”警察长叱道:“警察署不得无礼。你自家打架撕破了,怎么乱赖人?”胡庄不待罗福开口,接住问道:“你见他和谁打架撕了?分明是警察去打他,撕破了他的衣,这外面的人都可以作见证的。你去问问。”罗福跳起来指着那警察道:“你打了我,撕了我的衣,还不承认吗?”那警察道:“衣服是我撕破的,只是你扭着我,不肯放手,我不扯开你,由你抱住吗?”罗福道:“你不打我,我抱住你做什么?我当留学生的人,岂是你们警察可以侮辱得的?我于今也不和你说话。”掉转脸向警察长道:“他已承认了,你怎么样?”胡庄见罗福说话很不弱,暗暗吃惊,这呆子今日何以忽然这般厉害,这般胆大,平日倒小觑了他。

  看官,不是罗呆子真有这般胆大,这般厉害。凡人只怕伤心,任是什么懦弱人,一遇了伤心的事,没有不激变的。罗呆子一片至诚心,吊胡女士的膀子。无端被人打断,心中也不知抱了多少委屈,怎当得警察再来干涉,又当众侮辱?他忍气不过,一横了心,便不顾死活,跑到警署胡闹。警长见了他这种模样,又因为是中国人,懒得多管,便挥手说道:“不用闹了,安分点,回去罢。街上不是你们打架的,这里不是你们撒野的。撕破了衣服,自去修整,警察署不能和你办赔偿:”警长判断了几句,折身进去了。罗福想赶上拉住,被几个警察拦住。罗福仍大骂起来,警察都嘻嘻的笑。胡庄知道这事再无便宜可讨了,便拉了罗福出来。罗福还一步一回头的望着署里骂,骂向胡庄家去了。

  再说黄文汉乘着他们打架的时候,同胡女士换电车。上车便见郑绍畋坐在里面,只得点头招呼,郑绍畋忙让座。黄文汉微微用嘴向胡女士一努,使了个眼色。郑绍畋会意,便不拉黄文汉坐。黄文汉慢腾腾挨近胡女士坐了,一股艳香熏得黄文汉骨醉筋酥。夏季衣衫单薄,胡女士肌肤丰腻,贴着更如软玉温香。黄文汉心旌摇摇,亏得有把持功夫,不曾在电车中弄出笑话。胡女士到底是个女英雄,爱才心切,见黄文汉躯干雄伟,知道是一副好身手,大动怜爱之心。在饭田桥换车的时候,故意在黄文汉面前停丁一停,才走过去,上了往赤阪见附的车。

  车中刚剩了一个人的坐位,胡女士便站着,用纤纤玉手牵住皮带。黄文汉立在后面,不提防开电车的时候司机人滑了手,电车突然往前一冲,车中的人,都几乎跌倒。黄文汉练过把势的人,脚跟稳固,胡女士往后一跌,恰恰撞在黄文汉怀里。黄文汉便也装出要跌的样子,一把搂住,两手正触着两乳,乘势揉了一下,松手说道:“前面有个坐位,坐下安全些。”胡女士回头向黄文汉笑着道谢。黄文汉最会揣摩人家的心理,知道车中的人,必不知他两人来历,见胡女士回头笑谢,便不客气,大模大样的揽着胡女士的手到空位上坐下。胡女士交际场中惯了的,最能一见如故,即侧着身体,让黄文汉挤着坐。黄文汉连忙用手操在胡女士背后,侧着身坐了。胡女士不便问得姓名,说话又恐怕车中有中国人听出来,只得不做声。黄文汉在日本久了,分得出日本人和中国人的举动,见车中没有中国人,便说道:“女士今日的说,实在演得透澈。到会的几千人,有多少厚着脸称志士,称雄辩家的,哪一个及得女士。这真教人不能不佩服。我平日也喜欢上台发议论,国内每一问题发生,我没有不出来研究的。留学界没有人,都胡乱的恭维我,我当时也很自负。今日遇了女士,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女士请看我的手,不是差不多拍肿了吗?我平时听人家演说,到吃紧的地方,也有拍掌的时候。不然就是欢迎什么人上台,随意拍几下。这叫作应酬掌,不吃力的。惟听女士演说,不知道怎的,我那掌一下下都用尽平生气力的拍,也忘了肉痛,只恨它不响。这种掌声,是由心坎里发出来的。我因为佩服女士到了极点,想时常亲近女士,听女士的言论。奈不知道女士的住处,所以散会就跟着女士。今日打听明白了,打算明日专诚拜谒。倘承女士不弃,许我时常来领教,必能受益不浅。”胡女士点头笑道:“蕴玉年轻,没有阅历,先生能时常赐教,自是感激。只是我于今住在朋友家中,有些不便,不久就要搬出来,等我搬好了地方,请先生过来。”黄文汉笑道:“女士已看定了地方没有?”胡女士道:“我到东京没有几日,虽想搬过来,只是还没定妥搬到哪里。”黄文汉道:“我在东京足足住了十年,东京十五区,每区都曾住过。哪区空气好,哪区房子好,了如指掌。

  女士想一人住,还是想和人同住,要什么样的房子,我胸中都有,凡事都愿效劳。女士家中既不好去得,可否将住址开给我,替女士将房子定好,写信请女士搬过来?”胡女士踌躇了一会道:“看房子容易,不必劳动先生。先生家住哪里,有暇当来奉看。”黄文汉喜不自胜,随手抽出张名片,用铅笔写了住址。

  恐怕胡女士难找,在旁边画了个细图,纳在胡女士手里。胡女士略望了一望,打开手提包,夹在一叠名片中间。黄文汉道:“女士的住处,能否赐教?”胡女士道:“番地我实在记不清楚,四谷下电车不远,一所门口有栏杆的房子便是。先生可同去认了番地。”黄文汉吃惊道:“四谷下车吗?我们贪着说话,错过多远了。”胡女士也惊说:“怎么好?我又不知道路经。”黄文汉道:“不要紧,我送女士到家便了。此刻时间已不早,将近七点钟了,赤阪有家日ノ出西洋料理店,还清净得好,请女士随便去用些点心,再归家不迟。”

  原来胡女士有种脾气,人家请她吃喝,她绝不推辞,并十分高兴。听了黄文汉的话,即点头笑道:“真好笑,坐电车过了头会不知道。若不是先生说破,还不知开往哪里才住呢。”

  黄文汉笑道:“要算是我的福分,得和女士多亲近一时半刻。”胡女士斜睨了黄文汉一眼,笑道:“仔细点儿,不要又忘了下车。”黄文汉掉转头从窗口向外一望,连忙牵了胡的手起身道:“几乎又要错过。”胡女士立起身来,轻轻叫黄文汉松手。

  二人下了电车,并肩从容的走。黄文汉道:“我嫌代代木太荒僻了,想搬到神田来住,女士赞成么?”胡女士笑道:“有何不赞成?”黄文汉道:“我明日就择定房子,写信给女士,请女士光降。”胡女士道好。

  二人正说着话走,忽然一个男子迎上前来,向胡女士打招呼。胡女士忙笑着伸手给那男子握。黄文汉看那男子年纪约三十宋岁,两颧高耸,翘着一嘴胡子,一身西洋服穿得甚是漂亮,握着胡女士的手,望了黄文汉一眼,问胡女士道:“有紧要事去吗?”胡女士摇头道:“这位黄先生请我吃晚饭,没要紧事。”男子道:“晚饭不去吃行么?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正想到你家找你。”胡女士沉吟了会,点点头向黄文汉笑道:“委实对先生不住,不能陪先生去。望先生搬好了家,赐个信给我。”黄文汉慌道:“尊居的番地,我不知道怎好?”胡女士问男子道:“张家的番地你知道么?”男子笑道:“我只晓得走,谁记得番地?”黄文汉道:“有了。我暂且不搬,你归家问清楚了,写信给我。”胡女士连连道好。男子握着胡女士的手还没放,见话说完了,拉着就走。胡女士回头笑了一笑,跟着去了。

  黄文汉眼睁睁的望着一块肉在嘴边上擦过,不得进口,心中恨得个没奈何,狠狠地跺了下脚,想折身回去,觉得腹中饥饿起来,自己笑道:“难道我一个人,便不能进料理店吗?黄文汉一人走进日ノ出酒馆,坐下来,不提防椅子往后一退,坐了个空,一屁股跌在地板上。急回头一看,只见郑绍畋站在后面拍手大笑。黄文汉爬起来拍着灰骂道:“躲在人家背后捣什么鬼,不跌伤人吗?”郑绍畋笑道:“跌得你伤?原知道你有功夫的人不怕跌,才拖你的椅子呢。”黄文汉道:“你这鬼头几时跟了来的,怎的在电车上不曾见你?”郑绍畋笑道:“你那时的眼睛,还能看见人吗?只怕连你自己都认不清楚了。”

  黄文汉也不觉笑道:“休得胡说。我露了什么难看的样子出来?说话的声音又小,夹着电车的声音,谁也不会听见。”郑绍畋道:“电车声音只能掩住人家的耳,不能掩住人家的眼。

  你搂住胡蕴玉,人家也不看见吗?并且两个都那样侧身坐着,你的手还抱住她的腰。你说这样子不难看,要什么样子才难看?”黄文汉想了一想,也有些惭愧似的,拖郑绍畋坐了,点了几样菜,二人慢慢吃喝起来。黄文汉问郑绍畋搬了家没有。

  郑绍畋道:“搬是搬了,只是不好。就是光明馆。”黄文汉道:“光明馆不是有臭虫吗?人家暑天都搬了出来,你为什么五六月间搬进去?”郑绍畋道:“臭虫是有些,不过还不妨事。我图他房子便宜,可以欠帐。”黄文汉道:“那馆子还住了多少人?”郑绍畋道:“没几个人了,还有个女学生住在那里呢,模样儿并不错。”黄文汉道:“谁呢?”郑绍畋笑道:“你的贵本家,不知道吗?她现在穷得要死,你有钱帮助她几个也好。

  ”黄文汉道:“女学生为什么会穷哩?没有穷的理由。”郑绍畋道:“我也是这样说。她模样儿不错,又不是冰清玉洁的身子,实在是穷得没有理由。我昨晚搬进去的时候,见她穷得可怜,到十二点钟,我拿五块钱送进去,说愿意帮助她,她已收了。我知道她的性格,人家调戏她不妨事的,挑逗了她几句。

  不料她公然装起正经人来,将五块钱钞票望我撂,不要我帮助,我也就罢了。哪晓得她还不肯罢休,今早起来,她门口贴了一张字纸,写道:‘我虽穷苦,何至卖笑博缠头?昨晚竟有人持金五元,来云愿以此助旅费,旋任意戏谑,面斥始退。呜呼!轻人轻己,留学生人格何在?望以后自重,勿招侮辱。’下面写黄慧莼三个字,你看好笑不好笑?”黄文汉道:“字写得何如?”郑绍畋道:“字不好,但是很写得圆熟。写这张字的人我认识。”黄文汉道:“不是她自己写的吗?”郑绍畋笑道:“她能写字,也不会穷到这般。她的历史,我都知道,等我说给你听。她是我同乡姓金的女人。光复的那年,姓金的在那湖北当什么奋勇队的队长。解散的时候,很弄了几个钱,便娶了这位黄夫人,同到日本来。他家中本有女人,在日本住不了几个月,不知为着什么事回国去了。一去便不复来,听说连音信都没有。这位黄夫人又不安分,与同住的一个湖南人姓夏的有了苟且,去年四五月间还出了一回大丑,被人家拿着了。后来不知她怎样的生活,直住到于今。今早她门口贴的那张字,我认得笔迹,就是那姓夏的写的。这样看来,她和那姓夏的还没有脱离关系。只要拼着功夫打听打听,不须几日,就明白了。”黄文汉道:“我今晚和你去看看何如?”郑绍畋道:“去看不要紧,只是你得想法子替我出出气。”黄文汉道:“有什么气出?”郑绍畋道:“不然。这气我始终是要出的。”二人说着话吃完了菜,会了帐同出来,坐电车到光明馆。郑绍畋引着黄文汉上楼,进了一间六叠席的房。郑绍畋小声说道:“隔壁房间就是她住的。”黄文汉道:“等我到她门缝里去张张看,是个怎样的人物。”郑绍畋道:“那张字就贴在她门上,你去看看。”黄文汉悄悄的走到隔壁门口,向缝里去张望。房中并没人,陈设十分萧条,知道是出去了。看了看门上的字,果和郑绍畋念的一字不错。随即回房间郑绍畋道:“已出去了。她房中怎的一些儿陈设没有?”郑绍畋道:“穷到这样,哪有什么陈设。”黄文汉道:“身上穿的衣服怎样?”郑绍畋道:“衣服倒不十分恶劣,想是因中国衣服不能当,所以还有衣穿。”二人正说话时,听得拖鞋的声音从房门口走过,接着隔壁房门响。郑绍畋用日本话说道:“回了。”黄文汉也用日本话问道:“她不懂日本话吗?”郑绍畋道:“我昨晚听她叫下女,一个一个字的,还斗不拢来。我们说话她哪里懂。”黄文汉笑道:“来了一两年,怎的几句普通日本话都不能说?”郑绍畋道:“她没上课,又不和日本人交涉,教她到哪里去练习日本话?”忽听得隔壁掌声响,郑绍畋道:“你听她和下女说话,就知道她日本话的程度了。”掌声响了一会,不见下女答应。

  拍拍拍又响起来,下面仍没有声息。便听得门响,自己出来叫道:“开水开水,拿来给我。”黄文汉“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外面即不叫了。又过了一会,下女才慢腾腾的扑到她门口,有神没气的问道:“叫开水开水的是你吗?”里面带气的声音答道:“马鹿,不来开水。”黄文汉、郑绍畋都吃吃的笑。

  听得下女推门进房,随即退了出来,带气的“砰稠”一声将门关了,自言自语道:“哪里是女学生,分明是淫卖妇。半夜三更的拉汉子进房,还当人众不知道,装模作样的吆三喝四。自己也不想想,比我们当下女的人格还低。这般驱使人,也不害羞。”这下女欺黄女士不懂日本话,所以敢立在她门口发牢骚。不料黄文汉一句句都入了耳,忍不住生气,拔地跳了起来,推开门见下女还靠着栏杆,对准房门的数说。黄文汉向她唗了声道:“你说谁不是女学生,是淫卖妇,半夜三更拉汉子进房?”下女翻着双白眼,望了黄文汉一望,随指着房门道:“我说这房里的人,一些儿不错。”黄文汉正色道:“中国女学生,不是可由你任意污蔑的。你说她的事,有证据没有?”下女冷笑道:“怕没有证据?奸都拿过。”黄文汉道:“还有什么证据?”下女道:“每晚十二点多钟,那姓夏的就来,两三点钟才出去。我在门缝里见他们两人,脱得赤条条的搂住睡。看见的还不止我一个人,同事的下女都看见。”黄文汉道:“你去将那看见过的下女叫来,我有办法。”下女即俯着栏杆叫了几声,下面答应了,一阵脚声跑上楼来了。

  黄文汉见来的两个都有三十来岁,笑着问什么事。黄文汉道:“你两个曾见隔壁什么事?”两个笑作一堆道:“什么事都见过。”那个下女道:“是吗,我还敢说假!”黄文汉问话的时候,前后房里出来几个人,都走拢来听。黄文汉一一点头打招呼。其中有一个姓任的,湖南湘阴人,对黄文汉道:“老兄看这事情当怎生办法?下女的话,我听过了几次,实在是听不入耳。”黄文汉笑道:“足下有同乡的关系,为什么不好办?只怕下女的话不确。如果实有其事,这还了得!开同乡会驱逐回国就是。这种败类,留在日本,莫玷污了我中国的女界。”

  姓任的点头道:“老兄的话不错。只是这样事,关系全国留学生的体面,同乡不同乡都是一样。”那几个留学生便附和道:“这种女子,定要逐起她跑。连下女都骂起淫卖妇来,留学界的面子都丢尽了。”黄文汉道:“据兄弟的愚见,专听下女一面之词,恐怕靠不住。须教下女与她当面对质,看她怎生说法。如下女确有证据,她不能抵赖,事情揭穿了,看她还有什么颜面在这里住。”大家听了,都赞成。姓任的挂先锋印,带领三个下女,将黄女士的房门推开。他们在外面议论的话,黄女士早听得清楚,正急得恨无地缝可入。见一群男女走进来,吓得面无人色。姓任的随意行了个礼,开口说道:“黄女士不懂日本话,下女说的话听不出,倒干净。只苦了我们懂日本话的,实在难堪。恐怕是下女任意污蔑黄女士,我们代黄女士出来质问她,问她要证据。不料她们说得确切不移,并说可以对质,使我们更难为情。现在同馆子的人,都说这事非彻底澄清不可。

  因我与黄女士有同乡的关系,推我出来,盘问黄女士的实在情形。人证也来了,等当教下女当众说,我译给黄女士听,不实之处,尽好辩驳。”姓任的说着,用日语向下女道:“你将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下女正待说,黄女士止住道:“不用说,诸君的意思我知道了,不过想我搬出去,几日内我搬出去就是。只是诸君也未免干涉得无礼。我虽有些不合礼法的行为,也是出于无奈,应该为我原谅。诸君平心想想自己,可能处处不落良心上的褒贬?关于个人道德的事,原不与外人相干,法律上也没有旁人可干涉之条。任先生率众进来,所说的理由,不算十分充分。刚才不知是谁在外面说,这种女子不驱逐回国,莫玷污了我中国的女界,这话更说得太过。中国的女界,却不是由我们女子自己玷污的,你们男子,什么荡检逾闲的事情不做?即如隔壁的那位先生,昨晚还在我跟前做出许多丑态,门口的那张字,不就是为他写的吗?你们男子的人格我都知道,当着人正经罢了。请你们出去,我搬家就是。我不是因为欠了馆帐,早已搬了。”说完,掉转身背着众人坐了,鼓着嘴一言不发。

  不知众人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六章 上野馆拒奸捉贼 同乡会演说诛心

  话说黄文汉等见黄女士回出这番话来,一个个如泥塑木雕,开口不得。黄文汉自悔鲁莽,不该倡议对质。郑绍畋本躲在后面,早一溜烟回房去了。余人见风色不顺,一个个往门外退。黄文汉本想发挥几句,奈大势瓦解,独立难支,只得也跟着大众,如潮涌一般的退了出来。下女不知黄女士说了些什么,扭着姓任的盘问。姓任的模糊答道:“她没说什么,也答应几日内搬去。”下女都笑着去了。黄文汉缓步回到郑绍畋房内。

  郑绍畋伸着舌头,将脑袋晃了几晃,低着喉咙说道:“好厉害,几乎不能出她的门。”黄文汉摇头笑道:“我和人办交涉以来,这是第一次失败。我们自己有短处给人拿着了,任你有苏、张之舌,也说她不过。”黄文汉说着话,拿了帽子道:“我要走了。”郑绍畋送了出来笑道:“你的好事成了,须给我信,请我吃喜酒呢。”黄文汉点头去了。

  过了两日,黄女士托夏瞎子四处借钱,将馆帐还清。夏瞎子替她在上野馆看了间房子,黄女士便搬进上野馆来。谁知尤物所在,处处风波。才进上野馆,又出了个大乱子。看官你道为着什么?原来上野馆住了个云南人,姓何,名列仙,借着留学的头衔,骗了一名官费,在日本住了两年,终日研究吊膀子的学问。上野馆是个下流所归的地方,雇的下女都有几分妖态。

  何列仙就贪着这点,住在上野馆不肯出来。这日见黄女士进来,柳弱花柔的和下女又是一种风味,他便起了淫心,在黄女士门口踱来踱去,时而咳咳嗽,时而跺跺脚,想引黄女士注意。好个黄女士,生成一双媚眼,一副笑靥,无意中向何列仙笑了一笑。何列仙更是喜从天降,连忙堆出笑脸,近前问话。黄女士因忙着清理什物,懒得多说,便对何列仙道:“请等我将房子收拾好了,夜间过来坐。”何列仙听了这话,满心满意的以为黄女士答应了他,约他夜间来叙情话,当时兴高采烈的连点头说“知道,知道”。退到自己房里,越想越得意,到浴堂洗了澡,涂了满身的香水,准备云雨会巫峡。七八点钟的时候,跑到黄女士房里去看,黄女士不知道什么时分出去了。他悬心钓胆的惟恐黄女士不回来,不住的跑到门外探望。直到十点多钟,见黄女士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近视眼回来了。何列仙不敢上前招呼,退立在黑暗地方,让两人喁喁细语的过去。等他们关好了房门,悄悄的走到房门口,向门缝里去张,见二人促膝坐着,相视而笑。何列仙便舍不得走开,目不转睛的窥看,馋涎欲滴。

  见两人相视笑了一会,近视眼忽然将黄女士搂在怀里,伸手满身乱摸。黄女士偏着头,用手抱了近视眼的头,两个浪作一团。

  近视眼向黄女士耳边说了一句话。黄女士指着门外,咬着近视眼的耳根,不知说些什么。何列仙以为被她看见了,吓了一跳。

  只见近视眼摇摇头,竟唱起《西厢记》来:“我将你钮扣儿松,我将你裙带儿解。”露出黄女士雪练也似的一身白肉来,在那电光之下,见了更是销魂。何列仙眼睁睁看她两个虫儿般蠢动,不觉抽了口冷气,仍是望着他们整理衣服。掠鬓的掠鬓,揩汗的揩汗,一会都料理清楚了。

  黄女士手按电铃,何列仙知道是因欲火灼干了口,叫下女泡茶喝。自己也顿觉得口渴起来,跑回房喝了一壶冷茶,才得欲火消了下去。心想:这女子如此淫荡,若弄上了手,倒是件美满的事。看她那情人,体魄并不壮实,未必能如她的意。今晚等他睡着了,我悄悄的过去,将他的爱情夺了过来,岂不是好?热天里衣衫单薄,尤易入港,料想她决无拒绝之理。主意已定,躺在席上,看桌上的钟一秒一秒的行走。看看过了十二点钟,满馆的人都睡静,何列仙蹑脚潜踪的摸到黄女士房门口,轻轻推开门,黑洞洞的。何列仙摸着电灯的机捩,一扭有了光。

  见黄女士仰面朝天的睡着,只用被角盖住胸口,青丝垂于枕畔,白臂撩于床沿。眼闭口闭的,睡得正好。何列仙回身将门关好,膝行到黄女士跟着,用手在黄女士身上抚摸了一会,禁不住欲火如焚。正想动手,黄女士惊醒了,一蹶劣爬了起来问道:“你跑来做什么?”何列仙忙抱住求欢。黄女士道:“还不快出去,我就嚷了。”何列仙哀求道:“女士何必如此决绝!我实在爱女士爱到极点。”黄女士用力将何列仙一推,怒道:“真不走吗?定要我喊起来,丢你的脸吗?”何列仙见她声色俱厉,只得站起来开门。黄女士道:“轻些,隔壁有人。”何列仙回到自己房内,垂头丧气的坐了一会,忽然自己骂着自己道:“我怎的这样蠢,中国女人又不和日本女人一样,照例是推三阻四的不肯直爽答应人。她既不肯喊出来,便是允了,我何不行强将她放倒?初次见面的人,就想她全不客气,哪有这样好事。我出来的时候,她叫我轻些,隔壁有人。她若不是愿意,怎的这般说?哦,我知道了,她肯是千肯万肯了,只因没扭熄电灯,初相识的人,有些不好意思。我再过去,将电灯扭熄,搂住她,即将舌头塞在她口里,使她喊不出来,事情就容易办了。”自己点头道不错,复摸了出来。见黄女士房中电灯已熄了,如前推开门,用手在地下爬到黄女士跟前,轻轻揭开被,钻进去紧紧搂住。黄女士哎哟一声大叫有贼。何列仙忙说是我。

  黄女士道:“你是谁?”接着就听得隔壁房里应声喊道:“有贼来了,有贼来了。”这两声将上下左右前后的住客都叫醒了,只听得各处门响脚响,大家忙着问贼在哪里。何列仙吓得扒起来就跑,出门刚碰了隔壁的客人出来,认作是贼,一把没有抓住,跟在背后追。何列仙的裤子是虚扎的,没有系上带子,跑急了,裤子褪了下来,缠住了脚,跑不动。刚到自己的房门口,已被追的拿住了。何列仙忙作揖求情道:“我不是贼,求你不要声张。”那人道:“你不是贼,半夜到人家房里干什么?”

  何列仙想拉那人进房,求他遮盖。猛听得一阵脚声跑近前来,喊道:“贼在这里吗?”那人笑道:“一个偷人的贼,已拿着了。”即有许多人围了拢来,何列仙羞得摔开那人的手,逃进房去穿裤子,那人仍跟了进来。电光之下,无处逃形,一刹时看把戏的人都挤满了。黄女士也起来穿好了衣服,走到外面。

  就有许多人围着她问讯,她一一对人说了出来。有几个问是谁拿的,黄女士道是隔壁房里的。几个人都到何列仙房里,问拿何列仙的那人道:“老李,是你拿着的吗?”老李便是李锦鸡,这晚他正和春子睡得甜蜜蜜的,听得隔壁叫有贼,他便应了两声跑出来,恰好将赤条条的何列仙拿着了。当时同馆的人,一个个尽兴奚落了何列仙一顿,各散归房。次日绝早,何列仙即搬跑了。

  夏瞎子听了这个消息,三步作两步的跑来看黄女士。黄女士将详细情形,对他说了一番。只气得夏瞎子两只近视眼发直,连说岂有此理,这东西非惩治他不可。黄女士道:“惩治是自然要惩治他,只是你出头有些不便。我有个本家就住在隔壁几家富士馆内,为人甚是仗义,又是克强嫡亲出服的兄弟,我去请他过来商量,看他有什么办法。”夏瞎子道:“他认识你吗?”黄女士道:“我和他同宗,怎的不认识?当小孩子的时候,便和他时常同顽耍。”夏瞎子点头道:“不是人家都叫他黄老三的吗?”黄女士道:“不错。”夏瞎子道:“我知道。他是个老留学生,去和他商量商量也好。”黄女士便换了衣服,到富士馆来。黄老三刚起来,黄女士装出哭声,诉了昨夜之事。

  黄老三捻着几根胡子,微微笑道:“你们幼年妇女,单独住在这种龌龊馆子里,自然是有些意外的风波,忍耐点儿就过去了,何必闹得天翻地覆,揭出来给人家看笑话?”黄女士道:“叔叔你老人家不知道,自你老人家侄女婿回国去后,也不知受了人家多少凌辱。常言道:女子无夫身无主。这一年多,苦也受尽了。于今更闹得不像样,居然想强奸起你老人家的侄女来。

  你老人家何等体面的人,我是何等人家的小姐,这种气如何受得?无论如何,总求你老人家替我想法出出气。”黄老三皱着眉道:“这事情教我有什么法想?”随即沉吟了一会,问道:“强奸你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的姓名么?”黄女士道:“知道他的姓名也罢了,连人都没看真。”黄老三点了点头,起身穿衣服道:“你且回去,我吃了点心过你那边来,打听他的来历。”黄女士叮咛道:“定来呢!”黄老三道:“说了来,自然来。”黄女士笑道:“你老人家说话素来随便的,没得我在家里等,你老人又不来咧。”黄老三点头挥手道:“你去,一定来。”

  黄女士辞了出来,夏瞎子还站在上野馆门口打听。黄女士对他说了黄老三的活,夏瞎子道:“凑巧今日湖南同乡会开会,我带你去将这事对大众报告,求同乡会写封公信到公使馆,请公使除那东西的名,你说好么?”黄女士道:“只怕同乡会不肯写信。”夏瞎子道:“哪有不肯写的?同乡会会长职员都是我的朋友,容易说话的。”黄女士道:“只要你说去好,就去也可以。今日什么时分开会?”夏瞎子道:“午后二时,在大松俱乐部。我此刻就去会两个朋友,谈谈这事。”说着去了。

  黄女士进馆,在房里还没坐得一分钟,黄老三来了。叫帐房来,问了何列仙的姓名籍贯。亲到李锦鸡房里,问了昨夜提贼的情形。又邀了昨夜在场的人,到黄女士房里。黄老三写了封信给公使,要求满馆子的人,写了封公函,证明确有是事,两封信都从邮政局去了。黄老三办好了事,也不就坐,便辞了众人出来。

  这两封信不久即发生了效力,何列仙的宫费被裁。没有钱,便不能研究嫖学,仅得了一张修业文凭回国去了。从此上野馆少了一个嫖客,淫卖妇少了一个主顾,中国政府每月省了三十六块冤枉钱。这都是黄女士一声喊的结果,只是这都是闲话。

  再说黄女士自黄老三去后,即走到外面盼望夏瞎子来谈心。煞是作怪,他们两人真有磁石作用似的。黄女士刚走到门口,夏瞎子恰迎了上来。两人各笑了一笑,同进房说黄老三的办事才好。夏瞎子就在上野馆吃了午饭,等到两点钟,两个鹣鹣比翼的到大松俱乐部来。此时到会的已有了百多人,十有九都得了这消息,正在三个一群,五个一党的议论这事,忽见黄女士公然带着夏瞎子到会,不约而同的哄笑起来。黄女士面子上终觉有些惭愧,一个人坐在演台角上,不敢和夏瞎子联袂接席。夏瞎子偏不知趣,拼命的挨近她坐着,恼动了许多同乡的,起了个驱逐他们回国的心。开会的时候,便有位职员出来演说留学生的道德,及同乡会对于留学生的责任。暗暗的指着他们两人,对症下药。黄女士从来会说,到了这时候,也只能低着头红着脸,连气都不敢大声吐。想起昨晚的事,更是羞惭满面,不待散会,即悄悄的同夏瞎子走了。黄老三在会场上听得风声不好,恐怕同乡会认真驱逐起来,体面上过不去,归家筹了几十块钱,要黄女士回国。黄女士不能违拗,终于与夏瞎子欷欷惜别。两人都痛骂何列仙不置。

  当时有好事的,作了一首诗赠黄女士,还作得好。诗道:

  从来好事说多磨,醋海探源是爱河。

  无碍无遮大欢喜,逢人莫漫更投梭。

  黄女士动身之后,上野馆略为清净了几日。李锦鸡和春子又闹起花样来。原来李锦鸡前日在上野公园,无意遇了胡蕴玉女士,李锦鸡此心不死,施出他平日吊膀子的看家本领来。胡女士真能做到无碍无遮大欢喜,李锦鸡便跟着诉了一回倾慕之怀,向胡女士讨了住址,回家写了封万言情书,寄给胡女士。

  因怕胡女士走来见了春子吃醋,想将春子退了。春子哪知道李锦鸡的苦衷,撒娇撒痴的不肯去。后来见李锦鸡认真不要她,她便敲李锦鸡的竹杠,要李锦鸡做衣裳。李锦鸡不肯,春子哭着闹个不休,说李锦鸡骗她。李锦鸡无奈,只得花了十几块钱,做套衣服给她,还补足了一个月的夜度费,才两下脱开。李锦鸡的万言情书寄去,以为必是一道灵符,胡女士非来看他不可。

  谁知这封信偏被一个不作美的人见了,立刻变成了个梦幻泡影。

  这人是谁呢?说起来看官们必然惊讶,便是阻拦苏仲武的黄文汉。黄文汉自光明馆出来之后,回到代代木。郭子兰问开会的情形,黄文汉说了个大概,吊膀子的话,便不提起,只商量要搬家。郭子兰为人忠厚,明知道黄文汉举动诡谲,他只作不理会,要搬家就搬家,也不寻问理由。次日,胡女士果然写了封信来,说几日内就搬到三崎町甲子馆来,和一个国会议员同住。黄文汉大喜,连忙到三崎町一带寻房子。苦于没中意的,远了又嫌不方便。甲子馆对面有个玉名馆,还勉强能住,即定

  一间大房间。一时也不顾郭子兰搬往何处,匆匆将贷家解散。

  郭子兰在牛达寻了个贷间,黄文汉便搬进玉名馆来。黄文汉搬家的这一天,恰好是胡女士乔迁之日。彼此在街上遇着,胡女士已得了黄文汉告他搬玉名馆的信,彼此见面都喜孜孜的。只因街上立谈不便,又各忙着要检行李,才分了手。夜间胡女士来访黄文汉,黄文汉接到房里,随便说了几句客套话,都不肯久拘形迹。胡女士年纪虽小,男女交际上却十分老成。她平日往来的朋友,都是身体雄伟的,黄文汉练过拳脚的人,更是不同。这晚直到十二点多钟,胡女士还不舍回去。黄文汉也还有些不尽兴似的,留她住夜。胡女士当女英雄的人,本来不受人拘束,可到处自由的,就住下来。两贤相得益彰,从此便如胶似漆,胡女士每夜宿在黄文汉家里。一夜,胡女士问黄文汉道:“有个福建人姓李的,你认识他么?”黄文汉道:“不是那日在教育会演说被叱的吗?”胡女士点头道:“就是他,为人怎么样?”黄文汉笑道:“他有名的嫖客,叫李锦鸡,最是无聊。你不用看他旁的,只看他那天上台演说,若是稍有学问的人,怎的那般胡扯。稍有人望的,也不得满座都叱他。”胡女士笑道:“原来是这般的一个人。他今日写了封信给我,你看么?”黄文汉笑道:“什么信?我看。”胡女士从手提包里拿出来给黄文汉笑道:“我看他这封信还没写通。”黄文汉见一叠信纸,足有半寸厚。看了几页,总是些仰慕恭维的话,懒得看下去,一把撕了。笑道:“这狗屁不通的东西,全不知道要脸。怎么这样的笔墨;居然敢连篇累幅的写信给你?写给无知识的女子,倒还可恕。”胡女士点头笑道:“可惜撕烂了,不然倒有个办法,绝他的妄想。”黄文汉忙问:“怎样?”胡女士道:“将原信寄给他,一个字也不复,他接了,必将念头打断。”

  黄文汉喜道:“这法大妙。撕烂了不要紧,理好加封寄去就是。”说着,就桌上将信纸一片一片的理伸,加了个封套,当晚即由邮寄还。

  李锦鸡接了,气得目瞪口呆。并不知道是黄文汉作梗,以为是胡女士变了心,自悔不该将春子退了,弄得两头失靠。闷在肚里气了几日,手中还有几十块钱,仍想包一个日本女子泄泄胸中的忿气。四处物色了一晌,没有称意的。嫖了几晚艺妓,钱又嫖完了。色的念头,也只得打断。一日在上野馆门口,见了一个女学生走过。年纪在二十内外,容貌颇不恶劣,衣服更是整齐。李锦鸡有些技痒,也不问她是谁家之女,谁人之妻,便跟上去吊起膀子来。那女学生一直往前走,睬也不睬。李锦鸡吊膀子的经验最足,失败的回数绝少。虽是日本女子容易上手,他的忍耐性,也算是独一无二的。他想吊这女子,任如何的被叱,他总是和颜悦色的,一点儿性气没有。并且胆力绝大,脸皮绝厚,手腕绝快。有这三种,所以绝少失败。就是胡女士,若不是这些人有意与他为难、黄文汉从中作梗,怕不已到了手吗?

  闲话少叙。单说他跟着那女学生走了一会,见女学生不作理会,便走拢去低声问道:“贵学校在哪里?”那女学生回过头来,正待质问他,一面不识的人,无故问了做什么。好个李锦鸡,聪明盖世,见女学生回过脸来,带着几分怒气,即连忙笑道:“果然是你。我说我的眼睛不会这样不停当,上课去吗?”那女学生怔了一怔,望着李锦鸡不好开口。李锦鸡接着说道:“想不起我来吗?我姓李,前月不是在美术展览会会过的吗?”女学生寻思道:“先生错了,我并不曾到美术展览会去。”

  李锦鸡跺脚笑道:“哪里会错。你的模样我也不记得吗?虽只见过一次,已深深的印入我的脑筋,一生也不会将你的影子忘掉。你何必装不认识来拒绝我哩!你要知道我并不是妄攀相识。”

  日本女子的性格,最喜人恭维她生得好,一见面即永远不会忘记。李锦鸡投其所好说去,女学生果然不好意思再说不认识,也堆下笑来道:“对李先生不住,我要去上课了。”说着对李锦鸡行了个礼就走。李锦鸡慌忙答礼,缓缓的跟在背后走。

  跟到猿乐町,见她进了高等女子英佛和学校,喜道:“这学校里女子,没有中等以下人家的。用心吊上了,比春子要强十倍。说不得须破几日工夫。”

  不知李锦鸡怎生吊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七章 旅馆主无端被骗 女学生有意掉包

  话说李锦鸡在英佛和女学校门口徘徊了一会,心想:不知她什么时候下课,如何能在外面立等?不如回上野馆。她上课既由上野馆,下课必也得走那里经过,我立在上野馆门口等她便了。李锦鸡回到上野馆,只见他的好友王立人已押着行李向上野馆来。两人见面打了招呼,李锦鸡即帮他搬运行李。

  这王立人自去年和刘越石抢春宫之后,数月来嫖赌逍遥无所不至。前次黄文汉给郑绍畋看的那张新闻,便是他发表的成绩。他学名叫作王家祥,年龄二十三岁,生得身材短小,眉目却还端正。只是眉目虽生得端正,嫖品却极是下等,专喜和下女烂污淫卖鬼混。神田一带的淫卖妇,他见面没有不搭上相好的。神田几家人口雇入所,没一家不是极老的资格。表神保町一番地的都屋,他更是往来得亲密。都屋有个女儿,年才十七,生得淫冶非常,名字本叫秋子。只是人家却不叫她秋子,因她大而无外,无所不容,赠她一个绰号叫“汤泼梨”。汤泼梨是日本大碗的名词,汉字就是个井字。人家又说赠她这绰号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说她偷的人多,一个是形容她下体如汤泼梨之大。著书的人,却不知道哪一个实在,大约两个都有些意思。

  这汤泼梨生长人口雇入所,见多识广,媒人媒己,在神田几乎垄断神女生涯。王立人本是她的老主顾,因为王立人厌旧喜新,要求她物色新鲜人物。汤泼梨这种女人本无所谓吃醋,并且日本人具有一种特性,无论什么人,只要有钱给他,便是他自己的女人姊妹,都可介绍给人家睡的。莫说汤泼梨是靠此营生的,肯吃这样无价值的醋吗?一连介绍了几个给王立人,王立人都睡一晚说不称意。汤泼梨贪王立人有的是钱,特意将她的亲戚榎木花子找来。这榎木花子年纪虽比汤泼梨大一岁,看去却只像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容貌比汤泼梨更是妖艳,在马达乡村地方,没有人赛得她过。汤泼梨写信找了她来,教训了几夜,引给王立人看。王立人果然欢喜,同住了几夜,两心契合,便订了做夫妇的口头契约。王立人为她租了猿乐町五番地的房子,居然立起室家来。汤泼梨从中得了许多的介绍费。王立人对花子说他父亲做农商总长,在国内如何有势力,如何有钱,想使花子听了欢喜,好一心一意的跟他。谁知花子受了汤泼梨的教唆,要趁此多捞几个钱,无日不吵着王立人要做衣服,买首饰。

  王立人既吹了这大的牛皮,不能不装出有钱的样子,只得罗雀掘鼠的供给她。奈花子的欲心太大,以为王立人手中至少也有一千八百,几件丝不丝棉不棉的衣服,几套金不金银不银的首饰,哪里在意?仍是撒刁放泼的和王立人闹。王立人实在没有力量,只得哄着她说已打电报赶钱去了,不久就有钱到。安静了几日,见没有消息,又吵起来。王立人找了汤泼梨,求她缓颊。汤泼梨教训了花子一顿,从此便不吵了。只是每日在街上游走,夜间直到十一二点钟才回。王立人问她终日在外面跑些什么,她说在家中闷得慌,去外面开开心。王立人也禁止她不住,只要她每夜归家,便算她没有外遇。

  一日,王立人有个朋友从中国来,写信要王立人到横滨去接。王立人一早就去了,留花子看家。到下午回来,见大门由里面锁着。王立人知道有变,用力捶了几下门,里面答应了,花子开门出来。王立人见她形迹可疑,忙跨进去满屋搜索了一会。见后门大开着,水果糖食摊了一席子,不由得大怒,回身抓住花子就是几巴掌。花子大叫了一声,头发都散了,也扭住王立人乱抓乱撞。声息闹大了,遇了游街的警察,跑进来查问。

  花子撇了王立人,向警察哭诉道:“我在他家做下女,他调戏我,我不肯,他就按住我强奸。他是中国农商总长的儿子,我得和他起诉。”警察问道:“你是哪个人口雇入所介绍的?”

  花子说了,警察抽出日记本写了几个字。王立人向前申辩,警察似理不理的略点了点头,教同到警察署去。王立人便和花子同到警察署。不一刻汤泼梨也来了,也说是介绍花子到王立人家当下女。王立人又辩论了一会,只是没有证据,争花子、汤泼梨不过。幸警察长察言观色,已看出了几分,两造都申叱了一顿,叫都滚出去。王立人回家,望着花子将新办的衣服首饰捆载而去,只气得捶胸顿足。一个人冷清清的住了几夜,又想念起花子从前的好处来。他知道花子的住址,便写了封绝妙无比的日文信给她,信道:

  拜启呜呼御前八十分ノ亲切ガ有リマ六力ラ死ノ迄デモ忘レマセン而ン御前ノ恶メ处ガ自分ヂノシヨジシツラルデセラカ若シ自分デシヨシテルメララベ私八刀夕リ前デセヰカ|カ|花子诚二六マメイケンレド私八决シビ御前ノ事ガ忘レルメ事卜出来マセンデ第一八御前注意シデリパメヅトメヅ居テ御身体ガ切二シモ下廿人

  恋レフ

  榎木八十样王家祥ヨリ

  (花子的好处自己至死不忘,而花子的坏处则请她自己改正,必要时自己也可给予帮助,自别后始终忘不了花子,请花子多保重身体,云云。)

  这信发去不到两日,花子公然又来了。好个王立人!不记前事,复为夫妇如初。一日,王立人家中果然汇了百多块钱来,王立人从邮政局领回,放在钱包里。第二日起来,不翼而飞的去了八十块。王立人明知道是花子偷了,只是花子死也不肯承认。不得不自认晦气,翻悔不该写信找她来。即日将房子退了,硬撵了花子出去。花子并不留恋,悠悠然去了。王立人便搬到上野馆来,从此与李锦鸡打成一片,嫖赌上出了许多新鲜花样,待我一一写来。

  这日,李锦鸡帮着王立人收拾行李已毕,午饭也不吃,站在门口盼望。直等到四点钟,那女学生夹着书包才从容向上野馆这条路走来。李锦鸡忙挣开笑脸,迎上去一躬到地,笑道:“小姐上课回了,可能到我家去坐坐?”随用手指着上野馆的门道:“就在这里。”女学生猛然见了,吓得倒退了一步。望了李锦鸡一望,见就是上午的那人,知道是不怀好意。但是日本女人遇了这种不怀好意的人,本不十分畏惧,不过须看来人的面子如何。李锦鸡天然爱好,一切修饰,都迎合日本女人的心理,早医子女学生的九分不快,不忍说出个不字。只是也不便开口便允,低着头做出寻思的样子。李锦鸡见有允意,哪敢怠慢,接连说了几个“请”,自己侧着身子要引道。女学生一想就进去看看也不要紧,休得辜负了人家的盛意,便点了点头,硬着头皮,进了上野馆。李锦鸡一面脱靴子,一面招呼厨子,办几样顶好的中国菜。厨子自是诺诺连声的笑应。李锦鸡接了女学生的书包,引到自己房里。李锦鸡住的是间六叠席的房,虽不甚新,也不甚旧。房中的陈设却都是崭新的,书案上供着一大瓶的鲜花,鲜花上面供着一张西洋裸体美人的油画,神采和活的一样。书案旁摆一张沙法椅,席上几个白缩缅蒲团。李锦鸡随手拿了一个,让女学生坐。女学生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垂粉颈的坐下来,手拈裙带,不做一声。李锦鸡殷勤递了烟茶,正待问她的姓名,忽门响,下女引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日本人进来。李锦鸡不见这日本人,还有几分魂魄和女学生说话,一见了这日本人,三魂七魄都吓掉了,登时面如土色,真和泥塑的一般。日本人行礼,也不知道作理会,瞪着一双白眼,恨不得立时破壁飞去。看官,你道这日本人是谁?原来就是东乡馆的主人。他自李锦鸡逃后,四处探访了几日,没有消息,也就自认晦气的罢了。将李锦鸡不成材的行李收叠起来,搁在一间不能住客的房内,李锦鸡的住房,仍租给人住。倏倏忽忽的过了半月,忽然邮便夫执着邮便局的一张纸条,要将赵明庵的那封挂号信收回去。说本人有信通知邮便总局,谓赵明庵久经归国,回条上的收件人是东乡馆,请向东乡馆将原件取回,转寄福建去,所以来取这封信。馆主人吃了一惊,直向邮便夫说这信已交给赵明庵的同乡李某收了,李某现在不知去向。邮便夫将馆主的话,回复邮便局。邮局查存根,款已有赵明庵的图章领了,打了个电报向福建去问。回电赵明庵归国时,并未托人收受信件,图章确系伪造。邮局只得仍找东乡馆。馆主自知说不过去,不能不担任赔偿。只是一个做小生意的人,如何亏赔得起?拼命的四处探听李锦鸡的下落,这日居然被他探着了。进门见房里有客,存着些客气,不做声。

  女学生见有人进来,即告辞起身。李锦鸡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留,也不知道送,略略抬了抬身,便由她去了,心中只计算如何遣发这债主。神思稍定,听得馆主开口说道:“李先生搬到这里,倒很好。多久就想来奉看,因为不知道先生的住址,所以耽搁到于今。”李锦鸡听了,格外难过,老着脸笑道:“很对你不住。前月我因有点急事,到大连去了,昨日才回来。同着两个朋友,他们定要住上野馆,又不懂日本话,强扭着我陪他一两日。本打算明后日回你那馆子来,恰好你今日来了。这房间并不是我的,你看这些陈设不都是新的吗?方才来的女客,便是我朋友想纳个日本妾,约了今日来看,刚遇着我朋友有事出去了。我前月走的时候,不给你信,也有个理由,并非想逃你的债。你看我平日挥霍,大约也知道我不是逃债的人。只因去大连,是为我民党的秘密紧急事,一则说出来防人知道,二则那时手中的盘缠不多。告诉你要走,不算清帐,恐你挽留,误了我的事,所以瞒着你走。你素知我系民党要人,举动是与常人不同的。你于今且回去,我明日定到你馆里来,我还是要到你那里住的。我们老宾主,有话都好商量。”馆主人听了李锦鸡一篇鬼话,到底摸不着头脑,有几分认作真的,连连点头道:“原来有这些原故,先生能再到小店去住,自是感激。只是赵先生的那封挂号信,邮便夫来了几次,问我追赔那汇来的钱。先生可怜我做买卖的人,如何受累得起?望先生出来担认一声。”李锦鸡听了,又加上了一层慌急,思索了一会,忽抬头向馆主道:“那信是赵先生托我收领的,如何邮局能问你追赔哩?赵先生动身的时候,将他的图章交给我,托我替他取款,背了脸就不承认吗?这还了得!这事不与你相干,我去邮局办交涉便了。你放心回去,包管邮局不再找你了。此刻时间不早,邮局办事的放了假,明日我办好了交涉,便到你馆里来。”说完,气忿忿的骂道:“赵明庵那东西,这般教我丢人,还了得!决不饶他!我和他同乡,又是亲戚,他的钱我又没拿着使一个,也替他还了帐,如何又追问起来?”李锦鸡一个人叨叨的骂个不了,馆主也摸不着头脑,见说得这般认真,便将心放下。李锦鸡骂时,下女来问菜已弄好了,就开上来么?李锦鸡借着收科,叫快开来,添一个客饭,打五角正宗酒来。馆主忙装出告辞的样子,李锦鸡拉住笑道:“你我还客气些什么?已招呼他们厨房弄了几样中国菜,随便喝口酒。你又是欢喜喝酒的。”

  馆主听说,也笑着仍坐下来,谢了几句。李锦鸡偶一回头,见女学生的花布书包还摆在桌上,心中大喜,忙起身收在柜里。

  下女开上饭来,陪着馆主饮了几杯酒。吃完饭,哄着他去了。

  从柜里拿出书包来,打开一看是几本法文算学教科书。看书面上写着“有马藤子”四个字。李锦鸡寻思道:神保院对门有所洋房子,门口挂着“法学士有马通辩护士事务所”,说不定是她家的,我等着就是。她明日上课,必来这里取书包,怕她不送上门给我取乐吗?心中一时高兴起来,将书包裹好,仍纳在柜里,思量明日如何打点东乡馆。忽听得王立人在门外喊道:“老李,今晚是元日,我们看夜市去么?”李锦鸡道:“去没要紧,只是没有多味。”王立人推门进来笑道:“同去看各人的运气何如?谁吊上了,谁带回来睡觉。”李锦鸡笑道:“谁也吊得上,要看什么运气。”王立人摇头道:“谁去吊淫卖妇?人家的女儿也未必一吊便着。”李锦鸡笑道:“你说谁家的女儿吊不着?只你吊不着罢了。你吊的手段原来不高。”王立人道:“我的手段为何不高?”李锦鸡道:“也不知道怎的,你总得露出些缩脚缩手不大方的样子。想是和下等淫卖妇混久了,染了些下作气,高尚女人见了一定不欢迎的。”王立人笑道:“哪有这话,我们就同去试试何妨。”李锦鸡点头,也不戴帽子,同走了出来。一路说着话走到三崎町。但见两边的路摊,接连摆着,形形色色的小买卖,无般不有。街上往来的人,从高处望去,只见人头如波浪一般,簇簇的涌动。少男幼女,也不知有多少。借着这时间做媒介,李锦鸡、王立人入了人群。

  既特为此事而来,白免不得各自留神物色。两个人四双眼睛便如拿空饿鹰左顾右盼,略可上眼的,不是在她手上捏一把,便在她屁股上抓一下。被抓被捏的女人,一个个都眉花眼笑,也有回捏一把,回抓一下的。各自都以为没别人知道。其实到这里来的,遇了女子,谁不留留神?只各自瞒着自己罢了。李锦鸡挤来挤去,始终遇不着一个可观的。幸他是被动,原没有出来吊膀子的心,可以稍自宽解。正挤得没多兴味,忽闻得一股异香,人缝开处,一个西装美女挤过来。李锦鸡不看犹可,看了真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胡女士。李锦鸡此心不死,想挤过去。见胡女士背后又挤出一人,一把握了胡女士的手。李锦鸡认得是黄文汉,忙缩了脚不敢过去。黄文汉身材高大,胡女士本来矮小,并肩走起来,更显得一长一短,黄文汉弯着腰才能和胡女士说话。李锦鸡见二人情形很亲密,赌气往人缝里钻。钻到一个拍卖摊旁边,见围的人多停了步,睁开眼睛四处一溜,早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背后,站了一个王立人,正用手插在那女子袖里摸索。那女子只做没理会,咬着嘴唇看拍卖人高声大喊。王立人诚心诚意的,和使催眠术一般。李锦鸡看看好笑,心想:王立人毕竟是个下等吊法,这女子分明是个烂淫卖,也值这般不避嫌疑的去吊。左右的人都望着他,他也不知道。等我去吓他一吓,看他怎样。心中想着,轻轻挨了拢去,探着那女子的手,用力揪了一下,忙退到后面。那女子忍痛不过,以为是王立人揪的,“哎哟”一声,翻转身来,朝着王立人啐了一口,骂道:“马鹿,怎的无礼!”王立人吓得缩手不迭,登时红了脸。左右的人都哄笑起来。有些轻薄的日本人,知道王立人是中国人,便叱的叱,骂马鹿的骂马鹿。王立人哪里再立得住脚呢?头一低,钻开了几个人,正想一路钻回馆去,忽被一人拖住。回头看是李锦鸡,他还不知道是李锦鸡给苦他吃,以为李锦鸡没有看见,勉强笑道:“我们回去罢,今晚一个好的都没有。”李锦鸡笑道:“没有好的吗?你自己不会寻也罢了,方才不知道是谁吊膀子出了笑话,大家都哄着骂起来了,你见了么?”王立人摇头道:“不曾见。”李锦鸡拍着王立人的肩笑道:“不用装糊涂罢,我都看得清清白白。我说你不行,你定要试试,何如呢?”王立人道:“那女子真奇怪,我摸得她好好的,她还只管就着给我摸。我又没揪着她,为什么忽然喊起哎哟来,真吓得我恨无地缝可入。我们回去罢,没有兴致再吊了。”李锦鸡早觉没有兴致,便同挤了出来。回到上野馆,下女迎着说道:“刚才有个姓有马的女子来会李先生,说明早再来。”李锦鸡笑着点头。

  一个与李锦鸡有过关系的下女,含着些微醋意,似笑非笑的道:“李先生自然有女子来会,但不知是谁家的小姐?要不是下女方好,下女才无味呢。”李锦鸡笑着搂住那下女道:“不要胡说。来会我的女子,就要有关系吗?”下女鼻子里哼了一声,挣开李锦鸡的手跑了。李锦鸡回房,王立人跟了进来,问来会的女子是谁。李锦鸡说给他听了,王立人觉得诧异得很,问李锦鸡何以这般容易。李锦鸡笑道:“要是你早被她骂了。吊膀子的事情,有什么不容易?你没看过《西厢》吗?金圣叹说得好:天下最容易的事,无过于幽期密约。因为这种事只要两个人,我肯了,事已成了一半。事情坐实成了一半,还怕不容易成功吗?吊日本女子,连她的那一半,都可以替她成了。为什么呢?世界上女子没有不想男人的。中国女子因数千年来的积习,无形中有一种限制,女子将偷人的事看得极重,不肯轻易失身。而家庭制度不同,和男子接洽的少,男子纵想吊她,因有些无理由的阻格,得灰了许多心。女子也是如此,纵有想偷男子的心,得排除种种障碍,所以成功只有一半。日本女子有什么要紧,只要男子生得不丑,他总是用得着的。虽大家的女儿,借着学堂,出入终是容易。去了大门,便是自由之身。欢喜谁,便跟谁。生得好的男子,个个都有十成把握。你的容貌并不算丑,服饰也还去得,就是那种嫖淫卖妇的样,都摆在脸上,使人望而生畏,你以后须大方点儿。方才的那种吊法实在不敢恭维,你也不想想,什么好人家女子,这样不要脸,肯当着人由你侮弄?悄悄的捏手示意,使她知道便罢了,决不可露出下作样子来,使旁边的人看见。日本女人虽将这事看得轻易,然公然为猥亵之行为,也知道是犯法的。因为夜市上吊膀子的人多,人家都看惯了,不肯开口便叱,然而都有吃醋的样子。你一时迷了不理会,那女子又是个下贱东西,由着你明目张胆的抚弄。你看后来多少人骂?要不早走,只怕还要吃亏呢!”

  王立人点点头,问李锦鸡要书包看。李锦鸡拿了出来,二人翻阅了一会。王立人羡慕不已,问李锦鸡明日藤子来了当怎么样。

  李锦鸡笑道:“我自有妙法,此刻不必说给你听,以后使你知道便了。”

  不知李锦鸡有何妙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三十八章 水月镜花楼台泻影 招蜂惹蝶旅邸斟情

  话说李锦鸡和王立人谈笑了一会,各自安歇。次日;李锦鸡尚未起床,即有下女进来说道:“外面有个女学生来会,说要请李先生出去说句话。”李锦鸡大喜,连忙说快去请进来。

  下女去了,李锦鸡起来拿了洗面具,想赶着去洗脸。下女已回来说道:“她说不进来了,请你将昨天遗下的书包给她,等着要去上课。”李锦鸡道:“等我下去请她。”说着趿了拖鞋跑到下面。藤子见了李锦鸡有些羞答答的,行了个礼。李锦鸡连说请进去坐坐。藤子笑着说道:“现正忙着暑假试验,下次来坐罢,请将昨日遗下的书包给我。”李锦鸡复请了几句,见藤子抵死不肯进来,当着人不便伸手去拉,两个对立了一会。藤子催着要书包,李锦鸡无奈,只得教她等着,自己跑上楼去,从柜里将书包拿出来。忽然心生一计,打开书包,将一个手写本留下,夹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在教科书里面,照原式包好提下来,交给藤子笑道:“请打开看看,有遗失没有?失了尽管来这里寻找。”藤子笑着点头收了,并不开看,弯弯腰走了。李锦鸡知道她必再来,仍是得意,回房盥漱,用了早点,往邮局办交涉。写了张领钱的证,邮局自去回复赵明庵,以后交涉,自由赵明庵与李锦鸡直接,不与邮局及东乡馆相干。李锦鸡办完交涉,回到东乡馆,与馆主言明,伙食帐限三个月内陆续交还。馆主只要邮局的交涉妥了,伙食帐倒容易商量。李锦鸡的难关已过,归家一心一意的等藤子来接书。等了几日,竟没有影响。李锦鸡无法,仍立在上野馆门口等候。谁知各学堂已放了暑假,藤子不上课了。李锦鸡在神保院徘徊了几日,并不见藤子出来,怨恨东乡馆主不置。这段姻缘,不知何日是了。暂且将他搁住。

  于今且说苏仲武,因高等商业学校放了暑假,久有意想去日光避暑。打点了盘缠,带子随身行李,由上野火车站坐奥羽线火车到宇都宫。换了日光线火车,五点多钟便到了。苏仲武虽没到过日光,因通语言,却没有什么障碍,拣了个极大的旅馆住下。这旅馆名小西屋,两层楼,有数十间房子,甚是精洁。

  旅馆中下女,见苏仲武容仪韶秀,举止温文,不像日本学生粗鲁。衣裳固是阔绰,行李虽少,却是富家子旅行模样,因此招呼甚是周到。苏仲武因到馆日已向西,便想休息一夜,明早再去各处游览。当时脱了衣服,换件浴衣,往浴堂洗澡。洗完了回房,喝了口清茶,吃着雪茄烟,觉得神清气爽,绝不像在东京时的烦闷。坐了一会,抄着手踱出来,在廊檐下闲走了几步。

  见天井里一个大金鱼池,池中养着许多的鱼,池旁摆了几盆花。

  苏仲武换了双草履,走下天井,踱到池边。看那几尾鱼,在水藻中穿梭也似的游泳。心想:这鱼必因白昼太阳过烈,逼得它躲在水底不敢出来,此刻天已快阴了,水上有了凉意,它快活起来,所以成群结队的在藻里左穿右插。苏仲武正在凝思,忽见池里露出个美人的脸来,不觉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几尾鱼穿得水波荡漾,美人的面影也闪个不定。再看美人面旁,竖着一根圆柱。苏仲武心中疑惑,更仿佛现出楼阁的影子来,美人还在那里理鬓呢。苏仲武忙走过美人那方去看,楼阁美人都不看见了,却有许多的白云,在水中驰走。苏仲武凝神想道:我着了魔吗?怎清清白白的露出这些幻境来?再走到原立的地方一看,楼阁美人,可不是依然宛在?苏仲武一脚跨在池边,蹲下来定睛看去。一个不留神,将池边的土踏崩了一块,塌下水去,水花四溅,楼阁美人,又不住的荡动,弄得苏仲武眼花撩乱。偶一抬头思索,水中的美人,分明立在楼上,白云也分明在半空驰走,哪是什么幻境,竟是千真万确的眼前之景。苏仲武恍然大悟。看那美人,年纪约十六七,明眸皓齿,柳弱花柔,禁不住心中突突的跳个不了。立起身来仰面去看,美人并不理会,将脸倚着圆柱,凝想什么入了神似的。苏仲武目不暇瞬的看呆了,不觉得站了几多时间。下女叫他吃晚饭,才点头觉得颈痛。

  苏仲武哪有心吃饭,胡乱用了点,又跑到天井里来看。只有那根倚美人的圆柱,还竖在那里顶着房檐,美人早不知何处去了。苏仲武怅惘了一会,心想:美人必是这馆里的住客,大约也是来避暑的。这样美人,不论她有知识没有,娶了她做女人,任是什么英雄豪杰,大学问家,也不能说辱没。我苏仲武长了二十二岁,并不曾见过这般的美女,虽到日本来,也曾尝试过几个,哪一个能称我的心愿?黄文汉人人知道他是老东京,偷香窃玉的本事,没人敢说不佩服。他引荐给我的,都算是很有美名的,哪里比得上这个十分之一?那些所谓美的,不过具美人之一体,有些动人的地方罢了。间有一两个稍完全的,又是妖冶之态,都摆在面上,没一点儿幽闲贞静的样子。矜贵的更是没有,只能使人见了动淫心,怜爱的心广点也不会发生,何能如这女子使人之意也消?等我慢慢的打听她住在哪房里,寻机会和她亲近亲近。若是有希望,我情愿为她破家。想念时,天色已晚。此时正是七月初间,一弯新月,早到天河。微风振衣,萧萧有凉意。缓步从容走到门外,月色溶溶,日光山如浸在水里。苏仲武想乘着月色去游,因恐不识途径,只在就近树木密茂的地方踱了一会。一心想再遇那女子,复走回馆。只在天井里来回的走,却怪那女子并不再出来。到九点多钟,苏仲武有些疲倦起来,回房安息。次早六点钟即起来,走到洗脸的地方,恰好那女子也正在洗脸。苏仲武喜极了,倒不敢过去同洗,生恐吓走了她似的。停了停步,复鼓起勇气,硬走过去。

  那女子转脸望了苏仲武一眼,仍低着头洗脸。苏仲武被她这一望,虽觉是分外之荣,只是倒弄得手足无措。刹时间好像自己通身都是龌龊之气,很不配和这样美人同立着洗脸似的。放开自来水,只管低着头洗,望也不敢望她一望。二人都还没洗完,又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女子望着妇人说道:“妈,到这里来洗。”苏仲武听那声音,直柔脆得和吹箫一般。看那妇人,年纪虽有四十多岁,却还是个半老佳人,面皮甚是丰腻,相貌和女子有些相似,只身材略为高大。知道是母女,不敢再看,恐她疑心。匆匆忙忙的洗了,回房梳头,用了早点。思量今日去游日光山,看华严瀑,或者能分我一点想念之心。但是只要她不搬走,总有机会和她亲近。换了衣服,戴了草帽,乘着早凉,慢慢的向日光山走去。

  苏仲武知道德川氏祠是最有名的祠宇,便先投这里来。走到阳明门,这阳明门便是德川氏祠的正门,屋瓦都用铜铸成,楹柱屋梁雕刻的人物花草,生动欲活。门式中间一层楼,左右有回廊,四角檐牙,悬着铜铃。此时火红的朝日,照在上面,和屋上的铜瓦灿然相射。天花板上画了两条龙,在那里吞云吐雾,日本的画龙名手狩野守信的手笔。苏仲武正看得入神,木屐声响,回头见来了两个日本人,都像是很阔的绅士。听得他们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这门本是阳明门,本地的人,却都叫它日暮门,是什么道理?”一个说道:“你这都不懂得吗?这是说这门建筑得好。游观的人到了这里,就舍不得走开,必看到日暮。不看见了,才肯回去,所以叫作日暮门。”二人说笑着,已走到苏仲武跟前,打量了苏仲武两眼。苏仲武正愁一个人不知道这山上诸名胜的历史,瞎游一顿,没多意味。见二人打量自己,便连忙脱下帽子,点头行礼,二人也慌忙答礼。

  苏仲武笑道:“我初次来日光,很有意探讨这日光的名胜。方才日暮门的出处,不是二位我还不知道呢。二位想也是来游山的,愿同行领教领教。请问二位贵姓?”二人对望着笑于一笑,点点头道:“听足下说话,想是中国人。我们也是来游山的。我姓上野,他姓松本。足下贵姓?”苏仲武说了。上野问道:“苏君来日本很几年么?这日光是我日本第一名胜之处,万不可不来游游。我曾来过多次,尽可以做足下的向导。”苏仲武点头谢了,同进了阳明门。走不到几十步,上野指着前面一座中国牌坊式的门道:“这门叫唐门。我日本从前凡中国式的东西,都加个唐字。这门都是中国的材料做的,又是中国的样式,所以叫唐门。”苏仲武看那门比阳明门要矮十分之二,屋上排列些铜铸的异兽,外面的柱雕着两条龙,一升一降,很有生气。

  大约也是狩野守信画了刻的,刻工精致到了极处。内面柱上,也是雕着两条盘龙,两边狮子楣上,雕着许多古代衣冠的像。

  上野指指点点道:“这是巢父的像。这是许由的像。这是尧舜禹汤的像。这是竹林七贤的像。”松本不待上野说完,拦住笑道:“你又不认识巢父、许由,为什么硬说是他们的像?”上野笑道:“巢父、许由哪有什么像留在今日?没说那时没有写真术,便有,也留不到今日,不过想象而为之罢了。”松本笑道:“你这话才糊涂。各人的想象不同,古人的像,不由各人心理而异吗?你只说是个木偶罢了,分别他们的姓名籍贯做什么?免得苏君听了笑话。他是中国人,中国的历史他是知道的,哪本历史说过有他们的肖像留在人间?”上野不服道:“你不要管我。前人姑妄作之,我便姑妄述之,有何不可?历史上的事原不足信,只是当闲话说说,也未尝不可。你定要凿穿来讲,又有什么趣味哩。”松本不做声了,三人都无言语。

  瞻仰了一会,上野走前,到三代庙。这庙在日光二荒山神社之南,又名大献院。上野对苏仲武说道:“这庙是德川时代建筑的。庆安年间,德川家康公死了,遗命要葬这里,要因建了这庙。你看这仁王门,不都是朱漆吗?”苏仲武点头,看那左右设的偶像,庄严非常。上野问松本道:“你道这偶像是谁?”松本笑道:“我知道你又要任意捏造了。”上野笑道:“胡说。这也可以捏造的吗?你自己没学问罢了,怎的尽说人家捏造?这左边的是罗廷金刚,右边的是密迹金刚,后面的是二王像。你去问地方的耆硕,没有不知道的。”松本笑道:“你是个理学博士,怎的倒成了个博物学者?”上野笑了一笑,引着苏仲武走过二天门,迎面一道石级,足高十来丈。三人一步步登上去。苏仲武留心数着,有七十二级。行时苏仲武心想:上野是个理学博士,怪道举动这般文雅;松本想是个有些身分的人物,听他和上野辩论的话,很像是个有知识的。今日游山,得了这样的两位伴侣,倒不辜负。三人在大猷院游观了一会,都有些疲意,各拿出手帕,铺在地上,坐着休息。上野道:“日光山中名胜?除这两庙外,有中禅寺湖、雾降瀑、里见瀑、华严瀑、慈观瀑、德川家康的墓塔。瀑布中惟有华严瀑最壮观,由中禅寺湖水鞺鞳直下,高七十五丈,关东第一条大瀑布。瀑布之下,断崖千尺,亘古以来,人迹不到。去看瀑布的,都得攀萝拊葛,一步步爬上去,我们穿木屐的去不得。雾降瀑有两层,上层名一之瀑,下层名二之瀑,高三十多丈,宽只有三丈。只慈观瀑最宽,有九丈,里见瀑也只有八丈。这些胜处,我都去过十来次。中禅寺湖边有旅馆,我前年在茑屋(旅馆名)住了个多月。苏君你住在什么旅馆?”苏仲武道:“小西屋。”上野道:“我住在会津屋,隔小西屋不远,你若图在中禅寺湖荡舟,还是住在湖旁边的好。中禅寺湖与箱根的芦芦湖不相上下,我日本谓之东西二胜。你既到了这里,可慢慢的领略一日两日工夫,也游观不尽。此刻已将午了,我要归家午餐了。”说着起身。松本也立起来,和苏仲武点点头。走下石级去了。

  苏仲武本是一人来游,原有很高的兴致;自遇了二人,游兴愈烈。二人虽去,应该还存着原来的兴致。作怪得很,二人一走,苏仲武游兴一点没有了。立着四处望了一会,不知往哪去的好。此时一轮红日当空,地上热气烘烘的不耐久立,思量不如归去的好。现在那女子不知道怎么样,回去或可遇点机会。

  归心既决,便由旧路走来。心中计算女子的事,也无暇流览景物。回到小西屋叫下女来问,楼上有空房没有,下女应道:“有一间八叠的,不过当西晒。”苏仲武道:“不妨事。你将我的行李搬过去。”问明了房号,自己先上楼来,周围看了一看,见八叠房对面房间门外放着一双拖鞋,是早间洗脸时低着头见那女子所穿的,知道住在这房间里。见外面没人,便从门缝里张了一张。见那女子斜躺在席上,手中拿着一张新闻在那里看。

  苏仲武不敢久窥,轻轻退到自己房里。下女搬好了行李,即开上午餐来。苏仲武想问对面住的女子姓什么,恐怕下女见笑,停了嘴不问。然而心中总是放不下去,忽然得了一计,问下女道:“这馆子里住了多少客?”下女道:“共有二十多位。”

  苏仲武道:“有名册拿来给我看看,可有熟人住在这里。”下女答应着去了。苏仲武才吃了几口饭,已将名册送来。苏仲武记得对面是二十五号,即放了筷子,接过来翻看。二十五号的格子内写着加藤春子,下面还写着“梅子”两个略小的字。春子旁边注四十三岁,梅子旁边注十六岁。苏仲武记在心里,故意随便翻了一翻,交给下女道:“没有熟人,你拿去罢。”下女捧着去了。

  苏仲武吃了午饭,躺在席上冥想。她母女住在一房,有话如何好说?须设法将她吊到僻处地方才能说话。这事情急切不能成功,得从容和她调眼色,有了几分光,再写字给她,看她如何。可惜在东京时不曾带几个匹头来,暗地送她。我手上的戒指,是我母亲给我的,送她有些不便。但是只要有心对我,肯受我的,便送了她,也没要紧。想时太阳已渐渐的由窗子里钻了进来,房中热腾腾的。躺着出了些汗,坐起来揩干,走出房外,顿觉得凉爽。就靠着栏杆立着,看太阳正照着对面的门,映得那房间里都是红的。心想:这样的日光,隔着窗纸,照在她脸上,就是朝霞,料也没有那般鲜艳。可惜我无福,不能消受。更想到她昨日倚柱凝神的情景,尤欲销魂。低头看池中的鱼,又都浮上水面,和昨日一般在水藻里穿插。正在凝想的时候,猛听得对面门响。急抬头,见梅子从斜阳光现出来,云鬓不整的更妩媚有致。只恨阳光射注她的眼帘,致她不能抬头望自己,低着头走向楼下去了。苏仲武料她是往厕屋里去,心想:去厕屋必从洗脸的地方经过,我何不借着洗脸,到那里去等她出来?连忙进房拿了条手巾,跑到洗脸的所在,面向女厕屋的门站着。不一会,开门出来了,见苏仲武望着她,羞红了脸,低着头走了几步。偶抬头看苏仲武,恰好苏仲武的眼光并没旁射,钉子一般射在她面上。梅子急忙将脸转过去。苏仲武因她转脸过去,得看见她笑靥微窝,知道她低鬟忍俊,真是心喜欲狂,故意轻轻咳了声嗽。梅子复望了一望,微笑着低头走过去了。

  日本女人喜笑,中国女人喜哭,本成了世界上的公论。梅子的笑,本不必是有意于苏仲武。只是苏仲武因她这一笑,便如已得她的认可状似的,凭空生出许多理想上的幸福来,下手的胆也放大了。只调了两日的眼色,二人居然通起语言来。彼此略询家世,梅子是爱知县人,同住的是她母亲,家中颇有财产。她母亲因她父亲在外面置了外室,不时归家,和她父亲吵了几次嘴,赌气带子她到日光来,想借着日光名胜,开开怀抱。

  梅子天真未凿,也不管苏仲武是外人,家中细事,一点一滴都说出来。苏仲武以为她很爱自己,所以无隐不白。用言语去挑拨她,她又不解,然也知道怕她母亲看见,叮咛嘱咐的不许苏仲武见她母亲的面。苏仲武知她有些憨气,想拉到自己房里来强污她,她却和知道的一般,抵死也不肯进房。弄得苏仲武无法,便冒昧和她提出约婚的话。梅子连忙摇头道:“不用说,我母亲必不许可。我母只我一个女儿,岂肯将我嫁到外国去?”苏仲武道:“只要你愿意,你母亲不许是容易说话的。”梅子道:“我虽有些愿意,只是我母亲不容易说话。你不知她老人家的脾气,和人大是不同,最不好商量的。”苏仲武道:“这事她或者容易说话也未可知。”梅子道:“没有的话。我不要你和她见面,就是为她的脾气不好。她最不欢喜模样儿好的男子,她说模样儿好的男子,爱情总是不能专一,倾家荡产,抛子撇妻,都是因模样儿生的好原故。你的模样儿,她见面必不欢喜。”苏仲武知道她母亲理想,必是因她父亲生得好,在外面游荡的日子多,这议论是有为而发的,对他人必不尽然。

  因将这意思说给梅子听,梅子道:“不是,不是,她确是不欢喜模样儿好的。生田竹大郎面貌生得好,向我求婚,我父亲已要允了,她硬说不愿意,毕竟没有成功。”梅子说完了,觉得有些后悔,不该逞口将事说出来,急得红了一阵脸。苏仲武也觉得梅子痴憨得有趣,想娶她的心思益发坚了。只是据她这样说法,不知将如何下手才好。独自思量了一会,实在一筹莫展。

  忽然想道:我何不回东京一趟,和黄文汉商量,看他有什么妙法?他最惯和人办这样事的,时常对我吹牛皮,说无论什么女子,只要安心去吊她,没有不成功的。横竖我守在这里也没有方法,再过几日,或者她们回爱知县去了,更无处着手。主意已定,即乘便和梅子说知暂返东京,梅子也似不解留恋。苏仲武即束装坐火车到东京,归家放下行李,即去玉名馆访黄文汉商量办法。

  著书的写到这里,却要效小说家的故智,赶紧要的关头将笔搁住,引看官的眼光,到第三集书上。

  第三十九章 上酒馆倾盖言欢 掼匹头千金买笑

  话说苏仲武从日光赶回东京,到家中撂下行李,便跑到玉名馆来找黄文汉。不料黄文汉这日正和胡女士到飞鸟山去游玩去了,没有回来。苏仲武便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坐也不好,走也不好。在玉名馆门口徘徊了一会,被赤炭一般的太阳晒得慌了,心想:何必急在一时。并且他未必便有这通天的本领。他若和我一样,没得法设,岂不更加失望?如果他真有手腕,就迟一两日,大约也没有什么关系。苏仲武这般一想,心中就安静了许多。当下留了张字条给玉名馆的下女,教他交与黄文汉,自己却到小日向台町,会他一个朋友。

  他这个朋友,姓陈名志林,广东三水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公费送他到了日本八年,每年在明治大学上课。听说他家中很有些财产,所以能和湖南的张孝友相识。第八章书中,不是说过他和欧阳成、王甫察、张孝友一班人同嫖万龙的吗?于今张孝友已经毕业回国去了。有的说他一归国,便得了某省高等审判的推事,有时间起案来,好不威武,自觉得比他那不长进的哥子,终年候补不得差事的强多了。真是文凭有用,何愁朝里无人。这是他在中国的事,与本书无关,且不多说。于今权借这当儿,补说他在东京时的一段冤枉事故,给看官们听听,使看官知道天字第一号的冤桶寿头,除了他,没得第二个。

  去年九月,他和一班朋友嫖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十月半间,钱不应手,嫖兴才渐渐减退。他们这种人,没有钱便如失了魂魄,终日垂头丧气的在家中闷吃闷睡。接连写了几封信向家中催款,要家中寄五百块钱来。他家中在巴陵、长沙开了几处钱店,往年生意甚是兴旺。只因为几年来他兄弟两个比赛着支用,把本钱都支空了,渐渐的有些呼应不灵。张孝友去了几次信,不见回话,也料定家中必是一时无钱,独自闷闷的打了一会主意,忽然跳起来笑道:“有了,有了!要想救济一时,除了这条路,再无别法。”立刻走到自动电话的所在,打了个电话给万崎洋服店,教他立刻带见本来做冬服。不一刻洋服店来了。

  这万崎洋服店,开在神田南神保町,资本尚称雄厚。张孝友几年来在他家做衣服,以及介绍朋友做衣服,尽在二千元以上。

  万崎自开张以来,也没有遇过这样主顾,所以听得是张孝友要做衣服,登时上下忙个不了。拣齐了最时新的见本,派了个漂亮的店伙,跨上脚踏车向张孝友家来。张孝友做了两套冬服、两件外套,燕尾服、大礼服各做了一套,共计价值四百多元,言明十二月清帐。洋服店欠帐本是寻常之事,况又是有一无二、信用最好的主顾,钱期久暂,有什么话说。店伙诺诺连声的,驮着见本去了。过了两日,将初缝合了身体,赶快缝制。不到十日工夫,都已成功,齐送到张孝友家来。张孝友一一试了新,做一箱装了。店伙去后,叫了乘东洋车,自己坐在上面,将洋服箱子放在脚下,直到一家当店门首下车。车夫把箱子搬进去,居然当了一百五十元。张孝友得了这宗款子,便如初出笼的雀儿,欢喜得连跳带窜的去找他朋友开心。不料找了几处,都找不着,只得一个人到日比谷公园的松本楼去调下女。刚走到公园门口,便遇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日本绅士,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均打扮得花团锦簇的,也向公园里面走去。张孝友留神看那姑娘,身材容貌都有几分动人之处。估量他们的身分,虽不像是很高贵的人家,然也不在中人以下。心想:这样端好的女子,虽不及万龙京子一般艺妓的浓艳,却另有一种风味,是她们万赶不上的。我在日本嫖艺妓总算嫖够了,也不觉有什么大味儿。若得一个好人家的女儿,招我做女婿,倒是件风流趣事。太好了,不敢妄想,像这样的女子,这样的身分,也算相称。张孝友一面想,一面跟着他们往里走。四处游行了一会,他们三人见张孝友相貌魁梧,衣服华丽,只管跟在后面闲走,倒像结伴同游似的,各人心中皆以为奇怪,不住回头,看张孝友的举动。张孝友原不敢冒昧,因他们回头的次数太多了,便捏着把汗,点头打那绅士的招呼。那绅士也笑着点头,停了步,想和张孝友说话。张孝友便笑道:“今日天气很好,游兴想必甚佳。我一个人,正苦寂寞,难得与先生等同道,请教先生贵姓?”那人笑答道:“我姓浅田。

  先生是中国人么?幸会之至。”张孝友见浅田说话很客气,登时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浅田,随着向那三十多岁的女人行礼。浅田便笑嘻嘻的介绍道:“这是我的内人,这是小女。”张孝友又和那姑娘行了个礼,那姑娘从容答礼,不露一点羞涩惊慌的样儿。张孝友笑问她的名字,她还没有答应,浅田已代答道:“她名波子。”张孝友点头笑问浅田道:“我是个异国人,难得有今日的巧遇,想冒昧奉屈到松本楼喝杯水酒,不知可能赏光?”日本人十九好吃,听说有人请,没有不眉飞色舞的。浅田虽是有身分的人,性情却和普通日本人差不多,见张孝友如此说,便望望他的女人,望望波子,故意谦让了几句。张孝友哪里肯依,当下四人一同走进松本楼。

  这松本楼是一家有名的西洋料理店,用了些很整齐的下女。欢喜摆架子的留学生,多时常跑到这里来,吃几样菜,寻下女开开心。张孝友不待说是来过多次的了。他每次来吃一顿,赏下女的钱,必在五元以上。有一回他喝醉了酒,伸着脚教下女替他刷皮靴。两个下女走拢来,一个抱一只脚的替他刷了,他一时高兴,登时每人赏了两块钱。自此松本楼下女见了他,便如见了财神一般。这日带着浅田夫妇并浅田波子走进去,下女们一见,都欢声高叫:“张先生请进!”便有两个下女走近前,替张孝友接帽子、脱外套、提手杖,殷勤周到,无所不至。

  浅田见下女招待自己没有这般趋奉,心中很觉得诧异。浅田女人及波子,也不知张孝友是什么来历,都暗暗的纳罕。下女忙乱了一会,张孝友逊浅田三人入座,开酒点菜,无非是拣极贵的下手。一刹时杯盘狼藉,把浅田三人弄得茫乎不知其所以然。

  张孝友尽了挥霍之兴,才问浅田的住址职业。原来浅田是个医学士,在涩谷开了个医院,家就住在涩谷,靠医院不远。家中财产,也还过得去。膝下没有儿子,就只这波子女儿,今年十六岁了。日本男女结婚得迟,十六七岁女子,十九没有婆家。

  这波子虽不能说生得如花似玉,容貌尽算是很整齐的,所以能使张孝友意惹情牵。当下大家饮食了一会,张孝友另买了几块钱的西洋果饼送给波子。浅田谢了又谢,问了张孝友的住址。

  下女送上帐单来,张孝友故意当着浅田三人,将一叠钞票拿出来,翻过来覆过去,才抽出几张清了帐,赏了五块钱给下女。

  下女久知张孝友的性质,惟一的喜人逢迎,便约齐了伴伙,联翩而来,叩头谢赏。张孝友见了,心花怒发。浅田见了,咋舌摇头。浅田女人及波子见了,心痒难搔,真是广钱通神。张孝友这日的浪费,不过二三十元,便闹得各人心里都有了张孝友的影子。四人出了松本楼,又往各处游行了一会,才叮咛后会而别。

  张孝友得意归家,料定浅田明日必来回看。若是他的女人并波子同来,须得预备些礼物送他才好。好个张孝友,有计算!

  归途中便进了一家吴服店,买了几十块钱的衣料,放在家中等候。次日,不出所料,浅田果然来了,只是没将他女儿带来。

  张孝友大失所望,但是仍不敢轻慢浅田。彼此客气了几句,因时间已过了十点钟,便邀浅田去会芳楼吃中国料理。浅田一边推让,一边起身。张孝友问道:“贵医院有电话没有?”浅田问要电话做什么,张孝友笑道:“虽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但是中国菜尊夫人及小姐想必没有吃过,所以我想打个电话,将她二位请来,大家热闹热闹,尊意以为何如?”浅田道:“既承先生厚意,教她们来叨扰便了。”说时同走入电话室。浅田捏着机说话,张孝友便立在一旁听他如何说。浅田将请吃酒的话说了,复“啊啊”的应了几声,接着说道:“有紧要的事没有?你请他有话就在电话里说了罢。”复又“啊”了几声说道:“既是这样,你就请他同到南神保町会芳楼来罢,我在那厢等你。”说完挂上电机,笑问张孝友道:“我有个老友,姓松下,是一个有名的画师,他有事定要会我,在我家中等了许久,我已邀他同到会芳楼来。先生好客,他又不俗,必不至要先生讨厌。”张孝友大笑道:“说哪里话来!只怕她不肯赏脸。”二人说着话,出了电话室,向南神保町走来。

  张孝友住在小川町,隔南神保町本没有多远,闲谈着走,更觉得容易走到。张孝友进门即招呼帐房赶急办一桌上等酒席。帐房素知道张孝友是喜欢闹阔,不问银钱多少的,当即连声答应。张孝友径引浅田到第三层楼上。下女们见是张孝友,那欢迎的情形,也和松本楼下女差不多。浅田见了张孝友的行为,复看了他家中的陈设,心想:他说是到日本来游历的,看他的举动,本也不像个留学生,但不知他在中国是个什么人物。

  年纪还像轻的很,料他必是一位大员的大少爷,才有这般豪气。

  像他这样的花钱交结朋友,怕一年不花掉几万吗?往日曾听人说中国人慷慨疏财的多,照他看起来,真是不错。浅田心中这般想,张孝友递烟给他吸,他起身接烟,见张孝友那魁梧的身体,堂皇的气概,实在是日本男子中少有的。他心中更以为得交这样的朋友,荣幸非常。日本人本来小气,既存了个钦敬之心,五脏七孔及周身骨节,都不由的呈出一种媚态来。胁肩谄笑的和张孝友乱谈了一阵,下女已将杯箸摆好,堆了满桌的菜碟,都是浅田平生不经见的。

  张孝友见波子还没有来,心中着急,恐怕她们在电话里听不清这地方的名目,又疑心她们客气不肯来,教浅田再打电话去问。浅田道:“不必再问了,就会来的。”正说时,下女果然引了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进来,浅田女人及波子跟在后面。

  张孝友连忙起身,浅田也立起身来介绍道:“这是画伯松下先生。”接着掉转脸向松下道:“这位是中国的大员,到日本来游历的。”彼此对行了礼,张孝友递了张名片。浅田女人带着波子进来,谢了昨日的扰。张孝友谦让了几句,大家就坐。张孝友看表已到了十二点钟,便招呼上酒,请大家入座。他们都是没吃过中国菜的人,吃吃这样,尝尝那样,都以为稀世之宝。

  张孝友见了,倒有趣得很。足吃了两点钟,才得散席。张孝友邀四人再到家中去坐,浅田说:“叨扰过分了,迟日再来奉看的好。”张孝友不便勉强,只问了松下的住址,四人各告辞起身。张孝友送了出来,叫帐房记了帐,一个人归到家中。见昨日买的一捆衣料,依然搁在那架子上。心中自恨这情意不曾达到,打开来翻看了一会,嫌花样不好,颜色也不鲜艳,心中又欢喜幸而不曾送给她。这样的裁料送人,岂不笑话?越看越觉不好,胡乱包裹起来,往架子底下一撂。他今日因高兴,多喝了几杯酒。身体太胖的人,喝多了酒,多是气喘,他便推开窗户,对着天嘘气。偶然低头一望,见隔壁人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也还生得齐整,手中拿着绒绳,正在那里做活。猛听得楼上窗户响,抬头一望,正与张孝友打个照面。不知那女子心中触发了件什么事,忽然笑了一笑。张孝友误认作有意调情,一时高兴起来,便将那衣料拿出来,一匹一匹的掼下去。那女子得了这飞来之物,仰天祷谢不尽。张孝友更乐得手舞足蹈,正要将手上的金表也脱下来孝敬,合当他退财有限,恰好他一个同乡来了。见他发了狂似的,问他为着什么。他指手划脚的说得天花乱坠,同乡的一把扯住他的手道:“你怎么痴到这步田地?且问你知道她姓什么?她是什么人家的女子?你平白的掼东西到她家去,怕不怕她家里人说话?你便将东西掼尽了,于你有什么益处?”张孝友夺开手道:“为什么没有益处?她既对我有情,望着我笑,尽算是我知己。士为知己者死,一个手表算得什么?不知道姓名有何要紧,怕打听不出来吗?”说着仍拿着表要掼。同乡的乘他不提防,一把夺在手中道:“你定要断送了这东西才放心,送给我去罢!”张孝友跺脚道:“为什么要送给你?”同乡的将表往席子上一撂道:“你要掼,你去掼。你这种蠢东西,不要和我往来了罢。”说完,掉转身气冲冲的要走。张孝友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连忙拉住道:“不要动气,我不过闹着玩玩罢了,谁肯拿着百多块钱的东西去白送给人呢?”同乡的听了,才回身就座。张孝友将表拾起来,关上窗户,那女子已不见了。张孝友将昨今两日的事,对他同乡的说。同乡的笑道:“你真想做日本人的女婿吗?你家中现放着妻子,想顽耍,嫖嫖罢了,何必闹这些花样。”张孝友笑道:“事情还说不定成功,就是成功,也没有什么要紧。将来回国的时候,高兴便带回去,不高兴,不过送她几个钱罢了,乐得过一晌新鲜生活。”同乡的道:“你打算怎生开口?”张孝友道:“昨日才见面,今日有什么打算,慢慢的来罢。此刻家中的钱还没汇来,钱来了,自有道理。”同乡的与他原没甚亲热,说说便走了。

  第二日,张孝友便照松下写给他的地名,坐了乘马车,前去拜访。不料松下的家中极为贫寒,住了几间破烂不堪的房子,在一个小小的巷子里面。莫说马车不得进去,便是两个人想并排着走,也是摩肩擦背的。张孝友无法,跳下马车,钻进巷子,挨户的看门牌。直到最末尾一家,番号对了,推开门叫了几声(御免),不见人答应,以为必是全家都出去了。正待转身,里面忽走出个人来,一看正是松下,披着一件黄色柳条花的棉寝衣,用白巾扎着脑袋,白巾里面,插着几枝五彩毛笔,手中执着一块配颜色的画板。一见是张孝友,登时慌了手脚似的,将画板往席上一搁,连连的鞠躬说:“请进。”张孝友看房中的席子,实在脏得不成话,待不上去,觉难为情,只得将一双宝贵眼睛,半开半闭的,脱了靴子,胡乱踹上去。松下让到自己的画室里面,因张孝友穿的是洋服,便端了张椅子给张孝友坐。

  张孝友重新行了个礼就座,松下趺坐在席上相陪。张孝友看那房中的陈设,除几个白木架子,撑着几张没画成的画外,就是些涂了青红黄白绿的破纸,散在一屋。张孝友看了这种情形,把来访的热心冷了一个干净。想寻两句客气话来说说,无奈死也寻不出,还是松下说了些感谢昨日吃酒的话。不一会,松下的老婆送了盘茶出来,张孝友认作下女,睬也不睬。看那茶,浑浊得和黄河的水一样,不敢去喝它。松下见张孝友不开口,也没多说话。彼此对坐了一会,张孝友起身告辞,松下欲留无计,只得送出来。只见门口聚了一大堆的穷家小儿,在那里交头接耳的说话。看官道是什么原故?原来日本的生活程度太低,坐东洋车的都很稀少,马车、汽车是更不待说了。松下又住在这贫民窟内,那小巷子附近,几曾停过马车?所以住在巷里的小儿忽然见了这东西,很觉得奇怪,都聚在松下的门口来凑热闹。张孝友陡然得意起来。回头笑向松下道:“先生今日得闲么?”松下忙问:“怎么?”张孝友道:“我想去看看浅田先生,个人很苦寂寞,要邀先生同去。”松下道:“奉陪就是。”说着,进去换了衣服,同出来。那些小儿都吓得东藏西躲,却又一个个探出头来张望。张孝友故意挺胸竖脊的大踏步走出小巷。让松下进了马车,自己才跨上去,招呼马夫,一鞭冲向涩谷去。张孝友在车中回头看那些小儿,都聚在巷口指手划脚。马车迅速,倾刻即不见了。张孝友想利用松下作伐,在车中专一夸张自己的身世,说得松下口角流涎。复细细的盘问波子的性情举动,隐隐约约露出些求婚的意思来。松下心中明白,也微微表示赞成之意。

  须臾之间,马车已到涩谷。松下指示马夫的途径,径抵浅田门首。下车见房屋结构虽不宏敞,倒很是精致。松下将门栏上的电铃按了一按,只见一个年轻的下女推门出来,对松下、张孝友行了个礼。松下点了点头,让张孝友先行。张孝友跨进门,见里面是一座半西洋式的房屋,楼上的窗户向外开着,波子正探着身子在那里张看。张孝友一抬头,她便退进去了。松下抢先一步,引张孝友到一座玻璃门口,下女已侧着身将门推开。二人走到一间客厅内,下女折身进去。一会工夫,浅田女人出来,彼此见面,自有一番客套,不必记他。张孝友见波子不出来,心中不甚高兴,问:“浅田往哪里去了?”浅田女人说:“在隔壁医院里,已着人叫去了,立刻就来。”说话时,浅田已来了,大笑说道:“难得,难得!寒门何幸,得贵客降临。”随望着松下笑道:“松下君怎来得这般巧?”张孝友笑道:“我因想到尊处来奉候,特去邀他来的。”浅田向他女人道:“波子怎的不出来?”张孝友道:“我正心想为何不见小姐。”浅田女人道:“一会儿就出来的。”浅田回头见下女立在门口,便道:“去要小姐来。家中有什么好些儿的果子,都拿出来敬客罢。”浅田女人起身道:“我自去拿来。”说着带着下女去了。张孝友看那房子,还有八成新式,便问浅田道:“这房子是自己盖造的吗?”浅田点头道:“市外的地皮材料,都比市内便宜,所以能这般盖造。若在市内,这样的房子,就很值钱了。”三人闲谈了十来分钟,忽有极细碎的脚步声响向客厅内走宋。响声渐近,即有一阵香风钻入张孝友的鼻孔,立时和吃醉了的人一样,竖不起脊梁,两眼迷迷的望着门口。

  只见波子收拾得比初见时庞儿越整,张孝友不觉精神陡长,立起身来行礼。波子答礼时,也说了几句道谢的话,更说得张孝友浑身不得劲儿。幸得浅田女人和下女跟着端了些果盘上来,浅田请团坐吃茶,才混了过去。席间无所不谈,张孝友引着波子也说了多少的话,定要请他们去帝国剧场看戏。女子的虚荣心甚,哪有不高兴的。张孝友便将马车打发,换了乘汽车,五人一同乘着,先到一家日本料理店,胡乱用了午膳,已是午后两点钟了。这一星期,帝国剧场的戏是午后两点钟开幕,刚刚赶到。张孝友有心闹阔的人,不待说是坐特等。所贵乎特等者,以其看得真,听得切。然而张孝友不然,他一则没有听日本戏的程度,二则他在这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去看戏,只不住的买这样买那样给他们吃,直到闭幕,也没有休息。张孝友先到外面,见接客的汽车已来了,回身上楼向浅田说道:“时间尚早,栽送先生回府。”浅田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连连的辞谢。张孝友抵死不肯,松下便先自步行归家去了。

  张孝友送浅田等至涩谷,想就在涩谷嫖一晚艺妓。涩谷虽不是个繁华的地方,艺妓却聚居得不少。据老嫖客的调查,说大正三年,涩谷的待合室有三十七家之多。艺妓是不待说更多了。张孝友也常在这里玩过,并颇为有点名气。三十七家待合室,大约也没有不知道张胖子的。浅田因已过了十二点钟,张孝友又陪送到了自己门口,实不好意思任他一个人回去。又怕张孝友不肯在人家住夜,在车中踌躇一会道:“张先生曾在人家住过夜没有?”张孝友知道是有留宿的意思,哈哈笑道:“我生性喜游历的人,哪能说不曾在人家住夜?”浅田道:“如张先生不嫌舍下龌龊,现在已过了十二点钟,凉风又甚,不要回去了罢!”张孝友喜道:“尔我一见如故,还拘什么形迹?

  只是吵扰府上,心中终觉有些不安。汽车行得快,不过两分钟便到了,下次再奉扰罢。”浅田女人帮着留着:“张先生这般客气,我们早就不该领张先生的情了。”浅田笑道:“是吗。”张孝友本有想来这里住夜,好多亲热亲热,因不能不稍存客气,所以虚让一句,见浅田女人这般说,便笑道:“过指尊意,也是不妥。也好,便吵扰一夜罢。”说着,大家下车,张孝友打发了车钱,波子按了按铃,下女出来迎接,遂一同进门。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章 一千银币做七日新郎 两朵荷花享三生艳福

  话说浅田引张孝友到家,并不向客厅里走,直带到楼上自己的书室内,让张孝友坐。张孝友脱着外套,看那书室三面都安着玻璃柜,只当窗一张小圆几。玻璃柜中,一半是书,一半是化学试验的仪器及玻璃药瓶。圆几周围,铺着四个很厚的蒲团。窗角上,放着一个紫檀雕花的四方小木架;架上一个五彩磁瓶,插着一大丛金钱菊。张孝友脱下外套,四面寻不出个挂衣的钉子。浅田连忙接着,挂向隔壁房中去了。波子换了家常衣服,双手托了盘茶进来。张孝友赔笑说道:“劳动小姐,如何敢当。这早晚,小姐也应去安息了。今日看戏,坐得太久,回来的时候,又受了些风。”波子瞧了张孝友一眼,低头笑道:“多谢先生关心,我哪是这般贵重的身体。”张孝友还想用几句话引她,浅田已和他女人来了。浅田提着一件棉寝衣给张孝友换。张孝友先将洋服的上衣脱了,把寝衣披上,背过身卸下裤子,系好了寝衣,趺坐下来,和浅田说话。波子将洋服叠好,下女搬了铺盖进来。波子帮着铺好了,带下女出去。浅田女人道了安置,也退了出去。只浅田还坐着和张孝友细道家常,张孝友自然是竭力夸张自己的身世。浅田问了问中国的情形,说想到中国去开医院。张孝友极端赞成道:“若到中国去开医院,是再好没有的事了。我不久就要归国的,将来筹备一切,定当竭效绵薄。官商各界,相识的人多,只在新闻上吹嘘几句,效力就很宏大的了。”张孝友一番话,说得浅田乐不可支,登时编起到中国开医院的预算案来。张孝友帮着计算,算来算去,浅田踌躇的是资本不充分。张孝友一口担承说:“太多了,恐一时凑办不及。若是几千块钱,随时要用,随时可通融的,先生只赶紧筹备就是。今年底或来年,便可实行。”浅田听了这话,真是喜得无可不可。当时二人贪着说话,不觉已过了两点钟。浅田女人打发下女来催着安歇,浅田只得请张孝友睡。直待张孝友安歇好了,才退了出去。将和张孝友商议的话,对他女人说了,他女人更是说不尽的欢乐。次早即告知了波子,大家商量如何款待张孝友。日本人待客,从来是秀才人情纸半张。

  浅田这次待张孝友,却开千古未有之例,居然在西餐馆里叫了西菜。张孝友饭后叫下女唤了乘马车,辞别浅田归家,心想:手中的钱已所剩无几,家中的款子又不汇来,于今正在需款甚殷的时候,无钱怎生是好?枯坐了一会,又被他想出个好法子来。提起笔,拟了个病重的电报,要家中从速电汇一千块钱来,好料理一切归国调养。这电报打去,只苦了他痴心的父母,真急的坐卧不安,连夜张罗了一千块钱,电汇到日本。张孝友得了钱,哪里管是哄骗父母得来的,立刻在天赏堂买孝敬波子之物。那天赏堂的性质,就和上海的亨达利差不多。在有钱的人眼中看了,尽是可人意的东西,便是上万的钱进去,他店中也不觉空了什么。张孝友跑到里面,东张张,西望望,随意买了几样,钱就去了四百多块。只一根镶牙手杖,便花了八十余元。

  张孝友提在手中,觉得的非常称手,得意洋洋的到浅田家来。

  将品物呈上,浅田家都大吃一吓。张孝友还像礼轻了,送不出手似的,说了许多惭愧的话。浅田家只得援却之不恭之例,一并收下,只是一家人都不解张孝友的用意。过了几日,张孝友送了几十块钱的礼物给松下,托松下出来做媒。松下收受了这般重礼,哪有不极力撮合之理?浅田家久欣羡张孝友的豪富,不待松下说完,已连声应允了。松下回信,张孝友因欲急于到手,便向松下说道:“中国有电来催我年内归国,不能在日本久耽搁。此刻已是十一月初了,须得赶急结婚才好。并且还有桩事,得要求许可。我现在是做客的时候,一身之外,仆从俱无。若于未结婚以前,组织家庭,非特无谓,亦且惮烦。我的意思,想就借他家的房屋结婚。结婚一礼拜后,便去西京蜜月旅行。横竖只一个礼拜,劳神费力的租一所房子,还要收拾,住不了几日,没得讨人厌。”松下道:“那是很容易商议的问题,他家没有不许可的。”

  日本人订婚,手续本极简单,不到两日工夫,应有的手续俱已备办完了。十一月初十日行结婚式,张孝友将当了的新洋服赎出来,通知各处的朋友及同乡的,要求于初十日,大家来涩谷帮场面凑趣。有文学好的,便要求做祝词,好在行结婚式的时候宣读。张孝友忙到初九日,将应用的什物及衣服都搬往浅田家。托了几个朋友,先去浅田家帮着料理。扎松门,设礼堂,以及种种设备,都由张孝友出钱使用。初十日早起,松下即同张孝友坐汽车到了涩谷。浅田家的亲戚朋友已来了几个,都穿着礼服,随浅田迎出来,军乐队奏乐相随。张孝友先到客厅里休息片刻,用过早点,道贺的朋友都来了,赶午前八点钟行结婚式,来宾拥张孝友至礼堂,即有几个年轻女眷,扶着波子从礼堂里面出来。张孝友见波子粉颈低垂,轻纱障面,长袖无言,湘裙不动,本是日本新嫁娘的装束,而兼有些西洋风味。

  一时得意之状,也无可形容。松下引张孝友面礼坛站着,女眷推波子上前,和张孝友并立。张孝友看礼坛上,十字交叉的悬着一面五色旗,一面旭日旗。旗下两个花圈,一个大磁瓶,插着岁寒三友,安放在礼坛中间。有个五十多岁的日本人,穿着礼服,从容步上礼坛,吩咐止乐,脱帽行了礼,拿出张祝词来,高声宣读。宣读完了后,行了个礼下坛。张孝友的朋友,也有几个预备了祝词的,都一个个的上坛宣读了。军乐复作,新人新妇面坛三鞠躬,复对面各三鞠躬,同立于礼坛东首,向浅田夫妇行礼,向松下行礼。然后来宾致贺。礼数周毕,一同拥入洞房。来宾大家谈笑,并无别样手续。婚礼算是完了,已到十二点钟,张孝友早预备了酒席,来宾都开怀畅饮,直闹到上灯时分,才渐渐散去。

  张孝友虽经做过新郎,但是这番却另有一般滋味。云中雾里,过了两日,却又渐渐愁烦起来。是个什么道理呢?原来他哄骗父母得来的一千块钱,已为这婚事用光了,手中所剩的,不过几十块钱。几十块钱在他手中,哪够几点钟的挥霍。并且一个礼拜后,要去西京蜜月旅行,更是需钱使用。他平日往来的朋友,都是些张开口向着他的,无可通融。从来留学生穷苦的多,也无从告贷。想再打电报去家中催款,实在无词可措。

  他平时没钱,尚不自在,现正在要充阔大少的时候,没丁钱,怎得不更加着急?终日心绪如焚的想方设法,又不肯露出焦急的样子,给浅田家笑话。看看到了第六日,还是一筹莫展。想仍将洋服及值钱的器用当一二百块钱来使,无如都是些面子上的东西,当了不雅相。并且放在浅田家,无缘无故的搬出来,不好借口。浅田家哪知道他心中的烦闷,只一心一意兴高采烈的收拾他们一对新夫妇,去西京蜜月旅行。张孝友见了,急得恨无地缝可入,也不敢望再享这新鲜生活了。如醉如痴的坐了乘东洋车出来,对浅田家说是去会朋友,跑到小川町原住的地方,将铺盖行囊卷好,搬到一家小旅馆里住下,无面目再去浅田家。放在浅田家的东西,一点也没有拿出来,连镶牙手杖、

  白金眼镜,都丢在那里。在张孝友的意思,想年内有了钱,再和猪八戒一样,回到高家庄做女婿。谁知道他家中近年来因他们兄弟花用太大,几乎破产,开的几处钱铺都挨次倒闭。地方的人说他家几处钱铺,完全是两个小提包提掉了。什么道理呢?他们兄弟出门,都有这脾气:手中少不得个小提包,银钱票子,都塞在小提包里面,好顺手挥霍。所以地方的人有这番评论。

  闲话少说。再说张孝友出了浅田家,也无法顾他家中及波子盼望,硬下心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愁眉不展的过了几日。忽然觉得在日本受这种苦,不如回去的好。好在日本大学毕业的文凭早已到手,回去不愁不得好事。主意已定,便一溜烟的跑回中国去了。浅田家的波子无端的失了个丈夫,不知是守是嫁,至今没有下落,也算是极天下之奇事了。

  广东陈志林和张孝友是花月场中的老友。张孝友结婚的时候,他也曾去道贺。他因为在明治大学学商科,和张孝友不同,不能请人代考毕业,所以迟延到现在,还是第二年级的学生。

  这也是他命运迍邅,从前没有进得可以代考毕业的学校,所以永远无毕业之期。这日,他因天气太热,正在家中吃冰浸荷兰水。忽见苏仲武跑来,即连忙让座,请同吃荷兰水。苏仲武脱了衣服,用手巾揩着汗,扇着扇子笑道:“你倒安享得很。我今日才真是奔波劳苦了。”陈志林笑道:“你不是说今年暑假,要到日光去避暑的吗?一晌不见你的影儿,以为你已经去了。”苏仲武道:“怎么没去?刚从日光回的,所以说奔波劳苦呢。”陈志林道:“你去避暑,为何暑假未过便回了?”苏仲武正待将大概的情形说给他听,忽然进来了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穿着白纱和服,青罗外衣(日名羽织),腰间系一条淡青缩缅(日本裁料,略似中国绉绸)的腰带,一根极粗的金表链缠在上面。脚上穿着白缎袜子,手中提一顶巴拿马式的草帽。一眼望去,俨然一个日本的少年绅士。苏仲武便将话头打断。来人进门点了点头,将草帽挂在壁上。陈志林笑道:“老王,你近来玩得快活,也不邀邀我,真实行单嫖双赌的主义吗?”。来人望了苏仲武一眼,笑了一笑,不做声。苏仲武便向他点头,请教姓名。陈志林代答道:“他是江西王甫察君,现充江西经理员。元年以前,在高等工业学校。革命的时候,归国去的。他令兄是参议院的议员,筹了几千块钱,给他出西洋留学。他因在上海等船,多住了个多月,将几千块钱使完了,不能动身,所以来充经理员。”苏仲武听了,知道是一位志同道合之士,愈加钦敬。王甫察也问了问苏仲武的姓名学校,苏仲武说了。陈志林笑向苏仲武道:“你到日光怎么回的?刚才老王来,打断了话头。”苏仲武略略的笑说了几句,王甫察拍手笑道:“这倒是桩很有趣味的事,苏君你预备怎么?”苏仲武道:“我正愁无法摆布,王君如有方法,甚愿领教。”王甫察笑道:“男女偷情之事,越是亲近,越容易设法。足下既有和她细谈衷曲的资格,还怕不容易成功,要跑到东京来问计?只怕足下问好了计再去,已是人去楼空了。并且这种事,只要两情相洽,本就没有问题了,岂有容第三人从中调和的余地?不能见面说话的,求人做引线,那又当别论。”苏仲武听了,觉得不错,登时后悔不迭,半晌说道:“说不定我这一走倒误了事,这却怎么处呢?”陈志林大笑道:“天下多美妇人,不打她的主意也罢了,着急怎的!”苏仲武垂头纳闷,不做一声。王甫察向陈志林道:“我昨日在中涩谷请酒,叫了几个艺妓,有一个姿色甚好,年纪也轻,应酬更是周到,我看她将来必定要享点声名。”陈志林道:“叫什么名字?”王甫察笑道:“她的名字,说起来真是奇怪,不知怎的她会取个男人的名字。你说她叫什么?她叫梅太郎!”陈志林笑着点头道:“真也奇怪!你和她已有了交情么?”王甫察摇摇头,望着苏仲武道:“足下如此纳闷,倒不如仍赶回日光去的好。”苏仲武心想也只得如此,便穿了衣服,告辞出来,出门仍向玉名馆来找黄文汉。

  此时日已衔山,黄文汉刚同胡女士从飞鸟山回来。见了苏仲武的字条,心中很觉得诧异。暗道:他说有要紧的事,特从日光赶回,和我商议,什么事这般要紧?正在猜疑,苏仲武已来了。黄文汉见苏仲武颓丧情形,甚是惊讶,忙问出了什么变故。苏仲武道:“没出什么变故,不过有件事情,非得你和我设法不可。你素日夸张你吊膀子的手腕,若能成全了我这件事,我真感情不浅。”黄文汉笑了声道:“倒把我吓了一跳。为吊膀子的事,也值得如此惊慌失措的。吊成功固好,便吊不成功,你又受了什么损失,这般认真做什么?你且将你吊不成功的事由说给我听,能设法,我和你设法便了。”苏仲武便将一切情形说了个详细。黄文汉点头思索了一会,问苏仲武道:“你看那梅子的意思,和你真切不真切?她母亲可认识你?”苏仲武道:“梅子对我的意思,自然是真切,不然我也不为她来找你了。不过我看她还像不懂人事似的。要说她真不懂人事,我拉她到房里来玩笑,她又不肯,一般的也怕她母亲知道。她母亲只就在洗面的时候,见过我一次。那时她好像不曾留神。以后因梅子教我避她,我见了她母亲便背过身去,料她母亲必是不认识我的。”黄文汉道:“事情没什么难办,不过须费些手续。你不可性急,多预备些钱使用。成功包在我身上。”苏仲武喜道:“我为她破产都愿意,只是你将来费些什么手续,可能先说给我听,使我好放心。”黄文汉摇头道:“成了功,你自然知道,不成功,说也无用。你今晚可就写封信给她。信中不用说别的话,只说你回东京来,得了两枝好荷花,因记念着她,特托人送来,请她收了就是。”苏仲武听了发怔道:“这信有什么效力?并且托什么人送去哩?”黄文汉道:“你照我的话写就是。你既求我设法,我的举动,你不必诧异,我自有道理。”苏仲武心中终是不解,但素知黄文汉平日做事诡秘,并且喜欢故意装出些神出鬼没的模样,使人不可捉摸,且依他说的做去。不依他,也无别法。便说道:“信去以后当怎么样?”黄文汉道:“你拿几十块钱给我,我便做你的送花使者。以后的事,你都不必管,你专意等好消息罢了。”苏仲武半信半疑的,拿出五十块钱来给黄文汉。黄文汉收了,从怀中抽出个日记本来,将苏仲武说的地名番地,及房间的番号,记了个详细,仍揣好了,向苏仲武道:“你就在这里写封信发了罢,我还要去借样东西,好一同出去。”苏仲武点头答应,当下写了封信,一同出了玉名馆。苏仲武自去买邮票发信。

  黄文汉步行到水道桥,跳上往巢鸭的电车,去会他一个日本朋友。他这朋友姓佐佐木,不知在哪家人寿保险公司当一个调查员,久与黄文汉相识。黄文汉乘电车到他家,和他借了个调查员的徽章。佐佐木知道黄文汉的行径,不会弄出事来,给人家为难,所以肯将这重要东西借给他。黄文汉拿了徽章,到花店里买了两枝荷花朵儿。归家收拾了行李,到甲子馆对胡女士说了要到日光去的话。胡女士英雌襟抱,情人留去,素不关心。不过黄文汉是她得意的人,近来又亲热过度,未免有些难舍。这都不在话下。次日,黄文汉即搭火车向日光进发。到日光,径投苏仲武住的旅馆来。下女来接行李,黄文汉问道:“楼上有空房没有?”下女回头向里问道:“十七号房间,不是空了吗?”里面即有下女答应的声音。黄文汉听了,知道是二十五号的对面,就是苏仲武住的,当时喜不自胜。跟着下女,装出日本人的模样,轻脚轻手,耸肩缩脑的上楼。留神看这旅馆的形式,和苏仲武说的一丝不错。进了十七号房,下女将行李放好,拿了纸笔来,请黄文汉写姓名、籍贯。黄文汉捏造了个日本人名字,叫中村助藏,籍贯便写群马县。因为他有几个朋友在群马县学蚕桑,他去过几次,知道那里的情形。职业便冒认了人寿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下女去后,到浴堂洗了个澡,已是黄昏时候。披着旅馆里的浴服,靸了双草履,故意在廊檐下踱来踱去。忽见二十五号房门开了,一个小女子从里面出来。

  黄文汉看她穿一件水白细花的纱服,长裾曳地,衣内衬着淡红色的腰围(日名腰卷),一片青丝,散垂肩后,仿佛灵湘妃子,依稀洛水神人,心想:苏仲武眼光不错,怪不得为她颠倒,但不知我黄文汉福分如何,可能借这机会,与她亲近亲近?一时心中不干不净的胡想。那女子随手将房门带关,轻步出了廊檐,下楼去了。黄文汉忙回身到自己房里,拿出那两枝荷花来,匆匆下楼,那女子正立在洗面的地方,放开自来水管洗手帕。黄文汉擎着荷花,从容走着,故意咳了声嗽。那女子抬头,见了黄文汉手中的荷花,吃惊似的,即停了手不洗,不住的用那双俊眼偷看黄文汉。黄文汉知道苏仲武的信,她已经收到了,便走近前笑说道:“我的朋友苏君,托我送两枝荷花给梅子君,请梅子君收了罢!”梅子呆呆的望着黄文汉不敢接。黄文汉接着说道:“苏君昨日的信,梅子君见了没有?”梅子点头道:“见了。我正怪他巴巴的从东京托人送荷花来干什么,这里又不是没有荷花。并且我也不欢喜这个。”黄文汉笑道:“这是他不能忘你的意思。并且也还有话,托我来和你说,你且收了罢。”梅子接了,放在洗面架上,看也没看,仍低头洗手帕,也不管黄文汉有什么话说。她这种冷淡样子,倒把黄文汉弄得开口不得了。踌躇了一会,恐怕有人来了,更不好说,只得笑问道:“梅子君,不愿意听苏君的话吗?”梅子又抬头望了黄文汉一望,有意无意的说道:“你说么。”黄文汉道:“黄君有要求和你结婚的意思,知道么?”梅子道:“为什么不知道?”黄文汉道:“你许可么?”梅子摇头道:“不许可,不许可。”黄文汉道:“苏君很爱你,说你也很爱他,为什么不许可?你果是爱他么?”梅子点头道:“也有些爱他。”黄文汉忍不住笑道:“既爱他,为什么不许可哩?”梅子望了黄文汉半晌,着急似的道:“我为什么不许可?我妈不许可呢。”

  黄文汉道:“你已和妈说过了吗?”梅子道:“没有。”黄文汉道:“怎的知道会不许可哩?”梅子笑道:“原来你不知道,我妈只我一个女儿,哪里会肯嫁给外国人?不说也罢了。”黄文汉道:“妈不愿意嫁给外国人,你自己也不愿意嫁给苏君吗?”梅子翻着眼睛出神道:“我愿意也无效。”黄文汉道:“假若你愿意,有效怎么样哩?”梅子一面低头洗手帕,一面答道:“不用说罢,只我愿意,怎会有效?”

  黄文汉正待再往下说,有人来了,只得搭讪着走开。见梅子洗完了手帕,即行上楼,两枝荷花,仍放在洗面架上,没有拿去。黄文汉心想:这梅子真奇怪,怎这般冷冰冰的?要说她不会用情,老苏如何得为她那么颠倒?若说她对老苏有情,像这般冷淡,也实在无礼,倒真教我为难了。一个人默默回房,用了晚膳,轻轻的走到二十五号房门口去张望。只见梅子倚着手杌子,斜躺着弄团扇。还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手中拿着几根薰蚊子的线香在那儿点。黄文汉知道是梅子的母亲,听了一会,不见她们说话,仍轻轻的回到房中,思量如何办法。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一章 惹草黏花胡蕴玉接客 张冠李戴黄文汉补锅

  话说黄文汉回到自己房中,思量梅子既是这般冷淡,事情万难过急,且等机会和她开二次谈判,看是怎样。只怕要费我一晌的水磨工夫,方能有望。独自思量了一会,因白日坐了几点钟的火车,觉得有些劳顿,便当窗趁着凉风,一觉睡了。黄文汉曾在日光游览过几次的。次日起来,天气又热,便懒得出去。用了早点,着意的穿好衣服,装出个日本绅士的模样,将借来的徽章带上,下楼找着旅馆的主人闲谈。旅馆主人以为黄文汉真是人寿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便谈论保寿险的好处。黄文汉的一张嘴,无所不能,信口开河的说了许多道理,并要求旅馆主人介绍几个阔客来保寿险。旅馆主人道:“我这里的客,都是来游览的,住一两日就走了,无从知道他阔与不阔。只有二十五号房里的两位女客,在这里住了个多月,钱是像很有钱,只不知她保险不保。”黄文汉喜道:“好极了,就请你替我介绍会面罢。”旅馆主人点头,问下女道:“二十五号的客出去了么?”下女答应:“在家。”旅馆主人便和黄文汉上楼,同走到二十五号房门口。旅馆主人用指轻轻在门上弹了两下,里面应了一声:“请进。”门即开了。黄文汉见开门的,就是梅子,恐怕她露出惊异的情形来,给她母亲知道,当时深悔自己孟浪,不该不先与她言明,此时追悔无及,只得跟着旅馆主人走进去。幸梅子只望了两眼,不作理会似的,才略略放心。加藤春子正伏在小几上写信,见二人进来,连忙起身。旅馆主人笑道:“这位中村先生是人寿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昨日才从东京来的,特要我介绍来这里奉看。”黄文汉便对加藤春子行了个礼。加藤春子慌忙答礼,亲送了个蒲团请黄文汉坐,旅馆主人即退了出去。黄文汉坐了,胡诌了会自己的来历,无非是些欣动妇人女子的话。接着发挥保寿险的益处,说东京某子爵的夫人,某贵族的小姐,都是由他介绍,保了多少银子的寿险;在东京的华族贵族,他没有不熟识的。加藤春子本是个乡村的妇人,有什么见识?家中虽说有钱,不过是一个乡村里的富家罢了。大凡乡村里的人,平日不多在都会里居住,他们都别有种不可解的心理,仿佛觉得都会里的狗都比乡村里的人贵气些,其他更不必说了。日本的阶级制度最严,便是生长东京的人,若听说某人和华族、贵族有来往,便敬礼得如天神一般。

  加藤春子见黄文汉说得直和华贵、贵族是亲兄弟一般,岂有不愈加敬佩之理。当下虽没谈出什么结果来,只是在春子的眼中,已认定黄文汉是东京有势力的绅士。从此见了面,黄文汉必寻出些显亲热的话来说。有时加藤春子也到黄文汉房中来坐,但黄文汉绝不提起梅子的话。梅子也知道是为苏仲武来和自己撮合的,背地里和黄文汉说过几次,教黄文汉不要冒昧露出话来,使她母亲疑心。黄文汉问她:“敢同逃往东京去么?”梅子吓了一跳,连连摇手说:“万不可如此!”黄文汉便不再说。

  一日,黄文汉和春子谈到大正博览会开会的话,春子说开会的时候,一定要到东京去看。黄文汉笑道:“这样的博览会,岂有不去看之理?我动身的前几日,和朋友去上野公园散步,看那些房子,还有些没建造得成功,只不忍池旁边的第一会场,连电灯都装好了。不必说里面还要陈设物品,就是那所房子,以及房子表面的装饰,就够人游观的了。现在差开会的期还有个多月,九洲、北海道以及路远的人,便来了不少。我的职务本是调查员,什么地方我不能去?留神看那些中等的旅馆里面,都挤得满满的,谈笑起来,一个个都是等看博览会。更可笑几家大旅馆里的房间,都早早的有他的亲戚朋友定了一半。

  留下的这一半,哪里还有空着?一般做投机事业的人,赶这时机,新开了许多的旅馆,就在上野公园附近。那就太草率得不堪了,只怕不能等到开会,便都要倒塌下来。然而以我的猜度,就是那种旅馆,到开会的时候,也必住满无疑。”春子道:“什么原故?”黄文汉笑道:“这有两个原故:第一,这次大正博览会,比明治四十年的博览会规模要弘大许多,看的人自然比较的多;第二,国家的文明越进步,人民想增长知识的心思也跟着进步,是个确切不移的道理。”春子道:“既是这般说,我将来去看的时候,没有地方住怎好?”黄文汉故意惊道:“没有亲戚住在东京吗?”春子踌躇道:“亲戚虽有,是不能去住的。”黄文汉问道:“一行有几人同去?”春子道:“没有趴人,就是我和小女两个。”黄文汉道:“两个很容易,要不嫌伺候不周到,寒舍就可住得。即不然,与我熟识的旅馆最多,我横竖几日内就要回东京的,看你要住何等旅馆,我先替你说声就是。不是我说句夸口的话,是我介绍去的客;他们无论如何不敢怠慢。旅馆中五方杂处,又在这时候,更是混乱不堪。

  你们两个女子,东京情形想必也不十分熟悉。若没有靠得住的人照应,东京是有名的万恶之渊薮,只怕一旦吃了亏,还对人说不出口。你常去东京的么?是不是我说得过甚?”春子道:“我往年虽去过两次,都是我家老爷同走。只是也时常听人说,东京人最是狡猾会欺人的。就是先生不说,我也很忧虑,到了东京没个人招待,一切都不便当。难得先生又热心,又亲切,东京的情形又熟,一定求先生照应照应罢。”黄文汉点头道:“你放心,我将我家里的番地写给你,你动身的时候,先打个电报给我,我到火车站来接,万无一失的。到东京之后,说我家中可以住,就住我家中也方便,不能住,我有熟旅馆,不怕他们不腾出房间来。”春子听了,异常欢喜。

  黄文汉写了苏仲武的番地给春子,心想:此事的第一步,已办得如愿相偿,只看第二步,与事情结果何如了。久住在这里有何好处,不如且回东京去,使老苏放心。当下清了馆帐,收拾行李,辞别春子,坐火车回东京来。苏仲武自黄文汉动身后,每日里盼望消息。过了三日,便跑到玉名馆来,打听黄文汉回了没有,每日一次的,足足的跑了一个礼拜。这日才遇着黄文汉回了,忙问:“有了什么样的成绩?”黄文汉眉头一皱,摇了摇头道:“难得很。不是我不肯为你出力,实在她的来头太硬了。”苏仲武听了这话,登时如掉在冷水里面,头一低,叹了口冷气,说不出话来。黄文汉拿蒲团让他坐了,从怀中抽出个钱夹包来,清理了一会,拿出张旅馆里的帐单,并剩下的十几块钱,放在苏仲武面前道:“此次算我无用,白使了你几十块钱,一点儿效验没有。”苏仲武抬头,用那失意的眼光望着黄文汉,半晌道:“谁说你白使了钱?谁和你算帐?你拿出这些东西来做什么?你也得将那不行的原由说出来,或是全无希望,或是还有几希之望。你先不是说了,成功都包在你身上的吗?怎的说一点儿效验也没有呢?害得我眼都望穿了。自你去了三日,我哪日不到这里来一趟,难道结果就是‘难得很’一句话吗?”黄文汉只望着苏仲武由他数说,见他说完了,险些儿要掉下泪来,不由得心中好笑:在日本吊膀子,竟用得着这种痴法!黄文汉原有意使苏仲武着急,仍故意坐在一旁唉声叹气。苏仲武偏着头思索了一会,忽然望着黄文汉冷笑了一声道:“老虎口里去讨肉吃,我本也太糊涂了。”说着提起帽子要走。黄文汉一把拉住,啐了一口道:“你疑心我抽了头吗?这才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呢。不用忙,我说给你听便了。我刚才说的话,是故意哄你玩的。事情是已成了功,不过须稍俟时日。我岂是个徒说大话的人?没有几分把握,我就肯去?去了没几分把握,就好意思回来见你吗?”苏仲武将帽子一撂,握了黄文汉的手道:“你何苦是这样作弄我!你快说,事情到底有了什么样的程度?”黄文汉拉着他坐,将到日光前后的情形说了个详尽。苏仲武苦着脸道:“她们若是不来,将怎么样哩?”黄文汉摇头笑道:“哪有不来之理!”苏仲武道:“她们就来,也作兴不打电报给你。”黄文汉大笑道:“何必这样畏首畏尾的。我说有把握,就有把握,你放心就是。化子手里不会走了蛇。”苏仲武道:“她就来了,见了面,又没加一层什么资格,不仍是和在日光的时候,见见面罢了,有怎么个成功的方法?”黄文汉道:“事在人为。见了面,你只任凭我摆布,自有你安全到手之日。不过你须预备几百块钱,存在这里,以待临时使用。”苏仲武道:“钱是现成的,存了五百块钱在田中银行,要用的时候,去取便了。”说罢散了。此时苏仲武将信将疑的,只得按捺性子等候电报。黄文汉自去将徽章送还原主。

  时光易过,暑假之期已尽,博览会已开场了。苏仲武果然接了个电报,欢天喜地的捧着来找黄文汉。黄文汉笑道:“何如呢?你赶快拿二百块钱给我。她电报上说九月初一日午后三点钟准到东京,今日是八月二十七,只有四天工夫了,须得从速安排,方能妥帖。”苏仲武道:“你将如何安排?”黄文汉不乐道:“和你这种初出世的人干事,总是啰啰唆唆的不得爽利。我教你拿二百块钱出来,难道没有用途,白骗了你的吗?我早说了,须任凭我摆布。”苏仲武不待黄文汉说完,忙赔笑说道:“不是这般讲。你知道我是个急色儿,原谅我点罢!我此刻就去拿钱来,由你去使就是。你我同乡,又是数年的老友,说话彼此不要多心。”黄文汉笑着挥手道:“多你什么心,你就去拿钱罢!”苏仲武归家拿了田中银行的存款折子,跑到银行里,将五百块钱都取了出来,交了二百元给黄文汉。黄文汉道:“初一以前,我没工夫来会你。初一日下午,你在家中等我同去便了。”说着,匆匆的怀着二百块钱,同苏仲武出来,叮咛苏仲武初一日不可出外,即点点头,自去安排去了。苏仲武站在玉名馆门首,纳闷了一会,正待归家,只见胡女士同着个三十来岁穿洋服的男子,从甲子馆走了出来。男子自转角走向电车道上去了,胡女士回头望了那人几眼,一步一步的直向玉名馆来。苏仲武看那男子,好像很面熟似的,只因一时心中有事,记不起来。胡女士已慢慢的走近身,径进了玉名馆。苏仲武不觉诧异,心想:这馆子,中国人住得很少,我正怪老黄为什么无端的搬到这馆子里来。她也跑到这里,会哪个呢?想仔细听她问下女要会谁,哪晓得她并不开口,竟脱了皮鞋往楼上走。只见一个下女跑来拦住道:“黄先生刚出去了。”下女说话时,眼睛望着外面,见了苏仲武,即用手指道:“刚同那位先生出去的,只怕还没去多远。你去问那位先生,便知道到哪儿去了。”胡女士只翻着眼睛望了下女,苏仲武知道她不懂日本话,即回身走进去,笑脸相承的问胡女士道:“女士可是要会黄文汉?”胡女士用那柔情似水的眼光,连瞟了苏仲武几下,也笑嘻嘻的答道:“先生可知道黄君到哪去了?”苏仲武初次在教育会遇见胡女士,本就起了不良之心,只因黄文汉几句冷话,将一团高兴打退了。后来几个月不曾见面,又有了加藤梅子几个字横亘在脑筋中,所以没再起念头。今日见她来会黄文汉,已料想是被黄文汉吊上了,暗道:怪不得黄文汉那时阻拦我,原来是为他自己。我何不趁这时机也吊她一吊,出出胸中的恶气。吊到了手,乐得快活快活,便吊不到手,我也不费了什么,好在是顺便的事。主意已定,便从衣袋中摸出张名片来,双手递给胡女士道:“久慕女士的荣誉,常恨不得会谈。黄君和我是同乡,时常对我说女士之为人,更使我想慕不置。”胡女士喜孜孜的接了名片,连道不敢当,便不问黄文汉的去处了。穿了皮鞋,笑问苏仲武道:“先生也是住馆子吗?”苏仲武道:“我嫌馆子嘈杂,一个人又犯不着住贷家,就在南神保町住了个贷间,房子倒还清洁。女土刚从甲子馆出来,甲子馆有女士的朋友住着吗?”胡女士笑道:“我就住在甲子馆,闲时尽可请过来谈话。”苏仲武笑道:“我闲的时候多,若蒙女士不讨厌,什么时候教我来陪着消遣,我就什么时候过来便了。”前集书中说过,胡女士是最喜人恭维的,听了苏仲武的话,甚是高兴,登时斜睨了苏仲武一眼,微笑答道:“你夜间十点钟以后来罢。十点钟以前,来访的客太多了。”苏仲武忙点头道是。

  二人同走出玉名馆,胡女士要往饭田町去,只得分手。苏仲武向神保町走了几步,复回头追上胡女士,殷勤说道:“十点钟以后,不教我白跑么?”胡女士嗔道:“便白跑十趟,算得什么?你们男子,横竖吃了腿的饭。”说着,点头笑了一笑,掉臂摇身的走了。苏仲武受了胡女士一顿奚落,痴立了一会,回想起刚才对谈的滋味,真算是三生有幸,不由得欢欣鼓舞的跑回家中,更衣洗澡,静待良时。十点钟已过,便跑到甲子馆来。这晚,胡女士知道苏仲武要来,十点钟以前,早将来访的客撵了出去。见苏仲武进来,连忙起身握手。苏仲武见胡女士只穿一件水红色纱的西洋浴服,下面赤着双足,被那白日一般的电光照着,连两条大腿都看得分明。头上青丝撩乱,散披在两枝白藕般的臂膊上面。那种惺忪意态,苏仲武不觉魂销,握了胡女士的手,不忍释放。只因是初次拜访,不敢鲁莽,勉强丢了手,就一张靠椅上坐着,心中兀自怦怦的跳个不了。初尝这种滋味的人,自然是有受宠若惊的模样。胡女士拿了枝雪茄烟,送到苏仲武面前,擦上洋火。苏仲武正在发痴的时候,被洋火的响声一吓,醒了过来,连忙起身,就胡女士手中吸燃了烟。胡女士弃了手中烧不尽的火柴,推了苏仲武一把,笑道:“你发什么呆,这样失魂丧魄似的,想心事吗?”苏仲武忙敛神答道:“没有,没有。刚才来的时候,因欲急于见面,走急于,有些倦意,想坐息一刻儿,并没有什么心事。”说到这里,接着向胡女士笑了一笑道:“我的心事,就是想到这里来,既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心事?”胡女士用指在苏仲武面上羞了一下道:“也亏你说得出!”说着,挨坐在一旁,跷起一只腿,搁在苏仲武腿上,扯着苏仲武的手,正要说话,忽然想起桩事来,立起身,拍手叫下女。下女来了,胡女士对苏仲武道:“你为什么不替我说?”苏仲武跳起来急道:“你又不说,我知道你教我说什么?”胡女士嗔道:“蠢东西!你这也不知道。你对她说:‘会我的人来了,只回我不在家,不要让他们进房来。’”苏仲武听了,心想:这话我怎好对下女说?望着胡女士不肯开口,胡女士啐道:“你真无用!好好,不说也罢了。”说着,赌气掉转身坐在椅上,自言自语。苏仲武见她生气了,只得厚着脸皮向下女说了,下女掩口胡卢而去。胡女士才回嗔作喜,拉苏仲武同坐。苏仲武就座笑道:“你为什么不见客?可能令我真个销魂?”胡女士笑道:“我令你真个销魂吗?我却不是给男子做玩物的。你要说自问能给我真个销魂,我倒可承认。只许你们男子糟蹋女子,我们女子便不能及时行乐?男女平权的话,恐怕不是这般讲法。”苏仲武虽没学问,只是男女平权的话,他却不甚赞成。见胡女士这般说,不由得现出些反对的脸色。胡女士见他脸色不对,赶着问道:“你们男子,不应该给我们女子做玩物吗?你们男子从来是生成的一身贱骨,待他稍为宽一点儿,他便放纵起来,不听人调度了。”苏仲武不服道:“你说我们男子应给女子做玩物,不错,我也不和你争。只是吉原新宿那猪圈似的房子里面,一群一群关着的,何以都是男子的玩物,却没有关着一个女子的玩物呢?”胡女士听了大怒道:“你放什么屁!你敢当着我欺我们女子吗?你们坐在那猪圈里面去,看我们女子来不来嫖你!你从哪一点看出我们女子比你们男子贱些来?”苏仲武见胡女士动了真气,吓得慌了手脚,赶忙赔礼道:“我本是一句笑话,虽说得过于荒谬,只是确系无心之失。你若因我一句话便动起真气来,我就更该死了。”说着,连连作揖不止。胡女士忍不住笑道:“我说你们男子是生成的一身贱骨,何如呢?可不是一身贱骨!定要我发作发作,才得服帖。”苏仲武也笑道:“怪道许多男子平时都说是反对男女平权,及至与那些讲男女平权的女子往来亲密了,便改变了宗旨。原来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胡女士摇着头笑道:“那是自然呢。我们女子的同化力,若不比你们男子强些,还了得?那真不知要将我们女子欺压到什么地步。”苏仲武道:“我却不承认是女子的同化力。”胡女士正色道:“不是同化力,是什么力?”苏仲武胁肩笑道:“只怕是种特别的魔力罢了。”胡女士伸手指着苏仲武笑道:“你这不通的人,说话真可笑。魔力还有什么特别的?魔者,不可思议之谓。这不可思议之力,就说是同化力,又有什么不可。”

  苏仲武本来不甚通,平日又震惊胡女士的名声,到这时候,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更死心塌地的佩服胡女士不已。这晚不待说是小心伏侍胡女士过了一夜。

  黄文汉的靴腰,算是被苏仲武割了。俗话割靴腰,又叫作补锅。后来和黄文汉往来的人,知道了这桩事,同时又有郑绍畋请客的一桩事。那些人都觉得奇怪,以为黄文汉是嫖场老手,居然补锅,郑绍畋是有名的鄙吝鬼,也居然请客。好事的人因捏了四句笑话道:“去年怪事少,今年怪事多。郑绍畋请客,黄文汉补锅。”郑绍畋请客的事,后文自有交待。

  苏仲武做了胡女士一夜的玩物,次日绝早,胡女士逼着苏仲武起来,教他暂且回去,以后要来了,还是白天里来好,夜间十点钟以后,却不敢劳驾了。苏仲武问是何故?胡女士冷笑了声道:“你也不自己想想,你可能算是个男子?倒害得我……”说到这里,掉过脸朝里面叹了口气道:“我要睡,懒得和你多说了。你去罢,不要在这里气死了人。”苏仲武扫了一鼻子的灰,垂头丧气的穿好了衣服,伏在胡女士的枕头旁,低声下气的唤了几声。胡女士只作没听见,睬也不睬。苏仲武没法,只得提着帽子要走。胡女士忽然掉过脸来,笑问苏仲武道:“你真个就走吗?”苏仲武连忙转身笑道:“我哪里敢就走,你要撵我出去,教我怎么好迟延。”胡女士就枕上点点头道:“也好,你去去再来。我十一点钟起来,你十二点钟来,陪我去看一样东西。你可不要忘了。”苏仲武问道:“陪你看什么东西?”胡女士圆睁杏眼骂道:“你管我去看什么东西?叫你陪我去,陪我去就是了,问长问短怎的?”苏仲武不敢开口。胡女士道:“你去罢!”苏仲武转身向外走,才推开门,胡女士复从被中喊道:“来来!”苏仲武仍转身走近床前,胡女士闭目半晌不做声,好一会才问道:“你此刻往哪去?”苏仲武道:“我去洗脸用早点。”胡女士道:“你十二点钟来么?”苏仲武道:“怎么不来?”胡女士道:“你没有事吗?”苏仲武道:“有事也没法。”胡女士道:“这话怎么讲?”苏仲武笑道:“你叫我奉陪,我敢推有事吗?”胡女士劈面呸了一口道:“不要是这样假惺惺,没事就没事。”苏仲武连点头道是。胡女士笑道:“你来的时候,若有客在这里,你万不可和此刻一样,你呀我的乱叫。大家客气点,称个先生,好听多了。”苏仲武笑道:“理会得。先生的名誉,自是要紧。”胡女士伸出手来,揪了苏仲武一把,笑道:“小鬼头,我看你这东西一定是个候补小老爷出身,不然,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卑鄙样子。”苏仲武也回手揪丁胡女士一把,笑道:“没有小生这种卑鄙,怎显得出先生的清高来。不要吵醒了先生的瞌睡,我去了,十二点钟再来替先生请安。”说着,伸手给胡女士。胡女士也伸出手来,苏仲武就她手背上接了两吻,笑嘻嘻的走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二章 经理员丸和馆召妓 登徒子上野驿迎亲

  话说苏仲武走出甲子馆,刚六点钟,路上行人稀少,急忙忙跑到家中。因一晚不曾安睡,觉得有些头昏眼花的,脸也懒得洗,铺好床,呼呼的睡了一觉。在睡梦中也和胡女士调情,正在美满的时候,忽听得房门“呀”的一声开了,黄文汉气冲冲走了进来,一手将苏仲武的臂膊拿住。苏仲武吓醒了,觉果有一人拿住他的臂膊,急得睁眼一看,乃是陈志林。后面还立着一人,认得是王甫察,忙定了定神,叫二人请坐。一面起床,一面笑道:“你们怎这般早?”陈志林笑道:“你睡得忘记了时刻,倒说别人早。你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苏仲武诧异道:“什么时候了?”王甫察笑道:“响午炮一会儿了。”苏仲武猛然记起早晨的事来,心中慌急,手中收拾铺盖,便张皇失措的。陈志林不知就里,也不作理会,自己起身拿烟,分了枝给王甫察,擦上洋火,各人呼呼的吸着。陈志林笑道:“老苏,你快去洗脸,老王特邀我同来,要约你到涩谷一家新开的日本料理店去吃酒。那家料理店,是他旧日的居停主人开的,叫丸和馆,今日新开张,定要老王去凑热闹。老王今日预备了一百块钱做局钱,想将涩谷的艺妓,都叫来赏鉴赏鉴。他既有这种豪举,我们万不可不同去一乐。”

  苏仲武心中正因为失了胡女士的约,急得无可奈何,想赶急洗了脸跑去谢罪,哪有心情听他们说话。还因王甫察是新交的朋友,不能不存些客气,才没提起脚便走。洗了脸,勉强陪着坐谈。王甫察问他:“用了早点去,还是就去?”苏仲武一面起身,一面笑答道:“我今日实在不能奉陪。有个朋友,昨日约了我今日十二点钟去会,委实不能不去。”陈志林跳起来道:“不相干的约,便失一次,又有什么要紧?并且你的约是十二点钟,此刻已是一点多钟了,就去也不中用。”苏仲武摇头道:“不然,一点多钟也得去。这约是无论如何不能失的。”王甫察笑道:“约十二点钟,到一点多钟才去,已算失约。倘你那位朋友因你到了时间不去,他又往别处去了,你不仍是白跑吗?我看已经过去的事,不必研究,涩谷是不可不去的。我虽是初次和你论交,但时常听老陈谈及你的性格,知道你不是个喜欢讲客气的人,所以才敢来邀你。去去,不用犹疑了。”陈志林也在一旁极力主张就去,不容苏仲武不肯,硬拉着上了往涩谷的电车,风驰电掣的开往涩谷去了。苏仲武在车中想起胡女士之约,五内如焚的,说话都没丁伦次。陈志林、王甫察一心只想到了丸和馆,如何寻欢觅乐,也不理会苏仲武的心事。二十分钟之间,电车已抵涩谷。三人下车,步行了一会才到。苏仲武看那丸和馆,房屋虽是新造的。规模并不甚大,门栏内新栽的一株松树,高才及檐,却苍苍的显出一种古拙样子。松树下用磨光的乳石,砌成一个三四尺大小的围子。围子里面,绕着松树栽的几根筱竹之外,便是些杜鹃。三人进门,一个下女迎出来。这下女认识王甫察,一见面即表示出她欢迎的诚意。

  高声叫道:“王先生来了。”下女欢呼之声才出,便有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跑出来迎接。王甫察道了声恭喜,那妇人笑吟吟的道:“我说王先生今日一定会赏脸,来替我做面子的,可笑时子她偏说不会来。她说王先生这一晌忙得很,今日也是什么梅太郎,明日也是什么梅太郎,决没闲工夫来这里。刚才听说王先生果然来了,她才欢喜得什么似的去收拾去了,等一会就来奉陪。”妇人说着话,让三人脱了靴子,引着上楼。王甫察笑向苏仲武道:“这地方虽比京桥、日本桥、神乐坂那些所在冷静,然确实研究起嫖的滋味来,比那几处都好。那些地方,总是热烘烘的,嘈杂个不了。分明一个清醒人,只要进去几点钟,不由的脑筋就昏了。若是住了一夜,次早出来,更觉得天地异色。那种地方,流连久了,不愁你不神魂颠倒。”

  苏仲武此时心中,将胡女士之约渐渐忘了。见楼上一间八叠席的房,当门竖着一扇竹帘屏风,房中间安着一张黑漆方几,房角上叠放着十来个龙须草的蒲团,此外别无陈设。妇人将蒲团分送三人坐了,下女端上茶来。妇人打开窗户,卷起帘子,只听得楼梯声响,便有极娇小的声音,笑呼王先生道:“难得,难得!你居然能记得我家今天的日子。”苏仲武、陈志林听了,都愕然用眼光聚在竖屏风的所在。笑声未歇,已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手中拿着一方白丝巾,露出玉粳也似的一口白牙,咬住一边巾角,一边挽在手中,前行行、后退退的走出来,笑迷迷的各人瞟了一眼,伏身拜了下去。王甫察连忙回礼,笑道:“才几天不看见你,便出落得这般妖娆了。人家说时至气化,你家今日开张,想必定要发财,连你都转了些气象。你若当艺妓,生意决不会恶劣。”妇人正卷着帘子,插嘴笑道:“小妮子哪有这般福气。”王甫察笑道:“为什么没有?只我介绍几个朋友来,生意便立刻兴旺了。”妇人卷好了帘子,用脚蹴着女儿笑道:“时子,你还不学乖觉些,赶急谢王先生的厚意,过一会儿,他又忘记了。”时子真个笑嘻嘻的磕了个头。王甫察大笑着,向苏仲武道:“你看她们打成伙儿来笼络我,教我有什么法子?她将来若当了艺妓,你照应她一点儿罢。”苏仲武笑道:“那是自然。她做预约的艺妓,我定做预约的客人便了。”时子望了苏仲武几眼,啮着巾角不做声。王甫察见她大有不胜荣幸之概,望着妇人笑道:“只我这一位朋友,就足够你家招待的了。”妇人见苏仲武的衣服穿得时髦,相貌又很齐整,这样的年轻阔客,在日本人中哪里去寻找?连忙答道:“王先生的朋友,还有什么话说,只怕不肯赏光罢了。得罪得很,请教两位先生贵姓?”王甫察说了。陈志林笑道:“老王,你只管闲谈怎的?你将老苏从被窝里拖了来,至今水米不曾入口,难为你请人家来挨饿?”王甫察被陈志林提醒了,连连向苏仲武谢罪,吩咐妇人,先拿了几样点心来给苏仲武吃,才大家点菜叫艺妓。酒菜上来,已是四点钟。

  时子捧着酒瓶,三人就座。时子先替苏仲武斟了,才斟给陈志林。陈志林笑道:“预约客人的资格到底不同。我这个没买预约券的,连杯酒都得落后。这也只怪得老王不肯为我吹嘘,不然,她怎便看出我不如老苏来。”时子听了,望着苏仲武掩口而笑。王甫察正待说话,只见屏风后转出几个粉白黛绿的艺妓来,一个个朝席上行了礼,围着王甫察坐了。涩谷的艺妓,大都认识王甫察。所以不待问,都知道是王甫察叫的。王甫察一一应酬了几句,每人赐了杯酒,接连一阵脚步响,屏风后又转出十几个艺妓来。时子忽然呵吓一声笑道:“王先生,快起身迎接,梅太郎来了。”王甫察真个起身与梅太郎握手。苏仲武看那梅太郎,果然生得姣小玲珑,十分可爱。王甫察拉着同坐了,笑向苏仲武、陈志林道:“两位看我的赏鉴不差么?”

  苏仲武看房中坐满了的艺妓,大的小的,胖的瘦的,足有二十多人,实没有一个高似梅太郎的,便恭维王甫察有眼力。王甫察异常高兴,举起酒杯,劝陈志林、苏仲武的酒。叫来的艺妓太多了,一房挤得满满的,找不着主人献殷勤,都各自谈笑起来。也有独自调着三弦,想唱一支曲子,显显能为的;也有故意高声赞扬王甫察,想惹王甫察注意的;也有捏着纸团儿,远远的抛击王甫察的。一室之中,争妍斗巧,各不相让。王甫察都只作不闻不见,握着梅太郎的手,细细的说个不了。苏仲武坐在一旁,羡慕不已。陈志林欢呼畅饮,一房人乱嘈嘈的,直闹到夜间九点多钟才散。

  苏仲武问王甫察的住处,王甫察道:“我新搬在小石川大谷馆住。老陈知道我那里的番地,你高兴邀老陈来闲谈就是。”苏仲武道:“贵省的经理员,没有经理处吗?”王甫察道:“经理的事,我已交卸了。我本打算月内归国一趟,因为敝省取消了独立,凡与这次革命有关系的人,多半要亡命到日本来。前日接了家兄的信,说已到了上海,还同了几个朋友,不久就要动身到此地来。所以我将经理的事交卸之后,便搬到大谷馆,等家兄来了再说。”苏仲武惊异道:“我一向不看报,也没多和人往来,国内的事,都茫然不晓。怎的竟闹得这步田地了?”陈志林笑道:“你这话倒像避秦人说的,真不知人间何世了。”苏仲武觉得有些惭愧,便不做声。谢了王甫察,告辞出来。

  这晚王甫察和陈志林,就在丸和馆嫖艺妓。

  苏仲武一个人走到停车场,上了电车,心想:今日负了胡女士的约,以后怎好和她见面?她一张嘴又会说,又不饶人,没有差错,她还要寻出些破绽来说,况我明明的错了,能逃得过她的责备吗?待不再和她见面罢,又实在舍不得她待我的情义。没得法,趁今晚硬着头皮去领罪便了。电车到了神保町,苏仲武跳了下来,望三畸町走。走不多远,瞥眼见胡女士正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对面走来。苏仲武看那男子,衣服虽不十分阔绰,气概却甚是轩昂,倒很像个军人样子。胡女士和他并排着走,情形异常亲热。苏仲武见了,不觉心中冒火,恨不得将那男子一拳打死。瞑着眼立在一旁,想等胡女士走近身的时候,给她一个脸色。哪晓得胡女士和那男子,只顾一边走着一边说笑,眼睛并不向侧边一望,径挨身走过去了。苏仲武更气得一佛出世,咬牙切齿的跟在后面窥探。见他二人走进一家中国料理店里去了,苏仲武懒得跟进去,赌气归家睡去了。次日早起用了点心,便跑到甲子馆来。一则谢罪,二则想质问胡女士,昨晚同走的是什么人?何以这般亲热?苏仲武自以为理直气壮的,到了甲子馆,问了问:“胡先生在家么?”即脱了靴子,想往里走。下女跑出来拦住道:“胡先生还没起来,不要进去。”苏仲武仗着自己与胡女士有关系,对下女笑道:“没起来,要什么紧,我又不是外人。”下女见阻拦不住,只得罢了。苏仲武跑到胡女士房门口,听得里面有笑声,吓得倒退了一步,忍不住,故意咳了声嗽。不见胡女士出来,里面仍是说笑不止。苏仲武立脚不住,掉转身往外就走,下女跟在后面,嘻嘻的笑。苏仲武叹了口冷气,穿了靴子,跑到玉名馆来找黄文汉。下女说黄文汉昨日搬了,苏仲武这一惊不小,忙问搬往哪里去了。下女说:“不知道。他并没留地名在这里。”苏仲武恨道:“我和他同乡,又是几年的老交情,他也骗起我来了吗?二百块钱事小,只是未免欺人过甚!唉,这也只怪我自己不小心,他本多久就说要归国,短了盘缠。他这种人平日无所不为,什么事他干不出!他不是骗了我的钱,逃回国去了,是到哪里去了?搬家岂有不告诉我地名之理?前日要钱时的情形本就不对,我自己不小心,上了当,还有什么话说。他此刻已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了。”苏仲武一个人恨了一会,忽转念道:黄文汉平日虽然无聊,却不曾见他干过什么拐骗的事。他的朋友多,又是公费,便短少的盘缠,哪里不好设法,怎的便骗起我二百块钱来?以后不见人了吗?他不是个糊涂人,未必肯这般害自己。且到他处去打听打听他的下落,看是怎样。想着,便去访了几个同乡,都说没有遇着。苏仲武无法,只得归家,心中断定黄文汉是逃跑了,懊悔无及。一个人在家中,闷闷不乐的过了一日。次日也懒得出外打听,灰心到了极处。忽自己宽慰自己道:他既骗了钱,鸿飞冥冥的去了,我尽在这里着急怎的?我便短二三百块钱,也是有限。此刻又不靠这钱使用。

  不过梅子的事,成了画饼,心中有些不甘。然事已无可奈何,非他负我,也还是我负他。想必是我和他二人,姻缘簿上没有名字,所以用尽心力,还不能如愿。前日王甫察叫的那梅太郎,尚不讨人厌。我与其一个人在家中纳闷,何不去丸和馆,将她叫来开开心?

  计算已定,挨到下午四点钟,坐电车又到了涩谷。跨进丸和馆,便见时子喜孜孜的出来迎接。苏仲武上楼,那妇人已跟了上来,打着哈哈道:“我的卦又占灵了。我说时子既这般想念苏先生,苏先生必也有一点儿记挂着这里。昨日没来,今日是定要来的。今日先生果然来了,不是我的卦又占灵了吗?”

  妇人一边说着,一边送蒲团给苏仲武坐。时子已捧了杯茶上来,殷勤送到苏仲武面前,笑着低头小声说道:“苏先生为什么昨日不来?我在门口望了几次呢。今早我妈说你定要来的,所以我早在门口张望。恰好望得你来了。”妇人在旁笑道:“苏先生哪是你望得来的,他自己记挂着你罢了。他若不记挂着你,哪怕你整日整夜的立在门口盼望。他又没约你,怎知道你会望他呢。”苏仲武心中虽明知道她们是信口开河的笼络客人,只是也乐得有人当面恭维,凑凑自己的兴,当下也笑答道:“我昨日本就想来的,因来了几个朋友,说话耽搁了,才迟到今日。有这样的好地方、好人物,我心中恨不得整日守在这里。我看那梅太郎确是生得不错,今日想将她叫来,再细细的看看。”

  时子听了,面上登时现出不快的样子。妇人笑道:“你不怕王先生知道了吃醋吗?”苏仲武道:“一个相好的艺妓,也值得吃醋?他又没包住梅太郎。梅太郎哪一日不应客人几十个局?哪一日没有客人陪着她睡?这醋从哪儿吃起哩!”妇人道:“虽是这般说,朋友到底和旁人不同。他知道了,还要怪我呢。”时子连忙点头道:“是吗,王先生的脾气不好,和梅子又亲热到极处,将来知道了,只怕连我都要怪上呢。”苏仲武笑道:“你们都说的是哪里的话!他便要吃醋,也只能怪我,与你们开料理店的有什么关系?真是烧窑的不怪,怪起卖炭的来了吗?你们不用这般过虑,快去叫来。王先生要吃醋,你们只说我强着要叫的便了。”妇人听了,望着时子。时子望着苏仲武,半晌叹道:“原来也是为梅太郎来的。”

  苏仲武见了时子那种可怜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又想:倘若王甫察果真吃起醋来,也是不好。我和他是初交,他待我又不错,不可因这些事破了情面。况且我原没有嫖艺妓的心,不过偶然寻开心跑到这里来,何必为我一夜的快乐,弄得大家不高兴?时子虽然不美,爱我的心思,算是很真切。敷衍她一会,散散闷也罢了。便笑着向妇人道:“你们既这样的怕得罪了王先生,我又何必过拂你们的意思?便不叫来也罢了。我因为前日在王先生跟前,不便细看,想叫来细玩细玩,看到底和王先生说的差不差,并没有想嫖她的心思。其实我并不是为她来的。”因望着时子笑道:“王先生要我照顾你,你又待我亲切,我为何平白的又去照顾别人哩?”妇人笑得拍手道:“苏先生这话才不错呢。时子因为你答应照顾她,欢喜得什么似的。

  你若要去照顾别人,可不要把她气死了吗?”苏仲武笑道:“慢着,你这话太说早了。王先生不是说等时子当了艺妓的时候,才要我照顾的吗?此刻并没当艺妓,叫我照顾什么?”时子笑道:“我和艺妓哪一些儿不同?艺妓不过会唱、会弹三弦,我此刻唱也学会了,三弦也学会了,哪一点不如艺妓?”苏仲武道:“虽是如此,心理上总觉得有些分别似的。这也不必说了,且去热酒,弄几样菜来。”妇人答应着,向隔壁房里拿了张菜单来。苏仲武问时子欢喜吃什么,时子笑道:“你吃菜,问我欢喜做什么?”苏仲武道:“大家吃,须得大家欢喜才好。”

  时子不肯说,苏仲武道:“日本料理,我也不知道哪样好吃,随便拣好的弄几样来罢了。”妇人笑着点头道:“知道,知道,拣好的弄来便了。”说着下楼去了。

  时子陪着苏仲武扯东拉西的胡说,无非想引动苏仲武的爱情。男女之间,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结合力。苏仲武起初原不爱时子,因时子甜言蜜语的说得快刀都割不断,不由得也发生了一点儿临时的爱情。开上酒菜,两个便共桌而食。吃得高兴,连妇人也拉作一块儿吃。直吃到十点多钟,苏仲武便实行照顾了时子一夜。次日早起,已到十一点钟。吃了早饭,清了帐,已是一点钟了。慢条斯理的归到家中,只见门口停着一乘马车,心想:房主人哪里忽然跑出坐马车的客来?心中想着,走到自己的房里,只见黄文汉正伏在桌上,提着笔写字。听得脚步声响,回过头来见了苏仲武,拔地跳起来恨道:“你这东西,到哪里收魂去了?人家为你的事忙个不了,你倒逍遥自在的和没事人一样!临别的时候嘱咐你几次,教你今日不要出去。你没能力做事罢了,难道教你坐在家里等候也做不到吗?替你这种人做事,倒没得把人气死了尸苏仲武见黄文汉并没有逃跑,心中很自愧错疑了他,由他忿骂了一顿,只是笑着赔不是。黄文汉跺脚道:“谁希罕你赔不是!还不快换衣服同去。你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了?”苏仲武低头看着自己道:“我身上的衣服不行吗?”黄文汉道:“你有衣服,拣好的换了就是,不要啰啰唣唣的耽搁事!”苏仲武不敢再说别话,匆匆忙忙的翻箱倒箧,拿了一套极漂亮的洋服。黄文汉帮着穿好了,教他多带钱在身上,自己拿出表来看,嚷道:“快走,快走,只怕她们已经到了。”说着拉了苏仲武出来,跳上马车,扬着手叫快走。

  马夫知道是往上野停车场,举起鞭子,扬了几下,那马扬头鼓鬣的奔向上野去了。

  转瞬之间,到了停车场。黄文汉问车站上的人,由奥羽线来的火车到了没有,车站上的人道:“一刻儿就到了。”黄文汉寸放了心,同苏仲武坐在待合室等候。坐了一会,忽然向苏仲武道:“一桩最要紧的事,几乎忘记嘱咐你。我在日光的时候,假作日本人,名字叫中村助藏。你以后当着她们母女,叫我中村先生便了,切记万不可和我说中国话,露出马脚来。她若问你什么话,你只随便拣不关紧要的答答,我自替你代说。你有不明白的事情,背后问我便了,不可当着她们,现出疑难的样子。”苏仲武点头道:“理会得,你放心就是。”黄文汉道:“理会自是容易,不过要处处留心。你这种老实人,恐怕难得做到。好在她是个乡村里的妇人,骗她是要比较的容易点儿。”苏仲武不知道黄文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黄文汉的脾气不好,又不敢问,只得点头唯唯的答应。听得汽笛一声,二人走出待合室,向月台上去望。只见远远的一条火车,如长蛇一般蜿蜒而至。一大群接客的,都拥在出口的地方,一个个伸着颈,望着火车。瞬息之间,汽笛又叫了几声,火车渐渐近了车站,慢慢的停了。坐火车的人,和蚂蚁出洞的一般走了出来。

  黄文汉教苏仲武留心看一二等车里出来的人。一二等车在后面,隔月台远了,看不大清楚。黄文汉忽然见春子母女从三等车里走了出来,一个赤帽儿驮着几件行李,跟在后面走。黄文汉扯了苏仲武一把道:“有了,是坐三等车来的。”苏仲武也看见了。黄文汉用两膀往人群中一插,轻轻的向两边分开,挤了上去,苏仲武紧紧的跟着。黄文汉见春子母女过了出口,交了票,只管低着头走,便扬着帽子,唤了几声,春子抬头看见了,登时如小儿见了亲人一般。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三章 贪便宜村妇入彀 探消息英雌发标

  话说加藤春子母女见了黄文汉,真如小孩见了保母一般,登时笑逐颜开的鞠躬行礼。黄文汉排开大众,领着苏仲武上前,还了个礼,替苏仲武介绍道:“这位苏先生,是我一个至好的朋友。他是中国人,来我们日本多年了。我因为仰慕他的学问人品,喜常和他一块儿行走。这次博览会,夫人多远的来看,也得多一个伴儿,热闹热闹,所以特替夫人介绍。”加藤春子听了,即转身向苏仲武行礼。梅子灼灼的翻着双眼睛,望了苏仲武。黄文汉恐她说出什么来,忙侧着身子,一边引路,一边说道:“我预备了马车在前面,且请暂到舍下休息一会儿。”

  说着,回头招呼赤帽儿,驮了行李,跟着出了停车场。马夫将行李放好,四人一同坐上,马夫鞭着马,向前奔走。黄文汉向春子说道:“舍间的房屋虽不宽敞,然有两间空着的房间。我的意思,与其去住那贤愚混杂的旅馆,不如委屈些儿,就在舍下住一晌的便当。”春子听了,笑着沉吟道:“在府上骚扰,怎么使得?”随掉转脸向梅子说道:“你说是么?劳中村先生这样的关照,我心里早觉得不安。若再到他府上去住,不更过意不去吗?”黄文汉笑道:“快不要这般说,同是在东京做客的人,有什么彼此可分。我的家在群马,这里也是寄寓。像夫人这般客气起来,我招待的就更为难了。”日本人的脾气,和中国人不同。中国人遇有人款待他十分殷渥的,心中必存着些感激的念头,稍稍自好的人,必不肯多受人的好处。日本普通一般人的脾气,却是不同。你没有好处给他,他不和你多来往,恐怕你沾光了他的去。所以日本家庭亲戚朋友往来的极少。近年来,几家富贵人家略略学了些西洋文化,一年之中,也开一两次园游会、茶话会,买点儿糖食果品,给人家尝尝。在他们日本人看起来,就算是极疏财仗义的了。你若多给他点好处,他心中虽也是一般的感激,却是再而三、三而四的还要来叨扰。

  所以寻遍了日本全国,也寻不出个稍稍自好的人来。这话怎么讲呢?日本人受人家的好处,你越是不和他计较,他越以为得了便宜,从不肯十分推让。这种脾气,或者就是他日本立国的根本,也未可知。然这都与本书不关紧要,不必多说。

  且说春子心中巴不得住在黄文汉家里,一则免得旅居寂寞;二则东京人地生疏,难得有黄文汉这般的一个向导,朝夕相近;三则旅馆里费用到底得多使耗些。有这三般好处,安得不算便宜。当下听了黄文汉的话,想再推辞两句,苦想不出妥当的话来,便仍望着梅子笑道:“这样叨扰中村先生,你说使得么?”梅子道:“他定要教我们去,有什么使不得?”春子笑向黄文汉道:“中村先生,你看她说话,还全是和小孩子一样。若给旁人听了,真要笑话呢。”黄文汉笑道:“小姐说的一些儿不错,怎么笑话?必要和夫人一般的客气才好吗?”苏仲武见黄文汉和春子的情形甚为亲热,暗自佩服黄文汉有手腕,只不知他还设了个什么圈套,要她们去住。

  马车如飞也似的,不一刻到了青山一丁目,在一家有铁栏杆的门口停了车。黄文汉立起身来道:“到了。”说着,让春子母女下车。苏仲武跳下来,看那铁栏杆侧边石柱上,嵌着一块六寸长的铜牌子,上面分明刻着“中村助藏”四个字,心中吃了一惊道:“难道他真请出个中村助藏来了吗?这房子势派不小,住的人是谁?为何肯借给人设骗局?真教人索解不得。”苏仲武一个人心中纳闷,只见黄文汉叫马夫驮了行李,向春子母女道:“这就是舍下,请进罢!”春子二人进了门,黄文汉向里面喊道:“客来了,还不出来迎接怎的。”一声才出,只听得里面有如小鸟一般的声音答道:“来了。”随着格门开去,一个二十多岁的日本女子迎了出来。黄文汉笑向春子道:“这便是敝内圆子,笨拙得很。我平日不敢使她见客,怕她见笑大方。”春子见圆子装扮得玉天仙一样,举止也很有大家风范,哪敢怠慢,连忙见礼,梅子也见了礼,一同进屋。有个十七八岁的下女,也收拾得十分整齐清洁,拦着门叩头,高声叫:“请进!”黄文汉对下女道:“快将夫人小姐的行李接进来,好生收在客房里,不要乱翻动了,将来夫人不好清理。”下女诺诺连声的应着“是”,自去料理。圆子引春子母女到客厅,宾主复对行了礼。圆子双手捧了个淡青缩缅绣花蒲团,送给春子坐。春子谢了又谢,才跪下半边。复捧了一个送给梅子,梅子便不客气,老老实实的坐了,不住的用眼瞅苏仲武,好像有什么话要和苏仲武说似的。苏仲武不敢招揽,对她使眼色,教她不要说话。梅子赌气掉过脸,望着壁上挂的风景照片。黄文汉暗地好笑。圆子折身出去,端了盘茶进来。黄文汉看壁上的钟已五点四十分了,叫圆子到面前说道:“去教他们招呼厨房,晚餐不用弄,打个电话到精养轩,叫他赶快送几份西餐来便了。”黄文汉知道春子母女必不会点菜,不肯使她们着急,随便说了几样极普通的菜。圆子一一点头答应着去了。黄文汉便和春子谈起话来,所说无非是博览会开场如何热闹,兼着苏仲武为人如何高尚,学问如何精进。苏仲武自己也夹在里面吹述了些历史。春子听了,自然是满心的恭敬,恨不得立刻表示出亲热苏仲武的态度来。不一会,西菜来了。下女搬出张黑漆条几来,放在客厅中间,将西菜一份一份的摆上,放好了汤匙刀叉。黄文汉起身笑道:“仓卒不成个款待,请随便用些儿罢!”春子母女也立起身来。圆子进来,将黄文汉的蒲团安在主席,春子的安在右手第一位,梅子的左手第一位,苏仲武的安在黄文汉对面,自己便在梅子下手立着。黄文汉请大家入席,圆子斟上酒,大家饮宴起来。上了几套菜,黄文汉问春子道:“梅子小姐曾进过什么学校?想必已从中学校毕业了?”春子叹了口气道:“从中学校毕了业倒好了,在爱知县小学校还没毕业。只是这也只怪得我,她父亲没一日不说,女孩儿不能不使她进学堂。如今的时代,女子没有知识,莫想得个好人家。我那时也是一时之气,说我的女儿偏不想对好人家。好人家的男子,哪有个一心一意守着自己女人的?倒不如嫁一个做小生意的人,还落得个心无二用。她父亲赌气不说了,我也就因循下来。”黄文汉故意惊诧道:“夫人不用见怪,我的意思,夫人这般用心,实在差误了。现在二十世纪的女子,莫说无知识不能对好人家,便对了好人家,自己不知道要强还好,若是个要强的性格儿,应酬言动一点儿不能出众,自己也要急坏了。并且如今的男子,只要是个中等之家,哪有不从大学毕业的?大凡人的心理都差不多,世界上没有有知识的女子罢了,既尽多有知识的女子,哪个还肯落人的褒贬,去娶那毫无知识的哩。女子容貌恶劣的,便嫁个下等人没什么可惜,像梅子小姐又生得这般齐整,若将来嫁一个不相当的人,岂不冤屈死了吗?夫人因一时之气,误了小姐终身大事,真不能不说夫人错了念头。只是这话不应该我说,因为夫人没把我当外人,料想夫人不会多心见怪,才敢妄参末议。”春子道:“承先生的好意,肯这般亲切的说,我心里正不知道如何的感激,怎说多心见怪的话?她今年已是十六岁了,小学还不曾毕业,东京恐怕没有合她的年龄程度的学校。”黄文汉笑道:“哪怕没有!只要夫人知道小姐的光阴虚度了可惜,肯送她进学堂时,随小姐的意,要进什么学校,我都能设法。不是我在夫人前夸口,东京的男女学校的校长,我不认识的也就有限了。程度虽有点不合,没甚要紧,别的科学都容易,只英文要紧点儿,赶快发奋读一个月,大约也差不多了。”春子道:“好可是好,只是东京太没有可靠的亲眷,我又不能长住在东京,女孩儿家,着她一个人在此地,有些放心不下似的。”黄文汉不做声。说着话,菜已上完,大家散坐。圆子帮着下女将条几并杯盘收了出去,各人吸烟用茶。黄文汉不再谈梅子入学之事,只闲谈了些不关紧要的话,便对圆子道:“你小心陪着夫人、小姐,我且同苏先生出外访个朋友。若夫人疲了要睡,你便铺好床,请夫人安息便了。”

  圆子笑道:“你出外,早些儿回来。夫人、小姐我自伺候,你放心便了。”黄文汉点点头,和苏仲武起身。春子向苏仲武道:“苏先生今晚不来了吗?”苏仲武不及答应,黄文汉代答道:“苏先生府上隔此地太远,今晚还须去访个朋友,恐怕不能再来了。明早请他早点来,同陪夫人去看博览会。他虽是中国人,我和他却是知己。东京的中国人多,和我相识的也不少,我就只和他说得来。”黄文汉说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像他这样的学问人品性情,据我看来,世界上大约也没有和他说不来的人。即如今日大半日工夫,夫人听他说了几句话?他从来只是如此,不轻言漫语的。更有一层使人敬重,他二十三岁的人,家中又是个大资本家,他从不肯和人三瓦两舍的胡走。这样少年老成的人,尤是不可多得。”春子也点头道:“真是难得。”苏仲武对春子行了个礼,说:“明早再来奉看。”又对梅子行了个礼,同黄文汉出了客厅。圆子送了出来,黄文汉附着她的耳说了几句,携着苏仲武的手,从容向青山一丁目的停车场走去。

  途中,苏仲武向黄文汉道:“你的手法,我实在佩服极了。只是你这空中楼阁,三四天工夫,怎的便结构得来哩?”黄文汉笑道:“只要有钱,在东京这样灵便的地方,什么东西不能咄嗟立办。”苏仲武笑道:“一切应用之物,都可说容易,有钱买来就是。只是你那位临时太太,哪里来得这般凑巧?看她的言谈举止,都不像个小家女儿,并且礼数很周到,倒像个贵家出来的小姐。”黄文汉笑道:“不是贵家小姐,怎能使人家相信我是个有根底的人?”苏仲武道:“平时怎没听你说和什么贵家小姐有染。”黄文汉道:“无缘无故的,和你说些什么。”苏仲武道:“既是贵家小姐,她何能和你糊里糊涂的做起老婆来哩?这事情真教我做梦也想不到。”黄文汉道:“难怪你想不到,事情本也太离奇了。”二人说着话,已到了停车场。恰好往九段两国的电车到了,不暇再说,都跳上电车。苏仲武问道:“你想到哪儿去?可能去我家么?”黄文汉点头道:“自然到你家去坐。我今晚本没事,不必出来,不过太和她们亲近了,太显得我是一个闲人似的不好,并且春子刚才说,东京没有可靠的亲眷。不知道她的意思,是想托我呀,还是信我不过。我疑她是信我不过,所以不答白。我们出来了,好等圆子和她们亲热亲热。她们说合了式,便没难题目了。”苏仲武听着说话,偶然抬头见对面车角里坐着一人,仿佛面熟,推了黄文汉一下,用嘴努着他看道:“你看那是个中国人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黄文汉一见,喜笑道:“你真没有记忆力!不是前回在高架电车上,我和他遇了你的吗?他就是会拳术的郭子兰。”黄文汉说着,起身走至郭子兰面前。郭子兰也见了黄文汉,忙让位与黄文汉同坐。黄文汉笑道:“我一向无事忙,不曾到你家里来。你的生活状况有什么变更没有?”郭子兰道:“我前回仓卒之间搬的那个贷间,房子太小,又太旧了,不好住。日前在早稻田大学后面寻了个贷间,房子虽不见得十分好,只是宽敞多了,练把式的场所也有。”随即用铅笔写了个番地给黄文汉。黄文汉看了点头道:“你那里隔吉川剑师家不远,这两日见了他吗?”郭子兰道:“就在他紧隔壁,我家的生垣和他家的生垣相接,今早他还在我家里坐了许久。你何时来我处玩玩?”黄文汉道:“你去看过了博览会没有?”郭子兰点头道:“已看过两次了,都是人家拉着我去的,一点儿意味也没有。”黄文汉道:“我还没去看。明日有两个日本的朋友,邀我同去。明日看过博览会,后日便到你家来。”

  说时,电车到了九段。郭子兰起身道:“我要在此换车。”说着,自下车去了。黄文汉招手教苏仲武来,坐了郭子兰的位子。

  苏仲武问道:“你的计划,至今我还不十分明白。圆子便和她们亲热了,当怎么样哩?她们看了博览会,又不能在此地久留。她若一旦谢了你,带着梅子离了东京,我们不是只能翻着双眼睛,望了她们走吧?”黄文汉笑道:“事情已做到瓮里捉鳖了,你怎的还有这失望的想头?她若逃得我手掌心过,她就不来了。我如今只须再费几日工夫,包管她走的时候,完完全全的留下个梅子给你便了。”

  不多时,电车到了神保町,同下车走向苏仲武家来。才走至门口,正待进门,忽听得背后有人连声呼“コイサン”(黄先生之意)。黄文汉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胡蕴玉女士;身穿一套藕合色西洋衣服,头戴一顶花边草帽,手中擎着一把鲜花,轻蹴芳尘的走了拢来。苏、黄二人心中各吃一惊。胡女士走至跟前,端详了苏仲武几眼,笑道:“你这人才好笑。那日约你十一点钟来,你自己答应了,为什么直到此刻,不见你的踪影?‘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这句书你都没读过吗?”

  苏仲武被胡女士当着黄文汉这一诘问,直吓得心慌意乱,两脸飞红,哪里回答得出呢。黄文汉看了苏仲武一眼,笑问胡女士道:“你那天十一点钟约他来干什么?”胡女士笑道:“不相干,就是前日我想约他去看博览会。他不来,我就和别人去了,不过问着他玩玩。怎的这几日连你也不见了?我跑到玉名馆几次,先几回说你出去了,后来说你搬往别处去了。我问搬到什么地方,他又说不懂得。你这鬼鬼祟祟的干些什么?须不要被我寻出你的根子来,不体面呢!告诉你罢!怎的搬家也不通知我一声儿,相隔太远了吗?邮片也应写一个给我才是。”黄文汉连忙笑道:“我罪该万死。只是搬的地方,有万不能告人的苦衷,以后你自然知道。这门口站着说话不好,就请到老苏家中去坐坐。”胡女士点头答应,遂一同进门,到苏仲武房中来。

  胡女士将手中的花往桌上一撂,顺手拖出把摇动椅来,将身子往上一躺,两脚抵着席子,前仰后合的摇动起来。伸手向苏仲武道:“拿烟给我吸。”苏仲武诚惶诚恐的打开柜拿烟,黄文汉已从怀中拿出两枝雪茄来,胡女士便喊苏仲武道:“不用你的了,量你这样笨蛋,也不会买好烟吸。”说着接了黄文汉的烟,望着苏仲武道:“笨蛋,笨蛋,难道你洋火也不会擦一根么?”苏仲武连忙擦上洋火,给胡女士吸。胡女士吸燃了,用手招着黄文汉道:“你来,你来,我有话和你说。”黄文汉从苏仲武手中接了洋火,一边擦着吸烟,一边挨近胡女士身前,俯着身问道:“胡先生有何见教?”胡女士忍笑不住,扑嗤一声道:“你这东西!总是这样鄙腔鄙调的讨人厌。我问你,这几日到哪儿去了?你不用瞒我,你直说给我听,什么事我都没要紧。你想瞒着我么?将来被我察觉了,只怕你有一会儿不得清净。”黄文汶用手拍着腿笑道:“胡先生你看错人了,我黄文汉上不欺天,下不欺地,中不欺人,自落娘胎,不曾做过欺人之事,不曾存过怕人之心。我搬家不通知你,自有个不通知你的理由。你无问我的权利,我无告你的义务。”胡女士跳起身来道:“胡说!权利、义务的界限,是谁划给你的?你不承认我有问你的权利,我偏认定你有告我的义务!要瞒人的事,自然有不能告人的理由,不能告人的苦衷。只是这理由,你不说,人家怎生知道?不知道你的理由,何能原谅你的苦衷?我眼睛没看错人,我看你倒认错我了。你以为我有什么不干净的心思,和你不清净吗?哈哈,那你就错了。老实告诉你,莫说我和你的交情只得如此,便和你有几年的交情……”说到这里,鼻孔里哼了一声,脑袋晃了两晃道:“也够不上我有不干净的心。口头上的两句英雄话儿,谁不会说,谁不曾听过?你所说的这一派话,若在我二三年前听了还好,不过暗自好笑罢了。如今我实在替你肉麻得很。你若知道瞒人,知道怕人,倒是个有出息的人了!”说着,气忿忿的拿了鲜花就走。黄文汉拦住笑道:“胡先生的度量,原来如此吗?”胡女士睁着杏眼,望了黄文汉半晌道:“你说我的度量小么?我才没将你们这些男子放在眼里呢!我不高兴坐了,你拦住我干什么?”苏仲武也帮着留道:“老黄说话不小心,得罪了你,我一句话没说,你对我也不高兴吗?难得你到我家来,我还没尽一点东道之谊,”胡女士劈面啐了苏仲武一口道:“你不开口倒好,你不自己思量思量,你有什么口可以开得?”说至此,又忍不住笑了。黄文汉强按着她坐下,笑道:“我这几日的事情,便说给你听,也没什么使不得。”用手指着苏仲武道:“就是他这个呆子,暑假中,他跑到日光去旅行,在旅馆里面过了他五百年的风流孽障。因为有了阻力,一时,间不得遂心,巴巴的从日光奔回来,求我设法。我前次到日光去,不就是为他的事吗?好容易和那边说得有了感情,答应我来东京看博览的时候,到我家居住。你说我住在玉名馆,如何能设这些圈套?没奈何,只得重新租下一所房子,置办家俱。只是我又没得个女人,人家见我一个单身汉子,怎好便住下来哩?没法只得将我几月前姘识的一个女人找了来,权当作夫人用用。我那临时夫人,近来虽也做些秘密卖淫的生活,只是她的身分却很是高贵。她的父亲是个大佐,姓中壁,日俄战争的时候阵亡了。她又没有兄弟,母亲是死过多年了,只落得她一个孤女,不知怎的,被早稻田大学的一个学生引诱她破了身子。她与那大学生山盟海誓的订了终身之约,不料那大学生是个浮浪子弟,家中又有钱,终日里眠花宿柳,得新忘旧,早将她的终身之约丢在脑背后去了,一个月常二十五日不见面的,丢得她清清冷冷。打熬不住,便也拣她心爱的人,相与了几个。起先她手中有钱,又生性挥霍,时常会拿着钱,倒贴她心爱的人。不到几个月贴光了,渐渐自家的衣食都支持不来,只得略略的取偿些。那大学生起先还一个月之中来看她一两次,后来知道她有了外心,率性赌气不来了。她既衣食无亏,又过惯了这朝张暮李的日月,也再不愿见那大学生了。我当初不知道她的历史,费了许多气力,才将她吊上。她本来聪明,见我为人直爽,便将她平生的事迹,一字不瞒的说给我听。我问她如今可有想嫁人的心思,你看她回得妙不妙?她说她如今这种生活过惯了,自觉得十分满足,无嫁人之必要。并且说她这种人物,必得是这般才不委屈。我问她怎么讲,她反笑我思想不高尚。她说‘美’这个字是天下人公好的,若落在一个人手里,这个美字便无所表现,不过和寻常人一样,穿衣吃饭而已。她说妓女决不可从良,妓女一从了良,便和死了一般。凡美人应享受男子膜拜裙下的幸福,都葬在那结婚的礼堂上了。你看她的思想高妙不高妙?”

  不知胡女士回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四章 胡蕴玉大吃广昌和 黄文汉导游博览会

  话说胡女士听黄文汉说中壁圆子的性情历史,不住的点头叹息;说:“这女子的思想不可及!我也时常是这般说:‘能颠倒男子,是我们女子得意之事。若到了没有颠倒男子的能力的时候,则唯有一死,免在世上受男子们的奚落。’我素来持这个主义,不料这女子也有这种思想。等你们的事完了,我倒想见见她,看她的容貌,可能与她的知识相称。”黄文汉笑道:“你要见她,怕不容易吗?只是你不大懂日本话,对谈不来,没有什么多趣味。”胡女士道:“见见面罢了,何必对谈些什么。”说完,扬着脸向苏仲武道:“你的东道之谊怎么尽法?只嘴唇摆筵席,我就不感你的情。有吃的,快拿出来孝敬,我还有事去。”苏仲武笑道:“你还有什么事去?”胡女士道:“你问怎的?你只说,你有吃的孝敬我没有?”·说着,拿了花在手,用那白玉凝霞的脸去亲花朵。偶抬头见对面壁间挂镜里现出她自己的倩影来,仿佛看去就是西洋的一幅美人图画也没这般生动。自己望着自己,高兴非常,忽然想就这样子去照一个像,便向苏仲武道:“我也不要吃你的东道了,你陪我到工藤照像馆去照个像罢。”苏仲武喜道:“好极了,我们便去吧。老黄,你去么?”黄文汉摇头道:“我还有事,不能奉陪,你两个去照罢!”胡女士也不作理会,握着那把鲜花,立起身来,对着镜子里面,时嗔时喜,时笑时颦,顾影弄姿了一大会。

  黄文汉不耐烦多等,提着帽子先走了。苏仲武忙叫:“老黄,为什么就走,等一会儿同走不好吗?”黄文汉没答应,胡女士向苏仲武道:“他走他的,教他同走做什么,你不认识去工藤的路吗?”黄文汉在门外分明听得,只做没听见,拔起脚便走,心中好笑苏仲武必然上当,也不再往别处,自乘电车回青山一丁目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苏仲武见黄文汉已走,走过来向胡女士赔笑道:“那日失约,实在非出自本心。因为那晚在你家睡少了,跑归家纳头便睡,直到十二点钟。有两个朋友来,才将我唤醒,强要拿着我去喝酒,因此不曾践约。”胡女士连连摇手说道:“罢了,罢了,谁还有工夫来研究你的罪状。去罢,太晚了怕照像馆关门。”苏仲武也对镜子理了理顶上的发,戴了帽子,笑道:“我这样子,配得上和你同照么?”胡女士点头道:“配得很,配得很,走罢!”苏仲武道:“你放心,决不会太晚,这里出去,转个弯便到了。”随用手指着壁上的钟道:“你看,还不到八点半钟。”胡女士也不答白,擎着鲜花,向外便走。苏仲武跟在后面,同出了大门。胡女士回头向苏仲武道:“你跟在后面,难道叫我引路吗?”苏仲武连忙抢向前,引着胡女士,只一刻到了工藤照像馆。这工藤照像馆夜间照像,是用那极强的电光,比别家用镁的仔细些,二人进去,便有人出来招待,引到楼上一间客厅里坐定。客厅的桌上,放了许多的样本,招待人一张一张翻给二人看。苏仲武看了几张二人半身的,又看了几张二人全身的。点给胡女士看了,都说不好。胡女士随便取了张六寸的向苏仲武道:“你只对他说,照这么大的便了。”苏仲武见是一张团体照片,当时不敢违拗,只得对招待人说了。胡女士自去化妆室整理衣服头脑,苏仲武也跟进去收拾了

  一会。外面写真师已将电光及照相机配置停当,请二人出来照像。苏仲武同胡女士走到大厅上,胡女士手中执着那把鲜花,在照像机的对面立定,苏仲武走拢去,问道:“我们同立着照吗?”胡女士翻着白眼,望了苏仲武一望道:“我平生没和人照过像,还是各自单独照的好。”说着,挥手叫苏仲武立远些,苏仲武错愕了半晌,开口不得,只得点点头立在一边。让胡女士先照了,自己也照了一张,招待的拿了纸笔来,问姓名、住址,胡女士教苏仲武替她写了,并说道:“你和他说,我这一张要洗两打。”苏仲武说了。胡女士道:“你问他要放定钱不要,要定钱,你且替我给了,明日算还给你。”苏仲武连忙道:“我这里有,给了就是,说什么算还。”随要招待的照两打计算,须钱若干,一并给了,掣了收条,交与胡女士。胡女士拉了苏仲武的手笑道:“我没和你同照像,你切不要见怪。我一则平生不曾和人照过像。二则此次亡命来日本的太多,十九与我相识。你又年轻,立作一块儿照了,倒像一对小夫妻,恐怕人家见了笑话。你是个聪明人,万不可疑心我是嫌避你。”苏仲武听了,一想有理:我真错疑了她。登时依旧心花怒发,刚才一肚皮的不高兴,早化为乌有了。欢天喜地的携手出了工藤照像馆。胡女士脱手道:“我有些饿了,到哪家馆里去吃点菜好么?”苏仲武笑道:“我也正想去吃,为什么不好?我们到广昌和去罢。”胡女士踌躇了一会,点头道:“也好。”如是二人走到广昌和,广昌和的老板正坐在柜台里面算帐,一眼看见胡女士,连忙堆下笑来,起身迎接。苏仲武一见,吃了一惊,暗自寻思道:那日我在玉名馆门口看见的不就是他吗?怪道好生面善。回头看胡女士,并不睬那老板,只用手推着苏仲武同上楼,直到第三层坐定。转眼那老板也跟了进来,弯腰折背笑嘻嘻的向胡女士行礼。胡女士只作没有看见,向苏仲武道:“你想吃什么菜?你说罢。”苏仲武一时心中想不出吃什么菜好,呆呆的望着那老板。只见那老板拿着胡女士的那把鲜花,只顾偎着他那副似漆如油的脸,不住的乱嗅,摇头晃脑的说:“好香,好香!”不由得忿火中烧,想叱他下去。胡女士早已忍不住,一手将花夺过来,举起向那油头上就是一下,骂道:“下作东西!乱嗅些什么,还不给我拿纸笔来开菜单子!”那老板诺诺连声的出去,须臾将纸笔并菜单拿了进来,送到苏仲武面前,自己却立在一边,不住的用眼睛来瞟胡女士。苏仲武心中明白,恨不得立刻将那老板撵出去,胡乱向菜单上开了几样菜,往那老板面前一撂道:“拿去,快给我弄来!”那老板伸出油手接了,懒洋洋的出去。苏仲武自言自语道:“可恶的东西,也敢在这里涎皮涎脸的死讨人厌!”胡女士道:“这东西从来是这般的,不睬他罢了。下等人,和他计较些什么!”

  苏仲武道:“不是这般说,也得有个体统。他连自己的身分都忘掉了。下次他再是如此,我却不能容他了。”胡女士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本也很讨厌他。”苏仲武闷闷不乐的,下女送上菜来,只略略的吃一些儿便不吃了。胡女士年纪身材虽小,食量倒很宽宏,当下吃了个酒足饭饱。苏仲武喝教算帐,胡女士拦住道:“不用给钱,我叫他记帐就是。”苏仲武道:“那如何使得?”胡女士道:“你不用管,我自有道理。”苏仲武只得罢了。

  二人洗了脸,同下楼来。胡女士走近柜台,那老板已立起身,笑道:“有新蒸的荷叶酥还好,先生带些回去吃么?”胡女士点点头,去玻璃柜中探望。见里面摆的薰鱼、火腿之类,用手点给那老板道:“你拣好的给我包几样,和荷叶酥一并着人送到我家里去。”那老板喜孜孜的,跳出柜台道:“先生要什么,指给我看,我就叫人送去。”胡女士拣心爱的糖食菜蔬,指了几样,懒得久看,只向那老板说了句:“给我赶快送来。”便和苏仲武摇摇摆摆的走了出来。苏仲武道:“你再到我家去么?”胡女士道:“再去干什么?我今日看博览会,盘旋着走了一日,也没得休息,我要回去了。”随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十一点半钟了,你自回去罢!”说着,仍拿了她那把打油头的鲜花,一边嗅着,一边走了。

  苏仲武心中大不自在,一步一步走归家中,歇宿一夜。次日早起,梳洗已毕,用了早点,又换了套衣服,匆匆忙忙乘电车,向青山一丁目来。走进门,见院子里面已有两乘棚马车停着,连忙到昨日坐的客厅中一看,一个人也没有。咳了两声嗽,一个卞女走出来,望了一望,认得是来过的,说了声:“请坐。”便折身进去了。一会儿复出来道:“请到里面去坐。”苏仲武即跟了进去。只见里面一个小小的院落,收拾得非常齐整。

  绕着院落一条走廊,走廊两边摆了些盆景。走廊尽处,一连三间房屋,房门都紧紧的闭着。下女引到中间一间房子门口,蹲下身去,轻轻将门推开。苏仲武见里面鸦雀无声的,各人正在那里早膳。黄文汉连忙放下碗筷,叫下女送蒲团泡茶,圆子、春子、梅子一时都将碗筷放下。苏仲武对大家行了礼,黄文汉故意客气了两句,问已用了早膳没有。苏仲武说已用过了,黄文汉让苏仲武坐了,便仍请她们吃饭,圆子等都向苏仲武告罪。

  一刹时都用完了,下女收杯盘,圆子也帮着搬运。苏仲武看这房间,虽只八叠,因为房中有两个床间,足有十叠席房间大小。

  房中并没别样陈设,只壁间挂了几方风景画,床间里面摆了一瓶鲜花,一个小木书架,架上放了几册日本书。黄文汉背着书架坐了,春子和梅子对坐在黄文汉左右。黄文汉说道:“今日天气正好,我们不可多耽搁,好在会场里面多盘桓一会。”春子向梅子道:“不错,我们就去收拾罢。”说时,只见圆子出来,走近梅子身边,附耳低言的说了几句。梅子笑着摇头道:“那怎么使得?穿人家的衣服,怪难为情的。”圆子笑着,在梅子膊上轻轻的捏了一把道:“你我有什么难为情?我横竖用不着。”说着,拉了梅子起来,往隔壁房间里去了,春子也起身跟着进去。黄文汉便同苏仲武走出房,在回廊下将昨晚的成绩,说给苏仲武听。昨晚黄文汉归家,已过了十一点钟,圆子正陪着春子母女在房中谈话。圆子自述身世,说曾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兼述该学校的学科如何完备,同学的如何亲热,教员都是些有名的学士、博士。黄文汉接着说自己和那校长很有交情,里面的教员,如某某等,我都认识。还有那麴町的三轮田高等女学校,那校长也和我认识。我介绍进去的学生,委实不少。即如某某的女,因为我介绍她在三轮田高等女学校毕了业。正在那行毕业式的时候,某男爵见了她的容貌,又看了她毕业的成绩,心中欢喜,便请了她去当家庭教师。后来不到一年,男爵的夫人死了。男爵便求我作伐,今年三月某日行了结婚式,此刻居然是一位男爵夫人了。“前几日我还在她家坐,呼奴使婢的,好不堂皇。唉,这都是进学堂的好处。她家里父亲兄弟,都是做生意的人,夫人说:‘若不是在学堂里的成绩优良,举止闲雅,哪能有这等遭际。说起来也奇怪,学问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哪怕你这人生得漂亮到了极处,一没有学问,四肢百骸都会显出一种俗气来。有学问的人一见了,便知道这人是没读书的。若是大庭广众之中,都是些有学问的人在那里,一个没学问的人杂坐里面,不是粗野得看不上眼,便现出那跼蹐不安、手足无所措的样子,也令人不耐。这都在人家眼里看出来,自己并不觉得。一个人没有向上的心思便罢,有一分向上的心思,便得求一分学问。现在西欧的习尚,渐渐的到我们日本来,交际社会中,也少不了女子。好人家的夫人、奶奶,一月总免不了有一两次园游会、茶话会,还有种贵族妇人的慈善会,更是夫人小姐出风头的地方。你若容貌生得恶劣,举止又不大方,便教你当场出丑。”

  春子听了,惊异道:“什么慈善会,这等厉害?”黄文汉道:“原来夫人不知。这种慈善会,便是贵族、华族行乐的所在。将办法说出来,却是好笑。他们贵族、华族想做慈善事业,或因什么地方被了天灾,他们想设法赈济,而一时集资不易,便有这慈善会的办法。先择一个宽广地点,设立许多铺面,如扇子店、首饰店、烟纸店、咖啡店、酒店,都办些货物在里面。到开会的时候,便请各贵家的夫人、小姐来做掌柜。各贵家子弟以及一般有些声望的绅士和一般大少爷,都先期弄了入场券进会场来,借着买杂物和各掌柜的夫人小姐周旋。那货物的价值,比外面的要高一倍。只因入场的都是些富贵公子,只要得与各贵家小姐周旋,也不顾价值的低昂。开会之后,所赚的钱便将去做慈善事业。夫人你看这办法好笑不好笑?”春子道:“然则容貌生得丑的,那货物是一定不销行了。”黄文汉笑道:“那是自然,所以我说当场出丑。不过有学问的人,容貌虽然不能出众,却能言谈风雅,举动幽闲,也一般的能惹人敬爱。所以有容貌又兼有学问更好。若天生的相貌不扬,就只有多求点学问,也可补容貌之不及。像梅子小姐这般的人品,又有学问,在东京这样地方,真是辇毂之下,哪怕不得一个王侯快婿!”春子道:“学校我也知道是要进,不过我只这一个女儿,实在有些舍不得教她离开我。并且我不知道这学校里的章程,教员的人品,同学的身世,我也不敢教她进去。这事情不是当耍的,稍不留心,坏了事的委实不少。”黄文汉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我也是这般主张。调查最是要紧。东京女学校规则不谨严的不少,引人入胜的事情又太多,果是不能当耍。但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圆子曾在那里毕业。那学校里的规则十分严整,校长、教员、同学的,没一个不是有身分的。并且每学期要开一次生徒家属恳亲会,学生的父母、姊妹,都得到学校里去,和校长、教员谈论家常琐事及家庭教育,这是学校里极妥善的办法。女子进了这个学校,是万无一失的。”春子道:“这学校的好处,我已听尊夫人说过了。只是我想去参观一回,不知先生可能介绍?”黄文汉大笑道:“有何不能!我介绍去参观的,他们还要特别的招待,只用我先打个电话,或写封信去,招呼他们一声便了。”说话时,不觉已到了一点钟,便安歇了。

  黄文汉在回廊下将这情形说给苏仲武听,苏仲武问道:“你真能介绍她们去参观吗?”黄文汉笑道:“你这人才蠢呢!世界上有不愿意人去参观的学校吗?你说是由爱知县特来参观的,将原由说出来,求他招待,岂有不殷勤招待之理?学校里能知道我们是个骗局吗?”苏仲武道:“你对她说和校长有交情,将来见面不相识怎处?”黄文汉道:“这更容易。参观学校,不一定见得着校长,便见着了,只要我称他是校长,不去请教他的姓名,就不要紧了。我有名片进去,难道他还问我吗?校长下田歌子,我认识她的面貌。这些地方,春子决不会留心的,混混就过去了,哪里会使春子看出我的破绽来。我已教圆子用心联络梅子,须和梅子装得十分要好,使春子看了,好放心将梅子寄顿在我这里。梅子穿来的衣服不很漂亮,圆子特将她自己新做的衣服借给她穿,这也就是联络她的意思。博览会场里面,有家中国料理店,规模还不错。看到十二点钟的时候,你就邀进去吃料理。凡人一有了感情,说话就容易了。你日本话又不是不能说,何妨扯东拉西的,和春子多亲近亲近。”苏仲武道:“我何尝不想多说,只因你干的闷葫芦,我没揭破,恐怕说错了误事。”黄文汉点头道:“我是说以后,昨日自然是不能多开口。”

  正说着,只见圆子推出门来,笑着向黄文汉招手道:“我等已收拾停当,就此去罢!”苏仲武和黄文汉回头看圆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比昨日更加妩媚。苏仲武附着黄文汉的耳,低声笑道:“兀的这庞儿,也要人消受。”黄文汉点头笑道:“做夫人便也做得过。”二人走回房,黄文汉叫圆子拿衣来换。

  圆子在隔壁房中答应了,走过来到第三间房里捧了个衣盒出来,放在席子上,笑向黄文汉道:“你自己换罢,我还有事去呢。”黄文汉自己将衣盒打开,拿出一套新单和服来,背转身换了。

  圆子同春子母女出来,苏仲武看梅子穿一件白地撒花秋罗衫子,系一条金线攒花的腰带,带结高举至肩上。一脑青丝松松的垂在后面,用丝条打了几个花结,顶心上堆着一个大花丝球,颤巍巍的,只在头上晃摇不定。轻匀粉脸,淡点朱唇,眉画远山之黛,眼萦秋水之波。黄文汉笑向春子道,“今日梅子小姐进会场,我想满会场的人必没一个不说是一颗明星来了。”春子笑道:“她哪里能享受这种荣幸。会场里人不笑话她是乡里来的,就是福分了。她从来是痴憨不过的。初见她的人,若不知道她的性格,必说她是白痴。其实我听她父亲说,她读书却异常聪颖。”苏仲武从旁点头道:“哪有生得这般清秀的人,读书会不聪颖的。不待说,一见面便能知道小姐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春子谢道:“苏先生过誉了。”圆子笑道:“苏先生的话不错,我一见梅子君的面,不知道怎的,心坎里面不由的便生出种爱情来。恨我自己命苦,我母亲不曾替我生个这样的妹妹,朝夕伴着我,使我多保全我自己一点天真。我爱梅子君的心思,不说没人和我一样,敢说并没人知道。别人爱她,必是爱她的容貌,或是爱她的聪明。我爱她却真正爰她这点痴憨的性格。夫人你不知道,痴憨是女子极可宝贵的东西。女子有了这种性格,便是天仙化人。我若有个这样的妹妹,依我的性格,一世也不许她嫁人,只跟着我过日子,她便想吃我身上的肉,只要她不嫌酸,我也甘心情愿的割给她吃。”春子道:“谢夫人的厚爱,不要折了小孩子的福。”黄文汉笑道:“我们不能再耽搁了,马车上也好说话,我们走罢!”说着,让圆子引着春子母女先走,自己和苏仲武跟在后面,同走到院子里。

  两个马车夫,都坐在车上打盹。下女上前唤醒了,圆子陪春子母女坐了一乘,苏、黄二人坐了一乘,出得门,飞也似的奔向上野公园来。

  才到广小路,便远远望见那会场的大门高耸云表,左右出进的人如蜂拥一般。不移时,到了会场门口。黄文汉先同苏仲武下车,买了入场券,圆子已搀着春子下车。梅子下车的时候,刚好一个二十多岁人驾着一乘自转车,直撞过来,惊得那马跳了几下,车子也跟着颠簸了几下,险些儿将梅子撷下车来。圆子见了,连忙回身来扶,梅子已笑嘻嘻的跳了下来。看那少年,绕着马车打个盘旋,只慢慢的在地下转。梅子见了,心中好笑,拉了圆子的手,跟着春子走。猛听得背后呜呜的叫了两声,疑是汽车来了,吓得连忙让路,却不见汽车走过。回头一看,哪有什么汽车,原来就那乘自转车,故意叫捏着气泡,呜呜的吓人。梅子低声笑向圆子道:“这个人才讨厌,多宽的路不走,偏要在我们背后呜呜的叫人让路。”圆子捏了梅子的手一道:“不要睬他。他本是一种下等动物,由他叫叫罢。”梅子回头看他,还只在背后,一脚懒似一脚的慢转,一双眼睛和贼似的不住的向梅子脸上乱溜。梅子看了,又忍笑不住,向圆子道:“这个人真讨厌!我又不认识他,只顾瞧我做什么?”圆子道:“瞧瞧有甚要紧,不睬他好了。爱好的心,就是下等动物,也和人一样。”说着,也低头吃吃的笑。

  黄文汉和苏仲武买好了入场券,就立在会场门口等。三人到了,便一同进会场游览。

  不知游览了些什么,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五章 吊膀子莽少年被拘 坐电车娇小姐生病

  话说黄文汉等进得会场,只见迎面一座圆台,上有数十道喷水。那喷水中间一道,足有四五丈高,真是飞珠吐玉,映着日光,远远地便望着如一团银雾。绕圆台过去,便是座音乐亭子。上面许多人,正在那里调丝品竹,清音嘹亮,和着喷水的声音,格外有一种天趣。音乐亭周围装设了许多靠椅,以便游人坐憩。黄文汉等因急于游览各处的陈设物品,没闲心坐在这里清听,只立着略听了一听,即引春子等走进第一个陈列场看了一会。正要从后面穿出第二陈列场,刚走到房檐下,迎面来了一个少年,穿着一身青色洋服,却不是学校里的纽扣;头上歪戴着一顶乌打帽,左顾右晃的从第二会场走出来。打量了黄文汉几眼,复看了看苏仲武,从二人中间挤了过去,恰好和梅子撞个满怀。梅子哎哟一声,倒退了数步。圆子连忙扶住,回头正待开口骂那少年,黄文汉已掉转身躯,一把将那少年拿住。

  那少年挣扎了几下骂道:“拿住我做什么?”黄文汉使劲在那少年臂上捏了下道:“请问老兄的眼睛瞎子吗?为何青天白日的这等乱撞?”春子也气不过,骂道:“这失礼的奴才,实在可恶!”那少年被黄文汉只一捏,痛澈心肝,禁不住鼻子一酸,两眼流出泪来,跳了几跳要骂。圆子向黄文汉说道:“这奴才刚在会场外面,驾着一乘自转车横冲直撞。梅子君正在下车的时候,把马惊得乱跳,险些儿将梅子君攧下马车来。他此刻又故意的胡撞,不是扶得快,几乎被他冲跌了。快叫警察来,将他拿了去。”黄文汉听了,怒不可遏,拉了那少年要走。奈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急忙不得出去。正待分开众人,一个巡场的警察见了,立将众人驱散,向黄文汉寻问原由。黄文汉松了手,拿出张中村助藏的名片来,递与那警察道:“这东西无礼得很。我们进会场的时候,他驾着一乘自转车横撞过来,惊得马乱跳,险些儿将我这女眷从马车中攧下来。方才他又从人丛中来撞我这女眷。若非扶持得快,已跌了,显然是有意轻薄。请你给我将他带去,治他的侮辱罪。”那少年想辩,圆子向警察说道:“这人实是无礼极了,我们进会场的时候,他就驾着自转车,只顾在我们背后呜呜的将汽笛捏着叫,我们赶着让路,他却又缓缓的不肯前进,如此闹了几次,我们进了会场,只道他已去了,哪知道他还在这里。”警察听了黄文汉和圆子的话,以为中村助藏必是个不知名的贵族,又看了那少年鬼头鬼脑的样子,立刻施出那警察平日拿贼的手腕来,将那少年横拖直拽的出会场去了。可怜那少年,不曾得着一些甜头,就进了监狱,这也是吊膀子的报应。

  闲话少说。当下黄文汉等见警察已将少年带去,即进第二陈列场来游览。苏仲武心内异常高兴,恭维黄文汉了得,春子也向黄文汉道谢。黄文汉笑道:“东京这样无赖少年尽多,年轻女子稍有不慎,立时上他们的当。他们成群结党,一般的也有头领,专一在热闹地方勾引良家子女。刚才那东西,看他的装束行动,还不像这条路的人,只是一个无赖子罢了。若遇了这条路的人,他们的本事就更大了,哪里肯这般的给错处使人拿着。”数人一边说话,一边观览陈列品。博览会所陈设的东西,无非是各县的土产,及各工匠人所制的巧妙器物,千珍万宝,琳琅杂错。著书的虽也曾去看过几次,只是不好从哪一样写起。总之运到博览会来赛会的,没有不成材的东西便了。黄文汉等在第一会场各陈列场内盘桓了一会,看了美人岛。春子、梅子见了井底美人和火里美人,心中诧异得很。黄文汉一知半解的学问,知道是电光和反射镜的作用,忙剖解给她们听。春子听了,连说神妙。看完了美人岛,即由电梯转到第二会场。

  这第二会场,在不忍池旁边,梅子看了空中电车,定要去坐。

  春子连说危险,梅子说好耍子,母女争持起来。黄文汉笑道:“危险是一些儿危险也没有,去坐坐也好。”苏仲武道:“此刻已将近一点钟了,我们且去吃点东西何如?”黄文汉点头笑道:“是了,是了,我贪着游览,连饥渴都忘了。夫人、小姐想必都已饿得慌了。”苏仲武笑向春子道:“我想请夫人和小姐吃中国菜,不知可能吃得来?”黄文汉笑着插嘴道:“哪有吃不来的?等到吃不来的时候,再换西菜也来得及。”春子谦让了一会,一行人已到了中华第一楼酒馆内。苏仲武拣了个清净的坐位,让大家坐定,跑到掌柜的所在,叫了几样时鲜的菜。

  回身入席,下女已将杯箸摆好,须臾酒菜齐上。日本人吃中国菜,没有吃不来的。凡说吃不来的,都是装假,都是些没有知识的人;以为我是个日本人,是世界上一等国的国民,中国这样弱国的菜,我若说吃得来,须失了我的身分。若是西菜,哪怕极不能入口,他情愿吃了不受用,再背着人去吐出来,抵死也不肯说吃不来西菜。日本现在的一般少年人物,都是这般的一个心理。看官们只知道弱国的人民难做,哪知道一样的油盐酱醋鸡鹅鱼鸭,一到了弱国的人手里,都是不讨好的。幸当日春子等不曾染得这种习气,都实心实意的说是好吃。不移时,酒菜都已吃饱,苏仲武会了帐,一行人同出来。梅子又向春子说要去乘空中电车,苏仲武连忙说道:“此刻刚吃了饭,不宜向高处吹风。我们且去矿山模型里面游走一会,并将各陈列场都看好了,再乘空中电车。由那头下车出会场去,不免得又要打一个来回吗?”梅子听了,虽也点头道好,只是心中终以为是大家哄着她,不许她去坐,低着头,跟在后面走,一声不响。

  圆子多方引着她说笑,草草的将矿山模型看了。梅子见了泥塑的小矿工人物,及洋铁做的小火车铁道,心中才略略高兴些儿,问黄文汉这人物、火车,可肯出卖。黄文汉笑道:“这不是卖品。”梅子道:“不是卖品,却为何都摆在这上面?你刚才不是说,摆在上面的,都是卖品吗?”黄文汉想了一想,大笑道:“小姐你错了。批了价格的,便是卖品,但是就买了,此刻也不能拿去,须等到散会的时候。”梅子又低头纳闷。一行人从模型里面出来,黄文汉等原想将各处的陈列场顺路都看看。无如梅子走到空中电车卖票的所在,拉住圆子不肯走,从怀中掏了半晌,掏出个小红缎绣金花的钱夹包来,交给圆子道:“姐姐替我去买票。我自和姐姐两个人去坐,不与他们相干。姐姐你看上面坐的人多少,一来一往的,多好耍子,哪里有什么危险!”黄文汉等见了梅子的形色举动,起先觉得诧异,后来知道她是误会了大家的意思,不觉都大笑起来。苏仲武也不说话,抢着买了票,一同到了上电车的所在。梅子这才欢喜不尽的紧握了圆子的手,低低的说道:“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坐。”圆子道:“太高了,到上面只怕我也有些胆怯。我平时在三层楼的栏杆上面,我都不敢低头望地下,如今这么高,又是摇摇动动的,没得将我吓坏了。我只坐在这里等,你们去一趟就回来好么?”春子也在旁边说道:“是吗,这样危险的去处,也要去玩,万一出了事,可是当耍的?你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和圆子夫人只在这里坐地。”

  梅子听了这话,如冷水浇背,登时懊丧万分,几乎要流下泪来。圆子说害怕不去,原是看梅子高兴过了,故意这般说说,逗着她玩,看她怎生央求同去,使大家好笑。不提防春子认以为真,正言厉色的责起梅子来。当时见了梅子这般可怜的样子,心中好生难过,连忙笑向春子道:“我是哄着妹妹玩的,我真怕吗?莫说这空中电车万没有危险,便有危险我也不怕。我从小儿在学堂里,就在天桥上乱跳乱跑,也没跌过。打秋千、走浪桥,也不知弄过了多少。妹妹从小儿想必也是很淘气的,所以欢喜干这些危险的生活。”圆子说到这里,接着叹了口气道:“也要是二十世纪的国民,才有这种活泼精神。夫人老辈子,自然是有些害怕的。”正说着,电车来了,等坐车的人都出来,圆子握了梅子的手笑道:“妹妹怎的这般信人哄,莫说这个毫无危险,便是明知道是一条死路,既妹妹想向那条路上走,我也不忍不同去,使妹妹一个独死。来来,我们上去罢!”梅子喜得撒娇道:“姐姐也是这样骗我,我不来了。”圆子笑道:“好妹妹,不用呕气,我是惯骗小孩子的,你以后不上我的当便了。”说着话,上了电车。

  不一会开车,只觉得步步腾空起来,车身渐渐有些摇晃。

  梅子从窗孔里向不忍池一望,只见池中的荷叶和钱一般的大小,低低叫了声“哎呀”,即缩回头,紧紧握住圆子的手,面上变了颜色。圆子连忙附着她的耳,说:“不要怕,这个寻常得很。上面有东西系住的,决无掉下来之理。坐飞机的人,在几千米上飞走,上下八方都没可靠的东西,他们也要坐呢,这个有什么可怕!”梅子听说,心中略放宽了些。电车又行了一会,大家身上都觉得寒冷起来,梅子更甚。因为她图好看,不肯多穿衣服,露出笨相,只穿圆子的一件单衫。里面衬的衣,自然也是单薄。九月天气,又在午后三四点钟的时候。她体气本来不算强壮,兼受了刚才的吓,身上微微的出了些汗,哪禁得高处的冷空气四面袭来,登时打了几个寒噤,三十六个牙齿,差不多要捉对儿厮打了。圆子见了,连忙将自己的外衣(羽织)脱下来教她穿,她哪里肯穿呢,只咬紧牙关说:“不冷。”圆子道:“妹妹你只管穿,我并不怕冷。我若是怕冷,也不脱给你穿了。你不可嫌不好看,冷坏了身子,真不是当耍的。”春子拦住圆子,自己将外衣脱下来,向梅子道:“教你不要来,你偏要使小孩子脾气。如今又害怕,又害冷,看你是何苦。你一个人不打紧,还连累着旁人,你还不快将我这件外衣穿了,免得受了凉,回去又要害病。圆子夫人,你快将自己的衣穿上,实在冷得很,你的身体也不是很强壮的。”梅子望了她母亲笑了一笑,掉转身去问圆子道:“我不解你们为什么都这般怕冷。你们既这般怕冷,还能将衣服脱给别人吗?我自己要来受这苦,我自作自受,犯不着连累别人。我自己病了受罪,我心里安。别人因我病了受罪,我心里不安。妈妈、姐姐,你们各人将各人的衣服快些穿好,免得我受了罪,还要受埋怨。”说着,簌簌的流下泪来。春子心中不忍,战战兢兢的拿着衣,定要梅子穿。圆子也很觉着可怜,说了许多的软话,劝她不要生气。

  回头向春子道:“夫人的衣颜色尺寸都太不合,妹妹十分爱好的人,如何肯穿?我的虽则不漂亮,倒还敷衍得过去。夫人、妹妹,你们不知道我的心,我为我这样的妹妹,莫说受一会儿冻,便是教我为她死,我也甘心。好妹妹,决不可辜负我这一点痴心,听我穿子罢!”梅子半晌抬头道:“姐姐罢了,我一些儿也不冷。姐姐不忍我受冻,我便没有人心,忍姐姐受冻吗?我就冻死了,也不肯穿这外衣。”黄文汉、苏仲武都想劝她穿,见她说得这般决绝,不好再劝了。圆子、春子无法,只得各自将外衣穿上。好在空中电车的距离很近,不多一会已到了。圆子再握梅子的手,冷得和冰铁一般。

  下得车来,圆子问黄文汉道:“你来的时候,招呼马车夫在哪里等候?”黄文汉道:“就在前面。”圆子道:“妹妹的寒受得很重,须得赶快家去加衣服。此刻不宜多走路了,你去将马车唤来,越快越好。”黄文汉点点头,看梅子低头倚着圆子的肩膊,连朱唇都冷白了,身子还不住的打颤。苏仲武见了,忍不住向前飞走去找马车。黄文汉跟在后面跑,苏仲武回头向黄文汉道:“你去唤马车,我到药店里买点药来。”黄文汉问他买什么药,苏仲武没听真,已走得远了。黄文汉只得由他去,急急的寻着了马车,自己跳上去坐了,教马夫飞奔来接春子等。

  圆子扶梅子上了车,春子愁眉苦脸的,偎着梅子坐了。黄文汉教快走,那马夫加上一鞭子,两匹马驾着两乘马车,鼓鬣扬鬃,泼风也似的向前跑。跑不多远,苏仲武迎面奔来。黄文汉连叫停车。苏仲武且不上来,先叫住了梅子的车,将药递给圆子,教他且拿几粒出来给梅子噙着。圆子一看原来是一包仁丹。知道噙着也没什么害处,即将包裹拆开,拈了五粒放在梅子口中。

  春子谢了苏仲武几声,苏仲武将车门关好,回到黄文汉马车上。

  马车开行迅速,没几分钟,便到了青山一丁目。圆子和春子二人夹着梅子下车,黄、苏二人走近前来看,只见梅子的脸红得如朝霞一般,连耳根都红了。黄文汉心中着急,暗道:这可坏了,若是病倒下来,怎生是好?当下开发了车钱,一同进屋。

  下女已迎着出来,一行人径到早晨吃饭的那间房里坐定。圆子叫下女铺好床,替梅子摘了顶上的花球,扶着到隔壁房间里,解衣宽带,教梅子安歇。梅子早已挣持不住,纳倒头喘息不已。

  圆子拿被卧替她盖上,梅子放悲声哀告道:“好姐姐,我头痛得很,我妈赌气不理我了,姐姐不要出去,只伴着我坐好么?”圆子听了,又可怜他,又忍笑不住:“这真小孩子样,妈和你赌什么气。”正说时,春子已进房来了,圆子指着笑道:“这不是妈来了吗?”春子走近床前,用手抚摸梅子的额角,烧得如火炭一般,不由得心中焦急。只听得黄文汉隔房门呼着圆子说道:“你替她多加上一床被卧,使她好生睡一觉,只要出些儿汗就好了。”又听得苏仲武在隔壁房里说道:“不要紧,等我去请个医生来,服一剂药便没事了。”苏仲武说了,真个跑到顺天堂分院,请了个医生来。那医生见了苏仲武的慌急情形,只道是患了什么急症,匆匆的提了个皮包,三步作一步的,奔到黄文汉家里。圆子接着进去,诊了脉息,笑道:“这病不关紧要,今晚好生睡一夜,明早就好了。”当下打开皮包,配了一瓶药,交给圆子。圆子看那药瓶上写着服用的时刻分量,便不再问。春子悄悄问圆子:“这医生出诊要多少钱?”圆子摇头道:“我不知道,由他们外面去开发便了。”黄文汉等医生收了皮包,请到八叠席房来,送了烟茶,开发了四块钱,医生自提着皮包去了。梅子服了药,沉沉地睡着。春子走过这边来,道谢黄文汉和苏仲武,黄文汉笑道:“略为受了些凉,医生说明早就好,料是不妨事的,夫人宽心便了。今晚我写封信去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约初五日去参观学校,夫人的意思以为何如?”春子道:“好可是好,只怕梅子到初五日病还没脱体,不能出外,岂不失信吗?”黄文汉摇头笑道:“没有的事。今日初二,医生说明早就好,哪有初五还不脱体之理。”春子想了想,也说得是,即点头道:“那么就请先生写罢。”黄文汉答应了,拍手叫下女弄饭。苏仲武不肯吃饭,先走了。

  黄文汉送到外面,向苏仲武耳边说道:“你明日来,我若不在家,只顾在我家坐,和春子多周旋。圆子自会招待你。”

  苏仲武问道:“你明日到哪去?”黄文汉道:“不相干。就是昨日在电车上遇见的郭子兰,约了我明日到他家去,我得去坐坐。并且春子以为我是个有职务的人,成日的在家中坐着,也不成个道理。日本人没有成日坐在家中不干事的。”苏仲武道:“你的钱使完了么?再使得着多少,你说就是。”黄文汉道:“钱还有得使,要的时候,和你说好了。”苏仲武点头去了。

  黄文汉回房,问知梅子睡得正好,便到自己的卧室内,拿出纸笔,写了封信去女子高等师范。信中无非是久仰贵校的荣誉,平日因相隔太远,不能前来参观。此次以观光博览会之便,拟于初五日午前八时,带女宾数人,到贵校参观,以广见识,届时务乞招待的话。晚餐以后,即将信发了。

  当晚梅子服了医生之药,安眠了几点钟,热虽退许多,只是周身骨节更痛得厉害,转侧都不能自如。圆子见梅子病势未退,便不肯睡。春子三次五次催她安息。圆子只说不妨。梅子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假装睡着了。圆子还是坐着,陪春子闲谈。

  春子熬不住要睡了,圆子伏侍春子睡了,直到四点多钟,才过自己房中,和黄文汉安歇。黄文汉早已睡着了,圆子脱衣服进被,惊醒了黄文汉。黄文汉问了问梅子的情形,很恭维了圆子一顿。又和圆子说了明日约苏仲武来的话,教圆子和苏仲武不妨装出些亲热的情形,使春子看了,不疑心是新交的朋友。圆子答道:“理会得。我明日且试探春子的口气,看她想将梅子嫁个什么样的人家。”黄文汉道:“探她的口气不妨事,但是只能无意中闲谈一两句,万不宜多说。我看春子也还精明,性格又不随和。她一有了疑心,这事便不好办了。你想探了她的口气怎么办?”圆子道:“若是她的口气松动,我们便正当和她们作伐。”黄文汉笑道:“这是万万办不到的事。她一生只这个女儿,便是老苏肯做她的养婿,还怕她嫌外国人。况且老苏家中也只他一个,并无兄弟,家中现放着数十万财产,岂能到日本人家做养婿。这事情明说是万无希望的,等到生米已煮成了熟饭的时候,那时说明出来,就不由她不肯了。若有第二个方法,我也不绕着道儿走这条路了。”圆子思索了一会儿道:“只可惜梅子太憨了,还不大懂人事。若是懂人事的,事情也容易办点儿。如今没法,还是依你的计画办下去。我于闲话中探听探听,妨是不妨事的。”黄文汉就枕上点点头。听得壁上的钟,当当敲了五下,二人遂停止谈判,携手入黑甜乡去了。

  胡乱睡了一觉,天已大亮。黄文汉先起来,梳洗完毕,用了早点,换了衣服。从门缝里看春子母女,还睡着没醒,也不惊动她们,只叫下女到跟前嘱咐道:“若是昨天来的那位苏先生来了,你请他进来坐便了,我有事去了就回。”下女连声答应知道。黄文汉出了家门,坐电车由饭田桥换车,到了江户川终点,下车步行往早稻田进发。走到早稻田大学背后,隔郭子兰家不远,只见一块荒地上,围着一堆的人在那里看什么似的。

  黄文汉停步张望了一会,只见围着看的人都拍手大笑,有口中大呼“跌得好”的。黄文汉知道不是练柔术的,便是练相扑的,在那里斗着玩耍,其中必无好手,懒得去看。提起脚走了几步,心想:郭子兰就住在这里,他生性欢喜看人决斗,说不定他也在人丛中观看,我何不顺便去看看他在这里面没有?心中这般想着,便折转身来,走到人丛中,四处张望。奈看的人多了,一时看不出郭子兰在不在里面。只见土堆中间,两个水牛也似的汉子,都脱得赤条条的,正在那里你扭住我的腰带,我揪住你的膀膊,死命相扑。黄文汉略望了望,仍用眼睛四面的寻郭子兰,寻了一会没有,料是不曾来,转身分开众人要走,忽觉背后有人拍了一下,一个日本人的声音说道:“黄先生哪里去?”黄文汉急回头看时,原来是吉川龟次,连忙脱帽行礼。

  不知吉川说出些什么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六章 仗机变连胜大力士 讲交情巧骗老夫人

  话说吉川龟次见了黄文汉,心中十分高兴,一把拉住道:“黄先生你为什么不多看一会去?今天几个相扑的人,都很有名头。你是欢喜练把式的,也可借此增长点见识。”黄文汉听了增长点见识的话,心中大怒。忽一想,明白吉川的意思,知道他是不忘那日被自己空手打败之仇,想借此奚落一番,出出他心中的恶气。因想他们的行径,大都如此,犯不着和他动真气,便摇摇头,装出一种鄙夷不屑的样子说道:“他们这种蠢斗,望了都刺眼。我不是为寻郭君,便请我也不屑光顾他们一眼。”吉川听了,直气得两眼发红,道:“你能说他们是蠢斗吗?他们都是上十年的资格,还不如你?你既瞧他们不起,敢去飞入么?”(外人参加竞争团体谓之飞入。)黄文汉冷笑道:“有何不敢!不过我没工夫和他们闹罢了。”吉川不依道:“你既说敢去飞入,有本领的不要走,我就去说。等你飞入便了,徒然当着大众任意的侮慢,是不行的。”吉川说话的时候,声音越说越高,看相扑的人,都不看相扑了,一个个钻头伸颈的听吉川说话。吉川更故意说道:“你中国人也想来欺凌我日本人,可不是笑话了!不要走,我去说好了,看你有什么本事敢飞入。”

  黄文汉知道他是想故意的挑拨众怒,自己仗着少年气盛,也不惧怯,登时挥手道:“你去说,我飞入就是。不过也得有个限制,我没闲工夫,只能三人拔。”(连对敌三人之谓。)

  吉川也不答白,两手分开众人,连攒带挤的去了。黄文汉暗自好笑,心中只可惜郭子兰不在跟前,不能使他见着快心。只见吉川攒到一个赤条条的大汉面前,指手画脚的说了一会。那大汉登时怒形于色,竖眉瞋眼的望了黄文汉几望,握着拳头,恨不得一下即将黄文汉打死的神气。黄文汉只作没看见,越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等待对敌。吉川对那大汉说完了,仍攒到黄文汉跟前,将黄文汉的手拉了一把,得意洋洋的说道:“你来,你来,他们已许你去飞入。”黄文汉笑着,将手一摔道:“他们要求我飞入,我便飞入。我并不要求他们要飞入,他们为什么许我飞入?你这话才太说得无礼了。你既这般说,我偏不飞入。”吉川见黄文汉如此说法,一时回不出话来,半晌道:“你若害怕,就不飞入,也只能由你。”黄文汉点头冷笑道:“我便害怕,也不算什么,少陪了。”说着掉转身便走。吉川的意思,是想用害怕的话,激起黄文汉飞入,不料黄文汉已知道他的用意,不肯坠他的圈套,竟掉转身走了。吉川果然急得没法,只得翻着眼睛,望着黄文汉大摇大摆的往前走。也是黄文汉合当有难,偏那赤条条的大汉不依,登时叫出几个人来留黄文汉飞入。黄文汉见几个相扑的跑拢来围着自己,都说定要请飞入,便说道:“你们既要求我飞入,我飞入便了。”说了,复回身走入人丛,看的人都慌忙让路。黄文汉走到那一群大汉面前,一一点头见了礼。那些大汉教黄文汉脱衣服,黄文汉将衣服脱了,上身穿了件薄纱卫生小褂,下身系了条短纱裤。那些大汉道:“你不系条带就行吗?”黄文汉只得将系和服的带系在腰里。那些大汉中,推出一个来,和黄文汉斗。黄文汉同大汉走到土堆上,也照相扑的样式,和大汉对蹲起来。蹲了一会,大汉往黄文汉便扑。黄文汉见来势凶猛,知道不能抵抗,就地一滚,让过一边。大汉扑个空,脚还没立牢,黄文汉早跳起身,在大汉膀膊上只一推,大汉踉踉跄跄的跌下土堆去了。

  大汉群中复出来一个,与黄文汉对敌。如刚才一般,又对蹲了一会,黄文汉见大汉将要动手了,即将步法一变,一脚踏入大汉空裆,连肩带头撞将进去。大汉立着骑马式,禁不起这般猛撞,倒退了几步。黄文汉安敢放松,趁势进步当胸一掌,大汉又骨碌碌的滚下土堆去了。

  吉川在旁见了,万分着急,张皇失措的,扯了一个最大的大汉,唧唧哝哝说了一会。那大汉望着黄文汉的腰带,黄文汉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只见那大汉对着自己招手,黄文汉即走下土堆。大汉说道:“你腰上系的这条带不好,须得换一条,我才和你斗。”黄文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腰带太长了,在腰上缠了几围,握手不很得力,便抬头对大汉道:“我只这一条腰带,把什么来换?”大汉道:“我这里有,你换上罢。”

  说着,回头叫拿条带来。早有个大汉从自己腰间解下,递给黄文汉。黄文汉接了,心中想道:这条带子系上身,若被他拿住了,休想得脱身。我何不使个诡计,戏弄他们一番。主意已定,暗暗将丹田的气,往上一提,紧紧的系了那条带。那最大的大汉喝了两口冷水,一手撮了把盐,往土堆中一洒。黄文汉知道相扑的有这规矩,也不管他是什么用意。那大汉走到土堆中间,两手抱着他自己的右腿,往土堆上用力一踩,踩稳了,复抱住左腿,也是一样。黄文汉走近前一看,足踏进土两寸来深。黄文汉也故意照样的踩了两下,却仍是虚浮在上面的,看的人都“嗤嗤”的笑起来。黄文汉也不理会,撑着一对拳头,与大汉对蹲了一会。那大汉忽然不蹲了,立起身又去喝了两口冷水,又洒了一把盐,来到原处,如前一般的踩起来。黄文汉只目不转睛的望着大汉的肩膊。大汉蹲了片刻,突然向黄文汉扑来,两手来抢黄文汉的腰带。黄文汉使气将肚子一鼓,那腰带直陷入腰眼里去了。大汉的手指又粗,一下哪里抢得着。黄文汉见他抢不着,一侧身滚入大汉左胁之下,只一扫腿,大汉连仰了几下。黄文汉再进,大汉已跳出了圈子,只得仍退到土堆中间。

  大汉复跳上来说道:“你的带太系紧了,须系松一点儿,方能和你再斗。”黄文汉笑着点头道:“我就系松一点儿,看你能奈得我何。”说着,将带解了下来,重新松松的系了。大汉看了欢喜,只与黄文汉略蹲下了一蹲,即直抢黄文汉的腰带。黄文汉躲闪不及,一把被他抢着了。大汉如获至宝,仗着两膝有几百斤实力,想将黄文汉一把提起,当着大众侮辱一顿。黄文汉身材虽也算壮实,只是和相扑的比较起来,便天地悬殊了。

  看的人都知道只要拿住了腰带,是没有逃法的,当下掌声如雷。

  大汉更加鼓勇,两手用尽平生之力,往上一提。不料黄文汉狡猾到了极处,只将带子虚系在腰里,并未打结,趁大汉往上提的时候,用力往前一窜,大汉胸脯上早着了一头锋。大汉不提防腰带是虚系的,用力过猛,那带离了腰,又被头锋一撞,两手握着带仰天一交。不是抽脚得快,早跌下土堆去了。大汉大怒,将带往土堆上一掷,那些大汉及看的人都鼓噪起来,说中国人无礼,太狡猾。吉川跳上土堆拾了腰带道:“黄君,你自己说,你用这样的狡猾手段和人决斗,算得什么!”黄文汉道:“怎的是狡猾手段?你们自己本事不济,如何怪得人?前两个斗输了,说是腰带不好。教我换一条,我便依你们的换一条。打输了,说我的腰带系得太紧,我又依你们,松松的系了。自己不中用,又打输了,难道又要怪我太系松了吗?我不信你们日本人打架,就只在这腰带上分胜负。倘若这敌人没系腰带,你们要和他决斗时,便怎么样哩?也罢,我就让你们一步,腰带在你手中,你替我系上,松紧由你便了。再打输了,可不能怪我!”吉川听了黄文汉的话,心中也觉有些惭愧,手中拿着那条带子,不知怎么才好。那大汉早从土堆下走上来,接了带子对黄文汉道:“我替你系好么?”黄文汉摊开两手道:“随便谁来系,都没要紧。”大汉真个走近黄文汉身边,不松不紧的系了。吉川退下土堆,二人又对蹲起来。黄文汉这次却不像前几番了,见大汉将要动手,即将步法一换,身子往下一缩,使了个黑狗钻裆的架式,早钻到大汉裆下。大汉忙弯腰用手来拖黄文汉的腿,黄文汉肩腰一伸,将大汉掀一个倒栽葱。黄文汉气愤不过,跳起来,对准大汉的尾脊骨就是一脚。大汉已胸脯贴地,扒不起来,又受了这一脚,鼻孔在土堆上擦了一下,擦出血来。看的人都大怒,说黄文汉不应该用脚,算是非法伤人。其中更有人说,要将黄文汉拖到警察署去。黄文汉站在土堆中,大声说道:“不是我不敢同你们到警察署去,不过我并没用脚踢伤他。我因立脚不稳,在他尾节骨上略略的挨了一下。若是我真个用脚,他受我一下,早昏过去了。你们不信,我且试验一下给你们大家看看,便知道我脚的厉害了。”看的人听了,又见大汉已爬了起来,都不做声了,只叫黄文汉试验。黄文汉拿了衣服,看荒地上竖着一杆灯柱,足有斗桶粗细,便走到灯柱跟前,用尽平生之力,只一脚,只见树皮塌了一块下来,灯柱还晃了几晃。黄文汉拾着树皮在手,扬给众人看道:“你们大家说,人身的肉有这灯柱坚固没有?灯柱还给我踢了这么一块下来,若是踢在人身上,不昏了过去吗?”看的人都伸着舌头,没得话说。黄文汉匆匆将衣服披上,系了腰带,离了人丛,头也不回的找到郭子兰家。郭子兰接了,惊道:“老黄,你为什么满头是汗?”黄文汉往席上便倒,摇着头道:“今天真苦了我,我这只脚,多半是废了。你快给我脱了袜子,疼痛得很。”郭子兰不知就里,见黄文汉的右脚肿了,连忙将袜子后面的扣子解了,哪里脱得出呢。黄文汉道:“你用剪子将袜底剪开,就下来了。”郭子兰拿了把剪子剪了一会,才剪了下来。那脚越肿越大,顷刻之间,连大腿都肿了,痛得黄文汉只是叫苦。郭子兰问是什么原故,黄文汉痛得不能多说,只说是和人打架踢伤了。郭子兰心中好生诧异,看那脚背,都紫得和猪肝一样,忙调了些自己常备的跌打药,替他敷上。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略略减了些痛苦,将打架的始末,说给郭子兰听了。郭子兰平日虽不以黄文汉好勇斗狠为然,这些地方,却很欢喜黄文汉能处处替中国人争面子,不顾自己的死活,极力的称赞了几句,并不住的替他换药。黄文汉脚上虽受了大创,精神上觉得异常愉快。郭子兰午餐的时候,因脚正痛得厉害,不能同吃。此刻痛苦稍减,腹中大饥起来,教郭子兰买了一升酒,办了些下酒菜,坐起身来和郭子兰痛饮。谈论了些拳脚,直饮到七点多钟,胡乱吃了些饭。郭子兰用绷带替黄文汉将脚裹好,扶着试了几步,还勉强能走,黄文汉笑道:“只要能走,便不妨事。”当下唤了乘人力车,辞了郭子兰,回青山一丁目来。

  进门劈头遇着昨日的医生,正提着皮包从里面走出来。黄文汉迎着问病势如何,医生脱帽行了个礼,说道:“小姐的病,是肺膜炎,须得用心调治。先生尊足怎样?”黄文汉摇头道:“我这不相干。”说着,点了点头,医生去了,自己一颠一跛的跳到里面。廊檐下即听得梅子咳嗽的声音,心中正自有些着急,只见苏仲武推开房门,伸出头来望。黄文汉问道:“小姐的病没好些么?”苏仲武苦着脸答道:“怎说好些,更加厉害了。今日医生来过了两次。”黄文汉一边跛进房,一边叹道:“这便怎好?我今日飞来之祸,将一只脚也弄伤了。”春子、圆子、苏仲武见了,都大吃一惊,就电灯下,围拢来看,寻问原故。黄文汉坐下来,将脚伸给他们看道:“因为跳电车,失了手,跌下来,拗了气。”梅子从被里伸出头来,向黄文汉问道:“你痛么?”黄文汉道:“虽则有些儿痛,倒不觉着怎么。小姐的贵恙,昨日服了药,怎的倒厉害些?今日吃了些什么药没有?”梅子道:“又吃了几回药了。”黄文汉问圆子道:“没吃饭吗?”圆子道:“只略吃了些儿。因咳嗽得很,不曾多吃。”黄文汉点点头,看梅子的脸色,赤霞也似的通红,说话时鼻塞声重,心想:分明是害伤风,没大要紧,怎说是什么肺膜炎?若是用中国的医法,只须一剂表药,出出汗就好了。不过梅子的身体不是那么壮实,不妥当的医生,不敢给她乱治便了。一时心中也想不出个妥当医生来,便没作计较处。当时教梅子仍旧蒙被安息,自己和苏仲武谈了几句闲话,复故意感谢了苏仲武照顾之力,脚痛撑持不住,想教圆子扶着自己回房歇息。见圆子不在房中,只得请苏仲武来扶。苏仲武掖着黄文汉的肩膊,黄文汉笑向春子道:“我常恨我没有兄弟,有起事来,没得个贴心的人帮助。我一向热肠待人,在东京交际社会中,认识的人,至少也是一千以上。细细算去,却没有一个可和我共艰苦的。苏先生是外国人,我待他自问实无一些儿好处,他偏和我亲手足一样。夫人你看,即此可见东京人的天性薄弱。”这时,圆子正从对面房中走了过来,听了黄文汉的话,接着笑道:“你这话,若三日以前说出来,我心中一定不自在。你没有兄弟,我也没有姊妹,你一向热肠待人,难道我偏是冷肠待人吗?你能得外来的兄弟,我也应得个外来的姊妹才是。你这话,不是有意形容我是个不得人缘的孤鬼吗?在今日说出来,我却很得意,梅子君的性情容貌,天生是我的妹妹,这也是天可怜我孤零了二十年,特遣他来安慰我的。我想世界上再也没有个忍心人,将我的妹妹夺了去。”说时眼眶儿都红了。

  黄文汉见了,哈哈大笑道:“谁忍心将你妹妹夺了去,无端的伤心什么?”梅子忽从被里伸出手来,拖圆子的衣道:“姐姐不要过去,只坐在这里陪我好么?”春子也拉圆子坐下道:“夫人这般实心待小女,连我都感激不尽。”黄文汉立久了,脚痛和针戳一般,便向春子赔笑道:“我脚痛,不能陪夫人久坐了。”春子忙起身道:“请便,请便。”苏仲武扶着黄文汉,走到门口,忽听得梅子连唤了几声“中村先生”,黄文汉停步回头,只见梅子握了圆子的手,连连的推道:“你说,你说。”圆子摇头笑道:“不说。没要紧,你放心便了。”梅子只是不依似的。黄文汉笑问怎么?圆子笑道:“没怎的,你去睡好了,被卧已铺好在那里。”黄文汉兀自不肯走,笑向梅子道:“小姐你说罢,到底什么事?”圆子道:“可恶,寻根觅蒂的,你说有什么事?妹妹教我今晚伴她一夜,这也值得请教你么?我昨夜就有这心,不过怕我妹妹厌烦。既妹妹不嫌我,我以后每夜只伴着她睡。”说着掉过脸,将身伏在梅子枕边说道:“妹妹你说好么?”春子说道:“这如何使得?小孩子太不懂得事体,先生伤了脚,你也没看见?将夫人留在这里伴你,先生半夜要东要西,或是要起来,没个人在身边,怎得方便?”梅子听了,便推开圆子道:“姐姐你去,我不留你了。”圆子不肯道:“没要紧,若是他要人照顾时,现放着个外国的兄弟在这里,怕他不贴心吗?”黄文汉笑道:“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睡觉的问题,哪值得这般计议。有苏先生在此,哪怕没人照顾?”笑着同苏仲武到自己房间里。只见被褥已经铺好,苏仲武便替黄文汉脱了衣,扶着睡下,坐在枕头旁边,低低的问道:“现放着一个病人,你又伤了脚,初五日怎生好去参观学校?”黄文汉沉吟道:“事真出入意外,初五日参观学校的事,是不待说,眼见得去不成了。但事已如此,只得且将病将息好了再说。你可借着照顾我的病,在这里和她们多亲近亲近。日本女子的性格和中国的女子不同,你和她亲近,她便一刻也舍不得离你,你一和她不甚亲热,她的心,便换了方向了。”苏仲武着急道:“她母亲日夜守着不离身,教我怎生亲热得来?我此刻是巴不得立刻和她做一块。”黄文汉道:“这事情只在圆子身上。圆子和她睡几夜,不怕不将她教坏,你等着便了。”

  黄文汉的话不错,梅子同圆子睡了几夜,禁不得圆子多方的引诱,果然春心发动起来。起初还按捺得住,到第四夜九月初六,病体也完全好了,实不能再忍,半夜里便偷着和苏仲武在八叠席房里演了一回双星会的故事。春子只在睡里梦里,哪知道她的女儿今日被人欺负了。男女偷情的事,有了便不只一次,一夕一渡鹊桥来,不觉已是七次。

  黄文汉的脚也好了,便和春子商量道:“前回约子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去参观,因为我与小姐都无端的害起病来,不曾践约。此刻病都好了,本也应出外散散闷,何不借此到各女学校去参观一会,也可增长一些儿见识。”春子道:“先生说好便好。不过我母女在府上吵扰久了,并且家中也有些不放心的事。前几日我就想说,要动身回去的。因为先生的脚痛还没全好,承贤夫妇这般待我母女,难道我母女不是人心?先生的病也不顾,要走就走了?所以迟到今日,见先生的脚已经好了,本打算明日即带着小女回爱知县的。小女进学堂的事,蒙先生累次指教,我也知道是很要紧,踌躇不能决的,就是没得个安顿的所在可以寄居。不然,我早就决心了。”黄文汉道:“夫人、小姐都不容易来东京,既来了,宽住几日,有什么要紧?回爱知县的话,请暂时搁起,且再住一个月,再说不迟。我便不懂交际,肯放夫人走,圆子才和小姐亲热了几日,只怕她未必肯放夫人走。夫人不记得那晚的情形吗?她自那日为始,也没一时一刻离开过小姐,连待我都冷淡得不成话了。夫人也忍心这般热烘烘的,夺了她的妹妹去吗?至于小姐进学堂,夫人愁没个安顿的所在可以寄居,也虑得是。不过我敢说句不自外的话,我家中虽穷,也不少了住小姐的这间房子。我虽有职务,不能多在小姐身上用心,圆子是个没任职务的人,感情又好,还怕有不尽心的地方吗?”

  春子叹道:“能寄居在府上,还说什么不放心?不过我母女和先生夫妇非亲非故,平白的扰了这种厚情,心中已是不安。若再将小女寄顿在府上,又不是一月两月的事,怎生使得?”

  黄文汉大笑道:“夫人的话,虽是客气,不过太把我夫妇作市侩看待了。人与人相接,都是个感情。感情不相融洽的,便是十年二十年也似乎不关什么痛痒。感情融洽的,只一两面,便成知己,便成生死至交。我和夫人、小姐还在日光会过几面,圆子和小姐,不是初见面就和亲手足一样吗?这其间,有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在里面。这种吸引力与吸引力相遇的事,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夫人平生接见的人,想也不少,像这般的,经历过几次?”夫人摇头道:“像贤夫妇这般待人的,实在不曾见过,所以才于心不安。若是平平常常,也就没什么不安了。”黄文汉道:“不是这般说。不安的话,是存着客气的念头在心里,才觉得如此。若是自待如一家人一样,这不安的念头从哪里发生起来哩?自夫人、小姐到我家来,我从没作客看待。便是圆子,我时常嘱咐她,教她随便些儿,不要太拘谨了,使夫人、小姐觉着是在这里做客,反为不好。所以夫人初来的时候,我即说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还在群马县。我在东京也是做客。’既同是在这里做客,还用得着什么客气哩。夫人不是有意自外吗?”

  春子听了黄文汉这番话,不知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七章 上门卖盐专心打杠子 乱伦蔑理奇论破天荒

  话说春子听了黄文汉这番话,心中略略活动了些,答应参观了学校之后,若是中意,又和梅子的程度相当的,即回爱知县和她丈夫商量,再送梅子来,寄居黄文汉家上学。黄文汉虽疑心春子这话是有意推诿,只是不能再追进一层去说,暗中也很佩服春子老成,不容易上当。但是有心算计无心的,哪怕你再老成些,只要你肯上路,怎能跳得出去?二人正坐在房中谈话,忽听梅子在回廊上一边吃吃的笑,一边向屋里跑来。圆子跟在后追,笑着喊道:“小丫头,你不好生还给我,随你跑到哪里去,我是不饶你的。”黄文汉连忙推开门,只见梅子双手捧着个草编的蟋蟀笼,翩若惊鸿的逃进房来,将草笼只管往春子手中塞,口里气喘气急的说道:“妈妈,你快些替我收了,这里面有两个,不要让姐姐来抢了。”说时,圆子追了进来,梅子跳起来挡住道:“你来抢,只要你得过去。”圆子笑向春子道:“妈看可有这个道理?我编两个蟋蟀笼,分了个给她。

  掏了半日,掏了两个蟋蟀,也分了个给她。她还不足,哄着我说,放在一个笼内,好看它们打架。我信以为真,由她放作一块儿。谁知她捧着笼子就跑,说要我都送给她。妈看可有这个道理!”黄文汉笑道:“亏你好意思,也不知道害羞。”圆子啐了黄文汉一口道:“什么叫害羞,我害羞什么?你才不害羞哩!”春子笑嘻嘻的看那蟋蟀笼,编得和雀笼一般模样,五寸来大小,中间一对油葫芦(俗名三尾子。日人不善养蟋蟀,以油葫芦伟岸谓是佳种),伏在草柱子上面。春子笑着,举向圆子道:“你看,一对都在里面,你拿去罢。”梅子翻身过来,一把夺了道:“我不!”春子笑道:“姐姐放些儿让罢。”圆子笑道:“妈既偏心护着妹妹,教我放让,我不能不听妈的话。妹妹你听见么?不是妈说,我再也不会饶你。”梅子道:“你不饶,我也没要紧。你看,已经走了一个,只一个在里面了。”圆子连忙走过来看时,真个只有一个在里面。原来梅子从她母亲手中夺过来的时候,捏重了些儿,将草柱子捏断了一根,那只油葫芦便钻出来跑了。圆子道:“跑也跑得不远,房中席子上,没处藏躲,我们只慢慢的寻,包管寻着。”说着,和梅子两个人弯腰曲背的搬蒲团、掇几子寻找。

  黄文汉走过自己房里,如前的写了三封信,一封给本乡已町的女子美术学校,一封给青山女学校,一封给三轮田高等女学校,都约了明日九月十五日去参观。

  苏仲武因黄文汉的脚已全愈,不便在这里歇宿,家中住了一夜,很觉得有些生辣辣的。次日早起,正想用了早点,即到黄文汉家来。脸还没洗完,不作美的胡女士来了,只得让她进房中坐地。自己梳洗已毕,进房问胡女士为何这般早?胡女士笑道:“我今日有桩急事,不得开交,特来找你设法。我有几个同志的朋友,新从内地亡命到这里来,因为动身仓卒,不独没带得盘缠,连随身行李都没有,都是拖一件蓝竹布大褂就走。跑到这里,又不懂得日本话。幸而知道我的住址,昨晚十点钟的时候,一个一乘东洋车,拥到甲子馆。见客单上有我的名字,也不知道问问下女,连鞋子连靴子,往席子上跑。下女们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一群野牛,都吓得慌慌失措的,挡住这个,拦住那个。他们见下女不许进去,倒急得在席子上暴跳,下女不住的在他们脚上乱指,他们还兀自不省得。幸有个同馆住的中国人见了,和他们说明白,教他们脱了靴鞋,引到我房中来。我正和一个也是新来的亡命客在房中细谈国内的事,他们排山倒海一般的撞进来,连我们都惊呆了。细看,知道都是往日有交情的,才放了心。昨晚他们便都在我那里住了。我那里又没空房间,安他们不下,我只得到我那新来的朋友家中借宿,让房子给他们睡。我此刻还没回馆子里去,不知道他们怎样。他们到东京来,别无他处可以投奔,住在我那里,怎生是了?我想每人给他几块钱,教他们到长崎,找熊克武去。不凑巧前日由国内寄来的几百块钱,昨日都将它买了这个钻石戒指。”说时,将手伸给苏仲武看。苏仲武道:“你这是新买的吗?”胡女士摇头道:“原是一个朋友的,他没有钱使,变卖给我。因此手中的钱都完了,要和你借几十块钱。再过几天,我的钱到了,便还你。”苏仲武寻思道:这东西专想敲我的竹杠,她借了去,不是肉包子打狗吗?正在踌躇未答,胡女士连连问道:“怎么样?几十块钱,也值得如此迟疑不决,难道还疑我无端的来敲你的竹杠吗?老实和你说,不是我心中有你,你便送钱给我,看我使你一文么?你不肯只管说。”苏仲武满心想说不肯,只是说不出。胡女士立起身来道:“你肯就拿出来,他们在我家中,等我不回去,说不定又要闹出笑话来。”苏仲武道:“我手中没有钱,再等几天如何?”胡女士听了,立刻将脸放下来道:“你真没钱吗?你这种鄙吝鬼欺谁呢。”说着,顺手从抽屉里拿出苏仲武的钱夹包来,往席子上抖出一叠钞票,将钱夹包往苏仲武脸上一掷道:“这不是钱是什么?谁曾骗了你的钱没还你?”苏仲武见她知道里面有钱似的,一伸手就拿着了,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惭愧,又是忿恨,登时红了脸,说不出什么来。胡女士一边弯腰拾钞票,一边说道:“你还能没钱,教我再等几天么?对你不住,我需用得急,不能再等你了。若能再等几天,我何必和你借?我自己的钱,还愁使不了。我此刻回去,打发他们走了,再到这里来,和你有话说。你却不要出去,又误我的约,你要知道我不是好惹的。我既欢喜你,与你拉交情,没受你什么好处,待你也不算薄,你就不应求老黄,又替你另生枝节。只是我也懒得管这些,你只对我小心点儿,我一句话,便可使你前功尽弃。”说话时,已将钞票拾起,像自己的一般,数了十张五元的,捏在手中,剩下的递给苏仲武道:“我只需用五十元,多的仍还你罢。”苏仲武待说不肯,钞票已在她手里,说也是枉然,终不成向她手中去抢。并且也真有些怕她一句话,果弄得前功尽弃。没奈何,只得勉强笑道:“你真厉害,晚上弄你不过,白天也弄你不过。”胡女士瞅了苏仲武一眼,用指在脸上羞他道:“亏你好意思,还拿着来说。我也没神思和你多说话了,且回去遣散了那群野牛,再来和你算帐。”说着,揣了钞票,伸手给苏仲武握。苏仲武就手上接了个吻,送到门口。

  胡女士一面穿靴子,一面叮咛苏仲武道:“我回头就来。你若不在家中等,害得我白跑时,你却要仔细仔细。”苏仲武一肚皮的委屈,待欲说有事去不能等,又要惹得她发作一顿,自己又没口辩。可和她争论得来,末后白受她的糟蹋,只得耐住性子,说道:“你要来,就要快些来。”胡女士眼睛一翻道:“怎么讲,来迟了难等吗?你想想那日,我怎样等你的?”苏仲武赔笑道:“不是怕难等,来得早,可多谈一会儿,不好些吗?”胡女士也笑道:“怕什么,日子过得完的吗?日里谈不了有夜里,夜里谈不了有明日。”说着,点点头去了。

  苏仲武回到房中,兀自闷闷不乐。胡乱吃了些面包,饮了些牛乳,拿了本日的新闻,躺在摇椅上翻阅,心中却想着梅子的滋味,并计算如何写信归家,若在日本行结婚式,将如何的张设。一个人空中楼阁的,登时脑筋中起了个美满姻缘的稿子。

  正想到将来一对玉人双双渡海归国,父见母了,当如何的得意,忽然远远的听得皮靴响,渐响渐近,即起身从窗缝里去看。只见胡女士手中捧着一包四方的东西,开门进来了。苏仲武回身躲在门背后,等胡女士踏进门,冷不防拦腰一把抱住,想吓她一跳。到底胡女士是个英雌,有些胆量,不慌不忙的笑了声道:“你想吓我么?莫说在清天白日之中,便是黑夜里没人的所在,我也不会怎样。人家的腰子动不得,说动了酸软,我的腰子一点也不觉着,松手罢。像片取出来了,你看照得何如?”

  苏仲武松手问道:“我没知道你去取,我的一并托你取来就好了。”胡女士就桌上打开来,一套三张,共是九套。苏仲武抽了张出来看了道:“好是照得好,只是终不及本身可人意。这不言不笑的,不过如此罢了。”苏仲武这话,自以为是很恭维胡女士的,谁知胡女士的性格和旁人不同,最是欢喜人家说她照的像比人好看。她因为照得像没有颜色,好看便是真好看。

  若照的像一好看,还是仗脂粉讨巧,或是举动言谈讨巧,不能算美人。苏仲武哪里知道她有想做美人的心思?胡乱用了当面恭维之法。胡女士登时不高兴,从苏仲武手中将像片夺了过来,一边用纸包好,一边说道:“不过如此,不要看!你就看我的人罢。”苏仲武并不理会自己的话说错了,只道胡女士是惯试娇嗔的,望着她包好了,捧在手中要走道:“像就是我,像既不过如此,我还有什么可人意?不要在这里刺你的眼罢。”苏仲武见她真生了气,才领悟过来,连忙赔笑,拦住去路道:“我故意是这般说的。我凭心本要说像片比人好看,只因为像片不会说话,不怕得罪了它,以为说人比像片好,你必然欢喜,哪晓得你不替自己高兴,却替像片打抱不平。好,你坐你坐,我口里虽说错了,心里幸还没错。”胡女士才回嗔作喜,掉过身来,将像片往桌上一撂,冷笑道:“油嘴滑舌,谁能知道你的心错也没错。”

  苏仲武将摇椅拖出来,纳胡女士坐了,说道:“我的胡先生,你不知道我的心,更有谁知道我的心?”说时,乘势就坐在胡女士身上,两个亲热起来。胡女士执着苏仲武的手问道:“你这钻石戒指,比我的好像要大一些儿,多少钱买的?”苏仲武道:“这戒指不是我买的,不知道多少钱。”胡女士道:“我和你对换了,做个纪念好么?”苏仲武心中好笑:这东西,怎这般贪而无厌,只当人是呆子。但苏仲武生成是个温和的性格,虽十分讨厌胡女士这种举动,口中却不肯说出决绝的话来,仍是轻言细语的道:“好可是好,我也想交换一样物件,做个纪念,不过这戒指是我父亲的。我初次到日本来,动身的时候,我父亲从手中脱下来,替我带上,教我好生守着,恐一旦有什么意外,可以救急的。几年来,都平平安安,没发生什么意外之事,所以不曾动它。这是我父亲之物,若将来与你换作纪念,似乎有些不妥。你说是么?”胡女士大笑道:“你这人,真迂腐极了。你父亲的戒指,不能与我换作纪念,然则我这戒指,昨天还是我朋友的,也应该不能与你换作纪念了?大凡身外的东西,任是什么,都不能指定说是谁的,在谁手里,便谁可以做主。戒指上面,又没刻着你父亲的名字,有什么要紧?”苏仲武摇头道:“朋友的本没什么要紧,父亲的却是不能一样。只想想我父亲给我的意思,便不忍将它换掉。”胡女士拍手大笑道:“蠢才,蠢才!你以为这就算是一点孝心吗?你才糊涂!你父亲的钱,你为什么拿着乱使?一个戒指算得什么!你父亲又不是给你做纪念的,有了意外之事,你一般的也要将它救急,便与我换作纪念,有什么不忍心哩?”苏仲武道:“话虽是这般说,戒指离我这只手,我心中总觉的不忍,并好像就是不孝似的。”胡女士道:“你出洋这多年,怎的脑筋还这般腐败!忠孝的话,是老学究当口头禅,说得好听的。二十世纪的新人物,说出来还怕人笑话,莫说存这个心。你可知道,中国弄到这么样弱,国民这么没生计,就是几千年来家庭关系太重的原故。父母有能为的,儿子便靠着父母,一点儿也不肯立志向上。儿子有能为的,父母便靠着儿子,一点事也不做,只坐在家中吃喝,谓之养老。这样的家庭,人家偏恭维他,说是父慈子孝。甚至老兄做了官,或是干了好差事,弄得钱家来,老弟便不自谋生活,当弟大人。若老弟做了官,老兄也是一样。人家偏又恭维他,说是兄友弟恭。社会之中因有这种积习,硬多添出一大半吃闲饭、穿闲衣的人来。几千年如此,中国安得不弱!国民安得不没有生计!西洋各国,哪里有这种笑话?就是日本,也没有这种事。你留学学些什么?还在这里讲忠孝,不是呆子吗?”苏仲武的性格,本不肯和人说很反对的话,不过他却有点孝心,说他别的都没要紧,至说他不应该孝父母,他心中委实有些冒火,立起身来说道:“你没有父母的吗?你不要父母罢了,何能教我也不要父母!”胡女士冷笑道:“便教你不要父母,也没犯什么法律。自己成人之后,父母这东西……本是个可有可无的。”苏仲武掩耳摇头道:“越说越不成话了。你若不高兴在我这久坐,你就自便罢,实不敢再听你骂父母了。”胡女士唾了一口道:“天生成你这种亡国奴,我如此面命耳提,仍是这样顽梗不化。若是平常你对我这般嘴脸,我早走了,今日因学理上的争执,我倒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耐着性子想想,西洋人不是人吗?就是你,大约也不能说西洋人的文明不及中国人,西洋人的道德不如中国人。何以西洋人不讲这孝字,没听说有什么于心不忍?日本是中国传来的文化,本知道这孝字的意义,只是都不讲孝道,也没听说有什么于心不忍。他们难道不是人吗?只有中国的老学究,说什么无父无君,便是禽兽。说这话的人,是个男子,只怕儿子轻待了自己,便将母字不提。他的意思,儿子是要发达了,做了官,才够得上说,只要儿子肯供养自己,便不是禽兽了。几千年相传下来,一个个都怕老了谋不着衣食,都利用着这句话,从小时候就灌入儿子的耳里。后来灌来灌去的,都灌得忘了本来,说是什么父子天性。其实哪有这种什么天性!太古之民,不知道有父,取姓都从女字,如姬姓、姜姓,都是由母出来的。那时候的父子天性,到哪里去了哩?说这话的人,又怕这话没有势力,行不得久远,无端的又拖出君字来,想借着皇帝的力量,来压迫这些人是这么做。那些做皇帝的,正虑一个人独享快活,这些人不服他,便也利用这句话,使人人不敢轻视他。久而久之,这些人也忘了本来,都以皇帝本是应该敬重的。我且问你:现在中国变成了民国,将皇帝废了,若依那无父无君便是禽兽的话,我们不都变了禽兽吗?这些话,都是一般自作聪明的人拿来哄人的。你哄我,我哄你,就是知道的,也不肯揭穿,所以把中国弄到这步田地。我们是要负改良中国责任的人,起首尚要将家庭顽固打破,岂可仍是如此执迷不悟!还有一桩积习,说起来,你必又要气恼。”

  苏仲武虽掩着两耳,不过形势上是这般做作,想使胡女士不说下去的意思,其实句句听在耳里,心中虽仍是大不以为然,只是也还觉得有些道理似的。也听得有桩积习,说起来又要气恼的话,心想我倒要听听,看她还有些什么屁放,便松了手问道:“还有桩什么积习,你且说出来看?”胡女士道:“我口都说干了,你且泡碗茶来,我喝了再指教你。我看你这人,表面很像个聪秀的样子,其实也是和普通人一样,只晓得穿衣吃饭,没一些儿高尚的思想。”苏仲武冷笑了笑,拍手叫下女泡了壶茶来。斟了杯给胡女士,自己也喝了一杯,向胡女士道:“你这种荒谬的议论,我本不愿意听你的。不过横竖你闲着嘴,我空着耳,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罢了。你且将你要说给我听的话,说出来看。”胡女士道:“我且先问你一句话,看你怎生回答:兄妹结婚你赞成么?”苏仲武听了,吓了一跳,问道:“你说什么?”胡女士道:“兄妹结婚,你不赞成吗?你赞成,我便没得话说;你要不赞成,你且先说出个理由来,等我来批驳指导你。”苏仲武躲脚摇头道:“该死,该死!这个还有讨论的余地吗?你为什么专一说这些荒谬绝伦的话?你要问我不赞成的理由,我也不知道,你只去问几千年前制礼的圣人罢,大约必有个理由在里面。所以才能几千年来,也没人驳得他翻。”胡女士笑道:“你这才真所谓盲从,正和此刻的党人一样,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党纲,与他党的党纲相符合不相符合。只要他不是同党,见了面便和仇人一样。若问他到底怎么这样的深恶痛绝,他自也说不出个理由来。只晓得自己的党魁与他党的党魁,为争权利有了些意见,我们同党应该同好恶,别的理由,一点儿也没有。稍为聪明的党人,知道按捺着性子想想,也有哑然失笑的时候。习惯是第二天性,我也知道我的主张与普通人一般的心理大是反对。只是我看得真,认得定,我的主张是能冲破几千年来网罗的。你不要做出那深恶痛绝的样子来,你没有理由,我且将理由说给你听。兄妹不能成婚,就只有血统的关系,并无丝毫别的缘故。何以叫作血统的关系呢?因为同这血统,恐怕生育不藩殖,所以说男女同姓,其生不藩。然而是谁试验过多少次,得了个生育不藩的结果哩?这却是没有的事。不过见植物接枝之后,便能多结果子,由这一点悟到人身上,以为换一个血统,应该也和植物一样,多生出几个子来。所以同姓不结婚,就是这个道理。并不是同姓结了婚,便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几千年来积习相沿,成了一种无形的制裁。倒是和人家说杀人放火以为扰乱治安的事,人家不特不惊讶,反都欢喜打听,说这些极平常的事,没一个不大惊小怪的。这都是自己没有脑筋,以古人的脑筋为脑筋。凡是古人传下来的规矩礼法,总是好的,一些儿也不敢用自己的判断力去判断判断。中国之不进化,就是一般国民头脑太旧的原故。我本也不必定要主张兄妹结婚的这句话,只因为国民的思想太旧了,不能不择国民心理中最反对的,提出来开导,换一换他们的脑海。就是不要父母,也是为增长国民的新思潮,使国民都有那一往无前之概,冲破家庭网罗,冲破社会网罗,冲破国家网罗,冲破世界网罗,冲破几千年来的历史网罗。人人有了这种强悍不挠的精神,什么旧道德,都不能羁绊他,怕不能做出一番震古铄今的事业来吗?”

  说时,扬着脖子,得意洋洋的,问苏仲武领会了没有。苏仲武道:“领会是领会了,不过我生性太蠢,诚如你所说的,只知道穿衣吃饭。这种高尚思想,虽有你来提醒,我只是做不到,你去教导别人罢!你的知交宽广,被你教会了的,和老妹结婚,与父母脱离关系的,大约也不少。你一个少年女豪杰,去劝化少年男子不要父母,是很容易的事,看得见成功的。世界上没有无父母的人,你这学说,到处可以提倡。不过姊妹是不能人人都有的,即如我便是单独一个人。你这兄妹结婚的学说,对于我就不能发生效力。只怕没法,须得牺牲你自己,来做我的妹妹。”胡女士大笑道:“没姊妹的人多,安得我百千万亿个化身,去做人家的妹妹!闲话少说,我和你交换戒指做纪念。你到底怎么样?”

  不知苏仲武回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八章 上酒楼勾引王甫察 打报馆追论唐群英

  话说苏仲武见胡女士落叶归根的,仍是想交换戒指,心中大是不乐,当下有意无意的答道:“我没有怎么样,不过交换戒指的事,恐怕有些不妥。我曾听说,西洋人约婚,才交换戒指。我和你既非约婚,无端交换戒指……”胡女士不待苏仲武说完,即抢着说道:“罢了,罢了,你的习惯性又来了。西洋人约婚,交换戒指是不错,然只能说有因约婚而交换戒指的。即进一步,也只能说约婚无不交换戒指的。绝对的不能说,交换戒指便是约婚,不是约婚,即不能交换戒指。你这人脑筋太不明晰。我因欢喜你为人还诚实得好,才想和你留个纪念,谁希罕你的戒指吗?不交换罢了。”说时,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十一点半钟了。你那日说做东道,没做成,倒破费了我。今日的东道,只怕要让你做。”苏仲武只要胡女士不缠着要交换戒指,什么事都可以答应,当下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到我家里来了,难道好教你做东吗?你说到哪家馆子去吃好哩?”胡女士道:“就近到中华第一楼去也好。”

  苏仲武换了衣服,替胡女士捧了像片,同走到南神保町的中华第一楼酒馆内,拣了间避眼的房间。刚刚坐定,胡女士见门帘缝里,一个少年男子穿着一身极时式的先生洋服,反抄着手,在那里张看自己。胡女士忽然心动,也不住的用眼睛瞟少年。苏仲武拿着菜单,叫胡女士点菜,胡女士因心中记挂着那少年,教苏仲武随便点几样便了。苏仲武不知就里,只顾让胡女士点。胡女士气不过,接了菜单,一下撕作两半张,倒把苏仲武吓了跳。怔了半晌,见胡女士只低着头想什么似的,以为她必是有心事,便不再说,提起笔,依自己心爱的开了几样。

  回头拍手叫下女,不提防恰与那少年打个照面。彼此相见,各吃一惊。

  少年不是别人,便是醉心梅太郎的王甫察。他因为将江西经理员交卸之后,独住在小石川的大谷馆内。这大谷馆主人有个女儿,名唤安子,芳年一十六岁,生得腰比杨柳还柔,面比桃花更艳。加以性情和顺,言语轻灵,馆主人实指望在她身上发一注儿横财。他那小小旅馆开在一个极僻静的所在,房间又很是破败,照理本不应有客来居住。只因为有这安子做招牌,住的人却很是不少。起先有几个日本人发见了这个所在,盘据在里面。后来被一两个留学生看见了,也搬进来想吃天鹅肉。

  留学生中一传十十传百,传不到几个月工夫,便满满的挤了一大谷馆的中国人。馆主人因为中国人场面阔绰,每月多开一两元花帐都不在意,绝不像日本人的锱铢计较,心中不由的分出高下来,待日本人便不似从前的周到。每逢日本人拍手叫下女,故意不使下女答应,必等日本人叫到四五次,才教下女有神没气的答应一声,还要故意挨延半晌,安子是绝对不许日本人见面的。日本人讨不着甜头,又受了这种待遇,一个个安身不牢,都搬往别处去了。馆主人高兴,从此便专做中国留学生的生意。

  王甫察初交卸了经理员,手中除几百元薪水之外,还有连吞带吃的学费,总共有一千数百元之谱。大谷馆二三十个房间,就只一间八叠席的,王甫察便在这间房里住下。他本是个好嫖的人,说得一口好日本话,大谷馆的住客,自然没一个赶得上他的资格。但是他资格虽好,安子却不容易到手。什么原故呢?

  只因为馆主人将安子作个奇货,不许一个人上手,便人人都以为有希望。若是谁先有了交情,这些人必吃醋的吃醋,赌气的赌气,都跑了。因此任凭你王甫察再有资格,不过略得安子心中偏向点儿。想要真个销魂,这均势之局不破,也一般的做不到。

  这日因他哥子从上海亡命来了,还同了江西的几个亡命客,一块儿在中华第一楼吃酒。王甫察净手上楼,看见了胡女士的后影,却不曾见苏仲武,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女国民,收拾得这般鲜艳,便跟在背后,去门帘缝里张望。王甫察的容貌虽不及苏仲武姣好,却也生得圆头方脸,有几分雄壮之气。更兼衣服称身,任是谁望去,也不能不说是个好男儿。所以胡女士见面,便心中动了一动,不由得暗暗喝彩。王甫察见是苏仲武,虽吃了一惊,但是心中甚喜有了进身之阶,连忙揭开门帘,跨进房来,与苏仲武握手。回过身来,和胡女士请教。胡女士早已立起身,伸手给王甫察握,又拿了张名片给王甫察。王甫察看了笑道:“原来是胡先生,我今日有幸了。”随从怀中抽出张有江西经理官衔的名片来,恭恭敬敬放在胡女士面前道:“甫察久闻先生的大名,时自恨没有缘法,不能见面,谁知道今日无意中见了面。若不是甫察仿佛听得这房里有熟人说话的声音,前来窥探,却不又失之交臂了?”胡女士乐不可支的收了名片,让王甫察坐,即望着苏仲武道:“你点了什么菜,给我看。”苏仲武将方才开的菜单递给胡女士。胡女士略望了望,往桌上一撂道:“什么东西,哪是人点的?谁吃!还不叫下女拿菜单宋,再点过。”王甫察慌忙说道:“我已吃饱了,只二位自己吃,用不着多点了。”胡女士笑道:“说哪里话!便胡乱喝杯酒,也得几样菜来下。”说时,下女已来了。苏仲武叫她另拿了纸菜单来,胡女士起身夺在手里,问王甫察道:“你欢喜什么菜?淮杞白鸽好么?”王甫察笑道:“先生欢喜什么便点什么。我实在是已吃饱了,陪先生喝一杯酒使得。”胡女士定要王甫察点,王甫察没法,只得依着胡女士的,拿着铅笔写了“淮杞白鸽”。胡女士还要王甫察点,王甫察再三不肯。

  胡女士只索罢了。低着头自己写了几样,连纸笔和菜单往苏仲武面前一掷,笑了笑道:“你拣你想吃的,自己去写罢!”苏仲武接着也写了几样。胡女士向王甫察道:“这里没好酒怎了?”苏仲武道:“你要喝什么酒,教帐房去买就是。”胡女士想了一想道:“你去教他去买瓶三星斧头牌的白兰地罢!”

  苏仲武点点头,匆匆拿着开的菜单,下楼去了。

  王甫察正和胡女士谈话,他哥子同几个亡命客算了帐要走,等王甫察不见,只道是醉在哪里了。问下女,才知道是在这房里,都跑过来看。内中有两个亡命客在国内认识胡女士的。

  王甫察的哥子虽没和胡女士见过面,但是胡女士的大名,久已入在脑筋里。相见之下,自然都有一番应酬手续,少不得握手点头。胡女士让大家就座,他们本都吃饱了要走的,因难却胡女士殷勤招待的盛意,只得都坐下来。苏仲武因图僻静,拣了这个小房间,平常坐五六个人,都觉挤拥。王甫察一行就有八个,加上胡女士,九个人水泄不通的围着桌子坐了。

  苏仲武交待了帐房上楼来,进房一看,吓了一跳,只道走错了房间,想回身,已听得胡女士的声音说话,挨身进去。胡女士只顾和座上的人高谈时局,痛骂袁世凯,座上的人也正听得入迷,没一个理会苏仲武。苏仲武呆呆的立了一会,气忿不过,想拿起帽子回去。才从壁上将帽子取在手里,却被胡女士看见了,连忙住了口问道:“你往哪去?”苏仲武道:“去会个朋友。”胡女士笑道:“急什么,和我吃了饭同走不好吗?这房间太小了,坐不下,教下女换一个房间罢!”说着起身,让大家到大房间里来。苏仲武因为自己说了做东道,不便定说要走,只得跟着大家到大房间里,就大圆桌团团坐下。下女安下杯箸,开出白兰地酒。当亡命客的人,十九负着些豪气,以新人物自命,不肯扭扭捏捏的装出斯文样子,酒菜但吃得下的,没有十分推让。胡女士有名的豪饮,今日又高兴,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当下劝你一杯,敬他一杯。白兰地酒力量虽大,只因为它价值很贵,人人都喝得不舍离口,不觉都有了些醉意。

  胡女士有了酒,便渐渐的使出她平日那灌夫骂座的雌威来。先从黄克强逃出南京骂起,越骂越人多,后来简直骂这次革命没一个好人,连座上他知道的几个亡命客,都被他搜出劣迹来,骂得狗血淋头。这些人一团高兴来亲热胡女士,不料都扑了一鼻子的灰,一个个乘胡女士不在意,都走了。王甫察也待要走,胡女士悄悄捏了他一把,王甫察会意,仍坐着不动。胡女士醉态矇眬艨耽的,教苏仲武去会帐。这个东道主,做了苏仲武三十多块。会了帐,问胡女士道:“你醉了,叫乘人力车,送你家去好么?”胡女士怒道:“谁醉了!你看见我醉了吗?我家去不家去,有我的自由,用不着你干涉。”回头向王甫察道:“你陪我到一个所在去顽顽。”说了,催王甫察就走,也不顾苏仲武。王甫察匆忙向苏仲武谢了扰,跟着胡女士去了。

  苏仲武只气得目瞪口呆,懊恨了一会,忽转念:我何必自寻苦恼?她这种烂淫妇,我本对她没甚情分,我现放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这里,我不去恋爱,偏怕得罪了她,要和她来周旋?

  她历来是今日爱上姓张的,便和姓张的睡,明日爱上了姓李的,又和姓李的睡,怎值得我来吃她的醋?我尽在这里发呆做什么?已有十几个钟头不见我那梅子的面了,何不到她那里去看看。心中想着,脚便往楼下走。才走了几步,只见下女在后面喊道:“先生,你忘记了东西。”苏仲武回头看时,乃是胡女士的一包像片。想不替她拿,又觉得不好,没奈何,只得从下女手中接了。回到家中,撂在柜子里面,仍匆匆出来。

  到青山一丁目,黄文汉正在家中陪春子闲话。梅子和圆子还在院子中寻蟋蟀。见苏仲武走回廊经过,梅子跑过来悄悄的问道:“明日去学校里参观,你同去么?”苏仲武道:“你去不去?”梅子偏着头寻思了一会道:“我去。”苏仲武道:“你去我为什么不去?”梅子还想说话,圆子在院子中摇手,用嘴努着房子里面。梅子横着眼睛,握着小拳头,向房子里伸了两伸,复跑到圆子跟前去了。苏仲武便走进房来,黄文汉递蒲团让坐,将约了明日去参观学校的话,说给苏仲武听了。春子问苏仲武高兴同去么,苏仲武道:“夫人教我同去,当得奉陪。”黄文汉道:“我们明日去得早,苏君若去,今夜在这里歇宿才好,免得明早来不及。”苏仲武只望有此一句,当下也故意踌躇了一会,才答应了。三人说了些闲话,已是上灯时分,梅子帮着圆子弄好了饭菜,和下女一同搬出来,大家吃了。黄文汉同苏仲武到自己房里,苏仲武将胡女士今日如此这般的话说给黄文汉听。黄文汉点头笑道:“我真个忘记了,不曾问你,和她到底怎么上手的?”苏仲武见问,心中倒有些惭愧,不敢说是八月廿七日吊上的,说是黄文汉到日光去了几日之后,在歌舞伎座看戏吊上的。黄文汉也不追问,但笑道:“你这人,教你上上当也好。那日从教育会出来,我就教你不要去打她的主意。你闻她的名,也不想想她是个什么女子,十几岁的小女孩,冲到南,撞到北,到处还要出出风头。若讲她的学问,可说得一物不知。连一张邮片,也写不大清楚,全凭着一副脑筋比常人稍为灵敏点儿。她家中又没有三庄田、四栋屋,她这种挥霍的用度,你说她不敲你这种人的竹杠,她吃什么?用什么?她见钱便要,全不论亲疏远近。她几次想敲我的竹杠,没有敲着,倒被我教训了她一顿,她却很感激我。她敲了人家的竹杠,并不瞒人。她对我说桩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说她从监狱里出来之后,因为是吴之瑛电保的,就住在吴芝瑛家中。

  她平日听吴芝瑛的书名很大,便买了把折扇,请吴芝瑛写。吴芝瑛当时接了,放在一边,说等高兴的时候,替她用心写好,她也不理会。过了两日,她正外面会客回来,打吴芝瑛卧房窗下经过,听得吴芝瑛和她丈夫在里面说话,她便从窗缝里去看。

  只见吴芝瑛的丈夫正提着笔,俯在案上,凝神静气的在那里写折扇。她认得那把折扇就是自己买的,心想:我教吴芝瑛写,为什么拿给她丈夫写?且看她怎生对我说。当下也不做声,悄悄的退到外面。迟延了一会,约莫扇子已写完了,故意放重了脚步走进去。只见吴芝瑛笑吟吟的捧着折扇迎出来说道:‘幸不辱命,扇子已写好了,只是差不多费了我一个钟头的精神,比我写金刚经还要吃力。你看时下的书家可能摹拟得出?’她接在手中一看,居然落的是吴芝瑛的款,且字体笔意,和平日所见落吴芝瑛款的一样,忍不住笑道:‘写是写得好,只是我想请你写,并不想请你家先生写。这里虽然落的是你的款,在旁人见了,一般的可宝贵,我却心理上总有些不然。我请你写扇子是做个纪念的意思,字体工拙却不计较。你何时高兴,再请你亲笔替我写一把,这把还放在你这里,我也用它不着。’吴芝瑛见自己的玄虚被她识破,羞得恨无地缝可入,当下胡乱敷衍了两句,仍收了扇子退回自己房中去了。自此吴芝瑛对她,更格外的尊敬。她说她走的时候,吴芝瑛还送了她五百块钱,殷勤求她不要和别人说。”

  苏仲武道:“我看这话不足信。吴芝瑛享这大的声名,岂无一些儿实学?并且写一把扇子算得什么,何必也要丈夫捉刀?说那些文章不是她自己做的,倒有些相信。”黄文汉笑道:“做文章可请人捉刀,写字自然也可请人捉刀。虚荣心重的女子什么事不求人替她撑面子?即如母大虫唐群英,连字都认不了几个,她偏会办报,偏会做论说。仿佛记得她有一篇上参议院的书,论女子参政,连宋教仁都奈她不何。你不知道,现在有些人物专喜欢替女子做屏风后的英雄。这也是须眉倒运,只得在脂粉队里称雄,想落得讨些便宜。殊不知这种女子绝没有多大的便宜给人家讨。用得着你的时候,随你教她做什么她都情愿,随你什么要求她都承认。及至用不着你了,她两眼一翻睬也不睬你。当时唐群英报馆里有个书呆子,名字唤作什么郑师道,起初与唐群英文字上结了些姻缘,后来肉体上也有了些结合。那书呆子哪知道这种办法,是她们当女国民的一种外交手段,只道是与自己有了纯粹的爱情。恰好那书呆子年纪虽有了三十来岁,家中却无妻小,唐群英又是个寡妇,更是资格相当,便诚心诚意的向唐群英提出结婚的要求来。唐群英吃了一惊,心想:若和人结了婚,便得受人拘束,行动不得自由,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属人家了。这结婚的事,万万行不得。只是难得书呆子有这种痴情,肯为我竭忠效死,若是一口回绝他,他纵不寻死觅活的和我闹个不休,想再和从前一样,教他写什么他便写什么,只怕是不能够的了。我何苦无端的又失了个外助?不如暂时答应他,到不用他的时候,再托故回绝了他就是。到那时,便不必顾他的死活了。好个唐群英,有智数,当下敷衍得书呆子死心塌地,并私下订了一纸没有证人的婚约。过了一会,书呆子便要结婚,唐群英左右支吾,书呆子却误会了唐群英的意,以为唐群英是不好意思宣布,便瞒着唐群英在《长沙日报》上,登了一条郑师道和唐群英某日举行结婚式的广告。这广告一出,直弄得唐群英叫苦连天,连忙质问郑师道:‘为什么登广告不要求我的同意?我还没和你结婚,你便如此专制,将来结婚之后,还了得!我决不和你这种人结婚了。’那书呆子还认为唐群英是故意撒娇,不许大权旁落。不料唐群英动了真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带子一群女打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直杀奔长沙日报馆来。进门即将长沙日报馆的招牌取了。打入排字房,排字的工人都慌了手脚,不敢抵敌。母大虫督率这般小英雌,从架上将铅字一盘盘扳下来,哗哗的一阵雨,洒了一地。举起三寸来长的天然足,将字盘都踏得粉碎。四周一看,打完了,翻身打到会客室。一个个举起椅子做天魔舞,不到几秒钟工夫,乒乓乒乓,将一间会客室又打得落花流水。只是母大虫虽然凶勇,无奈上了年纪的人,到底精力不继。接连捣了两处,实在有些气喘气促,不能动弹,便理了理鬓云,揩了揩汗雨,教小英雌抬了长沙日报馆的招牌,齐打得胜鼓,高唱凯旋歌,一窝蜂回去了。可怜那报馆的经理文木鸡见了这种伤心惨目的情形,只急得捶胸顿足,跑到都督府求都督做主。那都督也只好拿出些自己不心痛的钱,赔偿报馆损失,将就将就的了事。你看她们女国民的威风大不大,手段高不高?”

  苏仲武笑道:“这真算是旷古未有之奇闻了。后来那书呆子怎样?”黄文汉笑道:“谁知道他?不是因唐群英这一闹,鬼也不知道有什么郑师道。这胡女士也是唐群英一流人物,资格还比唐群英好。第一年纪轻,人物去得;第二言谈好,容易动人。若讲到牢笼男子的功夫,连我多久就佩服她。不知她十几岁小女孩子,怎的便学得这般精到。我看就是上海的名妓,只怕也不能像她这般件件能干。人家都说她是天生的尤物,真是不错。你知道她自十四岁到如今,相好的有了多少?”苏仲武道:“这谁好意思问她?她又怎么肯说?”黄文汉笑道:“你自己不问她罢了,她有什么不肯说。”苏仲武道:“你问过她吗?”黄文汉道:“什么话不曾问过?她还一一的品评比较给我听。我问她是谁破的身子,她说十四岁上在北京,被一个照像馆里的写真师破了。”苏仲武笑道:“怪道她至今欢喜照相。”说得黄文汉也笑了。苏仲武道:“你听她品评比较得怎样?”黄文汉摇头道:“这些事,何必说它!无非是形容尽致罢了。”苏仲武便不再问。

  又谈了会别的话,黄文汉忽然想出一事来,叫下女说道:“你去打个电话到马车行,教明早七点钟套一乘棚车、一乘轿车到这里来。”下女答应着去了。圆子过来铺床,给苏仲武、黄文汉安歇。黄文汉用手指着对面房里,问圆子道:“已睡了吗?”圆子摇摇头,向苏仲武低声笑道:“夜间天气冷,仔细着了凉。你们不识忧,不识愁,倒害得我睡在那里,担惊受怕。”说时向着黄文汉道:“你和苏先生是朋友,说不得须替他受些辛苦。我不知贪图着什么,起初原不过一时高兴,闹这个玩意儿耍子,一味虚情假意的哄骗着她们,此刻倒弄得我和她们真有感情了。细想起来,这种办法实在于心有些不忍。此时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我看不必再瞒哄她们了,直截了当的,我和你出来做媒罢。你我都不是不能说话的,又放着有对她们这番的情意,据我看不会十分决裂。”黄文汉点头道:“就直说,我料也没什么大针子可碰。不过仍得你去先探探春子的口气。若口气松动,须得换一种办法,使她知道梅子与老苏的感情。”圆子道:“这很容易。梅子完全是个小孩子,她并不十分知道什么避忌。只要我不拦阴她,苏先生又故意引逗她一下,便教她当着她母亲说情话,她也是做得到的。”黄文汉道:“且等明日去参观了学校再说。此后事情,不待思索,是很容易办了。”说毕,挥手教圆子过去。圆子出门,忽然“哎呀”的叫了一声,黄文汉和苏仲武都吓了一跳。

  不知圆子遇着什么,且俟下章再写。

  第四十九章 看学堂媒翁成大功 借旅馆浪子寻好梦

  话说黄文汉、苏仲武听得圆子忽然“哎呀”了一声,都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只听得梅子在八叠席房里格格的笑。原来梅子见八叠席房里电灯是扭熄的,知道圆子必打这房中经过,故意躲在黑暗地方。等圆子走近身边,猛然跑出来,恐吓圆子,果然将圆子吓得一惊。梅子高兴,所以在那里格格的笑。圆子用手护住酥胸,笑着喘气道:“妹妹,你也太顽皮了!三不知从黑影里钻出来,几乎把我吓倒了。”黄文汉将电灯扭燃,春子已从对面房中出来。梅子跑拢去,指着圆子笑道:“妈,你看姐姐,平日说胆大,只我一吓,便吓得这样。”春子笑道:“蠢东西!胆大是这么的吗?这黑暗地方,随是谁,也得吓一跳。”圆子本不会吓得这样,因怕是春子在这里窃听,把事机弄破了,不好收场,所以吓得芳心乱跳。当下定了定神,呵着手,向梅子胁底下去咯吱,梅子笑得伏着身,向春子背后只躲。

  闹了一会,各自安歇了。夜来幽会之事,不必细说。

  次日清早起来,大家用了早点,马车已停在门外等候。梅子等妆饰停当,分乘了马车,先到涩谷,参观了青山女学校。

  春子没进过学校的人,虽说去学校里参观,不过随人看看形式,也不知道考察什么成绩功课,走马看花,迅速无比,没一会工夫,将教室、寄宿舍、标本室,都游览了一周。黄文汉向那校长讨了一份章程,一行人同出来。到本乡弓町女子美术学校,也一般的参观了,讨了章程。已是午餐时分,就在附近的一家西洋料理店内,五个人胡乱用了些午膳。春子向黄文汉道:“我们此刻可回去了么?”黄文汉道:“还有麴町区的三轮田高等女学校,不曾去参观。”春子沉吟道:“我的意思,不去也罢了。我横竖不懂得什么,先生说好,大约是不会差的。”黄文汉知道她是没多见识的人,见了那些校长、教习们,举动有些拘束难受,便道:“麴町不去也没要紧。女学校的规模都差不多,不过在主要功课上分别罢了。若就梅子君的程度性格论起来,我看以美术学校为好。归家我将章程念给夫人听,便知道了。”圆子点头向梅子道:“美术学校是很好,妹妹,你没见那客厅及教室里面的字画吗?那上面都写明了:是几年级学生写的、几年级学生绘的。妹妹若是去学美术,是再好没有的了,自己就是个无上美术的标本。你没见那学校里的教员、学生对于妹妹的情形吗?哪个不表示一种欢迎的样子?”梅子笑道:“有一个小姑娘,大约也是学生,见我一个人走在后面,她便跑拢来,拉着我的手,叫我姐姐,问我在哪个学校里读书,住在什么地方。我说因想进美术学校,所以来参观。她便喜笑道:‘我是一年级,你来正好和我同班。’我因你们走过那边去了,怕落了后,没和她多说就走了,也没问她姓什么,住在哪里。我若不去那学校里,只怕不能再和她见面了。我又不认识她,不知她怎的会这般的来亲热我。”圆子笑道:“像妹妹这样的人不亲热,去亲热谁呢?你若进去了,我保管一学校的人没有不和你亲近的。”黄文汉笑道:“既不去参观学校,我们且回去再说。料理店终非说话之所。”于是五人出了料理店,回青山一丁目来。黄文汉将两学校的章程,细讲给春子听了。

  春子道:“学校自然都是很好。不过此刻又不是招生的时候,进去的手续,只怕有些繁难。”黄文汉摇头笑道:“这都在我身上。”春子道:“既先生肯这般出力,我还有什么话说?请先生替我办妥就是。先生说美术学校好,就进美术学校罢。我只明日便带她回爱知县去,和她父亲商量商量。事情虽不由她父亲做主,但是也得使她知道。半月之内,我一定再送她到东京来。”黄文汉点头道好。梅子忽然苦着脸向春子道:“妈一个人回去罢,我就在这里等你,不回去了。”圆子连忙握着梅子的手道:“好妹妹,我正待向妈说,你不必同回去,免得只管跑冤枉路,你就先说了。”春子只沉吟着不做声。过了一会,向梅子使了个眼色,起身到隔壁房里。梅子鼓着小嘴跟了过去。

  不一刻,只见梅子垂头丧气的一步一步挨出来,近圆子身旁坐下。春子也出来就座。圆子拖着梅子的手问道:“妈对你说些什么,这般委屈?快说给我听。”梅子只低着头,用肩膊来挨圆子,一声不做。圆子道:“好妹妹,你受了什么委屈,只顾说。”梅子被问得急了,扑簌簌的掉下眼泪来。圆子慌了,忙向春子道:“妈说了她什么,她这般委屈?”春子叹了口气道:“不相干的话。我因为她忒小孩子气,不知道一点儿人情世故。说她一说,有什么委屈的。”圆子复问梅子道:“妈到底说了些什么?”梅子道:“妈定教我同回爱知县去。”圆子听了,也低着头叹气,一会儿撒豆子一般的滚了许多眼泪。梅子见了,更哽咽起来。圆子长叹了一声道:“若是我的亲妹妹,我也可以做一半主。我此刻纵再爱妹妹些,妈不替我做主有什么法使?”说着,也抽咽的哭起来。梅子脱开圆子的手,一把抱住圆子哭道:“姐姐不要哭,我死也不同妈回去,我在这里陪着姐姐。”圆子道:“妹妹你妤糊涂,妈教你回去,由你做得主的吗?我们不用哭了,你同妈回去,妈许不许你来,还不可知。你我的姊妹缘分,只怕就要尽了。我们不赶着快乐快乐,以后有的是苦日子过。我住在东京散闷的地方多,还没甚要紧,只可怜妹妹独自跑到乡村里去,不要委屈死了吗?”几句话,说得梅子放声大哭起来。黄文汉从旁听了,鼻子也一阵阵的只酸。幸苏仲武到家没坐一刻,便走了,若是见了这情形,也不知要替梅子伤心到什么地步。春子望着二人哭,半晌不开口。

  黄文汉道:“你们何必如此伤感?夫人不是说了,半月之内,一定再来东京的吗?只半个月仍得聚首,只管难分难舍的哭着怎的?”春子叹道:“你们姊妹既有这般情分,不同回去也罢了,我并没别的心思。说起来也好笑,我不过因此次从日光旅行到东京来,衣服行李都没有多带。她既要进学堂,转眼冬季到了,衣服也得归家赶备几件。并且我没打算在东京多住,盘缠带得很少,她进学堂的学费、旅费,要到家中去拿。还有她父亲,虽也时常说要送女儿读书,然送到东京来,一年的用费不少,不先事和她商量,总觉有些不妥似的。既是她们姊妹感情好,不愿分舍,就是我一个人回去也使得。半月之内,我将事情办妥,再来东京一趟便了。”黄文汉笑道:“说要先事归家商量,似乎也还要紧。只是夫人一个人回去,也是一样。梅子君即跟着回去,也不能发生什么效力。至于衣服盘缠的话,更不成问题了。女学生的衣服只要整齐,并不图华美。美术学校的制服夫人是见过的,做一套两套,也费不了几个钱。学费更是有限的事。她们姊妹感情既这般融洽,夫人就给她旅费,她也必不肯到她处去住。在我家中住着,用得着什么旅费?夫人所忧虑的事,在我看来,似都不必挂怀。夫人如定要客气,归府之后,由邮局付几十块钱来便了。夫人随时可来东京居住,也不必半月之内。”春子道:“我只因为无端的在府上吵扰了一晌,一切用度都是先生破钞,若再教梅子在府上寄宿,她小孩子不懂得事故罢了,我心中如何得安呢?”梅子、圆子此刻早止了啼哭,见春子如此说,圆子便道:“妈放心就是。妹妹的用费,我愿将我历年的私蓄给她使。妈记得还我,我要;不记得还我,我也情愿。”黄文汉和春子都笑了。当下复议了会进学校的事。

  次日,黄文汉即说去美术学校报名。又过了一日,春子独自归爱知县去了。同住了半个多月,感情又厚,自然都有些恋恋不舍,梅子更是流泪不止。春子去后,黄文汉即和苏仲武商量,将房子退了,另租了一所小房子,仍同圆子居住。梅子便和苏仲武比翼双栖起来,进学校的事,早丢到脑背后去了。每日更两个人游公园、逛闹市,有时黄文汉和圆子也来陪着玩耍。

  过了几日,春子由爱知县寄了一百块钱来,邮局便转到黄文汉家里,黄文汉交给梅子。拆开信看,信上说了许多道谢委托黄文汉的话。并说放寒假的时候,梅子的父亲必来东京,一则叩谢厚待梅子之意,一则接梅子归家度岁。信中并附了一张梅子父亲加藤勇的名片。黄文汉笑向苏仲武道:“你丈人不久就要来了,看你如何会亲。”苏仲武道:“我实不知要如何处置才好。你是个目无难事的人,事情还得请你替我结穴。”黄文汉笑道:“且到那时再说。你们这样的朝朝暮暮,还不乐够了吗?此时写封信去,告诉她搬了家是正经。梅子君,你也得写信回去,说已在美术学校上课便了。”梅子点头答应。黄文汉就苏仲武家写了封信,并梅子的信,一同发了。数日春子又回了信。

  两方书问不断,不必细说。

  流光如矢,苏仲武和梅子的清宵好梦,已做了四十多日。

  此时正是十月二十八日,一早起来,梳洗才毕,正和梅子将用早点,只见王甫察走了进来。苏仲武倒吓了一跳,连忙让座,问用了早点不曾?王甫察并不就坐,望了梅子几眼,拉着苏仲武到外面问:“房中坐的女子,是什么人?”苏仲武略说了几句。王甫察笑道:“可贺,可贺,真可谓有志竟成。七月间在老陈家,听你说这事,后来遇见你,不见你有什么动静,只道是已经罢了。你眼力真不错,令我不能不佩服。”苏仲武谦逊了会,仍让王甫察进房中坐。王甫察道:“我还有急事去,特来找你借一件物事。午后两点钟,即送还你。”苏仲武道:“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拿去用就是。”王甫察道:“我近来和一个日本的财产家合资做生意,今日签字。我虽说和他合资,其实我并没多钱,不过暂时担任一句。他信得过我,我就一文不拿出来,分红仍是一样。只是今日去签字的时候,排场不能不阔绰些儿,免他疑心。我的衣服,还可去得,但身边没一件表面上值钱的东西,终觉不好。想借你的钻石戒指,光耀几点钟。午后二时,一定原璧奉赵。”苏仲武听说要借他的钻石戒指,心中本不愿意。只因为和王甫察的交情尚浅,面子上不能说不肯。又见只有几点钟,料想他不会骗了去,便脱了下来道:“拿去用用没要紧,不过这戒指是我父亲给我的,不可丢了。”王甫察点头接着,套在指上,匆匆作辞去了。苏仲武回房,自和梅子用早点不提。

  再说王甫察无端来向苏仲武借戒指做什么?我知道看官们的心理必以为胡女士欢喜苏仲武的这戒指,不得到手,特教王甫察来设计骗取的。其实不然,待我慢慢将王甫察的生活状况说出来,看官们自然知道。

  王甫察本来是个浪子,从小儿就淘气万分。他父亲三回五次将他驱逐出来,都是由他哥子求情,收了回去,替他娶了亲,生了个女儿。他终不能在家中安分,他哥子便为他钻了一名公费,在前清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到日本东京来留学。大凡当浪子的人,其聪明脑力,较普通一般人必为活泼。如肯悉心读书,长进也必容易。光绪三十二三年之间,留学生虽也贤愚不等,然各人还存着是到日本留学的心,不敢十分偷懒,怕大家笑话。

  所以王甫察虽是生来的浪子性格,也不能不按捺着性子,跟着大家每日上课。聪明人只要不缺课,便不自习,试验起来,也不一定落第。那时考高等比此刻容易,王甫察在宏文中学校敷衍毕了业,没几个月,便考取了浅草的高等工业学校。这高等工业是官立的学校,功课比较宏文自是百般的认真。王甫察静极思动,哪耐烦去理会功课?上了课回来,将书包一撂,便寻欢觅乐去了。到第二日早起,望望功课表,将昨日的书包打开,换过两本教科书,勉强又到学校里去坐几点钟。有时通宵作乐的玩倦了,次日打不起精神,便懒得去。如此日积月累,到期考试验的时候,想将这一期的功课搬出来练习练习,无奈课本也有弄掉了的,口授的抄本,因时常缺课,也没抄得完全,又不曾借着同学的抄本誊写。科学这东西是不教难会的。一本教科书中间,一连有几个疑问不得解决,便不能理会下去。到不能理会的地方,初时还肯用脑筋思索思索,及至思索几回无效,脑筋也昏了,神思也倦了。又见了这一大叠的课本,先自存了个害怕的心思,心想:横竖记了这样忘了那样,徒自吃苦,倒不如索性不理,到那时去碰机会,问题容易的,随便答他几个,答得出是运气,答不出也只得由他落第。谁知运气真坏,出的问题十九是答不出的。心中只得恨那些出题目的教员,专会赶人家痛脚打。其实他并没有不痛的脚。考了几场,都是如此,不待说发出榜来,是落了第。预科落第,本很笑话。但王甫察因落了第,功课都得重新学过,有许多自恃以为理会得的,不必上课。上课的时间既少,和新班学生不甚见面,倒也不觉得笑话。哪晓得官立学校的功课不是真理会得的,终不能侥幸。

  王甫察虽零零星星的补习了一年,仍是不能及第,赌气懒得再学。恰好国内闹革命风潮,他乘机归国,充当志士。后来革命成功,他哥子当选为众议院的议员,顺便做了一次卖票的生意,提出五千块钱来,给王甫察去西洋留学。王甫察拿了这五千块钱,因为他会说日本话,跑到上海来,到在虹口的丰阳馆居住,等待开往欧洲的船只。在丰阳馆住着无聊,手中有钱,少不得征歌买舞。那时上海也有三十来个日本艺妓,淫卖妇、酌妇还不计其数。他一时玩得痛快,稍不留神,便将出西洋的事忘记了。因循下来,两个多月,五千块钱花得不存一个,还欠了一百多元的馆帐。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恰好江西经理员的缺出了。便托人钻了这条路数,由江西教育司付了一万元的留学费给他,教他带到东京颁发,他才得脱身到日本。这番历史,前回书中已略略的提过,现在是入他的正传,不能不重说一说。

  他当经理员时候的事实,已择其大者尤者,细细说过。于今且自九月十四那日,在中华第一楼遇了胡女士说起。

  那日王甫察和胡女士喝酒,都喝得有八分醉意,携手同出了中华第一楼,一边说话,信着步走。到东明馆门首,进去游行了一会,胡女士忍不住问道:“你住的地方能去么?”王甫察心想:若说能去,去了馆主女儿必然疑心,生出醋意来,更难到手,还是说不能去的好。便故意踌躇道:“有何去不得之理?不过我哥子还有许多新来的朋友,都住在那里。你我说话举动,很不便当。如你馆子里可去,同去你馆子里便了。”胡女士也踌躇道:“我那里也是人多。我到家只要一点钟,便坐了一屋的,夜间尤觉挤拥。我初来的时候,我若房中有客,还可教下女回来宾说不在家。后来亡命的来多了,十七八是不懂日本话的。他们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知道是我的房间,不待通报的直撞了进来,下女也拦阻不住。于今下女见惯了,也懒得拦阻,任他们自来自去,教我也没有法子。待向他们发作几句罢,又都是些老朋友,有交情的,碍着面子说不出口,只得由他们去闹。我横竖一天在外面找朋友玩耍,不到十二点以后也不归家。今早我还花了几十块钱,打发一班人到长崎去了。

  我那里也不好去,要去须在十二点钟以后。此刻还不到五点钟,跑回去,恰好会到一班赶晚饭的客。我住在那地方,一个月的客饭,总在一百个以上,你看可怕不可怕!”王甫察道:“我那里不便去,你那里也去不得,难道我们就闲走一会算了吗?”胡女士笑道:“我可没有法设,就闲走一会也好。不过我此刻很想找个地方歇歇,因喝多了口酒,浑身有些软洋洋的,不得劲儿。”说话时,已走出了东明馆,向九段坂走去。王甫察道:“此刻找地方歇歇都不容易,除非到靖国神社去坐坐。等到六点半钟,去看活动写真。”胡女士摇头道:“活动写真我最是懒得看,晃得眼睛花花的,一点趣味也没有。我不去看。”王甫察道:“去看戏好么?”胡女士更摇头道:“不看,不看!我一句日本话也不懂得,花钱费精神去听牛叫,没得倒霉了。”王甫察道:“然则把什么事来消遣这几点钟哩?”胡女士瞅了王甫察一眼道:“你定要设法消遣这几点钟做什么?”

  王甫察道:“你不是说了,要十二点钟以后才得回去吗?我想同去你家中坐坐,所以想设法消遣这几点钟。”说时,已进了靖国神社。胡女土正待要答话,只见前面两个警察拥着三个中国人,劈面走来。胡女士看那三个人,都穿着中国衣服,甚是齐整,年龄都在三十以内,面目各带了几分凶气,不像个留学生。一边走,一边用中国话骂道:“狗入的小鬼,你们敢这般的欺辱我中国人。我中国人哪一些亏负了你?甲午那一回,我们打了一个败仗,还赔了你们的钱。你们为什么将掳来的军器都摆在这什么游就馆里来出我们的丑呢?亏你们不要脸,还天天讲中日亲善,分明设这个所在,故意的羞辱我们。我三个都是当军人的人,决不受你们的骗,恨不得一把火将这游就馆烧了!这打毁一点儿算得什么!拿我们去,我们去就是,便是你们的天皇,我们也不怕。恼了老子们的性子,连皇宫都要捣毁你们的。”警察不懂得中国话,只笑嘻嘻的推着走。

  胡女士知道这又是三个亡命客,只不知游就馆是个什么所在,问王甫察听清他们的话没有。王甫察笑道:“怎么没听清?这倒是个很好的笑话。”胡女士道:“游就馆是个什么所在?”王甫察道:“游就馆就在这里面,内中陈设许多战利品。这三位热心爱国志士,必是在里面游览,见了那木板上题的字,忍气不过,将陈设的东西捣毁了,被警察拿着去问罪。”胡女士拍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不愧为中华民国的革命党。我倒想打听他们的姓名,替他们表扬表扬,使一般死气奄奄的中国人听了,也长一些儿精神。”王甫察道:“你这话不错。我看不必打听,明日报纸上一定有的。”胡女士道:“我们既到这里来了,何不也就游就馆去看看,看他们捣毁了些什么?”正甫察道:“使得。”两个人走到游就馆门首,只见大门紧闭,惟有门外的几蹲克鲁伯旧炮,还横七竖八的在那里丢中国人的脸。胡女士轻举金莲,踢了两下,不动分毫,忿忿的唾了两口,叹了一声,向王甫察道:“你就定要等到十二点钟以后到我家去吗?”王甫察道:“我随时可去。因你说须十二点钟以后,我才说等到十二点钟。”胡女士着急道:“糊涂蛋,糊涂蛋,我今晚不家去了,看你怎样。”王甫察道:“你不家去哪去?”胡女士道:“我随意到什么旅馆去住一夜。”王甫察道:“我什么怎样,同去便了。”胡女士生嗔道:“难道也要等到十二点钟以后?”王甫察笑道:“那何必十二点钟以后?我们就去也使得。”胡女士哼了声道:“却也来!我肚中差不多饥了,且吃些点心再去。”王甫察连忙道好。二人匆匆出了靖国神社,就近到源顺中国料理店,吃了些酒菜,径投一家旅馆里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章 王甫察演说苦卖淫 曹亮吉错认好朋友

  话说王甫察和胡女士到一家旅馆里面,拣了间房子,铺床睡觉。此时还只七点多钟,一对急色儿,都不能久耐,睡了一觉。王甫察心中记挂着他馆子里的意中人,不想在外面久耽搁。

  胡女士也自有其心事,不能整夜的陪着王甫察。两个睡至十二点钟,仍旧起来,殷勤订了后约。王甫察给了旅馆帐,出来分手,各自归家。

  王甫察的哥子叫王无晦,此时正同着几个同来的朋友在大谷馆叉麻雀,馆主女儿也在一旁凑趣。王甫察见了这情形,心中早有几分不快。进房之后,馆主女儿并不起身招待,更怒不可遏,乘着几分宿醉,指桑骂槐的发作了几句。王无晦自觉有些对兄弟不住,刚好圈数也完了,便不接续打下去。但是麻雀虽没接续打下去,大家仍将馆主女儿调弄了一会,才各去安歇。

  自此王甫察便和王无晦及新来的几个亡命客有了意见,心中惟恐他们手中有钱,先得了便宜去。计算自己还有几百块钱,说不得要和他们拼着使。

  王无晦初来的时候,看馆主女儿生得娇美可爱,本有染指之心,因见王甫察没有丝毫让步之意,便将这条心打消了。只有同来的一个江西省议员,名字叫作谢慕安。他年纪虽在三十以外,风情却和十几岁少年差不多,最是梳得一头好西洋发,穿得一身好西洋服,留得一嘴好凯撒须,他便以为容貌出众。

  他前清时在日本速成法政学校毕过业,也很研究过一会嫖学。

  因累次与王甫察谈嫖意见不合,三回五次受王甫察的鄙薄。他这次为亡命而来,生死早置之度外。明知王甫察在大谷馆的资格很老,自己不是对手,却因为不服王甫察的手腕真高似自己,偏要借着馆主女儿,显显自己的能为,给王甫察看。王甫察也明知其意,两个人各显神通,昏天黑地的闹了半个月,都使了几百块钱,还毫无成绩。王甫察才恍然大悟,知道馆主是有意拿着女儿骗钱的,越花钱的越不得到手。心中悔恨几百块钱使得冤枉,便改变方针,终日在外面嫖艺妓。和这艺妓睡一夜,此日必将这艺妓带到大谷馆来,百般的款待。送艺妓出门的时候,必向艺妓说道:“我今晚几点钟,在那一家待合室叫你,你得快些来,不要教我久等。”艺妓自然是殷勤答应。这般做了两三次,也不和馆主女儿说话。馆主人果然慌了,教他女儿暗地和王甫察说,借着看戏,到旅馆里去私会。王甫察点头得意,心想你也有上我手的日子。只要与我有了关系,便不怕你飞上天去。当晚王甫察和馆主女儿便在神田一家旅馆内生了关系。

  大凡男女一有了关系,举动自较常人不同,稍肯留心的人,没个看不出的。谢慕安费尽心力,虽没得什么好处,但见王甫察也和自己一样,白使钱,白巴结,心中却也高兴。开锁放猢狲,大家弄不成。自王甫察与馆主女儿生了关系之后,见馆主女儿和王甫察如胶似漆,寸步不离。这种情形,自己全不曾经过,知道是自己失败了,羞忿的了不得。恰好王无晦接了神户来的一封信,又来了几个同志在神户居住,教王无晦去神户会面。谢慕安便借这机会,同离了这恋爱战争场。

  王甫察既将谢慕安气走,心中无限欢欣,尽情与馆主女儿作乐。只恨手中的钱有限,早用了个干净。不得已将金表、金表链当着使用。一日接了梅太郎一封信,责问他为何几日不去。

  不料这信被馆主女儿见了,登时醋意横生,将信撕得粉碎,婊子长、婊子短的咒了一会,咒得王甫察鼻孔里冒出火来,也不答话,换了衣服就走。馆主女儿拖住问往哪里去,王甫察冷笑道:“你还没有干涉我行动的资格,放手罢!”馆主女儿哪里肯放?王甫察知她决不肯放走,便坐下来笑道:“你咒她,我便偏要到她那里去!你又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便糊里糊涂的咒起她来!”馆主女儿道:“照这信上的口气,她不是个婊子吗?”王甫察大笑道:“难道你婊子长、婊子短的乱骂,原来你不特将她的人格认错了,连男女你都没分出来。你试再将撕碎了的信斗起来,看看信上的名字是叫什么?”馆主女儿听了,心中果有些疑惑,立刻将撕碎了的信拾起来,就桌上慢慢的斗拢一看,道:“这口气不是婊子是什么?”王甫察道:“你不用忙,看了她的名字再说。”馆主女儿看了“梅太郎”三字,心想:从没听说有女子叫太郎的,便问道:“既是个男人,为何自己称妾?信中又都是些想念你的话哩?并且这字迹,也完全不像男子写的。”王甫察笑道:“你们女孩儿有多大的见识?我们男子中,朋友要好,写信都故意是这般开玩笑,使这人的妻子吃醋,禁住这人不许出去。他们打听着了,好大家开胃。字迹也故意写就这个样子,任你如何聪明,也要被他们骗了。”馆主女儿信以为实,笑道:“到底还做得不完全,何不连名字都用女的呢?”王甫察笑道:“你说做得不完全,我说才真做得周到。若全不留些后路给这人走,倘这人的妻子醋劲大,不因一封开玩笑的信,弄出乱子来吗?”馆主女儿嗤了一声道:“原来是你一班不长进的朋友干的。”说着将信揉作一团,往房角上一撂。王甫察笑道:“你明白了,可许我出去么?”馆主女儿点头道:“你去了快回呢。”王甫察一边起身,一边答应。出了大谷馆,直奔涩谷来。

  此时正是午后五点钟,王甫察进了一家待合室。这待合室是王甫察常来叫艺妓的,很有点资格。老鸨欢迎上楼,王甫察即教她将梅太郎叫来,点了些酒莱。不一刻梅太郎来了,二人感情浓厚,小别甚似长离,都说不尽几日相思之苦。梅太郎照例抱着三弦要唱,王甫察连忙止住道:“你我的交情,何必定要经过这番手续?你虽是当艺妓,我心中总把你做千金小姐看待,从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你忍心将我做嫖客看待吗?”梅太郎连忙将三弦放下,叩了个头道:“你待我的情分,到死我也不会忘记。但是我命薄,做了公共人的娱乐品,无论何时,不敢自忘其身分,与人以不愉快之感。若人人能像你这样的心待艺妓,做艺妓倒是幸事了。世人都说艺妓、女郎是没有情的,这话全然错了。女郎我虽不曾当过,据我的理想,女郎的爱情,必较我们艺妓更真切。因为她处的境遇,比我们艺妓更苦。想得个知痛痒的人的心思,必然比我们更切。一生不遇着知己罢了,一遇了知己,岂肯失之交臂?”王甫察点头叹息道:“说得不错。记得有一次,我同了两个朋友到横滨去接一个新来的朋友。因当日船不曾入港,我们闲着无聊,大家商议到六番去嫖一夜女郎。我挑的一个,名叫月子,容貌很有几分可取,年纪在二十左右。见了我们,那种欢迎的情形,谁也形容不出。我想:她们价钱又取得公道,人物也还去得,房屋不待说是整齐洁净的,哪怕没人去嫖,何必对我们表示这无上欢迎之意呢?后来我和月子细谈起来,才知道欢迎我们的原故。原来六番不接本国人的,专接外国人。这接处国人的苦处,就不堪言了。你说外国中等以上的人,在横滨侨住的,有几个没有家室?便没有家室,横滨有多少的艺妓,怕不够他取乐,有谁肯跑到这个所在来?来的都是些中等以下的工役,及外国轮船停泊新到的水手火夫之类,以外就是中国料理店的厨子,及各种店铺里做杂役的中国人。我所说以上各种人中间,有哪一种是好的?月子说中国的厨子及杂役人等,虽龌龊得不可近,然尚是黄色人种,面目没得十分可憎的。并且来的人,十九能说几句日本话,举动虽然粗恶,不过是个下等人的样子罢了。惟有西洋人,身上并看不出什么脏来,不知怎的,一种天然的膻气,触着鼻子,就叫人恶心。这种膻气,没个西洋人没有。还有那通身的汗毛,一根根都是极粗极壮,又欢喜教人脱得赤条条的睡,刺得人一身生痛的。那一双五齿钉耙的手,最是好在人浑身乱摸。他摸一下,便教人打一个寒噤。有些下作不堪的,还欢喜举着那刺猬一般脸,上上下下嗅个不了,那才真是苦得比受什么刑罚还更厉害。更有一层,这西洋人不欢喜吃酒还罢了,若是欢喜吃酒的,那种醉态及酒腥味,没睡的时候已教人难受,一上了床,更是暴乱的了不得,他哪顾人家的死活。偏生西洋人百个之中,就有九十九个欢喜吃酒。有时已经吃得烂醉如泥的撞进来,大呼见客。我们见了,都推推挤挤的没个肯向前。西洋人胡乱看上了谁,便是谁去受这晚的罪。那容易得你们东京留学生来这里住一夜。一年之间,每人难遇一两次,安得不极力的欢迎?”梅太郎听了,吐舌摇头道:“这种苦处,我做梦也想不到。唉,同一样的皮肉生涯,自己也会分出这些等第,真是伤心!我这样的生活,便自觉得以为太苦,即如这几日不曾见你的面,我心中不知怎么,好像掉了什么似的,整日的不舒服。任是姊妹们和我调笑,我说话都没有层次。要说我是想你,我心中又不信便想你到这样。现在见了面,也不觉得怎样。可见我是个绝不能受委屈的。若是将我放在那样的女郎屋里,只怕早已委屈死了。”王甫察道:“那是自然。你这样娇贵的身体,莫说身历其境,便是看了,也要伤心死。”梅太郎长叹一声道:“也只你才知道我的身体不好,每次见面,必存个怜惜我的心思,在他人哪个肯替我想想。我初见客的时候,很觉得伤心,背地里也不知哭过了多少。后来知道皆因自己命苦,既无端的做了这公共的娱乐品,自己且不必怜惜自己,何必还望人家怜惜?并且人家就肯怜惜我,也不过是各人的心地罢了,于我到底有什么好处?就是这人肯为我倾家荡产,也不过说起来他为我受了苦,他自己也以为是为我受了苦。其实他受苦是真的,我享受是丝毫也不比旁人享受。”王甫察道:“你这话怎么讲?难道人家肯为你倾家荡产,你却不得有些毫享受吗?照你这样说起来,人家倒不在你跟前用情好了。”梅太郎道:“不是这般说法。人家在我跟前用情,我何尝不享受?不过我总以为人家的情用错了。若真对我用情,肯为我倾家荡产,何不将我的身子赎出来?但是这话也只是心中这般想,口中这般说说罢了。有哪个肯在我跟前用情,为我倾家荡产?就是有,也得我愿意嫁,才能替我赎。所以我说丝毫不比旁人享受。”

  王甫察道:“我冒昧问你句话,你不要动气。倘若有人想替你赎身,须多少身价?”梅太郎笑道:“这有什么动气?莫说是你问,就是不相干的人问我,我都欢喜。我此刻不要多少身价,因为声名没有做开,一千块钱,也差不多够了。”王甫察点头道:“我有句话,存在心里,久已想对你说,因为时机没有到,恐说了出来不行,反自觉得难为情。此刻既听你说了这番话,我心中似乎有了几成把握。”梅太郎笑道:“你有话,快说出来罢。有什么难为情的?”王甫察道:“我久有意替你赎身,因不知你愿意不愿意。这是你我终身大事,不可儿戏的,所以一向不曾开口。我今年虽则二十七岁,因为十九岁即出来奔走革命,性命都置之度外,哪有工夫议及亲事?及革命成了功,我又因选择得严,不容易得个相当的人物。拖延下来,至今尚没有娶得妻室。几月前,我见你面的时候,便存了这个心,时常自己揣度,不知何日才有对你申明这心思的资格。今日资格虽还没有到,却难得趁这机会,将我的心事说出来,不知你的意思何如?”梅太郎光着一双眼睛,望着王甫察说完了,低头半响,忽然流出泪来。王甫察连忙握住她的手问道:“为何忽然又伤起心来?你有心事只顾说就是。只要我力量做得到的,无不竭力去做,无端伤感怎的?”梅太郎用手帕拭了啼痕道:“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怎肯甘心久干这种生涯?你肯可怜我,将我提拔出来,我还说什么愿意不愿意?不过我的身分,在三年前,任做谁的妻我都不抱愧。三年以来,逢人卖笑,自觉得已无身分可言了。你是个有身分的人,虽承你爱我,肯将我赎出来做妻室,我却自愧身分相差太远。若能取我做妾,我于心倒很以为安。你贵国人嫁娶素早,难得你二十七岁尚未娶妻,巴巴的挑选了我这个没身分的人,没得惹人家笑话。若是做妾,身分是不关紧要的。”王甫察正色道:“你这话说错了。我从来讲破除社会阶级主义,说什么身分!若认真在人格上论贵贱,我说艺妓的身分,比王侯家千金小姐还要高些。艺妓虽然今日迎这个,明日送那个,然迎送的都是中等社会以上的人。没得像王侯家千金小姐,一时欲火上来,偷好人不着,就是车夫小子,也随便拿着应急,那才真是下贱呢。至于说怕惹人家笑话,那更错了。我们做事,只要自己认为不错,无识无知的人笑话,理他怎的?并且我将你带回中国去,你头上又没写着艺妓的字样,谁便知道你是艺妓?纳妾的事,我平生最是反对,时常骂人不讲人道主义,岂肯自己也做出这种事来!”梅太郎听了,又感激得流涕,叩头说道:“你既这般待我,我死心塌地的伏侍你一生就是。”王甫察点头道:“一千块钱虽有限,不过我此刻手中尚没有这多,须写信教家中汇来,往返不过一月,便能到手,你耐心等着便了。”

  梅太郎此时心中欢喜得不可名状,陪王甫察睡了一夜。次日,死也不许王甫察走。王甫察带她同去看了一回博览会,回头又在这家待合室歇了。第二日,王甫察说道:“恐怕有朋友因事来找我,今日万不能不回去。并且寄家去的信,也得回去写。”梅太郎道:“你今晚答应来,我便许你回去。不是我争此一晚,因为你不叫我,怕又有别人来叫,我不能不去。去了白受人糟蹋,何苦呢?我不是你的妻子,没要紧,横竖是个公共娱乐品,我自己也不必爱惜自己。此身既有所属,再去受人糟蹋,真不值得。你可怜我不教我再受委屈罢!”王甫察踌躇了一会道:“我今晚一定来便了。”

  王甫察别了梅太郎归家,馆主女儿见了,扭住问道:“你两夜不回来,到哪里去了?分明是哪个烂婊子写信给你,教你去,你却捏出那一派鬼话来哄我。你于今一连在外面歇了两夜,害得我两夜连眼皮都不曾合。你不是到烂婊子那里去了,是到哪里去了?你快说!”王甫察故意惊诧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前日出去,恰好我一个同乡的死了。我帮着料理丧事,忙了两日两夜,今早才装殓清楚。同乡会公推我今日下午将灵柩运往横滨中国会馆停寄,我推辞不脱,只得答应下来。不是记挂着你,此刻连回家都没有工夫了。你真是胡说,我做梦也没梦见什么婊子。”馆主女儿拿定王甫察是嫖去了,一腔忿气的,要扭着王甫察大闹一会。不料王甫察说出这番话来,又找不出嫖的证据,闹不起劲来,便渐渐的放松了手。王甫察搂住温存了一会,也就罢了。

  谁知世事皆若前定。王甫察本是信口开河的,捏出死了同乡的话来哄骗馆主女儿,脑筋中却丝毫也没这个影子。煞是作怪,倒像有鬼神预为之兆似的,眼前就有这样的一桩事发生,和王甫察所捏造的话,一般无二。看官们不必诧异,非是我小子脑筋腐败,世界上实在有这些不可思议的巧事。待小子说了出来,看官们自然相信。

  闲话少说。当下王甫察极力温存了馆主女儿一会,仗着驯狮调象的手腕,登时浪静风平。恰又是午餐时候,一对野鸳鸯共桌而食。馆主女儿说道:“于今是十月半间了,天气渐渐寒冷起来,我去年做的衣服,都旧得毁了颜色,穿出去全不光彩。我想去买的裁料来,做两件新的。你欢喜什么裁料,什么色气,照你的意思,替我买来好么?”王甫察道:“我此刻手中存钱不多,前日当表换表链,得了一百二十多块钱,都为装殓同乡的垫着用了。再过几天,等各处赙仪来了的时候,同你出去买。你穿衣服,自然要你心中欢喜,我看了何能为凭?”二人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推门进来,身上穿着成城学校的制服,进门脱帽与王甫察行礼。王甫察连忙放下碗筷,随手递了个蒲团问道:“吃了饭没有?今日不是礼拜,怎的也出来了?”来人就坐道:“饭已吃了,因为我叔叔肺病发恶,到日本来就医,昨夜抵东京的,暂住在三崎町的田中旅馆。我今早得了信,请假到田中旅馆看他。他教我来请先生去。”王甫察惊道:“你叔叔的肺病又发了吗?治肺病只有杏云堂医院还有点研究,等我同去看看,便知道到第几期了。你坐坐,我吃了饭就同去。你兄弟没出来么?”来人道:“叔叔跟前没人,他在那里照顾。”王甫察点头,匆匆吃完了午膳,即同来人出了大谷馆。馆主女儿只道王甫察真是要运灵柩往横滨,不好意思阻挡,望着王甫察去了,自收拾杯盘食具不题。

  却说患肺病的这人,姓曹,名亮吉,和王甫察同乡共井。

  小时曾同村学读书,今年三十岁。家中虽不大富,日月却很过得。他哥子曹先生早死了,留下两个孤儿,大的今年十八岁,叫曹耀乾,小的今年十六岁,叫曹耀坤,都聪明诚实。曹亮吉自费送他二人到日本成城学校肄业。自己因身体太弱,不能用心,就在家中经理家计。今年肺病忽比往年发得厉害,中国医生诊了无效,就有人劝他到日本来医治。他便带了六七百块钱到日本来,在田中旅馆居住。他没到过日本,难得王甫察是个同乡,又是老同学,故急急的将王甫察找来。见了面,真是他乡遇故知,自然是非常亲热。王甫察见了曹亮吉那种枯瘠样子,心中早有些害怕,不暇多谈款曲,即叫了两乘人力车,同坐着到骏河台杏云堂医院来。曹耀乾兄弟仍归成城学校。二人到了医院,王甫察办了特别交涉?请佐佐木院长诊视。院长知道是特从中国来求诊的,自是特别的看承。诊察了一会,问曹亮吉懂日本话不懂,王甫察说不懂。院长便问王甫察道:“贵友的病症,已到极危险的时候,恐怕难治。于今我且用最后的治法,治几日看是怎样,但非住院不可。”王甫察听了,心中甚是焦虑。不敢译给曹亮吉听,只说医生说不妨事。院长招呼开了一间特等医室,挑了两个上等的看护妇,伏侍曹亮吉睡了。

  曹亮吉向王甫察道:“我此次到日本来诊病,一切都全仗老弟照应。望老弟念同乡同学之情,牺牲一两个月功课,朝夕伴着我。耀乾兄弟终是小孩子,凡事靠不着的。我又不懂话,只望着人家和聋子哑子一样,说不出病症来,医生也不好着手。我行李在田中旅馆,托老弟替我去取来。箱子里有五百块钱正金银行的汇票,还有百多块钱的日本钞票,都请老弟收着。应如何使用,老弟是知道,也不必对我说,尽着使用便了。我此刻如入了茫茫大海的帆船,老弟便是我的舵师了。”说着,扑簌簌的流下泪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一章 欺死友大发横财 媚娼妇捐充冤桶

  话说曹亮吉说到伤心之处,不觉流下泪来。王甫察正待用语言安慰他,医生已进房看视,见了曹亮吉脸上的泪痕,连忙向王甫察道:“不可与他多说话,引他悲苦。”王甫察便教曹亮吉安睡,自己退了出来,到田中旅馆取了行李,仍回杏云堂,已是上灯时分了。心中记挂着梅太郎,不能失约,恰好手中的钱已完了,便开了曹亮吉的箱子,将一百几十块钱日钞,并五百块钱的汇票拿出来,都揣在身上。和曹亮吉说了去看个朋友,又招呼了看护妇用心伏侍,出了杏云堂,乘电车,刹时间便到了涩谷,就在昨日的待合室内,将梅太郎叫来。二人见面,说不尽无限欢娱。王甫察拿了五百元的汇票,给梅太郎看道:“我手中所存的,不过五六百元。方才我已写信家去,教家中再汇一千元来,大约来月初间即能寄到。预计你我两人,尽在年内,都能称心如愿的过快活日月。”梅太郎接着汇票,看了又看,喜笑道:“但愿钱早到一日,我即早离一日苦海!”当下二人又计议了一会赎身的手续,及赎身后行结婚式的礼节,结婚后到什么所在去蜜月旅行,将来如何过度,都在计议之中。

  得意事言之忘倦,直谈到两点多钟才睡。

  次日醒来,不觉已过十点钟。王甫察吃了一惊,连忙起来,揩了把脸,早点也来不及用就走。梅太郎尚睡在被中,伸出头来问道:“你怎的这般急?”王甫察道:“我约朋友十点钟有紧要事去,此刻已过了时间,不能再耽搁了。”梅太郎道:“今晚来么?”王甫察道:“能来就来。若今晚不能来,明晚一定来便了。”说着匆匆出了待合室,径到杏云堂。入得病室,只见曹耀乾兄弟都立在曹亮吉床边,和曹亮吉说话。王甫察心中不禁也有些惭愧。曹亮吉见了王甫察,问道:“你昨晚哪去了?我一个人睡在这里,真是凄楚。他们的话我又不懂得。直到今早四点钟,才矇眬睡了一觉,梦境又非常不好。”王甫察道:“你安心静养便了。有病的人,又在外国,心境自然是觉着凄楚的。你是聪明人,什么梦境不好,理他怎的?我在这里过夜,本没什么不可。不过横竖不能引着你说话,替你解闷。医院里的手续都弄妥了,每日按定时间诊察,有看护妇调药灌药,都用不着我当翻译。我住在这里,徒然多花钱,没有益处。”曹亮吉道:“虽然不能和我多说话,有一个亲人在跟前,我心中到底安顿些。昨夜医生诊脉,用笔和我说了多少话。他说的病症名目,我从没听人说过,也回答不出。我想医生诊病,望、闻、问、切,四者缺一不可。他问我的话,我既回答不出,他没法,必用药来试病。我这种病证还能错用一服药吗?因此昨夜配来的药,我抵死也不肯吃,想等你回来,问清楚了再服,等了你一晚不回来,直到刚才耀乾兄弟来了,医生对他们说,教我只管服,我才服了。我到日本来诊病,原不怕多花钱,还是请你住在这里罢。你就不和我说话,在我跟前坐坐也是好的。”曹耀乾兄弟又帮着要求王甫察在医院里住。王甫察无奈,只得答应同住。即在病室隔壁,定了个房间。这晚便按捺住心思,在杏云堂住了一夜。

  次早,到洗面的所在去洗面,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看护妇,手中拿着药瓶,迎面走了过来。王甫察见她杏脸桃腮,穿着雪白的看护妇服,越显得粉妆玉琢,不禁心中一动,忽然起子个染指的念头。望着他去远了,才去洗面,心中便计算如何的去勾引她。计算了一会,自己点头道:“有了。”洗了面,仍立在刚才遇看护妇的地方。等不到十分钟,果见那看护妇提着一瓶药来了。王甫察越看越爱,便迎上去笑道:“我有句话,想问姐姐(日本女子普通称呼),姐姐不怕耽搁时间么?”那看护妇也点头笑道:“先生有话,只管问我就是。”王甫察偏着头,想了一想道:“可笑我这个没记忆力的人,一见了姐姐的面,把想问的话又忘记了。且问姐姐叫什么名字?”看护妇忍俊不禁的道:“像先生这样没记忆力的人,真也可笑。快想想要问的话,看可想得起来?我叫久保田荣子。”王甫察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荣子君,我想问你,是不是派定了房间的?”荣子摇头道:“没派一定的房间。”王甫察道,“好极了,我房中两个看护妇,有一个做事太粗率,正要和医生说换一个。因怕拣不出好的来,想到看护妇会去请。难得你没派定房间,等一歇我就对医生说,将你拨过来好么?”荣子望着王甫察道:“先生害了什么病,要请两个看护妇?言语举动不是好生生的一个人吗?”王甫察笑道:“我害的是相思病,你不要笑话。”荣子道:“先生害花柳病吗?”王甫察诧异道:“你怎说我害花柳病?”荣子笑道:“我以为先生不便说害花柳病,故意绕着弯说是相思病。”王甫察摇头笑道:“不是,我实在不害病。因我有个朋友害病,我住在这里照应他。”荣子道:“不是特从中国来诊肺病的那人吗?”王甫察道:“你怎么知道?”荣子道:“听我的朋友说,那人的肺病甚是厉害,只怕不能久活了。”王甫察道,“你朋友是谁?他怎么知道的?”荣子道:“就是伏侍那人的看护妇,叫河田仲子,她说给我听的。先生就是要更换她么?”王甫察道:“两个人哪个是河田仲子,我还不知道。你将她容貌说出来,我就知道了。”荣子道:“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胖胖的身材,镶了两粒金牙齿的,便是她。”王甫察道:“我要换的不是她,是那个又高又瘦的,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荣子道:“她做事怎么粗率?”王甫察正待捏故来说,只见一个人从对面房门里探出头来唤荣子。荣子不及听王甫察回话,匆匆提着药走了。

  王甫察回房,见那镶金牙齿的看护妇正拿着体温器,纳在曹亮吉胁下。从床头拿起体温表,看了一看,回头向王甫察道:“昨夜十二点钟,体温四十度,此刻退到三十九度了。”说时皱着眉,只管摇头。王甫察走近床看曹亮吉张着口闭着眼睡了,笑向看护妇道:“你不是姓河田叫仲子吗?”河田仲子点头道:“先生怎知道我的姓名?”王甫察道:“久保田荣子向我说,你是她的朋友,我因此知道。”仲子道:“你和她也是朋友吗?”王甫察点头道:“病人说不欢喜那又高又瘦的看护妇,教我换一个,你去对医生说,就换荣子进来。”仲子不知就理,便向医生说了,登时换了荣子进来。王甫察的温存性格,最能得女子的欢心,终日寸步不离的,更容易到手,第二日便和荣子有了关系。留学生进医院,嫖看护妇是极普通事。医生不特不禁止,并希望留学生与看护妇有割不断的爱情,好在医院里久住。在前清时,官费生进医院,只要有诊断书,由医生开了帐,去公使馆领医药费,分文也不短少。后来因有许多官费生懒得上课,随意说出几样病和医院里打商量,教他写诊断书,报告公使馆,在医院中一住几月。饮食男女是跟着走的,既非真病,在医院里不能不吃饭,便不能不睡女人。睡女人,则看护妇不待说是取之左右逢其源了。若是青山医院,还专一挑选些年轻貌美的看护妇放在里面,以便留学生奸宿。这种事情一传播出去,孔夫子说得好:“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官费生不病的都病了,纷纷的投青山医院来。这年的医药费,陡增数倍。政府担负不起,便将医药费一项裁了,假病风潮才息。

  不肖生写到这里,想起桩事来,写给看官们见了,也可见我国民道德之高。当青山医院留学生生病极盛时代,有一个姓冯的官费生,在第一高等学校肄业。一时因手中没钱使,异想天开的跑到青山医院,和那院长打秘密商量,假造了一纸诊断书,并二百多块钱的医药帐,在公使馆骗了钱,和院长平分。

  当时姓冯的同乡知道这事,都不答应,要揭发出来。姓冯的百方要求,始得没事。留学生而不知廉耻道德,固是可怪。堂堂一个大医院的院长,竟为百多块钱干出这等营生,真要算是骇人听闻之事了。

  闲话少说。再说王甫察和荣子既有了关系,便安身得住。

  欺曹亮吉不懂日本话,在病室中无所不谈。夜间则在隔壁房间里,交颈叠股的睡,心中倒也快乐。曹亮吉在医院中住了五日,病势不独丝毫未退,更一日加重一日。佐佐木院长也甚为着急,对王甫察说:“曹君的病,早已没有希望,只怕就在二三日内,有些难保。赶快退院去预备后事罢!”王甫察心中贪恋着荣子,惟恐退了院,不得与荣子亲近。虽听院长这般说,心中却以为未必就死。便是就要死,退院出来,抬到什么地方去?装殓死尸本是个讨厌的事,在医院中有看护妇帮忙,地方也宽敞点儿,还不甚要紧。若在旅馆里,如何使得?心中这般一想,便不听院长之言,仍旧与荣子朝夕取乐。曹耀乾兄弟隔日来院看一次。

  王甫察怕曹亮吉对耀乾兄弟说有几百块钱在他手中的话,便对耀乾兄弟说曹亮吉近来厌烦,最怕听人脚步声,说话的声音更是不能听。你们来,只在我房中坐着,我告诉你们他的病状便了。耀乾兄弟哪有这些鬼蜮见识,信以为真,每次只在王甫察房中坐坐便走了。王甫察也不对他们说要死的话。院长对王甫察说过退院的话的第三日早晨七点钟,耀乾兄弟来了,径走到王甫察房里。此时王甫察正和荣子在被中调笑,差不多要打算起来。见耀乾兄弟在外叩门,王甫察觉得讨厌,在被中喊道:“你们回去罢,你叔叔的病,昨夜好了许多,刚才和我说话很清楚。我昨夜因陪伴他,睡迟了,此刻懒得起床。再不养息养息,我也要病了。”耀乾兄弟听得,以为他叔叔的病真好了些,便不叩门,高高兴兴的回去了。王甫察和荣子又调笑了一会,慢条斯理的爬起来。走到曹亮吉房中轻轻喊了两声,不见答应,近床前一看,才吓了一跳,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去了世。用手去摸,已是冰冷铁硬,不可救药了。王甫察急得躲脚道:“早知他要死不把信,我也不将那仲子遣发走了。”原来几日前,仲子有些不服荣子独霸住王甫察的意思,借事和荣子闹了几回,王甫察便将仲子开发了。这也是曹亮吉命里没人送终,才得王甫察有此失着。王甫察既发见了曹亮吉已死的现象,只得放出悲声,叫医生来看视。王甫察说是刚才断气的。医生验曹亮吉的体温,断定在昨夜十二时前去世。诘问王甫察并荣子如何不报?院长也来向王甫察责备了几句。王甫察只得俯首认罪,当即打个电话到成城学校,教曹耀乾兄弟快来。耀乾兄弟回学校还没一分钟,接了电话,连忙赶来,抱着曹亮吉的尸痛哭不已。

  王甫察摇手止住他们的哭声道:“你们久哭也无益,大家计议后事罢。你们可将你叔叔的行李打开,看有多少钱,拿出来尽着使用,不够再向同乡的去筹借。我因要避嫌疑,你叔叔虽病在垂危,我并没经理他的财政,也不知他带了多少钱来。只听得他说这次带来的钱不多,我也没问他实带了多少。你们且去打开行李看看,我替你们出力可以。银钱的事,我是决不经手的。”

  耀乾兄弟揩着泪眼,将衣箱打开一看,见有几张钞票摆在上面。拿起一数,整整的六十元,以外一文也没有了。耀乾兄弟虽不知曹亮吉果带多少钱来,然特意来日本诊病,家中又是富有,决没有仅带几十元来之理。箱底箱角,及被包里面,都搜索了一会,实在没有分文。以为有汇票在曹亮吉身上,探手将曹亮吉的衣服揭开,通身摸索了一会,只摸出个日记本子来;沿途用度细帐,分文不移的都写在上面。十月初五日的下面写着:“午前十点钟,往黄浦滩正金银行,汇日钞五百元。”耀乾兄弟即拿给王甫察看。王甫察看了,皱着眉道:“这事情就离奇了,既是汇了五百元,那汇票应是随身带着。他行李又不多,到底收藏在哪里,怎的会搜不着?你们倒要用心查查。只有我在这里伏侍你叔叔的病,瓜田李下,不能不避嫌疑。”说时躲脚叹气道:“我早不肯住在这里的,你们叔叔偏要死拉着我同他做伴。那日他说的话,你们也在一旁听得的。我那时若定不肯来伴他,人家必议论我无情。于今我的情义也尽了,可笑你叔叔,活的时候一句也不提到钱的话,好像就怕我沾染他似的。其实他看错了人,难道我手中的钱还不够使,要来沾染他这种鄙吝人的?我看他乡里人样,有两个钱东塞西藏,生怕有人看见了,打他的主意。那五百元的汇票,也不知他塞在什么地方去了,只是我也懒得管他。我念同乡同学之情,陪伴他受了这一晌的苦,尽算对得住他了。后事你们去找同乡好事的来办罢,我一个人犯不着都揽在身上。我现放着许多事干不了,又不是闲着没事的人。”说着气忿忿的,走到隔壁房间去了。

  曹耀乾跟过去哭道:“我叔叔的后事,不劳先生出来料理,教我们兄弟到什么地方去请谁来料理?我叔叔不和先生谈钱的话,是我叔叔糊涂。先生只可怜我叔叔死在外国,没个人照料,我们兄弟又不懂得世故,眼见得我叔叔的尸骨不得还家乡。”

  王甫察只当没听见,穿好了衣服,提起脚往外走了。曹耀乾伤心到极处,昏厥过去,好一会才醒来。教曹耀坤伴着尸首,自己出外哭求同乡。幸得几个稍有天良的人出来,凑钱买了棺木,将曹亮吉草草装殓,运往横滨中国会馆寄顿,后来由耀乾兄弟搬回中国安葬。明知道五百块钱的汇票是王甫察吞没了,只因没有确实证据,耀乾兄弟也懒得追究。王甫察便实实在在的享受了。

  只是这种冤枉钱,到得王甫察手里,经得什么用?曹亮吉未死之时,这款子他早已领得,买东买西报效荣子去了二百有零,手中所剩不过四百块钱。这早发见曹亮吉已死,便暗地塞了六十块钱在曹亮吉衣箱内。拿了三百多块钱走出杏云堂,心中计算这钱当如何使法。走神田一家钟表店门首经过,停住脚在玻璃外面向里一望,只见一个猫儿眼的戒指在盒子里光彩夺目。寻思道:这戒指倒好,何不买去送给梅太郎,说是和她订婚之物,使她格外高兴?想罢,即跨进店门,招呼店伙将那戒指拿出来,不禁暗暗喝彩,果是个宝光最足的猫儿眼。看那纸牌上的价格,是一百八十元,心中觉得太贵。转念一想:我这钱横竖来得容易,便贵一点儿也没要紧。见上面有不减价的字样,更懒得争多论少,即从怀中拿出一捆十元一张的钞票来,数了一十八张给店伙。取了收条,兴致勃勃的想径往涩谷。因时候太早,还不到十一点钟,只得仍取道回大谷馆。忽然想起馆主女儿对我情分也不薄,安可不买点儿东西给她?前几日她要我替她买衣料,我那时虽是假意与她敷衍,只是已答应下来了,犯不着惜这几个钱,失妇人女子的信。且回去教她同出来买罢。一面想着,归到家中。坐定了好一回,馆主女儿才来,现出一种憔悴可怜的样子,望着王甫察道:“你怎的也记得回来?我只道你已借着运灵柩归国去了。这多日子,连信也不给我一个。像这样子,倒不如死了的干净。”王甫察连忙接着温存道:“不写信给你是我的罪过,只是不是有意的,你得替我原谅。这几日,实在丝毫都没有空。今日不是我扯谎,他们还不放我回呢。我在哪里那一刻不念及你?因为你前回说要做冬服,此刻天气渐渐的冷了,你的衣服再不能缓。我不得不暂向朋友处借点钱替你做,等家中汇款到了,再还人家。”馆主女儿听说替她做衣服,登时现出笑容道:“衣服倒没要紧,我几日不见你的面,心中就像失了一件东西搜寻不着似的,一刻也难过。只要你回了就好,做衣服是小事。你一个人坐坐,我去弄样菜给你吃。”王甫察道:“好,你快去弄菜,我们吃了,好同去买物。”馆主女儿起身去了,不一刻和下女搬进饭菜来。

  盘中一尾很大的鲷鱼,在日本就算是顶贵重的菜了。馆主女儿笑问道:“你喝酒么?”王甫察点头道:“喝些儿也使得。”

  馆主女儿即教下女烫酒来。二人传杯递盏,真是酒落欢肠,只喝得馆主女儿桃腮呈艳彩,杏眼转情波;王甫察也有了几分醉意。下女收拾杯盘,王甫察教馆主女儿去梳头洗脸换衣服。须臾装饰已毕。馆主女儿人材本不恶劣,又加上几分醉态,装扮起来,若没得那一些儿小家淫冶气象,倒是一个好女子。王甫察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心中得意非常。二人携手并肩,笑语而出,到三越吴服店,拣馆主女儿心爱的裁料及首饰腰带,买了八九十块钱。王甫察写了大谷馆的番地给店伙,教派人将买的物件送回去,自己带着馆主女儿,到日比谷公园散步。也是王甫察合当退财,偏在公园中遇了同他哥子亡命的三个朋友也在那里散步。

  这三个人,前在大谷馆住了几日,因王无晦往神户去了,他们便在大冢租了一所房子,自由居住。三人的嗜好,最重要的都是赌博。此时亡命来的人不少,他乡遇合,容易投机。每日嫖赌逍遥,将一座三神山,化作桃源乐境,倒也无忧无虑。

  这日三人在日比谷公园谈牌经,正谈得瘾发,想胡乱去拉一个同志到大冢叉他几圈,恰好无意中遇了王甫察。馆主女儿,他们都是认识的。中有一个安徽人,姓朱,名字叫作锦涛的,在江西当过军官,为人最是率性。见了王甫察,便一把拉住道:“小王,你来得好!我们正想找一个脚,难得这般凑巧,我们就此去罢。”王甫察不知就里,忙问怎么?中有一个姓韩的说道:“我们想叉麻雀,正愁差一个脚,你不来不怪,来了是要受戒,就去罢。”王甫察看了看馆主女儿道:“我将她送回去了,再来好么?”朱锦涛摇头道:“不行,不行,她又不是不认识我们的,同去为何使不得?她若定不肯同去,由她一个人回去好了,怕她不认识路吗?”王甫察无奈,只得向馆主女儿说,问她同去不同去?馆主女儿因店伙送衣料等物回去了,急想归家细看,哪有闲心去看人打牌?并且中国的麻雀牌,日本人又不懂得,更看着不生趣味,便摇头说不去。朱锦涛望着她道:“你不去,你就回去罢,我们是要走了。”王甫察握着馆主女儿的手,一同出了公园门,回头向朱锦涛道:“我忘记了,往大冢不是同这一道电车吗?教她先下车便了。”朱锦涛点头道:“不错。”如是五人同上了大冢的车。到大谷馆附近的停车场,王甫察招呼馆主女儿下车去了。不一刻,到了朱锦涛家,不敢耽搁,扯出桌子,拿出麻雀,四人对叉起来。王甫察手兴奇否,叉到九点钟,幺二的麻雀,足足输了两底。从杏云堂出来,怀中的三百多块钱,到此时不过十二个钟头,已花得一文不剩。还在朱锦涛手中拿了几角钱,坐人力车送戒指到涩谷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二章 掉枪花凭空借债 还钻戒惹起捻酸

  话说王甫察将戒指送给梅太郎,与梅太郎流连了一夜。次日早起,待合室的老鸨拿着一张帐单上来,笑向王甫察道:“承王先生的情,屡次照顾我家。虽到了月底,本不敢向王先生开口,只因我家近来受了些亏累,实在没法,求王先生不要生气。这里酒菜费、贷间费及一切杂项,都开得详细,请王先生过目,并前月的共一百二十五元。”王甫察听得,心中吃了一惊,当下不敢露出没钱的样子,斜着眼睛望了一望,将脸一扬问道:“今日便是月底了吗?”老鸨道:“今日廿七。因为本月底需钱使,所以早两日开来。不然,就存在王先生手里,不和存在银行里一样吗?”王甫察点头道:“我知道了,月底送来就是。”老鸨叩头去了。王甫察登时添了一桩心事,不禁有些懊悔昨日的三百多块钱,不应该这般瞎花了。于今只得这两日了,身边一文也没有,教我去哪里筹措?待不还他罢,梅太郎面子上都不好看。我是更不好再来赊帐了。心中焦急了一会,便没心思和梅太郎说笑了。辞了梅太郎,回到大谷馆。馆主女儿欢天喜地的跑来问:“昨晚怎的不回?害得我等了半夜。”

  王甫察道:“因打牌打得太晚,就在朱先生家歇了。我此刻疲倦得很,你替我把床铺好,睡一觉再说。”馆主女儿真个从柜里拿出被来,铺在席子上面。王甫察脱了衣服,进被中睡了,心中计算如何弄钱。馆主女儿拿出昨日买的东西来,笑嘻嘻的说道:“三越吴服店的东西到底比别家的不同。你只看这颜色多漂亮,穿在身上随便是谁见了,也知道是三越吴服店买的。这条带子也好。去年有人送我一根,价钱比这个贵了几块,东西还比这个差远了。等我去拿给你比比就知道了。”说着,丢了手中的腰带要走。王甫察止住道:“不必去拿,我知道这个好些便了。你们这些女人家,横竖不能真识货,一个个都迷信三越吴服店、天赏堂、是这两家出来的东西,就上死了当也甘心。他不是拿着本钱做生意吗?为什么会比人家便宜这么多?说比人家贵些,倒有道理。一来场面扯得太大,耗费过多;二来房价利息太重,都不能不从货物上盘算下来。你们知道什么!依我昨日本不到三越去的,随便哪一家也比他家实在。”馆主女儿听了,将一团高兴扫得干净。坐下来,自翻着裁料细看,果不觉得有特别的好处,自言自语的说这样说那样。王甫察心中烦闷,也不睬她。到十二点钟,起来胡乱用了些午餐,纳倒头又睡。夜间到各处会了几个朋友,想借些钱来还帐。奈王甫察平日的荒唐声名,人家都有些害怕,不待他开口说完,人家早向他诉尽了穷苦。没奈何,只得仍回大谷馆。一夜无欢的和馆主女儿挨到天明,还是一筹不展。下女送进新闻来,王甫察从被中伸出手接了,打开来解闷。刚刚开一幅,只见一张广告纸掉了下来。这种夹在新闻中附送的广告,在日本各大新闻,十天就有九天有几张夹在里面。看报的人见惯了,拾着来看的人很少。这张广告掉下来,王甫察也没注意,将新闻看了个大概,撂在一边。想拾起这张广告来也撂了,拾在手中,见是汉文的广告,觉得有些儿诧异。看了下去,乃是一张旅馆里招客的广告。这旅馆,便是王寿珊跳楼的龙涛馆,于今改作胜田馆,从来全是住中国人的。近来因馆主言语不慎,得罪了住客,住客便大起风潮,同时都搬了出去。于是胜田馆三层楼几十间房子,一时都空了下来。住中国人惯了的旅馆,忽然想改住日本人,日本人决不肯来。一则因住中国人的旅馆,房间席子都必十分龉龊,日本人稍爱洁净的,便安身不下;二则伺候中国人惯的下女,将一切待客的礼法都忘记了,日本人犯不着受这种轻慢。有此两个原因,所以胜田馆自中国人同盟罢工之后,个多月没人来过问。馆主又自有其不能歇业之苦衷,只得寻思一计,找了常来赌钱的李锦鸡,做一张汉文广告:只要有人去住,愿先送两块钱的车费,房饭价也较先从廉。并要求李锦鸡出名介绍。李锦鸡敲了馆主几十块钱,毅然拿出他的鼎鼎大名来,做了一篇介绍书,刊登广告。

  王甫察看了广告,翻开眼睛望着楼板思量了一会,忽然狂喜起来,将广告一撂,揭开被卧跳了起来,将馆主女儿惊得发慌,忙问怎的。王甫察笑道:“不怎的,你想睡只管睡,我有事,去去就来。”说着披了寝衣,匆匆到外面洗了脸,催着下女开早点。馆主女儿已起来,卷起被卧。王甫察从箱子里面拿出一套极时款的秋洋服来穿上,慌忙用了早点,披了外套,戴了帽子,来到苏仲武家,和苏仲武借了那个钻石戒指,套在指上。走到胜田馆,问下女道:“你主人在家没有?”下女道在家,回头向里面喊了一声。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从帐房里走出来,打量了王甫察两眼。见王甫察衣服华丽,最夺目的就是那钻石戒指,专一会在穷人眼里放出毫光来,闪耀得馆主人心中不定,连忙跪下来,问有什么贵干。王甫察昂头天外的说道:“你这里有空房没有?”馆主人喜道:“有!一层、二层、三层,都有空着的。”王甫察道:“共有多少空着的?能容多少客?”馆主人笑道:“不瞒先生说,三层楼数十间房,都是空着的。”王甫察故意惊诧道:“怪事!神田的旅馆怎的会完全空着的?”馆主人道:“这其中有个原故。因为敝馆从前住的都是中国留学生。他们到底是外国人,总是存着心,说敝馆款待得不周到,都使性子搬走了。其实我做生意的人,只要是主顾,都是一律的看承,谁敢因国界上来分厚薄?”王甫察知道馆主误认自己作日本人,便笑道:“原来如此。我也是个中国人,既空着的房子多,可引我上去看看。”说着脱了靴子。馆主见是中国人,更加欢喜,当下弯腰屈膝的,引着王甫察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回身请到帐房里坐地,下女忙着送烟送茶。

  王甫察向馆主道:“我姓王,才因亡命到日本来的。有几位同志在大森办了个体育学堂,专一造就陆军人材。校长是我同乡,这个人,说起来你大约也会在新闻上见过,他的名字叫作李烈钧。”馆主连连点头道:“晓得,晓得,他也是我士官学校毕业的学生,我时常听人说过。”王甫察接着道:“我就在那学校里当生徒监。因学校才开办,一时在大森找不着相当的寄宿舍,学生都散住着。我一个人难于管理,想暂时找一家可以收容得七八十人的大旅馆,将学生都搬作一块儿居住。等明年开正,寄宿舍建筑完了,再迁进去。你这里有数十间房子,足容纳得下,倒是很相安的事。不过我是作寄宿舍的办法,一切规章,都得照寄宿舍一样,早晚起床睡觉以及每日三餐,都有一定的时刻,不知你可愿意遵守?”馆主人听了,且不答话,只叫下女快去买顶好的点心来。王甫察拦住道:“不用客气。快些说妥了,我还有事去。”馆主人道:“承先生这般照顾我,我做小生意的人,什么规章不能遵守?只请先生吩咐罢了。如有一些儿违了规章,先生只管严行科罚。”王甫察点头道:“看你很像个诚实人,违背规章的事大约也不会有。只要你能遵守规章,就在本月底,教他们一定搬来就是。不过我有一层困难,你先得替我解决。我将学生搬来,须得二百块钱的用费,你可先替我筹二百块钱。这二百块钱,只一个月便还你。若你有不相信的心思,我可教一殷实店家作保。”馆主人听了,低头踌躇了一会道:“敝馆曾出了一种广告,若有客肯来照顾敝馆,每位奉保车费二元。先生说有七八十位,照敝馆的广告,也应奉送一百五六十元。既承先生这般照顾,便送先生二百元,也不为过。不过敝馆说奉送车费二元,并不是硬拿出二元来,是在月底结帐的时候,减去二元。这种办法,敝馆不拿现钱出来,所以能做得到,实没有预备钱在这里,要求先生原谅。”

  王甫察道:“你的广告,我并没看见。送车费的话,莫说我不知道,便知道,你送了来,我也不会要。你们做小生意的人,一个月能赚多少,哪有这多的虚头?我说的与你说的,性质完全不对。我是有最近的还期,最确实的保人。你办得到,我就将学生搬来,办不到,我只得搬往他处。你自己去想清楚。”

  馆主人又踌躇了一会道:“先生这二百块钱,何时要用?”王甫察道:“至迟到明日九点钟。明日九点钟有了钱,后日便可将学生搬进这里来。你若预计明日九点钟办不到,这话就不必说了。”馆主人道:“先生尊寓在什么地方?”王甫察道:“我学生时代在日本,就住在小石川大谷馆。多年的老宾主,感情很好。这回来,就住在那里。”馆主人道:“我此刻实在没有把握,不知道明日九点钟能否办到。我总竭力向外面去借,在明日九点钟以前借到了,便送到尊寓来。若过了九点钟不来,必是借不到手,那就没有法设了。”王甫察也故意思索了一会道:“你去借,看能借得多少,九点钟以前来回我的信也使得。我只要能勉强搬来,我就搬来,也免得管理上生多少障碍。只是钱少了,搬不动也是枉然。话就是这样说了,明日九点钟再见罢!”说着起身。馆主人拿着纸笔向王甫察道:“请先生将尊寓的番地留下。”王甫察提起笔,就馆主人手中写了。出来穿了靴子,微微向馆主人点子点头,径归大谷馆来。叫了大谷馆的主人到房中,对他说道:“我家中汇款,还没寄到,一时手中没有钱使。方才向一家商店里借了二百块钱,约明日九点钟送来,请你替我做保。你可能做?”大谷馆的主人,几个月来见王甫察用钱如洒沙土,只在他女儿身上就有数百元之多,久以为王甫察是个大富豪。二百块钱的保,有什么不能做?不待思索的即一口答应了。王甫察安心等候。

  次日八点多钟,王甫察还和馆主女儿睡着没起来,下女进来报道:“胜田馆的主人要见王先生,现在外面等候。”王甫察从容起来,唤醒了馆主女儿,收拾铺盖,命下女教胜田馆主人进来。王甫察的房间本陈设得精美,馆主人见了,更缩脚缩手的不敢放肆。王甫察见馆主人额角上流汗,心中好笑他拉客的心思太急,恐怕过了九点钟的时刻,十月底天气,也会跑出汗来,可见他奔波得苦了。当下递了个蒲团,让他坐下。自己和馆主女儿出外面洗脸,招呼了下女送烟茶进去。洗了脸进来,馆主人重新见了礼,从怀中掏了半晌,掏出个手巾包来,就席子上打开,吐出一大捆的钞票。自己数了好一会,送到王甫察面前道:“昨日一日一夜,今日一早晨,四处凑拢来,得了二百块钱,请先生点点数。”王甫察看那钞票,十元一张的只得一张,五元一张的也只得三张,剩下的一百七十五元都是一元一张,心中好笑。也不知他在什么小买卖摊上凑来的,随便点了一点,即撂在一边道:“我写张证书给你,保证人,就是这馆子里的主人,好么?”胜田馆主人连忙道:“还有什么不好。照道理,本不应该教先生写证书才是。不过这二百块钱,不是我自己的,从四处借得来,不能不指望着钱还人家。只得委屈先生,写张证书。到来月底,倘我有力量能还,我一定将证书退给先生。”王甫察笑道:“何必如此客气!我也不是爱这些小利的人。”说着拿纸笔,写了张证书,教大谷馆主人填了保证人名字,都盖了图章,交胜田馆主人收了。胜田馆主人道:“敝馆的房间已打扫清洁了,先生立刻搬去都使得。”王甫察道:“我先教他们搬来。我此刻就得去大森办交涉。”胜田馆主人谢着去了。

  王甫察用了早点,跑到巢鸭町寻了个贷间。回到大谷馆,叫了馆主及馆主女儿都到房中,说道:“我因同乡李烈钧近来在大森办了一个体育学堂,定要请我去当生徒监。我辞了几次,辞不掉,碍于同乡的情面,不能不去帮忙。明日星期一,他学校开课,我只得于今日搬进去。请你将我帐算来,我在此清检行李。”望着馆主女儿道:“你帮着收拾收拾。”馆主人及馆主女儿听了这话,登时如掉在冷水里面,半晌没得回话。王甫察叹道:“真是没法的事。我住在这里,几多闲散,几多舒服,岂愿意无端的搬到那冷静所在去?好在办事的人都是我的同志,一切事都可委托,我便每日到这里来一次,也使得。”馆主人答道:“但愿先生如此才好。”说着叹气唉声的去算帐去了。馆主女儿掩着面,伏在席子上哭起来。王甫察胡乱安慰了几句,便收拾行李。馆主女儿哭了一会,禁不得王甫察苦劝,住了啼哭,帮着王甫察将被包打好。桌上几上的零星什物,王甫察已收拾得干净。馆主人送进帐单来,王甫察照数给了,复赏了几块钱给下女。叫了一乘货车,拖着行李,又极力安慰馆主女儿一会,押着行李,到巢鸭町的新贷间来。整理了两三个钟头,连午餐都没工夫吃。整理清楚了,心想:苏仲武的戒指不能不送去。跑到附近一家日本料理店,随便用了些午膳,便乘车到苏仲武家来。

  才走到神保町马场照相馆对面,只见胡女士迎面走来,手中捧着一个四方的包儿。见了王甫察,远远地笑道:“到哪儿去?一向不见,我倒很想念你。”王甫察笑道:“你从哪里来?手中拿着什么?”胡女士已走近前,将包裹给王甫察看,道:“还是前月照的相。那回和你在中华第一楼喝醉了,就遗失在中华第一楼。我只道丢了,也懒得去找寻。方才遇了苏仲武,他说我还有像片在他那里。我一时听了,还想不起来。你看好笑不好笑?”王甫察笑着将像片接了过来,就手中打开看了会,殷勤讨了两张。胡女士道:“你不要拿着胡乱送人。我的像片不是给人家做玩品的。”王甫察点头道:“那是自然。你近来的生活怎样?做什么消遣?”胡女士忽然一眼望见王甫察手上的钻戒,且不答话,拿了王甫察的手,看了又看道:“你这戒指是新买的吗?”王甫察心想:若说是借来的,太不体面,只得点头含糊答应。胡女士追寻道:“你何时在哪家买的,多少钱?”王甫察随意说道:“买得老苏的,四百块钱。”胡女士道:“是真吗?”王甫察不知胡女士和苏仲武为这戒指闹过一番口舌,正色道:“不是真,难道骗你么?”胡女士忽然改变了脸色,忿忿的道:“你此刻打算到哪去?”王甫察道:“你有什么事?问了做什么?”胡女士道:“我要找老苏有话说,你得和我同去。”王甫察见了这情形,知道这戒指必与胡女士有关系。小人心理,惟恐天下不乱,横竖与自己不相干,乐得看热闹,便道:“我正要去老苏家,你才从他家来,又去干什么?”胡女士掉转身就走道:“你管我呢!”王甫察跟在后面,猜想这戒指必是胡女士的,高兴的时候送给了苏仲武。此刻见苏仲武又卖给我,忍不住心中忿怒,所以要找他说话。

  又想:这戒指我七月在陈志林家初次和苏仲武见面的时候,就见他带在手上,难道那时便送了他吗?王甫察胡思乱想,早跟着胡女士到了苏仲武门首。此时苏仲武正在对梅子陪不是。因为胡女士到苏仲武家拿像片,胡女士的淫冶态度,在梅子眼中见了,实在容纳不下。胡女士的脾气可是作怪,只和他一男一女坐在房中,她倒不见得十分作态,一有了第三个人,她的欲火就更按捺不住了,骚言荡语,也描写不尽。又见梅子生得腼腆,未开言先就有些羞怯。胡女士飞扬跋扈的性格,虽没什么醋意,然她素来是拿着人当玩物的,故意的也要搂着苏仲武开开心。梅子见了,羞得恨无地缝可入。她又操着可解不可解的日本话,打趣梅子几句,只急得苏仲武双手作揖,请她出去。

  胡女士去了,梅子哭得和泪人一般。苏仲武慌了手脚,使尽了赔礼之法,才止住了梅子的悲声。猛然听得门响,回头见胡女士又来了,吓得不知怎样才好。接着王甫察跟进来,苏仲武只得让座。胡女士开口说道:“老苏,我只道你是个老实人,哪晓得你还是个极刁狡的东西。你不是前天对我说,你那钻石戒指是你父亲给你的,我要和你换了做纪念,你死也不肯的吗?为什么又四百块钱卖给老王?你敢欺我拿不出四百块钱,不能买你的吗?啊,我知道了,你看我拿着戒指和你换,你怕吃了亏,又不好意思和我讨找价,所以捏出那些慎重的原故来。

  你这人才刁狡,我岂是讨这些便宜的人!”苏仲武听了这番发作的话,茫乎不知其所以然,翻着眼睛问王甫察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几时四百块钱卖了钻石戒指给你?”王甫察才听出胡女士动气的原因来,不禁大笑道:“没事,没事!你们都不用着急了,只怪我不好,信口开河的说话,惹出你们这场笑话来。”说时,将戒指脱了下来,递给苏仲武道:“我来还戒指给你,在马场照像馆对面遇了她。她问我这戒指是买的么,我因懒得说原故,糊涂答应她是买的。以为不关紧要的事,她必不会追问。谁知她定要问我在哪里买的,多少钱,我就随便答应,说是买了你的,四百块钱。他听了,定要拉着我到你家来。我本意是来你家的,不料有这一段故事在里面。”苏仲武将戒指看了一看,套在指上,实在忍气不过。望着胡女士冷笑道:“你也未免仗着性子太欺人了。我的戒指,我自有主权,卖人也好,送人也好,用不着你干涉。我不换给你,有我的自由。你据何种资格能强制执行?”胡女士不待话毕,指着苏仲武的脸骂道:“你这绝无天良的东西,会对我回出这种话来,真是梦想不到!我想你就是禽兽,也应该知道我待你的好处。你只想想你初次见我的时候,我何等热诚待你!你第二日背了眼,就忘记我了,害得我在家中等你。后来总是我来看你,待你哪一些儿薄了?你竟敢和癫狗一样,闭着眼睛将我乱咬。你的戒指不肯换给我,我又没强抢了你的去,何时行了强制执行的手段?你不换给我要卖给旁人,自然有你的自由,我并不能对你提起诉讼。只是你质问我的资格,任是谁人,大约也不能说我没有。只来质问你一声,仗着我什么性子,欺了你什么?你这畜牲不如的东西,没得骂脏了我的嘴!等我下次气醒了,再来教训你罢。”说完,望着王甫察道:“同我走,这地方莫卑污了我的人格!”王甫察本想多坐坐,好和梅子问答一两句话,伴着苏仲武享点艳福。见胡女士这般决绝的样子,不敢拗执,恐又惹得她发作,便诺诺连声的替胡女士捧了像片,辞别了苏仲武,跟着胡女士出来。苏仲武只求胡女士去了干净,一言不发的送到门口。等二人跨出门限,即“拍”的一声把门闩了。回身进来,将原因细说给梅子听。好在梅子并非吃醋,只因胡女士当面羞辱得难堪,气得痛哭。苏仲武说明白了,也就没事。苏仲武拉她到黄文汉家里,和圆子顽笑了一会回来,照常过度。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三章 骂父亲浪子发奇谈 闹脾气军人乱闯祸

  话说王甫察同胡女士出了苏仲武的门,各人心中都无目的。信步走至神保町,胡女士道:“你去哪里?”王甫察道:“我今日新搬了家,还有些什物,没清理齐整,想归家去。”

  胡女士道:“你搬在什么所在,我可能去拜府?”王甫察笑道:“我正苦新居寂寞,只要你肯赐步,还问什么可能不可能?不过我那所在偏僻点儿,没有热闹可看。”胡女士笑道:“我欢喜看热闹吗?今日同你去坐坐,认识了路,我下次好来。”王甫察点头道:“欢迎之至!”二人说着话,上了巢鸭的电车。

  不一时到了巢鸭町,下车携手又走了一会,王甫察指着前面一栋新房子道:“你看那楼上的窗户开着的,便是我的房子。”

  胡女士笑道:“这地方风景倒不恶,房子也好,只是主人太俗了。”王甫察笑道:“何以见得太俗?”胡女士道:“你这种人能清心寡欲的在这房中久坐吗?我看不过做一个睡觉的地方罢了。辜负此间风景,便是俗人。”王甫察摇头笑道:“你这话完全将我看错了。你以为我是个好游荡的人么?你看我每日出去不出去?我因为图清静,才到这里来寻房子,岂有辜负风景之理!”说时已到新房门首。王甫察推开门,让胡女士进去,脱了靴子。将像片递给他,自己关好了门,脱靴子同上楼。

  房主人泡了茶上来,王甫察拿了些钱给他,教他去买菜。自己将胡女士的像片嵌在一个镜架里面,放在桌上,略略打扫了会房子,和胡女士坐着清谈起来。谈到戒指的事,王甫察笑道:“可笑老苏,他父亲给他的一个戒指,也舍不得和人家更换,以为这就是尽孝。我不懂怎么现在的人,还有蠢到这样的!若是他母亲给他的,他舍不得和人家更换,倒还有一些儿道理可说。父亲有什么要紧!父亲这东西,对我感情好,和朋友一样,亲热亲热没要紧。若对我感情不好,简直可以不认他,他有什么架子可以拿得!他图开心,害得母亲受苦。生下儿子来,他又诸事不管,推干就湿都是母亲。他有时高兴起来,还要拉着母亲求乐。这种事,我就时常干的。我和我老婆睡了,还嫌我女儿碍事。你看我女儿大了,她何必孝我?并且还有个道理可以证明父亲万不可孝:大凡家庭压制,使人不能享自由的幸福,就是这父亲坏事。我小时候这种苦也不知受过多少。我每次受痛苦,受到极处,恨不得一刀将他攮死。只自恨那时年纪小,没有气力,做不到。后来年纪大了,讨了老婆,他又不敢欺我了。我于今讲起来,心中还有些不服。”

  胡女士虽辟家庭主义,然她没有什么私心。不过她自以为是一种新颖的学说,说起来容易使人注意。她并不是受了家庭的痛苦,发出那些议论来,泄自己的愤。此刻听了王甫察的话,实在是闻所未闻,心中也未免有些吃惊。独自思索了一会,也觉有点道理似的,便道:“人类相处,完全是个感情。既没了感情,便是母子也必不能相容。所以说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你父亲自己不好,先和你有了恶感,你不认他,自是当然报复之道。父子天性的话,完全是哄人的。你看古今来,有几个打不退、骂不退的孝子?这些人都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外面做得给人家看,博个好名声罢了。实有几个是真心孝顺的?我虽没年纪,看的人也不少。像老苏这样肯做面子的,都没见过第二个。我常说古人造字真造得好,‘善’字煞尾,是个‘口’字,可见人口里都是善的。‘恶’字煞尾,是个‘心’字,可见人心里都是恶的。人的脸,像个苦字。两道眉毛,便是草头,一双眼睛,便是一横,鼻子是一直,底下一把口。所以人类苦境多,乐境少。自己不会寻乐,谓之自作孽。人家若妨碍我的行乐,定要将他做仇敌看待。因为世界上乐事本少,知道去寻的更少。我幸聪明比人家高,知道自己寻乐。人家又要来妨害我,不是我的仇敌是什么?”王甫察听了,拍手笑道:“妙论,妙论!我那老贼就是妨害我行乐,我怎能不将他做仇敌看待!我只当他死了。他的信来,我原封退回去,有时还在信面上,批‘不阅’两个字,出出心中的恶气。”胡女士笑道:“你是这般对待你父亲,你父亲还写信给你吗?”王甫察笑道:“他有什么不写信给我!他见我当经理员,每月有几百块钱的进款,想我付点钱回去,写信来巴结我。你说我肯理他么?我受苦也受够了。”

  二人谈得高兴,不觉天色已晚。房主人送上晚餐来,王甫察道:“日本料理你能吃么?”胡女士道:“吃有什么不能吃?只是没味罢了。”王甫察道:“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吃饭,不知房主人弄的菜何如。看这样子好像不错,等我吃着试试。”说着用筷子夹了些放在口内,咀嚼了几下道:“不能吃,不能吃!我在日本多年的都不能吃,你是不待说吃不下去。”胡女士也夹了些尝尝,将筷子一撂道:“果然不能吃,怎么好呢?”王甫察道:“没法,我们还是上中国料理馆去。横竖吃了晚饭,也得到各处去逛逛。”胡女士喜道:“很好,我们不要耽搁了。我的像片就丢在你这里,捧着它在手里讨厌。”王甫察点头道好,二人遂下楼。王甫察向房主人道:“我们上馆子去用饭,你将房中的饭菜收了罢。”房主人自去收拾,不提。

  二人步行到巢鸭町停车场。坐电车又到了神田,在源顺吃了些酒菜。这日因是礼拜,吃酒的人多。源顺只有三间房子,中间一间稍宽大一点儿,摆了三张桌子,用两扇屏风间着。王甫察和胡女士对坐在第二张桌子。第一、第三张桌子都团团的坐满了,搳拳猜枚,闹得十分高兴。王甫察喝了两杯酒,想和胡女士絮谈,被两边的声音塞了耳鼓。心中气忿不过,将坐位移近胡女士,并肩坐在屏风底下说话。胡女士也有了几分酒意,全不顽旁人看着不雅,和王甫察交头接耳的说个不了。第三张桌上的人本是在那里大家吃酒,一见了这种情形,都丢了酒不吃,吃起醋来。中有几个认得是胡女士的,更是酸气勃勃,只是都不好做何摆布。当下恼了一位好汉,端了一盘吃不完的海参,高高举起,从屏风上连盘直倒了下去。却装喝醉了,身子也往屏风上一扑。这盘海参淋得胡女士满头满脸,一声“哎呀”没叫出,“哗喳喳”屏风往背上直塌了下来。将身子往侧边一让,那经得屏风来势凶猛,直如泰山压顶一般。胡女士坐不牢,一个倒栽葱倒在屏风之下。那人也不顾压得胡女士骨痛,也四脚朝天的仰跌在屏风上面,口中还含含糊糊的,不知骂些什么。王甫察幸起身得快,不曾压在下面。登时满座的人都大哄起来。胡女士在屏风底下,大骂王八羔子。王甫察气得只是跺脚,也不知道去扶。还是第三桌的人慢慢的将那人扶起道:“教你不要多喝,你偏不听。喝醉了,又是这般胡闹,若将别人压伤了,看你怎好!”那人起去,胡女士觉得身上轻了,一翻身将屏风揭开,揩了揩脸上的油,跑过来,跳起脚骂道:“这还了得!留学界竟有这种野蛮的败类!什么喝醉了酒,分明是有意糟蹋人!老王,你替我去叫警察来,将这一群畜生都带了去!”胡女士这句话没说完,有几个人抢到胡女士面前,举起手要打道:“你骂谁是畜牲?谁怕你到警察署去?”胡女士连忙退了一步,气得两眼发直道:“你们这些无礼的东西,都是畜牲!”王甫察见风头不好,怕胡女士再吃眼前亏,连忙止住道:“这些东西和他们计较些什么!遇了鬼自认晦气罢。”

  胡女士也明知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就闹到警察署去,他们说是喝醉了酒,也没有法子。鸟兽不可与同群,只怪我自己不好,赶快离了这是非场罢。闹久了,弄得大众皆知,更没有趣味。

  王甫察叫下女打水来,胡女士胡乱洗了洗头脸。一身很时式的西洋衣,已是断送得无可挽回了。不敢再耽搁惹人笑话,匆匆的和王甫察回甲子馆换衣服去了,暂且按下。

  且说这位泼醋的好汉是谁哩?说起来,他的来头实在不小。他姓刘,名文豹,湖南人,是一个亡命的军官。他兄弟刘雄业,仿佛曾在湖南当过什么司的司长。第二次革命的时候,很好像是一个中心人物。及至取消独立的时候,湖南的军人政客,凡与革命有关系的,都向“谭三婆婆”(谭组安之绰号)要几个钱,往日本跑。刘雄业及刘文豹也伸着手向谭三婆婆要。

  谭三婆婆照例每人五千的给了,又拿了两万块钱给刘雄业道:“这两万块钱,你带到东京去,接济接济穷苦的党人。”刘雄业拿了这两万块钱插在腰包里面,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和他哥子刘文豹各带了大小太太飞奔日本东京来。古人说得好:“富润屋,德润身。”刘雄业兄弟有了这几万块钱,尽算有个富人的模样。两房眷属到东京之后,租了四谷区的一所极雄壮的房子,住了下来。刘雄业曾在日本留过学,日本的富家情形,也略略听人说过。到这时候,便实行依式摆起架子来。刘文豹本是个不安分的农夫,只因为刘雄业当了司长,想拔宅飞升,便小小的替他哥子谋了个军官位置。这次亡命到日本来,实是刘文豹平生最得意之事。他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每日只和同乡的一班小亡命客,三瓦两舍的胡钻乱撞。一日,他同几个人走到上野公园,说是要去看动物园。在上野胡找了一会,也不知动物园在什么所在。正没作理会处,忽然刘文豹狂喜起来叫道:“有了,有了,你们看这红漆牌上的金字,分明写着‘两大师’的字样,不是说这里面有两个大狮子吗?既有两个大狮子,自然是动物园了,我们进去就是。”同游的几个人见了,都点头道:“不错,今番被你找着了。只是这动物园也建造得奇怪,怎的和中国的庙宇一样,恐是错了罢?”刘文豹摇头道:“不错,不错,你们不认识字不知道,这牌上分明写着‘两大师’,不是动物园是什么?等我走头,你们跟着来就是,包你动物园在这里面。啊呀,你们看,好多的鸽子在那屋上飞,不是动物园吗?”说着抢先往前走,脑袋拨浪鼓似的,只管两边望,口中不住的喝彩道:“好个幽僻所在!做这里面的禽兽,也很值得。你看这一条石路,不像湖南的都督府吗?”同游的道:“我看这房屋很像湖南的万寿宫。”又一个道:“我看有些像北门外的多福寺。”刘文豹道:“不管它像什么,我们只要看动物。”说时数人已走近那像庙宇的台阶。刘文豹三步两跳的跑了上去,却被一个穿警察衣的人挡住去路,口中说了几句话。刘文豹一行人都不懂日本话,一个个翻着眼睛望了。那穿警察衣的人将刘文豹往台阶下推,刘文豹不服,喊道:“我是亡命客刘文豹,特来看动物园的,为何不许我进去?”那人也不解刘文豹说些什么,只管一手推着刘文豹,一手挥这几个同游的下去。同游中有个聪明些儿的人,想了一想,对刘文豹说道:“我仿佛听人说,这动物园要买入场券,这东西一定是向我们要券。我们没给他,所以不许我们进去。”刘文豹点头道:“是了。”随即从身边摸出一块钱的钞票来,递给那人道:“买五张入场券,少了钱,我再找你。”那人望了望刘文豹手中的钞票,忍不住笑起来,仍往台阶下推。刘文豹被推急了,跳起来,大骂道:“我说了,钱少了再找,你还只管推些什么!入场券必有一定的价目,你难道还想勒索我,敲我的竹杠吗?”那人也动了怒,拿出个警笛来要吹。刘文豹一行人才知道有些不妙,恐怕真是错了,一个个往台阶下跑。跑了一会,刘文豹住了脚说道:“那东西真可恶,硬挡住不许我们进去。日本小鬼最欢喜欺中国人,我们不懂话,他更好欺。我们且去找些会日本话的来,和他办交涉。他若还是这样,有意的欺我们中国人时,等我多带几个人来,打将进去,看他可有能为阻挡得住。”刘文豹怒气填膺的说,同游的也都越想越恨,回头对着那像庙宇的所在,指手跺脚的乱骂了一顿。

  归到家中,对他兄弟刘雄业如此这般的说了。刘雄业拍手大笑道:“哥哥你错了!哪有那样庄严的动物园?那是德川家康的祠堂,叫作东照宫。日本人尊敬他得很,不许闲人进去的。”刘文豹道:“德川家康的祠堂,外面竖着一块‘两大师’的牌子做什么呢?”刘雄业笑道:“那牌子不是东照宫的,是东睿山宽永寺的榊牌。并不是说有两个大狮子,你认字也不认清楚,这‘师’字,哪是狮子的‘狮’字?”刘文豹听了,才恍然大悟,将一肚皮图报复的气消了。

  这日十月廿九日,刘文豹请了同乡的几个小亡命客在源顺吃酒,偏偏遇了胡女士与王甫察。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什么野蛮事干不出?当下弄得胡女士一团糟走了,一干人都非常得意。重整杯盘,大家又开怀畅饮,议论胡女士的事。忽听得第一张桌上吃酒的人大闹起来。一个人拍着桌子说道:“你们都讲胡蕴玉不好,我偏不服!你们只知道责备人家,全不想想自己。你们说胡蕴玉不好,说来说去,只是说她喜欢偷人,欢喜出风头,捏造着一些有影无形的话,有意来糟蹋她。你们凭良心想想,她欢喜偷人,是关她一个人私德上的事,与社会国家毫无关系。你们不赞成她,不给她偷就是了。你们都是些有点身分的党人,请你们各人扪心自问:在座的人,谁是平生不二色的?男子狂嫖阔赌,没人过问。一到女子身上,便打齐伙攻击起来。中国的习惯虽是男子权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然只能对于那一种不能自立的女子。她终身靠着丈夫养活,不敢失丈夫的欢心,男子才敢拿出那专制的架子,将女人拘束得和囚犯一样。不然,有什么理由说女人有服从男子、世守不渝的义务?胡蕴玉的知识足能自立,又不曾正式和人结婚,她要畅遂她自己的欲望,和爱嫖的男子一样,法律上的自由,谁能说她不好?至欢喜出风头,更是寻常之事。现在的人谁不爱出风头?几多令人肉麻的事,都是鼎鼎大名的政客干出来图出风头的,也没见你们骂他。我说句刺你们心的话:你们自问,谁没有想出风头的心思?能力薄弱的,不知道怎么出法罢了。三代以下,惟恐人不好名。出风头,就是好名一念,有什么可批评的?大家戴着鬼脸子哄哄罢了,都是打浑水捉鱼,说什么张三腿长,李四手短?并且鸣锣聚众的来攻击一个胡蕴玉,也就自视太小了。我并不认识胡蕴玉,只听她演过数次说。很亏她十几岁女孩,能这般口齿伶俐,任是什么议论,都能自圆其说。中国像她这样的女子也就不可多得。大家扶持她些才是,何必都是这般捕风捉影的糟蹋她!”

  说到这里,便有一个质问的声音道:“胡君的话不错。不过说我们是捕风捉影的话,那就是胡君爱护胡蕴玉的心太重了。我们耳闻的,不能说靠得住;亲目所见的,难道也是捕风捉影吗?我们与胡蕴玉有什么仇隙,定要故意的来糟蹋她?公是公非,自不能磨灭。胡君曾听谁人说过胡蕴玉一个好字?世人都不说她好,只足下一人,任是如何爱护她,只怕于她也不能发生甚效力。”只听那人厉声答道:“你这话错了!我且问你:‘亲目所见的’,胡蕴玉若与你没有私情,她的不法行为必不能使你亲目得见。若因她与男子同起同坐,即指定她与这男子有苟且,恐法律上也不能这般武断。难道胡蕴玉和男子调情,或和男子同睡,被你撞见了吗?你亲目所见的是些什么?我于今不特不替胡蕴玉辩护这些事之有无,姑认定都是真的,于胡蕴玉也无大损。我倒替我们男子抱愧,年纪轻生得齐整的人,都被她嫖了去。我说这话实未免轻薄,然我们男子,都是自家轻薄自家,赶着胡蕴玉拍马屁。她一个年轻女子又没有拘束,何能把持得住?乃至失身,我们男子又不知道给自家留体面,悠悠之口,只管将她破坏,以发挥我中国人的骂人特性。我平日对于骂胡蕴玉的人都不置可否,因为她自己先不尊重她自己的人格。我无话可和她说。刚才亲见胡蕴玉受辱,你们又鸣锣聚众的攻击她,我看了不过意,才说出这番话来。你们莫只顾偏着心议论她。即以刚才的事而论,难道也能说是胡蕴玉亏理?她和她朋友坐一块儿说话,与旁人有什么关系,必要给她这样一个下不去?她吃了亏,连发作都不许她发作,还一个个汹汹拳拳的举着巨灵拳要打她。这般一个柳弱花柔的女子,偏也忍心施出这种恶劣手段来对付。幸而胡蕴玉解事,自己顾全体面,不到警察署去。若是鲁莽些儿的,竟闹到警察署去了,中国人丢脸且在其次,酗酒行凶的人,任你如何会说,胡蕴玉总是个女子,衅不自她起,只怕几天牢狱之灾也免不掉。即不然,无端的受日本警察一顿训饬,于自己面上又有何好看!胡蕴玉走了很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再闹下去,说不定我会挺身出来,做这事的证人,证明那班人是有意侮辱女子。我看他们有便宜占!”

  刘文豹等听到这里,各人打了个寒噤,缩着头开口不得。

  刘文豹心想:看这说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悄悄的离了座位,走到第一道屏风背后张望。只见一个身躯伟大的男子,踞坐在上面,侃侃而谈。看那男子的年龄,约莫二十五六,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鱼眼,黑白分明。远远望去,很有些威凛不可犯的样子。听他口音,仿佛带些四川声调。刘文豹连忙缩脚,退到自己座上,催着大家快吃,算了帐,一窝蜂走了。

  这边桌上发议论的,不是别人,就是四川的胡庄。他自那日因吊胡女士与罗福闹了警察署之后,此心总是不死,只恨彼此无缘,见面的时候太少,不得如愿。今年八月间,和张裕川闹了点意见,将贷家解散了,独自一个搬到牛噫区林馆居住。

  那西洋料理店请来的下女,被张裕川正式讨了做妾,带回中国去了。他今日也是请了一桌的亡命客吃酒。这些亡命客,十有九是知道胡蕴玉的。大家想装正人,借着刚才的事,都发出些男女授受不亲的正论来,你哄着我,我哄着你,不料却犯了胡庄的忌讳,惹出他这一篇议论来。幸大家倒没疑胡庄有私心,都平心静气的,以为胡庄的话还不甚错。又都知道胡庄素日直爽的脾气,所以都存些避让的心思,由胡庄一个人尽情发挥了一会,词锋渐敛,得以尽欢而散。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四章 店主妇赶走英雌 浪荡子又欺良友

  话说王甫察跟胡女士回到甲子馆,胡女士换了衣服,重匀粉脸,再点朱唇。心中虽也呕气,却喜她素来旷达,又明知已吃了亏,气也无益,只得按兵勒马,徐图报复。后来毕竟被她侦知了刘雄业兄弟吞款情事,暗中挑拨了几句是非,弄得湖南党人大闹大松俱乐部,刘雄业兄弟在东京立脚不牢。此是后话,暂时不能详写。且说当晚胡女士改装停当,向王甫察道:“我们出去罢。再过一会,找我的又来了,不得开交。”王甫察道:“你想我们去哪里好?”胡女士踌躇道:“我也没好地方去。我的意思,还是买些酒菜,带到你家去吃,你说好么?”王甫察连忙道:“妤,我们就去买罢。”胡女士道:“不必我们亲去。我写个字,教下女到广昌和拿便了,自己提着讨厌。”王甫察道:“只怕下女不认识菜,买些不成材的东西回来,不能吃。”胡女士笑道:“你放心,有我的字去,广昌和天大的胆,也不敢发不成材的货来。”王甫察道:“你是他老主顾吗?”

  胡女士点点头。在桌上拿笔,问王甫察爱吃什么。王甫察道:“什么都好,只要便于携带的。”胡女士道:“便于携带的,无非是薰腊之类,只可惜他家没好酒。”王甫察道:“春日馆有顶好的牛庄高粱,教下女顺便去打一斤,岂不好吗?”胡女士笑道:“也好。你常去春日馆吃牛庄高梁吗?”王甫察点头问:“怎么?”胡女士笑道:“你还装什么样,倒来问我。”

  王甫察正色道:“你这话怎么讲?我委实不知道。”胡女士一边写,一边笑道:“不知道罢了。我也不必追问你,你也不必追问我。”王甫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以为我因春日馆有个下女还生得不讨人厌,时常去吊她的膀子么?你真错了。下女是个什么东西?便再生得美些,人格太差远了,我怎肯去拿正眼瞧她?你如果是这个意思,就太瞧我不起了。”胡女士写着字摇头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只是你说起春日馆的下女来,我又记出一桩好笑的事来了。前日康少将请酒,挑选有好下女的馆子。挑选了几日,神田中国料理馆大小二十来家,就只春日馆的当选。吃酒的时候,那所谓生得好的下女满座斟酒,时用眼睛望望这个,瞟瞟那个。宾主都欢然畅饮,异常高兴。谁知乐极悲来,座中有个姓杨的,混名叫作小暴徒,被那下女几眼望昏了,拼命喝了几盅酒,醉得糊里糊涂的,搂住那下女,无处不摸。那下女倒好,眯缝着两眼一言不发,任小暴徒乱摸乱索。只气坏了一个混名叫作天尊的姓柳的,离了座嚷道:‘小暴徒,你一个人独乐,不怕天尊吗?’一面嚷着,一面拖了那下女的手,与小暴徒对扯。扯得那下女格格的笑得转不过气来。满座的人都跳起来,拍手大笑。小暴徒不及天尊力大,看看扯不过,想用脚抵住桌脚,助一助气力。谁知春日馆的桌子毫不坚牢,只一抵,便哗喇喇一声响,杯盘碗碟都一齐翻了下来。小暴徒吓得手一松,仰面一交也跌倒在地。我当时见他们太闹得不像样,悄悄的走了。后来不知道怎生结局。

  打破了碗盏,想必是要赔的。”王甫察大笑道:“笑话,笑话,碗盏自然是要赔的。”胡女士道:“那下女,我本想问她的名字,因她只顾和他们闹去了,没工夫和我说话,不曾问得。”

  王甫察道:“是不是镶金牙齿的那个?”胡女士连连点头道是。王甫察道:“她名字叫作安子。你想问了做什么?”胡女士笑道:“我又不想吊她的膀子,问了做什么?不过因你说她和你的人格太差远了,我不相信你就这样的讲人格,特意用话探听你,果不出我所料。你既说她的人格和你太差远了,你又怎么屑去问她的名字?真不打自招了。可笑你们男子都是美恶兼着贵贱讲的。”说时,接着叹了口气道:“这种理解,也不是你这种头脑浑浊、势利熏心的人所能领会得来的,留以俟诸异日的知己罢!”王甫察也不往下问,只看着她写完了,即拍手叫下女来,拿了几角钱,教下女到广昌和买了薰腊之后,到南神保町春日馆买牛庄高粱。下女去后,二人又闲谈了一会。

  下女回来,王甫察提了酒瓶、薰腊,同胡女士归到家中,已是十点多钟了。王甫察打开薰腊包看,果是很好。于是二人坐着,开怀畅饮,直饮到十二点钟,方才尽兴,收拾安歇。

  自此胡女士有兴即到王甫察家来。王甫察因怕遇见胜田馆主人,不敢多在神田方面行走。有时胡女士定要拉着出去顽耍,王甫察必坐马车或是汽车。在胡女士见了,以为王甫察是显阔。

  其实王甫察是怕步行,遇见了债主不好脱身。王甫察骗胜田馆二百块钱,除开销大谷的房饭帐及租房搬家费外,仅剩了一百五十来块钱。本想拿去还待合室的,因二十九晚与胡女士缠了一夜,次日又被胡女士强拉着坐马车到各处游行,胡女士买了些零星物品,这一日,花掉了五十多块钱。待合室的帐还不成了,连梅太郎也不敢见面。不到十来日工夫,胡女士连借带用的,将王甫察手中的钱弄了个干净。王甫察恐怕胡女士见笑,暗地将在上海嫖时所做的中国衣服两箱搬到维新料理店去押。

  这两箱衣服新做的时候总在一千元以上,抵押起来,才不值钱,仅押了一百块钱,还不知费了多少唇舌。一百块钱到手,胆又大了,但仍不敢到那待合室去。

  一日,胡女士来说,有急事需钱使,要王甫察替她设六十块钱的法。王甫察不便推托,只得拿六十块钱给她,问她有什么急事。胡女士笑道:“事后你自然知道。此刻和你说了,反使你心中不干净。”王甫察见胡女士这般说,更要追问原由。

  胡女士抵死不肯说,被王甫察问急了,动气说道:“料我不至骗你这六十块钱!你安得以六十块钱的债权资格侵犯我的自由、监督我的用途?你再要问,钱现在这里,你收回去罢!”

  王甫察倒吓慌了,连忙赔笑说道:“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好,好,我不问你罢,你拿去用就是。”胡女士道:“你若不放心,我也不希罕你的。”王甫察大笑道:“说哪里话!莫说六十块钱,便是六百块钱,你要拿去也不值什么。我岂是这种鄙吝小人吗?”胡女士道:“只要你放心就是了。此刻家中有人等着我,不能和你闲谈了。相片你拿给我带去罢!”王甫察连忙拿给她,胡女士接了,匆匆而去。王甫察指望她干完了事,必然照常的来歇宿。这晚等到一点多钟,不见她来,才一个人安歇。

  次日坐等了一日,夜间也候至十二点钟,仍不见胡女士的影子。

  心中想念得不了,糊里糊涂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起来,胡乱用了些早点,即奔到甲子馆来;下女说她昨日上午已经搬往别处去了。王甫察冷了半截,问下女道:“她留下新搬的地名没有?”下女摇头道:“没有。广昌和料理店的老板替他清理了行李,两个人一块儿走了。只仿佛听她对车夫说,到小石川表町似的。”王甫察道:“他们临行的时候也没对你说什么?”

  下女道:“没说什么。”王甫察寻思道:怎么广昌和的老板会来替她清行李,不是笑话?一定下女看错了。便问下女道:“你怎知道是广昌和的老板,看错了罢?”下女笑道:“哪会看错。他时常到这里来的,我也时常到那料理馆里去买东西。笑话也不知说过了多少,哪会看错!”王甫察听了,心中甚是诧异,正待再问几句,只见甲子馆的女主人在里面放开破锣也似的嗓子,呼着下女道:“你这东西不开饭上楼去,在外面东扯西拉的说些什么?有来会客的,客在家就请进;客不在家,你回绝了,还得做你的事。我这里哪有你闲谈的工夫!”下女听得女主人发怒,也不顾王甫察还想问话,掉转身便往里跑。只听得女主人高声问下女道:“会谁的?你说了些什么?”下女说了几句,女主人哈哈大笑:“偏是这种烂淫卖妇,找她的还络绎不绝。她今天若再不搬,我一定将她的行李掼出去。”王甫察听了,吃了一惊,暗道:胡蕴玉这样有知识的女子,难道会弄出什么不堪的事来,给她们鄙弃吗?我倒要问个清楚才得安心。便呼着女主人道:“请你出来,我有句话要问问。”女主人停了半晌,才有声没气的答道:“先生不是要问那姓胡的女子吗?她已经被我撵走了。”王甫察道:“你开旅馆,怎么能撵客走?”女主人鼻孔里笑了两声道:“我开旅馆,是正当营业,不能住淫卖妇。她自到这里,一两日换一个男子同睡,半夜三更呼茶唤水的。我早就回了她,教她搬往别处去住,她只当耳边风。房钱、伙食费,我都情愿不要了,只要她滚出去,我乐得耳根清静!”王甫察一句话也没得说,拔步往外就走。

  归到家中后悔不迭。闷坐到黄昏时候,实在无聊已极,跑到日本桥滨町,嫖了一晚艺妓。这艺妓叫作京子,在日本桥还薄薄有点微名。王甫察甚是得意,次日复去嫖了一夜。手中的钱又早用光了。打开箱子寻衣服去当,奈都是些洋服,当不起价;春夏冬六套仅当了廿五块钱。王甫察心中计算:长此抵当度日,如何是了?不如写信去神户,教哥哥寄几百块钱来。只是他前几日来信,说要到大连去,不知此刻已动身没有,且写封信去看看。当下写了封信发了。心中又忘不了京子,拿了二十五块钱,仍到滨町来,追欢取乐。过了几日,得了王无晦同住的朋友寄来一封信,说王无晦已往大连去了。他们也是穷得一钱没有,七个人住一间八叠席的房,共有三床被卧,互相拥抱的睡觉,身上都还穿着夹衣。每日弄得着钱,大家才得一饱,弄不着钱的时候,只得挨饿。王无晦动身的时候,也只有到大连的盘缠。王甫察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大是着慌。他平日为人,同乡的都不说他一个好字。只有个姓吴名嘉召的,在宏文学院读书的时候,和王甫察同班。这吴嘉召是个自费生,为人道德学问文章,在江西留学生中间,都没人和他比并得上。王甫察那时读书虽不发奋,然也不十分偷懒,更兼生性聪明,功课自不落人之后。吴嘉召对于王甫察便抱了一种很希望他学问成功的好感,往来甚是亲密。王甫察考取高工的时候,他便考取了仙台第三高等学校,补了官费。和王甫察见面的时候虽少,而勖勉王甫察的函札一月总有一两封。后来听得王甫察所行所为都不合法,高工预科又落了第,吴嘉召特意跑到东京,苦劝了几日几夜。奈王甫察只是面从心违,吴嘉召去后,故态复作。吴嘉召听了,只得叹口气道:“朋友数,斯疏矣!我既三回五次劝他不听,只得由他去罢。”自此便不常通信。年暑假见面的时候,王甫察惟恐他说出逆耳之言,先自装出那饰非拒谏的样子来,使吴嘉召不好开口。不知吴嘉召却早存了个既入迷途说也无益的心思,因此王甫察愈趋愈下。此次来充经理员,吴嘉召已从第三高等学校毕了业,到东京来进帝国大学了。王甫察一向花天酒地,不特无工夫去访他,并且怕他见面又说讨人嫌的话。不过心中知道吴嘉召之为人,虽是自己有意和他疏远,他心中必没有什么芥蒂。这种忠厚人,只要对他说几句软话,他必然还肯替我帮忙。他自己的力量虽然有限,江西的同乡却都信仰他。他肯出来,必能解决我的困难问题。只是要我一时改变态度,和他低首下心去说,面子上总觉有些难为情似的。

  一个人以心问心,踌躇一会,实在没法,便决定主意,装出懊丧不堪的样子,去会吴嘉召。

  此时吴嘉召住在本乡一家小旅馆内,见王甫察垂头丧气的挨了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让座。王甫察坐下,吴嘉召含笑说道:“久不相见,近来生活怎样?听说已从大谷馆搬了出来,怎一向都没处打听你的消息?神龙见首不见尾,你的行动,真令人不测!我久有心想找你问句话,只因同乡的都不知道你的下落,只索罢了。我和你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感情素来很好。关于个人道德上的事,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无须我哓哓多说。同乡的谈到你身上,也不过笑话笑话罢了。至你对于曹亮吉的事,是良心上的问题,外面说起来太不像样。我虽有意替你解说,无奈错得太不近人理了。便欲解说,显见得我是私心。我不解你怎的会荒谬到这步田地!”王甫察听吴嘉召说到曹亮吉的事,早流下泪来。此时揩了泪,长叹一声道:“我近来所行所为,到今日才知道是曲尽其谬,周行其非,不是一言两语所能忏悔。并且我从来做事不存后悔的心,只思补救之法。事已过了,后悔是无用的。对于老曹的事,固是良心上的问题,然老曹和我同乡同学,他患的病,本是不治之症,并没因我加他的症候。他所受损失不过几百块钱。在他家中富厚的人,几百块钱也算不得什么。这事虽然干错了,心中却没什么放不下。只骗胜田馆一事,今日想起来,实在非人类所应有。我今早已折节立誓:从今不作谎语!同乡中惟你可说话,我和盘托出,说给你听罢。但愿你听了,与我以严重的教训,使我受教训的时候,心中得片刻之安。”吴嘉召愕然问道:“骗了胜田馆什么?快说出来看!”王甫察便从头至尾,一字不瞒的说给吴嘉召听。吴嘉召听了,吓得望着王甫察,半晌没得话说。王甫察道,“我此时的心理,惟愿此身立化为禽兽,任人宰割,方可消灭以前种种罪孽。若讲补救的方法,则惟有剃度入山,才得六根清净。我生来天理不敌人欲,每次天理战胜,心中未尝不自知恐惧。争奈恐惧一念,随起随灭,渐至于无,无法无天的事,遂于此时着手做下。直到昨晚,一夜辗转不寐。今日起来,万念俱寂了,此时的方寸灵台,自信澈底澄清,方敢来见你。若有丝毫渣滓,也不肯跨进这边门了。从前我不多和你亲近,就是我的人欲,恐敌不过你的天理,驱使我逃走所致。此时见了你,便如小儿得了保母,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吴嘉召素喜讲性理之学,王甫察这番议论,正投其所好,当下拍着手喜笑道:“古人说得好:‘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能翻然改悔,并见得这般透澈,终不失为有根底的好汉。起念是病,不续是药。任是什么罪过,只一个念头便打消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再讲。你既能澈底澄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还有什么?待我来讲,只商量以后的办法便了。你说你现在打算怎样?我无不惟力是视的帮助你。”王甫察道:“我一切想头都没有,只愿剃度,过半生寂寞生涯。”吴嘉召摇头笑道:“非有志者所为也,赶快打消这念。”王甫察道:“不能剃度,就惟有速离日本这苦海,换一种新鲜空气。就是做苦工,自食其力,我都情愿。舍此以外,除死则无办法了。”吴嘉召道:“好,我帮助你离开日本就是。你得多少钱,才能动身?”王甫察道:“至少须一百元,到上海再定行止。”吴嘉召道:“我的经济能力你是知道的,一时要我拿一百元出来,万做不到。且等我替你设法,三四日之内,料想必能办到。你这几日就住在这里罢。筹了钱,再去搬行李动身。我上课去了,你就在家中看书,不要往外面去跑,遇了债主难为情。”王甫察诺诺连声的答应。吴嘉召写了几封信,给四个朋友,每人借二十块钱,自己也拿出二十块,第三日都送来了。吴嘉召交给王甫察,教王甫察行将哪李搬来。吴嘉召办了几样莱,给王甫察饯行,亲送到中央停车场。王甫察买了往长崎的车票,坐在待合室(火车站待车室亦名待合室)等车。因来得太早,须等一点多钟才有车。吴嘉召把光阴看得最重,轻易不肯牺牲一分钟。见卫甫察的事情都办妥了,不必定要看着上车,便对王甫察说了几句珍重的话,作别归家去了。

  王甫察送出了车站,望着他走远了,心中好笑:吴嘉召老实人,果然落了我的圈套!我跑到上海去干什么!及时行乐,我才看得破。久不见我那梅太郎了,且去和她聚乐一宵再说。

  手中还有七十多元,不愁没有钱使。主意已定,将行李交给运送店,运到长崎。自己坐了乘东洋车,恐怕遇见吴嘉召,教车夫将前面的车檐搭上,缩身坐在里面,径向涩谷奔来。一会到了,下车开发了车钱,找了一家很小的待合室,平日不曾去过的。老鸨见王甫察穿着半旧的学生衣服,疑是个初学嫖的,有意无意迎接上楼,照例问王甫察有无相识的艺妓。王甫察笑道:“听说这涩谷有个叫梅太郎的艺妓,生得不错,我想将她叫来看看,不知你可能办到?”老鸨忍不住笑道:“梅太郎是此间有名的,只怕她太忙了,不得来。”王甫察道:“你去问问,能来也未可知。”老鸭笑着去了。一会儿转来笑道:“我说怕她太忙,果然已有了客,不能来了。请换一个罢。”王甫察故意踌躇说道:“我脑筋里只有个梅太郎,哪有一个可换?”老鸨道:“容貌和梅太郎差不多的,叫一个来好么?”王甫察摇头问道:“梅太郎果真就有了客吗?此刻还不到十点钟。”老鸨道:“确是已有了客。”王甫察道:“你替我再去一趟好么?”老鸨笑道:“她已有了客,还去做什么?”王甫察道:“你试再去看看,我自有道理。”说着从怀中抽出个日记本,撕了一页下来,用铅笔写了句“早ク来イ”的日本话在上面,画了个林字的花押。这林字花押,是王甫察和梅太郎私约了通信的暗号。老鸨看了,并不懂得,只是摇头。王甫察挥手,教她拿着快去。老鸨只得执着纸条儿,一步懒似一步的去了。王甫察坐着等候,不一刻,只听得梅太郎和老鸨一边上楼,一边笑着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他。你早说我早来了。”王甫察连忙起身,迎到楼口。梅太郎一把握了王甫察的手,紧紧的捏着,张开口只是笑得合不拢来。半晌忽然流下泪来道:“想得我好苦呀!”一句话说完,早哽咽得不能成声了。王甫察也陪着流泪。携手进房,王甫察捺梅太郎坐下,自己挨身坐着,拭泪笑道:“你此刻不必悲伤。你我悲伤的事有在后面,此时且快乐快乐,再叙苦事。”老鸨见了二人的情形,站在一旁痴了似的,不知怎样才好。王甫察教他赶快办酒菜来,老鸨才退了出去。

  梅太郎问王甫察道:“差不多一个月不见你来,是什么道理?今日为什么忽然跑到这里来叫我?”王甫察长叹一声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一个月来我所受的痛苦,一时也说不尽。即说了出来也是徒然使你伤感。一言以蔽之,不遂心罢了。我前月不是说已写信家去,教家中汇一千块钱来吗?那时我手中还有六百多块钱,你是知道的。哪晓得我家中因我哥子革命的关系,被江西都督李纯抄了家,我哥子也逃到日本来了。父母都寄居在亲戚家中。所有财产二百多万,一文也充了公。莫说要一千块钱,便是一百块钱也凑不出。而我手中的六百多块钱,除买了个戒指给你,剩下的都是我哥子来用了。我一个钱也没有,连酒菜帐都还不起,教我有什么脸来见你!此刻听说有将财产发还的消息,我哥子有革命的关系,不能回国办这交涉,我只得去走一趟。本定了今日动身,因实在舍你不得,瞒着哥子,来看一遭儿。你看我的车票都买了。”说着从袋中拿出车票给梅太郎看。

  不知梅太郎如何说法,且待第四集书出版,再和诸君相见。

  第五十五章 真留别哄哭梅太郎 假会亲骗嫖多贺子

  话说梅太郎从王甫察手中看了看车票,低头半晌无言,只一滴一滴的眼泪,和种豆一般落了下来。王甫察用汗巾替她揩了,正待用软语安慰她,忽听得楼梯声响,回头见老鸨同着一个小下女,端了酒菜上来。王甫察连忙移坐位,腾出地方来摆台子。一面笑向梅太郎道:“不要悲伤。我们且饮酒行乐,莫辜负好时光。你我欢聚的日子有在后面。只要永远保持你我的心不变,又没有人从中阻碍,怕不得遂心如意吗?你此刻纵急坏了,也是无益。”老鸨放好了酒菜,也帮着夹七夹八的来劝解梅太郎。梅太郎才慢慢的收了眼泪,换出笑容来,陪王甫察饮酒。老鸨和小下女自下楼去。二人破涕为笑,虽勉强行乐,然各人心中都存着不快之感,到底鼓不起兴来。王甫察胡乱用了些酒菜,梅太郎点滴不曾入口。老鸨收了杯盘,梅太郎低声问王甫察道:“你刚才给我看的,不是张三等车票吗?”王甫察点头道:“是。”梅太郎翻着眼睛,望了王甫察道:“难道你连路费都不充足吗?”王甫察微微点头笑着,接着叹了口气道:“岂但不充足,我此刻身边只剩了八块多钱。从长崎到上海的船票,还没有买。”梅太郎道:“船票要多少钱?”王甫察道:“三等七块多钱。我若不来见你,也可敷衍到上海。只是我不来会你一面,将情形说给你听,如何能安心到上海去?”梅太郎道:“你到长崎不就没有钱了吗?”王甫察点头道:“且到长崎再设法。”梅太郎摇头道:“那如何使得!既家中有这般大事,岂可耽搁。可惜我手中也没有多钱。”说时,从腰带里面抽出个小小的绣花钱夹包来,打开看了看道:“我的钱,横竖是你送给我的。这里面不过二十多块钱,连包送给你罢,我回去只说掉了就是。”王甫察心中高兴,连忙伸手接了,也不开看,即纳在衣袋内。二人又谈了一会,便收拾安歇。

  次早起来,王甫察背着梅太郎,拿出自己的钱夹包来,将梅太郎给他的钱放在里面,加了三十块钱的钞票进去。将剩下的钱,都纳在梅太郎的钱夹包内。和梅太郎吃了早饭,心想:时常听得梅太郎说,她有个姐姐在品川当艺妓,名字叫作多贺子,容貌生得和梅太郎差不多。我久想去看看,因太远了,懒得特意跑去。于今何不趁这时机,到品川玩一夜,再至长崎?主意已定,也不和梅太郎说,会了帐,与梅太郎叮咛握手而别。

  梅太郎送到门口,等王甫察穿靴子。王甫察将靴子穿好,拿出自己的钱夹包来,递给梅太郎道:“我这钱夹包,送给你做个纪念罢。我此刻没有钱,横竖也用它不着。”梅太郎接着,即用汗巾包了,揣入怀中。王甫察出来,得意非常的走到停车场。

  乘车向品川进发。因为天色尚早,不是饮酒叫妓的时候,王甫察一个人,就在品川徘徊了一日。直到夜间七点钟,才走到一家名叫竹屋的待合室。王甫察动身的时候,因怕吴嘉召说话,穿了身半旧的学生服。这种服色,在嫖场中实是罕见,他也知道不甚相宜。只是行李已由停车场运往长崎去了,一时间没得更换。仗着不在品川做资格,不过想见见多贺子,故也不甚计及衣服。当时王甫察推开竹屋的门进去,一个五十多岁的虔婆迎了出来,就电灯光下,将王甫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懒洋洋的叫了声:“请进。”王甫察略点了点头,弯腰脱了靴子,跨进房去。欲待上楼,老鸨连忙拦住说道:“就请在底下坐坐。”王甫察心中暗笑,她们这班东西,只看见衣服,不看见人,我今日倒得在这里施展施展,使她吃了一惊才好。心中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老鸨进了一间四叠半席的房。举眼看那房中黑魆魆的,只安了盏五枝烛的电光,吊在半空中打瞌睡。席子上除几个漆布蒲团而外,一无所有。门上挂一块“清风明月”的横额,也不知是谁人写的。书法恶劣倒在其次,只清字少了一点,变成了个“凊”字,月字就写成个“□”字。不觉暗暗点头道:“真所谓物必有偶。有了这样的一块扁额,若没有这样的一间房来配它,也不合色。”只见老鸨抢进房,拿了一个蒲团,往席上一撂,似笑非笑的问道:“先生有熟识的艺妓没有?请说了,我好去叫来。”王甫察摇头笑道:“我初从此地经过,那有熟识的,随意叫几个来玩玩罢了。我本是个过客,因旅居寂寞,到你这里来开开心。难得你这房子雅致,与别的所在不同。

  我倒想多叫几个来,歌舞一回。”老鸨听了,又将王甫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立刻换了副笑容,点点头道:“承先生如此照顾,好极了。且等我去楼上看看,房间空出来没有。这房间太小,容不下多人。”王甫察故意吃惊道:“楼上还有房间吗?我只道就是这一间呢。”老鸨也不答话,折身上楼去了。不一刻下来,向王甫察招手。王甫察跟着上楼,进了一间八叠席的房。看那房中陈设,虽不算富丽,比底下自然强多了。老鸭送蒲团给王甫察坐了。王甫察从衣袋中拿出烟来,老鸨见了,连忙擦火柴。王甫察就老鸨手中吸燃了烟,挥手说道:“你且不拘老少,胡乱替我叫几个来吃一会酒再说。”老鸨嘻嘻的笑着去了。不一会,只听得楼下一阵笑声,接着咚咚的楼梯响。王甫察向楼口一望,只见粉白黛绿,长长短短的,蜂拥一般上来,足有十来个,争着向王甫察行礼。王甫察从头看去,没一个中意的。一一问了名字,幸喜无多贺子在内。略略与各艺妓接谈了几句,老鸨搬上酒菜来。王甫察叫添了十来份杯箸,请大家坐着吃喝。这些艺妓哪里肯呢,都扭扭捏捏的,你推我我推你,不肯上前。王甫察让了几遍,也就罢了。独自饮了几杯,听唱了几支曲子,心中想起梅太郎来,忽然不乐。拍手唤老鸨进来,就她耳边说道:“你去替我将多贺子叫来。”老鸨听了,怔了一怔道:“多贺子恐怕没有工夫。”接着改口问道:“先生旧日与多贺子有交情吗?”王甫察听了,登时沉下脸来道:“你还没去,怎知道她没有工夫?我要你去叫,你去叫来就是,管我有交情没有!”老鸨见王甫察生气,不敢再说,只呆呆的望着王甫察,也不走开。过了一会笑道:“我真该死,先生来了许久,我还没请教先生的姓名。请先生说了,我好去叫她。”

  王甫察道:“你只说从东京来的中国人,姓王就是了。”老鸨听说是中国人,更是诧异。她平日听人说起东京的中国留学生,无不攒眉皱眼的说“惹不得”。今日见王甫察穿得这般平常,举动又是这般散漫,多贺子本是品川有一无二的艺妓,她接一个客,必得几番审慎。并且她有一定的待合室,别家去叫,十有八九是推故不来的。若是有些名望的嫖客,或是日本的绅士,衣服穿得阔绰,容貌生得齐整,还有几希之望。王甫察是这般的资格,又是最不讨好的中国人,在老鸨的心理,以为这钉子碰定了。但是王甫察既生起气来,说不得也要去撞撞木钟。当下向王甫察告了罪,鼓着嘴去了。

  王甫察虽逼着老鸨去了,心中也恐怕多贺子不来,自己面子上下不去。低头寻思了一会,喜道:“有了。她若不肯来,只须写个字去,说梅太郎叫我来,和她有话说。好在我身边有梅太郎的小照,又有她送我的钱夹包,不愁她不相信。不过她既知道我与梅太郎有了关系,必不肯接我。但是只要她来,顾全我的面子就罢了。”王甫察一个人低头乱想,那十来个艺妓,都坐在那里交头接耳的议论。王甫察听得一个艺妓细声说道:“这个人言语举动,都和日本人一样,怎的会是个中国人?只怕他是故意说着当玩的。”即听得一个艺妓也细声答道:“不是,不是,一定是中国人。”旁边又有一个悄悄的问道:“你怎知道一定是中国人?”这个笑答道:“这很容易知道,若是日本人要叫多贺子,有交情的,必然到关三家去。没有交情的,就在各家大料理店,决不会跑到这里来。并且穿这种衣服的日本人,也想不到叫多贺子。只有中国人,多是不思量自己的资格,只知道要拣最有名的去叫,情愿出钱不讨好。我从前在日本桥的时候,听人说的实在不少。”他们说话的声音,自以为细到极处,其实王甫察字字听得清楚,心中气愤得委实忍耐不住。欲待发作几句,转念觉得无味,只装着没听见,举起酒瓶来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艺妓们见王甫察豪饮,都停了嘴不说话,望着王甫察,王甫察接连喝了几杯闷酒,不见老鸨回来,心中大不自在。若在平日,虽有梅太郎在座,也必和别的艺妓调笑几句,不冷落她们,使人难过。今日见这些艺妓都仿佛存着瞧他不起的心思,又被她们冷讽热嘲了半晌,恨不得她们都立刻滚出去,免得老鸨回来的时候,多贺子不来,又受她们的讥刺。只是王甫察心中虽是这般想,却说不出叫她们都走。又默坐了一会,只听得楼梯响,老鸨气喘气急的奔上楼来,倒把王甫察唬了一跳,连忙问:“怎么?”各艺妓也都出了神。老鸨奔到王甫察面前,跪下去笑问道:“王先生可是与梅太郎有交情的?”王甫察点头问:“怎么?”老鸨拍手笑道:“她就来,请先生等一刻儿。”王甫察道:“你怎知道我与梅太郎有交情?”老鸨打着哈哈道:“我哪里会知道。我刚才到多贺子家里,说东京来的一个姓王的中国人,要叫姑娘。多贺子听了,低头想了一会问我道:‘那姓王的多大年纪了?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都说给她听了。他又问先生的举动言语,我也都说了。她点头道:‘一定是我妹妹梅太郎的恋人。我妹妹时常写信给我,说她那恋人姓王的,性格如何温和,言语如何文雅,举动如何大方,容貌如何齐整。两下里已订了嫁娶之约。我久想见见那个人,几回到东京,都是来急去忙,不曾会面。他既来此地叫我,必定有事故。你快去对他说,请他坐坐,我换好衣服就来。’她是这般对我说,我所以拼命的跑回来告诉先生。”

  王甫察听了,心中大喜过望,本有了几分酒意,听得高兴,又喝了几杯。不一时,下面门响,老鸨连忙起身道:“来了。”说着又奔下楼去了。那十来个艺妓,都面面相觑。王甫察也起身走到楼梯口。只见老鸨在下面,咬着一个妙龄艺妓的耳根说话。那艺妓似理不理的向楼梯上走来。王甫察笑着问道:“来的可是多贺子姑娘?”多贺子笑应了一声,已上了楼。王甫察侧身引着进房,就电光下见多贺子的态度丰采,比梅太郎还要动人几分。虽听说她年纪有了二十二岁,望去却才如十五六岁的光景,止不住心中只管乱跳。多贺子进房,照例行了个礼。

  举眼见房中坐着一大堆的艺妓,心中有些不快,望着王甫察笑了一笑,说道:“王先生从东京来到这个小地方,只怕很难得尽兴。”说时又回头望望这些艺妓。

  王甫察知道她带着讥讽的意思,心想:若说出我的名字来,她必定不肯招待我,不如骗她一骗,和她睡一晚再说。主意已定,连忙笑答道:“我哪是有意尽兴。只因为舍弟在东京,与令妹梅太郎感情甚好。他两个人私下订了婚约,舍弟求我去筹钱,替令妹赎身。我时常对令妹说笑话道:‘筹钱不打紧,但是你两人结婚之后,拿什么来报酬我哩!我也是个没有娶妻的人,只怕也要成全我一对才好。’当时令妹笑道:‘你意中又没有人,教我们如何成全呢?’我说:‘没有人,难道你就不能和我介绍吗?’令妹道:‘要介绍我倒有,只不晓得你福分如何。’我就问她是谁,她便将姑娘说了出来。我笑道:‘岂有此理,你竟敢拿着令姊做人情。介绍我拜见拜见,是很感激的。若说是报酬我,那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今日到这里来,本是特意访的姑娘。因为与姑娘无一面之识,又存着一团恭敬之心,所以不敢直叫。估量着像品川这样的小地方,艺妓必然不多,拣有名的叫十几个来,以为必有姑娘在内。这也是我该死,没想到姑娘的身分,比寻常的应该不同些。及至问她们的名字,才知道姑娘不在内。没法只得教老鸨来请。还望姑娘恕我唐突之罪。”说罢,拿酒杯在清水盥里洗了,递给多贺子,就她手中斟了一杯酒。多贺子轻启樱唇,略呷了些儿,便在清水盥里将酒杯洗了,回敬一杯给王甫察。低头坐着,一言不发。那些艺妓听了王甫察一番话,一个个面子上都觉没有光彩,一窝蜂起身告辞走了。王甫察巴不得她们快走,连假意都不留一留,望着多贺子笑道:“我明日就得动身回中国去筹钱。因为家中的财产,为革命的关系被政府抄没了。现在有发还的希望,不得不赶急回去办理。预计一个月内必能料理清楚,再来办舍弟和令妹结婚的事。”多贺子听了王甫察的一篇鬼话,哪里疑惑他是捣鬼?又见王甫察这般殷勤周致,容貌虽不算是美男子,在日本男子中比较起来,自然算是很漂亮的了。

  大凡一个人有几分长处,那希望人家尊敬他的心思,必比平常人较切。即古今来所谓感恩知己,就是得了个和自己知识相等、或高似自己的人尊敬他,知道他的长处,所以他心中就感激,谓之知己。一成了知己,便是赴汤蹈火也是不辞的。多贺子今日虽是初次遇王甫察,只是听王甫察的一番话,便很觉得在自己身上用心不错,非寻常拿着自己开心的嫖客可比。那径寸芳心不知不觉的就有终身之想。当下听王甫察说完了话,苦不得言语回答,只不住的用眼望着王甫察出神。王甫察老在风月场中混的人,已十有八九看出了多贺子的心事,便着实在多贺子身上用起情来。他们所谓用情,无非是灌迷汤,拍马屁,不消一两个小时的工夫,早把多贺子灌拍得无可不可。王甫察这晚,便享尽了人间艳福。

  次早起来穿衣的时候,不提防衣袋里的梅太郎小照忽然掉了出来。连忙弯腰来拾,早被多贺子拾在手里,看了一看,往房角上一撂,登时朱颜改变,战兢兢的望着王甫察冷笑道:“你、你、你,分明是骗我,我姊妹两个都上了你的当!”王甫察见像片被多贺子拾了,心中早有些惊慌。但是他作恶惯了的人,无论如何外面总看不出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当下见多贺子将像片拾了,说出气忿的话来,连忙故意吃惊道:“你为什么无端的见了令妹的像片会生起气来?我实在不懂你的用意。”多贺子鼻子哼了一声道:“你还装什么样。你分明就是我妹妹梅太郎的恋人,怎么假作他的哥哥又来骗我?我姊妹两个不都上了你的当吗?”王甫察故意打了个哈哈道:“你何以见得我就是梅太郎的恋人?”说时,接连叹口气道:“我说这话都是罪过。”多贺子道:“你不是她的恋人,为什么有她的像片在身上?”王甫察听了,用手指着多贺子的脸笑道:“可笑你们年轻女子真没有见识。你知道我是到哪儿去么?我不是说了今日就要动身回国去的吗?”多贺子点头道:“是呀。她的像片,与你回国有什么关系?难道伯爷子要弟媳妇的像片做纪念?”王甫察忍不住笑道:“你说话岂有此理!你不用着急,我说给你听罢!我们兄弟虽说是自由身体,父母不加拘束,但是有父母在上,到底不能不禀明一声。凭空回去说,纵说得天花乱坠,父母是不放心的。所以特从令妹手里要了这张像片,教我带回去,好和父母说。像你这样的气忿,不思量来去,不冤屈死人吗?令妹给我的纪念,不瞒你说倒有一样,只是也有个做纪念的道理在里面。”说着,从袋中将那绣花钱夹包拿了出来,递给多贺子看。多贺子已坐了起来接着,王甫察替她披好了衣。多贺子一边伸手穿衣,一边执着钱包问道:“有什么做纪念的道理在里面?且说出来我听。”王甫察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做纪念的道理岂有不知道的?从来也没听人说拿钱包做纪念的,无非是教我回国不要忘记筹钱的意思。”多贺子听了,似乎近理,微微点头道:“那就是了,我错疑了你,却不可怪我。”王甫察连忙赔笑道:“岂有怪你之理。事本涉可疑,幸你是聪明绝顶的人,容易明白。若遇了糊涂的,那才真是教我有口难分呢。但是糊涂人我也用不着和他分辩,由他去错疑一会子罢了,谁还用工夫去理他呢。”多贺子笑道:“事情真是可疑,你能说得明白罢了。即不然,雪里不能埋尸,终有明白的一日。只须我去东京一趟,怕不得个水落石出?”王甫察也点头道:“是。”多贺子说着话起床,二人盥漱已毕,用了早餐,还说了许多缠绵不断的话。老鸨送帐单上来,一夜工夫,花了四十多元。吴嘉召的一百块钱,至此一文不剩。真是无钱没事。别了多贺子,坐着三等火车,安心乐意的到长崎,找他哥子的朋友贵州人林巨章去。幸在火车上遇了熟人,不然连买便当的钱都没有。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六章 现身说法爱情无真 飨臂夺食骗术有效

  话说王无晦的朋友林巨章是士官学校的学生,本是老同盟会的人。民国元年在贵州当了几个月的旅长,癸丑年却从四川逃了出来。这人文章经济,都有可观,年龄在四十左右,生得高颧鹰目,英气逼人。因见东京的亡命客太多,鱼龙混杂,而一般生活艰难的,都眼睁睁的望着他,说他有钱,他便恐怕缠扰不休的讨厌。因此带了他的姨太太及两位同志,在长崎一个僻静所在居住。这两位同志,一位叫周克珂,一位叫张修龄。

  周克珂是他的秘书,张修龄是他的参谋。这位姨太太,是新从上海花了五千块钱买来的。听说这位姨太太在上海长三堂子里颇有点名望,名字好像就叫作陆凤娇。林巨章讨她的时候,还有段足令人解颐的故事。虽发生在上海,与本书无甚关系,然写了出来,使看书的人见了,亦足见上海乐籍中大有人在,林巨章艳福不浅也。林巨章同周、张二人初从四川逃到上海来的时候,本打算就在上海多住几时,等袁世凯自毙。那时从湖南、江西独立各省逃来的亡命客,人数颇不为少。和林巨章凑拢在一起的,都是些志同道合之人。凡英雄不得意的时候,就有些逸出常轨的事情做出来。在上海这种文明极乐之场,手头宽绰,又有些同志聚作一块,自然是你请我约的,在堂子里借酒浇愁。

  林巨章初遇陆凤娇,即倾倒得无所不至。陆凤娇本是官家小姐,戊戌、己亥年,随着她父母在直隶候补。庚子年义和团事变,全家被戮,只陆凤娇不知躲在什么所在,免了这场惨祸。后来被人拐到天津卖入窑子里。她还能不忘根本,时常读书,很能认识几个字,又说得来官话,不像专说苏州话的长三使外乡人纳闷。林巨章是一句苏白不懂的人,故对于陆凤娇,更是特别的看待。陆凤娇也知道林巨章是个有气魄的男子,特别的逢迎。

  不消一个月工夫,弄得林巨章有天没日头,一刻也不能离陆凤娇左右。报效的钱,也实在不少。张修龄见太闹得不把钱当钱使,恐怕一年半载的弄下去,财源一竭,在上海存不得身,内地又不能去,不好下场,邀同周克珂劝了林巨章几次。奈林巨章正和陆凤娇在火热一般的时候,二人的话,只作了耳边风。

  二人设法,便商量着教林巨章将陆凤娇讨了来。林巨章却甚愿意,教张修龄去和陆凤娇的妈议身价。陆凤娇的妈知道林巨章和女儿情热,手中又拿得出,硬抹煞良心,要一万五千块钱。

  张修龄吓了一跳,议减了许久,还要一万元,丝毫不能再少。

  张修龄知道她要在陆凤娇身上发一笔大财,和她说是没有成的希望,回了林巨章的信,教林巨章和陆凤娇商议。林巨章真个要陆凤娇和她妈说,她妈还是咬定了要一万元。陆凤娇和她妈哭着吵闹,也是无效。

  林巨章气忿不过,问陆凤娇道:“你到底是真有意嫁我不是?你不要委屈,只管直说出来。”陆凤娇望着林巨章发愣道:“有你不嫁,待去嫁谁?”林巨章喜道:“只要你真有意嫁我,不问你妈要多少。你妈仗着你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只要她有钱得,就终身将你困在火坑里,她也不心痛。这种没有天良的东西不坑她一下子,她真把我当冤大头了。你说是不是?”陆凤娇道:“你打算怎样坑她?”林巨章道:“你既非我不嫁,要坑她不很容易么?你不动声色的将细软的东西收拾收拾,悄悄的同往日本一走就完了。她到哪里去喊冤!”陆凤娇听了吃惊道:“这事只怕干不得。”林巨章道:“为什么干不得?难道她是这般把持你嫁人,不许你跳出火坑,你还对她有母女之情吗?你既和她还有母女之情,那要嫁我的心,就不算真的了。”陆凤娇摇头道:“不是,不是。她养了我一场,平日待我也不薄。要说完全无母女之情,那是欺你的话。她把持我嫁人,我也知道恨她。不过我所说只怕干不得的话,不是为她,我只怕一走,你这拐逃的名声当不起。事情关系太大,不是当耍的。”林巨章笑道:“怕什么!要拐逃就拐逃。老实讲给你听罢,我是个当亡命客的军官。当那打仗的时候,奸淫掳掠的事,哪一天不干几件?便拐逃一个妓女,算得什么!”陆凤娇听了,打了个寒噤,望着林巨章半晌道:“我见你的举动情形,早猜到八九成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是我也不是怕事的,所以特别和你要好。我的性格你大约不大知道,越是你这样不拘细行的男子,我越欢喜。我时常说,宁跟英雄做妾,不跟庸夫做妻。

  不过越是欢喜之中,越夹着几成恐惧在里面。”林巨章听了陆凤娇的话,自顶至踵,通体快活非常。忽听到“越是欢喜之中,越夹着几成恐惧在里面”的话,不觉插嘴问道:“你这话怎么讲?”陆凤娇笑道:“这有怎么讲。就只怕你这样的行为惯了,爱情不得专注。”林巨章笑道:“哪有的事?我的爱情最是专一。你不看上海多少的长三,我自遇你之后,任是如何漂亮的,我拿眼睛角瞧过她一下子没有?这样待你,还说怕我不专注,真算是不怕委屈死人了。我若有什么破绽给你指出来了,说怕我爱情不专注我也甘心。”陆凤娇摇头笑道:“你这话太说得粗浅了,看人不是这般看法。你于今是不错,算是有一无二的爱我,和我寸步也不能离开。只是你要晓得,这算不得真正的爱情,一点也靠不住的。”林巨章诧异道:“你这话就奇了,这样还算不得爱情,要怎么才算得是爱情?你这爱情的解说我就不懂得了。”陆凤娇道:“你虽是个读书人,然而在军队里弄了这么久,天天和一班杀人放火的莽汉做一块,脑筋自然一日一日的简单了。哪里有工夫去细细研究这爱情是怎么个讲法,这也难怪你不懂得。”林巨章笑道:“你的话虽说得聪明可听,但是凭空硬派我对你不是真爱情,丝毫拿不出证据来,随你说得如何好,我到底有些不服。”陆凤娇道:“要我拿出证据来很容易,只是你不要赖,我就说给你听。”林巨章道:“我是个男儿,做了事哪有赖的,况且还是对你。我的爱你之诚,是从心坎中出来的,难道还怕你寻出假的证据来要和你抵赖?你只管说就是。”陆凤娇道:“我的证据是从人类性质上研究出来的,所说的不仅你一个,你听着,心中明白就是了。

  我说凡是有飞扬跋扈之性的人,脑筋必是比寻常人活泼,欢喜感情用事。你说是不是?”林巨章想了一想道:“有些儿像,但是也未必尽然。”陆凤娇道:“不必要尽然,只要大多数是这般就得了。赋有这种性质的人,不必男子,女子也是一样。

  你只看荡检逾闲的事,哪一件是莽男蠢妇干出来的?既是欢喜感情用事,没有一些儿外来拘束,无所顾忌,自然是触处生情,不到厌倦的时候不止。这算一时的感触,能力最大,能使人颠倒一切。即如现在的你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标本,怎能算得是真爱情!幸而你遇见的是我,我遇着的是你,你我心中便觉得我之外无我,你之外无你。殊不知这是毫不足恃的感触。你只自己问问自己,假若你遇的不是我,而性情人品和我差不多,或比我更好,你也是这般爱她不爱?我敢替你自己答应,一定也是这么样爱,或且更加一层。如此说来,可见得你爱的不是我,我爱的不是你。各人爱的有各人的目的,这目的一失,你我的爱情都化为乌有了。怎能算得是真爱情!”

  林巨章大笑道:“你越说越把我说糊涂了。我也要问你:外来的拘束是什么东西?依你说,要怎么才算得是真爱情?”

  陆凤娇道:“外来的拘束很容易明白。就高尚的说,就是礼义廉耻。普遍的说法,便是有法律上一定的限制。礼义廉耻,是没有一定的标准,只可自己防范身心。法律上的限制,也是对于你和第三人施用爱情的时候才有效,而对于我是无效的。我这话说出来,你一定又不懂。”林巨章点头道:“果然不懂。”陆凤娇道:“我所谓法律的限制,不是限制你我的爱情,不向第三个人施用吗?”林巨章道:“是呀。”陆凤娇道:“你我爱情向第三人施用,固有法律限制。倘若你我都愿牺牲你我的爱情,不向第三人施用,只是你我也不交换,法律还有效力没有哩?”林巨章想了想道:“法律对于没有爱情的夫妇有什么法子?自然是没有效力。”陆凤娇笑道:“是吗,所以我说是对于你和第三人施用爱情的时候才有效,对手我是无效的。”林巨章道:“依你这般说法,世界上简直没有真爱情了,未免持论过苛了一点罢!”陆凤娇摇头道:“一些儿也不苛,真爱情是有很多的。真爱情,不过是不能在富贵人跟前去寻,更不能到堂子里来寻。”林巨章道:“然则你我永没有发生真爱情的一日吗?”陆凤娇点头道:“若是这样的维持现状过下去,便过一百年,我也不承认是真爱情。必得你我都有一桩事,深印入各人的脑筋里面,将现在的这种浮在面上的爱情都打消。另在那一桩事上,生出一种入木三分的情来,那才保得住是永古不磨的爱情。”

  林巨章思索了半晌,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我此刻才知道这真正爱情之足贵重了。我问你:你必待我有了这种爱情之后才能跟我吗?”陆凤娇道:“那却不然。我今年二十三岁的人了,得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刚才所说的不过就我七八年来在风尘中经验所得的,说给你听,本意在不愿你因我做那损害名誉的事。你说拐逃不要紧,我看是要紧极了。往内地走,弄出事来,还是在自己家里丢丑。到日本去,弄出事来,不真是丑到外国去了吗?”林巨章此时心中很佩服陆凤娇是个极有知识的女子,要讨她的心,更加了一层。听了这话,皱着眉头说道:“你妈硬咬定要一万元,我拿不出这么多,不走却怎么办哩?你还可以去求求情么?”陆凤娇摇头道:“她只知道要钱,任如何求情是无效的。我倒得了个两全的法子,不知你可能照办?”林巨章喜笑道:“只要能行,没有不照办的。”陆凤娇道:“你去打听几时有开往日本的船,将船票买好。我只拣紧要的首饰带几样,悄悄的和你上船去。上船之后,方教你的朋友张先生或周先生于差不多开船的时候,拿五千块钱来,和我妈说。她没法,一定要应允的。到那时候,她若再不允,那就不能怪我了。”林巨章道:“万一她竟不应允,你便怎么样?”陆凤娇摇头道:“决无不允之理。如竟不允,就教她到船上来和我说话,我自有方法对付她。”林巨章听了,喜出望外,嘻嘻的笑道:“你真要算是女诸葛了。即此一事,便可深深的印入我脑子里面,使永古不得磨灭。我此刻就去打听,今日可有往日本的船。”林巨章出来,和周、张二人说了,二人也自欣喜。那日果有“山城丸”开往日本。“山城丸”和“近江丸”一样,没有二等舱,遂买了四张头等舱票。周、张运行李上船,林巨章回陆凤娇家来。陆凤娇自去收拾细软,做一包给林巨章拿了,叫了乘汽车,说出去兜圈子,人不知鬼不觉的上了轮船。等到夜间十二点钟以后,周、张二人携了五千块钱的钞票来到陆家,将事情始末给陆凤娇的妈说了。陆凤娇的妈起初听了,大闹着说不依,定要闹到轮船上去,将陆凤娇拉回来。后来被周、张二人劝的劝、恐吓的恐吓,也就没事了。

  当下收了钱,写了字。周、张又赏了娘姨、相帮些钱,手续办妥了,陆凤娇的妈同送到轮船上来,和陆凤娇对哭了一会。到要起锚了,才泪眼婆娑的回去。

  四人到了日本,在东京住了一会。一般小亡命客望了他们眼红,每日必有几个人向他们需索,林巨章就赌气搬到长崎来住。他本来和王无晦是朋友,王甫察也是素来认识。这日王甫察来到他家,周、张二人都出外看朋友去了,只有林巨章夫妇在家里。见面自有几句客气话,不用叙它。林巨章向王甫察道:“令兄前几日有信来,说大连的党人也困苦得很。小鬼受了袁政府的运动,对于党人的举动异常注意,行动很不自由。将来只怕都在大连站不住,要退回来。令兄的经济非常困难,要我寄些儿钱去。我也正在手中拮据的时候,哪里腾得出钱来寄到大连去?昨日才从谈平老那边抵死的扯了二百块钱来,打算寄六十块钱给令兄。今日因是礼拜不能寄,你来了很好,明日就请你去邮便局走一趟。”说时叹了口气道:“真是没法。同在患难之中,不能不彼此相顾。其实我也是手长袖短,扯曳不来,还要求令兄能原谅我才好。若也照那班不识好歹的人一样,骂我鄙吝,那就真不值得了。”王甫察笑道:“说哪里话来!家兄和足下相交不止一日,不是不识心性的。莫说足下还寄六十块钱去,便是一个不寄去,家兄也决不会因借贷不遂,便不问原由,即骂人鄙吝。如果真因借贷不遂,即和足下生意见,由他骂去也就罢了。这种人又何必交往!是朋友,必不肯因银钱小故即生嫌隙。生嫌隙,便不是朋友了,得罪了也没要紧。”

  林巨章听王甫察说话,很像懂事的人,心中倒很欢喜。二人又谈了会别的话,周克珂回来了。王甫察曾在东京见过的,彼此握手道契阔。林巨章问周克珂道:“你们二人同出去的,修龄怎不见回来?”周克珂笑道:“他要同吉野去吃日本料理,我懒得去吃,就回来了。日本料理有什么吃头,没得糟蹋钱。”林巨章道:“修龄就和吉野两个人去的吗?”周克珂点头道:“修龄近来和吉野很说得来,时常低声细气的唧唧呱呱,不知说些什么。我又不大懂日本话,和他们混作一块,没趣极了。”林巨章笑道:“你不懂日本话,自然没趣。吉野本是个浪人,最会逢迎亡命客的。”王甫察问道:“这吉野不就是在江西替荫青当参谋的吉野光雄吗?”林巨章道:“不错。你认识他么?”王甫察笑道:“我怎么不认识他!他曾到大谷馆几次,还和我很好。这人聪明极了,最能体贴人家的意思。他有个兄弟叫吉野归田,在长崎当侦探长,也是个很随和的人。”

  林巨章道:“呵,是了。他们是亲兄弟吗?我前回从上海去东京,在此地搭火车。已经坐在车上,差不多要开了,忽然来了个三十多岁穿和服的男子,恭恭敬敬递了张名片给我,说是受了政府的命令,来保护我的。当时还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受了袁政府的运动,来与我为难的。我便装作不懂日本话的没有睬他。他盘问了一会,问不出头绪,火车要开行,他便下去了。

  我记得那名片上,就是吉野归田四个字。至今我心里还是疑惑,以为必是受了袁政府的运动。你一说我才明白了,他是受了日政府的命令,倒是一片好意来的。”王甫察笑道:“也不是好意,也不是恶意。他的职务是当侦探。那时亡命客络绎不绝的到日本来,日本政府非常注意。他的职务所在,不能不在轮船、火车上拣那行迹可疑的盘问盘问。但是日本侦探的本事,也就有限得很。”

  正说时,只见张修龄喝得酩酊大醉的回来。见了王甫察,连忙伸出手来,给王甫察握,哈哈笑道:“今日喝酒喝得痛快极了。你何时到这里来的?你晓得么,你的令兄差不多要给日本人驱逐出大连了。”王甫察见他东一句西一句的乱说,不好答白。张修龄也不再说了,松了手,趔趔趄趄的往隔壁房里走。

  林巨章教周克珂扶进房去睡。王甫察听了个睡字,才记起自己的行李还在火车站,没有搬来。便向林巨章借了几块钱,到火车站将行李搬回,与周、张二人一房居住。次日,林巨章拿了六十块钱的日钞,写了封信,交给王甫察送到邮政局里去。王甫察接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想道:六十块钱付给我哥哥,济什么事?他还怕到旁处筹不出几十块钱来,要巴巴的从这里寄去!放在我手里,倒可敷衍几日。我到这里来,身边一个钱也没有,零零碎碎的向人开口,也很不便当。昨日和老林要借五块钱,他就迟迟延延的只拿出三块钱来,说家中除三块钱外,只剩了几张十元的钞票,教我用了再说。话虽是委婉可听,那不愿意的情形却都露出来了。难道十元的钞票就不能给我换了去用的吗?他们有钱的人都是这样,我也不怪他。这六十块钱我且拿着用了,写封信给我哥子,将老林的信也做一块儿寄去。

  哥子回信,必不会说穿。对老林说,只说钞票是套在信里寄去的就是了。好在大连也是用这种钞票。主意想定,顺便买了信纸信封,走到长崎医学校,找他同乡的朋友朱安澜。

  朱安澜本来是自费到日本学医,王甫察当经理的时候,才补了一名官费。在长崎医学校,差不多要毕业了。年纪三十左右,倒是个热心向学之士。王甫察走到学校里,刚遇着上课的时候,朱安澜在讲堂上听讲,不能通报。王甫察就在应接室坐了,向门房借了笔墨,写了封信,和林巨章的信一并封了。猛听得叮当叮当铃子响,门房执着王甫察的名片进去了。不一会朱安澜出来,略谈了谈别后的情景。叮当叮当铃子又响,王甫察道:“你去上课,我走了。”朱安澜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后日礼拜三下午,我好来候看。”王甫察说了,辞了出来,到邮政局将信挂号寄去。回到家中,不待林巨章问,他便说是将钞票套在信里面寄去的,两边都可免兑换的手续。林巨章踌躇道:“不妥不妥。倘若查出来了,白丢了几十块钱,还得受罚。这手续是万不能免的。”王甫察笑道:“放心,决不会查出来。这种事我干过多次,并且见旁人也干过几次,曾不见有一失败。只要将信挂号,不至遗失就得了。去年我的同乡朱安澜在这里的医学堂读书,本是自费,他家住在抚州,托人在省城付二百块钱给他。那受托的人不知道汇兑的方法,就买了二百元日钞,用油纸包了,当作小包,由邮政局里寄了来,也没失事。朱安澜接了,还吓得吐舌头。邮政局对于这些地方不甚关心的。你看,不出几日,家兄必有信来,说平安收到了的。”说着,将挂号的凭单拿了出来。林巨章接着看了看,交给周克珂收着,说道:“虽则如此,我总觉不很放心。都正在困难的时候,小心谨慎的,还怕有意外的事发生。这样大意,坏了事问谁去要赔偿。克珂,你再替我写封信去问问,教他接到了,赶快回信。”说时,叹气唉声的道:“少年人做事,总难得老成。”王甫察心中好笑,也不和林巨章分辩。周克珂自去写信。只见下女拿着一张名片进来,林巨章接着看了,点头教请进,回头喊张修龄道:“客来了,你出来陪陪,说我身体不快就是了。”张修龄从隔壁房中走出来,林巨章给名片他看。张修龄笑道:“原来是他又来了。他若开口,该怎么样发付他呢?”林巨章望了王甫察一眼,踌躇道:“随你去办就是。”说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林巨章即折身进去了。

  不知来者何人,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七章 藏皮鞋俏下女报仇 吃急酒如夫人斗气

  话说林巨章说话时,听得脚步声响,即折身进去了。王甫察不知来的是谁,恐怕他们说话不便,正想起身进里面回避,来人已推门进来。王甫察一看,才大吃一惊,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拿男子当玩物的胡蕴玉女士。即连忙起身打招呼。胡女士一眼见王甫察也在这里,登时吓得退了一步,脸色都变了。忙敛了敛神,复走向前与张修龄行礼,回头问王甫察道:“你是何时到这里来的,怎没听人说过?”王甫察笑道:“我昨日才来的。你到这里很久了吗?”胡女士点点头,即向张修龄道:“巨翁既在家里,怎的不见出来?”张修龄道:“他今天身子不快,还睡着没有起来。先生若有事就请对兄弟说了,巨翁起来的时候,代先生转达,也是一样。”胡女士笑道:“没旁的事。请先生替我对他说声,我前日和他说的事,他原说昨日送来的,怎的还不送来?我就在二三日内要回东京去了,请他今晚或明日,无论如何得送到我那里去,我靠着他的使用。”张修龄点头道:“先生放心,代先生达到就是了。”胡女士谢了声,问王甫察住在哪里。王甫察道:“我暂住在这里。”胡女士道:“你此刻有事没有?若没事就同我到外面去逛逛。”王甫察喜道:“很好。”胡女士起身,辞了张修龄,同王甫察出来。走到门口,复叮咛张修龄一会,才与张修龄握手而别。王甫察道:“你打算到哪里去逛?”胡女士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差不多十二点钟了,我们且到四海楼去吃点料理再说。”王甫察道:“我们坐人力车去罢!”胡女士本来最爱坐人力车的,在东京的时候,时常坐着人力车到人家去,教人家开车钱。和她来往的人都知道她有这种毛病,虽不愿意,却是都有说不出的苦。

  闲话少说。当下王甫察叫了两乘人力车,飞奔到四海楼。

  王甫察开发了车钱,一同上楼。见那间日本式的房子空着,便卸了木屐进去。胡女士也将皮靴脱在外面,跨进房。王甫察即向她努嘴,教她把门关好。胡女士真个推关门,与王甫察行那极亲密的西洋礼。过了一会,忽听得外面有人敲门,吓得二人一齐连忙松手,整理衣服。王甫察问道:“谁呀?”问两句,不见人答应。王甫察推开门看,只见一个下女一手托着茶盘,一手握着菜单、铅笔,站在门口出神。王甫察让她进房,仍旧将门关上。下女见房中的蒲团都两个一叠的并排摆着,胡女士头上的花撂在一边,头发都松松的乱了,独自站在房角上,在那里理鬓,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颜色不定,西洋式的裙子,也揉得皱作一团。不觉心中也突突的跳,脸上如火一般的热。

  将茶盘、菜单放在桌上,低着头用眼睛偷看王甫察。王甫察看这下女,年纪约十八九岁,容貌虽不甚美,皮肤却是很嫩,一双眼睛更含着十分荡意,一看很能动人。便喊胡女士看,并做手势想引诱她。胡女士正被这下女吓得没有遂意,见王甫察要引诱她,心中甚喜,好借此出出气。便点头走近王甫察身边,挨身坐下,用粉脸靠在王甫察肩上,教王甫察拿菜单看着同点菜。王甫察伸脚挨着下女的大腿,左手执着菜单,右手只在胡女士脸上抚摩,两人都装出十分淫态。下女的腿靠着王甫察的脚,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得浑身无力,芳心摇摇把持不定,不住的用腿往王甫察脚上擦,口中有声没气的说道:“先生快些点菜,时候不早了。”胡女士悄悄的向王甫察耳边笑道:“是时候了。”王甫察摇摇头,将脚伸进了些,用脚尖去探下女的巢穴。下女连忙用手紧紧的将脚握住,往桌子底下一推,拔地立起身来,推开门往外就跑。二人都吃了一吓。

  胡女士埋怨着王甫察道:“教你动手,你不动手,直弄得她忍耐不住赌气跑了,看你有什么意思!”王甫察摇摇头笑道:“不行的,你莫把日本女人看得太容易了。有第三个人在旁边看着,她也肯吗?就是最下贱的淫卖妇,在清天白日之下,她也还有许多做作。若是当着人干,除非是和她常做一块儿卖的,然而也要是下贱极了的才行。她当下女的,自然有下女的身分,非淫卖妇可比。有我两人的活春意给她看了,使她心里难过一阵可以。想当着你和她实行,是万万做不到的。她若一嚷起来,外面吃酒的人听了,才真是笑话呢。”胡女士道:“我不信她日本女人有这般贞节!刚才你没见她那种抓搔不着的样子,莫说是当着我一个女人,我想既那么样动了心,只怕就在大庭广众之中,也有些按捺不住。”王甫察抱过她的脸来亲着笑道:“然则你若遇了这种时候,是一定不跑的了。”胡女士在王甫察脸上咬了一口道:“谁敢当着我是这么无礼!点菜罢,吃了好出去玩。”

  王甫察松手将胡女士放了,拿起铅笔来,问胡女士吃什么?胡女士笑道:“你这东西真该死!连我欢喜吃的菜都忘记了。”王甫察偏着头想了一会,笑道:“呵,想出两样来了。生炒鲜贝、白鸽松,是你最欢喜吃的了。你还吃什么不吃?”

  胡女士道:“够了。看你想吃什么,你自己去点。”王甫察提起铅笔一阵写了,拍手叫下女。拍了一会,不见人来。起身走到门口拍了几下,才有个中国的堂倌走了来。王甫察将菜单给了他,回身关门问胡女士道:“我还没问你,怎的在甲子馆住得好好的,忽然一声不做的就搬走了,也不给我个信儿?”胡女士笑道:“再不要说起我那回搬家的事!上了人家一个很大的当,还不能和人说。罢了,你也不必问,我也懒得说。总而言之算我瞎了眼认错了人,有些儿对你不住就是了。”王甫察寻思道:“你这样说,我真不明白了。何妨对我说说,到底算怎么回事?”胡女士摇头不做声。王甫察只管追问,胡女士急道:“你定要问了做什么?想我说给你听是不行的,你有本领打听着了,你去打听。”王甫察见她发急,便不再追问。后来才仿佛听人说是广昌和的小东家在胡女士身上用钱太多了,亏了本不能支持,被伙计们责备得翻悔起来,将胡女士骗到神户,把胡女士的金镯、钻戒一件一件都偷到手,一溜烟走了。胡女士弄得人财两空,跑回东京找广昌和。谁知广昌和已经倒闭几天了,只气得搔耳抓腮,不得计较。因想到林巨章手中还阔,和自己的交情也还过得去,便跑到长崎来,住在万岁町的上野屋,找着林巨章谈判了几次。林巨章因为怕陆凤娇疑心,不敢十分招揽。今日不提防遇了王甫察,抵死的盘问,触发了她的心事,异常难过。当下酒菜上来,不似平日那般放量尽吃。王甫察不知就里,只管逗着她说笑。一顿饭吃完,胡女士的心事也渐渐忘了。王甫察会了帐,同起身出房。胡女士一看,靴子没有了。王甫察惊异道:“谁跑到这来偷靴子?并且女子的靴子男子偷了也没用。必是那下女不服气偷去了。怪道刚才拍手不肯来呢。”胡女士发急道:“你还不快叫她来,问她要。她若不肯拿出来,便问这里的老板要赔。”王甫察点点头,拍了几下手,一个三十多岁的下女走了来问:“做什么?”王甫察道:“一双靴子脱在这里,怎的不见了?”下女听了发怔道:“我不曾见。先生的靴子,放在什么地方?”王甫察怒道:“你说放在什么所在,人在这房里,自然靴子脱在房门口。你说放在什么所在?”下女东张西望了一会,自言自语道:“人坐在房里,靴子脱在房门口,会不见了?这里送饭送菜的没有乱人,除在这里吃料理的,没旁人进来。”王甫察大声道:“我不管你有旁人进来没旁人进来,在你馆子里失了靴子,你馆子里应该负责任。又不是贵重东西,应该交明帐房存贮。你不配和我说话,快去唤你的主人来!”下女没法,鼓着嘴去了。

  大厅上有几个吃料理的中国人,听见失了靴子,都放了筷子,走过来看新闻。胡女士只急得在席子上乱转。一会儿帐房走上来,王甫察怒不可遏的说道:“你当帐房做什么事的?脱在房门口的靴子居然被人偷了去,你都不管。”那帐房听了也怒道:“我当帐房是管帐的,谁替客人管靴子!”王甫察气得发抖道:“这还了得!你这东西,不送你到警察署去,大约你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帐房冷笑道:“警察署又不是你的,要去便去就是,谁还没见过警察?凡说话总得有个情理。我当帐房坐在帐房里,怎知道你的靴子会失,着人来替你看守?这料理店不断的有人来吃喝,吃喝了就走,谁也不知道谁是什么人。这替客人管理靴子的责任,请教你怎么个负法?又不是进门就脱靴子,换了对牌,有专人管理!”胡女士在房中听帐房说话尖利,恐怕受他的奚落不值得,便也在房中冷笑道:“照你这样说来,我的靴子简直是应该失的了。你这馆子里是这般的招待客人,客人还敢上门吗?一双靴子本值不得什么,也不见得便教你赔,不过你图出脱的心思太狠了。说出话来,给人难堪,恐怕于你自己营业上不见得有什么利益。”大厅上吃料理的客人听了胡女士的话,也都表同情,说帐房说话太轻慢客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忽听得后面一个下女喊道:“不要争论,靴子在这里了!”一些人都回头望着下女,只见那下女用手指着王甫察立的房门上道:“你们看,那横额里面露出来的黑东西,不是只女靴底子吗?”众人抬头一看,都道“不错”。帐房即走拢去,伸手在上面拖了只下来,交给王甫察。

  再伸手去摸,却没有了。即端了张椅子垫脚立上去,见横额里空的,一无所有,不禁笑着骂道:“不晓得是哪个短命鬼,这样和人开玩笑!还有一只,教我去哪里寻找?”帐房一边说着,一边跳下椅来。大家都嘻嘻的笑着,帮着弯里角里寻找,当作一桩很开心的事干。王甫察拿着一只靴子皱着眉不做声,胡女士在王甫察腰眼上捏了一把骂道:“都是你这色鬼,青天白日的教我把房门关上,才弄出这种笑话来,给人家开心!”王甫察叹了口气,高声骂道:“什么混帐忘八羔子和老子开玩笑!再不拿出来,老子可要臭骂了。”骂了几句,也没人答白。胡女士道:“骂得出来的吗?你去找找,必塞在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据我想,还在楼上,没拿下去。”王甫察只得将手中的靴子放下,厅上看了会没有,寻到解小便的地方,分明一只女靴子,浸在尿坑里。王甫察弯腰捏着鼻子提了起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叫下女拿去洗刷干净,自己回房告知胡女士。气得胡女士又将王甫察骂了一顿,王甫察只得诺诺连声的认罪。不一刻,下女将靴子洗刷好了送来,王甫察接着嗅了嗅,还有些臊气。不敢说出来,怕胡女士又骂,连说很干净了。胡女士也不计较,急急忙忙穿了下楼,王甫察跟着后面走。楼下的人一个个都带着揶揄的样子望着。胡女士只顾前走,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眼。王甫察跟着走了几丈远,胡女士才回头说道:“唤两乘人力车坐着去罢。”王甫察真个唤了两乘人力车,坐着往万岁町上野屋来。

  坐不到两点钟,只见下女引着张修龄进来,胡女士忙起身让坐。王甫察虚心,觉得有些惭愧。见张修龄从怀中抽出封很厚的信来,递给胡女士道:“巨翁说千万对先生不住,奉上五十金,略备茶点。”王甫察不待张修龄说完,拿起帽子对胡女士告辞。张修龄停了话问道:“小王就走吗?”王甫察应了个“是”,即走了出来。打各处游行了一会,回到家中,已是上灯时分。走到客房门口,听得里面有林巨章的声音,和人说日本话。王甫察不知是谁,不敢进去。走到周克珂房里,见周克珂躺在席上看书。王甫察问客厅里的日本人是谁,周克珂道:“就是吉野那没路鬼,跑来找老张去玩。老张没回来,他就坐在这里等。我是没这精神陪他。”王甫察故意问道:“老张到哪里去了?”周克珂道:“老林托他送钱给胡蕴玉,去了好一会,大约差不多要回了。你不是和胡蕴玉同出去的吗?”王甫察点头道:“我在胡蕴玉那里遇了老张,我出来又看几处朋友,以为老张回了。”周克珂仍看书不答白。王甫察心想:何不去会会吉野,也多个人谈谈。想着,即走进客厅。吉野见王甫察来了,登时现出极欢迎的样子,与王甫察握手,两人都说了许多客气话。吉野定要替王甫察接风,林巨章笑道:“我这做主人的倒将接风的这件事忘记了。客在我家里,让你先接风似乎不妥。还是我教内人弄几样菜,我们大家乐一乐。馆子里你知道我是不去的,那些地方人杂得很,万一遇着了一两个同志,又要缠扰个不休。”说着起身进房里去,交待陆凤娇弄菜去了。

  王甫察便和吉野闲谈起来。

  他们二人本来同玩过的,什么话都说得来。王甫察问吉野道:“长崎的情形,你算是很熟悉的了。有一个中日合璧生出来的女儿,叫柳藤子,听说生得很是不错,你知道不知道?”

  吉野拍着桌子笑道:“柳藤子连你都知道了吗?是谁对你说的?这事情危险,你注了意,就有几分不妙。”王甫察笑道:“这话怎么讲?日本的好女子多着,只要我知道了就危险,那也不知危险过了多少。你既知道详悉,请说给我听,是个什么样的模样,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身分,我都是必要打听的。”吉野笑着,连连的摇头道:“不成功,不成功,我劝你不必打听。”王甫察笑道:“你知道我打听了做什么?什么事不成功、不成功?”吉野笑道:“我知道,你问柳藤子还有别事吗?不是要打她的主意做什么?我说给你听罢,你这念头打错了。我常听我兄弟说,长崎第一个有把持的女人就要算柳藤子。她年纪有二十岁,终日和男子们做一块吃酒唱歌,曾没有半个坏字给人家讲。想引诱她的男子也不知有多少,中国人、日本人都有,随你使尽了方法,没一个得了她半点好处。有一桩事说起来好笑,一个日本的商人,年纪和柳藤子相上下,容貌也还生得不错。住的地方又就在柳藤子的后面。这商人每日和柳藤子相见,心中爱极了柳藤子,调了个多月的情,柳藤子就仿佛没有看见。请吃酒,柳藤子便去吃酒;请看戏,便去看戏,一些儿也不露出避嫌的样子来。别人见柳藤子和这商人深更半夜的还在街上闲走,多以为他们必有了关系。后来这商人的好友问他,和柳藤子有没有关系?这商人叹道:‘我要闻了闻柳藤子的气,死也甘心!我使尽了方法想她动心,她只当没听见、没看见。弄得没法,暗地花了许多钱,买了些极厉害的春药,请她一个人吃酒,放在酒里面给她吃了。他不过脸上红一红,没有一点效验。过了几日,她才和我说,那日的酒吃得不爽快,以后再不要吃酒了。要说她和我不亲热,实在是像很亲热的。’这商人的好友听了,出来对这些打柳藤子的主意的人说。这些人各人想起柳藤子待自己的情形,知道是枉费心机,才一个一个的将野心收起。你说你这念头打错了没有?”

  王甫察听了,低头思索了一会,忽然抬头向吉野道:“她既有这般的操守,我自然也是不中用。但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希望无希望,你都不必管。你只说你能介绍我见她一面不能?”吉野笑道:“要见她很容易,她时常在绮南楼,我们只去吃几次料理,包你见得着。”王甫察道:“不是这般见法。我以为你能介绍和我说话,只见一面,有什么好处。”吉野笑道:“只要在绮南楼遇了她,我自能和你介绍。她又不像旁的女人,怕见生客的。她若不是大方,也不显她的操守了。”王甫察听了,只管偏着头出神。忽听得林巨章在隔壁房里喊道:“你们来吃饭罢,菜都弄好了。”吉野起身道:“怪呢,张先生为什么还不回来?我们吃了饭,同到外面逛去。”王甫察似理会不理会的起身,同吉野到食堂里。只见下女正在那里拿碗盛饭,林巨章和周克珂都站在那里,桌上摆了几大碗的菜。林巨章问王甫察吃酒不吃。王甫察问吉野,吉野说少吃点也好,林巨章教下女去打酒。陆凤娇在厨房里答道:“这里有酒,不用去打。”周克珂即走到厨房里,提着一瓶酒,笑嘻嘻的走出来。大家就座,饮酒吃菜。王甫察见林巨章旁边空着个位子,摆了杯酒,知道是陆凤娇一块儿同吃。但吃过几杯酒,还不见她出来,便问林巨章道:“嫂子不来一块儿同吃吗?”林巨章点头向厨房里喊道:“菜够了,还吃不完,出来同吃吃算了罢。”周克珂即起身一边向厨房里走,一边笑说道:“弄这多菜,吃不完也是白糟蹋了。我来做个催菜使者罢!”周克珂进厨房,不到喝一杯酒的时候,便两手兢兢业业的捧着一大盆的鲤鱼出来,陆凤娇也跟在后面。吉野、王甫察都起身道谢。陆凤娇笑着对二人鞠了一躬,便坐在林巨章肩下。周克珂放好了菜,拿着瓶子替陆凤娇斟酒。林巨章回头对陆凤娇说:“酒要少吃些。你总不记得医生的话,说你的身体不宜喝酒。我今日本打算不用酒的。”说时望望吉野,叹了口气。吉野不懂中国话,没作理会。倒是陆凤娇替吉野不平,端起周克珂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伸手再教周克珂斟,一手用汗巾揩着嘴说道:“谁也不是小孩子,喝口酒也有这些话说,好意思还要怪到旁人身上去。

  我要做什么,谁也阻挡我不住。真没得背时了,无端的跑到这里来。终日关在鸟笼里一样,一点开心的事也没有,连一杯酒都想割掉我的。要我受这种罪,也太没来由了。”说着,又喝了一杯。陆凤娇当着外人说出这些话来,把个林巨章急得什么似的,只得勉强笑道:“你的小孩子脾气又来了。你定要喝,你喝就是,我是怕你喝多了有些气喘。”陆凤娇真个又喝了口,冷笑道:“我在你跟前自然是小孩子,你差不多生得几个我这样的女儿出来了。”林巨章勉强打了个哈哈,端起碗吃饭。周克珂望了陆凤娇一眼,陆凤娇才住了嘴,再伸杯子给周克珂斟酒。周克珂拿着瓶给王甫察、吉野斟了,在自己杯里也满满的斟了一杯,只不替陆凤娇斟。陆凤娇一把将周克珂手中的瓶夺了过来,鼻子里哼声道:“不怕丑,干你甚事!”王甫察看了这情形,心中非常诧异,忙对吉野使了个眼色,不吃酒了,大家吃饭。林巨章不待终席,即起身到客厅里坐去了。

  不知后事若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八章 陆凤娇一气林巨章 王甫察初会柳藤子

  话说王甫察见林巨章气得饭都没吃完,便一个人跑到客厅里坐去了,心中非常诧异,暗想:陆凤娇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配给林巨章,也难怪她不愿意。看周克珂的情形,好像已经和陆凤娇有了一手儿。周克珂虽不算什么漂亮人物,然比起林巨章来,自然是强多了,年龄又正在二十多岁,倒是一对相当的配偶。只可笑林巨章平日自命非凡,得了个陆凤娇,更得意得什么似的,常对着人拿陆凤娇比红拂。这一来可糟了。王甫察一边想着,一边吃饭,只见克珂对陆凤娇说道:“嫂子的酒,我看也可不喝了。巨翁白天里也没多吃饭,此刻若再不强着他多吃点儿,只怕身体上要吃亏。嫂子何不去拉他来,趁着热饭热菜,教他勉强吃点。”陆凤娇扬着脸笑了声道:“他说我是小孩子,他须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不知道饥饱,吃饭也要人来劝,和我别气吗?我生成了这种脾气,不惯将就人的。你要拉他来,你去拉罢。”王甫察听了陆凤娇的话,留神看周克珂怎样。只见周克珂对陆凤娇使了个眼色,脚底下还好像推了陆凤娇一下。陆凤娇登时叹了口气,接着变过脸来,笑了一声道:“真要和我别气吗?说不得受点委屈,将就你一回。我巴巴的弄了这一桌的菜,你一点也没吃着,岂不可惜!”说着起身走进客厅,笑道:“你听见么,饭也不吃,躺在这里做什么?来来,不要和我一般的小孩脾气,给王先生和吉野看了笑话。”

  林巨章道:“你虽说的是玩话,但是说得太过了点儿,使我没地方站。我也知道你在上海住惯了的,住在这里,是很受了些委屈。不过是没法的事,非我忍心故意要在这里,使你受罪。我心中正时时刻刻的难过,你若不原谅我一点儿,我更加不了”陆凤娇笑道:“谁爱听你三回五次的说这些拉拉扯扯的话?算了罢,同我吃饭去。天气冷,饭菜都要冷了。”林巨章道:“我见了你不高兴的样子,心中一难过,便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你若高兴吃,我就陪你去吃。若仍是要喝酒,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把身子糟蹋。”陆凤娇笑道:“酒已经吃完了,谁还吃什么酒。”林巨章听了,才欢欢喜喜的携着陆凤娇的手到食堂来。跨进食堂门,陆凤娇即将林巨章的手摔开,一同归座。

  林巨章叫下女换两碗热饭上来,陆凤娇道:“我不要换,就是冷的好。”林巨章又着急道:“有好好的热饭为什么不吃,定要吃这冷的,岂不是故意和自己身子作斗!”陆凤娇也不答话,端起冷饭,就往口里扒。林巨章翻着眼睛望了一会,长叹了一声,复起身走向客厅里去了。

  王甫察、吉野的饭都已吃完,也走到客厅里来坐。只见林巨章躺在一张沙法上,苦着脸一言不发。王甫察、吉野都不便开口说话。下女送上茶来,二人相对无言的喝茶。半晌,林巨章轻轻的开口道:“小王,你看她这种小孩脾气,令人灰心不令人灰心?”王甫察只点点头,不好答白。林巨章又叹了声道:“怪是也怪她不得。我素性莽撞,不细心待她的地方是有的。她娇生惯养大的,效红拂私奔,跟我跑到这里来。我不能体贴入微的待她,她受不来委屈,自然是要和自己身体作斗。不过她们女人家想不开,这种想法,实在是想错了。我待她可以过得去,不必是这样,若真有过不去,不值得是这样。”王甫察只望着林巨章说,不知要如何答应才好。林巨章自怨自艾的说了会,仍是不放心陆凤娇吃冷饭,站起来往食堂里走。谁知陆凤娇和周克珂已吃完了,到了厨房里说话,下女在食堂里收碗。

  林巨章问道:“你就只吃碗冷饭,不吃了吗?”陆凤娇出来笑道:“你一碗都不吃,我吃那么多干什么?好笑!一个四五十岁的人,只闹着玩玩也会动气,真怕是老糊涂了。”林巨章也笑道:“老是没有老糊涂,却被你晴一阵雨一阵的闹糊涂了。”王甫察在客厅里听了,暗自寻思道:林巨章并不是不精明的人,周克珂和陆凤娇这样的形迹可疑,怎一点也看不出?若说看出了,公然能容忍下去,那就不是人情应有的事了。但天下事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每每的因相信太过了,闹出极不见信的事来。

  吉野见林巨章夫妻不闹了,便向王甫察道:“我们到外面玩去。”王甫察忙点头道好。二人走了出来,在街上边说边走的闲逛了一会。王甫察问吉野道:“柳藤子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么?”吉野道:“知是知道,但是我和她家没往来,不便进去。她家在江户町,柳复兴杂货店便是。”王甫察笑道:“我们左右是闲逛,何妨逛到她家门口去看看,借着买一两样货物,或者可见一面也未可知。”吉野笑着点头道:“也好,看你的机会罢!”于是二人取道向江户町走来。不一会吉野便指着前面一家店门说道:“你看那檐口悬着四方招牌的,就是柳复兴。”王甫察一看,只见一间小小的门面,陈设和内地的小杂货店差不多。估计他的资本,约莫也有两三千块钱。王甫察进去,见里面只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坐在那里。王甫察和吉野在货架上看了会货,用得着的很少,只得拣好些儿的牙粉、香皂买几样。那妇人见有人买货,即将小孩放下,走到货架子跟前,照王甫察手指的取出来。王甫察接过来看,忽听得柜房里面咕咚一声,好像是那小孩跌了个跟斗。一看果然不错,那小孩跌得哭哑了,转不过气来。妇人慌了,忙跑进去抱起来,不住的呵拍,好一会那小儿才哭出声来。

  吉野道:“我们的货物不用买了罢!”王甫察正待将香皂放了出来,猛然见柜房里来了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从妇人手中将孩子接了。同时吉野也看见了,便在王甫察衣角上拉了一下。王甫察知道就是柳藤子了。留神看她的容貌,并不觉得什么美不可状,若比起梅太郎、多贺子来,还差得很远,不过态度高雅些儿。妇人仍走了过来,问王甫察货物要不要?王甫察连忙说要,从怀中拿出钱来,照价给来。再看柳藤子,已抱着小孩进去了,只得拿了香皂,同吉野走出来。吉野笑道:“凑巧得很,若不是小儿跌一交,今晚一定是白跑。你看清楚了没有?”王甫察笑道:“怎么没看清楚?也不过是这么个人物罢了,哪有什么惊人的地方。”吉野笑道:“你还看不上吗?你不要故意的装眼睛高,虽没什么惊人的地方,你可看出她什么破绽来没有?她一点也没修饰,有这个样子,也就很不容易了。你不信,明日再看她装饰出来是什么模样。她的美完全是天然的,越见得她次数多,越觉得她好看。你没见她笑起来,就是几十岁的老头子,也可笑得他五心不做主。”王甫察大笑道:“柳藤子又没托你替他做媒,为什么这样的给她夸张?只怕是刚才她望你笑了一笑,笑得你五心不做主子。”吉野摇头笑道:“刚才她若看见我也好了,必然打招呼请我们进去坐。她头都不抬的抱着她小兄弟进去了。我想咳声嗽,引她回头望望我,好和她说两句话,趁机会就给你介绍了,可省多少事。无奈那小孩只管放开喉咙啼哭,我咳了两声,她并没听见。”王甫察笑道:“你何时咳了两声,怎的连我也没听见?”吉野道:“拉你衣角的时候,不是咳了两声吗?你看出了神,五官都失了作用,怎的得听见我咳嗽!”王甫察道:“我们明日还是到绮南楼去,你说一定见得着么?”吉野道:“她在绮南楼的日子多,十有八九是见得着的。她的母亲和绮南楼的老板奶奶是姊妹。那老板奶奶有个女儿叫雪子,年纪比藤子大,大约有二十七八岁了,容貌也还过得去。听说从前当了几年艺妓,后来嫁了个做古董商的中国人。这古董商在中国的日子多,每年来长绮两次。雪子因过不惯中国的生活,不愿意随着丈夫走,就住在娘家。古董商来的时候,也是在崎南楼住。藤子和雪子的感情很好,每日都是做一块儿玩耍。”王甫察笑道:“藤子既每日和一个当艺妓的姨表姊妹同做一块,又是二十岁的人了,真亏她能把持得住,没被雪子教坏。”吉野道:“越是当艺妓的见得惯,越有把握。你说没被雪子教坏,我说她是这般有操守,只怕还是雪子的功劳。”王甫察点头道:“不错,你这话很有道理。但是我们只管说着话往前走,走向哪儿去?”吉野从腰间摸出个表来,看了看道:“十点半钟,不早了,我们且回去歇息了,明日再到绮南楼去。”王甫察道:“上午去吗?”吉野想了想道:“午后一两点钟去好么?”王甫察笑道:“我有什么不好。你说要什么时候去,便什么时候去。”吉野便点点头分手道:“我来邀你,你等着就是。”说完摇头掉臂的走了。

  王甫察回到林巨章家中,周克珂已蒙着被卧睡了,张修龄还没有回。林巨章在里面说话,好像没睡,但不便进去。一个人坐了一会,只得铺好床,解衣安歇。在被卧里,空中楼阁、万象毕陈的想了许久,兀自睡不着。听得打十二点钟,忽见张修龄轻脚轻手的走进来。王甫察正苦寂寞,见了张修龄,心中甚喜,从被卧里探出头来问道:“怎的这时分才回来?”张修龄道:“看活动写真来。”王甫察道:“你一个人去的吗?”

  张修龄道:“特意请胡女士去看,一个人哪高兴去?你今日为什么见我去就跑了?”王甫察道:“不相干。我约了两点钟去会朋友,你不去,我也是要跑的。你和胡女士是旧相识吗?”

  张修龄摇头道:“这回来才见过几次。不过早就闻她的名,知道她的常识很充足,名不虚传,到底有些不可及处。男子伟人之中,有她那种知识谈吐的,只怕也有限。不过她有层脾气不好,就是手中太好挥霍,简直不把钱当钱使。这也是她年纪太轻,阅历不足的原故。除了这一层,就是玩心重,还有些小儿脾气似的。小王你大约结识他很久了。”王甫察听了,心中好笑,暗想:且不揭破他,我上了当,须得给他也上上看。便道:“认识的日子却不少,只是平日她的事忙,我又没正经要和她商量的事,因此会面的时候很少。间常在开会的时候遇着,她总是演了说就走。见面不过点点头,交谈却是难得机会,今日倒聚谈了两点多钟。我说胡女士的不可及处,就是能有精神,对一种人有一种的招待。只要不是她心中厌弃的,决不至无端的使人有不愉快之感。”张修龄听了,用手拍着大腿道:“着呀!小王看得一点不错。”王甫察道:“你说她好挥霍,也是对的。不过她这样的一个女子,开男女革命的先河,就供给她些挥霍,也是应该的。”张修龄又拍着大腿道:“是呀。”张修龄这声是,不留神喊得太高了,把周克珂闹得忍不住,翻身爬了起来,坐着笑道:“你们不要是给胡蕴玉迷失了本性,在这里发狂呢。半夜三更的也不睡觉,‘着呀’、‘是呀’的吵得不安宁。”王甫察和张修龄见周克珂猛然爬了起来,都吓了一跳。张修龄委实觉着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问道:“你早醒了吗?为什么装死不做声?”周克珂笑道:“小王回来的时候,我正要睡着,被小王开柜子、打铺盖,一阵闹醒了,我也懒得说话。只是一直等到你回来,仍不曾睡着,便听你们发迷了。我以为你们说说就罢了,本不打算答白的,谁知你们越说越高兴,实在忍耐不过,不得不喊破你一声。你们这样迷信胡蕴玉,待我说桩事给你们听,你们便知道她的身分了。他去年住在四谷的时候,一日忽然由邮政局递来一封信,封面上是写由大连发的。胡蕴玉拿着信且不拆看,抬着头翻着眼想了一会,兀自想不出这寄信的人来。”王甫察插口问道:“不知道寄信的人,拆开一看自然知道了,为什么要抬着头翻着眼,只管瞎想哩?可见得这话是捏造的,毫无根据。”周克珂笑道:“你哪里知道,那封信缄封得实在有些奇怪。信封里面好像放一包什么似的。那时胡蕴玉疑心是危险物,所以不敢拆看。巴巴的约了好几个朋友来,小心谨慎的开拆。不看犹可,这一看可要把胡蕴玉羞死了,气死了。你说信里是包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张稀薄的洋纸,上面重三叠四的浆糊印迹。仔细一看,那印迹上还有一颗一颗的。闻了一闻,微微的有点腥气,却原来是干了的精虫。上面还写几句情致缠绵的话,说‘卧别之后,相念良殷,于飞不遂,非法出精,伏希吾爱,鉴我鄙忱’。当时对着大众,发见了这种千古未有之奇信,胡蕴玉羞得恨无地缝可入。来的这几位朋友欲笑不敢,不笑不能,都一个一个的掩着鼻子走了。胡蕴玉第二日就搬了家。你们说胡蕴玉是个什么身分的人了?”张、王二人听了,虽也忍不住笑,只是还有些将信将疑,然当晚便没兴致再谈胡女士了。一宿无话。

  次日吃了午饭,朱安澜来会王甫察,谈了点多钟。吉野也来了,便一同出外,到绮南楼来。进门并不见藤子,王甫察心中惟恐遇不着,到楼上坐定,问吉野道:“她平日来这里,是坐在什么地方?”吉野道:“这没一定,也时常会上楼来找熟人谈话,且等我问问她来了没有。”王甫察道:“你打算去问谁?”吉野道:“问下女就知道了。”朱安澜不知就里,问王甫察是怎么一回事。王甫察并不隐瞒,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吉野见下女送茶上来,便笑着问道:“此刻藤子君来了没有?”

  下女道:“刚来不久,在下面和我家小姐谈话。”吉野欢喜,抽出张自己的名片来,给下女道:“你拿了去对藤子君说,我要请她上楼来说句话。”下女接了名片,答应着去了。不一刻,只见一个幽闲淡雅的女子从从容容的走了上来,见了吉野,远远的行了个礼,含笑说道:“吉野先生,许久不见了,一向身体可好?”吉野连忙起身答礼,口中谦逊了几句,也问了藤子的好。藤子走近前,看了王甫察、朱安澜一看,笑问吉野道:“这两位是谁?好像从来不曾见过。”王甫察忙拿了张名片出来,放在藤子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说道:“久仰女士的清名,常恨没缘法奉访。前和吉野君谈到女士,吉野君说和女士有数面之雅,并愿替小生介绍,千万乞恕唐突。”随用手指着朱安澜道:“这位是小生的同乡。”王甫察说了,要朱安澜拿名片出来。朱安澜笑道:“我的名片还没去印,下次印好了,再专诚奉谒罢!”王甫察心中大不高兴,以为唐突了美人。

  藤子却不介意,笑吟吟的问朱安澜道:“先生贵姓?”朱安澜起身说了。吉野让藤子坐,藤子笑道:“刚吃了饭不久,实不能奉陪,三位随意请用罢!王先生尊寓在哪里,请写给我,改日好来奉看。”王甫察一想,林巨章那里是不妥的,将来事还没做,倒弄得大众皆知了。只是除了他那里,没有地方。踌躇了一会,便笑道:“我此住在朋友家里,实不敢屈驾,不久就要搬房子,等搬妥了,再写信告知女士。不知女士的通信地点,是什么地方妥当。”藤子道:“先生有信,就请寄这里罢!”

  藤子说了,掉转身向吉野道:“承先生的情,给我介绍朋友,非常感激,闲时请常到这里来坐谈。我还有点事去,不能奉陪三位了。”说完,对三人各鞠了一躬,缓步下楼去了。王甫察眼睁睁望着藤子下去,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慢慢的吐着舌摇摇头道:“了不得,了不得!真算得是玉精神、花模样。我今日若不是亲自遇着她,真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人物。怪不得她瞧一般人不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好笑,好笑!”朱安澜见王甫察自言自语,癫了似的,心中好笑:这老不长进的东西,见了个稍微可看点的女子,便如失了魂魄一般,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这样一失魂丧魄,那美人便欢喜你吗?怎的我和吉野见的也是这个女子,一点也不觉着怎么。不过在女子中,算得个有些大方气的罢了。他就简直视为世界上有一无二的人物,岂不好笑!只见吉野说道:“我们也刚吃了饭来,只随便吃些点心罢了。”王甫察点头道:“随你叫他们弄几样吃吃就是了。醉翁之意原不在酒。只是虽然见了面,事情还是很费踌躇。吉野君你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看是怎样下手的妥当。”

  吉野笑道:“别的事,不才或可效劳。只这事,早就敢告不敏的了。不才的力量,到今日介绍,到了极点,想再进一寸也是不能了。好在你是个老行家,这些事用不着帮手。若在你手上还没有希望,别人更是不待说了。”王甫察听了,平日虽也自信手段不弱,只是此刻对于藤子,确是一筹莫展。在未见面的时候,对于自己理想中的藤子,倒像还容易下手。一个紧锁双眉的,将事情前前后后都重新推测一遍。

  不知曾推出个什么道理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九章 假面目贞女上当 巧语言乖人说媒

  话说王甫察一个人苦苦的思索了一会,似乎有了些头绪。

  随便用了些点心,问吉野道:“我想住在林家有许多不方便,不如寻一个清净的贷间住下,事情好着手些。”吉野笑道:“你要寻贷间,我却知道有一处地方很好。前几月我有个朋友曾住在那里,没住好久,就因事往别处去了。那里楼上一间八叠席的房,每月房租五块,连电灯伙食每月十二元。”王甫察喜道:“好极了,就请你介绍,免得我去寻找。”吉野点头道:“房子在大浦,从这里去不远。”王甫察道:“就请你和我同去看看。”说话时清了点心钱,同吉野到大浦町。朱安澜自回医学校去了。王甫察和吉野看了房子,果然很好。当下交了定钱,回到林家搬行李。林巨章只问搬向什么地方,并无挽留之意。王甫察也不在意,谢了扰出来,押着行囊,到大浦居住。

  从此王甫察又换了种生活。一连去绮南楼几次,渐渐与藤子厮熟了。王甫察仪表本来过得去,媚内的手段,更是从悉心研究得来,不到一个月工夫,藤子居然和他有了些感情。王甫察知道她是不肯轻易和人家生关系的,便也绝不露出狭邪的样子来,只一味和藤子讲精神恋爱。饶你藤子有多聪明,雪子有多老练,都把王甫察看作一个有志行的男子,时常两姨表姊妹自己将中国酒菜或点心带到王甫察家来同吃。王甫察知道藤子最是信雪子的话,在雪子面前更是规行矩步,言不乱发。那时他哥哥子已经回信给林巨章,说六十块钱已收到了,信中还托林巨章照应王甫察。林巨章见王甫察搬后,并不常来,借钱的话,更不曾开过口,虽是由王无晦的情面,心中却也很欢喜王甫察。

  以为比那些无赖的小亡命客见路即钻的人品强得多,特意教张修龄时常来探问王甫察的情况,十块五块的零零碎碎的送来。

  王甫察得了钱,无排拣藤子、雪子用得着的,买了孝敬。好在藤子、雪子都不在银钱上着眼,就是几角一块钱的东西,都觉的王甫察是由一片至诚孝敬来的,比值一千八百的还好。王甫察见水磨工夫已经成熟,估量在此时开口求婚,必不至碰钉子。

  一日,藤子一个人来到王甫察家,王甫察便委婉将求婚的意思说了。藤子因平日常听王甫察说家中没有妻室,久有几成属意。今日听了求婚的话,不觉面上红了起来,半晌不好意思回答。王甫察等了一会,催她答复,藤子道:“这是我终身的事,待我思量一日,还要问我母亲,看她许可不许可,明日再来答复你。”王甫察忙点头道:“不错,这是应该仔细思量的。也不必明日,我静候你的答复便了。”藤子听了这话,登时又加增了一层爱王甫察的心思,只是面上总有些羞怯怯的。不好久坐,辞了出来,到绮南楼和雪子商议。雪子道:“我早知道他是有意要和你求婚的,这事在你自己斟酌。王君人是不错的,只不知他家中确有妻室没有。”藤子道:“他说他十四岁便出来奔走革命,十多年不过回家两次,家中妻室,倒像确实没有。”雪子点头道:“王君为人小心谨慎,又很诚实,我料他也决不至说谎话。不过可虑的就只怕他爱情不专一。”藤子吃惊似的问道:“何以见得怕他爱情不专一?只怕是你看错了罢!”

  雪子笑道:“并没看出他爱情不专一的证据来,我是一句猜想的话,你何必发急,便替他护短哩。”藤子道:“我哪是替他护短?这事情不是当耍的。他若果真爱情不专一,便不答应他罢了。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的男子,嫁他做什么?你是这样说,怎能怪我发急。横竖不关着你的痛痒,你自然是不发急的。”雪子知道藤子的性格,最怕听人家说她亲人的坏处。她自己时常拿着亲人的坏处给人家说可以,人家听了她的,切不要帮着他说,越是反对她厉害,她越是高兴,越是感激。若不知道她的性格,跟着她说她亲人的坏话,她便立刻不高兴,有时还要给说的人下不去。雪子见藤子发急,哪敢再说,忙拿着王甫察的好处来打岔,藤子才没得话说了。过了一会,藤子道:“父母是不管事的,母亲面前须得你替我去说。好在是见过几次的,大约没有甚不愿意。”雪子道:“你我说不错,她老人家有甚不愿意?”藤子道:“那么请你去问了我母亲,顺便就去回他个信,不要害得他久等。”雪子点头笑道:“便多等等,有什么要紧。你我同去问不好吗?”藤子不悦道:“你教我怎么好意思?好姐姐,你去问问就是了。你只对我妈说我……”

  说到这里,红了脸,不说下去。雪子笑道:“说你怎么?呵,我知道了,必是要我说你已经愿意,是不是?”藤子红了眼睛道:“姐姐你再要拿我开心,我就真急了。我此时心中不知道如何难过,你还和我开玩笑。你也太没有良心了。”雪子笑道:“不用着急,你放心就是,我会说话的。难道不替你出力吗?”藤子喜道:“好姐姐,你就去么?我看请你就去的好,我在那里等你。”雪子恐怕藤子着急,登时答应,换了衣服。藤子送了出来,雪子道:“妹妹家去坐着等信,我回来得很快的。”藤子点点头,望着雪子走了几丈远,忽然想出件事来,连忙追上去,叫:“姐姐慢些走,我有话说。”雪子听了,停了脚问道:“什么话?”藤子走到跟前,望着雪子要说,忽觉得有些难出口似的,低着头只管不说。雪子道:“妹妹有话只顾说,姊妹跟前还有说不出的话吗?”藤子又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住,才说道:“姐姐对我妈说时,千万不要提那爱情不专一的话,不答应人家可以,冤枉人家要不得。”雪子忍住笑答应:“晓得,你放心就是了。”说着,挥手教藤子家去坐着等信,自己向今町走来。一边走,一边心中好笑,情魔的能力真大!事情十有八九成功,我犯不着不赞成,两边不讨好。藤子既这般情急,我此去若不说妥,她必怪我没有尽力。她平日虽是精明,此时却没工夫细想。她只知道我姨娘往日最肯听我的话,今日若不听,必说是我说得不好。我这遭关系倒很是重大,不得不思量个进言的方法。雪子心中想着,不觉已到了今町柳家杂货店门首。藤子的母亲正坐在铺房里,见了雪子,忙起身笑道:“你打哪里走人家回吗?”雪子行礼笑答道:“特来看姨妈的。”说着,进了柜房。坐下闲话了几句,雪子开口笑道:“我今日来看姨娘,要和姨娘讨妹妹的一杯喜酒吃,不知姨娘可肯给脸?”藤子母亲道:“你想说的是谁?你的眼力必是不错的。”雪子笑道:“我知道什么,哪能说眼力不错。我想说的人,我是固然说好,就是姨娘和妹妹,也都说过好的。要不错,也是姨娘和妹妹的眼力不错。我不过赞成,想讨杯喜酒吃吃罢了。”藤子母亲听了寻思道:“是谁,我曾说过不错来?你说给我听听。”雪子笑道:“你老人家还没留神吗?近来妹妹不是时常和江西人王甫察君做一块儿耍吗?也来看过你老人家几次,前回不是还送了匹中国缎子来给你老人家做腰带的?”藤子母亲道:“哦,是他呀!他怎么讲,想和藤子结婚吗?”雪子道:“他久有这层意思,只因为不知道你老人家和妹妹怎样,一向不敢提起。近来见妹妹待他很好,他才托我来求你老人家。”藤子母亲道:“你妹妹怎样?”雪子笑道:“这事是要你老人家做主。”藤子母亲笑道:“你说我能做你妹妹的主么?她终身的事情先要她愿意。我和姓王的不过见了几面。他既久有向你妹妹求婚的意思,见我必然处处谨慎,不露出破绽来给我看见。我看了不错,是不能作数的。你妹妹感情用事,说好也不见得的确。还是你看了,说怎样便是怎样。”

  雪子笑道:“你老人家是知道我不肯轻赞成人的。妹妹终身的事,我怎能不处处留心?王君为人,凡和王君认识的,都说很好。但是婚姻之事也有一定的,缘分合当为夫妇,无论如何也离不开。缘分不当为夫妇,无论如何也合不拢。据我看妹妹的情形,好像已和王君有不可解的情分。我想:妹妹平日的操守,很足令人佩服,从没见她和人亲近像和王君一样。这一定不是人力做得到的。你老人家说是怎样?”藤子母亲道:“你这样说来,他们二人已是有夫妻的情分了。你也由你妹妹这样胡闹吗?”雪子听了吃惊道:“妹妹胡闹了什么?”藤子母亲道:“你不是说你妹妹已和姓王的有了关系吗?”雪子道:“我何时说妹妹和王君有了关系?我不过见他们感情浓洽,比常人不同,以为有前缘注定,不是人力做得到的,何尝说已有了关系?”藤子母亲低头想了一会道:“你的话不错。姻缘有一定的,既你妹妹愿意,你又说好,我还能说甚不愿意吗?不过也得和你姨夫商量,看他如何说。他虽素日不甚管这些事,但不能不教他去调查那姓王的根本来历。并且这桩事须得问他。聘金要多少,是不能由我做主的。藤子虽已成人,嫁奁还是一些儿不曾办好,这须瞒你不得。近年生意不好,你姨夫支持门面都支持不来,哪有闲钱去办嫁妆?你妹妹平日又只知道到外面玩耍,这些事一点也不关心。一旦成起喜事来,你我这样的人家,总不能光着脊梁到人家去。现在的衣料又贵,随便缝两件就是几十几百。还有房中的器具,头上的首饰,都不能不办。没法,只得从聘金上着想。且等你姨夫回来,和他商议商议,看他要取多少。”雪子点头应是。因怕藤子等得不耐烦,即兴辞出来,回到绮南楼。

  藤子用那失望的眼光,望着雪子道:“不行么?”雪子笑道:“那有不行的!不过还有待商量的地方。”藤子道:“还有什么要商量?”雪子将刚才问答的话说了一遍。藤子低头闷闷不乐。雪子安慰了一会道:“你此刻就将这话去和王君说说,使他好放心。”藤子道:“这话教我怎么去说?难道我好意思教他赶紧预备钱吗?你又不是不去他家的,你和我去说给他听。他筹得多钱固好,便是筹不出钱来,也不着急,我总等着他就是了,两三年我都不问。你这样一讲,他就放心了。”雪子道:“这样也使得。但是你自己去和他说,觉得恳切些。我并不是偷懒,这话从我口里说出来,更显得生分了。你说是不是?”藤子想了想道:“也好;我既决心是这么办,就去说说何妨。”当日天色已晚,就在绮南楼吃了晚饭,一个人向大浦来。王甫察正一个人坐在家中纳闷,见藤子一个人进来,欢喜万分,连忙起身将自己坐热了的蒲团给藤子坐,自己另拿一个坐了。看藤子的神情,露出十分失意的样子来,疑惑她不能应允求婚的话。或是和她母亲商量,被她母亲拒绝了。便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出去的时候,不是说了明日来的吗?怎的今晚就来了?想必是出了什么意外。”藤子摇头道:“没有什么意外。你对我说的话,我都思量过了,也没有和你不同意的地方。不过我妈妈有一层意思,说出来,很觉有些难为情。待不说罢,于事情上又有阻碍。我妈因为没和我置办得嫁奁,想从你跟前取点聘金。但是这话是我妈妈一个人的意思,我父亲还不知道。将来要多少,尚不可知。我看没法,只得先事预备一点。”王甫察听了,心中虽不免有些惊慌,但不肯露出来,给藤子看见,故意笑道:“好极了,这事情容易。妈妈还有别的意思没有,索性说出来,我无不遵命办理。莫说聘金是应备的,便不应备,妈妈既有意思要怎样,我也只得怎样。只看妈妈的意思要多少,先示个数目,我写信家去,教家里人寄来就是。”藤子听了心中甚喜,脸上失意的神情也就退了。

  王甫察到处钟情的人,终日和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做一块,哪有不动心之理?只因为知道藤子的脾气不好,若不拿实了她心里许可,弄翻了不好收拾,所以勉强按捺住欲火,诚惶诚恐的牢笼藤子的心。今日见藤子已经许嫁了,料想决不会不肯,便不客气,换了副面目和藤子调起情来。看藤子的神气,也不招揽,也不动气,任王甫察如何调弄,她只是温顺和平的样子,低头坐着,一言不发。王甫察情急了,渐渐挨近身来,想搂住求欢。藤子忽然立起身来道:“你我的事尚没有定,你怎么便忘起形来了?”王甫察被这一说,将欲火吓退了一半,涎着脸问道:“你我的事为什么还没有定?难道还怕有意外的人出来阻扰吗?”藤子道:“我父母要向你取聘金,你还不知何时能筹办得到手,怎说没有阻碍?”王甫察笑道:“你放心,不过几百块钱罢了,有什么不得到手的。就是一刻不得到手,但是你心里是许了我的。你心里既许了我,就是到海枯石烂,也是我的人。便早一些儿生关系,也只有增长你我爱情的,有什么要紧。”藤子道:“话是不错,我也是这般想。你就是两三年筹钱不出,我总在这里守着身子等你。不过没有正式行结婚式,苟且之事终是使不得。倘若你有事到国内去了,两三年不回来,将来正式结婚的时候,谁信我为你守节?”王甫察听了大笑道:“痴人痴话,真令人忍俊不禁!你怕我两三年不回来,正式结婚的时候,无以取信于我。你要知道,我即和你正式结婚之后,也说不定有三年五载不见面的事。我若不信你,你又当怎样哩?这正式结婚不正式结婚,是形式上的问题,不是精神上的问题。你是个聪明人,还不明白吗?如你信你自己不过,要借着正式结婚的话来搪塞我,我却不能勉强。不然,你就固执得没有道理。”藤子道:“你这话怎么讲?我怎的是自己信自己不过,借正式结婚的话来搪塞?你倒得说给我听。”王甫察道:“你不是自己信自己不过,恐怕一旦失身于我,将来翻悔起来,没有救药,你怎的不肯和我生关系?我刚才不是说了,你既决心嫁我,便是海枯石烂也是我的人,是什么禽兽敢疑心到你不为我守节?并且这守节的话,也无所谓为我为谁,这是关于你自身的人格。你不认识我以前,这节是为谁守的呢?你说为我破节,倒还有些意思。你心目中没有我,尚且能守,岂有和我生了关系之后,倒不能守的道理?你这话推诿得不成理由。”

  藤子低头想了会,觉得羞惭得了不得,拿了领襟,一边往颈上围绕,一边拔足往门外就走。王甫察一把拉住道:“你为什么就是这样走?未免太不给我的脸了。依不依由你,只是也得说个清楚。”藤子被拉不过,停步回头道:“依不依如何能由我?你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教我把什么话回你。我若不依你罢,你又说我是自己信自己不过。待依了你罢,是这般苟且,我实在有些不愿意。不如走了干净。”王甫察抱着她坐下安慰道:“你既有些不愿意,我怎忍心勉强你。不过我的意思,男女的爱情,没有到这一点,总像有一层隔膜似的。我想将这一层隔膜去掉,不能不是这样。非是我贪淫,无端的将我心爱的人蹂躏。你既为这事受委屈,那我又何必是这样,你放心就是。你不可怜我,表示与我亲密的意思,我以后决不敢冒昧。我今晚真是该死,你照照镜子看,连脸色都变了。我又不是强盗,何必惊慌到这步田地?”说时,从桌上拿了个四方手镜,给藤子照。藤子看了一看,用手将王甫察的手推开,叹了口气,不由得一阵悲酸,扑簌簌的掉下泪来。王甫察慌了,忙从藤子怀中抽出一条粉红丝巾,替她揩拭,温存问道:“为什么忽然伤心起来?你这一哭不打紧,教我心里怎么得过!”说着,不住的跺脚道:“我真该死!总求你原谅我是个男子,不能细心体贴你的用心,才有此失着,以后决不敢了。”藤子接过丝巾,自己揩了一揩眼睛,长叹了声道:“但愿你不久能将聘金筹得,早完了这层手续。不然,像这样长久厮混下去,只怕任是谁人,也不能保守。人非木石,你待我的深情,岂不知感!形势上的拘束,只能拘束一时。我又何尝忍心使你精神上受这般痛苦?罢罢,横竖我的身体是你的。不过我虽长了二十年,此身终是清清白白,你若薄幸,也只由得你,凭我自己的命运去罢。”

  不知王甫察干出什么事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章 验守贞血荡子开心 开纪念会侨客寻乐

  话说王甫察见藤子这般说法,心想:我的目的,只要能够上手,就算达了。她此刻已是明明的说允了,还不下手,更待何时?当下指天誓日的说了些决不薄幸的话,铺好床,拉着藤子共寝。可怜柳藤子二十年的清白,便轻轻被王甫察点污了。

  事完之后,藤子止不住伏枕痛哭起来。王甫察百般的安慰,才慢慢的收了泪叹道:“我从今以后对人说不起嘴了。你要知道,我一个女子能和男子交际,就只仗着操守清白,人家才不敢轻视。我一失脚,便一钱不值了。我是个要强的,你是这样逼着我,既有了这事,教我以后怎么见人?”王甫察道,“你不对人说,人家怎得知道?难道和我有了这事,面上便带了幌子?”藤子摇头道:“不是这样说。定要人家知道,我才不好见人,那我又成了什么人了?我于今被你一刻工夫,觉得通身骨头骨节都脏透了。就是跳在大海里面,一生也洗不清白。你若可怜我,不变心,使我不受父母责备,不遭世人唾弃,便教我立刻化成灰来报答你,我都愿意。我就怕你应了我姐姐的一句话。我死在你手里不要紧,人家还要骂我不认识人。”王甫察惊问道:“姐姐说我什么来?”藤子道:“不相干。她也不过是一句猜度之辞,并没说你别的。”王甫察追问道:“她猜度我什么?你说给我听。猜错了不要紧,若没猜错,我就改了。”藤子道:“问它做什么?我知道你没有就是了。”王甫察不依道:“她到底说我什么,说给我听,使我好放心。”藤子笑道:“你放心就是,没说你什么。你定要我说,我便说给你听也使得。她不过说怕你的爱情不专一。”王甫察暗自吃惊道:雪子果是不错!我这样的处处留神,她还疑我爱情不专一。怪道别的男子她看不上眼了。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便故意笑了声道:“爱情专一不专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知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她和你说没有?”藤子摇头道:“她没说,我也没问她。”王甫察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藤子气道:“人家说你的坏话,我问她做什么?难道问出你不好的证据来,好开心吗?我的脾气是这样,无论是谁,不能当着我说我欢喜的人的坏话。就是千真万确的,我也不愿意听。不过既有了这句话到我脑筋里面,不能不怕你果然做出爱情不专一的事来。但是我生死是你的人了。你们男子,又是建功立业的时代,东西南北,行止没有一定,难道还能为一个女人留恋在这里,不去干正经事?我也知道我的命苦,不过既有今日,使我享幸福受困苦的权衡,都操在你手里,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牢笼你的心的地方。不过只求你念我对你没有错处,不见了别人,便将我丢了。那我就为你死了,也都值得。”王甫察道:“你难道真听了姐姐的话,不信用我吗?专拿些这样防我变心的话来说。”

  藤子忙道:“不是,不是,我决没有丝毫不信用你的心。你此后是我终身倚赖的人,何能有丝毫不信用你。不过我自己一时失算,不待经过正式手续,便和你有了关系,怕你存个轻视我的心思,我一世抬不起头来。于今是这样,自今日为始,你设法去筹钱来,等到行结婚式的时候,我才和你见面。你若是随随便便的不以为意,那就莫想见得着我了。此刻已将近十二点钟,我要回去了。”说着揭开被卧起来。王甫察留她再睡一回,藤子哪里肯顾,披了衣立起来。

  王甫察见她的水红腰卷上,有许多点数猩红的血印,良心上不觉打了个寒噤,也连忙爬起身来。见白布垫被上也有几块,恐怕藤子不留心,被人家看见,将腰卷上的指给藤子看。藤子看了,背过身去。一会儿,又泪流满面系好了衣。王甫察替她揩了眼泪。围了领襟,斟了杯热茶给她喝。藤子就王甫察手中呷了一口,摇摇头道:“不喝了。”王甫察将剩下的喝了。藤子又一边拭泪,一边说道:“我的事,你是必放在心上。不到行结婚礼的时候,我是万不能见你的。”王甫察道:“那又何必这样拘执。我虽竭力筹钱,然等到行结婚式,大约至少也得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清苦,教我怎生忍受!我在这里又没有几个朋友可以闲谈的,你和我有了这事,反和我生疏不来往了,倒不如不和你生关系的好多着。我也不知道你以后不到我这里来,是什么意思。若说怕我再和你缠扰罢,我敢发誓以后绝对的不再扰你。若还不肯信,就请每日和雪子姐姐同来看我一遭。”藤子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若苦寂寞,我教姐姐每日来陪你几点钟就是。要我再来,是万万不行的。”说着,伸手握了王甫察的手,紧紧的搓了几下,咬着嘴唇,一双俊眼望着王甫察的脸。半晌将手一松,现出种极决绝的样子说道:“我走了,当心点儿。你若不上紧,你我永远无见面的日子了!”王甫察虽则无情,到了此时,也觉五内如油煎一般。眼望着藤子一步一步往外走,自己跟在后面,如失了魂魄,径走到门口。藤子回身搂过王甫察的颈,亲了个嘴,脸偎脸的偎了一会。

  藤子脱开手,一言不发的走了。王甫察追上去送,藤子挥手道:“你不要送,外面冷得很。刚从热被卧里出来,又没穿好衣,仔细冻了。快进去,我明日教姐姐来。”王甫察不肯转身,想再送几步。藤子急得跺脚道:“你再不回去,我真急了!这多送两步,算得什么呢?”

  王甫察打转身回到自己房里,见了垫被上的血印,心中疑惑,怎么二十岁的女子,在日本还有没开过的?况且她日日和男子做一块,这事情真奇怪。莫是她身上来了,或是拿别的血来骗我的?拿电灯照了一会,也看不出是真是假,仍旧脱衣睡下。想了想道:有了。现放着个医生在这里,何不教他化验化验。若是真的,那我的存心,就有些对她不住了。当晚已过,次日上午找了朱安澜来,验了那血,确是女子一生有一无二的守贞血。王甫察心中也很一阵难过。但是已经将人家好好的闺女破坏了,自己家中又有妻室,一时也无挽救之法。

  午后,雪子来了,教王甫察尽力筹钱;柳家只取二百块钱的聘金,这事情很好办。王甫察不敢露出破绽来,满口答应不久即可筹得。其实教他到哪里去筹?雪子去后,王甫察走到林巨章家里,和林巨章说要弄盘缠回上海去。林巨章问有什么事?王甫察道:“我又没有亡命的关系,久住在这里,既不留学,有什么趣味。不如回中国去,或者于生计上还有点希望。”林巨章听了道:“不错。你打算几时动身,要多少钱?”王甫察道:“钱要不着多少,七八十块钱就很够了。若坐三等舱,只将这里的帐了清,就是五十块钱也差不多了。有了钱,随时可走。”林巨章皱了会眉头道:“若是三十块钱能走,就在我这里拿三十块钱去。”王甫察道:“有三十块,所差的就容易设法了。请你就拿给我,好去打听明日有没有船开往上海。”

  林巨章进去,一刻儿拿出三十块钱来,交给王甫察。王甫察收了钱,别了林巨章,问周克珂、张修龄二人到哪里去了?林巨章道:“张修龄到东京去了。周克珂出外买东西,没有回来。”王甫察道:“若是明日有船,恐怕来不及到这里辞行了。将来再会罢。”林巨章点了点头。

  王甫察出来,到邮船会社问了,明日午后四点钟,有山城丸开往上海。即买了张特别三等的票,揣着到绮南楼来。找着雪子,到僻静地方说道:“柳家虽只要两百块钱的聘金,但是结婚的一切用度,不可草草,至少也得二三百元,才能敷用。五六百块虽不算巨款,然一时间坐在这里,教我实在没有法说。我已决计回中国去筹办,请你即刻去和藤子说一声,看她能否再来见我一面。我此刻回去收拾行李。她若定不肯来,也就罢了,免得她见了,又要伤心。”说罢,将船票拿给雪子看。雪子看了,踌躇好半晌,问道:“你这一去,打算几时来哩?”

  王甫察道:“迟早虽不能一定,只是我总尽我的力量,能早来一日是一日。”雪子道:“你自己估量着,年内有没有来的希望?”王甫察道:“今日是十一月十七了,年内恐怕赶不及。开年不到二月,一定能来的。”雪子道:“那就是了,我替你说到就是。她今晚到你家来不到你家来,却不能一定。因为她的脾气不好,我也不好劝她。只是你去了,得时时写信来,不要使她盼望。”王甫察点头答应。雪子向今町去,王甫察回大浦来。将行李收拾,装好了箱,搁在一边。看表已是十点钟了,打开被想睡。料藤子已是不来了,拿出信纸来,写封信留给藤子。才写了一半,藤子来了。两个眼眶儿通红的,进房即坐着,低头掩面哭起来。王甫察连忙安慰她说:“开年一准来,若年内筹到钱,就是年底也要赶来的。你安心等着,我决不负你。”藤子痛哭了好一会,拭泪说道:“我不伤心别的,我只伤心金钱的魔力太大。你我好好的爱情,就只因为钱,不能不活生生的拆开。你这种人,日夜在我跟前,我不怕你变心。一旦离了我,知道你保守得住保守不住?男子变了心,还有什么话说。我的苦处,我的心事,都向你说尽了,任凭你的良心罢。我明日也不来送你的行。”说着,从怀中取出张小照来,递给王甫察道:“但愿你到中国去,永远不忘记有我这薄命人在长崎茹苦含辛的等你,我就感你天地高厚之恩了。我一个弱女子有什么能力?平日和男子厮混,也不过想拣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做终身之靠。不料遇了你,情不自禁,不等待手续完备,草草即生关系,完全与我平日的行为相反。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理,大约也是命里应该如此,才能这样容容易易的将自己千磨百劫保守得来的身体,凭你葬送。女子可贵的就是一个贞守,我既不贞,还有什么可贵?但我这不贞的说话,是对于我自己,不是对于你。你心中大约也明白,我于今并不要求你如何爱我,只求你不忘记我,赶紧来这里完了这结婚的手续,免得贻笑一干人。”

  王甫察接了像片,呆呆的听藤子诉说,一时良心发现,不觉陪着痛哭起来。藤子拿自己的丝巾,替王甫察揩了眼泪,自己也止了悲声,望着王甫察笑道:“你此刻心中觉着怎么样?

  你也不必悲伤,身体要紧。只要你我各信得住心,不怕千山万水,总有团圆的一日。王甫察也勉强笑道:“我心中原不觉怎么,只要你知道保重你自己的身体,我就放心走了。我也留张小照放在这里,你朝夕见着,就如见了我一般。”说着,起身从箱里拿出张小照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在上面,交给藤子。藤子接了就要走,王甫察留住她,想再行乐。藤子却不过,只得又随王甫察侮弄了一会,才整衣理鬓出来。王甫察送至门口,问道:“你明日不来了吗?”藤子道:“不来了,你保重些就是了。”王甫察站在门口,望着她去远了,才回身进来,将刚才的信撕了,解衣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清了房饭钱,把行李运到船上后,上岸到绮南楼辞行。

  雪子免不得又要叮咛几句快来的话,王甫察都诺诺连声的答应了。回到船上,打开了铺盖,因昨晚劳动了,又有心事,不曾睡好,放倒头便睡。刚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猛觉得有人推他。

  睁开眼一看,原来就是藤子,一双眼睛肿得和胡桃一般的。王甫察吃一惊,连忙爬起来揉了眼睛,望着藤子:“你不是说了不来的吗,又跑来做什么?没得伤心了。”藤子笑道:“我怕你不记得带水果,特买的水果来,好在船上吃。你这铺位光线还好,不过当着天窗,睡觉的时候,仔细着了凉。刚才你睡了,就没盖东西。出门的人,怎好如此大意。”王甫察此时心中实在是感激藤子到了万分,转觉惭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晓得望着藤子笑笑,点点头,如呆子一般。同船的人也都望着藤子出神。猛然当当的点声,锣声响亮,王甫察道:“要开船了,你下去罢!”藤子答应着,对王甫察深深行了一礼。王甫察送她上了小火轮,只听得汽笛一声,小火轮向岸上开去。藤子拿着粉红丝巾,对王甫察扬了几下,即背过身去拭泪。拭了几下,又回过头来。渐渐的小火轮转了身,看不见了,王甫察还站在船边上望着。小火轮抵岸,山城丸也开了。

  王甫察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长崎来和藤子行结婚式。以不肖生所闻,至今两年了,只知道王甫察在广东做那一县的县知事,并不曾听说他再到过长崎。想这薄命的柳藤子,必然还在长崎死守。何以知道她不会另嫁别人哩?这却有个道理在内。原来柳藤子从小时跟着她父亲,受了些中国教育,颇知道些三贞九烈的道理。见过她的人没一个不是这般说。将来或者就死在王甫察手上,也不可知。去年从长崎来的朋友还有见着她的,说她容颜憔悴得很,不及从前百分之一的精神了。

  有知道这事的朋友,去问雪子,雪子说起就哭,说:“倘若王甫察再一年两年不来,只怕我这妹妹性命有些难保。她时常咳嗽吐痰,痰里面总带着血,她又不肯去医院里诊视。从前还天天在外面寻开心,和人耍笑。自从王甫察去后,就是我这里,也不常来了。除非是王甫察来了信,她才有点笑容。不然,终日是闷闷的坐在房里。这样的日子,便是个铁汉,也要磨死。何况是那样娇生惯养的女子,能够拖得到三年五载吗?我用话去劝她,口说干了,也是无用。有时劝急了,她便大哭起来。我姨娘、姨夫都急得没有法子。”知道这事的朋友便问雪子道:“既是这样,为什么不打电报去叫王甫察来呢?”雪子却道:“王甫察若有一定的地方,还到今日?早就打电报去了。他来的信,今日在上海,过几日又到了广东,再过几日,又是江西,总是没一定的所在。信中的话,并写得缠绵不过,绝不像个无情的人。”知道这事的友朋也没有法子帮助藤子,惟有长叹几声,跑来说给不肖生听。不肖生听了,一副无情之泪,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扑簌簌掉个不了,恨不得立刻变作黄衫客,将这薄幸的王甫察捉到长崎去。但是也只得一腔虚忿,王甫察还是在广东做他的县知事,柳藤子还是在长崎受她的孤苦。只害得我不肖生在这里歔欷太息,一滴眼泪和一点墨,来写这种千古伤心的事,给千古伤心的人看。

  但是写到这里,不肖生这枝笔,悬在半空中,不知要往谁人头上落下去才好。盘旋了一会,却得了个很好下笔的所在。

  时候不迟不早,正是王甫察动身的那几日,日本的学校,都差不多要放年假了。今年的年假,与这《留东外史》里面的人物最有关系的,诸君知道是谁?诸君试覆卷想一想。不是苏仲武的梅子,和年假很有关系吗?她母亲来信,原说年假的时候到东京来接梅子。于今是差不多要放年假了。难道黄文汉替苏仲武负下了这千斤责任,到了这时候,毫无准备吗?诸君不必性急,自然按着层次写来,不致有丝毫脱漏,使诸君看了不满意。

  这日正是十月初九日,黄文汉和圆子早起接了一张通告,一看是湖南同乡会发起开双十节纪念会了。黄文汉心中好笑:留学界中只有湖南人欢喜闹这些玩意,不知道有什么益处。共和早已没有了,还躲在这里开什么共和纪念会,没得给日本人笑话。听说今晚在中国青年会开预备会,有章名士到会演说,我倒要去听听。看他这位学者到了这时候,还发些甚议论。想罢,用了早点,问圆子高兴同去看梅子不?圆子道:“二三日不见他了,同去看看也好。”二人遂换了衣服,同走向苏仲武家来。刚走到水道桥,只见郑绍畋穿着一身铭仙的夹和服,套了件铭仙的外褂,系着一条柳条的裙子,摇摇摆摆的迎面走来。

  黄文汉许久不见他了,看他的脸色,比从前更黯淡了许多。郑绍畋低头走着,想什么似的。黄文汉故意走上去,和他撞个满怀。郑绍畋不提防,吓了一跳。正待开口来骂,抬头见是黄文汉,忙住了口,笑着行礼。一眼看见黄文汉后面的圆子,忙问黄文汉是谁?黄文汉略说了几句,郑绍畋也行了个礼。黄文汉道:“好一向不曾见你,听说你和周撰散了伙,还闹了些不堪的风潮,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外面说得很不中听,我说你在这里,也不可太胡闹了。”郑绍畋听了,长叹了一声。

  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一章 作儿女语一对可怜虫 论国民性许多无耻物

  话说郑绍畋对黄文汉长叹了一声道:“我别后的事,说来很长。总之周卜先对我不住就是了。当初我和他两个人同住贷家的时候,原说了家用各担任一半,牌赌上抽的头钱,看是谁邀成的局,谁得十分之六。哪晓得他后来只管教我每天出去拉人,和上海野鸡拉客一般,腿都跑痛,拉成了局,头钱抽下来,十有九在他手里。我问他要,他不是说借着用用,便说月底做一起算帐。我想和他吵也是不好,不吵吗,实在受气不过。后来越弄越不成话了,他松子荐给我的幸枝,也和他苟且起来。我忍不住,便和他散了伙。差我四十多块钱,一个也不算给我。没法,只得把平日常来玩耍的人,请了几个到维新料理店,弄了几样莱,教这些人评理。周卜先也来了。你说他乖觉不乖觉,他来吃了个酒醉饭饱,正待和他开始谈判,他借着小便,下楼一溜烟走了,倒花了我四五块钱。你看这事情可气不可气!”

  黄文汉笑道:“后来你会着他没有?”郑绍畋道:“会着他倒好了。他吃了我的酒菜不到几天就回中国去了,直到前几日才来。我去会他几次,也都没有会着。”黄文汉道:“还去会他做什么?他还有钱给你吗?你此刻到哪里去?”郑绍畋道:“我到本乡去看个朋友。”黄文汉点点头道:“改日再见。”说完,携着圆子,慢慢的走到苏仲武家来。此时苏仲武刚起来,坐在窗前看梅子匀脸。见黄文汉和圆子进来,忙推了梅子一下道:“你看,你看,姐姐来了。”梅子笑道:“别哄我,姐姐哪得这么早。”圆子已在门口听得,笑答道:“还早吗?”梅子听真是圆子来了,才立起身来笑道:“他惯这么哄我,我只道又是哄我的。我不肯上他的当,就不信他。”圆子笑道:“你的这个人,本来惯哄人的,不信他也罢了。他前日一个人到我那里,说了一句话,我有些放心不下,所以特来看看你。”

  说罢,已脱了木屐,同进房来。苏仲武迎着黄文汉笑道:“你今日来得正好。明日是双十节,我正想邀几个朋友来,弄点酒菜,高兴一会子。”梅子先送了个蒲团给黄文汉,再将自己坐的给圆子坐。圆子也不谦让,便坐了。梅子忙着递烟茶。黄文汉笑问苏仲武道:“你想就在这里庆祝双十节吗?我劝你不要劳神罢。住贷间又没用下女,请些客来闹酒,不是自讨苦吃?”苏仲武道:“只要大家高兴,便劳一劳神,也没要紧。”黄文汉沉吟了一会道:“你若想闹酒,倒有一处地方好去。这人你也认识的。”苏仲武问道:“是谁?住在哪里?”黄文汉道:“闹酒在市外好些,市内若闹狠了,旁人干涉得讨厌。我说的是刘越石家里。他住在代代木,一连三家,都是熟人。胡庄近来也住在那里。不如今日去通知他们一声,大家斗份子。今晚就教他们预备,三家合做一块,要闹就大闹它一回。你说好么?”苏仲武喜道:“还有什么不好!我们此刻就去通知罢。”黄文汉笑道:“你真是个小孩子样,何用如此着忙,事情包在我身上就是。”

  苏、黄二人说中国话。此时的梅子,早知道黄文汉是中国人了。圆子不知二人说些什么,向黄文汉笑道:“你们议论我们些什么?”苏仲武笑道:“他说嫂子昨晚……”没说完,梅子掉过脸来笑道:“姐姐不要听他。”苏仲武笑道:“你们不听罢了,他实在是说嫂子的话。”圆子笑道:“我倒没话给他说,我妹妹却将你的笑话对我说得不少了,亏你好意思!”苏仲武瞪了梅子一眼道:“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来大家听听不要紧。”圆子见苏仲武有些发急的样子,梅子的脸色也不甚好看,忙笑道:“你且将他说我的话说给我听了,我再告诉你。大家一句玩话,你也要认真吗?那就更好笑了。”梅子冷笑了声道:“你们说玩话不要紧,不与我相干,我犯不着挨瞪。真是笑话,我又没开口,瞪我怎的!”苏仲武见梅子着急,翻悔自己鲁莽不迭,赔笑说道:“我瞪你不为别的,我怕你真说给嫂子听,可不要给嫂子笑话。”梅子红了脸道:“便说给她听了,你该怎么样,你干涉不了许多。”苏仲武不敢再说。黄文汉笑向苏仲武道:“你无端要向她们挑战,及至兵临城下,你又肉袒牵羊以迎。算了罢,她们姊妹素来是无所不谈,我真没有资格干涉。况且你自己也时常拿着话到我那里来说。你前日不是还说什么身上两个月没有来,恐怕是坐了喜的话吗?说得你嫂子不放心,昨日就要拉着来看。因来了两个客就耽搁了,今日才一早来。”梅子听了,急得杏脸通红,立起身来,也不管有人在房里,按着苏仲武,只管用那粉团一般的拳头来打。

  苏仲武连赔不是,黄文汉坐在一旁,只笑着说:“打得好。”

  圆子见梅子气得变了色,知她身体不好,怕急出毛病来,忙起身将梅子拉开,笑着劝道:“苏先生真不懂事,只管是这般瞎说,幸好都不是外人。你我亲姊妹亲兄弟一样,这次看我的面子,可以饶恕他,下次我却不管了。”苏仲武道:“是吗,我又没和旁人说,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要紧。我因为不放心,才去和他们说,恐怕是别的病证,不诊不得了。难道我拿着你的事去给人家开心?老黄有意挑拨,想给我苦吃,你何必信他,将自己气到这样。”梅子也不理苏仲武,坐在圆子身边低着头,也像有些懊悔。黄文汉笑道:“你还说我挑拨,你自己说,是谁先有意挑拨的?”苏仲武连连摇手道:“不用说了,横竖我孤掌难鸣,不是你二人的敌手。若再说下去,可真要同室操戈了。”黄文汉便笑着不做声。圆子劝梅子不要受气,梅子也渐渐想开了,知道不能怪苏仲武,将气平了许多。

  圆子悄悄问梅子道:“你身上本是两个月没来了吗?这不是当耍的。”梅子又红了脸,低着头不作声。圆子复问道:“你从来也是这么的吗?”梅子半晌摇了摇头。圆子道:“你近来想什么吃不想?”圆子的话虽然说得小,但是在一间房里,苏仲武又没做声,所以听得清楚,见梅子不好意思说,便代答道:“他近来欢喜吃酸的。”梅子睄了苏仲武一眼,黄文汉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梅子更加不好意思,将脸藏在圆子肩后。圆子笑道:“事也奇怪,三个月前妹妹初见我的时候,天真烂耍的,也不知道什么叫害羞。这完全是苏先生教坏了,动不动就红起脸来。既坐了喜,再过几月就要出世的,看你躲到哪里去。”梅子在圆子肩后说道:“到那时候,我死了,教我出丑呢,莫想!”圆子吃了一惊道:“你这是什么话?女子有生育就要死吗?”黄文汉听了梅子的话,心中也自吃惊。见圆子盘问梅子,恐怕问急了,梅子是个小孩子,倘若他想到自己与老苏是胡乱碰上的,生出儿子来没有名义这一层,又要生出变端来,便对圆子使了个眼色。圆子会意,用别的话岔开了话头。黄文汉问苏仲武道:“你今晚到青年会去么?”苏仲武道:“且看那时高兴不高兴。你去吗?”黄文汉道:“想去听听名士的演说,顺便去找两个朋友。他们是一定要到会的。”苏仲武道:“你不要忘记了明日的宴会。你说了负责任的,到那时没得吃喝,我只晓得问你就是了。”黄文汉笑道:“那是自然。今晚在会场上便可将人都约好。你放心,有得你吃喝就是了。不过明日既去吃喝,双十节的纪念会,恐怕不能到了。”苏仲武道:“那会不到也罢了,我们在家里,也是一般的庆祝。”黄文汉便问圆子道:“我要去看朋友,你就在这里玩一会再回去。”

  圆子正和梅子两个在那里咬着耳根说话,黄文汉说了两遍,圆子才作理会,点头答应了一句,又去说话。黄文汉便起身出来。

  他们往来亲密惯了的,不拘形迹,苏仲武只送到房门口就住了。

  黄文汉出了苏仲武的家,因想起郭子兰在体育学校毕了业,柔术暑中稽古(暑假练习之意)又得了四段的文凭。只因家计艰难,日内就要归国谋生活,不能不趁此时和他多聚一聚。

  就在神保町坐了往江户川的电车,由江户川步行到早稻田大学校后面。只见郭子兰正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并肩闲谈着走来。黄文汉看那男子,仪表很好,举步稳重,倒像个练过把式的人。郭子兰已看见了黄文汉,彼此点头打招呼。郭子兰指着那男子介绍给黄文汉道:“这位是直隶人,姓蔡,名焕文,是李富东老师的高足,功夫纯熟得了不得。”回头也给蔡焕文介绍了,彼此自有一套久闻久仰的话说。黄文汉问郭子兰道:“你有事到哪儿去吗?”郭子兰摇头道:“不是,我送蔡君,贪着说话,便走到这里来了。我们就此转去罢!”蔡焕文对二人行了礼,说了句“后会”,大踏步走了。黄文汉便同郭子兰向吉原剑师家门首走来。黄文汉间蔡焕文到日本来干什么的?郭子兰道:“他本在日本留学,一向在中央大学上课,只怕差不多要毕业了。听说我要回国,特来看看我。他在天津发起了一个武德会,李富东在那里当会长。他的意思想请我到天津去,设法将武德会的势力扩充。我问了问内幕的情形,去了恐怕不能相容,我投答应他。”黄文汉道:“怎的知道怕不能相容?”郭子兰道:“我打听那会里的会员,有知识的太少了,都只晓得走几路拳,踢几路潭腿。就是李富东,也不过一个掼交厂的健者,别的知识一点也没有。没有知识的打手,门户的习气一定很深。我这混合派的功夫,在他们自然是瞧不起,我又何必去哩。”说时,已进了郭子兰的家。黄文汉点头道:“既是这样,不去也罢了。北方习拳脚的还多,就不提倡,也不至失了传授。南方实在非人提倡不可。你回湖南去,提倡起来,收效必然很快。只恨我素性不欢喜干正经事,不能帮你。我若高兴提倡,保管十年之内,南七省的少年个个有几手神出鬼没的本领。”郭子兰惊异道:“你用什么法子提倡能有这般神速?”黄文汉笑道:“因势利导,有什么不容易!于今的青年想学两手的多,只因拳师的知识太差。教授法固然不好,所教的拳脚,又不能一律。少年人这山望见那山高,个个见异思迁,尽学尽换,一辈子还是一两年的程度。所以学的不愿意学,教的就改业了。我们要提倡,下手就要谋中国拳术统一,使学者不生门户之见,斗殴伤生的事,就可免了。这统一中国的拳术,在表面看起来,是一桩很难的事。其实并不甚难,只要一个有力者,将各省有大名的几个教师请来,把拳术与中国的关系,与世界的关系,先说给他们听,然后将派别多了的害处说出来。他们多是不会写字的,每人派一个书记给他们,教他们各抒己见,绘图著出书来。由我们一一的审定,将其中有违背生理的或过于狠毒的手法去了,由简而繁的分出初级小学、中学、高等师范大学各等第来,由教育部颁行各省。我们再在北京、上海各处办几个拳术学堂,专一造就人才,供各省聘请。如此十年,怕不风行全国吗?岂但南七省!”郭子兰听了笑道:“好大计划!幸你不欢喜干正经事。倘若你欢喜干正经事,眼见得你跑出去就碰钉子。各省最有名的教师是这般容易请来的吗?便请来了,是这般容易给你著书的吗?你太把那些有名的教师看容易了。你在日本住久了,完全忘了中国的国民性。这样的去因势利导,你不给人家打死,就早万幸了。想风行全国,可谓是理想的梦话。不过你这样信口开河,能说出个条理来,无论事实上行与不行,总算是有资格提倡中国拳术的人了。”黄文汉笑道:“这种资格不要也罢了。我为人凡事都不肯多研究,知道一些儿就罢了。我学这样的时候,未尝不想造成绝技。及至见了那样好耍,又渐渐将爱这样的心,移到那样上面去了。近来更不成话,什么都不爱了。觉得知道些儿,不过如此,造到绝顶,也不过如此,横竖与身心性命没有关系。”郭子兰笑道:“与你身心性命有关系的,女人之外,只怕就是饮酒唱歌了。”黄文汉笑着不做声。一会儿口中念道:“设想英雄迟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念得郭子兰也笑了。黄文汉道:“明日开国庆纪念会去不去?”郭子兰道:“去看看也好。你不待说是要去的。”黄文汉道:“你何以见得我定要去?”郭子兰笑道:“你平日最欢喜到会的,这样大会,岂有不到之理!”

  黄文汉摇头道:“不然,我于今别有所见。我觉得这种会,到了很无味。共和早亡了,还躲在这里庆祝什么?你看国内不是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吗?”郭子兰道:“话却不能是这样说。袁世凯是这样专横,国内的人在他势力之下不敢吐气。难道我们在外国也都默许他吗?这种会是表示我们国民反对袁政府的意思,关系非常重大。你素来明白事理的人,为什么连轻重都不知道了?”黄文汉笑了笑道:“各人所见不同,不能相强。”郭子兰道:“你一个人不去,原没什么关系。不过你说所见不同,到底是什么道理?你我至交,何妨说说。”黄文汉道:“说是原没什么不可,不过若对外人说,又要招人忌我。你知道明日的会是些什么人发起的?想出风头的亡命客,占了一大半。这些亡命先生,我起初对于他们还表相当的敬意。近来听他们干了几桩事,实在把我的一片热心都冷透了。就是贵同乡刘雄业兄弟,因为瞒了两万块钱的公款,这些小亡命客,闹得还成话吗?三回五次的开会,到刘雄业家里去闹,直闹得警察出来干涉,几乎用起武来。后来逼着刘雄业将金表、金链,连水晶图章都拿出来抵,打了手票,请人担保,还是不依。直到逼着他兄弟二人走了,才算了事。这多的小亡命客,就是两万块都拿出来,每一个人能分得多少?何必是这样不顾体面,弄得日本人笑话?刘雄业兄弟不待说不是人类,便是那些闹的小亡命客,据我看来,隔人类也还隔得远。这回的会,又是那些小亡命客闹的。说不定明日会场上,又要弄出什么笑话来。”

  郭子兰道:“你说的不错,但是明日的会好像是黎谋五先生主席。他是个有道德学问的人,或者不至闹出笑话。”黄文汉点头道:“黎谋五先生我也知道是不错。但是他一个人便再好些,压得住什么!想出风头的人多,演说的时候,只图动听,也不顾忌讳。若太说剧烈了,说不定还要被日本警察干涉。若是弄到日本警察有勒令闭会的举动出来,那就更无味了,所以我决计不去。我要庆祝,约几个最好的朋友,到市外朋友家里,斗份子,买些酒菜,痛饮一回,快活多了,你说怎样?”郭子兰喜道:“这种办法也很好。既是斗份子,我也可来一个么?”

  黄文汉笑道:“你我至交,还有甚可不可?只怕你不来。地点我心中已预定了,是最妥当不过的。从你这里去,走路也没多远。代代木停车场左边,不是有一块房子没起成工的坪吗?站在那坪里,便看见上手一连有几座房子,都是没有楼的。那房子的门口,有一家挂了个‘适庐’的木牌子,那家就是敝同乡刘越石住的。他也是个亡命客,但是很听我的话。我教他不到会,他一定不去的。那几家就只他的房子最大,有一间十二叠席子的房,足可以容得下二十人。我们有二十人同吃喝,怕不快乐吗?我今晚去找他,教他预备。”郭子兰道:“房子容得下二十人,只是吃喝的碗盏怎么够哩?”黄文汉笑道:“莫说二十人,便再多几个也够用。他们一连三家,都是熟人,横竖是斗份子,等我去将他们搅作一块来。有三家的器具,怕不够吗?只要大碗够用,酒杯饭碗是容易设法的。把茶杯凑拢来,不是现成的吗?”郭子兰听了高兴,问份子一个要多少。黄文汉道:“每人一块钱,大约也差不多了。不过我今晚还想到青年会听演说,又要去老刘那里弄菜。我拼着一夜不睡,总要办得齐齐整整就是。”郭子兰笑道:“你做事从不落人家褒贬的。明日的宴会,一定是热闹的。我几点钟去哩?”黄文汉道:“好在明日是礼拜六,要闹就闹整的。从下午一点钟起,闹到五六点钟,都闹倦了就散。”郭子兰从怀中拿出钱包来,抽出张一元的钞票给黄文汉道:“我的份子,就交给你罢!”黄文汉收了,笑道:“你的份子不交,却没要紧,别人是无论如何要先交后吃的。他们这些人,只要东西进了口,嘴巴一抹,哪里还管份子呢?是这般贴黑,真不犯着。事先问他们要罢,事情太小,又不好意思。”说话时,已是十二点钟了。房主人开上饭菜,郭子兰教添了个客饭。黄文汉就在郭子兰家午膳。

  不知黄文汉饭后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二章 私受胎朋友担惊 硬吊膀淫人入瓮

  话说黄文汉在郭子兰家用完了午饭,没闲谈几句,即告辞出来。因惦记着圆子不知还在苏仲武家没有,仍回到苏仲武家。

  进门见他们三人正在午膳,梅子问黄文汉道:“你吃过了饭没有?若是没有吃,这里菜还很多,就同吃罢!”圆子也笑着让地位给黄文权坐。黄文汉摇手道:“我已在朋友家用过了,你们吃你们的,不要客气。”苏仲武道:“你从哪里来?”黄文汉一边就座吸烟,随意答道:“看了几处朋友。我问你,明日赴会,梅子她们同去不去?”苏仲武沉吟了一会道:“你说去的好,不去的好?”黄文汉道:“我说去也好,大家凑凑热闹。”苏仲武道:“不晓得明日到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只怕遇见了轻薄子,又喝上几杯酒,任意的瞎说。她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动不动就恼了,那时反教我左右为难。若都是像你的,什么地方我也敢带着去。”黄文汉道:“是这般说,不去也好。

  只是你将她一个人撂在家里,她不寂寞吗?”苏仲武登时觉得有些为难起来。胡乱吃完了饭,将明日庆祝双十节的意思,说给梅子听,问梅子愿意同去不愿。梅子听了,掉转脸向圆子道:“姐姐去么?”圆子道:“我并不知道有这回事,也是刚才听得说,不知道能去不能去。”黄文汉道:“有什么不能去,原来是我和老苏发起的,人也是由我去约。你们若肯去很好,大家热闹些儿。若懒得去,也就罢了。”梅子道:“为什么懒得去,热闹一会子不好吗?我正因为天天坐在这间房子里闷得慌,只要姐姐去,我总得同去。”苏仲武笑道:“同去是再好没有了,但是我有句话,得先和你说明,免得那时候又来怪我。

  明日的宴会,来人一定很多,至少也有二十来个。若是其中有吃醉了酒,口里胡说,或对你有什么失敬的举动,你都得忍耐。”梅子笑道:“他吃醉了酒,有什么要紧。”说时拖着圆子的袖子道:“好姐姐,我和你坐做一块,有吃醉酒的人来了,你就替我挡住,说我是可怜的,胆子小,受不得惊吓。”说得圆子三人都笑起来了。黄文汉见梅子、圆子都愿去,更加高兴,当下约定了明日十二点钟,苏仲武带梅子到黄文汉家,一同去代代木。黄文汉便和圆子同回家。圆子向黄文汉道:“这事情怎处,梅子果真是坐了喜,这不是冤孽吗?”黄文汉道:“事情却没甚难处。不过梅子还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懂得,只怕她因受胎急出了毛病,才真不好办。于今还只有两三个月,她不觉着累赘不要紧。若到七八个月的时候,她怕她父母看见,或弄出别的花样来,这倒不可不防备。这事情本来干得危险,当初只顾一时成功,利害都不曾十分计算。到于今正所谓骑上老虎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做去。最好是写封信去爱知县,托故将加藤春子请来,把事情硬说给她听。她只一个女儿,已经和人家有了胎,她难道还有别的做作?这事情早揭明一日,早放心一日。若是不坐喜,等到年假,还不要紧。今日你没听得梅子的话,她那小小的心肠,已是拼着一死了。”圆子从旁赞成道:“把她母亲请来很好,我也愿意早些揭破,你就写信罢。只是如何措词才好呢?”黄文汉道:“措词容易,只说美术学校开秋季家庭恳亲会,必须她到。他们乡里人知道什么;信去即来的。只是还有二层,我们不可不做点底子,把自己的脚跟立住。

  当初原说是进美术学校的。后来去的信,也是说已进去了。于今她母亲跑来,形式上不能一点不顾。明日没工夫,后日须去美术学校报个名,补缴前两个月的学费,领它一份讲义家来,拣现成的制服买两件放在这里,可掩饰掩饰她母亲的耳目。开起谈判来,也好措词一点儿。这些事都在后日一日可以办好。”圆子道:“还是使梅子知道不使梅子知道?”黄文汉踌躇道:“使她知道了,恐怕不妥。她横竖不懂得什么,以为雪里面可以埋尸的。你不对她说,她绝不想到后来的事,安安乐乐的过她的快活日子。一说给她听,她就立时惊慌起来,好像什么祸事都到了目前似的。就是老苏也差不多,他们同住了将近三个月,何尝想过将来怎生结局?只晓得昏天黑地的嬉笑。我既替老苏负了完全责任,应办的事,我们办了就是。”圆子点头道:“你就把信写好发去罢。由爱知县来东京一趟,也真不容易。我看还是说梅子病了的好。”黄文汉摇头道:“不妥。春子夫妻感情不好,只要有信去教她来,她借着信一定要来的,何必使她在路上着急。”黄文汉说着,即拿纸笔写好了信。夜间去青年会听演说,顺便在路上投了邮。这封信一去,可惹出一桩骇人听闻的风波来了。后文自有交待。

  于今且说黄文汉发信之后,已是七点钟光景。走到青年会门首,只见门外松枝牌楼里面嵌着五彩电灯,照耀得如同白昼。

  当中两面五色旗,被风吹得在空中飘荡。到会的人,络绎不绝的往门里面挤。黄文汉停住脚想找熟人,一会儿见王立人穿了一身极漂亮的洋服,同一个安徽人涂道三慢慢说着话,向青年会的石级上走来。黄文汉电光下看王立人的脸上破了几处,好像着了刀伤。王立人和涂道三上了石级,抬头看见黄文汉,连忙脱帽子行礼。黄文汉本来和他们这班人都认识,当下答了礼,问道:“王君你脸上怎样,不是刀伤了吗?”王立人道:“再不要提起我这脸上的伤痕。我心想说给你听,请你替我出出这口气。事情的原由很长,等散了会,我邀你到馥兴园料理店去吃点小菜,好说给你听。你素来是个仗义的人,你若不帮我的忙,我这亏就吃定了,没有本捞。”黄文汉点头道:“等散会太迟了,我还有事去。此刻我和你同进会场去,你站定一个地方,我找着了几个朋友,便来约你好么?”王立人道:“好极了。”于是三人同进会场。此时会场上的人已挤得满满的了。

  黄文汉就教王立人站在演台角上。王立人因会场里的人,都是朝演台望着,觉得自己伤痕满面的难看,要黄文汉换一个地方。

  黄文汉道:“你看,哪里不是满满的?挤在人丛中去了,你又生得矮小,教我等歇到哪里去找你。”王立人没法,只得低着头站在演台角上,给人家看了去胡猜乱估。黄文汉将王立人安顿好了,自己向人丛中挤去。胡庄、刘越石都被他找着了,悄悄的说了明日在刘越石家开宴会的意思。胡、刘二人都甚赞成。

  黄文汉即教他们顺便多邀几个人,并约了散会之后,自己去代代木帮着弄菜。胡、刘不待说异常高兴,都懒得听演说,分头去找各人相好的朋友去了。

  胡庄转过身,劈面便碰了罗福。罗福拉了胡庄跺脚道:“我只来迟了一步,就没位子坐了。站在这里挤得一身生痛。你看见哪里有空位子没有?”胡庄忍住笑道,“空位子那边多着,你自己不去坐怪谁呢?”罗福听了,真个抬起头向那边望了一周道:“哪里有空位子?”胡庄才笑道:“你这呆子,到这时候哪里还有空位子?你就站在这里听听罢。明日我们斗份子吃料理,你来一份么?”罗福道:“多少钱一份?便宜我就来。”胡庄道:“大约是一块钱一份。就在我那隔壁刘家里吃,明日午后一点钟起,到五点钟止。你要来就拿一块钱给我。”

  罗福道:“一块钱一份似乎太贵了点。但也是有限的事。不过我此刻没有钱,请你替我暂且垫了,等我领了公费就还你。”

  胡庄道:“你既没钱,不来也罢了,我哪有钱替你垫?”说着又往前挤。罗福拉住道:“你这个人真狠,垫一垫要什么紧?我这里有是有块钱,只是给你了,明日去你那里的电车钱都没有。也罢,明日再向旁处设法去。”说时,从洋服袋里摸了一会,摸出一张一元的钞票来,交给胡庄收了。胡庄自去找人,不提。

  再说黄文汉见胡、刘二人都分头找人去了,用不着自己再挤,遂站着听演说。此时的章名士早上了台,在那里演说国民道德。话是说得好,无如陈理过高,听的人都渐渐的打起盹来。

  黄文汉因想打听王立人受伤的事,也懒得久听,复挤到演台用上。王立人还在那里,靠着壁低头站了。黄文汉挤近跟前,拉了他一下。王立人见黄文汉来了,忙笑着问道:“我们出去罢?”黄文汉点点头,回身往外挤,王立人紧跟在后面。好容易挤出了会场,各自理了理衣服,吁了口气,同向馥兴园料理店走来,于路无话。馥兴园隔青年会很近,转瞬即到了。王立人拣了个僻静的座位,二人坐下。王立人要黄文汉点菜,黄文汉道:“刚吃了晚饭不久,怎么吃得下去?随便教他们拿一两样点心来吃吃罢。你且将你受伤的原由说给我听,如有法设,自然替你设法。我今晚还要去代代木,请你快说罢。”王立人拍手叫下女拿点心来,开口说道:“李锦鸡那东西你是认识的,他住在上野馆。前几个月,有一个浙江人姓张的,带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到上野馆来,说也是来亡命的。那女子生得很有几分姿色,李锦鸡见了,就想打主意。只因有她丈夫同住,不好下手。谁知不到几日,那姓张的接了上海一个电报,一个人回上海去了,将这女子就丢在上野馆。那姓张的有个朋友,也姓李,在青年会。姓张的动身的时候,托了那姓李的照顾他妻子。姓李的便每日来上野馆一次,或是上午,或是下午不定。李锦鸡见姓张的已走,以为得了好机会,便设法去吊那女子的膀子。那时我也搬到了上野馆,是我不该和他抢着吊。两个都没有吊着,却被青年会姓李的知道了。这晚李锦鸡想乘着馆子里的人都睡尽了,摸到那女子房里去强奸。恰好我那晚一点钟还没睡,在廊檐下看见个黑影子一晃,到那女子房门口去了,我便也摸到那里。只见一个人脱得精光的正要推女子的房门,我知道是李锦鸡,恐怕他先得了手,便高高的咳了声嗽。李锦鸡不提防,吓得手一软,挨得房门一响,房里忽然一个男子推门出来,李锦鸡吓得就跑。那男子随后便追,口中还喊道:‘狗入的杂种,我一手枪打死你这东西!’亏李锦鸡跑得快,躲入下女房里去了,那男子没有寻着。这一闹,满馆子的人都起来了。那男子就是姓李的,手中还拿着一把手枪,对满馆子的人,如此这般说了。这些人也都知道是李锦鸡,幸好没人疑到我身上。第二日,李锦鸡就搬走了。从此便与我有了仇恨。我却没有防备他。他搬出去之后,时常和小金他们做—块赌钱。,教我也去凑脚,我去赌了几场还好。前晚李锦鸡输多了,忽然发起输气来,拿起个洋铁烟盘,狠狠的在我头脸上一连砸了几下。等我收好了钱,去回手打他,他已溜出门走了。我就是这样受伤的。你看这事可气不可气?”黄文汉道:“是哪个小金?不是这些伟人大家起哄欢迎的那个小金吗?”王立人连连点头道:“就是他。你帮我想想,这仇当怎生报法?”黄文汉道:“这仇除打还原外,没有法子。你估量着打得他过,抓住他照样痛打他一顿,这仇就报了。”王立人道:“打我是打他不过。我想请客和他论理,你说使得么?”黄文汉道:“也没什么使不得。”

  王立人道:“我于今只要面子上下得去,也就罢了。”黄文汉道:“你想怎么好,便怎么去办。这事情容易得很,用不着我帮忙。我还有要紧的事到代代木去,不能陪你了。”说着,站起身来,别了王立人走了。

  王立人回上野馆,对李锦鸡的朋友说,要去告警察署,又要去公使馆喊冤。李锦鸡的朋友说给李锦鸡听了。李锦鸡听说要到公使馆去喊冤,心中有些害怕,即托那朋友来讲和,出了几块钱养伤费。王立人也不在乎这几块钱,便买了几块钱的酒菜,给那日同场赌钱的人吃了,说是李锦鸡赔礼的。这些人吃了,叫一声多谢都走了。王立人脸上的伤痕,还是自己拿钱出来诊。仇虽算是这样报了,只是王立人心中有些不能完全消释的地方。那时不肖生已开始著《留东外史》了。王立人便写了一大篇李锦鸡的劣迹,送给不肖生,教不肖生照着他的写个详尽,好出出他胸中的恶气。那时他脸上的伤痕还是一缕一缕的没完全治好。其实李锦鸡的事,不肖生早已听人家说了个详细,怎好听他一面之词,将好好的一部《留东外史》作人家报仇雪愤的机关呢?闲话少说。

  于今再说黄文汉从馥兴园出采,心中想起小金,实在好笑。

  原来小金是山东人,外面谣传他的家里有百十万财产。他到东京来,便有一班穷极了的亡命客想打他的生意。那时就有个短命鬼,想借此开开亡命客的玩笑,特意的造起谣言来,说小金这次带了二十万块钱来,其意是在接济亡命客。现在已有几处的伟人要欢迎他,想捞他几个。他却谨慎得很,一处也还没有捞着。大约他的意思,是要亡命客中一个最有信用的人出来,和他接头,他才肯拿出来。这一班亡命客听了,好不眼热,便去找那一位民国大伟人,要借重大伟人的名义,与小金接头。

  大伟人是无可不可的,加之一班亡命客又说得个天花乱坠,无非是有了二十万,替国家做点事业的话,大伟人便允许了。于是一班亡命客便拿大伟人的名义,去请小金到松本楼吃酒。又推选了一位做大伟人的代表,其余都做了陪客。那小金接了这个消息,心中莫名其妙。既是大伟人专请,不能不去。只是赴这种庄严的筵席,岂可没有几件好衣服。但是好衣服自己是一件也没有,便跑到前回在春日馆请酒的康少将家里借了一套漂亮些儿的衣服。虽不甚合身,也还将就得过去。穿好了衣服一想,走路去如何使得,至少也得一乘人力车。但是去赴宴,人力车不能送到就去,必得教他等。日本人的人力车又贵,一顿酒席,也不知要吃多长时间,等这么久,想必要两块钱的车钱。

  摸自己身上一文也没有,只得又向康少将要两块钱。康少将为人最是爱看把戏的,知道这一回事,必定要闹个笑话,且帮助小金去了,再看下文,便拿了两块钱给他。小金唤了乘人力车,对他说了,教他送到松本楼,就在松本楼等席散再拉回。车夫领会了。小金得意洋洋的坐着到松本楼来,一班人欢迎进去,代表述了大伟人仰慕的意思。小金本来聪明,应酬话也还能说,当下谦虚了一会。大家入席,饮酒吃菜起来。席间代表略示了些民党经济困难的意思,小金都是不即不离的含糊答应。代表也是莫名其妙。席散之后,小金随便道了声扰,坐着人力车走了。一班人见一下饭没有头绪,大家商议一回,也没办法。等几日,不见小金的动静,一班人心中有些疑惑,以为非大伟人亲自出马,不得成功。便又去撺掇大伟人亲身去拜会小金。大伟人推却不过,只得去拜会。上面之后,知道情形不对,只略谈了几句,即起身回来。可笑一班人忙了一会子,偏偏的扑了一场空。黄文汉想着,如何不好笑!

  从馥兴园出来,不远就是水道桥高架线的停车场。黄文汉买了票,在停车场里面等车。不一会胡庄来了,黄文汉迎上去问道:“老刘你没见他吗?”胡庄走进停车场答道:“老刘到料理店买明日的菜去了。”黄文汉点头道:“你我去买两只鸡。今晚只一晚,旁的明日都来得及。”胡庄应“是”。电车来了,二人上电车,到代代木下车。就在下车的所在有一家鸡店,二人进去拣了两只极肥的,花三块钱买了,教鸡店主人送到适庐。

  黄文汉脱了衣服,自己动手杀了。胡庄帮着拔毛挦水。两只鸡才弄干净,刘越石回来了。黄文汉见他手提了两大包,还有两大瓶五加皮酒。黄文汉将纸包都打开看了,一一搬到厨房里来。

  胡庄已将鸡用瓦斯火炖上,直炖到十二点多钟,才将两只鸡炖烂了,大家收拾安歇。

  不知次日如何胜会,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三章 写名片呆子出风头 争体面乖人办交涉

  话说黄文汉和胡庄、刘越石三人弄了一夜的菜,到十二点钟才安息。二次日上午,黄文汉又帮着弄了一会。因为昨日约好了苏仲武和梅子到他家取齐,十一点钟的时分,便仍回到家中。对圆子说了昨晚在人家弄菜,不能回家的原故,教圆子更换衣服,收拾停当了,等梅子一到就走。圆子答应着,正在装束,苏仲武和梅子已经来了。黄文汉看梅子今日的装束,身上穿一件苏仲武新做给她的彩线绣花淡青缩缅夹衫,腰系一条鹅黄底银线攒花缎带。蓬松松的短发覆在额头上,望去就好像没有梳理,其实是井然有条的,并不散乱。脑后的头发仍是和往常一样,散拖在后面,只拦腰打了个一个发束。发束上缀一朵蝴蝶也似的大红丝花。头上围一条赤金链,左胸前悬一朵茶碗大小的金黄鲜菊。黄文汉见梅子装束的十分入时,不觉暗暗喝彩,心中羡慕苏件武艳福,迎着笑道:“呵呀,梅子君今日的装束,真个是鲜艳动人了。老苏福分不浅哉!”梅子笑着进房,问姐姐怎么不见。圆子在里面答道:“妹妹请到这里来,我正在换衣呢。苏先生就请在外面坐,不要进来罢!”苏仲武在外面笑答道:“嫂子放心,从容的换罢,小叔子决不敢乘人之危。”说得黄文汉也笑了。二人谈了几句昨夜的事,圆子已妆饰妥帖,四人遂同到代代木来。

  到时正是午后一点钟,来的客已有十来个了,罗福、郭子兰都已早到。来客黄文汉都认识,苏仲武有不认识的,黄文汉给介绍了。一个个见梅子这种风度,都有些举止失措起来。就中惟有罗福,更是搔耳扒腮的坐又不安,立又不稳,不知怎么才好。黄文汉早看见了他那种搔扒不着的神情,故意特指着他和梅子介绍道:“这位罗先生,为人很是有趣。”接着问罗福道:“你带了名片没有?”罗福见黄文汉特意和他介绍梅子,止不住心中跳个不了。黄文汉问他要名片,他并没有听见。黄文汉问了几句,才理会得,连忙用手在这口袋里去摸。摸不着,又去那口袋里摸,匆匆忙忙几个口袋都摸了,实在是没带名片,急得一副脸通红,不住的说道:“糟了,糟了!刚刚今天不曾带名片,等我去写一张来。”说着起身,往左右望了一望,一把拉了他一个同乡程中奇,就往隔壁房里走。程中奇笑道:“你拉我做什么?”罗福悄悖的说道:“我的字写得太劣,请你替我写个名片。这里有纸笔,你是这么样写罢!”程中奇拿了纸笔在手问道:“怎么样写?”罗福念道:“云南公费生罗福。”程中奇怔了一怔道:“怎么名片是这样写?”罗福正色道:“自然是这样写。你莫管,照我说的写就是了。”程中奇知道他是呆出了名的,便不和他争论,照样写了。罗福看了又看,点点头道:“还写得好。只不会写字,是我平生的恨事。”口中一边说,一边走过这房里来。黄文汉正掉过脸和张全在那里说笑,罗福也没听得,走到梅子跟前,想将纸条儿交给梅子。

  梅子并没看见,只顾和圆子细声的说话。罗福不敢莽撞,弯着腰站在房中间,手擎着纸条儿,等梅子回过脸来。房中的客都知黄文汉是有意作弄罗福,一个个都掩着口笑。还是圆子见了,过意不去,暗推了梅子一下。梅子不知道做什么,翻着眼睛,望了圆子,圆子努嘴道:“罗先生送名刺给你,接了罢!”梅子才望罗福笑了一笑,伸手接了,看了看,用那纤纤小指,点数着纸上的字,对圆子道:“怎么有七个字的姓名?姐姐看,莫是写错了罢!”圆子看了笑道:“哪里是七个字的姓名,上面五个字,不知道怎么讲,第六个字是个罗字,大约就是罗先生的姓了。底下这个福字,一定是名字。”黄文汉听了,忍不住先笑着掉过身来看。只见苏仲武笑容满面的,正拿着纸条笑得那手只管打颤。黄文汉接过来看了,一些儿不笑。张全也要看。黄文汉已递还梅子,梅子做四折叠起来,压在自己坐的蒲团下。罗福心想:这样一个美人,原来不认识字。这圆子虽认识字,只是太不通,连“云南公费生”五个字,都不知道怎么讲,这却可惜我一片心思了。

  不言罗呆子一个人在那里出神,且说胡庄和刘越石在厨房里已将酒莱都盛贮停当,教下女到客厅里摆了台面。黄文汉和张全都进厨房,大家七手八脚的搬运酒菜,须臾搬完。主客共十七位,做三桌分开坐了。罗福硬和梅子做一桌。三家人家的三个下女,便分做三处伺候斟酒。大家先开怀畅饮了几杯,渐渐的撮对猜起拳来。胡庄酒至半酣,立起身来说道:“我们今天大家做一块儿饮酒作乐,题目便是庆祝双十节。我想在座诸君大约也没有人反对,说这题目错了。不过在兄弟看来,诸君贵国的那什么国庆纪念,实在是无可庆祝的了,这个题目很有些不妥。兄弟心中倒有个很妥当的题目,不如提议出来,请诸君通过,改换了罢!兄弟常听人说,替死人做寿,谓之做阴寿。我们于今替死共和庆祝,就说是做国庆纪念的阴寿,不好么?”大家听了,都大笑拍掌,一时掌声如雷。胡庄等掌声过去,复接着说道:“诸君既通过了这做阴寿的题目,兄弟却要借着这做阴寿的筵席,来庆祝两个生人。”说话时,两只眼睛飞到圆子、梅子二人身上,大家不待胡庄说完,都吼起来喊赞成。

  胡庄笑着摇手道,“兄弟的话还没说完,诸君赞成的到底是什么,兄弟倒不懂得了。”罗福嘴快,抢着说道:“老胡你不用说完,我们都知道了。赞成庆祝她们两个!”说时,用手指着圆子、梅子。梅子不知道罗福说什么,只见他伸着手,往自己一指,吓得低着头红了脸,只管推圆子。其实圆子也不懂得,悄悄的教梅子不要怕。罗福说完,得意洋洋的叫下女斟酒来敬梅子。胡庄喝住道:“呆子且慢着,我的话没说完,你偏要假称懂得。”罗福虽然倔强,但他心中有些畏惧胡庄,便被胡庄喝住了。胡庄笑着说道:“兄弟说借筵席庆祝两个生人,诸君的意思,都以为不待说,是庆祝两位夫人了。兄弟的意思却不然。两位夫人都是天生丽质,莫说受我们的庆祝是应该的,便是教世界上的人都来这里,由兄弟提议庆祝,料定必没人说不愿意。但是兄弟为人素不欢喜干现成的事。兄弟以为在座中最可庆祝的,无如享受这两位夫人的爱情的人。”大家听了,又都望着黄文汉、苏仲武二人欢呼拍手。正在拍得高兴的时候,黄文汉忽然跳起身来摇手道:“诸君且住,听听看,隔壁有人骂起来了。”大家吃了一惊,都屏声息气静听。果听得隔一座房子有一家人家,正在楼上开着窗子,朝着这里高声大喊:“豚尾奴不要闹,再闹我就要喊警察了!”黄文汉听了,只气得打抖,三步作两步的窜到外面,也高声答骂道:“什么禽兽,敢干涉你老子!你这禽兽不去叫警察,就是万人造出来的。你有本事敢到这里来,和老子说话!”胡庄也气不过,跑到外面帮着乱骂。那日本人不中用,竟被他二人骂得不敢出头了,二人才笑嘻嘻的进来。黄文汉大声说道:“我们只管闹,闹出乱子来有我一个人担当。看他是什么警察,敢进这屋子来!”说时望着程中奇道:“你带胡琴来没有?我们索性唱起戏来,一不做,二不休,给点厉害他们看。”胡庄道,“唱戏不要紧,不过我们也得有点分际。众怒难犯,过闹狠了,也不好。”黄文汉笑道:“足下姓胡,真要算是胡说。又不杀人放火,什么叫作闹狠了不好?你们放心,有我黄文汉在这里,谁也不敢来放句无理的屁。你们刚才没听得那小鬼骂的话?就是这样善罢甘休不敢开口了,以后我们住在这里,还敢高声说句话吗?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故意的也要闹得个天翻地覆,使他们好来干涉。不然,刚才的气就呕成了功,没有地方出了。”大家听了,虽都知道黄文汉的外交手腕是最靠得住的,但是不知道他这气将怎生出法,因都知道胡庄也是个能干的,看他也笑着点头,已赞成黄文汉的办法,大家便又高兴起来。程中奇的戏本来唱得好,又会拉胡琴。他今日知道人多,必然有人要唱戏,已随身带了胡琴来。见众人已决议再闹,都有些少年好事的性格,便也喜不自胜的拉起胡琴来。座中很有些人能唱戏,胡庄拿了口小皮箱,用火筷子敲着做鼓板,倒也铿锵可听。罗福、张全、黄文汉、程中奇、胡庄是不待说,各人要唱几句,就是与本书无关系,不便将他姓名写出来的人,遇了这种场合,也都要伸着脖子喊几句。

  旋唱旋吃喝的闹下去,直闹到六点多钟。酒菜都完了,黄文汉的兴致还没有尽,重新提议,每人再加五角钱的份子,投票公举了两个人,去买办酒菜,唱闹仍是不停。左右邻近的老少男女,都不知道今日这家中国人干什么,也有找着下女打听的,也有攀着窗户看的。黄文汉见有人来看,兴头更高了,停了中国戏不唱,高唱起日本歌来。才唱了几声,外面看的人更多了,幸窗户朝着空地,看的人虽多,不至将道路拥塞。黄文汉有意卖弄精神,警察听了,多忘了形,跟着一大堆的人向窗户只挤。日本的警察到底有威信,看的人起初见后面拥挤得很,谁肯放松一步?后来回头一看是个警察,都吓得将头一缩,向两边让出条路来。警察趁着当儿,挺了挺胸,大踏步走近窗户,探头向里面望了一望。黄文汉正唱得不住口,警察便偏着头,不住的用靴底在沙地上踏板。圆子靠着黄文汉坐了,忽抬头见窗眼里露出半顶警察的帽子来,只吓得芳心乱跳,悄悄的说给梅子听:“警察来了。”梅子望着发怔道:“警察来做什么?我们这里人多,怕他吗?”圆子知她不懂事,等黄文汉唱完一支之后,暗暗的指给黄文汉看。黄文汉醉眼矇眬的,疑圆子看错了,起身走近窗户来看。房中十多人也有看见的,也有没看见的,见黄文汉起身,只道窗户外又有什么变故,也都起身向窗户扑来。警察正听得出神,见忽住了口,再抬起头来向里探望,只闻得一股酒气,冲鼻子透脑筋而来。黑压压一群人的眼睛,都张开如铜铃一般,望着他乱瞬。知道来势不好,便装出严冷的面孔,回身驱散众人,一步一步的拖着佩刀走了。

  黄文汉忍不住笑起来。房中的人都觉得意,又拍手大笑了一会。买办酒菜的已回来了。大家奔入厨房,洗的洗,切的切,在锅里转一转,半生半熟的,只要出了锅,便抢着端出来,各捞各的,杯筷碗碟,碰得一片声响。只急得在厨房里的人都高声大叫“慢些吃”。梅子、圆子见了,笑着走到隔壁房间去,怕他们借酒发疯。闹了好一会,厨房里工夫才完了。大家重整旗鼓,又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继续闹到九点多钟,实在都闹得马仰人翻了。正要收科,黄文汉忽听得下女在厨房里好像和外来的日本人说话。连忙起身轻轻走到厨房里一听,只听得下女说道:“我家主人正在宴客,此刻的酒,都有十成醉意了,先生要会他,请明日来罢!”外面的日本人答道:“你才无礼极了!我要见你的主人,你去通报就是,你何能代你主人拒见宾客?我姓久井,是个法学博士,同来的这位是帝国大学的学生。你快出去通报你家主人,非见不可。”

  黄文汉听得,暗暗点头,果然有开谈判的人来了。即抽身回房,叫胡庄的下女去将胡庄家的客厅收拾,送烟茶过去。厨房里的下女回来人不掉,只得进来,想告知刘越石。黄文汉不待她开口,便挥手道:“你去对来宾是这样说:我家主人很抱歉,因自己的房间不清洁,不敢请二位进来,特借了隔壁的客厅,请二位过去坐坐,我家主人就出来领教。”下女应着是去了。黄文汉整理衣服,教刘越石拿张名片出来,往身上揣了,向众人道:“你们只管唱戏吃酒,我去会会他们就来。”说着,从后门走过去了。众人都捏着一把汗。胡庄心中虽较众人有把握,然因来的有个是法学博士,总不免有些怕错了不当耍,便对众人说道:“诸君喝酒的只管喝酒,唱戏的只管唱戏,我去替老黄帮着办交涉,诸君却万不可也跟往那边去。交涉办完了,自然一字不遗的说给诸君听。若诸君等不及要听,都跑到那边去,在我那客厅前后鬼鬼祟祟的说笑。那时诸君自以为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和老黄在里面听了,怕小鬼笑话,必觉得诸君的声音如打雷一般。到那时心中一急,什么充分的理由也说不出来了。偷听是万万使不得的!”众人都答应“晓得”。胡庄也理了理衣服,从后门过去了。

  再说黄文汉到胡家,问下女,说二人已在客厅里坐了。黄文汉从身边拿出几角钱,叫下女赶急去买几样日本的好点心来。胡庄用的这下女,很费了些精神请来的。十三四岁的时候在什么子爵家里当小间使,因为子爵很欢喜她,子爵夫人便不愿意,借事叫她母亲领回家。今年十九岁,从子爵家出来,四五年都是在富贵人家当子供守(带小孩子)。胡庄是吊膀子吊着了,劳神费力挖了来,在上林馆住了几日,不妥当,才搬到代代木。表面上是下女,其实就是姘头。这下女因在富贵人家住惯了,很知道些礼节,说话更是与普通下女不同。因胡庄的举动与日本的绅士相近,房间又清洁富丽,所以她还住得来。若是平常的留学生,她也看不上眼。

  闲话少说,黄文汉交了钱给下女,故意挺着肚子,仰着面孔,慢慢的摇进客厅,据着主位,宾主对行了礼。黄文汉拿出刘越石名片来,递到二人面前,先笑了一笑,开口说道:“承二位枉驾,到一百十七号,想会那房里的主人。那房里的主人抱歉得很,今日因高兴,略饮了几杯酒,有些醉意,恐开罪珍客,不敢冒昧出见,特用他自己的名片,托我出来,向二位道歉,并领教二位的来意。这房里的主人和那房里的主人都是至好,所以借房间欢迎。”二人先进门见下女接待礼数周到,看客厅里陈设堂皇,知道此中有人,已存了个不敢轻视的心思。

  见黄文汉出来,举步起坐,都很像日本的武士道,说话又伶牙俐齿,声音更非常沉着,将叫门时的勇气早夺了八九。看了看刘越石的名片,连忙各人从各人袋中摸出张名片来,递给黄文汉。黄文汉接了看,那五十多岁穿和服的名片上,印着“法学博士久井玄三郎”的字样;那三十来岁穿帝国大学制服的名片上,印着“斋藤虎之助”五个字。黄文汉看了,放在一旁,也从怀中拿出自己两张名片来,一人分送了一张。久井开口说道:“贵友刘先生在此地住了几个月,我住在咫尺,平日不来亲近,已觉失礼。今日来又在夜间九十点钟的时候,尤为不敬,还要求黄先生代为恕罪。”黄文汉见久井说话很客气,便极力的谦逊了几句。久井接着指了指斋藤说道:“斋藤君是我的舍亲,家住在和歌山,到东京来读书,很是不容易。帝国大学的功课,先生大约是听人说过的,比别的大学大是不同,一切都认真得很。在外面不肯用功的,必不得进去。在里面读书的,稍不用功,就得落第。落第这句话,在敝国人听了,很是不体面的一桩事。爱面子的人家,若听说子弟在学校里落了第,父兄有气得将这落第的子弟驱逐出去,不许他归家的。而一般顾面子的子弟,有因害病耽搁了课,或是脑筋不足做不好功课,不得已落了第的,恐怕亲友笑话,每每有急得自杀的,敝国虽是成了这样的一种习惯,实在也是因父兄送子弟读书不容易,国家盼望造就人才的心思迫切,两方面逼起子弟向学。即如斋藤君,他家住在和歌山,拿着父母的钱到东京来读书,岂是容易!兢兢业业的进了帝国大学,斋藤君在和歌山的名誉,就算很好了。谁人不知道他再过一两年出来,是稳稳当当的一个学士?,但是人家都是这般期望,他自己也得想想,这帝国大学的学士可是这般容易到手的?想这学士的学位到手,必得用一番苦功。既要用功,第一是要个清净所在,使耳目所接触的没有分心的东西,然后用功才用得进去。斋藤君因为要图清净,才特意寄居在舍下,情愿每日上课多跑几里路。斋藤君这一番苦心,黄先生想必也是赞成的。”说到这里,仰天打了个哈哈。

  不知黄文汉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四章 逞雄辩压倒法学士 觐慈颜乔装女学生

  话说黄文汉听了久井的话,实在有些不耐烦。只因久井的谈锋不弱,恐怕一时气涌上来,答错了话,给他拿着短处,占不了上风,只得勉强按捺。细细的听他说完了,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登时无名火直冒上来,也照样打了个哈哈道:“先生的话说得最多,理由最充分,我更听得最明白。但不知先生夤夜枉顾,特来说这一长篇理由最充分的话是个什么意思?斋藤先生有志向学,是极好的事,也是我们少年应分的事。无论是拿着父母的钱与旁人的钱,去几百里与几千里,都与有志求学无关系。少年求学是时间问题,不是道理金钱的问题。是个人自立的问题,不是为父兄国家的问题。总之,人类应有知识,去求知识是自动,不是他动。先生的话,我极佩服,先生的理想,我却不敢赞成。但是先生与斋藤先生来的意思,决不是来和我辩论学说,一定还有再高尚的教训,敢请二位明白指示。”久井听了黄文汉这几句大刀阔斧的辩论,就好像刚才自己说的理由一句也不能成立似的,暗想:这姓黄的好厉害!哪里不懂我们的来意,分明是想拿情面压住我们,使我们说不出来。我们既来了,岂有不和他谈判清楚就走的?听说中国人是生得贱的,给脸不要脸,和他硬干,他倒服服帖帖了。想了一想,正待开口,房门开处,下女双手捧着一匣点心进来。黄文汉亲自斟了两杯茶送到二人跟前,二人连忙行礼接了。下女退出去,顺手推关了门。久井喝了口茶,笑向黄文汉道:“先生驳我的话,驳得很好。但是我今日向先生说的话,先生无驳理之必要。先生能原谅我来说话的意思就好了。”黄文汉见他踌躇不好出口,心想:我硬不揭穿他,看他怎样,便也笑道:“先生的来意,我只认作亲善,我代刘君感谢二位的厚意。说话的意思,我实在不曾领会,还要求先生原谅。”久井听了,变了色,将茶杯往席上一搁,冷冷的笑了一笑说道:“既先生真不懂得,我就只好直说了。实在是因为刘先生家里今日闹得太过分了些儿,斋藤君简直不能做功课。帝国大学的年终试验最是要紧,若是落第下来,便是我刚才说的,于斋藤君身上就有种种大不利益的事发现。今日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斋藤君因刘先生这边闹得无法,打开窗户要求了一会。刘先生这边正闹得高兴,没人理会,急得说了几句稍微剧烈的话。不料刘先生这边忽然出来两位朋友,将斋藤君痛骂了一会。斋藤君平日最爱和平,又怕闹狠了,更分了做功课的心,忍气没有回话。我在会社里办事,须夜间九点钟才得归家。归家来见斋藤君如此这般的说,听刘先生这边还是闹得天翻地覆。情逼无奈,才敢登门请教。我想刘先生这边何必有意与斋藤君为难?况且各位先生都是大远的到敝国来留学,也不容易,这非闹不可理由,恐怕没有。”黄文汉听久井说完,从容笑道:“二位枉顾,原来如此。我若早知道斋藤君是住在法学博士家里,今日三点钟的时候,我早到府上来了。我只听了斋藤君骂我们的话,以为必是个下等社会的人才这般不讲理,开口便骂人,所以只回了两句,也就罢了。不是先生自己说出来,我始终不疑斋藤君会有那么恶口。但是已过的事,也不必说了。不过今晚虽蒙先生枉顾,先生的好意,却不能发生效力。先生若是好意的要求,则进门一番话,不必带着教训的语调。若是恶意的干涉,须得究明我们饮酒作乐的原由,与有否妨害治安的行动。斋藤君尚在学生时代,不知外事,不足责备。先生学位是法学博士,又在会社里办事,新闻纸大约是不能不看的。今日是敝国什么日子,先生难道一无所闻吗?今日十月十日,是敝国的国庆纪念日。敝国脱离数千年的专制政府,新建共和,国庆纪念的这一日,是应该竭欢庆祝的。虽在他人的国内,只要没有妨害治安的行动,旁人安得加以无礼的干涉!”

  久井、斋藤听了,都大吃一惊。久井勉强说道:“贵国的国庆纪念,我也知道。但纪念是贵国的,与敝国的学生斋藤君没有关系。因贵国在敝国的居留民庆祝国庆纪念,而必使敝国的学生不能用功,还说不曾有妨害治安的行动,先生虽然雄辩,这理由恐怕说不过去。”黄文汉望着久井笑道:“先生在哪个会社,办的什么事?今日下午斋藤君在帝国大学上了什么课?敝国的国庆纪念日是敝国的,与贵国学生无关系,这句话精神完足,颠扑不破。只是世界上公共的礼拜日,先生恐怕不能说与斋藤君没有关系。今日礼拜六,各学堂下午都没有课,便是各会社,下午也就停止办公。先生如有意要干涉我们,先生自己不能不站稳地步。今日下午不上课、不办公,是为什么?斋藤君一人要用功,旁人不能干涉。旁人于规定的游戏时间行乐,岂有旁人说话的余地!”久井不待黄文汉说完,一张脸早就急得通红,斋藤也急得手足无所措。久井向黄文汉行礼道:“我来奉访,并不敢存干涉的意思。也是斋藤君用功情切,不暇思索,冒昧的跑来,求先生原谅。以后我当常来领教。”说完,对斋藤使了个眼色,行礼作辞。黄文汉还礼,留他们再坐。二人哪里肯留,匆匆忙忙走了。

  黄文汉略送了几步,转身回来,只见胡庄从里面房中跳出来,一把拉了黄文汉的手,大笑道:“不错,不错!真不怪人人恭维你有外交家的本领,连我都佩服你了。”黄文汉笑着谦让道:“这算得什么,来人原不厉害。这小小的事也办不了,你我还能在这里立得住脚?小鬼惯会欺人,程咬金的三板斧,躲过他便没事了。见惯了的,只当他们做把戏,闹着开心。我们今日虽是早安排痛闹,但不是小鬼一骂,我们闹到五六点钟也该散了。因为要争这口气,都弄得精疲力竭。他们在那边,只怕要急坏了,我们赶快过去。”胡庄道:“我早就来了,因见你交涉正办得得手,所以不曾进来。我们过去罢!”说毕,叫下女收拾茶点。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便跑到前门,将门锁好,同黄文汉走后门,仍过这边来。三个下女在厨房里一见黄文汉,都跳起来喊:“黄先生万岁!”黄文汉笑了一笑,走到客厅里。一房人都寂静无声,见黄文汉笑嘻嘻的进来,才大家一齐抢着问交涉如何办的?黄文汉笑道:“我已说得舌敝唇焦了,老胡听得清楚,教老胡说罢!”胡庄将众人望了一望笑道;“罗呆子到哪里去了,怎的不见?”张全笑道:“他听得有个法学博士来了,说这事情不妙,说不定大家都要弄到警察署去,教我和他先走,免得吃亏。我说不怕,他一定不放心要走,就由他走了。”胡庄笑了一笑,便将黄文汉办交涉的情形,一丝不漏的说给大众听。大众不待说对黄文汉有番恭维。黄文汉见时候不早了,提议说道:“我们散了罢,今日总算是尽兴了。”大众都赞成,登时散会,各自归家。

  次日,黄文汉到美术学校替梅子报了名,补缴两个月的学费,领了讲义及听讲券。在衣店寻了会美术学校的制服,寻不着,便买了些裁料,归家来教圆子赶着缝制。好在和服缝制容易,一日一夜便做成了两套。买了条裙子,以及进美术学校应用的什物都买了。开了篇细帐,将计划说给苏仲武听。苏仲武听了,惊得没有主意,沉吟了半晌道:“我看索性再迟一会,等到年假的时候,他们自己来了,再委婉的请你和他们说。此刻巴巴的请起她来,怎么好?”黄文汉道:“再迟更不好办,梅子此时已有两个月的胎,迟到年底,是四个月了。她身材瘦小的人,四个月的肚子如何隐藏得住?她的性格又古怪,不肯听话。你前日没听她说,她母亲一知道,她就要自杀?日本人不像中国人,他们把自杀看得很不要紧的。她既有这句话,决不是说着玩的。不早些将她的心安下来,万一出了乱子,我成全你们的,不倒害了你们吗?”苏仲武道:“不错,她近来时常对我说,怕她母亲知道了,给她下不去。到那时除非死了,若教她出丑是不行的。我以为女子素来是这般的,动不动就是死,其实哪里肯舍得死,因此不甚在意。你想的主意必不错。不过她母亲来了,我和她怪难为情的,怎好?”黄文汉笑道:“红娘说得好:‘羞时休做。’你此刻也不要说给她听,她母亲来的时候,必住在我家里。到那时再告诉她,教她改装束,只说是在美术学校上课回来。以后白天到你家里来,推说上课,夜间到我家去歇。等我交涉办妥之后,结婚迟早,再商量着定就是了。”苏仲武连连的点头答应。黄文汉的细帐八十余元,苏仲武拿出一百块钱来给了黄文汉。黄文汉收了归家。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十月十七日下午,春子果然来了。

  见黄文汉住的房子比从前小了许多,一点富贵气象也没有,心中很是诧异。黄文汉和周子迎了出来,都表示一种极亲热样子。

  黄文汉开口笑道:“我两人本打算到停车场来迎接,因为不见夫人有信来,不知道何时可到。夫人为什么不早写封信来?找我这地方只怕很找了一会。”春子笑答道:“怎好又惊动贤夫妇?小女为何不见出来?”黄文汉和圆子一边让春子进内房里坐,一边答道:“梅小姐上课去了,就要回的。今日是礼拜六,本应早回的。因为美术学校开展览会,梅小姐在里面招待,大约要五点钟以后才得回来。”春子点点头,谢了黄文汉和圆子二人照顾之劳,拿出许多爱知县的土产来,送给黄文汉和圆子。苏仲武也有一份。黄文汉谢了,都教下女收藏起来。圆子帮着下女搬好了礼物,教下女拿了衣裙,临时做了个书包,送到苏仲武家去。苏仲武接了,心中跳个不住。梅子问送了什么东西来,打开一看,不觉怔了,道:“这样的衣裙,拿来做什么?”苏仲武慢慢的说道:“母亲来了,黄先生教你装个美术学校的学生去见。以后你只能白天里到这里来,夜间是要在那边歇宿的了。”梅子听得她母亲来了,如闻了个晴天霹雳,登时腿都软了,往席上一蹲,低了头出神。下女见没得话说,就作辞走了。苏仲武心中也很着急,怕春子看出破绽来。只是春子已经来了,免不得是要见面的,只得极力的安慰梅子道:“你放心去,有黄先生和圆子姐姐在那里,决不会使你受委屈的。

  我有个最好的计策告诉你,倘若母亲看出来了,盘问你的时候,你只学此刻这样,低着头不做一声就是。”梅子瞅了苏仲武一眼,举起小拳头在苏仲武臂膊上打了一下道:“都是你害了我,还拿着我开心。我不做声,我妈就不问了吗?只是我妈在爱知县好好的,无缘无故跑到东京来做什么?,我又没写信去叫她来,她来又没写信告诉我,不是来得讨厌吗?”苏仲武跺了跺脚道:“不是来得讨厌做什么,我听了这信,几乎要急死了。”梅子道,“你几时就听了信?”苏仲武道:“老黄故意将母亲叫来的,不然母亲怎得就来?”梅子道:“黄先生又没癫,将我妈叫来做什么,不是奇怪吗?你不要哄我。黄先生特意教我妈一个人回爱知县去的,我又没得罪他,他决不会故意将我妈叫来。”苏仲武听了梅子这番小孩子话,也忍笑不住,细细的把黄文汉的意思说给梅子听了,教她改换装束。梅子摇头道:“不换也罢了,我妈跟前不要紧的。”苏仲武诧异道:“为什么不改换不要紧?”梅子瞧着苏仲武出神道:“妈跟前不换衣服,有什么要紧?”苏仲武着急道:“我和你说的话,没听清楚吗?既要装美术学校的学生,怎的不换衣服不要紧!”梅子想了一想,叹了口气道:“你们做的事,都是麻烦的,定要换,便换了也使得。”说着,拿起衣服抖开一看笑道:“这乌鸦一般的衣服,教我怎么好意思穿了在街上走?”苏仲武道:“没法,是这样的制服,只得穿它。好在穿的人不少。一个人的心理真变更得快。我往日见了穿美术学校制服的女学生,觉得个个标致得很。就是相貌生得丑陋些儿的,也因为他有美术思想,不觉得讨厌。自遇了你之后,见了那些学生,一个个都有些不如法起来了,哪管他们有什么美术思想?就是现在看了这衣,把你身上的衣比起来,实在是有些难看。”梅子听苏仲武这般说,拿了那件美术学校的制服,只管翻来覆去的看,不想更换。

  苏仲武又催了一会,才将身上的衣服脱下,露出里面粉红绣花的衬衣来,胸前两朵软温润滑的乳头肉,饱饱满满的将衬衣撑起,两支筑脂刻玉的小臂膊,映着衬衣的娇艳颜色,更显得没一些儿瑕垢。苏仲武留神看梅子浑身上下,自顶至踵,没一处看了不动心,忍不住搂抱着温存抚摸了一会。梅子怕冷,才替她将制服穿上,系了裙子。

  梅子自己低着头看了一会,笑问苏仲武道:“你看像个女学生么?”苏仲武摇头道:“不像。”梅子收了笑容,连连问道:“为什么不像?说给我听。”苏仲武笑道:“你自己说如何得像!哪里有这样的女学生。”梅子道:“你这话怎么讲?我不懂。”苏仲武道:“这也不懂得。像你如何有工夫去上课的?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美人可爱吗?能够天天去上课的,纵美都有限。我心中常是这般想:除非幼稚园、初等小学校,有极可爱的女小孩子,一到了中学,就靠不住了。像你这样的,有情人或有丈夫的,不待说是一来舍不得,二来不放心。

  教她每日来回的跑,就是没有情人或丈夫,她父母亲属也必不敢放她出来。所以女学生里面绝对没有了不得的。莫说是像你这样绝色的女子,就是略微生得整齐的少年男子,在中国福建省都不敢轻易出来。”梅子笑道:‘男子出来怕什么?”苏仲武心想说出来不雅相,不说罢了,便笑道:“怕是不怕什么,不过太生好了,走出来给人家女子看见,恐怕人家女子害相思病。”梅子听得,啐了苏仲武一口道:“什么女子见着生得好的男子,就害相思病。只说中国福建省的女子是这般下贱罢了。”苏仲武只嘻嘻的望着梅子笑,梅子道:“不是吗?”苏仲武连忙点头道:“一些儿也不错。母亲在黄家等,快去见见罢!”梅子赌气将身子一扭,往外就走。苏仲武叫道:“且慢着。既装女学生,书包总得带一个。”梅子转身道:“书包在哪里?”苏仲武提了给他道:“也没打开看,不知里面是几本什么书?”梅子接了蹲下来,笑道:“等我开了看看是些什么!姐姐或者包了些吃的给我也未可知。要是有吃的,我们同吃了再去。”苏仲武笑着答应,打开一看,哪有甚可吃者,就是美术学校几本没开页的讲义’,和几枝削好了的五色铅笔,两本写生簿。梅子往旁边一撂道:“这些东西送来做什么!我妈又不认识字,把你桌上的书,包几本去都使得。”苏仲武将铅笔、书本聚起来包好道:“表面上不能不是这样做。好妹妹,你提了去罢,今晚若能回,你还是回来同睡。”梅子点了点头,接着书包往外走。苏仲武在后面跟着嘱咐道:“母亲问你话,你要留神一点,不可和平日一样,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梅子走到门口,苏仲武还跟在后面,不住的叮咛嘱咐。梅子听了,着急起来道:“我理会得,你不要麻烦罢。”苏仲武见梅子发急,才不说了。

  梅子别了苏仲武,到黄文汉家来。刚走到黄家门首,只见送衣的下女迎面走来,见了梅子笑道:“我家太太久等太太不来,甚是着急,教我来催。”梅子点头,低声问下女道:“你听我妈说什么没有?”下女摇头道:“他们说话,我不在跟前,什么也没听得。只听得老太太说苏先生。”梅子忙问道:“说苏先生什么?”下女道:“没听清说苏先生什么。我家老爷教我收拾老太太从爱知县带来的东西的时候,仿佛听得说苏先生几个字。”梅子听了,心中更有些着慌,想再问问下女,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下女只顾催着进去。梅子无法,只得教下女先进去,自己定了定神,提着书包,极力装出没事的模样,推门走了进去。跨进房门,即见春子正坐着和黄文汉说话,不禁哎哟了一声,将书包往房角上一撂,几步跑到春子跟前,一把将春子的颈搂住,口中叫道:“我的妈呀,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写封信给我!”黄文汉听了这一句话,心中老大吃了一惊。

  不知春子母女会面后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五章 看娇女千里走阿奶 念终身一夜愁侵骨

  话说春子等了几点钟,不见梅子回来。她平生只有这一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不曾一日离开左右。今回忽两三月不见,心中正惦记得了不得。从爱知县动身的时候,时时刻刻以为到东京即能见面,谁知等了几点钟,还不见回来。口里虽和黄文汉说话,一个心早在美术学校里乱转,寻找她的爱女。忽然见了梅子回来的情形,不由得心中一阵酸痛,也顾不得黄文汉在旁边坐着,两手把梅子搂住,用脸在梅子遍身亲了一会,眼泪不住的一点一点迸出来。梅子更是伤心呜咽,母女二人相对悲啼了好久。黄文汉劝慰了几句,春子才拭了眼泪,抚摸着梅子问长问短。黄文汉在旁捏着把汗,生怕梅子再提不写信告诉她的话,露出马脚来。幸喜春子都是问了些泛泛不关紧要的话,梅子还答得自然,才把心放下了些儿。此时圆子在厨房,已帮着下女将饭菜弄好,搬出来共食。

  晚饭后,黄文汉请春子去帝国剧场看戏。春子推让许久,黄文汉执意要请春子答应去,教梅子也同去,梅子只得应允。

  春子换了衣服,梅子忽然皱着眉头,说心里作恶,不想去看。

  黄文汉道:“梅子君不想去,就不去也罢了。和你圆子姐姐在家中玩玩也好。”春子没得话说,便和黄文汉二人去帝国剧场看戏。梅子哪里是心里作恶,不过有几个钟头没见苏仲武了,想趁这时候去看看。黄文汉和春子走后,便急忙忙的到苏仲武家来。苏仲武正一个人在家中搔爬不着的,如热锅上蚂蚁,见梅子神气如常的来了,异常快活。二人绸缪缱绻,直到十一点钟的时分,梅子忽然向苏仲武道:“我刚才合眼,并没睡着,仿佛梦到一家鱼店里,买了一对活鲤鱼,都有尺来长,用串子穿着还跳个不了。这梦不知道怎么讲?”苏仲武猜想了一会道:“梦原不足为凭的。但照这意思看来,一对活鲤鱼,恐怕是不久就有好消息来了。相传鲤鱼能传书,尺来长,就作尺书解,也解得过去。总之我看这梦不恶就是了。”梅子见苏仲武解得有理,没得话说。因怕春子看戏回来,便重新穿好衣裙,辞别苏仲武,回黄文汉家来。

  到家已十二点钟,圆子接着笑道:“便一日也不能放过,真要算是如胶似漆的了。”梅子红了脸道:“姐姐为什么也打趣起我来了?我妈来这里的情形,他不知道,一个人白在家里着急,怎能不去说给他听?姐姐不应该是这般打趣我。”说时眼眶一红,泪珠如雨点一般落下来。圆子看了,好生不忍,心中懊悔说话太孟浪,连忙握了梅子的手赔笑道:“是我该死,一时说话不留神,使妹妹心中难过。我此刻的心更加难过,妹妹原恕我这一次罢!我说这话,也有个意思在内。因为母亲今日才来,还没有提到这事和她说,不可使她先看出什么破绽来。母亲心性灵敏,若被她看出什么来了,先向我们诘问,我们没有站得地步,有话都难说了,事情不糟了吗?妹妹刚才装病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妥。虽母亲不见得就疑到这样,但是肯留心的见了,也就有些可疑。你平日又不是不欢喜玩耍的,最亲爱的母亲几个月不见,心里便真有些作恶,算不了什么病,也得勉强同去。若真是作恶得厉害,你素来娇养惯了的,你病了,岂肯让母亲独自去看戏?并且母亲也决不会去。还有一层令人可疑的,你已经安排同去,临行时装出病来,只说心里有些作恶,并没说如何难过,也没说要买点什么药吃吃。在有心的看了,就仿佛你是明说出来,我这作恶,也不难过,也不要用药,只要母亲不在这里,便好了似的。我的妹妹,你说是不是?下午我教下女送东西给你,要你就来。下女回了几点钟,左等你也不来,右等你也不来。母亲在客房里着急,我就在厨房里着急。我想将来安排做长久夫妻,何必争此一刻!妹妹,你知道这关系多大!我着起急来,还可以借着进厨房弄食物。黄先生又要陪着母亲说话,又要替你担心。四面八方,都得顾到,他一个人身上的干系最重。他时常和我说,他一生就是好多事,不知受了多少冤枉烦恼。”梅子听了,更伏身痛哭起来。圆子连忙止住道:“此时万不能哭。母亲就要回了,看见了算是什么呢?”梅子真个拭干了眼泪,偏着头思索什么似的。思索了一会,忽然向圆子磕了一个头,抽咽说道:“姐姐夫妇待我的好处,我死也不敢忘记。我没年纪,不懂事,担待我点。将来我们两个人倘得一丝好处,决不忘报答的。”圆子吃惊道:“妹妹说这话,我不敢当。”圆子说到这里,眼眶儿也红了,接着道:“我岂是忍心教我妹妹在我眼前低头的?你误会了我的用意,也不必说了,我们说些别的话,散散心罢。泪眼婆娑的,母亲见了怎讲?”说着,自己用汗巾揩了揩眼,替梅子也揩了。

  跑到厨房里,烧了两杯茶,端进房来,二人相对无言的共喝。

  一杯茶没喝完,春子和黄文汉回来了。圆子迎上去向春子笑道:“我今晚极想陪妈妈去看戏,偏巧妹妹又生起病来,害得我戏没看成,还要我伺候她,直到十一点才好些。我正在这里埋怨她,为什么迟不病早不病,偏在有戏看的时候会病起来?妈说妹妹怎生回我?她说我病我的,又没拖着你在家陪我,谁教你不去看戏的?妈你老人家听,我这样做好不讨好,值得么?”春子笑着进房道:“教我也难评判。帮着她说你吧,你又可以说我溺爱不明;帮着你说她吧,我实在说不出个道理来。确是你热心太过,披蓑衣救父,惹火上身。你不是这般待她,她如何敢在你跟前撒野?你说我这话公道不公道?我还怕你这样热心,越热越会热出不好的来。”说得黄文汉也大笑起来。圆子听春子的话中有刺似的,只笑了笑,也不回答。梅子刚听了圆子一大篇的话,此刻见了她母亲,心中很有些愧悔。

  年轻没经验的人,于此等时候,何能镇静得如没事人一样?当时仍是低着头,苦着脸,并不起身问春子看戏如何。春子只道她真是恶心,问圆子弄了什么给她吃没有?圆子说道:“她此刻已好多了,快收拾去睡。好生睡一觉,明早起来包管没事。”说着,便拉梅子到隔壁六叠席房里,替她铺好了被卧教她睡。

  梅子拖住圆子不放,咬着圆子的耳根说道:“我不知道怎么,此刻心中跳个不了,胸口真个痛了起来。好姐姐,你陪着我睡睡罢!我今晚和妈睡,我怕得很。我往日看了我妈的脸,不觉得怎么,此刻看了,不知道怎的那样怕人。”圆子急得轻轻的跺脚道:“你快不要是这样。这不是分明喊出来,教她知道吗?你还是装病,安心睡罢!出了乱子,有我和黄先生两个在这里。”才说完,春子进来了。圆子只作没看见,接着说道:“你越是病了,越是现出个完全的小孩子来。妈今天才到,你偏就病了。你看教妈将来怎好放心!好妹妹,你安心睡罢,不要开口做声了。”圆子一边说,一边扶着梅子睡下,盖好了被。回头见春子站在旁边,笑嘻嘻的望着,圆子忙道:“妹妹的病,我包管明早就好了。”春子谢道:“承夫人的厚爱,这般看承她,真是难得。心里作恶,只怕是受了点寒。小孩子玩心太重,欢喜在外面跑,今晚总是又出去跑了罢?”圆子听了,虽然吃惊,只是不敢露慌的样子,摇摇头道:“寒是受了寒,但不是因在外面跑受的。’妹妹每日除上课而外,并不出去。就是礼拜日,也要高兴,我同去她才去。东京的路她又不熟,并没有人家可走,同学照例往来的很少。今晚她若能出外,岂有不陪妈去看戏的?”春子笑道:“跑是我也知道她没地方跑。她今晚去洗澡没有?”圆子见春子的话问得跷蹊,不敢思索,更生她的疑心,仍摇摇头道:“并没去洗澡。妈以为一定是出外受的风寒吗?”春子道:“我是这般想。又见她换了袜子,因想她不出去,不会换袜子。”好个圆子,心头真灵活。听了春子的话,故意格格的笑了几声道:“妈你老人家哪里晓得,方才你老人家和他看戏去了,妹妹伏在席子上不舒服,我就拿了活计,坐在旁边做。妹妹忽然起来,说想吐。一边说,一边往厨房里走,不提防一脚踏了个茶盘,将茶壶茶碗都覆在脚上,一只袜子,打了个透湿。妹妹哎哟一声,倒把我吓了一跳,因此才把湿袜子换了。此刻外面廊檐底下,不是还挂了双袜子在那里吗?”

  春子听了,才点头道:“这就是了。”

  梅子在被卧里面听得说换袜子,只吓得浑身乱抖,心中一急,胸口更痛起来。后来虽听得圆子敷衍过去了,只是心想:这事终是不了。我家那么大的产业,又没有兄弟,多久就定议要招女婿,如何肯将我嫁给外国人?我既和他好了这么多日子,于今又受了胎,一旦教我离开他,以后的日月长得很,怎生过法!他们将我母亲骗来,要和我母亲硬说,这岂是做得到的事?总而言之,是我不好,错信了姐姐的话,把持不住,弄到今日受这般苦。更可怜他为我辛辛苦苦的,那么大热天,不在日光避暑,跑到东京来找着黄先生想方设计的。也不知花了多少钱,跑了多少路,和我同住这么久。也不知挨我多少骂,受我多少委屈。我身上的事,哪一件不是他亲手做的?我的衣服,哪早晚不是他和我脱、和我穿的?我要吃什么,他就立刻买来了。那一桩事不如我的意?教我不嫁他,如何舍得?梅子一个人在被卧里只管是这般想,想到伤心之处,禁不住痛哭起来。怕春子听见,又不敢出声,只将一口气咽在喉管里,慢慢的抽。春子另一床睡着,以为梅子睡着了,便不喊她说话。

  圆子安置梅子睡了,又替春子铺好了床,说了几句客气话,让春子睡子,回自己房来。见黄文汉正一个人坐在火钵旁边,一手执着旱烟管往嘴边吸,一手拿着本日的新闻纸在那里看,神气也似乎有些不乐。走近前也在火钵旁边坐着。黄文汉见圆子坐下,便放了新闻纸问道:“她们都睡了吗?”圆子点了点头道:“你和她去看戏的时候,看她的神情怎样?”黄文汉道:那却看不出什么来。我看比前番还好像更加亲热些儿。你觉得怎样?”圆子摇头道:“不然。我看她很像已有了点疑心。”

  黄文汉笑道:“你自己以为可疑,便觉得人家无意也是有意。她自己女儿平日的行为,她岂不知道?任是谁看梅子,也不会疑心有苟且事在她身上。你我的圈套,不待说她是不曾识破的。这种事,教她有了疑心还不得!”圆子将换袜子的事说给黄文汉道:“她若没有疑心,怎的会这样盘问?”黄文汉笑道:“这个虽也算是一种疑心,但不至疑到私情上去。或者她因为这条街上,今晚礼拜六有夜市,恐怕你们出去了。无意中见梅子又换了袜子,她不便说你,只单独的说她。见你说没去玩,便以为是洗澡。总而言之,决不是私情上的疑心就是了。但是我既写信教她来,特意在揭穿这件事,她就疑心,也没要紧。明日得和她开始谈判了。”当晚二人也都安歇。

  次早起来,梅子盥漱已毕,仍是闷闷的站在廊檐下,望着院子里几个小盆景出神。春子忽然走近前来,看了看梅子的脸色,惊道:“你做什么,面上这样青一块白一块的?”梅子见问,望着她母亲没得回答。春子慌了,一把抱住问道:“我的儿,你做什么?”梅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黄文汉、圆子正在厨房里,听得哭声,都跑出来问是怎的?梅子哭了一会,猛然哇的一声呕出两口鲜血来。春子吓得战战兢兢的,向黄文汉道:“这是怎么讲?这是怎么讲?我好端端的人寄在先生这里,怎的会弄到这样?”黄文汉也急得跺脚道:“我难道有意将小姐弄到这样?病苦何人能免?于今惟有赶急诊治的。”圆子连忙拖了一张睡椅扶梅子躺下,叫下女倒了杯温水,给梅子漱口。

  黄文汉到就近的一家医院天生堂请了个医生,诊视了,说:“不要紧,以后好生将养就是。”当下留了两瓶药水,医生去了。

  春子用脸就着梅子的额问道:“孩子,你此刻觉得怎样?”梅子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心里慌急得很。”春子听了,掉过脸揩眼泪,圆子也躲在躺椅背后哭。黄文汉见梅子的脸如金纸一般,张开那发声如乳莺的樱桃小口出气。胸口的衣襟被肺叶震动得在那里一开一合。活生生的一个绝世佳人,不到两天工夫,便成了这种一个可怕的模样,心中也非常伤感。不过男子的眼眶较女子要深许多,眼泪不容易出来,不然,也就泪流满面了。春子揩了眼泪,又挨着脸问她心里想吃什么不想。

  梅子摇头道:“我想没什么可吃的,不吃也罢了。刚才医生留下的药,拿给我吃。我心里太慌得难过了。”圆子在背后听得,即拿药瓶照格子倒在一个茶杯里,给梅子喝了,觉得心神略定了些儿。圆子拿了张绒毯盖在梅子身上,教她睡一觉。梅子点了点头,慢慢的伸出手来,握了圆子的手,眼睛左右望了一望。

  见她母亲、黄文汉、下女都在跟前,又叹了口气,将圆子的手放了。圆子教,下女将面包、牛乳端来,三人都无心多吃。春子要梅子喝口牛乳,梅子喝了一口,嫌口里发酸,不喝了。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门,黄文汉听声音,知道是苏仲武。梅子早听出来了,拼命的想挣起来坐着,圆子连忙止住她,在她手腕上轻轻捏了一下,教她不要露出形迹来。

  黄文汉起身迎出来,果是苏仲武来了。黄文汉对他使了个眼色,引到自己房里,将刚才的情形说给他听。苏仲武听了,痴呆了半晌,问黄文汉道:“这事情怎么办?我先原对你说了,将她母亲请来不妥,你还说不然。于今弄到这样,看你有什么法子!”黄文汉听了,气得说话不出。过了一会,才冷笑了一声道:“我也不知是为着什么,你们两头图快乐,我真犯不着两头受埋怨。她母亲埋怨我还有道理,你也埋怨起我来,就真是笑话了。苏仲武已翻悔自己说话太鲁莽了,心想:若得罪了他,事情更没有希望了,只得作揖赔礼道:“我一时心中急狠了,不留神错怪了你,还得求你原谅。你到底比我年纪长几岁,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优容我些儿罢。我此刻要去看看她,使得么?”黄文汉好事本来出于天性,更不欢喜和人计较这些小处。他是个要强的人,只要人肯在他跟前低头,就是多年的仇恨,也立时冰消瓦解了。当下见苏仲武要去看梅子,即忙摇手止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坐坐回去罢。我相机会,可说的时候才说。于今一冒昧,便送了她的性命。”苏仲武哭丧着脸道:“我不去看看她,心中如何能过得去?她昨夜回这里来,我一个人在家里整整的坐到这时候,还不曾合眼。她平安还好,既是病到这样,我也是个人,就忍心连看也不去看看?”黄文汉道:“不是说你不应该去看。你不想想,她见了你,着急不着急?她于今还能着急吗?到了这种时候,不是忍心不忍心的说法,你听我的不会错。我并不能久陪你了,你去罢,迟一会,我或者到你家里来。”苏仲武哪里舍得走,泪眼汪汪的望了黄文汉道:“你有事只管去干你的,我就坐在这里好么?”黄文汉道:“使是没有什么使不得。不过你守在这里,没有意思,并且也有些不方便,你还是回家的好。感情好不好,凭各人的心就是,哪在这一刻工夫。”苏仲武被黄文汉说得无法,只得一步懒似一步的挨出门去了。黄文汉转身回房,春子坐在一旁流泪。圆子站在梅子旁边,用手扶着梅子的臂膊。黄文汉进房,问此刻比服药的时候何如?梅子听见黄文汉进房,勉强回过头来看,见只黄文汉一个人,便问道:“刚才不是他来了吗?”

  黄文汉吓了一跳,勉强答道:“是苏先生来了。”梅子道:“苏先生就去了么?”梅子说话的声音本低,黄文汉便装作没听见。圆子又在梅子臂膊上捏了一下。只见梅子用牙齿将下嘴唇咬住,闭了眼睛,紧紧的将双眉锁作一块,就好像有很大的痛苦,极力忍受似的,一会儿磨的牙齿喳喳的响。圆子见了这种情形,心里如刀割一般,又没有话劝解。梅子足磨了一分钟的牙,猛然将绒毯一揭,两手握着一对小拳头,不住的在她自己胸口里揉擦。春子走近身问道:“我的儿呀,你心中如何这般难过?我真不料到东京,会看你这样惨状!”春子的话没说完,梅子忽将脖子一伸,一腔鲜血直呛出来,绒毯上席子上,斑斑点点都是鲜血。梅子一连呛了两口,连鼻孔里都喷了出来。圆子见了害怕,扶着梅子的臂膊,只管发抖,春子急得没法,捶胸顿足的痛哭起来。

  不知梅子死活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六章 娇小姐医院养病 勇少年酒楼买枪

  话说春子见梅子呕了那么多血,忍不住捶胸顿足的痛哭。

  圆子拿毛巾先将梅子脸上的血揩了,再拿了个痰盂给梅子漱口。梅子体质本来娇弱,一连吐了两阵血,头晕了抬不起来,心里却较从前清爽,也不觉得身上有什么痛苦。圆子将温水送到梅子嘴唇边,梅子喝了一口,漱几下想抬起头来吐,觉得头有千百斤重,一用力便昏眩起来。圆子连忙止住她,不教她动,自己用口向梅子口中去接,教梅子只管吐。梅子哪里肯呢,圆子只得拿了几条干手巾,覆在梅子嘴上,梅子才向手巾上吐了。

  一连漱了几口,都是如此吐法。黄文汉劝了许多话,止了春子的悲哭。梅子开口说道:“妈呀,你老人家不用悲痛了。我因为怕你老人家悲痛,才急得是这样。你老人家再要哭,我却再没有血可吐了。我于今心里一些儿也不急了,你老人家算白养了我一场罢。这样不孝的女儿,死了也罢咧。”春子见梅子说话,神气比不病的时候还要清朗,心中却很欢喜。只是听梅子所说的话,其中很有原故,心里早明白了几分,望了黄文汉和圆子一眼,长叹了一声道:“好孩子,你好生将养就是。你要晓得,我和你父亲一生就只你这一点骨血。万一有个天长地短,我是不待说没命,就是你父亲只怕也要伤心死了。我原不想将你一个人撂在东京,也是你年纪轻,没有见识,才会闹出这些花头来。只是此刻也不必说它,且等你养好了病再说罢!我想你于今住在这里是不相宜了,找个医院住着罢。”黄文汉点头答道:“夫人说的不错,还是进医院的妥当。也不必去找医院,顺天堂最好,此刻就去罢。”春子点了点头,黄文汉教下女去唤了四乘东洋车来。圆子和春子二人搀着梅子,梅子道:“身上的衣有血印,穿在身上不好看,姐姐拿一件我换换罢!”圆子道:“且到医院里去换,此刻不宜多动。并且天气很凉,再受了寒不好。”梅子不依道:“一定要换了我才去。这样斑斑点点的穿在身上怕人。我的头也乱松松的了,姐姐也要和我梳理梳理才好。”春子说:“孩子,你哪里这样固执。病人是个病人的样子,况且你这病不比寻常,坐在东洋车里面,把车檐挂上,又没人看见,有什么难看?”梅子道:“不要再使我心里不舒服,快给我换了。我要穿那件缩缅绣花的夹衫去。”春子没法,只得向圆子道:“就请夫人拿给她换了罢!”圆子口里答应,心想:那件缩缅绣花的衣还在苏仲武家里,她哪里是要换衣,分明是要给个信苏仲武,使他知道自己进了病院的意思。她既这般着想,就叫下女去一趟罢。便仍将梅子放下躺着,将下女唤到厨房说道:“你快坐东洋车去苏先生家里,教苏先生将梅子小姐的衣包交你带来,说梅子小姐就要去顺天堂病院。”下女答应着,坐着东洋车如飞的去了。

  此时苏仲武刚从黄文汉家回到家中,正对着梅子的像片在那里发呆。见下女脚步紧急的奔了进来,只道是梅子死了,含着一泡眼泪问道:“你来做什么事?”下女道:“我家太太教我来拿衣服,梅子小姐要进顺天堂病院诊病。”苏仲武道:“病势怎样了?进病院要换什么衣服?天冷,又着了凉怎了。衣服你拿去,对你家太太说,衣服万不可换。我就到顺天堂来。”说着,开柜将衣包打开看了一看,仍旧包着,交给下女。下女坐着来的车,一刹时奔到家里。圆子取出了那件绣花夹衫来,梅子看了一看,望着圆子想说话,圆子忙将脸凑拢去。梅子忍了一会,又不说了。圆子道:“我看这衣此刻不换也罢了,到病院里再换也不迟。”春子也说实在不必换。梅子便道:“都说不必换,不换也使得。”圆子暗想:梅子哪里会憨,她居然晓得是这般用心。圆子将衣给下女叠好,放在衣包里,和春子搀起梅子来,慢慢移到门口上了车,将车檐挂上。黄文汉随便换了一身衣服,四人各坐了乘车,下女将衣包递给圆子,一行人直奔顺天堂来。

  黄文汉先下车进去办交涉。因难得上楼,就定了地下的房子。教两个看护妇出来,帮着搀扶梅子进了病室。这病室内有两个床,先将梅子安放了,即有医生来诊视。黄文汉挑了两个老练的看护妇。春子向黄文汉道:“我就住在这里,请你替我去说定个价钱。”黄文汉点头道:“那容易,你老人家自然是要住在这里的。”医生诊视过了,看护妇写了体温表,配药给梅子吃了。梅子仰天睡了,闭着眼不做声。春子问她好了些没有?只将头略点了下。圆子坐在梅子的床沿上,握了梅子的手。

  黄文汉坐在窗子跟前,脸朝着窗户,看窗外园子里的树木的叶子都黄了。地下的草,也枯的枯了,黄的黄了,青的却是很少。

  几只长尾鹊在那半枯半黄的树里面飞着打架。黄文汉此时心中没有一些儿主宰,恨不得立刻逃到没有人的地方,这事情如何结果,都不闻不问。正想着,忽听得外面皮靴声响,越走越近。

  走到这房的门口,停了一停,门开了。黄文汉回头一看,只见苏仲武神色颓丧的跨了进来,向春子深深鞠躬行了个礼。春子见是苏仲武,知道梅子必是由他手里破坏的,不由得心中一阵难过,略略的起身答了一礼。黄文汉和圆子的意思,写信教春子来,原是想将这事揭穿。但是见梅子无端的吐起血来,又恐怕揭穿了,春子或忍耐不住,再数说梅子几句,梅子的病,不要更加沉重吗?因此想索性等梅子的病好了,再来向春子谢罪,将事情始末和春子说。不料苏仲武竟不避嫌疑的,哭丧着脸跑到病院来。黄文汉二人拿着他真有些难处。幸喜梅子闭着跟,不曾看见苏仲武。

  苏仲武走到梅子床前,圆子只管向他摇手。苏仲武点了点头,望着梅子那副淡金也似的颜面,自己按捺不住,心中一股酸气,直往上冲。冲到鼻孔里,鼻涕出来,冲到眼睛里,眼泪出来。一刹时,弄得苏仲武满脸是酸心里发出来的酸水。那股酸气冲了两处,又要从口里冲出来。才一到口里,苏仲武便发出种酸声。圆子见了着急,连忙指着梅子对苏仲武用力摇手。

  苏仲武才极力将酸声忍住。但是他虽已忍住,然只能忍住那没有发出来的,已经发出来的,是纵有力量也收不回了。这一点酸声早惊醒了梅子。梅子知道是苏仲武,睁眼一看,见苏仲武两眼红肿得很厉害,知道是为自己伤心哭过了分。梅子本来心酸,到这时哪里还有力去禁止眼泪。圆子见了,又向苏仲武挥手道:“苏先生你暂且家去罢,妹妹已到了这步地位,实在不能再使她伤心了。”苏仲武心想也是,点点头,用手巾掩着面孔挨出去。才挨两步,只听得梅子说道:“你回去吗?”苏仲武回头望着,应了个“是”。圆子又向他挥手。梅子道:“回去好生保养,我这里有人看护,不要紧,你一个人……”苏仲武不等梅子说完,已不忍心再听下去,三步两步跑出去了。梅子见苏仲武已去,话也不说了,仍合着眼仰天睡觉。

  春子见了这种情形,心里愤恨到了极处,只是不忍说出什么来,怕梅子加病。明知道是黄文汉和圆子弄鬼,幸不知道黄文汉是个中国人,以为总不失为日本的绅士。心想:自己女儿已经入了人家的圈套,闹起来无非丢自己的脸,只求梅子的病快好,能坐着不吃力了,便带她回爱知县去,就没事了。不过梅子这小东西心性仄得很,看她和苏家里那东西痴情得很,简直不知道避忌了。将来回爱知县去,还要赶快招个女婿进来才好,不然也是要出毛病的。她父亲久说要替她择婿,也是我不好,有意和她父亲反对,才弄出这样不争气的事来。于今是没法了,只得先写封信家去,教他赶急寻个年貌相当的,完了这宗心事,好歹由她的命就是了。教我将她嫁给外国人,带着天涯海角的走了,我就要死也不一定能见面。我只一个女儿,这是做不到的。春子主意打定,这晚即写了信回爱知县去。梅子的父亲自然到处留心,找寻快婿。梅子在爱知县,美慧有名的,家中又豪富,要招个女婿,不待说是咄嗟可办。但是这都是题外之文,不必说它。

  再说当日黄文汉见苏仲武去后,梅子仍合眼睡着。春子也默无一言,圆子更是没话说。心想:梅子的病,不是几日工夫得好的,我终日陪着她也不像话,此刻又不便对春子说什么。

  且等梅子好了,再看春子的意思怎样。事情就不说,春子大约也知道了八九成,以后更不用设法讳饰了。他虽明说怪上了我和圆子两个,但是有从前的一点情分碍住了,我们总不和她翻脸,料想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且教圆子陪伴她们几日,我坐在这里,没有意思。想罢,轻轻向圆子说:“日间就在这里陪伴,夜间此处没地方睡,就归家去。”圆子答应了。黄文汉走出病院,到苏仲武家来探望苏仲武。苏仲武从病院里回来,觉得头目昏眩,坐不安稳。铺好床,将梅子的像片放在枕头旁边,拥被睡下,望着像片流泪。黄文汉见苏仲武如此,心中也说不出的凄惨。勉强安慰了几句,也坐立不牢,辞了出来。觉肚中有些饥饿,顺便走进一家日本料理店,想胡乱吃几样菜,再去看郭子兰何时动身归国。进了料理店,即有个下女出来,对黄文汉行了个礼,引黄文汉上楼,一面问黄文汉还有他客没有?黄文汉道:“就是我一个。”下女便引到一间三叠席的房间里坐下。黄文汉说了几样菜,下女应着去了。黄文汉听隔壁房里,有个初学日本话的中国人,在那里和日本人商议什么似的。日本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中国人说话似乎吃力得很,半晌说一句,还得错几个字。黄文汉听了几句心中甚是惊异,忙轻轻的走到间门跟前,偏着耳向门缝去听。只听得那日本人说道:“明治二十八年式的,附带二百颗子弹,每杆二十七块,但是数目须在千杆以上才行。机关枪新式的没有,只有旧式的。小保宁式手枪,先生既用得着一千杆,就依先生的,每杆三十块也使得。”中国人答道:“就是这么样定了罢。至迟再等一个礼拜,汇款到了,先交你一半。余下的等货运到目的地了,取货的时候交齐。但是我还有一桩事,要请你帮忙。我今晚有个朋友动身回国,要弄一杆手枪防身。今日下午你另卖一杆给我好么?这是交涉以外的事,就交现钱给你。”日本人过了一会才答道:“使也使得,不过我担危险些儿。先生什么时候要?也是小保宁式的吗?”中国人道:“午后四点钟,你送到平原家里来,我在平原家等你。”日本人笑了一声道:“在日本的法律,无论什么人买手枪,须向警察署陈明理由。得了警察署的许可状,我们才能卖枪给他。先生既照顾我这大的生意,自然又当别论。只是保人是不能少的,并且还得先生盖印,我才敢卖。不然责任太重了,恐怕担当不起。”中国人连连说道:“不打紧,不打紧。要保人有保人,要盖印就盖印,你四点钟一定拿到平原家来就是。但是不能误事,这回小事就失了信用,以后交涉便不好办了。你拿勃郎林来,勃郎林的效力比保宁式要足一点儿。”日本人道:“勃郎林的价钱要贵一点。”中国人道:“贵些也没要紧,横竖只有一杆。你拿来,多给你几块钱就是。”说到这里,二人都住了嘴,只听得筷子碰着碗的响声。黄文汉就门缝里看那中国人,年约二十五六,穿着一身学生洋服,高绑着两脚杆,像是穿长桶靴,作骑马装的。一种短小精悍的样子,一望就知道是一个勇锐少年。黄文汉仔细认真了面貌,预备后来在别处遇了,好结识结识他。一会儿下女送菜进来,黄文汉即返回原位。吃完了菜,自去找郭子兰,暂且按下。

  于今且另换一副精神,写一件英雄事业。不肖生换一换脑筋,诸君也新一新眼界。事情未必果真,做小说的不能不自认为确凿,是非真伪,看官们自拿脑筋去判断,与做书的无干。

  做书的信口开河,有时完全是空中楼阁。若是要拿了书中的话做证据,做书的人是不负责任的。

  闲话少说。且说那英雄事业,是谁做出来的呢?原来就是黄文汉看见的那少年。那少年延陵世胄,三楚门楣,别号大銮,年龄已二十六岁。小时候读书不甚聪颖,行事却机警异常,两膀很有些气力。虽不曾练过拳脚,仗着身体灵活,平常三四个人也近他不得。赛跑更是他的特长,在国内学校里读书的时候,运动会赛起跑来,他总在第一第二。每只脚上绑了一块铅板,每块足在四五斤重。为人遇事精细,从表面看去,却像个粗鲁人。宣统元二年,他就到了日本,在同文学院上了两个学期的课。不耐烦等毕业,就跳了出来。辛亥年革命,他欢喜得连饭都不想吃,跟着一群留学生闹公使馆,闹了些钱跑回上海,入了学生军。后来又到湖北学生军里面跟着打了一仗。战事告终,他没得事做,又跑到日本要求学。那时在日本的自费生都补了官费。只他懒去钻门路,没有给他补上。混到癸丑年,听说国内又革命,他又欢喜得什么似的,连夜筹了川资,直到南京投效。一仗都没有打成,便大家跑了。他闷闷不乐的只得到上海等着,看那里再有举动没有。听得南京又独立了,湖南姓贺的在那里当总司令。他想:姓贺的这个人,平常在军界里面没听人说过,只在报纸上仿佛见过几次他做的文章。他是个读书人,如何当得总司令?只怕这消息不的确,不然就是和那报纸上姓贺的同名同姓,也未可知。这独立的局面,恐怕也有些靠不住。

  索性再等等,看是怎样。等不到好久,听说姓贺的也就支持不来了。他才仔细打听,谁知一点不错,就是那个在报纸上做文章的姓贺的,九死一生的在南京当了一晌总司令。大銮眼见得事无可为,心中纳闷,头也不回又往日本跑。他这次到日本来,较前很增长了些阅历。知道革命的事业不是这般容易做的,便安排下心肠,在大森研究体育学,外面的事一些也不闻问。

  他有个最知己的朋友姓许,是一个国会议员。他因为姓许的年龄较他大了十五六岁,学问也好,不敢称兄道弟,平日都是叫许先生。这许先生为人正直不过,在革命党中又是老前辈。

  袁世凯收买议员的时候,不敢和他议身价,悄悄的送了两本银行里领款的折子给他,教他随意领着用。他见一本是交通银行的,一本是中国银行的,他笑了一笑道:“老袁,你除了这种手段,想也没有别的本领了。我父母留给我的干净身体,纵不受国民付托之重,我也不忍心给你污了去。”当日即将银折送回袁世凯。袁世凯见了,只气得说话不出。许先生也不管,回到家中,心想:同事的十九都失身被老袁诱奸了,我一个人干得成什么事?没得劳老袁的心,日夜打主意谋害。眼见得“共和”两个字是有名无实了,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我何不早走一脚,也免得同事的嫉刻我。许先生一个人想妥了,便请了个假,一溜烟跑到天津。从天津到上海,在上海住了好些日子,会了东南亡命的几个朋友,一路到东京来,图清净就住在大冢。

  大銮时常到许先生家里来,许先生很知道大銮能干,心性纯洁。

  有事很肯和大銮商议,在东京住了些时。

  袁世凯知道在日本的亡命客不少,心中很忧虑留着这些祸根在这里,终不是好事。中国这么样大,哪里防备得了?他们那些亡命之徒坐在日本,横竖没事,终日打主意捣乱,岂是久安长治之道?只是他们已经逃到外国去了,又不能设法捕拿,如此怎生是好?好个袁世凯,真是足智多谋,想了一会,居然被他想出一个又毒又狠的计策来。诸君道他是什么计策?他这计策,就是专从我们国民的劣根性上着想出来的。我们国民的劣根性是什么?就是要钱、想做官。说起来伤心,亡命客是袁世凯的敌人,袁世凯是亡命客的仇人,在表面看起来,两方面都没有说话的余地。袁世凯纵有钱、有官,如何能送得到亡命客家里来?亡命客纵十二分要钱想做官,又如何好意思去向仇人伸手?这不是一件毫无情理的事吗?唉,殊不知中国的事,真不可以常识去猜度。任是甚庄严的所在,只跳在黑幕里一看,才知道千奇百怪,应有尽有,真不愧为地大物博之中华民国。

  且等不肖生慢慢的在下章写出来,诸君自然知道了。

  第六十七章 穷变节盼黄金续命 愤填膺借浊酒浇愁

  话说袁世凯因民党人物亡命到日本的不少,恐怕留下这种祸根,将来乘时窃发,为害不胜防止,便想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他知道亡命客的内容,腰缠富足的,恐怕人家需索,都杜门不出,穷苦的亡命客莫想见得着他们的影子。穷逼得无奈,一个个怨天恨地,翻悔不该跟着他们闹,闹得于今衣食无着,有家难归身。袁世凯便利用这当儿,打发一个三等走狗,携带巨款到东京来,收买这些穷苦亡命客。这三等走狗是谁呢?说起来大大有名,乃是《水浒传》上蒋门神的灰孙子,生长在四川地方,平日很欢喜哼两句皮黄,行止举动,又是个小丑样儿,旁人便拿他比作上海戏馆里唱开口跳的杨四立。他却也居之不疑,自称为小四立。久而久之,便去了小字,加上他的姓,于是鼎鼎大名的蒋四立就现了世了。此次奉了袁皇帝的圣旨来收买亡命客。可怜这些穷苦小子,一个个正饿得眼睛发花,得了这消息,哪里还能顾得名节?惟恐蒋四立不要,发誓愿写证书,都争先恐后。蒋四立起先一个人办理,后来人多了,一天忙着接见,便请了他二个同乡姓陈的来帮办,生意非常发达。有几个湖南的志士本是躲在上海的,因听说东京有这么一回事,就连夜跑到东京来,求着蒋四立要投降。此时蒋四立因为美不胜收,遂改定章程,限了几项资格。跑来的志士资格不合,没有考得上,气忿得逢人便发牢骚,说立刻就要回去运动革命。这话传到蒋四立跟前去了,笑得蒋四立眼睛都没了缝。

  光阴易过。蒋四立正在收买上紧的时候,北京的筹安会发生。蒋四立也想在东京设立一个筹安分会,和一般投降的志士商议,志士都甚赞成。便定了双十节的那日,在日比谷松本楼开成立会。何以偏偏的定了双十节的那一日呢?却有个道理。

  因为他这会,只好在袁世凯势力范围之下,明目张胆的闹,在日本终觉有些害怕。双十节这日,民党的人十九要去赴纪念会。

  好事点儿的学生,也必去凑热闹。大家都去忙纪念会去了,便没有人来干涉他的筹安会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偷着将筹安会成立了,岂不好吗?所以特定了这日。

  这日吴大銮到过了纪念会,同许先生回到大冢。许先生喜笑道:“今日的盛会,在东京留学界,近年来是没有的,足见人心不忘共和。这种会最足表示我们国民的倾向。今日日本人很注意的。我前几日提议发起这会的时候,黎谋五先生对我说,就怕到的人不多,现出种冷静样子来,给外国人看了,或因此改变对我国的方针,那就关系我共和的存亡了。我当时心中也有些拿不稳。直待到会的来了一千以上,我才把这个心放下。”吴大銮点头道:“有先生和黎谋五先生出来主持,我就知道到会的一定不少。不过我对于今日的会,仍是悲观,不晓得先生的意思怎样?”许先生道:“你以为悲观的在哪一点?会中自然也有可以作悲观的。”大銮道:“先生演说之后,接着登台的不是曾参谋吗?他说为人只要不怕死,什么事都容易成功。如果国民大家不怕死,袁世凯的严刑峻法也奈不何。这道理自然不错,但是曾参谋自己最怕死。逃亡到日本来的时候,在湖北被侦探误认他作康少将,把他拿了。他吓得泪流满面,一点人色都没有。他那位太太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把他放出来了,在长江轮船上,躲在火舱里,还怕不妥。换了火夫的衣服,只管钻在煤堆里面,不住的拿着煤往脸上擦。同逃的邹东瀛、曾广度虽也躲在火舱里,然都站在风筒底下吹风,并没有更换衣服。见他狼狈得不堪,教他不要擦煤灰了,他连气都不敢出,只连连的摇手,要邹、曾二人不要说话,怕有人听见。他这怕死也就未免怕得太厉害了。但是这犹在人情之中。还有一次,他和他太太住在小石川台町的时候,夜间安安稳稳的睡了。忽从梦中惊醒了,听得警钟响,一数是四下,即吓得爬起来。推醒他太太,衣也不及穿整齐,一手提着个紧要皮包,一手拖着他太太,不问东西南北,往外就跑。最好笑的他太太的脚小了,跑不动,他便将他太太寄放在警察署里,他自己提着皮包,发了狂似的找了一个旅馆,回到警察署,接他太太到旅馆里住了一夜。次日出来打听自己的家烧了没有,哪晓得还隔了一里多路。他受了这一次吓,从此不敢睡里面房间,恐怕有起急事来,逃避的时候难得开门。每夜带着他太太睡在大门口的三叠席子房内,紧要的东西,都做一个小皮包装了。睡的时候,放在身边,至今还是这样的。他这怕死,就怕得不近人情了。他这样怕死的人偏要上台演说,教人家不怕死,这不是好笑的问题,是人格上的问题。他是个有声望的人,人人对他都应表相当敬意的。他的言行都是这样,怎教人不悲观!”

  许先生望了大銮千眼,长叹了一声道:“这些事偏偏给你知道,有得议论人家,何苦说人家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中,难道教他演说人非怕死不可吗?演说的话,自然都是说得冠冕堂皇的。今日这多人演说,谁不说得好听?若人人能照着说的做事,也不弄到在这里亡命了。各人尽各人的心做事,何苦说人家做什么!”大銮知道许先生为人,不欢喜说人家的坏话,便也不说了。许先生道:“我今日在会场上,仿佛听得有人说蒋四立想在东京设立筹安分会,不晓得这话的确不的确,这倒不可不注意。”大銮说道:“这是意中事,有什么不的确。我早就说了,这畜牲在这里,越弄越胆大,简直眼睛里没有人了。我屡次和先生说,先生总说不必计较,被他收买的人,就不收买了去,也没有用。这话是不错,但是这些不成材的东西既顶着民党头衔,外人哪里知道他们本是些浑蛋。并且卧榻之旁,也不能由他人鼾睡。先生不计较,我却不能再忍了。”说时气忿忿的,连眼睛都红了。许先生见于也自欢喜,笑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大銮道:“除请他回娘家去,还有怎样?”许先生低头不做声。大銮兴辞出来,许先生送到大门口,握了大銮的手叮咛道:“不要隋珠弹雀。仔细思量一回,再来见我罢!”

  大銮点头答应了,慢慢的向停车场走来,心想:许先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类事情和他商量,是不中用的。今日他不阻拦,就算是很赞成的了。大约他心中也恨那畜牲到了极处,若在几月以前和他商议这事,他必然有一大套扫兴的话说。好在这事用不着和人商议,我既高兴干,去干了再说。他就赞成,也得我亲自去做。他反对,我也不能因他取消我的决心。不过我没有器械,徒手是奈这畜牲不何的。手枪这东西,又不便向人去借。莫说人家十九不肯,就肯了,事情没有做,早就有人知道了。这畜牲的走狗多,只要有一个外人晓得,这事情便不妙了。找人家借是万万不行的。幸好身边还有几十块钱,设法去买一杆使罢。又想:这事要找日本人才行。有一个姓平原的日本人,本来是当浪人的,与我有点交情。只要找着了他,必有办法。又记忆了一会平原的住址,记起来了,是早稻田鹤卷町,一个买文房具的楼上,此刻何不就去访访他?大銮一边走,一边打定了主意。坐电车到早稻田来,已是掌灯时分了。到鹤卷町找着了文房具店,偏巧平原早几日就搬到别处去了,店主人并没有问平原搬的地方。大銮扫兴归家,心想:平原必不会无故离开东京,他的地方,在民党有些名望的人跟前去打听,必然打听得着。次日调查了一日,居然调查着了。果没有离开东京,搬到麻布区一个贷间里居住。大銮会着了他,寒喧几句之后,大銮悄悄的说道:“我此刻承办一批枪械,因我自己不甚在行,特来找你替我帮忙。你看在哪家定购靠得住一点儿?”平原听了喜问道:“一批打算办多少?”大銮道:“明治二十八年式的、明治三十年式的,一样至少得八百杆,多则一千杆。小保宁式的手枪一千杆,新式机关枪十架。包运到九江起岸。”平原凑着大銮的耳根笑说道:“是不是李要办的?”大銮点点头道:“并要需用得紧急,你看在哪一家办好?”平原道:“有最妥当的所在,我今日就去和他谈谈。可办就在他家办。若嫌价钱高了,换一家也容易的。”大銮道:“很好。不过需用得紧急,不能多耽搁日子。你就去问了,什么时候来给我回信?”大銮道:“今夜若不能来,明日上午准来你家回信是了。”大銮答应着,二人同出来,平原自去办交涉去了。

  大銮心想:蒋四立的家中我还没有去过,不可不趁白天里去探看明白。蒋四立住在四谷,遂向四谷走来。在蒋四立家的前后左右都踏看了一会,心想:这地方很不稳便,出进的巷子又长又仄,巷口就站着一个警察。里面枪响,警察只要堵住巷口,便是插翅也飞不出去。和这牲畜同归于尽,虽没什么不可,然而真应了许先生的一句话,隋珠弹雀,是有些不值得。不知道这屋子有后门没有?若是有后门,从后门进去,或者还妥当些儿。正待转过后面去查看,忽然见隔壁人家楼上贴着一张贷间的条子,喜道:“有了,在隔壁楼上看后面必看得清楚。何不借着看贷间,或者还可以看看这畜牲家里的形式。”想着便去隔壁家敲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出来,将大銮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大銮心中吃惊,好像这老婆子已知道自己是来探路似的。老婆子道:“看房子的吗?”大銮点点头,脱靴子进去。老婆子引着上楼,大銮见楼上一间六叠席的房,倒很精致。

  大銮无心细看,推开窗子,看见蒋四立家的院落,一个年轻的下女正在院子里扫地。大銮探首去看廊檐下,放着一张藤榻。

  蒋四立正翘着几根老鼠胡子,躺在上面,目不转睛的望着下女扫地。下女扫完了上廊檐,蒋四立伸手去拉下女的手,下女举手在蒋四立头上敲了一下,笑着将身子一扭走了。蒋四立从藤榻上跳起来,追了进去。大銮见了,冒上火来,咬牙恨道:“你这畜牲,死在目前尚不知道,还在这里找下女开心。”随手推关了窗户,到楼后去看后门。见后门外重重叠叠的有好多户数人家,没有路可通大路,心中恨道:看不出你这畜牲早就防备了,怕人家害你,特意找了这样的一个死地方住着。以为人家便奈你不何吗?我偏不信,定要给点狠你看。回头问老婆子道:“后门不通的吗?”老婆子道:“先生是中国人么?”大銮点头道:“中国人便怎么?”老婆子道:“中国人不住,我这里只租日本人。”大銮道:“你不租中国人,为什么又引我进来看?”老婆子道:“先生没说话,看面孔很像个日本人。先生一开口,我就知道不是日本人了。”大銮本无意租房子。

  日本的贷间,本多有不租给中国人的,当时也不在意,辞了出来。

  夜间平原没来。次日平原同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商人来了,拿出名片给大銮,叫寺尾秀三郎,在神保町开猎枪店的,名片上载着详悉,连电话番号都有,用不着平原介绍。大銮照说给平原的话,略向寺尾说了一遍。寺尾道:“平原先生已向我说了。我也是个赞成贵国民党的人,凡事无不尽力的。不过明治三十年式的枪,一刻工夫不能承办许多。二十八年式的就要两千杆也有。手枪是容易的,新式机关枪,看能办得十架就好,恐怕一时间也办不到。因为近来供给俄国输出的太多了。”大銮故意踌躇了一会,三人共议了价目,大銮仍请寺尾竭力去办,约了第二日回信。平原说明日有事不得来,大銮道:“横竖交易还没有成,等到签字的时候,再请你来,做个保证人便了。承你帮了忙,自然不敢忘记,多少总要报答的。”平原谦逊了几句,同寺尾去了。第二日上午十点钟寺尾来回信,大銮便请他到日本料理店去吃料理。在料理店谈话,不料都被黄文汉听见了。

  这晚,寺尾揣了杆勃郎林的手枪,带了一百子弹,到平原家里来。此时平原正在家中,大銮也早来了。寺尾拿出手枪来,大銮细细看了又看,丝毫没有破绽。寺尾从怀中抽出一张纸,向大銮说道:“请先生填写,盖颗印就是。保证人看先生找谁,也要请盖印。这形式上的手续,不能不经过。我做小生意的人担当不起。还是因先生照顾小店,承办这批枪械,知道先生不是无聊的人,才不必经警察署认可。不然,就是有保证人,也不敢随意卖给人家的。”大銮点头道:“承情得很,保证人就请平原君罢!”平原笑道:“我这保证人是靠不住的。”寺尾笑道:“这不过是一种手续罢了,谁还信大銮先生不过。”大銮拿了那张纸,填了姓名、住址以及年龄、籍贯,盖了颗假图章,欺日本人不认识篆字。平原也写了姓名,盖了印。大銮拿出四十五块钱来,点交了寺尾。大銮收了手枪、子弹,说道:“枪械就是那么样定了,总在一星期以内,我的汇款一到,就来请你。”寺尾连声应是,又说了一些感情奉托的话,寺尾去了,大銮归家安歇。

  次早,叫馆主人算帐搬家,将行李寄在朋友家里,说有要事,就要动身回中国去。他朋友知道他素来是来去无牵挂的,只替他收管行李,也不根究他回中国有什么事。大銮寄好了行李,揣着手枪,带了两排子弹。这日是阴历的九月九日,重阳照例多雨。到了上午一点钟,就沥沥淅淅的落起来。大銮装束好了,披了件青呢斗篷,乘车到大冢来看许先生。许先生正在家中教他女公子的书,见大銮喜气洋洋的进来,停了书不教,要女公子泡茶出来。女公子起身进去了,许先生问道:“今日落雨,你为什么也出来了?”大銮笑道:“先生忘记了吗?今日是重阳,怎能糊涂抛却?”许先生也笑道:“你不说我真要被阳历蒙混过去了。你既有这般雅兴,等我去教内人弄点酒菜出来,大家谈笑谈笑也好。黎谋五先生住在这里不远,也去将他请来,岂不更好。”大銮道:“好可是好,只是他老人家年事过高,天又下雨,怎好去请?”许先生笑道:“你见他须发都白了,以为他怕天雨懒得动吗?他的精神不见得就比你差了多少。他和人议论起文字来,整日整夜的不歇气,也不见他有一些倦容。他更是欢喜多有几个人宴会,只要同座的精神来得及,曾没见他提议要休息。你没见他随到什么地方,几时随意靠着那里,随意睡在那里过?他总是正襟危坐,手足不乱动。

  他这种功夫,不是假充得出来的。你不信,我写个字去,将他请来,你学着他的样子,装一会儿看看。”大銮道:“黎谋五先生的文章道德,自然是不可及。只是这些地方我却没有留心。先生说的哪有差错。”许先生提起笔写了几行字,拍手叫下女。

  下女在里面答应,端了盘茶进来。许先生将字给下女,教送到黎老先生家去,下女曾去过几次,接了字条,打着伞冒雨去了。

  不到一杯茶时,黎谋五先穿着皮靴,擎着雨伞,大踏步走来了。

  下女掳着衣边,露出脚踝,跟在背后走得喘气。许先生迎了出去,接了伞收起来。黎谋五笑道:“阳历真煞风景,好好的重阳节,几乎被它瞒过了。你不写字来,我还在家中怨天不该下雨。我那房子又有些漏,并且一下雨,更黑暗得白日里都要点电灯才能看书。见了你的字,就不能怪天了。”许先生大笑道:“我不料一张字倒为老天缓颊。重阳无雨,便不成秋了。我今日也原不记得是重阳,大銮有雅兴,不负佳节,特来这里消遣,我才知道。”说话时,黎谋五已脱于皮靴。二人进房,大銮向黎谋五行了礼,坐下笑谈起来。许先生的夫人也出来替黎谋五请安。这夫人姓陈,在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的,很有些国家思想、世界知识,容貌也很端庄。大銮将他做师母看待。陈夫人见大銮诚笃,也看待和自己亲侄儿一般。当日陈夫人亲自动手,办了几样菜,带着女公子五人共桌而食。

  大銮一连轰饮了几杯,嫌酒少了,自己跑到厨房里,教下女再去买一升来。许先生听见了,心中有些疑惑:大銮严日酒量虽不小,只是并不欢喜饮酒,曾没见他醉过。今日忽然如此想酒喝,必然有原故。否则他脑筋中必又受了什么刺激,拼着大醉一场好睡觉。当时也不阻拦。大銮教下女去了,回到桌上,举起酒瓶又往自己杯里斟,斟满了才斟给黎谋五。陈夫人心细,也觉得大銮今日的举动有异寻常。黎谋五因与大銮相见的时候少,以为少年人的举动,是这样豪放的,不足为怪。许先生再留神看大銮的眼睛,露出凶光,虽是和颜悦色的谈笑,总觉得有种杀气,令人不寒而栗。许先生忽然想起双十节那日的话来,心中早明白了。因黎谋五不是外人,便向大銮道:“今夜你就在我家歇了罢。雨下得紧,不回去也罢了。”大銮笑道:“此刻还不到六点钟,哪里就计及住夜的事?且到那时候再看。夜间十点钟的时候,我约了一个朋友,到一处地方,有几句要紧的话说,就是落枪子也要去。说完话之后,或者来先生这里歇宿也未可知。我那朋友约我明日回上海去,我只踌躇没有盘缠,先生可能替我设法?”大銮说这句话时,忽然声音低了,眼中流下泪来。

  不知大銮因何流泪,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八章 哭金钱以恕道论人 偷衣服仗胆量脱险

  话说大銮说到能否设法的一句话,忽然流下泪来。许先生和黎谋五见了,都吃了一惊。连问怎么讲?大銮从袋中摸出手巾来,揩了眼泪,长叹一声道:“我因为明日想回上海去,恐怕没有盘缠走不动,所以不禁心中悲痛起来。”许先生道:“没有盘缠,大家设法就是。这点小事,也悲痛什么?你平日很豪爽的人,怎的忽然婆婆妈妈起来?我看你今日的举动大异寻常,或是在哪里受了什么刺激,不妨说出来,大家商议商议。”大銮摇头道:“今日并没受什么激刺,不过因我怕明日没有钱,就联想到我们穷苦同志中,有一大半就是因没有钱失了节操。平心论起来,他们那些人在国内有差事的时候,能拼着命不要,和袁世凯反抗。即亡命到了日本,心中岂有不恨袁世凯入骨的?纵说不恨,也决不会忽然和袁世凯表同情,这我是敢断言的。无奈他们逃亡的时候,身边既没有多带钱,到了日本,又没处设法。而一般没天良的首领,都腰缠数万贯,娇妻美妾的拥抱着,进一次三越吴服店,动辄就是买一千八百。若是穷苦同志想问他借几块钱开伙食帐,他便硬说没有,休想他放松半点。穷苦同志受逼得没法,想归国去,又是通电缉拿的,跳出国门,即枉送了性命。活活的教人饿死,世界上恐怕没有这种人。到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何能责人家不该投降!但是这种苦衷,平日以忠厚待人的,才能替他们原谅。现在的人,拿着嘴巴说人家的本事都是好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话,谁不会说?但是自己到了饥寒交迫的关头,不见得不比以前被他说的人更卑污得厉害。总而言之,说来说去,都是为少了几个钱,做出许多败名辱节的事来。我想起他们失脚的人,安能不伤感!托人介绍,劳神费力的钻到蒋四立那里,发誓填愿书,打手模,种种丧失人格的手续,都得经过,一个月能得几个钱?好好的汉子,忍心去做这样丢脸的事,就为的是一个穷字。最伤心的就是袁世凯那老贼,专一用这种卑劣手段对付国人,把国民道德破坏得一点根株没有。试看他手下,哪有一个好人?这样政府做国民的模范,不是一时之患,乃是万世之患!我是决计不在东京住了。此后尽我的能力,能将袁世凯手下的一般狐群狗党斩除一个,中国即少了一个制造恶人的模型。若自己没有能力不中用,死在敌人手里,也就罢了。我时常拿着汤卿谋‘存时时可死之心,行步步求生之路’的那两句话当座右铭。就从今日起,实实在在的做去。明天是一准回国的了,许先生能替我设法,我非常感激。我明早定来先生这里拿盘缠就是了。”黎谋五听了大銮的话,又见大銮英气勃勃,连连点头叹息说道:“许先生恐怕没有多钱,看能筹得多少,若短得不多,我手上这戒指,可以换十七八块钱,凑起来到上海是够的。”

  许先生料定大銮今晚必去刺蒋四立,要阻拦知道是无效的。不阻拦罢,日本的警察厉害,十有九逃不脱。拿着大銮这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去和蒋四立拼死活,实在可惜!这话得和黎谋五商量,看他有什么主意。想罢,起身向黎谋五道:“和你老人家有句说话,请到这边来。”说着走到外面廊檐下。那雨更下大子,只见下女提着酒壶,擎着纸伞,冒雨跑了回来。

  大銮接着也不烫热,替陈夫人斟了一杯,便自斟自饮起来。许先生引黎谋五到廊檐下说道,“你老人家今日看大銮怎么样?”黎谋五道:“没有旁的怎样,不过觉得他好像心中有放不下的事似的。”许先生点头道:“对呀,我也觉得他是这样。他从前屡次对我说起蒋四立,愤愤不平的定要下手他。我知道他的性格不好,怕他闹出乱子来,关系太大,总劝他教他不必计较。他也就听我的话,相安下来了。双十节的那一日,我在会场上,有人告诉我说蒋四立今日在松本楼开筹安分会成立会。我回来对他只泛泛的提起,并没有说真切,他便气得眼睛发红,说要送蒋四立回娘家去。我看他已是决了心的样子,没有十分阻拦他。他自那日去后,直至今日才到我这里来。平常是间不得两日,定要来看我的。今日来了,又是这种情形。他从不闹酒喝的,有长辈在跟前,他尤不肯多喝。今日忽然是这样轰饮起来,又说明日要回上海去。他的事我最知道,他也从不瞒我的,岂有要到上海去不和我商议的道理?平日随便一点小事,就是做一件衣服,都得来问问我。今日偏不肯说明,这不是奇怪吗?”黎谋五听了笑道:“不用猜了,一定是要去干那件事。也好,死生有命的,难得有这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出来,为我们亡命客争脸,死了都值得。蒋四立本不足轻重,他做的事足轻重。东京为民党人物聚会之所,任这东西在这里横行,目空一切,日本人都瞧我们不起。我久想弄死他,因为我自己没这能力,又没有千金来募勇士,不肯说这空话,打草惊蛇。既大銮有这般勇气,这还了得,万不可说出冷话来,馁于他的气。等我去说穿他,敬他几杯酒,壮他的行色。”许先生听了,也连连点头道:“不错。”

  黎谋五转身回房,见大銮正逗着许先生的女公子在那里玩笑。女公子扭着大銮要去买人形。大銮见黎、许二人进来,便止了嘻戏,抱女公子坐着。黎、许二人入座,黎谋五开口向大銮笑道:“我和许先生之为人,你必然也有些知道。你今夜想干的事,我二人已猜着八九成了。这事我二人早就应干的,只因为许先生是个羸弱的文人,我更老无缚鸡之力,才一任那东西在这里肆无忌惮。你能立此意志,我二人心中不但欢喜,而且很感激你能替我们亡命客争脸。使国内国外的人士听了,也知道我们民党中还有人。附逆的自然害怕,就是袁世凯听了,也未必不胆寒。这事关系重大极了,你何必在我们跟前秘密,不大家商量一个妥善的方法去做?许先生是你最亲密的人,难道还疑心到老朽吗?”大銮听了,神色自若的笑道:“不是我有意的秘密,实因这事无商量之必要,说出来,徒然使两位老先生担忧,于事情毫无补益。既老先生关心到这里,我也没有什么不可说。我此刻都准备停当了,只等十点钟以后,人家都睡尽了,就去下手。那畜牲的住宅附近道理我都探得很熟。只那巷口有个警察的岗棚,出来有些碍手。可惜没有第二条路可以出进。”许先生问道:“你用什么东西去刺他?这东西靠得住么?”大銮点点头道:“新买来的手枪,很靠得住的。”黎谋五要看,大銮从洋服下衣袋里拿出来,起身关好了门,退了子弹,递给黎谋五。黎谋五看了给许先生,许先生随手交还大銮道:“你快些·收起罢,若被下女看见了不妥。”大銮接了,仍旧将子弹装上。许先生的女公子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好玩,跳起来问大銮要,陈夫人叱了几声才罢。大銮重复入席,黎谋五斟了一大杯酒,送给大銮道:“老朽代表民党奉敬一杯,以壮行色。”大銮连忙起身接了,一饮而尽。又斟了一杯道:“这杯是老朽预祝你成功的酒。”大銮也谢着喝了。许先生见大銮的酒实在喝得不少了,恐怕他醉了不辨路径,便笑说道:“我本也要敬两杯,惟恐喝多了误事,不是当玩的。这两杯酒,留到明早庆祝成功的时候痛饮罢!”大銮也谢了。陈夫人叫下女来,撤了酒换饭来,都胡乱用了一点,陈夫人自帮着下女收拾碗盏。

  大銮和黎、许二人坐着闲话,所议论的,无非是蒋四立的丑史。外面的雨,一阵大似一阵的下。大銮笑道:“这畜牲今日合该命尽了,雨越下得大越好。此刻大约已有十点钟了。”

  黎谋五掏出表来看道,“刚刚十点钟。”大銮起身,披了斗篷笑道:“我去去就来,大约不要一个钟头。万一出了事,我进了监狱,二位万不可来探望我。”黎谋五连忙插口道:“哪有这等事。不要一个钟头,定要回的,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大銮笑了一笑,也不答话,辞了众人,套上长筒靴,冲着暴雨走去了。走了好远,黎、许二人还在房中听得靴子声响。二人相对太息了一会,都默默无言,只悬心吊胆的,希望刚才那种靴子声响回来。一点钟容易过去,看看到了十二点钟,雨仍是下得紧急,哪有一些儿靴子声响呢?只急得两个人搓手跌脚蹉叹不已。许先生与大銮情厚,想起他那样英勇少年,若为一个蒋四立送了性命,岂不可惜!这一去两个钟头还不回来,不是出事是什么?我知道日本警察是最厉害的,在世界上第一有名。

  又是在这更深人静的时候,街上没有行人,只要把警笛一吹,四面站岗的警察包围拢来,往哪里去躲?要是人多,还可以钻入人丛里,几转几弯,警察便迷了方向。偏偏的今晚又下大雨,到这时候,街上必然一个人也没有,这事一定糟了。又听得黎谋五在旁唉声叹气,和着外面的雨声,更觉得凄惨,把不住眼泪只进出来。又过了一点钟,仍没有影响。黎谋五捶着席子道:“坏了,坏了,决无生还之望。”许先生只是低着头垂泪,陈夫人也在一旁着急。惟有那小女公子,一些儿也不晓得,玩倦了,早教她妈铺好床,给她睡觉。她此时已是深入睡乡了。还有个不知着急的,就是那天不管地不管的下女,只晓得每日吃三顿饭,每月拿三块钱,到此时也是睡得人事不知了。可怜这三个醒着的,只急得比热锅上蚂蚁还要难受。这三个醒着的在这里难受,还有一个大銮在那边醒着的,此时更是难受呢。

  再说大銮十点钟的时候,从许先生家出来,一心只往前进,并不觉着雨大。上了电车,见坐车的人很少,心想:这真是天假其便。若是街上的人多,跑起来都碍手碍脚,说不定还有多事的帮着警察来拿我。这大雨一下,街上没有行人,只三四个警察拢来,且打死他再说。车行不一会,到了春日町。跳下来换了三田的车,在水道桥再换了四谷的车,都没多人乘坐。一刹时到了,大銮看电柱上的挂钟,才到十点二十分。一边向蒋四立住宅走去,一边打主意如何骗蒋四立出来。脱靴子进去,是不妥的。听说猿乐町有个姓周的,和蒋四立最好,也是民党中的激烈分子,在蒋四立手下投降的。投降之后,在蒋四立跟前很会先意承志,同孝顺他亲老子一般。所以深得蒋四立的欢心,蒋四立倚为左右手,凡事都要和姓周的商议了再做。我何不托辞,就说是他打发我来,有机密事报告的?他一时必不疑心有诈。只要见了面,还怕他逃了吗?旋想旋走的,大銮脚步快,已到了那条小巷子口上。警察被大雨淋得不敢站在街上,躲在岗棚里面。大銮走过身,偷看那警察,年纪在三十左右,板着脸据在里面,自以为威风了不得似的。大銮恐怕被他认真了面孔,不敢抬头,一直入了巷口。咬了咬牙,右手探入下衣袋里,拨开了枪上的保险机,抽出来擎在手中。左手一边敲门,口中一边高声喊着“御免”。喊了两句,里面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用日本话问道:“是谁呀?”大銮说中国话答道:“是我,猿乐町周先生特教我来会蒋先生,有句话说。”少年男子推门出来,大銮从栅栏门缝里一看不认识,仍低了头。少年男子抽开了栅栏门的小铁闩,大銮一手推开了,跨一脚进去,笑吟吟的问道:“蒋先生就纳福了吗?”正说时,楼梯声响,少年男子道:“还没睡,下来的就是。”即听得蒋四立的声音问道:“从哪儿来的?这么晚,又下雨,有什么紧急事?”蒋四立说着话,向大门走来。大銮道:“周先生教我,有秘密话报告。”蒋四立向大銮望了一望,知道有异似的,停了脚步。正要仔细定睛看大銮,大銮恐被他识破,将斗篷一撩,对着蒋四立的胸窝一枪打去。轰然一声响,只吓得那少年男子往席上一扑,口中喊起妈来。蒋四立着了一枪,气忿得伸手来攫大銮,大銮巴不得他近身,对着他腰下又是一枪。蒋四立又着了这一枪,实在撑持不住,仰面往席上便倒。

  大銮回头望了一望,不敢久停,拔步往外就走。远远的见一个警察堵住巷口站着,大銮只作没看见,握着枪在斗篷里面大踏步往巷口走去。警察听得枪声,第一响没听出方向。此时的雨略小了些儿,第二响便知道在巷子里面,忙拔出刀来。正想进巷子拿凶手,见大銮冲了出来。听脚步声音非常沉重,料道是一个辣手,不敢当锋,几步退出巷口,擎刀预备厮杀。大銮抽出枪来,到巷口一个箭步,早窜到街心,立住脚,望了望警察。警察见大銮如此勇捷,手中又明明的擎着一枝手枪,只吼了一句,却不敢近身。大銮哪敢停步,折转身就走。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警察见大銮走得快,一个人又不敢近身,忙拿出警笛来吹。大銮正跑时,听得后面警笛叫,前面即有两个警察飞奔前来。大銮回头一看,后面的那警察已追上来,隔自己不过两三丈远近,忙折转身,往右边一条小巷子钻进去。仗着会跑,穿过小巷子,乃是一条斜坡路。坡下的警察也听得枪响,听得警笛,正要跑上坡来。大銮听得刀靴声,不敢往下走,一连几个箭步,往坡上窜去。抬头一看,真是要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一座墙挡住了去路。大銮才知道这坡叫乃木坡,墙里面是乃木邸,就是乃木希典的住宅。心想没法,只有爬过墙去,再设法逃避。连忙将枪纳入袋中,拼命往墙上一撺,两手攀住墙顶,将身一纵,跳过墙去了。落地后觉得两手掌痛如刀割,肉里面还嵌着甚屑子似的,当时也不暇顾。听得墙外面来了几个警察,一个说道:“怪呀,没有第二条路走,怎的会不见了?可恶这雨又大了起来,简直听不出脚声。难道爬过墙那边去了吗?”一个答道:“恐怕没有这么厉害。这墙上插着玻璃片,除非飞了过去罢咧。”又一个道:“看上面有血没有?”即见有手电的光,在墙上晃了几下,一个道:“血是看不出,但是有血也被雨洗了。这样大的雨,玻璃上还存得血住吗?不问他在里面没有,我们分途去拿。把两个由大门进乃木邸去,在园内细心搜索。”说完,即听得一阵刀靴声响着去了。

  大銮才知道自己手中嵌了玻璃屑,怪道痛不可忍。因听得要进园搜索,左右一望,没有地方可躲,想偷开门进屋内去,躲在偏僻房里,警察必不关心。便走到一所房子门口,轻轻推了下门,关得很紧,知道不是一时撬得开的。隐隐听得刀靴声渐次近了,大銮心中也有些着急起来了。低头一看,廊檐的阶基板离地有一尺来高,料想可以藏身,也顾不得里面污秽,蹲下身往里面就爬。这一所房子不小,底下故也很宽。大銮恐怕警察用电灯照着,深深的伏在里面,气也不高声的出。用耳朵贴在地上,听得约有四五个警察在园中走来走去的搜索,却喜没人搜到阶基底下来。警察搜索了一会,见毫无踪影,一个个都口中说着“怪事,怪事”的去了。大銮恐怕他们复身回来搜,在里面伏了两点多种。外面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才慢慢的爬出来,先关了手枪的保险机,纳在衣袋里。乃木邸园中有个小池,大銮走到池旁,洗了手上的泥血,玻璃屑嵌在肉里的,不得出来,也只由它在里面作痛。一件斗篷,在房底下滚得和泥做的一般,心想怎生好披着出去,便脱下来,放在池子里面洗了个干净,仍旧披在身上。这日的天也真奇怪,雨落发了兴,落一个不了。大銮站在乃木园中不独没地方可避,并坐的地方都没有,雨洗得如落汤鸡一般,通身透湿,没一根干纱。深秋的天气,又是夜间一二点钟,冷气侵入骨髓。两掌浸了生水,比受伤时更痛加十倍。一个人越想越凄凉,站在草地上抖个不住。心想:今晚是不能出去了。莫说出了这样大事,就是平常夜间一二点还在街上走,警察也要注意。若是衣服褛褴一点,更要盘问不休。就是明日早晨,要脱这险也很不容易,我来的时候一些儿也不知道害怕,怎的事情成了功,倒胆怯起来了,这时候能胆怯吗?一现出惊慌样子,在日本的警察侦探眼里见了,便再也逃不过去。我横竖是拼死来的,还怕什么?大銮如此一想,胆真壮了几倍。心想:我这衣服都湿透了,此刻的雨还不住,明早驮着这身湿衣出去,人家见了,岂不生疑?必得设法进乃木家,偷一身和服换了,出外才不危险。我生平光明正大,不曾做过这勾当。今晚没法,只得委屈我自己一次,看是如何。

  不知大銮偷衣服如何偷法,且俟下章再写。

  第六十九章 真刺客潜身浅草町 好警察乱拿嫌疑犯

  话说大銮因通身衣服都湿透了,想撬开乃木邸的门进去,偷一身衣服换了,明早才好逃走。好在日本的门不比中国的坚牢,在身上摸出把裁纸刀来,轻轻的撬了一会,居然撬开了一扇。脱了长靴,卸下斗篷,蹑脚蹑手的摸到里面。几间房子都空洞洞的,休说没有衣服,连陈设都不多。摸到第四间,才听得打鼾的声音。慢慢的推开门,移脚进去,猛觉得一件软东西挡住去路。一摸知道是挂的衣服,取了下来,摸了摸领袖,是一套男子的和服,连外套都有。在席子上摸了腰带、袜子,退出来,转到大门口。在靴柜里拿了一双高木屐,一把纸伞,脱了身上的洋服,将和服换上,揣了手枪,身上才觉得和暖一点儿,手掌也不十分痛了。坐等到天明,幸得房里的人都睡得和死人一样。大銮的洋服、斗篷、长靴都不要了,聚作一团,塞入阶基底下。偷开了大门,撑着雨伞,装出小鬼的脚步,拖着双高木屐往停车场走。街上已有行人,送新闻、送牛乳的,都忙着飞跑。雨仍是落个不住,只比昨夜小了些儿。街上虽也有警察,但是都不注意大銮。大銮走到停车场,买了一张新闻纸,揭开一看,就看见了“蒋四立被刺”几个头号字。急看下面的小字,说蒋四立两伤都中要害,现已移入顺天堂分院调治,只怕有生命关系。刺客系一青年,年龄约二十五六,身长五尺一寸,穿洋服,披着青绒斗篷。大銮吃惊道:“他们如何看得这般清楚?我身长确是五尺一寸。这也奇了,幸我换了和服,不然也休想逃脱。”又买了几种新闻纸看,都是大同小异,也有说蒋四立已毙命的。大銮见了这种记载,心中非常快乐,匆匆忙忙的揣了新闻,坐电车到大冢来。

  许先生和黎谋五、陈夫人此时还没有睡觉,一个个心中都好似火烧油烫。一见大銮进来,都喜得说话不出。许先生跳起来,伸手给大銮握,一张口笑得合不拢来。大銮笑道:“我的手受了点儿伤,先生轻点捏。”许先生看大銮的手掌,纵横几道血痕,如刀划开子一般。黎谋五、陈夫人都起身来看,问是怎的?大銮教大家坐下好说,四人都坐下来。大銮抽出新闻纸,一人递了一张,笑道:“这新闻纸上的记载,几乎比我自己还要明白。昨晚十一点钟出的事,今早新闻上就都有了。日人消息灵活,真不能不教人佩服。”三人看了新闻,都欢喜得望着大銮笑。大銮将逃避时的情形说了一遍,三人听说墙上有玻璃刺手,警察到乃木园来搜索,都苦着脸,皱着眉,捏着一把汗。

  及听到撬门偷衣服,又都笑起来。大銮道:“我这衣服不能再穿了,恐怕有人认识。并且这裁料花样,是四十多岁的商人穿的,穿在我身上也不合。我今日就得去买衣服。我昨日原想做完了事,今日即回上海去。看新闻上载得这般详细,仿佛警察已认识了我似的。且仍在东京住几日,等风潮略为平息了,再动身不迟。在东京出了这大的事件,日本人拿不到刺客,他警察的威信扫地了。三位看:一个礼拜之内,东京必搜索得鸡犬不宁。湖南、四川两省的留学生、亡命客,必有许多要受连累的。”

  许先生问道:“你何以见得就只湖南、四川两省的留学生、亡命客受连累哩?”大銮道:“新闻上不是载了,和蒋四立同住姓陈的说,刺客是湖南、四川的口音吗?”黎谋五道:“口音中国人才听得出来。日本人听中国人说话,哪里分得出口音?”许先生道:“几日之内,警察搜检中国人是意中事。你小心一点儿,那东西不要带在身上。就拿去了,没有确实的证据,也问不出罪来。你今日在这里坐着,我去筹钱来,给你做衣服。一面看有妥当的地方安顿你么。”大銮点头道:“只要有钱,我不愁没好地方安顿。东京人山人海,我的面孔又像日本人,侦探也不容易注意到我身上。手枪是不能离身的,警察不看稳了,不敢下手拿我。既看稳了,便没手枪,也免不了。只看我一对手掌,就是铁证。我有手枪在身边,他三四个警察来,我可以随意打发他。要死里逃生,顾不得闯祸的大小。先生替我筹钱,倒是一件要紧的事。我此刻还得去看个朋友,下午再来这里拿钱。”许先生问道:“你此刻还要去看什么朋友,我看没要紧,不出去跑也罢了。定要出了乱子,悔就迟了。”

  大銮道:“我刚才想起来,很要紧的,不去不行。我买手枪的时候,原有一百子弹。周用不着许多,只带了两排在身上,还有八十六颗在朋友家。不去藏起来,倘被搜检着了,事情一定破裂。”许先生道:“你为什么将这样东西寄在朋友家里?”

  大銮道:“我放在箱子里锁了,并没对他说。若对他说了,他见了报,也会秘密收藏起来。”许先生道:“既是这么,你去去就来,不要在外面久耽搁。”大銮答应“知道”,洗了脸,用针将掌中的玻璃屑忍痛挑了出来,许先生有刀创药,敷了些儿。黎谋五放心归家,许先生去筹钱。大銮乘车到朋友家来。

  他这朋友姓陈,也是个亡命客,在东京穷得如大水洗了一般,却不肯投降。借了他同乡会的房子住着,教几个小学生糊口。为人知道大处,年龄和大銮差不多,二人交情很是亲密。

  昨日大銮将行李寄顿在他那里,他知道大銮行止是没一定的,也不在意。今日早起,学生还没有来,正拿着报看。见了蒋四立被刺的消息,心中非常痛快。猜想刺客是谁,一猜就猜到大銮身上。见报上所载的年龄服饰,与大銮一点不差。又见大銮昨日寄行李的举动,更断定了是大銮。这位陈学究正在高兴,外面有人叩门。陈学究跑出来看,是一个日本人,穿着一套先生衣服,手上拿着雨衣,看他的形式,很像个日本的绅士。陈学究不懂日本话,只晓得问“你是谁”,便尽肚子里的学问,说了一句“你是谁”的日本话。那人拿出一张名片来,双手递给陈学究。陈学究一看,是每日新闻社的记者,便点了点头。

  又搜索枯肠,看再有说得上口的日本话没有。搜索了一会,居然又搜出一句“你做什么”的日本话来,伶牙俐齿的说了。记者好像懂了,笑嘻嘻对陈学究说了十七八句。陈学究苦着脸摇头,不晓得记者说些什么。记者知道陈学究不懂日本话,试说了一句英语。陈学究倒懂得,便也用英语笑说道:“先生懂英语又不早说。我才到贵国来,不懂日本话。先生见访,有何贵干?”记者见陈学究的英语说得很熟,吃了一惊,暗道:看他不出,这种穷样子,居然会说我同盟国的话,这倒反为难我了。我的英国话,只能在西洋料理店对下女发挥几句。认真办起交涉来,实在自觉有些词不达意。又是我找起他说的,这怎么办?正在急得一副脸通红,进退为难的时候,却来了一个救星。这救星是谁呢?原来是一个佩刀着长靴的警察。那警察走近跟前,将记者上下望了一望,问了两句日本话。记者说了几句,警察挥手教记者去。记者如奉了将军令,对陈学究用半瓶醋的英国话说道:“我现想到先生这里打听一桩事。这警察说今日警长有命令,关于刺客的事,取缔记载,改日再来奉看罢!”

  警察见记者说英国话,更不许多讲,推了那记者一把,正颜厉色的又说了几句日本话。记者也作色辩了几句,气冲冲的走了。

  陈学究见了,心中好不自在,想关门进房,警察止住,对陈学究随意行了个举手礼。陈学究点点头,也不问他懂英国话不懂英国话,用英国话问道:“你来有什么事?”日本警察照例懂得几句,不过发音不对,不能多说。听陈学究问他,他却懂得这话的意思,只是要用英国话回答出自己的来意来,肚里存的英国字有限,斗起来,要表示这番来意,差的字数太多。低着头想了一会,斗来斗去,硬说不上口。他这一急,比那记者还要厉害,又羞又忿,赌气一句话也不说,拖着刀走了。陈学究看了,笑得肚子痛,暗道:怪道人说小鬼怕英国话,我还不肯信,以为英国话有什么可怕,不懂得也不算什么。今日看来,原来是真的,这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理。那记者说刺客事取缔记载,这是一句什么话?他说到我这里来打听一桩事,不待说是想打听刺客的下落了。但是他径跑到我这里来,难道他已知道是大銮刺的吗?他来不一刻,警察也来了,一定是已知道是大銮无疑。只是大銮此刻跑到哪里去了?若被他们拿着那就坏了。日本警察、侦探有名的厉害,昨晚出的事,今早就能打听到我这里来,手腕之灵活就可想了。

  陈学究心中正在替大銮设想,大銮已走了进来。陈学究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如何不走,还在神田跑什么?”大銮见陈学究惊慌,这般说法,也吃了一惊,暗想他怎么就知道了?

  故意问道:“你说什么?我寄顿了行李,自然要走。只是盘缠还没到手,一两日内怕还走不动。神田为什么跑不得?你这种惊慌样子令人诧异。你害神经病吗?”陈学究见大銮神色自若,心中又疑惑不是大銮刺的,略安心了些,笑着低声说道:“我今早看报,疑心蒋四立是你刺的。因为平日也听你骂过他,昨日又寄行李。这报上所载刺客年龄、身段、服饰,都与你一般无二,我所以疑心。刚才又有个新闻记者来这里打听,话还没说完,一个警察又来了。看他们的情形,已明知道是你刺的,并知道你与我有交情似的。我正在这里替你担心,你就来了。原来不是你刺的,这又是谁呢?”大銮道:“新闻记者和警察来调查不相干,他们因这里是同乡会,到这里来问问,并不是指名要调查哪个。事情是我做的,特来说给你一声,不用替我害怕。这里人多眼杂,我不宜久在这里。我皮箱里有两盒子弹,你赶急拿出来藏了,日内恐有人来搜检,我不能自己去拿,在这里耽搁久了不好。”说着,拿钥匙递给陈学究,转身作辞出来。陈学究跟在后面问道:“你去哪里?把地方说给我听,等我好来看你。”大銮摇头道:“我的地方,此刻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你何必来看我?你放心就是了。”陈学究道:“然则你住定了,写个信给我好么?我不来看看你,怎么放心得下?”

  大銮笑道:“如果出了花样,报上还有不登载的吗?不出花样,自然可以放心。不要唠叨了,赶急去藏起那东西来。”说完,大踏步走了。陈学究把大銮的话一想,也有道理,回身将皮箱打开,取出两盒子弹来。箱中还有一瓶擦枪的油,假子弹三个,都拿出来,做一包裹了,自己爬到阶基底下,用手掘了一个坑,埋了起来。这三样东西就永远的埋在这里,不知发见在什么时候了。陈学究埋了出来,仍将皮箱锁好。学生来了,照常上课。

  大銮自陈学究家出来,见外面风声很紧,身上又穿了乃木家的衣服,恐怕有人识破,不敢往别处走,径坐电车回大冢来。

  在电车上装出日本人的样式,不敢多望人。到许先生处坐不一刻,许先生回来了,见大銮在家中坐着,才放心笑说道:外面稽查严密得很。孙先生家里今日天亮,就有许多警察到那里查抄,孙先生大发其气,警察查不到什么,赔罪走了。我去的时候,孙先生还怒不可遏,说要和警察署起诉。我也没和他说,捏故借了两百块钱。出门遇了老朱。他真聪明,一把拿住我,说你的人干得好事,牵连到根本上来了。我忙止住他,要他莫乱说,他才悄悄的问我,到底是谁干的?我起先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谁知他一些儿也不知道,有意冒诈我的。因他不是外人,我就说给他听了。他高兴得什么似的,立刻从身边取出一叠钞票来,说我刚才从邮便局里领了两百块钱来,既有这种青年,你带去替我送给他去用罢!若没有妥当地方藏身,我有法设,你和他夜间到我那里来就是。我见他这般热心,不好不收他的,就将二百块钱带回了。衣服还是我替你去买罢,你坐在家中不要动,安稳些。”大銮道:“不要紧,我自己去买,合身一点。”许先生道:“你自己定要去,我就同你去。”大銮道:“不必,不必,我头上又没挂着刺客的招牌,怕什么!地方也不必要老朱设法,我自会去寻妥当所在。我寻的地方,就连先生也不用知道。我有了四百块钱,任是什么警察、侦探,我也逃得过去。”许先生见大銮这般说,知道他素来精干,用不着替他多操心,即拿出四百块钱的钞票来,交给大銮。大銮揣入怀中,将乃木家的一把雨伞塞入阶基底下,对许先生道:“我此去不待风潮平息,不再到这里来了。先生也不必担心,去打听我的地方。万一不慎出了事,先生却万不可来监狱里看我。我去了。”许先生听到“我去了”三字,禁不住心酸流下泪来,也没有话说,望着大銮一步一步走了。

  大銮到白木吴服店做了百几十块钱的和服,重新办了几件完全日本式的行李,在浅草租了个贷间,冒充起日本人来。白天在家里读书,夜间出来看看影戏,游游公园,不和人多说话,谁也不知道他是个中国人。警察、侦探做梦也没注意到这里来。

  只苦了年龄身段与大銮仿佛的,几日之内,警察署拿了几十个拘留着,轻轻的加一个嫌疑犯的名字。许先生、陈学究都在其内。日本侦探果然有些道理,不知怎么,居然被他探实了,是大銮做的。各报上都将大銮的像片登出来,陈学究、许先生在监狱里急得什么似的,生怕大銮被警察拿着。

  黄文汉见了报上的相片,想起十五日在日本料理店遇的那青年来,暗道:那人确是不错,亏他能逃得脱。只可惜枪去差了点儿,两枪都偏了一寸,蒋四立还不至送命。打死了,才更快人意。许先生我也认识,他进了警察署,他的夫人必然着急得很。何不去安慰安慰她,或者可借着打听吴君的消息。想罢,也披了一件青呢斗篷,到大冢许家来。才走到许家门首,一眼望见树林中有个人,在那探头探脑。黄文汉看那人的形容,早知道是日本的暗探,只作没有看见,推门进去。下女揉着眼睛出来,黄文汉一见下女的眼睛都哭肿了,不觉吃了一惊,只道又出了什么事,连忙问道:“你哭什么?”下女掩着面行了个礼不做声。黄文汉道:“你家太太在家里没有?”下女道:“刚从警察署回来。”黄文汉脱了靴子进房,陈夫人出来。黄文汉不曾见过,拿了张名片出来,递给陈夫人说道:“我和许先生多年要好,在早稻田同过一年学,后来也时常见面,不过没见过夫人。今日看报,才知道许先生也被牵连,到警察署去了。”陈夫人看了名片,听了黄文汉的话,勉强笑道:“先生的大名,时常听我家先生说过,仰望得很。日本警察真是无礼极了,捕风捉影的逢人便拿,不知成个什么体统。为刺一个蒋四立,会闹得这样天翻地覆。此刻警察署拘留着几十个,都说是嫌疑犯,连亲人进去看看都不许。我家里的下女昨晚都拿了去,盘问了一夜,今早才放出来。下女吓得什么似的,说怕新闻纸上将她的名字登出来,她的名誉坏了,将来对不了好人家。昨夜哭了一夜,今早回来,哭到此刻,还是伤心不肯住声。先生看这不是笑话!你警察署拿刺客就是了,无原无故拿这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我家先生,先生是知道的,难道他还去刺蒋四立?他自搬到大冢来,原是图清净,什么事他也不管。每天就在家里教小女读书,哪有心思想到蒋四立身上去?我因为他昨日去的时候穿少了衣服,今日我去送衣服被卧给他,警察都不许我见面。什么文明国,这样蹂躏人权!他若拿不出证据来,我非和他起诉不可。”

  黄文汉见陈夫人说话很有斤两,暗想:许先生为人不错,应该有这样的一位夫人。便答道:“日本警察的章程,对于非常的时候,本可以随意查抄人家,随意拿人。他们将这事做非常的事办,自然是这样,不足为怪。听说公使馆里也派出了二十个侦探,并且每日还帮助警察署多少钱,添派暗探。虽不知道这消息的确不的确,总之日本警察署对于这次事件,侦查是不遗余力。听说那刺客的像片,洗了八千多张,日本全国都有侦探踩缉。轮船火车上,更是布置得周密。那刺客已出了日本国境便好,若是还没有出去,一时间就万不宜动。”黄文汉这话,是知道陈夫人决不肯承认认识刺客,故意是这样说,好等刺客知道警察署缉拿得紧,不急图逃脱,致罗法网的意思。陈夫人听了,心中也自着急,只因不深知黄文汉,不肯露出踌躇的样子来。黄文汉见陈夫人不做声,也晓得是信自己不过,不便再说下去,即辞了出来。走到停车场上电车,一回头见刚才树林里探头探脑的那暗探也上了车,正咬着卖票的耳根说话。

  卖票的即打量黄文汉几眼,黄文汉已明白了,暗道:好,你侦探起我来了。我不作弄你一会,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

  不知黄文汉怎生作弄那暗探,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章 傻侦探急功冤跑路 勇少年避难走横滨

  话说黄文汉见暗探跟上了电车,和卖票的人在那里咬耳根说话,心想:你钉我的梢,我不捉弄你一会,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心中打定了主意。卖票的人到跟前,黄文汉拿出一块钱来,买了一本二十回的回数券,也不对卖票的说出目的地。车行到春日町,黄文汉跳下来,偷眼看那暗探也在人丛中挤了下来。恰好有往三田的车来了,黄文汉且不上去,等到车已开行了,黄文汉穿的是皮靴,行走便利,追着电车飞跑跑了几丈远,一手扯住车柱飞身上去了。回头看暗探,拖着一双木屐,的达的达拼命的追来。黄文汉看他跑得张开口,面皮变色,和服本来大,跑的时候被风鼓着,更和一个气泡似的,笑得肚子痛。

  车到一歧坂停了,暗探见车停了,更跑得急,才赶上,几乎车又开了。暗探上车,气喘气促的,死盯了黄文汉一眼,黄文汉只作没看见。车行一个停车场,到了水道桥,黄文汉又跳下来。

  暗探才擦干了额头上的汗,气还没有吐匀,只得也跟着下车。

  黄文汉换了往赤阪见附的车,暗探见黄文汉上车,生怕车开了,把上下车的人左右分开,拼命往车上挤。黄文汉见他已挤上来了,便走到运转手旁边站着,车在饭田町停的时候,并不下车,车已开了,却飞身跳下来。跳下车就跑回饭田町停车场,有开往本乡电车的走过,又飞身上去。掉转脸看那暗探正从人丛中挤出来,那只脑袋瓜皮拨浪鼓似的,只管两旁摇动,一双小眼睛圆鼓鼓的四下里寻看。一眼见黄文汉已跳上了开行的电车,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的又追。拖着双木屐如何能与电车竞走?追了十几丈,实在太差远了,便放松了脚步,想不追了。

  黄文汉却不肯放手,见暗探不追来,便撕了一张回数券给运转手,自己下车。暗探看得明白,鼓了鼓勇,又追上来。黄文汉只顾往前走,走到饭田町四丁目,举眼见横街上一根竹竿高挑着一块白布,上写一个斗大的“弓”字,心中暗喜道:原来此地还有一个射箭场,且进去射几箭,看这小鬼怎样。便头也不回,进了射箭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迎着。黄文汉卸下斗篷,女人接了挂在壁上,送了杯茶给黄文汉。黄文汉一面喝茶,一面笑向女人道:“我住在早稻田大冢那方面的日子多,这边不常来,竟不知道这里还有个这么大的射场。这里射多少间?”

  女人笑道:“我这里初学的人多,只有十二间。弓也没有重的,六分算头号了。”黄文汉点点头,放下茶杯,上了把六分的弓,戴了手套。偷眼向玻璃窗外望,不见有人,暗想他没跟来吗?

  再仔细向各处望了一会,只见转拐的地方,有一片和服的衣角露出来,被风吹得颤动。那衣角的花样,黄文汉一见就知道是那暗探的,心想:他既跟定了,日本人最有忍耐性,必不会走的。安心调弓理箭,慢慢的射起来。女人见黄文汉射得很好,从里面拿出一副好弓箭来,说道:“这副弓箭是个中国人寄存在这里的。这中国人常来这里射箭。前几日来说要回国去一趟,教我把弓箭收起来。先生的射法很好,用这副弓箭,一定还要合手。”黄文汉听了,即将手中的弓放下,接了女人的。退了弓套,看那弓有六分半厚,朱漆擦得透亮。弓头上两个金字,黄文汉见了,大吃一惊。那金字明明写着“大銮”,心想:哪有这么巧,看那箭也枝枝有大銮的名字,便问女人道:“这中国人姓什么?”女人指着壁上的名单道:“那第三个便是他的姓名。”黄文汉看了,一些儿不错,就是警察署印八千照片通电缉拿的刺客。黄文汉原只想和那暗探开开玩笑,若拿着这副弓箭射,他跑进来看见了,有了这样确实的证据,他可立时动手逮捕我到警察署去,真假虽不难水落石出,只是犯不着吃这眼前亏。想罢,仍将弓箭包好,递给女人道:“这副弓箭虽好,既是人家寄存在这里的,不可动他。我随意射着玩玩,不拘什么弓箭都使得。”女人不知黄文汉的意思,连说:“不要紧,这人已回国去了,只管使用不妨事。”黄文汉摇摇头,也不答话,拿起刚才用的弓箭射了几枝。心中因见了大銮的名字,有些不自在,十箭都没有射着。射箭不比打靶,打靶只要瞄得准,手不颤,没有不中的。射箭只要心略浮了些,或是气略粗了些,便一世也射不中。黄文汉见连射子几箭不着,知道是心理的关系,纵多射也是不中的,遂停了手。又向玻璃窗外望,可怜那衣角还兀自在那拐角上颤动。黄文汉拿了两角钱给女人,披了斗篷,出了射场,一直往拐角上走去。暗探听得靴子响,退了几步。黄文汉走向电车道,这回暗探更跟得紧了。黄文汉坐电车到骏河台,由骏河台换车,倒回御茶之水桥,在顺天堂病院前下车。暗探紧紧跟着,不放松一步。黄文汉进顺天堂,暗探也跟到门口。

  黄文汉走进梅子的病室,春子睡着了。圆子握着梅子的手,斜倚在床沿上和梅子说话,苏仲武坐在窗下苦着脸看《红楼梦》。黄文汉问梅子今日怎样?圆子答道:“昨夜咳嗽了一夜,到四点多钟才合眼。今早又吐了几口鲜血,迷迷糊糊的睡到此刻,才清醒了些儿。刚才喝了几口牛乳。”黄文汉看梅子的脸色,如白纸一般,连嘴唇都没有血色。从床头取出体温表看,今早比昨日又高了一度,已到三十八度了。黄文汉走近窗前问苏仲武来了多久,苏仲武放下《红楼梦》道:“我吃了午饭才来。”说话时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已有四个多钟头子,要归家吃晚饭去。”黄文汉道:“我们同出去上馆子,外面还有个人等我。”苏仲武问道:“谁在外面等你?”黄文汉笑道:“他的姓名我却不甚清楚,你不用管,横竖有人在外面等我就是了。”苏仲武不知黄文汉葫芦里卖什么药,起身到梅子跟前温存了一会,说去吃点料理就来。梅子说外面冷得紧,外套要穿在身上,不可着了凉,病了没人照顾。苏仲武应着是,就搭在梅子床上的一件秋外套,拿了下来。圆子接在手里,双手提了领襟,苏仲武背过身去,两手往袖筒里一插,圆子将领襟往上提,比齐了里面洋服的领,苏仲武抖了抖袖子。圆子拿帽子递给苏仲武手里,苏仲武戴了,拿了《红楼梦》。梅子问道:“你说去吃了料理就来,书带去干什么?就放在这里不好吗?”

  苏仲武真个就放在梅子床上。黄文汉问圆子道:“你今晚能早些回来么?”圆子还没答应,梅子说道:“你有要紧的事,她就早些回。若没有要紧的事,再陪我睡睡也好。”黄文汉点头笑道:“事是没紧要的事。既小姐说了,莫说再陪一夜,便是十夜也没话说。”梅子笑道:“一百夜怎么讲?”黄文汉笑道:“小姐决不至住到一百夜。”梅子道:“难讲,医生说我这病,今年不见得能恢复原状。”黄文汉道:“小姐放心就是了,她横竖没事,只怕挤着小姐不好睡。”苏仲武怕梅子说多了话伤神,催着黄文汉走。

  二人出了顺天堂,黄文汉左右一看,不见了那暗探。苏仲武问道:“等你的人到哪里去了?”黄文汉道:“不见了,想是等得不耐烦,独自走了。我们到哪家料理店去好呢?”苏仲武道:“我们去吃西菜好么?”黄文汉一面说“好”,一面留心看四周电柱背后,有没有暗探的影子。看了一会都没有,也就罢了。二人携手下了顺天堂门前的石级,黄文汉眼快,早看见那暗探蹲在石级旁边。黄文汉在苏仲武手上捏了一下,悄悄说:“不要做声!”苏仲武不知为什么,只跟着黄文汉走。那暗探见黄文汉二人出来,忙起身跟在后面。黄文汉知道他不懂中国话,一边走,一边将侦探如何钉他的梢,他如何捉弄侦探,都说给苏仲武听了。苏仲武只笑得跌脚。黄文汉道:“我们索性走远些,到上野精养轩去吃料理,还可以侮弄他玩玩。”苏仲武小孩脾气,只要可以开心,有什么不好。当下二人坐电车往上野,又故意绕着道换了十来次车。五点多钟从顺天堂动身,直到八点钟才转到上野。黄文汉越换得次数多,侦探越疑心得很。二人到了精养轩门首,黄文汉回头望着侦探笑。侦探不好意思似的,反掉转脸望别处。黄文汉对他招手,侦探没法,硬着胆子上来。黄文汉笑道:“足下辛苦了,请进去同喝杯酒罢!”侦探红了脸,勉强说道:“先生贵姓是吴么?”黄文汉笑道:“差不多,请进去喝酒好说话。”侦探见黄文汉和平得很,又说和姓吴差不多,进去一定有些道理,便客气了几句,脱了木屐。黄文汉和苏仲武穿靴子,不用脱,三人上楼。有一个洋服穿得很整齐的下男在楼口迎接,引到一间西式小厅里。黄文汉卸下斗篷,脱下帽子,下男都接着悬挂在外面。苏仲武也脱了外套。黄文汉坐了主位,让侦探坐第一位,苏仲武第二位。教下男拿雪茄烟来,敬了侦探一支。下男擦上洋火,侦探吸了一会,那支雪茄烟作怪,和浸湿了一般,死也吸不燃。黄文汉见他没有咬去烟尾,不通气如何吸得燃?下男拿着洋火出神,又不敢说。苏仲武忍不住要笑,黄文汉忙踏了他一脚,苏仲武才用手巾掩住嘴。黄文汉另拿了一支,用指甲将烟尾去掉,对侦探道:“这支好吸点,请吸这支罢。”侦探红着脸,连忙从黄文汉手中换了。下男又擦上洋火,一吸就燃了。苏、黄二人各吸了一支。黄文汉教侦探点菜,侦探恐怕又出笑话,老实向黄文汉说道:“我实在不曾吃过西洋料理。”黄文汉见他这般老实得可怜,倒不忍心侮弄他了,自己和苏仲武都点了,替侦探也点了几样。问他能喝酒么?侦探连连摇头,说不能喝。黄文汉也不勉强。下男拿着菜单去了。

  黄文汉笑向侦探道:“足下今日钉我的梢,是什么用意?我实在不懂得。”侦探正吸了口烟,忙吐了,叹口气道:“先生从许家里出来,岂有不知我钉梢的用意?我们为这事实在是受尽了辛苦。不瞒先生说,我已把先生认作是干这事的,衣服身段都符合,只年龄略差了些。若不是这一点不符,我已冒昧动手了。”黄文汉听了,笑指着苏仲武道:“足下看他年龄何如?若不差就请足下动手罢!”侦探望了苏仲武一眼,摇着头笑道:“身段又差远了!”黄文汉道:“足下见过那人吗?”

  侦探道:“不曾见过。”黄文汉大笑道:“然则何以知道身段差远了?”侦探道:“有像片在我身上。面貌也不很像。”黄文汉道:“然则我的面貌就很像了?足下何不拿出相片来和我对一对。”暗探也不客气,真个从怀中摸出一张像片来,就电灯下看看黄文汉,看看像片,自觉着不大对。黄文汉接了像片,苏仲武也凑拢来看。这像片只得半身,面貌甚是清楚,不像新闻纸上登载的那样模糊。黄文汉看大銮眉长入鬓,两眼有神,比在日本料理店遇的时候还觉有英气,不由得生一种敬爱之心。再看像片两旁,载着几行小字,是大銮的姓名籍贯,行刺时的衣服装束,以及身段尺寸年龄大小,曾在哪个学校毕业,都写得详细。黄文汉心想:大銮做这样事,必没多人知道。怎的事情才出几日,日本警察居然拿得定,敢是这样宣布出来?

  并且知道大銮的身世这般详细,其中必有奸细在警察署告密。

  且等我骗骗这东西,看他受骗不受骗。便将像片退还暗探,笑说道:“足下看这像片像不像我?”暗探笑道:“当初隔远了,认不真,只道是的。仔细一看,也没有像意。”说时用手指点着像片道:“我们为这奴才,苦真吃得不少,已有几个通晚不曾合眼了。也不知这东西于今躲在哪里。”黄文汉皱着眉叹道:“也是可恶!这种事在自己国内做不要紧,跑到人家国里扰乱人家的治安秩序,本不应该。不过我所虑的,你们弄错了人。我曾听说这姓吴的几个月前就回国去了,他如何得来这里刺姓蒋的?一定凶手又是一人。你们的眼光都聚在这姓吴的身上,真凶手倒得逍遥法外了。这是不能不虑的。”暗探摇头道:“不会错,刺客一定是他。”黄文汉道:“那你们警探的手腕,要算灵敏极了。出事不到几日,就查将这般确实,并已有十分证据似的,通电缉拿起来。倘若这人确是早回国去了,真凶手果然又是一人,这事怎么办?”暗探道:“要我自己去查,哪里会查得出来?中国留学生又多,更加上许多亡命客,十有八九都是二十多岁。面孔虽各人不同,但是在我们日本人看起来,仿佛看去都像差不多似的,口音更是不会听。当时又没有拿着什么,谁也没看清刺客的脸,教我们当侦探的从哪里下手?并且还有一层困难,亡命客十九不懂日本话,就以为他形迹可疑,拿到警察署去。我们说话他不懂,他们说话我不懂。两方面用笔来问答,这可以问得出刺客的口供来吗?完全是要靠人家报告的。报告的说这人确是刺客,有几桩证据。又拿这像片给和姓蒋的同住的那人看了,说不错,是这样一副面孔。我们还调查了一日,才认为确实,宣布出来。”

  黄文汉正待再问,下男送酒菜来了。三人旋吃旋说话,黄文汉故意踌躇道:“这报告的人,靠得住吗?安见得不是私仇陷害哩?”侦探道:“报告的人最靠得住。报告人的朋友和刺客是好朋友。刺客的好朋友因高兴,和报告人谈到这事,将刺客姓名说出来了。不料报告人和蒋四立要好得很。蒋四立靠他帮忙的。蒋四立进了病院,报告人时常去看他。蒋四立恨刺客入骨,求报告人替他报仇雪恨。报告人得了刺客朋友的消息,即说给蒋四立听。蒋四立逼着报告人来报告警察。警察到刺客朋友家里一搜,就搜出这像片来了。刺客的朋友也被拘留在警察署。他还想抵赖,不肯承认他说了这话。那报告人也奇怪,又向警察署说情,说刺客是一个人做的事,与旁人无干,这朋友是事后才知道的。既有交情,自不能承认出首,也是人情。只要缉拿真凶,这朋友不相干,可以放了。警察署又将刺客的朋友放了出来,于今是一意缉拿这姓吴的。”黄文汉问道:“然则将姓许的拘留做什么哩?”侦探道:“也是报告的说,姓许的有主谋的嫌疑。因为刺客是姓许的朋友,又是部下。”黄文汉道:“报告的人姓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哩?”侦探道:“姓什么我却弄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住在神田猿乐町,年纪三十来岁,长条身子,尖瘦脸儿,身上带了孝,日本话说得不大好,只是很像欢喜说话的样子。”黄文汉听了,想了一会,想不起来,也就罢了。笑向侦探道:“你姓什么?”侦探道:“我姓村田,先生贵姓?”黄文汉道:“我姓黄。”村田道:“先生既是姓黄,又说和姓吴差不多,这话怎么讲?”黄文汉拿铅笔在菜单上写了个黄字道:“这字日本话的发音,不和姓吴差不多吗?”村田大笑道:“原来先生有意捉弄我。何苦是这样害得我瞎跑?”黄文汉笑道:“你自己要跟着我跑,我又没请你来,怪得我吗?我不看你跑得可怜,请你进来吃点东西,只怕你此刻还站在外面吹风。”村田长叹一声道:“服了,这种职务没有法子!这几日我们同业的哪一个休息过?这案子倘若不能破获,我们面子上都不好看,先生若能帮帮我们的忙,我们真要感激死了。”黄文汉道:“这忙教我如何帮法?我也瞒你说,我此刻倒很想帮那刺客的忙,只可惜找他不着。”

  村田听了,知道说不进,便不做声。三人吃完了酒菜,黄文汉会了帐,一同出来。村田道了谢,仍回大螺守候去了。苏、黄二人仍回顺天堂看视梅子。

  再说大銮在浅草住了几日,虽没遇什么意外的危险,只是见东京的风声紧得很,又怕遇见熟人,心想:不如去找老朱,他在横滨一个中国学校里教书,躲在他那里,必没人注意。等我写封信去通知他一声,我明日就动身到横滨去罢。当下写了封信发了。次日清检了行李,叫了乘人力车拉到运送店。自己去办了交涉,运到横滨。在热闹所在混了一会,直到夜间六点钟才去中央停车场,卖了张二等火车票,坐在里面,手中拿一本日本杂志翻阅。就有几个形似侦探的人,在大銮面前走来走去,很像注意大銮的样子。不知大銮如何脱险,在日本这样以警察自治的国家,想容容易易的跑出来,必得一番妙计。

  欲知妙计云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一章 叙历史燕尔新婚 扮船员浩然归国

  话说大銮坐在京滨火车的二等车中,装出个日本人的态度,手中拿一本日本杂志翻阅,车还没开,有几个形似侦探的人在大銮跟前走来走去,很像注意大銮似的。大銮只管低着头,将帽子齐眉戴着。这次火车的二等室中,连大銮只有四个人。

  侦探逛了几次,汽笛一声,都跳下车去了。侦探虽去,大銮却仍不敢抬头望人。车开行之后,大銮杂志也不看了,合眼低头的打盹。挨过一点多钟,已抵横滨车站。大銮下车,刚走出站门,猛不防一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大銮大吃一吓,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老朱。因接了大銮的信,不放心,特来火车站等候。见面之下,彼此会意,都不开口。老朱引路,大銮紧随在后面,直向学校里走来。这学校的地方很是僻静,站岗的警察也是稀少,径到了学校里面,幸没撞着注意的人。老朱引到自己的卧室内,关上房门,将窗帘放下。大銮看这房间,陈设华丽到了极处。面窗一张四尺宽的铜床,床上铺着似雪如银的垫毯。垫毯上叠了两床五光十色的薄锦被,上面还堆着两张黄白驼绒毯。两个蓝缎子编金的鸭绒四方枕头靠被卧竖着。雪白的电光照在上面,耀得人眼花。房中一张圆桌,围着圆桌四张很低很小的躺椅,虽都是西洋式,却是拿天蓝贡缎就椅子的形式,用金线编了团龙的花样蒙成的,倒非常别致,非常雅观。

  其余的陈设,都是经了一番意匠,不是随意买来撂在房里的。

  大銮见了,心想:老朱为人,本极漂亮,只看他穿的衣服,就知他是个无处不用美术脑筋的人。法国本是专讲虚华的国,他在法国七八年,也难怪他是这样奢侈。他原籍是江苏,江苏人的性质,又是喜欢在表面上用功的。他能不滑头滑脑,还肯实心做点事,就算是很难得的了。大銮一面想,一面就躺椅上坐下来。老朱放好窗帘,按了一按写字台上的呼人铃,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后生推门进来,抢上几步,垂手站在老朱跟前。

  老朱指着大銮道:“这位先生在我这里住几日,你不要去外面和人说我房里有客。”后生应了声是。老朱又道:“我夜间不在这里住,白天出外,照例将房门锁上。你每日去公馆里接三次饭,悄悄的从窗眼里递进来。切记留心,不要使人看见。若有人间你什么,万不可露出房里有人的形迹来。这先生在横滨是不能给人知道的,你明白了吗?”后生连连应道:“明白了。”老朱道:“明白了就出去。”大銮见老朱是这样,反觉不放心。老朱已看出大銮的意思,移近身坐下笑道:“你在这里只管安心,我这房平日同事的都不大进来。因为我好洁净,同事的都说在我房里坐了,很觉得拘束。这听差的很靠得住,是我同乡的人。他父母都在我家中服役多年,他名叫小连子,异常聪明。在日本伺候我不过两年,日本话很说得有个样子。你且在这里住几日,等我设法送你回上海去。此刻外面稽查得非常严密,不可尝试。我近来横竖没在这里住,只白天里上课,休息的时候就在这里坐坐,出去即将门反锁着。一向都是这样,同事的都知道。你住在里面,外面仍照常锁着,便住到明年底,只要不嫌闷,也没人知道。”大銮道:“你不住在这里,一向都是住在什么所在?刚才你对小连子说,每日去公馆里取三次饭,你另租了公馆居住吗?”老朱点头叹道:“我行年二十八岁,十四岁就出西洋,居伦敦两年,巴黎七年,日本三年,上海两年。只日本略为朴质点儿,余三处都是极尽繁华的所在。然我在那三处那么多年,未尝近过女色。不是我矫情不和女人厮混,实是没有遇着我理想的女子。也不是说伦敦、巴黎、上海还没有好女子足中我的理想,无奈遇得着的都有缺点,完全无缺的遇不着。即偶然遇了一两个与我理想相符合的人,不是已与人家结了婚,便是与人家有了约。不然,就在遇着时候,或是她有事故,或是我有事故,不能久聚做一块儿说说身世。一别之后,想再见就比登天还难。我的一片心,简直没有地方安放。我时常着急,已经二十八岁了,一瞬眼就是三十岁,韶华不再,是这般等闲抛却了岂不可惜!幸好前月有个周女士从英国伦敦大学毕了业回来,我有个在伦敦的朋友写了封信给我,替周女士介绍。周女士到横滨就来见我,我一看她的身材容貌,就仿佛很熟似的,以为在什么地方会过。然而问起来,我在伦敦的时候,她还在家中读书。我到巴黎的第三年,她才到伦敦,并不曾见过面。我觉着很奇怪,后来才知道有个原故。原来她的身材容貌,和我理想的一点儿不差,所以见面好像很熟。你看每日在脑海里轮回的人,见面哪得不熟?说起来奇怪,我的脑海中是她这般个人物,谁知她脑海中,不谋而合的,也是我这样的一个人物。我朋友知道我之为人,又知道她的性格,特写信介绍,就含了个作合的意思。有志者事竟成,我和她两人都算遂了心愿。她到横滨,本要租房居住,我便替她备办了一切。本月初一日,我和她行了结婚式。我因为在逃亡的时候,大家心事不好,不便宴客,所以对亲友都不曾宣布。等将来能归国的时候,再正式邀请亲友,庆祝一回。”

  大銮听了笑道:“恭喜,恭喜!只可惜我今日在亡命中亡命,不能到府上瞻仰嫂夫人,真是憾事。我也是个无家室的人,听了你这事,羡慕得很。但不知我到二十八岁的时候,有你这种福分没有?”老朱笑道,“哪怕没有?你不能到我家里去没要紧,你想看她,我有她的像片在身上,你看了就是一样。”

  说着,解开洋服的纽扣,从里面袋中抽出一张像片来。自己先看了一会,才笑嘻嘻的递给大銮。大銮看像片中人果是不错,纤长长的身子,圆削削的肩膀,细弯弯的眉毛,媚盈盈的眼睛。

  穿一套伦敦时式装的衣服,真有“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的神致。大銮极口称赞了几句。老朱高兴,笑得眼睛没了缝,说像片只能传形,不能传神,颜色更照不出。美人的丰韵在神,动人在色,像片神色都不能托出,比起人来,还得差几分。并且举动谈吐,都是像片上显不出的,比起人来,也要减色不少。大銮见老朱发女人迷,心中好笑,然口里不能不跟着他说。老朱那里顾大銮暗笑,说来说去,说忘了形,几乎将周女士和他枕席之私,都要说给大銮听。

  大銮从来不知道在女人身上用功,虽也嫖过几次,只是都不问姓名,春风一度,各自东西的。不独没尝过老朱这种滋味,并没听人说过这一类的事。今晚听老朱只管絮絮叨叨的述他自己闺房中的艳史,平生闻所未闻,以为只老朱一个人的性格是这样,不知世界上发女人迷的,都是如此。听久了,觉得厌烦起来,又怕外面有人经过,听得里面说话的声音,跑来窥探,便截住老朱的话头道:“我想喝杯茶,你叫小连子去泡一壶来罢!”老朱才笑起来道:“哦,我真糊涂了。你来了这一会,还没泡茶给你喝。不必叫小连子泡,房里有电炉,快得很,只两三分钟水就开了。蒸汽水也有,我炖给你喝罢!”大銮喜笑道:“房中有电炉,好极了,我一个人在房里,好弄东西吃。”老朱起身从白木架上取下一瓶蒸汽水来,倾一半在一个小铜壶里面,放在电炉上,扭开了机捩,壶里登时叫起来。老朱又从白木架上取了茶杯茶叶,放在圆桌上。大銮看那两个茶杯,像最好的九谷烧磁。拿起来一看,却不是日本磁。底下一颗篆书圆印,认不出几个什么字来。磁底花色,都要高九谷烧几倍,便问老朱道:“这一对茶杯是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老朱道:“钱花得不多,货却是真好。上前年在北京,恰好遇着拍卖清官里的物事,我见这一对茶杯还好,只花了六十两银子,她就到了我的手。你仔细就电灯去看,两个里面都有九条龙,在五彩花底下,比磁的本色略淡些儿。鳞爪须眉,越看越精细,越明白,和活的一样。”大銮真个起身,拿到电灯跟前来看,果如老朱所说,九条龙都张牙舞爪的栩栩欲活。大銮笑道:“我看你只怕也和袁世凯一样,发了皇帝瘾。”老朱道:“怎么讲?”大銮道:“你不想过皇帝瘾,为什么到处是龙?”老朱笑道:“我也正不信要皇帝才配得上龙,偏要绣几条龙在椅子上,看坐了有什么不安稳。不然,好端端的西式椅子,用中国缎子绣龙做什么?”说话时水已开了,老朱倾了些茶叶在茶杯里面,泡了两杯茶,拿了一罐饼干出来,二人共吃了一会,已是十点钟了。老朱道:“你安心在这房里住着,我自有方法送你回上海去。我明日来看你,你自安歇罢!”大銮谢了老朱的厚意。老朱出房,将房门反锁了,自去和周女士鸳鸯交颈不提。

  大銮收拾了茶杯饼干,扭熄电灯睡觉。

  次日,小连子从窗眼里送饭进来。大銮拿出一张运送店的凭单,教小连子去取了行李,送到朱公馆去存寄。从此大銮坐监狱似的,坐了一个礼拜,心中闷苦到极处。白天里老朱虽进房看他几次,因外面人多,不敢谈话。又听得老朱说,警察侦探仿佛已得了风声,很注意这学校里出入的人。昨日小连子看见一个警察,拖着这学校里的一个小学生,在操场里盘问,说你这学校里,来了个什么样什么样的人,你看见没有?小学生回他没看见,警察便哄那小学生道,你若看见了,来告诉我,我买把顶好的小洋枪给你。那小学生答应了,跑去和旁的小学生说,要大家留心去寻。若不是外面有了风声,警察如何得这般盘问?大銮起先还疑心是小连子故意说着吓人的,过了两日,警察居然进来搜查起来。警察进学校门的时候,小连子看见情形不对,忙悄悄的给了大銮一个信。大銮心想:将我关在这房里,逃也不能逃,躲也没处躲,送信给我做什么?只怪我自己蠢了,不该投到这绝地来。没有别法,幸手枪还在身边,他们不开门进来则已,进门就打死他几个,看势头不能逃再自杀,也没什么不值得。教我落警察的手,由他们来揶揄奚落,盘问口供,这是不行的。大銮心中正在筹算,只听得一片刀靴声响,渐响渐近起来,吓得一个心几乎跳到口里来了。忙拿蒸汽水喝了一口,把心一横,一手从怀中拔出手枪来,拨开了保险机。听刀靴声响到房门口来了,一人间道:“这房门如何锁着?”一人答道:“这房本来是朱老师住的,因他近来另租了公馆,不在这边住夜,所以锁着。要看可叫他听差的来,开了看就是。”这人说了,改口用中国话叫“小连子!”即听得小连子声音答应,问:“做什么?”一面应一面已跑到房门口,叫的人道:“你拿房门钥匙来,开门给他们看。”小连子道:“门锁了看什么?钥匙不在我身上,从来是老爷亲自带着走的。”这人用日本话翻给警察听,警察问小连子道:“你老爷此刻在哪里?”小连子用日本话答道:“我老爷和我太太新结婚,每日上一两点钟课,便携手四处游览去了。或是海岸上,或是公园里,都没一定。我老爷这房里,贵重物品很多,钥匙如何肯放我身上?你们要看里面的陈设,从外面窗缝里,看得清清楚楚。”警察听了,说道:“就从窗缝里看看也使得。”

  说完,一阵刀靴声,向外面转来。大銮听得明白,连忙弯腰钻到铜床底下。众警察在窗外窥看了一会,一个个都赞叹房里的陈设精美,并没一个看出什么破绽来。一阵刀靴声,又响着去了。大銮爬了出来,关了手枪的保险机,仍揣在身上。心中很喜小连子聪明,能不动声色的对答警察。

  过了一会,小连子开了房门进来,向大銮笑说道:“先生可以放心了。满达哥已到,明日出口,先生今晚可以上船了。”大銮道:“满达哥什么船?”小连子道:“满达哥是走欧洲的船。我老爷有个最好的朋友叫林小槎,也是个革命党,在那船上当大班。茶房水手都是广东人,十个之中,就有八九个是林小槎先生的部下。从来搬运危险物品及秘密书信,都是那只船包办。我家老爷久望他来,今日才进口。此刻我家老爷正和林先生商量了,教我来说给先生听,请先生放心。”大銮道:“船上稽查得很严密,须得想个法子,避侦探警察的眼睛才好。”小连子道:“老爷和林先生正是商议这个去了。”大銮夸奖了小连子几句,从身边拿出十块钱的钞票来,赏了他。小连子打扦谢赏,退了出去。大銮倒吃了惊,心想:老朱是个老西洋留学生,可算得一个完全的新人物,为什么他听差的会打起扦来?就是老朱自己的官派也学得很足,这真不可解。幸他还不曾在内地久住,若是在北京住几年,做几年官,那官派还了得?怪道志士一入官场拿起架子来,比老官僚还要加甚几倍。在他们自己以为是存身分,我却以为不过自招出贫儿暴富的供状来。老朱这样漂亮人尚且不免,其他又何足怪?杨度从前在日本的时候,开会演起说来何等激昂慷慨!孙毓筠充当志士的时候,何等自命不凡!于今竟跑到袁世凯脚下,俯伏称臣起来。

  杨度还可说他历来是君宪主义,今日算他贯彻他的主张,其无耻不要脸还有所借口。孙毓筠弄到这步田地,就要掩饰,也不能自圆其说。这样看来,世界上还有靠得住的人吗?蒋四立的伤都不在要害,还可侥幸延他几年狗命。只是照现在的人心看起来,蒋四立就死了也不值什么。袁世凯底下像他这样的人,岂少也乎哉?不过在日本替革命党争争面子,却害得我在这里悬心吊胆。索性被警察识破了,纠众来拿我,我一顿打死他几个,再一枪自杀了倒是痛快!于今陷在这里,进不得进,退不得退,不是活受罪吗?满达哥船虽然到了,能骗得过去骗不过去,还是个问题。最难过的就是这种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我从来不曾是这样,一个心虚怯怯的。辛亥年在汉阳打仗的时候,枪林弹雨之中我独来独往,但觉得好耍。过了几年自以为有进步,怎么倒退了步?

  大銮一个人在房里,一阵悔一阵恨,一阵灰心,说不尽的难过。倒在床上睡了一觉,到七点多钟,矇眬中听得开得房门响。惊醒起来,扭燃了电灯。房门开处,只见几个高等巡官进来。大銮伸手摸出手枪来,忽见老朱也跟了进来。老朱看见大銮掏手枪,连连摇头道:“这几位都是同志,不要误认了。”

  进房的几人都举手向大銮行礼。大銮还礼,收了手枪。老朱随手关好了门,让众人就坐。来的和老朱共是五人,都坐下。老朱向大銮道:“这四位都是同志,在满达哥船上办事的。他们身上的衣服是船上的制服。因为蒋案发生以后,轮船、火车上稽查十分精细,只要是三十以内的人,个个都拿出像片来对。稍有些可疑的,就拘留起来,定要问个明白才放。任你如何,也难瞒哄过去。刚才和我这位姓林的朋友商量,他想了个安全的法子,把船上的制服给你穿了,一同上船去。到船上就藏起来,必不会发觉。他们四人上岸的时候,警察、侦探虽也很注意,但是只要上去也是四个人,就没事了。任他警察侦探利害,对于船上的办事人,穿了制服,决不会疑心。”大銮听了,忙起身谢那姓林的。林小槎谦逊道:“听朱君说起足下,我私心钦仰异常。莫说是同志,便是路人,也应替足下出力才是。于今是万不宜久在这里耽搁,请就换了衣服同走罢!”说完,望着同来一个年老些儿的说道:“请你脱衣服给吴先生穿罢!你穿吴先生的衣服上船,一些儿也不关事。你年纪四十多岁了,还怕警察侦探盘问你吗?”那人笑着起身,将上下衣都脱下。

  大銮也将和服脱了。林小槎见了大銮的手枪,说道:“足下此去用不着这东西了,就丢在这里!”大銮道:“带在身边没要紧,利器不可以假人。到中国去也是用得着的。我们回到中国,还能离开这种生活吗?”说着嘻嘻的笑。林小槎见大銮定要带手枪,不便多说。大銮换了制服,幸长短大小都差不多,对穿衣镜照了一照,真个换了个样子。从那人手中接了帽子,齐眉戴着,拿手枪插入下衣的袋内,望去并不现形。那人将皮靴脱下来,大銮也穿了,正合脚。那人穿了大銮的和服。老朱说道:“你们四人去罢,我二人等一会上船来。”林小槎道好,携了大銮的手,开门大踏步四人同出了学校,径上满达哥船去了。等了二十来分钟,老朱才同那年老些儿的人到船上来。林小槎已将大銮藏在撂废物的舱底下,上面用箱子罐子堆着。警察、侦探做梦也没想到大銮是这般个走法。大銮从此就与日本长辞了,要想再到这里来,也不知在何年何月。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二章 钞旧词聊充诀绝吟 买文凭自是谋生术

  话说梅子在顺天堂养病,有春子、苏仲武、圆子、黄文汉千般人朝夕在她跟前服侍,她自己也安心调养,病体一日好似一日。光阴容易过,这日已是十二月初八日。早起春子接了她丈夫的回信,说他姨侄生田竹太郎久有求婚的意思,前回已有成议,因不得春子许可,事情便搁起来。于今生田竹太郎求婚的心还是很切。他自接了春子的信,即与生田竹太郎旧事重提。

  生田竹太郎异常欣喜,已于十一月廿五日送了定礼过来。结婚之期,大约当订在明年二三月。春子看了这信,心中舒服了一半。估量梅子的病,年内必能全好,正好就此将嫁妆办好带回去。当下写回信,教梅子的父亲汇钱来。

  梅子见春子接了家信并不给他看,想她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的,心中正自有些纳闷。此时黄文汉、苏仲武都还没来,圆子在旁见了,已看出梅子的心事,便留神看春子将来信放在什么所在。春子写好了回信,即将来信放在一个手提包里,这手提包原没有锁。也是合当有事,春子写好信偏要亲自送到邮局去挂号。梅子也早注意那手提包,春子一出门,梅子即教圆子偷出信来。梅子抽出来一看,才看了几句,只急得两手乱颤。圆子知道不好,一手夺了过来。梅子的脚在被卧里蹬了两下,哭道:“姐姐害死我了!”只说了这一句,便咬着牙闭着眼,只管在枕头上摇头。圆子胡乱将信看了一看,仍纳在手提包内,见梅子这般情形,也急得只有哭的工夫。想起“姐姐害死我了”这句话,自己问良心,假若不是我同她睡几夜,多方的引诱她,她一个天真未凿的闺女,如何知道会偷情?于今将她破坏了,和老苏混得如胶似漆,且受了胎,现在弄到这步田地,我一点法也不能替她设了。眼见她以后要受无穷的苦,我问心如何过得去?可怜她小孩子一样,以为我和黄文汉总有办法替她做主,从不肯露出一点抱怨的意思来。今日说出这句话,实在是知道我们靠不住了。我们活生生的将她害得这样,如何对得她住?圆子一个人坐在梅子床边,越想越觉伤心,竟比梅子还哭得厉害。正都在十分悲苦的时候,黄文汉和苏仲武来了。见了二人的情形,又见春子不在房里,都大惊问故。圆子住了啼哭,将爱知县来信的意思说给二人听。黄文汉早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希望,就是当初替苏仲武设策,也只要到手,就算成功。

  若要做正式夫妻,两边都有许多困难问题,很难解决。不过黄文汉是个好事要强的人,可见苏仲武和梅子那般情热,恐怕梅子因受胎情急,生出变故来,所以写信骗春子来东京,好相机说法。不料春子一到,梅子便呕血,在病院里虽每日见面,却没有提这事的机会。正在有些着急,当下听了圆子的话,心想:梅子既有了人家,这话更不好说了,倒不如不开口,还免得破面子。便问苏仲武道:“婚姻是有一定的,勉强不来。我们尽人事以听天命就是了,你也不必着急。”苏仲武进门听了圆子的话,又见梅子泪流满面,心中伤感到极处,眼睛里倒没泪流出来,只呆呆的坐着,翻着白眼望着楼板出神。黄文汉对他说些什么,也没听见。黄文汉又安慰梅子,教她放宽心。梅子也是合着眼,没有听见似的。

  一会儿春子回来了,黄文汉起身笑问:“去哪里来?”春子一边解围襟,一边笑道:“送封信到邮便局。外面冷得很,只怕要下雪了。”说时,回头见梅子脸上变了色,青一块白一块的,上面还盖着许多泪痕,忙近身偎着梅子的脸问道:“我的孩儿,你为什么又哭起来?你也要体恤我一点儿。我做主把你一个人丢在东京读书,并没得你父亲的同意。你父亲本不放心,因为我说了负完全责任,他才没话说。我这回到东京,看了你的情形,就知道已是对你父亲不住,我从此说不起嘴。只是事已如此,我自己错了,翻悔也来不及。你年纪小,上了人家的当,也不能怪你。我只想敷衍你的病好了,同回爱知县去,离了这万恶的东京,就完了事。犯不着说出什么来,大家下不去。你不知我多在这里住一日,多伤心一日,还要无原无故的又伤心痛哭起来,不是太不体恤我了吗?我的孩儿,你平日最孝,怎么几个月会变到这样?”梅子听了,更痛哭起来。

  黄文汉和圆子在旁边,比挨打还难受。圆子忍不住流了几滴泪,忙用手巾揩了,低身就梅子枕边说道:“妹妹不用哭了,我罪该万死,害了妹妹。承母亲天高地厚之恩,丝毫不加责备,我岂全无人心,不知自愧,还敢日夜守着这里?使母亲见了不快活。只因为妹妹的病一半是我作成的,我不忍心将妹妹撂下来,害得母亲一个人照顾,更加凄惨。实指望妹妹的病快好,我情愿受母亲极残酷的处分。我的身世,妹妹是知道的。父母是早死了,兄弟也没有。世界上的人虽多,和我亲切有关系的,除妹妹外还有几个?我虽是害了妹妹,我的心就死也是向着妹妹的。妹妹近来的病状已是好了七八成,再静养几日,便可完全脱体。凡事都有前定,我往日的事,也曾对妹妹说过,当日我受的痛苦,也不轻似妹妹。事过境迁,于今是忘得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妹妹放宽心些,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

  苏仲武坐在窗下,听圆子劝梅子的话,竟是要梅子不必痴情的意思。再看梅子听子圆子的话,果然住了啼哭,心想:老黄和圆子都做消极的打算,这事还有什么希望?梅子虽然情重,只是她年纪太轻,性情是活动的,禁不住几句冷话,她的心就变了。他们一般人都在眼前,我又不便和她亲热,使她增加恋爱。事情简直是毫无希望了,我不如走开些,何必坐在这里受罪?想罢,恨恨的提起帽子就往外走。梅子问去哪里?苏仲武没听真,只道是圆子问他,懒得答应,一直出顺天堂,回家去了。这里梅子见苏仲武不答话,气冲冲的走了,疑心他知道绝了希望,情死去了,忙要求黄文汉道:“请先生快跟着他去,看他去做什么。他若是情死,我和他同去。”黄文汉摇头道:“未必是去情死。我去看看。”说着也起身出房。梅子止住说道:“你见了他,教他来。”

  黄文汉点头答应,离子顺天堂。估量苏仲武此时心绪不好,必不会去看朋友,且到他家中去看看。走到苏仲武家里,苏仲武正一个人坐在房中,搬出梅子平日用的针线箱,及一切零星器具,一件一件的细看。见黄文汉进采,抬头问道:“你来做什么?”黄文汉笑道:“我做什么?梅子怕你去情死,要我来看看你。我料定你回了家。”苏仲武低头无语。黄文汉就座,拿起梅子编织的表袋钱囊来看。苏仲武忽然长叹道:“我若不是因家庭的关系太大,真愿意情死!是这样活着,有什么趣味?自从她母亲来到于今,我没一夜不是要挨到四五点钟才能矇眬睡着。一合眼就胡梦颠倒的,不是梦见梅子坐着船走了,便是梦见梅子骑着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死也追不上。昨夜更梦得奇怪,梦见我自己一连吐了几口血,醒来还觉得胸口痛。”黄文汉道:“胡梦不相干。事情既弄到这样,任是谁人也没有完全妥善的办法。你的初心也原没有做正式夫妻的想。就是这样罢手,已是很享了一节艳福,没有什么不值得了,哪里说得上情死?死是这么样容易的吗?”苏仲武不服道:“她这样待我,我弄得她受这样的苦,还说不上情死,那世界上就没有情死的事了!我仔细想来,我既决心要情死,我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还管什么身外的家庭。梅子真是我的知己,知道怕我情死。”说时,又叹了声道:“她既怕我情死,我不死倒对她不住了。我死了,她一定也不能活。我和她两个人,死到阴间,必能如愿成为夫妇,没有人来妨碍,倒是死了的快活。”黄文汉见苏仲武入了魔似的,知道痴情的人情死是做得到的,恐怕真弄出花样来,连忙说道:“老苏,快不要是这样胡思乱想!你知道你家里几房共看着你一个人么?你父母把你当宝贝似的,你在外面嫖,已是不孝。在嫖字里面,还要生出生死的关系来,父母都不顾了,还算得是人吗?你再要是这样胡思乱想,我立刻打个电报到你家里。教你父亲来。这死是随意玩得的吗?我从病院里出来的时候,梅子教我邀你到病院里去,我们就去罢,快不要糊涂了。”苏仲武摇头道:“我不去了。请你去对她说,我已想开了,我也不想她了,教她也莫想我。她好了,她回爱知县去。我或者在一二日内回湖北去,也未可知。”黄文汉听得,怔了一怔道:“你真个这么决绝吗?”苏仲武道:“不是这么决绝,有什么法子?我横竖就整日整夜坐在她跟前,也是不能说一句体己话,何苦两个人都望着白心痛?我既决心出来,便决心不再见她了。你去对她说,她必不得怪我。”黄文汉一想也不错,两边不见面,看渐渐的都可以忘掉一些,当下便点头应“是”。苏仲武低头想了一会,忽然向黄文汉道:“我想赠点东西给她做纪念,你说送什么好?”黄文汉道:“何必送什么纪念?徒然使她伤心,一点益处也没有。”苏仲武摇头道:“不然,我有使她不伤心的东西送,就请你替我带去。”说着,起身从柜里拿出几张冷金古信笺来,磨了墨,提起笔写道:“兰浆浪花平,隔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休道如何过。我断却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呵。”写完落了款,盖了个小方印,拿吸墨纸印干,用信封封好,交与黄文汉道:“她放在这里的东西很多,都可以做纪念。我这词虽是古人的,却恰合我今日的事,所以借用着送她。不过古人是赠妓的,移赠她似乎唐突点儿。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存心,没有什么要紧,你说是么?”黄文汉接了揣入怀里,叹气道:“情天就是苦海。你若早知今,日是这般受苦,当日也不在三伏炎天里为她奔走了。”苏仲武连连摇手道:“这还有什么说得,请你就去罢。她在那里,不见你回去不放心。”黄文汉笑道:“你说断不思量,如何又怕她不放心?春蚕自缚,到死方休。这也罢了,只苦了我和圆子,跟着受这多苦,不知为了什么。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出个理由来。你看,不作美的天,竟下起雪来了。”苏仲武抬头看窗外,果然飘鹅毛似的,落起雪来。

  黄文汉向苏仲武借了把伞,撑着去了。那雪越下越大,黄文汉走到顺天堂,伞上的雪已积了半寸多厚,身上也着了许多。

  在病院门口抖了一会,才抖干净。走到病室跟前,伸手去推房门。推了两下推不开,便轻轻敲了两下。圆子苦着脸开门出来,对黄文汉摇手,教不要进去。黄文汉忙问:“怎么?”圆子跺脚道:“真要苦死我了!你刚出去,她母亲说她不该要你找老苏来,说了她几句,她气急了,也不做声。咬了会牙,忽然皱着眉说肚子痛,一阵紧似一阵的。看护妇将院长请来,诊脉说动了胎气,只怕要小产。她母亲听了这话,气得发昏。不到一分钟,一阵血下来,果然小产了。还血昏了几次。院长说她身体本来虚弱,又是久病之后,小产是很危险的。幸此刻略安稳了些。她母亲也上了床,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咬牙切齿的,恨声不绝。你若进去,她气头上,只怕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院长还在房里,听了不好。我因为怕你冒昧跑进来,转不过脸,特意靠着门站了。你快去和老苏商量罢,若万一不中用了,这事情怎么办?”黄文汉着急说:“事情真糟透了。和他商量什么?他从来是一筹莫展的。这时候他更不得主意。万一梅子不中用了,我们有什么办法?只看她母亲要如何办就是了。梅子虽是我们设圈套引诱的,好在春子并没有识破我们的历史,梅子是万不肯说给她母亲听的。她摸不着我们的根底,纵怪我们,也不过言语上发挥几句罢咧,起诉的事是不会有的。我此刻不进去也好,你去好生张罗,受点委屈,也是没法的事。骑上了老虎背,想下地是不能的。我夜间再来看。”圆子道:“你此刻家去吗?教下女送两件衣服来,夜间下雪冷得很。”黄文汉答应了。圆子复问道:“你刚才看见老苏没有,他此刻怎么样?”黄文汉道:“他果是要情死,被我一顿说好了。”圆子点点头,回身进病室去了。

  黄文汉出来,先到家里拿几件棉衣服包了,教下女送给圆子。自己就坐在家中看屋,搬出火炉来生了炭火,炖了壶雪水,泡一杯浓茶,一边品茗,一边思量这事情如何结果。忽听得推门的声音,料下女没回来得这般快,起身走出来看,原来是刘越石二黄文汉笑道:“下这样大的雪,你为什么也跑出来了?”刘越石笑道:“我昨夜不曾回代代木去,知道下雪你必在家里,所以顺便来看看你。”说话时已脱了靴子,同黄文汉进房,脱了外套,挨着火炉坐下。黄文汉道:“正炖了好雪水,泡了好浓茶,你喝一杯挡一挡寒气罢!”刘越石笑着谢了道:“我昨夜同江西一个姓吴的在新宿嫖了一夜,倒很好。”黄文汉道:“嫖女郎吗?”刘越石点头道:“虽是女郎,却和艺妓差不多。”黄文汉笑道:“女郎就是女郎,如何会和艺妓差不多?”刘越石道:“因昨晚天气冷,嫖的人少,就只接我一个,并没有第二个来扯她去,连摆看都免了。从十一点钟起径陪睡到今早八点钟,不是和艺妓差不多吗?”黄文汉笑道:“这回你算得着了便宜。那姓吴的也和你一样吗?”刘越石道:“他也还好。接是接了两个,只是那个人睡一回就走了,姓吴的还是落了一个整夜。”黄文汉笑了一笑,端起茶来喝。

  刘越石也喝了口茶,向黄文汉笑道:“我说桩好笑的事给你听。我问你一个人你可知道?汤咏春这名字你见过没有?”

  黄文汉道:“不是广东的国会议员么?”刘越石连连点头道:“不错。你知道他吗?”黄文汉道:“他是很会出风头的议员,报上时常有他的名字,怎么不知道?你问他做什么?”刘越石道:“汤咏春你知道,我还问你一个余作霖你知道么?”黄文汉道:“也是广东的国会议员,你问了做什么?”刘越石笑道:“他们是国会议员,还是民党里的健全分子,你知道吗?”黄文汉笑道:“民党里没人,要当他们是健全分子,也是塘里无鱼虾也贵之意,这何足怪。这可算是一桩好笑的事吗?”刘越石道:“这不算好笑,等我说给你听了,你自然要笑的。我昨日下午到姓吴的家里,才坐一刻,邮便夫送了封挂号信来。姓吴的高兴的了不得,以为到了钱。接了信一看,信面上盖了个上海新中华报的图章,图章底下,写了个余字。拆开来看,你道是什么?里面是十块钱的汇票,还夹着几张听讲券。姓吴的也不替他秘密,拿给我看。原来是余作霖托姓吴的,替汤咏春在日本大学缴学费,并托他请人代过试验领讲义。你看这事好笑不好笑?汤咏春做梦也没到过日本,他将来居然也可称日本大学的学士!”黄文汉听了沉吟道:“只怕是你看错了罢!汤咏春、余作霖的为人我虽不深知,只是他已当了国会议员,并且还有点声望,要这张假文凭干什么?这是寒士靠着混饭吃的,才设法骗一张到手,哄哄外行。汤咏春就弄十张也没用。一定是你看错了。”刘越石摇头道:“一些儿也不错。我当初见了,也是你这般想。并且我还和姓吴的说,汤咏春是反对袁世凯的,难道他因解散了国会,想弄张文凭,去受袁世凯的高等文官试验吗?姓吴的也说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因余作霖与我相好,托我替他办,我不能推辞,好在手续不烦难。我问信面上为何盖着新中华报的图章?姓吴的说余作霖现在同几个有点面子的议员组织一个机关报,专骂袁世凯,名字就叫作‘新中华报’,双十节那日开张的。”黄文汉笑道:“这就真有点笑话。不过我们还是少所见多所怪。若是和这班伟人先生终日做一块,看穿了他们的底蕴,也就没什么可笑的了。日本私立大学的文凭本是一钱不值,蒋四立都买了一张,你看还值得什么?”刘越石问道:“蒋四立于今不知怎样了?近来报上也没登载他的伤怎样。”黄文汉道:“听说已好了六七成。这狗骨头贱得很,两枪都没打死。”刘越石道:“这刺客真了得,竟被他走脱了。听说警察署拿的嫌疑犯都放了。”黄文汉点头道:“警察又拿不出证据,自然释放。这案子是永远无破获的日子了。”二人又闲谈了一会,下女回了。黄文汉留刘越石吃了午餐,同出来。刘越石自归代代木,黄文汉到苏仲武家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第五集分解与诸君听。

  第七十三章 谈故事乌龟化龙 惨离情病鸾别凤

  话说黄文汉走到苏仲武家里,苏仲武迎着问道:“你交字给她,她看了说些什么?”黄文汉且不答话,将外套脱了,从怀中抽出那个信封来,往苏仲武面前一掷道:“还有她来看你的字?她去见阎王只隔一层纸了!”苏仲武大惊失色道:“她的病又厉害了吗?”黄文汉道:“只差死了。我也没进房去看,圆子不教我进去。说她从我们出来之后,受了她母亲几句话,急得她一阵肚子痛,登时小产了。此刻还在那里发血昏,院长说非常危险。她母亲一气一个死,现在也躺在床上,咬牙切齿的,也不知她恨哪个?”苏仲武连连跌脚道:“那一定是恨我了。但是我也不怕她恨,我去看看,她要打她要骂,都由她。

  可怜她和我如胶似漆的几十天,于今被我害得她这样。就是她母亲架着把刀在那里,我也得去看看。”说着眼眶儿又红了。

  黄文汉道:“去是自然要去,就是我也不能因春子恨就不去。

  不过此刻去,有院长在房里,听了不像样。我们再等一会同去就是。”苏仲武点头道:“她若万一有差错,我也决不一个人活在世上。”黄文汉道:“呆子!你不必这般着急。她小产了倒是她的幸事。带着肚子回到爱知县去,算是什么?死生有命,不该死的,决不会是这样死。就是死了,莫说她还不是你正式妻室,便是你正式妻室,也只听说丈夫死了老婆殉节,从没有听说老婆死了丈夫殉义的。你把这‘死’字看得太容易了。你父母养你,送你到日本来读书,是教你这么死的吗?”

  苏仲武叹道:“我也知道是这般想,但是计利害太清楚了。照你说来,人生除了病死,就没有可死的事了?我此刻的心理觉得死了快活。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干净。她若果真死了,我就不自杀,你看我可能活得长久?我自从和她做一块儿住,我的性情举动,完全变了一个人。时常想起我平生所遇的女子,实在也不少,没一个能牵我的心的。我和她们混的时候,不过觉着有这们么回事罢了。惟有她,一见面就牢牢的钉在心上似的,一时也丢不掉。直到于今,没时没刻我这心不是在她影子里颠倒。同住的时候,我就是有事,要出外访个朋友,总是上午挨下午,下午推夜间,夜间更不愿意出外。第二日实在不能再挨,才匆匆忙忙的跑一趟,在人家喝一杯茶的时候都很少。我从来并不欢喜说话,和女人更是没得话说。只和她,不知是哪里来的话,那么多,夜间直说到两三点钟。一边说,一边朦跳着答不上话来才罢。我也时常对她说:‘我们太亲密了,恐怕不祥,世界上没有这般圆满的事。’她说,她并不觉着十分亲密,她还有亲密的心事,没有用尽似的。她是这样说,我登时也觉得待她的心还不十分满足。忽然生出一种极奇怪的心理来,极希望她待我不好,我每天还是这样待她,以表示我对她的心思。后来愈想愈奇,希望她瞎了一只眼睛,或烂掉一只鼻子,人人见了害怕,我还是这样待她。以表示我爱她是真心,不是贪她的颜色。哪晓得还不到两个月,这些事都成了我伤心的陈迹。你看我以后触物伤情,这凄凉的日月如何过法?我于今二十多岁的人,以后的光阴长得很,有了这种影子在脑筋里面,以后还有鼓得起兴的日子吗?”

  黄文汉听了,也觉凄然,叹息说道:“你精神上受的痛苦,不待说是受得很深。但是此刻正在锋头上,还不能为准。你年内回家去一趟,享享家人团聚之乐,每日和亲戚故旧来往,也可扯淡许多心事。明年二三月再来日本,包管你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苏仲武只管摇头道:“这影子我毕生也不能忘掉。我于今设想将来,就是有个玉天仙来和我要好,我有了梅子的影子在脑筋里,我也不得动心。”黄文汉道:“果能是这样,倒是你不可及处,我老黄是做不到。我为人生来只有见面情的,在一块的时候,混得如火一般热,都能做得到。分手后,我脑子里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只要不再见面,我总能不再想念她,一见面就坏了。圆子对我实不错,她也知道我的性格,不肯和我离开。”苏仲武道:“你将来带她回中国去么?”黄文汉道:“到那时再说。我暑假的时候就打算回去的,因结识了她,你又要我替你办梅子的事,就耽搁下来了。此刻回去,横竖没有可干的事,说不定还要受‘乱党’两个字的嫌疑。在这里有一名公费供养着,一年再贴补几个进去,也就足够敷衍的了。圆子也十分可怜,她父亲在日,谁能说她不是官家小姐?及至遇人不淑,不得已牺牲她千金之体,来营皮肉生涯。遇了我,她欢喜得如危舟遇岸。我若丢了她,她便是举目无亲,不能不重理旧业,就也是一桩惨事了。若带她回中国去罢,我的家境,你是知道的,那一点祖遗的田地,有父母、妻室、儿女,不能不靠它供养。想抽一点出来供给我,是不行的。我归国不可一日无事,于今是这样的政府,我犯着在他们这班忘八龟子手下去讨饭吃吗?前日郭子兰毕业归国,我还很替他踌躇。他若是公费,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他,等等时机。”苏仲武道:“你将来万不可丢圆子,带回去是你一个很好的内助。模样固是不错,就是门第也不辱没你。”

  黄文汉笑道:“和我讲什么门第?我又不是忘八龟子出身,和人讲什么门第?我的怪脾气,越是圆子这样营皮肉生涯出身,我越看得她重。”苏仲武笑道:“你这话却未免矫枉过正了。”黄文汉摇头道:“不然,越是这样营皮肉生涯出身的人,阅历得人多,她只要真心嫁这个人,决不会给绿帽子你戴。像中国于今这班做官的人家小姐,旧式家庭的,还知道略顾些面子,姘姘马夫小子罢了。新式家庭的,简直可以毫无忌惮,和野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中握手、接吻,说是行西洋的礼节。自家男人翻着眼睛看了,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即如杨议长的女儿,近来哪一夜不穿着西洋装,打扮得娇滴滴的,在锦辉馆帝国剧场吊膀子?吊上了就到旅馆里去睡,一点也不客气。”苏仲武道:“她家里就没人说话吗?”黄文汉笑道:“她家里谁有说话的资格?四十岁以内的,谁不曾上过旅馆?杨小姐在北京的时候,和杨议长的姨太太在中央公园吊膀子,被杨议长的令弟杨督军看见了,如此长短的对议长说。议长听了,登时气冲牛斗,亲自出马到中央公园拿奸。拿了回来,将姨太太痛打了一顿,拘禁起来。小姐不服打,议长更怒不可遏,说:‘这种贱东西,要她做什么?’立刻驱逐出来,不许再回家。杨小姐就趁此在外面追欢取乐。还是她令叔杨监军看不过意,设法收了回来。这都是我湖北的出色人物。正应了湖北一句俗话:‘乌龟化龙,不得脱壳。’杨议长也就是这壳脱不掉,你去讲门第呢,杨家的门第还不算高吗?还有广东蔡次长的妹子,生得如花似玉,嫁得四川姓毛的。她嫌丈夫不中用,不许丈夫进房。每日装饰得玉天仙一般,在上海逗得,那些青年子弟颠颠倒倒。她一出来,和狗婆子走草一样,后面总跟着一大堆油头滑脑的东西。她便择肥而噬,也是一点忌惮也没有。她家的门第还不高吗?于今中国的官僚,像杨、蔡两家的,一百家之中,敢说一句,有九十八家是不干不净的。这两家必是正太太上了年纪,没有小姐,没有姨太太。不过其中有掩饰得周密的,外人不知道罢了。你想想,他们男子做官,尽干的是冤枉事,弄的是冤枉钱,不拿姨太太、小姐来报答这些人,还有天理吗?”说得苏仲武大笑起来。黄文汉笑道:“我只说说做官人家的姨太太、小姐,就扯淡了你许多心事,难怪那些人专一寻做官人家的姨太太、小姐开心。你将来归国去了,少不得做官的帽子又要染绿几顶。”

  苏仲武听了,又触动了心事,低头半晌说道:“我们此刻可去病院了,你看四点多钟了。”黄文汉看壁上的钟,果是四点一刻,即起身推开窗子一看,不禁叫了声:“哎呀!雪下尺来深了。”窗户一开,苏仲武觉得寒冷,起身看了看雪,正手掌般大一块一块的只下。连忙教黄文汉推关窗户,换了洋服,从箱子里拿出貂皮外套来披上。又罩上雨衣,戴了暖帽,加上围襟。在箱子里寻皮手套,寻了一气寻不着。黄文汉等得不耐烦了,说道:“哪里就会冷死了?你们阔人真麻烦,我不带手套,也还是热烘烘的手。”苏仲武知道黄文汉的脾气,欢喜说牢骚话,便关了箱子道:“不寻了,不寻了,就光着手去罢!”黄文汉转身就往外走,套上靴子,站在门外等。苏仲武穿了靴子出来,二人冒雪向顺天堂来。

  走到病室门口,黄文汉轻轻在门上敲了一下。看护妇开门出来,黄文汉悄悄的问:“病人怎样了?”看护妇点点头道:“此刻宁贴了许多,大约不妨事了。”黄文汉举着拇指头对看护妇轻轻的道:“这个人睡着没有!”看护妇笑着摇头。苏仲武急于要见梅子,在背后推黄文汉进去。黄文汉进房就闻得一种血腥气。只见春子坐在梅子床边,梅子仰面睡在床上,面如白纸一般,比吐血的时候还难看。圆子靠着梅子的床柱坐了,低头想什么似的。见黄文汉同苏仲武进来,忙起身接外套,示意教二人不要高声惊醒梅子。黄、苏二人就春子的床边坐下。

  春子望了二人一眼,掉过脸去不做声,面上表现一种极不欢迎的样子。苏仲武忍不住,轻轻走到梅子床边,低头看梅子一脑青丝,乱堆在枕上,脸上也蓬蓬的覆了几根,眼眶消瘦得陷落下去,合不拢来。虽然睡着,那眼皮仍张开一线,看见瞳人在里面动,一望就知道是有痛苦,睡不安稳的样子。嘴唇枯白得和脸色一样;不是还有一丝气息,谁也要说是已经去世的人了。

  苏仲武心酸难禁,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十分想放声痛哭一场。

  又怕惊动了她,反为不好,揩了泪极力的忍住。可煞作怪,梅子合上眼,半日不曾开,苏仲武只在旁边站了一分多钟,梅子好像知道似的,慢慢的将眼睛睁开,转过脸朝苏仲武望着,将头摇了一摇,含着一泡眼泪,发出极微细的声音说道:“你好生保重罢,我是不能再和你好了。我常用的东西,在你那里不少,你都留着做纪念罢!这房里脏得很,不要在这里久坐,回去罢!以后也不必来了。我大约也挨不了几日,我实在舍不得就是这样死。生成了是这样的,没有法子。”梅子说时,自己也把不住流泪。圆子、春子、苏仲武更是呜咽得转不过气来。

  连黄文汉、看护妇都流泪不止。苏仲武强止住啼哭,说道:“你只管安心调养,院长已说了不妨事。你万一有个不好,我的罪更重了。我一条命为你死了,不算什么,母亲后半世没了你,如何过活?你的病完全是急出来的。你只想想你这身子,关系多大?”梅子道:“我都知道了,你去罢!”说时,尽力从被卧里伸出手来,给苏仲武握。苏仲武忙道:“我的手冷,莫侵了你不好。”梅子不依,苏仲武只得呵了呵,握了梅子的手。

  梅子紧紧捏了一把,抽咽起来。春子急得在旁边跌脚。梅子将手一松道:“你去罢!”说完,将手缩入被卧里,掉过脸,仍仰面合眼睡着。

  苏仲武此时如失了魂魄,站在床边不知道转动。圆子低声向黄文汉道:“你还是送他回去,以后不必来看也好,她这病是不能再加症候了。”黄文汉点头。圆子拿外套替黄文汉披上。

  看护妇拿外套给苏仲武披,推了几下,苏仲武的魂灵才入壳,也不做声。披上外套,拿起围襟,泪眼婆娑的开了房门就往外走。黄文汉跟出来,追上去替他揩了眼泪。问他:“还是家去,还是上馆子去吃点东西?”苏仲武也不答话,径往家中走。黄文汉跟在后面,也觉很伤感。苏仲武走到家中,将衣服脱下来,也不折叠,一件件往房角上撂。从柜里扯出铺盖来,胡乱铺了,纳倒头睡着,掩面痛哭起来。黄文汉知道劝慰无效,一时心中也没话可劝,连外套坐在铺旁,望着他哭。苏仲武越哭越伤心,哭一会又停住嘴,拖着黄文汉说梅子如何好,如何好,说到伤心之处又哭。黄文汉心想:我在这里,他有人诉说,自然越说越伤心。我不在这里,他一个人哭一会,必然哭倦起来,或者会睡着。我此刻正肚子饿了,且去吃点东西,再来看他,岂不甚好?想罢,也劝了苏仲武几句,说去吃点东西再来,苏仲武也不挽留。

  黄文汉去了,苏仲武又哭了一会,果然哭倦了,矇眬睡去。

  仿佛梅子乱发蓬松的从外面走来,望着他笑。梦中的苏仲武倒忘记梅子病了。问她:“为什么头也不梳,这样乱蓬蓬的就在外面走?”梅子笑答道:“你还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苏仲武在梦中正自疑讶,梅子忽然不见了。仿佛又到了日光,在那旅馆池子里看见梅子,靠着廊檐柱子站着,在那里掠鬓。

  苏仲武想走拢去,一提脚便踏入池子里面。“扑冬”一声,全身跌下去了。急得喊了声“哎哟”!惊醒转末。看外套洋服,撂了一房,一个冷侵侵的电灯,发出白光来,连房子都像浸在水里。揉了揉眼睛,叹道:“这样凄凉的景况,我如何过得来?她的病,医生虽说不妨事,我看那情形,是万无生理。纵然如天之福,留得一条性命,她已经有了人家,也不是我的人了。并且她和我那样的情分,也不见得肯嫁旁人,十九要忧伤死了。总之,她不嫁旁人就是死。两个消息,我听了都不能堪。我想我以后没有她,决没再有她这样的人来嫁我,填补我这缺恨,我还有什么幸福在后面可以希望吗?倒不如趁这时候死了。她得了我的死信,就不死也要急死,我和她两人在阴世,还怕不得见面吗?这世不能做夫妇,来世是一定可以团圆的。”苏仲武这般一想,果是死的好。但是当如何个死法?跳火车罢,觉得太惨。用刀自杀罢,又怕手软,杀不死反要进医院医伤。服砒霜罢,药店里没有医生的证书,必不肯卖。想来想去,要死容易,寻死的法子实在没有。坐起来又想了一想,喜道:“有了,我记得前回新闻上载了段故事,说一个日本人因伤寒服安知必林散,服得太多,中毒死了。这样看来,安知必林散里面必含有毒质,我何不买些来?若怕毒性发得不快,再喝上几杯酒,一定不要一点钟就完了事。”

  想罢,心中异常高兴。跳起来连忙穿衣服,披外套,戴暖帽,围领襟,出房穿靴子。此时外面的雪已住了。电光、雪光,照耀得如银世界一般,煞是好看。苏仲武要寻死的人,也无心玩景,三步作两步的跑到猿乐町一家药店里,买了十包安知必林散。又到春日馆料理店内买了一瓶牛庄高粱酒,提回家中。

  将安知必林散一包一包打开,和做一块儿,足足有一酒杯。拿起来想往口里倒,一想:我既要情死,何能不留一封绝命书,使人家知道我是为什么事自杀的呢?并且家中父母俱全,受了一场养育之恩,也不能不将我自杀的原由说出来,使两个老人家知道我这死,是出于万不得已,不是那些不孝子孙,轻生不顾父母的可比。苏仲武想着不错,便仍将安知必林散放在桌上,

  坐下来,揭开墨盒盖,拿了几张信纸,吮了笔,正要写,忽又想:绝命书就用这样普通墨写了,不觉哀痛,必得用血书才好。

  我横竖要死了,留着这些血在这里有什么用?等我咬破指头,取半杯把血出来,再写不迟。这笔也不能用……遂又起身寻了一枝新笔,拿了一个小茶杯来盛血。从容坐下来,想右手咬痛了不好写字,咬左手罢。将左手就电灯下,反复看了一看,点点头道:“小指头,小指头,我还没有自杀,请你先与我脱离关系,借你一点血来表明我的心迹。”说着,将小指头往口里一送,闭着眼睛,用力一咬。

  不知咬下来怎样,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四章 咬指头苏仲武自杀 厚脸皮周正勋报仇

  话说苏仲武决心自杀,想咬下小指头来写血书。紧闭双眼,将小指头往口里一送,下死劲一口咬下去。只痛得哎呀一声,连忙缩手,以为小指头必咬到口里了。一看哪曾咬断?只深深的印了两道齿痕,倒痛得那小指头只管乱动。呆呆的看了一会,打算再咬它一下,看是如何?又将小指头送到口里去。那小指头可是作怪,受了一次痛苦,知道进去不妙,抵死也不肯再挨牙齿十下。那牙齿也像和小指头打了商量似的,抵死也不肯咬下来。两下相持了一会,还是苏仲武自己见机,暗暗想道:既它们两下都与我作难,这血书多管是写不成了。

  他心中这般一想,那小指头便乘势退了下来。苏仲武见它受了创,倒痛心不过,用右手替它揉了一会。举眼看见那包安知必林散,电光照得和白雪一般,一星星的发出光来,闪烁不定,心想:这发光的东西,难道就是毒质吗?我从来不曾吃过这东西,不知可难下口?且尝一点看。便用舌尖舔了一点,登时觉得便是毒药入了口一般,蹙紧双眉。咂了咂口,略略有点咸味,连忙向火炉里吐了一口涎,摇摇头道:“这不是自杀的东西!里面纵有毒质,必也含得不多,吃得不死不活倒是不好。报上死的那人一定是有病,服多了安知必林散,药不对证,算是中毒死的。我于今一点病也没有,服了这些下去,再加上几杯酒,死是靠不住,毛病是免不了要弄出来的。我于今出了毛病,才更是苦恼。她在医院里病着,老黄和圆子得去照应。倘若我也病下来,不教他们两人顾此失彼吗?天又下雪,路上往来都不容易。并且他们二人若是知道我这病的来由,不特要笑话我一定还要埋怨我。为我的事,已经害得他们两人劳神费力。

  因子更是从她进医院以来,一个多月没有好生睡一觉。我再弄出毛病来连累他们,于心实在也有些过不去。算了罢!且将这自杀的事放缓一步。我命不该死,就自杀也是枉然;若是该死的,今晚的小指头就咬下来了。一个小指头都咬不下,还说什么自杀?索性把这安知必林散倾了,免得老黄来看了疑心。老黄白天里对我说的话也不错,我家中几房共我一个,还不曾娶妻生子,又放着几十万财产。我一死不打紧,眼见得父母也都活不成。父母养育我一场,没有享我一点好处,还是这样的使他两老人家着急,如何要得?幸而没将小指头咬下来,有工夫给我后悔。若刚才一下竟咬了下来,必然一鼓作气,悲悲切切的把绝命书写好,一口将这安知必林散吃下去,再咕噜咕噜喝几杯酒,往被卧里一钻。大约是起初一阵难过,接连一阵腹痛,侥天之幸,从此大病一场。说不定三年五载精神还不得复原,而小指头已经是破了相。若不幸真像报纸上载的那人一样,那我就真做成一个万世罪人了。看起来,凡事都不可鲁莽。罢,罢!这东西留在这里不祥,你的颜色和雪差不多,请你和雪做一块儿去罢!”遂起身拿了那包安知必林散,推开窗户,往后面园里一倾。一阵冷风从窗隙里钻了进来,吹得苏仲武打了一个寒噤。连忙将窗户关好,回身倒了一杯牛庄高粱酒,靠火炉坐着,闷闷的喝。喝得有些醉意,解衣睡觉。

  且将这边放下。再说黄文汉离了苏仲武的家,想到中华第一楼去吃点酒菜。才走到中华第一楼门口,见迎面来了一乘马车,也在中华第一楼门口停了。黄文汉心想:这样雪天,他们富贵人为何不在家中安享,要坐马车跑到这里来吃东西?且等他们下车,看是几个什么样的人?只见马夫跳下来,将车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俊俏后生,穿着一件獭皮领袖的外套,先跳下车来,站在车门旁边。接连一个二十来岁的日本装女子举步下车,那俊俏男子连忙用手搀住。那女子也就大方,用手扶住男子的肩膊,从容下来。看那女子,衣服穿得十分漂亮,手上带一个钻戒。看她的态度,很像一个大家的闺女,通身看不出粗野的破绽来。容貌虽不十分美丽,却也很过得去。黄文汉倒很诧异,暗想:中国留学生能在日本娶这种女子,也算是很难得的了。那女子下车之后,又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男子,穿一身和服,披一件青呢斗篷。黄文汉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张全,更吃了一惊。连忙走过去打招呼。张全也走过来握手。黄文汉问张全道:“这两位是谁?”张全笑道:“你也是来这里吃料理的吗?我们一块儿去吃,好慢慢的和你说话。”说时,用嘴对那俊俏男子努了努道:“他是我的同乡,姓周名正勋。”周正勋见黄文汉仪表很好,不知道是什么人。听见张全和他介绍,连忙脱下帽子,向黄文汉点头。黄文汉也脱帽答礼。张全笑道:“这门口不好说话,并且冷得紧,我们快上楼去罢!”说着,四人一同上楼。张全拣了个僻静的座位,周正勋邀黄文汉共吃。

  黄文汉因想打听那女子的来历,便不虚让,同进房望那女子行了个礼。那女子看了黄文汉一看,连忙还礼。黄文汉笑问周正勋道:“这位可是尊夫人?”周正勋笑了一笑道:“就算是这么回事罢!夫人不夫人的话,却是没有定。”黄文汉听了笑道:“然则教我怎么称呼哩?”张全道,“她名字叫荣子,你就称他荣子小姐罢!”黄文汉便点头用日本话笑向荣子道:“今日无意中得拜见荣子小姐,实在荣幸得很!”荣子抬了抬身谦逊道:“先生言重了,不敢当。还没有请教先生贵姓?”黄文汉拿出名片来,送到荣子面前。周正勋也走过来看,笑道:“原来就是黄文汉先生!时常听见张君说,仰慕得很。今日无意中遇了,我才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呢!”三人都客套了几句。四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黄文汉道:“荣子小姐吃得来中国料理吗?”荣子笑道:“吃惯了也很能吃。初吃的时候是觉着有些不合口的地方。于今吃了多次,比日本料理实是强多了,倒时常想吃。”黄文汉见荣子说话别有一种神情,揣摩不出她是种什么人家的女子。

  若说是大家的小姐罢,周正勋一个中学生,怎能和她往来?并且这样下雪的天气,也难得她肯出来和人上馆子。小家女子又实在没有这种风味。难道也和圆子一样,式微之后吗?当下也不便盘问,独自一个人纳闷。周正勋送纸笔到黄文汉跟前,教黄文汉点菜。黄文汉忙起身让荣子点,荣子笑道:“我只知道吃,菜名目却一个也不知道。黄先生不用客气,随意点几样,我都能吃的。”张全也笑说道:“老黄你只管点罢,她点菜是不会的。”黄文汉便点了几样,周正勋、张全都点了,交下女拿去。须臾酒菜上来,四人都开怀畅饮。所谈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也不去记它。吃喝已毕,周正勋会了帐。黄文汉向他道扰,悄悄拉着张全到外面,问荣子的来历。张全道:“这人的来历很长,一时间也说不完,几时有工夫,仔细说给你听罢。”黄文汉便不做声。与周正勋、荣子作辞归家不提。周正勋扶荣子上马车,张全也跟着上去。马车行到牛噫表町,在一家有铁栏杆的门首停了。荣子下车,与周正勋握手,叮咛后会,折身进铁栏杆门里去了。

  著书的人写到这里,看书的人大约没有不知道这荣子,就是鸟居正一子爵的小姐了。只是周正勋不是为这小姐曾闹过很大风潮的吗?为什么到于今又合拢起来了呢?这其间有许多的原故。周正勋也算是入了活地狱,下了死工夫,才能够有今日的成绩。慢慢地写了出来,也是一桩风流趣事,并且是《留东外史》中不可遗漏的一桩事。

  前回第三十一章书中,不是说周正勋复了同文学院的学籍之后,因不服这小姐的气,特意搬到目白停车场旁边的民兴馆住着,好专意图报复这小姐的吗?周正勋自那日和张全谈过了郑绍畋的事,后来按着上下课的时间,在停车场又探望了半个月,尚不曾见这小姐的影子。心想:难道她便因这事废学吗?日本的绅士人家把这学堂看得很要紧,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中途辍学的。又想了一想,忽然喜笑道:“是了,她住在表町,到高田丰川町上课,走早稻田去,也远不了多少路。她一定是要避我,特意绕那边去了。我学校里功课横竖没要紧,便缺几日课,要赶上也很容易。拼着牺牲几日,非打听个水落石出,也不甘心。”计算已定,第二日起了个绝早。六点多钟就用了早点,带了个便当,胡乱包了几本书。他本来欢喜修饰,今日更加意整理了一会,提着书包,匆匆向高田丰川町走来。到了日本女子大学校门口,看表才到七点钟。门口冷清清的,不见一个女学生来。知道时间太早,慢慢的向老松町走去。料想她从早稻田来,在这里必然迎面遇着。果不出他所料,在老松町等不到三十分钟,只见远远的一乘人力车,飞也似的迎面来了。

  车棚放下,上面巍巍的坐着一个女学生。周正勋一望就认识,正是鸟居家的小姐。暗喜道:你这番被我等着了,看你逃到哪里去?车行迅速,转眼就到了跟前。车上的那人掉转脸望那边。

  周正勋恐怕认错了不稳便,从车后几步转过那边,一看哪里会错,连忙呼着鸟居小姐道:“请停一停!我有话和小姐说!”

  连呼了两声,那小姐很像吃惊的样子。车夫听得有人喊停车,

  正要停住,那小姐在车上跺了两脚,教车夫快跑。车夫不知就里,真个比前更快,径跑向丰川町去了。周正勋赶了几步,如何赶得上?真气得翻着白眼,没有话说。痴立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气,暗道:这回被她走脱了,只怪我不中用!我见她的车子来了,为什么要让过一边?若当街站了,不许车子过去,看她往哪里走?也好,你害我不深,我恨你不切!你既这样嫌避我,我就拼性命也要和你缠缠看。你回家总也得打这里经过,我就在这里死等,量你也不会飞上天去。便在老松町找了一家牛乳店,进去买了杯牛乳,随意买了几样果子,当门坐着,拿起新闻纸慢慢翻看,不住的留神看街上。

  才坐了两三分钟的光景,只见刚才那车夫拉着一乘空车走过。周正勋忽然心生一计,匆匆清了牛乳、果子帐,提了书包出来。追上那车夫说道:“你且慢走!我有话问你。”车夫即停步回头问道:“你是什么人,问我什么?”周正勋道:“看你穿的衣服,不是那鸟居小姐家里的包车。她时常叫你的车坐吗?”车夫道:“不错,我包了接送的。”周正勋道:“那小姐今日要你什么时候去接她?”车夫摇头道:“这话不能告诉你!”周正勋道:“你告诉我不要紧,我拿一块钱给你,包你没有事就是了。”车夫听说有一块钱,便说道:“你问了做什么?”周正勋拿出一块钱来,送给车夫道:“你告诉我便了,不必问我做什么。”车夫接了钱笑道:“她教我十点钟就来接,只是先生不可说是我说的。”周正勋点头问道:“你平常十点钟的时候来接过她没有?”车夫摇头道:“没有。平常是午后三点钟,有时十二点钟。”周正勋道:“那就是了。我还有点事要求你,我再给你一块钱,你可肯依我?”车夫喜笑道:“先生有什么事?”周正勋道:“那小姐不是教你十点钟来接她吗?我给你一块钱,十点钟不要来,你能依我么?”车夫踌躇

  道:“她若责问我,我如何回答哩?”周正勋笑道:“你这人才蠢!她责问你的时候,你只说病了就是,有甚要紧?”车夫听了一想道:“不错,就是这样罢。”周正勋又拿了一块钱给他,车夫笑逐颜开的收着,拉着空车去了。

  周正勋非常得意,也不回民兴馆,就在牛乳店胡乱看了两点钟的新闻。将近到十点钟,即跑到学堂门首,靠着墙根等候。

  一会儿隐隐的听得学堂里面铃声响,知道是下课了。探首望学堂的大门内?只见那小姐从里面出来了,左右望了望,不见车子,正要折身进去,周正勋拔地跳了出来,拦住去路,对她行了个礼道:“好容易朝夕等候了小姐一个多月,今日才等着。小姐何必这样表示拒绝?我爱小姐,原非恶意,小姐怎忍心除掉我的学籍,致我名誉上大受损失?小姐自己问心,我当日有什么对小姐不住的地方?我虽受了小姐的苦,我心中终不相信,像小姐这样慈善相貌的人,会存心害我。所以这条心终是不死。就是到小姐府上来,也无非想见小姐一面。若小姐果能回心可怜我,开除学籍是件极平常的事,决不敢抱怨小姐。无奈到府上见小姐不着,后来无日不在目白停车场等候小姐。直等到今日,才悟到小姐必是改了路,走早稻田这边来的,因此来这里等候。不料小姐误会了我的用意,以为我必不存好心,惟恐趋避不及,几乎把我急死。只是我仍不信小姐就嫌我到这地步,拼死也要见小姐一面,问个清楚。只要小姐说一句,我这人是个无赖子,决不可近,我便死心塌地,不敢再转小姐的念头了。我也是个男子,说一句算一句数,就请小姐吩咐罢!”

  周正勋一口气说了这一大段,那小姐就想不听,也不能不听。听他说完了,大抵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有不软之理?况且周正勋本来生得漂亮,兼之修饰得齐整,她自己又不是素来有三贞九烈之性的,到此时哪能说得出周正勋是个无赖子的话?

  当下低头一会,忽然望着周正勋笑道:“先生定要问我这话做什么?我又不曾和先生多见面,怎敢乱说!”周正勋见她笑了,越发装出可怜的样子说道:“小姐这样聪明的人,岂有见了人分不出善恶之理?今日幸遇着了小姐,非得小姐吩咐一句不可!小姐的一句话,在他人看了,或者有不遵从的,在我这迷信小姐的人听了,一定奉为金科玉律。不过小姐此刻的一句话,关系我非常之重大,希望小姐不随意说出,我到底是个无赖子不是?是个不可接近的人不是?我朝夕在停车场等候小姐,可等到一个多月,除礼拜而外,每日风雨无阻。这样痴心迷信小姐的人,小姐说可能多见?”那小姐笑道:“先生是这样,我哪里知道?若得了一些儿风信,我也过意不去。我一个人平常得很,先生何必是这样看待我,我却如何敢当!且问先生的意思想怎样?”周正勋道:“小姐不说,我如何敢说我的意思?”那小姐笑道:“好!我就说了,先生不是无赖子,是个可以接近的人。”周正勋这才喜笑道:“多谢小姐!我的意思,只要得小姐这句话就满足了。小姐既以我为可接近,我要求和小姐做个朋友,量小姐不会拒绝我。敢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那小姐笑着从腰带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编花名片夹子来,抽了一张递给周正勋。周正勋如获至宝的双手接着,看上面印着“鸟居荣子”四个三号字。旁边两行小字,是她住宅的番地及电话的番号。看了连忙收入袋内。荣子道:“先生没带名片来吗?”周正勋接受荣子名片的时候,本想拿出自己的名片来和她交换。忽一想不好,从我一方面太亲热了,她是个子爵的小姐,身分本有得她拿的,太把我看得没身分了,也不值得。见荣子问起名片,才故意赔笑说道:“该死!我倒忘了。”说着也拿了张名片出来,递给荣子。荣子看了,指着“周”字问道:“这字是姓么,怎么读法?”周正勋道:“中国人的姓,用日本话读,都是用音读,没有用训读的。”遂将“周正勋”三字念给荣子听。荣子听了笑道:“中国人的姓名发音怎的这般简单?我倒从没听过。”

  不知周正勋说出什么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五章 滥情人回心思结局 可怜儿含悲归故乡

  话说周正勋见荣子说话毫没有羞涩的样子,面上并表示一种很愿意和他要好的神情,心中这一高兴,直从娘胎出世不曾有过第一次。当下便笑说道:“小姐从不认识敝国人,自然听了这样简单发音好笑,其实听惯了也是一样。”荣子点点头将名片纳入袖中,左右望了一望道:“奇怪呀!怎的还不见车夫来接?”周正勋连忙赔笑道:“既承小姐的恩典,不把我当作无赖子,说可以接近。我今日遇见小姐,实不容易,小姐何必急于回府?我此刻住的地方虽说不清雅,不便屈尊,但是这地方是特为小姐才搬到这里来的。小姐若肯降临,我真感激不浅。”荣子听了,低头寻思了一会,斜睨了周正勋一眼笑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周正勋道:“此去没有多远。小姐若肯去,只走一会儿就到了。”荣子用手向目白停车场这方面指了一指道:“是这头吗?”周正勋连连应是。荣子便一边举步向目白停车场这头走,一边笑向周正勋道:“我看你这人也太呆了,和我毫无亲故,又不曾经人介绍有点交情,凭空是这样痴心做什么?你这样人我才见过。”周正勋紧跟在后面笑回道:“不是我这样痴心,如何得小姐垂青枉顾?我的痴心只要小姐知道了,便一点儿也不委屈。”二人并肩笑谈着走,没几分钟工夫,便到了民兴馆。

  这民兴馆的房屋本来很旧,又住了多年的中国留学生,哪里还像个旅馆呢?楼上楼下几十间客房,没一间里面的壁上不是横七竖八的画了多少字在上面。席子也都烧得黄一块黑一块,还有些泼了许多油汤菜水在上面的。总而言之,污秽不堪罢了。荣子跟着周正勋走进民兴馆,低头一看,简直无可伸足之处。暗想:这人身上如此清洁,怎的会住在这样的一个馆子里面?这哪里是下宿屋?分明是一个动物园。周正勋回头见荣子皱着眉头,知道她是怕脏的意思,忙低声赔笑说道:“这般不清洁的旅馆,本不应屈尊降临。但是我若不为小姐,也决不住这里。今日既见于小姐的面,下午我就搬家。特意领小姐来看看,不过使小姐见了,知道我这番苦心就是了。”周正勋一边说一边引着进自己的房。周正勋自己的房,却收拾得纤尘不染,陈设也很精致。荣子见了,不住点头笑道:“这房才像是你住的。只是这房虽好,出入的路不好,还是不相宜。”周正勋拿蒲团让荣子坐了。听架上的钟,“当当”打十一下,周正勋忙着叫下女,交待厨房里好生弄几样中国菜。民兴馆房屋虽不好,厨子却很能弄菜,本是从中国料理店出来的。周正勋交待已毕,笑向荣子道:“小姐想必没有吃过中国菜。”荣子笑着点头。二人对坐着,慢慢密谈起来。

  吊膀子的学问,周正勋本来有些研究,这日更是聚精会神的巴结。不到几点钟,那同文学院开除学籍之仇竟被他报了。

  至这仇实系如何报法,一一写出来太嫌繁琐,也没有这些闲笔墨去写它。午后荣子辞了周正勋,得意归家。周正勋真个寻一个贷间搬了,从此一星期幽会两三次。

  再说张全住的新权馆虽也和民兴馆差不多,只因东条文子住在柏木,彼此容易相见,所以在新权馆能长住下来。他和周正勋是同乡,又素来志同道合,往来甚是密切。周正勋和荣子的事,张全早就知道。后来张全和荣子认识了,也时常在一块儿玩耍。光阴荏苒,这日是十二月十七,周正勋生日,先一日就约了荣子和张全同往各处游览。不料这日下起雪来,便唤了乘马车,三人坐着往上野公园赏了回雪,到中华第一楼晚餐,却遇了黄文汉。周、张二人送荣子归来,各自归家,以后并无问题发生。张全和文子、周正勋和荣子都无结果,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黄文汉次日早点后,见雪仍是纷纷的下个不已,便懒得出门,就在家中烤火,教下女去顺天堂探望梅子的病势。一会儿回来说道:“梅子小姐昨晚安睡了半夜,今早喝了半盅牛乳,此刻正和她老太太说话。我家太太躺在她家老太太床上睡着了。我没惊醒她,只问了问看护妇是这般说,我就回来了。”黄文汉点点头,下女退出去。黄文汉心想:圆子这次很替我出了力,她平日虽是讲多夫主义,只是未尝不是因她的原夫靠不住,为境遇所逼。她是个聪明人,恐怕落人褒贬,所以先提出个多夫主义来。使人家听了,以为她的主义如是,就有些出轨范的举动,人家也不会十二分疵议她。自从和我相处以来,并没听她再说过不嫁人的话,可见她以前的什么惟美主义,都是一时客气之谈。我丢她固然不妥,就是这样糊糊涂涂下去,她心里必也是不安,我也似乎对她不住。娶她归国去罢,一时能力又做不到。这事还得和老苏商量,他有帮助我的能力。他昨日问我的话,或者已有这意思。此刻的雪下小了些,我何不去看看他,顺便再探他的口气。想罢,起身更换了衣服,穿了长筒靴,披了斗篷,踏雪到苏仲武家来。

  苏仲武因昨夜自杀不遂,满腔悲愤之气,在被卧里翻来覆去,一夜不曾睡好,此刻还睡着没起来。黄文汉进房见黑洞洞的,窗户的板门还紧紧的关着。喊了两声“老苏”,苏仲武从被卧里答应。黄文汉开了窗户,见桌上酒瓶茶碗,纸墨笔砚,横七竖八的堆着,衣服也东丢一件,西撂一件。房中乱糟糟,一点秩序也没有,苏仲武在被卧里拳作一团,不禁叹道:“你是个极爱精致的人,事一不遂心,便也随便到这样!”苏仲武一边坐起来揉眼睛,一边答道:“我哪里还有精神收拾东西?这种日月我简直不能往下再过!”说着披衣起来。黄文汉卸下斗篷,替苏仲武卷了被卧。苏仲武问道:“你今日去看过她没有?”黄文汉说:“看过了。”就将下女的话说给苏仲武听。

  苏仲武也叹道:“横竖不是我的人了,我问她做什么?”黄文汉笑道:“你既知道是这般想,为什么又说这日月难过?你从前不是一个人过惯了的吗?”苏仲武道:“你问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理。此刻又觉着明白,一时糊涂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化成灰。”黄文汉道:“我早说过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和梅子应该没有夫妻的缘分,才得是这样七差八错的。我写信骗春子来,原要和她直截了当开谈判的。谁知她到的第二日,梅子就害起病来。害病不已,继之以吐血,吐血不已,继之以小产。你说我还有开口的余地吗?事情已到了这个样子,纵有回天之力,也是枉然。于今是只求梅子不死,我们可轻一层干系,不然只怕还有唇舌在后面。怕虽不怕她,但是良心上总有些过不去。”苏仲武道:“我此刻的心理,倒很愿意她死。死了倒可以全她的节。那生田竹太郎从前和她本议过婚的。她父亲本待许可,因她母亲和她父亲别气,有意为难,说要等她到二十岁才嫁,因此将这门亲事搁起来。听她自己的口气,生田竹太郎还生得很美,她自己没有不愿意嫁他的心思。她的病若好了,回爱知县去,一定不到几个月就要过门。过门之后,不待说,她脑子里连我的影子都没有了。”黄文汉道:“她平日和你说过生田竹太郎的事吗?”苏仲武道:“这话很久了。还是在日光小西屋旅馆的时候,和我说她母亲的性格,无意中说出来的。说了之后,登时一副脸通红。我当时并不介意,昨晚将我和她前前后后的事想起来,才恍然大悟。凡事都有前定,是一点儿不错的。”黄文汉道:“你且去洗了脸,吃点东西,我们再来说话。”苏仲武拿着沐具洗脸去了。房主人送了火种进来,生了火炉,黄文汉起身让他扫了房子。苏仲武已洗了脸进来,一面吃早点,一面和黄文汉闲谈。黄文汉说起娶圆子的话,苏仲武非常赞成,并承诺借一千块钱给黄文汉,为将来归国用度。黄文汉自是感谢不尽。

  过了几日,黄文汉和苏仲武都不曾去顺天堂,梅子的病竟好了十之五六。不过因元气亏损狠了,一时难于脱体。圆子日夜在旁照拂,真是衣不解带,差不多两个月下来,也弄得容颜憔悴,大不如前了。春子虽很不满意圆子,不该引坏了她女儿,但是见圆子这样贴心伺候,心中也实在感激,细细盘问梅子和苏仲武的情形。圆子知道梅子已与生田竹太郎有了成议,夸张苏仲武和梅子的情好也无用,便不肯直说。又过了两日,这日是十二月二十五了。梅子的父亲加藤勇因要过年了,春子母女还不曾回家,想是梅子病势沉重,自己放心不下,赶到东京来看。圆子看加藤勇年龄虽在四十开外,容颜却只能看到三十来岁,和春子实是一对相当的夫妇。春子和圆子介绍了,加藤勇问了问梅子的病,见已能起坐了,也就放了心。回头向圆子问:“中村先生如何不见?”圆子此时心中惟恐春子写信回家的时候,将这些事都告诉了加藤勇。见加藤勇来了,心中未免有些着慌。听他问中村先生,正不好怎生回答,春子已抢着答道:“中村先生每日在这里看病,今日已经来过了。他们两夫妇为这小丫头的病,都差不多也拖病了。”加藤勇听了,连忙笑着对圆子鞠躬道谢。圆子回礼不迭,心想:春子为人的脾气真怪,怎的到这时候还帮着我和他说话?这真教我想不到。只见加藤勇说道:‘今日二十五,只几天就要过年了。梅子的病既能起坐不吃力了,就可以勉强回爱知县去调养。我因怕你们路上没人照应,特地来接。明后日就动身回去罢!家中也还有些事情要料理,不能再迟了。”春子道:“我一个人正在这里着急。你来了还有什么话说!决定明日动身就是。小丫头的病横竖不是一时得完全好的,回去好好的调养便了。”加藤勇点头道:“中村先生府上在哪里?我得亲去请安道谢。”春子道:“他有事。不在家的日子多,去也会不着。着人去通知他一声便了。”加藤勇笑道:“这如何使得?萍水相逢,承他是这般看待,我的礼数太简单了怎对得住?”圆子赔笑道:“老伯不用是这般客气,承伯母看得我们起,尽力是应该的。只有伺候不周到的地方,还要求老伯、老伯母及妹妹原谅。我也有多日不曾回家了,正想归家望望。他若在家里,教他就来替老伯请安。便不在家,也可着下女去找的。”加藤勇连连谦逊道:“夫人是这般称呼,委实不敢当,以后请改了罢!”圆子也客气了几句,教看护妇去唤乘人力车,自己换了衣服,辞了加藤勇出来,乘车奔到家中。

  黄文汉正接了他一个朋友由云南打来的电报,靠火炉坐着,在那里翻译。见圆子回来,放下电报问:“今天怎回来了?”圆子见黄文汉手中拿了张电报,忙问:“是谁打来的?”黄文汉道:“是我一个朋友从云南打来的。还没翻译得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事?因为是官电,不要他自己出钱的,铺张了一大段的空文章。等我翻出来,看是为什么事。”说着又拿起电报翻译。一会儿译完了,笑向圆子道:“打电报给我这个朋友姓周,在云南都督府里面当参谋,打电报来叫我去帮忙。电报里面述云南独立后的情形很好,没有别的事。”圆子道:“你朋友既打电报给你,你是一定要去的了。”黄文汉道:“这却不一定,且过一会再看。梅子的病怎样?”圆子道:“他父亲来了。”圆子接着将今日病院里的情形,并加藤勇和春子的谈话,一一述给黄文汉听。黄文汉点头笑道:“要强的人是这样的。春子若派我们的不是,就先得在她丈夫跟前认错。她和她丈夫素来不十分和睦的,如何肯给错处把她丈夫拿着,使她丈夫好埋怨她?并且春子平日很娇惯梅子,不受加藤勇管束。于今出了这种花样,说出来,更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只要敷衍得过去,便敷衍过去了事。春子何等聪明的人,岂肯攀下石头来压自己的脚?我倒得立刻去看他,今晚还得饯行才好。”圆子听了黄文汉的话,方知道春子的用意,暗暗佩服春子,更佩服黄文汉有见识。当下黄文汉收了电报纸,教圆子拿了套新冬服出来更换了。圆子问:“要买东西送他们么?”黄文汉想了想摇头道:“可以不必,我们和他们以后决不会再有来往。他们客客气气走了就完事,何必送什么东西?送少了拿不出手,多送犯不着,嘴头上说一句就够了。老苏不必说给他听,等他们动身之后,再告诉他不迟。他若知道了,必抵死要去送行。旁的不打紧,梅子的性情痴得可怕,倘若在火车站又闹出什么花样来,岂不教春子为难吗?”圆子连连点头道是。黄文汉遂同圆子仍到顺天堂来。和加藤勇见面之下,少不得二人都有些客气话说。

  梅子见黄文汉和圆子来了,不见苏仲武同来,悄悄的拉圆子到床前问:“怎的不见他同来?”圆子哄她道:“他说此刻不便来。明日到火车站来送行,好背着人和你说话。”梅子便不做声了。黄文汉说要请加藤勇去精养轩晚餐,加藤力辞不肯去。春子也在旁边说了许多道谢不敢当的话。黄文汉见他们决意不肯去,也就不勉强。当下随意谈了一会,黄文汉告辞归家。

  这晚加藤去旅馆里歇宿,圆子和梅子谈到更深才息。次日,加藤来付清了医药费,圆子帮着收拾行李。黄文汉也将春子来时寄存他家的行李搬了来。梅子一早起来,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些早点。一行人乘人力车到火车站,搭九点五十分钟的火车。

  梅子到火车站,东张西望的找苏仲武。此时苏仲武还在家中做梦,火车站上哪里去找苏仲武的影子?梅子张望了一会,又悄悄的问圆子:“怎的不见他来?”圆子仍哄着她道:“你放心上去坐着,一会儿就来了。”他们到车站时,已是九点四十分钟了。十分钟的光景,有何难过?只大家说了几句客气话,那汽笛就呜呜的叫起来。梅子看苏仲武还不来,望着圆子流泪。

  想要问,又当着父母不敢开口。圆子天性本来很厚,和梅子又相处了这么久,一旦是这样的分手,以后还不知何年何日可以重见,如何不伤感?不过恐怕现出伤感的样子来,使梅子看了更加着急,特意装出和平常一样,笑逐颜开的谈话。见梅子忽然泪流不止,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幸开车的时刻已到,机声轧轧,笛韵呜呜,一转眼间,那火车如离弦之箭,载着梅子去了。圆子和黄文汉站着望那火车去得远远的,连烟都看不见于,才叹息回家。梅子回到爱知县,过了年,将养了几个月,病已全好了。第二年四月间,和生田竹太郎结了婚,夫妻甚是相得。此是题外之文,与本书无涉,不过说出来,以见爱情是个靠不住的东西。为这东西颠倒,决没有好处。看官们若自以为是多情种子,不以在下的话为然,就请各位自己看自己所遇。

  将来的结果何如,便知在下这句“爱情是个靠不住的东西”的话,不是随意说出来的。

  闲话少说。当日黄文汉和圆子回到家中,二人很太息了梅子一会。黄文汉问圆子:“同去看苏仲武不?”圆子笑道:“去看看他也好,看他听了梅子已去的话,怎生说法?”黄文汉笑道:“我看他没有什么说法。他二人离开已经两个月了,也淡了许多了。你看梅子今日的情形,就可推测他没什么话说。

  若在两个月前,只怕梅子死也不肯一个人上车回去。今日也不过流一两点泪罢了!”圆子道:“梅子也实在是没有法设。昨夜和我说得哭了几次,她说到死也不会忘记苏仲武待她的好处。并托我好生安慰老苏,教老苏不要着急,她到爱知县就写信来。”黄文汉点头道:“梅子的心是干净不过的,谁也知道。不过性情没定的人,一见了生田竹太郎的面,只怕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了。她既去了,我们且不必管她。差不多十一点钟了,吃了午餐,再去看老苏不迟。”圆子答应了,入厨房帮着下女弄饭。夫妻二人午餐已毕,便到苏仲武家来。

  不知会着苏仲武如何说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六章 吴监督演说发奇谈 杨长子雅游预定约

  话说黄文汉和圆子行到苏仲武家门首,见门外已有一双皮靴在那里。圆子道:“他家有客,我们不要进去罢!”黄文汉笑道:“他的客我差不多都认识,进去不妨事。”黄文汉旋说旋推开大门跨进去,呼着老苏道:“你房里有客么?”即听得苏仲武在里面答道:“请进来坐!客也不是外人,杨长子是你认识的!”黄文汉脱了木屐,让圆子也脱下草履,一同进里面来。苏仲武迎到房门口,见圆子也跟了来,吃了一吓,暗想:她伺候梅子的病,怎得出来?莫是梅子的病已经好了?他二人同来,必有原故。黄文汉和圆子早看见苏仲武踌躇的样子,只是都不作理会。进房见一个穿商船学校制服的学生,靠窗坐着,笑嘻嘻的望了黄文汉二人。黄文汉认得他是个湖南人,姓杨,名玉。因为他生得身长六尺有零,都叫他做杨长子。为人甚是和蔼,说得一口好日本话。到日本也有了十来年,都是老留学生,所以和黄文汉彼此认识。当下见了礼,苏仲武替圆子介绍了,也对行了礼。黄文汉笑问杨长子道:“杨样(样者,先生之意,日本人普通称呼皆着样字于姓或名之下),贵学校不是已经毕了业吗!”杨长子点头道:“上半年就毕了业,远洋练习了几个月,昨日才回来。”黄文汉道:“远洋练习之后,还有功课没有?”杨长子道:“远洋练习之后,商船学生的资格算完备了。”黄文汉道:“然则你就要回中国去了?”杨长子笑道:“此刻回中国去干什么?中国的海军许外省人插足进去吗?除福建人而外,就只广东、浙江两省人,勉强可以在里面混碗饭吃,外省人只有当水兵的资格。”黄文汉道:“袁世凯做总统,刘冠雄当海军总长,你们这一派人自然是用不着。”

  杨长子连连摇头道:“不相干,不相干!任是谁人做总统,谁人当海军总长,也用不着我们。我们也犯不着和他们去抢饭吃!黄样,你不知道福建人在海军里面的势力,真要算是根深蒂固。福建人的性格最顾同乡,比广东、浙江人还要厉害。”黄文汉笑道:“顾同乡的心,就是贵省也不弱!”杨长子道:“不然,黄样你看错了。我湖南人爱湖南,完全是爱顾桑梓的意思,绝没有为本省人争位置、争地盘的事。福建人则不然。假使袁世凯因为筹备做皇帝的原故,不得不拿福建一省送与某国人做交换的条件,只要袁世凯预先下一道上谕,说‘凡福建人的位置、地盘一点也不受损失’,我看福建人决没有出来反对的。就有几个关怀桑梓的想出来说几句话,只要袁世凯对他吼一声,他就要吓得屁滚尿流的缩入马尾江去了!黄样,你和福建人接近得少,不知道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就是福建人。福建人无论男女、老少、贵贱,一个个都是胆小如鼠,鄙吝便鄙吝到极处。要说他是舍不得钱罢,嫖、赌、吸鸦片烟他又舍得!你将来回国的时候,无意中去调查调查,海军里面的福建人有几个不吸鸦片烟?我和他们往来,看了真伤心。一个个都吸得鸠形鹊面,骨瘦如柴。一声命令下来,要开往别处,他们就慌了,赶不及打烟泡、配药丸,预备挡瘾。他们知道海军是个什么东西?第二舰队楚豫船上的副船主和我认识,我故意问他:‘中国的海军总吨数有多少?’他一时慌了手脚,想了半日,想不起来。吞吞吐吐的答道:‘这个,我倒没有调查,大抵尽有好多千吨。’你看这句‘尽有好多千吨’的话,是人说的吗!”说得黄文汉大笑起来,连苏仲武也笑了。

  杨长子接着说道:“好在中国于今也用不着海军,就由这些浑蛋去闹也没要紧。只是将来若想将海军整理,不将福建人的根株铲尽,也莫想有整理的日子!今日已经说到这上面来了,索性再说桩笑话给你们听听。这件事,我今日说起来好笑,当日实在是连哭都哭不了。今年三月里,我那一班学生毕业,在学校里行毕业式。那日天皇、海军大臣都来了,来宾大小官员,足有几百。行过毕业式,天皇及海军大臣先走了,校长便出来演说。无非说了些希望我们这班学生远洋练习后归国,都做一番事业。并希望我们都抱定一个中日亲善的主义,以维持东亚和平,方不负我们苦心来求学、他们热心教育的意思。这都是他们日本人当校长对中国学生应有的话,堂堂皇皇的说了。校长说了之后,我们中国的海陆军学生监督当然出来致谢。这位监督吴先生,知道轮到他头上来了,便摇摇摆摆的走了上来。你说他穿了身什么衣服?”黄文汉道:“这样大典,自然是穿大礼服呢!”杨子长笑道:“他若是穿大礼服,我倒不问你了。他穿一件银灰散花摹本棉袍,一件天青团花摹本棉马褂,足登粉底朝靴,头戴瓜皮小帽。”黄文汉不等他说完,用手拍着腿子说道:“该死,该死!他如何是这样打扮?”杨长子笑道:“这样打扮没要紧,横竖日本人不大懂得中国的服制,就说这样是礼服也使得。还有该死的在后面,你听罢。他一上台,原定了的一个翻译,就是我这班的同学,知道他演说必要丢丑,临时装肚痛辞职。没法,另找别人。偏偏我这班里面能用日本话演说的,除了他,就只我还可以勉强敷衍。他既辞了职,一个个都望着我。我如何敢上去丢这个丑!这位监督先生见没有翻译,就想告退。我实在急得没有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去。可怜我这一次翻译,敢说是人生未有之苦被我尝着了。我一出席走上去,这位监督先生便走到演坛中间,端端正正站了,伸起右手往头上将瓜皮小帽一把抓了下来,放在演坛上,鞠躬行了个礼。学生中就有要笑的,我连连使眼色,他们才没笑出来。行礼之后,便悠悠的叹了声气。他这声气叹了不打紧,日本的来宾、中国的学生、本校的教职员,上下差不多一千人,一个个都听了这叹声发怔。直急得我在上面恨不得立刻死了,不在这里受罪。登时翻悔不该平日好和人说日本话,今日来自讨这般苦吃。”

  黄文汉笑道:“他叹气之后,演说些什么?”杨长子笑道:“他叹气之后,咳了两声嗽,说道:‘好啊!你们今日要毕业了啊!只是你们虽然毕了业,于我却没有什么好处。何以哩?你们要去远洋练习,一个月还是得问我要几十块钱,我算是个替你们管钱的人,所以说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我今日因你们毕业,有句话要奉劝你们。银钱这东西呀,是个不容易到手的东西。你们看此刻的中国多穷!向外国借钱要呕多少气?有抵押品,他们还要挑精选肥。幸而好借款成立,已签了字,交起款来,又要七折八扣九五兑。吃种种的亏,受种种的盘剥,才能够到手。这钱是中国政府里借的呀!他们交款,自然也交到中国政府呀!我们在日本,不仍是没有钱用吗?这又要从银行里汇兑过来,又要吃许多汇水的亏,你们才有钱使。你们看银钱这东西可是个容易到手的东西?银钱既这般难到手,使用起来,就应该如何珍重才是。而银钱到你们手里,便如泥沙一般,一个月七八十块钱,还只听说不够。所以我要奉劝你们一句话,你们要挥霍,我也不管,只是劝你们在归国以后自己赚了钱,再去挥霍。此刻的钱,谨慎点使用罢!莫只管向我催逼。我的话就是这样。’说完,抓起瓜皮帽往头上一套,弯了弯腰下台去了。黄样,你看这种演说教我翻译,不是要我的命吗?”

  黄文汉笑道:“你照样翻了出来吗?”杨长子笑道:“这种演说,若照样翻了出来,连中国人祖宗三代的脸都丢尽了。他说一句,我改一句。我又毫没有预备,没一点钟工夫,我急得身上的汗,透湿了几层里衣。我一下来,就有个日本人,姓关原的,他曾在中国多年,很懂得中国话。走过来拍着我的肩笑道:‘今日很亏了足下!’我起初没留神,不知关原来了,见面又听他是这般说,更丑得我没地方站。”黄文汉问道:“这海陆军监督,不是前年为吸鸦片烟被日本警察拿着了的吗?”杨长子连连点头道:“就是他!此刻已经撤任回国去了。”

  黄文汉笑了一笑,问杨长子:“不回国,还是在日本留学吗?”杨长子道:“且过了今年再看。来正或去云南也未可知。”

  黄文汉道:“我昨日正接了云南的电报,说独立后局面很好,我正打算去,你要去我们一块儿同去可好?”杨长子道:“使得!到那时再看。中国的政局是一日百变,拿不准的。我今日到这里来,想邀苏君去江东梅园看梅花。若三位有兴致,同去不好吗!”黄文汉道:“此刻江东梅园的梅花还没到盛开的时候,只怕没有大味儿,并且今日时候也不早了。”杨长子道:“我原不是约今日,是预约来正初二三,做新年的消遣。”黄文汉道:“好极了,我们一定去。今日约好,到时在什么所在取齐?”苏仲武道:“还是在这里取齐罢!日期就一定初二日午前八时。下雪不要紧,若是大雨,就顺延下去。”杨长子和黄文汉都应了是。杨长子先告辞去了。苏仲武巴不得杨长子走了,好问黄文汉的话,所以并不挽留。黄文汉也同送到门口。

  苏仲武回房问道:“怎的你们两位今日一同来了?她已退了院么?”黄文汉道:“她不特退了院,此刻已走了几百里路了!”苏仲武惊道:“她已走了吗?哄我的罢!她的病哪好得这般快!”黄文汉笑道:“谁哄你!她几日不见你的面,病就一日一日的好起来。昨日她父亲来接,今日坐九点五十分钟的火车走了。我和她送到火车站,回家吃了午饭,就到你这里来。”苏仲武听了,眼眶儿一红道:“她临行时,你们怎的也不给我个信?”黄文汉道:“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给信你怎的?她父亲又在旁边,何必再使她们母女为难?你就知道了,去送送行,也不过多糟蹋几点眼泪,于事情是有害无利。不给信你,就是这个原因。”苏仲武长叹一声道:“她说了些什么没有?”黄文汉向圆子道:“昨晚梅子对你说了什么,你说给他听罢!”苏仲武翻着眼睛望了圆子道:“请你巨细不遗的说给我听,这是她最后的话,一句一句都可以做后来的纪念。”圆子笑了笑说道:“她教我对你说,她的心思原是不能离开你的,无奈她母亲不肯体恤她,不能由她做主。她说这话早就和你说过,要她母亲肯将她嫁给外国人,是万分做不到的事。就是为你死了,她母亲的心固执得很,想她回头是不行的。没法只得负你,教你以后只当她死了,不要惦记她。她希望你归国娶一房好妻室,比她强十倍的,小心伺候你。她虽在爱知县另嫁了人,也是这般朝夕替你做祷告。她的话就是这样,我并没有遗漏。哦!她还说了到爱知县,写信给你。”

  苏仲武听圆子说完,起先还觉着伤感,后来一想:她的心竟是已向着那边去了,这些不关痛痒的话,说了做什么?她难道不知相思之苦,不是言语可以慰藉得了的吗?我就得着她一封信,也不过多添我几点钟的烦恼。苏仲武是这般一想,只觉得心中异常愤懑,当下也没有话回出来。默坐了一会,忽问黄文汉:“去云南可是已经决定?”黄文汉听了,望了圆子一望说道:“朋友打电报来,招我去的意思是殷勤,只是我当如何去法,实在委决不下。圆子的心思,固然是想嫁我。我也因她待我不错,不忍使她再去营那皮肉生涯,两下都有不可离开的心思。只是我的境遇,是不能由我做主的。虽承你的情,答应助我一千块钱,也要你回国以后才能给我。我到云南去,一个人的路费就得二百元,还不算富裕。若带她同去,手中要有五百块钱才敢动身。姑无论一时没有这宗巨款,就有这么多钱,于今云南的局面,是没有定的,全靠大家拼死拼活的去干。这是一种革命事业,人家都是单人独马,我一个人带着家眷,又是个日本人,难免不招物议。我虽是个素来不管人家议论的人,但是那是不打算做事的时候的心理。既打算做事,名誉是最要紧的。我从来是疏脱不过的性质,十分知道我的人罢了,不十分知道我的人,没有不说我这人过于放荡,不堪任事的。我一旦出去干事,恐惧修省的还怕有人说我的坏话。再带着一房日本家眷去革命,无论知与不知的人,都有话说了,还有紧要的事给我干吗?人家哪里知道我这日本家眷,是我一个顶好的助手哩!我一个人去,将她丢在日本罢,不是我舍不得她,也不是她舍不得我。我和你自家兄弟一样,说给你不要紧。年轻的女人离开了丈夫,总有些不妥。她们日本女人把和男人睡觉这桩事本看得不算什么,她又是嬉戏惯了的。我不打算娶她做女人罢了,既打算娶她做女人,这件事却是不能由她自由的。”

  苏仲武道:“她和你感情好,又是司空见惯的人,你就不在跟前,我想她决不会有不好的事干出来,这一层你倒可以放心。”黄文汉摇头道:“不然!感情哪里靠得住?我在这里,她和我自然感情好。我不在这里,她又可以和旁人感情好的。我当面问址她,她说不敢说欺我的话,自己实在没有把握。她说这种事是一时的动机,不能预计的,任是谁人也没有把握。”苏仲武望了圆子一眼,忍不住笑道:“然则你去了,她硬非偷人不可?她自己都信自己不过,难道教你终日守着她吗?她这话是怕你离开她,特意是这般说了恐吓你的。”黄文汉笑着摇头道:“不是!我和她并没说过嫁娶的话。我走了,她自然跟旁人,何必说这话来恐吓我?她对我从不说假话。这种话,在旁的女人决不肯说。她说这话,未必就有这种心不过她照着她自己的性质是这样罢了。只是她就不说,我也不便将她一个人丢在日本。这事情所以很难处。”苏仲武也低头踌躇,没有好办法。黄文汉和圆子坐了一会,告辞归家晚膳。

  此时各学校都放了寒假,大家忙着过年。中国的袁世凯定了期明年正月初一日做皇帝,改了国号为“中华帝国”,改了年号为“洪宪”元年。在日本的留学生和亡命客都愤慨得了不得,没有什么兴致来闹元旦。元旦已过,第二日便是杨长子和苏仲武、黄文汉约了去江东梅园看梅的日子。虽也一般的没有多大的兴致,但是已经约好了,都存着不肯爽约的心思。所以不前不后的,三人都在八点钟左右到了苏仲武家。可喜这日天气晴朗,圆子装饰得非常齐整。杨长子虽在日本多年,也看不出她是曾当过淫卖妇的。黄文汉向杨长子道:“你不是说去江东梅园看梅花吗?”杨长子点头道:“是呀!”黄文汉道:“江东梅园在南葛饰郡,舟车都不便,须得走许多的路。并且听说那里都是白梅花,不大好看。依我的意思,不如去看蒲田的梅林。那里红梅花多,都是很多年的老树。来去也很容易,坐京滨电车,到蒲田下车,走不到半里路就是梅林了。不知道你和老苏的意思怎样?”苏仲武道:“我是极赞成去蒲田的,因为我不想多走路。”杨长子道:“既你们都愿去蒲田,就去蒲田也使得。黄样的奥样想必也是不愿多走路的。”苏仲武遂更换衣服,四人一同出来,坐电车到品川,乘坐京滨电车,往蒲田发进。几分钟的时间,便到了蒲田。黄文汉当先引路,途中已有许多往梅林的游客。男女老少都是穿戴得新簇簇的,一个个春风满面,活现出一种太平景象来。黄文汉看了,悬想自己国内今日的景况,不由得心中羡慕不已。

  不知他们游梅林,有甚可纪之事,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七章 睹物思人苏仲武作诗 逢场做戏杨长子吊膀

  话说黄文汉等跟着三五游人,慢慢的向梅林走去。不一会便见一片很大的生垣,包围着一块数十亩大的地。里面高高矮矮的茅亭,望去宛如一个小小的村落。绕生垣尽是数百十年的老梅树,也有已开放的梅花,也有未开放的梅萼。杨长子笑向黄文汉道:“想必就是梅林了!”黄文汉点头道:“我却也没有来过,大约蒲田没有两个这般的所在。”二人说话时,已行到园门口。看那门楣上挂着“挹爽园”三个字的木牌。门外设了个卖门票的小桌子,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子,打扮得艳丽非常,手中拿着门票,与游人交易。杨长子笑道:“这里用个小女孩卖门票,相宜得很。若换一个男子,或是一个老婆子,便不能引起游人的兴致了。”黄文汉道:“最是日本人会揣摩人家的心理,任是什么游戏场、商场,都是选了这一类的小女子当招待,以引来人的兴致。‘卖淫国’的名目就是从这里来的。不然,日本女人卖淫,何尝与他国特别?”

  杨长子笑嘻嘻的向那女子买票。那女子见杨长子比旁人特别的高,衣服固是穿得齐整,容貌又生得漂亮,望着自己笑逐颜开的,不由得也望着杨长子笑靥微开,秋波送盼。杨长子拿出一块钱的钞票来,要买四张票。那女子抽开桌子的抽屉,看了一看笑道:“没有这多钱找。票只要五分钱一张,先生没有两角钱的小角子吗?”苏仲武在旁看了,正想拿钱出来,黄文汉对他使眼色,苏仲武便缩了手。杨长子对小女子道:“我身边再没有零碎钱了。你不信,我拿钱包给你看。”说着从洋服袋里,拿出一个鳄鱼皮的钱夹包来,打开拿出一叠钞票,用指头撑开钱包,送给小女子看。小女子也忘了形,真个伸起脖子来看。杨长子故意抖得钱夹包里:面当啷当啷的响。小女子笑道:“里面响的不是小角子吗?”杨长子笑着掏了出来,送到小女子眼前道:“这也是小角子,只是颜色不对。”小女子一看,乃是几个金镑。这小女子平生看这样东西看得最少,伸手拿一个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仍纳入杨长子手中,望着那一块钱的钞票出神。黄文汉从旁笑道:“你真个没得找吗?”小女子翻着眼睛望了黄文汉道:“我这里面只有五角钱,还要差三角钱,请你们在这里等等,我进去拿三角钱就束好吗!”杨长子笑道:“你且拿四张票给我,出园的时候,你再找钱给我。”黄文汉道:“好极了,我们就进去罢!”小女子’一想也有理,便收了那一元的钞票,撕了四张门票给杨长子,四人才一同走入园门。

  苏仲武向杨长子道:“那小女子生得并不出色,你为什么那样赏识她!”杨长子笑道:“我何尝赏识她?不过我们到这里来原是寻开心的。像这样乡僻所在,有这样的女子,就要算是很难得的了,我是个心无所属的人,所谓见似人者而喜耳!”黄文汉问杨长子道:“你的亲事定妥了没有?”杨长子摇头道:“哪有相当的?近来说合的实在不少,并不是我的选择太苛,要想在女留学生中择配,但是女留学生中,像我这种旧式脑筋,合式的正少。我同乡姓贺的,有首词填得最好,恰合我的情境。我念给你听:‘人人都道相思苦。侬不相思,也没相思侣!苦到孤怀无定所,看来还是相思愈。天若怜侬天应许,侬愿相思,可有相思女?倘得相思恩赐与,相思到死无他语。’”黄文汉笑道:“这词真好,意思新颖极了。这枝笔也灵活到极处,一句一转,倒是个绝顶聪明人做的。”杨长子笑道:“我于今正是想害相思,没处害起。”黄文汉道:“也是你的眼界太高,不是果真没有对手。”

  四人旋说旋游览。就中惟有苏仲武,听了相思词,也看了满园的梅树,触发了他的相思病,不住的唉声叹气。时而抬头望望树头的梅花,时而低头想想他爱知县的梅子,真是说不尽梅子酸心柳皱眉!黄文汉和圆子知道苏仲武触物伤怀,想用言词来安慰他。苦于说出来的话,都是些隔靴搔痒的,不得劲儿。

  杨长子道:“有花不可以无酒。我虽不善饮,也不可不喝几杯应应景。”说时用手指着前面的茅亭道:“那便是卖酒的所在,我们且去喝几杯罢!”苏仲武听了拍手道:“我正想痛饮。”

  四人遂绕到茅亭。见茅亭里面并无桌椅,就是几张短榻。一个榻上铺着两个蒲团,一个小火钵。当垆坐着一个女子,年龄也只十五六岁,涂脂傅粉,活装出一个美人的模样来。苏仲武望了一眼,掉脸转来叹了一声。黄文汉笑问:“怎么?”苏仲武道:“要是我那个人同来了,她们这些夜叉真要羞死!你看她那双眼睛眶子,用黄线绣了边似的,也一溜一溜的望人哩!”

  黄文汉看了那女子一看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看也不觉得怎么奇丑。那眼眶黄不相干,粉没有打得匀,显出本色来,是那么黄色。若教会化妆的替她妆扮起来,也还过得去。”杨长子大笑道:“老黄你这话太挖苦了。充子之说,世界上没有丑女人了。”黄文汉笑了一笑。

  四人分榻坐下,苏仲武和杨长子共一榻。黄文汉向下女道:“你们这里有什么下酒的东西没有?拣好的弄几样菜。”下女说:“有鸡,有鸽肉。”黄文汉教每样烧两盘来,打了一升正宗酒,四人笑谈着喝起来。下女于两榻之间来回斟酒。杨长子喝了几杯,已有醉意,笑向苏仲武道:“值此佳节,有花有酒,安可无诗?我已有了一首,念给你听,你也得做一首陪陪我。

  老黄素不喜此道,不必勉强他。”黄文汉隔座听了,起身走过这边来笑道:“你有了什么诗?我本素不喜此道,你就是素喜此道的,若念出来不好,可不要怪我这不喜此道的笑话!”杨长子笑道:“你是这样说,我倒不敢念出来了。”苏仲武道:“你只顾念,不要管他!他横竖不懂得。三拳两脚,我们就弄他不过,若是五言八韵,他无论如何得让我们一着。”杨长子笑着念道:

  辜负空山是此花,年年琴剑指天涯。

  岂怜海外无家苦,特着红妆慰岁华。

  黄文汉听了笑道:“你这诗到底是咏人,还是咏物?不好,不好。”苏仲武笑道:“你哪里知道,他这诗做得很好。他学龚定庵有功夫的!”杨长子笑着摇头道:“我学什么龚定庵?龚定庵的诗岂是我这种浅学之士所能摩拟?我常说龚定庵能化腐朽为神奇。他的脑筋如一个大锅垆,将十三经、二十四史放在里面,锻炼出来。为诗为文,随心所欲,无不如意。哪里像近年来的诗家,读了几部诗集子,专一揣摩风气,胡乱凑几句不关痛痒的话,便说是诗,像樊樊山、易实甫他们一样。我比他们的诗,是一碗飘汤肉。看去也像有一碗,细嚼起来实在经不了几口,就完了事。这都是少读书、气太薄的原故!”苏仲武点头道:“我也嫌他们的东西太小巧。不过我的意思,论诗、论文,都关着国家的气数,以为非人力所能勉强。”杨长子道:“风尚所趋,实有关系,不然也没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辨了。但是我们肚子里有多少诗料?何必认真来论诗?人家论过了的,我们用不着再论。没有论过的,我们也论不出来。算了罢,你也诌几句,来应应景。我们不是作诗,只当是唱山歌罢了。”黄文汉笑道:“你这话很对。若说是作诗,就是我这与诗素昧生平的,也不承认你这个就是诗。”苏仲武笑道:“他作诗原不要你承认,你过那边去喝你的酒,等我思索思索,也诌几句出来,看是如何?”黄文汉笑着走到自己榻上,和圆子对饮去了。

  苏仲武皱了会眉,忽然流下泪来,杨长子正端着酒要喝,见了苏仲武落泪,连忙放下酒杯问道:“你作诗怎的做起哭出来了?做不出没要紧,何必急得流泪。”苏仲武用手巾揩了眼泪,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伤心人别有怀抱,我已有了四句,也不知道是咏人咏物,念给你听罢!”说完,念道:

  人见梅花笑,我见梅花哭。

  空有岁寒心,却共春零落。

  杨长子听了拍案道:“好诗,好诗!虽出了韵,不要紧。我贺你一杯酒,不要伤感了。”黄文汉又从隔座听了,跑了过来,要苏仲武念给他听。苏仲武又念了一遍。黄文汉点头笑道:“唱山歌本不妨出韵。后面两句倒应景,不是你做不出。我也要贺你一杯。”于是三人各喝了一杯酒。苏仲武不住的将那“空有岁寒心,却共春零落”两句诗,慢吟低唱。杨长子不知就里,举起酒笑向苏仲武道:“何必作无病之呻?你说要痛饮,我们便大家痛饮一回罢!”苏仲武道:“好!”遂你一杯我一杯。下女忙着斟酒,一阵儿一升酒饮完了。苏仲武叫再拿一升来。黄文汉怕他醉了不好,暗暗的教下女只再加两合。两合酒饮完,黄文汉即抢着回了帐。杨长子不依道:“我邀你们来看梅花,教你来回帐,如何使得!”拿出钱来,定要退回黄文汉。

  黄文汉哪里肯收?杨长子无法,只得罢了。

  四人出了茅亭,苏仲武已是八分醉意,杨长子更是酩酊得很。二人一高一矮,挽着手偏偏倒倒的往前走。黄文汉和圆子二人在后面看了发笑。苏仲武忽指着一株绿萼梅,问杨长子道:“你看这株梅花多好!等我上去摘一枝下来,带回去供养。我今天做了首吊梅花的诗,带了这枝回去,还得祭奠她一番,完我这一点心事。”杨长子道:“赞成,赞成!你看哪一枝好,我摘给你就是。用不着爬上去,撕烂了衣,或是跌一交,太不雅相。”苏仲武抬头看了一会,用手指着向北的一枝道:“你看这枝的花多密!枝干也穿插得好,就是这枝罢!你如何摘得下来?借个梯子来就好。”杨长子道:“他们如何肯借梯子给我们摘他的花?他们靠着这一园花营生的。我们摘了他的,他们看见了,少不得还要罗唣。”说时,黄文汉二人已踱近身边笑道:“你们想摘花带回去吗?他们如何得肯?不要给人家说话罢!”苏仲武道:“他们要说话,我给钱和他买就是了。老杨,你替我摘下来再说!断者不可续,已经摘下来了,难道还教我们接上去不成?”杨长子乘着酒兴笑道:“不错!你看我摘下来你看。”说着脱下帽子,交给苏仲武拿了,举起手杖,伸到向北的那枝梅花梗下,勾住了,用劲往下一拖。只听得“喳咧”一声,那枝梅花已倒垂下来,只有一点树皮,还连着那枝干不断。杨长子收下手杖,伸手踮脚,拈了那枝花,往旁边只轻轻一扯,便扯了下来。苏仲武跌脚道:“可惜掉了几朵!”黄文汉接在手中看道:“它好好的在树上,何必摘了下来!它这花还没开足,摘下来,一会儿就枯了。”苏仲武喜孜孜的抢在手中,翻来覆去的赏玩道:“拿回去好生用水养了,越是这样没开足的,可以经久。”杨长子接了帽子,往头上歪戴着,仍挽了苏仲武的手,旋说旋往外面走。黄文汉在后面问道:“我们就此归东京去吗?”杨长子回头道:“梅花已经看完了,还有什么可流连的?”黄文汉点头道:“也好!十二点钟了,归东京去午餐也使得。”

  四人走出挹爽园,那卖门票的女子见苏仲武手中的花,连忙离了坐位,拦住说道:“梅花不能拿去!你为什么摘下来?”说着伸手来夺。苏仲武举得高高的笑道:“我出钱和你买。已经摘下来了,还你也无用!”那女子不依道:“没有这道理,里面挂了牌子的,写得明明白白不能摘。你摘下来,就买也不行,你还我罢!”杨长子笑道:“这摘下来的,还你做什么?里面的牌子挂在什么地方,我们怎的没有看见?”那女子道:“进园门没有多远,不是有块四方木牌竖在那里吗?谁教你们不看!”杨长子大笑道:“木牌子又不知道说话,它不喊我们看,我们是来看梅花的,谁去看它?若像你样生得这般比花还好,我们才肯不看花来看你,一块木牌有甚好看?我们如何肯丢了花不看,巴巴的低头去看它呢!你说是么?这完全怪不得我们。假若我们进门的时候你就和我说了,我们也决不会摘它。”

  那女子见杨长子恭维她比花还好,登时笑起来。瞟了杨长子一眼道:“你们做了没道理的事,还要拿话来打趣我。”杨长子拍着腿子笑道:“我哪里敢打趣你?你确是比花还生得好。你就不记得我们进门的时候向你买门票,舍不得走开吗?”那女子笑道:“你们哪是舍不得走开?没有小角子,等我找钱罢了。”杨长子道:“我哪里是没有小角子?你看我这袋里,不是有小角子吗?”说时从袋中掏出几个小角子来,给那女子看道:“这不是小角子吗?是我因为看你比看花还好,特意借着要你找钱,好多看你一会的。你不信问他们就知道。”黄文汉笑道:“你的模样实在比花还好。我们哪个身边没有小角子,定要拿出钞票给你找?”那女子笑着低头不好意思,杨长子伸手摸着她的脸道:“你不用找钱了,那八角钱就送给你罢!你送了我这枝梅花,我下次来看花,还在东京带许多化妆品给你。”那女子喜道:“八角钱买一枝梅花太多了,再找六角钱给你罢!”杨长子摇手道:“不用找!八角钱买枝梅花本也太贵,但是从你手里买,我还觉得很便宜,所以说下次带化妆品给你。”

  那女子望着杨长子笑道:“你住在东京吗?在哪一区,什么番地?我到东京的时候来看你。”杨长子笑道:“你何时到东京来?此刻新年,东京正热闹。我住在小石川区,地名写给你。你来了一定来我家玩耍,我家里有很多从西洋带来的玩物,都可以送给你。你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我好时时想念你。”那女子笑着红了脸,半晌说道:“我姓西山,叫玖子。你的地名写给我,你的姓名也要写给我,我才好来会你。”杨长子高兴,从洋服袋中抽出日记本来,用自来水笔就日记本上,先写了“西山玖子”几个字。再看了看园门上书的地名、番地,也记在日本本上,才将自己的姓名、住址另写了一页,撕了下来递给玖子,笑道:“你莫不来,害得我在东京盼望!”玖子接了看着笑道:“我到东京的时候一定来看你。你欢喜梅花,等我去再摘两枝给你,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儿。”说着收了杨长子的姓名住址,跑向园里去了。黄文汉笑向杨长子道:“你于今可有了相思侣了!”杨长子道:“聊以解嘲,哪里是相思侣?”黄文汉大笑道:“聊以解馋罢!这种无邪气的女子倒很有趣味,你看她不村不俏的,别有一般风度。”杨长子道:“我不久就要归国去了,再好些也是枉然。不过我看她还伶俐得好,不像东京那些放荡女子,一团俗气。只是她不见得便去东京,就去东京,也不见得便来找我。不过为想得这枝梅花,瞎恭维她几句,使她高兴。不料她便问起我的姓名住址来。日本女人的性质,恭维她生得美,总是高兴的。果然这顶高帽子卖出去了,她戴上还觉得很合式。”说得苏仲武、黄文汉都笑了。只见玖子一手擎着几枝梅花出来,也有大的,也有小的,也有已开的,也有未开的,也有红的,也有绿的。四人见了,都欢喜争着来接。玖子笑着摇头道:“你们不要争,由我来分派给你们。”说时望着苏仲武道:“你手上有那么一枝大的,没有再分给你了!”苏仲武不依道:“我的是我的!你分给我的,自然有你分给我的好处。你要是这般说,我这枝就不要了,我们四人同来的,有甚厚薄?”玖子道:“等我先分给他们三人,剩下的给你就是了。”苏仲武还待说,玖子已将右手两枝大的送给杨长子道:“你是个长子,给你两枝大的!”杨长子笑着接了,掉过身擎着赏玩去了。玖子将左手分下来,取了一枝绿萼的给圆子。圆子也笑着接了。玖子看自己手中只剩了一枝,便从上面摘下一个小枝儿来,将大的送给黄文汉,举着那小枝儿笑向苏仲武道:“你这人矮小,这小枝儿送给你很配!”苏仲武打着哈哈,对玖子鞠了一躬道:“我从来爱花不嫌小,像你这般小的我正爱!”玖子瞅了苏仲武一眼道:“你真油嘴!依我的性子,不给你才好!”苏仲武又鞠了一躬道:“你不要使性子,我下次来,又带化妆品送你就是了。”玖子笑得红着脸,将梅花递给苏仲武。四人都向玖子道了谢,走向蒲田车站来。上了电车,四人说说笑笑,瞬息又到了东京。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八章 欠债还钱朱正章失望 挟妓饮酒平十郎开荤

  话说黄文汉等从蒲田看了梅花,一行人回东京来。杨长子住在小石川茗荷谷町一个日本人家里。这日本人家姓高冈,本来是个陆军大尉,辽阳之战,被俄国人打死了。高冈一生无儿无女,就剩下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婆。幸高冈在日还有些存积,除了茗荷谷町这所房子而外,还有千来块钱,留在这老婆手中放高利贷。这老婆名叫安子,生性贪酷异常。因为做留学生的高利贷生意,与白银町的冢本平十郎熟识。于今冢本平十郎因同朱正章父子到江苏讨朱甫全的帐,上了一个很大的当回来,不敢再和,留学生交易了。安子不曾上过当,仍是利令智昏的不肯放手。冢本上的这很大的当,是谁教他上的哩?说出来也好教借高利贷的同志长一点见识。

  那年冢本同朱正章父子带着蕙儿跑到江苏无锡县,打听朱甫全并没往别省去。朱钟先教冢本写了封信,打发一个人送到朱甫全家里。信上不待说是写得雷厉风行,若三日之内不交出钱来,便教无锡县拿人。好像无锡县的县知事是他家里的子孙一样。朱甫全接了这封信,当时也不免有些动气。过了会一想:这事情和他拗不过。中国的官府素来是怕外国人的。又有朱正章父子在里面,到无锡县叫几个差,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我家中这样人家,有差狗子来了,喧传出去,岂不教人笑话!且设法还了这钱,再来作弄他一下子。他一个日本小鬼到中国来了,还怕想不出害他的法子吗?当下主意打定,即和他妻子商量。

  他妻子手中本有不少的私蓄。因朱甫全在日本,有了钱便贪玩不肯回来,所以不汇给朱甫全用。朱甫全既在家里,及听说是日本人要教无锡县出来讨债,自然吓得他要多少便拿多少出来。

  朱甫全硬敲了他妻子五百块钱的竹杠,带在身边,来见冢本。不待冢本开口,先道了无穷的歉。对朱正章父子也说了许多不安的话,要求冢本酌量减轻些息钱。冢本心想:就告到无锡县,代我追讨,也只能讨得头钱,利息是没有的。来往的川资,虽字据上写得明白,归债务者担负,然不过纸上的一句话。

  这人连头钱都还不起,哪里还能担负债权者的川资?只要肯一手拿出来,不要我劳神,息钱就减轻一点也是有限的事。便对朱甫全说道:“这息钱是没有减轻的道理,我不向你要求旅费就很对得住了。”朱甫全笑道:“旅费我本应该奉送,并且你到敝处来了,我也得尽一点东道之谊。好在你既来了,也不必急于回国,以后同玩耍的日子还多。我们先将这数目了结,再谈快乐的事。我在中国不像在日本,不特在本地略有微名,就是在上海,知道我的人也不少。你回日本去的时候,我可送你到上海,尽兴快活几天。我此刻原不是吝惜这几个钱利息,不过算起来,利多头少,拿出来觉着心里有些不快活!”冢本点头道:“是这般罢。你的头钱二百元,借去两个月之后你就归国。我曾照两个月计算,头利共二百四十元,已在朱老先生名下,扣除出来。于今既要承你的美意招待,我若一点儿也不肯放松,未免伤了以后的情面。此刻就将这二百四十元按照八分算息,到今日为止。只是我实仍得息上起息,不然我就太吃亏了。”朱甫全听了,懒得多争,便依冢本的,共算出三百二十多块钱来。朱甫全如数给了,收回了字据。冢本按照二分算息,还给朱正章。朱正章待不依,朱钟解说了几句,朱正章也就罢了。

  朱正章一肚皮的愤气,想借着冢本的势力来敲朱甫全的竹杠。至此都烟消火灭,只得又翻转脸来,和朱甫全讲族谊,诉说:“这次到日本,受了许多的亏累。而江户川馆的伙食帐,因为朱钟担保,非还了钱不许我父女搬出来。我实在没法,只得行李押在那里,说向你拿了钱再去取回。你这钱得算给我。你兄弟是为你的事请假回国的,你的事既了,不久就要到日本去,好教他将这钱带去,将行李取出来。”朱甫全明知道朱正章是谎语,只是因要借着他做帮手来害冢本,不便揭破他,诺诺连声的答应:“这钱是应该还的,九弟(朱钟行九)动身的时候,我一定筹了送给他。”朱正章心中也有些怕靠不住,不过怕逼紧了,朱甫全翻过脸来。冢本的事情已了,掯他不住,只得用和平手段套住朱甫全。朱甫全本来和朱钟说得来,这次见面之下,仍是很好。朱甫全便和他商量作弄冢本的法子。朱钟笑道:“要作弄他,无非是引诱他嫖!赌是引诱他不来的。日本人不懂中国的赌法,并且他这小鬼很谨慎,就是肯赌,也输不了他几块钱。只要买通一个婊子,将他灌醉了,糊里糊涂的送个病给他,包管他这一辈子不得好。”朱甫全道:“怎样送个病给他?”朱钟道:“教嫖客害病的法子,稍有些儿阅历的婊子都知道。我们只花几个钱,容易得很!她们婊子对这样一个四五十岁的日本小鬼有什么感情?教她怎么样做她便怎么样做。”朱甫全道:“若冢本不肯嫖怎样哩?”朱钟笑着摇头道:“这小鬼最好色。他同我在游船上,就只管问中国妓女的价钱,并问接不接外国人。到上海的时候,我带他到青莲阁泡了壶茶。他看了那些拉客的野鸡,他喜笑得眼睛没了缝,连骨头都软了似的。看中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便硬要拉着我同他去住夜。我说上海的野鸡都有梅毒,危险得很,他才不敢纠缠了。我带到幺二堂子里,他也看中了一个年轻的,说要住夜。我真是怕他染了病不好,对他说:‘这里也和野鸡差不多。’他还不服道:‘难道上海的婊子都是摆看的吗?这个也有病,那个也有病,照你这样说,简直没人敢在上海嫖了。’我说:‘要嫖还是长三堂子。虽不能说都没病,但是来往的都是中等社会以上的人,比较起来到底安全些。’他听了,便要到长三堂子里去嫖。我对他冷笑了声道:‘你带了多少钱,够得上在上海嫖长三?’他问我:‘要多少钱睡一晚?’我说:‘用千把块钱,有没有睡的资格,还是个问题。’他伸了半晌的舌头问道:‘去看看要多少钱?’我说:‘去看看,一个钱都不要。’他觉得很诧异,问:‘怎的野鸡幺二,去看一回倒要一块钱?’我说:‘就是这不要看钱的贵重。’他听说可以白看,便生拉活扯的要我带他去看。我将他引到几家应酬好的堂子里逛了一会,他羡慕得了不得,说在这地方死了都甘心。假若他有钱,只要那婊子对他丢几个眼风,真个一千八百也花得下去。”朱甫全喜道:“他既是这样一个东西,合当他有苦吃。怪道他听我说陪他去上海快活,他眉花眼笑的,浑身不得劲儿。原来他是个色鬼!我们就去找一个年轻的婊子,做成一个当,引他来上。”朱钟点头笑道:“他喜欢年轻的。只要有六分姿色,就包管他见面即舍不得离开!”当下二人出来。

  这无锡城里的婊子,十有八九认识朱钟、朱甫全。朱钟虽不及朱甫全有阔大少的名目,但是人物去得,在一个小小的无锡县城里面,自然有些资格。不知在哪一家堂子里,选中了一个又风骚、又伶俐的小婊子,将这计划和她商议好了。朱甫全拿出几十块钱来,就定了今晚在她家摆酒,酒席务要丰盛。朱甫全和朱钟回到冢本的住处,朱甫全说欢迎他,替他接风。冢本哪里知道是个很大的当,欢天喜地的谢了又谢。朱甫全又去请了些陪客,一个个都说明了这圈套,陪客都乐得看笑话。不到六点钟,都穿戴得衣冠楚楚,齐集那一家堂子里,替朱甫全挣架子。六点多钟的时候,朱钟引着冢本来了。冢本今晚也将和服换了,穿了套很时行的先生洋服。几根花白头发梳得放亮,面皮也刮得溜光。上嘴唇的胡须用油胶住,扭着那须尾朝上,学威廉第二的样式。提了根乌木手杖,满脸都是笑容。朱甫全迎着,一一替陪宾介绍了。小婊子拿着水烟筒,来替冢本装水烟。冢本笑嘻嘻的望了那小婊子。他不曾吸过水烟,但是心想:不吸,小婊子必得走向别人跟前去。便望着朱甫全笑道:“这种烟听说很好,我吸两口试试看,吸错了可不要笑话。”朱甫全忙笑答道:“说哪里的话!不会错的,请多用几口罢!”冢本真个低着头吸。不提防用力过猛,吸了一口的烟水,又臭又辣,连忙往痰盂里吐了。小婊子并不笑,赶着端了杯茶,给他漱口。冢本漱了口,望着水烟筒发怔。对小婊子做手势,教小婊子吸给他看。小婊子笑着吸了一筒,也不问冢本懂中国话不懂中国话,向冢本说道:“你轻一点儿吸就没事了!”冢本偏着耳朵听,只管摇头。朱钟译给他听了,才连连点头道:“哦,哦!理会得了。”小婊子又装上一口,冢本轻轻的吸了,两个鼻孔里出烟,笑道:“我可学会了。”朱甫全道:“这本很容易。这种烟据化学家研究,比纸烟、雪茄都好。不过你吸纸烟惯了的,吸这烟要多吸几筒,才得过瘾。”冢本正想多吸,好多与小婊子亲近,巴不得朱甫全是这般说。当下便说道:“不错!这烟的味儿是好,只是微嫌淡了些,必得多吸才能过瘾。”说话时,小婊子又装好了一筒。冢本吸了,见小婊子站着,恐她站得脚酸,起身拿了一张小方凳子,在凳子上用手拍了两下,教她坐了装。小婊子笑着摇头,冢本按着她坐下。朱甫全、朱钟和陪宾都笑起来。冢本很得意,一连吸了十多口,喉咙里差不多要吸出火来了,烟斗也烧烫了。小婊子教老妈子换了一支。冢本喝了几口茶重新又吸。陪宾都忍不住,背过脸去笑,小婊子也几番几乎笑出来,冢本才自觉得太吸多了。伸手摸了摸小婊子的脸,教她去上给别人吸。小婊子转过身去上给陪宾吸,陪宾接了烟筒笑道。“你去休息休息罢,我们自己会吸。”

  小婊子又拿了一盘西瓜子,走到冢本跟前。冢本撮了一把在手里,放在茶几上。小婊子向这些陪客一一敬过了瓜子,回头见冢本双手捉着一粒瓜子穿针似的,促在眼面前,剥来剥去的不得一点仁出来。便走近冢本身边,贴着冢本站了。一粒一粒的瓜子仁,剥了送到冢本口里,喜得冢本手舞足蹈,恨不得连那送瓜子的手,都咬下肚里去。此时又是八月间天气,都是单衣薄裳。那小婊子偏要紧紧的贴住冢本,借着拿瓜子、送瓜子,暗暗地在冢本身上挨擦。弄得冢本骨软筋酥,不知如何是好。过一会儿摆上酒席,自然推冢本首座。坐定后,各陪客都发了局票。小婊子满座斟了酒,坐在朱甫全背后,不住的飞眼来瞟冢本。酒过数巡,各人叫的局都来了。只有冢本背后是空着的,冢本问朱钟道:“我怎的没一个姑娘坐在后面?”朱钟笑道:“你又不在此地玩,哪有姑娘到你后面来坐?我们各人有各人相好的,吃起酒来,给个信,她们就来陪,也得给钱的。”冢本道:“假若我要在此地玩,先叫一个来陪我,也可以行么?”朱钟道:“有甚不行?你既想玩玩,我就替你去叫个来。”冢本踌躇道:“我看不必另叫,就是他也使得。”说着,对那小婊子努努嘴。朱钟笑着摇头道:“只怕我那老哥有些吃醋。”朱甫全插嘴用日本话问道:“你讲什么?怕我吃醋?”朱钟将冢本的意思说了。冢本起身笑着对朱甫全鞠躬道:“对是很对你不住,实在是因她待我太恳切,我不照顾她,过意不去。你让我一会子罢!”朱甫全打着哈哈道:“这是极好的事,我非常赞成。我老实说给你听罢,我家中妻子拘束得紧,轻易不肯放我出来过夜。我虽有意照顾她,无奈没有机会,正想找个朋友,替我照顾照顾。你来好极了,今晚且转一个局,明晚再做花头。”说了对小婊子道:“你快过去陪这位东洋老爷,明晚一定要来替你做花头的。”小婊子听了,笑吟吟的起身,冢本握了她的手归座。老妈子送凳子过来,冢本摇手不要,拉着小婊子坐在自己腿上,端酒给小婊子喝。

  小婊子受了朱甫全委托的,什么淫荡样子装不出来?从冢本手中喝了一口酒,套着冢本的口,吐给他吸。冢本伸着脖子接了,又举起酒杯,给小婊子喝。小婊子喝一口,灌冢本一口。

  灌到极高兴的时候,要求冢本明晚替她做花头。朱钟译给冢本听了,冢本说:“今晚接着下去就做。”大家都拍手赞成。陪宾叫来的局,起初见了小婊子的情形,很觉得可怪。各人对各人的相好说了原委,她们才明白,一个个开弦子唱起戏来。冢本教小婊子也唱,小婊子胡乱唱了两支,草草的将这桌酒席终结。冢本托朱钟将来客都留住。鸨母欢喜寿头上了门,高烧一对红烛,换过红台面。朱钟将堂子里的规矩临时编造出来,说给冢本听。无非教冢本掏出几个冤枉钱来孝敬。冢本此时色迷心窍,只顾搂住小婊子亲嘴揉乳,一切花费都承认。朱钟知道他手边的钱不多,言明酒席之外,再拿一百块钱下脚住夜。冢本此时未尝不心痛,不过已说出照顾的话来了,架子不能不挣到底。并且听见朱钟说,只第一晚就有许多的花费,以后住夜一钱不要。我多住几夜,平均起来,仍是占了便宜。他心中是这般计算,所以虽要他一百多块钱,他也一口承认。交易既经说妥,重复入席饮燕起来。这一次大家都捧着寿头高兴,无不欢呼畅饮。冢本心中明白,恐怕醉狠了,误了好时光,不敢多饮。小婊子哪里肯?仍用那肉酒杯和冢本斗回字。陪宾又都要贺冢本的酒。冢本的酒量本好,陪宾每人贺了三杯,他还支持得住。小婊子惟恐他不醉,拼命的在他身上揉擦。朱甫全见冢本的酒量太大,一时不得他醉,心生一计,悄悄的和陪宾叫来的局说:“教她们上去,各人也要贺三杯。”其实此时冢本已有九成醉意了。见这些婊子都来贺他的酒,心想:这是很难得的事,何能不饮!便也一个领了三杯。叫来的局有十多个,试问冢本有多大的酒量,焉能不醉?贺酒还没有喝完,肚里的酒只管往上涌。冢本恐它从口里喷出来,给陪宾看了笑话,极力的忍住。用手扶住桌子,低着头,压住气往下咽。小婊子以为他不肯喝贺酒,连连摇了他几下,教他快喝。这几下摇可摇坏了!冢本的气一松,一口没咽住,一股酒和菜,直从喉咙眼里如喷泉一般的冲了出来。一个婊子正举着酒,对着冢本站了要冢本喝,不提防这东西冲出来,不偏不倚的喷了满身一脸。婊子哎呀一声,将手中的酒杯往地下一摔,掉转身跑到房角上连喊晦气。冢本一连喷了几口,几个老妈子过来扶着。朱甫全赶着向那婊子道歉,那婊子洗了脸,借了套衣服换着去了。冢本醉得头昏目眩,老妈子替他揩了脸,扶到床上睡了。

  陪宾见寿头已经醉了,没得戏看了,都随着各人叫的局走了。只有朱甫全、朱钟二人没走,看冢本醉得和烂泥一般,叫拿了几条冷毛巾,覆在冢本面上。替他将洋服的领结解了,扶起来脱下衬衣,脱下裤子,仍将他睡下。见他里面小卫生裤裆上湿了一大块。朱甫全指给朱钟看了笑道:“你看这色鬼,这东西一定是在那坐在他身上灌酒的时候,情急了流出来的。”

  朱钟笑着点头,对小婊子道:“我们去了,你陪他睡。这冷手巾覆在他头上,不要两个钟头,他一定要醒来的。他醒了,你好生引他开心。不要忘记了我们白天里和你说的话。日本鬼是我们的仇人,能害他一个便报了一个人的仇。”小婊子笑道:“两位少爷放心,我自理会得。包管他不知不觉的带个养身病回日本去。”老鸭子问朱甫全道:“他的钱没有交出来,不怕他明天翻脸不认数吗?”朱甫全望着朱钟,问:“看可以放心么?”朱钟沉思道:“照想他决不敢翻脸。不过小鬼的事是个靠不住的。他万一在那小婊子做鬼的时候,他察觉了,竟翻起脸来,教我们拿着他也没有法子。”他对朱甫全道:“这事我也没有把握。不过我和他往来得久,看他还不是这样无聊的人。”朱甫全道:“有防备他的法子了。看他这衣袋里有多少钱,明日我们早些来接他。他还没起来,我们就替他拿着开了,他有什么话说?”朱钟道:“不错,这也使得。”轻轻去到床前,将冢本的衣提起来,抽出钱夹包打开一看,点数还有一百四十块钱的钞票。朱钟仍旧包好笑道:“够了,够了。”交给老鸨子道:“你收起来,我们明日一早就来。”说完,又看了看冢本,携着朱甫全的手,嘻嘻哈哈的回家安歇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九章 平十郎带病回乡 杨长子坐怀不乱

  话说朱钟、朱甫全次日早起,复来堂子里。冢本已起来,穿好了衣服,坐在那里。一个老妈子站在旁边,小婊子还睡着没有起来。冢本一见二人进房,连忙起身说着:“我的钱包不见了。”朱钟笑道:“恭喜你了!钱包在这里。我教人替你收好它。”冢本听了才放心。让二朱坐了,也坐下说道:“昨晚很对两位不住,酒太喝多了。”朱钟挥手教老妈拿钱包来。老妈去拿了钱包,还开了一个帐单,递给朱钟。这帐单也是朱钟昨夜教开的。朱钟接在手中,看上面写着:“酒席杂费洋共二十八元,外下脚一百元,共一百二十八元。”走过来念给冢本听。冢本没有话说,接了朱钟的钱如数给了。相帮老妈子一班人都进来谢赏。小婊子也起来,只披了一件淡红纱衫,里面露出淡青抹胸来。云发不整,睡态惺忪。冢本还只管望着,笑嘻嘻的不舍。朱钟教老妈子开早点,大家用了,辞别出来。小婊子送到门口,冢本还与她拉手。二朱引冢本走不多远,各人都说有事,与冢本分手。冢本只得自归住处。

  二朱折身走进堂子里,问昨晚的情形。小婊子笑道:“包管到上海,就要病得不能走路。”朱甫全笑道:“你怎样害他的?这法子我倒不懂得。”小婊子笑道:“我把他的龟头上弄破了皮,他怎得不害病?”朱甫全道:“弄破了皮的事也常有的,何以见得定要害病哩?”小婊子道:“无意中弄破了不要紧。我是有意用指甲在簟子上磨热了,乘他不备,弄破了他的。他还不知道,拼命的和我缠了一夜。他越是这样,越要病得厉害。你看罢!”二朱心中高兴,仍作没事人一样,去看冢本。

  冢本说:“今晚再要去堂子里歇。”朱甫全道:“今晚去歇,就便宜多了,随你的决意拿几十块钱给姑娘就是了,旁的开销,一点也不要。”冢本惊道:“今晚还得拿钱给姑娘吗?”朱甫全点头道:“这是随意的,没一定的规矩。三十、五十、一千、八百,只要你拿得出手,她们不会争多论少的。她们当姑娘的,全靠这第二晚得几个钱。昨晚的钱,任你花多少,分到她是一文没有的。若是客人爱了这姑娘,就是这第二晚要紧。做衣服、买首饰,都得于第二晚送去,替姑娘做面子。一般善嫖的嫖客都是第二晚用钱最多,才能讨姑娘的欢心。不过你横竖不在这里多玩,不必做这种资格。要去只略略点缀下子,也就罢了。”冢本问朱钟道:“你不是说过,只要头晚开销了,第二晚就一文不费,以后都是不花钱的吗?”朱钟笑道:“我哪里是这般说?你没有听清楚。我说开销是说下脚。像你昨晚的那一百块钱,就算开销。以后随你住多久,这种开销就不要了。若照你听错了的话说起来,他们开堂子吃什么、穿什么?接了一个客,不就永远莫想做第二个客的生意了吗?”冢本听了一想也不错,沉吟了一会问道:“第二晚拿钱给姑娘,至少得多少?”朱甫全笑道:“没听说很少的,我看至少也得十块钱。”冢本摇头吐舌道:“太贵,太贵。我若再住一夜,回国的川资都怕不够。”二朱也不说什么。

  过了一日,冢本的龟头果然红肿起来。一看见破了皮,知道不好,邀朱钟同回日本。朱钟因想在朱甫全身上打几个钱主意,不肯同走。冢本只得一个人回到上海,行走甚不便当。到日本医院里诊了几次,也不见效。恐怕少了路费,困在上海不得回国,便不待病好死挣到船上。在船上这几天几夜,直痛得他呼天抢地。下面流脓滴血的奇臭难闻,说不尽心中恼恨。回想起那一夜的情形,心中已明白是二朱有意害他。但是无凭无据,说不出的苦。到日本进医院住了大半年,才慢慢的好起来,然而龟头已是烂掉了。他从此恨中国人入骨,不敢再和中国人做交易。

  高冈安子虽也知道冢本是因为放高利贷,才吃这种苦。但是她仗着自己是个女人,不怕有人捉弄,仍旧是贪而无厌的,放这大一分的利息。杨长子是公费生,住在她家里,原不是想借高利贷使用。只因为高冈这所房子盖造得很好,里面庭园台榭布置得如法,是个胸有邱壑的人画的图样盖造的。房金虽较别家贵点儿,杨长子是个爱精致的人,一个月有几十块钱的公费,也不计较这一点。初二日看了梅花回来,将西山玖子送给他的两枝梅花,用净瓶供养了。

  过了几日,玖子果然到东京来找他。杨长子迎了进房,殷勤款待。问她:“到东京住在什么所在?”玖子说:“有个亲戚,住在深川。”杨长子那日在蒲田,不过偶尔高兴,逗着玖子玩笑,并非真有意想吊膀子。玖子太忠厚了,认作有意的,特意到东京来找,何尝有什么亲戚住在深川?当日杨长子也不在意,以为她是有住在深川的亲戚。玖子来的时候,已是午后四点钟光景。杨长子陪着闲谈了一会,教安子备了晚餐,和玖子同吃了,请玖子同去文明馆看活动写真。杨长子买了特座的票,见特座里面,先有个穿中国衣服的女子坐在那里。杨长子看那女子的年龄,差不多三十岁,态度却甚妖娆,衣服虽甚整齐,却不华美。望去不像女学生,也不像是人家的太太;梳着东洋头,比平日所见女留学生梳的不同。女留学生的头发,都是往后面梳惯了的,一旦梳作东洋头,手法又不高妙,总是不及日本女人的自然。这女子梳的,却和日本女人一样,并且还要是日本女人善于装饰的,才能梳得这般一丝不乱。杨长子带着玖子靠近那女子坐下,再留神看她的举动神情,竟看不出是个什么人来。那女子见杨长子注意她,也频频的拿眼睛来瞟杨长子。玖子只一心看活动写真,也不理会。杨长子心想:这女子的来历,一定有些奇怪。中国女人的眉毛多是淡的;这女人的眉毛很浓,和日本女人的眉毛一样。我从没钉过女人的梢,今晚我拼着迟睡一点钟,看她住在哪里?中国女人一个人来看活动写真的事也很少,像她这样年纪,应该有丈夫跟着。杨长子越看越觉可疑。他也生成了好事的性质。十一点半钟已过,活动写真就要演完了,那女子立起身来。杨长子问玖子道:“你看完了一个人回深川去,明日再请到我家里来玩,我有事须早走一步。”玖子听了想说话,杨长子已提起脚跟着那女子走了。那女子下楼出了文明馆,就在神乐坂下上电车,在饭田町换了去本乡的车。杨长于怕她看破,站在车后面不进去。从玻璃上看那女子,拿了张日本的晚报在手中看,很像懂得日本文似的。车上的人也都有些注意。车行到神保町,那女子从容将报折起来,握在左手中,起身用右手牵住电车里的皮带,慢慢的从前面跳下了电车。杨长子远远的跟着,见她折回身,向北神保町走,进了一个小巷子。杨长子忙紧走几步,听得巷子里面有关门的铃声响。杨长子轻轻走进巷内,只有两家人家,一家已经关了板门,一家门上的铃子还在里面摇动。杨长子知道是这一家了,看门上并没有挂姓什么的牌子。听了一会,也不见有人说话。杨长子舍不得就走,站在门外,看还有人出进没有。站了二十来分钟,见里面的电光已熄了,才唉了一声气,退出巷口,乘车归家,收拾安歇。

  刚要矇眬睡去,忽听得有人敲得后门响。杨长子惊醒起来,偏着耳听了一会,一些儿不错,是敲得自己的后门响。心想:这早晚还有谁来会我?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外面北风刮得紧,有什么事半夜三更的来找我,不怕冷?莫是强盗想赚开我的门,想进来抢东西?这倒不可不防备。不管他是谁,不开门就是了。

  杨长子计算不错,仍钻入被卧里面,听得后面仍是轻轻的只管敲。杨长子心想:是强盗无疑!来会我的人何必是这样轻轻的敲?我得预备抵抗才好。一边想着,一边用眼在房中寻找,看有没有可以当作兵器的东西。一眼看见了那根勾梅花的手杖,心喜:这尽可以当兵器使。再细听后面敲门的,还细细的在那里喊“杨先生”呢!杨长子吃惊道:这不是个女子的声音吗?

  难道我钉梢的女子,她倒来钉我的梢吗?没有这般道理!等我披起衣挑拢去听听,看是怎样?坐了起来,将寝衣披好,提了那根手杖在手里,轻轻走到后门口,一听乃是玖子的声音。连忙将后门开了,一看果是玖子。杨长子问道:“你怎的这时候来了?”玖子道:“我亲戚家里睡了,喊不开门,没法只得倒回先生这里来。”杨长子看后园一庭霜月,冷风吹来侵人肌骨,刚从热被卧里出来,只冻得打抖。连忙让玖子进房,将后门关上。看玖子的脸被霜风吹得通红,映着电光,和朝霞相似。玖子解下围襟,杨长子放了手杖,拿蒲团给她坐了,说道:“我这里没多的铺盖,如何好睡?天气又冷。”玖子笑道:“先生只管睡,我靠这火炉坐一晚,明早就走了。此刻没有电车,回蒲田去也不行。”杨长子道:“于今夜间长得很,坐一夜如何使得?我去叫房主人起来,你去陪她睡一觉。”玖子连连摇手道:“先生万不要去叫她,叫起她,我就走了。”杨长子道:“然则教我怎样哩?”玖子道:“先生只顾睡。我坐在这里,决不吵得先生不安就是了。”杨长子将炉里的火拨了一拨,加子几块煤在上面,自己坐入被卧里,拿出纸烟来吸。玖子伸着手划火,划热了便捧着脸。杨长子知道她是被冷风吹狠了。两人都无言语,对坐了一会。火炉里的火烧发了,一室都暖烘烘的。杨长子伸手搁在火炉上,玖子的手慢慢的移近跟前,将杨长子的手握了。杨长子由她去握,只不作理会。玖子握了一会,用两手捧着搓揉起来。杨长子心中也有些摇摇不定,想缩回手,恐怕玖子难为情。玖子搓揉了一会,捧着去亲他的脸。杨长子看她的脸,和炉里的火一般颜色,两眼低垂望着席子,好像要合拢来,极力睁开似的。杨长子心想:这么大的小女孩子,怎的就有这般淫态?我若和她有了关系,还脱得开吗?她索性是淫卖妇,倒不要紧。又是人家的女儿,将来于我的名誉大有关系。还是将安子叫起来,教她带了去睡的妥当。便脱开玖子的手,揭开被卧。玖子问:“做什么?”杨长子道:“你是这样坐一夜,我心里终是不安。房主人为人很好,你和她睡一晚,不大家都安然吗?”玖子不悦道:“先生定要叫她起来,我就走了。我又没妨害先生,先生有什么不安?”杨长子见她是这般说,只得罢了。仍旧将被卧盖上说道:“你既决意要坐一夜,我对不住要先睡了。”玖子道:“先生睡罢!我半夜来惊动先生,实因是没有法子。先生若陪我坐一夜,我心里也是不安。”杨长子真个钻入被卧里睡了。玖子靠火炉打盹。两人都昏昏睡去。

  玖子一觉睡醒,觉得浑身如浸在冷水中,看炉中的火已息了,冷得忍耐不住。也不问杨长子肯不肯,匆匆脱得精光,钻入杨长子被里。杨长子惊醒了,想推她出来,知道外面冷得紧,心中有些不忍。便对她说道:“你既是和我同睡了,明早天亮,你就得从后门出去,万不可给房主人看见了,我的名誉要紧。”玖子只要杨长子肯容留,自然答应天亮就走。杨长子恐怕睡着了,忘记醒,二人都不睡着,容易就天亮了。杨长子催玖子起来,穿了衣服,围了领襟,从后门出去。杨长子起来关门,玖子向他笑道:“我今晚再来!”杨长子不做声,轻轻将后门关了,仍旧睡下,思量如何处置玖子。思量一会,又睡着了。

  直到九点多钟,高冈安子喊他起来,他才得醒。起来用了早点,一个同乡亡命客姓陈的来访他。杨长子一见面,心中喜道:“玖子有地方安置了。老陈不是久有意要包一个日本女人的吗?规规矩矩替他两人做媒,倒很相匹配。便笑向姓陈的道:“你说要包日本女人,已经看中了没有?”姓陈的道:“我日本话又不大行,又没人替我帮忙,到哪里去找合式的?你忽然问我这话,你难道替我看了,哪里有吗?”杨长子道:“有是有一个很好的,和你正堪匹配。只是还没有和她谈过,不知她一月要多少钱?”姓陈的喜道:“人在哪里,可以教我看看么?”杨长子道:“自然给你看!两厢情愿,才能说合。你明日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到这里来。我今日就写信去,请她明日十点钟来。”姓陈的便细细的问这女子的年龄、身段、容貌、来历。杨长子都一一锦上添花的说了。姓陈的欣喜非常,逼着就要杨长子写信。杨长子道:“她的地名我记不清楚,等一会问一个人就知道了。你明日十点钟来就是了!”姓陈的笑逐颜开的,答应着去了。

  这晚十二点钟以后,玖子仍从后门进来,却不靠着火炉打盹了。杨长子和她说了介绍姓陈的话。媒人口吻,自然也将姓陈的说得锦上添花。玖子起先不肯允诺,后来杨长子将自己万不能和她往来的原由说出来。并说:“你和姓陈的同住,我还可以时和你见面。你若不依我的,从今晚以后,你再来,我就不开门了!”玖子本是个父母俱无的女子,平日靠着舅母度日。

  她舅母与挹爽园的园主是姊妹,雇了玖子在那里卖门票的。她舅母也年老了,玖子身上的事没有多心思关切,因此玖子择人而事的心很急;听了杨长子的话,心中也没有什么大不愿意。

  当下约了,次早仍是从后门出去,十点钟的时候,再从前门进来。一夜无话。

  第二日九点多钟,姓陈的先来了,进门便问杨长子写信去没有。杨长子说:“已约好了。”二人闲谈了一刻工夫,玖子果从前门来了。杨长子双方介绍,姓陈的虽不及杨长子漂亮,容貌却也还过得去。二人见面之下,姓陈的就首先表示愿意。

  杨长子将玖子引到旁边笑道:“我的话不错么?年龄又只二十多岁,衣服又穿得阔气,手边又有钱。你跟了他,很有点快活日子过。我教她先拿几十块钱给你做衣服,以后每月再给你十来块钱做零用,岂不是件很好的事吗?他租了现成的房子,在高田马场,你今日就同他去过活就是。”玖子道:“我回家去一趟再来好么?我不去和我舅母说一声,她不放心。”杨长子点头道:“使得。你回去几天来呢?”玖子道:“明日午后就来。我还有换洗的衣服,都得带来。”杨长子答应了,回到房中和姓陈的说了。姓陈的道:“且教她今晚到我家中住一夜,明日再回蒲田去拿衣服不好吗?她认识我的家了,免得又到这里来。”杨长子笑道:“也好。”便将姓陈的意思说给玖子听,玖子也答应了。杨长子笑着向姓陈的讨喜酒吃,姓陈的并不推却,一口答应:“是应该请的,还得多请几个客来陪陪你。”

  杨长子笑道:“我们到哪家料理店去呢?”姓陈的道:“还是会芳楼罢!请你带她先去,我去邀几个客来。”杨长子换了衣服,姓陈的先走了。杨长子带了玖子到会芳楼来。等了几十分钟,姓陈的邀了十来个客来了。杨长子指给玖子一一见礼。说起来好笑,这回喜酒,连不肖生也在座叨扰了。席间杨长子述起前晚所遇那奇怪女子的事,满座的人都不十分在意。惟有黄文汉听了,触动了他好奇之心,将那女子的住址、容貌、服色、年纪,问得详详细细,还用日记本记了。这种喜酒,大家都带着滑稽性质,一点儿不拘形迹,酒到杯干,菜来碗空,食不厌,饮不倦。从十二点钟吃起,直吃到四点多钟,才尽欢而罢。大家要送姓陈的和玖子进洞房。还亏了杨长子说:“人太多了,在街上走招人耳目。”这些人才各自散了。姓陈的算了帐,带着玖子回高田马场住宅去了。不在话下。

  于今再说黄文汉听了那奇怪女子的事,心中总有些放不下。从会芳楼出来,乘着酒兴跑到北神保町,照着杨长子说的方向找去,竟被他找着了。巷内的情形,和杨长子说的一丝不错。心想:我只要见她一面,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总要猜出她八九成来。我且站在这巷口等一会,看是怎样?

  不知黄文汉等着没有,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章 步芳尘权作跟班 闯桃源居然寄宿

  话说黄文汉站在巷口等那女子出来,站了几分钟,自己思量,觉着好笑。暗道:她在不在家中尚不知道,如何知道她一定会出来?我站在这里等,岂不是呆子吗?我何不装个初来东京的乡里人,到她家去问路。一刻工夫,谅也没人识破。黄文汉心中是这般想,脚便向巷里走。见里面有所房子的门面,和杨长子说的一丝不错。正待过去喊门,忽听得里面推得纸门响。

  此时已是黄昏时候,黄文汉从明处望暗处,尤其望不清楚。只仿佛觉得有人在栅栏门里,将要出外。黄文汉仔细定睛一看,正和杨长子所说的那女子一般无二。黄文汉心想:我站在这里,使她认清了我不妥。不如退出巷口,看她向哪方走,再跟着她,细察她的举动。想罢,即退出巷口,远远的站着。

  此时街上的电灯早燃了,只见一个中国装的女子从巷里出来,径向神田大街走去。黄文汉细察她的走路步法及身材态度,都有些像日本女人,便紧走几步跟了上去。那女子时走时停,步看沿街这些店家门口陈设的货物,又不像是要买什么,无意中闲逛似的。黄文汉看她的举动,实有可疑。心想:怪道杨长子钉她的梢,就是我也分不出她是哪类人来。

  那女子缓缓的走到锦町,在新声馆门口,抬头望了会门栏上悬挂的活动影戏的油画,—从身边掏出钱包来。黄文汉料道她是要买票入场,也掏出钱来,挨近身去。见她买的是特等票,便也买了张特等的。新声馆的特等座位不多,只能容得十来个人。黄文汉跟着那女子上楼,见特等里面已坐得没有多少隙地。

  下女拿了两个蒲团,见黄文汉和那女子同走,以为是同来的。

  殷勤向座客要求往两边分让出两个座位来,将蒲团放下,拿了两张影戏单,都纳在黄文汉手里。黄文汉便送了张给那女子。

  那女子看了黄文汉两眼,笑着接了,坐下来看影戏。黄文汉见余下的地位很仄,便将外套脱下,拥着坐了。觉得粉香扑鼻,温软异常,眼睛虽也望着影戏,心中却摇摇不定。想道:不知这女子果是何等人?怎的行动只是一个人,又这般欢喜看影戏。看她的神情,老练沉着,很像个老于风尘的。这人若在神田方面住了好久,像她这样欢喜看活动影戏,我是个每日在神田行走的人,何以从前一次都不曾遇着?她这装束举动都是很惹人注意的。只要是留学生,任是何人见了,必得停步望望她。

  她若在这里住得长久,我应该早得了消息。杨长子昨夜才遇着,我今日才知道,她必来神田不久。看她这天马行空的样子,若和她鬼鬼祟祟的吊膀子,她必然瞧我不起。况我并没和她吊膀子的心,不过听杨长子说她举动诡异,想研究她到底是个什么样人。她既穿中国衣服,就是日本女人,必也能说几句中国话。

  我且当她作中国女人,用中国话和她谈谈,看她怎样?

  黄文汉想停当了,便掉过脸望那女子,见她目不转睛的望着活动影戏,黄文汉没有开口攀谈的机会。黄文汉从袋中摸出雪茄来,擦上洋火,呼呼的吸烟。那女子见黄文汉并不抬头看影戏,也觉得奇异似的,不住的用眼来瞟黄文汉。黄文汉便乘着机会说道:“头几幕滑稽剧,是哄小孩子玩的,看着没趣味。”说完望那女子笑了一笑。那女子听了,似乎懂得,也笑着点了点头,并不答话。黄文汉接着笑问道:“女士来东京多久了?”黄文汉的话说得很从容。那女子伸着一个指头,笑答道:“一个月。”黄文汉一听她这“一个月”三个字的发音,知道她确是日本女人,曾在中国北方居住过的。便改口用日本话说道:“女士在中国想必住得很久,所以能懂中国话。中国衣服也穿得如此整齐。我将女士当作中国人,和女士说中国话,真冒昧得很。”那女子反笑着用中国话答道:“我毕竟是中国人、是日本人,阁下此时想还没弄清楚。”黄文汉听她发音勉强,疾徐高下,都不甚自如,暗自好笑:她自以为中国话说得好,竟想欺我,或竟认我作日本人。我便假充个日本人去骗她。便望着那女子的脸笑道:“女士居住中国的程度,或者不及我。我的中国话在中国人里面,若是不知道,少有听得出的。女士的中国话,是不错,不过我一听就听出来了。”那女子笑道:“阁下的中国话,我一听也听了出来!阁下贵姓?一向在中国什么地方居住?”黄文汉身边时常揣着“中村助藏”的名片,此时遂拿了张出来,笑嘻嘻的递给那女子。那女子接着看了看,也从怀中掏出个片夹子来,抽了张送给黄文汉。黄文汉见上面只印着“柳花”两个字。知道日本也有姓柳的,这“花”字,必是在日本的时候叫花子,想教人将她认作中国人,故把“子”字去掉。“柳花”两字也很像个女人的名字,不过是妓女才肯取这样的名字。或者她竟是在北边当妓女亦未可知。柳花见黄文汉望着名片出神,轻轻推了黄文汉一下笑道:“中村先生想什么?你看正剧的影片已经映写起来了!”黄文汉才敛神收了名片。

  正要看影戏,觉得有人在背后扳他的肩窝。掉转脸来一看,乃是《万朝报》的记者,姓福田,名正平的。这福田的母亲叫福田英子,是个讲社会学的。明治三十八年,不知因什么事,福田英子反对政府,制造了几个炸弹,谋刺一个大政客,机事不密,被政府逮捕了,在大阪监狱里关了几年。期满出来,住在东京。黄文汉也曾研究过社会学,又仰慕这福田英子是个女英雄,特意去拜访她。福田英子见黄文汉少年英锐之气显在外面,很夸奖他,说将来很可希望他做一番事业,教他儿子福田正平时常和黄文汉亲近。福田正平是明治大学的毕业生,在《万朝报》当编辑,很有点名誉。

  黄文汉见是他,连忙掉转身体与他握手,先问了福田英子的好。福田正平鞠躬道谢的道:“家慈因久不见你了,很盼望你去谈谈。近来她老人家时常多病,想搬到乡下去调养,因此盼望你去谈谈。”黄文汉连连点头道:“我早就应去请安。她老人家既盼望我去,我明日就去,你可能在家里等我?”福田正平道:“等你也使得。”福田正平说完,悄悄的问黄文汉道:“这女子你刚才和她交换名片,你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么?”

  黄文汉道:“我因为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才和她交换名片。

  你知道她的历史吗?”福田正平摇头道:“我也是很想知道她的历史。”黄文汉二人说话声音虽很细,柳花却已仿佛听得是说她,回过脸来,和福田正平点头。福田正平也点了点头。黄文汉遂向柳花小声告知了福田正平的姓字职务。福田正平本来是个雄武的少年,又是个新闻记者。日本人把新闻记者看得很重,当下柳花便表出很敬慕的神色来。福田正平向黄文汉道:“这里不便说话,妨害旁人听辨士的讲演。我们不用看了罢。”黄文汉本来不大欢喜看活动影戏,便笑向柳花道:“我二人的意思,想请女士出外面谈谈,不知女士可肯牺牲今夜没有演完的影戏?”柳花忙笑着答道:“我看影戏,原是借着消遣,二位有意想和我谈话,好极了。”

  于是三人都起身,黄文汉披好了外套,一同出了新声馆。

  黄文汉道:“我们去哪里好谈话哩?”福田正平道:“我们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去,随意吃点东西,有话也好在那里谈。”黄文汉说:“也好。我们找一家清静的料理店,不嫌小,只要略为干净的就得咧。”柳花笑道:“依我的意思,不如径到我家里去,不知二位的意思怎样?我家中别无他人,只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子。要吃酒菜,我家中也有现成的。”黄文汉二人听了,都异常高兴,同声笑答道:“承女士不弃,我们哪有不愿意之理!”柳花笑道:“二位既愿意,等我上前引导。”黄文汉笑道:“不烦女士引导,女士的尊居,我早知道了。”柳花诧异道:“我和中村先生今日才见面,怎早就知道了我的住处,这不是奇事吗?”黄文汉笑着不则声,柳花只顾向前走。福田正平拉了黄文汉问道:“她如何叫你中村先生?”黄文汉笑道:“他把我当日本人,我就假充日本人给她看。”福田正平笑道:“这才真是无独有偶。她分明是个日本人,要混充中国人,你分明是中国人,却要混充日本人。你们俩倒可配合起来成一对夫妇。”黄文汉忙止住福田道:“低声些!她听了还说我们有意轻薄她。”福田正平笑道:“她就听了,也决不会怪我们有意轻薄。她这种女子,是日本女子中具有特种性的。我知道她们也有一种团体,宗旨却是很正大。不过政府对于她们,很注意的监视。我一望就认得出是那秘密团体里的人。”黄文汉惊道:“你知道她们是种什么秘密团体?宗旨既是正大,何以政府注意的监视?”福田正平道:“她们这种秘密团体,家慈从前也曾在里面当过干事。后来因一点小事,与里面的团员意见冲突,退了出来。她们的宗旨是尽各个人本身的能力,与国家谋幸福。对于政府,却带几分仇视的心思。”黄文汉道:“她们女子虽说尽各个人的能力,为国家谋幸福,只是她们的力量也有限得很,对政府何以必带几分仇视的心思?她们这团体的组织法,我就真不懂得了。”福田正平道:“她们的力量却是不小。于今奉天、吉林以及南满洲,她们的团员都布满了。”黄文汉道:“她们的团员在奉天、吉林、南满洲做什么?”

  福田正平道:“做种种小生意的也有,当妓女的占多半数。”

  黄文汉笑道:“这简直是秘密卖淫团了!”福田正平听了,登时红了脸,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黄文汉一想:我这话太说鲁莽了。他母亲在这团里当过干事,我如何能这般直说?当下心中翻悔不迭,不便再往下问了,都低着头,默然跟了柳花走。

  不一时到了北神保町。柳花站在巷口,让黄文汉二人进去。

  黄文汉认得柳花的家,伸手去推栅栏门。推了两下,推不开,只撼得铃子当当的响。柳花抢近身笑道:“里面有个铁闩,等我来抽了。”说着将那纤纤玉手伸了进去,摸着铁闩抽了出来,随手推开了门。黄文汉二人都进去脱了靴子,里面老妈子迎了出来,三人同进房。黄文汉见一间八叠席房里面,陈设都学着中国的样式。一张小铁床,上面铺了中国的被褥,甚是精洁,一张红木嵌玻璃的大衣橱,一个梳妆台,一张八仙桌,几把单靠椅,都是中国搬来的。柳花让黄文汉二人坐了,老妈子端出个白铜火盆来生火。黄文汉看那火盆也是中国的,便笑向柳花道:“女士搬这些家具到日本来,只怕很费得不少的力。”柳花笑道:“这些家具跟随我的日子不少了。搬到日本来,却没费什么力。在中国搬来搬去倒劳神不少。这些东西都是在上海买的。在汉口住了半年,就搬到汉口。后来到营口,又搬到营口。在营口住不上一年,又搬到哈尔滨。哈尔滨住了一年多,又搬到旅顺。旅顺住了两年,又搬到大连。这回从大连搬到东京来,才住了不到一个月。不知几月一年之后,又将搬往什么地方去?”黄文汉笑道:“这么说来,搬运费倒比买价高了。”柳花道:“可不是吗?我也是没法,又舍不得丢掉。”柳花说毕,折身进里面去了。黄文汉笑向福田正平道:“你所见不错,她果是这种秘密团体里的人,像她也就算是个老于风尘的了。你说也很想知道她的历史,何不问问她?”福田正平笑道:“她刚才已说了个明白,还问她怎的?”黄文汉笑道:“你想知道的,就是如此么?”福田正平道:“她们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历史?”黄文汉道:“我不懂你刚才说,她们这秘密团体带了几分仇视政府的心思,是个什么道理?你何不索性明白说给我听。”福田正平听了,望着黄文汉发怔道:“你为什么这也要问我,不是装糊涂吗?”黄文汉低头思索了一会,兀自想不出这仇视政府的道理来,呆呆的望了福田正平,要福田正平说。福田正平发急道:“她们受政府监视,自然有些仇视政府的心思。你是个呆鸟,这也不懂得?”黄文汉才恍然大悟,连道:“哦,哦!这须怪不得我,你说得太慎重,我听得太仔细。以为是个在野党的组织,这仇视政府的心思,必然有个很大的道理在里面。越想越深远,越想不出这道理来。你若直截了当的说,我也不白费这许多时的脑力了。怪道你说她决不会怪你轻薄,原来如此。”福田正平笑道:“你此刻可明白了?”黄文汉点头笑道:“明白了。”二人说话时,柳花端着两个菜碟子出来,放在八仙桌上。拿椅子垫了脚上去,将电灯放下。黄文汉看两个菜碟内,一碟松花蛋,一碟火腿,忙起身笑道:“更完全是中国式了。亏你连这些东西都带着回来。”柳花笑道:“中村先生不要笑话。”福田正平在旁边打着哈哈道:“你装中国人,费了多少本钱,还被人看出来了。他装日本人,一钱不费,你倒看他不出。”柳花望着黄文汉笑道:“好吗!你竟是中国人。我说日本人说中国话如何说得那般如意。”黄文汉也打着哈哈道:“你刚才还说被你听出来了。于今听得有人说破了,我的中国话就那般如意了。”柳花笑道:“不是这般说。我说听出来了,是说听出你的日本话来了。你的日本话实在是说得好。无论是谁,也不能说不像日本人。”福田正平道:“这话不错。黄君的日本话很难得找他的破绽。我们日本人说日本话,倒有许多错了语法的。乡里人更是十有七八他动自动混个不清楚,黄君绝没有这些毛病。说哪一类话,就纯粹是哪一类话。语调变化一些儿也不会错,自然听不出是中国人来。”

  柳花点头笑着,又进去了。须臾老妈子也端菜出来。黄文汉看是一碟薰鱼,一碟板鸭。柳花接着提了壶酒、三副杯箸出来,安好了杯箸,斟了酒,请二人入座。柳花重新问了黄文汉的名字。三人传杯递盏,吃喝起来。

  黄文汉心想:这地方,在东京倒是个有一无二的所在。将来知道的多了,生意一定发达的。就只怕被亡命客知道了,他们不懂日本话的人多,正难得像她这样的一个懂中国话的女子陪他们取乐。人人都争着来玩,一旦打起醋坛子来,被警察知道了,害得她又要搬往别处去,那就可惜了。幸好此刻在东京的亡命客很有限了,若是去年八九月间的时候,这地方只怕早就臣门如市的了。黄文汉胡想了一会,柳花只顾执着壶殷勤劝酒。黄文汉笑道:“我们糊里糊涂跑到你家里来,便扰你的东,我们也应借着你的酒,转敬你一杯,才是作客之道。”柳花笑道:“我自己会喝,不用客气,我已喝得不少了。”黄文汉看柳花的脸,果然红了,虽是有了点年纪,却仍很饶风致。一时高兴,定要敬她的酒。柳花无奈,只得陪黄文汉喝了一杯。福田正平也夺了酒壶来敬,柳花也只得陪喝。一刹时壶中的酒已罄,柳花叫老妈子再烫。黄文汉二人同声止住道:“时候不早了,下次再来叨扰罢!”柳花笑道:“已是十二点多钟了,两位都不必回去,我们再喝几杯,就在此地下榻罢。两位可睡我床上,我另打个铺就是了。也不费甚事,免得半夜里在街上跑。此刻已没了电车,外面又冷得紧,我这里以后还要请二位时常来。用不着客气。”

  黄文汉听了,心中有些活动。望着福田正平,想福田正平答应。福田正平素来不大在外面歇宿的,并且这种地方,他是个顾全名誉的人、如何肯在这里住夜?见黄文汉望着他,没有想走的意思,便笑向柳花道:“我是不能不回去的,黄君尽可在这里歇宿。我对不住,先走了。”说着,起身向黄文汉道:“你就不必走了,明日到我家里来,我在家中等你。”黄文汉也起身道:“要走一同走,让你一个人回去,不是笑话吗?”

  福田正平道:“不相干。我原是一个人来的,你何必和我客气?”

  不知黄文汉这晚果在柳花家住了夜不曾,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一章 泄秘密老黄洗澡 大决裂圆子撕衣

  话说黄文汉本有意在柳花家里住夜,福田正平又在旁边撮掇。举眼看柳花,留宿的意思很切,却不过情面,也不暇计及和他爱情最浓厚的圆子,在家中留着半边被卧等他回去。当下送了福田正平出来,回身和柳花撤了杯盘,两个绮语温存。都是情场老手,这一夜说不尽的欢娱,只叹春宵苦短。次日早起,黄文汉就在柳花家用了早点,拿钱给柳花。柳花定不肯收受,只得赏了老妈子几块钱,叮咛后约出来,计算归家换了衣服,再去看福田英子。

  归到家中见了圆子,心中不由得有些惭愧。圆子问:“昨夜在何处歇宿?”黄文汉随口答应了几句,圆子也没话说。黄文汉有种习惯,和女人睡了,第二日无论如何,必得洗澡换衣服。若是一个月不和女人睡,只要不是夏天,便一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他这种习惯,圆子是知道的。黄文汉这日归到家中,即拿了衣服浴具,向浴堂里去。他自己并不以为意。圆子却已知道他昨晚必在外面与别的女人生了关系,登时气得朱颜改变,将手中的活计往席上一撂,禁不住两眼的眼泪,只顾进出来。一个人越想越觉得黄文汉近日对自己的情形变了,更是伤心,竟尔痛哭起来。等待黄文汉洗澡回来,圆子已哭得和泪人一样。黄文汉这才知道是因洗澡被她看出来了,极力装出镇静的样子问道:“你为什么事,好端端的这样痛哭些什么?”圆子也不答话,仍是掩面哭泣。黄文汉放了浴具,将换下来的衣服教下女拿去洗。这下女是圆子手上请来的,平日圆子待她又好,不待说是帮着圆子,怪黄文汉不该到外面去玩。不过他们当下人的心里虽是如此,口里却不敢说出什么来,巴不得圆子扭着黄文汉大闹一顿,使黄文汉害怕,下次不敢再是这样了,她才开心。接了黄文汉换下来的衣服,故意慢慢的站在房中间,一件一件的抖开来看。下衣更是看得特别注意。黄文汉在旁边看了,急得跺脚骂道:“还不给我快拿去洗!站在这里做什么?”下女拿着下衣往鼻上嗅了嗅,只管皱着眉,用手掩着鼻子摇头。黄文汉跺脚骂下女的时候,圆子已抬头看下女手上的衣。

  见下女皱着眉只管摇头,连忙立起身来,夺了下衣,就亮地方翻出里子来,正待细细的寻破绽。黄文汉一把抢了,远远的一撂笑道:“笑话,笑话!你们见我昨夜没有归家,便以为是嫖去了吗?哪里有这么回事,才真是冤枉!我说了在朋友家中商议事情去了,因过了十二点钟,没有电车不能回来,就在朋友家里睡了一觉,你不肯信,要受这些冤枉气,何苦呢?”

  圆子此时早住了痛哭,听黄文汉是这般说,冷笑了几声:“事情明摆在这里,还要赖什么?你从来不无原无故洗澡换衣服的,我同你住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黄文汉听了,甚悔自己不该大意了。只得勉强打个哈哈道:“你这回就猜错了。我今日洗澡换衣服是例外的。因为昨夜有两个习柔术的朋友拉着我和他们较量,累出了几身大汗,今日不能不洗澡换衣服。你这气不真是受得冤枉吗?”圆子连连摇手道:“你不用骗我了。我都知道,你不在外面嫖了,为什么下衣怕我看了?你近来对我的情形大不如前了,我难道一些儿也不理会?你自己摸摸良心,我哪一些儿对你不住?自从进你家门起,每日担惊受怕,一个心都为你用碎了。我不为你,我认得什么梅子、春子,哪得有这几个月的苦吃?真是小心小意衣不解带的伺候人家,都是为你。何尝安享过一时一刻?你想想,我何苦是这样?就图的是你一个人!我早晓得你是这般过河拆桥的人,我没处讨苦吃了,要巴巴为你是那样尽心竭力!”圆子旋诉又旋哭起来。

  黄文汉想起圆子数月来受的辛苦,心中也有些替她委屈。

  料道事情瞒不过去,心中深恨下女,不该当着圆子拿了下衣摇头掩鼻,加圆子的疑心。回头见下女还站在房里,遂厉声叱她出去。下女弯腰拾了衣,鼓着嘴出去了。圆子呼着下女道:“今天的衣服不准你洗!你敢洗了,我就请你滚蛋!”下女在外面应道:“太太不嘱咐,我也不会洗。这种脏衣服也要我洗,真没得倒运了。”黄文汉忍不住笑骂道:“你这鬼东西,我那衣服什么地方脏了?你怕你太太的气受得不够,还故意无中生有的捏出这些话来。”圆子气道:“她是故意的吗?你自己去拿了看看!”下女也在外面哼着鼻子道:“还要说不脏?除非是哄瞎子罢了。”黄文汉自己也不曾留心,不知如何弄脏了,只得认错,向圆子赔不是。谁知这不是倒赔坏了,圆子更痛哭起来。下女又跑进房来说道:“好呀!只一诈就自己招供了。”黄文汉才知道受了她们的骗,下衣上原没有什么脏。

  圆子既知道黄文汉实在是在外面嫖了一夜,登时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黄文汉没法,惟有作揖打拱连赔不是,一边骂下女快滚出去。下女望着黄文汉挤鼻子努眼睛,黄文汉只当没看见。圆子哭得头昏眼肿,跑到卧房内打开箱子,将黄文汉做给她的衣服都倒出来。随手拿了一件,用脚踏住一边袖子,手扯着衣领用力一撕,只听得“查”的一声,撕了一道尺多长的破口。提起来想再撕几块,黄文汉已跟了进来,一手夺了笑道:“你恨我,打我两下出出气好了,这衣又不曾得罪你,撕它做什么?”圆子也不答话,弯腰又拿一件,来不及用脚踏,两手握了往左右只扯。偏偏拿了一件夹衣,裁料又很牢实,圆子能有多大的力,哪里撕动了分毫?只急得圆子一副脸通红。

  黄文汉又一把夺了,仍笑嘻嘻的道:“你若真讨厌这衣,慢慢的处置它就是,何必急得这样?”圆子一眼看见了那梳头的镜台,举起来往席上就砸。梳子、篦子以及零零碎碎的整容器具,散了一房。幸是一块很厚的玻璃砖镜子,碰在那软席子上不曾打破。而那鱼鳔胶成的箱子,已打得四分五裂了。下女听得响声,也跑进来看。黄文汉拿了下女出气骂道:“都是你这东西挑拨出来的是非!还跑来看什么?”下女不服道:“怪得我吗?谁教你到外面去开心的。到这时候怪起我来了。”圆子砸了镜台,想再寻几样物事砸破了出气。顺手捞起把茶壶,举起要砸,下女忙喊道:“太太不要砸破了,又要怪我挑拨是非!”圆子不听犹可,听了更加冒火,怕席子软了砸不破,向墙跟前用力砸去。一声响,砸作几块。里面的茶水茶叶,溅了半房。

  黄文汉打着哈哈道:“声音响得清脆可听。”回头笑向下女道:“你太太只要打破了东西,就可以出气,快帮着你太太打东西!只要得你太太气醒,连房子都毁了也不怪你。”圆子打了几样,手也有些软了,望着下女道:“这些东西我也用它不着了,免得留在这里又好去送那些野狐狸精!”

  黄文汉知道女人的性格,吃醋的时候,越敷衍她越有兴似的。便向圆子说道:“事情已做过了,错也认了,你的气也出了,就是这样收了科罢,我以后再不是这样就是了。你的意思无非怕我以后再是如此,特意是这般一闹,使我下次不敢。你不知我早已后悔了,归家的时候就很觉得对你不住。我自己已存心再不如此糊涂,你就一声不做,我也不会有第二次。你是个绝顶聪明人,有话好说,何苦这般受气?”圆子鼻孔里哼了声道:“你这些话不必对我说,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你有第二次没第二次,是你自己的事,不与我相干!像你这样过河拆桥的男子,我也不愁多少,谁耐烦再来问你!我原有我的生活。我的糊涂梦今日已经做醒了。你不要糊涂,以为我是特意闹着,防备你有第二次的。老实说给你听,就在今日和你一刀两断!承你买给我的东西,我也不敢领情,留在这里把你再送别人,我又不甘心,因此将它弄破。我平日常对你说:‘爱情是个完整的东西,不能有一丝破绽。一有了破绽,就一钱不值了。’这样冷的天气,我又才从医院里出来,你竟忍心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到外面去嫖,对我还有什么爱情可讲?我又和你不是正式夫妇,将来三年五载之后,一旦把我丢下来,到那时我已不成个人了。除了死在你手里,没有第二条路给我走,你说我值得么?于今这样可宝贵的青春,平白的在你这种靠不住的人跟前葬送,已料定没有好结果。”

  黄文汉不料圆子竟因这事要拆姘头,才想起她平日无意中种种谈话,都寓了怕自己到外面去嫖的意思,不觉慌急起来,教下女将砸破了的东西收起,按着圆子在躺椅上坐下。自己也坐下来,从容赔笑说道:“我一时没检点,胡为了这一次。以为你是个度量大的人,只要我自己相信对你的心不变,这些事没甚要紧的。实不料你就拿着我的错处,和我决裂起来。你的话虽不错,‘爱情是个完整的东西,不能有一丝破绽’,但是不能说我昨晚在外面住了一夜,便将爱你的情分给了别人。你这样聪明的人,什么事想不到?和人家初次生关系,哪里就有什么爱情?”圆子不等黄文汉说完,忙摇手道:“不用说了!还对我用什么骗术?和人家没有爱情,就睡得下来吗?你哄谁呢!初次生关系?我在医院里住着,你也不知在外面嫖过了多少?罢,罢!你的脾气我还不晓得?能一晚离开女人吗?你不将爱我的情分给别人,不错!是拿爱别人的情来分给我!我的福命薄,不敢享受!你以后完全去爱别人罢,不要分给我了。”

  黄文汉跌脚道:“这才冤枉透了!”说时指着下女道:“你问她,看你进医院去了,我在外面住过夜没有?”圆子冷笑道:“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你不在外面住夜,我在家里的时候你倒要在外面住夜。这样讲起来,明明是嫌避我了!我还睡在鼓里,只天天打点爱情在你身上用,怪道你以为我度量大!恐怕世界上没有这样大度量的女子!你相识的人多,去另姘一个罢!我委实再不能在这里伺候你了。”黄文汉拍着膝盖摇头叹气道:“这话从哪里说起?人家男子在外面玩耍的也尽有,他家里女人未必都不知道,几曾听人说有因这等事就离开的?你慢慢的将气平下去想想,这逢场作戏的事,男子多是免不了的。只要待你情形不变,可以将就过去便将就点儿。何苦定要刀刀见血来计较?”圆子低头流泪,一边用手巾揩了,一边说道:“人家女人度量大,你和人家女人去姘!我生成度量小,将就你做什么?我请你当乌龟来将就我,看你的度量何如?人家男子当乌龟的也不少,也从没听说有乌龟退了老婆的。你便将就点儿当个乌龟罢!”

  黄文汉禁不住扑嗤笑道:“你若存心要我当乌龟,我自然是义不容辞。只要你肯把我当,我缩着头当就是了。并且一些儿也不算将就。事情已是错过了,你以观后效就是,何必定要认真!已过之事都不用说了,快点儿弄午餐吃。昨晚约了今日去深川看福田英子,本打算上午去的,害得福田正平在家中等。”圆子道,“你不要扯谈,我已决心不再和你过活了。我生性如此,人家待我没一丝破绽,我也不忍心以丝毫错处待人。人家既待我有不好地方,我是决不肯上人家第二次当的。我平日不住的和你说,就是怕你不留神,使出你的老脾气来,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弄得我和你没有好结果。我在医院里的时候,你们在家中干的事,我何尝不知道?不过我估量着不至损害我的爱情便懒得说。谁知你越弄越不成话了,再过下去,怕没丢我的日子吗?犯不着坐在这里,等你给当我上。”

  黄文汉见圆子说话十分决绝,全不像随意说着出气的,可真急了,紧紧的握了圆子的手道:“你真忍心借着这点小事和我决裂吗?”圆子道:“你有意和我决裂,怎能怪我借着这点小事和你决裂?”黄文汉道:“我何尝有意要和你决裂?你说话要平心。我昨夜的事固是不应该,只是我的心你难道还信不过?我不是真爱你,我和老苏商量,求他帮助我做什么?去年我和你送了春子母女回去之后,同到老苏家里,我不是当着你对老苏说,承他帮助我一千块钱吗?从那日起,我能间几日不和你商议回国的事,难道我都是假的?几个月来,只偶然在外面住了一夜,纵有罪也不至于要和我离开。我并说了,以后再不是这般了,何必过于认真!”圆子摇头道:“男子在外面嫖的事,原没甚要紧,我也知道。不过我的身世,你是明白的,我千生受苦受在什么地方?就受在男子变心上头。假若男子不变心,我原非贱种,何至变节?‘惊弓之鸟怕曲木’,我于今已是对你一点爱情没有了。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自己都收我自己的心不回来。我也不怪你,我是这种命,用生命去换,都换一个男子的心不转来,我还希望什么?”黄文汉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心酸痛哭起来。下女到了这时候,才知事情闹大了,想用话来劝圆子。才走到圆子跟前,还没有开口,圆子已教她滚出去。下女吓得不敢开口了,退到房门口站着。黄文汉痛哭了一会,自己揩了眼泪向圆子道:“你既说得这般决绝,我也是个男子,说不出哀求的话来。不过我此刻实在伤心到了极处,脑筋受了这大的激刺,也昏乱了。我二人几个月来的浓密爱情很不容易。这样糊里糊涂的拆开,实在有些不甘心。然而缘分定了,没有法子。只是我还有许多的话要和你说,此时却没有心绪,说出来也顾此失彼。你可能依我的要求,再在这间房里从容三天,等我脑筋恢复了原状,只要和你谈一个钟头。我这一个钟头的谈话,并不是要挽留你,你能许可么?”

  圆子虽然寒心到了极处,决意和黄文汉拆开,但是见黄文汉如此痛哭,心中也有些软了。听说要求从容三天,便答道:“既不是要强留我,便从容三天也使得。”黄文汉才转悲为喜道:“岂敢强留你?我做事从来不勉强人,况对于我极心爱的人,忍心使你再受委屈吗?你既答应我从容三天,我此刻要休息休息,吃了午饭,仍是得去福田家。约了人家,不能失信。福田英子又是上了年纪的人,她不久就要去乡里静养,她儿子说很盼望我去。”圆子问:“福田英子是何如人?”黄文汉道:“福田英子你都没听见说过吗?这人不是寻常女人,很有点思想。她十年前,在日本很有点名气。”圆子摇头道:“我不曾听人说过。”黄文汉遂将福田英子的历史略略述了一遍。圆子本来是个有飞扬跋扈性质的女子,听了福田英子的历史,自然佩服。二人闲谈了一会,圆子的气也渐渐的平了。帮着下女弄好了饭菜,同黄文汉吃了午饭。黄文汉又温存了圆子一会,系了裙子。圆子拿出斗篷来给黄文汉披上,又替黄文汉围了领襟。

  黄文汉与她亲了个吻,出来坐电车,到了深川区。

  黄文汉因久不来福田家,将福田家的番地忘记了,寻了好一会寻不着,问警察才问着了。到福田家已是午后三点钟了。

  福田正平在家中待了半日,不见黄文汉来,午后报馆里有事,已到《万朝报》馆里编辑去了。黄文汉见了福田英子,行礼问安已毕,只见福田英子背后,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穿着实践女学校的制服,望着黄文汉想行礼,又有些害羞的样子。

  黄文汉看她生得面如映日芙蓉,眼若萦波秋水,不觉怔了一怔。

  福田英子回头给那女学生介绍道:“这位黄先生是中国人,在日本留学十多年了,为人很是义侠。”那女学生听了,即伏身向黄文汉行礼。吓得黄文汉翻身还礼不迭。二人行过了见面礼,黄文汉问福田英子道:“这位想是你老人家的令戚?”

  不知福田英子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二章 老福田演说社会学 黄文汉移情少女花

  话说黄文汉问那女学生是否福田英子的亲戚,福田英子答道:“她是我的姨侄女儿。她母亲是我的胞妹。她姓斋藤,名叫君子。她的父亲多年亡过了,她一个哥子在文部省(教育部)办事。她家中就只她母女两个,连下女都没用,炊灶都是她母亲亲自动手。”君子见福田英子说她的家事,羞得低着头,只管用手在下面扯福田英子的衣,教她不要说。福田英子不知道君子什么用意,回过头问她:“做什么?”君子低声说道:“我家里的小气样子,说给黄先生听了,怪难为情的,你老人家不要说了罢!”

  福田英子听了,哈哈笑道:“你家里什么小气样子,说了难为情?我说的正是你家里的好样子!黄先生不是讲浮华的人,听了必是赞成的。我家中也不曾请下女,家中的事情哪一样不是我和你嫂子做?你的妈当你父亲在日的时候,他也曾呼奴使婢,那时我就嫌他太不讲人道,不大和他往来。及至你父亲死了,你常来我家里,听了我的学说,见了我的举动,才知道同一样的人类,彼此都应该存个哀矜怜恤的心思。不得强分贵贱,仗着自己手上有钱有势去驱使人家,将人家当牛马。你要晓得,社会的阶级一不平等,就是肇乱的祸根子。你年纪小,不曾多读世界各国的历史。你将来读了,就会知道世界各国自立国以来到于今,没有不是经过几十次祸乱的。寻它那祸乱的根由,无一次不是因政府压迫国民太过,国民忍苦不堪,没法,群起来反抗政府。一次反抗不成,牺牲许多生命。政府得了胜利,更加压迫得厉害,便激起二次反抗。二次不成,便有三次,三次不成,便有四次。各人拼着流自己的血,非将那残暴政府推翻不可,终久必然是国民得了胜利才罢。但是,人类有一种劣根性,就是想不做事,专吃安乐茶饭。世界上最会吃安乐茶饭的,只有做官一途。每日只是伸着手问国民要钱,不拿钱来,便又用他的压迫手段了。所以第一个残暴政府推翻了,第二个残暴政府又出现了,又凌逼起国民来。国民自是不服,又得大闹起来。世界各国的历史都是如此。所以有知识、有眼光的豪杰,一眼看穿了这肇祸的根子,于是‘共和国’的名词就产生于世界。这‘共和’两个字是专一与专制作对的。就是不许政府有施行压迫手段的权力。”福田英子说时,指着黄文汉道:“像他们中国,就是想铲除这祸乱的根苗,所以改建共和国,于今已是四年了。共和国家决不能容专制人物。袁世凯做专制总统,你看他们国民如何反对的。于今又要打仗了!”

  君子听了,似懂非懂的问道:“已经改了共和,为什么还要打仗?袁世凯一个人专制,大家都不专制,他如何过得四年?”福田英子望着黄文汉笑道:“所以我不肯呼奴使婢,就是大家不专制的表示。”黄文汉叹道:“果能大家不专制,世界各国都无从发生兵戈的问题。”福田英子道:“不能大家不专制,就是大家不能克制各个人的私欲。世界各国所推崇的英雄豪杰,他做的事业就是能扩张他的私欲。将一般人的私欲都吸收起来,越是能扩张得范围宽!”,越是吸收的人多,越是崇拜的人多。崇拜的人一多,他的私欲越扩张,专制性便越发达。我常说历史上推崇的英雄豪杰是私欲做成的。一国有了一个这样的英雄豪杰出世,他一天不死,世界便一天不得安宁。昔日的拿破仑,今日的威廉第二,都是吃人不吐骨的魔王。我也不知道世人都推崇他做什么?人类的性质实在不可思议,从来是这般是非颠倒。”

  黄文汉笑道:“是非并不颠倒,推崇他们的,都是为要扩张他自己的私欲,而力量不及,就是你老人家说的,被他们吸收去了。并不是推崇人家,实就是推崇自己。便是敝国弄成今日这样非驴非马的局面,就是各个人的私欲没有个范围,越扩张越想扩张,说起来徒乱人意。敝国几千年前的哲学家庄子早就说破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像你老人家这样躬行实践讲平民主义的,一国之内能得几个人?无怪人家钦仰。”福田英子笑道:“一有要人家钦仰的心思便坏了。人类相处‘本应如此’,在我这学说里面,谓之‘本人’,就是本来面目之人的意思。照着本来面目做去,没有讨好的心,没有成功的心,始终如一,到死的那一日为止。”黄文汉问道:“‘没有讨好的心’,我知道。‘没有成功的心’,这话怎么讲?”福田英子道:“‘没有成功的心’这句话,很易懂,倒是‘没有讨好的心’这句话,恐怕未必懂得。不是我说黄先生聪悟不及。黄先生不大研究我这种学说,只怕有认错了的所在。”黄文汉点头道:“请你老人家明白说给我听。”福田英子道:“‘没有成功的心’,是因为本没有成功的日子。古来圣贤所做的事,都是人类应做的。并且他一生还不曾做到人类应做的事的十分之几。我们平心和古圣贤比较起来,还不知要差多少。所以永远没有成功的日子,自然不能有‘成功的心’,这道理很容易知道。至于这‘讨好的心’,就难说了。造物生人,本各人赋了各人的本能,初无待于第二人或第三人的提携、保护。这人既与这世界生了关系,他自有其立足之地,自有其为人之格,不容有第二人与第三人来侵犯。若第二人或第三人无端的去侮蔑他,固是侵犯了他的立足之地,侵犯了他为人之格。就是无端的去保护他,去帮助他,也是侵犯了他的立足之地,侵犯他的为人之格。讲我这种学说的人,无端的侮蔑人家,是不会有的,就只怕矫枉过正,无端的去保护人家,帮助人家。这保护人家、帮助人家,其罪过与侮蔑人家相等。所以不可有讨好的心思。”黄文汉道:“然则你老人家何以说要哀矜怜恤人家哩?”福田英子道:“我所讲的哀矜怜恤,就是不奴隶牛马同类,使人不得为人。人与物之比较,自是人为贵。人因物而不得为人,所失者重,所得者轻。人昧于轻重之分,甘为物而自趋于牛马奴隶之域,我们应该存哀矜怜恤他的心思,不再引诱他趋进不已,使他自己去改趋向,仍得复他的本人。我丝毫没有讨好的心思在内。”黄文汉问道:“依你老人家这样说,譬如在严冬的时候,途中遇了一个裸体的乞丐,冻得他缩瑟不堪的向我乞钱,我应给钱他不应给钱他哩?”福田英子连摇头道:“万没有给钱的道理。他自己不知道人格可贵重,而要享这无义务的权利。你一时姑息之爱,便永远丧失他回头趋向人道的决心。而你这一时的存心,已下了牛马同类的种子。牛马尚不享无义务之权利,你奈何以待非牛马者待同类?这一时姑息之心,就说是绝无人道亦无不可。”黄文汉道:“依你老人家的学说,是眼望人饿死冻死,也不能去救他一救。是人类相处,简直无丝毫相爱的心了。”福田英子笑道:“黄先生你弄错了。我这种学说不是要我一个人讲的,是要大家讲的。大家不忘记自己的本能,本来自有立足之地,无待于人家提携保护。望人家提携、保护是有意不自立,有意丧失他自己的人格。那他们要冻死、饿死,也是他有意要冻死、饿死的。便望了他断气,也只有叹息他这人丢了人类的路不走,走入畜牲道,以至弄到这样的结果罢了。若有一个人,在这人要冻死、饿死的时候,伸手去救他,世界上就又要多几个走畜牲道、望人提携保护的人。所以我说万没有给钱的道理。”黄文汉听了,不觉毛发悚然,也不再问了。

  一时贪着说话,不觉已到六点钟。福田正平的女人开了饭出来,黄文汉起身告辞。福田英子留道:“黄先生何妨就在这里胡乱用一点?不过我吃的是麦饭,只怕黄先生吃不来。”黄文汉平生只听人说过有麦饭的名词,不独没有吃过,并没有看过,倒想见识见识。加之有如花一般的君子在座,心想多和她晤对一刻是一刻的幸福。见福田英子这样说,便仍坐下来笑道:“你老人家说哪里话,没得折死我了。你老人家和君子小姐都吃得来,我哪有吃不来的?”说时拿眼睛瞟着君子。君子坐在福田英子背后,听黄文汉说她吃得来麦饭,又拿眼睛瞧她,便望着黄文汉皱着眉摇头,以示吃不来之意。黄文汉看福田正平女人送来的菜,一小碟萝之外,就只有几片紫菜,一方寸盐鱼。

  心想福田英子的俭德,也就可风了。一会儿福田正平女人端了一桶饭出来,将三个食案分给三人,盛了三碗麦饭。福田英子向黄文汉说了句“对不住,没有供养”,便端起麦饭往口里扒。

  黄文汉看了这又黄又黑的麦饭,不知道是种什么滋味,端起来略就鼻端闻了一闻,觉得一股生腥气刺鼻孔,一些儿饭的香味也没有。不敢露出吃不来的样子来,举起筷子只管往口里扒。这东西作怪的很,由黄文汉只管扒,喉咙里就像有东西堵住了似的,死也不肯下去,塞在口里,打得口舌生痛。黄文汉只得停了箸,慢慢的咀嚼,用唾沫润了半晌,奸容易吞了下去。

  偷眼看君子,正要筷子一粒一粒的夹了往口里送,还是蹙紧双蛾,不敢吞下去的样子。福田英子也不顾他们二人能吃不能吃,一刻工夫吃完了一碗,打开饭桶,又盛了半碗。喝了一口茶,又一阵吃完了。黄文汉深恐吃不来,给福田英子笑话,打仗似的一鼓作气,狠一狠心,居然被他将这一碗吃下去了。还不肯示弱,打开饭桶,又盛了一碗。君子见了,很觉着诧异,停了箸不夹,看黄文汉吃。黄文汉已经吃下去了一碗,第二碗便不似以前为难了,心中将它当作一样极贵重的补品吃。吃到后来,真被他吃出些滋味来了。

  福田英子见君子不吃,笑道:“你吃不来就罢了,你看黄先生多能吃。”君子道:“我不是吃不来。今日午饭吃迟了,腹中还饱得很。”福田英子点头笑道:“你是因腹中饱了不能吃,若在饥饿的时候,便是麦饭以下的食品,也得大吃。”君子真个将碗筷放下来。黄文汉吃了第二碗,实在不忍心再使自己的口舌受苦,便向福田英子道了扰,不吃了。觉得口中发酸,喝了几口茶,吸了支雪茄,才好了点儿。福田英子见黄文汉吃完了,即起身一手端一个食案,送到厨房里去了。

  黄文汉趁这当儿笑向君子道:“这麦饭无怪小姐吃不来,我都有些难吃。”君子笑道:“先生吃不来,倒吃了两碗。”

  黄文汉道:“主人的情分,不由我不忍苦硬吃。小姐常来这里的吗?”君子摇头道:“一年至多不过两三次。因为我姨母就在这几日要搬往乡下去住,我妈身体不好,出外怕冷,教我来看看姨母。”黄文汉笑道:“我今日幸福极了,恰好遇着小姐。难得,难得!她老人家乡下去了,想再看小姐只怕是不能够了。”君子望了黄文汉一望,正待答说,见福田英子从厨房里出来,连忙低了头不做声。福田英子弯腰拿了饭桶,端了君子面前的食案笑道:“好娇贵的口腹,饭菜都一些儿没有动。”君子登时红了脸。福田英子也不顾,端着仍送往厨房里去了。君子悄悄的望着黄文汉道:“先生看我这姨母多讨人厌!我最怕我妈教我到这里来。”黄文汉问道:“小姐住在什么地方?”君子道:“我家在音羽町。护国寺先生到过么?”黄文汉点头道:“到过。隔音羽町没有多远。”君子道:“护国寺里面很好玩,我每日下了课就到里面去玩。我还有几个女朋友,也住在护国寺的附近。”黄文汉的一双眼睛是见不得生得整齐的女人,见了生得整齐的女人,不转几个念头,尽觉放心不下似的。今日见了君子,旧病复发,心中不住的计算,要如何才能与她通殷勤。不过他心中虽是这般计算,只因君子的态度太恬静,年龄又太幼稚,恐她不懂得吊膀子的事,以后又难得有见面的机会,心中甚是着急。后来听她说每日下课去护国寺玩,才将这心放下。然不敢因君子这句话,便认为有意与自己吊膀子。当时想用话探君子的口气,福田英子已出来,只得按捺住偷香窃玉之心,整顿全神与福田英子研究学说。

  二人又研究了一会,君子忽然起身告辞,福田英子也不挽留。黄文汉十分想和君子同走,奈自己心虚,惟恐福田英子见疑,眼望着君子走了好一会,还不敢兴辞。直和福田英子谈到九点钟,才别归家。圆子接了,和平常一样,白天里的事,仿佛忘了一般。黄文汉平日在外面见了齐整的女人,归家必对圆子说装束如何入时,容颜如何标致。圆子听了,心中也很高兴,次日必依黄文汉说的装束给黄文汉看,绝无一点妒嫉之心。黄文汉这日归来,仍将君子如何的情形,一一说给圆子听。只将自己吊膀子的念头,及君子所说的每日课后去护国寺的话,收起不说。圆子道:“可惜不知道她的住处,若是知道倒好了。”黄文汉笑道:“知道有什么用?”圆子道:“你欢喜她,若是知道她的住处,我便可设法替你撮合。”黄文汉大笑道:“撮合了便怎么样?”圆子道:“遂了你的心愿,还有怎么样?”黄文汉道:“你替她撮合了,你怎么样?”圆子道:“我还是我,高兴在这里便在这里。难道你有了她,真个就丢了我?她由我引荐给你,料她也不敢便将我撵掉。”黄文汉仰天打个哈哈道:“好乖觉的圆子夫人!你信我不过,特意是这么说。以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住址,不肯说给你听,想用这法子,将她的住址骗出来。你放心波,我这个心决不会去爱旁人,看了你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说着搂过圆子来亲热。圆子正色道:“我的心你猜错了。今日上午的时候,实在是信你不过。后来看你的情形,我什么也没得说了。你一个男子能为我痛哭,若不是爱我,舍不得我走,你伺必如此?只要你对我的心一丝不变,任凭你怎么样,我都使得。我不是个糊涂人,男子的心,岂是被女人拴得住的?我纵然拴住了你的身,你的心不向我,对我木偶一样,我也有什么趣味呢?我也知道东京比我美几倍、几十倍的女人不少,爱好的心是与生俱来的,任是谁也不能抑制。你见了旁的女人可爱,我定要抑住你,不许你向她施放爱情,久而久之,你必待我和仇人一样。你到了那时候,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就一时忽然觉得我可怜,想将这心收回来再爱我,你自己也做不到。这是个什么道理哩?只因为是由渐而进的,这心已由根本上改变了,一时决收不回来。倒是我和你两人,或是因语言冲突,或是因意见不合,吵了一回嘴,甚至扭打了一会,不要紧,不过一两个钟头,我你的气一平,仍然和从前没有吵嘴、没有扭打的时候一样。你今日出去了的时候,我一个人想了半日,很想出些道理出来了。”黄文汉笑道:“你想出些什么道理出来了?何妨说给我听听。”

  圆子道:“定要我说给你听,也没什么使不得。我想的道理,就是想要如何才能拴得你心住。想来想去,惟有顺着你的意思,不独不和你为难,并且处处帮助你。你爱上了什么女人,我就和你设法,必将那女人弄到你手里,任凭你和她如何亲热。便当着我和她睡觉,我也只当没看见。如此只要几次,你的心自然会不忍再和旁人要好了。”黄文汉笑道:“万一我不知道反省,便和那女人长久要起好来,你又怎么样?”圆子笑着摇头道:“决不会有这种事。万一真有这种事,也是没法。我便当初不帮你的忙,你也是一般的可以和旁的女人要好。那时我一些儿使你留恋我的心思也没有,要丢我更丢得快些。倒不如帮着你成功,你纵然不以我为意,你的那相手方,明知道因我才得成功,难道一丝也不感激我,还忍排挤我吗?要保全在你跟前的地位,除了这法,没有第二个法子。”黄文汉大笑道:“你这法子是好!只是我除了你,没有可爱的人怎处?我平生经过的女人,或嫖或偷,总数在二百以上,从来不曾用过一丝爱情。和我有关系在五次以上的,算得出不上十个人。我的爱情很是宝贵,绝不肯轻易向女人施放。就是我家里女人,她也不曾一天享受我对你这样的爱情。我玩是欢喜在外面玩的,你放心,我爱你的心,自信没有羼杂一点不纯粹头的念头在里面。只要你知道这个道理,不和我吃这些毫无价值的醋,便到天荒地老,我二人也没有离散的日子,时候不早了,我们睡罢!”

  圆子高高兴兴的铺了床,二人携手入春帏。圆子在枕边问君子的容貌举动,十分详细。又问:“曾谈了些什么话,话中含着有相爱的意思没有?”黄文汉一边和圆子亲热,一边说道:“她的年纪还轻,恐怕不懂得这事。”圆子就枕上摇头道:“十五六岁了,你说她还怕不懂得这事?住在东京的女子,又在实践女学校上课,只怕已经开过好久了,哪里会不懂得?你想想她比梅子何如?梅子尚且懂得,岂有她不懂得之理!放心,她早懂得了。”黄文汉道:“她若是真懂得,对我就不为无意。”黄文汉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口不说。

  圆子笑着揉了黄文汉两下道:“她怎么有意,说给我听。惟有这种小女孩子,初开情窦的时候,和她心爱的男人说的话,耐人寻味。你说出来,必有好笑的地方。”黄文汉想起君子说话时的情形,实在有些趣味,一时高兴忘了形,便将君子所说课后去护国寺的话,还加了些油盐酱醋在里面,说给圆子听,想引动圆子的心,好取乐。圆子听了,真个钻入黄文汉怀里,笑个不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三章 深心人媚语骗口供 急色儿滥情露底里

  话说圆子钻入黄文汉怀里,笑了一会,喘气不已,黄文汉抱住抚摸她。圆子才伸出头来,推开黄文汉的手笑问道:“她说每日课后去护国寺,你没问她每日几点钟下课吗?”黄文汉道:“没问她。大约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圆子听了,忽然坐了起来,将衣披上。黄文汉问:“做什么?”圆子笑道:“我有事就来。”说了推开门往厕屋里去了。好一会才出来,望着黄文汉跌脚道:“我这种身体真不了,只一着急,身上就来了。才来过没有二十天,就是上午着了些儿急,此刻又来了,你看讨厌不讨厌?”黄文汉听了,一团的高兴,至此都冰销了,叹气说道:“哪有二十天?还只有一个多礼拜。”圆子笑着脱了衣进被卧说道:“偏是你记得清楚!”黄文汉道:“世界上最讨厌的,没过于这个东西。好好睡罢!”圆子笑道:“谁不说好好睡?你横竖有代替的,怕什么?挨过今日一夜,明日下午就好了。不过她的年纪轻,你须不要急色,一回将她吓怕了。”说时长叹了一声道:“我这样的身体,真巴不得你找旁人去开心。只有春子知道我的身体不好。还时时怜恤我。你是只知道口里说说,真正怜恤我的时候也少得很。”说着掉过脸去睡了。

  黄文汉也没留神,以为她要睡了,便也安心睡觉。第二日早醒来,见圆子已经起去了。圆子从来起床在黄文汉之先,也不在意。看圆子的枕头湿了半截,拿起一看,才知道她是昨夜哭了。连忙爬起来,心想:她不哭了一夜,哪得有这多眼泪?

  难道她昨夜说的话,硬是因信我的心不过,特意骗我的吗?我当初原料到这一着,只是我也曾留神细看她说话的情形,都像是出于诚意。并且我并没有说出我要实行吊君子的膀子这一句来,她不应便伤心到这样。不过她本来是个好哭的人,时常无原无故的也要流几点眼泪。必是昨夜因身上又来了,想到她自己的身体不好,不得我真心怜恤,所以伤心。唉!教我怎样真心怜恤?你自己身体,生成是这样,任是谁也没法,中将汤也不知吃过了多少。黄文汉正坐在被中思量,圆子双手捧着一个檀木火炉进来,里面烘烘的生了一炉火。见黄文汉已坐起来,衣服也不曾披上,连忙将火炉放在床边,拿了寝衣替黄文汉披上笑道:“你为什么起来衣也不披,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黄文汉见圆子仍和平常一样,便也笑着套上寝衣说道:“你起来了多久,我怎的一些儿也不知道?你昨夜什么事又哭了?”

  圆子笑道:“你几时见我哭来?”黄文汉顺手拿了那圆枕头给圆子看。圆子一把夺了,打开放铺的橱往里面一撂,笑道:“不是的!快起来去洗脸,等我铺好床,要用早点了。”黄文汉见圆子极力掩饰,也不追求。即起来系了腰带,出房洗了脸。

  刚同圆子用完了早点,苏仲武来了,对黄文汉说定了明日坐近江丸回中国去。黄文汉道:“何必走这般匆卒!我只等云南的复电来,我也要走了。再等一会,同走不好吗?”苏仲武摇头道:“你走还没有期。我在这里多住一天,多受一天的罪,不如早走的好。你已决计去云南吗?”黄文汉道:“并没有决计去云南的心,不过我接了云南的电报,已回信去将我的情形说了。若没有可以供生活的位置,我就犯不着多远的跑去。如有相当的位置,我又何必久困在东京?看他如何回电。只是我近来又得了个消息,居觉生在山东弄得很好,我又想到山东去。我去山东比去云南相宜些。山东的事,免不了和小鬼有交涉,我自信和小鬼办交涉,比普通一般懂日本话的人要有把握些。居觉生为人又好,所以我又想到那里去。”苏仲武道:“于今居觉生在山东已有了根据地没有?”黄文汉摇头道:“根据地是还没有,不过像他那样做去,大小尽可得一块地方。”苏仲武道:“你的方针还没有定,我不能等你,我决定明日走。”

  黄文汉沉吟了一会道:“你先走也使得。”接着笑了一笑道:“你既行期在即,我今日得和你饯行。你的意思,还是想多邀几个朋友闹一闹酒,还是不请旁人,就是我两个人去吃呢?”

  苏仲武笑道:“都可不必。我近来的心绪,你还不知道吗?哪有精神闹酒。你我的交情也讲不到饯行,闹这些虚文倒显得生疏了。你的行期大约在二三月,我一直回家,沿途绝不耽搁。担认了你的款子,到家即由邮局寄给你。”黄文汉当下谢了苏仲武,便也不再说饯行的话。苏仲武要归家收束行李,黄文汉道:“我帮你去收拾,我横竖坐在家中也没甚事。”便起身换衣服,将苏仲武明日归国的话,向圆子说了。圆子也向苏仲武说了许多惜别的话,约了明日同黄文汉送往横滨。苏仲武知道是辞不掉的,只说了两声“多谢”,便同黄文汉出来。回到家中,黄文汉帮着将行李一件一件的清理好了,已是午餐时候。

  黄文汉笑道:“我们何不去源顺吃点料理?并不是替你饯行,你这一去,不知何时再来日本,也得和日本的中国料理辞一辞行。我们实在也和它亲近得不少了,要走的时候,连信都不给它一个,如何使得?”苏仲武笑道:“你是这般说,我倒真有些舍不得日本的中国料理了。这一去想再吃它,恐怕没有日子了。我已赌了个咒,不得了梅子的死信,我决不再到日本来。”黄文汉笑道:“她的年龄比你轻,等她死了,你只怕已是不能来日本了。”苏仲武道:“我这咒就是从此不来日本的意思。”黄文汉叹道:“那又何必!”苏仲武道:“你替我想想,她不死,我能再来吗?触目皆是伤心的景物,哪有一点生趣?”

  黄文汉道:“过一会子就好了,于今还在锋头上,自然有些觉着难过似的。这也是你的性情厚的原故,若是旁人早忘记了。她走的时候,不是对圆子说,一到爱知县就写信给你的吗?于今差不多一个月了,有半个字给你没有?”苏仲武道:“那却不能怪她,其中有许多原因在内。一来她不曾多读书,写信不容易,并且她平生只怕还没和人通过信札;二来她动身的时候,病还不曾好,加之离开了我,不见得不添些症候,于今或者还卧床不起,也未可知。就是病略好了些,这样冷的天气,她就写成了一封信,她父母必不令她自己出来付邮。若是交给下女,或是旁的人去送邮便局,世界上哪有好人,肯替她瞒着她父母去送?她又是不知道笼络下人的,谁肯替她出力?她就有十分心思想写信给我,这信如何得到我跟前来?她的住址我知道,我本也想写信给她,也是因为怕信寄不到她跟前,白糟蹋我一片心,所以懒得写去。”黄文汉点头道:“不写去也罢了。得到她跟前,不得到她跟前,都不妥当。她和你的事,春子还是瞒着她丈夫的。你的信假若在加藤勇手里,春子母女都有气呕。就是直接递到梅子手里,梅子必又伤心。万一事情弄破了,说不定又有花样出。”苏仲武连连点头道:“是吗,这些地方,我都想到了,所以才不敢写信去。我从来不是痴情的人,都是这般难过,你想想她那样心无二用的人,教她如何能受?”苏仲武说话时,眼眶儿又红了。黄文汉连忙说道:“罢罢!不用悲伤了,我们吃料理去。”说着,拿外套给苏仲武披上,自己也披了,携了苏仲武的手同出来。走到南神保町,见前面有几个留学生,说笑着往前走。黄文汉指一个给苏仲武看道:“你看那人的后影,不像四川的老胡吗?”苏仲武看了点头道:“不错!就是那日在代代木演说的。”黄文汉挈着苏仲武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人,一看果是胡庄。还有他几个同乡的,黄文汉也有认识,也有不认识。彼此见面,都含笑点头。黄文汉问胡庄道:“你们到哪里去?”胡庄没回答,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四川人答道:“老胡明日坐近江丸回国去,我们同乡的替他饯行,此刻到源顺料理店去。”黄文汉笑道:“巧极了!”因用手指着苏仲武道:“他也是明日回国,我正要替他饯行,也是要到源去。老胡你要回国,怎的也不给个信我?我难道就不够你的朋友,不应该替你饯饯行吗?”胡庄笑道:“我这回国是临时的计划,前两日连我自己都不曾得着信,昨夜才决定的,哪来得及给信你?”黄文汉笑道:“原来如此!好,好!我今日是看牛童子看牛,一条牛也是看,两条牛也是看。你们两个人的行,就一起饯了罢!”胡庄大笑道:“你索性说两条牛的行一起饯好了。”说得大家都笑了。遂一同进了源顺店,上楼拣宽敞的地位围坐起来。

  胡庄笑道:“去年双十节,我正演说要庆祝你们两位,没来由被那小鬼闹得没有收科。今日两位的夫人为何不来?老黄的这一对,世界上还可寻找得出。像苏君的,真可算是一对璧人,再也寻不出第二对了。”苏仲武在路上见胡庄的时候,心中就想到梅子。此刻又听得这般说,更加难过,当下低了头不做声。黄文汉望了胡庄一眼,叹了声道:“快不要提苏君的事了!他正为那位夫人伤心得了不得,要回国去。”胡庄诧异道:“怎么讲?难道那位夫人不寿吗?”黄文汉摇头道:“不是,事情的原由长得很,一时也说不完。我们点菜吃酒罢,没得使满座不欢。”胡庄见苏仲武垂头丧气的神情,知道必有极伤心的隐事,便不再问了。当下各人点了菜,饮燕起来。大家欢呼畅饮,苏仲武的心事,也被闹退了许多。直吃到三点多钟,黄文汉有了几成酒意,忽然想起课后去游护国寺的君子来。估量此刻必差不多要下课了,计算散了酒席,即去护国寺看看,便停了杯教开饭。各人也都有了酒,吃过饭,算帐照份数摊派。

  黄文汉给了钱,与胡庄握手,说:“明日送苏仲武到横滨时再见。”说了先同苏仲武出来。

  苏仲武说要去买些物事带回中国去。黄文汉托故别了苏仲武,坐电车到江户川,急急的向护国寺走去。从江户川往护国寺是一条直道,没几十分钟便走到了。黄文汉站在护国寺门口,四处望了一会,见行人稀少,看了看电柱上的挂钟,正是四点,心想:君子说课后来这里,此时应该来了。只是护国寺里面宽敞得很,教我到哪里去找?且往树林中寻觅一会再说。她们玩耍,必在幽僻的所在。想罢,走进了护国寺的大门。只见里面的参天古木,经了几次严霜,木叶都凋脱了,只剩了几根将枯未枯的桠枝,给那些乌鸦、喜鹊做栖息之所。四处寂无人声,只隐隐的听得有微风吹得铁马响。黄文汉掳起外套,穿林越树,踪迹美人,一双眼睛,自是四处张望。时时低头静听,看哪里有脚步声、笑语声没有。听了好一会,没一些儿影响,仍抬起头且走且四处寻觅。忽然见远远树林中有红裙一角,在那里飘忽不定。因天色将向黄昏,又被树林迷了望眼,看不清是否他意中要寻觅的人。一时心与口打商量:此时必没有旁的女学生在这树林中玩耍,快赶去,一定是了!脚不停步的走到露红裙的地方,却又不知去向了。天色看看向晚,各处搜索了一会,猛听得钟声响亮。举眼看护国寺的神堂里面,露出几盏灯光来,一个和尚在那里打晚钟。登时觉的暮色苍然四合,离身一丈远,便认不清楚路径。知道今日是白费了两点钟工夫,没精打采的穿出树林。听得卖豆腐的吹着喇叭,沿街呜呜的叫。黄文汉只顾低着头走,酒也醒了,一气跑到江户川停车场,刚好一乘电车开起走了。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得等第二乘。不一刻第二乘车到了,黄文汉跳上车坐了,心想:君子分明说每日课后去护国寺玩耍,难道她无故对我撒谎?她不是那种女人,决不会故意是这般说。并且她不知道我就会去找她。只怕是我来迟了,她已玩耍了一会,回去了。只是那树林中的一角红裙,我看得却很仔细,不是她又是谁呢?忽又想道:我错了!实践女学校的制服裙子哪是红的?仿佛记得都是紫绛色的,或是蓝的,曾不见有穿红的。我昨日见她的裙是蓝的,这红裙一定不是她了。并且下了课,到外面玩耍,穿制服出来的也就很少。那穿红裙的必又是一个,打护国寺经过,到什么所在去的了。护国寺本可通行去大冢板下町,拣近路都是走护国寺经过。我今日这几个钟头真跑得冤枉。我终不信,君子会骗我。明日下午我还要来冤枉几点钟,看是怎样?若再遇不着,我才死心塌地了。电车开行迅速,在饭田町换车到水道桥,走归家中。

  圆子笑嘻嘻的迎着,接了外套暖帽,问:“从哪里喝了酒,这般酒气熏人?”黄文汉略略将饯行的话说了。圆子生了火炉给黄文汉烤,黄文汉问道:“我出去了,你在家中不烤火吗?怎的重新生火炉?”圆子笑道:“今日天气不很冷,你出去了,我坐在被里做活,懒得添炭,火就熄了。”圆子说着去厨房里弄菜。黄文汉说不吃饭,圆子不依,说:“半夜里又要腹中饥饿。”勉强要黄文汉吃了一碗。吃完饭,二人围着火炉闲话。

  圆子忽然笑黄文汉道:“你是个聪明人,你说人是个什么东西?”黄文汉笑道:“人是个人,是个什么东西,你这话才问得奇怪!”圆子道:“一些儿不奇怪。我再问你,人的这一个字,是不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黄文汉点头道:“自然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圆子道:“‘禽兽’这两个字,是不是也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黄文汉笑道:“这何待问!”圆子道:“你这话答得太简单了。我所问的,若是没有问的价值,你才可以是这般答复。我这问的,很是一个疑问,你不能是这样简单答复。”黄文汉笑道:“你且说下去,到不能简单答复的时候,自然不简单答复。”圆子点头道:“我再问你,若将‘禽兽’两个字移到人身上,说人是禽兽,将‘人’的这个字,移到禽兽身上,说禽兽是人,你说使得使不得?”黄文汉道:“这有何使不得!不过当初命名的时候既有一定,数千年相沿下来,偶一移动,人家必然惊怪。若当初命名的时候,本说‘人’是禽兽,则我们此刻都自以为禽兽,而以禽兽为人了。这也是很容易的答复,教我不能不简单。”圆子道:“然则当初命名的时候,也有用意没有?还是随意拿了这个字,加到这件事物上,就说这物事叫什么吗?”

  不知黄文汉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四章 圆子将禽兽比人 罗福画乌龟戏友

  话说黄文汉见圆子问得稀奇,笑说道:“你无原无故研究这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圆子正色道:“怎的是不相干的事?你快些答,我还有话问。”黄文汉笑道:“命名的时候,自然有用意在里面。不过细讲起来,讲来讲去,讲到训诂之学去了。我们此刻没有研究训诂之必要,我只将大意答复你罢。先有人与禽兽及万物,而后有字。譬如我和你此刻生了个小孩子,替他取名字一样,随便叫他什么,都可以的。只是取定了之后,不能一天一天的更换。若是今日叫这个,明日叫那个,人家将不知道这小孩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人和禽兽也是一样,既经叫定了我们是‘人’,禽兽是‘禽兽’,几千年来是这样,我们此刻就不能颠倒着叫。”圆子点头道:“你的话我明白了。我再问你,当日命名的时候,既自己名自己为‘人’,名四脚的为‘兽’,两翅膀飞的为‘禽’,这‘人’与‘禽兽’字义上,必含有贵贱的意思在里面。何以现在的人比禽兽倒不见得有什么可贵重的所在?”黄文汉笑道:“你何以见得?”圆子道:“我想人与禽兽的分别,应该只在配偶上。禽兽有一定的配偶,便不知道生野心和别的禽兽去配。如猿猴、鸳鸯、鸿雁种种,多是一对一对配定了,便不更改。人却不然,比禽兽的智识到底高些,任你有如何相当的配偶,总是要随时更改的。”黄文汉知道圆子话里有因,不肯引着她多说,只点头略笑了一笑,说道:“我们明日一早得去横滨送老苏的行,今晚早一些儿睡罢!”圆子正偏着头思量什么,黄文汉说了两遍,才抬头望黄文汉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铺好床让黄文汉先睡。黄文汉解衣钻入被中,思量圆子的话,又见圆子坐在电灯底下替自己缝衣服,心中着实有些不忍背了她,再和旁人生关系。又见圆子的脸色很显着愁怨的样子,想催她快些同睡,好安慰她一会。催了几遍,圆子只是不肯便睡。黄文汉禁不住自己坐起来,夺了圆子手中的衣服。正要替她解带子,圆子用手推黄文汉道:“天冷,你不披衣,仔细着了凉!你快进被卧里去,我就来。我想把这件衣赶起,明日好穿了去送行,就迟睡一刻值得什么?”黄文汉笑道:“你心里不高兴,低着头做活,恐怕忧郁出病来。我明日又不是没衣服穿,忙些什么?”圆子复推黄文汉入被中笑道:“虽是有衣服穿,新的到底比旧的好。我知道你有喜新厌故的脾气,所以想连夜赶给你穿。差不多就要成功了,请你再安心等一会子罢!”说着,复拿起黄文汉夺下来的衣服,低着头缝制。黄文汉见了没法,只是叹气。圆子一边缝衣,一边笑道:“我做衣服的手脚很快,昨日才买来的裁料,今日若不是动手迟了些儿,早成功了。才拿起来做,天就黑了,没有电灯,一些儿也看不见,所以到这时还不曾成功。”黄文汉何等聪明的人,听圆子句句话道着他的暗疾,哪有不明白的。暗自寻思道:听她的说话,我今日在护国寺的事,她是已经知道了。黄文汉想了一会,忽然悟道:是了!我昨夜上了她的当,将君子去护国寺玩耍的话对她说了,她就实行起侦探手腕来。怪道看见一个穿红裙的一晃就不见了,不是她是谁呢?但是我平生做的事,素不大喜瞒人的,她便知道也没要紧,我索性明白和她说穿了,看她怎样?想罢,即望着圆子笑道:“衣服不用做了,快来睡,我有话和你说。”圆子停了针,回过头来问道:“有什么话说,你说就是,又不是隔远了听不见,何必定要睡着说?”黄文汉笑道:“我这话,不是坐着说的话,不要啰唣了,快来睡罢。”

  圆子听了,真个放了衣服,将针线及零星物件都清拾了,解衣就寝。黄文汉就枕边笑着说道:“看不出那君子,小小的年纪倒会欺人。我今日上了她的当,白在护国寺跑了一会,哪里有她的影子呢?”圆子笑道:“你何时去护国寺的,不是同老苏去清行李的吗?”黄文汉听了,心中好笑,口中说道:“我同老苏去清了行李,又在料理馆里吃了会料理,乘着一些儿酒兴,就跑到护国寺。谁知鬼都没遇着一个,以后我再也不肯上她的当了。我起先本想瞒你的,因想你这般待我,实不忍心瞒了你去干这些勾当。并且你不是瞎吃醋的人,明知道你不会怕我的爱情被旁人夺了去,我又何必不说给你听?”圆子点头问道:“你和她没有约定一个地方的吗?”黄文汉道:“哪里约定地方?不过无意中一句话罢了。我也是被好奇心驱使,又有了一些酒意,不然我也懒得去白跑。”圆子沉吟道:“白跑一趟,不算什么。但是要使她知道你为她白跑了一趟才好。”

  黄文汉笑道:“我又不安心吊她的膀子,教她知道做什么?”

  圆子道:“便安心吊她的膀子有何不可?她既说每日下了课去护国寺玩耍,你今日必是去迟了,明日早些去,决不会错过。”黄文汉在枕上摇摇头,叹口气道:“我的事,都是一时高兴干出来的。莫说现放着个你在这里,千万用不着转旁人的念头。便没有你,我也是和浮萍一样,遇合随缘的,从不肯安排等待的打人家的主意。若是今日遇着了,说不定即可和她生关系。既是不曾遇着,兴头已经没有了。便是她来找我,也不见得我就和她生关系。要我再去找她,她就是天仙化人,你看我去不?”圆子哈哈笑道:“呵呀,你竟拿起身分来了!你何必再来装腔?你不要是这样藏头露尾的,爽直点儿,明日再去。只要知道她的住处,就容易设法了。我非特不吃醋,我的身体本来不好,在病院里又忧劳过度,更孱弱得不成话了,实配不住你这般壮实的身体。承你的情,念我一些儿好处,不肯丢我,我是和聋子的耳朵一样,只能替你做个配相罢了。男女之乐,我是无福消受了,巴不得有个人代我尽女人的义务。我的意思昨日就对你说了,你是个精明人,大约也不会疑心我有做作。你老实说给我听很好,我要不实心实意成全你们的,我不是人。”说完,扯着被卧角揩眼泪。

  黄文汉见了,好生不忍,连忙慰问她道:“说得好好的,又哭些什么?”圆子笑道:“我何曾哭来?不要说话了,睡罢,明早要去送行,下午还得到护国寺去。”黄文汉笑道:“谁还去护国寺做什么?你虽聪明,到底认错了我。凡事须自己觉着有趣味,才高兴去干。我此刻已不觉去护国寺有趣味了,便君子明约我去,我也不去。”圆子正色道:“你是这样不行!她既有意于你,你又欢喜她,不去,显见得是因我了。你明日万不能不去。”黄文汉摇头道:“我何尝真欢喜她?她也未必就有意于我。只管去怎的?”圆子冷笑道:“你真不去吗?”黄文汉笑问道:“我怎敢向你说假。”圆子道:“你不去罢了,只是你不可怪我无情!”黄文汉惊道:“你这话怎么讲?”圆子道:“你明日若不去,我一定和你离开,我若不离开,就是禽兽养的。”黄文汉道:“你这话不稀奇得很吗?”圆子抢着道:“有什么稀奇!没有我,你吊人家也好,不吊人家也好,不干我的事。既有我在里面,你和人家吊一会,又不吊了。不是我在中间作梗,也是我在中间作梗。我不希罕你,犯不着受人家怨谤。并且我早已存心,非找个替身不可。你不依我的,我立刻和你离开便了!”黄文汉知道她是愤激之词,只含含糊糊的敷衍了几句,便大家安歇了。

  次日早起,都将昨夜的事忘了。用了早点,二人装束停当,同来苏仲武家。苏仲武正从运送店回来,黄文汉帮着打点随身带的行李。苏仲武向圆子笑道:“不敢劳动嫂子送到横滨,就在这里请回家去罢。我又没多行李,有老黄同去够了,我们何必还要客气!”圆子笑答道:“不是客气,我也想去横滨看看。”苏仲武便向黄文汉道:“还是你和嫂子说声,教她不用去,多远的路,天气又冷,何苦去受海风吹。”黄文汉心想:也是。她体气弱,素来多病,不去吹风也好。便对圆子道:“苏先生既执意不教你远送,就是我一个人送去也罢了,你就此回家去罢,我送上船就回来。”圆子见黄文汉这般说,只道又是有意掉枪花。便笑着点头道:“那我就不远送了。”当下向苏仲武行了礼,说了几句沿途珍重的话,即作辞去了。黄文汉和苏仲武带了随身行李,坐人力车,到中央停车场来。恰好胡庄也在待合室等车,彼此见礼。胡庄送行的人很多,张全、罗福都在内。罗福见了苏仲武,连忙过来握手,问道:“先生也是来送行的吗?尊夫人怎不见同来。”苏仲武口中含糊答应,心中惨然不乐。胡庄昨日见苏仲武的情形,又听了黄文汉的说话,知道苏仲武必有难言之隐,便暗暗的拉了罗福一把。黄文汉跑过来,扯了罗福的手问道:“去年双十节你逃席之后,怎的全不见你的影子?”张全笑道:“你自不去找他,只怪得你。他去年年底,他还大出风头,你没晓得吗?”黄文汉笑道:“他出了什么风头?”罗福用眼瞪着张全道:“不要说!你若说了,看我可能饶你?”张全笑道:“你不要我说,我倒偏要说说,看你能如何不饶我?”罗福脱开黄文汉的手,推着张全往待合室外面跑道:“你不开口,老黄不会疑心你是哑子。”黄文汉笑着止住罗福道:“我不听就是了,何用是这样讳莫如深呢!”张全笑着将身子一扭,脱离了罗福的手,又跳入待合室中间,正待要向黄文汉说,罗福看了看壁上的钟道:“九点五十分钟了,只差十分钟就要开车,我们上车去罢!”胡庄道:“呆子忙什么?还没摇铃,看你能上车去?”黄文汉听得上车,才想起还没买票。便问张全道:“你们买的票是几等?我好照样买了同坐,闹热些儿。”张全笑指罗福道:“我们本都要买头等,他这鄙吝鬼死也不肯坐头等。说只有个把钟头,在三等车里坐一会就到了,何必花冤枉钱。我们因人多,挤在三等车里,恐怕没地位坐,左说右劝的,他才肯买张二等票。我们都买的是二等,你也买二等罢!”

  黄文汉笑着点头去了。一会儿拿了两张二等车票进来,交了一张给苏仲武。外面已摇得铃声响亮,待合室里等车的人都争着向外面跑。黄文汉和胡庄一干人跟着出来进月台,上火车,纷乱了好一会,才大家坐定。罗福坐在绒垫子上,故意闪了几下,笑向张全道:“多花几个钱到底不同点儿。三等车上那种木板凳,又硬又窄坐得屁股生痛,哪能及这个柔软得有趣?头等车一定比这个还要好几倍,怪道你们定要坐头等车,原来都想图这个舒服。”车中的人见了罗福这种神情,一个个偏过头抿着嘴发笑。张全也不睬他。罗福一个人得意了一会,见月台上站了许多送行的人,他便将窗子的玻璃放下,伸出头来看那些送行的人,自己却时时咳一两声嗽,想引人家注意他是坐在二等车里。无奈那些送行的人都各人望着各人临行的亲戚朋友,趁着须臾短景,叙述无限的离怀,哪有闲心用眼光来瞧着他?任他如何高声咳嗽,那些人只当没有听见。忽听得呼哨一声,火车的汽笛便接着呜鸣的叫起来,火车也就跟着叫声轧轧的响起来了。罗福只见月台的檐柱慢慢往后退,越退越远,一刹时就不见了。罗福望不着人,只得退入车中坐了。到一个停车场,他必伸出头来咳几声嗽。惟有张全和他同住得久,知道他这种用意,暗暗地说给黄文汉听。黄文汉笑得肚皮痛,推了罗福几下。罗福回过头来问做什么?黄文汉道:“我明日在新闻上替你登一条广告好么?”罗福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事登广告?”黄文汉道:“你平生第一次坐二等车,不登条广告,岂不埋没了你这般豪举!”说得车中的人都笑起来了。罗福红了脸坐下来,搭讪着说道:“我坐二等车,并不是第一次,从前也坐过多回。”黄文汉见他难为情,便不再说了。

  一会儿车抵横滨,一伙人都乘人力车上了船。胡庄和苏仲武都是头等舱,安好了行李,复一同上岸来,到山下町同乐楼午餐。罗福知道是张全将他的心事对黄文汉说了,所以黄文汉说挖苦话,惹得大家嘲笑。心中恨张全不过,悄悄的拿了张纸,画了个乌龟,粘了些浆糊,偷贴在张全背上。张全哪会知道?

  只顾和人说笑。大家围着桌子吃饭,也没有人留神。却被下女看见了,笑得打跌。吃饭的人觉得诧异,一个个望着下女,下女用手指给众人看。胡庄一把撕下来,张全见于,跳起来指着罗福道:“一定是这呆子捣鬼!好,好!你看我当着众人出你的丑不?”罗福赖道:“你怪我才怪得冤枉,我何时画了贴在你背上的?”张全道:“你还要赖!刚才只你一个人起了身,不是你,是忘八蛋!”罗福笑道:“你才是忘八蛋!背上驼着忘八蛋的幌子,还骂人是忘八蛋!”张全也不答话,向黄文汉笑道:“我将他去年年底出风头的事,说给你听。”罗福顿时失色,忙哀告道:“好人,你不要说。我下次再不敢和你开玩笑了,饶了我这一次罢!”张全哪肯睬他,举起杯酒,笑向满座的人道:“诸君中恐怕不知道这事的多,我说出来,给诸君下酒。且请诸君饮了这一杯,静听我说。”

  黄文汉见张全说得这般慎重,料道必是桩很有趣味的笑话。大家听子,也都是这般想,各人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只罗福急得搔耳扒腮,不得计较,跑过张全这边来,攀着张全的肩膊,苦着脸说道:“我已知道你的厉害了,下次随你教我做什么事,就是赴汤蹈火,也不辞避,只这事说不得。”张全扭转身,推了罗福一下道:“说不得,你须不要做!”罗福道:“我下次不做了就是。”张全忍不住笑道:“什么事,你下次不做了?”罗福笑道:“下次不再教你做乌龟了。”张全在罗福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们看这该死的囚徒,他倒会讨起便宜来了。快替我滚开些,我非说不可。”罗福攀住张全,哪里肯依呢。黄文汉笑向罗福道:“呆子!你做的事,只老张一个人知道吗?”罗福点头道:“除他以外,知道的很少,有是还有一两个人知道。”黄文汉笑道:“既还有一两个人知道,那一两个人不见得便替你守秘密。你就今日阻止了他,不说了,你终不能跟着他走。他安心要说,怕没说的时候吗?”胡庄拍手笑道:“对呀!呆子,不要紧,大丈夫做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你由他去说罢。你越不教他说,他越觉着有趣似的非说不可,听的人也认真些。你若当作一桩极平常的事,他说着也没有味。”满座的人谁不想听新闻?听了胡庄的话,都赞成道:“老胡说的一些儿也不错。呆子,你还到这里来坐着,大家听罢。你也莫当作你自己的笑话,只当是听别人的笑话便了。”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罗福无言可说,只得鼓着嘴,退回原位,自言自语道:“你要说,你就去说罢,看你说了,有什么好处?横竖又不丑了我一个人,也一般的拉着旁人在里面。”张全见罗福如此,倒不忍心说出来,知道他是个量窄的人,恐怕大家听了,一嘲笑他,他立脚不住赌气跑了,大家伤了感情没趣。想罢,便坐了下来笑道:“你既是这般要求我,不要我说,我便饶了你这一次罢。只是你下次却不可再向我无礼了。”罗福起身向张全作揖道:“你能是这样,我一辈子感激你不尽。”

  黄文汉不依道:“我们闹了这么一大会,酒也饮了,你却向这呆子卖好。你还是说罢,他的事情横竖做过了,终久人家是要知道的。”胡庄及大众也争着要张全说,罗福急得向这个作个揖,向那个打个拱,引得大家都笑得不亦乐乎。

  不知张全到底说出什么来没有,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五章 打英雌罗福怪吃醋 瞰良人圆子真变心

  话说张全见大众都逼着要他说,只得说道:“去年年底,刘艺舟的戏班子不是在南明俱乐部演戏吗?那个在本乡座做加秋霞的施山鸣装扮起来,身材容貌本还过得去,这呆子见了,便神魂颠倒的,说比小姜的《茶花女》还要好几倍。这也罢了,谁知这呆子口里只管向人说好,心中便起了个不良的念头。”

  罗福见张全这般说,急得双手掩着他自己的耳朵,只管摇头放声乱叫,想闹得大家听不清楚。张全见罗福如此,果住了口。

  大家又笑着催张全说,张全放高声音接着说道:“他起了这不良之念头不打紧,却闹到一位女国民身上去了。这位女国民,你们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在教育会演说,李锦鸡因而被叱的鼎鼎大名的胡女士。”苏仲武听得,打了个寒噤,翻开眼睛望着张全。张全也不在意,仍往下说道:“呆子转施山鸣的念头,却与胡女士有什么相干呢?原来胡女士见施山鸣生得面似愁潘,腰如病沈,不觉与呆子一般的生了爱慕之心,也学呆子的样,只管在后台里面鬼混。凑巧那一夜也是演《茶花女》,施山鸣的西装不完全,并少了一顶合式的帽子。胡女士赶忙将自己身上的西服脱剥下来,给施山鸣穿了,帽子也给施山鸣戴了。施山鸣高高兴兴的向胡女士谢了又谢。呆子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恨不得立刻将胡女士拖出后台。也是胡女士合当有难,前台看戏的,见施山鸣穿的是胡女士的衣服,有几个是胡女士的生死冤家,心中不服,寻至后台,与胡女士挑衅。胡女士不合与他们辩理,才辩了几句,呆子一肚皮的怨气,正没法可以发泄,郁成一股愤气,至此按捺不住,伸出他那五齿钉耙的手,在胡女士脸上就是一巴掌,打得胡女士直跳起来。呆子打得兴发,接连又是两个下去。胡女士只气得浑身打抖,又羞又忿,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后台的人见这样一闹,也慌了手脚,呆子便乘势一溜烟走了。”

  满座的人听张全说到这里,都望着罗福大笑起来。罗福放下手来,说道:“好好,快些吃完了饭,上船去罢。”黄文汉向张全道:“这事我早就仿佛听得人说,外面晓得的人很多,呆子何所用其秘密?”张全望着罗福笑了一笑,还待说话,罗福抢着说道:“就是这个秘密,再没有秘密的了。”说着,拍手教下女开饭来。胡庄笑道:“这事情谁也知道,何必要老张来说?一定还有好笑的在内。”张全摇头道:“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以后就是呆子和施山鸣在黑幕里干的事,我也弄不大清楚。只晓得施山鸣他们住在三崎馆,穷得精光,呆子也陪伴他们,穷得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你们没见他现在还戴着一副黑眼镜圈儿,可不是便宜太占狠了!”罗福气得将筷子往桌上一搁,站起身一脚踢开椅子,往外就走,口中说道:“老张也太不够朋友了!”满座人都大笑起身来拖他,张全也赶着赔不是,罗福拗不过众人情面,只得重复入席。大家都忍着笑吃饭。须臾饮食都毕,由送行的人斗份子清了帐。一行人送胡庄、苏仲武上船,各人说了几句沿途珍重的话。

  黄文汉与苏仲武洒泪握别,随着大众回东京来。在火车上黄文汉间张全道:“你刚才说胡女士,她此刻怎样了?你知她的下落么?”张全道:“听说她此刻嫁了一个江西人,姓柳名萍的,同回国替袁世凯当侦探去了,不知他们内容到底怎样。”黄文汉望着罗福笑道:“呆子你要仔细些,她既嫁了个袁世凯的侦探,须提防她报你这三巴掌之仇,说你是乱党。”罗福鼻子里哼了声道:“我怕她!我只在日本住,看她怎地奈何我?”一行人说笑着,火车已到中央停车场。

  黄文汉别了众人,看电柱上的挂钟,已到四点十分,心想:君子此刻必下了课,在护国寺玩耍。我何不再去走一遭,看是怎样?主意打定,便由小川町坐往江户川的电车。刚走至护国寺门首,早望见君子穿着淡红小袖散花棉袄,散披着头发,趿着一双橡皮底草履,和两个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在护国寺内草坪里抛皮球玩耍。见了黄文汉,似乎有些害羞,丢了皮球,红着脸与黄文汉行礼。黄文汉连忙脱帽还礼,走近身去笑说道:“小姐昨日不曾来此地玩耍?”君子笑道:“谁说我不曾来?”黄文汉道:“我昨日午后到这里看一个朋友,怎不曾看见小姐?这两位也是同学的吗?”

  君子点头,正待和黄文汉介绍,忽见大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打扮得如鲜花一般艳丽,笑吟吟的望着自己点头,心中吃了一惊,暗道:这女人与我素不相识,如何会望着我点头?想是她认错了。君子心中这般想,眼睛不住的在那女人浑身上下打量。黄文汉背大门立着,不曾看见,听得脚步响,又见君子似乎出了神,即掉转身来看。不看犹可,这一看,只恨他爷娘不曾替他生得两支翅膀,好冲天飞去,避了这女人的面,又恨这地不能裂一条缝,好立刻钻进去,藏了这个身子。黄文汉正在进退为难的时候,那女人已走近身边笑道:“你送行如何回得这般早?这位想就是君子小姐了?”这几句话,只急得黄文汉一张脸通红,心想:既被她撞破了,没法,暂时只得硬着头皮,拼着夜间去向她赔罪。当时定了定神,勉强笑着向君子绍介道:“这便是内人圆子。”君子听得,连忙深深的向圆子鞠躬行礼。圆子答礼笑道:“小姐不要听黄君说谎,我和黄君只是朋友。屡承黄君的情,要和我约婚,我因自己的容貌、学问都一毫也匹配黄君不上,从不敢起这个念头。前日听得黄君说起小姐,我就羡慕得了不得。几番怂恿他,要他来看望小姐,不料昨日来迟厂些儿,小姐独自玩了一会就回府去了。今日天幸遇着小姐,小姐却不可辜负了黄君这一片爱慕之诚。黄君为人最是多情,我只自恨命薄,不堪与他匹配。”君子见圆子口若悬河,无端的说了这一大篇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两个同玩的女孩子见天色已是晚餐时候了,都不辞而走的归家晚膳去了。君子见了,也待作辞归家。圆子如何肯放?一把拉住君子的袖子笑道:“论年纪,小姐比我轻得多,我胆敢呼小姐一声妹妹。妹妹不笑我妄自尊大么?”说完仰天格格的笑。君子此时不知要怎么才好,用那可怜的眼光望着黄文汉。黄文汉也正在叉手躬身,如聋似哑的时候,被君子这一望,望得他更加着急。喜得人急智生,当下笑向君子道:“圆子君认小姐做妹妹,我也与有光荣。此后望小姐不必客气,多与圆子君亲近。我此刻还有点小事须去料理,圆子君可多陪小姐玩玩。”说着,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圆子说道:“你走哪去?”黄文汉即停了步,回头见君子推着圆子说道:“姐姐,由他去罢,我不愿意他在这里。”圆子笑道:“他去了如何使得?妹妹你不知道她很愿意在这里。”黄文汉笑道:“我实在有点事要去干。好夫人,放我去罢!”说时已提步往外走了。

  圆子见黄文汉已走,便向君子说道:“他走了不要紧,我自陪妹妹去各处玩耍好么?”君子道:“时候已不早了,我要回去,免得母亲盼望。姐姐何不同去我家坐坐?”圆子喜道:“好极了。只是我去妹妹家,妹妹对母亲将如何说?”君子沉吟道:“姐姐说如何说好?”圆子笑道:“只说是同学罢了!”君子点头道好。二人遂携手出了护国寺,旋走旋闲谈,不多一会,已走到一家门首。君子住了脚道:“这便是我的家了。”圆子抬头见门柱首嵌着一块磁牌,上面有“斋藤”二字。君子推开了门,让圆子先进去。圆子跨进门栏,早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夫人,穿着一身素服,推开里门出来。君子连忙抢上前向圆子说道:“这便是我的母亲。”圆子就门栏里行了一礼。君子的母亲答了礼,笑问君子道:“这位是你的同学吗?”君子点头道:“他是圆子姐姐。刚才在护国寺遇着了,就邀来家里玩耍。”说着脱了草履,圆子也卸了木屐。君子母亲引到客厅里,圆子重新行了礼,开口说道:“我多久就应来看视伯母,替伯母请安,只因一来学校里功课忙,二来因我身体素来多病,又不识途径。今日若不是在护国寺遇着妹妹,又要错过了。”

  君子母亲见圆子称呼亲热”说话伶俐,举动大方,容貌端好,心中非常欢喜。当时谦让了几句,便向君子道:“难得圆子姐姐到我家来,你好生陪着说话,我去弄点菜,就在这里吃了便饭去。”圆子连忙笑道:“伯母不要费事,下次再来奉扰。我既知道了伯母的住址,好时常来玩的。”君子母亲笑道:“时常来玩最好,我并不费事。吃了晚饭,再教你妹妹陪去看活动影戏。”君子也在旁挽留。圆子便不推辞了。君子母亲到厨房里,先烧了壶茶送到客厅来。见已不在客厅里了,听得君子卧房里有两人说话的声音,便端着茶也送到君子卧房里来。只见君子拿着自己编织的物件给圆子看。圆子看了,赞不绝口。忽见君子母亲端了茶来,连忙趋前接了笑道:“我只知道妹妹读书聪颖,不知道她手工原来也精细得了不得。同学中像她这样完全的也就少有了。”君子母亲张开嘴只是笑。君子催她母亲快去弄饭,她母亲真个去了。圆子遂和君子无所不谈。须臾饭菜都好,三人一同用了晚膳。君子邀圆子去江户川馆看活动影戏。

  圆子辞了君子母亲出来,同到江户川馆。圆子抢着买了票,下女引进特等座位。此时影戏还没开演,看的人,楼上还不满一百,都稀疏疏的坐着。圆子举眼四处观望,只见头等座位里面有个穿洋服的少年,生得气秀神清,戴着一副茶晶金丝眼镜,越显得面如傅粉。看他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圆子见了,心中思量:这男子一定是中国人,看他穿着中学生的制服,全没有些莽撞气,日本哪有这样文秀的中学生?圆子在这边打量那中学生,那中学生便如得了无线电,也连连拿眼睛来瞟圆子。

  圆子见了好笑,恐怕那中学生看见,便回过脸去低了头。过一会再看那中学生,尚兀自目不转睛的钉住了圆子的脸,也微微的含笑。圆子见那中学生实在美得有几分可爱,不由得脸上不表现出来。却又有些怕君子见了疑心,只得也以一笑报答那中学生相慕之意,便回过脸来。恰好影戏开演,楼上的电光都熄了,二人的无线电报都不能通。

  日本的影戏园,开场照例演的是滑稽片及喜剧片,都是很短的。不消几分钟,一张演完,圆子觉得身边有人挨着坐了。

  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中学生。圆子也不作理会,只顾和君子闲话。接着电光又熄了,圆子偷看那中学生,眼睛虽也望着电影,一只手只管在下面,渐渐的伸进圆子腰间。圆子揣他的意思,却是想伸进来握自己的手,一个不留神,自己的手竟被他握住了,一时哪里挣得脱呢?圆子的手既被那中学生握住,登时觉得那中学生的手温软得了不得,竟比一个好女子的手还要细腻,便也乐得开开心,倒紧紧的握了那中学生几下。那中学生脱出手来,在他自己左手上取下一个金戒指,又慢慢的摸着圆子的手,在中指上套了;圆子吃了一惊,连忙卸下来,纳还那中学生手中。那中学生紧握着拳头,死也不受。圆子便放在中学生手背上。中学生拿了,又来摸圆子的手,套上戒指,即将手缩回去。圆子又卸下来,想交还他,他已起身往化妆室走。

  圆子只得纳入怀中,看了好久的影戏,只不见那中学生转来,知道他是在化妆室等着说话。本想下去,心中总觉得有些不过意。一时以口问心的打了几遍商量,终是赞成去的占多数。便也起身待向化妆室走。君子问道:“姐姐去哪里?”圆子怔了一怔答道:“妹妹坐着,我有事去就来。”君子小声说道:“姐姐去便所么?我也同去。”圆子一时没有法子拦阻她,只得点点头,自向前走。刚至化妆室门口,只见那中学生在门帘缝里迎着含笑点头。圆子使了个眼色,径推开便所的门。君子跟着进去,圆子向君子道:“我要大解。妹妹小解了,自去看影戏,我就出来。”君子答应了。小解出来,因衣带松了,顺便走进化妆室去,想对镜整理衣服。低着头只顾走,那中学生隐身在门帘背后,猛然撞个满怀,二人都吃了一吓。君子抬头一看,认得是坐在圆子身边的,心中已有些明白。那中学生见君子容貌不在圆子之下,年龄还要轻几岁。人生爱好之心,哪有限制?便趁着惊魂稍定之际,向君子赔话道:“很对不住,不知小姐进来,不曾躲避,失礼得很!”君子望了中学生一眼,只笑了笑,便去对镜整装,也不答话。那中学生倒像是风月场中老手,也走近穿衣镜前,望着镜子,摸了摸领子,拍了拍衣服。君子就镜子里面,瞟了那中学生一眼。中学生便笑逐颜开的,回送了一个眼风。二人正在穿衣镜里眉来眼去,门帘一揭,只见圆子走了进来。君子到底有些害羞,连忙回过脸来说道:“姐姐,我的衣带松了。重新系过才好了。”圆子笑道:“松了自然须重新系过,我的也松子。”说着,也对着穿衣镜,解开腰带重新系过。那中学生见有二人在这里,知道不能下手,便慢慢的踱出去了。

  圆子二人整理了衣带,重复入座看影戏。那中学生仍想来握圆于的手,此时圆子却不肯了。那中学生三回五次的摸索不得,又偷看圆子的脸色,大不似以前和易,竟似堆下了一层浓霜一般,吓得有些不敢下手了,只轻轻用背膊来挨擦了一会。

  见圆子不理,便暗暗的将座位移至君子背后,伸手由君子腰间来探君子的皓腕。君子虽然不是大家的闺女,却不曾见过在大庭广众之中是这般摸摸索索的。当下见中学生从腰间伸出手来,吓得芳心乱跳。又十分怕被圆子看见,只顾将身子往前面让。那中学生哪管她逃避,君子让一寸,他便跟进一寸。让来让去,前面抵着栏杆了。圆子分明看清楚,只抬着头看影戏,装全没看见。君子既逃避不脱,急得在那中学生手背上下死劲抓了一下。那中学生痛得缩手不迭,恨恨的瞟了君子一眼,自去捧着手抚摸。君子觉得非常得意,悄悄的说给圆子听。圆子听了,回头望着那中学生笑。中学生正用口向手背上吹,见圆子望着他笑,便举给圆子看。此时没有电光,也看不清楚受伤的轻重。圆子笑着对那中学生颠了颠头,自掉转脸去看影戏。

  不一会演完了,大家起身出了江户川馆。

  圆子与君子约了后会,君子独自步行归家。圆子走到停车场上电车,只见那中学生已赶了上来,与圆子点头,举着手向圆子道:“你看,你那朋友也未免太狠了!”圆子就电光一看,只见三道血痕,都有一寸多长,忍不住掩口而笑。那中学生挨近圆子身旁坐下问道:“你住在什么所在?”圆子笑道:“你住什么所在?”中学生道:“我从前本住上野馆,去年八月搬到仲猿乐町,住了一个贷间,二十五番地,门口挂了个木牌子,上面写着‘五十岚’三个字。我那贷间异常精致。”圆子问道:“你就姓五十岚吗?”中学生摇头道:“我不姓五十岚。我那房主人姓五十岚。”圆子道:“你姓什么?你不是个中国人吗?”中学生点头道:“我是中国人,不过我来日本很多年了,知道我的人很多,在留学生中间很有点名誉。你不信,你随便去问个中国人,就知道了。”圆子点头笑道:“你且说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不知中学生说出什么姓名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六章 利用品暂借李铁民 反攻计气煞黄文汉

  话说那中学生见圆子问他的姓名,连忙从袋中摸出一张三寸多长的名片来,恐怕圆子不认识汉字,用手指给圆子看道:“我姓李名铁民,福建闽侯人。”圆子伸手接了,待纳入怀中,李铁民忽然止住道:“且慢,等我将住址写在上面,你以后好来玩耍。”说着,从洋服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就圆子手中的名片上写了他的住址,交给圆子,问道:“你今晚能到我家里去么?”圆子摇头道:“今晚不行,明日午后定来奉看便了。”李铁民笑道:“明日午后几点钟?我好在家中等你。”圆子道:“时间不能一定,何时能抽身出来,即何时到你家来。”

  李铁民高高兴兴的应了。电车到饭田町,圆子即辞了李铁民下车。李铁民送至车口,复叮咛了几句。圆子只管点头应是,在饭田町换了电车归家。

  黄文汉独自一个人坐在火炉边打盹。火炉里的火也将近要熄了,被卧已铺好在一边。黄文汉见圆子回来,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笑着问道:“你如何到这时候才回来?我一个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圆子一边解围襟,一边笑答道:“等得不耐烦,不好不等的吗?”黄文汉起身添了炭笑道:“你没回来,我如何好不等。”圆子也不答话,拿寝衣换了,也来靠着火炉坐下。

  黄文汉见她板着面孔,只顾烤火,一声不做,不好意思问她今日的事。只得伸手借烤火,握了圆子的手,抚摸尽致。圆子烤了一会,脱开手立起身来,倒了口茶喝了说道:“我是要睡了,你高兴坐,你再坐坐罢。”黄文汉也起身笑道:“我多久就要睡了,谁还耐烦坐?”圆子已解衣钻入被中,黄文汉一同睡下。

  半晌不见圆子开口,黄文汉委实有些忍耐不住,推了圆子一下,笑问道:“你真和我斗气吗?我做错了事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皱一皱眉的,也不算是我了。只是这样板着面孔一声儿不言语,我心中真难受。我就是要向你赔罪,你也要与我以赔罪的机会。你是这样,你到底要教我怎样?”圆子听了,翻转身来望着黄文汉笑道:“我何敢要教你怎样?我心里没有话可说,教我说什么?”黄文汉道:“没有话说,随便谈谈也是好的。你今晚在哪里吃了晚饭?吃了晚饭,在什么所在玩耍?到这时候才回来,未必就毫无可说。”圆子笑道:“你这人太不中用了。我恐怕她对你害羞,特来帮你撮合,谁知你是个银样蜡枪头,我一来你倒跑了。我前日早和你说了,我若不竭力成全你们的事,我不算人。我披肝沥胆的和你说话,你偏要鬼鬼祟祟的和我使巧计儿。我和你相处了这么久,你的性情举动如何瞒得过我?昨日老苏来这里辞行,我说送他去横滨,他当面并不曾推让。你同他出去一会,今日就变了卦。我岂不知你是有意避开我,好回头去护国寺?老实说给你听,我昨日已到了护国寺,并见你在那树林子里,掳着衣东张西望。我见你没找着君子,我也无从帮你的忙,所以悄悄出了护国寺,向停车场走。刚上了电车,只见你已从那边桥上来了。此时我转念一想,不如和你说明了,便好商量个和君子生关系的办法。正待叫你赶紧来同坐这乘电车,谁知你走得慢,没有赶到,电车就开行了。我还从窗眼里见你追了几步,却又不追了。”黄文汉抢着说道:“我并不曾瞒你。我昨晚不是催着你睡了,一五一十都说给你听的吗?今晚你就不来,我回家也是要告诉你的。我何尝鬼鬼祟祟的使巧计儿!老苏不教你送去横滨,是因天气太冷,他体恤你身体不好,恐怕你受不住。本是一时的转念,我心中也是这般想,所以也不甚赞成你去白吹风。哪有这多心思,想到护国寺去?你人是聪明,只是这事却完全误会了。”圆子道:“老苏不教我送,或者是真意,只是我已不必研究是真是假了。你昨夜催我睡,告诉我的话,是出于你的本心吗?”黄文汉笑道:“不是出于我的本心,难道是你逼着我说的吗?”圆子道:“虽不是我逼着你说的,你自己问问心罢!到那时候,还要说欺人的话做什么?我不借着做衣露出话因来”你如何肯说给我听?你听了我的话,知道事情已经被我识破,瞒也是白瞒了,倒不如说出来,还可以见点儿情。你自己问问心,当时的心理是不是这样?”黄文汉只得赔笑说道:“我当时虽也有些这样的心理,不过我始终没有打算瞒你。我若是有心瞒你,前日从福田英子家里回来,便不对你说过见君子了。我不对你提起,我就一连在外面睡几夜,你也不会知道。我自己信得我自己的心过,无论如何,对你不会变心。以为你也一般的信得我过,随便什么事,不妨和你商量了再做。并且我对于这一类事,都是偶然兴发干出来的,谁也不以吊膀子为职业。你若因君子的事便和我存心生分起来,那你就错用心了。我的性格,到了要紧的关头,斩头沥血都视为寻常之事。只是一点小事,便要拘拘谨谨的,一些儿也得计较,我却干不来。”圆子点头笑道:“我知道,不过依你的性格看来,要紧的关头很少,只怕平生都是干的不拘谨、不计较的事。”

  黄文汉听了,不觉变了色说道:“你这话太轻蔑我了!我和你原是感情的结合,你钦我爱的,才得长久。若是因这一点小事便存个轻侮我的心,将来安得有好结果?”圆子嘻嘻的笑道:“感情的结合,当然没有好结果,何待将来?只今日我的感情已是不能与你结合了。”黄文汉沉吟半晌问道:“你怎样便不能与我结合了?”圆子道:“我昨日不是和你说了吗?你不吊君子的膀子,我不和你离开便是禽兽。你今日和她说得好好的,我一来你便如遇见了鬼一般,头也不回的跑了。你不是安心将这离间的罪名加在我身上吗?你还怕她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偏要左一句是你的内人,右一句是你的内人。你只当我是呆子!我于今纵想再和你结合,我发下来的誓也不肯。”

  黄文汉听了,只急的呼天。圆子笑道:“你不必是这样,你今日虽走了,我替你办得很有些成绩了,只消明日再去一趟,包你成功。你今日走了之后,我同到她家里,见了她母亲,假作是她的同学。她母亲对我十分亲热,留我在她家吃了晚饭。我背着她母亲,用言词去打动她。谁知她竟是老手,早结识了一个中国人,姓李,住在五十岚家。她同我吃了晚饭,帮我同到姓李的家中。那姓李的年纪比你轻得多,只看得出二十来岁。中国人生得好的真多。那姓李的又穿得漂亮,戴一个金丝茶晶眼镜,竟像一个绝美的女子。为人又十分和气,听说我是君子的同学,更是殷勤招待。我常听说中国人慷慨,和你要好以来,见的中国人不少,也不见得有十分慷慨的。今晚会见那姓李的,才知道中国人实在有最慷慨的。我和那姓李的初次见面,并没有说几句话,那姓李的便对我说道:‘难得小姐肯到我家来走动,真是荣幸极了,不可不送点儿东西,给小姐做个纪念。只是我在贵国做客,身无长物,只有一个金指环,是我时常带在手上不离的,就送给小姐去做个纪念品罢。还要求小姐恕我唐突,不嫌轻薄,赏脸收了。’我听他是这般说,又见他真个从手上将指环脱下来,双手送到我眼前,我不觉吃了一惊,连忙推辞不受。哪禁得他三回五次的要求,竟被他硬拿了我的手套在指上。我取下来交给君子,要君子替我还了他。君子也抵死不肯收受,我只得揣了回来。那姓李的又拿了一张名片,写了他的住址给我。”

  黄文汉听了,只气得几乎昏了过去,极力的咬紧牙关忍耐。

  忍到后来,再也忍不住,一蹶劣爬了起来问道:“你拿指环名片给我看!”圆子笑道:“你忙些什么?我自然拿给你看。你睡下来,坐起不披衣很冷。”黄文汉道:“你快拿,你快拿!”圆子道:“可笑你这人,听不得一句话。又没有人抢了去,忙些什么?我拿给你看就是。”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名片、一个指环出来。黄文汉一把夺了,就电光一看,气得一双手只管发抖。圆子从背后拉他的衣道:“睡下来,冷得很,你看已冻得发抖了。”黄文汉将两件东西都仔细看了,往房角上一撂,长叹一声,纳倒头便睡。圆子见黄文汉撂了指环、名片,也一蹶劣爬了起来,一面拾起,一面说道:“人家送我的纪念品,随意撂了人家的,于心何忍?”说着,仍钻进被卧,将两件东西复纳入枕头底下,也不言语的睡了。

  黄文汉独自气愤了一会,忍不住问道:“那姓李的如何个情形对你?”问了一句,圆子不做声。黄文汉推了她一下,圆子哼了一声,摇摇头道:“有话明日说罢,我今晚被那姓李的缠疲了,想睡得很,明日还约了到他家中去。”说完,掉过脸去要睡。黄文汉冷笑道:“你以为是这样,可以气苦我?你要晓得,我并不受气。若是旁人,我或者有些气。那姓李的,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你只见他生得不错,待你殷勤,便以为他是个好人么?我早就认识他。他是在东京有名的嫖客,混名叫李锦鸡。在东京住得久的留学生,没人不闻他的名。他去年住在上野馆,就因为和人吊膀子,给人撵起跑了。不料君子竟上了他的当。你若欢喜他,去和他来往几回,你就知道了。你既决心要和我离开,离开就是,不必是这般给我下不去!”圆子也冷笑道:“你自己久有意和我离开,用种种法子逼迫我,不许我安生。我何时决心要离开你?人家送我的东西,又不是我向人家讨来的,怎的是给你下不去?姓李的自然是欢喜嫖的,不欢喜嫖,也不和君子往来、不送指环给我了。男子欢喜嫖,原不算什么,你难道是不欢喜嫖的?”黄文汉摇首道:“这都不必说了。我只问你,明日去李家不去?”圆子道:“约了去,为什么不去?我不像你样,口里说不去,背了人又去。一点小事,都要鬼鬼祟祟的瞒人。”黄文汉道:“一个人去,还是邀君子同去?”圆子道:“姓李的不曾要我邀君子,我只得一个人去。”黄文汉点头道:“那就是了。”圆子道:“你问了做什么?”黄文汉叹道:“我和你的缘只怕就尽在今夜了。”圆子笑道:“怎见得缘便尽了?你以为我和姓李的往来,便和他有情,将爱你的情减了吗?你这也猜错了。我的情和你一样,界限分得很严。爱你是爱你的情,爱姓李的又有爱姓李的情。像你和姓柳的住了一夜,回家仍是如前一般的爱我。就是几次去护国寺找君子,也不见得对我便冷淡了。我是很相信你,所以极力成全你和君子的恋爱。我今晚受姓李的指环,答应明日到他家里去,也是和你一样,偶然兴发。你何以便信我不过,说你我的缘尽了?你若真是这般说,又是有心欺我了。”

  黄文汉到此时,无话可说,只有叹气。忽转念,圆子虽是曾经当过淫卖妇,只是她到底有些身分,不是轻容易与人生关系的。我吊她的时候,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如了心愿。李锦鸡虽然生得不错,但是轻佻的样子显在外面,圆子不见得便看得上眼。就是一时和我赌气,她不能不顾她自己的身分,安有初次见面便生关系的?听她说话,显然露出已经有染的意思来。她说被姓李的缠疲了,不是明说出来了吗?且慢!她不是这样人,必是故意是这般说了气我的。黄文汉一个人越想越想出是假的来,一时的气都消了。看圆子已睡得十分酣美,便不惊动她,轻轻的偎着她睡了。

  次日早起,圆子向黄文汉道:“你今日下午去找君子,包管你成功。我已将你爱她的心思和盘托出的对她说了。她不待说完,便表示一种极欢迎的意思。不过她因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到底摸不透我的心理,不敢公然答应。这种事,中间人本只能做个引线,至如何上手,如何结合,是不容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即如昨晚到姓李的家里,本是和君子同去的。到了后来,姓李的也是用计将君子骗开了,才能和我说话。君子心中何尝不知道?不过她自己引狼入室,到这时候,也没有法子了。但她心中必恨我到极处,必巴不得你去,好出她昨晚的恶气。我夺了她的恋人,她也夺我的恋人,自是天然报复之道。你我做事,都须磊磊落落的,你今日去会了君子,如何个情形,回家时说给我听。我去会姓李的,回来也当巨细不遗的述给你听。你昨日说得好,我不是这样瞎吃醋的人,你也不是这样瞎吃醋的人,彼此都说明了倒好耍子。”

  黄文汉此时正端着一碗牛乳喝,见圆子轻轻巧巧的说出这一段话来,竟不像有意捏出来呕自己的,真气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心中如火一般烧了一会,将牛乳杯往几上一搁,掉转脸来,望了圆子半晌,说道:“你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圆子笑道:“我好意说给你听,你怎的忽然问起是真是假来了。我难道吃了饭没事干,要捏这些假话来说了开心吗?你这人才真糊涂!”黄文汉冷笑道:“我倒不糊涂,我看你却真被那姓李的弄糊涂了。”圆子也冷笑道:“不糊涂,不得去护国寺三回五次的瞎跑路。”黄文汉瞪了圆子一眼,恨了一声没得话说。圆子问道:“瞪我怎的?看你这样子,敢怕要把我吃了?”黄文汉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你和我这么久的爱情,难道拿着我一时之错,真要给我下不去吗?你们女人的心真可怕,怎便变得这般快。”圆子嘻嘻的笑着,摇着头道:“我的心何尝有丝毫变更?我自问我的心,和你的心一样。你的心,是对我决不更改的。我的心,也是任有多少男子和我缠扰,我只是和你爱我一样,自己相信得自己过的。”黄文汉用手拍着膝盖叹道:“好,好,我佩服你了,你也不必再用心惩我了。我们从此以后,各人都把这条心收起,我决不再去护国寺,你也不用去会那姓李的了,我们仍旧干干净净的过日子。等老苏的一千块钱来了,同我回中国去。从此尔毋我诈,我毋尔虞,免得弄出笑话来,给人家看了不好。”圆子摇头道:“事情不能是这样中止。姑无论我受了姓李的情,不能不去,就是君子,我昨日说得千妥万妥的,她今日在护国寺等你,你又何能失她的约?”黄文汉道:“我又不曾约她,不去失了什么约?”圆子正色道:“你不曾约她,你昨日去做什么?我体贴你的意思,替你约了,你可以赖说不曾约她吗?”黄文汉道:“你何尝约了她,教我今日去会?我看就是姓李的,你也不见得约了今日去。我晓得你是故意捏这些来呕我的。我刚才说了,各人都把这条心收起。”圆子不待黄文汉说完,便笑着问道:“各人都把这条心收起这句话,我还不曾懂得。你不去护国寺算是把你这条心收起了。请问你,我这条心将怎生个收法?你既说我是故意捏这些话来呕你的,又说我不见得约了姓李的今日去,那你的心是疑我所说是假的了?既是假的,又有什么心要收起呢?”黄文汉笑道:“我已领教你的本领了,何必是这样吹毛求疵的辩驳。”圆子鼻管里哼了声道:“我有甚本领给你领教?你若疑心我是假的,不妨先送我到姓李的家里,再去护国寺,看我和姓李的是个什么情形。总而言之,今日两处的约都不可失,你心里有什么不自在,明日再和我计较便了。”黄文汉将放牛乳的几子往旁边一推,立起身来,抢到圆子面前。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七章 忍气吞声老黄赔礼 欲擒故纵圆子放刁

  话说圆子见黄文汉将搁牛乳的几子往旁边一推,立起身来抢到自己跟前,倒吓了一跳,以为黄文汉忍气不过,抢拢来想用武,禁不住也连忙立起身来,倒退了几步。只见黄文汉向着自己,深深作了一个揖,眼泪如落雨一般,硬着嗓子说道:“我此刻已悔悟过来,知道几日来干的事,都是禽兽不如的,难怪你气得逸出范围和我斗气。我从今日起,若再对旁的女人起了半点邪念,任凭你处罚。便断了我这颗头,我做鬼也不敢怨你过分,不知你可肯容我改过。你也是个有决断的女子,说一句算一句,若能容我改过,只要你答应一句。不能容我改过,也只要你说一个‘不’字。”圆子看了黄文汉这种情形,又见他脸上变了色,不待他说完,心中早动了。只是圆子是个用心计的人,不肯一时容易说出心事来,勉强笑了笑道:“你这改过的话,我还没有领会。你本没有过,教我如何答应你改不改?你自己又到哪里去寻出过来改呢?你这话不是使我为难,竟是使你自己为难了。你若说吊膀子是你的过,那你一生都是过,连我也是你过中来的。吊膀子是你的生性使然,你自己曾对我说过,你见了少年生得好的女人,若不转转念头,你心中便像有什么事放不下似的。你既生性是这样,怎能说是过?譬如这人生性欢喜吃酒,难道吃酒便是他的过吗?你这无端的认过,才教我不得明白哩。就说你这吊膀子是过,我也决不能教你改了。你不吊我的膀子,我不能和你生关系。我何能忘了本来,不许你再去吊膀子?世界上的女人听了,都要笑话我。说我吊上了你,便据为已有,不许人家来吊,我何苦受这和世界上女人争汉子的名声?”黄文汉跺脚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生成是吊膀子的吗?有了你做女人,就不吊膀子的,也要逼着和人家去吊吊,以显你不和人家争汉子的贤德吗?不幸我几个月来,神差鬼使的,有这几次的错处给你拿了,你气不过,便硬要逼着我再去吊,好给你做口实。假若我没有这几次的错处,你难道凭空教我去和人家吊膀子,以显你的贤德吗?”圆子正色说道:“显我什么贤德?你生性是喜欢吊膀子的人,岂有不吊膀子之理?你若能不吊膀子,我也没有今日了。假使我和你是正式夫妻,不是从吊膀子来的,我也决不敢以这个心疑你。”黄文汉摇手道:“你不用说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低了头服下,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仗一时的口辩,纵辩得我没得话说,我心里不以为然,也不算是占了胜利。你的行动,我不能干涉,去找姓李的不去,只得由你,我是决不再去护国寺了。我若再为君子进了护国寺的门,你只当我是禽兽便了。”说着,揩了眼泪,返回原位坐了。圆子也坐下说道:“你既是这样说,我心中便没事了。姓李的我自写信去与他支吾。今日天气不好,好像要下雨的光景,又冷得很,我也懒得出去。”当下,圆子真个假意背着黄文汉写了封信,并故意教下女在外面胡乱跑了一会,说送到邮局去了。黄文汉又是伤心,又是叹气,也无心查察是真是假。

  午后果然下起雨来,二人都不出外,只在家中向火。不过二人各有心事,虽都想这时候着意的亲热一会,无奈只是鼓不起兴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黄文汉总以为圆子心念姓李的,已不向着自己了。圆子也是一样,都不肯先拿出真心来,恐怕没有得交换,后悔不了。两个人你猜我忌的,连闲谈一句话都像下了戒严令似的,不敢随意出口。直相持到夜间,圆子仍拿了前夜不曾做完的衣来缝。黄文汉道:“天气冷,烤烤火早些睡罢。又不等着穿,巴巴的缝它做什么?”圆子道:“睡也太早了,横竖坐着没事,缝了也是一桩事。我自己还有等着要穿的,不曾开剪。”黄文汉道:“那何不先缝了你自己的,再来缝我的?”圆子道:“做事须得有首尾。我从来不欢喜这样没做完,又换了做那样。你这衣也不多几针,就要完了。你拿本书坐在我身边看,一会子就完了。此刻还不到八点钟,便忙着睡怎的?”黄文汉真个拿了本书,坐在圆子身边看。看了几页,心里便焦躁起来放了书,拿了枝旱烟管儿,就火炉吸旱烟。一边吸,一边向着圆子叹道:“我和你两人配为夫妇,不要人家说,就是我们各人问各人的心,无论如何苛求,也不能说不是一对相当的夫妇。你又没有上人,更没有兄弟,你的身子你自己有完全的主权,只要你愿意和谁要好,世界上没第二个人能妨碍你的自由。我虽有父母,但是也从不干涉我的行动,我的身子也有完全的主权。我的心思,绝对的是和你要好。照事实上看起来,你我二人只怕不见面,见了面必是一对极圆满的、极恩爱的夫妻。谁知竟不然,十天倒有七八天要因一点儿小事便闹意见。这几日简直是整日的大闹起来。寻根觅蒂,虽都是我的不是,只是究竟是你不深知我的心的原故。我自和你同住以来,我的心便没将你做姘头看待。虽没经过正式结婚的手续,我只是将你做正式的妻室看待。我随便对谁说,都是说我的内人。我的朋友也没有不称呼‘嫂子’的。你同我在外面应酬的回数也不少,人家曾轻视过你没有?有曾在你跟前说过一两句轻薄话没有?我若平日对他们说是姘头,恐怕他们对你没有这般规矩,肯称呼你做‘嫂子’。我也晓得你原不希罕这几声没价值的‘嫂子’,不过我的心对你不论当面背面,只是一样。但是你的心未免过仄,因为没有经过正式手续,便时时将我做姘夫看待,动不动就讲离开。你看我口中曾说过‘离开’这两个字没有?你口中随意说说,觉着不要紧,我听了心中比被刀割还要厉害。不是我不曾见过女人,有了你便以为希世之宝,不肯丢开。你要晓得,我和你同住,我的朋友无不知道,并人人都恭维我眼力不差,不枉在风月场中混了半世,得了这样一个内助,从此可以收心了。我也在人跟前时常无中生有的说出你许多好处来,好使人家听听赞美你,我就开心。若一旦忽然和你离开,人家知道是我的不是,你赌气不要我,倒也罢了。只怕人家误疑到你有什么错处,给我拿着了,退了你,岂不是冤枉死了你?我心中如何过得去,我面子又如何下得来?并且你的事,我早已写信告知家中了。家中前次来信许可,那信不是还曾给你看过的吗?若将来回国没了你,教我怎生说法?家中不要说我别的,只要说一句‘苟合的男女,到底靠不住’,你知道我是个要强的人,这种话如何能受?不受又有什么法子?你不知,我此刻的心里并不必要你如何爱我,只要体贴我这心就罢了。”

  圆子见黄文汉诚诚恳恳的说了这些话,心中如何不动?当下停了针,低头半晌,忽然抬起头来,望着黄文汉笑道:“你此刻心里以为我待你怎么了?”黄文汉道:“不敢说。我的心总希望你仍是如前一般的爱我。”圆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仍缝衣服。黄文汉笑问道:“你摇头做什么?难道我有了这回错处寒了你的心,便不能恢复以前的爱情吗?你知道我爱你的心还一点不曾减少么?”圆子放下衣服,低头伸手烤火,望着火炉出神。好一会,忽然流下泪来。黄文汉慌了,连忙拿出手巾,来替圆子揩泪。圆子已背过脸去揩了。黄文汉握着圆子的手,从容说道:“你的心事我知道了。你也不必伤感,看我以后的举动罢了。”圆子揩了泪,回过脸来,望着黄文汉笑道:“看你以后什么举动?”黄文汉笑道:“再不会有寒你心的举动便了。”圆子笑着点了点头,拿起衣服抖开来看了一会,说道:“这件衣服做了个多礼拜,还不曾成功,今晚再不做起,真不好意思了。”黄文汉笑道:“个多礼拜耽搁了,便多一夜,有甚不好意思?”圆子也不答话,拿起衣便缝。一会儿缝好了,立起身来,提着领抖了几下,笑向黄文汉道:“你来试试看!”黄文汉坐着不动身说道:“此刻何必巴巴的脱了衣来试?明早起来穿上就是。”圆子笑道:“你便懒到这样么?便脱了试试有什么要紧?来,来,我替你脱。”黄文汉只得立起身来。

  圆子放了手中的衣服,替黄文汉解了腰带后,弯腰拿了衣。黄文汉将身上的衣卸下,掉过身用背对着圆子。圆子提了衣领,往黄文汉背上一披。黄文汉从两袖筒里伸出手来,复掉转身,面向着圆子。圆子用手扯伸了两个袖子,提了提领襟,低身拿了腰带,凑近身在黄文汉腰间系了。问黄文汉:“觉得称身么?”黄文汉低头看了一看,行动了几步,颠了颠头道:“还好。你把脱下来的外衣拿来给我加上罢,不必再更换了。”圆子弯腰将黄文汉刚才脱下来的衣服,就上面褪了件外衣下来,替黄文汉加了。把衣服折叠起来,纳在箱子里面。黄文汉添了炭,炖上开水,二人煮茗谈心。几日来的腌臜心事,都冰消瓦释了。

  乘兴入帏,自有一番亲热。彼此安然无事的过了几日。

  这日正是二月初八日,黄文汉接了苏仲武的到岸信。信中先说担认的一千块钱,几日内即由邮局寄来。后半写动身后,思慕梅子之苦,问黄文汉可曾得了梅子什么消息?若是梅子有信来,千万转寄与他。黄文汉见了,自是叹息不已。一句一句的译给圆子听,圆子听了,低头没得话说。黄文汉笑道:“好了,钱一到,我们就可以安排归国了。你说,还是在日本行了结婚式再归国,还是归国后再行结婚式?”圆子笑道:“随你的意思,我是都没要紧。便不费这些手续,我心里也不见得不满足。”黄文汉摇头道:“这手续是万不能免的。经过了这手续,心理上的作用很大。你口里虽是这般说,心里未尝不想立刻就行。”说完,望着圆子嘻嘻的笑。圆子哼了一声,掉过脸去说道:“你心里是这般想罢了,拿你的心来度我的心,那就差远了。我还不知道有这种福气没有,何时存过这个心?我和你初见面的时候,你问:‘想嫁人不?’我当时如何回答你的,你记得么?”黄文汉笑道:“如何不记得。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你今日若还是那种主张,那就坏了。你那忿极的时候,说出那一派话来,不过想是这般出出心中之气,岂能作为终身的主旨?我问你:不愿嫁人,终年是这样朝张暮李的,能过得上几年?一旦容颜衰落下来,到哪里去找一个陪伴终身的人来?”

  圆子笑道:“你此刻便自以为可以做我陪伴终身的人吗?”黄文汉笑道:“我虽未必可以做你陪伴终身之人,但是已成了这般一个事势。你纵欲不将我做陪伴终身之人,也不行了。”说罢大笑。圆子变了色问道:“你这话怎讲?我纵欲不将你做陪伴终身之人,也不行了吗?”黄文汉笑着点头。圆子道:“我又没收你的定钱,不行的话,是什么话?你有了一千块钱,难道就想仗钱的势,逼着我来做你的女人吗?哈哈,你想得太糊涂了。”

  黄文汉见圆子忽然发出这一番激烈话来,真是出乎意外,不觉怔了一怔,抬起头望着圆子出了会神问道:“你这一派话是从哪里说起来的?好好生生的在这里商量这事,我并不曾说什么无理的话,无端的说这一大篇的决裂话做什么呢?我何时仗钱的势,要逼着你做我的女人?这不是笑话!莫说我不是仗势凌人的人,就算我是个这样的东西,但是对你也拿不出这些架势来。刚才哪一句话是仗势欺你的话?你说来我听。”圆子道:“你不是仗势欺我,为什么说我不做你的女人不行,我生成是要做你的女人的吗?”黄文汉笑道:“这句话也没要紧。我不过说已成了这般一个事势,我就妄攀了你,也妄攀了几个月了。无意的一句笑话,实在用不着这般动气。”圆子道:“你说话这般武断,认起真来,便说是一句无意的笑话。你既说是好好生生的和我商量这事,为什么又有无意的笑话说出来。我看你得了有一千块钱寄来的信,一时得意忘言了,怪我不该动了气么?”黄文汉笑道:“你也太把我看得不值钱没身分了,我便没有见过钱的吗?一千块钱何至就得意忘言起来。不过此刻的一千块钱,比平日的一万块钱还要得劲些。我若没有这钱,你我的事,真不知要到何时才得定妥。带你同回去罢,没有钱是行不动的。若将你一个人仍寄居在日本罢,我一归国,说不定三年五载不得回来,教你一个人在这里,如何过度?既有了这一千块钱,我们的事情就有结束了。说不得意是假的,得意而至于忘言,那你就形容得未免过甚。”说毕,又嘻嘻的笑。

  圆子也不作理会,问黄文汉道:“你今日出去么?”黄文汉想了一想道:“我今日不出去。今日得写封信家去。老苏那里,也得回信。你想去哪里?”圆子道:“我想去会个朋友,一会儿就回来。你不出去,我便回家得更快。”黄文汉点头道:“你快回来,我等你同吃晚饭。你不回来,我便到十二点钟也挨着饿等你。”圆子笑道:“你何必挨着饿等?我若今晚一夜不回来,你难道饿一夜不成?”黄文汉笑道:“你若真一夜不回来,我自然饿一夜。”圆子大笑道:“然则我几天不回来,你不要饿死么?你真没有我不能吃饭吗?我倒不相信你忽然对我这般亲热了。”黄文汉道:“不是我对你忽然这般亲热,因你说回来得快,我便说等你。你若说有事,回来得迟,我也不是这般说了。”圆子笑道:“你是这样说,那我就老实对你说了罢,我今日实在要去看看那姓李的。并不是我有什么心思恋爱着他,他对我一番的好意,不可完全辜负他。去看看他,略尽我的心意。你说是不是?”黄文汉冷笑一声道:“人家是这样轻薄你,还说是好意不可辜负,我真不懂得要如何才算是恶意?”圆子问道:“他怎的轻薄了我?我从来是这般个性格,爱我的都是好人,我都不可辜负。若依你这样说,你简直是轻薄我不少了。你不要只在你这一方面设想,也得替人家想想。人家一二十块钱的一个指环,我和他非亲非故的,他一见面便送给我,难道一些儿不应感激?”黄文汉连连摇手道:“罢了,罢了,应感激得很!你去感激他,去报答他罢!”圆子笑道:“感激是感激,报答却要我高兴。”黄文汉一边起身往隔壁房里走,一边哼着鼻子道:“怕你不高兴,再送些东西给你,包管你就高兴了。”圆子只是哈哈的笑,也不回话,换了衣服,自出门去了。

  黄文汉气不过,也连忙换了衣服,匆匆的向仲猿乐町走来。

  五十岚这个日本人家,从来专分租房子给中国人住,差不多和一家小旅馆相似。黄文汉也曾有朋友在那里住过,所以不待寻觅。直走到五十岚门首,并不曾看见圆子。心想:她如何走得这般快,已经进去了吗?我只站在这里等,看她出来可好意思?若还没有进去,看她见了我,如何好意思进去。想罢,复恨恨的自言自语道:“这样胆大无耻的女人,平生不独没有见过,并没有听人说过。我上了你这回当好便好,若得我性起,我不结结实实的害你一回,也不算是我了。在日本弄你不过,只要你和我回到中国去,请你试试我的手腕看!”黄文汉站在门口,越想越觉呕气。足站了四五十分钟,不见圆子来,知道是早进去了。心想:进去这久不出来,一定和那狗婆养的李锦鸡在那里起腻。我何苦定要她这种女人,将来还不知她要给多少气我呕?看起来,凡事都有前定。我从来对女人没有什么情愫的,惟有和她,偏偏的脑筋中一时也丢不掉。黄文汉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猛听得门上铃声响,掉转脸一看,早吃了一惊。

  不知出来是谁,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八章 傻党人固穷受恶气 俏女士演说发娇音

  话说黄文汉在五十岚门首独自立了四五十分钟,正在忿火中烧的时候,猛听得门铃声响,转脸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江户川馆吊圆子膀子的李铁民。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下李铁民并不曾留心看到黄文汉。黄文汉疑心有圆子在后,连忙退了几步,背靠着人家的大门框站住,目不转睛的望了五十岚的门。只见李铁民跨出门栏,随手将门关了,昂头掉臂向西而去。黄文汉走出来,在五十岚门口探望了一会,不见有圆子的踪影。心中揣道:怪呀,为何李锦鸡一个人出来?哦,是了,必是李锦鸡又想买什么东西,孝敬圆子。

  圆子不肯与他同走,怕人撞见,只在他家中坐着,等候李锦鸡一个人去买了来。我且在这里再等一会,看他拿什么东西回来,就知道了。黄文汉自以为料事不差,便仍立在门口等候。看看等到街上的电灯都亮了,卖豆腐的画角,又呜呜的吹起来。黄文汉站得两腿发酸,腰和背都有些支持不来了。往来过路的行人见黄文汉如泥塑木雕的立在这家大门口,都有些诧异。也有在黄文汉浑身上下打量的,也有遥遥的立着观望的。黄文汉自觉有些难堪,心想:圆子莫非不在里面?李锦鸡如何肯教她这般久等?我真没处讨气呕了,只立在这里等她怎的?决心和她拆开罢了,有什么使不得!想罢,提起脚就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再回头去望。眼便望见楼上临街的一个窗户,窗门敞开着,一个女人探出头来,望了一望,便缩进去了。当时天已黄昏,此处又是僻静所在,街上电光不甚透亮。黄文汉只仿佛见那女人的大小模样,竟是圆子一般。不觉跺脚叹道:“怪不得她不肯出来,原来她在楼上早看见了我。不待说,李锦鸡必是早从后门进去了。也好,你定要给我下不去,我只得与你离开了。”黄文汉心灰气丧的走出仲猿乐町,打算穿三崎町,走水道桥归家。刚走到三崎町一个小巷子里面,只听得前面一家房子里有中国人吵嘴大骂的声音,听去还有中国女人的声音在内。黄文汉好事出自天性,又正在无心无主之时,便寻着声音走去。

  只见一家门首挤着许多人在门灯底下看热闹。吵嘴的声音,就由那里面出来的。黄文汉三步两步的也攒入人丛之中。听那中国男女的声音都没有了,只听得一个很苍老的日本女人声音说道:“你们都不要吵了,赶早搬出去罢,我也不希罕你们这几个房钱。我才见过什么大家人家的太太和人争起汉子吃起醋来,竟比那些当婊子的还不要脸。”黄文汉听了,吃了一惊。

  再听里面还夹着有女人哭泣的声音。那日本女人说完了,外面看热闹的人都哄声笑起来。只听得中国女人问道:“那老龟婆说些什么?”即听得有看的中国男子照着日本女人的话说了一遍。这男子话才说完,便听得里面乒乒乓乓打得碗盏、筷子、桌子一片响。看热闹的人都用力往门里挤,黄文汉也挤进了一步。听得里面扭打起来的声音,日本女人用日本话骂,中国女人用中国话骂,两边都有些气喘气急的,擦的席子一片响。夹着一个中国男子,左右劝和的声音。女人哭泣的声音一阵高似一阵,还像只管在那里跺脚。

  黄文汉和那些看热闹的人正都听得出神,猛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响亮,看热闹的人都随着这响声,倾金山倒玉柱一般,十多个人跌倒在地。黄文汉疑是房檐坍塌下来,连忙耸身往街心一跃,立住脚回头一看,原来是这一家的大门被看热闹的人只管用力往里面挤,竟挤破了。靠大门的几个人失了凭倚,便立脚不牢扑地倒了下去。后面的只管往前面挤,也跟着倒了几个。

  黄文汉到底练过会把势的人,轻易挤他不倒。那时外面这一阵喧嚷,却把里面扭打的人吓得不知所以,都松了手,跑到门口来看。跌下的人一个个爬起来,面上都有些讪讪的。黄文汉借电光看那出来的日本女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岁,衣襟不整,头发蓬松,后面立着一个穿洋服三十多岁的中国男子,光着头如和尚一般。黄文汉一看,心想:这人我在会场上见过多次,只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看热闹的人见里面有人出来,都爬起身想走。那中国男子正一肚皮没好气,望着看热闹的人用中国话骂道:“狗婆养的,老子家夫妻合口,有什么好看?把老子的大门都挤烂了。你们想走,慢着,没有这般容易!”一边骂着,一边抢出来,伸手想拿人。恰好遇了那在春日馆吃酒,和柳天尊对扯下女的杨小暴徒,见那中国男子开口便骂人家狗婆养的,又伸手要来拿人,如何忍耐得住?握着拳头,等那男子凑近身来,劈胸一拳打去。

  那男子不提防,着了一下,倒退了几步。幸得日本女人从后面扶着,没四脚朝天的跌倒。杨小暴徒见打倒了那人,得意扬扬的,拥着大众向左右分跑。

  黄文汉素和小暴徒认识,便跟在他后面,轻轻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小暴徒回过头来,见是黄文汉,连忙笑着点头,问黄文汉去哪里;黄文汉道:“我正要归家,无意中走这里经过,听得有人吵嘴,便立住脚听听。我听那男子说话,好像是贵同乡,我仿佛在会场上很见过他几次。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他夫妻吵嘴,为什么夹着那日本女人在里面?”小暴徒笑道:“你在东京见多识广,为何连他你都不认识?他不是有名的癞头鼋曾部长吗?”黄文汉连连点头笑道:“是了,是了。他哥子曾大癞,我便认识,是参议院的议员。他们夫妻为什么事吵嘴,你知道么?”小暴徒道:“我为什么不知道?我就住在这里,天天听得他们吵。”黄文汉笑道:“究竟为什么事?”小暴徒道:“你到我家中去坐么?我的家就住在这里。”说着,用手指着左边一家小房子道:“你看,就是癞头鼋的斜对面。在我楼上看他楼上,看得十分明白。”黄文汉点头道:“到你家去坐坐也使得。只是我还要归家去有事,不能在你家久坐。”小暴徒道:“坐坐吃了晚饭去不迟。”黄文汉摇头道:“下次来吃罢。”二人说着,已到了小暴徒门首。小暴徒推开门,让黄文汉先进去。二人同脱了木屐上楼。黄文汉看小暴徒房中一无陈设,只一张破烂的方桌,上面搁了几本旧书,一张靠椅。上面蒙的花布也破了,露出竹绒来。席上几块蒲团,都不知从哪一家旧货摊上买来的。心想:他们小亡命客的生活,也就穷苦得可怜了!小暴徒顺手拖出那张破椅子来,给黄文汉坐。黄文汉坐了。小暴徒跑到楼口拍了几下手掌,不见下面有人答应。小暴徒便用日本话喊道:“下面没有人吗?”连喊了几声,只听得下面一个女人的声音,有声没气的答道:“有人便怎么样?”小暴徒低声下气的说道:“有人便请你送点开水上来。”黄文汉连忙阻拦道:“不必客气,不喝茶,我只坐坐就要走。”小暴徒进房笑道:“喝杯茶也是客气吗?我因为欠了这里三个月的房饭钱,待遇便怠慢得不成话了。我一时又不得钱还他,只得将就点儿。我这里还是好的。我有两个朋友就住在这里没多远,也是欠了三个月的房饭钱,他那房主人简直不肯开饭了。只许拿东西进去,不许拿东西出来。哪怕一个小手巾包儿,他都要抢着看过,知道是不能当、不能卖的,才许拿出去。吓得连我那朋友的朋友都不敢拿东西到他家去,怕被他扣留。他又不讲理,硬说出来,怕别的朋友帮他运东西出去。你看受小鬼这般待遇,伤心不伤心?”黄文汉叹息问道:“他不肯开饭,你那两个朋友吃什么呢?”小暴徒道:“哪有一定的东西吃,遇着什么便吃什么,也时常跑到我这里来吃饭。我这房主人还好,虽不愿意,却也不说什么,不过没有菜便了。他们哪里还讲究有菜没菜,只要有一两碗饭塞住了肚子,这一天便算是造化了。但是我也不敢多留他们吃,恐怕我这房主人一时看穿了,连我的饭都不肯开,那不更糟了吗?所以有时他们来了,我拿两三个铜板给他们去买山芋吃。他们此刻是只要一天有一次山芋吃,便不说委屈了。”黄文汉道:“他们都是谁的部下,怎这般清苦?”小暴徒笑道:“谁的部下?都和我一样,是许先生的学生。”黄文汉点头笑道:“怪道这般穷,原来是许由的弟子!此刻许先生怎样了?”小暴徒道:“什么怎样了?从去年九月,因蒋四立的案子牵连,在警察署坐了两个多礼拜。后来释放出来,仍住在大冢,穷得一个大子也没有,直到于今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衣服也被我们当尽了。师母的一对金圈,一对金指环,因为去年筹办双十节纪念会,都换了充了用度。还差百多块钱,仍是许先生出据和曾参谋借了,才填补了这个亏空。你看他哪里还有钱?”黄文汉道:“然则他一家人如何生活?”小暴徒道:“起初有当的时候便当着吃。后来几件衣服,大家都分着当尽了,只得拣相好些儿的朋友处借。此刻是借也没处借了。恰好上海又有电报来,催他回上海去,并汇了些路费来,就安排在这几日动身。我今日上午还在他家里吃午饭。他说一到上海,便汇钱给我们,接我们回去。我们就苦,也苦不了许久了。”

  黄文汉笑道:“我到你家中来坐,原想听癞头鼋夫妻吵嘴的事,倒被放你一大篇的穷史,打断了话头。你且将他们夫妻吵嘴的原因说给我听听看。”小暴徒点头道:“你看可恶不可恶?叫了这们久,还不见送开水上来。”说着又要向楼口跑去,黄文汉连忙起身拖住道:“我又不口渴,只管呼茶唤水怎的?”小暴徒叹了口气道:“人一没有了钱,比忘八龟子都不如。你要听癞头鼋夫妻吵嘴的事,我说给你听罢。我先问你,癞头鼋的女人你见过没有?”黄文汉摇头笑道:“癞头鼋我原不认识,他女人我何曾见过!”小暴徒摇头道:“不然,他女人很出风头的。去年双十节在大手町开纪念会,派了她当女宾招待,她还上台演了说。那日只有她一个女人演说,你难道不曾看见吗?”黄文汉道:“那日我并不曾到会,如何看见?”小暴徒跌脚道:“可惜可惜。你那日如何不到会,不听她那种爱情演说?”黄文汉笑道:“如何叫作爱情演说?”小暴徒大笑道:“我至今想起来,还是骨软筋酥的。我且将她那日的演说述给你听听,你便知道她之为人了。不特知道她之为人,并可以因她这一段演说,想象她的风情绰约、体态轻盈,癞头鼋的艳福不浅。”黄文汉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去,你少说些闲话,快说她演了些什么说?”

  小暴徒笑嘻嘻的,将一张破烂方桌子拖到房中间,教黄文汉就椅子坐下,装作听演说的。小暴徒低头扯了扯衣服,扭扭捏捏的,斜着身子走到方桌面前,笑吟吟的,向房中四围飞了一眼,才偏着头鞠了一躬。黄文汉见了,忍不住笑起来,说道:“罢了,罢了,不要捣鬼,爽直说了罢!”小暴徒也不理,仍装出娇怯怯的样子,放开娇滴滴的声音说道:“今日我们在外国庆祝我们祖国的国庆纪念,在国宾一个人的意思,很以为是一件可伤的事。何以呢?因为中国人不能在中国庆祝国庆纪念,必借外国的地方才能庆祝,所以很以为是一件可伤的事。方才登台演说的诸位先生,所演的说,国宾都非常佩服。国宾虽是女流,素来没有学识,只是也想尽国宾一得之愚,贡献贡献。国宾生平所解得的就是一个字,一个什么字呢?叫、暴徒说到这里,又笑吟吟的向房中四围飞了一眼,接着放出极秀极嫩的声音说道:“就是一个‘爱’字。爱什么呢?爱中华民国。国宾学识浅陋,只能贡献这一个‘爱’字,望诸位先生原谅原谅。”说完,又偏着头鞠了一躬,跳到黄文汉面前,哈哈笑道:“是之谓爱情演说,你说何如?我从去年到于今,是这般演过了几十次,此刻是丝丝入扣子。”黄文汉笑道:“她名字叫‘国宾’么?姓什么?”小暴徒道:“她姓‘康’。你只想想她这演说的神情,她的性情举动,还有个猜度不出来的吗?”黄文汉点头道:“如何会和癞头鼋吵口呢?”小暴徒道:“这也只怪得癞头鼋的不是。癞头鼋的那副尊容,那种学问,得配这般一个女人,也应该心满意足才是。谁知他偏不然,筷子在口里,眼睛望着锅里。凑巧他此刻住的这家人家,有个女儿,年纪十七八,生得有几分俊秀之气。癞头鼋因想打她的主意,才带着康国宾女士搬到这里来。不料癞头鼋的尊容太怪,头上有时和涂了鸡屎一般,不中那小姐的意。癞头鼋没法,借着国民党支部长的头衔,在总部里开了些报销,得了几百块冤枉钱,一五一十的,暗地里往那小姐手里送。那小姐钱得饱了,不能不与癞头鼋一些儿甜头,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弄了好几日。那小姐的母亲自然是买通了的,只瞒了康女士一个人。听说有一次夜间两三点钟的时候,癞头鼋乘康女士睡着了,悄悄的爬到那小姐房里来。刚同睡了不久,康女士醒来,不见了丈夫,只道是小解去了,也不在意。因他自己也想小解,便起来披了衣服,到厕屋里去。一看并不见丈夫在里面,不由得起了疑心。康女士小解之后,轻轻的打那小姐房门口经过,竟被她听出声息来。

  当下康女士也不说什么,只咳了声嗽,故意使癞头鼋听见。癞头鼋听了,吓慌了手脚,不敢留恋。只等康女士回房去了,即奔回房来。康女士正坐在被卧里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癞头鼋只是连连作揖,求她饶恕。康女士也没别法处置,只唠唠叨叨的骂了一夜。癞头鼋因已被康女士撞破了,倒放大了胆,一个月硬要求康女士放他去和那小姐睡几夜,康女士居然应允。只是康女士也有个条件,癞头鼋和那小姐睡的这几夜,康女士不肯在家中睡,说看了呕气。这几夜无论康女士到谁家朋友处借宿,癞头鼋不能过问。癞头鼋只要康女士许放他和那小姐取乐,什么条件都能依允。康女士见癞头鼋依允了她的要求,便不和癞头鼋吃醋了。每逢癞头鼋去和那小姐睡的时候,康女士便提着一个皮包,找她心爱的朋友,去贡献‘爱’字去了。

  如此过不了多久,便有一个促狭鬼,见康女士的行为,便捏了四句话,用纸写了,贴在癞头鼋门首道:

  曾家少妇心头痒,手提皮包满街撞。

  四个蒲团就地躺,可怜夫婿当部长。

  这四句话没贴好久,便被癞头鼋看见了,只气得他握着拳头,恨不得一拳将康女士打死。和康女士大闹了一会,从此硬禁住康女士,不许她出来。康女土如何肯服?每日只管找着癞头鼋吵骂。癞头鼋任她如何骂法,只是不许她出去。康女士没法,便也不许癞头鼋和那小姐取乐。癞头鼋正和那小姐山盟海誓的,要讨那小姐做妾,将来好带回中国去享福。两情方热的时候,如何拆得开?因此也找着康女士吵闹。今日不知又是为什么事,吵得比往日更厉害,连那小姐都气得哭起来了。”

  黄文汉听了,独自坐着出神,也不回答。小暴徒不知他心中有所感触,只顾接着说道:“你只别听,他们将来一定还要闹出笑话来。”黄文汉道:“还有什么笑话闹出来?”小暴徒道:“你看罢,那日本女人也很是厉害。癞头鼋于今被那小姐迷住了,倒和日本女人做一伙,有些欺康女士。”黄文汉道:“怪道他将日本女人骂他老婆的话一句一句的译给他老婆听,原来是有意借着日本女人的话来呕他老婆的。事情已打听清楚,我要回去了。”小暴徒笑道:“我本想留你用了晚膳去,无奈我这里太不成个款待了,没得倒吃坏你一顿饭。我今晚也不在家里吃晚饭,一同出去,我去找柳天尊去。柳天尊的排场还好。”黄文汉道:“柳天尊是谁?”小暴徒摇头道:“你怕不认识,也是我的同乡,名字叫柳梦菰,绰号天尊,也是在这里亡命的。”黄文汉一边起身,一边点头道:“我不认识就是罢。”小暴徒推开窗户,向外面望了一望,回头叫黄文汉道:“快来看,癞头鼋此刻又和康女士在那里起腻了!”黄文汉走近窗户,探头随着小暴徒手指的所在望去。只见对面楼上的窗户开着的,癞头鼋靠桌子坐着,搂住康女士坐在怀中,偎着脸在那里亲热。黄文汉唾了一口,拉了小暴徒一下道:“走!这种狗男女,看他怎的。”小暴徒便仍将窗户关好,拿起帽子,随着黄文汉下楼,出门自去找柳梦菰去了。黄文汉径回家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八十九章 看电影戏圆子失踪 读留别书老黄发极

  话说黄文汉别了小暴徒,向家中走去。差不多到自家门首,只见自己家的下女双手捧着一个手巾包儿,匆匆忙忙的向归家这条路走。黄文汉赶上一步,呼着下女的名字问道:“你买了什么东西?”下女回头见是主人,忙停了步笑道:“糖食、水果。”黄文汉道:“太太归家了吗?”下女点头道:“已归家很久了,还有一个客同来了。”下女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

  黄文汉听得还有一个客同来了,心想:圆子这东西,胆量真不小!竟敢带着相好的到家中来款待。好!她既是这般给我下不去,我对她还用得着讲什么情分?对待她这种人,倒不如索性用野蛮手段,不管他三七廿一,给她一顿饱打,撵她滚出去,出出我这口气,看她能将我怎样?再若和她敷衍,她得了上风,更不知道要如何欺我了。我一个素来要强的人,这样将就下去,也给人家笑话。黄文汉想得气忿填膺,挺着胸膛,几步跑到家中。听得里面房里有圆子浪笑之声,更止不住心头火发。一手将格门扯开,一手揸开五指,正待抢将入去。电光之下,照得分明,黄文汉怒睁双目一看,才大吃一惊,不由得不缩住了脚。

  圆子已起身迎着笑道:“你说了在家中等我,为何反教我等起你来?我等你没要紧,害得君子小姐也等得厌烦了。还不快过来赔不是!”黄文汉看君子今日穿戴得和花蝴蝶一般,浓装艳抹,鲜丽绝伦。黄文汉一腔怒气,早已跑到无何有之乡去了。

  惊魂甫定,对此又不觉神移。君子听圆子这般说,也连忙起身,向黄文汉行礼。圆子推了黄文汉一下笑道:“还不给我快赔罪!”黄文汉才笑着答礼。回头笑问圆子道:“君子小姐何时来的?”圆子笑着请君子坐下,拨了一拨炉中的火,递了一个蒲团给黄文汉,大家围着火炉坐下来。下女端出两盘点心,圆子亲手泡了茶,交待下女去弄晚饭。黄文汉此时心中一上一下,并不敢望君子一望,只低着头,拿出一枝雪茄烟来吸。圆子交待过下女,拈了两点糖食,送给君子道:“妹妹腹中只怕有些饥了,暂且胡乱用点,充一充饥,一会儿晚饭就好了。”说时指着黄文汉笑向君子道:“他完全是一个死人,教他在家中等我,我说了回家吃晚饭,他偏要跑出去。下女见我和他二人都不在家中,以为都在外面吃晚饭去了,便打算不弄饭,随意吃点冷饭图省事,所以到此刻厨房里还是冷冰冰的。”君子笑道:“我留姐姐在我家吃了晚饭再出来,姐姐定要客气,于今又要劳神。”黄文汉笑问圆子道:“晚饭一点菜没有怎好?”圆子瞅了黄文汉一眼,将脸往侧边一偏,哼了声道:“我知道怎好?你平日来了一个客,便买东买西的,下女跑个不了,厨房里熬呀煮呀,闹得昏天黑地。那时候又没听说问我一声一点菜没有怎好。我今日来了一个客,你偏有得话说。我知道怎好?”黄文汉笑道:“总是我的不是,请太太息怒,我自进厨房去便了。”圆子道:“你少在这里胡闹,谁是你的太太?”黄文汉也不答话,笑嘻嘻的丢了手中的雪茄烟,起身向厨房里去了。

  下女已将饭煮了,正在那里做菜。黄文汉见已买来的莱不少,便帮着下女弄,一面悄悄的问下女道:“我出去了多久,太太才和这位小姐同来?”下女道:“太太同这位小姐来家的时候,街上的电灯已经亮了。”黄文汉又问道:“她们归家,你曾听见哪们说些什么?”下女摇头道:“我没听得说什么。”黄文汉道:“哪有一句话都不曾听得的,你瞒我做什么?”

  下女笑道:“真个不曾听得说什么。”黄文汉道:“太太也没问你什么吗?”下女道:“没问什么,只问你出去了多久。”

  黄文汉道:“你如何回答的?”下女道:“我说太太出门,老爷就跟着追出去了。”黄文汉轻轻的骂了一声道:“蠢东西!我几时是追太太出去了?你是这样瞎说,太太怎么说?”下女道:“你不是追太太出去的吗?太太一走,你就跑不及似的,围襟都不拿,木屐还不曾穿好,就出门走了十几步。等我拿着围襟赶出来给你,你已跑得远了。喊了你两声,你只装作没听见。我便赌气懒得再赶,随你去吹风受冻,又不冻得我的肉痛。”黄文汉笑道:“我何尝是装作没听见?委实是不曾听见你喊。好在今日外面并不甚冷。喂,太太听了你的话,说什么没有?”下女道:“没说什么,只点头笑笑,便和那位小姐说话去了。”黄文汉道:“和那位小姐说什么话?”下女道:“我又不在眼前,哪听得说什么话?”

  黄文汉知道下女有些怕圆子,不敢说出什么来,便不再问了。弄好了菜,洗了手脸,教下女将饭菜搬出来。君子起身向黄文汉谢道:“教先生劳神,我吃了如何过意?”圆子笑道:“有何不过意?他的客来了,我也曾弄过多次,没见他的客说不过意。妹妹是不轻易来我家的客,今日又是初次,以后何时能再来,尚不可知。便教他再多弄几样莱,也没什么不过意。”黄文汉笑道:“小姐何必如此客气,太大也不必强分彼此。都是一样的朋友,便如兄弟姊妹一般,若像太太这样分出个你我来,便觉得生分了。”圆子望着黄文汉半晌笑道:“我真糊涂了,我因我没有亲姊妹,时常妄将人家的小姐做亲姊妹看待,并以为是我一个人的想头。你若不说,我真没有想到,果是与你显得生分了。”说罢,望了君子哈哈的笑。君子是外人,不知他们各人心中的事,圆子的话,她也不在意。下女用小几托出饭菜来,三人品字式坐下,鸦雀无声的吃起来。

  须臾饭毕。圆子望着黄文汉笑道:“你教我不强分彼此,我便依你的。于今晚饭是吃了,看你这不分彼此的将如何款待我的妹妹?”说完又望了君子笑道:“妹妹不要客气,看他要如何款待你,你只管承受便了。”君子笑道:“这如何使得?我已经叨扰过分了。”圆子笑道:“没有的话。他的情,不容易扰的,只管承受便了。”黄文汉笑道:“你这话就教我为难了。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硬派我来款待,本没要紧。但是晚饭已经吃过了,还要怎生款待,不是教我为难了吗?除非去看戏,不然便去看活动写真,你们两位的意思何如呢?”圆子点头含笑说道:“我的妹妹,便是你的妹妹。你邀妹妹去看戏也好,看活动写真也好,我的意思都使得。只看你的妹妹怎样?”黄文汉见圆子有点含酸之意,便自觉得脸上有些讪讪的,不好再往下说。君子止住圆子道:“戏也不必去看,活动写真也不必去看,我们只在家中坐坐,闲谈便了。此刻已过了九点钟,戏已演过了一半,没头没脑的看了,也无甚趣味。活动写真也演得不少了,不如坐着闲谈一会,下次再来领情。”

  圆子听了不做声,望着黄文汉。黄文汉却误会了圆子的用意,以为圆子有意拿人情给他做,便向君子道:“戏是演了一半,不大好看了。活动写真此刻正演长片,去看最好。太太既教我款待她的妹妹,我若不用心款待,又说我是有意轻慢了。”说着也哈哈的笑。圆子便起身,向君子说道:“妹妹你不知道,你这位哥哥待你的意思很诚,你若不领他的情,他心上反不自在。迟也好,早也好,妹妹陪他去一趟罢。”君子笑道:“姐姐不去么?”圆子偏着头沉吟道:“我去不去都是一样。我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黄文汉不等圆子说完,即抢着笑说道:“说哪里话来,倒教小姐陪我去一趟,岂不笑话!你不去,我如何能陪小姐去?”圆子笑道:“我说着玩的。我如何能不奉陪?去便去,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先事说明。”君子问道:“姐姐有什么话,请说出来。”圆子道:“我今晚十点半钟的时候,约了一个朋友在一处地方会面,到时不能不去。我只能陪你们看到十点半钟。妹妹看演完了,今晚能不回家去更好,就同你哥哥回这里来睡。若定要归家,就要你哥哥送也使得。”君子道:“姐姐既十点半钟有事去,今晚的活动写真我决计不要看了。”黄文汉对圆子道:“你十点半钟约了谁?在何处相会?”圆子望黄文汉笑道:“就是白天里对你说的那所在,约了今晚再去。你陪妹妹去看,不是一样吗?”黄文汉道:“既是这样,不去看也罢了,小姐也不会肯和我一个人去看。”圆子道:“去时我原也一同去,不过演完之后,须你送她一送,你又何必有意作难。”君子道:“我回家也不用黄先生送。若两位定要我去看,且同去看到十点半钟再说。”圆子道:“很好,就是这么罢,不要再议论,耽搁时间。”君子遂起身。

  黄文汉叫下女拿了围襟来,三人一同出去家门,一边走一边商议到哪一家活动写真馆去看。商议妥了,到锦辉馆。黄文汉买了门票,三人在特等席里坐下。约莫看到了十点多钟,黄文汉忽转脸一看,不见了圆子,便问君子道:“你见姐姐何时起身去了?”君子连忙回头看了一看道:“刚才还在这里和我说今晚的影片好看,怎的便不见了?或者是往厕屋里去了,不然就在化妆室。”说着,低头在席子上看了一看道:“她的围襟脱下来放在这里的,于今没看见了,莫不是她一个人先去会她的朋友去了?”黄文汉心中情知可是会李锦鸡去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暗想:她时常说要找君子做替身,今晚将君子引诱得来,她悄悄的抽身跑了,不是明明的教我下予吗?只是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她真个变了心,已不愿意嫁我了吗?看她这两日,三回五次的有意给我下不去,明目张胆的喊出来要去偷人,不是有意想气得我丢她吗?但是你这又何必,我虽有些不是,不应该嫖了柳花一晚,嗣后又吊君子的膀子,但是这都是无意识的举动,毫无足计较的价值。难道你的心里,便以为我真是欢喜君子,定要吊这膀子吗?我今晚偏要给你看错。想罢,正欲和君子说今晚不用再看了,君子已开口说道:“姐姐既悄悄的去了,我也要回去,先生一个人在这里多看一会何如?”黄文汉点头道:“小姐请便。我也就要回去了。”

  君子辞了黄文汉,无语低头的去了。黄文汉虽仍坐在那里看,觉得异常无味。思前虑后想了许久,结果还是与圆子离开的好。

  她这种女人,思想太高,猜忌心太重。将来带回中国去,稍有不如她的意,也没有法子钳制得她住。中国人娶日本女人回国,一言不合,即要求赔款离婚上了当的不少。她今日既是这样对付我了,我何可再执迷不悟。我一向虽也时常做离开之想,只因她还不曾做到山穷水尽,到底和她有了几个月的感情,一时决心不下。今晚算是被她做绝了,我若再不能决心离她,也不算是人了。黄文汉性情本来是个斩钉截铁的,此时已是决意与圆子离开。可怜一段美满姻缘,竟是这样一转念,便没有团圞之望。看起来,少年恩爱夫妻。无论遇着什么关头,都须相见以诚,若一使性子、施手段,便没有好结果了。

  闲话少说。再说当下黄文汉已决心与圆子离开,便也无心再看活动写真,立起身来,无精打采的出了锦辉馆,思量归家如何与圆子开始谈判。一路想到家中,实在想不出个不动声色的法子来。进房不见圆子,只见下女拥着火炉,坐在房中打盹。

  黄文汉想起圆子去会李锦鸡的话,不禁呕的心痛。解了围襟坐上来,推了下女一把。下女惊醒起来,望着黄文汉道:“你没见太太吗?”黄文汉也不答话,双手据着火炉的边,目不转睛的望着炉火出神。下女见了这神情,知道黄文汉心中有事,便不敢开口。起身走到书桌面前,拿了封信,递给黄文汉道:“太太给我的,教我交给你。”黄文汉且不伸手去接,就下女手中看那信,不曾封口,上面写着“旦那样御中”(老爷启之意)五个字。陡然吃了一吓,连忙接了,抽出来看,一张两尺来长的信纸,竟密密的写满了。原书是日本文,不肖生因她写得还好,特照着意思,一句一句的译了出来,书道:拜启。猥以陋质,服承宠眷,夙夜兢兢,时虞失恋。乃不犹之命,坷坎方遥,分外殊恩,终难卒荷。竟以解后之遭,夺我经年之爱。嗟夫!失天之恨,伊郁谁言?迩来频蒙示意,惓顾之意已移。贱妾愚蒙,罔知所措。思惟避席,庶免弃捐。然恐觌面申怀,情丝未死,区区之心,终难自固。故不辞而行,裁书叙意。惟君哀矜愚幼,不为责言,则薄德之躬,虽死无恨!妾四龄失恃,孱弱微躯,赖父存活,未及十载,天又夺之。茕茕一身,遂乖教养,狂且乘间,白璧为玷。乱始弃终”含叹奚语。悲愤所激,背道而驰,淫乐是图,不知有耻。悠悠数载,忘暮忘朝。不分遇君,脱我苦海。私衷庆幸,何可言宣!因思妾妇之道,首在结心。适君为友求凰,遂供驱策,殚知竭诚,冀以集事。不图好梦易醒,逆境旋至,躬侍汤药,亦以君故。凡此微劳,不无足录。意君念之,可希白首。不谓君恢恢之度,境过若忘,遂使妾藐藐之躬,立锥无地。呜呼!命实如此,夫复谁尤!君于斯时,新欢方恰,亦知逆耳之言,适以逢怒。其靦然陈之者,以明妾孑身而来,亦孑身而去耳!李家龌龊儿,聊用况君,冀回君意。,妾纵陋劣,安便下耦斯人?不邀君察,亦命之愆。悲夫!纵慈未尽之年,一任断蓬绝梗。来世三生有幸,终当结草衔环。书不悉心,伏维珍重。

  失恋妾中壁圆子泣启

  黄文汉看了此书,不觉拔地跳了起来。倒把下女吓了一跳,忙问:“怎的?”黄文汉道:“太太这书什么时候交给你的?”下女想了一想道:“大约十一点钟的光景。”黄文汉道:“交这书给你的时候,还说什么没有?你知道么,你太太已经不要我了,这封信是和我诀别的。”下女愕然道:“她真个就是这样去了吗?她近来你一不在家里,便一个人坐在房里只是呜呜的哭。我问太太:‘无缘无故的,只管哭些什么?’她总不答白。后来我问得厌烦了,便摇摇头对我说道:‘我告诉你,你却万不可说给你老爷听,你老爷近来已变了心,只管想在外面吊膀子。我和他决没有好结果了。我思量与其日后他爱上了别人,嫌厌起我来将我丢了,那时我年纪也老了,容颜也衰了,嫁人不着,不如趁这时候和他离了,另觅一个相当的丈夫,过这下半世。只是我又有些舍不得你老爷。一来差不多一年感情,印入了脑海,二来想再嫁一个像你老爷这样的人,也不容易。我只想你老爷从此收心,不再去外面胡行。谁知你老爷如吃了迷药一般,任是我挖出心给他吃,也是白挖了。你想想我这身子,将来如何是了?我再忍耐几日,看你老爷有些转机没有。若是毫无转机,我就只得走了。’我当时听太太这般说,也想出些话来安慰了她一会,她只嘱咐我万不可和你说。这几日你不大出去,她一天要躲在厨房里或是厕屋里哭几次。我时常疑心你和她吵了嘴。看你们说话,又和平常一样。太太当着你,又一点伤心的样子没有。我正不知道太太想些什么,是这样天天伤心?”黄文汉听了下女这些话,也不开口,望着下女脸上就是一巴掌。打得下女“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第九十章 往事思量悔其何及 全书结束意余于言

  话说黄文汉听了下女的话,气忿不过,望着下女脸上就是一巴掌。下女哪里经得起这一下?登时身子一歪,跌倒在地。爬了几下爬起来,望着黄文汉发怔。黄文汉指着她跺脚骂道:“哪见你这种蠢东西!你太太既是这样对你说,你为何一个字也不向我提起?哦,上回你太太骂了你,你便记了恨,巴不得她走了,你好一个人在这里,你做梦!没了你太太,我认识你呢?”黄文汉一边骂着,一边哭了出来。下女也坐在席子上哭道:“我又不晓得她要走,如何怪得我?”黄文汉也不理她,捧着信坐在电光底下哽咽着读,读到“不谓君恢恢之度,境过若忘,遂使妾藐藐之躬,立锥无地”这几句,竟放起声来痛哭了一会,停声向下女道:“你来,我问你!”下女坐着不做声。

  黄文汉用手拍着膝盖,厉声喊道:“你来,我有话问你!”下女鼓着嘴道:“你问了又要打我。”黄文汉听了,气得跳起身来,跑到下女跟前。下女爬起来想跑,黄文汉一把拖住她的臂膊道:“你跑到哪里去?我要问你的话,你跑到哪里去?”下女挣了几下挣不开,背过脸去说道:“你再要打我,我真跑了。”黄文汉道:“我不打你了。你只来坐着,我有话问你。”下女才跟着黄文汉走到火炉旁边。

  黄文汉坐下问道:“太太这封信是在家里写了交给你的,还是写好了来家交给你的?”下女揩了揩眼泪答道:“写好了来家交给我的。”黄文汉道:“她来家坐好久没有?”下女摇摇头道:“没有坐,只在房中各处看了一看。从壁上将她自己的照片取了下来。打开首饰箧子,拿了几样旧东西,捡了几件旧衣服,做一手巾包好。提着立在房中间叹了几口气,就走了。”黄文汉握拳敲着火炉道:“你这个死东西!见了她这种情形,又交了封信给你,难道还不知道她是要走了吗?怎的也不留住她?你这个死东西,未免太岂有此理了!”下女道:“我怎么样没有留?教我如何留住?”黄文汉恨恨的望了下女两眼说道:“你不是她找得你来的吗?如何对她倒一点感情也没有,哪有留她不住的?明知道我就要回来,只要留住她一刻,我回来了,她如何走得脱?她平日来往的地方,你也有些知道的。她一时也走不到哪里去,你赶快到几处去找找看。找着了,务必拉着同回来。你就去。我只坐着等你。”下女苦着脸道:“这早晚教我去哪里找?”黄文汉怒道:“不去找,难道便罢了不成?不要再耽搁了。快去,快去!”下女只得跑到她自己房里,拿了条围襟围着,一步一步的挨出去了。黄文汉赶着喊道:“你烂了腿吗?怎的这样跑不动!你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了?”下女才趿着木屐,的达的达的跑了。

  黄文汉唉声叹气回到火炉边,捧着那信,只管翻来复去的看,心中说不尽的后悔。看了一会,起身打开圆子的衣箱看。

  见数月来新制给她的衣服,一件也没有动,只将她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拿出了。此时细想起圆子之为人来,觉得件件都好,事事都印入了脑海。一时心烦虑乱,在房中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只管围着火炉,踱来踱去。也不知打了多少盘旋,看桌上的钟,已将近三下了。见下女还不曾回来,便走到大门口,倚着门柱盼望。此时街上行人绝迹,海风一阵阵吹得门环乱响。

  黄文汉思潮起伏,回想到去年三月里,在早稻田和圆子初见面的情景:他那时住在一个贷间里面,费了多少手续,才能到她家里去了一次。因为我说她的行止举动很像个大家小姐,必然有些儿来历,她忽然感激,说我也不像个浮薄子弟。我因她是个有身分的女子,不敢轻蔑她。暗地由她的女朋友经手,帮助过她几次,并嘱咐她女朋友不要说是我的钱,她后来心中疑惑,问她女朋友近来为何时时有钱帮助她。问了几次,她女朋友才说出来,说我很爱惜她,因为尊重她的人格起见,不敢当面送钱给她,并无别的意思。她即笑向她女朋友说道:“没有别的意思,为何巴巴的要会我?你去对黄君说罢,不待她是这般帮助,我已感激她了。她若用钱来买我,我的身子可买,我的心是随她多少钱买不动的,她是这样倒错了。我于今本是只要有钱,并不择人。黄君是抱着一个嫖的目的来,不必是这般做作。若是要我的心向着她,便是这样做一辈子,也是白做了的。黄君人品才情,我虽会面不久,我心中已很合式。你去教她以后不用是这样了。”我听她女朋友述了这番话,我心中更加爱慕她。只是还不肯露出轻薄相来,恐怕她瞧不起。后来会面的次数多了,彼此亲热都不讲客气了,才在她家里和她生了关系。从那回以后,她便无事不对我说,引我为她的知己。不愿嫁人的话,也不对我说了。从前的那些女朋友,也来往得很稀疏了。自从同搬到青山一了目以后,简直没引那些女朋友来过家中一次。可见她以前的那种生活,是出于不得已。自和我同住以来,虽也时常因一句话不对便口角起来,她却从没动过真气,说过一句寒我心的话。也从不曾向我开口,教我买过一样东西给她。

  到我家来的时候,还有人送了几十块钱给她,存在邮便局里。

  她一五一十的领来,陪梅子玩掉了,从没开口问我要一个钱。

  我的衣服,件件是她替我缝制。夜间任如何睡得迟,早晨一天亮就起来了。打扫房子,擦洗地板,下女做的事,十九都是她亲自动手。冬天里天冷,她总是做了一早的事,生好了火,将衣服烘热,才唤我起来。她便去打洗脸水,热牛乳,蒸面包,教下女来收拾铺盖。她的意思,是因为知道我和下女有关系,怕我一天不和下女亲热,心中不快活。趁这时候,好教我亲热亲热。她热了牛乳、面包,回房的时候,必放重脚步,故意慢慢的走,听得我说话,或是下女说话,才推门进来。若是房中没有声息,她必然借着别事,又走向厨房或是廊檐下去了。其实我何尝天天要和下女亲热!只她对我这一片心,我就毕生不能忘记。有一天,下女因为仗我的势,又见圆子待她和气,不知说错了一句什么话,她气不过,指着下女的脸骂了一顿。骂得下女哭起来,她的气还没有平,数数说说的骂个不了。我一时心中有些替下女抱屈,劝了她两句,她登时叹了口气,半晌不做声。后来竟呜呜的哭起来,我安慰了好一会才罢。自始至终,她不曾说破我和下女的事。就是上次因我在外面嫖了一晚的事,气极了,也只隐隐约约的说了几句,不曾露过一些儿醋意。她知道我和下女不过是肉体上的关系,精神上是一点也不会结合的,她落得做这人情。并且她的身体不好,一月倒有十五夜有病。不是头痛,便是腰痛,巴不得我不和她纠缠。她时常对我叹息,可惜五年前不曾遇着我,此刻已是衰败零落的时候,对我很有些自愧。若是有个替身,又不会夺了她的爱情,她情愿让我去生关系。她若不是时常对我这般说,我这一次如何得上她的当?看起来,世界上的女人没有不吃醋的。任她如何说得好,都是有意来哄着男子上当的。哪怕这女人绝对没有好淫的意思,吃起醋来也是一样。这吃醋硬是女人的天性,不关于这女人贤良不贤良。越是聪明有知识的女人,越吃得厉害。

  她一有了吃醋的心思,男子便是她的仇人了。用种种的方法,都是妨碍男子与这女人的。君子初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对我虽不见得有情,但是面上很表示出一种喜悦之意,故意说每日下课之后去护国寺玩耍,何尝不是明说要我到那里去会的意思?

  第二日去不曾遇着,第三日见面的时候,她也很表示出欢迎的样子。圆子一来,我不能不走。及今日见面,她的神气就大不相同了。吃了晚饭,在这里商议去看活动写真的时候,她见圆子说十点半钟以后要去别处会朋友,教我送她回家,她便现出不愿意的样子来,推说不去。后来在锦辉馆看得好好的,圆子一走,她便一刻也不肯留,急急忙忙的就走了。不是圆子暗地里和她说了什么话,她何至嫌避我到这步田地!唉,你既已说得君子不肯和我要好了,你还跑些什么?我难道真是个没有人心的人吗?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好处。我就是想吊君子的膀子,也不过是图肉体上的快乐,何曾有什么情?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怎这一点也见不到?我和你虽不是正式的夫妻,但是形势上、感情上,都和正式夫妻不差什么。难道一个外来的人能夺了我们夫妻的爱情去?我纵将来和君子要好到了极点,也不过一个月多来往几次罢了。她有母亲的,有身家的,无论如何和我要好,决没有来夺你位子的道理。你只要见到了这一点,又何必舍我而去呢?我若早知道你的性格是这般勇烈,便是天仙化人,我也不敢望她一望了。凡事都不能由人计算,我于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黄文汉一个人靠着门柱,是这样前前后后的想个不止。猛听得远远的木屐声响,仔细听去,听得出是女人的木屐声。此时街上久无行人,料定是下女回了。听得是一个人的声响,知道不曾遇见圆子。木屐越响越近,转眼就到了门首,一看果是下女。黄文汉忙举步开门,不提防立久了,一双脚麻木得失了知觉,不举步尚不觉着,一提脚才发起软来,往地下一跪,几乎跌倒。下女已自推开门进来。黄文汉连忙扶了门柱立起来问道:“简直没有影子吗?”下女一边拴好了门,一边脱木屐说道:“我找了四五处,只有一处说太太今晚十点多钟的时候到那里,说要借纸笔写封信。拿了纸笔给她,她一个人关了房门,写了好一会,写完了并没有坐,就走了。我本想再找几家,因为太晚了,人家都睡了,天又冷,怕人家讨厌,我就回来了。”说着进房。见黄文汉扶着壁,一颠一颠的走,便问:“怎么?”黄文汉摇头道:“不相干,立久了,两脚都麻了。”说完,颠进房中坐下,望着下女道:“此刻已四点多钟了,你且去睡一觉。明日一早起来,不要弄饭,就到外面去找。带点钱在身边,饿了就到馆子里去吃饭。平日和你太太好的朋友,你就托她也大家帮着找。找着了,我一定重重的谢她。就是你找着了,我也做一套很好的衣服给你。若找着了,她不肯回来时,你就拼死也要拉着她同回。你太太的性格是这样,你只要苦苦的哀求她,说得十分可怜,她心上就过不去,定肯同你回来的。你要记在心上,万不可遇了她又放她走了。我拼着半月的工夫,只要她没离开东京,没有个找不着的。你就去睡罢!”下女望着黄文汉道:“你不睡吗?”黄文汉道:“我如何不睡?我明日也要去找。”下女道:“你睡,我和你铺好了床再去睡。”

  说着,将围襟解下来撂在席子上,打开柜抽出铺盖来,就房中铺好了。笑道:“火炉里的火熄了,也不添一点炭,从外面回来,吹得一副脸、一双手都和铁一样,你摸摸看好冷。”说时伸脸和手给黄文汉摸。黄文汉只得胡乱摸了一下。下女笑道:“冷么?”黄文汉随意答道:“冷。”下女道:“你脱衣睡?”黄文汉点了点头。下女道:“四点多钟了,还不睡等什么时候?”黄文汉点头道:“你去睡,我也就要睡了。”下女才笑着慢慢的拾起围襟,照着电光看了一看道:“你买给我这条围襟太不牢实了,还不曾围得两个月,你看这边子都花了。”说时又送给黄文汉看。黄文汉立起身来,胡乱看了一看道:“你去睡罢。不牢实,你明日找着了太太,再买条牢实的给你就是。”下女听了,提着围襟的一端用力一抖,掉转身冲到隔壁房里去了,随手将隔门用力一关。黄文汉也不理会,解衣就寝。心中不知道有多少事,如何睡得着呢?下女又在隔壁房里咳嗽叹气,擦得席子响,拖得被卧响。黄文汉心中更加烦躁,看看到了六点钟,下女才没了声息,自己也渐渐的入了睡乡。

  刚睡了一觉,被一阵后门响惊醒转来。睁眼一看,窗缝里已透进阳光来,电灯光都变成了红的。听得有人敲得后门响,知道不是小菜店,便是油盐店来兜生意的。忙叫下女起来开门。

  连叫了几声叫不应,只得自己爬起来披了衣,推开门走到厨房里,将后门开了,果是小菜店的店伙。见了黄文汉,连忙行礼问道:“先生家今日为何起得这么晏?我已来过三次了,此刻是第四次敲门。”黄文汉惊道:“此刻什么时候了?”店伙道:“已差不多十二点钟了。”黄文汉笑道:“笑话,笑话!我们因为昨夜有事,睡迟了些儿,所以醒得这么晏。”店伙问要什么菜,黄文汉随意说了几样,店伙去了。

  黄文汉回到下女房里,推了几下。下女哼了几声,才醒了。

  黄文汉道:“还不快起来,十二点钟了。昨夜嘱咐你,教你早些起来去寻太太,直睡得这般死!”下女伸伸懒腰,坐了起来,揉眼睛。黄文汉催着她快洗脸就去,不要在家里吃饭,家里的事,你不要管。下女见已是十二点钟,也有些心慌,匆匆忙忙的穿了衣,洗了洗脸。黄文汉拿了一块钱,给她坐电车,买饭吃,下女收着急急的去了。

  黄文汉打开了窗门,收了铺盖,盥漱已毕,一个人也懒得弄饭。换了衣服,恰好小菜店送了菜来。黄文汉便将后门关了,自己也出来锁了前门,往各处去寻找。直寻到下午七点钟,也不见一些影子,只得回家。下女早已回来,坐在隔壁人家等。

  见了黄文汉,即出来迎着说道:“太太昨晚睡的地方,我已找着了。我去的时候已是一点多钟,他家说太太住了一夜,今早十点钟的时候就出去了。我便问他知道去甚些地方么,他家说太太说,要去看房子,看好了房子就要搬家,不知道去哪一带看。我便将太太的事情对他家说,托他再遇着太太,务必送她回来。我又将这里的地名番地,写给他家了。他家说”既是闹脾气出来的,那很容易,她再来的时候,我一定教她回来。”

  黄文汉连忙说道:“他教她回来,她如何肯回来?你快些再去一趟。”下女摇手说道:“我已说了,我家太太既决裂了出来,必不肯容易再回家的,务必扭着她同来。他家已答应了。”黄文汉道:“你说了我重重的谢他没有?”下女道:“我已说过了。”黄文汉摇头道:“不妥,不妥!他家必不会扭着她同来。他家姓什么,是做什么事的,平日和你太太交情何如?”下女道:“他家是教音乐的。姓持田。就只母女两个,和太太交情很好。”黄文汉道:“住在什么地方?”下女道:“住在喜久井町。”黄文汉道:“你吃了晚饭没有?”下女道:“不曾吃。”黄文汉道:“我也不曾吃晚饭。你就去叫两碗亲子井来(白饭和蛋共煮一大腕,名亲子井)我们同吃了,我再和你去持田家一趟,就坐在他家中等。你太太来了更好,即不来,我也好当面托托她母女。多几个人找,尽找得着的。”下女答应着,便不进屋,折过身跑去了。黄文汉这才拿出钥匙来开了锁进房。

  一会儿,下女同着一个人送了两碗亲子井来。二人一同吃了,复锁了门,坐电车到喜久井町。下女引黄文汉走到一家门首,下女先推开门进去。里面一个年老的声音问:“是谁?”

  下女答道:“我家太太再来你这里没有?”里面即走出一个女人来,黄文汉就电光看去,约莫有四十多岁的光景。出来看了看下女道:“你怎么又来了,后面的那位是谁呢?”黄文汉即走进一步,脱了帽子行礼。下女指着黄文汉道:“这就是我的老爷,姓黄。”那持田女人连忙回礼笑答道:“原来是黄先生,请进来坐!”下女又问道:“我家太太没来么?”持田女人道:“还是上午去的,不曾再来。黄先生请进来坐。”黄文汉卸了木屐上去,随着持田女人到里面房中行礼坐下。下女跟着进来,坐下问道:“小姐不在家么?”持田女人道:“刚才同一个朋友去看夜市去了。”黄文汉先向持田女人客气了几句,才问道:“内人昨夜在府上叨扰了,今早出去的时候,不知曾对夫人说去什么地方没有?今晚不知可再来这里?”持田女人道:“圆子君并不曾对我说去什么地方。只听得问小女说要去寻一个贷间,寻着了,今日就搬家。昨夜来这里的时候已是十二点多钟了,我们母女都已睡了许久。她说看活动写真看晚了,天冷又没有了电车,就懒得回家。小女和她交情很好,她就同小女睡了,我也没起来。”说时用手指着下女道:“今日听得她说,才知道是和先生合口出来的。这也没什么要紧,少年夫妻合口,本是极平常的事。先生只管放心,过一两夜气平了,她自然会回家的。她若再到这里来了,我劝她回家就是。”黄文汉道:“承夫人的情。不过内人的性子非常执拗,夫人劝她回家,她必不肯回的。可惜小姐不在家里,我想奉托小姐,若是遇了她,务要扭着她同回舍下来。我感小姐的恩,必不敢忘报。”持田女人笑道:“先生太言重了。刚才这位姑娘已写了尊处的地名在这里。小女也曾知道,不必再要先生委托。小女遇了圆子君,必送她到府上来的。”黄文汉叩谢道:“小姐和内人交情好,必然知道内人常来往的几家人家。若得小姐肯替我帮忙去寻找,我更感激了。”持田女人笑道:“这也很容易。小女回来,我和她说,教她明日去找找就是。一定找得着的,先生放心就是。少年夫妻合口,算不了一回事。”黄文汉见持田女人是这般说,心中略放宽了些。持田女人泡了茶,送给黄文汉喝。黄文汉一边喝茶一边看房中陈设得还精洁,壁上挂了些琵琶三弦之类。黄文汉和持田女人闲谈了许久,不见圆子来,也不见她女儿回来,不好意思再坐在她家等,只得又嘱托了几句,告辞起身,和下女归家。

  次日不见持田家回信,只得又教下女再到各处去找。又找了一日全无踪迹,持田家里也不曾去。持田的女儿,第三日也帮着找了一日。下女的双脚都走肿了,哪里遇着圆子影儿呢?

  黄文汉只管整日的在房中唉声叹气。到了夜间,便一阵一阵的泪流不止。下女也心中着急,四处托人帮着找,整整的找了十日,都是毫无头绪。下女也渐渐的懒了,托的人更是不肯上紧。

  黄文汉到了此时,简直一筹莫展。

  一日,是三月初五日,黄文汉接了苏仲武一封挂号信。拆开来看,里面一张一千元的正金银行的汇票,信中还殷殷勤勤,问圆子的身体近来好么?若是黄文汉带着回湖北,务必先写信给他,他好按期到码头上来迎接,到他家中去住一晌。他父母及他家里的人听他说圆子的好处,都想见一见。黄文汉看了这信,又流下泪来。当下回信,也不便说明这事,只说一千块钱已收到了,并不提起回国的话。没过几日,山东潍县居觉生打了个电报给他,还电汇了路费来,请即日动身,去山东专办交涉。他心想:我在日本十多年,在女人跟前不曾失败过。今一旦弄到这样,我还有什么心情在这里久住?山东我本有意要去,难得觉生打电报来招我,不如借此暂离了这苦海,在枪弹中去生活几时。圆子果然与我尘缘未断,一年半载之后,再有机会来日本找着她,何妨再做夫妇?若是缘分已经尽了,就死守在这里也是无益。

  我虽然爱她,但是我的前程不能因她耽搁。她若真是爱我,也不愿我因她误了正事。我且将她去后十几日的经过,一日一日的作为日记,详悉写了,并这封电报、老苏的这封信,我看持田家还靠得住,就放在她家里。圆子总有去她家的日子,使她见了,也知道我并非负她之人。她在这里空手出去,此刻的生活一定很艰难。留多了钱在这里,怕持田家起不好的心瞒了。

  我且留一百块钱在这里,她以后如想念我,我有通信的地名在这里,她尽可写信来,我再付钱给她。或着人来接她去山东,也可以的。黄文汉想了个十分妥善,一一的办好了。也没有心情到朋友家去辞行,即收拾行李,坐火车到长崎,由长崎乘博爱丸到上海,由上海到山东去了。

  不肖生写到这里,第五集算是完了。《留东外史》到此,算是一个结束。只是不肖生脑筋中还贮着不少的好材料,如周撰骗娶陈蒿女士,陆公使买飞机行,言中央经理员买株式券蚀本,诛汉奸会传单,留学生大闹公使馆,殷通译红叶馆和下女行结婚礼。尚有种种极趣味的事,都不曾写出来。只得留待后来,一有机缘,便再续写几本,与诸君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