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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案

  作者:清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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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案
版本:
  清末剎本。六十回。
作者:
  不题撰人。
内容:
  叙述清末爱国民族英雄林则徐一生办案的故事。本书情节符合林则徐的生平事迹,并以三分之一篇幅描述禁毁鸦片的经过。


目录

第1回 试秋闱良材获 售参县幕奇案亲查

第2回 片言折狱名重公 卿老役缉捕石打太守

第3回 身入谏台揭参降 将心存叵测谋刺贤臣

第4回 爱贤才老师荐幕友 入险境侠女救书生

第5回 长途仆仆响马追踪 良夜迢迢霜锋飞至

第6回 以德服人释放刺客 告养归里饱受虚惊

第7回 访能人酒客说真话 受愚弄干役入牢笼

第8回 捉盐枭老谋深算 访恶霸微服私行

第9回 金鸡湖恶霸行凶 白石洞贤臣受困

第10回 遇义侠林公脱险 入江湖恶霸弃家

第11回 侠恩爵讨差拿要犯 莽杨彪出手打高僧

第12回 首凶正法大快人心 义士探庄共商良策

第13回 探葛庄杨彪陷机关 拿恶棍幼德奋神勇

第14回 史大娘报德追赃 邱船主以寡胜众

第15回 巧遇凶徒瓮中捉鳖 私通寡妇海底翻澜

第16回 宿山村侠士锄强 奉上谕贤臣升任

第17回 酒客说出逃荒恶习 吏胥串吞赈济巨金

第18回 亲勘灾荒扫除积弊 略施小技惊走群雄

第19回 赴东河巡三门砥柱 登北岸睹只手拔船

第20回 获正犯解案销差 吐真情同仇敌忾

第21回 利国驿巡抚被掳 抱犊峪名捕购线

第22回 史林恩弃暗投明 张保仔兽心人面

第23回 任封圻保障东南 查漕弊救济州县

第24回 买缸寻衅巧遇名家 聚众复仇又逢大吏

第25回 捞浅拉舟运河冰冻 奸姑杀嫂命案奇冤

第26回 遭诬陷无辜被逮 得真情奋勇缉凶

第27回 帮匪囊空劫渔船 令尹幕客弄玄虚

第28回 充巡捕化装查案 接公文添差缉凶

第29回 王安福奋勇捉帮头 史林恩渡江获要犯

第30回 访命案跑堂泄真相 缉凶首县署请添差

第31回 悍帮头菜馆遭擒获 小粮户茶肆发牢骚

第32回 茶肆无聊畅谈漕弊 谩藏诲盗忽见奇人

第33回 侠丐冰筵怅怀陈迹 贤臣规划重整漕规

第34回 秋汛届期履勘险要 堤防巩固江汉安澜

第35回 施老海小试富阳法 黄爵滋请禁鸦片烟

第36回 厉烟禁加重论罪 拟复奏附列良方

第37回 陈锦堂戒烟得美缺 杨天德匿怨访同僚

第38回 至友告讦变生意外 美姬设计妙绝人寰

第39回 助力感恩委身擅宠 失官盗印报怨相当

第40回 奏请禁烟维持银价 拿获贩土重拟罪名

第41回 美凤姑乔装护亲夫 贤观察奉委访猾吏

第42回 遇樵夫问路历险境 见逃犯假意说卑词

第43回 缴烟枪当场烧毁 施丸药普渡众生

第44回 论烟害追源往事 闻严禁运动权奸

第45回 权奸得贿倒行逆施 公愤难平上疏抗议

第46回 尤协镇狂妄辱钦差 邓制军直言论权相

第47回 移檄英主会禁种烟 传谕夷贩呈缴存土

第48回 绝供给降服英领事 缴鸦片禀复林钦差

第49回 移节虎门收缴烟土 激恼领事遣回夷船

第50回 撒盐灰销毒务尽 验水量夹带难瞒

第51回 伤人命严正交涉 关天培添建炮台

第52回 义律霸阻夷船入口 英皇怒派军舰示威

第53回 轻启兵端损船折将 火攻匪艇焦头烂额

第54回 澳门交兵英将逃遁 定海失守林公见疑

第55回 功罪倒持林公去位 昏庸渎职琦善私和

第56回 失虎门关提督殉国 战省河杨参赞扬威

第57回 赔兵费捏词蒙听 垦边疆遣戍立功

第58回 长都统殉难乍浦城 陈提督炮毁英兵舰

第59回 良将阵亡议和辱国 贤臣开复奉旨平番

第60回 化民释怨匪患肃清 暴病归真全书结束





第1回试秋闱良材获售 参县幕奇案亲查
  话说林文忠公则徐,本是福建侯官的世家子,生于乾隆五十年;白小聪颖异常,十三岁应郡试,以第一名补博士弟子员;二十岁中举人,即为闽清县谢选门邑宰延去,佐理案牍,平反两件离奇冤狱,声名大震。
  一件是杜成妒杀倪根案。杜成妻许氏,当堂供认凶首非杜成,指为陆大,陆大备受刑讯,不堪其苦,已经诬服。亏得林公偶阅供词,因情节可疑,遂同邑宰私行察访。查得那杜成家居闽清东城外,父母俱殁,幸赖母舅陈大松扶养成人,并且替他聘娶许氏为妻。成婚以后夫妇俩亲热非常。杜成向在城内米铺中当伙计,朝出暮归,习以为常。有一天,杜成于午后回家,走到里门相近,有三四个顽童,正在那里游戏,瞥见杜成走来,齐声叫道:“杜乌龟,今天为什么绝早归来?”杜成含怒问道:“你们叫俺乌龟,是何道理?”顽童答道:“你那老婆,常与倪根同床共枕,你不是乌龟是什么?”杜成闻言,气得两眼发直,一脚边赶到母舅家里,将顽童之言,直告舅母陈刘氏。刘氏劝道:“顽童含血喷人,不足取信,你家比邻而居,从不曾见有野汉子出入,你莫多疑!”杜成呆想了一会,打定主意,告别回家。许氏迎问道:“今天何故绝早归来?”杜成捏词答道:“朱家桥谢海观欠店中米价,屡索不偿,店主派俺去坐索,大约有二三日耽搁,恐你在家悬望,特来告知。”说时假意收拾了雨具,转身而去。许氏送到门口,叮咛而别。
  杜成仍到米铺中,照料门市;直到黄昏人静,重又回到住宅后面,潜伏在屋角边,守了一会,遥见一人,踽踽而来,借着月光看去,果然是倪根。见他走近后户,向门上弹指三下,许氏开门迎入,随手将门关上,匆忙间忘却加闩。杜成看得清楚,按住了心头之火,走到舅母家中,将目见之事,告诉一遍。
  陈刘氏竭力劝解,叫他不要动武,恐怕闹出人命官司来,不是耍的。杜成早有成竹在胸,转身出门,一手掣着藏在身边的钢刀,径奔自家后户,推门而入,悄悄地走入许氏卧房。其时灯光已熄,他就蹑足走到床前,伸手摸索,捉得一条发辫,右手挥刀向颈项中猛砍,把倪根脑袋砍落。待要捉摸淫妇时,却已不知去向,疑她逃往母舅家中,忙将凶刀抛弃烟囱中,向舅母家奔来。
  陈刘氏见他满身血污,吓得目瞪口呆!杜成说道:“奸夫已被俺杀死,淫妇却吃走了,可有逃来没有?”陈刘氏答道:“没有逃来,人命非同儿戏!你还是远走高飞暂避官司。”说着取出袍褂,叫他洗手更换,把血衣焚毁。时已三更以后,杜成就叩谢而别,逃往福安裕康米铺中为伙。那陈刘氏自杜成去后,守到下午,不见许氏动静,亲往探视,许氏含笑相迎,接入卧室中坐定。刘氏留心察看,房中一切如常,非但不见倪根尸身,并且杀人痕迹也没有一点。便向许氏问道:“杜成昨晚回来没有?”许氏答道:“他到朱家桥去讨米账的,故没有回来。”刘氏坐了一会,回到自己家里,只道杜成撒谎,并未将倪根杀死。等到丈夫回家,就将此事告知,互相猜测,终究莫名其妙。光阴迅速,已隔了七八天,许氏一面央求陈大松到朱家桥去找寻杜成,一面亲往米铺中询问,方知杜成不别而行,店中并未差他去讨账。许氏只好恳托大松留心找寻。她因一人住在家里害怕,借住在陈家,终日帮同操作,足不出户,陈氏夫妇见她如此,竟不信她有外好。
  当年冬季,大松因事赴福安,途遇杜成,讶然问道:“你在此做什么生计?”杜成略述经过,并问许氏近状,大松就把许氏敛迹守节的近状,详述一遍,并劝杜成速归。杜成心中虽然疑惑,只因其事既未张扬,回去谅无妨碍,即向店中告假,舅甥二人,结伴回家。许氏见丈夫归来,殷勤备至,小心伺应,杜成见她已经痛改前非,遂与她和好如初,同在母舅家中吃过晚饭,方才回家。到了卧房中坐定,杜成开口问道:“听说东村倪根被人杀死,究竟确不确呢?”许氏含笑答道:“何苦假惺惺作态,你就是杀人凶首。”杜成笑问道:“当时你躲在哪里,尸身怎样收拾的?”许氏答道:“我正在睡梦之中,忽听得房外脚步声,料定是你,此来必无善意,我就悄悄下床,攀登橱顶,见你持刀入房,把倪根杀死,觅我不得,开后门而去。我就从橱顶爬下,点灯照看,只见满床血污,倪根身首分离,死在血泊之中。留着岂非祸胎,料想你也不能立刻归来,就想出一条毁尸灭迹之计,便取切菜刀将尸肢解,放在锅中煮烂,一面收拾血污,尸体煮烂之后,将骨取出,藏在箱中,肉糜就用米糠拌和,按日饲猪。所以第二天舅母来此,不会看出破绽。”
  杜成听罢,说道:“你的心肠狠毒极了!”许氏很不耐烦似地答道:“你杀了人,留个尸身在这里,我若不毁尸灭迹,人命官司,非同儿戏,此时早弄得你无家可归,哪里能逍遥法外呢?”
  杜成笑道:“往事丢开,以后但愿你谨守妇道,不再和无赖勾搭就是了!”说罢夫妇就寝。哪知隔墙有耳,夫妇俩的私话,已早被人听得明明白白。
  原来杜成贴邻有个陆大,垂涎许氏美色,无奈许氏心向倪根,不去理会他,因此怀恨在心,常思报复。两家只有一墙之隔,许氏房后,便是陆大家的毛厕。当夫妇俩私语时,恰巧陆大在毛厕中出恭,夜深人静,听得很为清楚,暗想:许氏她家既有此等之事,真是报复的好机会。打定主意,回到卧室中去睡觉。
  次日起身后,便去找倪根的胞兄倪大,说明一切。倪大听得兄弟惨死,怎不气苦,便道:“俺即往告状,烦君为证。”说着两人同至县前,找寻书吏,写了状子,投入衙门。邑宰谢选门阅状批准,差提杜成、许氏到案。先问杜成何故杀死倪根。
  杜成供道:“小人不敢杀人。”选门怒道:“你不杀人,倪根如何失踪?”杜成谎供道:“小人今年二月初旬即到福安裕康米铺中为伙,实不知情。”选门遂提许氏上堂,问道:“杜成是不是为妒奸杀死倪根?你须照实供来。”许氏道:“状纸上载明倪根何时被杀?”选门道:“四月十九夜间。”许氏供道:“吾夫二月初四即赴福安,直至昨天回来,岂能杀人!”选门道:“你既回护丈夫,着你交出倪根来。”许氏答道:“倪根已于四月十九夜被人杀死,叫小妇人何从交出?”选门大怒道:“好一个利口妇人,既说你丈夫不能杀人,如何又说倪根被人杀死?倪根既然被杀,必有凶首,你纵然狡猾,也逃不出本县眼目,正凶非尔丈夫,就是你这泼妇。”许氏故作惊恐,吞吐说道:“事至今日,小妇人也不能顾恤廉耻,只好从实招供了!原来小妇人未出嫁时,被原告陆大引诱成奸;既嫁杜成,与陆大踪迹渐疏,旋因吾夫在米店为伙,在家日少,又被死者倪根势迫利诱,不合与他往来。后来事机不密,被陆大探悉,乘那夜倪根至小妇房中相会,陆大就越墙而入。当时小妇人闻声惊醒,倪根已被杀死在床,身首异处,小妇人吓得魂不附体,正待呼救,陆大向我说道:‘你如呼喊,马上一刀两段,如其帮我毁尸灭迹,非但无事,以后重续旧好,还你快乐不尽。’小妇人怎敢与他相拗,只得允从。当时他就将倪根尸身,砍成七八段,放在锅中,煮成肉糜,拌糠喂猪,一面命小妇人将房中血迹打扫干净,不留丝毫痕迹。以后陆大便时来缠绕,岂知此人心毒异常,又欲将我夫一并害死,与小妇人作长久夫妻,小妇人不答应,他便一计不成,又使一计,教唆倪大,捏词告状。还望青天大老爷明鉴。”
  选门得供,颇觉有理,即提陆大到堂对质。许氏一口咬定,口讲指画,情景如绘,奸出妇人口,陆大有口难分,惟有叩头呼冤。当将原、被两告,一并收禁。以后历用刑讯,许氏坚执前供。选门信以为真,遂用严刑鞫讯陆大,陆大不堪其苦,诬服画招,冤狱构成。
  要知林公如何平反,且待下回分解。
  
第2回片言折狱名重公卿 老役缉捕石打太守
  且说陆大受刑不起,只好供认杀死倪根,许氏为帮凶;尸身肢解饲猪,无从检查。知县谢选门终觉情节离奇,不敢冒昧定案上详,便与林公商议。林公把陆大与许氏的前后供词披阅一过,向选门说道:“此案情节离奇。据常理而论,陆大如果真是凶首,早已远走高飞,岂肯反做见证,同倪大来县告发?可疑者一。世间只有淫妇恋奸情切,谋杀亲夫,而许氏偏偏回护亲夫,可疑者二。此中颇有不尽不实之处,还须密查暗访,求个水落石出,且慢申详。”
  选门就将访案之事,托了林公。林公允诺,即日出衙,到杜成家近邻借端探问,四邻答话,各不相同。陈大松当然庇护杜成,回答林公说:“杜成是二月初旬赴福安去的。”有的说四月下旬出门的,有的回答不晓得。当下林公探不出端倪,回到衙门,派干役到福安裕康米铺中,查问杜成到店日期。不料经理何荣早已接到杜成来信,便也不肯吐实,只对公差说二月初五到此的。公差回复林公。林公见查不到证据,只好从犯人身上着想,便叫选门赏一席酒菜给陆大与许氏,吩咐看役引二犯到空室中同饮,不许有人在旁照料,选门依言。林公跟着挑酒菜的到监狱中,潜伏在空室隔墙窃听。差役引男女二犯到得室中,说明你俩已经定案,明天就要处决,我们牢头因你们多有孝敬,于心不忍,故特备这一桌酒菜,请你二人吃喝,也不枉生受你们的孝敬。如今我还有事出去,你二人且开怀畅饮,叙叙旧情。说着竟自去了!
  那陆大长叹一声,对许氏说道:“你这淫妇害得咱苦也!本来咱不晓得倪根是谁所杀,只因杜成还家那天,听你在房中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杀人凶首明明是杜成,你如今竟含血喷人,一口咬定咱是凶首,你真心毒极了!”许氏很自在地说道:“偏你的心不毒,你下此毒手,欲置咱们夫妇俩于死地,你要咱的性命,咱才一口咬定你争风杀人。事到今日,你终究害了自己。脑袋搬场,也是很爽快的事啊!”陆大怒道:“好好好,你这淫妇,既如此狡狯,咱明日死了,也不能放过你,闽清县堂上,容你扯谎,森罗殿上,看你躲赖得过?”二人正自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不防此时林公推门而入,吓得许氏面如土色。陆大却一惊一喜,认了林公一眼,连忙起立说道:“大老爷!许氏已经说出凶首是杜成,想大老爷也当听见,还望大老爷伸冤。”
  林公一边点头,一边向许氏说道:“你二人的说话,我都听得,你也不用诬攀。要知杜成杀奸,罪或可恕,你以前的行为虽不正当,此次回护亲夫,情本可原,只不该诬攀陆大。且待县尊酌议定案。”说着便出狱往告选门,选门立刻传齐差役,提出陆大、许氏、杜成等审讯。先问许氏,许氏知难狡赖,照实供招。杜成也照直供认。陆大无罪,当堂开释。杜成、许氏还押。
  选门退入签押房,即请林公主稿申详,拟定杜成、许氏徒罪,成全了二人性命。因此都称谢选门为谢青天。却不知出自林公一手。隔了半年,闽清西乡朱村,有寡妇王周氏,膝下无儿,单生一女,名叫秀姑,爱若掌上明珠。赘婿何金生,素性刚强,夫妇时常口角。周氏本欲以婿做子,见他脾气太坏,由此不爱,遂过继族侄永福为嗣子,金生也并不介意。时值新年,小夫妇俩又因细事口角,永福竭力劝解,即邀金生同往镇上游玩解闷。
  恰巧镇上敬神演戏,郎舅二人挤入人丛中观看,一刹时金生忽失所在,永福只道他往别处,不以为异,晚间独自回去,并不见金生踪影。一连隔了三日,不见金生归来,始出寻访,杳无踪迹。村中好事的人因金生夫妇口角之后,又与继子同出,就发生出了种种怀疑,茶坊酒肆中,窃窃谈论此事。后来被金生父何子青所知,托讼师撰状捏词赴县控诉,禀称继子永福与妹通奸,恐婿金生显扬丑事,共同谋杀。
  时值选门入秋闱为分校官,由代理知县许鼎阅状批准,提王寡妇及秀姑、永福到案,严加鞫讯。三人初时极口叫屈,一无供述,遂用刑讯。唉!三木之下,何求而不得,况妇老女弱,哪里耐得住痛苦,只好诬服,永福亦惟有含泪供认。选门回署,林公将此案告知,选门提王氏及子女三人审讯,公立屏后窃听,三人供词如一,并无翻供。选门向林公问道:“三人供词合一,似无可疑之处。”林公答道:“三人供词合一,虽无可疑,但原告诉称赴镇观剧后谋杀,次日假称失踪,至今尸骸未得,生死未明。倘冒昧定案,一旦何金生复出,又将如何?”选门深韪公言,正拟详加讯问,忽接臬司来文,饬提此案解省。
  原来钱臬司与许鼎有些亲戚,许鼎交却闽清县事,晋谒县司,自炫其能,详述审明此杀婿案。钱臬司信以为真,日久不见解省,只道已受贿私和,姑用札饬提省。选门饬吏检齐案卷,由林公主稿,详述此案疑点,连同三被告一并解省。臬司批阅全卷及详文,即送发审局细心研讯。该局委员都是具有断狱经验的,一经审讯,即知有冤,连问几堂,仍无确实供词,只好发回原县。选门即委林公代审。林公将三人隔别,不容见面,逐一询问:尸首饲猪狗,脑袋曾否割下?三人供词各异,王妪供不曾割;秀姑供割下;永福供由母亲经手,咱不晓得。林公不加追问,但说人命非同儿戏,你们岂可随口乱供,仍命还押。林公退语选门道:“案情不实,已见端倪,否则共同杀人,安有割头与否,供词各异之理?”选门问道:“三人自甘诬服,将何以雪此奇冤?”林公道:“欲雪此奇冤,非何金生到案不可。当悬重赏以求之。”选门依言,悬赏二百两找寻金生,赏格上却注明王氏母女为他失踪,诬服杀人,金生到案,可救王氏全家云云。
  赏格遍贴通衢,适为永泰县木客陈小亭所见,想起行中新近用一伙计,面貌口音与赏格所载相同,自称金何生,定是何金生化名,立即回到行中,一见何金生,劈口就问道:“你要害死王姓母女三人了!还不赶快回去?”此人当真就是金生,闻言吓得目瞪口呆。小亭即出抄录赏格,给他阅看。金生披阅一过,大惊失色!立即辞谢行主,星夜赶回闽清,自行投案。
  差役入内禀明。选门立传金生到签押房询问,金生道:“此次出门,并无别意,只因吾妻憎厌我是穷措大,屡屡口角,心中气愤,打算出去做伙计,省吃俭用,积蓄了几百金,然后回去,免受床头人憎厌,不意累及他家蒙此不白之冤,真非我始料所及的。”选门即将王氏母女及永福一并开释。秀姑一见金生,泪如泉涌,泣不成声。选门慰谕了几句,四人拜谢而归。
  从此秀姑与金生和好如初。选门因事晋省,谒见臬司,禀明此案结果。臬司赞道:“你真干练明白,若凭许县尊之言,贸然定案,一旦金生出首,那就非同儿戏了!”选门说道:“此非卑职的明达,实赖林元抚孝廉襄助之力。”选门以后到处替林公揄扬。关抚张思诚慕林公才名,延入幕府,办理折奏。张抚知林公有断狱奇才,遇有疑案,必与公商酌办理。旋有龙溪巨绅郭太史晋谒张抚,面禀龙溪迭出盗案,郭家也屡次失去珠玉金银,请张抚严限破案,以靖地方。张抚即饬漳州知府李栋勒限严缉。
  日久一无所获,被盗绅商具禀向抚辕申诉,陆续不绝共有二十七起,失赃俱在万金以外。张抚与林公磋商办法。林公答道:“龙溪为漳州府治,富商极多,以致剧贼生了觊觎之心,既经勒限追缉,案仍不破,惟有选派名捕,不动声色,密往该县踩缉。闽清有捕役童顺,历破巨案,才识过人,谅能胜任。”张抚即命林公致函闽清知县谢选门,传命童顺到省,听候差遣。
  童顺年纪已有五十多,本已退卯;选门得了林公手书,便将童顺唤到签押房,说明就里,童顺只好答应。带着两个副手,同到省中,上辕门报到,见过了抚台,张抚说明龙溪劫案,发下捕盗文书,命他秘密往拿。林公吩咐了童顺几句,退出即同副手扮作小贩,赶往龙溪城内,落了客店,日间睡觉,夜间分途查缉。两个副手专向大中人家左右逻守,一连数日,毫无影响。童顺预料此案。必非寻常盗贼所为,或竟与公门中人有关,因此注意几座衙门,每晚在府署县署及武衙门左右,来往密查。
  那一夜三更时分,正走到府署后面,瞥见一人迎面而来。
  急闪身墙角,暗中窥视,只见身穿蓝绸袍,面貌看不清楚,走路的模样颇觉大方。当时不敢冒昧下手,蹑足远远跟着。见他行至一座巨宅后止步,其地有井一口。那人解下蓝袍,用带扎缚,垂于井中,里边却现出一身皂色夜行衣靠,踅至高墙下,使个旱地拔葱家数,将身一跃,身轻若燕,已上墙头,接着向下一跃,人影全无。童顺自知年老力衰,不敢上墙追捕,潜伏在墙下守候。正自思打量捉拿飞贼的方法,沉思了半晌,忽见眼前一闪,那人已从墙上跃下,背上负一小包,走到井边,取出蓝袍,飞步而走。童顺紧紧跟随。直到府衙左近,那人忽抄 到后门围墙跟首,将身一蹲,似乎又想跃入府中。童顺到此,心中已有八分明白,暗想府衙重地,被他人蹿入,就难以追捕,于是乘那人向上跃起之时,把手一扬,一飞蝗石正中那人脑壳,再看时已跃入府衙围墙去了。
  童顺对于此事,早有成竹在胸,便回到客店,和两个副手说明飞石伤盗情形,商议捕拿方法。两副手主张日间到府前密查,如见有伤头人走出,即可动手拿捉。童顺说道:“此计不妥。倘该盗因伤头潜匿不出,岂非白吃辛苦?还是去禀见县太爷说明经过情形,请他做主,定能水落石出。”计议已定,童顺还防剧盗潜逃,即遣副手至府前茶坊中逻察,自己径投龙溪县衙门,禀见知县苏希东,说明来意。
  希东为了许多盗案不破,已受了革职留任的处分,现在听得案情已有端倪,正是喜出望外,立刻同至府衙请见。门役入内禀报,不多时出来回说,本府大爷有病挡驾。希东听说,甚觉可疑,就对门役说:“今日实有要公,必须面见,还望再去通报,并且本县素精医道,还可替你们老爷治病呢!”门役不敢怠慢,入内禀白,李太守便说内花厅相见。门役出来,引希东到了内花厅,行过了礼,希东便随意回了两桩公事,一面冷眼看太守时,只见他冠帽之内,缠有白布,一角露在外面,面部稍现浮肿,不似内病,心中已知他是额受石创所致,有八九分料到,只因身为下属,不敢冒昧行事。一面又替李太守诊脉,随意定了一张方案,只说是略受感冒,并无妨碍,数日即当痊愈,随即告辞而出。回到县衙,便传见童顺,告知一切。大家一计议,使定下一策,要捉拿积案如山的剧贼。
  欲知如何下手,剧贼是谁,且待下回分解。
  
第3回身入谏台揭参降将 心存叵测谋刺贤臣
  且说名捕童顺,跟随龙溪知县苏希东回转衙门,商量一番。
  希东道:“我是他的属下,他是堂堂四品黄堂太守,未曾参革,怎好去拿捉他?还是你赶快回省请示机宜,然后下手为是。”
  童顺答应了,回到客店,向副手说明一切,仍命他留在龙溪暗中监视,自己便立刻动身回省。到抚辕上将经过情形向林公告知,并请示办法。
  林公闻说,便去与巡抚商议,即下密札与龙溪协镇,命将李太守拿解省垣。童顺当即领了密札,仍回到龙溪县,径投协镇衙门求见刘协镇,呈上密札。刘协镇看毕,因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一面命曹游击带兵二百名随后入城,自己带着一小队亲兵,同了童顺,先行飞马入城。
  直至府署前下马,只说有紧急公事求见。号房急行入内禀白,刘协镇也不等回话,早已下马离鞍,直到内花厅门首。号房正从内走出,说道:“启禀大人,老爷有寒疾不能下床见客,故此挡驾。”刘协镇说:“你的老爷明明在里边说话,何用挡驾?”说罢径自入内。知府欲避不及,只得含笑相迎,问道:“协镇枉驾,有什么重要公事?”刘协镇答道:“奉抚宪密札,特来相请。”李太守情知不妙,故作庄严厉声问道:“究竟何事,用得着如此吞吞吐吐?纵然要与本府为难,也得说个明白。”
  刘协镇冷冷地答道:“此事连我也不知道,我但奉了抚辕密札,照札办理罢了。你欲知端的,到了抚辕自会知道。”说着举手一挥,早有十数个亲兵拥了李太守就走。此时,曹游击已带队赶来。刘协镇命他入内,把盗官眷属拘捕,只有一个姨太,以外尽是雇用的男女仆役。刘协镇押着一干人赴省,童顺与两副手也一同回省,好不有兴。到了抚辕,协镇递了手板落官厅,童顺自到签押房,叩见张抚,把捕盗始末情形,详细禀明。张抚慰谕一番,便传见刘协镇,张抚当面奖励一番,消差回去。
  那个盗官,发臬司提审。他自知末日已至,无可抵赖,一口承招。供称原为东南海上凤尾帮的大盗,旋识京中某大员,适逢河南水灾,特开捐例,即带巨金入都,遵例报捐实缺知府,实授漳州知府。到任以后,满指望可以搜括多金,不料毫无出息,自思身手不弱,借此知府官衔,做个幌子,暗中仍做旧日窃盗生涯。如此一来,倒可两全其美,并且永无破露之日。主意打定之后,随即进行,果然一帆风顺,非常利市,共计数十起。外间之人,只道龙溪出了高手飞贼,却无人疑心到我。不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前夜又出外行窃归来,忽被人一飞蝗石打破头额,以致败露。事已如此,情甘服罪。当下画供之后,定成死罪,仆妇及盗妾递解回籍,此案即行结束。
  时属岁暮,春闱期近,林公即向张抚辞职,入京应试,中进士,派习国书,授翰林院编修。其时公年方二十七岁,虽则职居清秘,对于行军布阵,悉心研究,六曹事例,及用人行政的得失,综核无遗。一班忠正大臣如潘世恩、王鼎辈,皆称林公为将相才!历江西、江南、云南等正主考,所收门生,如赖恩爵、李廷玉等,皆是智勇兼备。至嘉庆廿五年,林公补授御史,对于察吏除奸,切实弹劾,不避权要,同寅称他为铁面御史。
  那时东南海上有剧盗张保仔,横行闽、粤沿海各县,犯案不下数百起,粤省屡派大兵剿捕,无如张盗狡猾,忽在粤海劫商船,忽在闽边劫行旅,出没无常,累得官兵疲于奔命,劳师糜饷,日久无功。不得已改剿为抚,许他悔罪投诚,张盗即串匪众投诚,初授游击职,归缉私统领节制。保仔却也勤于职务,屡次缉获大宗私盐,论功擢升,不满二年,已官至副将。强盗一变而为三品武官,可算得侥幸极了,但还未能满足他的奢望,百计夤缘,先和福州将军礼和订结金兰交,得悉礼和与穆彰阿有些亲情,密托礼和馈赠万金,恳他保举总镇。穆本是贪鄙之夫,现官兵部尚书,颇得嘉庆帝宠幸,他既受保仔万金,竭力保举。隔不多时,厦门总镇出缺,穆彰阿就密保张保仔继任。
  恰巧姚石甫观察进京陛见。姚与林公同年,林公设席为姚洗尘。石甫在席上谈及张保仔出身绿林,官至副将,已嫌过份,现在穆尚书又密保他升厦门总兵,恐怕未能服众。林公讶然问道:“老哥从何处听得这个消息?只怕传闻失实吧?”石甫答道:“今日因公晋谒穆尚书,穆公曾向弟说:‘朝廷拟升张保仔为厦门总兵,老哥与他同省,可知他能胜此重任否?’当下我含糊对答,未下断语。”林公接口道:“老哥为什么不直说张保仔不当擢升总镇呢?”石甫答道:“穆公肯替他密保,必然收受重金。小弟人微言轻,说也徒然,不如含糊回答为是。”林公道:“既然如此,弟身任言官,岂能袖手,自当据实参奏。”
  当下大家又谈些闲话,宾主尽欢而散。
  林公有事在心,回到家中,思量了一会,便提笔草就奏疏,弹劾张保仔,疏中大意谓:“张保仔原系蜓户出身,幼嗣广东海盗巨魁张一为子,自张一死后,由保仔接管帮船数百艘,盗伙数万人,横行海上,犯案如山,官兵屡剿无功,在事诸臣,不得已而舍剿言抚,此不过一时权宜之计。按张保仔自悔罪投诚以来,屡次反复,拥众要挟,当局皆以升官加饷了之,未建尺寸之功,官主副将,已觉过份。今闻将升厦门总兵,窃恐狼子野心,官愈高而欲望愈大,养痈成溃,必遗后患。”
  疏上以后,嘉庆帝览奏动容,即号林公至御前说道:“所奏不为无见,但是你称养痈成溃,难道好将他治罪不成?”林公跪奏道:“圣恩宽厚,既许他投诚于前,现在尚无显著劣迹,似未便遽加处分,为今之计,只命他去剿灭海盗。东南海上,现在四大帮三小帮:大帮如凤尾帮、水澳帮、蔡牵帮,皆是闽盗;另有一帮为粤盗。小帮如箬横帮、黄蔡帮、和尚秋等,皆凶猛异常。莫如用以毒攻毒之计,命张保仔认真剿伐,胜则论功擢升,败则亦无所惜。”嘉庆帝也甚以为当,即将林公奏疏给穆彰阿阅看,收回成命,命穆札饬张保仔专剿东南海盗,立功后再行耀升。帝即退朝,百官回衙理事。
  那穆彰阿披阅林公奉疏,怀恨在心,因有上命,不敢辩驳,立即札饬张保仔下海捕盗,另附一私函,详述林公参阻升任总兵的经过。保仔接阅札饬及私函,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眼生烟,牙痒痒地说道:“俺与林某前日无仇,往日无冤,为甚与俺作对,阻我升官,使俺空费巨额金钱?最可恶的,又使出这蛇吃蛇的毒计,派俺专司剿捕海盗,使俺左右为难,认真剿捕吧,对不起旧时朋友;不认真剿捕吧,要受朝廷处分。林某使出这毒计,俺与他势不两立。誓必先杀林某,然后再图调委优差,方能遂俺的心愿。”接着向左右问道:“兄弟们!谁有胆量入京去,取林某脑袋来缴令?取到时赏银三千两。”众盗伙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保仔连问三次,仍无人答应。
  保仔手下要算独角龙李彪、闹海蛟周豹两人最为勇猛。保仔就向李彪说道:“不杀林某,咱们俱无出头之日。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只有你能胜任,还是你往京师走一遭吧!”李彪答道:“并非俺贪生怕死不奉命令,只因皇都重地,禁卫森严,只恐不能得手;况且林某与大哥结仇,朝内百官皆知,一旦林某被杀,大哥也脱不了干系。兄弟愚见以为,还是等候林某放外任时,然后在半路将他刺了完事。”周豹也相劝道:“君子报仇三年,徐待机会行事为妙。”保仔只好按住心头之火,即日带兵船下海捕盗。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4回爱贤才老师荐幕友 入险境侠女救书生
  且说林公因奏阻张保仔升任总兵事,深得上面器重。当时嘉庆帝微闻京都地方,时有少年皇亲在外滋事,因知林公不避权要,铁面无私,特派他为巡城御史,并且面谕林公:“辇毂之下,如有贵胄子弟酗酒滋事,尽管直奏。”林公自然奉命维谨,一班贵介子弟,都知道林公正直无私,是不卖情面的,却也敛迹了不少。
  那一日正是清明佳节,林公闲着无事,和几个同乡京官出德胜门踏青,先到黄寺随喜了一会;转身出寺,一路步行,只见桃红柳绿,看不尽的无边春景。行经教场附近,只见一匹骅骝马,四蹄腾空,从面前疾驰而过,马背上坐着一个华服翩翩的少年。林公暗暗说道:“这少年真可恶极了!道上行人如此众多,竟敢飞马疾行,难道不怕闯祸么?”正思量间,只见道上一个儿童已被马蹄踩死,横倒道旁,骑马少年早巳加鞭远去。
  一般闲人围绕着踩死儿童,林公和同伴也挤入人丛中观看,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泪流满面,正在那里向一老者呜咽说道:“可怜我是个寡孀,丈夫于三年前去世,只遗此子,名叫才宝,今日清明,我带他去祭扫坟墓,不料遇此骑马丧神,把吾儿踩得脑浆迸裂而死。只可恨不知道这丧神的姓名住址,如有哪位认识,恳清明白见告!”老者答道:“咱本是此间保正,名叫赵老海。骑马少年,却是认得,但是死的是死了!你就知道了那人,又打算怎样呢?”妇人挥泪说道:“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孩子死了,我还指望些什么?探明了凶首的姓名住址,除了同他拚命之外,还有什么别法?”赵老海劝道:“我劝你不必如此了!难道死了一个不够,还去找上一个么?”有几个闲人劝她到衙门去喊冤。一时七嘴八舌,弄得那妇人没了主见,只是痛哭。
  林公在旁看了,明知此中大有文章,便向妇人询问姓名住址。妇人自称徐王氏,家居海甸,亡夫名徐幼才,生前做药店伙计。林公又向赵老海询问骑马少年是谁?老海有些认得林公,连忙答道:“老爷!马上少年叫敬敏,是穆彰阿大人的兄弟。”
  林公又向徐王氏说道:“你既不敢去告状,我看你儿子死得可怜,定当替你伸冤。”徐王氏含泪叩谢。林公一面命赵老海报县请验,一面进城回寓,草疏详叙敬敏为穆彰阿之兄弟,于闹市驰马,踩死徐才宝,并拟抚恤等情。次晨进呈,嘉庆帝亲批如议办理。又将原折掷给穆彰阿阅看,申饬他治家不严,罚俸三月,徐王氏从优抚恤。
  再说那穆彭阿本与林公有隙,现在又添一重新仇,遂把林公恨如刺骨,处处暗算林公。亏得林公的老师王鼎官居工部尚书,平时视林公为第一得意门生,又见他与权奸穆彰阿两次作对,结下深仇,预料穆彰阿必然不肯干休,生怕林公遭了暗算,左思右想,只有把门生从速外放,方可避此危险。自己又与他有师生名分,未便保奏,便去与潘世恩商议,托他速保林公外放,避免穆彰阿的暗算。世恩平日也极器重林公,现在既受了王鼎重托,自然格外留心。事有凑巧,杭嘉湖道杜允绶丁忧开缺,浙抚奏请调补。世恩其时正为吏部尚书,专司百官升降补授,便即奏请为林公补授杭嘉湖道。疏称:“林某有将相才,久居言路,不能展其抱负,宜外放以觇其才能,得当即可大用。”
  嘉庆帝览疏批准。
  林公接到宫门抄之后,即日升辞赴任,并向老师与诸同寅处辞行。老师王鼎又设宴饯行,不邀陪客。师生俩酒至半酣后,王鼎屏退左右,向林公密语道:“贤契此次外放,却是我的主张。只因你与穆奸结下深仇,只怕他密图报复。常言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你还是从速离京为妙。只是江河险恶,步步荆棘,路途之中,难免不生意外,你是个文弱书生,凡事不可不防。我如今荐一个人给你,作伴而行,路上可保平安。”林公连忙谢道:“师座处处照顾门生,恩同肉骨,门生惟有铭诸肺腑,终身不忘。”王鼎说道:“为国爱贤,本属人臣之分,何足挂齿。”林公问道:“师座所荐之人,究竟是哪一位?现居何处?门生来朝就要动身,不知能否结伴同行?”王鼎含笑答道:“此人姓周名济,现在敝寓,他却并不因武功著名,大家只知他是文章妙手。此人你也见过。”林公想了一想道:“遮莫就是周保绪先生么?看他恂恂儒雅,不想竟会拳勇。”
  王鼎答道:“正是此公。他自幼得少林高僧传授绝技,深藏不露,故朋辈只知他文才出众,不知兼精武功。他世居荆溪,为人任侠;因事往来齐鲁,响马拦路截劫,丧在他手里的为数也不少,因此结下深仇,绿林中人恨他入骨,预请此中高手,图乘机报复。乙丑早春,保绪来京应试,道出山东,有二人尾随身后,保绪却并未留意。晚间投宿客店,黄昏以后,灭烛就寝。
  隔不多时,忽闻呀的一响,房门敞开,保绪看时,只见两盗全身扎靠,各执雪亮钢刀,一人扑到床前,举刀向床上猛砍。保绪手无寸铁,正在急切之际,瞥见一女子从门外蹿来,叱道:‘强盗休得伤人!’说时挥动手中双剑,向两盗夹背砍下,两盗忽听得外面有人进来,急转身挥刀迎战。那女子舞动双剑,力敌两盗,剑光闪处,一盗的脑袋劈个正着,横尸地上。另一盗自知不是对手,虚晃一刀夺门而遁。那女子手快,分心一剑,也被刺死。保绪惊惶之间,连忙下床,向女子道谢!并请教姓名?女子答道:‘婢子名叫红娥,是本店主人之女;相公来此投宿时,就见那二盗尾随,早做提防,潜伏暗中,等候动静;他们竟下手加害客官,婢子忍不住,便一口气将二人杀了,倒累客官受惊!’保绪连称:‘姑娘剑法精通,武艺出众,才能力歼二盗,救了鄙人,此恩此德,没齿不忘。’二人正在说话,店主也走了进来,瞧见地上横着盗尸,向红娥跺足道:‘红儿!你太胆大妄为了。这两个,都是山东著名的响马,如今被你杀了,他们同党知道了,岂不要来寻仇报复?那时又如何处置呢?’红娥闻言,也自悔鲁莽。保绪插言道:‘姑娘拚死救了鄙人,却与响马结下深仇,我又何忍见姑娘受盗暗算。为今之计,不如暂时与我同往京师,日后再作计较,或就在京师耽搁,或另谋生计。我身受大恩,决不忘报,只不知两位意下如何?’红娥低首无语。她母亲金朱氏答道:‘小女冒昧闯祸,弄得有家住不得,除了与相公同行之外,别无良法。只是既非家人,同行诸多不便。老妇在这里想:小女二九年华,尚未字人,看相公尚未成婚,倒不如索性命小女侍奉箕帚。’保绪答道:‘此事使不得,一则家中已有糟糠,二来令嫒有恩于我,正当香花供奉,岂敢生此妄想。’金朱氏笑道:‘今番之事,也算大缘巧合,我们母女孤苦无靠,着红儿得居偏房,终身有了着落,老妇也有了依傍;相公如此人才,不争辱没了她?还望成全此事!’保绪因爱红娥武艺出众,极表欢迎,便不再推辞,答应下来。
  母女二人,便入内收拾细软,乘天光未明之时,一同上道。不日到京师,投旅馆安歇。保绪入闱应试,竟中进士,因与鼎有旧,故耽搁在府中。”当下王鼎将周保绪的往事,向林公备述一番,林公甚为喜悦。
  王鼎即唤仆役人室,吩咐请周爷。仆役领命而去,不多片刻,保绪走来,大家行过了礼,各自就座。林公将保绪仔细打量,见他长得一表人才,身高七尺向外,淡黄脸膛,阔额角,浓眉毛,双目突突有神,悬胆鼻,四方口,光下额,身穿蓝绸子夹袍,藏青缎外褂;虽是儒雅打扮,眉宇间自有英气流露,一望而知是个非常人物。当下寒喧了几句,又饮了一会酒,王鼎就向保绪说明,荐至林公处襄办文牍,兼资保护。
  要知保绪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分解。
  
第5回长途仆仆响马追踪 良夜迢迢霜锋飞至
  且说周保绪听了王鼎一番言语,就向林公谦逊道:“小弟学书学剑,两无所成,政事尤属门外,才力疏薄,恐不能当此重任。”王鼎含笑接口道:“文牍不过挂名罢了,最重要的是自京赴浙,路途盗贼众多,全仗老兄加以维护,也不必过于客套。元抚已定来朝动身,请你立刻把行李收拾了,先送到林公馆,来日清早,挈眷随行,这一席酒算作替你二位饯行。”保绪说道:“挈眷同行,太觉累赘,还是让红娥留居府上。”王鼎含笑说道:“老兄你又来了!如夫人实为红线一流人物,挈她同行,便可倚作长城,有这样的好帮手,为甚不挈她同行呢?”林公接口道:“是呀!准请如夫人与敝眷同车照顾,一切借重之处正多呢?”保绪只好答应。等到散席,林公拜谢老师,辞别回寓,便将上述各事,告知郑氏夫人。郑夫人也快活非常。
  当晚一宿无话。等到次日,保绪挈同红娥,清早赶到林公馆,只见门前停着几辆驴车,连忙到里边,与林公相见。红娥也见过郑夫人,大家便上车坐定,行李无多,由林仆常福照料。
  于是蹄声得得,车声辘辘,径自上路。第一日天津歇夜,二日赶早站到郑家口歇夜。驴车讲定送到直隶边境,林公便叫常福开发车钱,另雇长行车。当晚一宿平安,来朝重又登车前进。林公素知山东道上盗匪众多,便请保绪戒备。保绪笑道:“这一条路我前后共走过数十次,有盗的地方,也都晓得,请公不必担忧!”一面指挥车夫,择安靖大道前进。行至日中,林公向车夫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有无客店可以打尖?”车夫答道:“此地是郓城属境,是来往通衢,前面就有市集。”林公吩咐就在这里打尖。车夫一边答应,一边驱驴车入市,直到一家客店前停住。车夫跳下车来,开了车门,林公等次第下车,一齐走入店中坐定,自有跑堂的过来招呼。林公便吩咐做些新鲜菜肴面点,一面又要一壶好酒,两碟子下酒菜。跑堂的转身自去整备,不多时先将酒和下酒菜送上。
  保绪执壶斟酒,正在和林公且谈且饮,忽见两个壮汉闯然入室,四只眼睛,注视着林公,仔细打量。保绪心知有异,也把他们的面貌装束,看个仔细。只见年长的,约摸四旬年纪,身高五尺光景,膀大腰圆,生就紫糖色脸膛,两道浓眉,一双圆眼透露凶光,嘴上留着络腮胡,露顶无帽,身穿蓝布长袍,足登皂布短统快靴;另一个约摸三十上下年纪,身不满五尺,面皮微黑,凶眉恶眼,尖嘴削腮,穿着一身黑布袄裤,足登皂色抓地虎,一望而知都非作善类。二人入内来了一番,并不落座,径自扬长出门而去。保绪愈觉可疑,忙向红娥问道:“红姑,这两人行动怪异,目露凶光,想来决非善类,你可认识他们?”红娥答道:“人却不相识,看他二人的模样,却似来踏盘的,我们今天须格外小心严防,酒能误事,不用喝了。”林公就命常福进饭。
  究竟那两个是谁?且待著音交代清楚:那个紫面孔叫做钻天燕子商峻,那个黑面孔叫做飞刀癞王毛四,都是著名马贼。
  一般人只道马贼是胡匪的别称,其实是胡匪的分帮。说道胡匪,也有相当的历史。自从明末时候,袁崇焕诱杀毛文龙以后,毛部兵将不愿觍颜事仇,逃亡关外满洲里一带为盗,专劫贪官污吏,不抢行商过客;行劫的时候,一律用火枪,用红缨塞住枪口,避免沙尘吹入枪膛。动手开放,拔下红缨衔在口里,远望之,好似生着红胡须,所以叫做红胡子。后来关外人数愈多,出息愈少,有几帮入关,散在鲁豫一带,和当地响马联络,故叫做马贼。商峻、毛四本是马贼首领,那商峻本是营混子出身,有陆地飞行的本领,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只因性情刚暴,在京中失手打死了人,流落江湖,做了马贼。他和林公决无仇隙,这一次是受人指使而来,欲与林公为难。
  且说林公在打尖以后,重又登车赶路。保绪非常注意,目光常向车外了望,以防两怪客跟来行刺。行到邹县,时候还早,本可再赶一站,保绪却吩咐车夫停车投宿。林公心中甚为不解,便问道:“时光尚早,正可赶路,何故投宿?”保绪答道:“大人有所不知,由此前去,都是山林旷野,是强人出没的所在,傍晚经过,难免不生意外。况且刚才饭店中所遇的两个怪客,也是可疑,若是强人同党,我们此去,危险更多,故还是早些歇下为是。”林公点头称善,当下就在邹县城外升平客店住下。
  晚间进餐,林公偶不小心,失手将饭碗打碎。林公并不介意,保绪却暗暗吃了一惊,自思:此种预兆,恐非吉象,今夜须格外小心,以防不测。他正在独自凝思,忽见红娥立在后房门口向他招手。保绪连忙走到红娥面前说道:“我们所处境地,甚为危险,今晚我们二人轮班守夜,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你看可否?”红娥摇头答道:“山东道上能人最多,我自知女流之辈本领平常,只怕逢到劲敌,我二人不是对手,闹出乱子来,哪里对得起林大人呢?”保绪皱眉说道:“话虽如此说,但我们既然负了保护的责任,岂容畏缩?据我想来,还是将大人送入城去,在县衙耽搁一宵。”红娥不待他说毕,插口说道:“林大人早就说不愿受沿途惊动地方官府,请他到总衙歇宿,必然不肯答应;况且,山东道上步步荆棘,也不能躲过今宵便算完事,须打算个长久之计,方保无虑。”保绪到此,顿然现出局促不安的神色,焦灼异常,连说:“这便如何是好?”红娥见他如此情形,不觉嫣然一笑道:“法子却有一个在此,你且附耳过来。”一面把樱桃小口凑到保绪耳边,说了几句。保绪听罢,笑逐颜开,连称妙计。红娥叮咛道:“隔墙有耳,必须秘密安排,一经漏泄,那就岔事了。”保绪应声理会得,便回到林公身边,也附耳说了几句,林公点头称好。当下保绪吩咐常福道:“来朝要赶早站的,早些安睡吧!”常福自在外间安歇。林公和衣而睡。保绪把房门关闭,然后吹灭灯火,一个儿在暗中摸索了一回,方才横倒榻上,把惯用的武器放在手边,闭目休息。
  隔了一会,听得街坊上正敲三更,张目向窗棂上了望,残月朦胧。正在看时,忽听门上格格作响,似有人在外推撼,料必刺客来了,连忙悄悄地跨下床来,蹑足走到门后,从隙中向外窥探,只见一个全身夜行扎靠的矮汉,手执单刀,正在门上推撼,背后还站立一大汉,门隙中虽然瞧不清楚面貌,就那模样估量上去,不是饭店中所遇的两个怪客还是谁?当下保绪不敢冒昧开门拿捉,打定主意,潜伏暗中,待他二人撬门入室,突然袭击,杀他个措手不及。故在门后兀立。隔了一会,不见动静,再向门缝中看时,门外人影全无,就回到榻上坐定。正在疑想,忽听得屋面上翻瓦之声,方知刺客在屋面上开天窗。
  暗想:等他使展倒挂猿猴的架势翻下来时,就可出其不意,挥刀砍断他们的足踝。一边想,一边仰着脖子观看,不多片刻,屋面已成了一个大窟窿,却只不见刺客跃下。正在惊疑之际,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上面飞下一把雪亮钢刀,唰的一声,正中林公卧榻的中央,刀身受着反激,摇摇不定,约计部位恰当胸腹,若有人睡在榻上,准死无疑。当下保绪暗暗佩服。忽听上面低语道:“现在林已被飞刀刺死,我们公事已毕。至于他的家属,和咱们素无嫌隙,也不用滥杀,回去吧!”保绪此时并不上屋追赶,连忙三脚两步,奔到后房;红娥正坐在那里守夜,保绪向她说道:“刺客已来过了,亏得你使用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把大人藏到后房安歇。否则今天的事,就不堪问了!”原来林公和衣而睡之后,吹灭灯火,即悄悄的潜行到后房安歇,榻上只用棉被叠成人形,乱了刺客目光,那一飞刀竟刺了个空,这是红娥所用的妙计,也是林公吉人天相,不该受此天妄之灾罢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6回以德服人释放刺客 告养归里饱受虚惊
  且说当夜行刺林公的,正是飞刀癞王毛四。他费了五年苦功,练就一种飞刀绝技,比众不同,寻常飞刀,都用纯钢炼成的柳叶刀,长只三寸三分,他却就将常用的单刀习练而成,能于二十步内,百发百中。当下毛四同商峻回到歇宿处所,商峻不免赞扬他飞刀厉害,恭维几句。毛四道:“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现在姓林的已被咱刺死,总算不虚此行了;但闻得姓林的有个同伴,也是好生了得,若姓林的果真死了,他必定找我们报复,势必经官动府。我们二人倒不如早早回去,免得横生枝节。”商峻道:“依兄弟愚见,暂时不必他往,因那姓林的是否身死,尚未明白,况且他那同伴诡计多端,说不定夜来落他圈套。如姓林的真个死了,明天之后,必有一番扰攘,那时再走未迟。如姓林的竟没有死,来朝必然要赶早站,那时再作计较,待到天明前去探个明白再说。”话声未绝,忽听得喔喔鸡声,东方已自发白。
  二人即行换了衣服,带着武器,同出歇处,赶到林公寓所门前,只见停着六辆驴车,常福正在搬出行李来。毛四向门内闪眼一望,只见一人身高不满六尺,生就方面大耳,皮色微黄,浓眉凤眼,鼻正口方,头戴瓜皮小帽,身穿蓝绸子长衫,外罩天青缎马褂,威风凛凛,缓步走出,此人不是林公,还是谁呢?
  不觉一惊,他生就急性,马上掣红毛宝刀,直奔林公,挥刀拦头砍过。这时保绪正在柜台前付账,林公只身走出,瞥见刺客抡刀迎面砍来,急向旁一闪,正待呼唤,忽从林公背后打来一种暗器,直逼毛四面门。毛四眼快,连忙一反腕把宝刀向上一格,当的一声,那暗器横飞而出,却是百步莲子锤。原来红娥保着郑氏夫人出来,忽见有了刺客,急用暗器相救。经此一拦阻,林公已同郑氏夫人退入。里边,红娥见一击不中,急掣出子母鸳鸯剑,直奔毛四,怒声叱道:“大胆强盗,擅敢行刺朝廷命官!”说时挺剑分心刺去。毛四带刀相迎,两人接住厮杀,一个是少林门下的侠女,一个是绿林有数的英雄,棋逢敌手,杀做一团,不分胜败。保绪早已瞧见,也抽出雁翎刀,飞步前来助战。不料钻天燕子商峻从门外窜入,舞动双刀,接住保绪,斗到十多个照面,亦然不分胜负。那时红娥自知实力不及刺客,久战难免吃亏,她就使开一路达摩剑法,只见剑光闪闪,愈杀愈紧,杀得毛四眼花缭乱,被剑光裹在中间,弄得手足无措,正想逃遁,手中刀稍一迟缓,被红娥一剑刺去,正中左臂,毛四大叫一声,负痛脱逃。红娥并不追赶,抡剑来助保绪。商峻本领不济,单战保绪,勉力打个平手。怎经得红娥扑到他背后,舞动双剑,忽上忽下,一阵猛砍,杀得商峻汗流脊背,气喘吁吁。保绪瞧个破绽,飞起一腿,将商峻踢倒在地,捆缚个结实,推到林公面前。
  林公向他询问姓名,商峻照实供认。林公喝道:“我与你前日无仇,往日无冤,你来行刺,必然受人指使,从实供来,尚可宥你一死。”商峻供道:“我本来不想行刺大人,实因受京都某公指使,故而出此。至于那人是谁?请大人自思,在京时和谁结过深仇,就可知道了。”林公恍然大悟,便道:按律你行刺命官,罪无生理。我姑念你并非主谋,如今将你释放。以后再敢来行刺么?商峻道:“蒙大人法外施恩,贷我一死,人非草木,安敢再来行刺?”林公就命保绪将他释放。保绪很不自在,说道:“大人体上天好生之德,免他一死,不过放他回去,仍做杀人放火之事,为害商旅,也非仁义之道。还是送交本地县官,按律重办为宜。”林公遂道:“我既允将他释放,岂可反悔?”一面又向商峻吩咐道:“自今以后,你须弃邪归正,不准再干这杀人越货的勾当,否则必有伏诛的一日。”商峻答道:“本来我是当兵出身,因为误伤人命,不得已而落草的,此去誓不再做马贼。”林公即命保绪将他松绑,商峻拜谢而去。林公挈眷登程,保绪同车保护,向林公问道:“大人何故不杀刺客?”林公答道:“你有所不知,刺客受穆彭阿指使而来,我若和他一般见识,处商峻于死地,冤仇愈结愈深,如今示以宽大,一则可促穆奸觉悟,二则不和马贼结怨,也是两全之道。”保绪听说,佩服林公度量宽洪,见识高明。就此一路平安,直到杭州落了公馆。次日林公上辕门谒见浙抚。巡抚李公,本与林公旧识,叫他即日赴任视事。林公到任之后,兴修海塘,规划水利,杭嘉湖三郡百姓,都称颂林公德政。在任二年,因父病沉重,告养亲归里,将保绪荐入漕督周天爵幕府。
  红娥早已拜公为义父,因畏大妇悍泼,不愿随保绪同去,一路保护林公夫妇,回转故里。
  不料副将张保仔这当儿适在福建捕盗,探知林公告养回家,以为报仇机会到了,即遣部将独角龙李彪行刺林公。李彪本是剧盗出身,武艺出群,且精陆地飞行之术,自从跟随保仔投诚以来,积功保至都司衔;现在奉保仔密命,守到黄昏,扎束停当,带了武器,一脚边赶到林宅后面,越墙而入,找寻林公。其时已半夜,红娥同郑夫人已归楼上卧室。楼下便是林公的卧室,那红娥伺候夫人安睡以后,正拟解衣登床,瞥见楼窗上一条黑影,像闪电般掠过,料必是刺客,说声不好,连忙向床头抽取宝剑,顺手把暗器悬在腰间。原来她善用两种暗器,一是百步莲子锤,一是连珠镖,此时匆忙之间,只取了一镖囊,一个腾步蹿来,伸手推开后楼窗,两足一蹬,蹿到屋面,施展轻身功夫,连蹿带纵,跃到左边厢屋顶上,定神向上了望,见一个彪形大汉,立在林公卧室窗前,手执钢刀,正在窥探。红娥暗想:我终究是个女流,下去厮拚,难保必胜,不如用连珠镖取他的狗命。打定主意,一回手向镖囊中摸出钢镖,一边高声喝道:“大胆狗强盗,擅敢深夜来此窥探。”那刺客正是李彪,听得背后有人说话,急忙掉转身来。说时迟,彼时快,红娥照定他咽喉,脱手一镖打来。李彪急举手中钢刀向上一挡,当的一声,飞镖落地。红娥两手同时发出两枚飞镖,分向上下盘打去。李彪瞧见是个女子,已忽视了,自己艺高心胆大,非但不逃,反而使诈诱敌,瞧见飞镖打来,假意哎哟一声,就地滚倒,避过飞镖。红娥在残月光中,看不清楚,只道他当真中镖倒地,急使个鹞鹰扑水的架势,纵身及地,高声喊道:“有刺客!燕儿快来拿捉。”那燕儿是她的使女,听得主人叫唤,连忙向房壁上取了单刀,飞步奔来。那李彪横在地上,专等红娥蹿到他身旁,打算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哪知红娥阅历已深,下地来,不见刺客逃遁,情知有诈,站立一边,不即上前拿捉。燕儿奔来,瞥见刺客横卧在地,只道已经受伤,便想来打死老虎,就抡刀直扑上前。冷不防李彪忽地使个鲤鱼打挺,就地跃起,喝声浪蹄子照刀,风声过处,一刀向燕儿迎面砍来,吓得燕儿一跳,急挥刀架住,被李彪用刀一逼,震得虎口麻木,自知不是对手,连忙收刀后退。红娥急掣宝剑上前迎敌,刀来剑架,剑去刀迎,打了二十多个照面,杀得红娥满身流汗,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那李彪一刀紧似一刀,越杀越勇。红娥欲逃不得,正在间不容发的当儿,亏得燕儿急出一个好主意,奔到厢房中,拿出一面铜锣,镗镗镗一阵乱敲。家中男女仆役,都在睡梦中惊醒,只道后面失火,飞奔入内。李彪到此,生怕孤掌难鸣,才虚晃一刀,跃登屋顶,如飞而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7回访能人酒客说真话 受愚弄干役入牢笼
  且说林公告养归家,被张保仔密遣李彪去行刺,饱受了一场虚惊。红娥当夜虽然把李彪吓走,自知不是对手,倘然刺客同着帮手再来,非但自己性命难保,连带义父也危险万分,就把心事直告林公,说明此间住不得,只有暂时秘密移居亲戚家,方保无虞。此时林公的父亲病已告痊,也叫林公借居岳丈家中,郑夫人也竭力怂恿,林公拗不过众人,便秘密移往郑公馆,安居半年。
  一日奉到上谕,补授淮扬道,不必来京请训,着即赴任。
  林公遂挈郑夫人动身赴任。那淮扬道衙门在清河,林公先到南京,见过孙寄圃制军及石振声藩司,然后往清河接任。周保绪得悉林公补授淮扬道,即向周漕督托病辞职,仍至林公处办理文牍。林公待以义婿之礼,与红娥同居别院。淮场一带,最多私枭,明目张胆,猖獗非常,虽有两淮缉私营,不过奉行故事,每季和枭匪接洽,交出几船税私盐,缉私统领就可销差,倘若认真办理,派水师兵船,驻泊海口,截击大帮贩私船,枭匪人人拚命,总把官兵杀得大败;势炎滔天,弄得缉私营兵丁畏匪如虎,不敢拿捉,两淮盐税因此年年短少。江督孙寄圃素知林公胆略过人,办事认真,专折奏请,调林公补授淮扬道。林公到任以后,即与保绪商量整理盐政。保绪说道:“大小枭匪,不下数十帮,一网打尽,颇非容易,只可一面招募缉私小队,勤加训练,使成劲旅;一面向督辕请领枪炮,并探明大帮盐枭头目姓名和出没所在,设法诱捕,方有肃清之望。”林公称善,马上备文,禀准江督,然后出示招募小队三百名,委保绪勤加训练,不及两个月,已成劲旅。林公另编二十名侦缉队,四出哨探。那时大帮枭匪头目,最凶悍的叫做煎海干方老哥子、闹海夜叉李八、海虎刘歪嘴,三人手下各有一千多匪党,百十来号小艇,每次装着私盐进口,都用炮艇开路护送,如入无人之境,向下水开往通如、崇海、江常、太宝等处销售。以西麻镇为根据地,停泊在那里的私盐船,约有三四百艘。林公心想:手下只有三百名小队,二十艘枪船,兵力单薄,哪里敌得过数千盐枭呢?只有用以毒攻毒之计招降一二大帮,命他们去剿灭各帮,除此别无办法。保绪也很以为然。林公当即派侦缉员杨春生,前往方、李、刘三枭匪处接洽,不料春生几乎被李八所害,亏得方老哥子相劝,说他来招降并无恶意,愿降不愿降,他也不能相强,我们也不当伤他性命。春生才得狼狈回衙,向林公禀明前情:枭匪都是青红帮中人,誓同生死,不肯自残同类。林公听说,晓得以毒攻毒之计难行,便与保绪密商。保绪说道:“只有设法诱捕,现在枭匪已有准备,急切不能得手,宽假时日,别作计较。”林公也知欲速不达,只好暂时搁过一边。每遇空闲,就出外探访民情风俗。
  那一日,行经城外遇雨,路旁恰有一家酒店,林公便走入店中,一面喝酒,顺便避雨。坐了一会,喝了几杯,忽见门口进来一人。全堂酒客,一见此人,尽行起立招呼,有的称他头儿,有的称他老伯,当下店主人就招呼他到账桌上坐下。林公暗想:这是谁呀?听一班酒客的称呼,估计上去定是个极有势力的差役,心中一动。那时恰好同座有个老者,年约七十以外,林公便向老者问道:“请教老丈!进来这位酒客是谁?好大气派!”老者答道:“这位是清河县里的捕快头儿,姓施名顺。提起他的名字,方圆数百里,无有不知,本地的缙绅先生,贩夫走卒,无不与他往来,就是江湖上的私盐贩子、绿林响马、九流三教之人,凡是稍有名望的,也无不相识,端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因此人家给他起个外号,叫做赛秦琼施顺。他在清河县里充当都头以来,经手破获的疑难奇案,莫不下数百起!因此大家都敬重他。记得他儿子做亲,县太爷也送礼登门道贺,可称红极一时的了。前年告病退卯,虽经县太爷竭力慰留,他老人家终究摆脱开了公门生活,家居享他清闲之福。”
  林公道:“他既然红到如此,又为什么要退卯呢?”老者答道:“他历破巨案,不免与绿林中人结下深仇,尤其是长江帮首领韩大麻子,和他最过不去。有一天他赴西乡吃喜酒,被韩大麻子得知,率领党徒,等候在西麻镇。施头儿不曾晓得,乘船归家,经过西麻镇,被大帮围住。正在这千钩一发的当儿,恰巧私商大首领方老哥子坐船经过,见此情形,竭力劝解,才算彼此无事。那方老哥子也是水路上有名人物,平昔与施头儿往来极好,幸而遇着他,否则施头儿的性命就恐不保了。施头儿受了这一次挫折,十分烦恼,回来就想退卯,无如本官不答应,只得敷衍下来。后来县官命他去捉拿方老哥子。他想姓方的曾经救过自己性命,岂可恩将仇报?于是装病退卯。”林公听罢这一席话,心中暗想:他和枭匪原有渊源,兼之早已退卯,岂肯听咱调遣?但是另访一个与各帮盐枭通往来的人,也非易事,舍他不用,又觉可惜!正想间,却巧周保绪也闲游到此。林公向他招呼,搬到他桌上共饮,并指着施顺说道:“那个是名捕施顺。”接着把老者的话略说一遍,并商收用办法。保绪道:“不晓得他的住址,无从着手。”说到这里,恰巧酒保走来,林公便向他问明,施顺就住在道署相近。保绪在旁听得明白,记在心头,酒罢回转道署。林公密嘱保绪收用施顺。
  有一天保绪正在署前散步,瞥见对面走来一人,身高八尺光景。仔细一看,正是施顺,就假装怒容,向他大喝道:“施顺你干得好事?”施顺骤闻此言,吃了一惊!定神观看,只见道署前站着一个人,怒冲冲地瞪着眼。施顺悄悄答道:“我安分平民,久居家园,只知吃饭睡觉,不曾干什么好事坏事。你是何人,敢来冤诬我?”保绪答道:“我是道署周师爷,你干得好事,还敢抵赖?胆子可莫不小。”说时将手中旱烟斗向施顺头上轻轻连击几下,叱道:“速去速去!”施顺顿觉击处隐隐作痛,想和保绪理论时,保绪已转身走入署中。施顺只好含怒归家,连称晦气。不料头痛渐渐增剧,到得晚间头肿如斗,痛不可忍,呻吟了一夜。直到天明,他老婆薛氏向他问明得病原因,情知必是周师爷作怪!就赶到道署,跪在保绪面前,哭泣求救!保绪说道:“欲治此病,可将他扶来。”薛氏叩谢回家,叫人扶施顺到道署。保绪仍用烟斗,在他头上轻轻遍击一番,施顺便觉肿痛若失,便向保绪说道:“周师爷你这种恶作剧太使人难当了。至于你昨天的说话,也未免太含糊了,究竟你知我干了什么坏事,要下此辣手呢?”保绪答道:“你有所不知,我们大人前天到南京去,孙制军说你与盐枭合伙贩私盐,命我们大人密拿重办。我奉命密查,才知你是个好人。犹恐人言不足取信,有意在署前和你作耍,见你并不还手,才信是好人,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上边既然注意了你,若不设法自白,如何可以了结此重公案。你也曾是公门中人,懂得此中底细,你道这件公事怎样办法?”施顺听说,急得一筹莫展。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8回捉盐枭老谋深算 访恶霸微服私行
  且说周保绪有心要降服施顺,收为己用,故意造出制军密访的说话来恐吓他,及见施顺堕入牢笼,才向他说道:“法子呢,却有一个在此,不知你愿意不愿意?”施顺答道:“师爷能够照顾小人,销弭冤狱,小人虽赴汤蹈火,亦所不惜。”保绪说道:“我早知你是个有血性丈夫,不忍难为你,故并未将你捕拿。要知上边的访拿你,为的是私通盐枭,若要销案,你须去捉拿几个盐枭大头目来,表明你和他们并无关系,上边知道了,自然不至再疑心到你身上,此案自可注销了。”施顺沉吟一会答道:“大帮盐枭,党羽众多,又都精通拳棒,就算我愿意去拿捉,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保绪说道:“不必你去动手,只要你设法引诱贩私巨魁到你家里,由我们大人派兵前往捉拿便了。”施顺呆想了片时,答道:“如此也好。出月初八日,是我生辰,待我预先发下柬帖,邀请各帮首领来吃寿酒,那时可以相机行事。但是我有两个要求,一是莫到我家中拿捉,最好候在要路动手,免得枭匪结我的怨;二是盐枭方老哥子,曾经救过我性命,此次我当保他安全,望勿将他捕拿。”保绪点头答应,又向他附耳说了几句,施顺应声理会得,当即退出衙门,回去办他的正事。保绪就去见林公,说明一切。林公说道:“我持躬正直,生平不愿撒谎欺人,今番之事,全用权诈,未免不当,还是另行设法为妙。”保绪笑道:“圣人亦当经权并用,况此事全为顾全国家盐税,保护地方治安,于国于民,留有利益,纵然权诈,又有何妨。”林公闻言,点头说道:“也说得是,那末就计行事。”当下保绪退出,预备一切。
  光阴迅速,已到初八,保绪备了四色寿礼,叫两个得力亲随拿着,同往施顺家中,送礼道贺,施顺父子殷勤款待。保绪今天专为查看盐枭而来,所以并不就走。隔不多时,各帮盐枭带着厚礼,陆续而来,施顺一一招待,异常忙碌。日光停午,便安排上丰盛酒肴,父子二人请来宾入席饮酒,当下高高矮矮一齐入座。保绪和施顺同席,悄悄地向他问明各帮首领姓名,施顺就把闹海夜叉李八、海虎刘歪嘴等指点清楚,直到未牌以后,方才散席。
  保绪回转衙门,告知林公。保绪便带了队长褚忠率同全队,往南城门埋伏,一面又派侦缉队在施家左右巡逻,直到初更以后,枭匪们个个吃得酒醉饭饱,谢过寿翁,陆续出门,向南门而来。那时方老哥子也随众欲行,却被施顺一把拖住,说道:“方大哥你且暂缓一步,今晚屈留在此过宿,俺有要事和你商量。”方老哥子不知什事,又见他言辞恳切,只好留下。
  且说李八、刘歪嘴等一班人,向南城门走来。周保绪及小队长褚忠,早已接密报,做了准备,正在星月朦胧中了望,瞥见一班枭匪,有说有笑地走来。一声暗号,百来名小队,各执武器蹿出,拦住去路,褚忠喝道:“李八、刘歪嘴听了,你等今晨入城,被咱瞧见,守候在这里多时了,快快束手就缚,尚可贷你们死罪。”一班枭匪瞧见有官兵当路,各出家伙前来厮拚。究竟官兵人多势大,怎敌得住,纷纷逃散。李八、刘歪嘴见不是头,正待夺路走时,不料周保绪与褚忠二人挡住去路。那小队官兵,并不去追赶逃匪,却围上前来,把李、刘二人团团围住。二人见走不脱,便挥动手中短刀,迎着周、褚二人便斗。武艺却也了得,三十个照面以后,周保绪飞起一腿,啪的一声,将刘歪嘴踢倒;李八一见伙伴失利,手中略一松软,早吃褚忠一刀,刺中大腿,翻倒在地,都被官兵捉住,带回道署。
  保绪入见林公,告知一切。林公立刻升堂讯问,李、刘俩直认贩私不讳。当即办了公事,将李、刘两犯发交清河县审理定罪,不在话下。
  林公为防枭匪反牢劫狱,即传施顺到署,面谕他劝方老哥子投诚,并解散李、刘党羽。施顺奉命回家,方老哥子尚住在他家里,施顺就把林公之意,向他直说一遍,方老哥子见李、刘被擒,林公又是好官,就答应投诚,回去把李、刘部众完全遣散。林公即将此案始末情形,呈报孙制军,并保方老哥子为把总,归两淮缉私营效力。
  这时江苏王按察使丁忧开缺,孙制军密保林公升任,并委周保绪为两淮缉私统领。保绪初拟缴还委札,便向林公说道:“门下是个文人,岂能胜任缉私统领,情愿跟随大人到苏州去。”
  林公笑道:“不用谦逊吧!这次剿抚三大帮盐枭,是你一人之力,我在制军前已经说明,才下这道委札,你又何必多所推阻呢?今后前程不可限量咧。”保绪只好遵命告辞,赴省谢委,然后到差。
  那林公等待后任到淮,移交清楚,正拟晋京请训,忽然接到首相潘世恩来函,信上开头说明皇上传谕,着即速赴任,不必陛见。末了又说,近闻苏州有三恶霸,有一个姓潘,名字不知,贤契到苏务必密查确实,若是敝族子弟,格外要办得严厉,惩一儆百,使不肖族人不敢仗势欺人,切勿徇情宽纵,辜负我的重托云云。林公看罢老师的手书,不敢延缓,一面命红娥保着郑夫人及行李赴苏,自己带着常福连夜渡江,到南京谒见孙制军,然后乘船赴苏。因为要访察恶霸,船抵无锡,即开发舟金,乘航船赴苏,以避他人耳目。
  那一日已到吴县地界,距离苏州城只有十数里,林公因口中干燥,踅入市中,觅个茶坊解渴。经过市梢口,只见一个麻面骡夫,年纪约摸三十向外,和一个壮汉争论代价,骡夫竟自出口伤人,惹得那壮汉勃然大怒,刷的一记耳刮子,于是两人挥拳用武,打作一团。林公正想上去劝阻,不料那壮汉扑的一拳,已经把骡夫打死,就闯下人命来。当时一班闲人将他扭住,地保也闻信赶来,询问壮汉姓名。壮汉自称查斌,向在协盛镖局当伙计,明人不做暗事,咱既失手伤人,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理当跟你到县里去自首,决不累人。地保就同他入城投案。
  时已傍晚,林公因为密查三恶霸,当晚就在市上小客栈中歇宿,顺便向镇上人探问苏城三恶霸的来历,方知一个叫铁头太岁潘金城,家住胥门内;一个叫小天王赖英,家住金鸡湖;一个叫金面魔王葛大力,家住枣站。林公探得了恶霸住址,打算明天进城接任。
  当晚一宿无话,来朝起身,只见天空细雨蒙蒙,只好暂缓启行,就在客栈中吃些早点。等了一会,雨过天晴,林公付过了账,带着常福走出门来,只见闲人们齐向东市梢奔去,嘴里说去看相尸。林公跟着众人到东市梢,只见吴县知县赵鸿,正带着仵作人等在那里相验。林公也挤入人丛中观看,听那仵作报称:“验得死者浑身有铁器伤三十一处,致命伤两处,一在太阳穴,一在头顶,委系生前被人用铁器打死。”县官吩咐填明尸格。尸身无人认领,着地保买棺收殓。林公听得仵作报告,暗想:不对啊,昨天咱眼见骡夫被查斌失手一拳打死,何来三十一处铁器伤,并且骡夫年纪约摸三十向外,此尸年轻了许多,想到这里,益觉可疑!定神把死者打量,竟不是昨天打死的骡夫,只因不便出来干涉。许多看相尸的闲人,也在旁边窃窃私议,只因案关人命,无人敢出头申说。那地保有看尸的责任,更加不敢多言惹祸。林公暗想此中情弊显然,我既是本省臬司,这件案子,早晚要结到案下,那时再作处置未迟,当下就同常福一路进城。
  再说县官打道回衙,即提凶首查斌到堂,问他尸身有三十一处铁器伤,分明是你恃蛮杀人,并非失手误伤人命。查斌极口呼冤,县官反责他狡猾游供,几次提审,屡用大刑,查赋受刑不起,含糊招认。那时林公早已接任视事,吴县使将查斌连同口供,申解县司衙门复核。
  要知林公如何平反此疑案,且待下回分解。
  
第9回金鸡湖恶霸行凶 白石洞贤臣受困
  且说林公早知查斌是误伤人命,按律自无死罪。吴县知县赵鸿当他恃蛮杀人,照律论抵,办就文节,申解按察使。林公亲自提讯。查斌在吴县遍尝各种大刑,苦楚已极,现在又恐再受刑罚,情甘一死。林公反问他有无冤枉?查斌供道:“没有冤枉,骡夫是咱亲手打死的。”林公说道:“骡夫是你打死,我也知道,只是如何弄上这许多铁器伤来?我且问你:你打死的骡夫,大约多少年纪?你和他厮打,还是徒手,还是用武器?你从实说来,需知本司审案,不重刑求,如有冤枉,理当昭雪。”
  查斌见这位大人和善明达,便照实供道:“小人打死的骡夫,年在三十以外,当时实系用拳打死,并无凶器,现在说有三十一处铁器伤,小人委实莫名其妙。还望青天大老爷伸雪!”林公闻言,连连点头,明知此案尸身已被人暗中换过,贾罪于查斌罢了。当即退堂,将前后情形思量一番,马上出签提地保何二到堂。林大怒道:“查斌打死的骡夫,年纪已在三十以外,明明用拳打死,身上并无铁器伤,次日县官相验,你胆敢调换一尸。你和查斌有何仇隙,竟用此移花接木的毒计,诬陷于他?
  本司执法无私,还不从实供来。”何二供道:“大人明见。当夜看守尸身,是小的伙计朱四。移尸调换,小的实不知情,需提朱四到案,即知明白。”
  林公立刻饬提朱四到案,朱四初尚游供不招,直待林公喝用大刑,朱四知道无可抵赖,只好供道:“小的那晚去看尸,因为天寒,喝了三碗酒,精神疲倦,就在尸身旁边睡觉。直到醒来,已是半夜,忽然不见了尸身,咱想已经报案,来朝本官来相验,没有尸身,罪名却也承受不起。左思右想,忽想起前天丧门星李根寿叫咱到他家中,给咱四两银子,同咱把一个打死少年纳入棺中,放到荒地上,倒不如去把那个尸体移来补缺。
  于是就赶回家中,拿了利斧,奔到荒地上,劈开棺盖,便将那少年尸首,拖到尸场,其时已经东方发白。隔了一会,县太爷亲来验,咱还恐怕泄露,幸而县太爷并未深究,含混过去。倒是老爷冤枉咱偷了那匹骡子,因为那匹骡子也同时不知去向了。
  现在想来,或者骡夫死而复活,恐怕别生枝节,故带着骡子走了。”林公暗想:骡夫的事不妨暂时搁过,这个少年男尸,案关人命,也需查个水落石出,即向朱四问道:“李根寿家住哪里?靠什么生活的?”朱四答道:“他向在赖英大爷别墅充当保家。”林公又问:“别墅在哪里?”朱四答道:“金鸡湖边,门墙上有湖滨别墅四个金字的便是。”林公吩咐将朱四收监,何二释放,并掣签拘提李根寿,然后打点退堂。
  林公回到签押房,暗想:赖英便是人称小天王的恶霸,声势浩大,县官必不敢难为他,惟有亲去察访,且等拿到恶奴真凭实据再说。不料次日施顺回衙禀复,说是湖滨别墅中回答没有李根寿此人。林公便对他说道:“咱要亲去密查恶霸赖英,你在暗中跟着,以防万一。”施顺觉得危险,只因林公说做便做,不敢劝阻。当下林公改扮江湖术士,从后衙走出,径出葑门,直向湖滨别墅而来。
  走不多时,望见前面一座很气派的庄院,朝南一带粉墙,两扇黑漆大门,左右敞开,门墙上面,有湖滨别墅四字。林公就缓步而行,口内高喊算命相面,测字触机,一路喊一路走。
  只见门内走出一人,叫林公到门房中相面。林公瞧那人身高七尺光景,面色微青,獐头鼠目,尖嘴削腮,斜搭着前襟,在手掌心中托着一对铁球,呛啷呛啷价弄得怪响。原来此人正是丧门星李根寿,本是粤盗蔡牵部下的著名悍匪,因在闽粤两省犯案累累,不能存身,才逃亡在外,流浪江湖,一路来到苏州,遇着赖英,爱他武艺出众,留在别墅中为护院教师,专教本班庄丁们武艺。
  赖英游荡成性,最喜欢养鹰,南边的风气,养鹰也算是一件极不易的勾当,除花费了巨金购鹰,还得聘用一班游手好闲之人为护卫,一同掮鹰出游。天空中遇有大鸟飞过,鹰即飞腾入云,搏击捕捉,说不定追逐数十里。养鹰的人若没有威望,鹰鸟落地时,往往被人藏过,勒资取赎。所以不养鹰便罢,如要养鹰,那饲养追逐,索鹰争鸟,势非用一班游手好闲的人不可。赖英鹰养得极多,所以专司其事的庄客一共也有数十人,而且放鹰出外,又难免与人争斗,故必学几手武艺,李根寿来得凑巧,就担任了教习。后来赖英放鹰玩得厌了,专在女色面上做功夫,瞧见有姿色的小家碧玉,先命庄丁去通知,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竟自留下一百两银子作为聘礼,择日派人去接;倘若女家不允,便恃蛮强抢,被他看上限的,谁也休想躲过。
  但是金鸡湖离城不远,强抢良家女子,为什么没有人向官厅告发呢?只因赖英声势浩大,他父亲在日曾做过提督,门生故旧着实不少,当地绅士与他都牵些戚谊,地方官吏也有来往,平民百姓怎敢和他作对,只好忍气吞声,自认晦气。赖英的胆子,由此愈闹愈大。
  根寿因为臬司衙门中着人来提他,当时虽被庄丁撒诳唐突过去,他觉这几天心惊肉跳,只怕有祸事临头,心中忐忑不宁。
  现在忽闻门外有人喊着相面测字,他就想一占休咎,便奔到门口,把林公叫到门房里坐定。根寿开言道:“请你替咱看看目下气色如何?君子问灾不问福,有福有祸,照相直谈,不要巧语恭维,倘若相得不错,咱重重谢你。”林公一边答应,一边把他的面貌略加谛视,便说道:“足下额角狭窄,早年非常吃苦;准头疲削,不曾享着荫下之福;双眉中断,绝少弟兄帮助。”
  根寿不耐说道:“咱叫你相目下气色如何?并不要你相终身祸福。”林公见他额现竖纹,满面横肉,不久要罹杀身之祸,只未便向他直说,就含糊答道:“尊面多滞气,万事以谨慎为宜;十月十一月不宜出门。”李根寿听了,信以为真,正想追问目前有无横祸飞来,忽然庄丁郭豹子走来说道:“李师爷,大爷有请。”接着向林公说道:“相面先生慢走,咱们主人要请你谈相咧。”根寿就立起身来,向林公说道:“请宽坐一会。”说罢,径自入内。
  赖英见面,便说道:“李教师,你道相面的当真是术士么?此人却是现任江苏按察使林则徐。今番到此,定非无故,况且前签提教师,想是那事发作了。这便如何处置?”根寿问道:“大爷怎样认得他是林则徐?”赖英答道:“咱本不认识他,那庄丁朱三从门房口经过,看破他是林则徐,故来相告。”根寿见朱三正立在旁边,便向他说道:“此非等闲之事,不能胡乱说的;你从何处见过林臬台?从实说来。”朱三答道:“我家兄弟朱四向在地保何二处做伙计,因案被累,捉到按察衙门。
  咱跟去看审,林臬台的面貌,看得消清楚楚,还听得他的口音,相隔不久,哪里会弄错呢。”根寿听罢,急得两眼发直,暗想:前人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为今之计,不如拿捉下来,将他软禁白石洞,不与饮食,生生饿死,以绝后患。当下便将此意告知赖英,赖英道:“不知他可有亲随跟来,你先到庄外看个明白,然后把他带到园中拘禁。”根寿应声道是,急转身奔出别墅,瞥见林公正在前面急急而行。
  原来林公见李根寿被庄丁唤入里边,半晌不出,情知不妙,心想此时不走,还待何时,便离座向外而来,行不多远,哪知李根寿随后走出,见他相金未曾到手,径自走了,更足证实他是林臬司无疑,放他回去,犹如纵虎归山。转念之间,飞步赶到林公身旁说道:“相面先生慢走,咱们主人要请你算命呢。”
  林公支吾答话。不料那李根寿伸着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揪住道:“你这人真个蹊跷,相金没有付给,你刻不待缓要走,必然偷了咱们的东西。现在且跟咱回去,搜检明白,方许你走路。”
  说罢,一把拖了就走。
  要知林公如何脱险,且待下回分解。
  
第10回遇义侠林公脱险 入江湖恶霸弃家
  且说湖滨别墅中有一间密室,完全用湖石砌成,中间能容三人藏身,外面两扇石门,牢固非常,叫做白石洞。赖英平日强抢良家女子,也常常藏在这白石洞中。人到洞中之后,两扇石门一关,就宛如铜墙铁壁一般,任你英雄好汉,也莫想破壁飞去。当时李根寿把林公一拖回别墅,却并不搜检他身上,径自拖到后花园中,开了白石洞门,把他推入,阖门自去。林公四下一看,知逢绝地,幸而出门时候,与施顺说明,或有一线生路。
  且说施顺随林公到了金鸡湖,见他走入,等到傍晚,不见出来,情知不妙,连忙由原路回转衙门,奔到上房,禀明郑氏夫人。郑氏夫人听罢,急得目瞪口呆,一言不发,亏得红娥在旁说道:“义母不必惊慌!待女儿同施顺立刻前去,救义父出险。”一面命施顺备马。红娥换过夜行衣,腰悬宝剑,外罩一口钟,出了后门,飞身上马。施顺跨马前导,取道出城,飞也似地直向湖滨别墅而来。到了左近深林之中,红娥高鞍下马,脱去一口钟,授给施顺,吩咐他在林中等候。红娥直扑到别墅后墙,纵身跃登墙顶,其时星月朦胧,借着微光向下了望,倒也清楚,当即使个燕子衔泥的架势,纵身落地。暗想:偌大一个所在,叫我到哪里去找寻呢?正在迟疑,只见一个更夫提灯击柝走来,闪身树后,等他走近,急一手揪住,掣宝剑架在更夫颈里,轻轻喝道:“你要性命,不准声响。”更夫吓得面如纸灰,身体像筛糠似的抖个不住。红娥问道:“你可晓得臬台大人现在哪里?说明了饶你一死。”更夫遥指着太湖巨石边说道:“此间禁人之处,只有白石洞最为秘密,遮莫在那里,小人情愿引道。”说罢,引红娥到白石洞前,只见洞门已开,洞中并无人影,更夫说声:“不好,此地已有人来过,将大人拖去,只怕生命不保!”红娥听说,吓得非同小可,忙问:“怎生见得?”更夫答道:“黄昏时候,听得李师爷和主人商定,乘夜半无人之时,将大人从白石洞中拖出,用绳捆缚,背系巨石,抛入湖心;这里就是白石洞,现在洞中人影全无,不是被他们拖去,还有别的意外吗?”红娥听了肝肠欲断,越墙而出,赶到树林中,把更夫的话向施顺备述一遍,接着说道:“咱们且速往金鸡湖边找寻,或能遇见凶徒!”施顺一边上马,一边说道:“大人忠肝义胆,上苍自当默佑,或者吉人天相,已经被人援救出险,也未可知!”说罢径飞马到湖边了望,只是人影全无,万籁无声,不得已回城,早已红日高升。直抵衙门下马,号房连忙走来说道:“姑奶奶辛苦了,如今大人业已回衙,此时正在上房与夫人说话呢。”红娥一听这个信息,喜出望外,忙将马匹交给施顺,一口气奔到上房,只见林公正在那里进早点。红娥上前见过,便道:“大人怎会脱险归来?”林公就把脱险情形,细说一遍。
  原来赖英有个堂侄,名唤恩爵,在林公典试江南时,中第十一名武举,家住湖滨别墅左近。他见赖英横行无忌,心中老大不以然,知道久后必弄到身败名裂,屡进忠告,无如赖英忠言逆耳,反而恨他。恰巧昨天恩爵夫人周氏因事往见赖英,妻子闻知臬司被囚之事,回去将始末情形向恩爵说知。恩爵听说,吓得两眼发直,暗想:林臬台是咱的乡榜老师,岂可坐视不救?
  并且,救老师即可减轻堂叔的罪恶,为公为私,义不容辞。打定主意,向夫人说明大略,守到初更时候,脱去长袍,换上夜行衣靠,扎束停妥,飞身向窗口跃出,登了屋顶,施展轻身功夫,直到湖滨别墅,向园中纵身而入。此地他常来游玩,路径自然熟悉,一直赶奔白石洞而来,打开洞门,挨身而入。此时林公坐在洞内,听见门响,初疑是庄丁前来加害,及见来人手无寸铁,面貌却看不清楚,就发言问道:“你是谁?来此干什么?”恩爵管道:“此地不便告禀,待门下救大人出了险再说。”
  说罢即将林公驮在背上,走出白石洞,幸喜无人看见。奔到园墙跟首,纵身跃过墙头,一口气奔到家中,才将林公放下,请他坐了,纳头便拜,口称:“门生赖恩爵,未能前来保护,相救来迟,累老师受惊了!”林公一面伸手扶起,一面奖励几句,又问起赖恩爵从何晓得自己被困在白石洞?恩爵就把自身与赖英谊关叔侄,及妻子如何得悉被困情形,略说一遍。林公说道:“既然如此,足见你深明大义,有心向善。如今我欲即刻回衙,还望你护送一程,生恐恶霸不见我踪迹,沿途追赶。”恩爵也怕天明后动身被别墅中人瞧见,弄到自己头上,诸多不便,马上命家人到后院中牵出两头牲口,摘去銮铃,师生俩扳鞍上马,恩爵在前引导,由小路进城。那红娥、施顺出城时却走的大路,故尔不曾遇见。
  师生二人直到衙门,离鞍下马,同入花厅坐下。林公先问赖英平日所作所为。恩爵答道:“家叔的罪恶,虽屈指难数,然大半是漏网海盗李根寿造成的,唆使家叔放鹰打架,强抢女子,根寿此人,真是死有余辜,家叔赖英,可否饶他一死?不过不知好歹,听信恶奴,以致弄得名声大坏,恶水都浇在他一人身上罢了。”林公闻语,点头含笑道:“今番若非贤弟相救,本司未必再能生还,现在欲屈留贤弟暂充幕友,等机会再行保举,不知意下如何?”恩爵答道:“承蒙师座栽培,门下真是万宰!只恐学非所用,有负恩师罢了。”林公道:“你也不必客气,此时权且回去,暗中监视赖英行动,切莫吃他逃了,我一面自行命人前来捕捉。”恩爵应声遵命,作别退出,即飞身上马,加鞭赶回金鸡湖而去。
  当下林公把上述清形告知红娥,红娥含笑说道:“吉人天相,半夜里会有武门生来相救,实出意料之外。”林公马上亲书札饬,命施顺送往吴县。知县赵鸿接阅公文,哪里还敢怠慢,立刻传齐壮勇和通班捕役,会同施顺,径奔湖滨别墅不提。
  且说小天王赖英,把林公软禁白石洞中以后,他和李根寿在望云轩饮酒,喝到二更时候,根寿说道:“待咱们去把狗官干倒了,再喝一个畅快。”说罢立起身来,就壁上抽了一柄鬼头刀,庄丁执亮子前导,直到白石洞跟首,根寿便命庄丁速将狗官拖出。庄丁一声答应,举火向石洞照看,见洞门大开,洞中人影全无,急喊道:“不得了!狗官逃走了。”根寿听说,吓得也自吃了一惊,同庄丁四面找寻,只见后园门依然紧紧锁着,直找到东首围墙跟首,才见两块砖落在地上,方知是越墙逃遁的。只好回到望云轩向赖英禀明一切。赖英传聚五十名庄丁,仔细盘问,曾否瞧见狗官逃遁,都说没有瞧见;又传更夫盘问,更夫晓得事关重大,不敢隐瞒,就直说道:“咱在园中打更,忽假山后跃出一女子,手执宝剑,将我揪住,向我问起藏匿大人的地方,小人怕她杀害,只得直说,她命我引领。谁知走到洞前一看,只见洞门已开,白石洞中已经人影全无。”赖英大怒道:“为什么不来禀报?”更夫答道:“小人只道大爷已经安歇,打算天明再来禀白。”赖英喝退更夫,向根寿说道:“据更夫所说,狗官在二更以前脱逃的,此时早已去远,追也徒然。但是放他回到衙门,这场祸事就不小,明天必定派兵来捉人。那时束手就缚,固然心中不甘;若和他对垒,又得担个拒捕的罪名,乱子愈闹愈大,这便如何处置呢?”根寿说道:“大丈夫不吃眼前亏,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有立刻收拾细软,挈眷逃遁,暂时避过风头,再作计较。”赖英皱眉答道:“叫俺逃奔何处去呢?此间固然存身不得,但不知舍此以外,何处才是安乐之乡?”根寿沉吟一会道:“俺倒有个去处,只不知东人可肯去否?马迹山位居太湖之中,险要异常,绿林中人啸聚此山,首领蔡牵本是闽海有名帮首,近来被张保仔蛇吃蛇入海兜剿,容身不得,便到苏省招了旧日徒众,下了太湖,占了马迹山。今夏派人来招咱回去,不曾前往,现在同大爷去投奔,必定容留。事不宜迟,快去收拾细软,咱到湖边去照料船只。”此时赖英已急得六神无主,听说马迹山可以安身,就贸然答应,急转身入内,唤齐妻妾使女,收拾细软,装箱打包,命庄丁们把家眷箱笼送到船上,预备下太湖,投奔蔡牵。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1回侠恩爵讨差拿要 莽杨彪出手打高僧
  且说赖恩爵辞别林公,飞马回转金鸡湖。此时赖英早已带了家眷逃入太湖。恩爵回到家中,周氏夫人便向他说道:“自相公护送臬司进城之后,别墅里的王妈她就来家说,叔公全家因恐怕官府追捕,已由那李根寿出了主意,唆掇叔公前往太湖马迹山,投巨匪蔡牵,做太湖大盗去了。”恩爵听了,不觉顿足说道:“这便如何是好?他犯下弥天大罪,擅自囚禁命官,已该万死;如今竟去做起强盗来,益发罪上加罪。我奉了林大人之命,特来监视他行踪,如今走了,连我都脱不了干系。”
  周氏夫人也连说这便如何是好。
  夫妇二人正在谈论,忽家人进来报称:“外面来一公役求见。”恩爵连忙出厅相见,来者却是施顺。施顺说道:“赖英挈眷远遁,别墅中除了那龙钟老妪以外,别无他人,咱与吴县通班差役扑了个空。要犯脱逃,如何销得差?故特来相见,请求指示。”恩爵说道:“此事自有咱去禀复大人,你尽管回去好了。”施顺暗想:闻得大人招致这位赖相公,早晚要到衙办事,倒不如就此请他一同前去,也好销差。当下便向赖恩爵说道:“相公晚夕曾搭救我家大人,得你老人家去禀复,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只赖英那厮,既然逃入太湖,大人又岂肯放过他,必然要设法捕捉。如今衙门之中,除了红姑奶奶以外,端的没有他人可商量。闻相公已允许帮助大人,早晚总是进衙门,不如就此同去,一则可以将赖英脱逃情形面禀大人,二来也可以商量个万全之计,捉拿赖英归案,为地方除害。”恩爵听说,答道:“待我和眷属商量一下,你且宽坐一会。”说着,转身入内,把施顺的话告知夫人。周氏夫人听了恩爵一席话,非常欢喜,便道:“难得这种机会,既然林老师有心栽培你,将来也可求个异路功名。如今你尽管搬到衙门中去住,我可以归宁暂住,好在我母家与臬台衙门相离不远,你也可时常来往。”恩爵出来向施顺说明一切,叫他唤一众公差,到宅中聚餐一顿。饭后恩爵把行李交差役们带回臬台衙门;周氏夫人也带着细软婢仆雇舟进城,径回到母家暂住。
  恩爵跨马,直到臬台衙门前下马,马匹自有当差带去。恩爵径到签押房,见过林公,把赖英畏罪投奔太湖盗匪情形,细说一遍。林公说道:“赖英畏罪逃避,尚有浒关命案,悬而未结,岂容他逍遥法外?”恩爵尚未晓得朱四看尸移尸的案子,就向林公问明案情,凝想了一回道:“这个受铁器伤的少年,姓名虽然不晓得,据说是李根寿用铁尺打死的。总之李根寿此人,真是十恶不赦的要犯,急宜拘案严办。”林公道:“现在李犯也逃入太湖,非差役所能为力,若要拿捉此辈,非要禀请抚宪,调水师入湖拿捉兜剿,才可将他们捉获。”恩爵说道:“苏省绿营兵力,尽属无用之徒,水师更不可靠,徒然兴师动众,劳而无功,不如另寻门路,设法捕捉为妙。”林公道:“照贤弟的意思,如何下手,方为妥当?”恩爵说道:“门生承师座提拔,得入幕中,时亲调诲,真是侥幸万分,但无功受禄实在惭愧得很!门下不揣劣技,愿亲往太湖马迹山擒拿李根寿等一干人,前来进见。”林公道:“彼处人多,又占险要,纵然你有过人的本领,单身如何去啊?”恩爵答道:“门生的师父现在木渎授徒,师弟十数人,皆是武艺高强,吾师又素来行侠尚义,有求于他,必肯助我。”林公欣然说道:“正在用人之际,你此去缉获要犯,邀你师父及师弟同来办事。因我此次来苏接任,潘相国交下手书,命咱访拿姑苏三恶霸,为民除害。如今一个赖英尚且拿不到,未免太不成话。此事只怪手下缺少能人帮助,以致恶贼漏网。望你此去聘请几位有本领的英雄来,密拿恶霸,那就不怕恶霸脱逃了。你此去须要小心在意,切莫鲁莽,但愿你手到成擒,早去早回。”一面备下海捕公文,交恩爵藏了。
  他便告辞而行,略事拾掇,马上取道出城,径向木渎镇而来。
  暂将他搁在路上,先将他师傅的来历叙个明白。赖恩爵的师父姓张,双名唤做幼德,是宿州张兴德的儿子,衣钵亲传,号称少林俞派专家。那张兴德外号人称赛达摩,为俞派圣手,名满中原,四方子弟从他学习武艺的,也不知共有多少。兴德早已去世,幼德因就婚来至木渎镇居住,老婆汤秀姑,是名教师汤禄的胞妹,名满三吴。幼德婚后不多时,汤禄就把家事付托幼德,自在昆仑山练剑,一去不回,幼德就此开场收徒。
  赖恩爵也是他的得意弟子,故而他今番遇到这一件扎手的事,就想起了师父。
  当时赖恩爵匆匆出城,径向木渎镇而来。行不多时,已进东市梢,瞥见一僧一俗,正在空场上争斗。瞧那和尚,身高八尺,面色苍黑,一目已盲,浓眉环眼,身穿百纳衣,年纪约在四十以外;那个少年,身高不满六尺,年纪约摸十六七岁,生得面白唇红,五官端正,双目突突有神,上身穿着二十四档密门纽扣皂市窄袖短袄,下身穿着甩档皂布裤,足登抓地虎皂布快靴,出落得一表非俗。恩爵不免驻足观看。初时和尚一味躲闪,并不还手,那少年不知好歹,竟得寸进尺,下起杀手来了,看他倒退一步,把身一扭,使个黑虎掏心,一插手向和尚分心打去。和尚见他来势凶,并不招架,闪身避过。少年一拳不着,即一反腕变个海底捞月的家数,直向和尚小腹下插入,满想这一来定能拧碎他的睾丸。却不料那和尚原是个有道之人,起初见他年幼,一味退让,现在见他连下两路辣手,不觉勃然大怒道:“无知小子,你道佛爷爷当真怕你不成?仔细着,照打!”
  说时起右手二个指头,只在少年脉门上一搭,说声去罢,趁势一送,少年立脚不住,向后倒退了六七步,正欲跌下,忽然来了一人,伸手将少年一手托住,喝道:“无知小子,你有多大本领,擅敢和师伯交手?”恩爵连忙闪眼一望,来者却正是师父张幼德,背后跟着三人:一个年约三十左右,淡黄脸,八字眉,四方口,双目圆睁,身穿黑绸子袄裤,足登青缎子快鞋,却是师弟插翅虎裴雄;第二个二十向外年纪,生得面如敷粉,唇若涂脂,长眉带煞,秀目圆睁,身穿蓝绸袄裤,足登蓝缎快鞋,是师弟玉面虎周培;最后一个,年纪不满三十,生就五短身材,黑脸膛,浓眉环眼,大鼻阔口,身穿皂布袄裤,足登皂布快鞋,是师弟黑虎赵猛。只见师父托住少年,放过一旁,就上前与和尚接谈。此时赵猛等也瞧见恩爵,恩爵也只好先向师弟们招呼。此时只见师父向那眇目僧人说道:“师兄,和你在武当山一别,光阴迅速,已有十多年不见面了!小徒杨彪,因何开罪师兄?可能看我薄面,饶过了罢?”眇僧还礼答道:“既是师弟的徒弟,算来是一家人,贫僧岂肯过分?”说时伸手入衣袋中摸出一包药末,用手指撮了少许,递给杨彪道:“少年使气,便是吃亏之处,以后当留心一二。这药末敷于患处,自有功效。”杨彪只好伸手接来,如法调敷。眇僧就把打架原因告知幼德道:“咱朝山经过此地,瞥见女拐匪柳七娘在本镇上东张西望,打算诱拐男女孩子,我一腔侠义,想拿住她薄施惩戒,不准在木渎镇上逗留。我就将她一把拖住,恰巧令高徒经过,误会出家人调戏妇女,开口就骂,贫僧正待分辩,他已不问情由,出手就打,女拐匪乘间脱逃,我并无心思与他交手,一直退让,无如他不知好歹,竟下杀手,我才不得已还他一手,恰好老弟来了。”幼德听罢,即喝杨彪上前请罪,并邀眇僧到家,稍尽地主之情,眇僧欣然允诺。恩爵乘此上前,叫应师傅。幼德对于许多徒弟,最爱这一个,当下就含笑说道:“你为什么半年光景不来?跟咱到家细谈吧!”说罢,引众到家,和独目僧分宾主坐下,恩爵与众徒弟下坐。幼德和独目僧略叙了一会别后情形,方向恩爵问道:“你许久不来,在家作什么?”恩爵答道:“现在林臬台署中充幕宾,奉命往太湖拿捉堂叔赖英及逃犯李根寿,为恐众寡不敌,特来恳请师傅相助,不知师傅意下如何?”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2回首凶正法大快人心 义士探庄共商良策
  且说恩爵向师傅说明来意,求他相助捉拿赖英、李根寿,并请他同去帮助林公。幼德闻言,踌蹰半晌,才说道:“久闻林大人是有名的清官,他既有困难,我们理合帮他办事;不过,我们师徒和赖、李二犯皆属素昧平生,面不相识,你与赖英又有叔侄之分,似乎不便露脸拿他;依我的主意,必须派一个能干的人,并且认得赖英、李根寿,先往投太湖马迹山卧底,查明二人住宿的所在,约定日期,然后前去动手拿捉,那才可以手到成擒,一网打尽。但是谁人能当得卧底的重任,却费周章呢!”幼德言毕,独目僧插言道:“出家人本想到马迹山湖神祠去,探望住持法明,今番也算天缘巧合,就顺道替你们密探赖、李二犯的藏身所在。”赖恩爵闻言大喜,连忙说道:“全仗师伯热心帮助!”当时又商议了一会,幼德设宴款待。当晚,独目僧与恩爵都在张家耽搁。次日,吃过早饭,独目僧与幼德约定五日为期,他就作别动身,搭船先往马迹山。恩爵在师父家中又耽搁了数日。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金刀张幼德、武举赖恩爵、玉面虎周培、插翅虎裴雄、黑虎赵猛、小老虎杨彪等六位侠士,扮做香客模样,同坐大号快船,驶入太湖,正遇顺风,扯满风帆,向马迹山驶来。船行如箭,不多几时,马迹山已在前面了!大家正在指点谈笑,忽然芦苇中划出四艘巡哨盗船,飞也似地驶到快船前,巡哨头目喝道:“什么船?”船伙计王二接道:“香客船,到湖神祠去做佛会的。”原来王二自小在水面上生活,晓得太湖枭匪规矩,见船要搜检查问的。当下那头目听说香船,一纵身跃上船头,入舱查看,瞧见香花灯烛,一应佛礼,信以为真,略略向众人看了一看,径自出舱回小船而去。王二重又扯满风篷,直到马迹山前落篷停泊。独目僧已在岸上等候,招呼师徒六人登岸,移步上山。路上,独目僧悄悄向恩爵说道:“赖英那厮已往北京去走门路,欲将林臬台参革;李根寿现由蔡牵派为巡山大头目。”说话之间,已到湖神祠中,法明殷勤接入,即备素宴款待。独目僧又同众人说道:“李匪每晚要出来巡查两次,拿他却也容易,不过湖中巡查严密,只怕拿住了半途上再生枝节,并且被蔡匪知道底细,法明师决不能再在此存身。”恩爵答道:“这倒不妨。只怕李根寿拿不到,拿到了他,我们连夜开路,就是遇见巡湖的,有了这许多人,还怕发放不得?就是法明师也可跟我们同行,苏城中寺院多得很,何愁无安身处?”法明也点头称善。等到席散,议定分三面兜拿,张幼德当路埋伏,独目僧、恩爵为接应,赵、裴、周、杨四人埋伏深林中,截杀巡山喽罗。各人派定差使,等到黄昏,各带武器,分头而去。
  却说张幼德正在山上瞻望,约摸一个更次,远远见一簇火光,蜿蜒而来,越走越近,只见一人乘马,六个喽罗掌灯前导,幼德就一拍掌发个暗号。李根寿在马上忽然听得啪啪几响,连忙扣马说道:“前面什么声响?仔细查来!”最前两个喽罗,执灯向四面照看,不曾瞧见什么,谎报道:“那是野兔追逐。”
  李匪就重行点马前进。幼德伏在山石下,瞧得清楚,急使个猛虎穿林的家数,直扑到李匪马后,挥动手中的练金八宝刀,如风扫残云般直卷进去,只听喀嚓一声,那马的后腿,已砍断了一条,那马受痛狂嘶一声,猛地一跃,把李根寿颠下马背,扑在地上。李根寿情知不妙,正待起身迎斗,哪里还来得及,张幼德何等迅疾,一个腾步已到身旁,手起刀落,李根寿大腿上已戳成一个透明大窟窿,负痛狂叫有刺客。此时,恩爵等五人从深林跳出,恰巧一对一,不费吹灰之力,把六个喽罗一起砍死。张幼德挥刀割下李匪的衣角,塞住了他的嘴。解他的腰带,将他捆个结实,然后大家扛了李根寿,取道回船。此时,法明也带了两个徒弟,以及应用衣服等类,也到船上,当即吩咐开船。将李匪捆在一边,恩爵等在舱中饮酒。今番从山前驶出,湖中巡船等误认是头目出去开差使,故并不来查问。
  张幼德等安然出了太湖,直到胥门停泊,时已过午。大家押着李根寿径到臬台衙门,交给施顺暂行看管。独目僧作别往杭州,恩爵攀留不住,拱手而别。师徒六人,同至客堂坐定,恩爵就到签押房禀明林公。林公着实奖励了一番,一面命厨房速备盛宴,款待众义士,一面同恩爵出来,与幼德等相见,称扬了一番。然后,更换冠服,升坐大堂,提讯李根寿。根寿向上一看,那高坐堂皇的,恰正是前此幽白石洞的相面先生,自知无可抵赖,只好供认。并提朱四到堂,与他对质。根寿供称:“少年死尸,名叫许森,家住娄门外,因姊姊翠菊被赖英强抢,欲行非礼,自行撞死白石洞中。许森连日到别墅中,索人吵闹。
  赖英命咱用铁尺把他打死,尸体入棺,由朱三、朱四扛出。至于移尸一案,实不知情。”林公命他画了供,上刑具收监,一面备文申详,一面传许森家属领尸。等到京详复转,李根寿斩首,朱四监禁三年,一桩移尸公案方算告一段落。
  自从此案结束以后,苏城人士对于林公的敢作敢为,传播里巷,真是口碑载道,誉满全城。因此之故,往昔有许多平民,受人欺负,又惧怕官府不敢出首,含冤负屈的,如今得此清官,也趁此机会,告起状来,故林公案下,十分忙碌。那些状纸虽告的事情不一,就中以告恶霸潘金城等的案件最多,要占到十分之六七。林公暗想:到任之前,就得到老师手谕,命查办三恶霸,这潘也在其中。如今既有这许多人告他,平日的为人,也可想而知了。但是欲办此案,必须调查清楚,然后下手。
  当下便向赖恩爵询问此二人的行径。恩爵答道:“本地姓潘的,本分贵潘、富潘两支,这潘金城却是贵潘一支,家住山塘,平日专门聚赌抽头,包揽词讼,斗蟋蟀,养黄鸟,结交游侠子弟,酒食争逐。但他人极聪明,又富于胆略,可惜走了邪路,若能改过迁善,前程未可限量。此等人宜乎用德感化,非强力所能折服。愚见以为恩师先写信去规劝他一番,开他一条自新之路,在潘相国面上也交代得过。至于那葛大力本是沙棍出身,私通大盗,无恶不作,家产原有二千亩沙田,都是用武力抢夺得来的,家中常养一百多名打手,并风、雷、火、电四个教师,专备夺沙田械斗之用。家中姬妾众多,开销浩大,沙田租息微薄,以致日不敷出,无可如何,只索勾结大盗,做那坐地分赃的勾当,从沙头搬到苏城,住在胥门外枣市,论其罪恶,实居三恶之首,应该捉拿,为民除害。”林公愤然说道:“该管府县,真糊涂极了!他如此横行,为什么不早行拿办,以安地方。”恩爵说道:“这也难怪他们,因为葛大力有兄名大椿,在京为御史,而为权奸穆彰阿的爪牙,府县畏大椿势焰,就是有人控告,他们如何敢去与他为难?因此大力更加横行无忌了!”林公说道:“他人怕惧权奸,我却不怕,非将此人捉拿严办不可。只是他家既有武师,拿捉也非易事,只有偏劳令师去密拿。”当下就押下公事,授给恩爵。恩爵告退出来,将公事转交张幼德,并且把林公的话细说一遍。幼德说道:“为师素知金面魔王是苏省的著名恶霸,京中既有偌大的靠山,家中又有许多漏网的大盗,最凶猛的是风、雷、火、电四个教师一篷风肖仲、轰天雷裘狮、火眼豹冯虎、电光腿褚宗,本都是林清的党羽,自从林清伏法以后,他们才投奔葛大力。现在林公到任以后,便访赖英,此辈听了风声,岂有不加防备;拿他固然不易,而且还须防他们先发制人,先派人前来行刺。为今之计,你只好等在这里,保护大人,小心守卫,不可懈怠;我另带徒弟出去设法密拿,双方兼顾,始免岔事。”一面又吩咐赵猛、裴雄、周培、杨彪四人,扮作商客模样,各带随身兵器,先出胥门,到昌记客寓中暂住;自己便向枣市而来,察看葛大力的住宅。但此间大厦极多,不能确定,恰好路旁有家酒肆,便走入肆中喝酒,借端向酒保问起葛家的住宅。酒保见问,便向他看了一看,才指着西面说道:“那边朱家庄上,有个新造的大庄院,便是葛二爷的住宅。客人是不是为沙田事,要去找葛二爷么?”幼德随口道:“是啊!不知他可在家中?”酒保答道:“大约总在庄上。因为昨天晚上他家两个心腹庄丁在这里喝酒,听他们谈论,永丰沙有新涨沙滩一千多亩,已经有人围筑,二老爷整备带着打手去争夺。对面也是有势力的绅士,钉头碰铁头,两下里万一动手,又不知要打死多少人呢!”幼德和他搭讪了几句,付过酒钞,径到昌记客栈,寻着了赵猛等一干人。其时天已昏黑,就在寓中叫饭菜,大家饱餐一顿,各自散步一会,等到更深人静之后,幼德便把探得的情形,向徒弟们细说一遍。
  且说恶贼的庄院地方极大,他身居何处,一时不易知晓,若是冒昧前去,决难成事,非先去探明清楚不可。可是他那里有能耐的人也不少,须得个胆大心细的人,才可担此重任。话犹未了,早闪出杨彪,向幼德说道:“弟子愿去探庄。”幼德道:“你去却好,只是务要小心,但探明他的所在,如能探出他何日动身更好,切不可惊动他们。”
  杨彪唯唯答应,换过夜行衣,背插纯钢轧铁刀,推窗跃出,登上屋顶,端的身轻如叶,转眼就不见了。
  杨彪认定方向,一路扑奔朱家庄而来。到了葛家后界墙下面,使个猿猴升木的架势,昂头一蹿,已到墙头,站定脚步,定神向里面一看,只见楼台亭阁,花草树木,好一所巨大别墅。
  他就在屋面向后院而来,只见这一所内院,靠北是堂楼五间,左右两厢房皆有灯光透出。东厢房正有人在说话。他便伏在屋上,只听一人说道:“你躲在那里,估量咱瞧不见么?待咱来拿你。”杨彪听了,倒吓了一跳,只道被他们瞧见了,正想掣刀迎敌,接着听两个又在那里带笑说玩话,方知是小厮和丫头在那里打诨。
  杨彪不去多管这种闲事,便回身向西面厢房而来。到了檐前,他使出一倒挂珠帘之势,将两足尖钩在檐头上,上身倒挂下来,就窗隙中间向内一看,只见两壁挂着书画,北壁一只天然几,左右摆着花瓶插镜,前面一张八仙桌,面南坐着一人,年约三十多岁,浓眉环眼,下首坐着一个美貌姨娘,桌上放着许多酒菜,正在那里吃酒。杨彪暗想:我若立刻进去将恶霸拿住,也显得咱是个英雄。打定主意,便将两脚一松,使出一个鹞子翻身的家数,轻轻落地,一伸手抽出背上钢刀,蹿到厢房首举刀挑起门帘,一个箭步如飞燕般蹿入厢房,大声喝道:“俺今天特来拿你。”说话之间,两脚刚才点地,忽觉脚下一沉,喀噗一声,从上面落下一口千斤罩来,把杨彪罩住。杨彪知道误踏了翻板,正想上跃,此时已身不由主地落下陷坑了。
  人刚落下,忽然一阵铃声,早惊动了一篷风肖仲、轰天雷裘狮二人。原来他们就住在里室,职司看守,听得铃声响亮,便带着四个庄丁,从后面出来,犹如从阱中捉虎,把杨彪拖出陷坑,用麻绳捆个结实,推到葛大力面前。大力喝问道:“好小子,你姓甚名谁?听了何人指使?胆敢前来行刺。”杨彪暗想:师父再三叮嘱,不要冒昧动手,咱不听吩咐,致被擒获,若然说出真情,诸多妨碍,还是不说为妙。打定主意,高声骂道:“你这入娘贼,罪恶如山,谁不能杀你,何待要人指使。咱既被擒,要杀就杀,不用多言。”大力见他倔强,吩咐带去吊在马棚里,生生地饿死这小子,看他还硬挣得?庄丁一声答应,就推着杨彪走到后院,把他四马攒蹄捆了,高高地吊在马棚里。
  杨彪闭目无言,只恨自己鲁莽。
  再说张幼德在昌记客寓里守到三更过后,还不见杨彪回寓,料出了岔子,便和三个徒弟计议一番,打点亲去朱家庄搭救杨彪。
  不知如何下手,且待下回分解。
  
第13回探葛庄杨彪陷机关 拿恶棍幼德奋神勇
  且说张幼德等到三更过后仍不见杨彪回店,心知有异,便带了三个徒弟,同往朱家庄探看,分四面翻墙而入。幼德穿过大厅,往后只见五间内堂,已黑漆无光,只有东西两配房灯光明亮,并且有说话的声音,便翻到檐前,倒挂下来,就窗纸孔中,向内一望,只见两人坐在靠后窗的八仙桌上饮酒:一个年约三十左右,微青面色,一脸杀气,认得他便是火眼豹冯虎;对面那人,年纪也不相上下,生就个黑麻脸,细削身裁,正是电光腿褚宗。幼德暗想:这两个都是漏网的剧盗,因为武艺出众,官府差役奈何他们不得,故能逍遥法外,今番只恐难逃法网了。他一边想,一边只听冯虎说道:“拿下的小子,不知是谁人指使,胆敢前来探庄,真是自寻烦恼!”褚宗说道:“咱新近得到一口鬼头宝刀,还没有开过利市,这厮既然来恼人,咱前去告知庄主,然后往马棚一试这宝刀的锋利。”说着起身而出。幼德就暗中跟了下来,直到东房跟首,见褚宗进去,再转到对面屋上一望,只见葛大力正在喝酒,傍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妖娆妇人,执壶劝饮。褚宗入内,将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
  葛大力道:“这种小子,杀也污了宝刀,不如留着活口,追究出指使之人,然后再作区处。”褚宗唯唯而退,仍回前边去了。幼德听得明白,又见葛大力一人在室,暗想此时下手,却也容易,便轻轻落地蹿到门前,抽出练金八宝刀,使个猛虎穿林架势,直扑到大力身边,不发一言,挥刀便砍。此时大力手无寸铁,大吃一惊!亏得他有急智,连忙拖起桌子,向幼德身上一摔。幼德见桌子摔来,即向旁边一闪,大力趁这当儿,急使个旱地拔葱飞云纵,跃出门来,飞步向后奔逃。幼德哪里肯舍,抡刀紧紧追赶。外边冯虎、褚宗二人听得碎碗声音,情知有事,飞步赶来,向那妇人追问原因,她便说明有一个刺客,追赶老爷向后面去了。冯、褚二人一闻此语,都觉惊异,连忙各执家伙向后追来,一路喊着有刺客。庄丁们听了,即行敲锣集众,一霎时锣声响亮,喊声四起,闹得合庄大乱。
  再说张幼德追赶恶霸,直到堂楼面前。恶霸只一转弯,便不见了,幼德路径不熟,正在找寻,不料冯虎自后扑到,急挥三截连环棍,夹背打下。幼德听得身后有武器舞动之声,即向旁一跃,转身挥刀招架。两人接住厮杀,棍来刀架,刀去棍迎,正杀得难解难分;此时褚宗也带着一班庄丁,各执灯球家伙;蜂拥而来。褚宗摆动手中鬼头刀,说道:“冯教师!让俺来结果他的性命。”说时,照定幼德拦头就是一刀。幼德眼明手快,急举刀架过。褚宗收转刀来,趁势向后一挥,数十庄丁一声呐喊,把幼德团团围住。幼德虽然勇猛,力敌众人,究竟难于取胜,混战一会,已渐渐有些力怯。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屋上大喝一声道:“大胆贼人,擅敢拒捕,待我等来拿你。”话声未绝,从屋上跳下黑虎赵猛、插翅虎裴雄,说声师傅休得惊慌,徒弟来了。于是赵猛摆动虎头钩,裴雄抢着青铜鹅眉刺,突围而入,真如出山猛虎,入海蛟龙一般,一阵劈刺。早搠倒了七八个庄丁。幼德见有了帮手,精神复振。正在舞刀冲杀,不料一篷风肖仲手执镔铁棍,轰天雷裘狮手抡牛牙仆风刀,带着阖院庄丁从月洞门中冲出,齐声呐喊,把幼德等师徒三人围住厮杀。冯虎见有多人接应,更加耀武扬威,围住师徒三人混战。
  此时,任你幼德师徒本领通天,也休想占到便宜,杀得三人汗流脊背,渐渐不敌,欲待走时,又不能脱身。正在危急之际,只听得号头起处,早有数十名官兵,从前后门冲入接应。原来亏得赖恩爵早已禀明林公,带着部司濮成章,和三十名亲兵前来接应。林公自有红娥保护。一干人来到庄前,听得庄中敲乱锣,忙打开前后门,分两路冲入,瞧见幼德等正被众庄丁重重围住。恩爵高声说道:“师傅休慌,徒弟带大队官兵前来接应了。”说罢,官兵发一声喊,各仗手中家伙杀入人丛,端的人人奋勇,犹如虎落羊群,一阵砍瓜切菜般的乱杀,庄丁受伤的,已不计其数,纷纷逃遁。那火眼豹冯虎听说大队官兵杀入庄中,顿吃一惊,知道今番事情闹大了,及见庄丁们有的受伤逃散,大势已难对敌,若再恋战,势必遭擒,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打定主意,便向同党打个暗号,手中棍紧一紧,架开家伙,急使个流星袭月的招数,托地跳出圈子,一蹬脚跃登屋面。同时肖、裘、褚三人,也各挡开官兵们的武器,各自纵身跃上屋面;肖仲脚步稍迟,被恩爵一刀砍去,正中右脚踝,狂叫一声,翻身落地,被官兵们生擒活捉。赵猛还想上屋追赶,恩爵说道:“穷寇莫追,此时捉拿首恶葛大力要紧。”说罢,大家正想分头向园中搜导,正遇周培、杨彪把葛大力反缚着两手,半推半拖地一路拥将过来。大家相见,会合一处,二人便将前后之事,细说一番,众人欢喜异常。
  你道那葛大力如何被二人擒住?原来周培从葛庄后界墙跃入,四面找寻杨彪不见,只道已经遇害,正在纳闷,恰好园中打更的自远而来,急闪身暗处,待更夫走到面前,一把擒住,喝问道:“夜间来探庄的那一个公差,藏在哪里?杀害了没有?照实说来!”更夫已吓得两眼发直,愣着答道:“没有杀害,现在吊在后面马棚里。”周培叫他指明方向,然后飞步赶到马棚里,见杨彪吊在空中,便说道:“师弟!我来救你了。”说时,把他绳索割断,杨彪站到地上,舒了舒筋骨,问起原因,周培向他说明一切,二人便向前面奔来接应,正遇葛大力被幼德追急从岔路向后园逃来,瞧见周、杨二人,误认是庄丁,便道:“前面有刺客,快去捉拿。”杨彪认得是葛大力,便向周培使个暗号,直扑上前,出其不意,毫不费力地将恶霸葛大力拿住,解下他的腰带,把他两手绑住,一直拥向前边而来,正遇张幼德、赖恩爵一干人。于是把葛大力、肖仲与一干被擒庄丁,各各捆缚结实。
  此时早已天色大明,红日高升,幼德等将庄中搜寻一周,恶霸的妻妾婢仆已经在杂乱中逃了。当下便将葛庄内室封闭,着地保看管,然后押着一干人犯回衙销差。林公向一班出力人员奖励一番,成章自带兵勇,回转衙门。林公发放过众人,更换衣冠,升堂提讯葛大力。大力自称安分良民,不曾犯法,何故派兵拿我?询问他各种劣迹,哪里肯直供,又因他所犯之罪与盗匪有别,不便滥施刑讯,权且将他收押,一面又将肖仲与被捕庄丁个别提讯,先与他们说明,如把葛大力平日行为照实供明,立即开脱。再说那肖仲本是保镖出身,受了葛大力重金聘请,做个护院师爷,原不想他另有用意,及见大力收容剧盗,坐地分赃,心中十分不自在,早想脱离葛庄另谋生计,令番走得慢了些,致被生擒,心中十分悔恨!如今听了林公的话,许他们悔罪自新,就照实供称,葛大力怎样收留漏网剧盗,坐地分赃;怎样硬夺沙田,强抢妇女,细细供明,当堂画了供。又提各庄丁询问,庄丁本多是无知之辈,大家都怕官司连累,也都照直供语,所供与肖仲完全相符。林公得了实供以后,再提大力到案严讯,依旧狡赖,立即取出肖仲及众压丁到堂质讯。大力见他们多已招认,心中甚是怀恨,但仍自强辩道:“五木之下,何求不得,这显见你滥用刑讯,肖仲等受刑不起,只好诬服。”林公勃然大怒道:“你且问肖仲受过何刑?事到如今,还敢巧言欺人!”说着把收下的一叠状纸,掷到他面前道:“肖仲的供词,是本司用严刑逼出来的,这许多状子,难道也是本司用严刑逼出来的?”大力到此,也弄得哑口无言。肖仲在旁劝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你还是照实供认了罢!”大力道:“好!都是你们这班无用的东西,坏了我的事,还叫我供些什么?”林公就命将肖仲供词照录一纸,提给大力画供。大力只好揿了手印。各犯仍旧还监收押。林公晓得这件案子必有反复,当即拟定罪名,叠成文案,申详刑部。此时京中葛大椿早已得知此事。原来大力妻子王氏自从出事之后,即派心腹家人星夜投奔京中,求大椿设法。大椿仔细一筹思,欲救大力,惟有用釜底抽薪之计,将林某调任,才可保全。自己避嫌,不便出面,即托同寅朱御史,上疏揭参江苏按察使林则徐诬陷良民,越俎理政等罪状。同时还有个江御史也受了赖英的贿赂,亦然揭参林公诬良邀功,希图考绩等罪。道光皇帝素知林公贤明,正思畀以封疆大任,今见朱、江两御史先后递疏揭参,不免怀疑!便将二疏交给大学士潘世恩阅看,并问道:“卿家住在姑苏城内,消息必然灵通,可知林某为官,究竟如何?”世恩奏道:“林某为人耿直,忠正不阿,他在苏州平反冤狱,严拿势恶,口碑载道,百姓都称为林青天,可见深得人民爱戴。朱、江两御史传闻失实,所参皆非事实。”道光皇帝遂深信潘公,故将二疏搁起不提。葛大椿一听得这个消息,不免失望,正想再欲与穆彰阿商量,另行设法陷害林公,恰巧这当儿林太夫人在籍寿终,林公丁忧回籍。代理臬司苏子青原与葛大椿有些瓜葛,因此将大力从轻发落,表过不提。
  且说林公办过交代,即行动身,因想起上次刺客之事,路上却也不可不防,便将张幼德师徒六人一起留住,随从护送,郑氏夫人自有红娥随身作伴,决定由陆路回闽。当下林公带了家眷及张幼德、赖恩爵、周培、杨彪等一干人,取道浙江,出金华道,由仙霞关入闽;那一天行抵龙游县属双溪镇,忽然天降大雨,不能登程,只好投寓暂歇,直到傍晚时节,方才雨过天晴。林公正横在榻上休息,那杨彪生性好动,不耐枯坐,便去街头闲游,隔了许久,带着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妇女,回到寓中。林公问道:“你带此妇人同来做什么?”杨彪答道:“说也可怜!这个史大娘的当家,名唤史金镖,原籍丹阳,本是走镖出身,遂昌县李太爷和他是同乡,素知他精通武艺,去年因该县土匪猖獗,特聘金镖去担任团防教练。不料今秋得病,十分沉重,金镖自知病入膏盲,无药可救,还是趁早回家,免作异乡之鬼。那史大娘同一七岁男孩,伴着病人,由遂昌动身,不料恰到此间,金镖的病益发加重,不能上路,只好投店住下,延医服药,可是毫无效验,直到如今只剩一口游丝气,看来是不中用了。大娘因为所有的钱,都在病中用尽,他一旦咽了气,棺殓无资,不得已拿出一柄家传宝刀,在客寓门前插标求售,要卖一百两银子。那口刀委实是件宝物,争奈有钱的人用它不着,用着它的人又短少银子,大娘又犯了紧急的事,若终没人买她此刀,丈夫咽下气时,叫她如何发付?我身旁又没有多少银子,故带他来见老相公,还望老相公行个方便,周济了她,也是一件好事。”
  林公闻说,即走到房外,见大娘兀立在那里,双泪盈盈,端的可怜,就向她问了几句,便说道:“你这口刀是家传珍宝,岂可轻易卖与他人,不必出售了,你先回寓,等一会我叫杨彪送一百两银子给你就是了。”大娘听说,暗想:这样的大善士,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受恩深处终须报,怎好不知姓名住址呢?
  便向林公请问姓名籍贯。林公答道:“些微小事,何必问名,你赶快回去,照顾病人吧。”大娘拜谢而去。林公当即吩咐周培开箱取银。周培开箱一看,不觉失惊,原来箱中银子已完全失去,忙告知林公,林公道:“失去银子,倒算不得什么;不过许了史大娘一百两银子,岂可失信?只好将我的狐皮袍褂质钱送去。至于旅费,再行设法。”杨彪说道:“此时典当已收市,只好待来朝去质钱。”林公道:“既如此,你先去关切史大娘一声,银子准定明天早上送去,免得她盼望!”杨彪应声出门,即往福兴客寓而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4回史大娘报德追赃 邱船主以寡胜众
  且说杨彪急急的赶到福兴客栈里,向史大娘说道:“咱们林相公所带旅费全行被窃,他许你的百两银子,须待来朝典质行装,才能送来,恐你悬望,特地叫我来知照。”史大娘听说,沉吟了一会,问道:“你们林相公家住哪里?咱看他不类商人,旅费何时被窃,请你详细告诉咱,或者可帮你们追取失银。”
  杨彪本是个莽汉,今天又多喝了几杯酒,竟一个忘形骸,便直对道:“咱们相公原籍侯官,向在苏州做官的,现因奔丧回籍,今午路过此地,适逢大雨,不得已投寓安歇;至于川资,今天早晨还在行箱里,直到此时,打算取银送你,方知已全数被窃。”
  史大娘问道:“你们店中,可曾遇见过可疑之人?”杨彪答道:“咱们初到双溪客栈,有两个富阳口音的男子,形迹有些蹊跷,天晴之后,二人就匆匆走了。”大娘答道:“这两个人的确颇有嫌疑,果真是他们所窃,今晚二更过后,我就命他们前来送还,只怕不是他们所窃,那就无从追究了。”杨彪作别回寓,把史大娘的话告知林公。周培插道:“咱瞧史大娘举止厚重,不类狂言欺人的女子,今晚倒要看她怎样命那两人送还失赃?”三人谈论一会,就在房间里吃过晚饭,林公整备来朝赶早站,饭后略坐片时,就解衣睡觉。杨彪要看失银怎样送还,故尔和周培相约不睡,二人谈谈说说,不觉已是三更,依然不见动静。
  两人连日赶路辛苦了些,如今又熬了半夜,却觉疲倦异常,杨彪说道:“看来不是二个走江湖的所干的事,故至今没有消息,咱们犯不着久守,且休息一会,明天还得赶路。”说着各自和衣而卧,杨彪刚才合眼,听周培已经鼾声如雷,自己思想不绝,只是不能入梦。
  正在此际,忽然听得啪地一响,连忙张目瞧望,只见桌上多了一个纸包。连忙一骨碌跨下床来,打开纸包看时,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不觉喜出望外。那林公也被响声惊醒,便问杨彪看见什么?杨彪忙将纸包递过,说道:“所失银两,现在已经送还了,还有张字纸条儿,大人请看!”林公把银子放过一旁,看那纸条上面写道:“客途囊空,擅取尊款,史大娘追来,道及客人乐善好施,不合妄取善人之财,特命送还。”林公看罢,即将银子交给杨彪,吩咐他等到天明即称一百两送去。大家重又休息了一会。等到天明起身,杨彪忙把银两送往福兴栈,那史金镖已在夜间死了。大娘收了银子,含泪说道:“未亡人身受林爷厚恩,无以为报,惟有将小儿取名林恩,以作终身纪念,将来或能报德,也未可知。”杨彪因急欲赶路,不及多言,作别回寓。林公已在等候多时,于是一同上路。那边史大娘立即购买衣衾棺殓,挈同儿子林恩,扶灵柩回转故里,不在话下。
  且说林公一路晓行夜宿,直到侯官故里,忙着替太夫人办理丧务,家居读书。光阴迅速,一转眼间已经服阕,当即奉旨赴南湖督修堤工,那时南湖水盗翻江龙刘成、倒海龙曹霸,在水路上猖獗异常,官府都奈何他们不得。林公的老师王鼎密函委托林公,务将南湖水盗扫灭,以免扰害地方。并命副将郑国鸿、水师协镇葛云龙等,就近相助协拿。林公带着赖恩爵、张幼德、周培、杨彪、赵猛、裴雄,驰赴南湖。林公初时主张赶修堤工,以安沿湖百姓;至于水盗,能抚则抚,不能抚也须商请该省督抚,责成水师剿灭,因为自己既无兵权,又非职责所在,不便越俎代庖,所以到差时晋谒总督,即将此意当面说明。
  那张制军素知林公贤能,并且手下有能人甚多,大可借箸,力劝林公勉为其难,至于无权调动军队,确为实情,特委他担任军务职衔。林公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只好谦谢而别。回转公馆,着手修堤,委恩爵、幼德等为监工委员,择日兴工,一切堤工人员,都是林公亲信,对于工程方面,自然格外认真,实事求是。至于那南湖水盗刘成、曹霸等,也久闻林公忠正不阿,而且手下能人众多,知道不是好惹的,在他修理堤工之时,哪里还敢猖獗,都销声匿迹不再在水面上横行。林公和张幼德等,正忙着堤工,又不见水盗踪迹,一来也不愿意越权硬去干涉;二来他们既避匿不出,就是要去捕拿,也自无从下手,故只得将查办水盗一事搁过,专心在堤工上面。
  如此一连数月,堤工告竣,当由本省大吏亲自验收。所有工程,皆异常坚固,而且所费极省,大吏固然赞誉林公办事干练,就是附近百姓,见有了如此坚固工程,足可防止水患,希望丰收,也都歌功颂德,口碑载道,端的视林公如万家生佛一般。林公料理清楚,便回京复旨。朝廷因林公修堤有功,正欲大用,当时适陕西按察使因事出缺,就命林公署理。林公当即请训启程,往陕西接任视事去了。林公由京挈眷赴任,一路自有赖恩爵等一班人护卫,平安到任。
  那陕西本系关中之地,民风强悍,仇杀及奸杀时常有的,更经蠹役滑吏恶讼从中教唆挑拨,构成许多冤狱。林公接任之后,循例到各庙行香,下午乘轿回衙。忽有一少女跪在当衙,高呼青天大人伸冤。差役们照例呼喝退避。林公举目一看,那女子只有十二三岁,跪在轿前,泪承于睫,苟无奇冤,安敢来此告状?就喝住差役,向那女子问道:“你姓甚名谁?又何冤枉?可曾具备状词,快快说来。”那女子叩头说道:“民女姓高名叫贞贞,只因母亲受冤将死,待来求大人伸冤,现有状子在此。”说着便将状词递上。林公收状,吩咐差役道:“好好将女子带回号房中候审。林公回衙出轿,径到签押房中坐下,披阅状词,方知是高尤氏谋杀亲夫亲子一案,早已申解到司,情节离奇。原来贞贞的父兄同时被人杀死在门外,由贞贞的母亲高尤氏赴咸阳县报案,请验缉凶,日久一无所获。事为西安知府毛东明所闻,勒限咸阳知县吕骏破案。吕骏只好一木吃一木,勒限捕快缉凶,三日一限,五日一比,迁延一月,捕快受不得打,大半告病退卯。吕骏格外焦急,便向刑幕屈仲昭求计。仲昭沉吟了一会,说道:“东翁若肯耗费五百金,凶首就可到案。”
  吕骏答道:“果真获到凶首,何惜五百金。”仲昭就向他低低说了几句,吕骏大喜!便唤捕快都头何德进见,面授密计,说明本官为保全功名起见,愿出五百金私赏,你能依计行事,事成之后,非但得到重赏,将来本官高升,定然看觑与你,现在先领半数,以便一切应用。何德欣然允诺,领得二百五十两银子还家,预备做他的事去。那暗无天日的杀夫冤狱,就此构成了。
  何德身为公门中人,手下都有几个鸡鸣狗盗的伴党,今番却正用着他们,就去寻偷儿王三密商,许他二百金,要他到堂供认与高尤氏通奸,官若问起谋杀案,你坚称不知,推在尤氏一人身上。王三说道:“咱若到堂去做假奸夫,高尤氏岂肯承认,又没半些儿凭据。若是老爷用起刑讯,皮肉受苦,倒也罢了,弄得不巧,连性命都恐怕难保呢!头儿还是另找他人,这笔钱我可赚不了。”何德笑了一笑道:“老实对你说,本官要保全功名,才叫咱买嘱你冒认奸夫,了却这一件案子,岂有到堂之后,反将自己人难为之理?此去大不了坐几个月监牢罢了。就中有了这一层关系,你到里边,自然有人照顾,终不成真个叫你吃苦,将来本官一定另有好处给你,这种机会,岂不比你在外边干偷鸡摸狗的勾当高些么?”王三被何德一席话,说得他心中不定起来,暗想:如此好买卖,一时寻也寻不到,若不答应时,当面错过,岂不可惜?若是答应他吧,此事干系重大,万一中间发生变卦,又非同儿戏,弄得不巧,连脑袋都不保,那时二百银子也成身外之物,毫无用处。他肚里如此筹思,那脸上的颜色,竟如夏天的白云一般,转变个不定,忽喜忽惧,随时隐现。那何德出身公门,两只眼睛多少厉害,见他如此情形,明知他的心事,便装出严厉的颜色说道:“小三哥!我是因为一向承你很为要好,生受你的孝敬,心中好生过不去,得此机缘,才来作成你,你怎样反狐疑不决起来?你想,我往日哪一件事哄骗过你。今番之事,爽利地说一声,去便去,你不去时,看我一般的有人去享受的,那时你不要眼红。”说着怒冲冲地站起身来,要往外走。王三哪里肯放,一把拖住道:“好头儿!你且坐着,千万不要着恼,小子承你一向看觑,莫说这点事,就是再大些,也得替你去干,刚才不过想想到堂以后,如何说法罢了。”何德见他答应,便道:“如此说来,你是肯去的了?”王三道:“去便去,只是有一句话先得说明,还望头儿原谅!若是到堂以后,县官竟用起刑来,小人煎熬不起时,休怪直言!”何德道:“哪有这等事,你放心便了。”就将所许银子给他,约定明天解案。等到第二日,高尤氏却巧到县前探问消息,何德谎称已经捉到,叫她在班房里候审。尤氏信以为真,何德就去把王三解案。知县吕骏升堂,先问王三,供认与尤氏通奸,只将杀人一事赖个干净,完全推在尤氏身上。
  即提尤氏到堂对质,尤氏极口呼冤,吕骏便用大刑逼供,可怜尤氏是个孱弱妇人,哪里经得起六七堂的大刑,只好诬服,申解臬司。尤氏族中尽知冤枉,才替贞贞缮具状词,叫她到林公案下呼冤。
  当下林公阅过状词,即提贞贞询问。贞贞供道:“那夜我与妈妈同睡,爸爸睡在边铺上,半夜听得犬声乱叫,我从梦中惊醒,听得爸爸起身出视,隔了许久,不见回来;妈妈又叫哥哥去看,亦然一去不来;妈妈只好亲自起身出视,只见大门敞开,人影全无。急唤嫂子起来,点起火来,到门外照看,方知父兄都已被人杀死,横尸在门外,当下就闹将起来,第二天早上,便到县报案,请验缉凶。不想事隔一月有余,杳无消息。
  那日变生意外,县中忽然捉到一个素不相识的王三,自认与妈妈通奸;那个糊涂县官不问是非,就把妈妈捉去,屡次用大刑逼供,妈妈受刑不起,就只得招认了!如小女子妈妈冤死之后,理难再生,故敢冒死告到大人案下,总求大人伸雪,救得母亲性命,小女子虽死无怨了。”说着鸣鸣哭将起来。林公说道:“本司审案,素重事实,你妈妈如有冤枉,自当昭雪,你也不必啼哭!你此次来省,有无亲戚同来?”贞贞答称有三姨母伴来。林公吩咐差役好好带去,交还她姨母,叫她们留省候审。
  贞贞叩谢而退。
  林公一面派差到咸阳县将王三、高尤氏提解到案,林公开堂询问。王三仍旧一口咬定与高尤氏通奸,绘声绘色,情景逼真。询到谋杀事件,却又抵死不承。林公拍案大怒道:“高尤氏究系女流,岂能连杀二人,明明是你做下的事,本司案前,还敢狡赖?”立命左右看大刑。那王三连上了两种大刑,委实煎熬不得,便高呼愿招。当时松了刑具,他便说道:“小人非但不谋杀,连带通奸还是冒认的呢!”便将何德贿买他冒认奸夫情形,直说一遍。林公命提高尤氏到堂对质,尤氏当时实系受刑不起,含冤诬服。高尤氏当堂开释。林公一面将何德逮案,一面即派张幼德去密访此案凶首。
  幼德身藏密查文书,一路明查暗访,毫无端倪。那一日行抵潼关,投客店歇夜,恰巧统房中已有两个旅客,正在那里谈论高尤氏的谋杀案。幼德暗想机会来了,便和他两个搭讪,问了姓名籍贯,一人答称:“家住咸阳叫做何二。”幼德见他生就一双下视眼,衣衫破旧,不象善类;那一个自称许福,本地人氏,相貌也甚不好。幼德便道:“刚才二位讲那高家的谋杀案,现在不知怎样了?”何二得意洋洋地答道:“这个真叫做冤枉孽障,高尤氏年纪已经四十向外,素来很守妇道,这次丈夫儿子被人杀死,她一心要替死者申冤,闹得远近皆知,临了儿飞蛾扑火自烧身,原告反变为凶首,而且还坐了谋杀亲夫的罪名。”
  幼德假意接口道:“咸阳县官,也太觉糊涂了!”何二笑道:“他们做官的人,只顾保全自己的功名;别人的性命,何尝在他们心上?今番丧尽天良,诬指高尤氏媒杀亲夫,真正凶首,反得逍遥法外,真是暗无天日。闻得新任臬台,号称林青天,对于这件案子,不知如何办理?”幼德见他谈得入港,便用说话去引逗他们,不想竟得因此破案。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5回巧遇凶徒瓮中捉鳖 私通寡妇海底翻澜
  且说当下张幼德在客店中无意遇见何二、许福恰好谈起高尤氏的案子,正自入港,暗想:这两个一提起高尤氏的案子,便撞天价叫起屈来,确是有些蹊跷;但须得想个法子,套出他们口气,再看形色。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道:“说什么林青天,木青天,做官的人,总是一鼻孔出气,哪里真能替人民造福?古语说,官只为官。那高尤氏在臬台衙门并未翻供,听说已拟定罪名,专待京详回转,就要处决。说来也觉可怜,只便宜了那正凶。”何二接口道:“怎么不是,那正凶的福分,可大极了。”幼德故意说道:“我真不能心平,若端的遇见凶手时,俺纵然打他不过,咬也得咬他一口,方消得心头之愤。”何二笑道:“凶手能一口气连杀二人,他的本领也自可知,就算真个遇见,恐怕你也奈何他不得。”幼德愤愤地从怀中捞出一把裁纸刀来,向二人说道:“有了这把刀,难道还戳他不死?”
  引得二人哈哈大笑道:“你这样的刀,杀鸡还怕嫌钝,你道竟能杀得人么?杀人第一要有胆量,照你这种庸懦,固然休想;二来要有锋利的家伙,才能得手。”幼德垂头丧气道:“锋利的家伙,我却从未见过。”此时何二见他有些傻气,一个忘形骸,竟从靴统内拔出一把刀子道:“得有此锋利,才杀得人。”幼德抖抖地接在手中,仔细观看,那匕首的开度,恰与尸格上所填的相同,口中连称好刀,心中已有把握,当即将刀还给何二,当下又要了两壶酒,和二人畅饮,有搭没搭谈着,竟把二人灌得醉烂如泥,沉沉睡去。幼德便去店家说明,传了当地保正,毫不费力将二人拿下,次日带回衙门。林公升堂提讯,何二自知无可抵赖,供道:“那夜去行窃,越墙而入,正拟入房窃物,不料犬声狺狺,惊醒事主出视,我就开门而逃,事主跟踪追出,将我发辫一把拖住,我争脱不得,不得已抽刀将他刺死;正想走路,不料又追出一个少年来,我就一不做,二不休,也把他分心一刀刺死,连夜远走高飞。不料逃到潼关,遇见那位头儿,露了口声,才被缉获。”林公命他画供,备文申详刑部,等到部文复转,何二枭首示众,咸阳知县革职充军,何德和王三也按律治罪,一场冤狱才得平反。由是,林青天之名,妇孺皆知。
  一日韩城知县赵焕文晋谒林公,因朱姓疑案,禀见请示。
  林公默察案情,甚为复杂,非亲自勘问不可,便命赵焕文将全案人犯卷宗解省,由本司亲自审理。焕文领命而退。隔了几天,把卷宗及人犯解至臬司衙门。林公先把卷宗披阅一过,方知是韩城县属有一朱家坪,坪中住户朱姓居多,与城中胡姓世为婚姻。胡氏有女秀姑,嫁朱有成次子小成为妻。有成家道小康,共生二子一女,长子早夭,次即小成,三女闺名淑贞,幼年许字于瞿姓,已择定吉日,行将出阁。虽嫁期仅隔两日,忽然淑贞被人杀死在卧榻上,阖家惊骇!秀姑枕尸痛哭,有成一面向瞿氏讣告,一面请县官莅验。未婚婿之父起凡关系表戚,时常来往,得讯赶到,喝阻朱家婢仆,不准擅动各人卧房中的什物,吵闹一番。恰好前任韩城知县和仁到场验尸,验得刃伤咽喉,气食二管俱断,委系被戕身死,填具尸格,检视门户屋顶,绝无痕迹。县官便谕尸属,买棺收殓,静候缉凶。此时瞿超凡上前,请求搜检各人卧室,和仁遂入各室严搜,果然在秀姑随嫁婢小桃枕边,得一私函,上称小桃姐,下边署一瞿字,并无名字,函中写着:耳目众多,事宜缓图,请姐早晚留神!将来我与秀姑,决不负姐!淑贞前不可轻泄。
  和令得了此函,以为是谋杀证据,传示众人,都瞠目不知所对。小桃目不识丁,莫名其妙!和令就提秀姑、小桃至前,将函中语意,追问二人。小桃极口呼冤,秀姑亦然叫屈。和令哪里肯信,屡次刑讯,主、婢受刑不起,含糊诬服,和令遂拟秀姑以恋奸谋毙小姑灭口罪论死,小桃为从犯。秀姑父得悉,急赴臬台衙门上控。前任俞按察阅禀,以为和令有草菅人命嫌疑,那时和令恰因他事诖误提空,委赵焕文代理韩城县知县。
  此时俞臬司也因为自己调任他往,虽受了状辞,并未亲提勘问,但命代理韩城县知县赵焕文重行审判。等到林公接任,故赵县令即行禀见,将审询此案经过情形,详述一番,请示机宜!
  原来焕文到任后,密派干役,拿淑贞未婚婿瞿如玉到家鞫讯,初尚抵赖,直至传小成对质,方才照实供认。如玉此人,本是个轻薄少年,因与朱姓本属老亲,时常往来,他见小桃娇小玲珑,就看上了眼,时常背人与她勾搭。小成屡次看在眼里,都未声张,及至被传,才行供出。及询,如玉却称:“私函不是咱写的,可对笔迹。”县官令给纸笔,如玉疾书数十字呈案,果然笔迹不符,只好暂行收禁。
  林公命他把全家人犯亲提审讯,各执一词,并无确供。林公先命瞿如玉照存案私函书写一纸,笔迹果然不符;又命小成也照私函书写,小成辩称:“死者系属胞妹,奈何要咱对笔迹!”
  林公见他不肯写,觉得可疑,遂喝道:“你不对笔迹,无以折服凶首,快快写来。”小成不得已,照录一纸呈案,虽则故意矫饰,笔锋自不可掩,竟与私函如出一手。林公便向小成道:“笔迹既符,你还敢狡赖么?”小成力辩道:“小民没来由,为什么要谋杀胞妹?就算笔迹相符,也与胞妹被杀绝无关系。”
  林公命将小成带过,复提如玉至案前问道:“私函不是你亲笔,何以叙你的姓?你要脱罪,从实供来。”如玉供道:“青天大人明见,此函实是小成给我,转授小桃,递与秀姑观看。据他说:因嫌秀姑貌丑,打算休妻另娶,苦无出妻把柄,特用此函,陷秀姑于不贞,借此休妻。我本不肯,他说如其不替他办,他便将我和小桃的事宣扬出去,无奈才转给小桃,不知她如何把来藏在枕席之下?至于淑贞被杀,实不知情。”林公见案情更觉离奇,但终不外奸杀与怒杀两途了。当下又提男女佣人到堂,逐一讯问,先问如玉同小桃的关系,众口一词说是二人确有首尾,时常混在一起的。林公又问道:“被杀的小姐,平日为人如何?可有男子往来?”那一干丫鬟仆妇,没口地说道:“淑姑守身如玉,为人和善,就是瞧见姑爷到来,尚且远避不遑,莫说不相干的男子。老天无眼,如此好人,却派她惨死!总望青天大老爷替她伸冤!”
  林公挥手令仆妇们退去,再向如玉说道:“本司初疑此案是奸杀,现经多人证明,死者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即可断定不是奸杀,定是妒杀。你生就浪子的骨格,对于女色,定献爱好,除却小桃还有几个外遇?从实供来。”如玉供道:“外遇除小桃外,只有个屈大娘,她与死者比邻而居,前日闻悉我吉期将届,和我争吵过好几次,要我强逼退婚,我因她是个寡孀,不能与她成为正式夫妇,婉辞拒绝,她因此怀恨,曾说:‘必须设法破坏。’此后她绝不与我往来了。”
  林公点头,立刻标了朱签,提屈大娘到案。不多一刻,将屈大娘提到,既有如玉做了佐证,自然一鞫而伏,供称不愿见薄幸人与人成花烛,故于深夜从露台上越过朱宅,乘淑贞睡熟,将她杀死。当即判秀姑、小桃无罪开释,屈大娘论了抵罪,小成、如玉行止不检,存心不良,各责手心二百,命家长领回严加管束。一重疑案,就此大白。
  林公在任,对于类似此等案件,大小平反数十起,政声卓著,旋即升任江宁布政司。林公接奉上谕,赴办移交,一面先派红娥护送郑氏夫人及子女,回转侯官故里读书。林公等了新任臬司到省,移交印信,然后带了张幼德、杨彪等取道向江宁而来。此时赖恩爵、周培二人已由林公保举实缺都司,裴雄患病身亡,赵猛因家事先行南归,只有张、杨二人不愿为官,始终跟随林公办事。行李物件,林公派常福押着,先行动身;张幼德、杨彪保着林公,扮作商人模样,由陕入鄂。时值暮春三月,一路观看沿途风景,颇不寂寞。
  一日行抵湖北宜城地界,忽然阴云四合,阳光匿迹。林公向幼德说道:“今日天气闷热,恐即时下雨,哪里有客店可以休息?”幼德抬头四望,见前面树木森森,好似一座市镇,便向杨彪问道:“前面是何市集?你可认得?”杨彪望了一眼,答道:“记得前面是周家阪小村落,不知有无客店。”说罢三人催马前行,进了村口,瞧去有四五十家住户,却并无客店,并且连庙宇都没有。天空的雨点,已丝丝而下,幼德便请林公向人家门前暂避。正待向那村户要求借宿,忽见里面走出一个年约三旬的庄客来。幼德赶上一步,拱手施礼道:“庄家请了,我们赶路,不料下起雨来,阻了路程,行走不得,不敢动问贵庄主尊姓?”庄客答道:“我们庄主叫周春发。”杨彪听了,插言道:“有烦庄家入内,代禀一声,说有杨彪来拜谢庄主。”庄客听说,忙把杨彪上下打量了一眼,问道:“客官可是和我们庄主是旧识?”杨彪含糊答道:“正是。”庄客连忙转身进去。不多一会,同着一个五十光景的老者走出来。那老者生得五官端正,面貌慈善,一见三人就含笑问道:“哪位是杨彪?”杨彪连忙上前拱手行礼道:“在下便是,向在陕西协顺镖局走镖,今随两位商客,要往安徽办货,道经贵处遇雨,不揣冒昧,登门拜访,乞赐一席之地避雨,容后酬谢!”春发一边答道:“请三位里边宽坐。”一边吩咐庄客将牲口带入后边喂料,自引三人走到客堂中,分宾主坐下。
  林公见是三开间敞厅,装潢虽不华丽,却收拾得纤尘不染。
  小厮送过茶,春发就向林公问道:“足下贵姓?这次到安徽办什么货物?”林公答道:“在下姓林,向来贩买丝绸。庄主在府上纳福,栽种多少田地?”春发微叹道:“祖遗七百多亩粮田,把俺身体缠住了,住在这种村野地方,好似没王法的一般,常受强人欺侮,说来真是可恼!”林公问道:“太平世界,何来大胆强人,敢欺侮庄主?”春发答道:“说来话长,三位不嫌碎烦,待在下细细说来:离此约摸二十多里,有座八叠山,素来是很太平的。不料数年之前,来了一个散匪秦昌,诨号人称铁头太岁,力大无穷,占据八叠山,手下招了一百多名喽罗,居然横行无忌,每年到收成时候,硬来借粮米一百石,不能短少一升半合。”林公插言道:“既如此,你为什么不去报官呢?”
  春发答道:“客官哪里知道此间之事!报官请兵,犹如飞蛾扑火,自速其祸!前面许家阪的许大郎,也因秦昌屡次借粮,悄悄地赶到府里报案,派来百来个官兵,到来便需索百端,一切供应,所费极大,临了儿被强盗杀得大败而逃。秦昌因是衔恨许大郎,派喽罗放火烧了他的庄院,弄得他存身不得,只好抛弃田地,逃往他方。自此以后,谁还敢去惹祸招非,请兵捕剿呢?若说借粮呢,倒也罢了!现在秦昌的老婆死了,不料他竟看中了小女仙珠,派一个叫轰天雷裘狮的,硬来做媒。我回答他小女自幼许字万家堰苏姓,裘狮只做不曾听得,抛下聘礼,竟自去了,直到今天,送吉期帖子到来,说明即日黄昏,就来迎娶。老汉膝下无儿,只生一女,哪里舍得她嫁给强盗呢?我正在焦急,毫无意绪。三位大驾光顾,招待不周,望勿见罪!”
  林公问道:“庄主打算怎样对付秦昌呢?”春发答道:“我只将女儿藏到别处亲戚家寄顿,强盗来时,只拚了这条老命,与他相搏罢了。”林公道:“如此却不妥当。在下倒有一计在此,只不知庄主胆量如何?”春发道:“若是客官端的有妙计时,老汉水里火里多去得,还望客官直说。”林公道:“这位张幼德和他的高足杨彪,都是武艺超群的好汉,你只须传齐合庄庄丁,叫他们鸣锣呼噪,助助威势,那两个盗魁,自有张、杨二位对付他,包管一鼓歼灭,永无后患。”周春发听了大喜过望,便一面传令庄丁,预备一切,一面摆酒款待三人。正在饮酒,忽外面一棒锣声,强盗已到庄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6回宿山村侠士锄强 奉上谕贤臣升任
  且说周春发听了林公一番言语,心中大喜!便一面吩咐庄丁,齐集一处,预备迎敌时呐喊助威,一面摆上丰盛酒菜,款待三个客人。正在吃喝,忽远远听得村外一棒锣声,接着人喊马嘶,越来越近。早有一个庄客,报进来说是强盗已来迎娶了!
  周春发一听,吓得发抖。张幼德和杨彪二人马上站起身来,卸去长衣,各自抽出家伙,说道:“我们去杀了强盗再来饮酒。”
  说着,径带了一众庄丁,直向外面而来,将庄丁分布在村口隐蔽之所,叫他们如有动静,只管呐喊助威,不必出头露面。庄丁答应,自去埋伏。二人布置妥当,便走出村口,向前一看,此时雨势已止,就黑暗中望去,只见一堆黑簇簇的东西,向这边拥将过来,到得离村三五十步之处,忽觉眼一亮,原来强人预备下的灯球火把,到此方才亮出。师徒二人就火光中看去,只见一共有二三十个小强盗,为首一个汉子,却认得是由葛大力家漏网的轰天雷裘狮。幼德便向杨彪道:“为师的独当裘狮,你只去冲杀那伙伴,杀他个首尾不能兼顾。”杨彪答应一声。
  二人当路而立。那裘狮看见有人挡路,并且都执家伙,情知今天又遇见了扎手货,便大声喝道:“何处小子,敢来挡爷爷的路?快快让开,免你一死。”张幼德捧刀在手,哈哈大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俺张幼德前番在葛庄没有将你这厮拿下,今天却又在此相遇,这也是你命中注定。”裘狮一听是张幼德,不觉吃了一惊,暗想:他如何会到这里?但既然相遇,只有和他厮拚一下。打定主意,也不多说,只将手中刀一摆,一个箭步扑到张幼德面前,顺手就是一刀。幼德不慌不忙,让过了刀,也使动手中练金八宝刀,来取裘狮,二人杀做一团,难分难解。
  那杨彪一见师父动手,便发一声狂吼,冲入强盗队中,挥动手中轧铁刀,逢人便砍,竟如砍瓜切菜一般,二三十个小强盗,哪里是他对手?此时埋伏在村口的庄丁,听见外面有喊杀之声,便也高声呐喊起来。那裘狮到此,始知这里早有预备,知难占得便宜,欲待走时,又被幼德缠住,不能脱身,心头一急,手里一松,早被张幼德捉到破绽,一刀砍去,正中左臂。裘狮臂受重伤,不能再战,只好负痛而逃。此时带来的二三十个喽罗,已死伤了一半,余众跟了裘狮,逃回八叠山去了。那里张、杨二人带庄客回到庄上,周春发迎入送酒。幼德道:“那厮们虽然被我杀退,难免不再来寻事,庄主还是暂时到宜城避祸。好在我和省中巡防营管带有亲,此去请他派兵剿灭八叠山,荡平盗匪,那时你再回来。”春发拜谢了,就连夜挈眷登程,就在宜城暂住,庄上的事,托由心腹庄丁照料,要待八叠山盗匪剿灭,方才回转,表过不提。
  且说当下林公就在庄上略略休息,等天明之后,自有庄丁照料洗漱,吃过早点,林公等亦然上马登程,取道向汉水而来。
  哪知行了未及十里,忽听得西北上人声鼎沸,幼德偶然回头看时,只见一队盗匪,滚浪似的从旁截来。幼德连忙下马,向林公说道:“请大人向深林中暂避,且等我们把盗匪杀退了,再行赶路。”林公连忙下马。杨彪跨下马背,带着三匹马,送林公到深林中躲避。
  且说铁头太岁秦昌得报周家庄上有人保护,总头目裘狮受伤败回,新娘未曾抢来,不觉勃然大怒!及问裘狮,始知系张幼德路过此间,出头干预。当时已在深夜,不及下山,回思一想,他既然路过,天明必然上路,不如在半路将他截杀,故就带了喽兵在要路等候。到得此时,恰见三人跨马前行,便从横刺里杀出。幼德仗着艺高心胆大,打算把盗魁砍死,免得派兵兜剿,当即下马离鞍,站立当路。那一班盗匪飞也似的赶来,望见幼德抡刀当路,连忙就有人报与秦昌道:“前面那个壮汉,就是张幼德。”秦昌听说,手持三股托天叉,直扑到幼德面前,喝道:“本大王与周姓女成亲,干你什事?擅敢阻挠吉期,伤我头目,如今你还待向哪里走?”幼德答道:“俺若怕了你,也算不得英雄!”话声未绝,秦昌急举叉迎面刺来。幼德侧身避过,用力向上架去,觉得叉上非常沉重,晓得盗魁的实力不弱。秦昌把叉向外一摆,趁势分心刺进。幼德挥刀架开!于是叉来刀架,刀去叉迎,打了三十多个照面,秦昌力大无穷,一叉紧一叉,专向要害进攻。幼德虽然刀法精通,无如实力不敌,只能招架,不能还手;亏得杨彪在旁看得分明,大喝道:“狗强盗休得逞强,老爷来取你的狗命!”说着手舞纯钢轧铁刀,虎吼也似的冲来,双战秦昌,打到四五十个照面,都杀得汗流脊背,两臂酸麻,兀自不能抵敌,心中暗想:我二人就是战死,也没有什么,只是那林公如何脱险,想到这一层,心中愈加焦急,手里愈加不济。那秦昌见了如此,喜出望外,越杀越勇,一把叉上三下四,左五右六,逼得二人走投无路。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忽然大道上一阵銮铃声响,从正南上来了两匹马,前面马上骑着一人,年约三十以外,白净脸膛,浓眉虎目,正是武举王锡朋;后面的那人,面色微黄,双眉带威,二目有神,年纪仿佛,却是武进士李廷玉。他二人本是好友,生性行侠尚义,除暴安良,因为听得八叠山有强盗猖獗,专程前来剪除。那张幼德和锡朋本系旧识,此时正被盗匪逼得心慌意乱,瞥见跨马奔来的好似锡朋,连忙高声招呼道:“锡朋兄驻马!”锡朋听得有人招呼,举目一看,见是幼德和人动手,危急万分,便不敢怠慢,手挺钩镰枪,催马上前,喝一声狗强盗照枪,使个毒龙出海之势,猛的一枪,迎面刺去。
  秦昌顾了幼德、杨彪二人,冷不防斜刺里一枪刺到,猛吃一惊,还亏他眼明手快,侧身一闪,举叉架住。锡朋的枪,竟如雨点般地点刺,秦昌竭力招架,混战一会,不分胜负。廷玉看了,暗想不如我来助他一臂,便伸手入镖囊,摸出一枚飞镖,照定秦昌面门打去,嗤的一声,正中左目,秦昌痛得发晕,手中叉一松,被锡朋分心一枪刺死,尸身倒地。后面喽兵见盗首丧命,都吓得忘魂丧胆,四散奔逃。
  锡朋也不追赶,即同廷玉下马与幼德、杨彪相见,并问幼德因何遇盗。幼德就把同徒弟杨彪保护林公赴江宁新任,及避雨遇盗的始末情形说了一遍。廷玉羼言道:“如此说来,林大人还在树林之中,他是我们的老师,大家快去谒见。”随着四人同到深林中。李廷玉上前向林公行礼,说道:“老师受惊了,门生相救来迟,恳求恕罪!”林公讶言问道:“二位从何晓得我在此遇盗?特来援救。”廷玉答道:“那也是巧遇,门生同王年兄本拟到八叠山去私查大盗铁头太岁,行抵半途,正遇张、杨二位被贼首所困,门生拔刀相助,贼首已被王年兄刺死,就此八叠山附近居民可得安居乐业了。”林公便向锡朋问道:“前闻贤弟在兵部当差,如何忽在此处?不知何时出京。”锡朋答道:“因为不愿意受穆彰阿差遣,去年秋间就返里的。”林公说道:“二位正在壮年,投闲置散,未免埋没英雄,不如随我到江宁去图个机会。”廷玉二人答道:“承蒙老师提拔,愿效犬马之劳,待门生等回去把私事料理停当,再到江宁求见。”于是大家上马,取道前行。李、王二人送林公渡过汉水,方才告别。
  当下林公同张、杨二差官,一路晓行夜宿,很平安地直到江宁。常福已先到两天。林公略事休息,便行接任,自有一番例行公事和各种应酬。那时江北一带,水灾连年不绝,屡次修堤,终未能得到丝毫效果,故两江总督,适因藩司出缺,专折奏调林公到苏,以便办理灾区善后事宜。为国求贤,为民择官,本是人臣的天职,只因江北泰兴县,十年九荒,非但国税无着,反拨公帑赈济,故林公到任以后,又有一番忙碌。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7回酒客说出逃荒恶习 吏胥串吞赈济巨金
  且说林公升任江宁布政司,勘荒查赈,因受了陶制军的委托,不得不认真办理。接任以后,略略将平常公事料理一过,便称病谢客,即同张幼德、杨彪扮作商人,雇舟前往江北,先赴里下河一带查看。只见地势低于运河,倘遇运河水涨外溢,里下河一带的田地尽成泽国,因此常常报水灾,乞帑赈济。即就当时而论,雨水调匀,有几处低田,禾稻种得很盛,有几处却是一片汪洋。林公还以为邻近运河,崩堤决水所致,便向东西二堤查勘,却又并未崩溃,已觉可疑!不料第二天复从原路经过,只见昨天所见的很好稻苗,也变成了汪洋泽国。暗想昨晚并未下雨,又非湖讯暗涨之期,运河东西二堤,又未崩溃,水从何来?岂非怪事!便向近处农民询问水的来源。有个老农答道:“水从来处来的。”林公暗想:此中定有情弊,必须查个明白。于是逢人便问,却都是含糊对答,若不是说运河溢水,定是说天落雨水。林公连访三天,毫无线索,知道径直去探问,必然无人肯说,须从无意之间,在民间细心体察,始可达到目的。打定主意,便四处闲逛,留心闲人们的谈话。
  那一天,走到仙女庙,这是江北最繁盛的市镇,人烟稠密,店铺林立。林公瞥见道旁有一家高泰兴酒肆,店堂里酒客满座,热闹非常,就向张、杨二人招呼,一同走入酒肆,四面找寻,却已没有空桌子,只有靠北一张桌上,只有两个须发老者,对坐饮酒,还留着几个空座。林公便向幼德说道:“就在这里坐吧!”说着向两老者点了一点头,便先行坐上,张、杨二人也叠股坐了。向酒保要了两壶酒,四碟子下酒菜,三人浅斟低酌起来。林公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此探风问俗罢了!那同座的两个老者,年纪都有六十上下,精神矍铄,非常健谈,东拉西扯,好不有兴。林公搭讪着向他二人问起姓名,原来一个叫邵杏春,一个叫何义生,就和二人有搭没搭接谈了起来。
  正在此时,忽见酒肆门前人声嘈杂,走过许多难民,扶老携幼,宛如乞丐。林公趁此机会,便向何义生问道:“今年天公作美,雨水调和,可称得高低大熟,怎么还有这许多逃荒难民呢?”义生此时已带着几分酒意,兼之触起了心头之事,就叹口气道:“说他做什么,有一班难民,视逃荒为一种好生意,本则经商开店,恐怕蚀本;耕种田地,恐遇荒年。逃荒一事,既不须资本,而且到处有里镇乡董,招待食宿,临行还有银钱相赠,因此本处有几个不肖的武举人文秀才,既没有本领巴图上进,便抛弃了正当职业,情愿做逃荒难民头脑,空手出门,满载而归,由是习成风气,荒年固然要出去逃荒,就是熟年,也要做成荒年,出走逃荒。”林公听了这一席奇谈,很惊异地问道:“田地荒熟,凭天所断,不荒怎样好强做荒年,逃荒出于个人自愿,谁能强制人逃荒呢?”义生答道:“这是江北的特别风气,此中情形,正是一言难尽。”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一连喝了两大杯,方才溜溜汨汨地说道:“往往有种田的农民,遇着雨水均匀的年份,赶农忙莳秧,若不使用小费,那逃荒头脑,就同着保正来干涉,不许栽种,说是此项田亩已经注入荒册,呈报省宪,不消耕种,将来自有赈款发给你们的。你若顺从他们便没事,若不顺从,他们到了夜间,就打通堤岸灌水入内,好好的熟田,变成了满水荒田。你若到县里去告状,那状词送进,如石投水,凭你三张五张诉状,连批语都没有一字。
  原来一班猾吏、劣绅、土棍、地保,通同一起,朋比为奸,靠着逃荒赈济为唯一收入。南京制台派着委员查办,也被他们弄得叫苦连天,故像今年本来不是荒年,也照样的要报荒请赈。
  至于强迫人逃荒一事,更属荒谬。例如张某家道小康,不专靠种田生活,田地虽被土棍地保硬生生编作指荒地亩,不能下种,尚有别种生计可资温饱,不愿随他们出去逃荒;土棍就率领无数难民,赶来食宿,把你家中存储的米粮,吃个干净,这个叫做吃大户,逼得你走投无路,不得不跟着他们去做逃荒的难民。
  因跟他们打伙同行,家中可免骚扰,回家时还有银米分派,因此习成风气,有许多身家殷实的农民,也成群结队地出去逃荒,一面由地保土棍串同漕书猾吏,向府县衙门报荒请赈,等到上司核准,拨款赈济,那一班荒虫,便先期赶回家乡领赈。如此一来,逃荒竟有两宗收入,比较种田的出息多上几倍,并且不劳而获。如此情形,又哪得不要十年九荒呢?”
  林公又问道:“朝廷拨款赈济,何等郑重,要派委员复勘灾区,调查灾户,编造灾民户口册,发赈又有委员会监察,司事按名发给,他们怎样舞弊呢?”义生答道:“这也是一种瞒上不瞒下的勾当,莫说朝廷不会得知,就是省方大吏,也蒙在鼓里,那一班吞没赈款的猾吏、土棍、劣绅、恶保,手段通天,每次赈款,少至二三万,多至十数万,由他们暗中把持包办,造册时,把家丁佃户混入丁册,领款时,派流氓乞丐持票代领,复勘时,拔去熟田中的禾稻,连夜灌水满田,变作荒田,百计把持,就是龙图再世,也难扫清积弊。至于他们领到的赈款,不论多少,概作田份分派,灾民一份,逃荒头脑与该区地保合一份,土棍和劣绅合一份,猾吏和漕书合一份,国家岁糜巨款,尽行饱入奸宄的私囊,你想可恶不可恶?其中主脑,要算陆长树,他平日什么事都干,因此人家都称他陆老虎。”
  当下林公听得了这段确实消息,暗暗欢喜,就一边替何义生斟酒,一边说道:“原来贵地的捏荒吞赈,都是陆长树一手把持的。”义生答道:“这又不然,古语说得好,‘独木不成林’,若只就他一人,哪里办得到了这许多事?其中还有个猾吏王玉淋、劣绅谢戒之、劣保徐浩等,结为死党,每次赈济,总由这一班人包办。在上的人不明此中真相,还说他们经验宏深,查荒发赈,他们经手,才可使灾民悦服;若换了他人承办,马上就会激起风潮,闹得不可开交。其实就是这一班东西,见利权傍落,就暗中教唆羽党,鼓动闹赈风潮,弄得人人见了办赈,视如危途,不敢尝试,因此年年由他们包办分配。讲起那陆长树,本是个穷措大,既无田地,又无行业,现在手头已有二十多万财产,称为富翁;若不吞没赈款,怎能拥着娇妻美妾,住着高楼大厦,面团团作富家翁呢?”义生越说越愤激,因为他自己也受过那一班人的苦水,所以把他们的恶迹,尽情宣布。
  旁坐的邹杏春,喝酒不多,旁观者清,恐怕他多言招祸,忍不住插言道:“茶坊酒肆,耳目众多,你多喝了几杯,总喜欢发牢骚多说话,若被他们同党听了去,弄出横祸来,不是耍的。咱要走了,你也回店做晚饭吃呢!”义生被他如此一说,也愰然觉悟,就立起身来,向林公拱手而别。
  林公听了何义生的一番话,心中已有成竹,但因何义生也曾受害,故不免过甚其词;但他说得头头是道,而且看他也是个诚实商人,所说的话,也不至完全捏造。如今既有了这一种小小根据,即从此入手调查,也容易得到眉目,只消将陆长树等的平日行为,打听明白,此事不难迎刃而解。打定主意,便叫幼德付过酒资,走出酒肆,就在近处找客寓休息;到得店堂里清淡的时候,便向店家探问陆长树、王玉淋的住址,方知玉淋住在泰兴城里,长树住在里下河。林公又向他问起王、陆二人的为人,茶房只是摇头,并不接口,林公说道:“我们是过路商人,因为久闻他两个的大名,故尔偶然向你问起,你怎么如此吞吞吐吐呢?”店家答道:“不是我不肯说,只是怕说了招祸,连累客官。”林公道:“但说何妨!”店家才悄悄地说道:“那姓王的远居泰兴,但知他是个包办赈济的猾吏;至于陆长树乃是里下河的土皇帝,手下有二三百个羽党,势力极大,莫说寻常百姓不敢去惹他,就是官府中人,也和他一鼻孔出气,因此故荒田亩,串吞赈款,也就没人去过问了!这几天听说省里要派委员来复勘淹没田地,稽查灾民口数,预备放赈,他又在那里捏造被灾户籍,只这一转手之间,少不得又有整千整万的银子收入了。”林公听了这一番话,与何义生如出一口,足见陆长树、王玉淋一班人确为串吞赈款的土棍。
  当晚一宿无话,次晨盥洗既毕,进了朝餐,付过房饭钱,三人径到江边雇船,直抵南京城外登岸,回衙休息一会,然后上辕门谒见陶制军,将查得的各种情形详述一番。陶制军道:“此事偏劳老兄了,既然如此,积弊当可一清,还望老兄遴派干员,前往复查,再行定夺。”林公告辞回衙,当即委候补知县李家驹前往查勘。不料隔了几天,委员李家驹狼狈回省,衙门谒见林公,禀明查勘闹荒情形。
  原来李家驹往里下河一带查勘被淹田地,亩数不符;次日复查被灾户口,只查得两个村庄,忽然有许多被灾妇女和儿童赶到,齐声高嚷要饿死了,专待赈款救命。委员还要复勘复查,挨延时日,等到发赈,我们早已饿死。一边说,一边抛砖掷泥,把轿子打坏,又有十几个泼辣农妇,声言要把委员拖去咬死。李家驹见难以理喻,只好回船,恐怕闹出大乱子来,马上回省请示。林公点头道:“可见背地里必有劣绅、土棍教唆,否则乡村妇女决无如此胆量,现在势非彻底清查不可。”说着吩咐提轿,上辕谒见陶制军,告知详情。并说江北民风刁悍,竟敢侮辱省委,藐视法令,若不从严访拿土棍陆长树、猾吏王玉淋,尽法惩办,难治捏荒吞赈的流弊。陶澍说道:“这种情形,委实可恶!但是此事除了老兄,无人能胜此重任的干员,只好偏劳老兄,亲去复查,兄弟再调二百名督辕兵随去,加遇意外尽可便宜行事。”林公管应退出,预备亲往查勘灾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8回亲勘灾荒扫除积弊 略施小技惊走群雄
  且说陶澍将查赈事妥托林公之后,一面令督标谭游击,挑选精兵一队,跟随林公出发。林公回到衙门,命张幼德、杨彪二人先往泰兴,面见许邑令,设法把陆长树、王玉淋先行监视;自己便与谭游击坐船带队渡江,直到泰兴县码头停泊。那时许邑令已与张、杨二人见过,布置一切,现在闻得林公到来,已在江边迎接。林公即传张、杨二人上船,幼德禀明陆长树、王玉淋已经拿到,看管在县衙门里。林公奖励了几句,又见过了知县,即行登岸,传见办赈人员,略讯几句,林公胸有成竹。
  那日复查被灾户口,差官兵士一律跟同前往,命张幼德、杨彪照着被灾户口册,挨户逐口查验,查完一户,即命杨彪用油灰书查过两字,查完一村,即命随行书吏,照查见姓名,榜示村口,然后再查第二村,计共查得六个村庄。那户口册上书明十三村,被灾男女人口,原载二千三百四十人;现在复查,只有六村,共计九百十一人。林公复查完竣,见被灾区域及户口减少半数以上,不觉勃然大怒,即将泰兴知县及该区乡董、地保等,传齐询问。先向泰兴县许魁问道:“此次被灾户口册,是否系贵县所造?何竟浮报过半数以上?当时曾否亲加复查?”
  许魁答道:“江北习惯,调查被灾区域户口,向例由各该乡董责成地保检查造册送县,卑职即派漕书户房,前住复查无误,才行申报省宪,请派委员复查,未曾亲往查勘,实是卑职疏忽之罪。”林公说道:“如此说来,构弊显然,其罪虽不在贵县,但贵县身为亲民之官,对于灾赈大事,悉委于猾吏之手,致滥支浮报,贵县上何以对朝廷,下何以对百姓?”许魁连称卑职知罪,懊丧退出。林公率队回船。
  王、陆二犯早已解到船上,遂即解缆渡江,直抵下关停泊。
  林公率队登岸,乘轿回衙,吩咐将王、陆二犯送发谳局,按律重办。然后亲赴督辕,面复陶制军,把拿犯复勘情形,详细说明。陶澍欣然道:“老兄的强干,简直当世无第二人,江北连年捏荒请赈,苏省屡次派员复查,徒起纠纷,未能检举弊窦,今番老兄亲赴灾区,只有数日,多年积弊竟能水落石出,把持捏荒吞赈的土棍、猾吏,竟能一并拿获,殊出兄弟意料之外。
  不过今番得老兄鼎力彻查清楚,固然是江北人民的幸运,但是目前拿到王、陆二犯,从严法办,自可惩一儆百,使奸吏、土棍不敢效尤,若是日久玩生,再有同等情事发生,仍不免虚耗国帑,理宜先事预防,兄弟意欲偏劳老兄妥拟赈灾章程,务要防微杜渐,扫除积弊,使赈款不致虚耗,灾民能得实惠。拟定之后,奏请颁行各直省,务切实施。至于那王、陆二犯,是苏省的吞赈要犯,许令颟顸操政,自当交程中丞惩治。”林公应声遵命,离座兴辞回衙,亲自拟就查灾放赈章程,送交陶制军阅看。陶澍便命折奏师爷恭缮奏折,叙明此次林公查明泰兴捏荒流弊,附呈灾赈章程,奏请钦定颁行,即日拜发。旋奉上谕如议办理。
  自此以后,朝廷对于林公更加倚重,正拟擢升巡抚,不料林公接得父殁家报,立刻带印上辕门,向制军禀明奔丧回籍情形,遗缺由陶制军派员代理。林公回衙料理一切,连夜挈同张、杨二人登程回里,亏得郑氏夫人早回故里,等到林公还家,棺殓事事由夫人主办停当。林公居家守制,因见福建濒临海峡,地势斜峻,河流水急,农业无从发展,林公欲为桑梓谋幸福,便集诸巨绅筹商。林公问道:“侯官境内,不少空地,何故不栽种杂粮,以资民食?”宋太史答道:“只因境内多山少河,天雨则山水下冲,随地潴积,天晴则各处旱燎,无水灌溉,因是只能栽植果木。”林公说道:“福州西湖面积甚广,若加疏浚,天雨可容山水,天晴可供灌溉,加惠农民,实非浅鲜,诸公何不疏浚呢?”宋太史答道:“开浚西湖诚属急务,只因经费浩繁,无从着手。”林公说道:“兄弟忝为本地居民之一,只因从政在外,不能兼顾,现在家读礼,疏浚西湖,义不容辞。至于经费一项,本为重要问题,愚意有三项办法:一是在座诸公分担捐募;二是暂借地方公款以应急需;三是请求官厅在税捐项下,代征疏浚西湖经费。以上办法,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在场绅士见林公肯负责,自然齐表同意,于是大家担任募捐,另由林公向闽督及各司接洽移借公款,代征疏浚费用等事,一面着手筹备报工开挖,由林公为董事,办事认真,只有一个月功夫,工程告竣,居民沾惠实多。
  林公守到终制,奉旨补授湖北布政司。次年春,复调江宁。
  隔了三个月,擢升河督,专管运河及黄河堤工,责任非常重大。
  因为那黄河为中国第一巨河,上游高峻,下游特低,故水势非常湍急,每当春暖冰解,及夏秋发水的时候,水势更觉急骤,一泻千里,堤岸稍有松坏,就要决口,往往冲毁数县田地,故尔每届夏秋两泛,河工最为吃紧,倘有疏虞,顿成泽国。每次决口,人民损失财产不可胜数,朝廷因此特设河道总督,专司防河工程,岁耗巨额修堤费,设备可称周密已极,哪知决口的事,还是时常发现。朝廷选派大员查验河工,总是不能得到个切实的复奏,素知林公办事认真,政声卓著,故尔特颁上谕,擢升林公为河道总督。清朝故例,外省大员升任,例须入京陛见请训。林公在江宁接奉上谕,将藩任各事,赶办移交,与后任交替之后,即行挈眷登程,入京陛见。
  此时张幼德因两耳重听,告病回家,侠女红娥,也被丈夫周保绪接到扬州,夫妇同居。红娥拜认郑氏夫人为义母,因为大妇悍泼,情愿随侍义母,不愿夫妾同居;郑氏夫人膝下无女,爱她犹如亲生女儿。不料保绪的原配产后身亡,保绪久欲把红娥扶正,如今天从人愿,马上函禀林公及郑氏夫人,声明迎归红娥扶正,不再续弦。郑氏夫人,因为关系红娥名分,不得不放她回去。红娥临行,留心腹使女燕儿侍奉郑夫人;燕儿二九年华,生得娇小玲珑,本是镖师的女儿,且得红娥亲传衣钵,把全身本领一起传授给她,加以不惜苦功练习,简直不弱于红娥。红娥临别,叮嘱她道:“我和你相处既久,我的心事,你总该知道,我走了之后,你须代替我的职务,保卫林公及郑氏夫人,你总要忠心事主,不负重托。我以义妹待你,郑氏夫人等也必另眼相看。”燕儿感激非常,一一答应了。不料红娥去后未及一月,林公就接到升任河督上谕,即日交卸进京。此次并无多人保护,渡浦雇驴车,一路取道入京。
  那一天行经山东道上,未及傍晚,燕儿忽向郑氏夫人说道:“请夫人向大人说一声,传命车夫,就此临城落店歇夜。”郑氏夫人讶然问道:“此刻过午未久,为时尚早,正可赶行数十里,何必急于落店?”燕儿答道:“夫人有所不知,此间道路,不比江南平静,走路非处处留意不可。小婢曾随先父走镖,山东道上,也走过几次,故知临城以北响马最多,上午经过,可保平安,过午之后,踏到响马汛地上,除非插有镖旗的镖车,或镖师口喝镖令,方可通过,以外行商过客,都不能幸免;况且小婢方才见有四个大汉,跨马掠车而过,不象善类,故特向夫人陈说。”郑氏夫人道:“行李中并无黄金珠宝,只有少数川资衣服,怕什么响马呢?”燕儿道:“此话固然成理,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或真的被盗,那时总多周折,也觉受累,不如提早落店,避去他们的为是。”郑氏夫人称善,使命从人将此意告知林公,吩咐车夫就此地寻客店歇夜。车夫本是走惯江湖的,也知前行多响马,便欣然应命,驱车到招商客店门前停车,店小二赶来招待。林公夫妇下车,到客店内择定房间,稍事休息,行李自有常福搬入后面客房中安顿。
  到了黄昏过后,大家用过晚餐,林公先自安睡,房中共设三榻,林公卧正中,夫人卧左边,右边一榻,留给燕儿。那燕儿服侍夫人安歇后,即向行李箱中检出针线,兀坐灯下,做自己的绣鞋。郑氏夫人因燕儿日间一席话,盘旋在胸,故翻来覆去,不得入梦。街坊上已镗镗敲二更,见灯火未熄,举眼看时,见燕儿还坐在灯前做针线,就开口说道:“燕儿为什么还不睡觉呢?来朝要赶早站的,早早地安睡吧!”燕儿答道:“小婢因足上鞋儿破旧,进京去不像样儿,打算赶做一双新鞋来替换。
  夫人自请稳睡,小婢再做一会,也要睡了。”郑氏夫人也不多说。燕儿又做了一会,便收拾针线,吹灭灯火,登床睡觉。她等到林公和夫人熟睡之后,又悄悄地起身,就沿窗暗处坐定。
  燕儿毕竟是镖师之女,对于江湖上的情形熟悉,她因日间见了那四个大汉之后,故早就歇店,又恐今晚有响马来算计,故尔悄然兀坐窗下防守。直守到三更过后,正觉疲倦欲眠,忽然听得窗外石子落下的响声,明知是夜行人的问路石子,接着又见窗上有黑影闪过,暗想:不出我之所料,盗匪竟然来了!
  亏得早有准备,不曾熟睡,否则岂不受了他们的暗算。一边想,一边忙向窗缝中窥探,只见庭中站立四个大汉,一律皂布抹头,身穿黑色夜行衣,长短不一,面貌看不清楚,模样儿好似日间在大道上遇见的响马。心想:我是个年轻弱女,从未经过大敌,这四个盗匪,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若开门出去迎敌,彼众我寡,双拳难敌四手,如何可以取胜;况且盗匪目力精明,日间掠车而过,行李中没有金银,岂有不知,现在竟深夜赶来,不肯放松,察他们的来意,似乎不在金钱,必然另有作用,或专来寻我们大人的事,也未可知。今天他们共有四人同来,我若出去迎敌,室内无人照顾,他们若剩出一人进来,岂不危险?
  万一大人有三长两短,又如何对得起他呢?照此情形,只好死守在此,他们来时,便行出手,他们不来,只当不知,倒也是双方兼顾,以逸待劳的法子。
  她打定主意之后,仍旧伏在窗缝间窥望,那时只见两个大汉已扑到窗前,前面一个先贴近纸窗,用舌尖舐破一个小孔,向内张望,所幸房中火光全无,黑黝黝瞧不见什么。燕儿却在暗处望明处,看得清清楚楚。她就伸手入针囊中,摸出两支纯纲炼就三寸三分长的太阳针来,一手拈定,觑了个准头,纤手一扬,只见两条细线般的白光,直穿纸窗而出,向盗匪双目中猛力刺进,直贯脑海,那人只喊得哎哟两字,立刻倒地。后面的那个见此情形,弄得莫名其妙,便将头凑向窗孔中瞧看。那时,燕儿见出手奏功,一盗已经栽倒,顿觉精神大振,又摸出两支太阳针在手,此时恰好那二个又凑到窗上,燕儿瞧得真切,转手一摔,两丝白光过处,窗外忽然狂叫一声,接着扑通一声,分明第二个又栽倒了。此时那在外把风的两个,见了如此情形,料必室内有能人埋伏,不敢冒昧破扉杀人,恐怕再中暗器;又只道二人未死,立即各驮一人,跃登屋顶而逃。
  燕儿暗暗欢喜,见二盗背尸而去,不觉说道:“没眼贼囚,竟敢来姑姑前献丑,真是自己讨死!”此时林公刚正一觉醒来,听得燕儿在暗中自言自语,就问道:“燕儿你在那里说什么?”
  燕儿答道:“靠大人洪福,刚才来四个盗匪,已被小婢伤了两个,两个背驮受伤盗匪,越墙逃去了。”林公说道:“难得你有此绝技,不愧是红娥的义妹!”说到这里,郑氏夫人也闻声惊醒,互相庆贺。
  究竟那四个盗匪为何行刺林公,是否有人指使?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19回赴东河巡三门砥柱 登北岸睹只手拔船
  且说四个突如其来的盗匪,被燕儿刺死了一双,遁然而去。
  他们为何要行刺林公呢?其中却有关系。
  原来张保仔倚仗穆彰阿,本来早可升任总镇,只为当时林公身任御史,揭参一本,未得擢升,还命他去剿灭海盗,故对林公深深怀恨,结下仇怨。后来保仔因捕盗有功,调署山东协镇,忽见宫门抄,林公已擢升河督,料必要进京陛见,必定经过山东,不如中途下手,将他刺死,以报往日之仇。打定主意,即遣心腹,赶往南京密探,得悉林公已启程进京,即行回报。
  张保仔即命闹海蛟周豹、独角龙李彪、金钱豹濮鹏、九头乌许胜四人扮作响马,候在山东道上行刺。这四个本是海盗出身,都有飞檐走壁之能,万夫不当之勇;以武艺而论,燕儿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只因林公是一代名臣,吉人自有天相,故尔被燕儿用太阳针把濮鹏、许胜刺死,当时李彪、周豹误会林公手下有能人保护,不知就里,故才退去。若然晓得只有个燕儿在室,早就破扉直入,林公的性命就难保了。
  当时李、周将濮鹏、许胜驮回去,正欲施救,哪知两人身体发直,早已气绝身死,细细检查,才见眼中流血,才恍然大悟,是被太阳针刺死的,只好照实禀报张保仔。保仔不觉切齿道:“这是闺门暗器,足见仇人身边没有英雄好汉,你们二人当时为什么不冲入室中,把姓林的脑袋砍下?”周豹答道:“上次姓林的丁忧回里,咱们奉命去行刺,内室中只有一红娥防守,咱们正与她奋斗,不料锣声响亮,一班差官齐来接应,以致不曾得手。今番未见红娥,却另有一个女子,大约就是她放的暗器,当时因见两个兄弟栽倒,又不知中何暗器,急于救人又恐里边另有能人埋伏,所以不敢冒昧杀人。”保仔听他说得有理,就叫周豹到帐房中取银两,买棺收殓二尸,不在话下。
  且说林公来朝起身,大家并不提及昨夜之事,进过朝点,只管套车动身。一路晓行夜宿,直到北京,投前门外高升客栈,安顿眷属,休息一会,带着常福进城。先往吏部报到,顺道谒见大学士潘世恩、户部尚书王鼎。王鼎视林公为生平第一得意门生,特设盛宴为他洗尘,直到下午散席回寓。本来外任三品以上大员进京陛见,最快要隔十天半月,因为有关系的各衙门,都须上下打点才得召见;今番林公只等得两天,即蒙宣宗召见;原来是由尚书王鼎替他奏明的。当林公请训时,宣宗谆谆面谕,谓:“黄河工程重要,数百万人命财产,赖以保障;历任河督玩忽要工,崩堤决口,时有所闻,不独人民损失浩大,就是国家赈灾修堤,耗费也不在少数。朕素知卿办事干练认真,特擢此要缺,到任以后,务须切实整理,清除积弊,上替国节资,下替百姓造福,那才不负朕的美意。”林公遵上谕,谢恩陛辞而退,即日向各衙门辞行。正拟挈眷赴任,恰巧王锡朋、李廷玉来寓请谒。林公立即延入客室,分宾主坐下。廷玉说道:“与大人在汉水一别,光阴迅速,已有三年多了。门生本拟早来听命,旋因父母相继去世,今春才得终制。此次与锡朋兄来京游玩,得悉大人荣任河督,专程同来叩贺。”林公说道:“二位来得正好,我正愁缺乏随员,未知二位可能立刻随我出京么?”廷玉答道:“上次有负提携盛意,现在敢不执鞭随行。”锡朋接口道:“承蒙大人不弃驽骀,愿效驰驱。”林公说道:“不必客气,二位就去收拾行装,到卢沟桥相会吧!”李、王二人应命退出,自去收拾行李。林公马上付清宿费,雇坐驴车,挈眷出京。
  道经卢沟桥,王、李二人已先在左近等侯。林公吩咐停车,招呼王、李及郑氏夫人等一干人,同入菜馆打尖,饭后一起登车前进,到天津歇夜。次日赶早站,径往山东,接任视事,查点各役,并受属员道贺,当日即有本省司道巨绅来道贺,次日循例回拜,整整忙碌了三天。然后巡视运河,验催挑工,周历沿河工次,南至滕县汛十字河一带,北至汶上汛塘长各河,履勘一周。统计挑河工程已完六分,未完工程,责成运河道员周恂督饬在事夫役,妥速赶挑,限期竣工。林公所以如此指施,都因心挂着黄河各厅,正值购置料物,赶办春厢埽段时期,亟欲亲往查验,运河工程较轻于黄河,故尔委托属下办理,自己即日由济南起程,赶赴豫东黄河两岸履勘。自知初次出巡,不明黄河险要,对于七千余垛的工段,茫无头绪,欲加整理,必先查明黄河水势的缓急所在,然后履勘工程,方有把握。于是,乘坐大号官舫,带了李廷玉等巡视黄河。
  那一日行经砥柱三门,适当黄河中流,水势更觉湍急。林公纵目了望,只见两岸高山衔接,中流五座山峰矗峙,划分河流为三派。林公指给大家看道:中间一道,名为神门,左边一道,名为鬼门,右边一道,名为人门,这就是中流砥柱三门。
  人门水势最缓,可以行船;神门水势稍急,行船颇险;鬼门水势最急,简直不能行船,倘冒昧行入鬼门,船必倾覆。鬼门外有砥柱石、将军柱、梳妆石;人门下有卧虎石,你想水势这般湍急,还有礁石耸峙中流,行船自易肇祸,真的是黄河中第一险道。林公巡视三门,从人门中驶出,绕到南岸停泊。林公挈同廷玉等一班随员,离舟登岸。该处地名叫三门峡,都是山脉,南三门庄也在山麓,堤岸一半靠着山势,工程不甚坚固,然后又到北岸。要知黄河南岸属河南省界,北岸便属山西省界。林公直到北岸,离舟登岸,巡视北三门庄,只见峰峦重叠,树木苍翠,水光山色,收入眼底,令人俗虑全消,忘却步履之劳。
  只管沿堤前行,也不知共走了多少路,正在出神观看,瞥见一老和尚,从半山健步如飞,向山下奔来。林公顾语廷玉道:“你看那和尚年纪已有五六十岁,能够飞步下山,真所谓老当益壮了!”廷玉答道:“看来这和尚是会陆地飞行术的,故行走山坡如履平地。”说时,老和尚已奔到堤边,河中停着一艘空船,只见他解开缆绳,两手挽住绳头,掉转身来,拖船上岸,在丛草之中。廷玉看得挢舌不下。锡鹏在旁说道:“这条船足有三五百斤,看他如举鸿毛一般,容易非凡。这个老僧,两臂足有千斤之力,但是他为什么将此船拔起?看来其中定有缘故。”
  话声未绝,瞥见山上走下五个长大汉子,三个背上都背着包裹,奔到河堤边,张望了一会,都显出惊异的神色,一个黑脸大汉说道:“咦!咱们的船只,明明系在这棵大树根上的,现在到哪里去了呢?难道被风浪漂失了不成?”林公等三人立在远处暗暗好笑。忽见老和尚从茅草中,两手掀舟起立,高声嚷道:“瞎眼贼!船在这里。”众大汉闻言愕视,一见老和尚,都面面相觑,齐奔到老和尚跟前,叩首哀求道:“咱们有眼无珠,不识大师神人,冒昧惊扰,罪该万死!还望大师慈悲,尊物奉还。”说时,各把背上包裹,放在草地上。和尚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宝舟在这里,你们拿去吧。”众大汉拜谢起立,各伸手紧握舟舷,打算扛下水去,不料犹如蜻蜓撼石柱,不能移动分毫,情知又是老和尚弄的神通,只好再向他哀求。老和尚哈哈大笑道:“你们这班没用的东西,端的只会饮酒食肉,放着五个恁般长大的汉子,连一条船都拔不动,也得羞死!快闪过一旁,看老僧来送它下水。”说罢,只将右手向船梢上一搭,船头向上一昂,乘势向前一送,那条船竟如离弦之箭,直射出去,转眼之间,已在河滩。五个大汉,都伸着舌头,拱手称谢,狼狈回船。老和尚也拾了包,径自回山而去。
  你道这和尚是谁?原来北三门庄有座禹王庙,相传禹王治水,瞧见砥柱三门水势险绝,行船经过鬼门,十翻八九,于是留住北三门庄三年,打算化险为夷,花费了无数人工,只因天生险道,水势被中流山峰所激成,非人力所能挽回,只好题名人、神、鬼三门,勒石注明鬼门水险,不可行船;后人感念禹王功德,于石山上建立禹王庙。现在该庙住持僧法名定涛,就是拔船的老和尚,他本是蛾眉山出身,天生臂力过人,更兼拜投飞飞上人门下,在峨眉山练习了二十多年,精通内外武功,力能缚虎,而且德行高深,不开杀戒。昔年到禹王庙探望师兄普涛,正遇普涛卧病在床,自知寿数已终,便将师弟留住,等到临终,便嘱他继任住持,已有十多年了。庙中薄有田产,香火四时不断,遂得积储多金。不料谩藏诲盗,今天有盗匪戈源、戈泳兄弟,合着高大麻、尤七、周秃儿等,乘船至此三门庄登岸,假充入庙烧香,闯入住持卧室,将他所有值钱之物,尽行劫夺。当时定涛和尚并不反抗,由他们去翻箱倒柜,他就一溜烟奔下山来,把盗船拔到岸上。论他的本领,对付五个强盗,绰绰有余,只因早在佛前立誓,不开杀戒,所以不愿出手伤人,才想出这拔船方法来,料想盗匪无船,不能回去,势必要向他哀求。果然不出所料,五盗见他神勇,伏伏贴贴,将原物奉还,不敢发强,狼狈逃去。当时林公在旁看得清楚,一边移步回船,一边向廷玉说道:“老僧智勇双全,能够谨守佛门戒律,不开杀戒,慑服五个强人,更觉难能可贵。”说时已到堤边,由廷玉扶登官舫,吩咐回转行辕。
  林公自知对于河务不甚熟悉,故尔不惜功夫,连日履勘,从北岸曹考厅查起,周历黄泌厅,查遍上游。复从归河渡过北岸,查验下游曹河、粮河等处,计时一月有半。到处向土人详加询问,方知黄河工程,以秸料为修防第一要件,也就是河工第一弊端,只因黄河水势湍急,崩决猝不及防,必须未雨绸缪,每年春间预先用条秫秸修垛,以固河防。在工员役,遂视修垛为唯一利薮,层层克扣,以致朝廷年年虚耗巨额国帑,大半为在工员役饱入私囊,所办秫秸,遂有腐烂朽黑,以旧充新,以虚报实,弊端百出,甚至堆垛有意虚松,使它容易崩决,演成抢修急工,他们好于中取利。虽经历任河督竭力整理,无如弊在下级工役,在上者隔膜多端,纵然将上级官员惩办,其弊依然不能革除,真是隔靴搔痒,以致年年堆跺修防,岁岁崩提决口,百姓依旧常罹浩劫,无不把舞弊员役恨如刺骨,所以林公向沿河居民询问,都将实情相告。
  林公既悉个中真相,于是周历南北十五厅,逐垛抽拔拆视,但见各段的秸料,都堆在工作处所、兵夫堡房,林立堤上。而秫秸每垛长至一丈,宽至一丈一尺,上面头一层名叫门垛,下层则为滩垛。门垛显在上面,众目共见,工程多属完整,滩垛掩藏下面,最易作弊蒙混,显著的为架井虚空,混用霉烂秸料,不难一望而知;更有以旧料翻作新料,名叫并垛;以新料掩尽旧料,多叫戴帽,种种弊端。历任河督皆未查明,对于此等事情,都被蒙蔽过去,哪里会得知这种弊端。今番林公亲身游巡,得到土人的详告,故尔履勘南北两岸七千余垛,先量堆秸宽厚丈尺,次验秸料新旧虚实,有松即抽验,有疑即拆视,按垛以计束数,按束称见斤数,时有弊混查明,当场责令该管官员,勒限赔补重修,观众人人额手称庆,互相告语道:“这位河督大人,办事认真,剔除积弊,从此秸堆结实,河防坚固,咱们小百姓可以高枕而卧了。”一班在工员役,见林公如此查验认真,弊端不能掩饬,个个急得两眼发直。
  林公履勘结束,回辕召集在工大小官员谕话。首先,向上南同知罗绶奖励道:“遍勘南北两岸七千余段秸垛,惟有你经办的最为高大结实,簇崭全新,实属难得,当记大功一次。”
  罗绶辞谢道:“卑职奉委河工差遣,堆垛结实,乃是应尽的天职,无功可言,请大人收回记录成命。”林公欣然说道:“有功不居,更觉可敬,本督赏罚严明,你只要始终如一,不懈不惰就是了。”罗绶唯唯而退。林公又传睢宁、商虞、曹考等三厅同知,面加勖勉道:“你们三厅工程,尚无弊端,不过比较上南厅的堆垛,殊有愧色,以后当师法罗同知。”最后向堆垛有弊的各同知,面加斥责,着令赔补修正,重者革去顶戴,仍留河工办事,以观后效。在工官员,见林公如此精明认真,谁敢再舞弊呢?那时正值春厢埽段时期,关系非常重要,林公不便回转山东,即日重行出巡,查验埽段工程。
  一日行抵开归道属的上南厅工次,忽有商虞通判沈赐恩特地赶到,禀见林公,报称:“虞城上汛十六堡底厂,存秸一百六十垛,于昨夜三更时分,忽报失火。卑职马上飞骑赶往,督率夫役灌救,方得扑灭,天明检查,计共被烧五十六垛。”林公得报,暗想:适当咱出发验料,忽报失火,只怕是有心放火,若不从严彻底查办,只恐各汛相率效尤,耽误春厢埽段要工,后患何堪设想?于是,立饬开归道责成商虞厅勒限三日内赔补,一面起节向南岸逐段查勘。至第四日查到火烧之处,该厅通判沈赐恩迎候工次,禀称烧料已经赔补齐全。林公验明赔料重量出额,颜色鲜明,尚无弊混。于是履勘火烧形迹,只见该厂适当底路,不与民相连,四面挖有很深阔的壕沟,前设栅门,防范颇觉周密,且经该厅专派外委兵丁韩松茂、张亮奇、吴相临等看守防护,闲人向例不得擅入,哪得会夜半失火?追问看守兵丁如何起火,皆称是匪徒放火。林公向沈赐恩追问放火原因,赐恩答称,黄河西岸,为山东曹州匪类出没之区,向来有放火烧垛恶习;一班奸民,预先贱价收买秸料,明知料垛被烧,例由厅员赔补,特于工程紧急时,放火焚烧,他们便可抬价居奇,坐收厚利。林公勃然变色道:“此风不煞,足为河防大害。秸料虽然赔补无缺,放火正犯。岂容逍遥法外?守厂兵丁职责所在,也应有得罪名。”即命拿交归德府法办,并札饬知府钱宝琛,勒限十日,务将放火正犯拿获重办。一面通饬十五厅加意严防放火,倘有疏忽,立将该管厅员参革追赔。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20回获正犯解案销差 吐真情同仇敌忾
  且说林公为慎重河工起见,札饬归德知府,严缉放火烧毁虞城料垛正犯。哪知时隔一月,不曾捉到,屡次札饬严催,归德府惟有受了上面的严词斥责,苦无出气之处,只得将捕快头儿彭升打得他两腿皮开肉绽,寸步难移,报病退卯。差役们畏惧比追,都不敢注卯承充,无人踩缉放火正犯,钱宝琛太守只好上辕门谒见林公,把缉犯困难情形当面陈述一番,请示办法!
  林公说道:“也是实在情形,惟总须督促加紧踩缉,免得悬案不决。”宝琛应命退出。等到彭升刑伤痊愈,仍着他无限期,不追比,认真踩缉放火正犯。
  彭升明知无从着手,惟有随时留意。直到端阳,伙计捉获一个初出道的小窃,名叫高升。捕快对于初出道的小贼,必定要私刑吊打,逼他供明做过多少案子,原赃销售何处。当下彭升手持铁尺,追问高升做过几件案子。高升答称:“俺本在商虞通判沈赐恩公馆中当差的,今年正月底,被主人撵走,一时谋不着饭碗,不得已做此勾当,曾偷过东城某某等家衣服首饰,以外并无别起案子。”彭升勃然大怒道:“贼骨头,不吃痛苦不肯直供的。”说时,手挥铁尺,向他腿上猛力连击几下,痛得高升几乎晕去,忙说道:“窃案实在共做得三起,只是俺因衔恨主人之故,曾于本年二月初二夜半将虞城土汛十六堡底厂存秸,放火焚烧,叫主人赔补,以雪将俺撵走之恨。”彭升无意间听了这一席话,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禁喜出望外。随手抛弃铁尺,向他问道:“沈赐恩为什么要把你撵走呢?”高升答道:“是咱与他的爱妾有了暖昧,被他瞧在眼里,大发雷霆,出手就打,打得咱头青眼肿,就将咱撵出公馆,因此恨他如刺骨,才去放火的。”彭升录出口供,解送府衙,按律严办,放火案方告结束。
  林公即于是日接奉上谕补授江苏巡抚。于是办理移交,卸去河督任务,即日由山东起程赴苏。不料山东协台张保仔偶阅宫门抄,得见林公已由河督调补江苏巡抚,不觉夙仇新恨涌上心来,暗想:林某官运亨通,由翰林御史,外放杭嘉湖道,未满十年,已为通属文武的封疆大员。在他做御史的当儿,咱已为副将衔,本有升任固原镇总兵希望,被他参了一本,耽误功名,至今依旧是个副将,自省历年来捕盗缉私,著有异常劳绩,论功膺赏,理该升任总兵。今春特遣伍耀南携金入都,馈送穆彰阿尚书,请他密保升任,旋接穆公复函,大意谓上次保举,被林则徐所阻,现在皇上非常信任林某,只怕咱保了你,姓林的再来饶舌,说咱徇私滥保,连咱也要受处分,还是少安毋躁,静待林某失势时,择优缺保你补授,自无阻障。保仔接阅复函,暗想:林则徐正得皇上宠眷,只见他不次擢升,哪得会失势,惟有从速将他置死,才有出头之日。但是两次行刺,皆未成功,可见部下都是酒囊饭袋,不能胜此重任。此次只好背城借一,亲自出马,趁他交卸河督,赴苏接任,自去要路行刺。况且山东道上,本是响马出没之区,将他干倒之后,正可藉此推托,大不了受个办事不力的处分,断然想不到凶首是咱,咱就可指日高升了。打定主意,即传闹海蛟周豹、独角龙李彪到密室中,向他俩说道:“你俩随咱投诚以来,立下不少功劳,至今未得高升,这都是林则徐与咱作对,使咱不得升任总兵提督,连带你们也困于下位。穆尚书的来函,你们也都瞧见,分明咱与姓林的势不两立,有他没有咱,有咱没有他,若不从速将他杀死,咱与你们永无出人头地之望。故尔立下决心,趁他交卸赴苏,咱与你们候在要路,中途将他劫到这里,将他杀死,焚尸灭迹,弄得外面生死不明。咱们有穆尚书作靠山,请他加紧保咱升任远离,想他和姓林的也是死对头,必然不至严究的。但是上两次你们徒劳无功,这次咱亲自出马,一定要把姓林的劫来,碎尸万段,才消我心头之恨,但终须你二人着实帮忙才好。”周、李二人唯唯答应。保仔又道:“自河督衙门起程赴苏,第一站总在临城歇夜,李彪你可携带应用家伙,跟随仇人到临城驿馆,如能将他擒来最好,若不能下手,你就赶到利国驿来报信,咱和周豹等候在利国驿太阳庙中,以日中为期。若然成功,把仇人背转公馆软禁,不得有误!”李彪应命,退到自己卧室中,收拾了鸡鸣返魂香和防身武器,内穿夜行衣靠,外罩袍褂,走出衙门,取道向河督辕门而来。
  张保仔和周豹亦然全身扎靠,外罩长袍,扮作客商模样,随身携带应用家伙,由周豹到后槽带出两匹快马,从后门而出,绕行小道,到了隐蔽之所,各自扳鞍上马。周豹在前,喝声马来,举鞭一挥,两匹马犹如逐电追风一般,取道向利国驿而来。
  那利国驿在微山湖之西,韩庄之南,地属苏、鲁交界,为往来孔道,市面不甚繁盛,尤其是驿馆左右,更觉荒野,故尔保仔打算在这里下手。当下马上加鞭,赶到利国驿太阳庙门首,离鞍下马,两人手挽丝缰,带马入庙。住持道士瞧见他俩走进庙门,连忙降阶相迎!周豹向他说道:“咱们是丝绸商客,因为有个同伴在后赶来,故拟在宝庙耽搁一宵,香金照奉,还望道长勿却!”老道答道:“不嫌龌龊,尽可容榻。”说时吩咐香伙将两匹马带入后边喂料,一面向保仔稽首行礼。保仔一边拱手还礼,一边瞧老道年纪约摸五十左右,头挽朝天髻,身穿黑绸道袍,黄鞋白袜,面色紫中带黑,扫帚眉,铜铃眼,鹰爪鼻,四方口,连鬓落腮胡,眉宇间带着几分杀气,面貌似曾相识,一时想不出是谁。
  老道引着他们俩到客室中,分宾主坐定,香伙献茶。老道目不转睛地把周豹的面貌打量了一回,含笑问道:“客官贵姓?可是姓周?”周豹随口答道:“正是。”老道大笑道:“贫道眼力还不弱,不知二位可还认得贫道?”保仔接口道:“但觉面熟,只记不起道长姓名,还请明白见告!”老道答道:“咱便是管箬横,向在黄河中弄船为业,乘便也做水面上的买卖,从前生涯,倒还不恶。自从林则徐补授河道总督,肃清黄河,将咱弟兄拿捉几尽,咱只好改了道装,到此充任住持,隐姓埋名,暂避锋芒。”保仔听说,方知他是管箬横,也是被林则徐逼得走投无路,才做道士的,不觉大笑道:“怪不得似曾相识,原来是自家人。”接着把自己的姓名和来意,直说一遍,箬横道:“咱与姓林的也有深仇,情愿相助。”说罢便用酒饭殷勤款待,按下慢表。
  且说林公办过移交,先一日吩咐燕儿保护郑氏夫人,由水路赴苏,指派四名旗牌护送行李。林公素来不喜坐船,次日午刻雇坐驴车起行,由游击李廷玉与四名旗牌随身保护。那时王锡朋已经升任临武参将,随提督杨芳征苗去了。至恩爵等一班差官,也由林公保升实缺武职,陆续赴任,故随身只剩李廷玉和四个旗牌护卫,一路由大道而行。廷玉当先开路,四旗牌跨马护车前进。正行间,瞥见一人掠车而过,疾行如飞,一刹那已经去远。廷玉在马上看得分明,暗暗称赞那人轻身功夫。看官们,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独角龙李彪,奉了张保仔密令,特来暗探林公动静。及见他坐驴车起行,就飞奔临城驿馆近处,找寻客寓安歇,专等林公到来,整备夤夜前去掳劫。哪知等到黄昏过后,走到驿馆门前探望,车马全无,方知扑了个空,好生纳闷,却也无法可施,只好回寓安歇。一觉醒来,已经红日满窗,下床盥洗,付过宿费,匆匆上道,正遇林公坐车经过。
  原来林公昨天午前启行,赶到滕县,日已西沉,就在那里投寓歇夜,今日赶早站启行。李彪一见如此,明知日间不能下手,势非往告张保仔,再定办法。靠着自己脚步迅速,可以先到,便飞也似地赶到利国驿太阳庙中,直入客堂,见过保仔,说明姓林的昨夜并未到驿馆歇宿,白等了一夜,未能得手,清晨才从驿馆前经过,如今在后边来了,请示定夺。保仔便叫他留在庙中,待时而动。
  要知林公会否被劫,且待下回分解。
  
第21回利国驿巡抚被掳 抱犊峪名捕购线
  且说林公从滕县赶早站起行,经过临城,直到利国驿,日已西沉,就在驿馆中歇夜。该管周巡检得报,亲来谒见,并送酒食到馆中。林公本拟退还,后来一想,倒不如问明价格,如数还他为是。当命李廷玉去办理,周巡检哪里肯受。林公向他说道:“你小小的苦缺,供应不起,你且收了钱喝几杯酒吧!”
  周巡检受宠若惊,梦想不到得和巡抚大人如此好说话,就唯唯应命,末座相陪,四旗牌和车夫另有一桌饭菜,大家开怀畅饮。
  林公在席面上,向周巡检询问利国驿的地土民情,周巡检便举大略回答。林公又问他什么出身,周巡检答称,卑职本是廪生,遵河南水灾捐例,报捐此缺,到差只有三个月。林公与廷玉略饮几杯,就吃过了饭,自有人撤去残肴。周巡检叩辞退出,叮嘱更夫,今夜须格外认真打更,全夜在驿馆前后巡查,不得有误!说罢回转公馆安歇。林公因赶路辛苦,饭后就脱去袍褂,登床睡觉。那李廷玉素喜杯中之物,但是量又甚小,今晚喝了几杯酒,微有醉意,故尔向床上侧身睡倒,一刹那就鼾声如雷,深入睡乡。四个旗牌和车夫都喝得有几分醉意,头着枕就酣然入梦。很大的驿馆,只有个更夫,奉了巡检命令,不敢懈怠,只在驿馆前后往来巡更。时值六月上旬,天空并无月色,那更夫手执灯球,巡到驿馆后墙,眼前只见一条黑影一瞥而逝,定神打量,顺着去向望去,只见一个人兀立在草地上,明知蹊跷,就启口说道:“深更半夜,你立在黑地里干什么?莫非想来偷盗。把你带去见巡检老爷,看你有好理会?”话声未绝,迎面飞来一腿,正中前胸,更夫立脚不住,向后倒退了几步,仰面一跤栽倒,当啷啷更锣落地。更夫知不是头,狂喊起来。踢他的你道是谁,原来是管箬横。当下管箬横听他叫喊,举刀吓禁声张,解下更夫的腰带,把他四马攒蹄捆了结实,又割下衣角,塞在口中,提过一旁,自去干他的把风职务。
  这时张保仔和李彪、周豹,早已越墙翻入驿馆,向各房找寻林公。只见后进三间平房,东边有灯光透照纱窗,保仔蹑足走近窗前,听得里边有鼻息之声,便用指尖戳破纸窗张望,只见转侧安设二榻,都有人睡着;睡榻右边,有一张条桌,桌上放着一顶红顶花翎的伟帽,一目了然睡在正榻上的,必是林巡抚了。他就伸手入百宝囊中,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铜鸡,拔去塞口,将鸡嘴塞入窗洞中,原来鸡腹中满装着鸡鸣返魂香,一面将火绳抽出,迎风一晃,从铜鸡尾后燃着,鼓气一吹,他自已一手掩住鼻孔,一手执着铜鸡,约摸隔了半刻功夫,只见房中香烟满布,料定里边的人必被闷过,便拔出铜鸡,塞在鸡口,藏入百宝囊中,然后抽取背上雁翎刀,插入窗底,用力一撬,窗即敞开。保仔一耸身跃过窗槛,直蹿到床前,揭开帐门一望,只见睡着一个黄色脸膛、方面大耳、阔口乌须的大员,这不是林则徐还是谁?他到此时,正是心花怒放,这不瓮中捉鳖一般,再不愁他插翅飞去。当下就插过钢刀,用双手将他抱起,林公仍旧不知不觉。原来被闷香熏醉了的人,必定要到金鸡报晓时才会醒觉。保仔将他抱到窗口,李彪连忙背上肩头,用抄包缚住,然后越窗而出,由周豹开路,启后户走出,管箬横接着,一同奔回太阳庙。保仔即向箬横作别,由香伙将两头牲口带去,保仔和周豹飞身上马,吩咐李彪使展飞行术,把仇人驮到临沂公馆中;路上若有人盘问,推说是病人。说时,向百宝囊中摸出一团棉絮,塞在林公嘴里,使他不能叫救。李彪就乘着半钩月色,飞步前行;保仔、周豹跨马断后。李彪竭尽飞行功夫,一路插翅似的,直奔到临沂,还只有辰牌时候。此时林公业已惊醒,只当是遇着匪类,又因两手束缚,口塞絮团,欲喊不能,欲动不得,等到见那人将他驮进一座公馆,估量上去,决不是匪窟,倒猜测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兀自狐疑,李彪已奔到后园密室中,将他放下,把手足重行捆缚结实,放在土坑上,转身关门而去,唤一个把总来看守。
  再说驿馆中,李廷玉一觉醒来,瞥见日光满室,纱窗敞开,一骨碌跨下床来,只道林公还没有起身,走近床前,揭帐谛视,人影全无,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转身奔到四旗牌卧室中,问道:“大人不在房中,你们瞧见他出去没有?”旗牌吕仁答道:“大人没有走出驿馆。”廷玉跺足道:“昨晚必有盗匪到来,把大人劫去了,这还了得,咱们赶快分头寻找,若然找不到,咱们的脑袋还能够放在颈上么?”大家正在鸟乱,周巡检带着更夫走来,也急得面如土色,向廷玉劈口说道:“大人在昨夜三更时分,被三个匪徒劫去了!这便怎生处?”廷玉连忙问道:“老哥从何处得着这种消息!传闻还是目睹?”周巡脸指着更夫说道:“是他来报告,昨夜在驿馆后面巡更,被一把风匪徒踢倒,把他四肢捆住,掷在草地上,隔不多时,瞧见三个盗匪,越墙而出,背上驮着一人,面貌虽然瞧不清楚,模样儿好似巡抚大人,瞧他们向北而去;他苦于手足缚住,不能追赶,直到天明,打杂的经过,才将他解放,他就来署报告。”廷玉即向更夫详细盘诘了一回,哭丧着脸说道:“这必是匪类挟仇掳去的,前天在大道上遇见一人,疾行如飞,掠车而过,那人必与此事有关,只恨不曾看清面貌,现在怎样着手找寻呢?”吕仁接口道:“山东本为响马出没之区,掳人也是马贼的惯技,大人历来治盗严厉,不免与绿林结仇,故下此辣手,咱们唯有赶往马贼寨中去找寻。”周巡检接口道:“山东响马共有二十几帮,若非和他们是旧识,非但探不到端倪,并且不得入门;此间兖州府里,有个鼎鼎大名的捕快都头名叫金顺全,当了三四十年公役,破获过许多疑难巨案,今年已有七十多岁,虽然早已退卯,山东省内出了尴尬案子,倘有人诚意委托他去办,还肯出马相助。欲访大人下落,非此人不可。”廷玉说道:“既有这个名捕,那是再好也没有。事不宜迟,兄弟与老哥同去相访,他如肯答应,那就好办了!”周巡检答道:“咱与他虽然见过几面,只恐人微言轻,不生效力。”廷玉说道:“姑往一试,若是不答应,再作计较。”接着吩咐带马,一面命四旗牌分头报案及找寻。
  李廷玉与周巡检走出驿馆,各自扳鞍上马,取道向滋阳而来。马上加鞭,直到金家门前,扣住马匹,系在树上,一起移步入门,正遇顺全自内走出。周巡检含笑招呼道:“老都头久违了!”顺全笑答道:“周老爷难得贵人临贱地,请里边宽坐罢!”说着同到客室中。周巡检就替廷玉介绍,与顺全相见。
  廷玉见他生就五短形,赤糖色脸膛,双目炯炯有神,虽然须发皆白,老当益壮,精神抖擞。当下分宾主坐定,顺全问道:“两位老爷光顾,不知有何见教?”周巡检就把林公失踪情形,细说一遍,末了说道:“林大人是皇上倚重的大员,倘有意外,谁人担得起这天大的干系?关系甚大,所以专程前来,恳请老都头亲自出马帮忙,若然寻得林大人下落,感激你的人,也不止我们两个,还望勿却为幸!”廷玉亦然拱手恳请。顺全皱眉沉吟了一会道:“这件疑难案子,简直无从着手,要知盗亦有道,断不敢掳劫现任封疆大员的;照我看来,此案必是仇人下的辣手,不能与马贼掳人作一例看待,小人就算肯为出力,也无从探访,二位还是另请能人,免得耽误大事。”廷玉说道:“素仰老人家是热心办事的名捕,还望勉为其难,向绿林探访,能够访得些线索最好,探不到端倪,也并不一定要责成在你身上。”周巡检也竭力怂恿。顺全情不可却,只得应允下来,约定次日到驿馆中相见。周、李二人兴辞而出,顺道往各处找寻,直到傍晚回转,四旗牌已在驿馆中等候。廷玉问他们有无消息,皆称没有。廷玉弄得束手无策,坐卧不安。
  次日,该管府县都到驿馆中探问。廷玉以实见告,府县也都惶急万分,懊丧作别而去。廷玉惟有巴巴的望顺全来回复,得到些好消息。直到傍晚,顺全急匆匆走到驿馆中,廷玉见面就问道:“有无线索?”顺全答道:“线索虽然探得,然仍旧无从着手。”廷玉说道:“既有线索,不怕无从着手,可以向鲁抚辕门调集抚标兵援救的。快请说个明白。”顺全道:“咱往几帮响马首领处探访,不得要领,直待到抱犊峪,见了刘四癞子,诘问他林大人在他汛地上失踪,他不能脱卸干系,究竟哪个半吊子弄出这种惊天动地的案子呢?他才将始末见告,却并非绿林中人干下的,此案难办,也就在此一点。”廷玉急得顿足道:“无论如何,你总得将情形说明,大家商酌办理,才是正理;专是这般吞吞吐吐的,于事何济呢?”顺全到此才将探得的情形说出。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22回史林恩弃暗投明 张保仔兽心人面
  且说金顺全听了李廷玉说话发急,便道:“老人家休得着急,我当时话责刘四癞子,林巡抚在他汛地上失踪,不能脱卸干系。刘四癞子答称,前天早上,看风头目回来禀称,先见一怪汉在汛地上使展陆地飞行,向利国驿方面而去;等到半夜,又见那怪人背驮一人,在大道上飞奔。当时觉得可疑,便暗地在后追赶,见他向临沂方面奔去。头目追赶不上,正想回来报信,那时后面又来两匹快马,如飞而至,急向马上人瞧看,先前一个是协衙差官周豹,后面便是张协镇,当下头目不敢追问,回来照实报告,当时还以为事有偶合,并不放在心上,现在想来,背上驮的必是林巡抚无疑了!”廷玉听到这里,欣然拱手道:“老人家!真不愧名捕,一经出马,便能查到此等消息,如此却有着落的了。原来林大人与协镇张保仔素有嫌隙,此事必是张保仔所干无疑。不过他既然下此毒手,必然防范周密,怎样去营救大人出险呢!”顺全答道:“营救更难于找寻了!若然张扬出去,他得了信息,只怕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大人害了,一时又到何处搜他的证据?若然暗地前去,又不知他将大人藏在何处?”廷玉到此,也没了主意,连称这便如何?依你老人家高见,应该怎样着手营救,方为万全?顺全缓缓答道: “照我愚见,明去是万万不行,只有暗中行事,或是派能人夜入张公馆,将大人救出;或是派人混入张公馆,探听虚实,设法营救。不过以速为贵,现在案子已闹得满城风雨,只怕他畏罪灭迹,万不能挨延时日了。”廷玉说道:“既然如此,只好待咱连夜亲去援救。”顺全就作别而行。
  廷玉马上换过夜行衣靠,外罩箭袍,随带截肘镰刀,吩咐马夫带出坐骑,摘去銮铃,飞身上背,加鞭疾驰,向临沂大道前进。奔了一程,日光西没,亏得一天星斗,在康庄大道上,尚能飞马而行;赶到临沂,已过夜半,离鞍下马,将马匹带入深林中系住。亏得来过几次,认得协镇衙门,飞步奔到后衙,四顾无人,一耸身跃到界墙顶上,此时斜月东升,下望一目了然,见是一座园林,就纵身及地,但见楼台亭阁,泉石花草,布置得曲折非常。正在出神四顾,欲去寻找大人,忽闻呀的一声门响,定神瞧望,只见一人推开园门,手执亮子,移步入园。
  廷玉正想找人追究大人下落,就手掣镰刀,一个腾步直蹿到他面前,当胸一把擒住,吓得那人面如土色,亮子落地,哀求饶命!廷玉把钢刀架在他颈上,低声喝问道:“你要活命,快把昨天劫来的林大人藏匿所在,说个明白。”那人吓得愣愣地说道:“林,林大人委实到过此地,只,只是你老……老人家来迟了一步,见不得面了!”廷玉听他如此说法,急得半身冰冷,只道大人已经遇害!急忙续问道:“你在那里说什么?难道大人已坏了不成?”那人接口道:“这却并非,昨夜将大人劫来之后,禁在小洞密室之中,不久就被人救去了。今天张大人也接到母亲故世的电讯,也请假奔丧去了。”廷玉又问道:“你是什么样人?”那人答道:“咱叫姜大,咱在此看公馆的,这时因为肚子痛,打算到后园去出恭,老爷你若不信,请到上房一看,便知究竟。”廷玉着他引到上房,果然人影全无,方信 大人早已出险。当下放了姜大,由大门走出,回到深林中,解下丝缰,飞身上马,取道回转利国驿,按下慢表。
  且说当时李彪将林公软禁在山洞密室中,派把总史林恩看守;李彪专候张保仔回来,商量处置的方法。隔不多时,保仔同周豹回转公馆,正在和李彪等商量,整备架起干柴,把林公活活烧死,伪称失火,瞒过外人耳目。正在商议未决的当儿,忽然当差的进来禀报,本省提督将到临沂,这是保仔的亲临上司,不得不到码头上去迎接的,就向周、李二人说道:“此事暂且搁过,待我回来再商量吧!”说着,更换衣冠,跨马赶往码头迎候提督。那时消息迟缓,保仔在码头上直守到黄昏过后,方才接到消息,提督不到临沂,已往济南去了,他这才跨马回转公馆。
  且说林公软禁在密室中,把总史林恩奉命看守。等到午饭时候,林恩背着人,亲送饭菜到林公面前,随手把密室门推闭。
  林公问他这里是否匪窟?林恩答称是张保仔的公馆,接着悄悄地问道:“恩公可认得咱史林恩吗?”林公望了他一眼,答道:“不认得。”林恩说道:“恩公昔年路过双溪镇,家母因先父病倒招商店,命在呼吸间,囊空如洗,沿路卖刀,终日无人过问,幸遇恩公赐银百两,先父死后才得棺殓。小子受公深恩,故取名林恩,那时咱才得十一岁,见过恩公一面。以后每隔十天半月,家母必要提起,并问恩公面貌忘记没有?咱就闭上目思量,一向牢记心头。今天派咱来看守,初时还不知是恩公,及至瞧见了面貌,方才明白。”林公听到这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既是张保仔有心害我,若不及早离开此地,终难免遭他毒手,你可有甚方法救我出险?”林恩答道:“保仔此时不在公馆,到码头上去迎接黄提督,一时不见得就会回来,日间耳目众多,不便同恩公出走,待等到白日西沉的当儿,我就保着恩公逃遁,暗中容易躲闪,免得被他们追赶。恩公且请宽心用饭,停一回儿,就可安然逃出虎口。无论如何,小子总得设法救你出险。此时我要去密探他们动静,倘有人送茶水或点心进来,切不可入口,以防他们下毒。”说罢,一溜烟奔出密室而去。林公本则食不下咽,此时惊魂稍定,且知饭菜中必无毒药,方敢随意果腹。饭罢,坐在那里思量,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昔年在双溪镇上,由杨彪带着一卖刀难妇回寓,当时还刀赠银,并不望什么报答,不料史氏母子却牢记心头。我在虎口之中,巧遇史林恩看守,想来万事莫非前定,今天既然遇见此人,定可逃出虎口。他一个人自思自想,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一声门响,只见林恩推门入室,把茶水送给林公解渴,说道:“保仔还没有回来,李彪、周豹谅因昨夜奔波劳碌,都在房间里打中觉,略等一回,恩公便可跳出虎口了!”林公道:“你不用走开,只在这里陪咱一会吧!”林恩一边答应,一边在下首坐下。林公问道:“你怎样会到张保仔部下当差?”林恩答道:“这是由朋友介绍到此,先前当个小兵,后来捕盗缉私有功,才升了把总,来时咱不晓得保仔出身,直到今春兵士们偶然谈起他是海盗张一的义子,还说他的太太就是张一的继室,也就是他的义母,把义母当作妻子,此等人真是禽兽。咱听得了他的本来面目,明知在他部下,非但不欲希图上进,将来万一发生事故,还免不了连累,早就想弃暗投明,苦于一时没个去处,暂且敷衍下来。现在天从人愿,得遇恩公,就有了出头日子,家母晓得了,不知要快活得怎样呢。”
  林公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谈了一回,林恩渐觉密室中暗黑了,便道:“待咱去看个动静,就回来保护恩公出险。”说罢,飞步而出。隔了一会,回来把林公引出密室,到了僻静之处,林恩就把林公驮在背上,三脚两步奔出后园门,飞步前行,赶到相识的车行中,吩咐车夫超速备车,送到利国驿,重重有赏。车夫连忙带牲口套车,林恩扶林公上车坐定,车夫马上加鞭,取小道向利国驿而来。
  林恩为防保仔追赶,不敢走大道,改由小道而行。不料这段是响马蓬头狮子张进的汛地,看风喽兵瞥见深夜有驴车经过,飞报头目赛武松倪祥。倪祥即带一班喽兵,各执家伙过来拦截,相隔十几步,先放一枝响箭。车夫正行间,瞥见响箭掠车而过,晓得有响马来了,连忙跳下车来,招呼林公、林恩下车,向道旁垂手而立。这是绿林惯例,车夫也是老江湖,晓得逃遁不及,反而要连驴车劫去,还是凭他们搜检,或者倒肯放行。说时迟,当时快,倪祥手执浑铁棍,冲到车前,喝道:“赶脚的,你既是老江湖,快献拜山礼敬来!”车夫答道:“这两个车心子,都是光杆身体,车钱还待到地开发,请好汉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吧!”倪祥听说,大怒道:“好大的赶脚,胆敢包庇车心子。孩子们上前搜来。”一班喽罗齐声答应,蜂拥上前,把林公、林恩浑身搜检,只在林恩身上搜得二三两碎银,很失望似的报告倪祥。倪祥因为银两太少,不肯放行,喝令把油子连驴车一起带上山去。林恩便想出手相敌,林公说道:“不用动手,见了他们首领,再作道理。”说着,跟他们到盗窟中,东方早已日出。蓬头狮子张进高坐聚义堂,喽兵先把林公推上堂来。
  林公见盗首生得面如锅底,眼如铜铃,在上面高声喝问姓名,林公直对道:咱便是卸任东河总督,现任江苏巡抚林则徐。张进很惊异的把林公面貌打量了一回,问道:“闻你已被张保仔在驿馆中劫了去,怎么又于深夜在小道上赶行呢?”
  要知林公如何回答,张进何从晓得他被掳,且待下回分解。
  
第23回任封圻保障东南 查漕弊救济州县
  且说林公听了张进一席话,讶然反问道:“你何处晓得我被张保仔所劫?我此时刚从张保仔家里遇救逃出呢!”张进一边吩咐喽兵摆设交椅,请林公上座,一边说道:“有名捕金顺全曾到此查访大人踪迹,所以晓得。那张保仔本是海盗出身,投诚以后,命他下海剿灭海盗,他与海盗本是同党,并不拿捉,专捕私盐贩子,诳报海盗,自从调署了临沂协镇以来,专门搜括平民,无恶不作。百姓因为他是现任官员,谁敢去奈何他,就是我们看了他的行事,也觉得处处过分。大人且在此稍息,待我派人出去查个明白,以防张保仔一不做二不休,派兵在半路再图截劫,别出忿枝。”林公见他诚意相待,只好答应。张进即派四个喽兵,分往临沂到利国驿的各处要路上密查有无官兵埋伏,一面与林公、林恩同到客室中设筵压惊,殷勤劝酒。
  林公向他问过姓名,劝他弃邪归正。张进说道:“大人若能恕我罪恶,愿效犬马之劳。”林公说道:“你须得把弟兄们妥为解散,资送回里,那时你到苏州来见我,定有武职差使派你的。”
  张进道谢敬酒。林公想起两次逢凶化吉,也甚觉欣喜,多喝了几杯酒,等到饭罢散席,不觉疲倦欲眠,当时就在炕上打盹。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红日西沉。张进连忙禀明,路上并无埋伏,请大人登程回馆,免得差官们四处找寻。林公就起立作别,带着林恩走出寨门,向原车中坐定。张进跨马护送了一程,方才回转。张进后来解散弟兄,到林公辕门上充当旗牌,到那时候,再行交代。
  且说林公直到利国驿驿馆门前下车,一班旗牌接着,喜出望外,齐来叩见请罪。林公一面叫起,命他们赏给车夫十两车资,一面带着林恩入内坐定,却不见廷玉,便向旗牌问道:“廷玉哪里去了?”旗牌答道:“昨晚赶往临沂寻访大人,还没回来。”林公听了,虽替廷玉担忧,但也无法可想,只好在驿馆中等候,直守到半夜,方才就寝。八个旗牌不敢睡觉,坐在房外守夜。林恩也不敢安睡,坐在廷玉榻上,直到东方日出,廷玉方才跨马回转,离鞍入馆,马匹自有人带去喂料。廷玉问明大人早已回来,甚是欢喜,急忙赶进房来,瞥见自己卧榻上坐着一人,年约二十多岁,面色微黄,眉清目秀,鼻正口方,却不认得是谁,便拱手问道:“足下贵姓?可是护送大人回来的?”
  林恩就把姓名及相救大人出险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廷玉竭诚道谢。此时林公已被他们二人谈话声音惊醒,跨下床来,廷玉上前请罪。林公说道:“昨晚我守到半夜,不见你回来,很为焦急,你此去临沂可曾到过张贼公馆中没有?”廷玉答道:“去过的,遇见一男子,被我擒住追问,方知大人已经脱险,并知张贼畏罪潜逃,推说母死奔丧,昨天就挈眷北去了。”林公说道:“此贼不除,终为后患。但此时他已畏罪潜逃,只好暂时搁过,赶路要紧。”说罢,盥洗过了,进了些朝点,即便套车起行。一路很为平安,直到苏州。
  在城文武官员早已接到红谕,届时都出城相接。林公换坐大轿入城,直到行辕休息,接见僚属,选了吉日,接印视事。
  到了那日,林公换了冠服径往辕门,早有护理巡抚梁章巨派扬州知府黄在厚、抚标中军参将吉祥保,送来关防、王命、旗牌、文卷等,送与林公接收;一面传齐执事,于大堂恭设香案。林公整衣冠出堂,望北行三跪九叩首,恭谢圣恩,继即接印,受僚属参贺。在城巨绅,也陆续前来道贺。次日循例往各庙拈香,顺便阅视城垣,并回拜绅士。忙碌了三天,才得披阅各县的钱谷案卷。林公从前曾任江苏藩、臬两司,早知苏省的刑名、钱谷头绪纷繁,兼之一省设两藩司,同城设三知县,钱谷繁重,全国无出其右,若欲认真清理,更比刑名难以着手。刑名有事实可按,纵有冤狱,只须细心详查复审,自易水落石出;惟有钱谷,额赋繁重,弊端百出,不独州县浮收,旗丁刁难,胥吏侵吞,劣绅包纳,各县习成风气,还有一种运漕船户,号称粮帮,人数众多,往往械斗闹事,凡漕船经由处所,往往干涉漕政,以致昔日视为利源的江苏,现在变成唯一漏卮、漕额愈大的州县,仓库愈不完善,民欠浩繁,催缴无着。林公办事,素来认真,漕粮关系国家正供,岂容刁民抗欠,于是严限各州县,每届粮船装运的当儿,照额不能短少颗粒。州县催提无着,又恐怕开参撤任,不得不买米垫兑。还有那粮船装运时,自南而北,空船回转时,由北而南,一切工食,也须由州县官开发,以致漕船开出以后,州县官弄得负债累累,惟凭未征粮串,陆续催缴,方能归还垫款。一般粮户,以为漕粮早已装运北去,尽可延宕不完,藉词抗欠,一转瞬间,上届漕尾未曾清完,下届上忙又已顶限,只好先其所急,舍弃旧欠,催缴新欠,年复一年,漕额最大的州县,亏垫越多,每遇调任撤任,往往不能清算交代,弄得一般州县官叫苦连天,无法弥补,只好上辕门向林公据实面禀,请求设法救济。林公固知州县官赔累不少,面许查明后再行设法。州县官陆续回去,林公就近向长、元、吴三县漕书处,检查粮户底册,大县约有五六十万户,小县也 有十数万户,每一户因兄弟子孙分产,把田亩粮额分析得畸零粉碎,有的田在此图,粮已混入别图,使人无从寻觅,这个叫做寄庄;还有在粮田中建筑房屋坟墓,因此不可耕种,钱粮永远拖欠,这个叫做板荒;又有将田亩出售,并未推收过户,卖主已逃亡无踪,这个叫做私粮。以上各田的钱漕,年年列入征收冬漕总额,不得不由州县官赔垫。虽则定漕时候,各州县漕书未必将粮额核实呈报,但是清官难查猾吏,总有虚粮,州县官不得而知;就是漕书也不能一人饱入私囊,自有一班土豪劣绅,动辄要和漕书为难,就为想分肥虚报浮收而来,还有经造粮差,也要于中取利。精明的州县官,查得出漕书的虚粮,就可分肥多数,若然糊里糊涂,凭他们弄玄虚,那末只有赔垫,没有浮收分肥,变成亏空累累。
  林公查明漕弊,便想着手清理全省漕额,先行召集藩司首府及长、元、吴三县的钱谷老夫子,在抚署中会议清理漕赋办法。藩署钱谷师爷钱镜明,年纪已有六十多,须发皆白,为首届一指的老钱谷。当时林公先将苏省漕弊约略说明,又述己意,以为清理田赋,须从清丈入手。镜明答道:“江苏漕赋,积弊已深,清理颇非容易,从丈量入手,固然是治本之道,但是全省田亩众多,即遴派干员,按县清丈,所费时日既多,开支也自不少;况且丈量书在省选择,必然不能足数,若就各县原有丈量书充任清丈之责,此辈难保不与各该县漕书通同作弊;就算可以调甲县丈量书,勘丈乙县田亩,以杜此弊,不过贪财取巧正是他们的惯技,一旦与当地胥役漕书等勾结一气,那末丈量江苏全省田亩,非但要耗费巨额公款,结果积弊依然未能革除,得不偿失,又何苦多此一举呢。某只因前年佐理苏州府钱幕,许太守为吴江漕额太少,决计复丈,花费了不少公款和光阴,结果反多出了二千多亩低洼水荒,因丈量时适值连朝大雨所致。许太守懊恼万分,未了还受上司责备,虚糜公款,无朴实用,真正冤煞。总之此事头绪纷繁,清理不易,还请大人三思而行!”林公说道:“这也是实情话,兄弟因见亏垫各州县来辕哀词面禀,情实可怜,才想举行清丈,免得各州县常受亏垫。镜翁既然识得个中弊端,积重难返,只好留作罢论。但是既知州县官赔垫亏空,老不替他们设法,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不知镜翁有无别种救济方法?”镜明沉吟了一会,才答道:“素仰大人察吏严明,属下的清廉贪鄙,早已一目了然,欲施救济,只有分治标治本两种办法。先言治本,宜着各州县严征新赋,缓追旧欠;一面认真清查漕书舞弊浮收,一面晓谕粮户,新赋丝毫不能拖欠,务于粮米未曾装运期前,一律扫数清完,倘有延抗不缴,拘案严办,过限完纳,加收三成,如是则新赋不致再有拖欠,州县可免赔垫了。再言治标,所有亏空各州县,平日清廉自矢的,移调优缺,补偿他的前任亏累;平日贪鄙的州县,阳为亏垫漕银,阴实私囊饱满的,当然着令清算移交,舍此别无良法。”林公深以为然,便依着镜明的说法,一面通饬各州县,一面拜折奏明,江苏漕弊积重难返,州县不少亏垫,请准严征新漕,缓迫旧欠。
  欲知拜折去后,是否邀准,且待下回分解。
  
第24回买缸寻衅巧遇名家 聚众复仇又逢大吏
  且说林公拜发奏折后,不久接奉上谕,如议办理。正在派委清查各属漕赋,以作革除漕弊入手,忽然又接到上谕,大意谓江苏漕赋病症已深,固须认真清查,而粮船约有数千号,水手不下数万人,大都是无业游民,犷悍成性,愍不畏法,地方官员如果认真稽查,遇案即办,有犯必惩,该水手等自必闻风敛迹,本年刚正议定粮船章程,依然屡有水手滋事案件,近日山东东昌府境内,庐州帮水手聚众械斗,致毙数十命,自宜整顿严办,尤应先事预防;此事本为漕督专责,但粮船经过之处,各督抚亦须随时监督,以免滋事。江苏为粮船丛集所在,该巡抚尤须加意稽查,小心防范,倘稍涉宽纵,别酿事端,惟该巡抚是问等语。林公捧读一过,不得不认真办理,暗想粮船向归漕督管束,运漕事宜又属督粮道的专司,自己不曾做过粮道漕督,对于粮船一切流弊完全不知,现在既奉上谕督责,只好先从调查入手;待查得个中真相,办理方有把握。于是札委游击李廷玉并道员良俊,分赴粮船驻泊所在,密查暗访。
  后据良俊回辕禀复,南漕水手约计一百帮,各以驻在地为帮名,最凶横的当推湖州八帮、镇江六帮、庐州七帮。粮船约有四千号,每船水手列册的,最少十人,合计约有四万人。以外更有短纤短橛及在岸随行的游民,更不知共有多少,因是械斗仇杀,时有所闻。良俊退出之后,又据李廷玉回转禀称,四千多号粮船,无一不由江南经过,镇江为聚集总汇,水手本来犷悍成性,动辄械斗。近年来盗贼流氓,相率投充水手,招收徒弟,增厚势力,无恶不作,更比以前来得凶顽。他们空船回南的时候,比运粮北上时更易滋事,因为重运时船上装着粮米,并且有委员押运,大家要紧赶到卸货,不适寻仇争斗,就不过沿途加索旗丁脚费罢了。等到卸去粮米,空船南归,叫做回空,既无粮米待卸,又无委员约束,途中与仇帮相遇,大家要争先行,不甘落后,一言不合,使用真刀真枪,拼命厮杀,打死了人,都向河中抛弃,并不惊动官府,故水面往往发现漂流尸首,无从究诘。还有回空水手,必带枣、梨、栗子等货物,到处售卖,计少争多,往往一言不合就和人家出手厮打,靠着官势,谁敢和他们计较。这一班人到了驻在的地方,水手们又要争揽次年出运的头篙头纤,倘不遂意,就要互相残杀,这个叫做争窝。现在将届回空时期,天久不雨,河道水浅非常,据沿河居民谈论,此次粮船回空,水道浅则争路愈多,又不知要闹成几场械斗,杀死多少人命呢!
  林公听了这一番报告,问心难以坐视,便向廷玉问道:“粮船经过地方,难道漕督粮道都不能派员分段弹压,任这一班水手横行无忌吗?”廷玉答道:“委员是有的,大都畏惧水手凶顽,不敢严加督促,兼之水手们恃众逞强,目无法纪,委员究竟是文人居多,手无实力,哪里弹压得住呢!”林公说道:“我既奉上谕督责稽查,不许稍涉宽纵,只好亲往镇江,相机行事,如有闹事行凶等情,随即拿办,作惩一儆百之计,粮帮或能稍知敛迹。”当即传令抚标中军吉祥保,挑选一百名本标兵,随行护卫。巡抚出巡,例须奏闻,所以连夜缮奏折拜发,次日带着一班文武随员,乘轿出胥门,登船取水道向镇江进发。
  那一日,无锡河中船只极多,就中红旗高插,随风飘扬的,却正是粮帮船只,衔接着停泊河干,一共也有二三十号。林公因欲察看他们的行为,便顺着粮船,一路行出,约摸有半个时辰,天色已自不早,正欲停船,忽听得一片喧嚷声起。林公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岸上围着一大堆人,似乎在那里瞧什么热闹。
  林公使命靠船,叫从人上去查询,却正是粮帮水手,在那里火并。林公便命李廷玉带领亲兵,上岸制止。
  你道他们自伙里为什么要厮拚呢?原来这班水手是镇江前帮,帮首名叫刘汝罄,向来停泊在无锡蓉湖附近。湖滨居民,邹姓居最多数,向以烧窑为业,该处地名叫做缸尖嘴,尖临运河,每年粮船经过,不下千余艘,大家争购窑器贩卖,获利甚厚,邹姓窑户,赖是以致富的也不少。不过水手生性蛮横,往往强赊强买,邹姓子弟历年忍辱受亏,恨粮船水手如刺骨,得知北关环秀庵中老尼五空,乃是精通内外功的崆峒派高手,就托人介绍,欲拜五空为师。五空初时尚不肯收,经介绍人多方说法,她因为邹氏子弟都是安分商人,只为历受粮船水手欺侮,才想学些防身本领,免得常受人家薅恼,五空本是个侠尼,听了这一席话,才允收为弟子。邹氏子弟共十六人,拜投五空门下,苦心学习了三年,五空因要云游崆峒,才打发他们回去,吩咐一番,不外是安分营生,不可以强为胜等语。邹氏子弟只得拜谢而归。不料去年镇江帮水手装粮经过缸尖,全体上岸,每人选购巨缸两只,这种缸原来要卖二两半一只,不料那粮船水手只肯出半价,店主因为自己本钱不够,自然不肯脱手。不料激怒了刘汝罄,就同三个水手,扛起一叠五石缸,移置柜上,恶狠狠说道:“这一叠缸都是坏的,一文钱都不值,你敢用坏货欺人?”这是有意为难,十只巨缸堆在柜台上,几乎把柜台 压坍。店主邹尚义本来膂力过人,且在五空门下学习了三年武艺,两臂竟有千斤之力;当下走到柜台前,向汝罄问道:“这都是新出窑的上等货,坏在哪里?”汝罄答道:“拿来待我指给你看。”在他的意思,料想他搬移不动,有心难倒他。谁知尚义一边答应,一边伸出两手,捧着一叠巨缸,两足一蹬,轻轻跃出柜台,走到汝罄面前,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的缸是不坏,你们这班人却都是坏蛋。”汝罄听说,勃然大怒,若在平日,早已恃蛮动武,此时瞧见店主两手能捧十只巨缸,从柜台中跃出,自知不是对手,一时要寻这么一个降得下他的人又不容易,俗语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故他心中十分忿怒,却只不出手,但向尚义恨恨地说道:“东海里有船头,总有相碰日,此时尽管耀武扬威,日后总有好处到你身上,你等着吧。”
  于是便带着徒众悻悻而去。
  再说那缸尖嘴上各窑户,有几个屡次被水手给半价购货,吃亏甚巨,现在瞧见尚义能以武力压服最蛮横的刘汝罄,趁此可以整顿行规,即与尚义等议定,各店添制不二价招牌,大小窑瓮上,标明价格,缺一不卖。各帮水手经过,只好照定价购置。此次刘汝罄回空到无锡,专为复仇而来,顶了码头之后,即派水手们到缸尖查看,一切果如传闻一般,各店中悬挂上不二价招牌,货物由他讨价,缺一不卖。汝罄听说,真个怒发冲冠,当即定下计较,守到黄昏,便派王老、刘沈大、汪泳顺、张四、高苏成等,各带硫磺硝烟引火之物,悄悄地到缸尖各缸瓮店外放火。不料尚义等瞧见镇江前帮粮船回空来了,料想不得安稳,早就派人在暗中埋伏,哨探他们举动,及见一班水手前来放火,叱咤一声,奋勇上前,四面包围。王老等一班人知不是头,四下乱闯,匆忙之间,竟被他们一起擒住,时已深夜,不及押送官厅,打算今天解县。哪知刘汝罄见王、刘等一去不回,心中疑惑,及至再派人上岸打探,方知失事,不觉怒火中烧,夜间恐受暗算,不敢贸然前去;等到天明之后,传齐手下徒众,告知此事,命大家饱餐一顿,各带随身武器,预备前往寻邹尚义等说话。吩咐一番,各自去预备,午前已齐集缸尖嘴。
  再说那边邹尚义等,自捉到五个放火匪徒,已不问而知是粮帮中人,晓得他们一定不肯干休,必然要来寻衅,也约下十六位同门徒弟兄,预备对垒。刘汝罄带了一二百名徒众赶到,声势汹汹,好象吞得下人一般,及见这边只有十六人,以为彼寡我众,可操胜算,就指挥众水手上前厮杀。一班水手也自恃人多,大喊一声冲将上去,打个圈子,把尚义等围住厮杀。只是这班水手虽然年轻力壮,却都是无师传授,不懂武艺之人,执刀的不懂刀法,劈柴似的乱砍;执枪的不明枪法,一味向前乱戳。尚义等十六人都出名师门下,各自使开齐眉哨棍,一个个勇猛异常,如虎入羊群,棍头带着水手的家伙,刀枪就会脱手飞去,撞在人身,非伤即死,真是以一当百,那一二百名水手,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边靠着武艺高强,把对手完全不放心上,一边靠着人手众多,也自死命相博,自午牌时候直打到日色衔山,水手着实死伤了不少。正在这个当儿,恰好林公瞧见,命李廷玉上岸制止,大家见了廷玉手捧大令到来,只索各自住手。一班水手齐向船上奔逃。廷玉便向邹尚义问道:瞧你像个安分商民,为什么要和水手械斗?尚义便将刘汝罄买缸结下仇恨,昨晚派人来放火等情,说个明白。廷玉就带他回船,见了林公禀明一切。林公即令旗牌到粮船上把刘汝罄拿下,连同昨夜邹氏弟兄擒下的五个放火犯人,一并发交无锡县衙门按律重办。林公耽搁一宵,来朝重行启碇。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25回捞浅拉舟运河冰冻 奸姑杀嫂命案奇冤
  且说林公为弹压回空南下粮船起见,驰抵镇江,以便稽查,不料在行辕中守了几天,粮船一只都没有进口,那时已在十一月初旬,论理回空粮船应该到齐镇江,现在既无一船进口,势必又在半途滋事。正想派员稽查,恰巧常镇道李彦章进见,林公劈口就问道:“回空粮船缘何一只没有到此?莫不是又在半途闹事了?”彦章禀道:“今年入冬以来,天久不雨,运河潮枯水浅,京口沙滩涸露,粮船难以通行;水手逗留半途,诚如大人所言,不免闹事。”林公又问道:“冬季久晴水浅,常常有的,往年许多回空粮船,怎样回归驻泊水次的呢?”彦章答道:“向例遇镇江运河水浅,改由横闸出入的。”林公说道:“既然如此,可以晓谕各粮船,仍由横闸回镇,粮船早一日回镇,经过各地方,即少一日纷扰,从速办理,毋稍延缓!”彦章应命退出,自去派员晓谕各帮回空粮船,改由横闸归泊水次。
  哪知天公不作美,十一月初八日,西北风大发,狂吼如虎啸,日夜不绝,江潮低落异常,闸口露出的沙滩反高于江中水面,横闸口也不能进船。林公得报,马上驰赴丹徒镇驻扎,亲率常镇道及镇江府县,设法拦蓄。一面将附近运河的积水引灌入闸口,一面分段派员,多雇夫役拉船捞浅,催促各帮回空粮船进口。正在竭人力挽回水势,忽然雨雪纷飞,北风怒号,拉船夫役只好暂停工作。林公正喜天降雨雪,运河水涨粮船可以通行,不必再雇夫役拉船捞浅,可以节省一笔开支,哪知事与愿违,运河水势虽涨,但是雪后奇寒,运河冰冻,厚有尺许,愈加不能通行船只。林公还想等待日出冰解,各帮粮船都可进口归次,不料天久不晴,严寒更甚,河冰越结越厚,各帮粮船冻在河中,藉口粮食吃尽,随地向店铺中强赊强买。还有一班凶顽水手,奸淫仇杀,无恶不作。林公在丹徒镇驻扎得不多几天,迭接禀报,水手奸杀仇杀案件,竟有二十多起。林公赫然震怒,一面札饬镇江营参将继伦严拿犯案水手,就近解交丹徒县讯明核办,一面札饬镇江府王用宾、丹徒县张宽培,多雇敲冰船只,月夜开凿,勒限两日,务将经行河道一律凿通。暂且按下。再说南漕粮船约有一百帮,当推镇江前后两帮及镇海前帮、庐州二帮,最为凶悍;即镇江后帮中有阎大汉、丁朋铃、王七、韩老等,本来都是青皮,犷悍成性,又喜在女色面上做功夫,自从踏上了粮船跳板,自以为弟兄众多,声势浩大,打死了人,地方官不敢追究,胆子越闹越大。本来一个人不怕了王法,哪得不要闹出杀身大祸呢?这次阎大汉等回空南下,行抵竹镇集,粮船被冰冻住。那镇江前后帮与湖州八帮向有积仇,现在湖州帮船也冻在竹镇集,两帮船只相去不到半里,阎大汉等要登岸寻欢作乐,暂将复仇搁在脑后;湖州帮只道他们不念旧恶,哪知蓦地里横祸飞来,湖州帮头王安福几乎因此把性命都送掉呢!
  原来镇江后帮头脑阎大汉带着船只停泊在萧成记鱼行后面,行主萧成德年纪已有半百多,生有子女各一,都已长成,大儿子名金生,娶妻邵氏,颇有几分姿色;次女闺名翠和,面貌生得不恶,只因生性淫荡,人尽可夫,以致臭名四播,二十多岁,还未出嫁。姑嫂二人,日间常坐在临河南窗下做针线。阎大汉与丁朋铃都是色中饿鬼,停在那里三四天,正苦寻不到个可意人儿,现在忽然瞧见了这姑嫂两个,好似馋猫遇见了鲜鱼,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阎大汉就向姑嫂俩借端接谈,邵氏置之不理,翠和却眉开眼笑,和大汉接谈了几句。邵氏看不入眼,早已走开去。大汉就用游词调戏,翠和并不恼怒。大汉想蓝桥有路,岂可轻轻放过,就向翠和密约幽会,翠和点头答应。当晚阎大汉就从后窗口,跃到翠和房间里,旷夫淫娃,碰在一处,犹如干柴遇着了烈火,热度格外升腾,就此夜夜暗来明去,丁朋铃、王七、韩老等都看得眼中火出。朋铃看上了邵氏,要求大汉先容!大汉说道:“你要想吃天鹅肉,跟着我去就是了,用不着什么先容后容,好在她的丈夫这几天不在家中,并无阻碍。”朋铃听说,快活得手舞足蹈,好容易等到黄昏过后,跟着大汉从窗口跃到翠和房间里,大汉就把朋铃的来意告知翠和;翠和正想拖牛下水,使邵氏不能在背后说清白话,故而极表同情,连忙指引朋铃到邵氏房中。邵氏正和衣睡在榻上,朋铃伸手将她撼醒。邵氏张开睡眼,瞧见一个黑面大汉立在榻前,认得是粮船水手,就高声嚷道:“有贼!大家起来拿捉!”朋铃急掣钢刀,吓禁声张。哪知邵氏是个有烈性的妇人,见了钢刀,并不畏惧,只管手拍板壁,口内高喊拿贼!朋铃一见事情已成僵局,不能上手,又恐外边有人进来,一时性起,挥刀将她杀死。
  邵氏卧室与翁姑的卧室只隔一层板壁,当邵氏手拍板壁时,已把萧成德惊醒,听得邵氏叫喊房中有贼,老夫妇俩连忙披衣下床,犹怕寡不敌众,到前边叫起两个伙计,各执扁担奔到邵氏房中,只见邵氏横死在地,不见盗贼,大为惊异!原来朋铃杀死了邵氏,就飞步越窗而逃。成德只道盗贼躲在女儿房中,带着伙计急匆匆冲进房来。那时阎大汉刚正穿了衣裤,要想回船去,不料成德闯将入来,一见大汉,便劈口骂道:“恶贼!你杀死我的媳妇,与你势不两立。”说时虎吼似的扑上前去,手持木棍拦头打下。大汉手无寸铁,不敢拒敌,急闪身避过,就飞步越窗而逃。成德方知是粮船水手,马上同伙计奔到后户,拔开水站门,跳到粮船上,连声喊捉杀人凶手。阎大汉见他穷追,不禁勃然大怒。丁朋铃也想杀人灭口,便同王七、韩老等,各执钢刀迎敌。你想萧成德五旬年纪,手中执着一根押床木棍,哪里敌得过阎大汉,第一棍打去,被大汉用刀口向上一激,削去了半截。成德急挥断棍向他腿上打来,大汉急耸身从他头上蹿过,落在他背后,不料丁朋铃恰从后舱蹿来,把成德夹背一刀,砍去半个脑袋,尸身倒在船板上。朋铃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起杀了,可以灭口。此时王七、韩老正在同两个伙计激斗,朋铃挺刀冲来,也从背后猛砍两刀,两个伙计也都送命。阎大汉见已闯了大祸,就吩咐开船,把三具尸身抛入河中,只管引着本帮空船向闸口进行。哪知萧成德的老婆尤氏,同着翠和立在临河窗口,瞧得清楚,尤氏目睹丈夫被杀,尸身抛入河中,肝肠寸断,放声大哭。翠和见生身老父被杀,究属父女天性攸关,亦然放声大哭。一刹那左右邻居奔来询问原因,尤氏只好把丈夫、媳妇及伙计被杀情形,含泪说明。邻家劝她徒哭无益,赶快派人把你儿子金生寻回来,报官请验缉凶。既知凶首是粮船水手,现在江苏巡抚林青天驻扎在丹徒镇,你们到行辕上去投状喊冤,定可替死者申冤的。尤氏就依言一面派人寻儿子回家,一面请网船打捞尸身。清早闹到日落,方将三具尸身捞起。恰巧金生闻讯赶回,得悉爱妻已被水手杀死,奔到房中抚尸大哭,一面便请至友杨吉甫写状。吉甫即向尤氏问道:“粮船停在这里共多日?可晓得他们究是哪一帮?帮头叫什么?”尤氏本来深居简出,哪里知道这些情形,一时回答不出,回头向翠和问道:“你日间常和水手闲谈的,可晓得杀你爸爸、嫂嫂的是哪一帮?帮首是哪一个?”翠和随口答道:“停泊在我们行后的,是湖州帮回空船,帮首名字叫王安福,也就是杀死爸爸的凶首。”吉甫听了,又追问道:“当真吗?人命非同儿戏,凶首的姓名,不能够瞎说的。”翠和坚决地答道:“凶首当真是王安福,岂有瞎说之理!”吉甫道:“既然如此,此案就容易着手。不过今天河冻敲开,粮船都已进口,只好向本县请验存案,再写一张状词,由金生兄弟往丹徒镇向林巡抚那里喊冤;他是龙图再世的清官,办案认真,必能替死者昭雪沉冤。”说罢,草就底稿,购两份禀帖,恭楷缮正。金生拿了,连夜赶往六合县投递。
  次晨,六合县带着仵作莅场相验,验得邵氏被人用刀砍断气食二管身死,萧成德及两伙计委系生前被人用钢刀砍死,然后抛尸河中。当即填明尸格,着家属买棺成殓,县官打道回衙。
  金生马上渡江,赶到丹徒镇,正遇林公坐轿回转行辕,金生就拦舆喊冤。林公收状披阅一过,收了状纸,吩咐金生回去静候,捉到凶首,传案对质。金生叩头而退。
  要知缉凶情形,且待下回分解。
  
第26回遭诬陷无辜被逮 得真情奋勇缉凶
  且说竹镇集萧成记鱼行中惨杀四人,前回早已叙明,是镇江后帮粮船头阎大汉及水手丁朋铃、王七、韩老等四人所杀,何以萧金生向林公拦舆喊冤,状词中说是湖州帮头王安福所杀?
  因写状人根据翠和报告,当然不负责任。那翠和与王安福面不相识,都是阎大汉素与湖州帮积下深仇,存心诬陷,自与翠和有了私情,翠和问他姓名,他就谎称我是湖州粮船帮头王安福,翠和信以为真,故等到写状时,翠和见父嫂被杀,事关重大,不得不直说了。林公既无先见之明,何从得悉个中真相,当下收状回辕,亲笔书写密札,着常镇道李彦章密拿湖州帮头王安福解辕。那王安福年纪已有四十多,少年时候也是凶悍绝伦,近年来抱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平生最喜杯中物,素来不贪女色。此次回空南归,仰仗林公先事预防,把挟仇的帮船分道而行,并且每段派有武职人员,带兵弹压,所以一路很平安的由横闸进口,行抵丹徒县境泊夜。不料常镇道派干役童茂,到船传唤王安福进署问话。安福自以为安分守己,跟着童茂到道台衙门。彦章传到签押房,向他问明姓名年岁,然后说道:“巡抚林大人有密札来要你,你到行辕中去候审罢!”说着派八个亲兵,把王安福解到林公行辕。林公升堂提讯,问过姓名年岁 籍贯,见他面貌很诚实,不像杀人凶首,便向他问道:“你停泊在竹镇集的当儿,为什么要把萧成记鱼行中的年轻媳妇杀死,连伤四命,苦主已在本部院案下告发,快快从实供来!”王安福听了这一番说话,如闻青天里霹雷,极口呼冤道:“青天大人在上,小民的船只确在竹镇集停泊过四天,至于杀死萧家四命,实在不晓得,这必是仇帮有心诬陷,恳求大人详细查察,以求水落石出。”林公又问道:“你们帮中水手人多,作兴水手们瞒了你干了这件案子,你至今尚未知晓,也是有的。”安福供道:“我们湖州帮人数虽然众多,过分凶悍的水手早已剔除,偶然和人打架是有的,至于持刀杀人,却向来从未有过;因为我们船上,不准有人私带刀枪,既无利刃,当然不能杀人。小民遭此诬陷,性命攸关,还求青天大人明鉴!”说时伏地叩头如捣蒜。林公吩咐带去,暂交丹徒县看管,俟查明案情,再行定夺。安福又叩了三个头,立起身来,跟着当差的到丹徒县奇监。林公饬差到竹镇集,把原告萧成记鱼行中的男女一并传来,与被告对质。萧金生就挈同母、妹,跟着来差渡江,到行辕候审。公差到签押房禀复,林公立刻升堂,一面饬提王安福到案,叫他假充看审闲人,站在堂下,一面先提原告金生上堂,问他案情。金生供道:“当时民人到乡间养鱼人家接洽进货,直到家中派人前来报信,方知父亲和老婆及两个伙计,皆于前晚被粮船水手杀死。”林公又问道:“如此说来你既未曾目见杀人凶首,状子上岂可任意乱写?”金生供道:“胞妹翠和在家亲眼看见,民人根据胞妹口述而写的。”林公命他退立一边,又提翠和上堂。林公见她修饰得妖妖娆娆,举止轻薄,一望而知是个轻贱女子,先向她问明年岁及已否出嫁?翠和照实供明。
  林公听她供称二十一岁,尚未对亲,照她的言词举止,老练异常,全然不像黄花闺女,就问道:“杀人凶首就算是你亲眼看见的,却又何从而知他是湖州帮头王安福呢?”翠和供道:“湖州帮船停在我家屋后四五天,小女子无意中询问帮头姓名,他自称叫王安福。”林公说道:“如此说来,你与王安福是认得的了。现在本部院已把王安福捉拿到案,此时亦在堂上,着你在观审人众中,去指明哪个是王安福。事关人命,非同儿戏,你须得仔细认清,如有妄指,须不稳便。”翠和就退到左边,把站堂执事亲兵及观审人逐一细看,只是摇头说没有!再走到右边,仔细打量了一回,也说没有!林公到此知道其中另有曲折,便先指一公差向翠和问道:“这个是不是王安福?”翠和注视了一回,答称不是。林公见王安福就立在侧首,就指着王安福向翠和问道:“这一个是不是杀人凶首?仔细认来!”翠和望了一眼答道:“益发不是了!杀人凶首只有二十多岁,光面无须,他是麻面乌须,年纪也老少悬殊,怎说就是王安福?”
  林公大怒道:“你和王安福见面不相识,何得诬陷他是凶首?从实供来,免受刑罚。”翠和连忙跪地供道:“小女子怎敢诬陷王安福,不过当日停泊在行后的那个帮首,自己告诉我他名唤王安福,后来看见杀死父亲的,就是那人,或者有两个王安福,也未可知?”林公就命安福与翠和对质。翠和只说这个并不是凶首,也向来不曾见过。林公道:“此人便是湖州帮粮船头王安福,经你哥哥将他告下,本抚就将他传到,他既非杀人凶首,不能拖累无辜。”林公就向安福说道:“现在准你无罪开释,且退过一边,少顷另有公事向你查询。”安福叩谢,退立一边。林公又向翠和追问道:“你是鱼行闺女,如何与素不相识的粮船水手攀谈讲话,通名道姓起来?此中当然另有别情,从实招来,免受刑讯。”翠和道:“因水手天天到行中买鱼,故尔和他接谈,才晓得他姓名。”林公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在行照管生意的了!你们行中共有多少主顾,你可一一知道他们的姓名?好一个善于管主顾的女子,还不将过去真情从实供来。”翠和被林公如此一逼,弄得目瞪口呆,只是叩头。林公见她情虚,便笑说道:“你的父亲与嫂子虽然不是你亲手所杀,却是在你身上死的,故你实是本案的罪魁祸首,本部院已访察清楚,你再不把实在情形供明,叫你皮肉受苦!来,看大刑侍候。”两旁执事一声吆喝,大家揎拳捋臂,只待动手。翠和虽然老练,究竟未曾见过这种世面,早已吓得魂飞天外,面如土色,叩头说道:“大人开恩,待小女子实供便了。”说到这里,却又涨红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林公明知她羞于自暴私情,暗想她究竟是个闺女,在法堂上理该留还她些体面,就向她说道:“你要替父亲伸冤,快把凶首的面貌详细供来,共有几个人动手帮凶,以外不必多说。”接着传王安福到案下,向他说道:“你是粮船帮中的前辈,各帮头的面貌,必然多所知晓,你站立一旁听仔细了。”安福答应一声,仍然站过一旁。
  当下翠和就供道:“杀我父亲的凶首,年纪约摸二十六七岁,七尺向外,淡黄脸膛,扫帚眉,三角眼,招风耳,塌鼻梁,尖嘴削腮,面上还有几点麻斑,这个就是自称湖州帮首王安福的。
  杀我嫂子的凶首,是个黑脸大汉,年纪约摸三十向外,生得獐头鼠目,右边面颊上有个刀疤的;还有杀死我们两个伙计的,一个是五短身材,黑面孔,缺嘴;还有个瘌痢头,青面孔,这四个人都是拿着钢刀杀人的。究竟他们真名实姓却不知道。”
  林公向王安福问道:“你可有些端倪?”王安福说道:“禀大人,这四个凶首,小民都相认识,杀死萧成德的极像镇江后帮帮首阎大汉,还有三个都是他船上的水手,叫做丁朋铃、王七、韩老,照她所供相貌,大致不致有误。至于他们所以冒小人姓名,也是有缘故,因为从前姓阎的强抢人家女子,被小人阻止,因此结下仇恨,今番有心诬陷我,幸遇青天大人秦镜高悬,不曾被累,小民情愿做眼线领捉。”林公听说,便道:“如此甚好。”马上派旗牌带了公事,同王安福径往鲇鱼套去见过镇江营参将,着即就近拿捉阎大汉等一干人犯。一面吩咐退堂,着原告明日候审。金生就同母、妹退出,投寓安歇。
  且说镇江前后帮船归次,并不在鲇鱼套,林公为防他们与浙江帮船半途相通,冤家路狭,又要寻仇械斗,特命镇江帮先进鲇鱼套寄泊,该处为浙船不经之地,等浙江帮船由运河全行出境后,然后命镇江帮船开归兑粮水次,以免寻仇互斗,并委参将继伦带兵驻扎鲇鱼套,以资弹压。此次回空帮船,经林公防患未然,绝无仇杀案件发生。再说镇江营参将继伦,接到林公的公事,马上不动声色,命王安福做眼线,到粮船上把阎大汉、丁朋铃、王七、韩老等,一起拿住。阎大汉料必是东窗事发,兼之有一排步兵站立岸上,料难拒捕逃遁,只好束手就缚,由继伦带队押解巡抚行辕。林公传齐原告,升堂审讯,先提阎、丁、王、韩四犯上堂,问过姓名年岁及粮船帮名,次提萧翠和上堂指认凶首。翠和走到堂上,瞥见阎大汉跪在案下,就向林公禀道:“这个正是杀死父亲的凶首,自称王安福的。”接着把丁朋铃、王七、韩老逐一指明。林公命她退过一边。然后严讯阎大汉等,四犯无可抵赖,只得承认。林公又追问他们历年来做过多少案子?大汉心想,供认一案是死罪,供认百家也是一个死罪,好汉做得清脱又何必抵赖,想到这里,从容地供出二十六起械斗仇杀重案,丁朋铃、王七、韩老等,也各直认犯过血案若干次,林公命四犯画供,钉镣寄监。原告和王安福叩谢退出。林公退堂,拟就四犯罪大恶极,处以就地枭斩,次日恭请王命,把阎大汉等四犯,押赴出事地点,枭首示众。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27回帮匪囊空劫渔船 令尹幕客弄玄虚
  且说林公把阎大汉等四犯,先请王命,枭首示众,以为惩一儆百,粮帮水手当可稍知敛迹;无如人数众多,凶顽成性,各地归次粮船,仍有好杀、劫财、仇杀、械斗等重案发生。林公驻扎丹徒一月光景,督率文武,竭尽心力,总算把此次回空南下六十二帮、二千二百零四只粮船,一律由横闸进口,分道各归水次。预先分饬京口协副将张成龙察看风色,催促各帮船渡江,常镇道李彦章、镇江府王用宾来往江干,互相策应;又饬镇江、京口水陆两营,沿途支架营帐,常川弹压,各帮粮船进口,会同京口副都统箔岱春,派员逐船搜查,见有刀枪武器,一律没收,遇有闹事水手,拿交就近地方官严办,花费了许多光阴与精力,才把二千多号回空粮船完全进口。林公一面拜折奏闻,一面起节回苏,路上并无耽搁,直到胥门接官亭码头,在城文武百官,齐在码头迎接。林公传令百官回衙理事,自己登岸打道回衙。不料隔了七八天,迭接川沙、扬州、江阴、吴江等府县禀报粮船水手的重案。林公把来文逐一披阅,只见奸杀、仇杀、谋财害命等,无所不有,不觉暗暗叹息,便带着来禀,到刑名老夫子杜介臣办公室中,见面就向介臣说道:“此次出辕一个多月,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六十二帮回空粮船分道催趱归次,在事文武官员异常出力,正想附片奏请奖叙,哪知各地归次粮船依然命案迭出,这班愍不畏法、犷悍成性的粮帮水手,简直是地方的大害,弄得官府防不胜防,办不胜办。与其束手无策,养作民间的害马,我想专折奏请,把南漕一百多帮粮船一律解散,资遣归农,将来冬漕起解事,另雇民船装运。介翁你道好不好?”介臣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南漕水手入册的共有四万多名,各帮老头子手下,都收有徒弟,少至数十,多至数千,统计多于列册水手,约有三四倍,而且尽是无业游民,解散迫于饥寒,势必铤而走险,流为盗贼,为害更大。若欲奏请解散,必先妥拟安插方法,那末十几万无业游民,农不能耕种,工不能制造,又怎样安插呢?”林公很懊丧地问道:“粮船始于何代?不知当时谁献这个害民政策?”
  介臣答道:“说到粮船,创自雍正四年,时值河干水浅,南漕不能北运,才由仓场总督何宫保奏准制造粮船,出示招募有力水手,遂有翁、钱、潘三个异姓兄弟,出来应募。初时的水手,都是三人的徒弟充任。后来不敷分配,禀明何宫保,准予招收徒弟,且为团结持久起见,设立粮帮,订定十大帮规、设帮宗旨,专为防止人无恒心,半途中止,故有‘粮船跳板三丈三,进帮容易出帮难’的说教。当时帮规极严,和佛门子弟一样,也有字辈订定,即是‘清静道德,文成佛法,仁能智慧,本来自性,元明兴理,大通悟觉’二十四字。后来徒弟越收越多,良莠混杂,愈趋愈下,到现在,安分良民不愿投入粮帮,一班游民地痞趋之若鹜,于是结党抢劫,恃众斗狠,无恶不作,一发不可收拾了。”林公说道:“解散既怕激变,目前之计,应该怎样收拾,才能稍纾民困呢?”介臣道:“惟有严拿犯法水手,按律重惩,一面颁给简明告示,发贴各粮船及各归次码头,劝惩并行。犷悍犯法的,处以死罪;稍知自爱的,自然不敢横行无忌了。”林公深以为然,一面嘱介臣草就告示,刊印颁发,一面严饬高邮、宝应、扬州、江阴、吴江、川沙等府县官,勒限将犯事水手,逮捕严惩,讯实口供,解省定罪。各属接到抚宪札饬,不得不认真缉拿。著者一笔不能写两处话,只好次第叙述。
  且说吴江滨临吴淞口,交通便利,故尔兑运常熟漕米的镇江帮回空船只,指定吴江为归次,粮船只有半年装运,半年归次修理。那镇江帮头王富贵爱赌若命,今年手气不好,逢赌必输,弄得满身债务,非但没有赌本,连带伙食都输光,替换衣服都当光,于是饥寒起盗心。第一次邀同本帮弟兄打劫吴江城外济泰典当,不料有能人保当,前后门都用许多沙袋叠住,用石条撞了一回,不曾撞开。富贵便叫一个会轻身功夫的徒弟,叫柳麻子,跃登典当界墙,打算纵身入内去,开放大门,同伴就可一拥而入。不料保当师爷葛少泉瞥见盗匪跃登墙顶,急发一飞镖,迎面打来,正中右目,痛得他几乎晕倒,连忙向外飞身落地。富贵见他半面鲜血淋漓,暗想手下只有这一个勇敢,以外都不会拳脚的,眼见里边有能人保当,不敢攻入,懊丧而归。
  后来得悉金和尚网船上积有多金,决意打劫。晓得他每晚要到虹桥一带捕鱼,这夜带着几十个水手,将两号粮船移泊虹桥附近。等到黄昏,金和尚带着老婆子女,摇船到虹桥,金和尚手执照鱼灯,正在粮船旁边照看,王富贵就高声叫喊有水贼,一班水手,不容和尚分辩,拖过船来,一阵脚踢手打,打得金和尚一命呜呼。富贵就跳到网船上,翻箱倒柜,搜得三百多两碎银,不知金和尚花了多少血汗,积蓄得这笔银子,哪知谩藏海盗,性命也在这笔银子上送掉。当时和尚的妻儿老少,拚命和富贵争夺。富贵勃然大怒,吩咐弟兄们把网船拔到岸上,架起干柴烧毁,两个小孩被富贵抛弃河中溺毙。和尚妻周氏,还想和富贵拚命,亏得她女儿阿金见机得早,乘他们拔船的当儿,拖着老娘,拚命奔逃,赶到吴江城门口,刚正东方发白。城门开启,母女俩进城,一路啼突到县衙中,击鼓喊冤。县令刘瑞安传到签押房中,问明冤情,着她补呈状词。娘女俩退出衙门,找寻招房相公写状,周氏把丈夫被殴身死,及抢银烧船的经过,细说一遍。招房说道:“这个必是熟人,晓得你们船上积有银子,才下此辣手。你可认出强盗是谁呢?”周氏当时吓昏了,不曾看清面貌,答道:“不认得该杀的强盗是谁。”亏得阿金向来认识王富贵的,连忙插言道:“为首的是镇江帮粮船头脑王富贵。”招房就提笔一挥而就,周氏接过,送到衙门中。母女俩退出衙门,一路啼哭出城,到大女婿陆根福家中借住。那吴江县刘瑞安接阅状词,因怕粮帮声势浩大,不敢拿捉凶首,只委捕厅到虹桥履勘被烧船只,哪知痕迹全无,连尸身也不见了。原来万恶的王富贵把金和尚尸体,并河中捞起的两个死小孩,一起投入火中烧毁,等到火熄,用铁铲把灰烬抛入河中,并把火烧地土削去一层,所以痕迹全无。捕厅回衙门禀复。周氏等了半月,不见动静,便到苏州府衙门控告。知府许用霖札饬吴江县勒限缉凶,一面汇案详禀巡抚,所以林公得悉各帮归次粮船仍然迭犯血案,分饬各县勒限破案。
  再说刘瑞安接到札饬,素知林公赏罚严明,过限捉不得凶首,不客气要先行撤任,然后参革的,急得他搓手顿足,无计可施,只好和刑名师爷何亦凡去相商。说是抚宪有札子下来,勒限十天,务要把粮船头王富贵拿获解省,前几天接到府饬,后早已勒限捕快都头朱兴踩缉,比追过一次,依旧捉不到王富贵。快班过限,不过挨几百毛板;兄弟过限,没有公事解省,这位铁面无私的林大人马上要参革的。兄弟实在想不出一个办法,故特来求教亦翁,有无补救方法?亦凡横在枕上,眼望着帐顶,呆呆地思想了一回,说道:“只有未雨绸缪,先发制人。东翁连夜到省,上辕门禀见抚宪,把凶首王富贵的声势格外说得浩大,说他和太湖水寇通同一起,现在早已闻风远遁,一时无从踩缉,请求大人见示机宜。看他怎样回答。”瑞安点头称是,回到上房,一面吩咐家人收拾行李,一面喊排船,预备停妥,便坐轿出城,到码头登舟,一阵锣声,解缆启行。直到次日午前,到胥门接官亭停泊,立刻上岸乘轿,直到巡抚辕门禀见。跟役把衔片送进号房,号房忙到签押房呈上衔片。林公见是吴江县刘瑞安,心想现任官求见,必有要公,即命传见。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28回充巡捕化装查案 接公文添差缉凶
  且说林公传见吴江县,刘瑞安就禀道:“卑职弹压不严,以致镇江帮头王富贵归次属下,竟敢把渔户金和尚劫财焚舟,毁尸灭迹。卑职接到金周氏禀状,勒限快班头严缉凶首,两次比追,仍未破案。卑职因此案非比等闲,亲赴粮船驻泊所在密查暗访,方知凶首王富贵声势浩大,且素与太湖水盗互通声气,故敢目无法纪,妄作妄为。而且他们耳目众多,卑职查勘之时,他早已闻讯远离,杏无踪迹,谅已逃入太湖暂避。卑职严限快班入湖踩缉,只是湖中山林众多,又为盗匪出没之所,属下既无能人,又无兵柄,欲去捕捉,万难办到。卑职无状,特来请罪,并恳大人训示遵行!”林公问道:“你从何处访得王富贵与太湖盗匪通往来呢?”瑞安答道:“这是卑职从酒肆中听来的。”林公说道:“酒客醉后乱道,不足取信,粮船纵然凶顽,岂敢与湖匪互通往来?此说未必是真。你且回去,细心查缉,本部院另委干员帮同踩缉便了。”瑞安就告辞退出,回转吴江。
  且说林公打发刘瑞安去后,心想派何人前去才能捉到凶首呢?辕门上当差的,虽都是干员,无如与粮船水手都属素昧生平,叫他们一时到哪里去查缉呢?沉吟了一回,忽然想起竹镇集萧成记鱼行一案,几乎构成冤狱,亏得湖州帮头王安福自愿做眼线,才得把四个凶首获案正法。常言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要破吴江劫财毁尸案,非派王安福前去不可;并且他是浙江粮船帮头,与苏皖两帮粮船水手积有嫌隙,命他去密查各帮命案,必肯出力,自无包庇贿纵之事。想到这里,愉快非常,记得湖州八帮回空粮船归次在松江,马上指派旗牌史林恩,赶往松江粮船驻泊所在找寻湖州帮头王安福,同他来辕。
  林恩应命而行,路上并无耽搁,那日到了松江,寻见王安福。安福接到船上,林恩不及寒喧,劈口就道:“兄弟奉林大人差遣,特来邀请足下到苏,因有疑难命案,相烦足下帮同办理。”安福早有所闻,苏、皖两帮归次后,不安本分,迭犯命案,当下就含笑答道:“我知林大人传唤,必然为着归次粮帮迭出人命重案,传我去帮同缉凶。本则我也是撑粮船的,蛇吃蛇,自残同类,帮规所不许;但是江苏帮视我们浙江帮犹如仇敌,狭路相逢,总是他们先出手,结果约期械斗,两败俱伤,冤仇愈结愈深,现在他们自蹈刑章,迭犯杀身大罪,林大人既然抬举于我,特烦史老爷来传唤,敢不唯命是听,帮着林大人办案。是非自有公论,天下人不见得批评我的不是。毕竟苏、皖两帮将来向我起交涉,责备我不该破坏帮规,不应该自残同类,我准备不踏上粮船跳板,也就罢了。到得那时,林大人总肯赏碗饭吃的。”林恩拍着胸脯说道:“只怕老哥不肯弃行,若愿意跟随我们大人办事,必定收用,兄弟可以力保的。”两人话得投机,安福款留林恩在船上吃过酒饭,然后一同登岸,取道向苏州而来。
  路上无事可说,那日安抵江苏巡抚辕门。林恩先到签押房禀复林公,王安福已经传到。林公便命他进见。安福走到林公面前,跪地行礼,口称小民叩见大人。林公连忙招手叫起,含笑说道:“苏帮回空粮船归次后,迭犯劫财奸杀等人命重案, 谅你在外也有些知道。州县官畏惧粮帮人多势大,不敢拿捉;但是民命非同儿戏,岂容凶首逍遥法外?意欲从严缉凶,苦于属下文武都与粮帮素昧生平,无从着手,才想起上次萧成记一案,幸得你做了眼线,方能缉获凶首。你是浙江帮中的前辈,对于苏、皖两帮中的不良水手,谅来都有些认识,故特派史旗牌传你到来,欲再借重你做一回眼线。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安福答道:“大人抬举派差,愿效犬马之劳。不过粮船帮规严重,向来不能够贪功带线,苏帮虽与我们浙帮视同仇敌,小人此去带线,不免破坏帮规,万一将来帮中人因此向小人问罪,那时还求大人做主!”林公说道:“你不必过虑,尽管前去,本部院前次就想劝你改行,今番你如能把各案正犯缉获到辕,就赏你当个旗牌,那时再也没人敢难为你了。”安福听说,正是喜出望外,连忙叩谢提拔之恩,接着问道:“请大人示下,哪几帮中人犯了人命案子?”林公说道:“只有吴江县属劫财焚尸、杀害三命一案,苦主指明是镇江帮头王富贵是正凶,如今在逃未获;还有江阴为京口帮归次,据禀由水手养瘦马起衅,杀死邱松海全家老小五口,凶首未曾指明,本部院读破万卷书,只不曾瞧见养瘦马三字的出典,谅必是江湖上的切口,究竟作何解释,你可懂得?”安福答道:“养瘦马确为江湖隐语,那是诱拐或偿买了一两个有姿色的妇女,或则藏诸舟中,往来大河中,择商船聚集处,傍船停泊,勾诱邻船有钱男子,半夜里过邻船苟合,乘机窃取金银回船,马上启碇而逃;也有把瘦马养在家里,勾诱富家子、大腹贾入其彀中,睡到半夜里,男子破扉而入,指瘦马为妻,诈人强奸有夫妇女,施他的敲诈手段。苏帮水手中确有养瘦马的,这班人实在不是粮船水手,不过拜过帮头为老头子,倚仗同帮弟兄多,就无恶不作了。”林公说道:“原来如此,真是比拟不伦。此案之外,还有南桥摆渡口一案,也甚离奇!该处一月中发现二十四具浮尸,验得都系生前被杀投入河中的,凶首虽无人指明,因该处本为常州帮船的归次,只怕也是水手干的,这三案最为重要。你带着海捕札子,与史林恩一同出发踩缉,倘然查得凶首下落,可向就近文武衙门投文,添派干役兵弁帮同拘拿。”安福唯唯答应。林公就命押下文书,盖上紫花大印,授给安福;一面吩咐林恩道:“你本领虽然很好,究竟少不更事,对于粮帮中的情形,更是隔膜,此去一切须听王安福的指示,不可轻举妄动。”林恩连连答应,就带了安福到帐房中支领川资银两,马上出发。
  先到吴江,投寓休息。安福即到旧衣摊上,买得一身极破旧的衣裤。次晨,化装乞丐,林恩亦然扮作客商模样,分道向城外去侦探。毕竟林恩查案经验浅薄,又与帮中人不相熟,故直到傍晚回寓,不曾查得丝毫线索;那安福因是苏帮水手,都认得他的面貌,特地化装乞丐,面上涂些灰煤,把本来面目完全隐蔽过了,一路向镇江帮船驻泊所在,嘴里哼着叫化调,目光注视船上水手们。哪知走遍各船头,独不见王富贵,还防被他们看出破绽,不便久留,只好走向别处去。经过李家桥,那边是个小镇,约有二三十家居户,安福借着求乞为名,入镇挨户叫化。哪知事有凑巧,瞥见小茶肆中走出一人,踅到屋角下小解。安福看得真切,见那人身高七尺向外,面色微青,浓眉曝目,尖嘴削腮,年约四十上下,这不是王富贵还是谁呢?暗想动手拘捕,犹恐不是对手,还是回寓和林恩商量,到县里去投文添差,今晚前来拿捉,谅不会逃遁。正想之间,又见王富贵走入茶肆,直向柜台后面走去,才知他不是茶客,必然和店主相识,藏身这里避祸的,一时决不会逃往他方。想到这里,快活非常,就急匆匆一路赶回客寓,已是傍晚时候,就把查见凶首的经过告知史林恩。林恩连忙说道:“以速为贵,我们俩马上到吴江县里去添差,连夜到李家桥去拿捉。”安福一边答应,一边同他移步出寓,兴匆匆赶到县衙门,向号房中投送海捕札子,并说有要紧公事,马上要见刘太爷,速去通报!号房瞧见是巡抚派来的差官,不敢怠慢,马上引入花厅,他就奔入上房。刘瑞安刚正同姨太太在上房饮酒,号房送呈公文,说明有抚宪差官在花厅上等候。瑞安听说,急得什么似的,一面拆阅公文,一面命跟班着明角灯前导,走进花厅,连忙抱拳和林恩相见,次与安福行礼,分宾主坐下,跟班送茶。林恩就指着安福说道:“幸赖王老哥乔装乞丐,查得王富贵避匿所在,恐有漏泄,地名恕不宣告,请贵县速拨几名得力快班,跟我们连夜去拿捉。”瑞安听了,又惊又喜,马上传进捕快都头高德,带通班马快,各带武器,跟随史、王二位差官出了衙门,一路向李家桥飞驰而去。
  要知拿捉王富贵情形,且待下回分解。
  
第29回王安福奋勇捉帮头 史林恩渡江获要犯
  且说王富贵自知犯了劫财害命、焚舟毁尸的重案,县官勒限踩缉,在粮船上虽有弟兄保护,只怕派兵来拿捉,若然恃众拒捕,案子越加闹得不可收拾,初想远走高飞,一则怕随地有冤家,二则防捕快狭路相逢,故决定避到李家桥小茶肆中。茶肆主人柳麻于是他的得意徒弟,住在那里自然十分稳妥,并且茶肆中日夜有赌博,摇摊牌九,各色俱全,故王富贵住在那里,颇不寂寞。
  当日半夜时分,他正和一班赌客在披厢里赌博,呼幺喝六,兴高采烈。不料吴江捕快高德素知乡镇小茶肆中,终年聚赌抽头的,他就冒充赌客轻轻敲门。茶肆伙计不知就里,只认是赌客上门,便将门开启。高德就同林恩、安福及所带差役一拥而入。伙计见了如此情形,始知不妙,便飞步奔入披厢报告,只说县差前来捉赌。安福同林恩已经闯入,直扑到王富贵面前,说时迟,那时快,安福首先扑到赌台前,指着富贵说道:“这个就是劫杀焚舟的凶首!”话声未绝,林恩已手掣阿毕隆宝刀,照定富贵肩尖上猛地一刀砍下,富贵手无寸铁,只好把桌子权当家伙,双手举起招架,啪的一声被林恩砍断一只台脚,收转刀来,正想砍他的下盘,不料柳麻子已经手抡牛耳扑风刀奔来, 喝道:“大胆狗强盗,竟敢黑夜到此抢劫,这还了得!”说时举刀向林恩搂头砍过。林恩急举刀招架。那柳麻子也曾经过名师传授,为镇江帮中第一条好汉,生得短小精悍,刀法精通,便和林恩接住厮杀。一班赌客,都吓得屁滚尿流,越窗逃遁。
  高德和众伙计也不去追拿赌客,却和王安福围住凶首,各挥铁尺乱击。王富贵早已抛弃桌子,手执板凳迎敌,无如本领平常,兼之寡不敌众,还被高德从背后挥铁尺照定他脚踝骨上猛击一下,痛得他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遂被王安福擒住。高德急取出软练,将他两手铐住。安福见林恩和柳麻子打做一团,便同众捕役上前相助。柳麻子虽然凶悍绝论,无如披厢狭小,使展不开家伙,要想逃遁,又被林恩一刀紧似一刀逼住,没得个空隙,不能脱身,混战一会,也被擒住。
  此时东方已白,就把二犯押解回县,茶馆房屋着地保看管。
  林恩等押犯进城,交吴江县讯供确实,解省定罪。刘瑞安把二犯略问几句,钉镣收监,退堂设筵款待二差官。安福在席上与林恩商定,先往高桥查案,耽搁一宵,即便启行。到得东门外雇坐一叶小舟,直到高桥镇,开发舟金登岸,找寻客栈歇下。
  那高桥属上海县地界,滨临黄浦江,接近吴淞口,为极繁盛的市镇。那是常州帮船的归次,该帮回空粮船都泊在这里修理过夏。高桥和殷行、张华浜、蕴藻浜等,只隔得一个黄浦江面,居民商贾往来,都坐摆江船过江,素来江中很太平的。不料今年新添了一个摆渡口,是常州帮头缪永福所创设的。当时南桥各船户不答应,和缪永福吃请茶评理,南桥帮船户说:“你们是粮船水手,专运粮米,公家有工食发给的;我们生长南桥,靠水吃水,许多船户靠摆渡养家糊口,你们不应该来抢夺我们的摆渡行业。”缪永福说:“黄浦江是老皇帝的,摆渡并不是世袭你们的行业,你要阻挡我们不许摆渡,空口说白话,却是做不到,除非你们禀准官厅,勒石示禁,我们不敢不依。”双方言词决裂,几乎酿成械斗,亏得高桥镇董许子青出场排解,粮船帮只能设一第四摆渡口,往来江面的渡船不得过五艘,一场争论,才得和平解决。不料隔了两个月,黄浦江迭有浮尸发现,一个月不到,共捞得二十四具,都在第四摆渡口附近。高桥里正禀报上海县,陆森委高桥巡检相验,先后验得浮尸皆有致命刀伤,都属生前被杀抛尸江中的。当下填具尸格面貌服饰,饬里正买棺收殓,出示招领。那知县陆森本是个精明强干的好官,见属下出此重案,勒限捕快十日破案。等到限满,只查明两个浮尸,皆是高桥镇上的米店主带着现款到上海去买米,不料皆遭人谋毙抛尸。捕役戈祥向本官面禀道:“小的在高桥镇一带密查暗访,听得一般人谈论,都说此案是常州帮水手做的,因为今年归次后,争设了一个摆渡口,添了五号摆江船,现在发现的浮尸,都在新添摆江口附近,情节确为可疑?苦于毫无线索,兼之粮帮人数众多,小的不敢冒昧行事,还望大爷示下!”
  陆森沉吟了一回,命他退下,连夜草就详稿,禀报苏州太守。
  这是此案的经过。
  等到史林恩、王安福到了高桥镇,查访两日,毫无端倪。
  安福听得人们说:“常州帮水手狂嫖滥赌,谋财害命,本属意中之事;高桥镇向来很平安的,自从该帮水手争设摆江船以来,江中浮尸不断发现,该帮水手实有重大嫌疑。”安福听得了这一席话,回寓告知林恩,恰遇林恩分道私访,也在茶坊中听得这种消息。安福说道:“欲破此案,只有乔装客商,携带现款,到第四摆渡口去坐船摆江,频作来往,如果他们见财起意,就可当场拿下,以前各案不难根究。若是他们并不转此邪念,那末以前各案,也未必是他们所干,只好另寻别法。”林恩听说,也深以为然,苦于随身现款无多,商议了一回,决定就近往访当地巡检陈希贤,说明奉抚宪差遣,来此办案,现拟亲身去试探水手,苦于缺少银两,特来拜访,请即代为筹措数百两白银,用后原银奉还。说时以海捕札子递过。希贤接阅札子,见有江苏巡抚的关防,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说道:“且请宽坐一回,兄弟去取现银来。”说着,便入内取了白银二百两,递与林恩。
  林恩接过,就向巡检告辞而去,同了王安福径向第四摆渡口而来。
  常州帮水手倪启祥因为多日不曾接着有钱的摆江客人,正在岸上守候,瞧见两个体面商人手提银包走来,不觉心花怒放,连忙踏前一步,含笑招呼道:“两位可是要渡江么?我们新船舒服,驶行迅速,舟金凭客开发,决不争多嫌少,请落船罢!”
  林恩一边答应,一边闪眼打量他的面貌,见是个黑面梢长汉子,满面横肉,浓眉曝目,一望而知不是善类,便同安福走到船上。
  启祥站立船头,吩咐后艄张殿奎、王娃解缆,自己手持竹篙,将船撑入江心。张、王二人在后艄把橹,缓缓而行。林恩便向倪启祥诘问道:“你说新船驶行迅速,如何却恁般迟缓呢?我看你们的伙计好似三天没有吃饭,有气没力,好不闷人,我们空着肚子落船,打算到对江去吃中饭,照这样驶行,只怕天黑也不会到对岸呢!”启祥答道:“船行如此迅速,你们还是嫌慢,你要快为何不插了翅膀飞渡呢?至于你们二人肚子饥饿,船上别的没得吃,板刀面却是有的,尽你二位吃个饱,不争你们面钱。”林恩本是镖师的儿子,岂有不懂江湖黑话,当下却假意接口道:“好啊!我平生最爱吃板刀面,你就拿出来吧!”
  启祥便向江面上一望,见有的号船驶来,一时不便动手,一面用说话支吾着,一面回身向后艄走去。林恩忙向安福使了个眼色,各将藏在长袍里面的家伙抽出,右手执定,藏在背后。林恩两道目光,注视着倪启祥,只见他向火舱中抽出一柄纯钢轧铁刀。此时近处江面上恰巧没有船只来往,启祥就藏刀背后,一手托着一只空碗,走进舱来。林恩出其不意,急挥阿毕隆刀,照定他右腿上猛的一刀刺去,只听喀嚓一声,刺个正着,他手中用力过猛,竟将大腿上戮个对穿窟窿,启祥栽倒舱板上,空碗打得粉碎,痛得他晕了过去,不能叫喊。林恩还防后艄两个水手跳下江去翻船,急同安福蹿到后艄,一把一个当胸拖住,挥刀也把他俩的足部砍伤,使他俩无可逃遁。张、王两匪腿部受伤,倒卧船板,不愿摇橹,打算等候同帮弟兄来援救,嘴里高嚷救命。林恩割下纤绳,把三人捆了个结实,割下衣角,塞入他们口中,由王安福将船摇到殷行,林恩登岸,找寻该地保正,说明拿获三名要犯,速雇三乘小轿,两头牲口到来,摆渡船着地保看管,命轿夫把三犯拖到岸上,用纤索缚往小轿中,吩咐抬到上海县衙门。林恩、安福跨马押解,路上并无耽搁,直到上海县衙门。
  林恩先到里边见过县官陆森,说明一切。陆森即着值日差役,把三犯带到签押房,并命账房开发轿马费。公差将三犯带进签押房,当着林恩、安福讯问。三犯供明姓名,初尚不肯吐实。陆森喝令鞭背,那倪启祥受伤过重,已痛得半死,哪里再能够熬刑呢?只打得十几下藤条,就一口承招,说自己是常州帮头缪永福的徒弟,至于争设摆渡船,几次劫财害命,抛尸江中,皆是缪永福主谋。陆森一面派差捉拿缪永福,一面把三犯钉镣收禁。林恩和安福告辞而行,径到江阴查案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30回访命案跑堂泄真相 缉凶首县署请添差
  且说王安福、史林恩奉林公差遣,查缉粮帮犯案凶首,吴江、高桥两案已经拿到正凶,解交各该县讯实解省。王、史二人又往江阴踩缉杀死邱松海全家老小五口的凶首。到了江阴,并不拜会当地官吏,就京口帮粮船驻泊附近,觅寓住下,叫店家买些酒菜到房间里,两人喝酒消遣。安福就向跑堂的问道:“我俩从南京到此,在路上听得旅客谈及,江阴新出了一件奇案,为了一头瘦马,杀死五条人命,未知果有其事吗?一头瘦马,至多值得七八十两银子,哪会杀死五个人呢?”安福明知瘦马是指妇女而言,故意假作痴呆,好套出他的真话来。跑堂阿春果然入彀,含笑地答道:“瘦马并不是牲口,那是形同土娼的少妇,以作敲诈金钱的钓饵。”安福装作惊异状问道:“怎样为了一头瘦马,竟会杀害五条人命?好在时候尚早,投宿旅客也不见多,你且坐着,大家谈谈,究竟此中详细情形如何,你总明白,说出来也使我们解解寂寞,岂不有趣?”说着便斟了一杯酒说道:“店家!您可爱喝酒么?且陪我们喝上几杯再说。”阿春本来是个贪酒之徒,见人喝酒,已自馋涎欲滴,如今见有人将酒送到他面前,便老实不客气接过杯来,喝了两口,将身坐下,说道:这事说来话长,罪魁祸首,都是京口帮粮船水手小沙四,他是京口帮头马九的徒弟。马九归次以后,天天混在赌博场中,不多几天,把领来各伙计的工食及粮船修理费,一起输个精光,无可如何,他就穷思极想,打算养瘦马,用作诈钱的工具。便命徒弟小沙四去访觅瘦马,隔了六七天,被他觅着个邱金氏,诨号人称玉观音,年纪约摸二十岁左右,面貌虽不见得如花似玉,却也生得不长不短,不肥不瘦,裙下金莲三寸,走起路来,妖妖娆娆,非常好看。只为丈夫游荡好赌,堂上翁姑宠子欺媳,时加虐待,弄得她存身不住,不得已溜到间壁小沙四面前,和他商量脱离夫家的方法。小沙四暗暗欢喜,说了一派花言巧语,连夜带着她逃到马九租赁的屋子里。马九着实安慰了一番,叫她暂且住下,等有了机会再想别法。金氏只道他是好心援手,唯唯答应,一住便是两个月光景。马九探得邱大郎四处找寻不见,耗去了不少川资,现已置之度外,马九便向金氏说道:“现在你有出头日子了,你的丈夫找得麻烦极了,情愿抛弃不找,你自后每日到外边去走走,如遇见有钱的人将他勾引上了,少不得自有你的受用。遇见不合意的,便可马上撒手;如遇见情投意合的人,由你自行选择改嫁。不过在此时期以内,你不能算是邱大的妻室,暂时只好算是我的家眷,好瞒过别人的耳目。你心下如何?”金氏到此,本也无可如何,又受了他许以择配的一句话,便信以为真,一口答应,从此就甘心替他做瘦马。一般急色儿上当的,着实不少,马九诈得银钱,也不问可知。不料事机不密,传入邱大郎耳中,亲自前来探视。亏得金氏眼快,远远望见丈夫走来,马上一溜烟逃到马九面前,急得面如土色的说道:“邱大郎找来了!这便如何是好?”马九一面吩咐徒弟带金氏从后门走出,寄顿在就近徒弟家中,自己向前门口走来,正遇邱大郎探首入门。不料马九虎吼也似的奔来,高声骂道:“打不死的贼囚!上次我家失窃,细软衣服,偷得精光,你如今却又来了。”说时一把胸脯拖住,不由分说,一阵拳打脚踢,打得邱大郎极叫饶命!马九就强逼他书写笔据,永远不踏到这里,倘若再来,情愿打死。
  署名签押,递给马九收藏,马九就将他放走。
  邱大受了这一顿屈打,心中冤愤异常,记清门户,一跷一拐走到堂叔邱松海家里,嚎啕大哭,把上文的经过,一五一十诉说了一遍。那松海是当经书的,也是地方上兜得转的人物,听了大郎一席话,勃然大怒道:“打狗要看主人面,你是我的堂侄,江阴地方,哪个不晓得,谁敢欺侮你!你在黄山北麓石桥北堍第一家被殴,谅他们一时不会搬移,待我替你报仇泄恨,把侄媳抢回来。他们如敢顽抗,整备和他打官司,县前人人熟悉,不见得会吃亏的。”说罢,含怒出门,招集当地的游手好闲,先到菜馆中请他们喝酒,在席上说明大郎被打的始末情形,并请各朋友帮忙复仇。当下有流氓头脑铁掌关冲说道:“令侄失妻被打,我们理当相助,但是对方是个什么样人,必先查个明白,方可动手。”松海接口道:“不知哪位老哥愿意去打听?”
  话声未绝,飞毛腿苏七应声愿往。林海忙向他拱手道:“有劳七哥,速去速来,散席后好去复仇。”七哥应声理会得,移步径出菜馆而去,隔不多时,苏七奔得额汗盈盈,回到席上,向松海说道:“那家是京口粮船帮头马九的房屋,听说有只瘦马在内,双十年纪,面容美丽,一般急色儿趋之若鹜,马九靠着她诈得不少金钱。”松海叹息道:“这个必是我们堂侄媳,身堕火坑,全仗众位大力,将她救出。”关冲接口道:“光棍不说无理话,马九诱拐令侄媳,强逼干这勾当,马九罪有应得。
  我们仗义相助,把令侄媳救回来,是非自有公论。姓马的决不敢恃蛮争夺。至于打架复仇,结果两败俱伤,还怕令侄媳乘间逃遁,却有些不便。依小弟愚见,还是抢人要紧,复仇只好且作缓图。”松海接口道:“当然以抢人为先,能够使舍侄破镜重圆,感激非常!复仇准作缓图。”于是大家欢呼畅饮,直吃到下午三时,方才散席。
  走出店门,关冲就吩咐徒弟孟阿春先去引诱瘦马。以外众人,由关冲率领,同着邱氏叔侄,取道向石桥北堍而来。走到石桥上,邱大郎定神观看,只见老婆正立在门口,与孟阿春谈话,忙向关冲使了个眼色,就出其不意,冲到马九门口。金氏瞧见丈夫奔来,要想转身逃遁,无如两手被阿春执住,正在挣脱间,大郎已经赶到,说道:“有劳众位老哥,相助一臂之力。”
  说罢,三四个人动手,拖着金氏,由原路回转。等到马九得报,派人追赶,无如早已去远了。
  马九失此摇钱树,岂肯干休。隔了五六天,邱松海全家于半夜里被人杀死。那邱大郎预防马九复仇,早已挈同金氏搬往常州去了!得悉松海全家被杀,料必是马九下的辣手,只因事无佐证,且怕粮帮人多势大,不敢出头告状,当时由地保报官相验,派差缉凶,没有尸属禀催,至今未曾破案。
  安福和林恩听了这一席话,凶首已知是马九,当下吩咐跑堂取饭食果腹。当夜一宿无话。
  次日王、史二人清早起身,盥洗停当,付过膳宿费,即往黄山北麓石桥头查访。哪知马九早已将住屋退租,另由倪姓房客租使,便往京口帮粮船驻泊所在密探。安福和京口帮头徐德生向无仇隙,并且和马九素昧生平,只得向近处的土人询问:一班粮船弟兄们,聚集在哪里?土人答称:“望江楼茶坊中的茶客,都是粮船水手,你要找哪一个?到那里去一问便得。”
  安福道声对不起,就和林恩径向望江楼而来。
  走到店堂里,只见满堂都是水手,有的聚在一处碰和,有的坐在一桌谈话,不知有无马九在内,只好择空桌坐下,向茶博士要两碗红茶,等到茶博士走来冲开水,安福借端向他搭谈道:“你们这里地段落得好,靠着粮船归次,这几个月多做不少生意!”茶博土答道:“是啊,亏得这班粮船弟兄们,调剂我们做半年好生意,等到重运汛里,这里茶客要少去大半呢。”
  安福又问道:“京口帮中有个赫赫有名的马九,你和他认识不认识?”茶博士举颈一望,伸手指着北壁碰和桌子上说道:“面南背北坐着碰和的,就是九老板,现在他已经升了副帮头,手下徒弟约有五六百,声势不弱于徐得生老板呢!你们是不是来找他?”安福答道:“不是的,不过素慕他的声名,顺口问及罢了!”茶博士便到别张桌子上去冲茶。安福即向林恩低低说道:“彼众我寡,此时动手,非但拿不到,反尔促他远遁,还是和你到县里去添差协拿吧!”林恩点头称善,于是付过茶资,移步出茶坊,取道进城。
  径到江阴县衙门,投文访谒县令胡康侯。康侯得报巡抚差官拜访,连忙出接,迎入花厅,分宾主坐下。林恩就把来意说明,请添派得力快班,同去捕拿凶首。康侯答道:“粮船水手犷悍成性,往往恃众拒捕,只怕通班捕快不是对手,反被脱逃,还是派人去,设法把马九引诱到莱馆酒肆之中,使他孤立无助,那时擒捉,自然容易,未识尊意如何?”林恩说道:“此法虽好,只怕他不上当,而且诱得动他,非与他素识不行。”康侯说道:“敝署中有人与他认识,此事当可胜任。兄弟因为此事,早就留心,屡次想派人诱捕,只因事无佐证,迁延至今。现在既有确据,自当即行拘拿,为地方除害。”林恩也只得称是。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31回悍帮头菜馆遭擒获 小粮户茶肆发牢骚
  且说江阴县胡康侯,为防马九恃众拒捕,不敢派差到水手聚集处拿捉,决意派人诱捕。林恩忙问派谁去呢?康侯答道:“敝署门曹章寿和马九素来相识,派他前去,借聚赌为名,邀他到菜馆中喝酒,那时二位老哥带着敝署快班去拿捉,自可束手就缚。”二人听了,也自称善。康侯当即传章寿至面前,吩咐一番,约定地点。章寿应命而去。康侯又传通班捕快,跟随林恩、安福到聚兴馆喝酒等候。
  且说马九生平最爱赌博,公役们开赌请客,他总在被邀之列,与一班赌徒素来相识。那粮帮中人,没一个不好赌博,尤其是马九最豪,故往常相处甚好。当下章寿赶到望江楼茶坊中邀他,推说都头开赌,请他到聚兴馆喝酒。马九信以为真,不虞有诈,故只带得爱徒小沙四同行,兴匆匆赶到聚兴,移步登楼。捕快都头童福原来也和他相识,连忙起立招呼入座,筛酒相敬。常言道:“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马九闯了大祸,安有不步步留心,当下一面接杯在手,一面把座客闪眼一望,见六七个都是赌场中向未见面之人,不由暗中惊异,就搭讪向童福问道:“头儿有兴邀叙,可曾请到几位大庄家?”
  童福指着王、史二人道:“就这王、史两位大爷,也可以凑上一凑,你老人家不是个顶尖的庄家么?”那安福虽然不认得马九,马九却认得他是湖州帮头,见面时很觉面善,等到童福说明王爷,他就恍然大悟,忙向安福请教名字。安福捏名以对。
  马九听他是湖州口音,决定是安福无疑,并且晓得他近时在苏抚辕门上当差,分明是来做眼线的。转念之间,甚觉两难,久留此间,固然做网中之鱼,如其要走,一时又走不了,心中思量,表面上就局促起来。童福还想将他灌醉了动手,哪知马九喝过三杯,立起身来,向童福说道:“此刻客还没有到齐,失陪片刻。设局何处?请先示知,停一回儿准到。”童福一面向各伙计使个眼色,叫他们做下准备,一面拿出本官的火签,向马九说道:“九爷!你须明白,自家人不说外话,并不是我们不讲义气,今天之事,一则九爷手段太狠,做下非常的巨案;二则林大人行文下来,一定要九爷到家,非但我们无法可想,就是本县太爷也担当不起这份干系。九爷你也是明白人,还望你行个方便,替我们去销个差。”马九一听如此说法,方知东窗事发,又听说是抚台指名捕拿,情知不妙,但木已成舟,无可挽救,束手就缚,也是个死罪,若趁此出手,打得过他们,就可死里逃生,即使打不过,被他们擒住,左右也不过一死。
  打定主意,也不等童福的话说完,便倏的一伸手,向快靴统中抽出两把攘刺,也不答话,照定童福胸前刺来。童福猛不提防,几乎着了他的手,亏得林恩眼明手快,见他目露凶光,两手向下抽攘刺,也就向长袍中抽出阿毕隆宝刀,待马九饿虎扑食似的猛地向童福胸前刺进时,就从斜刺里挥刀架住,喝道:“恶贼!死在目前,还敢拒捕?”马九不作一声,便舍了童福,来斗林恩,无如攘刺长不满尺,武艺也不是林恩对手,只打得两个照面,被林恩照定左腿上砍了一刀,遂被擒获,小沙四也被众捕役拿住。席面上的碗碟,尽行打得粉碎,自有童福去照料赔偿,押着二犯回转衙门。
  县令升堂提讯。马九倒也是个硬汉子,县令问过姓名年岁帮次,然后问他道:“你与邱松海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竟将他夫妻子女五口儿全家杀死?”马九供道:“邱松海强硬出头,把我花三百两银子买来的少妇,纠众抢去,我初意只想将少妇抢回,哪知遍寻无着,因此更加怀恨,故那晚我先派徒弟小沙四混入他家,藏躲在柴间里,直到半夜,小沙四开门放我进去,闯入松海卧室,我只想杀死松海一人,不料松海和我拚命扭打,松海妻抢步出房,狂呼乱叫,我恐惊动邻右,不得已将她杀死;同时松海也被我挥刀砍破头颅,倒地身死。他的一子二女在房间里嚎哭喊救,我还想不为已甚,留还他子女,无如他三个命中注定,见我们走出卧室,他们带哭带喊,紧紧跟随,其时天色已经将明,若被他们缠住,甚觉不便,惹得性起,一发将三个杀了。以上所供是实。”县令命他画供。次提小沙四上堂,问明年岁、姓名、籍贯,便说道:“此案详情你师父已经承招,你也可以照实供来,不必抵赖。”小沙四呆呆地只向马九瞧看。马九说道:“贪生怕死,不是好汉,赶快照实供招,早死早出头,隔了十八年,依旧是个长大汉,迟疑些什么?”
  小沙四方才一本直说,也画了供,钉镣收监。林恩、安福当晚被胡康侯留住,用盛席款待,就在署中耽搁一宵,来朝告辞,坐船回苏。
  到辕门进见林公,禀明三案破获情形,林公面加奖励,各记大功一次,所有马九、小沙四、倪启祥、张殿奎、王蛙,王富贵等,一班凶徒正犯,请王命枭首,从犯俱发极边充军。自此以后,粮船水手稍知敛迹,不敢动辄行凶,这也是惩一儆百的效果。
  林公既把粮帮积弊革除,不过江苏为产米之区,漕额为各省之冠,但每年实征漕银总数,水旱调匀的大熟年成,只有八成半,遇到水旱灾荒,只有五六成。漕银为天赋正供,当今皇上犹是清朝唯一节俭帝主,并且深知林公清廉正直,办事不辞劳怨,所以迭降上谕,着令林公清查江苏漕弊,务使涓滴归公。
  林公奉谕后,着手清理。苏州府属各县漕额最重,特请藩司首府到辕门细加询问,方知每届七八月中,秋成将到,府里必派委员赴各县验看秋成,著为定例;各县知县带着漕书管批书等,跟着验成委员到省,与藩府两署的钱谷师爷,剔荒算熟,费时三四十天,方得讲定本年照例定漕额实征几成。雨水多,则藉口低区籽粒无收,只得豁免漕银;夏秋少雨,则藉口高田枯槁,也只得免征漕银,遇着水旱调匀,又有蝗虫瘟稻,带着被瘟死稻呈验,也要减成征收。总之,无论如何,决没有照定额收足十成的。一班验秋成委员,却视为美差,要他回省帮忙报荒,不得不送极重的程仪。历任藩司首府,未尝不明白个中真相,无如习成惯例,革除颇非容易,只得相沿下去。林公听了藩司首府报告,不禁发声长叹道:“漕赋本为大利所在,宜乎贪官猾吏劣绅等把持捏饰,粮户照额清完,国库收到多至八成半,少至五六成,遇到荒年,非但漕银器免,还要拨发赈款。这班贪官猾吏,熟年固然饱满私囊,遇到荒年,更可捏荒冒赈,收入更多于熟年。记得我前在江宁任上,赴泰县查勘灾区,查明捏荒冒赈,尽属猾吏劣保与土棍劣绅朋比为奸,县官仅耽失察之罪。现在的漕弊,亦由猾书蠹吏经漕等暗中舞弊,土豪劣绅等参逐个中三昧,酿成闹漕、包漕等种种流弊,欲加整顿,非从实地调查不可。但假手委员,也终难求水落石出,惟有亲往各县密查暗访,拿办几个猾吏,严办几个土豪劣绅,或可弊绝风情。”林公一面拜折入都,奏明一切,一面密令吉祥保带八个旗牌随行保护,自己乔装商人,带着史林恩、王安福等出衙门,径到阊门,雇坐民船,先赴常熟等县私行察访去了。
  且说常熟为产米之区,田亩众多,赋额繁重,与昭文县同城分治。论理每年实征漕银数,应该较多于他县,哪知漕弊百出,常熟更甚于昭文。林公舟抵常熟南门外停泊,日间登岸,到城内茶坊酒肄中密查。那常熟居民,多数靠着田地生息为生,不愿经营工商事业。本来,做工经商,赚钱不易,有了田产,年年有定额租息收入,可以不劳而获,即使遇着荒年,田租无着,也只有一年亏耗,来年依旧可以照额收租,有了这种产业,谁还愿意经商做工呢?故当地除却一部分素无田亩的贫民,靠着小本经营为生,以外典当绸铺等一切大商店,皆属他省人出资经营的。一班收租粮户,好似无业游民,每日早晚赴茶坊中去消遣,喜欢杯中物的,都到酒肆中喝酒,不醉不归,终年如是。林公早已探明常熟粮户的习惯,故尔专向茶坊酒肆中去密查暗访。只见一班身装朴素,用钱节省的茶客,早上茶点心只花去十三文制钱;原来那时候百物价廉,小茶只要七文钱一碗,蟹壳黄每个只需两文饯,三个蟹壳黄只要六文,合着小茶七文,不过花费十三文,已吃得肚皮很饱。有一张桌子上,坐着同类的四个茶客,却在那里发牢骚,某甲首先发言道:“现在靠着收租吃饭的末日到了!莫怪田价日益跌落,有几个要紧完的败家子,开出经赈来卖田,除非东北乡或是南乡的石二头额子顶上好田,卖结巨室乡绅,也只好羊肉作狗肉卖,若是东乡任阳石牌六七斗额子的低田,简直送给人家,都无人受领呢!你想可叹不可叹。”旁边一人接口道:“说他则甚,现在的世界,真是暗无天日,就像家叔的一回事,提起了真气死呢!”接着又说出一大篇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32回茶肆无聊畅谈漕弊 谩藏诲盗忽见奇人
  且说林公亲赴常熟,私访漕弊。在茶访中听得一班小粮户,聚在茶桌上大发牢骚,听某甲说东乡低田送给人都无人受领,正在惊异,又听某乙说道:“说来真是气恼,家叔因为不愿去求托蔡、浦,亲自带着五十多亩田单,到漕粮柜上去完纳,不料加出种种名目,比往年多完了一半,你想可恨不可恨?”说话未了,某丙又插言道:“我们表兄的产业,都是九年三熟的东乡低田,租米收不到,年年赔钱粮,赔得叫苦连天,这种田地,出卖又无人受领,正是没法抛弃呢!”林公在旁听得真切,暗想常熟本是鱼米之乡,田产甚为优沃,如何弄得恁般地步?
  田产如此,漕赋弄得糟不可言,不知蔡、浦是何许人?漕书又何敢任意浮收,个中必有绝大弊端,必先查访明白,才可彻底根究。打定主意,便向旁坐的年老茶客问道:“老人家!你可听得那边桌上三位茶客的谈论?说得田如此不值钱,恐怕有感而发,未免言之过甚。在下是外路人,不知底细,听了倒觉诧异!你老人家对于此中情形,定然知晓,还望见告。”那老人看了林公一眼道:“老先生!听你口音好像是福建人?”林公应道:“正是,此次是到贵地来做些小生意,对于地方情形,不大知道。”老人接口道:“怪不得你不晓得,我们常熟的事,近年来,为了吃漕规,包完漕,闹得天翻地覆,县太爷不敢干涉,漕书差役更不敢过问,常、昭两县的漕米忙银,除一部分显宦巨绅仍旧自行完纳,以外粮户都托蔡、浦文武两举人经手代完。那蔡、浦两姓,是本地大族,蔡氏族中的粮田约摸共有二万多亩,一律有蔡文举经手,本人名下二千多亩,固然一毛不拔,就是族中托他代完的,也只完上忙,下忙一概不完;浦武举经手粮田比较蔡文举少一点儿,漕书所受损失为数甚巨,非但中饱全无,连带解省数额也凑不足,不得已只在小户上截长补短,添出种种名目,遂使零星小户一亩粮赋,简直要完亩半漕银,莫怪他们要直跳起来了!旁桌上三位茶客,谅也是小粮户,有苦无门诉,故在此发牢骚。”林公很惊异的说道:“蔡、浦有多大能为,能够一手掩盖全县的耳目,一班小粮户受了他的间接痛苦,为什么不到省里去告呢?”老人含笑说道:“老先生你是商家,怪不得你不懂得官场中的规矩。”林公听到这里,暗暗好笑,只因要他说出下文,便也含糊下去,并不和他声辩。那老人又续言道:“俗语说得好,官则为官,蔡文举未曾中举人的时候,弟兄三人都是秀才,住在北乡西洋地方,欠粮不完,县官派差催漕,姓蔡的非但不买账,又自恃学过武艺,三人出手,反而把两个差役一顿殴打,又把差船拔到岸上,架着干柴,举火烧毁差役无奈,只得回转衙门,哭诉本官!县官闻说抗粮不完,还要殴厚公差,不觉大发雷霆,马上请城守营许守备,带兵赶往西洋,把蔡氏三弟兄一并拿获到县。县官问过一堂,因他们都是秀才,不便擅自重办,只好暂时看管起来,一面行文学使,详革功名。哪知蔡氏弟兄,先托巨绅飞函学使,只说是常熟催粮差役如何横行不法,侮辱斯文,不留余地。学使信以为真,及至披阅详革公文,便严辞批驳,反说县官不能驾驭差役,以至敢于侮辱斯文,一味包庇三蔡。县官接阅回批,气得两眼发直,又不敢去和学使顶撞,只好放出三生。恰巧那年大蔡乡试,竟高中第十六名举人,于是如虎生翼,吃漕规,包漕银,畅所欲为,县官更不敢难为他,漕书被他弄得叫苦连天,常常到家喧扰,不满贪壑不去,漕书只好聘用几个会拳棒的在家保护。蔡文举自知双拳难敌四手,便去和浦武举合伙包漕,于是一文一武,把常、昭两县的漕银,快要被他俩全数把持了。”林公听罢这一席话,方知常、昭漕赋却被第三者从中垄断,既非漕书舞弊,又非粮户抗欠,如欲整顿清理,非将蔡、浦拿办详革,断难见效。但是县官恐怕再蹈前辙,决不敢将他们逮捕严办,只好回省去调委干员,前来拿问。想到这里,就与老者作别,一路步行回船,命舟人开往太仓。行抵薄暮,泊舟于周敦裕米行前,正值行中娶妇,妆奁极富,有赤金台面,四橱八箱,观者如堵。林公好奇心动,暗想此地嫁女,竟有如此丰厚妆奁,正是难得看见的,一边想,一边带着林恩上岸观看。旋来一黑面大汉,浓眉曝目,不像善类,见他两道目光,注视着贵重奁具。林公看出他非贼即盗,原来此人正是海门大盗施有才。林公眼力果然不错。这当儿又来一乞丐,与施盗并肩站立,林公瞧那乞丐的面貌举止,也有些蹊跷,暗想,古人说得好,谩藏诲盗,现在只因这副妆奁过分富丽,致起盗匪劫夺之心,万一发生事变,也只算咎由自取呢!正想间,忽听乞丐高声喊道:“强盗来了!若不速捕,妆奁将被劫了!”说时,突然伸出一手,出其不意紧紧握住施有才的右臂。有才大骇,急忙出手还击。不料那乞丐也是孔武有力之人,正是棋逢敌手,挣扎多时,从行前扭到喜堂阶下,许多贺客都看得呆了!林公有林恩保护,也立在庭隅观看。那有才奋斗一会,知难脱逃,就狂呼道:“乞丐也是盗匪,主人幸勿受他的愚弄!”行主周同宾听了,连忙上前相劝,只说二位勿作无谓扭打,听两位的语言,分明都是绿林好汉,今日适逢小儿吉期,辱临敝舍,请入宾筵,借喜酒为二君合面如何?乞丐大笑道:“很好很好,如此遵命叨扰了!”说时走上厅堂,自居上座,有才也只好就座。
  同宾素喜结交江湖好汉,所以殷勤劝酒。乞丐连饮数十杯,谈笑风生,衣衫虽像卑田院中人,气概豪放,绝无半点寒乞相。
  施有才坐在他右首,反觉局促不安,勉强喝了几杯,正想起立告辞,却被乞丐把臂拦阻道:“姓施的,何故急欲逃席,难道贼心未死,还想去一展抢劫手段吗?你可知道我是何人?”有才答道:“小可实在不认得足下,倒要请教!”乞丐并不说话,即将身坐定,俯身垂手,取起自己的右足放在席面上,吓得众贺客都瞠目惊顾,定神细看方才知是削木制成的假足。乞丐又翘起断腿示众宾道:“这只断腿,是从九死一生中保存的。”
  众客俱咋舌不下,只见胫骨以下,创痕犹在,好似用利锯截去的。众客皆大惊,有才亦然动色。乞丐从容地将木脚装置断腿上,移垂座下,才同有才打了个哈哈说道:“小可壮年与君本为同道,君可知山东道上有没羽箭郭老么吗?就是小可,盛时有二百多羽党,横行直、鲁两省,犯案如山,行商闻名色变,官兵畏怯退避。有一日,在安陵道上遇见一个书生,偕一美貌女子并坐驴车,自北而来,行李毫无,随身只带两瓮,好似乌金所制,光可鉴人,每遇打尖,上下车亲手提携,绝不假手车夫。小可看出他俩是夫妇,瓮中必然藏有金银珠宝,决计下手,率党随行。自吴桥而南,经过马颊河,直到德平投客寓歇夜,我也跟入投宿,止于旁室。守到黄昏过后,从板壁缝中偷瞧动静,只见女郎正在卸妆,拔下的金珠首饰投入瓮中,瓮口有盖无锁,随手移置床下,夫妇俩相对一笑,同登卧榻,下帐安睡。
  我在室中休息了一会,手掣钢刀,从房中跃登椽隙,纵到他们卧室里面,一个腾步,蹿到床前,揭开帐门谛视,只见他俩闭目跏趺对坐,声息全无,也不张目,好像在熟睡之中。我就先下手为强,急挥削铁如泥的宝刀,向他俩当头猛砍两刀,打算结果他俩的性命。那知如同砍在棉絮上一般,棉软不能着力,丝毫也没有损伤。二人张目一望,不惊不怒,依旧对坐着,女郎从容地说道:‘ 穷凶极恶做什么?遮莫为饥寒所迫,想劫些金银过活,床下瓮中有金银,有能力取得动,容尔自取。’我想一瓮不过数十斤,索性连瓮劫去,转念之间,伸手入床下,紧握瓮口,向外拖移。那瓮奇重异常,好似生了根的一般,用尽平生之力,不能移动分毫。我知有异,正想退出,哪知同党鲁莽,四人各执利刃冲进房来,向床上人挥刀猛砍,砍得书生勃然大怒,奋袖一挥,四个同党都向后跌出一丈光景。书生向我叱问道:‘ 你们这种蠢才,也想做这没本钱的买卖,一瓮移挪不动,端不辱没杀人。我往常在各处江湖走动,也听得人家说过,什么山东道上有个绰号没羽箭,名唤郭老么的,今日一见,原来是如此一个脓包,可见虚名不如实见了!’说着又格格的冷笑起来。这一来羞得郭老么置身无地,翻身向外便走。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33回侠丐冰筵怅怀陈迹 贤臣规划重整漕规
  且说没羽箭郭老么在周同宾儿子喜筵上,多喝了几杯酒,一时豪兴勃发,就把自己的历史告诉出来。此时林公早想回船,但是一盗一丐被行主邀到席面上去喝酒,晓得还有奇闻在后面,便命林恩杂在闲人丛中看个明白,林公先行落船。
  林恩听那断足丐口若悬河,自述当年做强盗的失败史,比较讲评话更为精彩,所以兀立静听。听那郭老么说到举瓮不起,翻身出外,那厨司却送上红烧整鸭,同宾就请老么吃了鸭再说。
  老么就举箸大嚼,众宾客也大家下箸,老么又一连喝了好几杯酒,重又说道:“论那夫妇俩的武艺,固然胜我十倍,就是他俩的涵养功夫,也非常人所能及得,被我砍了几刀,亏他们内功到家,丝毫不曾受伤,若无内功,早已被我砍作数段了!换了没涵养的,必然要还手将我杀死。那书生反和颜悦色的举瓮相赠,只怪我自己没中用,无力搬移,理该远避。哪知我一时好奇心生,等到来朝,见夫妇俩驾车东行,我就远远跟随,打算看他俩的究竟。不料跟了二十多里,书生忽从车上跃下,问我远远诘问道:‘ 昨晚饶了你性命,今天再要一路跟来,难道你活得不耐烦,定要求死吗?’说时嗔目一叱,只见一道白光,自他口中飞出,快若闪电,我还没有瞧清楚,白光已及我身, 只觉足上一阵冰冷,我就痛厥倒地。等到醒来,已在自己老巢之中,原来由同伴将我背驮回来的。自视失去一足,创口已由党徒用金枪药敷裹,卧床一月,配制一假足,方能行走,就此不敢为盗,改行为丐。可见天下之大,能人众多,我所遇见的,那是昆仑派剑侠,当时我得保性命,亏得有同伴将我背转裹创,否则早已到枉死城中去了。”郭老么说到这里,又举杯一连喝了两口,接着向施有才说道:“今日不图与你在此相遇,见你存心不良,故与你戏耍一番。你却也好眼力,识得我也是响马,我已改行十六年了。”施有才听他说出自己姓名,已经有三分不好意思,又听他说出那一段故事来,真弄得咋舌无言,便搭讪说道:“你的模样寒酸固像个乞丐,但你的举动,却不脱绿林中的本色,若然你是安分良民,谁愿意强出头和我作对结仇。
  故尔决定你也是绿林出身。”说罢相与大笑。这席喜筵,直吃到半夜,方才酒阑客散。同宾深感郭老么侠义,留住不肯放行。
  施有才也不敢再图抢劫,率党他去,不在话下。
  且说林恩回船,把断足丐自述的过去事实,备述一遍。林公衄:“断足丐人极侠义,惜乎壮年误入歧途,做了绿林豪客,直待遇到剑侠,死里逃生,方才弃邪归正,觉悟嫌迟,不能谋正当职业,只好做个乞丐,辜负昂藏七尺,岂不可惜!”林恩说道:“也是他自暴自弃,若然早归正道,投营效力,像他的武艺和勇敢,何患不出人头地呢!”谈论一回,林公就舱中安歇,林恩在头舱里摊铺睡觉。等到来朝,林公起身盥漱时,船已开行,径抵太仓城内停泊。林公带着随员登岸密查。那太仓田亩,不及常熟之半,并无土豪劣绅包完漕。吃漕规等种种恶习;不过每年漕银实征总额,短绌异常,个中必有流弊,于是向种田与收租的居民详加密访,方知是被漕书苏梅生一手把持,掩尽全州人耳目,而且太仓州里的漕书,好像世袭的,无人敢和他争夺,他的胆子愈弄愈大,每年定要若干万纳入私囊,方肯开征。你道他怎能一手独揽全州漕权,原来他的祖父做过漕书,把几个有出息的图分,都收买为己,本来漕书要想移熟作荒,必先与经造串通舞弊,把熟田粮额移作荒田,一面私造田单板串,向粮户征收,以饱私囊。那苏梅生把全州的好图分陆续收买,每图派一心腹亲友顶替,遇到造册之时,由他雇人授意编造,所以能够一手垄断全州漕赋,连带州官都瞒在鼓里。
  林公查明个中真相,又往各州县详细密查,不外乎漕书舞弊、劣绅包漕、刁民抗欠等三弊。查了两月有半,方才回转辕门,马上选委干员,署理常、昭两县及太仓州,前任知县知州,调省另候任用。常熟的蔡、浦两举人,被新任县令逮捕解省,由林公奏革功名,按律重办;太仓漕书苏梅生亦然被新任州官拿问解省,微加鞫讯,得供后定以流罪。所有图分,一律另行委人充任,以外各州县也有各委员代理查办。自经林公一番苦心整顿,江苏漕赋大有起色。道光皇帝深知林公公忠体国,御笔亲书,著林公升署湖广总督,迅赴新任。林公接读上谕,赶办移交,由藩司暂行护理苏抚,林公挈眷赶赴湖广接任。行抵中途,接奉军机大臣字寄,林公谨敬拆阅,内开:钦奉上谕,有人奏湖北监利县粮书抗土闹局。按监利堤工向系官征民修,每年岁修土方六十余万,派征制钱六万余串,由该县签点董事,发给印单,收取土费。粮书工书等辄用墨券私收,以致董事被累,不足完工;更有库总六人,狼狈为奸,被控未结。前经讷尔经额派员前往,会议章程,设立总局收土,并公举诚正董事八人及领修数十人,分段赶修,一切事宜,不假手吏胥,居民踊跃赴工;而蠹书等无利可图,百计把持,不许赴局完工,以致一年所收土费不及三万串,余者皆饱入蠹书私囊。本年四月, 库总龚绍绪勾通粮书萧之桐,纠众抗士闹局,殴辱董事秦祖恩,该县不为究办。在七月十五日,乘该县公出,连夜聚众千余人,拆毁总局,劫夺册券,局中衣服银钱,抢掠一空,并殴伤董事周超伯等多人。该县邓兰薰,仅拿办粮书张良佐一名,略加薄惩。又本年荆江水未大涨,该蠹书等潜往刨毁堤工,溃决二十余丈,以致淹没毛老等一百四十三圩,下及沔阳、汉阳等皆受其害等语。曾著讷尔经额查办,未据呈报,即行卸事。着林则徐到任后,迅速查明复奏,云云。
  林公捧读一过,交随员收好,暗想库总私收土费,蠢书刨毁堤防,县令得规徇纵,如果属实,俱当重办,只恐所控未必俱属实清,这却非委大员到当地确查不可。打定主意,驰赴湖广总督衙门接印视事。
  第一案就委知府但明伦驰往监利县,会同前督委任的通判刘万庆,分别严查,出示昭告。旋据但明伦回辕禀复,奉委勘明朱三工江堤,离监利县城七十里,上年七月十五日午刻,江水暴发,该堤渗漏过水,致被冲溃,时在白昼,断无大胆刨毁之人,并且该处朱家村民居稠密,溃堤时众皆目堵,如系被人私毁堤防,岂肯甘心受害?并据该村绅耆公具连名切结,证明无人刨毁,自属可信。又查县令与汛员得规徇纵,据各董事称,监利县邓兰薰每次出勘堤防,夫马饭食皆系自给,并无派累,而且改归总局收费,即系该令所主张,更可信其无得规情事。
  又查改归总局收土,始自道光十四年,由该处土民,呈请前督宪,饬委现任监利县邓兰薰在城内设立总局,遴选公正董事八名,发给册券,由局征收土费,由总董周超伯呈请,照阖县粮额派土六十一万一千八百三十三方,每方折钱一百二十文,倘本年用有盈余,留作次年修费;又因不知粮户姓名住址,仍令粮书帮收,龚绍绪由粮书签点库总,一身不能兼顾,遂令族弟龚绍琨冒顶粮书,私收土钱六十串未缴,粮书邓培元亦收土钱四千八百文未缴,粮书收土时发给粮户收据,名叫墨券。旋因地方辽阔,总局难以催收,另于各乡分设散局五处,这是董事添设分局及粮书龚绍绪私收土费等的实在情形。毛家口散局董事秦祖恩因粮书萧之桐承催十四年旧欠费钱不缴,命雇工朱正榜,同催工县役曾祥,将萧之桐锁拿到局,逼缴欠费。之桐之兄之棣,及邻人黄海儿等不服,赶到局中争闹,将朱正榜殴伤。
  秦祖恩赴县控诉,饬提萧之桐到县,比催土费,缴清释放,拿到黄海儿不认殴伤,未曾严办。这是私擅逮捕及毁局殴人的实在情形。至于朱三工堤身渗漏,该县邓兰蕉闻信赶往,抢护不及,以致溃决,确实无人私自刨毁堤防,有粮书张良佐、民人李先怀、朱德顺等五六人,声称田墓被淹,赴总局吵闹,殴伤董事周超伯及伙夫屈斯文等,并有民人龚经伸、龚经辉等帮同喧嚷,周超伯以毁局抢夺控县,拿获张良佐等,因人证未齐,羁押待质,这是溃堤毁局等实在情形。
  要知林公如何办理复奏,且待下回分解。
  
第34回秋汛届期履勘险要 堤防巩固江汉安澜
  且说林公奉旨查办监利县粮书抢土闹局一案,既据委员但明伦回辕禀复案中真相,即日饬提龚绍绪等全案人犯到省,亲加严讯几堂,然后分别拟罪,拜折奏复。大意谓:龚绍绪充当书吏,竟敢诡列卯名,侵吞土方钱至六千串,实属玩法已极,应比照蠹役诈赃十两以上例拟罪,发往极边充军;粮书邓培元、吴德润私收土费四千、三千串不等,在官人役,未便因其先侵后吐,宽免置议,应照蠹役诈赃一两至五两例,各杖一百,枷号一月;张良佐、李光怀、朱德顺、萧之棣、黄海儿等。到局滋闹,均应照律杖八十;龚经伸、龚经辉等,随同喧嚷,应照律笞四十,均已分别发落。革员秦祖恩充当散局董事,因粮书萧之桐催费不力,令雇工朱正榜擅用铁链锁拿之桐,殊属妄为,应请照违制律杖一百,革去从九品职衔;朱正榜与曾祥不应听从锁拿,应于秦祖恩罪上减一等,各杖九十;周超伯等因溃堤赴险无及,已据禀退,毋庸置议;监利县邓兰薰虽无得规徇纵情事,惟粮书侵收土费,失于觉察;朱三工溃口,虽已赔修,而抢险截流等用项,仍于续征土费内开销,殊属非是,应请将监利县邓兰薰即行撤任,以示惩儆。此折拜发后,隔了十几天,奉到朱批如议办理。时值秋汛,连日大雨,江水、汉水顿涨一丈数尺,江汉堤工岌岌可危。林公迭接各处报告,心想,江、汉堤防为楚省数十州县人民财产的保障,倘有溃决,哪里对得住百姓呢?还是亲自出巡,督饬筹防,以免巨患。于是一面附片奏明出巡江、汉堤工,一面遴选熟悉江、汉堤防的文武随员,即日出辕,巡视江、汉堤防。一般人只知黄河水势一泻千里,堤防关系非轻,特简河道总督专司保护,殊不知江、汉水势,来源分两派,水势翻澜,比之黄河有过无不及。要知名为江、汉,实分江水、汉水两派,江水自川入楚,由巴东至黄梅,计历十八州县,始达江西的九江;那汉水自陕入楚,由郧县至汉阳,计历十三州县,始出汉口,在长江汇合。除上游依山为岸,不必堤防外,那江水自荆州以下,两岸设堤,约摸三十万丈,不独以导川水,并且湖南、广西、贵州诸水,凡注入洞庭湖的,无不入江,也即是无不赖荆州以下堤岸为障。汉水自襄阳而下,因襄阳正当要冲,故称襄河,自此以上,水清多险滩,两岸多峭壁;自此以下,水势汛滥,两岸设堤约摸十七万丈,也不是单导陕西的水,凡豫省西南一带汇入唐河、白河诸水,莫不奔赴襄阳,与汉水合流,水势冲激,不在于黄河,还加水性善曲,泥沙尤多,故尔易生滩嘴,河形因之屡变。稽考志乘,在前代江、汉堤防,此塞彼溃,常常有的;而万城大堤,自乾隆五十三年溃堤决口,淹没无数人民财产,以后连年溃决,约共五十多处,自数十丈至数百丈不等。自嘉庆十三年认真修筑坚固,至今已阅三十年,万城大堤总算年年奏报安澜,不过其他漫溃所在很多,每届秋汛,依旧时有小决口。总之,由于来源过多,水势太急,泥沙停积,河底日高,堤岸下的田庐有较水面低至数丈的,蚁虫穴处,便成渗漏,每遇伏秋大汛,江、汉两水顿涨数丈,最易冲毁堤防。全赖在工员役抢险得力,能够保得不有崩溃,正是徼天之幸?湖广总督例必奏报安澜。在工人员都有奖叙,这是江、汉堤防的大概情形。
  林公办事认真,兼之前在东河总督任上履勘验工,深悉个中利弊,并知堤防为无数人民财产的保障,确为地方上惟一要政。现在正值伏秋大汛,为江、汉堤防吃紧时期,故尔一面奏明出省督防,亲赴荆江、襄河等处巡阅,一面率同随员,乘坐大号江船,由汉阳溯流而上,经历汉川、沔阳,天门、潜江、京山、荆门、钟祥、襄阳各州县,将南北两岸堤工逐段量明丈尺,分为最险、次险、平稳三项,树立标志,以便稽查防护。
  凡遇河滩宽远、堤塍高厚的,列作平稳段;遇见滩窄溜近,河形尚顺,堤岸虽形单薄,土性尚觉坚韧的,列为次险段;遇见迎溜顶冲,对面沙嘴挺出,堤前嫩滩塌尽,以及土性疏松,屡筑屡溃的所在,概列为最险段要工,委派员役时加培修;每遇伏秋大汛,更加认真守护。林公周历襄河两岸,发现河底愈上愈浅,原来襄河底上下皆深数丈,近年来陕西南山一带,及楚北郧阳上游等处的深山老林,尽行开垦,栽种苞谷,山土日掘日松,遇有发水,沙泥泄入河底,逐渐淤垫,以致汉阳到襄阳,愈上则河底愈浅。兼之汉水性最善曲,相距一里,竟有迂回数折,此岸坐湾,彼岸不免受敌,正溜既猛,回溜势亦加狂,因是近年来襄河竟无一年不报漫溃。溃处的遗害,显分轻重:溃在上游的较重,溃在下游的较轻;溃在支堤的较轻,溃在正堤的较重。从汉川以下,号为汉渎尾闾,向不设堤,叫做丁畈,由此而上,沔阳高于汉川;潜江、天门高于沔阳;京山、钟祥,更高于天门、潜江。分明地势上高下低,水性就下,倘使上游失事,水势向下游直泻,如顶灌足,抢险极难着手。所以林公一路巡视,对于上游格外注意。
  本年五月中旬,涨水很高,几乎浸堤决口,幸尔在工员役, 不分昼夜,协力保护,上游均得保全,惟白鱼境、长湖境两处报溃:一系下游,一系支堤,关系较轻,且经林公派员监督补筑,长湖境早已工竣,白鱼境也早派员督工钉桩,并饬该县严催业民集资抢筑,及至六月下旬,汉水又加长七八尺,虽则骤涨骤落,尚未酿成漫堤巨患。但是现值秋汛,复涨固属意中事,秋成将届,禾稻在田,守护更宜认真,故尔林公出巡一个多月,一时不敢启节回辕,暂驻钟祥、京山二县交界之处,督工加修王家营堤工。该处为最险要工,前任湖广总督嵩孚驻工督建石坝三道,挑溜护堤,工程非常坚固,捍御极为得力。林公亲临履勘,更将该石坝加倍高宽,益觉巩固,惟京山第五段的张壁口,与钟祥第三段的万佛寺两处堤塍,目下俱被大溜冲刷,堤身壁立,极为危险。林公查勘明确,严饬该府县作为护坝,筑做盘颈,并于迎溜各段抛填坚大石块,以资御护。又于刘公庵、何家潭两处溃堤,勒限钟祥县修筑原堤,添办石坝,验过工程坚固,重又向上游巡勘。既遍襄河,复赴荆江查看,无非相度形势,饬属加防,积聚物料,预备抢险,此岸有险,命彼岸相帮,上段有险,命下段同护。今年水势盛涨时候,竟达三丈四尺以上,幸赖林公周历履勘,督饬属员分段抢修保护,才得化险为夷。
  林公因见水势尚未全退,行抵老河口泊舟。因为连日伏处官舱,昏闷非常,便带着史林恩、王安福登岸散步。那老河口是同汉水通流,一直要到汉川,那是个大码头,街上人烟稠密,河中船只众多。林公信步而前,瞧见一家茶棚子生意热闹非常,就带着二随员,踱进茶棚,择空座坐下。林恩向店伙计要了三碗红茶,林公一边喝茶,一边举目四顾,只见满棚茶客,大半是吃船上饭的。因为这里是入陕西赴两湖的水路要道,所以各帮船只都泊在这里候生意,船主和船伙老守在船上昏闷,都上岸来,聚在这家茶棚子里喝茶消遣。分属吃水面上饭的人,用钱手段,比较陆地上生意人格外阔绰,他们以为终年等在三面见水,一面见天的底子里,常常出没于惊涛骇浪之中,性命好像常悬在秋千架上,今天不晓得明天事,除非岸上有妻儿老小的,不得不积蓄钱来赡养身家以外,十人中倒有七八个阔手,有钱到手,登岸浪吃浪用,用完了,横在船板上休养;打架起来,拚命不肯让人。不过这班人迷信极重,饮食谈话间的忌讳,也比陆路上混饭吃的人多,莫说陆路上人弄不清楚他们的忌讳,就是船帮中也不相统一,海船有海船的避忌,江船有江船的避忌,湖船有湖船的避忌。汉江船的规矩,与长江船不同,下江船的规矩与上江船各异,莫说一时弄不清楚,就是终身钻在这里头,也难彻底了解。林公瞧见他们用钱阔绰,暗想:船伙计岂肯如此浪费,这班人只怕是水面强盗。正在疑想间,忽听邻桌上两个船家,碰茶碗盖催开水,蓦地当当价儿响,倒把林公吓了一跳。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35回施老海小试富阳法 黄爵滋请禁鸦片烟
  且说茶棚子里有两个特别爱喝水的茶客,店伙计刚正替他们冲过开水,顺次向别桌上冲去,不料他二人茶已喝干,已在那里催开水。第一次店伙计耐着性转身回去,向他俩茶碗中冲得满满的,然后踅到前面桌上去冲。哪知隔不多时,那两个渴死鬼,又在那里碰碗盖催开水了。店伙计心中发恨,只做不曾听得,不去理会他们。不道那二人不问情由,只把茶碗盖当当价碰个不住,再不理会时,茶碗一定难保。店伙计没法,只好走去,一边冲开水,一边向他二人恶狠狠地盯了一眼,很不耐烦似地说道:“难道这两只茶碗漏了不成?冲了水立刻就干,停会子倒要翻转来瞧瞧呢!”
  哪知说话之间没曾留心,就犯了人家的门,那漏字,翻字,都是船家绝对犯忌的,当下他们二人只当茶博士有心和他们捣蛋,不觉勃然大怒!立起身来,取出茶资向桌上一掷,齐声说道:“好!好!你说碗儿漏,一点也不错,非但我们两只碗漏,全堂子的茶碗,恐怕都是漏的!你要翻转碗来瞧时,还得向合堂翻瞧一番。”说罢怒气冲冲而去。那店伙计明知分辩无益,只管冲他的开水。忽然听得东边茶客高喊碗漏,接着西边茶客也嚷碗漏,一刹那全堂都嚷碗漏,独有林公手中的茶碗不漏。此时茶博士好像张天师被小鬼迷住,弄你有法无使处,一般茶客见桌上弄得湿淋淋,都在那里吵闹。林公正在向王安福追问道:“你可懂得这是什么玩意儿?”安福尚未回答,忽听旁桌上有个年老船家发言道:“生意人以和气为先,何况茶坊酒肆,那是百客衙门,对待茶客们,更宜低声下气,如今店伙计嘴唇皮上占了些小便宜,带累阖棚茶客受累,还要损坏许多茶碗,真是自取其咎。”
  茶馆主人听了这一席话,定神打量,看那讲话的正是汉江船主施老海,连忙走上前去向老海拱手央告道:“冲开水的当然以和气为宜,茶客好似衣食父母,岂可得罪!现在祸已闯了,打他骂他也属徒然。施老板!你既然持公教训,必然懂得此中门道。求你行个方便,设法解决了罢。”老海含笑答道:“干水面生涯的,各有三千年的道行,只顾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家瓦上霜。就算我懂得门道,事不干己,也不能强出头,空做闲冤家。不过我在这里走动多年,素知道老板接人待物很是和气,现在伙计闯了祸,累你受损失,我若袖手旁观,犹觉过意不去,那末待我来指一条正路给你们。要知你们伙计,不懂船家的忌讳,得罪了两个催开水的茶客,在你们伙计呢,当然不认识他们二人,我和他们同在水面上混饭吃,却是认得。姓名不必宣布,总之他俩是深通富阳法的船家,现在你赶快带着伙计,到北岸码头上,见有一艘最大的满江红船,船头正中有一个五彩八卦的,你便同伙计跨上船头,伙计即向船上将军柱,扑翻身磕四个响头,你在旁边高声喊着,适才冲开水的无心冒犯,自知理屈,现在特来磕头修礼,敬祝老大到处顺风。等他们有了回答,你就不作一声,带着伙计上岸回来便了。”茶棚老板道声承情指教,马上带着伙计赶到北岸码头上,果有一条满江红船上,船头中央钉着一个用五彩油漆画成的八卦,就带着伙计踏上船头,依着施老海的指导,如法表演,茶棚老板也就如法高喊了几句。此时两个催开水的船家正在后梢喝酒,早已有伙计回船送信,晓得有和事佬暗中指示,前来赔礼,究属没有深仇阔冤,只要解除忌讳,拉回了面子,正可趁势收篷,故尔听到修礼两字,一个船家就在后梢高声答道:“不漏了!用不着修理的。”茶棚老板听说,连忙带着伙计上岸,一直回转茶棚,向施老海拱手道谢。再看那各桌上的茶碗,果都不漏了!老板就把伙计申斥了一番,只管做生意。
  那林公因为好奇心生,坐在茶棚子里,直看到事情解决,方才命林恩付过茶资,一同走出茶棚,回到船上。
  林公便向王安福问道:“你也是吃水面上饭出身,可晓得富阳法创自何人?怎么有如此能耐?若非眼见,哪里信得过他们有如此神通。”安福答道:“富阳法是八卦教的分支,在康乾时代,八卦教盛行一时,势力几遍全国,党徒约有数百万,由天地人三个教主掌理教务,天文教主叫做张宏雷,地理教主叫做袁智千,人和教主叫做白练祖。在乾隆末年,白练祖蓄着野心,另组白莲教,在川陕湘楚等省揭竿起义,竟想夺取天下。
  结果失败,党徒四散伏匿,八卦教也就无形消灭,于是教徒们纷纷改做哥老会、公口会等等名目。有一班籍隶富阳的党徒,就改称富阳派。这可见富阳法既胎于白莲教,不过没有像白莲教那样厉害;教徒做皮行生意的最多,近年以来,吃船上饭的,却也不少。他们自从白莲教失败以后,伏居蛰处,不敢公然作恶,故虽有法术,并不为害,行为比较粮帮稍胜一筹,所以官厅也不加拿办。”
  林公初意想札饬属下,捕拿富阳派中人听了安福一席话,暗想,该派中人,既不敢为非作歹,也不必过事搜求,就是今天弄狡狯,咎在冲开水的,一经修礼,即肯收篷,情尚可原, 也就置之不问。当晚在老河口停宿一夜,次日传令启节回辕,路上并无耽搁等到回转辕门,亲自把查勘江、汉堤防情形,缮折拜发,并附片奏明防守襄堤需费浩繁,请将前发典当存款,指凑成数,改发汉岸盐商生息,子金较多于存典,以后抢险有资,随时可以拨用。奏折中对于江、汉形势,详论得了如指掌,可作为防守襄河的参考。此折拜发后,旋奉朱批如议办理。林公见经费有着,即派公正大员,择最险要工,一律改建石工,工程虽然益臻坚固,但是动用堤防经费所生利息,不敷甚巨,复由林公首先捐廉,各司道也各踊跃输捐,方能补足亏空,就此襄河堤防巩固,年年得保安澜,居民都感林公大德。
  哪知水害才得告一段落,时在道光十八年五月上旬,林公忽接到兵部火票递到咨文,晓得必有紧急公事,连忙剖封抽阅,只见咨文上写着:刑部咨开,道光十八年闰四月初十日上谕,鸿胪寺正卿黄爵滋奏请严塞漏卮,以培国本一折,着盛京、吉林、黑龙江将军,直省各督抚,各抒所见,妥议章程,迅速具奏,折并发,钦此。
  林公即将黄爵滋的奏折披阅,只见内称:近来银价递增,每银一两,易制钱一千六百有零,非耗银于内地,实漏银于外夷。自鸦片烟流入中国,其初不过富家子弟,习为浮靡;嗣后上白宫府缙绅,下至工商优隶,以及妇女僧尼道士,随在吸食。广东每年漏银渐至三千余万两,合之各省,又达数千万两。耗银之多,由于贩烟之盛;贩烟之盛,由于吸烟者之众,因是银两被夷商吸收,银价顿增十分之六七。今欲杜塞漏卮,当从禁烟入手,加重吸烟罪名。请明降圣旨,晓谕全国,自本年某月日起,至明年某月日止,准给一年为戒烟限期;若一年以后,仍然吸食,乃是不奉法之乱民,定以死罪。
  林公阅罢,心想黄公所见,与我相同,鸦片流毒中国,已有多年,金钱外溢,不知道共有多少。前几年每两纹银,易钱一千文,现在增至一千六百文,还只是有增无减,足见国内现银,尽被夷商收到外洋去。国内现银日见缺少,银价因是日增,涓涓不息,尚且能成江河,这么一个大漏卮,若不亟图补塞,民穷财尽,何以立国!不过历年来内外各大员奏,早已发言盈廷,惟对于吸食鸦片的百姓,尚未有请用大辟的。我在苏抚任上,江督陶制军曾与我协商,打算会衔具奏,请明定吸烟人以死罪,继思诸多妨碍,未曾实行。因为一则禁烟早有明条,若竟坐以死罪,是与十恶没有区别,一则因犯者太多,有诛不胜诛之势,倘议刑过重,犹恐弄出讦告诬攀,贿纵索诈等流弊。
  所以吸食论死,当时陶制军也曾与我议及,终不敢毅然出奏。
  现在黄公竟然专折奏请,这也是他关心民瘼,瞧见鸦片流毒已深,断非常法所能做戒,不用严法,难挽颓波,这是圣人所谓辟以上辟的深义,自不能与苛法同日而语,理当具奏附和。正草拟复奏,忽旗牌来禀湖北巡抚程大人求见。
  要知巡抚来此何事,且待下回分解。
  
第36回厉烟禁加重论罪 拟复奏附列良方
  且说湖北程巡抚,也因接到兵部咨文,特来谒见林公,商量如何复奏。
  林公当即走到会客厅,大家相见,分宾主坐下。程巡抚劈口就道:“黄鸿胪奏请加重吸烟罪一折,大人谅已过目,不知打算如何复奏?”林公说道:“黄公所奏,请置吸烟人于重典,表面而论,似觉过当,但是鸦片流毒中国,已有积重难返的趋势,好比病人经络之间,久为外邦缠扰,痼疾已深,非轻描淡写的常药所能治疗,惟有投以极猛烈的攻剂,或能力起沉疴。
  黄公所奏,乃是治膏盲绝症的对症良药,不当作苛法一例看的。
  要知鸦片不难于革瘾,而难于革心,常见拿到烟犯,临审时涕泪交流,精神委顿,面无人色,等到拘禁了二三月,提堂复审,虽则发长面垢,形容无初审时好看,但是涕泪全无,精神充足,问他瘾不瘾,总是回说不瘾,不过开释以后,重又吸食的,十居八九,这个就是烟瘾易戒,心瘾难革,欲革玩法的心瘾,这却非别立怵心的严法,难收效果。”
  林公停了停又说:“原奏行法在一年以后,议法在一年以前,予人以涤除旧染的机会,苟有人心,尽可从容戒绝,立法虽严,定限较宽,正是救民保国的唯一良法,我知各省督抚必无异议。只我所顾虑的,一班年老吸烟的人,陷溺已深,志气昏惰,自以为死期将近,今日不知明日,初闻朝廷判定严刑,未尝不魂胆悚栗,转思期限尚宽,等到届期,或者早已寿终正寝,于是恐惧心被消极心所战胜,得过且过,依然吸食。一年光阴,容易过去,等到期限届满,急切又不能骤断,由是罹法者仍多。”
  程抚一边认真地听,一边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同。他想了一下又说道:“大人顾虑周到,当用何法以善后呢?”林公很有信心地说道:“善后方法是有的,不过烟害遍及全国,欲收普及的效果,非我一人心力所能胜任,必须各直省大小官员,共矢一心,以身作则,先从官吏禁起,有烟瘾的调验,勒限戒绝,逾限仍复吸食,参革撤任,如此认真办理,极力挽回,定能革绝此大害。现在刚接到部咨,办法尚未拟定,只好缓几天再行复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心情既沉重,又着急。对禁烟之法,不知圣上采纳何种,又能否管用。
  两人说罢,互相捧茶相敬,程中丞就起立告辞,林公照例送至暖阁前,拱手而别。程中丞乘轿打道回辕,不在话下。
  且说林公为各直省督抚中的领袖,朝廷有了疑难紧要公事,着各督抚明白具复,最重视林公的奏折。那林公深受宣宗识拔深思,勤政爱民,黎明即起,深夜始睡,遇到重要奏折,都是亲手拟稿,惟例行奏折,才由折奏师爷拟稿呈阅画行,然后恭缮拜发。现在这件禁烟定罪案子,关系重大,当然不能假手他人,就是亲手拟稿,也不敢草率落笔,耗费了好几日光阴,详咨博访,兼行试验,底稿更换了三次,方得拟就禁烟章程六条,并戒烟良方四种,一并缮折拜发。奏折和章程无关紧要,略不详论,惟戒烟药方,足资现在禁烟当局借鉴,照录如下。
  忌酸丸方不曰戒烟丸,而曰忌酸丸者,盖以既用烟丸,吞服之后,若与味酸之物同食,令人肠断而死,故以忌酸名方,使服之者,顾名知忌,不与酸味同食耳。
  生洋参五钱,白术三钱,当归刁二钱,黄柏四钱,川连四钱,炙黄芪三钱半,炙甘草三钱半,陈皮二钱半,柴胡二钱半,沉香二钱忌火,木香二钱忌火,天麻三钱,升麻一钱半。
  上药共为细末,加生附子七钱,米泔水浸透,入石臼中捣烂如泥,再加入烟灰一两搅匀,入面同糊为丸,如小桐子大,称见重量若干,约计平时有烟瘾一钱者,每日所服之丸,须含有烟灰一分二厘为度,余此则依此类推。瘾大则增,瘾小则减,每服必于饭前吞下,否则不验,起初三四日,宜多吞若干丸,令其微有醉意,则有烟亦不思食矣。吞至十日以后,每日减去忌酸丸一粒,用补正丸二粒,顶换吞下。
  补正丸方各药分量,俱照前忌酸丸方。
  生洋参,白术,当归,黄柏,川连,炙甘草,陈皮,柴胡,沉香,天麻,升麻。上药共为细末,用蜜和为丸,如桐子大,以之顶换忌酸丸。如初一减去忌酸丸一粒,则用补正丸两粒吞下,至初二则减忌酸丸二粒,又用补正丸四粒吞下,余可类推。服至忌酸丸减尽,再服补正丸十日,或半月后,连补正丸亦可不服矣。如烟瘾深重者,服一剂不能戒绝,则多服两剂,瘾亦必断。
  忌酸丸加减法烟瘾深者,一经服丸戒烟,往往诸病百出,有身价者,因是复吸,致不能断瘾者,所见不鲜,今将忌酸丸对症增 减,即使服丸得病,只须照增减法,何病当添何药,另配一剂,如前法吞服。
  红百痢加黄芩百芍。梦遗加龙骨牡蛎。腰酸背痛及筋骨痛等,加重木香元胡索。咳嗽加紫苑炙冬花,炙枇杷叶去毛,咳甚者加杏仁阿胶。热痰加川贝母瓜蒌霜,寒痰加半夏南星。下焦有火加黄柏知母。眼晕加丹皮白菊。小便短加猪苓泽泻。水泻加白茯苓车前。身体不虚者去洋参,换沙参,炙黄芪不必用,如无头晕者,减去天麻。气短不足者,加蛤蚧尾。气喘者,加故纸蛤蚧尾。以上增加之药,或则于糊丸时加入,或则临时煎汤于吞丸时送服,药量随症之轻重酌定。
  附录简便二方忌酸补正二方,固极灵验,惟配合两剂,需钱数千文,惮于断烟者,尚有所藉口,或谓一时乏此整款,或谓配合费事。即劝人断烟者,亦未必均肯捐资,多制丸药,随人施给,刀圭虽可救病,其如畏难苟安何?故又附录两种简便良方,皆属费钱极少,而为效甚捷者。凡穷乡僻壤之地,舆台奴隶之微,苟能一念知悔,皆可立刻自医,更何畏难之有!夫人虽不好生恶死,若不于此求生,则不死于烟,即死于法,可不惧哉?用录简便二方,以便贫民采用。此二方各自为用,不相连属。
  四物饮赤沙糖一斤,生甘草一斤,川贝母八钱去心研细,鸦片灰三钱,瘾重者用五钱。上四物,以清水十数大碗,同入铜锅中,加火煎二三小时,约存三四碗为度,愈浓愈妙;离火将渣漉出,取汁贮瓷瓮内,静置无人行动之静室中,每日早起及夜卧之前,各取汁一杯,以开水温服,服完一料,瘾轻者即可断绝。如烟瘾重者,可配双料煎服,将四物各加重一半分量,漉出之渣,另器收藏,毕竟煎汁服罄,烟瘾尚未尽绝,可将漉出之渣,加水重煎,十杯清水,煎成一杯,如法再服,必能断瘾。惟此方适宜于春、秋、冬三季,夏季天气炎热,煎汁容易变味,不能久贮,宜用下列瓜汁饮,功效相同,需费更省。
  瓜汁饮南瓜正在开花时,连花叶根藤一并取下,用清水洗净,置石臼中捣烂,取汁常服,只须服十余日,夙瘾尽去;甫经结瓜者,连瓜捣之亦可用。此方有生克之妙用,见效更速。按本草载,南瓜甘温无毒,补中益气,截其藤,有汁极清,如误吞生鸦片者,以此汁治之即不死,是其能解烟毒,早已载诸本草,以之戒烟,不费多钱,而功效卓著。
  凡劝人戒烟者,宜多取此汁,贮瓮济人,厥功甚大。
  戒烟断瘾丸药方总论人之喉管有二,一曰食管,以主饮食,下达二肠;一曰气管,以主呼吸,周通五脏。气管本属清虚,不受一粒半滴之有形物质,而烟为有气无形之物,故可吸入呼出,往来于五脏,虽其气已去,而其味仍留,但人之所以得生,胥赖胃间所纳谷气,循环于经络,培养其精神。今食烟之人,其脏腑得烟气,以克谷气,故常人一日不食五谷则饥,食鸦片烟者,视五谷犹可缓,但对时不吸烟,则瘾而惫,无他,正气为邪气所制也。
  按鸦片,即本草所载罂粟之浆,其性毒而淫,其味涩而滞,其色黑而入肝肾,故一吸能透于筋肉骨髓之中,一呼又能达于肢体皮毛之杪,遍身内外上下,无处不到,是以烟才下咽,自顶至踵,均觉舒畅,遂溺其中,始则由渐而常,继则由常而熟,至于熟矣,内而脏腑经络,外而耳目手足,皆必得此烟气而后安,一日无之,肾先告乏,故呵欠频作,肝因而困,故涕泪交流,肺病则痰涎并生,心病则痿软自汗,必至是时而发者,脾主信故也。彼溺乎其中者,至是而适受其困矣;然溺而知戒,不过困于一时;溺而不成,则直徇以身命,以烟气克谷气,引邪夺正,其能欠乎?果其戒之,并非难事,痛之轻者,与体之壮者,即无药方亦可断绝,兹专为受瘾深而气体弱者,立忌酸丸、补正丸两方,忌酸丸以烟灰和药为之,缘初戒时不能遽绝,故以灰代烟,重用附子,取其走而不守,能通行人身十二经,佐之以柴胡之左旋,升麻之右旋,沉香之直达下焦,四者相合,则彻乎上下表里,顷刻而能遍于一身矣。顾吸烟之人,中气必伤,中气伤则气不能化精而血衰,故用参芪以补肺气,白术以补脾气,陈皮木香以利诸气,皆所以固中气也。再用当归、连柏以凉血而生血,且连柏能救附子之毒,以生一源之水,且制二柏之火;用天麻以防气虚昏晕,用甘草以补中益气,并协和诸药。按此方气血两补,寒热并用,于理不悖,吞入于胃,行气于五脏,输精于经络,俄顷之间,即能彻顶踵,偏内外,无处不到,是以烟瘾不起,诸病不作,且有沉木二香藉附子以薰蒸五脏间,吞至数日后,再取过火之烟吸食,不独脏气与之扦格,即鼻孔闻之,亦嫌其臭矣。
  补正丸,即以忌酸丸方减去黄芪、木香、附子,且不用烟灰,其余药味分量,均与忌酸丸方相同,用以顶换吞服,日减为烟之一丸以去邪瘾,增以补正丸二粒以助正气,正气日足,邪瘾自然日渐消灭,即使至重之瘾,果能痛自改悔,矢以决心,照法行之,未有不能断绝者。全身命以保余生,懔国法而免刑戮,凡有血气心知之人,有不觉悟自新,迷途早返者哉。(下略)
  林公将上列药方,连同禁烟章程,专折拜发,从此严禁鸦片,雷厉风行。
  但是,对于禁烟,朝内朝外,京城乡下,官吏百姓,态度各异,究竟结果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37回陈锦堂戒烟得美缺 杨天德匿怨访同僚
  且说林公奏折到京,照例递到军机处,先由军机大臣拆阅,然后由值班大学士于早朝时进呈御览,这是当时的定例。那林公的奏折,却巧落在穆彰阿手里,他和林公本是死对头,当下把奏折披阅一过,自言自语道:“这个怎好算禁烟善后章程,简直是官逼民反的条件。”当时军机几位夙有烟癖的大臣,听了穆彰阿的话,很觉奇怪!忙走到他公案边,把奏折略观一过,始知就里。他们自相护短,如今听穆彰阿这样一说,都随声附和道:“林制军太觉好大喜功了,圣上为嫌黄鸿胪所奏,吸烟者罪应论死,定法太严,与十恶绝无区别,才通谕各直省督抚各抒所见,妥议章程具奏。现在林督所拟六条章程,催波助澜,比较黄鸿胪原奏益觉严峻,使全国数百万吸烟、卖烟、贩烟、制烟具的百姓,同罹死罪,倘然激而生变,这许多人铤而走险,聚众闹起事来,那末谁尸其咎?”穆彰阿懒懒地说道:“黄、林本是一丘之貉,皆喜欢多说多话,惹出祸来,横竖有地方官担任处分;侥幸有功,便是他们的劳绩,何乐而不为。不过此事关系全国民命,林督敢于冒昧具奏,我们当军机的,职掌全国章奏,岂可和他一般见识,草率进呈。现在暂时不必去议论他,姑且搁过一边,待等各省督抚复奏陆续到京之后,就中将龙成持重的折子,先行进呈。类似这些混帐折子,未了进呈,使皇上看了,也分别得出一个好歹,以免苛法扰民,有玷圣上美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众大臣听了,自然尽表同情,穆彰阿随手把折子纳入抽斗中,直待各直省督抚的复奏,俱已到齐进呈,林折依旧搁置。
  道光帝素知林公为当世第一贤臣,十数年间,由外放杭嘉湖道,擢升至湖广总督,凡有疑难要政,着各督抚妥议具复,最重视林公的复奏。此时将进呈的各省督抚奏章,一一翻阅,却只不见林公的奏疏,心中十分疑惑。皇帝深知林公办事勤慎,决不至延长不奏复的,其中一定另有作用,便向穆彰阿问道:“湖广总督林则徐此次有无奏折到京?”穆奸晓得捏不拢了,就奏道:“有是有的,只因递到较迟,不及编录,当于来朝进呈。”等到次日早朝,穆奸亲自进呈林公奏折,并奏道:“林督所拟章程,比较黄鸿胪原奏更为严峻,倘然准予颁行,只恐民害未除,激成叛变,恳请乾纲独断,暂缓颁行。”道光帝本来好算得一代令主,惟于朝臣之中最信任穆彰阿,以致被他弄权闹坏了不少大事,这也是一重大病。当下听了穆奸的奏语,竟将林公的章奏留中不发,若然当时准予颁行全国,认真严禁,鸦片烟害早已禁绝,中国可以富强了。权奸误国,可深浩叹!
  当时道光帝把林公奏折留中不发,面谕穆彰阿通饬各直省督抚严厉禁烟,杜绝金钱外溢。穆奸奉谕而退,回到军机处,拟就公事,发寄各督抚,不在话下。
  且说此时的烟害,当推广东、湖北及沿海各省为最甚。林公升任湖广总督,适当贩烟吸烟最盛之地,所以不惜工夫,拟具章程并戒烟良方,专折奏请颁行,哪知犹如风筝断线,杏无回音,仅接到军机大臣字寄,内开:奉上谕,督促各直省长官严申烟禁,烟犯拘案,加等治罪;地方官查禁不力,立予处分。禁烟成绩最优者,列为考绩,奏请破格擢升。
  林公披阅一过,见上谕中并未提及复奏的章程与禁烟良方;料必留中不发了,暗想:既不颁行吸烟论死新例,徒托空言,怎能有效,一般嗜烟成瘾的,痼疾已深,一经戒烟,废事失业,都愿引鸩自杀;一般烟贩奸商,大利所在,怎肯放弃,因此烟禁虽严,烟害依然弥漫全国。现在既奉上谕严催,兼之楚省为鸦片总汇之处,岂可不认真严申禁令呢。当即请巡抚、藩司到辕,商定办法,印刷许多禁烟告示,遍贴通衙;一面牌示辕门,分批调验在省印委文职,自道府起至知县止,不论有瘾无瘾,概须自投辕门听验。林公此举,也是以身作则的意思,故先从官吏入手,使一班吸烟贩烟的百姓触目惊心,觉悟到地方官长吸烟,尚且要调验戒绝,吾等小民,自然更不可不戒了。那地方官自身经过调验勒戒,怎敢再庇护烟民,用意再好也没有。
  哪知利未见而害先形,竟然弄出一件同僚觊觎讦告的大乱子来,殊非林公始料所及。
  这事说来话长,原因由于争夺美缺而起。那时候官场制限极严,非有异常劳绩,不能越级擢升,就是补缺署任,也要按照次序先后委任,不容颠倒的。惟是差委并无阶级,只要有了奥援,用八行相托,上峰自然会特别调剂,拔委一二次优差,这是当时官场惯例。那楚省的盐法道却是著名优缺,尤其是安襄郧道,觊觎的人更多,结果为陈锦堂所得。候补道杨天德与锦堂本系旧识,同时到省,合赁一所公馆。他们二人都有阿芙蓉癖,夜来聚在一张榻上,两灯相对,吞云吐雾,抽得高兴的时候,谈天说地,述古论今,也居然风发潮涌,谈一回又抽,抽一回又谈,不到天明,谁也不睡。由是两人的交谊日深一日,犹如同胞兄弟。这个安襄郧道缺,杨天德早有企图,曾托京中大老致函林公,但是林公生平不受运动,用人行政,至公无私,无论何人所荐之人,也要看那人才干如何而定去取的。杨天德人品既不见佳,又身入黑籍,外边的声名很不好,林公如何肯擅时重用呢?至于那陈锦堂呢,才具优长,办事也不辞劳怨,林公曾委他查过楚省淮盐滞销原因,竟能不受盐商私贿,秉公办理,且能查明湖北施南、宜昌等府县,均属例食川盐,湖南郴、桂、衡三府十一州县,例食粤盐,淮盐质劣价昂,销路因之滞钝等情。林公看了他的禀复,知他查案认真,熟悉楚省盐务,就与藩司商定,委署安襄郧道。锦堂谢委辞行,挈眷赴任。
  哪知杨天德起了误会,以为是陈锦堂托人走了门路,争夺此美缺,因此衔恨在心,密图报复,一向苦无机会。现在得悉严申烟禁,调验文武官员,不觉大喜过望,以为这绝好的机会来了,哪里还肯轻轻放过。不过他是走红运的能员,只怕他已谒制军,已将烟瘾戒绝,若冒昧地报告督辕,说他染有嗜好,调验时不见烟瘾发作,也得坐个诬告的罪名,非先行调查明确,再作计较不可。打定主意,一边向督辕告了个措资假,离了省城,径到安襄郧道衙门拜访。
  锦堂见老友光降,心中十分高兴,竭诚招待。天德推说省城烟禁森严,不敢任意抽吸,特地请假到此,与老哥同寻吞云吐雾的乐趣。锦堂含笑地答道:“小弟蒙林制军赐给忌酸丸与补正丸各一料,已将烟瘾戒除,丸药都不吃了。”天德听说,大失所望,口头免不得恭谨道:“老哥脱离苦海,竟然跳上青云,就此扶摇直上,不消几时行见除臬开藩,而膺疆寄呢!可贺可贺!不过老哥既绝嗜好,可容小弟在此吸食?只因路上不敢抽吸,已在这里发病了!”锦堂笑答道:“老友光顾,敢不下榻相留,到内书房去开灯吧。”说着,导引天德踅入内书房,跟班提着行李跟入,即将烟灯、烟枪放到炕榻上,随手点灯烧烟,装上烟斗,天德在左边,锦堂坐在右边,天德拿枪授给锦堂道:“老哥抽口,未必见得马上就会上瘾的。”锦堂拒绝道:“请自用吧,小弟不抽,刚刚断瘾得不多时,犹如熟纸捻,碰着火星;立刻就会燃烧起来的。”天德说道:“既然决计不吸,那末我自己过瘾了!”说罢,执枪在手,烟斗门对准火头,嗤嗤嗤,把红枣大小一筒三隔冬的清膏冷笼烟,一口气直吸个干净,伸手提起小茶壶,咕嘟一口热茶,咽入腹中,有意张口把烟气向锦堂面上喷去,问道:“老哥闻着烟味是香还是臭?”
  锦堂笑答道:“这种最上等的陈膏,酸香扑鼻,令我闻了馋涎欲滴。”此时跟班已将第二个烟泡装好,天德接来递给锦堂道:“只此一筒,下不为例,若然抽了一筒,马上会上瘾,我愿输个脑袋给你。横下来尝尝此烟如何。”锦堂推辞不过,横在右边,天德执抢把火,锦堂只款口含着枪头,嗤嗤嗤响了一阵,留着些不曾抽尽,顿觉精神百倍,就吩咐仆役命厨房速备盛席,送到这里,管待嘉宾。
  要知天德如何讦告锦堂,且待下回分解。
  
第38回至友告讦变生意外 美姬设计妙绝人寰
  且说杨天德访谒陈锦堂,专为查他的烟瘾,以便告发。及闻锦堂说早已用忌酸丸戒尽,大失所望,心想:难道就罢了不成,新近戒绝,容易上瘾,我只消等在这里几天,天天请他抽大烟,管教入我彀中,依旧吸食,那时再去告他,不怕他抵赖到哪里去。打定主意,一味假意殷勤。那锦堂是个好好先生,兼之和天德昔日同居,情如手足,当然不防他存着恶意,当下就在内书房,用盛筵款待,因为有烟具在旁,不曾请陪客,主宾两人入席共饮,酒逢知己,且谈且饮,直吃到酒醉饭饱,方才散席。
  天德要紧开灯抽烟,锦堂横在下首,酒后吸烟,最易上瘾,且向有烟癖的人,酒后就要发瘾。平时吸烟,每次一钱可以过瘾,在酒后须抽钱半或二钱,才得过瘾。天德早知此理,此时自己抽了两筒,等到跟班装好第三筒,就叫他授给陈大人,并替他把火。锦堂薄有醉意,眼望着天德嗤嗤嗤抽得十分有劲,不觉馋涎欲滴,及见跟班将枪头送到身边,就老实不客气,将口凑到枪嘴上,一阵抽吸,烟气直通丹田,腹中咕噜噜作响。
  天德含笑说道:“老哥腹中的烟虫,日久不知烟味了!饭前见你抽的百口烟,未曾入肚,这一筒抽得有劲,直入五脏。只因 太少了,烟虫还在腹中吵闹,索性再抽两筒,使烟虫也得一醉饱。”那时锦堂抽了一筒,引动了夙瘾,嘴里虽说不吸了,等到跟班接二连三装烟送到他嘴边,他竟然次第抽吸干净,一个多月不曾捻枪,如今忽然大吸特吸,不觉头昏眼花,好像喝醉了酒似的,横在榻上,不作一声。约摸隔了一小时,方才神清气爽,张目观看,天德烟瘾已过,跟班正在旁边收拾烟枪。锦堂就向天德说道:“请早些安歇吧!明天再见。”说着,踱步到上房去睡觉。
  话休烦絮,天德在道署中盘桓了十余日,那锦堂素喜怀中物,每晚必有酒,酒后无德便请他抽四五筒鸦片烟,你想锦堂断瘾未久,怎当得一连十余日,而且必在酒醉饭饱之后准时吸食,格外容易上瘾。在锦堂还以为不曾上瘾,天德却已看出他重又上了瘾。临别那天,吃过酒饭之后,天德急欲登程,只管自己吸食,锦堂横在右边,竟然呵欠连作,淌泪打喷嚏,丑态百出。天德假作惊异之状道:“老哥为什么这般模样?难道烟瘾发作了吗?请再抽两筒。”锦堂唯唯答应,遂由跟班烧两个大烟泡,装他抽完以后,呵欠不作,喷嚏不打,眼泪也不淌了。
  天德哈哈大笑道:“老哥你又重堕苦海了!这都是小弟引你上瘾的。小弟此次带来的烟膏,尚有十多两,路上不能任意开灯吸食,索性一起送给老哥吧!”锦堂诚恳道谢。天德就收拾行李,告辞回省。锦堂还当他是知己好友,殷勤相送,殊不知天德留在署中,引诱他上瘾,引上了瘾,还恐自己走后,锦堂不自熬烟膏吸食,仍吞忌酸丸,依然枉费劳心,故尔临行时将自己的烟膏烟枪,一起送给他,料定他有现成烟膏在眼前,决不肯放弃不吸的。果然被他完全料到,锦堂每日于酒饭之后,便到内书房抽大烟。由此看来,鸦片流毒,深入人身骨髓,不易戒绝。陈锦堂那是个极有干才的红道员,尚且戒绝后,一经引诱,重复吸食,寻常之人那是更不必说了。
  且说杨天德回转省城,即行上辕门销假。正值林公会同湖南湖北巡抚,出示严禁鸦片,并捐廉配制戒烟丸,设局散放。
  天德趁此机会,向林公处抄录忌酸补正丸药方,带回家中,照方配药,立志戒烟,一面密托候补道员刘芝汀,向督辕告发安襄郧道陈锦堂嗜好甚深,有干禁例,请即调省验看,以肃官方。
  林公阅禀,还以为锦堂虽染烟瘾,已用忌酸丸戒除,此禀分明是同寅妒忌,觊觎美缺,不惜诬告,此风不煞,告讦将无宁日,应当查明反坐。于是下札立传锦堂到省。锦堂还没有晓得有人告发,只道林公札传,总是商议盐政,马上乘坐官舫进省,船上不曾带烟枪,吞了几粒忌酸丸,等到省城,瘾得丑态百出,暗想就此上辕门,必然要被制军看出破绽,还是先去拜访杨天德,借他的烟膏抽过了瘾,方可去上辕门。打定主意,离舟登岸,径到杨公馆,投帖拜访。天德迎入客厅,分宾主坐下,有意问道:“老哥有何要公晋省?”锦堂答道:“奉督宪札,不知有什么紧急公事?因为未带烟具,专程前来借吸烟。”天德答道:“近日省城中烟禁森严,愈是官吏,在家吸烟,被人拘捕或告发,加等治罪,小弟恐蹈刑章,已将烟具烧毁,服忌酸丸,立志戒烟;并非不肯借吸,实因家中没有烟膏,忌酸丸配得很多,一样可以过瘾,可要带些在身边?”锦堂只好懒懒地道谢。天德就向抽斗里摸一把丸药给他,锦堂当场吞了十几粒,告辞而行。径到总督辕门禀见,落司道官厅守候,以为多吞了忌酸丸,内有烟灰,一时不会发瘾,哪知天德给他的不是忌酸丸,却是补正丸,没有烟灰卷入,不能抵瘾的。等到林公传见,锦堂三句话没有说完,呵欠喷嚏迭作。林公讶然问道:“你上次禀过,烟瘾已用忌酸丸戒尽,怎么这时又像烟瘾发作?难道你上次说的是假话吗?”锦堂连忙起立禀道:“职道怎敢欺蒙 大人,上次晋谒,确已戒绝,这几天因患痢疾,服药无效,医生说只有吸烟,可求速痊,因是又连吸了七八天,不料又成了瘾。现拟仍用忌酸、补正二丸,如法戒绝。”林公说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情尚可原,改而又犯,罪不容忽,怪不道刘芝汀告发你嗜好甚深,本省正在厉行烟禁的当儿,属员尚不能戒绝,怎能令出法随、儆诫百姓呢?总而言之,我的属下不容有吸食鸦片的人。你且去戒来,戒绝之后,那时当再重用。”
  说罢,手搭茶杯,锦堂只好谢罪退出,丧气落船,回转道署。
  隔了一天,新任安襄郧道来署拜会,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杨天德。陈锦堂到此,方只怪自己不智,堕入圈套,只好赶办移交,回到省里,一口冤气哪里咽得落,便往宜昌镇总兵陈炯堂衙门暂驻。原来炯堂是他的堂兄,见面之后,锦堂就把受杨天德暗算的始末情形,细说一遍。炯堂劝慰道:“只怪你贪吸鸦片的不好,吃一次苦,学一次乖,从今交友不可不慎,嗜好永远戒绝,林制军并未将你提参,况且你很得制军信用,把鸦片戒绝之后,自向督辕请求验看,或能准回原任,也未可知。”
  锦堂只好唯唯答应。在总兵衙门中,耽搁了两日,回转公馆,立志戒烟,摒绝酬应,只是等在内室中,长吁短叹。他的宠姬凤姑,百计引他寻欢作乐,他只是愁眉不展。凤姑说道:“为了烟瘾提空,只消戒绝了烟瘾,杜了人家的口舌,一面再求制军调验确实,自然可望回任,何必镇日苦闷?闷出毛病来,不是耍的。”锦堂顿足恨恨地说道:“你们妇人家知道些什么?提空不提空,倒不在我心上,若为了公事,莫说将我提空,就是把功名参革了,也是应得,无可埋怨。所恨的杨天德用这鬼蜮手段,引我入彀,又暗中使人在制军面前告下,弄到提空。
  这口冤气不出,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现在只恨没个替我报复之人,思来想去,怎叫我不气苦呢!”凤姑闻言,略不迟疑地 说道:“只要能够替恨,用得着我时,水里火里都去。”锦堂听了,眉头一皱,忽又现出笑颜,点头说道:“此事你如肯去,再好也没有。”说到这里,又凑到凤姑耳朵上低低说了几句。
  凤姑答道:“这事容易,惟须严守秘密,不能漏泄风声。”锦堂说道:“你放胆做去便了,一不杀人,二不放火,怕人家什么,但是不宜迟延,应当马上着手去干,早去早回,免我悬念!”
  凤姑应声理会,回房收拾停当,重又走到锦堂面前,含笑问道:“你看我装束得好不好?”锦堂定神把她仔细打量,见她越觉得妩媚可爱,不搽脂粉,秀丽在骨,长眉入鬓,美目流波,端的美丽非常,就含笑赞道:“妙啊!就是琼宫女史,月殿仙人,怕也不过如此了。”凤姑盈盈一笑,道声去了,转身出门而去。
  你道这位凤姑是何等样人?提起她的来头,也非等闲之辈。
  原籍山东,自少跟着乃父濮金标在江湖上卖解,金标本是少林嫡传弟子,武艺极高,因此凤姑从父学习,也自出色当行,轻身功夫尤其精妙,高来高去,不算得一回事。转辗行抵楚省,设场卖艺。那时锦堂正在全省营务处当提调,虽然是个道员,小时也曾习过拳棒和骑射,恰从广场前经过,瞧见许多闲人,围着人圈看卖解,也就挤到人丛中观看,只见督标百总苏元,正在和一少女交手,就定神观看。
  要知卖解女郎为甚和苏元交手,且待下回分解。
  
第39回助力感恩委身擅宠 失官盗印报怨相当
  且说卖解女郎濮凤姑,在襄阳卖艺,两个营混子赵斌、赵英,瞧见凤姑生得花朵儿似的,想去调戏她。两人走进圈子,向凤姑索取场地钱。凤姑答道:“路过贵地,川资告乏,不得已在这里抛头露面,借光片刻,想弄个饭食,请两位爷原谅则个!”哪知赵英自不量力,要和凤姑比个高下,暗想从放对时,活活手面。凤姑推辞不过,只好出手,不上两个照面,竟把赵英打倒于地。赵英自知不是对手,爬起身来,正想钻入人丛中逃走,不料被凤姑拦住,要他赔礼,才肯放走。幸经闲人排解,临了叫声姑小姐了事。兄弟俩丢了脸,怎肯干休,正想找寻朋友报复,恰巧在半路上遇见督标百总苏元,素来知道他精通拳脚,最喜欢女色,就乘机向他说道:“老总!你往哪里去?前边广场上有个山东卖解女郎,相貌生得如花似玉,声言要比武择婿,谁能胜得他,即以终身相托;但照我们看来,她的本领也平常得极,像你苏大爷去和她比试,管教出手即胜。如若有兴,何妨一试。”苏元信以为真,带着赵氏兄弟一脚边起来,分开众人,走到场中,果见卖解女郎生得长眉插鬓,体态苗条,一望而知是个北地胭脂,就昧然上前,向她说道:“我与你见个高下如何?”凤姑闪眼一望,见是个二十多岁的壮汉,生就赤糖色面皮,浓眉曝目,高颧阔口,身着军衣军裤,足登薄底皂布快靴,不问可知是个营混子。且见赵氏兄弟立在他背后,料必是请来报复的,自悔不该好胜,把赵英打倒,现在弄得骑虎难下,不和他交手,决不肯干休,和他交手,胜了他,只怕再邀人来报复,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只好情让他争回些面子,求个和平解决。打定主意,就含笑答道:“既承赐教,敢不唯命是听。”说罢,各自使开招数,动手比试。
  这时锦堂已被后来的观众挤排到最前面,定神细瞧,卖解女郎的解数和拳法,不像江湖把式,好似出自少林门下,又见她一味腾挪躲闪,只是退让,并不还手。再瞧那个男子,认得是苏元,膂力却是不弱,使展开来的招数,倒好像江湖派,分明是少林外家的最下乘功夫,看他打人不还手,已经弄得汗流气喘,拳法越打越松,迭露破绽,亏得那个女郎步步退让,若然显出全身功劲,还起手来,苏元哪里是她的对手。此时赵氏弟兄见凤姑步步退让,苏元着着紧逼,以为苏元占了上风,就在旁边高声叫好,那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也有不少懂得武艺的站在前排,早看出女郎有心相让,否则安有着着退步,绝不还手的,这也是她的乖巧,晓得独龙难斗地头蛇,不愿和营混子结仇,故尔一味情让。这班懂武艺的观众,都表同情于卖解女郎。有两个在旁叫道:“比武比得对方不还手,争得些儿极面子,也可趁势收篷了!”哪知苏元误会女郎有情于他,故尔一味退让不还手,于是得寸进尺,愈逼愈紧,定要把女郎打倒,等她亲口许了婚姻,才肯住手。这正是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
  凤姑岂有看不出他的用心,暗想:他如此不识好歹,若不使他吃些小痛苦,打到天黑,他也不肯罢休。打定主意,马上交换架势,改守为攻,使出一路后天罗汉拳,两个拳头左右开展,上下并进,好似狂风催急雨,越打越紧,认定苏元要害处打进。苏元本则打得汗流气喘,有些来不得,怎当得凤姑反守为攻,步步紧逼,打得他手忙脚乱,招架也来不及,更莫说还手了。几个懂武艺的观众,瞧见凤姑打一路罗汉拳,手脚干净迅速,功夫已臻上乘,就不约而同齐声叫好。赵氏兄弟忽见苏元手足慌乱,快要失败,恨不得赶上帮打,犹怕被闲人们叱喝。
  正在着急的当儿,凤姑霍地使出一手叫做青龙探爪,打算趋势抵住苏元。苏元不懂这手的破法,急将身子向后倒退几步,便想钻入人丛中溜逃。那凤姑使这一手,全身功劲都运到上半身,伸出右臂来抓苏元,变成上轻下重,冷不防苏元倏的向后倒退,凤姑一抓扑个空,身子向前直磕出去,若是男子,脚底阔大,还可借力站稳,凤姑的莲钩瘦削,简直不满三寸,哪里栽得住全身重量,几乎向前合扑栽倒。赵氏兄弟看得真切,齐声喝道:“总爷有脸,竟能于败中取胜。”那时锦堂站处,相离凤姑只有二三尺,看她一抓扑了空,又听赵氏弟兄高喊败中取胜,激动了他的无名火,暗想这班营混子,仗势欺压三绺梳头的女子,待我来暗助她一臂之力,免得她当场坍台。说时迟,当时快,锦堂一转念间,急把右足伸出,向凤姑淌出的右足尖前,踏地拦住。凤姑有这一借力,右足踏稳,身体也得直立,连忙把锦堂闪眼一望,见是个方面大耳,服饰大方的上流人,心上感激万分。这时苏元见女郎未曾栽倒,瞥见陈提调立在旁边,吓得他钻入人丛中就逃。赵氏弟兄亦然溜走。
  凤姑便向锦堂裣衽道谢,并详询姓氏住址。那锦堂本想觅个会武艺的如意夫人,物色多年,未曾觅到,现在见凤姑生得艳丽如花,且具有这副好身手,岂容当面错过!当时就以直相告。濮金标听说是个官员,也走近前来。凤姑就向老父说道:“爸爸,女儿亏得这位陈爷暗中相助,否则要坍台在营混子手里了。”锦堂就向金标问明姓名籍贯,未了说道:“你们父女不必卖艺,缺少川资,到我公馆里去拿。”凤姑答道:“理当登门拜谢,请爷先回,我们收拾了场子,同来拜谢。”锦堂就先回公馆。那父女俩把卖艺家伙,收拾扎束,带回寓中。金标便向凤姑说道:“我瞧陈爷相貌堂堂,将来必有作为,他肯在暗中助你,谅必爱你生得不错。现在你等在这里,待我前去,把你终身许给他,只怕他已有正室,那不冤屈你做他的偏房。”
  凤姑听说,脸胀绯红,含羞不答。金标连问几遍,凤姑被逼不过,答道:“任凭爸爸作主。”金标就兴冲冲赶到陈公馆,先向邻家问明陈锦堂是候补道,快活非常,入门见过锦堂,就把来意说明。锦堂就问聘金多少,金标答道:“分文不取。不过老汉只有这一女,只想靠老终身。”锦堂慨然允诺。金标告辞回去。次日锦堂用托红大轿,把凤姑接到公馆里。好得大妇在原籍,公馆里只有个大姨太,凤姑遂得宠擅专房。金标靠着女儿,终年游山玩水,过他的逍遥日子,这是凤姑的来历。补叙明白,书归正传。
  且说凤姑因见锦堂自撤任后,终日愁眉不展,自告奋勇,替他泄忿,当下为保守秘密起见,孑身出门,除锦堂之外,无人晓得她去干什么。凤姑匆匆出门,一脚边赶到码头上,雇了坐船,驶到安襄郧道衙门近处,付过舟金,离舟登岸,好在往过这里一年多,路径熟悉。道署后面有一观音庵,锦堂在任时,凤姑时常到庵中烧香许愿,与老尼静修很为投机。此时径到庵中,静修殷勤接待,延入云房中,分宾主坐下,启口便问:“姨太太到此有何公干?”凤姑谎说:“日前我们匆促办移交,失落两件紧要部文在道署中,讨过几次,杨道台不肯检出交还,大人才命我来,入署找寻。静师千万不要在人前吐露口风。”
  静修答道:“老尼怎敢漏泄机密,不过道署中门禁森严,姨太太怎能进去找寻呢?”凤姑答道:“这个我自有方法,你只消把佛楼上的房间,容我留榻,以外你不必过问。”静修唯唯答应,当下用素筵款待。凤姑等在庵中,日间足不出户,等到黄昏,静修亲送凤姑到楼上客房中,略谈了几句,作别下楼安歇。
  凤姑守到半夜,全身略事扎靠,从楼窗口跃登屋顶,乘着月色,使展轻身功夫,一路蹿过几十家屋顶,方到道署界墙边,就从屋面上使个飞云纵,跃到界墙顶上,定神下望,认明是道署后花园,就纵身落地,辨明路道,径出园门,穿过上房,向签押房过来,幸喜人影都不曾遇见。本来她住过道署中一年多,门户熟悉,择僻静处走到签押房后轩,这是用印处,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细找寻,瞥见那颗安襄郧道的钢印,正放在桌旁架上。一见之下,喜出望外,便闪身入内,伸手取着,即行转身由原路回到园中。晓得四面厅前,有两口太平井,一脚边赶到右面井边,把那颗钢印投入井中。只听扑通一声,那钢印已杳无踪影。她的公干,到此已毕,仍旧跃登屋顶,回到尼庵佛楼上,登床安睡。
  她路远迢迢赶来,干这一幕盗印抛印的趣剧,太觉小题大做了!这是陈锦堂衔恨杨天德用引诱手段,夺去了他的道缺,才密遣爱妾,施此恶作剧。官不可一日无印,料定杨天德也要受提空处分,那末一报还一报,冤气就可消释了。凤姑要使锦堂解闷开怀,不借冒此大险。当下她回到尼庵中,安睡到日上三竿,方才一觉醒来,下床盥漱梳头,晓妆停当,下楼吃过早膳,就取出十两银子,送给静修作香火钱,告别出庵,雇坐民船回公馆。那杨天德失去了官印,遍寻无着,只好上辕门禀明请罪。林公申斥他办事糊涂,一颗印信,尚且照顾不周,怎能办理安襄郧三府属的盐务呢?天德惟有连称职道罪该万死。林公不愿和他多说,立即送客,次日就把杨天德撤任,改委杨以增署理,限他十日寻获失印。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40回奏请禁烟维持银价 拿获贩土重拟罪名
  且说林公拟具禁烟章程及戒烟药方,专折复奏后,等了一个多月,不见谕旨颁行,料必为拟罪太重,留中不发,这也是圣天子慎刑恤民的善意,臣下自无异议。不过黄鸿胪奏请吸烟论死,早已闹得通国皆知,现在又杏无消息,民间势必要误会黄鸿胪所奏不行,吸烟不会论死,甚且误会烟禁取消,那末鸦片流毒,势必比前更甚,后患将何底止。想到这里,犹觉难以置之不问,于是与湖南巡抚钱宝琛,护理湖北巡抚张岳崧一再会商。林公主张,目下吸食鸦片罪名虽未加重,查拿烟犯,万不可以放弃,收缴烟具也是不容稍纵,惟有一面出示通衢,剀切劝人戒姻,一面拜折奏明,严申烟禁,烟害或可不致扩大。
  湘、鄂两抚深以为然,议定会衔出奏,由林公主稿,湘、鄂两省同时重申烟禁,从访拿贩鸦片、开烟馆入手。由林公倡议揭廉,配制断瘾烟丸二千料,在省城汉口等处设局,派委妥员,收缴烟枪、烟具、烟膏,若系自首呈缴,查明确系真心改悔,准免治罪,并酌给药丸,使他吞服除瘾。湖南地方,由巡抚钱宝琛首倡捐廉,配制断瘾药丸,依照湖北办法,在长沙、岳阳、湘潭等处,派员收缴烟膏、烟具,及酌给戒烟药丸,悉照湖北新定办法。林公正在振刷精神,饬属查禁鸦片的时候,忽然接到一角部咨,只道是禁烟奏折的批复,连忙拆阅,方知不是批谕,却是军机处来文。据宝兴所奏,因为近年银价日昂,一两纹银可易制钱一千七百文,归咎奸商所出钱票,注写外兑字样,辗转磨兑,并无现钱交易,奏请严禁各钱铺,不准支吾磨兑,须用现钱交易,以防流弊。上谕着各督抚妥议章程具奏。林公捧读一过,暗想黄鸿胪因为银价昂贵,奏请加重吸烟罪,杜塞漏卮,使纹银不再流入外洋,银价自然平稳,足见黄爵滋目光远到,深识时弊;宝兴此奏,已是步黄公的后尘,而且所奏还都是隔靴搔痒,委实没有议复的价值。但是皇上误信他言,以为银贵都是钱商出票不兑现所致,势必禁止钱典出票,殊不知钱票不兑现,却为市面上银钱大少,银价日昂,不得已用此注写外兑的钱票来维持市面,若然不准发行钱票,市面更觉周转不灵,钱价只会增贵,不会减贱。因为银价增昂,直接受鸦片的影响,现钱被贩烟夷商收到了外国去,中国现银日渐缺乏,银价自然腾贵。欲求银价落平,只有严申烟禁,直接杜塞漏卮,间接挽回银价。不过此种曲折情形,宝兴茫然不知,原奏上不曾提及,银贵固不在空头钱票,不过空头钱票的流弊为害也不小,个中复杂情形,须经我明白具奏,皇上方能一目了然。于是亲笔拟就银贵与钱票无涉,宜严禁吃烟,以塞漏卮的奏片,恭缮拜发。折中论列钱票流弊详尽无遣,所论鸦片流毒更为详细。
  道光帝阅看时,颜为动容,终究被穆彰阿所阻,仍然未见颁行吸食论死,兴贩开馆论绞的新例,不过着各督抚认真查禁罢了。林公本来十奏九依,惟有禁烟加重论死,前后两奏,皆未得邀准!林公早料到烟害已深,若不特立严法,难收禁绝效果,将来必贻大害。果不出他所料。此时若能依着林公所奏,吸食、开馆、兴贩三项罪名一律加重,处以绞斩枭的死刑,吸食者誓必戒绝,贩烟销路既少,且恐身蹈死刑,亦必改营别业,那末广东的烟案,哪得会发生呢。这也是中国百姓该罹此烟劫,纵有贤臣竭力挽回,卒被穆奸居中阻挠,使林公两次专折呈请不得行,养痈遗患,真堪浩叹。林公自思,他人的事且不必管,两湖地界只好我尽我心,饬属严禁吸食,查拿开馆兴贩之人,以作惩一做百之举罢了。
  旋据汉阳县知县郭觐辰禀报,拿获兴贩鸦片烟贩朱运升一名,在他满江红船上装货箱内,起获夹带鸦片烟土一千三百两,烟膏八百两;又在汉口栈房旅客邹阿三皮箱内,搜获烟土二千多两,呈请核示。林公已据各属陆续报到,起获烟土不少,每犯所带多至数百两,少至数十两,未有超过千两以上的。现在朱运升、邹阿三所带,俱在二千两以上,足见该二犯是兴贩的首领,各地小贩都是向该二犯批发而来。常言道:擒贼擒王,捉烟当捉兴贩首领,拿来加等治罪,惩一儆百,一般小贩见而胆寒,自然不敢再蹈刑罪。但是按诸律例,开馆兴贩,只有杖徒罪名,虽有绞斩枭示的加重奏请,未蒙朱批颁行,怎能援引,若议处以杖徒等轻罪,罪重罚轻,于禁烟前途大有妨碍。思想一会,绝无适当办法,只好邀刑名老夫子李小梅到签押房,先将郭令详文给他看过,然后说道:“旧律嫌轻,新例未奉颁行,犹不便援引,此案该如何定罪,能使轻重适中?”小梅沉吟了一会答道:“新例当然不适用,惟有援引旧律,如嫌失之太轻,可以加一等治罪,因二犯贩土过多,先行刺字游街,再发热闹市区站笼示众,最后发往极边充军;如此办理,一般兴贩奸民瞧见了,必然恐惧知悔,不敢再蹈刑章了!”林公深以为然,就援笔批回办理,哪知批札刚正用印发出,又接到汉阳郭令来文禀称,所获贩土犯朱运升已于前夜三更时分越狱逃遁。当时卑职得狱卒来署报告,连夜分派通班差役分路追拿,一面会同许守备,闭城严搜,客栈寺观,以及形迹可疑的小户船只等,搜查既遍,毫无下落,这是朱运升越狱逃遁钓实在情形。
  又韦贩土犯邹网三,前次详报时,未加详细鞠讯,误认为正身,冒昧蒙禀,卑职罪该万死。及提邹阿三到案研讯,据该犯供称名邹达才,乃是邹阿三的伙计,并供明邹阿三早已回转广东。卑职询其阿三回转广东做什么?该犯答称,向夷商买土去的,何时回转汉口则不得而知,这是从犯误报正犯的实在情形。林公看罢来禀,暗想:郭觐辰素来办事认真,不辞劳怨,就是此案肯和盘托出,明白详报,这也是他主公无私,不敢蒙混所致。论他的干练和才具,何至于弄出这种糟案来呢?必是蠹役暗中得了重贿,把朱犯从监狱中放走,且于逮捕时得贿放去正犯,把从犯带案,而阿三与达才,字音相混,容易蒙蔽,分明郭令受了蠹役的捉弄,这是他平日办案认真,蠹役们不能无恶不作,衔恨在心,特地构成这越狱的大乱子,有累于他。
  若遇了糊涂的长官,不去究诘真相,一味从表面论,不免堕人彀中,将县官撤任。常言道,清官难逃猾吏,县官被蠹役陷害撤任,往往有的,我今偏偏不撤郭令,着他勒限缉到逃犯,将功折罪,以观后效。打定主意,提笔亲手批饬,着他十日内务将逃犯缉获到案,以免究办。郭觐辰接奉批札,深感林公宽厚之恩,办案格外认真,一面勒限快班,缉拿逃犯,一面把看役及狱卒钉镣收监,严刑鞫讯,以查有无得贿放纵等情。各役皆极口呼冤,矢不承认。那朱运升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捕役熬了两次合比,依旧不曾破案。郭令只好照实禀复,自请处分!林公正在收缴烟具、严办开灯兴贩的当儿,那朱运升与邹阿三,乃是贩土最多的要犯,岂可容他们逍遥法外,于是一面申斥郭令办事不力,再行勒限,先将顶戴摘去,逾期不获,定予撤任;一面遴选干员,到汉阳去查办此案。那时官场中阶级制度极严,督辕差遣的委员,都是候补道;知府差遣,都属候补知县;司道差遣,都是候补知州运同等。贤如林公,也未能免俗,当下心想差一个候补道去,方能胜任,仔细思量,只有陈锦堂办事向来干练,不知道他鸦片烟戒绝与否?如已断瘾,派他前去最妥。当下就命长随传道员陈锦堂到辕,长随即往陈公馆转达。
  且说锦堂自卸任以来,住在公馆里,杜门不出,立志戒烟,有凤姑在旁伺应,颇不寂寞。一日新任安襄郧道杨以增到门辞行,锦堂和他是姑表弟兄,连忙延入相见,即命厨房备盛酒席饯行。表兄弟二人在客厅上坐下,谈谈说说,颇觉有兴。以增说道:“老表兄你受了杨天德的暗算,以致提空,说来也自可恨,不料他到任未久,也因为丢失了印信,即被提空,这也是天道好还,报施不爽,只争在时间的迟早罢了。”锦堂听说,几乎失笑!暗想这颗印就是我派凤姑前去盗取,抛在道署后园太平井中的,如今既是表弟去继任,理当向他说明,免得他查不着。转念之间,就启口问道:“这颗印,制军可曾附片奏明,请吏部重制颁发吗?”以增答道:“不曾奏明吧!我到辕门谢委辞行,制军还当面谕限十日,务将失印查获。这倒是一件束手的事,茫无头绪,一时到哪里去查呢?”锦堂便向左右闪眼一望,却巧没有仆役在旁,连忙将口凑到以增耳边,低低说道:“失印在道署花园中四面厅前右首太平井中。”以增听说,真是喜出望外!连忙拱手道谢,并含笑地问道:“为什么作此恶剧呢?”锦堂答道:“这个就叫做一报还一报,我受了他的暗算,没来由受提空处分,这口气哪里咽得下,故尔也使这暗算,使他不安于位。你道该也不该。”以增笑道:“你们二人各在暗地里做功夫,弄得大家都不安于位,不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却便宜了我这个第三者了!”锦堂笑道:“这也是你官运亨通,才有此意外的美缺。”以增又问道:“表兄烟瘾当真戒绝了没有?”锦堂笑答道:“我吃了阿芙蓉的苦水,恨如切骨,这次好似立了军令状,誓必戒绝,永不再吸,故尔把翡翠镶口的象牙枪,赤金包斗的甘蔗枪,都已捣成粉屑。现在烟瘾已断,无论如何不再去吃它了。”以增笑道:“你既跳出苦海,可贺可贺!”锦堂说道:“吊之不暇,何贺之有?”以增答道:“林制军正在厉行烟禁,缺少热心办事、任劳任怨的委员,倘然晓得你烟瘾已断,必然就有差事见委,岂非可贺么?”锦堂说道:“我若得见委禁烟差使,誓必把一班贩土的奸商捉个干净,那末烟害可以杜绝。我深悉鸦片为害,虽由夷商贩运,吸食的人爱之如命,以致如此流毒,但是罪魁祸首,当推贩烟奸商,若无他们贩卖,夷商所到的地方甚少,又不能直接推销,早已改营他业,内地何来鸦片出售,那末吸食开馆,可以不禁自绝。”
  他们二人,说说谈谈,盛席早已摆得满桌。二人入座饮酒,直至午后两时,方才撤席。以增告辞赴任,当日就瞒着人,叫一构井匠到四面厅前右首井中,将钢印打捞起来。以增具文禀报,失印已在本城旧货摊上查得。你道他为甚不直说从井中捞得呢?
  为防林公追究何从得悉印在井中,免不得要累及陈锦堂,多所未便。如此一来,林公自然不加追问了。失印遂得告一段落。
  那一日,锦堂正在书室中看书,面前摊着一本汉书和一本史记,两相对照披阅,觉得两书所论事实相同,笔法却是各异,汉书翔实纯朴,后学欲得写实笔法,当求诸班固;史记浩瀚生动,后学欲得写生笔法,当求诸史迁,二者不可偏废。司马迁记事,都详人所略,略人所详,叙事中侃侃而谈,闲闲引逗,如垓下合围,秦庭狙客,千载下读之犹虎虎有生气;看到他特立滑稽一传,举周、秦突梯俊杰,优孟衣冠,一一描写形态,详论感化,令读者犹如身当其境,目睹这班持梯滑稽政客,不觉拍案叫绝,发声狂笑。此时恰巧凤姑走来,一只右足刚踏进书室,听得锦堂在里边哈哈大笑,只道他在那里和使女们打浑,忙把左足缩住,定神向门帘缝中内望去,只见他独坐在书案前,手执书本,狂笑不止,那种傻头傻脑的情形,也忍不住卟哧一笑,移步入内,问道:“一个儿坐在那里,狂笑不已,真是开心极了!究竟笑些什么来?”锦堂抛书答道:“一个人不准出声大笑,难道只许我同你打对儿发笑么?这话也太不近情了。”
  二人正在打趣话,忽然外面有人咳嗽之声,却是亲随进来禀事,说有总督辕门上听差来说,奉督宪钧旨,传见大人。锦堂答道:“知道了,你去命轿夫提轿伺候!”说罢,就和凤姑挽手走到内室中,换了衣冠,整理一过,即行出外,坐到轿中,带着跟班,径到督辕,投帖察见。
  不多片刻,号房自内走出,道声有请,锦堂就跟随了进去。
  走到大堂上,已有文武巡捕含笑引入东花厅。林公上坐,锦堂趋前施礼参谒。林公命他就坐,劈口就问道:“烟瘾戒绝没有?”
  锦堂答道:“回大人,自前次蒙大人训示之后,立志戒烟,初时仍用丸药替代,如今连药丸都可不吞。大人如不见信,尽可调验。”林公说道:“这也何必呢!你到省以来,办事不辞劳怨,可称干员,一染嗜好,便成废物,岂不可惜!前番儆戒你也是不忍见你成为废物的意思,现在你既誓不复吸,那是再好也没有。如今汉阳有贩烟犯朱运升越监逃遁,邹阿三避不到案,着你前去密查明确,有无差役贿纵情弊,不得有误!”锦堂唯唯奉令而退,即日赴汉阳查访。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41回美凤姑乔装护亲夫 贤观察奉委访猾吏
  且说陈锦堂奉林公委派查拿越监贩土犯朱运升,回到公馆里,一面吩咐凤姑收拾行装,一面把奉委的案情告知凤姑。凤姑说道:“安分守己的商民,三百六十行,行行可以赚钱,决不愿干违禁犯法的勾当。所有贩土的,都是游手好闲、不安本分的游民,甚至盐枭盗匪也有混杂在内。该犯朱运升胆敢越监,决不是个善类。你去私访密查,我很不放心;待我女扮男装,跟随你同去,万一有什么意外,也可以做一臂助。况且出门在外,下人们奉侍,终不能周到,我去了一则可以随身保护,二则可以慰你寂寞,你以为好不好。”锦堂听后,心中极表同意,便向凤姑说道:“你既愿意随行保护,再好没有,不过日间只好有屈你暂充长随,切不可在人前露了破绽,万一被人瞧破,这干系确也不小,须得随时留意才好。”凤姑含笑答道:“这一层你却不必担忧,我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只因父亲膝下无儿,常把我装成男子,故长袍大褂,也穿惯的,就是一副耳朵,也未曾穿,都只为此,那些衣服,还在箱笼中呢!”一边说,一边启箱盖取出旧时男装穿在身上,虽觉稍短,但还过得去。穿着薄底快靴,用棉絮塞紧了空隙,在卧室中效男人走路。锦堂看了,忍不住大笑道:“头上挽着发髻,面上搽着脂粉,身上却是男子打扮,雌不雌,雄不雄,这么大的破绽,舍了瞎子,谁也瞧得出来,我看还是安安闲闲在家住吧!”凤姑答道:“你且慢批评,头面上还没有改扮呢厂说罢,即命梳头女仆,拆开发髻,用剃刀剃去前额少许头发,挽成一条淌三股油花大辫,用脸盆洗尽脂粉,立起身来,大踏步走到锦堂面前,打趣道:“大人可要高升随去么?”锦堂瞧她挺胸凸肚,好像个美男子,就大笑道:“好好!高升,你就随去便了。”于是命长随周福到码头上去雇定官舫,然后回来发行李。锦堂叮嘱他们道:“姨太太此次女扮男装,随行保护,其中另有缘故,你们不许在人前吐露风声,诸多未便,见面时称他一声高二爷就是了。”长随人等都是心腹,自然守口如瓶,不敢饶舌。
  当时锦堂坐轿落船,凤姑只好步行跟随,亏得她精于武功,虽则金莲三寸,也能爬山过岭,故而跟轿步行,更比轿夫奔走迅速。落船后,锦堂吩咐开船,沿襄河而下,路上无非晓行夜泊,很平安的直到汉阳城外停泊。因是奉令密查,所以拖小旗都不用。锦堂日间登岸,傍晚回船安歇,日以为常。
  那锦堂查案,向来是不辞劳怨的,今番又是林公特委,故格外认真。一连费了三天功夫,被他查得汉阳县中,有个当兵房的猾吏,浑号人称九头乌葛幼泉,包揽词讼,开场聚赌,无恶不作。县前一班差役都要向他手里讨针线,因此他越发颐指气使,不可一世。近来幼泉又多了一宗包庇烟贩的巨额收入,他自己的瘾也不小,每天要抽二两多清膏,却一钱不花,都是一班烟贩供养他的,论他的声势,比较县官要大上几倍。锦堂查得了这个消息,料定朱运升的逃监,必是九头鸟贿纵无疑。
  但是事无佐证,未便就将他逮捕。仔细思量,只有假作买土到他家里借端探问,或者能得着些线索,那么破获逃犯,就容易了!当下在舱中和凤姑商议了一回,决定明天亲往葛幼泉家中密查。当晚无话。
  次日,锦堂带着乔装常随的凤姑,离舟登岸,进了城关,径到兵房书吏葛幼泉家中访谒。幼泉因为包揽词讼,包庇贩烟,终日门庭若市,来者不拒,一概招待。此时,他正在东侧厢会客室中吞云吐雾。锦堂恐怕露出破绽,向看门人推说唐锦臣特来访谒葛相公,有事相托。看门人就引他到会客室门口,先入室报告清楚。幼泉说:“请来客里边来面谈吧!”看门人转身出来,道声:“请里面宽坐。”自往门房中去。锦堂向凤姑使了个眼色,叫她守在门外,然后缓步入室。那葛幼泉年纪已有五十多,真是个老奸巨猾,自知干了不少亏心事,新近又得了朱运升一万两银子的私贿,替他运动狱卒,从监狱中放走,还替他安排了一班捕役,耗去了四千多两,运升才得从容地逃回老家。幼泉料到此案闹得太大,又在禁烟紧急的时候,省宪必然要勒限追拿。本县快班,固可用金钱买到他们,永不破案,只怕督抚密派大员前来实地密查。我的名望在本地方可称得妇孺皆知,他们当着我的面固然无人敢说我的一句半句坏话,在我背后,必然有人指责。此种风声,在本地人听得了,固然无损于我,若一旦传入省委耳中,认起真来,那还得了。他想到这一层意思,倒也觉惴惴自危,故尔这几天对于陌生来客格外注意!此时他瞧见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踱着方步,文绉绉的,一望而知是个正途出身的大员,不觉暗吃一惊。看官!你道他怎能一望而知呢?原来那时正途出身的大员,平时在京当差,终年戴翎顶大帽,穿着补褂礼服,外加一串朝珠,走路为防翎子朝珠摇动,有碍观瞻,必定一眼三板的踱着方步,习惯成自然,久后就是不穿礼服时候,也脱不了这个模样。那葛幼泉虽不是做官出身,但是平日里见得多,故能明白。现在见来客蹬着方步入室,又逢他做贼心虚的当儿,怎不教他顿吃一惊。于是两道目光直射到锦堂面上。见他生得顶平额广,耳大面方,唇上留着八字须,目光炯炯有神,头带瓜皮红结小帽,身穿蓝绸长袍,外罩天青绸马褂,神气十分庄严。那时锦堂已踱到烟榻前拱手含笑道:“幼翁请了。”幼泉连忙从烟榻上竖起身来,笑容可掬的抱拳还礼道:“不知锦翁驾到,未出远迎,望勿见罪,请榻上坐吧。”说时分宾主坐下,仆人送茶。
  幼泉启口问道:“锦翁府上哪里,光顾寒舍,有何见教?”
  锦堂笑道:“敝居原籍江西南昌,乔寓夏口已有多年。无事不登三宝殿,因为家母多病,全赖鸦片烟膏养生;近日烟禁森严,夏口地方,有钱无觅处,家母断烟日久,肝胃气大发,服药无效,惟烟可治。幸得苏君指点,方知幼翁处可以设法,故尔不揣冒昧,登堂访谒,打算托幼翁代买顶上大土二百两,该价若干,请先开示,取土时银货两交便了。”幼泉一面听着,一面心中转念。等到听完了这一席话,暗想:明明是暗探我是否与贩土犯联络,我若答应他代买,便也是贩土犯。若是严辞拒绝,他既然冒昧到此,必然早有人指点明白。还不知早有人把我的犯罪劣迹向省中告发,他是奉委来密查的。我若谎言拒绝,不过苟安一时,只怕他先礼而后兵,派人来达门捉拿,更觉不得了。还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用借刀杀人之计,诱他到匪窟里去私访。一面密嘱朱运升将他软禁起来,一面弄个貌似运升的假逃犯交案,等到逃监案子结束以后,将他释放,待我先期秘密移居,就算他回省向上司禀明一切,出公事来捉我,那时主动的逃监案已经结束,我就投案也无死罪的了。幼泉打定主意之后,就答道:“当此烟禁森严,谁敢冒着死罪去贩土呢?谅必贵友误听人言,指点足下到此买土。莫说禁令森严,况且我是在官人役,自己吃上了瘾,尚想戒除,至于贩卖的勾当,知法犯法,要加等处罪,叫我哪里担得起呢?”锦堂插言道:“幼翁你误会了!敝友并没有说你贩土,只为敝处无处可买,家母又在病中等吸,他是知幼翁素染有阿英蓉癖,交友广阔,待人接物热心非常,遇到有人诚心相托,总肯介绍或代购的,因此才指引兄弟到府恳托代办,并非误认幼翁即是兴贩呀。”幼翁答道:“鄙人沾染烟癖十多年了,兼之烟容满面,一手掩不尽人家耳目,弄得远近皆知我是个瘾君子,每天要吸烟膏二两多,遇到各处的土贩到敝县,总要登门求售,我遇到有人来问烟土时,随口介绍,指点他们到客栈里去直接交易,因此一般土贩都和我相识,介绍交易多了,承他们自愿,送几十两烟土给我,所以我吸的鸦片,大半不花一钱,是土贩们送给我的,害得我烟瘾越吸越大,要戒也成不了,真是累人呢!”说罢,哈哈大笑。锦堂就含笑问道:“幼翁既然与土贩们熟悉,但求一言介绍,待我自去购买。”接着凑到他身边,低低问道:“朱运升家住哪里?他是个大贩户,家中必有上好的乌皮及霉公,还请明白指示路径居址,以便按址购买。”
  要知幼泉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分解。
  
第42回遇樵夫问路历险境 见逃犯假意说卑词
  且说九头鸟葛幼泉听了锦堂一席话,暗想:这也是他命中注定,要受一番折磨。我本来想诱他到运升家里去,只怕他不上当,如今他开口问及朱运升居址,这正是大好机会,岂可轻轻放过?如此一来,就是他赶到了那边,吃了大亏,也只是他自讨苦吃,不能怨我。想罢,就低声答道:“朱远升是越狱要犯,外边有人注意他,本来不能告诉人家,既是你老兄有人指引,说了谅也不妨!他家住大洪山,本来是贩私盐为活的,现在因贩土利息厚于贩盐,他才改做土贩,手下伙计多得很,这几天各地拿获的土贩,大半是他手下的伙计。老兄若是有心前去,只消到了大洪山,向人探问朱二老板,那边无人不知,自会有人带你去的。不过我说是说了,他究竟是越狱要犯,老兄也须替他严守秘密,切不可在人前吐露口风,保你买到物美价廉的乌皮霉公。”锦堂含笑答道:“承情指示,感激非常,日后当图补报。”当下便告辞而行。幼泉要紧过瘾,立起身来,道声恕送,就一歪身横倒榻上,呵欠迭作,急急地烧烟泡,装上烟斗,嗤嗤连抽十几筒,才把呵欠遏止,不必细表。
  且说锦堂带着凤姑,一路步行回船,落舱坐定。凤姑启口问道:“有无端倪查得?葛幼泉是不是包庇土贼的猾吏?”锦堂洋洋得意地说道:“我辈料事如神,算无遗策。幼泉的话,与我所料的完全无异。他自称与烟贩都有往来,我故意向他探问逃犯朱运升的住址,他竟老实告诉我,住在大洪山,原是盐贩出身,现改做了贩土巨魁。现在我想亲往大洪山一走,你道好不好?”凤姑听了沉吟了一会道:“我想起昔年跟着爸爸到过大洪山,记得是前临漳水,后当汉水,那里贩私枭匪聚集的所在,是个危险的地方,却恐去不得。况且九头鸟也是老于世故的人,肯直言相告,其中难免有诈?你奉委到此,查得这种确实消息,尽可回省禀复,何必再去冒这大险呢?”锦堂含笑答道:“若是别个委员,查到这种可靠的消息,已届喜出望外,当然回辕禀复。惟有我的查案,非到水落石出,不愿销差,所以制军曾经奖励我办事认真,不辞劳怨。这位林制军的知遇,是不易得到的,我因受了天德的暗算,林公有些瞧不起我,这回奉委,格外要认真查得详细,才可以回他的心。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朱运升是否仍住在大洪山,非亲去密查不可。倘然仅凭葛幼泉一面之辞,回省禀复,制军势必要根据我的报告,札饬地方官派兵前去拿捉。拿得到时,固然我也有功,只怕幼泉所说的话不确,就算是真,还防朱运升畏罪远遁,早已不在大洪山老巢。累官兵空劳往返还是小事,连带我办事认真的信用也要丧失,这却关系甚大。无论如何,你要陪我去走一遭。如能当场把逃犯逮捕,带回辕门,这种异常劳绩,还怕得不到制军的青眼?管教不出一月,就会委署实缺。”凤姑笑盈盈答道:“我是常随,主人既然决心要去,固然不能拦阻,出力帮助,也是分内之事,决不畏避;但是船上只有我一人懂得些儿武艺,那边人数必多,断难有恃无恐。依小的愚见,还是顺道到仙桃总兵衙门,向大老爷说明情形,借拨几个得力兵官,保着你同去,那么遇见朱运升就可以直接逮捕。”锦堂点头称是,即吩咐船家开往仙桃镇,水手就抽跳板解缆起行。
  仙桃镇总兵陈炯堂,是锦堂的胞兄,他们本是将门之后,炯堂承袭一等轻车都尉,随营效力,征苗屡立战功,擢升至总兵。锦堂自少习文,刻苦用功,连捷得中进士,在京当了十多年苦差,才得外放湖北荆宜施道。旋因吸食鸦片,被同寅在前任制台面前说了坏话,制台叫他自己告病请开缺,在省中戒烟候补。林公到任后,见他办事干练,委署安襄郧道,被杨天德暗算撤任,上文已经叙明,不在话下。
  且说船抵仙桃镇,锦堂一人登岸,径入总兵衙门,会见长兄,说明专程到此,借拨两三位得力兵官,同往大洪山。拿捉越狱逃遁的土贩朱运升情形。炯堂慨然答应,即派旗牌钱昌、百总汪兴,跟随锦堂前去。同胞兄弟用不着客气,锦堂马上带着钱、汪两兵官,告别回船。船家重又解缆前进,路上并无耽搁,直到钟祥县属大洪山近处停泊。锦堂吩咐钱、汪俩远远跟随,命凤姑随身保护。一同离舟登岸,只见山峰耸翠,大洪山就在面前。便沿山足前进,人家稀少,道上也无行人,走了一里光景,才遇见一个樵夫,肩挑山柴,从山上走下来。锦堂便叫凤姑上前问路。凤姑就抢步上前,向樵夫含笑问道:“樵哥!对不起你,借问一讯,可晓得朱二老板的住宅在哪里?”樵夫听说,很惊异的向凤姑望了一眼,又向四下里瞧望一周,才轻轻答道:“朱二老板是蓬头狮子朱贵升大老板的胞弟,兄弟二人本是枭匪中的魁首,贩私贩土,杀人越货,无所不为,现在烟禁森严,听说派往各地的伙计大半被官厅捉去,烟土没收,亏蚀甚巨。兄弟又想改行做没本钱买卖了!我看你像个安分守己的商客,却来找他们干什么?”凤姑答道:“这些事我们早就知道,此来另有别事,只望樵哥将这朱二老板的住址相告。
  因我们来此,非与他见一面不可。至于旁的事,后来自有分晓, 总望樵哥指引。”樵夫答道:“他们的老巢在此山中杀虎涧后面,地势危险非常,周围约有五六里平地,前有杀虎涧,既深且阔,相传昔时有只吊睛白额虎失足跌入涧底,就此一动不动的死了,因此叫做杀虎涧。后面是插天峰,悬崖峭壁,野兽都不能上去。右边也是险极不能攀登的高峰,唯有左边是他们出入的门户,但也是极狭的山谷。你们要进去时,就此地上山,经过灵官庙,向左边一直走去,约摸一里光景,便是他们的出入口。”凤姑谢道:“承情指点,感谢非常。”说罢,便和锦堂移步登山,樵夫荷柴归去。锦堂初上山时笑向凤姑说道:“你足小伶仃,只怕跟不上我?”凤姑笑答道:“和你比试一程如何?”说着使展草上飞功夫,越走越快,锦堂竭力跟随,奔得汗流气喘,休想跟得上,才止步说道:“我输了!慢慢走吧。”
  凤姑见他讨饶,也便住了脚步,等他走近,于是缓步而前,绕过灵官庙,左转前行。锦堂一边走,一边向凤姑说道:“我们一同深入匪巢,万一他们起了不良之心,将我们软禁起来,无人通信,绝了救应,不当稳便。况且你是一个女子,若然被他们看出破绽,这班亡命之徒,什么事不干,那时更多不便。依我的主张,还是你留在外面,待我只身前去,没事时最好,若是你等到红日西向,不见我走出来,你赶紧回船,带着钱、汪两兵官一同前来救我。”凤姑应声理会得。二人又走了一程,远远看见前面是山谷口子,凤姑便闪入树林之中,锦堂独行向前。
  那谷口有两个大汉站着,锦堂料必就是蓬头狮子老巢的出入口,就抢步向前问道:“敢问两位老兄!朱二老板可在府上,我得汉阳葛幼泉相公指点,特来拜访的。”那立在左边的麻面大汉听说,就含笑地问道:“贵姓可是唐?”锦堂一面答称正是,一面暗想,难道葛幼泉已经来函知照,否则他们哪里会晓得我的假姓呢?这倒有些危险。原来葛幼泉早有亲笔信函到此,说明一切,并嘱朱氏兄弟把唐锦臣软禁起来,不可伤他性命。
  运升得信后,就吩咐看守入口的匪党,如有姓唐的来探望,引他进来,故尔麻面张黑子问明是姓唐的,就笑容可掬地说道:“请里边去,待我来引道。”锦堂就跟着张黑子走入山谷,只见两面都是山峰陡壁,巾间一条山路,长约一里光景,尽处便是很宽大的山地,两边种着花草树木和蔬菜,倒有些像世外桃源。走了几十步,才见靠北一带平房,约摸有三四十间。张黑子引进大门,向右边走廊中走去,穿过了五六间平房,领到一间平房中。张黑子说道:“这里便是二老板的会客室,请随意坐地,我去请二老板出来。”说罢,转身而去。
  锦堂走到窗前打量,只见前面一片庭心,时当九月,有十几盆菊花摆在石条上。再看室中,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八仙桌,四只单靠椅。正看间,忽然张黑子引着一个壮汉入室,年龄约摸三十左右,身高七尺开外,面色微黑,生得獐头鼠目、尖嘴削腮,一望而知就是逃犯朱运升了。正想行礼招呼,张黑子抢先说道:“这是我们二老板。”锦堂就向运升拱手说道:“久仰大名,苦无相见之缘,今幸葛幼泉相公介绍,专程前来拜谒,真是幸会。”运升连忙还礼,分宾主坐下,张黑子捧茶敬客。
  要知朱运升如何软禁陈锦堂,且待下回分解。
  
第43回缴烟枪当场烧毁 施丸药普渡众生
  且说越监土贩朱运升和锦堂相见之后,寒喧一番,便问来意。锦堂道:“兄弟家住夏口,家母向有肝胃气病,每当发作时候,药石都不能治,只有烟膏最灵,吸食一两筒,就可止住。
  无奈近来夏口禁得厉害,上好的老土,实在无从购得。敝友苏君与葛相公曾有一面之雅,故指我到他那边去设法;又承他的美意,叫我向二老板商量。故特不揣冒昧,来此相求。还望二老板割爱一二百两大土,该价若干,自当照数缴纳。”运升听了,含笑答道:“前次批进的烟土,在湖北一起被抄没收。既承足下远道赶来,照顾我们生意,绝无谢绝之理,请在舍间盘桓三四天,等待广东运土到来,任凭检选,包可称心如意。”
  锦堂答道:“搅扰府上,断无此理,好在小舟就停在山下,待我还船等候,待货色运到,再行备价来兑便了。”运升说道:“顾客理当下榻相留,况且兄弟平生最爱朋友,尽管耽搁在此不妨,如其不肯赏脸,那就见外了。”锦堂正想起立告别,不料朱运升先立起身来。推说有朋友等在里边,请宽坐一回,说罢,竟自转身走了。锦堂也明白他的用意,只是既不好止住他,又不好跟他出去,弄得进退失据,一踌躇间,运升已去远了。
  就此一去不来,直到傍晚,匪党送灯火饭菜进来,锦堂叫他相送下山,许以重金酬报。匪党答称未得二老板许可,不敢相送。
  说罢转身而去。
  慢表锦堂失陷匪巢,
  且说凤姑守到黄昏,不见锦堂出谷,情知不妙,她就使展飞行功夫,越过杀虎涧,掩身潜入匪巢,四面寻找,不见锦堂。正在焦急之时,忽见一匪从门中走出。
  她急闪身暗处,等他走到面前,出其不意,一把擒住,一手掣刀,吓禁声张,逼他说出日间来买土的客人藏在哪里?那人吓得颤巍巍答道:“那人就在这问屋子的后面厢房里,二老板派我看守的,我因肚子痛,要紧到毛厕里去出恭,求你放了我吧。”
  凤姑逼他引到厢房中,锦堂瞧见了救星,正是喜出望外,忙向凤姑说道:“我们俩怎样逃出去呢?”凤姑又向那匪徒逼问有无便门可以出入?匪徒指着北面说道:“走出此屋向北去,有一很大的山洞,便是后门,直通到半山。”凤姑听说,还防他出去报信,就在他身上解下腰带,把他四马攒蹄捆了个结实,然后保着锦堂飞步出室,向北赶到山洞前。锦堂低低说道:“洞中黑暗怎好走路呢?”凤姑说道:“不妨,待我在前开路,你扶着我肩头走好了。”于是两人移步入洞。一路摸着石壁而行,但觉寒森森冷风扑面,令人毛骨悚然,好像盲目似的。沿石壁走了一程,幸得背后无人追赶,才得走出洞来。凤姑在月光下定神四望,方知已在半山,就和锦堂取道下山。正行之间,忽听得背后似有脚步声。凤姑连忙向后回顾,只见两条黑影如飞赶来,只道是匪党,掣刀在手,准备迎敌。说时退,那时快,两人已相离不远,方才看清楚是钱昌、汪兴。他们奔到锦堂面前,说道:“二大人受惊了。”锦堂拍着凤姑的肩头答道:“亏得这位高升,从虎穴中将我救出。还怕匪党追来,我们赶快落船,马上启碇回省去吧。”说着大家飞步下山登舟,马上唤起船伙计,解缆开船。那匪穴中,直到天明,瞧见一匪被绑,方知锦堂早已逃遁。朱运升并未出门,得此警报,即派张黑子带同八个匪党下山追赶,无奈船已去远,追了一程,颓然而返。
  且说锦堂在路并无耽搁,直驶到省城码头停泊。钱昌、汪兴告辞回去。锦堂带着凤姑登岸回到公馆略事休息,把上文的查案始末情形,缮就呈子,然后坐轿上禀,复见林公,当面呈上报告书。林公披阅一过,勃然大怒道:“逃犯朱运升怙恶不悛,竟敢将你软禁,那葛幼泉身充兵房书吏,胆敢贿纵要犯逃监,又复主使朱犯将你软禁,更属罪大恶极,非严刑究办不可!
  老兄的办案认真,不辞劳怨,不顾性命才能查得水落石出,真是大可钦佩,暂记大功一次,将来有缺,先行补用。”锦堂受此意外褒扬,心中大喜,当时谦逊了几句,就道谢退出,回转公馆。林公马上亲笔书就密札,把锦堂的报告书叙入,连夜用印发交汉阳县密拿葛幼泉与朱运升归案法办。那汉阳知县郭觐辰,也是个清正干员,当下接阅林公札饬,暗想:逮拙属下的兵房葛幼泉,固屑容易,不过逃犯朱运升匿居匪巢,捕役固属拿不到,就是派城守营兵出去拿捉,也恐匪党闻风先遁,打草惊蛇。
  那主犯朱运升一旦远扬,这便如何是好?仔细思量,只有着葛幼泉诱捕朱运升到案,许他将功折罪,不怕他不遵。打定主意,即传葛幼泉到签押房问话。门皂即到幼泉跟前,说明本官传唤。
  幼泉只道有什么案件,传他去商量办理,立刻穿了马褂,跟着门皂径到县署签押房。觐辰藏过督宪札子,向他说道:“越监逃犯朱运升,督辕已派员查明,匿居在大洪山匪巢。据那委员的报告,还说你有得贿纵逃的嫌疑,说话里连本县也甚多不利之处,督宪札饬密查朱运升,否则这责任就在你我二人身上。
  本县素知你办事谨慎,不见得会知法犯法,打算替你洗刷嫌疑,着你设法把逃犯朱运升诱捕解省,脱清干系,那时或可将功折 罪。不知你自量能力,可诱得到朱运升么?”幼泉答道:“此人素来与我相处甚好,只求宽限数日,准将他诱到。”郭觐辰道:“如此甚好,只你须留心一二,若是拿不到时,你的性命就难保了。现在权且将你家属收下,专等正犯拿到,便行释放。”
  幼泉到此,也无可推诿,只索答应。觐辰即派差役将他家属取到,幼泉便告辞而出,一路想诱捕朱运升的方法。走到家中,恰好张黑子因跑掉了唐锦臣,特来报信。幼泉一面询问逃跑情形,一面安排酒食,与彼对饮。饮到分际,低声向他说道:“越狱一案,现在已由我觅得一个貌似二老板的肯去顶替了,可以完案。但我另有一事,要和二老板商量。你回去时,请他改装到此一叙,千万不可失约。”张黑子答应而去。次日朱运升果然改了农夫模样到幼泉家中赴约。幼泉一面将他稳住,一面差人到县报信。郭觐辰得信,即派通班捕役,前往将朱、葛二人,一并捕获,带回衙门,即行钉上大镣,连夜亲自押解到省,赴督辕见过林公,禀明一切。林公即命将二犯解往臬司衙门,按律重办,结果问成极边充军,此案才得结束。还有那土贩邹阿三逃往广东,也被郭觐辰购线缉拿到案,依法惩治。
  林公此次严申烟禁,劝惩兼施,一面严拿贩土开馆吸食,一面收缴烟具、烟土、烟膏,果系真心改悔,自愿缴出烟膏、烟枪,暂免治罪,并验明烟瘾大小,酌给戒烟药丸,使他吞服断瘾,以观后效。如此认真办理,不到半年,楚省烟害渐有肃清之望,陆续收缴烟膏、烟土,共计一万二千余两,半数是拿获的,半数是缴出的。如土贩邵锦璋,自行投县缴出烟土二千多两;谢长林缴出烟土九百五十两;范申和缴出烟土三百六十两。同时设局收缴烟枪,共一千二百六十四杆,皆是久用积油的老枪老斗,有几十只精致华丽的老枪,枪质是雅州竹的,配以牙底牙嘴,枪膏满积,在平时每只价值都在银百两以外,爱逾拱壁,现在尽肯割爱缴出,可见人民觉悟吸烟之害,等于饮鸩,才肯缴枪戒烟。
  林公为昭示百姓起见,把收缴的烟枪、烟斗、烟膏、烟土,编号列册,堆积公共场所,亲率两司道府,莅场逐一对册验明,然后命当差的用快刀将烟枪劈破,烟土敲碎,再浇煤油燃火焚烧,把一千二百多支烟枪一律烧成灰烬。次将收缴搜获的烟土一万二千多两,拌以桐油燃火焚烧,自辰至申,火犹未熄。哪知烟土拌桐油燃烧,奇臭触鼻,和熬膏抽吸之味,迥乎不同。
  烧过烟灰,林公派员监督,投入江心。自此次烧毁以后,续缴烟枪烟土的陆续不绝,一月未满,又取到七百多支。那时湖南省城收缴烟枪竟有二千三百多支,唯收缴查获的烟土、烟膏,共计只有八百多两,也照林公办法,浇油烧毁。林公见吸烟论死新例尚未颁行,而禁烟成绩已如此昭著,总因死罪两字,足以惕人心志,促人醒悟!可见民情非不畏法,新律果能颁行,烟害虽深,不难于短期间悉数扫除。
  那时正值秋汛期内,林公借着出巡江、汉堤防,顺道查看各地禁烟情形。只见各属都由地方官设局收缴烟土、烟枪,省城大镇各药铺中,都有戒烟丸出售,莫不利市三倍,因此吉林参、洋参、高丽参的价目比去年增加两倍有奇。林公见此好现象,快慰非常!一日行抵宜昌,这是楚、蜀间转毂的所在,位于江滨,东通夏口,西通巴县,那是水陆交通的大码头,商务繁盛,人烟稠密。林公带着史林恩等几个随员,正在岸上勘视堤工,瞥见一班耆民老妇,跪在路旁,叩头称谢!林公连忙招手叫起,向一须发皆白的耆民说道:“本部院毫无善政及民,谢什么呢?”耆民答道:“农民苏仰山,今年已七十有八岁了,家事由后辈执管,哪知不肖子弟嗜好鸦片,无力耕种,田地早已变卖告罄,今春打算把媳妇卖去,供他吸烟,被我拦阻住了, 叫他赴局缴呈烟枪烟灰,领得大人施送的戒烟丸,如法吞服,现在烟瘾已断,身体壮健有力,可以做小贩养家糊口。农民全家俱受大人恩德,专程前来叩谢。”林公又向其他耆民逐一询问,皆为丈夫儿子吞服了林公施送的戒烟丸,身体发壮,能够用力嫌钱,赡养身家,所以结伴前来拜谢。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44回论烟害追源往事 闻严禁运动权奸
  且说林公出巡江汉堤防,顺道查勘各属禁烟情形,成绩昭著,居民都觉悟烟害之烈,自愿缴枪具结,有钱的抄录药方,自行配药戒绝;贫穷的向局中领药戒烟,吸食者既少,贩土开灯,不禁自绝。楚省烟害大有肃清之望。回辕之后,亲自草就奏疏,缮正拜发,奏明查拿烟贩,收缴烟具、烟土总数,并声明楚省鸦片已有肃清之望。此折到京,道光帝披阅动容,就令各省督抚将军,厉行烟禁,并谕令在廷诸臣,各抒所见,究竟黄鸿胪所奏,家藏鸦片烟具,以及兴贩开馆的概论死罪新律,是否可以颁行?道光帝无非为慎刑恤民起见,不料引起一班廷臣纷纷争论。且有英夷密派汉奸入京运动,于是论死新刑,终究不能颁行。后来的鸦片战争,和第一次缔结的辱国丧权的不平等条约,都由这次纷议而来。那林公在湖广总督任上,厉行烟禁,楚省英商也有些不敢肆无忌惮。
  考鸦片一物,流入中国,已有很悠久的历史,并不自清代开始,不过当时这种鸦片,并不是用枪斗吸食的罢了。连本草上也载有此物,原名罂粟,始自唐元年间,有阿拉伯商人贩罂粟入人中国,兜售于各药铺中。那是一种功效卓著的止泻药,倘遇痢疾,日久不止,只须用罂粟花叶煎浓吞服,唯药量过重, 能令人麻醉不省人事,当时只供药用。直至明朝中世,葡萄牙人握东亚贸易霸权,由葡人将罂粟源源不绝的输入中国。嗣后,变本加厉,发明割浆熬膏,创制烟灯、烟枪,横卧抽吸,吸时精神百倍,且有提神塞精的特效,因此吸食鸦片之人,一天多似一天。至明末英吉利执海上贸易霸权,由印度贩烟来华,始仅闽、粤两省沿海居民吸食,后来愈传愈广,几遍全国。金钱外溢,弄得民穷财尽,刀兵四起。明廷特颁禁烟法令,吸食贩卖及供人灯吸的,一律论死。一班瘾君子吓得屁滚尿流,不吸则瘾发难熬,吸则恐怕差役人室捉拿,不得已开掘地穴,藏身地窖中抽吸,这是鸦片之原始。
  清人入关以来,英、荷诸国的商人因见鸦片有巨利可图,年年于印度地方贩运烟土来华,始仅一班富绅子弟,用以消遣解闷。后来越推越广,至康乾时代,鸦片风行一时,上至官绅,下及走卒,以及僧道尼姑等,多有吸食鸦片的。偶然抽几口,确能兴奋精神,等到嗜好成瘾,准时抽吸,便能伤精损血,面容枯槁,变成终身痼疾。乾隆帝是个太平天子,屡次巡幸各省,目睹鸦片流毒几遍全国,于是通令各省厉行禁烟,搜获一千多箱烟土,一律烧毁,颁定新律,严禁贩卖与吸食。当时英、荷商人只好暂停贩卖。等到嘉庆初年,贩卖和吸食的依然到处皆有,因为所颁禁烟法律太轻,凡国内商人贩卖烟土,杖一百,枷一月,遣边留戍三年;内外文武官员犯者,课以革职处分;书吏差役贩卖或包庇土贩,加等治罪,杖二百,枷二月,流谪三千里为奴。吸食鸦片,准贩卖同罪。如此拟罪,不足以寒吸烟土贩的心胆,隔了几年,法令渐弛,贩、卖、吸三项依然充斥于市。等到嘉庆二十一年,烟毒弥漫全国,比较乾隆朝有过无不及。于是重申烟禁,各省搜获烟土,陆续解到北京刑部衙门,共计三千二百箱,奉谕烧毁。哪知流毒已深,一般嗜好成瘾的百姓依然秘密吸食,反使烟贩奇货可居,土价增贵,获利更厚。鸦片的来源都由洋商偷运至沿海各省,再由华民贩运至内地销售,而广东海口,又为偷运的总巢。道光初年,林公在江苏巡抚任上,曾经会同江督陶澍,奏请严令粤省督抚厉行烟禁,不准英国商人偷运鸦片进口。虽得如议通令禁运,无如英商见有大利可图,不借花费巨金,贿通粤省地方官吏,面子上告示遍贴通衙,不准英商偷运鸦片,并不许国人贩卖吸食;暗地里依然准许英商进口,以致越禁而鸦片流毒越甚。按当时广东海口鸦片偷运进口数,在道光七八年间,年约四千箱,至十年顿增至一万八千多箱,以后有增无减,鸦片流毒,随之日增月盛,社会上的现银尽被英商吸收到外国去,物稀为贵,银价飞涨,于是鸿胪寺正卿黄爵滋遂有杜塞漏卮,严禁吸食鸦片一疏。上两回书里,已经叙过。
  黄鸿胪原奏何以偏重严禁吸食,不从严禁私运私贩入手呢?
  他早知英商手段通天,且有汉奸替他奔走,若然严禁偷运,大利所在,英商必然花巨金四处运动,禁烟必难成事;现在专禁吸食,好比子弟被劣友牵嫖引赌,只好将子弟严加管束,使劣友不敢再来引诱。禁烟亦然,厉行禁吸,使国内染有烟瘾的人,勒限一年,一律戒绝。到那时英商运土人华,无人购买吸食,岂非可以不禁自绝,这也是正本清源的善法。
  当时由林公首先会同湖南、湖北两巡抚,厉行禁吸,收缴烟枪,搜拿烟土,施送灵验戒烟药丸,果然一年期限未满,楚省素有烟瘾的百姓,十之八九都已服丸断瘾。如此成效卓著,中国的烟害,论理可以一扫而空了!哪知事与愿违,广东贩土英商查顿得到此项消息,暗想:果真各省尽如楚省一般,禁绝吸食,烟土将无销路,绝了丰厚利源,岂不可惜!若要挽回, 识有不惜巨金,托人入京运动。清廷大员多半贪财,苟有巨金秘密送给他们,正是有求必应。想到这里,先到夷馆中与买办葛东明商议。
  原来查顿为英国所属港脚人,盘踞粤省夷馆三十多年,混号人称铁头老鼠,为私运鸦片的发起人,各地汉奸土贩都和他相熟,本是个贫民,在鸦片贸易中,获利达三十多万,实为偷运鸦片的祸首。他和葛东明是多年老友,素知他熟悉中国官场,就把风闻楚省厉行烟禁,因此这几个月来,鸦片销路停滞,若不携金入都运动,只恐各省一律厉行禁吸,我们的大好利源势必停塞,岂不可惜呢!素知老哥熟知中国官场,拜托速往京中,运动京官,奏请将鸦片列入进口药材类中,那么我们可以公开贩卖,大家都可靠此发财,但不知运动金要多少。
  东明沉吟了一会道:“中国官场,文官只要钱,有白花花银子到手,不论什么事都办得到。不过鸦片流毒,已经通国皆知,兼之在这厉行烟禁的当儿,要买到言官奏准列入药材类,准许进口,这却非容易!倘若运动了甲言官具奏,难免乙丙丁言官不反对,还有军机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都可单衔具疏奏事,怎能保他们一言不发呢?”查顿听了,皱着眉头问道:“如此说来,运动难望成功,只好改营他业了!”东明含笑答道:“有钱使得鬼推磨,天大官司,只要有地大银子。这件事情,也只要有整千整万的黄白物,带往京中,首先运动当朝宰相穆大人,索性托他包办,事必有济。”
  查顿听到这里,笑逐颜开地说道:“我早知老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佬,无事办不到的,准定劳驾,银子要多少,请即预算示知,我便去和各洋商接洽按股均摊,顷刻可以立集巨款。”
  东明筹算了一会,伸着五指说道:“最少五十万,如果不敷,这却要再行公摊筹集的。”查顿答道:“此次运动,抱定必成的决心,索性一次筹集七十万,带往京中,免得因款绌败事。”
  东明答道:“能够一次筹足,多多益善。”查顿告别而去,赶往伶仃岛大屿山等处,与私运烟土各帮洋商接洽,说明来意,叫他们按照交易大小,自愿认缴运动费若干。这班洋商,都奉查顿为首领,自然唯命是听,踊跃认缴巨款,结果筹得五十万两,查顿独出二十万两,送给东明,一律换了到北京兑现的银票。东吩就携款乘轮由海道到天津登岸,换坐驴车入京。
  要知如何运动,鸦片能否私运进口,且待下回分解。
  
第45回权奸得贿倒行逆施 公愤难平上疏抗议
  且说葛东明携着七十万两巨款,到北京运动,五千金去结识了古董店主,托他代为介绍,昏夜到权相穆彰阿私邸。东明为防谈话漏泄秘密,预先写就一纸禀辞,大意为恳托相爷顾恤远人,设法维持英商鸦片贸易,请旨准予列作药材类输运入口,愿纳税银等语。一面早就和古董商人讲明报效三十万白银。当下穆奸看罢禀辞,随手燃火烧去,然后摒退左右,悄悄地向东明说道:“正在厉行烟禁的时候,忽然倡言化私为公,准予鸦片进口,这是很不容易办到的事,就算在京文武不敢违拗我的主张,还怕各行省将军督抚联名上疏抗争。你且京中耽搁几天,再来听我的回音吧!”东明一面唯唯答应,一边将二十万两的银票呈上,只说这是各夷商奉送相爷的炭敬,恳求笑纳!穆奸假意推让不过,方才纳入衣袋中。东明晓得肯收运动金,事必有成,就告辞退出,在客寓里等候消息。明知这么一来事情必然成功,只争迟早罢了。
  且说穆奸收受了这笔巨额贿赂,不恤民害,不顾公论,密召大常寺少卿许乃济到私第,授意他递出奏疏,若得朱批如议办理,有三万两酬金到手。乃济本是穆奸心腹,且由穆奸一手提拔起来的,当然唯命是听,告辞回寓,草就奏疏,送到军机处,就由穆奸呈御览。原折约有三千多字,说来头头是道,颇合时弊,主旨以鸦片贸易为合法,禁烟也属目前要政,措辞肯称取巧极,节录奏折中大意如下:鸦片一名罂粟,原产于印度,为止泻提神唯一要药。
  本朝康乾时代,列入海关进口药材类,每担抽税五两四钱。旋因使用过度,吸食成瘾,流毒社会,致干例禁,屡次颁行禁烟法令。始则拟以枷杖流戍,继且科以绞刑。只因情罪不符,酷刑未尝实行,而吸食贩运者,反而有增无减。其故由于未禁烟时鸦片进口,一则须纳税银,鸦片进口,只能与输出之大黄茶叶交换,不作现钱交易。自厉行烟禁以来,海关烟税取销,偷运进口,不必纳税,只须耗费若干私费,便能进口秘密交易,概用现银,故而在未禁烟前,每年输入鸦片只有数百箱,禁烟以后,输入数逐年增加,多至三万数千箱,现金外溢,银价因是日昂。自来法令愈严,讦告愈多,官吏因之不能实力奉行,破坏法律之心计亦愈工。吸食鸦片,有害人身,尽人皆知,严禁而不知戒绝,还可稍示姑息,不加闻问,唯救济社会经济,整顿进口税银,乌可不问?查鸦片本属药材,征收税银,早列入进口贸易表,自属合法贸易,岂可因噎废食,为吸食鸦片者有害,禁止进口,徒然损失税银,鸦片依然偷运,不如仍照旧章,认为合法贸易,准予纳税进口。唯须以物换物,卖于公行员,不得以现银交易,一面严行禁止官吏、差役、兵卒等不准吸食,犯者加等治罪。如此则漏卮可塞,银价可平,偷运可绝,烟害亦可断绝,一举而备数善。谨请乾纲独断施行,云云。
  此疏虽然别有用心,但写来却也丝丝入扣,道光皇帝,耳骨最软,凡有情理之事,他总肯采纳。当时览奏动容,即命穆彰阿传谕广东总督及海关熟议具复。穆奸料到粤督邓廷桢决无反对之理,分明大功告成,三十万运动金可以安然享有,当下退回相府,一面传谕广东总督遵议具复;一面密传葛东明进见,把上文的经过,细说一遍,吩咐他赶紧回转广东,再向粤督衙门运动,那么鸦片可作合法贸易,装运进口了。东明道谢退出,回寓算清宿费,雇坐驴车到天津,仍坐原轮船回转广东。他此行到手了三十九万五千两银子,正是喜出望外。回到广东,往见查顿,把入京运动情形细说一遍。未了说:“穆相叮嘱,粤督处还须花金运动,免得功败垂成,被他力持异议。”
  查顿说道:“一客不烦二主,再劳老哥辛苦一趟,你看三四万两可以成事么?前次之款,是由各洋商公摊,但这笔余款,只好由我一人独出,势不能再向他们摊派,这倒要请老兄格外帮忙才好呢?”东明答道:“京中已经运动成熟,谅粤督也不敢力持异议,送三四万两银子给他,也不算少了。”查顿马上同东明到银行中兑了三万两银票,东明即往总督辕门拜会。邓廷桢接入花厅,分宾主坐下。东明劈口就问道:“大人可曾接到军机大臣字寄,交议鸦片为合法贸易,准予纳税进口的上谕么?”廷桢听得此问,心中一想,明知话里有因,若非英商托他入京运动,那军机处的公事素来秘密异常,谁敢宣泄于外,他哪里会晓得,这一定是走了内线来的。他既然出京以后来此求见,不消说总有什么请托,正可趁此机会,捞他一笔巨款。
  打定主意之后,便含笑答道:“此事关系重大,一时未便议复,尚待考虑,此时也不敢擅立主见。”东明听说,明知他要钱,便道:“此事在京中已承穆相爷允许,大致可见诸事实,只议复一事,还求大人格外帮忙。”说着将一对锦绣荷包送上,口称这是商人从京中带来送给大人玩耍的,还望收纳。邓廷桢一见荷包饱绽异常,明知里面必是关节,便含笑收下,端茶送客。东明见他收了此物,知事已成,即行辞出。邓廷桢即传海关道商议具复,表示四项意见,大致承认鸦片为合法贸易,由是鸦片化私为公,纳税进口。
  初时贩卖开馆,尚干禁令,嗣后法律废弛,两广地方烟馆林立,人民可以自由吸食。隔了一年,连带闽、浙、苏、皖等省,亦然鸦片充斥于市。粤督为防揭参起见,奏定暂行条例六条,照录如下:一、输入之鸦片,概可交换货物;二、特派巡逻船,防止秘密输入;三、就嘉庆二十三年之旧规定,无论何船何货,准输入品三折为金货与其携归,唯一船取得之总额,不得过五万先令;四、鸦片可照其他商品卖于护商人;五、每担输入税连附加税共计三两三钱八分六厘;六、通商仅限于广东,未通过广东税关之鸦片,一律没收。
  自有此六条规定,一般贩土夷商有恃无恐,整千整万两的由广东海关输入。海关税收大旺,粤督还欣欣然有喜色!殊不知流毒各省,贻害民生,不堪设想。就是楚省,经林公苦心严禁以后,也几乎死灰复燃。一面出示张贴各属,劝谕人民已离苦海,断不可再堕深渊,剀切晓谕,并严禁兴贩入境,总算不曾前功尽弃。一面函托内阁学士朱罇上疏抗争鸦片不该准予进口。大意谓:自厉行烟禁以来,如楚省人民自知改悔,呈缴烟具、烟土,全省烟害,将次肃清。各省正宜一律严禁,以楚省为模范。而今广东非但不禁,反视鸦片为合法贸易,准予纳税进口,与禁烟法令大相矛盾。总之,鸦片有万害而无一利,英夷以此输入中国,实欲使我国弱民贫,以遂其扰乱中华之野心。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严申烟禁,尚恐难以尽绝,乃复举禁运功令一律废除,反许其化私为公,纳税进口,贻害百姓,大祸不堪设想矣。
  此项奏疏进呈之后,给事中许球、鸿胪寺正卿黄爵滋等继续上疏,奏请严禁鸦片入口。许球奏折中大意谓:金银外溢,年约千万两以上,漏卮不塞,十年以后中国将无现银流通矣。欲遏此滔滔之势,势必鸦片之输入,与现银之输出,一同禁止,始为正当办法。若解一省之禁,则他省何以维持其禁令?正本清源,不可不自治本国民始。检查外商运土,犹宜认真,令其停泊伶仃岛下之食库船一律返国,并宣示外商,以后再以鸦片诱惑华人,通商必至断绝,居留贩土之外商,亦不免受中国刑罚,使外商儆惕,不再有轻蔑我政府之举动,则肃清庶可望矣。
  道光帝览奏动容,即将原折交军机大臣妥议奏复。穆彰阿主张,输入鸦片充作药料之用,不能非议。并且粤海关税收入赖是颇有起色,一旦禁止输入,进口税必然短少,不如寓征于禁,特别加重鸦片进口税率,并限制进口,后只须以物换物,不准现银交易,一面通令各省督抚严禁开馆及吸食,如是则不碍通商,不短税收,而于百姓也绝无影响,竟照此复奏。道光帝终觉有些不妥当,但是其言亦颇近理,不能即予批驳。
  后来再阅潘世恩、王鼎两大军机的复奏,却又不约而同的反对准许鸦片进口。
  罂粟固然可以入药,但是每天患痢病肝胃病的人,能有多少?所用此项药材,算来也用不尽许多。如今每年入口数万箱,未必完全做药,无非卖给各省居民熬膏吸食。
  纵使加重税率,税收固有稍增,无如此项金钱仍旧都取在我国百姓身上,依然得不偿失,徒苦我民,将来民穷财尽,国本动摇,危机四伏。总之,鸦片为唯一害民毒物,苟有人心,皆当痛恶深嫉,断不能视作合法贸易。请旨严饬广东总督,勒限外商将现存商馆及食库船上之鸦片,一律载回,永远不准将鸦片偷运进口。限满后查获鸦片,船货一并充公,运土外商处死罪。同时通令各省督抚将军,厉行烟禁,烟害庶有肃清之望。
  道光帝披阅此疏,深以为然,即着潘世恩通令各督抚严申烟禁,并令粤督转饬海关取销烟税,不准鸦片进口。哪知广东百姓痼疾已深,一时难以戒绝。且知权奸穆彰阿当国,只要外商携金入京运动,鸦片依旧可以进口,我们何苦去戒烟呢。于是大家观望,表面上虽然奉行故事,暗中依旧秘密吸食,外商非但不肯载烟回国,且夹杂在别种货物中附带入口。对于当地有权干涉的官吏,概用金钱运动,竟是通行无阻。粤督因为以前曾受外商巨费,目前又按时都有孝敬,只好充耳不闻。不料激怒了那位爱国爱民的林则徐,竟然挺身而出,要与运土外商大起交涉。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46回尤协镇狂妄辱钦差 邓制军直言论权相
  且说林公在湖广总督任上,办理禁烟,劝惩兼施,成绩卓著。非但兴贩开馆久已绝迹,并且嗜好甚深的贫民富户,也有觉悟改悔,自愿缴出烟枪、烟膏,具结立志,服丸戒绝,全省烟害渐次肃清。林公方以为本省既树禁绝鸦片的先声,各省必然仿行严禁,就此全国的烟毒,不难一律扫除。这也是一件与民更始的善政。哪知事与愿违,各省非但不见仿行禁烟,并且听得广东已准外商运土进口,作为正当贸易,列入药材一类,纳税输运,因此各省兴贩都往广东与外商接洽,贩运烟土至内地秘密售卖,苏、浙、闽、赣等省烟禁渐弛。因此激动了林公的义愤,暗想:此番不将烟害铲除,流毒永无尽期,不仅百姓沉沦苦海,并且国家也必日渐贫弱。我既得皇上知遇深思,岂能默不一言,坐视此病国殃民的秕政实行。明知现在皇上必被穆彰阿蛊惑,以致出尔反尔,忽而严厉禁烟,忽而准予将鸦片列入药材类进口,前后自相矛盾,法令失却效用。如今却又重申禁令,但是在外商方面,固视若弁髦,偷运如故,百姓亦因此日久玩生,视若具文,吸食如故。粤督邓廷桢为人颟顸,最爱金钱,只要在他面上稍为化费些便得,断不敢与外商竭力抗争。那么我各位封坼,岂可袖手旁观,保民报国端在此时。想到这里,就提笔草就奏折,缮正颁发。折中大意谓:鸦片为误国殃民之毒物,烟不禁,民生日贫,国势日弱,行见十年之后,文无可用之士,武无可战之兵,华胄为夷,中原板荡矣。微臣身受皇上知遇深思,愿任巨难,与外商严重交涉,是否就望圣裁。
  此折到京,道光帝览奏动容,朱批即来京陛见,督篆着湖北巡抚钱宝琛护理。林公接到此谕,即日交卸,眷属回转故里。那时燕儿早已嫁给史林恩为室,燕儿保护郑夫人回转侯官。林恩带着八名得力旗牌,保护林公,由水路到天津登岸。
  换坐驴车进京,时在道光十八年十一月十三日。一面递折请安,一面赴恩师王鼎公馆拜见。林公本是王鼎生平最得意的门生,特设盛筵洗尘,并不请外客相陪。师生二人入座,把酒谈心,略谈些别后情形。林公劈口问道:“准许鸦片纳税进口,究竟是谁的主张?老师大人必有所闻!”王鼎叹道:“你想有谁?除了穆相,谁敢冒此大不韪,受天下人的唾骂呢?据闻是英商查顿花了三十万两,才得贿通穆相,买嘱许乃济奏请鸦片列作药材类,准予纳税进口。当时我和潘老力争无效,总想广东邓制军必持异议,不料复奏到京,并无异议。亏得你复奏反对,并经给事中许球等上疏力争;皇上方才觉悟,下谕取消鸦片进口税,重申烟禁。无如朝令夕改,等于具文,不独外商偷运如故,连带官吏也不知认真严禁,皇上才想起你在楚督任上办理禁烟成效卓著,特降面旨,召你进京,大约委派你往广东去一走了。”林公答道:“门生身受皇上知遇深思,理当报国,纵使门生赴汤蹈火,亦不敢顾惜身躯。”王鼎拈须微笑道:“以身许国,这才像封疆大吏。”师生二人说说谈谈,不多一会,就饭罢撤席。林公告辞而出,又往潘世恩及几位知己同年处拜会,直到傍晚,方才回寓休息一宵。次日即蒙召见,垂问楚省禁烟事甚详,林公详细奏对。未了道光帝说道:“粤省烟害有外商从中把持,情形与楚省不同,朕欲派卿前去,办理烟案,未知可有把握否?”林公答道:“臣去惟有矢以毅力,与外商据理力争,交涉到运回存土,嗣后不准偷运进口而后已。舍身为国,决无返顾,毕竟决裂,只好以武力作后盾,与夷商一决。”道光帝深以为然,即派为钦差大臣,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所有该省水师,兼归节制,并命吏部颁给钦差大臣关防。林公就叩头谢恩退出,等待领到关防,便向老师及各同年处辞行,陛辞出京,由直隶山东安徽驰驿前进。
  林公为甚不由海道赴粤,偏要绕这远圈儿,从陆路驰驿赴粤呢?原来因陛辞出京时,奉皇上面渝,顺道密查山东、安徽、江西三省的烟害与吏治民情,不得不由陆路赴粤。
  刚到江西地界,途遇大雪,不能赶路,只好投寓安歇,等待雪霁天晴,再行起程。林公历任督抚,凡遇卸任上任,总喜欢微服私行,不受地方官供应。此时正值新年,连日大雪纷飞,林公在客寓中异常寂寞,带着林恩至间壁茶坊中,喝茶消遣,顺便察访民情吏治及烟土情形。只见室中有讲评话的,说书人尚未到场,听客却已坐得满满,只留正中一座空着;林公就据空桌坐下。茶坊主人急急赶来说道:“客官对不起!这是尤大人定下的座头,他人不能占坐,客官请到柜台前泡茶吧!
  好在说书先生嗓音响亮,前后一样清楚的。”林公道:“叫我坐后些,那是没什关系的,不过我要问你,那尤大人是谁?他出多少钱常包这个座头呢?”茶坊主人答道:“包钱是分文不取,只因为他是协镇大人,肯赏脸到此听讲评话,已是万幸,故特设此座。”林公说道:“开茶坊将本求利,何必要去奉承他呢?”
  茶坊主人低低答道:“这也有我们的难处.这位尤大人性格暴躁,不好惹得很,就是奉承得不周到,就要碰桌子,摔茶碗打人,闹出来他总是本地的官长,谁也得让他三分。老先生还是这边来坐吧!”林公道:“本来你们做生意的人,如有人出钱定的坐,我当得要相让。但姓尤的既如此蛮横,我倒要瞧瞧他,暂时在此小坐,等他来了再说。”主人没法,只好退去。
  一刹那讲评话的登台,开始讲水浒。林公死坐静听,忽见两个亲兵,导引尤协镇走来。瞥见座上已有人坐着,尤协镇就勃然大怒道:“哪里来的混帐东西,敢据吾的座头?”两个亲兵亦然老不死,瞎眼贼,出声乱骂。林恩立在旁边,听了无名火直冒,恨不得赏他们几下耳刮子。林公恐怕闹出乱子来,连忙起身相让,同林恩走到柜台前落座。店主道:“老先生不听我的话,只讨骂了两声。”林公笑了一笑,也不答话,自管听书。不料尤协镇余怒未息,等到小落回,重又入娘捣妈的骂起来。两个亲兵也恶狠狠地走到林公面前,逼他去作揖赔罪,否则要送到巡检司衙门重办。林公暗想:“这个协镇太仗势欺人了。”当时不愿和他多事,使命林恩走到尤协镇面前作揖赔礼。
  林公无心久坐,付过茶资,就同林恩回寓所,提笔写就两封信,派车夫立刻分送江西巡抚和提督辕门。信中大意谓:尤协镇驻防都昌,作威作福,本钦差经过,因大雪阻途,微服闲行,亲见其欺压良善。该地居民受其荼毒者,敢怒而不敢言。此等凶悍之夫,宜从速提参。云云。
  提督巡抚接阅此信,一面把尤协镇先行撤任,一面会同到都昌,拜会林公。哪知林公发信之后,即行启程,早巳去远了。督抚二人只得各自回辕。
  林公料到他们接信之后,必来拜会,故尔踏雪登程,加紧前进。路上查访民情、吏治及烟害,原属顺便兼差,并未到处认真察访,心挂着广东鸦片重案。好在大雪已霁,雪后奇寒, 道上冰冻,绝无泥泞,遂得兼程前行。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方抵广东省城。粤督邓廷桢、巡抚怡良率同司道出城迎接。林公一一接见后,即偕邓督到督署中暂住,一面赁定房屋,布置行辕,整备迁入。
  那粤督邓廷桢本来是颟顸之人,跟好学好,跟坏学坏,如今见朝廷特派林公为钦差大臣,来粤查办鸦片重案,自然不敢别种心思。当下将林公延入花厅,分宾主坐下,寒暄一番。林公问起土运的经过,廷桢道:“兄弟对于英商运土一案,始则由穆相字寄,准予纳税进口,并有英商查顿托买办葛东明来说,穆相业已允准,请勿持异议。兄弟恐违穆相意旨,当时故附和原议,准予进口。现在朝廷既派大人到来,一切全仗主裁,所有以前种种,也请大人包荒。”林公笑道:“我们是多年的老友,不需要客气,兄弟初到此处,情形隔膜得很,全仗老哥帮忙,随时指示,以免陨越方好。但是兄弟在京时便已闻得英商查顿为私运鸦片首领,曾化数十万巨金,贿通内外,才得准许鸦片纳税进口。常言道:擒贼擒王,现在当首拿查顿到案,勒命他将贮存夷馆及趸船上的鸦片,不问纳税不纳税,让他一律载运回去,以后不准再有入口。这个办法,老哥以为如何?” 廷桢想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办法是再好没有,不过该英商已于去年冬十二月十二日请牌下澳,附搭港脚快船回国;伶仃洋趸船内,有港脚船二只亦于同月二十八日启碇回国;今年正月二十日又有港脚船、美利坚国船、小吕宋船等共计十八只,与前船一同驶去,旋据探报移泊在了洲洋面,该处为夷船回国必经之路,移泊该处,无非探听风声。最奇的去冬查顿亲来请牌下澳,向兄弟说,中国皇帝钦派湖广林制军为钦差大臣,来粤查办海口事宜,此人铁面无私,胆略过人,不是好惹的。因此请牌远避,免得横生枝节。足见老哥威震四夷,英商闻名胆落。那时兄弟尚未闻得老哥钦派来粤的消息,不知查顿从何处探得的?”林公答道:“这必是穆相受了他的重贿,防我来粤时,将查顿拘案鞫讯,吐出实情,连带他也要受到处分,故尔飞函来粤,叮嘱他远走避祸的了。”廷桢答道:“大人料事如神,本则除了穆相之外,在京文武,都与查额素昧生平,有谁和他通信呢?”二人谈论半晌,议定禁土办法。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47回移檄英主会禁种烟 传谕夷贩呈缴存土
  且说当时林公向粤督邓廷桢问道:“鸦片一物,并非英国所产,何以运入鸦片的都是英商?”廷桢就答道:“鸦片原来产自印度孟买等地方;印度本也是亚洲西南的独立国,自从与英吉利通商,互生嫌隙,两边开仗,遂被英国以武力征服,变成了英吉利的属国。那英国环境皆水,平时专讲水面通商,由国家造了许多商船,专载商民出洋贸易。载货出去,换货归来,两面获利,遂得富强起来。英商见贩运鸦片,利息比其他商品优厚,所以趋之若鹜。英国固知鸦片是毒物,为害甚大,不准国人吸食,也不许栽种,惟在印度境内,遍地种着罂粟,专门向中国推销,非但赚获厚利,且欲将此毒物,弄得我国百姓个个孱弱,用心恶毒,无出其右。我朝定鼎之初,既有此物运入,不过吸食者少,嗣后你也吸,我也吸,销路渐广。现银外溢日多,虽则迭次严禁,输入鸦片,依然一年一年的增多。
  广东嘉庆末年,由查顿、颠地两英商,首先运土进口,至今积有二十年之久,两人已成富商了。”林公接口问道:“查顿既已请牌下港,颠地是否在粤?”廷桢答道:“这班奸夷刁恶得很,阳为请牌回国,阴实停泊在伶仃洋面,由汉奸指引土贩到洋面上交易,改由闽、浙两省偷运进口。夷人本来刁滑非常,更有汉奸从中教唆提使,简直防不胜防,所以兄弟去冬奏明,筹调水师将备,联帮驻泊洋面,堵截奸夷售私,并水陆加严搜捕,或能铲除此毒。”林公深以为然,就通盘熟商了一会,决定四项入手办法:(一)奏请颁定新律,以一年半为限,吸烟处以绞罪,贩烟处以斩决;(二)分派水师兵哨各船,在伶仃洋一带轮流堵截,不论何项船只,驶近驻泊夷船,概行追击,倘敢逞凶拒捕,格杀勿论;(三)移文英吉利国王,会禁鸦片贸易;(四)传集十三洋行商人谕话,勿再为虎作伥,替夷商经手售私,并传谕各商馆夷商,估见存贮烟土总数,照实禀复,并交出私贩夷奸查顿、颠地。
  会议既定,廷桢即设盛筵,替林公洗尘,又谈论了一会,决由林公起草移文及谕单,授给廷桢、怡良看过,马上发稿缮正,会衔用印,送交英国领事义律,转送英王。这件照会,措辞很为得体,故将全文照录如下,可见林公敢作敢为,不为强夷屈服的真相。
  移英吉利国王文为会禁鸦片烟事:照得天道无私,不容害人以利己,人情不远,孰非恶死而好生。贵国虽在重洋二万里外,然而同此人情,未有不明生死利害者也。我天朝四海为家,大皇帝如天之仁,无所不覆;即遐荒绝域,亦在并生并育之中。广东自开海禁以来,通流贸易,凡在内地民人,与外国番船,相安于利乐者,百数十年于兹矣。且大黄茶叶湖丝等物,皆中国宝贵之产,外国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而天朝一视同仁,许其贩运出洋,绝不吝惜;无非推恩外服,以天地之心为心也。乃有一种奸夷,制为鸦片,夹带贩卖,诱惑愚民,以害其身而谋其利。从前吸食之人尚少,近则互相传染,流毒日深,在中原富庶繁昌,虽有此等愚民,贪口腹而残生,亦属孽由自作,何必为爱惜。然以大统之天下,务在端风俗以正人心,岂肯使海内生灵,自甘鸩毒?是以现将内地贩卖鸦片,及吸食之人,一体严行治罪,永禁流传。
  惟此贵国所属各部落内,鬼蜮奸人,私行造作,自非贵国王令其制造,即各国之中,亦仅数国制造此物,并非诸国皆然;又闻贵国不准人民吸食,犯者必惩,自系知其害人,故为严禁。然禁其吸食,何如禁其贩卖与造作,乃为清源之道。若自己不食,而仍敢制造贩卖,引诱外地愚民,则是欲己之生,而陷人于死,欲己之利,而贻人以害,皆人情之所痛恨,天道之所不容。天朝威振华夷,何难力制其命,面仰体圣明宽大,自宜诰诫于先。且从前未用公文,移会贵国王,欲将此害人之鸦片,永远断绝。我内地禁人吸食,尔协属国禁人制造,从前已经制造者,贵国王须即全行搜尽,投之海底,断不许天地间更有此种毒物;非特内地人民,不受其害,即该国民人,既有造作,安知其不吸食,汇并造作而禁之,则该国亦不受其害,岂不各享太平之福?并昭贵国王恭顺之忱,如此则明乎天理,上天不至降灾,协乎人情,圣人亦必嘉许。
  况内地既经严禁,无人吸食,那该国仍行制造,终亦无处可售,无利可谋,与其亏本徒劳,何不改图生业?现在内地搜出鸦片尽付油火焚烧,若再有夷船夹带鸦片前来,不能不一体烧毁,恐船内所载他货,亦难免玉石俱焚,是则利未得而害已形,欲害人而先害己,天朝所以能服外国者,正有不测之神威,毋谓言之不早也。
  贵国王接到此文,即将如何严禁断绝由,速行移复,幸勿谎饰支延。谕各国夷商呈缴鸦片取具永不贩卖甘结谕单:谕各国夷人知悉:照得夷船到广通商,获利甚厚,不论所带何货,无不全销,欲置何物,无不立办,是以从前来船,每年及数十只,近年来多至一百数十只。我大皇帝一视同仁,准尔贸易,尔才沾得此利,倘一封港,尔各国何利可图,况茶叶、大黄,外夷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乃听尔年年贩运出洋,绝不靳惜,恩莫大焉。尔等感恩,即须畏法。利己不可害人,何得将尔国不合之鸦片烟,带来内地,骗人财而害人命乎?查尔等以此物蛊惑华民,已历数十年,所得不义之财,不可胜计,此为人心所共愤,亦属天理所难容。从前天朝例禁尚宽,各口犹可偷漏。今大皇帝闻而震怒,必尽除之而后已。所有内地人民,贩鸦片、开烟馆者,立即正法,吸食者亦议死罪。尔等来至天朝地方,即应与内地民人同遵法度。本大臣家居闽海,于外夷一切伎俩,早皆深悉其详,是以特蒙大皇帝颁给平定外域、屡次立功之钦差大臣关防,前来查办。若追究该夷人积年贩卖之罪,即已不可姑容,惟念究系远人,从前尚未知有此严禁,今与明申约法,不忍不教而诛。查尔现泊伶仃等洋之趸船,存贮鸦片甚多,意欲私行售卖,独不思海口如此严拿,岂复有人敢为护送,而各省亦皆严拿,更有何处敢有销售?此时鸦片禁止不行,人人知为鸩毒,何得贮存夷趸久碇大洋?不独徒费工资,恐风火更不可测也。合行谕饬,谕到该夷商等,速即遵照,将趸船鸦片尽数缴官,由洋商查明共缴若干箱,造其清册,呈官点验,收明毁化,以绝其害,不得丝毫藏匿。一面出具夷字汉字合同甘结,声明嗣后来船,永远不敢夹带鸦片,如有带来,一经查出,货尽没官,人即正法字样。闻该夷平日重一信字,果如本大臣所谕,已来者尽数呈缴,未来者断绝不来,果能悔罪畏刑,尚可不追既往。本大臣即当会同督抚两院,奏恳大皇帝格外施恩,不特宽免前愆,并请酌予赏犒,以奖其悔惧之心。此后照常贸易,既不失为良夷,且正经买卖,大可获利致富,岂不体面!倘执迷不悟,犹思捏禀售私,或托名水手带来,与尔无涉;或诡称带回该国,投入海中;或乘间潜赴他省充售;或搪塞而缴十之一二;是皆有人违抗;怙恶不悛,虽以天朝柔远绥怀,亦不能任其藐玩,应即遵照新例,一体从重惩创。
  此次本大臣自京面承圣渝,法在必行,且既带此关防,得以便宜行事,非寻常查办他务可比。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终始,断无中止之理。
  况察看内地民情,皆动公愤,倘该夷不知改悔,惟利是图,非但水陆官兵,军威壮盛,即号召民间丁壮,已足制其命而有余;而且暂则封舱,久则封港,更何难绝其交通。我中原数万里版舆,百产丰盈,并不藉资夷货,恐尔各国生计,从此休矣!尔等远出经商,岂尚不知劳逸之殊形,与众寡之异势哉。
  至夷馆中惯贩鸦片之奸商,本大臣早巳备记其名,而不卖鸦片之良夷,亦不可不为剖白。有能指出奸夷,责令呈缴鸦片,并首先具结者,即是良夷,本大臣必先优加奖赏。祸福荣辱,惟其自取。今令洋商伍绍荣到馆开导,限三日内回禀,一面取具切实甘结,听候会同督抚,示期收缴,毋得观望诿延,后悔无及。特谕。
  上列移文谕单,送交英国领事馆后,林公就迁入钦差行辕在省三品以上文武大员,皆来谒见。林公接见水师提督关天培,面授机宜,令他密查伶仃洋面趸船共有几艘,并分路报守,不准有他项船只驶近趸船。天培奉令退出照办。
  要知夷商愿否缴出存土,且听下回分解。
  
第48回绝供给降服英领事 缴鸦片禀复林钦差
  且说英吉利领事义律,驻华已有十多年,素知中国官场办事大抵虎头蛇尾,初时雷厉风行,隔了几个月,只须输金运动,就可烟消火散的,故尔接到移文谕单后,竟如无其事,搁置一旁。又恐身居其地,无可支吾,乃托故往澳门而去。
  林公等了三天,不见回文,并得探报,义律已往澳门去了。明知他有意延搁,借端规避,但是手续上已经办了,任他如何,已经移文英国国王,尽了国际正谊,先礼后兵,以后就是用严厉手段处置贩土夷商,他们也不能责备我冒昧从事了。
  他既藐玩我的公事,难道我就罢了不成?非先慑以兵威,奸夷岂肯屈服?好在我有节制全省水师的权限,不必借助本省督抚。打定主意,即令提督关天培,调集师船分堵港口,并派兵看守英人商馆。一面传令外商,须待趸船鸦片尽行缴出后,方准开舱交易。一面传集广东十三洋行商人伍绍荣到辕,面加训勉,不追究既往,劝他们以后勿再为虎作伥,包庇奸夷,以鸦片偷运内地,使奸夷获厚利,使同胞受短命丧财的大害。这班洋行商人,都是广东籍,经林公善言开导,个个激发天良,誓不再为奸夷经售,倘食此言,愿受新律治罪。
  林公见人心归化,令他们传谕各夷商,估计烟土存贮实数,即日来辕禀复,听候点验,准作自首,免于论罪。又向他们追问历年贩烟奸商查顿、颠地,现在可在商馆中?伍绍荣答称:“查顿于去年残冬请牌,避到澳门去了。颠地于前日随义律同去的。”林公道:“你们回去送信给义律,写明本大臣将派兵严搜商馆趸船,查获烟土,当场烧毁,叫他们从速回来处理一切,否则本大臣自行办理,不等他们的。”洋行商人唯唯退出。林公为防奸夷畏罪逃避,即着广东税关揭示晓谕各夷商在钦差大臣驻节广东,查缴鸦片未曾结束以前,凡属外国侨商,概不许赴澳门。于是一般夷商,只好丛集于商馆所在地,连带与趸船也断绝交通,并经关提督拨调炮舰四艘,满载武装兵士,移泊在商馆前后。
  馆中有几个小胆的夷商,吓得胆战心惊,自己又不能下澳,只好连夜差馆中西崽赶往澳门,催促主务监督义律回来。
  义律还只是了不介意,回到商馆中,反怪小胆夷商何必大惊小怪,凭他雷厉风行,我这里只做不理会,冷搁他三四个月,大清皇帝势必要责备林钦差旷日持久,一点成绩都没有,必然要撤换钦差,或则马马虎虎,不了了之。虎头蛇尾,本是中国官场的刻板文章,你们何必着急呢?夷商说道:“监督难道你没有瞧见河川中停泊着中国炮舰么?炮门都对准商馆大门,万一开起火来,此间岂不要玉石俱焚么?”义律大笑道:“你们误会了!这几条炮船,不是钦差带来的,轮不到他调遣。只因查缴鸦片,已闹得满城风雨,关提督预防土匪流氓乘机抢劫商馆,特派这几艘炮舰,移泊河川,保护商馆。我本则居此有些胆怯,现在有炮舰泊此保护,我们倒可以高枕而卧了。”一班商人听了这一席话,竟然信以为真,便道:“我们只懂交易,不懂交涉,所有缴烟土、呈证书并具结三项,全仗监督做主,我们莫不唯命是听。”义律拍着胸脯说道:“这个本是敝监督分内之事,自有我负责办理。不过累及诸位停顿两三个月交易。
  至于存烟,决不会损失一丝半忽的。”于是义律打定主意,以冷搁对付。
  林公发过两次照会,催他答复,他竟置之不理。林公只好传令洋行商人伍绍荣,向义律当面催促。义律就把上文回答夷商的话备述一遍。绍荣见他胸有成竹,劝之不理,只好据实禀复。林公接阅来禀,暗吃一惊,心想:“可恶的刁夷,竟用冷待手段对付,我如不给一些上国的威仪他们看,如何肯甘心受降呢!但是我不便冒昧地派兵抢入商馆与趸船上抄没烟土,焚毁投海,若请旨准予入馆查抄,恐怕皇上也未必俯允,若然持久办不了,穆奸必然要请旨申饬,这便如何是好?定神默忖了一会,即传伍绍荣到行辕。林公延入花厅,以宾礼相待,向他问明义律所居商馆中共有多少中国人?绍荣答道:除他老婆外,其余烹调给役,都是中国人,共计六名。林公又叫他把各商馆中的沙文姓名,及西崽大司务一一开明。绍荣照实书写呈上,告辞而归。林公立传海关监督来辕,面谕他封闭各夷商货船;各商馆雇用的华人,自买办以及大司务西崽,一律勒令他们辞歇,如有私自为洋人给役者,查明监禁。监督奉令退出,马上遵照办理。
  那义律见所用华人被海关勒令辞歇,尚以为可以另雇,哪知四出寻觅,无人受雇,以致烹调洒扫无人供应。想起船上大司务西崽都有,打算去借用,无如洋面封锁,趸船四面有兵船看守,水陆接济断绝。义律不得上船,回到商馆中,苦耐了二天,再也熬不过了,只好与夷商商量。各夷商见情势不佳,都愿将存贮鸦片缴出,义律方才禀复林钦差。兹将他两次禀单,照录如下。英吉利国领事甲必丹义律,具禀钦差大臣,为恭敬遵谕禀复事,转奉钧谕,大皇帝特命示令远职,即将本英国人等经手之鸦片,悉数清缴,一俟大人派委官宪,立即呈送如数查收等因,远职一奉此谕,不得不遵,立刻认真一体知照。缘此禀请明示,现今装载鸦片之英国各船,应赴何处缴出?至所载鸦片共数若干,求俟远职详细查明,当即缮写清单呈阅也。谨此禀赴大人台前查察施行。
  英吉利国领事义律敬禀钦差大臣,为遵谕呈单事,昨奉钧谕,即经远职持掌国主所赐权柄,示令本国人等,即将趸船商馆存贮之鸦片,如数缴来。当经远职查明所缴共有二千二百八十三箱,恭候朋示查收。缘此谨禀大人台前,查察施行。
  义律因迫于食物断绝,给役无人,不得已始与诸夷商商议两全之策,议决先行缴出十分之一鸦片,打算就此唐突林公,要挟撤退商馆及趸船四围之守兵,恢复自由,乘间载土逃去。哪知林公阅禀后,仔细复核,即知隐匿必多,否则商船二十二艘,连同商馆,存贮之数,断不止只有二千二百多箱。当下先照复义律将鸦片驶往虎门,听候收缴,暂许供给义律饮食物;一面札饬水师将弁,加严警卫,商馆后门以砖瓦堵塞,前面派兵日夜轮班监守。并张贴告示,缴出鸦片二分之一,方给食物;缴出五分之四,撤去兵队监察;全部缴出者,方许照旧贸易。英领事义律实逼处此,弄得进退两难。打算逃回英国,无如海口有兵船封锁,水陆交通断绝,非但不能归国,连带和伶仃洋面的趸船,也不能互通消息。最难堪的,饮食物时常断绝供给。使他不得不和各夷商议定:一面将趸船存贮的鸦片,全行缴出,一面致书英外相巴马斯统,报告价值二千四百万元的鸦片,被中国钦差逼缴,完全没收。此时义律阳为屈服,阴实预备以武力作后盾。
  且说林公接到义律第三次禀单,声明各夷商愿缴出烟土二万二百八十三箱,即与粤督邓廷桢、粤抚怡良、提督关天培会商酌估有无匿多报少的弊端。关天培说道:“兄弟曾向夷商访问,每只趸船能贮多少鸦片?据他们答称:最高大的趸船,每只所贮鸦片,无有过千箱以外的。现在停泊在洋面趸船,共有二十二只,存贮鸦片,最多在二万箱以外,核与义律所报箱数,不相上下。可信他并无不实不尽之弊。”林公说道:“兄弟在楚省查获原箱鸦片,每箱概装四十只整土,每只约重三斤,每箱计重一百二十斤,纵使日久收干,斤量较轻,也都在百斤以外。现在英商拟缴之土,斤量大约和楚省相同。”邓廷桢答道:“偷运虽分各省,来源则一,凡属整箱大土,各目虽有三隔冬,乌皮、霉公、拉庄等种种区别,原产地都属印度孟加拉及孟买两地,故而大小轻重和形式,千箱一律,以现在报缴箱数计算,大约有二百数十万斤。倘经奸商贩卖内地,流毒何堪设想。幸仗大人威震四夷,外商慑服,未动兵刑,已允将存土全数缴出,于国于民。均有利益。但是夷商此举,决非自愿,由强迫而损失达二千数百万元,只恐他们回转本国,向英王泣诉。英吉利以商立国,对于商人爱护备至,难保不有后患。总要大人事前准备,未识大人以为如何?”林公含笑点头,说出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49回移节虎门收缴烟土 激恼领事遣回夷船
  且说林公听了邓督一席话,说道:“与外夷办交涉,当然要恩威并用,一味用权利压迫,虽能屈服于一时,必贻后患于将来,老哥所虑,正和愚意相同。英商损失此二千数百万血本,归国后岂肯不向英王泣诉。欲杜后患,惟有援自首之例,贴补损失。凡此次缴出烟土一箱的,赏给茶叶一箱,或大黄一箱,任凭他们要那一样。照中国市价,鸦片昂贵,一箱茶叶或大黄的代价,固然远逊于烟土,而外洋各路岛夷,视茶叶、大黄为养命的至宝,小孩无大黄不得活命,成人大抵嗜茶成癖,犹如吾国人民嗜食烟酒,因是价值十倍于中国,现以茶叶、大黄掉换鸦片,夷商载往各岛售卖,足够捞回鸦片损失,后患自可无形消激了。不知诸位老哥以为如何?”邓督宪首先答道:“大人老成胜算,能够不折一矢,慑服奸夷,铲除烟害,消弭后患。不仅兄弟等倾心佩服,即使诸葛复生,也要自愧弗如。”
  当下如其依照林公原定办法,确然可以消弭后患。那么后来又如何激起战争呢?就说清官难逃猾吏,林公饬差采办二万多箱茶叶,被经手的人做了手脚,每箱十分之六七都是泡过的叶渣,重又晒干了的,只在箱面上铺一层茶叶,以致夷商不能沿途销售,带回英国,进呈英王与外相查验,因此激起战争, 后文自有交代。
  当下林公便向邓督说道:“收缴的烟土,悉数烧毁。购买茶叶、大黄,需费甚巨,擅动公款,只恐朝廷不允,还是大家捐廉购置吧!”邓廷桢本是个庸懦之人,想从前曾受过葛东明三万运动费,如今又听得林公捐廉一语,生怕事前知道得贿,特地隐指,故即应声道:“如此甚好,兄弟首捐三万两。”怡良见总督踊跃输捐,也只好说,愿捐二万两。关军门也认了一万两。在上者既然首创捐廉,那司道以下的官员,也就各力量所及,认捐不等,一共认十余万金。林公甚为欣喜,便说:“有了此数,相差也不多,短少之数,悉由兄弟补足便了。”
  那时关军门本来驻在虎门,林公即命他先回驻所,调集兵船,弹压缴土。天培先行退出,回防布置。林公议定与邓督同赴虎门收缴,留怡良在省弹压防范。
  次日林公同邓督,带着随员,乘坐大号官舫,驶抵虎门。
  广东提督关天培、碣石镇总兵黄贵、阳江镇总兵杨发俊,各带该标兵船,鸣炮迎接。林公传令兵船分排虎门江口,以壮声威!一面命海关监督豫坤,传谕义律,知照各夷商点缴烟土,须照实数完全缴出,不得稍有缺少,如有藏匿漏缴等情,一经查明,加等处罪。此令一下,义律早巳乘船到来,奉谕走上官舱,向林公禀道:“原籍烟土,都在趸船上,请大人派员上船点收,并须多用驳船,随点随行,运到岸上。只因为数甚伙,一总点清,恐怕非数日不办呢!”林公点头称是,吩咐他知照各夷商点缴时,须要会同海关监督,将各商姓名与点缴箱数登册记清,一俟点收完结,凡缴出一箱烟土,可换茶叶五斤。这是本大臣同本省督抚体恤夷商缴出巨额烟土,血本攸关,才会同捐廉,购买茶叶,贴补各夷商损失。义律见林公如此顾恤外商,心中也十分感激,当下道谢回船。林公传令水手将官舫移到趸船前停泊,所有几十只驳船,环绕趸船带缆停下。林公即派海关监督豫坤记箱数,知府南雄、知州余保纯,同知佛冈、刘开域,通判李登业,知县关恩树,总兵史林恩,副将李贤,守备卢大钺等,分登趸船,随收随验,随搬随运。无如为数过多,一趸船存贮一千多箱鸦片,即需用数十只驳船,才够搬运。况且驳船与趸船高下相去甚远,不能直接搬运,必须用绳缒,或用木梯升降,盘运非常费力。等到搬去半数,趸船载重轻,高浮水面,还需预防风浪,至陆地载运石块来压仓。又兼潮汛时有涨落,风势时有转变,一遇落潮,驳船不能拢近趸船,遇到逆风,驳船不能在洋面上行驶。时当三月上旬,风暴正多,竟有终日坐守不能盘运,点验三日,三只趸船尚未扫数搬运清楚。邓督因为守土有责,不能久居外面,故先行回转省城。林公同提督关天培常驻虎门口外,监督验收,得起即起。为防舞弊起见,林公时上趸船监察,每见正舱所贮的烟土,皆系番木板箱,并用生牛皮封裹,极为坚固;边舱所贮的,间有口袋装盛,包扎也甚紧密。当即询问夷商,是否板箱装的是好土,口袋里装的是劣土?夷商答称,不是的,因为全用板箱多占地位,堆置不甚稳固,遇着大风暴,往往倾侧倒坍,故尔改装口袋,既省地位,堆叠也觉稳固。林公即命林恩将口袋置天平上称见,每袋也各有一百十几斤,点见只数,也与板箱所装的数量相同,于是一体收缴。
  自二月二十九日开始收起,截至三月二十日,林公检查登册,点收箱数,共计一万五千八百八十九箱,又一千五百四十七口袋,核诸义律原报数,尚少八分之二。查看各趸船,都已完全出清,并无存留。林公起初倒不疑洋商弄刁,只当是办事人员作弊。及到调查,在公人员确是无弊可作,即传义律咨询,哪知他早已回转省城。林公到此,才知他们使刁,有心藏匿,不觉大怒!马上派员特谕,赶往省夷馆,向领事义律严加究诘。义律无可推诿,只好据实禀称:“日前远职所报存土总数,系在省馆核算账据具报;而各船所贮烟土,间有驶往沿海地方,如潮州、南澳等处售卖。远职当时未曾得悉,现当派人催回广不论现泊何方,在此半月内,定可一律追回,如数呈缴,断不敢短少。”林公披阅复禀,恍然大悟!原来中东两路的运土夷船,是一个来源的。
  当林公自正月钦派来省,即令关提督派水师兵船检巡海面,旋据报称,东路南澳地方时有夷船驶至,严行驱逐后,长山尾等洋面,又有夷船倏来倏去。林公得报后,即向洋行商人伍怡和等访问:“东路夷船,是不是中路分销?还是南路另股?”
  伍怡和答称:“不知其详,只怕是外洋另股?”林公正想一俟中路收缴结束,再行查办东路南澳夷船,方可断绝毒根。今据义律无意中自行吐露南澳夷船,是系伶仃洋面趸船所派出,分明中东两路,实属一气相生,趸船丛泊伶仃洋;杉板等船分载烟土,驶往南澳等处求售,本属意中之事。现在义律既要吐实,即责成义律一律招回,悉数呈缴。
  正这个当儿,忽然接到闽抚咨文,内开近来福建洋面,忽贩土夷船,旋来旋去,不知是否粤省严禁贩土,以致避迹闽洋,还不知是外洋另股等语。林公披阅一过,暗想:不问闽洋、粤洋,义律既然吐露中东路是一起的,责成他一律追回。
  于是就在舟次亲书谕单,知照义律,多拨舟船,分赴东路各洋,无分粤界、闽界,见有夷船寄泊,一律催令驶回虎门,与各趸船同缴烟土。一面严檄南澳镇总兵沈镇邦,率领本部师船,在洋面堵逐;内港各口,通饬潮州镇道府县严禁趸艇出洋,断绝夷船接济与售卖;一面飞咨闽省督抚饬属认真堵逐, 使两省联络堵逐,使夷船无处驻泊,不得不驶回虎门。那闽浙总督钟祥,接到钦差大臣咨文,马上派委漳州知府胡兴仁赶往闽、粤交界的水关,会同潮州知府易中孚,与该地驻防水师,合力防堵,水陆交严,逼得夷船无处寄碇,非但不能将鸦片发售,连带食物接济也告断绝,势难久行洋面,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忽遇义律派船来催归,只好一律驶回虎门。
  此时林公还在虎门舟次,即据由南澳驶来船八艘,缴出鸦片一千六十七箱,又五百十一袋。次日复有从福建驶来船九艘,共缴出鸦片二千二百四箱,又五十七袋;这九艘夷船本不属中路趸船范围,每由外洋潜行来华,忽闽忽粤,驶行无定,今被各海口堵逐得走投无路,实在没了主意,只得来到虎门,呈缴烟土,也是实逼处此。
  如此又经过了数日的点验,直到四月初六日,方将呈缴鸦片收清,计共一万九千一百八十七箱,又二千一百十九袋。核诸义律原禀数目,反溢收一千袋有零。皆由林公亲督收缴。每起尽一船,即将该船舱底逐一查验,不任稍有遗留。不过收缴结束,已在四月底,正值夷船陆续到粤时期;这班夷商在英国启碇时,不曾晓得广西收缴鸦片依旧夹带烟土来华。伶仃洋面为夷船必由之路,林公瞧见又有夷船驶进虎门口,林公一面传令关提督拦阻夷船且慢进口,一面谕知义律,转谕新来载货夷船,停泊虎门口外,派员上船查舱,如未夹带鸦片,准予具结进口。倘有夹带,自首缴出免罪。如有蒙混隐蔽等情,一经查出,鸦片没收,立即驱逐回国。嗣后再有趸船夹带鸦片来华,船货一并充公,带土人依照中国颁行新例,处以死罪,贵领事亦不能辞咎等语。
  义律接阅以后,勃然大怒!以为新来夷船不知禁令,误带鸦片,理当从宽发落,何得一律没收?嗣后夷船再有夹带鸦片,竟欲置人于死地,太觉轻视我们商民,也就是欺侮我们国王,这还了得!还是密嘱新来夷船退回去,恳求外相援助。打定主意,马上坐船赶出虎门口,向新来夷船说明一切。夷商自然唯命是听,一律启碇回国。义律有禀帖交夷商带回去,转呈外相巴马斯统,这就是鸦片战争的动机。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50回撒盐灰销毒务尽 验水量夹带难瞒
  且说林公接到义律察复,内开:新来夷船,不愿呈缴鸦片,已一律退回本国,远职担保各夷船决不驶往其他中国海口等语。林公见各夷船果然启碇而去,也就传令启节回省。等到回转行辕,马上把收缴鸦片情形,拜折加紧奏闻,并请示所收烟土,是否解京销毁?附片请将夷人带鸦片来华,照化外有犯的定例,人即正法,货物入官,首缴者免罪,酌议专条,通行遵办。道光帝览奏大喜,传谕嘉奖,并谕:收缴鸦片,着即率同文武官员就地销毁,无庸解送来京。俾沿海居民及在粤夷人,共见共闻,有所振聋。
  林公接奉此旨,立即与粤督邓廷桢、粤抚怡良,及在省文武大员,会议销毁鸦片方法。林公说道:“夷船鸦片,在十七年以前,每个整土,售价银在三十元以上。近年来鸦片来华日多,且经各省严禁,价格日渐跌落,每个只售十七八元。然而为数过伙,即以廉价核算,每箱也值六百多元,合计二万数百箱,共值一千数百万元之巨。在守正嫉恶的人,固然视同粪土鸩毒;而吸食的愚民,必然望而垂涎;兴贩的奸徒,更欲居为奇货。防范不严,流弊何堪设想?故尔在收缴之初,即先在虎门口内,相度堆积所在。无如箱数过多,大房一间,至多堆贮五百箱,苦得该处民房、庙宇皆无宽大房屋,不得已,合并几间,内则拆去墙壁,外则加筑围墙,添盖高棚,匀堆封贮。内派文职正佐十二员,分棚看守,外派武职十员,带领弁兵百名,月夜轮流巡逻。至于销毁方法,以防意外,兄弟在楚省时,概用桐油拌和,举火焚烧。自以为可无流弊,不料天下事有出人意外的,销毁之后,有一次曾去验看烧土地方,只见泥土掘松,心知有异,当即派员详细调查,方知烟土焚过以后,必有残膏余沥渗入地中。老于熬膏的奸民,竟能将该处之土掘了,先用冷水浸出残膏,然后人锅煎熬,尚可得十之二三的鸦片。由是知火销方法殊欠完善。现在当另筹销毁之方,不知诸位有无善法?”邓督答道:“此事的确,在前兄弟也因搜获烟土,无善法销毁,故特留心切访。旋据一戒绝鸦片的绅士来辕访谒,兄弟见他面无烟容,身体发胖,便问他什么良方戒绝的烟瘾。他答称是食盐,其法极简便的,只须用二两茶叶,一两食盐,一两烟膏,加多量清水,煎成浓汤,存贮有盖瓷器中,每于食前喝一杯,加一杯冷开水,烟瘾大的用大杯,约服一二月,烟瘾自绝。这个方法,叫做杯杯淡,喝一杯加一杯开水,烟味日渐化谈,故能戒绝烟瘾。此法宜行于冬季,夏季烟水容易霉坏,不大相宜。此君吸食鸦片已有十余年之久,对于此物,也甚有研究,据他说:鸦片最忌二物,一是盐卤,一是石灰。如果熬烟膏时,将盐卤或石灰投入少许,即便成渣沫,不能收合成膏,就算勉强收膏,吸食时完全收不进斗门,并且毫无鸦片气味。在兄弟想来,鸦片既忌此二物,现在何不利用食盐和石灰克烟的特性,拌土焚烧,必能杜绝流弊。”林公说道:“盐烟相克,明人笔记中也曾论及,现在准定采办盐卤、石灰,拌烟烧毁,即就虎门海滩高处,挑挖两个大池,轮流浸化;池底平铺石板,纵横各十五丈,四旁搁桩钉板,不令少有渗漏。靠海一面,凿一涵洞,后面通一水沟,洞口配置活动闸板,浸化的烟土,抽去闸板,放流入海,池岸周围,遍钉棚栏,并设厂棚数座,为文武员办监视的所在。如此办法,总可杜绝流弊了。”各大员皆称此法尽善尽美,而且虎门为夷人出入要口,可使中外之人民共见共闻。
  当由林公委派总兵史林恩为监工员,即日招雇多数工役同往虎门海滩,择最高处开掘,筑成十五丈见方的两口大池。等到工竣,林公率同邓督、怡抚、关提督等同往虎门监督销毁。
  并由藩司熊常臬、钅享 司乔用迁、运使陈嘉树、粮道王笃、左翼副都统弈湘、右翼副都统英隆,分班到虎门稽查弹压。海关监督豫坤,常驻虎门照料。在事员弁,均各派定执司,咨会广州将军德克金布,留省坐镇。
  林公率同文武大员到得虎门,先验两池,并无渗漏。林公传令销土,即由雇定工人,车水入池,约摸半池,停车闸闭涵洞,撒盐入池成卤;一面由委员监察工役,抬土箱到池边,逐箱劈开,逐个用刀切成四块;投入池卤中浸渍半日,俟其溶解,再将整块烧透新石灰,纷纷投入池中,一刹那便如汤沸,不烧自燃,热腾腾的烟气,弥漫池上。复雇人夫多名,各执长柄铁锄水耙,立在池面跳板上,向池中往来翻耙,使鸦片颗粒尽化。等到退潮时,由委员用捞海捞起验看,绝无块粒烟土存在,方行启放涵洞,随卤流入大洋。流净后用清水洗涤池底,不令涓滴余留。倘当日第一池未曾洗清,次日使用第二池如前法翻浸。每日辰初开始,直至日落停歇,即将池岸四围栅栏,全行封锁。
  时当仲夏,广东天气格外炎热,所雇夫役仅穿短裤,上身下脚,尽行赤露,停工放出时,与执事工役一同搜检,有司道当场监察,不许稍有偷窃。开始三四日,每日只销三四百箱。等到五日以后,夫役们手法渐熟,日可化七八百箱,多至千箱。当两池熔销的当儿,浓烟上涌,渣沫下沉,臭秽熏腾,令人作呕,四周观众及夫役们个个掩鼻。在逐箱劈销的时候,也登记编号。这种烟土,虽多是印度出品,但也有好歹之分,最下等的为金花土,还须逐箱逐袋过秤,登记重量,手续繁琐,以至自六月初旬起,直到七月之中,只销得八千三百二十箱,又一千一百十九袋。
  那时适逢中元节,工役人夫要求准给节假两天,以便还家祀祖。林公因为习惯相沿,不得不准如所请,定十四、十五两日停止销土。在这节假期间内,委员兵弁,对于巡逻看守不免稍有疏忽,贼匪遂得于中元节夜间,爬墙潜入贮烟之处,凿箱偷窃整土十余只,仍由原处爬出。正遇总稽察史林恩,带着八个亲兵经过,当场拘获,禀报林公。传令发交按察司按律重办,赃土收回。十六日重行动工销毁,远近民人来厂观看的,比节前更多,并有美利坚国夷商经别等携带眷口,由澳门乘坐舢舨赶来,向沙角守口水师游击处递禀,请准入棚观看。杨游击不敢作主,即至林公前禀请示下。林公闻说有夷商前来参观,正是求之不得,如此做法,大可以震上国威仪,如何不让他看。又查明该夷商平素系作正经贸易,向不贩卖鸦片,故特派员将该夷人引领到池旁任其参观。及至他看见剖土投池,撒盐加灰,浸沸熔化诸法,夷商时时掩鼻点头,肃立顾视。等到午后,往见林公,脱帽致敬礼,表示畏服的诚心。林公即命通事传谕该夷商等,现在天朝禁绝鸦片,新律极严,你们素不贩卖鸦片的,固然永远不可夹带,更须转谕各商夷,从此专作正经贸易。中国物产丰富,获利不可限量,万不可冒禁营私,自投法网,非但船货充公,连带人也要正法的。该夷商俯首敬听,表示倾心向化。林公见他们来了半日,未曾进食,当即一律赏给食物,该夷商等食后,脱帽欢谢而去。
  话休烦絮,这许多收缴的鸦片,经林公督率所属,开池熔销以后,经过一月有余,方得销化完竣。林公即同文武大员回转省城,一面把销土情形,拜折奏闻,一面会商邓督办理善后。此时正值各国货船陆续来华的当口,只恐仍有夹带鸦片,依然要贻害内地,不得与吸食开馆一体严禁。向来夷船带土都卸在伶仃洋面趸船上,然后进口的。林公心想欲绝烟害,必须于未进口前,先行设法稽查,并将停泊洋面的趸船,一律予以监视,方足以杜绝私卸之弊。邓督也以为然,于是会衔札饬澳门同知蒋立昂、香山协副将惠昌辉等,查照粮船勾水方法,游弋洋面,遇见新到各国货船,即用丈杆自水面量至舱面,在印单上注明吸水丈尺,粘贴夷船舱中,以为标记;一面造册报明海关,俟各该货船进口时,由海关派员,持册复验水迹,有无浮高,即可知他有无私卸。一面咨会海关监督豫坤,亲至黄埔,将新来货船逐一对册盘验,苟有夹带鸦片,在伶仃洋卸去后,船身发轻,势必升高,无可掩饰。豫坤奉文之后,马上赶到黄埔,持册复验各夷船水迹,查得美利坚国船九艘,是载运洋米、洋布、棉花、黑铅等货物,并带有买货洋十五万数千元,复验吸水丈尺,丝毫无异;并查明船上皆未夹带鸦片,准它进口开舱交易。此外有美利坚国的记列船一艘,与英吉利港脚船一艘,在伶仃洋面验明勾水后,不敢进口,旋即开驶他去,足见该两船带有鸦片,得悉烟禁森严,进口必遭没收,故尔竟自驶去。
  林公见伶仃洋面之趸船,虽将鸦片悉数缴出,依旧停泊在那里,难保不故态复萌,必须驱逐回国,方能杜绝祸根。还有向来贩土夷商十六人,必须传他们到案,书立永不贩卖鸦片的切结,以儆将来。于是传谕英领事义律,早为遣回各趸船,并转知缴土各夷商来辕具结。义律接到谕单,初尚迁延观望,专等本国命令。事隔了三天,英政府的训令果然来了,义律快活非常,以为国王必然震怒,训令与中国政府严重交涉。哪知开阅之后,气得他发昏。
  要知训令上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51回伤人命严正交涉 关天培添建炮台
  且说义律与林钦差开始交涉之时,即有禀报到英国。不久即接英王训令,嘱他不可轻举妄动,应该服从中国法令。原来英吉利以商立国,海外贸易,订有商律。凡商船来华贸易,必先在该国请领牌照,经过各埠,皆须验明无夹带违禁品。开船时必须颁给禁约条款,谆谕不许在中国滋事,酌限往返程期。
  如未领牌照擅自行船,查出充公治罪。因此货船到粤,必皆报关纳税,正当商人不敢夹带鸦片,贩卖的只有英国所属港脚一处的商船。港脚,就是孟买、孟加拉,原属鸦片出产的地方,到中国来的路程,要比英国近得多,来往便利,距离他们本国又远,故有一班奸夷利欲熏心,瞒着英政府由外洋直驶到广东。初时只有一二艘,近因获利优厚,贩运愈多,在英国政府,也茫然不知。林公对于鸦片一物,在他们本国严禁一事,早已知道,故钦派到粤时,便即移文英王会禁鸦片,无如被义律搁起,不曾寄发,林公又无从查问。可是那义律自行禀报英王,谓中国苛待英商,严禁夹带等语,禀中虽未言明鸦片,无如那位英王,倒也精明详细,虽远在二万里以外,竟能一目了然,料必是贩卖鸦片,否则中国必不会严禁的,故特下训令,寄达广东主务监督甲必丹义律。义律连忙剖封抽阅,只见上面写着:英国政府,不能援助英国不义之商人,破坏国际通商法律。倘清国政府实行其国法,而英商人因夹带而蒙其损失,则是罪有应得,英政府不能代负责任。
  义律看罢,好似当头浇了一勺冷水,就此对于林公的命令不敢不遵,马上转知伶仃洋面各趸船,驶出老万山回国的,先后共有七艘,以外尚有几艘,有因船身已坏,须待修理完竣,方可启碇;有的破坏过甚,经不起海洋风浪,廉价售去,人搭他船回国。义律照实禀复。林公又派员复查,所报尚属实情,只好稍宽时日,仍分饬水师认真逡巡洋面,严加防范。
  惟夷商对于具结一事,久不遵办,一再严催,始接到义律复禀称:本国与天朝贸易,恭蒙大皇帝怀柔,历有二百余年,仰望先教以禁令,而后实行。因本国地方较远,必须宽以期限;凡属印度港脚船,给予五月期限,英吉利船,给予十月期限。然后厉行新例,则各商皆知有此例,来粤时自必遵行。现在要各商出具永不贩卖切结,各商都不愿意,倘不能不取结,该商人等惟有启碇回国。
  林公阅禀,正在筹思处置良策,忽然接到军机大臣字寄,内开:奉上谕饬查港脚夷商查顿下落。该夷来粤贸易多年,所有趸船鸦片,多数是其经营,实为奸夷巨魁。据邓廷桢奏称,该夷因稽查严密,于去年冬请牌下澳,现在谅已开行,但该夷盘踞既久,党羽必多,现在各趸船尚未回帆,所存烟泥,岂肯即行抛弃,难保不别肆诡谋。着林则徐严密访查,该夷查顿是否实已下澳开行?确于何日启碇?如尚逗留,着即严行驱逐,据实复奏。林公接奉此旨,一面咨行粤海关监督豫坤转谕洋商伍绍荣等,密查禀复;一面札澳门同知转谕在澳西洋夷目委利多查明查顿附搭何船于何日由澳开行回国,据实禀复。一面又密派史林恩改装前往澳门密访。旋据澳门同知蒋立昂禀复,查顿确于上年十二月十六日,由澳港附搭脚船回国;又据豫坤后报相同,查顿回国,已无疑义。惟据史林恩回辕面禀,查顿虽去,党羽留省的甚多,如义和行的央顿,即系查顿的胞弟。又有英子地臣,三子地臣,皆系查顿的外甥。还有替他管账的子地信,也在该行居住;并查悉此次趸船缴出的烟土,十之六七是查顿存贮的。林公固知查顿为贩烟祸首,趁此机会,必须将他根枝掘尽,使他永远不敢再来。于是会同邓廷桢、豫坤严谕义和行主,驱逐央顿、英子地臣、三子地臣、子地信等四人,押交粤海关,搭船归国。更有著名贩土夷商颠地,一并驱逐出境。然后把办理情形,具折奏复。
  且说查顿从鸦片贸易里面获利达一百多万,此次损失,约有三十多万,自己虽然回转伦敦,仍留胞弟司账居粤,还想设法贩运。及见央顿等一体被逐回国,才知道事情闹大了,无可设法。但是平白地将大好利源丢去,心中终觉不甘。他本和颠地是至友,素知他和外相巴马斯统有些亲戚关系,且二人甚为要好,便和颠地秘密商量,托他去运动外相,怂恿英王,与中国办交涉,强硬对付,须用兵力作后盾,要求中国政府将被毁烟土二万数千箱,如数照价赔偿,约计可得二千四百万元之谱。各商人只要收回六百万元血本,其余一千八百余万元,悉数报效外相及军饷。又允许颠地,如其事成之后,另提一百万元,作为酬劳。二人几经商议,颠地因有此一笔绝大酬劳,自然不肯放弃,便向外相一再恳求。外相巴马斯统起初以为鸦片一物,究系毒品,中国严禁没收,也出于情理之中,况英王早已声明英政府不能袒护不法商人,故不敢在英王跟前建议,便向颠地婉言谢绝。颠地也无可奈何,废然而返。
  不料事有凑巧,隔不多时,香港地方发生一件英人残杀中国乡民林维喜案件,当由主务监督义律办理,判决主犯罚金一千两,以作抚恤,并处监禁二年之罪。群情不服。中国官吏也以为处罪太轻,由粤督邓廷桢专折奏明皇上。旋奉谕旨,着他合同钦差大臣,严正交涉。邓督即和林公商定办法,会衔布告,表示反对,并断绝香港、澳门、广东等处的英人食物。凡英人雇用之司账、通事、大司务、西崽等,限三日内一律自动辞歇,否则拘案法办。并传谕中西餐馆及茶食店、点心店、水果店,概不准与英人交易。
  义律本则与林公夙仇未解,他就一面飞禀英政府,请派军船来华,保护商人;一面提出抗议书,亲往九龙官署抗议。等侯六七小时,不曾见着中国官吏,义律大怒,回去发出布告,竟欲以武力对付。幸经他国商人劝阻。林公得悉义律态度强硬,谅必恃有武力作后盾,即与邓督商议,一面向义律提出要求,速将杀死林维喜的凶首交出,并限在黄埔的夷船,于三日内一律退出;一面扩充武备,于虎门外排下炮位,预料战机迫在眉睫,修筑炮台,不容稍缓。当即会同提督关天培乘坐兵船,至虎门察看形势。
  原来邓督早知英国早晚用武力对付,虎门设立炮台早经奏准,派委妥员雇工安设,此时刚正竣工。那虎门口为粤海口路咽喉,为夷船来粤必经之地,当下林公船抵虎门,同关提督并立船头,手提望远镜,四面了望,只见重重门户,险要天成,自伶仃大洋过龙穴而北,有两山斜耸,东边叫沙角,西边叫大角,欲入内洋,必从两山中间经过,此为第一重门户;进口约七里,又有一山,屹立中央,名叫横档,前面有一巨石,名叫饭萝排,再前进有一小山,名叫下横档。海道至此,分为两支,右面一支多暗沙,左面一支以武山为岸,武山俗称南山,山前水势极深,为夷船出入必由之路,此为第二重门户;由横档前进五里,便是大虎山,靠西为小虎山,再西则为狮子洋,便是由黄埔到省的要路,此为第三重门户;以外山岛杂出,港口纷歧,皆夷船出入的要津。当由关天培指明:“横档、南山两处,本有炮台,建自康熙五十六年,形势稍狭;嘉庆五年,于沙角添筑炮台一座,至二十年又于南山炮台的西北,添筑镇远炮台一座,各安炮位四十座;嗣后大虎山、大角山各添设炮台一座。兄弟自十四年冬到粤,驱逐夷人律劳卑出口之后,与前任卢制军商议,因大角、沙角两炮台,中间隔开海面一千数百丈,两边炮火均难得力,只可作为了望之用。惟南山、镇远、横档等三处炮台,形如品字,中隔水面,只有三百多丈,炮大可期得力。所惜南山炮台地势过高,炮子容易冒过船顶,墙垛亦嫌单薄,当时即同卢前督会折奏准,将各炮台重行修建合用,添置七八千斤大炮,分别安配,并于横档背面山麓,及对面芦湾山脚,续添永安、筑固两炮台,安炮三四十门不等,这是此间炮台的沿革。”林公问道:“现在新添设的,又在哪里?可曾竣工否?”
  要知关提督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分解。
  
第52回义律霸阻夷船入口 英皇怒派军舰示威
  且说虎门口的炮台之外,又有排链,都是由提督关天培经手安设的,所以林公和他一路查察,并向他问起排链安设停当没有?要知炮台,未至决裂时候,不曾奉到上谕,准予武力对付,不能够擅自向夷船开炮轰击,所以要兼设排链,随时可以封锁海口,使夷船不能任意出入。当下关天培答道:“说起排链,在五年前就同卢制军筹议安设于横档山前海口面较狭的所在,创造粗大铁链,安根于两岸,铁链下端承以木排,木排两端紧系锚缆,无事时开放,任舟船自由出入,有事则横截中流,使船只不能通行,防堵极为便捷。当时因经费缺乏,未及办理。直到十八年夏间,有英吉利夷目马他伦率巡船三只,窥探虎门,及见海口布置严密,便即畏惧退去。时在邓制军任内,即与兄弟会折奏准,添设铁链木排,由兄弟到此详细察看。威远、镇远、横档等各炮台之前,海面较狭,安设两道排链,足资堵截。惟威远、镇远两炮台,虽同在武山脚下,相距尚有一里之外,既较排链,横截中流,炮台更宜联络,故又于威远、镇远中间添建大炮台一座,安放大炮六十门,以护排链,工程才告结束,即请大人查察验收。”
  林公就令移舟至武山、横山档一带查看,这是第二重门户,最关紧要,即派员乘坐舢舨,丈量该处海面,自西北至东南,横宽二百七十丈至三百三十丈不等;查看排链两道,西北皆安根于武山脚下,东南则第一道安根于饭萝排巨石;第二道安根于横档山脚,俱各凿深石槽,用八千斤重的废炮,横安槽底,外加粗铁箍四道,上扣铁链四条,合并为一,中间纽合,两头贯以大铁链八条,用大铁锁接扣两边,以便开合。木排则用大木截齐四丈五尺,合四根为一小排,穿以横木两道,联成四小排为一大排,约宽一丈六尺,夹以横木六道,钳以铁箍三十道。第一道安设三十六道大排,大铁链三百九丈零;第二道安设四十四道大排,大铁链三百七十二丈;两道排链相去约九十丈,工程坚固非常。有管排链把总两员,带着一百二十名水兵,乘划船前来跪接。原来这两道排链,关天培花费了一个月功夫,才告成功。
  林公验过排链,又同关天培赴各炮台验看,只见新建炮台,俯临排链,正成扼吭之势,台墙钉桩砌石,炮洞用三合土筑成,安炮六十门。后围石墙九十丈,高出山颠。军装药库、兵房望楼等正在日夜赶筑。再查旧有各炮台,也经关天培一律拆修改建,高低合度,工程坚固异常。林公遂向天培奖励一番,方才启节回省,与天培会衔奏复。
  不料这里海防设备完密,隔不多时,英政府竟然派遣海军船长叶其斯密司,率军船两艘抵粤,向林钦差提出严重交涉。
  你道上次英王训令义律,声称不袒护不法商人,现在何以又化柔为刚,竟冒然派遣军舰来粤呢?此中原因,甚为复杂,一因颠地受了查顿的嘱托,欲赚一笔大酬劳,常去怂恿外相,求他向英政府建议,叫中国赔偿鸦片损失;二因义律以林维喜被害一案,处理失当,受了中国官厅的威胁,怀恨在心,故捏词谎报本国政府,请派兵船到华保护商民,危言耸听,说得格外厉害。本来英王很明事理,不愿轻启衅端。但一个主意虽打定,总经不起外力的诱迫。英王左右,固有外相巴马斯统的絮聒,更兼有利可图;外面又有义律的怂恿,又关国体;内外交攻,把英王弄得失了神智,故才有派兵来华之举。
  且说当时林公回省以后,隔不多时又有夷商新船到粤。林公因恐后有夹带鸦片,故一面奏请颁定夷人贩土治罪专条,一面令洋商通事,传谕新来各夷船,须遵守现办章程。船内无鸦片的,进口报验,有鸦片的,自首呈缴,免于治罪,并许验明进口;若身省不敢报验,着即扬帆归去,亦免穷追。传谕去后,各国夷船陆续进口报验的共十七只,经海关验明,均无鸦片,准予进舱贸易;不进口而退去的,亦有三只。旋有英吉利所属港脚货船多只开到,其中也有不带鸦片的,正拟进口报验,不料被义律一律阻止,移泊虎门口外的尖沙嘴一带。义律身为主务监督,本有权约束众夷,各夷船奉到他的命令,自然不敢不从。义律亦在此时溜到澳门,当即递呈一禀至行辕。林公拆阅,大意谓:因为违禁贩卖一弊,误及正经贸易,始累商人家业,其害甚重,亟须设法早除此弊;如准派委员来澳,会同妥议章程,则违禁贩卖之弊,可冀永远除绝。
  林公只道他真心除弊,大加批奖,并会委佛山同知刘开域前赴澳门与他会议,并将奏准颁赏的茶叶一千六百箱,发往给赏。上次给赏的茶叶,是由林公等捐廉购置,这次是由皇上恩赏的。不料刘开域尚未到澳,义律又递一禀,大意谓:本国船只进埔,须候到本国王批谕,方可明白转饬。
  倘蒙格外施恩,令在澳门装货,威戴靡既。
  林公接阅以后,方知前禀妥议章程一语乃是别蓄奸谋。他早知澳门孤峙海隅,实可周通内地,惟西洋夷人,准在该处设贸易额船二十五只,起卸货物,不纳官税。此例始自明代,英夷惟利是图,妄想破例效尤,此端一开,粤海关几同虚设;并且嘉庆年间鸦片流毒,即由澳门囤积开始,以后年盛一年,直到道光二年,始将囤所撤除,改用趸船囤积。现在驱逐趸船,回复澳门囤所,简直是驱虎进狼。想到这里,就在来禀后严加批斥,并指破他的奸谋。
  义律接到批谕,见诡计不行,恼羞成怒,委员刘开域到澳拜访时候,他藐视异常,毫无礼貌。及问他拟定章程没有,他竟答称:林钦差不准在澳门装货,有何章程可议。连带赏给的茶叶也不收。刘开域受了这一番鸟气,只好回省禀复。林公对之一笑,所有缴清鸦片的奸夷趸船,尚有逗留未去,另派委员协同西洋安分夷目驱逐,苦了新到的英夷货船,已有三十二只之多,多数装轻洋布、棉花等来作正当贸易,亟图进口开舱卸货,现在被义律一人把持阻挠,不能进口,都停泊在尖沙嘴一带。而且广东天气酷热,洋布、棉花俱已受坏,暗中也受了不少的损失,口中虽然不言,心中的怨恨谁也是免不了的。还有几只夹带鸦片的港脚船,就在尖沙嘴私放舢舨,装载鸦片,潜赴偏僻口岸,以木片为招幌,写明每只大土廉售洋若干,随潮流入海口。自有人贪便宜争取购买。这班奸夷占据尖沙嘴为巢穴,时常酗酒滋事,无所不为,就是从前民人林维喜被英夷行凶殴毙,也多是这不法夷商所干下的。他们自从闯下人命,林公知会义律不得要领。封锁海口,不准夷商船只开入。在正当夷商,既不贩运毒品,又不夹带鸦片,停泊在洋面之上,不能起卸货物,固然受到损失。但是那些贩卖毒品的夷船,以及夹带鸦片的船只,在从前时候,必须开进虎门,方能起卸货。他们入口,必经查验,如今皆不能开进虎门口子,都寄泊在伶仃洋尖沙嘴等洋面;例不能开舱验货,皆算未入口的夷船,由各夷商将夹带私货,自行放舢舨出去兜售。
  林公因私售鸦片的流弊,正在于此,随专折奏请,将“入口”二字,改为“来内地”三字,稍示浑涵,使奸夷无可藉口。并拟定通知英吉利国王的照会底稿,呈请鉴核谕遵。奏折驿递去后,旋奉上谕,如议办理。于是将谕知英王的照会,托正当英商带回英国转送政府。向例由该国领事转递;现在义律避不见面,只好托归国英商转交。檄文甚长,兹将该文内容紧要之处,摘录如下:中国所行于外国者,无一非利人之物,如系茶、大黄等利于食,利于用,并利于转卖,可得三倍之利,何忍再以害人之鸦片,恣无厌之求乎?倘别国人贩卖鸦片至贵国,图卖害人,贵国王必深恶而痛绝之也。今天朝特定新例,凡华民卖鸦片者死罪,吸食者亦论死罪,试思夷人若无鸦片带来,则华民何由转变?何由吸食?是奸夷实陷华民于死,岂能独予以生。凡害人一命者,尚须以命抵之,况鸦片之害人,何止一命已乎?故新律于带鸦片来内地之夷人,定以斩绞之罪,所谓为天下去害者也。
  檄文到达英政府,由外相巴马斯统进呈英王御览。那英王确为举世独一无二英明之主,自当国以来,国势日强,几几乎要执海上的霸权了。当下把檄文披阅一过,指着夷人的夷字,询问外相这字是不是英吉利三字的译音?外相巴马斯统因受了颠地的运动,有心要从中挑动,就趁此机会,奏道:不是译音。这是极坏的字,本与狄字相连。夷狄两字,当作野蛮国解,夷人犹言野蛮人。女皇听了大怒道:“本国向以法礼对待中国,不料中国来文,竟以野蛮国相称,只此一夷字,就是野蛮人的意思,如此称呼,未免欺人太甚。他们既如此无理,我们对付他们,也不宜十分示弱。若一味迁就,将来的压迫,更要不堪设想了!现在中国欺侮我商民太甚,所受损失达二千四百万元之巨,必须以兵力示威,方能责成中国,如数赔偿商民损失。”英王准奏,于是就闹出兵戎相见的大乱子来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53回轻启兵端损船折将 火攻匪艇焦头烂额
  且说英吉利与中国通商,始自乾隆五十七年,英国派使臣马急耳尼到北京,希望改善商务。中国政府强迫他修朝贡例,行三跪九叩大礼。马急耳尼一律遵行,不敢倔强。此时中英贸易完全操在东印度公司之手,直到后来,撤销东印度公司专利权以后,夷商贸易,无人主管。广东洋商颇感困难,便由十三洋行洋商,公禀粤督卢坤,饬令英商回国,援例向英政府请求,派公司大班来粤管理贸易。英政府许之以后,即派律劳卑来粤,名叫主务监督,这是领事的嚆矢。不料律劳卑初抵澳门,即与粤督争对等权,竟致决裂。卢督传谕公行员疏通无效,正式下令停止通商。律劳卑一面用武装夷船至虎门口示威,一面发贴布告,反对总督命令。卢督大怒,咨请提督关天培,驱逐武装夷船,派兵包围英国商馆。律劳卑亟向英国请派大兵来粤,英王不许,反加申斥,律劳卑竟因此忧愤而死。中英通商经洋行商人从中调解,始得恢复。那时副监督带威升为主务,由英政府授以管理英商的权柄,至次年带威辞职,始由甲必丹义律为主务。
  这义律为人刚愎自用,对于人情世故,一些儿也不懂得,无论何事,都是独断独行,谁也阻止他不得,这是以前之事, 是中英战事的导火线。此次林钦差到粤,义律始则抱定冷静主意,等到缴销鸦片后,转变强硬态度,终究避往尖沙嘴的货船又被林公断绝接济,林公料他必有武力作后盾,否则安敢倔强到底?明知早晚必有兵戎相见之一日,故移驻虎门,就近调度严防。提督关天培常在沙角洋面,督领本标师船,并阳江、碣石两镇舟师,逐日操练,以振军威。并加派弁兵协防排练,添雇水勇,装配火船,以备随时调遣。不料那义律藐视我国,竟敢擅启兵戎,就英商货船中,挑出两只新到的最大夷船,及趸船数只,一并凑集炮械,改作兵船。更有自该国开来的武惹几号兵船一只,炮械较多,寄泊各夷船之前,恃为保护。
  林公早接探报,飞饬各路将弁,严密防守各要口,仍告诫领兵各员不得轻举妄动,如彼方无意外举动,须力持镇定,不可衅自我开,贻人口舌。这种办法,还是保持上国威望,略示军威,使义律早知悔悟,俯首贴服,依照中国新定法令,将此次带来的鸦片自行报缴,货船也陆续进口报关,受我检查,方许照常贸易。
  哪知义律竟敢轻启兵端,此时英商货船数十只,都聚泊在尖沙嘴一带。林公特派大鹏营参将赖恩爵,带领师船三只,在九龙山口岸,查禁夷船接济,防护要口炮台。该处离尖沙嘴约摸十多里,不料义律忽带大小夷船五只,驶到九龙山口,先遣一只摆近中国兵船递禀,求请代为购办食物。恩爵正遣弁兵向夷船传谕开导,只须将新来货船夹带的鸦片呈缴,立刻可以进口,移泊海关前,非但食物无虞缺乏,并可照常贸易。弁兵传谕还未终了,义律竟出其不意,喝令五只炮船一齐开火。一霎时炮声不绝,炮子乱飞。记名外委欧士乾正在船头弯身料理军械,猝不及防,炮子飞来,打穿肋下,立刻丧命。赖恩爵见来势十分凶猛,非可理喻,亟挥弁军分散水面,严守要隘,布下阵势,一面令炮台瞄准敌船,开炮射击,此间严阵抵敌;同时又命人飞报林公,请示定夺。双方开火片刻,炮台上击翻双桅夷船一只,在旋涡中滚转,夷人纷纷落水。义律见炮台上炮火猛烈,不敢恋战,急率夷船暂时退去。隔不多时,义律复率十几只夷船,二次来攻,并有大船拦截鲤鱼门,炮弹密如飞蝗。
  赖恩爵一面命兵士用网纱藤牌等物设法遮蔽,一面身先士卒,奋力对击。无如今日所带兵船只有三只,夷船共有十几只,彼众我寡,形势骤变。正在拚命激战之时,恩爵又瞥见一只英国兵船驶来助战。他就奋不顾身,执藤脾挡住敌弹,亲立船首,连放大炮轰击。同时亲自在船头上指挥炮手,开炮还击。那各炮台台官见本国水师受困,一个个义愤填膺,一声令下,同时也用大炮向英兵舰射击。一霎时炮声震天,战云密布,真弄得天愁地惨,日色无光,一时瞧不清楚击伤了多少夷人。但见夷人纷放舢舨下海捞救。那赖恩爵本是林公的得意门生,由武举出身,积功升至参将,临阵奋勇当先,部下都是骁勇善战,且多会水性的精兵,这一场恶战能够以少击众,就可见赖恩爵平日的训练所素了。自午刻开始,直战到黄昏,历五时之久,敌势渐渐不支,又经一番痛击,各夷船方败回尖沙嘴。恩爵并未追杀,检点部下,伤毙两名,以外轻伤二十余名,重伤两名,皆可医治。兵船间有穿洞渗漏,桅墙也有损伤。马上移泊炮台前,连夜整备完整。恩爵将水口防务一一布置妥当,才亲自坐船赶到虎门舟次把作战情形面禀林公。林公说道:“夷人擅启兵端,只因藐视我国,才致战败而逃,咎由自取。你能以少胜多,忠勇可嘉,记功一次。”恩爵正在叩谢间,林公又接到新安知县来禀报称:晚日夷人在九龙山口战败,捞起尸首十七具,就近掩埋。洋面叠见夷尸随潮漂流,查知改作兵船的船主得忌刺吐的右手腕,被炮弹打断等语。林公阅禀后,命恩爵认真防范,并赏给大鹏营兵士酒食。恩爵拜领归船,仍回九龙洋面防守。
  那义律自大性成,素来藐视我国水师,以为船小械劣,不能作战,故尔此次贸然将商船改作兵船,轻于尝试,先行启衅。但是中国的船虽小,械虽劣,但人心却是一致,忠义奋发的赖参将竟能以少胜多,杀得奸夷大败而逃。义律经此败挫,也出乎意料之外,如今见事情已弄成僵局,惟有向政府告急求援。
  再说林公虽得小胜,查明义律依然逗留在尖沙嘴,晓得必有后患,通令水师将弁,认真巡查防备。守备黄琛奉令巡查谭仔洋面,瞥见有一虾笋小艇,拢近屡逐未去的趸船,料必又是贩土,当即驶行上前查拿。趸船上小胆水手跳入小艇,飞桨逃窜;有几个大胆水手正想开枪拒捕,哪知黄琛船行如箭,已近趸船,奋勇当先掷出火斗火罐,趸船立刻起火燃烧。众夷见已失事,纷纷跃人海中,泳水逃登海岸,竟获住伙工两名。趸船被火烧毁。
  义律见官兵用火攻,暗想这几只趸船,若被他们尽付一炬,如之奈何?大队救兵犹不知何日开到,目前惟有虚与调和,等到军舰来齐,再行和他反脸。打定主意,即乘小艇至澳门,往访各国官商,袖出预先写就的说帖,托他们代为投递。他们都是外夷,一丘之貉,自然互相帮助,慨然允诺,接受说帖,马上送交澳门同知蒋立昂。立昂派差送到虎门钦差大臣行辕,请示祗遵。林公拆阅说帖,只见写着:英吉利国领事义律,敬上澳门军民府大老爷清鉴:义律在粤有年,每逢大宪札行,办事无不认真办理,此次岂有别心。盖义律所求者,惟愿承平,各相温和而已。谨此奉知,请转呈钦差大人核示见复。林公固知义律狡猾绝伦,反复无常,起先欲用武力相恐吓,及至战败之后,递此说帖,明明是缓兵之计。当即批谕:领事既无别心,速将首凶鸦片缴出,货船一律进口报关,趸船一律回帆,仍准照常贸易。林公已猜破了义律的心理,口不应心,所以一面批谕,一面反又分饬水师严防各洋面,并派探密查奸夷动静。
  不料义律一面稳住了这方面之后,又故意派人到处密放种种谣言:有的说英夷将会集各埠兵船,同来滋扰;有的说该夷去秋求准通商,已将新烟载回夷埠,现在断绝了他们的贸易,反无顾忌,打算将载去的鸦片换来,设计诱人贩卖;有的说英国将联络其他各国,共同出兵来侵犯中国。他放这种谣言,无非要乱我军心。无如林公看破奸谋,告诫属下力持镇静,以息流言,心知他们不肯回帆,无非想死灰复燃罢了。不过百密总有一疏,那粤洋中的渔船蜓艇,多得不可胜数,船户尽是贪利亡命之徒,奸夷遂用厚利招来他们,每只大土只售五两银子,若然接济奸夷食物燃料的,也皆加厚给值。常言道:人为财死,利愈重则命愈轻。故而夷船寄碇虽远,这一班舟子都甘心冒险犯法,和奸夷交往贸易,更多出了一种私弊。
  林公看了这种情形,不觉引为隐患,心想:只有以奸治奸,以毒攻毒,方能除此隐患。想到这里,提督关天培却巧到舟次来禀报防务,林公就将想定的计策,和他商定。用平时水师所装的大小火炮,以重金雇用渔蜓各船户,教他们驾驶船只和燃放火炮的方法。每船派两名兵弁为教练,以外多用渔蜓船户为水勇,习练数日,即用他们去扫除和夷船交易的各匪船。商量停当,天培告辞回转水营,传谕招雇渔蜓船户二百名,编为水勇。
  等到第三日半夜,天培先到林公坐船上,商定火攻各匪船的计划,即行告别回船发令;命游击马辰,带水勇四十名,由东涌上下濠前进;都司卢大钺,带水勇由屯门前进;守备黄琛由后海青山前进;把总杨雄超、千总王应风,各带水勇由长沙湾前进。时已下半夜,恰巧风潮俱顺,各军官分令水勇驶近夷船寄碇所在,出其不意,乘势火攻,各水勇各把喷筒火罐,顺势抛掷到环附夷船的各匪船上。英夷匪众正在好梦方酣之际,闻得警信,都从梦中惊醒,张开睡眼看时,只见各船全行着火,都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不去救火,各顾各抢着自己的东西,向船头、船尾上奔逃。侥幸的逃上趸船,会水性的泳水逃生。一霎时火光照得半天通红,亏得几只高头舢舨上的英夷用水枪水斗奋勇扑救,始告火熄,已经日出东方了。各军官陆续回转水营报功,共计烧去屠牛换土大海船一只、买运烟土的艚船一只、虾笋办艇三只、卖杂料糕饼扁艇十五只,烧毁沙滩篷寮六处,所有通夷奸民烧毙淹毙,不计其数,生擒通夷匪犯黄添福、陈水生等十名。天培即命解送虎门,请钦差大人发落。并亲往谒见林公,把上文的情形,详细报告。林公即将解到各犯,严审定罪,以示儆戒。出力官兵,超拔奖赏。林公以为奸夷经此重创,夷胆必寒,哪知英夷船只依旧寄碇洋面。林公早知停顿在此,必有后患,果然隔了不多几天,英国的海陆军大举进攻了。
  要知林公如何迎敌,且待下回分解。
  
第54回澳门交兵英将逃遁 定海失守林公见疑
  且说英国的印度总督哈丁奇,前应广东领事义律,率军舰二艘来中国,小有接触,未曾占着便宜,旋即开驶回去。现在英国议会多数赞助出兵,并决议支给军费,他就调集海陆军一万五千人,侵犯中国。海军归印度水师提督乔治义律统率,陆军归大将伯麦统率,以军舰二十六艘,大炮五百四十门,由新加坡启碇驶抵澳门。次日,即由司令官伯麦一面发出布告,揭示封锁广州港及河口,一面派军舰游弋海面,打算进攻广东。
  清廷接到警报,晓得战衅已开,特授林公为两广总督,责成守御;调邓廷桢督闽,防守闽海。林公向来留心英廷政事,对于他们的军事方面尤其注意,及见英政府决意主战,也就添备大小战船,并募渔蜓船户及壮丁五千,责成提督关天培加紧训练,教习海战,并于虎门横档屿安设铁链、木筏、暗桩,购置坚利重炮二百多尊,并购同安米船、红单拖风船,以备攻袭;凡内河各口,没有砂礁的,也一律增兵防守。
  等到道光二十五年五月,英军司令官伯麦率大队兵舰驶近澳门口外,林公即用火船堵塞海口,乘着风潮出洋,遇着英国兵船接近时候,就放起一把火来,焚烧敌人。英船见用火攻,又因船中贮藏引火之物,急忙退避,已被毁去舢舨船数只。英人见了这种设备,也有些心惊!林公便即大张赏格,凡能捕获英船或破坏的重赏;生擒或杀戮英国官兵的重赏;捕获军舰,船中一切,除弹药枪炮鸦片等外,一概给擒获人充赏。不料英将伯麦也出重金招募许多汉奸,派他们侦察广东海口,除却澳门、虎门以外,何处可以乘虚袭入?你想林公是何等样人,平日之间办事已是认真,况且早就料到必有兵戎相见的一日,事前岂会没有准备,故早已防守得铁桶相仿。对于严查汉奸,格外认真。所以汉奸出发之后,多数被捕,只剩得三人,回报伯麦说:“海口的兵船布得密密层层,连带渔船蜓户,也都被林制台编为水勇,防守各海口,非但兵舰不能进去,就是光身体一人,要想入口,也要被他们搜查明白;倘然有些形迹可疑,或是言语说得支吾,休想逃得过。看来广东有了林制台、关提督防守,一时万难得手。”伯麦说道:“我们的水陆军队,难为了许多军费,又远涉重洋赶到此间,难道就罢了不成?”乔治义律插言道:“中国的海面很是延长,林则徐只能防守广东省,不能兼管他省;况且中国的官吏,都是颟顸东西,全朝像林则徐这样的也找不到几个。他省的督抚,也不是个个像这林某。
  那末广东有备,好攻他省,一定有破绽可击。而且中国京城是在直隶,该省也是沿海的省份,我们若能率兵攻入直隶海口,震动中国京城,比较攻入广东省好得多呢!”伯麦听了这一席话,真是喜出望外,立刻传令启碇,三十一艘英国军舰,一起离开粤海洋面。
  林公得到探报,倒吃了一惊!料定英舰忽然不战而退,其中必然有诈,仔细一想,大约他们见广东准备严密,不能得手,必是去进攻他省,马上飞启闽、浙两省的督抚严加防守。
  那闽督邓廷桢,就是从广东调过去的,晓得英国将开战衅,故到任以后,首先传谕属下,把各海口严密防守,并招募水勇, 巡逻洋面,布置得非常严密。等到英国兵舰驶近厦门,意欲窥探动静,邓制台即命水勇扮作渔户,各驾着小艇,乘夜袭击,悄悄地行近英舰,特用喷筒火罐,向英舰上射放,猛烈环攻,柁帆着火,红光冲天,英兵多从睡梦中惊醒!初道是海盗偷袭,连忙一面迎敌,一面救火。水勇并不接战,只管划着小艇,飞也似地向内港去了。弄得伯麦暴跳如雷,传令修好柁帆,进攻厦门。哪知厦门兵备道刘耀春早已接到水勇禀报,亲到炮台上囊沙叠墙,使敌人的炮火不能透入。那炮台上的炮兵,伏在墙洞里,瞄准敌舰,连开大炮十几响,已击坏六七艘英舰。伯麦本是个一勇之夫,还不肯罢休。亏得乔治义律得知进退,忙向伯麦说道:“厦门防守严密,看来不易攻入,何苦徒损兵舰,空费炮弹。不如暂时放弃这边,另向他省进攻,弄他们一个首尾不能兼顾,我想总有几处可以得手的。”于是二人议定进攻浙江海口,便启碇向浙江进发。
  那浙江海口第一重门户,就是舟山,守将总兵张朝发是个有勇无谋的将官,见了英舰游弋海面,却并不派兵到口外洋面袭击,只知严守海口,直到英舰二十六艘连樯驶来,方才督兵出港。伯麦遣使投书,上面写着:本国并非有意寻衅,只为广东林督烧毁英商鸦片二万余箱,故而奉命前来索偿,只要赔我烟价,许我通商,自当引兵回国等语。朝发看罢,掷还原信,叱退来使,即下令炮台守兵开炮轰击。英舰也事还击,不上半时,即便一律退出港口。朝发见了如此情形,只当是炮台上炮火猛烈,以致吓得他们不敢恋战,得意非常!一面命手下严防海口,一面向上峰报捷。
  那浙抚乌尔恭额本是个糊涂虫,接到报捷电后,也十分喜悦,以为夷人究竟没用,如何抵得天朝大兵,故把这一回事全不放在心上,只传令嘉奖张朝发,叫他相机行事。你道那英人所以不战而退,是否畏惧我们?这都是疑兵之计,先探一个虚实。他们见张朝发的用兵,就知是个无用之徒,因为距离尚远,炮火射程还不及,他便一味狂轰,无的放矢,徒费子弹。
  当下乔治义律便令暂时退出,以长其骄气。隔了两天,伯麦即调齐二十六艘兵舰,列阵驶入港口,轮流向炮台轰击。张朝发也即督同官兵,还炮抵御,无如兵舰上炮火猛烈,如雨点般射到炮台上,官兵受伤的不计其数。朝发亲自应战,忽一弹飞来,正中左股,栽倒在地,守兵背负而逃。全台兵士见主将已逃,四散奔溃,炮台遂被英夷占据。他们又乘势去攻定海,城内素无驻军,只有乡勇,那知县姚怀祥、典史金福督乡勇应战,枪声甫响,都已逃散。英兵又据高阜,集中炮火,向城轰击,未及一日,定海城开花弹落,城中多爆裂。英兵乘势缘梯上城。张朝发首先率兵打开北门逃遁,遂告陷落。知县姚怀祥以守土有责,自刎殉国。
  伯麦巡阅各要口,筑炮台,派兵把守,复致书浙抚乌尔恭额。浙抚料知书中没有好话,不愿拆阅,竟将原书退回。伯麦本是先礼后兵,今见浙抚置之不理,不觉大怒!正欲进攻,却巧领事义律赶来,向伯麦报告:清廷得报定海失守,已命两江总督伊里布赴浙视师,如其深入,恐多不利,且地理不熟,未可必胜,还是直攻天津为得计。伯麦依言,即同义律率军舰八艘,向天津进发。
  且说道光帝听说定海失守,忧虑万分!急召王公大臣会议。一班近支皇亲,都一筹莫展。那军机大臣穆彰阿,以谄谀得宠,平时和林则徐积有冤仇。此时他想林某向来正直无私,屡次定计参劾他,都未发生效力。现在英国的战衅,是他一个人所造成,此乃千载一时的好机会,大可公报私仇,参他一本,纵使皇上信任他,他的粤督位置也难坐得稳。打定主意, 就启奏道:“此次的外侮,追源祸始,都是林则徐在使粤时候对于英商私带鸦片入口,办理不善,好大喜功,烧毁英商二万数千箱鸦片,还用文书侮辱英王,轻启战衅,罪在一人。现在要和英国修好,化干戈为玉帛,宜一面惩办林则徐,一面再和英商停战议和。”道光帝听罢,暗想:“林督办理广东烟案,固然激烈,但是英兵犯粤,却被他杀得大败而逃,不敢侵犯广东,只怪浙抚乌尔恭额,毫无战守的才具,以致失陷于舟山、定海。若然各省督抚都像林督一样,英舰早已全军覆没。论情当惩浙抚失地的罪名。林督职守无亏,如何办他?”对于穆相之奏,未有回答,遂使会议无结果而散。
  不料次日故,直督琦善递呈封奏,道光帝展开阅看,大意谓:英国兵船现已驶到天津海口,且有照会送来,意欲求抚通商,何妨俯顺外情,罢兵议和;不过粤督林则徐办理禁烟,操之太急,酿成战祸,伏乞皇上恩威并济,用执厥中,战祸自可消灭于无形。云云。道光帝看罢奏牍,又去请穆彰阿商议。
  哪知琦善和穆彰阿本是臭味相投的好友。琦善素来晓得穆彰阿和林公积有嫌隙,故而英兵舰到天津,他递紧急封奏,把一切的责任完全推在林公身上,分明是他们内外一起,有心要排除林公。穆彰阿见了道光帝,自然附和琦善的奏牍,并一力推荐琦善赴粤查办,必能和平了结。道光帝当时被他们包围,一时没主张,即派大学士琦善署理两广总督,赴粤查办。琦善接到上谕,先与领事义律约定赴粤议款,然后入京请训,陛辞赴粤,按下慢表。
  且说林公在广东会同提督关天培加意防守各海口,严缉私贩,每日总有捉到几起,每到月终,把一个月中获到的贩烟人犯汇总奏报一次。起初接到批回的廷寄,总是奖励话。兹将几次廷寄摘录如下,以见林公严厉驱英国兵舰,并非擅作主张,实是遵奉上意。如奏请剿抚兼施,道光帝批道:既有此番举动,若再示弱,则大不可。朕不虑卿等孟浪,但诫卿等不畏葸,先惠后德,方是控制之良法。
  又奏请停英商贸易,奉廷寄云:该夷自外于我,是彼曲我直,中外皆知,尚何足惜!
  那时候中国尚无新闻纸,京中官场消息,只有宫门抄。外省官场消息,只有督抚辕门抄,除此以外,绝无消息可得。那一日,林公接到京中送来的宫门抄,见上面载着钦派大学士琦善赴粤查办。林公早知琦善为穆奸同党,派他来粤查办,必定是穆奸特保,可见穆奸必然进谗,说我是这次战衅的罪魁祸首了。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低头不语,当即预备移交。隔不多日,忽又接到来谕略云:外而断绝通商,既并未断绝,内而查拿犯法,亦不能净尽,无非空言搪塞,不但终无实济,反引起意外波澜,思之曷胜愤懑,汝又以何词对朕也?特谕。
  林公看罢,-丧气垂头,一言不发。幕友钱东平在旁瞧见,气愤填膺说道:“大人这般为国尽忠,对外则英兵不敢侵犯广东,对内则贩烟吸烟,虽不能说净尽,和各省比较,禁烟成绩,哪个不说广东为最优。现在反得着这道朱谕,连人也气得死的。”林公微叹道:“忠而被谤,信而见疑,千古引为恨事。如岳飞被害于秦桧,韩信见恶于汉高,也莫不如是。但是,在兄弟食朝廷一日俸禄,总终替朝廷尽一分力量,杀身夷族,在所不计。足下居此已久,对于我的脾气,当能深悉,今日之事,也不必多言了!”东平也长叹一声,无言可说。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55回功罪倒持林公去位 昏庸渎职琦善私和
  且说林公忠而被谤,受了廷寄申斥,不能不自去请罪。他就磨墨濡毫,草就请罪折子,并加附片,声明自愿赴浙江军营,戴罪效力。草就后交东平缮正,即日拜发。哪知奏折刚正拜发,又来严旨一道,林公接读后更气得发昏。你道旨意上怎样说法,原来把此次的英国战衅,完全推在林公一人身上,大意说:前因鸦片烟流毒海内,特派林则徐驰往广东海口,会同邓廷桢查办。原期肃清内地,断绝来源。哪知自查办以来,私贩来源并未断绝,而本年福建、浙江、江苏、山东、直隶等省,纷纷征调,劳师糜饷,此皆林则徐办理不善所致。林则徐、邓廷桢着即交部严加议处;两广总督,着琦善署理。未到任以前,着怡良暂行护理。
  这道是撤任旨意,罪名要等部里核议。林公因知穆奸当道,早晚必为所伤,现在事已如此,只好传谕各科赶办移交,亲自将总督印信及卷宗,交与广东巡抚怡良保管。林公退居公馆待罪。
  隔了几天,署理两广总督琦善到任,由怡良将印信移交。
  不料他接任后,海防禁烟概不整顿,只顾搜查林公在粤督任上的罪状。怎奈翻遍六房档案卷宗,一点儿小差处都没有。他就召水师提督关天培、总兵李廷钰入见,晓得这两位是林公麾下的心腹,见了面不去问他们近日的海防情形,一味训责他们不应该听信前任林制台的话,轻启兵端。以后须要格外谨慎,事无大小,须禀奉本督命令而后行,方可免咎。天培和廷钰听了,气愤填膺,只为他是顶头上司,且知他是穆奸的同党,犯不着和他作对,所以不曾出言顶撞,耐着一肚皮的气愤,勉强答应而退。等到关、李两人去不多时,琦善接到英领事义律的来文,连忙拆阅,文中大意谓:现将来粤与大人当面议和,不带一兵一舰同来。贵国亦应该撤去海口兵备,始见诚意议和。
  琦善看罢,立刻下令水师关提督将沿海兵防一律撤退,并将旧募之水勇一律解散。天培接奉此令,气得两眼发直,既不敢违令,倘然撤兵,又怕英兵乘虚攻入,以报前仇,弄得进退两难,只好去求见怡中丞,禀明一切。怡良也不赞成撤防,送过天培,马上提轿赶到督署,探问撤防理由。琦善答道:“兄弟这次陛辞请训,圣上面谕主抚,不可再启兵端。现在撤退沿海兵防,那是遵奉圣意,并非畏惧洋人。”怡良说道:“义律狡猾非常,不可不防,还求中堂明察。若然藩篱尽撤,英舰乘虚而入,如之奈何?”琦善捻须微笑道:“老哥胆子太小了!兄弟在直隶时,已和义律面约休战,若不撤退兵防,反使他有所藉口,倒说我们没有诚意。现在撤退海口防兵,无非使他无所藉口罢了。”怡良见他如此执迷不悟,自然无可再说,只好告辞而归。
  那琦善专候义律来议和,哪知等了十几天,杳无消息。只有属员上辕门禀报,英舰游弋粤海洋面;或则禀报拿住汉奸,请示怎样发落。每日总有几起,反惹得琦善性起,勃然大怒道:“都是你们这班混帐东西,轻事重报,才弄得这般模样。
  如敢再来进言,妄想邀功,立予严惩不贷,莫道本钦差是可欺的。”这班属员却是林公遴选的忠勇干员,无端碰了这个钉子,气得肚子都几乎胀破。大家回转衙门中,诸事不问,非传上辕门,乐得过他们的安逸日子。
  林公也住在广东省城里,纵有安邦定国的才能,无如琦善当他为罪魁祸首,不愿去向他周旋。林公也只好暂作寒蝉,静待处分。那琦善招请了一个能说英语的广东人,叫作鲍鹏,曾经充过洋行买办,和义律素来相识,充任翻译官,琦善倚为心腹,言听计从。实则鲍鹏是个无用之徒,素为义律所轻视。现在义律得悉鲍鹏充任了粤督署中的翻译,红极一时,就此上越知琦善无能,所以指使伯麦增修战具,招幕粤中解散的水勇,以备再战。琦善一心一意的在于求和,对义律催促议和。义律当即给他英文回书一角,带回督署。琦善命他翻译出来,大意说:上次在天津督署要约六条:第一条、赔偿焚去烟价;第二条、开放广州、福建、厦门、定海、上海为商埠;第三条、两国交际用平等礼;第四条、索偿兵费;第五条、不能以英船夹带鸦片,累及居留英商;第六条、尽裁洋商浮费。以上六条,统求照准。还请割让香港一岛,为英国兵商寄居。允否限三日内答复。
  琦善看罢,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才跺足长叹道:“这都是林则徐闯出来的祸,倒累我做了难人,真是黄狗吃食,白狗当灾。当在津时要约六款,已难允许,现在又添了什么香港一岛,给他们兵商做居留地,这个哪里好照准呢!”鲍鹏是个天生奴隶性的东西,听了此话,明知他心虚,却又恐吓琦善道:“书中限期,只有三天,若然过限不复,他们一定不依。倘若再把兵船开来轰击,海防尽撤,如何与他们抵敌呢!”琦善听了,急得两眼发直,向鲍鹏说道:“有烦你快去向英领事说知,叫他静心等待,待我拜折人家请旨定夺,一俟接奉上谕,再行答复。不过三日限期,断然来不及的。”鲍鹏应命退出,琦善即令幕宾缮折拜发。不料鲍鹏回辕报告,说是义律坚持非四日答复不可。如三日没有答复,先行开仗,再谈和议。琦善听了这一番话,直急得面容失色,半响说不出话来。正在惊慌之间,忽然递进沙角炮台守将陈连升请派援兵的文书。哪知琦善还只是抱定主和不主战的主意,不发援兵,仍命鲍鹏赴义律处磋商和议。鲍鹏早知无可挽回,在琦善前唯唯应命而退,阳奉阴违,不愿到英船上去讨怠慢,却到他的宠妾处耽搁了几天。
  琦善还只是巴巴的望他回信,忽然紧急探马来报,副将陈连升与英兵开战,已经中炮身亡。他儿子举鹏及千总张清鹤亦皆战死沙场,沙角炮台已被英军所得。琦善听了,惊魂未定,第二次警讯又来,报称大角炮台失陷,守将黎志安受伤逃遁。琦善正在自言自语道:“鲍鹏前去议和,还没有回来,怎么英兵只管进攻呢?”话语未绝,旗牌来报,镇台李廷钰有紧急公事请见。琦善道声有请,旗牌退出传话。廷钰入见面禀道:“沙角、大角两炮台已经失陷,英兵将进攻虎门,请中堂速发重兵,给卑职带去把守。”琦善此时已惊得呆了,听了廷钰的话,摇了半晌头,才皱眉说道:“我是钦差派来议和,并不是来视师的,怎好发兵迎敌,授英国以口实呢?况且已派鲍鹏前去议和,总有商量余地,老兄且不必过虑!以静制动,古有明训,此刻任他们去胡为,只待鲍鹏回来,自有办法。”廷钰闻语,气得发昏,向他说道:“现在要隘已失,还容与他讲理!他若诚意议和,也不来占据两座炮台了!况且鲍鹏是个无赖小人,前因私贩鸦片犯过罪案,他若通同英夷舞弊,如之奈何!”琦善只是摇头道:“此人办事颇有肝胆,决不如此,兄弟已和英领有约在先,如其发兵,英领事岂不要责我失信?就是他们不责备,上国的威信,也必因此损失。老兄还是静待为佳。”廷钰流泪道:“虎门为粤东第一重要门户,虎门一失,省城断不能保,廷钰以身许国,战死不足惜!不过中堂坐误戎机,恐怕骂名后世。”说罢,匆匆辞出,带本部兵卒,赶往虎门镇守威远炮台去了。那琦善如同发了疯一般,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只是望和议有成。
  再说鲍鹏避居在爱妾家中,听得英兵已经攻陷沙角、大角两炮台,行将进攻虎门、海口,晓得时机紧迫,只好硬着头皮又见义律,磋商和议,只求他停战,提出的条约,条条可以商量的。义律说道:“既已开战,不达目的不能罢兵,且等琦中堂完全允许了七条要求,非但沙角、大角可以归还,并且定海也可退让。”的鹏听说,连答了几个是字,马上作别回转督署。
  琦善望见鲍鹏入室,好似得了宝贝一般,劈口就问道:“你一去数日,怎么此刻才回来呢?和议有无眉目?”鲍鹏答道:“前天奉命前往,义律不在兵舰上,兵士回答到定海去了,我只好等候了几天,方得见面。和他谈到和议,说得我舌敝唇焦,义律只是丝毫不肯让步,倘然中堂完全允许他的要约,非但肯把沙角、大角两炮台归还,连带定海也肯让还。”琦善沉吟了一回,说道:“你再去和他商议,前提六条和约,烟价要赔偿多少?广州可以开放,香港也可商让,以外各条,保留缓商。”鲍鹏奉命而去,隔了半日,回来说义律已经允许,请中堂前去先订一草约,等待奏准后再行正式签字。琦善问道:“可是要我到英舰上去么?倘若他一翻脸把我软禁起来,这不是耍的呵!”鲍鹏拍着胸脯说道:“我可担保中堂的安全,决无危险发生。”琦善素来深信鲍鹏,故即借查阅炮台,同鲍鹏出辕径到莲花城,与义律商量和约,议定偿还烟价七百万两,并许开放广州,割让香港。义律也许交还定海及沙角、大角两炮台。
  于是双方签定草约。琦善回署,翘着大拇指奖励鲍鹏道:“林则徐闯出了这场大祸,亏得有你这位张仪转世的翻译,才能和议告成,收回失地,真是第一大功。”鲍鹏含笑答道:“全仗中堂提拔。”琦善即命幕友根据义律来文,奏达清廷。一面咨照浙抚接收定海。不料奏折到京,道光阅罢,勃然大怒!一面批谕申斥琦善怯懦无能,着即革去职衔,交部严加议处;一面命御前大臣弈山为靖逆将军,提督杨芳、尚书隆文为参赞大臣,赴粤剿办。
  且说琦善见和议告成,正自洋洋得意,以为首功,及至接读批谕,气得身子发抖,只好再和鲍鹏商议。鲍鹏道:“大人不必担忧,只要使英领事与大人和乐,后来的难问题,自有后任去承当,大人即可置身事外了。”琦善深以为然,于是搜集女乐,时常派鲍鹏去邀请义律、伯麦等到署中畅叙,博得他们的欢心。哪知义律等只管大喝大嚼,搂着歌女取乐,偶然和他们提及和议,依旧丝毫不肯让步。正在花天酒地的当儿,忽又接到紧急上谕,琦善接读之下,心中一急,竟然昏厥过去,亏得人手众多,连忙将他救醒。
  要知上谕如何说法,且待下回分解。
  
第56回失虎门关提督殉国 战省河杨参赞扬威
  且说琦善信用鲍鹏,撤退防兵,失去沙角、大角两炮台及与义律擅订草约。巡抚怡良大不为然,并知海防空虚,广东危在旦夕,自己也有守土责任,不得不把经过情形据实出奏。道光披阅怡良的奏折,更为震怒,即召穆彰阿至前,大加申斥,马上降旨把琦善革职拿问,籍没家产。故琦善接读这道朝旨,心中一急,竟然晕了过去。经手下灌救,方悠悠醒转,又将上谕重复细看,见里面有览怡良所奏,曷胜“愤恨”二语,琦善就下泪顿足说道:“我和怡良同是旗籍,而且前日无仇,往日无冤,为什么要暗中损我呢?”说罢气得手足冰冷,长叹不绝。正在此时,忽有水师提督关天培送来的告急请援文书。你想琦善刚接到革职抄家的朝旨,气得像死人一般,哪里还有心看他,当下就把文书丢过一边。
  且说义律派有汉奸在北京探听朝政,故尔续派奕山、杨芳来粤剿办的消息他们先已知道。义律遂和伯麦商议道:“杨芳为著名上将,弈山也是知兵大员,不如趁他俩尚未到任之前,打他个措手不及,急速攻陷广东省城,那么我们占了优势,所提出的要求,不怕他不依;若是迟延,那杨芳等一到,攻打就费手脚了。”伯麦称善,立刻调齐舰队,高扯红旗,向虎门进攻。提督关天培正在靖远炮台上把守,望见英舰鱼贯而来,连忙一面告急乞援,一面督兵防守。天培亲自指挥开炮,炮弹如雨下,起初倒也击着英舰,可惜未中要害。铁甲舰只管冒险冲入,把落地开花炮向炮台上轰击,台上的兵卒,中弹丧命的,不计其数。天培只管死守,还望琦善派援兵前来接应。那英舰越攻越近,炮台上的守兵越死越少。敌弹宛如密雨般打下,天培左臂也中一弹,身边的亲兵,也大半被敌弹击毙,军心慌乱,各自下台逃命。水师提督关天培,乃是智勇兼备的有名大将,现在左臂受伤,援兵不至,所部士卒死亡逃溃,眼见这一座炮台万难保守,就仰天大呼道:“英酋狡猾可恶,琦善怯弱无能,林前督忠而被谤,颠倒如此,叫我一木焉能支大厦?只好一身殉国了!”说罢,向北跪拜,立起身来,即抽出腰间佩剑,向颈项中一刎,一道忠魂直升天府,就此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当时,关天培自刎而亡,炮台兵士逃避一空。英人见已无人发炮还击,趁势登岸,夺取靖远炮台,进攻威远、横档两炮台。守台兵得悉主帅已经自刎殉国,指挥无人,自然无心应战,纷纷溃逃,遂被英军唾手而得。总兵李廷钰,副将刘大忠,见部下全军溃散,也只好退走。那虎门海口,全恃靖远、威远两炮台为保障,现在两炮台既然失守,英舰遂得长驱直入,如人无人之境,凭他们耀武扬威。
  伯麦传令把虎门口各炮台所列大炮三百尊,西洋铜炮二百多尊,一律搬去,然后进攻离省城六十里的乌涌。守将总兵祥福,率同游击沈占鳌、守备洪连科奋勇迎战,只因众寡不敌,总兵祥福及沈游击、洪守备,皆中弹殉国。伯麦传令乘胜夺取省城。亏得参赞大臣杨芳先一日率湖南兵三千名开进省城,闻得英兵攻城,亲自登城,督兵防守。英兵屡攻不下,只好暂退。此时琦善已经拿问进京,只有怡良尚任巡抚,杨芳便去拜望他。怡良先把琦善撤兵主抚失着,细说一遍,然后说道:“现在英军已入乌涌,门户尽撤,海面不必讲了。只有堵塞省河一法,以保省城。省河的要塞有两处,一叫东胜寺,是陆路;一叫凤凰冈,是水路。林督在任时,本有重兵扼守,琦督到任,才将省河防兵撤去,兄弟劝阻不住,现在敌兵临城下,不得不作亡羊补牢之计。但是陆军尚敷调遣,水师船只已被英兵炮火毁尽,弄得无船无炮,这却是一件为难之事。”杨芳说道:“既然没有水师可调,单用陆军把守河岸,也可以权时扼守。”商议一番,当即回辕。立刻令总兵段永福,率陆兵一千名,扼守东胜寺;总兵长春率兵一千名,扼守凤凰冈。两将接令去后,忽然探子来报,英舰已驱入省河。杨芳得报,随即点五百名督标兵,亲自率领出城救应。兵行近凤凰冈,听得炮声隆隆不绝,即挥军前进。赶至战地,只见总兵长春,正在督兵迎敌,英兵舰仗着本身坚厚,虽被清兵炮弹击中,损伤极微,依然只管冒烟冲进。杨芳连忙和长春分左右两翼督战,真是炮声如雷,枪弹如雨,好一场恶战!双方猛烈激战了多时,直到潮水渐退,英舰只好随潮退去。当夜杨芳就在凤凰冈中暂宿。
  次日,美国领事来营拜会,先向杨芳申请,准许美国商船进埔开舱。杨芳答道:“我朝与贵国并未失好,尽可通商,只为英人借端寻衅,累及贵国贸易停顿,这是英人的不是,我国并无意见。”美领事说道:“英人本也不愿多事;只因贵国不准他通商,双方误会了,才弄到兵戎相见,累及各国通商全行停顿。所以我特来相劝,仍照旧制;准许英人一律通商,以免战祸。义律已有文书,托我转呈,即请收阅。”说时取出义律笔据递过。杨芳接来看,写的是汉文,说:不讨别情,但求照常贸易,如带违禁货物,愿将船货入官。
  杨芳说道:“这笔据尚可商量,不过英兵已经无理占据我国的定海,岂肯就此罢休呢?”美领事说:“此次开战,英商并未参加,若然准他通商,货船便即入口,就算英兵不肯罢兵,自有英商去交涉,利害所在,想来决不至再固执了。”杨芳深以为然,答道:“既承贵领事说情,本大臣当即据实奏闻,等有批谕寄到,再行奉告。”美领事应诺辞去。杨芳回省,与巡抚怡良商量,意见相同,联衔会奏,大致云:敌入堂粤,守具缺乏,现在美领事出作调人,借此退敌收险,亦属上策。
  杨芳以为这奏进呈,必定允从。哪知隔了几天,接到朝旨大加申斥,反责备杨芳只知迁就完事,不顾国家大体,着先行交部严议。直气得杨芳负负徒呼。此时靖逆将军奕山、参赞隆文、总督祁土贡等,带兵到粤,杨芳忙去迎接,见面时就把战事利害及奏请准许美领事调解情形,细细说明。奕山说道:“圣上决计主剿,所以参赞奏请罢兵,反遭严斥。兄弟也知粤东门户失陷,战备空虚,战守皆难,无如上命难违,只好背城一战。”祁土贡言道:“前时林制军在任,办理很为严密,现在他还在这里,何不请他来共同商议。”弈山点头称善。祁土贡即派亲随取名刺去邀请林大人。
  且说林公虽则被谴撤任,仍旧住在广东省城里,不问外事,专以吟诗写字作消遣。当虎门口失陷,水师提督关天培殉国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忍不住放声大哭。他想战死沙场,留名青史,本属男儿幸事;不过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英兵不敢轻视广东,全仗关提督防守严密。只因琦善力主议和,坐观成败,不发兵,以致无可如何自刎殉难。随令东南失一名将?岂不可惜!可见林公身虽在野,心仍在国。此时正在书室中看书,忽然接到祁土贡邀请的名刺,料必是商议军情,未便推辞,马上随来使步行至督署。祁土贡出迎,延入花厅与奕山、杨芳相见。都是素来相识的,用不着浮文客套。大家入座,奕山首先发言道:“兄弟此次奉命来粤查办,面奉圣训,不准提及通商二字,一意主剿,征调各路水陆兵丁一万六千人,现在尚未到齐。不过英兵已临城下,虎门要塞已为敌人占据,分明敌入堂粤,如之奈何?素仰老哥忠心报国,威震外域,不知有无退敌的妙计。”林公皱眉答道:“寇入堂粤,剿堵皆难,省城无险可扼,兼之守备不完,兵力单薄,挽回此四面受敌的危城,很不容易。惟有设法羁縻,能够计诱英兵舰,一律退至猎德二沙尾外面,连夜下桩沉船,堵塞出入口,一面用重兵大炮把守,使英夷明知上当,不能驶进省河。等到我军准备完全,再行乘势火攻,方为万全之计。”祁土贡说道:“此为驱狼塞路之计,诚属高妙,不过英舰尽泊在省河一带,一时欲将他们诱至二沙尾外,甚不容易,又当用何法去诱他们呢?”林公答道:“法子是有的,兄弟闻得美国领事自愿出来做调人,这不是一个现成的机会么?”祁土贡、奕山都连连称妙,并说以后各事,全仗大力帮助。林公说道:“林某辜负圣上知遇深思,在粤待罪,恨不能立刻把英人驱逐尽绝;无如琦中堂固执偏见,一味主和,撤尽海防,以致虎门失守,英兵长驱而入,使我负罪愈深。现在蒙公等不弃罪臣,询及战守,敢不竭忠效死吗?”大家正在谈论,忽见一个旗牌匆匆走来,报道:“圣旨下,请林大人出接!”林公连忙整衣冠出去跪接。原来圣旨上系授林公四品京堂,驰赴浙江会办军务。林公既奉此旨,只好与祁颅、奕山告辞,回转公馆,收拾了一肩行李,径往浙江而去。
  且说义律自托美领事调解后,静候杨芳奏准答复,哪知等了数天,杳无回音,他就遣人来催偿烟价。奕山叱退来使,即与两参赞计议出战。杨芳说道:“水勇不多,兵船未备,此时只宜固守,且等准备充足,然后与他决一死战,方有必胜的把握。”奕山说道:“若再屯兵不战,劳师糜饷,朝廷又要降谕申斥的。现在有二万粤兵,征集的兵队也有万七千名,兵力不算单薄,可以与他决一死战。”说罢,传令提督张必禄带兵屯西炮台,出中路;令杨芳由泥城出右路;隆文屯东炮台出左路;又令水勇驾小舟,携带火箭喷筒,从黑夜里驶出省河,突攻英舰。英兵在睡梦里不及防备,烧毁舢舨船二只、桅船二只、小船数只,英兵也死伤数百名。出兵得利,奕山快活非常,马上把作战经过拜折奏闻。不料英兵受此挫辱,怀恨在心,重整旗鼓,大举进攻,弄得奕山走投无路。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57回赔兵费捏词蒙听 垦边疆遣戍立功
  且说奕山第一次出兵,总算依了林公火攻之计,小挫敌军,正在缮折奏捷,忽迭接探报,说英兵特然反攻,毁去兵船三只。不多片刻,又报称英舰已到十三洋行面前。奕山到此将奏捷一事暂时搁下,即忙与幕友商议,也没有善策。到了次日,又迭接天字炮台失陷,守将段永福败逃;泥城炮台失陷,守将岱昌等不知下落等军报。奕山连连顿足长叹道:“完了,完了。”连忙传令杨芳、隆文两参赞及总兵张必禄,速回省城保守,以厚兵力。三将尚未回兵,忽又接报港内六十多号水师船,都被汉奸放火烧尽,现在英兵正在进攻四方炮台。一日之间连接许多凶信,把奕山身子都吓得矮了半截,只好亲自上城了望。亏得杨芳、隆文率兵进城,协同把守,才略为定心。那四方炮台,据省城后山,为省城保障。杨芳讨令赴援,奕山因恐怕杨芳去后省城空虚,不肯发令,责成他保护省城。隔不多时,四方炮台也竟失陷,英兵便架着大炮,向城内轰击。那时杨芳坐镇城楼,督兵防守,死力抵御。正在危急之际,却喜天公做美,忽然大雨如注,敌兵的炮火顿失效力,省城才得保全。
  看官你道义律前次示弱,托美领事出场调解,现在兵力又何以如此勇敢呢?原来义律因弹药将尽,后援未到,故用这缓兵之计。现在英国添派陆军司令官卧乌古,统带五千雄师,来粤助战,有了这一支生力军,故杀得清兵大败,吓得奕山坐困省城,既不敢出战,又不敢逃遁,惟向属下文武各官问计。于是知府余保纯献计道:“惟有议和可以保全这座危城。”奕山心想:“除此别无救急的法子。”当即派余保纯赴英军舰议和,并请美领事居中调停,商定四款:一、广东允于烟价外,先偿英国兵费六百万元,限五日内付清;二、将调集的外省兵退屯城外六十里;三、割让香港问题,保留后商;四、将首先开衅之林则徐奏请严办。
  奕山至此,也只好唯命是听,马上搜运两库及粤海关,凑足了六百万元,交付义律。一面命两参赞带着外省兵队退屯离城六十里外的小金山。杨芳不愿前去,自请留城弹压,由隆文带兵退屯小金山。隆文因此一气,就马上得病,未及十天,竟然一瞑不视了。英兵拿到了六百万元兵费,免不得启碇退出。
  那奕山用去了省款六百万元,不敢不奏,又不敢实奏,只好捏词诳报,只说英舰屡次来攻,悉被击退,义律明知其势穷蹙,无可争持,乃托美领求抚,只望照旧通商,不再私带鸦片,惟追交商人损失六百万元。当由臣与其议约,令其先行率兵舰退出虎门口外,始见诚意。现业已悉数退去等语。道光帝览奏,信以为真。朝中只恼了大学士王鼎,密递一本,说抚议万不可恃,将军奕山擅自偿银媚外,其罪较琦善更重等语。道光帝看了这篇奏牍,倒也有些动容,即召穆彰阿询问究竟。穆奸一味袒护奕山,非但不说他有罪,反而说他有功,因此把王鼎的奏章搁过一边,反而依照英酋提出条件,追认林则徐罪状,谪戍伊犁。协办大学士汤金钊,因保荐林公才可大用,也受严谴, 连降四级。
  首辅王鼎听得了这种消息,先在廷上和穆奸争论一番,道光帝反袒护穆彰阿。王鼎知难挽回,决计拚着老命,效学史鱼尸谏,草就了数千言的遗疏,详述穆彰阿欺君误国的罪恶,结尾说臣不忍见权奸媚外辱国,请先死以谢穆彰阿。陛下倘因臣死而醒悟,请速亲贤臣,以远小人,放逐穆彰阿,开复林则徐原官等语。另写遗嘱一纸,吩咐家人明日将此遗疏密呈,然后整衣冠望北拜谢圣恩,时已深夜,侍役早已各自安睡,他就在卧室中,悬梁自尽。等到天明,侍役进来看见,慌忙解下施救,怎奈早已气绝,无法挽救。此事传到外面,王中堂悬梁尸谏消息,不消片刻,已传遍京城。一般大臣听得了,不过叹息老成凋谢,惟有穆彰阿惊心动魄,料到王中堂既效尸谏,必有遗疏,不问而知于己不利,非事前妥为设法不可。想到这里,便密差军机章京聂沄与他商议。聂沄筹思了一会,便道:“王中堂纵有遗奏,必然先到军机处,门下素来最善摹仿他人笔迹,待他遗奏到时,不妨将中有关老师之处,悉行改去,由门下摹仿誊正,再行送呈御览。如此一来,事情就可不致闹大,老师也免去许多麻烦,岂不是好!”穆奸听了大喜,称赞他道:“难得你有此技艺,有此机智,着将此事办妥,将来一定设法将你破格提升,以作酬庸。”聂沄称谢而出。等到王中堂遗奏递到军机处,竟自被他们将真本换去,可怜王中堂白牺牲了一条老命,穆奸依然揽权纳贿,按下慢表。
  且说林公谪戍伊犁,挈同郑氏夫人就戍,一路有一文一武两个差官护送。林公忠贞尽节,深得民心,大家都替他抱不平,恨不能打倒权奸,请皇家重用他,因此到处受人接待。不过由京起程,每日按站而行,虽离伊犁路程杳远,遇着大雨大雪,只好留驻驿馆中,等待天晴启行。那一日行抵陕西,有门生秦若波在陕做知府,得报老师过境,亲来驿馆迎谒,相见之后,分宾主坐下。只见林公谈笑自若,和平常无异,绝对没有怨愤愁苦之状。若波始佩服林公的气度,便说道:“老师督粤,焚毁英商鸦片二万数千箱,杀得英兵望风而逃,不敢窥视粤东,威震四夷,功在社稷。结果适得其反,竟把老师谪戍到冰天雪地的伊犁,是非颠倒,太觉不公,真是古人所谓论功行戮的了。”林公正言厉色地说道:“本是一介寒儒,朝廷特加殊恩举天下大事付托,现在大局决裂,内不能肃清君侧,以正朝纲;外不能立功异域扫清四夷,负圣明所托,不加诛戮,已属万幸,哪里还敢腹诽心谤呢?你也是读书明理之人,如何说出这些话来?以后这种地方,务要谨慎,不可信口开河!”若波因代抱不平,才说出这一番话来,却反受了训诲。当下谈些闲事,叩别林公回衙理事去了。
  林公启程西行,在路无非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好容易到了伊犁戍所。这本是准部境地,从乾隆中年始入版图,辟作新疆省。地面广阔,人口稀少,山麓河滨,颇多沃壤,且与蒙古、西藏唇齿相依。全省计分八道、四十九县、二设治局。清廷早想竭力经营,此次林公谪戍伊犁,道光帝知他是个有用的贤才,今因公罪遣戍,正好命他去开辟新疆,必有成效,所以特地戍往伊犁。林公到了塞外,径抵迪化省城,见过新疆巡抚,文武二差官呈缴文书,领取回文,回京复命不提。
  那林公和郑氏夫人就在迪化省城居住。隔不多时,接奉朝旨,命公戴罪立功,勘办开垦事宜。林公办事素来认真,奉到了这道上谕,马上向新疆巡抚借用两个熟悉全省地理的办事员,命作向导,周历全省八道,履勘瘠地沃地,何处宜种植,何处宜畜牧植林。先巡视迪化道属十县,勘得乌鲁木齐水草丰甘,颇多未曾开垦的田地;哈密为玉门西首的要地,以产瓜为名,不过河流甚少,耕地全赖雪水;绥来多金银矿,藏富于地,未曾开辟,山石中多蕴绿玉。次勘伊犁道、塔城道、焉耆道、阿先苏道、喀什噶尔道、和阗道、阿山道。林公周历三万余里,勘得阿克苏土地广沃,果谷丰登;和阗肥沃宜农,百谷、棉花、瓜果出产甚多。勘察既毕,回省与中丞商量开垦事宜。林公说道:“本省土地肥饶,极宜种植,所惜地多沙漠,缺少河流,土性虽然肥沃,只因无水灌溉,故多弃置,甚觉可惜。兄弟愚见,若欲开垦,当以振兴水利为先。”中丞也深以为然。
  林公于是规划河道,招工开浚,每段派一监工员,自己周游巡视,实事求是,督工虽严,但待人和蔼,恩威并施,故在事人员个个乐于听命。等到开河竣工,又召佃耕种,相度地势,分种五谷,这正所谓因地制宜,故种植之物皆能异常繁荣。当地人民,又多了一种生计,新疆的出品也骤然增加了不少,颂声载道,民间着实感戴。林公公余以笔墨消遣,在省文武及绅士求他书联题咏的,户限为穿。那时风行率更体,林公所书,完全脱胎于欧阳询,所以大家都视为珍宝。伊犁一般的笺纸店,莫不利市三倍,不过三四个月,林公的手迹已传遍冰天雪地中了。
  林公在伊犁勘办开垦,事无大小,都是亲身监察,很广大的沙碛荒地,渐渐地尽成沃壤膏腴。不料内地极繁盛的省份,却被英兵扰乱得不可收拾。这是中国的第一次失败,也就是国耻史的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是中国现在之国弱民贫,也起始于此,这是何等痛心的事啊!中国的贫弱,一是媚外屈服,二是鸦片贻害,林公当时早已见到,故有“鸦片不绝,行之十年之后,文无可用之士,武无可战之兵”的话。惜乎不能见用,如其照他的计划办理,中国早已富强了。
  再说当时自林公谪戍伊犁,首辅王鼎愤而尸谏归天,权奸穆彰阿遂得肆无忌惮,奏请谕饬各直省裁兵节饷,以为和英国议和通商,养兵也无用处。道光帝偏信谗言,严限各直省督抚裁兵节饷。哪知奕山奉派赴粤,被英兵杀得大败,不得已而与义律议和,偿还六百万两,议定就广东一省罢兵,以外各省概不在内,清廷只道和议已成,全国可以无事。
  且说英领事义律同司令伯麦,一面率兵舰退出虎门,开辟香港英国的商埠,恢复广东贸易,一面派汉奸入京,探得裁兵消息。伯麦暗想:“这是侵掠的好机会,岂肯轻轻放过?”便和义律商量,乘此战胜余威,进兵北征。伯麦就遣使回国,奏明英王,征调印度舰队来粤,会齐原有兵舰,起碇拟向北洋进发。哪知驶行得不多几时,还没有离开粤海,忽遇飓风,沉没了几只兵舰,飘失了几只小船,清兵捞得了几件帆桅,奕山、祁土贡就张皇入奏,轻事重报,说什么翻船无算,浮尸蔽海。
  道光帝览奏,迷信海神有灵,颁赐藏香匾额。那伯麦遇飓风失事后,不得不照实奏明英王。英王就派濮鼎查来华代义律职,又令海军少将巴尔克代伯麦为司令官。濮鼎查和巴尔克奉派来粤,会同卧乌古,带领军舰运送船等共计三十六艘,游弋闽海,进攻厦门。前任闽督邓廷桢也因焚毁鸦片,得罪朝廷,与林公同时革职。新任总督颜伯焘也是个热心拒外的好官,听得英兵游弋闽海,连忙遣兵调将防守海口。
  要知胜败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58回长都统殉难乍浦城 陈提督炮毁英兵舰
  且说英兵舰猛攻厦门,颜制台饬兵把守海口各炮台,击沉英国火轮船五艘。不料英兵舰反鼓勇进攻,开花弹如雨点般打来。究竟中国的军器太觉陈旧,与夷人新发明的火器比较,真有大小巫之别。纵使兵将忠勇,终究吃亏,故颜制台初尚督军守住各炮台迎敌,无如英兵并力猛扑,枪炮的射程又大为悬殊;况且颜部兵士分守各炮台,兵力薄弱,英兵集合一处进攻,以寡敌众,自然掣肘,有此几种关系,就相形见绌了。双方激战自辰至酉,各炮台大半被炮火击坏,官兵死伤无数,侥幸生存,也都无斗志。那英兵见此机会,即乘机登岸猛扑。清兵抵敌不住,同时水陆皆溃。金门镇总兵中弹落水溺死以外,副将凌志、都司王世俊等皆力战身亡。英兵夺得炮台,即将炮台上的大炮移转方向,对准厦门官署轰击,炮声震天,弹如雨下,文武官员都杂在难民中逃遁,只剩个颜制台带守一队亲兵,退守同安。英兵乘势入厦门劫掠,却激怒了该地百姓的公愤,推陈姓为首,各用抬枪拒敌,打死英兵一百多名,英舰退泊鼓浪屿。那时亏得提督普陀保、总兵那丹珠等率兵来援,击沉了一艘装甲英舰,英军司令方下令退去,福建才得转危为安。那英人受此小挫,知道福建有些将才,不敢再攻,转向浙海驶来。
  这时江督裕谦当奉旨赴浙视师,他倒也是个忠君爱国的老臣,先时林公赴浙省军营效力,就是他密保的;等到林公遣戍伊犁,好似断了他的右臂,又接到朝旨,着令酌量裁兵节饷,明知是穆彰阿的奸计,但表面上总得遵行,却又亲赴各要隘,巡阅防务,裁去了些老弱残兵。等到接报厦门失陷,连忙檄调处州镇总兵郑国鸿、安徽寿春镇总兵王锡朋统兵五千,会同定海镇总兵葛云飞,严守定海。这三位都是足智多谋、忠肝义胆的上将,接奉裕钦差札子之后,齐赴定海,会同巡视形势,共商分驻扼守。王锡朋率兵守晓峰岭,葛云飞扼守道头衔,郑国鸿扼守竹山门。无如晓峰岭背面负海,三千兵不敷分派,并且炮火也不够用,只好一面设法堵住间道,一面向裕谦请兵。裕谦接阅详文,便邀把守镇海的提督余步云,商议添兵增防。哪知步云是个贪生怕死的东西,便向裕谦说道:“敝部只有四千步兵,防守镇海尚嫌不敷分配,怎能顾及定海?惟有命葛、王、郑三总兵认真防守,此间却是无兵可派。”裕谦见他截铁般的说了,也只没法,便叹息道:“天不亡浙,定海保得住镇海也可无虑,本大臣惟有以死相守了,事到如今,还有何说?朝廷既将此重担托付与我,那么誓死相守,以答皇恩罢了!”话罢只叹了口气,步云辞去。马探即来禀报:英兵进攻定海、竹山门,被总兵郑国鸿奋勇迎敌,开放大炮,轰断敌舰大桅杆两根,英兵已经追去,我军大获全胜。裕谦获得此捷报,稍觉心安。哪知相隔了两日,败报和告急文书像雪片般飞来,却又弄得无可应付。先据探报英兵由竹山嘴登岸,袭击炮台,郑镇台正在堵击。一回见又报到王锡朋、葛云飞两总兵告急请援文书。裕谦瞧罢来文,皱眉自语道:“定海有五千精兵,三位总镇总还可以把守!这里只有四千兵,并无大将,若再分兵赴援,兵力更觉单薄,哪里守得住这个镇海要口呢?”虽如此想,但终究不能放心,即带亲兵出营,上城头了望,只见余步云把守的招宝山上,高扯白旗,不觉疑惧起来,暗想:“战时惯例,扯红旗为迎战,扯白旗为投降,难道余步云已经私下献了要口,投顺了英兵不成?正在凝神思想,警报忽又到来,晓峰岭已被英兵攻陷,总兵王锡朋中弹身亡,部下溃散。裕谦接到这报,已惊得目瞪口呆。忽见总兵谢朝恩急急奔来禀报道:“大事不好,竹山门业已失守,总兵郑国鸿力战身亡。”裕谦痛惜两员大将阵亡,不觉流泪,又是挂念余步云一边的事,便向朝恩询问道:“招宝山为何高悬白旗呢?这必是余提督私下降顺了英人!所以高悬白旗。”正说到这里,又接探报,总兵葛云飞扼守道口街,英兵像潮水般冲来,葛总兵身先士卒,死命冲杀,双方相距越近,大家奋勇巷战,葛总兵提刀直入敌阵,斩英酋安突得,英兵稍退。葛总兵乘势奋勇追杀,拟抢救竹山门,不料来了许多敌兵、敌将,从斜刺里杀出,围住激战,以致葛总兵中弹殉国。裕谦听罢,放声大哭!一面飞章出奏,一面派谢朝恩率兵防守金鸡岭。
  那镇海城全靠金鸡岭、招宝山为保障,所以朝恩奉命后,急率兵赶往金鸡岭。正在和英兵激战,忽见招宝山上已换了英国旗帜,不问而知,那余步云已甘心降贼。朝恩晓得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只好牺牲性命,争个青史流芳。打定主意,就带了数千名亲兵,连冲带撞,杀入英兵队里,力战身亡。英兵夺得金鸡岭,乘势进攻镇海城,城内官兵早已逃避一空,英兵遂得长驱而进,如入无人之境。那裕谦闻得警信之后,没了主意,逃入学宫暂避。及至英兵入城,便跳进学宫泮池中自杀,却被家人救起,背负出城,逃至余姚,方才气绝身死。由浙江巡抚刘韵珂,差官前往收殓,并据事入奏。清廷闻警,特授奕经为扬威将军,都统特依顺、侍郎文蔚为参赞,驰赴浙江防剿。一面调河南牛鉴为两江总督、粤抚怡良为钦差大臣,移驻福建分任南北沿海的守御事宜。奕经到了浙江,调兵遣将,忙个不了。令总兵段永福、知州张应云,率兵出袭宁波;令总兵郑国鸿及其子鼎臣,统率水勇,规复定海;知州王用留兵一千、轮船四艘把守定海,大队英兵却去攻打乍浦。
  乍浦地方虽小,却是浙西门户,属嘉兴府管辖,有副都统长春、同知韦逢甲率兵五千名驻守。长春也是个忠勇上将,可惜营制废弛,部下尽是贪生老弱残兵,不堪应战,及见英兵舰列阵来攻,清兵早已吓得手忙脚乱,相隔很远,就开放枪炮,无的放矢,铅弹多落在海中,敌人毫无损伤。英舰故意缓行,等到清兵弹药用尽,枪炮声逐渐稀少,英舰立刻鼓勇拢岸,枪炮齐放。清兵有了枪炮,没有弹药,怎能抵敌,只好向后奔逃。英兵趁势登陆进攻,长春、韦逢甲登城督守,炮石齐下,击伤英兵甚多。正在竭力死守之时,城中忽然四处火起,长春料必有汉奸内应,急率亲兵下城搜捕。哪知英兵望见城内火起,急架云梯登城。副都统长春连忙回上城头,正遇一队英兵围住厮杀,众寡不敌,致受重伤,正拟白刎殉国,却被亲兵救出,次日伤重身亡。同知韦逢甲亦和英兵力战殉难。在城文武官员眷属及男女百姓,同时殉难的共有七百多人。自从英兵犯浙,要算乍浦失陷,居民遭难最惨!
  此时正值伊里布到浙,得报乍浦失陷,也觉吃惊!即抱定先礼后兵主意,派人赶到英舰上,求见司令巴尔克,要求他退兵,如其不退,莫怪用强,那时后悔莫及。巴尔克本无久占之心,又见伊里布态度强硬,便答应撤兵,只索还俘虏十二名,次日就率舰队扬帆而去,转入江苏。驶近吴淞口,正遇江南提督陈化成率兵驻守。这位陈军门,夙具将略,忠勇冠时,原任厦门提督,因为江防吃紧,调守吴淞,到任得不多几日。那位江督牛鉴迭接镇海、定海的败讯,也就移节宝山县督防。他是个不知兵法,无谋胆小之人,叫他掉文弄字倒是内行,至于攻守战争之事,一些儿也没有把握。现在听得英舰驶近吴淞,已吓得魂魄俱消,自己毫无主张,却把战守的责任,完全交给陈化成。
  且说化成得报英舰来犯,即派部将把守东炮台,自己同总兵周世荣守西炮台,布置防务方竣。次晨,英舰已来攻打吴淞口。化成手执红旗,在炮台上指挥督战,双方开炮轰击,战够多时,不分胜败,激怒了这位陈提督,走到最大的炮门后面,亲自瞄准,燃火开放。这一炮不偏不倚,那颗炮子,好像通灵的一般,直向英舰烟囱里钻去,暴雷也似地一声响亮,炮弹炸裂,全船沉没,官兵齐声欢呼!化成亲手连开十几炮,轰沉大号英舰两艘。英兵吓得亡魂丧胆,不敢再攻西炮台,于是避过炮线,转攻东炮台。那时牛鉴在宝山城内,迭连接报陈提督亲自开炮,打沉两艘敌舰。他的胆子顿时壮了起来,便想到军前观战,博得个亲自督师的好誉。但这种胆小如鼠的东西,如何上得战场?故尔他此一去,只弄得炮台失守,累及这位忠勇无双的陈提督为国捐躯。
  要知详细情形,且待下回分解。
  
第59回良将阵亡议和辱国 贤臣开复奉旨平番
  且说牛鉴得了捷报,要到前敌观战,从宝山跨马出城,有总兵王志元带徐州兵护卫。他只道英兵舰已经完全败退,乐得来出出风头,将来奏折上可以加上亲自督师的字,向上邀功。
  哪知他跨马走到海塘上,英兵舰正在猛攻东炮台,隆隆不绝的炮声,送到他耳中,已经吓得两眼发直,霍地一粒炮弹飞来,恰巧落在他马前,那匹马惊得向后倒退,吓得牛鉴面如土色,极汗满身,连忙掉转马头,向原路奔回。这一来却弄出大祸来了!保护他的徐州兵,见了牛鉴奔跑,自然也跟着他就走。可是那东西两炮台的守兵,早就听得制台亲来督战的消息,非常高兴。及见牛鉴带兵行近炮台,忽然一齐向原路狂奔而去,炮台上的官兵不知就里,发生了误会,只当英兵已经登岸,牛鉴因遇见了英兵,所以带队奔逃的。于是军心大乱,炮声渐稀,东炮台的官兵,听得西炮台炮声断绝,只道已经失守,先行弃台溃散。英兵夺得东炮台,便同兵舰合力炮攻西炮台。可怜这位忠心报国陈提督亲自施放大炮,竭力支撑了一回,怎奈顾前不顾后,敌方的炮弹,如雨点般打来,身上连中数弹,两手还捧着炮弹向炮门里送,哪知弹中要害,口中鲜血直喷,身体栽倒,就此一瞑不视了。守备韦印福、千总许攀接、许林钱、金玉等,见主将阵亡,不愿偷生,拚命与英兵力战殉国。当时有武进士刘国标,在百忙中背负陈提督尸身,跳下炮台,藏匿芦苇之中,等待停战了后,报知当局,方将化成尸首抬至关帝庙殡殓,近地的百姓都来哭奠。
  且说牛鉴得报陈提督阵亡,东西两炮台皆被英兵占据,吓得他屁滚尿流,连忙落船逃回南京去了。英兵既得吴淞炮台,直入宝山,转陷上海,迅速异常,且不费一兵一弹,长驱直入。占了上海以后,便用兵舰由长江追逐牛鉴,直到南京城外,由下关登岸,攻打南京。牛鉴惊魂未定,英人却又跟踪而至,吓得无计可施,惟有闭城死守,急得日夜不安。那时清廷得报上海宝山失陷,即派伊里布来宁议抚。牛鉴开城延入,好像天上落下了一颗救命星。伊里布说明,奉旨同将军耆英,特来与英将议抚罢兵。牛鉴连称好极。当时伊里布见英兵攻城不退,等不及耆英到来,马上书写照会,派员赴英舰通知,先行罢兵,然后再开和议。往返了好几次,英兵司令濮鼎查方才答应,先将攻城的兵士撤回兵舰。于是伊里布同耆英会派藩司黄恩彤、侍卫咸龄、道员鹿泽长,同往英舰议和。磋商了几次,方由濮鼎查定出相约八条:第一款、清英两国,将来当维持平和;第二款、清国须给英兵费一千二百万圆,商欠三百万圆,赔偿鸦片烟价六百万圆,共二千一百万圆,限三年缴清;第三款、开广州、厦门、福州、上海、宁波五港为通商口岸,许英人往来居住;第四款、割让香港;第五款、放还英俘;第六款、交战时为英兵服役之华人,一律免罪;第七款、将来两国往复文书,概用平行款式;第八款、条约上须由清帝钤印。
  议和委员将所提条件带回南京城中,耆英等细瞧一遍,明知条件过苛,却也不敢驳斥,只好一面答复请待奏准批回,即可定约;一面与牛鉴、伊里布会衔写好奏章,加紧入奏。道光帝览奏八条和约,六条都可答应,惟有第二款要赔二千一百万圆,何来如此巨款?第八款钤用国玺,有失国家体面,怎能答应?即召军机大臣开御前会议。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发言。
  只有穆彰阿奏道:“兵连祸结,已经三载,不仅劳师糜饷,并且累及百姓遭难。还是权且先许他们的要求,且到元气渐苏,尽可再图规复。赔偿方面,英人既然提出,足见外夷只贪金钱,我们上国,当然不在乎此!尽可答应,以示宽大。至于钤用御玺,却有关体面,应饬耆英改用该大臣关防便了。”道光帝沉吟了一会,也觉他说得近理,便道:“依你所奏办理。”各大臣退出,即由穆奸拟定办法,颁发南京,着耆、牛、伊三人遵旨签定和约。伊里布忙派员往英舰报信,不料濮鼎查听说不用御玺,还不肯依。耆英接得回文后,只好再行拜折奏明,一面托穆奸在皇上前疏通。果然隔了几天,批谕照准,派耆、牛、伊三人为议和大臣,与濮鼎查换约。于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清英两国订结的南京条约告成,战争的失败,鸦片之战也就在此日结束,表过不提。
  且说林公自从谪戍伊犁,旋奉朝旨勘办开垦事宜,认真经营,踏遍新疆三万里,一路查勘地质土性,插标志,登日记。
  沃土则教民种植五谷,瘠土则教民种植果树;遇到沙碛缺水地方,教民植杆开河,振兴水利;遇到山林旷野,教民栽植森林,因地制宜。事在人为,数万里冰天雪海的荒地,自林公加意整理,移民垦植,渐渐地将许多荒地变成熟田,人民既多生计,国家也可征收地税,一举两得,办理得十分妥善。该省长官据实奏闻。道光帝素知林公大才,议戍伊犁,也是违心之事,现在览奏,心中大喜,以林公奉旨开垦伊犁,成绩昭著,可以开复功名。于是降旨,以林公在戌所开垦有功,赏以四品京堂,时在二十五年七月。等到本年十一月,特命林公署理陕甘总督,会同布彦泰、达洪阿筹办番务。
  原来此时甘肃沿边各地,时有生番闹事,林公既奉朝旨署理陕甘总督,即日到省接任视事。后即行出巡,周历沿边各卡隘。普通地方,不去更张,紧要之处,酌量增兵防守。查得循化厅卡外有野番聚众滋事,勾结黑错寺喇嘛僧为护符,肆意劫杀,无所不为,竟敢杀害土司,抗拒官兵。林公查阅移交卷中确有此事,至今尚未完全平复。你道生番何敢如此目无法纪呢?却因驻守兵弁,怯弱过甚,卡隘如同虚设,既不能堵贼于未来之先,又不能击贼于失事以后。卡内且有汉奸熟番,替他们引路通信,卡外则有番僧巨寺,容他们匿迹,因之来去自如,肆无忌惮,劫掠民间财物,视为常事。林公巡阅各卡,采访民情,方知番匪敢于如此猖獗,皆因兵弁怯弱无能,自肇其祸。当即会同达洪阿教练改良营制,淘汰老弱,严加训练。刀枪之外,又兼重火器。一月之后,林公亲临演武厅阅兵,新近添置许多大炮和抬枪,不料甘肃兵开放抬枪,训练之后,尚能勉强试演,不过取准不确,及至林公传令试演大炮,教场中的兵弁竟其面面相觑,无一应命。林公连连催促,才有一老卒到教练前说道:“从前我在广东当过炮兵,什么红泥炮、西洋炮、铜炮、铁炮都会开放。”教练官就命他试放。老卒就走到炮门前,装好弹药,燃火齐放,轰然一声,火星乱进,烟雾迷漫。
  林公在演武厅上看得清楚,即召老卒到前问明姓名,马上提升为百总,命他逐日教练兵弁打靶开炮。一兵班弁见此情形,人人知奋,用心练习,不到一个月,全队守卡兵弁都会开放枪炮。林公晓得可以一战,即命达洪阿带兵剿捕循化厅外的野番。达洪阿奉令出战,一班野番初尚以为官兵没用,依然拒敌。不料此次官兵前队尽用抬枪射击,野番只有刀矛,不能及远,被官兵开放抬枪远射,纷纷中弹倒地,方晓得枪弹厉害,不敢迎战,向后奔逃。达洪阿乘胜率兵穷追,野番逃到果岔地方,避入番庄僧寺中。这也是他们的大本营,到了此地,还想负隅抗拒。官兵便用大炮轰击,不消片刻工夫,僧寺番庄尽行着火焚毁,番贼的巢穴被焚一空,烧死了无数男女野番。奔逃出来的,又被官兵截杀:死伤不计其数,生擒番犯六十三名。
  一班安分番民,被迫胁从的,都跪地乞命。达洪阿于是收兵回省,把所擒野番解赴督辕。林公亲加审问,无辜株连的,一律当堂开释,只将为首抗拒官兵的番酋,请王命斩首示众,没收番贼的田地,另招良民耕种。自经此次痛剿,野番知官兵炮火厉害,不敢为非作歹,地方安靖。林公就把剿办野番情形,拜折奏闻。隔了几日,奉朱批补授陕西巡抚,毋庸来京,着即赴任。林公连忙办理移交,赴西安接任视事。
  看官,你道林公既做陕甘总督,办理野番有功,何故反调任巡抚呢?要知林公以四品京堂赐还,初次不过署理陕甘总督,现在才得实授巡抚,完全开复原官,这个就叫做明降暗升,实在督抚并称,都是封疆大员,参差得不多。
  且说林公自奉补授陕抚朱谕,时在六月中旬,那年适逢秋闱乡试,巡抚例应人闱监临,所以刻不待缓,谕饬各房赶办移交,即由兰州起程,行抵西安接任视事,一面拜折奏报接任日期,一面入场监临,直到三场考毕,方得回辕理事。那道光帝始终信任林公是个能够办事的大员,故尔谪戌时命他开垦伊犁;开复后命他署理陕甘总督,剿办滋事野番。林公都能办理完善,皇上更加信任。此次调他补授陕抚,只为陕省刀匪勾结回民,到处骚扰,弄得百姓叫苦连天,所以特调林公补授陕西巡抚,命他剿办刀匪。林公到任时只顾科场事宜,直到秋闱事竣,方才查究刀匪所在。旋据属员禀报,渭南、富平、大荔、蒲城一带,久为刀匪出没的所在,因为该四属藏族最多,民风强悍,近来与刀匪勃兴,得到那些藏民中的不肖分子暗中相助,故势炎愈张,时常聚众洗劫繁盛的村镇。遇到官兵来缉捕,他们便散处四方,使你无从下手。万一他们不买帐时,便纠众合力抗拒。这一班都是亡命之徒,置生死于度外,抗拒起来,十分凶猛,官兵反打他们不过,再打一次,总被他们杀伤些人,抢掉些火器,因此刀匪除了刀枪之外,也有火枪小炮,声势越来得壮威。兵弁反不敢认真缉捕,以致养痈贻患,苦了该四属的居民,时遭劫掠,弄得日夜不安。
  要知林公怎样收拾此间匪患,且待下回分解。
  
第60回化民释怨匪患肃清 暴病归真全书结束
  且说林公查明陕西、谓南等四属的刀匪勾结藏民中的不肖分子劫掠抗拒的症结,马上传见各州县,剖析开导,说地方官为民父母,当为百姓除害,岂可纵匪殃民,置之不问。以后州县官果能认真缉捕,有犯必获,不独往事不问,并当奖叙劳绩;若仍见匪却步,捏词粉饰,立加参事,决不宽贷。各州县奉谕而退,各回衙门,严限民壮捕快,认真捉拿刀匪,不可轻纵。当时只有渭南县知县余炳焘,素具胆略,自奉林公面谕以后,回到衙门,与各师爷商议一番,决定擒贼擒王,从治本着手,便分派精干快班探明刀匪巢穴,然后不动声色,亲率兵役,在深夜时候,驰赴刀匪巢穴,奋勇搜捕。那些刀匪都从梦中惊醒,不知虚实,都慌乱异常,失却了联络。胆小的吓得手足无措,无力抵抗,被官兵生擒四五十名,一律捆缚;强悍的匪徒,拚命作困兽之斗,被官兵当场格杀的,也不计其数。并在匪巢中搜获火器军械甚伙,直到东方发白,方才完毕,带着刀匪回衙门。炳焘就将获犯亲自解省。上抚榷禀报获犯情形,林公大加奖誉,并替他附片奏明。旋奉朱批,余炳焘剿匪异常出力,逾格擢升知府。就此各州县皆知激励,个个存着升官思想,剿匪异常出力,不到一个月,渭南四属的刀匪,格杀无算,擒获解省的也不少,以外都逃得不知去向。刀匪绝迹,地方就此安靖,这也是林公调度有方;才能收此速效。
  道光帝因林公平匪有功,次年即调任云贵总督。原来云南地方,汉、藏杂处,双方都各歧视不能相安,十多年以来,时有冲突发生。前任滇督李星沅,也是知兵大员,屡次派兵剿办,完全治标,专事杀戮,故非但此种风气未能消弭,并且引得藏民仇视汉人较前更甚。所以道光帝特授林公为云贵总督,责成他办理此事。林公奉旨后,赶办移交,就由西安起程,赶赴新任,接印视事。在省文武屑员,都来辕参见。林公向他们询问前督办理藏匪情形,方知汉、藏启衅,始初不过汉民与藏民互相仇视残杀,事件极小。自前任李制军迭次用兵,一味用猛,杀伐太重,连带安分百姓也被官兵杀死无算,于是人人抱怨,仇视愈深,加以游匪从中造谣挑衅,以致此剿彼审,连年兵民相杀不已。林公问明前情,一面出示晓谕,大概说:汉、藏同是朝廷赤子,长官为民父母,应当一体爱护,并无歧视,只分别谁匪谁民,着尔等安分。汉、藏协力同心,帮助官兵,捉拿游匪,以靖地方,倘敢窝藏附和,国法决不宽容。
  自经出示后,汉、藏都知新改过,安分营生。只有云州地方,仍有强悍匪徒,纠众劫杀。林公见他们冥不畏法,即飞饬顺宁文武,严拿匪首,从严处办,解散胁从,以安闾阎。顺宁知县杨觐接奉札饬,亲率兵役,及参将刘思礼前往新村访拿著名藏匪黑脸马五等要犯。马匪竟敢纠众持械拒捕,亏得官兵人人奋勇,当场把匪首马五、马满大二犯格杀,割取首级,并生擒匪党郭望年等六名解省,按法律严办。又据姚州、右甸等处文武,拿获董老官、范小黑、张小沅等著名悍匪,解省审实口供,一律枭首示众。就此全省患悉肃清,汉、藏各安生业。林公正在把上文办理情形拜折奏达朝廷,却巧接到军机大臣字寄,内开云南藏民丁灿庭等,来京控告香匪合串谋杀多至一万多人性命,实属骇人听闻。上谕林公平心研鞫,以明真相,并将原呈抄寄。林公奉军机处字寄,马上检查案卷,方知藏民丁灿庭等与汉民互相仇杀,积有七八年,汉、藏两方死伤民命甚伙,案卷重迭如山,一时哪里分得清皂白,只好一面委派干练道员,赴以前汉、藏互相仇杀所在,密访始末情形,一面逐一披阅历来案卷,推阐研究,以期明澈,专待原告藏民丁灿庭由部咨解到省。待等解到以后,林公即提两造人证,会同藩、臬两司,详加研讯了几十次,证以委员的查复,方得明了此案的真相。
  原来此案起自二十五年四月,当有藏民在板桥地方演唱杂剧,词句之中,把汉人有心糟蹋。在场汉人,那时聚众把道真寺打毁。早经赔银调处,不料藏民张世贤、丁泳年等心中还不甘服,纠众寻仇,先将汉人张占魁杀毙,焚烧樊家屯、窑门口二寨。官兵去弹压,反被拒捕受创。是年七月,外藏又聚众进攻思母东寨,放火焚烧枯柯街、陶家寨、大田街,杀害汉人高朗,并将都司杨朝勋、守备潘惠扬等掳去,这是此案初起时,藏民逞凶的实在情形。丁灿庭京控禀中,亦曾用汉、藏误罪四字,巧自掩饰。是年藏民又与官兵在小松寨接仗,伤害游击朱日恭,烧毁汉民村庄无算。二十六年春间,藏子黄巴巴聚众数千,抢劫客商银两,并拒敌官兵,千总赵发元、都司缪志林等先后阵亡。连年汉民房屋,因被藏民烧毁三千数百间,云州受害最烈。该地汉人绅耆,皆称连年藏民杀汉民,前后统算,数倍于汉民杀死藏民。丁灿庭为藏民头脑,自知闯出了滔天大祸,竟欲想以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捏词京控,亏得遇着这位林青天,奉旨秉公审理。林公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采探研讯,方得水落石出。但是案情已经闹到这样浩大,若再操之过激,只怕藏民聚众造反,更加弄得不堪设想。便与巡抚、司道再四熟商,只有舍剿言抚,三大宪尽表同情。于是由林公亲自拟稿,把讯明丁灿庭京控一案的曲直,并拟定的善后办法,拜折奏闻。旋接奉朱批,如议办理。当即札饬永昌、顺宁等处的文武官员,出示化导汉、藏,不许互启猜疑,弹压游匪流氓,不准藉端挑拨生事。一面把汉、藏的绝产逃产,由该管官员一律清理发还,并命汉、藏中的绅衿耆宿,劝令同族居民自相约束。又令各具切结,以藏保汉,以汉保藏,永禁侵凌,各自安分营生,把连年仇杀不已的汉、藏争执,完全结束。
  哪知丁灿庭开了京控的先例,永昌藏民又有两起京控,奉旨发交原省总督研讯。林公奉谕后,饬提被告人证解省,日久未见解到,很为诧异,飞饬保山邻境各文武查明。旋据保山知县官禀报,前月二十八日,会营带兵押解京控案内被告人证来省,行至官坡地方,被保山七哨居民劫去。次日,哨民又聚众入城,焚烧县署及监狱,放出监犯。京控人证周日庠等乘间走失等语。同时又接到该处镇道府县会禀前来,情节大相悬殊,南辕北辙,绝不相同,此中情弊,不问可知。林公阅罢来文,不觉赫然震怒!立派得力巡捕分道飞探。次日先后回辕禀称:保山七哨匪徒不下数万人,此次劫夺京控人证,都是此辈所为。他们遇见官兵,枪炮乱放,以致外委胡思荣左臂受伤,军械马匹被夺一空。次日在城文武正在会商,不料哨匪越城而入,声称搜杀藏匪,一百多名藏民逃到县署中,哭求救命。哪知哨匪跟踪追到,杀死藏民,焚烧县署及监狱。他们自知闯了大祸,索性围困永昌城,拆去澜沧江板桥,派匪把守。该处适为要道,遇有公文投递,哨匪即拦截拆看,倘为调兵文书,立时撕去。林公素知七哨民众约有数万人,非调重兵难以剿办。于是札商提督荣玉材调集重兵,先赴永平驻扎;又调省标六营及昭通、威宁、安义等镇总兵,各带本标人马,由东路前进;又调腾越、龙邻一镇一协的兵弁,约共二千名,由西路前进;以期会师夹击,大约正月底可以到齐。布置既定,然后拜折奏明出巡剿匪,即日由省起程,赴大理驻扎。该处距离永昌六站,自可随时相度机宜,分别调度。一面刊印许多告示,遍贴永昌各地,晓谕各村汉民:如不附和哨匪,概不株连;倘然已被胁从,如能悔罪输诚,亦可免予究办;如有觉悟自首,须将首要各犯缚献,自可免罪;所有江桥板片已经修好,如有人再敢拆毁,及拦阻文报等,立拿严办。姑念尔等愚鲁无知,不忍不教而诛,若仍冥顽不化,罔知利害,则大兵一到,惟有痛加洗剿。届时玉石难分,概行诛戮,决不曲予保全,莫谓言之不预也。自经大张晓谕后,一班胁从的哨民,便想保全身家性命,私下逃避了不少。等到东、西两路会齐,林公传令仍分两路进剿。一班哨匪探得林制军驻扎大理厅,调集云、贵两省重兵前来洗剿。保山七哨乱民都吓得胆战心惊,毫无斗志,望见了官兵旗帜,先自溃散。故尔官兵直入匪巢,格杀了几百悍匪,生擒二百多名,就此永昌匪患肃清,一面以匪犯审实口供分别定罪。不料漏网哨匪逃至赵州弥渡,勾结土匪滋事。林公亲自督兵进剿,踏破巢穴,毙匪数百。该处安分百姓,擒缚首犯献至军前。于是召集该处汉、藏耆老,晓以大义,谕以恩信,诸耆老感激涕零,自愿诱捕历年拒捕戕官诸匪,解送督辕,按律处决。连年汉、藏仇杀的巨案,方告结束。于是把办理情形,拜折奏闻。
  道光帝阅奏,大为喜悦,降旨林则徐着加太子太保,赏戴双眼花翎。林公固知功高招忌,还是趁此机会,急流勇退,免得再被权奸设计陷害。打定主意,又只恐当今皇帝不放他辞职,只好告病,拜折奏请开缺就医,连上三次奏折,皇上方才批允,并派员署理。林公办理移交,引疾回转侯官原籍。直到道光驾崩,咸丰登极,师傅杜协揆力保林公,林公接奉朝旨,初尚以年老多病辞谢,不料洪秀全等聚众数万,在金田村起义,戕官据城,大有窥视中原之势,吓得广西巡抚郑祖琛一筹莫展,只好奏达朝廷,告急求援。咸丰报阅奏章,便召师傅杜受田入宫商议。杜协揆即保林公为钦差大臣、向荣为广西提督,同赴广西剿办。林公接奉朝旨,又得杜协揆亲笔书信,勉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大义,林公只得领旨。即命向荣调集精兵,驰往桂林赴援,自己先到北京陛见请训,然后赶赴广西。不料行抵潮州普宁县,暂住行辕,以便就近调遣。谁知至第三日竟会猝发暴病,不及医治,即行辞世。
  这也是中国人民的劫数,清朝的恶运来临,不可挽救!如林公生前禁烟的计划实现,那末中国不至弄到现在这般贫弱。
  天心难问,丧此良材,徒令后人叹息。总之我们别的不去问他,就是禁烟,已可见其眼光远大,敢作敢为,这种事业,何等伟大呵!作者见了现在的烟禁废弛,遭害未已,想起林公事业,不免仰天长叹。林公死了,本书至此,也得与读者告别。
  兹将平江李元度所撰的林文忠公事略,附录于后,以作尾声。
  其文云:道光三十年春,文宗皇帝既嗣服,下诏求贤。时太子太保云贵总督侯官林公,方引疾家居。大学士潘公世恩、尚书杜公受田,交章以公应诏。奉召入都,未即至,九月粤西洪秀全等稔乱,特命公为钦差大臣,驰赴广西督剿,寻命署广西巡抚事。公故尝督粤,威惠著闻,至是力疾赴任,粤民额手相庆,洪、杨党羽惊散大半,洪秀全惧,谋遁入海以避公。十一月公行次潮州薨,遗疏入,上震悼,优诏议恤,赐祭葬,予谥文忠。自公薨后,军民失所依,洪、杨党不可制,未几逾岭涉湘,绝长江,踞金陵为窟穴,蹂躏遍中国,相持至十四年,竭海内全力,廑乃克之。论者谓生灵多厄,若得假公数年,洪、杨不足患矣。
  然公之身系天下安危者,尤不殆此也。先是公总督湖广,时鸿胪卿黄君爵滋,琉请禁鸦片,以塞漏卮,有旨下中外大臣议复。公条上利害,深切著明,宣庙嘉焉。十八年冬,命公为钦差大臣,莅广东查办海口事务;明年,补两广总督。公宣谕德威,缮守备,于虎门各海口,添建炮台,设木桴铁索,奏移高廉道驻澳门,拨隶水师资控驭。
  时通商之国以十数,咸倾心受约束,惟英吉利持两端;九月,夷目义律等,以索食为名,纠师船犯尖沙嘴,公遣参将赖恩爵击走之,断其接济;寻六犯海口,皆受惩创。义律潜赴澳门,请西洋夷目递说帖,求转圜。公以其言未可信,奏请相机剿抚,并请敕福建、浙江、江苏诸督抚,严防各海口。复奏请停贸易。英人屡撼之不动,大惧既以粤之无隙可乘也,乃改图犯浙,陷定海,掠宁波,沿海骚动,在事者莫能折冲御侮,争归咎于公,因中伤之,事垂成而败。代者至,悉反公所为,恐和议之不速成也,撤公所设各隘以媚之。英人遂径犯粤城。公知事不可为,具遗疏以待围解。上命以四品卿衔赴镇海军营效力,寻谪戊伊犁,海疆事自此益棘。王相国鼎,汤协揆金钊,至以死生去就争之,卒为忌者所持,不能回上意。若得令公始终其事,决裂何至于此!公之为天下重也,可胜道哉!
  公讳则徐,字元抚,一字少穆,晚号俟村老人。父宾日,岁贡生,家贫力学,以经术掖后进,有子三,公其次也。生而警敏,长不满六尺,英光四射,声如洪钟,每剧谈,隔舍数重,聆之辄了了。年十三,郡试冠军,补弟子员,二十举于乡,就某邑令记室,闽抚张公师诚见所削牍奇之,延入幕。嘉庆十六年,公年二十有七,成进士,选庶吉士,派习国书,授编修,益究心经世学,虽居清秩,于六曹事例因革,用人行政之得失,综核无遗,识者知公为辅器矣。历典江西、云南乡试,分校己卯会试,咸得士,二十五年补御史。适有海寇张宝,投诚浚累官副将,至是擢总兵。公虑其骄蹇不可制也,疏劾之。仁宗韪其言。寻公外放杭嘉湖道,修海塘,兴水利,士民德之。会闻父病,即引疾,不待命驰归。道光二年授淮海道。明年,擢江苏按察使,决狱平怨,民颂之日林青天。寻丁母忧。明年,奉旨赴南湖督修堤工,工竣,仍回籍守制。六年夏,命署两淮盐政,以未终制,辞不拜命。七年按察陕西,寻迁江宁布政使。丁父忧,归浚福州西湖,以惠桑梓。
  十年夏,补湖北布政使,寻调湖南。十一年夏调江宁,遂擢东河总督。疏能,优诏不许,寻奏言秸料为河工第一弊端,其门垛滩垛并垛诸名目,非抽拔拆视,难知底里,已将南北十五厅各垛,逐查抗弊者察治,得旨嘉许。向来河臣查验料垛,从来未有如此认真者。十二年春,调江苏巡抚,吴中饥馑,公奏免逋粮筹赈恤,清厘各属交代,尽结京控诸狱,昧爽视事,夜过半方息,数年如一日焉。会考绩疏言,察吏莫先于自察,必将各属大小政务,逐一求尽于心,然后能举以验属吏之尽心与否。若大吏之心,先未贯彻于此事之始终,又何从察其情伪?臣惟恃此不敢不尽之心,事事与属僚求实际耳。公此言,盖生平得力处也。
  先是,公在江藩任内,以各属水灾,建议倡捐、筹赈、 资送、留养、收孩,瘗棺、捐衣、劝粜、养佃、典牛、借籽种、禁烧锅,凡十二则;经江督陶公澍奏行,至是事竣,在事者得奖叙。公之为臬司也,奉诏综办三江水利,以忧归。嗣经陶公澍奏允,孟渎、刘河,分年筹办,至是孟渎工竣,公以刘河为三江之一,淤垫尤甚,请勘办,从之;又言江苏钱漕倍他省,其中有缓有急,有旧有新,势难一律清款,与其漫无区别,徒令剜肉补疮,莫若专严于提新,而暂缓补旧,新款果能全解,是州县无新亏,而旧欠亦可冀弥补,得旨竭力为之。江南人文甲天下,乡试恒万六七千人,入试院时,极一昼夜之力不能毕,有拥挤仆毙者;公创设信炮,立灯牌,阴以兵法部勒之,日晡而毕。十七年春,擢湖广总督。荆襄苦水患,岁以为常,公修筑堤工,躬自监视。奏筹襄阳等属盐务缉私事宜,及辰沅道属苗疆屯务事宜,皆如议施行。寻疏报南北两省,拿获奸民兴贩鸦片各情形,玺书褒美,又以江、汉安澜,请列汉神于祝典。
  十八年冬入觐,赐紫禁城骑马,即奉使粤之命。公之在粤也,奏虎门收缴英吉利趸船鸦片,已十逾其八,得旨褒叙。及奏请剿抚兼施,手敕报日:既有此番举动,若再示柔弱,则大不可,朕不虑卿等孟浪。但诫卿等不可畏葸,先威后德,控制之良法也。寻请停贸易,又奉谕日:该夷自外生成,是彼曲我直,中外咸知,尚何足惜。公前后所陈皆称旨,为忌者所中伤,卒不安其位,而天下自此多故矣。
  公议戌时,河决开封,首辅王公鼎出视堤工,疏奏留公督办,工成仍就戍。有门下士官于陕,迎谒公,窃为不平,见公谈笑自若,不敢进言,退谒郑夫人曰:“甚矣!此行也。”郑夫人曰:“子毋然,朝廷以汝师能,举天下大局付之,今决裂至此,得保首领,天恩厚矣!臣子自负国耳,敢惮行乎?”公在塞外,奉命勘办开垦事宜,亲历库车等纵横三万余里,水利大兴。稍暇则以笔墨自娱,书法具体欧阳,诗宗白傅,在官事无巨细必躬亲,家居必熟访民间利病,白诸当道。在戍所求题咏者,虽踵接不暇应也,远近争宝之。伊犁为塞外大都会,不数月缣楮一空,公之手迹遂遍冰天雪海中矣。
  二十五年秋,开复以四品京堂用。十一月命署陕甘总督。会野番肆劫,先饬镇将防护马厂,时承平久,营政弛,公出按边,命演巨炮,举营无知者,惟一老卒能之,公立授以官。士气争奋,寻剿捕,番族及汉奸殆尽。明年授陕西巡抚。关中旱,民不能耕,争杀牛以食。公曰:“如此则来岁又饥也。”即饬官为收耕牛,偿其值,劝富民质牛,予以息。次年,乃成大有秋。
  二十七年迁云贵总督。镇中汉、藏构衅,垂数十年,焚杀无虚日,议者各有所袒,莫能决。公至,谕之日:“只分良莠,不分汉、藏。”适藏民丁灿庭赴京叠控汉民沈正达等,有司提犯解讯,保山民纠众夺犯,毁官署,搜杀藏户,并抗拒镇道兵。公提兵出剿,途中闻赵州之弥渡,有客藏勾结土匪滋事,遂就近先剿弥渡,歼匪数百,保山民闻而股栗,缚匪迎师。公召汉、藏父老各谕以恩信,复乘势搜获永昌、颅宁历年拒捕戕官诸匪,置诸法。
  得旨加太子太保,赏戴花翎。明年引疾归,滇人绘像以留纪念。公家居倡驱夷议,大忤当事者,又思中伤之,会玺书召用,谗者乃止。时方以西洋为忧,后进就公请方略, 公曰:“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闻者感焉!
  公之薨于行台也。易箦时呼星斗南者三,年六十有六。公服官江南最久,以吴民苦赋重,讲求漕政,不遗余力。在粤时,中旨询江南漕务,公条举四端,曰本原、曰补救、曰本原中之本原、曰补救中之补救,宣宗褒许。
  文宗之召公也,将使筹畿辅水利,即公前疏所谓本原中之本原者也。以二圣知公之深,任公之重。以公报国忧民之心,一往无所却顾,而卒不果行,惜哉!公之政绩,以办夷务,剿粤寇,二者为最巨,而皆赍志以终。此海内士大夫,下及妇人孺子,闻公薨,所由太息流涕,共为天下惜者也!
  公天性孝友,事事以养亲显志为念。自奉俭而资助族戚,岁必数千金;尤爱士,所至必择其秀异者,召入官署,勖以学行;家居凡族姻中子弟读书者,约期治膳,集而课之,曰亲社。居官每黑夜潜行,躬自徼察,无敢因缘为奸。然待人以恕,接人以诚,人咸乐为之用。公好勤动,与处数十年者,未尝见其袖手枯坐也。
  咸丰元年,滇抚请祀云南名宦祠,陕抚据舆情入告,请建专祠,报可。子汝舟官编修,聪彝,浙江知府,拱枢刑部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