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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交婚小传

  作者:清  天花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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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交婚小传

两交婚小传 4卷18回 题《新编四才子二集两交婚小传》,光绪间改名《双飞凤全传》。首天花藏主人序,即《平山冷燕》之假续也。


同此大冶赋姿,独津津于一二人、三四人,而谓之佳,谓之美,则须眉而外,当必有秀骨妍肌,出幽阁之类,拔香闺之萃者也。故笑实堪憎,颦尤可喜,为人所欣慕耳。虽然,此犹佳美于耳目,而销一时之魂者。至于窃天地之私,酿诗书成性命,乞鬼神之巧,镂锦绣作心肠,感时吐彤管之隽词,触景飞香奁之警句,此又益肌骨之荣光,而逗在中之佳美者也。故远山之眉,有时罢笔,而白头之句,无今古而伤心。以此知色之为色必借才之为才,而后佳美刺入人心,不可磨灭也。不然,则蛾眉螓首,世不乏人,而一朝黄土,寂寂寥寥,所谓佳美者安在哉!故深心慧性人,悟色衰爱弛,病稍减客,即蒙帐中之被,而不令人主见。若咏雪回文,任白骨销沉,而香名愈烈,则此中之所重,不昭然有在乎!故夸张其色,往往附会英才,以高声价。孰知色可夸张,面才难附会。何也?红颜巳逝,即妄称落雁沉鱼,亦有信之者,无可质也。至若才在诗文,或脍炙而流涎,或哕心而欲呕,其情立见,谁能掩之?始知性情之芳香,齿牙之灵慧,出之幽而幽,出之秀而秀,种自天生,不容伪也。彼轻视佳美者,以为一借闺妆,便足倾城倾国,遂莫须造事。乌有生人;欲以嫫姆而捉西子之刀,不几令寒酸之攒眉,竟付作伛偻之捧腹资耶!不独牙酸齿冷,且令对镜之花,照潭之月,一例坐于疑团,乌乎可也。虽然无伤也,花纵未开,必不类草;月虽不满,亦异于星,安可因鱼目取讥,而遂令照乘之珠,不辉辉于天下哉!况自古才难,何容秘美。故于《平山冷燕》四才子之外,复拈甘辛《两交婚》为四才子之续。虽地异人殊,事非一致,时分代别,情属两端,然东西岱华,霞霭遥联,南北女牛,杼犁相望。虽非有意扳援,而实未尝不无心映藉也。若二书懦雅风流,后先占胜;诗词情性,分别出奇,实有谓之佳,谓之美,逗才色于大冶之外,而前不容湮,后不可没,又安得不顾盼而啧啧称其为相续也哉!若婚何以交,交何以两,则佳美之才角相柯斧之。读之自见,兹不复赘。 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

第一回 题破庙触怒生怜 溷香奁虚夸惹厌
第二回 刁天胡热讨一场羞 强不知艳谈天下美
第三回 甘不朵误入湘妃祠 辛荆燕大开红药社
第四回 访青楼喜遇有心人 探香闺开出多情路
第五回 慕芳香改装女子 怜才貌愿变男儿
第六回 近朱者先窃红香 未来者细商黑漆
第七回 辛解愠指子夜明明挑绿绮 甘不朵咏灯影暗暗系红丝
第八回 恨积雨误佳期书生空着急 赏牡丹怜俊彦父母也留情
第九回 黎瑶草最有心思能忖度 甘非想不加声色善提防
第十回 刁天胡赖婚姻自告自 王知县审官司单打单
第十一回 彤管生花一时惊县座 赤绳系美千里报师恩
第十二回 暴将军张阃外杀风浪 辛小姐饰泥中弄强横
第十三回 乔公子瞒不到底现还原相 假夫人巧饰眼前装出真腔
第十四回 占高魁准拟快乘龙 寻旧约倒期惊去凤
第十五回 辛光禄事忧差再暗订前盟 甘探花心不变偏硬辞贵聘
第十六回 为辞婚触权奸遭显祸 因下狱感明圣赐归婚
第十七回 痴恶汉向外亲探内事 俏佳人借古迹索新题
第十八回 四才子两交婚大快素心真得意 双夫妻齐面圣特加恩爵大团圆


第一回 题破庙触怒生怜 溷香奁虚夸惹厌

词曰:
花簇簇,看花莫不夸金谷。夸金谷,谁道幽兰,山中馥馥。
傅岩未始非天禄,苎萝久矣无青目。无青目,有眉空画,有书空读。 右调《忆秦娥》
自古才难,从来有美。然相逢不易,作合多奇,必结一段良缘,定历一番妙境,传作美观,流为佳话,故《平山冷燕》前已播四才子之芳香矣。然芳香不尽,跃跃笔端,因又采择其才子占佳人之美,佳人擅才子之名,甘如蜜、辛若桂姜者,续为二集,请试览之。
话说四川重庆府缙云山下,有一地名叫做横黛村。村中有一湾溪水,绕村而流,冬夏不竭,湾湾皆澄清见底。独到白石堰这一湾,却水光墨黑,因又叫做洗墨溪。这洗墨溪上,却住一个人家,绿树成荫,青山屋里,虽非乔木世家,却也是数百年以外的旧族了。
这人家姓甘,说起来相传是三国时刘先主甘夫人的支派。虽远不可考,而近代以来,也还算做衣冠文物之家。传到他这一代,不幸父亲甘霖久已殁了,只有寡母田氏在堂,抚养他一兄一妹。兄名甘颐,别字不朵。妹名甘梦,别字非想。他家人不便称呼,遂叫她是梦娘。兄妹二人,虽生于山僻乡村,却赖地脉灵秀,生得明眸皓齿,玉润金辉,望去如两团白雪,行来似一对明珠,女不愧苎萝西子,男可方西蜀子云。但只恨穷乡下邑,甘颐生了一十八岁,甘梦长成一十六年,才美过人百倍,却无一人知道。但喜得家中的产业,虽非素封,田连阡陌,却东皋西亩,听奴仆耕桑,也还足供衣食。故甘颐还守着世代的诗礼,只知诵读,并不想诵读之外别生他想。妹子甘梦,见哥哥读书通达古今,以为高妙,又见哥哥举业之外,时常做些诗文,感触心情,以为风雅。遂看得女红一道,不足尽女子之能,绣刺余闲,遂也随着哥哥读书识字。不料生来的聪慧过人,稍经浏览,早已笔下有神,腕中有鬼。故每日但与哥哥唱和诗文,以娱白昼。不是哥哥做了叫妹妹和韵,便是妹子出题与哥哥对做。朝夕如此,倒也不知寂寞。
忽一日,拈了一个空谷幽兰的诗题,又拈了一个太史公历览名山大川的文题。甘颐因叹息对妹子说道:“幽兰擅千古芳香,岂不过于桃李,乃以生身空谷,每每为人遗弃。太史公为汉代伟人,即闭户著书,亦堪千古。尚欲遨游四海以成名。我甘颐香非幽兰,而隐僻过于空谷;才非太史,而足迹不涉币廛,岂能成一世之名哉?况椿庭失训,功名姻娅,皆欲自成。株守于此,成于何日?我不成名,妹妹愈无望矣。莫若辞了母亲,往通都大邑一游,或者别有所遇,亦未可知。”梦娘道:“四海遨游,固文人远大之期,但哥哥年才十八,尚未老练,未免自怯。又颜如闺秀,只身而往,恐被人欺,亦不可不虑。不如仍在本乡,候宗师到日,觅领青衿,保守门户,再为他计何如?”甘颐道:“本乡青衿觅得固好,但方今钱财之世,你为兄的又不愿以钱财博功名,只恐要觅这一领青衿也不容易。功名如此,若再求才美为夫妇荣,恐更难矣。莫若远行一步,则天地宽而眼界大,或别有机缘,未可知也。若虑出门年少,为兄的男子也,有何难哉。”
甘颐主意定了,遂将此情细细与母亲田氏说知。田氏道:“幼学壮行,是你男子汉的事。我做娘的也不阻你。但听见前日刁家表兄来说,新宗师到了,府县要考。就是府县要财不容易取,也须考过不取方才死心,哪有虚料其不取而竟不考之理?既要远行,何在一时?且待考过不取,再去不迟。”甘颐见母亲吩咐,不敢不依,只得在家候考。
过不多时,忽刁家表兄着人来报说道,新宗师已到了,县里考期已有了,请甘相公早进城去交卷。原来这刁表兄就是田氏的姐姐嫁到刁门生的。住在县城中,家道十分从容,名字叫做刁直,别字天胡。生得仪容甚陋,心情颇愚,所好者枕上之花,听贪者杯中之物。虽也挂着个读书之名,却恨与书无缘,每每相见而不相亲。这年已是二十七岁,曾娶过一妻死了。今见甘家表妹生得仙子一般,十分动火,欲要娶为继室,悄悄着人去求姨母。姨母回复道:“你表妹酷好诗书,你须进得一个学,便好讲了。若单以财求,未必能动。”故刁天胡着急,叫人来请甘颐去同考。甘颐因母命,要他考一番方许远去,只得进城到刁表兄家住下,至期同考。考过了,甘颐就辞别回家,与妹子说刁直一字不通。
及府案发了,甘颐不取,刁直倒取了。甘颐见府里不取,无由进道,料功名无分,只得拜辞母亲,要四方去游学。田氏前已许下,不好阻挡,只得听他所为。甘颐因收拾行李盘缠,只带了一个老苍头叫做王芸跟随,拜辞了母亲与妹子,约在三年中准回,竟飘然而去。正是:
海阔天空云路长,难叫鸿鹄不飞扬。
任他暗向榆枋笑,听我乘槎日月傍。
刁直见甘颐府考不取,满心快活,以为再拼着二三百金,买了一领蓝衫,便好到姨母处求亲了。且按下不提。
却说甘颐一时高兴,出了门来,原未曾打点,竟不知何处去好,只得雇了一匹蹇驴,信路而行。忽行到一个村镇上,也不知叫什么地方,此时日巳向西,驴子不肯去,只得下了。要寻下处,又无歇店,只有一座大庙临于河上,也不知是什么神道,就进去借住。那庙况看见甘颐少年清秀,知不是常人,便留他在旁边房里住下。此时要睡尚早,因到镇市上闲步。镇上歇店虽无,酒店却有,遂进去沽了一壶,独酌得醺醺然,再走回庙中。天尚未晚,看见神座旁有写疏头的现成笔墨,一时感慨不平,遂提起笔来,在庙旁粉壁上题了一首《踏莎行》的词儿道:
白日求才,青天取士,无非要显文明治。如何灿灿斗魁光,化为赫赫金银气。
秃铁无灵,毛锥失利,残书嚼碎无滋味。问余斗酒百篇诗,不如且向长安醉。 后学蜀人甘颐不朵题
题完,方到旁边房里去睡。
这边睡下不提。不期文宗这日坐了一只大座船,正按临重庆府。到了此处,见天色晓了,就吩咐住船,歇在庙前河下。这文宗姓施名沛,是江右人,大有声名,又最怜才爱士,考案甚公。船泊河下,看见大庙,因问道:“这是什么庙?”地方回报道:“是关帝庙。”施文宗道:“关帝正神,可上去一谒。”左右衙役执事听见,忙传呼将闲人赶开。因船与庙相近,施文宗也不乘轿,竟慢慢地踱了上来。庙祝迎接着,先到殿上拜谒过关帝,然后四边观看。这庙在村镇上,虽然高大,却没甚景致,就走下殿来。忽看见旁边粉壁上有数行字迹,写得生动,遂走近前一看,见是一首词儿。细味词中之意,句句皆是怨恨受贿,考取不公,心下不胜沉思道:我才考得一府,自以为不曾遗失一人,为何早有人怨恨?又将词儿细玩一遍,又暗想道:此词虽然怨恨,却词意风流,大有才人思致。有才若此,遗失了他,感慨不平,却也怪他不得。看下边名字,却是蜀人甘颐。又想道:我考成都一府,并不曾有这个甘颐。因问庙祝道:“这壁上的词儿,是一向有的,还是近日题的?”庙祝道:“一向没有,就是方才一个过路的相公,偶然借住,吃醉了题的。”施宗师道:“这人去了还是在此?”庙祝道:“还睡在里面,明早就要去了。”施宗师道:“既在此,可好好地带他来见我。”说罢,就回船去了。
庙祝听见官府吩咐,未免惊慌,因忙走到旁边房里来叫道:“相公快醒醒起来。”甘颐正吃了数杯酣然睡着了,忽被庙祝唤醒,叫他起来,因问道:“我过路人,明日要早行,你叫我起来做甚?”庙祝道:“不是我叫你,是学道老爷。船在河下,方才上来看见你题壁的诗词,甚是属意,故着我叫你上去见他。”甘颐听见吃了一惊,暗想道:这词儿我虽不为他作,却句句伤他,未免触他之怒。妹子未出门,就虑我不老练惹事,今才举足,便早弄出这场大事来,却将奈何?只管延挨,不肯起来。当不得庙祝催促,知不能免,只是大着胆,整整衣帽,竟随着庙祝走上船来。
此时天已黑了,施宗师点着两支明烛,坐在前舱。左右禀庙祝带甘颐到,施宗师吩咐:“庙况叫他去罢,甘颐着他进来。”甘颐听见,忙入舱跪下叩首道:“童生甘颐叩见宗师老爷。”施宗师心上,只认做是个中年童生,故题壁怨怅,忽见是个少年,又貌如美人,暗暗惊喜。因问道:“甘颐就是你么?”甘颐道:“童生正叫做甘颐。”施宗师又问道:“庙中壁上的词儿是你做的么?”甘颐道:“正是童生醉后偶然乱道的。”施宗师又问道:“你词中说斗魁光化做金银气,这分明是怨恨本道考案不公,遗失你了。这一个童生,怎敢如此大胆?”甘颐听了,连连叩首道:“童生无福,并末得蒙宗师老爷赐考,怎么怨得到宗师老爷。”施宗师道:“你既不怨恨本道,却是怨恨何人?”甘颐道:“童生乃重庆府巴县人,闻宗师老爷按临考取童生,童生念读书一场,指望寸进,故随众赴考。不期文字无灵,才到府中,便遭遗弃。故醉后妄言,有触天台之怒,恳祈天台怜念遭斥之苦,开恩放释。”施宗师道:“府中不取你,或者还是你做得文字不通?”甘颐道:“童生做的文字不通,理应不取,但不知为何比童生做得文字更不通的,却又高高取了?”施宗师道:“这也难信你一人之言。本道如今且出两个题目考你一考,若是文字平通,我便取你入学,倘做不来,或做得荒谬,却要发到府中去定罪。”甘颐道:“若得蒙宗师老爷赐考,便死也甘心。”施宗师因将笔写了两个书题、一个经题发下来。又吩咐衙役给他纸墨笔砚,叫他用心做,一面就退入中舱去吃晚膳了。
甘颐接了纸笔,就在舱旁一张桌上,展开题目一看,只见:《中庸》上一个是: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论语》上一个是:吾斯之未能信;《诗经》上一个是:求之不得。
  甘颐看见宗师不责治他,转出题考他,知有好机会,满心欢喜。便卖弄有才,提起笔来将三篇文字一挥而就。宗师夜饭吃完,甘颐三篇文字早已托门子传了进去,施宗师见文字做得敏捷,先已欢喜,再细看文义,又见研理入微,认题甚切,而笔墨之外别具一种幽秀之气。不禁大喜道:“原来此子倒是一个隽才。”因走出前舱来,当面发放道:“你这三篇文字,也还做得平通,异日可以上进,本道取了。你可回家肄业听案,不可在外流荡,以笔墨播怨招愆。”甘颐听了忙拜谢道:“童生既蒙释罪,又蒙培植教诲,宗师老爷的鸿恩真天高地厚矣。”拜谢完,因退回庙中,庙祝接着贺喜道:“相公方才去见,小道甚是担忧,幸亏相公才高,上官起敬,得以转祸为福。不然怎么了得!”甘颐道:“此皆托老师福庇。”说罢,就去睡了。到次日起来,庙祝见上官厚待,便备饭相请。甘颐吃了饭,就叫王芸称了五钱银子谢他,就央他买些石灰,将壁上的词儿粉去。因宗师吩咐回家候案,便不敢远去,只得又雇了一匹驴儿,骑了归家不提。
且说施宗师船开了,暗想道:府县扼才如此,这甘颐昨日若不遇我,不几被府官埋没了。还须细心搜索一番,方不负衡文之任。不多时到了,众官迎入府中督学衙门坐下,府县官俱次第进见。见毕,府官就呈上考案。施宗师接了,打发众官出来,独留刑厅说道;“童生人学,虽非大功名,然人才进退消长之关,实系于此。府县往往视为等闲,漫不留心,听人公荐,实系私情。滥收白木,遗弃青钱,使本道颠倒驽骀,不能获骏。这还罢了,最可恨,是使遗珠弃璧,肆讥腾谤,归于本道,其害非浅。贤司李须传与府县,尽心阅卷。”刑厅因打一恭道:“府县公荐,虽巳成例,然阅卷恐亦不敢不公,美才或亦不敢遗弃。况老大人藻鉴冰清,谁敢讥怨。”施宗师道:“本道亦非无据之言。昨舟泊村镇,偶步关庙。见壁间一词,中言‘斗魁光、金银气’。甚怨考案不公,大恨被人遗弃。本道追究其人,叫做甘颐。幸其人尚在,本道唤而诘责之,始知为府案不收也。因请面试。本道出了两书一经三个题目考他。本道一餐夜膳未毕,他这三篇文字已完。细阅之,淹贯精微,自是科甲之才。”因命取出,送予刑厅看道:“怎说得美才不遗?”刑厅看了吃惊道:“童生中如何有此隽才,若不取,真可谓之遗珠矣。”施宗师道:“贤司李且休过责于人,文字有一日之短长,可先将他府考的卷子查出,待本道阅过,再为定夺。”刑厅应一声“是”,遂打一恭退出,忙忙回府来见府尊,备说前事。府尊竟茫然,不知甘颐是谁。及取县案,叫书房去查,在没公荐、无分上一束败卷中查了出来。再细看时,方知文字做得精美,比案首的更好。只因未曾行贿,所以搁起。今见宗师来查,甚觉没趣。只得加上批评圈点,央刑厅只说是此卷原拟作案首,只因前日去参见按台,匆忙中遗失了。刑厅见宗师,只得就将此言回复。施宗师道:“好卷不取,还可推得匆忙,若取过的不通,便难推匆忙了。且候考后定夺。”一面就发牌考试。
宗师内里,虽然如此严饬,而童生外面,哪里得知,犹纷纷的求分上,央人情。这刁直用了三百两头,央下一个大乡宦的分上,以为确然进学无疑。自经道考后,便欣然以秀才自居,等不得发案,便先穿了阔服,骑匹马,跟随着家人,竟到横黛村洗墨溪上来看姨母。一见面就说道:“表弟整日读书,这样高才,不期府里倒遗失了。若不遗失,此时道考过,同我双双进学,岂不美哉?他不与道考,明日叫我独自一个迎了入学,只觉道不兴头。”田氏道:“这是各人的命运,哪里论得。”刁直又问道:“表弟怎么不见?”田氏道:“他因府里不取,在家读书没兴,前日就出门游学去了。”刁直听说,因大笑道:“这就呆了。一个人的才学是造定的。若有才,在家何尝不发;若无才,便走尽天下也是一般。闻这施宗师真心怜才,考案最公。若在家,候他考完,赶个遗童,或者还有些指望,却远远地去撞些什么。”田氏见他远来,只得收拾酒饭请他。
刁直吃完了酒饭,就将酒遮着面孔,因对田氏说道:“向日所说表妹的亲事,蒙姨娘许我进了学再讲。今进学只在得数日了,望姨母作成,不要爽信。”田氏道:“这话虽是有的,皆因我见他兄妹们,日夕吟咏,以才为命。一个断断不肯娶无才的妻子,一个断断不肯嫁无才的夫婿,故我作进学之想。以为进了学,自然有些才华,压得倒他们。不知贤表侄果然有些才华否?”刁直道:“这姨母说话,一发好笑,这才是称不得斤、估不得两的。但思哪有个有才的倒不能进学,无才的倒进学之理,便明白了。”田氏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但她女子家,空说也没用。且等你进了学,头巾蓝衫、披红挂绿来拜我,等她女儿家看得眼热,我便自然有话说。”刁直听了欢喜道:“这个容易。不数日我就来拜姨娘了。”说罢,欣然而去。正是:
有财只道横行去,不道无才去不成。
若以才同财并较,伤哉千古不能平。
刁直去后,田氏就与女儿说他来意。甘梦道:“前日哥哥对我说,此人一字不通,怎敢来作此痴想。”田氏道:“哥哥既说他不通,为何他倒打点要进学?”甘梦道:“这都是银子买的。有甚稀罕。”正说不了,忽甘颐又走了来家。母亲与妹子看见,忙问道:“你说要远去游学,为何又不去了,莫非孤身出门不惯?”甘颐道:“非也。”遂将在庙里借宿,壁上题诗,触怒了提学,拿去面考之事,细细说了一遍。田氏听了满心欢喜道:“宗师既亲口许取了,便自然有些指望。”甘颐道:“但恐府里案上无名,宗师突然添出一名来不便,只怕还要候遗童案里发哩。”甘梦道:“宗师若是个没意思,不怜才的,便不肯面考,不肯轻说取了。他既发放说回家候案,自然有个下落,何必愁他。以哥哥之才,便金马玉堂也自有日,一领青衿,何足为重?但可笑刁家丑驴,不知哪里弄的手脚,得赴道考,便来奚落哥哥府中遗了,明日忽然进了,使他吃惊,倒也有趣。”甘颐道:“既是这等,待发案之时,偏走到他家去混他一场,未为不可。”只因这一算,有分教:冷落变做风骚,矜夸化为惭愧。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刁天胡热讨一场羞 强不知艳谈天下美

词曰:
金艳艳。买人情面多灵验。多灵验,没福消它,有时色变。
挥时虽说乘风便,擢时只怕遭人骗。遭人骗,白白容颜,弄成花面。 右调《忆秦娥》
话说甘颐,因怪刁直在亲戚面上夸矜,要去取笑他一场。打听得宗师各县俱考完,将次出案,遂一径走到刁直家来,只是刁直堂中,宾朋满座,都是预来贺喜的。刁直的新头巾蓝衫,俱已做得端端正正,摆列堂中。忽见甘颐走到,正要借他施逞,忙相见道:“前在尊府看姨母,闻得贤表弟因府中不取,心上不乐,出门游学,原来不曾去。妙妙妙。”甘颐道:“愚弟去已去了,因有事耽搁,又复回来。今闻知老表兄入泮在迩,特来恭贺。”刁直道:“愚兄赖笔墨之灵,虽有个侥幸之机,只可惜老表弟这样高才,反遗失了,甚是令人扼腕。”说罢,就令与众宾朋相见。众宾朋多有认得的,只有一个不认得。问起来方知是扬州人,姓强名知,表字不知,也是官族。因与府尊有些瓜葛,故特来干谒。前日刁直府考高取,就是此人之力。
一一相见过,这强知就问甘颐姓名。刁直代答道:“舍表弟姓甘讳颐,表字不朵,最肯读书。只恨文星不照,府中就遗失了。”强知道:“不朵兄如此青年秀美,既府中不取,何不早些见教,要续取也不难。”甘颐道:“宁可龙门点额,不欲狗尾续貂,有虚老先生台爱。”强知道:“甘兄不是这等说,功名执不得的。我闻得这施宗师最爱真才,我劝不朵兄,候他发放完了正案,约几个朋友,跪门去求他考个遗童,倒是个捷径。”刁直道:“告考遗童,虽是一条门路,只是人就苦了,不是七篇,也是五篇,怎如正考,只消两篇文字,便快快活活的受用。”内中一个长亲道:“诸兄不必急求,大都才学贵乎老成。像天胡兄到此壮年,自然文字精当,为府道赏鉴。我看甘兄,年还不满二十,笔下自然软弱。勉强他去考,也是徒然。倒不如安心,再读三年,有这等丰姿,何愁不进?今日只管苦他做甚?”又一个老邻说道:“才学文字,不是这等论的。要在人上磨练,方才老到。甘兄少年,文才自然不及刁兄百发百中,却也要出来磨练。告考虽然辛苦,却也痛惜他不得。”刁直见众宾朋你一句我一句,奉承得他快活,便吩咐摆酒出来款待。吃酒中间,大家行酒令。要说个白字,这个说脱白挂绿,那个说白屋出公卿。又要说个青字,有人说路入青云,又有人说平步上青天。刁直听了喜得眉欢眼笑,竞昂昂然大杯小盏的自饮,哪里将甘颐看在心上。
正吃到半酣,忽几个青衣报人跑了进来,东张西望。众宾朋见了忙问道:“相公进在第几名。”众人道:“我们报的是第一名案首。”刁直听见说是第一名案首,心花都开了。忙站起身来答应道:“快拿条子来看,我好重重赏你。”众人道:“相公尊姓?”刁直道:“你到我刁家来报,自然是刁相公了.又何须问?”众人道:“我们报的是案首,不是刁相公。”刁直听了大怒道:“既不报我刁相公,你们到我家来做甚?”众人道:“有人传说案首在相公家,故我们来寻问。”众宾朋又问道:“你可知刁相公进在第几名?”众报人道:“想是进在十几名上,小的们因要报案首,来急了,故不曾看明,只怕也就有人来报也。”竟走了出去。忽又拥了一阵报人进来道:“他家说是在这里,怎么不见?”刁直看见,又大喜道:“这才是来报我的。”因迎着问道:“我刁直相公进在十几名上?”众报人道:“学道老爷里面,单传出案首的条子来,故我们来报。后面的散条子,还不曾传出来,故我们不知道。”刁直道:“你且说案首是谁,为何到我家来寻?”众报人道:“案首是甘颐相公,说是刁相公家的亲眷,今早到刁相公家来了。”刁直听了吃一惊道:“他又不曾进道去考,怎么就做了案首。”众人道:“小的们只见条子上有名,便来报了,他考不考,我们哪里晓得。”
此时甘颐还坐着吃酒。众宾朋中有听见的,早撺转面皮,用手指着道:“甘相公在这里。”众报人听见说在这里,便拥进来,看见甘颐还是一个少年,又生得俊美,都欢喜道:“原来甘相公是个风流案苜,叫小的们哪里不寻到,却原来在这里。”甘颐听见也不惊也不喜,仍坐着说道:“你们这班人想是错报了。我又不曾同众道考,为何得进,只怕还是刁相公。”众人道:“现有报条在此,我们如何得错。”因取出报条来与众人看。众人看见上写着:第一名甘颐,巴县人,治诗经。都说道:“既有报条,自然真了。”众报人就围着甘颐讨赏,甘颐道:“这又不是我家里,叫我拿甚赏你?劳你们列位来报一场,且请回,待访确了,见过宗师,自然有个薄礼相酬。”众报人道:“甘相公此时自然没有,只求甘相公写个赏票,候送过学,我们方到府上来领。”甘颐被众报人逼迫不过,没奈何只得写了一个十两银子的赏票,众报人方才散去。众亲友看见甘颐年纪又轻,人物又美,忽然进了案首,刁直并不见有人来报,便惊惊喜喜,又将奉承刁直的面孔来奉承甘颐了。独有刁直心上不服道:我道考时,又不见他,他为何倒进了,不知是哪里来的这样大分上?自家三百两头,央了一个大乡宦关说,怎么不得进?
不期那大乡宦,与宗师不甚相厚,又闻他公清,不听分上,竟不曾说,但收了银子,希图撞个太岁。这里刁直,以为万万妥贴。初见报人来报甘颐,犹想道:案首自然早报,或者散名报得迟些。守了多时,只听见人传说张家进了,李家也进了。并不见人来报他,方才慌了。一面急急央强知到府中去打听,一面看着甘颐说道:“老表弟好大神通。”甘颐道:“愚弟有甚神通,若有神通,府中不至遗落了。”刁直道:“若非大神通,岂有府案无名,而能得案首人学之理,表弟休要瞒我。”甘颐道:“此不过是表兄所说的赖笔墨之灵,偶然遭遇耳,有甚神通在那里。”
正说不了,忽见府堂上两个差人,手里拿着个侍生的名帖,来请甘颐道:“甘相公,老爷立候过去一会。”甘颐道:“我一个子民,怎好去见太尊。”两差人道:“老爷吩咐说,甘相公如今已人泮宫,不妨衣巾相见。”甘颐道:“人学之信,方才得知,衣巾还未曾备,如何得有?”此时众亲邻朋友,见甘颐青年进学,又见府尊用名帖来请,又听见说没衣巾,便有一个年长的凑趣道:“不朵兄,既不曾备衣巾,天胡兄却已备在此,天胡兄此时尚用不着,何不且借与不朵兄一用。”众亲邻便都迎合说道:“这却说得有理。”便不管刁直肯不肯,便你拿头巾,我拿蓝衫,要与甘颐穿戴。甘颐慌忙止住道:“岂有此理。我一个童主,虽蒙宗师取了。然圣还不曾谒,考还不曾谢,怎敢越礼犯分,先穿戴衣巾。既太尊呼唤,且便服到府里禀过再处。”因走起身,竟随着两个差人去了。正是;
掩口方才笑,动心忽又钦。
非关大荣辱,只一领青衿。
原来,府尊只因遗取了甘颐的卷子,施宗师大不悦意,因将考过的童生卷子,细细阅视。平通的便罢了,将那十分荒谬不通的,捡了十数卷,发到府中来,上批:“数童荒谬如此,何以解送本道,岂视本道为无目耶?若云文有一日短长,可将府考原卷解道公阅,誓必澄清云路,断不使斗魁光为金银气所掩,以伤朝廷文明之治。”府尊看了,甚是没趣,知是为甘颐而起,还要在甘颐身上去挽回,故着差人来请。请到了,差人就禀说:“甘相公说未蒙送学,不敢衣巾,还要青衣小帽相见。”府尊道:“这也不必。就是便服罢。”便自家也是便服,到迎宾馆中来相见。相见过坐定,府尊就说道:“前日佳章,已取为冠军。因倥偬之际,竟遗失了,未免有罪。昨宗师追查,方仍以案首补送上去。今巴县借重贤契增光,本府虽失之前,尚得补之于后,纵有罪尚可缓请。但宗师尚不能忘情,今又发下几个荒谬童生的卷子来,责备本府,后又批着贤契词中之语,要本府解送这几个童生的原卷上去。贤契你想,数百人中,一时匆忙,岂无失眼,就误阅几卷,也不为大过,何必如此追求。此本府之过,本不当告之贤契,但念宗师此番举动,实为贤契不平起见。俗云:解铃系铃。故本府特请贤契来,倘明日谢考见宗师时,尚望一言消释,容当图报。”甘颐道:“童生一时醉后狂言,不意开罪至此,明日进谢宗师,当九叩以请。”府尊道:“如此多谢。”就将几个荒谬的卷子赋予甘颐,叫他看卷末之批。
甘颐看完批语,因顺便看看是甚人的卷子。只见头一卷就是刁直,因大惊道:“闻他巳寻了大分上,拿稳必进,就不进也罢了,为何又弄出这个丑来!”因拿着卷子只顾沉吟,府尊看见,因问道:“此人贤契莫非认得的么?”甘颐道:“这刁直实实就是甘颐的表兄。”府尊道:“这一发妙了,既与贤契有亲,定要烦贤契挽回了。”甘颐道:“这个当得效劳。”说完就辞了出来。因路远回家不及,依旧又到刁直家来。
此时众亲友都是刁直相好的,尚坐着吃酒候信。见甘颐回来,都围着问道:“太爷请兄去有甚话说?”甘颐道:“只不过为前番不曾取得,今日见宗师取了,不好意思,故请去说两句好看话儿,修饰修饰。”刁直道:“可曾问得府尊,进学的案发完了么?”甘颐道:“我看见宗师正发了几卷在那里与府尊斟酌,想是还未曾发完。”刁直道:“我就疑还是未曾发完,岂有个发完案,竟遗了我的道理。若果遗我,则是世情变了,天下的势利都无用了?”
正说不了,只见又有两个府差来报:“老爷唤刁相公去有甚话要吩咐。”刁直听见,只认做唤去报他进学,便洋洋得意道:“我叫你们莫慌,一般也轮到我了。就是名数低些,难道不是秀才?”就要与差人同去。差人道:“小的们蒙老爷差来一场,没个空走的道理。”刁直道:“这也说得是。”因叫家人封了一两头送与差人。差人又说道:“刁相公虽然想是进了学,但案还未见,如今尚是童生,只怕还要带了童生的服色去,尊他一尊。”刁直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遂叫家人带了青衣小帽而去。正是:
只知去是一般去,谁道来为两样来。
虽说人能痴算计,大都天意巧安排。
刁直去见府尊不提。却说众亲友同甘颐坐着说闲话。有一个说道:“刁天胡拿稳了要进学,毕竟被他弄进了,想还是文章做得好。”有一个说道:“就是文章做得不好,有吏部天官这样大分上,不怕不进他。”又有一个说道:“闻得这个施宗师,为人甚是耿直,说他考成都府,一个分上也不听。今日刁天胡被他弄进了,也要算他的手段。”甘颐只默坐着口也不开。
大家正七嘴八舌的乱议论,只见刁直同强知走了回来,脸都气得铁青了,已是跌脚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人看见光景有些不妙,只得暗暗地一个个都走散了。
刁直直等众亲友都去尽,方才邀甘颐同强知到一间内书房里坐下。又吩咐另收拾酒肴来吃,因对甘颐说道:“你表兄一生做事托天,俱叨庇不曾出丑,不料这一番弄决撒了。前日府考,因赖强兄大力,许我高取。故两篇文字,竟不曾用心,做得潦草荒谬,竟蒙前列。昨日道考,又蒙王大司马许我高取。故两篇文字,又托天不曾用心,做得潦草荒谬,有所不免。只以为有大司马之力,自然庇护。不期这王大司马,绝未一言,竟白白地撞了一个太岁,宗师处毫无情分,又适值贤表弟庙中这一番不平之鸣,触动他怜才惩弊之志,苦苦搜求,遂将愚表兄的破绽都看了出来,遂发府处治。我想从来文章荒谬,无非不取足矣,哪有个吹毛求疵,因道卷荒谬,又追到府卷荒谬之理?窥宗师之意,无非怪府尊遗失表弟之真才耳。宗师怪府尊,却又不好十分难为府尊,只将表兄的文字解上解下,要加罪以辱府尊。府尊受辱还易处.只是表兄有罪便当不起了。府尊才说老表弟方才看见,大有怜惜表兄之意,故此叫我同强兄来求,此事必要在老弟身上完结。若完结了此事,不独愚表兄感激不尽,只怕府尊也还有为表弟用情之处,不知表弟意下如何?”甘颐道:“表兄之事,即愚弟之事。愚弟方才一见了,就已早打点在肚里了,何须表兄如此嘱咐?况又奉府尊之命,敢不尽力?但恐宗师位尊,而愚弟言微,不足邀其垂听耳。”强知因接说道:“甘兄所虑虽是,但文字相知,又不论贵贱。甘兄肯尽心一言,包管妥帖。但关说情,刁兄虽与甘兄中表至亲,可以不论,也要进个礼儿。”甘颐听了一个礼字,便道:“强兄说哪里话,一个至亲,怎么讲起礼来,岂不好笑。”刁直道:“不论礼,固表弟高情,然愚兄劳老弟一番,自然也要图报,但可少缓。唯此头巾蓝衫皂靴,眼见得愚兄用不着了,且先送老表弟应一应急何如?”强知听了道:“妙妙妙!物虽微,却是甘兄此时所亟需。”甘颐道:“本不当领,但一时治办不及,既承表兄盛意,只得受了,余说不必提起。明日往谢宗师,自当力禀,若有不从,当以身任之。”
刁直听了,方才欢喜。送上酒来,三人痛饮。饮酒中间,强知见甘颐少年秀美,谈论风生,知必成名,便百般奉承,因问起:“不朵兄,前日为何得在关帝庙与宗师相会?”甘颐道:“小弟因府案不取,自愧才疏学浅,欲往四方游访,不期才到关帝庙中借宿,因醉后题词,惊动宗师,就惹出这一事来。”强知道:“原来甘兄欲游学者,只为府案不取,今既入泮,自然不复游学了。”甘颐道:“小弟闻太史公历览名山大川以成名,李青莲日醉于长安市上,从古文人才子,未有不以四海为家而老死一隅者。游学自是小弟素志,前日不过因府案不取,促其行之速耳。今虽入泮,安肯以一领青衿,沾沾榆枋间,竟令南溟北溟虚悬天地。”强知道:“据不朵兄如此说来,一定还是游学了。且请问要游学,却思量游于何地?”甘颐道:“自古说不睹皇居壮,安识天子尊,帝王辇毂之下,是万万不可不到的。舍此,则黄河九曲,秦关百二,周南美哉之始基,东海洋洋之大风,皆所当游。最吃紧要留心细访者,是青齐异侠,燕赵佳人。”强知听了大笑道:“甘兄若徇这些古人的空名去游,只怕就要空游了。”甘颐道:“这是何说?”强知道:“小弟足迹不到不深知者,不敢强辩。只就这‘楚赵佳人’四个字,细细想来,只疑这生佳人的山川灵气不在燕赵,如今都变到扬州来了。甘兄不可执一而求。”甘颐听了惊讶道:“这是千古的定评,怎么如今又会变到扬州,这定要请教了。”强知道:“燕赵有无,这且慢论。但小弟扬州人,且与甘兄论一论扬州的佳人。古所称佳人者,蛾眉皓齿也,粉白黛绿也,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不过如斯止矣。不料如今扬州的美人,所谓蛾眉皓齿、粉白黛绿,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是不消说起,是种种俱备的了。至于琼肤似雪,绝无点尘;兰质生香,不须薰麝。发挽乌云,百尺而暗室有光,而飞素月一轮而明窗无影;春花两颊,笑一笑直摄去铁石人之魂灵;秋水双眸.盼一盼欲消散佛菩萨之精魄。三寸金莲,行过风前,轻盈似燕;十枝玉笋,指拈灯下,柔滑如荑。若许我并肩一立,谁愿成仙;倘能够敌体片时。何辞一死。”
强知说到此处,直说得甘颐情都乱了,心都荡了,身子都酥去半边,因强挣着问道:“那里真有这等样的佳人,还是强兄说笑耍子。”强知道:“佳人之美,小弟十分中还不曾说得三分,兄倒惊讶起来。这说的都是她生来外面的姿貌,若说她性中聪慧,莫怪小弟得罪甘兄,只怕甘兄的三篇时文,还到不得她眼里,这些美人,读书识字,做诗做文,竟成了风俗。做出来的诗词,香隽风流,虽当今的名公巨卿,无不啧啧称赏。近来人闻得张翰林的妹子、王侍郎的女儿、赵司空的孙女、李中书的侄女,都结成诗社。每逢花朝月夕,佳节芳辰,都聚在一处,分题限韵,角胜争奇。勾引得这些少年公子,如醉如狂,都想着要求婚纳聘,就如蜂蝶一般,往来不绝。不料这些美人偏恶,随你甚贵显的媒人,她都不作准。只要儿郎做诗做文对得她过,方才许可。你想如今的少年,能做得出两篇时文出来,便要算做才子了,哪里会做诗词,与这班美人比并。故扬州美人的声价一发高了。甘兄要到燕赵去访佳人,只怕那些生蒜生葱的气味,又宜于古而不宜于今了。甘兄也须斟酌。”甘颐听了,又惊又喜道:“小弟生于西蜀一隅,又僻处山谷,真所谓井底之蛙。非强兄指教,焉知脂松丛中别有天地。窨尘俗稍伸,即当振两袖清风,携一枝彩笔,作三月之烟花矣。”二人说得投机,只饮得酣酣然。强知方才别去。甘颐就在刁家宿了。只因这一说,有分教:不利名而牵人,非相思而命驾。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甘不朵误入湘妃祠 辛荆燕大开红药社

词曰:
大雅久不作,为访扬州鹤。偶然唱和到湘妃,错错错。旗列佳联,人分美对,锣歇韵脚。
慢道都无着,风流原有托。问谁名最著香奁,确确确。人是古钗,楼题金带,社名红药。右调《醉春风》
话说甘颐在刁家宿了,到次日起来,就要回家。刁直因事不曾妥当,哪里肯放他。不一时强知也来了,又传府尊之命,催他速见宗师讨个示下,以便好回文书。甘颐没奈何,等不得送学,只得写了一个手本,仍是青衣,来叩谢宗师。门上传进手本去。宗师因自拔了甘颐一个少年真才,又由此看破了府里的弊端,心下甚是喜欢,故一见了甘颐的手本,就唤了进去。
及甘颐进见,又见他不穿蓝衫,还是青衣,见他谦虚,更加欢喜。甘颐走到滴水槽前,朝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就禀说道:“童生甘颐,已遭斥逐,又获罪愆,自分必无生理。不意乃蒙宗师老爷天高地厚之恩,不加痛责,反曲赐成全,又不意破格垂青,直待以国士,使甘颐他生衔结,亦不足以报高厚之万一,唯此九叩,少表寸心。”宗帅因命他起来,又自出位走近堂下立着与他说道:“本道奉朝廷简书,来此考较一番,也指望拔取几个青年奇隽之士,联捷而去。上以彰朝廷得士之荣,下以成文字相知之雅。不期皆被府县蒙蔽,才者不取,所取者又尽非才,以致本道不能拔一英俊。若非前日庙中偶遇,则本道何以得亲于子?及昨按考诸县,尽皆袜线,无一长材,故不得不借子冠军。而荒谬不堪者,不可胜举,本道因检几卷最不堪者,发到府中使之知愧,且命他解送众童生的原卷上来。如果不堪,须痛惩他一番,以儆戒将来,也可泄前日遗失贤契之气。”甘颐听了,因复跪禀道:“此实宗师老爷怜才盛心,可使一省孤寒感泣。但事由童生而起。今蒙宗师老爷破格作养童生,又蒙发下许多荒谬卷子,而府尊已万分知愧。宗师老爷若再惩治荒谬童生,童生无耻,何足轻重,窃恐府尊则过于不堪矣。又虑府尊乃童生公祖,童生身家性命,皆有关系。设府尊受辱深而迁怒童生,则童生又不堪矣。伏望宗师老爷,宽恩回念,则情法俱伸矣。童生衔恩莫报,安敢再乞鸿恩。但蒙宗师老爷有泄气之言,不啻天地父母,故童生不敢不披露肝胆。”施宗师听了大喜道:“贤契不独才思过人,而气量又加人一等矣。既贤契如此说,只得屈法以成贤契之美。只是造化了这几个不识字的童生了。”因又发一张牌到府里来,上写着:“荒谬诸童,本当重惩,念系作人,姑免解究,仰府痛加申饬檄。”
甘颐见牌行下府,方再三叩谢辞出。回到刁家报知其事,刁直方放下了一块石头。谢礼便不提起,只是蓝衫、头巾、皂靴,既已说出,不好改口,只得送与甘颐带回。强知见学道文书上,有“仰府痛加申饬”一句,又骗了刁直两名水手二十四两头,方才完帐。
甘颐回到家中,将前事细细与母亲妹子说知,大家欢喜无尽。甘梦道:“这丑驴出丑,不足为奇,却妙在恰恰出在哥哥手里,明日再不好又到这里来装腔了。”
甘颐过了几日,送学的事俱完了,在家闲着,因又与妹子商量道:“我与妹子生于西南一隅,又僻居村野,读了这几句书,做得两篇文章词赋,便自认做个佳人才子了。前日在刁家,遇着一个姓强的朋友,他是扬州人。说起遍扬州的女子,不论大家小户,皆成群作队地结社做诗,把做诗只当儿戏。女子如此,男人一发可知。由此说来,我与妹子,岂不是坐井观天。我想秋试尚在明年,母亲又幸康健,家中又无外事。况哥哥如今又做了秀才,出门又觉胆大,何不前去一游,也完了从前游学之念。”甘梦道:“哥哥意欲往游,固无不可,但所说遍扬州女子,皆能诗文,此尚不足深信。”甘颐道:“妹妹何以知之?”梦娘道:“我想古今才子,必具天地之精华而后生,而天地精华,岂能如布帛菽粟遍地而生也。所传才女,间生一二,或者有之,哪能有大家小户皆然之理。所以称盛者,不过如刁直之东施效颦耳。哥哥此去,定须细访真才,万万不可为虚名所惑。”甘颐点头道:“是。”因与母亲说知。田氏道:“前日我许你去者,因府中不取,功名无路,故任你去游访。今已进学,只消在家埋头读书,以图上进,又去游些什么?”甘颐道:“在家也是读书,游学也是读书,但觉游学的耳目长、见闻广,譬如前日府中不取,若坐在家中,安能进学。况男子的前程,甚远甚大,又不独一进学,故孩儿决意欲往,望母亲允从。”梦娘又劝道:“哥哥志在游学久矣,母亲不必拦阻。”田氏只得听了。甘颐遂收拾行李,拜别母亲、妹子,依旧带了苍头王芸而去。正是:
尽说男儿志四方,又夸上国去观光。
谁知一片遨游志,只为温柔别有乡。
甘颐自离了蜀中,随路而来,原无正事。逢着名胜之地,必留连游赏。一日到了湖广武昌地方,浏览那些汉阳形胜与鹦鹉凤流。就在一个临江的阁上,沽了一壶独酌。酌到半酣,心中暗想道:词曲称三楚精神,又佳人之美腰,称为楚腰;又佳人之妙舞,称为楚舞。则楚地亦佳丽之所钟也。今过于此,须当细访。因叫苍头王芸吩咐道:“你可去寻一个土人访问他,这地方可有丽人相聚一处做诗社的么?”王芸答应,去问了半日,方才走来回复道:“小的问土人,尽说道,东去十五里,有个重华村,村中有个湘妃大社,十分兴头。到了十五这日,村里人皆来入社。也有作师的,也有作傅的,也有献祠的,好不热闹。相公若要去看,除非明日住一日,后日方是十五。”甘顾听了大喜道:“湘妃自是娥皇女英了,结社以此为名,自然是一班闺秀了。既是村村的丽人皆来入社,又有作诗的,又有作赋的,又有献词的,自然彤管生春,香奁吐彩,但不知可容闲人去看?”王芸道: “小的方才已问过,他们说看的人挨挤不开哩。”甘颐道:“既然如此,莫说等一日,便等十日何妨?”吃完酒,算还酒钱,遂寻一个宿处住下,单等十五日。要看湘妃社丽人做会。正是:
话是一般说,听为两样听,
里人传作丽,笑杀是湘灵。
甘颐住在寓中闲等,心下暗思道:明日须带了笔砚笺纸去,打听他社中有甚好题目,虽不好明入去与他们对作,也须做几首,帖在他社会的门外,使他们看见,将我甘颐的名字,在众闺秀中去传一传,也不枉来此一番。算计定了,引次日清晨起来,打账就去。因想道:美人社会,调脂弄粉,整佩明妆,料不能早。等朝饭吃了,方叫王芸携了文房四宝,缓缓地步到重华村来,到了村口,因问人道:“这村中的湘妃大社在于何处?”村人用手指着道:“湘妃庙,进村去就是。庙门前有一对旗杆,扯着两面黄旗。今日正乃社会之期,甚是热闹,相公想是要去耍耍了。”甘颐听了,因步入村来。进村不几步,早望见黄旗,到了旗下看时,不是人家,却是湘妃的一座庙宇。心下忖度道:美人结社做诗,难道就没个大乡宦人家,为何老远的直到这里?又想道:此不过是重湘妃之美名耳。因走入庙中细看。
庙宇虽然高大,入去也有两三层,却直笼统的不分个内外,旁边又无曲房别院。因暗想道:许多丽人来,叫她住在哪里?正在沉吟,忽庙门外锣鼓喧天,无数乡人,男男女女,一阵一阵的都拥入庙来。也有人抬着猪羊酒果,用巫师祝赞的。也有挑着猪头三牲,就叫庙祝祈祷的,纷纷不一,竟将一座庙都塞满了。甘颐看见,方醒悟是错听里人为丽人,误认会社为诗社。自肚里暗暗好笑,急要走回,争奈一起去了,又一起来,庙门拥挤不开,等了两三个时辰,方才挤了出来。一路走回,肚里又气又恼又好笑,因题一首《柳梢青》的词儿,以自嘲道:
乡人酬谢,误认佳人开社。载笔归来,凝眸侧目,指望窃兰偷麝。
野描村画,刚觅得一个笑人诗靶。仔细追求,虚名惑众,湘妃之诈。
甘颐自嘲自笑,又自想道:莫非扬州也是这一般光景?既然已来矣,没个不往之理。因叫王芸收拾行李,竟往扬州而来。且按下不提。
却说扬州,古称广陵,从来繁华,又兼世际太平,一发繁华。服饰无非罗绮,饮食无非珍馐,触耳尽管弦之声,到服皆佳丽之色。故人家的女子,自小儿便修眉画眼,扯鬓垂鬟,洗刷得如一泓秋水。到了十五六岁,虽只三分颜色,便已成十分美貌。故娶小置妾,皆以扬州为渊薮。初不过以容貌别妍媸为贵贱,到后来又以能吹箫、善度曲为贵。及吹箫度曲者多,则又以读得几首诗、写得几个字儿为贵了,一时成了风俗。故仕宦人家的小姐,皆不习女红,尽以笔墨生香奁之色,题咏为蛾眉之荣,若古人所称题桐咏雪,皆寻常事也。
且说江都县,有一大乡宦,姓辛名受,曾做过北京国子监祭酒。因为人古直,不愿为官,就请告了来家。夫人井氏,生了—女一子。女儿叫做辛古钗,别字荆燕,人顺口就称作荆娘。儿子叫做辛发,别字解愠。这荆娘比辛发长两岁,是姐姐。这荆娘生得风流香艳,妖娆妩媚,是不必说的。只她这一支笔,要诗就诗,要词就词,要文就文,要赋就赋。做出来生香流艳,戛玉敲金,又遍扬州城里城外,无一人及得她来。就是兄弟聪明出众,又有明师益友朝夕切磋,而诗文妙处大半还是荆娘指点之功。故辛发虽是兄弟,而敬重姐姐更过于师友。一时大乡宦要聘荆娘做儿媳的不少。只因荆娘眼睛高,看得这些贵家公子直如豚犬,所以至今一十八岁,尚未许人。父母见他姐弟才美过人,爱之如宝。
三年前,曾有一个翰林,与辛受是同年同门,又最相好。这翰林有个公子,十八岁就中了举人,自夸才学无比,送了卷子与辛受看,就要求荆娘为媳妇。辛受看卷子,十分中意,已满口应承,叫夫人拿卷子与女儿看道:“这卷子做得精彩四射,明春定是联捷。”荆娘看了笑一笑道:“文字虽有可观,伹精已散矣,气已竭矣,告归心急,只怕未必等得联捷。”辛受听了,还不深信,因许他春闱后纳聘。不期这举子,困好酒贪花,将要入场已害弱病死了,辛受见女儿眼力如神,故择婿与儿子定亲,皆听她所为,竞不来管她了,故荆娘得以专主。说亲的媒婆,见东也不成,西也不许,因请问道:“不知小姐要怎样郎君方才中意?”荆娘道:“也不甚难,只要果然读过两行书,拿得一支笔动,写得出几句诗文,到人眼睛里,不叫人将口笑破便罢了,谁敢十分去求全责备。”媒婆笑道:“小姐说得倒甚容易,哪家的郎君不读两行书,哪个读书郎君拿不动一支笔,哪个拿笔的郎君写不出几句诗文?只怕这几句诗文到了小姐眼睛里,小姐又忍不住要将这红滴滴的樱桃口儿笑破哩,岂不又难了?”荆娘道:“杜诗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才人落笔,风雨且惊;才人诗成,鬼神且泣,又谁敢笑?敢笑者,自是盲生瞎死,一辈酒肉儿郎也。妈妈为何单与此辈往来,而竟不知天地间原有才子,转道我不近人情,岂不又要惹人笑了?”媒婆们没得说,只得去了。正是:
听非的确见非真,浪说胡传是矮人。
所以好花能自主,不随蜂蝶损花神。
荆娘每每自想道:我的婚姻,父母听我自择,一时不能如意,迟速听天可也。但兄弟亲事,父母也交在我身上,却是误他不得。他今年才十六岁,虽做亲尚可少缓,然择配也是一桩急事了。又想道:人家淑秀,静处闺中,他又不便求售,我又无计窥探,她之妍媸美恶,何以得知?访之冰人月老,不独言语不实,又且识见不精,如何敢轻于听信,倒也费人寻思。寻思了许久,忽然有悟道:“何不禀过父母,在后面金带楼上,开一个红药诗社。订一个日期,多写报帖,贴于闹市。遍报扬州合城内外,不论乡绅白屋,富室贫家,凡有奇才女子,能诗能文者,俱请来入社,拈题分韵,以角香奁之胜。如此招邀,则仆仆往来,非无因炫玉;不动声色,而有路窥邻。倘若借此得淑女于河洲,以完吾弟琴瑟之愿,岂非乐事?倘腕墨有灵,且可流芳香于彤管,以高蛾眉之声价,尚别有机缘未可知也。选婚择配,计莫妙于此矣。”算计定了,因细细告知父母。辛受与井氏俱大喜道:“此举不但可以为兄弟择配,闺人结杜,亦是千秋的佳话。但既邀来人家闺秀,有才无才,须好待之,不可恃才骄傲,令人不堪。”荆娘领命,遂写了许多报条,叫家人分贴于扬州内外的闹市之中。上写着:
琼花观东辛祭酒家,辛荆燕小姐.于本宅金带楼上,大开红药诗社。订期于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
遍请合郡奇才淑女,彩笔闺人,同临题咏,以著一日芳名,聊续千秋佳话。河洲广远,流彩无方,谨此陈
情,愿言命驾。
报条贴了,就将金带楼收拾得诗书充栋,翰墨连楹,画图四壁,琴剑满床,几案上笔精墨良,窗牖间笺珍纸贵。入其中,何殊学士登瀛;居其上,不异公孙开阁。触目琳琅,无一痕金钗之气;盈眸古玩,尽都是君子之风。荆燕又邀了几个亲眷家的乡宦小姐来社中,或收或阅,分任其事。
至期蛾眉交集,蝉鬓纵横。初来到茶香清叙,拈题时果饼传供,诗成后盛筵款待。往来的香车杂沓,送迎的珠翠缤纷。到次日,传诗送阅,奔驰道路。也有偷观的,也有窃看的,也有借抄的,也有传诵的。一时轰然以为盛事。传便传,盛便盛,然细细看来,却都是下里巴人,并无一卷阳春白雪,入得荆娘之眼。荆娘甚不快畅,然没法奈何,只得耐着心性,日望一日。
却说甘颐此时,恰恰正到了扬州。才进得城门,早看见荆燕小姐这张报条,忙驻足看了一遍,满心欢喜道:“强不知之言不虚矣。”因叫王芸就在二十四桥旁边,借了一个小庵儿住下,因问庵僧道:“这辛祭酒老爷,还是现任的,还是过世的?”庵僧道:“也不是现任,也不曾过世,年纪只好五十岁,懒于做官,正请告在家。”甘颐道:“这金带楼,想是他做知府时盖造的了?”庵僧道:“不是不是,我这扬州地方,土产芍药。这芍药有三十二种,唯金带围者最佳而不易得。唯宋韩琦在此守郡时,偶开了四朵,后来大拜,相传以为花瑞。今辛老爷园中多种芍药,造楼观看,故题名金带,欲应其瑞。”甘颐听了,因点头道:“是了是了,故她荆小姐开的是红药诗社。”因又问道:“老师可知辛老爷家这位荆燕小姐,今年多大年纪了,可曾许配人家?”庵僧道:“闻得小姐荆燕,才一十八岁,因眼睛高,看人不上,故尚未许聘。”甘颐听见是真,就像问水寻着了源头,寻山已察识径路,好不欢喜。因送了庵僧些香金,将行李放妥。
到了次日,遂带了王芸,到辛祭酒门前打探。这日虽不是社期,却也有婆子并青衣小环,手持诗卷,出出入入。甘颐因是外方人,不便上前去借看,只得忍耐着,暗暗着急,走来走去,闷不过,忽见琼花观斜对门,有一个酒肆,甚是清幽,因走进去,要沽一壶独酌。不期隔座,先有四五个少年,也在那里饮酒。说的正是红药诗社之话。甘颐因衔杯细听。只见一个说道;“诗虽各有长短,看来看去,还是辛荆燕的又香又艳,又老到又风流,真要算天下女子中的奇才了。”又一个道:“莫说女子中,就是扬州合城的少年子弟,哪一个敌得她来。”又一个道:“若有少年敌得她来,几早嫁去了,也等不到今日。”又—个说道:“要娶她的春梦,我是不敢做了,但要求她写一柄扇子,却是少不得的。”又一个问道:“你央哪一个去求?”那个道:“陈兵备的夫人,是我表姑母,央她去求,决然肯的。”又一个道:“不消走这远路,我有一条捷径,包管一求便有。”那个问道:“既有捷径,何不见教?”这个道:“你道捷径在哪里,就是砖街上黎妈的女儿黎小三青姐。”那个道:“你怎么得知?”这个道;“我前夜同朋友在她家吃酒,见她手里拿着—把扇子,是辛小姐写的。问起来,才晓得她时常在辛衙走动,辛小姐甚是爱她,每每教她识几个字儿。”那个道:“路虽捷,只怕娼妓家求来的,终不大雅,我还是央我姑母的为妙。”众少年说说笑笑,吃完酒都去了。
甘颐听了,不胜欢喜道:“原来有这条门路。虽也无用,且借她的扇子看一看,看她才思何如,再作区处。”只因这一去,有分教:俏何郎不敷粉而涂脂,莽书生不窥邻而入幕。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访青楼喜遇有心人 探香闺开出多情路

词曰:
不识桃源路,殷勤问渔父。谁知渔父有心人,渡渡渡。且置他途,先寻捷径,自开门户。
欲借他留住,须为他求遇。为他求遇待何如,去去去。莫问来由,但能得见,便成良悟。右调《醉春风》
话说甘颐在酒楼上饮酒,听见一班少年,说砖街上妓家黎小三青姐,有辛小姐写的诗扇,遂留在心上,以为也是钻窥之一隙。遂连酒也不多吃,算还了酒钱,竟一路回到砖街。到了砖街,再问黎家,原来这黎家,乃有名的妓馆,无人不知。一问便有人指引道:“随着这条石路,转过弯来,两棵大杨柳树下,紧对着一带白粉墙,门面朝南,门前六扇斑竹门儿便是。”甘颐寻到门前,果然景象不差,便不再问,竟走了入去。走到客堂,虽非华屋高堂,却世轩窗开爽,花木扶疏,比寻常妓馆,殊觉清幽。
黎妈看见有客,慌忙出来迎接。看见甘颐年甚少,又生得秀美,便笑嘻嘻邀入客座。一面献茶,一面就问道:“相公尊姓,想是姓潘了?”甘颐笑道:“妈妈何以悬断?”黎妈道:“相公若不是潘安一家,焉能有此美貌?”甘颐笑道:“貌美必要姓潘,则小生自姓甘,不姓潘,则貌不美可知,妈妈却看差了也。”黎妈道:“相公既姓甘,不姓潘,不是老身看差,想是潘安原是甘安转,是老身记差了。”甘颐听了大笑道:“妈妈可谓戏谑兮矣。”黎妈道:“不是戏谑,怎博得相公一笑?且请问甘相公,贵人为何踏于贱地?”甘颐道:“小生自愧不美,所以要访美人。闻知贵宅小三芳卿大名,特来一谒。”黎妈道:“此乃小女青儿,今日没福,又出门了。不能接见,却将奈何?”甘颐道:“访美人岂是一往便能会面的,明辰谨当再至。”黎妈道:“甘相公若许明日再降,当令其扫榻以待何如?”甘颐道:“这也不敢,只求一面,以慰渴怀。若有襄王之约,但请往赴,不相碍也。”因叫王芸送上礼金一两,并土仪二事。黎妈推辞道:“小女不在,一茶未敬,怎好受相公嘉惠。”甘颐道:“书生人情半张纸,妈妈休笑。”说罢,就别了出来。放不下心,仍到辛衙前来探望。见那些青衣侍妾,还出入不断,恨不能插翅飞了进去,却又不能。没奈何只得回到庵中,闷过了一夜。到次日,恐黎小三又出门,才吃了饭,就一径往黎家来。
原来这黎小三,小名叫做青姐,号做瑶草,也才二十岁。生得人物小巧精灵,尝到辛衙来侑酒。辛小姐看见,喜她波俏乖巧,又识几个字儿,遂许她时常来往,成了个熟识。这日在盐商船上陪酒回来,听见妈妈说:“有一个青年秀美的书生来访你,约明日要会他。”到次日,便打扮得齐齐整整,正尔盼望,忽甘颐到来。黎妈迎着道:“甘相公信人也。”甘颐道:“妈蚂称我为信人,难道妈妈不是信人。”黎妈笑道:“打账不做信人,因甘相公至诚得极了,故不敢不信。”正说不了,黎青早走了出来,看见甘颐年少风流,满心欢喜。因笑说道:“风尘陋质,怎敢劳玉堂贵人殷殷垂顾。”甘颐道:“佳人难得,满耳芳名,敢不进瞻。”说毕,黎青就将甘颐邀到房中去坐。房中虽只一间,却收拾得甚是清洁。正中挂着一轴倪云林枯木竹石的画儿,旁边帖着几幅名公的题咏。甘颐细细观玩。不多时,黎妈送进茶果来,黎青就邀甘颐坐吃。甘颐一面吃茶,一面就问道:“闻芳卿留心翰墨,酷爱诗词,往来题赠佳箑必多,不知可能借观一二否。”黎青道:“贱妾虽堕烟花,却性耽文墨。凡遇才人,皆喜亲近。故常辱名流,惠施藻句;时蒙闺秀,荣赐瑶篇。秘之筐箱,珍于珠玉。郎君若不厌观,容闲暇取出,共君玩赏何如?”甘颐道:“名流笔墨,不粗豪便陈腐,香艳者少,缓视可也。若香奁白雪,彤管阳春,嗜之不啻性命,望之过于云霓,早赐一刻之观,恩同百朋之锡矣。若待卿闲,卿朝花夕月,哪有闲时,岂不索弟于枯鱼之肆。”黎青笑道:“妾身虽忙,妾心却甚闲。郎君仪容恬淡,然猿跃于心,马驰于意,转恐不闲于妾。郎君幸勿但知妾而不自知。”甘颐听了大笑道:“卿真有心人哉!小生之肺腑皆见矣。既知小弟之心,何不慨然满弟之望?”黎青笑道:“君有君之私,妾有妾之私。要满君之望不难,且先满了妾之望,未为迟也。”甘颐道:“卿之望,小弟如何能满?”黎青道:“贱妾之望也不甚奢,但蒙君垂顾一番,迅须聊具杯斝,少申地主之谊,以完郎君与妾之案,再言其他可也。”甘颐道:“蒙卿欵洽,敢不领情。但相对无聊,何下先赐一观,以饱馋眼。”原来黎青见甘颐连连来访地,只以为属意于她,必定绸缪缱绻,十分欢喜。不期相见后,口角虽然亲厚,而情意却了不相关,空动了一番虚火。因暗想道:他既不属意于我,却来访我为何?又见他急急要看闺秀诗文,便心下揣摩道:莫非闻得外面诗社甚盛,着了魔,待我慢慢刮他,看是何如。
须臾酒至,二人对饮。黎青道:“郎君到扬,曾闻得我扬州诗社之盛否?”甘颐道:“正是。前日在城门口,看见报条,上写着辛荆燕小姐开社。请问芳卿,这辛荆燕小姐是何等人物,敢于开社?只怕其中还有盗袭之弊。”黎青道:“且请问郎君贵省贵府。”甘颐道:“四川重庆。”黎青道:“原来郎君远来,不知扬州之事。这荆燕小姐,乃辛祭酒之女,今年才一十八岁,生得眉画远山,眼凝秋水,比花解语,似玉生香。使人望而魂销,见而魄散,是不消说起,八人皆知的。只说她做诗做文的那支笔,真个提起珠飞,落来玉坠。任是新题,到手有如宿构;听凭限韵,押来恰似生成。莫说金钗红粉中不能多求,就是青云黄榜内亦不易得。新近开这红药大社,虽然合城的贤嫒淑女,无不尽到社中争奇角胜,然诗成博览,毕竟无一人敌得她过。郎君要问她的人物,便是此等。郎君若疑她盗袭,郎君明日与她对做,才得知道。此时贱妾说来,郎君恐亦不信。”
甘颐想慕辛小姐,巳反侧不安,再加黎青这一番称赞,竟弄得他青黄无主,竟痴痴呆呆,说话不出。黎青道:“郎君怀疑者,想是未曾见她著作,妾有一柄诗扇,是妾亲看着写来相赠的。待我取出来与君一看,便可窥其一斑矣。”甘颐原为要看扇而来,见黎青说出,正中其意,反说道:“我不信闺秀中有此美才。”黎青因起身开了拜盒,取出一柄金扇,递与甘颐道:“郎且可细细一看,方知她的妙处。”甘颐接到手,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偶拈‘花飞蛛网’句有感,题赠瑶草校书览意。”甘颐见了题目,先将扇子掩起,因低头沉思道:花飞蛛网,是个赋体,倒也难于摹拟。沉思半晌,再展开看诗,只见其诗道:
已拚万点逐风斜,不道丝沾几片霞。
未老红颜悲白发,乍奢素缟变朱纱。
香生屋角张君幕,锦簇檐牙是妾家。
自分飘零牵挂死,人犹指作艳情夸。
甘颐看完,不觉喜动颜色道:“天地间原来有如此美才的女子!”因向黎青称谢道:“若非贤卿赐教,我甘不朵岂不虚生了?”黎青道:“此不过墨池一滴耳,郎君见之早如此惊羡,若观其长篇大作,不知怎生望洋而叹。且请用一杯,定定神情。”
甘颐初时吃酒,甚是勉强,及看扇上之诗,拿起酒来,便欣然而饮。吟一句,点点头,已是一杯。哦—句,咂咂嘴,又是一杯。再总读一遍,赞两声妙,又是一杯。黎青在旁看见,倒忍小住笑将起来道:“辛小姐诗虽精妙,而郎君吟赏亦自入神。”甘颐道:“贤卿莫笑小弟。诗中滋味,唯知者知之,而不知者实难与言。有奇特惊人,而细味之则有如嚼蜡,此只可供纱帽中夸耀之观。有堆填逞富,而谛观之则无非饾饤,此只可作山人中唱酬之套。何曾知有兴观群怨之体,未尝知有初盛中晚之风。若辛小姐此诗,兴有为兴,比有为比,赋有为赋。指事既亲切,而寓情又深婉。其一片怜卿、惜卿、悲卿、痛卿之苦心,化作芳香流于纸上,真令人诵读一过而齿颊俱馨,咀嚼一回而心思尽活。此诗虽赠卿,而卿实未知其赠卿之深意也。卿若知之,当朝夕且悲且泣之不暇,安有工夫调笑及我。”黎青听了愕然道:“妾只知其语句清新,词情香艳而已,他实不知,乞郎君教之。”
甘颐道:“花枝犹美人也;美人当贮之金屋,乃误飞而入蛛网,正怜卿不金屋而误入青楼也。未老而悲白发,弃捐旦暮犹人也。缟衣箕巾,良人乐也;素缟而变朱纱,坐脂粉不得为艮人妇也。张君幕,倚屏靠障为人佐觞也;是妾家,献笑招人也;飘零者,流荡而不能自主也。牵挂者,拘束而不得自由也;死者,已矣之词也。如此可悲可怜,而犹夸青楼之声价,岂不堕落无穷期哉?此辛小姐所以题赠,而为卿痛惜也。”
黎青听不完,早漠然无语,而泪潸潸落矣。甘颐看见,忙以衣袖拭之道:“这是小生多口矣。”黎青黯然半晌,方说道:“妾之苦,自以为唯妾自知,不知辛小姐一首诗,有如此深情,直中妄之隐微。非郎君点破,妾尚坐在梦中,而辛小姐一番见赠苦心,真是明珠暗投矣。若据郎君这等看起来,则辛小姐之诗,虽合扬州才人士女,无不尽称其美,然实知其美之所在,则唯郎君一人也。郎君虽为辛小姐之知己,而不能使辛小姐知郎君之为知己,岂非乾坤之缺事,为之奈何?”甘颐听见黎青说话句句有心,一时不敢实言,又恐隐瞒误事,因拿着酒杯,只是沉吟。黎青道:“甘郎不必沉吟,妾实对你说了罢。君虽有心,妾亦未尝无眼。君初来时,妾只道君注意于妾,妾不胜之喜。后见君乃鸾风中人也,非妾鸦雀所能仰攀,已不敢作蒹葭之想矣。但郎君此来,必有所图,不妨倾吐于妾,与之细商。妾虽无知,决不敢以刍荛作荆棘,幸悉言之毋讳。”甘颐听了大喜道:“弟只认卿为佳丽玉人,实不知卿聪慧如此,解事如此。弟之肺腑,已为窥见,安敢复藏头露尾?小生此来,实慕荆燕小姐之诗名,而无由窃见。有人传说芳卿与之亲昵,故小弟特来求亲于子,而思渐为渔父之图。不意才见芳卿,即蒙芳卿错爱,示以佳箑,使小弟睹挥毫之珠玉,而知三百二南之自有真也。又见卿眼角眉梢,而知聪慧知音之不可假也。至于此时,不但不敢妄希进觌辛小姐之芳容,即与卿并立,亦自惭形秽矣,唯有退而藏形匿影矣。”黎青笑道:“此套言也,非出真诚。以妾看来,辛小姐美而才,非甘郎无夫;甘郎才而美,非辛小姐无妇,正好作配。但伊人虽咫尺而远如天上,尚须大费周折。君若真诚告我,当为君图之。”甘颐听了,不觉大喜,因离席向黎青深深一揖道:“蒙芳卿义侠相怜,倘有一线可图,生当衔环,死当结草,断不敢负心有辜盛意。”黎青笑道:“郎君不欲谋见辛小姐?妾惭蒲柳,不敢辱留君子,去留一听郎君可也。若有所思所图,须假妾为名暂留于此,容深夜悄然,当为君密图之。此虽妾之私而实亦郎君之私也,不知郎君以为然否?”甘颐见黎青说话有心,又舍此无路,又见黎青韶秀可人,因说道:“得蒙见留,已出望外,何况望外更有他望,鲰生何幸也。”
黎青见甘颐许为留宿,不胜之喜,因促膝相对而饮。谈一回辛小姐之美,又论一回辛小姐之才。二人说得津津有味,吃得密密不休,早不觉日之夕矣。因歇了,起身各处闲玩。及点上灯来,重新又饮,二人说说笑笑,直饮得醺然烂醉,方解衣就寝,同入巫山之梦。正是:
柳正温柔花正娇,相逢恰恰是良宵。
云贪雨恋无休歇,不问早知魂已销。
二人乐甚,恬然而寝。直至四更,方才醒转,枕上温存。甘颐终是留心,因问道:“卿之爱我,不待言矣。但所许辛小姐为我商量,还是引我何处私一窥探,还是托诗词代传消息?”黎青道:“此二策俱不妙。私自窥探,不过远观,岂能尽其才美?若以诗词传递消息,是勾挑也。你不知这辛小姐,虽一柔媚女子,接人温暖若春风,然言貌方,稍涉亵戏,不敢向其开口。若轻以男子之诗,遨其赏鉴,则近于勾挑,而定遭其斥辱。”甘颐道:“二策既不妙,若舍此二策,虽神仙持筹,亦无他策矣。”黎青道:“策是还有一条,但此时间不便与郎君明言。且待妾明日先去探她一探,看我机栝,再说与郎君亦末为晚。”甘颐道:“为弟图一面,而劳芳卿费此妙心,将何为报?”黎青道:“使妾时傍衾枕,窃君宠幸,即所以报,他不望也。”甘颐道:“卿若愿此为报,则弟当报之终身不敢懈。”二人说得投机,不觉又沉沉睡去,直到次早红日三竿.方才起来。大家梳洗完,吃了早饭,黎青因对甘颐说:“乞郎君少待于此,客妾到辛衙去探一探消息,再来与郎君商酌。”甘颐抚肩而谢道:“重劳芳卿,铭之五内矣。”黎青因叫一乘小轿,竟到辛衙而去。正是:
心灵多智计,气侠动奇情。
儿女能如此,方知是性生。
黎青轿到了辛衙厅上方下了,自走入去。原来黎青时常到辛衙来惯,丫环侍妾,尽皆认得。看见她来,早有个贴身最爱的侍妾,叫敞绿绮,指说道:“小姐这两日看诗厌烦不在楼上,在卧房后绣墨轩中,调鹦鹉耍子哩。”黎青是熟路,竟走到后轩中来。辛小姐看见,忙接住问道:“这两日我正想你,你为何不来看我一看?”黎青道:“我日日要来看小姐,因闻得小姐开社忙,要劳神应酬,故每每止住。”辛小姐道:“前日开此红药诗社者,指望选一淑女,为吾解愠兄弟作配。准知这扬州城里的女子,虽能诗识字的不少,然皆是桃李之貌,脂粉之才,求其珠辉玉艳,可当香奁一座者,则了不可得。故连日批阅甚觉厌倦,意欲罢之,正在此沉吟。”黎青道:“妾闻觅珊瑚者,设铁网于海底;希甘露者,树金茎于云中;求骏马者,死马骨且买来。小姐能开社几时,怎便如此性急?”荆燕小姐听了不觉笑将起来道:“瑶草几日不见,学问竟大长了。只此数语,可解吾一天之疑。是便是,但只恐扬州一郡,生才有限,非海底云中之比。”黎青道:“扬州虽小,天下自大。况扬州孔道通于天下,小姐何不再添一报条,凡往来仕宦,有怀才贤媛淑秀,并祈降社留题,以垂不朽,则网罗者广矣。”辛小姐听了,囚斜横秋波细盼黎青道:“瑶草近日,想是遇着异人了。不然,何议论风生,令人刮日。所说甚是有理,我若有你这样一个记室,则快不可言。”黎青道:“记室何敢当,但得依傍妆台,服侍小姐,于愿足矣。”辛小姐笑而颔之,因又舔写了几张报条,叫人分帖于各码头要路之上。因留黎青吃茶吃酒,又将社中听做的诗词指给她看。只留她耍子到晚,方放她回家。正是:
蛾眉漫道只宜嗔,我见犹怜也是真。
尽日留连还不舍,佳人原自爱佳人。
黎青回到家中,甘颐接着道:“芳卿为何一去许久?几令小弟盼望杀了。”黎青笑道:“郎君盼虽盼得甚久,望却有几分望着了。”甘颐听见说有望,不胜欢喜,因满脸堆起笑来,捧着黎青的手儿百般温存道:“重劳芳卿,心实不安,却将奈何?”黎青见甘颐言语虽甜,而心急如火,偏只是笑而不言。甘颐忍不住,又拍着黎青的肩儿问道:“辛小姐留你坐这一日,说些什么?”黎青见甘颐越急,她只答道:“说些闲话。”要紧处偏笑而不言,甘颐急不过,因问道:“芳卿所言有望,不知是有何望?”黎青见甘颐着急,初意还打账再急他一急,当不得他眉清目秀的一个笑脸儿,只管偎来;软软款款的香甜话儿,只管说来;怜怜惜惜的温柔情儿,只管贴来。心火先动了几分,爱欲已沾成一片,哪里还做作得出。因笑说道:“若论起情理来,郎君对妾而思慕辛小姐,本该妒君,而于中作波浪。但为人也须自揣,妾若非辛小姐之灵,安能系郎君于此以窃两夜之欢,故不敢妒。而愿效殷勤,或借此而多得留连,虽利于君,实亦自利也。不意君急于闻信,一刻不容缓。倘妾言出于口,而君即命驾,不几为法目毙乎,故暂隐而不欲言。今见郎君言念辛小姐一片深情,恨不能顷刻即飞傍妆台,以慰相思之苦。妾见之又深怜郎君之钟情如此,又不忍不言。但言而愿郎君毋过于薄倖。”甘颐听了,连连指天发誓道:“我甘颐若蒙黎青娘委曲周旋,得见辛小姐,设见后不感黎青娘之情而稍有负心,望天地鬼神鉴察,即时诛灭。”黎青听见甘颐情急发誓,满心大喜道:“郎真情种也,我只得细说了。”只因这一说,有分教:逐燕穿帘,随花人幕。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慕芳香改装女子 怜才貌愿变男儿

词曰:
燕飞难入珠帘去,悄学金莲步。相逢只认是佳人,岂料涂脂抹粉为窥邻。
怜才爱貌心相慕,何异于夫妇。谁知一段好姻亲,道错嫌差转不信为真。—右调《虞美人》
话说黎青见甘颐发誓,许不相负,知其情真,因感而对他说道:“这辛小姐有个兄弟,叫做辛发,表字解愠。生得斯文秀雅,就似一个玉人,今年才—十六岁。早不靠辛老爷之力,竟以真才进了个学,谁不羡慕要招他为婿。这辛公子年纪虽小,志气颇高,定要一个才美的淑女,方以为配。等闲贵女尽皆辞了。这辛小姐开此红药诗社,非为炫名,盖欲为兄弟择归也。今日对我说,扬州能诗女子虽多,而开社数番,并无一出色女子,心甚厌倦,欲罢此社。妾思此社一罢,郎君相见无由矣。因再三劝她说,扬州虽无,天下自有。今幸辛小姐以妾言为然,又添了报条,请四方贤淑尽皆入社。待报条一出,则郎君见辛小姐有望矣。”甘颐听了,茫然半响道:“辛小姐请天下女子入杜,与小弟何关,而芳卿曰有望,将无戏弟乎?”黎青道:“非戏也,君未曾深思耳。”甘颐道:“弟愚昧,实思不出,乞芳卿教之。”
黎青道:“辛小姐乃娇娇闺秀,虽以诗文开社,若甚多情,然廉洁之风,凛然而不可犯。郎君一美男子,欲与之相对唱酬,虽昆仑妙手,红线奇才,亦计无所出。今幸郎君,身虽男子,而容貌之美,比女子更甚。郎君若有真心待妾,妾与郎君巧梳云鬓,细扫蛾眉,额贴花钿,臂垂金镯,上穿绣袄,下着长裙,竟扮做远方一女子。用轿抬到她衙中,只说是过路的闺人,见了报条,来入社请教。辛小姐虽说双眼如神,决不能辨别雌雄。定要被妾瞒过,郎君试思此计好否?”甘颐听说,又惊又喜道:“卿何心灵性慧思路之奇,直至如此!妙则妙矣,但恐充耳无明月之珠,举足非金莲之步,却又将奈何?”黎青道:“妾已筹之熟矣。耳上贴一小膏药,只说是害疮,此亦常有之事。若忧脚下,妾有女靴一双,郎君赤足穿了,只说是远方风俗,郎君又不嫁她,便略大些,辛小姐也未必留心。”甘颐细想此计甚妙,满心欢喜道:“我甘不朵,蒙黎瑶草如此苦心相为,倘由此得见辛小姐一面之后,若忘了黎瑶草之情,便禽兽不如也。”黎青笑道:“郎君且莫喜,此不过见辛小姐之路耳。见后相对,还有许多事体,也须打点。”甘颐道:“只愁难见,既见了愁她怎的?她的美貌,我一双眼自然会看。它的好诗,我一片心自然能赏,断不差也。”黎青道:“她邀请才嫒入社者,是为借诗观才也。是借才取人也。倘出甚难题目,要郎君做诗,也须打点。”甘颐笑道:“若是我扮了女子去见辛小姐,辛小姐竟捉住了要描鸾刺凤,便就难了。若但要做诗做词,这是我们的家常茶饭,任是难题,也难我不倒。贤卿只管放心。”黎青道:“睹郎君翩翩姿骨,自是多才,但对辛小姐,不可轻易,君曾试过否?”甘颐道:“诗又不开科,叫我何处去试?但家居读书做文之暇,便与舍妹吟咏适情,不是我唱她酬,便是她吟我和。花朝月夕,窗下灯前,所作的诗词,有如春草。近则立成,远亦不过七步,从不曾乞灵腕鬼,劳苦枯肠。岂至今日,便气慑大巫,而甘拜下风哉?”黎青听了欢喜道:“得能如此更妙。但据郎君说来,则郎君之令妹又一才女也,今年几何?”甘颐道:“舍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论容貌,她闺中禀赋,自妍秀非弟男子之比;若论诗才,小弟有文字分心,她一味精工,故风旨更胜。”黎青道:“曾许聘否?”甘颐道:“蜀中一隅,恐无吉士,故尚迟迟其归。而欲向天下求也。”黎青道:“原来如此。若是这等说起来,郎君不独一见,只怕婚姻亦皆有分。今日才贴报条,不便就去,且到明日,遂了你的心愿罢。”甘颐道:“若问姓名,将何为答?”黎青道:“就写令妹之名可也。”甘颐见黎青为他事事商量妥当,不胜之喜。因悄悄叫王芸封了二十两银子来,送与黎母,以为使费。黎妈甚是欢喜。黎青见甘颐有窍,也自欢喜。故二人相对甚欢,过夜歜宿,十分绸缪缱绻。
到次日,二人起来,吃了些早膳,黎青即携过镜台来,要为甘颐整妆。甘颐走到镜台边,因笑起来说道:“一个青头白脸的男子汉,怎好搽脸画眉,扮做妇人,岂不羞杀。”黎青笑道:“羞有几种,若男子装娇学媚,窃残桃之爱,下煎鱼之泣,则羞也。若涂脂入幕,傅粉窥邻,此又千古之风流佳话。何羞之有?”甘颐又笑一笑道:“卿卿可谓善于解嘲也。事已到此,只得依你。”因脱去长衣,任黎青所为。黎青替他将发散开,用香膏盘做乌云,掠成青髩,带上冠髻,簪上珠翠,眉扫为柳叶,脸印作桃花,淡点了朱唇,轻贴了花钿。又将自己的锦裙绣袄取出,里里外外,都替他换过。又取出一双女靴,替他脱去鞋袜穿上,虽略觉紧些,甘颐也只得忍着,立起来走路,反袅袅娜娜,有些韵致。
装饬完,将甘颐领到镜中一照,因指着笑说道:“若有此美人,只怕甘郎又要动心去访矣。”甘颐自家看了,也不觉失笑道:”美人虽也像个美人,只好镜中看看,却是假的。”黎青看了,爱之不胜,又去叫了黎妈来,笑说道:“我这个姐姐,与你做女儿,你要么。“黎妈看了大笑道:“前日甘相公初来,我错认做潘安,不知原来是刘玄德的甘夫人。我老身若有福,招了这等一个女儿,便登时发迹了。”黎青道:“如此装束,走到人家,可看得出破绽么?”黎妈道:“便是神仙,也看不出。”黎青道:“看是果看不出,但还有一说。这等一个内家,岂无使女跟随之理?”扬州使女又不便,因对黎妈说:“舅母家那个湖广丫头,借了来跟随去倒妙。”黎妈道:“这不打紧。”随叫人去唤了来,虽人物中中,却正是外路打扮。黎青甚喜,因吩咐她到那里,不可多说话,又替她换了一件衣服。收拾完,因对黎妈说道:“妈妈可叫一乘轿子来。”黎妈道:“要到哪里去?”黎青道:“娘,你不要管这闲事,等他去了来,整酒请你罢。”黎妈笑了出去,果叫了一乘暖轿来,抬到内里,叫甘颐坐了,命王芸领了那丫头跟着,又吩咐王芸与轿上,叫他抬到琼花观辛衙去,若有人问,只说是城外船上来的,轿上答应了。
不多时,竟抬到辛衙大厅前歇下。先叫王芸送进一个报帖,一个名帖进去,上写着:四川重庆府巴县甘非想小姐,舟过维扬,慕辛荆燕小姐诗社之盛,特来拜谒入社
名帖上写着:誊小妹甘梦敛衽拜
守厅家人接了二帖,传与侍儿,侍儿送与辛小姐。辛小姐看见是远府内眷,不取怠慢,因走出内厅,叫几个侍妾到外厅接了入去。甘颐见有侍妾来接,因出了轿,随着侍妾入来,到了内厅,辛小姐接住。看见甘颐美丽非常,心下暗惊道:“人尽道佳丽出于扬州,想来不过装束胜耳,谁知蜀中有此真实美人!”因笑迎着见礼道:“乡娃小社,只合涂鸦,怎敢劳名都仙子下临玉趾,使小妹不胜荣甚,又不胜愧甚。”甘颐答道:“远方刑布,本不当轻谒金闺,但芳名震于魂梦,又适行役,咫尺香奁,故不惜腼颜造门上请。乃蒙不弃,倒金莲之屣,吐玉箸之哺,殷殷下诱,何幸如之。”遂送座。坐定,侍妾献上茶来。
原来甘颐初学步于邯郸,乍敛衽而万福,未免矜持,不遑注视。今坐而饮茶,心略稍定,再偷眼细看,方看见辛小姐:
舒舒亸亸自成妆,浅淡温柔别有香。
眉不学山横黛色,眼非澄水逗秋光。
冶容时吐诗书气,幽秀全消桃李芳。
莫羡绮罗脂粉贵,天生佳丽不寻常。
甘颐看见辛小姐疏疏淡淡,别是—种幽妍,转觉妆束之盛,非美人妙境。须臾茶罢,辛小姐即起身,邀甘颐到金带楼上去坐。坐下,侍妾又摆起许多果品点心,送上茶来。甘颐一面吃茶,辛小姐就将社中所做的诗词,迭与甘颐,求其批阅。诗词下却不署名,别有号对,恐阅者存私也。甘颐知是考他,略略谦虚一两句,见辛小姐再请,他便展开诗词,细细观览。丑陋者不便涂抹,便置开不看,但将做得精妙入神的,俱细细批出。哪一句入情,哪一联工致,哪一字感慨多姿,哪一篇风骚得体,批得精详恳切,无微不窥。及对号查名,却首首都是辛小姐之作。辛小姐看见,满心欢喜,因说道:“小妹涂鸦已久,虽尝邀誉,止不过泛言美好而已,从未有暗中摸索而篇篇择出,而又批得字字中妾之隐,服妾之心。贤姐实小妹之真知己也。”甘颐道:“姐姐聪慧天生,灵奇仙出,故赋此绝世之姿,旷代之容,余美流入于诗;虽谐世俗,体裁中晚,而风旨兴刺,实存三百遗风。小妹浅陋,不过稍窥一斑,安敢当知己之名。”辛小姐道:“声气之求,已不易得,至于诗文微妙,针芥相投,更为难能。小妹从未输服于人,今见姐姐,肝胆尽倾矣。”
甘颐正要以言词勾引,忽报贾小姐来了。原来这贾小姐是贾翰林的女儿,名字叫做贾鸾,别字羽文,生的人物中中。虽也略识几个字,诗词之妙,全然不知,却倚着父亲是个翰林,偏要在笔墨上炫名。刻了几篇假诗稿,到处送人。见了人,谈论诗词,大言不惭,竟以女中的才子自恃。与辛小姐略略沾些远亲。辛小姐知她好名,不好却她,故红药社中,请她做个社证。这日因窃了父亲的几个诗题,要来卖弄学问,故特特来见辛小姐。她是来惯的,故不待通报,竟走上金带楼来。辛小姐接着,就笑说道:“今日姐姐来得妙,有一远方仙子在此,请会一会。”甘颐看见,忙立起身来。贾小姐看见甘颐美丽非常,因趋走上前相见道:“果是一位仙子。”相见过,分远近宾主坐下。贾小姐与甘颐各问姓名,都是辛小姐代为说了。
辛小姐见甘颐批阅的诗词,并未取贾小姐一首,恐怕贾小姐见了没趣,忙悄悄叫侍儿藏开。贾小姐先开言道:“甘姐姐丰姿美丽如此,诗才定然高妙。”因看着辛小姐说道:“曾请教过么?”辛小姐道:“才蒙赐顾,寸敬未申,何敢轻请。”贾小姐道:“既未请教,我小妹倒想了两个古诗的题目在此,不知可以作得诗社题么?”辛小姐道:“姐蛆所拟,自然妙了,敢请见教。”贾小姐道:“晋唐的《子夜歌》,将闺中儿女的情态,已曲曲摹写尽矣,不知可还有奇思异想,可敌古人?再者,我想唐诗中,‘不知明月为谁好’与‘雨中春树万人家’两个赋体,最难摹拟,每欲下笔,奈枯肠搜索不出。今幸遇甘姐姐这等大才,又辱远临小社,不知可好请教?”辛小姐道:“有贾姐姐如此美题,又恰遇甘姐姐这等大才,正好请教。但须少申薄敬,再求挥毫可也。”一面叫侍儿催酒。甘颐因说道:“小妹远邑村娃,不耻榆枋,腼颜入社。原欲献河东之白豕,不期身入琼宫,琳琅触目,可谓观于海者难为水矣。坐此形影已惭,何敢更辱笺简。”辛小姐道:“巴人下里,本不当希冀阳春,但既蒙下教,虽一时不能窥百仞之高,而一言四韵,亦必恳题,以为小社之荣。”甘颐笑道:“既不免终要献丑,何不待小妹即应了贾姐姐之教,何如?”贾小姐道:“俗题得辱仙笔,固所愿也。但匆匆草草,恐非情礼所宜。”
此时几席上笔墨笺砚,俱是端端正正的。遂信手取了一张长笺,铺在案上,磨墨濡毫,也不起草,竟信手半真半草行书字儿写去。先写题目,是《子夜歌》十首:
其一 斗草欢不谙,花无一色奇。幸侬爱能助,背送合欢枝。
其二 众中向侬笑,正色作腼腆。俊恐太不情,悄低窥一眼。
其三 晏起发披离,羞留欢久注。欢心偏道好,伫立不肯去。
其四 偶食冰桃甜,知是欢所喜。不敢径睛投,择败分人起。
其五 郎来阿母疑,中堂先坐定。频唤侬煎茶,侬恨不一应。
其六 郎忽欲出门,不禁下阶送。惊闻笑有声,呆立不敢动。
其七 两大渐生嫌,众中难相犯。郎故弄戏机,引侬近身看。
其八 宴会集一堂,男女分外内。默照以金卮,与欢隔帘醉。
其九 欢不知何心,佯醉愿留宿。倚窗未敢眠,先灭窗中烛。
其十 见郎百事肯,只不共郎衾。千秋艳冶意,恐流入于淫。
甘颐题完了《子夜歌》,又写赋体的题目道:
赋得“不知明月为谁好”
秋盛一轮满,贪看尽卷帘。镜容常自爱,诗影许谁拈。
几夜留能住,何人坐不赚。惭手空怅望,肯却下两檐。
赋得“雨中春树万人家”
东风和降泽,桃柳遍生烟。翠色疑沾地,红香欲湿天。
市朝迷叶底,楼阁闭花前。试望闾阎色,青苍欲十干。
后学蜀中社小妹甘梦非想偶题 呈 荆燕羽文二仙史社长斧政
辛小姐与贾小姐二人,看见他落笔如风雨骤至,顷刻之间,早题完了十首绝句,两首律诗,并不假思索,就似做现成的一般。辛小姐是真心服善,十分爱慕。贾小蛆纵不知味,见他如此敏捷,也自惊倒。因赞叹道:“甘姐姐真仙才也,即青莲斗酒百篇,亦不过是。”甘颐逊说道:“荒谬之词,聊以塞责,有污二姐姐之目。”辛小姐道:“不独构思敏捷,而‘子夜’十首,将女子贪痴情态,摹写殆尽。而镂肝刻腑,俱是新想,却无一字,盗袭古人。至于二律诗,赋情写影,是一是两,极工极巧,又浑又微。不独我辈裙钗逊席,即燕许再生,变作女子,亦不敢与之争座。社中得此,增荣多矣。”谦者谦,赞者赞,彼此欢喜。
须臾酒至,送席坐饮。饮酒中间,谈一回古今的名嫒淑女,论一回词赋文章。又品一回眼前的人物,大家甚是快畅。甘颐初意,只指望见辛小姐一面,便喜出望外。今乃对着睑儿仔细端详,又见辛小姐百般错爱,怎不快活?故酒至便不推醉。辛小姐开社多时,今日方遇了一个真才知己,怎不快活?故亦欢然而饮。贾小姐乃好名女子,今在才女中夸张,怎不快活?故怀非浅饮,盏不留余,焉肯放手。大家吃到半酣之际,各问起婚姻。贾小姐已许聘了张廉使的公子,甘颐谎说是自小许了同乡谢学士的公子。因问辛小姐,辛小姐微笑道:“风花尚未有主。”甘颐道:“莫说小姐之才之美,即以门第,谁不争求,谁不争聘,岂容韫椟。”辛小姐道:“求者虽有,而所求非周南之吉士;聘者虽多,而纳聘无星户之良人,俱非妾之听愿,故小妹宁赋愆期而有待也。”甘颐道:“虽淑女必待君子,然男女之悦慕不同。孟光则必择梁鸿,西子则终归范蠡;至于崔护桃花,卫公红拂,各有所愿。天下岂无一人?但不知贤姐姐属意于何等?”此时辛小姐酒己酣酣,不禁笑说道:“小妹之愿甚奢,除非贤姐变作良人,则小妹甘抱衾裯而往矣。至于假贵公侯,借荣朱紫,皆非小妹之心。但恨天意不能从人,往往相左。”因拈笔伸纸,信手作—首《满江红》的词儿道:
造化无知,生得人、不尴不尬。恰恰是、两簇蛾眉,一双云黛。才也眷才性与命,美之比美恩和爱。
奈之何偏不是鸳鸯,空相对。
这姻缘,来生债,这相思,当面害。受一霎欢欣、一番惊怪。良士风流渺不得,淑人才美偏偏在。
愿芳卿速变作男儿,心方快。
辛小姐词做完,甘颐与贾小姐争看,俱赞羡其词意之风流不己。甘颐因说道:“姐姐若定要貌比潘安,才同子建之人,便恐难得了。若但只以小妹为画图求,则指顾可得,何须怅望。”辛小姐道:“姐姐不要自看得小了。潘安便怎么,子建便怎么,亦不过一时偶得其名耳。若贤姐姐者,指顾间可多得耶?妾不信也。”贾小姐道:“辛小姐也不必争,甘姐姐既说指顾可得,只问她要就是了。若是无人,权且罚酒何如?”辛小姐也笑道:“贾姐姐说得有理。”因叫侍妾斟一满觞,奉与甘颐。甘颐笑道:“非小妹谦词,实实有人,久当自见。”辛小姐道:“姐姐说指顾可得。指者,手也;顾者,目也。请指于何处,顾于何方?倘指顾不出,且请进觞。”甘颐笑道:“指顾实可指顾,但此时不便,只得勉饮此觞,以尽二位贤姐姐之意。”因忙忙饮干,也拈笔伸纸,信手作一首《满江红》词儿,步韵以答之道:
造化情奇,弄得人、尴尴尬尬。偏抹杀、白面书生,拨撩青黛。错认相逢自见恶,相逢不错方知爱。
得并肩携手是鸳鸯,非空对。
这姻缘,非真债,这相思,何须害。请打点欢欣、不劳惊怪。淑女风流既不减,良人才美依然在。
愿芳卿执定假为真,何其快。
辛小姐看了大笑道:“虽是解嘲之强词,然深微婉曲,愈增人怜,愈生人爱。使得绿窗相对,朝夕唱酬,真人生快事也。”因问道:“贤姐姐舟居于此,不知还有几时,可能继此再一相会否?”甘颐道:“来去无时,小妹岂能自主,但当再作机缘可也。”辛小姐道:“请问姐姐,机缘是在人,还是在天?”甘颐道:“机缘虽主于天,而所以为此机缘则人也。况天不可问,而人有心、有情、有思、有想。以小妹论来,还当以在人者为重。人力至而天心或可挽回,如一味听天,恐堕入呆愚而置聪慧于无用也。不知姐姐以为何如?”辛小姐听了大喜道:“贤姐姐不独才美胜于今人,而高识又过于古人矣。小妹尝谓有志事成,十常八九,而扼于天意,不过一二。安可以天自诿,而虚此一生。不期姐姐已先我而得之,敬服敬服。”二人美丽已相爱慕,诗才又相敬重,及至议论,又相投合,彼此欢喜不尽。又有贾小姐在旁调笑,饮得十分有兴。轿夫催促,只不动身,只挨到日色西沉,知不可留,方才起身谢别。辛小姐亲送二人至大厅上轿,犹依依不舍。只因这一别,有分教:思上添思,想中增想。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近朱者先窃红香 未来者细商黑漆

词曰:
楼台近水何妨小.得月应须早。有人醉倒在鲛蛸,安肯饶他虚度可怜宵。
情来情去幽还悄,明眼先分晓。为君细细说根苗,只怕一时喜色上眉梢。 —右调《虞美人》
话说辛小姐,送甘颐到大厅上轿,彼此依依不舍,也不是宾主送行,竟像夫妻长亭送别,几乎落下泪来。当不得轿夫拾上肩,王芸领着丫头,竟匆匆而去。
按下辛小蛆凄凄入去。且说甘颐坐在轿中,恰似失了魂一般,须臾到了黎家,抬了进去。黎青见甘颐留坐到此时,定然得意,归来毕竟欢喜,忙走到轿边来接他。不期接下轿来,只见他神色惨然,不知何故。外座不好细问,因打发了轿子,并送还丫头,方同他到房中来,再细看他神情,虽若不畅而脸色微酣,竟似水喷桃花,十分可爱。因问道:“郎君曾见辛小姐么?”甘颐道:“若不见辛小姐.是谁留我?”黎青又问道:“辛小姐既留你,曾做诗唱和么?”甘颐道:“若不与辛小姐做诗唱和,却将甚盘桓?”黎青又问道:“唱和的诗词,彼此相服么?”甘颐道:“彼此诗词不相服,为甚留我坐到如今?”黎青问完,小觉大笑起来道:“这又奇了:郎君去时,只愿与辛小姐一面,便为万幸。今辛小姐与你既如此相得,郎君为何不欢欣雀跃反惨焉不悦,是甚意思?莫非妾与郎君妆扮得不美?被她轻薄么?”甘颐听了,方不禁也大笑起来道:“多感卿卿精心奇想,为弟改妆,使我得能亲近辛小姐之芳香,受用了一日,功莫大焉,恩莫深焉,感激不待言矣。但弟之初意,止不过望见颜色。不意一相见,便花柳一般生怜,珠玉一般爱惜,莺燕一般绸缪,琴瑟一般和谐,叫人消受不起。小弟对面时,被她甜言透髓,竟做了一个痴人。小弟别来后,被她柔情刺骨,竟成了一个蠢汉。非不欢喜,但恨虑重愁多,自身无主耳。”黎青听了欢喜道:“原来如此,美事也,快事也。可细细告妾,妾当为君筹之。”甘颐道:“说起来话长,烦贤卿且为我改了妆再讲,恐撞见人没趣。”黎青道:“有理。”遂替他将簪髻除下,鬓发理清,又洗去口脂,拂去眉黛,脱去女衣,换上儒服。一霎时不见了俏丽佳人,仍是个风流才子。黎青因笑说道:“卒小姐若此时见了,又不知怎生爱你。”甘颐道:“正为这种深情,当她不起,却相奈何。”黎青笑道:“郎君不要慌张,天下事难于施不难于受,难于无情不难于有情。郎君须细细说来,妾好为君划策。”甘颐连连摇头道:“芳卿纵有慧心,事到如此,实实无策可划。”黎青道:“纵无划策,郎君说说,却也无妨。”甘颐道:“辛小姐的那一种依依眷恋之情,比公瑾醇酒更浓,比桃花潭水还深,叫我从哪里说起?只就她做的词儿,一想也当不起,就要想死了。”黎青道:“你且说她做什么词儿。”甘颐道:“她做的《满江红》词儿,语句甚长,余且无论。只她结束一句说道‘愿芳卿速变作男儿,心方快’,岂非明明要嫁我。”黎青听了道:“她要嫁你,是你的造化。就该拜天拜地,急急求我为媒。”甘颐道:“这媒自然要赖在芳卿身上。但虑芳卿这媒有些难做。”黎青道:“媒难做者男女不愿耳。今君又愿娶,她又愿嫁,有甚难处?”甘颐道:“她愿嫁我者,是认我是女不是男,不过以此示爱,不是看破我以男装女,留心愿嫁,而仍有图谋也。我今日和词中,虽微微透出,地只认做戏言。我又说是过路女子,不好再去。这段姻缘,虽若有些情踪,却虚飘飘毫无把柄。卿要做媒,却从哪里做起?”黎青想一想道:“这婚姻虚倒不虚,把柄倒有把柄,媒也有处去做,一做便也就成,但只虑一时不能结亲,却将奈何?”甘颐听了又惊又疑道:“芳卿小小年纪,怎料事便料得这等详细,这等把稳。若果能为我做媒,若果能成了此事,便结亲迟些何妨,只恐未然也。芳卿若果有所料,而所料之径路,可微示一二否?”黎青笑道:“要说也容易,只恐怕容易说了,郎君便将古押衙看做寻常人了。况随机应变,一时也说不尽,郎君但须至诚求妾,包管有好消息。”甘颐笑道:“弟心至诚,不消说了,但不知可要斋戒沐浴?”黎青笑道:“斋戒沐浴的至诚是假的,不消了,我说的是真至诚。只要恩是恩,情是情,初如此,终如此,不要热一阵又冷一阵,不要密些时又疏些时,不要有了花儿就弃了叶儿,不要吃着甜的便吐去苦的,这便是真至诚了。不知郎君得能如此否?”甘颐听了,因抱黎青于怀道:“卿何深虑至此,小弟断非薄情之人。我甘颐若蒙卿撮合,成就了辛小姐婚姻之好,而得鱼忘筌,不念卿卿之德,便当骨化随尘,形销委露,不复归于故乡。”黎青听了,忙掩其口道:“妾戏耳,郎君何认真乃尔,妾过矣,妥过矣。郎君既认真如此,妾当竭力图之,以报万一。”二人说得相投,便百般偎倚,万种绸缪。正是:
蝶含春意满春腔,飞过南窗又北窗。
莫问芳香何计采,暂时花底且双双。
黎青感甘颐情重,到次日起来,妆束了,吃过饭,与甘颐说道:“郎君可安坐,待妾去探一个好消息,来报你知道。”遂叫了一乘小轿,抬到辛衙来见辛小姐。
原来辛小姐自见了甘颐,虽认他是个女子,却细想道:“我每自夸女子中能诗能文,得到我们身分,便是李易安、谢道韫,也不多让。怎么蜀中僻地,生此才美女子。貌之秀洁,且姑无论,只那一支诗笔,吞吐芳香,不知何起何落。幸喜是她独咏,倘与她分题同做,岂不出丑?就是后来这首词儿,我开社一番,不好默默,止不过借此以遮饰颜面,不料她拈起笔来,又和得楚楚可人,将我压倒。虽其中假托男儿,以寓调笑,当不得她调笑人情,竟留了个男儿的影子在我心上,摆脱不去。若真真是个男儿,不知又将何如?”自想一回,又自笑一回。
这日正在那里无聊,忽见黎青来到,看看她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昨日到今,心里有些不爽快,不喜见人,又怕闷坐,你来得正好,可伴我耍子半日。”黎青道:“小姐平日醉花咏月,最是爽快。今日为何如此?”辛小姐道:“连我自家也不知道。”黎青笑道:“小姐若不知道,只怕我贱妾倒知道了。”辛小姐笑道:“你怎么得知道?你既然知道,可就说来。”黎青道:“小姐父母又钟爱,兄弟又和美,外人又钦敬,有甚不爽快?以妾揣度来,无非见了什么人的诗文,做得入情感动了心事,一时摆脱不去,故戚戚于心,东西不是耳。”辛小姐听了,不觉大笑起来道:“瑶草,瑶草,你真真要算做个有心女子了。我心上之事,连我自家也想不到,不期倒被你说着了。果然昨日有一个四川女子来入社,生得美丽,不消说了。你晓得我做诗做词,从来不让人,昨日略略动笔,竟被她压倒了。不但被她压倒,她词中勾一句、挑一句,又似真、又似假,竟弄得我颠颠倒倒,从昨日至今,只觉神情不畅。”黎青道:“据小姐这等说起来,则是天下又有一个好似小姐的才美女子了,只怕未必。”辛小姐道:“昨日现来会过,怎说未必。”黎青道:“既是会过,只怕还是小姐爱才心胜,一时美才难得,故看了三分五分才情,便认做十分了。若说能压倒小姐,则我不信。”辛小姐道:“自开社以来,见过多少女子,我都不服,为何独服此女,此女做得诗词,实实远过于人,不得不服也。”
因在案上玉镇纸下,取出两张稿儿,递与黎青看道:“你可细细一看,便知我不是虚赞。”黎青接在手中,展开看见上面落款是蜀中社小味甘梦。黎青故作惊讶道:“我就说小姐被人骗了。我听见说,这甘非想小姐,才一十六岁,诗才倒果是真的,却静守闺中,怎得到此?这定是假窃其名,来骗小姐的。”辛小姐道:“我又不知这甘梦之名,又未尝慕这甘梦之才,昨日这女子,却来骗我做甚?况昨日这女子的诗词,俱是簇新题目,当面做的,有什么假处?且甘梦的才美,远在蜀中,既年幼不得到此,你却又为何知她这等详细?”黎青道:“不瞒小姐说,这甘梦有一个亲兄,名唤甘颐。今年才一十八岁,生得人物秀美,才情奇特。因游学来扬。看见贱妾略识得几个字儿,因与贱妾往来,故贱妾得知其详。”辛小姐听了吃惊道:“罢了,罢了,据你这等说起来,则昨日这女子,竟是甘梦的哥哥甘颐,假扮将来的了。怪道他不穿弓鞋,穿着双女靴,耳上又贴个膏药,不带环儿,原来他是个男人。怪道他词中急急要辨明。这等想起来,则我昨日可谓失言矣。”黎青道:“终不然昨日来入社的竟是甘颐。”辛小姐道:“据你说起来,年纪模样,有些相似。若不是他,哪里又有一个才美女子来充?只是他充做女子的来意,似甚不善,我又一时爱他才美,不合做了一首词儿与他。他执此词儿,四下张扬,岂不是我开社之一玷。”黎青道:“小姐此论就差了。小姐又不是知他是男子,故招他来入社,即他假妆女子来入社以欺小姐,亦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也。与小姐何伤哉。”因问道:“小姐又做什么词儿与他,怕他张扬?”辛小姐又将《满江红》词儿递与她看。黎青看了道:“即小姐之词‘两簇蛾眉,一双云黛’亦止认其为女子也,井非邪秽之谈,何玷之有?”辛小姐笑道:“瑶草论事,殊直截快人,但我一个闺中处女,与他一个少年对谈了竟日,想起来未免有些局促不安。”黎青道:“这都是贱妾多口,若贱妾不说破,小姐如何得知他是甘颐,不是甘梦。说便是这等说,猜便是这等猜,究竟不知此女可是甘颐扮的。或另有一个甘梦也未可知。还须细访。”辛小姐道:“要细访,也无别处,必须还劳瑶草留心。”黎青道:“他有数日不来了,他若来时,只一问便知,小姐不须介意。”辛小姐因问道:“他与你往来几时了。”黎青道:“也不甚久,只好月余。”辛小姐又问道:“你可知他到扬州有甚事?”黎青道:“他说蜀地偏僻,恐无奇才。他虽游学为名,实欲遨游天下,自择才美之妇,而为其妹择一风流佳婿也。贱妾曾劈他说,你要选人,焉知人不选你。他就夸得他兄妹二人才貌之美,天下无对。若论貌,殊有可观,但不知其才何如,小姐曾窥其底里否?”辛小姐道:“才不一端,一时也窥测不尽。若但以诗才言之,真我阅人多矣,似他这等敏捷风流,其实一时无两.不得不让他夸口矣。他既自夸不妄,则他更夸其妹,亦未必全诬矣。但可惜道路遥远,不能一会。若果如其言,则吾弟之佳偶也。”
二人正说不了,忽辛小姐的兄弟辛解愠走了来。看见黎青在那里,相见过,就问道:“闻得昨日有一个四川女子来入社.诗才甚妙,人物又美,不知果然么?”辛小姐答道:“你怎么得知道?”辛解愠道:“今日在贾翰林家,听见贾小姐相传,是这等说,兄弟故来问声。”辛小姐因取那十首《子夜歌》并两首律诗,与他看道:“你看诗便知。”辛解愠看一首赞—首道:“好诗好诗,怎做得这等风流!”因问道:“这诗不知是旧做的还是新做的?”辛小姐道:“这题目就是昨日贾小姐新议,要做社题的。当面做的,怎么说旧?”辛解愠道:“这等看起来,这女子的是个才女子,可惜我昨日不在家,不曾偷看得一面。”因又问辛小姐道:“姐姐可知她今年十几岁了。”辛小姐不及答,黎青就忙应道:“闻得她才一十六岁。”辛解愠因问黎青道:”你也认得他么?”黎青道:“这甘非想小姐,我虽不曾见过,甘小姐的哥哥甘颐,却与妾往来,时常说起,所以知道。”辛解愠道:“她哥哥甘颐,是个甚样人儿?”黎青道:“她哥哥是重庆府的秀才,也才十八岁,也是个风流才子。”辛解愠道:“既她哥哥是个朋友,烦你相见通个信儿,说我要拜他,相见一面。”黎青道:“大相公要会也不难,搜明日见他,就与他说便了。”辛解愠又将十二首诗,用笺纸抄了带在身边,就出去了。
黎青因嘱咐辛小姐道:“昨日来的这女子,是甘颐不是甘梦,只好你知我知,却是对外人说不得的。若说了,便要传出许多不妙来。”辛小姐低了头想一想道:“你这话倒也说得有理,以后有人问,只推不知便了。但你见他须问个明白,他这妹子果是如何。他说已许谢学士公子,想也是谎,俱要留心一访。”黎青答应了。辛小姐又留黎青玩耍了半日,吃些茶果饮食,方放她回家。
黎青回到家中,甘颐接着就问道:“贤卿去了这大半日,有些好消息么?”黎青笑道:“好消息虽有一半,不好消息也有一半。”甘颐忙问道:“好是怎么,不好又是怎么?”黎青道:“说起来话长,不是一两句说得完的,须到房里去慢慢说。”二人同到房中,甘颐等不得,又问道:“好便好,不好便不好,怎么一半,贤卿说了罢,不要急杀我。”黎青笑道:“郎君此时,事还未有影响,就急起,若急到事成,也急得好看了。如今且不消急,实对你说罢。那人爱你人物风流,诗才出众,这便是一半好了。及说破你是个男子,便追悔与你唱和填词,恐生嫌疑,这便是一半不好了。”甘颐听了吃惊道:“这是十分不好了,怎说一半?”黎青道:“又爱又悔,自是一半,怎说十分。”甘颐道:“卿情不深,不知其中滋味。若是一片真诚,果爱其人,便死也不惜,又何悔焉。既心怀悔恨,则爱是假爱,有何用处。譬如我之爱她,有若性命,设遭患难,便蹈汤赴火亦必不悔。何况仅一对面,又无人知觉,何至便生怨怅,以此知其不爱明矣。”黎青道:“爱虽不悔,然悔亦有浅深之不同。若一味痛惩其人而不顾,此悔则深切于骨,又何恩爱之可言。若相逢非大道,为名教而踟踌,作合涉于邪,因礼仪而怅怏。欲仍前又畏而不敢,欲断绝又恋而不能。故又怜又惜,又怨又嗔,但恨相亲之不偶,第嗟时事之多乖。此妾所谓一半爱一半悔也。若如郎君所说之爱,必逾垣不惜,钻穴不惭而后可,则是淫女子之行。岂贤媛闺淑之所敢出也。”
甘颐听了沉吟半晌道:“即如芳卿所说,尚有一半爱我之情,此时再若要见面,前既误矣,料不能矣。若要寄一诗一柬,又恐涉于私,料不可矣;欲要正言出色,请斧柯而求,他显官,我寒儒,断不从矣。若要俟我成名,则明秋后春,又远不可期。若要望她见怜,又慕名守节,了不可得。则这一半爱我之情,何时何地方得消受。细细想来,终亦归于无用;既终归于无用,则连前日芳卿教我改妆,这一片苦心,俱为多事,转讨得一番相思之累矣。”黎青听了大笑道:“郎君方才笑妾情不深,谁知郎君之情比妾更不深。”甘颐道:“怎么倒是我的情不深。”黎青道:“妾闻深情人,铁也磨穿,石也抱暖,神也叫灵,魂也呼转。岂有异术,不过心坚,不改不悔耳。唯其不改不悔,故偶得其一顾,则庆幸以为前世有缘;得蒙其一顾矣,稍承其一盼,则侥幸以为今生有幸,得遭其—盼矣。日如是,月如是,年如是,故终能成就。今郎君才得一面,即预料其东不可西不可,终于无成。情深人性急心粗如是乎?”甘颐听说,笑了起来道:“不是我性急心粗,事情想来,必至如此,故早为之虑耳。”黎青道:“你初来可曾想到改妆去见她?你去见她时,可曾想到要唱和词儿?你唱和词儿时,可曾想到要你变做男儿嫁你?天下事哪里便算得定!大都有根自能生枝,有枝自能生叶,有叶自能生花,有花自能结果,但要耐心人在枝头树尾寻觅耳。倘一见树,便虑其开花不为我折,便低回欲死,岂善料事机者哉?”甘颐道:“树之枝叶,一定而生者也,可以察之。若我与辛小姐,相见无缘,相亲无路,这枝叶何处去追寻,不由人不彷徨而痛苦。”黎青道:“有一事,自有一事之枝叶。但惜郎君不深求耳。不深求如何得知?”甘颐道:“弟此时心绪巳堕于云雾中,哪里还知深求?倘有枝叶可求,望芳卿指示一二,死不忘报。”黎青道:“枝叶虽有,却如飞絮游丝,空中缥缈,只合说与解人。郎君执实认真,未必能信。”甘颐道:“若出卿口,一滴即是甘泉,片羽定为彩凤,敢不倾心拜听。”黎青道:“妾前日正与辛小姐谈论郎君之事。忽他兄弟辛解愠到了来说,闻知有位四川女子,诗才甚美,来问姐姐讨诗看。看完诗,十分称羡,又问年纪人物,听见说仪容秀美,年才十六,他只管留恋枉想,大有个求婚之意。又听见我说认得甘梦的哥哥,他就粘定问我,就要会你一会,你明日须打点言语停当,会他一面。等他求你妹子做个引头,你便好借此就求他姐姐了。纵不能一时便能许可,然两下里往往来来,诗酒投机,自然又别有妙处,非此时所能预测。妾之所谓枝叶者此也。不知郎君以为何如?”甘颐听了大喜道:”若能与她兄弟往还,自是绝妙枝叶。但前日入社所做之诗,既认做妹子,他若问今日妹子何在,却教我怎生对答?”黎青道:“这个容易,只说先同母亲回蜀去就是了。”甘颐道:“若问从何处来,却如何说?”黎青道:“只说从京师回来就是了。”甘颐又道:“若问年少女子,在京中何为,却是怎生说?”黎青笑道:“郎君何不聪明如此,就说京中系祖家,因祖家有宗支之议,故往耳,亦未为不可。”甘颐听了,方大喜道:“芳卿何多才,善于酬对如此,小弟真受益多矣。”只因这一说,有分教:鸟但闻声,花先弄影。
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辛解愠指子夜明明挑绿绮 甘不朵咏灯影暗暗系红丝

词曰:
燕影穿帘,莺声在柳,岂人不愿关睢偶。狂来借咏吐芳心,急时乘醉开香口。
我意非无,他情已有,唯唯恐后何曾否。此非花草妄牵缠,盖思才美成箕帚。 一右调《踏莎行》
话说甘颐见黎青机巧横生,智计百出,不胜欢喜。围握其手而细视其眉目道:“卿年未满二十,怎心灵性慧解事如此,真今人爱杀,真令人喜杀。”黎青笑道:“君之爱我喜我,不过爱喜我能为辛小姐设计耳。非爱喜我之姿容,而愿朝暮为云雨也。”甘颐道:“爱喜卿设计,固心之所最真;爱喜卿之姿容,实亦情之所甚切。卿不可自待之轻,而又视人之薄,竟一味抹杀。”黎青道:“妾非争郎之喜,冀郎之爱。但思辛小姐之姻缘,非旦夕可期,而郎君坐待其成,闲居寂寞,何以消遣?倘如郎君所说,尚有一线垂怜于妾,则妾借此垂怜,承君之欢,博君之笑,为消磨岁月计也。岁月有可消磨,则辛小姐之姻缘,不愁不到手也。倘无所娱,朝夕盼望,即君岂不急杀。”甘颐道:“有芳卿相对,便累月经年,亦不寂寞。但胡夕盼望,亦当速图。”黎青道:“非不速图,火候必须守到。譬如辛解愠,愿与郎君一见,今日才说起,终不成今日就好去见。极快也须三两日方好去相通。郎君须放开怀抱,且寻乐处。这件事容妾与你细细打点,决不误郎之事。郎君若忙在一时,急做一团,则贱妾不能奉命矣。”甘颐听了大喜道:“芳卿之言是也。弟如今只认芳卿作巫山矣。既如此,可快取酒来,容弟饮醉,好做高唐之梦。”黎青亦笑道:“这等说起来,倒是妾自作说客了。”二人说得投机,未免你贪我爱,寻些乐事。正是:
春色遍园池,花开满树枝。
生香引蜂蝶,哪有不贪时。
甘颐与黎青才寻欢得两日,忽这日傍午时候,黎妈进来对黎青道:“琼花观前的辛公子在外面,要见你。”黎青听见,知道是那一窍,因对甘颐说了,叫他打点相见。连忙出来迎接辛公子道:“辛相公今日来的凑巧。前日所说的甘相公,恰恰在此。”辛解愠听了大喜道:“妙妙妙,我候不见信,正来问你。”随叫小厮取出一个眷小弟帖子,递与黎青道:“烦说一声。”黎青接了帖子道:“就请同进去罢。”辛解愠道:“你须先走。”黎青遂先走一步,到了房门边,因叫一声道:“辛相公在此拜你。”甘颐听见,慌忙走出来相迎道:“方才瑶草说知,正要进谒,怎敢反辱先施。”辛解愠道:“久慕大名,渴欲一晤而无由,昨偶会瑶草道及,今方得识荆,不胜庆幸。”二人相见过,分宾主坐下,彼此各细一观。辛解愠看见甘颐生得:
书生体态美人姿,半是柔情半冶思。
若使牵缠到魂魄,不禁狂荡不禁痴。
甘颐看见辛解愠生得:
昂昂落落又翩翩,正是垂髫弱冠年。
漫道有情人竞看,便教花柳也争怜。
二人看了,彼此交爱。甘颐因笑说道:“仁兄青年才美如此,羊车过市,甚是可危。”辛解愠笑道:“前日小弟倒也虑此。今幸仁兄到扬,合城的女子,又争看仁兄,无眼及弟,故小弟幸而免也。”甘颐笑道:“若看小弟不看仁兄,此又盲妇人也,料看不杀。”黎青道:“二位不消着急,扬州妇人的眼睛最善,若看见二位之美,先自软了,哪里还有毒眼看得杀人,二位但请放心。”黎青说罢,大家都笑了。须臾茶来,甘颐因又说道:“天下繁华,目今要算扬州了。只说人物也美,妆束之精,已过于今古,然犹女子事也。至于诗文,岂女子事哉,竞家吟户诵,有若武城之弦歌,真奇事也。”辛解愠道:“此虚名耳,仁兄不可被其所惑。”甘颐道:“纵无灵鬼也有枯肠,怎么虚得?”辛解愠道:“漫言乌有,有亦涂鸦。小弟因频繁无托,欲求择一闺中之秀,拟作河洲,经今数年,尚不获一香奁之彤管,仁兄何言之易也?”甘颐听了惊讶道:“小弟之见,何与仁兄不同。小弟才见一人一诗,即以为子美复生干闺阁,又何多才也。”黎青听见恐甘颐露出相来,因笑说道:“扬州大大的,女子多多的,你二位怎一时就要评品尽了。且请到客堂中,略略小叙,再慢慢商榷何如?”辛解愠听了大喜道:“待小弟作东才是,怎么倒要瑶草费心。然而幸会甘兄,正要请教,瑶草此意甚妙。只得要领。”遂同到中堂,大家逊坐。甘颐道:“今日承辛兄赐顾,则小弟是主了,岂有主人僭客之理。”辛解愠道:“小弟虽来进谒,然此地非甘兄正寓,况甘兄远客,就是瑶草主人,瑶草与舍下又是熟识,当作半主,甘兄又何逊焉。”黎青笑道:“论起来俱可作主,俱可作客,也分别不得。今又非大酌,不过草草叙悄,只齿序坐罢了。”辛解愠道:“此说有理。”甘颐推辞不得,只得在东席坐了,辛解愠坐了西席,黎青下陪。
三人坐定,相逊而饮。饮了数巡,微微兴动,辛解愠因问道:“方才甘兄说,才见一人一诗,即以为子美复生于闺阁,不知此一人为谁,此一诗又为何诗也?”甘颐道:“小弟不言,恐仁兄以小弟为谎,欲言又恐干犯获罪,奈何?”辛解愠道:“朋友兄弟也,诗酒佳话有何干犯,幸教之。”甘颐道:“小弟远人,初至贵地,又借寓不久,耳目有限。前因在瑶草扇头,看见《花飞蛛网》一诗,既风流香艳,又感慨淋漓。惊讶询问,方知为辛荆燕小姐之佳章也。又见报条开红药大社,因将诗与舍妹看了,又与舍妹说知开社之事。舍妹不信更有如此才美佳人,故腼颜入社,欲求一面,以窥虚实。既见了回来,方怅然自失,以为大邦人物,真不可及,遂不敢久留,竟随家母解维还蜀矣。是故小弟以为才见一人一诗,早已令人狂骇,使遍观沧海,不几惊杀乎。初不知即为今姊,今蒙赐顾,方知干犯有罪,幸赦之。”辛解愠听了道:“甘兄才子,又是远客尊客,不当狂言。伹今既蒙相爱成了知己,又事不剖不明,只得直说了。扬州女子虽不少,又皆尽慕诗名,凡拈起笔砚,便思量涂抹这五言八句,以为声价。然而细求之,实不知这五言八句,是咸是淡是酸是甜,又何论兴观群怨,三百之遗哉。不瞒仁兄说,不是小弟自夸,若要知诗词中之滋味,除了家姐,扬州实实无人。不期有缘,仁兄到扬,刚刚看见,遂蒙青赏,而例其余。不知其余实不足例。就是家姐为小弟择妇开此红药大社,于今数月,扬州女子无不入社,并不获一芳香之句。唯昨邀天幸,方得令妹宠临,赐此十二首金玉,以为社中光宠。昨家姐通知小弟,再三捧诵,方知香奁彤管,原自有阳春白雪也。急急追求,已是镜花水月,幸瑶草示知,因得瞻屋及乌,而妄作萝菟之想。此肝膈至言,不惜直陈,不知甘兄还是怜而听之,还是嗔而罪之?”甘颐听了大喜道:“原来解愠有此美意。若论门楣,实相悬而不敢仰攀;若论年貌才美,或亦不愧蒹葭之倚。但可惜不早言数日,使彼此识桃花之人面,两下系月老之红丝,岂不一天好事定矣。今虽郎才似玉,女貌如花,弟恐说来不信,传去生疑,又要费旁人之口舌,为多事耳。”辛解愠道:“弟闻荆山无石,丽水必金;六郎既貌似莲花,岂有淑女不如桃叶之理?况子夜十歌,虽非全豹,而雨中二律,已见一斑。小弟已反侧河洲,无容再计矣。但恐书生福薄,纨绔无才,不足动淑人之远听,则全仗仁兄为之包笼耳。”甘颐道:“仁兄既一意不移,小弟又岂有二说?”辛解愠听了大喜,因满斟一大杯奉于甘颐道:“大丈夫千金一诺!”甘颐也满斟一杯回敬辛解愠道:“大丈夫一诺千金!”黎青见二人交杯相劝,因笑说道:“如此结亲,竟爰亲做亲,不用媒人了。”辛解愠听了大笑道:“是我差了,是我差了。”因随筛一杯奉与黎青道:“忙忙求甘兄,竟忘记了媒人,莫怪莫怪。”黎青笑道:“怪是不怪,只是笑却要笑。”辛解愠道:“笑些什么?”黎青道:“笑你太性急,一杯酒就要定亲。”说得大家都笑将起来。黎青虽是戏话,辛解愠听了虽也只付之一笑,然细细想来,殊觉有理,便再不提起,只言吃酒与做诗矣。谈一回,笑一回,直吃到黄昏方才别去。正是:
花贪柳爱两缠绵,燕舞莺啼各自牵。
只道相逢新缱绻,谁知婉转是前缘。
甘颐送了辛解愠去后,归到房中与黎青商量道:“辛解愠来便来了,但他只求他之亲,竟不问及我的心事,我却怎生开口?”黎青笑道:“郎君性也太急,怎么才见面就想开口?”甘颐道:“既才见面不当开口,辛解愠为何竟直直开口?”黎青道:“他的事是直的,故不妨开口,你的事是曲的,要开口须看机会。”甘颐道:“同一求婚,为何他便直我便曲?”黎青道:“他只认前日入社题诗的是你妹子,诗又好,人又好,又自倚着门第,才高学饱,无嫌无疑,故直求之而不讳。若郎君门第又在蜀中,才学虽然过人,而一时人尚未知。及辛小姐知之,又是乔妆私事,不敢告人,其事甚曲。若急于开口,不涉嫌即涉疑,故忍而有待。”甘颐道:“待可也,不知待至何时,又不知待久可有机会?”黎青道:“机会随时而生,不可预料,且待明日回拜过他,再看光景。”甘颐无奈,只得又安心住下不提。
却说辛荆燕小姐,自黎青道破入社题诗女子是甘颐不是甘梦,因暗想道:若果是一个男子,倒是一个才子无疑。我到处访才,并未遇人,谁知既遇其人,又系乔妆,使人不敢开口。又想道:黎青之言,虽若有疑,然细想此女之眉目嫣然妩媚,天下哪有如是之美男子,其言亦尚未可深信。昨兄弟闻知要去拜他,且等他拜了回来,看是何如,再作区处。
正想不了,忽辛解愠走来与姐姐商量道:“兄弟昨日去拜这甘颐,就在黎青家遇着,果然好一个美少年,年纪只好大兄弟两三岁,谈今吊古,议论风生。问及妹子,他竟认妹子为才美,了不逊让。兄弟求他结婚,他觅一口应承,又绝不推辞。兄弟想扬州女子已十窥八九,并无一毫着落。此女之才,已见于十二诗,料非虚名。其才既如此,则其貌虽末见,想起来或亦不至十分丑陋,欲求姐姐为兄弟成全。”辛小姐道:“吾弟所论最善。但他哥哥甘颐,貌虽风雅,不知才学何如?若兄亦有才,则一支一派,方愈足证信。”辛解愠道:“兄弟昨日初与他相会,不好陡然命题。他今日必然来回拜,待他来时留他小饮,姐姐可选两个题目来叫兄弟做,兄弟就好扳他以探其学。”辛小姐道:“如此甚好。”
姐弟算计停当,只挨到午后,门上方传进甘颐的名帖来,辛解愠看了名帖,忙走出来迎接着,在大厅上相见过,随即邀到后厅旁书房中去坐。辛解愠因说道:“小弟进谒,愿识荆州也,怎敢劳长兄亦枉台驾。”甘颐道:“来迟固有罪,然不敢轻造也,幸恕之。”坐定献茶,茶罢,甘颐即起身要辞出。辛解愠忙留住说道:“小弟之愿交仁兄者,非徒幕仁兄之大名而虚为延揽,实欲朝夕左右,窃取道义文章,以开其愚,以文其陋。若但投一刺而即行,岂小弟愿亲芝兰之意哉?”甘颐道:“小弟亦有肝胆,岂不欲追随几席,时聆珠玉,以为虚往实归之地。但远人只身,不能酬酢,况才一登龙,怎敢便蒙投辖。”辛解愠道:“此句句客套之言,非所愿闻。即以客套言,小弟有地主之谊,兄又何多让焉?”甘颐听了,笑说道;“仁兄数语,小弟已不啻饮醇而心醉。纵如此,亦不胜杯斝矣。”辛解愠也笑道:“甘兄未饮而先曰心醉,小弟则请沉酣曲蘖,而让甘兄独醒何如?”说罢,相视而笑,甘颐只得坐下。
须臾酒至,二人对饮。饮到半酣之际,正谈及做诗,忽见一个童子手里拿着一幅纸,走来对辛解愠说道:“小姐说方才社中出了一个题目,甚是风雅,叫送来与大相公看,请大相公有兴也和一首。”辛解愠接来一看,却是咏灯影,五言律诗,限人字韵。因吩咐童子道:“我晓得了。对小姐说,我有客在此。”童子去了。甘颐看见因问道:“是甚题目,可借一观否?”辛解愠忙送与甘颐道:“此乃家姐社中之题,因爱其风雅,故送与小弟,叫小弟也和一首。”甘颐看了,点点头道:“此题不独风雅,而纯是虚景,实难摹写。”辛解愠道:“仁兄有兴否?”甘颐见题目是辛小姐传来,兴已勃勃,因答道:“文人于诗酒无兴,却于何处有兴?”辛解愠听了大喜道:“小弟渴欲拜领大教,但草草不敢轻谓,仁兄既有兴,何不挥洒珠玉,以为众金钗之程式,使知文人彩笔凌云,自不同也。”甘颐此时酒已微醺,又一心想着辛小姐,又要卖弄才华,因笑说道:“仁兄既如此见爱,小弟敢不献丑以博仁兄之笑。”辛解愠道:“此题细思甚是枯淡,得仁兄大才点染,自当快观。”因命童子送上笔砚名笺。甘颐拈笔在手,也不推辞,也不着想,竟从从容容题了五言八句,递与辛解愠看道:“潦草不工,幸仁兄教之。”辛解愠接了一观,只见上面写的是:
《咏灯影五言律限人字韵》
寂寂照无寐,憧憧明有身。
鼠窥方散乱,剑舞忽精神。
窗月来时暗,瓶花对处真。
莫悲消歇易,彻夜伴愁人。
辛解愠看完,不觉喜动颜色道:“此诗剪裁甚巧,喻意最微,又渊博,又风雅,真此题之绝唱也!仁兄之才,远过青莲,直追子美,敬眼敬服。”甘颐笑道:“醉后饾饤散言,聊以塞责,何足言诗?乃蒙仁兄垂青,始信嗜痂不谬矣。”辛解愠道:“造成凤鸟,方有彩翼;不是鲛人,何从得珠?仁兄不要瞒小弟,想仁兄窗下不知如何用功,方能言成锦绣,笔落珠玑,断未有不操缦而能安弦若此者。”甘颐听了大笑道:”知言哉!不瞒辛兄说,小弟实原来尝留心诗词,只因舍妹酷好于此,朝夕分题拈弄,习若饮食,故小弟不能免俗,亦复尔尔。”辛解愠听了连连点头道:“仁兄之言,非欺我也,即小弟之学于家姐一样了。但由此想来,则令妹之题咏不减仁兄矣。”甘颐道:“小弟为举业分心,不过勉为唱和,至于舍妹,则寝于此,食于此,梦魂于此。虽往来酬和无多,而汉唐佳句无不赋过,天下美物无不咏遍。虽未必尽如古人,尚亦有可观,不至如小弟之陋。”辛解愠听了不禁身子先已酥去,神情早已动摇,只得勉强纳定说道:“由此想之,则是蜀中又生仁兄一东坡,有了今妹,而苏家小妹不足数矣,诚快事也。”甘颐道:“蒙仁兄通家之爱,故为浪言。仁兄若以古贤相比数,则惭甚矣!”二人说得快畅,直饮得醺醺然,甘颐方起身别去。正是:
你贪颜色我贪香,两两痴迷两两狂。
及至两心相遂后,始知惊喜不非常。
甘颐别去,且按下不提。却说辛解愠送了甘颐去后,忙袖了灯影诗来见姐姐。问知诗社虽散了,小姐还在金带楼,未曾下来。辛解愠因走上楼来见姐姐问道:“今日社中灯影诗,可有两首看得么?”辛小姐道:“可笑这样一个好题目,并无人做一首好诗,真可羞也。连我再三搜索,亦无奇想,故而搁笔。我叫顺童送题目与你,你可曾鼓舞甘颐同做么?”辛解愠道:“兄弟今日方信服甘颐是个真正才子。”辛小姐道:“何以见得?”辛解愠道:“我只送得题目与他,他只说得一声好题目,纯是虚景,倒也难于摹写。兄弟要他做,他略不推让,早拈起笔来依韵题了一首五言律诗。敏捷固已难及,再看其诗,真摹写情景,不即不离,令人服倒。”因袖中取出送与辛小姐道:“姐姐请看自知。”辛小姐接到手中,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欣然道:“此题有此诗,虽太白不能再作矣!吾弟赏鉴不差。”辛解愠道:“兄弟虽然赏鉴,不过皮毛,其中妙处,尚望姐姐指示。”辛小姐道:“凡做诗,虽泛然落笔,亦要有所从来。唐诗有‘灯影照无寐’之句,此云‘寂寂照无寐’,岂不已将灯影二字暗暗点出?白乐天又有‘残灯无焰影憧憧’之句,此云‘憧憧明有身’,又将灯影无形已现作有形矣!宋词曰:‘梦破鼠窥灯’,此则借鼠窥二字代出灯字。鼠窥必残夜将尽之时,下曰‘方散乱’,不独见灯影而灯影,且留变相。刘琨、祖逖,对舞灯下,剑影即灯影,又不独见灯影而灯影,且增气色精神。何其微妙!以上俱用事也,下若再用事则伤赘,故但虚描。虚描而曰‘窗月来时’,与灯影了不相关,只一‘暗’字,而灯影己惨淡壁间矣。虚描而曰‘瓶花对处’与灯影又何干涉?只一‘真’字,而灯影已披离几席矣。摹写已尽矣,若再摹写则伤巧,故以‘销歇’总叹息之,韵致何其高远!又以‘彻夜伴愁人’一浑论灯影作感慨应之,真妙不容于言矣!”辛解愠听了大喜道:“原来诗之微妙如此!非姐姐解出,则兄弟尚在门外。但据姐姐如此说来,则甘颐之才可观矣!既有可观,则兄弟更有一言愿与姐姐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远而日近,疏而日亲。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恨积雨误佳期书生空着急 赏牡丹怜俊彦父母也留情

词曰:
前辱招饮,昨蒙折柬。衔杯准拟深还浅。谁知云黑正当头,不容花色亲人眼。
盼得相逢,方才劝勉。新诗自不沉香忝。只思西席享尊荣,谁知潜入东床选。 —右调《踏莎行》
话说辛解愠见姐姐说出甘颐诗中许多妙处,因与姐姐商量道:“这甘不朵既诗才如此之妙,他又对兄弟再三夸其妹子诗才之妙,纵或过于称扬,然一枝一叶,亦未必大相悬绝。况社中之作,已见一斑,就是姐姐为兄弟开此大社,选来选去并未有人。今既有人,又蓄疑自误,恐非算也。”辛小姐听了,心中暗思道:细观灯影一诗,与前二赋体,自是一手的,系甘不朵无疑,不知他妹子如何?又不便说出,只得答应道:“其人之才美,自不必言,但恐道路悬远,嫁娶不便,非父母之所喜。”辛解愠道:“嫁娶虽远,不过一时之劳,倘贪近而娶非其人,则终身受累矣。必要姐姐为兄弟作主。”辛小姐见兄弟一心认真,苦苦央她,又暗想道:这甘不朵做哥哥的,既才美过人,这妹子谅必非土木,但未见终不放心。然兄弟执意不回,自是赤绳有分,且与父亲说说,再看机缘。因说道:“吾弟所言亦是,待我与父亲母亲去说便了。”辛解愠道:“姐姐肯说,父亲母亲再无不听之理,倒要姐姐肚里不模糊两可则妙了。”辛小姐听了倒笑将起来道:“事还不曾说动,倒先栽在我身上。也罢,我就与你去—说。”因走下楼来,不归绣房,竟到后厅来见父母。
辛祭酒与夫人井氏正在孟养堂闲话,忽见女儿走来,因问道:“这两日社中曾有两个有才的女子来入社么?”辛小姐道:“女子虽时时有来入社,若要有才,其实甚少。唯前日有一蜀中女子叫做甘梦,到社中做了十首《子夜歌》,两首律诗,甚是风雅,孩儿以为远方赶路之人,便不留心议及婚姻,不期兄弟见了此女之诗,又见侍妾们传说此女之美,便十分羡慕,以孩儿未曾为他议及婚姻,又十分怨怅。孩儿再访问时,闻此女已匆匆还蜀矣。孩儿见无可奈何,只得罢了。不期兄弟昨日又在那里恰恰遇见此女之兄,叫做甘颐,表字不朵,说他也是个少年,甚是多才,兄弟偶然道及婚姻,他竞满口应承。今日他来回拜,兄弟留他小饮,偶传社中灯影之题与他看,他竟信笔题了一首,风雅绝伦,不但社中无人可与争衡,即孩儿再四寻思,亦为之搁笔。兄弟心中以为其兄之才美如斯,则其妹之才美不卜可知。因再三要孩儿与他周全。孩儿想,若是此女尚在此未去,孩儿便好接来,与他面订婚好。今妹已行而兄在,非孩儿所能周旋,只得禀知父亲母亲,此婚实兄弟心中所愿,望二大人俯从以满其望。”辛祭酒道:“这女子人物既美,诗才又工,娶以为妇,自是良姻。伹不知她有无父母,其兄可能作主,可叫发儿来,待我细细问他。”
辛小姐听了,因命侍妾快请大相公来。侍妾忙去请了辛解愠来。辛祭酒因说道:“你姐姐说,你甘家这头亲事甚是相宜,但因道里暌隔,探访无由。欲要聘定,她只一兄在此,又不知她此兄可能作主,还是要归去禀知父母?”辛解愠道:“前日姐姐传此女社中所作之诗与孩儿看,孩儿虽深反侧,却因远方过路之人,不敢妄想。不期昨日恰遇其兄,观其举止,不独年少才高,实一言行不苟之人,故孩儿以婚垢求之,蒙他怜爱孩儿,愿结丝萝。因细细问他,只有寡母在堂,且其母已托他为妹子择婚,故他敢于应承。这甘颐若是个诡谲之人,孩儿也不敢深信其言。因见其人风流倜傥,年长孩儿不过两岁,而才学不啻十倍孩儿,明日自是玉堂金马中人物,孩儿钦其人服其才,故信其言而求姐姐告知父母。父亲若不信,可折柬邀他来一会,便知孩儿不是贪妄了。”辛祭酒听了,因想一想道:“这也说得是,可即发帖去请他来一会,我便有主张了。”父子忙算计停当,方大家欢喜。正是:
娶妻如之何,必告父与母。
父母允从之,婚成是佳偶。
辛解愠得了父命,遂打点用父亲的名帖,来请甘颐不提。
且说甘颐答拜了辛解愠回去,因对黎青将留酒做灯影诗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黎青听了欢喜道:“恭喜郎君,已渐入佳境矣。”甘颐道:“境虽渐入,未必便佳。昨日所做灯影诗,不知可能到美人之眼,芳卿能再为我一往探否?”黎青道:“不须再往,他姐弟们做诗是性命。凡有好诗,必互相传览。况灯影又是他社中传来之题,诗若不佳,弃掷可也。郎君诗既高妙,岂有不送入去看之理?郎君宜安心俟之,定有好音。妾若再去打探,反恐动他之疑。”甘颐道:“芳卿论事,煞有妙理,但小弟此衷,惶惶不宁,却将奈何?”黎青笑道:“妾已言之在前,不过借杯酒,聊与君勉为欢笑耳。”说罢,逐携甘颐到房中饮酒做乐去了。正是:
漫道糖甜与醋酸,人心哪得一般般。
相偎得意相思苦,君正愁时妾正欢。
黎青窝盘了甘颐一夜,到次日起来,正梳洗了吃朝饭,忽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外面辛衙有一位大叔,要见青娘。”黎青听了,忙走出来见了,方知是辛祭酒老爷送帖子在此,说园中牡丹盛开,要请甘相公明日去一会。黎青答应了,打发家人去迄,方笑嘻嘻进来,将帖子与甘颐看道:“何如?岂不又进一层佳境乎?”甘颐看了辛祭酒的名帖,又惊又喜道:“我昨日又不曾拜他,他为何倒发帖请我?”黎青道:“此定是辛解愠属意令妹,因我前日有一杯酒定亲之诮,故今日特耸甬其尊公以为重耳。”甘颐道:“既有此意,昨日辛解愠何不面言?”黎青道:“昨日辛解愠尚未曾通知他尊公,安可先言?”甘颐道:“既有此意,为何不早早通知他尊公?”黎青道:“郎君远方人,无所称据,故难于启口。昨因灯影诗做得风雅,则郎君之才有证,故借此以耸动尊公,方有今日之请也。”甘颐听了,因抚摩黎青而欣欣说道:“芳卿料事,何如此详明,真蓍龟所不及也。但他许多亲厚皆为舍妹而设,于我婚姻毫无干涉,却将奈何?”黎青笑道:“郎君何不思之甚也?父母最钟爱者儿女,辛祭酒既思为儿择佳妇,岂不思为女择佳婿?特一时未见可欲之入耳。明日郎君往见,虽侃侃以令妹为辞,然远约也。吞不可,吐不可,实香饵也。却借往来之密,渐吐露才华,则佳境中定更有佳境。郎君须留意审察,勿自失也。”甘颐道:“芳卿所言皆是矣。但人之才美,必赖人称扬,方足耸听。若待自家卖弄,相遇有限,能卖弄得几何?”黎青道:“这又不然。无才美之人,言于压众,貌不惊人,见不得正人君子,故要人称扬。或遇聋聩之人,不辨黑白,故要人称扬。若郎君,貌不减于河阳之花,才可胜于青钱之选,虽瞎人手摩聋人鼻嗅,亦知其美。况辛祭酒当代儒宗,辛荆燕女中班史,辛解恤文中英俊,岂有不识而待他人称扬之理?郎君此去,自冰玉快相照映耳。”甘颐听了,喜之不胜,因说道:“若能果如卿言,则我甘不朵之心愿遂矣!”因又问道:“他约明日,不知准否?”黎青道:“请客岂有不准之理?但他家人临出门曾说一句,明日是赏牡丹,必须天晴方妙,若是有雨,再来改日。”甘颐听了便双眼观天,争奈是三月天气,云来云去,忽暗忽明,甘颐心下甚是着急。不期到了午后,东风紧急,竟吹下一天雨来。初时一阵两阵,还望它住,后见阵阵相续,直下到天晚,尚自不休,急得个甘颐只是咨嗟,不胜怨叹。黎青见他无聊,因取酒与他慰解道:“今日不住,明日或者转晴,此时急也无用,莫若且开怀畅饮一杯,以破寂寞。”甘颐心虽不乐,然而无可奈何,只得与黎青相对而饮,饮罢而寝。正是:
对美还思美,看花又想花。
非关心不足,情已长根芽。
甘颐虽然睡了,却两耳只听窗外。不期萧萧索索,直落到天明竟不住点。及到天明.依旧又落。甘颐起来正与黎青商量,这等大雨还是去好不去好,早已有辛衙人来改期道:“看花雨天不便,今日不敢屈甘相公,只候天色一晴即来相请。”甘颐见辛家改了期,不胜纳闷。初犹今日望明日,不期一连竞下了三日,点也不住,直到第四日,半窗花影,方才晴了。甘颐刚起来梳洗,辛衙早已下过邀帖去了。甘颐方欢欢喜喜与黎青说道:“我只道被风雨折磨倒了,一般也有今日。”黎青道:“风雨折磨,倒只有限,郎君不要太欢喜过火,露出象来,被人看破,便是自折磨了。自折磨,便无法可救。”甘颐听了连连点头道:“瑶草爱我甚深,非只情人,实益友也!”吃过早饭,辛衙又有人来催道:“老爷说看花直早,就要请甘相公过去。”甘颐见邀,就要早去。黎青恐太早,留下,只挨到傍午方才放他上轿而去,又叫王芸拿帖跟随。
不多时到了辛衙。先是辛解愠接住,在大厅上见过礼。甘颐先谢道:“尊公老先生,小弟闻其喜于静养,懒于见客,故不敢轻谒,怎敢反辱宠召。”辛解愠道:“家父懒于应酬,诚有如长兄所言。昨因见长兄灯影佳作,以为高妙,十分爱慕,渴欲一会。又因小园牡丹正开,不可不求名人题咏,又以小弟辱长兄之爱,故草草折柬,屈仁兄一叙。蒙仁兄不鄙而宠临,诚厚也幸。”说罢,就邀甘颐入去道:“家父在后园候久。”甘颐因随趋而入。
到了后园亭子边,辛祭酒看见甘颐人物秀美,忙笑嘻嘻迎下亭来。甘颐因说道:“老先生斗山重望,晚生自愧远方下士,不敢仰瞻。乃蒙辱赐登龙,何幸如之。”辛祭酒道:“甘兄才子,本当走谒而后领教,因老病久不出门,又恃小儿通家之好,故大胆相邀,幸蒙慨临,真快晤也。”甘颐还要请拜见,辛祭酒不允,竟是长揖。揖罢,甘颐与辛解愠东西对坐,辛祭酒下陪。左右送茶,茶罢,辛祭酒就说道:“甘兄年正轻,怎诗才如此之美,实天生也。”甘颐道:“巴人下里,聊以自涂,乃辱大人之采。不胜有愧。”辛祭酒又问道:“贵庚只怕还未二十?”甘颐道:“十八。”辛祭酒道:“这等长小犬两岁。”又问:“堂上俱庆否?”甘颐道:“不幸先严久弃,唯寡母独自劬劳。”辛祭酒又问道:“有昆玉否?”甘颐道:“并无弟兄,只一弱妹,今年才一十六岁。”辛祭酒又问道:“甘兄曾授室否?”甘颐道:“尚未。”辛祭酒又问道:“以甘兄才美,谁不争夸坦腹,为何尚未归玉镜?”甘颐道:“一者蜀中僻壤,非河洲之地有淑女可求;二者,晚生小子尚滞青衿,岂敢妄作天姝之想。是以天涯孤馆,聊且自娱。”辛祭酒听了叹羡道:“才人举止自别!”因又问道:“敝同年施时雨在贵省做文宗,不知考得公否?”甘颐道:“原来施宗师就是老先生贵同年。这施宗师乃晚生的恩人,晚生已被府考遗落,幸遇宗师大恩,方才收录。”遂将庙中做词触怒,收考冠军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辛祭酒听了大笑道:“这等说起来,敝同年与兄虽是师生,又系知己了。”又问道:“贵府巴县知县王荫,乃学生的得意门生,甘兄曾会过么?”甘颐道:“但闻其清廉惠爱,实未曾进谒。”
正说不了,忽左右报酒巳完了,备在花下。辛祭酒因邀甘颐同走至花前,看那牡丹正花开得烂漫,虽遭连雨,毫不伤损,十分可观。花前张着幕帐,幕下设着三席酒。辛祭酒因说道:“甘兄初会,本不当如此草亵,因慕甘兄乃豪爽快士,或不拘此。又见牡丹开得正好,故屈此小叙,不意又为连阴阻了数日,今日方得领教。乞甘兄勿罪。”甘颐道:“老先生当代儒宗,晚生小子得望见颜色,已出万幸,乃复叨盛酌,又对此名花,高厚何以为报。”说罢,遂分宾主坐了,甘颐仍居东,辛解愠仍居西,卒祭酒原是下陪。左右送酒,三人对饮。饮了数巡,辛祭酒因说道:“灯影诗在古人咏物中,倒也不见有传者,甘兄乃能独创出奇,真大手笔也!”甘颐道:“此不过偶而应解愠兄之教,有何妙处,乃敢辱老先生珍赏。”三人又饮了数巡,辛祭酒因笑说道:“连阴数日,学生只恐花事阑珊,无以佐饮,今幸枝头颜色,尚不减于沉香亭畔,不知青莲何以发付?”甘颐也笑道:“青莲虽不敢当,然侍饮于王公大人前,而涂抹之丑恐亦不能免,老先生倘有所命,晚生愿博一笑。”卒祭酒听了大喜道:“甘兄既慨许赐教,何快如之。”因顾辛解愠道:“可快送酒,以发其兴。”辛解愠忙斟了一大玉觥,亲送至甘颐席前,又叫左右奉上笔砚笺纸。甘颐饮完,因对着辛祭酒打一恭道:“乞老先生命题。”辛祭酒道:“既屈甘兄对牡丹小饮,即事就是题了,不便又别命题。”甘颐听了又打一恭道:“是。”遂拈起笔来题七言律诗二首,送与辛祭酒道:“俚言塞责,望老先生教之。”辛祭酒接在手中,见其敏捷,已喜出望外,及将诗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积雨后红芳园赏牡丹即事
沉阴全不念花安,鸟语朝来忽带欢。
日照尚疑红影湿,风喧新破碧纱寒。
已拼尽韵酬云里,却喜余春慰牡丹。
只恐乍晴晴未稳,忙扶残醉卷帘看。
其二
准拟看花事已休,何当红艳忽侵眸。锦云簇簇疑登殿,深色层层欲起楼。
开向文园终富贵,妆依金屋更风流。相看看到相关处,黯黯春愁早不愁。
辛祭酒看完。又细细吟咏,忽不禁称赏道:“甘兄此诗叙事入情,扣题切景,言外有无穷蕴藉,笔下无半点俗尘,前结芳香如画,后结吞吐关心,大得风人旨趣,即青莲再起,亦不多让。风云一便,翰苑凤池,旦暮事耳。”甘颐谢道:“爨下赏音,能有几人?老先生见爱则然,但恐天下人不如老先生之见爱耳。”辛祭酒看过,又递与辛解愠看。辛解愠看了,又称赞一回。辛解愠看过,辛祭酒又吩咐家人,叫送与小姐社中去看。然后奉上酒来,再三劝饮。甘颐见辛祭酒不住称扬,又见说传与小姐社中去看,心下十分快畅,便也欢然而饮。
大家饮到酣然之际,辛祭酒因说道:“诗词乃才人风雅之资,然古人云:‘吟成七个字,捻断数茎须’,亦妨工之事。故我学生,往往戒小儿之苦吟,不知甘兄何所师友,而敏捷风骚如此?”甘颐道:“大人前不敢妄言,实无师友,唯舍妹好吟,故朝夕互相推敲,以破村野之寂寞。久之,遂嘲风弄月,习为日用,而不知有搜索枯肠之苦,此家庭贫乐,实未尝废学。”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据甘兄说来,则令妹之诗才,不减甘兄矣!怪道小儿,谆谆恳学生求婚于甘兄,想正慕此也。但学生细思,无才之女,可以门楣动之,有才之女,必定慕才。小儿虽也属意诗文,游心艺苑,但恐邯郸学步,不能生淑女之怜,故学生不敢轻于启口耳。”甘颐道:“解愠兄家传世学,天赋奇才,飞鸣行且惊人,豹斑何足为异。且在翩翩弱冠之年,又是皎皎临风之士,苟愿见良人,孰不作东床之思。矧舍妹有心有目,得能奉侍巾栉,自于愿足矣。但恐寒素,不足仰攀阀阅,奈何。”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既蒙甘兄慨诺,则小儿幸获好逑矣,何幸如之。稍容择吉,敬纳红丝。”
大家说得快畅,又欢然饮了数巡,辛祭酒又问道:“甘兄青年大才,正好藏修,况萱草在堂,为何作此远游?”甘颐道:“晚生僻处一隅,从未见名山如何,大川如何。天子帝都又如何,王公大人又如何。窃恐虚生一世,孤陋寡闻,因不揣鄙野,亦欲游大川以成名。又闻相如求凰四海,又思择婿必须天下士,故孟浪而游。不意天不负人,甫至贵地,即蒙贤乔梓垂青,俯赐登龙,使晚生小子得扬眉饱德,吐气挥毫,成一番知遇。回想穷乡,实所未有。况又辱天下奇英,联弱菟之姻。由此论之,则晚生此游虽浪,而实非浪矣。”辛祭酒听了称羡道:“贤才之志,自足过人。甘兄将来所成,殆不可量。”因又命送酒,三人从午后直饮到日色平西。甘颐因思黎青叮嘱之言,不可过火,露出象来,遂辞谢起身。辛祭酒不舍,又留饮了数巡,方放起身作别。直送出大门,方才上轿而去。正是:
逢迎虽则也相亲,不及奇才能动人。
两首新诗惊一座,三分春化十分春。
甘颐别了归去,且按下不提。却说辛祭酒今日请甘颐赏花,原是欲为儿子求妇,不期见了甘颐人物秀美,诗才敏捷,倒动了一个择婿之心。但因女儿情性捉摸不定,一时不敢轻易出口,故但叫传诗入去以示意。及送了甘颐去后,复身回到内室,与夫人商量道:“这甘颐少年多才,又言词恳款,他自称其妹能诗,谅非夸诈。发儿求亲之事我已说了,他已允了,只消择日而行,不须疑惑了。但我想,古钗今年十八,虽不至于愆期,恰也正当其时,她又负此才华,严于选择。只是择来择去,并不见有人。我今见甘生,虽尚书生,然其人如玉,其才如金,定非长贫贱者。我意欲招他为婿,不知你意下何如?”井夫人道:“这甘生,老爷既看得入眼,自然不差,但须唤古钗来与她说明方妙。”辛祭酒道:“有理。”遂吩咐了丫环去请。只因这一请,有分教:爹娘性急,儿女悄长。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黎瑶草最有心思能忖度 甘非想不加声色善提防

词曰:
悄悄冥冥应莫测,况于浅浅深深。何期事外有知音。无端从月底,直说到花阴。
最是痴呆偏不揣,多方送死奸淫。自施罗网自成擒。虚雷谁掩耳,闲梦不关心。 ——右调《临江仙》
话说辛祭酒,因见甘颐生得人物秀美,动了个择婿之念,因吩咐丫环去请辛小姐到后房来说话。辛小姐闻了父母之命,只得走来。辛祭酒一见就问道:“方才这甘不朵做得两首赏牡丹诗,我送来你着,你看过么?”辛小姐道:“孩儿看过了。”辛祭酒道:“你看此诗做得如何?”辛小姐道:“此二诗做得风流蕴藉,一气呵成。若非真正才人,莫想道其只字。”辛祭酒听了大笑道:“我儿赏鉴不差。我正为这甘生做得诗好,又见人物秀美,器宇不凡,因在此与你母亲商量。你开社数番,择婿久矣,并无一可意之人,今甘生人物才品,我实爱他,意欲纳为东床,母亲恐你不悦,故接你来询问。你既亦赏其才,则我之主张,不为妄矣。况年又相当,人才聪俊,异日功名,必在我上,今若不早定,当面错过,后悔则无及矣。”辛小姐道:“甘生才美,孩儿非不知之羡之。父亲母亲为孩儿择婿,孩儿非不知选择之美,而即当应承之。但时有不可,尚望父母姑待之,以作后图。”辛祭酒道:“甘生才美,既以为可,便当一言早决,免其又生他想,为何倒转要姑待?”辛小姐道:“父亲有所不知。甘生此来,东西窥探,实为孩儿。即招摇其妹,歆动兄弟,亦为孩儿。即今日题诗卖才,亦为孩儿。却绝口不谈及孩儿,转要父亲去求他。盖他自恃才高,故作此计耳。父亲若先许可,则他自恃之计得而骄心益横,视孩儿如无人矣。故孩儿求父母故待之,使他自恃才而才无所用,自恃美而美不能加,计穷力竭,再披沥陈情,父母然后怜而许之,方足为孩儿增闺阁之荣。若此时炫售,则彼不知韫椟之贵矣。”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我儿原来将他的肺腑都看见了,说来—痕不差。只是有一说,倘拒之太峻,彼又为高材捷足者先得之,岂不失此良人?”辛小姐道:“父亲此事不须虑得,孩儿已看定,这甘生是个有才之人,必要有才之女,他想是曾见过孩儿社中所传之诗,已情输意服,故恋恋于此,虽峻拒之,亦必不去。若拒之即去,此无情之汉,孩儿又何必定以为夫哉?”辛祭酒听了连连点头道:“是。”因又说道:“若是这等说来,则我今日急急求他妹子,也觉非宜?”辛小姐道:“这个不妨。辗转反侧,只闻君子求淑女;端庄正静,未闻淑女求良人。”辛祭酒见辛小姐议论皆合情理,十分快畅.因说道:“我儿你又能识人,又得情,又得礼,凡事好自为之,我与你母亲,只好总其大纲而己。”说罢,辛小姐方才退出。正是:
中心已遂河洲愿,外貌还争荇菜求。
谩道郎贪还女爱,差些情意不绸缪。
辛小姐与父母说明情理,不欲先求于人,且按下不提。却说甘颐在辛衙赏牡丹,见辛祭酒爱其才情,十分敬重,心中欢喜,吃得沉醉而归,甚是得意。黎青接着,要问他事体,见他醉了,只得就打发他睡了。到了次日起来,方对黎青细说,昨日如何饮酒,如何做诗,如何求亲之事。说完,又自夸说道:“节节情景都妙,最妙是辛老同儿子看完了诗,竟明明的又叫人传与小姐去看,此中大有深意,只怕一两日内还有好音。”黎青听了沉吟不语。甘颐问道:“你为何不言,莫非不是好意?”黎青道:“好意实是好意,但恐好得太速倒要弄迟。”甘颐道:“芳卿此话说差了。辛老只怕不是好意,若果有好意,我看辛老为人直截,要速则速,如何得迟?卿不必过虑,但耳听好消息可也。”黎青道:“婚姻之事,郎君并未开口,如何便有消息?”甘颐道:“这是你说的机缘。机缘未动,初时我欲求亲,苦于无路。今机缘已动,只恐我不必求亲,而亲自至也。”黎青道:“郎君何以见之?”甘颐道:“辛小姐已有愿变男儿之意,辛祭酒又送诗入看,此诗定然入眼,两下一凑,恐这段姻缘不待我求矣。”黎青道:“只愿如郎君所科,便感谢天地了。”
甘颐欢喜不尽,只坐在家中痴痴候信,不期候了一日竟无消息,心中已觉惆怅。又候了两日,并不见踪影,早按捺不住.在房中只是走来走去。黎青见了忍不住好笑,甘颐心下只是不服。到第四日,忽见辛解愠着人来请说:“今日平山堂,许多公子在那里做社会,大相公叫请甘相公也去会会。”甘颐听了,只认做有甚话说,便欣然应了。到晌午时,那家人又来请去,只吃酒到傍晚才回来。黎青问道:“今日辛公子可有甚说?”甘颐道:“许多朋友,但只是做诗饮酒,不但无一句话说,最可笑,辛解愠倒对人称我是阿舅了。”黎青也笑起来。又过三四日,毫不见些影响,甘颐心下方才慌了,复对黎青说道:“辛祭酒前日求我妹子,开口便说,绝无忌讳,后见我牡丹诗十分欢喜,又知我未娶,又忙忙传与小姐去看,若非有意姻缘,为何这等着急?为何至今七八日竟无消息,莫非小姐看得诗不中意?”黎青笑道:“郎君之诗,再无不中意之理。”甘颐道:“诗若中意,莫非嫌我寒贱,不愿结姻?”黎青道:“郎君青年美才,终须富贵,为何嫌你寒贱?”甘颐道:“既不嫌我寒贱,辛老为何前日火热,今日冰冷?”黎青笑道:“正为太热了些。”甘颐道:“这是什么缘故?”黎青只是笑而不言。甘颐不悦,因发急道:“瑶草与我这等相知,见我这等着急,却冷眼看破绽而不言,心何忍而情何薄也!”黎青笑道:“非妾冷眼看破绽而不言。郎君在热突突之时,以为婚姻旦夕可谐,妾若悬断其不然,必拂郎君之意,而非所乐闻也。今日郎君情兴索然,妾进言或者垂听耳。”甘颐道:“瑶草所言,凛若蔷龟,从来敬听,万望教之。”黎青道:“凡结婚姻,男家求女,正也。故荇菜有左右之采,关雎有寤寐之求。何况多才淑女,显贵名闺,安肯未经月老先系红丝,才得升堂便容入幕。就是向日愿变男儿之句,亦认定郎君为女子也。若知是乔妆而轻作此言,则近于不端无赖矣。唯无心而作此言,恐郎君认作有心,纵郎君衣冠柯斧奔走而求,礼宜早允,义必晚成。何也?欲明证此言之为戏也。况郎君道路无媒,冰人且不知何处,止欲借二诗之灵,便欲招人秦台,吹箫引凤,窃恐仕宦婚姻中无此捷径也。即辛祭酒吃紧怜才,亦不知辛小姐有此
隐情,故推三阻四所不免也。”甘颐听了不觉面色失神,哑口半晌,方顿足道:“据卿如此说来,则此婚姻倒受了改妆之累矣!”黎青笑道:“你不亏改妆,怎能得见辛小姐?怎能得题诗,引出令妹为辛解愠之求?怎能得赏花题诗,邀辛公之爱?”甘颐道:“这些事虽尽亏改妆引出,但只是终归于婚姻无用,我要辛公爱我何为?”黎青笑道:“婚姻已稳如磐石,怎说无用?”甘颐听了反笑将起来道:“瑶草之言,竟如儿戏。才说许多艰难,今又说稳如磐石,何相反也?”黎青道:“妾言何尝相反,郎君不自察耳。妾言艰难者,眼前也;妾言磐石者,终身也。”甘颐道:“眼前艰难,已闻命矣。且请问终身磐石何如?”黎青道:“辛小姐爱郎才貌,巳于愿变男儿中倾出肝胆矣。今虽高峻自恃,只不过为名教立崖岸,其一片衾禂之念,已于归在三星之下,虽王侯百辆,亦不他从矣,此非一磐石乎?郎君坦腹风流,辛祭酒已自醉心,纨绔行藏,料难入眼,岂非又一磐石乎?辛解愠贪令妹之姻,自然耸臾,岂非又一磐石乎?稳虽如此,然要一时许可,等闲结亲,却是万万不能。”甘颐道:“若果如磐石,便迟迟何碍?但恐耽延久了,时事日非,人情或变,却于何处去争!”黎青道:“妾岂愿迟,但痛惜郎君此时空着急耳。”甘颐道:“此时虽不可着急,难道竟置之不问?”黎青道:“置是不可置起,只宜恳恳款款,少致其一时秣马之情;殷殷勤勤,道达其四海求凰之意。使其感面生怜,怜而动念,方能妥帖。若倚才美,一味硬求,便恐难于成事。”甘颐听了,再三感谢道:“弟之愚蒙,非卿开示,竟趋入迷途矣。异日此婚得能成就,皆卿之赐也。”遂将心肠放下,缓缓而图。却喜得甘颐才美出名,扬州朋友尽愿结交,故朝夕诗酒,倒也不甚寂寞。正是:
朝约看花晚听莺,月明酒醒又诗成。
知君到处逢迎好,不虑孤身寂寞生。
按下甘颐暗暗在扬州求辛小姐之亲不提。却说甘梦,自哥哥出了门,终日侍奉母亲,稍有余闲,便拈弄笔墨,以自娱悦。不期表兄刁直,因买秀才不成,出了丑在甘颐眼里,便不好再来走动。过了些时,渐渐忘情,放不下表妹才美,一心要思量娶她。又见甘颐出门游学,满心以为寡母弱女容易欺侮,便老着脸又买了些吃食东西来看姨娘,又暗暗带了一对金凤宝钗在身边。见了田氏,因说道:“一向记挂着要来看看姨娘,只因前日被人骗了,不曾进得学,故没脸嘴走来。”田氏道:“贤表侄说哪里话,功名事哪里定得?像前日你表弟,只说府里不取,万万不能进学,却气了出门去浪游,谁知反凑巧进了。你今日不曾进得,又焉知明日终于不进?”刁直道:“这顶头巾终须要戴,这领蓝衫终须要穿,但只是姨母许我表妹的亲事,恐怕只管眈搁下去。故今日特特将此微物来孝敬姨娘,就求问姨娘,表妹这亲事,不知可先做得?”田氏道:“你有话只消来说,何必破费,又买吃食来。但你表妹年纪小,还是孩子家,未必明白大道理,只贪眼前热闹,方才动心。况她发尚未齐,就再待一两年,也不为迟,你莫若还等功名到手,那时一说便成,恐今日开口,反说得不尴不尬。”刁直道:“姨娘也说得是,既是这等,且慢开口,但侄儿有金凤宝钗一对,是良匠制造的,最是工巧,我留在家中,又没人戴,意欲送与表妹为妆奁膏沐之用。”因在袖中取出递与田氏。田氏接来一看道:“此乃贵重之物,你妹子怎好白白受的?你还带回去,等明日行聘时送米,岂不合宜?”刁直说:“这也不是白送表妹。前日学道的事情,多亏表弟为我出力,找原许谢他,他说至亲中,抵死推辞不要。我想白白劳他,我又过意不去,故今日送此钗与表妹耍子,便不露谢表弟之迹,我心得以少安,烦姨娘可为我送了进去。”田氏道:“送进去也无用,你妹子好不刁巧,怎肯受此无名之物?”刁直道:“我志志诚诚送来一番,就是表妹不肯,也求姨娘送与她看一看,也见我的来意。倘表妹决意不受,姨娘再还我也不迟。”田氏道:“这也使得。”因一面叫收拾酒饭,就一面拿了金钗,竟到后房来见梦娘,将刁直之言细细说了一遍。梦娘听了吃惊道:“此贼二三其说,乃是他的奸计,母亲不该拿他的进来才是,母亲一拿进来,他就耍赖做受他的聘礼了。”田氏道:“他已再三与我断过,说你若不受便退还他。”梦娘道:“若如此说,他一骗母亲进来,他即逃去矣!”田氏道:“哪有此理?他远来,我还要留他吃饭哩。”梦娘道:“母亲且快去看看,再来商议。”田氏还笑着说道:“我儿你怎这样多心!你受是自然不受,等我拿去还他罢了。”因仍拿着钗儿走了出来。
及走到中堂,早不见了刁直,因着惊赶到门前,同看门的家人道:“刁相公哪里去了?”家人道:“刁相公说已辞过太太,带着家人急忙忙去了。”田氏道:“你可要快快赶上,请他回来。”家人道:“他有心去的,自然急奔,如何赶得他上!”田氏无奈,心下方服女儿聪慧,只得仍走到后房来,与女儿商量道:“你母亲果然被他骗了。丢下这对钗儿在此,是个祸根,却如何区处?除非我叫乘轿子抬到他家,送了还他方可完事。”梦娘道:“母亲若到他家,他只是躲了不见,母亲若将钗儿交与别人,他明日只不认账,总是无用。”田氏道:“若收下他的,他过些时竟赖做聘礼,再与他争辩便费力了。”梦娘道:“母亲不必忧心,他
这些诡计,只好骗害庸愚,怎么骗起母亲与孩儿来,待孩儿动一张纸笔,叫他再出一场奇丑。”田氏道:”你哥哥又不在家,我与你寡妇孤女,终不成去告他一状?”梦娘道:“告是不告他,案候呈子,却也要先动一张。”田氏道:“这呈子怎生动?”梦娘道:“母亲请坐,待孩儿写了念与母亲听。”因取笔砚,细细的写了一张呈子。上写道:
具首赃贮库案候呈妇田氏,系巴县学生员甘颐之母。祸因氏同胞姐嫁刁门,所生表侄刁直,为人奸险。
乘氏子甘颐出门游学,又窥氏寡居无倚,于某月某日,忽携金钗一对遗氏。口称向因买秀才事败,为施宗
师究治,赖氏子甘颐乞恩解免,故以此馈谢。氏亟还之,而已遁去。氏思:氏子公言事而私受贿为赃,理
合入官。又虑氏有弱女在室,恐奸险不测,改口纳聘则冤尤难白。故呈首公堂,乞天台立案贮库。倘后日
遭害,则不辩自明矣。为此哀鸣上呈。 报呈人甘福
梦娘写完,就念一遍与母亲听。田氏听了大喜道:“我儿这呈子做得绝妙,只求他贮库立案。那畜生若是不怀歹心,我也不去寻他,便大家罢了。他若逞弄奸险,自投罗网,却怨我不得。”因叫甘福悄悄到县里去投递。临出门,梦娘又吩咐道:“倘县里太爷动怒,要差人去拿他,你须禀说,赖婚之事,尚在暧昧,未曾发动,若此时拿他来,他又有词辗转矣。只求老爷天恩,暂且案候,他少不得要来投死。”
甘福领命而去,到了县前住下。候次日早堂,跟随着投文牌一齐进去,跪在丹墀之内。遂有衙役下来,将各种词状文书,俱收了上去。一面收完,一面就发放叫出去看挂牌。众人听了,遂一阵拥了出去,独甘福手捧金钗尚跪着不去。知县因问:“你是什么人,手中何物。为问不去?”甘福禀道:“小的乃田氏报呈人甘福,出首金钗,求老爷立案贮库。”知县叫人接上金钗来,又叫人捡出他的首呈来一看,看了内中情节便大怒道:“这刁直乃嫡亲表侄,怎敢设计欺骗姨母,就该差人去拿他来究治。怎么但要立案?”甘福因叩头禀道:“冢主母说,这刁直虽蓄奸谋,尚未发露,此时对理,他定改口。故但求老爷天恩,将金钗贮库立案,候他图赖之时,老爷治罪,他自不能辩矣。”知县听了点头道;“是。”遂批准贮库立案。批完,又将呈子细看,问道:“这呈子上蝇头小楷,写得十分精工,不像是衙门人代书,却是何人写的?”甘福禀道:“因这刁直与衙门中人情熟,若央人代书,恐有人通知,又别生奸。故家主母就命幼女梦娘,直写真情,叩呈老爷。”知县又问:“这幼女多大年纪了?”甘福禀道:“才一十六岁。”知县又问:“这幼女想亦在家读书?”甘福禀道:“这梦娘与小主人甘颐,兄妹终年读书,朝夕做诗。这刁直是表兄弟,知其才美,故屡屡要娶。这梦娘道他一字不通,死不应承,故刁直乘小主人久出外游学,设此奸谋,希图诈赖。家主母事急无门,只得首到老爷台下,求老爷做主。”知县又问:“你小主人可就是施宗师的案首?”甘福道:“正是。”知县问了,胸中了然,因发放道:“呈子本县巳准立案了,你去罢。倘他别端谋害,可速来禀我。”甘福叩头谢了出来回家,细细报知田氏。田氏方大喜,与梦娘说道:“我儿亏你这一算,方不怕他后来胡说。”大家安心不提。
却说刁直自送了金钗与田氏,哄得田氏拿钗入房.他便走了出来,悄悄寻着横黛村里中的都图保长,说道:“今日我学生定下了甘秀才的妹子续弦。因是旧亲,又是爰亲做亲,故这些虚套仪文都省了,单用金钗凤一对为聘,其余俱是折礼,故不曾请得众位吃杯喜酒。聊奉折席一两,屈列位自沽一壶见意罢。”众里保道:“甘家这位小娘,我这横黛村中,无一人不称赞她的才美。闻说她不肯轻易嫁人,定要才貌敌得她过的,方才肯嫁。不期今日却被刁官人定了,恭喜恭喜!厚意本不当领,但是这样大喜,若不红红脸,便没兴头,只得要拜领了,多谢多谢!”
刁直见众人受了,自然要张扬开去,满心欢喜。忙忙还家,也打账要请亲眷邻舍,传出名去,明日好赖账。又恐怕田氏要赶来还他金钗,故躲了数日不敢见面。直过了七八日,全不见动静。又央人暗暗到洗墨溪上来打听,又见甘家静悄悄的住着,并不见有甚说话,遂放大了胆,竟下帖子请亲眷邻舍吃喜酒,以为已聘定了甘秀才的妹子续弦。众亲来问道:“是几时行聘的,竟不知道,失贺为罪。”刁直道:“是某月某日,因是旧亲,今又是爰亲做亲,故略去仪文虚套,一概都是干折,只用一对金凤宝钗为聘。”众亲戚听了,俱信以为真,欢欢喜喜,吃得尽醉而去。正是:
暗算只夸奸计巧,横行尽倚势头高。
谁知弄到遭殃地,都是区区惹火烧。
刁直见诸事俱妥,甚是满意,忽想起尚少两个媒人,明日怎生去娶,只管低头暗想。只因这一想,有分教:得辱为求荣,弄巧反成拙。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刁天胡赖婚姻自告自 王知县审官司单打单

词曰:
打点强媒胡厮赖,聘时况有金钗。婚姻拿稳要和谐。谁知小呈首,转是大安排。
贤宰神明天日在,岂容活把人埋。一声霹雳半空来。直从枝叶里,实吐出根荄。 ——右调《临江仙》
话说刁直,要将金钗图赖甘梦娘的亲事,忽想起不曾央得两个硬媒人,明日怎生去娶,因想起两个好兄弟来,一个叫做屈仁,一个叫做骆寿。暗想除非他二人,方可为我出得一臂之力。因备了一席酒肴,叫家人去请他二人来。
原来这二人,乃里中恶少,虽有胆气一味狂横,却毫不知窍脉。因时常贪刁直些钱财用用,故结为兄弟,竟做了刁直的羽翼。这日见刁直请他,遂约了同来,问道:“哥哥呼唤,不知有何事见教?”刁直道:“话是有两句,要与二位贤弟商议。且吃三杯再讲。”
须臾酒至,大家吃了半晌。屈仁又说道:“哥哥有甚话,不说明了,叫兄弟们吃得不快活。”刁直道:“不是别事,你做哥的断弦久了,再没个凑巧人儿中的我意。今见我甘姨娘家有个表妹,十分生得美丽。我屡屡去求,她只是不肯。一向碍着我表弟甘秀才在家,不便下手。今幸他出外去游学,家中止有姨娘与表妹在家。我前日用下一条巧计,拿了一对金凤钗儿,只说送与表妹插戴,甘姨娘抵死不受。我哄地拿进去看看,我便走了出来。又叫破地方,说是定亲,又送地方一两银子,请他们吃喜酒。地方都欢欢喜喜,认以为真。昨日我回来,又明公正气下请帖,请众亲眷邻舍来吃定亲喜酒。众亲戚吃了去,又都欢欢喜喜,信以为真。我过几日,竟择个吉日去娶亲。她要推辞,我就告她到县里。现有金凤钗在她家为证,又有地方亲邻,都是知道的证见,不怕她不承认。但忽想来,少了两个媒人。岂有定亲没有媒人之理?故请二位贤弟来,不知可肯为做哥的助助兴,做两个硬保山么?”二人听了,大笑将起来道:“我只道哥哥有甚赴汤蹈火的危险之事,用着两兄弟去出力,却原来是哥哥恭喜之事,挈带两小弟受花红吃喜酒,有甚么不快活,还要哥哥来央烦。”刁直道:“花红固然受,酒固然吃,倘甘家一时图赖起来到了官,却要烦二位贤弟为做哥的假事认做真事方妙。”屈仁道:“做媒人又不消领的敕印,今日哥哥既请我们,就是真了。哪些儿看出我们是假来?”骆寿道:“便到官也不妨。难道金凤钗儿是没有的?她若是不肯许嫁,为何受此聘礼?她若说是强放下的,强放不过一时,过后为何不寻找原媒送还?竟安安静静不做一声。莫说他甘秀才不在家,止两个寡母弱女,就是甘秀才来家,我们也讲的他过。”刁直听了满心欢喜道:“得二位如此出力,感激不尽。候做亲这日,每位折花红十两,断不敢少。”二人齐声道:“义气兄弟,哥哥怎么说起银子来?”刁直道:“这不是银子,是花红。”大家说得投机,放量而饮,直饮得泥坍壁倒,方才散去。正是:
奸狡性同奸狡合,小人机与小人投。
若非恶毒朋相助,安得倾亡祸到头。
刁直因得屈仁、骆寿二人肯做硬媒,胆一发大了。欲要竟告她赖婚,却无赖婚之迹。须先去娶一番,待她不肯上轿,然后告她赖婚,方有指实。算计定了,竟择一吉日,叫了鼓手乐人,灯笼火把喜轿,央屈仁、骆寿簪花披红,吃得醉醺醺去娶。
早有人报到甘家。田氏与梦娘商量,梦娘道:“可分付将大门紧闭,叫众家人并田上人,都齐立在门前,倘他说要娶亲,可叫甘福回他我家并无人嫁。但不容他进来,却不可倚众生事。”田氏听了,忙出来一一分付,打点端正等待。只等到午后,刁家的娶亲人才到。到了门前,看见立着百十余人,大门紧闭。屈仁、骆寿二媒人,只得上前问道:“今日乃大吉之期,刁宅到府上来娶亲,为何门都闭了,大是奇事。”甘福上前答应道:“我家相公久不在家,家中止有老主母在堂,并无人嫁。列位无缘无故,突然来娶,到不是奇事?”屈仁、骆寿道:“你家既无人嫁,就不该受刁家金钗凤之聘了。”甘福道:“金钗凤在哪里?谁人交与谁人?二人莫非做梦?”屈仁道:“是我两个媒人亲手交与你老主母的,怎生赖得。”甘福道:“你认得我老主母是怎生模样,是长是矮,是肥是瘦,还是前堂交的,还是后堂交的,还是袖里拿来的,还是盒子盛来的,还是单单钗子,还是别有礼物?你二位既做媒人,还是谁来请你,还是议过几番?那日送钗子来,还是留你吃酒,还是留你吃饭?却是哪个陪你,也须说个明白。这样无藉的光棍,可惜我相公不在家,若在家时,送到县里,打一遭板子,还要枷号哩。”屈仁与骆寿听了,气得暴跳如雷道:“我二人是刁相公家明公正气请来做媒的,怎是光棍?某月某日明明交付金钗到你家,说是刁家行聘,怎今日竟赖做没有?你莫指望你家那不识字的秀才希图悔赖,县里王太爷好不厉害。你今日在此乡僻山中,让你们恃蛮作野,只怕明日到了县堂上,那时再求我两个媒人替你周全,就费力了。”众家人听了一齐嚷起来道:“县堂上是少不得要到的,你且回去,将屁股添些铁铸铸来,到明日不知是哪个求哪个哩?今日且不打你,饶你去,少不得你的死在后头。”
屈、骆二人要动粗,料想打甘家不过,只得假发话收兵说道:“你们这些妨家长的大叔们,莫要但使蛮势,我们强龙不压地头蛇,今日只得且回去。莫要灯笼火把、笙箫鼓乐来迎着不肯嫁,明日青衣小轿抬了,送上大门就没趣了。”遂喝令乐人、轿子道:“回去回去,明日再请你们来,便要加倍了。”又走到横黛村对众里保说道:“刁相公拜上列位,甘家已经受聘是列位所知,今日特特来娶,却悔赖不肯上轿。明日刁相公有词到县间,只怕还要借重列位说句公道话儿。”众里保道:“虚则虚,实则实,我们自然要从公说话。”
二人别了,回到刁家,遂将甘家紧紧闭门,摆列了百十余人在门前防守之事,并所说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刁直道:“今日甘家自然如此。但明日县里告她,须要写一张有关系的好状子,使官府看了触怒动情方妙。”屈仁又荐了一个惯写状子的,替他写了一张状子道:
告状人刁直,年甲在册,告为已经受聘临娶昧心肆恶悔赖婚姻事。
某于本年某月某日,曾央媒屈仁、骆寿,将金凤宝钗一对,聘到横黛村甘门田氏幼女甘梦为妻。钗
已亲受,并无异说,里图皆知。今择吉某日,遣鼓乐灯轿亲迎,不意田氏倚恃村蛮,喝令田丁数百人,
将迎娶媒妁役人,尽皆打伤,希图悔赖。
泣思婚姻大礼全凭媒聘,今媒聘有征有据,乃敢倚恃山蛮行凶,昧心悔赖,无法无天。伏乞天恩
审明媒聘,赐断完姻,万代阴功。激切上告。原告刁直。被告田氏、甘梦。干证、原媒屈仁、骆寿。
刁直看了道好,遂叫人去写了。
到次日随放告牌,投将入去。衙役一例收了,送到知县面前。知县逐张捡看,忽看到这张状子,不觉大笑起来道:“这奸奴,不出所料,果然来告。”遂拔了一根签,上用朱笔标着:速唤原媒屈仁、骆寿来问。
差人得了签,走出县来,就竟跑到了刁家来要人。不期屈仁、骆寿,正在县前打听准与不准,见差人出来拿人,遂围上前去看看。见正是自家的名字,心下也着一惊。又看见上标的不是拿是唤,不是审是问,心便了一大半。因想道:“就到刁家少不得是要来的,恐官府退了堂又要拖长,到不如跟他进去见一见。准了发出牌来,何等神速。”因上前扯住差人道:“老牌不消去走远路了,我屈仁、骆寿二人正在此伺候。本该先沽一壶,恐怕官府等久不耐烦,敢烦老牌带我二人进去,见过了再出来慢慢去多用两杯罢。”差人见有了人,遂不敢迟延,竟带了进来,当堂禀道:“屈仁、骆寿唤到销签。”
知县销了签,因问道:“你二人可正是屈仁、骆寿么?”二人道:“小人正是。”知县又问道:“与刁直到甘家去做媒的是你二人么?”二人道:“正是小的。”知县道:“既是你二人——”因分付左右快取过头号的夹棍来。众皂隶只应得一声,早取了两副头号的短夹棍,响一声丢在面前。
二人突然看见,连魂都吓走了。又见知县分付叫夹起来,着了急,只得拼性命喊叫道:“青天老爷,小的又不是强盗人命,无过是做媒,老爷为何动怒,用起夹棍来?”知县道:“本县在此做官,也要图个廉能之名。这件事我已明明知道在此,你这两个该死的奴才,怎敢受人贿赂,来做强媒,欺蔽本县!”二人道:“老爷屈死小人。老爷拿小的来,并未曾问小的一句;小的来见老爷,口还未开。老爷如何便断定小人欺蔽?”知县因分付左右且慢夹,因说道:“我老爷也不问你别事,只问你这对金钗,可实实是你为媒,亲手送去的么?”
屈仁与骆寿看见知县这个光景,夹棍只在孤拐上滚,哪里还敢做硬好汉,只得连连叩头道:“青天老爷在上,这刁直请小的二人做媒实是有的。这刁直说他与甘家是两姨表亲,今又爰亲做亲,婚姻已讲定了,聘礼金钗已送去了。但婚姻大礼,没个没媒人之理,要小的二人充个媒人名色。又说你二人既做媒人,须说聘礼是你媒人送去的,方才冠冕。小的以为婚姻吉礼,两相情愿,便虚应承是亲手送去的,不过全两家体面,非有大害,故应承了。不期昨日往甘宅去娶,见两下参商,才知此婚非甘家情愿。金钗有无,小的二人实实不知。不期刁直告甘家,又牵连小的二人在内。小的正要候临审时禀明老爷,不期老爷早大发雷霆,光拿小的来究问。老爷青天之下,小的二人若有半字虚言,便听凭老爷夹死也不敢怨。”知县听了,方大笑道:“这是真情了。既直说,我不难为你。”因叫该房录了口词,叫二人画供。一面又着差人带起,一面又发火签单拿刁直。知县方才退堂。
屈仁与骆寿二人虽未曾受夹,饶了出来,却裹脚袜子都脱去,腿脚都吓软了,走也走不动。只得挣出县门外人家门前坐了半日,方定了神,吐舌说道:“这条性命,今日是拾到的。这王知县怎这般厉害?”又你看我,我看你说道:“若不是你我识风色转口快,此时两只腿已夹断。大造化大造化。”因同了押的差人到刁家来说信。
刁家早捉拿的差人四五个,已坐满堂中。刁直躲得影儿也不见,止央了两个邻居在那里招架,收拾酒饭,款待差人。见屈仁、骆寿与押的差人也到了,就邀在一处同吃酒饭。酒饭吃完,又送了几两差钱,约定明日午堂去见,众差人方才去了。刁直方始出来,细问屈、骆二人详细,二人又细细说了一遍。刁直听完竟吓痴了,因说道;“状子才进去,准还未准,怎便先拿媒人去夹。今又单拿原告不拿被告,怎么又说此事已明明知道。由此看来,此事到被她先弄了手脚了。”屈仁道:“不但弄了手脚,这手脚且弄得十分停当。牙爪排满,只等你略略动身,便送入他口中;陷阱铺满,只等你略略动脚,便跌入他坑里。我二人若是略硬一硬,此时已见不得哥哥尊面了。”刁直道:“我姨娘一个寡妇,表弟又不在家,这手脚不知是甚人弄的?”骆寿道:“这且慢去想他。但是明日去见,实有几分担干纪,须要早打点一条门路。若空去见,要保全平安无事,只怕不稳。”刁直道:“我已想在肚里了。前日王兵部得了我二百两银子,许我进学,竟撞了一个白太岁,一厘也不肯还,只说后一次包我进学。我如今也不要他包进学,只央他到县里去讨个情面,不怕他不肯。”屈仁道:“这官府甚是厉害,就有了分上,说话也要有窍。若说差了,便未免要受累。”刁直道:“状子上已写定了,只好照着状子去硬撑。”屈仁道:“若照状子硬撑,便是自寻死路了。”刁直道:“若说两样话,先自不合,一发有罪了。”屈仁道:“打官司要看势头风色,今势头风色变了,便须拿转舵来。我们初来告状时,只道官府糊涂,可以图赖得过。如今官府胸中,已有先入之言,看得事体明明白白。若再图赖,愈触他之怒了。”刁直道:“贤弟虽然想得有理,却事到其间无可奈何,终不成好自认是告谎状。”屈仁道:“驾词告状,已成常套,纵然涉虚,其罪尚小。临审不吐真情,官府最恨。官府若问,依小弟主意——”因附着刁直耳朵说道:“只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苦苦软求,包管一毫也无事。”刁直听了满心欢喜道:“多承指教,倘能完事,自当厚报。”二人算计停当,遂连夜去央王兵部发书。王兵部书虽发了,也只淡淡几句情面话儿,便完了二百两头一案。管家居间还要索谢。正是:
孽由自作非天降,祸匪他生莫怨人。
不是无端轻出脱,如何富贵得成贫。
刁直自家惹火烧身,又怨不得他人,虽然讨了分上,还愁官府性格搂搜,躲又躲不过。到了次日,只得大着胆子,跟着差人,午堂来见。知县一见,就叫带上来。刁直只得走到滴水檐前跪下。知县又叫跪上来,刁直只得膝行到案前。知县道:“我记得你刁直,曾在本县考过童生,虽文理不通,也还要算做读书一脉。怎丧心无耻,挜送金钗,图赖寡妇幼女的婚姻!”刁直听了连连叩头道:“犯人怎敢轻易图赖婚姻。只因这田氏,是犯人的姨母,两系表亲,时常往来。因觑见表妹的姿容美丽无比,又看见表妹的诗才压倒古人,又因犯人的前妻死了,遂动了一个续弦的痴念。屡屡去求姨母并表妹,只是不许。犯人情急没法,只得取了一对金钗,假说送与表妹,实实要以此为聘。不期姨母与表妹又察知此意,抵死不受。犯人计穷,只得将金钗留下,指望她见钗转念,故昨日发轿去娶。不期这表妹执意不从,将迎娶人拦门斥回。犯人费了许多心力,反讨她一场没趣。情理不甘,故激怒到老爷台下。犯人金钗虽然留下,不过好意求婚,并非图赖。就是昨日去迎娶,亦是以礼求婚,亦并非图赖。就是今日激怒老爷,亦只要求老爷天恩,判断完姻,亦并非图赖。泣思婚姻,乃男女大欲,犯人不过求遂大欲,望老爷垂怜。”
王知县初见开口和缓,是为王兵部书的体面。原打帐他必执定金钗为聘,便好渐渐入他之罪。不期他直诉真情,毫不图赖,到弄得没法,因说道:“你既知婚姻乃男女大欲,你男家虽欲,她女家不欲,只索罢了。为甚的苦苦强求?”刁直道:“犯人也自知不该强求。但思淑女难得,犯人的这表昧,若论她的才情颜色,莫说千中选一,万中选一,只恐遍天下也没有第二个。故犯人心不能死。”知县听了笑道:“胡说!你若单赞她姿容生得俊俏,也还可信。哪有十五六岁的女子,便诗才压倒古人之理?”刁直因又禀道:“犯人不敢强辩,只求青天老爷,差人拘了犯人的表妹甘梦来,当堂一验。若是不美不才,将犯人登时处死,犯人也情愿。倘犯人之言不虚,求老爷天恩,理谕表妹,归于犯人。如表妹必不允从,犯人也割断痴想,安心别娶。”
王知县本意原不要拘闺女到官,因见刁直称赞得甘梦,天上有地下无,便也要思量要见一面。因问差人道:“前日田氏抱呈的那个甘福可在外面伺候?”
原来甘家自赶散了刁家娶亲的众人,准备刁家要告状,故日日叫甘福同几个得力的家人在县前探听,差人都是知道的,故答应道:“现在外面伺候。”知县道:“既在外面,可唤他进来。”甘福唤到面前,知县因说道:“这刁直的图赖婚姻事,我已审明,与你家毫不相干。但只是那刁直,还痴心认定你家幼女甘梦,原肯嫁他。苦为众人阻隔,不能合谐。他心不甘,故百计图谋,致使你家不安。你可唤幼女甘梦来,当堂拒绝他一语,待本县与你立案,他便不敢再生衅端。此本县杜患之心,并不关前词之事。你可唤来,随到随禀,不论早晚。”甘福领命出来,知县方发放刁直道:“且出去伺候。”然后退堂。
刁直一场大利害,看的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今见他平平安安走了出来,都围着他去道喜。说分上的中人
道:“亏王兵部书的力。”屈仁道:“亏我教他说话有窍。”衙门人道:“亏我众弟兄撮补。”未免又要破钞不题。
且说甘福到家,将知县分付的言语,一一报知田氏。田氏听了吃惊道:“莫非刁家有了分上,知县又变了卦?”甘福道:“不是变卦。”田氏道:“你怎知不是变卦?”甘福道:“凡审状,必要两家拘齐,方才对审。大爷昨日单审媒人,今日单审原告,并不问到我家,自是好意。”田氏道:“既是好意,为何又要梦娘去见?”甘福道:“我听见刁官人满口称赞梦娘才美,故官府想着见见。”田氏无奈,只得进房说与梦娘知道——不知是个甚么意儿。梦娘道:“自是一团好意。”田氏说:“你如何得知?”梦娘道:“不差人来拘,就叫抱呈人自唤;又分付随到随见,不论早晚。若非好意,官府拿人哪有许多婉转。母亲但请放心,莫说县尊是好意,就是恶意,孩儿见了,自有回话。”遂一面打点明日进城,来见知县。只因这一见,有分教:才吐一朝,名扬千里。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彤管生花一时惊县座 赤绳系美千里报师恩

词曰:
彩毫有舌,吞吐霏霏玉屑。眉尚山尖,发才云际,早已阳春白雪。
鸾须凤结,天上香,岂许人间偷窃。急填鸟鹊,引入蓝桥,方成双绝。 —右调《柳梢青》
话说甘梦娘,闻知王知县要她去见,到次日起来收拾了,头上单一个包头,身上穿一件青衣,抬了一乘小轿,母亲田氏,放心不下,也抬了一乘轿子,同了进城。到得县前,已是晌午,先将轿子歇在旁边。甘福因知县吩咐过随到随见,因走上堂来跪禀道:“昨蒙老爷钧语,唤幼女甘梦,今已唤到禀见。”知县听见说到了,随将堂事停起,闲人赶开。又叫原差,可带刁直在堂下伺侯。然后吩咐甘福,唤甘梦进来,甘福忙将甘梦的这乘轿子,撮到县门前,方叫梦娘下了,走将进去。王知县在公座上远远望去,早看见梦娘袅袅婷婷走上丹墀来,形影已翩翩然有仙子凌风之致。及走到当前,从从容容跪下。再定睛细看时,果然不妆不束,窄袖青衣,却满面容光飞舞,实实与众不同。因和颜说道:“前日刁直挜送金钗,诳告你悔赖婚姻,本县已审明与你无干。但他慕你才貌,百般称扬,况他家计也还富足,年才及壮,不知你为何执意不肯嫁他?”甘梦道:“非是犯女不肯嫁他,但思妇之从夫,终身仰望。妇若无才,已非淑女,何况须眉丈夫!若空戴儒冠,而一丁不识,岂非禽兽,岂非草木?犯女虽属裙钗,职在中馈,尚慕古人名嫒贤淑,日将彤管,从事诗书,安肯画河洲之眉、撩琴瑟之鬓,而终身与不衣冠之禽兽,无香臭之草木为偶哉?”王知县听了,不禁笑将起来道:“你一个小小弱女,焉知刁直就一窍不通,你既不嫁刁直,却思量要嫁何等之人?”甘梦道:“犯女村野生身,怎取妄思贵介。也不计贫富,也不论贵贱,也不问好丑,只要求老爷赐一题目,叫他与犯女对做。若是他有才,做的好似犯女,犯女即抱衾禂相从,亦所甘心。倘执笔攒眉,成章欲呕,虽拥王侯之贵,以势相加,有死而已,决难从命。老爷高义薄天,鸿恩盖世,实不异犯女之父母,故吐露孩赤,以求垂怜,语近戆激,求父母老爷开恩勿罪。”此时刁直跪在阶下,王知县因看看刁直笑说道:“你听得么,你也考过童生,你又十分爱慕于她,待本县出一题目,与你二人做着。或者许姻缘有分,造化到了,天助你做首好诗,也不见得。”知县一面说,一面就吩咐书吏,取了两张纸两副笔砚给与二人,又自用两条纸,写了一样两个题目发与二人。甘梦展开一看,却是《咏驴》,心下想道:“咏驴二字,虽喻讥刁直,然知县亦以为花月之题,我们做惯,故特以此俗题相难,不知我再俗些也不怕。”因就在地上铺开素纸,磨起墨来,也不起草,竞信手半行半草,写了两首五言律诗。写完,双手捧了送与知县,知县见了,反吃一惊道:“怎倒做成了!”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咏驴
其一
赋体庞然大,居才只此蹄。
长鸣悲急策,稳步喜香泥。
蹇节王臣并,微劳犬马齐。
漫夸千里志,百里且东西。
其二
于今称贱物,借古立名高。
负梦过邯郸,驮诗上灞桥。
倒骑思往事,笑堕忆前朝。
独愧无他技,长为子厚嘲。
王知县看了又看,不胜惊喜道:“如此俗题,做得风流香艳,又古又雅又敏捷,真才女也。若非今日领教,几乎失敬,快请起来。”甘梦道:“父母老爷公堂之上,庶民弱女,自宜匐伏,安敢失礼,以损观瞻。”知县道:“你又无罪,此番考较,原属事外。快快请起,重斯文也,于礼无碍。”
甘梦因叩一首,便走起来,立在半边。王知县又问道:“你学诗,谁为师训,这等高妙?”甘梦道:“山僻村女,何处执经问字?惟与家兄甘颐,朝夕吟咏耳。”王知县听了点头道:“正是正是。汝才如此,则前日甘生员,为施宗师冠军入学不虚矣。”沉吟半响,因又问道:“本县还有两个限韵的题目,一向无人下笔。我意欲试你一试,你能再构妙思否?”甘梦道:“犯女才虽谫劣,然父母老爷有命,安敢辞诿,伏乞命题。”
王知县见甘梦不辞,因叫书吏取一张小几,放在堂下,将笔砚移在上面。又命取一张纸,自写了两个题目,并写了限韵,付与甘梦道:“你能再成二诗,便真要算是才女了。”
甘梦接了一看,见第一题是“夜月眠迟”,限屋、足、鹿、独、宿五韵。第二题是“春妆待晓”,限溪、西、鸡、齐,啼五韵。心下暗笑道:“此等题有甚难处,将来难人!”越要卖才,提起笔来,也不起草,竟如做现成的一般。没一钟茶时,早又做成两首七信律诗,双手捧了送与知县。知县接了,不知是曾做不曾做,转不便开口。及展开一看,不期早已做得端端正正,因欣然而看。只见上写着:
赋得夜月眠迟韵限屋足鹿独宿
楼高光满成银屋,十二朱栏看不足。
尽道瑶天宫化蟾,岂知玉兔星躔鹿。
轮悬云际弄清虚,影转花梢破幽独。
酒醒诗成欲四更,尚倚西檐不忍宿。
赋得春妆待晓韵限溪西鸡齐啼
发满肩如花满溪,兰膏香腻镜台西。
额思桃风频看蜡,髫想盘云悄听鸡。
曙色未分钗玉乱,山痕先染黛螺齐。
高衾锦帐莫思睡,帘外已将娇鸟啼。
王知县看完,不胜喜悦,因对甘梦说道:“观汝之才,大有三百之遗风,不愧七步之敏捷,李易安、谢道韫不足数也!自是金马好逑、玉堂佳偶,安肯落于村夫之手?敬服敬服。”因叫刁直问道:“你做的诗怎么了?”
刁直跪在旁边,看见这些光景,拿着一张白纸,半字也说不出,只是连连叩头。王知县笑一笑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奴才!你一个蛤蟆怎妄想天鹅?”因叫库吏取出前日贮库的金钗来,又说道:“田氏前已首到本县,说你行贿他儿子,与宗师求情,又假此赖婚。据二事看来,有此赃物.本该问你一个徒罪才好。但念你临审自吐真情,不曾图赖,尚有可原。又有王老爷的书来,再三讨情,故赃物入官,饶你的罪名,但痛责你二十个板子警戒将来。”因拔出四根签来丢在地下,叫拿下去打。
众皂隶听见,忙吆喝一声,竟涌上前来动手。刁直吓得面如土色,只乱叫“老爷饶命。”甘梦看见,忙走到案前跪禀道:“刁直虽然有罪,然实系犯女姨母之子。父母老爷若为犯女责罚他,便恐亲情成仇。敢求天恩饶恕。”王知县听了,方分付饶了。又戒斥道:“以后再敢放肆,本县拿来,活活打死。赶出去罢。”刁直得了性命,往外飞跑。正是:
初时肆恶要伤人,及祸临头想脱身。
何不平心安本分,无荣无辱做淳民。
刁直赶了出来,王知县又对甘梦说道:“本县耳目不聪察,竟不知县治之内,有甘姑如此之才美。若非今日,几乎埋没。但思巴县,僻在一隅,人才有限,恐无甘姑之配。本县敝座师有位公子,其貌有如卫玠,其才不减青莲,青年又正与甘姑相当。他立志定要娶一才妇,故合郡宦家求婚,他俱不允。容本县写书差人去与二人作伐,方不负上天生才之心。”甘梦致谢道:“蒙老爷格外垂怜,不独父母,又实天地矣。但愿才真,他非所冀。”知县道:“若非真才,本县也不作此远想了。”因命厍吏,取了一匹红,即以金钗作花,与甘梦簪披了。又命一乘大轿,又命用八面彩旗,叫八个乐人,吹打着迎送了回去,也见得本县有如此才美女子。
甘梦拜谢了,走出县门,上了大轿,早有彩旗前列,鼓乐吹打着引路。甘福忙将田氏的轿子也抬了上来同走。一霎时轰传本县:横黛村出了一个才女,都争赶了来看,拥的人夹杂不开。正是:
等闲富贵不须惊,毕竟真才始有名。
试看裙钗一村女,题诗增却许多荣。
甘梦迎送到家,赏了役人散去,方细细与母亲说知做诗之事,并要与他座师公子为媒之事。田氏听了,满心欢喜道:“你日日做这两句诗词,针线不拈,我还怪你。谁知今日,却亏了这两首诗,打动了官府,将一场大辱变做了一番大荣。但是我又有一虑。”甘梦道:“母亲虑着何事?”田氏道:“我与你僻居于此,你的才美尚无人知道,止有表兄知道,便弄出这场事来。今经此一番,各处轰传,定有势焰来缠。你又不轻易许人,只怕正要多事哩。”甘梦道:“就是多事,却也不碍。”母女正踌躇此事,不期到了次日,县里早发了一张告示来张挂。上写着:
巴县正堂王荫为禁约事。
照得本县横黛村洗墨溪,甘生员有妹才女甘梦,与母田氏寡居于家,不许豪强倚势勒娶,特此禁止。
倘犯此禁,定行拿究,即有良人君子,以礼聘求,亦须具呈禀明,本县查访定夺。若私相媒说,即系犯
禁。特示。
田氏得了这张告示,挂在门前,方才放心不题。且说这王知县,名字叫做王荫,乃辛祭酒做部属入帘时房里中的。王荫的卷子,大座师已不取,亏辛祭酒再三力荐,方才中了。故师生极称为得意。一向知辛老师的儿子辛发是个才子,女儿辛古钗是个才女。女儿要求个才婿,儿子要求个才妇。虽然知道,却无处可求,只得放开了。今忽见甘梦奇才,不觉打动他的心事,欲借此以报师恩。遂将甘梦做的四首诗,并亲笔原稿,又将刁直
图赖婚姻之事,并甘梦面质之言,俱细细写了一书。书末又写:“此女实天下所无,古今所少。门生已极力为解愠世兄主盟,料无不可。但恨其兄甘颐,游学在外,未有成言。今秋闱试定能报命。且此女亟称其兄才美更胜,门生未见,不敢妄言。倘见后果如所言,再为荆燕世妹完姻,便是两地奇缘,千秋佳话矣。先此报名,乞师台赐教,以为行止。外具不腆,聊以侑函。”书写完,并诗封了,遣一个的当差人,叫他赍送至扬州府辛祭酒老爷衙中投递,要讨回书。
差人领了县主之命,焉敢迟留,忙忙起身。走了两月方到扬州,访问着了辛衙,因将书札投入。是日辛祭酒正在后厅闲坐,接了来书,拆开细看。看见王知县称赞的甘梦,恰正是儿子要求甘颐的妹子,满心欢喜道:“原来两下不约同称,却是一人。由此看来,这甘梦才美果真无疑矣。”又见书末赞及甘颐,要为荆燕完姻,正合己意。甚是感念道:“这个门生,在老师面上,可真谓用情矣。”因叫人请了小姐与相公来。不多时,二人都到了。辛祭酒因笑说道:“前日发儿要求甘颐妹子,我还恐是虚名。不期门生王荫,在蜀中做知县,见了此女才美,惊以为奇,不惮偌远,特特差人来报知于我,叫我去求亲。我只道又是一个,谁知看了名姓,恰恰正是甘颐的妹子,你道奇也不奇。”荆燕小姐道:“王知县何以知此女才美?”辛祭酒因将甘梦当县堂亲笔做的四首诗,递与她姐弟道:“你二人只看此四诗,便知此女之才。”辛小姐与辛解愠交换看完,辛小姐先叹羡说道:“孩儿常自夸诗才,不让于人。谁知蜀中僻地有此才女,恰又有王知县作伐,真吾弟之福也。父亲不必再思,竟一意行聘为上。”辛解愠看了,直喜得满身奇痒,抓耳揉腮。
辛祭酒又说道:“不独此也,即节末甘颐之言亦非浪笔。”辛小姐道:“是则是矣,只求少缓。”辛祭酒听了道:“我自有主意。”因叫人留来差住下候回书,一面又叫辛解愠写字约了甘不朵来小叙。辛解愠忙写字去约他不题。
且说甘颐虽然日有朋友诗酒往来,却不是他的心事,要去了又割舍不得,仍住着又无滋味。朝夕只对着黎青咨嗟叹息。
这日正打帐题诗寄怀,忽见辛解愠有字来约他去闲叙,因问黎青道:“此何意也?”黎青道:“数日不面,今无故来招,定是又生枝节,大都好意居多。”甘颐听了欣然道:“若生好枝节,回来请你谢你。”黎青笑道:“不许说谎。”大家笑笑。
甘颐与辛解愠是熟朋友,不论早晚,遂一径走来,辛解愠接着。此时已过了年,红药社已不开,遂邀甘颐到金带楼上去坐。甘颐坐下,吃过茶,因问道:“连日未曾领教,今蒙见招,定有所谕。”辛解愠道:“也无别事,偶因老父有个敝门人,寄了两首诗来,不知佳否,要借重仁兄一看。”正说不完,辛祭酒也走上楼来。相见过,甘颐就问道:“令郎长兄方才说有贵门人寄甚诗章来,闻知甚佳,不知可敢求老先生赐晚生一观。”辛祭酒道:“诗有两首,未知如何,正要请教。且少饮一巡,开开眉捷。”
左右送上酒来,三人促席小酌。辛祭酒因问道:“咏物诗与赋体诗,自是甘兄所长了。”甘颐道:“晚生鄙才,一例凃抹,实不知孰短孰长。至于咏物赋体,不瞒老先生说,一任粗俗,构思文雅;纵然奇险,落笔恬夷,惟舍妹略有可观,晚生实不及也。”辛祭酒道:“诗一也,令妹为何独擅于此?”甘颐道:“舍妹弱女,无所应酬,凡有题,非咏物即赋古耳,故拈弄尤惯。”辛祭酒连连点头道:“甘兄之论是也。”因袖中取出四首另抄过的稿儿,递与甘颐道:“甘兄请看此四诗做得何如?”
甘颐看完,不禁大惊大讶起来,只是睁着眼看,再不开口。辛祭酒因笑问道:“甘兄为何惊讶,莫非此诗做得不佳?”甘颐道;“诗好不必言。但细看其笔墨来去,口角吞吐,引俚入古,化腐为奇,确似舍妹的手笔。只是飞无翼,递无邮,如何得能到此,真奇事也。若舍吾妹,再除去老先生闺秀,恐天下再无此拈花摆柳、脱兔犹龙之笔。乞老先生教之,破我疑城。”辛祭酒因大笑道:“此是抄稿。甘兄既看不出,还有个原稿在此,甘兄或者认得。”随取出两张原稿,并付与甘颐。甘颐看了,又大惊道:“果是舍妹亲笔。但此二纸,乃公门招详所用,非题诗笺简,又缘何到此?事有可虞,莫非家下遭甚雀角之变?”辛祭酒道:“甘兄不必多疑,看此便知。”因将王知县的书字,尽付与甘颐细看。
甘颐一一看明,方感叹道:“原来有许多缘故,若非王父母廉明仁爱,则老母与舍妹俱受大害矣。且不独保安,又为舍妹牵千里外之红线,且又不独垂怜舍妹,又为晚生暗逗三生之一笑。虽天地之生育,父母之造就,不过如此。此恩此德,何以为报?”辛祭酒道:“为民父母,而肯留心人才政事如此,实亦难得。令妹之事,前日奉求,已蒙慨允,即当纳釆。因道路迢遥,无一相知去为月老,故犹豫至今。不意天缘辐辏,敝门人无因无缘,忽千里外现身月老,真奇事也。今特遣来差到此,要学生纳聘,以待甘兄之归,实不知学生早已叨甘兄之爱矣。当此天意人情两相和合之时,若不早结丝萝,是自误也。我学生意欲择一吉日,敬归玉镜于甘兄,不识甘兄以为何如?”甘颐道:“此初意也。初时两无凭据,故欲草草借江皋一缕可系双足,今既有王父母一番举动,朱陈秦晋,已昭然耳目。老先生公卿币帛,阀阅筐箱,何不容晚生遄归,拜受于家,以为宗族闾里之荣。若仍前议,似非宜矣。敢求老先生裁酌。”辛祭酒道:“甘兄所论,最为有理。但只恐甘兄尚有事留此,焉敢为小儿之姻,匆匆促其反驾。”甘颐道:“晚生留此,不过痴肠痴想,妄思秣马秣驹。今留此,眼看金屋,既不敢开孤寒之口;心醉玉人,又难消反侧之思。故日居月诸,久沦于此,实非有他图也。然而此情此苦,惟有天知,故无门可告。今不意王父母仁慈恺悌,转因舍妹怜及晚生,则是晚生一线之机缘,实在王父母。故急欲归诉恳歇,以求重念。况且秋闱在迩,又恐老母倚闾,亦不敢再留。归心已动,故老先生下聘盛仪,敢言归受。”
辛祭酒见甘颐年少多才,久必中金屏之选,只因女儿再三叮嘱,故缩口不开,然而心中惟恐有失。今见甘颐隐约说及此事,又细述苦情,便忍不住说道:“甘兄所思之事,我学生久已有心,但机尚未动,时尚未至,事尚未可,故忍而不言。甘兄归去,幸努力功名,此姻自在,我学生断不食言。”甘颐听了,不胜之喜,因离席向辛祭酒大拜了四拜道:“感蒙不弃,肺腑谨铭,誓当取舍青紫,断不敢有辱门楣。倘辜台望,从此再不敢复傍门墙,早晚即当行矣。”
辛祭酒见了,也自欢喜,因答礼,复邀入席道:“才之遇才,甚是繁难,既遇安敢复失。小儿之姻,已蒙惠诺;甘兄之愿,学生断偿。异日才美双双,可谓两交婚矣。”甘颐道:“愚兄妹终身,已决于老先生一言之下矣,更有何说!”二人说得投机,放量欢饮,只饮得酣然而别。
别过,辛祭酒写书细述其事,回复王知县。就说甘颐即归,求他行聘。又添上些礼物答他,打发来差回去不题。
却说甘颐见辛祭酒自露口风,喜得如狂,竟眉欢眼笑来见黎青道:“卿料事果有三分,快取酒来谢你。”黎青见他欢喜,因问其详。甘颐遂将妹子做诗的事,并王知县作情的事,并王知县书末带及为他求辛小姐并自婚姻的事,又并辛祭酒面许之事,俱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道:“果是又生枝节!果这枝节生得甚好,一一皆为卿料着,卿真慧心人也。但虑此后之事,不知竟是如此,还有变更。”黎青道:“以妾料来,意中之事,亦已定矣。倘有变更,恐在意外。”只因这一料,有分教:优装才子,婢学夫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暴将军张阃外杀风浪 辛小姐饰泥中弄强横

词曰:
党家太尉,只燥自家脾胃。麟想牛群,鸾思鸦配,要辱娇花异卉。
俏心不畏,搅清浊乱其泾渭。巧饰青衣,胡天胡帝,骗他欣慰。 —右调《柳梢青》
话说甘颐与黎青,谈论婚姻的后事,见黎青说意中已定,只恐变生意外,因惊问道:“辛老意中已定,则变自谁生?”黎青道:“郎何不察也。郎君此归,今秋乡试,明岁春闱,急急忙忙也须一年二载。以辛小姐才美之名,谁不垂涎而想慕。若衣冠子弟,尚或守礼,而不敢妄为;倘遇横暴之徒,强梁之辈,或恃椒房戚畹,或倚铁券丹书,凭戚纳聘,借势强求,亦事之或有而不可保者也。辛公儒臣,虽然有力,哪里峻拒得许多。辛小姐弱女,纵使多才,也要摆脱个不了。故妾私以为忧。实皆未然之事,郎君但放心前去,只愿早折桂枝,速速过此,或别有商量,亦未可知。”甘颐笑道:“芳卿所虑最是。但前程如漆,无可奈何,只得听之。”因不敢久留,竟收拾回蜀。黎青不舍,又苦留恋了数日,方才放行。正是:
诗酒情怀花柳地,迷痴魂梦温柔乡。
终日相亲犹恨晚,一声去也断人肠。
甘颐别了黎青,仍带王芸归去,且按下不题。果是意外多变,忽有个威武侯姓暴名雷,是个大将出身,因屡立战功,遂封了列侯。为人酷好酒色,后房姬妾甚多,生了八个儿子。第六个儿子叫做暴文,是他一个嬖姬所生,十分宠爱。诸子皆习弓马,独暴文略识得几个字儿,便合府俱称六公子好文。这暴雷一字不识,见暴文写得出字,便信以为真,道他能文。
这暴文见人称他好文,他便居之不疑,竟自认做个文人,眼里便看那些俗人不上,遂在父亲面前夸张,定要聚个诗礼人家的有才女子为妻。父亲说他有志,越发欢喜。有媒说张尚书的女儿,他嫌不美。有媒说李阁老的女儿,他笑无才。因房中有丫环使女应用,却年至二十,尚未娶正妻。
这年边上作乱,朝廷差他父亲暴雷领兵征剿,他送父亲到扬州,忽听得人传说辛祭酒女儿的才美之名,便不胜欣慕,因与父亲说知,定要聘她为妻。暴雷听了道:“辛祭酒是个管监生的儒学官儿,不甚显要。与他做亲家,没甚光辉。既是他女儿颜色美,有才学,便娶了她也罢。但他南人最会弄虚头,装假套,比不得北人老实。也须细细访问,必得当面见见方好,不要被他耍了。”暴文道:“孩儿差人各处访问,都众口一词,称她才色兼全。故求父亲娶与孩儿,以完终身大事。”暴雷道:“既如此,待我唤知府来,叫他去说。”
不多时,知府唤到。暴雷因说道:“闻你扬州属下,辛祭酒有个女儿,生得又美又才。你在此做官,定然知道,果是真么?”知府道:“知府日亲民政,虽未尝细访,然闻称其才美者甚多,想亦不虚。”暴雷道:“若是才美果然不虚,本府第六公子,好文不好武,苦求才美佳人,故今年二十,尚未授室,与她正是一对。若论门楣,甚不相宜,我如今也不论了。你可与辛祭酒说声,叫他速速打点。本府军机紧急,不能久待,早晚就要娶了。”知府因又禀道:“元帅大人钧令,知府安敢不遵。但闻这辛祭酒,是个迂腐儒官,不通世务。他这女儿,扬州乡绅无不求娶,她俱不允。”暴雷笑道:“她俱不允,却思量要嫁甚人?”知府道:“她说绝不论人,只要男子有才,当面考得她过,她便甘心相从。若是男子无才,被她考倒,宁誓死不嫁。”暴雷道:“这个容易,我这第六公子从小好文,知书识字,人人皆知。你且去说成了,择一个日子,叫他夫妻二人同在一处,对考一考便见真假。此不独辛祭酒叫女儿考我的儿子,我也要叫儿子去考一考他的女儿。使他二人当面见过考过,后来没得抱怨。”知府不敢再言,只得领命而出,忙忙来拜辛祭酒。
辛祭酒初时不见,后闻说是为暴元帅求亲之事,只得出来相见。见过,知府就将暴雷求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辛祭酒道:“小女婚姻,借考选才,此议久矣。非今日特为暴元帅而言,此亦老公祖所知。暴元帅既不择门楣,而采及葑菲,乃治生之荣幸。可请其令公子过舍,与小女各展所学,以作丝萝之合。倘才美针投,彼此悦慕,请谐秦晋可也。若肥瘦相憎,短长各别,无论治生不能相强,即暴元帅恐亦不能势逼也。”知府道:“令爱才美,合郡共称,不待言矣。但闻暴元帅这第六公子,亦实系多才,还求老先生刮目。”辛祭酒道:“若果有才,更所望也。”知府无奈,只得又将辛祭酒之言,来回复暴雷。
暴雷听了笑道:“他说我不能势逼,我偏要势逼个与他看看。我也不逼他女儿,我只上一疏,荐他有才,要他到我军中做参军,不怕他不死在我手里。这话如今且不必提起,他既要考我这第六公子,又不是无才之人,只怕也还考得他过。”因对知府说道:“你可去说,明日我就着公子去考,且考过看是如何,再作道理。”
知府只得打一恭应诺了,又来见辛祭酒说知前言,并明日就考之事。辛祭酒只得应承,送知府去了。因退到后厅,叫了儿子、女儿来商量道:“忽然生出这件事来,却如何区处?他约了明日来考,他一个武弁纨袴,知道些甚么?自然要出丑。他儿子出了丑,不自抱惭,毕竟要嫁祸于我。他已对府尊说,明日只消上一疏,荐我到他军前做参军,便足陷我。我想他此言到不是唬吓,说得出竟做得出。我若到事后与他辩就迟了。莫若先暗暗参他一本,说他在扬州狂横,妄为不法之事。纵不能胜他,他后荐我,便是仇口了,便容易解免。你们道何如?”辛解愠道:“父亲文官,他武官,无甚统属。就上一本,也不怕他。”辛小姐道:“若遇真奸雄作难,便须拿些真精神力量对他。我看这暴雷,所言所行,不过一庸愚昏暴之徒,只须游戏制之,何必苦苦与他较量?”辛祭酒道:“不是我为父的定要与他较量,只因他寻上门来,不得不应耳。若不与较,难道将你嫁与他儿子不成?”辛小姐道:“孩儿怎肯嫁他!”辛祭酒道:“可知你不肯嫁他。但你不嫁他,他怎肯善善住手?”辛小姐道:“孩儿细想,孩儿虽不嫁他,拼着将孩儿之名嫁了他罢。”辛祭酒惊讶道:“你的名怎么嫁他?”辛小姐道:“这暴雷父子,要来娶我,止不过慕我才美之名。他又认孩儿不得,明日他来考时,何不将绿绮妆饰起来充作孩儿。绿绮姿容也还秀美,近来跟着孩儿,字儿也将就写得几个,诗儿也胡乱做得两首。他们武夫出身,纵然能文,一时也辨不出真假。且称赞他儿子几句,他自然欢喜娶去矣。若虑后来看破,且孩儿看这暴雷,举止骄矜强横,只怕此一行有去无来。到看得破时,他父子又不知作何状矣。”
辛祭酒与辛解愠听了,喜得满心奇快。辛祭酒道:“我儿此计,妙不可言,只要做得机密方妙。第一要将绿绮妆束得精美,教她言语要紧。”辛小姐道:“这个都在孩儿身上。”辛祭酒又分付治酒款待不题。正是:
颠狂伎俩昏愚有,巧妙机关儿女多。
一任恶人空作恶,到头无奈善人何。
辛祭酒一面打点不题。且说暴文见父亲叫他明日去考,心下暗想道:“父亲竟公然叫我去考,皆因平日人称赞我的多,又见我每每自夸,故信以为真。虽然我写是写得出,但恐这辛小姐才美出名,一时被她压倒,便惹人笑话。况我面颜又生得带些黑色,又恐不入她眼,却将奈何?”因叫了一个心腹门客,叫做江邦,与他商量。江邦道:“此事易处,只消瞒着老爷。”暴文道:“怎个处法?”江邦道:“这辛小姐又不曾认得公子,公子只消叫了小班里装生角的王代来,叫他穿了公子的衣巾,充做公子。他年纪又与公子差不多,人物又生得清秀,他的字儿又写得齐整,公子只消捡两首好诗叫他记熟了,明日当辛小姐面前,亲笔写出请教,她自然认是真了。外面少不得坐轿子去,又没人看见;就是有人看见,我们到此不久,也无人认得。公子若不放心,到扮家人跟去,跑到内里看看小姐。若是看得中意,辛家就是不允,以老爷的势力,也定要娶了她来。若是看得不中意,便撒开罢了。”
暴文听了,满心欢喜道:“此计大妙。”遂依计而行,暗暗的着人叫了王代来,要教他礼体。王代笑道:“这些礼体,我们做戏里比公子还行的熟多哩,不消教得。到是公子要充家人,须要学收敛些,不要大模大样,被她看破。”说的暴文也笑起来。暴文又要寻两首好诗,叫他记热了好写。王代道:“这一发不劳。我装李太白醉题《清平调》三章,记得透熟。人都说此诗是千古绝妙的,何不写了,又去寻些甚么?”暴文听了大喜道:“说得有理,明日事成,重重赏你。”正是:
木题居士便称神,泥土团成佛骗人。
只看衣冠并行状,焉知谁假与谁真。
两家俱打点定了。到了次日,暴雷还要差兵马护送公子到辛衙去。公子怕人多露出马脚来,转说道:“相亲考诗,风雅之事,何必兵马?”回复父亲,挨到傍午,方将王代装饰起来。王代是惯家,就像上场一般,竟装扮得齐齐整整,俨然似一豪华公子,比暴文风流十倍,转坐了四人的大轿,上罩着暴雷的深檐黄伞。暴文转穿了大折青衣,六楞小帽,扮做贴身管家,也坐了一乘小轿,紧跟着大轿而行。其余二三十家人,前后拥护,竟呼幺喝六的望辛衙而来。到了辛衙门首,刚落得轿,辛祭酒早冠带着迎了出来。门内相遇,便分左右拱揖到厅。辛祭酒就要施礼,假公子止住道:“学生此来,非为拜谒老先生,原为领教令爱佳诗,故随身便服,怎敢当衣冠过礼,快请换过。”辛祭酒道:“大宾垂顾,礼合恭迎。”假公子再三不肯,辛祭酒方换过行衣相见。
相见过,分宾主而坐,献上茶来。茶罢,辛祭酒就说道:“小女闺阁涂鸦,实非绣虎,止不过衒惑闾里,以窃光荣。不意浪得虚名,惊动高贤,不胜悔愧。”假公子道:“令爱瑶池仙子,阆苑奇才。学生武人,本不当来亲近,因妄想天缘,故不计人事,惟老先生谅之。”
厅上已上下摆列着两席酒,辛祭酒就要请他入席。假公子逊谢道:“既蒙盛情,自当拜叨,但乞候令爱考后,再领为妙。”辛祭酒道:“尊意即欲如此,只得从命。”因叫出几个仆妇来,分付道:“可送暴六爷到金带楼上,与小姐相见,倡诗和文。”
假公子听见,便立起身来。此时旁列着二三十个家人跟随,假公子因分付道:“金带楼系内室,尔等人去不便,可在外面伺侯,单叫王代一人随入。”众家人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惟暴文扮做王代,紧紧跟定。辛祭酒送至厅后,便说道:“学生本当奉陪,但事关儿女,恐不合宜,只得负罪,在此拱候了。”假公子说一声但请尊便,自家昂昂然随着众仆妇走上楼来。
到得楼上,只见楼东西已摆下两张书案,案上已铺满纸墨笔砚,众仆妇就一面请假公子在东书案坐下,一面就到后楼去通报。不多时,早有两个垂髫的小丫环,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茶钟,走到面前,先斟了一杯香喷喷的茶儿送上。假公子一面接了茶,一面就问道:“小姐梳妆完了么?”两丫环答道:“已妆成久候大爷。请大爷用过茶,就出来了。”假公子忙将茶吃完。
两丫环才收得茶钟去,早一阵香风,一二十个侍妾,簇拥着一位珠围翠绕的假小姐,从后楼走来。假公子与假管家远远望去,也不似人家闺阁女子,竟像玉天仙离玉霄一般,翩翩然、飘飘然而来。及走到面前,望着假公子深深万福。假公子慌忙答礼,而假管家已看得魄消魂乱矣。只见那女子生得:
翠眉蝉鬓乱纵横,粉泽兰香扑鼻生。
衫袖蹁跹看舞燕,齿牙脆滑听新莺。
容光艳艳迷痴眼,丽色冷冷动妄情。
若问胎从何处结,只疑身是百花成。
二人见过礼,各就书案坐下。丫环又送上茶来对饮。饮罢,假公子偷眼看那小姐,生得百媚千娇,轻盈袅娜,比北方女子,天壤之隔。因先挑说得:“久闻小姐芳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一见。今不知何幸,得睹仙姿,足快平生之愿。”假小姐初作羞涩之容,低头不做一声,惟时时偷眼窥看假公子。见假公子再三诘问,因低低答道:“贱妾调脂涂抹,弄粉才华,岂敢当公子珠玉之挥毫?但既蒙垂青,敢祈赐教。”假公子听见,因说道:“伏睹仙容,不啻沉香亭北之杨妃。欲赞一词,无容着笔,今不得已,聊借古篇以伸己志,幸勿见哂。”因取一张锦笺展开,工工致致的写了三首绝句。写完,欲送与小姐,早有侍妾取去,呈与假小姐。假小姐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识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燕京暴文题。
假小姐看了,因执笔假作沉思欲和。不半个时辰,辛小姐早已伏在阁后,看见是《清平调》三章,因飞笔和了三首,写个细字稿儿,叫丫环悄悄传与假小姐。假小姐遂抄写了,只说是和成的,也叫丫环送与假公子看。假公子展开一看,只见和的:
其一:
自愧纤柔草木容,吹香吐色赖春浓。
深居尽日无人赏,何幸仙郎意外逢。
其二:
五陵公子姓名香,恼乱浑如刺史肠。
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
其三:
花贪柳爱自生欢,信耳何如洗眼看。
倘得吹箫乘凤去,风流旗另立新杆。 广陵辛氏和
假公子看完,忙视假管家。假管家早在旁低低耸臾道:“辛小姐诗意,已明明慨允,大爷何不谢了。”假公子听得分明,因起身来朝着假小姐深深一揖道:“我暴文赖天缘有幸,已蒙小姐垂允,感激不胜。谨拜领佳章,归告家严,即当遣聘。”假小姐虽答礼而不言,然而情态若将若迎,竟将假公子与假管家引逗得颠颠倒倒矣。诗已做完,不能久留,假公子只得又是一揖,辞了下楼。
刚下得楼来,辛祭酒早巳远远接着,邀到前厅坐下道:“失陪为罪。尊兄佳章,自然妙了。但不知小女拙作,能入尊兄之目否?”假公子道:“令爱佳作,不但字句精工,可称才女,而诗之情意,已蒙慨然许结丝萝矣。”辛祭酒听了,佯做惊讶道:“小女性极僻傲,这恐未必。莫非愚执,有触尊兄之怒,故以此相戏耶?”假公子道:“老先生面前,怎敢相戏?现有令爱佳章在此,可以为证。”随取出送与辛祭酒看。辛祭酒看了,又惊又喜又叹息道:“这真奇事了,想必果是天缘。小女开社数年,以诗来倡和者不为少矣,从无一字许可。今日三首和诗,竟心悦情服,真不可解。虽是尊兄大才所触,实亦三生之有缘也。由此看来,则小女数年之贞而不字,竟是有待于尊兄也。”因将诗送还。假公子说罢就要起身,辛祭酒勉强留他入席。假公子饮不得数杯,心下恐假管家等不得,遂忙忙辞谢起身。辛祭酒直送出大门,再三打恭而别。正是:
你弄玄虚我弄乖,是谁伶俐是谁呆?
花衣娶了青衣去,尚抱衾禂道快哉。
辛祭酒送了假公子去后,退入后厅,与女儿嘻笑,且按下不题。却说暴文考了回去,忙与王代换过衣服,遂欣欣然来回复父亲道:“那辛小姐果然生得美貌,果然做得好诗。初见孩儿,尚装腔做势,后被孩儿写了三首诗将她打动,她方回嗔作喜,也和了孩儿三首。其中诗意,句句留情,已明明许结婚姻。方才考了出来,辛祭酒尚不肯信,孩儿将他女儿的诗与他看,辛祭酒方哑口无言。”
暴雷听了满心欢喜,因大笑道:“昨日知府说辛老耿直,女儿刁钻,说得千难万难。怎今日一见我儿,便输心服意?莫非此女之才,原只有限?”暴文道:“若论这女子之才,真是天下少有。”因取出三诗递与暴雷道:“父亲请看便知。”暴雷接了,虽看不出好歹,却见锦笺甚美,又写得端端楷楷,因说道:“这诗果然精妙。”因又说道:“这女子既会做此好诗,又服我儿之诗,则我儿做的诗文,又高似这女子了。”暴文道:“孩儿诗文,怎敢在父亲面前夸口?只求父亲由此推详,便明白了。”暴雷听了愈加欢喜,因又着人去唤知府来作伐。只因这一作伐,有分教:虚假悲啼,糊涂欢喜。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乔公子瞒不到底现还原相 假夫人巧饰眼前装出真腔

词曰:
眉黛一般颦,谁向尖梢辨假真。况是蹙平心上事,如神。不怕亲而不更亲。
若问是何人,眼也秋来脸也春。从古婚姻谁最著,朱陈。何必他家定姓辛。 —右调《南乡子》
话说暴雷,看见儿子暴文去与辛小姐考较诗文,中了辛小姐之意,诗中竟已许结丝萝,满心欢喜,以为儿子有才。因又唤了知府来,说道:“你前日说辛祭酒的女儿,大有才学,人人皆考她不过,故誓不嫁人。怎我公子走去一考,便考中了,亲许结婚?”知府道:“老大人何以得知?”暴雷道:“现有她的和诗为证。”因叫人取了付与知府看。
知府细细看了,见内中有“何幸相逢”并“倘得吹箫乘凤”之句,因打一恭道:“恭喜老大人,这段婚姻果谐矣。虽老大人天威洪福,而令公子之大才,已不卜可知矣。”暴雷听了大笑道:“何如?你今日才知小儿是个真才,老夫不是过夸。但本府出师,边地望如霖雨,不能久留。这结婚之事,择了吉日,一面行聘,一面就要娶了,劳贤太守做个月老,去说一声。”知府道:“诗既考过,彼此爱慕,如今容易了。本府即当往言。”
因辞了出来,复来见辛祭酒,道达暴雷之意,心下还恐有甚委曲。不期辛祭酒相见了,竟笑说道:“天下事最难逆料。小女姻事,本乡本土不知择过多少贤豪,阅过多少词赋,俱不中意。不期暴公子一考,即彼此悦服,而愿婚之意已情见乎词。不瞒老公祖说,本乡本土还得朝夕相亲。暴公子此婚若成,岂肯久居于此,非南即北,相会甚难。父母之情,何以割舍?然小女诗笔已定,到叫我也没法,若再推辞便觉不情。暴将军所教,无不领命。”知府见辛祭酒允了,又将速娶之言一发说了。辛祭酒听了,假做凄然道:“既已许嫁,迟留数日何为?吉期悉听老公祖分付。”知府听了以为事成,欢喜而去不题。
却说辛祭酒进内,与辛小姐商量道:“事到弄假成真了。但我见这暴公子,生得人物到也还清俊,只怕绿绮嫁过去,没有真才服他不下,终须出丑,却将奈何?”辛小姐道:“父亲看那暴公子清俊,据孩儿看来,只怕那清俊的转不是暴公子。”辛祭酒道:”这又是奇谈了。他青天白日,盛服大轿,许多人簇拥着,从通衢大道而来,岂无一人看见?不比闺中隐密,怎生假得。且你哪些儿看出他不是真公子?”辛小姐道:“孩儿看那人虽然清俊,却生得寒薄,是个贱相,故疑他不是。”辛祭酒道:“这暴公子倚着父亲的势力,好不自大自尊!为何自家不来,却教人代替?”辛小姐道:“以势力压人,是不要人心服也,故可自大自尊。若男女之欲,要人怜而爱之,一尊大则人憎恶矣,必须软媚。暴公子想不能软媚,自揣心虚,故叫人代替。北人到此,谁能认识?护从虽多,谁敢说破?”辛祭酒道:“我要这暴公子来考者,非真要考他的诗,是要他来见绿绮。见过绿绮,好丑便相安于后日。昨日来者,若不是真公子,只怕绿绮娶去还要有说。”辛小姐道;“昨日来者虽不是真公子,然真公子昨日亦未尝不来。”辛祭酒听了,微笑道:“这又是奇谈了。他既教人代替,怎么又来?”辛小姐道:“父亲自不留心。据孩儿看来,只怕那个贴身服侍的家人,到是真公子。”辛祭酒道:“你又怎知道?”辛小姐道:“孩儿看那公子,凡有所言所行,皆顾盼着管家。况那管家,虽不如公子清俊,却骨肉丰厚,敦敦笃笃,是个有福之人。故孩儿疑而知之。”
辛祭酒听了,也还半信半疑。因又想道:“若果如此,明日绿绮嫁去,他们调换转来,还是说破好,还是不说破好?若不说破,又道是个随波逐浪,没眼力定识之人;若要说破,又道是憎嫌他,后来难得相安。”辛小姐微笑道:“这不打紧,父亲不见孩儿和诗中已有‘便使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之句,先留下一个改正的机关矣。”辛祭酒听了,大喜道:“我儿你怎匆忙中,连此事也打点到了?真亏你有此细心。我昨日看诗,只道是赞他能文能武,不料又埋伏下这一着棋子。他粗人如何得知?绿绮可细细与她说明,使她临时好去应酬。”辛小姐答应道:“孩儿知道。”正是:
小小心肠最转关,智谋偏有许多般。
但开香口三更谜,略蹙纤眉九里山。
借箸细陈虽巧算,剖心待白一何顽。
错盘游刃轻轻解,始信佳人不等闲。
辛祭酒与辛小姐商量停当不题。却说知府回复暴雷,暴雷大喜。遂择了一个吉日,移住在一所大公廨中,叫知府为媒,行过千金聘礼去。军士排列一路,旗帜耀日,鼓乐喧天,奸不热闹。惊动了扬州合城人民,皆知道是暴公子娶辛小姐。早间行过礼去,午间辛祭酒也备千金的嫁妆送来,晚间就打点迎亲。
两边俱已准备,只有暴文心下有些踌躇不安:欲要仍叫王代去娶,父亲又自坐在厅上看发轿,无法挪移;欲要自去亲迎,又恐怕辛家看破了行藏,辛小姐又刁难起来,弄一场没趣。只得又与江邦商量。江邦道:“今日决代替不得。公子只好推说腚痛,不便骑马,竟坐一乘大轿去亲迎。坐在轿中,任他相请,只不下轿,便看不破行藏了。等娶到了家,拜过天地,送归洞房合卺,再揭去盖头,就认得真时,便也跳不去矣。况公子自会调停,料她不变。”暴文听了,方才欢喜道:“有理有理。”
到晚娶时,竟僭坐了父亲的八人大轿。一路花灯夹道,照耀得就如白日一股。笙箫细奏,金鼓齐鸣。知府乌纱吉服为媒,先去通言。其余二府三府四府并知县,又并合营有职将士,俱骑马跟随在后面陪娶。不多时,到了辛衙。辛祭酒也是乌纱吉服,儿子是儒巾蓝衫,迎到门前,请新郎待茶。再三苦请,新郎只不下轿。
新郎虽不下轿,然请新郎的家人已明明窥见新郎是前日的管家矣。早暗暗报知辛小姐。辛小姐闻知,又细细叮嘱了绿绮许多说话。辛祭酒见请新郎不肯下轿,便请陪娶各官待茶。各官见暴公子不下轿,恐误了良时,便也不下马了。喜乐在门前不住的吹打,火药不住的在门前频放,掌礼人又不住禀催。又延挨了半晌,方听得后厅隐隐一派哭声。
新人已上轿,抬将出来。众执事见新人已上轿,便分排逐队而行,中间拥护着新郎的轿在前,新人的轿在后,路旁观看的,无不赞羡繁华。
不多时娶到,同抬至大厅上,就有伴婆搀扶出来,同拜了天地,又同拜了公公,又夫妻交拜了,然后拥入洞房,共饮合卺。此时房中已备了两席酒筵,东西对坐。
二人坐定,伴婆就请揭去盖头的锦帕。暴公子见揭盖头,心下小鹿一撞,恐怕看见,要变颜色理论。不期盖头的锦帕才揭起,假小姐一眼看见了暴公子,便忍不住失声一笑,忽回头对着从嫁来的两个丫环低低耳语。
暴公子看见假小姐笑而不怒,心先放了一半,因大着胆问道:“小姐为何见我失笑,莫非疑我不是真公子么?”假小姐但只笑而不答,却又回头与从嫁丫环耳语。那丫环乃走到公子身边,低低说道:“前日公子假装家人来考诗那一日,小姐早已看定公子是真公子,那假充公子的不是公子。恐公子笑小姐没眼力,不识人,故于和诗中先暗暗说破,随即通知家老爷。家老爷道:‘为何如此?’小姐道:‘白龙鱼服,从来真人不肯露相,故若此耳。’老爷尚不深信。今小姐见公子原是真公子,自信有眼力能识人,故不觉失笑,非有他也。”
暴公子听见小姐说真人不露相,到替他将一场丑俱遮瞒过了,不胜之喜道:“这等说起来,小姐不独丰姿美丽是仙人,而明眼高识竟又是神人了。但更有一说,前日充我的假公子,人物也还清俊,小姐为何看不中意?”丫环道:“小姐一见话,就对家老爷说,那人虽外皮清俊,却骨肉寒薄,是个贱相。因赞公子是个有福之人,故和诗第二首末句云:‘便指捉刀如捉笔,胜于优孟美人妆。’”,暴公子道:“捉刀怎是赞我?”丫环道:“小姐说,昔三国时,外国遣使臣来朝见魏公曹操。曹操恐貌不扬,因选一丰伟者代之。而自捉刀,立于其旁。那使臣见后,曹操因叫人问魏公人品如何,那使臣道:‘魏公虽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真英雄也。’曹操听了大惊,服其识人。今小姐见公子假充家人。故以捉刀相赞。”公子道:“优孟又是何说?”丫环道:“小姐疑那假公子像个戏子,故曰优孟。”
暴公子听了这些话,直觉得满身痒毛都被她抓到,哪得不喜?因说道:“小姐眼睛怎如此精明?那假充我的果然是个梨园。”随叫侍妾奉酒道:“我暴文自惭粗俗,恐难亲近玉人,不料转蒙小姐错爱如此,真前缘也。誓结发齐眉,断无二心。”假小姐到此时,方自答道:“若能仰望终身,方不负贱妾一番择婿。”二人说得投机。饮罢,便同入鸳帏,受用那颠鸾倒凤之乐。正是;
少年得意是新婚,况复多情又有恩。
今日相逢鸳帐里,交欢哪得不消魂。
二人风流得意,不能尽言。到了次日,暴公子来见父亲,称赞辛小姐才美不尽。暴雷见儿子得意,也自欢喜。到了日中,又打发儿子到辛衙谢亲。
暴公子这番来见辛祭酒,又请拜见辛夫人便认为门婿,十分亲热,不住口地称赞辛小姐的才美。辛祭酒治酒款待。他便尽兴而饮,毫不装腔。
在扬州住过了几日,暴雷因要起身,便拨了驿递的船只人夫,先送公子夫妻起身回京。辛祭酒与夫人,只得假作悲啼,与“女儿”泣别送行。又留恋了两三日,留恋不住,只得任她去了。暴公子去后,暴雷住不得数日,因军机紧急,也就去了。正是:
恶人空使千般势,淑女佯为三不知。
娶得夫人称婢子,欢然犹道是便宜。
辛祭酒打发了暴雷与暴文起身去了,一块石头方才放落地下。因与辛小姐商量道:“一场大祸,幸亏你识巧心灵,偷躲过了。但只愁风声树影,瞒不得许多,一朝走漏消息,便是非不小,却也不可不虑。”辛小姐道:“孩儿开此诗社,原非博名,意在择偶。今兄弟之婚亦巳聘矣。孩儿之姻已蒙父亲属意,谅无他说。孩儿何必又播虚名,以招实祸?从此之后,请谨闭闺阁,不复见一人矣。”辛祭酒道:“必得如此方妙。且过些时,再作区处。”因分付家人道:“有人问及小姐,只说已嫁暴公子去了。”正是:
只要牢牢自口瞒,他人耳目又何干。
争传仙子乘鸾去,谁认嫦娥在广寒。
扬州尽传辛小姐嫁暴公子去了不题。却说甘颐,自别了黎青回蜀,因见辛祭酒已有允从之意,心下十分欢喜。一路上,虽未免牵挂踌躇,然想到其间,以为还有指望,又心下一宽。思思想想,忽到了家中。拜见母亲,又与妹子相见,彼此无恙,大家不胜之喜。
母亲就要对甘颐说知刁直赖亲,及妹子做诗之事。甘颐忙说道:“此事孩儿在扬州细细都知道了。”母亲惊讶道:“你在扬州如何得知?”甘颐遂说:“扬州有个辛祭酒。辛祭酒有个女儿,叫做辛古钗,才美过人。辛古钗有个兄弟,叫做辛解愠,少年才美,不减姐姐。因自有才,定要娶个才美之妇。故他姐姐辛古钗,特持为他开了一个红药大社,招扬州城中,并天下女子入社做诗。指望选择一位佳人,与他为配。孩儿闻知这辛古钗才美,欲要见她一面而无由,只得假装女子去入社做诗。因写自家名字不便,只得从权写了妹子名字,到社中做了十首《子夜歌》,两首赋体律诗。不期她兄弟辛解愠见了,认真是妹子所做,十分爱慕。遂叫父亲辛祭酒,向孩儿求亲。孩儿因见辛解愠少年秀美,而又多才,自是科甲中人,故一口就许了。孩儿虽许了,他父母还以未见妹子为疑,故久未行聘。不期我这巴县的王父母,就是辛祭酒受恩的门生。知老师要为儿子求一才美媳妇,因见妹子公堂做诗出类,看明才美,故差人将妹子的四首诗,不惮数千里而送与辛祭酒看。就劝他速速行聘,不可失此才美之妇。辛祭酒看见名字,恰正是孩儿的妹子,喜不自胜,故再三求孩儿归来受聘。孩儿又因乡试在迩,也要归来。故妹子之事,一一皆知。”
田氏听了大喜道:“这王知县真是个好人,方不愧为民父母。前日在公堂上,就许替妹子作伐,不期又恰是你看中意的,真奇事也。如此说来,妹子到好了。只是你去游学一场,既遇了辛古钗这样才美女子,又改妆见过了她,何不说出真情,求她为妇。”甘颐道:“辛古钗才美之名,播于一郡。凡扬州大乡绅子侄,谁不求婚?俱不肯从。孩儿一个远方的孤身寒士,若轻易开口,殊觉不情,故每每隐忍住了。只到前日,辛祭酒求我归来受妹子之聘,孩儿乘机,方透得一句。辛祭酒虽未明言,已隐隐有相从之意在言外矣,但嘱付孩儿努力功名。孩儿因思他们宦家门楣,功名不成,自然无分。故归来乡试,亦为此也。”田氏道:“既是这等说,且待过秋闱,再作区处。”
甘颐与母亲说完了正事,随即将扬州所做的诗文一一取出,与妹子看。甘梦也将别后做的新诗,与哥哥看。彼此互相称赞。甘颐因叹说道:“人生世间,才华是万不可少的。妹妹若非这四首新诗,使上官起敬,则受刁直之累不浅。只因这四诗之妙,又结成此一段良姻。虽姻缘天定,然细察其成就之机,实则才华之所致也。就是愚兄,入香社而邀美人之盼睐,游朱门而蒙显达之交欢,亦惟此一枝笔为之招致名誉耳。设或不然,落落书生,何以得扬眉吐气。”甘梦道:“才之所以动人者,以多才者少也。若据哥哥说起这辛古钗的才来,诗句惊人,香名满郡,则妹子村僻株守之才,不足数矣。”甘颐道:“才必有对,名难独擅。无青莲谁知子美,有义山方显乐天。使扬州无辛古钗才美擅名,人竟不知闺秀中有香奁之妙矣。惟辛古钗特开大社,故震起闺阁诗风,虽出类拔萃如古钗者少,而辛解愠由此知求才妇矣。惟辛解愠知求才妇,故王知县见了妹子之才,遂欣然作伐。惟王知县欣然作伐,故辛解愠欣然愿纳聘,而吾妹之才色播满广陵矣。设无古钗之才,焉能显吾妹之才?故愚兄谓既生吾妹,而古钗之生,为不可少。何也?惟才知才,惟才怜才也。”甘梦听了,连连点头道:“蒙哥哥指教,妹妹之茅塞开而鄙吝消矣。”兄妹谈到入微,彼此欢畅。
过了两日,母亲田氏道:“这王县尊,既断明图赖,又出示禁止强婚,虽说爱才,而用情可谓至矣。我儿既归家,不可不一往谢。”甘颐道:“孩儿正有此念。”因写一个名帖的手本,叫人拿了头巾蓝衫跟到县前,穿戴起来,将手本投入。
此时知县正审完事要退堂,忽看见甘颐的名帖手本。此时差去见辛祭酒的差人已回了,辛祭酒央他纳聘的回书已见了。正要差人打听甘颐可曾还家,忽见来拜,忙教请在迎宾馆坐。随即到馆中来相见。一见了,看见甘颐青年秀美,满心欢喜,因笑嘻嘻说道:“甘兄回来了,本县甚是渴想。”甘颐道:“生员昨日才回,今日特来进谒。求老父母大人台坐,容生员叩谢。”王知县道:“这也不消了。”甘颐道:“本县生员,进谒父母,礼应叩首。况老父母大人又不独父母之尊,而保全培植,又生员之恩人也,敢不叩首?”因铺下红毡,大拜了四拜。王知县也答了四拜。拜毕,师生坐下。甘颐因先谢说道:“生员浪游于扬,老母弱妹孤处于家,不意遭舍亲之祸。若非老父母大人,垂明镜之霜,沛阳春之泽,不几堕于陷阱乎?今得保全,皆老父母大人之厚德鸿恩也。且不独保全,而又系红丝于千里外之荀香,此恩此德更当何如?”王知县道:“申冤理枉,乃本县职守之常,何足言谢。至于千里联姻,是为敝座师令公子求佳妇。恐其不知蛾眉三峡有令妹之美才也,实非为令妹作过情之誉。此事敝座师已有书来,道及先有许多作合,天意成全,不待言矣。但本县尚有一言,不知有当于甘兄否?”甘颐听下连连打恭道:“愿闻佳教。”王知县因细细而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言才耳畔,喜早心窝。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占高魁准拟快乘龙 寻旧约倒期惊去凤

词曰:
偶尔占三巴,便想扬州第一花。况是色香都长就,根芽。不怕夭桃不破瓜。
谁道事还差,凤去楼空啼暮鸦。惊得断魂无一语,嗟呀,锦片前程浪滚沙。 —右调《南乡子》
话说王知县看见甘颐,青年貌美,举止风流,又动了一片怜才之心。欲要说起,因先问道:“甘兄既在扬州与敝座师,诗酒往还,则他令爱荆燕小姐才美之名,再没个不闻之理了。”甘颐见问,不觉怅然道:“生员不但闻,而色香嗅味亦已浅浅深深,领略一二矣。”王知县道:“既是如此,何不求为佳偶,庶不负上天生才之心。”甘颐道:“岂不反侧愿求!但每一自反,而孤寒远人,又无贵重良媒,何以启齿?”说到此处,因对着王知县深深打一恭道:“惟蒙老父母大人,垂天地之心,书中微露一斑。故生员方得借此陈情,而邀贵座师隐然之许可。又明命努力功名。故生员遄归,一为受聘,一为秋闱也。今乃又蒙老父母大人殷殷念及,深恩厚德,直不啻天地父母矣。”王知县道:“天地生才甚难,而才之遇才又不容易,故本县每恐失之。今以令妹之才,得配辛解愠之才,再以甘兄之才,得配了辛荆燕之才,便妹妹哥哥,姐姐弟弟,一双两好。今日之交婚,可成千秋之佳话矣。既敝座师与甘兄有了成言,容本县再写书去撮合,自如所愿矣。甘兄只须拾两闱之青紫,以为婚姻光,便万全矣。”甘颐道:“蒙老父母大人,事外尚如此垂怜,生员切己,敢不努力。”王知县又定了行聘之期,甘颐方才辞谢而出。正是:
天地生才原有伦,最堆得者爱才人。
若有爱才人撮合,何愁秦晋不朱陈。
甘颐别了县尊来家,与母亲妹子说知县尊已定了行聘之日,并许与辛小姐做媒之事,田氏甚是欢喜。
到了行聘这日,县尊果代辛祭酒,行了千金厚聘过来,鼓乐吹打,十分丰盛。知县又吉服亲自到门,甘颐迎接到堂,盛筵款待。因是父母官,又是前番审讼恩人,田氏率领着女儿甘梦,也亲自出来拜谢。
县尊看见甘梦,金镶玉饰,比前青衣装束,大不相同,更加欢喜。因对田氏说道:“令爱才美,固是出类惊人,而令婿才华,亦自不凡。今秋明春,定然同令郎高发,方知本县不是孟浪。”田氏因谢道:“父母老爷的天恩,举家也陈说不尽,也感激不了,惟有顶戴祝赞而已。”王知县听了大喜,略吃得几杯,恐路远,就起身去了。
甘颐见秋闱渐近,因闭门读书。到了宗师科考,又是一名入场。到了入场之时,只得别了母亲、妹子,到成都省中去赴试。论起来,甘颐还是初次入场,不期场中,只论文,不论老少。过了三场,候到揭晓这日挂出榜来,这甘颐竟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
报到巴县,先是王知县喜个不了。再报到横黛村来,田氏与甘梦又喜个不了。
甘颐在省中吃鹿鸣宴,谢座师,谢房师,会同年,又谢宗师,直忙了二十余日,方得脱身回家。一到家,拜见过母亲,又见过妹子,即到县中来拜谢王县尊。王县尊接着,以为鉴赏不差,彼此欢喜异常。随命送匾立旗杆,凡事过于加厚。
又过了些时,南场的乡试报到县中。王知县看见辛发,也中了南场第八名亚魁,愈加欢喜。随叫报人,写了报条,报到横黛村甘解元家来。
甘颐此时,正贺客盈门,忽又见一伙报人,拥进来报喜,俱惊讶不知是哪里来的。不多时,众报人将报条高贴在堂中报解元的报条一带。大家争看,只见上写着:
捷报贵府令坦辛讳发高中南场乡试第八名亚魁。
报人张才、李福。
甘颐看过,喜之不胜。忙入内报知母亲与妹子,大家俱欢喜不尽。因问报人,何以得知?报人道:“是大爷差来的。”甘颐听了,一面赏了报人,一面就来拜谢知县。起先是一番贺客,如今又添了一番贺客,终日忙个不了。
却说刁直,自从讨了一场没趣,便不好上门。后闻甘颐回家,就要上门修好。只因自家又加纳了个三考外郎,见人也称相公。见甘颐不过是一个秀才,也差不甚远,故忍耐住了。不期到了秋闱,甘颐忽中了解元,十分动火。又见报人久知他与甘家是表亲,报条都报将来。又不好回说不是亲,却暗暗的出赏银,自家却不好上门,心下甚是急躁。欲要老着脸,竟上门贺,又恐怕甘颐倚着举人发作他。再三思量,并无计策。忽想到:“且待我在路上试他一试,讨个消息,再作区处。”
因打探他进城的日子,竟立在街旁,候甘颐的轿子,将抬到面前,便走到街心拦住轿子,深深打一恭道:“愚表兄罪人刁直,恳求一面,不知大贵人还认得么?”
甘颐在轿中突然看见,因想起他是母亲同胞姊妹生的儿子,在轿前打恭,过不得意去。忙喝住轿,走了出来,用手搀住道:“原来是刁表兄,为何不着人先通报一声,使小弟得罪。”因与作揖。揖罢,刁直就说道:“罪人下情,苦未上达。欲求至舍一诉其由,不知贵履可肯下临?”甘颐道:“此处到府不远,何不同步而去。”刁直道:“怎敢劳尊。”甘颐道:“书生步履之常,何劳之有。”遂同到刁家,叫家人送上一个表弟的名帖,又重新施礼。
刁直一面叫人治酒,一面就诉说道:“向因一时痴妄,得罪姨娘、表妹,故至今无颜,不敢登门。就是表弟大喜,日思走贺,恐遭斥辱,故不敢耳。”甘颐道:“母姨至亲,怎说此话。就是金钗求亲,止不过爱舍妹也,原非恶意。事又不成,彼此又无伤,往来何碍。”刁直听了大喜道:“表弟之心,天也;表弟之量,海也。既蒙赦过,感戴不胜。”一面席完,送上酒来;一面又邀了几个亲邻来陪。甘颐绝不装腔,放量而饮,直饮到日暮酣然,方才谢别回去。
刁直到次日,又备了许多礼物来称贺。甘颐与母亲、妹子说知,嘱咐前事休提,以礼相待。刁直又见招的女婿,也中了亚魁,回想前事,十分惭愧。又请姨娘、表妹相见。田氏偏领了甘梦出来见他。刁直看见甘梦,花嫣柳媚,绰约如仙,拖逗的心目中青黄无主,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作了两个揖,就出来了。甘颐留他饮酒,直饮到午后,方放他进城。正是:
至亲原好又何修,若要修时便带羞。
何不往来无话说,欢欢喜喜更绸缪。
甘颐因人事缠扰,直挨到十月尽,方得动身进京去会试。因与母亲约道:“孩儿此去,若是不中,自然就回来事奉甘旨。倘托母亲福庇,侥幸中了,便恐要在京中耽搁。母亲、妹子,远远悬隔,实为不便。便要差人来迎请,或是上京,或是赴任。况妹子婚姻已在扬州,到蜀远接,亦殊费力。”田氏道:“这个自然,且候你的捷音再处。”
甘颐又到县中,求了王县尊一封书,与辛祭酒求亲,方才起身长行。一路上暗想道:“我幸已中了解元,又有王父母的书信,便开口去求,也不为非分了,况辛祭酒已有成言。”又想道:“求虽不妨去求,只怕成还未必便成。必须中了进士,方得遂心。然就情理揣度,辛小姐这等才华,再无个不嫁我,而又嫁他人之理。但黎青曾说,恐有意外之变。我想意外二字,尚属虚虑,未必当得意中实事。”遂欢欢喜喜,催赶舟马,晓夜前行。
不几时到了扬州,船一泊岸,也等不得寻下处,也等不得见黎青,早先袖了王知县的书,带了王芸,一径到辛衙来,指望相见欢然留饮。不期走到门前,竟静悄悄不见一人。再走进大门里去看,只见门旁贴着一张告示,上写着:
光禄寺少卿辛为禁约事。
照得本寺,蒙恩超升卿贰,钦召进京。新中秋元,又进京会试。所有住宅,着家人小心看守,不许地方棍
徒侵损扰害。如有此等情弊,随即具禀府县究治。看守家人,亦不得因而生事取罪。特示。
甘颐看了告示,方知辛祭酒升了光禄少卿,带着儿子进京去会试了,心下早吃了一磴道:“他父子俱进京去了,这亲事却问谁求?”又想道:“他父子虽然进京去了,小姐自然在家,且进去问个消息。”因又走了入来,直走到厅门口,方看见老家人王禄,在那里坐着晒日色。看见了甘颐,是认得的,因走起身来叫道:“甘相公几时来的?”甘颐答道:“方才到,尚未曾起船。”王禄就说道:“老爷与相公俱进京去了。”甘颐道:“我看见告示,方才得知。但不知小姐还是在家,还是也随老爷进京去了。”王禄听了,白瞪了眼看着甘颐愕然道:“原来甘相公还不知道。”甘颐道:“不知道甚么?”王禄道:“我家小姐已嫁与人去了。”
甘颐忽然听见,就像闻了霹雳一般,竟将魂魄都震痴了。呆了半晌,方才又问道:“果是真么?”王禄道:“嫁也嫁去了,怎么不真。”甘颐道:“且问你嫁与甚么人?”王禄道:“嫁与暴元帅的暴六公子去了。”甘颐道:“这等说是武官的公子了。小姐这等选择人才,为何就肯嫁他?”王禄道:“说来也奇怪。那暴公子来考诗时,人人尽道决不中意。不期那暴公子止写得三首旧唐诗,小姐竟看中了意,就和诗三首,许嫁与他。叫家老爷一时转不过口来。那暴元帅又势焰赫赫,叫本府太爷为媒,见小姐诗已许下,便立逼着娶去了。”
甘颐见王禄姓名、事迹俱说得凿凿有据,便气得软瘫做一团,走也走不动,只坐了半晌,没瞅没睬方才走了出来。思叹道:果不出黎青所料。今去见她,必为她所笑。然一肚皮气闷,除了她别无人可说,只得勉强走到砖街上来。
刚到得门前,恰好黎青出门撞着,便笑吟吟迎了进房去道:“还凑巧,再迟一步,便要错过了。”甘颐虽也勉强支持了几句说话,只觉精神暗淡,颜色惨然。黎青看见因笑嘻嘻说道:“闻郎君已高占鳌头,今又千里远来,自应欢颜道喜,笑面言情。为何凄凄不乐?想定为闻了辛小姐嫁暴公子之信故耳。”
甘颐见黎青说着他的心事,不禁感触,竟落下泪来道:“正为此也。这段心事,他人不知,须瞒芳卿不得。我为辛小姐,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守了多少岁月,陪了多少小心,担了多少惊怕,刚刚求得王父母一封书来,以为金屋可期,蓝桥有望。不料盼到而今,而金屋早已无人,蓝桥又忽淹断,纵使心如铁石,亦难为情。”黎青笑道:“此事若是确然,便怪郎君不得。今此事,以妾看来,不过移云掩月,以骗聋聩之人耳。大有可疑,郎君何便深信?”甘颐道:“卿为此言者,宽慰弟也。岂有事已确然,尚有可疑之理。”黎青道:“郎君何以知其确然?”甘颐道:“暴六公子为婿,人已确然矣。知府作伐,媒又确然矣。笙箫鼓乐,万耳万目,嫁娶又确然矣。若疑辛小姐不愿,而和诗三首,又已确然矣。有甚不确?”黎青道:“和诗郎君曾见否?”甘颐道:“这却未见。”黎青道:“此事大有可疑。郎君初闻信,心志慌张,未及细察。妾为郎君察之久矣。且少饮一杯,待郎君神情稍定,然后容妾细道其详,以拨郎君之闷。”
甘颐听了,终只认做宽解之言,因谢说道:“多谢芳卿美意。只怕香醪纵美,不能解愁;快论甚奇,安能拨闷?然而卿卿高雅已铭五内矣。”
须臾酒至,不但黎青苦劝,而甘颐亦借此稍宽。只恨神情不畅,饮不得四五分酒力早已有七八分醉意。黎青因说道:“贱妾说此事可疑,郎君以为贱妾宽慰,故置之若罔闻。然此事实有可疑,故妾敢为郎君一剖也。”甘颐道:“芳卿既有所疑,请试言之。”黎青道:“且请问,郎君视辛小姐为何如人?”甘颐道:“辛小姐乃当今灵心慧性之才美女子也。又何待言?”黎青道:“郎君请忖度一忖度,这暴元帅的第六公子为何如人。”甘颐道:“人固不易知,然就事论人,他一个武官的儿子,纵有才学恐亦有限。”黎青道:“却又来。况闻这暴公子去考诗时,又止写得李太白《清平调》三章,并未曾自有一句。况又闻这暴公子,考诗时是一人,亲迎时却又是一人,则其无才诡谲可知矣。如此无才诡谲之人,而辛小姐灵心慧性之才美女子,选才几许,阅人几许,历时几许,略无一入目之人,而竟为暴公子三首唐诗,遂输心服意,不顾父母,竟随之而天南地北,不问所之,岂有是埋哉?即使辛小姐果爱其人,寓意于诗,而才人下笔,亦不过一字半字中微露其情。岂肯直书曰:‘何幸仙郎意外逢’,又直书曰:‘倘得吹箫乘凤去’,又直赞其美道:‘五陵公子姓名香。’为此者,不过别有权移,假此以快其心,使之喜而无察也。使辛小姐果然真为此诗以自媒,果真仰望斯人以终身,则是一不孝不智,无廉无识之妇人矣。郎君又何取焉?”
黎青一席话,说得甘颐恍然有省,豁然大悟道:“芳卿之论,深为有理。但恐辛小姐才美绝伦,谁无耳目?岂易挪移!”黎青道:“若论美,北人见惯肥痴,若睹南妆,袅袅娜娜,自易生怜。况辛小姐盛名之下,惟有夸张,谁敢道个不字。若论才,只要拿得笔动,便是大才子了。谁能识其中深浅,一发易于耸动。况辛小姐所遣之人,不是许飞琼,定是董双成,谅非等闲,安能与人识破。辛小姐不深藏金屋,即暂隐桃源,相会自有期也。郎君但当安心待之,不可作无益之悲。”
甘颐听了,渐渐想出意味来,心下一喜,不觉连酒都醒了。因说道:“若据芳卿如此剖来,只恐辛小姐还藏在家里,芳卿何不试往一探。”黎青笑道:“郎君何看得事情儿戏。辛小姐此事,乃偷天换日,干系不小。就藏在家里,安肯见人?就是贱妾所言,只好你知我知,外人面前一字也露不得。走了消息,便要遗祸于她,断断不可。”
甘颐听了,又惊讶起来道:“是呀,是呀。但只是凤去台空,已无踪影,而又畏首畏尾,不敢寻消问息。纵使相公有期,而天长地久,等到何日?岂不令人闷杀!”黎青道:“妾闻赫赫之势,从来不能耐久。再加以骄矜强横,其败可立而待。况兵凶战危,不出周期,定有变故。郎君幸努力春闱,夺了会状二元,完了功名大事,妾包管美满婚姻,欢然到手。”甘颐道:“得如卿言,则是弟已死而复生也。”甘颐被黎青说得愁心变喜,闷臆生欢,又不知吃了许多酒。因分付王芸先回船去,自己留在黎家宿了。正是:
入情妙论应须信,达理微言自可听。
听到一天忧散后,几回醉了又重醒。
甘颐次日起来,因对黎青说道:“卿之料事,吾所不及。又肯尽心竭虑,佐予之不逮,弟之感铭久矣,不在今日。此去倘侥幸成名,玉人尚在,果能遂愿变男儿之志,则卿之美意,决不敢忘。三星在天,定当留一星之座以报卿。卿幸勿视我为虚言。”黎青听了,不胜欢喜道:“妾一见郎君,即怀此志,然而自揣青楼贱质,又不敢作非分之想。后蒙郎君错爱,得荐枕衾,又不忍自央蒹葭之倚。虽未敢明言于郎君,而一片眷恋之诚,想郎君亦已鉴察久矣。郎君若有虚言诳妾,不待今日,然而绝不蒙许可。今忽怜而见许,此必有感妾仰望之诚,念妾于归之切而不忍辜负者,故慨许而不疑也。郎君一段真诚,可格禽鱼。妾非禽鱼,安敢复以为虚?葑菲有托,已不胜庆幸矣。”说罢,甘颐吃过饭,就要别黎青进京道:“辛小姐既不可问,我在此也无用。况岁云暮矣,春闱之期渐近,只得要勉强行矣。”黎青道:“春闱期近,妾不敢强羁留郎君。但郎君此行,妾还有一言奉嘱。”甘颐道:“尚有何言,愿乞见教。”黎青道:“郎君到京,少不得要见辛公子。他父子少不得要对你说他小姐嫁公子之事。郎君听了,千万不可惊慌悲戚,信以为真。若信以为真,他便道郎君无识,不知他女儿之为人,非知己也。又千万不可微言嘻笑,道破其假。若道破其假,他又虑郎君口舌不稳,打破他盘中之谜,又生疑忌。凡有所言,郎君只宜唯唯诺诺而已。倘有求婚之书,竟自达上。倘有别议婚之事,竟以有聘辞之。使辛小姐闻之,自服郎君之有识,而又感郎君之有情有义也。”
甘颐听了,大喜道:“何卿之论事,尽合机宜,真可谓女中之陈平矣,感谢感谢。”黎青道:“还有一言。”甘颐道:“更有何言?”黎青道:“郎君至京,倘辛公接郎君同寓,万万不可住在一处。”甘颐道:“得能亲近,亦是好机,为何转不可同住?”黎青道:“郎君不知。那暴公子住在京师,如今做了辛公女婿,自时时来往。郎君若住在一处,与他认熟了,后来做亲,未免又多一番议论。莫若远远的生疏些,好做手脚。”
甘颐听了,更加欢喜道:“卿怎么就算到这个田地也。可谓心细于发,异日得朝夕相依,使我心腹中,又添许多智慧,真快事也。”说罢,黎青又取酒与甘颐送行。二人绸缪婉转,只饮到痛醉,方才分手而别。只因这一别,有分教:功名得意,婚姻遂心。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辛光禄事忧差再暗订前盟 甘探花心不变偏硬辞贵聘

词曰:
萝菟美相牵,我爱他怜,谁家野草忽胡缠。纵使根栽金屋里,也是徒然。
恐怕失前缘,后约重宣,谁知金玉自心坚。一任侯门丝幕好,绝不轻联。 —右调《浪淘沙》
话说甘颐别了黎青,回到舟中,又加添船银,叫他送进京去。水程尽了,又催车马早行。在路耽耽搁搁,直到新正,才到得京中。因忆黎青之言,便另寻了寓处住下。安定了行李,又到礼部去投过文书,报过名,将春闱之事,打点停当,方寻到辛光禄的私寓来拜见。
这光禄寺,虽是个卿贰衙门,却系冷曹,无甚大政。正闲在家里,忽传报甘相公到来,忙叫辛解愠出到门前,迎了进去,自却立在大厅上等候。三人一见,便彼此互相称喜,交相拜贺,拜毕、坐定、茶罢,辛光禄就先叹说道:“天下事,荣辱得丧最不可期。我学生自甘放弃久矣,乃蒙圣恩怜念,又命待罪于此。小儿童年,又侥幸一第,得附骥尾,皆可谓叨圣世之荣矣。只可恨小女缘悭,一时匆匆草草,误乘凤去,甚为不惬意耳。”
甘颐听了全不惊讶,只打一恭道:“是。”竞不细问缘由,辛光禄见甘颐不问,也不好复说,只说道:“甘兄如今是至戚了。为何不来此同寓,明日也好挈带小儿入场,却又另寻下处。”甘颐道:“晚生初至京师,不识道路。入城时,车马倥偬,不能久待,只得就随便住下,方来进谒。虽未附居,却幸相去也还不远,朝夕尚可趋侍。”辛光禄因命留饮。饮酒中间,只说些科场中的事务,并不提起辛小姐之事。饮到抵暮,方才别去。正是:
虽然关至戚,各自有深情。
只为深情定,闻惊故不惊。
两下别去不题。
却说这暴六公子,娶了绿绮来家,认真是荆燕小姐,欢喜之心,也形容不尽。今见丈人辛祭酒又升了光禄少卿,阿舅辛解愠又中了举人,同到京中。自以为是嫡亲爱女的娇婿,至亲骨肉,便朝夕往来,百般加厚。请了酒,又请酒,送了礼,又送礼,没三两日不自来问候。辛光禄见他这般优礼,怎好说出不是亲女儿?只得将绿绮认做亲生的一般,时常去看视。
不期这暴六公子,有个同胞的妹子,叫做窈娘。今年才十七岁,模样儿虽也生得红似花,白似玉,然是北人,终没那些妩媚的丰姿,嫣然的体态。父亲暴雷爱之过于至宝,因要选择个佳婿,故耽搁下来。不期自又忙忙出征去了,无暇及此。这窈娘在家中,见哥哥暴文在南边娶了个才美的女子来为妻,十分美丽,便也动了个念头,要选择个南边的才美女婿。自不好开口,只得悄悄与母亲说了。
母亲因与儿子暴文说了。暴文因回复母亲道:“孩儿因送父亲,身到南边,故凑巧娶了这个才美媳妇来。今孩儿坐在家里,纵有才美女婿,叫孩儿哪里去选?”母亲道:“也不在一时,你但留心选择便了。”暴文因有此言在心,忽辛解愠中了举,进京来会试。前番看见他年又轻,人物又美;今又见他中了举了,自然有才,便思量要为妹子攀他。因请辛光禄父子吃酒之时,暗暗叫母亲与窈娘窥看。窈娘看见,十分中意,与哥哥说知。
暴文过了几日,遂央了两个有势力的大臣,来与辛光禄说亲。辛光禄因回说,已纳过聘了。问是谁家。辛光禄因说是蜀中甘氏。又问为何结亲直到蜀中。辛光禄道:“因门生王荫在蜀中做知县,看见这甘氏才美,故撮合联姻。”辞便辞去了,暴文还有三分不信。辛光禄因辩说道:“贤婿不必多疑,我与你至亲怎肯说谎。况这甘氏的令兄甘颐,已中了四川解元,少不得要进京来会试。来时,少不得要会亲。相会时,便自然明白了。”故甘颐一到,辛光禄就接他同住,以便时时相见以证其言。不期甘颐受了黎青之戒,竟另自住了。
这日辛光禄送了甘颐出门,就进内与儿子商量道:“方才甘不朵,我只道他闻了姐姐嫁人之言,必要许多不平之鸣,我便好微露其意。他竟然默默道是,此何意也?”辛解愠道:“他想是在扬州过,打听得嫁信确了,此时为不平之鸣也无益,故默默不言以明高。再不然,今日初到,不便牢骚,故蓄子心以有待。”辛光禄道:“俱非也。我看他竟似看破我们的机关,不欲显言,以坏乃公之事;又不欲深辩,使人笑其呆。故但唯唯诺诺,以明其两不受人愚弄耳。就是不来同住,亦此意也。”辛解愠道:“父亲明察,可谓深得其情。他既胸中了然,又不多口,便听他生生疏疏,以待后之消息,也是妙事。只是许了暴公子会亲,若不一会,惹他又生疑虑,则非算也。”辛光禄道:“会亲容易,只消治酒相请,难道他好不来?他既另有寓处,且去拜过,再作商议。”
到次日清晨,先是辛解愠去拜。傍午,又是辛光禄去拜。拜过,甘颐又叫人送了王知县的书来。辛光禄接了一看,却是两封。一封开看却是报他已经纳聘之事。再看这一封,只见内中千言万语,谆谆恳恳,皆是为甘颐求亲之意。
辛光禄暗想道:“他已知我女儿嫁人,又投这封求亲的书与我何为?由此观之,他已看破我们的圈套明矣。”遂发帖请他来洗尘。甘颐也要回不来,却又怕十分露相,只得许下来。虽说来,只挨到薄暮才来。来便上席饮酒。饮了数巡,辛光禄因说起道:“敝门人书来,谆谆道及尊舅姻事。只可恨事多变更,辜负了他一番美意。”甘颐道:“虽如此说,但正喜事多变更,只求老亲翁大人,存此一片见怜允诺之心,则虽辜负而亦未为辜负也。此时且听之可也。”辛光禄听了,佯为大笑道:“尊舅何高识远见如此?难得难得。”又饮了数巡,辛光禄又说道:“小婿暴雾隐,久闻尊舅大才,渴欲领教,我末亲己许他一会。今尊舅初到,恐不耐劳,稍宽数日,当再奉约。”甘颐道;“暴令坦处,既忝至亲,礼当往谒。但念场期甚迫,心神惕然不宁,往谒恐不快畅。求老亲翁大人代为一言,容场后修候,则感垂谅不尽。”辛光禄道:“这个使得,但会是必要一会的。”
说罢,又谈了些诗文的闲话,又饮了多时,方才谢别而去。一路暗想道:“我方才变更之言,说得他大笑起来,又赞我高识远见,则此中定有隐情,已破黎瑶草参破矣。但黎瑶草苦苦戒我莫见暴公子,辛公又定要我会他,不知又是何意?据我想来,辛小姐若果有隐情,这暴公子见之何益,莫若只是避之为妙。”因有了此意,恐怕撞见,便只推要静养看书,连辛家也来得少了。
倏忽之间,已是二月。场期到了,遂忙忙约会了辛解愠同入场去。倏忽之间,又完了三场。辛光禄就要发帖请会亲,甘颐又推场中辛苦了,身子不自在要养养,再求宽数日。及过了数日,辛光禄又要发帖请时,又因暴公子家有事,只得又挨了几日。早已场中发榜,报人来报,甘颐高高中了第二名,辛发也高高中了第三名。
辛光禄见报,不胜之喜。一时贺客填门,忙忙料理,遂将会亲之事搁起。会亲之事虽然搁起,而中第二名的甘颐,就是中第三名辛发的舅子,郎舅同登,早有人诧为异事,传入暴公子耳朵里。
暴公子见舅子辛发中了,岂有不备礼来贺之理?既贺了舅子,遂因亲及亲,也备了一副厚礼,来拜贺甘颐,甘颐虽要推辞,却因礼仪到门,推辞不得,只得欢然接见。坐定就说道:“末亲一到京,就要进谒尊亲,只因场事系心,故托敝亲家告罪,求缓至场后。不意托庇侥幸,正欲走谒,怎敢反辱先施?又蒙嘉贶,何以克当。”暴公子道:“久慕大才,渴欲识荆。前闻驾至,即欲仰攀,因家岳道及正当养锐之时,故不敢混扰。今恭喜大捷,不胜庆幸,特此申贺。”此时贺客纷纷,说罢,不及再叙,也就出来了。
甘颐见暴公子来拜贺过,只得随来答拜。拜过,暴公子随即下请帖,请丈人、阿舅并甘颐贺喜。辛光禄并辛解愠俱应承赴席,岂容甘颐一人独辞之理。到了正日,只得随着辛光禄与辛解愠同来。
暴公子大吹大擂,迎了入去。迎到大厅上,行礼毕,就定席:东一席请辛光禄太师位坐了;上两席请甘颐与辛发并坐;下一席自陪。坐席定,筵前献酒,阶下奏乐。
侯伯家的筵席十分丰盛,与众不同。怎见得,但见:
方胜堆成五老,高糖列作八仙。茶食千层,层层鹤鹿;麻酥万束,束束鸳鸯。案果多般,金镶玉裹器,
先事安排;家雁一只,锦衣花帽人,当面披割。阶下鼓,平击四时欢;筵前乐,先奏普天乐。打院本,
郎末声,唱出陈半阶独升仙;跳队子,哑巴戏,装成小秦王三跳涧。唱一出,吹一出,节奏无差;歌一
回,舞一回,关目自在。翻席后,老庖人重献羊羔美酒;促坐时,小侑儿细奏弦索琵琶。真是世上繁华,
无处可如京辇地;人间富贵,有谁得似列侯家。
暴文虽在厅上陪辛光禄与辛解愠、甘颐对饮,饮得尽兴而归不提。却已早约下母亲、妹子在厅后窥看。母亲与妹子窥看甘颐、辛发,乌纱白面,就是一对玉人,十分羡慕。一等外面酒散了,就请了暴文进去,与他商量道:“你媳妇的兄弟辛大舅既说定了这甘家的妹子,有了亲事,这也罢了。但你舅子的舅子,那姓甘的,人物也不在舅子之下。况也中进士,又高你舅子一名,谅也是个有才之人。何不央人说合,就将你妹子嫁与他,也不差甚么。你须留心去讲。”暴文道:“那个姓甘的,更有才名。得能嫁他,可知好哩。他比我舅子长两三岁,但只恐怕他也有了亲事。待孩儿去一访便知。”
略挨得两日,就来见辛光禄道:“令郎大舅既已聘了甘氏,小婿怎敢复争?但这甘兄,人物才品,也近乎大舅。小婿不得明珠,便思美玉,意欲将舍妹为东床之荐,敢求岳父大人鼎力一言。这甘兄既与令郎至亲,再无不从之理,故特来拜恳。”辛光禄听了,心下暗着一惊,因佯说道:“这到也好,但只恐他也有了亲事。既贤婿托我,我当请他来细问。倘有好音,我即着小儿来回复。”暴文欢喜而去。
辛光禄因暗想道:“女儿择婿数年,止选得甘颐一人。虽未经聘定,然我向日已隐隐许可,他又恋恋不移,昨日又央王知县苦苦来求。虽为此事相碍,不敢明明应承,然女儿之婚,舍下他断无别人。况女儿此时,又不便他求。欲要暗自与他说明委曲,又因婚姻大礼,暧昧通言不成个道理。欲要托个心腹为媒,与他说明就里,却又一时无个心腹可托之人。欲待隐而不言,明日又恐为暴氏求婚,恐他糊糊涂涂,不便答应,错误了事机。”正踌躇无计,忽报同年施提学老爷任满回京复命,特特来拜。辛光禄听了,不胜之喜,慌忙迎接进去相见。
相见过,各叙别后的行藏,一时悲喜交集。辛光禄就命备饭。施宗师因与辛光禄是同门相好的弟兄,也就坐下不去。须臾酒至,二人对饮。饮下半晌,偶说起考文之事,辛光禄因说道:“贵门生甘颐,闻他已为府弃,亏年兄鉴拔,今果联登,足征年兄藻鉴精明,拔选公正矣。”施提学道:“此事远在蜀中,年兄为何得知?”辛光禄遂将他游学扬州,与儿子诗酒相得,并求他令妹为婚之事,细细说下一遍。
施提学道:“原来如此。这甘生,小弟见他一首词、三篇文字,便断他是科目中人。今能奋发青云,可谓不负我之所赏。但有一言,令郎既聘他令妹为妇,小弟闻令爱才美过人,何不纳为东床。”辛光禄见施提学说着他的心事,遂将左右叱退,细细将原已有意择他为婿,不期遇暴雷为儿子慕名求婚,一时畏祸回他不得,又悄悄将移花接木之事,也说了一遍。“故昨日敝门人王知县有书来代他求婚,小弟因在嫌疑是非之际,不敢显言,只得含糊答应。今不料暴婿不知就里,转来求我作伐,要为他妹子纳甘生为婿,我欲直直去言,又恐他不达我之隐情。我欲先通知我意,正苦无一可托我言,言而彼信之人。今喜幸得天赐其便,恰恰到来。他闻知年兄到了,自来进见。进见时,望年兄将小弟之情,密示于他,使他安心以俟。我明日为暴氏求婚,他便好料理回辞矣。”施提学道:“这个容易,但只是明日怎生嫁娶?”辛光禄道:“此地断乎不便,只好悄悄送至蜀中矣。”施提学道:“必须如此方妥。”二人议定,又饮了一回酒,方才别去。
施提学方回寓所,只见甘颐进士早访知消息,已坐在寓处候见。彼此相见,喜之不胜。甘颐向施提学大拜了四拜,致谢道:“门生若非恩师提拔,此时尚不知飘流何所,焉有今日。”施提学道:“此皆贤契大才,本道不过不敢失才耳,何恩之有。”拜罢,二人师生坐定,又问些场里文章之事,又讲讲殿试对策之事。说完各项,施提学方避开衙役,悄悄将辛光禄之言,细细与他说了。
甘颐一向虽听了黎青之言,有七分信,然见毫无踪迹,尚有三分疑虑。今见施提学说明辛光禄就里,又许
定嫁他,不胜之喜,因笑说道:“门生自从闻信,就疑此中有故,今果然矣。”施提学道:“闻他嫁娶昭彰耳目,贤契为何尚疑?”甘颐道:“门生因思辛小姐乃千秋才女,岂肯轻易从人,辛亲翁何等气骨,岂肯受人挟制,故疑此中定有妙用。是以长望明河,未曾转眼,今果李去桃存,赤绳又复紧系,方信才智明哲之有真耳。快何如之。”施提学道:“此固妙矣。但暴氏求婚之事,贤契也要打点一回。”甘颐道:“这个容易,只回已经有聘便了。”施提学道:“他们侯伯人家做事,内里有人,定要搜求到底,不是泛然可以回得。倘问到其间,二三其说,便是惹他苦缠矣。莫若说明姓氏地方,一口执定不移,使他信以为真,便自然绝望了。”甘颐道:“老师大教最是。现今催刻履历,门生因未有定,故未发刻。今既要证实其事,不知可敢一笔竟填了辛氏?”施提学道:“此时若不填明,后来少不得要嫁娶。到嫁娶时,又改姓名,便显然是弄假欺人,便有许多不妙了。”甘颐道:“写定固好,但恐辛姓,恰又相同,动其疑耳。”施提学道:“辛公不闻更有他女。蜀中岂无辛姓?这也不妨,苦虑无征,就指称本道在任时,作的斧柯,亦未为不可。”甘颐听了大喜道:“得老师一证,虽质之大廷,亦可也。”遂辞了回来,竟叫梓人,将履历上刻了已聘辛氏。
施提学与甘颐说明,遂回复了辛光禄。辛光禄又见暴文着人来催,遂带了暴家家人跟轿,来见甘颐说道:“末亲今日持来成就尊舅一桩喜事。”甘颐道:“晚生薄福人,不知有何喜事?”辛光禄道:“小婿暴雾隐有一位令妹,今年才一十七岁,生得仪容绝世,真不愧窈窕淑女。多少公侯贵介相求,俱不允从。因敝亲家有命,要择一个南方才美佳婿。今见尊舅,青年高发,又才美出群,故托末亲,敬为月老。此段婚姻,美如锦片。尊舅宜慨然许诺,勿辜雅意。”甘颐听了,佯为错愕道:“薄劣书生,得入公侯之幕,吹鸾凤之箫,真可渭良缘奇遇矣。但恨穷儒寒贱,早已久聘糟糠,为之奈何。”辛光禄听了,也佯为错愕道:“原来尊舅也聘了,莫非还不确?”甘颐道:“婚姻大事,未确怎敢妄言,”因取出一本新刻的履历来,送与辛光禄道:“亲翁大人,请看便知。”
辛光禄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祖某人,父某人,母田氏,妻已聘辛氏,妹已受辛某之聘。因大惊道:“既已刻上履历,这是真了。却怎生区处?”因又沉吟半晌,复对甘颐道:“不知此事尚可挪移否?”甘颐道:“夫妻,五伦之首。就是寒贱时,亦不敢轻易挪移,况今已遭蒙圣恩,忝列臣子,倘有差讹,朝廷礼法岂肯相恕?况此婚又是贵同年施老师为晚生作的伐,可问而知。总是书生命薄,遇而不遇。敢烦亲翁大人转致令坦,容廷试后,负荆以请。”
辛光禄无法,只得取了那本履历,起身而别。回到私街,遂写了一个帖子,并履历交付与来的家人道:“可拜上公子,说我方才苦苦去说,争奈他已经聘过,无法奈何,只得回复公子。”家人领了帖子并履历,去回暴公子不题。
这边早忙忙乱着殿试。殿试过,甘颐列在一甲第三,中了探花。辛发已拟是二甲第一。不期有一相臣,与辛光禄不睦,恐怕他选入翰林,遂将辛发卷面添了一画,竟改做三甲第一。报到辛衙,辛光禄心下不悦。及见甘颐中了探花,又暗暗欢喜。
且说暴公子见甘颐也聘定过了,甚是不快。后又见甘颐中了探花,一发懊恼。又见履历上,刻着已聘辛氏,因想道:“为何也是辛氏?莫非蜀中也有辛姓?”又想道:”既是蜀中又有辛氏,为何书中又说是这边施宗师作伐?此事尚有可疑,我须差人去细细一访,方见明白。”只因这一访,有分教:半明不灭云中月,似有如无镜里花。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为辞婚触权奸遭显祸 因下狱感明圣赐归婚

词曰:
圣政自公平,无奈奸生,朋凶党恶逞私情。纵使忠良肝胆碎,心迹难明。
谁料不平鸣,感动天廷,忽然震怒发雷霆。方得地天开泰也,遭际恩荣。 —右调《浪淘沙》
话说暴公子为疑甘颐约聘是假,因叫了门客江邦去细访。
这江邦想了一想,要到本家去访,他自然分付了不肯说;要寻他的同年故旧去问,他又是新中的,同年也不深知,又不知谁是他的故旧。因想了一个主意道:“除非去问四川下第的举子,他们是同乡,自然知道。”因一径走到四川会馆来。
这些下第举子,虽去了许多,恰有一个重庆府的尚在。江邦因假托熟,上前问道;“今科新探花甘颐,闻知与老先生同乡,不知老先生相识否?”那举子道:“他与学生虽同府不同县,却县境相邻,就如一县。他住在缙云山下,虽科甲不多,却历代绵远,也要算个世家。他父亲没久了,止有寡母在堂。这甘探花,闻他自小儿就肯读书,前年才进得学,旧年今年,就连科发了,不料他又中了探花。虽是他的造化,却也实实亏他才学挣来。不但他有才学,他的妹子也有才学,旧年不知因甚事,在县堂上题了两首诗,十分精工。县尊怜才,遂替她为媒,叫扬州一个乡宦的儿子聘了。”江邦问道:“可是真么?”那举子道:“此事巴县一县,皆轰传以为奇,怎么不真。”江邦道:“据老先生这等说起来,他妹子且已有人争聘,则这甘探花为贵室东床,又不待言矣。”那举子笑道:“独有这件事,迂阔得可笑。多少贵家小姐求他为婿,他俱不允,只要才学敌得他与妹子过,方才肯娶。你想蜀中一隅之地,怎能又生才女?故至今已将二十,尚不曾有家。”江邦道:“闻他已聘了一个辛乡宦的女子了。”那举子又笑道:“敝地不但没个辛乡宦,就连辛姓人家也不见有。哪里有个女子才学敌得他过,他忙忙就聘了?此皆是相传的讹言,不足深信。惟我学生,与他居此相近,故知之详耳。”
江邦探明了消息,就拱拱手辞了出来。连忙将举子之言,一五一十都报知暴文。
这暴公子听了,不觉大怒起来道:“你若不愿娶,只该明明辞我,怎写个假履历来骗我。”因先来见辛光禄,诉说举子之言道:“连岳父也被他欺瞒了。”辛光禄道:“若果欺瞒,便大不通矣。但他履历刻在前,我去说亲在后,他怎么就先知刻了搪塞?只恐这举子之言,也还不确。贤婿可再着人一访,看相同不相同,再作区处。”暴文道:“这举子说得千真万真。他连大舅聘他妹子之事俱知道了,岂有他自聘辛氏转不知之理?前日小婿来求岳父去说亲,想是有人透了消息与他,故他预为履历,以掩耳目。敢求岳父再与他一言,他若允了亲事,则相好如初,余俱不论;倘他必执前言,指望遮盖,则小婿拼着与他做个对头,看他这探花可做得稳。”辛光禄道:“肾婿也不消如此。且待我再去请他来说,看是如何。”暴文遂又辞去。
辛光禄因暗想道:“女儿的事,到弄巧躲过了。儿子的事,到证实辞脱了。如今又弄到甘不朵身上,我又不好苦口相劝。倘这呆子动起气来,他侯伯家与内臣相熟,向内里弄出一道旨意来——甘不朵虽中下一个探花,却是新进,孤立无援,如何敌得他过?况他父亲,又正在出征之际,谁不奉承他三分?这段婚姻,只怕要被他夺去。”左思右想,并无良法。只得差人将甘探花请了来,遂将暴文差人打听举子之言,细细说了一遍。又将若不从亲事做对头之言,也说了一遍。因又劝道:“这事有些不尴不尬,尊舅莫若勉强成就了罢。”
甘颐听了大笑道:“这暴兄也太无谓,婚姻事须要两厢情愿。莫说晚生已聘辛氏,现有施老师与王父母为媒;便是果不曾一聘,书生寒贱,不愿娶侯门之女,也由得我。有甚深仇,就要做起对头来?就做对头,我甘颐不过辞婚,也料无大罪。若说探花稳不稳,一发可笑。探花二字,不过荣名耳。做得稳,也只是这个甘颐;做不稳,也只是这个甘颐,又何加焉?而劳暴兄以此播扬其威福。昔光武之于宋弘,君臣之,尚不能强以湖阳公主易糟糠。暴兄虽贵,不过光武;晚生纵不肖,岂肯劣于宋弘耶?亲翁大人,但请放心,晚生死亦死于河洲之上,断不向呆脂痴粉中求生活,一听之可也。”
辛光禄听了道:“尊舅慷慨之论,足震起柔靡,可敬可敬。但临事也须防之。”甘颐说罢,又就别去。辛光禄只得写信回复了暴文。
暴文愈加大怒,只得去央了几个父亲相好的公侯,与内中几个得力的太监上了一本。本上写道:
奉诏出征威武侯暴雷子暴文,奏为恳恩俯念劳臣,明诏赐婚,曲遂儿女室家之愿,以广圣恩,以
成伦礼,以张风化事。
臣父暴雷,奉诏出征,不日不月。而有女闺中,摽梅已叹,吉士未逢,未免系万里之臣心。今幸新
科探花甘颐,青年未聘,而多才饱学,不愧星户之良人。臣妹正静端庄,允惭河洲之淑女,正合配成
佳偶,以扬陛下周南之雅化。二三老臣,既怜远征之苦,又喜会遇之奇,因执斧柯,请谐秦晋。
不意探花甘颐,自夸文苑,鄙薄武夫。以远耳而遮近耳,既自昧心术,称未聘为已聘,又虚诳朝廷。
论其赋性颠狂,本当雷霆穷究;因思人才难得,尚欲萝菟挽回。但念甘颐职系翰臣,非外庭之可强,故
陈情上请。
伏乞天恩垂念效命劳臣及笄弱女,慨颁明诏,曲谕联姻。使室家沐恩,得谐琴瑟之愿。则边疆感德,
自奋鼓鼙之思矣。无任激切祈求待命之至。
本上了,果系内里有人,过不多几日,即便批出旨来。旨意道:
暴雷驰驱王事,效命杀场,侯女赋及标梅,深可怜念,新科探花甘颐,既未有家,且年貌相仿,着
吏礼二部堂上官为媒,赞成嘉礼,以彰雅化,以慰劳臣。特谕。
旨意下了,报到甘颐。甘颐暗暗追悔道:“黎青再三嘱咐,叫我莫亲近暴文,不意略会得几面,便弄出这场事来。她又揣度辛小姐嫁暴文是假,今果然是假。句句皆应下她的言语,真是个有心之人。但事已至此,追悔也无益。为今之计,惟有上疏辞婚而已。”
正想不完,早有吏礼二部的尚书来议婚了。相见时,皆苦苦劝道:“侯门联姻,又奉明诏,乃人生大美之事。探花何故推辞?”甘颐道:“士各有志,一时也难尽言。晚生少不得也有疏陈情。求二位老先生大人,姑且少待,候圣旨下了,再领台教可也。”二尚书只得去了。
甘颐到次日,只得也上一辞本。本上道:
翰林院编修臣甘颐谨奏:为恳辞侯好以安臣节事。
臣闻物必有偶,非偶则不相宜,故知山鸡不敢上配鸾凤。事冀相安,不安则将生怨,试思金屋岂
堪下居蓬户?臣虽遭圣恩,滥叼高弟,然抚心自揣,实一书生也,实一蓬茅下士也。纵思娶妇,叙荆裙
布,亲橾井臼,是所望也;朝夕侍奉.代供菽水,是所愿也;贫贱不悲,糟糠自厌,是所甘也。若侯门
贵女,蛾眉懒画,敷脂粉犹且邀人,岂肯缝贫女之裳;素手笼香,着罗衣尚自不肯,焉能举良人之案?
其不相宜,亦甚明矣。况妇安逸而母劬劳,使臣为不孝;妻佳丽而夫丧志,使臣为不忠,此又不相宜
之大者。故臣宁甘椎结而不愿也。
乃暴文自倚勋豪,苦苦相逼。窃思王制莫大于纲常,人伦首重乎夫妇。秣驹秣马,岂可强求;采
菲采葑,要人情愿。其妹若果贞淑,自宜静处,以待反侧之求。奈何无廉无耻,自奈西子之容?强逼
强招,不啻东门之女。其为列侯辱至矣。乃不自三反,复渎及九重,上亵明诏,其罪不更大乎!若云
怜其标梅失时,则其妹虽贵,已为遗弃之花,臣何取焉。若云假此以慰劳臣,则臣虽不才,不愿充赏
功之物。
伏望圣恩,收回成命,使臣得安常履素,以敦臣节,则感沐皇仁不浅矣。临奏惶悚,不胜待命之至。
本上了。虽内里有人要为暴公子,却看了甘颐的本章,辞明义正,无处入他之罪。况又是新科探花,无他事牵缠,只得葫芦批旨道:
婚姻主之父母,父母之命一定,岂容儿女私争?况朕天子乎!着即钦遵诏旨,速择吉结缡,不许再渎。
旨意下了。甘颐看见,暗想道:“果系他内里求人,料辩不清。他拿稳要我成婚,我便死也不肯结此龌龊之婚,负了辛小姐之约。为今之计,辞婚已有旨不许,惟有上一辞官本,竟挂冠而去。纵触圣怒拿回,只好系狱,没个又逼罪臣成婚之理。算计定了,因又上一本道:
翰林院编修臣颐谨奏:为辞还原职事。
臣本草茅下士,勤读诗书,坚持礼义,以为出身事主,必然快行,此礼义之初心。不意遭逢圣主,
选入木天,屈于威势,受制权奸。使圣贤颜面,变为禽兽肺肠,则是为官转不如为民之不昧良心也。故
臣纳还原职,挂冠阙门,遄归田里,重读诗书,再修礼义,以待皇上异日之求。使臣得为完人,则臣
叼受皇恩,过于食禄矣。犬马有怀,不胜眷恋之至。
本上了,列次日早五更,将冠挂在朝门之外,竟带了王芸,出城而去。正是:
千辛万苦去求官,求得官来又挂冠。
福未加身先避祸,姑知危险是长安。
内阁众臣,见一个新科探花,为暴文求婚,生生逼他,也觉得有些难过。但见本内“屈于威势”、“受制权奸”及“圣贤颜面,变为禽兽肺肠”等语,说得太毒,只得又拟旨道:
甘颐,小臣也,既上疏辞官,礼合候旨。乃逞私意,竟挂冠潜归,殊属不法。着刑部拿来系狱,候旨定
夺。
刑部得了旨,忙差的当人役,沿途追赶回来,下在狱中。甘颐得免做亲,下在狱中,到也甘心。不期他同榜的三百个同年,此时尚有一大半在京,见一个簇新的探花,止为辞侯门之婚,就至下狱,都愤愤不平道:“探花,鼎甲第三,乃一科之胜,为一武臣之女,遂凌辱至此。则我辈一榜,非求荣,是取辱矣。要此科甲之名何用?”遂会齐了,一同都到阁里来讲。阁臣方才着急,就要赦甘颐出狱。当不得暴文邀了许多侯伯内相来争论道:“威武侯奉诏出征,为朝廷奠安半壁,功莫大焉。怎见她一个闺中淑女,就配他不过,乃肆笔诋为东门之女。书生狂妄,不加重罪,何以慰劳臣之心。”阁臣听了,又主张不定。众进士气不过,遂联名同上了一个辞官的本,一齐伏于午门外,呼号候旨。
原来此时,天下太平,圣天子喜于静摄,疏于万机。这日忽听得小近侍传说,三百个新进士,齐伏在午门外辞官。天子闻知,吃了一惊,忙御便殿诸臣入见。因问道;“朕设制科,以遴述汝等,虽官阶不一,亦皆叨一命之荣,朕何负于汝等,而一时尽辞?”
状元因俯伏上前奏道:“臣等草茅读书,即希一第,以为终身之宠荣。不意蒙恩拔登虎榜,而受辱反不如小民,故臣等愿辞。”天子问道:“汝等受谁之辱?”状元因又奏道:“探花甘颐,居乡已先有聘,而威武侯暴雷之子暴文,又强逼甘颐娶其妹,甘颐以既聘为辞,而暴文遂关通内阁,朦胧请旨,强逼成婚。甘颐恐违伦常礼义,只得具疏陈上。不意暴文关通内阁,朦胧降旨,强逼成婚。甘颐事急,只得具表辞官,谨挂冠逃归。以朝廷翰苑之臣,遭逢侯恶,不能守正,潜逃如丧家之狗,此亦万不得已之苦情也。乃暴文犹不放手,复关通内阁,朦胧请旨,拿回下狱,生死皆不可知。臣等窃思:侯爵虽尊,臣也;翰臣虽微,亦臣也。臣下联姻,纵有从违,亦宜臣下调停,岂可亵渎明纶,为之强逼至于下狱哉?是朝廷国法特为侯门设也,而科甲之臣贱于奴隶矣。探花既辱至此,臣等同榜,复有何颜立于朝廷之上。故愿拜还原职,恳恩放归田里,以免侯门之祸!“
天子听了,不胜大怒,因回顾阁臣道:“本章何在?”阁臣忙取来呈上。天子细细看了,因责问道:“他臣子结婚,朕穆穆天子,怎反为他赞襄?”阁臣见责,只得跪奏道:“臣等念武威侯暴雷为王事万里驱驰,故欲成全婚好,以慰其心。”天子道:“臣子劳苦,朝廷自有爵赏。陷人不义,岂可以施国恩。这甘颐本上说不愿充赏功之物,已明明讥诏旨不公矣。况不顾伦理,竟硬主张遵诏结缡,不许再渎,是使朕不得为明主而为霸主矣,岂臣子尊君之义哉。君以非礼逼臣如此,彼不桂冠而逃更何为哉?及复拿回系狱,又使朕不为霸主而为暴主矣。辅佐之臣,至于如此,朕何赖焉!”
二三阁臣,被天子诘责,惊得汗流浃背,无言可答,惟免冠顿首,请罪而已。
天子因命持节召甘颐,着原冠带入见。须臾召至,俯伏丹墀。天子展龙目一现,见青年秀美,喜动龙颜,因笑说道:“原来今科探花,年少风流如此,可谓不忝科名。暴文苦苦求婚,情有可原矣。”因问道:“卿果曾聘否?”甘颐对道:“臣实实已经聘定,恐伤伦理,故苦苦辞谢暴婚。”天子又问:“曾聘谁氏之婚?”甘颐对道:“辛氏。”天子又问:“是谁为媒?”甘颐对道:“是四川提学施沛、巴县县臣王荫。”
天子询知是真,因说道:“尔新科俊彦,阁臣拟旨失伦,致尔受辱。今朕撤御前金莲灯四对,赐尔驰驿归娶,以补其荣。”因谓状元等道:“朕处分如此,尔等还愿辞官否?”众进士齐声奏道:“甘颐蒙圣恩如此宠荣,臣等不胜感激,俱愿捐顶踵以效犬马,安敢复辞。”一时齐呼万岁,声震丹墀。天子大喜,因又说:“暴文渎奏,本当拿付法司论罪,因念伊父暴雷,勤劳王事,姑不究。阁臣拟票失体。罚俸三月。”说罢,即退入后宫去了。正是
朝廷礼法总虚名,治世还须君圣明。
君若圣明行治道,一时礼法自然生。
甘颐狱中累囚,忽蒙恩召,复还原职,又赐金莲御灯归娶,一时荣幸,出于望外。拜谢天恩,一时同着三百同年,欢跃出朝。人人闻了,方才称快欣羡。
独有暴文拿稳关通内阁,施威逞势,不期天子亲自临轩,反讨了一场没趣。幸而圣主宽恩不究,只得躲在家里,不敢见人。
甘颐虽然快畅,奉了归娶的旨意,却归娶何人,末免又费踌躇。到次日忙忙的谢过了三百同年,即来见施提学道:“门生蒙老师教命,一笔即添注了辛氏。昨面见圣人,又一口认定已聘辛氏,又执称老师与王父母为媒。今蒙圣恩,钦赐归娶,却从何处得辛氏?况暴文虎视眈眈,若机事不密,其祸不小。不知老师何以教我?”施提学道:“若昨日众臣朋比为奸,朦胧下狱,无处伸诉,便大可忧。今既遭逢圣主察明其事,钦赐归娶,此乃万千之喜。若虑辛氏,辛氏自在。若说为媒,学生与王知县非谎。所差者,归娶道远,要细为商酌耳。”甘颐道:“商酌之事,门生不便自往,还求老师始终玉成,感恩非浅。”施提学道:“这个本道自当往言,俟有良谋,再容相悉。”说罢,甘颐辞去。
施提学不敢怠慢,随即来见辛光禄,备述甘颐之言。辛光禄道:“小弟昨日闻知圣旨,正在此踌躇。欲要就便扬州结亲,又与归娶二字不合。欲要潜送至蜀,却又道远无人,为之奈何?”施提学道:“莫若待甘探花舟过扬州,暗暗送上船去。叫他夫妻同归于蜀,再拜圣恩,另结花烛何如?”辛光禄说:“不瞒年兄说,小女虽一女子,却赋性端方。既奉撤灯归娶之荣旨,岂肯苟且同舟先居辱地。”施提学道:“再不然,可请年嫂,偕令爱另买大舟,多带仆从,自往何如?”辛光禄道:“母子孤舟,跋涉数千里,无官长在内,如何放得心下。”施提学道:“彼不可,此不可,年兄又有官守,令郎又要候选。就是没官守,不候选,无事而招摇往蜀,亦耳目所关,断乎不可。此事却将奈何?”辛光禄道:“事难急图,容再想妙策以复。”二人遂别了。
又过不得数日,忽科道部郎俱缺人铨补。因请命行取天下清正廉明推知,以备考选补用,共二十三人,而巴县知县王荫亦在其内。辛光禄见报,不胜大喜,因着人请了施提学来商量道:“如今已有妙计矣。”施提学道:“有何妙计?”辛光禄道:“适见报,巴县知县敝门人王荫,已奉旨行取了。知县已缺,小儿是三甲第一,理应就选。何不与吏部说知,讨了此缺,母子姐弟同往赴任。不独甘探花便于归娶,而小儿亦可借此亲迎矣。”施提学听了,不胜大喜道:”计莫妙于此矣。宜速图之,毋失此机。”
辛光禄遂自拜吏部选君,要讨此缺。只因这一讨,有分教:双双鸾风,两两鸳鸯。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痴恶汉向外亲探内事 俏佳人借古迹索新题

词曰:
大美已昭著,还来求小疵。若非呆蠢定憨痴,总是自寻死路作便宜。
名姓登全榜,文章列凤池。犹将笔墨冷相窥,始识佳人心细有如丝。 —右调《南柯子》
话说辛光禄见重庆府巴县有缺,便于嫁娶,忙忙到吏部替儿子来讨此缺。吏部见辛发是三甲第一,理宜即选;又见巴县路远,不是上缺;又见辛光禄来讨,就做人情,汇选上去。不日命下,报到辛衙。辛光禄大喜,遂与儿子说知底细。辛发听见此去又嫁又娶,实为两便,也自欢喜。因一面要回家去打点上任不题。
却说暴文躲在家里,暗想其事,愈想愈觉没趣,因又叫门客江邦来问道:“你前日怎生访问,却访问的不确,倒叫我吃这场羞辱。”江邦道:“那举子连甘家的细微曲折俱尽知,为何定亲不定亲,明明白白之事,反说的不确?就是他辞婚疏中,也只说书生不愿连姻侯门,并未苦苦辨说已聘。就是众进士辞官与皇上之怒,也只为一个新枓探花,因婚姻吉礼,就将他下狱,处得太重了,并不曾说他已婚又逼他再婚。据门下想来,只怕这探花,尚实实未聘。”暴文道:“哪有此事。他已明对圣上,实称已聘辛氏。他又指称媒人是施沛,王荫,圣上信了,又撤御灯赐他归娶。若是未聘,归娶何人?”江邦道:“他倚着道远无稽,一时说出,后到圣前,改口不得,不意天子特恩钦赐归娶。虽是他一时之荣,只怕转是个愁帽儿戴在头上,转要急急去寻求辛氏哩。公子若是耐得气,忍得辱,便丢开手,莫要管他,听他去抓沙抵水,哄骗朝廷罢了。若是恨他不过,要与他做一个对头到底,以报前日之仇,洗后来之辱,便苦门下不着,拼些辛苦,暗暗的跟随他前去,看他果有辛氏没有辛氏。倘没有辛氏,而桃僵李代,查他一个的确归来,待公子买嘱言官,参他一本,便不是求婚是欺君矣。看他如何施展。”暴文听了,满心欢喜道:“江兄若肯为我如此出力,必当厚报。”江邦道:“前日那举子,说辛姓他蜀中绝无。我想莫说蜀中,就连我这北边也少,惟辛光禄恰同此姓。我见前日辛光禄为公子求亲,又不肯出力,莫非他另有女儿,暗暗结亲?”暴文道:“这不打紧,我一问便知。”因入内问绿绮道:“前日那甘探花,自称已聘辛氏。我各处细访,并无辛姓,莫非夫人还别有姊妹么?”绿绮道:“父母止生妾与舍弟二人,哪里更有姊妹。”暴文问明,又与江邦说了,遂托江邦去缉访。
过了两日,江邦打听得辛发选了巴县知县,恰又是甘颐地方,心下虽晓得他聘了甘颐的妹子,要就便去娶。却正凑着甘颐归娶之时,忙忙选出,却也有些疑心。因与暴公子说知,讨了些盘缠,暗暗的跟随他二人,一路去访察消息不题。正是:
君子何曾着急防,小人偏有贼心肠。
谁知人事虽多故,天道平平不改常。
辛发因要回家打点收拾先去到任,一领了凭,就拜别父亲起身去了。这边甘颐,得知消息,故意耽延月余,然后辞朝发牌驰驿而行。驰驿虽快,甘颐却有心要迟延,行不得三日,到推病住了五日,故意拖长不题。
却说辛发忙忙赶到家中,将暴文要将妹子强嫁甘颐之事,并甘颐辞婚挂冠逃走,拿回下狱,反亏圣主临轩放出,又察知已聘辛氏,特钦赐归娶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又将父亲虑扬州嫁娶不便,故为孩儿特特讨了巴县之缺,请母亲、姐姐一同上任,以候甘颐奉诏归娶,且孩儿又便于成甘氏之婚。
井氏听了,不胜之喜道:“此实两便,可快去收拾。”辛小姐道:“尚未经媒妁通言,怎便知此轻许。”辛发道:“王县尊巳两次书来,施提学又谆谆撮合,父亲已亲口许出,姓氏又已达朝廷,不为无礼矣。且撤御座莲灯,特旨归娶,人生婚礼之荣,至此极矣,岂可推辞?况诏旨煌煌,又谁敢辞?”辛小姐道:“这都罢了。只是我的名声,人人皆知已嫁暴文,今又复为甘探花奉诏之娶,亦似于礼有碍。”辛发道:“若在扬州嫁娶,自然不可。今悄悄到兄弟任上,数千里之远,耳目隔绝,谁来管此闲事,姐姐万万放心。”辛小姐道:“他人自不管此闲事,只怕暴文受此一场恶气不肯甘心。又见已聘辛氏,未免动疑,只怕还要暗暗的看觑破绽哩。”辛发道:“姐姐藏在家里,并无人知。今日同去上任,只消暗暗随母亲上船,有甚破绽被人看破?若到了蜀中任上,一边嫁,一边娶,他知道谁是谁,来看我们的破绽。”辛小姐道:“说便是这等说,还是谨慎些的为妙。”辛发道:“这是自然。”遂叫了一只大座船,择个吉日,请母亲姐蛆上船,竟由水路去上任不题。
却说江邦,在扬州打听,各处问人——都说是他家小姐旧年已嫁北京暴公子去了,他家并不见说又有小姐。及到上任这一日,却见众家人簇拥两乘大轿上船,又问不出是谁,心下早巳孤疑。一路长江大码头,官船封紧,没有消息。及到了荆州府,换了船,入川河,道路渐渐远了,地方渐渐僻了,姐弟们在船中闷不过,忽遇着名胜古迹,若黄陵驿,若射洪碛,若神女庙,若巫山十二峰,若滟澦堆,若白帝城,若八阵图,若青草滩等处,皆有题咏。或写在名亭之上,或题于胜阁之中,一时才情兴趣,按纳不住,俱落了维扬女子辛古钗之款。只以为窎远无人传诵,不期一处处、一首首,都被江邦抄誊了,以为指实。
不一日到了巴县朝天驿,早有合县衙役,俱来迎接上任。此时前任王荫,已行取进京去了。辛发先搬家眷入县中去住下,自家因到成都省中去见上司。验过凭,遂回县,然后坐堂理事。婚姻事因甘颐未归,竟不提起。
却说江邦跟到县前打探,虽访知辛知县有个姐姐,却不知甘颐奉旨归娶的可就是她。因四下里问人。忽有一人走过,又有一人指着对他说道:“你要知甘探花家中事体,须问这一位走过去的刁官人,便知详细。他是甘家的表亲。”
刁直听见有人背后道他姓名,忙回转头来一看。只见一个人,北路打扮,看见刁直回头,忙上前施礼道:“偶有一事请教,不期惊动有罪。”刁直见那人有些体面,忙答礼道:“不知有何事见教?”江邦见道旁就是茶馆,就邀了进去道:“请内里坐了好细谈。”
刁直也不辞,竟同入去坐下。刁直就问那人姓名。江邦道:“在下姓江,就是京中人氏。忝在威武侯暴元帅幕下,效些微劳,最蒙青目。今因暴元帅有一位小姐,他哥哥暴六公子要与新科甘探花结亲。不意这甘探花苦苦称已聘辛氏,暴公子不知真假,故挽在下到此来访问。在下初到此,一时没处访问,今幸遇先生,欲求指教一二。”
原来这刁直,自作恶之后,虽与甘颐修好了,终觉不亲。今又见他中了探花,十分妒忌,却无可奈何。今
忽遇着这个姓江的来问他,又见说是威武侯差来的,有些势头,便思量借此中伤,焉肯为他遮盖。因说道:“这甘探花与小弟是嫡亲的两姨表弟兄,自小儿便同学共笔砚,十分亲厚。他家中之事,细微大小,无有不知。本不当告之外人,只可恨他中了探花,写家信回来,就不寄一字问候小弟,小弟也有些不像意。今又有缘,忽承老先生见问,又且是威武侯大贵人之命,怎敢为他隐瞒。只得要直说了。这甘探花,虽说原也是个旧族,却久无仕宦,家门也渐渐坐了孤寒。但亏他青年好学,故今日有此一步。其实婚姻之事,尚未议及。他有个妹子叫做梦娘,倒亏去任的王父母与她作伐,嫁与新任的辛父母。今辛父母此来,想也是为结亲,却因甘表弟未回,尚未曾举行。此事一有,合郡皆知。若说甘表弟已经有聘,却实实不闻。若说聘了辛氏,一发荒唐。莫说乡绅无辛姓,便民间辛姓也少,哪有行聘之事。若果行聘,除非中进士后,在京师中或外郡聘的,则不可知。若说本府本县,小弟可以力包没有。”
江邦听见刁直说话朗然,因暗想道:“甘颐聘定之事眼见是谎了。既是谎,暴公子焉肯干休?明日上本参他,少不得要个干证。我是他门客,怎做得干证?这人是他表弟,若肯出来做干证,便妙不容言。”因说道:“据刁先生如此说来,这已聘辛氏之言,自然是假了。若果是假,这暴公子自然要上本奏他欺君之罪。他倚着道远无稽,必然掩饰。小弟欲与他执证,因小弟是暴氏亲信,不足服人。若得先生肯挺身一证,便自输心伏罪矣。此虽乃暴公子之事,却也是刁先生一条功名的捷径。”刁直听了道:“怎么是小弟的功名捷径?”江邦道:“他父亲威武侯,现掌着数万雄兵,前去出征。暴公子若感你之情,提请你出来做个参将、游击,只吹灰之力。岂非功名捷径?不知刁先生尊意以为何如?”
刁直听了暗暗欢喜,想道:“我纳这个三考前程,便守到有个出头日子,好亦不过只是个四衙,有甚荣显?若能弄一个参将、游击武官的名色在身上,便是金带黄伞,与府县往来,都无统属。这快活哪里去讨?”因向江邦满口应承道:“若蒙江老兄肯吹嘘小弟于暴公子,果得暴公子提挈,授一武职,暴公子便要小弟到御前去执证,小弟亦愿效办矣。”江邦听了,亦大喜道:“只要刁老兄肯出力,若要做参、游之官,也不消奏荐,只消与兵部说一声就是了。”
二人说得投机,江邦又邀刁直到酒馆中去一酌。酌到半酣,江邦因又说起:“巴县本乡既无辛氏,明日甘探花奉旨归娶,却娶何人?我前日一路来,见这辛知县船上,有一个女子,到处题诗。虽不曾见人,到处题的诗,我却已抄在此。莫非此女就是甘探花归来要娶的?”刁直听了道:“这是了,这无疑了。甘探花一时信口说出,不期皇帝认以为真,叫他归娶。蜀中又无辛氏,只要托辛知县带此女来,明日赖作姊妹,闹烘烘娶了,便一场事完了。”江邦道:“这个赖不得。这辛知县止得一个姐姐,已嫁了暴六公子,哪里更有姊妹?这事京师与扬州人人皆知,若是另将他女充做辛家姊妹,先只是甘颐一个欺君,这就连辛发是两个欺君了。”刁直道:“此事此时也难悬断,且待甘探花回来娶过了,便见明白。”江邦道:“自然要待甘探花回来,但不知几时方到。须借重替小弟寻一个好下处,住了等侯方妙。”刁直道:“何不就在小弟家权住几日。”江邦道:“怎好取扰?”刁直道:“后面大事还要借重提挈,怎说这话。”遂邀了江邦到家里去住不题。正是;
一毛拔去也难堪,道是便宜心便贪。
谁想便宜贪不得,贪时惹祸又招惭。
却说田氏与甘梦在家,甘颐中探花之信,早已有人报过了。至于暴文讦奏先下狱,后奉旨归娶之事,尚不知道。及辛发来上巴县之任,虽传知归娶,却因彼此同出京来,后先不远,故未有家信。田氏与甘梦十分怀疑,不知归娶何人。欲要到县里去问,又因是父母官,又因是未上门的新女婿,不好去问,只得忍耐住了。独有甘梦听说新知县就是辛发选了来的,知道是要就便结亲,心下因暗想道:这辛发既中两榜,文章之才自然妙了。但不知诗才如何?怎生设个法儿,去试他一试,方放得心下,却没个法儿。再三思想,忽然想出一个法儿来。因写了一张呈子,直到县中来投递。呈子上写道:
为地方修复古迹恳赐名笔留题以垂不朽事。
窃闻仙桥以相如一题得名,赤壁以苏子两赋著迹。从来古迹之传,必赖名公以显。今本县七都八
图,缙云山下有横黛村,青山对出,绿水两湾,实系名区。又有洗墨溪,碧流四出,清水几湾,独至
墨溪,墨光如洗,允称胜地。一向亭畿圮,石坝崩颓。今里人鸠工修整,工已告竣。
欣逢县主父母老爷,文星光照,彩笔正临。特恳开恩,赐题数语勒石,以垂不朽,亦一时风化之
盛事也。为此上呈。
又写一个治眷弟甘颐的名帖,差几个家人,邀同了地方的里老,同到县中来投递。
正值辛知县坐午堂。众家人倚着甘探花的名帖,也不论投文,竟送了上去。辛发接了呈子一看,因问道:“这横黛村与洗墨溪,离甘老爷住居有多远?”众人跪禀道:“甘老爷正住在横黛村里,这洗墨溪又正在甘老爷门前,故敢来求大爷留题,以为古迹之光。”
辛发暗想道;“我闻得这甘小姐,立意要选才婿。今虽屈于阿兄之言,许嫁于我,然她心中尚疑我无真才,故遣里图以此试我。我若不当堂就做两首诗去与她,她便将我看轻了。”因叫吏书取过一张纸来,就信笔题两首律诗,付与众人道:“诗虽题了,你等可收去交付甘衙。候甘老爷回来看看,再刻石也不迟。”众人跪在地下,也不曾爬起来,就见县主题完了,发下来,都惊骇不了。遂谢了出来,忙忙赶回去,交与小姐。就将大爷也不发放起来,当堂做了发下来的话,说了一遍。甘小姐叫众人
去了。然后展开诗来,细细一看。只见上写着:
横黛村
岚痕烟影日生姿,长就村形若有私。
一抹远拖青不了,两湾低压绿多时。
忽浓忽淡朝为最,如画如描晚更宜。
定有人焉开地脉,故教天际插蛾眉。
洗墨溪
浣花终是媚新妆,何以临池洗墨芳。
笔色终污波漾彩,墨痕不尽水生香。
游鱼吞作文明口,荇菜牵成锦绣肠。
莫怪镜中云影黑,美人家住在溪旁。
甘梦看见,不胜称赞道:“言在题中,意在题外,真是名人佳作。哥哥为我选才,果不负也。但不知哥哥奉旨归娶的辛氏,可正是斯人的姐姐?若果是斯人,则彼此心愿足矣。”因在家安心待嫁不题。正是:
未见终非实,闻名只道虚。
琴心当面奏,方识是相知。
却说甘颐奉诏驰驿归娶,要让辛发先去,故在路上迟延。一日到了扬州,因记挂着黎青,要见她一面。奈此时是官府,体位尊严,私行不便。只得暗暗分付王芸,送千金与她,叫她早为赎身之计。离了青楼,寻个安身所在住下,以待归娶重来,便好接她完聚。王芸接了,便忙忙去交付黎青。
黎青接了,知甘颐有情,不负前盟,十分感激。因暗想道:“他称奉旨归娶,不知归娶何人。我想他在辛小姐身上,改头换面,数夕挨朝,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怎肯消息未明,又一旦遄归别娶之理?定是访明了辛小姐消息,因此地有暴公子一段变端,不便嫁娶,故请旨远远的去受用。就是前日辛解愠选了巴县知县,虽说是借此娶已聘之妇,其实送辛小姐至蜀,完归娶之姻也。我若赎下身去,原住在左近,明日来接,未免招遥耳目,为他之辱。我若移名改姓,远远避开,明日他来,又费追求。莫若赎了身,附进京去,禀明辛公,竟住在他家,明日探花来也易知,就是随甘探花去也甚便。”算计定了,遂将五百金与黎妈赎了身。又将五百金藏在身边作盘缠,竟改妆作良家之妇,悄悄的附下一只客船,载至京师。访着了辛光禄的衙门,乘夜来禀见辛光禄。
辛光禄见了,原是认得的,忽吃一惊道:“你如何远迢迢的到此?”黎青遂假说是甘探花付与千金,叫她赎出身来,改扮良妆,候归娶小姐后,重入京来,好伏侍小姐。辛光禄听了,以为归娶小姐,绝无人知,她直直说出,定是甘探花对她说了。不疑她是谎,竟应承道:“既是这等,你可安心住下,等待罢了。”就叫家人在后面另收拾一间房与她独住以待。只因这一待,有分教:在耳之言终在耳,盟心之约必盟心。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四才子两交婚大快素心真得意 双夫妻齐面圣特加恩爵大团圆

词曰:
美已欣逢美,才仍快遇才。一时作合畅人怀,始识天心暗里巧安排。
归娶先承宠,还朝复进阶。新诗颂圣圣颜开,留得一番佳话道奇哉。 —右调《南柯子》
话说甘颐奉诏驰驿而归,一路所过府县,送者送,迎者迎,好不风骚。不日到了巴县,县中又添出旗仗执事,鼓吹细乐,直将甘颐的官轿,竟送到横黛村屋里,交明了扛箱行李,方才发放人夫、衙役去了。
辛发虽是新婿,未曾上门,却因与甘颐是同年,又是好友,又是本县父母地方官,又见甘颐是奉诏驰驿来的,便避不得嫌疑,随即吉服来拜贺。
甘颐接着,彼此相见甚欢。只问些路上的风景,别事不敢深言,就别过了。甘颐也随即就到县来奉答拜贺。
巴县原不甚大,忽出了一个探花,奉旨归娶,便轰传以为盛事。早惊动了合县的乡宦,或大或小,俱来拜贺。内中有一个王大司马,要算他的官尊,因问甘颐道:“请问探花公,奉钦命来归娶,不知所娶者何人?”甘颐道:“辛氏。”王大司马道:“县中不闻有甚辛氏。”甘颐道:“不是县中,就是本县辛父母令姊。”王大司马又惊又喜道:“原来就是辛父母令姊,大妙大妙,大奇大奇。前闻得辛父母已聘探花公之令妹,今探花公又奉旨娶辛父母之令姊,可谓甘辛两姓交婚矣。与古之朱陈何异?诚又当今之佳话也。但不知谁为月老,结此良姻?”甘颐道:“两婚皆感蒙施文宗与去任的王父母作合。”
王大司马道:“二公现已离任,到了吉期,三星两照,百辆交驰,鼓钟琴瑟,往送来迎,夹杂于道,若无柯斧其间,亦觉于礼有缺。探花公大喜,学生等愧未申一芥之贺,县父母新临,治生们又不曾服半臂之劳。既施、王二大月老身列朝堂,不能远任系足劻勷之事,我学生欲拉一二同志,做一个小月老,在乡里面上,少尽撮合之情,不识探花公以为何如?”甘颐听了大喜道:“寒微之婚,怎敢劳及大人。在县父母或可借光,若晚生未免过分。”王大司马道:“圣主且加特恩,何况乡人野老,且才美交婚,一时盛事,得奔走其间,与有荣焉。”甘颐再三称谢。
王大司马遂约了张御史、李副使、赵知府同见辛县尊,休愿为媒之事。辛发也乐于从事,遂再三谢了。四媒人遂约定两边的吉期,同在一日。
这边是县主娶亲,各图各里,都花灯鼓乐,装扮了社火故事来助祭。合巴县的图里,算来有百十余起社火故事,前前后后,一起一起,按接连连,差不多从县前,直摆到横黛村。又有各县县尊闻知,也都送花灯大炮鼓乐来助娶。又有各乡官,都送花灯火炮鼓乐来助娶。一时热闹,不可胜言。
那边甘探花娶亲,却在布政司请了一座龙亭来,上供着钦赐归娶四个大金字,叫二十四个锦衣花帽人抬在前边。龙亭上焚着御香,点着圣烛。龙亭后便是钦赐的四对金莲御灯,摆列在喜轿之前,在正街心而行。其余各府县并乡绅亲眷人家送的灯火大鼓乐,俱分列两旁,逐队前去。一时荣贵,莫不欣羡。
因两边路远,约定了两边俱是午时出门亲迎。因亲迎乃吉礼荣耀,要与人观瞻,故约定都是骑马。二人骑在马上,都是乌纱帽,大红吉服,年都在二十上下,且生得风流秀美,一个就是潘安,一个就是卫玠。两边看的人,无不交口赞扬,啧啧称羡。四个媒人,两个陪伴探花,两个陪伴县主。约定迎到中路,两边相遇,但一拱手,俱不下马。又约定迎到了,俱于马上守候,亦不下马。
辛知县迎到了横黛村甘衙门首,在马上坐不多时,早有几个家人,送上茶来。茶罢,就有几个家人,捧了锦笺笔砚,送至马前,求题催妆佳句。辛知县晓得是淑人深意,不敢多让,拈起笔来,竟题一首。上写道:
吉夕催妆
河洲久佩二南诗,钟鼓今宵想乐之。
莫怪三星期促驾,桥边鸟鹊等多时。
辛发题完,众家人忙送入与小姐看。甘梦看见题的风雅多姿,暗暗欢喜道:“良人如此,于归无负矣。”因忙忙拜别母亲,收拾上轿不题。
却说甘探花迎到县门立马,二媒人请新人上轿。县堂后,早也有家人送上茶来。茶罢,也早有家人捧上锦笺笔砚,送至马前,要求题催妆佳句。甘探花知出自辛小姐之意,便欣然捉笔题诗一首道;
奉旨催妆
蛾眉端的是男儿,不把花枝作柳枝。
今夕不须问何夕,九重天子赐佳期。
甘探花题完,众家人取去,送与小姐。小姐看见蛾眉男儿之句,暗应当日之言,又赞我,又自誉;花枝柳枝,又暗寓暴公子之事;末又以九重压倒以前讹舛,真才人之笔,不觉心醉。竟欢然辞母,拥上鸾舆。
这边迎去,那边迎来,一路上:花灯夹道,宛云汉之星回;仙乐频吹,俨箫韶之递奏。玉骢对跨,双双才子迎婚;金犊交驰,两两王姬下嫁。夫荣妻贵,岂人间嫁娶之常;女貌郎才,生占断婚姻之盛。两边迎到,各拜天地,各拜母亲,又各对拜。拜罢,又各送入洞房,同饮合卺。甘颐这边是旧曾识面,细细说愿变男儿之应,又细细说移花接木之奇,又细细说至死不变之情,又细细说钦赐归娶之恩,真是喜之非常。辛发这边,今日才逢,各各偷觑姿容之美,又各各称赞诗句之佳,又各各叙说天缘之巧,只觉欢欣不尽,饮罢合卺,同入鸳帏。这一夜欢娱,夜短难以名言。正是:
灯停红烛解罗襦,笑际啼端忽悄呼。
艳结夜情堆锦帐,喜吹春色满流苏。
有心消受何妨强,无力支持不倩扶。
慢羡两心清对照,巫山梦久也模糊。
甘探花与辛知县交结婚姻,谢亲做朝,只管尽兴而行。不期起根发脚,一一都被江邦打听得详详细细在肚,因与刁直商量道;“这奉旨归娶辛氏,已明明白白是辛知县的姐姐了。既是辛知县的姐姐,自然是辛光禄的女儿了。辛光禄止有一女,合扬城皆知。今既躲到蜀中来嫁甘探花,则前日在扬州嫁暴公子的又是何人?这事一发要犯班驳了。我与你既访问明白,他一个翰林,一个知县,此地料处他不倒,须速速进京,报与暴公子知道,叫他上本,奏辛光禄、甘探花等欺君。他们的事迹巳露,我们的证见甚真,不怕按他不倒。按倒了他,则你我之功成矣。”刁直道:“既要进京,就同兄去也不妨,只是所说参、游之职,却要在兄身上。”江邦道:“这是不消说的,包管你妥贴。”
二入议定,遂急急的起身,星夜赶回京中。江邦先入府去,报知暴公子,辛氏果还是辛光禄的女儿,朦胧归娶,大属欺君。
暴公子道:“汝乃吾家门客,纵挺身力证,恐人不信。”江邦道:“门下早虑及此,已带他一个表兄来为证。”暴公子道:“如今何在?”江邦道:“见在府外。”暴公子道:“既在府外,何不着他进来。”江邦道:“门下因在用人之际,已许此人事成替他选一武职。公子相见,须要厚待,明日有事用他,方肯出力。”暴公子道:“这个自然。”
江邦遂引了刁直,走入厅后书房中来见暴公子。刁直看见侯家的府堂深邃,先已惊倒,再见了暴公子装模做样,一发看做贵人,相见一味足恭。暴公子因先说道:“甘颐如此欺君,我必饶他不过。劳兄远来,自有重报。江兄所许之事,甚是容易,只要兄肯出力向前耳。”刁直道:“甘探花娶辛知县姐姐,辛知县娶甘探花妹妹,名为交婚。盛事通县皆知,晚生以实证实,非捏虚情,安敢不效犬马。若蒙造就,此又公子之特恩也。”
暴公子听了大喜,遂叫他同江邦一处住了。自家却忙忙入内,追问假夫人绿绮道:“你前日并无姊妹,为何今日辛知县又有一个姐姐嫁与甘颐?”假小姐听了不悦道,“你当初娶我,又不是单采名声,凭媒人说合,两不相见,或有挪移差错;我与你乃当面考较诗文,你贪我爱结为夫妇。今已恩恩爱爱过了两年,为何又查问起来?就有差池,你当初的眼睛放在何处?平常的心肠用在何人?莫非到了今日,重又嫌妾丑陋,鄙妾无才,又作他想?若嫌丑陋,也配得你过;若鄙无才,再取笔纸来与你同考考何如?”
原来暴公子,一向畏惧假夫人,今见发起怒来,因陪笑说道:“夫人怎说此话,我要摆布甘颐,故此偶然问及耳。”假夫人道:“我已嫁到暴家来,辛家另有女儿没有女儿,我都不管,不消又来问我。”
暴公子不敢再言,只得又出来与江邦商量。江邦要显他探访之功,遂撺掇暴公子上了一疏。称说“甘颐等朋比欺君,未聘而诈称已聘,无辛氏而妄指辛氏。及邀圣恩归娶之旨,而蜀中实无辛氏,乃谋选辛发为巴县主,随带不知姓名女子,以充辛氏之名,以饰归娶之诈。若执认辛氏,则辛光禄止有一女,已嫁为臣妇久矣。岂更有一女,又为甘颐所娶?则其朋比为奸,以欺圣明,其罪显然矣。伏乞究治。”
本到了阁中,又央了许多重臣来关说。众阁臣因前番用情,被皇上审出,讨了罚俸,一场没趣。今故不敢复为过拟,只禀道:“婚娶,人伦大礼,自有媒妁姓氏本末,着本内被奏人犯,各奏真情,候旨定夺。”命下了。
此时,知县王荫行取到京。因他为官清正有名,已考选了监察御史,闻知其事,因出疏奏辩道:“臣待罪巴县时,甘颐尚为诸生。臣爱其青年才美,又见其妹公堂题咏,才美不愧其兄,诚空谷幽兰。臣探怜惜之。又见臣座师辛至刚,有男辛发,有女辛古钗,俱才美过人。每欣羡两姓四才,实天生美对。因斧柯其间,赞甘颐以聘辛发之姊辛古钗,复勷辛发以纳甘颐之妹甘梦,遂使才不虚生,美成实配。今又蒙圣恩赐甘颐御灯归娶,选辛发至蜀完姻,一时两姓交婚,二南再见。诚圣世之休风,明时之美化。臣自谓于人伦有光,名教无忝。不知暴文何所据而知其未聘?又何所闻而知其妄称辛氏?此不过因前恶未肆,复冀施后毒耳。若云暴文已娶辛氏,暴文之娶自有暴文之媒,况已经久娶相安。甘颐后娶,各自有人,并无挪移争夺之事。暴文何得挂之弹章,殊属无谓,揆其设心,盖倚父拥兵权,驾祸害人耳。臣本不当与辩,因作甘辛二氏之伐,暴文妄称朋比,故陈联姻之始末,以祈御览。”
过了两日,辛光禄也上一本,辩明心迹。内称:“臣有一子一女:子名发,已叨中甲榜,蒙恩选授重庆府巴县知县;女名古钗,复蒙恩赐探花甘颐归娶。男婚女嫁,人道之常。况有显媒,又奉明诏,有何朋比,有何为奸,有何欺君,不思甚矣。至称曾娶臣女——此女乃臣继女,非臣亲女也——名唤绿绮。时此女开社扬州,才美之名,一时甚著。暴文闻而动心,耸父暴雷,以势逼求,臣尚未许。不意暴文与绿绮对考诗文,彼此悦慕。遂托扬州知府为媒,娶之而去。此实才美奇缘,男女大欲,非臣以假女充为亲女而炫售也,非臣—女而许两婚也。本末俱在,何奸之有,何欺之有,伏乞圣鉴。”
暴文见了二本,因又上一本道;“甘颐先实未聘,所聘皆后来之诈;归无辛氏,故借外来之辛氏以遮瞒。非臣臆度,现在彼表兄刁直可以证明。至于臣娶辛氏时,但闻有一,不闻有二;只言其亲,谁知其假。奸狡诡谲,不可胜言,统祈究治。”
阁臣主张不定,只得粘连三疏,呈至御前,求天子宸断。天子见王荫盛称四人青年才美,因批旨着该部行文,钦诏甘颐、辛发夫妇还朝,面恩定夺。命下了,该部行文去诏不题。
却说刁直,在暴文府中,承暴文优待,穿了阔服,戴了美冠,原自带了一个小厮来,暴文又叫了两个伴当跟随,便出入骑马,打着一柄银顶大伞,就像贵人一般。见了官府来,竟不下马回避。官府见了他这般模样,认做有来历之人,便也不问。不期这日晦气,正在棋盘街东行过,若是戴着眼罩,倒也混过去了,因要看些妇人,将眼罩揭起,恰恰遇着御史王荫马来。前面夹安笼喝道的,将荆条要喝刁直下马,刁直因充大头鬼惯了,便回转头来乱骂。不料刚回过头来,早被王萌看个明白,认得是刁直,正恼他替暴文做硬证见,忽看见了,忙分付左右拿下。刁直只认做是为撞道,还争说道:“我们侯伯人家,从来不回避。”王荫道:“你是我旧治下的恶民刁直,甚么侯伯人家?”刁直见叫出他的名姓来,着了一惊,急抬头细看,认得是王知县,方慌了手脚,跪在地下叩头道:“小人该死,求老爷饶恕。”王荫道:“你撞道可以饶得,你来做硬见人,与我做对头,却饶你不得。”刁直道:“小人非敢妄为证见,这甘探花聘定辛氏,小人实实不知。”王荫笑道:“我一个县父母为媒,与甘探花、辛光禄两家显宦结亲,哪有功夫来报你知道。你这市井的恶奴,你只道金钗赖婚的罪饶了你,今日又来领死么?”因分付当街心打了十板,发中城寄监。
这边跟刁直的家人伴当,忙跑回去报知暴文。暴文急急赶走,已打过发到监里去了。暴文又赶到中城去讨人,兵马回道:“亲临察院上司,发监人犯怎敢轻放?公子分上,只好分付监中,好好看待。”暴文没法,只得央他相好的御史,来与王荫说道:“这刁直乃本中人犯,纵有罪须候圣旨发落,寅翁恐处他不便。”王荫道:“暴兄本中之事,自听皇上处分,小弟怎敢自专。小弟拿他,实为巴县的旧事,放是决放不得。若是圣上御审时.还他一个刁直就是了。”
御史不便再言,因回复了暴文。暴文还打帐到内里太监处去弄手脚,不期报到,报威武侯失了机,陷失了一府三县,损折数千人马,犹自被围未解,飞檄求救。暴文见了报,吓得浑身乱抖,魂都没了,恐朝廷震怒,罪及家属。府中的吏役,一时尽散,府中出鬼。
又过不得两日,抚按的参本到了,尽道:“暴雷一味骄矜,百般狂横,惟贪淫酒色,不察军机,以致坐失一府三县,损兵数干,围城犹不能解,罪不胜诛。伏乞皇上速调精兵良将,星夜求援,庶未陷者不再陷,已陷者可渐复矣,”暴文见了,愈加慌张,每日躲在家里,犹恐祸到,哪里还管别人的闲事?
阁中见暴雷如此光景,又见辛光禄端方清正,大著雅望,王御史敢言不畏,赫有声名,便不等甘颐、辛发诏到,竟先票旨道:“甘颐、辛发交婚始末,御史王荫已细奏其详,并无欺弊。暴文之娶,又系面择,何得妄称其假,欲以乱真?本当重究,姑念勋胤,罚米一百石赈饥,少示薄惩。本中助恶人犯,着王荫究治释放。”命下了,辛光禄方才放下了心,收拾一所大厅屋,以待儿子、媳妇来住。又寻下了一所大厅屋,以待女婿与女儿来住。
甘颐与辛发,因有部文,奉旨钦诏还朝,故不敢耽迟,星夜奉母而来。过不得数日,两家俱一同到京,各入新宅住下,惟辛光禄夫人,径到辛光禄衙里来。
到次早,各报名朝见过,然后辛发儿子,率领着媳妇甘氏,来拜见公公;甘颐女婿,同着女儿来拜见岳父。朝中事体,早已报知,各各欢喜不尽。辛光禄一面宴席庆贺交婚之喜,连亲母田氏都接来,六亲会面大团圆,快饮了一日。. 到次日,因商量诏书有夫妇还朝面恩定夺之旨,甘颐遂率领了辛古钗,辛发遂率领了甘梦,两对夫妇一同入朝面圣。因圣驾未出,遂一同俯伏在午门外候旨。早有小黄门传入,天子闻知,因特御便殿召入。
甘颐、辛发夫妇四人,同拜舞丹陛。拜舞毕,同呼万岁,感谢圣恩。天子因展龙目一看,见两对夫妻俱青年秀美,因问道:“御史王荫,盛称你四人才美出群,恐配偶差错,故特特为汝多方作伐,朕尚未深信。今见汝夫妻秀美,果非谬奏。但不知汝四人,果有真才,敢于面试么?”甘颐、辛发因同奏道:“臣等草木陋姿,儿女下学,焉敢咫尺天颜,称才称美。然蒙圣恩,天高地厚,有若家人父子,霭然赐问,真不世之遭逢也。敢不献鼯鼠之丑,涂笔墨之鸦,以博龙颜之一哂。”天子大悦,因命小黄门各赐纸笔,又命阁臣拟题限韵。
阁臣因奏,题是颂圣,韵限本姓,天子允从。甘颐、辛发与辛古钗、甘梦领了圣旨,就在金阶之上,各逞奇思。阶下日影,并未曾移,而四人之诗早巳赋就,一齐献上。内侍接了,就命阁臣宣读。阁臣宣读道:
编修臣甘颐颂圣
正冕垂裳但面南,神功圣烈已登三。
太平莫道无征应,日瑞云祥露也甘。
编修臣甘颐妻臣妾辛古钗颂圣
地平天正万方亲,皞皞熙熙总是春。
黎臣欢欣但歌舞,讵知天子独艰辛。
知县臣辛发颂圣
远宗少昊与高辛,圣颂唐虞犹未亲。
不信请看六英乐,民心已奏十干春。
知县臣辛发妻臣妾甘梦颂圣
巍巍地两与天参,万国来王心尽甘,
深愧苹蘩无寸补,愿弘圣化到周南。
阁臣宣读完,天子听了,龙颜大悦道:“二夫二妇,果才美绝伦。施沛、王荫为媒配合,实于人伦增荣,风化有补,俱当重用。甘颐、辛发,面恩称旨,俱进一阶,甘颐着进修撰。”忽见辛发是知县,因问阁臣道:“辛发也是会魁,为何殿至三甲,止选知县?”阁臣奏道;“辛发殿试,原拟二甲第一,后因政事倥偬,误填三甲第一,故选了知县。”天子道:“如今还宜改正。”阁臣道:“改正二甲,当选入翰林。但已经作吏,似乎不便。今吏部缺主事,乞圣恩照钦取例,赐入吏部,则圣恩与政事,两不相碍矣。”天子以为然,因钦赐吏部主事。又命赐辛古钗、甘梦金花彩缎,然后命出。
四人谢了圣恩退出,各自归衙。早有人闻知探花进阶,知县升了吏部,好不荣耀,又闹了数日才定。
原来黎青从前许多同算计好处,甘颐在蜀时已细细与辛夫人说明。见夫人欢喜,因又将千金赎身之事,也细细说了一遍。辛夫人道:“富贵不忘旧盟,美事也。况此女举止可人,妾原怜之爱之。到扬州时,可速接来。”
甘颐得了辛夫人之命,便差王芸到黎家去问,早巳不知去向。王芸回复了甘颐,甘颐甚觉不畅。既到了京师,愈觉难寻消息。忽一日,正与小姐对坐,忽辛老爷那边一乘小轿,送了一个女子,雅淡梳妆,青衣服饰,说是旧人,竟入内来。甘颐与辛夫人一看,恰正是黎青,不胜之喜。
黎青早立在面前要拜道:“请老爷夫人台坐,容贱妾黎青拜谢超拔再造之恩。”说罢就跪了下去。甘颐与辛夫人忙用手搀起道:“瑶草旧人,怎如此称呼?如此行礼,甚非相知矣,快换了衣服。”原来黎青的色衣,原自带来,见辛夫人再三命换,方才换了。又推让了半晌,方拜了四拜,受两礼还两礼。拜毕,就邀入房中去坐,彼此叙说前情,各各欢喜。甘颐因商量名分,黎青道:“妾原有愿服侍夫人,今就青衣,正其分也。”甘颐道:“我原约留小星一座,今只得见屈了。”辛夫人道:“均不可也,瑶草有志从良,既具红拂之眼,又多借箸之谋,若屈之小星,犹不从良也。妾原以记室相期,今须另设一座,称之曰记室夫人,待以内幕宾之礼,方彼此不相负而高卑得其宜也。”甘颐听了大喜道:“夫人之论,情理兼尽,妙不容言。”黎青还苦苦辞谢,辛夫人决不肯许,因收拾一间房,与黎青住下。分付家中大小,俱称她为记室夫人。正是:
当初只道为他人,费尽心机劳尽神。
不道花开连叶好,成人原是自成身。
自此之后,甘颐享夫妻之乐以奉母,辛发奉父母以乐妻孥,俱才对才,美对美,快乐终身。后来甘颐官至侍郎,辛夫人生一子一女。辛发官至佥都,生二子无女。二人三子,俱入仕路。辛光禄转了正卿,就告归林下。甘辛两家,往来之好,不啻朱陈,真一时美好千秋佳话也。
暴文亏暴雷没于王事,故得平安,与绿绮终身,然再不敢多事。刁直因王荫恼他好恶,又重责三十,监候不放。还是甘颐看母亲分上说情,方放了回去。可见人须安分,才美必与才美为缘,他休指望。后人有诗,单道这四才子两交婚之妙。
才开堂奥色留门,情结为卿柔又温。
妩媚日生添艳态,风流不散荡痴魂。
说来字字芳香气,看去层层美玉痕。
姊妹弟兄双撮合,至今传作两交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