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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珠缘

  作者:清  天虚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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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泪珠缘  〔清〕 天虚我生 著 
  
  据《西谛书目》、《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晚清著名小说家天虚我生著的《泪珠缘》仅存十六回本、三十二回本、六十四回本。现校点出版的九十六回本,系民国十年上海中华图书馆再版本。各家书目均未著录,颇珍贵。
  《泪珠缘》是一部写儿女情的新著。文笔细腻,温柔缠绵,情缘掺着情愁,摹仿《红楼梦》 而情趣又不同于《红楼梦》;泪偿相思,痴情迷离,恩与爱杂糅在闺怨之中,类似《林兰香》而又不同于《林兰香》。赏心悦目,是一部很令人注目而又被忽视了多年的写情小说。
  目  录
  第 一 回 石书生梦入碧栏杆 金公子说明玉蝴蝶 
  第 二 回 小书生秦府作西宾 大花园石生谒东生 
  第 三 回 西花厅赴席见埙篪 南正院演书供色笑 
  第 四 回 花婉香拥衾春卧病 秦宝珠烧烛夜谈心 
  第 五 回 镜里相看深情绮丽 闺中调笑微露娇嗔 
  第 六 回 柳夫人挈眷贺生辰 花小姐伤春吟艳曲 
  第 七 回 谱新声藕香讲音律 惊谶语婉姐吊残红 
  第 八 回 问病床前袅烟誓死 依人篱下婉香伤心 
  第 九 回 因喜成悲三更惊梦 疑真恐假一味痴情 
  第 十 回 痴公子痴情调美婢 软小姐软语谑娇鬟 
  第十一 回 病袅烟虚心怕鬼 情宝珠慧眼识人 
  第十二 回 集书句巧拈红楼令 夺酒盏笑涴碧罗襟 
  第十三 回 好弟弟娇倩醉扶归 软姐姐密报好消息 
  第十四 回 情公子撮合小鸳鸯 婉姐儿邀赏大富贵 
  第十五 回 结芳邻可园生色  良宴会山馆留春 
  第十六 回 嗜余桃小妹笑哥哥 分兼金大方推嫂嫂
  第十七 回 闹戏园葛亮甫遭打 代帐桌夏作王圭弄权 
  第十八 回 秦宝珠病欹红玉枕 沈藕香亲送绣金衣 
  第十九 回 赚巨款奴才捐官 赦小过主人积德 
  第二十 回 送鲜花石时助宴 拾睡鞋袅烟担忧 
  第二十一回 暗猜疑秦公子受屈 明讥讽叶大人贻羞 
  第二十二回 画锦堂琴边飞竹笛 洗翠亭月下放荷灯 
  第二十三回 天风楼两夫人看火 新花园诸名士标题 
  第二十四回 一览亭李冠英防电 大洋房盛蘧仙论风 
  第二十五回 种松树秦文伏见识 游栩园蘧仙触相思 
  第二十六回 梦中梦翻舟惊恶兆 病中病支枕听诗声 
  第二十七回 读诗笺眉颦花婉姐 换绣枕情注顾眉仙 
  第二十八回 论宫商宝珠见实学 买文字显宦盗虚名 
  第二十九回 莽宝珠误嗔好姐姐 苦媚香遗集惜惺惺 
  第三十 回 送花果秦琼缔姻 舐纸窗小环出丑 
  第三十一回 活离别颈回三尺练 死缠绵臂啮一条痕 
  第三十二回 趁颠狂小环索命 了冤孽叶赦归阴 
  第三十三回 苦圆圆奉母质银簪 好宝宝瞒人赠金镯 
  第三十四回 绣货铺张总管拚股 美人局来顺儿迷魂 
  第三十五回 听莺处座上讶雄谈 逐马蹄道旁笑倾盖 
  第三十六回 行酒令良朋猜性格 渥被窝小婢占温柔 
  第三十七回 一枰棋痴儿呵冻手 两首诗玩妇笑钟情 
  第三十八回 拈阄儿令翻蝴蝶会 唤美人曲唱牡丹亭 
  第三十九回 染果毒来顺儿结果 成家室石漱姐还家 
  第四十 回 对葵床四姊妹谈心 抄叶府一家人分手 
  第四十一回 血模糊命索一颗头 花绰约诗联三十韵 
  第四十二回 毁春册小夫妻反目 成好事大德慧过人 
  第四十三回 三尺剑蒋圆儿戕命 一席话石漱姐寒心 
  第四十四回 叶小姐潦草依秦 石公子探花及第 
  第四十五回 得月楼台良宵闻笛 集词牌令秋字飞觞 
  第四十六回 软心肠宝珠哭姊姊 巧口角丽云笑哥哥 
  第四十七回 小广寒法曲舞霓裳 大闹热飞觞折桂令 
  第四十八回 听琴夜宝珠招薄怒 下场时秦琼遇冤家 
  第四十九回 报春闱吉士攀龙 秋兴诗谜换蟹宴 
  第五十 回 小儿女活拆凤鸾俦 老夫人另订鸳鸯谱 
  第五十一回 俏丫环妙语止伤心 好姊妹分襟齐下泪 
  第五十二回 易鲛绡断肠分手 闻燕喜狂笑偏心 
  第五十三回 病宝珠对镜惜芳姿 俏丽云登山听松籁 
  第五十四回 两头亲花学士悔婚 一手本秦宫保请旨 
  第五十五回 感皇恩叶家表双节 奉圣旨秦氏娶三妻 
  第五十六回 绝艳惊逢浣花醉酒 佳期再阻婉姐居丧 
  第五十七回 收寄女沈左襄仗义 哄行人花占魁出殡 
  第五十八回 认花容姊妹讶生蓬 祭江口弟兄悲死别 
  第五十九回 连城璧合宝珠迎亲 合浦珠还蘧仙失喜 
  第六十 回 新婚夕夺被俏嗔郎 好春宵入帏怜小妹 
  第六十一回 嫁浣花宝珠悲失蜀 劝眉仙婉姐暂归宁 
  第六十二回 冷素馨多情圆旧约 沈浣花巧语难新郎 
  第六十三回 破猜疑分明留蜥蜴 配奇婚颠倒做鸳鸯 
  第六十四回 秦公子偿还风流债 石书生归结泪珠缘 
  第六十五回 盛蘧仙议续泪珠缘 华梦庵醉演家庭史 
  第六十六回 论婚姻鬼计擅牢笼 谋家产疯神猜计画 
  第六十七回 为朋友热心出死力 算家用冷眼看生机 
  第六十八回 溯风水中年才养子 欠租米流弊属家丁 
  第六十九回 怕痛苦巾帼改须眉 享闲福家庭亲骨肉 
  第七十 回 一字课大家斗心角 两首诗小妹悟情禅 
  第七十一回 何祝春笼络守财奴 秦宝珠听讲生公法 
  第七十二回 晏除夜画筵开翡翠 消白昼绣被覆鸳鸯 
  第七十三回 认玉船大方不推究 结珠胎小妹太娇羞 
  第七十四回 亲上亲云儿出嫁 美中美婉姐说诗 
  第七十五回 忆旧游美姊感年华 求新学魁儿赴日本 
  第七十六回 何祝春查帐释疑团 沈浣花多情感痴梦 
  第七十七回 登日报眉仙尽人事 借风琴赛儿论声音 
  第七十八回 小兄弟有心营兔窟 老奴才无术补羊牢 
  第七十九回 诡计多端桃僵李代 人心叵测害命图财 
  第八十 回 顾长寿迷魂破诡计 李冠英仗义断官司 
  第八十一回 哄丧事文老逝世 慰慈怀珠儿诞生 
  第八十二回 参情禅宝珠发奇论 偿孽债香玉起痴心 
  第八十三回 儿女痴情未甘离别 夫妻调笑不碍讥锋 
  第八十四回 两姊妹缘分共三生 难兄弟商量留一脉 
  第八十五回 沈藕香预患思防 葛云伯将机就计 
  第八十六回 苏丽君牢笼施妙手 石漱姐举动露机心 
  第八十七回 着甚来由富人举债 是何秘密死者遗言 
  第八十八回 双妯娌同心御外侮 两婆媳合力逼分家 
  第八十九回 柳夫人识透锦囊计 花小姐险做管家奴 
  第九十 回 治繁剧创行分院制 得安乐重演合家欢 
  第九十一回 好朋友替作不平鸣 小兄弟纵谈因果事 
  第九十二回 十杯酒甜酸辨滋味 两房妻左右做难人 
  第九十三回 盛蘧仙试行新计划 华梦庵惯逞旧风狂 
  第九十四回 感年华落梅比身世 忒潦草娇啐贺生辰 
  第九十五回 林爱侬未改女儿腔 华疯儿不脱伧夫气 
  第九十六回 弹指流光物犹如此 形容尽致人何以堪 
  第 一 回 石书生梦入碧栏杆 金公子说明玉蝴蝶
  满江红
  离合悲欢,逃不出,牢笼圈套。天付与心猿意马,名缰利锁。镜里红颜容易老,鬓边华发催来早。算从前抛却泪珠儿,知多少!撇不下,愁和恼。忘不了,颦和笑。把人间甘苦,般般尝到。儿女恩情身上债,英雄事业波中泡。猛思量兜底上心来,听侬道。
  却说这部书,出在什么年间?看官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说是一位姓石的,不知从哪里得来这部书,这书就叫做《泪珠缘》。
  这姓石的是浙江的一位名士,叫做石时,他家本是石崇之后,现在虽不富饶,却也尚称素封。他父亲石嵚,曾为翰林院侍讲,娶妻金氏。生得一女,取名漱芳。次年又生一子,便是这个石时。不到十年,石嵚便自去世,家内也就渐渐清贫了。他母亲金氏,本来是个世家小姐,于文墨中却很通些,况当石嵚在时,伉俪甚笃,笔墨事也常互相讨论,故石嵚故后,这金氏便自己教子读书。
  石时也很聪明,十三岁上便进了学,十六岁又举了孝廉。他母亲金氏虽觉喜欢,只是目下家计艰难,儿大未婚,女大未嫁。石时虽得了个举子,又因没钱上去会试,便会上了,也不能当钱用,往后想想,着实焦虑。
  前儿,他大哥金有声来,他便托他代儿子觅了馆地,也可挣些钱来帮助他自己的膏火。这金有声原是世家子弟,为人极慷慨,好结纳,又深通歧黄之术,所以于乡宦场中都很要好。这金氏托他,他便一口应承了去,这且慢表。
  且说石时,素性幽娴,大有女儿心性,平时也不出门,只在他母亲膝下读书,有时与他姊姊漱芳吟诗唱和为乐。这漱芳也生得聪敏,脸庞又长的可人,性情且不必说。年已十八,却尚未嫁。在家无事的时候,不是做些针线,便是学习文墨。这日因做了一首小词令儿,要与石时看看,便叫了丫头翠儿去书房请他弟弟进来。
  哪知,石时因这日天气困人,书窗无事,觉得身子很倦,便在书案上枕着手儿睡睡,不知不觉便睡熟了。恍惚耳边有人叫,他忙睁眼看时,却并不在书房里,好像不是自己家里,四面一看,却在一座院子里面。这院倒很好,四面俱是穿山走廊,都挂着一带的帘子,天井外面种着些海棠、桃杏,都已开了,石荀边又有几株芭蕉,绿的可爱。再看自己,却立在回廊里面,模模糊糊的想道:“ 这是哪家的院子,怎么悄悄的没有一人?” 想着,便慢慢的依着回廊走去,转个弯儿,已是院子的正面,一边是卍字栏杆,一边是一带的碧纱和合窗,嵌着红玻璃,甚是精致。只中间支起一扇,其余八扇却都关着,窗里又半卷起一幅粉红绣花的帏子,有些香烟袅袅,从窗隙里浮出。石时料想里面有人,便蹑着脚步向窗隙望去,却是闺阁的光景。靠里铺着一座红木嵌大理石的葵花床,垂着海红纱帐。左首列着一带儿椅,铺着大红半旧的绣披。右首摆着一座极精致的妆台,地下列着一扇大着衣镜,却用锦袱罩着。靠窗是一座书案,左角上堆着几套锦匣的书,中间摆着一个睡鸭炉儿,喷出些香烟,又摆着一座小红木帖架,架上铺着帖子。
  石时因立在正中,近处被帖遮住,隐约见背后有人坐着,却看不清是什么样人,便换个窗隙望去,不想是一个绝色的美人,便暗暗吃了一惊。再细看,是一张小圆脸儿,下庞略瘦小些,小小的嘴辱点着些淡红,直直的鼻子,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眼,两道似蹙非蹙的笼烟眉,额上覆着一批短而又细的槛发。真觉另有一种风韵,满面的娇嫩玉光,似红又白,真是吹弹得破的。眼波盈盈,喘息微微。一双手握着一管牙干儿笔,在那里临帖,铺着一张玉版笺,用一个玉猫儿镇着,一手按在纸上,比纸还白些,颜色与玉猫儿差不多莹白,却还嫩些。石时暗忖道:“ 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好女子,只恐这里是神仙住宅,不然那真有天仙化人在世界上的呢?”又想道:“且看他写些什么。”想着,再看,原来写的是《洛神赋》,已写了三行多些,却写得极娟秀婀娜。石时暗暗赞叹,只是目不转晴的看那女子。
  正看得出神,猛里面铛的一声,那女子便握着笔回转头去。石时也望里面看去,只见海红纱帐已卷起一边,有一个美少年坐起,尚拥着一条文锦被儿,只露出半截身子,生得面如满月,白而且莹,眉如墨画,眼似秋波,如笑不笑,似愁非愁的一种神韵。望着那女子妍然的一笑道:“好个瘦人天气。”那女子也破颦一笑道:“怎么便起来了?我还写不到几个字呢。”那少年笑了一笑,将袖儿整整眉心,慢慢的穿上了薄底靴儿,走下地来。
  石时看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只穿一件湖色缎绣花的小夹袄,下面露出半截松花色的袴儿,项间戴着一个锁圈,坠着一双玉蝴蝶儿,越觉好看。见他慢慢的整整衣襟,走到书案前来,那女子便回过头来,那少年却站在女子身边看他写的字。那女子便将握着的笔点着道:“那字写坏了,这字也写坏了。” 那少年便一手靠在桌上看道:“那字也好,不过比这两个字差些,总比我好多了。” 那女子便侧转脸儿对那少年笑道:“ 谁让你讨好儿。” 那少年也便一笑,又道:“让我也来写几个儿。” 那女子便放下了笔,站起来。石时看他却与那少年差不多,总不过同年伴岁的样儿。见那少年坐下了,拈起笔来舐了些墨,照那女子写的字,并行照样的写了十几个。那女子一面替他磨墨,一面看他写。
  忽左边帘钩一响,走进一个丫头来,也生得眉目如画,对那女子道:“二小姐起来怎早?太太着来请三爷的,刚到三爷屋子里去,袅烟姐姐说一早便过小姐这边来了,这会子太太请小姐和爷进去呢!” 那少年便搁下笔道:“你可见袅烟在屋子里么?”那丫头道:“在那里呢。” 少年道:“ 你问他,将我书架上的《 石头记》 捡出来,送太太上房里去,太太昨儿讲过要看呢!你先去,咱们便来了。” 那丫头道:“太太候着呢?”少年便向那女子道:“那么着,姐姐就同去走一趟儿。”那女子点点头儿,整整衣裳,便和少年同着丫头出来。
  石时看无处可避,便往栏杆上想爬到帘外去,却从来不曾爬过,一失脚便跌下来。听有人叫“ 二爷”,急睁眼看时,却是翠儿在那里推他。石时嗔道:“ 我好好的做梦儿,你推我醒来做什么?” 翠儿道:“这里有风,睡着了不当耍的,小姐请看诗去呢?”
  石时便站起来,呵个欠,走出房来,心里却很想那梦里的光景,实在艳慕的很。一面想着,已到了漱芳的院子,翠儿便先走一步,石时跟了进去。见漱芳正在那里写字,心里想道:“刚才梦里的那个人真比我姊姊强十倍呢。” 那漱芳见石时进来,便站起来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翠花代答道:“ 爷睡着呢。” 石时道:“ 说姊姊有诗在这里要我看呢。”漱芳道:“ 只一首愁倚栏杆的小令儿,也没什么好。”说着便向镜台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笺,递与石时。
  石时接过,看写道:
  帘影重,篆烟微,漏雨迟,小院春深,人静燕双栖。一带碧纱窗掩,流苏银蒜轻重。偏是一缕炉香关不住,出幽闺。
  石时看毕,暗想这写的好似我梦中所见的光景,便笑道:“这真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了。” 漱芳笑笑,却不理会,忽金氏身边的万儿进来道:“ 太太请三爷过去,舅老爷来了,有话讲呢,说小姐不必过去。”
  石时便向漱芳说了声:“我去去便来。” 说着便同了万儿到上房里见他母舅金有声。舅正和他母亲讲话,便上前请过安,靠着他母亲身边坐下,便与金有声寒暄几句。金氏因对石时道:“你可晓得你舅舅的来意么?他此来,一则为你姊姊的亲事,二则已与你找得个馆地,讲起来倒也很好。”石时便向金有声道:“不知舅舅讲的是哪一家?” 金有声道:“便是越国公秦府里。”石时道:“原来他家,这是很好的。”金有声道:“ 你也知道他家么?” 石时道:“ 不过听说是大家,究竟也不知道底细。”
  金有声道:“ 说来这亲事却很当,他家原是安徽省人,因先皇赐第在这边,所以也算是本地世家了。越国公是他的曾祖,他祖父是秦文胜公,由探花出身,放江苏巡抚,历任云贵总督,升礼部尚书,官至协办大学士。娶的是陆殿撰之妹,生下三子二女,长子名敏,次子名政,三子名文,女适姑苏花殿撰占春先生。这文胜公已去世二十余年了,陆太夫人亦已去世。大房秦敏公死于国难,谥封文节公,并无子嗣,只有远房过继的一位少爷,名唤秦珍,袭了一等轻车都尉,年已三十,娶的便是都门沈左襄先生的女公子,名唤藕香的那位大小姐。” 金氏道:“原来便是沈左襄的小姐,在京的时候到见过的,长的很出众。他还有两个妹妹,也是绝好的,我平日也常想起他们。听说这大小姐已经过门了多年,可曾生得一位公子没有?”金有声道:“只有一位小姐,已经十二岁了,名唤赛儿。这秦珍因没有公子,便将这位小姐扮做男孩,我倒见过一面,相貌倒很好的。”
  石时道:“舅舅讲的郎官儿是哪一房的。” 金有声笑道:“你不要急,我细细的讲与你听便明白了。他三房的文老爷,现已五十多岁,由内阁学士升礼部右侍郎,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现告病归省。娶的便是袁太史的妹子,已生得一子四女,长子名琼,现年十九岁,长女名唤美云,现已十七,次女丽云,年已十四,三女绮云,年十二,幼女才八岁,叫做茜云,都长得很好。”
  金氏道:“你讲的可是琼哥儿吗?”金有声道:“这琼哥儿长得虽好,总不及二房里的云哥儿,长得真是美人儿一般,我也讲不出他的好处来,就叫我比比,也没什么样可比,想古来的子都也不过这样便了。这也不去讲他,单讲他才十四岁的孩子,便博古通今,琴棋书画、诗词歌曲,真真没有一件儿不会,没有一件不精,便是弹丝吹竹、金石图书,也都会得,医理药性,也彻底通明。我常说他这个心,定是镜子做的,见一样便会一样。只是他有个脾气,放着一个世袭他不稀罕,说是祖宗余荫算不得,定要自己考试出来。果然十二岁上了庠,竟夺了一府的批首。姊姊,你想不是难得的么?” 金氏笑道:“只怕咱们漱芳年纪大了,又没那样体面,他家不要呢?”
  金有声尚未开口,石时早插问道:“ 可便是秦珊枝。”金有声道:“正是呢,你见过么?” 石时道:“ 却不曾见过,他有一部《 一粟园诗集》,我却见过。他才十三四岁的人,那诗集倒有三十六卷了,哪一个不拜倒他。便是性情面貌,人都说他是个女孩的样子。舅舅也这样 说,定 是 好 绝 的了。”金有声道:“我素来不肯夸奖人,这位哥儿,实在是真好,所以我才讲呢。”
  金氏道:“他房里政老爷尚在么?”金有声道:“他爷已去世五年,在日极蒙圣眷,御赐的物件,一天也背不了,拜了体仁阁大学士,派了军略,又赠了一等伯爵的封典。这政老爷的原配,系俞太史的令妹,并无所出,早已谢世。继室柳氏是詹事府正詹柳殿翔的小姐,单生下这位哥儿,便叫秦云,号珊枝,他家里人都唤他的小名,叫他宝珠。他太太生养他的时候,说梦见一双蝴蝶飞入怀里,细看却是玉的,他太太用手捉住时,转眼化作一颗顶大的圆珠儿,醒来便生下这位哥儿。他生的时候又有一朵红云覆在屋上,人多说这哥儿将来一定有造化。他太太所以唤他做宝珠,名云。因曾看见玉蝴蝶儿,便画出样来,叫人去喊玉铺子里照式的做一个来,不道却有个现成的,他太太看时,却与梦里见的一式无二,便欢喜的了不得,与宝珠做了项圈坠儿。”
  石时听到这里,便截住道:“ 这人可是一张粉团脸儿,眉儿浓浓的,鼻梁统统的,似笑似恼的带些女孩儿气的?”金有声拍手道:“是了是了,一点不错。这样讲来,你是见过他的了。”金氏也欢喜,问是哪里见过的。石时只说记不清了,又道:“好像听说已经娶了亲了,那位姑娘的相貌也真真没得说的,我也好像见过的。” 金有声不禁笑道:“ 这又胡说,他多早晚定下亲了,你倒说他已经娶了,又说见过的,真是讲梦话呢!你见什么样的人来?”
  石时也自好笑道:“我见那人与宝珠差不多年纪,长得真是天仙一般,两弯眉儿,好像带些烟雾的光景,一双眼睛真好像含着两泓秋水,又似含着千万情绪的光景,此外,我就形容不出来了。”金有声笑道:“是了,这是宝珠的表姊,你怎么能见他,我前儿看病的时候才略见了一面,果然是这种风韵。”金氏却呆呆的听着。石时便喜得坐不住了,立起来道:“他表姊是谁?”金有声道:“便是我方才说的姑苏花殿撰的小姐,他母亲便是政老爷的妹子,现在都已去世,只生得这位小姐,名唤婉香,今年十五岁,很通些文墨,在姑苏却有才女之名。其父母过后,又无兄弟,依他叔婶度日。他叔子、婶子不比他母亲,件件总欺他些,只因小姐确实懂些世故,不作一声。前儿花朝,他来秦府里探他舅母,柳夫人问起,知道他的苦处,便不肯放他回去,留在府里住了。他婶子也不来接他,所以柳夫人很有意思,将来要讨做媳妇的。这只不过旁人猜着,却也并没成见。他文老爷还是托人替宝珠提亲,我所以来讲这亲事,你怎么说他娶了呢?”
  石时不禁好笑,便将梦中所见的光景说了。金有声和他母亲多觉好笑。金氏又道:“ 我总不信这位哥有这许多好处。”金有声道:“这也不难一见,我讲外甥的馆地便是他家。那教读是早请下了的,便是丙戍科的翰林陆莲史。若说帐房,是外甥干不了的,现在讲的是记室,这原是笔墨事情,不荒废了自己的学问,一月也有三五十两银子的薪水,强如在家闲着。日后果然主宾相得,便长好往来,况他家柳太太是极好的。姊姊可常去得,也便好看看那位哥儿。如果是合意的,不妨慢慢讲这亲事,岂不一举两得。”
  金氏听了甚是欢喜。金有声又坐了会儿,也便去了,不知这亲事成与不成,落后自要表明。正是:
  好梦有缘先识面,良材随处得知音。
  第 二 回 小书生秦府作西宾 大花园石生谒东生
  却说金有声去后,过了几天,秦府家人便送关书过来。这日正是二月杪,石时告知金氏治装,明日三月朔便进府去。金氏应允了。石时便自去收拾书箱,金氏替他捡些衣服被铺,一切齐备。到了次日下午,秦府里已备了官舆、请帖过来。石时便向母亲说知,又与他姊姊作别,少不得一番叮嘱,流泪上轿,带了管家许升,出门径往学士街秦府里来。
  不一时到秦府门首,见是一座宗宫墙门,悬着直矗绿地金字匾,上 书“ 大 学 士 第”,对 面 开 着 方 井,已 歇 满 轿、马,站着些挺胸凸肚的管家,气象甚是巍峨。轿子便一直进门去,接着一道甬道,两旁摆着些执事,像是有大员在里面的光景,仪门内拥着许多亲兵差役。
  石时看那号衣,知是中丞在里面。那些人见轿子进来,便多站开。轿夫便如飞的进了仪门,直到大厅上歇下。早有几个当差的上来接待。石时出轿,那当差的便上来请安。许升递上名帖,那当差的接了,一溜烟往里跑去。不一时,见大厅中门大开,又跑出一个体面的管家来,擎着帖子说请。
  石时便随管家进了中门,又绕过一带抄手游廊,才到一座院子。那管家却不进院子去,往东首游廊上的墙门内进去,见一座落地大理石屏风挡着。转过屏后,却是花厅的左廊,一派鸟语花香,很觉幽雅。廊上半卷着一带的帘子,帘子外便有一堆假山石挡住。从石孔望去,见隐约有些亭台花木,转过走廊,已看见栏杆外景致,却真华丽。
  石时刚看外面的景致,见对面右首走廊里从帘子影内走出几个管家来,看见石时,便抢上几步,说老爷在西花厅会客,请爷在这稍坐会儿。石时含笑道:“ 是。” 那管家已打起中间软帘,让石时进去。石时走进,看是一所五开间的花厅,上面匾额是雨香草堂,中间挂着一幅刻丝的山水,两旁镶着一幅泥金对联,写的是:
  花鸟与人若相识
  富贵于我如浮云
  下署“金湖退叟”的单款,想是秦文自己写的。
  石时便在下首椅上坐了,看那一排几凳上,多铺着崭新大红绣金团龙被,中间地上铺满锦毯,上面设着大炕,也是大红团龙绣围,炕几上摆着玩器,两边落着一对落地镜屏,把天井里的景致多映在里面,越觉好看。石时刚看那镜子,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有人说老爷来了。石时连忙站起,见几个家人七手八脚的打起帘子,走进一位官长来。穿着大衣,十分威重,两道浓眉,一双笑眼,却不露一点威相,项下一部斑白长须,身干长长的。石时一见,打量便是秦文,赶忙趋前行礼。秦文带着笑,连道不敢,还了一个半礼。早有管家送上茶来,便让石时登炕,石时连说不敢。秦文便呵呵的笑道:“足下这样拘泥,日后是常要请教的,那便反生疏了。”石时无可推委,只得登炕,欠身坐了。
  秦文开谈道:“前儿,令亲金有翁讲起足下,兄弟实在企慕的很,今儿得就雅教,真相见恨晚了。” 石时只连称不敢,也说些客套的话。秦文道:“当尊大人在日,兄弟与尊大人却常会面,那时兄弟也年轻的很,不道只几年工夫,尊夫人已作故了。”因拈拈胡须道:“兄弟也老了。”说着哈哈的笑起来,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却是真话呢。像足下这样才干,又在年轻的时候,正大有作为,到兄弟这里就馆,可不大材小就了。”
  石时连说:“哪里、哪里,晚生得叨庇荫,已是受益不浅。”秦文笑笑,因向管家道:“师爷可带家人来?” 那管家道:“在外面伺候着。” 秦文道:“喊他进来。” 那管家答应出去。秦文便向石时道:“盛纪可不必打发回去,兄弟这里虽然有人服侍,总未必合适,就留在这里,当值足下的事罢。”
  石时连忙欠身道谢。话未毕,只见那管家已领着许升进来。许升便抢上前请个安,站起来,挺腰儿垂于侍立。秦文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便道:“你唤什么名字。” 许升又请个安,禀明了。秦文道:“那你在这里当值东书房的事,专伺候你爷,若要什么,只问帐房里葛师爷要去便了。” 许升答应着,便退了下去。
  秦文笑向石时拱茶。茶毕,秦文站起来说:“请书房里坐,回来再请教罢。” 石时便站起来,告辞出厅。秦文送至花厅门首,便站住说:“ 请。” 石时也便站住说:“ 老伯先请。”秦文略一推让,说声回来再见,便自己转去了。
  石时出了花厅门,许升便上前说:“爷可去见见各位师爷,及府上少爷吗?”石时点头道:“自然要去拜的。”
  秦府家人便插口问道:“陆师爷和葛师爷都出去了,大爷在园子里,师爷要去,也好逛逛园子。” 说着便上前引导。走出正厅前面,向西转弯,却是一条花墙夹道,约有三五十步,地下铺着碎纹石子,一边有一条雨廊,直接到园门口。这园门口是月洞式的,上面镌着“ 一粟园” 三字,有四扇大冰兰格子嵌着。进门便有几个小厮立起来,那跟着的管家问:“珍大爷还在里面吗?”
  那小厮道:“ 刚和琼二爷向东府去了,三爷还在里面呢。”管家又道:“小姐们不在么?”那小厮道:“今儿没来,说太太有事呢。”管家点点头,说:“请师爷进来。”
  石时走进园里一看,见迎面一座假山,在栏杆外挡住,左手游廊,是渐高渐远的,一望不尽。那管家却向右首靠山游廊走去,转过山脚,便显出一座石洞。那管家道:“走这里近些,若走正厅又远了,要绕过七八个院子呢。师爷还是爱逛逛呢?还是走近些?”石时笑道:“走这边也好。” 于是便走出游廊,径往石洞里来。石时看那假山,宛然同真的一般,形象百出。进洞迎面一方碑石,镌着:“别有天地” 四字。一路转转曲曲的石径,两边常有透亮的石孔,隐约见些亭台楼阁。依石径走不过三四十步,便出了山洞,一看,真换了一番眼界。山坡接着一座九曲红栏的石桥,压在水面;两岸桃花杨柳,正是茂盛的时候,半遮半掩的藏些楼阁。那一池的春水,又绿的可怜,微波鳞鳞;人在桥上行走,那人影也在桥下晃动。石时暗暗赞叹。管家领着,已走过几曲桥栏,一路看两边池畔的楼台,或临水开窗的,或有花墙遮着的,或有假山花木挡着的,层檐飞栋,或隐或现,真正目不遐接。石时只当逛西湖一般,又转过了一个弯,过了一乘桥亭,池心里早显出一座六角亭子来,周围俱是白石栏杆环着。这亭子是六面开窗的,窗子俱一色绛纱,嵌着蓝玻璃,窗楹也雕得极玲珑精致。看看已到面前,门却关着,榜着“洗翠亭”三字。楹联是泥金北魏书法:
  渡水箫声催月上 
  隔湖人语采莲归
  下署着“ 秦云” 的款。石时暗暗点头。转过亭后,仍接着红栏石桥,弯弯曲曲,过一乘桥亭,又是八九曲,才走完了。迎面柳荫里便有座青粉花墙,也开着月洞门,上面标着“绿云深处”。管家便道:“请爷进这院子里去坐坐,我去北面春笑轩、吟秋榭那边找三爷看,省得回来再跑这里。” 说着便自跑去。
  石时便同着许升信步走进月洞门内,见左右两带沿墙的曲曲回廊,中间是石子砌成的甬道,两边多种竹子,别无杂树。石时便向左首游廊上走去,一边透空的花墙,里面还有院子藏着。一边是坐盘栏杆,栏杆外面有一带清泉,潺潺作响,向外流去,都灌往池子里去的。沿着游廊走不多步,迎面见一色碧纱”字窗子,窗前又有一带朱红栏杆衬着,越觉幽雅。便沿着窗外走去,见中间一带落地风窗开着,却是三明两暗的一所院子。进内一看,见列着的桌椅,是湘妃竹打成的,也不用披垫,两边分间格子,也是碧纱“字的,嵌着刻丝书画块子,上面列着紫竹藤心的大炕,前面装着葫芦藤的落地罩,正中悬着一面大镜,镜上榜着“ 清可轩” 三字,楹联是集句的:
  麝脑半销金鼎火 
  虫声新透绿窗纱
  也署着宝珠的款。
  石时略坐一会,那管家已自外来,说那几处没有,光景定在“惜红轩。”石时便跟着出外,出了月洞门,转北便又是假山石挡住,却有走廊向石洞下穿过,便觉渐行渐高。原来这走廊是依山凿成石级,五六步一级,约有二十余级。右手墙上都嵌些碑碛,左手俱是一带坐栏,依山而上,随处皆可小坐,从栏杆外望那些亭阁,只露些飞檐挑角。不一时走尽游廊,不知不觉已在假山上面。往下一望,这满园的楼阁,也不止数十处,多被些花木高低掩映的遮着。惟“ 洗翠亭”因地面宽阔尚看得见。再见立的所在,却与平地一般,也种满花木,堆着假山,矗着石荀。左首一所花窗的楼屋,榜着“听秋声馆”。右首一座青石的月台,列着石桌石凳,对面一个秋叶式门。进门又是一座假山石砌的平台,约有五六级,走上石级,四面俱是碧瓦做成的栏杆围成。往上面是一座高楼,却是西洋式,飞出一椽,便做了下面的游廊,窗楹都是红木嵌黄杨的葵花格子,镶着白磨花玻璃,中间榜着“紫玲珑阁”。上檐口榜着“ 夕阳红半楼”,窗楹却是红玻璃的。石时刚要看楹联,那管家道:“ 师爷怕乏了,进这边去便是。”说着,便向东首垂花门进去。又是一座院落,榜着“ 醉花仙馆” 四字。仰面一看,却是三层楼飞檐高栋,直接云际,上面檐铎,叮叮当当的响个不住,隐隐认得榜着“ 天风楼” 三字,隶书的泥金匾额,映着日光,闪闪熠熠,耀人眼光。
  石时见那管家已向前面走去,便跟着又进了一重花格子的圆洞门,却又换了一种景象,一带碧瓦栏杆环着一所小小的三楹精舍,栏杆外种着几株海棠,又有些樱桃花,开得正是妩媚,芭蕉也正绿的可爱,也有几株石笋。靠栏杆列着一带的盆景,各式花草俱备。那窗楹却别样精致,纯用五色杂玻璃打成冰兰块子,用格子凑成一片的,光怪陆离,耀人眉睫。正中榜着一方泥金匾额,题着“ 惜红轩” 三字,下署“小桃花馆主人婉香女史”的款,越觉华丽异常。门口挂着一扇西地锦的软帘。
  忽游廊上的鹦哥叫道:“谁来了?” 里面便有个十二三岁小丫头揭着软帘出来,道:“ 谁呀?” 那管家便站住脚,道:“ 石师爷请见三爷来。” 那丫头摇摇头道:“ 三爷下去了。”说着便放下软帘进去。那管家知道里面有人,便向石时道:“师爷请醉花仙馆坐会儿,三爷下去了,光景给师爷请安去的。”
  石时因不知行李安顿好没,便道:“ 即如此,不坐了,咱们就转去罢。” 说着便要回步。那管家道:“ 天将晚了,那里洗翠亭怕不好走,平坦点儿走这边罢。” 说着便引了石时向惜红轩廊下越过,又穿出一重圆洞门,见一座大院子,榜着“留余春山房” 字样,又过了几所院落,才渐渐的走下山来。石时已经倦极,便无心赏玩,出了园门,径向东书厅来。不知宝珠见与不见,且看下文。正是:
  绕遍回廊人不见,夕阳闲煞好楼台。
  第 三 回 西花厅赴席无埙篪 南正院演书供色笑
  却说石时出了一栗园,其时天色将晚,那管家便引着仍向二厅廊下走过。走出大厅,向东首游廊上,进一座墙门,便是一座小小的三间院落,三面走廊下,已点满了琉璃灯,照见天井里,也有些花木竹石,却看不清楚。中间门首,也挂着一扇软帘,里面射出一片保险灯光,有如月色。
  石时便进了院子中间,两边用书画围屏分作三间的,一边是书房,一边是卧室。石时便先进了卧室,看见安顿齐备,便换了便衣,走过左首书房里来坐下。见几案摆设都是现成的,便喊许升打开书箱,将要用的书捡出,一部一部的集齐了,搁在书架上。一时有人来请,说老爷在西花厅请师爷用酒,说不用公服,就是便服很好。石时答应着,却仍换上大衣出来。又一个管家来催请。石时便随那管家出了东书房,仍穿大厅廊下,向对面一座朝东的墙门进去。见满廊下都点着几十盏花式檐灯,照的通明。廊口一带帘子已都卷起,天井很宽,有些高大树木,像有花开着,很香的。几株石笋立着,隐约像人似的,对面又有一座半角亭子,栏杆外都点着五色檐灯,映着窗棂,越显华丽。厅前一株大玉兰花,开得雪山一般,映着朦胧月色,越觉好看。灯光下望去,写的字却看不明白。没几步已到花厅正面,看这厅是一统七间的广厅,外面一座卷篷,气局比东花厅宏旷许多。廊下立着几个管家,见石时来了,便高声报道:“石师爷到!”石时便略立一立,听里面说:“请。”早有人打起软帘。
  石时进厅一看,见居中一排挂着七盏二十四副的水法塔灯,照得满厅雪亮,上面摆一张大炕。下首坐着个秦文,穿着蜜黄开气袍,罩着天青织金团龙短褂,薄底靴子,戴着拉虎帽子,缀着一颗大红绒珠的结子,神气很足。旁边站着一个六品军功的老管家。上首坐着一人,却是五品营装的,刚和秦文讲话,见石时进来,便连忙站下地来。秦文也便慢慢的走下炕来,向石时一拦手,说:“请升炕。”
  石时哪里肯坐,推让半晌,又和那五品服色的那人各问姓名,才知是府上的文案夏作王圭。便向他推让一会儿,秦文定要他坐,又说今儿初次是客。石时只得欠身略坐着一点儿。秦文便对石时道:“ 足下也太拘了,兄弟早着人过去回,不要穿大衣,足下却定要穿着公服才来,咱们从此要除去这些俗套才好。” 说着,便回头向管家道:“喊人把师爷的短褂子拿来。”外面许升早答应着去了。
  秦文又道:“刚才兄弟到东书房去了,说足下到园子里去了。”石时连忙站起来说:“失迎、失迎。”秦文略一欠身道:“请坐、请坐,刚说过,不要这样拘礼才好。” 石时陪笑称是,便道:“刚才瞻仰名园,真是一丘一壑都是文章,胜读十年书呢。” 秦文笑道:“也没什么好处,不过聊可赏心悦目罢了。兄弟虽起了这所园子,却也没得空儿去逛,倒是儿辈常在那里躲懒呢。足下可见着这几个孩子们,真不成器皿,日后总要足下教导些才是。”石时忙说:“不敢。” 又道:“ 刚才到园子里,原给三位爷请安去,不道多不在那里,未能领教。”秦文笑道:“ 这些孩子,真也胡闹,论理早该过去给师安请安,哪有反劳足下的。” 说着便向管家们道:“去南书厅请陆师爷过来,把琼儿、宝珠带了来,再去里面唤声珍大爷。”几个管家一片声答应个是,却只去了两个。一会子远远听见有人高喊:“花农!” 便听见远远有许多人答应。又听道:“快去上房里,请三爷出来。” 便像有人答应去了。
  石时忖量,必是宝珠不在馆里。看秦文像听不见似的,自己吸水烟。好一会子,还不见来,便向装烟的管家道:“你找找去。”那管家去了会儿,窗外便有许多脚步声走来,有人报道:“陆师爷来了。” 石时等便站起来。见前面两个管家掌着羊角风灯,写着“ 南书厅” 的红字。后面又有一群人,掌着“ 西正院” 的灯,到帘外便都站住,只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来,生得十分清瘦,石时料想是陆莲史。见他一进来,便抢前几步,与秦文道候,转身便和石时招呼,各道姓名。石时便让他登炕,陆莲史笑道:“ 足下初到这里,哪还有谦让的理。” 说着仍让石时上座,自己便向夏作王圭对面一排椅上坐下。
  秦文归座道:“孩子们来了么?” 陆莲史尚未回答,帘外早一片声答应道:“伺候着呢。” 一声未了,早走进两个人来,一个身干短短的,白净脸儿,年约三十内外,一个却不过十五六岁光景,浓眉方脸,相貌比那个好些,都穿着大衣。石时暗想,这两个人定是秦珍和秦琼了。刚想着,秦文已命两人向石时请安。石时忙回了礼,讲几句话。见秦文问两人道:“宝珠呢?”两人刚要回,帘外有人应道:“三爷早来了,伺候着呢。” 秦文因道: “ 进来。” 管家传了一声,说:“请三爷。” 外面帘子一动,早见两个极俊俏的小厮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宝珠进来。
  石时看他不过十三四岁,穿一件粉红百蝶衣,罩着一件纬金堆花的箭袖,下面结着湖色排围须儿,仿佛和霞佩一般,足下登着薄底粉靴,小的很觉好看,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嵌一颗极大的明珠,颤巍巍的一个绒球,颈上系着玉蝴蝶儿的项圈,越显得唇红齿白,目媚眉颦,虽是正色,却带笑容,觉得比梦中所见更美几倍,石时不禁呆了。宝珠早紧步上前,先给石时请过安,又向秦文请安,垂手立着。
  秦文却放下脸,露出一种威相,看了宝珠一眼。宝珠便低下头去,脸儿飞红了,一言不言语。秦文看那小厮道:“谁教你爷不穿公服出来。”那小厮有个叫花农的却很灵变,忙回道:“爷刚进馆,听老爷喊,怕来迟了,所以不及再进去更衣。”秦文哼了一声,便不言语。石时见宝珠那种苦恼样儿,心里着实过不去,便和宝珠搭讪几句,不过讲些一向企慕的话头。
  宝珠随口答了几句,一时见管家上来摆席,看是五个座儿,知道自己没事,便走近秦琼身边站着,看着秦文的脸色,秦文又看了宝珠一眼,才道声去罢。宝珠暗将秦琼的衣角一扯,秦琼便同宝珠向各人告辞出来,到帘外,刚小厮掌起风灯想走,忽里面秦文喊道:“琼儿转来。” 秦琼忙应了声,便仍转去。宝珠知道唤秦文是自己不陪席了,恐怕出来撞见,反为不美,便一溜烟跑出厅门,趁着一路的灯光,跑进二厅,走到柳夫人住的南正院来。刚跨进门,迎面撞着柳夫人身边的丫头可儿走来,看见宝珠便站住笑道:“ 我的爷,到这会子才回,把太太急死了呢,说爷出去迟了,三老爷是不管有人没人会放下脸来的,怕爷回来丢了脸,教我着小厮来请爷去的。” 宝珠笑道:“还好,没惹骂。二姐姐可还等着我吗?”可儿道:“ 早回屋子里去了。” 宝珠一呆道:“怎么他不等我一会儿?”可儿笑道:“爷不要又站住了,太太盼着呢。”
  宝珠便绕过游廊,到画锦堂下,揭着软帘进去,见他母亲柳夫人正坐在炕上听他侄女赛儿讲书。那赛儿只穿着件湖色花绣的袍子,束着玉带,也戴着紫金冠,缀着一颗大珠,背面垂着短发,屈着一膝,反露出一个三寸多大的小靴底儿,一手托着腮靠在炕桌上,念《 石头记》。听见宝珠声音,便回转头来笑道:“宝叔叔你回来了,好,好,来替我讲书呢。”柳夫人也笑问道:“可惹骂来没有?”宝珠笑着摇摇首儿,说没有,便挨着赛儿来坐。赛儿靠进去些让他,宝珠也便屈一膝儿,伏在炕桌上看那《石头记》。
  赛儿道:“你怎么不把褂子脱了,可不热吗?” 宝珠一笑道:“是呢,我忘了,袅烟来替我脱去。” 那宝珠的丫头袅烟便走上来替宝珠松去腰带,给他脱了,又将项圈正了正,压在衣领外面。宝珠便心里活挠挠的想走。柳夫人道:“忙什么,一会就摆饭了,给我安安稳稳坐着歇罢。”
  宝珠便不好走,仍挨着赛儿坐下,道:“你来多少会儿了,你奶奶怎么不来?”赛儿道:“我一个儿来找婉干娘的,他回屋子里去了,太太便不放我走,要我念这牢什子呢。”宝珠笑笑,见他紫金冠上的红绒珠儿歪着,便顺手替他整好,随口道:“你念到哪一段了?”赛儿嫣然一笑道:“我刚念那个刘姥姥的笑话呢?”宝珠笑道:“这也有趣儿。” 说着便一手搭在赛儿肩上,一手去翻那书。柳夫人道:“ 好孩子,你念给我听罢。”
  宝珠笑道:“我不要看得,我做那刘姥姥的样儿给太太瞧。”说着便做那刘姥姥对镜子叫亲家的样儿,口里又做出那老婆子的声音,引得柳夫人大笑起来。赛儿看着宝珠的脸,只是憨笑。宝珠笑着,只顾做那好笑的形景,连地下站的丫头们都看的好笑。赛儿早笑的胸口痛了,便央着宝珠叫:“不讲罢。” 宝珠却一法的逗他笑。赛儿笑着来掩他的嘴,宝珠才笑着罢了。
  刚乱着,见婉香身边的丫头笑春进来,要知他来干什么,且看下文叙明。
  正是:
  上客好留连夜饮,佳儿能博合家欢。
  第 四 回 花婉香拥衾春卧病 秦宝珠烧烛夜谈心
  却说婉香身边的笑春进来,便笑道:“太太这里好热闹呀,三爷回来了么?” 宝珠见是笑春,因道:“ 你小姐怎么不也来听笑话呢?” 柳夫人也笑道:“咱们这边热闹呢,你请你小姐来这边用饭。”笑春道:“咱小姐呀,又不舒服了,这会儿子闷得很,着来瞧瞧三爷,请去谈谈呢。”
  宝珠忙道:“怎么,姐姐又怎么了?”笑春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事,刚打太太这边转去,好好的看书,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又哭了一会,这时说心疼,带点嗽着,烧发的很旺呢。”柳夫人道:“那可吃点什么没有?”
  笑春未答,赛儿先道:“怎么不问我奶奶要香苏饮去。”笑春道:“ 珍大奶奶送来的药块子正是这个名儿,说好得很,此刻春妍在那里煎呢。” 柳夫人道:“ 那也还可吃得。宝珠你瞧瞧去,看是怎么了,倘有什么,可也不必回我,径喊当差的去请那金有声来,打个方子,前儿不也是他的剂药便好了吗。”
  宝珠巴不得一声儿,连连答应着,便丢下了赛儿,也不等笑春,径走过左手游廊,向西首墙门走进,向南转个弯儿,便是婉香住的小桃花馆。一进中门,便一手揭起软帘,一眼见春妍蹲着煽炉子,见宝珠进来,便站起来。宝珠不待他开口,问道:“ 姐姐怎么了?” 春妍指道:“ 在房里睡着呢。”宝珠低声道:“睡熟了没有?” 春妍道:“ 一会子没听声响,多管睡熟了。”
  里面婉香却早听见,因咳嗽了声道:“ 春妍,药好了吗?”春妍隔着围屏回道:“快当呢,三爷来了。” 婉香却不则声。宝珠便自己揭着门帘,走进房去。见妆台上洋灯却旋得幽幽的,床上帐子垂着,外面又放一重海红帐幔。宝珠尚未走到床前,先唤声:“姊姊,你怎么了?” 婉香便自伸手来揭开帐子,向宝珠道:“没什么,不过不适意点儿。你怎早家来,敢不念夜书么?” 宝珠笑点头儿,便在床沿上坐下,替婉香钩起一边帐子。婉香便要坐起来。宝珠忙坐近些,止住道:“不要起来,仔细点风。” 婉香也便不想起来了。宝珠伸手向他额上熨熨。婉香欲躲不躲的。宝珠缩转手道:“ 了不得,烧得火烫呢,你还要起来,可是不当要的呢。”婉香笑嫌道:“ 我不起来罢了,你给我好好的坐着,不要大惊小怪的骇人。” 宝珠一笑,因又道:“你心疼可好些么?太太叫我请金有声去。” 婉香听说,便起来道:“ 我没什么,谁告诉太太去来。”
  宝珠见他已经坐起,忙拿件玫瑰紫袄儿,想给他披上。婉香却已伸手来接,自己披了,接着道:“ 你回太太去的么?”宝珠看他两颊红红的,娇艳得和海棠花儿似的,正发烧着,便口里答是笑春讲的,一手却去放那帐子。婉香嗔道:“怎么,你放它下来什么?” 宝珠怕他发恼,忙仍替钩上道:“我怕你冒了风。” 婉香笑道:“谁要你献殷勤儿。”遂又嗔道:“笑春也竟胡闹,这一点算什么病,又到上房里回去,你快去,说我原好好的,没什么,不要请大夫。” 宝珠扭颈儿道:“我不去。”婉香道:“随你罢,不过太太记挂着呢。你不去也罢,我睡我的。”说着便和衣躺下。
  宝珠只是讪笑不语,见他睡下,便与他铺盖好了,却仍不走。婉香转向里床道:“你到外面坐,我要睡了。” 宝珠笑道:“何苦来呢,又和我怄气了。” 婉香听说,便回转头来笑道:“谁与你怄气,我爱睡一会儿,怕又得罪了你么?”宝珠也便一笑道:“ 好、好,你睡你睡,我不扰你。” 说着便站起来替他放下帐子。婉香隔帐儿道:“ 幔子不要放下,怪闷的。”
  宝珠依他,便只将罗帐垂下,却把幔子卷得高高的。便慢慢的走到妆台边去,见灯不亮,因道:“姊姊,这灯怪讨厌的,旋亮些好么?” 婉香含糊应道:“ 随你,你爱那样便那样,你不要唤我,我要睡熟呢。”
  宝珠便不做声,就靠妆台坐下,见鸭炉里香已烬了,便随手将鸭炉盖子揭开,用香印儿慢慢的印了个双回文的心字,看看不甚清楚,倾去又重印了一个,看还明白,便用煤纸燃着,仍将盖子盖好,移近镜边。见镜袱尚未套上,暗暗埋怨道:“这些丫头们,这样不经心,姊姊睡着连镜套也不套,回头梦鬼了,可不苦了姊姊。” 因便将一个粉红平金套子遮上了。坐一会,却没得事做,随手把镜台抽屉抽开,见粉盒没有盖上,前年送他的那个长指甲,还在做粉梢儿。顺手拿出来看,见染的凤仙花露,尚有些红迹,便自己伸出左手将小指上的指甲比看,却比剪下的长了一半,便将手上的指甲在粉匣里捎了些粉,仍又倾在粉匣里。
  忽帘钩一响,春妍捧着一个小银盘儿,里面盛着一双翡翠小盖碗儿进来,见宝珠在那里弄粉,因低低的笑道:“爷想搽粉吗?”宝珠回过脸来,见是春妍,便将指甲一弹道:“你来,我替你搽点儿。”春妍笑道:“我没得这样福分儿。”宝珠笑笑,因向盘里看道:“可是姐姐给我吃的茶吗?” 春妍道:“ 不错,我忘了爷的茶,也不送上来。” 宝珠忙道:“不要、不要,我讲着玩的。这是姊姊的药么,姊姊睡着呢,这会儿不要喊他去。” 春妍点头道:“ 我还去搁着罢。”说着便要转身。宝珠唤住道:“ 且慢,我尝尝,瞧什么味儿,倘苦了,姊姊可不要吃的呢?” 春妍嗤的一笑道:“ 药有什么好吃的,我尝过了,很甜的。”
  婉香此时刚醒,听见两人说着,因在帐里道:“可是药好了吗?端来我吃。” 春妍尚未答应,宝珠早应着过去,揭开帐子道:“ 姊姊你没睡熟吗?药端来了,这会子吃么?”婉香在枕上点点头儿,便慢慢坐起身来,仍披上袄子,却用衣襟在眉间揾了揾道:“将来我吃。” 春妍应着,便端到床前来。宝珠伸手向盘里拿了药碗,揭开盖子,看颜色浓浓的,便尝了尝,觉尚有些烫嘴,便捧着吹了吹,一会又尝了尝,果然有些甜,便道:“ 好了,吃了便好。” 说着便将药送到婉香嘴边。婉香便在他手里喝了一口,随即自己接了过来,一口一口的喝着。
  宝珠笑央道:“好姊姊,不要喝完了,也给我一口喝喝呢。”婉香笑了笑道: “ 这又是什么可口儿的哪,你吃去罢。”
  宝珠接了便一气喝净,还说好吃,春妍不觉在旁好笑。婉香似笑非笑的道:“今儿药是甜的,想来不要漱口水了。”春妍一想,果然忘了端漱口水,便要去拿。却见小丫头爱儿已端了一杯来,春妍忙用盘子去接过来。宝珠便拿与婉香漱口,自己也将婉香漱剩的一半漱了漱口,仍摆在春妍手里的盘子内,春妍端了出去。
  笑春进来道:“晚膳送来了,小姐这会想吃么?” 婉香摇摇头说:“我不要。” 问宝珠道:“ 你可吃点儿么?” 宝珠刚要摇头,见笑春递个眼色,便道:“姊姊你也吃点儿,我陪你吃好么?” 婉香道:“你吃你的罢,我真不想吃这些东西。”宝珠便笑着央告道:“好姊姊,你好歹吃点儿。回头饿瘦了,太太又派我的不是,说我不劝你吃呢。” 婉香笑笑,笑春知是肯了,便喊道:“刘妈妈,你把匣子端了来。”外面答应着。宝珠忙道:“不要,不要他们拿,你拿去罢。”笑春刚答应着,春妍已托着个楠木匣子进来,问摆在哪里。宝珠道:“床里摆张桌儿很好,省得姊姊又要起来。” 说着,看看婉香,见他不语,笑春便端过一张湘妃竹小炕桌儿摆在被上,将两边帐子卷起,又拿过一盏玻璃罩灯,摆在桌上。春妍便将匣子放在中央,海棠早摆上两副杯筷,放在两对面。婉香道:“我不吃酒。” 说着便伸手将对面的杯筷移在横头。爱儿早端过一个锦礅儿,放在床沿外地上。宝珠便歪着身子坐下,拿着壶儿,替婉香斟了半杯酒,自己也斟了半杯。婉香看是白玫瑰露,便吃了一口。看看匣子里摆着几样菜,倒还清口的,便拿筷子夹了一片春笋与宝珠,自己也吃了一片道:“怪没味儿的,怎么今儿便做的这样?” 宝珠道:“本来没什么好吃,你又不适意着,不吃这个罢。” 婉香点点首,喝了口酒,看看还有好些,便倒在宝珠杯里,道:“你替我吃了罢,我吃不了。” 宝珠慢慢的喝完,笑春盛上饭来。婉香便稍些吃了点儿,宝珠也随便吃完。春妍上来,撤去盘盏,爱儿绞上脸布,婉香抹抹脸儿,又漱了漱口,喝了茶,便道:“什么时候了?” 宝珠看床里搁几上的钟已经十下。便说:“还早呢。”
  婉香看看房里没人,便低声向宝珠道:“ 今儿太太说,昨儿金有声来和老爷讲什么亲事,你可知道吗?” 宝珠道:“给谁提亲呢?”
  婉香眼圈一红,刚要说,忽外面海棠报道:“太太派菊秋来望小姐呢。”婉香应道:“ 请这里边坐呢。” 一语未了,见秋菊同着东府里袁夫人身边的玉梅进来。看见婉香坐在床里,竹几上摆着一盏风灯,映的脸庞儿娇滴滴越显红白,便都上前含笑道:“姐好些么?太太很想着呢。” 婉香笑说道:“又劳你们两位姐姐了,坐着讲罢。” 说着,爱儿早端过两张低杌子来,摆在地下。菊秋等便坐下笑道:“ 咱们丫头们,真越发不成体统了,哥儿、姐儿都在这里,便放肆的坐下了。”宝珠笑道:“谁讲究这些来。” 又对玉梅道:“ 老爷进来了,可讲些什么没有?” 玉梅道:“ 早进来了,外面的席是珍大爷和琼二爷陪的,倒也没讲什么,单说哥儿不在馆里。”
  婉香笑道:“可是又惹骂了。” 玉梅笑笑不语,宝珠也笑了。菊秋道:“太太说姐儿吃了香苏饮,觉怎么样?” 婉香说:“好些。”菊秋又道:“太太说,倘然吃的对,太太那里上好的有着,明儿叫人去拿便了。” 婉香应着,说:“ 你回太太去,我没什么,不过稍微发点儿烧,不算什么,千万不要去请大夫,外头打的方子,总苦唏唏的怪难吃的,就这香苏饮吃吃很好。” 菊秋答应着,便向宝珠道:“ 哥儿多坐一会儿,时候早呢。”说着便和玉梅同站起来,向婉香说些保重的话。婉香又嘱两人转去道谢,两人便退了出去。
  宝珠见他们去了,便问婉香道:“你刚说金有声给谁提亲?”婉香道:“你想谁?”宝珠听了,便自纳闷。倒是婉香笑道:“ 你又痴了,这愁什么?” 宝珠便点头道:“ 我知道了,你放心。” 婉香红了脸,知道宝珠会错了意,心想不说,怕宝珠从此便乱讲起来,便沉下脸道:“我不过给你个喜信儿,怎么倒教我放心起来?我问你,教我放什么心,我有什么心放不下?”讲到这里便缩住了嘴,心想自己又讲错了,便一声不言语。
  宝珠却听得满心舒服,也只点头不语,一时袅烟来请宝珠转去安寝。宝珠便向婉香道:“姊姊你该睡了,咱们明儿见罢。”婉香却一点不露笑影,但点点头儿说:“ 你去罢。”宝珠还想再坐会儿,禁不得袅烟已拿着风灯等着,便不得已同回自己院子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文。正是:
  美人不碍长多病,公子无端也善愁。
  第 五 回 镜里相看深情绮丽 闺中调笑微露娇嗔
  却说宝珠和袅烟回来,到婉香对面自己的院子里来。袅烟服侍宝珠睡下,便归自去。宝珠因婉香那句话,思量了一会,便睡不着,因叫袅烟冲茶,袅烟捧茶进来。宝珠一面喝着,一面想道:“这事不如问他,总该明白究竟说的是哪家子的小姐。” 想着便问袅烟道:“你可听见说,昨儿金有声来做什么?是给谁提亲的?”
  袅烟笑道:“说也可笑,他也不估量自己,便给爷来提亲了。”宝珠道:“是哪家的小姐?” 袅烟道:“ 便是今儿新来的石师爷家的小姐,据他说,这位小姐是有一无二的了。三老爷听了高兴,便来和咱们太太商量。你想,太太是早已存着个主见的。” 宝珠连问道: “ 什么主见,我却不明白呢?”袅烟抿嘴笑,不说。宝珠连连逼问,又再三软语央告。袅烟笑道:“太太说,爷年纪还轻着呢,早娶了,怕分了你用功的心,要等你中个举儿,点了元儿,才给你娶个好的媳妇呢。爷快还不要天天上学去么。” 宝 珠 啐 了 一 口,道:“正经问你,你总拿我开脾胃儿。”袅烟笑道:“谁不讲正经呢。”
  宝珠扯他向床沿坐下道:“我正经问你,太太怎样对三老爷讲呢?”袅烟坐下道:“太太先只推辞。三老爷说:“这样的小姐还不定下,将来不要懊悔,我是探听得仔仔细细的了,只要小 姐 好,那 家 底 差 些 怕 什 么?’ 太 太 却 说 得 好,说:‘既这么看,我倒替琼儿做个媒,就把这头亲事说给琼儿不好吗?”宝珠拍手笑道:“ 那三老爷怎样呢?” 袅烟道:“三老爷也便不再讲了,今儿没提起,都管把这话搁起了。”
  宝珠听毕,便很高兴。袅烟站起来道:“ 没什么讲了么,时分迟了,爷请安置罢。” 宝珠还要问,袅烟却早出去了。宝珠此时已将心事放下,向里床一睡便睡熟了。
  次日一醒,便爬起来了,袅烟听见,便也起来道:“爷这么早起来,可是听了昨儿的话,要上学去吗?” 宝珠笑道:“不是,我睡不稳,不如早点起来。你们仍睡你们的好了。”袅烟笑道:“爷起来了,谁还有睡着的福分呢。” 说着便唤道:“春柳打脸水来,爷起来了。” 外面答应着。宝珠便向窗口坐下,笑向袅烟道:“今儿二小姐可好些么?” 袅烟笑道:“ 昨儿我同爷一起回来的,今儿也同是睡着才起来,哪里知道呢?”宝珠自觉问的可笑,便嗤的笑了。春柳已送进洗脸水来,宝珠随便擦了擦脸,又漱了口,站起来要走。袅烟道:“爷没有梳辫呢?”宝珠道:“回来再梳罢,我瞧瞧二姊姊去。” 袅烟又道:“二小姐还不曾起来呢?爷吃点点心再去罢。”
  宝珠道:“我到二姊姊那边去吃,总是一样。” 说着已走出院子去。袅烟跟着出来,唤住道:“ 爷早些转来上学呢。”宝珠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过抄手游廊,向对面小桃花馆来。见腰门尚关着,轻轻的叩了几下,里面仇老妈子出来开门,见是宝珠便笑道:“爷这么早呀。” 宝珠不理,进了八角门,便向游廊上走去。见一带的帘子尚未放下,院子是朝西的,那东面的花墙上,早被日光照上满窗的桃花影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刚转过栏杆,走到卷蓬底下,忽有人叫他道:“宝珠你来了么?” 抬头看时,却是那双白鹦鹉叫着玩的。宝珠笑了笑道:“你怎么也叫我的小名儿了。”
  刚走着,听中间的风窗门“ 呀” 的一声开了,见爱儿走将出来,还没梳头。宝珠笑嗔道:“懒丫头,到这时候儿才起来么?”爱儿笑道:“你姊姊还睡着呢。”
  宝珠走近,拍拍他的肩道:“可儿,好利嘴,难怪你小姐疼你呢。姊姊们呢?”爱儿指道:“在院子后面梳洗呢。”
  宝珠见婉香前面的房门尚关着,便走中间进去。到后轩,见左首春妍的房门已开着,便想进去,刚揭起门帘,见春妍只穿一件粉红色小紧身儿,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白绫条儿,正在那里裹脚,见宝珠进来,忙放下一边帐子遮了道:“请爷那边坐,笑春早起来了。”
  宝珠笑了笑,便不进去,转身到对面笑春房里来。揭起软帘进去,见笑春也只穿一件荷花色品月镶袖的紧身袄儿,罩着一件元色四镶的长背心,在窗口梳妆台上梳头。海棠站在旁边看他。宝珠进来,海棠先看见道:“ 爷进来了。” 笑春回头看见,便放下梳子,一手握着头发,站起来道:“爷擦过脸吗?” 宝珠点点头,说:“擦过了,你只顾梳头罢。”说着便在妆台横头坐下。笑春也便坐下,对着镜子梳着头,笑说道:“爷这早起,就上学去吗?” 说着转过眼波来向宝珠一笑。宝珠也对他一笑,便道:“ 今儿我不想上学去。”笑春笑道:“今儿初二,是课期,只怕不能躲懒呢!”
  宝珠道:“那道不怕什么,昨儿姊姊什么时候睡的?可好些吗?”笑春道:“昨儿听他睡了又起来,又睡的,光景该好些了。”宝珠点点头儿,便站起来说:“ 我瞧瞧他去。”笑春道:“他睡着呢,你轻些儿。”
  宝珠道:“我晓得。” 说着仍到春妍房里。春妍已起来洗脸,看见宝珠进来,便对宝珠笑了一笑。宝珠便立住,也对他一笑,轻轻的道:“ 刚才做出那模样儿,慌得什么似的,怕什么呢。”春妍笑笑不语。宝珠指指里面道:“ 醒了吗?”春妍摇头儿。宝珠便蹑着脚想走。春妍将衫袖一拽,宝珠忙回过头来,见是春妍对他摇头,宝珠也摇摇头儿,笑着,放轻了脚步。走过春妍床后,揭着软帘进去,便是婉香的房。见妆台上尚点着一盏长颈灯台,半明不灭的。窗子关着,窗帏尚遮着。床上垂着海红帐帏,微露些湖色里帐,微微的有股幽香,静悄悄的没得声音。宝珠轻轻的将帏儿、帐儿一并揭开,见蜀锦的被子上铺着一件湖色白绣的小袄子,和合枕上睡着个婉香,合着眼儿,颦着眉儿睡着,鼻间微微的有些芳息,一手垫在腮下替着枕儿,腮边尚觉有些红红的。宝珠想是热尚未退,便伸手去轻轻的向他腮边一摸,又轻轻的向他额上一摸,又转手向自己额上也摸了一摸,觉差不多儿,便轻轻将被儿整整,又将盖着的小袄子与他盖上些,又细看看他,便轻轻地退出,将帐子放好,又将帏儿放好,把那半明不灭的灯吹熄了,仍放轻脚步,慢慢揭着软帘出来。
  春妍回过头来,看见笑道:“ 怎么鬼%%的没些声响儿,在那里做什么来?”宝珠笑道:“做贼呢。”说着便靠在春妍的椅背上,向镜里看他。春妍已梳起头,刚对镜扑粉儿,见宝珠的影在镜里看他,他便也在镜里看宝珠,却忘放了手里的粉扑儿。忽宝珠嗤的一笑,春妍便回过脸儿来道:“笑什么?”宝珠低低的笑道:“我看你和小姐差不多。” 春妍嗤的一笑道:“做了个爷,还这样轻嘴薄舌的,我看你们袅烟倒比我们小姐还强呢。” 宝珠笑道:“何苦来,袅烟也不来惹你,你取笑他什么呢。” 春妍一扭头道:“ 要你这样维护他吗!”
  宝珠嗤嗤的笑着,便挨着春妍坐下。春妍忙让出了座儿,低声道:“爷,这是什么样儿,我不是袅烟呢。” 宝珠便一手拽住他的手道:“你还讲这些话吗?你爱做袅烟,我明儿就回过太太,也叫你做袅烟罢,你说好么?” 春妍笑道:“ 我不配唤这个名儿,快放手,被人瞧见,像什么样儿。”宝珠涎脸笑道:“ 好样儿呢。” 春妍带笑带嗔的夺去手,道:“爷们的体面也没得回来,总讲我们丫头没规矩。”宝珠笑道:“谁讲你来?”春妍笑向里面一指道:“你姊姊醒了。”宝珠不信。春妍道:“听呢?”宝珠便住了笑,听里面果然有些瑟瑟缩缩的声响,像是醒了。春妍低笑道:“可不是吗,快去快去。”
  宝珠对他一笑,便丢下春妍,到前面婉香房里来。隔着帐子,轻轻的道:“姊姊醒了么?” 婉香不应。宝珠便揭开帐子,见婉香已转过里床睡了,却没有醒,一只手压在锦被外面,只穿着一件白湖绸的小衣,袖子却未拽直,露出半弯玉臂,两只金钏儿却尚戴着,想是昨夜忘记卸下的。手背上隐隐的有些枕痕,宝珠暗想道:“一夜没枕枕儿,这臂一定有点酸了,这手儿也定有点痛了。” 想着,便抚抚他的手,又替他将衫袖儿拽了拽。真不想婉香惊醒了,回过脸儿问道:“谁呀?” 宝珠看他尚一味的睡态,眼儿似开不开的问了一声,便轻轻的答道:“姊姊是我。”
  婉香睁开眼来,朦朦胧胧的看是宝珠,便起身来,将衣襟揩揩眼睛,向宝珠看看,嫣然的一笑道:“ 我当是春妍呢,你多会便来了?”宝珠一手替他披上夹袄子,一面随口答道:“我来了一会儿,头里来看姊姊还睡着呢,姊姊今儿好了么?”婉香笑道:“ 我倒忘了。” 说着便自己摸摸额角,又摸摸宝珠的,便低下头道:“ 你试瞧,可是不发烧了。”宝珠用手摸了摸道:“好了,不热了。” 婉香点点头,拥着被儿出了会神,便道:“我起来罢。”宝珠道:“早着呢,再将养会儿罢。”婉香点头儿就不想起来。宝珠顺手拽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一手抚着道:“可酸么?” 婉香点头儿道:“怪酸的。”宝珠道:“可是自己讨苦呢,今儿不要写字了。”说着又替他捏捏手腕,又替他将两只金钏儿卸下,便套在自己手上。婉香忽笑道:“怎么,我昨儿忘记卸了,难怪隐约痛呢。”说着便自己去卸那手上的镯子,却没得了,因笑道:“我说我昨儿记得卸了的,不想只卸了一边。” 宝珠笑笑。婉香便伸个懒腰道:“起来罢,你到外面去,不要再缠不清了。”宝珠对他一笑,慢慢地走出帐子,到窗口书案边坐下。
  婉香唤春妍进来,服侍起床。宝珠却不回头去看,见案上摆着部《洛神赋》帖,便信手揭开,见夹着一张文金笺,上面写着:“ 春日睡起,天气困人,偶拈一解,调系感皇成。”另行写道:
  寒食不多时,牡丹初买,过了花朝春有态。昨霄风雨,今日余寒犹在,罗帏慵未卷,浑无赖。
  宝珠看了道:“这只有半阕,怎么便搁起了。” 说着,回头见婉香已立在背后道:“这好多日子了,我接不下去,你替我续圆了。”宝珠点头儿,便拿起笔来续道:
  小睡才醒,宿酲微带,不惜罗襟!眉黛。日高不起,帘外鹦哥偷怪,伤春心里事,东风解。
  写毕,就放下笔道:“如何?”婉香笑道:“你真是毫不构思的了。”
  宝珠站起笑道:“姊姊,你好熟的《西厢》 呀,你怎么学红娘的话儿,你分明是个小姐呀。” 婉 香 便 沉 下 脸 道:“你讲什么?”宝珠着急道:“怎么,我不过讲句玩话儿,姊姊你又生气了,这就是我该死。” 婉香忙 掩 住 他 的 嘴 道:“大清早起,你又讲这些话了,你拿我比作莺莺,你不是分明欺我么。”宝珠笑央道:“好姊姊,我不是有心讲的,不知怎么,便顺口淌了出来。”
  婉香似笑不笑的道:“ 你几回了,动不动就拿莺莺比我,我问你,谁是张生呢?” 宝珠忍不住嗤的一笑道:“ 你又问我了,我不敢讲。” 婉香便拽住手,追问道:“ 你讲,你讲。”
  宝珠只是笑,不作一声。婉香怔了半晌,眼圈一红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 说着已扑簌簌的泪下,便甩开手到妆台边坐下,呜咽起来。
  宝珠急的没法,自悔不该乱说,便走到妆台边,拽拽婉香的袖儿道:“姊姊不要这样多心。”
  婉香抬起头来,早哭得泪人一般,道:“什么多心,我多什么心。”
  宝珠没得说,便将衫袖替他拭泪,婉香一手搁开,却自己用帕儿去揩。宝珠要想分辩几句,却一句也说不出,刚想一句要说,笑春送脸水进来,看见道:“怎么好好的,又怄气了,三爷总这样,定要怄得姐哭了才舒服。” 宝珠连道:“只是该派我的不是,以后我再不敢讲玩话便了。” 说着,春妍也进来,看见道:“姐儿犯不着为他生气,他怎么欺负了姐儿,回头告诉舅太太,也叫他挨骂几句。” 宝珠不禁嗤的一笑道:“你叫他告诉我什么来?”
  春妍顿住了口,婉香也不禁破颦一展,似嗔似笑的指着宝珠道:“我今儿不去告诉,明儿有事犯在我手里,我也叫你骂一会,哭个半死,才消我这一口子气呢!” 宝珠笑道:“果然姊姊要我死,我便全个儿死了,断不留这半个。”
  婉香听了不禁好笑。春妍道:“ 究竟他讲些什么来?”婉香道: “ 你还问呢,他总不是拿我比黛玉,就拿我比……”说到这里,又缩住嘴,眼圈一红,便向宝珠转了一眼,对笑春道:“拿脸水来。” 笑春便端过脸盆,摆在妆台上。春妍揭去镜套,婉香便坐正了,宝珠也便在横头坐下,婉香却一眼也不去看他。
  忽窗外的小丫头道:“ 请三爷呢。” 不知何事?且看下文,正是:
  不揩眼泪情还假,肯露娇嗔爱始真。
  第 六 回 柳夫人挈眷贺生辰 花小姐伤春吟艳曲
  却说宝珠刚看婉香梳洗,听窗外小丫头报道:“请三爷呢。”春妍便问道:“谁请三爷?” 爱儿进来说:“ 袅烟姐姐派春柳来请,说上房派人来请三爷,请三爷就去。” 宝珠听了,便站起来,去开了前面房门。婉香道:“ 你去了么?”宝珠道:“我问声什么事儿?” 婉香不语。宝珠便开门出去,问了声,说是太太喊,不知什么事,便隔着窗子道:“ 姊姊,太太喊我呢,我去去就来。”
  婉香忙唤道:“你转来。” 宝珠便进来,婉香看看他道:“你便这样去了么?” 宝珠不语。婉香道:“ 你梳过头么?”宝珠笑道:“我想姊姊恼了我了,还有谁给我梳呢?” 婉香一笑道:“你还讲这些尖酸话儿,那便随你去罢。”
  宝珠见婉香已不恼他,便走近身边央告道:“ 好姊姊,你与我梳支辫儿罢,我再不讲这些了。” 婉香初只不理,有一会儿才道:“这是我前世欠下你的,也没得说了,春妍你与他打散了,我梳罢。” 宝珠便央春妍替他打散,走到婉香身边,背过脸去,口里不住地讨好儿。婉香便拿了象牙梳子,轻轻向他颈上击了一下,道:“ 你真是我的太爷呢。”宝珠嗤的一笑,婉香便慢慢与他梳通,将金线扎了根,然后分作三股,打了几转,便将一幅粉红伞线添上,打过发梢,又将伞线翻转,打了莲蓬绺儿,便放下道:“好了。”
  宝珠甩过来看看长短,仍甩转去,连连作揖道谢。婉香又道:“吃过点心没有。”宝珠笑道:“我这半天儿不饿,倒忘了。”婉香便叫春妍去将燕窝粥端来,春妍便去端了两碗进来。婉香同宝珠一同吃了。宝珠还坐着不走。婉香道:“好一会子了,你该先去,我一会便来给太太请安。”
  宝珠便自出了小桃花馆,走备弄出来,顺道先到西正院,给秦珍夫妇请安,却不道秦珍已到东书房和石时谈天去了。藕香和赛儿也早往东正院给袁夫人请安去了。宝珠便不坐,径往南正院来。进门,便见游廊上站满了一班执事的婆子、老妈,像有什么事的。那班人见宝珠进来,一叠声叫声:“三爷。”算是请安的意思。宝珠点点头儿,问:“什么事?”那太太的陪房,张寿家的先回道:“太太出门呢。”
  宝珠听说,便绕过游廊,见卷篷下站着七、八个大丫头,一个是东府里美云身边的湘莲,那两个又是美云的瑞兰、碧桃和秋苹。那几个是丽云的小桃、小珠、小红、小翠,那几个是绮云同茜云的四儿、佩儿、情儿、喜儿。见宝珠进来,都向他陪笑请安。宝珠笑应了声,便走进中堂,见他姊姊俱在,先向柳夫人请安,再向美云等四人问好。
  柳夫人道:“到这会儿才来,忙什么着?” 宝珠笑笑便道:“太太哪里去?我也去呢。”柳夫人道:“好孩子,你今儿不能去,要做课艺呢。” 宝珠道:“ 那且不问他,太太往哪里去,说我听听,若不是好去处儿,我就不去了。” 柳夫人道:“今儿是叶冰山的老太太生日,我本来不去,你大姐姐要去望望姐姐妹妹,我才同他去呢。”
  宝珠便笑向美云,看了看道:“怪不得装得美人似的。”美云笑道:“ 你也不用气不服,我便不去,让你去好吗?”宝珠道:“你去,你去,我本来也不愿去,你只替我望望软姐姐和蕊妹妹便了。” 美云笑道: “ 谁替你讲这些假人情儿。”丽云在旁笑道:“偏我不去,倘我去,便宝哥哥不讲,我也要替他一个一个的连姨娘都望到呢。” 美云嗤的一笑。宝珠道:“你这种宽心话儿,我不爱听,你想我在太太面前讲个情儿,也带你去,可不是这个主意么?”
  柳夫人刚在那里用点心,听说笑道:“ 随你们怎样放刁,我总单只带美儿去。” 美云笑向宝珠点点头儿。宝珠因走到柳夫人面前:“太太瞧着,大姐姐夸能呢。” 柳夫人道:“我没瞧见,你不要看二妹妹的样儿,我回来赏给你好东西。”宝珠道:“什么好东西呢?” 柳夫人道:“ 我拿个顶大的佛手回来给你。” 宝珠欢喜道:“那便要给我一对,也不要过大 了,我 手 里 拿 不 起。” 柳 夫 人 笑 应 了。丽 云 笑 道:“宝哥哥要两个,大概有我一个了。” 宝珠笑道:“ 那你想呢。”丽云刚要说,忽外面报道: “ 珍大奶奶和赛儿姐来了。”一声未了,早见沈藕香带着赛儿进来,宝珠等都站起互相问好。藕香又和赛儿请了柳夫人的安。柳夫人笑向藕香道:“你今儿不去吗?”藕香道:“是。”又说:“珍爷已过去道喜了。”
  柳夫人点点头儿,又唤赛儿过来,赛儿便走到柳夫人面前。柳夫人看他穿着一双品月小云头镶鞋,穿件粉红绣花夹衫,不戴紫金冠儿,黑油油的一头好发,梳根大辫儿,耳上坠着两个小金环儿,笑盈盈的脸色越觉好看,便道:“你娘竟把你扮得和宝叔叔一个模样了。”
  赛儿道:“宝叔叔没有这个耳环子,我明儿也除了它。”宝珠道:“ 你有这个好看,不要除了,我明儿倒要穿上两个,不好看吗?”藕香笑道:“宝兄弟,我就这会子替你穿上,只是你不要哭。” 赛儿笑道:“宝叔叔不要穿这个,痛得很呢,我奶奶哄你的呢。”美云等听了都笑。
  柳夫人又道:“你可要同我逛逛去。”赛儿道:“今儿是逢二,我爷叫我做诗呢,改日再跟太太逛逛。” 柳夫人抚他道:“好孩子,这样才是。” 又向宝珠道:“ 你做了个叔叔,还不如他呢。”
  刚说着,帘外报道:“ 花二小姐来了。” 宝珠看时,见婉香穿着一件品蓝满身绣珠蝴蝶儿的夹袄子,下面露出白绣裤脚,一点儿宝蓝缀珠的鞋尖,再看头上却不包帽子,黑亮的一头好发儿,剪着一字儿的覆额栏,发鬓影里露出两个小小的金环儿,越显得脸庞端整,眉眼含情,走一步也都可人心意的。见他一进来,便向藕香笑道:“ 大嫂子多早便来了?”藕香笑道:“才来。”婉香已向柳夫人请安,又向美云等问好。赛儿便也向婉香请安。
  柳夫人道:“ 婉儿,你怎么也来了,今儿可好些么?”婉香笑道:“本来没什么,昨晚大嫂子给我些香苏饮,吃了便好了。”说着,因向藕香道谢。藕香笑道:“ 那算什么,我还恐妹妹嫌苦了,不要吃,所以加上些甘草,叫和着煎的。”宝珠插说道:“难怪,甜甜的。”婉香忙递个眼色,宝珠便缩住不说。
  柳夫人刚吸着烟,外面走进几个丫头回道:“外面伺候齐了,请太太更衣。”柳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殿春、赏春早送上衣服。柳夫人便站起来,藕香已向殿春手里接过一件鹅黄绣金龙团的大衣来,抖一抖,替柳夫人披上,弯腰儿系好了带儿,向背面拽一拽衣角。见头上的珠翘儿插歪了,因道:“太太今儿是谁替插戴的?翘儿也插歪了。” 说着,请柳夫人坐下,重替插过,又将满头揿一揿,笑道:“今儿这个头真梳得不见好。”柳夫人问道:“今儿是谁给我梳的?” 这些丫头们没个敢答应。柳夫人也不问了,便喝口茶,站起身来。满屋子人也都站起,外面婆子们飞也似的跑出去喊伺候。柳夫人慢慢的走出正院,婉香、宝珠等都随着出来,打二厅起,大厅穿堂等处,中门洞开,直至大门,两旁管家人等都两字儿排开,约有百余人。
  宝珠道:“请太太和大姐姐就这里上轿罢。大厅上嘈杂的很。”柳夫人点头。早见从大厅上抬进两乘官轿来,到二厅中堂歇下。早有几个管家赶忙揭去轿帘,柳夫人便自上轿,美云也便登舆。轿班抬着,八九个军装的老管家扶着轿扛出去。那丫头、婆子们便跟着走出,一直出了大厅,到穿堂上。那些丫头、婆子等便也上轿。到甬道上,管家一齐上马,拥拥挤挤的出大门去了。
  这里宝珠回到里面,婉香等已都不在,问了声丫头们,才知道婉香到袁夫人那边道谢去了。便独自走到小桃花馆,和海棠说了声,便自上学去了。匆匆忙忙的将一篇课艺做完,时已过午,便缴了文字。进来到小桃花馆,见婉香独自个坐在窗下写字,便走近笑道:“姐姐也在这里做文字么?”
  婉香回过头来笑道:“ 你回来怎早,散学了么?” 宝珠道:“ 琼二哥还在那里抽肠子呢,我缴了,便自进来了。”婉香道:“什么题儿?”宝珠道:“是‘春省耕而补不足’ 的‘春’字。”婉香想一想道:“ 也还好做。琼大哥的呢?” 宝珠道:“是‘咏而归’ 的‘咏’ 字。” 婉香笑道:“ 那更容易,他还没 缴 么?我 替 他 做 一 篇 儿 你 拿 去。” 宝 珠 笑 道:“你又何苦来抽这肠子,你爱做,下课替我做罢。”
  婉香笑了笑道:“ 也罢,我刚做了一篇《 春晓曲》,你瞧过得去吗?”说着便将那《洛神赋》帖翻开,捡出一张笺子,递与宝珠。宝珠便伏在案旁看着,念道:
  东风吹入湘帘缝,一桁波纹荡春梦。
  晓莺啼破碧城春,花外回身颤么凤。
  钏声隔雾敲东丁,背扫双蛾愁更青。
  春云罗罗剪秋绿,烟痕逗入芙蓉屏。
  琐窗无人落花舞,春魂如烟镜中语。
  伤春倚遍曲栏杆,泪蘸胭脂作红雨。
  宝珠念毕,便笑道:“你这笔致,真比温飞乡还绮丽些,我真一个字也赞不出来。” 婉香笑笑。宝珠便在旁边坐下,又拿来婉婉转转的读着,便手舞足蹈的起来。
  婉香撇手夺去,道:“你又疯了,回头叫人听见,不又是笑话么。”说着春妍送茶进来,婉香便接了一钟喝着。宝珠也拿了钟喝了口,道:“怎么这茶不好吃。”婉香道:“也没什么不好。”宝珠道:“你这个给我喝口儿瞧。”便在婉香杯里喝了口,道:“果然你这个好些,又香些。” 便回头向春妍道:“你好,我和你小姐的茶都要分出个等次来。” 春妍笑道:“啊呀,这话从哪里讲起呀!茶是没什么两样的,只怕爷心里爱那盏儿,就那盏的好了,不 香 的 也 说 是 香了。”婉香忍不住笑道:“ 春妍,你这张嘴,越尖利了,你看东府里二小姐的样儿,也拿我开心么。回头我回过太太,撕你的嘴,那时你可不要哭呢。” 春妍笑道:“我丫头哪里敢拿小姐开心儿呢,不怕被太太撵出去么,三爷是这样的脾气儿,我又没撒谎呀。” 宝珠笑道:“ 我不这样,你哪里来的骂呢。”春妍笑向婉香道:“ 姐儿不听见吗。” 婉香一笑,站起来道:“我不管你们,你伺候爷们不周到,就请三爷打你几下,也不算什么罪过。”说着,便走向床上睡去。
  宝珠也站起来,春妍嗤的一笑,低声道:“ 去呀。” 宝珠便不好意思过去,笑拽住春妍的手道:“ 姐姐教我打你,可真要我打么?” 春妍道:“只怕闪了爷的手,又派我的不是呢。”宝珠笑道:“我也不舍得打你。”说着便放了手。春妍收了茶盏子出来。
  婉香便坐起唤宝珠道:“ 你来,我问你。” 宝珠走近,婉香笑拿指尖儿向他的脸上一抹道:“好不爱脸的爷们,我问你,丫头们有什么舍得舍不得打的?” 宝珠笑道:“ 怪可怜的,便真有气,我也断断打不下手。” 婉香一笑,正好笑春进来,宝珠便问道:“笑春,你可是打上房里来么?你可听说太太什么时候回来?” 笑春道:“张寿回来,回过珍大奶奶了,说太太要住几天呢,明儿叫三爷和赛姐儿去。” 宝珠道:“可真么?怕是你哄我呢。”笑春道:“爷不信,问珍大奶奶去。”
  宝珠欢喜起来,向婉香道:“姊姊,你看,我还是去不去?”婉香笑道:“随你,去也好逃两天学,让我又好清静几天。”宝珠道:“谁要逃学来,我不过替姐姐去邀软姊姊和蕊妹妹来和你玩几天儿,不很好吗?” 婉香道:“ 怕他们不肯来。”
  宝珠道:“我和你赌个东西。” 婉香道:“谁和你赌来,你输了总要赖,赌它什么!” 宝珠道:“ 我不赖,我和你打个掌儿,我 若 赖 了 就 叫 我 变 个 蝴 蝶 儿,被 孩 子 们 扑 死。……”说着便拖了婉香的手,掌对掌拍了一下,忽宝珠袖里铛的一声。婉香道:“什么?” 宝珠也觉古怪,拽起袖子一看,原来早间戴的两只镯子忘卸下了。婉香笑道:“我的爷,险呀,倘老爷见了,还得了吗!” 宝珠笑道:“ 幸而我没碰见老爷。”又道:“便老爷见了,我说太太赏给我戴的,也便没事了。” 婉香道:“那倒没什么,教人家见了算什么意思,第一个丽妹妹便又要当笑柄儿了,还 不 给 我 卸 下来!”宝珠笑道:“这会子天晚了,我不出去,便戴着也不妨事。”婉香道:“不稳当,不要回头又忘了。”说着便替宝珠卸下,套在自己手上。
  宝珠回头见笑春还立着,便笑道:“痴丫头,还立在这里干什么?天晚了不去点火。”笑春笑道:“我怕点上了火,爷又要上学去呢。” 宝珠笑道:“ 你放心,我不去。” 笑春道:“只怕不能呢,我听见老爷用了晚饭,要和陆师爷谈心去,回来不 是 又 说 爷 躲 赖 了。” 宝 珠 便 怔 了 怔。婉 香 道:“正经呢?还是玩笑话?”笑春道:“正经,花农来通知的。”宝珠道:“ 那么你怎么不早讲?” 笑春道:“ 我看爷正开心着,所以不讲,这会儿天晚了,爷也该去了。”
  宝珠便垂头丧气的立起来,喊照灯,爱儿连忙点起风灯来照。宝珠便懊恼叹苦的出去了。
  不知笑春这话是真是假,且看下文,这便是:
  懒向鸡窗勤夜读,爱从鸳侣逐春游。
  第 七 回 谱新声藕香讲音律 惊谶语婉姐吊残红
  却说宝珠去后,婉香因昨夜病后疲倦,便自睡了一会儿。醒来用了晚膳,还不见宝珠回来,因唤爱儿去看。一会爱儿回来,说三老爷正在那里高谈阔论,和陆师爷讲究时事,三爷和二爷都站着听讲,光景还早得很呢。” 婉香听说,便道:“那就不等他罢,叫仇老妈把腰门上了锁,我睡了。”爱儿答应出去。婉香便自睡下。及至宝珠进来,时已二更,见腰门已经上锁,知道婉香已睡,便也自睡去了,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宝珠起来,便同了婉香到西正院秦珍处来。秦珍已早出去。藕香见宝、婉二人进来,便迎出来,道:“婉妹妹怎早起来,穿这点衣服,不冷吗?”婉香道:“我里面穿着小紧身儿,所以不冷,赛儿起来了么?今儿不是要出门去吗?”藕香道:“可不是,他还睡着不肯起来呢。” 说着看看宝珠道:“宝兄弟,你倒梳洗好了。”
  宝珠笑笑,便同走进院子里面,赛儿已早听见,隔着围屏问道:“可是宝叔叔来了么?” 宝珠笑道:“ 你还不起来,我一个儿去了呢。” 赛儿里面唤道:“ 好叔叔,等我会儿,我起来了。”
  宝珠应着,便和婉香同到藕香外房坐下。秦珍收过的丫头银雁,便送上茶来。藕香亲自送了一盏与婉香,婉香接着喝了口,放下道:“ 大嫂子近来做些什么事儿?” 藕香道:“也没什么消遣,前儿没事,把赵秋&的《葬花曲》儿编了套工尺,在这里和珍爷商量,想把它全本子编出谱来,倒好玩呢。妹妹空了,好来替我正正拍。” 婉香笑道:“ 这音律的工夫,我那及得上大嫂子一半,大嫂子打定了,自然字字合拍。”宝珠早听得高兴,便向藕香索看,藕香笑道:“ 我不给你看,你前儿谱了套《 长恨歌》 的工尺,便奇货可居的,你要我的工尺,你只把《长恨歌》的谱儿和我掉。” 婉香道:“大嫂也犯不着问他要,你要那个儿,我比他的谱儿还准呢。”宝珠笑道:“你真是逢蒙杀羿了,我教了你,你倒说比我准,不讲别的,你吹那‘ 忽闻海上有仙山’ 那句,你便飞不起,你只有‘ 天旋地转’ 的那一段儿,比我吹得凄楚些罢了。”藕香笑道:“住了,你给我少吹点儿罢,你道我没有你的谱儿,我吹不来么,我吹你听。” 说着便向壁上卸下一枝笛儿来。宝珠夺住道:“大清早起,不吹罢,回头伤了中气,不当耍的。我知道嫂子的谱儿比我好,所以我不敢拿给嫂子看的。” 藕香笑了笑,便将笛子放下道:“ 偏你有这些讲究,什么中气不中气。”婉香道:“这倒是正经,大嫂子以后要少吹才是。既便爱听,只不妨教丫头们吹着,自己拍拍曲子倒很好。” 说着,赛儿已跑进来,接口笑道:“拍曲子,请我来呢。”
  宝珠见他只穿一件大红白绣的紧身短袄,下面穿着松花绿的小脚#子,一双小小的镶鞋,手里拿着块元色白绣帕儿,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宝珠道:“你不要冻了呢,快穿件袄去。”赛儿摇摇头道:“不冷,我去洗了脸儿再来。” 说着便又出去。婉香道:“大嫂子你瞧,他们两个,倒像一对兄弟呢。”宝珠笑道:“人家也都这么讲,不晓得的,哪里瞧得出他是位姐儿扮的。” 藕香笑道:“不是前儿婉妹妹来的时候,也还只说你也是女孩儿扮的呢?” 婉香听了自觉好笑。宝珠也笑道:“ 可不是,姐姐不信,还看我的耳坠呢,见没穿过眼儿,才信我是真男孩儿呢。” 婉 香 红 了 脸 道:“你又嚼呢。” 藕香笑笑。宝珠知道婉香不好意思,便拿别的话搭讪过去。
  一时赛儿已梳洗完了进来,穿着件与宝珠一样的粉红绣百蝶的箭袖,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脚下穿着小小的靴儿,笑嘻嘻的向藕香道:“ 奶奶看,就这样好么?” 藕香笑道:“你看见你宝叔叔,今儿戴紫金冠,你也眼热了。” 赛儿笑道:“这是妈妈给我装扮的,说要和宝叔叔一个样儿,才叫人看着不单疼宝叔叔呢。” 婉香笑道:“可是他奶妈给他装扮的么。”藕香道:“正是呢,那老婆子比我还疼他呢。” 赛儿笑道:“我说妈妈也没什么疼我,便是爷和奶奶、太太也不真疼我呢。”藕香笑骂道:“反了,你说谁疼你来!” 赛儿笑指道:“最疼我的只算宝叔叔和婉干娘。”藕香笑道:“那么着,你以后便跟着宝叔叔和婉干娘去,好歹不问我罢。”赛儿一头扑向藕香怀里,嗤嗤的笑。藕香道:“ 痴儿又疯了,你瞧,这紫金冠儿搅坏了。” 赛儿便站起来道:“ 奶奶替我修好了。”
  藕香便将杨梅球儿整了整,道:“ 好了,吃过点心没有?”赛儿点点头道:“吃过了。宝叔叔吃过没有?” 宝珠说吃过了,赛儿便说要去。宝珠站起身来道:“ 咱们是该去了。”说着,便牵了赛儿的手,同藕香、婉香走出院来。老妈子早传伺候出去。藕香同到院子门口,便和婉香站住道:“你去替我请叶老太太的安,今儿想来总回不来了,赛儿交给你罢。”宝珠满口答应,便带着赛儿和赛儿奶妈及丫头玉簪、翠翘出了院门,到二厅上见已歇着一乘官舆,小厮花农、锄药,家人来贵、许旺、张寿、沈顺等都已齐集。便和赛儿同坐一轿,轿班抬着,出了大门,一行人径往叶府去了。
  却说这叶府,乃是此地有名的富家,这叶大人便是叶冰山,年不过四十多岁,他父亲早已谢世,老太太尚在,今年六十岁了。他大夫人便是袁太史的妹子,与秦文是个连襟。二夫人姓罗,名四姐。三夫人姓苏,名畹兰。四夫人姓陆,名姐姐。五夫人姓朱,名赛花。六姨娘姓杨,名小环。七姨娘姓尤,名月香。八姨娘姓吴,名阆仙。大夫人生下三子,长名用,次名赦,三名魁。三夫人生的小姐,便是软玉。五夫人生的小姐,便是蕊珠。
  这叶冰山是极爱热闹的,一年到头,不是给这位夫人做生日,便是给那位姨娘庆生辰。三位公子是生就的纨绔心性,从不晓得念一句什么书,不是打马吊,便是挟妓饮酒。那叶冰山也不管他,打算到长成了,花那么几两银子给他捐个大大的官儿出去便了。这几位夫人却都生得极好,内中杨小环和尤月香为最,次之朱赛花和苏畹兰,所以分外得宠。两位小姐又生得千娇百媚,是老太太最怜惜的。
  这日老太太生日,那叶冰山便大开筵席,满城官府齐来庆贺,一连忙乱了几天,到第五日,才是亲戚庆贺。所以柳夫人和美云便在第五日上过去,那宝珠去的这日已是第六日了,便觉清静好些,只几家子至亲,尚住在府里。这软玉、蕊珠两人是素来和宝珠好的,见宝珠来了,少不得留住几天,一番热闹,自不必说,这且按下。
  且说婉香自宝珠去后,连日少兴,又听说叶家因柳夫人爱看戏,连日叫自家府里班子,唱演新戏。软玉姊妹又将宝珠留住不放,知道没十日八日,定转不过来。自己也乐得清静几天,便不是找藕香拍曲,便是和丽云下棋。绮云、茜云也天天见面,倒不觉冷静。这日早起,见窗外的桃花都已残谢,堆得满地都是花片,看两个蝴蝶儿款款在地上飞着,满院子静悄悄的没些人声。那日光照在窗上,觉得暖烘烘的,人又似昏昏沉沉的,没些聊赖,便独自靠在栏杆上,看着两只蝴蝶儿飞来飞去。出了会神,不知不觉心里有所怅触。
  忽架上鹦哥叫道:“宝珠你来了吗?” 婉香忙向回廊上一看,并没个人,心里忽然的跳了一下,便慢慢的到房里窗口书桌上坐下。
  见银雁手里拿着一件物什,笑嘻嘻的进来道:“姐儿怎独自在此,两位春姐姐哪里去了。” 婉香便站起来道:“ 他们见没事,便逛去了。你奶奶好吗?爷在家么?” 银雁道:“爷回来了,陆师爷送了十枝笔,十盒纹金笺,奶奶看了欢喜,叫我拿来转送姐儿的。” 婉香笑道:“那么你们奶奶怎么不留着自己用,我也用不了这些。” 说着,便接了过来,看是十枝湘妃管的兔毫小楷,十匣浅色金花笺子,便搁在案上。向银雁道:“你替我谢谢奶奶,倘奶奶闲着就请过来。”银雁答应着去了。
  婉香便拿出张笺子,铺在桌上,又将新笔捡了一枝,便移过砚台,一手磨着墨,一面看着笺子花纹,见画的是林黛玉葬花图,便呆呆的看着。
  忽外面一阵笑声,抬头看是丽云和绮云两人,牵着手,站在右首游廊上,向地下不知看什么。婉香站起来向窗外看时,见茜云蹲在地上,一手揿着一个猫,地下摆着个蝴蝶儿,欲死不死的,茜云在那里叫猫吃。婉香忙走出来道:“四妹妹,你不怕罪过吗?”丽云回过头来,看见笑道:“这蝴蝶的救命王来了。” 茜云对着猫儿道:“快吃呀,再迟一会儿吃不成了。”抬头见婉香已到面前,连忙捧着猫向外逃去。猛的藕香进来,刚刚撞个满怀,险些撞倒。茜云一看是藕香,便笑道:“ 大嫂子,快帮我呢,婉香姐姐要打我的猫。”藕香笑说不怕,我在这里,你把猫交与我。茜云不肯。猛听见后面婉香的笑声,便捧紧了猫,丢下藕香往备弄里逃去。
  藕香唤道:“茜妹妹慢慢的走罢,婉姐姐不来呢。” 茜云却听不见,一直的跑出去了。
  藕香见他去远,便走近游廊,见婉香手里擎着个蝴蝶儿,低着颈子在那里对蝴蝶吹气儿。丽云在一边笑他,绮云也站在身边嗤嗤的笑。藕香走近笑道:“ 这蝴蝶哪里扑来的?”婉香回头看见,笑道:“谁扑它呢?你只看丽妹妹手里拿的什么?” 藕香见丽云手里拿着把 川 金 扇 儿,便 道:“今儿拿扇子也太早了,光景这蝴蝶儿命该如此。” 丽云笑道:“哪里是我用扇子扑的,它自己飞到绮妹妹身边去,他拿帕子扑了一下,它便跌在地上,飞不起来。茜妹妹刚捧着个猫来,便抢了去要饲猫吃,却好那猫也知趣的,死也不肯吃,便引出这救驾的来。你瞧这个样儿,还能活吗。” 婉香笑道:“哪,这翅膀儿不是动了吗?”丽云撇手一抹道:“这有什么搅不清的。” 婉香吃了一惊,正好这一抹,那蝴蝶儿便趁势飞在绮云头上。婉香用手去拿,那蝴蝶儿便翩翩的飞了去了。婉香不禁失笑。丽云便一手牵了婉香,一手牵了藕香道:“咱们站了好会了,也不请我坐坐去。”
  婉香笑道,便也拽着绮云一起走进中间,到了房里,见桌上摆着纸笔。丽云笑道:“你又做诗吗?”婉香笑道:“哪里,我刚想写几句儿,被你们打断了。” 丽云笑道:“ 那我便去好吗?”藕香一把扯住道:“可又来,你给我好好坐着,这样的好天气,咱们不寻点儿事情做做,也太觉辜负了。”说着,便各坐下。婉香便喊茶来,只有爱儿应着。
  丽云道:“怎么宝哥哥不在,这屋里便冷清清了,春妍和笑春呢?” 婉香道:“他们见太太不在,便逛园子的逛园子,望姐妹的望姐妹去了。” 丽云笑道:“ 这些丫头们,太没规矩儿,倒比咱们写意呢。今儿这么好天气,咱们也该寻点玩意儿乐乐才是。” 藕香道:“我也这么讲,咱们不如联几句诗倒也很有味儿。” 婉香道:“联名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各人做一首,吊这落花儿,可不有趣。”
  藕香、丽云都说很好。婉香便又拿出几张笺纸,分与三人,各人便自思索起来。一时爱儿送上茶来,婉香接了,喝了一口,便拿起笔来写了。丽云见他动笔,走过来看,见写道:
  岂是寻芳到已迟,都应花自负花期。
  丽云便道:“ 好一个起句,这样写来,才不落人的窠臼。”藕香、绮云听见,便也走过来看他,接着写道:
  空浇一夜招魂酒,难乞三春续命丝。
  好月已无含笑影,东风犹妒可怜枝。
  藉香看看,说:“ 好,这真才是吊落花,不是咏落花呢。”见又写道:
  从来好事多磨折,造化机缄即此知。
  藕香不禁叹了一声,见他又写道:
  韩虢妆残宠亦稀,娇魂不悟此生非。
  东风有愿来何急,流水无情逝不归。
  丽云看到这句,不禁嗤的一笑。婉香回头道:“怎么,不好吗?”丽云摇头儿道:“不是说诗不好,我问你这流水一句,是指谁的?” 婉香道:“我总只吊这落花,那里有什么比兴呢!”丽云笑道:“ 好好,你写下去。” 婉香便不理会,写道:
  摇动美人千日思,破除娇鸟一群飞。
  可怜酿得春如许,弹指轻销一寸晖。
  绮云看看,只是点头说好,藕香也不住赞叹。婉香想了想,又写道:
  楼台十二总凄清,雨雨风风不肯晴。
  初见已钟今日恨,重逢难诉隔年情。
  丽云看了这两句,不禁叫好。婉香又写道:
  高枝黄蝶销魂去,野草青蛙得意鸣。
  怜尔为花犹命薄,况侬更是可怜生。
  婉香写着,不禁眼圈一红,便疾笔写道:
  三千世界镜中天,愁浣红香又一年。
  无冢不惊埋艳质,有金何计赎春妍。
  须知妒女才销恨,却使家童也见怜。
  拈向灵山归一笑,好从迦叶问前缘。
  年年错用一春心,花落花开感不禁。
  莫贺疏林能结子,只愁芳树易成荫。
  春从杜宇声中尽,愁向黄梅雨后深。
  二十四番风信里,一宵何只值千金。
  此日漂离悟劫因,春婆梦醒黯伤神。
  芳容自分无三日,薄命生成只一春。
  绮云看到这两句,不觉失声道:“呀!二姐姐,你怎么做出这样的句子来!”
  藕香也道:“诗句果然好极,只是说得忒衰颓些,妹妹年纪正轻着,虽则吊落花的诗,果然要悲切些,才合这吊字的题面,但也不可过于这样,以后妹妹用意总要开豁些才是。”婉香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写写便写出许多伤心来。” 丽云道:“这也难怪姊姊伤心,总之这些话,那不曾伤心过的人,再也讲不出一字来,叫我们便做不到这样悲切。姊姊是没了爷妈的,所以不拘什么事情,总觉得自己苦恼,便起了自己怜自己的心,说说便又自己想自己,不知道日后要那样的好。”
  婉香听了这话,却句句打在自己心里,不知不觉便滴下泪来,满纸上都湿透了。绮云道:“都是姊姊,说说又说起婉姊姊的苦恼来了。你瞧,这纸上都湿透了,叫他怎么样写呢。”藕香道:“不做罢,咱们原想寻开心的,婉妹妹又伤起心来,咱们不如谈谈罢。” 婉香收了泪道:“我也没心做了,搁着罢。”丽云笑道:“本来原说一家一首,你偏要夺第一,把所有的话头都讲尽了,叫人家不好做的意思,这也是天不容你,叫你自己伤心起来,做不出,便也只得歇了。好好,让我来续下去罢。”说着便拈起笔来写了一句:
  细雨独滋金谷草。
  婉香揩了泪,撇手夺过笔来道:“ 谁要你这狗尾续上去。”说着早接上一句道:
  暖风不醉玉楼人。
  丽云笑道:“我也是这一句,可见所见略同的,你说我的是狗尾,你怎么又不出我的意见,那你这付心肠便是狗心肠了。”婉香听得好笑,便道:“这会子随你放刁去,回头我问你谁是狗呢!”丽云道:“你有本领,你换一句别的,才算你是大才呢。”婉香笑道:“这有什么难处。”说着便要下笔。丽云道:“且慢,你这句我料得到,让我先和大嫂子说了,你再写。你能不被我料着,我才服你。” 说着便向藕香耳语道:“你瞧他写什么,你便讲我早说是这个。” 藕香嗤的一笑,点点头儿。丽云便靠在桌上,含着笑道:“我和大嫂子讲了,你快写,我瞧。”
  婉香刚要写,丽云嗤的一笑,婉香心里想道:“我若写了,又是他 心 里 想 到 的,可 不 是 被 他 笑 话 么,倒 不 如 不写。”便向藕香道:“我认输罢,他讲的是什么一句。” 丽云道:“嫂子别告诉他,让他自己想去。”
  婉香笑道:“我知道了,你全挂子用的诈术,只‘暖风不醉玉楼人’ 一句,哪里是你想到的,你不过见我写了,故意这样讲讲,便再改一句,你也总说是你想到的。我费着心思来给你笑话么!你这种狡猾法子,少到我这里来使罢,你果然有了句子,我便认输,你写出来,我瞧。” 说着,丽云忍不住笑了。
  藕香也笑道:“好吗,丽妹妹,我讲你猜不到他,他倒能猜到你呢。”婉香笑道:“可不是吗,还强嘴呢,这会子我又要写了,你又好说是你想到的了。” 丽云笑着来看,见婉香写道:
  可怜同此漂零况,生世无非暂寄身。
  深巷无声雨一楼,
  丽云道:“ 这起句出色,这真正是我想不到的。” 绮云道:“这一句却与细雨暖风两句一样深刻。” 藕香点点头。见婉香又写道:
  光阴如水去悠悠,尘缘尽处原无我。
  藕香道:“ 这句颇像禅语,真正越做越出神了,对句倒难呢。”婉香想了想,便写道:
  世事看来只有愁。
  写了这句,便向丽云道:“怎样?”丽云笑道:“我看来也有些偏见,不是至言,你看世事都只有一个愁,我倒看来只有个情哩。”婉香笑道:“你总不肯说一个好字,罢罢,我不做了。”丽云笑道:“我倒有两句在这里:
  怪底绣囊容易尽,怜他彩笔等闲休。”
  婉香听了便笑道:“ 你讲我做不出了么?我再做十首给你瞧,这种句子也算得到落花诗上去么?” 丽云笑道:“ 怎么算不得,我拿两个花字旁衬,难道丢了题面不成!”
  婉香笑道:“ 随怕什么,便状元卷子抄来的,我也不用。”说着,便把他两句勾了,另写道:
  梦醒繁林能解脱,魂依芳草悟浮休。
  天涯相遇多相识,一样漂离怅旅游。
  婉香写到此处,觉得诗思似潮涌的一般,便不住笔一直写下道:
  年年沦落怅迷津,已隔菩提第几尘。
  廿四风前如昨日,三千雨后不成春。
  六朝金粉空中色,一代繁华梦里身。
  夜夜子规啼血尽,总为花果话前因。
  丽云看一句叫一句好,只见婉香又写道:
  天不由人信有之,等闲何必媚封姨。
  人生摇落都如是,梦醒姻缘独有谁。
  藕香看着不禁点头叹息,走开来高声吟这两句,又走近来看婉香接着写道:
  富贵也终归此局,文章空自说今时。
  风流回首都无觅,值得骚人几句诗。
  婉香写毕,便放下笔道:“可怜可怜,我这心酸了,做不得了。”丽云便移过笺子,同藕香、绮云从头吟了一遍,都说极好。婉香自家也看了一遍。
  刚在议论,见春妍和笑春进来道:“大奶奶和两位姐儿都在这里,三爷回来了,刚往东正院里请安去来。” 藕香道:“太太回来了么?”笑春道:“太太还未呢,赛姐儿却跟三爷回来了。”丽云听说,便和绮云先回东府去了。这里藕香略坐一会,也便去了。这正是:
  闲中未必身无事,忙里拈来笔有神。
  第 八 回 问病床前袅烟誓死 依人篱下婉香伤心
  却说宝珠在叶家逛了数天回来,便和赛儿向东府袁夫人处请安。却只有茜云在屋里,便略坐会出来。刚到南正院走廊上,见丽云、绮云二人走来,宝珠便和赛儿站住,互相问好。
  丽云道:“宝哥哥,你怎么去了只许多天,咱们都冷清清的,大姐姐怎么又不同回家?”宝珠道:“明儿总来家了,太太说和姐姐同走。” 丽云又道: “ 软姊姊和蕊姊姊可来么?”宝珠道: “ 我邀他,他一口说来,光景迟早些总来的。”说着,便将着赛儿要走。丽云因笑道:“ 婉姐姐盼得你眼睛都酸了,快些去,不要和我们讲话了,回头耽了你的工夫。”赛儿听说,便嗤的一笑。宝珠却回转来扯住丽云道:“ 你总讲这些话儿,你不叫我走,叫我还讲什么呢?”丽云一甩手道:“去去,我知道你和我们没多话讲的,我也不要听你的话,我回头不好问大姊姊!” 说着归自己去了。绮云走着回头道:“宝哥哥,回头你来,我告诉你一件事儿呢。”
  宝珠应着,便携着赛儿到西正院,见了藕香,又和秦珍讲一会话儿,便把赛儿交出。自己到小桃花馆来,一进门,便见几树桃花都已零落,不禁失声道:“呀,怎么我去了几天,这花儿便都落尽了,可惜可惜。” 刚说着,那架上的鹦鹉忽念道:“芳容自分无三月,薄命生成只一春。” 宝珠听着,吃了一惊道:“呀,怎么你讲出这话来。” 那鹦鹉哥又念了一遍。宝珠便忽然的感触起来,心里不知不觉像有千万种懊恼的光景,其实也讲不出所以然,便呆呆的立在游廊上,看着地下的落花出神。
  忽有人向他肩上一拍,回头一看,却是婉香,便呆呆的叫了声姊姊,一手便去拽他的手。婉香连忙甩脱手,自己埋怨不该拍他的肩。宝珠被他一甩手,才觉如梦方醒,连忙道:“姐姐这几天好么?” 婉香还当他发呆,便似笑似恼的起来,却不作声。宝珠慌了道:“怎么不理我了,为什么又恼了我了?” 婉香因笑道:“ 谁恼你来,你一个儿在这里,站着半天做什么?” 宝珠道:“我看这落花呢,我懊恼这花儿,前儿开的正好时候,我不曾着意的赏玩它,无缘无故的出去逛了几天,我得着什么好处来,这花却不等我,便自落了,岂不可惜。”说着跌足称恨。婉香因道:“ 那是你负了这花儿,花却没有负你,你恨它什么呢。” 说着一笑。宝珠听了这话,便正色道:“ 呀,姐姐,我是没负你呢。” 婉香听了,吃了一惊,脸上便一阵一阵的红将起来,暗想:“我这话是无心讲的,不道他听的却有心了。我若不拿话盖过他,他回头又讲出些什么来,被人听见岂不骇异!” 想着,便放下脸问道:“ 这话怎讲,什么负不负,我问你什么样负?什么样不负?”
  宝珠顿住了口,自悔失言,便不敢作声。婉香却自己慢慢的走进屋子去了。宝珠便跟着进来,婉香却头也不回的走进房里去。宝珠暗想:“ 我若跟了进去,他必定有些做作,我不好再讲别的,势必反倒逼僵了;不如我回屋子去,坐一会儿,再来和他说笑,他也便忘了这话了。” 心里想定,便转身走出游廊,到自己屋里来。
  一进门,见春柳儿和晴烟坐在中间花窗下捡玫瑰花朵儿,见宝珠进来,便都站起来道:“爷回来了,逛了这许多天,不辛苦吗?”宝珠点头儿道:“很倦的,昨儿又瞧这一晚上戏,没睡。” 又道: “ 你们捡这花干什么?” 晴烟道:“这是花农送来的,说爷爱吃红茶叶儿,拿这个和着很好。”宝珠笑道:“好虽好,只可惜委屈了这花儿。你瞧,这颜色娇嫩得这个样儿,很该戴在美人头上,这会子给我泡了茶,回头便倒掉了,可不可惜。” 说着拈了一朵道:“ 晴烟,我给你戴一朵儿。” 晴烟笑道:“爷又来,爷刚说美人儿才配戴这个,我们丫头哪配呢。”
  宝珠道:“ 也配,快来,我给你戴上。” 晴烟不肯,宝珠硬搂着给他戴了。晴烟早羞的满脸通红,站起来,仍自摘下,道:“正经点,爷不要这样胡缠,大白昼里,回头给人撞见,又说我们和爷怎么样呢。”
  春柳儿看着,只是抿嘴笑。宝珠回头看见,因笑道:“你笑什么?”春柳笑道:“我笑晴烟姐,不受抬举,爷拿这样的好花儿给他戴,他还不要,换我,我便想要一朵儿,爷还不肯给我呢。”晴烟道:“你要戴,你便多拿去,戴这么一个满头,倒也好看。” 宝珠笑道:“ 正经给我分一半儿,送婉姐姐去。”晴烟答应着。宝珠又问:“ 你姐姐袅烟呢?”晴烟道:“他病着,睡在里面呢。”宝珠惊异道:“怎么好好的又病了?”春柳儿笑道:“谁教爷出去了,老不回来,他自然要害病了。” 宝珠啐了一声,便自走进到袅烟房里来。袅烟早听见宝珠声音,已勾起帐子等着,见宝珠进来,便要挣扎起来。宝珠连忙止住,问道:“ 你怎么好好的病了?”袅烟被他一问,便扑朔朔的掉下泪来。宝珠不解,连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谁委屈你了?” 袅烟摇头不语。宝珠又问,袅烟便抽抽噎噎的哭起来。宝珠慌得手足无措,便将自己的帕子替他拭泪道:“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替你作主。”袅烟呜咽半晌,叹口气道:“ 还什么说,总是我的命苦罢了。”又道:“爷回头想想瞧,我来了这几个年头,可曾干着什么错儿?又可曾有什么坏事?人都说着,爷给我引诱坏了。我的爷,这从哪里讲起呀。”说着便又哭了。
  宝珠听着,却摸不着头脑,便问道:“ 谁讲你来?” 袅烟道:“ 人家讲我,那值得什么!不道三太太都这样讲起来,还当面叫我去,说:‘太太出门了几天,你便无法无天了。’又说:‘你前儿一径干的事,你当我不知道吗?你太太却被你蒙混得过,仔细给我讲出来,撵你呢!’ 爷替我想想,我什么事值得吃人家指驳,自家的太太还没讲什么,东府里倒要撵我,我做丫头的虽贱,也贱不到这个地步。”
  宝珠听了,也着实生气,便道:“那你也不用气得,横竖也管不到咱们这边事,只要太太疼你就是了。” 袅烟道:“爷讲的松爽,只怕忌我的人也多了,妒我的人也多了,到头来总没得什么好结果呢。”
  宝珠听着,也不禁滴下泪珠,因道:“你放心,你不要这样苦恼,回来把自己身子糟蹋了,倒不当耍的!况且你又不是东府里人,三太太认真能撵你么!便三太太要撵你,太太也不见得肯,我也要回护的。” 袅烟道:“我也不是怕撵出去,只是我在这里好像就是一个钉儿,人人眼里都看我不得,只有爷疼我,此外,只有珍大奶奶和太太。除了这三位,便我讲句话都听着不舒服,这是爷都知道的。爷看,不但东府里的人,便这咱们自己府里,自己屋子里,也都这样的。以先,人还不敢欺我,前儿三太太讲了这些话,两府里哪一个不知道,哪一个不讲我的坏话,我还能在这里过日子吗!要说撵我出去的话,我再也不奇,等到那个地步,我只有一个死。”刚说到这里,宝珠忙掩他的嘴。袅烟早已泪如雨下。
  宝珠也没别好讲,只得安慰几句,劝他睡下。便自走了出来,一肚子闷气,便到自己床里躺下,踌躇了一会。晴烟进来问道:“爷用饭吗?” 宝珠道:“ 我不要吃。” 晴烟道:“爷呀,要自己保重些,不要又搅出病来。” 宝珠见他说得委婉,便起来,坐在床沿上招手道:“ 你来,我问问你。”晴烟便走过来,见宝珠含着两包眼泪,垂头丧气的样儿,知道为着袅烟,便道:“爷何苦来,这些事也值得这样苦恼!”宝珠道:“你和你姊姊最讲得来的,你总知道这事,怎么样便让三太太知道了。” 晴烟道:“爷有些地方也太觉过分了些,和我们玩笑,不顾有人没人的,这些事也不用讲了。前儿不是绮小姐和茜小姐还说,爷待她们还不如待我们丫头的好,丽小姐又说袅烟的排场架子比小姐们还大,这都是招人怪的事情。一则爷待他也忒好些,二则袅烟也忒使性儿,爷不看别的,只看花二小姐那么一个也还招人妒忌呢,何况他丫头呢!丽小姐还说,袅烟比花二小姐还高傲呢!爷想想瞧,这些名头,袅烟可耽得起么!况且东府里那些丫头们,哪一个不气不服他?小桃、小红又格外狠些,都跟着主子跑。主子不知道的,他还去告诉,主子不作声的,他还去挑剔,有这许多怨招在那里,莫说是袅烟,便是爷,也抵挡不住。前儿晚上,三太太不知怎么讲起丫头们,丽小姐便说,现在府里的丫头们多不像样儿了,二太太年纪大了,也管不了这些,任他们行去,前儿二太太出了门,那些丫头们没一个安安稳稳蹲在屋子里的,不是逛园子,就和小厮们兜搭去,实是不成体统。又说春妍和袅烟两个,又出众些。太太听了,便不高兴,说春妍是婉小姐带来的,不好说他,那袅烟是咱们家的,不能听他胡闹,回来必得请二太太着实讲他几句才好。可巧袅烟这日没事,想给爷绣个枕头儿,因短了些金线,问珍大奶奶去要,却又没得,便向绮小姐要去。绮小姐却在三太太身边,团儿便替袅烟明言正气的到太太身边,问绮小姐要去。三太太知道是给爷做枕头儿的,便一法不舒服起来,立刻叫袅烟过去,说了一顿。爷知道袅烟的性儿,哪比我们,他自然要气得个半死,回来便把做好的一面,拿剪子铰个粉碎,哭个半死。昨儿早起,就病倒了。爷又不在家,谁给他调护呢!”
  宝珠听了这番话,又气又恼,心里难过起来,便一声不言语,自己躺下。晴烟讲话的时候,早已泪下,此时见宝珠这样,又不敢走开,便站一会儿问道:“ 爷到底用些饭才是。”宝珠道:“我吃不得了,你们吃去罢。” 说着,便转身睡去。晴烟道:“爷不要这样,料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昨儿既 然 没 睡,就 该 将 养 会 儿,爷 请 睡 好 了。” 宝 珠 道:“我便这样和衣睡睡罢。” 晴烟点头,一手拭去眼泪,一手替他盖上条夹被儿,放下帐子,自己去了。
  宝珠在床里哭了会儿,又七上八落的想了会儿,便睡着了。等醒来已是初更时分,便觉肚子有些空空的。晴烟已端了饭来,也就吃了一口,问家人,都已睡了。料想没去处走,因来和袅烟谈心,不知不觉竟天明了。因这日是十二,又是课期,便不再睡,竟上学去了。下午出来,很觉磕睡,因和衣躺一会儿,醒来已是傍晚。
  春柳儿进来,说太太回来了,爷快接去。宝珠听说,便走下床来,见房里外已点上灯了,便道:“ 什么时候了?”春柳道:“才上灯呢,爷没用点心,不饿吗?”宝珠道:“不饿。”春柳便去绞了脸布进来,递与宝珠,揩了脸,晴烟又送进一碗莲子汤来,宝珠吃了道:“ 可还有么?” 晴烟道:“有着呢。”宝珠道:“你拿一碗给你姊姊吃去。” 晴烟答应着出去。
  宝珠便站起来,春柳早点上风灯,引着宝珠到南正院来。见两廊下的檐灯都已点齐,站着许多丫头、婆子们。宝珠走到卷篷底下,春柳儿报了一声,宝珠便揭着帘子进去,见柳夫人、美云、藕香、赛儿及丽云姊妹俱在,独不见婉香,便上前给柳夫人、美云请安,道:“太太怎么这时候才转来,我还当今儿又不转来了。”
  柳夫人道:“可不是吗,险些又走不脱了,他们今儿还唱戏呢。”宝珠笑道:“他们也真会闹,唱来唱去,总是这几段戏,也看得厌了,还唱什么呢。” 美云道:“ 说今儿唱的是什么《桃花梦》,才眼前的一位名士,叫什么盛蘧仙打的昆曲,说好的很,我本来想瞧瞧,太太叫回来了。” 柳夫人道:“想来也不过这样,你爱瞧,明儿借他们的班子来唱几天,给你们瞧便了。” 又问宝珠道:“ 你姐姐怎么不来,又病了?”宝珠道:“我刚睡着醒来,没瞧见,想来没什么吗。”便回头道:“春柳儿你瞧瞧去。”春柳应着去了。丽云道:“太太出门几天,家里怪冷清的,今儿太太回来了,这屋子里便像热闹些似的。” 柳夫人道:“你们这几天干些什么玩意儿?”藕香道:“也没什么,才是昨儿,婉妹妹做得几首诗呢。”宝珠便问什么诗,藕香说了,宝珠便要藕香背给他听,藕香说记不清了,宝珠便问丽云。丽云道:“什么事急得这样,回头二姐姐少不得会给 你 看 的。” 宝 珠 道:“好妹妹,你记性好,你背给我听。”丽云笑着不理。
  忽门帘一动,婉香进来了。丽云笑道:“ 好好,他来了,你问他去。”婉香不懂,怔了一怔。宝珠嗤的一笑,婉香一发不解。丽云道:“宝哥哥要请教你那个‘岂是寻芳到已迟’呢?” 婉 香 当 有 什 么 意 思 在 里 面,便 脸 上 一 红 道:“我不晓得。”柳夫人道:“婉儿,你这几天好吗?听说你做个好诗,背给我听听瞧。” 婉香笑道:“ 全是胡诌的,算不得诗,哪好背给太太听呢。” 丽云笑道:“他要宝哥哥叫他背,他才肯背呢。” 婉香笑道:“ 二妹妹这话又讲的奇了,他又不是我的什么。” 丽云嗤的一笑道:“ 你这话更奇了,他是谁?谁是他?什么叫什么呢?” 婉香顿住了嘴道:“ 我不和你斗口儿。” 丽云笑道:“我知道你的口儿是要和他斗的。”婉香急得脸儿通红,欲说却又咽住,反笑道:“ 二妹妹总拿我开心,我打今儿这时候起,再不和二小姐讲话了便了。”柳夫人笑道:“婉儿,你不要理他,我和你讲话儿呢,蕊珠和软玉都说候候你,还说请你去逛园子呢。” 婉香道:“软姊姊和蕊妹妹都好吗?太太怎么不请他们来玩玩?” 柳夫人道:“我也这么讲,他太太说,明儿便着他姊妹过来谢步。”宝珠插说道:“可不是,我倒忘了,二姐姐前儿和你赌的东道儿,你可输了吗?” 婉香尚未开口,丽云便扯着宝珠的手道:“好哥哥,你们赌下什么东道儿,我可能镶点儿边么?”宝珠道:“我讲我输了,给我变一只蝴蝶儿,让孩子们扑了去。”丽云道:“他呢?”宝珠道:“他却没有讲。”丽云笑道:“这么说,你们不是赌的东道,竟是赌的咒了。”宝珠一笑。绮云道:“宝哥哥,你下遭八赌不得咒,险些儿应了。”宝珠不解,绮云便将昨儿茜云扑蝴蝶儿饲猫的话讲了。丽云笑道:“怪不得,我说一个蝴蝶儿,二姐姐要这样的保护它,原来你们赌下咒来,怕真是你变的,所以这样发急。”茜云道:“早知道是这样,该抢了来给猫吃了,叫二姐姐急个半死。” 婉香笑道:“你们也太会无中生有了,哪有人会变蝴蝶儿的!我不过怕罪过,叫你们放了,也好积些福,多活几岁的意思。” 丽云道:“你存这样的好心,包管你活一百岁。只是宝哥哥没有积些福,活不到一百岁。二姊姊已在,他九十九岁上死了,便怎样?” 宝珠笑道:“ 那我便活九十九岁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婉香站起来笑道:“ 我讲不过你们,我告个回避罢。”柳夫人道:“婉儿,你便在这里吃饭呢。”婉香因笑道:“我热了,去换件衣服来。” 柳夫人道:“ 你穿着什么?” 婉香道:“ 我穿的夹袄子,这会子觉得暖烘烘的,我换件去。”柳夫人道:“这天气夹的还可以穿,不要回头又冻了。” 婉香笑说不妨,便去了。
  丽云推宝珠道:“你快去呢。” 宝珠啐了一声,便不好走。随便搭讪了几句,又坐了一会,见摆上饭来,美云、丽云四姊妹便回东府里去了。宝珠陪柳夫人、藕香和赛儿吃了饭,便跑到小桃花馆来,春柳儿便自转去。
  宝珠踏进门,见婉香在窗下洗脸,便道:“姐姐用过饭么?”婉香道:“刚吃过了呢,你可吃了没有?”宝珠说也吃了。婉香一面洗手,又将指甲在水里浸了会儿,拿面布揩着;一面问宝珠:“你昨儿跑哪里去了?”宝珠笑道:“我当姐姐恼了我,我没兴的很,睡了一会儿醒来,已迟了,今儿又上学去来。”婉香笑了笑,便将手里的脸布递与宝珠,宝珠接了,便抹了抹脸,也将左手的长指甲在水里浸了浸,向婉香道:“这指甲,昨儿险些断了呢,软姐姐忘了我有指甲的,他扯我 的 手 猛 了 些,几 乎 带 断,我 明 儿 要 戴 套 子 才好。”婉香因道:“我这个也太长了,觉得险零零的。” 宝珠走近身边看了看道:“你也要戴套子才稳当。”婉香道:“套子我倒有着,还是前儿在家里的时候,我太太给我,叫人去定做来的,长长短短,共有十副,那顶长的,却有一尺。”宝珠道:“那太长了。”婉香道:“短的也有,只不知道用得用不得。让我找找看,若好用,你便拿一副去。”
  说着便让春妍进来,向首饰箱里找去。宝珠便伸手与婉香比比,觉得婉香的略长点。宝珠道:“怎么前儿姐姐来的时候,和我 一 样 长 的,什 么 便 比 我 长 得 快 些。” 婉 香 道:“这倒我也不懂,想来我们女儿家血脉旺些,所以长得快些,也未可知。” 宝珠又道: “ 你养了几年了?” 婉香道:“我前儿不是讲过了?”宝珠道:“我忘记了,我这个还是十岁的时候养的,却只有老爷没的时候,断了一个,所以这个略短些,这个便长些。”
  婉香道:“ 说也古怪,我前儿老爷没的时候断了一个,前年太太没的时候又断了这个,可见这个指甲儿,也有预兆的。”宝珠道: “ 如今,两个一样长了,安知不也是预兆呢。”婉香一笑。春妍已拿了两副出来,向婉香道:“ 这一副是五寸的,这一副是六寸的,看用得么?” 宝珠接了,看是两个锦盒里盛着两个玳瑁指甲。便揭开匣子,拿出来看时,一副约有五寸多长,套了套,却还嫌短。便将那副长的套上,正好,指寸也不长不小,便戴上了。向春妍道:“可有再长点儿的。” 春妍道: “ 有着,只怕太长,约有八寸呢。”婉香道:“那太长,我不用这个,不比你在外面,与人扯手扯脚的,我一辈子不戴套子,也没兜断过。” 宝珠便不再说。春妍笑道:“小姐好把这短的赏给我了。” 婉香道:“你要,你拿去。”春妍便接过来道谢。宝珠笑道:“你也嫌长呢,何不换一副再短些的。” 春妍道:“ 明儿长了,省得再换,就这个罢。”说着就出去。
  婉香道:“软姊姊和蕊妹妹究竟可来?”宝珠道:“软姊姊和我说是一准来的。” 婉香笑道:“那便你有得忙呢,也不用上学去了。” 宝珠笑道:“ 谁说,我不过想他们来了,咱们这吟社,便又好兴起来了。” 婉香也笑道:“ 是呀,我也想呢,我在家里的时候,我太太每逢着节儿,总教我做诗。我自从太太故后,便也没兴了,便做做,也总是穷愁极苦的话头。”说着眼圈一红,不知不觉已扑籁簌的泪下。
  宝珠劝道:“ 我讲讲又讲起姊姊的心事,快不要伤心,回头太太看出,又道我和你恼呢?” 婉香忍住泪,半晌不语,宝珠一味的甜言蜜语劝他,忽婉香又呜噎起来。宝珠便着急道:“姊姊你好好的,怎么又这样了,难道我又讲错了什么了?我讲错了什么,我便自己掌嘴好么?你瞧,你眼圈儿都红了,快不要这样呢。”
  婉香呜噎道:“你想我怎么不伤心,我太太在日,我在家里也和你们姊姊妹妹一样的,今儿你不瞧你姊姊妹妹那光景么!”说着,已哭出声来道:“你姊姊妹妹都拿我当丫头看呢。”宝珠听说,不禁也陪着哭了,却也不晓得这付眼泪从哪里来的。宝珠想要劝他几句,却说不出什么来,只握着婉香的手儿,对面哭。婉香知道宝珠是为自己伤心,便左思右想,倒觉格外伤心起来。
  外面春妍听见,进来看他两人却对面的哭着,不知为着什么,便随便的劝了一番,见宝珠含着眼泪,将衫袖儿替婉香去拭泪,婉香却不避开,便慢慢的住了哭。宝珠替他揩干眼泪,便自己也揩干了,却好与婉香同声一叹。春妍在旁看着,真正茫无头绪,不知两人为着什么哭的,劝又不好,说又不好,弄得没了手势,便倒碗茶送与婉香面前,说:“小姐不要这样,吃口儿茶,谈谈心罢。” 婉香便含着泪,慢慢揭开茶碗,出了一会神,便喝了口,随手递与宝珠道:“你吃罢。”宝珠便接在手里,看着婉香,慢慢的随口喝着。
  春妍看着这光景,是不像闹翻的样儿,便劝道:“小姐刚好好的,何苦又伤心了,不知道三爷又怎样的惹起小姐的心事来。”
  婉香刚要说。忽笑声进来道:“太太请三爷呢,说有要紧话儿问呢!” 宝珠吃了一惊,心里想是袅烟的祸水发了,便道:“谁来叫的?” 笑春道:“赏春姐姐来叫的。” 宝珠便唤道:“赏春。”赏春听见,连忙进来。宝珠问道:“太太这会子讲些什么?还是喜,还是恼。” 赏春笑道:“ 太太正高兴着,叫爷去谈谈呢,还有什么话问爷。” 宝珠便点点头,赏春退了出去。
  宝珠便站起来,慢慢的走出房门。回头见婉香还对着茶碗出神,宝珠便暗向春妍一招手儿。春妍眼快,便慢慢的出来。宝珠附耳道:“姊姊又伤心呢。因刚才东府里小姐拿他开心。他这会儿讲起才伤起心来,你替我劝劝他。” 春妍点点头儿,宝珠便出去了。正是:
  花因得意风常妒,人到多情泪不干。
  第 九 回 因喜成悲三更惊梦 疑真恐假一味痴情
  却说宝珠去后,春妍便仍出来,见婉香还坐着出神。春妍便站在身边,不敢作声。婉香回过头来道:“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春妍道:“小姐睡一会儿,养养罢。”婉香见是春妍,便脸上一红道:“我不要睡,你去罢。” 春妍只立着不走,慢慢的道:“小姐何苦来生什么气呢?咱们又不是一辈子老在这里的。”婉香听说,便向春妍看了一眼,早又簌簌泪下。春妍忙缩住口,暗暗想道:“ 怎么这句话又伤心起来?”及细想一想,才知道自己无心讲的,他听的却有心了,便也不敢再找话讲。见婉香已拭着泪立起来道:“我睡罢。”春妍忙去叠被,伺候婉香睡下。
  婉香在枕上哭了一会,便朦胧睡去,见宝珠笑嘻嘻的进来道:“姐姐恭喜了!”婉香也便拭了眼泪,勉强笑道:“什么事儿?可是太太准你收袅烟么?” 宝珠笑道:“ 那算什么事?这个喜才是真真的喜呢!姐姐你试猜瞧?” 婉香便想一想道:“可是三老爷高升了?” 宝珠摇摇首道:“ 不是。” 婉香又道:“ 可是你软姐姐和蕊妹妹来了?” 宝珠又摇首道:“不是。”婉香笑道:“那便我猜不到了。你快讲明白罢,不要涩涩泥泥的,叫人难过。” 宝珠只是嗤嗤的笑。一手来曳着婉香的手,只是对他憨笑。婉香半喜半嗔的道:“ 什么事?你怎么又不讲了?” 宝珠笑道:“ 我讲了,怕你不和我好。”婉香着急道:“什么事,你讲了,我总和你好。不讲,我便恼了。” 宝珠欲说不说的道:“你和我好了,我才和你讲。”婉香笑道:“ 这样难到不算好么?” 宝珠嗤嗤的笑道:“这样总算不得好。”婉香便涨红了脸,啐道:“你不讲,随你。我睡我的便了。” 宝珠却不放手,因道:“ 我和你讲,我太太……”说到这里又嗤嗤的笑着不说了。婉香连问道:“太太怎么讲?” 宝珠道:“ 太太说,今儿叶老太太给我提亲。”婉香道:“怎么?” 宝珠笑道:“叶老太太给我提亲聘你呢!”婉香恼道:“这是什么话?你莫非醉了么?” 宝珠正色道:“这是真的,谁谎你来。”婉香甩手道:“我不爱听这疯话儿。”说着仍走到床里去睡。宝珠却一直跟到床前,仍曳住手道:“姊姊你不愿吗?”婉香不语。宝珠又道:“姊姊你真不愿吗?你日后不要悔呢。” 婉香正色道:“ 悔什么,依你便怎样?”宝珠道:“也没有什么样,你愿就是,你果然不愿,我只白费了心血罢了。”婉香道:“有什么愿不愿?你想有什么愿不愿?” 宝珠听说,便狂喜道:“这才是我的好姊姊。”说着一手靠到婉香肩上来。婉香红了脸,顺手一推,宝珠便仆地倒下,一看已经死了。婉香急叫道:“ 宝珠,宝珠!”
  春妍听见忙进来,见婉香梦魇,忙扑着被儿道:“小姐醒醒!小姐醒来!”婉香睁眼一看,便拗起来,曳住春妍的手哭道:“你怎么便这样了?” 春妍见婉香还是呓语,便轻轻扑着他的肩儿道:“小姐,小姐,我在这里呢。” 婉香听见,便忍住哭,定一定神,细细一看道:“你是春妍么?宝珠呢?”春妍道:“宝珠没有呢。”不道婉香惊魂未定,听春妍说宝珠没有了,便心里一急,一翻眼直倒下去。
  春妍听他打个倒噎气,便没声息了。忙叫道:“ 小姐!小姐!”听婉香不应,忙上起帐子一看,见婉香面色急白,眼已翻上,便急急的叫了几声。婉香不应,春妍便哭出声来,掐着唇中乱唤。
  外面笑春、爱儿、海棠听见,都忙跑进来。一见这个样儿都着忙了,淘淘大哭起来。婆子、老妈们听见,都落乱跑进来,却只有乱喊小姐的力量,也没个主见。还是春妍道:“你们只管乱着什么?快去回上房里请大夫来诊诊脉看。”说着伸手去向婉香胸口一摸,尚是温热,便止住声道:“你们不要慌,小姐刚饭后,伤了会子心,这会子又梦魇了,心迷了魂了,不妨事的。”
  刚说着,外面院子里已落乱的脚步声进来,头一个便是宝珠。春妍看见了忙去拦住他,不教他看。宝珠哪里肯听,死命的甩脱春妍,一气跑到床前。见婉香这个样儿,便喊了两声姊姊,见不应他,便伸手去鼻边一探,已没得气了,便放声大哭道:“我再不想我姊姊竟……” 说到这里,早已呕出一口血来,扑地往后倒了。春妍、笑春忙丢下婉香去看宝珠,见宝珠脸儿也急白了,嘴唇儿也青了,只打着倒噎气,没有一口转气,连眼珠儿也掉上了,春妍便急得手足无措。
  刚满屋子乱着,柳夫人已急急赶来,瞥眼见众人围着一人,在地下乱着,便忙赶一看,却是宝珠,已经这个样儿,便放声哭道:“ 我的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也这样了?”春妍也放声大哭了。
  笑春见婉香面前没得一人,便走到婉香面前去喊婉香,婉香仍是不应,像已死了,便大哭起来。又想,婉香已到了这个地步,大家还只围着宝珠,不来看婉香,想到这里,一法哭的凶了。柳夫人听见笑春哭得凶,才记得自己原为婉香来的,便到婉香的床前一看,连忙摇手道:“不要乱!不要乱!不妨事的!婉儿的嘴唇儿还不青呢。” 笑春听柳夫人分出彼此来,便一肚子气,不管好歹的回道:“气也绝了,还说嘴唇不青呢。”说着大哭起来。柳夫人也不计较,再三止住哭声,满屋子静了静。
  忽宝珠哭出声来。春妍道:“阿弥陀佛!好了!好了!”柳夫人便赶过来看宝珠,已哭得泪人儿一般道:“姊姊真舍了我么?”柳夫人忍着泪道:“ 宝珠,宝珠,你醒来。你姊姊在这里呢。”宝珠隐隐听见,便醒过来。睁眼一看,见柳夫人拿着烛火照他,便急急忍住哭,定一定神,看看满屋子的人,又忍不住哭道:“ 姊姊呢?” 柳夫人也簌簌泪下道:“我的儿,你心清清,你姊姊在那里呢。” 宝珠便走到婉香床前,柳夫人也跟着过来。宝珠曳着婉香的手,哭着喊了几声,婉香仍不答应,便向他耳边哭唤道:“姊姊你当真的这样了么?”说着泪珠儿早滴满了婉香一脸。
  婉香忽然心里一清,便睁开眼来一看,见是宝珠哭他,便挨近脸儿认道:“宝珠!你不是宝珠吗?” 宝珠哭着应道:“姊姊!姊姊!我在这里。” 婉香便拗起身来,却拗不起,便在枕上哭道:“ 宝珠,你急死我了!” 宝珠也哭道:“ 姊姊,你真真急死我呢!” 柳夫人见婉香开了口,便念了几声急佛道:“婉儿,我的儿,你怎么了?” 婉香听见柳夫人声音,定睛一看,正是柳夫人站在面前。宝珠却伏在自己睡的枕上,脸对脸的哭,便吃了一惊,连连拗起身来。柳夫人道:“婉儿你怎么了?这会子心里觉得怎样?” 婉香口里说没什么,眼里早长一行短一行的淌下泪来。
  春妍倒了两碗参汤进来,递与婉香,又递一杯给宝珠喝了。宝珠眼睁睁的四下看了会子,心里也清了好些。见柳夫人坐在床沿上,便站开些。柳夫人看见道:“宝珠,你就这里坐会儿,给你姐姐瞧瞧。” 婉香此时心也清了,听说,便涨红了脸。暗想:“ 这个光景,这梦像是真的了。” 又想:“幸而宝珠尚在,倘若真被我一推跌死了,那便怎么……”想到这里,又要哭了。又看宝珠,原好端端的坐在自己身边,又觉好笑。宝珠见他有些笑影儿,便问道:“姊姊,你梦见什么来,便到这个样儿?” 婉香想一想道:“ 我梦见失手将你一推,你便跌倒在地死了。” 刚说到死了两字,忙要缩住,却已来不及了。便接着说道:“我想这便怎么?我唤你,你不应。我隐约记得春妍进来,我问他宝珠呢?他说宝珠没有了。我当是说死了的没有了,不由得一急,便昏过去。又看见你果然倒在地下,脸儿也变色了,嘴唇也青了,眼儿也闭了,还是笑春和春妍帮我扶你起来,我才慢慢的唤你醒来。见你醒了,我才放心,却不知道怎么我也醒了。你这会子原好好着,这不是梦魇吗?” 说着又露了个笑影。柳夫人道:“我的儿,这到不是梦魇。你弟弟分明为你急死,才回过呢。” 宝珠忙掩过说: “ 没有,没有。太太讲着玩的。”柳夫人便也不讲。婉香便看了宝珠一眼,低下头去。
  外面报道:“金爷来了。” 宝珠便要去接,柳夫人一把扯住道:“你又不顾自己了。” 宝珠便站住,替婉香放下帐子。笑春早端张几儿,安在帐门前,摆下个手枕儿,柳夫人便叫请金爷进来。
  外面答应着,门帘动处,金有声进来,先向柳夫人请安。宝珠也勉强与金有声请安道劳。柳夫人道:“这早晚还要劳驾,真是熟不知礼了。” 金有声也谦让了几句。爱儿、海棠已站在帐前,说请金爷诊脉。有声便低着头,走近帐前。婉香向帐外伸出手腕来,海棠拿块帕子遮盖上。金有声只立着诊脉,不敢坐下。柳夫人道:“ 请坐了细细的诊。”金有声应着,便略坐一点儿。头低着,向外面屏声敛息的诊了一会,便换了手,又诊一会,放下手,退下来向柳夫人道:“小姐的贵恙不妨事的。不过魂魄不安,受了些惊吓气恼,以致如此。”柳夫人道:“那便请金爷打个方子,回来再给宝珠瞧瞧。” 金有声答应着,宝珠便扶着爱儿陪出房去。到中间坐下,看有声打起方子来道:
  左寸浮散,肝胆脉沈细而紧,两尺细弱,心包邪热炎甚,法宜清滋。琥珀粉、青花龙骨、远志肉、茯神、焦山、大生地、茯苓、四制香附、陈皮、灯芯。
  写毕,注明重量,递与宝珠。宝珠看了,便也请金有声诊看。有声诊毕道:“今儿敢是失血过么?” 宝珠道:“不曾。”爱儿在旁点首道:“曾呕出一口儿红的。”金有声道:“可不是吗?这不当耍的,爷千万保重才是呢。” 宝珠听说,自觉心痛,不禁倒下泪来。金有声道:“不妨事,吃两剂药调养会儿,便好了。”便拿了纸写了方子,又审定一会,送与宝珠。说吃这么一剂安安神,不要走动费心,明儿再过来请安,便好下补剂了。说着告辞去了。
  宝珠扶着爱儿进来,见笑春、春妍、海棠都站着。婉香床里摆了张湘妃竹几儿。婉香一手靠在几上,托着腮和柳夫人讲话,脸庞儿早清减了好些。柳夫人见宝珠进来,便道:“方子拿出去打了么?” 宝珠点点头说打去了。说着看看婉香道:“姊姊这会觉得怎样?”婉香道:“也没什么。不过心里空空洞洞的,人觉得轻了许多,头里这身子儿便不像是我的了。任他们喊着、推着,我也不知道。春妍把我的唇中儿也掐破,我此刻才觉痛呢。” 宝珠看他唇中上,果然两个深深的血指印儿,心里着实疼他。想替他揉揉,当不得柳夫人在面前不好动手。便看了他一眼,暗暗心痛。柳夫人道:“你也该转去躲一会养养。头里哭得什么似的,难道一会子便好了么?正经伤神的呢。” 宝珠坐在床沿上摇首道:“ 我没什么。这样坐坐谈谈就好。胜似一个儿睡在床里闷呢。”柳夫人便也由他。因笑道:“头里真急得没脚儿走呢。这边一个,那边也是一个,叫我管哪一个好呢。” 婉香微微一笑,笑春也一笑。婉香听笑春也笑,便向笑春看了一眼,像是冷笑的光景,婉香便猜着八九分,暗暗点首。
  忽门外老婆子们报道:“东府里太太和珍大奶奶、两位小姐来了。”婉香便反睡了。宝珠将几儿拿出放在地下,自己便走了开去。柳夫人便也站起来,见袁夫人同着藕香、美云、丽云进来。袁夫人便走向床前道:“ 姐儿怎么样的?”婉香便在枕上侧一侧,像要拗起来的光景。袁夫人连忙止住道:“你躺着罢,不要这样拘礼。” 婉香便在枕上告罪。袁夫人向床沿上坐下。春妍已将两边帐幔一齐卷起。婉香道:“这会儿好了。要太太受惊,真是大动经界了。” 袁夫人谦了几句,又道:“大夫来过了么?” 宝珠便只说是受了些邪热,所以梦魇住了。袁夫人又向婉香道:“ 你本来是单弱的,经不起什么风浪。你在这里离太太那边又远,又没得人照顾你,样式总要自己珍摄才是。” 婉香便在床沿上道谢。袁夫人又向宝珠道:“ 听说你也昏过去了,可有这事么?”宝珠连说没有。柳夫人笑道:“他见他姊姊这样了,他便也急坏了。” 袁夫人笑道:“倒是这孩子心热,难怪他姊姊们都和他好。”柳夫人道:“这也是两个要好,所以痛痒相关。不然便病得再凶些,也不到这个地步。” 婉香听柳夫人这话,心里着实受用。又因这个好字,想到梦里宝珠讲的那好字,不禁又红了脸。袁夫人却不理会,早走开和柳夫人讲话去。
  藕香趁空儿便同美云、丽云走近来问好。婉香在床上点首儿道:“ 我真正过不去了,又惊动大嫂子和姐姐,妹妹呢。”藕香道:“这是讲哪里话来?我听说妹妹病的凶,我慌得什么似的,走也走不快了。到这会子见了面,才把我这心放下。” 婉香笑笑,便问美云道:“大姊姊这时候还不睡吗?”美云道:“我刚在那里看丫头们叠箱子,听见外面乱着,说花二小姐……”说到这里一顿口道:“病了。我连忙回过太太,同着过来,都急什么似的,幸而好了。这真是祖宗保佑呢!” 婉香笑道:“我的祖宗还在苏州,怕没有人替我打电报去通知,管不到呢。” 丽云笑道:“你到了我们这里,我们祖宗便也肯管你了。” 婉香听了这话像是双关,便有些高兴起来,向美云道:“明儿软姐姐和蕊妹妹可真的来么?”不知美云怎么说,且住。这便是:
  柔魂一缕轻于絮,热泪双行贵似珠。
  第 十 回 痴公子痴情调美婢 软小姐软语谑娇鬟
  却说婉香刚问美云道:“ 软姐姐和蕊妹妹明儿可真来么?”美云道:“他正念你呢,问了我好些话儿。太太接他来住几天,他便欢喜得很,说明儿回了太太便来。” 婉香道:“ 这才有趣儿,我这几天不知怎么,闷不过,他们来了,我便有个伴儿,倒不会得病了。” 丽云笑道:“ 你快好罢,明儿好同到园子里逛逛去。” 婉香笑道:“我也这么望着呢。”说着,见袁夫人已站起身来,丽云知道要走了,便和婉香说些保重的话。袁夫人也和藕香过来讲了几句,婉香道谢,一干人便自去了。
  柳夫人见没什么,便向宝珠道:“你回去么?” 宝珠道:“我走不动呢。”柳夫人道:“ 那便叫笑春扶你过去好么?”宝珠想了想便道:“这会子还早,太太先请罢。” 柳夫人道:“时候也有三更了,你要坐一会儿,便坐会儿,可不要谈到什么时候不睡。” 宝珠道:“ 我一会儿便去。” 柳夫人点点头,又向婉香讲了几句闲话,便自去了。
  宝珠见柳夫人已去,便也没得病了,跑到婉香床前,曳着婉香的手道:“ 姊姊,你到底梦见什么?” 婉香甩脱手,嗔道:“ 你又这么样了,我讲过的了。” 宝珠笑道:“ 好姊姊,你刚才没讲完呢。” 婉香道:“没什么了。你不要这样缠不清,怪讨人厌的。”宝珠不敢再问。
  半晌,忽婉香道:“头里太太喊你去讲些什么?” 宝珠道:“没什么,因为珍大哥要往京里去,太太问可要什么,教开个单子。我替你开上两件平金的袄子,并些枷楠香末子,又开上十副的平金裤脚。”婉香笑道:“我要这些什么?你倒不替我开上个平金的帐沿儿和那个堆花的椅垫儿。” 宝珠道:“那堆花的椅垫儿,太太开上五堂了。帐沿儿我要了一个来,便送给你罢。” 婉香点点首儿。忽床里画几上摆钟当的敲了一下,宝珠道:“怎么便一下钟了?婉香道:“ 你该睡去了。”宝珠一扭头道:“我走不动,睡在这里罢。” 婉香诧异道:“你讲什么?”宝珠不敢则声。春妍在旁道:“当真夜深了。爷又病着,外面不好走,我今儿便和笑春睡去,爷在后房睡罢。” 宝珠听着,看看婉香,见婉香也没什么,便向春妍道:“你替我叫爱儿去我屋子里说声,教袅烟等睡罢。”春妍答应,去了。
  婉香道:“袅烟病着,你忘了么?”宝珠笑道:“他好些了。我这会儿因姊姊这样,我也顾不得他了。” 婉香冷笑一声。宝珠笑问道:“你敢是笑我没情么?你知道袅烟的病,不过懊悔出来的,吃我解说了一番,他便好了。姊姊这病是为我急出来的,我便用不着解说,只有陪着姊姊,给姊姊瞧着我分明没死……” 讲到这里,婉香截住道:“ 你不讲罢,我不爱听这话儿。”说着便向里床睡了。宝珠便一手靠在被上笑道:“姊姊你不爱听,我便不讲罢了。你不要这样,你回过脸儿来,我找那个你爱听的讲你 听 呢。” 婉 香 笑 道:“我不要听了,你睡去罢,明儿再讲。” 刚说着,春妍进来,宝珠便笑着起来道:“姊姊,我给你铺盖好了罢。” 婉香道:“不用你,让春妍来罢。” 宝珠便让春妍给他盖好被儿,放下帐子。婉香在帐里道:“ 你也该睡去了,明儿早点起来,不要又玩到什么时候才睡。”宝珠应着。
  春妍已将房门关好,窗帏儿遮了,换上长颈灯台,将洋灯熄暗,便后面房里去了。宝珠也跟着进来,见春妍在床沿上,弯着腰儿替他叠被,宝珠便去曳他的手,向床沿上坐下。春妍摇手儿,宝珠顺手一拽,春妍站不住,便也向床沿上坐下。宝珠笑嘻嘻的附耳说了两句。春妍却说响了道:“什么叠被?什么铺床?我不懂。” 宝珠忙去掩他的嘴,又轻轻的道:“你听不清么?我说,我若与你多情小姐……”春妍听着不禁喷声笑了道:“ 罢了,不用讲。前儿恼翻了,你忘了么?”说着自己拿帕儿掩掩嘴。宝珠见他嘴唇儿红红的,便偎近脸儿道:“好姐姐,你把这点胭脂儿给我吃罢。”春妍嗤的一笑道:“ 我明儿叫你姊姊多搽点儿,看你吃不吃?”宝珠道:“ 那我便真真要垂涎死了。” 春妍轻轻的道:“讲话留神些,不要把我当做袅烟呢。” 宝珠听了这话,便一头倒在他怀里,伸手向他两肋下乱挠。春妍笑得忍不住了,几乎出声。宝珠道:“ 我问你,你可还讲这些酸话儿么?”春妍笑着摇首儿说:“不敢了。好哥儿,饶我罢。” 宝珠才住了手,道:“你与我嘴吃,我才饶你。” 春妍强不过,便与他吃了一个,道:“ 好了,该放我去了。回来他们听见,当是我们在这里什么了。” 宝珠便笑嘻嘻的曳住手道:“什么叫什么了?” 春妍红了脸,甩脱手道:“ 我不晓得。”宝珠便笑着放了手。春妍站起来整整衣裳,理理鬓发,站得远远的道:“爷可睡了么?” 宝珠笑笑不理,还在那里招手儿。春妍便笑了笑,将房门带拢,自往笑春房里睡去。
  这里宝珠见春妍去后,便自解衣上床。隔着板壁向里床叫了声姐姐,听婉香不应,便放心睡下。心里忽然想起袅烟病着,又必知道我也病了,这会子我不转去,他必定念着我还没睡熟呢。又想道:“我今儿睡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倒反一个儿冷清清的。姐姐虽睡在间壁,又不好和他讲话,却教袅烟在家里怪我。” 想着,便要坐起来穿衣服转去。忽间壁婉香床里的钟,当当的打了两下。又转念道:“ 这时候了,不转去罢,好歹挨这一夜便了。” 想着便仍睡下。忽隔壁婉香咳嗽一声,宝珠也便轻轻的咳了一声,听婉香没得声响,知道睡着了,便也睡熟。
  次日醒来,已是下午。听前面婉香房里有许多笑声,连忙拗起来,问道:“可是软姐姐来了么?” 外面软玉听见道:“谁呀?是宝弟弟么?”宝珠听是软玉声音,便应道:“是我呢。”一面应着,已披了衣服起来。刚走下床,见软玉已走进来,笑道:“你怎么睡在这里?” 宝珠笑回着。一面自己纽衣服,一面看着软玉,穿一件玫瑰紫缎子白镶的单袄子,袴子也是一色玫瑰紫白镶的,身材越觉娇小。一张瓜子脸儿,弯弯的眉毛,生得满面的秀气,好像比前儿在他家里看见还格外好些。眼睛里打量着他,口里却把昨日病了没回去的话说了。软玉道:“怪道你脸儿比前儿清减了些,这会子可好了没有?”宝珠道:“ 早已好了。” 说着已将衣服纽好。软玉见他面前有几根儿短发披下,便替他来挑上去。宝珠低下头,见软玉颈上有一线的红影儿,便伸手抚了抚道:“这是什么?”软玉笑道:“可不是前儿你和我掉了根兜肚链儿。你的比我粗些,我戴着睡,今儿起来便印了一条痕子,还痛呢。”宝珠道:“那我仍和你掉转来罢。” 软玉道:“ 那既和我掉了,有什么再掉转的道理。只不要明儿又拿我的和人家掉去。”宝珠道:“你的我戴着呢,我给你瞧。”说着便把领口纽子解了一颗。软玉笑道:“ 一晚子工夫自然不会给人的,你戴着就是。”说着便替他将领口纽子扣好。
  宝珠刚要说,忽床横头有人笑道:“好呀!怪道不出来了?”软玉急红了脸,回头一看却是丽云,便笑道:“ 我说还有谁?你哥哥起来了,不来请安儿,还取笑人呢。” 丽云笑着,便也进来,向宝珠问好。宝珠便一手携了丽云,一手将了软玉,同向床后婉香房里来。瞥见蕊珠穿着一件湖色素缎白镶条的单袄儿,袴子也是一色的镶条,上缀着些小小的圆镜,闪闪烁烁,射人眼目。梳得绢光的两个小圆头,戴着一朵白蔷薇花儿,面前覆着槛发,越显出眉目娟好,一种娇小可人的光景。手里拿着一块白绢手帕儿,抿着小嘴儿,笑着听美云和婉香坐在美人榻上讲话。一眼见宝珠将着他姐姐和丽云出来,便站起来道:“宝哥哥起来了。听说你回来不适意着,可好了么?” 宝珠便放了软玉的手,将着蕊珠道:“早已没事了。你们闹这几天,不辛苦吗?今儿怎么还来的恁早?”蕊珠笑道:“你睡到这时候才起来,还说早呢?咱们来了好多会子,饭也吃了。” 宝珠不信。回头问婉香道:“姐姐,可真吃过饭了么?”婉香点首儿道:“吃过了。你不饿吗?”宝珠摇首儿道:“不饿。” 美云道:“ 宝弟弟你昨儿没回屋子里去么?”宝珠道:“是。” 蕊珠道:“ 我刚和大姊姊到你屋子里,袅烟病着,说你昨儿睡在这里。只不知道哪有你睡的处儿?”宝珠随口答道:“我睡在春妍床里。” 蕊珠因笑道:“ 阿唷!我倒没知道,照讲来我还该给春妍道喜呢。春妍姐快来,快来。” 软玉也笑道:“ 可不是,我也失礼了。春妍呢?”
  春妍刚替宝珠送脸水进来,听软玉唤他,便赶忙应着进来。蕊珠笑着忙替他接了脸盆子,放在棹上,裣着衽,真个朝他道起喜来。春妍连忙避开道:“ 怎么姊儿敢是拜门神么?”说得满屋子通笑起来。蕊珠笑道:“我拜嫂子呢。” 春妍不懂。软玉一手把春妍将着过来笑道:“你不懂吗?我问你,昨儿三爷睡在哪里的?” 春妍方才明白,便涨红了脸道:“姊儿总拿我们开心。”婉香刚笑着,因道:“哎唷!怎么今儿便称起我们来?” 蕊珠、软玉都笑道:“ 可不是,你小姊也这样讲了。” 春妍一发红了脸道:“我是讲我们丫头呢。小姊也 凑 趣 儿,捉 我 的 字 眼 子。” 丽 云 忍 不 住 笑 道:“二姊姊,你也晓得这我们两个字是不好讲的。你且慢点儿笑他,你自己想想瞧?” 婉香也红了脸,笑向春妍道:“ 你快还不谢谢二小姐去,他帮得你多紧呢。” 春妍笑道:“ 那倒也不是帮我,二小姐自己在那里讲公平话儿。” 婉香笑向软玉道:“反了!反了!我们春妍投降到高丽国去了。” 美云、宝珠等通笑起来。宝珠道:“二姐姐你是什么国王呢?”软玉道:“他是洛阳国的花王。” 宝珠刚洗着脸,听见笑道:“也配。那我是什么王呢?”丽云接口笑道:“你是牛魔王。”宝珠听说,便蘸了一手的水,向丽云兜脸的洒过去道:“你倒是个蚂蝗呢。”丽云不提防,猛被他洒了一脸的水,便捧着脸儿要婉香替他揩干来。婉香笑道:“ 这个干我什么事?谁弄你的,叫谁揩干去。” 丽云笑骂道:“我倒不晓得是谁弄你的。”宝珠笑着,便拧了把脸布过来,替他揩了。丽云又笑又气,又不好再说,只听他揩干了,还要他赔一脸粉儿。宝珠件件依他,便向婉香妆台捎了些粉,匀在自己掌上,替丽云轻轻的敷上。丽云拿镜子照了照,见敷得很匀,才没得讲了。春妍便将脸盆拿去倒了,端了漱口水并莲子进来。
  宝珠漱了口,吃了莲子,随手兜了一瓢送到软玉嘴边。软玉吃了,忽然道:“宝弟弟你的项圈儿呢?” 美云等一看,果然没有了。婉香急问道:“怎么昨儿我也没有留神,你丢到哪去了?” 宝珠便自己也记不得,细想一想道:“ 是了,在春妍床里。” 婉香道:“你往常不卸下睡的,怎么昨日便卸下了。”宝珠道:“戴着睡怪讨厌的。昨儿偷卸下的,不要对太太讲。” 说着春妍已去拿来。软玉接着便替宝珠戴上,又拈着那个蝴蝶儿看了一会。宝珠对他一笑,软玉看见道:“你笑什么?我瞧瞧可碰坏了没有。” 丽云在旁嗤的一笑,宝珠倒不好意思起来。丽云、软玉又望着春妍一笑,春妍脸儿上便红一阵,白一阵的要哭了。婉香看见笑道:“痴丫头,谁不知道你和笑春睡去。不过拿你开胃儿,怎么便急得要哭的了?” 春妍道:“回来吹到太太耳边去,只当是真的我们丫头们引坏了爷了。” 丽云笑拍拍肩道:“ 好姐儿,不要哭,谁讲去呢?” 春妍向丽云一目真一笑,欲说不说的。丽云知道春妍是个利口,怕丢了脸,便只做不见,拿别话和宝珠搭讪去。
  美云刚和宝珠讲话,听丽云向宝珠道:“今儿珍大哥进京去了,你可知道?” 宝珠尚未答应,美云接口问道:“ 当真你叫珍大哥带的平金挽袖儿是给谁的?珍大嫂子笑你呢。”宝珠道:“我是带来孝敬太太的。” 美云笑道:“ 那也罢了。我只当预备将来给二妹妹用的呢?” 婉香红了脸道:“怎么你们动不动便不拘什么多拉到我身上来,回来大姐姐嫁了姐夫,不要姐夫的什么事儿也拉到我身上来。” 美云顿了顿嘴。丽云笑道:“二姊姊,你这话又失便宜了,怎么姐夫的什么事儿,便好拉到你身上来?” 婉香笑道:“ 我不过这样讲,横竖大姊姊还没得姊夫,便有,你也凑不拢班子去,干你甚么事?一个姑娘家,亏你想到这个上去。” 丽云听了,便一声儿不言语,赶过来笑骂道:“婉儿你会翻嘴儿么,我把你这龌龊嘴撕掉了,看你还能讲也不?” 婉香连忙避开,躲到宝珠背后道:“好弟弟,帮我呢。” 不知宝珠怎样,且看下文。这是:
  闺中说笑原无忌,局外猜疑似有情。
  第 十 一 回 病袅烟虚心怕鬼 情宝珠慧眼识人
  却说丽云因婉香取笑他,便赶过来。婉香连忙躲到宝珠背后,笑央道:“好弟弟,你帮我呢。” 丽云已笑着走到宝珠面前。宝珠便拦住道:“ 好妹妹,饶他罢。” 丽云嗔道:“不要你帮他,我撕他的嘴呢。”婉香在宝珠背后央道:“好妹妹,我不敢再讲了。随你们想这个,不想这个,我不问罢。”丽云笑点点首儿道:“你还敢这样说么?”说着已向宝珠肋下伸手过来。宝珠忙挟住道:“看我的面儿,饶他罢。”丽云道:“婉儿,你不告饶,我决不饶你。” 婉香连连笑央道:“好妹妹,我不敢了。饶我这遭儿罢,看你们亲亲哥哥的面上。”丽云笑骂一声道:“你好,凭你怎样的利嘴,我回来收捉你罢。”美云、软玉、蕊珠三人只看着。笑着。
  婉香笑嗔美云道:“大姊姊也不帮我一点儿,只站着冷眼见,回来我告诉太太去,说二妹妹欺我,大姐姐还帮着笑呢。”美云道:“妹妹又不叫我帮,有宝弟弟回护着,还要我什么?你不看宝弟弟裹的你死紧的。我来帮了,回来还说我打你们的木义儿呢。” 丽云也笑道:“你告诉顶好,太太问你,说你妹妹为什么要撕你的嘴。那时你不说,我也要直讲的,看你羞也不羞。这些话可是女孩子家讲得的?” 婉香笑道:“那也没什么,你回头想,瞧今儿这些话谁讲的多。况且我的话也不伤什么脾胃儿,你自己不知道怎么想去了呢?”大家听着都笑起来。
  此时天色已晚,太太身边的殿春过来请用晚膳。宝珠道:“ 怎么夜饭恁早?我才起来不多会儿,头还没梳呢。”美云道:“这时候也不早了。天晚了横竖你不出去,梳什么头。”宝珠便也不说,见婉香已让软玉、蕊珠等出去,便和丽云站起来同着出来。
  走到廊下,见小丫头都拿着老虎凳子,站着点灯。笑春也在那里看丫头们上檐灯。宝珠见他仰着脸儿,便道:“看仔细蜡烛油儿滴在脸上。” 笑春听见道:“顾着呢。爷们敢是往南正院去么?回来我来接。” 宝珠点点首儿,走出腰门。见仇老妈站起来请安,宝珠略一点首。软玉笑道:“老妈,你今儿便宜了,爷的早安、晚安并一块儿请了。” 仇老妈笑道:“可不是,昨儿还没请晚安呢。昨儿三更天,我还等着腰门。四更天,袅烟姐还着春柳来喊门,我没听见,今儿一早起便听了顿骂,可也没得便宜了。” 蕊珠听他说得罗哆好笑。宝珠却被他一句话兜在心里,便向婉香问道:“姐姐你先走一步,我往屋子里转一转来。” 婉香知道宝珠为着袅烟,便点点首儿,自己同着软玉、蕊珠、美云、丽云转弯出去。
  这里宝珠讲了几句话之后,便一径跑向自己屋子里来。一进门,见黑日敫日敫的回廊上灯也不点一盏,中间屋子里射出一片灯光也不甚光亮,走进中间只闻得一股药香,四下里静悄悄没些人声。向左边房里一望,见点着一盏洋灯,旋得乌熄熄的,并没个人。向左边自己房里一看,并且连火也没得。刚要转步,忽里面缩缩的一响,便有些胆寒,硬着胆喊道:“谁在房里?” 听没得声息,便喊道:“ 晴烟。” 听不答应,又喊道:“春柳儿。” 也不答应。后面袅烟却听见,答应道:“可是爷回来了么?” 宝珠应了一声,便要进去。忽回头见自己房里一个人影儿,一晃往外面去了。心里吃了一大惊,便突突的跳个不住。后面袅烟又道:“ 爷怎么不进来?”
  宝珠听袅烟说话,便大了胆走到后轩。见灯也黑%%的,壮着胆走进袅烟房里,见袅烟掀着帐子等着。宝珠便走近问道:“你今儿可好些?” 袅烟勉强道:“ 好些了。” 宝珠又道:“怎么单剩你一个儿在这里?他们哪里去了?” 袅烟叹口气道:“爷不在屋里,谁敢禁止他们不走哩?况我病着又惹他们的厌。” 宝珠听着心里着实生气,又道:“ 你一个儿睡在这里,怎么连老婆子们也不来陪陪你?你妹妹又怎么这样看得过?你冷冷清清的,可不怕么?” 袅烟道:“ 可不是,我往常倒还胆大,不知怎么这几天便胆怯怯的。前面房里又常有响动,我喊喊又没个人答应。” 宝珠听着,便打个寒噤,道:“可是我睡的房里么?我刚来也听见些响动,还看见个……”说到这里忙改口道:“还看见个猫,想来是耗子打架呢。”嘴里说着,心里着实狐疑,要想去看个明白,又没个人陪去。
  刚想着,忽门帘一动,走进个人来。宝珠和袅烟一齐吓了一跳,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春柳儿。宝珠便发恨道:“你敢是鬼么?怎么走路也没得声响,你存心要吓死谁?” 春柳红了脸,一声儿也不言语。宝珠又道:“ 晴烟呢?” 春柳儿道:“我哪里知道他的去处?爷也问得好笑。” 宝珠也不再问,半晌道:“ 你们忙些什么?连檐灯也不点了,黑%%的,打量我这会子不转来吗?你们好玩,难道连老婆子们也好玩起来,不干事了?尤妈呢?” 春柳见宝珠动气,不敢多说,便走出去,向后院子喊道:“ 你们这些婆婆妈妈可有着,请几个出来,爷喊呢,不要老躲着过太平日子。” 里面老婆子们听见,便走了四五个出来。春柳儿引着径到袅烟房里来。
  宝珠看了看,哼了一声,心里想道:“怎么我几天没有回来住,便多变了样子,春柳儿也好似有气的样儿,难道我这屋子里真出了鬼不成?” 想着,便喊春柳打灯,春柳儿应着便把羊角风灯点起。宝珠站起来,背着手踱出房来,见灯乌乌的,便叫旋旺些。那些婆婆子们见宝珠生气,多不敢则声,七手八脚爬上去把灯旋旺了。宝珠便叫春柳儿走在前面,走到自己睡的房里来。宝珠见地下遗着块帕子,刚要走近去拾,忽然风灯吹熄了。宝珠冷笑了一声,便喊春柳儿去点来,自己却站着不动。及至春柳儿点火进来,那地上的帕子却没有了。宝珠此时却放大了胆往四下一看,却没些影响,再往床上一看,见枕头却歪着了,心里便满猜是春柳儿干些什么事来,很想发作,却又不好造次,便藏在肚里,索性连脸色也放和软了,便走出来。
  春柳儿和老婆子们也同着出来。宝珠笑道:“刚才袅烟疑心说这里有响动,我说好好的屋子,有什么着?这会子你们不瞧见,可不是一点也没什么吗?” 说着看看春柳儿。见春柳儿道:“我也这么讲,只是响动却有点儿,也不过是耗子和猫打架呢。”宝珠点点首笑了一笑。见春柳儿忽然低下头去,脸红了。宝珠便大明白,因道:“ 总之我不在家几天,你们胆小的胆小,胡闹的胡闹,所以才这样提心吊胆的。只是我倒被你们弄的胆小起来呢。” 说着笑了笑,春柳儿也笑道:“那爷怕什么,回来我和晴烟陪爷睡罢。” 宝珠点点首。
  忽外面有人拿着风灯进来道:“怎么今儿咱们家连檐灯也不点了?”宝珠听是晴烟的声音,见他进来道:“ 咦,爷还在这里,太太叫赏春姐去喊你呢。” 宝珠笑道:“ 你在太太那里么?我刚才讲你呢。咱们正商量着,今儿晚上央你和春柳儿陪我睡。”晴烟笑道:“ 怎么忽然要人陪着睡起来?”宝珠笑道:“他们都讲我屋子里出鬼了,我被他们讲的慌,所以不敢一个儿睡。” 晴烟冷笑道:“爷出去了七八天,这屋子里果然有些鬼鬼祟祟样儿出来。别的倒不怕什么,只怕明儿弄得满屋子人都颠颠倒倒起来,分不出谁是鬼谁是人呢。”宝珠听他说得有因,再看春柳儿只是冷笑着不作一声,宝珠便又狐疑起来。忽然想了个主意,便站起来笑道:“随他鬼打架,我且吃我的酒去。” 说着宝珠便同着春柳儿到南正院来。
  见里外灯火点的像火树一般,四廊下立满了婆子、丫头们,院子里面一片笑声。宝珠进去,见柳夫人和藕香、赛儿、美云、丽云、软玉、蕊珠、婉香团团圆圆的坐了一桌。只美云肩下却留着一个空座儿。
  一淘人正说着、笑着,见宝珠进来,赛儿便先立起,走出座来给宝珠请安。宝珠也向柳夫人、藕香请了安,便向空位上坐下。赛儿也仍入席。柳夫人问宝珠道:“你昨儿没转去睡,听说你屋子里袅烟病的凶呢,可知道为什么病来?”宝珠笑道:“ 我去瞧过了,没什么,不过受点儿寒,发烧罢。”柳夫人道:“那么人还说他是女儿痨呢,说病了好久了。”宝珠笑道:“这真真从哪里讲起,他才前儿起的。可知人多嘴多,一家子的话还传不清呢。” 柳夫人也笑了笑,便也不问。因向婉香道:“ 你再吃杯子酒,咱们不要猜枚了。我老了,耍你们不过,便算了罢。这会人齐了,你想个令出来,公公平平的行一回儿。”
  宝珠笑道:“太太高兴,那便请太太出个令儿。” 柳夫人道:“ 我想出来的,总嫌太老些。好孩子,你替我想个罢。”宝珠道:“我想也要容易点儿的,那么茜妹妹还好夹著来。”婉香道:“我也这样说。我想了个在这里,倒也容易,咱们说两句《 四书》,要藏着个《 红楼梦》 人名在里面。头家饮了门杯,说两句出来,数几个字,一顺儿数去,到谁是最末一个字,便该谁说两句。贯串的各贺一杯,不联络的罚一杯,说不来的罚三杯,下家接着说。你们瞧怎么样?”大家都说好得很。柳夫人道:“那便考倒了我这个老童生了。这一部《 四书》 我已经四五十年没打过照面,叫我哪里想起呢?也罢,我拚着罚酒便了,婉儿起令罢。” 婉香便饮了门杯,道:“我说两个《红楼梦》 人名。” 只不知说出什么来,且看下回。正是:
  人因怯胆常防鬼,饮到开怀便是仙。
  第 十 二 回 集书句巧拈红楼令 夺酒盏笑涴碧罗襟
  却说婉香饮了门杯,便说道:“ 宝珠,宝玉,诸侯之宝,三宝珠玉。”
  大家都说很好,便顺着字儿数去。诸字藕香,侯字美云,之字丽云,宝字宝珠,三字赛儿,宝字柳夫人,珠字软玉,玉字蕊珠。蕊珠便饮了门杯道:“刘老老昔者公刘,上老老而民兴孝。”大家都说好,数一数却该赛儿说。赛儿饮了门杯,想了想道:“ 宝琴,惟善,以为宝,如鼓瑟琴。”柳夫人赞好,便道:“ 我贺一杯。” 说着喝了一’。数去,却仍该赛儿说。赛儿便笑道:“这便窘了。” 因慢慢的喝着门杯,大家都看着他,赛儿一发想不出来,便抓把瓜子嗑着想着,忽笑道:“有了:贾政我待,贾者也,子奚不为政。”大家绝口赞好,合席各贺了一杯。数了数,却好又该柳夫人说。柳夫人便道:“熙凤于戚,熙敬止,凤鸟不至。” 大家都道:“好极。”婉香道:“那何不把‘穆穆文王’说上,更加好呢?”柳夫人笑道: “ 我怕三句用不着呢。” 婉香道:“加一个姓的帽子也没什么。” 说着便替柳夫人数了数,计九字,却好仍要柳夫人自己说。柳夫人笑道:“ 这了不得,那第二个我再讲不出了,我罚酒罢。” 宝珠道:“ 太太不要罚酒,只依二姐姐说的把那‘ 穆穆之王’ 加上数去,便该大嫂子说了。” 藕香便答应着,饮了门杯道:“我早想得个在此。”便道:“贾琏,王孙贾问曰,瑚琏也。” 婉香笑道:“这该罚酒了,这两句怎么连得拢来?” 藕香自己想想,也说不过去,便饮了一杯。蕊珠见又轮到自己,便道:“ 迎春,以迎王师,春服既成。” 数去该柳夫人说。柳夫人笑道:“这会子到想了个起来了:“探春,如探汤,春省耕而补不足。”婉香听了笑道:“仍要太太再说一个。”大家数了数,果然仍该柳夫人说,便合席都笑起来。宝珠道:“我替太太说一个罢。” 柳夫人笑道:“ 难道我真个便想不出了,要你来讨好?你有了,你藏着,回来轮到你,不要又讲不出了。”宝珠笑道:“我早把全部《红楼梦》 想过了,我已经想了十五个在这里,便人家想着了,也逃不出我的范围。”丽云笑道:“我也想过了,却只有九个好说的,你倒说有这许多,难到连袭人、黛玉、李纨都好讲么?我只不信你,且说来我听,我情愿罚十杯。” 宝珠道:“ 要便我讲一个,合席贺三杯,我讲十五个,合席共四十五杯。我少讲一个便也罚三杯。”柳夫人道:“谁和你赌东道儿。我倒想着了:“贾母、王孙贾问曰,父母其顺矣乎。” 说毕,连问道:“ 这个比藕官的瑚琏也如何?” 大家都说好绝。丽云笑道:“ 这个我却没有想到。” 宝珠道:“可不是,快吃酒罢。” 丽云道:“怎么该派我吃?”宝珠笑道:“贺杯难到不吃吗?” 于是大家贺了一杯。软玉见轮到自己,便饮了门杯说道:“ 玉爱,事之以珠玉,爱之而不欲其死。” 宝珠拍案叫道:“ 这个连我也没有想到。真好!真好!” 便举起杯来,满满的饮了一杯。丽云也绝口赞好道:“软姐姐我贺你三杯。” 说着便饮。宝珠道:“ 我也该贺三杯。” 说着随手把赛儿的一杯喝了,又喝美云的一杯。婉香见该自己说,便道:
  智能,智、仁、勇三者,欲罢不能。
  合席齐声赞好。数去,该是蕊珠,蕊珠便想了想道:
  可卿,可使为政,卿禄三大夫。
  软玉见又轮到,便饮了门杯说道:
  来旺,来朝走马,以齐王由反手也。
  丽云笑道:“这‘王’ 字算不得‘ 旺’ 字。” 软玉道:“ 总一样讲法的,果然不好,我饮一杯便了。”
  蕊珠见又要轮己说了,便道:“ 怎么单只我们几个说了?大姐姐和丽云姐姐还一个没讲呢。” 丽云笑道:“ 你快讲个五个字的,让我好讲。” 蕊珠想了想道:“经书可讲得么?若可讲得,我便讲一句五个字的。
  元春,元年春。
  婉香道:“那不能算得。照这样,今儿一晚子还行不完呢。”蕊珠又 想 了 一 会,又 暗 数 了 一 转,便 笑 向 丽 云 道:“这会子要你说了,你可把那九个一齐讲出来。” 丽云笑道:“难道真有五个字的轮到我么?我不信。你快些讲来。” 蕊珠笑道:“字去不止五个,你数着。”便念道:
  雪雁,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顾鸿雁、麋鹿。
  说着,大家拍案叫绝。丽云数着,却正好第二转正轮到自己,便饮了杯道:
  入画,入公门,今女画。
  宝珠笑道:“我早想过了,这画字不是画字呢。” 丽云笑道:“ 四书里怕没有正读画字的。” 宝珠道:“ 你贺我一杯,我替你说。”丽云便笑着吃了一杯,忽笑道:
  毁瓦画墁。
  宝珠点首说是。婉香笑向宝珠道:“ 刚好好的该蕊妹妹说,这会子你添了个字又弄到我身上来了。” 宝珠连连作揖。婉香笑道:“ 说几个令倒不值什么,我这杯子酒实在有点怕他,你给我代了罢。”
  宝珠点首道:“狠该我吃。” 说着伸手来拿婉香的杯子。婉香撇手的打了一下道:“你自己没杯子么?” 宝珠不提防被他打了一下,竟把蕊珠的杯子一带,那杯子一骨碌碌的倒在蕊珠怀里。蕊珠忙立起来,那杯竟跌到地上去。好是铺着地毯却没打碎。丫头们拾了起来。见蕊珠已满身倒的是酒,大家都笑个不了。
  宝珠只是作揖打供的陪罪。蕊珠笑骂道:“你们两家子寻开心倒带累我遭殃,快还不替我脱下来?” 宝珠笑应着,便替他解开扣子脱下来,里面只穿着一件大丝白绫牡丹花图儿的小紧身子。丽云笑道:“你们快看新娘子呢。” 大家都趁着取笑。蕊珠红了脸啐道:“你们还拿我开心么!我不叫你们大家都脱下袄子来,我也不叫蕊珠。” 说着便拿了个酒壶向满桌上洒来。婉香等连忙躲开,却不道那酒壶是空的。柳夫人笑的话也讲不出了。蕊珠笑骂道:“这尿鳖子也欺我来。丫头们替我拍坛子酒来,看我闹一个水漫金山,才消我的气呢。”柳夫人笑道:“ 好,好蕊儿,你看我面上,饶他们罢。回来你做了水漫金山,我是要做黎山老母的。” 满屋子人连地下站的丫头、婆子们都笑起来。赛儿早躲在柳夫人怀里,这会更笑的了不得。
  乱了一会,才各坐下。蕊珠已换了一件紫色满身平金的袄子穿上,便仍入席道:“姐姐,这多是你闹的乱子。如今也没得说,只叫你罚十杯便算了。” 婉香道:“ 这可不能,要仍就请宝弟弟代吃。” 蕊珠不肯。柳夫人和美云等大家讨了情。便叫婉香自己饮了一杯,便仍接令道:
  小红,小子鸣鼓而攻之,红紫不以为亵服。
  蕊珠笑道:“婉儿我饶了你,还敢骂我么!仔细我撕你这张嘴。”婉香笑着不理。宝珠见该自己说了,便饮了酒道:
  侍书,侍妾数百人,何必读书。
  婉香说好。柳夫人笑道:“这孩子终究是个不长进的东西,还不给我掌嘴呢。” 宝珠笑道:“ 太太总驳我的面儿,论理我该自己掌嘴,但我身上、脸上的肉哪一块儿不是太太的,回来我掌了嘴,太太又肉痛的。便看太太面上,不打也罢。”柳夫人笑道:“不爱脸的猴儿,谁疼你呢?” 宝珠道:“那我另外讲一个好么?若太太又说不好,我便再讲一个。”软玉笑道:“是呢,晓得你想了十五个在肚子里,这会子又卖弄了。也罢,你给我讲十五个出来,我便吃十五杯酒。”宝珠笑道:“可又来打量我这会子讲了几个出来,没得十五个了,你可知道我是普天下有名的才子,这一点儿哪里难得倒我。”
  刚说的得意,却被丽云用一个指头向他脸上一抹道:“我问你这张脸可要不要?你是个才子,我问你才在哪里?子在哪里?”宝珠笑道:“ 柴在灶肚里,指便指在我脸上。”大家都笑起来。宝珠却忍着笑道:“ 你们不要乱,听我道来。”说着便抓了一把瓜子,一粒一粒的数着。念道:侍书。
  刚念了两字,软玉笑道:“讲过了,怎么又来顶充了?”宝珠道:“太太讲不好,我另讲一个,难道又错了么?” 丽云笑道:“你们不知道,如今的才子通行抄老墨卷呢。” 宝珠道:“谁讲来?我只不雷同便了。”说着便念道: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不如无书。
  说着便向盘子里摆了一粒瓜子道:“吃酒。” 软玉便吃了一杯。宝珠又道:
  秦穆公用之而霸,万钟于我何加焉,秦钟。
  两个了,吃酒。”软玉又吃了。宝珠连说了三个,道:
  王曰善夫,保民而王,王善保。程子曰,又日新,一国兴仁,程日兴。堂堂乎张也,子华使于齐,张华。
  五个了,吃酒三杯。” 软玉一声不响,吃了三杯。宝珠又道:
  笾豆之事,百官牛羊仓廪备,豆官。
  大家说好,公贺一杯。婉香道:“ 这个真一气贯串的了。”宝珠又道:
  林放问礼之本,己颦蹙曰,夫子加齐之卿相,林颦卿。
  合席齐声称好道:“难得竟把一位美人也抬出来了。” 软玉又道:“别的不奇,但只一个颦字,亏他满肠子搜出来的。”说着便甘甘心心的吃了一杯。惟蕊珠笑着不响,宝珠指着他道:
  王笑而不言,称之曰夫人,王夫人。
  大家都笑起来。蕊珠笑道:“狗嘴里总没得象牙。” 宝珠又道:
  商贾,敏于事而慎于言,贾敏。
  软玉道:“这个又杜撰了,《红楼梦》哪有这个名字儿?” 宝珠道:“亏你,天生你两双眼睛滴溜溜的,干什么用?林妹妹的太太可不叫贾敏么?” 软玉方才记起来,是冷子兴口里讲的。丽云先笑道:“怎么唤起林妹妹来了?可不要笑死了人。”婉香等也都笑得和花枝儿似的颤动。宝珠道:“ 不要笑了,软姐姐吃酒,不要带错带赖的浑过了。” 软玉笑着吃了一杯道:“几个了?” 宝珠道:“ 我记着呢,九个了。” 软玉笑道:“可不要趁空儿添两颗瓜子上去,报虚帐呢。” 宝珠笑道:“你不信,我背给你听。”赛儿道:“宝叔叔没添上去,我管着呢。” 宝珠笑道:“ 哎唷,我幸而正大光明的,不然吃你们看破了,还得了。好侄儿,我添一颗罢,你不要叫出来。”赛儿笑着把盘儿抢了去道: “ 不要,让我来记数。”宝珠笑道:“你可不要倒拿两颗出的呢。”赛儿笑说我不。宝珠念道:
  民之所赖以生也,大哉孔子,赖大。
  丽云笑道:“ 阿呀,了不得!这个赖字竟被他想出来了。我早就想过,只说四书里没得这个字的。” 宝珠笑道:“还讲什么?我早说是才子呢。” 说着逼着软玉吃了一杯。软玉已经脸通红了。柳夫人道:“软儿算了罢,你吃不得了呢,仔细回来醉了难过。” 软玉哪里肯依。蕊珠道:“ 姐姐我替你吃罢,还有五个,总要他讲完的。” 软玉道:“ 不要代。”向宝珠道:“讲来,讲来。”宝珠笑着说道:
  北面而朝,而后能静,王顾左右而言他,北静王。
  软玉喝了一杯,听宝珠接着说道:
  求善贾而沽诸,敬鬼神而远之,贾敬。晋人有冯妇者,恶紫之夺朱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冯紫英。
  软玉刚吃了一杯,听了第二个道:“这该罚三杯了。我念你听,三句连得拢么?”宝珠说:“该罚、该罚。” 便吃了三杯。又道:
  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凤兮、凤兮,喜凤。秋阳以暴之,拱把之桐梓,秋桐。
  说到第二个,大家齐声赞好。说这个名字真亏你想到的。软玉便连吃了两杯,已经当不住了,便道:“可齐了没有?”赛儿道:“ 还少一个呢。” 宝珠道:“ 这个倒想不出呢。”软玉道:“想不出罚十五杯。” 宝珠笑道:“ 你倒是这么想呢。让我想想看,难道多的也有了,倒为着这个儿坍台么?”软玉连道:“快、快。”说着便拿两双筷子向盘子边上擂着道:“我在这里击钵呢,快讲来。” 宝珠想了一想,忽然跳起来道:“有了!”大家连问什么,宝珠道:
  静而后能动,实若虚,静虚。
  众人都道:“只又是谁的名字?”宝珠道:“铁楹寺的老姑子,不叫静虚么?” 众人都说:“这倒没晓得,敢是你问了他来?” 宝珠道:“你们又和我强呢。春柳儿你把那王熙凤弄权铁楹寺的那回翻来,给他们瞧。” 婉香笑道:“ 好,好,算了罢。”宝珠道:“ 怎么算了罢?我翻给你们瞧。你们输了,我只罚你们的酒便了。” 软玉笑道:“ 好,好,我吃酒便了。”赛儿道:“我记得了,果然是的。”软玉已吃了一杯。
  柳夫人道:“今儿闹的够了,咱们吃饭罢。” 于是大家吃饭,只软玉不要吃。柳夫人吃着饭道:“今晚软姐儿酒吃多了,可难过吗?”软玉摇摇头说:“ 也不过二三十杯,还禁得起,这会子再叫我吃十杯,还能够呢。” 大家都说满席子人除了宝珠,要算软玉的了。软玉向美云道:“大姐姐酒量也不差,今儿怎么也不吃一杯儿?” 美云笑道:“ 你们都不肯飞个到我身上来,我想了一个贾敬,被宝弟弟讲去了,还有两个是:
  贾赦,我待贾者也,赦小过。元春,曾元养曾子,春服既成。
  还有翠缕的‘翠’字没有,只有个‘ 缕’ 字,是‘ 麻缕丝絮轻重同’还有个是:
  张道士,子张问士,先王之道,士何事。”
  大家都说甚好。
  一时饮毕,藕香、赛儿、丽云、美云便先散去。柳夫人因问婉香道:“软儿和蕊儿说多到你屋子里睡去,你可安顿好了没有?”婉香道:“ 我已叫春妍把对过房里收拾好了,软姐姐和蕊妹妹同睡可好?” 柳夫人说:“ 好。” 又闲谈一会,软玉因有了酒,坐不住,便要先走,蕊珠,婉香也便告辞。这正是:
  纵无珠履三千客,已胜金陵十二钗。
  第 十 三 回 好弟弟娇倩醉扶归 软姐姐密报好消息
  却说婉香见软玉已醉,便和蕊珠一齐向柳夫人告辞出来。软玉刚走出门,便头昏起来,他的两个丫头墨香和书芬连忙搀住了。宝珠亲自打了风灯,走在前面。婉香将着蕊珠刚走出走廊,宝珠快了一步,软玉便嗔道:“你什么事要走得这样快?我瞧不见路呢。” 宝珠笑应着,便立在门首等他。软玉走到跟前,一手便放了墨香,搭在宝珠肩上道:“好弟弟,你扶我家去罢。” 宝珠便偎近点儿,扶着他走。后面婉香笑道:“阿呀,好样儿呀!蕊妹妹你瞧,这可不是戏里扮出来的醉杨妃么?” 宝珠听见便嗤的一笑。软玉道:“仔细灯吹乌了,收墨香拿着罢。” 宝珠不肯,仍一手拿着灯,一手挽着软玉,慢慢的走进夹道。
  忽然东首墙门内,藕香屋子里吹出一片笛子、鼓板声来。软玉便立住问道:“什么?”宝珠笑道:“大嫂子和赛儿拍曲子呢。”婉香也站住道:“大嫂子真会寻乐呢。才回来,便又搅这些东西。” 软玉听得好听,便要宝珠同进去听。蕊珠也要进去,宝珠便搀着软玉进西偏院来。这日正是三月十三夜。月色大好,照得满廊都是花影,那些点着的檐灯倒不觉明了。软玉便和宝珠悄悄地走去,听里面唱道:
  花压栏杆渐黄昏,柳梢月上琐云屏。金鸭香残晚风多,珠帘卷,麝兰飘散,薄罗衫,不耐春寒,守着个窗儿,兀坐到晚。
  唱到这句略歇了歇,又听唱道:
  镇日的刺绣太无聊,拈针还又懒,小桃花下晚妆残。我独自儿想想算,只憔悴经年。伤春几度,销魂一晌。
  宝珠暗暗点首道:“ 这两叠是‘ 粉蝶儿’ 和‘ 醉春风’。”想着,里面又唱道:
  泪珠儿背地偷弹,俏影儿灯底羞看,对春风没个商量,算只有宝镜儿知侬心向。
  宝珠听了这叠道:“这是什么牌子?”婉香悄悄的道:“这是‘脱布衫’,后面便是‘ 小梁州’ 两叠了。” 宝珠点首儿道:“敢是你做的吗?”婉香笑笑。又听唱道:
  我待诉衷情下笔难,说不透心事千般,晚来明月剔团圆,抬头望,泪眼不曾干。
  宝珠暗暗点首道:“好哀艳的曲子呀!”听又唱道:
  近来把骨髓都相思透,放不开眼角眉端,魂已销,肠将断,一种春愁春恨,压折小眉弯。
  软玉悄悄的笑向宝珠道:“你听见了么?” 宝珠笑笑,点点首儿。又听里面拍慢一板,唱尾声道:
  我多愁多病由来惯,只一寸的心灰死复燃,可奈这挽不断的情丝,还比我心儿软。
  唱到“软” 字便慢声拖长,那檀板嗒的响了一下,便寂然无声。
  听藕香笑道:“今儿的板却准些了,怎么银雁儿的笛子便飞不起来?我几乎唱不下去。” 听银雁儿笑道:“ 奶奶把‘小梁州’的后阕改了一句,我便浑了。” 听赛儿道:“ 不是,本来头一句是‘ 相思早已心儿透’,奶奶改了近来什么,我也当是换了牌子了。” 听藕香笑道:“ 痴丫头,板总一样的,你管他什么呢?” 说着听赛儿唤道:“ 小可怜,倒口儿茶来。” 宝珠听见便和软玉道:“咱们去罢。回来他们见了,又走不散呢。”婉香道:“是呢,咱们去罢。” 说着便将着蕊珠,蕊珠将着宝珠,宝珠仍搀着软玉,一串儿出来。
  到小桃花馆,见婉香对面房里已铺设得花团锦簇的,四个人便走将进去。软玉见上面床上已铺好被褥,便一倒头躺在床里道:“哎唷!我难过死了!”宝珠道:“可不是。快不要这样睡,你起来,我给你铺好了,好好的睡罢。” 软玉听说便又站起来,却站不住,便一手儿靠在宝珠肩上,宝珠便替他将袄子脱下,又替他卸下耳环,交与婉香,便扶他睡下。软玉在枕儿上,模模糊糊的唱道:“ 那挽不断的情丝,还比我心儿软。”婉香听了笑道:“我倒说那挽不断的情丝,还比你身儿软呢。” 软玉笑道:“真呢!我这身子儿不知道怎么,好像没有了骨头似的?” 婉香笑道:“ 骨头总有的,不过轻了些儿。”软玉嗤的笑了道:“ 好!好!你骂我。我这会子要睡了,不来和你算账,回来我问你,谁的骨头轻呢?”说着便朝里床睡了。
  闭着眼,安了一会神。忽觉得有人伏在被上,睁眼看时,却是宝珠。刚要开口,却被宝珠捧着脸儿,嘴对嘴的度过一颗东西来。软玉吮了吮,却是豆蔻,便笑了笑道:“他们呢?”宝珠轻轻的道:“蕊妹妹嫌你有酒气,和婉姐姐睡去了。”软玉道:“ 什么时候去的?怎么我没听见?” 宝珠道:“你睡熟了,他们刚过去呢。”软玉又道:“你怎么不回屋子睡去?” 宝珠笑道:“ 我屋子里出了鬼了,我怕去睡,今儿仍就睡在这里。”软玉道:“睡在哪里?” 宝珠道:“ 你想我还有哪里睡得?” 软玉笑了笑道:“既这样,春妍想必和笑春睡去,墨香和书芬呢?” 宝珠笑道:“不知道睡在哪里。蕊妹妹的笔花、砚香往我屋子里睡去了。”
  软玉点点首儿,见宝珠还伏在被上,因道:“伏着不吃力吗?你便这边躺躺,我和你讲话儿。” 宝珠笑了笑,便顺势儿在被外面和软玉一个枕儿靠了。软玉道:“我告诉你一句话儿,你怎么谢谢我?” 宝珠道:“ 什么事这样郑重?你讲了我便谢你好东西。” 软玉道:“你可不要告诉人。我告诉你,你前儿下晚子便回来了,我家老太太和你太太给你说亲呢。”宝珠听了这句话,便不高兴道:“又是谁家的女儿,又来打叉了?”软玉笑道:“你不要急,听我讲呢。咱们老太太说蕊妹妹年纪长了,外头又没得好 哥 儿 们,想 给 你呢。”宝珠笑道:“我们太太怎么说呢?” 软玉道:“ 太太说蕊儿果然长的可人。我也想呢。只是咱们家婉儿,却苦恼的很,又没得爹妈,他叔叔婶婶又不疼他,现在在咱们家里,还没得什么病痛,前儿咱们家三太太做媒,说把婉儿给了宝儿,我也很有这个意思,只宝儿现在不肯长进,我又不好和他婶子提亲去,所以搁着。我们老太太听了这话,便道:我也早经想过,婉儿总是你家的人,不过没听见你们讲起,我当是有什么缘故在里面呢。若说宝珠儿不长进。这句也太过分些。我眼睛里见的哥儿们也多了,要照宝哥儿那模样人品,那模样才貌,我却一辈子没见过第二个,所以才把我们蕊儿提亲。照这样,何不竟把婉儿定下了,再讲我们的蕊儿。”宝珠听了,便兴高采烈的道:“那么太太怎讲呢?” 软玉道:“你太太却也不好讲了。倒是我们老太太还缠七缠八的,说要替婉姊姊作伐呢。” 宝珠点着头,心里美满的了不得。忽向软玉道:“你老太太怎么不先给你提亲,倒给蕊妹妹说呢?”软玉道:“ 我也不晓得,我正要问你呢。” 宝珠道:“怎么问我?”软玉冷笑道:“我不问你问谁?你回头想想瞧,去年我在惜红轩住的时候,你怎么讲的?现在有了婉姊姊,便多了我们。可知道我起先也是现在的婉姐姐呢。”宝珠自觉惭愧起来,便道:“我的心总只有一个。但是我这个心便向镜子一般,不拘什么事,什么人,总明明白白的嵌在里面。再不昧了一点,也没有什么彼此分出来。” 软玉道:“可不是呢,你自己拿心比镜子,正比得很是。谁在你面前,你便照谁在里面,回来又换了个人,你这里面又换了个影儿,前头照的那个影儿,便无影无踪的了,再也不留点规模儿在里面。要除非那人再来到面前,才又显出来呢。所以那些呆子自然猜不透你,只道我得了这面镜子,便有个我的影嵌在里面。今儿照照果然在里面,明儿照照也果然在里面,哪里知道他转过背儿,你又把别人照里面去了。” 宝珠被他说的没得说了,便道:“你不信也罢,你拿把刀儿与我剖出来给你瞧,只怕凡是我的姊姊妹妹,没一个不嵌得深深的在里面呢。” 软玉道:“你的心又不是个橄榄核儿,便好雕人儿的,你要剖,你剖给你的亲姊姊瞧去。” 宝珠听了这话,便一骨碌向被里钻进去道:“ 你不是我的亲姐姐么?”软玉一手推他,一边向里床躲去。宝珠却笑着搂的死紧的道:“你说,你可是我的亲姐姐?” 软玉怕痒,早笑得一团儿似的,应道:“好弟弟,亲弟弟,你凭说罢,你不要这样窘我。”宝珠才笑着放手。
  忽间壁婉香唤道:“宝弟弟,你怎么还不睡呀?夜深了呢。”宝珠笑着应了一声,便舍了软玉,走下床来。软玉道:“慢点儿去。你瞧把我的被搅得这样,给我盖好了去。”宝珠便替他盖好,又在被上扑了扑道:“ 我去了,明儿会罢。”软玉点点首儿,宝珠才回到婉香后房睡去。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起来,婉香和软玉等都尚未醒。因叶家的丫头们都在屋里,不便进去,便走出到自己屋里来。见春柳儿还蓬着头,在天井里扫落下的蔷薇花片儿。见宝珠进来,因道:“爷怎早回来了?”宝珠点点首儿道:“袅烟可好些么?”春柳儿道:“今儿起来梳洗,光景好些了。” 宝珠听了,便走进屋子,到袅烟房里,见晴烟正替袅烟梳头。见宝珠来了,便都站起来请安。宝珠向床沿上坐下,问袅烟的病,见好些了,便很放心坐了会儿。
  忽想起昨晚的事来,便唤春柳儿进来,同到自己房里。向书厢里捡了几卷新做的诗稿儿,叫春柳儿送东书房石时看去。春柳儿接了,便到自己房里掠掠头,捧着去了。宝珠便仍到袅烟房里来,把老婆子们差遣开去,向晴烟问道:“这几天我没回来住,我知道春柳儿闹的不成样儿,你们总知道底细,讲与我听听瞧。” 袅烟不懂道:“ 什么?我倒没知道呢。”宝珠道:“你病着,自然管不到这些。晴烟总知道。”晴烟一面替袅烟挽着头,一面冷笑道:“ 爷怎么不问他自己,倒问我呢?” 宝珠道:“ 你不知道,我若兜头问了他,他未必一口招承。回来这事弄大了,倒带累你们多不好看。昨儿我回来,分明见一个人影出去,像是小厮的样儿,不过不知道是谁。后来我到房里,又看见地下有一块帕子遗着,我刚看见,春柳儿早把灯吹熄了,等他点了灯进来,帕子便没得了,这可不是他弄鬼么?我床里的枕头歪在一边,你想还有什么好事?你不替他瞒罢,你告诉我,我也不难为他,只把他赏了那个小厮便没事了。” 袅烟听了气道:“ 好呀!怪道人家说我和小厮们兜搭呢,原来是这个小娼妇坯子干出来的。这会子明白了,爷替我作个主儿,给满屋子人洗洗身子。”宝珠一面劝着袅烟,一面问着晴烟。晴烟道:“ 要说是哪一个小厮,我也不知道。但是爷的小厮,只花农和锄药两个进出。前儿爷出了门,锄药是跟了去,跟了回的。只有花农,那日爷还没有回来,他便送玫瑰花儿来,想来他早回来了。但这事几时起的,我也不知道。总之爷出了门,这屋子里便有响动。” 宝珠笑道:“这便是花农干的事。怎么他们干到我床里去,也太胡闹了。” 袅烟笑道:“那些鬼精灵的东西,他哪一着儿不想到。他想别处玩去,总要被人撞到的。只爷房里,爷不在家是没人敢进去的。要只有早晨进去洒扫,也是他自己的职份。便有时别人替他收拾去,也不过一刻儿便出来了。”
  宝珠点点首儿道:“ 也罢,我自有主意。” 说着便站起来。袅烟问哪里去,宝珠道:“我往园子里去去便来。春柳转来,叫他到洗翠亭来便了,我问他呢。” 袅烟应着,宝珠便出去了。正是:
  人情到底原非石,孽网相缠绝似丝。
  第 十 四 回 情公子撮合小鸳鸯 婉姐儿邀赏大富贵
  却说宝珠和袅烟说了出来,径到穿堂上喊了花农,同到园里来。花农并不知道什么,一路的凑趣儿说好听话,宝珠随口应着,径由石桥走到洗翠亭。叫花农开了门,便进去向炕上坐下,半晌不语。花农弄得不懂起来。忽宝珠放下脸道:“狗才!还不给我跪下!” 花农见宝珠生气,都管是没什么好意思的,便连忙跪下道:“奴才没干错了事儿,爷怎么生气了?” 宝珠哼了声道:“你还强嘴呢?给我打二十个嘴巴子再讲。”花农不敢违拗,便自己打着,数着,分两面打齐了。宝珠道:“我问你,昨晚子在我屋子里干些什么?”花农诧异道:“呀!小的没有到爷屋子里去来。” 宝珠冷笑道:“你还赖么?你可知道春柳儿寻了死呢。” 花农听了这话,便把脸急白了。心里一痛,眼泪儿不知不觉的吊将下来,便一字儿也说不出了。宝珠见他这样,便也心软了,叹口气道:“这会子太太要拿你呢,你怎么处?” 花农满心一想,这事料想春柳儿已经招承了,如今他为我死了,我也只有一个死。横竖回来被太太拿了去,总是一个打死的分儿,不如告诉了爷,便投了池水,做个有名有实的鬼,倒也爽快。想定了主意,便道:“爷既知道了,也不必问了。春柳姐既然死了,小的也不愿活着,只求爷这会子便把小的打死,省得自尽。”宝珠听了这话,倒被他呕笑了,忙又忍住道:“倒讲的容易呢。” 花农见宝珠露了个笑影,便放下了心。知道春柳儿没死,便连连的磕头道:“ 总求爷作个主儿。”宝珠刚要说,瞥眼见春柳儿远远的来了,便截住道:“住了。你给我在这里跪着,我去去来。” 花农连连的磕了几个响头。宝珠不理,便走将出来,向石桥上迎向春柳儿面前去。
  春柳儿见了道:“爷怎么大清早起,便跑到这里来?可不要冒了风呢。”又道:“爷喊我来什么?” 宝珠笑道:“ 我给你瞧件儿好东西。” 说着便携了春柳儿的手,走进洗翠亭来。春柳儿眼快,见花农跪着,便吃了一惊。宝珠指着花农问春柳儿道:“ 这是谁?” 春柳儿知道事破了,便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宝珠却把花农扯将起来,把手交与春柳儿道:“你们两口子自己商量着,这事该怎么处?” 两人多红了脸,低下头去。宝珠笑道:“还害什么羞呢?你们自己讲来,打算怎么样个了局?终不然一辈子到 我 房 里 玩 去 不成。”花农便跪下道:“总求爷开恩,作个主儿。” 春柳儿也跟着跪下了。宝珠笑道:“起来罢。我便给你们当个和合马儿罢了!花农,你回去对你爹讲明白了,我就把春柳儿赏给你罢。只是春柳儿年纪小着,我不能对太太讲,说把他配人。回来府 里 的 人,又 千 百 口 子 的 议 论 我,不 成 个 主 子了。”说着便向春柳儿道:“我只有派你个不善伺候,和我拌嘴的错儿,撵你出去的呢。” 春柳儿含着一包眼泪谢了宝珠。宝珠又道:“回来袅烟他们说你几句,只有咽下去的,本来是你错了,可不要又拌嘴。闹出去,连我也丢了脸。”春柳儿应着,便磕个头站起来。花农却还跪着。宝珠道:“还为些什么不起来?” 花农磕头道:“ 小的实在没有钱娶亲。”宝珠笑道:“我给你们断拢了,倒还问我要钱,只怕真个打到官司,你还要花钱呢,哪里有倒贴钱的道理。也罢,你去帐房里向葛师爷领一百两银子 去,出 我 的 帐 便了。”花农便磕了个响头,才站起来。宝珠便归自己去了。
  这里春柳儿也便要走,花农扯住笑道:“好妹妹,慢点儿去,这会子你是我的人了。你讲几句真心话儿,我听你还是爱跟着我,还是爱伴着爷。你若爱伴着爷,我便忍耐几年,你只伴 爷 去,横 竖 爷 总 肯 给 我 的。” 春 柳 儿 笑 骂 道:“猴儿,跪这半天不哭去,还开心呢。幸而是这位爷,他知道自己也和你差不多,所以才这样周全的。” 花农伸伸舌,道:“头里的势子凶呢,后来爷见了你,不知道怎么便一点儿气也没得了,可见妹妹真是好人,真是消炎障菩萨。但是我总有点疑心,爷为什么待你这样好,其中必有点缘故。如今你是我的人了,我今儿这一夜,却有些放心不过,不要回来给我把绿顶帽子捐戴上了,可不是话柄么?” 春柳儿笑道:“那你有了这些银子,拿去捐一个官儿,便没人敢笑话你了。可知道现在做官的,大半是当奴才做乌龟的呢!” 花农听了这话,便捧过他脸儿来道:“我吃了你这尖酸嘴儿。”春柳儿笑着,向他脸上轻轻的打了一下,道:“你慢点儿开心,我不知道回来怎样呢。你好出去了,我走惜红轩进去罢。”说着,便分开手。花农先出园子去了。
  春柳儿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这会子叫我怎样回去见袅烟。倘或他们说起来,我把这脸儿放到哪里去呢?” 又转念道:“ 罢、罢。也讲不得了,且挨过这天再讲……” 想着,已走到山上,便打从惜红轩后面走廊下,转到宝珠住屋楼上。定一定气色,向壁镜上照了照,便走下楼去。见袅烟正看晴烟给宝珠挑三针头茉莉花的帕儿,见自己进来,也没什么说。春柳儿终觉不好意思,便往自己房里坐去。
  才坐定,忽外面婆子们唤道:“ 春柳儿呢?” 春柳儿应了一声,便走出来。看是张寿家的,便道:“ 什么事?” 张寿家的道:“太太叫我唤你呢。” 春柳儿便跟着张寿家的到南正院来。一路暗暗地捻一把汗,走到南正院,张寿家的带着进去。见柳夫人放下脸着,宝珠也在旁边。春柳儿便给柳夫人请安。柳夫人道:“ 你成日家干些什么事?袅烟病着,你便躲懒 去 了。昨 儿 连 灯 也 不 上 了,爷 讲 你,你 还 强 嘴么!”春柳儿连忙跪下道:“丫头哪里敢和爷强嘴呢。爷既这么讲,丫 头 也 不 敢 辩,求 太 太 责 罚 便 了。” 柳 夫 人 道:“我府里的丫头,一个个的多要我责罚起来,我还有空儿么?我早知道你不是个东西,便袅烟和晴烟,我也多有耳风儿刮到。今 儿 也 没 别 的 说,只 教 你 家 里 人,领 了 转 去 便了。”说着便向张寿家的道:“ 他妈是谁?” 张寿家的回道:“他妈是珍大奶奶的陪房,沈元家的。”柳夫人道:“那便叫他领去,不准再顶名进来。” 张寿家的听说,便替沈元家的代求一回,婉婉转转说了一番。柳夫人到有些转意了,宝珠却一口要撵他出去。春柳儿自己也假求了一番,宝珠只是不肯。张寿家的无奈,只得交与沈元家的领了出去。宝珠见春柳儿去了,心里未免不舍,悄悄的与沈元家的说明了,又赏了些物件。沈元家的感谢万分,便仰体宝珠的意思,把春柳儿给了花农。自此花农伺候宝珠,便披肝沥血的了。这且不表。
  且说叶软玉和蕊珠在秦府住了几天,便回去了。这里宝珠因热闹了几天,忽然冷静,便没得趣味。上了几天学,聊以塞责,不觉已过了三月。这日正是四月初二,宝珠在馆里做完文字,进来已是饭后。到小桃花馆一看,却没有婉香,便找春妍,也不在屋里。问了海棠,才知道往园里惜红轩去了,便回到自己屋里。因天色暖,换了件单衫儿,便打从楼上往惜红轩后面走廊上走来。
  刚转到前面,见婉香靠在栏杆上,穿着湖色绣花的小袄儿,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揩手,看春妍和笑春在栏杆外面种牡丹花儿。宝珠近前一看,见那牡丹却全是白的,开的朵头多有盎子样大,便笑道:“这样的好花,姐姐从哪里移来的?”婉香笑道:“移来的?你瞧瞧,你家有这样好种子吗?这种子叫素团(,是出在苏州的。” 宝珠道:“可是姐姐家里送来的么?” 婉香道:“ 我家里的牡丹却不少,便这个种子,没开得这么大。这是我换谱的妹妹,顾眉仙送来的。” 宝珠听了诧异道:“ 你几时有个换谱的妹妹,怎么我不知道?”婉香笑道:“那你不知道的事多的很呢,哪里该派要件件都告诉你过的。”宝珠笑着,看花儿道:“ 这朵花儿更好。你瞧,可不像粉团花么?我真真爱死了!” 又道:“ 姐姐,我不信。怎么他有这样的花儿,不自己留着赏玩,倒送与你呢?”婉香笑道:“人多和你一般的见识,还好吗?他和我从小儿要好的很,莫说这几朵花儿,他便把自己这个人送给我,多还肯呢。”宝珠笑道:“那么还是我和姊姊好呢?他和姊姊好?”婉香摇首儿道:“我不知道。”宝珠笑笑,便蹲在地下帮春妍种去。忽向婉香道:“姊姊,你把这一本儿给我罢。”婉香道:“ 你拿去,不是糟蹋了?横竖摆在这里,你也瞧得见的。” 宝珠道:“不是我要,我想送一本儿给软姊姊去。” 婉香道:“这可不能依着你呢。要便邀他们来看看,倒可依得。若送了去,他家那个肮脏地方,也不配供这清清白白的花儿。况且他们在家里,哪一件儿由他自己做得主。你把这花儿送了去,料想他自己也没得到手。依我说,不如去请他们来赏玩几天,你想好么?”
  宝珠听了,也觉不错,便去洗了手,来叫婉香写信去请。婉香见怪道:“怎么叫我写信?我的字敢是由他家的什么人拿去传观么?” 宝珠笑道:“这又是多虑。他家的那三个磊块,连一个‘ 爷’ 字也识不得,还敢看信么?便他老爷,也不过识得了个铜钱的‘ 钱’ 字罢了。” 婉香听了这话,不禁嗤的笑了道:“我也不懂,他家里便恶陋得这个样儿,又偏偏把两个好好的姊儿生在他家里,可不埋没了。我往常听他讲,他在家里,还比我苦恼呢。虽有个老太太喜欢,当不得他家里人多,又加是姨太太养的,身份儿便低了。他两个哥子是不必讲了,向来说不把他姊妹放在眼角上的。便那些姨娘,也多瞧不起他两个。丫头、婆子们自然奉承有势头的,你想他们可不苦恼?在家里上上下下几百个人都欺负他,你想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去!所以他到了这里来,便不想回去。要想不回去,又怕他太太发话,我实在替他苦恼,只是也想不出个主意来。” 宝珠叹口气道:“ 他们家里也真真搅得不成个样儿,前儿我住了几天,真把我看的丑死了。那‘家教天伦’四个字也说不得了。”婉香点点首儿道:“我望光景,照这样穷奢绝欲的下去,也没得好收场呢。只软姐姐和蕊妹妹我到替他往后想想,实在可虑呢。”说着便呆呆的坐下。
  宝珠笑道:“你又要替杞人忧天呢。人家的事,管我们什么?且开我们的心再说。软姊姊和蕊妹妹的事,包在我身上,替他们找个好好的结局便了。今儿且去请他来,咱们赏赏牡丹,谈谈心,好给他们乐一乐,胜似在家里苦恼。”
  说着,便到房里拿了笺子写去。婉香也就跟着进来,看他写好,因道:“明儿是立夏,怕他们不来,你索性约他后日来罢。”宝珠想想不错,便依着婉香写了,亲自送给柳夫人看过,便立刻差人送去。不知后日软玉来与不来,且看下文。正是:
  好将花朵比颜色,预酿葡萄款美人。
  第 十 五 回 结芳邻可园生色 良宴会山馆留春
  却说宝珠差人去后,到了第三日早起,果然来报,说软玉和蕊珠来了。宝珠到小桃花馆兜了婉香,同到柳夫人处来,见两边走廊下都站满丫头们。那叶家跟来的墨香、书芬、笔花、砚芳等,见宝珠和婉香进来,便都迎上来请安。宝、婉二人还问了好,便同着进去。见袁夫人和美云、丽云、绮云、茜云都在里面,正和软玉、蕊珠问些家常闲话。宝珠便赶上前给柳夫人和袁夫人请安,回来便和软玉、蕊珠问好。
  婉香也见过众人,因道:“软姐姐刚来吗?怎么今儿便带着许多丫头们来?” 软玉道:“我在家里闷的慌。因回了老太太,到这边府里来住几天儿,想过了夏才家去呢。” 宝珠笑道:“这才是呢。我本来也早讲过,怕你老太太不准。既这么着,就好极了。咱们园子正空的很,回来我们也搬几个进去住,可不有趣!” 柳夫人道:“ 我刚才也这样说,所以请三太太过来商量,想教美儿、丽儿、绮儿都搬进去住呢。”宝珠喜道:“这就很好,索性茜妹妹也搬了进去。” 袁夫人道:“ 他小呢。搬到园里住,我又照顾不到。有美儿、丽儿、绮儿去了,也够热闹了。” 宝珠连连道:“ 是。” 又道:“大嫂子怎么不来?太太怎么不叫大嫂子和赛儿也搬去住,不好吗?据我的意思,顶好太太也搬了进去。这边院子也没得一株花儿、柳儿,有什么好处?不如那边园子里好多呢。”柳夫人道:“ 偏遇到你,不拘什么事,便会得乱些。你瞧这一所院子,只容得你一个儿指手画脚了,还不给我安安稳稳的坐着!” 宝珠刚要坐去,听到外面报道:“ 珍大奶奶来了。” 宝珠便道:“ 大嫂子,太太叫你往园子里去住,你去不去?” 藕香笑道:“你哥哥不在家里,太太断不会叫我住到那里去的。敢又是当面掉谎呢。” 柳夫人和袁夫人都笑道:“ 可不是,你这个一厢情愿的事,你只好自己讲去的。”说着因向藕香说明软玉等要往园里住去,叫他派丫头们进去收拾,并检点动用什物进去。藕香应了。软玉道:“这也不值什么。” 因又问了些软玉的家事,和蕊珠也谈了几句。银雁来请藕香值事去,藕香便带赛儿告辞出去,理家事去了。原来秦府的内务事情本来归秦珍管的,近日因秦珍进京去了,所以一切事务都问藕香的了。这会子藕香去后,袁夫人和软玉、蕊珠谈了会儿,便叫四云陪着,自己因秦文要拜客去,便先回东府去了。
  这里丽云见他母亲去后,便又高谈阔论起来。因向婉香道:“婉姐姐你好,你得了几种好牡丹花儿,也不送一本儿给我,还怕我看见,索性藏到山上去了。前儿去邀软姐姐,又不与我知道,今儿见了面又不邀我去看,太太在这里,看可有这个理没有?” 柳夫人笑道:“婉儿也大觉小气,前儿打苏州送来,我还只道是他家送来与我的,我还高兴的了不得。哪里知道,说是什么他的干妹妹送他的。我还呆想着,他知道我眼热的很,必定送我一本儿凑凑趣,哪里知道他竟不客气,教春妍来尽数儿搬去了。婉儿你自己想瞧,可也太不尽人情了。” 婉香笑道:“那我倒是好意,知道太太爱这个花儿,倘孝敬了太太,太太必定要起早落夜的对着他瞧,回来把太太的老眼看花了,可又报怨我这花儿送坏了呢。太太果然要这个,我回来就送一对儿过 来。” 柳 夫 人 笑 道:“这会子你便尽数儿搬来给我,我也不要了。你可听见茜儿常说的,讨出来的有烟火臭呢?” 婉香等听说,都笑起来。一会子春妍来请,说惜红轩酒摆好了,请太太和小姐们过去。
  柳夫人笑道:“今儿是婉香的东么,我谢谢罢。回来我在那里,你们又拘了,玩不像意。你们先去,我倘高兴,随后来便了。”婉香便笑着答应说是。让软玉、蕊珠先走,宝珠、美云、丽云便都同着出来。只茜云随在后面唤道:“姊姊,你们先去,我去带着猫儿来。” 美云道:“ 不要去弄他来讨厌。”茜云不听,竟归自己往东府里抱猫去了。
  美云等便不等他,一干人出了南正院,竟往宝珠屋里来。软玉道:“惜红轩不是在园里吗?”宝珠道:“我这楼上本来和惜红轩贴着壁的,现在开了一重 门 出 来,走 的 通了。”蕊珠道:“怪道我听说你们长在惜红轩里,我还说走前面的山坡儿不吃力吗?哪知道便往楼上过去的。” 软玉道:“ 这个我又不懂了,难道那园里的山只和这楼一样高吗?怎么这园子里的山坡儿便只样多呢?” 婉香道:“ 你又糊涂了。那山坡儿是坦的,走几步儿才高一级,不比这楼梯,是连接连步步高的。” 软玉点点首儿道:“ 不错,我明白了。”说着已走上楼梯去,却是宝珠住的前楼厢,便上正面走马楼廊上走去,便望见对面婉香住的楼窗,却好似面对面的。中间只隔着一座花墙儿,隐约露出泥金横匾,写着“海棠春睡楼”五字。再回看宝珠楼檐上榜的,也是泥金匾额,写着“ 小红楼” 三字。映着日光,两对面的玻璃金壁辉煌,光彩互相激射,真是好看的。向栏杆上望下去,那些花木都露出些稍杪,与楼上的栏干子相齐。软玉看了笑道:“这里逛逛到很有趣儿。宝弟弟怎么不住在这里,到蹲到下底去?”宝珠笑道:“我不常蹲在屋子里,还是地下房走走便当些。”软玉点首儿。说着,婉香已领着一干人走过正面楼廊,向左首厢廊上走去。
  宝珠因道:“怎么走这边?走我这边后楼廊去,不是近好些么?”婉香走着道:“我怕不知道?走这边去,往留余春山房转去,让软姊姊他们也好逛逛。” 宝珠道:“ 也好。”说着已走到月台上。蕊珠看时,一直去,便通婉香前楼,对面是刚走上楼来的亭角。这月台上却尚宽阔,三面青石栏杆,正中摆着一张月桌,四个花鼓墩,靠壁嵌着一扇落地大圆镜。见婉香把那圆镜一推,却随手转了过去,现出一个两对半的大月洞来。里面花木繁盛,更像月宫似的。软玉、蕊珠都不禁赞奇。仔细看时,原来这圆镜是活动的,居中上下做了笋头,推过去这圆镜便横竖转来,只中间隔着一线,两边多好走人的。软玉看着,便跟了婉香,携着蕊珠和宝珠等进了这门。宝珠便顺手把这宝镜推转,依然是一面圆镜。蕊珠回头道:“怎么这镜子两面好照人的?”宝珠道:“本来是两面镜子合摆来的。” 蕊珠点点首,再看这立的所在,也是一个月台样子,栏杆围着,像个半圆的样儿,两边俱通走廊,天井里种些花木、石笋,桂花居多。此时绿叶繁盛也看不出有多少桂花树。因想这里楼上如何能种花木?便问宝珠。宝珠笑道:“你还当是楼上吗?这里已是山上留余春山房的后面了。” 蕊珠方才明白。因笑道:“这地与那边楼上一样高 的,所 以 我 便 糊 涂 了。” 刚 说 着,听 前 面 婉 香 道:“咱们便在这前面坐罢。隔壁便是惜红轩,牡丹花儿便种在那边。这会子给你们看见了,回来赏宴,你们倒把花儿看的不在意了。不如在这边坐一会子,等那边酒摆下了,再走过去看着、吃着,才有味儿。” 大家都说甚好,只丽云笑道:“偏二姊姊不居什么,总奇货可居的。几朵牡丹花儿,也比人家值钱些,你不瞧那边春笑轩里多 着 呢。” 婉 香 笑 道:“谁请你瞧来,你不耐烦,请往春笑轩一个儿赏牡丹去。”丽云笑笑。说着,已向东边后廊上,走到留余春山房后面。
  见是一所五开间大院子,四面俱是卷篷走廊。后面一式六角大块红玻璃和合窗。中间落地风窗,也是六角红玻璃的,却俱关着的。向窗内望去,里面是五开间分作三间的,两边用红木大月洞式格子分开。居中腰堂门上,系着六块楠木拼成一块的大横披,刻着金山水,画的便是一粟阁全图。铺设大炕、木椅,俱是红木大理石仿古式打成的。再看月洞门内分间,却也宽敞,进深约有五六椽的光景,看着已向左手游廊下转去。一边是挂落栏杆,一边便是院子的靠墙,开着花窗壁洞儿,转前面游廊才是留余春山房正面。正中是青石露台,上面盖着青砖雨棚,卷篷下系着玻璃灯彩,窗槛一式整块白净大玻璃,中间落地风窗开着。进门见正中堂门上系着楠木刻字《一粟园记》,两旁用大玻璃十景书橱分间。书橱上面,又挂着粤东古铜花蓝灯四盏。左右两间,遥对设大炕两张。窗口各设书案一座,后轩便是刚从窗外望见的所在。原来这所院子,本来是五开间十椽的鸳鸯厅,前后各分五椽,顶作双卷篷式,所以一所院子便似两所的样儿。居中三间,一间用堂门,边两间用落地罩,便觉分外宏敞。两边分间里面,两间居中,也用落地罩分前后间,便五花八门,别样精致。现在姑苏阊门外留园里的冠云山房,便照这个留余春山房样造的,这且不表。
  却说婉香、宝珠、美云、丽云、绮云、软玉、蕊珠一行人,进了这留余山房,便分头坐下。软玉却不坐,去向那书架上去开玻璃门取书看去。婉香看见了笑道:“这会子用什么功呢?咱们闲不着,不如先把园子里的地方各人选一个所在,好吩咐丫头们去收拾出来,明后儿便好去住。” 软玉听了这话,便将书仍旧放好,道:“我便住在这里,也不用再选别的所在了。” 美云道:“你瞧这里两边虽分间,却没得门,便后面月洞门,也没得关闭的,怎么能做房呢?” 软玉道:“横竖天要热了,没的门倒凉快些呢。”丽云道:“好虽好,只是这里面中间又没得分间门,直通通的,也不成个房间,要除非 拿 围 屏 隔 断 了,才 好 铺 床。” 软 玉 想 了 想 道:“隔断了倒不好。我看有个极好主意,前儿我看见我家六姨娘房里有一间铁床,是西洋式的。他那个帐子前后开门,我照那样子去买一张来,铺在中间,前面算房也可,后面算房也可,岂不好吗?”宝珠听了这话便拍手道:“ 好极,我前儿也睡过这床,起先是在后房睡的,他后房是个睡房,铺设梳妆台,后来我一惚睡醒来,忘了哪一边是帐门。见前面点的灯亮些,我便掀起前面的帐门,走下来一看,不是起先睡的所在,却是一间书房,我便疑惑起来。后来问了他,才知道床是前后开门的。软姐姐便照这样买一只来,铺在这里,倒还比他那边好呢。”
  软玉还未答话,丽云笑问道:“ 宝哥哥你说这许多他,他究竟是谁呢?敢是他家杨姨娘的床,你也睡过吗?” 宝珠红了脸,啐了一声。软玉、蕊珠也都红了脸。婉香等都看着宝珠的脸色。宝珠见软玉不好意思,因笑道:“丽妹妹总这样不管轻重的取笑。” 丽云也自悔唐突,因搭讪道:“ 正经蕊妹妹住那房里?”蕊珠道:“我也这里罢。” 宝珠道:“ 这里让软姊姊一住,蕊妹妹不如住惜红轩间壁的天风楼底下那间,我便住惜红轩。” 婉香笑道:“那不能,惜红轩向来是我的。你要住便住到夕阳红半楼去。” 宝珠道:“那太远了,我便住天风楼,蕊妹妹住夕阳红半楼罢。” 蕊珠笑道:“ 我也不争这些,听你们分派罢。” 美云道:“ 那么着,山上只剩下听秋声馆了,咱们三个住那去。” 丽云笑道:“ 我早检下了,这里山上的屋子都朝北的,有什么好处?回来天热了总住不住。我不如住那间清可轩,有几竿竹子,倒很幽静的。”绮云接说道: “ 那我便住一房山罢,和二姊姊一块儿。”丽云道:“那我的丫头们住哪里去呢?清可轩又没得后轩,间壁那间一房山,我要给丫头们住的了。” 于是绮云定了春笑轩,美云定了海棠香梦轩。软玉因问:“海棠香梦轩在哪里?” 宝珠笑道:“ 你前儿去逛过的,怎么便忘了?那清可轩走廊接着的便是春笑轩,春笑轩隔壁便是海棠香梦轩。”软玉想了想道:“我记得春笑轩是转东的,打春笑轩走廊上过去,便是朝南临水的吟秋榭。吟秋榭间壁,便是有露台的水流云在堂。再走过去,是得月楼台了,那里有什么海棠香梦轩呢?” 宝珠道:“不错,你讲的吟秋榭那一排屋子,是朝南的前一排,这春笑轩是朝东的。右手走廊是通吟秋榭的。左手走廊便与海棠香梦轩是并排的,只隔了一带花墙儿。这海棠香梦轩和春笑轩也是并排的,一样朝东的三开间。那香梦轩前面左廊通听雨草堂前面,右廊通听雨草堂后面。听雨草堂间壁便是有竹子的碧琅轩馆,两处却都是坐北朝南的。打碧琅轩馆卷篷下一直走去,便接着有戏台春声馆左手转廊。那春声馆是朝西三开间的。那右手转廊便通碧琅轩馆后面的卷篷,打卷篷下一直过所雨草堂后面,便仍是海棠香梦轩的左手走廊了。”
  软玉听着仔细一想,方知那边屋子是前后两排的,共八所院子,四向俱齐,所以记不清了。因道:“不错,我记得了。那碧琅轩馆前面,便是水流云在堂。听雨堂前面便是吟秋榭。得月楼台后面便是春声馆的天井。春声馆左壁外便是南书厅后面的帐房了,可是不是?” 宝珠拍手道:“ 是呀,你这会子才明白了。” 蕊珠因笑道:“我一时还摸不清,明儿总要打他一个地图来,我再一处一首诗标咏出来,给你园子里勒着碑,请宝哥哥驮着才有趣。” 说着,大家都笑了。见丫头们已来请,说间壁惜红轩已摆下席了。于是婉香便邀一行人,同走出留余春山房,向卷篷下走去,径到惜红轩来。正是:
  仙人楼阁珠为栏,女儿香闺玉作房。
  第 十 六 回 嗜余桃小妹笑哥哥 分兼金大方推嫂嫂
  却说婉香和宝珠等到了惜红轩,软玉、蕊珠和美云姊妹都到栏杆外去看那牡丹,见开的真比众不同。婉香于昨日,又从春笑轩移了几种粉红浅紫的来,衬着这白牡丹愈觉可爱,大家都绝口赞好。
  婉香见席面已摆整齐,便邀众人入座。首座让了软玉,次蕊珠,次美云、宝珠,次绮云、茜云,婉香自己坐了末座,因道:“茜妹妹怎么到了这会儿还不来?”春妍道:“刚来过了,见小姐们不在这里,他采了朵花,抱了猫又跑去了。说把花儿去送了太太再来。” 绮云笑道:“咱们到了这许多会儿,还才见到这花儿,他倒先采了朵跑了。二姐姐明个要把花儿数数清楚,共是几朵儿,可不要回来吃人偷光了呢。”婉香笑了笑,因道:“春妍你去请声四小姐,再请声大奶奶和赛儿。这里横竖是圆桌儿,也坐得下。再太太那里也须得去请一声儿,回来不要又说今儿是我的东,便舍了他们。”春妍应着,叫小丫头们去了。
  这里丫头们筛上酒来,大家饮了一口。软玉见满地站的丫头里面,却没有袅烟和春柳儿,便向晴烟道:“你姊姊和你妹妹呢?” 晴烟道:“袅烟病着才好,今儿在屋子里给爷做活呢。春柳儿前儿给人了。” 软玉道:“怎么春柳儿这一点儿年纪,便给人了?这孩子很可人意儿的,太太怎么舍得?是给与谁的?”宝珠笑道:“你太太那里可不要这样讲,是我给了花农了。太太那里我只回是撵出去的。” 软玉会意,因笑道:“你这位爷存这样的好心思,明儿天总有好意思报你呢。”宝珠笑笑。
  丽云道:“今儿这样好天气,咱们一味子寡吃,有什么味儿?”绮云笑道:“罢,罢,你安静了会儿,又想出法儿来了。我今儿先说上前,若要做诗行令,愿不扰这一顿儿,先出席罢。”软玉、蕊珠都道:“ 咱们也和绮妹妹一个样。”丽云笑道:“我还没有出口,你们便忙的什么样儿。你们不做诗,就我一个儿做这么几十首,也不值什么。” 婉香笑道:“这会子又卖弄你有才学。你要卖弄,需到那个不知道你来历的所在卖弄去,那人家才被你吓吓倒了。这会子咱们又不应试,任你有倚马万言的本事,也没有用处。你若说你一口能喝得一坛子酒,回来人家多没得吃了,或者倒还被你吓倒呢。”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宝珠因道:“咱们今儿这一席原是为赏牡丹起见,这会子只顾吃着,喝着,那花儿也要气不过的。咱们要怎样的乐法,且等一会儿再作计较。做诗也没什么味儿,不如大家先用一杯酒,先献了这位花神姐姐,然后我们再想法子寻乐。” 婉香等多说不错,于是各人将自己吃的杯子筛满了酒,都去浇在花儿根上。见那花儿多摇摇颤颤的,越觉好看,红的、紫的、白的,各有艳处。大家都说这花儿越精神了,光景有花神呢,因都福了一福,笑着进来重复入席。
  美云道:“这会子咱们该乐了,宝弟讲该怎样个乐法?”宝珠道:“我想好不过听戏,只可惜咱们家没得班子,前儿京里沈左襄送一付班子来,老爷又辞掉了,岂不可惜呢。外面又没得好班子,不如打个条子去软姐姐家里借一班来,尽我们玩一两个月,再还他家去。”软玉道:“那也不值什么,咱家的女班子,现在老太太也不爱看,一径闲着,没一点用处。”美云因道:“你们那付女班子也很好,这里城圈子里,只怕也寻不出第二付来,怎么老太太还不爱看?” 软玉道:“本来看看倒也过的去,自前儿三王爷送一付小孩子唱的班子来,便把自己家的女班子逼下了。其实我瞧那些小孩子唱的京腔梆子,倒不如伶儿们唱的昆曲好。今儿既宝弟弟爱听,便去喊他们来罢。” 蕊珠因道:“昨日不是听说小春儿病了,只怕 少 一 个 唱 小 生 的,拢 不 来 班 子 呢。” 丽 云 道:“那么着也不打紧,就屈宝哥哥凑个脚色罢。” 宝珠笑道:“那也没什么。只不知道那唱旦的什么样儿,倘然和前儿瞧见的那个小喜儿一个样儿,那我不但唱 不 出 口,还 要 呕呢。”蕊珠笑道:“那小喜儿本来是唱花旦的,那唱小旦的是嫩儿,前儿因老太太讲,他唱戏不规矩,他便推病不肯上台,所以你没瞧见。他的模样儿长的真好,眉眼儿和二姐姐差不多,只他那个上台的形景,真叫人看着心痒痒的,不比二姐姐那种庄重样儿了。” 宝珠听着便高兴起来,立刻写了条子叫人去叶家传来。
  这里丽云便望瞧戏,也无心闹酒了,便催着叫饭。婉香笑道:“ 你总只顾自己,你瞧刚去请大嫂子的人,还没转来,你便要 散 了,设 或 大 嫂 子 和 四 妹 妹 来 了,算 什 么 意思。”丽云笑道:“我望光景大嫂子断断不来。” 刚说着,忽窗外卷篷下有人接道:“呀!我倒不知道,原来你们是虚邀的,早知道我便不来了。” 大家回头看,见正是藕香携着赛儿,茜云抱着猫一同进来。大家便都站起来,笑道:“大嫂子居然来了,难得。怎么来了不进来,却在门背后听冷话呢?”藕香笑道:“刚凑得巧,我来了先瞧瞧花儿,谁知道你们正说我的背呢。” 茜云笑依着婉香道:“二姐姐,你可知道,你屋子里少了什么没有?” 婉香笑道:“ 可不是,我正要罚你呢。怎么把我好好的花儿,偷了去做人情儿,孝敬太太去。太太可给你什么东西,快拿出来分一半给我呢。”茜云笑说没有。赛儿笑向婉香道:“听他呢,试搜搜他瞧。”婉香便装作要搜的样儿。茜云笑道:“ 好姊姊,不搜我罢,我拿出来送你。”说着便向袖子里取出一件事物,却是圆圆的用帕儿包着。赛儿撇手抢去,茜云急道:“ 啊呀!好姐姐,不要搅脏了我的帕儿!” 赛儿笑背着打开来看时,却是一个顶大的水蜜桃子,却被这一抢抢腐了,惹得满帕子都是鲜红的。茜云便笑着要赔帕子。赛儿把桃子还了他,又把自己的手帕儿赔了他,才挨着婉香肩下坐定。茜云却把那桃子剥去了皮,送婉香嘴边。婉香笑着吃了一口,因皱眉道:“怪甜的,我不要吃,你自己吃罢。” 茜云不肯,定要婉香吃下去。婉香强不过,只得再吃了一口,道:“妹妹,我真不要吃,你给丫头们吃了罢。” 茜云笑点点首儿,走下地来,却去送到宝珠嘴边道:“好哥哥,我这半个孝敬你罢。”宝珠刚和藕香说话,便回头来看了看,笑道:“这桃子怎么红的这么可爱,你瞧可不像胭脂吗?” 茜云笑笑道:“ 你不管他,你吃了罢。”宝珠道:“谁吃过了半边?怪脏的。” 婉香听说红了脸,宝珠却没有看见。茜云道:“ 你想谁吃过的,敢拿请你吃呢?” 宝珠听说,看了婉香一眼,婉香丢个眼色,宝珠因道:“不问谁吃过的,我总不爱吃人家吃剩的东西。”茜云笑道:“又掉谎呢,怕我不知道么?二姐姐吃剩的药,你还要吃呢,这会二姊姊吃剩的桃子,倒说脏了,你不瞧这红红的,还是二姊姊嘴上的胭脂呢。你不要吃,我请我的猫吃罢。” 说着,真要拿去喂猫。宝珠恐婉香生气,忙道:“快不要,拿来我吃罢。”婉香道:“四妹妹还拿来我吃。”茜云哪里肯给婉香,定要宝珠吃了,才笑着,跳着说宝珠不爱脸。
  软玉刚饮着酒,暗想这东府里人,都有这些刻薄。茜云这一点年纪,也看着丽云的样儿行事,便暗暗替婉香生气。婉香却不把这些事放在肚里,知道日后便做这里媳妇,也受不著东府里的姑娘家欺负。况且现在凡事都在他们眼里过,设或得罪了他们,被他们在背后讲两句谗言,反为不美。所以凡事总忍耐些,这也是婉香的见得到,现且不表。
  且说藉香等人入席后,与诸姊妹饮了几杯,知道晚间有戏,须开发赏犒的,便悄悄吩咐银雁准备去了,不叫婉香破费。这边便和软玉、美云等说了些闲话,便把赛儿交给宝珠,自己却先出席。走回院子里来,却值大丫头翠莺在那里摊着银子封儿算帐,见藕香进来,便站起来。藕香问:“算什么?”翠莺道:“刚才书芬和砚香送一百两银子进来,说是软姊儿和蕊姊儿赏下人的封儿,请奶奶散给去。我刚算了,单是咱们太太身边的人,连陪房就有三十四个,每人给他一两,就去了三十四两。再东府里太太身边也有二十九个人,再厨房里打杂的老妈子也有二十一个人,一总已经去了八十四两,还有东府里小姐身边共是三十二个丫头,再加十六个老妈子,再咱们这边府里外打杂的老妈们,再花小姊和自己奶奶及三爷、二爷身边的婆子、丫头,一总里里外外,总得三百人光景,这几两银子够什么开销,请奶奶斟酌见瞧。”藕香坐下道:“ 这个你不能连管家、爷们算在里面,我知道叶府上早已拿过来二百两银子,交在外面总管房里,我算来只好开销门口和各房的管家、厨子、灶上了,丫头婆子们是分不到的了。这笔一百两的光景,还是两位小姐自己拿来的,我也知道,他们在家里是用不到钱的,便前儿来这里玩几天,那些赏封他太太也不问。这会子来这里打算住长的,所以才有那二百两交来,否则,也不见得只是倒把这二百两拿来的坏了。不然,这些婆子、丫头们也不想钱,这会子外场倒有了赏,难道里面倒可少得?若说叫两位姐儿再补出来,他那里来钱?我看连这一百两的封子,也不要去动他,回来你给我送去,说我的意思,叫他留着自己使用,在这里府里住了,要用钱的地方正多着,不要回来短了什么用处,又不好教人转去拿,叫他尽留着使用,倘短了什么,只管来问我要就是了。现在这里丫头们的赏封说我早已经替他开发了,也不用说得数。” 翠莺答应着,便把那封银子撩在抽屉里。打开柜子,另取三百两出来,叫小丫头们称着,封着,每一两一包的称够了三百个,用盘子盛着,核了名数,一房一房的分头送去。藕香再叫银雁封了四两一封的十封,准备着赏给戏子。又去外帐房提了四十串钱,做赏挂的。这两笔便出了宝珠的帐,那三百两便自赔了。
  刚理值明白,陪房沈元家的进来,见藕香刚在值事,便站着伺候。见事完了,因陪笑道:“奶奶这几天儿正忙呢?”藉香笑道:“也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因道:“你有什么事儿?”沈元家的便向四下一瞧,见没外人,才轻轻的道:“今儿爷打发沈元转来了。”藕香道:“怎么?沈元不是跟爷进京去的,怎么这几天儿,便转来了?” 沈元家的道:“可不是,小的也这样讲。沈元说,爷没进京去。” 藕香道:“怎么不进京去了?敢又往那儿逛去了。”沈元家的道:“可不是呢,说是爷到了上海,便有许多官儿替爷接风,又有些请爷去。不是小的说,爷也太没得主见,把正经的公事也忘了。玩了这几天儿,便去掉了三千两银子,这会子要进京去,没得盘川了,又不能不去,怕耽误了日子,回来老爷知道,是了不得。这会子向上海万康庄上挪了三千银子,赶先带了沈顺和王喜、苏处进京去了。这里打发沈元转来,问奶奶领了银子去,还那庄上。说千万迟误不得,恐怕端节那边分帐来,吃老爷知道。” 藕香听着,呆了半晌道:“ 咳!这位爷怎么好年年这样,不出去便罢,一出去便搅出这些把戏。也不想想家里搁着多少银子?便这样海五海六的花。照这样花法,便一家把银子搬拢来,也不经花的呢!” 沈元家的道:“奶奶总这样多虑。目下莫说爷用了几千银子,便是几十万,奶奶也不争这些。不过爷出门的人,也要有点把握,幸而路近,倘然路远些,短了银子,便怎样呢?” 藕香道:“那这会子也没得说了。你喊沈元来,拿我的折子,去万丰银号里拿三千两,赶紧送去便了。” 沈元家的答应出去。藕香又唤转来道:“ 回来,我还有事情,怕没得空儿,我便把折子交你拿去,晚头交进来。” 沈元家的道:“ 那小的自然知道。”藕香便叫银雁去开了箱子,拿折子出来,交与沈元家的。那沈元家的便兴抖抖的拿出去了。因这一番有教:
  主子未承丹诏下,家奴先着紫袍来。
  第 十 七 回 闹戏园葛亮甫遭打 代帐桌夏作珪弄权
  却说沈元家的,拿着银号折子,兴抖抖的出来。刚走出穿堂找沈元去,不期秦琼刚从南书厅出来,不及站住,却被秦琼喝住道:“你鬼头鬼脑的,忙些什么?” 沈元家的便连忙站住掉谎道:“奶奶着我去问爷爷们,向叶府上去借的班子可来了没有。”秦琼道:“什么班子?” 沈元家的道:“ 刚三爷去借的戏班子。” 秦琼道:“今儿没有什么事吗,传戏班子什么。” 沈元家的道:“ 也没什么正经,三爷爱听戏,回了太太传去的。” 秦琼点点首儿,便放沈元家的出去。心里便不高兴,想宝珠也和我一般的人,他便这等快乐。他要什么,他太太总依他。偏自己不拘干点什么事,总吃老爷诃骂。想着便满肚子的懊闷,因顺步走到文案府房夏作珪那里来。
  原来秦琼这人是最有脾气的,所以姊妹们都和他讲不来。便美云等嫡亲姊妹也不和他一块儿玩。好便罢,有点儿不是,便要干闹。所以倒成了个庸庸碌碌的一种人品。外面结交些朋友,也没什么好人。只本府里两位师爷和他要好些。这夏作珪是绝会逢迎的,所以秦琼对他。这会子秦琼到了文案房里,那夏作珪刚在那里写家信。见秦琼来,连忙收起纸笔,站起来道:“ 哎吓!爷怎么好久不来我这里谈谈,我险些儿闷死。昨晚子缀了一夜灯花,今早子噪了半天的喜鹊。我当是什么大喜,原来是爷来了,好极,好极。” 说着,忙喊管家倒茶。自己点了个煤子装一袋烟递与秦琼。秦琼坐下笑道:“这几天师爷没什么事吗?”夏作珪道:“也没什么大事,今儿早起替老爷打了个奏办营务处的折子。刚誊了,请爷瞧瞧看,可用得用不得。” 说着忙向文具箱内取出,双手递与秦琼。秦琼略看了看道:“写的很好。只是咱们老爷也太不怕劳,年纪有了,朝廷家的事,也干不了这些。现在虽外面有事,我瞧也不打紧。只奏办营务处果然是个好事,只怕现在国储也不十分充裕,未见得准呢。” 夏作珪道:“爷见得极是,我也早这样说,照老爷这样年纪,也不犯着再辛苦。不过上了这个本子,准不准未必,但老爷因此竟自助了十万两的军饷,也足见老爷爱国的忠心了。” 秦琼道:“是。”夏作珪因问:“老爷可在府里?”秦琼道:“刚才说往中丞处商议事情去的。” 夏作珪道:“陆莲翁可也出去了么?” 秦琼道:“饭后便出去了,说今儿不来家也未可必。咱们趁今儿闲着,何不出去逛逛。” 夏作珪道:“很好!很好!我也闷的慌,咱们不如去邀了石时 和 葛 亮 甫 同 出去。”秦琼道:“石时那人讨厌,不是我讲他,他眼里只有一个宝珠,以外都不放在眼里。还是葛亮甫,邀他同去走走。”夏作珪道:“是。”便换了身斩新单湖绉衫儿,拿了把扇儿,将眼镜子用手帕子裹了,整整衣服,便让秦琼出来,一同出了文案房。绕过了穿堂,到对面帐房里来。却好葛亮甫正在那里着衣服想出去,见夏作珪也换了衣服过来,便道:“二爷敢是和作翁出去么?” 夏作珪刚要说,忽一阵锣鼓声打将起来,便侧耳朵骇异道:“什么?敢是今儿府里唱戏么?” 秦琼道:“可不是。今儿宝珠躲了学,却传了班子,在园子里唱戏呢。”夏作珪道:“园子里唱戏,怎么这里便听得见?” 葛亮甫道:“ 那有戏台的春声馆,便在这壁墙外。那边唱一句儿,笑一声儿都听的见。这会子正唱的热闹,那锣鼓声儿一阵响似一阵,打的人心痒痒的。我所以坐不住,要想去外面瞧瞧戏去。” 夏作珪因道: “ 哪里瞧去,敢是会馆里有戏么?”葛亮甫笑道:“你不知道吗?前儿小狮子巷开了一个戏园子,班子才京里新到的,我已去瞧过了一本,果然唱的好。”秦琼道:“那咱们便瞧戏去。”夏作珪道:“二爷又来,自己家里唱戏倒不看,也和我们一样见识,往外头瞧去。”秦琼道:“谁爱去讨人厌呢。头里他们又不来请我,便叫我去看了,他们另是一淘儿作乐,都和我没得话讲,我一个儿坐着,有什么味儿。倒不如外面瞧去的有趣。” 葛亮甫道:“好,咱们便一淘儿去罢。” 说着便让秦琼先行,一同到穿堂,喊胡升、邵二、小喜子、来顺儿等七八个人,跟了出门。
  因怕秦文知道,三人都不乘轿,一齐步行到小狮子巷。其时已经傍晚,戏园里日班已经停唱;晚间班子被人传去,说不唱了。秦琼便一肚子火冒,定要园里开唱。那戏馆里见势头来得,也不敢多讲,便请三人进去坐了。去叫老班来回话。这里胡升一干人,都跟着主子进来。见这戏园是五开间厂厅,台上空宕宕的,台下满堂挂的玻璃水法塔灯。铺说的桌椅也是红木大理的。两边包厢,又铺设些着衣镜、玻璃罩花摆设等件,工本也不区小。秦琼等看着,便各随意坐下,一时送上茶来。
  那管班来了,先将三人上下打量一番,便陪笑道:“爷们,今儿对不起了!咱们家班子,今儿被盛府里传去了。明儿只怕还留着唱,爷们爱瞧,过天再请过来罢。” 秦琼道:“什么话,你家开了戏馆子,哪儿能缺了班子。我今儿特来瞧你家的戏,你能回我走吗。小喜子,你吩咐他,今儿我爱瞧戏,喊他去传齐人来。该几多开销你给他就是了。倘再敢讲一个不字,你给我封起他的馆子来。” 那些管家都一迭声答应个是。小喜子便一手扯那个管班过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通礼,咱们爷喊你家开唱,难道不给你钱!你死也不讲一个字儿,你敢是要讨打么!” 那管班恨道:“ 怎么你老有这样不通礼,咱们也不希罕这几两银子。” 刚说到这两句,小喜子早两个嘴巴子打过去了。那管班本是武生,这会子便动了真气,和小喜子打将起来。小喜子早跌了几个斛斗,胡升等便多一哄动手,打将起来。那些戏园子里的人,见势不对。便早呐声喊,一齐拥将出来厮打,约有二三十人。这里胡升等,总只有七八个,早被那班子里打得乱跳乱叫。葛亮甫还插着去劝,也被打在里面。
  这夏作珪看不济事,便扯着秦琼的手道:“咱们走罢。”秦琼此时也胆怯了,便跟着夏作珪急急的出来,却不道大门已经反锁了。幸而没人把门,秦琼略有点手力,忙扭断了锁,逃出门去,赶紧亲自到县里报知。那县官立刻带领差役,乘轿到小狮子巷来。一到戏园门首,见门里外都拥塞着闲人,那些差役用藤竿子打开条路进去。见满园子打得雪片似的,那些人还在厮打。哪知县喝令差役进去,只捡那不戴红缨帽子的拿,休误拿了秦府家人。那些差役一片声答应,都磨拳擦掌的进去。见那些扭着厮打的,多没有帽子。有几顶儿多丢在地下,便暗暗认定穿马靴的多是秦府家人。并不问好歹,只将那些不穿马靴的拿住。除逃散的,还有十三个人,便一齐上了练子。那些人都赶着分辩,哪里管他。都一起拿住了,带回衙里。不问好歹,每人打了二百板子。十三面大架,一串儿架了出来。
  这里秦府家人,却打坏了小喜子和胡升两个。葛亮甫本来没用,已早被这些人打得半死睡在地下,动弹不得,满口里只是哼着。邵二看不是路,连忙赶回府里喊当差的用一张棕棚子去抬了回来。那胡升、小喜子也走不来,便一概叫人抬回。刚到府门,可巧秦文拜客回来,门口挤满了人。邵二便不敢抬进去,歇在门口,等秦文进去了,才把葛亮甫抬到帐房里歇下。
  夏作珪知道,忙走过来看时,见葛亮甫的衣服也扯的七零八落。两只眼睛似开不开的望着夏作珪哼。夏作珪看了,着实过意不去。因皱着眉头问道:“ 可觉得哪一处儿打坏了?”葛亮甫只是哼着说不出话来。夏作珪慌了,忙请秦琼出来商议说:“亮甫既这个样子,帐房里又一刻少不得人,这怎么处。” 秦琼想了想道:“光景不过受了点伤,也不妨事,请金有声来瞧瞧,看怎么说。大约总有几天儿才得复原,这帐房里的事情,须得请一个人代理几天才好。” 夏作珪道:“代理见,倒也不值什么。只是你我做不得主,叫谁代?依我的意思,不如回了老爷。给亮甫请几天假,听老爷派人代理便了。不要回来又被人说我舞弊。” 秦琼点点头道:“也说得是,那便我替他请假去。你赶紧叫人去请金有声要紧。”夏作珪点点首。
  秦琼便喊小喜子,夏作珪连忙止住道:“不要喊他,他和胡升两个也打坏了。” 秦琼听了满肚子好气,因道:“ 还了得,这个眼前亏吃的不小。回来我不把这个园子拆毁掉,我也不算人。” 夏作珪道:“ 我的爷,这会子也讲不得了,快去回了老爷是正经。你瞧,这时候将要晚饭了,回来各房来领帐,谁去理值呢。”秦琼听说,便耐着气往东正院来。
  进门,见满屋子灯火照的通明。靠西秦文房里,有些安息香的气息,又有人在窗里面念书。立脚听时,却是茜云在那里背唐诗,心便打了个格顿,想到,这会子进去,老爷必定又拿他来比我,说我不用功。刚想到里面,秦文见窗外有个人影儿晃着,便喝问道:“谁在那里探头探脑?” 秦琼吓了一跳,听茜云的书声也吓断了。便抢步进去请了安说:“因老爷在这里有事,不敢进来回话。” 秦文因搁下书道:“什么事,要你来回?”秦琼道:“刚才帐房里葛师爷来,叫我过去,哪里知道,葛师爷日间出去,吃人打坏了。要求老爷赏几天假,并求老爷替他作主。” 秦文诧异道:“ 怎么吃人打坏了?可知道为什么事儿?” 秦琼道:“ 也不甚仔细,听夏师爷说,因咱们府里往常开销的帐目略枯渴了些,所以外人都恨了葛师爷。” 秦文听了,哼了一声道:“ 这话再没别人讲,要便是夏师爷的意思。那也不管他,只问你是谁打的?”秦琼道:“说是小狮子巷戏园里人打的。因前儿老爷请中丞瞧戏,是传的他家班子。葛师爷把二百两银子扣下了四十两,吃他们知道了。这会子撞到便拥着打了一顿,葛师爷连话也不会讲了。” 秦文因道:“是了,前儿扣下四十两正价原是我的意思,这与他什么相干。况且又是他老班贪图生意,自己情愿让四十两出来,给爷们管家的。这会子因这个闹事,也太胡闹了。你去喊当差的,传他们老班来,很很的办一办,才叫这些混帐东西知道规矩。” 秦琼因道:“ 本来也太不成事了,连跟出去的小喜子和胡升也打的弹动不得。老爷要办,也不犯着当面么喝他,只请个片子交县里办去便了。只是今儿帐房里缺了人,请爷派人代理才是。” 秦文想了想道:“那便叫夏师爷代理一晚子,明儿一早去请金有声来代理便了。” 秦琼应着,见没事,刚要退去。又喊住道:“琼儿!” 秦琼连忙站住。要知秦文讲甚话来,请看下回。这正是:
  一任豪家身手很,可怜已吃眼前亏。
  第 十 八 回 秦宝珠病欹红玉枕 沈藕香亲送绣金衣
  却说秦琼刚要退出,秦文又喊转来道:“头里陆师爷讲起,说他的家眷来了,还耽搁在船里,没得下处。我想咱们园子里尽空,没得人住,也要荒芜了。现在美儿和叶府上的小姐都打算住里面去,倒也很好。倘师爷想咱们这里住,就请他们太太和小姐们,住园子里去,也没什么要紧。只问爱哪样便哪样罢,咱们府里也不争这一点儿用度。” 秦琼答应 着。又站了会儿,见没事了,便退出来。先将这话告诉了夏作珪。夏作珪便又高兴又不高兴的道:“这一晚子叫我代什么,横竖明 儿 金 有 声 来 了,今 儿 的 帐 叫 留 着,明 儿 算 罢了。”秦琼再三央他。夏作珪一忖道:“ 管他娘,今晚子帐上弄他几十两银子用用也好。只尽把大笔头的开销清了,也好拿一个九扣的除头,多少可百两银子总有。” 想着便道:“既二爷这么说,我便代理一会子罢了。” 说着便叫邵二掌灯,到帐房去了。
  秦琼便到南书厅,将秦文的话对陆莲史讲了。莲史很合己意,便说:“等你师母和师姐到来,再作计较罢了。” 秦琼应诺,到放馆出来,回了秦文不提。
  且说这日宝珠等在春声馆看戏,那欢笑热闹是不必说。直唱到五更,方才歇锣。这些人也多看的倦了,柳夫人头一个禁不起,早先睡去。软玉姊妹,便仍就睡在婉香对房。宝珠看大家睡了,才回到自己屋里睡去。到次日傍晚才醒过来。却因天色下雨,阴沉沉不辨时候。及至梳洗完了,那天便真个黑将下来,雨声是越发大了。宝珠觉得心里烦燥起来,又因昨夜不睡。今日又起来迟了,身子很倦,便仍躺到床上去。袅烟点灯进来看见道:“爷又怎么了?” 宝珠见袅烟问他,因略笑道:“没什么,因我觉闷的慌。姐姐他们可起来了么?” 袅烟道:“婉小姐和蕊小姐、软小姐都早起来了。这会子东府里大小姐邀去斗叶子戏去了。因爷睡着,没请爷去。”宝珠听了,心里便活挠挠起来,想也到东府里玩去。又转念怕秦文知道惹骂,便又收转念头。因道:“他们怎么不在咱们府里玩,倒跑那边去。” 袅烟道:“ 是三太太的主意,说天下雨怪没味儿。所以连太太 也 请 过 去 吃 酒呢。”宝珠点点首儿。袅烟又道:“早间金爷拿帖子进来请爷的安。因爷睡着,我不来回,拿爷的片子回拜去了。” 宝珠因道:“怎么他忽然来拜起我来,敢有什么事儿。” 袅烟道:“光景没什么事,听说金爷是来府里代理帐席的。” 宝珠道:“怎么要代理帐席,葛师爷哪儿去了?” 袅烟便将昨日葛亮甫被人家打坏的事讲了一遍,宝珠听了好笑。因道:“昨晚子倒造化了夏师爷。”袅烟笑道:“可不是。外头多说昨儿夏师爷弄了好几个钱,今儿早起吃馆子去呢。” 宝珠笑了笑,因问道:“昨儿软小姊叫买的洋床,帐房里可办进来了没有?” 袅烟道:“才今儿珍大奶奶开帐出去,还有添做门帘窗帏和绣花垫子那些物件。光景明后儿才办进来呢。”宝珠点首。袅烟又道:“今儿太太说,小姊们现在不能搬进园子里去住。因什物还未齐备,厨子也没有派定,须得园子里开个厨房才便。现在检定本月二十八日才搬进去住呢。”宝珠算算日子,觉得老远的,心里好不耐烦。
  刚纳着闷,晴烟进来说:“三太太叫玉梅来请三爷喝酒去。”宝珠想了想便点点首儿。走下地来,忽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因道:“ 怎么发起热来了。” 袅烟忙过来握他的手,觉得手心儿焦灼灼的,再向额上一摸也滚烫的,失色道:“怎么好端端的发起烧来?” 你肚子里可怎么来?” 宝珠道:“倒也不觉什么,不过气闷的很。”袅烟道:“既这么着,东府里不要去了。外边雨也大的很,风又尖魆魆儿的,不如睡一会儿罢。”宝珠自觉支撑不住,便叫晴烟去回了。又叫不要说起病,怕婉香知道发急。晴烟答应去了。宝珠便自睡下,袅烟陪着。到晚膳时候,宝珠也不吃饭。听那窗外的雨一阵大似一阵,忽满窗子一亮,一个闪电过处跟着一个霹雳,“坑磕磕”的震得玻璃窗儿都响。宝珠早躲在枭烟怀里不敢言语。那雷还旋磨似的响个不了,那雨小了些,滴滴沥沥响着。心里觉得凄怆起来,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纳闷半晌,因想睡熟。却好婉香和软玉、蕊珠来了,知道宝珠病了,心里多很不受用。便恩恩切切的和宝珠谈了一会,又劝宝珠吃了口稀饭,看他睡熟了才去。藕香知道,也过来望了望,又送了些香苏饮来与宝珠吃。
  到了次日,病越重了。宝珠因发烧太重抵挡不住,便睡着走不起来。柳夫人发急了,请金有声进来诊脉。说不妨事,才放了心。不期宝珠打这日起,一日重似一日,连米汤也吃不下。婉香、藕香等终日伴着他,他总是昏沉沉的好睡,也没什么话讲。把平日的一种温存样儿,却一造收拾起了,到月底边还起不得床。大家因宝珠病着,都没得兴趣。二十八那日便也不搬往园子里去了。
  到了五月初上,宝珠才好起来。足足的病了一月不打紧,倒是婉香等一干人被他急死了,现在才各放心。宝珠也能起坐和姊妹们谈谈说说,倒也有趣。有时自己照着镜子,觉得清减了许多。两弯眉儿却颦的和婉香差不多,有一种可怜样儿。自己也觉怜惜,便分外保重。不是和婉香下棋,便自己拿着笔做做诗。又挨过六七日才霍然痊愈了,便怂恿婉香等搬进园子去。婉香见他已经大好,便大家商议着,从五月初十日搬进园去。却好这日是蕊珠和绮云、赛儿三个的小生日,大家便又闹起戏来,热闹了一天。那园子里,自从诸人搬了进去,便觉得花柳有情,山水生色。宝珠住在里面,就像一个穿花蝴蝶儿一般,乐的了不得。那些吟诗饮酒的事是不必说,也记不得这许多。
  到了六月初二日,秦珍打京里回来了。藕香接着欢喜的很,把带来的物件,逐样检点明白,送往各房去。却把宝珠和婉香的物件,亲自送到园里惜红轩来。却值宝珠和婉香、软玉、蕊珠一块儿坐着挖西瓜壳儿做灯。藕香进来看见道:“你们到会玩意儿呢,这个西瓜壳儿还要挖出这许多花纹来,明儿便坏了。可是吃着没事做吗?” 婉香因笑道:“ 大嫂子你瞧,看谁的镂得细。” 藕香看时,婉香镂的是细回文卐字,夹着四个图儿,镂出“ 月圆人寿” 四个双钩篆字,觉得精致的很,便满口赞好。再看宝珠镂的,是鸳鸯戏荷的散花。软玉是四块合景书画的。蕊珠是绣球纹夹着两个狮子的。因笑道:“多好心思,讲细致还是婉妹妹顶好。”
  宝珠笑道:“大嫂子总存着一个偏见,我这个还没镂好呢。镂好了你瞧着,眼睛多要花呢。” 说着放下刀子回过头来,见银雁捧着一个缎盒,因道:“大嫂子,这是什么玩意儿?”藕香道:“你哥哥回来,这便是你要的东西。” 宝珠便跳起来道:“好哥哥,好嫂子,我正想着呢。” 说着便叫软玉和蕊珠的西瓜灯拿开,又一迭声叫春妍抹桌子。藕香等都看着他好笑,春妍过来抹了台子。银雁便将缎匣放在桌上,大家都围着来看。宝珠先打开袱子,看是一件金酱女袄料儿,满身平金钱的大牡丹花。略一展看,便觉光彩夺目。宝珠喜的顿足道:“好!”又忙问道:“这是送谁的?” 藕香道:“你哥哥因要公道,照这个样儿,一色的定了十件。东府里送了五件去。”宝珠道:“ 东府里四件彀了,怎么要五件?”藕香道:“你不知道吗,前儿金有声在这里给琼哥说下了亲事了。便是石师爷的令妹,转眼就要行聘了。” 宝珠恍然道:“ 不错,前儿我病着也听见讲起。我因这些事儿不经心,便忘了。足见大嫂子心细。” 又道:“ 那么这一件儿送婉姐姐,还有四件留着干什么?” 藕香笑道:“你不要替我耽忧,难道我自己不该要一件儿吗。这两个袱儿里,便是两件,送软妹妹和蕊妹妹的。还有一件是要送陆师爷的小姊去。”宝珠听说,因忙问道:“我正要问大嫂子呢,头里四月间听说老爷邀陆太太和小姊来园子里住,师爷答应了。怎么隔这两个月还不提起这话,难道还在船里吗?可不要热坏了那位小姐。”藕香笑道:“便热坏了,也不干你事。前儿原说要来住的,此后不知怎么陆师爷又说不便来,回了老爷。在外面租公馆住了,说改日总要来给太太请安的。” 宝珠又道:“大嫂子可知道这位小姐唤什么名字儿?” 藕香道:“这个我倒不知道。只听说年纪却长了,长的倒很好,还会得做文章呢。” 宝珠道:“你那还不仔细,我到知道他叫做琐琴呢。” 婉香笑道:“偏你会打听这些,横竖你心里有了个他,他心里还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呢。” 宝珠笑道:“ 那我也不希罕要他知道。” 刚说着,见藕香身边的小鹊进来道:“爷请奶奶转去,有事情呢。” 藕香应了声,便把缎盒里三件袄料捡出。又打开一包,是十副平金裤脚,又打开一包看是十副挽袖。软玉看见骇异道:“ 婉姐姐,你要这个什么用?”婉香笑道:“那里是我要的,这是宝珠带来孝敬太太去的。”软玉笑道:“我当是你要穿披风儿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藕香又打开一包,是一副平金的帐沿和床帏子,八副堆花的椅垫套儿,又两大匣子的枷楠香末和些阿胶桃杏等脯,都叫春妍替婉香收了进去。婉香和软玉等多道了谢。藕香略坐一会,便告辞出来。正是:
  草索不妨公子病,花衣却称美人身。
  第 十 九 回 赚巨款奴才捐官 赦小过主人积德
  却说藕香带着银雁、小鹊,打惜红轩后面经宝珠楼上绕过下来,见只有晴烟一个穿着白纱衫儿,低着颈儿在那里穿茉莉花翘儿。见藕香打楼上下来,因站起来道:“大奶奶好忙呢。大爷回来了,不辛苦吗?” 藕香笑道:“ 也没什么。三爷搬园里去了,你到不冷静么?” 晴烟道:“这屋子里到比往常热闹的多呢。往园子里去的上上下下一干人,多贪着路近打这楼上上去。这屋子里就像穿堂似的,楼梯上一天也响不了。晚头,楼上下一路又点了灯,到比茶馆子还热闹呢。”藕香笑笑,因道:“我刚打月台上来,见那月洞上的镜子门推的松了,怕明儿脱了笋。打将下来不打紧,倒是这样大的镜砖没处配去。你明儿索性叫人把他卸下来。倘嫌晚间没得关闭,你叫小厮们把那个冰兰格子装了上去就是。”晴烟答应着,藕香便走出回廊上来。因看看天井道:“这大热的天,怎么还不搭凉棚子?” 晴烟道:“ 可不是么。咱们这位爷,因前儿到叶府里去来,见他家的凉棚都是机器做的,说灵便的很。用铁杆子搭起来,上面用绸子做了篷。可不用扯得,只要把那杆子上的螺蛳旋儿一旋,那篷子飞风似的打开了。再倒旋一旋,那篷子便也飞风似的卷做一卷儿了。爷爱这个,所以连对面的小桃花馆的旧篷子也不叫搭。说已叫叶府上的什么洋匠做去,明后儿就送来了。” 藕香笑道:“ 好便好,怕没得百十两银子办不下来。回来开上帐去,又吃三老爷骂呢。” 晴烟道:“是呢,说八十两银子一座呢。连太太院子里共是三座,光景也得三五百块钱。不过太太准了,光景这钱是太太出的大面了。” 藕香点点首。忽一阵风吹来,很热烘烘的。藕香道:“热的很,这天要下阵雨才好呢!照这样热,我真一点儿事也干不了。” 说着,便带银雁、小鹊出来到自己屋里。
  秦珍却又被秦文喊去问话去了。因走到房里换了件茜纱衫儿,叫翠凤打着扇,自己便拿张笺子开了个单子,叫银雁拿出去。喊帐房里办扇子去,赏给婆子丫头们的。又问小鹊道:“去年咱们府里办四十架洋风扇儿,秋天卸下来搁在那里。天热了,早 晚 各 房 里 便 要 来 领。你 去 问 声 沈 元 家 的瞧。”
  小鹊应了声出来,便找沈元家的去。却好刚撞着沈顺家的进来。小鹊因道:“ 妈妈来的正好,奶奶喊沈元妈妈呢。可在外面么?”沈顺家的诧异道:“怎么,奶奶喊沈元家的?敢是喊我你听错了。” 小鹊笑道:“妈妈又取笑来,这一点儿事我哪会听差呢。” 沈顺家的道:“那么着奶奶忘了,前儿四月间,不是奶奶打发沈元家的往上海去了,到今儿还没回来呢。”小鹊道:“那光景是奶奶忘了。” 又道:“ 只是我一晌没听讲起这事。” 沈顺家的道:“ 这事你自然不知道。奶奶怕老爷知道,瞒得铁桶似的。我还是沈元家的私地告我的。这会子什么事,我去干去便了。” 小鹊便把要洋风扇子的话讲了,沈顺家的道:“ 这个去年是我收下的。我去找,回来送进来便了。” 说着回了出去。小鹊进来回了藕香。却把沈元家的事,隐着不提。怕戳穿了藕香生气,所以不敢提及。
  到晚后,秦珍进来,便一味子嚷热。藕香替他脱了长衫子,又叫小鹊与他打扇,银雁替他抹个身子。静坐了一会儿,秦珍才舒服些。因道:“ 你可知道,这里本县老爷坏了。刚今晚子差官来摘了印去。” 藕香笑道:“我哪里管这些事,自己府里还管不周到呢。” 秦珍道你自然不明白,可知道是为着咱们府里的事坏的。今儿葛师爷也回复了,连琼弟也被老爷捶了几下。” 藕香诧异,问是为什么?秦珍便叹口气道:“本来也太胡闹了,四月间琼弟和葛师爷出去打戏馆子,回来叫县里枷了戏园子的人。还把戏箱封了去变卖充公。这都是琼弟借着老爷的名头叫那官儿干的事。哪里知道,这戏园子老板是京城三王爷得意的人。他便赶进京去哭诉了三王爷,连咱们府里也告在里面。说怎样的倚势欺人,指使地方官压诈小民。因此我在京的时候,王爷还讲我几句不是呢。照这样闹法,咱们府里也不稳便。刚老爷喊我出去,就为这个事儿。” 藕香听了不语。秦珍又道:“ 还有节儿事情。昨儿吏部里信来,问新捐大八成,在部候选的县丞沈培元,在那里求缺。说是咱们府里的门生,问究竟是否这事。老爷问我,我也不知道。及至查了册子,才知道咱们房里的陪房,沈元的原名。这也奇事,沈元是几时告假出去的?”藕香吃了一惊道:“吓!这怎么讲,沈元原不曾告假出去。前儿跟爷进京,他四月初回来说爷在上海花空了。乏了盘费,在什么庄上挪了三千两银子进京去,特地打发他转来把这笔钱汇去销帐。照这样说,敢是他谎了银子去捐官的么。”
  秦珍跳起来道:“ 不必说了,一定是这奴才谎了去的。我那有这件事儿。我到上海的时候,他拿了封信来,说他家的病重,所以告假回来的。罢,罢。这还了得,好大的胆子。小鹊你去传沈元家的进来。” 小鹊听着也失了色,因道:“刚日间,奶奶叫去传沈元家的。沈顺家的回说,沈元家的还是四月间奶奶差往上海去的,还没回来。我怕是奶奶忘了,又听 说 是 瞒 着 老 爷 的,所 以 不 敢 问 得。” 藕 香 道:“啊吓!反 了,这 从 哪 里 讲 起,这 些 奴 才 坯 子 干 的 好 事。吓,快给我喊沈顺家的来,我问他呢。” 小鹊应着,忙出去传沈顺家的进来。
  沈顺家的知道这事,也道:“这这了得,咱们还洗得清吗。”说着,便连忙叫人去把沈元家的女儿春柳儿带了进来。春柳儿早吓的哭了。沈顺家的也不问别的什么,只扭着春柳儿到西正院来。秦珍早气的话也讲不出了,见沈顺家的和春柳儿进来。便拍着桌子喊道:“我出去了几天,你们一班儿舞这样的弊,还不给我掌嘴巴子。” 藕香止住道:“ 不忙,让我问他呢。” 因向沈顺家的道:“你知道沈元家的逃去,你怎么眼睁睁的不来回我一声?” 沈顺家的连忙跪下道:“ 奶奶,这,这不干小的事。前儿四月初四,沈元回来,小的们只知道来替爷汇银子的。次日沈元家的把铺盖箱笼搬出去,小的问他,他说爷在上海……” 说到这里便不说了。藕香道:“你只管讲,不干你事。” 沈顺家的战兢兢道:“他说爷在上海娶了位姨太太,爷写信回来,请奶奶打发人去接。说奶奶因他两口子稳当,所以着他去的。还说不许声张出来,怕老爷知道的话。小的当时并不知道这黑心的奴才种子干这些的事。请奶奶只问春柳儿总知道的。” 说着,春柳儿跪着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道:“小的也不知妈干下这事,求奶奶开恩,不干小的事。小的爹和妈总在京里,听恁爷和奶奶怎么样发落,小的总不敢求一个字儿。” 藕香气了半晌道:“我明白不干你们事,总之我自己大意了些。你们退去罢,外面不许给我多讲。” 沈顺家的和春柳儿磕了两个头出去了。
  藉香因叫银雁把万丰的折子拿出来,叫人验去,可不要换了假的与我。银雁答应着拿了出去,一会子进来说:“不错的,折子原是真的。”秦珍接来一看,见写着“ 四月初四日付规元银三千两。” 因道:“奴才,打谅捐了这功名,我便不能奈何他么。小鹊你拿笔砚来!” 小鹊便送了过来。秦珍即便带草的写了个电报底子,叫小鹊拿出去。藕香递了个眼色与小鹊,小鹊会意。便拿着出去揣在怀里,往别处闲逛去了。
  藕香见秦珍盛气已过,因道:“ 这事总怪我不是。” 秦珍道:“ 哪能怪你,便我也要上这个圈套子。” 藕香因道:“难道一个即选县丞,三千两银子就能捐足吗?” 秦珍道:“也不够点儿。照他的这个花样,总得五千两银子,照例四十八日就能得缺了。所以我赶早打电报去,关照吏部里去拿问他。”藕香道:“ 他不是白用了银子坏了功名吗?” 秦珍道:“这个自然。不这样,哪里知道利害。”藕香道:“论理也该这样办法,只是也造点孽。他两口子当一辈子的奴才,才不过挣下二三千两银子。这会子虽谎了我的去,他也添补着二千两光景。果然坏了他的功名,可不要悔死了。便不悔死,也一辈子出不得头了。依我,不如咱们认了晦气,只算丢了三千两的个折子,成了他的功名,也算积点子阴德。他有点子良心,总不敢忘了咱们爷。再出个谕单给他,瞧着他深自悔过,倒也是件好事呢。” 秦珍听了这番话,暗暗赞叹藕香贤德。因道:“ 终不然叫你平白地丢这一大宗银子。”藕香道:“倒不值得什么。在咱们手里也只算丢了几百个钱似的,谁疼这一点儿来。只你也不犯着为这些事气得这样。你瞧,你衫儿都汗透了,何苦来呢。” 说着便把自己扇子替给他扇。秦珍便一点儿气也没得了。因笑道:“那么我已打电报去了,终不然再追一个电报去,成什么事儿。” 藕香笑道:“我早打算着,电报在小鹊身边没去打呢。” 秦珍便付之一笑,也就罢了。
  因见壁上挂着笛子,便随手卸下来,*了*芦衣子吹了一句《彩云开》。忽道:“赛儿呢?” 藕香道:“他往园子里看西瓜灯去了。敢是喊他拍曲子么?” 秦珍笑一笑,便又吹“月明如水浸楼台” 一句。藕香笑道:“ 这个大热天还弄这些东西,你爱听我来吹个应景儿的《 赏荷》,你唱罢。” 秦珍说:“好。”便把笛子递与藕香吹着,自己唱道:
  闲庭槐荫转,深院荷香满,帘垂清昼永,怎消遣?十二栏杆,无事闲凭遍。闷来把湘簟展,方梦到家山,又被翠竹暖风惊断。
  唱了这一拍,便一迭声嚷热,叫拿荷兰水来吃。藕香笑道:“我到没听见蔡邕吃过荷兰水。”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银雁早开了两瓶进来,倒在两只水晶杯子里,两人都喝干。
  忽外面说赛姐儿回来了,且住。这叫做:
  小亏在我原无损,大德于人却有功。
  第 二 十 回 送鲜花石时助宴 拾睡鞋袅烟担忧
  却说秦珍和藕香喝完荷兰水,却好报说赛儿回来了。秦珍因喊道:“ 赛儿!” 赛儿听见,隔窗子应了一声。进来,藕香见他手里提着一盏西瓜灯,里面点着蜡烛,因要来看时,却是蕊珠镂的那个两只狮子,竟像活的一般。因笑道:“这是蕊干娘给你的么?”赛儿道:“是呢。今儿园子里才有趣呢。咱们大家都在洗翠亭喝酒,四面窗子开了,凉快的很。檐口挂了这四盏西瓜灯。美干娘和丽干娘又扎了十几盏荷花灯,点了蜡烛,放在池子里氽来氽去。引得那些鱼都泼剌剌的跳着响,那真的荷花也开了好些。他们说后儿是宝叔叔的生日,就照今儿这个样子玩一天呢。”
  藕香听了道:“不是你说,我倒忘了,后是初四,是宝弟弟的小生日呢。你瞧,怎样给他做做。” 秦珍道:“ 也不用怎样大举动,近来老爷又怪要省钱。依我,不如封一百两银子过去,听他自己办去。爱哪样玩,便哪样罢了。” 藕香说:“是。” 因向赛儿道:“你爷刚找你拍曲子呢。” 赛儿听了高兴道:“好!好!我刚在洗翠亭拍一只《赏荷》 来,大家都说好听,才把这盏灯给我呢。小鹊,你把这盏灯挂好了。你吹笛子,我来唱呢。” 小鹊答应着,便把那灯挂在保险灯下面。拿个矮凳子坐了吹笛子,秦珍击着桌子当板。赛儿开口唱道:
  强对南熏奏虞弦,
  刚唱到弦字,那声音便住了。因咳嗽一声又唱道:
  只觉指下余音不似前。那些个流水共高山,
  唱到两句,那喉咙真正提不起了。藕香笑道:“ 何苦来,现什么世。”赛儿笑了笑,定要唱下去道:
  只见满眼风波恶,似离别当年怀水仙。
  小鹊吹着笛,听见他哑了,不禁嗤的一笑,便脱了板。赛儿跳起来道:“这个死喉咙偏不争气。罢,罢,不唱罢。我来吹笛子,奶奶唱。”藕香笑道:“今儿不利市,我也没得嗓子。你爷刚唱了板一枝花,就像老猫声似的。” 秦珍听着笑了道:“不唱罢,咱们呷杯酒睡罢。” 银雁听见,忙去把日间秦珍带回来的白玫瑰,开了一瓶进来。又装了两盆鲜荔枝和藕瓜莲子等类。三人便坐下,一块儿吃了。赛儿便自睡去,秦珍和藕香两个用花露水洗了个澡,觉得遍体松爽,也便安寝。
  次日已是初三,藕香派人去园子里把洗翠亭铺设起来。又把外面西花厅结了彩绸子,预备明日给宝珠请男客的。又封了些赏封,是二两一个的。再把昨日秦珍吩咐的一百两银子,捡了两个元宝,用盘子盛了,盖着红绸子,叫翠莺送往天风楼宝珠处去。忙了半日,才空了一会儿。各房丫头都来领洋扇子,藕香便叫大丫头金雀和翠凤,逐架的检点发出去了。
  忽沈顺家的进来回说:“叶府里送女班子来伺候,递手本来请安。”藕香点首说:“叫留在春声馆便了。”沈顺家的答应着,又送上一个礼单。藕香接来看时,是叶冰山送的:平金百寿图的大红缎子闱屏一堂、玉如意一架、翠松扎的鹤鹿一对、两个琉璃缸的文鱼、一件刻丝纱的花衣、两柄么月雕扇、两柄纨扇、四樽子酒。藕香看毕,便问:“可全收下了么?”沈顺家的道;“这不是来单,这是三爷把收下的物件,开这个单儿来,请奶奶开发的。” 藕香约了约,也值得百十两银子的礼物。便叫银雁封的二十两的使力,又二两一个荣封交沈顺家的拿出去了。一会儿又来回说:“石师爷送四盆茉莉花来,给爷赏玩的。问奶奶可要抬进来。” 藕香道:“便收进来,摆在廊下罢。” 沈顺家的答应出来,见大厅上歇满了花担子。许升和花农两个在那里忙着分派,见沈顺家的出来,便道:“妈妈,大奶奶可叫抬进去么?” 沈顺家的道:“奶奶收了,叫送上去。” 花农便指了四盆,叫小厮们抬往西正院去。又指了八盆,叫送东府里去。沈顺家的笑道:“石师爷倒好癖呢,买这许多来干什么。” 许升笑道:“还分不了呢。东府里去了八盆;南正院太太那里去了四盆;大奶奶那里四盆;三爷那里也是四盆,这里有了十六盆,还有四盆没抬来呢。” 沈顺家的笑道:“ 照这样,咱们府里倒好开花圃子呢。” 刚说着,里面喊沈顺家的,沈顺家的便应着进去了。
  这里花圃子里又抬了四盆来,花农便叫小厮们抬着,领进园子来。因问管园的道:“咱们爷可在洗翠亭么?” 那管园的道:“光景总在那里玩。” 花农因领着八个小厮,抬着花盆子,往假山洞里穿过。刚走到石桥上,忽一阵风来,从天上吹下一派的鼓乐声和些笑声。抬头看时,原来那山上的天风楼高出云际,阳光照着那泥金匾额闪闪熠熠的看不明白。见四面都开了窗子,帘子下隐隐有些人影儿。便打谅宝珠在天风楼,和那刚送来的女班子吹唱。因笑道:“ 你们瞧,咱们爷倒乐得和神仙似的,这会子都管不在洗翠亭了。你们把这盆子歇下来,在这里等,让我去问要摆在哪块儿的。省得回 来 又 像 蚂 蚁 搬 鲞 头 似 的,扛 来 扛 去,扛 个 不了。”那些小厮们,便都歇下了担子,坐在桥栏上等着。
  花农便迎着风一溜烟的跑过桥去,到洗翠亭一张,见满亭子摆的珠兰茉莉。亭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却没用一点儿红色披垫。却是光秃秃的磁墩子和云石的桌椅。炕上面,两边摆着两个红木高架子,架着一对滚圆的玻璃球儿。里面养着金鱼儿,多有五六寸长,一上一下的游着好玩。花农见四下没人便伸手去捉了一个,想藏在怀里又怕死了,便忍着心痛仍放在缸里,却不道因天色热手心火烫的,那鱼放在水里便不沉下去。那肚子朝着天一动也不会动了。
  花农急了,想捞起来甩到池子里去。猛回头见一个人打后面来了,便一留烟跑出亭子,往绿云深处绕过向天风楼来。刚走到山坡,见袅烟迎面走来。花农便站住陪笑道:“姐姐往哪儿去?爷敢是在天风楼么?” 袅烟道:“ 刚下来,在这边夕阳红半楼蕊小姐那里。你有什么事儿回?” 花农便说了。袅烟道:“那你站着,我去问来。此地现在到处都是小姐们做了住屋,你还照先那模样乱闯着,回来可不要吃了嘴巴子,还没处哭去呢。” 花农道:“ 是。姐姐讲的是,足见姐姐疼我。我这会子站着伺候,回来我拿茉莉花朵儿孝敬你。”袅烟笑了笑,也不多说,便倒转去了。花农在循山游廊上坐了会儿,见袅烟来了,忙站起来,笑迎上去道:“姐姐,爷怎么说?” 袅烟道:“爷叫送太太那里去。” 花农道:“太太那里有的送去了。”袅烟道:“那么着,你摆在洗翠亭廊下便了。爷说喊你去谢石师爷。”
  花农应诺,便一气走下山来。到洗翠亭廊下先看了地窝,再跑去喊小厮们抬了过来,一字儿的摆下。刚排好,见那边桥上,袅烟和春妍两个将着手儿,飘飘逸逸的说笑着走来。到亭子廊下,见花农已将花盆子摆好了,便同着过来看。春妍因道:“这茉莉花儿,倒开的比那些旺呢。” 花农笑道:“我送进来的东西,哪有坏的呢。你瞧这几盆花儿摆在这里,连这个亭子也换了样儿了。你们瞧,不像个水晶宫吗?”袅烟嗤的一笑道:“是呢,前儿听说这水晶宫里还爬着一个龟将军呢,吃爷打了一顿。” 花农红了脸道:“ 这儿不是爷明儿要做生日的吗,我回来告诉了爷,怕不拧你这红红的小嘴儿。”袅烟听了,便拿帕子来豁他的脸,花农忙笑着逃去了。
  袅烟也不追赶,便同春妍进亭子来。偶然见玻璃缸里的鱼氽起了一个,肚子朝着天。春妍忙唤袅烟看道:“这个鱼怎么了?”袅烟把扇柄儿拨了一拨,那鱼翻了个身仍旧朝天了。因骂道:“ 这鱼定是花农搅死的。回来咱们那一个见了,又要跳断了腿条子呢。” 春妍笑道: “ 你们那一个是谁?”袅烟红了脸道:“啐!你还问我呢,我往常不问你也便罢了。”
  刚说着,见海棠和爱儿捧了一包子披垫进来。袅烟道:“你们在哪里逛,到这会子才来。”海棠道:“多是爷吓,头里检了一堂平金大红的单披儿,又说嫌俗很了。再叫换洋红堆花的,去换了来又说不好。这会子又换了这个湖色刻丝的来才对哪!说叫你们好好的套上了,不要搅脏了。” 袅烟接了,便和春妍两个,把一应椅子、磁礅子都套了套子。春妍一面套着,一面道:“这位爷也太多事,这大热的天,凉冰冰的磁石墩子不要坐,还要罩这套子 上 去。” 袅 烟 也 道:“可不是呢,你瞧着明儿略坐一坐,又要教人去了他呢。”海棠笑道:“爷说,这冰冷的椅子,只能像我这样,坐坐还不打紧,姊姊们是坐不得的,所以要用这个套子。” 说着大家都觉好笑。一时套齐了。四个人便一串儿手将手的往石桥上走回来。
  忽袅烟放了手道:“哎吓,险些儿忘了。你们先走,我去转一转来。”春妍问:“什么事?” 袅烟道:“ 那个鱼也刚才忘记丢了他,我去丢了池子里来。” 说着,便独自回转来到亭子里。把那个鱼捞在手里,忙抛在池子里,看他还氽着不沉下去。袅烟一面看着鱼,一面用帕子揩手,揩干了便拿帕子去抹脸。猛觉得一股腥膻气,熏得要呕了。再闻一闻连手上都有了,原来这金鱼是最腥气的。袅烟暗暗好恨,便把那帕子也撂在池子里。再到池边去净了手,向衣角上揩干。刚要走,忽荷花丛里飞出一只白鹭,把那个死鱼一口擒着,拍拍的飞向水流云在堂那边去了。
  袅烟便站起来,信步走石桥上去。刚到绿云深处门首,觉得脚底下踹着一件软软的东西。低下头去看时,却是一个手帕子裹着不知什么。因拾起来看那帕子,已踹的都是泥了。便提着指尖儿抖开来看里面,却裹着一只小小的软底红睡鞋儿。心里跳了一下,见四下没人,再细看脚寸却还不到三寸,是扯弓头的,那鞋底儿竟不过二寸光景。因满肚想转道:“咱们府里除了婉小姐再没有这样的小脚寸儿。光景定是咱们这位爷和婉小姐玩,故意藏过他一只,却不道掉在这里。幸而是我拾了,倘然被小厮们拾了去,成什么话!” 想着便暗暗埋怨,忽又转念便满脸飞红起来。将那鞋儿仍将帕子裹了揣在怀里,慢慢的走回天风楼来。
  宝珠却出去和石时谈天去了,便一个儿坐着纳闷。又把那鞋儿拿出看了一看,藏在自己枕头底下。心里又七上八落狐疑着,当是宝珠和婉香有了什么事情。不知这鞋儿究竟是谁的,且看下回有分教。正是:
  分明鹦鹉多防到,不是鸳鸯暗赠来。
  第二十一回 暗猜疑秦公子受屈 明讥讽叶大人贻羞
  却说这日宝珠和石时,一直谈到起更才进来。见袅烟背着灯坐着,一声儿不言语。因陪笑问道:“姊姊你又怎么一个儿在这里纳闷。”袅烟笑道:“谁讲来,好好的闷什么来。爷什么时候出去的?” 宝珠道:“ 我傍晚才出去的。怎么,敢有什么事儿?” 袅烟道:“也没什么。爷今儿可曾往绿云深处去来?” 宝珠道:“我今儿没去。刚日间是打留余春山房下去的。” 袅烟又道:“刚婉小姐房里少了件东西,叫人来问爷可拿不拿?” 宝珠诧异道:“什么?我没拿他一点儿东西。他失了什么了?” 袅烟低声道:“ 说失一只睡鞋儿,敢是爷藏着。” 宝珠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我哪里敢拿他这样的东西!这个失了还了得,敢丫头们偷去了。不过,丫头们要这一只什么用,这个古怪。” 袅烟见他正颜厉色的,心里诧异道:“这个不是爷掉下的,还有谁做这种事情?这便奇死了人。” 因向宝珠道:“爷不要这样大惊小怪,教人听见成什么话。你既不拿,我给你瞧一件儿东西。” 说着便把枕头下底的鞋儿取出来递与宝珠道:“这可不是婉小姐的吗?”宝珠接来看时,宛然是婉香的脚寸。因道:“ 怎么你藏他的东西?” 袅烟哼了声道:“我藏他的,我只问爷是谁藏他的。”宝珠急了道:“哎吓!这个怎么能冤我来。你不信,我赌个咒你听。” 因道:“倘是我藏这个东西来,立刻叫我……”袅烟忙掩住口道:“可又来,这也不犯着急得这样。”宝珠看着鞋儿,忽道:“这不是婉姊姊的。你瞧这帮儿是大红的,婉姊姊一辈子不爱穿大红的。你瞧他自从到咱府里来了,你几时见他穿大红鞋儿。况且鞋儿是扯弓头的,不很尖,小虽小,底儿也这样阔。这个定不是婉姊姊的。你老实告诉我是谁的,不要呕我了。” 袅烟被他一说,仔细看时,鞋样果然不像婉香的。往常见婉香的鞋底儿纤瘦得很,不是这样粗蠢。因道:“这更奇了,是谁的呢?我是从绿云深处门口拾来的。我当是你遗下的,所以怪了你半天,照这样说,难道又出怪了。” 宝珠道:“你也太不明白,便是我的,我也断不肯带在身边大白昼里逛去。设我被姊姊妹妹搜了出来算什么意思。既是绿云深处拾的,喊那边的丫头来问一问,便有影儿可捉了。”
  袅烟一面听着,一面看那鞋儿,忽道:“是了,定不是婉小姐的。你瞧这花是初学手儿做的,搀罩的针脚儿又不齐,绒线又不光绢。光景是哪一个丫头拿这个打算送小厮去的呢。”刚说着,猛然省悟道:“我忘了,昨儿听丽小姊在那里和小翠玩,说小翠要学针黹总再也学不好。小翠说:‘这个不知怎么一个讲究。’丽小姊说:‘你前儿学生活的时候,可曾拜过坑山姑娘没有?’ 小翠说:‘前儿我娘教我做生活的时候,也说有什么坑山姑娘住在尿坑上。要做一只鞋儿孝敬他穿了,才儿做生活呢。今儿小姐也这样说,可见是真有这个讲究的了。’ 丽小姐说:‘你只做了一只么?怪道你一辈子做不出好生活。’ 小翠因道:‘ 照小姐这样讲来,敢是要两只的么?’ 丽小姐笑说:‘那自然。你见谁只穿一只鞋儿的。你那坑山姑娘又不是个独脚魈,你明儿快补一只去孝敬他,便做得好生活了。’ 这原是丽小姐的玩话,我还听着好笑。光景小翠当真的去做这只来。” 宝珠听了笑道:“他怎么丢在门口呢?”袅烟笑道:“光景因园子里没得男人到,亦没有尿坑子。他见前儿爷在绿云深处的墙角下溺过,他所以供所那里去的。” 宝珠听着笑的了不得,袅烟也觉好笑。宝珠因笑道:“那你到做了坑山姑娘了。”又道:“我总有点疑心,你明儿还问声小翠看,可是不是。不要又和春柳儿一样的,闹出把戏来。” 袅烟应着,便把那鞋儿藏起。各自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珠起来,便穿了公服,先到秦府宗祠里拈了香,又给柳夫人和秦文、袁夫人道了喜。而往南书厅拜了陆莲史,才进来换了公服。晴烟上来回说:“ 夏师爷和金师爷、陆师爷送礼进来,请爷瞧这单子。” 宝珠接来看了看,便点了几样叫收了。请大奶奶开发去。晴烟刚去了,又转来说:“外面当差的和管家们,在二厅上候爷磕头去。” 宝珠连连摇首道:“算罢,算罢,谁讲究这些来。” 晴烟笑应着传出去。
  一会子花农来回说:“叶府里大爷和二爷来了,请爷道喜去。”宝珠皱眉道:“这两个磊块,又来惹人厌了。你去请石师爷代陪一会儿,我便出来。” 花农答应着下来,出了园子径到东书厅来,请石时。
  石时应着,便换了公服,喊许升提着烟袋出来。一路想道:“听说这两位爷有些呆气,我只没有见过。今儿且和他谈谈瞧。想着已到西花厅门首,见站着许多红缨帽子,挺胸凸肚的叶府管家,见石时进来也不理睬。石时走到卷篷下,锄药看见便扳了声说:“石师爷来了。” 石时进去,见那叶用和叶赦迎上来,和石时行过礼。问了石时的姓名,石时讲了。一面打量那叶用兄弟,都穿着刻丝花衣,戴着纬帽。叶用是三品服式;叶赦是五品服式。那叶用和叶赦见石时是金顶子,便不把石时放在眼里。石时让二人上坐,二人也不推让,便大模大样的坐下了。叶用因问石时道:“三爷可在府里面?”石时道:“在府里呢,这会子光景往宗祠里拈香去。所以屈二位暂坐一会子。” 叶用又道:“师爷到这边府里几年了?”石时回说:“才三月间进府里来的。” 叶赦道:“ 葛亮翁可在府里,怎么不见?” 石时道:“葛亮翁还定前儿辞席出去了。”叶用忙道:“你倒没知道,敢为什么事儿?” 石时说:“也没什么讲究,光景葛亮翁另就上席去了。” 叶赦坐的与石时近些,因向石时要手里的扇子看,石时便递与他。叶赦看是李冠英写的,上款称是年兄。便吮嘴嚼舌的,脸上起了许多怪物递与叶用看道:“ 这不是咱们先生写的吗?”叶用看了也觉怪异,因向石时道:“这位先生敢是去年的解元公么?”石时道:“是。” 那叶赦道:“ 那么足下敢也恭喜过么?”石时道:“是去年侥幸的。” 叶用道:“ 想来总是高标的了。”石时道:“侥幸了,也讲不得名次,兄弟已经低了,是第三。” 叶用兄弟听了,连忙站起来说:“ 失敬!”石时暗暗好笑。
  刚坐下,外面报说:“ 三爷来了。” 叶用等便都站起,见宝珠戴着紫金冠,穿着刻丝亮纱袍子进来。便互相请安道喜。宝珠让三人坐下,又道了谢。管家送茶上来。宝珠坐定,因道:“今儿又劳两位的驾,小弟委实不敢当。尊大人在府上么?” 叶用道:“家大人还是前月进京去的,所以今儿太太着愚兄弟过来道贺!并说舍妹在府打搅,一切要三哥和府里太太费心。” 宝珠谦了几句。因见叶用换了顶珠儿,打量着花了几个钱捐了官了,心里暗暗陋他。却故意道:“大哥是几时恭喜高升的?光景即就有好消息吗?” 叶用见问,便兴高采烈起来,道:“兄弟这个功名,才是前儿蒙会典馆里保的。三哥不知道,现在会典馆里保举很优呢。像兄弟头里原是个即选知县,去岁蒙令亲沈左襄少师替保了个免选本班,以知府用。这会子总裁大人又替保这个免补知府本班,以道员用。兄弟本来满拟明岁乡试,中这么一中,也不稀罕这点儿功名。那总裁大人定要给兄弟保这个,说照兄弟这样才干,仕途里很有出息。明年说要开博学宏词科,再给兄弟保上一本。那考了出来,不是赐同进士出身,便是授职翰林院,可不比外面乡试快当呢。现在家大人进去,又替兄弟加一个二品顶戴去,光景再几天就有部照转来呢。” 说着得意的了不得。叶赦却一声儿不言语,像很气不过的样儿。
  宝珠听着,暗暗好笑,却也不回他一句话。叶用又道:“像三哥这样才干,何不如此去搅搅,况且又有这个世爵,不较兄弟更快当呢。” 宝珠笑道:“现在讲到出仕,那里是为国家民政起见,无非为几个钱。偏兄弟有一个毛病,莫说见了钱要呕,便听见个钱字,耳朵里就像灌了什么腌脏东西似的。若讲那些官儿,兄弟见了只当他是一堆铜臭,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叶用听了笑道:“ 三哥这话太过分了些。照这样说,难道尊大人和三大人也是一堆铜臭么!” 宝珠正色道:“大哥当是家老爷也和尊大人一样吗!家老爷在日,真把那铁砚磨穿了。用了十年苦功,才争得这个状元回来。嗣后又向那千军万马之中,血汗功量,博得个伯爵。便三老爷也是和先老爷一个样儿。从一个举子混起,才争得一个学士,前年任了这个御史。咱们三老爷还不敢担这重任,所以告假回来。要说乞怜昏夜,拿钱去钻营出来的,咱们一家子累世没得这样的败子孙。” 叶用听了这话,把脸儿都气青了,讲不出话来。叶赦怕两人口角起来,想倘在这里用饭也没什么味儿,不如往妓院子里逛去。想着便和宝珠、石时拱茶。叶用还想讲几句,外面管家早一迭声喊送客。
  叶氏兄弟告辞出来,宝珠只送到二厅上,便站住了。那张寿看见忙喊:“请轿子进来。” 外面答应着,便把两乘官舆抬进来。
  宝珠和石时送他上轿,仍回西花厅来,让石时坐下。宝珠笑道:“你瞧这两个东西,可不呕死了人。今儿那老二还没出丑,他往常和人讲话,总嚼着文。之乎者也的,嚼个不了,那更惹人厌。倒是他那老三见了人索性一句话也讲不来,倒觉干净。”石时因笑道:“爷也说的他太利害些,换了别个定气死了。” 宝珠笑道:“他讲话也不知轻重,我和他客气什么。” 刚说着,外面报说: “ 金师爷和夏师爷来了。”宝珠说:“请。”金有声和夏作珪各向道喜毕,闲讲一会。宝珠便吩咐摆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欲把姓名书铁券,但求家世住铜山。
  第二十二回 画锦堂琴边飞竹 笛洗翠亭月下放荷灯
  却说宝珠那日在西花厅摆席,请金有声和夏作珪、石时。那陆莲史知趣,怕煞他们的风景,午前便回家去了。这里宝珠等酒毕,已是傍晚。
  散席后,宝珠进来。到中门一望,见里里外外自头门口起,一直到二厅上都点齐了红纱灯,照的如同白昼。进南正院,见三面走廊上也点齐了灯,站满了婆子、丫头。天井里机器凉篷早卷开了。搭了一座灯棚,一班女孩子坐在里面唱曲子。院子里面一派闹哄哄的人声。宝珠具不进去,走到灯棚下,看栏杆里面坐着七八个女孩子,那唱的却是赛儿。宝珠刚要开口,赛儿连连摇手。口里唱着,手里拿过一支笛子递给宝珠。宝珠笑笑便挨着那唱小旦的嫩儿坐下。嫩儿在灯光下见是宝珠,便要站起来。宝珠按住他道:“ 不要这样,快坐下了。”嫩儿笑了笑。宝珠一手*着芦衣子,一面看他道:“你脸上红红的,敢吃多了酒。”嫩儿笑道:“没有,光景是这灯光映着的。” 刚说着,那些女孩子打起出场片子来。宝珠听唱的是《 琴挑》。刚赛儿唱的《 懒画眉》 一拍,说白过了。这会该是陈妙常出场,唱前腔一拍。听戏锣打到第五下,便和细柳儿两个吹起笛子,听嫩儿唱道: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花水殿风,抱琴弹向明月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宝珠停了笛子,听嫩儿说白道:
  妙常连日冗于俗事,未曾整理冰弦。今夜明月如水,不免弹《潇湘云水》一曲,聊寄幽情则个。
  嫩儿说到这句,那伶儿真个拿一张琴去,递与赛儿。赛儿调了调弦,弹了几个仙翁。真的弹出一套《 潇湘云水》 曲来。宝珠刚听的入味,忽院子里面有人喝起彩来。宝珠吓了一跳,听是秦珍的口气,便笑了一笑。刚弹到尾声,伶儿等又打起戏锣,宝珠便又吹起前腔来。赛儿唱小生道:
  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拟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明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接着说白道:
  吓!原来是妙常弹琴。门儿半掩在此,不免到彼细听一番。
  接着嫩儿唱前腔道:
  朱弦声杳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
  唱着,赛儿咳嗽了一声。那戏锣“ 镗” 的敲了一下。赛儿白道:
  仙姑弹得好吓!
  嫩儿作惊道:
  仙郎何事入帘栊?早教人惊恐。相公此来,莫不为云水声寒一曲终。
  赛儿刚要接白,忽廊下有人报道:“婉小姐来了,赛姐儿和三爷园子里没有呢?”宝珠听见,忙应道:“在这里呢。” 便放下笛子,向赛儿道:“不唱罢,咱们请了太太和姐姐们往洗翠亭去。这里灯底下怪热,何苦蒸着呢。” 因又向嫩儿道:“ 你们也凉凉去,回来园子里玩去。” 嫩儿等笑应着,便歇了唱。
  赛儿和宝珠将着手进来见婉香刚到,满座子人都站起来和他说笑。宝珠再四下一看,摆着三桌叶子戏。中间一桌是柳夫人和袁夫人,秦珍、秦琼。左首一桌是藕香、美云、软玉、丽云。右首一桌是蕊珠、绮云茜云三个。还空着一个位儿,是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殿香凑着。一干人见宝珠和赛儿来了,都说:“你们两个跑哪儿去了?咱们好找呢。” 宝珠笑道:“咱们原在这里。我刚进来,见赛儿在那里唱曲子,我便吹了会笛子。难道廊下这些丫头们,都不瞧见吗。” 柳夫人道:“这干人也太糊涂很了,光景灯光下瞧不明白。刚才那一套《潇湘云水》 曲还是你弹的吗?” 宝珠笑指赛儿道:“是他弹的。”秦珍道:“怪道我说他们班子里也有这付好身手。敢是宝弟弟起的小生,赛儿起的帖么。可惜离得远了,听不清楚。”赛儿道:“是我起的小生,宝叔叔没唱,是嫩儿起的陈妙常。” 藕香道:“嫩儿到唱的不错呢。现在要照这样的板性,外面也少的很。”婉香因道:“敢是唱琴挑么?好曲子,可惜我来迟了。” 说着外面小丫头回说:“ 西花厅摆下席面了,请大爷、二爷用酒去。” 柳夫人因道:“ 宝儿在里面坐罢。珍儿和琼儿替他陪陪去。” 秦珍应着便和秦琼出去。柳夫人又唤住道:“ 外面总散得快,你们仍旧进来,到洗翠亭赏荷花去。不要又是生疏疏的回去睡了。” 秦珍和秦琼都答应着:“是。”见没别话,便喊掌灯出去。
  这里殿春便喊小丫头们掌灯,外面一片声答应。早见点起十二对羊角风灯,一字儿站在卷篷下等。宝珠便先出来,早有一对“ 天风楼” 的灯引着。后面便是蕊珠、茜云、赛儿、绮云等一干人,每人前面都有小丫头掌着各院字号的风灯引路。一串儿出了画锦堂,向西走廊,打夹道里越过西正院门首向宝珠旧屋里来,进门见楼上下都点齐了五色琉璃灯,扶梯上都点的雪亮。一干人上了楼梯,到月台上往下一望,见楼下四面走廊上的灯都累累挂着,甚是好看。进了冰兰月洞门,那留余春山房也点齐了灯。打山上望下去,见满园的灯火,高高下下和萤火一般。那洗翠亭和两座桥亭在水中央,就像灯船似的。看看便都走下山坡,穿过假山洞,打九曲石桥往洗翠亭来,早远远闻见一派的茉莉花和建兰等香气。一路上池面风来,又有些荷花香甚是清爽,大家都说有趣。走上亭子见早有许多丫头们伺候着。六面回廊上点满了琉璃串子灯,帘子都卷起了,窗子也都打开。里面中间圆桌上,早摆下了围碟了,周围设着十二个磁礅子。地上摆着两架电气风扇,像蝴蝶子一般转着。柳夫人等进了亭子,便各散坐。一会丫头们请上席,便一圈儿坐下。是柳夫人第一位,袁夫人第二位。软玉次之,蕊珠又次之。下面便是婉香、藕香、美云、宝珠、丽云、绮云、茜云、赛儿。丫头们斟上酒来,宝珠接了,先送上柳夫人一杯,又依座次各送一杯,大家喝了口。柳夫人四下看了看,因说道:“说你们镂了四盏西瓜灯,怎么不见?” 婉香笑道:“ 可不是,费了多少心力才前儿玩了一天,今儿便坏了。” 赛儿因道:“ 我那盏还好呢,今儿忘拿来送太太瞧。” 柳夫人道:“ 你们也会的玩,说还放荷花灯来。今儿这样好天,咱们忘了,早该喊人做几十盏来放。” 藕香笑道: “ 我知道太太高兴,备下了。”因回头向金雀道:“你瞧去,怎么还不放过来。” 金雀应着出去。
  大家又喝了一巡酒,忽隐隐的听见笛子鼓板声夹着荷花香气吹将进来。袁夫人道:“谁家唱戏呢?”美云听道:“光景那些女孩子在春声馆唱着玩。” 宝珠、婉香也都侧着耳朵细听,像是两管笛子在池子两尽头吹的样儿。婉香因道:“这声音,怎么这边也有那边也有。”丽云道:“想是那边山石子绕转来的应声。” 大家再听那笛声,一左一右渐渐从远近来。刚在诧异,偶见水流云在堂那边窗下,四五盏荷花灯从水里氽来,渐渐的多起来。大家都靠到窗楹上来看那灯,一盏一盏的越多了。散的半池了,却多远远的一堆儿拥着。刚看着,忽赛儿在那边窗楹上指道:“你们瞧!这边的荷花灯更多呢。”大家来看,见假山脚下多拥着灯。却好南风起了,那灯都顺水淌来,早有几盏氽到亭子脚边柳荫下躲着随波流动。也有几盏一串儿的往桥洞里氽往那边的池子里去了。再看那边水流云在堂的,却高起了七八盏像龙头似的。后面一串儿跟着无数的灯,从水面上走来,刚氽到亭子边。忽池心里打起一阵响锣鼓来,大家吓了一跳。定睛看时,那高起的几盏原来不是水面上的荷灯,却是一只彩莲艇子。四角跳出四串荷灯,里面坐着四五个女孩子打锣鼓。柳夫人笑说:“这个玩意儿有趣的很。”藕香笑道:“太太还不见那边儿又是一只灯船,拖着荷灯往那个桥洞里出来了。” 话未毕,果然绿云深处那边桥洞里也划出一只船,也打着响锣鼓。却好这边的船进桥洞去,那边的船出桥洞来,又渐渐的荡圆来,刚刚接着这边进桥去的船后拖的灯。那锣鼓渐渐打的紧了,那船便划快来,两船首尾相接。那几百盏荷灯便荡成一个圈儿,把洗翠亭围在中间。两只船穿着桥洞一进一出,穿梭似的比闹龙船还好看的多。忽然锣鼓声两船多齐断了,吹起笛子和笙箫小锁呐,又夹着琵琶弦索的声音。那两个船不知怎么一来便头对头碰着并行,一会忽又分头倒回转去。那荷灯原是一线儿串英的,这会子都放散了。那灯便散满了一池子变成满天星的形势。大家一齐赞好!却不道那两只船自归自划出桥洞去,大家也不去留心他,只看着荷灯。那船早泊近石桥,两班女孩子各上了岸,走着吹着望洗翠亭来。那船早把四角的挂灯也割断了绳子放在池里,悄悄的暗摇开去,躲向柳荫里去了。
  柳夫人等刚看着池里,猛回头,见亭子前后两带,九曲桥上两头走来两班女乐。众人出其不意都笑说:“ 有趣的很!”便各入席喝了盅酒,听那女班子在回廊下唱了套小曲。再去看池里的灯,却早一盏也没有了。水面上印着一钩新月,波纹晃着就有几百个小月子在那里攒动。婉香便和蕊珠出来看月,宝珠也跟了出来。见满池的月色,真是在水晶宫里一般。忽栏杆边柳荫里一个知了咋的叫了一声,移到别枝上去。有许多宿鸟都惊了起来,唧唧咄咄的叫个不了。猛抬头,见东南角上一片红光,映的柳梢上和夕阳似的,人脸儿也红了。宝珠当是什么玩意儿,刚要请柳夫人来看。忽外面一片声嚷将起来。人声鼎沸似的,不知何事,且看下文。正是:
  柳梢月上三更尽,天上霞飞一片来。
  第二十三回 天风楼两夫人看火 新花园诸名士标题
  却说宝珠和婉香、蕊珠在那里看月,忽一片红光照的满天通红。外面一片声喧嚷起来,便似鼎沸似的。宝珠和婉香三人多吓呆了。柳夫人听见,忙教停下鼓乐,问是什么。丫头们都说:“光景外头失了火了。” 柳夫人、袁夫人等听了都吃惊不小,忙多到回廊上来看。见东南角上透出火头,那火星直冒上去。袁夫人失色道:“这光景不远,你们丫头们快往园门上问去。” 那些丫头们,小的都吓的应不出了,大的急得发颤。还是老婆子们有些见识,便去了七八个。一时飞跑上来回道:“园门上小厮说东府里失了火了。这会子老爷吩咐把里外的门都上了锁,只放一班管家进去。以外的都打了出来,连这园门也锁了去了。” 袁夫人等没听完便浑身发战;婉香和蕊珠多急得要哭了;赛儿、茜云早哇的哭了。一时间把个洗翠亭闹的不成样子。还是柳夫人再三把众人宽了心,说:“小厮们的话也作不得准,既园门锁了去,咱们不如到天风楼看看去,到底烧的是哪一个院子。” 袁夫人见说的是,便教玉梅和湘莲夹扶了。柳夫人也叫殿春和赏春搀了。藕香却有胆量,便将着银雁的手,跟着出来。
  这里婉香等都吓的一堆儿动弹不得,柳夫人叫宝珠陪着。自己便和袁夫人藕香三人出来,急急的上了山坡,早听见“啪辣辣” 倒屋子的声响。及走上天风楼第二层,已早是满楼通红,如同白昼一般。再上一层看那东南角上的火,却似一盆子烈炭,浓烟烈焰的窜着。看地处是东正院后面,沿过东去,却刚刚把东正院围了,两面烧着。侧耳听时,只有些浇水的声音和倒屋子声,那人声却一点也没得了。远远见东正院瓦上站着许多人在那里救。看看刚乌下去,忽那火星直扑上楼窗来。
  殿春等忙关了窗子。又窜起一个火头烧的更凶,那风刮刮的望南吹来。柳夫人和袁夫人多急的念佛唤祖宗了,那腿条子多和弹棉花似的抖着。几个丫头扶住了,请两位夫人坐下。柳夫人和袁夫人、藕香只面面厮窥,再也讲不出一句话。足有两个多时辰,那火头才渐渐的矬下去。殿春等都道:“好了!好了!这会子不妨事了。太太好请下面坐坐去罢。”袁夫人还呆呆的看着那火,一会子听见满地里呜呜的掌起号来,打起太平锣来才放心。是救乌了,那天还是通红的。柳夫人望那东正院,原好好的存在,因道:“咱们下去罢,不知道孩子们急得哪样了呢。” 袁夫人怕美云等急坏,便和柳夫人、藕香下来。到园门口,早有几个小厮迎上来问安。报说:“是东正院墙外,民房里起了火,把咱们东府里大厨房沿烧了。这会子还在那里运水浇呢。老爷传话,说请两位太太放心!府里原没损失了一点物件。此刻外面府道官儿都来问安,正乱着,请太太在园里坐一会儿。这园门怕有杂人进来,仍锁了。” 柳夫人等听了,多放了心,脸儿也和转了,便仍到洗翠亭来。见走廊上的灯多乌熄了好些,里面静悄悄的,照满了一亭的月色。进亭看时,见丫头们和些女戏子多挤在一堆儿。婉香早吓个半死,这会子回过来,倒在那里呜呜咽咽的哭。见柳夫人等进来,都道:“好了!太太回来了。” 袁夫人和藕香多忙着宽慰他们道:“ 不妨事,只烧了大厨房,这会子熄了。” 宝珠因道:“刚小厮们来回过了。别的不打紧,只是茜妹妹和婉姐姐吓坏了,怎么处。”
  袁夫人忙去看茜云,见茜云倒在美云怀里,哭得泪人儿似的。袁夫人哄着他说:“哭不得,回来老爷要打呢。” 茜云才渐渐的住了声。这里柳夫人也安慰着婉香。婉香只觉心里摇摇的慌,连应的声音也颤巍巍的。柳夫人便叫春研和笑春搀扶了回到惜红轩睡去。宝珠知他心慌,便嘱软玉和蕊珠两个陪他去。自己因柳夫人在,不敢走开。软玉等便同着婉香去了。
  这里美云等多说要回东府里瞧瞧去,叫丫头们去看,回来说园门还锁着,连惜红轩的便门也锁着未开。美云等无奈,只得再耐着。看看那天上的红光也渐渐淡了,忽然远远的鸡啼起来。柳夫人因诧异道:“怕天明了么?” 看那月儿果然坠下西去,东面的天泛作鱼肚白色。那池面上风来有些荷花香,却很凉的。大家都觉得纱衫儿嫌薄了。刚宝珠说:“凉的很。”却好春妍和海棠捧着两缎匣衣服进来。是婉香打量着天凉了没处拿衣服去,把自己夹纱袄儿检了七件,又把宝珠的夹纱袍子检了两件,一件儿是给赛儿穿的。于是大家都添上了衣服。那天已是大亮,亭子里的洋灯已没得光了。丫头们拿吹管子来吹熄了,觉得满屋子多是煤气。那地下两架风扇还“刮扎扎” 的煽动,藕香便亲自把机器弄停了。
  大家肚子里多空空的有些饿了,刚要着丫头们向园里小厨房要点心去。只见笑春和爱儿一手提着半明不灭的羊角风灯,一手托着一架攒匣进来。原来也是婉香送来的点心,大家便胡乱吃了些。春妍又送一盘子热茶来,众人吃了。却好小丫头跑来说:“园门开了,请太太和小姐们进去罢。” 大家听了,便都拔起脚来走去。似候城门开了似的,一行人出了园门,早有许多婆子们问安。
  柳夫人和袁夫人带着宝珠等到东府里来看,只见东正院西廊下和天井里都泼的满地是水,有些热烘烘的气息。秦文、秦珍、秦琼都站在卷篷下讲话。见柳夫人进来,秦文便问了惊。秦珍兄弟请安,宝珠等又请了秦文等安。秦文才道:“这场子火险呢!二太太受惊了么。幸而女孩子们多不在这里,不然还不知道乱的什么样,哪里还干得来事!” 袁夫人因问:“敢便这壁隔外么?”秦文指道:“可不是,你们不瞧这墙也烘裂了。快不要老站在那边,仔细倒下来。你们还是南正院坐去罢。孩子们倦了,要睡尽睡去。茜儿便也睡园子里去,或是跟太太睡到南正院去。你那屋子里也搅得不成样儿了,不进去罢。宝珠也睡去,横竖你也干不了什么正经。”大家便多应着回了出去。
  这里秦文问秦珍道:“ 你去踏看过了,到底烧了这一夜,坏了多少民房?” 秦珍道:“热地上还有火煤着,看不仔细。刚地保回说共烧了三十四家民房,连这里大厨房共有五十几家门面。这火还是对街广货铺上里洋油灯上失的,因南风起了直扑过这壁来。两对街夹烧着,所以势头凶的很,一时便救不下来。咱们这厨房,水师里派了五架洋龙还保不住。这东正院还是洋人带了药龙上瓦去,才保住了。” 秦文道:“这洋人是谁派来的?”秦珍道:“是中丞请来的,中丞因是咱们府里,也亲到弹压。后门是两县把守的。” 秦文点点首儿,因道:“这边的墙是直裂还不打紧。这里后面和茜儿院子后面的这一带墙,你瞧,把水打矬了腰。怕马上就要坍的,还扑向里面,打下来还了得。你喊总管,快去喊几个工匠来,拆 做 了 才 稳 当。” 秦 珍 应 着。秦 文 又 向 秦 琼 道:“你去帐房里督着,外面开销各处义龙局的赏封。你也不用多嘴,只暗暗记下数儿。不要回来又开上一大笔没一点儿查考。”秦琼应着便同秦珍出去了。这里秦文因各大宪多来过了,该得亲自谢去,便换了公服也出去了不提。
  且说这一场火不打紧,倒把婉香吓坏了。次日醒来,便心惊胆战的发寒发热起来。宝珠本来也不受用了,却因婉香病了便把自己忘却,也不觉什么了。只是日夜伴着婉香,递茶送药的,忙了半个多月。后来还是金有声给他瞧好了。
  已是嫩凉天气,七月到了。这几天里面,秦府里都忙个不了:修屋子、打墙头、起厨房。秦文又将新烧却的白地买了些回来,足有十五亩。用围墙圈了,盖起一所东花园来。兴工动土的,足足忙了一年。好不容易才竣了工,里外一切油漆装折齐备。秦文看了甚是得意,觉得与西花园不同。别具一种潇洒幽雅的景致,不是起先那么一味子讲究富丽的样儿。便想请几位清客们来题额。因唤秦珍进来商议请哪几位。秦珍便开了名单,并各人的履历进来,一排儿写着道:
  白剑秋 年二十六岁 江苏吴县进士;
  李冠英 年三十四岁 浙江仁和人,辛卯举人;
  何祝春 年二十二岁 浙江仁和人,附贡;
  桑 春 年四十七岁 湖南衡阳人,附贡;
  华梦庵 年二十三岁 浙江仁和学禀生;
  薛筱梅 年五十岁  安徽歙县人,附生;
  林冠如 年十九岁  安徽定远县增生;
  盛蘧仙 年十九岁  浙江钱塘人,优贡。
  秦文看毕,因指道:“这李冠英和薛筱梅、桑春几位,我倒见过。那白剑秋的诗集我也读过,他还有位令妹唤什么白素秋的,也有一部《 嫩碧山房》 的诗稿行世,都好的很。这何祝春敢便是别号骈枝生的么?” 秦珍道:“是。他和华梦庵、盛蘧仙两人最是莫逆。三人常合刻些诗词曲稿,所以人都称做‘三人家’ 的便是。” 秦文笑了笑,又道:“ 我倒没见过这几位的笔墨。” 秦珍因道:“老爷怎么没见来,前儿老爷在南书厅拿进来看的那部《 三野丛谈》,便是他三人的。老爷还说很有些学问识见的话。” 秦文道:“ 哦,这个便是他三人的么?” 因拈着须点点头。便把单子交与秦珍道:“你写帖子分头请去,就明儿在新花园里请他们标题罢了。”秦珍答应出去。不知那几人来与不来,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入座但宴题字客,开门端候看花人。
  第二十四回 一览亭李冠英防电 大洋房盛蘧仙论风
  却说秦文因东府里新盖了座花园,请诸名士题额,命秦珍备帖子请去。到了次日傍午,先到李冠英、薛筱梅、桑春、白剑秋、林冠如五人。秦文请东花厅坐了,亲自出来陪茶。讲了些企慕的话,各人谦了几句。秦文因问秦珍道:“何祝春和盛蘧仙、华梦庵三位怎么不见来?” 秦珍回说:“昨儿着人请去。转来说,今儿三人逛湖去了,下晚子准来。这里请几位先题了,说光景总一下子也题不了这些。一会子他们便来。”秦文点首,便让诸人打东花厅右手走廊上走去。见新开了个大墙门,上面标着“ 栩园” 两字,却尚关着。小厮们忙赶先几步,去开了。
  众人进去,看是一个朝东的半角亭子,天井里种满了竹子,望对面也是一个亭角,隐隐现出月洞门。四面接着抄手游廊,左右可通。左手却也有个半亭。秦文因回头指那墙门圈上道:“这里便该题两个字,那左手亭角,也该题点儿。”李冠英道:“这里是入门第一处,该用这个意思才是。” 白剑秋道:“我想两个字,不知可用得用不得?” 秦文忙喊拿笔砚伺候着,因问:“哪两字?”剑秋说:“‘涉趣’二字如何?”大家说:“好!”秦文不说好歹,便叫小厮们记了。一干人都打左首游廊上走来,到角亭上一看,见是半个六角式的靠后开着花墙。一望里面露些亭台花木深远莫及。桑春道:“这里先把园里景致略一透露,却是可望不可即的。这法子好!绝了。”秦文笑指道:“那葫芦顶的亭子,打这边走去,还要 绕 过 十 几 个 院 子,才 瞧 的 见 呢。” 大 家 都 说:“布置好绝。” 李冠英因道: “ 这个便用‘ 显微’ 二字如何?”秦文叫记了。忽林冠如道:“我想不如用‘一角花荫’四字。”秦文点头说:“好!”便也叫记了。
  到月洞门口,向门里望去,只见曲曲折折重重的多是回廊。也看不清楚是那样造的。桑春因道:“ 这里便用‘ 通幽’两字如何?”秦文点点首,便同众人进去。走上游廊一看,见这走廊却是四通八达的。打半中间分路,多曲曲折折打假山洞里穿出去。一转身便认不出哪条是来路,哪条是去路。月洞门早不知去向,只面多是些花木石笋和奇形怪状的假山。秦文因笑道:“这里很有趣儿,这中间应题个匾额。”因指道:“这向北去走廊,打假山背后绕转来,仍通到这向东去的那条走廊。那向东的走廊,也是三面通的,向西便是这里的去路,向南便仍通到这向南的走廊上来。这里向南的走廊也是四面通的。向北走便是这里,向西走绕个圈儿过来也是这里。所以不知道路的在这游廊上,便好撞这一天还迷住了,走不出来。”林冠如接口道:“ 那便榜这个‘ 迷廊曲曲’四字不好吗?”大家都说:“很好!”便一齐向南那条走廊上走去。
  穿过假山,仍是一带游廊,一面靠着花墙,一面对着假山。向西转去到一个亭角上看时,那游廊又分了三叉路。秦文指道:“这向西一直去,便通兄弟住的正东院。这向北,便通呢‘迷廊曲曲’的所在。这向南去,才是正路呢。” 薛筱梅道:“ 这边两面环着山子,就用‘ 环翠’ 两字好么?”秦文叫小厮记了。便引众人向南走去。
  转个弯儿,却是一所朝东的三楹楠木花厅。外面一带卷篷天井,里矗着一二十株石笋。形状百出,也有像松树的,也有像人的,也有像立鹤的。种着两株白皮松树,又有几株棕树。厅里面陈设些古器,绝没一点儿火气。窗楹也雕的甚是古媚,不与时俗相类。桌椅都是楠木嵌绿云石的,众人都走进来坐了。秦文因道:“ 这里倒要好好的想几个字才配呢。”大家思索了一会,李冠英说:“ 用‘ 太古山房’。” 秦文不甚惬意。白剑秋道:“‘太古’二字,不如改作‘匀碧’二字。”林冠如道:“ 那不如用‘ 石林仙馆’ 了。” 秦文道:“这个‘石林仙馆’ 好!便用这个。” 小厮们记了。因向秦珍道:“这里挂字画也不很配。你明天儿把那个前儿你老丈沈左襄送来的铁画屏挂在这里,倒很好。” 薛筱梅道:“ 可便是那种铁衣子铸成的翎毛花卉屏么?” 秦文道: “ 便是呢。”薛筱梅道:“这个铁画只一个人会铸,他铸的鸟兽虫鱼便和活的一般。现在这人作故了,便再没有人铸的来。所以外面便不多见。”大家都说:“明儿倒要请教细看看呢。”
  说着,秦文又引众人出来,打右首走廊上一直走去。过一个花瓶式门,便是一间小书室,也是朝东的。天井里却只有一个石台,一棵儿花树也没有。打谅是明年春间种牡丹的。秦文因道:“这个所在,诸位看题个什么名儿。” 李冠英道:“ 这个容易,用五字的匾额‘ 看到子孙轩’ 便很切贴。”秦文说:“好极!”便又引着众人向南走去。又过一重花瓶式门,却是一座朝南的水阁。盖在一个鱼池上面,那池约有半亩大,这一泓水碧青的像镜子一般。伏到窗槛上看去,这些鱼都浮上来吸人影儿。林冠如道:“ 这所在该题‘小凌波榭’四字。”众人说好,秦文也很惬意,便记下了。大家再细看这水阁是三面开窗的。对面池边种着一带杨柳,柳荫里露些窗楹楼角。两旁是花墙走廊,却是弯弯曲曲的。秦文便引着众人,向左首廊上走去。约四五步一弯,转了两三个弯子,却有一座圆亭,盖在水面上。秦文因道:“这里我想用块长匾,写‘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篆字如何?” 众人说:“好!”秦珍道:“昨儿宝兄弟写了一副对联,教人做去了。说用在这里的。” 大家问:“是什么句子?” 秦珍道:“是‘游鱼聚人影,唬鸟说花香’。”林冠如等一齐赞好,因道:“怎么今儿不请三爷也来题几处儿?”秦文笑道:“孩子们那里干的了这个!珍儿你去喊他,把下联改作‘ 唬鸟夺花枝’罢。”秦珍因陪笑道:“宝兄弟本来是用‘唬鸟夺花枝’的。后来说因亭子是在水中央的,近处又没得花木,所以改了这个。说较浑同些。”秦文便也不言语了。
  出亭子,径往对面那柳堤上走来,看是一所五开间大院子。天井甚大,上面盖着青砖卷篷。临池用红栏杆子围着,有七八株一排的柳树,隐隐望见对面水阁。这院子却还有楼,进厅看时,却是五间一统的,容得十几桌席面。窗楹都是整块大玻璃的,甚觉宽敞。桑春因道:“这里榜一个‘远香堂’如何?”秦文道:“ 这里有了。是陆莲史老夫子题的‘鉴堂’两字。这楼上因打算藏赐书的,就竟用‘ 赐书楼’三字的直矗匾额,可好?” 大家称是。就跟着秦文向‘ 鉴堂’的出檐卷篷下走去。
  靠此,开着一个月洞门。进去,却是一所小小的三楹精舍。糊着碧纱窗子,天井种着几株芭蕉。秦文道:“这上面请哪一位题几个字儿。”白剑秋道:“‘绿梦庵’如何?秦文说:“好!” 便又引着众人,向对面再进一个月洞门。见是朝南一所五开间的鸳鸯厅,前面种着几株大梅树,又堆些假山。两边走廊向山上曲折上去。山脚下满拥着梅树,约有五六十株。林冠如道:“那山上的亭子很有趣,便榜个‘仃琴待鹤’如何?”秦文道:“ 好也好,只是太俗些。昨儿宝珠说题个‘麝云’二字,倒还用得。” 因指那鸳鸯厅道:“ 这里须得前后面两块匾才是。” 李冠英道:“我想好了,那刚来的那面榜‘ 暗香堂’ 三字;这面榜‘ 小罗浮仙馆’ 如何?”大家说:“稳当的很。”
  于是一行人多由回廊上走上山去。见这廊上靠壁多嵌着许多字碑,也不仔细去看。上了山,到亭子上一看,见这对面“小罗浮仙馆”打栏杆边望下去却是峭壁,那老梅枯干刚拥着亭脚。再向那面看时,却又是直上的峭壁,那峭壁上也嵌着碑石。左首又是一带回廊沿上山去。大家走去,却有五六十级高才到山亭一座亭子。再看“ 麝云亭” 却一直在下面树荫遮蔽着,只露一个顶尖几以外便不见了。四面一望满城子的房屋都在目前,前江后湖也都望的见。再看府里的房屋,便只似腐干子的一方地,露些墙头瓦眷也瞧不见什么房子。大家都说:“这里正是‘江山一览’了,可便用这四字作匾。”又道:“这亭子在这山上到底有多少高?” 秦文笑道:“光景也有二十丈。你瞧,那边园里的天风楼已有十四丈高,望去还这样低呢。” 李冠英道:“ 别的不打紧,只怕打雷的时候,电气击着不稳当。” 秦文道:“ 那不妨事,这边立了引电杆子了。” 大家出来看时,见亭后面立着一根杆子。还比亭子高几丈,顶上削尖的,却没一点东西。李冠英看了道:“有这个便好。那电气便依着杆子铁线上下来,走入土里去了。”秦文点点首。
  于是又引着众人,望亭后面两廊上绕下去。约低了十四五级,便是一片平阳。朝西起了一排的十二间平屋,却是洋房样子的。进去看时,里面分间都不用门窗,都是砖墙挖的亮孔子嵌了玻璃。后面也开了窗洞,望去一落千丈,却是一条大河。大家诧异道:“这河是哪里的?”秦文笑道:“这河打下面走去总有五六里远,便是叫桑池的那个所在。因这山高了又是直削下的峭壁,所以把近处的倒藏住了便望到那里。”大家点首。再看屋里面铺设的全是西洋器皿。众人笑道:“这个所在倒另换一番眼界呢,这是不好题额。” 秦文因道:“这里既仿洋式,也不用匾额了。这里来夏天搭个篷子,在这里消夏倒很爽快。”
  刚说着,见小厮赶来回说:“何爷和盛爷、华爷来了。”秦文便着秦珍去迎进来,一时见三人打一览亭的循山游廊上下来。秦文看三人是一色湖色实地纱衫,罩着元色铁线纱的夹马褂,手里团扇也是一样的。打先两人差不多长,后面那年纪最小的略高些,都是极洒脱的样儿。见那三人已到面前,便各招呼问好,又和众人通了姓名。秦文便让中间一间内坐下,小厮们送上茶来。那年纪最小的是盛蘧仙,开谈道:“好一所园子,怎么在这里却盖起这个洋房来?” 秦文笑道:“也不是兄弟的本意,因这山太高了。这片地又是四面凌的,到冬天北风大的很。倘盖咱们中国房屋哪里吃得住,所以才盖这个的。” 盛蘧仙笑道:“ 这个不碍事,刚打一览亭下来,见这里山势是一气打了下的。北面又没得屏幛,此地又不种树,回来北风大的时候,这边一览亭的峭壁又薄,穿脚算去,不过三丈地窝,怕不稳便呢。” 秦文听这话很有经济,便连连点首道:“这个兄弟到没打算到,这会子讲破了,倒有些险呢。请教该怎么样一个布置才是。” 不知盛蘧仙讲出甚话来,且看后面。正是:
  看竹问人来曲径,扫苔题字到高山。
  第二十五回 种松树秦文伏见识 游栩园蘧仙触相思
  却说盛蘧仙因秦文又问他,他便邀秦文走出来看,众人也都跟出来。盛蘧仙因指北首花墙道:“这墙外可还有余地没有?”秦文道:“那边又低了五丈下去,也起了房屋。” 盛蘧仙点点首。因道:“这洋房,光景是丈四开间?” 秦文道:“正是。”盛蘧仙道:“那这片地横阔便有十六丈八尺,不知可是见方的不是。” 秦珍道:“这直面略短些,只有十二丈五尺。”盛蘧仙刚要说,那华梦庵插问道:“我倒想不怎准呢,怎么这假山上便有这样阔一片平 阳。” 盛 蘧 仙 笑 道:“这光景不是用假山石子特地堆起来的。你只看打麝云亭起到这里,没见一个深邃的山洞,可见这山是实心的了。” 秦文大笑道:“蘧兄真有眼孔,这个山子原是前儿火烧场上的土堆子。那五十几家的瓦砾都堆起来便成这样一个大堆。下脚便有二亩多宽,到顶尖就有十几丈高。兄弟本来想要挑净了,那人工、时日便不可算。所以四面就用假山石子围起来,使他不得矬下去,又笼实了,所以这顶上便成了平阳。只那边一览亭的峭壁是全用石子砌成以外,多依山筑屋不曾改动什么。” 大家都说: “ 这法子是好极的,真是一得两便。”盛蘧仙道:“依愚见,不如把这洋房拆了,况且殊不雅观。这里有这样一块好地,尽可种几百株大松树,到冬又不落叶。那风便多被这松树吃住,打不到峭壁上去了。但这松树须随意种的,或稀或密,千万不可作一字儿排。不然到像坟堆子了。” 大家笑着。盛蘧仙又道:“靠右首下山去的所在,可打垛儿花墙子,开个洞门,榜‘ 万松深处’ 四字。这里的松自然高过那墙,那墙便不吃风了。只是也高不得,这里四面都造了低低的游廊,不用窗隔自然也不吃风。居中造一所四面开窗的亭子,再拣松树稀的所在也用弯弯折折的游廊通到亭子上去。这亭子便榜‘巢云’二字如何?” 秦文合着眼睛细细一想道:“好极了,好极了!明儿便改这个样子。回来还请蘧兄替我打一个图样才好。” 说着,管家上来问:“席面摆在哪里了?”秦文便叫:“摆在百桌厅中间罢。”管家答应下去。
  秦文又引众人打洋房左首走下山来,却也是靠山走廊,约低下五六十级。又转向南去,却接着一个滚圆的亭子,四面围着修竹。秦文因请题额。林冠如等因三人来了,听他们议论宏博,便不敢作声。见何祝春道:“这里榜‘来凤’ 二字便很切贴。”秦文叫记下了,用小条子贴在柱上。又往南走进一座八角式门,见是一所朝东三间的院子,面着那洋房下的峭壁。天井里种了十几株梧桐,仰望上去却隐隐见那洋房的屋脊。华梦庵因指道:“这个自不雅观,照蘧仙那样说这里望上去便是一带红栏,自然好看多了。” 大家说是。华梦庵又道:“此地便榜个‘漏月轩’ 如何?” 薛筱梅等一齐赞好!秦文也很欢喜,忙喊记下了,贴了条子。
  又引着向南,再进一重八角门,却又是一所三间院子,却是背面。打游廊转过正面看时,那院子是朝南的。天井甚长,种满了桂花,约有三五十株,一望无尽。左右两带走廊,不知通到哪里。林冠如道:“ 这里榜‘ 听霓裳馆’ 如何?”盛蘧仙笑道:“这不如榜作‘冷露山房’,这楼上便用‘摘星楼’如何?”大家都说:“ 这个好,这个好!” 便也贴了条子。秦文又引众人向回廊上走去,走到尽头显出一座月洞,上面镌着“ 映月” 二字。出月洞再 回 头 看 那 榜 的 是“小广寒”三字。却又是一带游廊,盘沿下山去了,足有七八十级才到平地。先到了一座小亭,这亭便临着池子。那池虽不甚宽,水路颇长,弯弯曲曲的向北流去。亭对面便是刚下来的那座山。何祝春因道:“这里榜‘皱碧’ 二字如何?”秦文说:“好!” 那亭又接着游廊,向西转去。又是一座三面山一面水的朝西湖亭,容得八九桌席面。见已榜着“ 屏山带水”四字,便不进去。
  绕过北面几曲石桥,接着一座船式小厅,盖在水面。众人进内见分间格式俱照西湖船样子,两面开窗便宛然真的一般。已榜着“舫斋赖有小溪山”的长匾。何祝春道:“这七字不如竟用‘花为四壁船为家’了。”秦文笑点点首。众人回了出来,那石桥弯向西去。接着一座三角式小亭三面临着水,榜着“ 心如” 二字。再向西去便是一座花墙挡着,沿墙过此才见一个月洞大门。进去见一方极大的天井,种着几十株挺高挺大的榆树。中间一带甬道,走甬道上去便有一座白石露台。环着太湖石琢成的栏杆上面是朝南的九开间一所敞厅,轩宏莫比。里面也不分间,摆着一百张方桌还宽绰的很。人在里面讲话,多有嗡嗡的应声。中间已设下一席,有许多管家伺候着。
  秦文便让众人入席,各依年齿坐下。秦珍坐了末位,秦文便坐在秦珍上首。管家上了一道大菜,众人吃了。秦文喝口酒道:“这园里碑石不多,改日还要屈诸位题咏几处,勒在回廊上才耐人寻味些。” 白剑秋道:“这个自不可少,咱们何不趁今儿,便即席上各题一点儿 如 何?” 秦 文 笑 道:“这个太辛苦,不如多用杯儿酒,改日请教罢。回来还有几处儿,要费心题额呢。” 盛蘧仙却早兴致勃勃的,情见乎色。还是何祝春递了个眼色,蘧仙才回过念来。想这些人横竖也懂不得什么,何苦搜这个肠子,因也不则声了。吃了几道菜便出席来,向石台上望望,见两面的墙却是太湖石砌成的。再看卷篷上面,见那架梁楹条,却是一木生成的。足有十二丈长,暗暗赞叹一回。又看正中榜着“ 晚春堂” 三字,便忽忽不适意起来。因想道:好好的,怎么榜这三字,虽是桑榆晚景的意思,终究不是个吉兆。刚想着出神,忽有人把肩儿拍了一下。回头见是何祝春,笑着问道:“你一个儿老站在这里什么?”蘧仙笑道:“没甚事。” 祝春因道:“ 听说他家三哥儿很不俗,怎么连影儿也不 见 了。” 蘧 仙 笑 道:“光景也是纨#子弟,干不了这些,所以躲去了。” 祝春笑了笑。忽里面管家出来请用点心。祝春便将着蘧仙的手进来,入座用了点心。又闲谈了一会儿,摆上饭来,随众人吃了,各自散坐谈天。
  祝春便和蘧仙、梦庵聚了一块儿谈心。管家递上脸布,三人抹了脸,又漱了口。小厮送过茶来,梦庵喝了一口,向怀里掬了枝雪茄烟出来擒在嘴里,小厮送火过来。梦庵点着了火吸了一口,烟喷出了伏到坑桌上来,听祝春和蘧仙讲话。听蘧仙道:“我不知怎么,看了这园子里景致,便感触起许多愁绪来,觉得处处是我伤心的所在。这会子又吃了点酒,便觉满肠子都是眼泪,要哭似的,自己也讲不出什么缘故来。”祝春道: “ 这沧海桑田之感,凡是至情人总是有的。”蘧仙道:“我倒不为这个。我因去岁子往姑苏去了一趟,又逛了留园和怡园两处,那两处儿你知道是我的伤心所在。又兼遍桃花坞里,访不到媚香的消息。此刻见了这个所在,便又想起姑苏来了。又听说这里有一位姑苏的小姐住着,说也是桃花坞人。想这园子他定逛过了,他逛了这个园子,他又必定想起家乡的园子。只不知道,他认不认得媚香。又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媚香究往扬州去不去,我总不能问他一声儿。” 说着便止不住掉下泪来。梦庵叹道:“ 蘧仙又狂了,人家的小姐,怎么知道你这些事。便是知道,横竖你又不能问他。” 祝春道:“你不要再呕他了。这个据我看容易的很。”蘧仙忙拿帕子拭了泪,问他。祝春道:“ 你前儿打姑苏回来,不是有许多感事诗吗,你明儿把这个一总封了来,送给宝珠瞧去。宝珠看的好,定送给那位小姐瞧去。他们女儿家的心都是七孔通灵的,定然识的透,必和宝珠有一番议论。你次日再见宝珠去,宝珠定见你。再把这番苦衷告诉他,他自然会去道听来。” 蘧仙听了这话,便坐不住,立刻就要家去了。梦庵道:“可又来,咱们既来了,不成没题点儿什么便走了,可不要吃人笑话。” 蘧仙皱眉道:“ 我的哥,你想我还有什么心思干这些来。” 祝春也道:“ 我也没了心绪,咱们一块儿走罢。” 因便站起来,往那边坑上来向秦文告辞。秦文苦留不住,三人都说:“有事未了,因不敢爽约,特来到一到的。” 秦文没法,只得和秦珍送三人出来。
  小厮们早去开了左首卷篷下的墙门,秦文让着进去。梦庵看是一所三楹的精舍,窗楹精细的很。中间落地风窗开着,见里面又有一干人走动。细看却是三面的靠壁和顶板都是整块的大镜子镶成的。连桌椅几坑也都是紫檀嵌大块镜砖的。天井里种着几株桃花,左首一个小亭里面锁着两只孔雀。秦文因道:“这里和那边,还请三位留个题。” 梦庵接口道:“用‘镜槛’ 二字。” 又转过几曲回廊,又是一所朝南的精舍。里面壁上挂满了琴,桌子都是汉砖的琴桌,中心穿一个窟洞。天井里立着一块奇石,绝似人形,伛偻作听琴的样儿。蘧仙一看,又早眼圈儿红了。秦文问:“用个什么匾额?”蘧仙道:“便用‘石听琴室’罢。”说着拿帕子偷拭了拭泪。秦珍一眼见蘧仙愁眉泪眼的,心里怪异的很。想刚来好好的,怎么一会子便这样起来。他本来知道蘧仙那节儿事,打谅着不知那一处又触着他心事了。因秦文同在,不好问他。便跟着又绕过几曲回廊,几处亭院,才到迷廊曲曲的所在。秦文却一径送出园门。到东府二厅,揖三人上轿,才回转去。
  这里三人自二厅上轿,各家管家跟了出大厅来。穿过穿堂,转弯向西甬道出来。东府管家都站班伺候,那轿子一串儿出了东府头门,转弯向南府正中仪门上,飞也似的抬出秦府大门去了。不知蘧仙家去怎样,且看下文。正是:
  十三楼阁家家好,千万花枝处处愁。
  第二十六回 梦中梦翻舟惊恶兆 病中病支枕听诗声
  却说盛蘧仙打栩园回来,天已傍晚。便趁着晚凉天气,把前儿做的苏游感事诗抄了几首。天已晚了,等上了灯,便一起抄齐了,打算明日亲自送宝珠看去。心里早七上八落的想个不了,等不到晚膳便想睡下做梦去。及至用了晚膳睡下了,却因使了心劲便再也睡不着。暗暗埋怨了一会,又嗟叹了一会。听外面打了三更还睡不稳,又轻轻祝着要媚香入梦来谈一会儿。刚有点朦胧着,忽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那窗外的芭蕉和梧桐叶儿,早和炒豆儿似的沙沙喇喇的聒个不了。心里着实凄楚,暗暗在枕上哭了会儿,也没个人知道。他妻子冷氏还是前儿归宁去了未来,他便一个儿冷落的了不得。足足挨到四更,才朦胧睡去。忽见他表姊顾媚香身边的丫头小春进来道:“ 爷怎么大早睡了,咱们小姐找你呢。”蘧仙忙道:“ 怎么你来了?你小姐在哪儿?” 小春笑道:“这也好笑,怎么连小姐的住处也忘了。” 蘧仙想了想笑道:“ 哦!我糊涂了,是桃花坞。” 小春抿嘴儿一笑道:“走。”蘧仙道:“外面下雨我带个斗篷去。”小春笑道:“这大的日头,怎么说下雨。” 蘧仙打四下一看,果然是绝好的睛天。左边是山右边是水,自己却站在柳荫树下。上面还有几个黄莺儿啼着,天气很暖的。便和小春手将手儿的走去。
  过了一座小桥,见一片大湖。那水绿的可爱,风吹着起了许多皱纹。对岸开了许多桃花,浓香馥郁的腻人情致。小春笑指道:“那边桃花影里露出的一角红窗子的楼台,便是咱们家了。”蘧仙看果然有一角红楼在桃花深处,不知不觉已到了楼下。见这楼三面拥着桃花,一面临着湖。走廊下挂着一个鹦鹉,看是旧时媚香养的。那鹦鹉还认得蘧仙,唤了声:“你来了么。” 仰面见楼窗呀的一声开了,见媚香穿着一件白湖绉单衫儿,靠到楼栏上望下来。见是蘧仙,便向蘧仙招手儿,却把手里的绢帕失手落将下来。可巧罩在蘧仙脸上,蘧仙忙拾在手里。听媚香在楼上嗤的一笑,蘧仙不知怎么一来,已在楼上了。见媚香出落得比先丰满了许多。两道弯弯的颦眉越觉可爱,穿着白衫儿,越显的脸色和红玉似的。因握着手儿道:“姊姊,这一向干点什么来?你叔叔可和你呕气?” 媚香道:“我叔叔作故了,所以我着这个白衫儿。”蘧仙想一想,像果然听人讲的。因道:“ 说你扬州去了,可原来是人家哄我的。” 媚香嫣然一笑道:“ 你敢是醉了还是做梦,这里不是扬州是哪里?” 蘧仙道:“ 这里是桃花坞吓!” 媚香笑指道:“你瞧那不是二十四桥么,怎么还故意的向我缠来。”蘧仙刚要说是,门帘影里走进一个老婆子,捧着茶盘子进来。见蘧仙便道:“ 这位便是姑爷么?”媚香红了脸低了首儿。那老婆子便把茶送到蘧仙面前说:“姑爷用茶。” 蘧仙倒不懂起来,再看媚香时却原来不是媚香,便是他妻子冷素馨。蘧仙刚在疑惑,见冷素馨走过来,握他的手笑道:“怎么不睡了,又站着出神。” 蘧仙定睛看时,桌上点着一盏长颈灯台。四下静悄悄的,听床上自鸣钟铛铛的打了九下。却不在别处,原在自己房里,炉鸭内又烧着香。因暗暗回想刚才景象分明尚在目前,早难道是梦不成?因呆呆的向冷素馨道:“我可曾睡来?” 见素馨颦眉一笑道:“ 你怎么问我,敢是你还没睡醒吗?” 蘧仙想了想,自觉好笑起来,便不言语,解衣就寝。
  忽见媚香如旧日住在他家光景,说姑苏有人来接了。媚香要回去了,两人厮对着哭了一会。一会儿又说船泊在门口了,蘧仙送他落船,眼睁睁看他扬帆远去。忽然起了一阵大风,远远见媚香的船翻了沉下水去。蘧仙吃惊不小,忙急声呼救,不道自己也失脚落水。忽有人推他,睁眼见一头儿睡着的便是媚香。因睡眼朦胧的搂过他的粉颈来道:“姐姐惊了么?”只觉那人拍着自己叫醒醒,定睛看时原来仍是冷素馨。暗暗自庆道:“ 幸喜是梦,幸喜是梦。” 刚说这两句,忽耳边一派的风涛汹涌声。蘧仙叫声:“啊吓!” 才真醒过来,却原是梦中之梦。早挣出一身冷汗心跳不止,侧耳听时哪里是风涛声,只窗外的雨搅着芭蕉梧桐聒的满耳。桌上的灯光小如红豆,隐隐的听见打了五更,便再睡不着。回忆梦境忘了一半,只翻船呼救的事还记得明白,心里着实不受用。再想那梦里梦的情事件件都是前儿经过的,便把翻船也当个真事,竟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哭了一会,觉得帐缝里钻进风来尖%%的,身上打个寒噤,觉得头很重的。伸手向额上一摸,早发的火烫的烧。安神一会,听雨声小了,纱窗上透着迷离曙色,檐声还点点滴滴的滴个不了。再朦胧一会,听中间那间里有些声音。蘧仙咳嗽了一声,因问:“外面谁吓?”听应了声:“是我呢。”是小丫头珠儿的声音。因道:“珠儿你来。”那珠儿见唤,他便开门进来。
  蘧仙一手掀起帐子,见珠儿已梳好了,双丫的小圆头,楹发斩齐,眉目如画。穿着一件湖色小罗衫儿,罩着四镶的元色夹纱背心。蘧仙看了又想起小春来,便半晌不语。珠儿因道:“爷怎么大早醒了?” 蘧仙道:“ 什么时候了?” 珠儿道:“才八下钟呢。”蘧仙因回头看床桌上的钟已指在九下,再细听时却原来早停了摆了。因向珠儿道:“我书案上有一封书子,用镇纸压着的。你拿去喊文儿送越国公府去。回来再去冷府上接奶奶家来,说我病了呢。” 珠儿因问:“ 爷怎么又不适意来,可请个大夫瞧瞧。” 蘧仙道:“ 这个不消。过一会儿去请你爷来替我打个方子,还是他知道我的病原。”珠儿答应着,又站了一会,见蘧仙叹口气朝里床睡了。便放下帐子,把桌上那一点残灯吹熄了。向书案上拿了书子出来,把门帘子放下了,径出院到中门口来。
  见小厮文儿刚在厅上,拿瓦灰帕子擦蘧仙的马鞍辔上的铜器。珠儿便在中门口唤了声,文儿听见忙过来问:“什么事。”珠儿便把蘧仙的话吩咐了,又将这书子与他。文儿看了看便揣在怀里,一口答应着。见珠儿进去了,便忙去穿上雨靴,拿了把洋绸伞子,径往学士街秦府里来。向号房里投下,那号房里人道:“撂在这里便了。”文儿陪笑道:“费爷们心,就送进去。回来领回书呢。” 那号房里人道:“ 这个你不该投在这里,咱们府里规矩,投在外号房里的文件,要到晚间才呈进去。既你是要紧文书,该投到宅门口号房里去。”文儿便要还书子,拿到内号房来。并说是要紧文书,烦便呈进去。那内号房里人,查了查号簿说:“三爷是前儿往叶府里去没回,书子便送进去,回书呢咱们府里派人送来便了。”文儿没奈何只得回去,回了蘧仙。
  原来宝珠因软玉、蕊珠回去了久许不来,便打初四那日望他们去,直至初七傍晚才回。见府里冷清清的,心里诧异。到二厅上落轿,便喊总管张寿来问道:“今儿七夕是花二小姐生日,怎么府里没一点儿举动?” 张寿回道:“ 喜封打早间便发出来了。说因花小姐的病又加重了些,所以太太没兴,便不教开贺。礼物却送来了好些,只收了这里叶太太的和姑苏顾府上的两封。” 宝珠点首,心里早自乱了。忙忙的到南正院柳夫人处讲了几句话,便到园里惜红轩来。一进门便问:“姊姊怎么了?” 婉香却坐起,在床里摆了张湘竹小桌儿,铺着许多笺纸,不知在那里看什么。宝珠问他,也没听见。宝珠见他坐起着看书,知道没什么大事,便放下了心。因走近来道:“说姊姊病了,怎还不将息儿。看这个什么?”婉香见问,笑道:“你瞧好诗呢!” 宝珠拈过一张来,看是一张玉版如意笺,写着:“ 客冬之苏纪游诗,录请粲正。”下面一排儿写道:
  近水生波远水平,吴山旋绕越山行。
  中间着个孤帆影,唱出竹枝三两声。
  角声淡淡月生棱,来往船多水不冰。
  行过桥湾不知处,两三灯火指嘉兴。
  宝珠才看了这两首,早跌足赞叹道:“这诗真选声,字,一字一珠的了。姐姐你没看仔细么。”婉香笑道:“果然是好,我爱这诗。你婉婉的读给我听,还比服药好呢。” 宝珠便慢声吟下道:
  曲水纡山四百程,□舲如鲫尾而行。
  夜深就枕各无语,船底但闻呼吸声。
  因道:“这小火轮真写得入神了。”又吟道:
  荒鸡啼煞月无光,林影山阴乱入舱。
  三两牌楼四五塔,榜人都说到平望。
  宝珠因道:“ 这诗景写的入画。只不知平望是什么地处?”婉香道:“平望在嘉兴过去,和不测相近,往姑苏去,是定要打这里过的,那地处牌楼最多,那宝塔多四五个一丛,沿岸多是的。他这首便说得细到,画也不过这个样儿。那起二句还画不出来。你合着眼睛细想想瞧,便似身入其境的样儿。”又道:“ 你不许打叉,给我一顺儿念下去。” 宝珠笑道:“有好的句子,不由得我不赞。”因又吟道:
  平芜一片远连天,斗大孤城起晚烟。
  一样江南好山水,如何到此便缠绵。
  婉香听着道:“哎吓!这人心细极了。”宝珠忙问:“怎样?”婉香道:“他这首诗,是望见吴江的城子做的。浙江的越山到了杭州,虽然明秀的很,终究带些崛强气。一到吴江便是江苏地界,那山便绵软了。这不是寻常人道得出的。” 宝珠叹服,又吟道:五十三桥天下无,宝珠道:“ 这句不解。”又吟道:江南人物最姑苏。宝珠拍手笑道:“ 是极,是极!我早这样讲。”又吟道:
  郎心若比吴江水,断不分流入太湖。
  宝珠道:“吓!这个有意思,有意思。”婉香笑道:“你懂得什么,他那五十三桥是指宝带桥的。那桥长的很,共有五十三个桥门子。郎心两句,是本杨铁崖姑苏竹枝词‘ 生憎宝带桥边水,半入吴江半太湖’ 两句。他却更翻进一层,藉以自况的。”宝珠极口赞赏。又吟道:
  姑苏城外旧荒邱,今日荒邱尽画楼。
  莫把沧桑惊一度,女儿生小不知愁。
  婉香道:“这是指现在的青阳地了。”又听宝珠吟道:
  坞里桃花冷夕阳,萧疏杨柳断人肠。
  生憎访到天台路,没个人人饭阮郎。
  婉香听了道:“吓!这是指桃花坞的,怎么有这样句子。且慢,我问你这人姓什么,叫什么号?” 宝珠笑道:“ 我读了半天,还没有知道是谁的诗。那笺尾光景总有的写着。” 婉香便向桌上找着那最末一张,见写着“ 惜红生盛蘧仙呈草。”婉香道:“吓!原来是他。” 宝珠道:“ 我却不认得这人,敢是由姑苏寄来的么?” 不知婉香怎说,分入下文。正是:
  旧恨未消留幻梦,好诗索解到深闺。
  第二十七回 读诗笺眉颦花婉姐 换绣枕情注顾眉仙
  却说婉香见笺尾署着惜红生,因道:“ 原来是他。” 宝珠忙问:“是谁?”婉香道:“我本来也不知道他,今儿眉仙打姑苏送来一集子,是媚香楼女史,顾影怜的笺稿。这顾影怜便是眉仙的族妹,我在眉仙家里也曾 见 过,长 的 真 和《红楼梦》上的林黛玉似的。他家也住在桃花坞,隔咱们家不远,便常自来往的。大前年说往这里来探亲,我也不问是谁家。后来眉仙说是盛家。那盛家的太太和他太太是中表姐妹。因影怜的太太作故了,只一个叔子又不在家,所以便住在盛家去。前年子回来了,还来见我,他便换了一种愁眉泪眼的样儿。问他说是叔子在扬州客死了,早晚便要奔丧去,别的也没甚话。那时因三年不见,彼此生疏了,所以没真心话对我讲。及至他到扬州去了一会儿,忽然眉仙来托咱们叔叔去苏州府里存案。说影怜去的时候,带了四个丫头和五个老婆子,四个家丁,又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兄弟。雇了苏州吴县的民船,船户叫什么倪敬福,共是两号大无锡快。前儿扬州信来,问影怜怎么不去,他叔子要安葬了。核算日子影怜已去了六十八日,这里倪敬福船又不回来。有说在扬子江被风翻了船了;有的说倪敬福本来是个歹人。请县里行文查去,又没一点儿消息,所以存这一案。今儿偶翻翻他的集子,见有许多寄惜红生的诗词,多是些幽怨缠绵的话头。可见这首桃花坞的诗有根柢了。” 宝珠呆呆的听完,跌足称恨道:“偏是天生这些美人一个个教他红颜薄命,不得个好了局,可不恨死了人。”婉香道:“你且念下去我听。” 宝珠便又吟道:
  二月莺花冷虎邱,金阊门外水西流。
  山塘水里丝丝柳,不系楼船系钓舟。
  因道:“这诗感慨不少。”再吟道:
  寒山烟水太模糊,月满枫桥无酒沽。
  不怪渡船小儿女,逢人故故问西湖。
  婉香笑道:“这个有偏见,西湖哪及得寒山的风景。” 宝珠笑道:“你也是明知此地湖山好,偏要违心誉虎邱了。” 又吟道:
  钿车陌上走辚辚,楼上笙歌楼下闻。
  冷眼吴门桥上望,华灯影里杂青磷。
  婉香道:“ 这又是指青阳地的,却有一种感叹令人不忍卒读。”宝珠又吟道:
  吴水吴山系梦思,重来崔护又谁知。
  桃花久已无颜色,惟有斜阳似旧时。
  婉香听这两句,不禁凄然动色,眼圈儿红了。宝珠却没看见。又吟道:
  道旁愁煞雨丝丝,苦苦逢人问所知。
  一语传闻顿惊绝,五湖烟水葬西施。
  婉香听到这里,不禁掉下泪来。宝珠亦俯仰孤望久之。又吟道:
  怡园楼阁背山开,记说香车日日来。
  狼藉桃花红似血,如何不筑避风台。
  白石栏杆长绿苔,更无人处小徘徊。
  亭前一树森森柏,可有归魂化鹤来?
  宝珠道:“吓!这正是悼亡诗了。写得这样沉痛,我读不下了。”婉香要他念下去,宝珠又吟道:
  媚香楼外更无人,颦翠娇红比不真。
  袖出一编诗卷子,莫教错认李香君。
  宝珠道:“这便指那诗集子了。咳!写的伤心。一个人凡心里有了一个人,便西施、王嫱站在面前,也不入眼,何况现在普天下有几个美人呢。”说着又念道:
  乘骝桥上客乘骝,缟素衣衫雪满头。
  一事思量差得意,女儿口里说风流。
  宝珠看了笑起来道:“果然是得意的事。”又念下去道:
  欲别姑苏无限愁,甘棠桥畔再勾留。
  怪他溪水无知识,分作东西两处流。
  小船摇月出胥门,杯里葡萄酒半温。
  行李不须亲检点,只防遗下一诗魂。
  一路啼鹃莫浪催,篷窗处处把头回。
  山程水次须牢记,好倩西风吹梦来。
  读毕,两人赞叹不已。见桌上还有一张笺纸,取来看时,见写着怡园感事十六首。宝珠读的得意,便朗吟起来:
  西风无那恼人怀,一亩苍苔绿半阶。
  尽说顾家园子好,不堪提起卧龙街。
  入门风景太凄其,残雪潇潇压竹枝。
  小小洞门圆似月,阿谁亭柱更题诗。
  婉香因道:“这是他伤心的所在了。你瞧,只这两首便成一片哀音了。”宝珠又念道:
  奇石伛偻似老人,古苔斑驳困风尘。
  坡仙已去焦桐死,还有何人解赏音。
  波光塔影两参差,南雪亭边小立时。
  燕子不归春已半,夕阳闲煞好花枝。
  石桥曲曲水弯弯,四面湖亭两面山。
  倚槛生憎一池水,欢容不照照愁颜。
  梅花如雪绕吟庐,铁笛吹来笑故吾。
  若把寒梅比肥瘦,阿侬还不算清癯。
  苍松黄叶拥孤合,六扇文窗面水开。
  十曲危栏凭不得,漫天飞雪扑人来。
  松花乱落鸟无声,杰阁登临感慨生。
  但说远山眉妩好,如何不见画眉人。
  两间屋子小于舟,止水无波静不流。
  尽有溪山好风景,片帆何苦去扬州。
  八月西风下井梧,翠毛么凤恨何如。
  生憎墙角如钩月,照上窗纱一半无。
  旧时月色尚依然,敲断金钗散绮筵。
  不怪云英无处觅,如今举宅尽成仙。
  锋霞洞里绿成荫,语燕啼莺没处寻。
  幸是系铃人去了,不然揉碎惜花心。
  婆婆云外小勾留,一点秋心合做愁。
  岩桂高枝休折取,好花须插美人头。
  回廊绕遍待如何,山水无情入啸歌。
  我爱桃花胜儿女,旁人不许更摹挲。
  岁寒松柏见贞心,留得焦洞爨后音。
  莫把平安问修竹,沉腰消瘦到于今。
  山顶危亭四面开,层层石级冻莓苔。
  叮咛莫唱沧浪曲,我感沧桑一度来。
  后面一行小字云:“长笺苦短,握笔肠断。孤愤填臆,泪缀眉睫。不复能伸纸直书矣,别有短章容续呈政。前诗如获赏音,额望惰珠之报。此致珊枝阁下。” 宝珠因道:“ 这诗我不敢和,还是姐姐代我和他几首。” 婉香道:“和诗倒不值什么,只是又引起我一番愁绪。想影怜在日和我那样讲的来,照这诗看时,影怜定作故了,你想我哪不伤心!这会子我因他这诗,很想着家乡风景。只怕其回去了,便不能再来,这也没的说。明儿你替我备些礼物和这几首儿诗,寄眉仙看去。” 宝珠因皱眉道:“送他的礼物倒不容易。备重了又嫌俗套,轻了呢又不是。” 婉香道:“ 那不用你费心,我早亲手绣下了一堂羚毛花卉小屏和四个枕顶儿。只紧你去添些儿本地土产来,加上便得了。” 宝珠道:“敢便是前儿在小桃花馆绣的,那五彩的有一对儿鸳鸯的?还有一幅有两个蟋蟀像活的似的那堂子屏么。” 婉香道:“ 是呢。” 宝珠道:“许了我了,怎么又送他去。那枕顶儿多管便是绣蝴蝶儿的,也许我的了,这个我不肯。”婉香笑道:“你又小器了。你不知道,他手上的针黹还比我好多呢。我做这个送他,他自然也做些别的送我,我便把他的给你,你不要吗?可知道我的东西你要容易,他吓便你给他磕一百头,他也不肯轻易给你呢。”宝珠听了这话,便甘心情愿,反快活的了不得。因道:“那我再送他点儿好东西。”婉香嗤的一笑:“你有什么稀罕物件儿?” 宝珠道:“他没到过杭州,自然没逛过西湖。我拚几天不玩,工工致致的画一百页青绿的西湖图,定要把西湖的景致画全了。再每张题一首词儿,要和《 白香词谱》一百首的原韵,你看怎么。” 婉香道:“ 好果然好,只怕你没这样静心。没一个月画不了呢。” 宝珠笑道:“ 我为他也讲不得了。只你可能请他来咱们家玩玩,和你作个伴儿。”婉香道:“论他来也难说,好在他又没爹妈兄弟,又没结亲。一门儿住一所园子,只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家人管理家务,他也不问一星儿事。自己爱哪样便哪样,闲常也南京、北京的亲戚家玩去。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不家来也常事,他怕误了什么事。只不知道这里府里他肯不肯来。他生性高傲,不肯受人一点儿亏,也不肯沾人一点儿便宜。他和你家非亲非眷,所以他没说要来。不呵,他和我是从小儿形影不离的。在家总一年三百六十日和他一块儿吃睡坐玩,他哪舍得离这一年两载。这会子我写信去请他,或者来也难说。不来,你可不能和我厮缠。” 宝珠连连作揖道:“好姐姐那么就请发一个信去。” 婉香道:“我病着呢,怎么能写字。你不忙,迟早我总请他来便了。” 宝珠刚要说,忽晴烟进来道:“三老爷喊爷呢,有一会儿了。快去,快去。” 宝珠吃了一惊,心里疑惑不知又是什么祸水到了。便舍下婉香,急急的向东正院来。且住,这一回有分教。
  男人身手终须好,罗列金钗自不难。
  第二十八回 论宫商宝珠见实学 买文字显宦盗虚名
  却说宝珠因秦文传唤,便忙到东正院。时已上火,见台阶下设着供牛女的香案。美云、丽云、绮云、茜云都围在一处儿穿针乞巧。见宝珠进来都笑道:“你来的好,可有什么东西带来和我们斗巧吗?” 茜云道:“你瞧,这供着的球子香是我的,你可有这个?” 宝珠略笑一笑,低声道:“ 老爷喊我什么?”美云说:“不知道甚事,老爷在房里呢。” 宝珠便走上台阶,小丫头扳了一声。秦文便喊:“ 进来。” 宝珠进去,见房里点着保险灯。只秦文一人,坐在太史椅上。宝珠进去请了安。看秦文脸色很和蔼的,便大了胆子。秦文叫他坐下,因道:“你这几天没上学去么?” 宝珠红了脸不敢答应。秦文道:“你文字不知道荒疏得那么样儿了。可知道本月月课,你师爷看的卷子,把你丢出五名外去了。可不臊死了人!你二哥子倒考上第一。” 宝珠改容回道:“ 这会月课时候,适因太太有点儿不适意着。所以便草草的塞责了,进来伺候。像以先,侄儿虽常在太太身边玩,却也没一刻儿敢忘了书本子。到做文字的时候,随便怎么热闹,只拿起笔就收住了心。再也不管别的闲事,所以也便不甚荒疏了什么。别人讲老爷或说是谎。这月课每期是老爷面试的,却总把侄儿卷子取在上面。终不成老爷也肯赏脸儿吗?” 说着,秦文倒被他呕笑了道:“我知道你在正项文字绝不讲究,不过临时急几句出来还看得过去罢了。人说你在杂作上很用点心思,敢自信得过吗?” 宝珠道:“说自信得过,侄儿不敢讲这话。在人,却还称许的多,诋毁的少。只词曲上的音律两字,侄儿却自信考不下的。” 秦文道:“ 哦!这个怕也难说呢。我试问你瞧,律吕二字有分别么?” 宝珠笑道:“ 这个讲音律的总由此开端,阳者为律,阴者为吕。律声清,吕声浊。人但说十二律,不知道却是六吕六律并为十二的。如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为六律属阳;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为六吕属阴。阴吕阳律必相间而成声。黄钟元间大吕,太簇二间夹钟,姑洗三间仲吕,蕤宾四间林钟,夷则五间南吕,无射六间应钟,这便律吕合声之说。”秦文又道:“九宫是哪九宫?” 宝珠道:“ 九宫只用七宫。即黄钟宫、仙吕宫、正宫、高宫、南吕宫、中吕宫、道宫便是。”秦文因道:“五音宫商角徵羽,六律六吕各有所属,是哪几个?再变宫变徵是哪一宫所生?” 宝珠道:“这个需明白黄钟大吕属宫;太簇彝钟属商;姑洗仲吕属角;培宾闰徵、林钟夷则属徵;南吕无射属羽;应钟属闰宫。这便是律吕隔八相生之说。” 秦文点点头,又道:“ 天干十数为十母,五音各有所属各有所生,是怎这解呢?” 宝珠道:“ 宫居中央属士为戊己,君之象为信,徵所生其声浊,生数五,成数十;商居西方属金为庚辛,臣之象为义宫所生,生数四,成数九;角属木居东方为甲乙,民之象为仁羽所生,其声半清半浊,生数三,成数八;徵属火居南方为丙丁,事之象为礼,角所生,其声次清,生数二,成数七;羽属水居北方为壬癸,物之象为智商所生,其声最清,生数一,成数六,声生于日,天干十数为十母,便是这个解说。还有律生于辰,地支十二为子,二十四候为妇之说,则便是:黄钟为子,应十一月大雪至冬至节气;大吕为丑,十二月小寒至大寒,太簇为寅,正月立春至雨水;夹断为卯,二月惊蛰至春分;姑息为辰,三月清明至谷雨;仲吕为巳,四月立夏至小满;蕤宾为午,五月芒种至夏至;林钟为未,六月小暑至大暑;夷则为申,七月立秋至处暑;南吕为酉,八月白露至秋分;无射无戍,九月寒露至霜降;应钟为亥,十月立冬至小雪。”秦文听了甚是得意,想自己还论不到这地步。因又道:“律吕四犯,是怎么样一个犯法?” 宝珠笑了笑道:“四犯是四个名式,即正犯、侧犯、偏犯、旁犯。其实不止四犯,还有归宫,便是称为尾犯、倒犯的。” 秦文道:“ 我不问名式,你只把那样一个犯法讲来。” 宝珠道:“以宫犯宫为正犯。” 秦文道:“ 怎么宫能犯宫?” 宝珠道:“黄钟犯大吕便是以宫犯宫,以宫犯商为侧犯;以宫犯羽为偏犯;以宫犯角为旁犯;以角犯宫为归宫,周而复始。” 秦文道:“ 那你还没仔细,可知四犯是总名,一宫皆有四犯的。”宝珠连道:“正是呢。若把四犯细讲起来,原十二宫各有所犯。以十二宫照前律吕相间排去,如黄钟宫犯无射商为宫犯商,无射商犯夹钟羽为商犯羽,夹钟羽犯无射闰为羽犯角;无射闰犯黄钟宫为归宫。以此类推,只写一纸出来,便明白了。”秦文道:“你便写一纸出来我瞧。”说着便将笔砚移到桌角上来,令宝珠写。宝珠欣欣得意的一气写了一张呈与秦文。看是:
  律吕四犯表
  宫犯商 商犯羽 羽犯角 角归木宫
  黄钟宫 无射商 夹钟角 无射闰
  大吕宫 应钟商 姑洗角 应钟闰
  太簇宫 黄钟商 仲吕角 黄钟闰
  夹钟宫 大吕商 蕤宾角 大吕闰
  姑洗宫 太簇商 林钟角 太簇闰
  仲吕宫 夹钟商 夷则角 夹钟闰
  蕤宾宫 姑洗商 南吕角 姑洗闰
  林钟宫 仲吕商 无射角 仲吕闰
  夷则宫 蕤宾商 应钟角 蕤宾闰
  南吕宫 林钟商 黄钟角 林钟闰
  无射宫 夷则商 大吕角 夷则闰
  应钟宫 南吕商 太簇角 南吕闰
  秦文看了点头道:“这便是了。可知十二宫生八十四调,你也辨得清么。” 宝珠道:“这个解得来。每宫以宫商角变徵羽闰七音生七调,变即变徵,闰即闰宫。宋谱多只用一字,分别注拍。” 秦文道:“这个你既知道,可知每宫七调有几调可用?” 宝珠道:“如黄钟宫以七音生七调。一曰正黄钟宫、二曰大石调、三曰正黄钟宫角、四曰正黄钟宫转徵、五曰正黄钟宫正徵、六曰般涉调、七曰大石角。却只用正宫、大石、般涉三调,共八十四调,只用三十三调。” 秦文道:“你试写出来瞧。”宝珠便拿笔写道:
  黄钟七调:只用正宫、大石、般涉;
  大吕七调:只用高宫、高大石、高般涉;
  太簇七调:只用中管高宫、中管高大石;
  夹钟七调:只用中吕宫、中吕调、双调;
  姑洗七调:只用中管、中吕、中管双调;
  仲吕七调:只用道宫、小石调、正平调:
  蕤宾七调:只用中管道宫、中管小石、中管正平;
  林钟七调:只用南吕调、高平调、歇指调;
  夷则七调:只用仙吕宫、仙吕调、林钟商;
  南吕七调:只用中管仙吕宫、中管仙吕调、中管林中;
  无射七调:只用黄钟宫、羽调、越调;
  应钟七调:只用中管黄钟、中管越调。
  秦文看了说:“很不错,这个你倒明白。你既讲究音律,我给你瞧一件儿。” 说着便拿过笔来写了几字,递与宝珠道:“这个什么字?”宝珠看写着的是:
  ㄡ リ フ 人 ワ 一 マ △ ㄋ
  因笑道:“这个认得。”秦文哼了一声道:“这是姜白石词稿中的注拍,宋代迄今无有识者,你认得。敢有凿銮可据的么?”宝珠道:“这个哪敢在老爷面前谎来。这宋谱应指字法,原应着十二律。老爷这个还少两字。” 秦文道:“ 我忘了,那你写我瞧。”宝珠便接过笔来,并排写了两行:
  黄大太夹姑仲蕤林夷南无应
  △ㄡㄋマ㈠ㄣ乙人ㄋめリ秦文看道:“ 律吕果然被你译出了,你可能辨声出口么。”宝珠道:“这个便与今时工尺无异,古为管色,今为指法。刚老爷写的九字译到今谱便是:六、凡、工、尺、上、乙、四、合、五。”秦文道:“怎么便是这九字?” 宝珠道:“ 宋谱原与今谱无异。只看沈括的词集,原本字旁注谱,原是草书工尺,并无ㄡ△等字样。沈括与姜夔同时,可见陆钟辉所藏汲古阁白石道人词集,旁注△ㄡ等字是误。老爷不看别的,只看白石集内琴曲所注指法,ワ误作个,┕误作⊥,上曲下冬误作上曲下及,省误作自。可知久字是草书六字之误;△乃合字逸其半;フ乃工字缺一笔;マ乃草书四字失其笔意;ㄣ乃上字缺其点划;ㄋ乃五字缺一划;人乃尺字缺其头;リ乃几字缺其钩;乙乃挑字作 ┕形写。近本竟以久字写作幺,ㄣ字写作ㄣ字,更误不可体认。凡有圈者即犹近世上字,高音加一人旁作仩,尺字高音作伬,工字高音作仜。” 秦文恍然大悟,拈须笑道:“这个很见心思。” 便别的也不再问了。因道:“ 你明儿好好的把这个细细编一集子出来,就名个《四声五音九宫十二律吕考》。我给你发刻行世去。”
  因又低声道:“我喊你来,却不为这个。因今儿往中丞处去来,中丞自己说‘ 人因我不是个正途出身,那些士子们都瞧不起我,我回来想半天来,得一个法子。想也没什么干不来。’我因问什么主见。中丞说‘ 我想刻一集事诗,无奈我自己动不得笔。倘请外面人做去,似不稳便。’ 意思要请我做,我哪里高兴替他干这些,便不回一话。中丞见我不语,他便移近座儿向我说:‘老兄有了年纪自不肯代我干这些,听说令侄的笔墨很不坏,此地个个都推许他,可否就劳他替兄弟干这点儿事。兄弟替他保一个儿功名玩玩去,不很好吗。’我知道你不爱这些功名的,便一口儿辞了。中丞又说‘既不要功名,兄弟便封五千两的润笔,送去便了。这诗也不必过好,过好了便不像兄弟做的,也不用多,只要这么一二百首,有一卷子可订便有了。’ 我因想你老不能挣一个钱,白白的拿这一大宗银子回来,也好叫你太太欢喜。所以我答应下了。” 说着便向抽屉内取出一卷本子来道:“这是他来的题目,你拿去做去。可不要又丢在脑背后,不干了。”宝珠打起脸儿不应。秦文放下脸道:“怎么?” 宝珠勉强应了个是。接了本子在手,便想要走。秦文道:“今儿你姐妹们因斗巧,办下了些什么可口儿的酒菜。本来要去喊你,你便在这里吃罢。” 宝珠不敢违拗,便仍坐下。秦文因道:“今儿你论的音律很见些儿功夫,明儿你向帐房里领十支大卷笔、十 锭 松 烟 去。明 年 乡 试 近 了,可 不 要 误 了 正经。”宝珠唯唯。
  一会子摆上饭来,宝珠便和秦文、袁夫人及美云姐妹一桌儿胡乱吃了些。见没事,便回惜红轩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正是:
  书生莫笑无长物,一句新诗一寸金。
  第二十九回 莽宝珠误嗔好姐姐 苦媚香遗集惜惺惺
  却说宝珠自东正院回来,一肚子恶气。跑到婉香房里便打起脸儿向床前坐下,一声儿不言语。婉香当是惹了骂来,因缓缓的问道:“怎么又生气来,敢是三老爷说了你什么?”宝珠道:“不是。今儿倒还赏我许多物件,只不该拿我的笔墨去卖钱。难道我的文字便臭到这样,只要拿钱来便该替人做牛做马的抽肠子。便五千万银子,我也 不 肯 拿 笔 墨 换去。”婉香不懂,因笑道:“这话我不解,谁拿你笔墨卖钱去?”宝珠道:“还有谁呢。”婉香道:“卖多少钱来?” 宝珠道:“五千两银子。我看着只是一堆牛粪块子。” 婉香笑道:“什么好文字,便卖到这些钱。” 宝珠恨道: “ 你也来了,好,好!明儿你们多睡到金银子堆里去罢。” 婉香红了脸,气起来道:“这奇了,怎么和我呕起气来。”因想道:“只道他一向温存的性儿,不道也这样使性,我何苦趋奉他去!”想着眼圈儿红了,便拿帕子拭眼泪。宝珠一眼见他哭了,知道自己太莽闯了些。便甜言蜜语的央告了一会,婉香才回过念来,想也错怪了他。因见宝珠挨着他口里不住声的叫好姐姐,身子儿和扭股儿糖似的,倒觉好笑起来。因道:“你怎么受了人家的气和我呕来,到底你讲这一篇子我也没一点儿头脑,究竟为着什么?谁卖了你什么?去生谁的气呢?”
  宝珠因陪笑将前事说明了。又道:“ 我不是爱惜笔墨,只怪他拿钱来买我的,把我当做什么 看 了。” 婉 香 笑 道:“那你也不犯着生气。你不要钱你不拿罢了,请老爷收入总帐去。老爷还格外疼你些,说你好。可知道一家的主子总没一个不爱钱的,况又是你的大人,你便顺他一个意儿。这诗你不爱做,明儿我替你做罢了。” 宝珠听了这话,也通气了许多。便袖出一卷子来道:“你瞧,他还有题目呢。” 婉香接来看时,见写些什么《上菜相国》,又什么《与某中堂同席得句》,又什么《蒙恩赐寿字纪典》,又什么《 某总裁嘱阅闱卷》。因笑道:“笑死人了,这些我不做。叫春妍做几首儿塞塞责罢。这《紫禁城待漏》 和这个日本星使纪游的诗,你可做去。那些四季咏物即景等题,我代你做罢。” 宝珠道:“这个我不敢劳你,好好的笔墨替这些东西做,我还犯不着,况是你。明儿我拚把这支笔污了,一起我做去罢。今儿七夕又是你生日,我想做几句应景儿的。你没用饭,咱们作对儿,便在这床里吃杯酒。” 婉香啐了一口,又把脸飞红了道:“ 你讲话也留神点,再随口乱汆可不要又说我恼你。”宝珠回头一想,才知道说的没意,他听的有意了。因陪笑道:“姐姐可喝杯儿酒?” 婉香点点首儿。便喊着春妍把前儿秦珍送来的白玫瑰酒开了一瓶。
  宝珠便盘腿儿坐在婉香对面喝酒。婉香见攒匣里的果品都不可口,因向春妍要洋葡萄和波罗蜜吃。宝珠道:“那个怕你吃不得。” 婉香笑道:“我哪里真病,因怕今儿是我生日太太又要忙个不了,我也怕热闹,所以只说复病了,其实我原好好的。不呵,我早睡了,哪里还高兴喝酒。” 说着,春妍把洋葡萄和波罗蜜送了两盒上来。婉香先把波罗蜜吮了一口,便皱眉儿道:“甜。”又把葡萄吃了一颗,又说:“太酸!”宝珠刚剥着鲜荔枝想放嘴里去,婉香道:“ 你那个给我吃。”宝珠便送到他嘴边来,婉香就在他手里吃了,又喝口酒。宝珠得意起来,又说要做诗。婉香笑道:“头里我也想做,偶然翻了翻媚香楼的诗集子,见一首七夕词的七古,做得好极了!我便不敢下笔。你不信,你试做一首,我再拿那个你瞧。”宝珠点首,便向春妍要笔墨来,想一想写道:
  秋河篇
  碧波界断情天秋,织女欲渡河无舟。
  佩环如烟泣秋雨,片云飞堕仙魂幽。
  愁丝恨缕三千尺,织就霓裳贮冤魄。
  支机石烂不补天,填海孤禽早头白。
  写毕递与婉香。婉香吟了一遍惊道:“ 这声口宛然是媚香的,你见过他集子么?”宝珠笑道:“没见过。我因你这话,所以想到他,便有这个幽怨话头。照这样说,他的诗定好绝了。快给我瞧!” 婉香便回身向枕边取出一套子递与宝珠。宝珠捧来看时,是一付楠木板夹着四卷装订极工致的绢面诗卷。签面题着“ 媚香楼签稿,惜红生书眉”,翻一卷看是词。婉香因道:“不是这卷,在卷三那一本。”宝珠道:“我瞧瞧这个词。”因随手翻一张,见写着“洞仙歌三迭答惜红生原韵”:
  春愁满纸,把君诗细读。花落东风冷金屋,算眉的诚翠,秋水愁青,腰肢瘦,掩过罗裙一幅。桃花门卷小,窈窕文窗,一带红楼抱溪曲。无语悄凭栏,对着莲花,隐约想可人如玉。管箫双吹一年来,算鸳帐鸾衾是侬无福。
  宝珠道:“这词笔纤秾极了!看这末句,蘧仙娶亲他是知道的了。”婉香因伏到桌上,侧着颈子来看,宝珠把本子移了点过歪摆着。看第二首是:
  红笺小字,倩流莺相候。一寸春愁酒边逗,帐梦魂蝶冷镜彰鸾孤,只剩得血泪尚沾红袖。
  茜窗愁独坐,伤别伤春,如此销魂怎禁受?花底问双禽,哪处楼台可依旧。万花如绣,记携手回廊嘱叮咛,说别后相思寄侬红豆。
  小楼西角,有几株烟柳,三迭阳关笛中奏。记银屏索酒宝扇题诗,总坐到小院悄无人后。
  伊家何处是?梦也难寻。月夜花朝断肠久。欲守十年贞不嫁,东风问为甚又难开口。怕门外安排七香车,便断近红颜不堪回首。
  宝珠道:“照这样他已许了婿家了。”婉香道:“原是为此才回去的。你看那卷三的《懊侬曲》一篇便知道了。”宝珠便合下这卷,捡那卷三来看,却好翻出《 湖楼曲》 一篇,看是七古:
  柳丝摇梦湘帘尾,楼上横波剪春水。
  翠涛飞拍玉栏杆,倒吸春人入波底。
  十幅柳苏卷空绿,鸳鸯瓦冷春云宿。
  木兰艇子摇过湖,愁听一声懊侬曲。
  宝珠击节赞好,又翻过一张便是《 七夕词》 了。因细细看是:
  罗云十幅拖秋碧,一线银河暗波滴。
  悄倚花冠过鹊桥,露珠凉晕仙鬟湿。
  玉宇无尘夜气清,璇宫鸳抒乍仃声。
  含情欲诉相思苦,梦里騃牛唤未醒。
  女虫啼遍梧桐树,十二摇軿正飞度。
  碧汉遥通潋潋波,红墙不隔迢迢路。
  月帐云阶次第开,凉萤小影堕琼阶。
  谁倾万斛银潢水,洗净仙家别泪来。
  蟾魄流光逗苔缝,湘帘窣地波纹动。
  烟丝吹落芙蓉屏,露泫庭花照幽梦。
  河鼓惊传到五更,销魂带水自盈盈。
  金支翠羽三生约,碧海青天万古情。
  灵源一倒沧桑变,仙侣飘零几相见。
  红泪流成无定河,香盟冷落长生殿。
  谁家姊妹惜佳期,瓜果陈来祝有词。
  省识星辰犹昨夜,剧怜风露立多时。
  阿侬不乞天孙巧,悔被聪明误侬早。
  天上人间一样秋,娟婵别恨知多少。
  良宵小聚太忽忽,镜槛灯凉钿匣空。
  莫笑云房悲独处,西风深锁广寒宫。
  宝珠读一句赞一句,读毕又赞,赞毕又读。读了三遍还赞不已。婉香因移过书来,又翻一张出来给宝珠看道:“这首也好的很,我便再做不到这样。” 宝珠看是《 懊侬曲》,便读道:
  茜窗环碧敲东丁,碧城昼掩桃花扃。
  春魂如烟隔花语,芙蓉镜里摇空青。
  宝珠道:“只起四句,直似长吉。”又念下道:
  螺山寸碧春愁重,俏倚花冠身不动。
  绛雪分飞鬓角鸾,绿云压折钗头凤。
  宝珠连赞:“好工稳细致的对仗,我读着倒还比这鲜荔枝好吃。”又念道:
  瘦尽垂杨一捻腰,春闺酒醒麝香销。
  珍珠寮中压金线,年年锦字回文挑。
  侬采莲花比人面,莲花易见人难见。
  泪滴红珠湿翠衣,诗吟紫玉题纨扇。
  云房寂寞延孤嚬,蛟丝小罩凝脂尘。
  冻壁霜华隐浓黛,金鱼琐断璇闺春。
  宝珠连道:“这诗笔腻极了,腻极了。” 说着喝了口酒,将烛花弹去了。又看着念道:
  香肌冷衬铮铮佩,罡风吹堕青鸾背。
  宝珠道:“这两句又突起一笔了,看怎么接转来。” 因见下两句是:
  漫讶蓬山隔万重,屏山更无蓬山外。
  不禁拍案叫绝。婉香笑道:“这是床里呢,不禁你这样狂法的呢。”宝珠笑了笑又朗吟道:
  云翘侧□银螭蟠,凄馨绣被啼痕干。
  帘波无声剪秋绿,樱桃一树红栏杆。
  销魂陌上青丝骑,金屋无人碧天醉。
  钿匣空劳郎定情,烛花常替侬垂泪。
  宝珠读到这两句,又嘘欷叹息了一会。又看是:
  筝堂夜静灯影凉,银蟾暗逗眉尖黄。
  锦羽文麟断消息,玉箫幽恨云天长。
  宝珠道:“讲到这里了,光景下面便收了呢。” 因翻转一张看,果然只有四句了。念道:
  闲愁不断如春水,目送飞花三万里。
  一寸相思久化烟,无端又逐东风起。
  读毕,觉余音袅袅不断。宝珠还要再看别的,早被婉香撇手夺去藏过了道:“你总不拘看什么,便一口气看完他。酒也不吃了,睡也不睡去。” 宝珠笑了笑忙喝了盅酒,又拿瓶子倒了一盅。嘴里还念着“ 钿匣空劳郎定情,烛花常替侬垂泪”两句。忽向婉香道:“照这两句看来,他两个是定情过的了么?”婉香笑道:“那我怎么知道。” 宝珠又道:“ 怎么他两个便有这样好,可不教我艳羡煞。” 不知宝珠说了这话,婉香可恼不恼。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苦抛眼泪吟诗句,留与旁人带笑看。
  第 三 十 回 送花果秦琼缔姻 舐纸窗小环出丑
  却说婉香看见宝珠说出这话,明知有意。想索性道破,也好绝了他的邪念。便道:“这有什么艳羡处。他两人的事情,设或有人知道替他编一部传奇或是小说,可不要遗羞千载。始乱之终成之,那还不要管他。万一不成,叫那一个怎么做人。可知道得之易者失之易,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不看别的,只看古今书籍上也载的不少,有几个能成就的。须知小说上记的,多是作书的人自己犯这一着,到头成了个恨事。却借著笔墨故意反说得美满,聊以自慰,其实都是反面。譬如你见一部子奇书,你原想买家来的,却先给你看了一遍,那便你买不买都不打紧了。便买了家来,也看得不贵重了,这是一说。若讲得易失易的话,也有譬喻。不看别的,只看天孙和牵牛两口子,一年只聚一夕。人生终日聚首一年便三百六十日,百年便三万六千日,一日便有两夕光景,不是七万二千夕么。那人生百年,天孙和牵牛便七万二千年的缘分。可知道缘分是有定数的,有如这洋葡萄似的。假如这盆子洋葡萄有一百颗,你一口也便吃的了,一日吃一颗便有一百日好吃,你想这话可是。” 宝珠笑道:“ 那!我今儿先吃这么一颗。” 婉香忽的正了颜色,宝珠便满脸飞红了。刚没的搭讪,却好海棠进来说:“袅烟姐姐叫晴烟来接爷了,说三爷叫湘莲送了一个书简儿来,不知什么,请爷家去看去。”宝珠便点点首儿走下地来,一声儿不言语。婉香也不则声,教春妍把酒盏收拾了便自睡下。
  宝珠走回天风楼底下一间醉花仙馆来,见袅烟正在那里烧安息香。宝珠走近来道:“三老爷有什么简儿送来?” 袅烟便向文具内取了出来递与宝珠。看是一个三寸长的小书简儿,上面是秦文写的:付宝珠收3。拆开一看却不是谕单,是一扣万源金号的折子。里面写着“ 收存赤金一百十一两四钱九厘五毫”,下面盖着年号戳子。宝珠看了便仍套在封子里。袅烟问他,只约略说了缘故,就叫袅烟收下了,便自睡下,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宝珠起来往婉香处转了转。婉香叫他做诗。他总听他的话,便回来真个引纸握笑做起诗来。又趁此机会向秦文处请了十五天假。打这日起,便有时往惜红轩、绿云深处、春笑轩、海棠香梦轩等处和姐妹们玩玩。有时便回来做诗,到落得快活几天。又兼秦文和柳夫人、袁夫人都道他好,宝珠才信服婉香的话。
  这十几天内莫说不上学,连别的闲事也不问一星儿,那盛蘧仙的诗他早忘的影儿也没有了。哪里还去复他,却把个盛蘧仙闷死了。望云霓似的望了许多日子,没见一封回书。自己又病的是热疟,没一个月起不得床,心里哪里耐烦得住。想叫冷素馨代写个字儿去问,素馨却不肯写,蘧仙没法又耐了几天。这日略支撑得住,便自扶病写了封书子着文儿送去。
  文儿接了书子不敢怠慢,忙到秦府里来。一路见些官员,开锣喝道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进了学士街,见满街挤住了旗锣伞扇轿马人役。到秦府门首,见方井里搭了马棚,拴着几十匹高头大马。左右搭了两座鼓亭。大门口两边围墙都歇满了执事,又许多亲兵成淘结队的站在那里。看号衣也有抚院里的,也有将军里的,也有提台统领的。文儿打谅府里有事,便不敢轻易进去,到街口茶肆里来找熟人。一踏进门槛,见满座都是戴红缨帽子和戴歪帽子扎头巾的兵丁、差役。好容易找着个东府里兆贵的儿子来顺儿,便和他讲要见一见宝珠,有机密书子要亲呈上去的。
  来顺儿本来和文儿是酒朋友,便一口答应了,和文儿走出茶肆来。文儿一路上问道:“ 今儿什么事便这样热闹?”来顺儿道:“今儿八月初二,是南府里二太太六十大寿;又是咱们老爷的五十八岁小庆;又是咱们琼二爷和石府里缔姻,所以两府里都热闹得鼎沸似的。你要见三爷,我带你里面园子里见去。外面有客着,不稳便。”
  文儿应着和来顺儿进了大门,见甬道两面滴水檐下都歇满了仪从、执事,拥拥挤挤的不知有多少人。二门上挂了红彩,交椅上坐着几个武弁在那里弹压闲人。进仪门便清爽多了,只有二三十乘空官舆歇着,好些当差的分两排儿站班着。猛听见里面升炮,来顺儿忙带着文儿站到边上去。见穿堂里面飞也似的抬出两乘红拖呢的二四轿子出来,后面跟着七八个管家打从面前掠过,一转眼出仪门去了。文儿私问:“是谁?”旁边两个当差的道:“是本府里的金师爷和陆师爷两位大冰领盒子去的。” 文儿便打迭起眼光,打算看盒子。猛听见又升起炮来,却伸着颈子半晌没见一人出来。原来这炮是大门口送客的。一会子又放了三个炮,见穿堂里面先跑出许多有品职的管家来,兆贵也在里面。随后一串儿扛出许多崭新的抬箱来。文儿定晴看时,那抬箱里都摆着缎盒盛了花果。五彩杂陈光耀眼目,一架一架的打面前过去。共是二十四架抬箱,内中陈设也看不仔细,总觉件件是好的罢了。那抬箱出了仪门,随后又是两乘官舆出来。打头一乘前面走着四个亲兵,看号衣知道是个统领。那后面一乘文儿认得是秦文送客出来的。见那头一乘轿子出了仪门,听外面升了三个炮,秦文的轿子便回转来。四五人插着轿杠飞风似的打面前擦过进穿堂去了。
  这里站班的便渐渐的散开了几个。来顺儿便引着文儿进穿堂过大厅,一路见挂满了喜字寿字的大红缎幛。到二厅,见台阶下坐着一班清音,天井上面搭了彩棚子。来顺儿急急的引着文儿打西首游廊上越过,进了一座墙门便是甬道,上面盖着雨廊。又进一重门,抬头见榜着“ 一粟园” 三字。到里面走廊上,早有许多小厮在着,问来顺儿什么事。来顺儿说明了,便叫文儿在这里站着切莫乱走,自己回出去了。半晌小厮们说:“三爷来了。” 文儿一眼见来顺儿跟着一人进来,年纪不过十三四岁,比自己还瘦小些。戴着束发紫金冠,穿着4蟒的箭袖大衣。上面罩着西地文锦的背心,约有二三尺长,下面结着排穗须儿,刚和大衣一样长。腰间系着四块玉的扣带,里面衬着白湖绉衬腰帕子。满脸秀气,眉目如画。觉得便把自己的主人比下去了。那人进来,文儿赶先打个千请安说:“家爷本来要到府道喜,因病着不便,说抱歉的很!”宝珠笑说:“不敢。” 又道:“ 回去替我给你爷请安。我早想过去和你爷谈谈,总没得一个空儿。你爷痊可些,尽请过来逛逛。只是屈驾的话,我又不敢说。” 文儿应着,又代主人谦了几句,便呈上书子。宝珠拆开看了看道:“知道了。这事笔墨上也讲不了这些。我明儿闲了便过去给你爷请安,带讲这事。” 文儿唯唯,见宝珠还要讲话。忽外面走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来说:“西正院请爷去。” 宝珠点首,便向文儿道:“ 我也不写回字了,你家去便这样讲,请你爷保重些。”说毕便转身出去了。
  文儿便和来顺儿出来,因问:“怎么这几处不见一位客来?”顺儿笑道:“客多着呢,那边西花厅和那边东花厅新花园里三处,几所院子都挤满了客。便刚才那个园里也挤满了女客,只你看不见罢了。” 文儿点点首,暗暗赞叹。到仪门口,别了来顺儿径回府来。将这番情形和宝珠的话告知蘧仙,又赞宝珠那样和霭那样标致,没一点儿公子气。
  蘧仙听了,那愿见之私越发殷勤了。过了几天仍不见宝珠的影儿,梦却梦见了好几次,总又没一句咬实话。便怪宝珠终究是纨#子弟,不尽人情的,便也冷了心。
  挨到八月十六那日,病好了些。身子略支撑得住,只还怕风。偶然想起宝珠,便要亲自往秦府里去。冷素馨劝他不住,只得依他,叫多添了件衣服出去。又叫把轿帘儿放下了,仍是文儿跟了去。却不道到了秦府,门上人回说:“三爷刚被叶老太太请去过中秋去了。” 蘧仙大失所望,只得回去。过了几天又去,又说:“ 还没家来。” 蘧仙便气起来,绝口不提宝珠两字。
  其实不是宝珠糊涂,因替中丞做诗,便告了十五天假,到期却只有十二首诗。又请宽限了十日,又只有三首诗,总一味的忙些玩。秦文动了气。等过了初二的喜日,便把宝珠锁在新花园里,限他五日交齐。过了五日去看,却把满园的景致都题到了,倒有一百首绝句。却又用些风花雪月的字面,用不到那集上去的。秦文看了好气又好笑,便又把他关了几日。到十五早晨,才把三百首杂体诗做齐了。却是冠冕堂皇,纯用台阁体的。秦文欢喜的了不得,便赏假十天。一面把诗发刻去。
  这宝珠放了出来,便如倦鸟出笼似的。十五夜和姐妹们赏了一夜的月,闹热自不必说。次日却好叶老太太来唤他赏月去,他哪肯不去。所以把蘧仙这事倒做了个愿心,这等检日子去还的似的。打十六日到了叶府,自然又没个空儿。又况冰山和袁夫人都进京去了,叶用又往江苏候补去了,家里只留些女眷。那叶魁自日日关在书房里的,叶赦都没年月的外面嫖去赌去。所以宝珠在那里便和香人儿似的,那些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小姨娘都似蝴蝶儿一般粘住他。你想宝珠还有什么心思替蘧仙担忧去。
  一日宝珠没事,来看蕊珠的母亲五姨娘朱赛花来,可巧不在屋子里。因顺步到六姨娘杨小环院子里来,见静悄悄的没些人声。那些丫头们都不知哪里去了,因想到房里去。却不道房门反闩着。宝珠只当他睡着,便悄悄的回了出来。到玻璃窗上来看,却也被帏子遮着。因拿舌尖舐破了一个空眼子望进去,见上面洋床上垂下亮纱帐儿。那帐门儿在那里抖动,静听有些气喘喘的声音。心里疑惑小环病了,因定晴看时,原来那床是两面凌空的。后面窗子照着日光映着亮纱帐子,见床里面迭起两个人影儿在那里颤动。便把脸飞红了,心里突突的跳了起来,便不再看。回转步来想走,忽那边廊上走进一个人来。不知那人是谁?且看下文分解。正是:
  有意呼茶寻鹦鹉,无心闲步见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