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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女语

  作者:清  连梦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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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女语》 [清] 连梦青 著
  目  录

  第 一 回 弃国狂奔仓皇南走 毁家纾难慷慨北行 
  第 二 回 清江浦逃兵占作逍遥地 银河宫老尼演说乱离情 
  第 三 回 美人拥兵豪仆丑妆官样架 壮士赠马书生神勇俗人惊 
  第 四 回 韩家垣美人枉送命 蒲台县灾户哭求粮 
  第 五 回 济南军中鹅鹳成列 茌平道上莺燕悲歌 
  第 六 回 小民何辜十里荒林悬首级 长官不幸连朝公署苦逢迎 
  第 七 回 居庸关刘提督奏捷报 张家口沈道台赚敌兵 
  第 八 回 逃都统重入张家口 废道台二赚德国兵 
  第 九 回 沈道台三赚德统帅 郑监司骈首太原城 
  第 十 回 北洋大臣拜师兄 黄连圣母遣神将 
  第 十 一 回 董二姑刘三姑脱离虎口 布政使按察使迎拜马头 
  第 十 二 回 权臣构祸杀三忠 罪魁偷生难一死 



  第 一 回 弃国狂奔仓皇南走 毁家纾难慷慨北行

  引首:

  何事风尘莽莽,可怜世界花花!昔时富贵帝王家,只剩残砖破瓦。 满目故宫禾黍,伤心边塞琵琶。隋堤一道晚归鸦,多少兴亡闲话。

  话说北方庚子年,义和团大乱之后,两宫仓卒出走。这班在京的文武各官,除有权势的,扈驾西奔,其余的官,不是舍不得家眷,不肯离开,就是弄不到川资,不能远走。京城的地面虽大,京官虽多,却无一个为国捐躯,尽他们平日八股上所说“孝弟忠信礼义廉耻” 八个字意义。都早把这八个字忘了。但见那一班在京的尚书、侍郎、翰林、主事,门口挂的是“大日本顺民”,车上插的也是“大日本顺民”。一霎时间,京城内外,无论大大小小的人家,都变了外国人民,没有一个不扯外国旗号。只见迎风招展,蓝的,花的,红白相间的,世界上怪怪奇奇旗子样子都有了,只不见甚么正红旗、正白旗、镶黄旗、镶蓝旗,又是甚么中国黄色龙旗。这些话暂且搁下不表。

  单说江苏镇江府丹徒县,有一位豪杰,姓金,表字不磨,单名是个坚字。他父亲是个军功上出身的大员,出入锋镝之中,往来战争之内。一生处的是艰危困苦之境,天地间所有至难至险境界,无不视为坦途。晚年得子,就止不磨一人。未及三年,老病先死。不磨秉其坚忍凝定之性而生,自幼即端重不佻,嶷嶷可畏。母亲水氏,守着孤儿过活,教以读书识字。到了十三岁时,经义粗毕。乃令出就外傅,学西国文字。又在武备学堂,练习炮线枪靶、行军战阵之法。

  当庚子年春夏之交,不磨正是二十岁,母亲也一病而亡。不磨举目无亲,郁郁不乐。常在江干一带,登楼远眺。日日在酒楼中,买了些上海新闻纸,考察世界现今情状。每听得北方拳乱情形,无不咬牙切齿,骂这些大员无知无识。

  一日在酒楼小酌,披襟当风。忽见瓜州口来船,蔽江而下,人声嘈杂,帆影纷驰,仿佛逃难一般的光景。不磨一见大惊,忙算了酒账,付了酒钱,匆匆下楼,一直望江干去来。比到江边各码头上一看,只见搬行李的箱子、柜子、铺盖卷儿、伙食篮儿,都贴着户部、工部、吏部、刑部、礼部、兵部、翰林院、内阁字样。不磨一见,便知道是北京逃下来一班逃官。此时正打听不清楚北边到底闹的是个什么样子,想去问个明白,又不好抓住那个来问。只见搬行李的一个一个搬得汗流满面,身滑如油。也不晓得行李里面是些什么东西,搬得这样辛苦。自下午五点钟搬起,十七八班挑夫,搬到七点钟也没搬尽。不磨又想到,这些逃难的真也太糊涂,这样笨重的东西搬得来,要是遇着强盗,岂不要遭杀身之祸吗?

  说声未了,又见夕阳红影之下,来了无数河运官船。船上旗帜,映着晚霞,看见写的是某部大堂、某部左堂、右堂。只听得摇的橹声更急,吵的人声更杂。有个人在船头上,挺着腰杆子,打着京片子,乱嚷乱说道:“ 你们使点劲,快点儿赶到码头,赏你们酒钱!要不然,咱们明儿到了镇江,误了咱们的路程,送你到衙门,敲断你的狗腿!” 那船上的人答道:“大爷不要着忙,这边不就是镇江码头吗?到也到了,还骂什么?罗唣什么?”

  那打京片子的不听犹可,一听便雄赳赳气昂昂的,伸出手打那答话的两个耳巴,口里大骂道:“你这王八羔子,小杂种!我骂你,我打你,看你怎么样!” 那答话的不敢则声。见他含了一泡眼泪,望后舱躲避去了。

  不磨看得真,听得切,不觉大怒。以为这班贪官污吏,贻害国家,今日已弄得天昏地黑。到了这步田地,还是这样无理取闹,倚势凌人;要是太平的时候,不知怎样鱼肉小民哩!怒气冲冲,急忙走到他要泊船的地方。等他停船妥当,看见那个被打篙工正跳上岸来,就点点头招呼他来,问道:“你们打那里来?望那里去?船上坐的是那里人?怎么样的官?”那篙工颜色不善,愤然答道:“ 你的眼睛瞎了?船上旗子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我们打清江来,到嘉兴去的;他们也有到杭州的,也有到苏州的。你问他干什么?” 不磨恍然大悟,也不去计较,也不再往下问,急急回头,跑到搬行李这边码头站着,看那搬行李的,到底是群甚么人、甚么景象。

  此时,天色已晚,洋街上电灯已点得雪亮。看看搬行李的将近搬完,船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穿着长袍大袖的衣服,一起一起的上岸,都是一个个扶掖而行,各现一种狼狈之色。

  最后有两个南边老妈子,扶着一位白发龙钟的老太婆,颈脖上、手腕上都围着蓝布白布,布上血迹模糊,好像是刀创光景。老太婆当下一面走,口里一面操着湖南土白骂道:“这都是天杀的康有为害我的!请了洋兵进来,害得我走都走不赢。大师兄说我是奸细,把我斫了两刀。亏得菩萨保佑,没有死”

  说声未毕,忽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穿着大袖半截纱长衫,架着碗大两眼镜,急急走来,说道:“ 妈妈不要则声。岸上就是洋人地界,小心把(给)洋鬼子洋枪打死。” 那老太太听了,果然哑口无言,睁睁眼睛,两手发抖。扶着的两个老妈子,也是面无人色,急急忙忙,三脚两步,跨到六吉园栈房门口。进门时还几乎被门槛绊倒。

  不磨看了这样情景,听了这样话,不觉发声狂笑。那四十来岁穿半截长衫戴大眼镜的,听见笑声,还回头狠狠的盯了不磨几眼。不磨叹道:“蠢虫,蠢虫!我看你们真个比有知识的禽兽都不如了!自己在北京连群结党,称颂大师兄法力怎么样大,怎么样灵,把社稷当作孤注,拚作当玩意儿,弄得今日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到了自己逃难,还埋怨康有为害的,说是康有为请洋兵进来。我想康有为那里有此本领,可以调遣各国洋兵?我恐怕中国人于今没有这号有脸的人罢!”

  口里一面说,心里一面想,脚下一面走。猛然抬头,不觉已到自家门首,忙叫开门。觉得精神焦躁,呼唤管家金融,掌灯安息。饭也不吃,书也不看,就和衣而睡。自在枕上,翻来覆去。想到北方生灵涂炭,已入水火之中,南方密约未成,未知颠沛何似。这些做官的固可以逃生,那些做百姓的又何以为活呢?不磨生性慈善,素有澄清天下大志。此时颠倒梦想,要想拯拔这时候北方民人,却总想不起一个好法子。

  到了第二日,将要天明,忽忽小睡,不及片时,又为家人们惊醒,连忙起身。漱!已毕,即刻更衣出门。重到昨日江岸所立地面,寻个茶楼小坐。买了几张上海昨日新出新闻纸,只见《新闻报》、《中外日报》都载着:

  各国联军,已于十九日攻破京师。两宫西幸,已驻跸贯市。

  不磨阅毕,不觉心更皇皇。再望楼下看时,那江岸逃难的官员家眷,更比昨日多了好几倍。洋街码头栈房,已有人满之患,并有望城里租屋借住的。今日来的逃难的官眷,又比昨日不同,倒有一半披麻戴孝的,并有哭哭啼啼同好些棺木同来的。细细打听,却都是在路上遇着义和团路劫,或遇着游勇打单。就是昨日那位老太太口里骂康有为的,也是大师兄说他是教民,斫了他两刀,并无一起是为洋兵糟蹋。

  不磨听在心里,并知北方乱事已极,一天紧似一天。若不设法救护,将来乱到南边来了,就无法可救了。又因生性好奇,最不喜与人苟同,便想道:“人家有官有职的,都是这样望南边逃来;我这无官无职的,偏要望北方走去。” 又想道:“ 我家私尚有两万,若是南边乱起来,便将分文无着。我却不肯送把( 给) 乱民抢夺。我不如卖了这个当盘缠,到北方走走,或者遇着机会,于自己宗国尚有一二分可救呢!”

  此时听得山东尚称平安之境,便定了从清江浦、山东一带进京察看的主意。会了茶钞,也不再看逃难的光景,一气奔回家中。接二连三叫管家金融,来商量变卖产业、只身北游之法。

  管家金融一听大惊,便垂着手,低着头,想了半天。以为这小主人是不懂世事的,便依着自己见识,发声劝道:“主人呵!老主人冒了一世的险,做了一世的官。人家到了这个份儿,就有几十万几百万的家当,到了今日小主人手里,卖掉两万三万的,也就不为过;但是老主人平日待人宽厚,待己刻苦,今日剩下这点点不到两万的家私,都是勤俭辛苦积下来的,又不是由贪污剥削而来的。小主人还该体恤体恤老主人意思,慢慢的用罢。况且老主母守着小主人,守到这么长大,也不容易。北方兵乱,极是可危的事情,又没有甚么亲、甚么友,有甚么好看,要自己卖了家私,去到北边去呢?想是主人闷得慌。不如奴才跟了到上海一游罢。”

  不磨听了,喝道:“ 你这狗奴才,真是天生的奴才见识!《 孟子》 上不说过:‘ 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 我是披发撄冠,往救同种之难,已是不可片刻稍迟。我主意已定,已是不可挽回。你晓得吗?我要是不卖这家私,等到洋兵进来,土匪作乱,我还有么?你又想想看:老主人出兵打仗,身在刀林弹雨之中,尚且死而无怨,我又不去与洋人、拳匪去对敌,去杀他们,我是去做好事的,我还怕什么!” 金融听到这里,忙笑道:“主人主人,要是做好事,主人将这家私卖去一半,交把(给)上海善堂善会里就是了,又何必自家去哩。”

  不磨急得忙顿脚道:“ 你这———你这———你这真正天生奴才种子!你不想想,我有钱,我不晓得自己用,要送把(给)人家用?我做好事,我不晓得自己做,我要人家代我做吗?他们那些善堂善会,那里是做好事,还不是想借此发财!你这奴才那里晓得,也就听信了他们。你要是有钱,你送把(给) 他们用罢。我是做主人的人,却不同你这奴才一般见识。我正要自己做事,自己用的。你快快去,与我设法变卖家产。你晓得么?我这里迟了一天,那北京城里多苦恼一天。我性子急,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不用你了。”

  金融听了,果然不敢执拗,只得口里自己噜苏道:“奴才长奴才短,我看做奴才的,不止我一人呢。那些坐八轿开锣喝道,那一个不是做奴才!” 不磨听了,又好笑,又好气。姑且装着耳聋,不去理他,只在家中一面清理各事,一面督催金融找寻买主。

  那些镇江城里住的绅商富户,那个不晓得金家底细。听得金家要卖家产,却无一个怜他是轻财仗义的,扶助他一二分。却都是大家想得便宜货,这个掯他,那个勒他。一千银子田产,只能卖到三百两。金融这老管家,在金家已四五十年的老家人,亲眼见老主人买进时辛苦艰难,那里就肯轻易便宜卖了出去。东跑跑,西走走,总是说价不落。这里不磨等了好几日,心急如火,日日催逼金融回信。金融无奈,将这情景一一说明。不磨叹道:“ 无怪世界大乱!人心不平,一至如此,那有不遭兵劫的!”

  后来无奈,还是不磨想出一条主意。寻着一个西文同学朋友,姓名叫黄中杰,在英国洋行充当大写,每月倒有三五十两薪水,可以养母教子。其人虽穷困不堪,却以信义为重,一言不苟,所以西人多敬重他。不磨寻着了黄中杰,就将财产抵押银款之意说明。黄中杰当时就与大班商量。大班西人说道:“现在各国皆与中国开战,早停止交易。既然是你的好友,我可以将值一万两的财产,抵押墨西哥洋钱六千元,多则不能。”黄中杰出来与不磨定议,不磨允可。就约明日在行中交契签字。并托汇款五千,至北京应用;先取一千,作为路费。黄中杰进去,又与大班西人说明。西人也一一答应,就此订约。

  到了次日,不磨已是将一应应用行李,捆扎停当。选了一个小厮,就是金融儿子,名叫金利。也是不磨从小伴读的书童,文武全才,会写会算,会打枪靶,会骑马作侦探。不磨带了这个有用的家人,到后来还得他许多帮助的事情,这是后话不提。

  镇江家里的一应门户锁钥,进出用款,都交付金融看管。不磨遂同金利到洋行交割取银。果然朋友之力胜于骨肉。等到不磨到时,黄中杰已将事事办妥,只等不磨交契,签字取银。不磨签过字,取过汇京汇票,叫金利背着一千洋钱,辞黄中杰而出。

  黄中杰还祝了许多颂词,说他自己不能同去,愿他速到北京,力救同胞,种种热心之话,令人听了下泪。不磨遂一揖而去。再到家中,同了金利,押了行李,上镇江小火轮,一直往清江浦东大道进京要路而来。

  这里金融送他主人去后,一直等到望不见小火轮火烟,再回家下。正是:

  昔时攻苦勤修士,去作慈悲救难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不磨秉性坚忍,便自不同,可见人无坚忍之性,不能做事。

  老太太埋怨康有为,此必闻之乃郎平日之议论,故作如此丑语。不然,龙钟老妇,从何发出这些不知世故的话来?

  不磨不肯将捐款入善堂会,确有见地。做奴才的从何知道底蕴。

  洋兵进了内地,土匪作乱,家私便化为乌有。诸公听者,诸公听者。

  金融亦复大佳,知道坐八轿开锣喝道,也是奴才。今日中国,奴才世界固已,下等人亦知其详矣。

  买田置产者,想得便宜货,究竟那个得个便宜,还不是汤里来,水里去。诸公要不信,只看你儿孙便知端的。

  我知道黄中杰这种洋学生,必不像今日一班参口头禅的国民,必定能实心做的事,不可以其充大写而忽之也。耐不得性子,那里还算人才?



  第 二 回 清江浦逃兵占作逍遥地 银河宫老尼演说乱离情

  话说不磨别了老管家金融,带了小厮金利,上了小火轮,一直望清江浦东大道进京的路程奔来。不上半日,走到扬州城外。

  这扬州自古称为繁华之地。不磨远望人烟稠密,屋脊如鳞。虽不知粤乱以前是个甚么光景,看到今日情形,便可想到当日二十四桥的风景了。也无心留恋,只听小火轮早已泊岸。一班附往扬州的客人,个个上岸。接二连三,又来了一班附往淮城、附往清江浦的客人。挨挨挤挤,一个个生恐怕落后。背行李的背行李,招呼朋友的招呼朋友,仿佛忙的了不得一样。不磨静中看那一种忙的样子,不觉好笑。想到天下人究不知为了何事,要这样的劳劳扰扰。只待客人到齐之后,小火轮又放了三声汽筒。顿时水声隆隆,铁轮展动,一霎时间,离了扬州城码头。

  只见一路来船如蚁,无论大的小的,那一个船上不是有写红字黑字的黄旗子。也如前日在镇江时看见码头上行李一样,写的是甚么翰林院、甚么内阁、甚么户部、刑部等字样。不磨轮舟虽逆流而上,却是借着蒸机汽力,激走如飞。那些扯黄旗子的来船,却趁着顺风顺水,直趋下流,也如奔马一般,按捺不住。一转瞬间,便又是一样船只,一样景象。

  不磨看了一日,想着:“ 来船如此众多,大半两宫西幸,这个北京城里已走得一扫精光,我还去做甚么?” 想到此地,便生了退悔之意。要想就是这么样回去,不到北京去了。既而又自想道:“ 不磨,你真好呆吓!这个兵燹后景致,是难得看见的,是天造英雄胆识的好境界,千载难遇的好机会!我生长绮罗丛里,生平所干求不得、梦想不到的兴味。如何便是这样没志气,要想回去呢?我的父亲何等激昂,难道我就是这样的葳蕤不成?” 想到此地,气又为之一壮。虽看见来的官船愈多,却已熟视无睹。

  不多一日,遂过了淮城,到了清江浦。却不见一个镇江码头接客那样的伙计,一个个自己搬上行李,自己各找安身地方去了。不磨与金利主仆二人,是文明装束。本没有甚么累累赘赘的东西,又是时当秋热,生恐路上出事,因此行李更少,就是两个大皮包,一个小皮包。甚么穿的、用的、睡的、盖的,都一并在内。主仆二人,手上一提,肩上一背,就是这么走了。

  刚要上岸,忽然船上伙计在舱门口拦着,伸出手来说道:“乖乖,你不要走!我的酒钱呢?” 不磨一惊,不觉又好笑起来,就在皮夹子里,胡乱拿了七八角小洋钱,当做犒赏。这个船上伙计,本来欢喜争多论少的,后来看见不磨是有洋装行李的客人,恐怕惹出别的事来,就是这么放过去了。不磨上岸,偶然回头看时,见那伙计们向客人争论酒钱的样子,有许多令人难堪的。不磨也不懂是什么缘故,就一气奔上高岸热闹地面,寻个安身寓所。

  那里晓得,挨家挨户寻来寻去,不是江苏省勤王兵作了行营的粮台,就是武卫前锋营陈大人、张大人的败兵败将,做了收队的马帐。那些兵丁个个手里拿着洋枪,腰里插着手枪,枪上套着枪刺。三五成群,都在街上横冲直撞,七七八八,跳的跳,笑的笑。身上穿的,都是红红绿绿的、绣花的、盘金的,也不像军装,也不像操衣。看官想想看,是些甚么东西!

  这里不磨寻不着寓所,看看天色将晚,已是焦急万分。那里晓得这些陈大人、张大人的溃勇,一见不磨是个南方打扮的,便指着他,同自家伙里说道:“你看,你看,他那个杀不尽的二毛子,他又来了。”不磨不懂“二毛子”三个字是甚么解说,忽然看见那些溃勇一拥上前,都围着不磨细看。不磨方悟到说的二毛子就是自己。晓得这班人不是好惹的,也不去理他,只顾往前行走。忽又听见一个年轻兵勇说道:“老帽,老帽,我们兄弟打山西省逃命,逃到此地,走得好不辛苦,路上的生意又不好。你看这两个肥猪很壮的。这不是咱们口里食么?咱们矮了化,做一个散伙东道罢。”不磨是一个将门之子,久已知道哥老会、安庆会、巢湖帮、洪帮、卫帮的一切暗号,晓得“ 肥猪” 二字,是有银钱的口标;“矮了化”三字,是杀人的套语。

  不磨听了这话,不惊不慌,偏在人众中,拣一个年老的溃勇去问路,问他那里是安身之所。那年老的溃勇,看了不磨这样大大方方,倒吓了一头冷汗。倒退了几步,狠狠的盯了不磨几眼,方答道:“这一带街坊地面,都是我兄弟们占住了,再没一个插针的地方。你要安身,除非是到后街寺院庙观里,寻个安息去吧。”

  不磨听明,遂称谢几声,与金利放步而去。再听那年轻的说道: “ 老帽,你怎么了?好好的一桩生意,要送把(给)别人,你敢是昏了?”那年老的溃勇答道:“老幺,你真是一个抱出笼!你一路上发的水还不够么?还要到这地方来想方么?你要发水,也要到晚上再讲。那里这个时候,就是这么撷撸撷撸的乱扯白!你在那里发昏,还说我发昏。你敢是要吃三刀六眼吗?”说的那个年轻的哑口无言。

  不磨回头看那年轻的虽则无声,却是恨恨而去。晓得他们“老帽、老幺”,就是兄弟称呼;“生意” 二字,就是打家劫舍;“抱出笼” 三字,就是初出茅庐之意;“发水” 就是发财;“想方”就是设法;“乱扯白”就是瞎炒蛋;“三刀六眼”,是他们法令,将腿横截三刀,以见六个血眼为止。不磨装做不知,假作耳聋,就是这么无声无臭,往后街找寻安身之所去了。

  谁知夜景朦胧,认不出那里是寺院,是民家。人人怕这班过路的兵丁骚扰,个个关门闭户,好像入了无人之境一般。两主仆来往蹀躞,好似寻梁燕子。寻了两三点钟工夫,那里寻出一点缝儿。那街上一班一班的逃兵溃勇,更见得凶狠异常,个个借端寻衅。偶不经心,便触犯了他们忌神。不磨小心谨慎,同金利防而又防。

  正在焦灼万分,忽然听见一阵钟磬之音。不磨依着声音寻去,却在目前。仔细借星光一看,不多几步,就有白灰粉

  过一版(板) 高墙,墙中隐隐露出“ 银河宫” 三字。不磨就猜着几分,是为避乱的意思。既已认定是寺院,不管三七二十一,遂急忙忙的去叩门。门里人忽然问道:“ 是那一个?”像是女人声气。不磨答道: “ 是我。” 门里人说道:“天下的人,那一个不是误了这一个我字上。我晓得你是那一个我?”不磨又答道:“不管是那一个我,你且开门,你看我是一种甚么我。” 门里人又说道:“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不问明你是那一种我,不是我害了我自己吗?我敢开门吗?”不磨说:“ 你不用调侃了。我是镇江来的,姓金。你开了门罢。”

  那门里人一听,果然开了门。彼此在灯下一见,不觉好笑。门里人不是别个,就是往年不磨之母常常施与的一个募化尼僧,名叫昙花就是。不磨笑道:“怪道你一听见姓金的是镇江来的,就开了门了。你却错了主意了,我不是来送布施的,却是来打扰的。” 昙花笑道:“ 我在门里,听得声音好熟,一时想不起就是大爷。远客临门,多有开罪。你请到佛堂去坐罢。我要快关门,不要把( 给) 过路的那些穿号衣的强盗看见,要是撞进门来,那可了不得了。” 不磨主仆二人,果然急急走进堂中。昙花关好了门,再来与不磨看坐。不磨说:“你不用应酬了。我知道你还有一位老师父,你快去请出来一见。” 昙花进去,果不多时,扶了他的老师父空相大师出来。

  不磨在灯下仔细看时,空相已是眉长发白,貌古于松。昙花是素脸淡妆,颇似闲云野鹤。不磨立起身,遂向空相深深唱喏,并告投宿的来意。空相大师是一个经过洪杨大乱奔走江湖的老妓女剃度的优婆尼,眼光如电,久能识人。一见不磨神采非凡,知道他是一个有来历的子弟,并且常常听得昙花说他父母家世,遂向不磨合掌还礼道:“施主请坐。出家人以行方便为心,施主大驾远来,那里有一个不款待的道理。虽是尼庵不便留客,但是此时此地,风声鹤唳,岂忍置之虎狼之口。施主暂且宽心,就在小院客房安置罢。但不知施主安坐家中,此时却往何地。有何要事,要冒险远行?”

  不磨乃将北方兵乱、破家救人的意思,细说一遍。空相连连的赞道:“ 此真不愧善门之子。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必能成施主的大愿。” 遂转唤昙花道:“你还不快去收拾夜饭吗?施主路途辛苦,也好吃了早早安歇,明日再赶路程。你快去罢,我在此陪了,你不用操心了。” 昙花果望后面安排款客夜饭去了。

  这里空相陪了不磨,说些近日清江浦地面被游勇骚扰情景。不磨方知北方拳匪之乱,竟有蔓延南方之势。空相又说:“此地寺院,本来最多,现在已十家有九家被北方逃难的官眷借作行台公馆。大半因为河下船只已空,没处再可雇船,只好等南边镇江的船只回来,再议逃走之法。虽有一二起在中途折回山西的,都是为着手中空虚,借此打一个沿途地方官把势的,那里有一个真心为国、义不忍去的官员!要是有这么样好人,施主你想,他也不逃出北京了。老衲幼遭洪杨之厄,长到今年八十四岁,已是第二世为人。前生不知造了甚么大罪过,还要再遭此劫呢!我听见北京有一位甚么姓徐的宰相,今年已是七十三岁,还是一个不得善终。施主你想,可惨不可惨?虽然老衲出家以来,心如槁木死灰,业已置此身于度外,却已看得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分不出甚么人鬼的境界。施主做事,将来必须学到这个地步,方得大无畏的好处,大解脱的真相。施主不要忘了。这就当做今日老衲见面礼罢。”

  不磨听得这番议论,不觉毛骨悚然,连声答道:“蒙老师父指点,这真真可以做我的前途引针。不磨虽愚,总想做到这个样子才是。” 空相忽又笑道:“ 施主是佛门过来人,老衲多言了。”说时,昙花已将饭菜摆齐,请不磨自用。不磨忙起身向空相道谢。空相说声:“ 施主请用,明早再见吧。”就拿了念珠,往里面去了。

  这里金利服侍不磨晚膳,昙花横坐相陪。说起不磨小时怎么样顽皮,怎么样玲珑,又说老太太如何教训,如何善良。不磨无言可答,一面吃饭,一面对昙花点头微笑。原来这昙花也是半路出家,深有阅历之人。看见不磨不答他的话,他又变一番言语,来慰他的客中寂寞。不磨深知其意,用心打听他近日游勇情景。昙花一一说知,又说道:“夜间呼啸之声不绝于耳,大爷要听见了,千万不可开门出去惹事。这是不好玩的。大爷记在心上。贵管家也不要出去为是。千万千万!”说毕,看见不磨饭已用完,就引着到一间极雅致的精室,作为行榻。

  不磨四围一看,觉得风雅之中,仍寓繁华之景。绣花屏幅,没有一幅不是蝴蝶双双,鸳鸯对对,料想是女孩儿惯技,也不去理会他。刚要坐定,昙花即告辞而去。忽觉扑鼻奇香,醒人烦恼,仔细一寻,乃知是架上蕙花,开得蓬蓬勃勃。不磨甚喜,且去躺着,领略这幽香滋味。静中听得昙花招呼金利吃饭声、洗碗声、收拾厨下声、金利在下房鼾睡声,声声入耳。恍惚要睡去光景,忽然听见远远一片发喊声,顿时间儿啼女哭,凄惨满耳。

  不磨刚要起来,忽听昙花走来,到空相房中说道:“师父,师父,他们又干这个营生了!今夜更比昨夜闹的凶,竟是放起火来了!” 老尼答道:“你是生长太平之世,那里晓得乱离时苦况!想必这又是强奸不遂,放火烧林,以便下手动抢的意思。我想我那年十四岁初到南京的时候,那一处不是满眼富丽之景,后来又那一处不是瓦砾之场。我看见那极盛的时候,那些来嫖的客人,不是候补官儿,就是那混世魔王的少年公子,那一个不威风凛凛,得意扬扬。那里晓得后来比我们这时候还不如呢!那家里烧得精光,抢得精光,一个个逃的逃,一个个降的降,做长毛的做长毛,做叫化子的做叫化子。还有那年轻的世家少爷,更弄出奇怪样子来了,搽粉抹胭脂,包着头,踹着跷,装着女人的模样,做长毛的小把戏。那些女太太们更不用说了,不是吊死的吊死,杀死的杀死,也是一个个跟着长毛,做真人的做真人,做王妃的做王妃去了。那里晓得后来长毛打了败仗,厌弃他们做真人的、做王妃的、做小把戏的累赘,一个个把他们杀个净尽。还有那杀不尽的小孩儿,都一个个丢在河里。可怜呀!那些无千无万的死尸,抛弃满地。天气也刚碰着热天,不到三天,烂得个南京臭气冲天。又没得一个人来收尸,都喂了野狗。狗来吃死尸,又不是好好吃的,都是你抢我夺,把个死尸分做七八十块。那街里屋子里,那一处不是死尸,那一处不是人骨头!狗吃了死尸,眼睛都红了,见了活人,也想要吃人的样子。我那时年纪小,我怕那狗,也同怕官兵怕长毛一样。好容易等到官兵来了,以为可从此平安了。那里又知道,官兵说我们做百姓的不该降顺长毛,放开手来杀。可怜呀,可怜呀!我们做百姓的知道甚么是官兵,甚么是长毛,只要不杀我们,就是好人。这些官兵一杀更杀得惨了,杀得个街上人堆积如山。也有杀死的,也有杀不死的。也有做狗叫的,也有像杀的鸡一般,眼睛闭了,腿还动的。有的求死不得,痛苦难当,求过路的勒死他的。有的没有膀子,没有腿,还在地下爬的。那时候我也看得多,这时候说也说不尽了,那里像你这么好福气!”尚未说完,忽听昙花一声“ 啊呀”,老尼就不说了。

  要知啊呀一声,是个甚么要事,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逃官官船,趁着顺风顺水直趋下流,语甚隽峭。

  不磨退悔之意,人人做事有此境界。所以君子以坚忍为心,不负初志为训。

  乱离为天造英雄好境界,是有阅历语。试问古今来真英雄,那个不是从困苦中出来?那有一个坐着说空论的?

  写逃兵的情景,历历如绘,惜未能将会党暗号全行披露,以惠行路之人也。

  不磨叩门,仓卒语结不得出。写出行路人辛苦,望门投止之景况可想。

  天下只为有我无人,故而大乱。昙花禅机隐秘。

  老尼说乱景如此可惨,兵争者其引以为戒。



  第 三 回 美人拥兵豪仆丑妆官样架 壮士赠马书生神勇俗人惊

  话说老尼与昙花,在房中演说洪杨乱时南京情形。正说得凄惨无聊,忽听得昙花“啊呀” 了一声。不磨不觉大惊,以为又有甚么游勇在这院中放火之事。凝神静气再往下一听。那里知道他是说:“ 天已亮了,他们客人今早要上路程,我们还只顾说话哩!我也不睡了,我要去收拾早饭去了。”

  听得老尼骂道:“ 天亮就天亮,甚么事这样大惊小怪,阿呀阿呀的乱叫!要是把( 给) 别人家听得,又不知甚么大事。你这个脾气,这么大的年纪,还是不改。我看你愈长愈小了。”不磨听了,也觉好笑,且不理他,忙起身,到下房叫醒金利,取出笔墨,就在晨光黯淡之中,写了一封告谕金融的家信。又写一封致黄中杰的称谢之信,并将昨日昨夜所闻所见情形,详述一遍。无非要他转告南方亲友,知道他们是在福中,不可不知福的意思。信尚未写完,金利已早将摺漱之具、早餐各件,一一搬进房来,听候不磨自用。不磨封完了信,洗好了脸,就去用饭。

  饭未毕,老尼空相已早踱进不磨这里来了,坐着主位,对着不磨说道:“施主,多有简慢了。自此以后,施主在路上,就没有这样大米饭吃了,是要吃面食了。施主多用点儿。这里离王家营,虽是没有多远的路程,但是这一路抢劫频仍,施主要步步留心,早晚提防。要紧要紧!我听得这一路的逃勇,要是没有穿的、吃的、用的,他们起初由山西直隶来的,个个带着有骡马骆驼,就是这么沿路便宜乱卖。还有软弱年轻,不愿随着大队去奸淫掳掠,也有将自己军装卖了,当盘缠回去的。施主到了王家营,要是买到了这个,也就可以代步的代步,防身的防身。昨日听得施主说,是要走东大道的大路。我看不如走西大道的好,西大道虽是比东大道远一点儿,却热闹的好多。东大道路上,吃的睡的,都是极苦的境界。恐怕施主南方人,多有不便。施主也吃不得这种辛苦。我劝施主还是改走西大道为是。西大道近来虽有游勇、逃官出没其间,谅他耳目众多,有各省营务处保护,当无妨碍。老衲前时至保定募化,也曾走过这条道儿。风景也好,也繁华得很。施主的意思如何?”

  不磨此时吃饭刚完。便叫金利收去赶急用饱,以便上路,就回答老尼道:“多蒙大师指引,感激不尽。我的原意要走东大道,却是为着要去经历一番。一则可以知道北方民间疾苦;二则要到山东省城,便道去看袁世凯操练的兵勇成效。我还要插入天津,察看乱后情形到底是个甚么样子,可以长长我的见识。我也顾不得辛苦,图不得安逸。我这一点点年纪,要不是自己去磨砺,还有何人鼓舞呢?大师的盛意,我感激就是,我却不改初意了,大师休得见怪。”

  老尼想了想,笑道:“ 果是一位胸有成算,少年大器,老衲多言了。施主既然如此,老衲也不敢强留一日二日的,做这虚人情。施主今日主仆二人上路,只是此地没有车辆,却是怎好呢?”不磨道:“我随身行李,不过三个皮包。我主仆二人 步 行,也 可 到 得 北 京。我 到 了 路 上,再 去 设 法罢。”说罢,就在皮包内取出银元钱十番,面交老尼作为谢礼。老尼再四推辞,抵死不受。还是昙花送茶进来,见此情形,对老尼说道:“大爷用钱,向来不是那小家的样子。师父要是不受,他猜着嫌他的少,他的心上反不舒服。不如留在这里,代他供养银河宫里这位天孙娘娘罢。大爷还没有娶亲,也应该在乞巧仙姑前烧烧香,求他觅一个天仙似的太太。”说得大家一笑而罢。不磨又取出案上信件两封,托他转送邮局。空相答应了。又称谢一番,不磨遂与金利拿了行李,告辞起身。

  老尼又说了这一带路上情景如何,风土如何,那一店可以打尖,那一店可以安宿,说明一切响马忌讳。遂与昙花送出门外,分袂而去。

  这里不磨与金利两个少年主仆,都是初次上山东陆路,不但不觉其苦,这里望望,那里看看,倒好像这一路情景,都做了他们的玩意儿,说说笑笑,倒不寂寞。走出小街,抄上大路,照着方才老尼说的走去,果然不见一车半辆。只见那游勇溃兵,如排山倒海而来。背大旗的背大旗,背枪的背枪,抬缸灶的抬缸灶,却不见有骑马的、拉炮的。看得眼花头涨,那脑子里面仿佛麻了一般。

  不磨看得呆了,心里想道:“这不是中国的兵么?怎么打起仗来,便跑得一个也没有,难道没有去打仗不成?怎么打了败仗下来,还是一个没有带伤的,跑得这么样快、这么样多?这就令人难解了!”

  想着未毕,又见来了一大队兵勇,穿着总统江苏全省勤王亲兵队号褂,簇拥着无数坐二轿的、坐四轿的、坐八轿的官轿,匆匆而来。不磨不觉大惊,以为江苏勤王兵打了败仗,救护着主帅、将官、营官、哨官,死命望南边逃来。那里晓得就近一看,那坐八轿的,都是一个个美貌妖娆,香气喷溢,仿佛上海滩上的女倌人一样;坐四轿的,不是雏鬟鸦婢,即是半老徐娘,个个在轿子里嬉皮着脸,向路人微笑;那坐二轿的,倒是一班尖头小耳,俗气满面的男子汉,好像是二太爷、三小子的模样。不磨甚为诧异。仔细打听,果然是江苏、浙江、湖南三省大员,在京里逃出来的官眷。坐八轿的,就是姨太太;坐四轿的,就是少奶奶、小姐、丫头、老妈子;坐二轿的,果是唱戏所说的宰相家人七品官。那些兵勇,就是这几位姨太太的老爷,在河南边界,恐怕路上出事,向统领借来的。

  不磨想道:“怨不得中国要打败仗了!这一队一队的兵丁,不去救太后皇上的驾,倒来这里替这些尚书、侍郎、太太、姨太太保镖。怪不得苏州城里这些人家,都装扮着他的女儿像狐狸精似的,要卖把( 给) 人家做二房、做三房,原来有如此这般的威风。又怨不得中国人不想干那些实在正经生业,都想去做勇爷,个个去捐官,原来倚仗这有权有势的亲戚,又怎么不要得电报局、招商局的差使呢!不用说了。他们做了太太、姨太太的二太爷、三小子,都是这样坐起轿子来,还要呼幺喝六的。我们今天不在地下去爬,还是站着走路,也就万幸了。”

  一路想得个好笑,不觉已行至王家营地方。左右打听不出那家有车辆骡马。那街上游勇逃兵,更比清江浦乱得慌。青天白日,都是大家关着门,没有一个敢出来做生意。好容易打听得一家天津人,姓熊的,是个响马出身,专门收卖骡马。认得这班来来往往的游勇,招揽他们做个窝家。有时坐地分赃,有时周贫济急,做天下不要本钱的买卖。地方上土人受了他许多恩惠,也不去攻讦他。他便也安身在此,作一个接待过路英雄的小山寨。这是这金利小厮不知那里去打听出来的。不磨也不管他,就赶到熊家去买骡马。

  果然进了熊家大门之后,看见一个高长大汉,满面黑麻,双眉似剑,插入鬓毛,眼光带煞,口唇如墨。身上穿的衣服,自汗衫起,一直到外面马褂,钮扣是没有一个扣着。腰间缠着一匹大黄湖绉,头上缠着一条方格苗布,歪纽着一个三寸来高的英雄结。右手拿着两个大铁蛋,的溜溜的乱滚。口里衔着一支京八寸潮烟袋,吐出那一种闷人的烟味,也不晓得吃烟的是怎样受得。脚上穿着抓地虎靴子,跷着腿,坐在一个马墩上。俨然戏台上扮出来的那些强盗样子一样。见不磨进来,并不起身,先开口问不磨道:“你这个小孩子,来干甚么?”金利怒气冲冲对他说道:“ 来买马的。”那大汉道:“你来迟了。我的马,今天早上把(给)山东贩子卖把(给)他们营里了。你这点点年纪,买马干吗?” 不磨说:“去上长路的。”那大汉道:“你望那里去?” 不磨说:“我到北京去。”那大汉一惊,又问道:“你去干吗?你不怕死吗?”不磨笑道:“我要怕死,我也不来了。”那大汉愈觉惊惶,色颇不豫,又说道:“倒看你不出,这个小蛮子,倒比他当兵的做将官的强多了。你到里面来坐一会儿,我看看有什么人送马来卖的没有。”

  不磨、金利也无惧色,跟着大汉,就进入内堂。望后一看,后面是一溜大厂子,两旁的马房、马槽不知其数。后门头,仿佛已有许多嘈杂的人声。那大汉便跑过去,开了后门。已有好几起逃兵溃勇,等候他来买马。见他开了后门,一拥而进。那大汉指着这个说十两,那个说二十两,买了好几十匹。一霎时间,都一个个牵进槽来,分给银两而去。那大汉便请不磨到槽上挑马,任不磨自拣。不磨自小娇生惯养,虽曾习过体操,那里认得马的高低。倒不及金利识得马的优劣,与不磨看来看去,没有合意的。看得这些马更觉可怜。虽说这些马是逃兵溃勇盗卖出来的,看看个个马都是骨瘦如柴,其形似狗,那里能够出兵对敌。这多是统领营官七折八扣买了来充数的,不料今日又落在这里。不磨叹了一声,将要别去。

  忽然金利说道:“那———那———那———那不是两匹好马吗?”不磨依着所指的看去,果见最后一间马槽上吊着一匹白毛黄撙,高大倍于寻常;一匹红花枣骝,骨格极是神骏。四只马耳竖立如箭,鼻息直喷,声如洪钟。惟觉得毛片蒙茸,长几二寸,不甚光润。不磨进去看毕,对着金利道:“这种马毛倒不常见,倒像一个大哈叭狗儿。想必是没有喂甚么料,以致马瘦毛长,弄得这个可怜的样子。” 金利道:“大爷不要小看他。这俗名字叫做白雪神狮;这俗名叫梅花赤雁。这两个马虽不能日行千里,倒有三四百里脚力。大爷不信,一问卖马的,便知端的。”

  不磨果然走出槽口,招手问那大汉道:“你这两匹马卖多少钱?” 那大汉走来一看,道:“ 这两匹马是我的坐骑,不卖的。”金利道:“你不卖,放在这一堆儿干什么?” 那大汉走近金利面前,向金利面上一看,说道: “ 我就卖把(给)你,你也骑他不了。”金利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不用胡说!不要说我主人是练过外国体操,有头等飞跃本领,就是我这个下等奴才,也要比你强一 千 倍 二 千 倍 的呢!”那大汉大怒,向着不磨两主仆说道:“你不要拿了学过外国洋操的本领吓我。我看那些打了败仗的兵勇,那一个不是练过体操、洋操的吗(呢)?他那种无用,比一个老鼠还不如。我看见好些武备学堂里学生,骑着一只狗样的老马,他还栽下筋头,跌伤了手,跌伤了脚。你不用夸口,说你是学过外国体操的,只要你骑得这两匹马,我赌一东道,我连鞍辔都送把( 给) 你。你们要是骑他不了,你的行李也休想拿出我的门去。”

  不磨听他一激,这一番嘲笑的话,只好按着怒气,对他说道:“这也难怪你瞧他那些练洋操的不起。但是我不白要别人家东西的。你只说你马要卖多少银两,我若骑得下,我买了去就是,说甚么送不送。只要你看见我降得下这两只劣马,你不翻悔,让我买了去,就算是好汉;你要是翻悔,你就算不得江湖上英雄。你看好么?” 那大汉道:“ 你不要管这些。你骑得上,我说送你就送你。” 金利说:“ 你快———你赶快———拿鞍辔配上!”

  果然那大汉气忿忿的,自己跑到里面房间,取出两副极鲜明富丽的鞍辔,向着金利道:“ 你看可好?” 金利笑道:“好好,多谢,多谢!” 那大汉愈加气愤,走进马房,拉出两只怪马,配上鞍子,扣上肚带。将要上嚼口时光,那两只马都昂起头来,发起长嘶,如龙吟虎啸一般,不肯俯首受人羁勒。那一只红花枣骝,昂头更高,脚下抓地起尘,顷刻眯目不能见人。那大汉用力下勒,那里能动他分毫。还是不磨、金利走近前去,帮着上了缰绳,牵出后门。

  金利就先骑这红花枣骝。那红花枣骝向来有一种劣病,人要去骑他,他要试试人的手段。他竖起前脚,人立而行,俗语说的马挂牌就是。人要没本领,从马背一直滚了下来,弄得不好,还要送命。金利素能相马,知道昂头极高的,是有这种劣性,上马时候早已防备。不待他开步,就是狠命的在马耳上一鞭。那马果然护痛,一直望空地奔跑。跑了好几个圈了,然后下马。

  不磨接着就上那匹白毛黄撙,只提防出毛病,却忘了带鞭子。不料这白马又是一样性格,他会起旋风,骑马的人偶不经心,便头昏眼花,栽下马来。不磨无法,只好用力勒着缰绳,两腿用着全力这么死命一夹,那马便受不起不磨勇力,只好舍命狂奔。这个马,马力来得汹涌,断难跑个圈子就可以了事。不磨纵辔直行,顿觉两耳风声,如雷霆震荡,身子便轻如蝴蝶,栩栩欲仙,不觉大快。再回头看时,不见金利半个影子。约在二三十里外,方回勒马头,那马还有不尽他力气样子。再放缰奔回,觉瞥眼已到上马之地,人马俱无喘息不安之状。

  不磨下得马来,问大汉道:“何如?”那大汉道:“这真真奇了,你们两个年纪轻轻的,都有这号本领!好了,好了,我也不干这江湖上的买卖了,我说送你,我是送定了的。你却须留个名儿姓儿,也好要朋友们留心一二。你却要看我薄面,要是遇着我的朋友,也要抬抬手儿,留碗饭给他们吃吧。我且问你:你们爷儿们有这好本领,不去统兵接仗,倒让了那班鸦片烟儿做统领、做营官,是何道理?”

  不磨说:“我要是去做统领、做营官,我就没有这个工夫来练习了。”那大汉道:“是了,是了。想你没有去做官,空着身子练本事;做了官,就要去戴着帽子,穿着褂子,去当那上司的太太、姨太太差事,没有工夫去学习了。” 不磨道:“正是,正是。壮士高姓大名,我也要铭诸心版。将来若有借助之处,还求借助一二。” 那大汉道:“你也不用糊涂了。我看你这号人才,还没人来用你。你却想用我,你不用痴想罢,你快去干你心愿事去就是。你也不用担心,心里以为受了我这一份大礼,过意不去。我这里要三千五千的倒还有,你如果要用,我倒可以帮助你。我送你的马,是甘肃兵丁青海带回的。我出门去做那买卖,百不失一,一夜可在三百里外打个来回,再没有疑心到我身上。我于今送了与你,我也可以借此收收我的野心。你去吧,去吧!天不早了,我也 去 睡 中 觉 了。” 说 罢,就 要 关 门 样 子。不 磨 道:“且慢,且慢,我还有事呢。”

  要知不磨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韩家垣美人枉送命 蒲台县灾户哭求粮

  话说不磨带了金利,牵了马匹,正要辞别那大汉出门,忽然想到老尼防身之言,忙道:“ 且慢,且慢!” 那大汉倒吃了一惊。不磨见他动了惊慌之色,乃立足相慰道:“我并无别事相恳,还求壮士代我觅一枝玲珑手枪,以备这一路上防身之用。”那大汉猝然对着不磨道:“你真是一个书呆子,不脱初次出门的行路样子,不晓得这路上危险之处。你要是带了手枪,遇着强盗看见了,他设了害你的陷阱,比寻常还要凶。遇着官兵看见了,定要拿你当个歹人,加上你私藏军火的罪名,你这命就活不了。遇着到北方的外国人看见了,一定把你当做义和团,你这命也就白送在里头。我不晓得你干甚么的,要这手枪有何用处?你要是防绿林豪杰,你有了我的马匹,他们见了,也不敢怠慢你;你要是防官兵,我看你这个样儿,也不会把( 给) 官兵拿了去;你要是防外国人,我听见你管家说,你又是一个精通洋务的。你要这个干吗?你快去吧!你去干你的。我要去养息养息,干我的事去了。”说着,就逼不磨主仆上马,一揖而别,转身便关门进去了。

  不磨在马上叹息一回,不想今日草泽中尚有一二英雄,性情抗爽,倒比咬文嚼字的好多了。只可惜不曾读书,不免邻于粗鲁。一面叹息,一面行走,不觉已离了王家营,渐入山东境界。只见平芜一片,风沙茫茫,比到江南地面,迥乎不同,满目中皆现一种凄凉之色。不磨是初出门的人,眼中看了,心中不觉动了悯惜之意,却也说不出所以然的缘故。便要随时随地,细细打听民间疾苦。

  一路风餐露宿,一连走了几日,就到了郯城地面。走到将近城外,要去寻个栖身所在。寻来寻去,都是肮脏龌龊,不堪驻足,却没有清净房屋可以容身。好容易寻着一家,只有姑媳二人开的客栈。房间虽小,倒觉得比刚才所见的一切旅店清洁好些。不磨就此下榻。叫金利拴上马匹。自己跑到了客房,觉得精神疲乏,忙呼烧水沐浴。

  那店东二人看见不磨二人没有甚么行李,初进门时,便有些不愿接待之意。只是近来客商走济宁那一道的少,一家所倚,又只有这笔买卖。心里想着,就借一个题目来问不磨道:“客官,你是望那里去的?两位有何公干?怎的这般匆忙,连行李都不多带?客官告知我明白,以便今夜禀明这里查夜的官员。现在我这个山东地方,比不得从前。因为北京城里洋人造反,这里查奸细查得紧得很呢。我这里房饭钱又比别家加倍贵,客官还要自己打算打算的好。”

  不磨一听,便猜知端的,也不理论,便告知那店婆子道:“我就是往北京城里去放赈的,还有大队银钱行李在后面哩。你说房价太贵,我两个人也不过花了三四块洋钱罢了。你这里就拿四块钱去,好好的代我办上一桌酒菜,余外算作房钱,好吗?”说着,便拿出银元交付。那店婆子见了洋钱,欢天喜地接着,去预备去了。走到了对面一间灶房,那婆子一时又叫买肉,一时又叫杀鸡,正在忙个不了。

  不磨踱出,坐在中堂将息片刻。忽见对过邻舍土房内踱出一个年老婆子,扎着裤腿,撑着杖头,颠东颠东的走进店来。口里叫道:“顾大嫂,顾大嫂!生意忙呀?今日招着甚么好客人,要犯着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忙?我们这条路上,现在是不大有客人来了,偏偏的你这店里来了一户好客人。顾大嫂,你真是好运气!” 那店婆子道:“ 妈妈,今天来的这位,倒不是甚么客商,倒是一位往北京城去放赈的老爷。”

  那老婆子闻之,顿时失色,忙向店婆子耳边说了好些唧唧哝哝的话。不磨远远的只听得老婆子说道“不是好惹的”五个字,心中颇觉诧异。只见那店婆子儿媳也走近老婆子面前,说了许久细声的话,也不觉神色惊惶,看看不磨,又看看那老婆子。不磨愈觉骇怪。要想问他一个明白,又不好插嘴。

  等到那老婆子颠东颠东的走出去了,那店婆子就搬上酒菜,果然不敢怠慢,格外奉承,送茶送水,加二逢迎。不磨心中闷闷的,吃了饭,叫那店婆子坐下讲话,问他:“有何惊惶之事?适才老婆子说了一番什么话,你们就要这样畏惧于我?”店婆子道:“客官,客官,我们做百姓的,那里经得起你老爷们动怒。只求老爷们照应我年老人一些儿,就够了。”不磨听了话中有因,愈不肯放手,立逼店婆子说出原委。

  店婆子无奈,只得说道:“ 老爷,老爷,你不必动气,我说你听。好在你老爷说的不是在我山东放赈,是到北京去的。老爷不知道,我这山东省不知造了什么孽,要受这么大的灾。自从遭了捻子之后,年年闹饥荒、闹水灾,闹了二三十年,还是闹个不了,就招来一批一批南边放赈的老爷们。我们这里听见有人放赈,以为可以拯救我们这苦百姓的命。那里知道来的这些放赈老爷们,都是借着盘查人口为名,处处穿房入户,吵得人家鸡犬不宁。放赈的老爷倒比闹饥荒还要凶。要是看着人家有了好美貌的媳妇儿,他还要借他去消遣消遣;你要是抗拒他不肯去,老爷们就动了气,说百姓们闹赈,请出地方官压制我们,威吓我们。可怜见的,我们做百姓的已是连年遭了刀兵水旱之人,那里还吃得起官司,也只好吞声忍气的罢了。

  “老爷呀!你不知道,就是这几年前头,我这山东省城黄河东面,利津县地方,有个村庄,叫做韩家垣。这个地方本来没有遭甚么大灾。只因韩家垣有位姓薛的富户,他家里有一位远近闻名的美人。这些老爷们闻名而来,偏要寻着他家来吃赈,要想借着检查人口的时候,看看这位美人。又谁知这位美人刚刚不凑巧,却在床上做产妇。这些老爷们看不见了这位美人,心里便动了怒,以为薛家故意将他藏避。仗着同帮人多,不由分说,就是这么跑进门去,到处搜查。一搜就搜到薛家儿子床上,果然看见一个容颜憔悴的美人。这些放赈的老爷,本来是上海来的,就拿出上海打茶围的样子,一屁股坐在这个美人床上。薛家的老头儿、老太婆,看见闹的不成样儿,就不答应起来,说是他们借端侮辱,要与放赈老爷们拚命。这些老爷们看看势头不好,要弄出人命官司,一哄而去。立时立刻,即在外面对着被难的百姓们说道:‘我们不在这里放赈了!韩家垣薛家大富户已经答应自行赔赈。你们赶快到他那里去吧。’ 这些被难的百姓一闻此信,便招了无数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如潮水一般,涌至韩家垣薛家。

  “这薛家方在戟指大骂、怒不可遏之时,忽见一群被难的百姓都跑进门来,张口向他要吃,伸手向他要赈。薛家不知端的,方要向来人辩个明白。那时候人多嘴杂,彼众我寡,那里由得他分说。人愈来得多,势头愈来得乱,罗罗唣唣,上房子的上房子,抢东西的抢东西。由厅而堂而房,遍室皆是难民,口里胡说:‘拿饭我吃!拿钱我用!’ 吵闹得惊天动地。岂知祸事临门,决无平安无事之理。经被难的百姓这一吵,就吵得薛家这一位著名的美人惊惶无措,顿时血晕而死。那些吵闹的被难百姓,一闻人命关天,大家又复一哄而散。

  “这里薛老头子、薛老太婆那里肯依,抓着几个为头的难民,要拚老命,要拉他去见官。又谁知那些放赈的老爷早已闻风而遁,已向利津县县太爷说了一面之词。这利津县县太爷是个科甲出身,向来只知道年谊世交,并不知道甚么周知民隐。听得这一班放义赈的老爷,都是京城凑来的银钱,做官的那有不帮做官人之理。等到薛家老头儿、老太婆来告状之时,早已预备闹赈死诈的罪名。将薛老头儿、老太婆一个连枷枷了出来,还要发到闹事地方枷号示众。这薛家有冤无处诉,不胜之愤。到了期满发放之日,不上几天,两老羞辱发病而亡。可怜这薛家是个安分百姓,一连祸事纠缠,顷刻化为赤贫。老爷你想,你们老爷都是做官的,我们做百姓的,那里禁当得起做官的老爷们一怒。我这里简慢着老爷,还望老爷高抬贵手,提拔提拔我孤孀姑媳二人,这就是老爷莫大之恩了。我看老爷年纪尚轻,不是轻量着老爷,大约还没有染着做官的习气。老爷将来高升了,总要帮帮我们百姓们,不要害百姓们。

  “就是前次薛家遭祸之时,那些放义赈的老爷,好不威武。一到了山东地面,就先挽出人来,要县太爷预备公馆。还要挂灯结彩,说是地方上迎接,不许说是勒派;要是有说出来的,准保他做官做不长久,借着事儿,被参而去。也有些地方官晓得这些放赈的老爷来历,格外巴结,竟把他当做上司过境的一样办差。那些放义赈的心里乐的了不得,就替他搭上保举。还替他写信到京里皇帝跟前,多说好话,格外重用。因此上,这班放义赈老爷,到了一个地方,就如狼似虎的耀武扬威,无人不欺,无恶不作。虽是打着一个天下极美的放义赈的牌子,却是一个个借此聚敛他人的钱财,要想为自己子孙种福。还有想从中渔利,卖脱捐票,以为请奖地步。还有借着捐款放利钱,抽些厘头,做个发财生意。

  “即如那年蒲台县地面,被水最重,一个城池,四面皆水,县太爷的衙门,变作龙王爷爷水晶宫一样。家家哭哭啼啼,正在无法可施,盼望救命人不到的时候,忽听得来了个放赈老爷,官商绅民,一个个欢喜不尽,仿佛得了恩赦一般。谁知这蒲台县县城,因为灾情过重,衣食难周,人人闹得神魂颠倒,却忘了准备公馆,挂灯结彩,迎接放义赈的老爷。那放义赈的老爷们就动了气,不肯放赈。心里要想寻这地方官儿的差错,就此逃脱一关。当时立对地方官打着官话说道:‘咱们带来的都是银子,没有预备铜钱。我看贵县地方,灾地过大,大约也得两万银子方够使用。就烦贵县到钱铺子换上钱来,每两银子须要换得大钱一千五六百文。咱们这钱是捐来的,不能够随意克价,少了是不够花的。再者,咱们望前一路去,没有换钱的地方了,还得贵县出力,帮一个忙,再替咱们换上三万串。一共六万串,来换我的四万银子,也就将就些儿罢。我带来的银子,是在山东地面上花。贵县是山东地方官,我是外省人,尚且捐了银子,到山东地面来花,料想也不好意思克扣咱们的。此刻抚台统知道咱们来了,贵县不必推辞,就此去照办罢。马上分派差役,去到各处各地钱铺,凑集齐了,送到咱们寓所,以便早早分散各灾户灾民。咱们银子还在路上,第二批朋友们带着。明后日到了这里,自然照算还他四万银子就是了。贵县不必担心,快去快去。要是迟了一天,百姓越发死的多了。那可是贵县自误,却不用怨咱们放义赈的了。’

  “那蒲台县县太爷一听,便知放义赈的老爷都是拿大题目吓他。他待想不受,发作一番,又恐怕误了百姓们的生命,只得忍气吞声,和颜悦色对着放义赈的老爷说道:‘敝县处于偏僻,受灾十分情重。既蒙诸公惠临,这就是蒲台县县中百姓大救星,算得真是一个万家生佛了。诸公既发善心到此,还求格外体谅体谅。敝县平日民情朴素,民间均以货物交易,甚少银钱来往。诸公到此,要交给我四万银子兑换六万串制钱。无论平日市面如何,即算民间十分富足,今日已是满城皆水,泽国汪洋的时候。百姓的生命财产,尚且无一留存,又从何处搜括六万串制钱,来供给应用?况且山东银价向来与北京一样,每两银子不过换到一千二三百文,诸公从江南行至山东境界,那有不知之理?何独于敝县一区,过于厚望。诸公是读书明理,也是做过官的人,何必如此苛求?还求格外原谅。’

  “这些放赈的老爷不听犹可,一听便怒气冲天,厉声对蒲台县县太爷说道:‘你这无用的东西!真是万恶滔天,天罚不赦的糊涂官!怪不得这蒲台县的地方,遭上帝之怒,全城变为鱼鳖,连累这百姓们受苦。你说你这地方找寻不出六万串钱,难道这百姓们一个钱不用的吗?这话谁人相信!咱们镇江、上海地方,不要说六万吊,就是六百万吊、六千万吊,一时也凑得齐集。虽是这受灾的地方,比不得咱们镇江、上海,难道六万吊钱都没有了么?你不过偷懒,不肯尽心罢了。还说咱们不肯体谅,不肯容情!呵,呵!是了,是了!想必你是一个做知县的大老爷,看我们不起,厌烦咱们来到贵县查问灾情,恐怕到上司前替你出丑,故而想出法子,种种阻难,要驱逐我们出境。咱们走罢,走罢!’ 就忙到县太爷面前,打上一躬,又说道:‘冲撞了,冲撞了!咱们走了!本来咱们不是这山东省城候补知府道台,那里配托贵县办事?咱们是多事了。拿了银子,不晓得自家去用,要到这山东地面来花!’一面说,一面走。

  “气得这县太爷有口难分辩。将要指驳时,忽见受灾的百姓一齐来到面前,成千累万,围立水中,发了一片哭喊之声,扑通扑通的都跪在水里。声称要县太爷转求放义赈的老爷们,放米造饭,不敢领钱受赈。放义赈的老爷执意不肯,极口说道:‘我这里有银子,并没有粮米。’ 这些哭喊的百姓忽又大声说道:“现在东门外已有泊定米船。有人打听来了,都是放赈的老爷们带来的私货。只求县太爷作个保人,挽留一万担米粮。我们受灾各户,情愿立个限状,只待水退之后,便卖儿鬻女的赔还放义赈的老爷们就是了。’ 放义赈的老爷们一闻此信,相顾失色。”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店婆子所说一派市井之言,俨然如画。洋人造反,尤为形容得出。

  写店婆道邻女之语,又是一样写法。

  写店婆子儿媳神情毕现,栩栩欲生,的是一个无识的举动。

  店婆子说百姓们难当老爷们一怒语,可惨。

  老爷年纪轻,不染做官的习气,的是世家人风度,不是俗吏排场,足见不磨家教。

  天下极美的牌子,从此弄坏了,可叹可惜。
  第 五 回 济南军中鹅鹳成列 茌平道上莺燕悲歌

  “话说蒲台县县太爷听了放赈的老爷们一番激怒之言,不觉大怒。方要辩说明白,只见受灾的百姓们,成千累万,一齐围立在水中,发了一片哭喊之声,都跪在水里头,求县太爷转求放义赈的老爷,赶快放米造饭,并不敢领钱受赈。放义赈的老爷执意不肯,口里说道:‘我只有银子,并没有别样。’这些哭喊的百姓忽又大声说道:‘ 现在东关外面,已有泊定船只,有人打听来了,载米八万余担。只求县太爷作个保人,挽留一万担,我们受灾各户,情愿立个限状,只待水退以后,便卖儿鬻女,筹还此米之款。’

  “放义赈的老爷一闻此信,面面相对,人人失色,各自私揣道:‘这是我们借了放义赈的银钱,私下在江南贩来米粮,运到 此 地,贩 卖 灾 户,图 个 发 财 地 步 的,如 何 会 把(给)他们识破?’ 心里就慌张了。又眼见这里受灾的百姓围着不放,后来连蒲台县县太爷也无可如何,只好释了嫌隙,一齐跑到水里,跪着央求放义赈的老爷。眼里只是流泪,苦苦哀告,口说:‘大发慈悲,速速开放米船,以便苟延残喘。’ 这些放义赈的老爷们,还说这米不是他们带来的,是有一个商人搭伴同来做生意的。县太爷说:‘无论如何,总求诸公设法拯救。敝县情愿受了百姓限状,再到诸公面前,立个限呈,准于年内交还本利银两,决不误事。如有错讹,情甘参处。即求从速从廉定个米价,赶快照办。不然,饥民肇事,或一时被人抢劫,那敝县就担当不起了。’这一句话忽然提醒百姓。百姓们一齐发喊,立刻站起身来,一个个磨拳擦掌,要去抢劫米船。幸亏这知县平时尚有恩爱在民,又恐弄出大事,忙又弹压住了。这里放赈的老爷乃肯将米卖出五千担,每担要卖银五两。好容易同他磋磨价钱,讲定四两银子一担,先立限状,后付米粮。弄了一日一夜,方才讲妥当。自此以后,那些放赈的老爷们就平和了许多,不敢欺人傲物,都因为恐怕我们山东人恼了,要杀他的缘故。客官,你想这些放赈的老爷,这不是来救我们,反来害我们的吗?

  “可怜后来蒲台县县太爷终究是被他们害了,革职回去。我们山东的百姓已经恨之切齿的,只等他们再来放赈的时候,定要杀他个尸骨不存。老爷,你去北京放赈,你不要学这个坏样子。做好事,人不要做恶事。做了恶事,大家还是一个不依,那时性命可难保了。”

  不磨听了,忽喜忽怒。听到此地,陡觉神情焦躁,遂叱去店婆子,忙去安睡。到了次日早晨,未到黎明,不磨遂辞去郯城,望济南进发。一路由沂州、蒙阴、新泰、泰安等府县走过,果然一路平安,人马清吉。也没看见山东省城向来所谓著名地方,惟见土阶茅茨,尘沙横飞,赤地如烧,饥民菜色,从无一耕获之乡。老少男女,相率跪于道旁,一见着南来过客,即相与伸手乞食。又有聚三五黄脸村童,脚踏高跷,头簪花朵,满脸上堆着笑,以媚行客,却无一个脸上没有几颗黑麻子。

  不磨看了,不胜大恸,不料昔日所谓中国衣冠文物之邦,今日竟至零落如此!每思随地寻访文士,考证当日先圣先王遗迹,亦竟杳不可得。泰安去泰山路程不远,本思一览崇朝为雨之奇景,亦因北游之心太急,只好待诸异日。

  金利这奴才是在南方生长的,偏偏不善麦食。又以逐日亲见各旅店烧的是马粪,那店中人抓粪的手,就去和面,因而时时作呕。不磨亦恐于养生之道有碍,乃命金利自调面粉,杂以牛肉,作一大饼。马上行程,即赖此充饥,每苦不饱。日间受了风尘鞍马之劳,夜间又惧蝎虎蛇虿之毒。一天天过来,便有些打熬不住。

  金利那小子时时埋怨,说是自家好好在家中享福的人,不知道是为着何事,要弄掉了家产,来受这种苦楚。不磨听了,教训一番,又开导一番,终究也就挽回。久而久之,遂不觉其苦。

  一日,到了济南省城,却逢山东巡抚袁世凯大阅之期。不磨久闻人言,袁世凯是个熟悉兵事的大行家。不觉大喜,就对金利说道:“ 我主仆二人路上颇觉辛苦,在此养息数日,看了袁军行军,再往北京去何如?” 金利素喜武事,一闻此信,知道又可偷懒二日,也觉畅快。主仆二人,就在客店住下。

  等到那日袁军操练行军之日,不磨易了服色,照着行军观阵之例,袖上系了红十字的记号。主仆二人问明道路,一直望城外行军战场进发。未到战场之时,遇见众将官拥着山东巡抚袁世凯,坐在马上。身着行装,头戴红顶,赫赫威风,果然是一员大将的形式。手下众将官却都换了行军洋式冠服,却没有一个服这古时武装的。前头打着帅字黄旗,引着袁世凯,飞奔而去。

  等到袁世凯到了操场官厅之时,那边预备的兵将,大家望地下一齐跪倒,口称迎接大帅,众声如雷,隆然震耳。袁世凯下马入座。座上公案,红绿相间,俨然一衙门旧式。众将官捧上册籍图画。袁世凯略一展看,便命开操。众将官嗥然哄应,各寻自己马匹,各归队伍去了。袁世凯遂入内更衣,也换了短衣包头而出。袖上双龙金线,却有十三道明记,映着日光,格外闪烁耀目。遂传令请各国教习,一同策马,往来行军。已分为甲乙二垒,各据一方,遥遥相对。各作相持之状。

  不磨主仆遂拣了一块最高地方,立足观战。远望村民市人来观者甚少,不觉太息中国人竟无尚武的精神。如此盛举,竟不如看戏人多!忽见甲军侦探来报:“乙军遣马兵来袭。”甲军遂准备迎敌,分道埋伏,一齐都蹲在草地坟堆里等候。等到敌兵马队来探,一时伏兵齐起,枪声如连珠一般。甲军的大炮接着轰发,乙军马兵势不能敌,遂反面而奔。甲军竭力穷追,刚要夺险据要的时候,又忽为敌军两面伏兵包抄,围困在垓心中间。甲军四面冲突,竟无一丝破绽可寻。两面炮声、枪声,火药气直贯云霄。

  正在骇目惊心之时,看看甲军支持不住。忽闻大声发于天际,竟若山崩地裂一般,一股黑气罩着两军阵前。以为甲军此次必覆灭矣。虽明知是个假的,心里也不觉代为着急。谁知此声即是甲军地雷之暗号。远见乙军的主将营盘旁边,不知何时为甲军所据。乙军见主将营盘有失,遂解两军鏖战之围,分作前后应敌之势。一军面向外攻,自行断后;一军面向内进,回救主营。甲军进据敌地,正欲夺取敌营,以为灭此朝食之计。不防前面敌兵回攻,立时,人马纷乱,调运不齐,只好分作两支,暂守归路。那乙军的主将见自家兵队回护,敌兵渐退,抖擞精神,摇动旗鼓,一齐出攻,汹涌之势,锐不可当。当先进据敌营的两支兵马,深恐兵单不敌,遂各向自己军队奔去,合做一堆,并力抵御。乙军再四猛攻,竟不可破。甲军亦连发数队,作救应之状。将要得手之际,忽为乙军马队所冲,顷刻分为两翼,各不相救。甲军援兵遂挥动令旗,令各军退据高冈,凭高望险而守。乙军仰攻不及,反为甲军所击,遂大败而回。袁世凯遂命鸣金收军,重复到了官厅,传令赏赍记功。诸事已毕,遂一路呼喝回衙。

  其时已晚,不磨也回了旅店用饭。随即打听路程上路。岂知近日逃难官员多是由西路的多。东大道这一面,竟冷落得若无人之境,思求一饱食,亦不能得。金利倒不是怕辛苦,最怕的吃马粪饽饽,遂劝不磨改由茌平,再由天津至北京。不磨也就允许。主仆二人次早望茌平进发。走不多时,顿觉与前数日所见的情形大异。一路都有兵勇迎送,一站一站的交代。而且饭食亦觉周全,各店中有老米饭可买。虽是有些陈糠气味,久食面食之人,得了一碗粗米饭,亦觉香气勃勃。当时午饭打尖,饱餐一顿,主仆二人,甚觉喜悦。

  晚上赶到茌平县的时光,已是更深月黑。远见一个旅店门口,挂着纸招。店内灯光射出,看见人影憧憧,仿佛是生意闹忙之时。不磨遂一鞭赶至此店,告明投宿之意。店主一见不磨主仆行李,手牵马匹,欢喜迎接,特地引到后面一间最弯最僻的房屋居住。只听见外面男女欢笑之声,弦歌杂沓,不甚唱得清楚。店主笑言出去预备饭食,即行辞出。

  这里不磨主仆二人,遂行开出铺陈。正要施展之时,即见两三个十七八岁油头粉面的小姑娘,抱着红红绿绿的被头,走进房来,对着不磨道:“你们铺盖不用打开了,咱们姐儿们来陪着睡罢。” 不磨听了大惊,以为是念秧之流,即刻严词拒绝而去。山东道上,店灯多半点的是麻油,灯光不甚明亮。此时不磨在灯光底下看过去,也看不出这些女流是个甚么样子。既然挥之门外,也不必去考察他的风俗,只叫金利催饭。店主果然十二分奉承,不上一时,摆上满桌酒菜,无非是鸡鸭鱼肉之类,果比泰安道上讲究的好些。店主点上一枝白蜡烛过来,并在旁边执壶相劝,老爷长老爷短的,夹七夹八的说了许多好话。

  不磨虚与委蛇,正在不耐烦之时,忽然又走进来几个粉头,抱着琵琶、二胡,走近不磨饭桌前面点点头,就笑着拉起弦子,放开嗓子,咿咿哑哑唱出些山东不像山东,山西不像山西的梆子腔。不磨脑筋胀裂,几欲晕去,忙叫店主代为止住。岂知这几个女子已是停弦,伸手向不磨乞钱。不磨说:“ 好,好!你要钱倒是容易,只求你不唱。我重赏几个,你快走,快走吧!” 这几个女子见不磨开口,听了声气,知是南方来的老爷们。又涎皮涎脸的,对着自家伙里说道:“他们南边的老爷们,不欢喜听咱们的北调,咱们姐儿们就来唱一个南边曲子罢。” 又拉起弦子,弹起琵琶,不由分说,就唱出一只“ 十八摸” 来。你推我摸,做出一番淫声浪态。不磨大怒,对着店主大为训斥。这几个女子知是没趣,重复止住,讨了赏钱,低头丧气而去。不磨遂去安息。

  不料左右邻客,豁拳喝酒之声,通宵达旦。兼且隔壁房间,半夜里又来了几个客人,招了那些唱曲子的,吵了一夜。不磨在这边听得明白,又不觉好笑,又不觉好气。只听见隔壁房间有一个年轻人酒醉的声音,打着官话说道:“我的小乖乖,你再唱一个小调儿,咱们再赏你四百大钱。” 一个女子答道:“大爷,你不用胡闹。天也要亮了,恁的只管胡吵。人家也是一个人,难道就把我们姊妹当作畜牲吗?怎么教人家唱了又唱,唱得嗓子都哑了,还是一个不肯罢休!你花了这四百大钱,到底要怎样肉痛,要怎样肉麻呀?” 那一个年轻醉汉不觉大怒,敲台拍桌子乱骂,又啪啪的打了这女子两下。顿时女子发出一种悲啼之声。

  忽听店主跑进来,埋怨这妓女几句,又忙说道:“这位大爷要你唱个小调,自然格外要加赏钱的。你恁的恼了大爷,叫大爷动气?你快快的招赔个不是,唱个小调罢。要是给你的老鸨知道了,你可又要吃亏了。” 那年轻醉汉忽又插嘴道:“可不是!你要是再唱几个好好小调,大爷还有加赏你四百大钱呢。” 那店主忙又去陪礼拍马屁的奉承,果然那醉汉不发一语。

  只听见那受打的女子,抽抽咽咽的带泪唱道:

  劝诸君莫骂,劝诸君莫骂,我从前也是个清白好人家。只因为父兄贪恋繁华,热心科甲,抛弃了耕锄禾稼。泉石烟霞,专务那些不成气的状元宰相,榜眼探花。肩不能挑,手不能拿,装腔做势,摆尽斯文架。谁知道顶儿红,翎儿花,还是个孽钱孽债,带不到黄泉下。只留得娇妻爱女,作这皮肉生涯。惹得旁人笑,旁人骂。更不知谁是有情人,打破这重苦海,拔出我火里莲花!

  那个醉汉也不知他唱的是些什么东西,只拍手叫道:“ 好呀,好呀!这才是你做姐儿本分。你说的谁是有情人,咱们不是有情人么?要不是有情的,谁肯到你名下花钱!你再唱一只小调,咱们明日再重重赏你。你看可好么?” 只听得那女子止住了啼哭之声,重复和弦唱道:

  戎马匆匆,戎马匆匆,旌旗闪烁龙蛇动。大家翘首望天公,问道:天呀,你怎的,还是这般懵懂?万民嗟怨,杼柚空空,风尘鞅掌,奔走西东。更不见谁是赤龙种,只听说风潮处处汹。但任着这般老迈龙钟,颠倒播弄,弄得这乾坤黑暗,日月昏蒙!更有一般无识小儿童,痴人呆汉同说梦,披发徜徉类病疯。只可怜苍生路路穷,哭不尽的唐衢恸,眼见着这山河血染红!

  不磨听了,不觉大异。不料这小小地方女子,竟有这般见识,明早倒要访问一声。再往下听,隔壁醉汉的声音,已是呼呼鼾睡,不省人事。只听唱歌的女子喃喃咒骂道:“这无耻的畜牲,想必是躺尸了!咱们出去睡罢,犯不着拿身子去陪这下流种子。横竖今夜这场打是挨不过的。” 霎时,振衣出户,声息俱无。不磨也沉沉睡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水退以后,便卖儿鬻女,偿还米款。可知山东连年灾患,家无盖藏矣。

  蒲台县一语,激动百姓,几酿大乱。是警放赈人,不是鼓乱民,读者勿疑。

  吃马粪饽饽。北方之民情可惨。

  演说行军,俨然如画。恐演时不及此景耳。

  茌平县风景,惨况耳。作者勿以繁华视之。

  店主奉承不磨,以马不以人。应上回送马人语。

  酒醉汉,岂独一隔壁人。中国人那一个不是醉汉!

  两曲往复缠绵,煞有深意。惜未见此人一道衷情耳。

  此回邻女,又一邻女。此回结局,又一写写法。
  第 六 回 小民何辜十里荒林悬首级 长官不幸连朝公署苦逢迎

  话说不磨在茌平道上旅店中,听罢隔邻两个女子的歌声,不觉昏沉睡去。等到一觉黄梁,已是五更鸡唱。门外柝声震耳,马鸣人喧,睡眼惺忪中,听得远远有女子啼哭之声。

  不磨惦记着昨夜唱歌的女子,恐被鸨儿虐待,顿然清醒,留心静听。不料女子啼哭声音倒听不清切,反听得隔壁房间两个睡汉鼾声如雷。忽然店主人来敲醉汉房门,说道:“两位起来!两位起来!你的老爷在那里催你上路哩。” 这两个醉汉含糊答应,糊糊涂涂起身出去。不磨也即唤金利起身,收拾行李。开出房门,留心看那昨夜取乐的两个大爷。打听店家,究是何等贵客。那里知道是两位差官,他的主人就是天下闻名一个大拳匪头目的儿子。不磨叹息一回,算好店帐,望天津进发。

  不磨一路行来,沿途耽搁,不觉已是九十月天气。一路之上,惟见逃兵、难民成群结队而行,袁军押着出境。那一种凄惨情形,愈难入目。而且道旁土阶茅茨,居民浑浑噩噩,不识不知,仿佛是畜类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并不知人世尚有乐境。不磨想到:“此地当日是中国故土开化最早的地方,不料沦落至此!一个邹鲁诗礼之邦,弄得竟如生番苗境一样,这是何人使之如此!总要怪那些八股先生,不讲教化,专门摹声调、讲声气,害得这些百姓们受苦。” 想到这里,又不觉咬牙切齿,痛恨一回。

  一日,行到德州地面。解鞍高升旅店。甫下店门,即闻半空中起了一阵大风。霎时间飞沙走石,地转天旋。不到一刻时光,陡然寒冷,滴水成冰。店主忙将店门上好,放下棉板门帘,请各位客人均进房安歇不提。不磨初到北方,从未尝过这种冷境,屋子里面油灯又是麻油,点的不甚光亮。坐了一会,俨然是在寒冰地狱。叫金利找到店主,烧了火炕。去买一斤烧刀,饮酒御寒。金利出门片刻,回房已是满头是雪,不磨始知天已下雪。愁着明日上路的光景,向金利道:“天已大雪,何日始能到得北京?” 金利说:“ 不管雪不雪,明日还走我的路。看看雪景也是好的。” 不磨顿悟,欢喜睡去。

  次日一早,出房看时,只见漫天大雪,已铺得天( 大)地似一个粉团儿,天井里面,雪已积成三寸。不磨又恐上路时两马有失,急唤金利到马槽看马。金利走至马槽,不见犹可,一见顿觉大惊,那里知道天寒风冷,已冻死骡马无数。山东道上,从来也未曾冻死过马匹。这是那年灾劫临头,畜牲也受其害,大约这些骡马受了辛苦,受不起冻饿的缘故。再去找自己马匹,不见一个在槽边。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白毛黄撙、一个红花枣骝,在雪里踏来踏去,气咻咻然毫无一丝冻缩之态。金利大喜,忙即牵回廊下,加上草料,走回房中,告知其异。

  不磨亦颇惊喜,于是催店主送饭,立刻要冒雪前行。店主阻拦道:“ 客人不知这北方的厉害。这样大雪,如何走得?要是走到雪窖子里面,谁来救你?” 不磨回思此语,亦颇有理,将要答应安息几天,等天晴再走。金利忽回道:“咱们两个都是神马,自能识途,不用你操心。” 不磨又回过意来,立刻就要登程。店主也不好十分辩驳,心中但觉得这两位少年,不识路上辛苦而已。

  不磨遂束定御寒衣服,跨上马背,直奔大道。一出门来,但见白茫茫一片银海,黑暗暗满天冻云,鸟鹊无声,人踪灭迹。既辨不出南北东西,又辨不出高低上下。幸喜这两匹坐骑本非凡马,能识路途,依着雪影上狐行爪迹,一步步踏去,不致陷落危险之境。不磨生长南方,从未见过北方平阳雪景,坐在马上,不觉其苦,反觉其乐。

  走不上二三里路,便见雪中有倒卧的死尸,似是南方人的模样,自顶至踵,赤条条一丝不挂。不磨犹以为被人谋毙,少不得有地方官埋置,不便多事。既而接二连三,目中所见,不知凡几。始悟为冻毙之难民,然不知尸身无衣之故。午后到了堡头地方打尖,细向店家问过原由。始知为难民同伴护冷,死者之衣即为生者剥去。不磨想到大难临头,骨肉妻子均不能相顾的这种惨境,不觉凄动于怀,泫然下泪。不磨打尖已毕,再去细看那些死尸的光景,遍身俱作深红色,竟同南方火腿皮一样。不磨伤感了一回,也无法可以收殓。

  走出堡头地面,回头再望堡头,这围子里面,犹如城池一般:桑园之内,高筑城垛,一个个垛眼里横着大炮,城头上也有旌旗荡漾。红的绿的,飞舞半空,映着雪色,更觉好看。后来探知,这堡头地方是不信义和团的,这些枪炮即是预备抵御拳匪之用。拳匪见了这些枪炮,恨如切齿,久欲得而甘心。无奈枪炮厉害,拳匪终究不能近身。只好退避三舍,抢劫别村,以泄其忿。又不料山东袁军部下有一位梅统领,是痛恨拳匪的,说起梅统领,便心胆俱裂。

  不磨又走不多路,已到东光县城地界。只见树林子里面,挂了无数人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有开眼睛的,有闭眼睛的,有有头发的,有无头发的,有剩着空骷髅的,有陷了眼睛眶子的。高高下下,大大小小,都挂在树林子上。没有一株树上没有挂人头,没有一颗人头上没有红布包头,没有一个红布包头上没有佛字。不磨问明土人,知道这就是义和团大队拳匪,尽为梅统领所杀,奉了袁抚台的号令,袅首示众。一则是警戒百姓的意思,要知这班义和团,并无法术可以抵御枪炮;一则是晓谕洋兵的意思,要使洋兵知道,山东官长并不与朝中的顽固派通同一气。不磨又复叹息一回,估量这东光县大小也有几十里地面,这树林子约莫有十里方圆,却无处不是人头。信马行来,看了这场大雪,映着人头上红布,竟像是到了桃林一游。

  不磨暗想道:“这场惨杀,虽则皆由乱民自取,然而终是这班顽固大臣酿成的奇劫,不是这班愚民平白构造的。这班愚民有何知识,有何作用?平时既不蒙官师的教育,到了这时候,反受了长官的凌虐。孔子说道:‘不教而诛,是为虐民’。近时有些有志之士,立了些什么会,专与官作对,这就难怪他们不懂时事了。也是平时相逼而成,积成这么一派怨毒。若是朝廷尚不知顺时利导,改变旧章,立意图新,将来激成水火,一场浩劫,只怕比此次还大呢。”

  想到此处,不觉流下泪来,又伤感了一回,又发恨一回,顷刻又立起一个扫除奸党、澄清宇内的大志愿。一路闷沉沉的行来,不觉天色昏暗,要想寻个安身所在。只是暮色苍黄,寒气侵逼,家家闭户,处处无人,寻不出个好宿店。

  猛然听得洋号洋洋,声声震耳。不磨知道前途危险,不敢轻于尝试。遂与金利下马,胡乱觅个宿店住下。店主仓忙备饭,极其草率。便问两位客人有路照没有。不磨问什么叫路照。店主说道:“前面已是洋兵占据,要没有洋兵照会、地方官路照,不许过去一步。” 不磨问这项路照是花钱买的,还是求情讨的。店主说:“两样都使得,只是没有势力的万万不行。”不磨听罢,想了一会,且待明日再作计较。店主遂来安顿,添火炕,送晚饭,安宿而去。

  店主去不多时,便听见外间儿啼女哭,惨不忍闻。开出门来看时,火光烛天,近在咫尺,仿佛又在清江浦银河宫的光景。心中暗想道:“ 大约又是梅军照着南方营盘行事。”将要唤过店家问个明白。店家早已走进门来,慌张告道:“客人不要开门出去,外边洋兵正在拆房子烤火呢。”

  不磨不信,便叫金利跳上屋顶一望。北方房子屋顶是泥封的,金利腾身跃上。店主一见,便惊呆了,开口问道:“尊驾是那一路的二哥?怎的平日不见一面?” 不磨笑问道:“什么叫二哥?”店家又道:“二哥,你不用骗人了。二哥进门时,我接着两位马匹,便知有些来历。” 不磨回过意来,方知山东道上“二哥”二字,即是强盗的外号,笑了一笑,不去理他。那店家愈加恭谨。等到金利下来,告知主人一切,果是洋兵烧屋。远远看见许多洋兵跳跃欢舞,都在那边拿酒瓶吃酒。不磨心安,重复进房安歇。

  等到天明,不磨摺洗已毕,便往东光县县官衙内,拜会县官,申明到北京探亲,来讨路照之意。不磨父亲十年前曾经做过山东好几任道台,是极有惠政在民的好官。不磨说出姓名,是无人不晓。偏偏不磨又不说出。号房接着名片,去了好一会,方见一个传帖的管家说声“请”,即请到里面一间小小花厅坐着,说:“少爷请坐一坐,我家老爷要伺候过钦差大人早饭才来呢。”不磨问:“钦差大人现在何处?” 那传帖的管家用手指着里面大厅,说道:“就在这里面这花厅里。”说罢,匆匆即去,不及再问一语,已经杳如黄鹤了。不磨诧异道:“现在两宫蒙尘,国家多难,又有什么钦差?不知这是什么大官,怎么这一路之上,不听见说起?” 不磨坐在这小小房子里面,又未曾吃过东西。幸而有个小火炉,虽是严寒天气,尚不致受冻。

  等过八点钟,又是九点钟,过了九点钟,又是十点钟。忽听得鼓吹并作,知道是钦差起身,地方官恭敬的排场。不磨留神朝里看时,只见一位老爷衣冠整齐,屏息窗下,立着打瞌睡。不磨看了好笑。歇了一会,有一个小茶房进来添火。不磨笑着,顺口问道:“你老爷起来了么?” 小茶房说道:“ 起来了,那不就是吗?” 不磨向着小茶房手指看去,果然就是那位窗下闭眼睛的老爷。小茶房又说道:“钦差大人刚上点心,还没有用饭。老爷没有空工夫来。要停一会才来呢。”不磨又笑问道:“ 钦差大人姓什么?是个甚么官?”小茶房说道:“钦差大人姓俞。他的老子现在做抚台,他的官我却记不清楚,恍惚是做大夫一样的名字。他是奉了皇帝的圣旨,要到南方去催饷,路过这里。咱家老爷留他多盘桓几天,要他到皇帝跟前,说句把好话,好望将来升官。” 不磨笑了一笑,说道:“ 你去吧,小心老爷在风头里着凉生病。”小茶房听了,欢喜而去。

  不磨等过十一点钟,又见十二点快到,不觉饥火中烧。若待出去,又不便再来,又恐再来仍是今天一副旧模样,只好耐性等着。好容易又等到那传帖管家走了进来,说道:“咱家主人因在钦差大人那边侍候久了,发了烟瘾,又触起旧病。明天送钦差大人,还不知道能够不能够。少爷请改日来吧。”

  不磨听说,不觉大怒,拂袖径出,走回店中。店家便问路照有了没有。不磨愈加恼恨。店家看了脸色不善,连忙走开,不来再问。霎时送进饭来。不磨饭毕,即呼备马,命金利在店中等候。自己却一鞭直指,飞奔洋兵营中而来。两个看营门的洋兵,看见一个少年跨马直冲营门,非但不来拦阻,反举枪致敬。不磨下马,打着英国话语,问:“这里有人懂得英吉利西言语没有?” 营官里面遂走出一位二画兵头,接着不磨的马匹,要他进去。果然看见一位三画兵官,不磨告明来意。那兵官忻然许诺,立刻在衣上口袋里,取出一张洁白纸,写了“照会放行”字样,交付不磨。

  不磨致谢,返身上马,重复走回店中,对金利说:“路照有了。咱们走罢。” 店主进门,惊问路照从何而来。不磨说:“我在洋兵那面讨来的。” 店主道:“ 老爷懂得洋话吗?要是懂得洋话,我还有一桩大事求你呢。” 不磨问甚么大事。店主说:“我的媳妇儿被洋兵捉了去了,求老爷讨一个情,去要了回来。”不磨说:“洋兵多呢。你看见是那一国、那一队兵丁抢去的?” 店主说:“前个月,我倒看见戴白帽子的洋兵抢人家的媳妇儿。我的媳妇儿是今年六月逃难的时候走失的。这时候想必也是洋兵抢了去了。” 不磨说:“ 放屁!那个时候洋兵还没有到山东,怎么就会抢你的老婆?你的老婆要是跟了别人逃走,也好赖洋 兵 不 成?” 店 主 说:“那洋兵他不捉别人老婆,我就不疑他了。”

  不磨说:“我没有凭据,不好去说的。你自己去寻吧。”店主听了这话,便哭着出去了。不磨遂上马趱程。看看天气和融,一路行来,甚觉自在。不多两日,又到沧州地方。

  要知沧州地方情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此回多微言。阅者当细读之,不可轻易放过。

  死者之衣,即为生者剥去,的是庚子年道中实情。

  东光县树林人头,较之酒池肉林何如?

  义和团借“ 不畏枪炮” 四字,哄动一时。愚民信之,已觉可怪,不料一班士大夫,亦复蠢如鹿豕,国家事乌得不坏!

  梅军惨杀拳匪,据闻亦属私忿,并非因公罪而诛也。

  写出一个东光县糊涂昏愦的情景,俨然如画。今之自督抚以下,类同然也。

  洋兵一节,大有所指。亦纪者之微词乎?
  第 七 回 居庸关刘提督奏捷报 张家口沈道台赚敌兵

  话说不磨离了东光,将到沧州之际,正是刘光才刘提督得意破敌之时。且将不磨这番到沧州情形,按下不表,先把刘提督守关的情节演说一番。

  说起刘提督,也算是两江发来的一员大将了。七月二十一日,两宫出狩,直到驻跸太原,中国廿一行省勤王兵将,并无一人敢出兵对敌。只跟着太后、皇上,一大堆的人马涌来涌去。江苏巡抚鹿传霖自请率兵勤王,到了半路接着了圣驾。皇上一见他,便欢喜赞叹,说他是参过刚毅的好官,要他入值军机,派他为一员军机大臣。就将他带来的江苏勤王军,交与刘光才总统,要他防守居庸关,不得擅离寸步。刘提督奉到了恩旨,立刻到营理事。看见这个苏州抚台当过的差使,如今给他武官当了,便把他兴头的了不得。一天到晚,带领着这一群新招来的乌合之众,全部江南勤王兵丁,扼守居庸。虚度了一二十天工夫,点兵扎营,忙个不了。

  一日,正当分布之时,忽然有人报道:“前面已有一队洋兵,打着一个鹰的旗号,吹着嗽叭,步伐整齐,一步步逼近关门。”刘提督听了,大惊失色。将要拔队退让,忽然炮队里面在关上镇守的兵丁,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趁这当口要去推关上大炮回来,却忘记退出炮弹,毛手毛脚,不料误碰关捩,轰隆一声,俨若山崩地裂,放出一个七生的大炮。这边刘提督大队不知是自家营里炮机发作,都当作洋兵攻进关来,没死命大家一阵乱跑,一个个从人身上挤过去。顿时关上关下,逃得一个也没有,仿佛是一片荒地一般。

  那里德国兵将正在扬扬得势,夸示军容之际,忽然青天霹雳,一弹当头,无意中损伤了许多兵卒。以为中了诱敌之计,只好严兵退守。当初各国联军攻入北京,如入无人之境,颇有藐视中国之意。后又为议和大臣的照会所惑,不许直隶境内兵士与洋兵接战,区别官与拳匪之分。德国兵将人人痛恨拳匪党羽杀死他使臣克林德,正要借此机会,直入内地,以图泄忿。不料走过直隶境界,并无一兵一卒。后来走到山西交界的地面,忽然受此无端之祸。那时德国将官用〔望〕远镜遥视一周,知道这居庸关是一重险要所在,深恐再为敌人所算,也就勒兵下寨,再作道理。

  这边刘提督退走三四十里,方才鸣金收军。一时溃勇逃兵,络绎喘息而至,一个个面无人色,像是很辛苦的一样。到了晚上,依着总统号令,即在草地暂时歇息。

  等到第二日天明,一早起来,刘提督不见一丝动静,不免疑心。终究他是个老军务出身,晓得打仗的规矩,看看敌兵不来追赶,料想敌兵是未曾入关。起身收拾,摺洗已过,传令帐下选派一人充当侦探,出营探听军情。叫了数声,手下并无一人答应。后来好容易找着一个从前跟他打过长毛的老哨官,勒派他改扮出营,充当探子,打探消息。这个老哨官敢怒而不敢言,怒气冲天的回到自家帐中,改扮一个叫化子,逡巡而去。一路怏怏,无精打采,还淌了许多眼泪,埋怨自家不该来的。走了半日,出得关门,那里知道并无一个洋兵洋将的踪迹。心里好生诧异,随意问问乡民。却都说道:“昨日洋兵并未进关,亦未放枪放炮。受了关上一炮之后,那些洋鬼子都吓慌了,逃走去了。”

  这个老哨官一听此信,不由得心花怒放,欢喜非常,扭回头去,更不问人,一气跑到刘提督的行营。老哨官当初出营的时候,只道是有去无还,迟一刻好一刻;这会跑转去,恨不得生出双翅,瞬息飞回,早一时好一时。一进营门,不待通报,不换衣服,一直跑到刘提督面前,请了一个安,指手画脚的放开嗓子乱说。

  刘提督起初倒吓了一跳,后来听得洋兵是被我们营里放炮打回,骤然间不敢十分相信,立时立刻要查问是谁放的大炮。当下就有一位炮队营官出面自认:“是标下看见洋兵追得太急,势头太凶,不待禀明大帅,猛然放了一声大炮。幸喜邀大帅鸿福,杀退洋兵。” 刘提督听了,不觉狂喜,连说:“你真能办事!” 忙叫军令官呈上功劳簿,把他俩功劳记上。立刻传令拔营起身,回扎居庸关之上。一面杀猪宰羊,庆贺得胜;一面祭旗报赛,分赏将士。

  接连又忙了数日,不见一个洋兵窥探,以为这些洋兵真的被他们打败的了。且说这日犒赏已毕,又请出幕中高手,替他做了一个报捷奏折,到太原行在去报捷。奏折上说得洋兵如何四面猛攻,奴才如何百计防御;洋兵如何败逃,奴才如何追杀。说得一个天花乱坠,好不威武,好不体面!那个炮队里营官、侦探的哨官,亦替他说了许多好话,随折保奏两人一个副将衔,一个遇缺即补的游击。

  看官记着,这回就是刘提督上邀两宫知遇的张本,后来还想放提督做实缺呢。都是后话不提。

  且说这次德国兵丁受了意外之祸,更加忿怒,节外生枝,在北方横七竖八,吵得个直隶、山西、山东一带人民鸡犬不宁。后来幸亏得一位被刚毅参革发充的道员,会说德国话,劝了他几次。那德国兵官见他话说得有理,只好让他占些便宜,退兵而去。

  说起这位道员,并不是别人,就是在南边大大有名的,一个出洋学生,姓沈名敦和,别号仲礼。记得那年刚毅到江南地方搜括民财的时候,说他私卖吴淞口炮台,罪大恶极,奏请革职拿问。后来议罪遣戍张家口之外。沈道台自从到了戍所之后,抑郁牢骚。想到中国国家政治,不由得悲愤填胸,也就沾染了些酸丁习气,终日咬文嚼字,吟咏起来,排遣这无聊愁闷。自此以后,那沈道员遂时时作诗,作诗之外,又学作文。埋头发愤,大有进步。不上一年,所作的文章诗词,裒然成集。

  一日,沈道员正在作诗,也无人通知他近日朝事竟是天翻地覆,只听见外边人声鼎沸,德国军乐之声,洋洋盈耳。他忽起了一片感慨之情,恍惚如在上海练自强军一般。遂不问情由,三脚两步跨出门外,探听消息。出外一看,不由心中惊骇:“怎么这里也有德国陆军!” 想了一会儿,想不出道理。只见乱民逃勇,如海水一般,纷纷逃出张家口口外。

  沈道台以为中国已经灭亡,德军进至内地略地。一看就看呆了。就有人劝他快跟着一班逃难的逃走。但是他平时尚有八九分见识,不肯随声附和。反而立定脚跟,等到德国兵官骑马的走到面前之时,打着德国言语,高声朗问。那德国兵官自从破了北京,走过直隶全境,从未听见一个中国人会说德国话。听了这里有一位会说德国话的,便另眼看待。立时下马,握手为礼,笑问缘由。

  沈道台通过姓名,又将他自己得罪缘故,约略说了一番。那德国兵官一听是沈道台从前曾到过德国的,又听说是被拳匪头目刚毅所害,反加敬重,要请他到行营里面细细叙谈。德国兵官又将攻破北京,两宫西走的话,告诉沈道台。沈道台称谢他相告之意,辞别而回。再回到寓处一看,已是人影全无,都从后面逃走得一个净光。沈道台思量打点川费,暂时逃往别处避祸。

  计较已定,将要出门,忽见刚才说话的那个兵官,也跟踪而至,开口便邀沈道台到张家口关上作个通事。沈道台身不由己,只好随同出门。不料走上关口,那些逃兵乱民,以及守关将士,更不见一个影子,但见德国国旗,飘飏空际。沈道台一见,便知此关已为德兵所占,不由得心中动了爱国之念,滴下几点泪来。此时身子又为众兵所拥,更不能如前之自由,不知此去,是凶是吉。只好仗着胆子,抵配一死。顿时放开脚步,比那些练过的兵将,反强壮了好些,走得更快。德国兵官遂邀他进了行营,带他去见德国统帅。统帅一见,欢喜非常,亲自出门迎接。入厅握手,相与为礼,述了些向慕的意思,又慰问他得罪之故。又告诉他两宫现住西安,和议已经开议,并无敌兵侵犯,要他宽心。沈道台此时方知两宫已往陕西之信,谢了又谢,立时起身相辞。

  这位德国统帅不待说完,即要央求他去采买军粮。沈道台立意不肯,说道:“我是一个罪人,遣戍在此。我要是替你们强买民间米粮,送进营来,愈显得我是一个汉奸,他日更有不保首领之祸。务请另派别人。” 德国统帅不由分说,强来相求,说是:“你替我代了这个劳,将来你有事,我也可以依你的。”

  沈道台一想,也是不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对德国统帅说道:“此地民贫地瘠,平时贸易绝少。除非我到地方官那里去设法。但是贵国兵初到此间,未免令民间惊惶失措。不如请你发号施令,暂且移兵下关,择地安营,我好找地方官去说话。并且将贵国兵将的好意告知,只要地方随时供应,并不丝毫骚扰地面。我劝地方官按日馈送军粮,也不要贵国丝毫破费。贵统帅意下如何?”

  德国统帅一听大喜,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我自从到中国来,从未听见这么样一个能说话的人。你能办得事,说得话,反把你降罚在这里,怪不得你们中国要乱了!你赶快出去对他们地方官说,快把东西办了来才好。” 沈道台又领着统帅走到檐外,用手指着关下一块平阳地面,说道:“这是这里都统练兵的校场。要是贵国统帅兵将驻扎此地,房屋既是现成,转运又极灵便。” 德国统帅身上摸出一个千里镜,四下一看,果然是一块好地,比关上宽敞了好些,连说:“ 好!好!好!” 立时吹起洋叫,传命掌号,在练兵场安营立帐,又分派十人在关上看守国旗。沈道台乃向统帅借了马匹,下关而去。岂料德国统帅忽然大不放心,又分派十个马兵,随同前往。这里德国全军遂在关下校场安营,守待地方官馈送军粮不提。

  且说沈道台带了十个德国马兵,先到都统衙门。内外一看,谁知堂堂镇守衙门,也无一兵一卒,连那位都统大人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幸喜军储在僻暗地方,封锁依然无恙。十个德国马兵,注意在沈道台身上,也不理会这些。

  沈道台阅视一周,重复带了十个德国马兵,走到德全县县衙门。这德全县知县是个科甲出身,最无胆识。听见一个中国人,带了十个外国马兵闯进衙门,吓得满身发抖,一语俱无。后来想到是个中国人,大约无妨,硬着头皮,大胆请进花厅相见,问明来意。沈道台告知筹粮送敌,暂保平安,只要他随时供给,可保他满门不死。那知县听说是可以保得性命,立即满口应承。抵桩白做了这任知县,开了县里常平仓,尽情让洋兵来取。心上还想:“这时候我进了贡,将来外国人倘若得了大清国的江山,我还是一个开国元勋呢!”马上应诺,更无阻碍。沈道台说:“既承老兄应允,这是满城百姓之福了。但须立一个印单,认明每日供给多少,我好用一个缓兵之计。” 这知县发急道:“我这缺是个简缺,那里每日可以供应得起?只好尽此职守,常平仓里东西,让他拿去就是。” 沈道台说:“老兄说的真可发笑,他用强力来夺,你好不由他拿么?你还要同百姓家去商议商议,捐助捐助。不要等他们洋兵拿刀搁在脖子上再 拿 出 来,那 就 晚了。”知县道:“ 这时候大家都逃走了,我从何处找人去说?还得列位再到宣化府府太尊那里,去商量商量。” 沈道台一想也是有理。辞别了德全知县,一路带了十个德国马兵,再到宣化府府中。那知府也是一个科甲出身的顽固党,一见沈道台带了洋兵进门,便有十二分不自在。只是恐怕撩拨了他,要断送自己性命,只好勉强出来应酬。沈道台说明来由,他便左右支吾,不肯直截应允。一时说:“我兄弟是一个做清官的,没有钱。” 一时又说:“我也不忍拿了中国粮食送与鬼子去吃。”

  沈道台听了这番议论,明知事不投机,只好一揖而去。这个知府也是个小胆儿,又恐怕沈道台回去,挑唆洋兵来攻他的城池,便叫人送了一桌酒席。岂知沈道台更无下落可寻,酒席也没处去送,只可惴惴待命。

  沈道台辞出宣化府,一路怏怏而回,更无别法可筹。将要走回张家口市口之时,忽然遇着一个乞丐,大惊失色。

  要知沈道台遇着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刘光才之战,言人人殊,此段或其实欤!

  居庸关打着旗号吹着喇叭而来者,洋兵之游骑也。数游骑而令中国兵将骇乱如是,岂不可叹!

  沈仲礼此次诱敌,颇得用兵之法。

  德国统帅所言中国未有一个能说话的,一句骂尽中国官场。

  “科甲出身,最无胆识”八字,骂尽中国读书人。

  中国官善于发抖。一种定相,咄咄逼人。

  德全县知县想做开国元勋。中国官那一个不存此意?

  仲礼说洋兵用强力来夺,一篇婉讽之词,可惊可痛!

  宣化府知府守旧党之怪相,如见其肺肝然。
  第 八 回 逃都统重入张家口 废道台二赚德国兵

  话说沈道台在宣化府、德全县两处劝出供给,保全民命。不料被这些知府、知县一味支展,不肯直截了当依着他办。沈道台一场没趣,闷闷而回。将近走回张家口地方,忽然遇着一个乞丐,独自在那逼仄道上,踉跄而行。沈道台一见,大惊失色。

  你道这个乞丐是谁,原来就是镇守张家口的都统。他因为要逃命,所以乔装改扮,希图掩饰旁人耳目。不料沈道台是认得他的,一眼就将他识破,急忙下马,将计就计,连忙向他行了个礼,执着他的手,说道:“大人,你叫我寻得好苦呀!快快上马,到大人衙门去再讲话。” 这都统是个旗人,向来是糊里糊涂的。这会子被沈道台蒙头蒙脑的,出其不意识破了他的行径,他就呆了。又见他后面跟着十来个外国马兵,更一时摸不着头脑。欲待要说他不是都统,分辩几句,这沈道台早已不容他开口,扶着他就上马,叫外国马兵护卫着他。自己又问马兵匀了一匹马,加鞭疾走。

  一时回到张家口都统衙门,各自下马。沈道台对了马兵打了几句德国话。德国马兵也不跟进去,就在衙门外头站着。

  沈道台扶了都统,进了衙门,到了花厅,再向都统告罪道乏。然后又将请他开库供给,保全民命,商量收回关地办法,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沈道台又恐再蹈宣化府故辙,忙用哄小孩子的法儿,又同都统说道:“我听见洋兵说,六七月间,拳匪攻打东交民巷,皇太后尚且送各国公使的西瓜水果。这又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光景,他要我送些水米,就送他些,也无妨碍。况且这个关口并非失守,大人送了粮草去,我包管这个关口在我身上讨回,不用一兵一将,就可成功。将来大人还要升官呢。”

  那都统听见了这些话,把他喜的眼睛都合不了缝,竟把洋兵之事,丢在九霄云外。想着皇太后尚且要送外国人东西,我们做奴才的,更不消说了。又听见沈道台说包在他身上,不用一兵一将,可以收回关地,想:“他是会说外国话的。只要看刚才在路上,跟他的那些外国兵,他要行就行,要止就止,着实要有点本事。我想我此时不如一口应允了他,倒省得许多噜苏。”

  沈道台见他允了,又告诉他须要写个照会,立个草约,要那外国统帅允许不骚扰地方,方送供给。都统到了这时,无可不可,一一依着沈道台办理。沈道台又去寻了纸张笔砚,打好草稿,送过都统看了。这位都统是世家出身,不大认识字的,只看见沈道台大字小字写了一大篇,他就装了假样,说:“我都看过了,就如此办吧。” 沈道台替他抄写了一份,写成一个照会公文的格式,要都统盖印。

  都统这一惊却非同小可,顿时哑口无言,目光直瞪,喃喃自语道:“我这颗东西还不知放在那里呢!” 后来沈道台说:“只怕还在里面。大人,你可到里面去寻寻看。” 都统胆小,恐怕衙内有洋兵埋伏,被他捉去,不肯独自一人进内,逼着沈道台,要他一同去。沈道台也只好跟进宅门。穿进内堂。当至内室,果然看见一个印箱,高高搁在衣箱之上,依然无恙。

  都统喜出望外,即忙取下,交付沈道台。沈道台又因无钥匙可开,立将小锁扭断,又寻到印色,将公文盖过了印。都统也随手打开衣箱,将乞丐行头改换。沈道台等他把衣裳穿好了,还将印信交付与他,要他紧紧带在身上。又谆谆嘱咐他不可遗失,倘若失了,要性命相关的。都统撺撺答应,不敢有违。前头在沈道台面前那种骄傲的样子,此时不但一丝没有,而且这时候情形,竟与中国所传说的孝顺儿子一般,说东就东,说西就西,竟自不敢违拗一点。

  沈道台又觉好笑,又觉可怜,拿了照会草约,辞别出衙。这都统又慌张欲哭道:“你要去了,我就要被洋兵杀掉了!”沈道台一听这话,想起这都统平日又是怨声载道的,又怕乱民乘机杀害。踌躇了一会儿,遂留了两个马兵,要他守着都统衙门,不许放乱人进去吵闹。这两个马兵终究受过文明教化,是有纪律的,见了都统,果然格外规矩,举枪示敬。都统一时又慌了。沈道台告诉他:“这是军中最敬重的礼貌,还要举手答礼。” 都统依着沈道台说的做去,果然这两个洋兵面上露出欢喜之色。

  沈道台分派停当,上马径去。直到校场,去见德统帅。告知华官肯尽地主之谊,照礼供给。只求严肃军令,不得骚扰民间,静听和议开议,保全两国交谊。随手在怀中取出照会草约公文,交付了德国统帅。随口又翻译了一遍,念与德国统帅听明。又请他回复一个照会,签字画押,派人送去。又说此地居民避兵,一切米粮,须待明日收队之后,方能派人送来。德国统帅欢喜允诺。沈道台又请派兵弹压,统帅也依允了。

  沈道台又到街头巷尾,找寻都统的书役,一路吹风送信,要他们回来当差,保全他们的性命。果然一夜工夫,招集了一大半。等到次日,再进都统衙门,告明都统,请他开库代付供给。随即呼唤衙役,收拾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一个个戴上红缨大帽,束上红绿腰带,都到库房伺候。打开库门,先请都统看过库里存储的东西,分了十分之一,开上一张单子,叫衙役扛抬出去。

  都统看了,说道:“这太少了,不够的,不够的!不如一概送给了他,免得他晓得了,说这里有东西藏着不给他,又要来抢,还要杀我垫底。”沈道台说:“我自有法子抵挡。这会子一一都送给他,他若是再来要,却是难以为继了。”遂请都统封了库门,亲自押着衙役扛抬供给礼物,走到校场德国行营。这班衙役虽然怕死,然又不敢不进去,一个个都怀着鬼胎,蹑手蹑脚,不敢出声。只倚仗沈大人会说外国话,如今送他东西,大约不会吃洋枪弹子的,于是壮着胆子,抬进营门。德国看门营官接了礼单,呈上统帅。统帅接着一看是:

  犒赏军士元宝库银   四十锭(计二千两)
  上白细银麦面         四百包
  小 米              一千包
  高梁汾酒            四十坛
  军 煤             一千担
  马草料             二千担

  德国统帅看过之后,甚为欢喜。只是没有牛羊肉,颇觉不便,又请沈道台来商议。

  沈道台说:“ 如今百姓们都被洋兵吓跑了。要办牛羊,除非是要百姓回来,方有法想。但是百姓看见洋兵在此,断断不敢回来的。除非是贵统帅写上一张安民的告示,写明不骚扰地方的意思,签字盖印。一如办照会的办法,要他们照常安业,自然我可回去问百姓买了送来。” 德国统帅一想:“以前的事也是自己的错处,为甚么不先出告示,晓谕百姓以行军到此之意。” 听了沈道台一番言词,心里很是抱歉,连说:“有理,有理!我果占了这地,没有百姓也是枉然。”营中没有会写中国字的,只得也请沈道台代劳,出了一张晓谕百姓的谕单,立誓不扰民间一草一木,要各人各安生业,不得惊慌。这些扛抬供给的衙役听了这话,顿时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把一个张家口偌大一个市面,一时传遍。果然百姓们就有回来做生意的。沈道台回去,又劝都统下令,有献羊一头者,赏银五两;献牛一头者,赏银十两。百姓们听见洋兵要用牛羊,深恐被洋兵抢去,都牵来卖钱。不到两日,在都统衙门收买了羊三百五十头,牛一百七十头。后来愈来愈多,张家口市上,不但忘其为洋兵占据之地,而且熙来攘往,更比洋兵未来之前热闹了十倍。张家口左右前后乡村里,牛羊鸡豕,无不送到张家口都统衙门求卖,把个都统衙门,一时变作一个批发牛羊行家。这些百姓看看人来得多了,都肯落价售现。沈道台揣知来者好意,不使空回,务使如愿而去。这班镇守都统手下的营兵,打听得未出乱子,反在衙门里做生意,以为又有外快可得,渐渐都回来应卯吃粮,颇有卫文公重兴故国、百姓忘亡的情景。这要算是沈道台无量功德了。北京联军、天津各处外国人,听见张家口有牛羊囤积甚多,一个个都带了现钱,到张家口向都统批发。

  沈道台除了馈送德国统帅之外,又反赚了外路客商大宗银子,竟将前日库款弥补无缺,又将多余的一一交付都统,分文不染。把个都统欢喜得了不得,恨不得叫沈道台几声救命恩人、生身父母才好,心里着实佩服他、感激他。想来想去,无可为报,竟自出面打个电报,与山西巡抚商量,说他种种好处。又打个电报与议和大臣,说得他如何有功。三面合奏,竟保举他消除遣戍罪名,赏还道台,还加上一个大红顶子。

  这里沈道台看看洋兵占据关地之后,自从送了些供应过去,果然不常出来抢劫。一时又得了放还的喜信,于是愈加感激图报。前日骗了德国统帅下关驻扎,胸中早有成竹。一日,跑到德国统帅教场行营里面,对统帅说道:“贵国移营此地,幸喜中外相安,兵民无事。虽是出了安民告示,百姓们虽然有些回来的,然而乡村里百姓终究有些疑惧,深恐他们不知贵国兵将在此驻防,一时偶有冲突,致伤和气。贵国营中现在并未竖立国旗,教这班乡民如何晓得?我想明日代贵国营中立上旗杆,扯上国旗,一则好显贵国的威武,一则也好叫远近百姓都知道统帅的恩惠。一切事体都是我去包办,仍旧不劳贵统帅费力。只求贵统帅出一照会,交与我姓沈的,只要我到营中,不来拦阻,我去办来如何?” 德国统帅一听此言,晓得沈道台到过德国的,知道德国军律,军前不立国旗,便有辱国之罪。统帅来时,只带得一面国旗,已在关上挂着,一时那得两面国旗。深恐沈道台讪他无礼,便耳红面赤,一口答应。随手又在身上摸出一张纸片,写了照会,说有中国人来到营中代立国旗,阖营不得拦阻云云。

  沈道台接着辞了出来,竟到都统衙门,与都统商议。对都统说道:“今日是我收回关地之期,大人等我回来,与我贺功。但求大人派人帮助,方能有成。” 都统说:“ 洋兵不来吵就罢了,又要去惹他做什么,收甚么关地!你看我手下的兵了,一听洋兵来,就跑个精光,那一个是洋兵的对手?你不要去闯祸,又来连累我。我劝你不要去多事。你还是在我这里吃吃酒,开开心罢了。你何苦又自寻烦恼去!你是个聪明人,怎的也会这样糊涂起来?” 沈道台说:“ 我是不用一兵一将,就可以收回关地的。只要你派两个木匠、两个泥水匠,再交付我一面龙旗就够了。” 都统说:“你这个人敢是疯了?那么多洋兵,你打上龙旗,带了四个泥工木匠,你就抵敌他住吗?你又不是孙行者,有天大的神通;你又不是千手千眼的观世音菩萨,会变戏法。你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就能吓退洋兵吗?你不要是想带了泥水木匠去,打地洞逃走!祸福我二人当之,你不要又想法子撇开了我。我是万不能够放你的。”沈道台说:“大人说那里话来!你不用管我,我包管你去夺回关地,祸福我一人去当就是了。你又不拨兵丁与我,好歹害你不着,你放心就是。你迟了时刻,误了我的事,收不回关地,你将来得处分,我可救不得你了。” 都统无奈,只得给他一面龙旗,又叫雇了两个木匠、两个泥水匠,带上锯子、斧头、锄头、铁耙,随着沈道台扬长而去。

  都统看了,叹道:“我不想今日抵敌洋兵,是用这般兵器的,怪不得我们枪刀矛子都没用了!” 不由心慌肉跳,坐卧不宁,恐怕沈道台抵敌洋兵不过,逃了回来,牵涉于他。正想逃走,门外又有两个看门德国马兵,恐被他拿住不放。只得埋怨沈道台害他,时时在衙内拚命饮酒等死而已。正是:

  书生自有擒王计,将士原无杀贼功。

  要知沈道台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旗下人是糊里糊涂的。一语骂尽。

  哄小儿的法子哄今日政府,诸公不知能行否。我欲向作者一叩也。

  都统平日怨声载道,恐其被人乘机杀害。沈道台有特识,安得处处有此人?

  都统嫌送礼不够。再送一座中国江山何如?

  旗兵打听无事,又来应卯吃粮。中国兵那一个不如此!

  沈道台交付盈余银两,弥补库款,一大乐事也。彼牟利之徒,焉知大体骗了。

  德兵下关,胸中早有成竹,岂今日贸贸然者可同日而语。

  都统说手下兵没有一个是洋兵对手,颇有自知之明。

  都统说人糊涂。我不知中国人明白的是个甚么样子!
  第 九 回 沈道台三赚德统帅 郑监司骈首太原城

  话说沈道台接了龙旗,带着木匠泥工,并不去向别处,一直跑到张家口关城之上。打着德国话,对看守德国旗的德国兵说道:“你们统帅因为营中没有国旗,不足以壮国威,特地叫我来取国旗,移挂营中,以张体面,并且要你们一同回去休息。”忙在袖中取出那张统帅写的文凭,交给德兵看过。这些德兵久已知道沈道台是统帅敬重的人,又见有统帅不得拦阻的文凭,不敢有慢,任凭他所为。

  沈道台立唤木匠,取下德旗,换上龙旗。随手又在关上寻到两块石板、一根旗杆,叫木匠泥水匠扛着。这些看守旗号的兵已经收拾停当,遂一同下关。回到校场德国营盘,叫他们各自回营。身上又取出那张统帅签过字的文凭,送与守门营官看过。立时相定地方,掘土竖旗。七手八脚,顿时竖好。沈道台拍手称贺,洋兵拍手答礼。诸事已毕,沈道台吩咐木匠泥工回去通报都统。他自己却直进统帅营中贺喜,告明竖旗之事。

  统帅出门一看,果见一面德国国旗,半空飘舞。赞叹沈道台真能办事,笑容可掬,甚为亲密。沈道台也欢喜相迎,随口又将关城之上十个德兵送回营中的话,告知统帅。统帅闻知大惊,说:“我尚未传令,谁敢教他们回来!” 沈道台说:“这十个德兵是看守德国国旗的。德国国旗既到此地,自然要叫他们回来。” 德统帅忿然道:“这个旗子是关上那面旗子吗?”沈道台回说:“正是正是。我是中国人,我不取那面旗子回来,我从那里有德国国旗?我不扯上这面旗子,我将何以报命?” 德统帅大骂道:“ 你好大胆,擅敢下我的旗!他们竟听你下么?” 沈道台道:“贵统帅有文凭在我手中,谁敢拦阻?”德统帅猛然想着昨日之事,方知已受沈道台之骗,怒目相向。又想着前次移兵下关,已早中他调虎离山之计,口里不由的胡言乱骂。

  沈道台道:“我在贵国当学生,以及做随员,贵国大皇帝、大丞相也常常见面,从无此等恣睢之态、不堪入耳之言。贵统帅身为武将,于国体有关,不得如此无礼。我知贵国军律,国旗、军旗不得分作两起。我代贵统帅包荒,代贵国示武,贵统帅当知所感,而顾全尔我两国交谊。不然,我一待死罪囚,有何所畏!若贵统帅所说被我所骗,此更为全球所笑。贵统帅赫赫大将,何以见识反出我下?依我看来,贵统帅不如就此将人情送与敝国。敝国他日议和之后,或可换与别项利益。”

  德国统帅回思半晌,终觉是自己的错,说了出去,反被他人耻笑。心中虽怒而不敢言,反作笑脸相迎,对着沈道台说道:“我是吓吓你的。你们中国人最怕俄罗斯的恫吓,我也来吓吓你。不料你倒比他们都统有骨气。你回去对你都统说,要他自此以后,用心派兵看守,不要再被别人夺了去,那时就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沈道台极是会说话的,到了此时,被他这一场抢白,反觉哑口无言,难以回答,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统帅放心。敝国都统要是肯让与他人,今日也不想收回了。” 德国统帅又说道:“我也打点回驻北京,只要华德西伯爵再有一个电报来催,我就此动身。你回去也告明都统,叫他不要担心害怕。”

  沈道台辞别出门,回到都统衙门。以为这场大功,都统必定另眼相看,欢喜奖赏,或有安慰勉励的话。不料他心怀嫉妒,一见面便作色道:“怪不得人家说你是汉奸,怎么你一说,他们洋兵就这样相信你?我不信你这张嘴有这样本领,你一说他就怕了,你就可以收回关地!明日我也要去学外国话呢。”沈道台一听此种议论,心中仿佛浇了一瓢冷水,忿不可遏。明知他要攘功,深恐占了他的面子,故此发出这样话来。一时知几,急思避祸远去,不由动了一个思家之念。遂面禀都统道:“这不过是报答大人今番提拔之德,算不得什么事体。职道既蒙大人保奏,赏还道台,职道离家日久,受了这场风波,宦情已淡,只想归家伏处,苟全性命。今幸关地收回,兵民无恙。自此以后,没有什么事可办,大人已无用职道之处。职道拟请赏假几个月,明日动身就回南去。方才德国统帅已言过,不日即须回驻北京。只要大人用心保守着关地,不让别国占据,损了他德国的名誉,他也无话。要是大人再和前日一般,平白弃地而逃,送与别国,他可不答应。职道就此告辞,望大人以后尽心竭力,死守勿去。不要叫外人常常瞧不起咱们中国,就是莫大的光采了。” 说毕,打了一躬,立时辞出。

  都统脸白了红,红了白,要想勉强挽留沈道台不要他去。不想沈道台第二日一大早,已经动身长行,并不往德国统帅营中告别。就此一鞭南指,先回太原。

  不上两日,行在有电谕到张家口,派沈敦和办理山西教案,着令迅速前往。这里都统急了,派了两匹快马,日夜追赶,一直追到太原省城,方才追到。呈上电谕与沈道台看了。沈道台忙去见抚台,商议办理此案。岂知山西教案不止一起,合计全省大小共有二百七十余案,杀死各国教民七十四人。各国声罪致讨,声势汹汹,大非口舌所能了事。

  沈道台一接此谕之后,本想力辞不办,又恐别人办理此事,不识门径,中国愈加吃亏。陡然想起一人,可以商议此事,遂电请一位有名的西国大善士到了太原。果然不消一礼拜,商议定了,将这桩大案消灭得无形无影。而且比别省办得更好,赔他银子,仍是用在中国人身上,不是赔给外国人手里。

  大凡地方上教案,起首都是有激而成。地方官果能平时尽地主之谊,结纳外国教士,约束中国教民,自然相安无事。即或遇着有事之时,力能据理相争,延聘西国律师,代辩是非,剖断曲直,也还可补救一二。然而已是下而又下之策。不料这班不肖官吏,更没有一个有人心的,都是一班蠢虫。平日既漫无处置,临事又极仓皇。只好拿着百姓出气,杀些不安分的地棍,赔些银两,就此含糊了事。究竟杀的人又不是闹事的,连死了做鬼,自己也不明白!

  前头这位山西抚台毓贤毓大人,正中此弊。一心只知道痛恨洋人,又不知道自己修明政治。在山东做知府的时候,就是这样糊涂。被朝中一位大臣赏识了他,将他不次超升。一二年工夫,就升到山东巡抚。后来又因外国人说话,把他调到山西。不料他到山西,愈加痛恨洋人,不论他是洋官,是洋百姓,一齐都当作眼中钉看待。尤其痛恨洋教士,他常常要生吃洋教士的肉,并不是为国际上交涉,痛恨外国人。只因山东巡抚是个大缺,为了一桩教案,将他调到山西。山西巡抚是一个小缺,他因此恨入骨髓,久思乘机而起。在山东巡抚任上,已经酿出义和团这般祸苗。到了山西,听见山东拳匪起事,已蔓延到北京,他就用出一个诈骗之计,诓骗这些各国传教的教士,男女大小四十余口,声称由官保护,送这些人到山西省城贡院内居住。过了一日,密传号令,派了军士围住贡院。自己带了亲兵一队,直到贡院里面,将一概教士男女,拿回衙门,绑在庭柱之上,自己动手,杀了个不亦乐乎。竟不像个做官的手段,倒像一个大强盗大流寇的行径。一霎时间,将各国教士杀完了。回得签押房,还要行文各州县,要他们照样去办。

  毓贤虽是残忍无人理之人,他的母亲却是慈善的。听见他在签押房办这起公事,他的母亲得了消息,赶了出来,即在签押房中,大大的将毓贤教训。毓贤无奈,只得罢手,还骂了许多不中听的话。这个风声传了出去,就有些不成人的狗才、想好处的下属,借此讨好,因此成就这二百七十余件教案。

  各国联军既破京师,两宫西狩,有旨将毓贤正法。毓贤此时已经被罪,充发新疆。正行到甘肃省城,陕甘总督将旨意宣布,立刻将他斩首。

  朝廷以为杀了毓贤,就可以平各国之气。谁知联军各帅还是不肯罢休,必要惩办罪魁,开出一大批名单。内中提出情节最重的几个,除却刚毅已伏天诛之外,随同扈跸诸臣,还有四个应办之人:端王第一,庄王第二,英年第三,赵舒翘第四,议和大臣李鸿章接了此单之后,电奏行在。朝廷因端王系属懿亲,不得不代为恳求。往返商酌,电报打了无数,始允免端王一死,将端王发往新疆圈禁,永不释回。庄王、英年、赵舒翘均赐自尽。

  庄王临死大呼:“咱们本不愿意做这事的,全是端王的主意,派下来这个好差使。怎的这时候倒反要咱们的性命,拿咱家去抵数!咱家岂是白死的,到了阎王老子跟前,再同他算账吧!”英年也是忿忿而死,说了一派激切之言,嘱咐他的后辈:“不要做官。朝廷畏祸,不能保护出力的人。就是做官,也不可出死力。做事闯了祸,还是自己当的。” 只有赵舒翘临死从容,毫无一丝畏缩之色。宣诏以后,谈笑自如,还不时的问有恩诏没有。一直等到夜里八点钟,情知不妙,他才吩咐家人办理后事,拿金子来吞。吞了两点钟工夫,不见动静。对了家人哭了一场,又吩咐家人拿鸦片来吞。吞了又不死。把个监视官急了,问带来的差役可有弄杀人的法子没有。监视官是陕西巡抚岑春煊派来的西安府知府,便有长安县差人说:“小的有个妙法。只求大人陪了赵大人吃酒,灌醉了他,就可遵办。” 知府果然进去请安,送上一桌酒菜,劝赵大人吃酒。赵大人很愿意做个饱鬼,不上一刻工夫,吃得酩酊大醉。这个差人跑进房里,将些皮纸,一张张浸潮了汾酒,又一张张贴在赵大人的脸上,把个赵大人的面孔,糊得内外不通风。然后将烧酒点着,按住赵大人的手脚,不许乱动,顿时将赵大人蒸闷而死。知府验过之后,然后销差。岑春煊复了命,遂电知议和大臣,转告各国公使,好将和议及一切内地教案之件,重新开议。

  沈道台在山西得了此信,又连催那位西国大善士,赶由上海转到北京,再到太原。

  说起这位西国大善士,不是别个,就是耶稣教中人,上海广学会里李提摩太先生。这人一生以行善为本,守着本教中救人的本旨,不肯遇事吹求。到了山西,将此事始末斟酌一番,遂限定山西官场赔款五十万两。又知道山西是个穷地方,将五十万两分作十年交清,每年只交纹银五万两。又不拿回西国作为死难的教士恤款,即在山西省城开了一个学堂,由教中人经理,即将此款作为学堂公用。招募山西文人秀士入堂读书,要使文明之化普及众生,以后永免再有民教冲突之案。此案一定,中外同称。这位李提摩太先生又知山西地方,风气锢闭,一时仇教之心未能尽化。反复推详,想一个惩一儆百的法儿。只得将一个纵恶殃民、罪不容诛姓郑的道台,提出另议,与沈道台定他一个斩立决的罪名。其余参的、革的、充发的,一共二三十人,均免其一死。姓郑的道台神通广大,未曾奉旨,先觉而逃。后来缉捕文书四处发遍,才将他擒获,解回山西。问他口供。他在公堂之上,供出一大群指使之人。沈道台又怕株连别人,劝山西巡抚从速定夺。山西巡抚无奈,将他绑出斩首。可怜这位监司大员,虽非起首酿祸之人,只因自己功名热中,要想巴结上司,升官发财,拿了别人性命,博自己的功名。今日死作刀头之鬼,不知九泉之下见着毓贤,作如何说法呢!正是:

  飞廉恶来,一介鄙夫。
  助桀为虐,死有余辜!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德国统帅中了沈道台调虎离山之计,不肯发难,是文短不是轻恕。

  都统攘功,一派胡言。中国官个个有此伎俩!

  毓贤痛恨洋人,是中国全国代表,又是中国官场惟一之见。

  毓贤在山西诛杀教士,此篇用渡笔,惜未畅写其残忍无人之状。

  郑道之死,有谓不确者,姑存其疑。

  庄王临死之言,确是天潢贵胄世界。
  第 十 回 北洋大臣拜师兄 黄连圣母遣神将

  话说西安惩办端王、庄王、英年、赵舒翘之后,天下快心。虽然这是偏重一面的说话,当日要是直隶封疆大吏,果得一二有识力持大体之人,不肯附和奸庸,酿成变局,朝中虽有端、刚之跋扈,也叫他无可如何。偏偏直隶总督遇着一个旗人,这人平时有个外号,叫做婆婆,办事原同婆婆妈妈一般。当日拳匪到了霸州境地,有许多下属上禀求兵,劝他派兵剿捕。总督这时只因误听人言,不敢诛杀立威,反而将禀批驳,说下属们造谣生事。因此拳匪势力愈弄愈大,竟敢明目张胆攻破霸州城池,将霸州州官刘大老爷囚禁监牢,以为不肯附和者戒。自从四月廿三、廿四日起,一直延至五月初五,遂成不可收拾之局。都是后话,暂搁不提。

  且说当拳匪未入天津之际,早两三年,即有一种无名揭帖,说是乩语所判。上面写着:

  今年五月五,这时不算苦。
  满地红灯照,那时才算苦。

  这种无根谣言,虽是无稽之言,无奈无知小民,早已为所哄动。五月初头,义和团头目张德成到了天津,公然到处行劫。商民合禀总督,求他剿办弹压。总督无法可施,只得把商家董事请到自己衙门花厅,拿出端王假旨,朝他们流涕,说道:“这是里头的主意,特地叫人请来的,谁敢有违!诸君可以忍 耐,便 忍 耐 些 儿;不 能 忍 耐,不 如 趁 早 迁 移 为是。”商家董事听了这番话,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辞了出来,遂各检点逃难,大沽口轮船顿时挤满。每日太古、怡和、招商三公司轮船上,总有四五千人前来买票。岂料逃者未半,业已不可收拾。

  这张德成张大师兄本是船帮首领,知道北边没有几个有钱之人,在天津发财的,都是南边人。他看见南边商人,一群群由铁路火车运往大沽口船上,他心中不由得着急。遂私自率了党羽,先拆铁路,抢劫避乱商人。顿时杀人如山,流血成河,把塘沽以上一带七十二沽河里,都将死尸填满。一时天津官场束手无策,只好各自为计,由天津迁保定,由保定再分赴河南、山东。

  当时便恼了一位武官。这位武官是谁?便是直隶提督聂士成聂大人,说道:“这还了得!这不是造了反么?” 遂自督率大兵,由杨村拔队回津,开枪痛击。这些手下兵丁,久已闻得拳匪有大法术,可以不畏炮火。个个自危,人人退缩。聂大人不信,走到三里河地方,看见电杆上有两个头包红布、腰缠红巾、手执红旗的拳匪,在那里口吹哨号,张牙舞爪的乱动。聂士成的兵丁看见,就吓退了,说:“这不是仙人么?怎么一枝电线杆上会站得住?” 聂大人闻言大怒,立取新式手枪,向上轰击。不料连放两枪,两个拳匪依然在电杆上直立不下。这些手下兵丁又哗然道:“果然是不怕枪炮。大帅得罪了大师兄,眼见得大祸就要来了!” 聂士成听了,愈加愤怒,手执长斧,匹马当先,一气冲到这两个拳匪面前,立将电杆斫倒,便叫随带的差官上去绑人。差官下马一看,谁知那两个拳匪,早被枪子穿胸而死。当初拳匪一闻枪声,便已逃避。这两个在杆上,不及下来,便已一命呜呼。聂大人下马验过,不觉大喜,叫差官拿去,传示各营。各营始知拳匪不怕枪炮,全是一派假言。各各放胆痛杀。即在三里河左右搜捕。凡见身上有一丝红布的,不是用枪刺死,即是用枪打死,一直杀到天津浮桥桥边。张德成张大师兄抵挡不住,遂逃到直隶总督衙门,在制台那边躲着。

  其时制台早已得聂提督剿匪之报,一见张大师兄进了衙门,不问青红皂白,即手执长香,在宅门门口跪接。口称:“与我无干,师兄不要动气。” 张大师兄随机应变,厉声说道:“要我饶恕了你,不奏天庭,除非将聂士成杀了,出我胸中这口恶气,方可依允。” 制台尚未回答,聂士成早已进了衙门,走到面前,向制台索办张德成。张德成见聂大人紧紧追来,不顾死活,即向总督内堂躲去。制台便将聂提督迎进花厅,劝他省事,不要惹祸上身。即将端王假诏,取来请看。聂提督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剿除乱民,是我份内之事,如今在你总督衙门,我做提督的不便搜杀。料想总有时走出衙门,我在外等着他就是了。” 说毕,忿忿辞出。密地传令各营,把总督衙门前后围住,不许放乱人出进。

  制台闻报,大惊失色,即在衙门打一暗电,禀明端王,请调直隶提督移驻八里台,防御洋兵。未出一日,果有伪旨着令聂士成立刻回防,不得稍有迟误。聂大人接着,明知是制台的主意,无奈本朝成法,武官向例受制文官。聂大人此时只得向制台说道:“拳匪头目一时捉拿不到,尚望协力同心,严饬部下缉拿为是。不可轻纵,致贻后患。” 制台只求他远去,满口诺诺连声,送他出门,再作道理。聂大人果然辞别制台,回防驻扎去了。

  这里张德成得了活命,不但不感谢制台,反而出外扬言,说制台是个汉奸,受了洋人贿赂,不肯将聂士成斩首。四处流言,故使端、刚闻知,以施其倾陷之计。制台听了,惶恐万状,再请师兄进署,与他赔罪讲和。张大师兄遂说出三样事情,要制台依了他,才肯保他无事:

  第一 要在总督衙门立坛练拳。
  第二 要事事听他号令,不论文武官员,在街上相遇,即须下轿跪拜。
  第三 要犒赏同党银十万两。

  制台听罢,私想:“要做朝廷的官,只好顺从朝廷意见。既是端王、刚毅相信这义和团,自然依着他做,要如何便是如何。第一、第二两项,却于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大损,都可依得。只有第三条,要银子十万,要把我家私去了大半,这却难以答应。要想保持这个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地位,又不能不应允。”情急智生,便对张大师兄说道:“ 第一、第二两件,只要我出一个号令,谁敢不遵。第三件却要想法子,我包你十天之内,有十万银子送你如何?” 张大师兄道:“ 依我说来,第一、第二两件,倒还在后。第三件却是我分赠师弟们的,一刻不可稍缓。既是你包下了,你可立个限状,待我去通告师父,奏明玉帝再讲。” 制台说:“ 既是这么说,就在我大堂之外,立起坛来,通告神明何如?” 张德成无奈,只得说道:“好,好!”

  制台立时传唤手下官员,在大堂丹墀之下,搭起坛来。张德成披发踏步,装出种种怪象。拿起几张黄纸,走至坛中,拿剑拍了几下,蘸满朱笔,写出五个大神圣名目:一位是红脸大汉关夫子,一位是法力无边孙悟空,一位是酒醉大仙李太白,一位是江湖有名黄天霸,一位是再世恩人毓贤。却把“毓”字忘记笔画,写成一个“ 流” 贤。立好了坛,拜过了菩萨,将制台限状取到。立在坛上,鬼鬼崇崇的念了一会咒语。忽在坛上高呼:“师父准了,宣某人上坛叩谢!”此时制台也忘记自己是方面坐镇,赫赫大员,只为了自己富贵,低首下心,公服出堂,登坛下拜。将要拜完,尚未起立,张德成忽双眼一闭,令牌一拍,改变声腔,指着制台说道:“许便许了你的限期。只是师弟们延宕十日,恐不免饿死,须先问你捐三千银子,作为十日小费。”

  制台被他一吓,连连叩头道:“ 遵命,遵命!” 张德成又装出怪腔说道:“也不怕你不遵。你要翻悔,吾神自放天火烧你。”吓得制台一身大汗,忙即退下坛来,叫账房里抬出三千现银子,交给张德成。这张德成尚在坛上,高擎令牌,如庙中塑的王灵官模样一般,闭目不动。

  衙中差役抬银上坛,说道:“ 师兄不要做这个样儿了。大人送出银子来了,你快拿去分派吧。” 张大师兄又装出怪腔道:“ 你们赶快到辕门外边,叫我跟来的小伙计来扛。”这些衙役怕事,果到辕门外面,找着五六个包红巾的小拳匪,进衙来扛。张德成尚是左手捏诀,右手持牌,大踏步而去。这些衙役看他像个疯子一般,也不知道究竟有无法术,任他摇摆竟去。

  张德成出了督署,忙向同党抬银子的说道:“抬到侯家后小金喜家去。”小伙计听命,飞奔同行。这个小金喜本来是个天津下等土窑子,张德成向无恒业,只借小金喜家作为窝顿之处。小金喜身高六尺,全体痴肥,满脸横肉,却是一双五寸长的半大金莲。此时看见张德成押着扛抬了许多银子进门,一时眉花眼笑,不由得骨头轻松。张德成恐怕露出马脚,忙即打开银包,分给抬银子的小拳匪,一人一大锭,要他们到隔壁窑子里取乐。自己却拿银子,一包包的点交小金喜。小金喜接一包,问一声:“我的人儿擀,你怎的弄上这票大银子?”张德成不暇答话,等到小金喜收完银子,方将以上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小金喜听罢,也欢喜的了不得,又笑说道:“ 如此说来,我也还有个戏法儿玩呢。” 德成道:“ 你有什么戏法,可以当我面一试么?” 小金喜道:“这又何难!你去买了火药引线,我自教你。”果然张德成买了引线火药,交与小金喜。小金喜取了红纸,糊上一个纸圈,滴上一滴麻油,将火药拌好封好,露出一根引线在外,像小孩子放孔明灯玩意儿似的,将引线点着。立时药借火力,纸圈冲天,油药同着随风上去,荡在半空中,仿佛挂了一盏红灯一样。德成大喜,一手拍着小金喜的肩膀说道:“你真是我的大帮手!有此法术,不患不成!”于是夜夜要小金喜放这红灯。自己即在外布散谣言,说是黄连圣母下凡,另有仙法是红灯照。红灯照上有无数仙姑神女,审察人间百姓。只要那个不信义和团的,便遣红灯照,烧他一个家产尽绝。果然一夜小金喜糊了一个大红灯,把火药多放了些,一时火药落在人家,把这人家烧个净光。于是以讹传讹,夜间看见红灯,便说仙女来烧房子了。弄得人心惶惑,昼夜不宁。

  大沽口华兵又打败仗,连连败报,报到制台衙门。制台先时因为答应大师兄十万银子犒赏,恐怕自己挖腰包,一连上了三个假报胜仗的摺子,骗了端王,发帑大赏义和团团民。这时败报一日紧似一日,看看将近天津城,性命难保。还倚着大师兄真是有法力的痴想,请了张德成进衙,商议军情大事。张德成是个乡中船户,平日图劫孤客,谋财害命,无所不为的。这时依着红灯照声势,到处杀掠。杀掠一过,一口咬定杀的是教民,便可无事。这回重进总督衙门,见了制台,一言莫发,只说:“我也不知就里,只好请了黄连圣母,进衙商议。”制台此时犹如失乳小儿,饥不择食,只得传命,把自己坐的八轿,派了仪仗卤簿,迎接黄连圣母进衙,亲问吉凶。张德成说:“恐怕请他不到,须待我亲自去请,乃为正理。”张德成先自走出,与小金喜商议定了,随后制台派的大队人马都已到齐。

  黄连圣母头上包好了红布,加上一个大号红绒丝球,身披红衣,腿着小脚红裤,竟是戏台上玉堂春打扮。升坐总督大轿,放下轿帘。轿上又披了无数红布条子,又像花轿,又像棺材罩。一路开锣喝道,到了制台衙门。制台手捧炉香,跪在先时所立坛下,口称:“ 下官何德何能,得蒙圣母降临!现在洋兵攻打大沽炮台,步步逼紧。不日兵临城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求圣母高抬贵手,救 救 下 官 这 个 狗命!”黄连圣母在轿中不肯下轿,高声喝道:“ 某人,你不必担忧,吾神已请张大师兄,派了十万天兵天将,在紫竹林满安地雷炸药。只待洋兵到来,便一齐轰得他干干净净。此时洋兵虽是得步进步,正是诱兵的道理。你却万万不可说破机关,等他到了租界,自见分晓。”

  制台听罢,信以为真,连连叩头道:“下官无能,全仗圣母、师兄法力。” 黄连圣母遂唤转驾回宫,仍旧坐了八轿,回到侯家后窑子里去。这里制台安心,专等洋兵进了租界,好行圣母师兄的法术。正是合着俗语说的:

  世间无识痴心汉,朝里高官极品人。

  要知圣母师兄的法术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聂提督痛剿拳匪,获罪甚奇。下回补出,便见分晓。

  聂兵后与拳匪誓不两立,各自为战,大小战将及百次,而拳匪于是乎尽。

  拳匪要挟必杀聂士成而后肯战,未几聂士成战死,而拳匪终未出一战也。

  本朝向例重文轻武,最是恶习,而有聂士成之报,可异也。

  北洋大臣奏报胜仗到京,京师以为天下可庆太平,群相称贺。比至联军入京,尚有以为诓报者。

  端王犒赏拳匪银十万两。此银闻为李来中所得。

  张德成骗取银三千两,可发一笑。其情其景,宛然在目。

  直隶总督拜跪黄连圣母,当时同寅亦相讥刺。而鄙夫因保禄位之故,不惜身命为之孤注,其愚真不可及。

  拳匪所附托之神,离奇不经,虽小儿亦知其妄,而旗员中信之不疑,即是平日不读书之故。
  第 十 一 回 董二姑刘三姑脱离虎口 布政使按察使迎拜马头

  话说此时直隶总督一心妄想,等着大师兄、黄连圣母,遣派天兵天将,轰退洋兵。岂知一直等到洋兵攻破天津城池,还是一个杳无消息。那时总督单身逃到杨柳青地方,又接到李秉衡兵败自尽的军报,不觉抚膺叹道:“中国的气数大约是绝了!不然,怎么有这些天兵天将、神圣菩萨,还打洋人不过呢?”后又有人来报:制台衙门上下家眷,都被洋兵掳去。制台听了,号陶大哭。看看手下的兵勇逃亡将尽,自己想想无法,遂吩咐预备后事。同逃的家丁都怕连累,也都愿他早死,好大家散伙。遂在乡间,抢了一口棺材,送到制台大人面前。制台大人见了,又是一场痛哭,随后穿好公服,吞了鸦片,自己爬进棺材睡好。

  等等不死。一直等到将近晚边,远远看见烽火连天,杀声震野。恐怕洋兵追来,不得好死,遂唤一个差官近前,对他说道:“ 我平日待你如何?” 那差官勉强说道:“ 恩重如山。”制台道: “ 既是如此,我托你一桩事体,你可肯照办?”差官愕然不解所谓,因说道:“ 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制台道:“我并无别事,只求你腰里手枪,朝我心窝一放。”差官道:“标下不敢!” 制台道:“ 你与其此时不肯,停一会,大家送把(给)洋兵去杀,你倒肯吗?” 差官想了想,终是不敢下手。忽又有一阵败兵来报,马军们全队退去通州。制台急了,大声说道:“这时更无法想。左右前后,一无托足之处。不趁此时送我归天,还待何时!” 差官无奈,取出手枪,装上弹子,掩着面孔,放了一枪。却好中了脑盖,顿时气绝。钉好棺材,埋在荒地,各自逃生散去。

  可怜这位北洋大臣,平时只不过一个庸愚无识之人,今日国破家亡,妻子莫保,反做了枉死之鬼。论他境界,煞是可惨;论他罪恶,却有余辜。做了一二品大员,只知依附权奸,不敢批鳞逆谏,弄到后来,求一善终而不可得。这是他自己罪有应得,死如其分,也不必说了。

  再说天津破城之后,张德成张大师兄知道炮火厉害,不是可以轻于尝试的,遂席卷平日所抢劫的贵重珠宝,走回自己船上。带了十几个伙匪,也不顾他的相好黄连圣母小金喜,扯起风帆,安排回家度日。走过各村,尚且耀武扬威,要各村各户,预备供给。一日,行到一个村庄,他仍照前日行为,带了两个伙匪,向店主人硬索酒肉。店主不肯,以致争闹,引动了左右邻舍都来解劝。

  谁知冤家路窄,偏偏撞着仇人。店主隔壁一个人家,就是天津城里逃下来的难户,今日看见张大师兄自来索诈,便知道他是失水蛟龙。心中盘算了一回,要将他置之死地,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能有济。即攘臂向前,一手拉着张德成臂膊,说道:“大师兄,你犯不着同他们计较。你有的是人,停一会儿再来摆布他就是了。” 张德成呆了一呆道:“果然不错。少迟一刻,请来试试我的手段。” 言语虽硬,脸上却有慌张之色,走出人丛,昂然而去。

  店主听见邻人这个称呼,便知是拳匪头目,知他这一去,断无好消息。正在两难之际,忽见这邻人立在店旁,说道:“掌柜的,你怎的不认识这位张大师兄?你今日得罪了他,却要小心才是。”店主道:“大哥说那里话!我这村里,是不信邪教的,怕他则甚!” 邻人说道:“ 不是说怕他。他在天津城,杀人放火,官府尚且无可如何,他还怕你这乡下人么?我劝你防备是好意,叫你留心。恐怕杀了来,你一单身人是不能抵挡的。”

  店主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你说我村里无人可以抵挡他,我把个样儿你瞧瞧。” 说着,就跑在里间,拿出一面铜锣,镗镗的乱敲一顿。立刻聚了一大堆的人来,围着店主就问做甚。店主跳上柜台,说道:“刚才有个拳匪,在这里讹诈我,被他抢去一块猪肉,请你们大家合力追赶。” 大家哄然一声,各自携了防身器械,直奔河干而来。这店主的邻人也背了一个大铁锄头,首先奋勇追去。将近追到德成身边,猛力一锄,顿将张德成一锄打倒,正如李自成兵败落荒一般,脑裂而死。后面同来的人,看见自家队里得了手,愈加踊跃从事。一拥上船,竟将这班同来伙匪,横七竖八,打得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个个粉身碎骨而死。大家将尸身甩在河里,将船上所有宝贝,一齐取出,搭配瓜分。诸事已毕,大众放起火来,把贼船烧光,就此了事。

  再说聂士成防兵驻扎八里台,日夜预备与洋兵开战,借着台地盐包,砌成一个防营营盘。洋兵弹子飞击营中,中了盐包,没有一弹得力。聂提督的营兵,看看洋兵利器不过如此,胆子大壮,共议出营陷阵。聂提督大喜,手执令旗,身先士卒,营门一启,勇气百倍。头一阵即夺了火车站,第二阵又得了铁路浮桥、紫竹林。租界里面洋兵,当之辄败。洋兵见了聂提督旗号,便心寒胆战。聂提督如入无人之境,左右冲突,大为得势。

  正要渡过浮桥,直攻租界,不料租界对面树丛中,暗里射出一阵快炮,如连珠一般乱发,弹子如雨一般打来。聂提督向来打仗不肯落后,这回首受炮弹,跌落马下。部下兵丁正在立意破敌,不防主帅有失,遂丢了打仗工夫,共来保救主帅。聂士成蹬足大呼,退出车站,尚且勉扶差官,奋力扼守。不料乱弹中又飞过一弹,恰恰打中聂提督肚腹,这枪弹冲过聂提督肚腹,尚飞出三丈来远。部将差官眼看主将无救,遂败回八里台营中。洋兵乘势掠过营盘,直攻天津府城。这里聂营营兵,遂各自分股向内地退去。见了拳匪,若同不共戴天之仇,无不迎头痛击,竟把个直隶全省拳匪剿灭得干干净净。

  洋兵既破天津城池,北洋大臣早已不知去向。惟见各门守城的兵丁,个个死在城上,依然手托快枪,立而不仆,怒目外向,大有灭此朝食之意。洋兵看了,不觉大惊,从此佩服中国北方练兵,不敢正眼相视。当由各国代为收尸,埋在一处,封为一大京观。至今天津城外有个小山,即是掩埋此辈之处,恰恰应了前次童谣“ 满地红灯照,这时才算苦”两句谶语。后人有诗吊之曰:

  万国旌旗动地来,飞蝗铁弹集城隈。
  天津城上残砖石,曾染男儿赤血来。

  又曰:

  诸君无术保平和,霍卫何如魏绛多。
  不自内修新政治,幸毋孤注掷山河。

  洋兵一面收拾兵丁尸首,一面搜杀拳匪余党,将制台衙门里官幕上下眷属,一齐囚在一处,然后再到侯家后寻着黄连圣母。岂知黄连圣母尚在围城,买了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大的叫做九仙姑;二的叫做董二姑;三的叫做刘三姑。这九仙姑的名号,不知何所取义。有的说就是狐狸精外号,因狐狸成精时,尾巴上有九个黑圈,故名九仙姑。又有人说是九华山仙姑下凡,故名九仙姑。总而言之,无非是一派胡言。就是这董二姑,黄连圣母说他是董福祥董大帅的妹子董二小姐;刘三姑,是刘永福刘大帅的妹子刘三小姐,也是捏造出来的,并非真有其事。刘三小姐年纪顶大,最会勾搭相好。董二小姐也会寻搭姘头。只有这九仙姑年纪顶小,长在圣母身边,因为他进门最早,故照着进门前后,排了次序。论起三个仙姑,也不是良家子女,都是侯家后别家窑子里的丫头,全是张大师兄得了北洋大臣三千银子,代他买的三个讨人。三位仙姑平时看见同巷红倌人出条子,多坐的是极阔的阔包车。他到黄连圣母家,学会了红灯照,就给他三人每人买了一部包车,到处替人看香头。因为大师兄规矩,忌讳洋字,不许叫他的包车叫东洋车,因此起了美名,叫做云车。三位仙姑的云车,响铃最多。跑起来,前后都跟着红包头小伙子拳匪二三十个,叫做云童。

  这日洋兵到了黄连圣母家中,董二姑、刘三姑刚在外面看香头,只剩九仙姑在家。洋兵拿住他母女两个,打上囚笼。却早有人报信给董二姑、刘三姑两个。因此董二姑、刘三姑得了信息,脱去红衣,各自选了一个中意云童,就是这样逃走。至黄连圣母、九仙姑两个,坐了囚车,一直推到各国都统衙门。这都统衙门就是北洋大臣衙门改的,离侯家后不远。黄连圣母见了各国都统,言语不通。只见各国都统代他照了相片,重新装在一个铁丝笼里,送他上船,要他到各国游历一番。这黄连圣母,一个下贱女流,闯下大祸,业已饶他不死,又不费分文,得以环游地球,也要算得前世修来的福气。搁下慢提。

  且说洋兵得了天津,不上几日,即攻破北京。北京既破,李鸿章李傅相也到京城,开讲和议。洋兵尚是进兵不已,又从天津进兵保定。李傅相严檄两司,各保岩疆,不得与之接战,以免和议多生枝节。直隶藩司廷雍,同了臬台接到此电之后,以为李傅相有心降顺外人。他也想学个乖巧,不等洋兵开到保定,就自己穿了公服,走出城外三十里接官亭上,远远跪着,迎接洋兵。洋兵官大为诧异,下马扶起,团团围住,问他来意。廷雍不通洋话,不知所对。洋兵官大起疑意,请他上轿同行,却派了许多洋兵,软禁他两人,不许交头接耳与跟从的人说话。走近保定城门,又见一个仪从赫耀头戴大红顶的官,拜倒尘埃。洋兵官更为骇怪,下马将他扶起。请出一位从前在过北洋大学堂的大教师,向他二人问话。始知前头在亭子上拜的是藩台,此刻在城下拜的是臬台。他两个因为得了议和大臣电报,要他迎降,故而拜倒马头,以冀饶他一死。

  洋兵官说道:“ 他要降顺我,只要城上竖一白旗就是了,何必作此怪相?” 旁边便有人说道:“这两个人极是顽固,他要知道这个通例,他也不作拳匪头目了。” 洋兵官道:“他是拳匪头目么?”旁边人道:“正是,正是。我们当初在天津围城中,几乎被他杀了。” 洋兵官听了大怒,立刻叫手下洋兵将他二人绑起,口里还骂道:“ 我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不是好货!” 此时他两个不知说些什么,心上只是后悔不迭,不应听信李鸿章电报,亲来降顺外人。于今凶多吉少,却待如何!心里盘算一回,又哭了一回。

  等到明日,各国总兵官均已到齐,又接着各国公使,也到保定。即在总督衙门大堂开了大会,摆列着四五十张公案,在监里牵出他两个,当堂审问。只见两人跪在地下,口称冤枉。上面正中一个洋人,打着京片子说道:“你这两个罪犯,今天还有什么说的?我在你们中国,代你中国教育许多子弟,辛苦了十几年。你说我只会拿钱,不会教人做八股文章;只肯传教,不肯实心办事。你教你们总督围了学堂,杀我师弟,一个个斩草除根。这话是你说的么?你一计不行,又生一计,又叫你们总督照着山西毓贤的法子,骗了直隶全省的教士,去到保定,杀个鸡犬不留。这话是你说的么?你说咱们西洋邪教,抵不住你的万法正宗;耶稣基督,抵不住你的黄连圣母。你怎么今天也会被咱们洋兵拿着呢?你不拜耶稣的,却为何又来拜咱们洋兵呢?” 说得廷雍哑口无言,汗流浃背。

  抬头一看,正中坐的不是别个,就是平日与他为仇的北洋大学堂里的一位教习。自知不妙,顿时失色。又听那臬司哭诉道:“ 这些事情全怪我不上。我当初是极力的在内劝和。制台被我说的渐渐的有了回意。只有这廷藩司执意不从,他还骂我是汉奸。他仗着他与刚毅是亲戚,一味横行霸道,将我臬司不放眼里。把我通饬剿匪的文书,一例批驳。反暗地通报刚毅,说我有反意,立刻下了一道旨意,将我革职。他心怀不平,还想杀我。亏得制台保了一折,劝我勉从众意。无奈在衙门里立了个义和团神坛,方得无事。并非我有意从匪。我衙门中现有公事底稿可查。只求洋大人到衙门取了全宗案卷,一看便知我不是个歹人了。”

  洋兵官听罢,笑了一笑道:“你不过是个热中小人,知道甚么是好,甚么是歹!论起官职,自然他大你小;论起罪恶,自然他首你从。我于今与各国大人商量定了,免你一死,好么?”臬台叩头道:“ 谢谢洋大人的恩典!” 各国公使、兵官公共商议好一会儿,写出两张判条掷下,命他二人同看。上面写道:

  直隶布政使司布政使某,身为大员,甘作匪首,诛戮教民,罪不容死,拟斩立决。直隶按察使司按察使某,始意剿匪,后乃附和拳党,情尚可怜,暂且开释,以观后效。

  二人看毕,一喜一忧,自不必说。顿时堂上传呼刽子手伺候。臬台此时看了藩台上绑,那一种凄凉可惨之色,不觉自伤自悔,以为从此得了狗命,立誓再不为官。一会子廷雍绑出总督衙门,顿时身首分为两段。刽子手呈上首级。堂上叫送与臬台看过,又吩咐道:“你可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去吧!”那臬台得了命,方抱头鼠窜而去。各国公使、兵官也大家散回各地。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裕禄慷慨死节,与李秉衡同一畏罪而死,并非存心大义。

  聂士成之死最惨,死时肚腹已腐,因死时适在夏日也。

  张德成一无知小民,较之李自成万不及一,同为裂脑而死,意者天心厌恶,故设此严法以昭示后人耶?

  二诗凭吊战士,自有身分。
  第 十 二 回 权臣构祸杀三忠 罪魁偷生难一死

  话说各国联军自办山西郑道台之后,又在北京争办罪魁徐承煜、启秀二人。议和大臣李鸿章无可奈何,只得顺从各国公使之请,一连打了无数电报到西安行在,争论此事。朝廷无奈,只得允从。

  原来这徐承煜就是大学士徐桐之子。徐桐本是个穷翰林出身,又是个极势利极热中的人,做官做了二三十年,不得一个好差使。他这一口怨气,无处发泄,积之愈久,发之愈烈。遂将这股毒气,一一移到同寅身上。久思借此报复,一消胸头之恨。恰好那年朝廷册立大阿哥的时候,要想选两个八十岁老臣作为师傅,遂选了一个崇绮,一个徐桐。崇绮是个承恩公,本来是穆宗毅皇后生身之父,为人老态龙钟,虽没有什么学问,却是和气可接。只有徐桐这老儿,年纪虽活到八十岁,一味意气用事,倒像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动不动与人生气,又欢喜在人面前说小话。他想一个人孤立无助,与其援引门生故旧,受他们他日反噬,不若提拔自己儿子,作一根深蒂固之人。遂用严嵩遗策,想了法子,一连把他儿子徐承煜升到刑部侍郎。他的儿子既然升到刑部侍郎,两父子就在朝中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庚子五月间,拳匪初起,与刚毅定了一条密计,在朝中说了些激烈话,激动朝廷,要想借此大杀朝臣,以为箝口地步。他平生看见办洋务的官员,升官发财极其容易,比他们做翰林的大占便宜,最为心中所不喜。庚子五月中,拳匪入京,太常寺卿袁昶袁大人首先上奏,请饬地方官剿办。此奏一上,朝廷一无成见,只恼了徐老头儿和刚毅两个。

  当时朝廷接着此奏,便问军机大臣,此事如何办理。刚毅在朝堂之上,怒气勃勃,大声说道:“这义和团是奴才奉旨去请来的,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有人敢说剿灭,即是妖言惑众。可即将他拿下,斩首号令!” 这一语果然激动朝廷之怒,立将袁大人拿交刑部。次日,朝廷又集三公九卿会议此事。徐老头儿又在班中厉声说道:“自从康、梁讲什么洋务西学,人心只知向着外国人。义和团是扶清灭洋的,袁昶这贼敢说剿办,已是罪该万死,还有什么议头?赶快杀了就完了!”朝廷果然允奏。

  只可怜的当今光绪皇帝,知道无故诛戮大臣,必有大祸在后。一眼看见曾经出使过的许景澄许侍郎,便传旨宣上殿去。皇帝一手拉着他,话亦说不出来,那两只眼睛眼泪只是直流,有如断线珍珠,落得满身皆湿。徐老头儿见了这个情形,不由得心中大怒,又厉声说道:“这是个什么样子!狐媚惑上,罪亦当死。一并与袁昶拿交刑部议罪!” 大家议论纷纷。徐老头儿又厉声奏道:“这两个罪人,情真罪实,还要什么部议。只叫臣的儿子刑部侍郎徐承煜拿去斩了便罢。”刚毅也出班奏道:“迟便有人讲情,不如趁早杀了的好!”端王出班奏道:“方今用兵时节,不杀大臣不足立威。杀了便足镇压这些心中不服的人了。” 徐承煜看见端王如此说法,就算领旨。自己派为监斩大臣,忙即起身,赶到刑部传齐刽子手,把许大人、袁大人押到菜市口。

  许大人对徐承煜说:“我是身受殊恩的大臣,今日国事败坏,不能补救,死了便卸了我的责任,倒也干净。只是我身边尚有一个大学堂存款摺子,现存在道胜银行,实银四十万两。烦你代奏,不可便宜了外人。” 说着,便将摺子送交徐承煜。徐承煜接着,便佯笑说道:“四十万银子,也卖不掉一个汉奸名字。不要罗唣了,赶快走你的路!” 说罢,便吩咐斩讫。

  这里袁昶袁大人走上问道:“我犯了什么大罪,今日要上菜市口?” 徐承煜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 我不晓得。我是奉了旨意杀你的。” 袁大人道:“这么,你拿出上谕我看,好晓得我自家的罪名。” 徐承煜大声说道:“ 现在杀个把人,还要什么凭据不成?我是奉面谕杀的,没有什么朱谕。你此时把我怎样?你同我赶快滚出去死!” 袁昶大骂道:“朝中有了你们这班奸党,由着你们横行。我在地下等着你算账就是!”

  一时将两位大臣斩讫,徐承煜便得意扬扬回报他老子徐桐,然后再到朝中复旨。后来朝中又杀了徐用仪、联元、立山。他父子愈加胆大,无恶不作。

  此时端王急急要他儿子做皇帝,叫刚毅带了拳匪,把皇城里面正阳门烧掉。又放出手段,无法无天,到处乱抢乱劫。口里胡说乱道,说是“ 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杀了一龙二虎百羊头。”一龙就指当今皇帝;二虎就指李鸿章、刘坤一;百羊头就指东交民巷各国公使参赞随员。就是这么发狂发颠的胡搅乱搅。抢了大学士孙家鼐一家,又去抢各官各商家。抢来的东西,就在前门大街,明目张胆摆着叫卖。有人买去,又被义和团抢回再卖。一连乱了一个月。乱到七月里,又在城外村子,捉了一村大小二百四十口,硬指是教民,不论乳臭小儿,龙钟老妇,一齐在菜市口杀了。杀得菜市口一直望顺治门大街,都是无罪的死尸。

  刚刚杀了未到十日,洋兵已经攻破京城,两宫出狩。此时徐老头儿打听到这个消息,一想无法,只好叫了儿子徐承煜商议。徐承煜说道:“我们平日最恨是洋人。洋文洋话一些儿也不懂得。这个时候,洋兵既然打了胜仗,自然是天意已有所属,我辈焉敢逆天行事?若是降顺了他们,当不失我富贵。不如我父子俱降了罢。” 徐老头儿说:“我们言语不通,就要降他,也无一个标识,还不是一阵乱杀,送了性命,岂不冤枉!”徐承煜道:“不知今日破京城的洋兵,究竟是那一国。若是日本,是同中国一样,写着孔夫子的字,那就有法可想了。只要照明朝诸大老写‘ 大清国顺民’ 的法子,写一个‘ 大日本顺民’ 旗子,插在门外,那日本兵看了,便可无事。”徐老头儿喜道:“ 此计甚妙!横竖清朝的官,我没享着他的福。我活了八九十岁,还是一个协办大学士,中间又耽搁我好多年。你快快去照办,保全我这条老命罢。”徐承煜道:“要是日本国,可就有用。要不是日本国,遇着英国、法国、德国,他不认得我们中国的字,还是一个白白里,这却如何是好?” 徐老头儿道:“ 你又来了!你怎么样也会说这糊涂话?他们外国那有这许多国名,还不是康有为在日本,变了法子多立名目,想出来骗我们的。你看古书上那有什么英吉利、法兰西等名字?” 徐承煜恍然大悟,遂寻出一条黄布,写了顺民旗子,插在门外,安心等着日本皇帝进京,拿他宣召,做一位开国元勋。

  岂知等了两日不见动静,只得出门探听消息。走到半路,看见一个红呢大车,也插着“ 日本国顺民” 旗子,迎面走来。心里诧异,想道:“ 他怎么也会知道这个法门?”及至车子走至面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意气相投的启侍郎启秀。启秀一见,便下车,慌慌张张屏气低声说道:“外国人在那里拿我们呢。我方才在那桐那里听见来的。他叫我回去打点打点。我听见这个消息,只好借了他的车赶快回去收拾,再作别计。” 徐承煜说道: “ 我降了他,怎么又要拿我?”启秀道:“你真是一个痴子!于今权在人家手里,他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你又是仇人多的人,怎么说无人拿你?”徐承煜听毕,顿时面如土色。各自分头匆匆而去。

  一直走到家中,见了徐老头儿,便放声大哭,将方才启秀言语说了一遍。徐老头儿说:“照这样看来,我这老命不牢了。”徐承煜道:“正是。我正想与你老人家商议。你老人家今年活到八十三岁,横竖活不了几年就要死的。不如你老人家寻个短见,我将一切罪恶都推到你老人家身上,说你老人家畏罪自尽。留了我这些小辈,与你老人家承宗接嗣。你老人家日后又做了一个殉国忠臣,岂不是两全其美!” 徐老头儿听了,大怒道:“ 怎么你不想做忠臣,倒要我做忠臣!我活到八十三岁,还怕不会死?怎么你要我寻短见?我养了你这个畜牲,你不想你这个身子是那里来的,侍郎是那里来的,怎么口口声声逼我去寻死?” 徐承煜说道:“ 你老人家不要说这些话了。我要不是这个刑部侍郎,今日外国人也不要拿我了。你老人家不肯自己去死,难道想送把(给)外国人去杀么?”徐老头儿一想不错,顿时泪流满面,抱着徐承煜哭了一顿,便说:“也罢,我就寻个自尽。” 顿时在梁上挂了绳子,套了一个圈套,叫儿子徐承煜拿他抱了上去,自己伸着颈脖了,套在圈套之内。终究是做过大学士的人,居然慷慨赴义,就是这么一绳子呜呼吊死了。

  徐承煜大喜,忙叫用人等到处报丧,一面赶办后事。岂知徐老头儿尚未入棺,日本兵官早已带着许多兵士到来拿徐承煜,一拉拉到一个公所所在。启秀启大人早在那里了。徐承煜一见,便惊问道:“你不是晓得信息最早的,怎么也会在这里?”启秀道:“我叫你逃走,怎么你也会把( 给) 人捉到?”徐承煜道:“我是放不过我八十三岁的老人家。” 启秀道:“我是舍不得七十岁的老母。”徐承煜道:“我的老人家今日死了,尚未入殓呢。” 启秀道:“我的老母昨日看见我被洋兵捉来,怕也要吓死在那里了。” 正说之间,忽见洋兵带了启秀家人走进房来。家人一见启秀,便抱头痛哭,说是老太太昨日看见老爷被洋兵捉来,顿时痰厥,不省人事,今早五更,已是咽气死了。启秀听罢,不由伤心痛哭。徐承煜在一旁陪着干哭,哭他老子。哭到自家,伤心起来,也真真的滴了几点眼泪。

  日本兵官听得哭的不像样子,跑进房来。问其情由,却是一个哭娘,一个哭老子。以为他们两个是清朝大官,还有一二分像人,即在身上取出铅笔,写了一个纸条,掷与徐承煜、启秀看道:

  二公既遭大故,许各放回料理丧事。事毕仍来归禁,听候联军政府查办。

  归禁,听候联军政府查办。徐承煜、启秀两人看了,忙即收泪叩谢,便叫下人备车回去。岂知两人出了洋兵营盘,并不走回家中,两人就在车里商议妥当,一直跑到贤良寺议和大臣李中堂那里哭求讲情。

  李中堂见了,笑了一笑,便问道:“ 二公是朝廷大臣,受了这 样 大 辱,打 定 什 么 主 意 没 有?” 徐、启 同 声 回 道:“只求中堂代为讲情,饶恕我两人一死。” 李傅相又笑了一笑道:“二公暂且回家,听候我的消息罢了。” 徐承煜、启秀二人叩谢辞出,各回家中殡殓父母。未及旬日,又被洋兵捉回,原地留禁。二人重复见面,说了一回家事,想想李中堂说的“ 听我消息” 四字,大约是无妨碍,安心等着和议告成,放他们出去。

  有天,前次放他二人的那位日本兵官,又走进房来,颜色不善,身上又拿出铅笔纸张,写了一条,递与二人。二人接了一看,是:

  二公既出,即是绝好机会。堂堂亚洲大臣,岂竟一无人心,甘心丧失国体?

  徐、启看罢,甚为惭愧。徐承煜借了日本兵官铅笔,答写道:

  李鸿章已许救我二人,要我二人静候消息。

  日本兵官接了一看,笑着学中国京话说道:“你等消息,你等消息。”一面说,一面即走出房门,将房门锁好去了。

  启秀看看不妙,即走到后面一间小房子,将自己戴孝的白腰带解下,锁在窗格上面,意图一个自尽。那知启秀身体肥重,竟将窗格坠断。徐承煜听得声响,见是如此,忙来解救。当对启秀说道:“你也太性急了,怎么要自己寻死?看你方面大耳,后福方长,为何不忍耐一时之辱,竟自去寻短见?”启秀不答,只是连声称是。

  又过了好些日子。一日,又见前次那个日本兵官走进房来,打着中国官话说道:“李鸿章的消息到了,请你二位出去。”二人听见,不胜之喜。正是:

  乱离情景原无主,生死关头勿启疑。

  要知徐、启二人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穷翰林出身,便是极势利、极热中的小人。穷翰林听者。徐桐恐贻后患,不肯提拔故旧门生,独知钟爱其子,岂知子即制其死命者!

  想做开国元勋,岂仅徐桐、徐承煜两个?

  徐相惟恐性命不保,卒至性命不保,反做出一篇丑历史。

  徐相父子诟谇之词,绝妙一篇官场行述。

  徐、启二人忽然念记父母,也是天良发现之时,也是遮饰之语。

  李鸿章答徐、启二人之语,足见胸中自有主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