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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云记

  作者:清  无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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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云记
版本:
  清代小说。九卷三十五回。
作者:
  无名子。
内容:
  叙述杨少游建功立业的一生,以及同郑琼贝、秦彩凤、桂蟾月等八位佳人的爱情婚姻故事




第一回 西王母瑶池宴蟠桃 释性真石桥戏明珠

第二回 咸宁县性真投胎 众邻舍潘瞽说命

第三回 百花姑合席说功过 八仙娥同时降尘凡

第四回 华阴闺女唱和杨柳诗 紫虚真人传授阴符经

第五回 杨解元独点花魁 桂蟾月自拟月姥

第六回 假女冠郑府弹琴韵 巧春娘妆阁喻弓影

第七回 说婚媾老司徒起怒 通关节大学士发誓

第八回 杨少游金榜擢状元 郑司徒花园迎娇客

第九回 郑琼贝书斋赌棋 贾春云绣闺咏鞋

第十回 贾春云为仙为鬼 锹惊鸿乍阴乍阳

第十一回 金銮直庐学士吹箫 蓬莱别殿宫娥请诗

第十二回 秦宫娥掩泣随黄门 杨学士陈情叩青锁

第十三回 郑司徒承旨赖婚 杨学士再疏下狱

第十四回 日本国潜师犯青州 杨元帅练兵出济南

第十五回 杨元帅摆开鵾鹏阵 倭总兵败走泰安州

第十六回 沈袅烟舍剑诉真情 吉乎飞出兵说奇计

第十七回 廖先锋误陷盘蛇谷 杨元帅做梦白龙潭

第十八回 白龙潭元帅破阴兵 洞庭湖龙王设宫乐

第十九回 平秀突卷兵渡海 杨元帅奏凯还朝。

第二十回 兰阳主微服拜佛 郑小姐承旨入宫

第二十一回 郑小姐赐爵英阳主 贾春云续咏喜鹊诗

第二十二回 赏三军元帅辞封爵 归花园春娘传假音

第二十三回 两公主一席合卺 双亲堂联车入京

第二十四回 英阳主讳名贬郑氏 魏国公假病说鬼话

第二十五回 西园新第两公主出阁 东楼寿席二佳姬入门

第二十六回 举贤良杨少琏登第 求直言郑云镐陈疏

第二十七回 胡伯远按狱假犯人 严学初临刑招吏部

第二十八回 悖逆子舍父丧命 奸党贼籍产就戮

第二十九回 乐游园赏秋咏菊诗 打围场看剑听宝瑟

第三十回 杜蘅院丞相梦八仙 凝晖阁英阳诞双男

第三十一回 英阳主细评柏叶茶 白凌波雅宣牙牌令

第三十二回 兰阳主约咏美人诗 桂蟾月斗趣骰角令

第三十三回 三场试六子联金榜 九云楼八美说笑话

第三十四回 庾太君大宴群芳园 两公主文誓白衣佛

第三十五回 杨丞相陈疏乞养 真上人返本还原









第一回 西王母瑶池宴蟠桃 释性真石桥戏明珠


  自古英雄豪杰功名勋业之人,富贵兼备,福禄双全。有如唐朝之郭汾阳,朝相暮将,为国家之柱石。又若列国时陶朱公,积金累货,埒公侯之殷富。重以子孙绕膝,荣华无侔者,史册载录,稗说传称,指不胜屈。
  难得如今《新增九云记》,萃一时之豪贵,传万世之奇异。
  这般好话儿,宁可因事涉烦琐,迹近荒唐,使之泯灭,故于灯前月夕,长夏余冬,濡笔戏墨,汇为一编。奇奇幻幻,有常有变,总要归之于正。淫词秽语,概所不录。试看首尾,便知梗概。
  再说道书所云天上,有一位万劫不坏之金仙,圣号称做王母,居于瑶池。池在东天之西偏,亦曰西池。王母亦名西母。
  天上各有境界:东天是道祖、三清及群仙所居;西天是如来佛祖及诸菩萨、阿罗汉所止;北天是玄武大帝暨众神将治焉;昊天上帝之宫阙,则在中央,而统辖南天;南天虽有南极老人与南斗星官,要皆在上帝统辖之内。上帝好生,故居中而治南。
  南有长养万物之意。玄帝统雷霆神将,以肃杀为主,故居于北。
  佛宗寂灭无生,故以西方为极乐。道家以一气长生为主,是以占于东方,取气始生之义。
  王母所居,珠宫贝阙,在瑶池之畔。瑶池之北,有三座大殿。中间一座大殿,名碧桃殿;东曰青鸾,西曰石鳞。三殿皆因物命名的。
  这碧桃树,在西池之南,非同小可,高八千寻有咫。俗说:蟠桃子着地三千岁,出土三千岁,开花又三千岁,结子又至三千载。成熟总为一万二千年。正对中间大殿,玲珑盘郁,不但下界所无,即佛家的婆罗,广汉之丹桂,与夫三岛的珠林琼树,亦迥乎不同。这是何故?只为他有瑶池的瑶水浸润,其枝叶花葩皆带玉的精华,在仙树为独冠。所结蟠桃,吃一枚,寿与天齐;若是三枚,能超万劫。
  每岁三月初三日,是王母圣诞,正要开宴蟠桃会,前去祝寿,止请素日相契的佛菩萨、道祖、天尊与上帝,及诸大仙真。
  其余一切仙官仙吏,海岛洞府歇仙,斗牛宫二十八宿,总不得与。是以岁星东方朔,每至窃食。今此一度碧桃,繁盛倍于从前,凡散仙列宿,亦多邀请,为万劫以来第一盛会了。
  这日,佛祖、仙真、星官,次第咸集,惟上帝后至。遥见鸾驾雍容,御的是绿琼辇,张的是紫云盖,星幢前导,羽葆后佣。那先至的众仙,皆恭恭敬敬,俯伏远迎。上帝先与如来诸佛祖、三清道祖,东西向,皆诸大菩萨。东间,上帝南向;左坐昭位,第一玄武大帝,以下皆是天尊;右坐穆位,青华帝君第一,以下皆为诸大真人。西间,南向独坐,是南海大王;北向两座,左为斗姥天尊,右为九天玄女;东向首座,鬼母天尊;西向首座,天孙织女。余为太美左夫人、九华安妃、昭灵夫人、观香夫人、月殿嫦娥、南岳卫夫人、魏元君、许飞琼、殷安香、何仙姑、麻姑、樊夫人、王太真、阮灵华、周琼英、鲍道姑、吴彩鸾、百花仙女。都脚驾风火轮,前前后后,到了西池行礼。
  各献祝寿的土仪礼物,侍从一一收了。王母坐在中间陪席。
  那个蟠桃,每人各献一颗。上帝、三清道祖各献两颗,惟释迦如来是三个。佐以交梨、火枣、雪藕、冰桃。说不尽天疱盛馔,王府仙醪。又有仙乐和鸣,云停风静。
  如来手举蟠桃,而说偈道:桃有千年子,人无百岁春。
  可怜虚实筏,若个渡迷津?
  然后剖食。迦叶在侧流涎,阿难睨而笑之。如来即以一桃与迦叶,一桃与阿难。道祖老君亦以一枚与金、银二童子分食。
  时南极老人跨来的青鹤,俯首伏地,若乞怜状。南极笑道:“你这两个畜生,也想要吃这样好东西。”因以瓜各掐一片与之。
  大士见善财童子在傍注视,亦授以一枚。善财道:“菩萨,想是年老健忘了。我在西天路上做大王,要吃唐僧时,菩萨抛下一个箍儿,将我两手合住,再不得开。如何有来接桃子工夫?”大士向着众女仙道:“这个孩子,虽是牛种,到也聪明。只是他学好的心却还未定,是以至今箍住他双手。”众女仙皆各称善。大士将手一指,善财两手分开,接去桃子吃毕,仍旧合拢了。这个多话,不必细赘。
  不多时歌舞已毕,嫦娥向众仙道:“今日王母圣诞,难得天气晴和。这兹各洞仙长,诸位星君,莫不齐来祝寿。今年之会,比别的极盛。适才众仙女歌舞,是桃宴都曾见过。小仙偶然想起,素闻鸾凤能歌,百兽能舞。既有这般妙事,难道如此良辰,百鸟、百兽二位大仙,吩咐手下众仙童,来的歌舞一番,诸位大仙以为使得么?”众仙刚要答言,那百鸟、百兽二仙都躬身道:“既蒙仙姑的谕,自当应命。但歌难悦耳,舞不娱目。兼恐众童儿卤莽成性,倘有失仪,王母见罪,如何禁当得起?”王母莞尔道:“仍尔游戏,这有何妨?”百鸟仙同百兽仙听了,随即招唤侍从传命。
  登时只见众大仙童围着丹凤、青鸾两个童儿,脚踏祥云,到了瑶池,拜过王母,见了百鸟大仙,领了旨,将身一转,变出丹凤、青鸾两个本相。一个是彩毫炫耀,一个是翠翼鲜明。
  那些随来之童儿,也都变出各色禽鸟。
  随后,麒麟童儿带着仙童们,如飞而至,一个个参拜王母,见了百兽大仙,领了法旨,都变出本像。无非虎豹、犀象、獐狼、麋鹿、猿猱之类。
  那边是众鸟围着凤鸾,歌喉宛转。这边是麒麟带着百兽,舞态盘旋。在琼陛玉砌之上,各献其艺。连那瑶草琪花,到也分外披拂有致。
  王母此时不觉大悦,随命待从,托他百花琼浆,各劝一杯。
  又问侍女董双成谢长珠:“还剩下蟠桃多少?”董仙女就知要与嫦娥、百鸟、百兽仙,答道:“往年结得少,倒剩三十枚。今年结得多,反剩得十九颗。”王母道:“这丫头悭吝。可取九颗来,余十枚留与你们分吃罢。”董仙女因捡九枚,送到王母前。王母随递与嫦娥、百鸟、百兽仙各一颗。剩下的六枚,便分赏众鸟众兽,以酬其劳。嫦娥、百鸟、百兽仙欠身拜领颁赐,众鸟众兽们欢天喜地的分了吃下了。
  斗战胜在傍大言道:“谁谓仙家无情?以我看来,比凡人还胜些。请看王母剩下蟠桃,若说分与百鸟、百兽两仙,合当到与嫦娥一颗。不是有情,因何不多送我一颗?”如来道:“悟空,你已成佛,何犹似旧日粗卤?”老君道:“前次蟠桃会,他一人偷食许多。今止一个,岂能遂意。怪不得他要争了。”斗战胜佛笑道:“我这个成佛,犹之乎盗贼做了官,今已撞着了对头呢。”合座大家一笑。王母与上帝,亦为微笑。
  王母复命董仙女,再赐斗战胜佛一颗。斗战胜佛不胜大喜,登时嚼下了。老君道:“斗战佛,今也劫人而缘化。他年桃会,恐不能再屈高驾了。”说的大家都大笑。按下不表。
  且说西日向晚,花影屡移。如来先起身,合掌向王母谢宴。
  诸菩萨、众仙真君,各随如来谢毕。先送佛祖、道祖、上帝起行,然后次第稽首,尽的骖素鸾,驾彩云,冉冉而各归其所。
  这是一编之头一辞,别的有全局奇变的事,有如龙门一脉,千支万派,引前开后,撰成一部。
  却说天地肇判之后,自鳌头立极,三才奠位,黄帝疆理于南北。帝尧命禹平水上,分天下为十二州。至秦,并吞为三十六郡。后平百粤,增置其四,再为四十郡。伊后汉、唐以来,分合多异,沿革有殊。替至五季,僭乱极甚。至于宋朝,削平僭烦,抚有四京、二十三路。其中江西省,即古荆州地,亦是楚国,东北界南京,东抵浙江,西南界湖广。
  天下五岳之外,又有天台山。这一山非同小可,山高三千九百九十丈七尺,上方三十里,十分峻极的很,非可比拟于他山。昔文人孙绰,作兹《天台山赋》,有云:穷山海之环富,尽人神之壮丽。世罕能登著者。
  汉明帝时,佛骨自西域始入中国,佛教滋满中华。至于六朝,陈后主、随炀帝之世,名山峻岳,崭避幽贝之地,梵楼宏高,杰峰秀峦,云笼雾藏之处,庵宇缥渺。
  及到盛唐贞观、开元之间,圣僧神缁,往往多有讲道育经,修身说教,祈禳天灾,以济众生,设法制咒,以除鬼神。道成的,也有尸解成佛,出类的,也有肉身腾空。这难道一概论,由是民生敬奉,有若一佛出世,二佛出天。
  这时,天台山莲花峰上,有一圣僧,道号六观,名智禅。
  徒弟六百余人,悟道者七十人。每众会讲道之时,莲花乱坠,天神降临,神通广大,咸称谓六观大师。
  这日,王母娘娘圣诞,盛开蟠桃宴。上帝、如来、诸天尊俱赴宴筵,南海大王一同往参。大师心内想道:“斗姥天尊往日枉屈,讲了大乘道场。南海王每化为白衣老人,三回五次,参会法筵。我既不能躬往谢礼,倒好送以一个徒弟,等等路次,贺了盛会,以敬我一心,有所不已。”就问众沙弥道:“今日斗姥天尊、南海龙王赴他蟠桃胜会,尽日而散。今送徒弟中谨慎的一人,往南天门外,蓬莱歧路。一来贺敬王母寿诞胜会,二则说了我不克造礼,惟性真师弟一番下山,走一遭回来罢。”性真应声道:“弟子谨承依教。”原来性真是六观传钵高弟,年今二十岁,聪明乖觉。经文释教,无有不精。通贯奥旨,修戒成道,心诚识慧,闻一知十。
  古今 黎中,百个难得他一个。又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脂,神凝秋水,眉分春山,一表超众。
  是日承师父之,退归禅房,登时浴了身,抓了瓜,用过早斋,净了手。头上戴着嵌宝毗卢帽,身上穿着云孙织成无缝八宝锦练袈裟,项上挂着一百八颗攒结长穗一串法珠,手提斗水降魔照妖禅杖,足着厚底白编多耳麻鞋。打扮得齐齐整整,飘然下山。风彩莹清,道气超卓,真真似天仙降凡,活佛生世。
  随到山门外十里多路,一个石桥上,俯看了春水溶溶,山花幽幽。乍住禅杖,一壁厢心内自言道:“前岁之重九节,师父讲说金刚法席的日,斗姥天尊来参,天尊驾云而还。我陪师你送至那桥上,今为半岁光阴,才又到石桥了。”因看了一回,复怅然前去,向蓬莱歧路去了。
  且说九疑之北,洞庭之南,湘江环了三面,中有一座大山。
  这是五岳中南岳衡山。这山俨然中处,那七十二峰,拥护拱揖,胜跃崭萶,云胧雾藏,就是元气所锺,森罗卓竦。赢秦之时,有一女仙,修炼悟道,受上帝之职,镇守此南岳,号南岳卫夫人。后复赐元君之任,观号紫清。
  当日,元君亦赴王母圣诞。侍女八人,趁着晚上,随迎接卫元君于南天门外,各驾着彩云,过了天台山。一仙娥道:“这天台山莲花峰,是六观大师之居。迭嶂瑞霭,断壑清流,可供一时的娱。今天日犹早,夫人星幢未回。我们暂且迟回于此地,探啧幽景,弄得春妍,倒是难得的。”诸娥一时答应道:“正合我们的意。一番疏畅疏畅,有何不可。”当下各自按下云头,轻移莲步,玩玩幽景,沿流暂住,青苔白石,毫无半点尘累。但见谷鸟和鸣,溪辽风。众仙娥不胜有趣,逶迤至于石桥上。一娥道:“这么一个好好的居,多胜了我们之衡岳,比不得了。”一娥道:“可不是呢!真真是生佛之居”相与喝采,说说笑笑,忘归逍遥了。按下不表。
  再说性真,白莲花峰山门外,一路赏玩,到了南天门外,蓬莱岔路。候了一盏茶时,便见绣幢翠盖,飘飘扬扬的来。仙童五六辈,护着一位白首仙官而来,正是斗姥天尊。
  性真躬身立于路侧,见鹤驾到前,上前稽首,请了安,徐道:“小的奉了六观师父之命,贺了天尊大老,会过盛筵,驾过近地,忒地顶礼,以伸敬恭之忱。”王尊停骖,谢了安,道:“多承大师之盛意。又劳动贤师之玉趾,远远等着了多时。”性真行礼罢,复道:“小的随留了此,奉候南海大王,一般请安,不敢远陪了。天尊大老,就此告辞呢。”斗姥天尊道:“就是这么着。天也不早,南海王宝辇在后,想不远的。贤师请留罢,多多上了老师兄请安。”便向袖里取出一粒金丹、两枚仙果,赠与道:“贤师远路劳乏,只怕也饿了。可将此吃些儿罢。”性真双手恭接了,道:“大老惠赐,不敢不受。只恐不得克当。”天尊道:“贤师说那里话。路次只表芹意,贤师领受才是了。”性真拜谢,就藏了袖中。天尊再三称劳,便随一辑而遐举。
  但闻远远的有鼓乐的音,久的不闻。性真只为伫立,等了一回。又见许多仆从,拥来着一乘宝轿至了。性真向前就问:“何位仙官来了?”引路的答道:“可不是南海大王么?”性真迎了进来,道:“小的性真,以六观师父之命,请安于大王了。”南海王常常惯的就莲花峰,参听六观大师之说法,如何不认得性真,惊喜答应道:“好教贤师候的工夫久了。”下车随问道:“师父如今可还康健么?”性真答道:“师父康健呢。”南海王又道:“莲花峰里诸徒菩萨,可能好么?”性真道:“赖王爷之福荫,都好了。”南海王道:“贤师几时来此了?”性真道:“老师父为请王爷之安,又请了斗姥天尊,并贺今天西池盛会。贫道刚才的来了,斗姥爷宝轮聿至,才叙申勤而别的。无多,王爷玉驾际到呢。”南海王喜的不胜道:“难得贤师远劳,天也尚早些,请贤师一同去了陋居,供了一壶热茶,回去好的正经呢。”性真道:“恐师父企的多了。”南海王那里肯放,又道:“曾者寡躬三回五次四扰禅宇。大师难望下山的。贤师刚来半程,岂惜了一步贲屈么?”性真一来被南海王坚意不放,二者曾未睹水府琼宫贝阙,因顺势谢道:“今蒙王爷如是错爱,敢不承命。”南海王大喜,先即上车。性真驾云随后。不消一刻,到了水宫,龙王落下车来,宫娥侍从一时簇拥着上殿。性真轻移步捷,走入宫门,不敢上前。龙王随命侍御引上殿来。但见珠宫贝楼,金碧辉煌,耀人眼目,锦筵绣毯,翠訞晶屏,迥非人间所有。正中设着一大金炉,不知焚着怎么香。傍有一盘佛手,金色灿烂,异香扑鼻。登时侍御奉将引枕、靠背挪好了,让性真坐定。
  性真避席躬身道:“小的是一个缁徒,那里与王爷对席?”南海王道:“宾东主西,礼固然也。贤师无为过让。坐下好多说说话儿。”性真方才跪下,告了坐,侧席坐了。
  坐定,又捧上香茶。只见十数侍女,俱各丰姿秀曼,羽衣蹁跹,傍边侍立。茶罢,又摆上杯盘,罗列桌上,真是水府之珍品,都不认名,但觉香美异常。此刻性真也觉肚中乏了,吃过果菜的类。
  龙王亲自酌酒以劝,性真谦让道:“酒者,伐性之狂药,佛家之大戒。贫道不敢承赐了。”龙王笑道:“释氏五戒,酒为是最。寡躬岂为不知而劝乎?贤师,此与人间之狂药有异也。
  是沉香琥珀用百花酿成,不用曲孽溶化的。只畅人之气,定人之神。贤师用过,乃知道呢。”性真再辞唐突,吃了半杯,顿觉香留口脗,神清气爽。
  饮讫,侍御撤去家伙,性真告退。龙王随命侍御们,奉把礼物来了,摆两道分上。龙王道:“这个是水府之产。东边,敢为大师老师父献上薄仪。又这西边,为贤师哂留,以存芹意呢。”性真看他东一道,是珊瑚如意一把,虾须帘子二副,真珠项挂一串;西一道,龙须编成蒲葵扇一把,珊瑚拇指大的五尺七寸禅杖一部。
  性真起身,顶礼拜谢道:“师父送的厚礼,王爷特的盛谊,小的不敢擅辞,总是山家无用的。且佛家规模,寂灭为本。这般华丽,只为丧志。贫道断乎不敢拜领,惟王爷曲恕罢。”龙王道:“这不过是薄表寸枕。老师父薄仪,敬当另日修呈,惟贤师复见却。”性真坚意固辞,龙王知不可强,复道:“就此姑留,以成贤师之高操了。”性真再三称谢,因为起身拜别。
  龙王答辑,亲自下阶,达出水府而别。
  这里,性真别了南海王,依前复了旧路。行不多时,已至山门外。便到石桥之下,猛然抬头一看,这时八仙娥尚在桥上,相与说说笑话,性真惊讶,就整一整袈裟,向前叉手道:“是莲花峰六观大师徒弟性真,奉师父之命,请安于斗姥天尊、南海大王。今日蟠桃胜会劳动劳动,方才的回去复命。不料诸位菩萨玉趾临此石桥之上,桥路多狭,惟愿菩萨特垂慈悲,借此归路罢。”八仙娥连忙答礼道:“妾等是南岳衡山卫元君娘娘侍女。今朝娘娘赴西池王母宴席,犹未回銮。妾等就等了半天,偶尔憩此桥上。师父愿找怎么他路了罢。”性真道:“一道溪水,迥隔南北。难道贫道从何飞越过的好些儿?”八仙娥笑道:“昔达摩天尊,驾了芦叶,也涉大海。今又师父随着南海王,辟琉璃之波,入水晶之宫,可不是这么溪水,深不满丈余,难道非桥不涉过么?”性真一笑道:“仙家素无买路钱。诸仙娥必欲索买道钱,贫道有数颗明珠,愿献诸位菩萨,买这一路,有何不可?”说罢,手把一朵芍药花,笑掷石桥上,这一花回回了一番,登时化为八枚明珠,铺地转环,祥光灿烂。
  八仙娥不胜诧异,各拾了一颗,回顾了性真,嘻嘻的一笑,一身腾空,驾着祥云而去。性真抬头望望,但闻一阵环 咚玎,香风扑面,良久不息。性真不由之心荡神摇,怅然伫立。一顿饭时,刚才勉强定神,才过了石桥,归到方丈,拜见了大师。
  正值大师讲罢,存神趺坐了。性真向前,回明了天尊申勤致意的话,随到南海王之水府,龙王致礼物,谦让他不受的情意,一一告诉了一遍。大师只为默默不答一句话。性真不敢即声,侍立傍边良久。大师便复朝着别处,闭目无话。
  性真只自回至禅房,除了毗卢帽,脱了袈裟,倚置了禅杖,坐了蒲团之上。一壁厢诧异,大师默然无语;一边又想念八仙娥之艳容娇态,森然在目,神魂恍惚。
  忽然肚里想起来,道:“到底是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力学孔、孟之书,躬逢尧、舜之世,事业隆于当世,功名垂于竹帛。上孝父母之养,下育室家之乐。荣亲耀宗,封妻荫子,侍妾数百,一呼百诺。这为古今豪杰,得志荣华。争奈怎么佛教,主了玄冥寂灭,弃却家国,抛离骨肉,纵能悟了上乘之法,传了祖师之统,得此参祥悟道之路径,明心见性之工夫,可不是辜负五伦,自绝于天?毕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如何舍此正经道理,难道不是舍近取远,致人疑感么?”这般讲来,心猿意马,一时乱跳,以致更深,自不免呆呆的发了怔,睡不着来。倒又霎时合眼,八仙娥罗立于前,娇笑香语,若在跬步。
  于是性真忽复惊语,心内自言道:“释教万殊,只在一心。我从师父,十年讲道。岂可一朝坏了。艳羡富贵,误我心机!”便起身引了炕桌,起旃檀,整襟危坐。随取斗姥天尊赐的一粒金丹,溶成了汤水,一口吃下了。一时有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存化良久,复归正果,依然妥志,才刚一夜安寝。
  次日,天才黎明,性真起来,盥洗毕,进了方丈。大师业已大会六百余个徒弟,设了法场。性真赧然不句起早赴会。大师一言不加,只与诸徒谈玄说幽。性真不敢坐下,只为侧立傍边。
  日已旬午,讲筵才毕。大师方才的稭然变色,就性真跪在筵下道:“汝虽菲薄佛、道,艳羡富贵,不知释、儒、道三教,名虽殊而理则一也。释、道的明心见性,即是儒教之克已复礼。释教的坐静参禅,便是儒教之正心诚意。释道的定慧,就是儒教之慎独也。尘心一动,万事都休。到底是差毫谬千,此之谓也。你没埋怨,任你所之。”性真一听师父之言,有似青天中分明打下一个霹雳,只得抽抽噎噎的哭成个泪人一般,叩头流血道:“这个是弟子自作的不是。虽跳到黄河,洗不清呢。幸亏剎那里觉悟,还了得正果。师父当着众徒们,给了弟子留点脸了罢。也是弟子一时走错了路也,后悔不来了。弟子蒙师父不弃,收灵门墙,凡几年些儿好,师父念十稔的恩爱,恕一时的过失,容了弟子头一番过误了罢。今也弄出事来,害的弟子好苦呵。”大师道:“这个罪业了不得,容的倒是容的,在钵盂之中,道不可成的,你自有你的去处。夜来我看了天机,不敢轻泄。你其勉之。”性真只自那眼泪就像雨点儿一般滚了下来,连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
  大师向空细细儿的作数句咒语来。忽见一个道士,从空中下来,立在大师面前。众人看时,但见他头戴星冠,身披鹤憋,两道剑眉浓似墨,一双鹘眼明于电。
  大师复谓性真道:“前生果报,来生缘情,自在天定,他日就有更会的时了。”又顾道士低低说道几句话来,道士领命。
  性真无奈,只为拜了四拜,别了师父,又九拜辞了佛座,复与众徒儿徒弟洒泪各各别了,便随了道士,悠悠荡荡的,不知那里去了。
  你道这道士是谁?天上原有了送生真人,专掌人世投胎来生的。是日领了性真前去。
  如何投生?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咸宁县性真投胎 众邻舍潘瞽说命


  却说湖广省武昌府咸宁县,有一位孝廉姓杨,双名继祖,字仁举,是东汉安帝时尚书杨震之后。
  震尝为刺史,之郡前,震所举王密为令,夜怀金遗之。震曰:“故认知君,君不知故人。”密曰:“暮夜无知。”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却而不受。尝不开产业,语人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遗之不亦厚乎?”一世语之曰“关西孔子杨伯起。”伯起,震之宇也。世居弘农,是关西地也。
  汉、唐以来,杨氏子孙鲜赫,指不胜屈。
  及至有明嘉靖时,后孙有知谏院讳彦,为殿中侍御,曾劾张璁、桂萼非礼事君,以美上意,固宠爵位,在帝前志璁萼。
  皇帝大怒,因坐毁谤朝议,黜为潮州别驾。世宗皇帝反复,爱公鲠直,恐值道死,命中使里药料,护持以住。由是杨彦之直声振天下,称曰:“真御史。”家本武昌,不肯仕官,谢归,隐居教授。后天子屡辟不起,时人咸谓名祖的肖孙。
  那继祖,这是彦之子也。克承家训,早举孝廉,隐居好学,通达博识。母陶氏早殁,单事严父,性至孝。彦年老多病,继祖常衣不解带,夜必焚香告天,愿以年代。父得以康健,年九十二,无病而亡。卜葬庐出之阳,就庐于墓侧,过了三年,然后回家。
  平素立身有品,不取非义,不欺暗室。与市人交易,贾售以倍,辄不争多寡而与之,人亦鲜为之欺。曾出路上,拾遗金一锭,遍访失主不得,后知武昌人,已死于途,就穷索其子而还乡,乡党之人,咸称为“真孝廉”。独是年已四十,无子嗣,因此一切淡泊。一日,谓夫人庾氏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我将老,尚无一嗣续。如亦奈何?”庾氏道:“相公一生,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祖宗有灵,必不至无后。只恐妾身年纪多了,血气渐耗,有妨生育之道。从前三回五次劝相公取个偏房,相公执意不从。如今再迟些儿了不得的。”仁举道:“这是夫人之好处。但我看见一夫一妇,生育也繁盛的极多。也有十院名姝的,竟或无一个子者,又多了,若必有了偏房生之,是贫人无力娶妾的,都该绝后了么?况且娶来的,不知那德性如何,倒是以小欺大,难道你我不要受他的气?就又不能生育,又将何以处之的?”夫人道:“相公这般思前想后,也是难事呢。妾闻府东里许,有那九天玄女娘娘庙。庙内有送生娘娘,说是极灵显。我夫妻两人,可于每月朔日,烧香拜求子嗣。这可使得了么?”仁举道:“神明是有的。但是女神仙,我则不便去些。夫人自去罢。我到初一日自赴上清观玉帝殿中,焚香叩祝。不要说求子嗣,但敬礼上帝,也是该的。再在家庙神主之前,朝夕礼拜,求祖宗在天之灵,降锡嗣胤。就从明天为始。”于是仁举夫妇二人,每于朔前,虔诚斋戒三朝,分头去烧香求子。
  不觉的光阴荏苒,已及二载。有于癸已岁四、五月之间,庾夫人忽觉饭食厌酸,兀兀欲吐,身体懒因,像个有孕的光景。
  仁举便请了医生看视,脉理平常,模棱不决,但说道:“脉诀有云,受胎五个月,脉上方能显出呢。”杨家旧有一仆家的,唤做老莲,就端上茶来,便应声道:“若到了五个月,我也看得出明白,不消烦动先生了。”仁举道“蠢东西,毋得胡说。”医生自觉没趣,茶毕起身,说道:“送安胎药来罢了。”仁举送了赏银二两,先生称谢去了。
  不料夫人怀至足了十个月,到得年底,绝无动静,庾夫人甚是忧疑不定,仁举宽慰道:“天地间,恰过十个月,不有解胞胎的,也是多的。且静以待之。”夫人道:“逾月而生,恐是怪物的了。”仁举道:“不妨。帝尧圣人,是十四月生的。难道也是怪物?”老莲接口道:“夫人若到十四月上养的,公子一定也是皇帝了。”夫人道:“蠢丫头,该罚他一世没汉子。”老莲笑嘻嘻的道:“我今若有汉子,就要生出明珠来了。古人也不说得好,明珠产于老蚌了么?”仁举笑道:“夫人平素教他识字,又与他讲说典故,记在肚里。如今竟会诌文了。”大家说笑,闲话休题。
  看看到了甲午五月天中节,是岁又有二月的闰朔,足足怀胎十六个月了。
  初五日甲午天中节,天尚未明。庾夫人身上懒疲,倚在枕几。忽见一妇人,珠冠玉佩,宛若庙内送生的娘娘,抱一个孩儿,送他道:“馨香的儿,福禄无穷,惟夫人善护之。”夫人双手接来。倏忽之顷,陡然觉来,方知是梦。随述与仁举道:“这梦兆明明是男儿呢。”仁举喜的不胜,以手加额,亟煎催生药,送夫人吃下。
  就到午牌时,庾夫人腹中有些不大安。俄顷的间,异香满室,隐隐然半空中有笙箫、鸾鹤之声,已诞下盆中。
  仁举已先着人去唤了老成的收生婆等候。此时稳婆奉盆,抱起安顿了,儿无啼哭。仁举问道:“莫非孩子已死的么?”稳婆接口道:“嗳哟啊,有福的公子,是不肯啼的。”仁举始的诧异夫人梦兆,双手扶起盆来,映着那纸窗照午日看时:遍身如玉琢珠成的,方口大耳,一个好男子。就将预备下的被子裹好,安顿在炕牀上睡好。又服侍庾夫人上了炕,坐在被内。这才老莲们打扫洁净,舀了水,洗手毕,然后赏发他稳婆自去了。
  却说那邻里多的,见杨孝廉有五彩云霞,片片飞来,拥覆屋上。又见虚微冥雾之间,一派仙乐声音,从风飘扬。众皆骇异,都道:“杨孝廉生的孩子,明明是大有福气的。”三三两两传播。于是众邻里斗出公分,牵羊担酒,齐来孝廉家道贺。
  孝廉道:“寡福之人何敢当高邻厚贶呢?”为首的个老人家,笑嘻嘻道:“孝廉公之令郎,是位神仙降世。老天因你家积德,特地送下来的。前天彩云中,仙乐嘹亮,孰不听见?我老汉活了八十多岁,从未曾见这般奇事。将来必然做了公侯将相,是不消说的。我们邻里,荣荣耀耀,可不是喜的了不得么?”孝廉复着实的谦让了几句,众邻便一茶而退了。
  过了一夜,恰是生儿的三朝。仁举与夫人说道:“古礼,生儿三日,作汤饼会,邀请亲簇的。今儿邻里中先来称贺,我心不安,要备酒筵,款请他们,答其美意。再请亲旌来看看命名,何如?”庾夫人道:“是必该做的。”随遣仆买了鸡、鹅、猪、羊、果品等的。又一头发帖,先请了邻里。
  到当日午时,诸邻的交好人家,自己约齐,前来赴席。各送添盆礼物,然后献茶,进酒食,供两套,自不必说。
  仁举向众邻舍道:“孩儿今天是三朝,已浴盆正席,当为锡名。今也在下,年已向衰,始得孩子。今锡佳号以少游,字天衢。诸高位的意,果是好的么?”众邻老齐声称赞道:“好的名儿,自少而游于艺,展步而登乎天衢,正合极贵像的令郎。”仁举又谦辞一回了。
  内中有一瞽者,姓潘的,是远邻,因他常常夸口说道:“不但算命,且能算天,一无虚伪。”都呼他“潘无讹”。平日所断吉凶、雨晴、贫富、丰稔,颇多应验,又无忌讳的。潘瞽就自起一号道是“潘强嘴”。当席众人公揖罢,次序坐定。潘强嘴先开口说道:“瞎子平日远近相命的打起一个别号,称是『无讹』的。今日要看看这位郎儿的八字,一正是无讹,正正的说了罢。”众邻舍接口道:“正要看听你强嘴说得是也、说得不是也。若算不着的,大家公罚了一大碗冷酒罢。”仁举道:“只是不诚,何敢相烦。”便把生儿之生辰正时说出了。无讹先一听来,便笑嘻嘻的说道:“好好的,好的。五月五日之生,古之战国时田文,又宋朝胡文定公,莫不是极贵之命。”众邻舍齐道:“果然无讹说得无讹,这是人人所共知了。”无讹复口中暗念,指头轮推,沉吟了半晌,忽立起来,大声嚷道:“这个八字,容易算不出的。当日关老爷是戊午年、戊午月、戊午日、戊午时达生,做了千古之大忠大贤、大豪杰。今令郎是甲午年、甲午月、甲午日、甲午时诞生,分明是做得关老爷之事业,到有大胜了关老爷的。关爷之命,一派是火逢会上土。五行之气,要不句相济些。土气主重,火气主烈。火锻炼而太盛,土重厚而浊,遇空则发。故关爷之事业,大是流芳百世。火烈士压,故最欠了寿限,不能遐长。而今令郎之八字,算是火烈,而事业同关爷。甲为长卷之方,而金甲午之金,金空则鸣,故一生而多功多业,名于一世,传于万代。金体又坚又强,无毁无变,锵锵有声,故福禄兼全,寿命复长,远愈之乎关老爷之八字几层了。大是奇了,待我回家细细的推详来罢。”众中有嘲笑他的,笑说道:“无讹先生算不出命,原请坐下,立客难打发呢。”潘强嘴焦燥,复再四轮推进,摸着嘴,挥着鼻,左顾了咳嗽一声,道:“列位有所不知,譬如个寻常一品宰相的命,瞎了看算了多少人命的,那样格局,容易算不过了。今这个八字:十岁内,已成了大器。十五六岁时,名满天下,荣宗耀亲。功业配邓禹,福禄似汾阳,财过陶朱,寿跻颐期,封妻荫子,公侯将相皆出其门下。这等贵显,难道一席尽说了罢。”众人一齐赞扬。
  无讹复道:“又有说不得、解不得的。功成业遂之后,有白日胜天的格也。非升仙,便是成佛。曷不稀异么?”仁举道:“这等说起来,莫不是寒门过福了么?”说话间,酒席摆上来,大家畅饮尽醉了。临起,无讹又向孝廉道:“可惜哉!瞎子年纪多了,到令郎大显时候,不知能看得见不得见了呢?”一人道:“你是无讹,为何连自己的寿数也不知么?”一人道:“潘先生嘴强了,很所以过去一半的年纪知道,未来的一半年纪就不知道。”说的大家都大笑而别。
  过了几天,即是初七朝,众亲戚来会,是孝廉之婶母与同曾祖的哥哥、弟弟,并三个侄儿;再有庾夫人之弟与弟妇,并小姨夫、甥儿。一共十来人,俱送喜蛋一盒来了,庾夫人因有叔婆是长亲,勉力起迎。各相见毕,又抱游儿与众亲观看。人人抚弄一番,不笑不啼,绝无声息,都疑是个哑巴。
  仁举瞧科,便向众亲戚道:“前日潘强嘴在酒席上,说有可骇的话,如此这般。这是传不得的,又信不得的。我如今要为众亲戚说哑巴,解解人的疑惑了。”众亲戚齐应道:“总是潘老瞎的,便是无讹。自然是应验的日子。”是晚宴罢各散,不在话下。
  且说庾夫人产的只七日,即强起身迎接亲戚,气脉不完,感了风寒,便头疼发热起来。饮食不进,医药无效,日重一日。
  仁举不胜忧闷,一面烦人雇觅奶娘,一面发帖请医,俱说娩后气虚伤寒,邪热搏结,瘀血凝滞,汗下难施,只用两鲜调和的剂,看是何如。
  时杨公子还有三四天缺乳了,并不啼哭。老妈们看的焦闷,把来米饮喂些,也咽下去。原来咸宁是个县分,那里寻得请好医、好奶子,孝廉只自叫苦。
  庾夫人呻吟不已,便对孝廉说道:“我闻往日大姨夫谢少傅说,兴国州有一安太医,年老业明,到有起死回生之术,不徒青囊明理,又有神法,善养孩儿之方云。相公就是备礼发帖,一为邀请,一来看看问剂药,二则导儿声息。岂不两全的么?”仁举许诺,即遣侄儿杨少琏赍币向兴国州请安太医去。
  且说这安太医,名学古,号一洲。这是圣叹撰《水浒传》,梁山泊主、及时雨宋江患了背疮,浪里白条张顺邀致神医安道全疗得疮肿,仍以入伙梁山泊。后来招安,奉使乘舟往朝鲜国。
  舟过暹罗国,为国王李俊所劫,复落草于暹罗田。这学古便是道全之后。安道全素居扬子江边建康府。其子惧祸及家,仍潜逃到武昌兴国州隐居,世传的以青囊术名于一世。公门巨族,无不延请。到底是医道神明,人又谨慎,重义轻利,投剂一帖,但得差苏,人都呼他安一帖先生。
  当日,杨少琏到门进帖。学古见了杨孝廉请帖,忙下堂迎接。少琏叙礼茶毕,学古道:“兄长特地枉屈,有何见教?”少琏躬身答道:“在下是咸宁杨孝廉侄子,杨少琏的便是。婶婶产下孩儿后七日,感冒风寒,呻吟在牀。咸宁乃是小都会,医道没称。寻常平剂,都不中用,也难责效。重以孩儿缺乳呱呱。在下承叔父之命,敢冒唐突,远来请教。恳望先生,特垂慈念,一举玉趾,贲然枉屈,以济两个残命。即个,仍进礼币。”学古欠身道:“久仰,久仰。咸宁真孝廉杨老先生,孰不景仰。学生僻居固隔,不能躬造门屏,以熏德望,中心怀恨。今也闻命,曷不效力。但恐学术空疏,不敢克当。一概不受礼物。”即起,收拾行李,提了药囊,背上包裹,一同登道。
  不消两日,到咸宁。少琏先到室堂,拜见孝廉请安。继问婶婶诬忠无损,然后俱言安大夫之偕来。孝廉大喜,倒屐出门,候了大夫到门,迎揖延至书房,叙礼寒喧。
  献茶,饮毕,安学古先开言道:“阁候是产后添症。大凡产后生患,易治而难剂。为日且多,宜先诊候便是呢。”孝廉道:“拙荆今也四十上年纪,始胞孕下,就是老娩,血虚发疾。请先生仔细瞧着。”学古道:“业已闻命,底个自然。”于是少琏北入内堂,说了大夫过来。老莲答应了,连忙奉庾夫人盖好被窝,放下帐子,丫鬟们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少琏同着安大夫进来,孝廉复随后入来了。老妈们一同打起帘子。
  少琏道:“老莲,你先把夫人证势,向安大夫说说仔细罢。”安大夫道:“且慢说了。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再诉告我罢。”老莲答了几个“是”,便向帐中扶出夫人一只手,搁在迎手上。
  安大夫移近,回着头,伸了三个指头,轻轻的诊了好一会儿。又换那只左手来,一向的诊了。又一面便频频顾眄了牀上之孩儿。看诊讫,便道:“也无他证。只是汗迸身重,眼晕气喘呢。”老莲答应道:“是,是。”大夫又道:“发口语迟似乎讷涩,心常惧怕,可不是如鬼祟在傍么?”老莲接口道:“曷不如是。闭目常若压鬼的,又发声了不得呢”大夫道:“是,是。”又不起身,便伸手摩挲了孩儿之头顶一回了,看看道:“好公子。”只见少游瞧着了大夫,嘻嘻的笑,又口中哑哑的,却像要说些语儿光景。孝廉大为诧异。夫人病虽昏瞀,心却明白,开眼一看,便暗暗点点头,只自欢喜,但妨大夫在傍,不能开说。
  安大夫复再去双手抱来时,少游到也不认生,又不啼哭,惟笑嘻嘻不已。孝廉道:“这孩儿生下今至重七,打盆卧席,总不一声啼,定是一个哑巴。今见先生,便哑哑喃喃,到像有话儿。又嘻嘻笑将起来,好不灵异么”大夫复轻轻稳稳的还置卧褥上,暗暗口内有像说呢话儿几句。少游就大声发一口啼,声音洪亮,有似乎三四岁儿的嚎啕。大夫道:“令公子一定是十六个月生下的,大贵大显,福禄无疆了。”便起身出到外间。
  少琏引至书房坐下,大夫说道:“大凡产后伤风滞汗,虽随元气懒陷,幸喜脉有元神,沉而复静,只势入血室,气不流精,凝而拥痰。宜以条芩为君,五灵脂、玄胡索、鳖甲、醋煮、陈皮、当归、芍药这七味为佐史,可以平好了。”随取笔写了方子,递与孝廉。
  孝廉道:“这果很是的。但痰凝为祟,条芩使得么?”安大夫笑道:“相公有所不知。热血和痰,非醋鳖甲、细条芩不足宣和真阳,各归本经。内经说的『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是也。先用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孝廉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孝廉一面叫人遣他抓药,一面进大夫酒果。饭汤用过,撒了家伙,孝廉道:“敢请先生,那知小孩子之十六个月的产下呢?襁褓重七,胡无啼哭声息,分明认是哑巴,俄才的嘻嘻笑,喃喃复又出声,大大的啼,便是何理?”大夫道:“这非难解。原来至贵之人,必充满十个月而不足完躯。或一期,或十三四个月。而最上,十六个月的为大吉,不笑不啼,过再七先笑,复喃喃者,孩子倒记念了前生之事,总不能成言出语的。这俱出于文书中。而今胤玉,大是格外的贵了。所以符合了斯呢。”孝廉复谦让不已。
  且说庾夫人,吃了两剂药来,气息渐次平和,食饭乍进。
  安大夫道:“血道归经,胃气就苏。今也没大他要紧,复为疏散疏散,便好了。再改了方子,更吃两剂。”过了数天,夫人果然复了常。孩子又善声息,又笑又啼,又奶又睡。孝廉大喜,谢喜了安大夫,益加敬信,多奉厚币。
  大夫固让不受,道:“下生恭先生大德高风,多多承望余荫久矣。今幸得拜牀下,微忱胜似珍宝一般,随后常常请候门屏。况又公子麟凤姿表,久久奉承,岂敢俗套呢。容日后再来请安”仍起拜辞。孝廉知不可强,只自感谢不尽。
  安大夫提了药囊,背起包裹,飘然出门,回兴国州去了。
  是后未知有何事,且看下回衍说。
  






第三回 百花姑合席说功过 八仙娥同时降尘凡


  却说西池宴罢席散,诸仙真菩萨将第还去,驾鹤的驾鹤,乘云的乘云,稍稍的散归本所。
  南岳卫夫人随别了王母诸女仙,将要骖鸾,百花仙姑向前揖道:“小仙欲陪元君说说话儿,一同往过衡山,前往蓬莱,元君可是肯许了么?”卫夫人大喜道:“难得仙姑如此盛意。”便一时出了南天门,共坐云軿。行不多路,南岳八仙娥罗立路侧,躬身候着了元君,向前请了安。卫夫人也不睬他,又不愿眄,只坐云头。
  顿饭之顷,已到南岳,同百花姑按下紫清观,坐了莲台之上,分了宾东主西。众侍娥一时献茶。
  茶毕,百花仙系是头一造的,周观紫清观幽景。但见苍松翠竹,青碧接天,异卉奇花,幽香扑鼻,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花仙姑不胜之喜。
  须臾,侍娥们又端上仙果肴膳,摆在桌上。花仙姑笑道:“今天竟晷饱撤,那里再有吃下的肚呢?”卫元君道:“陋居薄需,不足于金口下箸呢。”仙姑辞谢了一回,随同吃过些儿。
  教众娥再撤了家伙毕,夫人就命侍娥唤了八仙娥来。八人战兢恭恭敬敬的,躬身向前唱个诺。夫人喝道:“嘱咐你们在观小心,如何走下山来莲花峰石桥上调戏六观大师之徒弟,以误仙家之清净修戒,这甚道理?”八仙娥吃了一惊,便款款的敛素袂,启朱唇,道:“小的们不敢怠慢,为元君云驾之返,拟候于南天门外。过了莲花峰,春景婵娟。一时休憩于石桥之上。那个性真陡然来至桥下,要的借路,折花掷桥,登时化为明珠为八枚。小的们爱一时之明光,拾取登途,岂有调戏他的道理呢?”夫人道:“仙家规范,专在一心上。一切是声色货利,迷人性的。一发于心,则便是亏了一篑的。今也你们怎么样的,也不怕上界受罪起来,又不害臊了,不老老实实的么。你们容不得仙家清范,一发下界去了,以了你们一般情缘罢。”八仙娥一闻元君之言,心如针刺,呜呜咽咽的哭个不停,齐齐告诉道:“弟子们从小儿一块儿在娘娘膝下,一般的长大,未尝一件事情吆喝在娘娘面前,一朝使弟子们那里去了,一为去下界,怎么能得再到娘娘膝下呢?伏愿娘娘谅弟子八人的心怀,再恕一恕罢。”说着,就像绝了贯珠般流下泪来。
  夫人一言不开,良久便道:“非为不谅你们的心怀,总是你们的不长进于仙家呢”八仙娥复嘈嘈嗷嗷的向百花仙道:“花姑娘娘,十分主持了,我们冷活一般的,救一救则个。”花姑道:“我不能使仙娥们不下尘界。或者降凡的时,烦我个送生真人,指示指示,你们只听听我。你们就是情缘,有二种,好缘曰情,恶缘曰孽。情缘如铁与磁石,遇则必合。不但人不能强的不合,天亦不能使之不合也。孽缘如铁之与火石激而合之,谓孽也。是则凡人多易乎溺于其内,如修道仙家之人,功行圆满,然后能超乎其外者也。今也仙娥们一点痴迷,发在心中,所以不免乎一番降谪下界,以了他尘世之情缘。你们自生罢。”八仙娥无言可对的。
  百花仙一面说与八仙娥的情缘,一面请卫元君道:“方才的仙娥们,既当谪下之情缘。小仙是掌人世之百花开落,今将他们八人之真魂摄去,携到昌明隆盛之地,富贵繁华之所,脱化为人,成全了这个因缘。譬如临风之落花,或坠于锦茵绣墩之上,或附于泥淤鄙污之中,或堕园囿,或堕水面,一从造化,以完夙缘。但他八人的肉身,尚须仙师照应照应罢。”夫人答道:“这个自然。花姑放了心罢。”花仙姑道:“花性之婵娟,有如女子之冶饰。为悦已容的。是故有功者赏之,有过者罚之,莫不是一时之因果了。”夫人道:“花岂有功过呢?赏罚他。又如之何?愿道其详来罢。”花仙姑道:“元君有所不知,那里花无功过赏罚。百花俱有神,如含苞吐萼之时,如式呈妍,果无舛误,是谓之功。来岁即移雕栏之内,绣闺之前,使得净土栽培,清泉灌溉,邀诗人之题品,供上客之流连。花日增荣,以为奖励。设有违错,参察奏请,分别示罚。其最重的,徙种津亭驿馆,不特任人攀折,兼使沾泥和土,见蹂于马足车轮。其次重的,蜂争蝶闹,旋见洞残,雨打霜摧,登时零落。其最轻,亦谪置于深山穷谷之中,青眼稀逢,红颜谁顾,听其萎谢,一任沉理。有此种种之苦乐罢。小仙奉令惟谨,不敢参差,又不敢延缓了呢。”卫夫人听仙姑一套花论,不胜赞叹道:“这个论辩,莫不是上帝无一物等闲的造化了。”花姑道:“可不是。”仍又说些闲话,别了元君,提了八仙娥之真魂,悠悠荡荡,各处分去投生。
  八仙娥真真似落花之飘风,坠落了宫殿楼榭、歌场舞席、水面岩谷的不同,各有来生的终身富贵荣华,片时苦楚艰难,自然不同。
  看官牢记着这一回,以看后回男女怎么会合,总由情缘中出来罢。且不言百花仙女自回蓬莱去了。
  且说杨孝廉送别了安大夫,庾夫人一日好似一日,渐渐的完苏起来。孝廉才放了心,又见孩儿日就岐嶷,喜的不胜。又有众亲戚、邻舍,闻知杨公子一见大夫啼笑起来,俱说诧异,日来赞贺。孝廉亦为备办酒席,陪过了几天。
  光阴荏苒,少游之周期天中日载回。庾夫人预备了酒筵,请诸女亲眷来看抓周,又请于孝廉,发帖邀请众亲邻舍。
  至期毕到,老妈们便向中堂铺下红毯,摆列抓周物件。孝廉道:“男儿志在四方,故初度备来幸弓蒿矢,以应四方之志。我家有了祖遗传来的一颗半脂玉刻的古印。松纹打造的宝剑。”便就取来,远远放在红毯一边。这两件非同小可,光辉夺目,宝气灿烂。
  庾夫人抱了少游,出来中堂,见了亲邻,各各请好了,然后将少游坐下,红毯毹上。爷娘诸人,俱为远远的坐着看他。
  那少游各件一个不抓,爬到前面,右手就取玉印,印有剑,剑上穿系着红丝散穗缨,自己竟穿手臂上,横系了腰下,又翻翻几本书籍,爱他不舍。左手复取松纹宝剑,把拖在身边,再三玩弄。余外都不看了。
  众亲邻都呆了。诧异称叹不已。须臾,老妈们抱着少游,进内堂去了。于是大家酌酒进馔膳,尽兴饮饱,到晚各散。自后无话。
  少游到了五岁,孝廉教他学习《孝经》、《小学章句》一遍,便能背读。慧悟聪敏,过目便不忘,又是孜孜勤好。“四书”、“五经”只两年读完,略讲大义,闻一知十,多能解得古人所未解,发得古人所未发。孝廉家中有的是书籍,颓积座砂,日就看过。
  十岁上头,文章词赋,无有不精通。神妙傍的武经韬略,天文奇正,总皆领略。
  又过了两岁,少游还是十二岁。一日,孝廉闲坐,披阅书史。门者报道:“大姨夫谢少傅老爷,帷车临门。”孝廉北下堂迎接。到了中堂,叙礼寒喧。
  茶毕,少傅道:“令郎今为几岁?现读何书?”孝廉道:“迷豚今十二龄,读的是索性随手抽签,眼到看过。虽是记性不甚卤莽,难道竟不知定读习熟。有时做得些词赋,或五六七言,只得解解梦呢。”言未毕,少游从书房走出来,向谢少傅再拜,说了:“为侄的来得迟,没得出门迎接我姨爷呢。”复再拜,请了安。
  少傅便携手坐在傍边,但见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黑亮如染,从顶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新不旧大袄,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亭亭宛然,阶前玉树,矫矫恰尔,云际孤鸿。少傅一见,目眩神醉。
  少游复起身侧立,道:“爷爷、姨父在上,小子何敢坐下呢”孝廉微笑道:“承命最是孝顺的。”少游于是告了坐,侧席傍边坐下。
  少傅复伸手搀住道:“真乃龙驹凤雏。非敢世兄前唐突,将来皱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孝廉陪笑道:“少豚岂敢谬承金奖。”少傅又道:“令郎这等天姿,学业曾虽惯闻,今睹丰茸,顿觉说的模不得万分之一。可得一吐龙涎,倍为明眸么?”少游对道:“如有姨爷命题,小侄何敢辞了呈丑。”少傅大喜,仍取眼前携的一块方玉书镇,递与道:“就此赋诗一首,无拘五七言。”少游携手接来看时,上雕着一个螭龙之小青玉书镇。少游即便拂着一幅花笺,拈笔起来,就像做现在一般,写的早已完,呈诗云:
  玉螭千古镇诗书,好似鬼方宋代儒。
  曷不化龙行雨去,九天出入圣神俱。
  谢少傅看毕,大惊道:“格高旨远,宿儒老师多恐不及。”孝廉道:“宋儒是传达圣道,后生学者岂敢容易诋斥。”少游道:“孔子一部《论语》,只教人以学问,从不言及性与天。子贡所言不可得而闻者,非大贤以上的资到,不能及也。子思是孔夫子之孙,亲承了家学,故一部《中庸》说到性天上头,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至于与天地参则知圣人之道,粗者夫妇与知,精者天地同德。故曰至诚为能化,人曰至诚如神。圣人神明变化,岂拘拘焉绳移尺步者手。善学孔子者,惟有孟氏七篇。所述不越乎仁、义、孝、悌,此入圣人大路也。其性善一语,不过为中下人说法。他自己得力处,在于尽性知天。孔夫子五十学易,孟子终身未尝言易。诚以易者乃天道幽远之极,致上智亦所难明。宋儒未达天道,强为传说,如参禅尚隔一尘,徒生后学之障蔽。又讲到性理,非影响模糊,便刻画穿凿,不能透彻源头,只觉到处触碍。若夫日用平常,圣人随时而应要之,各当其理,何用设立多少规矩,令人印定心眼,反疑达权者为逾闲,通变者为失守,此真坠入窠臼中耳。孩儿读书,要悟圣贤本旨,不比经生眼孔,只向章句钻研,作依样葫芦之解。是以与宋代之儒不合,愿爷爷勿讶。”谢少傅呆了,伸舌半晌缩不得。孝廉生气,喝道:“胡说,使不得的。”少傅复道:“侄儿快论,足令学者开得茅塞。”赞叹不已。少游侍立小顷,退去。
  少傅道:“令郎真天才也,不可及。”孝廉谢道:“孩儿不识方向说话,世兄不可诩可呢。”少傅道:“举是迹弛之论,何可为欠。”说罢,摆上酒膳,两人相对用过。盥漱吃茶毕,又谈了一会子的闲话,居然窗日西斜,晚膳夜寝。自不必说。
  次日天明,少傅便欲起身告别,孝廉道:“尊兄又何忙遽?”少傅道:“有官事在前,不敢久留。”孝廉知不可挽,依依相别去了。
  原来谢少傅名琼,字美玉,号石交,湖州人,晋丞相谢安之后,官居太子少傅。为人清谨怡雅,告假归乡。今日假满还京,历访孝廉。
  孝廉送了少傅,复责少游道:“你是孩提,妄斥宋代真儒正学,非平日论习正论,可不是骇妄么?”少游躬身道:“孩儿不敢,不敢。常闻少傅姨爷酷慕东坡,近又信王、陆之论云故。孩儿故为此讶论,俯仰姨爷的,非敢背驰程、朱之正学,甘为误见义理呢。伏愿爷爷勿疑罢。”孝廉微哂道:“虽然一时之论,后不可再道罢。”少游道几个“是”,道:“如命,如命。”语休絮烦。再说倏忽之顷,又过一岁,正是县府试之年。
  少游趁期赴考,次第连点了案道。孝廉夫妻,不胜奇喜。少游自得县府两考魁擢,尤为得意,十分着意讲好,只俟宗师来到。
  按下不题。
  话说时神宗皇帝登宝位多年,天下升平,文治灿明。又当岁科取士之时,分遣诸省宗师、学宪。天子召至龙榻前,谕道:“朕以菲躬凉德,获居民上,实是幸致,才为国宝。国制,素重科甲,每以词赋词章为准。文章岂独在科臼,必彩奇才秀士,不负朕眷眷至意。倘者其人,常为不次之赏。如其怠玩,循私忌公,遗珠,罪又不赦。”圣旨一下,宗师、学宪诸臣各各叩头,领旨谢恩,不敢怠慢。因是年底,就在家过了年新正,不敢久延,不日辞朝廷,各自赴任去了。
  不说诸省学宪、学政分往赴任。单说湖广宗师王衮,别了家人,出了都门。一路上旆旆悠悠,行了几天,上到湖广任所。
  邻近管下知府、知县,满城文武官员,迎接礼拜,自不必说。
  及至开场期日,一省各坊青襟,纷纷应点。杨少游随便考点,进场随题,着意尽吾所有,纳卷回归。
  且说王宗师,就将诸生卷文次第批阅。圣谕在心,便加意细览,指望一两个奇才高品,逢迎天子之旨。不期考来考去,总是肩上肩下的文,并不见一卷出类超众之才,心下忧闷不平。
  一日,按武昌府知县胡文卿进见,乃呈上一封书说道:吏部张尚书托他代送的,要将他公子张善考出崇阳县案首。王宗师看毕递与一个门子,道:“填案上,禀我说完。”乃打发胡知府出去,心下想道:“别个书不听,也不多紧。一个吏部,自己升荐荣辱,都在他手里,这些小小事,难道不听听?”又想道:“圣谕谆谆,要得真才。张善这厮若是真才,固是两得。他是纨中养得的,又有此私托,当可谅其所抱。若取了这些人情货儿,又如何缴旨呢?且待考过,再处不妨。”更将一府考完,闭门阅卷。
  看到一卷,真是珠玑满前,锦心绣口,脱乎窠臼,十分奇特。王宗师拍案称赏道:“今日方遇着一个奇才。”便提起笔来,写了一等一名。
  写完,只见门子禀道:“张尚书有书在此,老爷前日吩咐,叫填案时禀的。小人不敢不禀。”宗师道:“是也。这却不是,如之奈何?你便再查出张秀才卷子来。”门子答应了,就将一个卷文在前,道:“此便是了。”王宗师一看,却又甚不通,心下没法,只得勉强填出第二名罢。一面挂出牌来,限了日期,当面发放。
  至期,王宗师自坐在上,两边列了各学教官,诸生都立在下面。考填的卷子,都发出来,当面开拆唱名。先拆完府学,拆到咸宁县第一名杨少游,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秀才。宗师定睛细看,那秀才生得:垂髫初敛正青年,弱不胜冠长及肩。
  凝眸山水皆添色,倚笑花枝不敢妍。
  王宗师见他仪容清秀,年纪又轻,万心欢喜,乃问道:“尊衔就是杨少游吗?”杨公子道:“解元正是。”王衮又问道:“今年十几岁了?”少游应道:“十三岁。”王衮又道:“本院只认各府甲科之才,固自不乏。又奉圣谕,必也求得拔萃之才。今见尊卷,果然是天姿高旷,奇想不群,墨迹纵横,如神龙不可拘束,真高才也。老师宿儒尚患不克,不意尊庾如是青年,尤可喜贺。本院且可应承圣谕,窃自幸甚。”杨少游便起身再坐,恭敬答道:“学生庸陋不儒,素浅才识,侥幸得中,诚出望外。今又蒙大人谕奖,多恐有负所举。”王衮道:“无自过谦。本院非是过诩,诚恐不能道其真才呢。”复唱到第二名,是张善。只见走出一个矮黑秀才,肥头胖肩,一脸麻黑,到了面前坐下。宗师问道:“贤是张善么?”张善答道:“现任吏部尚书修河,便是吾家大人呢。”王衮见他出口不雅,全无文字气,便不再问。连唱第三名,次第发落,毕了考试,别了知府,回京复命去了。不题。
  且说杨少游一连魁了解元,送了主考,便自起身还家。报喜的已先到家。孝廉、庾夫人满心喜悦,多给他赏钱,打发去了。及至少游还第,亲戚乡邻都来贺喜。孝廉一一款接贺膳,忙乱了几日,自不必细述。
  渐次秋围将近,孝廉喻少游道:“你是略解词章诗赋,幸擢入泮,会围三场,天下人才都会之期,非同小可,不可比诸一省乡塾中考卷。且你又年轻,胜冠的年尚不及,一来不可独自远游,二则虽有再得侥幸,古人有戒,少年登科一不幸,难道自蹈不幸之戒么?”庾夫人不待少游仰对爷爷之言,先自接口道:“相公之意,虽然正经的话,争奈相公与妾身俱是五十上年纪。今幸孩儿解元,如得更进一步,耀宗荣邻,岂不你我暮年光华吗?”少游敛衽仰告道:“娘娘之言,正是孩儿之愿。愿爷爷谅豚儿至诚罢。”孝廉默然沉吟半晌无话。
  未知杨公子如何赴试?且看下回之分解。
  






第四回 华阴闺女唱和杨柳诗 紫虚真人传授阴符经


  话说杨孝廉听了夫人之言,寻思了半晌,才道:“夫人到也助孩儿之旗鼓了。罢,罢,孩儿惟承顺娘娘之意,一番疏畅疏畅罢。但途里辽远,为父的好是牵情挂心,舍不得几个月日的呢。”少游应对道:“男儿志要的,志在四方。岂区区为惮了道途远迩。但爷娘在上,无人伏侍,孩儿远离膝下了,不得一年半载,实是情理孝顺上不敢了。”乃滴下泪来。
  庾夫人又为之宽慰他道:“我的儿,你不用多话了。过会子吃了饭罢。你久久没了吃,多多致乏了。”忙教老莲端上晚饭来。不须臾,丫鬟们将晚饭摆在小桌儿上,大家用过。漱口茶毕,略说闲话,各自归房。
  又过了几日,杨公子涓了吉日上途,拜辞了孝廉、庾夫人。
  庾夫人用手拉住少游之手,抚背道:“我的儿,一路上稳稳妥妥,到底是成了科,使为娘的欢喜,见热热闹闹罢。”又免不得眼圈儿红了,淌下泪儿,忙用了手帕,握了脸儿拭了。
  少游道:“娘娘放心,孩儿知道了。”于是就跨上头口。
  率了书童杨福,跟的离却咸宁,一路登程,免不得饥餐渴饮,昼行夜伏。
  现在仲春天气,旭日和风,花明柳媚,迤逦行了几日,到遇华阴县。这是山僻小路治,人烟不甚辏合,楼榭倒是华丽。
  杨公子拣了一个客店,下了头口,杨福牵在桧上拴了。公子坐在东头小棂楼上歇歇。
  天尚未晚,但见西边半箭之地,一渡清溪,晴沙明丽,溪湾穿处,恰一石桥,左右白石栏杆,两边蹲着两对石狮子。那边两行垂柳,十分有趣。
  杨公子多日行路,也是寂寞之中,不觉清兴起来,独自出门,移步上他桥头,缓缓前进。中间露出一带粉墙,内有一层飞楼,连甍迭架,直插云汉,掩映于垂柳之中,极其华丽。粉墙角下,有一垂花门,朱扇紧闭,不见人影。两扇门棂,挂着一幅对联道:
  书香延庆泽,地脉发祯祥。
  楼上绣户半掩,楼前便是削砌洼庭,飞尘不到。粉墙外头列树着明花异卉。傍边又有一大盘陀白石,钉么造成的。盘石明润华丽,上可坐十数人。
  少游喝采道:“好盘石了!”石上徘徊数匝,诗兴发作,咏了杨柳春景一律。抽笔,碗口大的书于盘石上。诗云:
  浅绿深黄二月时,傍帘流水一枝枝。
  舞风无力纤纤挂,带月留情细细垂。
  袅娜未堪持赠别,参差已是好相思。
  东皇若识侬青眼,不负春天几尺丝。
  下书“咸宁解元杨少游题。”写毕,复朗吟一番,清音戛玉,宛如凤鸣丹穴,鹤唳中霄。
  忽闻“哑”的一声,楼上之绣户半启,帘中有一女子,年可十三四,生得:
  杏脸光含玉,春山眉戴青。
  秋波留淑意,隔帘环佩声。
  杨公子抬头一看,吓的魂消魄散。定睛看时,体态幽闭,丰神绰约,容光潋滟,娇媚百生,越看越俏。杨公子呆了半晌,正欲更走一步,不但厝地墙头,并与自己两腿争似钉住了地上,一步也移不得了。
  原来这楼上的女子是谁?侍御史秦义和之女,幼名彩凤。
  御史在京不还,母刘氏早丧。年才及笄,有闭花羞月之容,沉鱼落雁之貌。自幼又学习经史,无书不览,过目成诵。尤工于诗章,风花雪月,口不停哦。睡醒茶余,手不停披。自念:“我以才貌,实不后人。若不遇有才有貌,如自己一般的第一等奇男子,宁可终身守闺,不可造次误了终身的事。”在闺每添了许多愁绪。
  大凡女人家再起不得这一点贪爱的念。若起了时,便就心猿意马,把捉不定。当下忽见杨少游风彩姿容,生得:
  皎皎庞貌俊俏,宛然玉树临风。
  满目端明秀色,正是齿白唇红。
  秦小姐心下想道:“这般玉琢金雕,神态仙模,决非尘俗之从。又有若此般诗才,可是才貌兼备。闺里体面,纵不可自为荐约,又不可当面错过。”左思右想,倒无个方便。忽然思量,便和他诗律,投下楼去,以观他如何。倘或因诗成缘,天从人愿,有未可知了。随取笔砚,拂展花幅,和他杨柳诗。诗云:
  风最轻柔雨最时,根芽长就六朝枝。
  傍桥烟浅诗魂瘦,随院春怜画影垂。
  拖地黄金应自惜,漫天白雪为谁思。
  流莺若问情长短,试验青青一树绿。
  写毕,又想道:“他于诗下落款,乃是游赏过境之例套。今我断不可露自己的消息,有碍人见。”遂只作为方胜,掷于楼下,刚才的落于杨公子面前。
  少游大为诧异。忙手拾取,展开看时,又惊又喜,胜似墓地里拾取珍宝一般。喜出望外,不觉手舞足蹈。仰面看时,楼窗已闭,香息杳然,少游怅然伫立,踌躇了半晌,又无要问来历人,心中怏怏,只在那里出神。
  看看西日已暮,无奈懒步还到店舍,招的小二问道:“这桥外粉墙朱楼,就是谁之宅子,宅是谁是在的?”小二应道:“这是秦御史宅子。御史老爷赴任在京,宅上惟有才貌兼全之一小姐,同奶娘、几个老妈、丫鬟、仆夫们、管家在的。相公如何问的底细了?”少游点点道:“偶尔问的。”小二出去。
  少焉,杨福摆上晚饭来,遂吃过了。已是掌灯时候,小二点起灯来。公子悄然独坐,想千思万,口中只自发言道:“倘得此有貌有才之女,作为佳偶,足遂平生之志。且当下女子和诗投我,也可揣知他不欲当面错过之意。下不落款,亦是不欲太露声息,以碍见闻的。争奈良媒没有,冰人莫得。潭潭朱楼,总如弱水三千,何异乎镜花水月。”再将花笺就了灯下看了又看,不但诗意深婉,情致兼至,墨迹淋漓,龙飞凤舞。少游爱玩不已,一边敬慕一边怊怅,不忍释手,而如痴如狂,以心问心,把捉不定,那里睡得着。
  转辗到了四更天,和衣疲倚。睡梦中忽闻门人喧马闹,一时沸腾,似乎千军万骑,潮涌汤沸。杨福两步做一步,气喘喘的来告道:“不好了,相公睡起罢。大事发了。”公子大惊,莫知头绪。从门隙窥,但见剑戟如林,金鼓齐鸣,人民波荡,哭声震天。
  你道这是何故?原来万历年间,矿彩烦兴,征税征榷重急,万民嗷嗷。失业之民,缔连辽兵,一时作乱,先自边陲,至于临兆,劫掠闾里,杀人放火。男女骇突。时升平日久,民不知兵,自相杂还,纷軿载路。
  杨公子不知原由,但见光景,苍黄出门,黑影里跟了杨福,牵了头口,遑不择路,杂在避乱人丛中,望他山谷中奔窜。颠仆半夜之间,走到三四十里。及见天色曙明,才为出息。
  四下里观望,只见青山削翠,碧岗堆云。流水潺盢,涧内声声鸣玉珂,飞泉瀑布,洞中隐隐奏瑶琴。若非道侣修行之所,定有仙翁炼药之处。
  杨公子看来,不觉有趣。见他缘路傍通,意者有个村居在里面,看看渐进,行过十许里,有一樵夫在石崖下刈草。公子向前施礼,说道:“借问此山是何称名?山里亦近个村舍么?”
  樵夫见公子美貌秀丽,便答礼,笑容可掬道:“此山名是二仙山。山下村居,恰为二十多里。只过这东山嘴,转湾有条小石桥,桥东松阴里,一箭的地,就是紫虚观,罗真人与公孙一清讲道的所。相公且欲修道经讲之人,只从这小路进进罢。”公子称谢,心下想道:“山下村居,远是二十多里,又是乱兵所过之处。今我肚饥,不如且进上面里什么紫虚观,一来可得一时充饥,二则看他那里讲道罢。”便别了樵夫,向东抹角,果是小石桥,就到了桥,过了松阴,直到罗真人观前。仰见有朱红牌额,上写着三个金字书“紫虚观”。公子来到观前,看那二仙山时,果然是好一座仙境。但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一君白鹤听经,数个(青衣)碾药。野鹿御花穿径去,山猿檠果度岩来。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公子喝采,称赞好仙界。
  有一个童子,在轩下饲鹤,公子向前揖道:“在下请见。”那童子熟视无言。公子复道:“在下遭难的人,为拜真人到此。愿仙童引进,禀白即个。”童子答道:“真人在松鹤轩内,与一清先生讲罢,在云牀上,相公进见罢。”乃起身前引,杨公子随至轩,向前拜两个礼起居,躬身侍立。
  仰看那罗真人时,但见: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苍然古貌,修行到无漏之天,俨如秀色,服食造长生之境。气满丹田,端的绿肾紫脑,名登玄 ,定知苍胆青肝。正是: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垂云鹤背高。
  又看那一清先生时,长髯青颊,碧眼方瞳。每啖安期之衷,曾尝方朔之桃。翠眉朱唇,依稀是紫府天尊,素衣青襟,彷佛乎三清道祖。正是药炉丹灶学神仙,遁迹河山了万缘。
  此时,那真人问公孙一清道:“此人莫不是咸宁杨孝廉之公子么?”一清道:“正是其人,今避乱兵而来,道遇樵夫指视而致此了。”公子心下暗暗惊讶道:“这仙人真真有道学了,那里知我来历如此明白了。”只自拱手而立。
  罗真人就命坐道:“你有夙世之缘,今焉到此,姑此留下,就到道途的平。”随命道童道:“这公子一夜奔窜,想是肚里乏了,供他早膳充饥罢。”童子应声,随将仙果珍羞摆上来。
  公子另饥了一夜半天,各别的乏,便将果膳着实吃过,漱茶,此与别的膳食有异,自觉口内生香,精神爽明,有似醍醐灌顶。
  杨公子就立起身前来,告道:“学生来历,师父既已明白,无用再渎。但愿师父,特垂慈悲。俯赐周全。是惟学生之愿。”罗真人道:“这个自然,都是前定呢。”公子再拜,称:“弟子领教。”自此,公子在松鹤轩套间小屋子,日见真人讲道论经。有时与道童游玩二仙山时景。
  一日,罗真人坐在云牀上,朝真养性。少游恭敬伏侍,向前告道:“弟子自从遇乱上山,蒙仙师收育,尘世之念厌冷了,惟是自此长侍师父讲道,便是心愿。但父母远离,亦非孝理之情。容弟子归家,奉我父母一同上山,永为师父出家之弟子,便是师父慈悲了呢。”真人笑道:“这便是不是了。人之命数,各有天定。尘世之人,自有尘世之事了。他一世一身之事,富贵功业之人,富贵自来逼人有,非人人可求得的。世外之人,自有出家修养之工,以遂岩穴之志。今你是红尘里事业的人,自然安邦济世,荣亲耀宗,非同小可。岩穴之栖,讲道养真,即你闲管之事。且你毕竟成真,自有归宿。今我有一部《阴符经》,你须留心熟讲,当有后日之需用处。你其勉之。”随取牀上一部经文,亲手送与。
  少游起身,拜受道:“谨受明教。仙师父即许以红尘之功业事,伏愿更教前程的事。学生与华阴县秦家闺女,有唱和诗词之约,可能遂愿于何日乎?”真人道:“婚姻之事,自有月姥之系绳。你是封妻荫子,万里封候,自然是三妻五妾,各有各人姻缘,自可成就,奚特怎么一个秦女子之眷眷乎?但天机不可轻泄,你宜顺天而候了罢。”少数复再拜受戒,不敢复问。
  真人又道:“音乐是导人气和神怡,体妥息平之初。是故大舜圣人之君,弹五弦之琴,能使阜民之财,吹九韶之箫,致有凤鸟之仪。男子之所不可不知者,你其知之乎?”少游对道:“乐者,六艺中次于礼者。学者有非疏忽而有师受,然后可以传其妙处,至若世俗之音乐,类多诖误,正声雅音,有难传得。是以不能学得,世间淫佚之声,不愿知了。”真人道:“善哉言乎,善哉言乎。道童们呢,过来一个。”只见那道童应声来立于前,唱个诺。真人遂命取匣里古琴、牀上玉箫来,随将古乐府微奥之音,次第教授。少游素是聪明透彻的才,闻一趣,解十音。不止几日,已尽得其微奥。复将《阴符经》日日讲颂,多受合辟奇变之旨,亦复精通。或有认不得的,又承他所授。真人甚喜,谕道:“日后并自有用时,你其识之。”少游又拜受命。
  自此一连到七个月,光阴倏忽,葭露已换,时值仲秋将尽,少游念念父母一别,又经乱离,不能放心。
  一日,真人道:“乐燹已息,道途才平。你且下山归家,科围退在开春,你其速归,无贻孝廉倚闾之望。”少游尽宵南望,不胜忧思之际,今闻真人道路之平,喜从天降,心若离弦之矢,告辞罗真人道:“学生不意遭乱,几填沟壑之命,厚蒙师父爱育之恩,多承教诲,虽欲长侍丈席之下,奈父母远在,乱难相阻,生死相味,既知道路之通,不堪久住,就此告归。日后敬当再造请教,伏愿师父谅恕鸟鸟之情罢。”真人道:“你自速还,无得再迟。自后你之一身荣耀,再难相会。”少游流泪道:“日后如不得再侍师父,学生情愿不敢告辞了。”真人道:“不须如此,久后有再会之时,各便相须了。”于是少游深深四叩起来,又与公孙一清掩泪相别。当晚携了古琴、玉箫,带了杨福,一同下山,取路回向咸宁去了。
  姑且慢表扬少游还家,见了父母。
  却说杨孝廉送儿子赴京试,膝下无他子女,只与庾夫人相对,时时只说了儿子成名荣耀,以副爷娘之望,以自慰遣。忽一日道途传说,矿民繁苦,与金人相通,相率为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官军不得禁止。华阴诸县,兵燹塞路,行旅波荡。
  孝廉忧虞百出,但道:“孩儿如已到京,万事都休。若复尚在途中,如之奈何?”孝廉如此思量,犹且放心不得。夫人为子之心,不觉放声大哭。
  孝廉见此光景,还不免含泪道:“道上之说,未必确的。窃计行程,想已过了华阴。过此,前途便不搔扰。夫人无为过虑。”虽然如是为说,怀着鬼胎,安危未定。
  又过了一个月余,朝廷以年荒兵乱,八方青襟难以齐会,会围退以明年。华阴数县,敌兵横掠,行旅莫通。孝廉夫妻尤觉忧闷。一连过了七个月日,消息杳然。孝廉只命家僮分头四出探觅找寻,又无苗脉。
  一日,庾夫人夜寝朝起,愁眉不展,眼圈儿红了,含了些泪,道:“孩儿消息,一向的不得,只因昨夜五更天,得了一梦,思量实见奇怪。未知主何吉凶。好不焦灼的么?”孝廉道:“梦兆符吓,自古或称。古昔圣人,多有传道,若乎虚假,反能灵应者,圣贤豪杰,神精清明,所思正经,故能然。后世凡类,精神昏浊,物累牵动,私胜思乱,故梦亦胡乱,反多理外之事。但所梦怎么反自不悦?”夫人道:“相公所说,总是正经话。梦对常膳,取一肉馅,才入口中,咬切两分。内中有骨肉一块,骨插牙齿,牙中血来,将骨肉滤血中见骨,啖分合圆不成吞下。谅是凶多吉少,是以纳闷不妥了。”孝廉沉吟良久,才道:“我虽不观杂书,不惯圆梦,只以常理推度,梦事有吉无凶的。”夫人道:“何所谓也?”孝廉道:“肉开见骨,牙齿血滤,骨肉之间分者合圆也,不是主骨肉重逢。常膳又是自己家常之间,无乃孩儿消息在此梦的么?”夫人登时愁变为喜,道:“相公之言是了,但愿如相公之圆梦罢。”孝廉笑道:“我非圆梦,常理然矣。”仍说些闲话,不在话下。
  且说杨少游,离了二仙山,一路取途。及至华阴县,闾里扫荡,人烟萧条,非复前日之繁华。随到石桥西望,哪里有粉墙朱楼?但见瓦砾堆积,遗墟茺凉,惟有鸟鹊噪集,衰柳寥落。
  杨公子又惊又伤,伫立砉躇,神魂俱碎,复自独言道:“兵革之惨,果如是耶?无乃秦小姐被劫不从,遂见了全家屠戮么?”没奈何,还至店舍,访问仔细,居人俱道:“秦御史潜通矿民,图为内应。事发被戮,合家数百人,一时弃市。家产藉没,妇女没入,年多的籍为宫婢,年青的尽入掖庭。没有一个人之漏。”少游闻来,大为伤叹,不觉挥泪道:“罪着不轨,死犹不足说,但妇女奚罪?”气色惨淡。内中一人,斯文打扮,眉目清明,气宇轩昂,年可二十余,见了少游如此光景,便道:“尊兄不知与秦御史有甚亲戚?抑又有宿契么?”少游道:“非是亲戚,便有旧契呢。”其人道:“尊兄不须问他。”仍丢开眼色。
  少游知有跷蹊,停口不言,只为熟视那人。那人会意,便道:“尊兄行路之人。辛苦风霜。暂移玉趾,和我到前面酒楼坐一坐,供一杯水酒,以表芹意,如何?”少游道:“不敢叨扰。”那人道:“系是兄宾我主,有何不可?”遂一同起身,来到酒楼上,分东西坐定。
  那人叫过酒保,道:“快烫了两角酒,拣好肴膳来,以供尊客些罢。”酒保诺诺连声去了。没多时,烫酒上来,先方开条桌子,铺下菜蔬果品,羊肉熟鹅,一般案酒之类。二人饮过数杯,少游道:“敢请高姓大名。”其人答道:“在下姓狄,双名弼琦,便是本方人氏。未知尊兄贵贯亦是此乡么?”少游欠身道:“久仰,久仰。晚生姓杨,贱名少游,湖广之人。仲春有事过此,随景登此石桥,偶见楼前柳丝如织,夕烟笼罩,吟诗自娱,不料店舍半夜三更落乱,窜伏岩穴。刚方闻知,路平兵息。复路再至,眼见他雕梁绿纱,今作蓬蒿衰草。锦绣池榭,变为瓦砾乱场。好不伤心么!”狄弼琦叹出一口气,便道:“兄长知秦年伯被祸之事么?”少游道:“晚弟那里得知?全然不懂了。”狄弼琦道:“尊兄有所不知。秦年伯性子清白刚直,久在御史之职,正言极谏,多斥奸党,重忤今吏部甚么张修河。修河切齿俟衅,必欲陷害秦年伯。春间矿民和辽兵合势,一省骚扰,久掠华阴之界。那张修河唱言秦年伯家在华阴,与乱兵结连,要为内应,暗使小人严学初弹了秦年伯,锻炼成狱,合家遭祸,妇女没入。秦年伯只有一女,才貌兼备,亦在没入于掖庭。人莫不掩涕,并为时讳,人莫敢诉冤,好不悲伤。”乃呜咽不成声。少游闻言,泪落如豆。
  弼琦道:“在下与秦御史年伯世交,未知尊兄亦与世交么?”少游道:“不有宿契,窃有佳缘。在今为镜花水月,说之何益?”弼琦道:“尊兄曾与秦小姐有丝萝之约么?”少游道:“无有。”弼琦笑道:“然则曷谓之佳缘?”少游道:“蒙兄长错爱,晚弟岂敢有隐。”逐将唱和杨柳诗一事备说一遍。弼琦嗟叹不已,复道:“秦家小姐原来名彩凤,以才容擅于一府,今为可怜。自古道,红颜薄命,是爷又一场。”相与叹惜,乃开怀畅饮,极其殷懃,少游不胜感谢。
  于焉之间,日色将斜。少游心忙归观,因举袖告别道:“晚弟乱离奔窜之余,归心知矢,不敢久陪,望尊兄谅恕。”弼琦知不可挽,还了酒钱,一同下楼出门。半日之间,两情欢洽,不忍剧别。少游道:“后期虽无定,男儿前定,岂无再会?”弼琦道:“尊兄在途勉旃。”遂各自分路。
  杨公子依前上路,不消多日,来到家中,拜伏爷娘,涕泣请罪。适才庾夫人说了夜梦,孝廉相对圆梦,说犹未了,孝廉夫妻喜从天降。庾夫人忙手来抱公子,哭道:“我的儿,几乎想杀了为娘的,闷杀了为娘的!”孝谦呆了半晌,乃道:“乱离奔窜,骨肉相散,自古有的。孩见落乱于何地方,寄身于何处?今得归回,想来乞食何路,风霜多苦,今使为爷的倒也伤心些啊!”少游遂将华阴半夜遭乱,潜身亡匿,转至二仙山,被罗真人收育,教授《阴符经》,又传授古琴、玉箫之事,一一告诉。
  孝廉大为奇喜,不胜感叹,道:“罗真人是一世真仙,活佛似的,其言自有灵应的日呢。”庾夫人促令他进早膳。一时老妈、丫鬟们上饭来,大都吃过,摆了。孝廉出外。
  少游又将华阴秦小姐唱酬杨柳诗,后为张修河所谋害,全家被没之事,细述一遍。夫人尤用嗟惜,道:“秦家女虽有才貌,天缘既无,生死难保,何须挂念。我有一般主意,自当有好处。”未知庾夫人有何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杨解元独点花魁 桂蟾月自拟月姥


  再说庾夫人道:“秦女子既无天缘,我自有主意。盛京正阳门外,有名灵佑观,是我表兄杜炼师出家修行处。炼师年高智深,大有藻鉴。又于文词音乐,无有不通。名门巨族,举多亲熟。今我为娘的,趁了你开春赴了京围时节,再将一封柬书于杜姐姐,为孩儿拣了有才有貌的一个名阀佳偶成亲了,以副我一腔心愿罢。”少游道:“领教,这自好了。”又说些闲话,便教少游早自休息去了。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且说杨少游,自此尤为刻意,讲讲学问。荏苒之间,岁聿才改,新春已届。杨少游将为再整行装,赴京就试,辞别了父母,依旧带了杨福,骑上头口上程,庾夫人随将去的杜炼师之书封好了,付与少游,申言亲自往拜,申勤纳书之意,再四嘱咐。少游道:“这个自然。”受书,藏在身边,仍为出门。离了咸宁,一路上小心谨慎。
  行了几日,正值早春天气。但见轻烟绕树,薄云迎风,江山多丽色,花草有奇香。迄逦就途,再过华阴,景物一般萧条,非复昔日阜盛。度石桥,见秦御史家遗墟,倍觉?怆。只为徘徊数匝,再将杨柳和诗育咏几回,不胜无聊。
  投宿店舍,翌日早起,过的了早膳,计给房钱,问他狄弼琦所居。邻舍俱言:“狄公子年底往叔父会稽任所,未还。”少游只为怊怅,上路趱行。
  行了多日,到洛阳。进城顺着大街而行。六街三市,热闹非常。酒肆茶坊,朱楼粉壁,十分华丽,人物奢侈。左右来来去去的人,磨肩迭裾,自非别处可比。
  少游东西寻玩,又到一小小胡衕,一时忽觉肚饥,早看他前面大树旁边,挑出一竿酒旗儿来。少游唤了杨福道:“我们起来早,贪了路,肚里乏饿,就此静僻店里,吃些酒肉,再去玩玩,有何不可。”便随入前面挑旗儿店里,拣了一副楠木椅子坐下。
  那小二前来,见了杨公子这般丰彩媚娬,笑嬉嬉的向前唱个诺,道:“相公打多少酒?”少游道:“我们行路人走得多,正觉乏了,你这里有何买卖?”小二道:“只有白酒、素面的。”
  公子道:“我不会吃白酒。偌大洛阳,几番帝王之都,千百年隆盛繁华的地,没有一个鸡、鹅、羊、牛的肉,只有些素面、白酒。也罢。”小二陪笑道:“相公有所不知。这六街三市,棋盘大路上,何物没有?我这小僻胡衕、草舍店儿,行商稀少,那个没货泉行客,小买卖的。既又村里常吃也,故只有素面、白酒的。相公如觅大盘大莄,向前大石桥平康巷那边去罢。”杨公子笑道:“正是了。”便出了门,向前行到三十五步。
  前有两边蹲着大石狮子的一座虹样大石桥,桥头鎸着“天津桥”三字,填着红。桥西一边,树着不长不短恰过五六尺高的一面石牌,又红红的填鎸着“平康巷”三个字。侧首傍边。但见雕梁画栋,接连横亘,朱楼绣阁,高出天半。少游一时观看,目眩神驰,应接不暇。更欲前进,便不知高低。
  正在踌躇之际,南边特出高耸一大门,满门口的轿马填咽。
  傍边列坐着几个挺脑迭肚、指手画脚的豪悍仆夫,说东谈西,正是得意的。复听楼上管弦笙箫,谐谑嘻笑,热热闹闹。
  原来这平康巷,唐时妓女薛涛所居,仍以为教坊之称。当日洛阳纨絝子弟十数人,招会行院的有名称粉队几十人,弦歌娱乐了。
  此时杨少游在楼下纵观,欲进趑趄,欲退寂寞,一番思量了:“这是行户歌舞之场,谁人不去,凭他疏畅,有何不可?”便从樊楼攀上了楼,寻阁子空边坐下。看时,曲槛雕栏,绿窗朱户,异香馥郁,周回吊挂古名人书画几幅,笙篁聒耳,鼓乐喧天,游人似蚁。铺的是锦筵绣墩,列的是山珍海错。坐榻尽是雕花香楠木花梨降真小牀,坐褥又是红毡绿毯。傍边文房四友,又一边堆积半掩斜展的绫纹花笺。总是炜煌辉目。
  粉头列坐,最中别有一娥,年可十四五,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如杨柳袅东风,浑若良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娣,默然端坐,目不转睛。
  那座上少年们,见了杨少游上楼,都不理他。半日,一人方才说道:“敢问高姓大名。”少游躬身答道:“在下姓杨,名少游,湖广人氏。偶尔过此,听得丝竹热闹,特地敢来。尊位望恕唐突罢。”诸人一见少游容颜秀美,风彩洒落,又是年轻语恭,便齐起身揖道:“久仰,久仰。幸会贲临比筵,倍生光辉。”少游答礼,又谦让一回,问道:“今日的筵,倘非酒会,正是诗杜。必多佳什琼琚,如晚生卤蔑劣,遐士寒酸,年轻识寡,参了盛筵之末,虽蒙曲庇,不胜叨滥了。”座上一人,相貌虚白,悬鼻棱日,颔下胡须的,哈哈大笑道:“杨兄能识今日之诗社,可谓聪慧伶伢了。”又有一人,年可二十四五,紫棠皮面色,黄黄的须密如束针,唇卷齿露,笑道:“晚弟姓王,字古颉。今筵之设,尊兄有所未知。不忒诗杜,个中又有一奇事:今日席上之人,俱有文墨虚名,咸赴槐黄了。诸娥中,这面东背西、槛头无语半倚的,便是桂娘子,名蟾月,当今洛阳粉头中第一有名的,不但姿容歌舞擅于一代,古今诗文无有不通,鉴藻又明。我们为诗的各赋时景,就考于桂娘。一经题品,随将入眼的诗咏歌曲,被之管弦,以占今榜折桂的兆验,兼又结缡的芳缘。席上之人,俱许作贺客。杨兄就是后来,这个诗缘,制之使得,不制亦使得罢。”少游睇眼再见,不觉魂迷神醉,未及回言。
  又上首坐的一麻黑子,矮黑的,略有面善,那里见过的,垂着醉气,便高声道:“了不得。杨兄亦是男子,既参席末,如何不赋诗?做的时,同就桂娘之考阅。如做不来时,罚依金谷酒数。”便扬眉吐气,大为轻蔑的像。
  那黄须的道:“使得。宜以诸兄高作,示诸杨兄,使之同赋。”因伸手卷取诗笺,投之于前,便道:“此春游诗,这上首坐的张子先,今科湖广解元亚魁,讳善所著。其爷爷大老爷,当今吏部尚书张公便是。是杨柳诗,敝弟劣做。这赠妓诗,是东首坐的卢兄琼韵。俱从时景,尊兄亦不多让罢。”原来王宗师遵胡知府嘱咐,勉强选第二名的张善,原是洛阳人,图开封籍,应武昌试。杨少游于唱名时暂见,是以面善。
  张善素是愚蠢胡涂,即不记榜首之杨少游。
  少游答道:“领教。诸兄琼什,想必惊人之语,在下谨当盥手敬读。弟篇成已久,几篇俱经桂娘之歌曲么?”黄须的便道:“若是只卜折桂之光,篇篇皆登桂娘歌,无有不可。芳缘之结,又在其中,则一篇之外,岂可再登歌曲。桂娘尚祈樱唇之启,白雪阳春,流水高山,虽难知音,总是桂娘之过于羞涩娇态。”乃复呵呵大笑。
  少游亦笑,因取诸诗篇看来。张善春游诗云:
  雨落阶前水满溪,系绳牵出野牛西。
  风大吹开杨柳絮,片片飞来好似鸡。
  烟迷隐隐山林见,波起飘飘湖不齐。
  画也难模春日景,楼中歌曲像莺啼。
  杨少游看过,呆了无言。又看王古颉杨柳诗云;
  杨柳遇了春之时,生出一枝又一枝。
  况似绿草树上挂,恰如金线条下垂。
  穿鱼正好渔翁喜,打马不动奴仆思。
  有朝一日干枯了,一担柴挑几万丝。
  看过,又看卢镇赠妓诗云:
  东风荡荡吹柳枝,诗不成来仔细思。
  座上如玉一块玉,酒中不语几番痴。
  杨少游看来三诗,不胜绝倒,陪笑道:“总是珠玉琼章。洛阳素是文章府库,今日益知不虚也。”诸人俱哈哈大笑。紫髯的道:“子先兄的落句『歌曲像莺啼』,端的神语,好不艳服的。”张善笑嘻嘻道:“古颉兄之首联,『绿草挂』、『金线垂』,莫不是杨柳画不得之景了。”又相与大笑。
  少游不觉大笑,心内想道:“总是光棍,黑 的,何须较他。只为一番题罢。以看如何光景。”乃取来花笺,抽笔蘸墨,不究思索,随手写下三诗,一笔挥洒。放笔,席上向诸人谢道:“拙构宜先请教诸兄。今日桂娘为考究,不妨先送了宗师罢。”诸人见少游之诗意敏捷,笔势飞腾,虽不知大意惊人,莫不愤愤不快。
  《春游》是古体长篇,诗云:
  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
  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摇动绿波里。
  绿波清回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
  此日遨游遇美女,此时歌舞宿娼家。
  娼家美女郁金香,飞去飞来公子觞。
  的的朱帘白日映,娥娥玉颜红粉妆。
  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
  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
  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
  愿作轻罗着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
  赠妓一律,云:
  可怜不世艳,娇美可人心。
  秋色画双黛,月痕垂一簪。
  白堕梨花影,香拖杨柳阴。
  情深不肯浅,欲语又沉吟。
  杨柳三绝,云:
  楚客西游路入秦,酒楼来醉洛阳春。
  月中丹桂谁先折?今代文章自有人。
  天津桥上杨花飞,珠珀重重映夕辉。
  侧耳要听歌一曲,锦筵谁复舞罗衣。
  花枝羞杀玉人妆,未吐纤歌口已香。
  待得梁尘飞尽后,洞房花烛贺新郎。
  桂蟾月取诗笺,星眸乍转,春山暂低,从头至尾,看过三篇,便即举手击拍。樱唇一开,清音忽转。端的是穿云裂石,宛然似玉佩齐鸣,余韵悠扬,字正腔直。于是管弦一时,迭作,鼓乐戛云,满座莫不动色。群娥不住的拍掌喝采。
  诸人目瞪口呆,又羞又愤,相顾错愕,反悔许他共赋诗。
  半日,黄髯的强颜道:“杨兄不徒今榜折桂,此席也能独点花魁。我们只可并作贺客罢。”张善勃然变色道:“杨兄是后来的人,何可让许桂娘于约外嗄。”少游揣知张善倚强侮弱,暗自冷笑。便道:“在下是约外的,猥参盛会,多蒙座上之包容。醉饱已是,况远途贪走,心神劳瘁,早投宿店,就是分内。惟诸先生意晷娱乐罢,劣弟不能久陪。”乃拂袖下梯,诸人相顾唯唯,张善只点点头儿。
  桂娘一闻诸人之言,眉头暂蹙,正色发言道:“人而无信,狗彘不知。妾身已有归宿,诸相公无复更挽。”便起身,轻移莲步,款蹙湘裙,扬长下楼,随从杨公子之后,诸人无奈。
  复言桂蟾月追蹑杨公子,到了店舍。公子喜的不胜道:“桂娘何能脱身到此?”蟾月撒娇撒痴道:“此非可话之地。相公如不遐弃,幸移金步,屈临陋居,以永今夕嗄。”公子欣然允诺,随唤杨福,看的头口、行装守着,便与桂娘一同出门。
  行不数箭的地,便是桂娘之家。到得门前,但见两行垂柳掩映,一带低亚粉墙。墙边一个垂花门,朱扉半掩,墙头露出几百竿翠竹。桂娘引前进入,两边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厅后便是五间上房,俱是雕栏画栋。楼头挂着鹦鹉、画眉等雀笼。台阶上坐着两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便笑嘻嘻的迎来,道:“娘子刚才早回了。”争着忙打起帘子。
  蟾月便与公子同进房里坐下,丫鬟登时倒了两钟茶,献上来。吃过,漱口毕,公子看他房里,正面设着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样漆小几。右边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里面插着时鲜花草。西边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其余陈设,不必细述。
  桂娘唤着丫鬟来摆上晚饭,自然是鸭蛋羊腮, 蒸菜果等珍膳。桂娘在傍边搬出精致、细软、色鲜的,奉在公子面前。
  斟上酒来,两人吃过了。丫鬟斟了茶来,用过。
  桂娘道:“春冷犹狠,相公不妨更移套间暖屋里坐罢。”随同出了门,到了东南三间小正房内。但见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堆着书籍、茶具。临窗大炕上,铺着狸红洋毯。左边几上摆着香鼎,鼎傍匙筋、香盒。两边下首,设着半新不旧的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靠背引枕,壁上挂着古今名人书画。
  暖阁两边,黏着一对联道: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外他一切清静,稳稳正正,便是桂娘之寝炕。丫鬟掌起灯来,两人相对,说些一会子闲话。
  正是:
  夜阑更秉烛,想对如梦寐。
  到得夜深,又摆上夜膳。把杯殷懃相酬,酒过三巡,食供两套,桂娘站起身,复敛衽更坐,道:“妾今蒙相公不弃,玉趾光临,蓬荜生辉。妾虽木石,敢不以肝隔相告。”因潸然泪下。公子亲手取了帕子,拭道:“桂娘有甚么衷曲,这般伤心,请道其详。”桂娘方才的用手帕握了脸儿,说道:“妾本韶州之人,母氏早丧,他无兄弟,独侍严父。亡父本以乡贡,升迁为此州驿丞,不幸病死。妾想他乡流落,故山迢娣,反葬无路,自鬻于娼家。幸亏表兄同在,托他携榇归葬。妾既寄身娼楼,惟当逐流随波,羞云怯雨,就是分内。昼宵一念,尚冀天或垂怜,幸逢君子,复睹天日之照临。年今十五,猩血尚留臂上。今天得蒙相公之垂怜,相公如不以妾身为风月中鄙类弃之,则妾愿随樵爨之列,妾不敢辞。”公子又惊又怜,欠身答道:“桂娘既以苦衷喻我,照知此心,亦岂负桂娘哉!余是咸宁一秀才,年与桂娘同。粗辨鱼鲁,侥幸入泮。双亲在堂,过于慈爱,要得才美兼全,方许丝梦。我又有一般痴想,若不遇两全,宁可终身不娶。今日幸逢桂娘之有一无双,正是天从人愿呢。”蟾月正容道:“相公何见外至此。人伦以伉俪为重,是故诗经三百,关雎为首。龙繇一篇,乾坤定位。然后万物滋育,不可一分疏忽,必有父母之命,媒妁明正,门当户对,涓吉合卺,拜天地祖先,亲迎是为夫妇。有若贱妾,名在妓籍,才貌没称,邂逅于青楼歌舞之场,宁可比议于壶仪。只望相公不嫌鄙卑,设置箕帚之末,于分足矣。相公才艺,必不让头于今榜。华门名阀,不患无淑女。妾身从此杜门洁身,以俟相公之俯察,更有何辞呢。”公子听来,尤觉明快,半日复道:“我于前春,赴围到华阴。有秦家闺女,唱和诗童,又瞥然望见他容貌,可与桂娘为伯仲。后闻秦御史被惨祸,家属尽为没入掖庭。今无用可言,天之生才色,既有秦氏女,又有桂娘,复岂多出绝艳于一世乎!”蟾月笑道:“相公之言,太近管窥。大凡天之生人,有大仁,又有大恶,又有奇才,人所共称之外,其它皆无足大异,只没个名称些。是故大仁应运而生,大恶应劫而生。奇才绝貌,应时而出。大恶固不足论。以大仁言之,尧、舜、益、臯、夔、稷、(占内),四岳群牧,同时而出。孔夫子时,十哲之外,七十子亦皆闻道礼义之类。又以将帅言之,楚汉之时,汉有韩、彭、哙、勃,楚有穰苴、黥布,与秦之王翦、欣翳,同时并出,俱有万夫不当的力。汉、魏、吴、三国时,名将勇武,百余半时。文章亦然,于盛唐之世,女子之才艺容貌,岂独悭于一时之多乎。概以天之清明灵秀的气,在天为瑞日祥云,和气甘露,在人为大仁、大智、大勇。文章艳色,总是文明昌盛之世,在多并时者。相公何为小觑的话来?唐明皇、隋炀帝时,宫中绝艳的粉黛,奚特百千人哉!此则应所尚而然呢。”杨公子见他说得这般重大,说起来不徒叹服,反觉了茫然自失,半日无语,才道:“桂娘真天仙谪降了。”蟾月又道;“秦姑娘,必是秦御史女彩凤姐。御史曾为此州知府,凤姑娘与妾同庚。其高才艳色,诚出绝世。但相公何以相见唱酬乎?”公子就将杨柳诗和韵之事,细述一遍。蟾月道:“真奇事,奇事。凤姑娘不忒才貌,伶牙乖觉,人所不及,又有丈夫的志。但今不可再会,宜乎相公之伤惜。秦御史老爷,为政清白刚正。闻被奸党构陷,全家屠戮,此州的人莫不伤悲。”公子尤为之叹。蟾月又道:“若复青楼中人物,人所贱卑。而又有三绝之称:江南万玉燕,河北狄惊鸿,洛阳桂蟾月。蟾月,是妾身,固是虚名,不足道也。玉燕,江南迥绝,虽不得见面,闻说城之艳,百个难拣一个的。狄娘,是妾之中表姊妹,长妾一月,自幼在一张桌儿吃饭,一张牀儿睡觉,比别的姊妹们分外的不同。后来大了,随各星散,端的天下之奇才绝色。狄娘亦良家女,早失怙恃,育于舅母。美丽之名,称于一世。媒婆盈门,千金为资者,日以十数。狄娘又有一般痴病,非一世之奇男子,不愿奉其箕帚,欲效臣择君的想。自托于青楼,公子王孙之筵,名公巨卿之会,日与之促膝。狄娘之心坚如金石,妾所知之。曾与妾身有同事一人之约,祝天共誓。今虽天南地北,一片灵犀,相照不渝。妾今托身于相公,狄娘亦当自归于相公,妾身愿为月姥,红线之系,相公不可不知罢。”公子又愿他长篇大套之说话,便道:“桂娘说来,只使人如入桃源一路,不寻界境,先自心迷神醉。虽然青楼中名誉,苟如桂娘之言,闺阁中独无与狄、桂两娘并驱者乎?”蟾月道:“可不是乎!闺阁里艳色,岂独比之行院中乎?妾之目见,无如秦姑娘。比肩耳闻,虽有,有难轻说。”公子道:“但说不妨。”蟾月嗫嚅不言。
  未知蟾月所言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假女冠郑府弹琴韵 巧春娘妆阁喻弓影


  且说桂蟾月说来:“闺阁中,才容兼备,既未目见,只凭耳闻。长安郑司徒女子,名琼贝,幽闲容貌,发越才艺,为当今之有一无二。司徒求婿甚备的,相公缓缓访问他得详。”说话之间,已闻更鼓四声。蟾月道:“夜已过半,相公请安寝罢。”公子道:“桂娘使我自寝乎?”蟾月道:“妾身已托于相公,抱绸荐寝,便是分内,岂敢辞焉?但妾身今不能追相公之后,只自隐身已谢客,以俟相公之复眄。妾所自恃而自洁者,惟臂上之一点红,今先磨灭,他日后再侍之时,何以明妾心之自洁乎?是以不敢自荐于今宵,愿相公垂察而怜之。”公子大加叹服,知不可强,笑道:“桂娘之心,我已知之。何待臂上之红乎?”蟾月道:“嫌疑之际,圣人之所远。尤况如贱妾者乎?”公子益为爱敬,各自安寝。
  次日天明,自起盥洗,用过早膳,吃茶。蟾月道:“昨天楼上的诸公子,举是本省的护官符,并带着怏怏的色,恐不自在,到要惹起事来。相公不宜延停于此,趁早儿上程罢。”公子道:“倒不移累于桂娘,不是?”蟾月道:“妾身自有自为的道,相公放心,再陪之期,只望相公之成名。”乃各自挥泪,黯黯而别。暂且不题。
  再说当日楼上诸人,眼见他桂娘子将杨少游三诗唱个歌曲,被的管弦,反悔许他约外赋诗。又见蟾月跟了他扬长下楼去了,举皆愤愤错愕。张善大声道:“杨家子,这后来的凌侮我们,白日地侧夺我座上的佳姬,正宜追赶,打个稀烂,抢还桂娘来了。这可也不是?”众人默默,半日无语。张善左跳右踉,呼喝不已。
  那王古颉道:“张兄息怒。这还了不得。我们既许他赋诗,不论后来之约外,今复追他,攘夺桂娘,桂娘必无到来之意。不但打草惊蛇,倒惹人痴笑,不是了。”张善道:“我看他杨家子,是个蛮子、小猢狲,分明是从前有私于桂娘,今天跟了他,到来欺侮我们,暗地里唆他唱了甚么曲儿,登时摄了他去,败了我们一时高兴,自作好好儿的乐一夜,我们白白地夺他坐罢。断不可使得的。”卢镇又道:“王兄之言是矣。兄长仰仗大老爷之鼎力,何惮除了他一个穷秀才、小蹄子。俗说的道,忍不住一刻之忿耫,倒招来百日之祸胎。倒不如忍住了一天图他,后日暗地里无踪无迹的害了他两个狗命,不啻斩草除根,人不知,鬼不知,也是妥当的呢。”众人又一齐解劝了张善,张善咬牙切齿道:“吾誓不与他贼头贼脑的穷猢狲共戴一天了。”乃相携下楼,各自去了。按下不表。
  再说杨少游,别了桂娘子,还了店舍,依旧跨上头口,跟了杨福,逶逶迤迤,见景咏物,名胜留题,十分的得意。不消几日,来到京师。但见六街三市,人烟稠密,人民居止铺户,密密层层,非同小可。时科日尚远,四方青衿多不齐到,店舍铺院多有闲的。杨福先进城去,找个体面有的铺舍定租了,还迎公子安歇。
  次日清早,公子叫过店小二来,问问灵佑观在那里,又距此几许上程。小二答道:“由此三里多远,定安门内大桥向西边,有一条岔道,岔了过去。那里有一个东岳庙,庙前十步许的一个小体面新鲜彩楼,便是灵佑观呢。”杨公子问得他仔细,换上了新衣,将母夫人之书信揣在袖里。一路上缓步而行。到大桥西边,果有一岔道,就由岔道进,进约有半箭地,见有一楼,颜色鲜明,匾上横书“灵佑观”三个金字。只见楼下有两个垂髫女童,在那里顽耍。
  公子向前陪笑道:“姐姐们,我是咸宁杨少游。观中老师父杜炼师,是我的中表婶姑。姐姐代为通禀:中表侄杨少游,到门请见罢。”那女童凝眸端详了,杨公子仪容齐整,便笑嘻嘻的进观去了。公子立在楼前,看了灵佑观景致。
  无多时,那女童走出来,笑道:“杜老师父有请。”公子整理了衣冠,恭敬的走进观来。只见炼师鬓发半白,颜华韶红,着的素衣素冠,坐在木榻素毯上。少游连忙抢步进前,颓金山、倒玉柱的拜了再拜,侧立傍边,请了安,复要磕头。炼师忙拉了起来,道:“贤侄难为云天雾地,百山千水的,走到这里来。身上大好么呢?”即命坐下,女童供了茶汤。少游躬身对道:“多蒙婶姑福庇。”炼师道:“尊堂妹丈暨妹妹俱大好么?”少游立起身来,道:“都好了。”炼师又道:“贤侄今几岁了?”少游道:“十五岁的。”炼师见少游生得仪容秀美,器宇轩昂,复道:“贤侄气韵风雅,动止典重,真乃克家大器。总是妹丈福泽,家传所致。贤侄已聘币名阀何在?”少游道:“咸宁僻在,小侄年又幼冲,到无定论了。”乃取怀中母夫人启书,双手献上。
  炼师接来,忙手拆看。护封披开,看过。总是骨肉相离、倏尔十稔的语。便眼圈儿红,流下泪来。又看到为儿子另拣丝萝的话儿,默默头来。又至今榜乡围解元中魁的语,满面堆笑。
  看毕,复道:“侄儿这般风彩,又点魁入泮,可知文章卓越,自然是上天也必生才美,兼全一对夫妻呢。当今有一无二、第一等闺女,即是郑司徒之女,名琼贝。司徒拟以今榜状元,为择婿之要径。贤侄,今榜榜头,如解元之魁,这亲事无有不成。”
  少游道:“慈母书中,既告明白,侄儿无用再渎。京围榜首,也不多紧,劣侄般愚衷,如不亲眼看过他,无意求亲。只仰婶太太,特垂慈悲,得使愚侄一睹其颜面。成全了罢。”炼师大笑道:“贤侄差矣。卿相家潭如海,朱门蓕戟,厮隶填拥。且郑小姐识礼明法,持身严重。寺院礼佛,观宇焚香,一无躬行。上元灯闹,天中蒲浴,并不出门。一动一静,动合规范。重重的门,深深的园,虽俱羽翼,亦难飞越。贤侄虽欲窥觇他影响得么?”少游闻来炼师一遍言语,便低头无精打采的,默无一言,落下泪来。
  炼师见少游如此光景,又笑又怜,将他好言慰过了,道:“贤侄难为乎今科状元,则郑氏姻缘,认是容易了。”少游?然道:“愚侄索性如不得自己眼看他,虽有司徒招求媒的聘信,断不可诈亲呢。”炼师料他这般执拗,倒也好不妥意,心内想道:“杨家侄儿虽甚痴想妄思,性格儿到这步田地,岂不辜负了妹妹申勤之托。怎么得他成全了?”左思右量,那有个方策?只将闲话说些儿。
  少游起身告退道:“容小侄改日再叨。伏愿婶太太再三慈悲罢。”乃拜辞出门归寓,又想起来桂娘子之话,又合于炼师所言,十分倾意。争奈相对看看,自己思量,到无些方便,只自暗暗发叹。及至夜深,转辗不寐。
  次日早起,盥洗、早膳毕,来灵佑观。请炼师夜来之安,说了前话,复勤勤恳恳儿的。炼师只为勉强答应着,沉吟了半日。
  忽然一曲琴声,自套间屋里悠扬出外。杨少游侧耳听听曲儿,微笑不言。炼师问道:“贤侄有知音于音乐不是?”少游对道:“小侄虽然略知粗粕,敢问此琴,从那里弹来?声韵虽清,大弦不武,小弦太促,只是流俗之音了。”炼师道:“此观女冠们,有时弹习的。出家之人何事声乐,但有所由。贤侄有所不知。原来此灵佑观,是郑司徒夫人崔氏,为司徒及小姐祈福延寿,常常送他奶妈、老妈们烧香,女冠们又常来往郑府中。原来司徒性格,不喜流俗,厌薄红尘,告病在第,唯以山林、园囿为晚年逍遥。崔夫人雅解音律。小姐聪慧识透,诗文词章,品竹调丝,无有不通。女冠们为是学习。有时司徒夫人招致弹弹,使小姐评评。小姐每以女冠门之弹,不娴古雅,非之,奈无传学之人。贤侄也能弹得好古雅之音,个中更图计策了。”少游喜之不胜,便起身说道:“侄之所学,非人世之音,即仙人所授。伏愿婶太太指教罢。”炼师笑而不言。少游着急叩头,请教道:“侄儿如不得看见郑小姐,还恐一命休了。”炼师笑道:“贤侄无为燥急。此月大明天,是月终晦日,就是灵符道君圣诞。郑府中年年送他老奶奶、奶娘们,斋香备烛,礼拜道君,祝祈寿命。乘此机会,贤侄如此如此。彼必归告于夫人,夫人必当请邀,另求听琴。贤侄入他府中,得见与不得见,非老身所知。但贤侄不嫌巾帼之着吗?”少游欣喜道:“侄儿如得见郑氏一面,情愿死且不避,何伤乎着了巾帼。但怕一时露出马脚来也,不是恶处么?”炼师道:“贤侄年轻貌妍,好似一位观音像的,人孰致疑。但女人家与男子不同,年轻有似二十多岁的。”少游道:“这个不妨,一从婶太太教诲。侄儿如得遂心愿,当结草衔珠,以报婶太太的恩德呢。”炼师道:“贤侄,何用此套话来。”乃说一会子闲话。
  少游辞了炼师,再三留约,还到馆寓,恨不二天做一天,只俟月晦日。按下不题。
  且说原来郑司徒名鄤,字玄宝,号石园,天姿老成忠慎,又是清直练达,有古大臣风。年老无子,唯有一女。夫人崔氏,夜梦明珠投怀,生下小姐,故做名琼贝。自在孩提,聪明温柔,美丽袅娜,兼又知礼豁达。凡于文墨针黹,书画音律,无有不通,无有不精细,不学自知。年今十五,司徒夫妻爱如珍宝,常求第一等奇男子为夫婿。司徒告老休官,遨游林泉,消遣世虑。
  崔夫人素癖丝竹,每以琴箫为娱。时当仲春月将晦的,招的女儿奶娘姓冯的,开言道:“明天是月晦,灵佑观灵符道君圣诞。你同钱老老、周瑞家的。备了香烛礼仪,顶礼虔诚,冀寿回来。”周瑞家的们都答应着道:“岂敢慢怠。”一宿无话。
  次日天明,冯奶娘、钱老老、周瑞家的一同携了香烛礼仪,辞了夫人、小姐。小姐又另送两个丫鬟、鸳鸯、鹦鹉,一同奶娘们出府门,各骑头口,向灵佑观去了。且不说奶妈们的往灵佑观。
  且说杨少游,燥燥耐过二夜。晦日清晨,一早起来,净面漱口毕,新整了一套新衣,携了古琴,径往灵佑观,拜见了杜炼师,请了安,炼师欢喜,答了半礼,已先备下敌体不长不短的新鲜女冠衣裳,登时送套间屋里换着;然后送他暖炕上,弹出霓裳羽衣一曲,音韵清扬,宛如仙鹤响亮九霄之外。众女冠一听,莫不喝采。
  少顷,郑府奶娘、丫鬟们一齐到了观门外,下了头口,起先直进到道君神榻下,顶礼,焚了香祝。祝毕,又拜下四拜,还到禅堂,拜见杜炼师。炼师先问:“司徒、夫人俱大好么?”周瑞家的道:“好了。”炼师又问:“琼姑娘亦好么?”钱老老、冯奶娘同时答道:“托庇老师父福荫,好了。”女童各献茶盘接风,又摆上酒儿珍果等素膳来,极其精好。众人一时吃过。
  茶汤毕,复说说话儿一会子,一壁厢周观观中风景。忽然听得琴声亮,周瑞家的道:“老师父常常使小师父们弹着这般音声,也不是好好的清福么?”炼师红了脸道:“嗳啊,出家之人,那里以这丝竹为娱。女冠们多进了府中,太太每使赐坐,命弹琴曲,他们自嫌手涩调疏。昨有一年轻客女冠,自湖广来,容貌丰彩,又惯于音律。徒弟们欲其愿学,那女冠果然弹得好稀世的音。”钱老老们齐道:“好奇,好奇。我们向前看一看呢。”炼师道:“妈妈,使不得。那女冠一来初来面生,二则年轻羞涩。一见妈妈们,知自乡相府中来的,他也必然害羞起来,不肯动手。妈妈如欲听听,轻放着跫音,在窗眼儿窥觇着,看一看他罢。”妈妈们点点头,一时起身,便蹑足蹑脚,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纸窗,向里面偷看时:正中桌儿上,坐着一个年可十八、九岁的女冠,极其婵娟华丽,低着头,手弄弹琴,两傍分坐着三、四个女冠,齐声喝采。妈妈人一见假女冠,端坐弹琴,宛似出水芙蓉,爱慕不住,只黏住了看。
  杜炼师送女童暗暗告诉道:“妈妈们,我师父拿酒来,敬老老们一杯罢。”老老们点着头,拉着诸人,齐齐还到禅堂。
  女童们进前,斟上酒来。奶娘们三人,一同饮过。一壁厢又端上饭来,大家用毕。
  盥漱茶罢,周瑞家的道:“师父,刚才弹琴的女冠,容姿秀美,举止端雅。琴调我们虽不知高低,声韵悠扬,比别的不同。我们太太听得,必然要师父邀请邀请。师父须用力帮了送府里罢。”钱老老接口道:“我们不告了太太,太太不知道,可以无言。若告的时,太太请邀的很了。”炼师道:“太太若要叫他进来,他哪里敢不趋进候谒?”周瑞家的大喜,再四嘱咐,复散坐说了一会子闲话,遂告别起身道:“多多叨扰了,请改日再候。”炼师道:“老妈说那里话?山僻小院,每每不能适称了。”于是大家都回府中,就将虔诚顶礼的话告了。又将客女冠玉琢金雕一般美丽,弹琴清亮,一五一十,告诉了一回。崔夫人大喜道:“你们何不同邀他来”
  周瑞家的道:“他女冠恐害臊起来,小的们亦不敢当面看看,只再三要炼师帮了解劝他,以俟太太之命。那里与他一同来的?”夫人点点头,便使周瑞家的,同数个丫鬟,一叶遮轿,往灵佑观请他一见。
  炼师同周瑞家的对假女冠道:“郑司徒、夫人,本是此观檀越。老夫人有请的,贫道难道不尽心输诚,客冠不辞一番之劳,以副贫道之望罢。”假女冠假意道:“遐士贱踪,本不当于蓕戟之门。师父勤教,岂敢违拗?”炼师称谢。周瑞家的大喜。
  于是假女冠重整了衣裳,携了古琴,坐了遮轿。端的是天然高标,望之无一点尘累,妈妈们称赞不已。
  行不多时,到了司徒门前,落下轿。老妈们引从垂花门至内堂堂下。只见两侍娥扶着一位鬓发半白的夫人迎上来,假女冠知是太太,仰看拜了四拜。夫人答以半礼道:“只常礼罢。”便命侍婢扶上堂来,设了绣墩赐坐,又命供茶。
  茶罢,假女冠躬身拜问太太之安。夫人欠身问好,一眼看他仪容丰丽,言辞温恭,爱的不胜,便问道:“女菩萨今年几岁?何方人氏?”假女冠恭敬答道:“贱庚今十八岁,湖广世居。今为游观到京师,在灵佑观杜炼师法座下呢。”夫人道:“老身又病又老,尘念已冷。素性癖于丝竹,以娱暮年。闻得女冠峨详得其神妙,请邀光降,冀恕唐突。”假女冠起身复坐,敛膝答道:“云游踪迹,不敢候谒于相门。即蒙赐教,恭敬莫如承命,敢冒唐突而造门。这些贱枝,有不足仰尘高明呢。”夫人就命侍娥搬来女冠素琴,在前摩挲道:“好枯桐!女冠从那里有此罕世的宝?”假女冠道:“贫道师父,是世外的人,学琴而乃赐的。闻是峄阳石上之材,音韵比他些清亮。”夫人点点头,赞道:“必是仙人所授,难道旷世之调。老身有一女儿,今年十五,颇免鲁钝,略解音律。女冠弹得好,使他评评,也是韵事。”随命鹦鹉,叫请姑娘来。鹦鹉答应着去了。
  一盏茶时,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不知是何气味?但看远远有五六个奶娘、丫鬟们,簇拥着一位小姐来,坐在太太傍边。
  假女冠定晴看时,端的肌肤微丰,身才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背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罗褂,下着翡翠散花洋绉裙,裙下半露三寸金莲,莲步生花。
  假女冠望的目眩神晕,不觉身一时酥麻起来。半日才定了神魂,立起身,请了姑娘之安。琼贝便欠身问好了。
  须臾,夫人命侍儿摆上香案。夫人亲手开炉,插下香,请女冠弹下一古乐谱听听。假女冠重申敛襟,抖擞精神,手弄弹一阙。郑小姐一听,便喜动颜色说:“宛然天宝升平气象!这所谓『渔阳击鼓动地来,惊罢霓裳羽衣曲』者。但是阶乱的音,更他调罢。”假女冠又弹一调。小姐道:“这是乐而淫,哀而促,所谓『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者。争奈亡国之繁音了无足尚的。”假女冠复奏一曲,小姐道:“此调悲喜感激,也又思念。昔蔡文姬遭难被拘,生二子于胡中,后得曹孟德赎还,将归故国,留别二子,寓悲怜于胡笳十八拍,所谓『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者。其音虽可听,总是失节之人,无足比评。请新他曲。”女冠乃弹王昭君出塞之曲。小姐道:“这是『谁怜西传乐府,能使千秋伤绮罗』者。王昭君眷恋旧国,瞻望故乡,所谓悲此身之失所,怨画师之不公,无恨不平的心,付之边塞之音,也非正声了。”女冠更奏一转,其声清烈激仰,一座肃然。小姐敛容改色道:“此非『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是』者乎?英雄不遇时,忠义之气,壹郁于板荡之中。嵇叔夜被戮于东市,顾日影而弹一曲,曰:『怨哉,人有欲学广陵散者乎,吾惜之而不传。嗟乎,广陵散从此绝矣!』后人无传之者。道人独传其妙,实非尘世的人也。”假女冠膝席对道:“小姐聪慧,人所不及。贫道学于师父,今小姐所教,一般师父之语。请奏一曲。”小姐道:“优优乎,讽讽乎,青山峨峨,绿水洋洋。神仙之迹,超蜕于尘臼中。此非伯牙水仙操乎?这所谓钟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惭者也。道人千载之下,也能知音,伯牙不恨钟子期之死。”女冠又弄他一调,小姐正襟危望,便道:“至矣,尽矣。圣人不得其位,辙环天下,遑遑于乱世。非孔宣父,谁能作此猗兰操乎?所谓逍遥九州岛,无有定处者哉!”女冠起身整襟,复添了一炷香,复重新弹过一阙。小姐道:“高哉,美哉!猗兰之操,虽出于大圣人,忧时救世之心,犹有不过时之叹。此曲与天地万物熙熙同春,巍巍荡荡,无得以名焉。这是大舜南熏殿五弦之调,所谓『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温兮』者,非其诗乎?尽善尽美矣,无过于此。虽有他调,不愿更劳。”
  假女冠道:“乐以九成,天神感化。贫道所奏已八阙,尚有一曲请玉振之。”便转柱拂弦,手弄而弹来。其音悠扬阅悦,使人魂佚心荡。庭前百花,一时齐绽。梁燕双飞,林莺互歌。
  小姐听来未半,蛾眉暂低,眼波不转,至“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之句,再举眼看一看,女冠飞红了脸,便起身往自己房中躲着。
  此时夫人听听女冠琴声清绝,女儿评论峥嵘,喜之不胜,正在津津。假女冠见小姐猝然起避,便愕然 琴,起身复坐。
  夫人道:“女冠见天酬接,也有乏了。女冠恐是饿乏?”随命端上午膳来。须臾,摆上桌素膳、珍果之类。女冠谦让,略为用过。
  后夫人又使丫鬟,问了姑娘用的午膳:“便来接了女冠罢。”丫鬟答应着,走了房里,同奶娘回来,告道:“姑娘半日冒风气不舒服,要不克出来侍太太。”假女冠闻他这般话,大惊,想道:“听了凤求凰曲,托病不出,必然他起了疑惑。”便站起身,告道:“姑娘玉体不舒服,多由贫道。惶愧告退了。”夫人道:“女冠说那里话?疾病人所难免,何由乎女冠?女冠要归,不宜强挽。便当改日再邀,愿副渴望。”乃命出匹头金帛为礼。女冠坚意不受,谢辞道:“出家之人,无用此重赏,云游的踪,如不遐去,敢不再叩请安。”遂下阶再拜告退,依前坐了遮轿,还灵佑观去了。按下不题假女冠回见杜炼师的话。
  再说崔夫人送了女冠,招的冯奶娘、钱老老来问:“姑娘身上如何不舒舒服服?没有用午膳不是?”奶娘、老老们一时边忙答道:“太太不用虑可的。姑娘已痊愈好了,刚才用过食膳,比前的多大的了。”夫人喜道:“知是些乏的了。”按下不表。
  再说郑琼贝,承太太招的半日听他女冠的琴,脱了尘凡,音韵正雅,又爱他丰美,评评篇篇雅变之音。及至“凤兮凤兮求其凰”之曲,陡然起来了疑惑,便有意看他容貌、言笑,倒是活泼玲珑,有非女子温柔气象,肚里摸捉了不得,即起身归房躲避,托病不出。越想越疑,又愤又羞,默然不语。半日,才发言问钱老老道:“春娘身上有些不好,今几天到底是怎么样了?老老走一走,问他仔细罢。”老老未及回话,鸳鸯接口道:“春娘至二十八天,好好的伏侍姑娘。可不是大昨天日晨后,顿觉懒了,寒栗了半天,又懒吃东西,只睡觉躺牀上。周妈妈说的,有甚么患虑起来。忙去问问大夫,要他吃药了。大夫道:『春天困懒,停了食些儿,只是不服他剂药,教他好好的调将。又另饿了半天,便可舒服。』春娘到底昨儿半天不吃了东西,到夜半后,只吃黄梁移粥半碗。朝起,才用过小姐送的半碗燕窝汤。刚儿讨面汤盥洗净面了,娇娇嫩嫩的来太太房里先请了安才来的。”说犹未了,只见春云撒娇撒痴,笑嘻嘻的进来,道:“我闻灵佑观新来女冠,弹得琴声,倒又神妙,又婵娟,又可爱,多是姑娘赞赞评评。我刚才的扶着病起来,玩玩他怎样的。那里他去的这般快了?姑娘倒不挽他半天也不得么罢。”小姐粉脸飞红了,低着头不言,久之,说道:“春娘身上大好么?”春云道:“已好了。”一边看小姐色辞有些尬尴,钱老老道:“春娘之言可不是,太太倒不挽他。女冠在姑娘房里逛逛罢。”小姐又变了色,只不答。春云会意,要的有些不快的来历,只将他闲话说说一会子,一壁厢猜疑不得。
  原来春云姓贾氏,其父宣德府益州人,善于程序文,乡贡在京,屡中不举,后为丞相府椽吏,多蒙司徒顾眷,后又不幸病死。妻苏氏相继而亡。只有一女春女,年才十二,托于司徒府里。崔夫人怜他孤茕,收与琼贝姑娘相伴。年与姑娘少一月。
  诗文笔艺,无有不通。又生得削肩细腰,身量苗条,粉面含春,丹唇似樱。又是伶牙俐齿,十分乖觉。琼贝爱若同气,一桌吃饭,一牀睡觉,比别的丫鬟分外亲热。一府之人,无有不爱欢他,常称以春娘。
  小姐顾谓鹦鹉道:“何不倒茶来,与春娘解渴儿罢”鹦鹉答应着出外。
  琼贝只与春云对坐,双眉暂蹙,两脸发红,道:“春娘啊,我以闺中之女,跬步不出于中门,语言尚稀于亲戚,你所知的。今一朝被人欺侮,与他男子半天对坐,言来语去,评论音乐,可不是难洗的趾,羞愤的辱么?”春云惊道:“刚才女冠之谓,则姑娘何以知男子,有甚明证么?”琼贝遂将女冠弹琴次序说了一遍:“至于南熏曲,我遵秀札之言,谕他正曲。他便以九成感神,复将司马相如挑他卓文君之凤求凰曲弹来,这不是有意弄出,以试我知也不知也。我有眼无瞳,被人欺侮,变服来试,至于这般,而全然不觉,临他侮弄,何忍举颜对人。”春云道:“姑娘得非杯中的弓影,认真而自疑起来的么?”琼贝道:“我看他弹得起疑之后,更察他容貌举止,断然非女中人。春娘如在我傍边,岂至半天之不能破绽,宁不能使他白露马脚罢。这必然是四方愧围之士咸萃京师,有此轻薄之子,误闻我虚名,到来探试的。陷了他术中,可不是愤惋的么?”春云笑道“诚以贱见,他是容貌如是秀美,气象如是豁达,品竹调丝又如是聪明,定然又当文章如是,谓之才貌兼全的真豪杰,何亏乎真相如的罢。”琼贝啐了他一口,飞红了两脸,道:“他虽欲为相如,我断不为文君的。”春云道:“姑娘差矣。文君寡女也,有心而从之。姑娘闺女也,无心而听之。宁可比拟于是乎?”琼贝低头无答。春云亦会意,只说一会子闲话。
  在后又衍何辞?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说婚媾老司徒起怒 通关节大学士发誓


  话说杨公子,假做女冠打扮,自郑府弹琴席罢,仍坐遮轿,回至灵佑观,下轿,直向夺间屋里,换着自己巾服,来见杜炼师,千恩万谢道:“姨太太说的,千真万真的,郑小姐艳容奇才,到是千古难再得的。窈窕之空,绰约之态,说不得其万一。
  姻缘若得遂愿,总是姨太太造化了。”炼师笑道:“老身岂或过奖于贤侄。金榜状元,贤侄占得,无虞其不成亲事了。”杨公子欢喜不胜,乃告别归寓。自此心满意得,天天出路,探胜找奇,游赏畅怀。
  一日,信步独自出街,辗转出了广渠门。但见春色明媚,百花争妍,歌楼傍水,酒肆临街,十分闹热。少游想道:“早知有此乐地,岂不天天来逛逛?”便缓步向前。时八方赴围之青衿,互相提携,盈街满衢。行了半天,到是忘倦。
  一路上,早有一带柳林,青青在望,少游顿觉欢喜。原来这柳林,约有里馀,也有疏处,也有密处,也有几株近水垂桥的,也有几本依山拂石的。中间最疏茂处,盖了一座大亭子,供人游赏。到春深时,莺声如织,时时人多来登玩。
  此时杨少游看看喝采道:“好亭阁呢!”望见亭上,早坐下若干人。少游攀梯上亭,进了看时,只是少年青衿六七人,各坐桌椅上。尚有数个空椅,拣了西边一空椅坐) 下。*坐上一人,不期变了色,开言道:“杨兄何时到京了?”少游答道:“才数天了。兄长好像在那里见过的?一时再想不起来了。”其人道:“在下姓卢,名镇。天津桥酒楼上赋诗,到也忘遗了么?”又指上首坐的麻黑子人道:“此位那天同赋诗之张兄,今吏部老爷之贤胤,又围第二名解元的呢。”杨少游猛然想起,道:“正是,损弟到底眼钝神迷,兄长请了安”张善便怒目视来,道:“不满一月上过的,岂真忘了?杨兄总是轻慢了我们,不要说话的。”少游陪笑道:“到也情外,实缘在下记性鲁钝,逆旅稠旷之事,霎时记不来。惟高明厚恕罢。”卢镇接口道:“到是无怪,逆旅过境,何须为说。”因说道:“这般好时景,恨不拿酒到来了。”张善强笑道:“呸,对面杏花树下,飘摇的不是酒帘么?”卢镇看道:“正是。这疏柳中,一树杏花,临水婵娟,青帘拂槛,十分幽雅,多多胜了坐此。我们与杨兄,一同到他楼上坐坐,随意节酒饮了,岂不有趣么?”张善此时再逢杨少游,心中到记着旧恨,正欲寻事觅机,惹起一番厮扰,接口道:“这有何不可?文人相逢,岂无酒呢?”杨少游闻他“文人”二字,心内不觉好笑,仍强道:“张兄之言有趣。”三人便同时下亭,同到对面酒楼上看时,椅桌、靠背等摆列也甚齐整。三人拣了三个坐椅坐下。
  酒保上来打恭,唱个诺道:“列位相公,还是看柳听莺,还是待尊客的?到是为吃酒么?”张善攘臂嚷道:“不关甚么听莺,甚么待客,这里可有好酒?只有搬上来罢。”酒保诺诺连声道:“我家卖的,多是名色。镇江百花,无锡惠泉,汶川莲花白,江南状元红,都有。请问相公,特特的拈出那一种罢?”张善哈哈大笔道:“状元红,最是好名,有似乎为我预拈谶兆的。特特把好一坛状元红来,精洁的小菜儿,熟鹅蒸羊,好的肴膳,一同取下酒来罢。”酒保连忙应道:“都有,有。”连忙下楼去。
  不多时,一发搬运上来,摆列面前楠木桌上,道:“真正原坛状元红,刚刚开呢。头发的相公们,到也有福。请尝尝滋味罢。”卢镇道:“好,是好洒,酒香已觉扑鼻来。我们自饮,你自下楼去罢。”酒保道:“领命。酒如倒坛,幸又教添斟。来罢,有的是,好好新味了。”乃下楼去了。
  于是三人轮流把杯,吃到半酣,杨少游诗兴发作,恨了今日只吃闷酒罢。忽然,张善大言道:“如此好时景,安可有酒无诗?杨兄便高兴做来几篇罢。”因命酒保借来文房四友,来在面前。
  少游肚里笑道:“这厮直直才子自居,又出『雨落阶前』的鸡鸣犬吠了。”便道:“若有诗,记今日之事,也是趣事。但诗岂可独做的?”张善勃然道:“谁令杨兄独做的?难道我少弟们不能做诗来么?好是太慢了。”原来张善强为大谈,略略诵习前人游玩诗篇几句,来到处出来,作为自己题咏,惯为瞒人,钩得诌谀的称赞,晏然自居才子。故为此“有酒无诗”话来,复道:“大凡诗料,惟可随意随景赋来,到无分韵拘束起来,最宜泼泼了。”自己暗暗念来他人几句,庶几凑合。
  杨少游陪笑道:“岂敢,岂敢。但天已向晚,今日之遇,直是邂逅也,非是结社为约的,不过任意潦草。各人不必各做一篇。不如同两兄联句,互相照应顽恶,便觉有情。个中到置一令,如迟慢不工,罚依金谷酒数,到也有趣。”张善正拟诵他前人记游应接,今闻联诗设令,心下着急,到想“联句也是一般捏合来,有何不可?”正踌躇思量之际,卢镇道:“小弟本无倚马之才,又是疏于工诗。情愿罚一杯罢。”仍自酌一杯,饮尽了。张善强笑道:“卢兄真个胆小,只可做的做,不做的不做。”复勉强道:“诗当随兴而发,杨兄且请起句罢。弟可临时看兴,若是兴发时,便不打紧。”杨少游道:“如此僭了。”遂提起笔来,蘸蘸墨,先将诗题写在粉壁上,道:“春日城西访柳留饮,偶尔联句。”写完,便题一句道:
  不记花蹊与柳溪。
  题了,便将笔递与张善道:“该兄了。”张善只指望前人的诗凑合全句的,哪里合他只句来?推辞道:“起头须一贯而下,若两手凑成,词意参差。到中联,小弟续罢。”只自肚里暗诵诵,自己诵他的句,以望捏合的。少游道:“这也便得。”又写二句道:
  城南访柳又城西。
  酒逢量大何容小。
  写罢,仍递与张善道:“这却该兄对了。”张善接了笔,只管思想,又并无借合之前人诗,只自脸上发红,左右顾眄,到也不知所措。少游催促道:“太迟了,该罚。”张善听见个“罚”字,便说道:“若是花鸟山水之句,便容易对。这『大』、『小』二字,要对实难。小弟情愿依卢兄例,罚一杯罢。”杨少游道:“该罚三杯。”张善道:“便是三杯。看兄怎生对的?”就拿杯自倒了三杯来。少游取回笔,又写两句道:
  才遇高人不敢低。
  客笔似花争起舞,张善看完,不待少游开口,便先赞说道:“对得妙,对得妙。小弟想了半晌,想不出的。”少游笑道:“偶尔适情之句,有甚么妙处?兄方才说,『花鸟』之句便容易。这一联却是『花』了,且请对来。”张善道:“花便是花,却有『客笔』二字在上面,却见个假借之花,越发难了。到不如照旧,还是三杯罢。杨兄一发完了。”少游道:“既要小弟完,也自从教。”就提起笔,卒完三句道:
  主情如鸟倦于啼。
  三章有约联成咏,
  依旧诗人独自题。
  少游题罢,大笑,提笑而起,道:“多扰了。”遂往外便走。
  张善挽道:“酒尚有余,何不再为?”少游道:“张兄既不以杜陵诗人自居,小弟安可以高阳酒徒相待。”乃将手一拱,往外径走。张善思:“吾惹他歪缠,一来没有执迹,二则已去远了。”只独自愤愤,咬牙切齿,免不得计给酒钱,下楼还归。
  原来张善,天津桥酒楼,看他桂蟾月唱的杨少游三诗,蹑了少游去了,又被他一句抢白,又羞又愤,倚杖父势,当日将欲追去厮打,为众人挽止,心中怏怏,好不舒服,及又柳林联句,逢他羞耻。一日,请其爷爷将先次洛阳酒楼咏诗侮辱,后复城西柳林联句抢白,捏他架凿,无数虚伪,告诉一遍道:“孩儿不欲与他共载一天了。”张修河自托胡知府欲点其子为榜首,王宗师擢杨少游为状元,渠儿张善为二名,中心大是不平,欲图挤掐他二人。今闻杨少游之名,怒从心上起,到如火上添油,便拍案大叫道:“这个野种蛮子,若不杀害,那里出我口气!”张善诺诺连声道:“爷爷所教很是。这杨家小猢狲若能除害,孩儿到是解元之魁了。愿爷爷抢来这厮幽闭暗室,使他饿死,有何不可,有谁知之?”修河道:“使不得。这便容易,岂无人言籍籍,到是为累。孩儿不须性急,设了机括,暗中伏弩,也是闭人之唇舌。设使有人猜得,我复白赖,闇昧之事,谁可揣知,又况他穷秀才,没有对头,此时上下使用,便可妥停了。我之儿那时可以雪他愤的。”张善笑了几个“是”,又道:“孩儿索性不喜不中意的。若是朋友,合则好,不合则去,可也。若是夫妇,乃五伦之始,一谐伉俪,便为白头相守。倘造次成婚,苟非艳色,勉强周旋,乃是伤性,失了和气,去而掷之,伤伦又惹人说,不可轻议。是故孩儿年已及冠,未定室家。必得才容出众之一佳配,庶遂终身之事。今到京师,多闻媒婆之说,司徒郑鄤有女及笄,美丽无双,当冠一民。愿爷爷要劝他有势有力之冰人执柯,使他不敢推托,得遂孩儿之愿罢。”修河听罢,皱眉道:“郑鄤那厮,平日骄亢倔强,不合于吾。然其女儿果若佳丽,则犁年之子,何伤秦、陈之结。但必与严善官为谋,斯可作成呢。”张善道:“孩儿闻郑鄤将以今番金榜,欲为择婿之媒云。孩儿若得金榜之状元,一来,荣亲辉宗,为一时之瞻仰,一则仗势倚宠,遂百年之姻缘。可不是两全其美的么?”修河道:“孩儿之言很是,但孩儿的文章,难道压倒了八方之土?此必有关节通了,入帘乃可。争奈宗师王衮那斯,乡围入泮,孩儿不置榜头,余至今甚不快活了。”仍于沉吟半日乃道:“有了。必也准备了原币,得力于魏忠贤。如得皇太孙千戴爷,一辞半诺,何论房师座师,王衮这斯不敢违旨。千岁爷如不肯旨,魏太监矫旨吓恐,有何难的?”张善大喜道:“爷爷神机秘谋,人所不及。但郑司徒亲事,爷爷使严侍郎世丈为转媒,先于会围之前。彼若以金榜状元为说,孩儿通关节,点得了魁名,不但倍为生辉,彼有前言,更无可辞呢。”修河点点头儿道:“儿子深远算计,到胜了为爷的。”乃哈哈大笑。张善得他父亲言准他,又许以远算,便欢天喜地,退去自己书房,喜而不寐。
  次日,张吏部书了请帖,使亲迎走堂的送邀严侍郎。
  原来严侍郎名学初,字善官,是奸臣世蕃之孙。为人阴谲多智,专趋势利。见今张修河在吏部之任,学初时常来谒,谄谀虱附,指望他引荐好官做来。修河见他殷懃,待以心腹。此日,学初见了吏部遣帖请他,十分欢喜,登时坐了便轿,抬到门前。门子不敢怠慢,连忙飞告中堂。张吏部出来,邀请直至后堂坐下。叙罢寒暄,宾东主西。茶毕,严侍郎膝席躬身道:“下官本拟早来请安,因有俗冗,不免分身。今承宠速,专诚候谒。老爷有何吩咐?”张吏部道:“行将有话。”仍说些闲话。
  须臾,献酒进膳,极其丰裕。用过,严侍郎复和颜整衽,频频瞻视,十分作殷懃承望之态。吏部会意,开言道:“在下有子张善,年今十九,已擢乡解第二名。薄云有才学,尚未有室。今闻郑司徒有女,才貌俱备。如荷尊兄高谊,做为冰人,玉成豚儿亲事,在下断断不敢忘报些儿。”严学初满脸堆笑道:“下官平日奉教如蓍龟,敢不敬从,以效至枕。但他郑鄤骄亢古怪,如即允从,万事都休。他或执拗不从,难以势力动他。那时别有奇谋秘机,也能成就。老先生豫可运筹罢。”修河道:“既蒙尊兄概允,诸事惟在鼎力吹嘘,随变而应,千万周全罢。”学初道:“这个自然尽心。”乃告别道:“明天再当造府拜见。”遂起身出门。修河下堂,再三申托而送。
  再说严学初次日请造书了名帖,一程来至郑司徒门外请候。
  门吏见是礼部侍郎名帖,呈上。郑司徒见他名帖,惊讶想道:“他如何造我?从不到探望,此来好是讶惑。想有歪缠,可不是恼。”勉强迎接,才叙寒喧。茶罢,司徒问道:“侍郎光降,有何见谕?”严学初开言道:“无事不敢叩扰。今吏部张老爷先生,有子名善,年方及冠,已入泮亚魁,聪明才学,会围状元要不让他。张老爷久闻令爱才德双全,愿为丝萝于老先生。下生不敢辞为作伐,伏想老先生必当慨允,成全了好缘。今来请教,先生裁处罢。”司徒大骇,答道:“贱息才钝质卤,不合攀高结亲。张吏部令郎果有人才,要擢金榜,定然无疑。状元之后,乞过寒舍再为商议,未为晚也。”严学初再四说吏部势炎、解元才学。司徒只为冷笑,闭口不答,心内鄙他气色冷淡。严学初无精打采,只为强说道:“张郎折挂,非为榜首,必当探花。下生伊时当先报喜于老先生,今姑告退。”司徒道:“张生之喜,哪可报于老身,高驾岂望再屈。”乃下阶送之。
  姑且不说严学初归见张吏部。先言郑司徒送了严侍郎,气愤愤入于内堂,对崔夫人说道:“老身夜里做过一恶梦,刚才儿白受了一声闹景,可不是怪的。”夫人道:“有甚受气的?”
  司徒吐出一口气,道:“琼贝女儿年已及笄,尚未择乘龙之喜。刚才张修河藉他吏部之势,送他严学初那厮,说他有子张善,已擢乡解,说亲女儿。老夫年未及古人致仕之年,疏求退者,正以此辈淆乱朝着,作为乱阶。老夫尚恨不能把尚方斩马剑,以斩佞臣之头,以靖朝廷,岂与他妄君败国之张贼婚媾,使谄附权奸之学初作为冰人么!可不是白受了一场乖气的。”崔夫人亦尝惯知严、张两人阴谲赞谄,登时勃然大怒道:“女儿宁可结亲于乡户人家,岂与彼辈秦晋呢?”仍骂他“千可杀、万可杀”、“忘八”、“蛮种”不已。话休絮烦。
  再说荏苒之间,场期只隔了三日。张善不胜着急,对他父亲道:“说图关节,得使孩儿点得状元。孩儿仕道荣耀,反属第二件。那老郑亲事,不但不敢推诿,亦当不敢正眼看摅,正是孩儿扬眉吐气之秋。倘或迟延,还恐他有势有力的王亲国戚,先以厚赂,已点榜头,悔无及的。伏愿爷爷再为商量罢。”修河道:“孩儿也说得是。为爷的明天一早自有妙计。”张善答几个“是”,退去。
  次日黎明,修河裹了黄白厚币,潜往太监魏忠贤门首。忠贤惊倒出迎,直到后堂坐定。礼毕,献茶罢,忠贤躬身道:“吏部老爷远劳光屈,有何吩咐?”修河道:“不瞒太监说,学生有一子,名善,颇以才学称名,已中解元亚魁。今科会围,大学士叶公当为座师。那厮素性古怪,愿太监得借千斤之力,使孩儿得点状元,从此学生父子,世世生生,结草图报,不忘厚恩。今以不腆薄礼,聊表见大人的寸芹。愿太监哂留罢。”乃将黄金百镒、白金千两、拳头大的明珠三十颗,双手奉上,摆在桌上,登时金壁辉煌。
  忠贤喜动颜色,道:“老爷如此厚眷,只当铭佩。但因功受赏,不敢克当。令郎才学出类,已点他亚魁,金榜状元必不让他。如有吹嘘,另效微力。”便使走堂的收藏了。
  修河谢道:“既蒙太监慨允,无有不成。太监倘有私人,明示补缺,谨当遵教。”忠贤道:“老爷郑囗之教,惟当镂肺。”修河遂别忠贤,还归,对儿子备说忠贤之语。张善喜之不胜。
  按下休题。
  且说原来忠贤奸邪善谀,又善骑射,精狠自用,目不识丁。
  一日,与人赌博争道,不胜愤恚,自宫。时熹宗万岁在太孙,乳媪客氏封为奉圣夫人。忠贤善事客氏,又得宠于太孙,性又巧黜,干与朝政,朝野侧目。
  此时得了修河之厚赂,欲点张善为进士状元,着实着在肚里。乘他大学士叶向高承皇太孙侍讲罢,退在朝房,忠贤访进,请了安,叶学士只自答礼。忠贤环视左右无人,便近前说道:“今吏部尚书张老先生之子张善,才学超越,已点入泮亚魁。
  春围在今,如擢此人才为榜首,也是得人。万岁爷每以才学进用为期,小的敢此进请于老爷呢。”叶学士莞尔笑道:“朝廷科试,非太监们所干预的了。”忠贤道:“是吏部之子,又有文章,公议正然。故不避越俎,是敢说的。”学士正容道:“太监何以知张善文章?科试公义,太监又安知的?”忠贤怫然道:“我是为老先生说的。老先生虽欲不为,难道不能罢?”叶公大怒道:“太监这般说来,还是千岁爷使太监谕旨,还是万岁爷使太监有旨么?必有来历,请见明示。虽有圣上密旨,天日在上,老夫非承望用情,屈伏势力的。太监勿复多话。”乃拂袖而起。
  忠贤着实无聊,老羞成怒,作色道:“老先生说得虽容易,多恐倒不利于先生的。”叶公厉声道:“不利且怎的?太监奈何此圣世之一叶向高,我是斩头沥血之人,太监惟任自为之罢。”便下堂出去。
  忠贤大为惭忿,心内想了半日道:“张吏部这般厚意,实是难孤。今若以叶学士不许允从为说,不但张吏部败了兴也,不倒轻视了我?我且姑以他应许瞒说,回张吏部。且慢慢看下回,倘有机会徐图,有何不可?”主意定了,即书了名帖,直往张吏部请见。
  修河方与儿子鬼鬼祟祟的说了科场事,见了魏忠贤名帖,便大喜道:“魏太监今来,必有好事。”忙下堂迎接,直到里面套间密室坐下,道:“太监光临,想是好的。还是为学生贺的,还是慰的?”忠贤躬身笑嘻嘻道:“恭贺老先生了。”修河道:“有何贺事?”忠贤道:“叶学士初甚踌躇,及至下生说了又说,未乃免不得许允了。争奈榜头虽不得,亚魁、探花分明是已诺的。”张修河那里知道忠贤设诡说谎的?只自喜从天降,感谢不尽,说道:“总是公公千斤鼎力,学生与家豚前程一同都靠了太监。”乃命进杯盘,摆下太托,款款的接待。用过,忠贤告别。修河复重申托,他去了。
  此时张善见了魏忠贤之来,便在屏风后面隐身,一五一十,并听过了,喜之不胜。待忠贤去后,迎将出来。修河便将忠贤说话来,张善笑嘻嘻的道:“孩儿多的在屏后听过。”相与贺喜,退去。
  不多辰,张善满面堆笑,走进来,说道:“有一件天降喜事,儿子说告爷爷。”修河道:“什么事,这样喜的?尔且坐下说来,仔细使为爷的知来罢。”未知张善说出何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杨少游金榜擢状元 郑司徒花园迎娇客


  再说张善笑嘻嘻的说道:“从天降之喜事,以告爷爷”修河道:“有甚喜事?你且坐下说来罢。”张善便顺跨儿坐在椅上,说道:“刚才儿魏太监送了他心腹走堂的说来:三场已临,礼部石老爷当为房师,呈病致仕,严侍郎替为房师。见机先报爷爷。刚才有公事说了孩儿回去,孩儿赏他二大锭银子送去。可不是天从人愿、天大喜事的么?”修河一听,以手加额道:“善官做得房师,叶学士虽许我的儿为探花,善官必运他心筹,难道不为状元的了?”乃哈哈大笑。张善答应着几个“是”,退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魏忠贤逢了叶学士叱咤抢白,心中怏怏,暗自叫苦,难为他张善效力,只将说谎瞒了他,姑使好颜看觑,随为见景生情,另图奇变。奈他不得方便,忽见石礼部上表致仕,到望严学初为房师,张吏部必当通个关节,学初又要尽力,无有不成,自要挽为己功,副他厚币,先为此报喜。张善父子不知是计,认以为真,欢喜的了不得。按下不题。
  且说万岁爷登殿,文武百官朝贺。舞蹈扬尘毕,皇爷特下一道诏旨,谕他阁臣、学臣道:
  朕以否德,获承丕基,今已廿载。幸赖文武贤臣,同心弼予,庶致升平既往。争奈近岁以来,士趋浇漓,官方硕缺。钻窥隙窦,巧为蹿取的媒;鼓煽朋侪,公肆挤排的术。诋老成廉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逐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权奸应酬之资。朕悉烛弊源,亟欲度除。但念 锄或及芝兰,密网恐惊鸾凤。是用薄示戒惩,与之更始。嗟尔臣僚,俱体圣心。于是群臣拜贺恐惧,俯伏谢罪。
  皇爷复下旨道:“今番大比,朕必得奇才秀士为难。特以阁臣王世爵为宗师,大学士叶向高为座师,王衮为房师。考了会围,到了殿试,朕当亲试取士。”群臣又拜伏承诏毕,各自退朝。王世爵、叶向高、王衮三人直诣围试。
  当日杨少游考点就围,做得三场文字,皆如锦锈一般,十分得意。三场一完,归寓歇息,倒是无聊,出门向前,往灵佑观拜见杜炼师。炼师迎喜说道:“贤侄才学出类,三场得意。难道榜头如探囊取物,意像便是不让的么?”少游答道:“仗婶婶福荫,免得曳白。八方人才咸聚,如侄儿鲁纯,那里捷得高。不在孙山外,尚是幸的呢。”炼师道:“贤侄太厚谦了。老婶婶正待好声到了。”话休絮烦。过了数天,场内揭晓。时乃夜半,士子提灯争看榜文。围外报子,各执火把,左冲右探厮闹。及见榜首,第一名是咸阳杨少游。报子登时捏手捏脚,三步做一步,追找寓馆,前来打门,高声嚷道:“会元杨相公寓舍在此么?”杨福连忙笑嘻嘻的迎出门来,道:“正是。相公方在灵佑观。报喜的里面坐坐。我们邀请相公还来罢。”内中一人道:“使不得。见是巍巍的一头状元报喜,比别的等闲参榜大小相冈。晓漏多不远的,待他城门轮开,我们自去投出城去了。少刻迟延,夺他有先去的。我们也不是门外可笑客,不中用的么。”众人高声道:“是,是。”将火把执在门傍,说说笑笑,猜拳撑掌,团团坐下了,等待晓钟。杨福不敢怠慢,多将好酒好肉,摆在报子面前接待。众人齐声道:“好。”狼贪虎啖的,弹指间都吃得干净了。
  说话间,听了更鼓打来五个声。内中一人道:“这城头叮当叮当,打的也不是五鼓三铮么?”众人道:“我们贪饮,好不仔细,真真是五鼓么?”又一人道:“你听听罢,那不是五鼓三铮的?”众人方欲起身,忽听街上车马闹热,知是城钥已开,王公贵卿会朝纷纷。众人一齐飞也出了广渠门,望灵佑观去了。未到门前,一人高声嚷道:“新榜会元榜头杨相公在此么?我们多多候了。会元寓馆失了他。许多报喜帖,全靠了状元相公赏的多。我们三岁一次,常常见会元榜头是一世的文章,多多又做了殿试状元,翰林学士不比他唱名第几人了,喜钱比不得的。”乱嚷乱叫。
  此时杨少游在套间屋里,挑灯看了经文。杜炼师刚才睡着,闻他大呼小喝,惊醒起来,喜不自胜。那报子们,只在观里乱闹。炼师使女徒传谕:“喜钱当多的赏了。本观是奉着白衣真人娘娘香愿之地,不宜叫嚷的。”众人那里肯听。炼师将十两银子赏他,杨状元又赏五两银,打发去了。
  炼师即命将喜酒来,连劝状元三杯,又将佳肴果品用过,道:“贤侄文章振世,三状元固所当来。想来,妹丈、妹妹闻喜嘉悦,荣亲耀宗,何等庆贺。”少游欠身对道:“莫不是祖宗余庥,爷娘福荫,小子何有自得了。”乃相对闲话,各自安寝。
  次日天明,少游早起盥洗,别了炼师,还寓,换着中式衣冠,就到各衙门拜客。满都官员无不称扬他年青貌秀又文章出众,莫不注目艳羡。有女的名门巨族,迭迭送媒婆,会元只是辞谢,等了殿试有命。
  到了第三天晨朝,天子亲临新榜殿试,警跸出御文华殿上。
  日色初升,净鞭三声,众乐齐奏。正是: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及到辰刻,御题高揭。各省进士揽题就席,各尽所有的文章,抖擞精神,孰不努力,纷纷呈卷。杨少游真正不遑不忙,拂纸挥酒,笔腾龙蛇,文无加点,呈了螭陛。暂退,候了唱名。
  到了午刻,揭限两班进士,鹄立 行,一听唱名。
  此时皇爷龙案亲拆,看他状元第一人,便是会元榜首湖广杨少游。唱名毕,天子命黄门官宣名状元上殿。杨少游承旨上陛。俯伏金陛下。天子见状元如此年轻,十分英俊,龙颜大悦,赐下御酒三杯,金花两朵,即拜翰林学士之职。以下金榜,一体插花。谢恩毕,暂退出,赴琼林宴游街。
  翰林退赴琼林宴,鼓乐前引,长班后拥,一时荣耀,惊动一世。当下合京男男女女,挨肩迭袂,争睹新恩一面,无有不喝采称赞。又各自言自语道:“这般年纪,想是不逾了十五六岁的。那里连连三场会围,亲拆殿试,都做了状元,容颜俊艳,举止典雅,也是天仙下降。”满街上热热闹闹,看玩不已。
  此时翰林十分得意,一心在郑小姐亲事,要见谢少傅执柯。
  争奈各衙门拜客,房师、座师、同年一时拜过,一刻不得空闲。
  又去到翰林院赴任,十分荣耀。过了游街三日,始乘片暇,先往拜谢少傅。少傅欣欢嘉喜,自不必说。
  茶罢,翰林躬身道:“小侄年今及冠,尚未有丝萝之结。咸宁便是僻偶小县治,难得合意佳偶。今于繁华都会之地,应多十分合式的。是故娘娘裁书,亲托于炼师杜婶母。闻知郑司徒世丈有女,才貌双全。伏愿姨爷,暂劳金语,为侄儿作伐,以遂终身之事。”少傅笑道:“以贤侄才学,今捷状元、翰林、锦上添花。有女之家,孰不愿为之求亲?郑司徒是我年伯,我当躬往,愿为之冰人呢。贤侄曾已拜郑年伯吗?”翰林道:“一自琼林宴罢之后,那有闲工夫?世丈、年伯一不得访过。头一次先请了安姨爷后,将为就拜于郑世丈呢。”少傅道:“贤侄理当如是。”翰林告退。按下不题。
  且说郑司徒,自见严学初来说张善求亲之后,愤愤不胜,心下不舒服,拟待新榜,要为亲择榜中之英俊,以遂女儿之亲事。及见榜眼状元杨少游,知是御史杨彦之孙,心甚喜悦。
  原来司徒与杨御史为世兄,情好十分稠密。及到御史殿上弹驳张璁、桂萼,天子震怒,贬降之后,御史直声闻天下。司徒恨不能力争,同被贬谪,在家郁郁不乐。只为尊慕御史,倍他前日。今闻杨翰林年纪且轻,又无有聘币之约,入于内堂,对崔夫人说道:“金榜状元杨少游,湖广人,我世兄杨御史之孙。年与女儿同庚,风彩才艺,动人耳目,正是女儿之对偶。我将迎为东牀之宾。夫人之意何如?”夫人道:“世阀才学,尽是佳郎。常言道,十闻不如一见。相公何不邀见杨状元,看看他。”司徒道:“状元自当来了拜过。且婚姻重事,不可无媒的斧柯。少傅谢石交,便是状元姨丈。且请谢少傅妥为执柯,便是正经事理。”说犹未了,自外堂报道:“新榜状元杨翰林,呈帖到门。”司徒大喜道:“状元来的快。”连忙起身,出外迎接。但见翰林面若春花,目若点漆,趋走如龙,神威照日,上堂再拜,躬身请安。司徒答礼道:“久仰,久仰。”翰林站起身,再坐道:“仰仗德荫。”茶罢,司徒定晴再看,真是鹤骨凤姿,不觉鄙吝自消,吉相德器,俨若天人。司徒心下十分爱慕,便命家人端进肴膳。
  此时司徒府中,内外家人,知是老爷迎见新榜状元,为小姐择婿,奔走窥见,莫不喝采。须臾,摆上有体面的果菜酒膳,用过。
  此时小姐在自己房中,对春娘飞红了脸说道:“春娘,向日弹琴的女冠,自言湖广人氏。今杨翰林,闻是咸宁人。咸宁是湖广。又其年纪相似,我之当日猜疑断然非杯中之弓影。你便随他老妈们见一见他罢。”春云“嘻”的一声笑道;“我未曾见那女冠。今见杨翰林,何以辩之?到不如姐姐从青琐窥一窥罢。”琼贝啐了一口,面上通红,低头不语。
  春云嘻嘻笑了,出门向外,堂帘内在他老妈、丫鬟们后窥见他。看来,果然是玉琢金雕,神态仙模,无一点尘累,非天下之大英雄不能如是。春云十分爱慕。
  鸳鸯道:“今那翰林爷有些面善,好像那里见过的。”冯奶娘复道:“可不是真真是面善、见过的了?”春云假意道:“我闻翰林与前日灵佑观来弹琴的客女冠为表从妹弟的。”冯奶娘、鸳鸯齐声道:“是,是。今其容貌、声音,一丝不差,正是酷相似的。”春云知是小姐之猜不错,便旋入小姐房内,笑道:“姐姐明鉴,正不差了。”小姐道:“有何明白?”春云遂将鸳鸯、冯奶娘言语,自己假意之话,一一说了。小姐老着脸飞红了。
  按下不题。
  且说谢少傅送了杨翰林,心下想道:“翰林必是直往郑司徒家。我且合席说亲,司徒必当允从。同饮喜酒,岂不有趣。”登时坐了便轿一程。到了司徒门前,落下轿,平时常常简便往候,便缓步直至堂下。
  司徒一见少傅来至,甚是中意,忙起身迎接,坐下寒暄。
  茶罢,司徒向少傅道:“尊兄平日贲临,无用谢套。今天光降,允副渴望。”少傅心知司徒之言有所苗脉,假意道:“年伯有何明教?”此时翰林方欲退辞,见了谢少傅之来,必说柯斧,且坐踌躇。司徒说道:“老身年老无子,只有一女。薄有才貌,尊兄所知。年今十五,尚未得佳偶。今杨翰林未有定聘,年又相合。愿尊兄执柯作成,以副老身之望。”少傅微笑,睇视翰林。司徒摸不着猜疑,少傅便道:“学士请安年伯,正为此事。刚才杨翰林说的,学生讲年伯求亲。今承教示,正谓不约同心,周全作成,可是此席呢。”司徒大喜,笑道:“冰人喜酒,难道不醉无归!”即命家人多多端上喜酒来。
  此时妈妈们听了谢少傅之话,一时传告崔夫人。崔夫人喜酒不胜,便命管家的飞也似整备丰膳佳肴。一坛喜酒,摆送外堂。
  琼贝此刻在傍,满面通红,不避害臊,告于娘娘道:“婚姻重事,一来不可造次轻许,二来女孩儿与他有夙昔不湔之嫌。今与结亲,更无望焉。”夫人惊问道:“却又作怪。女儿怯步不出乎闺门,言语不及乎户庭。杨翰林外省远方的人,声闻素昧,恩怨并无,有甚嫌怨之可拟?”小姐道:“女儿之事,说犹惭愧。前者弹琴之女冠,便是今来的翰林。彼为巾帼之服,假作女冠之样,敢人相府,弹琴簸弄。其意必欲试女冠之才艺,欲探女儿的妍媸。孩儿不知奸计,堕他术中,半日相接,说长道短。宁不言之可惭,思之可愤么?”夫人笑道:“我儿何以知之?”小姐道:“女儿始也爱其才而评琴,后为疑其迹而避身。”说犹未了,司徒送客,入于内堂,笑容可掬的道:“老身常以女儿亲事,未得佳郎为忧。新榜翰林杨少游,果然名不虚传,如玉似金,秀丽风彩,真是女儿一双。谢石交自为执斧,不但门坎增喜气,老身足以托倚于半子了。”夫人道:“女儿之意不然,奈何?”司徒惊怪道:“何以言之?”夫人遂将琼贝之言,一一告诉。
  司徒大笑道:“诚如是也,杨翰林真风流才子。昔王子犹着乐工之服,弹琵琶于太平公主之弟,仍告状元,当时传为美事。从古才子文士,往往有此等戏剧。女儿与女道士论琴,不与杨公子说话,何嫌之有?”琼贝道:“我实无愧于心,诚忿见欺于人,奈无报雪之道乎?”司徒笑道:“百年在前,岂无可报之时乎?惟在乎你。”复大笑。琼贝低着头不言。
  夫人喜的不胜,问道:“聘币之礼,行于何时?”司徒道:“杨孝廉夫妇远在,合卺亲迎,自当俟其父母,相会纳聘。只与谢少傅相谋,不可久延。聘礼之后,仍邀杨郎处之花园别亭,以东牀之礼待之,使无碍矣。免他旅邸之苦,是老夫可以放心呢。”夫人大喜,乃说些成亲受聘的仪。
  琼贝起身归房,心里好像不平。一来他是女儿家,素来孝顺守礼的人。二则杨公子假做女冠,半天接话,才貌动人,安得无倾慕之意,只低头发红了脸。春云会意,故意说道:“姐姐,恭贺了。”琼贝啐了一口,道:“春娘,见欺之忿,何以报上?”春云道:“姑娘说那里话?杨翰林素非出于侮弄我姐姐,便是慕悦而欲探,今一陪话于老爷,先请求亲于谢少傅老爷,爱敬之意切矣,姑娘何忿之有?”琼贝只自无言,但说些闲话顽耍。话休絮烦。
  且说谢少傅既自执柯于郑府,手写庚贴,盛备聘仪,自然是翰林官仪丰腴,少傅办备侈厚,妆艳贝饰,无有不备。涓了黄道天德吉日,正月四月上旬。至期,自谢少傅府中,盛具笙箫鼓乐,将聘币纳于郑司徒府中。司徒受聘,欢喜自不必说。
  不费多日,净扫花园别亭,椅桌蹬踏,文房日用,齐整备设,就迎翰林移居。
  司徒日与翰林从新叙旧,日夜谈文评诗。翰林父事司徒,司徒倚仗半子,极其亲爱欢乐。翰林在花园闲阒之时,又与郑十三看书吟诗,对酒围局,无有不同,情投意合。
  原来郑十三名云镐,字周京,即是司徒侄子,排行十三。
  时年十九,最有才学,志气豪荡,文词发越,又好机警,善戏谑,众人无不爱他。又与琼贝情如同气,和诗围棋,日日顽耍。
  一自翰林东牀之后,时时将女冠“凤求凰”曲嘲耍他妹妹。琼贝又羞又愤,飞红了脸,每将他话遮掩。
  一日,十三来至,琼贝道:“十三哥哥,今与围棋一赌罢。”周京笑道:“正好,正是为兄的意。妹妹,赌甚么?”琼贝道:“哥哥猜罢。”十三道:“我非妹妹,何以知妹妹之心?”琼贝不遑不忙,说甚么赌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郑琼贝书斋赌棋 贾春云绣闺咏鞋


  且说郑琼贝同十三兄围棋,说他重赌罢。十三道:“妹妹曾无什么说重赌,今日为甚必要设个赌的?”琼贝道:“闲事且置。哥哥得赢,愚妹便从哥哥的信。不论难易,一不敢违背。哥哥如又输的,又依愚妹所说,不论难易,一不可违背。是可使得,不使得的么?”十三呵呵大笑道:“从未闻如此设赌。妹妹有何说不出的事,要的备棋笼络愚兄了么?罢,罢,惟从妹妹的言。”说罢,相与对了纹枰,落子停。十三道:“这里一个儿,那里不应么?”琼贝道:“怕怎么?若这么一吃我,我还这么一应,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欠连的上着。”又一顷,琼贝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我倒没防备。没奈何,这自输了。这般的半晌,才了个一局。”十三果输二孔。
  琼贝大喜,笑道:“赌的当于后天说了的。”十三愤愤道:“再围一局罢。”琼贝笑道:“不必,不必。今才的赌,哥哥行的施,然后再赌不妨。”十三道:“妹妹说出话来,再赌罢。”琼贝道:“自古道,得意之地勿再往。”十三固请,小姐不听。十三无奈,只自笑嘻嘻的道:“为兄的但当白赖罢。”乃起身出外。不在话下。
  且说郑小姐常常风花雪月,睡醒茶余,每与春娘同往花园别亭,或咏诗词,或论谈话。一自翰林来处花园,小姐除了崔夫人问寝起居之外,无他适往。
  一日,偶尔到春云套间小房,见房门坚闭,笑道:“如此长天夏日,如何合了门?寂寂寞寞的,做了什么?”因开门进去。春云枕了引枕,在绣机傍边,侧身斜卧,昼寝正浓,不省小姐之人来。但见云鬓暂斜,粉脸微红,天然是一朵芙蓉,露半低。
  小姐爱不胜,便轻轻坐下傍边,见他一个大红云缎弓鞋,绣着穿花蝴蝶,十分精巧。小姐叹道:“古之苏若兰,亦当让一头于春娘。”方欲唤醒起来,忽又看他一幅花笺,半掩半斜,略露墨痕,笑道:“春娘独自咏什么诗了?”便随手拿取看时,便是咏鞋一绝,诗云:
  怜渠最为玉人亲,步步睡随不暂舍。
  烛灭罗帏解带时,使你抛却象牀下。
  小姐看毕,心内想道:“不但诗辞之绝妙,春娘以鞋自比,嘲我疏弃之意。斟酌我心,欲其同事一人之意。我岂负春娘之心,还恐惊动他起来,他必害臊了我见诗意了。”便潜起身,开门出外,往太太房中坐下。
  夫人道:“春娘为何那里去了?杨郎之午膳,刚才的使我端送的。女儿,你可吃了饭了没有?”小姐道:“可也是呢,已吃过了。”乃告道:“自翰林来处花园,凡他事为娘娘每躬亲照检,多劳神情。女儿自不能放心,理宜替劳,又碍礼法。今也春云,年已及字。女儿之意,送了春娘于花园,以奉翰林中栉。春娘自当谨慎当任,以替娘娘劳动劳动。可不是得宜的么?”夫人道:“春娘伶牙利齿,能堪供奉,又有才德于百事上。且念春娘之爷,有劳于昔,老爷每欲为春娘求一良匹,与女孩儿不与相难则个。但翰林未及与女儿成亲,先卜媵妾,也非远虚之及有么?”小姐道:“杨翰林以十五岁书生,初入京师,媒三尺之琴,试探相府之闺女。其气味风度,已自浩荡。今登鹏程,三媵四妾,便是自然当为的事。奚独远虑于一春娘乎?”夫人听他大套语,犹且谘躇,适自司徒入内,夫人以女儿之言,告于司徒道:“女儿之言虽如此,春娘之才貌,出于等第,少年相遇,倘或有什么三心四意,不但非女儿之长策,倒也难道是远虑的,不妨松了呢。”司徒笑道:“是诚夫人之话。春娘才貌,足与女儿相近。春云不欲与女儿相难,何妨先侍。且翰林风彩,当不起独处花园寂寞之甚。但春云之心,何以先探了?”琼贝道:“春云一心,女儿曾是料度了。”司徒道:“也如是的,也宜涓了黄道吉日,送侍花园罢。”琼贝道:“爷娘俱许他送陪,不须待什么黄道、白道。女孩儿自有道理了。”夫人道:“有何道理?”琼贝暂且粉面飞红,道:“前者见欺的羞愤,且凭此有报的机了。”司徒笑道:“惟你任为。”乃说些家闲常话。司徒出外。
  琼贝归房,对春云说道:“我与春娘自在豜□,在一桌儿吃饭,一牀儿睡觉,争花斗草,吟诗弄墨,无有不共,比别的人分外不同。我意之所,惟愿同在一处,不愿分别。春娘之意,将复何如?”春云敛衽道:“妾身偏蒙姑娘眷爱,涓埃之报,未由自效。名虽侍娥,情同兄弟。惟愿长侍姑娘之巾迤,以终百年。是外岂有他了。”琼贝道:“我已知春娘之意,与我无异。今有一事于春娘,春娘倘不辞一番之劳么?”春云道:“姑娘有命,妾身何敢惮劳。愿闻其祥。”小姐道:“杨翰林假着巾帼之服,携一片枯桐,欺侮深闺之女子,当真是空头的羞,一时难湔,堕他术中,胡涂接应,越越是气不过的。今我有一计,瞒他报雪之机。已与十三兄赌棋,输他的。刚才老爷、娘娘俱说,春娘将送花园,陪过翰林。我知春娘之心,故已一力攒说。今使十三兄同翰林如此如此,设春娘花烛于我家东城别园。春娘又为这般这般,使翰林一时没把没捉,落在圈套。少湔前日之羞愤。春娘,弄你一时之权,雪我百年之耻罢。”春云笑道:“这可使得。但将事其人,先要冒弄,可不是使他见怪,又非女子之道,如何是可?”琼贝道:“出乎你者,反乎你。况欺人之羞,不犹愈乎见欺之羞乎?前头之事,都在我身上,春娘无虞罢。”春云笑道:“这般说来,惟命罢。”小姐大喜,登时请十三至里面坐下。十三笑道:“妹妹且赌棋么?”琼贝道:“哥哥前日输了棋,方才的说听听。”十三笑道:“有甚郑重难慎、言三语四的、说不出的事?”琼贝道:“前者假女冠弹琴评调,被他侮弄,至今思惟,羞老成愤。今也春娘,爷爷将送翰林为媵侍。哥哥为愚妹如此如此,弄他在梦中,可不是报雪女冠之假弄么?”十三大笑道:“以真报怨,便是圣人之言。妹妹愚弄丈夫,得无后患么?”琼贝道:“以德报德,独非圣人之教乎?文来文对,武来武对,便是古今之通义。哥哥慨许罢。”十三道:“都在我身上。妹妹为春娘发踪指示罢,我不怕后日之患的。”琼贝复嘱咐多少了,十三应诺,出外去了。晚景无话。
  次日,十三到花园与翰林对酌。翰林道:“那得好个林泉,偷了一日之闲。”十三道:“正与兄长好说。今也天气舒和,我们也去城南走走,正多了幽闲与林泉,愚弟常常走过的,但一不能穷源,源头多云奇像的。惟兄屏简厮隶,一马一童,倒是有趣呢。”少游道:“这个自然。”于是十三暗通消息于琼贝,与翰林各骑头口,挈杯携壶,出了城门。一路上说说笑笑,看他路傍芳草如锦,新绿涨波,禽声上下,翰林不胜清兴喝采。
  行了几里,一渡清溪,晴沙铺雪,白石嶙峋,翰林道:“好溪水。”于是两人下骑坐下,把杯相酬。
  翰林举眼周览,又见东南上一座名山,午岚才收,山容缥缈,忽然想起二仙山紫虚观来,说道:“周京兄这秀丽明美的山,是何名山?这等 肶空翠,真是罕有的。”十三道:“天衢兄有所不知,这山是天摩山,最中持立侧?龙耸,便是玉女峰。峰下有游仙洞,洞中有游仙亭,亭下清流萦回,白石盘陀,奇赏妙景非同不可。素称女仙往往来游。人或有至其洞外者,若其清心寡欲,超于尘埃中者,往往有闻其声乐音。又或冗累尘臼中最甚的人,冒死进洞里,必发暴疾,不得前进。传说若是,第最是尘臼中甚冗的,曾不敢游玩里边之意像呢。”翰林一闻此言,高兴陡发,心内想道:“我曾二仙山半载居住紫虚观,罗真人徒弟,又有些学道习经的,如无仙分,岂能有此?乘此机会,一往游仙洞赏一赏,正是不可已者。”乃欣然说道:“劣弟虽是红尘中人,清心寡欲,多不让人了。曷不一往玩玩?十三兄愿与之偕,也能足蹑灵境,眼睹真景,拍洪崖之肩,窥玉女之窗,有何不可?裴航蓝桥遇云英,刘晨天台访玉真,难道别人也的?”十三踌躇道:“天衢兄诚是仙类中人。如弟冗陋,冒进灵界,有甚不可,得不贻笑于兄长么?”翰林笑道:“兄长太嘲人而好自谦的,弟前往看看罢。”周京勉强起身,两人缓步向前进去。
  不及数箭之地,忽有郑十三家僮,慌慌张张走进来,叫道:“郑相公休要脚步。”十三立住了脚,高声问道:“有甚事体,如此慌乱?”家僮喘吁吁道:“娘子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小的一边叫人送太医家问问,小的一口气追相公到此。相公快回去看视看视罢。”十三闻了,面色怃然发红了,勉强说道:“弟本冗陋,不合仙洞之游,庶拟天衢兄清分之余?,一进仙界的,不料有此这般之事。此山非俗人敢为冒进者,尽知非虚言呢。”因上了马,促鞭还归。
  翰林一头怊怅,一头诧异,肚里自言道:“周京果无仙分了。我且独自进去,试看如何光景,有何不可?”便随步进去。
  走了十里多路,果然是一个洞门。翰林想来,此定然是游仙洞,乃过了门,复转弯抹角,走到里面。但见奇花异卉,古干虬枝,清香扑鼻,真是窈然深,蔚然秀,无有飞尘到来。
  翰林自然是怡情说性,不觉爱慕起来。到了一度溪水边坐下,忽见水上漂漂流下一片桐叶,叶上略露墨字。翰林大为惊异,便随手拿来看时,有两行字迹。看时,即是两句诗,云:
  仙龙吠云外,知是杨郎来。
  翰林看来,不胜奇异,心内自言道:“此山之内,岂有人居住?『杨郎来』云者,知我之来者,可不是我有仙缘,安知非云英遇了裴航?”正在踌躇之间,山日容易西坠,东岭月上,如同白日。翰林便从着小径,穿林转角,又走了数里。真是松梢露湿,峰腰雾锁。月影之下,隐隐出见一亭榭来,翰林喜道:“这必然是仙乐亭。虽不闻乐声,一番登临,岂不是快活!”便进一步,正然徘徊顾眄,忽见从里面走出一个垂髫的青衣女音来,迎面见了翰林,并不羞涩,笑问道:“仙郎来何晚也?”更不对回语,转身走内,呼声道:“娘子,杨郎至矣。”翰林惊喜若梦,伫立寻思,莫知端倪。
  忽又女童走出来,笑嘻嘻的向前道:“娘子请进了。”翰林始接口道:“谷人偶然随景,入山失路,又值日暮,不期到此。不知此处是何名?娘子又是谁?又什么使我到那里?”女童答道:“此处便是游仙洞仙乐亭,愿仙郎走进可知,不须问我呢。”翰林不胜有趣,向前转至亭下。忽然从里面出来一位女娘,风鬟雾髻,环佩珊珊,下阶迎着道:“郎君请安。莫非夙缘,郎君请到里边奉茶。”翰林且惊且疑,笑道:“仙女姐姐,我是俗陋之人。素无月下之期,姐姐那里先送了叶上诗,又有下阶之邀,学生不胜感激汗颜,不知所措”乃举眼暂见那仙娘时,天然艳容,真是出水芙蓉未足喻其香艳。
  那仙女答道:“总是前定。快至亭上,愿道其详。”翰林喜的不胜,乃与上了亭,分宾东主西坐下。女仙招的女童来,先倒茶献上,道:“郎君半夜失乏,快去整备酒筵上来,别误了千金一刻。”那女童答应着去了。登时进了一个华盘,托着两盏香茶,在面前先宾后主分上毕,继即端上饭来,无非是胡麻、桃脯、蒓羹、鲈 之类。
  翰林半日山行,正在肚里饿乏,便先茶后食,饭餐已毕,漱口吃茶用过,便重整衣衿,欠身问道:“神仙姐姐,敢问名位是何?如何降游到此?鸾骖还玉京,又在那时呢?”女仙道:“妾是王母娘娘侍娥,长侍娘娘在玉案之前。大凡仙家规模,便见尘世中名山丽水,多与赤城华标,与上界彷佛处。群仙有时下降,爱其时景,或群仙作伴,笙萧随之,抑或独坐云头,以时赏玩。此山名玉女峰。峰下有洞,曰:游仙洞。中有亭,曰乘鹤。以亭上种种有仙乐故,或称仙乐,以副其名,便是俗人的称。妾自不免有俗缘在于郎君,故不胜缱绻之意。今日知郎君到此,先来等候,便是天定所在。天鸡才鸣,将还玉京。郎君绸缪之情,只今一夜而已。”翰林听来,喜的不胜,问道:“刘、阮入天台,王质看棋一局,斧柯便烂,天上之一日,便是下界之几年云者,尽然学生一夜之缘,明天下山,则还复几年么?”女仙笑道:“非谓是也。天上之日月迟永,故天上一日,便是下界之以年计数。仙人降游下界,虽择胜景,同是下界所在,便是一日,等是一日,有何疑的呢?”翰林道了几个“是”而已。
  银河已倾,桂影复斜,翰林神魂怡荡,浑身酥麻,遂与仙娘共入罗帏,一夜殷懃,便同百年佳期,不胜欢娱。
  俄而晓云葱胧,明星在东。仙娘自起梳妆,谓翰林道:“尘缘已续,天机有定。郎君速还,若有重逢之日,以诗相照。”乃写一诗于罗巾以赠,云:
  相逢花满天,相别花在地。
  春色如梦中,弱水杳千里。
  翰林看毕,吟咏嗟叹,受来藏过身边,不觉离情之黯然,自取汗巾,写下一诗,以赠仙娘,云:
  天风吹玉佩,白云何披离。
  巫山何夜雨,愿湿襄王衣。
  仙娘忙接郎吟,藏之袖中。促令翰林起身,相视凄怆,挥泪分手。
  翰林步出洞门,伫立回首,真是碧树迭迭,瑞霭朦朦,况若瑶台一梦,怅然回到昨日芳草溪边。家僮、仆夫迎来,接应道:“大爷高兴,林间宿不归呢。”翰林不答,跨上头口,回至花园,神魂浩荡,怀思倏忽,心内自言自语道:“仙娘爱他游仙洞,既降下界,又有宿缘于我,一夜情爱,其驾鹤骖鸾,不当如是其遽。我且再往,或者重逢婵娟,缱绻佳缘,岂不多胜于初见。”只自悔恨其先归。
  一夜不寐,千思万想,坐待天明。忙过早膳,复命书僮备了牲口,骑上出城,复至溪边,下骑独自步行,再到游仙洞,山花寂历,石泉淙盢,虚亭岿然,仙尘已渺。翰林悄然怅望,但见彩云重迭,有如幡幢飘摇,层峦窈窕,宛若环佩叮当,乃抚掌自叹道:“山花应知崔护城南之恨矣。”乃抚然回来,心中忽忽不乐,若有所失。
  一日,郑十三来到,翰林欣迎叙话。十三道:“前日之游,猝因拙荆有疾,使兄长独留败兴。向所谓仙分之无,有此符合,只自愧叹。”翰林道:“此直偶尔,何必有云,尊嫂患症已大好么?”十三道:“好了。”复道:“天衢兄,今天无所事,今要再往城南,看看他无边芳草,临流洗爵,好不是半日偷闲的,好了么?”翰林正在郁悒之中,闻此城南之言,心内又起玉女峰之想,欣然道:“芳草连天,绿阴满地,多胜了花辰。弟当蹑周京兄之后,疏畅疏畅罢。”于是两人联镳再往城南,一路上说些时景闲话,来到溪上,绿阴之下,藉草为茵,酌酒畅饮。但见流莺织柳,飞蝶拈花,端的是好风景。
  酒过数巡,瞥看对面断岸之上,有一荒冢,蓬蒿四没,莎片半颓,犹有野花争发于乱木之间,幽兰特抽于丛薄之中。
  翰林指点而叹道:“贤愚贵贱,都归于一?土,竟成土馒头者,尽是实际话。孟尝君之所以下泪于雍门琴者是也。诗人所谓『孔圣、盗跖都尘埃』者,可不是慷慨乎?”周京道:“可不是乎!天衢兄有所不知,这是张丽华这冢。丽华当时但知姓张,不传其名,颜容绝艳,时人以丽华称之。年二十而没,瘗于此地。当时爱慕之人,哀其艳容,多种芳兰艳花于其傍,以志之。今又年久,花又不能盛开,犹存余葩残香,倒也可怜,令人发叹。吾辈今着酒兴,须将一杯酒以浇其坟,又以一诗慰他芳魂,岂不是一时的好事么?”翰林道:“兄长之言有趣。”即将一杯酒,满满的酌来,举以浇于坟上,乃以一律之。
  诗云:
  美人曾倾国,芳魂已上天。
  管弦山鸟学,罗绮野花传。
  古墓空春草,虚楼自暮烟。
  秦天旧声价,今日为谁边?
  郑周京复将一杯酒,又以诗吊。诗云:
  问昔繁华地,谁家窈窕娘?
  荒凉苏小宅,寂寞薛涛庄。
  草带罗裙色,花留宝靥香。
  芳魂招不得,惟有暮鸦翔。
  两人咏吊罢,一笑,各饮一杯十三复起身彷徨,至颓土崩薄之边,见了一个白罗汗巾,墨迹新润,半埋半露于尘土之间。周京用手拿来看时,便是一首绝句,吟咏一回,诗意极其缱绻,便笑道:“世间原多有心好事者,不知作此多情之事,独自叹伤。”翰林笑道:“周京兄有何说不出的心怀如此独唏么?”周京踌躇不答,端的是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贾春云为仙为鬼 锹惊鸿乍阴乍阳


  且说翰林见了郑十三独自嗟叹,问道:“兄长有何独唏之事?何不说来?”十三笑道:“兄长看此多情好事之人,作此可笑之事。”乃以汗巾投之。
  翰林接手看来,便是自家赠他仙乐亭仙娘之诗。心下大惊,不觉一身上寒粟遍起,旋又自解自言道:“向日之仙娘,必是张丽华。总是奇缘,如能再会,岂不多胜他女神仙的,难得再会乎?凡人所以害怕鬼魅者,恐他伤害人命。那女娘半夜三更,知我之来,送我叶上的诗,一夜缱绻,如重三生。临别赠诗十分殷懃。可见他出自衷曲。何怕之有?”想毕,强言道:“总是伤他芳艳者的事,亦云奇男子之所为也。”便乘了十三朝空不见之时,撮土为香,复以一酌,浇他坟上,暗自祷祝道:“生以为人,死而为鬼,其本一也。惟冀芳魂,察此至意。今宵重续前缘,这是张娘之有信。”祷毕,还坐草茵,相与畅饮。
  十三细察翰林浇酒潜祷之状,佯若不知他了。直到山西日斜,方才起身,一同还归。
  十三将他一五一十备说于妹妹琼贝,只为暗笑,伫见翰林落在圈套,不胜奇喜。
  且说翰林至夜,独坐焚香,推窗伫望。但见月色朦胧,树影参差,书童走堂的鞬鞬都睡着,万籁寂然无声。翰林怊怅危坐,更焚一柱心香,默祷芙蓉帐里李夫人,庶几来至乎。
  良久,但闻远远足音,稍稍渐近。翰林又惊又疑,拭目视之:果然是仙乐亭女娘,袅袅而来,到了窗前,踌躇不入。翰林喜之不胜,跳了出门,携手上堂道:“娘子诚有信,感我至诚,玉趾光降,感激不尽。”美人辞谢道:“妾身陋秽,郎已尽知。幽明路殊,惭愧难尽。前者之夜,非敢欲欺踪迹,恐惊动郎君,假称仙娘,是妾之过。今日妾之本末已露,而郎君酌酒浇荒坟,为诗慰孤魂,为谢郎君大德而来。岂望重续前缘,以污郎君之贵体。”乃欲回身自去。
  翰林连忙款住了,说道:“娘子听我。娘子悦我,我之慕娘,重于结发。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佛家说的,总是水沤风火,生而为人,死而为鬼,何别乎幽明?娘子勿以自外。”乃与相携入室就寐,情爱缜密,有倍前日。
  乃至鸡声初唱,张娘忙起身欲去。翰林道:“娘子无遽,明星未遽了。”张娘道:“鸡声一唱,阳气来逼,不敢久留。”翰林无奈,出门相送,约以来夜,美人笑而不答。自此,夜必来会。
  翰林不胜喜爱,夜夜惟静坐焚蚝,只待张娘之至。女娘或三日一至,或五日一来。翰林情好日笃,惟恨女娘之不能夜夜相会,一心都在张娘身上。昼则待夜,夜则待来。朋友也不接,书籍也不看。又有时发呆,痴痴坐着,言笑无常。
  看官听我,杨翰林以少年才学,内蕴济世安民之策,外优经天纬地之量,那里以一个美貌之女,如是绻绻恋恋,至于发呆痴呆了?大凡人之虚灵者心,而初见女娘,认以仙娥,及其再遇,知其死鬼,疑眩蛊惑,只贪艳美,恐或人知,以至心不自在,疑痴发呆,可不戒哉!此是漫语,姑不多述。
  一日,郑云镐访至,翰林欣迎,一同坐下。十三道:“近日俗冗,不能分身,久失与兄谈话。今夜月色将好,要与兄长开怀对酌,赋诗围棋,以续前游,特地而来了。”翰林肚里日以女娘为心,夜夜苦企,今闻十三夜饮之语,蹙眉不展道:“愚弟近日气宇好不舒舒服服,难乎夜酌。惟兄长只卜其昼。”十三笑道:“兄长高兴,胡为衰倦?”乃说些闲语,别去。
  次日,十三又同一先生来到,坐下,问夜来之安,乃道:“此先生不但娴于筹命,又精麻衣之篇,近日来住广渠门外东岳庙,所筹无不灵异。今与兄长同为相一相问的何如?”翰林点点头道:“好”。但见他先生生得眉分春山,眼如铜铃,悬鼻方口,七尺以上身材,头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白绢道服,系杂彩吕公縧,着一双方头青布履,手里拿一副赛炙金熟钢铃杆,气宇轩轩。
  茶罢,翰林向前施礼道:“请问先生贵乡何处,高姓大名?”那先生躬身答礼道:“晚生祖贯山东人,姓吴,双名荣泽便是。”翰林道:“久仰,久仰。君子问灾不问福,只求推筹目下行藏则个。在下今年十五岁,甲午年甲午月天中部甲午日甲午时生。”那先生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叫一声道:“怪哉!”翰林失惊道:“贱造主何凶吉?”先生道:“翰林若不见怪,当以直言。”翰林道:“正要先生与迷人指路,但说不妨。”先生道:“翰林这命,文章出群,功业振业,手执兵权,万里封侯之相,福禄无穷,但目下横厄。极其怪哉呢!”翰林道:“人之吉凶祸福,自有前定。疾病之自来,人所不见。有何目下之灾乎?疾病么?”先生道:“非为是也。”翰林笑道:“然则先生差矣。在下新入翰林,言语谨慎,作事遵法,非理不为,非财不取。疾病之外,有何横厄之来?”那先生作色道:“天下原来都要人阿谀谄佞。罢,罢,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晚生告退了。”乃起身欲去。
  翰林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戏耳。愿听指教。”十三又挽住了,说道:“先生再加仔细。”先生道:“翰林贵造,一切都在好运。但今年时犯岁君,正交横厄,不徒造命如是,晚生粗解麻衣,翰林凤眼龙准,耳白唇红。天下之人,莫不闻名瞻仰。但今黑气侵于明堂,如非鬼祟,来于梦中,必是秽污,近于寝簟。旬日之内,一卧难起。不足疏忽。再加慎旃。”翰林听来,想道:“先生所言,也指张女娘,颇解术数来历。女娘情爱,决无害我之心。且我有天命,岂一么魔鬼祟,有能害我?”想毕,便道:“今祸福夭寿,已定于有生之初。在下苟有富贵封侯之相,虽有鬼魅,于我何有?周京兄更观贵造。”那先生道:“大凡算命,便是算了先天之数,一从古法。倘或精神不能专一,便为舛错,是谓差毫谬千。是故晚生一日一命之外,再不迭说,愿相公更卜他日罢。”翰林点点头儿。
  十三道:“贱造改日再论,有甚不可。但翰林兄之横厄,且有何导避的法了?”先生道:“翰林公甚不准信,晚生何敢多论。”乃拂袖而起。翰林只将例金赏他,先生不受而去。
  翰林不平,倒不挽他。十三道:“人不可确信。兄长吉人天相,那有鬼祟来侵?原来术数之人,不作诞说,无以动人,往往作此虚妄怪诞之论,欲为惊人,甚是不妥。”乃相对而笑。
  翰林对酌畅饮,十三有意连以大白相劝,翰林不知其计,连倒大醉。至夜深方醒惊,重整衣衿,焚香危坐,以待张女娘之来。到了深更,不胜焦燥,忽闻窗外有嘘唏啼哭之声。翰林大骇,推窗跳出看时,女娘隐身树林之中,啼泣不来。翰林说道:“娘子有什么委屈,有此悲切?”女娘呜咽道:“郎君信他妖道之言,欲绝妾身,妾不敢近前。天缘已尽,从此永诀。”翰林大惊,欲近艳女娘,已远去了。有一纸落在庭前,翰林拾取视之,乃张娘告诀之诗。诗云:
  昔访佳期蹑彩云,更将清酌酹荒坟。
  深诚未效恩先绝,不怨郎君怨郑君。
  翰林大愤,拂衣而搜,果然头髻中坠落朱砂符咒一片来。
  翰林大怒道:“周京之误我事如是了!”遂拈裂投火,不胜恨叹。须次女娘之诗作为方胜儿,以埋女娘之坟,以俟更来,深藏袖里,诗云:
  冷然风驭上神云,莫道芳魂寄孤坟。
  园里百花花底月,故人何处不思君。
  一番吟罢,不胜愤愤道:“女郎诗云,不怨我而怨郑君。我见周京,必大辱之矣。”次日早起,往访于十三。十三已他出不在家,怀恨归来。
  三日连忙,一不相遇。翰林无奈,将欲往城南,埋了和诗于女娘之坟矣。¥司徒置酒内堂,使邀翰林,翰林即进陪席。司徒道:“近日杨郎一何憔悴?”翰林道:“前日与周京一夜过饮,因此气不舒服。”十三自房里笑笑嘻嘻出来,翰林怒目相视,不作一言。十三道:“兄长虽欲讳我,我已尽知。兄不谢我,反为藏怒于我耶?”司徒接口道:“老夫有闻,杨郎夜夜与美妹共坐花园,信然么?”翰林低头,未及回话。
  十三道:“杨兄恕谅罢。愚弟忧闷,兄长见迷于鬼魅,画了符咒于吴先生,乘兄醉睡,藏之头髻,潜身窥见女鬼哭诀,而不敢近兄。吴先生之言,果不差矣。弟心为兄长,而远逐鬼魅,兄反怒我,可乎么?”司徒道:“诚有这事,杨郎不必牢讳,略说所由也,且不妨。”翰林无奈,遂将仙乐初见女娘,后又浇酒孤坟,夜会花园之事,一一备说,道:“张女娘虽然非阳界上人,为性和柔,动止典则,必不为祟伤人。且学生虽甚疲劣,宁为鬼魅所迷?楚襄王遇神女而同席,柳春畜鬼妻而生子,人不为怪。今周京与妖道相谋,将不经之符,断女娘自来之路,可不是骇慨了么?”司徒抚掌大笑道:“贤婿何不早言于老夫?宋玉赋神女而遇神女,少翁致李夫人魂于芙蓉帐里。老夫薄解是法,今为贤婿致张女娘于前,何如?”翰林道:“岳丈戏学生,不敢仰对呢。”司徒笑道:“曷尝戏也?”便把手里麝尾,向空击了屏风,道:“张女娘安在?”言未已,有一美娥,凝妆艳饰,从屏风后来,立司徒面前。
  翰林惊讶,举眼视之,果与张女娘无差。翰林瞠然,莫知其是真是假,是人是鬼,是为环顾一堂,目睁口呆。
  此时司徒夫妻掌不住哈哈大笑。十三弯腰屈背,两手握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满堂老妈、奶娘、丫鬟们,也有笑岔了气,伏着桌儿的,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上来替他搬去东西的,哄然一堂。翰林益摸不着头脑,哑口无言。
  司徒笑道:“老夫刚才说的实话来。这女娘非仙非鬼,俺家养育之贾氏,名春云,与女儿为伴,薄有才貌。老夫念贤婿独处花园,不免龃龉,且念寂寥,欲先送此贾娘,要为媵侍。贤郎少辈居中用事,戏谑使贤郎堕他圈中,三疑四惑,弄了几天。老夫若不说明,无以解贤郎之猜疑,多是老夫之过了呢。”十三陪笑道:“仙娥相迎,我所媒的。张娘夜至,我所媒的。杨兄将恩作仇,倒也怒目疾视,宁不愧的?”翰林如梦初醒,起身拜谢道:“岳丈如是原眷,周京这般欺冒,极为大骇呢。”十三道:“弟非欺冒,自在欺冒之发踪指示者也。兄勿怨我。”翰林道:“十三兄如不立帜,谁复作诵?”十三道:“圣人有言,出乎你者反乎你。兄自思之。兄欺何人乎?以男而尚为假女,以人而独不为假仙假鬼乎么?”翰林刚才大觉,道:“我尚在梦中了。”司徒夫妻复大噱。
  翰林方才大喜,顾谓春云道:“将事其人,先欺其人,可是妇人之道么?”春云敛祚道:“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也。”翰林道:“自古强将无弱卒,其将不亦可知乎?昔神女朝为云,暮为雨,襄王见云见雨,惟以神女知之。今春娘昨为仙,今为鬼,但当遇仙遇鬼,惟以春娘知之。正是古今同一轨的。”满座皆大笑。于是摆上肴膳、果酒,尽日乃罢。
  翰林将归,春云秉烛前导,自是伏侍花园,百般乖觉,又十分谨慎。翰林情爱日笃,晷刻不离左右。
  有话即长,无辞即短。光阴荏苒,已属仲秋。翰林正拟上表归觐,奉孝廉夫妻还京,以成郑小姐亲迎的礼。一日,忽然边报骤至,矿民内应,辽兵深入,侵掠边境,失势浩大。星马日至,翰廷汹惧,谋欲兴兵征讨,互相推委,莫有正论。
  翰林学士杨少游出班奏道:“辽兵为患,今为久矣,不可不大兴征伐,屠至巢穴,永除后虞。矿民是我赤子,不过一时的不堪繁役,民生日困,边衅渐开,以至于此。今宜罢其繁役,一番下旨宣谕朝廷之德意,发仓赈济,自为镇安,不为边忧。臣愿奉圣教,布宣德化,归顺其心,辽兵自然退去。不有兴兵骚扰。伏惟圣裁。”天子准奏,龙颜大悦道:“谕以你妙然文臣,有此深猷宏略,朕甚嘉尚。虽然宣谕,不可独出边境,以示草率。”即日升拜杨少游为御史大夫,兼宣谕使;升大将廖钢为兵马团练使,领三千兵马为后队护行,不日上程。
  翰林受命谢恩,回至花园,拜告司徒。司徒兴叹道:“国家有事,臣子分义,只当蹋蹷,不有其身。今贤婿以妙年文僚,受此重任,不避虎狼之穴,可以饮敬。但老怀分张,自不胜悒悒的了。”崔夫人登时眼圈红了,落下泪来,道:“自迎到翰林以来,夫妻二人依靠为命。今为远出边疆,那里放得心来?吉人天相,自然是建功立业,万代荣华。但女儿亲事差迟,无有期会,可不是不遂心愿?为娘的自不已恋恋的呢。”御史站起身,复坐,欠身道:“王灵攸暨,不当言私。不过是矿民役繁自乱,以致绎骚。今宣德意,罢其矿税,必当自安。矿民安,则辽兵不足忧矣,但一年半载,迟速不可预定。愿大人自重。”春娘在夫人座下,只自两脸飞红,不敢即声。
  御史不以为顾,定以明天发程。
  次日,天子御文华殿,文武百官朝贺毕,下旨御史杨少游上殿进前,钦赐御酒三杯,谕道:“边阃事务,一依卿从便用事。安民讨贼,务要建功立业,式遄其归。”少游领命,奏道:“圣德如天,臣虽一介书生,鼠窍小丑,不劳圣念,臣当竭力。”退朝,直出都门。满朝文武,无有不出送都门遣别,御史一一把酒相谢。
  郑十三远远到来,依依临别。御史道:“多劳周京兄特地相送。惟愿兄长陪侍岳丈、岳母,照管花园,若弟在时。”十三道:“这个自然。”乃与各相慰勉而别。
  于是三声炮响,征旆悠悠,车马之壮,威仪之盛,自不必论。大将军廖钢,自然选了将佐,练束兵马,一路上军容整肃。
  御史行了几日,到了洛阳,满城官员出城迎接。御史一一接过,先使人往天津桥,探问桂蟾月。家僮归告道:“桂娘重门深锁,寂无人影。访问邻舍,俱言:桂娘自今春杜门谢客,有时公子王孙来闹门外,桂娘自言出家,换着女道士之服,乘夜出门,今不知所在处。屡访同言,也是确信的。”御史怊怅叹服,遂题一诗于壁上。诗云:
  雨过天津柳色新,风光宛似去时春。
  可怜玉郎重来地,不见当垆劝酒人。
  题罢,一宿无话。
  次日登程,行了月余,到了边境。矿民相聚,望见御史威仪,莫不赞叹,举杯向化之心。御史见了府尹,宣布圣化,尽罢矿役,出榜揭晓,发仓赈济。其揭示云:
  钦差御史大夫、兼宣谕使、原任翰林学士杨为出榜揭晓事:
  盖万物自生自新,而天地之涵养不息。虽或自陷自覆,而天地之栽培犹然。凡我黎民,多因矿税繁兴,征调四出,民生日困,边衅渐开。朝廷用是悯怜,一民不得其所,尚且圣世之不忍,况几万生灵,总是国家之赤子,岂不欲使安土乐业。自今悉罢矿役。积欠逋税者,并令荡涤。饥寒贫穷者,丞为赈调。
  凡有迫于繁役而过失者,俱使赦宥。咸与惟新,以颂圣明之德意。如或执迷不悟,外寇相连,自陷重辜,大兵一临,玉石俱焚,尽为齑粉,悔无及矣。先申告示,想宜知悉。
  于是矿民咸聚视谕,匍匍前来,俱称死罪。往往有年老扶杖者,以手加额,相贺道:“不意今日复睹圣天子德仪,一朝归化。”辽兵原来无兴兵犯境之心,只为矿民思乱绎骚,相聚剽掠,见矿民向化自安,辽兵亦归剿穴,更无兴闹侵边之举。
  御史与团练使,同为屯兵营扎,留了一月,慰抚矿民,安土归农。上表奏明,朝廷遂设屯兵备御,将为撤兵复路。满城文武俱来参候饯别,御史各各慰安,一路回程。廖将军严束队旅,所过秋毫不犯,百姓无不壶浆迎送。旌旗耀日,刀枪如霜,自不必说。
  一日,行至延安府。御史驱驰原隰,早定馆舍,暂为倚忱。
  忽有一个书生,便衣进前。御史惊起看时,眉分春山,眼如秋水,潘岳之风彩,年可十五六。御史问道:“兄长曾无夙契,今赐贲顾,有何所教?愿闻高姓大名。”那书生再拜躬身道:“学生姓狄,名伯鸾。北方之人,生于遐陬,学术空疏,书剑无成。愿得一侍大人君子,以托终身之事,自效鸡鸣狗吠之诚。今闻大人德量海涵,不远千里,敢蹑车尘,不嫌自荐,唐突进见。今蒙圣德,不以遐陋而疏弃,款赐包容,自幸已有托身之所也。”御史一见其颜,已先情投意合,答礼道:“在下尘臼中人,尚不遇良朋硕友,谈情话心。今荷狄兄远访于道次,一对清范,自不觉清如潭水,味似醇醪,令人未饮,已先心醉。”狄生不胜感谢,谦让一回。自此同在一处,行则并镳,止则同榻,须臾不舍。
  狄生心透识远,语言爽利,志气不俗。御史日兴契合,狄生虽无倚马之才,唱和词章,御史随景题咏,必兴诵喻,狄生随句达意,无不中节。御史尤为奇道,道:“狄兄虽无七步成诗,藻识明澈。昔白乐天,喜有解诗媪。今我得狄兄,解诗友呢。”狄生亦笑。
  一日,行至宜阳,洛阳将近。狄生告道:“自此无远,有亲戚婶姑,暂且分路,找寻访见也。趋明天追会洛阳馆舍了。”御史虽甚怅然,不能挽止,便道:“狄兄无违约期。”狄生应答,坐下自己牲口,独先扬鞭而去。
  且说御史分送狄伯鸾,自如失侣之雁,独行无聊。及至洛阳,府尹、文武官员迎来候谒,俱道矿氏招安,辽衅自息,赞叹御史洪福,设宴接风。御史一一接应,各自散去。
  不觉西日已暮,独依靠背,自言自语道:“桂娘消息,今又杳然。复见之期,将在何日?”不胜悒悒不乐。走堂的进来,掌灯起来。御史遂拿笔砚,将欲复题虚伫之诗,忽然一个道士,皂袍草履,登堂进前,请了道路之安。御史纵目视之,非别人,即是桂娘子。
  御史惊喜欲狂,握手促膝道:“桂娘自何而来?”蟾月道:“自从当日,大爷分手之后,杜门谢病,不与外人相接。楼上诸公子,日至门外,吆喝惹闹。最中张公子仗他吏部之势,言辞悖丑,多率狠仆,将欲劫逼。妾身无奈,乘夜变服逃避,寄身于尼院、道观之间。首者,得闻大爷奉旨过此,题了『不见垆头劝酒人』之句,于心感激。多般伺探,闻知大爷别后事情,有兴妾教谕者,请道其概罢。”御史道:“有难仓卒尽道,一自奉命远出,三月道上,一无可意。曾到延安府,遇一知己之友,行则同镳,食则同桌,夜与一榻,颇慰寂寞了。”蟾月道:“大爷许心之友,可知超世的仙类。果是姓甚名谁,今在哪里?”御史道:“行至宜阳,云是亲戚找访,约以洛阳更会。定知今夜不至,必然明天到来。姓狄,名伯鸾,年与我同庚。潘岳之风彩,杜牧之气象。与之同榻,自不免熏莸之同器呢。桂娘如一见过,可知此言之不谬奖呢。”蟾月道:“大爷吹嘘之奖,得不太过么?”御史道:“说人容貌,到不如模画丹青。丹青尚云七分,况以言辞传道,多不及丹青者乎。其超越之风韵,尚不能道一一了。”桂娘只为微笑,乃说别后事情,道途闲话,便不知更鼓三打了。
  御史复把桂娘之手,欣然一笑道:“佳人重逢,一刻千金,岂非今宵实是题语乎?”蟾月道:“大爷垂眷贱妾,如此恋恋,妾虽碎骨靡身,岂敢忘之。但嫌疑之际,与昔无异。愿伏大爷俯察妾身之至情。”御史道:“桂娘之心,坚如金石,我所知的。宁有区区之嫌疑呢?”蟾月道:“非谓大爷之不信。女子事君子之道,固如是了。而今大爷,旅馆残灯,不免寂寞。妾当以绝艳之娥,为大爷一夜之侍矣。”御史笑道:“观于海者难为水。洛阳粉黛,我已三见。”蟾月道:“大爷无为小觑,试看他出世之标,不比妾身的庸陋。”乃出外一杯茶时,同一美女花隐柳遮的进来,坐于烛影之下。
  御史举眼一看,端的是梳云掠月,肤洁端明,与桂娘可以上下。御史大为惊异,定睛熟视,略有些面善,那里见过的,一时想不起来,便开言问道:“娘子姓甚,年几?”美人敛膝对道:“妾身早失父母,姓与年纪都不记了。”御史听其声音,尤为诧异,复问道:“我今三过洛阳,娘子实与面善。娘子亦曾记那里看我的了么?”美人笑道:“倘或于路上瞻望呢?”御史闻“路上瞻望”,复近前熟视,也非别人,直与狄生二而一也。又问道:“娘子得与狄伯鸾为甚么亲戚么?”美人笑而不言。
  未知哪美人是谁?又是哪里面善?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金銮直庐学士吹箫 蓬莱别殿宫娥请诗


  且说烛影之下,御史看了美人好是面善,一时只想不起来,看他秀丽之色,与狄生一而二也,问道:“娘子与狄生伯鸾,为甚么亲戚么?”美人笑而不答。蟾月掌不住大笑道:“此是狄惊鸿。妾前已曾许月下之姥于大老爷,老爷倘或忘之。”御史道:“然则娘子与伯鸾为兄妹么?”惊鸿敛衽笑道:“妾是狄伯鸾。妾本河北人,与桂娘为中表姊妹。自幼同室,情同一身。常以同事一人,祝天共誓。桂娘得侍相公之后,千里寄信。妾窃想:单身女儿,莫能致身于千里之外。自为男装,蹑大人车尘之后,唐突候谒于旅馆。蒙相公之错爱,中心感激,天高地厚。初见欺瞒之罪,自所甘受。”御史大笑道:“我尚大梦中呢。”乃与促膝相语。
  惊鸿复站起身,坐下,复道:“妾之衷曲,不敢不达。妾本良家女,僻居天涯,无以睹大人君子,以托终身之事。自属于青楼,公子王孙日与相接,锦衣玉食,口饫身厌,终非遂愿。桂娘亲爱之心,千里相照。今遂生平之愿,倘蒙大德君子,不以鄙卑而弃之,许以一枝之栖,使妾身居于箕帚末,得与桂娘同居不离,至愿毕矣。大爷深察。”御史大喜道:“我与伯鸾,许以知己。况娘子便是伯鸾者乎!”于是三人环坐进酒谈情,宛如芝兰交秀。
  乃至更深,御史凭着酒兴,心怡神荡,欲与狄娘亲爱昵狎。
  惊鸿整襟却坐,肃然告道:“妾身既自追蹑于馆舍,今又自荐于中夜,抱绸荐枕,即是分内。妾年今十五,娼楼托身已三年,尚又一点猩红为贱躯自守之证。今虽托身于君子,不能相随而侍中栉。只与桂娘退居岩穴观院之间,以侍君子之不弃。迟速又难预料,嫌疑之际,圣人尚所慎之,况如贱妾者乎?伏愿大人谅恕至情,怜恤衷曲,以开后日再侍别嫌之路罢。”说毕,复有卓然不可犯之像。
  御史听了,一如桂娘之明决,尤为叹服,只为熟视蟾月。
  蟾月微笑不言,御史无奈,笑道:“真与桂娘不谋同心。但狄娘与我,食则同桌,寝则同榻,凡几日了,尚独今夜欲舍我何之?”惊鸿道:“岂取他之,只与桂娘同侍榻下。”御史不胜亲爱,重新对酌,各自安寝。
  次日,天未明亮,桂、狄两娘,先自起身,整了衣襟。惊鸿告道:“妾之情曲,大爷业已察谅。天若大亮,府尹、县官,自当候谒。车骑将启,耳目烦闹,恐多妨碍。妾与桂娘先自告退,后日自有进身之日。惟愿大大,霜天雾地,千万自重,是妾等之望。”御史道:“两娘亦各自爱,吾亦有相邀之日矣。”于是两娘各变衣巾,飘然出门。
  御史不胜怊怅,依依望远,只自起身盥洗毕,满城文武齐来参候,御史一一接应,自不必细述。过了朝膳,三声炮响,幔帷启程。说不尽旌旗飘扬,蓕戟森罗,一种闹闹咽咽。行至几日,还到京城。
  御史使廖将军扎驻军马于城外,即诣金阙,后命谢恩,山呼万岁。龙颜大喜,即命上殿进前,亲赐御酒三杯。慰过毕,下旨道:“卿以青年翰院之臣,千里奉旨,不有兵刃,得使乱民底定,凶丑退伏。实国家之幸,万世之功。朕甚嘉乃。”御史伏地道:“臣蒙皇上满福,幸不偾事,臣何功有之?”皇爷慰谕,升拜御史为文华殿大学士,仍带翰林之职,赐黄金三千两,彩缎五十区,拜瘳钢为兵部兵马使,赐白金千两,彩缎三十匹。又命禁衣卫杀牛宰羊,犒赏三千军马。
  分赐毕,学士复下阶谢恩。退朝,直到郑府,先拜司徒及崔夫人,请了别后之安。司徒大悦,握手相慰道:“贤婿真文武全才,国家柱石,岂徒老夫私心之喜。”学士答道:“总是皇命攸暨,学士何有?今蒙皇爷误恩,加秩宠赐,不胜渐悚。”崔夫人喜极含泪,眼圈飞红,道:“贤婿渺然一身,远赴虎狼之穴,老心如碎。曾未三朝,奏岂而还。宠遇加倍,赏贲隆重。一门荣耀,老怀益复欣悦,不知为喻。”学士躬身对道:“自别膝下之后,玉体天和,福星所照,遐祝无比了。”崔夫人已预备下丰膳美斋,一时摆上,酌酒接风。
  此时郑云镐已来,一同欢喜。酒过三巡,食供两套。当直的报道:“谢少傅、叶学士、王学士、狄尚书暖轿俱已到门外了。”学士忙起身出外,下阶迎上堂来。各各慰安,莫不赞叹隆功大业,学士只为辞谢。继又文武诸员次第来访,自然是热热闹闹,忙乱几天,不必细述。
  自后皇爷宠遇日隆,召接频繁。一日,学士就直金銮殿,皇父引接赐座,讨论古今帝王治乱,君臣际遇。
  皇爷问道:“帝王治规,当以何时为盛?可法者在何时?”学士对道:“三代吁腐之治,尚矣难效。成康之治,又不敢论。汉之文、宣,虽云少康,政尚文法,用律太过,非可效则。唐之贞观,实多可法。太宗尝谓群臣曰:『朕见人之善,若己有之。人难兼备,朕尝取其所长,去其所短。贤者敬之,不肖者怜之。』此固盛德之可法。以房、杜为相,直臣如魏征,而外虽苦之,内实优容,从谏如流。重以文学之士虞世南、褚遂良等佐之。文明之治,最称贞观。俱是后世帝王之可法也。”龙颜大悦道:“卿言良是。”又问道:“文章诗词之最优,帝王何如,其它熟最么?”学士对道:“汉、魏帝王之诗,如汉高祖《大风歌》,魏太祖『月明星稀』之句,范围弘大。晋朝之谢灵运、陶渊明,最其表着。唐之李太白、杜子美,得诗家之正宗。至于国朝,如李攀龙、李梦阳诸人,能得盛唐口气者也。”天子称善,又问道:“君臣际遇,当以何时为称?”学士复对道:“治世贤臣,无不得君。如昭烈帝时,诸葛亮鱼水之契;宋太祖时,赵普雪夜之访。君臣知心,莫如此二代也”皇爷喜道:“朕于此有得兼二者。卿之文章,可以上下于李、杜。寡人际遇,又不让鱼水。岂非可喜乎?”学士俯伏谦让不敢。皇爷命赐酒膳。
  及至夜深,退出直庐。时铜漏催滴,月色明亮。学士着酒醺,凴栏遐想,豪兴自适。忽闻一声洞箫,引风入耳,音韵清绝,回超尘俗。
  学士不胜诧异,又复欢喜,更令进酒,连到数觥。遂将匣中玉箫吹来,其声直干云霄,星汉倾泻,彩云四起。忽见青鹤一只,飞来庭中,舞翮翩跹。院吏皂隶,莫不神异叫奇,以为王子晋现生,齐声喝采。
  你道先时箫声自何而来?原来世宗皇帝张皇后诞下一位公主,下适驸马都尉李世迪。公主素有夙德,一日梦见神女,曾一颗明珠。公主受而吞下,乃生一女,真是生得胭脂染成,玉粉炷来。三岁,公主弃世。穆宗李皇后极为悲怜,取以入宫,养育为女,赐爵号兰阳公主,实为御妹。公主及长,德仪夙就,又言谈爽明,心机深细。又是文墨音乐,针黹刺绣,无有不精通。太后钟爱,如同掌上明珠。
  时上林苑太液也中得一古玉箫,外雕龙纹,极其精妙。天子出给乐府,令乐工吹来,绝不出声,属他无用。一日,兰阳梦一神女,自天上翩翩下来,命指玉箫,自吹一曲,教兰阳九成之曲,节奏神妙。公主觉来,大为他异,取玉箫吹一吹,其声清绝,直干云霄,太后、皇爷大为奇异,乃改名公主为箫和。
  公主每月明之夜,凴栏吹箫起来,睡鹊、乳燕一时飞下庭前,群鹤起舞翩翩,宫商自叶。太后喜的不胜,尝对皇爷道:“古之秦穆公女弄玉,善吹玉箫。今兰阳妙调,禽鸟飞舞,多胜弄玉几倍。必有如箫史,然后方可下嫁”是夜公主见月色如昼,便上蓬莱殿东楼上,吹来韶箫一曲,庭鹤又来对舞,到极调叫。俄而一曲箫声,又自金銮殿和风飞来,暗合于公主之箫,庭中一双青鹤忽然飞向翰林院而去。宫娥无不异之。
  后日太后异而广询,知前夜吹箫,便是大学士杨少游,夜深醉醺,乘兴吹来,苑鹤一双,飞去舞下,大为奇异。一日,言于皇爷道:“兰阳年方及笄,驸马之拣尚迟者,盖缘人物风彩,文章才艺,必与兰阳上下,然后可配兰阳。”遂将昨夜杨学士吹箫翰苑,蓬莱殿青鹤飞去的事,一一说道:“杨学士年纪才貌,能与兰阳彷佛,则拣定驸马,实合予意。但予不亲眼看见,以是踌躇了。”皇爷告道:“这甚不难。他日召见杨少游于别殿,娘娘备一画帘见之,可察其虚实呢。”太后大喜。
  一日,天子设宴于蓬莱殿,使小黄门召杨少游。少游适与翰林僚员韩浩吉、赵应度诸翰林,饮酒赋诗,大醉,偃卧不省,召命有旨,韩、赵诸人大惊,即地便归直所。学士特地偃卧,大嚷道:“昔李太白在翰林之职,醉卧酒家,诗有曰『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殿』独我不如李青莲乎!”坚卧不起。
  黄门官无奈,以此告于天子。天子大笑道:“杨少游文章风彩,真不让李青莲。”乃命宫娥数人,往翰林院扶起学士入朝。
  于是黄门官同那宫娥三数人,再到翰林院,扶起学士,道:“万岁爷依唐朝李学士古例,诏使太监同宫娥扶将学士爷,至御座前赋诗。望学士人朝承命罢。”学士呵呵大笑道:“最好,正合我意。”使宫娥扶起来,就着朝衣,左捋右护,蹒跚至殿前。
  此时,学士引着些风吹拂面,酒已半醒来,便扬起精神,整整衣襟,伏龙案前。天子笑下旨道:“卿饮几斗酒?”学士俯伏仰对道:“臣量狭饮过,以致召命之久迟。臣罪万死。”天子笑道:“不妨。闻卿自拟于天宝时李太白『天子呼来不上殿』,何罪之有?”学士惶恐,奏道:“臣虽不饮不诗,李太白清平词,臣实不让也。”天子大喜。即命小黄门,仿高力士脱靴、杨太真奉砚古事,召女中书十人来。不消半刻,女中书十人,打粉施指,分花拂柳的来侍龙榻前。
  原来女中书,天子遵唐朝古事,选了宫女之中有文墨、娴诗词、容貌美丽者十人,号“女中书”。一来掌御用宫中翰墨之任,二则为兰阳伴侍,轮次吟咏诗章等事。被选的莫不以为荣。
  天子命女中书道:“今你们也依杨太真古事,奉砚请诗于学士,以为一时之胜事。”于是女中书各以手里所持的罗巾,或团扇、折諲一时并进,堆在学士面前。
  学士醉眼迷离,鬓发参撒,诗兴勃勃,遂抽彤管,不究思索,次第挥洒。刻下,但见云雾争起,龙蛇互腾,花影未移,笺帛已罄。龙颜大悦,命女中书次第取览,一一称赏,即赐御酒丰肴,使十中书轮流酬酢。学士不觉大醉,玉山自颓。
  天子大笑道:“诗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据。』诗不可无报,况学士之诗可敝千金者乎?你们各以琼琚酬酢。”于是十中书各将随身的玉佩金钿、荷包珠环之类,争置学士之前,顷刻堆积。
  天子大喜,又命小黄门,俱将学士所用文房四友,十中书所酬玉佩,润笔之资,一同随学士,传给家人。小太监领命。
  学士叩头谢恩,不胜酒力,欲起还仆。天子复命女中书扶下金阶,小太监扶将出门。学士仆隶先候,拥挤上马,归至花园。
  此时,春娘迎上了堂,解下朝衣。俄而小黄门奉了赏赐笔砚、环佩、钏表珥之属堆积堂上。春娘莫知所由。学士乍抬醉眸,顾眄春娘道:“这俱是万岁皇爷赏赐春娘者。我之所得,得不逾于古之曼倩乎?”乃大笑昏睡。春娘只为收藏,伏侍学士,一宿无话。
  次日,学士晏起,盥洗毕,昨天宿醉才醒,好不舒服,呈告不朝,只对春娘说道:“皇上恩数,宫娥请诗,环佩酬报的事,不胜感激。”不题。
  且说天子当日命女中书、小太监扶送了杨小游,随入内殿侍太后。太后娘娘开旨道:“杨少游天资诗才,真是兰阳之匹。须命朝廷大臣中德厚福隆一员,同驸马都尉,遣杨少游通好。不用迟缓些儿。”天子沉思,告道:“太傅虞喜南,多福重厚,可合此任。”太后再四嘱付。
  次日,天子出御蓬莱殿,召太傅虞喜南、驸马都尉李世迪,谕以太后之意,下旨杨少游禁脔之选。太后又别谕申勤于都尉。
  两个承命退朝,直往杨学士花园门前。
  门子报道:“学士,虞太傅、李都尉两大爷暖轿临门。”学士惊起,下堂迎接。宾东主西,相让上阶,中堂坐定。学士对席相陪。献茶寒暄毕,学士躬身道:“两老先生特地光降,有何见教?”虞太傅欠身道:“今日与驸马世兄同来叨扰,非为别事。特奉圣旨,来宣学士之好事。”学士站身拱手道:“有何圣旨,愿赐明示。”太傅道:“都尉李大爷有一女。三岁,公主捐世。太后娘娘怜其呱呱,取以养育,在太后跟前长大。爱之如金宝,以甥为女,封爵公主,赐号兰阳,实为万岁之御妹。芳龄今十六岁,才德超越。驸马拣定,尚未有十分合意。皇爷爱敬尊兄才貌兼备,下旨老身,使执柯斧。太后娘娘又下旨都尉世兄。圣意申申恳恳,老身不敢辞劳,今与都尉老先生同来宣旨。学士分当受命,宁不贺喜了么?”学士一闻此言,不胜大惊,起身膝席道:“圣恩至此,微臣肝脑涂地,莫报万一。但下生已与司徒郑公,许以丝萝,纳聘已为岁余。下生来居东席之席,已在半子之列。伏乞老先生,以是禀达。无使一妇一夫,不获其的,便是圣世之事。”太傅道:“当以学士之言奏达罢。”学士又向驸马都尉道:“下生衷情,大人伏惟俯察。伏愿申告娘娘,不有方命之责。”驸马道:“学生不敢自由,只为承旨同来。岂不以学士之言,确禀太后娘娘呢。”学士道:“人伦之事,不敢疏忽。万望大人十分导达罢。”太傅道:“这个自然。”两公乃为别去。学士下阶,到门相送。乃诣司徒请安。
  司徒道:“刚才闻的虞太傅、李都尉踵门,有何事体?”学士遂将太傅宣旨圣教,一一备述。司徒不闻,万事都休,及闻是言,这一惊不小,目睁口呆,一句话儿说不出来,气色惨淡。学士道:“圣上必不当坏了臣子之伦常,小婿决不为宋弘之罪人。愿大人勿虑。”司徒只嘘唏不答。此时司徒府中,举皆遑遑,不知所措。春娘便若青天中打下一个霹雳,没头没脸的在小姐傍边,不敢答声。姑且不表。
  又不说虞太傅、李都尉之复命,杨学士之已聘。且说万岁爷至夜,却又欲再览女中书请诗诸篇,命太监郭琳往取诸中书所请诗来。郭琳承命,次第十中书索觅。诸娥各自笥箧中深藏出来给他,郭琳一一收取。
  及到一娥,那宫娥抱扇坐在灯下,呜呜咽咽的哭个不止,不知太监之来到。郭琳凄一见诧异,摸不着头脑,便伫立良久。
  看来那女中书将题诗书扇看了又看,啼了又啼,到甚凄恻。
  郭琳道:“娘子有何说不出的心曲,如是悲怜?万岁爷有命,收取十中书请诗,一同来览。娘子应旨罢。”那娥瞥然惊觉,收泪道:“公公说什么?我刚才的打睡起来,不省公公之言了。”郭琳猜疑不定,复道:“皇爷有旨,昨天杨学士大爷醉题诸篇,一同龙颜再阅。娘子速把给罢,苟迟了刻,恐怕有罪呢。
  ”那女中书登时大惊,号泣道:“我命休矣!”更欲寻死觅活,吞声顿足不已。
  未知哪宫娥缘何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秦宫娥掩泣随黄门 杨学士陈情叩青锁


  却说华阴县秦御史义和,一被奸党陷害,一门诛戮,妇女没人。御史惟有一女彩凤,没入掖庭,为宫蛾。彩凤日夜号泣,以眼泪洗面,心中只思自尽,以追爷娘于地下。一头想来,小人党羽自有恶贯满盈,败露诛殛,那时庶可雪爷爷之冤了;二来秦氏一脉,惟有自己一身,指望天日之复照,赎身伸冤。只自忍气吞声,苟延残命。
  此时一宫诸姬,见他丰容美貌,拔萃超类,无有不爱怜他。
  兰阳公主见秦氏才艺文章,惊人动众,极为爱重。以是太后、皇后、诸婕妤俱为爱恤,非同小可。秦氏感激不尽,每侍兰阳,尽他诚敬。天子亦知秦氏文词藻艺出众,擢置女中书之列。
  当日杨学士承命题诗之时,秦氏一见,宛然是华阴朱楼下唱和杨柳诗之杨解元,中心抑塞,一身战抖抖,争奈天威咫尺,众目环视,惟恐露了一点破绽,十分忍住了,只将手中一把纨扇,随众擎呈在学士面前。
  学士那里知秦彩凤之在女中书之中,又那里敢正眼看见他女中书之面目,只是随呈随题,以承天子庞命。其在秦氏纨扇二诗云:
  纨扇团团似明月,佳人玉手争皎洁。
  五弦琴里熏风多,出入怀袖无时歇。
  纨扇团团月一围,佳人玉手正相随。
  无劳遮却如花面,春风人间总不知。
  秦氏受扇,回到房中见那诗词,专然当面不记前日楼上之面,一头怨他,一头怜他,只自竟日啼哭,吞声掩抑,悲不自胜。乃自抽笔,泣题一诗于学士诗下。诗云:
  纨扇团如秋月团,忆曾楼上对羞颜。
  初如咫尺不相识,却悔教君仔细看。
  写毕,又不禁涕泣。
  呜咽之际,黄门官索纨扇,秦氏分明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登时手拿罗巾,自寻短见。黄门官大惊大骇道:“万岁爷只为再览学士诸诗,今已尽拿来了。娘子只将本诗暂献,何为此大惊小怪?请道共详,如有不方便的,太监正当出力相助。”秦氏涕泣涟涟,道:“总是薄命之人,自犯死罪。皇上一览,必不免拷讯之祸。无宁一命自裁,到是干净了。”太监道:“娘子有何事体,至于这般地头?实不敢猜着,愿闻其概。”秦氏收泪,备将前事,一五一十说来,泪如雨下,呜咽不成音。太监听来,到甚凄恻,沉吟良久,便道:“娘子随来罢。皇上仁慈,似当有裁量。”乃忙回身拿了团扇去了。
  秦氏无奈,随太监进到金銮殿阶下,屏息伫立,以俟皇上有命。
  此时天子取十中书诸诗,次第披览,个个称善。及到纨扇,见有续题一诗,诗辞尴尬,又有来历。天子大骇道:“此纨扇是那中书之扇?必有私情于外人,有犯死罪,登时拿到,盘核定罪罢。”郭琳奏道:“那是秦宫娥之扇。秦氏方在殿下待罪,伏愿万岁爷裁处。”皇爷即呼秦氏立于殿下,使郭琳问道:“你贱人有何隐情于外人,自犯死罪?如将实情告来,犹有可恕。若有半字虚伪,也动刑罚,死不容休。”秦氏伏阶下,叩头流血,便将华阴楼上和杨柳诗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一遍。
  皇爷复问道:“你可记诵杨柳诗么?”秦氏告道:“那里不记诵?愿赐纸墨,登时写上了。”天子命郭琳,即赐文房四友。郭琳便将纸砚催书,秦氏就将杨解元石上的诗,自己方胜之诗,一一诵写呈上。
  皇爷看毕,一来怜其情状,二者爱其才艺,便下旨道:“你贱人若复见杨公子,则何如?”秦氏俯伏涕泣,不知所对,皇爷复下旨道:“你久侍兰阳,极其谨慎。兰阳又爱恤你难舍,兰阳将为下嫁于杨学士,特赐你兰阳聘御之列。你其尽心敬谨,无负朕意。”乃还给他纨扇道:“这是你聘信了,谨受深藏罢。”命使追去,秦氏受扇,叩头谢恩,感激不尽,涕泗交沱而退。不在话下。
  且说虞太傅同驸马都尉复了命,遂将杨少游已有纳聘于司徒郑鄤之女奏对。天子以是禀太后道:“杨少游臣所爱重,若置禁脔之选,加倍亲察。兰阳下嫁,正是佳偶。争奈已有聘币之女,不宜使郑鄤之女不得其所。况郑鄤又是朝廷大臣,有与匹庶大不同。莫如更拣一英俊驸马,以成兰阳亲事,合于事体。伏惟娘娘裁处。”太后拂然道:“杨少游,寡躬之所亲见。郑鄤又是朝廷大臣,岂与君父争婚?已纳之币,以君命还退杨少游。郑女可配之所,有何所拘?”天子知太后之意坚定,更禀道:“娘娘息怒,更当面谕于杨少游,以承至意。”次日杨少游在花园,心不自在,忽有门子报道:“有六宫都太监夏公公,特来降旨。”吓的杨学士心知虞太傅谕旨的事,连忙摆设香案,换了朝服,启了中门跪接。
  早见夏太监乘马而至,又有两黄门跟后的。夏太监也不曾负诏奉敕,直到正厅滴水帘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道:“奉特旨口传:立刻宣杨少游朝见,蓬莱别殿陛见。”说毕,也不吃茶,便出门乘马,同小黄门去了。杨学士只得登时随太监入朝。
  此时司徒府,合家一倍遑遑不定。
  杨学士跟夏太监到了蓬莱别殿。夏太监先入奏回,学士随到阶下,朝上入拜。舞蹈毕,天子使太监召上殿内,少游升殿俯伏。
  天子下旨道:“朕有一妹,是驸马都尉李世迪之女。公主娘娘早世,太后娘娘怜其孤茕,入育太后跟前,抚而为女,实御妹也。赐爵兰阳公主,年今及笄,资质超越,既又聪敏,深通翰墨。太后娘娘必欲拣天下英俊,有一无双的,拟定驸马下降,尚不得其人。朕慕卿夙德,爱卿超才,先使太傅虞喜南、都尉李世迪,以谕朕意。卿以已有纳聘为辞。婚姻之礼,命卺亲迎,始为夫妇。女子虽以聘币为信,还币则便为路人。自古帝王之拣驸马,或有出其妻而承命者。卿与匹庶有异,出身事君,反违君命。难道朕之命令不行于臣邻么?朕位居九五,为天下万民之父母,岂可以非礼使臣邻强行乎?朕意已定,卿须再思。”杨少游叩头奏对道:“圣旨及此,臣无容敢白。臣本布衣,幸际鸿休。臣居近察,眷遇隆盛,臣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然臣已与司徒臣郑鄤之女,约婚纳聘,数岁于兹。郑鄤延臣东牀,同居一室,半子之义已定。以臣父母在远,国家多事,不遑将父母还京。亲迎之礼末行,伉债之义自在。臣不宜忘贫贱,而取富贵。臣若赖郑女之婚,郑女以死自守,必不他适。匹妇之志难夺,一夫一妇不得其所,有系圣世之所不忍,臣所不敢奉命。正是臣区区之情,以冀圣心之照谅也。”天子复道:“卿言差矣。守凡庶之约,谓之小节。承君父之旨,谓之大义。孰轻孰重?大凡事有经权,从礼为经,从义为权。事有虚实,娶之为实,聘之为虚。卿不可固执,以伤事体。郑女无合卺之礼,那有夫妇之义?终身自守,便是无义。今不徒朕有定意,太后娘娘爱卿雅望,亲自拣定。卿岂敢辜负太后一般盛意乎?”少游犹复顿复固让,龙颜不悦,只命退朝。
  学士退归花园,心不自在,悒悒不乐。且看司徒府中内外光景,又悲又悯。郑云镐自外来到,学士忙起身相迎,握手道:“周京兄,兹事怎的是好?”周京叹了一口气,道:“兄长恩宠,实所钦颂。妹妹情地,无有可言。叔叔无他嗣续,惟妹妹一身。幸而丝萝于高门,庶几有托依一脉香火。今为镜花水月,婶婶委实吓坏了,也回不过气来。妹妹侍侧,倒了无言可慰。婶婶只叹命途奇穷,一缕难保了。”乃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学士听来,那泪水更如走珠一般,滚了下来。良久乃道:“愚弟惟当上了陈情之表。”乃饮抑不成声。十三还复慰过,相与对酒解闷。学士无意把酒,强饮数杯,十三只自告别。学士仍同与起身,往候司徒。
  司徒气色沮丧,一见学士,心如刀搅,一话也说不出。学士道:“岳丈宽心。天子仁圣,为婿的一上陈情表,以冀天心慨回了。”司徒道:“这还使不得。圣上既面谕太后娘娘之懿旨,圣郎尚敢拒让,今又陈表力抗,批鳞之地,严遣随下,不如顺受皇命,无伤分义而已。只恨贱息,赋命凉薄。老夫之怀,虽不理他,当作怎的?”学士又闻司徒这般之话,只不禁泪落如豆,不便说的又长起身,还了花园中。
  已及掌灯时候,春娘呜呜咽咽,尚如泪人一般,良久开言道:“妾承姐姐的命,得侍大爷,今已年余。大爷不以妾鄙贱而疏远。偏荷眷爱,妾之感激,不啻天高而地厚,铭镂于心,以俟姐姐六礼之成,永侍箕帚之末。不意神猜鬼妒,事出意表。
  姐姐亲事,无望更成。妆亦归侍姐姐,以终天年。伏愿大爷,戚连禁脔,益增光华。”学士又听春娘辞去的言,心如刀搅针刺了,不得已,只为嘘唏,良久乃道:“春娘之言差矣。春娘已许身于我,春娘舍我将安之?皇上仁爱,我将上表争之,以望天心之回。春娘安心罢。”春云复垂泪道:“贱妾一身,不敢自有。但妾于姐姐死生荣辱,不可异同,天实照烛。大爷陈表,皇上允许之前,妾不敢复侍于大爷,大爷恕之。”乃起身,饮抑下堂而去。
  学士又无以挽执,犹为掩涕,即便挑灯展纸,手草一疏。
  其略云:
  文华殿大学士兼翰林侍读杨少游,诚惶诚恐,谨具为陈情上表事:伏以伦纪者,王政之本;婚姻者,人伦之始。一失其本,风化大坏,其国也乱。不谨其始,家道不成,其家也亡。
  大有关于国家之兴替者,不其较着乎?以是圣上哲辟,必慎而留意于风化。欲治其国,则必以树伦纪为重。欲齐其家者,必以正婚姻为先。何莫非端本出治之道,别嫌明微之意也。臣既纳聘于郑氏之门,托身于郑纁之家,室家之情既厚,半子之义亦定。不意今者禁脔之拣选,遽拟于草莱之臣。先有都尉之传旨,复承特召之面谕。臣始为惊骇,终又疑惑。不知圣明之世,有些乖常之举矣。设令臣未有俪皮之仪,不作东牀之客,遐士贱品,孤踪陋质,本不合于归妹遴选之峻。而况室家之名义有定,舅甥之情理既备,不可以合卺未行,亲迎差迟,不论礼义之有违,冒行苟且之举措,臣实不知其可也。昔宋弘屡违光武之教,不弃糟糠之妻,光武不以为罪,而竟遂其志。微臣危迫之忱,圣明已为俯察。郑女穷蹙之情,圣上岂不垂怜哉。臣极知猥越,敢陈直情之表,于属纩之下者,窃恐王政由臣而乱,伦纲由臣坏,伏乞天地父母,重礼义之本,正风化之始,亟收诏旨,以正事体,以安贱分,不胜感激祚恳之至。
  书奏天子览毕,龙眉不展,心内想道:“兰阳下嫁,虽是不再得之佳俪。杨少游真情之表,实为正经话来。争奈太后懿旨,有不可回天,此事怎地是好?”十分着恼。
  未知如何下旨?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郑司徒承旨赖婚 杨学士再疏下狱


  再说天子览过杨少游陈情表,既怜他清理,又义他守经,复叹他不以富贵易其志,欲回太后懿旨以专他正经之论,争奈太后固执不许,即便入于内殿。
  太后不待皇上告禀,已知杨少游陈表,登时大怒道:“杨少游之罪,如何处之?”天子告道:“杨少游方命之罪。有难容赦。人伦正礼,造端乎夫妇。夫妇之礼,以聘纳币为信。聘币已行,身居东牀,亦有年所。虽以天子之威勒令赖婚,甚非仁政。只俟娘娘在处,又此告禀呢。”太后勃然变色道:“杨少游独非陛下之臣子乎?以匹庶之聘,天子欲循私意,移婚于他臣,使彼无端赖既聘之婚。天子有命,尚可承命。况以公主金枝玉叶,不能成下降之旨,见夺于臣僚之女,古亦有是。诚不可使闻于邻国的呢。”天子复奏道:“昔汉光武有女,太后深慕宋弘之美丽,欲为公主遴选。宋弘以『糟糠之妻不可弃』辞之,光武义而不罪。今杨少游即与一般。若加罪于少游,岂不愧于汉帝乎?而况郑鄤是朝廷大臣,宜所礼使者。匹夫之志难夺,圣人所言,伏愿娘娘再思。圣念无使王政有失。”太后厉声道:“罢,罢。我自有道,不费天子之力。”辞气严厉,皇爷惶惧,不敢再告而退出,恐有非常之举。
  太后暗暗召一个小太监道:“你一程去了郑鄤家,如此如此,后飞也似复命来了。”小太监俯伏承命道:“奴婢知道了。”仍即出去了。
  且说郑司徒挽止杨学士上陈情表,学士不听。上表之后,司徒益复惶惹,只自杜门谢客,以待圣旨。
  忽然门子报道:“一个小太监独自骑马到门,自言奉太后娘娘懿旨,督令迎香。”司徒大惊,知是凶多吉少,即具冠冕,摆设香案于正常,俯伏庭中,迎着懿旨。
  但见一个小太监,不曾擎着敕旨,单骑直至堂下,下了马,走上堂来,南面而立,开言道:“有奉旨交办事件,不许胡乱混账。只将杨学士已纳聘币,妆艳之具,一一搬运出庭,照账还他,不留一个。即个杨学士已拣定兰阳公主驸马,司徒郑鄤即地赖婚,不可晷刻迟延,以伤事体罢。”司徒伏地承旨。
  太监督令郑府丫鬟、老妈们乱撞乱扯的动手,喝命不许啰唣。一府婆子们,只依太监所命,将他礼币、艳妆一一搬置庭畔。后太监躬自照检,送还花园后,太监即复出门。郑司徒就在二门跪送,太监乘马加鞭去了。
  此时郑府家人,只见人人泪痕。崔夫人只自椎胸痛哭,躺在牀上。春云伏侍小姐,小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春云只滚下泪来。
  学士眼见他小姐礼币以太后之命搬退跟前,目睁口呆,便跺脚:“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就便抽笔来,展了纸,手写一疏,再上丹墀。其疏云:负罪臣杨少游,惶恐顿首,冒死再陈,至苦衷情事:妆以女子之行,有三从之义。婚姻之礼,重皮币之聘。一以礼币纳之,夫妇之义已定,不可以币仪之退还,绝其夫妇之义。臣已纳聘于郑纁之女,则郑纁之女即臣之妻也。岂待合卺亲迎而后始谓夫妇乎?名位已定,纶纪自明。且臣虽识蔑年轻,猥居大夫之列。郑氏之女,即一从夫之命妇。今以太后之旨,命一小黄门,逼令郑纁,退出命妇已纳逾岁之礼币于臣,以人伦莫大之事,如小儿戏剧之场。不意圣明重礼之民,有此伤伦悖义之举也。虽以天子之威,匹夫之志难夺。一夫一妇,不得其所,亦古昔圣王之所戒也。且以公主金枝玉叶,拣驸马,鹤骨凤姿,本不近似于如臣庸陋卤莽者,岂可行非礼之举,冒苟且之讥乎?王政之坏,人伦之乱,至此而极。上累圣明之治,下失家道之常。臣不胜叹息而流涕也。伏乞圣慈以礼义为重,上禀铜闱,亟收懿旨,以正伦纲焉。臣衷情震迫,言不知裁,尤无任惶陨冀恳之至。
  写毕,挑灯独坐,只自嘘唏。
  忽闻窗外有呜咽掩抑之声,学士惊讶,推窗而视,却是春娘独立阶苔之上,涕泣告辞道:“贱妾情曲,前所悉告。今者小姐之礼币已退还,小姐便是郑门之一寡妇。贱妾自幼心中自誓,即与小姐苦乐与同,不可须臾相舍。妾今水辞大人,归侍小姐,以送余生。大人恩爱之德,只在来世为犬为马,以报万一而已。”学士道:“皇命至此,礼币退还。小姐亲事,自当有凑合之因缘。春娘已为杨家之人,舍此三从之义,独将安之,得不与小姐大异乎?”春娘愕然道:“大人之言差矣。小姐识礼明义,炯澈古今。礼聘一入郑府,小姐夫妇之伦已定。今虽迫于严命,退还币聘,小姐自当终身自洁,以待父母膝下。宁有舍礼亏节,自作伤伦之理乎?大人实不谅小姐之高操,有此礼外之语。妾不胜慨叹。”乃下阶再拜而去。
  学士见此光景,心如刀碎,万念灰冷,只自抚掌发叹,坐俟天亮,躬诣像魏,上表待罪。
  天子览毕,倒极矜闵,揣量太后必无容恕,先命下杨少游于廷尉,入告太后:“杨少游再疏,复力陈退币、赖婚之非礼。”太后拍案大怒道:“为臣子而抗天子之命,至再至三,臣分蔑矣。正孟夫子所云『臣视君如仇雠』者,无臣分,大不敬罪,正下廷慰,而勿问乎?宜即捆缚脑箍下于天牢死囚狱里,后告我。”乃翻身入殿。天子惶惧,禀道:“杨少游职在卿月。捆缚,国法所无。”太后不答。佯长入内。
  天子出殿,命移囚少游于天牢。时满廷诸臣,无不谏诤。
  皇爷道:“寡躬非不知杨少游无罪,争奈太后娘娘震怒有命,朕有所不敢自由的。”都御史杨琏奏道:“父母有过,号泣而随之。伏愿陛下,禀过太后,无有过中之举。”天子道:“明天是太后娘娘千秋节,宴燕之时,乘机当导达。”群臣皆俯伏呼万岁。按下不题。
  且说张善,最初天津桥酒楼,桂蟾月将杨少游三诗咏歌独点,不胜怏怏;其后柳阴亭上,又遇着杨少游,欲为夸张自己的歪才,先言不可无诗,欲借前人之诗句,要为冒弄之计,及到联句,一字儿不能出口,露出马脚,逢他抢白,归言其父,欲陷害杨少游,终无机会,愤愤不已;又复欲图郑小姐之婚,使他严学初求婚不成;又图会闱关节于叶宗师,大被喝叱。及至杨少游巍巍擢状元,郑司徒延杨少游为东牀之客,前前后后,自己所欲,尽是杨少游之有,积憾蕴中,昼夜切齿,道:“吾之命里魔障,惟彼杨家蛮种。”告他父亲修河道:“孩儿对头便是杨家禄蠹,誓不与共戴一天。”修河道:“孩儿勿虞。朝廷上事端自多,杨家那厮官上的事,何患无吹毛觅疵。这厮必构害于我手里,以雪孩儿之愤。”今见杨少游再疏方命,太后成盛怒,移囚天牢,修河便拍案叫道:“这小猢狲、杨家蛮种,亦有死时。何不乘此挤害。”即遣心腹邀严学初来。严学初登时趋来,修河延内室坐定。
  寒喧茶毕,学初道:“世丈俯速,有何吩咐?”修河道:“无事不敢奉扰。今也驸马遴选,杨少游再疏抗太后娘娘懿旨,臣分蔑如,难道君命不行于一个杨少游乎?太后方盛怒,下于死囚牢。事将不测,易其狙击。那厮蛮种与家豚为对头,贤契之所知。今乘此机,构上一表,一来可以迎合太后之意,二则公报私仇,以雪豚儿之忿。贤契以为如何?”学初道:“世丈所命,虽蹈汤赴火,敢所不避。况胤契之所与不合乎?晚生当上一本,以正臣子分义,以报世丈恩爱。”修河大喜。须臾,诬疏成一本,其辞云:礼部侍郎臣严学初,惶恐为弹劾大不敬事:伏以人臣事君,以尽忠为道。尽中之道,在乎奉旨承命,不遑暇及,有不敢一毫倔强方命,以亏臣分,即是古今之通义。今大学士臣杨少游,以口尚乳臭,薄侍斗筲之才,通关节于主试之宗师,侥幸占科,历杨清显,已跻卿月之班,已是骤升,不合人望,圣恩包容,宠遇谬加,为臣子道理,感激殊恩,赴汤炎火,尚且不避。今以禁脔之选,特出于常格之外。渠有一分臣子之分,岂敢生迁逆方命之意,而谓有已聘于郑纁之女,再疏叫阍,全没分义,已是罔赦之罪。太后有旨,使还聘礼。伉俪之义已绝,郑女适他,宜无所拘碍。而少游敢以夫妇之义已定之说,专事方命,岂人臣事君之道也!臣知其中必有委折,臣请毕陈之:杨少游本一浮浪轻薄之徒。秀才入京之路,行过洛阳,娼楼酒肆,怡荡留连,全无斯文雅饰之行。入京之后,广探媒婆,闻知郑纁之女,薄有才貌,百般攒刺,得图郑纁之许婚,才为纳聘,逾墙攒穴,潜为绸缪,已有私情。男欣女悦,誓死不舍。郑纁身为大臣,欲掩其迹,延置少游于花园,谓之东牀,日夜任其潜相来往,家人唾骂。中苒之说,言之丑也。古人帷薄之戒,宁不可趾。少游之迁逆圣旨,必欲与郑女成亲者,职由此耳。臣谓郑纁,屏逐四裔,不与同中国。其失行之女,亟施当律。然后杨少游以大不敬律治之。驸马拣选,济济臣僚,岂无超越之姿,名门臣阙,不患无人。十分慎择,以完重礼。不任冀恳之至。
  天子览疏大怒,想道:“郑纁元恕大臣,识礼律已,齐家有法。岂有这般丑行于家中?杨少游文人,才德行俱备,朕所爱敬,又岂这等浮薄?构诬陷人,身有反坐之律。此必有奸党偏私而然。此以不明核而严诛,国不得治,臣僚无以正患邪。”正欲严核。
  左柱国御史张居正上疏,伸辩郑纁、杨少游,严斥严学初。
  其疏云:
  左柱国御史大夫臣张居正,谨斋沐顿首,伸辩忠贤,论斥奸党事:伏以臣幸际圣明不讳之朝,有事必陈,有阙欲补。每蒙圣上曲加眷注,包容采纳,不以犯言而为罪,臣敢扬眉吐气,说朝廷事多矣,岂不盛哉。而今大学士臣杨少游,以已聘币于郑纁之女,力辞禁脔之选拣,再上陈情之表,辞意恳切,不见不以富贵而易其志,此诚汉朝宋弘后一人。自古帝王螽斯洗洗,公主之下嫁臣邻,臣邻被选驸马,岂有出糟糠之妻,退聘纳之币,勒令为国之婚哉。杨少游之不克承旨,非为方命,即出于礼义,实可尚而不可罪也。今下杨少游于天牢,未敢知圣明之处分,将以何罪而罪之?君臣以义合臣僚以礼,使之可杀而不可辱也。臣子犯罪,下之廷尉,廷尉当然后罪之。盖法者,天下之公议,君上亦不能私自听断。天牢狱中之有犯死罪者,又有盘核然后囚之天牢,所谓死囚狱,非公卿大夫礼使之臣可囚之地。杨少游有何盘核之罪?又何死罪而囚之天牢乎?此已圣明过中之举。侍郎臣严学初,敢生迎合献媚、乘机狙击之意,谓之郑纁放之四裔,杨少游论以大不敬,以帷薄为证,辞意极其丑污,真所谓含血喷人,先污其口者也。郑纁一先朝旧臣,礼义宗匠,帷薄之机,岂一毫迎似于此人者乎?诬人之罪,自有当律。伏乞圣明亟下反汗之命,放释杨少游之囚,特下严学初于天牢,盘核其诬人构陷,必有奸党之根底,一并痛核,各罪其罪,断不可已。臣不任冀恳之至。
  疏上,天子览毕,大以为是,即命严学初下于天牢狱,杨少游移下廷慰。
  张修河大生惧怯,与其子善相对,焦燥道:“吾事又见败于杨少游这畜生,那里是好,实不甘愤,必以算账,从以下石,乃出我口气。”沉思半晌,乃道:“前日魏太监,我所厚赂而交深,关节虽不成,他当自愧,其有负于我。今杨少游得罪于太后娘娘。魏太监陪侍皇太孙千岁,常常得侍于太后。又有客氏有权,足以旋天转地。我再见魏太监,倘可有助,有未可知了。”张善道:“爷爷之教有理。”是夜,张修河复将金珠厚币,坐了便轿,前引角灯,只将心腹家丁数人,往至魏忠贤门前。忠贤延于上座,施礼坐定。
  茶毕,修河袖里取拿三寸径的夜明珠十枚,瓜子黄金十斤,奉赠道:“些少薄仪,只表芹忱了。”忠贤谢道:“曾者令郎科名,几乎有成。争奈皇爷另谕于座师、宗师,竟然没取。可不是罔功受赏,尚在赦然。今又重受,不敢克当的呢。”修河道:“太监说那里话。太孙千岁爷如为得志,不徒孩儿之科试有成就,晚生父子都是太监私有之人。争夺叶、王两那厮,希皇上之志,好不秉公,岂太监不尽力而然,今有一般好机会:杨家畜生不承望太后娘娘拣选驸马之至意盛旨,谓有已聘于郑鄤畜生之女,太后娘娘已使退币赖婚,少游再疏抗拒,岂有如许臣分,少游已下天牢。乘此好机,太监挤他下石,置之死罪。学士之对头可际,孩儿才学又不下于杨少游,驸马拣选,不求他。而为家豚择定。太监恩德,世世难忘。太监可能作成,多多反胜了科试状元呢。”忠贤听罢,心内想道:“他来再得厚赂,如是殷懃。我虽皇孙奉承,素无宠眷于太后娘娘。况又驸马遴选,也非我们所不敢为。他之孩儿,一面麻子,又黑又矮,千万丑陋,真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宁不可笑?然今若示其无计算账,又无奈太后何,则不但我自贬,他必轻视我,我又无受他重宝,倒不方便。不如假意籍势,始示好颜,笼络他,然后受他现成的黄金,只为见景生情,有何不可。”想毕,便笑嘻嘻的笑道:“老爷高见,合兄鄙见。杨少游今已下狱,罪当不赦。贤胤禁脔之选如得作成,奚啻甚么科甲翰林,凭借皇亲势力,下生从中倾轧,除一杨少游,比诸摧柘拉朽反为易易。今蒙老爷如此错爱,下生敢不尽力以图作成呢。”修河听他甘言利诱,认以为真,不知堕他术中,不胜大喜,再谢道:“如是,总是太监造化。不但太监之恩,天高地厚,学生父子世世生生,当为结草含珠,以报来生。”及到夜深,别去,再三嘱咐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太后娘娘千秋节好日,乃是七月七日乞巧日了。当日,天子登殿,群臣文武百官朝贺,舞蹈扬尘,呼万岁毕,天子率皇亲国戚,入于内殿,陪侍宴筵。自然是龙髓凤肝,山玲海错,说不尽笙箫鼓乐,歌声舞影,热热闹闹。
  酒过三巡,皇爷正欲乘借好日,申白杨少游不可赖婚已聘之妻。驸马都尉李世迪乘间奏太后道:“兰阳驸马之谏,臣不敢奏达可否。然大学士杨少游之聘司徒郑鄤之女,聘币一纳,夫妇已定,不可还退赖婚,以伤礼义。况郑鄤元老大臣,杨少游卿月学士,其在礼使之道,有与匹庶大相不同。伏乞娘娘:特霁雷霆之威,亟释杨少游,使还纳币,以广圣恩。不胜幸甚。”御史张居正复奏道:“都尉之奏,实合礼义。严学初妾言构诬之罪,尤当究核正罪,以惩奸佞之习。”于是皇爷随以二臣之奏,允合采用:“伏愿娘娘宜允良臣之奏。”太后审知前日退币之非理,但以箫声隔远而相合,庭鹤飞越而叫舞,不是天定因缘,不有是也,以此必欲以杨少游为配兰阳,心中不舍,便下懿旨道:“寡躬亦当再思。”诸臣一时咸颂圣德。
  时张修河以外臣不参内宴。魏忠贤侍皇太孙,虽然在傍,朝廷奏事,皇亲陈达,那里敢发一言,只自暗暗发叹:“张吏部之事,又为不成。只是驸马之选,虽然不在杨少游,张善之丑,不当拟议,但他再赂厚币,无以报答,只非我身主张,何关于我?”如是思量,这是慢话,不题。
  且说宴设欢乐,方颂太平,忽然边报聚至。黄门官手持一度表文,苍黄奏达,满朝遑遑。
  未知边报何事有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日本国潜师犯青州 杨元帅练兵出济南


  且说七月七日太后娘娘千秋节,天子亲率皇亲国戚,内宴献寿,欢庆颂祷。日将未斜,忽然黄门官手捧一度表文,献达。
  天子亲拆,龙颜看见,乃是济南督抚江有古上表请援,星夜驰达:“日本国恃其强悍,大兴舟师三十万,战艘五千只,送都总兵平秀突潜师渡海,泊于田横岛。乘夜下陆,所过无不波荡。历城、邹平数县,望风奔溃。倭酋洛正、吉乎飞,俱有万夫不当的勇,智略巧谲,人莫不堕其谲中。伏乞圣上亟遣大兵,以救生灵于涂炭之中。”急中雪一片也似,一日三至,朝野汹汹。
  天子览表大惊,登时出御金銮殿,会集文武百官,计议出师讨平之策。此时,属臣惶怯战栗,不知所措,吏部尚书张修河出班奏道:“今京师之兵不过数万。升平日久,将赖兵弱,内无干城之将。济南程里,不满千里。强兵疾驱,三日可到城下。孤城若围,京外援兵不至,国势危于一发。为今日之计,莫如暂时去 ,出巡长安。长安是函关百二、金汤天府之地,于是征兵天下,以图恢复,此为万全之策。伏愿圣上裁处。”群臣从而和之,皆言张修河之言是也。
  惟左柱国张居正、少傅谢琼以为不可。武班中,提督李尚好、杨韶诸人,无不愤愤不平,将俟文班之毕奏,天子犹豫未决。大学士杨少游在狱中上表云。
  负罪臣杨少游,谨昧死俎上表,以安邦定国事:伏以臣负罪如山,囚系廷尉,宜不敢于预朝议,以俟圣明之载置。而事系安危,机在毫忽,冒死陈达,以尽臣分,惟圣明垂察焉。今倭兵恃强肆悍,潜师敢犯,深窥中原。议者多以为乘与去 ,便征天下之兵。孰为陛下献此计也?此是全躯、保妻子之类,不顾国家之利害,百姓之涂炭者也。王城,宗庙社稷之所在,宫阙仓廪之所在,今若一朝弃之,天下人心,必当土崩而瓦解。
  贼丑跳踉,十分增气,一驱而据于京师,巢穴盘据,是有甚于藉冠齐盗者也。百姓鱼肉,宫室丘墟之后,征天下之兵而恢拓,其难十倍于今日。臣请先斩献此计也者之头,祭之旗纛之竿。
  选将兴兵,扫荡狂寇,只在一号令之间。且倭贼习于水战,而昧于陆阵。且素性偏悍残忍,离其巢穴,争功贪财,不久而又不相容。今京师之兵,不下十万。智士勇将,不患无人。臣虽不才,愿赴 韦之末,一举而剿灭凶丑,以安宗社。伏愿圣明垂察焉许之,千万冀望之至。
  疏奏,天子览毕,大以为喜,即谋出兵之策。以大将军瘳钢为征倭上先锋,李尚好为提督;特释杨少游,拜为征倭大元帅,使自选精兵猛将,不日出师,使倭兵片甲不回,以安宗社。
  于是杨少游出狱,诣阙谢恩,直到练武厅。提督以下诸将,俱来帐前参谒候令。元帅发一充箭,约道:“明天五鼓,诣阙承命。”当日教场练兵选将,不敢一人后时,仍赴元帅府中,提督李尚好、先锋廖钢同时来会,一宿无话。
  次日五鼓,一时诣阙,候了皇爷登殿,朝贺毕,天子命元帅上殿,下旨道:“嘉卿狱中上表为国尽忠之意,又谏倭兵之本末,不患凶丑之扫平,不日凯还。”乃敕赐征倭大元帅印绶,又赐尚方剑一柄,谕道:“凡在京外兵将,一任点用。不从命者,便宜从事。”又赐提督李尚好征倭副元帅、大将廖钢征倭上先锋印绶,刻日起程。
  于是元帅诸将,同时承命,谢恩罢朝,直赴教场。已有昨日令箭,在武班将佐,一应军伍,谁敢怠慢,闻令流水般声,集练武厅下伺候。正是:令出如山岳,威行骇鬼神。
  元帅当中坐下,右边是提督副元帅李尚好,左边侧首是先锋大将廖钢。当日威风凛烈,号令严肃。元帅开言道:“学生直不过一介书生,粗涉章句,素昧韬略。今蒙圣眷,委以阃外之事,惟在竭忠尽力,以报殊遇。今倭兵弃舟登陆,直犯济南。
  济南之兵,尚不下十万。大凡用兵之道,不在多,而在精。且大兵猝起,飞刍挽粟,所过先自骚扰。辇毂之兵,不可多发,使京城空虚。今选一万五千精兵,二十员将佐,严明纪律。出兵之后,傍招所过督抚之兵,以壮军容。合于济南常有之兵,当不下二三十万,何患乎倭兵之蚁屯!”提督道:“元帅之论,定得要诀。用寡敌众,允合古良将用兵之策。”正在分拨未讫,忽有三员太监,奉敕赐灰甲,飞马来至。
  元帅三人,一时下庭迎跪。太监各将敕旨分授,复进秩元帅兼兵部尚书。
  饮赐大元帅杨少游:三叉如意紫金盔一部,蜀锦团花白银铠一部,石榴绣花锦罗战袍一领,荔枝七宝黄金带一部,御厩乌雅追风马一匹。
  钦赐副元帅提督李尚好:鱼尾卷云锁铁盔一部,龙鳞傲霜嵌缝铠一部,绯红锦袖袄绣花战袍一领,双环龙角黄鞋带一副,高头雪白狮子马一匹。
  钦赐上先锋廖钢:铺霜耀日镔铁盔一部,铁叶攒成梅花铠甲一部,前后青铜兽面护镜一面,铁脚翻江搅海马一匹。
  犒赏三军毕,太监上马复命去子。
  且说元帅分拨队伍,上先锋廖钢领三千兵马,为先锋;元帅自领七千兵马,为中军;副元帅李尚好领五千兵军,作后队。
  分拨已毕,各自专副披挂,登时起程,作一告示,长竿挂着,先锋旗下,众兵将俱来看见。写道:钦差兵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征倭大元帅杨,为禁约告示事:今天下升平,圣德天齐。不意日本国小酋平秀突妄兴逆天之师,潜渡东海,舍舟登陆,侵犯内地。帝赫斯怒,特命元帅、先锋兴师征讨,以俟不日凯还。盖闻兵贵神速,取乘胜之良机,令务严威,得队伍之整齐。凡在将佐队伍,俱宜效力,各奏肤功,无为自速重律。有犯者,军法无私事。
  闻鼓不进、鸣金不退者,斩。
  遇敌不先、畏怯退后者,斩。
  抢掠民财、淫人妻女者,斩。
  有慢军令、擅闯辕门者,斩。
  兵器不利、旗帜不鲜者,斩。
  捏做妖言、惑乱军心者,斩。
  窃他人之功为自己有之者,斩。
  各依遵守机律,无敢或怠。如违者,罪在不赦。大概大小兵将在营不端、妄自喧哗者,定照军法施行。特此告示。
  众兵将看罢,各遵规矩,军容整肃。真是马不停蹄,人不着枕。旌旗冉冉,大军滔滔,向济南进发。一日行了五十里。
  不上多日,到了济南城外二十里屯札,立了营寨。督抚江有古、太守程瑞麟出城接应。大小文武官员,都来参谒。元帅一一接应,乃问贼势、头阵胜败。
  江有古道:“贼阵中先锋吉乎飞,极其利害。本职屡战不利,只得闭城固守。贼阵日来搦战,小职只为不应,以待天兵。今日元帅大军临止,天降的喜,何虞乎小丑呢!”元帅谦让一回,道:“胜败兵家之常。兵者不可造次。孙武子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谓敌未可胜,则我当自守;待敌可胜,败攻之尔。”江有古道:“元帅所论,甚是得当。”当下接引大队兵马入城。练武厅上,设宴接风,犒赏三军。
  那元帅阵中,大刀阔斧,纪律申严,将佐军旅,贾勇三倍。督抚、太守,不胜之喜,备说前来战阵之事。休兵一宿。
  次日,城上守备飞马报道:“倭营先锋,又来城下讨战。”副元帅李尚好向前道:“先遣一员副将,探那贼阵形势,何如?”元帅道:“今大军才来济南。傍招之兵,姑不齐至。只令城上叫道:明天约战。”贼阵中十分打骂道:“城里援兵已来,不战何为?如是懒怯,不敢抗斗,何不自缚出城,献他城池,受赏请职,免了加兵,身首两断。”终日骂弄。元帅只令勿听,三军正在攘臂愤惋。一宿无话。
  次日,元帅发一令箭,令先锋廖钢领兵一万,天明造饭,辰刻出城对垒,又发令箭,提督李尚好领兵五千,在后接应。
  元帅自率一万兵马,同济南督抚江有古在后队督战。
  分拨已定,到了辰刻。廖钢披甲上马,领兵出城。提督、元帅各各领了自己军马,陆续出城,迎接对阵。两边列成阵势,强弓硬弩,射住阵脚。两阵里,花腔鼍鼓擂,杂彩绣旗摇。
  阵门开处,廖钢立马当先,拿起混天铁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贼阵中一员大将,生得蓝面獠牙,环目胡髯,手执一柄纯铜铁鞭,坐下一匹五色花鬃马,胆略雄雄,气势堂堂。先锋阵中济南将佐有知者,告道:“这是倭先锋吉乎飞。”廖钢当先高叫:“俺便是皇明斩倭先锋、都统兵马使廖钢。本不斩无名之将,迎纳姓名,前来就缚,好上记功绩簿上。”倭将便道:“我是大倭国先锋统督吉乎飞。便是今天头战,你死我活。”轮起大铜鞭,直奔前来。廖钢大怒,抚手中八尺熟铁棍相迎。
  两将抢到垓心,两军吶喊,一往一来,一上一下,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撩乱,直斗到十五余合,不分胜负。元帅在高垒上,望见倭将十分强猛,暗暗喝采道:“贼兵初阵逞强,本事高勇。”恐廖钢有失,鸣金收军。廖钢虚架一棍,跃马出圈回阵。贼阵中,见本阵回兵,亦为鸣金,收军结垒。
  廖钢见元帅道:“今此首阵,必欲擒他,以挫其气。元帅如何收军?”元帅道:“我军驱驰之余,不可一时尽力。且贼将武艺,不可小觑。姑待第二阵擒得他,有何不可。”廖钢唯唯而退。是晚休题。
  次早,贼阵吉乎飞又来讨战。杨元帅亲率三军,左边李尚好,右边廖钢,各举器械,浩气严严,好位安邦保国大元勋。
  八角彩旗,长枪三绺铁甲大刀。廖先锋护卫头阵,李提督冲阵,一合飞拥。
  吉乎飞一见来将,生得威仪凛凛,比昨天大有分别,手执铜刀,冲近喝道:“来将可是杨少游么?”元帅冷笑道:“无名小卒,敢来问名。你若知事识时,献降投顺,可保性命。如有半个不字,当不免死在目前。”吉乎飞大怒道:“你以一介书生,敢夸大言!”铜刀一举,耀目光辉,直奔元帅。
  左边李尚好,大挥双鞭,急架相争。在各龙争虎斗,两员虎将杀到难解分。直到八十余合,吉乎飞抵当不住,大呼:“明将老头儿,果然利害。俺今杀你不过,且让了你多活一天。”拍马便走。李尚好那里肯舍,大喝:“贼将那里走!”飞马追赶。
  吉乎飞心下越慌,一边拿出铜刀,拈弓拾箭,扭过身躯,望着李尚好胸膛上,飕的一箭射去。提督眼捷手快,看那枝箭风也似来得近,忙用手中铁鞭只一拨,那枝箭镞铮然有声,滴溜溜拨下草地上去了。
  吉乎飞见他箭又不着,越发展慌怯,霍地把马一兜。提督趁势疾追,取了双鞭,当头打下。吉乎飞觉得眼花昏乱,闪躲不及,那一鞭打在右腿上,吉乎飞忍痛跑回本阵去了。
  当下元帅挥兵一掩,卷地杀将过去。倭兵见了主将被伤,回走抵当不住,四散奔走,七零八落。大兵直追三十里,方才止住。倭兵大败,退了五十里外,才得住兵扎寨。
  李尚好大胜回营,元帅大喜,一同入城安兵,上了提督首功。是日大犒三军,排宴贺喜。
  再说倭兵败走五十里,始为埋锅造饭。点阅兵马,折了五千兵,七百马匹。吉乎飞受伤,幸有重甲,不至透骨。忙邀大夫,黏药调治。不在话下。
  且说廖先锋,见了提督建此大功,心下想到:“昨天我斗贼将厮杀,几乎拿擒,元帅鸣金收军,无端让他活活的还送。今日首功夺于李尚好,不可是愤恨,当得不过。明天我且掩杀一阵,好立奇功,方可耸瞻了一营兵将。”想毕,怏怏晚景一宿。
  次日,元帅营中闲坐,方与提督讲论破贼之策。廖先锋前来,请了夜安,乃道:“前者头战时,末将几乎活捉倭阵之将,元帅鸣金收军,活活的送他还阵。昨天提督得了全胜,倭将痛被一鞭,仅逃性命。今已锐气摧挫,下职今夜只率部下三千兵马,掩击贼营,使得齑粉,贼阵无敢再摅出阵了。”元帅道:“昨日提督虽然全胜,倭营尚云兵精将勇。且兵家难有有战辄胜。倭将巧谲多谋,不可造次。先锋再思万全,可以用兵了。”廖钢道:“不然。兵法云:乘机者胜,失势者败。今我师乘胜之机,贼将败军,失势而逃,此正乘胜逐北之时。难失者,时也。元帅勿疑。”元帅道:“先锋小心。”于是廖先锋退出,点了自领部下三千兵马。未时造饭,自己披挂上马。申刻人含枚,马摘铃,喜得一轮明月,夜犹未黑,疾驰五十里。
  话分两头。元帅听了先锋之言,对提督道:“先锋必败。”即招督抚江有古道:“你领一支兵,随先锋后,到倭营左侧埋伏,接应先锋小心。”江有古领命去了。
  再说廖钢,掩到倭营,夜已四鼓,突人倭阵中,阵中虚无一人,只有火把明亮,刁斗分明。廖钢知有预备,忙回身退军。
  忽然一声火炮,伏兵齐发,矢石如雨。倭阵一员猛将,斜举丈八蛇矛,高声叫道:“无名一卒,敢来劫寨!”廖钢拍马迎战到十余合。
  原来先锋兵马,夜半疾驰五十里,人马俱乏饿,无心恋战。
  廖钢虚架一刀,夺路便走。倭兵蹑后。厮杀之际,江有古擂鼓突出接应。廖钢心有所恃,回身再战,到得天明,方才息斗。
  江有古前来合势,廖钢照检士卒,已折了其半,剩下的又大半中伤。廖叹息道:“我不听元帅之言,致此败戮。又非督抚接应前来,我命休矣。今以何颜回见元帅?”举刀欲为自刎。
  江有古大惊,急挽刀柄道:“将军差矣。胜败兵家之常,宁以一番失利,寻此短见。又元帅弘量,必有宽恕。”廖钢无法自裁,只得忍气吞声,回到营中,息了败残军马,自缚膝行营前请罪。
  未知廖钢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杨元帅摆开鵾鹏阵 倭总兵败走泰安州


  再说廖钢,不听元帅之言,提兵五十里,夜劫倭兵,见他营中空虚,寂无一人,自知中计,急转身回军,败绩。幸有元帅再遣江督抚接应,仅以身免,惭愧自缚,诣营请罪。
  元帅大怒,喝令刀斧刀推出:“斩讫报来。”提督李尚好谏道:“廖钢虽然有罪,贼兵未剿,先杀良将,于军不利。”元帅默然良久,亟令曳出,以待明天建功赎罪。廖钢满面羞惭,喏喏连声而退,不提。
  话说倭先锋吉乎飞,重被李尚好腿上一鞭,刺斜里忽痛,落荒而走,退了五十里设寨,喘息方定。都总兵平秀突素多智略,用兵如神,即送吉乎飞于后营疗治,谓总兵洛正道:“明兵今得全胜,见当乘胜疾追,夜来劫寨。若不预备,必堕其计。”洛正道:“彼已回入济南城。今天竟日厮杀,何能的于五十里外?”平秀突道:“我见他先锋多勇少智,必谓乘胜者胜,明夜必乘劫。”即命偏将阿利奇、楚明玉两人:“领兵三千,埋伏营前东南角上。待明夜明兵劫营,闻中营放炮为号,一齐掩杀,吶喊助势。明兵败走亦不可远赶,恐有他接应的兵,须要小心。”两将领命去了。
  次日傍晚,平秀突令中营虚设火把、灯烛,列立旗纛,只将形势外设刁斗,以待明兵来劫,放了火炮为号,自与副总兵在后营帐中,依剑而坐。及四鼓时辰,明兵突驰入寨,寨中虚无一人,傍边炮声四发,伏兵齐出。廖钢败走,脱身令免,阿利奇、楚明玉一拥厮杀。及至天明,各自收兵。明兵积尸横野,平秀突得胜劫寨一阵,退守青城县,以待吉乎飞之痊愈,更谋进兵决胜之计。
  话分两头,杨元帅引兵前至历城,离城五里下寨。倭兵把守青城。青城原来依山,关隘险固。元帅更不前进,就武定屯驻。李尚好引大军,前至章邱,已与青城相近。
  元帅便与提督商议道:“今倭兵据险阻隘,难以取进。即是他吴人不识越路,到也地理生疏,不敢擅进。今可将队伍摆为长蛇之阵,首尾相应,循环无端。如此,不忧贼兵之不败。”李尚好道:“元帅所言,正合鄙意”。遂令催兵前进。
  远远望见倭兵盖地来,将兵马摆开阵势。元帅与提督上云梯看了,道:“贼阵便是五虎靠山阵。必是贼将五人分把,不足为奇。”元帅再上将台,把号旗招动,左盘右旋,调拨众军,也摆一个阵势。提督看了,不识何阵,问道:“此是何阵?”元帅道:“这是纛化为鹏阵。”提督称赞不已。
  原来元帅那里知它这等阵势,曾在那真人观惯看阴符经,这是鬼谷先生秘法,难图大略,阵势用武之策,无有不备。这是慢话,休题。
  再说倭阵中摆列成阵,摇旗擂鼓。猛听得一声炮响,门旗开处,一员大将跃马出阵,四个副将分左右雁翎般出马,一般披挂。但见:头戴铁缦笠创箭番盔,上拴纯黑球缨。身衬宝圆镜柳叶细甲,系条狮蛮金带。踏镫靴半弯鹰嘴,梨花袍锦绣盘龙。各挂强弓硬箭,都骑骏马雕鞍。腰间尽插锟吾剑,手内齐拿扫帚刀。都是漆齿赤脚,举皆乌发蜡脂。
  为首的副总兵洛正,左边是宝密、宗雷吉,右边是勇铁利、段景,俱有万夫不当之勇,杀气腾腾。
  元帅阵中,提督副帅李尚好挺抢出马,大叫高声道:“么么草贼,何敢越海犯境,逆天就死!”洛正便不答话,只问:“两军临敌,那个先出战?”说犹未了,勇铁利舞剑拍马,来迎李尚好。两个斗不上五合,段景出马挥刀,便来挟助。廖钢见了段景挟战,举起大铜刀,直出迎住厮杀。两对见阵前交往一团,打住一块。
  正斗中间,李尚好在马上直把长枪带住,却闪在一边,拈出腰间漆雕弓,安的箭稳,扣的弦嗖的一声,正觑着勇铁利直射将来。勇铁利叫声:“嗳呀!”包躲不迭,正射中咽喉,翻身落马。
  段景见了勇铁利中箭,死于目下,无心恋战,卖个破绽,拨回马便走。廖钢拍马追赶,一举铜刀,连脑袋打下来,半边脑浆迸出,死于马下。
  洛正见折了两将,大怒拍战。左边又闪出宝密、宗雷吉两个偏将,一时来战李尚好。斗到三十余合,宗雷吉枪法胡乱,抵敌不住,拍回马便走。李尚好力敌三将,并无半点惧怯。
  斗到一个时辰,天色傍晚,只见阵前喊声大起,前军报道:西北角上,一彪军马飞奔杀来。并不打话,横冲直撞,赶入阵中。东南角上又有一彪兵,刺斜里杀奔前来。对阵之倭兵,山倒也似踊跃倒迎,合势围住。明阵兵将一时抵挡不得,七断八续,你我不能相救。
  正在危急,李尚好急的得大叫一声,声如霹雳,顷刻似乎山崩海倒。那倭两枝冲撞的两将,魂飞九天,奚似避急雷的小孩儿,不知不觉,惶做一块。李尚好斜举一枪,直刺去。看时,一枪并贯着两将的胸膛,倒也重不可提起,并枪柄望草地上掷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左右将佐一时拔刀,割下两首级,拴在马项下。有知者,道是西北将高擎天、东南将毛青吉,俱是倭营中惯穿重围之勇将。
  洛正吃了一惊,仅与宝密、宗雷吉各相扶拥,拼力逃奔,余兵四散,自相棼踏,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时日已昏黑,元帅不令追赶,便鸣金收军。此夜,月黑不辨前路,遂于斗地上安营设寨,多设木角,备御外侮。点顿三军,带伤士卒数百余,即令调治。此时,提督、先锋前来献功。元帅大喜,记上功簿,一面申奏朝廷,一面犒赏三军,设宴贺喜。元帅满酌一杯,对提督道:“昔楚霸王以拔山之力,临阵对敌,喝死一人,挟死一人,千古称快。今日提督一枪贯刺两员猛将,楚霸王之所不及,何等神武!请贺一杯。”提督忙接过来,卒饮,笑道:“他自惶做一块,下职只似贯珠一般,何称之有?”一座都大笑起来。
  次日,元帅传令三军,拔寨都起,抵济南县。
  再说平秀突,见连折了四员大将,十分闷瞀之际,又闻说明阵又到城门搦战。平秀突招的阿利奇、楚明玉两将道:“明兵这般强勇,哪里报俺四个牙将的仇?”阿利奇道:“杨家蛮子若不兵来,万事都休。今也这蛮子自来献首,末将若不活拿他几个蛮子,誓不复在总兵麾下!”即领五千兵马,咬牙切齿,开了城门,横抬双斧,出马阵前。
  明阵中,廖钢便抢出阵来。两个并不打话,二马相交,斗到二十余合,阿利奇终是力不抵敌,先自胆怯,只要走回。廖钢见他用斧错乱,纵马直赶,双手轮起大铜刀,看他脑门上劈将下来,把阿利奇脑袋劈做两半个。¥楚明玉见了,已自胆跳,因吃逼不过,只得横槊出马。廖钢乘着得胜的势,拍马直取,逞起钢刀,直将斲来。原来用力太过,斲他马身半边,楚明玉翻身落马,被后军抢救,曳入后阵。
  廖钢见刀着楚明玉,纵马杀奔入倭阵内。元帅见了,鞭梢一指,驱兵大进,直杀到吊桥下。平秀突越发惶急,紧闭城门。
  城上放下冷箭,乱下炮石灰瓶,明兵不能前进。
  元帅与提督收兵扎住,共议破城之策。提督道:“贼兵如此紧守,如之何可?”元帅道:“彼今穷鬼,不敢更出对垒。青城便是弹丸小城池,粮草不能久持,定然从北门脱逃,便以一支兵马埋伏北边城下,见倭兵出逃,一齐放炮鼓噪,使他不能首尾相接,自相蹂躏,不用追赶,亦可专胜,提督无虞。”提督道:“元帅神筹,人所不及。”元帅即发令箭一枚,遣一员大将,领三千兵,埋伏北门左侧,以待倭兵出城逃遁,发炮鼓噪,只将形势不战不赶,任他走路罢。大将领命去了。
  且说楚明玉被廖钢割他马半边,掀翻落马,幸得后军横拖倒曳,仅体命归阵,平秀突闭城固守。洛正道:“今明兵大闹,城池窄小,粮草乏绝,不可久支。今夜从北门弃城,退据泰安。
  这泰安城固粮足,休养将士,再图进破明兵。愿总兵深思。”平秀突道:“副总之言是矣,时不可迟。”是夜初更,左侧一齐结束,开了北门,不敢把火炬,黑影里潜出城门,才到数里地,一声炮响,火炮齐发,鼓噪震天,伏兵突出,一阵厮杀,擂鼓不绝,倭兵黑影里不知明兵之多少,无心恋战,只为奔突而走,自相践踏,直奔泰安州。及到天明计点,折了五六千兵。
  泰安府尹冠继俊,先前已赴济南,城中空虚,倭兵猝至,乘其不备,突入城中,剽掠备至,此扎败残之兵,闭城自守。
  城中百姓哭声震天,无不出城奔避。不提。
  且说杨元帅又得一阵,分兵守把青城,还入武定,安接大队兵马。功绩簿上,标写廖钢之头功,便行文书申奏,休兵息马,赏劳三军,时值严冬,朔风速吹,士卒呵冻,元帅为忧。
  督抚江有古禀道:“曾在益州西羌之乱,朝廷征讨剿灭,伊时朝廷颁赐纩衣十万件,才到济南,益州兵马已奏凯而还,天气未寒,纩衣申奏留置济南,尚此积在库里。今士卒呵寒,申奏朝廷,一面颁给士卒,正合事宜。”元帅大悦,一面送输济南库中纩衣来,颁赐三军,一面具由申奏。士卒欢声动天。
  元帅日与提督诸将佐设宴相贺。一日,元帅道:“今天气猛冷,年底尚远,惟当俟新年和畅,更图出兵。只可休兵安营,以养士气。”提督道:“元帅之教说得是。如今严寒,士卒俱冻,那里动大军?”于是元帅发令箭,分领原拨军马,各自屯扎,以备不虞。其余大队,守住武定,待到开年天气和畅,别行听调。
  话分两头。却说平秀突,一夜奔窜,真是慌不择路,才入泰安城,叹道:“俺为将数十载,未尝如此败北。难道出师无名,折将损兵,悔之无及了。”麾下一人高声叫道:“总兵,那里灭自己之威风,奖他人之志气!一番胜败,兵家之常。我营中有的是强兵猛将,这个童子蛮何足怕的。末将自引部下兵,剿他片甲不留罢。”平秀突视之,乃是先锋将吉乎飞,腿伤已苏,咬牙切齿,欲与报仇。平秀突便道:“你便是了的好汉。但今天气寒冻,冰澌载路,难以用武。且待春天,再商计策的罢。”吉乎飞唯唯而退。
  且不说吉乎飞大谈。再说元帅在武定,日与诸将佐探他倭营事,为只为犒休兵马。看看到离年不远,设宴赏犒。此时,逆风连日紧吹,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怎见得好雪?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
  元帅登了营垒上,回望家国俱杳,禁不住思亲恋君之怀,咏了苏东坡“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烫酒自酌,连到大觥,酒醺涌上,诗兴发作,便展了花幅,拿起端砚,磨好香墨,蘸笔起来,写下即景五言排律一篇。诗云:
  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
  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
  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苗。
  价高村酿熟,年稔府梁饶。
  葭动灰飞管,阳回斗转杓。
  寒山已失翠,冻浦不生潮。
  易挂疏枝柳,难堆破叶蕉。
  麝煤融宝鼎,绮袖笼金貂。
  光夺窗前镜,香黏壁上椒。
  斜风仍故故,清梦转聊聊。
  何处梅花笛,谁家碧玉箫。
  鳌愁坤轴陷,龙斗阵云销。
  野岸回孤棹,吟鞭指霸桥。
  赐裘怜抚戍,加絮念征遥。
  坳垤审夷险,枝柯怕动摇。
  皑皑轻趁步,剪剪舞随腰。
  苦茗成新赏,孤松订久要。
  泥鸿从印迹,林斧或闻樵。
  伏像千峰凸,盘蛇一径遥。
  花缘经冷结,色岂畏霜凋。
  深院惊寒雀,空山泣孤 。
  阶墀随上下,池水任浮漂。
  照耀临清晓,缤纷入永宵。
  诚忘三尺冷,瑞释九重焦。
  僵卧谁相问,狂游客喜招。
  天机断缟带,海市失鲛绡。
  寂寞封台榭,清贫怀簟瓢。
  烹茶水渐沸,煮酒叶难烧。
  没帚山僧扫,埋琴稚子挑。
  石楼闲睡鹤,锦 暖亲猫。
  月窟翻锦浪,霞城隐赤标。
  沁梅香可嚼,淋竹醉堪调。
  或湿鸳鸯带,时凝悲翠翘。
  无风仍脉脉,不雨亦萧萧。
  欲志今宵兴,凭诗祝舜尧。
  题罢一咏,尽日痛饮,至晚景无话。
  自此之后,屯驻军马。过了一旬,正是年除,送旧迎新。
  提督以下诸将佐,俱贺了新元,宴筵庆祝,几日尽欢。自此,姑不论军情之事。又过了月余,渐渐的云薄风轻,冰消澌流,马息兵休,正拟出兵搦战。
  且不言杨元帅出兵。先说了平秀突,在泰安州城门紧闭。
  过了年底,日与诸将计策,进攻济南。一日,剽掠民家女娘中,有一个美貌女子,年可十六七,腾空踏云,其疾如飞。平秀突仰视大惊,待他落下地上,便走近向前,问道:“天仙娘子用那个法术,这般的飞腾了半天的上呢?”那女娘也不羞涩,开言答道:“将军请安。一剑小枝,何足挂齿了。”平秀突知他异术,复道:“敢请娘子到里面营中,俺有说话的。”那女娘道:“将军要我怎么,难道明阵中金盒偷的来罢?”平秀突道:“神仙神子,如能立此大功,可以为压寨夫人,可以为千金酬功的呢。”女娘笑道:“百万军中大元帅之首级,只直千金了的?”平秀突忙掩口道:“嗳哟,俺之失了言。百万为酬,有何难的?固请到营中再言罢。”女娘道:“有语即说,何须再去?”平秀突不便强请,便道:“神女娘子,神通广大,半夜三更,闯入明阵,斩了那童子元帅一个头级来,使我得他锦绣江山,娘子不患做得皇后,同享富贵,可不是快活的么?”女娘肚里想道:“我之先生谓我,百万军中自有贤配匹。我且乘此机会,试为看一看明军阵中,有何不可?他说的甚么皇后、压寨夫人,总是放狗屁之话。我身岂可污他这个瞔舌南蛮的丑。”想毕,说道:“妾身粗解驾云乘风之术,视他万阵中,似同平地。妾虽不才,红线之术,好不专美于古。今取他一颗头,如囊中取物,瓮中捉鳖了。”平秀突大喜道:“娘子何时可行?”女娘道:“只今夜往他,未及三鼓可回了。将军无虑。”秀突再三嘱咐,说罢,那女娘登进腾云不见了。
  平秀突大为诧异,请了洛正、吉乎飞,俱说女娘之事,酌酒相贺。洛正道:“总是总兵洪福,如得他首级,其余便是无头的鬼,一举可以鏖灭。”吉乎飞冷笑道:“总兵安知不见卖他的,到得三鼓可知呢。”秀突不乐,只话一会子,各归不题。
  且说杨元帅,是夜明烛依剑独坐,阅了兵书,方思战伐之事,忽然寒风飒飒,旗脚飘声,烛火灭而复燃,冷气袭人。元帅异诧,手拿牀前之剑,整襟危坐,忽见一个女子身轻如飞燕,腰细如流莺,特立在面前。
  元帅定睛看时,却是头梳高髻,戴着八宝结凤尾冠,身粉内妆,穿着银红撒花短绫衣,脚踏云头独嘴履,腰束撒绿洋货纹招文袋,手把龙泉两环剑,天然一般风韵,纵可丹青画不成的。
  元帅一见,便莞尔笑道:“娘子半夜三更,容易入此千军万马之中,如同平地,手执匕首,可知为刺客。何不立斲我这颗头,以献贼营。伫立有何所思?难道我不引颈受刀了么?”那女娘掷了手中匕首,双膝跪下,道:“大人君子,乞恕狂妾。妾有衷曲,可以仰道呢。”未知哪女娘有甚衷曲?所诉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沈袅烟舍剑诉真情 吉乎飞出兵说奇计


  且说剑女娘想他师父“万军中贤配”之语,假意应诺平秀突之方,挟匕腾空,霎时到了武定阵中,按下云头,听了一会,已是正二更头。只见杨元帅独坐帐中,烛光如昼,见元帅顶盔上,两道红光冲起,女娘知是他命世之英雄,上应天宿,尤为惊喜,飞身入他帐中,立在跟前。
  元帅不动声色,莞尔笑道:“娘子半夜三更,千兵万马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认是刺客,仆虽不武,何怕一死。若畏了,引头受刃,便不是男儿呢。”剑娘当下掷剑在地,双膝跪下,叩头请罪。元帅扶起,向前道:“娘子何来?有何事体,如是重礼?”那剑娘再拜,站起身道:“妾本楚人,姓沈,名袅烟,早失怙恃,流落羁旅。年十岁,遇一神师,谓妾可教,授以剑术。师之所教三人,即秦海月、金彩凤、沈袅烟。袅烟,即妾也。俱得师父妙诀,驾风腾云,便同平地,一瞬千里,妾最称妙。神师常戒妾自重,无为浪杀:『你年十七,当仗剑于百万军中,得侍君子,舍术归正,永为箕帚之人。』妾今年是十七,所以自为俘虏,借此机会,得侍于大人君子,至愿毕矣。如蒙大人海容,妾身自此庶有归宿。未知大人慨允?察妾衷曲,置之麾下,不胜感激之至。”元帅听罢,大加叹赏道:“仙娘重义,救我濒死之命,又许终身之托,自义深恩重,曷不铭心镂骨,以谢仙娘之志。”乃与酌酒论心,秉烛虚衿。及至深夜,相携入帐。正是:剑战之光,作为花烛之辉。刀斗之响,可做钟鼓之乐。一夜恩情,山重海深。
  次日,各自早起,相与周览营寨。袅烟指示昨夜按下之所觇觑盔上红光之事,相为说笑。一连过了三日,袅烟晓起妆来,前谢道:“妾得蒙大人不弃,遂此平生之愿。但此戎垣碧油,非妾久留之地。元帅神武,不日当扫除凶丑,功业隆盛,妾当有再见之日。从此告辞。前面盘蛇谷,甚险恶,元帅慎之。”元帅道:“仙娘若去,更有秦海月诸人,将为复来,则奈何?”袅烟道:“是则非所虑也。妾自为见大人,甘为倭首俘虏。海月诸人,倭虏无相会之机。且妾已许身于大人,以剑为术,本自一气相连,谁敢为害于元帅。况又元帅顶盔上两度红光,虽有万剑,那能冒犯。临阵剑戟之中,兵刃不敢近呢。”说罢,便腾身上空。元帅将欲再问,业已不见了影响。
  元帅一面怅恋,一面诧异,须与诸将佐备说其事,莫不赞叹,俱贺元帅神威,慑伏神人,有此神助。按下不题。
  却说平秀突,是夜不见剑娘之告回,始知见卖,愤恨不胜。
  后又闻知剑娘归顺杨元帅,勃然大怒,拔剑斲案道:“掩不杀他童子蛮子、么魔剑女,叵耐誓不回兵。”此是后话。
  且说吉乎飞,次日见总兵道:“昨夜女子果割得童子蛮子头级回来,则末将当可厮杀无头之明兵了呢。”平秀突无言可答,益为羞愤无聊。一日,营中无事,倚在牀边,身体困惫,正在睡觉起来,忽有一只大虫,张牙舞爪,直向前咆哮起盘旋来,平秀突大惊,大叫一声,却是南柯一梦,不胜诧异。
  忽闻营前吆喝,又有几个小卒报道:“营外有一个皂衣皂冠的道士,高谈大笑的道:『欲破明兵,当邀见俺。』吆喝不已,有似疯呆的。更又厮打小的们,逐又不去。前来敢告,总兵裁处罢。”平秀突正合梦里大虫咆哮,沉吟半日,乃道:“有客在门,曷不邀来?”小卒们喏喏连声去了。
  一盏茶时,但见那道士生得古怪,凹眼凹鼻,鼻孔朝天,唇褰齿露,一面胡顺,五短身材,头戴一顶束发抹眉巾,身穿一领沿边皂布长袖直裰,腰系杂色短顺吕公縧,足着一双云头点翠青布履,背上悬松纹古定剑,傍系两口双葫芦,昂然步上营前来。平秀突起身,迎坐施礼。
  茶毕,平秀突道:“仙道远来,有何台教?在下不知鹤驾束枉,有失远迎。”道士道:“不妨。总兵不能破明阵为忧,贫道虽然不才,簿施小术,定然使用兵片甲不留,尽在灰烬中,总兵无虑。”平秀突大喜道:“诚如仙道之言,计将安出?”那道士道:“前总兵之出兵无功,总是秦人不识越路。自此五十多里,有个盘蛇谷,谷中无水,惟有一潭,名曰白龙潭。潭水深碧寒凛,人一饮之,遍身青黑,语言不通,肚里疼痛,死去活来。马饮此水,登时痛腹,走动不得。只为引诱明兵入于谷中,明兵接战困倦,过水必饮,马亦渴饮,人马俱病。此时数千之兵,足以鏖百万之众。又是盘蛇谷只有入路,没有走路。此时填塞谷口,分数千兵马把守,敌兵又不可战而渴死。愿总兵分兵诱敌,只到谷前。贫道又以神兵掩杀,使他不得不走入谷中。不出三五日,明兵可无孑遗的。这时明国之锦绣江山,何患不为总兵之有?”平秀突听来大喜道:“仙师之高姓大名,尚未听教。”道士道:“贫道姓欧,名一鹏的便是。素居此州,云游四方,只望佳气而行。今总兵营上,天气葱郁,所以前来助势,非有所求的呢。”平秀突道:“仙师不戒荤腥么?”道士道:“道家素与佛家有异,不用很戒的。”平秀突随命取樽酒肴膳来。一时摆上一桌大鱼大肉果酒来,各自用过。漱口茶毕,道士道:“总兵先自分兵,准备诱敌的策,以待明天好生计较罢。”于是平秀突即命楚明玉分兵五千搦战:“都不要赢他,佯输诈败,引他远追,自有计策。”又命吉乎飞领兵五千:“又不要赢,不战自退,诱他到盘蛇谷口,自当有照应。”又使洛正领一万精兵,埋伏盘蛇谷五里外,见明兵到谷口外,闻炮声杀奔前来,掩后斯杀。分拨已定。
  次日天明,秀突自领大队军马三万,副将十员,一同欧道士,向武定三十里外设寨立营,多设木檑火炮,四边严防。
  话分两头。且说杨元帅,见倭营遣了刺客,虽然那剑娘归顺,不胜愤恨,便与提督、先锋计取泰安之策。江有古道:“泰安素称城高濠深,难以容易拔块,正宜分兵挟攻,使贼接应不暇,然后大军斯杀,可以全胜呢。”元帅道:“督抚之言,正合吾意。”遂拨七千精兵,廖钢领之,从左道出,为先锋。
  又拨一万兵,李尚好、江有古领之,从右道出,为后队。元帅自领一万三千兵,为中军。总为三万兵马,浩浩荡荡,向泰安进取。
  行不满五十里,却好半路里接着倭兵一队,为首大将楚明玉,使口泼风刀,坐下一匹卷毛赤兔马,当先出阵。廖先锋见了,把兵马暂退一步,列成阵势。廖钢出马横刀,厉声高叫:“反贼听着,你们败军之首,何不自缚纳降,起兵复抗,损害生灵,人神共怒,尚不知死,今日誓当诛尽杀绝!”楚明玉听罢大怒,也不答话,前来接战。斗不上五六合,楚明玉引军败走。
  廖钢正在追赶,倭阵上又出一员将,便是吉乎飞。明阵上李尚好出马相接,吉乎飞又不接兵,不战自退。
  李尚好也不追赶,会合元帅大队人马,一同上帐,商议攻取之策。李尚好道:“倭酋出兵取战,不败先退,是诱引之计。不宜赶追,恐中他计。”廖钢道:“提督之言错矣。贼兵屡战屡输,脱身而逃,那里敢生诱敌的工夫?当取不取,过后难取,更待何时。”元帅道:“这贼头势穷力尽,有何良策?正好乘此机会追杀。”遂不从提督之言,引兵追赶。
  元帅便将军马分作三路,杀奔起行。行不上十里,只见前军报来,有倭兵在前拦住。廖钢到军前看时,山坡后转出一彪皂旗军来,只见那倭将分作四路,向山坡前摆列,如黑云涌出千百万人马。一员猛将,横着三尖两刃刀,立马阵前。怎生打扮?但见头戴明霜镔铁盔,身披耀日连环甲,腰系龟背狻猊带,足着抹绿云根靴,执着铁杆狼牙棍,手执三尖两刃八环刀,坐下双翼千里马。前面引军旗上,写的分明:“大倭副总兵洛正。”元帅看了,道:“倭军总兵,必是上将。谁能去拿?”话犹未了,李尚好舞起青龙偃月刀,纵下雪狮马,飞出阵来,也不打话,便与洛正相拼。斗到三十余合,洛正拨过刀,虚架一架,望本阵便走。李尚好骤马追赶,洛正引了败军,奔转山坡。李尚好调兵追赶。约有一二十里,听的四下里战鼓齐响,山嘴左边早撞出一彪倭兵拦路。李尚好知有预备,急分兵迎敌。右边手下又撞出一支倭兵,前面洛正勒兵回来夹战。李尚好分兵四下救应不迭,被倭兵撞做两段。
  却说杨元帅引兵在后面厮杀是,不见了前面军马,急寻门路,要杀回来,只见胁窝里又撞出倭兵斯并,喊声震地,四下里撞击,左右被倭军围在垓心。杨元帅调拨众将,左右冲突,前后掩杀,寻路出去。
  正在奔并厮打,忽见阴云闭合。黑雾遮天,白昼如夜,不分东西。李尚好心慌,急引一支军马,死命杀出。昏黑中,听得前面鸾铃声响,纵马引兵杀过去,至一山谷口。只听里面人语马嘶,领兵赶将入去,只见谷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李尚好杀到里面,约莫西日将螟,方才风定云开。李尚好厮杀了半天,不免神思困倦,且就这里立寨权歇,暂停战马,以待明天,却寻再鏖。
  再说杨元帅正在厮斗之时,忽见前军黑云四起,军士对面都不相见,黄沙乱滚,知道妖法,急拔宝刀在手,就在马上作用,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把剑指点之处,阴云四散,狂风顿息。倭兵不战自退。元帅驱兵杀透重围,进到一座高山,迎着本部军马,且把粮草头尾相衔,权做寨栅。计点将佐,幸无散失,于是放心安歇一夜。
  原来倭阵上作起狂风骤雾,沙石走飞,正是欧道士妖法用来。元帅所授《阴符经》,正正方方的法,无有不备。这般妖法,便是邪不犯正。是故元帅一咒语,一挥剑,便见云开风息,妖法不能作用些儿了。此是慢话,姑且休题。
  且平秀突见欧道士妖法,沙石飞走,黑雾狂风,得了一阵厮杀,明兵四散,不胜大喜,道:“仙师法术,这般神明,得此全胜。明天亟施神法,教他明兵无有遗类。”道士道:“只为总兵出力,以显神功。贫道薄解天文地理,奇门屯甲之法,又有恶兽猛虎之前驱,外且火龙火虎,焚阵烧兵之法,俱在这葫芦之中。总兵,何患明兵之不遗片甲?”平秀突喜之不胜,重整杯盘,尽醉而罢。晚景不题。
  次日,两阵里花腔鼍鼓,杂彩绣旗摇处,明兵阵门开了。
  杨元帅出马,雁翎般摆开,左边李尚好,右边是廖钢,威风凛凛,浩气堂堂。廖钢出马阵前,高声叫道:“今日定要决一输赢。走的不是好汉!”倭阵中,平秀突出马阵前,左手下洛正,右手下吉乎飞,雄赳赳相对;背后欧道士,背负松纹古剑,又挂着葫芦,坐在马上。元帅知是妖人之道士,问一声:“谁人立斩此贼?”话犹未了,廖钢举刀跃马,杀奔垓民。倭阵里,吉乎飞使两口双刀,骑一匹劣马,飞出垓心,两相敌战。在阵前,斗不上四五合,吉乎飞拨回马,望刺斜里便走。廖钢乘着胜气,纵马飞刀,尽力追赶。两军齐吶声喊。元帅、提督一声直杀,平秀突抵敌不住,且战且走。约莫又十余里,洛正复跃回马迎战,李尚好直来接应。又斗到十余合,洛正急把马一拍了,直奔走,寻旧路走了。李尚好呵呵大笑道:“天杀的草寇,但知败走了。”一直赶逐。
  元帅大队一齐追奔,又到十余里,见是一个山坡谷口,倭兵又退在一望之地,结成阵势,后军中闪出皂直裰一个道士,挺身出马,取下背上葫芦来,把剑去击那一个,敲得三下,只见顷刻卷起一阵黄沙来,罩的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喊声起处,豺狼虎豹,怪兽毒虫,就这黄沙内卷将出来。又有无数神兵,从半空中乱滚下来。明阵众军大惊,急躲走避谷中不迭。倭阵金鼓动地,以助兵势。李尚好领兵到谷中看时,谷内倒是天地晴朗。明阵中那里知倭阵诡计?直驱大队,为猛兽神兵所迫,尽入那谷中奔避。
  此时杨元帅在马上早看他妖法,满谷里妖兵毒兽,即便掣了那松纹古定剑,指看敌军,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道金光射去,那怪兽猛虎都自黄沙中乱纷纷落于阵前,登时云开天朗。众人看时,却都是白纸剪的虎豹走兽之类,神兵总是草豆散落,莫不骇异。元帅只见大军避他神兵猛兽,又为黄沙漫天,谷中无是,悉数钻入那谷,麾下只余数百骑。元帅无奈,不知其计,复策马入谷中,杀到里面相会。
  约莫是初更左侧,一天星斗灿灿,初月微明。月光之下,打一看时,四面尽是高山,左右俱是悬崖峭壁,仰见崇岩峻岭,无道可登。
  未知此谷何名?元帅大队兵马如何脱出谷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廖先锋误陷盘蛇谷 杨元帅做梦白龙潭


  再说平秀突,见了欧道士妖兵漫天,日色无光,尽驱明兵于盘蛇谷中,喜的不胜,只为奉承妖道士之言,是夜设宴款待道:“仙师神法如此高明,成功之后,俺当奏于我国王,封为国师,以享万钟之禄。”欧道士呵呵大笑道:“富贵吾所不愿,只为总兵出尽贫道之力,以显总兵神功罢。”当夜尽欢而罢。
  次日,总兵又设大宴,与欧道士计议进取中原之策。道士道:“我见明营中元帅,便是不满三尺。明国选将出师,以此口脗尚黄、乳臭未干之小猢狲为元帅,可知明朝无将才。以他略解妖法,得这非据的任。今已囚闭盘蛇谷中,不满十日,可见全数饿死了。明国江山,便为总兵之有。但神兵厮杀,自有我军之操练神法,如法助势,然后神兵益强。总兵选了精兵五百,皆用皂衣皂甲皂旗。背上各带铁葫芦,于内藏着硫黄、焰硝、烟火药料。各人俱执钩刃、铁扫帚,口内都着衔芦哨。操练坐作进退之法,为之中军。贫道自领皂甲军,如法作起,所向必更无敌呢。”平秀突大喜,于是选了精兵五百,皆执皂旗皂甲,俱为准备,属于道士,依法作起。欧道士领那五百神兵,各取火种,自佩那面聚兽铜牌,把剑去击,敲得三下之法,一齐练习,将为进兵中原之计。不在话下。
  且说当日廖钢、李尚好大队一军,为倭兵诱引,又被妖道士妖法,天昏地黑,妖兵猛兽漫天打下来,虽赖杨元帅用《阴符经》扫妖之法,云开天朗,草马豆兵尽落阵前,已为妖法所驱,天昏之中,趱入山坡谷中。
  元帅见时,麾下只有数百骑,一阵不可两截,并向谷中进兵。看那山谷时,尽是高山削壁。大队人马厮杀了一日,兵马困疲,饥渴俱甚。四下里寻水。
  原来这中无有一井一川,只有一大大的潭,潭水寒冷。一阵人马,尽日鏖战,饥渴都甚,争赴潭边,围住争饮。元帅见此军马之乏饥,这里权立寨栅,埋锅造饭,歇了一宵,再定计议。不料都饮潭水之军,无人不登时遍身青黑,语言不通,战抖抖肚里疼痛起来了不得。战马俱为颠仆尘土中,腹痛,死去活来。
  元帅大惊,星光之下,待寻归路,四下高山围匝,不能得出。欲为退兵,谷后倭兵大队围住把守,复以乱石擂木填塞,水泄不通。又欲前进,谷中为二十多里,亦以巨木岩石,天堑充塞。其外,倭兵蚁屯蜂拥,金鼓动地。
  元帅知是中计,陷沈袅烟所戒盘蛇谷,心下忧闷。幸喜辎粮不以散亡,只是谷中无水,督令军中凿井数百,深至十丈许,总不得水。一边招至偏将万世业、孟国辉二人,四下里探听出路。
  两人退出,打扮猎户行色,仗了钢叉,行到山中,四边不见人烟,都是乱山迭嶂,行了几个山头,是夜月色微胧,远远地望见山畔一点灯光。万世业道:“那里有灯光之处,必是人家。我两个且寻去,讨些饭吃。”望着灯光,拽开脚步,奔将来。未得一里,来到一个去处,傍着树林,破二作三数间草屋,屋下破壁里闪出灯光来。
  万、孟二将推开扉门,灯光之下,见是个婆婆,年可五旬之上。二人下钢叉,纳头便拜。婆婆道:“我只道是俺孩儿来家,不想却是客人到此。客人休拜,你是那里猎户?怎生到此?”万世业道:“小人原是湖州人氏。旧日是猎户人家,因来此间,做是买卖,不想正撞着军马热闹厮杀,以此消折了本钱,无甚生涯。同伴二人,只得来山中,寻讨些野味养口。谁想不识路径,迷踪失迹,来到这里。投宅暂宿一宵,望老奶奶收留则个。”婆婆道:“自古道,谁人顶着房子走哩。我两个孩儿也是猎户,想如今便回来也。客人少坐,我安排些晚饭与你两个吃。
  ”万、孟二人齐声谢道:“多谢老奶奶。”那婆婆里面去了,二人却坐在门。
  不多时,只见门外两个人,扛着一个獐子入来,口里叫道:“娘,你在那里?”只见那婆婆出来,道:“孩儿,你们回了。且放下獐子,与这两位客人厮见。”万世业、孟国辉慌忙下拜。
  那两人见礼已罢,便问客人何处,因甚到此。万世业便把却才的话,再提一遍。
  伊两个道:“俺祖居此。俺是张一,兄弟张二。父是张大,不幸死了。只有母亲。专靠打猎营生,在此三二十年了。此间路径甚杂,俺们尚有不认的去处,你两个远方之人,如何到此间,讨得衣饭吃?你休瞒我,你二位敢不是打猎的?”万、孟二将道:“既到这里,如何藏的,实诉与兄长。”乃跪在地,说道:“小人们实非猎户。我唤做万世业,那兄弟是孟国辉。我两人俱是今征倭大元帅麾下二将。今与倭兵大战,被他妖兵冲散大队军马,不知都陷在那里?谷中无水,唯有一大潭,潭水人马吃的俱是满身青黑,语言不通,马又颠沛死。我元帅特使我二人,探出消息,得水道理。愿英雄指示则个。”那两个笑道:“你二位既是将军,俺是失迎了。将军少坐,俺煮一腿獐子肉,暖杯设酒,安排请你二位。”没一个更次,煮酌肉来,张一、张二管待万、孟二将军。
  饮酒之间,动问道:“俺们久闻杨元帅年轻智深,天文地理,无有不通,用兵如神。今虽误陷谷中,征这倭兵何患奏凯之迟久。”万、孟二将俱道:“元帅雄韬武略,真是命世之英雄呢。”那两个道:“俺们只听的说,原来果然如此。”尽皆欢喜,便有相爱不舍之情。
  张一便道:“你不知这间地理,只此间是泰安州管下,唤做盘蛇谷。只有一条路入去,四面尽是悬崖峭壁的高山。若是填塞了那条入去的谷,再也出不来。多定只是陷在那里了。前头二十多里,便是青石壁,人可单身的行,马不踏蹄。此间别无这宽阔去处。如今你杨元帅屯兵之处,便是盘蛇谷。谷中无水,惟有一潭,曾前潭水清冽,人俱争饮为快。忽自数月前,不知缘何,潭水汹沸,水色变黑,人或饮来,满身青黑,语言莫通,肚里疼痛起来。此近居人,亦可不知怎么缘由。如何救出这谷来?谷中左一路,虽甚险隘。行的三十里。这边路口,柏树极多,惟有这路傍两株大柏树,三丈的好,形如伞盖,四面尽皆望见。那大树边,正是谷口。此处居人,犹不识此路。俺是打猎,从这里过,始知此条路。从兹透出,可以脱出了。”万、孟二将满口称谢。过了半夜,天色微明,辞别了张一兄弟,回归元帅营中来了。按下不题。
  且说杨元帅,掘井不得水,谷外倭兵据险而阻扼,鼙鼓震天,一军饥渴,无以救解。正在闷恼,神气烦困,倚枕稍坐,忽有异香满前,两个螺髻女童,环 叮当,来立于前,齐齐躬身,打个稽首,告道:“元帅请移金步,我娘子请了元帅。”元帅惊异,看那女童时,朱颊绿发,皓齿明眸,飘飘不染尘埃,耿耿天仙风韵。便开言问道:“女童何来?娘子问是何位?”那女童道:“元帅不须垂问,到彼当知呢。”元帅道:“往将那里去的?”女童道:“便是无远,只此营中数十步之地。”元帅道:“甚么娘子?不曾拜识,如何敢去?”那女童道:“娘子落难,专等元帅救济。愿垂慈念。”元帅为念军中有事,人欲舍去,一来女童恳恳,二则闻他落难救济,不忍不救,便起身随女童出辕门。行不多远,前临大潭,元帅止步。
  忽见水开路平,女童前引,元帅只为随后。转过一座子墙角门,女童道:“元帅从此间进来。”元帅跟入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拂,四下里都是琼林瑶草。又行过几步,听得潺潺的涧水响。
  元帅看了时,暗暗寻思道:“这个无远的去处,有这般好清溪,军马不患被渴了,又可饮清水饭来。”想毕,看他前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杆。岸上栽种奇花异草,夭桃修竹。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元帅喝采:“好清水了!此谷有的是好水。”顿觉口中生涎。
  过的桥,入的棂星门,抬头看,一所大宫殿,但见:金钉朱户,碧瓦雕檐,红泥墙壁,翠霭楼台。正是柱飞龙盘,淡淡祥光笼瑞彩;帘卷虾须,团团皓月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便是人间帝王宫。元帅见了诧异,心思道:“如此穷山深谷,不意有此琼宫贝阙。”心内倒生惊恐疑惑,不敢动步。
  女童催促,请元帅行。一引,引入门内,无非是丹墀曲廊,朱红亭柱,都挂着绣帘,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女童从龙墀内,一步引到月台上。听得殿上阶前,又有几个青衣女娘迎道:“娘子有请。元帅进来。”无帅到得殿上,不觉肌肤寒粟,毛发竦然。青衣入帘内告禀。
  俄倾,侍女数十人,簇拥着一位女娘出来。元帅不便抬头仰看,那女娘先请元帅坐锦墩上,元帅只得勉强坐下。那女娘插烛也似拜下四拜,琳琅戛响,芬馥射人。元帅不敢承当,只好避席俯首。女娘拜毕,坐下对面绣墩上。元帅恰才敢抬头,舒眼看时,女娘如何打扮?但见:头绾九龙飞凤童子髻,身穿金缕绛绡长袖衣,腰系蓝田碧玉带,足穿云头朱绣履。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鬟;唇如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正大仙容摸不就,袅娜形象画难成。
  那娘子口中说道:“请元帅到此。”命女童献茶。茶毕,青衣女又执着奇花金瓶,捧酒过来,斟在玉杯内。一个女童替执玉杯来劝,元帅不便推辞,接过杯,饮了一杯。元帅顿览馨复馥郁,如甘露洒心,醍醐灌顶。又有一个为首的青衣,捧过一盘果肴来劝,元帅怕失了体面,拿着玉箸,挟起些肴来就啖。
  青衣又斟一杯酒来劝,元帅又饮而尽酌。娘子教再劝一杯,女童再斟一杯酒过来,劝元帅,元帅又饮了。青衣复托过凤髓鼋肝,又吃了若干。共饮过三杯,元帅便觉道春色微醺,又怕酒后醉失体面,欠身道:“学生不胜酒量,望乞免赐。”娘子道:“元帅不欲多饮,可止。”娘子欠身开言道:“妾,洞庭龙王之末女,双名凌波是也。妾之始生,父王朝上界,逢张真人卜妾之命。真人揲蓍道:『此命前身是仙娥,因尘缘谪降,为王之女,当配人间之贵人,享富贵荣华之盛,悉耳目心志之娱,福禄无疆,终得正果。』妾及长,闻是铭心。妾之姐初为泾水龙君之妇,夫妻失和,再适于柳真君,室家和乐,一室庆重。父王自闻真人之言,期望妾一身荣华。今南海龙王之悖子五贤,闻妾身薄有姿色,求婚于父王。吾洞庭,即南海管下。父王不敢严斥,躬往南海,备陈张真人之言,拒之不从。南海王反为悍子,以父王之惑于涎说喝责,求婚益急。妾自料若在父母之膝下,怕辱及身,抽身遁逃,来寓于此地。此地即父王之别宫,而他所不知也。南海王谓父王匿女拒婚,威逼日甚。那五贤广探海泽,知妾之在此,欺侮孤弱,自率大兵,欲逼贱妾。妾之孤节贞心,上感天神。此潭素称白龙潭。昔洞庭有白雪神龙占居此潭,潭水清甘,人有疾病,一饮潭水,便得疗病。父王知是胜地,营立别宫,有时来居。自妾来居,潭水变而寒冷,常若冰澌。又复昏黑,不能见底。他国之兵,不能轻人。妾赖是姑保,恐非长久之策。今日幸遇元帅打陋地,诉此危衷。目今王师暴露,又不得甘泉,饥渴困甚,妾岂不效劳,便将甘露而浇之,潭水前如清甘,饮病之兵马,一饮自疗。”元帅听毕,不胜大喜,道:“多蒙娘子神功。五贤孽畜,如是悖慢,仆虽不武,当以所领本卒,一时扫除,以正其罪,为娘子永无患害。娘子既有上天神师之筹命,当为人世富贵的像。学生虽然不自妄拟于富贵,今职居元帅,且娘子深居潴泽之中,罕见尘世之人,虽欲托身于世人,恐未易得。敢问娘子结好于此夜,以遂三生之愿,实是天缘之定。娘子盛意,亦如是么?”龙女道:“妾身敢邀元帅于患难之中,诉衷曲,冀救济,妾身之永托,不待月姥之绳。儿女之情,虽不宜先自发口,真人之言已自不讳而悉告。妾心无他,庶当谅烛。但不可造次侍御者,不有媒妁之言,不待父母之命,一不可也。鳞甲之腥,未及永变,耆鬣尚存,爪尾未除,臭陋之质,不敢于尊贵之昵侍,二不可也。南海太守,极甚狂妄,又不猖獗,每自外探窥妾动静,若知妾身属于他人,必将激其怒,促其锋,以起平地风波,三不可也。伏愿元帅勿以妾身推诿为咎,以俟日后之自诣,永侍巾栉之末,大人谅恕罢。”元帅笑道:“娘子之言,允合礼义。娘子天缘,已在于学生。天意所在,不但以父母之命为重,况又尊堂已知娘子避身洁居,以遂尘世之缘,当知学生之相会,此不可固拘大义也。娘子神明之质,灵异之性,变化不测,非人世所可比,鳞鬃之嫌,微细之事也。学生奉天子之命,将十万之众,飞帘为之前遵,海若从而殿后。其如南海小孽畜,视之不如蝼蚁,驱兵一麾,不劳而屠,是不足忧也。良辰不可虚度,天缘不宜迟久。娘子通明之智,惟再思量罢。”娘子听来,更无辞谢之语,只为俯首不答,两颊飞红。元帅见此光景,又是爱怜,又是色胆天大,乃命进酒。娘子遂令青衣端上玛瑙之盘,琥珀之杯,水陆之味俱备,山海之珍极丰,大排筵席。及至夜深,相携入寝。华烛辉煌,恩爱缱绻,有不可尽述。
  欢娱之夜,容易得曙,于焉月色西沉,明星灿烂。忽闻一声疾雷,轰隆轰隆,簸弄一阵潭水,掀动水晶宫殿。龙女大惊,无数侍儿飞奔,苍黄道:“大祸至矣!”未知雷声有何变?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白龙潭元帅破阴兵 洞庭湖龙王设宫乐


  且说杨元帅,正在龙女宫中,燕贻新婚,蓕戟之色,较辉花烛之光;刁斗之响,相伴琴瑟之声。忽有疾雷掀殿,金鼓震地,龙女大惊,不知所。龙女飞奔颠倒,报道:“大祸至矣!南海太守,大驱百万水疾,扬旗挥戈,来劫潭外,高声唱辱,要与元帅决个雌雄,将他死生。”元帅奋起,大怒道:“业畜狂童,那里敢尔!”拂袖出门。
  但见南海大军,围住白龙潭,重重迭迭,铁筒相似,喊声大震。
  元帅使命拿来,自起战马,盔甲妆束齐整,横着尚方御赐剑,跃出阵前。南海阵中,銮铃响处,五贤跃马出对。如何打扮?
  但见,头戴镂金荷叶盔,身穿锁子梅花黄金甲,腰系锦带弓和箭,手执纯钢刀与枪。马颔下垂照红缨,人面上生撞天瓦黑。
  高声大叫:“你不是人间小猢狲杨少游么?你称名元帅,可知明国无人。只与倭兵相战,并不关我。那里敢来水国,掠人之妻,法不当恕。今日决与你决个雌雄,你死我活。”元帅答道:“如你孽种,本不足污我兵刃。婚姻之事,两边和好,媒约相须,父母俱许,然后始为约成。你以海中小业畜,口边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敢祟唐突,劫逼龙宫之稚女!至于女娘,离父母之膝下,避居自净,你罪不赦。我与龙女有前世之宿缘,天神预筹,已成前宵之花烛,正是天缘凑定,人意俱合。何物你小畜生敢掠人之妻!难道我是龙女之丈夫,任你狂童之劫缘么!你尝我手中剑头的滋味。”五贤大怒,挺着三尖两刃刀,出马直奔杀来,元帅跃马相接,两马交斗,众军吶喊。战不上五六合,五贤那里敌得元帅神勇正气、仙人智略。五贤料得赢不得,喝一声小歇。元帅笑道:“任你的歇罢。”五贤无心恋战,霍地勒回马,拖了刀枪,绕着阵脚,落荒便走。元帅看他遁走,一麾而追杀。
  那时千万种水族,鲤总兵、鳖参军,一齐败走。败鳞残甲,满地腥血。五贤身被屡枪,不能变化,蜒蜒然落在地下。明军一时拥上来活捉背剪缚了。于是元帅鸣金收军,众兵将南海太子缚致麾下。元帅大悦。
  忽又门子报道:“白龙潭龙女娘子,躬诣营前进贺。”元帅大开辕门,下阶亲迎,同到碧油坐下。遂命麾下拿入南海太子。
  于是五贤满面羞惭,不敢举头。元帅命解其缚,高声喝道:“你小业畜,敢肆悖慢,无端劫逼龙君之女,又敢兴兵造逆,力抗天兵,罪当合何律!”五贤无辞可对,只称死罪。
  元帅复道:“你罪实合诛戮,念你父王博施雨泽之功,姑恕死罪。”只取皮鞭,打了二十鞭后,喻道:“你自今快悛旧恶,无复肆恶。若其再致兵箭之时,断不容诛罢。”五贤叩头,只称:“不敢,不敢。”元帅乃命曳出阵外。五贤只自逋头鼠窜,望南海去了,不敢正眼看觑洞庭龙王。此是后话。
  且说龙女娘子,赞贺元帅洪功,又感活命之恩,大犒三军。
  正在含饱颂德,忽在西北上祥光瑞气,葱葱郁郁。彤云彩霞之上,旌旄宝幢,冉冉而至。
  更有紫衣使者,趋进跪告道:“洞庭龙王,知是元帅破南海之兵,解公主之急,本宜躬谢辕门,颂贺圣德。争奈水宫职守,不便擅离。敢请元帅暂屈,又与公主同回,以开东牀之宴。谨遣陪臣敢请,元帅忘劳暂屈了。”元帅谢道:“多感龙王厚意。但身统大军,壁垒有守,有难离次。且此去洞庭辽远,不是造次可到,掌兵之臣岂可久旷,所以不敢从命。”紫衣复告道:“蛟骖已待,一刻可到。愿元帅无虞。”龙女接口道:“洞庭虽云遥远,水国之法,瞬息千里。且父王欲谢相公之恩,但愿相公以暂时之劳,无负父王之望,与妾身同车,尻轮雾軿,不患千万之遥,况此无多远的呢。”元帅应诺,遂与娘子同为登车,揽辔而坐。
  但见霎时登空,绣幢宝盖,飘飘扬扬,行走如飞。前面绣旗引路,鼓乐喧阗,十分热闹,行过那里。一路行来,又见一个石头牌坊,玲珑剔透,上面横书斗大的三个金字:“洞庭湖。”复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金碧辉煌。又到不上几步,忽见前面别一洞天,宫门高耸,殿阁巍峨,十分都丽,总是球宫贝阙,琼楼玉榭。转过两层,便是一道垂花门。进了门,只见两傍游廊,层栏曲槛,中间白石函子,种着许多仙草奇花,幽香沁入心髓。
  陪来的紫衣,于是命落下轿来。只见珠帘响处,走出许多美丽侍娥来,笑容可掬,争道:“姑娘来了。姑娘可好么?姑娘进宫了,慢慢的朝见王爷罢。”龙女答应着,扶出轿车道:“相公,这是妾之所居,暂为休息,待父王出来拜见罢。”于是元帅同龙女下了车,走进宫中。但见曲榭雕窗,耀人眼目,锦茵绣毯,翠幕朱屏,迥非世间所有。正中一座榻上,放着一张小炕桌,紫檀雕刻,极其精工。桌上放着一个金炉,不知焚着什么香来。傍边有一盘佛手,金色灿烂,异香扑鼻。
  侍娥们先将引枕、靠背挪好了,让元帅坐定,遂又捧上香茶。
  只见十数个侍儿,俱为丰姿秀曼,羽衣蹁跹。又有一个美丽宫娥,自外而至,捧着几个瓶盒,跟着便是一瓶佳酒,二盒仙果,四品肴膳。
  元帅向龙女道:“我尚未奉谒王爷,反蒙惠赐先施,真是却又不恭,受又有愧。如何是好?”龙女道:“相公说那里话,父王方有公事,未即前来迎见,先将薄酒送来接风。相公远路劳乏,可将酒果吃些儿。过会儿罢,父王定然就来了。”元帅道:“你说的,行客拜坐客。那有反劳王爷先来之理?我们吃些点心,先去奉谒王爷,才是正经的。”龙女遂令侍娥将酒果肴膳摆上来。真是玛瑙盘上珊瑚杯,琥珀盒里水晶果。
  尽是水国上品的美味,都不知何名,但觉香佳异常。
  此刻元帅也堂肚中乍乏,便将酒馔与龙女相酬饮下,又用过略下果肴之类。漱口吃茶毕,紫衣使者又前来禀告道:“龙王千岁爷,请元帅到殿上相会呢。”元帅未及回话,又有十数个宫娥进来,告道:“姑娘同元帅进宫。”龙女领诺。
  元帅便起身,随紫衣到前面看时,殿宇雄伟,都是水晶攒成的。祥云迷龙墀,瑞气罩凤砌。金碧灿烂,灯烛玲珑。当中殿上,坐着一位龙王,但见隆准龙颜,方口大耳,玉簪珠履,锦袍乡袄。珍珠帘卷,风羽扇天,净鞭三声,文武两班,威仪肃肃,趋走济济。
  元帅立在丹墀下,将行四拜礼。龙王丞令紫衣止道:“家人相见,不须拘礼,教寡躬受不得,难为了,也罢。”只亲自下阶躬迎。元帅上殿,赐锦墩坐下,道:“东牀娇客,岂可草草套礼?”于是龙王正位坐了,元帅陪席相对。
  献茶毕,龙王开言道:“寡躬德薄势孤,不能使一女安所,为他人侮弄危逼。今得元帅奋用威武,擒破猖獗之狂童,得还栖迟之稚女。恩义感激,天高地厚。”元帅谢道:“大王神灵所及,百神慑伏,敢何有于学生?”龙王道:“末女始生之初,张真人揲蓍算命,前身天上仙娥,因事谪降,尘缘未了,当有大贵,享人间之荣华,悉耳目之娱乐。窃意难得机会,今蒙元帅不弃,得侍巾栉之列,荣感无比。他日头筵,不可无识喜贺席了呢。”须臾,紫衣进前,禀告道:“这间酒席都齐备停当了。”龙王点点头儿,道:“娇客喜宴,不宜草率。先为铺设妥当,然后端上桌来罢。”于是忙的众多紫衣宫娥们,一齐动手动脚,抱了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次将大大齐殿柱的龙凤日月屏子围了,又设了桌椅帐幔,珠围翠绕,炉烧沉香,香烟霭凝,比御榻常设的还强十倍。
  龙王挽元帅之手,移榻坐在铺设之上。龙王南面坐下主席,元帅侧席相陪。龙女绕在父王膝下陪侍。以次摆上酒筵。大家畅饮。自然是山玲海错,珍羞异膳,果品济楚,菜蔬甘味,是不可尽说。众女娥奏起白乐天来,又歌了一回霓裳羽衣之曲,音响节奏,非人世所有。
  须臾,乐止,龙王笑道:“这些歌舞,实在也听厌了。今日便是南海破阵宴,宜奏破阵乐来。”于是壮士百千,列立于殿阶上,手持剑戟,挥击大鼓而进。美人六佾,俱是芙蓉为衣,明月为佩,藕衫飘拂。舞影翩跹,极其雄健。
  元帅听了有趣,便问:“此是何曲?”龙王道:“这本非水府之乐。寡人长女,嫁于泾河王太子。因柳生传书,泾书王太子忽生猜疑。告其父王。因柳生牧羊之困,幽闭寡人长女,大胜苦厄。寡人之弟钱塘君,与泾河王相战,大破泾河君,乃率女儿而还。宫中之人,为作此乐舞,事曰『钱塘破阵乐』,一称『贵王行宫乐』。今日元帅破南海太子,使寡人父女相会,与钱塘事无异,今宜改乐号『元帅破阵乐』,正合事宜呢。”元帅道:“何须改乐号,仍旧好了。而今柳公子何在,愿一相会呢。”龙王道:“柳生那里在此间坐?今以瀛州仙侣,不能擅离职守,不可仓促来会了。”如此饮酒中间,龙王与元帅说此水宫、人世之闲话。
  食供两套,酒至半酣,元帅告退道:“军旅有事,亦不可久旷。从兹告辞,只愿大王享泰。”龙王答道:“这个免不得的。但贤郎再枉未易,水中山川聊可赏玩,贤郎不欲一番游览么?水中之山,自然是只在海中踊腾,或高或低,不出人世的居多。又有人世之山,无有不专体倒影,云烟禽鸟,花木岩壑,俱是影子,纤毫不漏。是故清雅秀丽。倍佳于本山。贤郎暂时赏玩,正为有趣呢。”元帅道:“正是奇景。恐费多日,有妨军务了。”龙王道:“此又不然。水中之影,虽是万里之内,可以坐而指点。半日之中,天下可遍。何患乎费日呢?”元帅闻来,不觉神异,高兴陡发,复道:“诚如是也。有稽半日,有何不可?”龙王大喜,遂与元帅约莫出了殿外。但看有山森罗在前面,也有腾跃矗天的,也有崭劈绝云的,也有飘渺削出的,也有平稳秀丽的。或是彤霞彩影,藏其半面。或是晴岚宿雾,绕其真景。千像万态,霎时变幻。
  元帅大喜,奇异道:“愿闻诸山之名。”龙王指点道:“这在西的是华山,在北的是恒山,五岳俱然。这五岳之外,天台、九嶷、太行、庐山、武夷、剑阁、巫山、三峡、岐山、首阳、俱是前人所游,名称胜地。水亦如潇湘、洞庭,与瞿塘相通。彭蠡、西湖,是吴越之界。乌江、扬子江、钱塘、赤壁,皆一派相分,或以名胜传称,或有因人成名,其来不一。总是有名之山水呢。”元帅一一听来,啧啧称叹。
  龙王道:“这山这水,俱是眼前。元帅随意占出一二可意的处,趁此日色尚早,赏玩赏玩罢。”元帅不觉神驰心怡,如入桃源一路,不知其界,先自心醉,肚里沉思道:“庐山之瀑,武夷之曲,俱是贤圣所盛道者。鼓蠡之洲,瞿塘之堆,尤难一时尽看。我谂闻天台在会稽、雁宕之上,晋人孙绰咏赋,有云:俯仰之间,若已再登。今在这里,一番俯仰,登他周玩,是所愿的。”以是说于龙王。
  龙王道:“贤郎欲登天台,回来更面未易,望贤郎珍重。女儿当有进会之日。”龙女在傍拱手道:“大人之德,天高地厚。以托终身之事,自有再会之期矣。”因悒悒不已。
  元帅亦自为耿耿相别,乃步独向天台山。攀藤穿幽,转弯抹角,渐看千岩竞奇,万壑争流,从以涧水触石锵鸣,山林莽蓁虬枝之间,闻他石磬之声,出自林谷,入闻铮然。元帅惊喜,想到必是兰若不远,这般名胜,宜有有道之师,不妨更进几步,拜佛寻僧,尤为有趣。便又随步更上一层。
  但见一座殿宇,宏深幽邃。山色尤倍葱珑,水声汨滹,绕阁循除。随有几个法侣会集听经。又见一个高年长老,庞眉绿骨,仙貌魁伟,趺坐蒲团,说法诵经。众 利济济环侍,威仪肃敬。元帅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
  那长老见元帅进堂,起身欣迎道:“山深路复,不知元帅之远访,失迎路左,安望元帅厚恕。”元帅复想道:“我以一笻一鞋,访到山门。那长老那里称我为元帅,必是道高识透的大禅。”便欠身答道:“多劳长老起迎,晚坐偶因一时之遐想,敢为叨扰仙山,望大禅指示迷津罢。”那长老道:“一见一面,莫非前世之夙缘。愿元帅里面坐下,敢供一碗泡茶。”元帅谦让,上堂陪席座下。 利进了泡茶,元帅一饮,香馥满口,精神顿觉清爽,不知是何茶味。长老道:“元帅自有归宿的日。今日只自上佛座前礼拜,以开前缘罢。”元帅不知其言有何来历,不便再问,只自上殿。但见莲花宝座,丈六金身,幢盖肃整,金碧辉煌。元帅尤觉似熟见过的,一时想不起,只愿细思前景,无心他外,只自诣前,焚上了三香,恭恭敬敬,拜了九拜,方才下九级宝阶,忽然跌倒在地,大叫一声,便是南柯一梦。身在营中卧榻上,烛影依微,东方欲曙。
  元帅大为诧异,回想梦里光景,件件明白,照照来历。起望明烛,急令人取来白龙潭水,味甚甘冽清爽,就令痛肚人马,齐来灌饮,无不登时痊愈,肚里平稳,神气清和。元帅不胜惊喜,即召一营将佐,备说夜半梦里的事。诸将佐一时俱道:“刚才的一营将士俱梦昨夜陪元帅,与神兵鬼卒半夜鏖战,一切厮杀,大获专胜,皆言破倭擒贼之兆,总是元帅洪福呢。”元帅尤为稀奇,即使人往见白龙潭,潭水清明,澄见底沙,不似昨天始见的黝黑阴寒。潭边鳞甲满地,腥臭淋漓,腥血川流,丑不可近。元帅又喜又异。平明,汲潭水埋锅造饭。一夜饥乏的军士,一时饱吃,欢声如雷。
  于是元帅招的万世业、孟国辉二将引路,马步大队人马并力杀去。左边前路的三十多里,务要杀开峪去。日已巳牌时辰,军马行到一个转角处,远远的只望见两株大柏树,形如伞东,果然立在山下路侧。当下万、孟二人,引着军马,杀到那山前峪口,将兵摆开阵势,然后万、孟二将复了元帅。
  元帅望见那两个柏树,宛然的似伞盖一般。元帅大喜,在柏树下停住了,复命万世业、孟国辉打听谷口外消息,然后进兵。
  未知大队人马哪里脱出盘蛇谷内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平秀突卷兵渡海 杨元帅奏凯还朝。


  话说万世业、孟国辉二将,引着军马,到了大柏树下扎驻。
  复先到山前谷口,审见新路,驱兵突出。倭营将士,但听欧道士之言,知有盘蛇谷前后之路,紧紧填塞把守,不知有柏树谷口,通于盘蛇谷。只将游兵,令偏将阿利奇巡谷外看察。
  当下元帅大军,一时抢出谷外,一齐向前。廖钢飞马当前,正迎着阿利奇。交马只两合,从肚皮上,一枪搠着,把阿利奇投于马下。后队步军,见马军先到赢了,一发都奔将杀去。万世业抡起双斧,一迷里斲杀倭兵。背后孟国辉,又引着众多刀斧手,一如斲瓜般飞。欧道士只在谷后把守,不知明兵从那里杀出来,大惊,不知所措,只欲前来迎敌。万世业、孟国辉两将,挥动刀斧手,撞到阵中。欧道士见了不是头,急的要作起妖法,口中念念有词,只见狂风忽起,就地上生起黑云,暗暗罩住山头,昏惨迷合谷口。正作用间,元帅在中军队中,见他倭阵中作起妖法,出马直前,在马上掣出宝剑在手,口中念念不过数句,大喝一声道:“疾”,只见四面狂风扫退浮云,现出明朗朗一轮红日。
  元帅挥进一旗,马步三军一时吶喊,众将佐向前突击,舍死拼杀。倭兵一夜懈怠之余,兵出不意,莫敢抵敌。欧道士见作法不灵,敌兵冲突的急,自舞手中宝剑,拍马领他皂甲军杀过阵去。明阵众军一齐追赶,那皂甲军未曾练习,只变旗甲,又无大将总领,便同乌合,那里能当得起明兵贾勇三倍,只乱纷纷东西奔窜。欧道士单身逃命,夺路便走。
  元帅亦不追赶,并提督、先锋、大队三军,都出了盘蛇谷,到山坡下平原广野的处,结成寨栅,回军将息,三军解甲替歇。
  倭兵屡败,无心恋战,只自退回泰安州,闭城自守。
  次日,元帅请了李提督计议道:“今也倭兵只据泰安城池,为逃命巢穴的地。今乘取胜之机会,直取泰安,使他无所接住。
  倭将之擒,唾手可成了。”李尚好道:“他若闭城不出,围城攻打,不可时日可期,无计可施。只有诱他接战,然后功可成呢。”元帅道:“提督之言是矣。”于是元帅自领大小将佐、马步三军,离了盘蛇谷口,前来泰安州城下,昼夜围住攻打之计。
  且说平秀突,见明军不知从何路脱出盘蛇谷,又杀了阿利奇,戮了游兵三千,只得退守城池,好生纳闷,令又探马报道:“明兵前来城下围攻。”越发忧惧,亲自上城看来,明军黑压,围了三匝,铁筒相似。平秀突只令将乱箭射下,又多取乱石灰瓶放下,明兵不得近城。
  李尚好谓元帅道:“今观倭兵动静,不有守城持久之意,欲为出兵接战之像。我兵迫城,难对阵。又若彼出其不意突出,不利于我,不如略退几里,建寨设栅,使彼出城对垒,次有良策了。”元帅听是,即命退兵十余里,屯扎大军;又分五千精骑,使廖钢领之,为游兵,巡城外接应了。
  且说倭将洛正,见明兵围城数重,紧逼攻打,往见平秀突献策道:“今明兵如是急逼,俺军屡战不利,幸喜城里萏粮不患不多,莫如闭城固守。久则彼围坡之兵必惰,乘其不意,富锐突出,无有不全胜。又乘其胜气,掩声厮杀,敌兵虽多,不足为虑呢。”平秀突道:“副总之言,虽然有理,俺兵万里渡海,孤城月晕,何可久耐?我自有计策。”忽有探马报道:“明兵一时退去十五里屯扎。”洛正又道:“此是明阵之诱我出城。退远,又易懒惰。我则只自固守,为上策了。”平秀突冷笑道:“副总何长他人之气习,灭自己之威风。彼之退兵,不过是怕我冷箭,又怯我兵之不意突击。何足多忧?”洛正更不他语,退谓将佐道:“都总不料时势,易敌自恃,恐我不利。”且说平秀突,见洛正无言退去,自喜胜筹压他,复与欧道士问了接战之策。道士道:“明将妖法,贫道定然扫除。神兵之用,在于对战,不在于守城。愿总兵出城搦战,贫道在后,另出神兵火箭火龙之法,烧灭明阵无遗片甲罢。”平秀突大喜,即出令箭一枝:“明日五更造饭,人马饱吃。昧爽,大兵出城,与明军相望对垒,自有破敌之策。”倭军听令,不敢怠慢。次日五更蓐食,黑早鸣鼓耀旗,火把齐明,一时出城,行了十多里,平原处与明阵相对结寨,放箭,阵脚立营了。
  原来明元帅退兵设寨,地名方山,地势平坦,靠山傍水,便于设阵。元帅见了平透突出城挑战,在我彀中,于心大喜,当下排下九宫八卦阵势,等候倭兵如何应接。
  只见倭兵纷纷挥军,分在左右,扎下营寨。平秀突自去中军,竖起云梯,看明阵排成齐整,还下云梯,冷笑道:“量他这个九宫八卦阵,谁不省得!他将此等阵势,瞒人不过。俺却将阵势先惊他胆则个。”便令众军擂过三通尽鼓,竖起将台,就台上用两把号旗招展,左右列成阵势了,下将台来,上马令哨开阵,自到阵前,与元帅打话。
  那平秀突,怎生从新结束?戴了一顶三叉如意紫金冠,穿了一件蜀锦团花白银铠,足着四缝鹰嘴抹绿靴,腰系双环龙角黄鞋带,左悬金画宝雕弓,右插银嵌狼牙箭,拿一枝画杆方天戟,骑一远铁脚枣骝马。勒马直到阵前,高声叫道:“你摆九宫八卦阵待要瞒谁!你却识得俺的阵么?”元帅听的平秀突要斗阵法,便答应道:“军行营寨,我自守阵,本非欲为瞒人者。你既摆阵,使我识得,这又何难?”便叫军中竖起云梯,上了梯观望了。倭兵阵势,三队相连,左右相顾。元帅早已认得,自下云梯来,上马出到阵前,挺鞭直指,喝道:“你这太乙三才阵,何足为奇!”平秀突道:“你识吾阵势,看俺变法,教你不认罢。”就勒马入了中军,再上将台,把号旗招展,变成阵势,再出阵门,横戟叫道:“你又还认俺变阵么?”元帅也不上中军云梯,直前答道:“这应是变出河图四象阵。我明朝小儿们俱为知此阵法,你今诱什么冒弄些儿?”平秀突摇着头冷笑,再入阵中,上将台把旗左招右展,又变成阵脚,复出阵来。元帅不待倭帅问明阵势,笑道:“料你只是变出循环八卦阵,不足为奇!”平秀突听了,心中自忖道:“俺这几个阵势,都是秘传来的。不期都被此人识破。”即变更入阵中,下马上台,复将号旗左右盘旋,变成个阵势。四边都无门路,内藏八八六十四队兵马。排列毕,复上战马,直到阵前,搠戟在手,高声大叫:“再此变成的阵,便复认来么?”元帅喝道:“你如井底蛙,只知此等阵法,亦以为绝高么!”平秀突听了元帅不即说来阵势,料知不识,假作壮谈,便冷笑道:“你有不知了这阵时,输俺一阵罢。”元帅呵呵大笑道:“兀那海岛小蛮酋!你谓俺真个不识你的么么一个藏头八阵图法么?这等阵图,皆有传授来历。此四个阵,皆从一派传派下来,并无足稀奇神变。先是太乙三才,生出河洛四象,四象生出循环八卦,八卦生出八八六十四卦,已变为八阵图。此是循还无比的。量这藏头八阵图法,瞒谁瞒的!瞒吾大明小儿,也瞒不过些儿呢!”平秀突先自心慌兴没,料道:“这厮小蛮种,都识此阵生生之势,也非等闲人物了。”便强意高叫道:“你既然认了俺的阵法,你且排一个奇异的阵势,瞒俺则个”元帅喝道:“只我这九宫八卦阵,虽然浅薄,你敢打得来么?”平秀突大笑道:“量此等小阵,有何难哉!你阵中休放冷箭,看俺打你小阵粉碎罢。”元帅应诺,无放冷箭。
  平秀突便传将令,直教洛正、吉乎飞各拨三千军,待俺打透阵势,便来策应。传令已罢,众军擂鼓。元帅已传下令,教军中整擂三通战鼓,无放冷箭。门旗两开,放他打阵的倭兵入来。平秀突带了本部骁将十员,被甲马军五千,不从正面上来,转右边杀入阵内,后面的被弓箭手射住,止有一半军马入的去,其余都回本阵去了。
  却说平秀突走到阵里,便奔中军。只见中间空虚,不见一人。平秀突知是中计,惊慌,面如土色,便教四边乱打开旧路,斜刺里要杀出阵,四面无路可出,正在危急。
  且说洛正、吉乎飞各引三千兵,只等阵中胜败,便来策应,却不想不见动静,情知平秀突在明阵垓心围困不得出,又不敢杀过来。
  正在危疑的际,忽见杨元帅出到阵前,喝道:“你那平秀突已囚在我阵中,你们无头败军之将,不降饶命,便待何时!”洛正跃了一骑,一条枪直前趱来。是时早有李尚好出马,直取迎敌。二马相交,军器并举,两军吶喊助势。吉乎飞见两将醛战,不分胜败,又挺枪出马,飞奔杀来。明阵廖钢抡起两刃刀,出马直取吉乎飞。四员虎将,一时交合。一往一来,一上一下,八条个臂膊纵横,十六只马蹄撩乱。各斗了四五十合,不分胜负。
  此时欧道士在吉乎飞背后,正欲作起妖法来,每被杨元帅喝住无灵,方拟急用火龙火虎、火枪火箭的法,元帅心里想道:“倭阵中妖道必想作起妖法,我当先自预除,使彼作法自受其锋。”掣出宝剑在手,向贼阵三指,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但见日危惨怛,旗脚飘摇。
  欧道士不知杨元帅预下法防,拿起松纹古剑扣了葫芦,口中念词,叫声“急急如律令”,但见葫芦中乱出无数的火龙、火虎、火箭、火枪,又有豺狼毒兽,戴着火焰,热腾腾踊跃来,反为杨元帅正气正法扫荡,触撞无路发作,只在自渠阵头堕落来。虽不奔突,撞之者烧焚死了。
  欧道士不但不能作起法来,见此光景,心中慌怯,撞条大路,望北而走。明阵万世业舞刀直赶,欧道士措手不及,被万世业一刀斲去。倒是万世业用力太过,斲在欧道士马头上。欧道士跌倒在地,爬将起来,弃马欲走。不想胁窝里又撞出孟国辉,步军齐上,把欧道士掀翻在肚皮下。欧道士欲藏身躲避,众多刀斧手一时拥上,只顾乱剁,斲为肉泥。可怜一个妖道,逆天助贼,顷刻化为灰儿了。
  那队倭兵一时先自散乱逃奔,一军大乱,撞倒了帅字旗,自相践踏。吉乎飞情知不济拨回马,望山背后走了。廖钢一直追赶。洛正见了吉乎飞输了直走,又自卖下破绽,此军回阵,倭兵已自散乱,无奈夺路自走。元帅催兵一齐掩杀,倭兵大败奔走。李尚好、廖钢追赶三十里乃止,夺取泰安州。倭兵被杀,多至二万六千余级。夺得战马五千余匹。旗幡剑戟,弃满原野,所得不知其数。又获了许多辎粮。
  此时平秀突命该不死,乘他明军追赶洛正、吉乎飞,那九宫八卦阵小有罅隙,平秀突四面冲突,舍死脱围而走出。元帅也不追赶,即率大军,收复泰安州。入城,一面出榜安抚百姓,一百申奏朝廷,以万世业、孟国辉之杀得欧道士为头功。
  且说平秀突当下脱得围阵,只望着洛正等走路。走得六七十里外,方才的喘息定了。考点大小将佐,楚明玉又被乱军所杀,其它杀伤三万余人,战马万余匹。平秀突大为伤痛,不觉发声痛哭道:“我自小少习学阵法,颇知玄妙。出兵临阵,未尝败北。不料今日为这个小蛮种,如是狼狈!以何面目,回到国中!”欲拔佩刀自刎。
  吉乎飞大惊,手执刀刃,挽解慰过道:“胜败兵家之常。虽然今日为这厮所不利,岂无他日取胜之道?总兵胡至此短见自伤了。”洛正又道:“总是我们兵出无史。明国之元帅,虽是头上生发未燥,能识阵势,用兵有道。莫如卷兵姑还,更待另选将佐,练习精勇之师,再来复雪,未为晚了。”吉乎飞道:“副总兵之言很是。俺军渡海来时,精兵三十万,战马十万匹,牙将三百员,粮草可支十年。今不过数朔,死降之兵过半,战马疲劣,萏粮垂乏。今可乘夜回兵,潜师渡海,更待机会,再图出兵,此时明国江山可以直取。今若迟延,又值隆冬,士马冻馁,悔无及矣。”平秀突无言可答,只自闭口寻思。洛正、吉乎飞两将,三回五次说了还兵之策。平秀突无奈,只从两人之言。是夜月黑风高,二更左侧,平秀突卷起败残余兵,初次冉冉退后,及后远遁,相继逃奔。至于天明,远出六七十里之外。且不言倭委之撤去。
  杨元帅既得全胜,先已申报捷书,又议明天进取擒倭之策。
  正商榷间,小校报奏道:“倭兵昨夜二更天全数退遁,不知去向了。”元帅躬率将佐,登高张望,那里有个倭兵?知是兵败远遁。元帅大喜,一壁厢大吹大擂,大犒三军。飞马探知,倭兵渡海。大军尽入泰安州,传下军令,所获粮草,尽录簿上,出付泰安、济南两洲为需用。剑戟旗幡,各赐所获之军。从前投降之兵,复还产业。各调官兵所获,战马留给被伤者,其余尽数付给凯还之兵,以为还朝上簿。分拨毕,就此出榜,招抚远近百姓。然后申奏唱凯还朝之状。
  话分两头。济南督抚江有古、太守程瑞麟、泰安州府尹寇继俊,俱诣元帅参见庆贺,咸称:“元帅威武,凶丑败遁。今将大功,不日凯还,实国家洪福。元帅威功,可以刻石颂德呢。”元帅谦让道:“总是天子威德。”于是寇继俊大设宴筵,赏劳三日。
  大餐后,元帅传下将令,收拾行队,回到济南。江督抚、程太守先自引路,回府迎接大军。元帅此驻城外。太守又设大宴大犒,多日尽欢。
  然后元帅将诸将佐军功劳各自上簿册,先为表奏朝廷,传令班师回京。先锋将廖钢,先领先锋部伍起程。然后元帅自率大军为中军,李尚好又作后军,一如出兵时队伍,离了济南,陆续登程进发。正是:收军锣响千山静,得胜旗开十里红。
  按下不题杨元帅在道凯还,天子一自杨少游出师征倭之后,安危在念,丙枕不宁。及至捷书连奏,倭兵屡败,天子喜悦,日望贼丑剿灭,大兵凯还。一日,济南督抚江有古、大元帅杨少游各陈表文,申奏倭兵连次败戮,斩首二万六千级,所获战马五千匹,粮草不计其数,倭兵一夜逃遁渡海,败军不满其半。
  大队征倭之兵,不日奏凯还朝。先上功绩、所获簿录登览。
  天子一鉴大喜,当日登殿,受群臣朝贺。舞蹈扬尘,山呼万岁毕,天子罢朝,入于内殿,奏太后道:“杨少游剿戮倭兵,迸逐渡海。”太后大悦道:“杨少游真是文武吉甫,国家柱石之臣呢。”天子乘太后嘉杨元帅肤功许可之机,便奏道:“娘娘之教诚然矣。如此功绩,在古昔罕有。当封王列土,以酬其功。待其凯还,先许郑鄤已聘之婚,以安其心,便是娘娘大德呢。”太后笑道:“寡躬思一计策,使杨少游安心,以完兰阳之亲事。陛下亦为之计策。”天子承教道:“娘娘之教,如合事体,敢不奉承。”太后不慌不忙,说出事来。
  未知所言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兰阳主微服拜佛 郑小姐承旨入宫


  且说杨少游捷书至京,天子登殿受贺,入告太后元帅凯还之事。太后大喜道:“杨少游真国家之文武吉甫,当以王爵纪功。”天子对道:“娘娘教得至当。待其还朝,当封王公,食邑万户,酬其大功呢。”太后点头,又道:“兰阳亲事,舍此文武全才,不可他求。况又金銮殿玉箫,庭鹤飞舞,实非偶然。天缘如是,不可不从。郑鄤之女,已令退还其聘币,今于杨家即是个路人。杨少游犹以郑女之在为心。而今杨少游未还之前,择一朝臣中可合十全之一佳婿,整令郑鄤以嫁其女。则杨少游还京,见知郑女之已嫁他人,以断其望。然后陛下面谕,天缘己在箫、鹤之事,杨少游以何辞之?亟令朝臣中,先择郑女之婚,使之不日成礼罢。”天子默然良久,奏道:“虽是娘娘有命,实是使不得的。”太后怒道:“何谓使不得的?难道寡躬之儿女,不能择一佳婿么?”天子奏道:“一来郑鄤朝廷之大臣,礼遇常重,不可强其非礼之事。二则郑鄤之女,以礼自守,诚是匹妇之志难夺。如何非使不得的呢?”太后盛怒道:“郑女如不承天子之命,不嫁天子定给之婚,是忤逆君命,罪不容赦,赐死何难?赐死而灭其迹,杨少游尚不从君命乎?”天子愕然,不敢仰对。
  兰阳公主在太后膝下,低头满面飞红,半日禀太后道:“婚姻之事,惟在父母之命,闺女不可越俎而告之。娘娘之教,出于万不当。孩儿岂以小嫌,不告大义呢。郑氏退币之举,已是大违礼法。况使勒婚非礼,从又构罪而杀之。是由孩儿一己之事,杀其不辜,不但大伤天地之和气,孩儿亦当自尽,以偿其命。且闻郑氏,贤而有德,虽有严命,必不他适。如令勒嫁,恐有祸胎了。”太后惊骇道:“郑女之贤,予亦闻之。女儿之言太过矣。”天子更奏道:“御妹所白,诚是矣。”太后不答。
  俄而天子出于外殿。兰阳在傍,太后问道:“你言既如是,杨少游凯还之后,以其大功,许以郑女之娶,因选禁脔,先行六礼,更娶郑女以媵御之列,亦云两全,但恐不利于你孩儿呢。”公主道:“这又不可。郑氏,大臣之女。杨少游已先纳聘,居于东牀之席有年,岂以妾御娶之?郑氏又当不承圣旨了。”太后道:“然则如何即个呢?”兰阳低着头,嗫嚅不言。太后知了有话害臊,笑嘻嘻道:“我的儿自幼多有智略,如有妙筹,勿拘害臊。母女那有臊处的?”兰阳道:“杨尚书已跻八座之位,今又成此大功,公侯之爵亦所当封。二三夫人,也非僭越。先许郑氏之婚,再拣禁脔。孩儿与郑氏,同事一人,无有碍礼,两得其宜呢。”太后惊道:“这是大不可。宁以你金枝玉叶,为人之副郑女虽然世阀,即是臣子,敢与帝家之女比肩居先乎?”公主道:“孩儿非不知尊卑贵贱之严。自古圣帝明王,尊贤敬士,多以万乘而友匹夫,又有师事贤德之臣。孩儿虽是帝家之女,郑氏诚有贤德,师事无辱,友侪还荣。但如不亲自见之,难信他名实的符,见之且无方便了。”太后道:“是何氏闺女也。巨子妇女,非戚联,则不可无端召接。况闺中之女乎?虽有娘娘之命,必然称病不朝,徒以非礼而害体面。郑氏如因一命而入来,便是无德行之人。孩儿徐图其会面之方,再告不迟呢。”既罢,公主归于自己房里。
  天子又趁夕入于内殿,太后须以公主之言说之。天子禀道:“御妹以妙年一女儿,爱人之德,达礼之识,诚甚敬礼。伏愿娘娘一从妹妹之言。”太后喜道:“妒才忌色,女子之常情。兰阳所言,明识合礼,诚大人君子之所不及,甚为叹服。但郑女相见,实无其道了。”天子告道:“妹妹达见,必有奇计。只可俟之,以观其光景了罢。”且说公主还归房里,即召宫娥中小心慎口、稍有伶伢多年的数人,使其亲戚女人,广询郑司徒家所亲尼院拜佛、道观焚香之事,速为回告,且慎走露声息,反有害的。宫娥领命道:“这个自然,亦自知道了。”及过数日,一宫娥回告道:“奴婢表姐魏女冠,原是灵佑观杜炼师之徒弟。闻道杜炼师素与司徒家亲迎来往。郑小姐素不自来焚香,每月朔朝,送其奶娘冯妈妈、伏侍的钱老老两人,替为焚香于白衣真人榻下有年。近者炼师以灵佑观迎于东狱庙,每多闹闹热热,炼师移于朝阳门内隆福庵。原来这隆福庵静闭闲僻,只有老尼姑三五人,三时供佛,又供白衣真人影帧。杜炼师移居是庵之后,郑府知了本庵佛像年久颓金,真人小照多有剥落之由,郑小姐发了慈悲,出了黄金百镒,改了佛金移模真人影子,自言:『为天地间罪累之废人,惟愿长侍爷娘膝下,爷娘百岁之皇,自为弟子,永侍真人。』发了愿,今愿杜炼师,业已完功。再明月终晦日,是真人圣诞,将与女伴贾姑娘亲来庆贺真人新模所照。尼姑诸人方才的前期七天,静扫佛宇,禁人清斋。奴婢闻得仔细,也是千分确信,敢来问禀。”公主道:“正是确信么?”宫娥道:“奴婢亲自闻知,实为千真万真的呢。”公主大喜,告于太后,一五一十,备细禀白,道:“当日孩儿同了秦中书,如此如此,往他隆福庵,会面郑小姐。如其才德果如所传,孩儿又当飞奏事情。然后娘娘又复这般这般,无有差错,孩儿可与郑氏同时入宫。如又见闻相殊,名实不符,孩儿只自不露踪迹而还。再思他道罢。娘娘之意肯许么?”太后听罢,喜道:“女儿之计诚妙,但慎勿败露,以骇听闻。”公主道:“谨闻令的。”公主归房,招奏宫娥,细细说那计策,以俟大明天,约与同往隆福庵。秦氏笑道:“娘大贤盛德,深智奇谋,不但人所不及,方诸古昔,亦难再得了。惟当从命陪往了。”过了两天,正是二月月晦之日。天明,公主换着闾里公卿家姑娘之新鲜衣裳,同了秦氏,共坐一乘暖屋的遮轿,又偕三四个宫娥,俱换着平常衣服,出了宫门,前往隆福庵门前。
  将欲下轿,庵中走出一个女童,笑嘻嘻的迎将说道:“司徒府姑娘,如此大早天已到了。”一面走入庵中,告于炼师,一面连忙到轿前卷帘。公主与秦氏,同往出轿,轻移莲步,入门才走到半庭,炼师同一个老尼姑,欢欢喜喜的,迎面出来,说道:“我的姑娘,头一次到庵,太劳了,太早了。姑娘大好么?”公主未及答礼回话,炼师更定睛一看,出声“嗳呀”却步退立,更道:“敢问姑娘从那里来的?此非他人可来之地,不是错了路么?”公主躬自施礼,启樱唇,转莺话,恭敬道“师父请安。”炼师答礼道:“姑娘万福了。”公主陪后的妈妈生气道:“老师父错了。尼院、道观,乃是女子之所常来往,焚香拜佛,亦是常有的事。佛家慈悲普济,不分亲疏,我们非男子敢来闯入的。老师们如何始焉欣迎,半途阻挡,诚非浅识之所揣料呢。”炼师一见两个小姐,桃倩杏羞的一般标致,宛如嫦娥再世双双,老眼迷离,炼师自料又是自家之不是,重新施礼“阿弥陀佛”,问道:“神仙姑娘,真个是那里来的?请里面入来,姑为小避。贫道们今天有事,不敢相瞒了。”老妈接口道:“我们姑娘,是太平桥二条胡衕朱太尉老爷千金小姐,二位又是一胞同胎姊妹。今日知道是白衣真人圣诞,又知贵院新模真人影照,第一的好寿诞,要为忒地发愿焚了香,我们姑娘又为亲堂祚福的地,不料老师父如此大惊小怪呢。”炼师一来无辞阻挡,二则两娘子一同的如出水芙蓉,越看越爱,喜得一佛出世,二佛出天,连忙说道:“姑娘请里面坐下,徐徐听我贫道,实实的有说不来的话儿了。”公主莲步已到禅堂的下,炼师前导,走至套间右边暖屋里坐下,献了泡茶。茶罢,炼师向前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贫道本庵是新定檀越郑司徒老爷,夫人崔氏,又姑娘双名琼贝姐姐。琼姑娘为本庵真人影照年久色褪,新移摹本,又观音佛金新改,趁今真人诞辰,琼姑娘自有别的祝愿,躬行虔诚焚了香,不久当至本庵。刚才七日前期,禁人斋戒。不料姑娘临贲,惟愿两位姑娘少坐此间,老妈们又不窥视外间,庵门外坐轿,暂时躲置别处,仆夫一一为之回避,以俟司徒府姑娘到庵顶礼还归后,两位姑娘出来,依礼拜佛焚香,不有妨碍。愿姑娘恕我唐突罢。”公主欠身:“原来如此,这有何不可?愿师父勿虑。”炼师又诵阿弥陀佛道:“姑娘善觑人情曲呢。”公主随令老妈们,一如师父之言,勒令仆夫们,移躲遮轿,避身他处。分拨已定,少顷两个妈妈、数个丫鬟忙的入来道:“炼师老师父啊,忙来迎接罢,姑娘来了。”炼师与老尼姑,忙应答下庭,出了门。
  郑小姐坐了一乘素轿,到门外落下轿,尼姑前来开帘。
  小姐徐徐出轿,入了庵门,来到前庭。公主心忙,从窗楣小心隙看时,有一个花朵般小姐,淡妆素服,三寸金莲,步步生花,花遮柳掩的入来。后面又有一姑娘,一般淡妆,莲步缓移,陪后跟来,举止文雅,仪范曲则,玉润珠围,无一处不令人爱敬。公主心下惊喜不定,心里暗暗的喝采道:“原来郑氏这般德仪,此等标致!又后面跟来的,必是贾春娘,一般是含羞带娇,过二少双。”于心叹服。
  此时秦氏同时惊讶,忖道:“一天之下,既有公主珠玉之姿,芝兰之态,有不可名,那里又有这等冰玉之貌!真是海水不可量,天下之广,又不可臆料了。”只见炼师同尼姑,引到左边套间屋里去了。
  且不说公主在右边房里张望、思量。先说郑小姐到左边屋里坐下,老尼姑三四人前来请安、献茶,小姐一一答礼、用过。
  杜炼师坐近前边,手抚小姐之手,眼圈儿红了,涕泪道:“那么一个真珠似的姑娘,那里有目下灾星,遭此古今未有之变礼,老心真如针刺一般。今日姑娘有此慈悲,佛金辉煌,真人影照华鲜,佛道有灵,感叹姑娘虔诚,天意有应,庶回太后娘娘之威怒,姑娘福禄无穷于杨氏之门,正是老身昼宵哄祝之诚心呢。”郑小姐气色淡淡,仪容肃肃,毫无悲戚之色,欠身答道:“莫非妾身命途奇穷,有何怨天而尤人。”乃顾春娘道:“我们不可久延。先拜佛殿,再献薄仪于真人影帧,然后便可还归。愿老师父勿滞晷刻罢。”就欲起身。
  尼姑们不敢迟滞,于是陪出,前引后拥。春娘同杜炼师跟后,一同上了殿宇。小姐恭恭敬敬的拜了八拜,默祷心事。然后春娘又拜八拜,口中暗暗祷祝哀曲。各各起身。郑小姐一齐出殿门,下阶。炼师复引前,直到白衣真人影堂。
  原来真人影殿,是五间正殿,向南,左右各有套间,暖屋三间。左边是炼师常居之所,以便朝夕顶礼。右边是女冠接对客位之处。今也公主先到在右屋,郑小姐再至在左屋。正殿隔中,语音不闻。及至正殿左右之套间,俱隔一壁,各有窗棂言声相闻。
  郑小姐在真人榻下,插烛也似拜了四拜,献了礼币,跪于香案之下,焚了三香,袖出告文,挥涕低声,展读其文云:负罪弟子郑氏琼贝,斋沐虑诚,顿首敬告于白衣真人榻下:弟子罪积恶累,终鲜兄弟,茕茕一身,惟怙恃奉侍。郑氏一脉,惟弟子一人。曾受聘币于杨氏之门,庶几望爷娘有依靠之所,香火有接续之望。杨郎今被禁脔之选,君命至严,杨家已纳之币,亟令退还。杨氏之缘,今已绝矣。天意人事,乖舛如是。因缘虽绝,各义已定。薄命之身,更无归属之所。惟在爷娘膝下,以送未尽之日月。因此命途之崎岖,及幸一身之无累。乃敢荐诚于白衣真人之前,以告弟子之心曲。伏愿真人烛所恳之忱,垂慈悲之念。使弟子父母咸享遐算,寿与天齐。令弟子身无灾殃疾病,以尽衣彩弄雀之欢。粗效供甘养旨之诚。父母百岁之后,永归空门,断谢俗缘,钦服戒行,斋心洁躬,诵经礼佛,以报诸佛慈悲之厚恩。女伴贾氏春云,素与弟子琼贝夙有因果,情同姊妹,义重朋友,苦乐荣枯,誓同平生。曾以弟子父母之命,已许身事杨郎,奉侍巾栉,亦有年余。弟子之命道如此,春娘子佳缘莫保。惟其情愿永辞杨氏之门,复归主人之伴,以践夙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愿。情既感激,义又敬服。伏乞真人灵应,谅此两人之心愿,又怜两人之情事,世世生生,同在一处。消前日之罪处,赠来生之祉福,生于善地,长享快乐。无任区区颂祝冀恳之地。
  祝毕,泪如雨下。良久起身,又拜了四拜。复恭敬奉审真人移摹新本影帧,半是丹青,半是绣刺,极其精巧,小姐赞叹不已。
  此时公主与秦氏,在间壁套间。郑小姐祝告之文,虽然低音,句句透听于公主身中。玉音清明,句读典则。公主听来,一面敬服,一面怜恻,便丢眼色于钱老老,出语跟后踵至之太监,如此如此。钱老老会意,忙出门去了。
  于是公主便与秦中书潜自起身,突然入于左边套间屋里。
  此时郑小姐正在套房,杜炼师方欲齐整素斋,小姐辞以不可久延,与春娘相言告去。忽见两个绝艳女娘,突然入来,敛膝坐于傍边,举袖向小姐欠身道:“姐姐请了安。”郑小姐大惊,未及开口答礼,一边睇视,天然两朵芙蓉,当雨灼灼,不觉心醉,摸不着头脑,只为答礼,正在踌躇疑惧。杜炼师、尼姑们,相亲愕然,不知攸措,只各目睁口呆,不敢发一句话来。
  公主继又开言道:“姐姐无怪。妹妹是大内兰阳公主。同来此人,宫娥女中书秦氏便是。妹妹奉着太后娘娘之旨,先来此地,等候姐姐之来临,惟奉姐姐同为入宫。愿姐姐无为稽迟,登时承懿旨罢。”郑小姐一闻此言,事出不意,有似一个霹雳,当头打下来,未及回话。
  忽有一个太监,绿袍锦靴,开门扶手阈外,俯首禀道:“有太后娘娘旨意:贵主娘娘,一同郑小姐,共坐绣辇,火速入朝。太后娘娘今临蓬莱殿上,跷玉趾以俟了。”转眄之顷,太监三人陆续踵至,俱是一例为禀的。
  此时一座惊怯,杜炼师战抖抖的,寒战起来,牙齿互击,略略有声。郑小姐声色不动,凝然肃敬,站起身,伏于席下道:“闾里愚贱之身,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贵主娘娘造此辱临,多失敬礼,罪不容赦。但太后娘娘有旨召命。诚不敢料测。妾身以一个闾里儿女,既不敢朝现至尊,况又贱质,岂敢比肩贵主,共坐于辇轿之中。”公主忙起,扶道:“太后如是,妹妹有不敢自有,姐姐只奉承而已。”少顷,宫娥十数人,连三接四,踵武而前来,俯伏告道:“太后娘娘使奴婢们陪护娘娘辇驾,同陪郑小姐,勿用差晚。门外宝幢华盖,俱已预备。敢请娘娘一同回宫呢。”此时贾春娘猝然见此无有的事,不敢一言,只为看着小姐之声色,又俟小姐如何处变。公主见了郑小姐,欲起而踌躇,复道:“太后娘娘久闻姐姐贤淑,一见之圣念,如渴求水,以至妹妹潜踪躬迎。姐姐虽不欲承懿旨,恐无奈。且姐姐请思:君臣分义上事理,不宜孤负太后盛旨。姐姐不必再用心思了。”郑小姐默然良久,乃道:“太后娘娘圣恩,天高地厚。今到这步田地,妾身有不敢方命。但父母不知有太后之命,不便擅自入宫中了。”公主道:“妹妹曾闻姐姐之春娘子,谊同姊妹,已知同姐姐而来。一见花容,已认其名不虚传。宜使春娘子归告太后之命。姐姐自从不俟驾之义罢。”郑小姐无奈,复道:“虽然如是,贱妾鄙陋之身,不敢与玉体同乘。贱身谨当执镫而随后呢。”公主道:“周文王帝王之尊,尚与吕尚同车。侯赢夷门之监,信陵为之执辔。尊贤敬德,古今一体。姐姐何有拘滞?”遂携手登辇。郑小姐遂对春娘说道:“须以太后之命,归告爷娘,妈妈、鸳鸯二人从我。其余春娘俱与同去罢。”这时那些尼姑们,始见光景,莫不失魄,也有浑身战粟打牙的,也有叫爷娘诵阿弥的,也有哑口说不出一话儿的,也有说“吓死我了”的,各自忙乱。及见小姐举止泰然,公主同与入宫,才得放心。
  原来公主微服出宫之时,以如此这般等,讲明于太后。太后连连遣了太监、宫娥,间不容发,晷刻不滞。总是公主预定之事。于是泰氏别乘一轿,随后陪还去了。杜炼师、尼姑们眼见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事。杜炼师十分赞颂太后娘娘盛德洪恩,庶由白衣真人感应的,尤为感叹。
  且说贾春娘,见了小姐同坐公主辇轿入宫,又见公主十分宽仁明哲,知是公主感回太后之怒,致有微服同辇之举,一面喜幸,一面感服,只与钱老老、丫鬟们坐轿还归,备将公主微服先来等候,太后之命如此,与小姐同辇入宫之事,一一告于崔夫人暨老爷。崔夫人惊讶不定,对司徒道:“这事不知怎么吉凶?”司徒叹道:“莫非太后盛德。”与夫人同下庭,北面拜了八拜,呼万岁,颂祷以谢圣恩。
  司徒出外。崔夫人又问春娘当时光景,公主贤哲如何?春娘从新复告,公主盛德绝艳,古昔罕闻。小姐十分谨慎,猝当不讲之事,这般泰然之状,一一说来。崔夫人喜从天降,只为哄望小姐入宫后,有甚懿旨。
  且说兰阳公主与郑小姐同辇。幢盖前拥,太监、宫娥陪后,十分有仪,冉冉回至端门外。
  未知郑小姐如何进见太后?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郑小姐赐爵英阳主 贾春云续咏喜鹊诗


  话说郑小姐厚被公主备说太后娘娘懿旨,一同坐在辇轿,宝幢绣幡,前后拥卫,行至端门外。
  小姐虽然凝重端雅,也不顾眄,左右轿窗外,眼前所瞧,其人烟稠密,街市繁华,比别处阜盛。行了半日,忽见街北大路侧,蹲着大大的石狮子,左右一般,中间五间兽头嵬嵬的大门。门前列坐着几十个雄赳赳的武夫罗卒,正门不开,只东西两挟门,有许多簪花朱履之官员。正门上有一匾,匾上大书“端门”两个金字。
  辇轿入了端门,复往西一箭之地,照样也是五个大门,正门不开,只由东角小门而进。轿抬着走了不甚远之地,复转弯,过了一大石桥时,便歇了辇。后面的宫娥,也都下来。另换了四个眉目秀洁的、年十七八岁、头上着了乌帽的小黄门,前来抬着辇。众宫娥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外落下,那小黄门俱肃然退去。
  众宫娥上前,八人齐抬,进了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一座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
  八宫娥方才歇下了,正路上一齐前来,打起辇帘,扶着公主下了辇,将扶郑小姐出辇。小姐扶了奶娘,出了辇,秦氏跟前,一同从东路上前。
  但见穿堂正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堂檐傍边,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阶上,列坐着许多穿红着绿的一队宫娥。一见公主来了,都忙的下了阶,把了长袖列立,住了脚迎着,笑嘻嘻地道:“刚才的太后娘娘焦燥,贵主娘娘还宫迟晚了,可巧就临还了。”说犹未了,三五宫娥一面争走了,告于太后。公主顾谓秦氏道:“今也中书陪着姐姐,少俟于此,以待太后引见了。”又有宫娥两人,自内迎出来,奏道:“郑氏幕次已设于大内。太后懿旨:公主与郑小姐,一同进来罢。”公主大喜,复谓秦氏陪姐姐改服,先自入谒太后,先告同辇入宫之事,复白郑小姐许多美处于太后。
  太后大喜,就命两宫娥,命赐一品命妇章服于郑氏,下旨道:“郑氏以大臣之女,受尚书之币,犹着亵服于朝见之时,于礼不可。即赐九华章服,换着朝见。”两宫娥飞也似出传娘娘懿旨,复请换着章服以进。
  郑小姐伏地奏道:“臣妾便是闾里一个儿女,本不当于命妇章服。臣妾所著,虽甚简亵,便是着于父母之前。太后娘娘,即是万民之父母。请以见父母之服,入见于太后娘娘。”宫娥奏郑氏之言,太后喜甚,道:“郑女所言,可云的当。”此时太后感动公主仁爱之德,心中已有八七分许杨尚书之婚,与公主为两夫人同事一人之意,又闻所奏得当,即命引见入侍。
  郑小姐随宫女之后,入于殿前,到阶下,行八拜九叩头之礼,山呼万岁。太后先察其颜貌秀美,举止典雅,心内不觉艳叹,即命侍女引上殿赐坐。郑小姐俯伏牀前,不敢仰视。
  太后谕道:“杨少游拟选禁脔之亲。帝家规范,不宜为后于臣僚。臣子分义,又不敢居前于帝王。是故国有椒房禁脔之选:臣僚年字之男女,俱有禁婚之法。前者杨少游退还聘币之举,即遵国法,非寡躬创行非礼也。就是君臣之义,公私之分,在所当然。而兰阳每言非以礼使臣之道,又言有违于伦常之义。
  兰阳曾有箫声鹤舞之事,天缘不可低昂,愿与你齐肩比体,同事一人。猜美妒艳,女子之所不免。而兰阳之爱慕贤德如是实有南国之化。予感兰阳之至诚,欲亲见你面,然后谕之。已与皇上议定,皇上亦钦叹兰阳之至意,已允女儿之愿。今杨少游建不世之勋,不日凯还。前日退还之币,当使复纳于你们。涓日并行合卺之礼,实旷世之恩数,你其领之,善与兰阳和顺,以副朕望。”郑琼贝俯伏奏道:“圣恩隆盛,及至于此。臣妾虽靡身粉骨,无以报万一。臣妾卑贱之躯,不敢与贵主比肩同列,是恐不敢奉教。臣妾终鲜兄弟,惟有长侍父母膝下,以尽爱日之诚。伏愿娘娘垂察焉。”太后道:“常言道,臣分以恭敬为本。恭敬莫如遵命。天子有命,岂不可遵?”郑氏俯伏,不敢更对。
  此时宫中左右,一见郑小姐花容月态,举止天雅,奏对合式,莫不啧舌喝采。太后顾谓兰阳道:“女儿同与归房小憩,歇歇罢。”公主遂与郑小姐同归寝所,秦氏同来陪席。宫娥又献茶,太后又使宫娥送了果品糕膳,一同用过。宫娥们见了一堂三美,宛如天仙样子,莫能上下,不觉眼花迷缬,只自赞叹。
  话休絮烦。原来太后以公主之谏,谓以不识之见,虽然允许公主微服同辇,意欲入宫之后,囚闭幽室,勒令嫁他,不用命则杀之,以绝杨少游之望;及见郑小姐,爱眷之心,不但由中而出,越瞧越喜,看其举止仪容,敬谨之意愈重也,将一腔不贤之心,已攒到东洋大海去了;一片恨心,就化为喜气,便不可使郑小姐须臾不在眼前。又使宫娥召至郑小姐,公主亦为同至陪席。厨房供进午膳,自然是御厨珍餐,非同小可。山珍海错,列桌丰腴。一时用过,漱口茶毕,郑小姐逡巡请公主辞退。
  太后道:“郑女既入大内,不可退归。予以兰阳同你共事一人。但位次之际,终有所些碍处。臣子之女,难与公主齐肩并体。今予思有一个方便、专美之道。今以郑女取为予养女,一体赐公主位号,与兰阳为姊妹。一来尽予爱眷之心,二则无有碍于位次之未妥。仿帝尧之娥皇、女英厘降,虞纳之故事,岂不盛仪专美方便的事么!”公主起身四拜,告道:“娘娘盛德,如天同大,处分明正快豁。孩儿得遂夙昔之愿,喜而不知攸达。”郑小姐避席伏地,只自感泪纵横,稽首不敢仰对。
  太后道:“郑女何无一言?”郑小姐收泪,伏地奏道:“千古旷绝未有之恩泽,及于臣妾之身。虽结草含珠,何以仰答其万一。”太后道:“今已成命,郑女不可还其私第。待皇上入内,可以定号锡命。”乃与说些闲话。
  时正春晚,花煦和暖。殿前碧桃盛开,忽有灵鹊一双,飞坐枝上,喳喳的鸣,听之可爱。太后笑道:“今天好日,予得一女,佳期有迩,哪无喜兆?予闻琼贝女儿有咏絮之才,仿古人七步成章之事,使宫女移步,你两人各以一诗咏时景,以识今日之喜。”就命宫娥,各排文房四友于两公主之前。
  太后亲自展纸,上写“碧桃花上闻喜鹊”七字为题,道:“诗中俱带丝萝之义,各为趁限制进。”两人才执笔,宫女方才移步。宫女恐公主未能趁七步,犹缓其移武。两公主举笔纵横,俱如惊风骤雨,一时俱到,诗已呈于太后之前,宫女仅移五步半了。
  太后大喜,次第取览。郑氏诗云:
  紫禁春花醉碧桃,何来好鸟语咬咬?
  楼头御妓传新曲,南国夭华与鹊巢。
  公主诗云:
  春深宫掖百花繁,灵鹊飞来报喜言。
  银汉作桥须努力,一时齐渡两天孙。
  太后览毕,大喜道:“予虽不娴诗章,两女儿诗才如是敏速,诗意易解,俱有至义,诚可爱。当就考于皇上,以定高下,大有评赏。”时已日晏,天子承夕候于太后。郑小姐不便便服见至尊,复与兰阳自去寝所。天子问候,毕,太后道:“杨少游不日将还。兰阳亲事,预讲吉日,无有差迟,予所望之。陛下何不讲定么?”天子闷然仰对道:“郑女退币,终有伤于风化。伏愿娘娘再思裁处。”太后道:“若是杨少游并许郑女之婚,为左右夫人,郑女不敢与御妹金枝玉叶齐肩;若又以郑女为媵御,则郑女已先受杨家之币,于礼不可。郑鄤之女,予已召见。其才貌双全,德仪兼备,实与兰阳难为乎兄弟。予欲取郑女为女,定名赐爵,然后许与女儿同行卺礼于杨少游。陛下之意何如?”天子大惊,仰对道:“娘娘,何以致郑鄤之女召见耶?”太后遂将兰阳微服出宫、如此这般之事,从头至尾,细述一遍。
  天子听来大喜,奉节便奏道:“御妹爱人敬德之义,出谋发虑之奇,诚千古之一女。郑女今在何处?”太后即使宫娥同召两公主,兰阳遂与郑氏一同进前。天子一举龙眼,见了郑氏,真是亭亭玉树,矫矫云鹤,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
  皇爷大喜,贺道:“娘娘盛德,天地同大,荡荡不能名焉。”顾谓兰阳道:“郑女已为御妹,何不着九华之服?”太后道:“以其诰命未下,固辞了。”天子乃命女中书取来笔砚及龙凤彩笺。女中书对已预备,即地进前。
  天子亲执彩毫拂笺,禀太后道:“『英阳』二字敢禀。”太后道:“甚佳。”天子就即蘸笔,大书“皇太后取司徒郑鄤女琼贝为养女,封爵英阳公主”二十字,下书着年号、月日,命秦中书安宝龙凤之章,赐给郑氏。郑氏双手擎受。太后即令取九华章服、凤冠玉簪来,登时换着。郑氏惶恐,换了章服,下殿叩头谢恩命。
  天子即令上殿赐坐,英阳逡巡欲坐兰阳之下,兰阳避席不迭。天子问道:“两妹孰兄孰弟?”兰阳对道:“英阳长了一月于臣妹呢。”皇爷笑道:“然则兄居上,而弟居下,岂有趑趄?”英阳稽首道:“今虽蒙天地之大德,敢承非据之诰命,敢以臣子而居帝女之上?”天子笑道:“以弟而敢坐兄座之上,尤为不可。英阳今为御妹,何道微时之事,遂从兄弟之序。”英阳不敢再辞,?蹴就座,兰阳次坐。
  此时,天子大喜,便告太后道:“今天好日,宜有识喜之举。”太后遂以灵鹊诗示皇爷道:“刚才有鹊报喜,已以喜鹊为题,以贺今日之事。但未考其次第,陛下须定高下罢。”天子乃取二诗览过,十分称叹,道:“真是难兄难弟,俱是绝调,诚莫定其甲乙。”乃告道:“臣有一事,拟告娘娘久矣。”太后道:“陛下所欲言者甚事?但说不妨。”
  皇爷随以金銮殿杨少游醉道、女中书十人请诗、秦彩凤续诗、当初两人相和杨柳词之事,一一备告:“已成证约,不可以宫掖之属,缺其初心。兰阳下嫁之日,以秦彩凤许以媵御,亦是盛事,臣已许之,愿娘娘金允”。太后不胜嗟叹。兰阳告道:“孩儿曾所闻知,圣世无弃物。皇爷已许之,今岂有他?伏愿太后玉成。”太后道:“虽后妃南国之化,岂加于是?”即随陛下许允之教。
  天子大喜,顾秦氏道:“今你同庆之日,宜续灵鹊之诗,须为制进,以为同考甲乙。”秦氏感激不尽,就将花笺霎时制呈。诗云:
  喜鹊喳喳绕紫宫,凤仙花上起春风。
  安巢不待南飞去,三五星稀正在东。
  太后同皇爷鉴过,大为叹美。皇爷笑道:“篇篇珠玉,各道其情,难以下手,强论甲乙。英阳之诗,引周诗之美,归德于后妃,大得应制之体,当为居甲。兰阳又有虚受之量,当为其次。”一座称叹,仍说些闲话,尽欢而罢。按不下题。
  且说隆福庵当日,郑小姐与春娘头一次焚香拜佛,千万不自意公主微服潜来,郑小姐同辇入宫。这时候,虽以春娘奇警乖觉,眼见他天下头一的异事,只与钱老老、丫鬟们,忙的坐轿回府,随以当时光景,细细告诉崔夫人之时,夫人大惊,顿足垂泪道:“春娘啊,这事怎的?下回又有何事么?”春娘道:“夫人无虑。这事虽然摸不着头脑,要知有吉无凶。窃观公主德容恢弘,语言宽裕,必告太后要见小姐一面,同事尚书之意。冯奶娘、鸳鸯同时跟入宫,必有好音之回。”崔夫人始闻女儿于公主圈中,同是入宫,这是没有之事,大惊小怪,罔知所措,及闻春娘如是为言,虽然肚里少宽,怀着鬼胎,道:“春娘得非好听慰过的话么?”春娘道:“不满半日,必有回音,千万无虞罢。”夫人犹放心不下。及到申刻时辰,门外云:“有吆喝之声。”门前当直的忙忙告道:“小姐回来了。”崔夫人大喜,同春娘忙的走下堂来,两步做一步,到二门内,从门隙看时:一对对皂衣持杖的人,前导吆喝。八人彩轿,高高的抬了肩上。随后一个小黄门,骑马跟在后面。又有数十个皂隶拥护,到二门外落下轿。轿夫一齐敛声屏气,肃敬而退。
  小黄门忙下马前来开帘。
  有一华冠艳服的一个宫女,满面堆笑,喜欢欢出了轿。众人看时,那里是小姐?那宫女刚才出轿,不住的叫声:“夫人啊,春娘子啊,阿弥陀佛!天下岂有这般没见过、听不得的喜吉么!喜从天降,抑又我非做梦呢?春娘子啊!”众人初时只道是小姐回来,及见一个年纪大的宫女,正是摸不着,及闻声音,定睛看时,不是别人,便是冯奶娘。
  崔夫人惊异,忙问道:“冯娘,琼姑娘那里不回来,你自独来?你又做甚官爵,这般打扮起来呢?”冯娘笑嘻嘻的,言不出口,浑身酥麻,只道:“阿弥陀佛”,道:“那里有这般喜事呢!”夫人着急道:“冯娘,有何事体?燥杀我的,有事便说罢。”冯娘方才的定息,开言道:“我琼姑娘已做公主娘娘,位在兰阳娘娘之上。杨状元、杨学士老爷还退之币,待老爷还朝,真真确确的还纳我琼姑娘。琼姑娘同兰阳娘娘,同时合卺。姑娘封爵英阳公主,一身上登时换着九华命妇章服,彻上彻下,都是我府中不见的锦绣龙凤纹,又珠翠玉佩,这般妆束起来。我琼姑娘比在家时越发标致,真真是月中嫦娥比得的。春娘啊,你道喜欢不喜欢么?古今可不是再没有么!”又掌不住“阿弥陀佛”。崔夫人不闻时,万事都休,及闻冯娘之言,万端愁郁之心,一时间便化为雪狮子,喜从天降,喜极落下泪,道:“冯娘,这是确话么?你把这事复细细讲说来,与我听听。”冯娘道:“哪里不确话?”遂将入宫初时如何朝见太后娘娘,如何制进七步诗,如何朝见万岁皇爷,如何万岁爷亲手书封爵英阳公主,如何换着命妇章服之事,一一告诉一遍。
  崔夫人不胜感激,复道:“冯娘,你做何官爵,这般服饰么?”冯娘娘嘻嘻道:“暧呀,我倒忘了我之官了。我便是公主娘娘奶娘,升我为甚么保母。宫娥们奉着我这般没知名的冠,见不得的长袖,衣儿、裳儿,我都不知了。”众人始看冯娘,头上戴的是金丝攒珠髻,绾着五凤挂珠钗,身上穿的是穿花百蝶云缀窄褙袄,腰系悲翠撒花洋绉裙,足下一双凤嘴彩金珠履,一表璨烂。众媳妇、丫鬟们,莫不艳羡称赞。
  钱老老心内不妥,翻唇睇视道:“我也陪姐姐入宫,我做此高官打扮这般的,倒也见夺于冯娘呢。”冯娘啐口道:“我是甚么?保母。琼姑娘吃我奶这么大的,是故为封官拜爵,一身宫样服饰的。妈妈有甚功德拜爵么?”钱老老怃然无语,一座大笑。这是慢话,休题。
  且说崔夫人复道:“冯娘啊,琼姑娘何时侯能还家么?”冯娘道:“公主娘娘那里还得私第呢?只可安安稳稳在大内,与兰阳娘娘同在。又有秦中书,如我府中之春娘子,长在公主傍边。我的还时,春娘子同为入宫,伏侍琼姑娘,很好的。”春娘啐了一口了。
  夫人道:“蠢货的,春娘无诏命,那里入宫?”冯娘道:“我倒忘了大内之严法了。我还是不能出来的。今也入宫后,公主娘娘为告这么说,禀告霎时出来,命刻下还人。我到是三回五次告禀,为昔日妈妈诸伴说说笑笑,请许一宿还来,才为允许。后也再难出来了。明天一早当可入去呢。”崔夫人听他这般诸话,倒甚怅然,眼圈儿红了,含下泪来。
  此时司徒闻是冯娘出来,为知女儿入宫后事体,入内招的冯娘前,备问诸话。冯娘一如夫人面前告诉一般,细细述了一遍。司徒同夫人下庭,向北八拜,谢了恩颂祝。这又不提。
  且说两公主奉侍太后娘娘、万岁皇爷,考评喜鹊诗,还归寝所,叙说牀话,同榻一宿,晚景无话。次日天明,两公主盥洗,各具章服,双双朝见太后,问了安。太后再见英阳,德仪花容,比昨始见尤为耀目,不胜爱喜,各赐近座。
  兰阳告道:“娘娘已许秦中书媵御之列,孩儿得遂心愿,总是娘娘、皇爷洪恩大度。英阳娣有女伴贾春云,业已许身于杨尚书。孩儿亦见于隆福庵,今许召人,常侍英阳,是不可己事,伏愿娘娘今允玉成。”太后喜道:“你又说得是。须教英阳召入春娘罢。”兰阳复告道:“昨天阳阳之冯保母,为报英阳封爵事体,出去郑府未还。今娘娘亲命冯保母跟作小黄门,使冯保母与春云同轿入宫,甚是便宜了。”太后道:“很是。”即召小黄门谕旨了。小黄门奉旨到郑府,英阳又私报太后之恩命。
  此时郑府感激荣宠,不可尽述。于是春娘打扮得齐整,崔夫人又警戒了一回,同坐冯保母八人轿,皂隶前导,太监陪后,一如昨天出来时去了。且说春娘入宫,先为见两公主,仰视英阳公主仪范,一倍光彩,心中十分喜悦,不敢有言,只随宫娥进见太后,下了陛,拜了八拜,九叩头,呼万岁毕,承命上殿。
  太后看了春娘,削肩细腰,身材合中,鸭蛋脸儿,慧眼明眉,顾眄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不胜不喜道:“可与秦中书并驱。自古道,强将麾下无弱卒者,尽非虚语也。”此时,昨日喜鹊,又在桃树上,噪的喳喳不已。太后异之,下询道:“昨天三人已赋灵鹊诗。今日,贾娘初入宫,喜鹊又噪报喜,不可无续咏。贾娘能解诗章么?”春云不敢仰对。莫英奏道:“粗解鱼鲁,与孩儿一般俚语的。”太后大喜,即命续制以呈。春娘承命,不忙不慌,即写一诗进呈。
  未知诗语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赏三军元帅辞封爵 归花园春娘传假音


  再说贾春娘承太后之旨,同坐冯保母八人彩轿入宫。宫中诸娥见他粉面含春,丹唇点樱,莫不一口称赞。及太后召见,极许肖丽,又命续赋灵鹊诗,以识入宫之喜。春娘把笔展纸,立书一诗,进呈太后前。诗曰:
  报喜微诚只自知,虞廷幸逐凤凰仪。
  秦楼春色花千树,三绕宁无借一枝。
  太后览过,大许诗意之不俗,赏了锦衣一套。春云下庭谢恩而退,又与秦中书相叙隆福庵脉脉不话的情。兰阳取春娘诗看过,道:“春娘犹虑一枝之不能借乎?”相与大笑。从此公主二人,友爱融洽,不下同胞;春娘与秦氏,情投意合,不能暂时相舍。
  一日,春娘夜访秦氏于寝所,相对说叙情话。话到深处,秦氏忽然气色惨淡,落下泪来。春娘惊问道:“中书有何委屈,如此伤心?”秦氏收泪,良久乃道:“一言难尽。妾本华阴人,亡父在御史职,以抗直不与时合,被奸党陷害,一门屠戮,惨灾飞祸,不啻如惊风急雨。妾身没入掖庭,自拟断送一缕,非为难办。自念秦氏一脉,惟妾一身。尚冀仁天慈覆,奸党罪恶自露于天诛,天日复照于覆盆,苟延残躯。不自意蒙万岁皇爷、太后娘娘天高地厚之德,又蒙贵主娘娘推食解衣之恩,得有今日。但大仇未报,一缕未绝之前,何日忘卧薪尝之怀呢。”乃呜咽不成声。
  春娘为之掩涕,只自慰过,道:“天道循环,小人恶贯,自有败露之日。”乃说自己早失怙恃,一身孤茕,厚蒙司徒、崔夫人收育之大恩,英阳娘娘视若同气,誓同苦乐之话,说了一遍。秦氏亦为感叹,又说些闲话。
  春娘又问道;“昔日华阴唱和杨柳诗,可得闻么?”秦氏惊道:“娘子何以知杨柳诗乎?”春娘道:“妾得侍尚书巾栉一岁有余,尚书常常咏杨柳诗,辄下泪伤心,妾得以闻娘子之诗,犹不闻尚书原诗了。”秦氏就怀中取出杨公子石上诗以示。
  春娘看过,十分咏叹,道:“娘子之藏诗于怀中,亦如尚书之怀娘子诗,两心相照,尤所感叹。”秦氏道:“尚书犹带那诗于怀中乎?”春娘道:“可不是。尚书每带在衣褂中,一日几回展看,见必凄怆。娘子尚不知尚书之如此为心么?”秦氏叹息道:“妾何由知之。若然,则尚书之当面错过,不记妾之面目,何也?”春娘惊道:“娘子那里见尚书?尚书那里错过了?”秦氏遂以团扇出示,俱道其详。春娘再四看玩,十分诧异,复怜秦氏之情事,重感皇爷之圣德,亦为之洒泪,道“娘子可云百回艰辛,绝处逢生的,且无咎尚书之不记楼中花容。”秦氏道:“何以言的?”春娘道:“妾想当日光景,一则娘子之在女中书列,尚书之不自意矣。二来当时尚书醉眸迷离,不省傍事矣。三则尚书承命撰宫娥之诗,那里敢正眼看觑女中书诸人面貌乎?此所以不知,实非错过当面了。”秦氏笑道:“妾亦如此思之。今娘子所道,亦可谓善恕人情,曲尽事理呢。”春娘复笑道:“妾之一身珠翠佩饰,俱是那日润笔之资,皇爷使太监输赐的。”秦氏道:“实盛世盛德之事。”乃相与说笑,夜深各归寝所。不在话下。
  一日,太后设宴于蓬莱别殿,与两公主欢乐。秦中书、贾春娘亦为陪席。酒过三巡,太后顾谓两公主道:“杨元帅凯还之期将近,两女儿合卺,即可涓日,予以嘉悦无比。但杨元帅曾为郑府之婚,三抗君命,以至激予以怒,退给聘币。今虽归正,过了事且又不提,予之过中实由尚书,至今不甚妥意。予思一番冒弄,欲报宿嫌,女儿之意何如?”兰阳对道:“女孩儿亦于尚书而自不免藏嫌,孩儿微服出宫,托以拜佛,欺胁英阳而入宫。论以礼法,有非正经。虽然事归遂心,枉尺直寻,行一不义,不幸近之。如有因便冒弄,瞒得过的,这孩儿情愿,不下娘娘呢。”太后道:“英阳何无一语?”兰阳不待英阳之奏对,忙接口奏道:“英阳姐姐亦有宿嫌于尚书,已报他加倍云呢。”太后惊异道:“英阳那里有何宿嫌于尚书?又用那法加倍报还?必有来历神奇,传道些儿呢。”兰阳遂将杨尚书假做女冠、郑府弹琴之事,贾春云为仙为鬼,前后一遍,一五一十,尽为奏达。太后听来,拍案大笑道:“杨尚书真风流男子。英阳以德报德之义,亦云善戏谑兮。但春娘太放肆了,将以身事其人,冒弄丈夫,宜有公议。”此时英阳对冠评琴,至《凤求凰》曲,避身之勾,低头不举,飞红了两脸。春娘又于“仙龙吠云外,知是杨郎来”之句语,满面通红,不敢出语。太后见两人如此光景,爱之不胜,笑道:“今又瞒过尚书,为一番善谑,非春娘不能为呢。”英阳道:“愿承娘子之教。”春云道:“一之不可,其可再乎?”兰阳道:“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何伤之有?”春娘笑道:“臣妾异于发踪,其过不大,只从两公主娘娘之教罢了。”太后笑道:“春娘隐然推诿于女儿们,先为拔足之计。此便是都在我身上,何怕之有?只待尚书还朝之日,牢讳英阳入宫之事,只说英阳患病西归,使郑云镐如此如此,又使春娘这般这般,然后皇上谕以禁脔之选,更无所得。杨尚书无言更辞,予以二女儿同事一人,并言于皇上谕之。两女儿合卺之日,使尚书摸不着,如在梦中,以试尚书觉悟不觉悟。俗语说的,做梦凶反为吉者,是也。予意已定,女儿们日后尚书如以怒眼视,都推予身上。”说罢,一座哄然都大笑起来。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却说杨元帅同提督、先锋,一路上唱了凯歌,大军浩浩荡荡。于路无话,所过安抚百姓。到了京师,提督以下诸将,率令军马,在永定门外驻扎。杨元帅先自入城诣阙,至丹墀下,八拜谢恩。扬尘舞蹈,山呼万岁毕,天子宣召上殿。
  元帅进伏龙案下,天子大喜,亲酌御酒三杯赐之,慰谕道:“卿等远劳风霜,建此大功。卿以妙年,文武全才,诚国之柱石。”元帅俯伏奏道:“总是陛下洪福,诸将力战,臣何功之有?”天子即命光禄寺大设宴筵,一边大犒三军,各赐匹帛,罢兵归本衙,总领元帅以下诸将,各赐进秩。大元帅杨少游,进拜大丞相、魏国公,食邑三万户。其余选部,各拟加秩授职,赏赐金银彩帛,以表赏功酬劳之典。
  元帅下庭伏地,叩头辞谢,乃奏道:“臣本遐士一布衣,特际圣世,位跻卿月,涯分已逾。不意倭酋冒犯,臣以龆龄,特受简拔之旨,赦罪领兵,出境征讨。伏蒙圣德天大,多赖将佐齐力,贼丑远遁。臣犹恨巢穴之未灭,臣尚有罪,滥受封爵之盛,于理不可。且臣父母远在,国家多事,臣不遑将父母,臣未有室而将娶。圣德如以臣尺寸之劳,特许长暇,还乡归觐,许臣已聘之婚,得遂室家之愿,臣当结草含珠,歌咏圣化,以终余生。伏乞天地父母,谅臣至恳,哀臣至情,亟收成命,以安微分,千万之至。”天子听罢,嘉其辞逊之志,下旨道:“卿以不世不勋,辞逊至此。特收王爵之封,以完卿惜福之志。又允归觐之由,父子完聚。至如初心愿娶,今无其地,卿其再思。”元帅承诏谢恩,心内想道:“圣上以太后娘娘之退还郑氏聘币,尚此靳持。今不当力恳,更当上表再陈,冀回天。”如是思量。
  光禄寺奏:“宴筵已备。”天子下诏:军马已罢,提督、先锋以下将佐,复宣召入侍上殿。庭下迭奏鼓乐,首作征军凯歌之曲,尽日欢乐,并赐封爵赏赍:敕拜征倭大元帅杨少游,进授大丞相、魏国公,原任中极殿大学士,食邑二万户,钦赐黄金三百镒,白金五千两,彩缎三百端。
  敕拜兵马提督、副元帅李尚好,进授五军都督府兵马使、奉直大夫,赐黄金百镒,白金三千两,彩缎一百端。
  敕拜大将军、征倭上先锋廖钢,进授兵部左侍郎、兼光禄寺卿、中议大夫,钦赐白金一千两,彩缎五十端。
  敕授济南督抚江有古,特进济南都转运监司同知,仍兼本带督抚,钦赐白金五百两,彩缎三十端。
  敕授济南太守程瑞麟,特进都察院佥都御史,钦赐白金三百两,彩缎三十端。
  泰安州府尹寇继俊,以地方失守罪,宜降秧从军。
  元帅有功,将功赎罪,只带旧职。
  偏将军万世业,敕授兵部武库四司郎中。
  偏将军孟国辉,敕授刑部十三道清吏司员外郎。
  封爵赏赍毕,元帅以下,各各谢恩退朝。济南督抚江有古等三人,俱以传驿传旨。太守程瑞麟,还朝拜职,江有古、寇继俊,仍在职所,只受谢恩。此是后话,不在话下。
  且说杨丞相退朝,直到郑司徒府中。司徒不在,惟郑十三下堂迎接。上堂礼毕,坐定献茶。云镐道:“恭贺丞相,建不世之功,久劳风霜,凯还百福,封爵谢逊,进秩赏赍,荣动一世,曷胜欣诵庆贺。”丞相谦让一回,道:“总是国家洪福。小弟远离岳父母膝下,今为三换星霜。司徒金体泰安,夫人又为大好么?岳丈如何不在外堂?”云镐?然道:“三岁间,人事倏变。叔叔、婶婶自见膝下之惨,疾病侵寻,杜门谢客。今于丞相荣归,不能欣然相迎。丞相惟拜内堂。”丞相闻之愕然,半日口不能言,乃道:“岳丈膝下,有谁之戚?”十三道:“叔叔只有一女,无他子星,丞相所知。妹妹自从丞相出征之后,长在婶婶膝下,安慰婶婶之怀,不有疾病。及至仲春晦日,俄忽之顷,坐化西归,异香满室,空中隐隐有鼓乐之声,彩云不散,有似宝幢绣盖,前引后拥。见者莫不异之,必是前身仙宫之娥,一时谪降,反本归正。只是下界之人,徒以存没为悲。丞相入见叔叔,无为悲戚之容,以伤叔叔、婶婶之怀。”丞相虽然口应,泪下如雨,饮抑不禁。十三慰道:“人之寿夭,命也。婚姻,缘也。破镜不可再圆,死者无以复生。丞相宽悲,无为无益之悲。叔叔知丞相之来,必延伫而久待,丞相无滞。”丞相欲为起身,两只脚却像缠着棉花一般软了,气得发昏,欲起还仆。
  十三挽手,同入内堂。司徒独坐欣迎,丞相再拜请安。司徒独答以半礼,握手道:“丞相手握数万之师,蹴踏强倭百万之众。捷书翩跹,凯歌唱还,封爵隆厚,赐赍重迭。霜天雾地,阅岁经月,均体金安,吉人天相。老夫赞喜,自倍于人。”丞相对道:“仗皇上洪休威武,赖将佐齐心力争,得不愤事。晚生何有于功?因功滥爵,大非涯分,将拟纳官阵恳,以回天心,欺遂夙昔之愿。千万不自意人事倏变,万念都休。不徒存没之感,从此踽凉,实如失侣之鸟,无所依旧。”乃泪泛烂。
  司徒道:“总是天命,言之无益。贤婿远劳风霜,惟望珍重。”十三在傍,又数目丞相,丞相不便他话,又自掩抑不堪,只自告退。
  退至花园,春娘下阶迎上。丞相一见春娘,三魂飞越,七魄消灭,眼泪无从,衣襟尽湿,口呆不能发言。春娘敛社进慰道:“姐姐西归,暂时谪降之仙,今日反本归元,可喜而不可悲如以存没为念,彭殇莫非天命。伏愿丞相以护贵体。妾身初以姐姐之命,得侍丞相,几过年余,丞相之眷爱逾分。不意太后之严命,以至退币之境。姐姐一身,无所止泊。妾身不敢以自得其所,孤负誓同乐之初心,敢自告辞于丞相,永侍姐姐之余生。今也姐姐西归,妾身依归无所。姐姐西归前日嘱咐于妾:”我若不在于世,无帅归后,另侍巾栉,以慰无帅之思念。元帅当膺禁脔之贵,曾闻贵主关雎之德,大有南国之化。一枝之栖,不徒你也。你其慎之。『妾以姐姐之言,出于不祥,不敢有对。心不自在,竟至姐姐坐化归元。妾窃想,妾既有归侍之日,今日丞相还朝,妾不敢不迎于花园,以告姐姐申覆之教。
  妾自拟敬侍姐姐灵筵以终。三年之后,倘丞相不弃菲薄之身,复侍箕帚之末。
  丞相听来春娘如此重复之言,垂泪道:“小姐垂念薄福之人,如此郑重,敢不铭肺于幽明之中乎!”说毕,春娘复告辞而人。丞相不敢复挽,独坐花园,想道:“刚才皇上无其它之旨意,我认为退币绝婚之意,不料如此之地。”转益悲切,至夜转辗不寐,度了一夜。
  次日,丞相告病不朝。忽有当班报道:“夏太监奉诏而来。”丞相颠倒出门迎诏。
  未知诏命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两公主一席合卺 双亲堂联车入京


  再说杨丞相,一听春娘之言,有如万箭刺心,一夜不得稳睡。及至天朝,告病不朝。忽有当直的报道:“夏太监旨到门。”丞相忙起身,具朝服迎接。太监直至堂上:“奉圣旨,丞相入朝。”丞相连忙不俟驾屦,诣阙谢恩。
  天子宣召上殿,谕道:“前者御妹驸马之选,太后娘娘坚定,天缘不可违也。卿则以已有聘币之约,再疏阵恳。太后震怒,至有退币非常之举。朕每申奏,冀回懿旨,不至有伤伦之地。今闻郑氏已死,卿无可辞之词。太后日俟卿还朝,以行合卺之礼。卿须奉承,无违孤负。”丞相俯伏奏道:“臣前后方命之罪,实合斧铖。圣度如天,不惟不罪,温谕荐降。臣到今无有非礼之拘,何敢更辞。但菲薄陋质,本不合于禁脔之贵,是臣之不敢当也。”天子大悦道:“当今德望名位,高才绝学,孰有如卿者?”即命钦天监涓日奏来。
  丞相奏道:“臣长暇将父之情,前筵已达。婚姻实由父母之命,伏愿许臣将归父母之暇,然后成亲。不胜感颂之至。”天子道:“卿言虽可,君命不亚于父母之命。况太后娘娘日以合卺为急,须先行六礼,然后许归觐,不为晚呢。”丞相不敢更请私义。
  天子复谕道:“朕本有两妹,年纪不甚差池,才貌又相彷佛。太后之旨,欲为一时下嫁于卿,以仿帝尧娥、英之事。盖一来驸马之选,难于再得如卿者。二则御妹友爱,自幼不愿相离,誓与同事一人。太后之意,自初亦然。前以卿意之持难遴选,欲俟定议后并道也。卿又不敢辞呢。”丞相惶恐奏道:“贱臣焚顶糜骸,实不敢当。”天子道:“卿之勋业德望,有一无二。太后厘降二女之旨,实出于旷世之恩。卿何敢不承望。”丞相叩头,不敢更对,只俯伏称:“不敢,不敢。”天子又道:“御妹常爱恤一宫女,不欲离舍,亦有才貌,御妹下嫁之时,以媵御同时侍御,卿其知之。”钦天监已奏:“天恩日德上好之黄道吉日,只隔一旬。”于是丞相将赏赍金银彩缎。又有大丞相魏国公一方之富贵妆奁之具,件件成双,分头一同纳币于两公主。帝家厘降之华丽辉璨,自然是比别的不同。
  及至吉期,原来国朝旧例,公主下嫁,别定离宫,受币行礼,是日,太后特令大内合卺,归家宴客。天子不敢违旨,遂于蓬莱别殿行六礼。
  太后特召贾春云,下旨道:“英阳虽与兰阳一般御妹,又不可忘本,不可使其母不见盛礼。亟命郑司徒夫人崔氏入宫。大臣命妇人侍铜围,本是正经。你其往谕同入。”春娘承懿旨,到郑府。崔夫人不胜感激,随具一品章服,先下庭北望四拜后,坐了命妇所乘八人轿入宫,至殿下行八拜九叩头,山呼万岁毕,太后宣旨上殿。崔夫人上了殿,俯伏。
  太后谕道:“英阳虽取为寡躬之女,此时卿不可不见盛礼。命妇人参内宴,本是礼典。况英阳之六礼乎?”崔夫人叩头奏对道:“总是恩造旷世,臣妾不知所达。”及至吉日,梨园御乐,笙箫接天,金莲宝炬,绣幢翠盖。
  两公主,说不尽花丛锦队,珠绕翠围,双双立于锦墩之上。杨少游具锦袍玉叶,公侯仪仗,请两主参拜天地、祖先,又拜太后、皇爷恩造,然后才入洞房,夫妻交拜,双成合卺之礼。
  此日宫中,瑞霭葱郁,彩云玲珑。杨少游见公主,双双挑去羞巾,隐隐飞光,心中欢喜,不可尽说,遂出外陪宾。系是大内王亲国戚之外,未有陪客。越王以御弟为众亲位之首。都慰李世迪、太傅张居正诸人,俱为陪席。开宴,自然是龙髓凤肝,琼浆玉液,宴乐畅饮,及至晚景才出。
  驸马送了王亲,还入殿内。众宫娥见驸马进来,摆下酒席。
  夫妻三人,一席坐了。正是:光摇五云,影眩千门。驸马双目眩缬,三魂怡荡,悦然一身,如在玉京月殿。及至撤席,宫娥禀过“夜深”,驸马先入英阳寝所,一夜恩爱,鱼水之欢,不啻如神仙境界。正是:
  多情多爱两风流,夙夕姻缘今夕酬。
  锦帐凤鸾连理树,遗红猩点耐娇羞。
  说不尽一夜欢爱,容易天明。早起俱朝服,先为问寝于太后,次又谢恩于皇上。太后是日复赐内宴,尽日欢娱。是夜,就在兰阳公主锦帐中,又成鸾凤之交,备尽人间之乐。正是:
  濯罢兰阳云欲飘,横担膝上束绞绡。
  香烟一夜鸾衾下,唤醒郎君去早朝。
  一夜浓情,不觉金鸡三唱,又是早朝时辰。丞相起身,重整朝衣,请安铜宫,朝贺皇上。
  第三夜,媵御秦氏当席。驸马虽然连日两公主,出世之姿,一时琴瑟、钟鼓之乐,言念郑氏,不幸夭折,饮恨九泉之下,华阴泰氏,不知落乱何地,中心恋结,只叹人事变更,初心乖舛,当此欢乐的辰,陡起缺陷的悲,如是思量,虽不露声,斯不胜掩抑。及至夜深,秦氏秉烛陪席,烛影之下,略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陡然想起来,醉里宫娥请诗的事,开口问道:“小君曾在十中书之列么?那里有些面善呢?”秦氏此时,回忆华阴绣楼上和诗的事,飞祸灭族,团扇续咏,圣恩罔极,今虽遂愿,悲愿绷中,不宜外形,只自暗伤。
  及闻丞相一言,了不得悲感交中,不觉的涕泗泛滥。丞相惊讶道:“小君有甚委屈,如此光景?”秦氏呜咽良久,才把手帕拭干眼泪,道:“丞相只记十中书请诗,犹不记楼上杨柳诗?丞相不置妾身于中心,久了。”丞相恍然如梦初醒,宛然是楼上玉颜,又惊又喜,忙的问道:“娘子那里在宫掖?得有今日,诗人谓之』今夕何夕『者,政谓吾两人也。”乃自衣襟里取出杨柳诗,递与道:“吾平生带在身边,以冀侥幸重逢。娘子想或谅之。今天遂人愿,娘子略道来历,使我听听罢。”秦氏不胜感激,叹丞相郑重的意,又不觉眼圈儿红了,泪落如豆,遂说被诬奸党、一门屠戮、没入宫掖,厚被兰阳公主眷爱之由,又于怀中取出杨柳诗,以示丞相,亦为感欢两心之同然。秦氏又以团扇续题、自犯死罪、皇爷询察杨柳诗之事、恃有仍许腾御之事,细述一遍。丞相大为赞欢,天恩罔极,公主盛德,相与感激。不知夜更已阑,相携入帏,旧谊新欢,倍深平常,不知东方既白,正是:
  银汉不须乌鹊渡,良媒只合两题诗。
  宫帏已把新妆办,为报三星已影移。
  是夜共成凤昔私情,真是温存旖旎,曲尽于飞之乐,准准过了一夜。
  次日,如前朝罢,天子宠眷,又倍于成亲之前,敕下封爵:
  敕封英阳公主,为丞相魏国公左夫人。
  敕封兰阳公主,为丞相魏国公右夫人。
  敕赐秦氏彩凤,为淑人。
  贾氏春云,以曾侍丞相巾栉,赐为孺人。
  封拜毕,秦淑人、贾孺人双双下殿,各各八拜,谢了恩命。
  是日,天子命光禄寺大设喜筵于殿前,文武百官,班序参筵,梨园御乐,凤笙龙管,丝竹迭奏,尽日欢乐而罢。
  次日,丞相具表诣阙,呈于龙案下。表云:
  大丞相魏国公、原任中极殿大学士杨少游,斋沐顿首具奏,为乞恩事:伏以臣本草野一书生,上有父母躬供菽水,傍涉书史,粗辨鱼鲁,年才弱冠,猥忝乡解。臣父戒以早年躁竞,不宜赴会。臣母特以妇人慈爱之情,非直为荣途之躁进,游学京师,以观其志,劝臣父而冒赶。臣临行,臣父戒之曰:“人生一世,幼学壮行,以显父母,是古人孝养之道。而禄仕早,则躁竞之风生,官职骤,则负乘之患起。汝其念之。”臣拜受父母之训,铭在心肺,幸值圣明之世,侥幸一第,已是涯分之所未期。不自意数年之间,历歇华显,名位鲜赫。戒垣掌兵,尤是臣万不近似。倭兵冒犯,国家多事,臣受命南征,仗皇威而振武,赖将佐之效力,贼丑远遁,四境赖安。此实圣明之洪休,非臣尺寸之功。而褒功隆重,封爵滥溢,臣心愧惶,犹属余事。
  臣父“躁竞”、“负乘”之戒,一朝相反。至若禁脔之选,尤出梦想之外。臣之屡犯方命,斧铖莫逃。严命荐降,谬恩辄加。
  今已成命,此非徒臣一身之滥,实贻羞当世者,明矣。臣父母所望,不过斗筲之廪。臣所自期,只是反哺之诚。而居然身居将相之任,位极人臣之列。王事靡□,尚不能将归父母,臣罪极矣。尤是婚姻之事,不告父母而娶,是为不孝。只为帝王家拣选,君命为重,臣心?蹴,终有不敢。六礼今已行过,优乞夭地父母,特许臣数月之暇,将父母归京,以伸臣至情。是为圣世孝理之政,臣无任百拜冀恳之至。
  天子鉴毕,大加称赏,赐批道:“嘉卿诚孝,特许允从。
  但卿既禁脔之亲,不可远离。况三岁征劳之余,不可再劳风霜。
  特赐卿父母艳台之命,使所过州县,厨傅供资,限以一月内还京。且念卿父母以世禄之家,忠烈之子,早举孝廉,退守岗陵之志,不肯仕迹,今以戚连之臣,不可白衣入朝,特授五品之职,除鸿胪寺左少卿之职。卿其祗受。”丞相拜命,感激谢恩退出。
  话分两头。却说杨继祖,自送少游入京赴试之后,庾夫人一念不舍,日夜愿望孩儿得他一资半级,荣亲耀宗。一壁厢,又期望杜炼师,或者玉成婚媾之托,倘皇天眷佑,才德双全的一个媳妇,偌大京师,岂无其人。头一次,见得儿子高高中了状元,擢除翰林喜报,孝廉夫妻,欢爱喜悦,自不必说。亲戚、邻舍,无不前业欣贺,忙乱了几天。庾夫人每以不得既见儿子锦袍玉带,只念翰林告暇归觐。京报又以矿民作乱,翰林出兵边境。夫人、孝廉,怀着鬼胎,昼宵忧虑。曾不多月,又闻兵不血刃,乱民自定,功成还京,赏功进秩,又纳聘郑司徒之女,花园东牀之居。又有被选驸马,上表下狱,事端还多,有喜即喜,有忧即忧,憧憧一念,有不尽说。及又倭冠猖獗,儿子以大元帅统兵征讨,三岁战伐。咸宁僻隅,兵阵之事,邸报稀闻。
  孝廉夫妻,一心焦燥。两口老人家,夏日冬夜,食息靡安,天长地远,思虑百端。
  一日,孝廉与庾氏对坐,说道:“刚才道路传言,倭兵败戮,连次遁渡海岛,大军奏凯还京。实国家大庆,但不得其详。
  ”庾氏喜的不胜,道:“总是天子洪福。那里得个确信?”孝廉道:“才使侄儿往探衙门里,少焉可得回音。”乃酌酒道喜。
  忽听门外有一般吵嚷的声,孝廉诧异。未及问有何事,家僮忙的三步做一步,报道:“本县太守老爷,赍奉诏旨到门。只见车马如云,衙役填路,好是热热闹闹的来到。琏大相公,骑头口在后面的了。”孝廉听来,莫知端倪。杨少琏忙的来前,满面堆笑,拱手立告道:“侄儿向衙门里去,未及半程,太守前奉诏旨,飞马前来。侄儿不便在前藏身,路左让路,又不便历过,只从其后到家。始从后门前来,既闻叔叔拜职,除此又有诏谕,未闻做那么官名呢?”又有府吏趋谒,告道:“知府爷奉诏旨到门,伏愿老爷忙设香案,迎了诏。”孝廉忙起身,中堂设香案。孝廉重整布衣葛巾,下庭俯伏。
  知府奉了诏旨,直上中堂,南向开读诏书。谕道:万历万岁皇爷谕旨,赐孝廉杨继祖事:卿子臣杨少游,以妙年新进,才学兼备,韬略超众,破倭酋之猖獗,建不世之勋业。奏凯还朝,朝野欣忭。褒功进爵,国家之常典。特进大丞相,封魏国公,食邑二万户。及选英阳、兰阳两公主驸马,合卺之礼,涓日已定。卿子上表,有父母之命,可以行礼。子职当然,君命宜重。且太后娘娘嘉悦之怀,不可久待卿入京,六礼才成。卿宜即日入京,以安驸马孝心。且念卿虽高东冈之志,不宜使白衣而见。特授卿鸿胪寺左少卿五品之职,又授卿妻庾氏为咸宁郡夫人职牒。卿其祗受。及其朝见,无滞两公主币见之礼。故兹教示,想宜知悉。
  万历年月日
  太守宣诏毕,忙下堂来避席。继祖拜了八拜,谢了恩命,感激洪休,又喜儿子逢此大勋,位极人臣,又被禁脔之选,六礼已行,宠遇加隆,荣宗耀邻,还复戒慎,自不知喜,盛设宴筵,款待知府,与众宾客,好不热闹。
  宴毕,知府贺道:“大人高升爵位,继有圣旨。一月的限,不当久延。不明几天,可戎驾起程?下职自然是准备准备了。”少卿答道:“圣恩天大,学生不敢多日迟延。只在明天束装,大明起身了。”知府告别,自去办理车、轿、坐船等候了。
  且说杨少卿,居家清简,无他构恋,只将家伙嘱付老仆、媳妇们干理,在家停当,余皆分与宗党邻里;又其粗重的,尽为分赐老仆、老媪们清楚,只收拾细软行李,同了庚夫人、侄儿杨少琏,别了亲戚、邻居,起身上程。
  此日,满城官僚,远近宗党,俱在城外望湖亭上,饯别少卿,各各致意谢别。轿车行到二日,至河边,一只大官船,备载旌鼓、旗纛等候。少卿不喜侈大热闹,并令退除。只自上船,三声炮响,开船进发。所过州县,厨傅供奉,系是诏饬,非同小可。
  不上几日,风顺扬帆,已到京师。丞相预先等候于百里之外,迎接爷娘。少卿慰抚嘉悦,庾夫人忙的握手,喜极挥涕,道:“孩儿一送,四还星霜,那里不使为娘的想杀起来!”丞相垂涕道:“总是孩儿不孝,致有娘娘倚闾劳心。”庾夫人复见丞相国公威仪,幕幔连天,旌旗蔽空,不胜欢悦。太常寺公吏书役们,一时迎候。丞相一路陪护。
  姑不题少卿入京谢恩。先说皇上命将作监赐丞相西园别第,权作公主宫,一应财产家伙,命内帑件件准备。此日,丞相陪少卿一行,直抵西园新第,安排歇息。
  次日,杨继祖进阙谢恩,舞蹈叩头,呼万岁。天子宣旨升殿,慰谕道:“卿子为国家树大勋,招驸马,封魏邑,朕甚嘉尚。卿以戚连,不可远在,今也招还,庶慰日夕思想之怀。”乃命选部升除杨继祖为詹事府詹事,系是三品职。詹事惶感谢恩退朝。
  此时郑司徒、谢少傅、张太傅、李都尉、王学士诸年契,无不前来接风相贺。丞相日日设宴款待,忙乱了几天。自不必尽说。钦天监又奏:两公主出阁吉日,只隔两日。
  及至是日早朝,一个太监骑着匹马来了,杨少琏接着。太监道:“卯时用早膳,辰末两公主娘娘辞了太后娘娘,已正参过内宴,午初出阁行礼,正是午正,只如此等候。到了时候,自然是再来禀白。”说毕,忙的上马去了。少琏将此告禀詹事、庾夫人,准备接应。
  及到巳牌时辰,又听外面马跑之声。不一刻,五六个太监喘吁吁跑来拍手儿。半日悄悄的,忽见两个太监骑马缓缓而来,至于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訞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十来对宫女,方闻鼓乐隐隐之声。又有一对对绣幡、翠盖、金宝炬,又有销金提炉,焚了御香。许多宫女捧着香巾、绣帕、拂尘、漱盂等物,一块儿过完。
  后面方是八个面貌俊俏、年纪十八九的小黄门,抬着一顶金顶鹅黄绣凤銮轿,缓缓行来。十二对宫灯进来,将銮轿抬入大门内,一所院落前下轿,于是入门,太监散去。英阳公主盛妆艳服,下了轿,进里面更衣。
  后面大路上,复有骑马太监一对一对来。又有许多宫女,队队双双过去。仪仗鼓乐陪卫,一顶绣凤銮轿来,一般如前轿,至院所下轿,兰阳公主,珠绕翠围的,出了轿,进了内,更衣。
  复后面秦淑人,坐了八人彩轿,宫女们排着进来。又有贾孺人,自司徒府坐着大轿,几个丫鬟、媳妇们跟前随到,倒也新鲜雅致,一同进院。
  又有两个喜娘,披着红,扶着两公主,蒙着盖头,双双进内登堂。然后揭了盖头,喜娘停手拱立。宫娥一人,喝了礼拜公公、婆婆,献币。于是两公主恭恭敬敬拜下四拜,詹事、庾夫人避席受礼。两公主复进礼币,起身,又拜下四拜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帐、牀榻,俱是内币,照例不必细述。鳞次秦、贾两人,一同行了八拜礼。
  此时詹事、庾夫人看两个公主,一般是德容懿艳,宛然是上界神仙谪降的,有不能名言;秦淑人、贾孺人,坐定丽落之容,明敏秀慧之态,无一处不爱敬,不胜欢庆嘉悦。
  此日,太后娘娘盛赐内宴,梨园御乐。天子复命群臣陪席燕宴,颁赐簪花一枝。真是歌筵舞席,花团锦簇,尽日宴乐而罢。两公主、秦淑人还入宫中,贾孺人亦还郑府,复以英阳之命入宫。
  天子以西园旧第狭窄,多不光丽,更命将作监别建新第。
  未知如何起第?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英阳主讳名贬郑氏 魏国公假病说鬼话


  且说天子以西园别第不合两公主同居,且丹碧倒不鲜明,即命将作大匠起公主新第于西园。楼亭沼地,花园台榭,务为合式。然后告禀太后,又旨驸马入宫。
  盖缘丞相虽不敢重违皇爷、太后之命,权行命卺之礼,以父母不得将归,一夜洞房之后,出处丞相府,更未有宴乐之筵。
  太后由是怅然。是日,两公主礼拜公公、婆婆之后,复为驸马琴瑟欢娱之乐,就命丞相入宫,俱行三日之礼。驸马承命入宫,是日在兰阳寝所过了一夜。
  翌日,太后开宴,丞相与两公主同秦淑人宴饮。丞相对英阳,熟见公主花容月态,忽然有似面善,正在踌躇。英阳招的宫娥觅茶,丞相听他声音,又来惯耳,但一时想不起那里见过的,摸索不得。忽然猛想起来,起初郑司徒府中,假做女冠时,崔夫人使为弹琴,又使小姐评琴,今英阳声音、颜貌,实与郑小姐无二。
  丞相大为?怅,越想越悲,越看越肖,肚里想道:“郑氏已作泉下人,天下艳色既是一样,岂有如此无一毫差爽的呢!我虽然相对半日,花容森然在目,玉语昭然在耳,郑小姐以若德容懿姿,天下假寿,奄然为泉下人,宁不悲悒?”如是思理,陡然落下泪来。
  英阳已揣丞相心曲,故为敛容整衿,暂开莺声道:“丞相位极人臣,宠遇鱼水之契,供奉双亲,孝养乌哺之诚。妾等虽然丑陋,共偕燕尔之初。今对酒席,应无可悲之事。丞相愀然之色,发于容颜,滢然之泪,沾于衣襟。常言道,主忧臣辱。
  女子之于君子,便是夫为君,妻为臣。今日丞相之忧,即是妾等之辱。妾不仕与同荣辱之心,愿丞相明教罢。”丞相谢道:“晚生自有心曲,今为致讶于贵主而垂问,敢不披露。晚生始于郑司徒之女纳聘,贵主之所尝闻知。晚生因缘一睹郑氏之花容,今贵主声音、颜貌酷似乎郑氏。晚生陡然起感,不免伤怀。望贵主无怪而恕罢。”英阳听了,登时带腮连耳的飞红,竖起两道蛾眉,瞪视一双凤眸,桃腮带怒,粉面含嗔,勃然道:“丞相好好儿的,这些弄怀了妾身,混帐欺负了妾身么!妾闻丞相着女冠之服,入郑府,弹琴于崔夫人之前,夫人命郑氏评琴曲,郑女半日合席,不识丞相变服,其不明可知。后以太后之命,退聘赖婚,丞相出征未回,自伤亲事差迟,一病而夭,其薄命可知。丞相何曾将他这般昏愦薄禄的女,比论于妾身?妾虽慵陋,不愿郑女相侔。且郑女闾里臣子的女,妾是太后娘娘之女。丞相如有敬君父、尊太后之心,岂可侮弄妾身至于斯呢?”乃怫然赌气入内。
  丞相怃然,对兰阳谢之。兰阳道:“英阳姐姐,太后宠女,常娇养惯的,性又强猛,不似妾身之冗赖。丞相比之于闾巷已死之郑女,以英阳骄傲之性,如何不为生气呢?妾为之解释解释。”便起身入内,久又不出。
  丞相又使秦淑人谢过于英阳,道:“学生酒后狂妄,语不择发,触怒贵主,自知不敏,贵主恕之。使学生自效晋文公之请囚,以赎失言的过罢。”秦淑人半日不出。
  丞相独坐无聊。最久,秦氏出来,告道:“英阳娘娘传道:丞相比我郑女之无行。昔鲁之秋胡,以黄金戏彩桑女,其妻怒之,投入而死。今丞相怀郑女已死之容貌,记郑女一闻之音声,是何异乎挑琴文君这堂,偷香贾氏的室?其行之无礼,倒甚于秋胡。妾在太后膝下,恩爱隆深,虽不忍弃太后,以效赴水之死,更何颜以对丞相?宁可终身闺里,天长日久的,侍太后娘娘膝下,只有洁身些呢。”丞相生气道:“这会子估势仗骄,凌踏了丈夫。为驸马三日,足足认了。难为乎驸马呢!郑氏本无失礼的事,谓之没行,直比于文君、贾女的失行,捏辱既骨的冰玉人,难道自己倒是胡涂了不成?兰阳有甚不出来的?一般是赌气一气儿的,立帜成党,索性没了规矩,欺负了不成?”秦淑人道:“英阳娘娘这般赌气,兰阳娘娘亦不敢独为箕帚之任,誓同苦乐于英阳娘娘呢。”丞相听了这话,又气又骇,目瞪口呆,一话儿不答来。
  秦淑人道:“日已晚黑,屋里已掌灯起来,丞相请就。”丞相忍不过了气,起身至秦淑人寝所。秦淑人命侍娥斟上茶来,道:“礼云:妾御不敢当夕。今也两公主这般生气,妾何敢独自陪席。”乃起身出去。
  丞相既愤英阳骄傲丈夫,胡言乱语,又骇兰阳文过助虐,甘与一辙,着实的气得恼不过,心下想道:“自古帝王家女孩儿,下嫁闾里臣僚。应拣驸马的,便是白面小孩子,一朝禁脔的贵,位跻卿月,坐享万种,是谓因妻而贵。这个为妻的,谓他丈夫,吾家所立,傲慢自倨,骄矜成习。又其驸马,甘受凌踏,自不敢大呼小喝,以其势不能敌,在在下风。今也我已丞相之任,列侯之富,原非禁脔而得此。总是郑氏不幸不寿,郑氏如在,从前严命尚然不受,征倭凯还之后,尽纳爵秩,得遂心愿,以郑氏和柔之德,必不似这般受制于儿女之手。真真是我命中之魔星做来缺陷世界了。”如此思量,不觉心痛神驰。
  正没个开交,情思萦逗,越发缠绵。推了绿窗望天,但见月色光丽,禁苑光景与别处不同。琳宫绰约,桂殿巍峨,花心树影,窈窕参差。丞相倒甚有趣,便忘却先前愤恼的心,就下庭随意散步。刚走到一所墙角处,透出画烛的光,户内众女娥说笑的声,还甚热热闹闹,声音倒是惯耳。
  丞相侧身听之,一是秦淑人之声音,一是最惯于耳畔,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仙龙吠云外,知是杨郎来。”丞相听了诧异,想来:“这是春娘侮弄的诗,如何是宫中笑话儿作起来?”越发疑讶,便蹲身入了垂花门看时,一个大殿宇,金窗玉槛,绣户通明,竟是两公主、秦涉人、贾春娘相与说笑的声。
  丞相满心惊讶,走近前,舐破窗纸,看他时,果然是秦淑人对坐春娘博奕,两公主笑嘻嘻傍边围坐。丞相摸不着春娘之在宫中,静悄悄看听。
  只见春娘笑嘻嘻道:“若掷个八点,便赢了。又掷得七点,也该赢。掷三、四点,就输了。”因拿起骰子,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二,那一个乱滚转了。泰淑人拍着手,只叫么。春娘瞪着眸,混叫五、六。那骰子偏生转出了五,凑合二,便是七点。春娘拍手说快:“秦娘子输了罢。”四座哄堂都大笑起来。
  秦淑人道:“也有赌物,以定输赢,便是有趣的。”春娘道:“娘子宫里自在的,东西犹可应输。我是白白的,只有两拳儿,那里赌输呢?”秦氏笑道:“我不为别的东西,春娘赢我,我从春娘的求。珠翠环佩尽输于春娘。我赢春娘,春娘就得一个笑话儿听听我罢。”春娘嗳呀道:“我将那笑话儿说来,索性素不解笑话的了。”秦淑人笑道:“古有一的烂腐,怎么陋话儿,我所不愿意儿。只愿春娘』仙龙吠云外,知是杨郎来『的笑话说一说罢。”春娘听来,登时满脸连耳的飞红,推局赌气道:“小姐一时戏剧的说,那里做长篇大套的传道,以一说五,以五传十,我以何颜见了宫里诸娥呢?难道小姐口快有不成,妾身实无置身地呢。”英阳含笑不语。
  秦氏道:“春娘使不得。英阳娘娘今为太后娘娘宠女,异乎旧日司徒府之姐姐。爵位已崇,春娘那里这般没道理称』小姐『呢?”春娘陪笑道:“不是道俗语说的,十年之口,一朝难变。春云从少儿,一桌儿同食,一榻儿同寝。今虽贵为公主娘娘,春云之心,尚以小姐知之。一时失语了。”兰阳笑道:“春娘子,这张伶牙利齿,真要把死老鹤说下树来呢。”英阳道:“丞相自来善欺过人的。春娘为仙而欺,为鬼而欺,又为我之哥哥十三,请来甚么假道士,又欺过的。可使春娘尽道其一五一十的罢。”春娘听罢,推了局,走出门,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丞相都细细的听了一回,始知英阳是郑小姐,喜从天降,真个重逢再世人,不胜手舞足蹈的欢喜,便欲开窗攒入,登时发作了,抢白一场,心下想道:“他便瞒了丈夫,成群作党的侮弄我,不免尚在梦中,我就作起一法儿,瞒过他,看他怎么样儿,倒也有趣。”如此思量,不觉心里快活,便回身还至屋里,稳稳睡过一夜。
  早已日上三竿,侍娥们不见丞相起来,开了帐幔看时,丞相躺在牀上,向了壁作呻吟的声,复向空说鬼鬼祟祟的话来。
  侍娥们看这般光景,又惊又骇,慌慌张张走告秦淑人道:“不好了!丞相夜来不舒服,倒至今躺在牀上,呻吟不已,又作起鬼话来的。淑人姐姐,忙告公主娘娘,一同看视看视。”秦淑人听来大惊,两步做一步,到兰阳屋里告诉。兰阳吃惊不少,与秦淑人一同往了英阳寝所。
  英阳缘昨夜更深热闹,刚至丑末才寝睡,到晚间起来,梳妆未完,丞相侍娥一人正在那里一般告诉。兰阳道:“姐姐,丞相不舒服,尚今躺在牀上呢。”英阳啐了一口道:“不过是使我们瞒过出来的。”春娘道:“昨天席上,娘娘指桑骂槐,语或不择,激怒了太过。丞相不平,作起患来。两娘娘正经正经的,往视丞相,说起本事来,以安丞相之心罢。”英阳道:“昨日好好的,怎么一会子作起病来?倒是弄了事,使我们伏侍。妹妹,莫须落了圈子里罢。”正说间,侍娥两人喘吁吁,又来道:“丞相用手指空说的,说的甚么花园里,甚么姐姐、春娘子,又甚么十三兄,总是谵语,郑司徒府中话来。眼睁睁没有精神的光景呢。”兰阳道:“人有飞灾,一时疾病,如天之有不测风雨。姐姐,我们一同进去瞧瞧。一面告了太后,把太医传来,诊诊脉,知道怎么怔,进了当剂看护呢。”英阳道:“秦淑人先往守候。我完了梳盥,同妹妹去罢。”秦淑人不敢怠慢,进去丞相寝所,开了门进入,轻轻揭了幔看时,丞相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似痴痴的呆,嘻嘻的笑,一发胡涂了。秦淑人不胜着急,坐近前,用手在额上摸了一摸,问道:“丞相,倒底觉着是怎么了?”丞相连一话儿不答,只瞪瞪看了半日,乃道:“你是甚么人,敢来问我?我与郑小姐才有个说话,你何不躲避,在此做甚么?”秦淑人无奈,只得开了门出来,回告两公主道:“丞相呆磕磕的,发了怔,只有几句傻话。娘娘请急的进屋里,解释解释。”太后刚才听宫娥告诉,知有丞相发怔,大惊,忙的来至英阳屋里,使两公主一时进去看病,又一面传召太医,勿滞晷刻。
  英阳无奈,与兰阳一同进去了。太后不便久等,还入殿内,叫宫娥道:“你们伺候了驸马,如能照常的,便即差人告个信儿,我好放心了。”因还内了。
  两公主同秦淑人至丞相牀下看时,丞相越发越涂的更利害了,躺要牀上,连气息也都微了,忽复抬头,指点恍惚,没把捉的。兰阳丞亟满室里点了安息香,来定住神魂了。
  丞相忽然瞠视道:“你们那个人敢来我花园呢?”兰阳道:“丞相这岂花园,即是大内呢。”丞相摇手道:“那里是大内?我不懂大内。郑小姐在此,他们并皆出去罢。”兰阳道:“郑小姐已死,虽有残魂冷魄,九重深严,百灵禁呵,那敢入来?”丞相冷笑道:“郑小姐昨夜来到,责我欺负,怨我赖约。我方负荆谢过,又上表太后,已许其还币。我方与郑小姐同归太虚幻境。我可不在这里,快打发我去罢。”复口口声声:“郑小姐怎么不与我同去?这俱是个局外人的,只春娘同去罢。”英阳见丞相神不守舍,虑他尤疑发呆,倒甚惧虑,就跟前道:“丞相真是念了郑小姐么?妾便是郑氏琼贝。丞相胡谓郑氏之在傍乎?那有两琼贝呢?”丞相痴痴的笑道:“放屁了。郑氏已死,今又在我傍边,那有郑小姐呢?”兰阳道:“太后娘娘怜郑小姐退币的后以死自守,便召入宫中,收为养女,赐爵号英阳公主,位居妾的姐姐。丞相岂可当面错过。”丞相道:“我不信这话。郑小姐如入宫中为公主,贾春娘那不随来?”兰阳道:“春娘今在窗外,丞相招见,便知妾言之无讹。”丞相皱眉道:“然则春娘何不来侍,使郑小姐独来?”兰阳即召春娘至牀下。春娘向前道:“贱妾陪英阳娘娘入宫,亦有日了。”丞相道:“春娘在,余皆出去罢。”两公主见丞相见春娘,精神稍有照常,才得略略放心,与秦淑人一同出外,只好坐待光景。
  丞相便起身盥洗,整了朝衣朝冠,俨然端坐,使春娘请两公主、秦淑人入来。春娘含笑出来,兰阳问道:“这会子丞相好些儿么?”春娘笑道:“丞相请两公主、秦淑人进来。”公主一同刚进屋里,早见丞相气宇堂堂,威仪肃肃,俨然如春风之和,秋月之滢。英阳始知为见卖,低头不言。
  兰阳向前道:“丞相今也体上亨泰?”丞相正色道:“争奈近日风化不行,女流成党,欺侮丈夫。学生大臣之位,窃忧阴胜阳之渐,所以一时劳思成病,昔疾今瘳,不足为公主贻虑的呢。”兰阳不敢复对。
  英阳道:“妾等非为瞒弄丞相。总是太后娘娘以丞相屡违严命,设此因势骗局,以为一番冒弄。丞相请于娘娘医疾罢。”丞相于心喜不自胜,便欠身向英阳道:“学生只意夫人之来世重逢,岂料今是得遂心愿,到底在梦中,不知有今日。”英阳敛衽道:“太后娘娘如天之德,万岁爷爷化育之恩,俱由于兰阳妹妹造化的权,只是天高地厚,镂骨铭肺,那容他说。”因述兰阳微服出宫、同辇入宫的事,说了一遍。
  丞相复向兰阳避席谢道:“公主盛德,千古罕闻,垂之简策,可感豚鱼。学生只为含珠结草,以报万一于来世呢。”兰阳亦避席对道:“俱是英阳姐姐夙德处着,贞仪出类,感怀天心,有以致斯。妾无容尺寸之效。”丞相感激不尽。
  此时,宫娥们已以丞相假作疯呆,今为冠服之由,走告太后。太后欢喜,传召驸马入对。丞相进内,俯伏请罪。太后道:“丞相复续已绝的缘于郑女,岂无贺喜?”就命秦淑人满酌御酒,劝贺丞相。秦氏承命,便拿取琥珀金杯,满满的斟来琼浆以进。
  丞相避座饮过,奏道:“圣恩同造化一般。英阳之事,千古无二。臣虽糜身放踵,不报造化之万一,臣不敢他奏。”太后笑道:“寡躬自不免与女孩儿们,要为一番戏剧的事,作为好话儿。闻丞相用是阴胜阳的为忧,寡躬自为惭愧呢。”丞相惶汗浃背,不敢仰对。太后朗然大笑,仍说金銮箫声、蓬莱飞鹤之事,一一备道。丞相尤为感悚,始知太后必欲成兰阳亲事。少焉退出。
  自此,丞相日与两公主、秦夫人、贾孺人湛乐,以待公主新第竣工出阁,时就相府理事,又就司徒府中,拜司徒与崔夫人,感颂圣恩。
  一日,天子登殿,黄门官禀告:“将作监已竣公主新第。”天子大喜,一面命钦天监涓奏吉日,一面又使丞相先为审视还禀。
  未知丞相如何回禀?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西园新第两公主出阁 东楼寿席二佳姬入门


  再说西园新第告成,天子悦喜,使钦天监涓公主出阁吉日,命丞相:“随意题若干匾对。楼亭馆榭,如可一日无有标题,宁不负花柳山水,倒没趣味么。”丞相承命,出往西园,一头请了郑云镐,又与大哥哥杨少琏同众清客,大家前去西园,一齐入了园门,道:“我们先看外面,再进去周观,然后可便详细奏白了。”丞相先看秉正门。只见五间正门,上面简瓦、泥鳅脊;那门栏窗 ,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砌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
  遂命开门进去。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丞相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大有近壑,焉能想到这里?”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嶙峋,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道。丞相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周京兄,同我连袂,评评倒是有趣。”郑云镐道:“与丞相那可连袂,恐伤体礼。”丞相道:“今日游玩,岂用俗套。”遂挽周京之手,逶迤走进山口。
  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丞相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迭翠”二字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丞相听了,便向周京拟好来。十三道:“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这里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不过是探景的一进步耳。愚见直书古人』曲径通幽『这旧句,倒也方便。”众人都赞道:“是,妙极,妙极!”丞相笑道:“不妨。”说着,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葱茏,奇花烂熳,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但见清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
  丞相与诸人到亭内坐了,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罢。”丞相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得须偏于水题为称。依我拙裁,欧阳公句『泻于两峰之间』,竟用他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方妙。”丞相道:“我嫌俗呢。十三兄,何不更思隽雅?”十三道:“丞相方才所说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平常。当日欧阳公题醴泉,故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也用『泻』字,似乎不妥,亦近粗陋不雅。求再拟蕴藉含蓄尤可。”丞相笑道:“周京兄之论,倒高一等。然则『泌芳』二字,近乎新雅么?”十三道:“雅极,雅极。”众人都忙迎合称赞。
  丞相道:“匾上二字既然,再作一付七言对来。”十三道:“美玉兄何无一句?”杨少琏也不谦让,又不思索,只四顾一望,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丞相听了道:“哥哥咏得好。”众人又称赞了一番。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墙,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道。上面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牀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数间小小退步。后园之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入墙风,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丞相道:“这一处倒好。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的,也不枉虚生一世。”说着:“十三兄,又说出议论来。”十三道:“取诸千百竿翠竹,匾以『潇汀馆』,似是妥雅。”丞相点头沉思道:“雅是雅。古的人每于竹榻上寝,必梦诗朋酒友。匾『梦友馆』,尤雅新的。”众人都哄然叫好:“对联又带睡思之意,方妙。”杨美玉(少琏)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周京称赞道:“茶熟棋罢之时,正合睡意了。”丞相点头。
  遂引人出来,走不多远,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隅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间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枝杂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清篱。篱外山坡之外,有一土井,傍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
  丞相笑道:“倒是比他处有些道理。虽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去,忽见篱门外路傍,有一石,亦为留题之所。
  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家之风一洗尽矣。立此一大碣,又觉许多生色。非荡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丞相道:“诸公请题。”众人云:“方才郑世兄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莫若直书『杏花村』为妙。”丞相听了一笑,道:“还少一个酒幌,只用竹竿挑在树梢头。更不必养别样鸟雀,只养些鹅、鸭之类,才相称。那』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唐人诗里,还有『柴门临水稻花香』,只用『稻花斋』,倒还有趣。”又题一联,念道:“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众人听了,越发同声拍手道奇。丞相引众人,步入茅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景象,一洗皆尽。
  丞相心中,只是欢喜,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茶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傍芭蕉坞里的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
  丞相道:“题以何名”众人道:“恰恰是『武陵源』三字也罢。”丞相笑道:“又落实,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即个。”杨少琏道:“越发背谬了。『秦人旧舍』是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花溆』三字。”丞相道:“好。”于是进港洞,又有彩莲船四只,座船一只。又从山上盘道,亦可进去的。少琏同众清客,攀藤抚树过去。丞相亦泊舟,同郑十三登船,荡漾进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
  丞相下船,众人由山上俱下来。大家度过桥去,诸路可通。
  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丞相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枝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穿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丞相道:“有趣,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
  丞相道:“薜荔、藤萝,那得有此异香?”郑十三道:“果然不是。这众草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罗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那一种是金登草,这一种是玉露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那《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有叫做什么藿纳姜荨的,也有叫做什么编组紫绛的,还有什么石帆、青松、扶留等样的,见于左太冲《吴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丞相道:“愚弟略虽领略,周京兄之这博古,可敬可服。”各人同声赞道:“郑世兄之博才名物,远不似我们的读腐了书的。”十三谦让道:“不可,偶记一二的,何足挂齿。”说毕,丞相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人。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丞相欢道:“此轩中煮茗操琴,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却出意外,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说道:“莫名『兰风蕙露』贴切了。”一人又念一对,道:“大家批削改正。”道是:“兰麝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又一人念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念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丞相听罢,沉吟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得倒不虚么?”美玉笑道:“那不虚套。据我说的,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荳蔻诗犹艳,睡足茶蘼梦亦香。』丞相笑道:“哥哥这又落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么?”美玉笑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
  众人道:“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雅活动。”说着,大家出来。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递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丞相道:“这是正殿了,是只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公主崇尚节俭,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丞相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称。”丞相道:“既是正殿,待两公主出阁,亲看自题,正合体面。”众人道:“丞相所教甚是。切当,切当。”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行至一大桥,朱栏横亘。
  原来自进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丞相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也可略观大概。”俯看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河边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丞相道:“此乃刚才始过的,拟匾沁芳源之正流,可是『沁芳闸』”。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舍,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丞相皆不及进去。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小院落来。丞相道:“到此可以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就是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丞相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丞相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粉脂,弱如扶病恙,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众人都说:“领教妙解。”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丞相因道:“想几个新鲜字来题。”周京道:“此处蕉、棠两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方可两全其美。就取红香绿玉之意,题以『玉香院』则个。”丞相道:“好是好,犹不免俗套。”说着再题一联来。周京念道:“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汀裙舞落梅。”丞相点头,便引人进入房内。只见其中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霞蝙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瓴毛草虫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百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玉的。一 一 ,或可以贮书,或可以设鼎,或宜安置笔砚,或宜供设瓶花,或宜安放盆景。其 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竟系小窗。倏尔彩纹轻覆,如幽户。且满墙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如琴、剑、悬瓶之类,俱悬于壁,却都是于壁相平的。众人都道:“好精致,难为怎么做的!”原来丞相走进来了,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断,及到眼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停住了脚。
  有一人笑道:“老爷随此,从这里出去,出去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前近了。”引着丞相及众人,又转了两层纱厨,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转过花障,只见清溪前阻。众人诧异:“这水又从何而来?”有一人奏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遥从东北山凹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起,湾湾曲曲,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迷了路。那人笑道:“跟我来。”乃在前导引,众人随着,由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众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夺巧,至于此极。”于是大家出来。
  只见那丞相府跟随班头衙役们,一齐等候上来。丞相便坐了暖轿回府。杨少琏、郑云镐诸人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各自回归。
  次日,丞相入朝,俱奏新第之壮丽,大为富侈。天子大喜。
  此时两公主出阁吉日,只在三日后。天子复命将作监同工部官员陈设的几案桌椅、帐慢帘子,并玩器古董,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后,又有太监一同点起各样准备,然后排设齐整。一面筹明几宗,以便奏覆。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绫、大小帐子,一百二十架。五彩线络盘花帘子,二百挂。猩猩毡帘,一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帘,一百挂。都全齐整。椅搭、桌围、牀裙、枕套、每分二千二百五十件。外他炉鼎盒、古董、砚架、砚屏,诸小小对象,不可殚记。太监一一照点。
  又有几个太监来审,先看入门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开宴,退息之所,一一审视。又带了多少太监,来各处关防、围幕,指示排铺。又有五城兵马司打扫街道,撵逐闲人,俱是停妥。真个是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极,珠宝生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
  及至吉日早辰,一大太监带领各司官员,执事人等,周回再审齐整。又少顷,外面喧聒、马跑之声不一。俱是许多太监先至,方按方向站立,静悄悄,雅雀无闻。又有两个太监一对儿先来,继又绣幢宝盖,许多仪仗。后面八个太监抬着金顶鸾轿两度,一般威仪。此后许多彩轿,或八人抬着,或六人抬着,并是彩嫔、保母之类。又有多少宫娥,各捧着香鼎、香巾、秀帕、拂尘之属。鼓乐满街,一如前番出宫行礼时。过来,入了门,下轿进堂。最后秦淑人,又如前仪,陪后同人。
  然后丞相魏国公,摆列麾下各官,坐着大轿,鸣锣张伞,来到外舍。至滴水帘前,落下轿。手下各官,两傍拥侍。丞相下轿,上堂。然后有一带开路传事官,禀告道:“退出。”人众一呼千诺,肃然退出。
  于是入于内堂。两公主、秦淑人刚才俱在正堂。丞相进了旧第,奉还詹事、庾夫人。贾孺人又陪庾夫人同至。众家人、宫娥们,已设宴筵进禀。须臾端上,摆列几桌。詹事庾夫人各自欢喜。丞相、两公主陪席,各自用过。众宫娥再撤家伙。漱口,净手,茶毕,各自散坐,复各自相携,游玩一会子。及至掌灯时候,俱自散去。一宿无话。
  次日,两公主、秦淑人、贾孺人,一同早起梳妆,诣庾夫人寝所,各各请安、侍坐,说些家常事务。将焉退还,兰阳随英阳同到屋里坐下,英阳道:“今日月晦,太太寿辰也近了。大家可预先打点礼物寿单,准备宴筵。这是咱们头一番的孝敬,可不是与妹妹讲讲妥停么?”兰阳道:“妹妹今才的为是,随至姐姐了。如今趁着还有好几天的空儿,礼物咱们各宜随意孝敬。当日如何请宾,如何开宴,那处听戏,又是什么顽意儿,并使春娘照看妥当,庶无一事当差错呢。”英阳道:“妹妹之言,很是。”说犹末了,秦、贾两人都来了,坐下。英阳遂将此话说与春娘,春娘道:“总依娘娘之教。”又说些闲话,各还。贾孺人自是日请宾,委了杨少琏,禀过丞相,宴席、听戏、顽意儿,俱各整备合式了。
  及至四月初五日,庾夫人诞辰,丞相又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输上。詹事早已入于内堂。
  丞相、两公主,秦、贾两娘,都朝上行了礼,然后依序坐下,各献礼敬之物。又张太傅、谢少傅、郑司徒、驸马都尉李公、叶学士、王学士、诸亲家,都送了寿礼。丞相一一收奉庾夫人座前。庾夫人命老莲、钱妈们,收在账房里,礼单都上了档子上,以便照检回礼。丞相又使当直的,各家之来人照例赏过,都吃了饭去了。
  于是大家都吃了饭,漱茶毕,庾夫人同两公主、秦淑人,往园里东楼上听戏去。楼上都设帐慢、椅桌,摆大宴,都是贾孺人支使的。英阳又自郑府孝敬许多肴盒饼膳以来。兰阳又自御厨供端输几架珍羞来,自然是疱凤煮龙,肉山酒海。秦淑人又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面前戏台上预备着。大家热热闹闹。
  走堂的自外告了:“郑司徒、李都尉诸老爷,坐轿临门。”丞相出了外堂,忙出二门外,迎接上堂。郑司徒、李都尉系是岳丈,谢少傅又是姨舅,让了上席。张太傅、叶、王两学士,俱系丈辈,又二席让坐。丞相东头陪席。太傅诸公,俱以丞相是公侯之尊,相让久之,分宾东主西坐下。杨少琏、郑云镐又在书房对席,各自献茶。
  是日,天子知是庾夫人生朝,命光禄寺设大宴输送,敕赐梨园乐来。太后娘娘命太监赏赐彩缎珠佩之属。丞相陪庾夫人,同两公主下庭谢恩,款接太监,赏银一百两送回。
  此时,一门荣耀,园子里鼓乐喧天,舞袖飞云,尽日燕乐。
  西日将斜,丞相重新杯酌。过九巡,郑司徒诸公俱起身告别。
  丞相出门陪送,唯郑云镐说说话儿。
  丞相复入庾夫人膝下,陪席说笑话。秦淑人前来,向庾夫人道:“太太在那里吃饭,还是这里吃饭,还是归房里吃去?有小戏儿现在预备着呢。”庾夫人向英阳道:“这里很好。”贾孺人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摆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时,摆上了饭,大家都用过。
  茶罢,忽有门子传告道:“门外有两女子到前请见。”丞相料是必也桂、狄两娘子此时来到,禀告詹事、庾夫人。
  未知两女子是谁?又如何进门?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举贤良杨少琏登第 求直言郑云镐陈疏


  再说丞相出门送别诸位长老年伯,还侍庾夫人欢庆。忽有门子传告:“有两女子到门请见。”丞相知是桂蟾月、狄惊鸿,遂以两女颠末,备告詹事与庾夫人。
  夫人不待詹事开言发落,出言道:“今有秦淑人、贾孺人之媵御,何须更邀别的外人?”兰阳公主敛膝出位,告道:“丞相位跻公侯,三妻六妾,尚云常有之事。况是前日许其相从,今又到门,岂有他议呢?”英阳公主又向兰阳道:“桂娘曾所熟知,品貌秀丽,聪慧异常,不可以娼楼人比论。”詹事便道:“两公主既如此说,宜即如之。”门子承命,连忙传道:“两娘子进了内堂罢。老爷、太太、丞相俱在园楼呢。”于是桂蟾月、狄惊鸿步履典雅,视瞻端恭,趋至前庭。此时堂上诸人,一时注目。但见一个肌肤微丰,身才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望之可爱;一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秀眉,顾眄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二人皆是一样妆束,来至阶下,双双拜见。
  兰阳告道:“两人虽本微贱,今日入门,便是妾御,不可庭下行礼。宜上堂,行了见公婆之礼,正合事体呢。”詹事道:“公主之言很是,又是明白事理。”便命上堂礼拜。二人承命上堂,向詹事、庾夫人各拜了八拜,又跟前两公主各拜八拜。
  两公主并答以半礼。礼毕,不敢仰视,站起身,侧首一傍立在。
  庾夫人一其貌,一般的坚贞如玉,洒落类风霞,无一点娼家欺桃赛杏之容貌,笑燕羞莺之模样。两公主秦、贾诸人,心中各各喷啧,收中喜悦丞相道:“你们两人,今于太太寿朝好日入门,各献寿杯,以尽孝敬之忱。”于是两人双双进席,斟上寿酒恭恭敬敬的,先上詹事跟前,又斟献上庾夫人席上。詹事夫妻喜欢的饮过了,两奉盘还至旧所,退立。
  丞相复道:“宴筵之上,宜效古人班衣之舞,可供欢乐罢。”两娘即便移步,立在筵上,管弦迭奏,两人金莲步步,玉手纤纤,巧翻彩袖,娇折纤腰,轻轻如蛱蝶穿花,款款如蜻蜒点水。起初犹乍翱乍翔,不徐不疾,后来盘旋,红遮绿掩,就如一片彩云在满空中飞腾一般,一座喝采。良久,舞袖停歇。庾夫人欢喜,命坐。
  桂蟾月坐下席末,高举手拍,高云不动,复奏《月宫春》
  一阙歌云:
  舞衣不胜蕊珠香,霓云护众芳。留情笑献紫霞觞,芙蓉星斗光。月色花丛人意软,瑶池会上,我佯佯。负冽花亭景物,君且有容光。
  唱罢,狄惊鸿又唱《木兰词》一调。歌云:
  春满西湖好。月满前山,不过是催花斗草。昨夜东风吹透,一树杨梅开骤。香露 金樽满,祝千寿万寿。共醉太平时候,心字香烧。
  两娘子唱的戛云曳玉,不觉庭花绽蕊,乳燕飞舞。夫人大加称赏。
  于是重整杯盘,竟日宴乐,热热闹闹,直到夜深乃罢。庾夫人各令归所。两公主率诸娘子,陪了夫人屋里,然后各自归寝。桂、狄两人系是新来的,兰阳为之,姑令别的处所停宿。
  桂娘进英阳屋里,各叙旧怀,自不必说。
  次日清早,两公主盥洗艳妆,一同秦、贾、桂、狄诸人,请了太太夜来安,仍又陪说些闲话。春娘告道:“昨天太后娘娘命赐酒膳果了,到也打不开了。总也昨天光禄寺御膳用过,倒没个空儿打开的闲工夫了。”庾夫人道:“总是君赐之物,那不同时合用过的。今既知道,这会子安排桌椅,烫了酒来。”登时一场忙乱。系是内帑赐的,非同小可。
  丞相入来,春娘先供第一大桌儿,以等詹事进用。上房摆了三席,正中一席是丞相陪庾夫人同桌,东边一席是两公主同桌,西边房下一席是秦淑人并桂、狄两娘同桌。排备既毕,自己便退在秦淑人肩下坐下。于是大家斟酒畅饮,吃毕,又自散坐吃茶,说些闲话。
  庾夫人道:“我倒忘不了提问。昨天诸亲家输来寿单,来的人还是多赐赏钱,与甚么吃东西不是?难道不饿乏去了的?”丞相对道:“并赐了各人伍两赏银,又皆吃馈饭去了。”庾夫人喜道:“如是最好呢。”须臾席罢。自此一室欢乐融和。
  时当初夏,嫩绿亲涨,芳草铺锦,但觉日长昼永。英阳对兰阳道:“妹妹,我们今日就个园子里去游玩游玩。一来赏览各处楼榭题匾,咏对之合式,随意写景。二则各取中意适心之所,自为燕居之地。”兰阳道:“愚妹也是这个意思,久不得闲工夫。但今欲定其各人居住,必得丞相同往,乃便定议呢。”英阳道:“这又可不是。”正在谈论之际,丞相入来。两公主起身相迎,坐定。丞相道:“起初皇爷旨意,新造西园等,等侯两公主出阁。楼台亭院匾额对联,适意挂题,又各从适性中意为燕居之所。争奈忙乱不得闲。今天天气清好,我们一同进园子里。一来周玩时景,二来随意题咏,三则自定居处。倒不妥当些儿?”英阳顾笑不答。兰阳道:“妾等刚自说的此事,以丞相必得偕,不即去的。”于是大家一齐进了园里去。自然是各屋里奶娘、老妈、媳妇、丫鬟们,又许多宫娥,各奉什物,随后簇拥进入。只见一园里香烟缥绕,花影灿烂。走不多远,总是金窗玉槛,朱甍彩壁,说不尽帘垂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香,屏列雉尾扇。
  正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兰阳道:“此外倒无匾额。”丞相道:“此系正殿,待公主自题好名,便是圣上之意。”兰阳道:“姐姐,此是姐姐之当居。姐姐自定匾揭联罢。”英阳道:“这不好我意,妹妹自居罢。”兰阳道:“我何敢居此正殿。”丞相道:“不必相为推让,兰阳居是罢。”兰阳道:“系是皇爷恩赐丞相新第宅,今以正殿为太太燕居之所,便是正经道理。”丞相、英阳齐声道:“兰阳正经之言,孝敬之道,至矣尽矣。”兰阳道:“丞相题匾联妥当罢。”丞相道:“这是一院之主,用群芳毕集之意,匾为『群芳院』 。”对联念道: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兰阳道:“好是好,大义若取顾恩思义,则尤可的。”丞相道:“亦已思之,总以写意为是。”东楼曰:“向日楼”,
  联云:
  天地苍生同感戴,古今万国被恩荣。
  南楼曰“爱日阁”,联云: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卜瑶台。
  念毕,两公主齐声唱叹。
  又引前到玉香院,兰阳道:“此又宜姐姐所居。”英阳心内必欲以最好处,让于兰阳,今见玉香院亚于群芳院,便道:“这又不适呢。”丞相不待兰阳之答,乃道:“这般论议,终无可定。莫如学生另各分定,无有推让罢。”两公主齐道:“每事宜听家长。丞相惟意派定罢。”丞相道:“此玉香院,兰阳公主居。这杜蘅院,英阳公主居之,这碧藕轩,为秦淑人之所。梦友馆,为贾孺人之所,稻香斋,属之桂娘。紫菱洲,属之狄娘。”分定毕。丞相道:“各人有各人之心事,虽是称意,还是不称意,不可再有纷纭了。”于是各自大喜。
  贾孺人笑道:“稻香斋最有乡舍趣味,正宜如我乡下人所处。丞相最先宠爱桂娘子,故最的第一有趣,属之桂娘,倒不可恨。”桂娘笑道:“贾孺人好是妒心忌意,孺人换了梦友馆罢。”春娘笑道:“丞相既属第一于宠姬,何敢夺之?”狄惊鸿接口道:“梦友馆清雅脱累,为一园之魁。贾孺人得之称心满意,倒来施骄使矜,笑他下风的。如我织村女,正合浣葛,自为?络,便是分内,不羡他富丽华侈的了。”春娘复笑道:“狄娘子又为桂娘立党比周,诽讪残劣之人。我何有敢抗之气力呢?”众人都大笑起来。丞相道:“春娘自来口快舌利,素善做了没米柴的粥饭来呢。”英阳笑道:“丞相又暗中说起春娘旧嫌了。”说的大家都哄然大笑。
  此外梨香亭、翠锦楼、凝辉阁、含芳窝诸处,丞相心内又为沈、白两娘之后来定居。于是大家都还到群芳园歇息,还出园门,各归。此日各各涓日搬运院里各处居住。
  有说即长,无话即短。却说时惟仲春,国家无事。天子登殿,群臣朝贺。舞蹈毕,天子下旨道:“迩来年谷屡登,四方无事,正是修省戒逸之时。国之治平,民之安乐,只在朝廷得人。今在朝二品以上,各举贤良一人。朕将设科,可得人才。各自遵旨荐贤,以副朕宵旰侧席之思。”于是群臣承命退朝,会于朝堂,各举俊髦。
  不上几日,天子临殿设科,济济多士,各尽所韫,得意呈卷。大学士叶向高、王世爵收纳龙案前。天子亲自考阅。登时拆榜。杨少琏为状元,郑云镐为探花。天子知状元是魏国公之从兄,探花是郑之侄,其余若干人俱是世荫名下之士。天子擢名大喜,各赐御酒簪花,琼林赐宴,游街赐乐,俱援本例。状元、探花俱除翰林侍读。文武百官俱贺得人,呼万岁。此时杨丞相、郑司徒两家荣耀,热热闹闹,倾朝贺客,连日设宴,忙乱几天,自不必说。杨少琏、郑云镐在翰林院,十分得意。
  一日,天子登殿,朝贺毕,下旨道:“国之得人、用人,在乎用其言,行其事,不在乎充其位,任其职而已。贤者在位,良箴美规,正谏直言,乃是事君尽忠之道。是故古之贤君,必下诏举贤良方正之士;臣之良弼,必犯言无讳,上以补衮阙,下以正时政,自相备陈,以陈臣分。此乃治世得人、用人之道。
  凡今在迁臣僚,无论近密疏逖,各以所言,疏奏无讳,以副朕求言为治之意。”于是文武各官俱贺圣德,纷纷奏表,公交车日积。
  一日,有一红袍学士,执简当胸,手呈一道表文。黄门接上,以献龙案前。天子即看来,便是翰林侍读郑云镐表。云:翰林侍读臣郑云镐,诚惶诚恐,为伸辩忠良,弹权奸事:伏以故御史大夫臣秦义和,忠良刚直,坚确狷洁,与世不群。积忤权奸,权奸切齿,久惟伺隙。矿民作乱,兵过华阴,平民奔窜。以义和家在华阴,谓义和内应,白地构捏,初不就窍,一朝屠戮其全家,藉其家产,妇女没入,是何变怪?义和职居御史,时在京师,无兄无弟,又无子嗣,惟有未笄之一女,在于其家,谁与贼和应?秦义和被戮之日,一国丧气,行路掩涕,于今莫不伤叹。伏乞圣明,察其无罪,亟降伸雪之旨,以阐幽明,以光圣德焉。臣又有腐心镂骨之愤惋者,亦有年矣。天牢罪人严学初,是也。学初本以世蕃之孙,世济其恶,素性阴谲,行已鄙悖,人孰不唾骂。年前投疏,构诬臣叔父司徒臣郑鄤、魏国公臣杨少游,无论悖说,罔有纪极。圣上已察其凶险,下于天牢。今为三岁,尚无劾实之举,宁不痛心?如其学初之言,不无苗脉,不可久闭死囚狱中。如其言之全无伦脊,宜正其罪,诛殛之典,乌可免失。臣谓付之公明之有司,究劾其根柢,锄治其党与,以正朝廷,以警百僚,不胜幸甚。臣以新进末职,越俎陈事,徒效无隐于求言之旨,臣尤僭偎屏营之至。
  天子览过,嘉其应旨忠直,下其疏仪之。都御史杨琏、大学士叶向高、左柱国狄弼琦,俱奏:郑云镐疏语,凤鸣朝阳,秦义和被诬惨祸,朝野尚共伤惜,宜赐伸雪其冤,给还家产;严学初久不究核,不免失刑,亦宜严讯取服,在所不已。天子允其议。当日荡释秦义和罪名,特赠吏部尚书之职,使度支折变家产白银十万两,给其子孙;又命刑部穷覆严学初,取服正刑。
  此时,丞相府中,飞报郑翰林疏辞。两公主、贾孺人俱各大喜,忙忙的都一齐到碧藕轩来。只见秦淑人靠着靠着,拿着一支长杆子烟袋,在那里呆呆的出神。两公主叫道:“秦淑人,我们给你道喜来了。你怎么出了神了?”秦淑人听了,立起身,只见两公主与贾孺人诸人一齐起来,连忙道:“而今大清早,两位娘娘怎的大伙儿临降,闹闹的了吗?”贾孺人听了,忙将郑翰林陈表伸辩秦御史被诬,皇爷特允追雪罪籍,命吏部特赠吏部尚书,籍产还给子孙之事,一一备说。秦淑人原来独坐,思念父母飞祸酷变,辨白无路,以是出神,倒不知公主诸人之入来,及闻此言,惊喜感激,涕泪横流,道:“公主娘娘,此言是真的么?”英阳道:“如何不确言?从兄陈表伸辩,又请奸党究核。淑人且看这后事呢。”秦淑人不胜冤抑感颂,忙换了新衣服,下了庭,北向望阙拜了八拜,谢了天恩,才又上堂,另向英阳谢了郑翰林之恩。英阳一头谦让,一头慰过。
  又有度支官承御旨折变秦御史籍产银十万两,领来到门。
  秦淑人下庭拜跪,使老妈们传语于门子,报了度支官道:“秦御史素无子嗣,惟有一女,今为魏国公滕御,衣食自饶,给银今无所用,情愿还纳度支了。”说的度支官不敢自擅,告奏天子裁处。天子大加叹赏,钦赐彩缎五百端,白玉如意一副。秦淑人又下庭,叩谢八拜,领受。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刑部尚书胡伯远,承诏旨还家,心内想着:“这严学初,系是张吏部之心腹。我曾被张吏部之提拔,今居司寇之任,断断不可负吏部之恩。严圣复又几番相会于吏部之家,今若猛加刑讯于圣复,倒伤张吏部之面。这郑云镐那厮,直不过新进,无势力的,虽驳他妄论,无有不可,又何顾忌?”正在商量之际,倏尔昏黑日暮,张灯起来,更鼓打下二声,有门子报道:“吏部张老爷便轿入门呢。”胡伯远忖知,必是为严侍郎事,连忙躬到门前,迎至堂上,未及坐下,先自开言道:“此堂陋浅,不宜陪老爷之席。请暂移金步,至套间暖屋里坐下。晚生孝敬一杯水酒呢。”张修河会意,暗自欢喜,假做谦让道:“何劳世兄如此另赐款厚。”一面说,一面走进内堂。伯远虚了上席请坐下,修何道:“岂以客不敬主。”于是宾东主西坐下。
  走堂的连忙倒茶供献,伯远欠身说道:“老先生半夜三更,有此枉临,不徒葑菲生辉。晚生平生只为奉承老先生金玉之教,愿奉明教。”张修河心中欢喜,答道:“世兄盛意,老身岂不领会。今有一言心曲,谨修薄礼,以表寸芹。请民兄无拒。”便令从者献上礼物。只见明晃晃的黄金百镒,雪片似的白银千两在前,一时黄白灿烂。
  伯远立起身复坐,欠身道:“老先生有事即教,何为此格外厚礼?晚生不但无功受赏,实不敢承当,倒有愧羞于平日倚靠之诚呢。”修河道:“世兄说那里话?如不收纳,便是外我了,何敢久坐?”因欲起身。
  伯远连忙谢道:“孝顺莫如承命。虽然领教,岂不愧悚。”就令走堂的回避了,复为敛衽道:“方才严侍郎事,晚生职忝刑部,天子严加究核。晚生与他情爱,老先生之所洞谅。究如何是可的呢?”修河笑道:“老身无事,不敢叩饶。今此所言,正为此事。严圣复之当初一疏,直是一世共公之讼。下于天牢,已是朝廷之失刑。总是杨少游小蛮种那厮有宠于圣上,至有究核之境。圣复有何可究之事,世兄亦可酌谅。原来侍郎之职,又是宰列,不宜加讯挟,只从其中供,便是尊朝廷之礼,卿绅之道,世兄亦可知之。惟在世兄善为的呢。”伯元道:“晚生之意,正如是。今承金教,敢不铭佩。但圣旨甚严,恐生他事呢。”修河道:“虽有圣旨,法固如是。况圣复,老身与世兄之所共爱惜,倒自加刑,岂不有愧么?”伯元笑道:“诚然,诚然。都在晚生身上,愿老先生放心罢。”修河大喜道:“世兄之言如此,圣复无忧了。”于是伯远就命端进夜膳,酌酒相贺,尽欢。然后修河告别,伯远出门相送,看了吏部上轿便入。
  当下张修河还归,一面遂命心主腹家丁送了天牢,鬼鬼祟祟说道胡刑部之言于严学初。学初只自怀着鬼胎,好不放心。
  不提。
  且说胡伯远素是贪饕鄙陋之类,得了重赂,心甚欢喜,但张太傅诸人,恐其后论,坐在灯丁,自言自语道:“张吏部之厚谊,不可不顾。圣旨究核,不为动刑,只凭口供,奈有人言,了不得,此事怎的是则个?”正在踌躇之间,忽于屏风背后走出一个人来,说道:“叔叔无用忧虑,侄儿已听多时了。侄儿自有神不知、鬼不测之妙策,叔叔勿虑。”胡伯远大惊。
  未知此人是谁?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胡伯远按狱假犯人 严学初临刑招吏部


  且说胡伯远,原来有一个侄儿,名唤做古绥,父母早亡,伯远收育在家。那古绥自在儿年,薄有才艺,倒也眉清目秀,及长,专事机关,暗地蜮射,心地歪斜,嫉害贤良,骗人取财,便作茶饭,他人多堕其术中。古绥由是放肆,常自比管乐,又常言:“陈孺子好奇计,倒无奇计。我师惟有诸葛亮一人而已。”妄自夸大。此夜见叔叔邀张修河至于内堂,料其必有事情,暗暗在屏风背后,窃听他言来语去,一五一十,尽为听了。待修河去后,出来道:“叔叔此事,有甚虑闷?侄儿听的熟了,自有神鬼不测的妙计了。”伯远素知侄儿之机警乖觉,连忙答道:“吾侄有何妙法?”古绥道:“今张世丈见居吏部之任。叔叔荣辱进退,在他掌握,严侍郎为张吏部之腹,人孰不知。严侍郎今为天牢的死囚,圣旨严峻究核。叔叔职在刑部,承诏旨究核重囚,初不动刑,捏挟起来,只凭口供,应旨发明,朝廷之上,岂无一言驳论?此时叔叔倒不免党护奸囚之罪,无益于严世丈,只自陷于罪咎。张吏部此时虽欲为叔叔营护,亦无奈何,可不是耍处的。叔叔再思罢。”伯远半日无语,便道:“侄儿之言,很是了。然则如何当得起的?”古绥道:“今叔叔在刑部之任。天牢之节级、刽子,总是叔叔手下之徒。又有张吏部之赂金,上下使用。暗暗先将严侍郎脱了脑箍铁锁,暗出天牢,藏匿于叔叔内堂。然后又拣天牢互囚中,面貌彷佛老严者,锁在老严囚处。明天众人共视之地,猛加拶夹起来,使他只供当时疏句,便是一世共公之讼,万口哗然之说,以是奏明告严,罪不过谪配远州。此时暗暗使严世丈先为潜身于店中,假缚脚膝,佯作蹒跚匍匐样子。离了京师去了,复使端公差使尽心扶护。虽然神鬼在傍,其能测揣。叔叔何用忧虑。”伯远听毕,眉头不展,半日不言,乃道:“侄儿之言虽善,系是天子严命,一来天牢节级们不从其计,二则死囚中无有老严相类的,岂非了不得的呢么?”古绥笑道:“常言道,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那个节级、刽子,那里敢正眼看视刑部老爷,抗拒老爷吩咐之命的?况又那个猫儿,见腥不吃?公子见钱,如蝇儿见血。那不千肯万肯,此不为虑的。天牢中死囚,待推天推覆就死的,当不下数百人,岂无与老严彷佛的一个面貌?侄儿当自往天牢,拣出起来了。”伯远于是大喜道:“然则妙计,妙计了呢。但侄儿小儿,无有走露消息,惹生大祸罢。”古绥道:“这个自然了。”当下带了心腹家丁几人,裹了白金三百两,藏在身边,提了引灯,出了门。听了更鼓,正打四鼓。
  行不多远,便到天牢门首,悄悄的叩了门,里面走出一个牢卒来,问道:“是谁的?半夜三更有甚事务?”从者接口道:“休要吆喝。刑部老爷有机密事,亲送小姐公到此。只要开了门罢。”牢卒从门隙看了胡古绥衣冠服饰,知是贵公子,又闻刑部大老爷小姐公,诺诺连声,三步做一步的,走内说了刽子。
  刽子大惊,一面将金开了铁链,一面走告节级、差拨,出来迎接,打恭了侍立。
  古绥举手答礼道:“里面有话。”节级们道:“相公随我罢。”遂引到一间净房里请坐。古绥坐下,道:“节级要坐。”节级告坐,坐定,古绥道:“无事不宜叨扰。俺是刑部老爷亲侄,今奉老爷之命,要见严侍郎这里面在的。敢问小相公,见了严侍郎,说了大老爷明天奉旨究核,今见侍郎有甚勾当?”古绥悄悄的道:“实不相瞒,自有说话。本宜备了薄需,以供节级们一时之馔,有烦耳目,今以一百两银子,要为一日水酒之费,望节级哂留罢。”节级谢道:“不敢,不敢。小相公如有所教,在下们总是大老爷的部下,曷敢不尽心奉承呢?”古绥称谢,因与一个刽子走进里面重重圆屋里。但见严学初戴着三十斤铁叶脑箍,项额上拘了铁索,仍至踵后锁着大金,手腕上着了匣牀,靠躺在辖牀上打睡,十分可怜。
  学初梦里闻了人足音,一举眼看时,一个服饰鲜华、面貌清明,有似一个官人少年,同一禁子,立在面前,心下大惊,认是奉御旨拿去法庭究核,满面垂泪,哑口无言。古绥见他这般光景,不胜哀闷,开言道:“世丈这等苦恼,何时脱妥了?”学初闻言惊讶,试为拭泪,定睛看时,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低着头,强颜答道:“大官人老爷,今天拿我,将为些的?”古绥欠身道:“世丈不记么?刑部胡老爷,便是学生之叔叔。贱名古绥的便是呢。”学初一闻古绥之言,叫声“嗳哟”,复落下泪来,不敢即声。古绥道:“世丈放心。我叔叔一力保护,方才的使学生来此上下使用,如此这般。世丈只可忙忙的与学生一同往叔叔府中躲在罢。学生自有计策了。”学初收泪道:“多感尊叔刑部老爷如此大恩,世兄这等曲庇。争奈我身上脑箍、匣牀,那里解得去呢。”古绥道:“世丈无虑,总是我身上。”登时使禁子们解匣牀,而开了铁锁,脱了脑箍。禁子们忙手解开箍匣来。学初刻下有似脱笼之鸟,便道:“今也如此,又将怎的么?”古绥道:“世丈暂停,学生自有事体。”仍同一会刽子,往审死囚天牢中。走进里面,举灯历历看过。个个是蓬头垢面,着箍锁辖,或寤或寐。古绥灯光之下,瞥然看了一个囚徒,一般箍辖,但见身长体胖,面白眉曲,颌下几根胡须,着不多的,一似严学初面庞,年纪亦又彷佛。
  古绥大喜,就使刽子悄悄的出那个囚人,到了一个静僻去处,先将二百两银子给他,道:“大叔多苦,姑领此薄礼罢。”那汉大惊,摸不着头脑,道:“小的便是死在朝夕之贱徒,罔有寸功,那里敢当厚赏。小的今日死又不得死,活又不得活。
  大老爷如有使有,水里、火里去,也是情愿了。”原来这囚徒,便是积年响马,再犯审辨照证,待了冬后当斩,素是惯经拶夹,今在囚中,没有使用,又无亲戚,只得他囚吃余的冷饭保命,天昏地黑的过了。今见明晃晃的银子,虽使明日就死,当下流涎动心,又复发兴起来。古绥看他这般光景,乘势将明天代了严侍郎拷讯抵赖之话,说了一遍。那死囚千肯万肯,十分领诺了。
  于是古绥再往严学初单身房里,收拾了铺盖,暗暗出了天牢门,来到胡刑部府前,古绥引前,直至内堂套间小书屋坐下,然后古绥忙进叔叔室内告诉。胡伯远大喜,忙到内堂相见,献茶道:“世兄三岁牢中苦楚,弟心如割。今日相对,还似梦寐了。”学初流泪道:“大人今日下来审问,如此周全,大恩盛德,难以形言。张吏部有何吩咐?”伯远道:“张世丈刚才临教,明天法庭不可动刑,只依世兄口供应旨,不使世兄吃苦,恐是了不得。今也满朝文武,大半是郑鄤、杨少游之党,举皆着脑审察。若非下官,得了死囚中替行拷掠,必然走露消息,祸又到大。今也设计,世兄不受苦楚,下官又免罪累,神鬼莫测,世兄放心罢。”学初啧啧道:“大人之言很是,很是。虽然使晚生千拶万夹,百般拷掠,放在闸刀之内,决不招认了张吏部呢。”伯远道:“这是自然。如此时候,下官岂不心不自安,只恐耳目烦多,设此圈套,以掩左右。今供薄酒,只为世兄压惊。”因进膳肴,酌酒相贺。学初又是感激,又是喜欢,饮酒道:“大人明白正直之快论,实令人叹服。”伯远呵呵大笑。直至鸡唱,各自安寝。
  次日,伯远将赴衙门,先见学初请夜安,复道:“下官只赴衙门里去,照法计行,万无失的。已使死囚发声哀喊,受着苦刑,不为认真,糊胡涂涂的,询了一堂,驳画供,便去覆旨。那时郑云镐那厮,哪里免得妄奏人之罪?那时郑云镐反坐下狱,审究核问。这时候都在我身上呢。”学初满满的欢喜,拍案叫道:“大人若将此案翻覆是妥,不但晚生含珠结草,吏部老爷必然感大人之情分,要升极品之职任呢。”伯远道:“世兄,用酒罢,下官赴宪衙去了。”学初道:“大人十分勤劳呢。”当下胡伯远听了衙役齐集久等,便坐了暖轿,高高抬着,吆喝进衙门去了。古绥预先使人取过半新不旧的朝官服着,与他禁子们,传给死囚一时换着。那死囚欢喜,穿的服着,果与严侍郎一般面貌,悄悄的躲在天牢里一个静僻处,依旧戴着铁叶脑箍,套了匣牀,锁了项金,坐待核审。
  再说胡刑部坐轿,直到法堂前下了轿,坐了堂。两边衙役喝了一声,肃然排班。胡刑部传谕道:“今也应旨坐堂,穷核重犯,非同小可,正宜静悄悄,细细审究。衙役吏员,不许多人吵扰,只远远候着,审词覆供,不宜偷听外播,使狱体不严。俺自亲询发招,详他口供,奉明事理合当呢。”那孔目、节级们咸道:“至宜。”当下审听问招之孔目下,一切衙役们,只依着胡刑部吩咐,远远排班侍立。
  然后,胡刑部喝一声:“拿来犯人严学初!”众衙役皂隶的,一时答应着长声,即将假犯人,如鹰扑兔的,拿到庭下。
  胡刑部大喝一声,假意拍案叫道:“严学初,你可将郑司徒花园,杨翰林如何逾墙钻穴,郑司徒如何帷薄不修之事,也是你目见的,也是谁人传道,一一的明白供来。如有半字支吾,当加夹棍,动起来呢!”那假犯人口口声声叫青天宪官:“这是十目所视,万口同声,岂犯人一毫捏说的?”胡刑部复喝道:“有何照证!本府也知尔硬强,如不动刑,怎肯招认?”喝令上夹拶起来。
  假犯人高声喊道:“犯人只以直言叫阍,无甚大罪。又是朝廷大夫,那里轻加重刑!宪官不知重朝廷之礼么?”今也假犯人所供所说,尽是胡古绥所教的。胡刑部乃佯作大怒,喝道:“胡说!有圣旨究核,狠加拷掠,那里敢言大夫不大夫,亟加夹起来!”早有左右衙役一声答应,恶狠狠提起夹棍,将假学初夹起。可怜假学初痛楚得死去活来。孔目复命喷水回盨。只是那死囚,积年贝戎,惯尝铜棍滋味,复得白白地厚赂,只为忍痛叫声:“屈死我也,痛杀我也。”胡刑部更不拷掠,自言自语道:“认是公言,只将犯人所供应旨罢。”此时,郑司徒家人,魏国公心腹伏侍之人,各来宪衙门外探听,从外窥见,恶夹犯人图赖,莫不吐舌气忿忿。听处街上三三两两行人,一人道:“事关钦案,非同小可,但不能审得的。”一人道:“既然开了衙门审核,如何不使众人看过?”听听的一人道:“宪庭严威,那容闲人喧集的?”这一人复道:“并与衙役皂隶,如是远远排立,又是何意?”那一人又道:“如今之世,那有应旨不应旨的?”如此言言谈谈,过去了。
  两府家人听了,知有话中有机,即使一人走还,将途上问答之言飞告英阳公主。公主大怒,暗暗使一太监率领多小宫奴府隶,待犯人审勘画供,还下天牢时,在街上等候,一时拿到府中,审知动刑不动刑,真个拶夹,然后还下牢里。
  话分两头。胡刑部只将假学初口供,糊胡涂涂,妆成供案,上复请裁。喝令左右,解了犯人缚束,依旧套上脑箍、匣牀、铁锁,还下天牢。衙役们一时动手动脚,将假犯人箍了脑,锁了铁索,拽出宪庭门外,走到街上。
  忽有太监一员,率领许多端公属员,如虎似狼的,一齐动手,套拿假犯人,飞也似去。刑部衙役,那里听敌当得起,只言:“刑部犯囚人,法不当如此,冒法私套。”那宫隶属员,那里肯听,只为不答走去。刑部刽子们,只自还告胡刑部:“犯人下牢,中间驸马宫中送太监属员,套拿去了,道是贵主娘娘旨意的。”胡伯远听的大惊,唬得三魂失二,七魂剩一,口呆不出一言。古绥在傍,告道:“叔叔无虑。这是夫人之事,不过是审认犯人动刑不动刑。彼今夹棍,皮开肉绽,血淋淋的,那里想得真假?但知其重刑,还送天牢。今夜叔叔使严侍郎缚束脚膝,外涂狗马之血,假作蹒跚匍匐之状,暗暗送了天牢,以待皇旨发落,谁人知道些儿呢?”伯远听了,道:“你说的是了。”虽然如此说,又不免怀着鬼胎。
  且不说胡伯远还家。且说英阳公主闻说太监拿到犯人,满身腥血,移不得脚步,匍匐膝行,满面垂泪痛楚之状,随令太监押送牢里。贾孺人问道:“太监平日也知严学初那厮之面庞么?”太监躬身道:“小的昨年入宫任差,严侍郎囚在天牢多年,平日不曾见过。但闻皂隶们俱说老严了。”春娘道:“这厮们之说,那里明白。娘娘且待丞相亲见一见,可以的知呢。”说犹未了,丞相入内,问太太午安毕,春娘问道:“老爷曾识严学初面目么?”丞相笑道:“那厮阴鄙谄卑,我虽不曾同席,一般朝廷,宁可不知其面?”英阳公主道:“今严有可疑,拿在门前,丞相一审真假罢。”丞相笑道:“天下虽多假称假做的,宁以犯人应旨动刑拶夹,有谁假做代受苦楚的?但老严不知怎么的献供?那刑部又是奸徒,必然护党了。”英阳道:“虽然无假犯代刑的,丞相试看他何样罢。”丞相道:“这非难事,我且看他贼脑贼头,怎的生的如是鄙悖了。”即出外堂,遂令皂隶拿到犯人。一言才发,堂下一齐答应,如鹰搏兔的,拿跪庭下。丞相熟视道:“果然是老严贼头了,何须问他?拿还牢里罢。”众手未及动手,犯人叫声道:“青天知我无罪。我虽囚在牢里,便是朝廷大夫,丞相那可私拿问招呢!”丞相一闻其声音,大惊大骇,心内想道:“我虽不与他接语,曾于午门外候朝时,看他老严在张修河面前,聒聒噪噪,言三语四,心甚鄙之。听他音声,还是声嘶,又是齿落,语多声虚。今他语音不嘶不虚,况三年牢里,倒也还少。这是作怪。”遂故意问道:“犯人曾识我否?”假学初想道:“丞相屡建大功,严侍郎必当双贺。他既屡叩相府,丞相必当一来谢答。”想毕,高声道:“我那里不识丞相?我屡进相府,候拜丞相。丞相又一番屈谢荜庐。我怎么不知丞相?”丞相大笑道:“我何尝过你之门?你又何时来我府中?我且问你:你曾豁了齿,声又嘶,你今齿豁么?”假学初道:“我不曾落牙齿了。”丞相道:“你家在那里?”假学初虽被胡古绥教他口供、问答之话,一夜仓卒之间,何曾说老严家居胡衕,无辞抑说,便闭目作垂死样,道:“我在牢里久,今又受刑重伤,精神昏瞀,不省外事了。”丞相知是假学初,怒道:“你是假学初!你是何人?敢冒犯人,何苦来被刑苦楚,必有来历,勿讳实告罢。”假犯人道:“我便礼部侍郎严学初,那里是假犯冒称?”丞相大怒道:“这般光棍,如不动刑,那肯直招?庭下的,一发拶夹罢。”左右齐声答应,一时动手夹起来。
  那假严学初登时昏绝。丞相命取水喷起来。众多衙役取水喷他,便作落汤鸡一般,旋复苏来,高叫道:“我是朝廷大夫,丞相虽尊贵,也非刑部宪慈,又无应旨,如何私自施刑?”丞相喝道:“好个泼皮!你是那里来的匪棍花子歪货,敢生撒赖!庭下们,另拶取服罢。”皂隶一倍拶接几次,假学初虽然愤吃夹棍,一般是骨肉,先又已多伤损于刑部,那里忍得住皮开肉绽上加了恶刑?便叫:“宽松我暂时,我且供真的。”丞相命少息接。假犯人道:“我是礼部侍郎严学初。当初疏语,犹可不是,今我又供怎的?”丞相冷笑起来:“这厮善吃夹的,只边益加拶罢。”左右又动手夹起来,不暂歇息。
  假学初那里忍耐,登时死去活来。半日,声在喉间道:“我今死了,白顾了他不得。”丞相道:“这犯说甚么?”假犯人再叫道:“我非严侍郎。昨夜胡刑部使他侄儿,如此这般。那严侍郎,胡刑部安安稳稳的藏在刑部老爷家里。小人貌似严侍郎,受厚赂,代受拷夹,今至死境,不得另讳了。”丞相大骇道:“你果甚么人?”假犯道:“小人便是响马牛二的,囚在天牢待死。总是刑部爷之吩咐呢。”丞相便命拿出,囚在牢中,转入内堂,备说假学初受赂代刑之事。
  英阳大怒,登时命鸾轿,入侍太后娘娘请安。太后答罢,道:“女儿有甚不平?气也好不舒服。”英阳大哭,呜咽不能对。太后摸不着,问道:“女儿有甚委屈,这般苦恼?”英阳遂将胡伯远究核假学初,拷问之事,一五一十,告了一遍。太后大怒,拍案道:“不杀这贼臣,如何出我与女儿口气!待万岁入来,当有发落。”说未了,皇爷入于内殿,见英阳,问了道:“御妹何时入内?刚才刑部官复上贼臣严学初之审供,游辞妆撰,抵头不服。明日当更亲问得情,以快妹妹心罢。”太后推破玉如意,大声道:“不杀贼臣胡伯远,何以明英阳之心!”天子惶惧,奏道:“刑部官虽然不得奸情,犯人抵赖,罪不在于刑部官。”太后冷笑道:“昏君。”随将假学初讯夹供招之事说道:“胡伯远可是不杀的?”天子大怒大骇道:“有这般奸党之欺蔽,不可迟待明日。假犯人今在哪里?”英阳道:“方拘留在驸马第呢?”龙颜大怒,即出外殿,登临震怒,登时诏会文武官员。此时朝廷震惧,不知事体如何,莫不战栗骇奔。天子即命左柱国张君正、御史大夫狄弼琦按治。又命拿下了刑部尚书胡伯远,缚紧,拶夹起来,问那严学初贼犯藏在那里。
  伯远魂飞天外,强饰招奏道:“严学初囚在天牢三年,臣承诏旨,刚才拷掠审究,还下狱里,驸马杨少游夺拿私第去了,非臣之罪。拿下杨少游招问,知臣不诬了。”天子大怒道:“奸党饰辞图赖,如见肺腑。”即命夏太监往丞相第,拿到假犯人。又命兵马团练使吴成团住胡伯远家,搜捉严学初以来。两人分头出捕。
  先说夏太监,飞到驸马第,问那假犯所在。宫里太监、端公们,一时动手,将假犯出来。夏太监看来,惊道:“这是严侍郎,如何说假的?不论真犯人、假犯人,承命拿去罢。”不满一顿饭时,拿到庭下,禀告天子。龙颜熟视道:“严学初搜来那里藏?”太监奏道:“奴卑承命,往驸马宫中,拿来假犯人的。”天子倒甚骇然。
  狄弼琦先问假犯人:“尔是甚么人,敢冒犯人之名?”假犯不敢隐瞒,俯首供道:“小的是牛二的,积年响马,囚在天牢。前夜,胡刑部的侄儿相公,来到牢中,给白银二百两,谓小的假做严侍郎,如此这般。小的只依其侄子所教,死罪,死罪。”此时,胡伯远见了拿到假犯人,听着他所供,分明一个霹雳当头打下来,只恨没有地缝儿,不能一时钻去了。天子听那假犯招出胡伯远侄子,亟令一同拿质。
  再说吴成承旨,调发五城兵马五百,团团围住胡伯远第宅,水泄不通。彻内彻外,搜来搜去,引了家丁,一一盘问。索到内堂套间小书房里,严学初正与胡古绥讲说假做拷掠状,登时见了许多军健,搜到捉拿,便与胡古绥一同捆如攒马四蹄一般,至于殿庭下边回禀天子。
  天子看他严学初越发忿怒,即命先将古绥拶夹究核。古绥那里忍得?终将昨夜张修河暗赂金银,为严学初百般调全,初不动刑,只凭口供胡涂应旨之事,一一确招。
  天子大怒,即命一齐夹棍起来。金吾拶夹,非同小可。胡伯远胫骨尽碎,严学初昏绝复苏,知不得讳,遂将当初张修河自制弹文,构陷郑鄤、杨少游,使他论核呈上之事,胡古绥夜到天牢,解释脑箍,暗出天牢,藏躲胡伯远之内堂,复将死囚中貌类替为刑楚,教他图赖,鬼鬼祟祟,糊胡涂涂,上复之由,一长一短,直供招来。
  天子又怒又骇,开言道:“奸党欺君误国,恶贯满盈,天不可终欺。”即令监刑官推出严学初、胡伯远、胡古绥三个贼臣,腰斩于东曹市。籍其家产,小大家眷尽为诛戮,凡四百八十二人。下张修河于天牢,以待诏旨。
  罢朝,还内,便将三奸诛殛之事,一一告诉太后娘娘,又待英阳贺喜。太后、公主俱为大喜。
  此时一国之人,莫不快活,朝着清明。
  未知张修河在天牢狱中,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悖逆子舍父丧命 奸党贼籍产就戮


  话说严学初、胡伯远俱供张修河前后指唆,并被诛戮,修河下于天牢,朝野咸称快活。修河之子张善,眼看他奸党一门屠戮,根抵尽露,父下死囚狱,慌怯惨哕,不知所措。
  忽然卢镇、王古颉访来,慰过道:“兄长啊,贵门祸将不测,将若之何?”张善垂泪道:“惟有死呢。只俟朝廷明辨,皇天垂怜。”卢镇道:“兄长何不自为身谋?”张善道:“有何身谋?”王吉颉接口道:“严、胡三人,俱供尊大人,已死于东市,合家诛灭。窃想尊大人,亦被同律。兄长独能保免乎?”张善听来,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卢镇道:“为今之计,莫如朝廷处分未下之前,急取家中细软财宝逃命。我们平日与兄长情同骨肉,不忍坐视。今来告兄,一同乘舟浮海。四海之广,何处不居?手中有财,又何处不快活?见机而作,圣贤之所为。况今祸在呼吸,兄且熟思罢。”张善道:“兄长爱我之言,虽然感激,父亲在狱,独自逃命,得不惹人之讥么?”卢镇、王吉颉齐声道:“祸网弥天,曷如同时受戮于市曹让。张氏一脉,兄长不为自谋,付之于何?”张善于是大喜道:“二兄之言很是。”实时起身道:“兄长且坐,弟当收拾收拾。”古颉道:“惟命。子先兄善为之,无用迟久,事有未知呢。”张善遂搜家中所在金银、珠玉、宝贝,四五百万大财。
  原来张修河职居吏部,黜陟用人,惟以贿赂为之。四方赂遗,不啻屡百万,家财山积。且张善先前必欲取天下绝艳之貌为妻,严学初欲为谄附于修河,闻知胡伯远侄女菖珠,有绝世之容貌,嫁于都佥事贾洪基之子贾复,不满半载,贾复遘厉而死,菖珠来居于叔叔伯远之家,严学初半夜劫夺菖珠,再嫁张善为副室。
  张善爱其貌美,作为正妻。今日收拾金宝,拴缚作为几十担,与菖珠同丫鬟有颜色的五六人,乘夜二更时辰,与卢镇、王古颉雇了脚夫,数三十人,一时装束,乘着月色,各各担负出门。大路上怕有官人看着,打着傍边小路只顾走了。真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一夜赶走,走到河边,停走,解下担子。
  王、卢二人,雇了一大船,移担上船。措置毕,张善又解一担金银,包优出脚贳,分与放还。
  且说那脚夫中,有一称名赵三者,便是长安有名之贝戎,党与不啻,杀百人布在闾里,日以穿逾窃拨为业。今见张善半夜潜逃,知其必有财宝,故作贳脚担夫,同到河边睇视,解担给贳,无非是黄白珠宝,心中暗喜,姑且不提。
  再说张善与王、卢两人,候了一日风,离了河口,挂帆前进。张善道:“卢兄,今也我们从那方去了,可以安身?”卢镇呵呵大笑道:“既脱虎口,又有的是金银,那处非是好地方?但京师近地,追捕必紧,不如远远去的呢。”王古颉道:“河南开封府,即吾辈之乡,去得好么?”卢镇道:“使不得。追捕逋亡,必先本乡。子先兄为国大犯人之子。知了我们同去,我们亦在铺中。开封府多是我们知面者,那里去得?今日之计,生处为吉,熟处不利。王兄何不谅是呢?”张善道:“卢兄之言,是了,是了。”古颉道:“然则何处去向?”卢镇道:“河南不徒我们本乡,距京不满数千里。两京之地,冠盖相连,消息朝暮相从。扬州、杨子江,吴越通货都会之地。我们只往扬州,通货于南京应天府,不但货泉折变之便易。南地土沃民富,水路甚广。脱有缓急,藏身胜于旱路。安可以饶富,危可以躲避。据吾愚见,扬子江良吉了。”张善素无见识,只从他人说话的,今闻卢镇便于藏躲之言,只曰:“卢兄所言,正合吾意,宜向苏州去了。”于是乘着风力挂帆,向苏州去。
  原来卢、王两人,各怀不良之心,暗唆张善怀着鬼胎之时,盗财远逃,保命脱祸之说,中路乘机结果了他性命,并胡氏夺取了。又王古颉初言开封府,便是自己惯熟地,或者途中逢着知面会心的,合力除他张、卢二口儿,独专其利的意。卢镇之欲往苏州,亦是扬子江素多水中响马,欲与同伙,劫张善以取财色之后,又杀王古颉灭口,仍与胡氏浮海远逃之计。原来小人徒为趋利,没有良心,大聿如是,可不戒哉!
  再说张善三人,行了几天。卢、王二人,一路上孝顺情爱,尽忠伏侍,倒似奴仆一般。张善一面欢喜,一面感激。及至乌江,夜泊芦岸,茂密芦苇,一望无际,月色微明,时正五月天气,南方早热。卢镇道:“今日水上多热,终日劳苦,夜月且明,暑气渐退。我们今对月色,开怀畅饮酒杯,以遣羁怀。岂不是好么?”张善道:“兄言正是。”遂升坐船舱,轮流自烫酒饮来。
  卢镇每以大杯劝王古颉,王古颉不知其意,放心饮下。酒至半酣,古颉为先大醇。卢镇道:“吾辈不胜酒力,出了船头,迎风洒面,以醒醺热,岂不是好?”王古颉应声道:“我之酒量狭小,过饮热酒,喉中多饫,若能一呕,可以舒服。”因俯于船头,“哇”的一声,呕了酒水,并晚饭吐出来,酸臭动座。
  卢镇近前道:“王兄醉了。”忽一举手,顺势推于船下“扑通”一声,倒了水中。
  张善大惊道:“吉颉兄醉倒落水么?此将奈何?”卢镇佯惊道:“王兄多饮了几杯,今已倒水。待明天报了尸,荆于岸上罢。”张善道:“兄言差矣。王兄一时失足,趁今搅了水手,未及多饮水,捞将起来,以救其命。岂可直到明天,白白地将尸葬他呢?”卢镇睁着怪眼道:“王兄命该落死水中。今夜半三更,何以捞水中鬼呢?莫非古颉那厮,命数该是今也。子先兄,安知又不如王家那厮。”因瞥然拔出明晃晃的大剑来,把在手中,大喝道:“子先兄听我:兄是覆巢之卵,该死于刀剑之下。我为子先特地逃命,多活几天,今到善地。想是尊大人已在东市上割下头来,悬于三木之下。兄长保首领,以至于今天,是我之智略。漏网之鱼,不能久延。明年此日,我为兄设一素斋,以保生时同心交游之情曲。兄不须怨我了。胡氏已与我眉来跟去,情又缱绻,今不可恋恋。”因举匕首,迎面将打。张善欲救古颉之落水,万不意卢镇如此恶意,魂飞九天,魂散千里,泪如雨下,跪道:“兄长,百万之财,尽纳于兄。胡氏之艳,惟兄取之,但活我一面罢。”卢镇笑道:“这使不得。我与兄往日无轨,近日无怨。但兄之财色,我尽取之。如不斩草除根,兄当一溜烟具了失单,叫冤于地方,路中遇贼。那地方不有官长?那官长不有捕快、端公?兄又作眼,看票四处,我那里脱得出?无奈白白地送了我性命。此时我为贼边犯人,拶夹之下,作为不明不白的鬼,曷若当下一剑,断你之一颗头,推下水去了,我自安安稳稳的,享了快乐于江湖之上。你勿多言,只尝我剑头之滋味罢。”张善哑口,不敢出一言,只泪落如豆。卢镇挥剑直前,喝声:“速死!”忽然芦苇丛中,一声胡哨,突出一窠人,许多光头秃鬓,一齐跃上船头,叫声:“我们在此听的多时了。”登时剑光闪铄,卢镇之头颅落在面前。说时迟,那时快。无头之尸,蹷在船头,那人一足踢去水中。
  张善才定飞魂,喜出望外,大叫:“贼人已杀,恩爷救我罢!”跪下船舱磕头。个中一人道:“你且认我么?”张善道:“小的那里知大王?只感救我残命呢。”那人呵呵大笑道:“我非大王,即是赵老爷。我自作脚夫,担尔之金珠担,已知你之该死。我非欲杀无辜之你,你是奸贼犯人之子,严、胡两犯,已受一门诛戮。你父张贼,方在天牢死囚狱,朝久悬首于菜市之下。你本是该死的。又刚才的卢光棍,数了你的罪,举剑逼杀,亦是该死于光棍之手。今为我们借刀而杀,有何不可?”手起刀落,将张善作为两端,踢去水中。
  众贼人一齐动手,尽杀舟中之人。惟胡氏与四、五个丫鬟,见此光景,慌做一块,战抖抖的,伏在船舱里。众贼人各各奔攫金银担,赵三独来抱胡氏道:“心肝儿,我来押掠了。”胡氏泣道:“大王先杀我一命罢。”赵三道:“夫人何发此言?我与诸位朋友已约:金银珠宝,任他秤分,惟夫人许我,已有成约。夫人同我百年快乐,曷如张善那厮同戮于东市上。夫人放心,为我烫了两杯酒,一为押惊,一为合卺罢。我看历日,今天便是黄道吉日呢。”胡氏听着,只自流泪。按下不题。
  话分两头。却说扬州虽然沿海,通货有异于苏州之大都会,海路又多溢港。乌江、扬子江之间,芦苇从密,海匪强盗自古称多于此间。扬州刺史吴良、督抚徐公眅,俱为严明治绩,吏民不敢售奸,海匪逃息。
  此时,徐督抚领着三百军健捕快,巡察奸匪余党,是夜泊舟于乌江芦苇岸下。夜深月明,邻船俱寝。徐督抚只对月饮酒,忽闻邻船上“扑通”的一声,徐公惊疑,有人误踏船板落下水中。侧耳听之,又闻人语,始也问答,终又吆喝。又有乞怜活命等语,心中讶惑。急命伶州捕快数人,暗暗侦探。更有许多人语,聒聒噪噪。又闻“扑通”之声连连,有似踢人落水。明知强盗劫杀人命,投水探听的捕快还告道:“老爷坐在大船,隔一船上,海匪三五十人,方才的拨剑杀人,劫财夺女,事在呼吸呢。”徐督抚大骇,即发暗令,三百军健一时掩杀,挥枪举刀,拥上船来,动手动脚,大喝厮杀。四面海水汹涌,奸匪无望躲避,没一个遗漏。强盗三十余人,火光之下,恰似瓮中捉鳖,网缚致于督抚麾下。又缚拿胡氏,与几个丫鬟,前来听侯。
  督抚坐在船上,先拿胡氏跟前,看他面貌,娇妖淫鄙,决非良家妇,先问他道:“这伙奸匪响马,杀人劫财,不须动问。你妇人是甚么人家眷?倘不幸支应强盗,欲为远逃的么?”胡氏涕泣道:“小妇人是胡刑部伯远之侄女。吏部尚书张修河之子张善,便是小的之丈夫。今被这贼伙劫杀,水中投下。伏愿青天宪治,报丈夫之仇,活妾身之命。”督抚听罢,道:“原来你是胡贼之侄、张奸之媳妇么?”胡氏低头,不敢仰对。
  督抚复道:“奸党支属,姑且不问。这众贼徒,你是那里之冲挡,敢来此境上行凶也?不动刑,何以直招党与?左右的,坐另拶夹罢。”众捕快一齐答应,一时动手,夹棍起来,登时众贼皮开肉绽,血流脂凝,同时死去活来。
  赵三不能欺瞒,便将当初张善半夜盗财,与王、卢二人逃躲河上之时,作为贳脚担夫,见金宝动欲,又见胡氏之美,一心起挂,招党引类,追至乌江,潜伏伺衅,见他卢镇推王古颉于水中,复欲劫杀张善,登时发作,刺杀张、卢两人,劫财劫女之事,一一供将起来。
  督抚叹道:“奸党之恶已贯盈。逃命之孽畜,借贼之手,并死于刀剑之下。岂非天道!”遂命兵壮,一并缚紧贼徒,拿到本州岛阶狱,囚在死囚中,没有一个松宽。没人脏物,待天明,令孔目筹明,照单查清细断罢。此时左右邻船,莫不惊动,环视吐舌。
  再说徐督抚次日还衙,把来赃单看时:
  枷楠寿佛一尊枷楠观音像三尊玉佛三尊枷楠金珠十五串金佛五堂并佛座寿星八仙一堂白玉盘十五件玛瑙盘二十五件金碗十五对金枪碗五十个金匙八十对银大碗二百三十个银盘六十五个三镶金牙箸八十把银碟、银杯三百件银杯二百三十坐五寸大夜明珠五斗三寸圆明珠五斗黑狐皮三千张貂皮三千八百张黄白孤皮各五百张猞猁狲皮七百八十二张獭子皮五百张海龙皮八十六张海豹皮七十八张倭缎五百七十二度妆蟒缎三百四十卷羽纱、羽缎各八十二卷线绉七十二卷姑绒八十五度哔叽八十二度洋泥五十五度缎纱男女套衣共三百八十八件皮衣备二百十件赤金首饰共三十八箱珠宝俱全上用黄缎五卷宫妆衣裙十二套黄缎十七卷潮银九千八千两淡金三百五十二两钱五百三十串
  孔明审明登帐毕,督抚一一览过,道:“这都是贪官污吏泼民之膏,纳媚于奸党的。”及至枷楠寿佛、上用黄缎、宫妆衣裳等件,大惊道:“这贼头私藏僭物,内怀不臣之心。不可但以贼脏论,当为表奏朝廷,并呈僭物,以俟处置。”于是裹束僭件,标封其余对象,回了官藏。按下不题。
  且说张修河,囚下天牢之后,张居正、狄弼琦、杨少琏、郑云镐等日日上表,请亟下诛戮之典。天子犹以修河年老,久在朝廷,欲恕一命,屏诸四裔。
  一日,天子登殿。都御史狄弼琦复请:“张修河为严学初、胡伯远之窝魁,不可容贷一日之命,伏愿亟为裁处,以惩奸党。”天子谕道:“朕非谓修河之罪可恕。彼年已逾七十,法当除刑,特贷一命,贬谪雷州,以示朝廷不与同中国之意。”张居正奏道:“陛下好生之德,实配天地。奸党虽贷一命,臣闻修河之子张善,知其父之必在诛殛,法当坐死,窃取财产,预先逃亡。人理蔑绝,臣分亏扫。臣请修河家产宜没入,命锦衣卫查其家产之僭物,以为为人臣之戒。张善图形追捕,复为蔑伦之惩。”天子准其奏。
  于是夏太监即同锦衣府堂官,一溜烟走到张修河家里。修河只有一子张善,已为逃躲。只有许多庄客,眼见他严、胡大小家眷,戮于东市,十中七八,俱各散去,惟久留无家的几人。
  又仆夫媳妇几十人,守着空家,见在。修河初妻已丧,只有再婚之夫人宣氏,姬妾五、六人。
  锦衣府堂官一径走上厅来,命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役答应着去了。夏太监招了老庄客,说道:“奉旨办事,搜产没人。”众家人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满身发颤,知事不好,只欲脱身逃避。堂官道:“本家上下人等,一步不可乱走。”只见夏太监道:“堂官带领锦衣卫,来查家产,就好动手。”这些番役,都撩衣伸臂,麾起撑掌,往各处俱按封锁。且叫:“内眷回避,才好查抄,不宜一物移动私藏。”又喝令:“不许啰唣,待本监自行查者。”说着,便慢慢的站起来,吩咐跟来的:“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又管数锦衣司说道:“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有不敢擅动,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上添罪戾了。”就吩咐番役复翻箱倒笼,拿东拿西,登记物件,录单:
  镀金观音佛像三尊镀金光镜十八件枷楠金、玉如意各二十柄古磁瓶炉二十八件古玩胶卷共十四箱玉缸十五口小玉缸九件玻璃大屏六架炕屏十二件玻璃盘十七件镀金执囊十八把折盂八对茶托十三件虎皮三百五十张麻紫皮八十二张獭子皮一千二百八十张绛色羊皮三千五十二张黑羊皮九百八十五张各色布八十二捆香鼠筒子三十六件豆鼠皮二十八方天鹅绒四卷灰鼠皮八千二百六十三张氆毡一百七十卷皮衣一百八十六件锦夹纱绢衣八百七件带头儿十九件铜锡等物五千三百余件钟表二十九件朝珠十挂珍珠五十挂脂玉圈带十六件各色圆扇折纸三百余箱外国各色纸二百二十箱各色笺红、笔墨、砚石并匣各八十二箱一切动有稼伙不计其数
  收录毕,锦衣堂官道:“怪底无一金银器皿、 饰贮置的些儿了。”夏太监道:“不徒金银,细软、宝贝,尽是其子窃取远逃呢。”正欲查明覆奏,堂官道:“这南边大炕子傍后,又有封锁两库,一同搜看,审明则个。”便开了前库看时,尽是大人的木柜大槛函,俱有封锁。开了观时,尽是金银钱串,又不可计数,人皆吐舌。东边又一库,次第欲开视,乃是熔铸铜汁灌锁的,遂取铁锹、铜锥打破看时,便是黄金,积聚几万两。复有几个箱笼,熔锁铜汁,和椎打开看时,俱是上用僭物,龙袍玉笏,日月云屏,无所不备。
  夏太监大惊,依旧封置,使锦衣堂官守着等候,急上骑马,加鞭疾驰,到了阙门前,下了马,走入大内,上禀裁处。天子取览录单,大怒道:“有如此贼心贼肝,家藏这等僭物,行将不轨呢!”张居正诸臣,齐声奏道:“奸贼贮藏,方诸内帑还多,正谓不夺不厌者也。又是许多僭物,不可容贷了。”天子道:“卿言是矣。”未及诏下,又黄门官奏道:“扬州督抚徐公眅表奏:张修河子张善,窃取家产,乘舟逃亡,乌江上遇贼被死。海匪见捉,贼赃尽数账付。其中御用僭物,不敢留置,裹标上览。”殿前打开看时,便是寿佛、黄缎及宫妆衣裳。
  天子大骇道:“贼父贼子,恶已贯盈。其子已死于贼手,张修河缚出东市腰斩。大小家眷尽为斩戮,家产没入,僭物一并烧火。”此时奸党尽戮,朝着清净,一国无不称快。于是天子下诏,封拜朝臣有次。
  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乐游园赏秋咏菊诗 打围场看剑听宝瑟


  话说张修河罪恶尽露,家藏僭物,不轨之迹毕着。天子大怒,将大小家眷尽行诛戮,奸党慑伏,俊父登庸,于是进拜张居正为左丞相。狄弼琦为左柱国,谢琼为吏部尚书,杨少琏为国子祭酒,郑云镐为太常卿,韩浩吉、赵应度俱进侍读。自此群彦济济,朝着清明,边庭泰安,百废俱举。光阴荏苒,序属九秋,枫菊满眼,秋光遍地。一日,郑太常来拜魏国公。魏公欣迎,礼毕,坐定。茶罢,魏公道:“近者国家多事,久不与兄长叙怀,乃相贺奸党诛殛,朝廷少事呢。”太常道:“可不是。总是阁下发露假学初之功。”又相笑进酒,酒酣,太常道:“近日乐游园秋色正佳,丞相如有高兴,约与韩、赵两翰林,令从祭酒兄卜日一赏那黄菊丹枫,便是有趣的。”魏公喜道:“正合吾意。韩、赵两人是我旧僚,近日不能与之咏诗久矣。明天最合赏他时景呢。”太常道:“惟命。当约诸友会于乐游园。”原来这乐游园,在城西十里。前有一度清溪,白石磊落,晴沙如铺素娟。前有一抹青山,蕴藉低亚,后面石峰,如束帛插笔。四时之景不同:三春万花争发,山头如燃,落英泛水,飘荡浮港;九秋枫叶锦绣一般,墨漆丹砂,萦落石面;夏之绿阴,冬天白雪,比他赏玩绝胜十倍,最以春秋两时。一城游玩之人,无日不热热闹闹,与西湖之虎丘、天台之赤城相埒。
  次日,魏公用过早膳,命驾到乐游园。郑太常、杨祭酒已与韩、赵两翰林,先来等待。魏公道:“诸兄高兴,业已早来么?”诸人各自叙礼请安道:“刚才的来了。”仍相与坐定,献茶。但见前山枫叶多胜了锦绣,满眼菊英,或红或黄,白的紫的,无色不有。
  魏公指点叫奇,韩翰林道:“晚生家近西湖。每春秋佳节,无年不泛舟西湖。士妇游赏,无日不热热闹闹。虎丘登临,又胜泛舟。诗朋社友,赏玩赋诗。今此乐游园溪石,倒胜了西湖之境面了。”魏公道:“西湖、虎丘,一国之名胜。晚弟缘薄,曾未一见伊。今此园才为始登。虎丘之胜,虽或见于画图丹青,安能领略其真景之百一?虎丘有真娘墓,诗人每怀古,多咏白居易诗,有云『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者,是也。韩兄必有旧咏,虎丘佳境,愿为之传诵,以开茅塞罢。”韩翰林道:“年少时虽有若干写情,何足尘丞相高眼?”魏公坚意求示,韩翰林无奈,不宜忤丞相高谊,遂诵虎丘一诗。诗云:
  春风处处黄鸟啼,桃花李花争芳菲。
  花阴笑语人不见,花外香尘暗拂衣。
  虎丘山寺钟声晓,虎丘山路生芳草。
  香车宝马往来多,水色山光领略少。
  我来选胜破春愁,典衣独酌梅花楼。
  楼中寂寂添幽绪,遥见真娘墓边树。
  翠钿罗衫化作尘,墓门留得诗人句。
  镜里娇容想昔时,只今烟袅绿杨枝。
  可怜不是巫山雨,恼乱襄王起艳思。
  丞相听罢,称赞不已,道:“兄长宗匠巨笔,可与白香山『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之句相上下。”韩翰林道:“这是晚生十三岁时随人谩吟,岂敢当丞相如是过奖了。”魏公因命进酒道:“野酌不可拘礼,只以饮酒赋诗为法。”团圆桌子摆在正中。先按上几碟果子蔬膳,轮流烫了酒,斟上来,勿论宾主少长,随意用过。又用别的命题。
  太常道:“也不过于新巧了。看那古人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呢。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好。”杨祭酒笑道:“兄长不必长篇大套的说来,只命好题罢。”太常道:“你不自出,让于他人么?”丞相道:“不须推诿,还是正经好景呢。”祭酒道:“令眼前之景,便是枫、菊。择于两者,何如?”太常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恐怕落套。”丞相想了一想,道:“韩兄善于律。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字。虚字便用道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虽有这么做的,还不很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也倒新鲜大方。”太常笑道:“很是有趣。只是不知用什么虚字才好?韩兄先想一个我听听。”韩翰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么。”丞相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何如?”韩翰林道:“很好。”祭酒笑道:“『问菊』可使得?”太常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做过。若题目多。这个也搭的上。我又有了一个。”韩翰林道:“快说出来。”太常道:“『忆菊』何如?”韩翰林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好不好?”丞相也赞有趣,因说道:“索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看。”说着,遂研墨蘸笔,太常便念,一时凑了十个。祭酒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索性凑成十二个,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丞相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说道:“既这么着,一发编出个次第来。”太常道:“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丞相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即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人词章,不可以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然画菊,若是默默无言,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若能解语,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亲近他,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感。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太常依言,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丞相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今也不必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以此难人。”韩翰林接口道:“丞相总论很是,既这样,自然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今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丞相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誉好,都要七言律诗,明白贴在案上。他们看了,谁能那一个,就做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做也可,不能的,作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赶着。”于是将十二题目贴在案上,便取来一张雪浪笺过来,磨浓香墨,羊毫几管置傍边。
  丞相道:“这菊句不拘次序,随意到便写。自己虽构成七句,他人先写八句,且便用他句罢。”太常笑道:“很好,有趣。但如晚生钝才,多让了诸公几句呢。”丞相笑道:“韩翰林便是大手笔,先题《忆菊》,开首篇以异茅塞罢。”韩翰林谦让一回,先写《忆菊》一律,诗云: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廖廖坐听晚砧迟。
  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右(上)《忆菊》,韩浩吉题。
  题毕,丞相抽笔《访菊》一律,诗云:
  闲趁霜睛试一游,酒杯乐盏莫淹留。
  风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傍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冷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右(上)《访菊》,杨少游题。
  写罢,郑太常咏《种菊》一诗,诗云: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迳绝尘埃。
  右(上)《种菊》,郑云镐题。
  书毕,杨祭酒又写《对菊》一律,诗云: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呤。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孤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右(上)《对菊》,杨少琏题。
  写完,赵翰林醮笔题《供菊》一诗,诗云: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坐香分三迳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右(上)《供菊》,赵应度题。
  题毕,各各称赞。郑太常素才敏好胜,心中必欲多咏十二题菊,正欲写《吟菊》一诗,六句才成,未及八句,韩翰林先题《吟菊》诗云:
  无耐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诗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右(上)《吟菊》,浩言。
  郑太常无奈,正欲写《画菊》,刚才拿笔,丞相先写“画菊”诗云: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彩缀,黏屏聊以慰重阳。
  右(上)《画菊》,少游。
  写完,又不住笔,连书《问菊》一律,诗云: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出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右(上)《问菊》,少游。
  丞相题毕,道:“周京兄无奈疾手的多夺么,何一咏而不复题?”太常只微笑,方欲拿笔书《簪菊》,韩翰林先为忙手蘸笔《簪菊》。太常无奈,只着急让他下笔,诗云: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盒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迳露,葛巾香染九云霜。
  高情不入诗人眼,拍手凭他笑路傍。
  右(上)《簪菊》,浩吉。
  郑太常不胜躁急。才了,他连忙下笔,直写《菊影》、《菊梦》二诗,诗云:
  秋光迭迭复重重,潜度偷移三迳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踏碎处,凭谁醉眼认朦龙?
  右(上)《菊影》,云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恨情。
  右(上)《菊梦》,云镐。
  写完,祭酒又续题“残菊”一律,诗云: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牀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分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右(上)《残菊》,少琏。
  题毕,篇终。各各看一诗,赞一诗,彼此称扬不绝。
  祭酒笑道:“ 周京兄之『菊影』、『菊梦』,实多警句于最晚,欲得才名,要推为魁了。”丞相笑道:“各诗自有篇内之景,惟我公道评来『忆菊』当置第一。『对菊』为第二,意思清新,立论典雅,韩兄当为魁了。然后『问菊』、『种菊』次之。”韩翰林欠身道:“『访菊』、『画菊』二诗,闲寂淋漓,两尽题意,实是丞相正音宗匠。晚生等何敢相较?”丞相笑道:“韩兄太谦了。”于是饮酒进膳,畅饮半酣,丞相笑道:“今日快乐,不可徒咏残诗。平原秋草,正宜射猎,猎具也有等候的么?”府吏、长班一时告道:“鹰隼炮弓,并有多手待了。”丞相大悦,即令打围起来。登时众多猎夫,炮手一时领命,金鼓动地,鹰隼漫天,炮的炮,射的射。少顷,所获鹿、兔、猪之类,雉、鹅、鸭、雁之属,积如阜坻。丞相大为快活,尽为分赐。¥忽见一双天鹅飞鸣云霄间,丞相道:“恨无弋之驾,以助一时快趣来。”郑太常道:“下生薄有穿杨之技,曾或偶中。近久不试,第可为今日欢娱而试之。”命取弓箭来。伺候的即取彤弓一张、雕简三个进前。太常道:“何用三矢?一的不中,鹅已远去,奚暇再放?”因用手挽一挽彤弓试较,笑道:“力乍太软,虑其不利。”复左手执弓,右手挽弦,恰如满月。挽来,仰面向空,出一声“中”,放送一箭去了。
  那枝箭,杳然直入云霄,俄顷带着一只白鹅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座莫不称快,左右一时喝采。太常掷弓大笑,就坐。丞相大喜道:“不知周京兄有此奇艺,恨不与白衣从事于征倭之时。”遂命脍煮所获之兽,进酒啖吃,一座咸称快活。
  忽有一双油碧遮车,从大路来至帐下,门座阻挡挥去。丞相道:“第问来历,不须挥却。”但见一双佳娥,一人穿着短后轻装狭袖衣,一人穿着长袖环 锦绣衣,双双来拜于前。一座惊讶,莫知端倪。丞相定睛看时,短后狭袖的便是泰安征倭营中沈袅烟,长袖环佩的宛然是白龙潭梦游之白凌波也。
  丞相又喜又惊,发言道:“两娘何以相遇?那里联车来此野外?”沈袅烟站起身,道:“一自丞相破倭奏凯而还朝,妾身方拟随后而来,偶然与白娘子邂逅于洞庭湖上。白娘为幻前身,不可造次,耽搁岁月,今才同来。闻知丞相赏秋于此,敢此前来请安。”白凌波复敛衽前告道:“贱妾厚蒙丞相大恩,救命于乱离奔窜之中,不以鄙陋而遐弃,何日忘恩?而前身变幻,费了岁月。今荷沈娘子联车之厚意,得拜席下。从兹至愿毕矣。”丞相莞尔而谢。
  祭酒诸人摸不着头脑。丞相遂将沈娘挟匕入营、舍剑身事之事,白娘变了白龙、潭水清甘之由、做梦破阴兵之颠末,一一备说,道:“两娘俱有大功大恩。今来相投,可不是感叹么。”一座莫不赞叹。
  韩翰林道:“吉人天相,自然有神助天佑。其中,丞相梦里破兵之事,实是千古未有之事。”太常道:“此谓神游。唐明皇广陵赏灯,魏征做梦斩龙,俱是此类。丞相命世之姿,立大勋于国家,岂无奇征异兆!”各各称赞。
  于是丞相命两娘赐坐,各劝杯酒,复进午膳。用过,茶毕,郑太常道:“沈娘子仗剑飞入于百万军中,诚红线后一人。又是见义识理,明于顺逆,岂非女侠中君子乎!”丞相道:“今日之游,亦云赏心快意。一座皆是知心之友。沈娘虽有行役之劳,能不惮一场剑术,使之助兴么?”沈袅烟欠身对道:“雕虫小技,不敢呈丑于大人之前,既承盛教,敢不从命。”就便解下鸳鸯剑来,先走了个架式,便斜行拗步的舞了起来。只见一片寒光,浑身盘绕。霜雪之色,满于帐中;一天彩虹,隐现空中。大家肃然叫奇。少顷,袅烟收了剑。舞毕,还立于坐侧。诸人称叹不已。
  太常向白娘道:“娘子亦有妙艺而助欢么?”白凌波对道:“妾幼而失学,文武上却俱不能,无以应大人之命。惟妾家近湘水之上,即娥皇、女英所游之处,有时风清月白,宝瑟之声,起在云霄之间,妾儿时略仿其音声,有不足仰尘于大人之垂听呢。”太常越发欢喜道:“如此更好了。”只见白凌波手提宝瑟,弹奏一阕。其音哀怨清切,殆于水落三峡,雁号长天。四座凄然变色,万虑齐除,肃然危坐,默然相赏。听的两盏茶时,方才停手,大家称赞不已。丞相笑道:“弹的好,声韵铿锵,调格清高。可惜世人难得以学传的。”因复畅饮尽乐。
  于焉,山日西斜,韩翰林道:“今天陪诲丈席,诸益团圆,快乐无穷,但不胜怀爵,敢自告退。明天早自请安。”丞相道:“夕阳在山,禽声上下,聊卜他日,有何不可?”于是各自命驾。
  丞相命府吏护了两娘轿车在后,还府。
  未知沈、白两娘如何进了魏公府?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杜蘅院丞相梦八仙 凝晖阁英阳诞双男


  再说魏公与郑太常诸人,尽日赏玩于乐游园,以至日色西沉,席散各归。沈、白两姬又随后还府。
  此时少卿适在内堂,魏公先请两堂午安毕,俱白沈袅烟、白凌波于南征时邂逅之事,今日同车来归之由,一一备告。少卿道:“也是有功之人,又已衽席之荐,今无容他说,只可一同收蓄罢。”丞相即命二姬拜于地下见谒。两姬方才拜见,庾夫人道:“既是蟾、鸿同列,白娘况又龙王之女,何可在庭下拜礼?”少卿道:“夫人之教很是。”即令上堂礼见。两人惶惑上堂,双双插烛也似拜了八拜,又向两公主八拜。兰阳道:“只可常礼罢。”二姬感激不尽,拜了四拜。两公主举袖,答以半礼。
  又向秦、贾两人相拜叙礼。将向桂、狄两娘欲拜,蟾月忙就把手道:“等是同列,何用拜为?”仍与接风,慰劳风霜远程之劳。庾夫人随命赐坐,看他一般是花月之貌,珠玉之姿。袅烟飘逸秀爽,一切洗尽闺阁脂粉之气。凌波窈窕丰丽,宛然是宫中绮纨之像。两公主不胜奇喜,秦、贾诸人俱为爱敬,又是爱慕。丞相定以沁芳亭为沈袅烟所居,蓼花溆为白凌波所居。一室和和乐乐,有时设膳同桌,有时相寻话情。
  乌兔迅速,居然已到腊月,离年日近。两公主同秦、贾诸人,治办年事祭酒。丞相着人打扫,收拾供器,开了宗祀,又打扫上屋,以备悬供。此时驸马宫中,内外上下,皆为忙忙碌碌。又打点送献太太这边的针线礼物。又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里头成色不少,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七宝联春的。庾夫人欢喜,收拾过了。
  又于门上告道:“光禄寺领了礼赐关书到来。”丞相起身,出外迎接。光禄寺官员跟前拜上礼,丞相答礼。光禄寺官呈上一个黄布口袋,上有封条,就是“皇恩礼赐”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一行小字,道是:“魏国公、驸马都尉、丞相杨少游,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丞相换了靴帽,恭敬领受。
  是年除日,又是腊日,复钦赐单子一件。忙展开双手看时,上面写着:“大鹿十只,獐子二十只,狍子二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猎二十个,青羊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蝗鱼一百个,各色杂鱼一百斤,活鸡、鹅、鸭各一百只,风鸡、鸭一百只,野鸡一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三十斤,鹿舌二十条。牛舌三十条,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一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柴炭三千斤,御田胭脂米二担,碧糯五十斛,下用常米五百担,各色干菜二十担。外有顽意儿:活鹿两对,白兔两对,黑兔两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丞相命主管伙计们一一收过了。
  原来皇子、公主宫中,有年例内赐,腊日、离年,俱有定例。今年腊日同除夕,又是英阳、兰阳两公主同赐、比常倍数的。
  又有两个太监,驰马到了大门外下马,进内呈上诸宫娥孝敬两公主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帖子;又有秦淑人、贾孺人,俱有金安帖子,百福千喜、子孙荣禄,各各分呈。两公主,秦、贾二人,各自领受,多多赏赐太监还了。
  如此,过了离年又迎春。元日以后,天天会年伯、亲戚,吃过年酒,看戏,热热闹闹,忙乱了几日,不必细述。
  荏苒已到仲春,园内万花争发,柳色如织。魏公独坐于梨花亭,郑太常、韩翰林俱来。魏公欣然起迎,道:“两兄来得正好。”茶罢,鼎坐,谈到佳境,杨祭酒又来,魏公起身道:“哥哥,那里得闲工夫临过么?”祭酒道:“今天适才告暇赏春来了。”魏公大喜,命进杯盘。自然是兰陵美酒,山珍海味。
  遂与开怀畅饮,剧谈兴浓。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直到花日西沉方散。
  魏公此时酒醺颇恼,随至杜蘅院,与英阳同坐,依靠背被困。忽然自外报道:“饮中八仙诸老爷临过。”魏公惊喜,整衣出迎。但见八个仙人,俱是一般的仙风鹤骨,威仪俨然。相迎坐定,各各施礼。魏公定晴看时,也有锦袍玉带的,也有衮冕牙笏、似王者威仪的,也有皂衣云履的,也有葛巾野服、气宇飘爽的。
  个中一人开言道:“咱们是唐朝天宝时人。这皂衣云履、为首坐的,便是贺学士,自号四明狂客,以集贤学士乞归田里为道士,诏赐镜湖一曲。这东坐衮冕的,便是汝阳王,单讳 ,常醉于上前,不能下殿,皇爷遣人扶出之焉。这西边玉带的,便是左丞相李公,为李林甫所恶,咏诗自叹云:『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这锦袍南向的,便是翰林学士李谪仙,一斗诗百篇,高力士以脱靴为耻,潜于杨妃,遂浮游四方,诗酒寓情焉。这葛巾东面的三人:一是苏户部之子,名晋,年数岁,知为文,作八卦编,王绍宗称以后来之王粲,学浮屠,尝与胡僧慧澄绣弥勒佛;一是世号张颠尉,字伯高,善草书,挥毫落纸如云烟;一是焦公,名遂,口吃,对客不出一言,醉后应答如流,高谈雄辩惊四筵。在下便是姓崔,双名宗之,尝以侍御史谪金陵,与李谪仙诗洒唱和,杜子美为诗嘲之『举觞白眼望青天』者,即是我了。咱们闻知丞相诗酒自娱,有出世之姿,特来相访,谋与一醉。丞相肯许么?”丞相大喜,欠身答道:“谨当惟命。”即令进酒。登时酒海殽山,水陆咸备。八仙大喜,轮流把杯。汝阳之三斗始朝天,焦公之五斗方桌然,正是为今道也。八仙各说心曲。崔御史复道:“丞相建不世之勋,为国尽忠,怀爱日之诚,为亲尽孝,福禄无量。今咱们欲托身高门而来,公其识之。”丞相感激不尽,欲起拜谢。跌足而觉,便是南柯一梦。
  丞相不胜诧异。适才贾孺人入来,丞相起坐,时日已昏黑,屋里已掌灯起来,丞相对英阳说起梦事,八仙托身而来,未知此梦应在何处?春娘喜的笑容可掬,道:“正是娘娘有喜兆。”英阳道:“何须独谓我呢?丞相有八个麟儿之兆。”丞相道:“何可望之,总是喜征,且看来后罢。”仍为就寝。
  朝起入朝,朝退归家,先省少卿夜安,来侍庾夫人于群芳院。时两公主与六娘子俱侍太太膝下,丞相遂以昨日梦事告于太太。庾夫人道“多是吉兆,如得八个儿孙,八仙之后身,吾家之庆,惟愿如八仙之言。”兰阳诸人,无不欢喜,俱望有喜事。因说些家常闲话,各自散归。
  自此,英阳公主首先怀孕。又过月余,贾孺人、秦淑人、桂蟾月次第有娠。又觉又到了至月一日,英阳娘娘有些腹中不便。杨氏家法,解娩别有产室。杜蘅院之产室是凝辉阁。英阳移居凝浑阁,未及坐草,已诞下一个男儿。
  先是庾夫人已经寻收生稳婆及几个奶娘。太后娘娘别的择求于宫娥亲戚中年纪壮少、头产好奶的娘儿数人,预送等候。
  婴儿才下地,隐婆双手奉来,安卧绒上。英阳气喘肚疼,稳婆方闷胎衣不下,气不舒,服从草上。忽然又出婴儿声,又诞下一男。稳婆知是一胞双男,安安稳稳的奉出分胎,安措襁褓上,告于太太、丞相双男之由。此时,瘐夫人、丞相、兰阳诸娘俱在窗外审候,俱为大喜。两个乳娘一时分领收育。
  又安安到了三朝,郑司徒、郑太常、谢吏部、李都尉、杨祭酒诸公,一时来会,纷纷贺喜,大开喜筵。少卿不胜欢喜,命家人使奶娘抱出新生两儿来,诸公喜爱看玩,方口大耳,一样的俊俏岐嶷,各各赞喜不已。
  杨少卿请郑司徒命名。郑太常对丞相道:“我闻丞相有异梦于怀孕时,何不以是命名?”司徒道:“有甚异兆?老夫愿闻焉。”丞相遂将饮中八仙齐来饮酒,自言托身梦事,一一告说。
  郑司徒一面欢欣,一面诧异道:“真真是吉兆。亟相必有八个儿子。宜以八仙名命名罢。”丞相道:“亦有是思。《八仙歌》中,贺知章为首,李 又其次。今既得二子,一以章儿命名,因用其字为季真;一以 儿命名,字以汝阳。则何如?”司徒诸公俱为称善。
  司徒复次第抱来两儿在膝上,道:“好一对宁馨儿!”欢喜的很,看了半日,递与乳媪,以黄金二锭为新儿见面之礼,分与奶娘。席上诸公俱有赏赐。奶娘接儿,抱在怀里还内。此时,太后娘娘赏赐缎绢三十端,为孩儿襁褓之资。诸公饮到日斜方散。
  居然瞬目之间,又到了新年,春序过半,清明佳节。秦淑人、贾孺人、桂娘子各避产室,次第解娩,俱是得男。秦淑人先一日产下,贾、桂两娘便是一日后先娩下。丞相深喜,赐名适儿,字乐圣;一赐名宗儿,字望天;一赐名苏儿,字子晋。
  盖以八仙中苏晋与汝阳王 避同音,以其姓为名,以名锡字。
  各就乳娘收育。
  太后娘娘还欠兰阳怀孕之尚迟。光阴倏忽,容易又到夏秋之交。兰阳公主忽然身体乏懒,饮食厌酸。英阳知兰阳喜兆,尤觉欢欣。一月之间,狄娘又有娠,各自保护。及至满月,兰阳先诞一个玉貌麟儿,狄娘后二日娩得一女。太后娘娘自兰阳怀孕之后,日日使宫娥烧香礼佛,极尽祈福之方,另择奶娘等候多时,今得麟儿,不胜大喜。兰阳安安到了三朝,太后娘娘、万岁皇爷各为钦赐奶娘金银彩帛,非同小可。
  丞相发贴,邀请诸姻亲、宗族,大开宴筵于缀锦楼,便是少卿所居。天子命朝臣老成人陪筵。此时,郑鄤、虞喜南、王世爵、李世迪、狄弼琦、叶向高、张居正、杨琏诸年伯承旨来会。杨少琏又于含芳亭迎郑云镐、韩浩吉、赵应度诸僚,一时娱乐。真是满堂珠履,一天需〔霞〕云。丞相念起征倭时战伐同劳之事,复特请李尚好、廖钢、万世业、孟国辉诸武班参座。
  各各献茶毕,驸马都尉李世迪命招乳娘,抱来新生儿出外。
  郑司徒又使章儿、 儿出来。谢吏部诸人向少卿贺福禄无量,少卿一头谦让,一头高兴,随命家人走入里面,六男一女一同抱来。此时,章儿、 儿业已三岁,也能解言,能走;适儿等三人又是过初度有月。也有呼爷娘的,也有解脚步的,个个馨香,人人珠玉,一座耀目。郑司徒诸公轮流抱在膝上,抚顶挽手,疼爱喝采。
  丞相向李都尉说:“新儿名白儿,字诗仙。”众宾称善道:“尚余张旭、焦遂两仙了”丞相微笑,又赐女儿名绣蕙。李都尉赐赏白儿奶娘缎绫三端,白银二锭。郑司徒又赏诸奶娘白金各一锭。众宾客无不将彩帛厚赏,以助欢乐。又各说怕风戒冷,俱令还内。章儿二人,尚在郑司徒座下,索果子争吃。司徒奇喜,手拣柔软的拍瓢桃、杏仁给喂,抱还。大家摆进大宴畅饮,到夕方散。丞相下阶,至二门前送了。
  次日,天子别命夏太监,特赐黄金百镒,彩缎三十度,有旨道:“魏国公六子,俱是玉琢金雕,系是皇家戚联,不徒魏公家之洪福,实国之祯祥。朕甚嘉悦。”少卿下庭九拜,叫头谢恩。丞相朝见,颂祷圣恩,退还,遂将恩赐金帛分与亲戚,一为皇爷恩颁,二来为孩儿惜福。诸族莫不欢喜感叹。此是慢话,按下不题。
  且说光阴如梭,又过了两度寒暑。英阳公主、贾孺人、桂蟾月、秦淑人、狄惊鸿各产一女。先是英阳一夜梦见一位仙娥,绣袂瓢摇,环佩锵锵,自天而下,手持绣锦六片赠与道:“王母娘娘所遗,贵主随意取之。”英阳接来看时,便是细绣芝兰诸草,文采灿烂,间架精密,十分可爱。英阳喜爱,自取绣兰一片,欲为分与诸娘。兰阳在傍道:“妹妹不用这绣,为诸娘自分罢。”白、沈两娘又不愿取,惟狄娘独取二绣,翻然起搅,心甚诧异,也说梦事于丞相。丞相笑道:“多是弄瓦之兆。第看不敢者,与取二者,牢记着。以俟来后如何验也不验也罢。”至是,英阳及诸娘子一时诞下女孩儿,好似英阳梦绣光景一般。丞相尤为诧异,遂以绣字定名:英阳诞儿以验,英阳自取绣兰;贾孺人生女,名为绣芸;桂娘生女,名为绣芝;秦淑人产女,名绣蘅;狄娘产女,名绣莲。自然各各奶娘领收抱育。
  此后秦淑人、沈袅烟又各生一子。命名旭儿,字伯高,沈氏所诞也。名遂儿,字卓然,秦氏所诞也。总是八男六女。于是丞相八仙之梦,英阳六绣之兆,一毫不爽。各说往事,尤感神明之先示。
  话休絮烦。且说魏国公五日一朝之外,日与郑太常,韩、赵两翰林,同杨祭酒饮酒谈情,赋事探景,或至夜深方散。客散,则陪话少卿夫妻,日三承安。又与两公主随意往紫菱州、梦友馆诸娘之所,有时登楼赏花,临池弄鱼,极尽安闲之乐。
  此时,章儿、 儿年为六岁,俱能做对弄笔,念念诗词,往往有夙儒不及之句语,不但才情敏捷,立意清新。适儿等三人为五岁,俱通《孝经》章句,一读便会,毫不费力。女儿六人俱是品貌秀丽,明敏异常,比花稳重,比月聪慧。旭儿二个也能解笑解言,起立学步,走来走去。又是绣兰诸女儿,娇娇娆娆,顽耍弄玩。两公主、六娘子各自追随花朝月夕,或猜谜行令,或呼卢掷戏,一室和和融融。
  一日,诸娘侍庾夫人用过早馔,各自散坐。吃茶毕,英阳起身,先还杜蘅院,桂蟾月随后同来。英阳顾谓:“桂娘来得有趣,我正欲起一个法儿,好行一令。”说话之间,已至门首。常侍的老妈婉如迎道:“刚才娘娘去群芳院后,司徒府送来怎么一小小包裹,奴婢不敢擅自受回。等了这半天,尚在二门外了。”英阳道:“有甚包裹?且看取来。”未知所来何物?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英阳主细评柏叶茶 白凌波雅宣牙牌令


  话说英阳公主同桂娘子回到杜蘅院,婉如老妈迎告道:“司徒府送的包裹,在二门外等候多时了。”英阳道:“何不受回?”即命跟来展开。婉如出外,手提一个小小包裹跟前解开时,但见一个白腊囊筒,黏付黄笺,上书着:“上用苏州新嫩茶。”英阳笑道:“来得正好。刚才渴思泡茶,正宜新水泡来。”说犹未了,秦淑人、贾孺人、狄、沈两娘俱来,桂娘先迎接坐下,未及开话,兰阳公主开了门帘,见诸人俱在座上,笑道:“诸娘来得团圆,倒也我独来的晚了。”英阳欣迎让坐,秦、贾诸娘立起身。春娘笑道:“刚才的来,桂娘已先来坐,今又娘娘临了。”仍与序次坐下。
  说些闲话之际,兰阳但见那老妈、丫鬟们在窗外纷纷忙乱,也有酌水的,也有扇炉的,也有彩茶的,也有涤杯的,不多时将茶泡了上来。
  春娘亲自捧了两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着成窑五彩小盖钟,斟上两钟,分头捧上两公主跟前:其余诸人面前,复用几只新鲜杯来。一个傍边有一耳,杯上鎸着“狐□”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识于秘府”一行小字。那一只形如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鎸着“点犀(乔皿)”。又有两只绿玉斗,又有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几个。各人面前斟了海内,分上来。只见其色比嫩葱还绿,异香扑备,甚觉爱人。
  兰阳先自诧异,熟视,及至入口,果觉轻浮,真是清香沁脾,与平时所吃迥相不同。个个称赞不绝。兰阳笑道:“姐姐既有如此好茶,为何并不见赐,却要迟到今日自来尝味?岂不令人恨相吃的晚么!”泰淑人道:“适才这茶,不独茶叶清香,水亦极其甘美了。”英阳道:“妹妹有所不知,我平素从不吃茶。这些茶树,都是家父自少种的。家父一生,文墨之外,一无所好,就只喜茶。因近时茶叶每每有假,故不惜重费,于各处购求佳种。如巴川峡山树,亦必费力盘驳而来。谁知茶树不喜移种。纵种千树,从无一活。所以古人结婚有『下茶』之说,盖取其不可移种之义。当日并不留神,后来移一株,死一株,才知是这缘故。如今家里花园中,惟存十余株,还是家父从近于闽、浙、湖州等处觅来上等茶子栽种活的。种类不一,故树有大小不等。又是此树最是迟久生长。茶子落土三年,始为甲坼。出土三年,也有枝叶,一年之长,不满一寸。及至十年之后,始为枝干茂盛,嫩叶密满,倒又分外连干发枝,比他木倍盛。而今十余株,收叶者不过三五,余的尚在出土。十年之内,殃掌不长。是故彩茶取用无多,用之甚惜。刚才的茶,是今年新彩叶,分送若干,今始试泡。家父着有《茶诫》两卷,言之最祥。将来发刻,自然都要奉赠。”秦淑人道:“娘娘记得,六经无『茶』字,外国此物更少,故名目多有不懂。今司徒大人既有著作,娘娘自必深知,何不道其一二,使众人听听,得其大略。”
  英阳道:“茶即古之荼字,就是《尔雅》『荼苦椟』的荼字。《诗经》此字虽多,并非茶类。至『荼』转『茶』音,颜师古汉时已有此音。后人因『荼』有两音,缺一笔为『茶』,多一笔为『荼』,其实一字。据我愚见,直以古音读『荼』,今音读『茶』,最为简截。至于茶之名目,郭璞言早彩为茶。晚彩为茗。《茶经》有一茶、二槚、三□、四茗、五□之称。今都叫做茶,与古不同。彩茶之候,贵及其时。太早则味不全,迟则神散。以谷雨前五日为上,后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茶芽紫者为上,皱皮者次,团叶者又次之,如筱者最下。彻夜无云浥露彩者为上,日中彩者次之,阴雨下不宜彩茶。谷中者为上,竹林下者次之,烂石中、黄砂中者并是下品。至若造茶、藏茶、辨茶等法,俱在《茶经》中。又若茶具中,商象、团风、归洁、受污等许多名目,今不可细述。若以茶性而论,除明目、止渴之外,一无好处。《本草》云:常食,去人脂,令人瘦。倘嗜茶太过,莫不百病丛生。家父所著《茶诫》,亦是劝人少饮为贵,并常戒家人:多饮不如少饮,少饮不如无饮。况近来真茶渐少,假茶日多。即使真茶,若贪饮无度,早晚不离,到了后来,未有不元气暗损,精血渐消,造成痰饮,或成□涨,或成痿痹,或成疝瘕,余如成洞泻,成呕逆,以及腹痛、黄瘦种种内伤,皆茶之为害。而人不知,虽病不悔。上古之人多寿,近世寿不长者,皆因茶、酒之类,日日克伐,潜伤暗损,以致寿亦随之消磨。此千古不易之论,指破迷团不小。无如那些喜茶好酒之人,一闻此言,无不强词夺理,百般批评,并且哑然失笑。习俗移人,相沿已久。纵说破舌尖,谁肯轻信?即如家父《茶诫》云:除滞消壅,一时之快虽佳;伤精败血,终身之害斯多。获益则功归茶力,殆害则不为茶灾。岂非福近易知,祸远难见么?总之,除烦支腻,世固不可无茶,若嗜好无忌,暗中损人不少。因而家父又比之毒橄榄。盖橄槛初食,味颇苦,涩,久之方回甘味。茶初食,不觉其害,久后方受其殃。因此谓之毒橄榄。”兰阳道:“此物既与人无益,为何令尊大人却又栽这许多?岂非明知故犯,贻弊后来么?”英阳道:“家父向来以此为命,时不离口,所以种他。近日虽知其害,无知受病已深。业已成癖,稍有间断,其病更凶。自知悔之已晚,补救无及,因此特将其害着成一书,以戒后人。恰好此书去年方才脱稿。腹中忽然呕出一物,状如牛脾,有眼有口,以茶浇之,张口痛饮,饮至五碗,其腹乃满。若勉强再浇,茶即从口流出,恰与家父五碗之数相合。盖家父近年茶量更大,每次必饮五碗。若少饮一碗,以内即觉不宁。少停再饮,仍是五碗,因此身体日见其瘦,饭亦懒吃。去年偶因五碗之后强进一碗,忽将此物吐出。近来身体方觉稍安。”兰阳道:“这是吉人天相。兼之尊大人立言垂训,其功甚大,所以获此善报。方来定然寿享颐期。”英阳道:“家父若像去岁一饮五碗之时,几至朝不保暮。此时较前虽觉略健,奈受病已深,年末六旬,衰老已甚。但愿如妹妹所言,那就是姐姐之福了。”秦淑人道:“适才娘娘言茶叶多假,不知是何物做的?这假茶还是自古已有,还是起于近时呢?”英阳道:“世多假茶,自古已有。即如张华,言饮真茶,令人少睡。既云『真茶』,可见前世也就有假了。况医书所载,不堪入药假茶甚多,何能枚举。目下江、浙等处,以柳叶作茶,好在柳叶无害于人,偶尔吃些,亦属无碍。无如人性狡猾,贪心无厌,近来吴门有数百家,以泡过茶叶晒干,妄加药料,诸般制造,竟与新茶无二,渔利害人,实可痛恨。起初制造时,各处购觅泡过干茶。近日远处贩茶客人至彼买货,未有不带干茶以做交易、至所用药料,乃雌黄、花青、熟石膏、青鱼胆、柏枝汁之类。其用雌黄者,以其性淫,茶叶亦性淫,二淫相命,则晚茶残片,一经制造,即可变为早春。用花青,取其色有青艳。用柏枝汁,取其味带清香。用青鱼胆,漂去腥臭,取其味苦。雌黄性毒,经火甚于砒霜,故用石膏以解其毒,又能使茶起白霜而色美。人常饮之,阴受其毒,为患不浅。若脾胃虚弱之人,未有不忠呕吐、作酸、胀满、腹痛等症。所以为姊的从父命,从不饮茶。素日惟饮菊花、桑叶、柏叶、槐角、金银花、沙苑、蒺藜之类,又或用炒焦的薏苡仁,时常变换,倒也相宜。我家大小,皆是如此。日久吃惯,所以吃茶为苦,竟是习惯成自然了。”兰阳道:“真茶既有损于人,假茶又有害于人,自应饮些菊花之类为是。但何以柏叶,槐角也可当茶呢?”英阳道:“世人只知菊花、桑叶之类可以当茶,那知柏叶、槐角之妙。按《本草》言:柏叶苦平无毒,作汤常服,轻身益气,杀虫补阴,须发不白,令人耐寒暑。盖柏性后凋而耐久,禀坚凝之质,乃多寿之木,故可常服。道家以之点汤当茶,元朝以之浸酒避邪,皆有取于此。麝食之体香,毛女食之而体轻,可为明验。至槐角,按《本草》,乃苦寒无毒之品,煮汤代茗久服,头不白,明目益气,补脑延年。盖槐为虚星之精,角禀纯阴之质故扁鹊有明目乌发之方,葛洪有益气延年之剂。当日庾肩吾常服愧角,年近八旬,须发皆黑,夜看细字,即其明效。可惜这两宗美品,世人不知,视为弃物,反用无益之苦茗,听其克伐,岂不可叹!”兰阳道:“妹妹正在茶性勃勃,听得这番谈论,心中不觉冰冷,就是再有金茶、玉茶也不吃了。明日也去找些柏叶、槐角,作为茶饮,又不损人,又能明目,岂不是好?但姐姐既知茶弊,这般明白,今也刚才的泡茶,胡为府中送来?又何登时泡斟来,有若益年乌发的好良剂?倘是柏叶槐角么?”英阳道:“妹妹说的是。这非柏叶、槐角,便是家里花园中真茶。今天新彩,适才送来,味甚清冽,又无假茶克伐之患,正与桂娘尝尝新味。幸喜妹妹诸人齐到,偶尔评说平常茶品了。”秦淑人道:“娘娘评茶,虽然正论。这茶总言能吃多少?每日至多不过五七杯,何必拘束戒他呢?”英阳道:“误尽苍生,就是淑人这句话。你要得今日是一个五七杯,明日就是两个五七杯,后日便是三个五七杯。日积月累,到了四五十岁,便是几百、几千、几万五七杯呢!”合座共是大笑。
  贾孺人道:“娘娘与其劳神算这帐,不若另到好处疏畅疏畅。”大家道妙,一同起身,出了杜蘅院,过了两层庭院,到了蓼花溆,又携白凌波偕行几步。兰阳道:“我久未见过稻香斋,今我们一齐进了,见他乡舍光景,倒有趣味了。”大家称善,都走至稻香斋。
  时正季春天气,但见下边畦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桑柘绿阴新涨。青篱傍边,山坡之下,土井之上,鸡鸭将雏成群,呀呀喔喔,叽叽啾啾,不觉可爱。英阳道:“这般乡舍趣味,桂娘独享清福。”乃进了厅房,各自坐下。丫鬟们自然是各人面前斟上茶来。春娘笑道:“岂不是四五十岁几千、几万五七杯么?”兰阳道:“我不吃过了。”众人都大笑起来。白娘子知是话有来历,不便问好,只自无言。
  少顷,又端上小膳,摆在桌上,也是燕窝汤、柏子粥、杏子汤,各人面前各一器,又有果品珍菜几碟。兰阳先把柏子粥吃了一口,道:“这又是柏叶里中结成的,可不胜他珍味白吃了么?”大家又笑了一回,各自用过,说些闲话。
  英阳道:“我们又自都前往梦友馆,看他修竹新笋千百枝,仍坐,今治上晚饭来,倒也有趣。”大家又道好,一同起身跟出。到门那里,春娘已令摆设齐整。及来看时,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菱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个上头放着一分炉瓶,一个攒盒。上面二塌四几,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嵌自斟壶,一个十锦法琅杯。大家坐定。
  兰阳道:“我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个令,才有意思。”英阳笑说道:“妹妹自然有好酒令。我安心醉了,都多吃两杯,就有了。”兰阳笑道:“姐姐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了?”英阳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贾孺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只多吃了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英阳点头笑道:“依令。妹妹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兰阳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
  沈袅烟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白娘子来行水府好酒令才妙呢。”众人都说道:“好的很。”沈娘便拉着白凌波过来。兰阳道:“王家酒令,自然是非同小可。”白娘笑道:“王家令何如是帝家令。”大家又笑一回。英阳道:“既在行令,不宜散坐。理应命小丫头移来白娘子坐椅,放在当中席上。”白娘子也半推半就谢了,居中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水府中有个骨牌副儿令。从上位顺颔下去,至末席。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再说第二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语,合上一句,都要合韵。错了的罚杯,这可使得么?”众人都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白娘子又道:“酒令大如军令。不令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两公主齐声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白娘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长天。”英阳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白娘道:“当中是个亚合六。”英阳道:“六桥梅花香彻骨。”白娘道:“剩了张六合么。”英阳道:“一轮红日出云霄。”白娘道:“凑成却是个蓬头鬼。”英阳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笑着喝采。英阳饮了一杯。
  白娘又道:“又有了一副了。左边是个大长五。”兰阳道:“梅花朵朵风前舞。”白娘道:“右边是个大五长。”兰阳道:“十月梅花岭上香。”白娘道:“当中二五是杂七。”兰阳道:“织女牛郎会七夕。”众人都叫好。白娘又道:“凑成二郎游五岳。”。兰阳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
  白娘道:“又有一副了。左边长么两点明。”秦淑人道:“双悬日月照乾坤。”白娘道:“右边长么两点明。”淑人道:“闲花落地听无声。”白娘道:“中间还得么四来。”淑人道:“日边红杏倚云栽。”白娘道:“凑成一个樱桃九点熟。”淑人道:“御园却被鸟衔出。”说完,饮了一杯。
  白娘道:“又有一副了。左边是长三。”贾孺人道:“双双燕子语梁间。”白娘道:“右边是三长。”孺人道:“水荇牵风翠带长。”白娘道:“当中三六九点在。”孺人道:“三山半落青天外。”白娘道:“凑成铁锁练孤舟。”孺人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完,饮毕。
  白娘又道:“左边一个天。”桂蟾月应口道:“良辰美景奈何天。”白娘道:“中间锦屏颜色俏。”桂娘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白娘道:“剩了二六八点齐。”桂娘道:“双蟾御座引朝仪。”白娘道:“凑成篮子好彩花。”桂娘道:“仙仗香桃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
  白娘道:“左边四五成花九。”狄惊鸿道:“桃花带雨浓。”众人笑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狄娘笑着饮了一口。白娘道:“左边大四是个人。”沈袅烟道:“陶令门前五柳春。”白娘道:“中间三四绿配红。”沈娘道:“柳叶开时任好风。”白娘道:“右边么四真好看。”沈娘道:“玉阶仙仗拥千官。”白娘道:“凑成便是一株花。”沈娘道:“春风先入五侯家。”说完,饮了一杯。令已完了,大家各自喜欢道:“真是好酒令。水府牌名胜似旱地呢。”因与轮流,又饮过一会酒。
  丫头、老妈们来请用点心,英阳道:“吃了两杯酒,倒也不饿。”兰阳道:“也罢,就拿了来这里,大家随便吃些罢。”丫头听说便去。春娘又命抬了两张几来,复端上两个小捧盒。
  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蒸糕,一样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榛、柏子之类。那一盒内是两样炸的一寸五分大的小饺儿,又别的一碗茄鲞。兰阳因问什么馅子,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兰阳听了,皱眉说道:“这会子油腻腻的。难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菱花粉小面果子,也不喜欢,因为各自用过。
  兰阳用劲挟来一个茄鲞,吃过道:“这甚清爽,比别的不同,是那样造成的?”贾孺人道:“茄鲞每用猪臊的、鸡肉脯子合用,是故油腻腻太过了,夺了真。故这茄鲞用腊兔肉代那猪臊,鸡脯子又换了野鸡肉,外他香菌、蘑菇、新笋、干果子之类,一依原法,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过了三天就是了。”兰阳道:“腊兔、野鸡用代最腻腻的,怎不清新,真是过常白吃了茄鲞。”春娘道:“娘娘如以为可,当别的造成一罐子孝敬孝敬。”兰阳道:“偶尔喜那清淡,何须春娘记挂着。”桂、狄两娘齐声道:“既学其方,我们只可依法造成,又有何难了。”兰阳笑道:“说的虽易,造的不如说的。如能一闻其方,也可移来其法,人家之好好酒法糕方,人人可以誊本仿造,那有谁的法儿最好?某人造成超类,总是手儿惯熟,别有自得的妙方子之外,也没胡涂龃龉,真得其妙呢。”两娘子口虽称然,以内也不服膺。后来贾孺人另造两大盒茄鲞,分送两公主,两公主各各称佳厚赏。桂、狄两娘私自依方造茄鲞,俱为失真,弃了,始服兰阳之话。这并后话。
  且说众人吃过一桌膳,又漱口,吃茶,净手,又说了一回闲话。及到日斜,各自出门回去。
  及至岔路,兰阳便顾桂娘道:“娘子跟我来。且有一句话与娘子讲讲。”桂娘满口应承跟了,至玉香院上堂陪坐。丫鬟又进茶盘斟来,兰阳道:“我不吃茶,只求柏叶、槐角可吃了。”未知兰阳同桂娘何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兰阳主约咏美人诗 桂蟾月斗趣骰角令


  且说兰阳公主同桂娘子回至玉香院,桂娘子陪席坐下,道:“娘娘尽日高兴,也不乏的么?”兰阳道:“有甚乏的?今要一个清雅的诗社起来,复定新鲜的猜谜。我欲做个东道主人,自然也是雅胜了。又定了一个社长,初为出题、限韵,复为誊录、监场,又不为拘定了。我不可独自出个法令,所以要娘子同讲。议定几日一会才好了。”桂娘对道:“娘娘说的极妙。若起猜谜斗趣,不论某令,我尚择定了一好清新题目起来,是可愿为的。至于结了诗社,出题限韵,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也随便宜,做了一绝半律,敢效附骥,犹然不够。论个社长,必要再请秦、贾两娘中,然后也能做副,是任出题、监场,无有不够。伏愿娘娘更择定了一人罢。”说话间,贾孺人佯长入来。兰阳顾桂娘笑笑不言。桂娘一面陪笑,一面立起身迎,复拍手称妙好。贾孺人摸不着头脑,站立一傍,倒不坐下。兰阳笑道:“春娘耳朵儿痒痒起来,来的好了,就稳稳坐,听听我说罢。”贾孺人又不料话中有何事,只为告坐坐下。兰阳笑道:“没有别的事情。我要结了一个诗社,刚才与桂娘说了,桂娘为之高兴,然后事有可该,正要请了春娘,今见春娘自来,不特免了丫鬟虚费一脚,也不是灵心自照,雅会有定么?”春娘笑道:“还恐有甚么难行的属之身边,这诗社、灯迹一般雅致,娘娘要何时约定的?”兰阳道:“今日不过商议了,讲明妙题,明日请帖,有何不可?”春娘笑道:“虽然不才大胆,不辞社长,愿娘娘先定日子罢。”兰阳道:“明天何如?”贾、桂两娘俱道:“很好。”因与说他闲话,复论社仪,时已掌灯,各自告归,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贾孺人先送报稻春斋,出了梦友谊,刚才桂娘在黄泥墙外盘石上迎笑道:“孺人姐姐也是高兴了,也不早膳,而有此一早动了玉趾么?”春娘笑道:“已用过了。”仍与一同到玉香院,先请夜安,然后正要请诸娘子,后更请帖英阳。
  英阳又与秦淑人、狄、白两娘一齐走进来,见了兰阳与贾、桂两娘绸缪说说笑笑,便笑道:“有甚寄兴,不与众人同乐,自为湛乐?”兰阳笑迎,欣然道:“才请姐姐、秦淑人诸娘要讲定好好高兴一件事,很喜姐姐神会光临。”又使小丫头请了沈娘子来。兰阳遂将诗社、灯谜等雅会说了:“明日就择一胜处,开社出题,然后无论长篇、律、绝,限韵拈阄,一从社长之令。可不是趣事么?”英阳道:“明日不如今日,择胜莫如玉香。今既齐会,就是此刻,就好出题了。”秦淑人道:“社长除了春娘,谁可为之?”英阳笑道:“正是吾意了。”蟾娘笑道:“可不是众望所归,不约同辞么?”兰阳道:“业已讲定春娘为社长了。”贾孺人知了众人同心,遂道:“凡诗料,不论写景、咏物,俱是前人都做过,便不新奇。曾闻得前者丞相乐游园诗,以菊为实题,咏得一虚字,起以『问』字、『忆』字、『种』字等,捏为十二派,正是不落前人之套。今我们仿就是例,要以一个实题,添了一个虚字,便为景,免得前人之套,例也有趣哩。”两公主齐声叫好道:“这果新鲜。但嫌的又套拾了丞相、太常之法儿呢。”秦淑人道:“这又益妙。”春娘道:“丞相诗是咏物,我们总是女孩儿,做得艳体,又不落下这套了。”英阳道:“很好了。”春娘望空暂颦蛾眉,想一想道:“有了。今以美人为实题,复衍出几个题目,以美人行为如坐、卧、步、立、饮酒、睡觉等字为虚字,总成几篇,这是如何?”兰阳笑道:“很是新鲜奇题,社长得人。有此前人未发的法儿。”于是秦淑人展开花笺,先写题目。春娘道:“题目我自呼来,次第娘娘公议以定罢。美人语、美人立、美人坐、美人步、美人影、美人醉、美人忆、美人浴、美人病、美人睡,总是十题目。娘娘公道议定次第罢。”
  英阳道:“题目虽然生新,次第倒难的很。第料以美人坐为初题。既坐的悄然,自然有所思,以忆为第二。这可使得么?”众人道:“这是好了。”兰阳道:“有思而无益,坐之已久,不得不起立,伫立无事,固当他往,以美人立、美人步为第三、第四。清昼庭畔,月下长廊,俱当有影,又以美人影为第五么?”众人俱道:“极当。”秦淑人道:“次当有语乎?有睡乎?”英阳道:“坐、立、行、步,如使一言不发也,不嫌乎哑的女儿。宜以语为第六。”桂娘道:“此际不可无饮酒,以醉为七,何如?”英阳笑道:“醉则易谑,多醉易病么。”春娘道:“今为成数病而无行的,倒嫌不中用。醉后,自然睡魔侵来。以醉为七,以睡为八。傍人眼见他醉睡,不可不搅。搅的时,不能以斯斯文文,以谑为九,又以病为十。又以二名目凑成十二篇,尤为有趣哩。”秦淑人道:“社长快说出来。”春娘道:“病起之后,不可无浴。浴后,新着衣裳,神精畅和,必欲咏歌以自娱。当以美人浴为十一,美人歌为十二。总成一幅为可,但嫌落了丞相菊花诗之套呢。”狄娘道:“女子每事只从家长为。贾孺人又是丞相宠姬,那里不效丞相法儿?”春娘啐了一口,道:“娘娘听他,狄娘每每猜妒,可不是妒妾、狠姬么?”又一壁厢伸手去向狄娘肋肢上一阵乱摸。
  狄娘笑的气喘不过来。道:“好姐姐,快放手罢,触痒杀我了。”春娘才把手退出,道:“我不痒狄娘,只我自在了。”一面说着,将手指向着狄娘朝上一伸,又朝下一伸。狄娘复弯腰胁肩,不禁笑笑起来,哀告道:“好姐姐,松了手罢,我再也不敢乱说了。”春娘始为把手不动,道:“好一个无名指,今日弄的好了。”大家都笑了不已。
  桂娘道:“孺人无关闲事。既出题,定次第,只要限韵、监场罢。”春娘复道:“题目是十二了。我知白娘子、沈娘子都不会做诗,须得让出。两娘娘以下六个人,各分二题目。拈阄儿,竟是公道。沈、白两娘分掌誊录、监场,何如?”兰阳道:“是了,一从社长之论。”于是先使小丫头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做七言律诗。英阳道:“拈的好。这题目,若论长篇,欠拖长;若论绝句,欠短促。拈的七律,又是公道呢。”春娘仍令掩了诗,又使小丫头:“你随口说个十二字来。”那小丫头复向诗律随手先拈一个“衣”字。春娘笑道:“就是衣字韵,第五微了。自然是美人坐定,要衣字。”着更拈一字,一个“袍”字。春娘道:“是平声第二十豪字,自为美人忆押着。”自此拈出,各有悬录韵脚。
  然后英阳道:“兰阳妹妹是东都主人,先拈美人坐之起头。春娘又是社长,次拈美人忆。其余十题目,作为阄儿。妹妹、春娘只拈一阄。吾们四个各拈两阄。总是各赋二题了。”春娘不待兰阳有答,开言道:“娘娘便是主人,当为起头。我社长不过一时之任事,为何居先一体二阄了?”春淑人道:“社长岂不次于主人座,当为第二题了。”春娘道:“然则誊录、监场又是社长之同列。沈、白两娘又居其次,始为恰当么。我死也不从命的。”兰阳道:“春娘虽然近于执拗,其言亦近合理。一同并拈二阄,也是无拘无碍呢。”英阳道:“使不得。春娘之辞不拈阄而居二,犹可许了。妹妹如不起头,岂非以客压主,断断不可从了。”兰阳笑道:“大众作为一派,我一人那里当得起?但不胜放肆了。”因执美人坐为自己题目。其余十一题,便用为阄,通用乱滚。
  兰阳只拈一个“醉”字。英阳诸人各拈二个,打开看时:英阳拈的便是“立”字、“睡”字;秦淑人拈了“忆”字、“谑”字;贾孺人执了“步”字、“语”字;桂娘把了“影”字、“浴”字;狄娘得了“病”字、“歌”字。各各展看,又分为次序,大书特书。
  然后复要了韵牌匣子过来,各抽出支、微、阳、庚等诸屉,更为派定四块来。丫头们一样预备下六分纸笔跟前,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鸦雀无闻。春娘又令沈、白两娘公为誊录、监场两任。白娘自手点了一枝梦甜香。
  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长,有灯心粗细,以其易燃而少迟烬,好似尽其所有之才,以此为限。如香烬,不成一首,便要受罚。
  兰阳便先有了,自己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誊录。
  沈娘因问秦淑人道:“可有了么?”淑人对道:“有却有之,只是不好。”只自写下。英阳立起身来,道:“我是立题,不妨以身行之。”因坐,又题一篇。贾孺人在回廊上踱来踱去,道:“我不是体行那步字么?”又自书下一诗,向桂娘说道:“诸诗都有了。娘子且有了么?”桂娘道:“无关好歹,写出来罢。”遂题一诗。狄娘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下半寸了,是必罚的。难望善作,胡乱写下,庶免罚杯了。”又写一律。
  于是香几烬。白娘再将一枚香从新燃,道:“以我看来,终无一人受罚的。”于是各以次又续题第二诗。香才未烬其半,诸诗俱写完。原来先题一诗,笔路已开,所以各自易就完了。
  于是次第先看兰阳起首题云:
  美人坐
  玉香院兰阳
  咄咄屏窗封落晖,飞花故故点春衣。
  支颐静听林莺语,抱膝遥看海燕归。
  爱把玉钗撩鬓发,闲将金尺整腰围。
  卖花墙外声声唤,懒得抬身问是非。
  美人忆
  紫菱洲秦淑人
  记得离亭折柳条,风姿何处玉聪骄?
  春情待梦虚鸳枕,世态依人几绨袍。
  其雨日高谁适沐,曰归河广不容刀。
  金钱卜惯难凭准,乱剪灯花带泪抛。
  美人立
  桂蘅院英阳
  凝睇中天顾景明,迟回却望最含情。
  斜抱琵琶空占影,稳垂环佩不闻声。
  闲将衣带和衫整,懒为花枝绕砌行。
  露湿弓鞋犹带月,小环频唤未将迎。
  美人步
  梦友馆贾孺人
  款逐香尘步步移,畏行多露滑春泥。
  花阴点破来无迹,月影衡开去有期。
  觅句推敲何觉懒,寻芳摇曳故教迟。
  玉奴口口莲花地,应为东风异往时。
  美人影
  稻香斋桂娘
  何事追随不暂离,惯将肥瘦与人知。
  日中斜傍花阴出,月下横移草色披。
  避雨莫窥眉曲曲,摇风多见袖垂垂。
  堪怜临水萍开处,小吹波乱唼伊口。
  美人语
  梦友
  向人输却口脂香,骂尽东风负海棠。
  连袂踏青相款曲,临池对影自商量。
  频嫌东陆行长日,未许西邻听隔墙。
  不口喁喁绣幕外,细教鹦鹉数檀郎。
  美人醉
  玉香
  细酌流霞尽少年,宜都春好自陶然。
  玉山荡影无坚壁,银海光摇欲泄天。
  黾勉添香还裹足,艰难临境又凭肩。
  听郎啐语和郎笑,丐你温存一霎眠。
  美人睡
  杜蘅
  罗家夫妇太轻狂,如许终宵一半忙。
  晓起自嫌星眼倦,午余犹觉锦衾凉。
  朦胧楚国行云境,摇乱梁家堕马妆。
  耳畔俏呼身乍转,粉腮凝汗枕痕香。
  美人谑
  紫菱
  盈盈十五惯娇痴,正是偷闲谑浪时。
  方胜迭香移月姊,绣裙围树笑风姨。
  申严仲子三章法,绌数诸姑百两期。
  何事悄将巾带里,教人错认是男儿。
  美人病
  碧藕轩狄娘
  悄裹常州透额罗,画牀绮枕皱凌波。
  原因忆梦成消瘦,错认伤春受折磨。
  剪彩情怀今寂寞,踏青意况久蹉跎。
  儿家夫婿谁知道,减却腰围剩几多。
  美人浴
  稻香
  秋炎扶梦倚阑干,小婢传言待浴兰。
  条脱渐松衫半掩,步摇徐解髻重盘。
  春含豆寇香生暖,雨晕芙蓉腻未干。
  怪底小姑垂劣甚,悄拈窗纸背奴看。
  美人歌
  碧藕
  雍门三日有余声,不为骊朐唱渭城。
  子夜言情能宛转,罗敷诉怨最分明。
  朱唇乍启千人静,皓齿才分百媚生。
  谱尽香山长恨句,听来真与燕莺争。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
  英阳道:“妹妹到底是红旗报捷,支颐静听,抱膝遥看,画出坐像,当冠于诸作呢。”兰阳道:“姐姐之『琵琶空占影』、『环 不闻声』,正是出类神语,贾娘之『花阴』、『月影』等句,俱是妹妹不敢仰望之语。倒来以不免俚语之句,让为一头么。”正如此评来,丞相忽然入来,见了大家都会花笺满前,笔墨淋漓,笑道:“公主如是高兴,有此诗会,不使学生闻知,可乎?”众人一齐起身相迎。英阳道:“今日兰阳自为东都主人,妾等不过应命而已。”因以贾孺人之立为社长,白、沈两娘监场、誊录一事,一一说道。
  丞相称赏,坐下,次第看过,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评美人坐第一,美人醉、美人立为第二、第三。其次,便是步、忆俱佳。总是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新,不落前人之套。前者我与周京诸人,为咏物中各出名目,今为写景中又别出名目,岂不倍胜他么?”大家听说,俱各谦让。
  丞相道:“如此胜筵,何不畅饮?社长、监场,当有罚的。”贾孺人、白娘子一时俱道:“有的是酒,肴膳齐备,如何罚了?”随命老妈、丫头们端上午膳,丞相一同畅饮,用过,撤过家伙,献茶漱口毕,又各各散坐。
  二门子报道:“谢吏部、郑太常两老爷临门。”丞相起身,出外迎接。大家站起相送,又各自歇息。
  兰阳向桂娘道:“诗已完社。桂娘又把那个好酒令说出来,另不俗套罢。”桂娘答应道:“业已准备了。”因于自己荷包里取出骰角,置于席上。
  众人看时,只是四颗骨角骰子,上面鎸的并非红绿点数,乃是一面鎸着两个字。每骰六面,共十二字。第一颗骰子上,鎸的是“公子、老僧、老妇、屠沽、妓女、乞儿”十二个字。
  第二颗骰子,鎸的是“章台、方丈、闺阁、市井、花街、古墓”十二个字。第三颗骰子,鎸的是“走马、参禅、刺绣、挥拳、卖俏、酣眠”十二个字。掷下去,合成六字成语,乃是:公子章台走马,老僧方丈参禅,少妇闺阁刺绣,屠沽市井挥郑,妓女花街卖俏,乞儿古墓酣眠。
  行此令时,若掷出本色成语者,合席各饮一杯公贺。若掷出参差综错名目时,即酌量其人、其地、其事之轻重,以定罚酒杯数之多寡。
  第四颗骰,乃是令底,也是六面。一面也是两个字,鎸的是“拇战、觅句、飞觞、雅谜、笑语、泥塑”十二个字,与三颗色骰一齐掷下。如色样参差,受罚酒若干杯,再看令底是何名色。如遇拇战,受罚者将罚酒,与同席一人拇战猜拳,负者饮酒。如遇觅句,受罚者将罚酒放在面前,自己席上生风,或诗词、或文、或成语说一句,恰当的免罚,通顺的减半,不通的加倍罚。如遇飞觞,受罚者将罚酒随意飞与同席之人代饮。
  如遇雅谜,受罚者将所罚之酒放在面前,自己说一雅迷,着同席人猜,猜不着代饮,如皆猜着,或不能谜者,本人加倍罚。
  如遇笑语,受罚者将罚酒放在面前,自己说一笑话,同席人皆笑免罚,皆不笑加倍受罚。如遇泥塑,受罚者将罚酒慢慢自饮,随意指同席人令其泥塑,其人即就当下的情形,凡眼、耳、口、鼻、手、足,一如泥塑之状,不许稍动,俟酒饮完才罢,如笑而动者代罚。设此六样,不过为受罚之人酒多易醉,取其活泼、变通、热闹的意思。
  桂娘将酒令讲明,大家俱各欢喜,叫奇称善,愿行。惟有狄娘攒眉道:“我固不饮多杯。如掷的不好,何以克当多杯?”春娘笑道:“妹妹放心,只管掷下好罢。”于是桂娘命丫头取出骰盆,放在桌上。又将桌上八人的筷子各取一只,比齐了,在桌上一掼,以筷子出进之长短,定掷骰先后之次序。乃是秦淑人第一,兰阳第二,桂蟾月第三,英阳第四,贾孺人第五,白凌波第六,沈袅烟第七,狄惊鸿第八。
  于是丫头、老妈们换上热酒来。
  只见秦淑人抓起骰子来,笑道:“我这也不知道掷出什么笑声儿来呢?”说毕,便掷了下去。大家看时,“屠沽方丈走马”,一齐都笑起来。桂娘道:“屠沽非走马之人,方丈亦非走马之地,该罚三大杯。”又看令底,是拇战,又笑道:“姐姐和谁猜拳才好?”秦淑人环顾四面,无与猜拳的,慌忙问道:“桂娘,凡受罚人既随意指同席一人代罚,虽是席上八人外,并许么?”桂娘道:“既云愿意,但在面前俱可,何分席中、席外?只不计招致不在前、不面见者。姐姐有何疑问呢?”淑人又慌见冯奶娘坐在一边,乃道:“我就冯奶娘猜拳罢。”遂出指头。冯奶娘并不知猜的什么,只说道:“我这手指头都(月强)巴巴的,不听使了,淑人姐姐可要让着我些儿才好,”说着,二人一齐伸出指头来。
  众人看见,冯奶娘出的是无名指,秦淑人出的是中指。众人都笑道:“奶娘输了。”淑人便将跟前的应罚的三大杯酒,送到冯奶娘面前。奶娘便笑道:“我只估量着淑人姐姐一定要出小指,所以我才出了个无名指。谁知道反倒上了当。”说着,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底下就该第二次,兰阳道:“可该着我了”抓起骰子来,笑道:“我掷的不好了,再莫要笑唰唰的。”扔了下去,众人一齐看时,乃是“公子花街参禅”。桂娘笑道:“果然掷的好。虽然不是本色,这却免的罚的。公子到了花街,还想去参禅,这样好公子如何还罚呢?”再看令底,仍是拇战,又道:“不罚酒,也就不必和人猜拳了。倒底是我娘娘,真掷的好极了。”兰阳也欢喜道:“幸而免去十大觥了。”底下就该桂娘掷了。桂娘道:“我可莫要学了商鞅为法自毙,可就了不得了。”说着,便掷了下去,连忙一看,先自笑的动不得了。众人看时,乃是“老僧闺阁卖俏”。大家笑起来,桂娘道:“我这个手真该打了,怎么掷出这个大罚来了!”再一看令底,又笑道:“阿弥陀佛,有这个救命星。”众人一看,却是泥塑。那合座一样人,都捏着一把汗儿,不知他要塑谁。
  只听桂娘呼的小丫头斟十杯酒来,放在面前。桂娘挽了袖子,端起一杯来,慢慢的放在边,留神把众人一瞟,只笑指那斟酒的小丫头道:“你塑住罢。”那丫头忙的把眼前九杯酒蹴倒三杯了,嗳哟一声:“错了。”桂娘笑道:“塑不住了,快把这六杯酒都给他罢。”丫头慌不攸措道:“我怕不知怎么塑住的。”仍战抖抖不住,合座都哈哈大笑。无奈,丫头之老妈张二家的替他把六杯酒吃尽一口儿了。
  英阳看他次序,笑道:“又轮着我了。可又不知掷出什么来了?”桂娘将骰盆推在英阳面前,笑道:“娘娘但掷的好好罢。”英阳笑抓起骰子掷下去,自己先欢喜道:“这个刚刚儿掷出本色来了。快拿酒来,先敬我一杯。”众人围的看时,正是“少妇闺阁刺绣”,大家齐声喝采道:“真掷的上上好。我们这杯酒是要领的。”就先斟一杯,敬了英阳,又每人各饮一杯。桂娘道:“也就不再看令底怎么了。”第五便轮到贾孺人。孺人抓起骰子,先笑道:“我这是凭天赐罢了。”掷了下去,看时,却是“妓女古墓挥拳”。春娘笑道:“好个浪蹄子,想是受了老鸨子的气,跑到坟院里打鬼去了。这还罚酒不罚了呢?”桂娘道:“怎第不罚?掷出妓女来,还要多多的罚酒呢。”因命小丫头斟了五杯酒,前置贾孺人面前。
  春娘笑道:“令底这笑语可免否?”桂娘道:“孺人姐姐,可不闻笑话儿同席人皆笑,可准免罚;皆不笑,加倍受罚的法儿么?该姐姐务令同席人俱笑的话来罢。”春娘暂且想一想道:“有一老蛆,在茅坑缺食甚饥,忽然瞌睡,因命小蛆道:『如有送食来的,即来唤我。』不多时,有人登东出恭。争奈那人因肠火结燥,蹲之许久,粪虽出,下半尚未坠落。小蛆远远看见,即将老蛆叫醒。老蛆仰头一望,果见空中悬着一块黄食,无奈终不坠下。老蛆猴急,因命小蛆沿坑而上,看是何故。小蛆去不多时,回来告诉老蛆道:『我看那食在那里顽哩。』老蛆道:『做什么顽?』小蛆道:『他摇摇摆摆,悬在空中,想是秋千呢。』”大家听的一齐大笑。
  桂娘弯腰道:“幸而没有痔疮。若有血痔,那可变成紫食了。”众人又哄堂大笑。秦淑人道:“臭轰轰的,也没再说罢,只将五杯罚酒免了。惟白娘子按次掷下罢。”白凌波向贾孺人道:“姐姐可替我看着些儿。”唰的扔了下去,笑道:“是个什么?”众人看,是“乞儿章台刺绣”,乃笑道:“娘子,照我掷的这也没有什么可罚之处。章台虽是游赏之地,岂无一二乞儿?他穿的那鹑衣百结,难道不许自己用针线缝补么?”桂娘道:“白娘又快勿强词夺理了。章台刺绣,独有妓女方可。别人都是要罚的。若依妹妹说,乞儿可以使得。推而至于老僧、屠沽,谁又使不得呢?”白娘笑道:“依桂娘说,罚多少呢?”桂娘道:“不过三杯罢了。”白娘道:“就这样罢。我且看令底是什么?”一看,仍是笑话,遂又笑道:“斟酒来罢,我说笑话。望众人听听,侥幸笑一笑罢。”桂娘道:“水府自然多了好笑话。”白娘道:“水府素无笑话。便有旱地上,有个和尚,道行极深,讲的禅机远近驰名。这日,有个狂士因慕和尚之名,特来拜访。来至庵中,走到和尚面前,不意和尚稳坐禅牀,并不让坐。狂士不觉怒道:『和尚既有道行,就该明礼,为何见客仍旧端坐,并不立起,是何缘故?』和尚道:『我不立起,内中有个禅机。』狂士道:『是何禅机?』和尚道:『我不立起,就是立起。』狂士听罢,即在和尚秃头上,狠狠打了一掌。和尚惊痛不耐道:『相公为何打我?』狂士道:『我也有个禅机。』和尚道:『是何禅机』狂士道:『我打你,就是不打你。』”说的众人又大笑起来。又将骰盆推在沈袅烟面前道:“烟娘,该你掷了。”烟娘只得抓起骰子来,笑着掷了下去,道:“掷个好的罢。”大家一齐看时,正是“公子章台走马”。众人一时喝采道:“那里掷得本色,首一句真!沈娘今日状元及第了。合席先敬一杯公贺,复各斟一杯饮了,也就不宜再看令底了。”第八才到狄惊鸿。惊鸿笑道:“我掷不过了。赏的已再过,罚的又三五。我掷什么!”桂娘拍手冷笑道:“酒令大如军令。好的、歹的,虽百次过了,各人有各人之当次。鸿娘那里不掷去,掷的上好罢。如掷的歹,宁可酒乏的无罚儿。”狄娘笑了一笑,只抓起骰子,用手合着轮轮磨磨半日,掷了下去,道:“可又不知掷出个什么好的来呢?招众人看来罢。”大家都笑的看时,却是“少妇方丈卖俏”。都大笑道:“该罚十大杯了。”又看他令底,又是笑话。桂娘笑道:“鸿妹妹每以不够饮两杯酒为度。今日快濡首酒泉了。慢慢的饮过,又善说笑话儿罢。”狄娘道:“不但要吃酒,还要说笑话。奉告诸位娘娘、姐姐,往日妹子原喜欢酒、说笑话,今日只好告罚了。”桂娘道:“今日为何不饮不说?况是罚的酒,了不得恕的,妹妹不须乱话。”狄娘道:“并非不饮不说,其中有个缘故。”桂娘道:“是何缘故,倒要明说。”狄娘道:“既是姐姐谆谆下问,我也不得不说了。实告诉罢。”众人倒不诧异,要听狄娘。
  狄娘不慌不忙,说出甚么实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三场试六子联金榜 九云楼八美说笑话


  话说狄娘子掷的十大杯罚酒,说了不饮,底下笑话儿执意不说,有个缘故。桂娘问他何缘故,狄娘徐徐实告诉说道:“我之不饮罚酒,就是饮罚酒。我之不说笑话,就是说笑话呢。”众人猛然想起白娘子说的禅机笑话,不觉大笑。
  桂娘道:“诸位莫要笑,且听狄娘说笑话。”狄娘道:“业已说的不说,便是说了。且凡笑话,原不过取其发笑,今大家既已笑了妹子才说的话,就可算得笑话,何可再说?”英阳笑说:“狄娘此言,并非勉强自应接令,是为公道了。”狄娘慢慢的手举一杯,接到口边饮尽,道:“自宜吃一杯。又有一笑话,大家听听,便是格外完令。有一个道学先生,教人只体贴得孔子一两句言语,便终身受用不尽。忽遇一个少年,向他深深打躬道:『在下生平也只体孔子两句,极亲切,自觉心广体胖。』道学先生听了,不觉起敬,道:『不意先生如此青年,竟有这等颖悟。不知是那两句?』少年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说的众人都大笑。于是完了令,各自欢喜畅饮,顽耍说笑,尽日乃罢。
  且说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光阴迅速,自此过了几度寒暑。
  童儿八人,俱是长成。个个容貌俊俏丰雅,眉横春山,眼明秋水,又是齿白唇红。文藻日就成章,闻一知十,胸藏锦绣,口吐珠玉,俱成夙儒。
  惟遂儿年才十三,素性好武,而不好文。有时从外边弄枪使棒,又好弄剑,时时舞弄起来,往往有神机妙法。身貌又是飘逸,阔膀细腰,一表非凡,已有万夫不当之勇,手挽奔牛,射必穿杨,剑能化虹,喜动而不喜静,每或出外弄出事来。丞相亦知其使性生事,只任他所好,以观前头。
  绣蕙六女,年皆及笄,个个生得端庄艳丽,温贞秀美,又是聪慧异常。凡于文学,不学自悟,诗文词赋,无有不通。少卿夫妻、丞相、两公主、诸夫人欢喜疼爱,自不必说。
  章儿同胞兄弟暨白儿,时时送入宫中,朝见太后娘娘,请了安,太后珍宝也似抚顶欢爱道:“你们是我之外孙。秦淑人之两儿、贾孺之一儿,我视他与你们无异,何可不入宫见我?你们归后,说他母亲,后必偕来则个。”章儿承旨,以太后之旨归言。秦、贾两娘不胜感激。自此适、旭、宗三人亦随章儿们入宫,问寝于太后。太后欢喜亲爱,不下于章儿昆弟,时赐赏赍,日益欣悦。
  话休絮烦。却说此时三年大比之科临朝,章儿诸兄弟,俱应州部之试,六人俱为入泮。
  琎儿居魁,为解元。报喜的接连,魏公府中热热闹闹,一府欢喜荣耀,多多给他赏钱。太后、皇上命各送了太监,赐与赏银。两公主喜不自胜,手抚诸子之背,开言道:“孩儿六人俱为入泮。将来只期望你们几人参了金榜,荣亲耀宗,封妻荫子。孩儿们各自劳力,要副爷娘之愿。”遂儿在傍,不待兄长之仰对,发言道:“男儿生世,只可惟患富贵之来逼,不患富贵之不来。诸哥自当为状元、探花,孩儿亦当立身扬名,树勋业于国家,垂名姓于竹帛,奚但为碌碌于烂旧诗文之窠臼中呢?娘娘无虑罢。”两公主益壮其志。
  章儿们一齐对道:“谨当服膺如戒呢。”相与勉勉,益复孜孜。
  荏苒之间,会围之期已到。章儿等六人,同了各省解元兴兴头头,一时入场。见了三场,御题高揭殿陛,抖擞精神,各拂试卷,磨墨推笔,也不思索,尽其所有,有若宿构一般,一时挥洒。真是翰墨如风雨,笔画如腾龙蛇,呈于龙墀之下。过了一夜,及其揭晓,杨章擢为状元,杨适中了探花,杨宗第五名,杨琎第十三名,杨白第三十六名,杨苏第六十三名。丞相六子,一时联榜。
  天子大喜,宣杨章等六人上殿,就赐御酒三杯,金花两朵。
  六人各各插花谢恩,继又金榜赐花,各赴琼林宴。罢朝,又命文武百官陪宴魏公府。天子入内,备告杨章等六人联榜于太后。
  太后大悦,即地下旨:杨章等入内,各赐丰膳。杨章等叩拜谢恩,退出,赴会琼林宴后,鼓乐还府。文武官员奉旨陪后,填街咽巷,合京士女,挨望迭袂,争睹喝采。此时魏公府,帐幔漫天,车马如云。满朝贺宾,奉诏盈门。新恩少卿夫妻,还以盛满为惧,各勉诸孙。杨章等再拜受命,恭俭敬慎为平生受用之资,人又莫不敬他。此是后话。
  次日,天子登殿朝会,命除状元杨章、探花杨适为翰林学士,五品职;除甲科杨宗为翰林侍读,六品;杨琎除中书舍人,系是从七品;杨白除正八品五经博士;杨苏除文华阁待诏,从九品阶。除拜毕,俱为鼓乐谢恩。又赐梨园御乐,舞童翩跹。
  三日游街,又是师门拜客毕。
  此时翰林兄弟姐妹俱未嫁娶,媒妁盈门,无非是当世之史阀华显之家。
  一日,天子登殿。朝贺毕,特命群臣上殿,谕道:“今榜丞相魏国公之六子联科,其中三人即腾甥儿。六人之文章才学,俱是命世之才。国家得人之庆,非同小可,极甚嘉赏。太常少卿杨继祖,特升中都留守司留守,正二品之职。妻庾氏,进封咸守郡夫人。丞相魏国公进封魏王。腾又闻魏王之八子六女,俱未婚媾。群臣卿相中,有才貌兼备之女,敏明英俊之子,俱于御前自奏。腾夙闻魏王第五女、秦淑人之出绣蘅,有(女尔)姒之德,花月之姿,拣为太子妃。卿等其知之。”丞相俯伏,辞以□越。
  此时,满廷宰辅有子女者,孰不愿为之丝萝。于是,太傅虞世南、大学士叶向高俱有女,年纪合于杨章、杨琎。驸马李世迪女,配杨适。兵部尚书胡俊卿女,配杨宗。翰林学士赵应度女,配杨苏。太常卿郑云镐女,配杨白。燕王女清和郡主,下嫁杨旭。大将军廖钢女,配杨遂。左丞相张居正孙、今榜亚魁张熙凤,已除翰林学士,娶魏国王第一女绣蕙。礼部尚书王世爵孙、今榜第七十二名王全斌,娶第二女绣兰。左柱国狄弼琦子、今榜第八十一名狄胜期,娶第三女绣芸。吏部尚书谢琼第二子、今榜第十九名谢亨道,娶第四女绣芝。第六女绣莲,拣岫越王子琅琊王妃。八子六女,一时定配婚媾。
  天子大喜道:“朕闻杨遂,年才十三,有万夫不当之力云,信然么?”廖钢奏道:“杨遂年虽十三,气宇轩昂,力挽奔牛,刺枪使棒,俱通绝艺,剑术神明,真将种。且擢武班之职。”天子大喜,即命封杨旭为郡马,除杨遂为五城兵马副指挥,是正七品职。随命钦天监涓太子妃亲迎上吉日,又依次推择诸子女吉期:“朕当以内币助这嫁娶之需。”即又命光禄寺备大宴,以识今日之喜。于是又赐御酒琼浆,自然是山珍海错,肉林酒池。及至日斜罢宴,天子俱以今日婚嫁之定告于太后。太后大以太子妃之定期为喜。
  丞相罢朝归家,俱告子女定他婚娶。留守与郡夫人、两公主、诸娘子,欢欢喜喜,又感激天恩,一时下庭,设香案,望阙北向,叩头谢恩。
  此时,太子亲迎吉期只隔一旬。共妆艳环佩之盛,锦绣帐慢之仪,帝家规范,难以笔舌尽记。及至吉期,纳聘纳征,六礼俱备。合卺亲迎,威仪极盛。
  其次,琅琊王下娶第六女绣莲,燕王女清和郡主下嫁杨旭,同日合卺。各各金莲宝炬,梨园鼓乐,亚于帝家。
  杨章等七人四女,鳞次礼配,天子、太后内帑钦赐金银彩帛,不计其数。一月之间,八男六女,婚姻礼毕。各各新人娉婷娬媚,咸如花能蕴藉,玉有精神。魏王府热热闹闹,欢欢喜喜,自不必说。
  于是群芳院里面,缀锦楼、含芳阁近于杜蘅院,英阳以为虞氏、叶氏之寝所。绣霞楼在玉香院之前,兰阳以为郑氏之寝所。近日亭在紫菱洲之傍,李氏居之。红雨院最宽畅华丽,于紫菱洲之左,清和郡主为寝所。凝辉阁在梦友馆之右,胡氏居之。稻香斋之南,梨花亭为赵氏寝所。凌烟阁近于沁芳亭,廖氏居之。皆魏王之所命。此外,古铜楼、捉莺阁、翠凤馆、绿香亭等之为绣蕙诸姑娘之绣房,不可殚纪。
  自此八位新妇,诸子诸女,朝夕安河,日三请安,于留守、郡夫人含饴之乐,魏王、公主、夫人抚爱之情,团圆福禄,比古郭汾阳有倍加焉。
  魏王日邀朋友,谈文说古。郑太常、韩赵两翰林,结亲之后,情谊益笃,饮酒赋诗,无日不来会。公主、诸娘相聚会,雅趣甚乐。
  魏王以郡芳园里诸楼阁,各为诸妇娇女之所有,欠登临游玩之没处,园中别构一楼,曲折游廊,朱槛彩阁,极其宽豁,上入云霄。取八夫人与同会游之义,匾以“九云楼”,每与八夫人登临啸咏。楼下桂花最多,时直秋天,满园红紫,香闻士里。
  魏王一日登楼喝采,两公主、六娘子俱会,魏王道:“今日也行一个令,以赏时景最好。但今俱落套犯俗,安得别的好一令以行,才有意思。”兰阳道:“丞相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叫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丞相笑道:“不是嫌我行不上来,到是笑话了。”英阳道:“桂娘最善行令,丞相命之。”贾孺人笑道:“狄娘子最善笑话儿,丞相命之。”狄娘飞红了脸,道:“贾姐姐正是自道语。”丞相道:“英阳岂说虚呢?桂娘来行才好。”众人都说好。桂娘不便苦让,乃道:“丞相,他怕倒是笑话。
  狄娘又善笑话,曷不以笑话行个令,各以次序说一笑话,使大家都笑,赏一杯;说的不笑,罚一大觥。倒是有趣,饮又公道均平的。”丞相道:“说的有趣,可云发了前人之未发,很不落套了。还是行令自下达上么,还是自上达下么?”春娘笑道:“倒是自下达上为可了。”丞相道:“既曰名以次序,又令者出于上,而行于下者,自上达下,便是正经。我有一个绝好之笑话:有个海商,贩货甚饶,乘着大船,遍行四方海外诸国。他是最喜饮酒,酒量极大。每到海外,必带许多绍兴酒。即使数年不归,借此消遣,也就不觉寂寞。所有历年饮过空坛,随便撂在舱中,堆积无数。他又素日常患目疾,迎风就要流泪,多带那蚕茧出去,既可熏洗目疾,又可碰巧发卖。谁知财运亨通,忽然起了暴风,那船随风逐浪,飘了数日,一飘到长人国。那国人多来到船上,看货交易。看了坛子,大悦,重价尽买去。转又风暴半日,又飘到小人国,始为风息。泊岸,那国人又都来看货。及见蚕茧,大喜。他货都是寻常看过,惟蚕茧重货争卖。再获十倍利息。你道见他二国人争取买些空坛、茧子,那用呢?”公主诸人默默相视。秦淑人道:“想来长人国都喜吃酒,所以买空坛子,好去盛酒。但那蚕茧,除洗目流疾,用处甚少,他却买他怎么?难道那些小人都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么?”丞相笑道:“他们那是为此?原来那些小人,生性最拙,向来衣帽都制造不佳,他因蚕茧织得不薄不厚,甚是精致,所以都买了去,从中分为两段,或用绫罗镶边,或以针线锁口,都做为西瓜皮的小帽儿。因此才肯重价买去。”说的末了,大家弯腰喷饭都大笑。
  英阳道:“这样小头小脸,倒有个意思。那长人国人把酒坛买去,又有何用?”丞相道:“说来更觉可笑。原来那长人国者喜闻鼻烟,他把酒坛买去,略为装潢,结个络儿,盛在里面,佩在衣襟间,竟是很好的鼻烟壶儿,并且久而久之。”说的都哄堂大笑。丞相便饮了一杯。
  兰阳道:“姐姐说起来赏饮罢。”英阳便想一想,道:“有一姓王弟兄八个,求人替起名子,并求替起绰号。所起名字,还要形象,不离本性。一日有人替他起道:第一个,王字头上加一点,名唤王主。绰号叫做硬出头王大。第二个,王字身傍加一点,名唤王玉,绰号叫做偷酒壶王二。第三个,就叫王三,绰号叫做没良心王三。第四个,名唤王丰,绰号叫做扛铁枪王田。第五个,就叫王五,绰号叫做硬拐变王五。第六个,名唤王壬,绰号叫歪脑袋王六。第七个,名唤王毛,绰号叫做拖尾巴王七。第八个,唤王全,这个『全』字,本归『入』部,并非『人』字,所以绰号叫做不成人王八。”说的人笑个不住。
  秦淑人笑道:“这王的弟兄只为八个,若有了第九个,名唤王田,绰号叫做双垂手王九罢。”贾孺人忙接口道:“这王的恨无第十个,名唤王千,绰号没坐席王千。”合座都大笑哄堂。英阳赏饮一杯。
  兰阳道:“有一家子,三个女孩儿,寻三个女婿。这一日,是丈人的生日。三个女婿、女儿都来上寿。乡下人傍屋不多,只得同坐一席。堂屋里放了个八仙桌儿,丈人、丈母面南坐了,大姑爷、大姑娘面西坐,二姑爷、二姑娘面东坐,三姑爷、三姑娘面北坐,大家喝起酒来。谁知他丈人偏要试试三位姑爷的才学,便说道:『咱们今日至亲会饮,必得行个酒令才好。我的意思,要说两句《四书》上之话,还要两头有”人“字。不知三位姑爷可肯赐教否?』只见大姑爷沉思了一会,连忙站起来,说道:『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丈人、丈母听了,喜了不得。大姑娘这一喜欢,也就难以言语形容了。又见二姑爷也站了起来,说道:『仁者安仁,智者利仁』。丈人,丈母听了,越发拍手赞好不绝。二姑娘也就乐到云天里去了。只有这三姑爷,急的满脸飞红,头上的汗就像蒸笼一般,总说不出来。把这位三姑娘气的脸儿沙白的,恨的悄悄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忽见三姑爷把头一扭,站起来,把三姑娘瞅了一眼,道:『人越不会,越来拧人。』”说的大家又大笑。兰阳又赏饮一杯。
  秦淑人道:“我虽有一个话,只恐不好笑了。”因说道:“一人最好贪杯。这日,正吃的烂醉,那么大限已到,就在醉中被小鬼捉去。来至冥官殿下,冥官正要问话,适值他酒性发作,忽然大吐,酒气难闻。冥官掩鼻埋怨小鬼道:『此人如此大醉,为何捉来?急速放他回去。』此人还阳,只见妻妾、儿女都围着恸哭,连忙坐起,道:『我已还魂,不必哭了,只拿酒来。』妻妾见他死而复生,不胜之喜,一齐劝道:『你原因贪杯太过,今才活转,岂可又要饮酒?』此人发急道:『你们不知,只管快些,多多拿来,那怕吃的人事不知,越醉越好。』妻妾道:『这却为何?』此人道:『你不晓得,我如果醒了,就要死了。』”说罢,一座又大笑。秦氏又赏饮了一杯。
  贾孺人道:“轮到我了。我因秦姐姐说的醉人,有一笑话:城里耗子去看城外耗子,邀至茅坑晚餐。到了坑边,朝下一望,无如里面尿多粪少,不能伫足,并且只得半坑,相离甚远,又不能到口。正要回去,适值有一醉汉大解。城里耗子闻见酒香,甚觉垂涎。醉汉去后,城外耗子见他恋恋不舍,只得口衔其尾,命他以头向下,沿坑就饮。城里之耗子到了下面,只闻酒香扑鼻,不觉谦道:『妹子有偏了。』城外耗子随嘴答道:『姐姐先请』。谁知只顾答话,把口一松,城里耗子掉入坑内,窜跳多时,竟不能上来。城外耗子无计可施,只得回窠,把贪饮坠坑之故,告知众鼠。众鼠道:『他居城里,见多识广,自然另有保身之术。此刻究竟是何形状?』此鼠答道:『我看他乱窜乱跳,在那里搅酒哩。』”桂娘道:“怪不得刚才呕吐,原来吃了黄食了。”说的众人都大笑。贾孺人于是赏饮了一杯。
  桂娘知是轮次,便说道:“有一富翁,带一小厮拜客。行至中途,腹中甚饥,因同小厮下馆吃饭。店主算帐。谁知富翁惜了费,吃的只得白饭两碗。那小厮吃的,除饭之外,倒有一菜。富翁因他业已吃了,无可奈何,只得忍痛还了菜帐。出了饭馆,走来数步,富翁思及菜钱,越想越气,回头望见小厮跟在后面,因发话道:『我是你的主人,并非我的顶马,为何你在我后?』小厮听了,随即趱步过主人,在前引路。走未数步,富翁又发话道『我非你的跟班,为何你在我前?』小厮听罢,慌忙退后,与主人并肩而行。走未数步,富翁又发话道:『你非我的等辈,为何同我并行?』小厮因动辄得咎,只得说道:『请问主人,前引也不好,随后也不好,并行也不好,究竟怎样才好哩?』富翁满面怒色道:『我实对你说罢。你把菜钱还我,就好了。』”众人听的又不觉大笑。桂娘遂饮赏酒一杯,因道:“狄姑娘说的好好儿罢。”狄娘便笑道:“我想了一个:有一个人骑驴赶路,无奈驴行甚慢。这人心中发急,只是加鞭催他快走。那驴被打负痛,索性立住不走,并将双蹄飞起,只管乱踢。这人笑道:『你这狗头,也过于可恶。你不赶路罢了,怎么还同我豁拳?』”一座复哄然大笑。于是狄娘赏饮一杯。
  沈娘道:“我是远方人,如欲长篇套话,每多□。请列位也莫嘲笑罢。”因说道:“一个人甚是贫穷,一曰遇见吕洞宾,求其资助。洞宾念他穷苦,因用点石成金术,把石头变成黄金,付给此人。以后再遇洞宾,必求资助。不几年,竟居然大富。
  一日,又遇洞宾,仍求资助。洞宾随又点石成金。以前资助甚厚,此人因拜谢道:『蒙大仙时常资助,心甚感激。但屡次劳动,未免过烦。以后我也不敢再望资助,只求大仙赏赐一物,我就心满意足了。』洞宾道:『你要何物,无不遵命。』此人上前,把洞宾手上斲了一刀,道:『我要你这个指头哩。』”春娘道:“怪不得点石成金这个法术而今失传,原来吕洞宾指头被人割去了。”蟾娘道:“这话原或世间,人心好不知足,往往如此,便是警世的。所谓笑话者,原要发笑。刚才这个笑话,并不发笑。妹妹不免罚一觥了。”英阳道:“这话警世的,名胜了发笑,何可倒是用罚呢?”桂娘也勿多言:“惟白娘说来罢。”白娘道:“生长水中,本不谙笑话。但有个公治短,规长官。长官道:『吾闻公冶长能通鸟语。你以短为名,有何所长?』公冶短道:『我能通兽语。』正在说话,适有犬吠之声。长官道:『你既能兽语,可知此犬说什么?』公冶短听之良久,不觉皱眉道:『这狗满嘴土音,教我怎懂?』”说的都大笑,又明知白娘这笑话中有机,讥他沈娘土音。
  沈娘啐了一口,道:“我又有一个笑话儿,再说不妨。”因说道:“有个公冶矮,去见长官。长官问其所长。谁知此人乃公冶短之弟,也是能通兽语。正在说话,适值驴鸣一声。长官道:『你听此驴可是说话么?』公冶矮道:『如何不是?』长官道:『他说什么?』公冶矮道:『他说,多在水中,不会说笑话。』”满座哄堂大笑。英阳笑道:“可不是白娘话悖而出,亦悖而入者么?”于是沈、白两娘各赏饮一杯。
  桂娘道:“白娘无端嘲了沈姑娘土音,至此葛藤。白娘宜罚一杯。沈娘接口,又嘲他白娘不会说笑话,一座称快,宜加赏一杯。”兰阳道:“桂娘之言,说得有理。”于是小鬟更奉二杯于沈、白两娘之前。两娘俱笑,一饮而尽。英阳道:“沈娘既说第二个笑话,不可斑驳不公。日又尚早,今自白娘先说一个,以娱今天,尤是有趣。”满座皆言:“很是。”白娘无奈,因说道:“我原不会说笑话,那里又弄得一个公冶矮来?有个解子,解一和尚发配。行至中途,偶然饮醉,不知人事。和尚趁其睡熟,即将解子头发剃去,并将自己僧及脱下,给解子着在身上。又把枷锁也与解子载上,登时逃去。解子醒,不见和尚,不胜焦燥,徘徊许久,忽见自己身穿僧衣,因将头上一摩,宛然光头和尚。及细看,枷锁也都戴在头上。不觉诧异道:『和尚明明在此,我往何方去了?』”众人都哈哈大笑。桂娘弯腰道:“白妹妹如何每说不会说笑话,今也两句笑话,使我腰酸了不得了。白娘惟赏饮罢。”白娘饮了一杯。
  狄娘道:“有一贫士,冬日拜客,身无皮衣,只得单衣一件,惟恐寒冷,以人言少许服之。及至与客闻谈,适值药性发作,汗流满面,客诧异道:『如此寒天,兄长只穿单衣,我正代为发闷,兄反挥汗成雨,这是何故?』贫士道:『此衣乃无价之宝,能冬暖而夏凉。今番穷冬,所以更觉发暖。』客听了甚喜,即以重价买去。次日,也穿此衣拜客,不幸竟自冻死。其家之人,都来归咎贫士。贫士道:『我且问你,今日出门,可曾带扇?』众人道:『未曾带去。』贫士顿足道:穿此暖衣,却不带扇,这是受热死了。”大家听了,笑的个个喷饭。狄娘赏饮一杯。
  杜娘又皱眉想一想,说道:“一个先生好放屁,惟恐学生听见不雅,就在坐位之后板壁上,刻一小洞门,以便放屁时放在洞外,可掩其声。一日,先生外出,东家偶进书房,看见此洞,细问学生,学生告知其故。东家皱眉道:『好好板壁,为何如此遭蹋?即或忍不住,放几个屁,也是人之常情。何必定要如此?少刻先生回来,你务必告诉先生,以后尼只管教他放,板是乱刻不得的。』”众皆掩鼻大笑,道:“这个话,如闻了屁声,腌腌臜臜的了不得。桂娘此杯可是该罚,不可该赏。”桂娘笑而卒爵。
  贾孺人道:“我因桂娘子先生放屁,有一个笑话,大家听听,任其赏罚罢。一士人在旅店住宿,夜间忽听隔房有一老翁自言自语道:『又是一首。』士子听罢,暗暗忖道:『原来隔房竟是诗翁,可惜夜深,不便前去请教。据他所说,”又是一道“,可见业已做过几首了。』正在思忖,只听老翁道:『又是一首』。士子道:『转眼间就是两首,如此诗才,可谓水到成渠,手无难题了。』到了次日,急忙整衣前去相会,略道数语,即问老翁道:『闻得老丈诗学有七步之才,想来素日篇什必多,特来求教。』老翁诧异道:『老翁终不知诗,不知此话从何而起?』士子笑道:『老丈何必吝教?昨晚隔房明明听见,老丈顷刻之间,一连就是两首。难道不是吟诗,何必骗我?』老翁道:『原来尊驾会意错了。昨晚老汉偶尔破腹,睡梦中忽然遗下粪来,固未备得草婚,只得以手揩之。所谓一手一手者,非一首诗,乃一手屎。』”说的众人不觉大笑,道:“臭不可说,贾孺人难免该罚。”春娘自饮赏杯道:“只取得发笑不发笑,哪里论得熏的、莸的”。秦淑人道:“凡做诗,如果词句典雅,自然当得起个诗字。如信口乱言,就是老翁所说那句话,屎了。”因说道:“一人素有口吃毛病,说话结结巴巴,极其费事。那日,偶与诸友聚会。内中一少年道:『某兄虽然口吃,如能随我问答,不假思索,即可教他学做鸡鸣。』众友道:『凡口吃的,说话全不能自己做主,不因不由,就要结结巴巴,何能教他学做鸡鸣?果然如此,我们都以东都奉请。』少年道:『即如此,必随问随答,不许停顿。』因取出一把谷来,放在口吃者面前,道:『这是何物?』口吃者看了,随即答道:『谷,谷。』”众人又大笑。秦淑人又赏饮一杯。
  兰阳道:“有一少年,说话最好指东说西,不肯直说。一日,骑马拜客,坐下好久,不觉腹饥,因向主人讨酒吃。主人道:『我有斗酒,恨无下酒之菜。』少年道:『请杀我马,最能下酒。』主人道:『尊驾骑何物回去』少年指阶下鸡道:『骑他。』主人道:『有鸡可杀,奈无柴可煮,这却怎好?』少年道:『脱我布衫可煮。』主人道:『尊驾穿何物回去?』少年指门前篱笆道:『穿他。』”大家又好笑。小鬟奉兰阳一杯。
  英阳笑道:“我有一个。一武士射鹄,适有一人立在鹄傍闲望,惟恐箭有歪斜,所以离鹄几步之远,自谓可以无虞。不意武士之箭射的甚歪,忽将此人鼻子射破,慌忙上前陪罪,连说失错。此人用手一面掩鼻,一面说道:『此事并非你错,乃我自己之错。』武士诧异道:『我将尊鼻谢破,为何倒是你错?』此人道:『我早知箭是这样射的,原该站立鹄子面前。』”众人听了,一齐发笑。小鬟又奉英阳一杯。
  英阳饮罢,丞相笑道:“武士之箭射的甚歪,文人之才亦有歪的。有一人,夏日去看朋友,走到朋友家里。只见朋友手中拿着一把扇子,面前却跪着一人,在那里央求。朋友拿着扇子,只管摇头,似有不肯轻易落笔。所以那人再三跪求,仍不肯写。此人看不过意,因上前劝道:『他既如此跪求,你就替他写写,这有何妨?』只见地下跪着那人连连喊道:『你会意错了!我并非求他写,我是求他莫写!”说的大家都哄然大笑。
  桂娘站起身,又敬丞相一杯。
  丞相饮毕,开言道:“今日行令,可云极趣。”于是厨下端进晚膳,各自用过。茶毕,散坐。丞相复道:“大凡所云笑话儿,竟不过一时笑柄,个中又有虚心为戒者,敢是公主、诸娘各自存心勉勉罢。”未知丞相所言何辞?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庾太君大宴群芳园 两公主文誓白衣佛


  话说丞相行了令,酒酣便道:“笑话儿便一时取笑顽耍儿的,他无另的正经之语,个中亦或有观感服膺者。这武士的歪射破鼻的,自道自己的错,虽取有趣自引之语,语中全为讥刺射的歪斜。大凡话机,断不可暗中藏刀。嘲他不是,决非有德之语。刚才文人之欲写他扇,世人往往自以为是,自夸其能,别人看着口里虽然称赞,心里却是厌烦,他自己那里晓得?若教愚人能把这笑话存在胸中,凡事虚心,所行之事自然不致贻笑于人了。可不是我们存心留戒的么?”两公主俱言:“很是,切中时人之病。”说话间,已至掌灯时候。各自散席,归所安寝。
  话体絮烦。时光倏尔又改新年,已到了春季。这群芳园里,万花争发,草色如锦。一日,丞相、诸男男女女,一同请安问寝于庾太君。太君依着靠背坐下,开言道:“孙儿媳妇们团团圆圆,老身欢喜欣庆之心,无以形容。无奈老躯一发多病,不可自振,尚未能一番热闹热闹于园里一会,只恨没趣。明天是踏青佳节,天气和暖。我与公主诸人及孙儿、孙女、孙媳妇们,一同往园里赏花,诸意肯好么?”丞相、公主一齐仰对道:“太太高兴如此,正好一日散散。”太君欢喜不尽。
  兰阳即命人传与厨房,明日就拣太太、丞相各自爱吃的东西做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又摆在园里吃。英阳又使秦淑人、贾孺人全掌园里铺陈,围屏、桌椅移来陈设,又预备茶酒器皿,并商议排定。秦、贾两人领命,一面送老妈厨房,又一面排设各样,齐齐整整。
  到了次日清早,丞相、翰林、公主诸人一同请安毕,秦淑人一时动用物件,一色都已齐全,比他常时不同,极其华丽。
  少刻,庾太君扶了拐杖出门居前,桂娘子、绣蕙、绣兰、小鬟、老妈们一同簇拥扶护着太太前进。其次,英阳、兰阳两公主先后同娘子随后。又其次,虞氏、郑氏、绣芸诸姑娘一同陪后。其余老妈、丫鬟们各不必尽说。大家都黑压压的至群芳园别楼。那些小环们各拿着漱盂、痰鸽、如意、麝尾,巾帕之属在后,也有烧香的,也有掇帘的,迎着庾太君上殿。
  太君向着栏杆榻板上正堂大锦褥上面南坐下,然后两公主陪席西边坐下,其它诸娘子、诸孙媳妇一同侧席坐下。东一边,丞相领翰林诸昆弟陪坐。惟舍人媳妇叶氏、二翰林媳妇李氏,俱有怀孕月满,不便冒风行动,在屋里不来。又绣蘅,绣莲两人,俱系帝王家妃,不在家,不至。
  只见园中百花婵妍,万柳袅娜,庭畔鸳鸯、悲翠交飞,又林下麋鹿、獐兔成群,太君不胜喜悦。
  老妈老莲带两个小鬟,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悲翠盘子来,里面卷着各色折枝,各样花供前,太君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上,回头看见了春娘,使的各分诸媳妇赐簪。贾娘便回了公主以下诸人,带在头上,各取所好的簪上。春娘又取一枝玉兰花戴上。于是席上诸人鬓边之花枝,便成一大花园。
  须臾,又有婆子们手里都捧着一色摄绿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秦淑人忙问英阳早饭在那里摆上,英阳道:“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摆了。”庾太君听说,便回头说:“九云楼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去。”秦淑人听说,便回身带着端饭的人等,和贾孺人抄着近路到了九云楼上,调开桌案。
  正在热闹,只见太君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鬟挨人递了茶,大家吃毕。桂娘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箸,按席摆下。太君面前,花梨木大桌,带着蕙姑娘姐妹四人同桌。丞相又别一桌陪席。英阳同兰阳一桌。桂娘同狄、沈、白四人一桌。翰林各随陪席。虞氏、胡氏、赵氏、郑氏、朱氏、廖氏六人同一桌。
  秦淑人又带贾孺人排设毕,在傍边一桌着丫鬟拿着各样攒盒,装上了各前桌上,又将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各人桌上分置一盒,又置一个酒壶。原来太君平日吃东西时,绣蕙诸姐妹在傍边拣着可吃的东西。又太君素嗜之物,移在太君手傍拿劝。
  于是烫了酒,各自随意用过。漱口茶毕,俯看楼下,百花争研,如铺锦绣一般,好个时景,太君喝采称好,说些闲话。
  兰阳顾谓秦淑人道:“在昔你在宫中评奖各花,有十二师、十二友、十二婢之称,甚是有趣。此时太太正在高兴,趁此百花婵娟,将他师、友、婢的寓意谈谈,以助说笑,来罢。”淑人道:“这是幼年游戏之话,倘听说的不是,岂不惹人发笑么?”太君笑道:“正是佳话,但说何妨。”秦氏道:“所谓师者,即如牡丹、兰花、梅花、菊花、桂花、莲花、芍药、海棠、水仙、腊梅、杜鹃、玉兰之类,或天香自异,国色无双。此十二种,品列上等。当其开时,虽亦玩赏,然对此态浓意远,骨重香严,每觉肃然起敬,不啻事之如师,因而叫做十二师。他如珠兰、茉莉、瑞香、紫薇、山茶、碧桃、玫瑰、丁香、桃花、杏花、石榴、月季之类,或风流自赏,清芬宜人。此十二种,品列中等。当其开时,恁栏拈韵,相顾把杯,不独蔼然可亲,直可把袂共话,亚似投契良朋,因此呼之为友。至如凤仙、蔷薇、梨花、李花、木香、芙蓉、蓝菊、栀子、绣球、罂粟、秋海棠、夜来香之类,或嫣红腻翠,送媚含情。此十二种,品列下等。当其开时,不但心存爱憎,并且竟涉亵狎,消闲娱目,宛如解事小鬟一般,故呼之为婢。惟此三十六种,可师、可友、可婢。其余品类虽多,或产于一隅之区,见者甚少,或乏香艳之致,别无可观,悉皆不取。”太君听的大悦。
  英阳道:“淑人把三十六花师、友、婢之意,分为上、中、下三等,固因各花品类与之区别。据我看来,其中似有爱憎之偏。即如芙蓉,应列于友,反列于婢。月季应列于婢,反列于友。岂不教芙容抱屈么?”淑人道:“芙蓉生成媚态娇姿,外虽好看,奈朝开夕落,其性无常。如此之类,岂可与友。至月季之色,虽稍逊芙容,但四时常开,性最长,如何不是好友?”贾孺人接口道:“别的失当之处,也不管他。我只不服:为何好好把个凤仙却列之于婢?既说芙容朝开暮落,其性不常,所以不能列于之友。至于凤仙,若浇灌得宜,不使结子,能开三月之久。俗语说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以凤仙而论,实有百日之红。向来有千层的,有并蒂的,各种颜色,无一不备。即如桃红一种,就有深浅三四等之分,其余可想而知。又有一种千层并蒂,能于叶上开花,名叫飞来凤。近日又有千层顶头凤,其花大如酒杯,宛如月季。各样异种,不能枚举。栽种既易,又最长久。不独各色俱备。并有一株而开五色者。花之娇艳,无过于此。妹子每年总以佳种栽培数百盆,以木凡由高至下层层罗列,顿觉秋光明艳,赛过春花。但如此佳品,求其列之于友不可得,能不替他叫屈?又如玉簪,春来诸葩已尽,秋英未及蓓蕾,玉簪也能秀开,清芬异常,非但花容典雅清洁,又其碧叶明润,花叶俱爱,复能耐久,宜列于友流,而并在三十六种之外,是不可教他抱屈么?”淑人道:“春娘言诚然。凤仙果有别的高品,娇艳不让于玫瑰、紫薇之类。但每近于闺阁之傍,为其染了指甲,最为小鬟们喜爱,多被摘来,是不能为忝高等。至若玉簪,妹妹之言很是。今闻妹妹之言,亦可置于三十六种之内。紫薇颜色顽钝,有欠典则,何妨拔换。但玉簪草花也,故每让于木荣,当初不能忝于诸种之内,是也。”孺人笑道:“越发姐姐文过了。兰花、水仙独非草花,而能置师列乎?”淑人道:“这两花高是高等,不以草花让他呢。”孺人道:“然则凤仙罂粟俱在三十六种之内,不嫌草花,何也?”众皆大笑。太君道:“总是雅趣之话,何必苛评吹觅如此?”说话之间,兰阳顾白娘子道:“太太如此高兴,白娘弹出一套宝瑟,以助今日之乐,正好呢。”白凌波应诺,遂将一张宝瑟抱在膝上,弹将起来。但听其音冷冷洒落,彩云欲停,惊鸿照影,长袖临风,个个有凌云欲仙之意。太君大悦称快。
  丞相揣知太太喜闻丝竹之声,笑道:“今我听来,忽然想起来昔日司徒府中假做女冠打扮之事。我欲弹起一阕古琴,正是琴谱所谓』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况今三十年来,那有一个弹琴之暇?一样的把他搁在篱笆,倒就荒疏不成了。”太君道:“手涩调疏,不足为害。但弹一套曲,予听听罢。”丞相随令春娘解下壁上悬的几张古琴以来,更把他一个短桐来。春娘即起身,往琴匣拣一古琴进前。丞相把他慢慢按调了弦,竟将一曲弄起来。真是声清韵雅,山高水深,庭花弄影,梁燕尽飞。
  太君不胜之喜,赞叹不已,道:“我闻丞相当初禁脔之选,实由金銮殿一声玉箫。今也丞相同兰阳合吹一曲,使我听听。”兰阳听此太太之言,低着头,红了脸,不敢言辞。英阳微笑不言。丞相大喜,又命取来柜内二仙内携来的玉箫来。半阳命小鬟走到玉香院,取来太液池中拾得来的玉箫。
  小刻,二箫俱来。丞相、兰阳双双合吹“凤来仪”一曲。
  其音直嘎云霄,清如裂帛,缓似暖玉,庭下之巢鹤一时飞舞,翩跹上下,宛似金銮直夜宫鹤飞来、月下飞舞之状。丞相莞尔含笑,兰阳带羞不言。太君听罢,不觉叹道:“两公主天缘,一因古琴,一因玉箫,可不是天缘有素,非是人力取及么?”一座无不称诵。
  太君、丞相看他诸子妇一席陪侍,个个是丽品疑仙,颖思入慧,宛然是神凝镜水,光照琪花,不胜疼爱。丞相道:“今日太太高兴,媳妇们各各献酌,以尽孝敬之道。”虞氏等承命,站起身,忙向桌上,手拿了十锦珐琅杯来,满满斟上了酒,恭恭敬敬酌献了太君之前。太君喜之不胜,手接饮毕。虞氏又斟杯酒,次献丞相、两公主,各各饮过。虞氏还了本座。又季氏、胡氏等六人次次起身,献酌敬寿。
  自然是酒过六巡,日已向晚。太君道:“老我不胜杯酌,又媳妇们尽日陪侍,有些惫困,改日更卜很是了。”便欲起身。
  于是秦、贾两人左右扶将,众丫鬟跟后,丞相、公主陪随。又其次诸娘子、绣蕙诸姑娘、虞氏妯娌们,黑压压陪到群芳园。
  太群歇下,用茶,然后各自归房,一宿无语。
  次日,公主以下,各为盥洗梳栉,早来请安,复话家中闲事。起身,都往杜蘅院坐下。英阳对兰阳诸娘子道:“我有一言,欲与诸妹妹说者久矣。自古人之兄弟姊妹,同育一家之中。虽然男儿一牀同寝,女儿一桌同食,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或千里相离,或天涯分散。虽远迩之不同,总分离而各散,曷若我们八人,各自生长于千里,今为同居于一室,同事一人,情同姊妹。又是八人同庚,义逾骨肉,岂非天之所命,前世夙缘!今吾八人结为兄弟,呼以姊妹,不论等级,以终余生,允合天意。诸妹之意同然么?”兰阳道:“妹妹久有此心。今姐姐高义如此,可不是不约同心?”贾孺人道:“分义天壤、岂敢、岂敢。”英阳道:“昔刘、关、张三人,有君臣之分,尚为兄弟。况我们同是女子,那有等分乎?今为姊妹,当为文以告神明,各自誓心。”随命取来文房四友跟前。
  英阳遂拂纸拿笔作誓文。于是八人同到白衣真人榻前,焚了香,盥手读文而告之。其文云:维年月日,弟子郑氏琼贝、李氏萧和、秦氏彩凤、贾氏春云、桂氏蟾月、狄氏惊鸿、沈氏袅烟、白氏凌波、斋沐洁诚,谨为文虔告于白衣真人榻下:民吾同胞,先贤垂训。四海兄弟,古人有言,大凡人生受气也,同为志也一故也。今弟子等八人,各居南北,或自宫禁而出,或从外国而相会,或自粉队荐拔,或从水府变化。其始也,不啻千时。其会也,同居一室,同事一人,情投情合。名列妻妾,虽似等级之有别,谊同姊妹,实因前生之夙缘。有若一树之花,或飘于宫殿上,或落于闺阁之中,又或飞于陌上之歌筵舞席,或附于水中之清波锦浪。顾其本,则同根而同归于地。其非夙缘,何能若是?弟子等八人,不约同心,结为兄弟,与之同室而相随,与之同心而相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是同庚而生,更愿同日而化。命于真人神榻下为文而誓告:如是之后,如有一人之负心背义,神必厌之,天必殛之!伏乞神明谅此之情,卫之百福,消灭灾痪,以保余生。百岁之后,同归极乐世界沉,万世不离。千万至祝之至。
  祝毕,各自插烛也拟拜了八拜稽首。自此之后,两公主、六娘子,益自交密,须臾不离。贾孺人以下,虽不敢以姊妹呼之,恩爱之深,情透骨肉。白娘子无育,狄惊鸿以自己产下第一女绣蕙,许为白凌波之女,以慰膝下寂寞。丞相又命秦淑人第二子杨旭,以续秦御史之嗣,秦淑人偿胜感激;又命英阳同胞产的杨琎,以主郑司徒宗祀之意,告于司徒。司徒与英阳公主尤为感叹不已。此后后话,按下不提。
  却说翰林兄弟八人,一日同登九云楼,饮酒甚乐。翰林开言道:“我们八人,俱是饮中八仙后身,以此命名与字,并用八仙之名。我们尚无起号,今吾弟兄确定绰号,以便呼唤,可不是好么?”舍人道:“哥哥之言很是。哥可先起好好的罢。”杨章道:“知章骑马似乘船,意以乘船二字为号,使得么?”
  舍人道:“最好。我则取他『恨不移封向洒泉』之句,以洒泉起号,且妙。”翰大道:“且好。”杨琎就以酒泉为号。
  杨适道:“我用他』饮如长鲸吸百川『号以百川,何如?”杨宗不待翰林之言,便道:“崔宗之岂不云』皎如玉树临风前『,以玉树起号,正合我意呢。”翰林、舍人齐道:“百川、玉权俱奇,多胜了我们之乘船、酒泉呢。”杨苏道:“苏晋『长斋绣佛前』,我以绣佛起号,好不落套了。”舍人道:“最奇,超众清雅了。”杨白道;“我以谪仙为号,以续李谪仙后身也,又便好呢。”杨旭道:“张旭三杯草圣传我。平日略效挥毫,虽不能落地如云烟,用是号为草圣,有何不可?”杨遂想一想道:“焦遂他无事实之可仿,只云『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五斗、四筵、高谈,不知那个合于起号?哥哥为我定定罢。”舍人道:“三句俱可,四筵最妙呢。”翰林道:“五斗、四筵,倒不如高谈之取实。便以高谈起号罢。”于是八个弟兄,一时同定绰号。从此俱以起号相称呼。
  话休絮烦,又过了半月。叶氏、李氏俱产下男儿,魏王一门欢喜,自不尽说。叶学士、李都尉俱来庆贺。叶氏儿子行先生一日,丞相命名尧庆,李氏儿子命名舜庆,各就妈娘收育,日就岐嶷。
  丞相一日对公主说道:“我有心中一段事,可欲说问于公主久矣。”未知丞相所欲言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杨丞相陈疏乞养 真上人返本还原


  且说魏王对英阳、兰阳两公主说道:“我今有一件心曲之事,要与公主说道久矣。未知公主盛意何如?”两公主齐道:“丞相有言便说,何有于妾等?”丞相道:“今章儿八人,俱为荣显。今我年逾四旬,鹤发相亲,俱跻八旬。喜惧之忱,日深一日。正是古人所云,事亲日短。吾欲上一表陈恳,要为退休乞养,以尽反哺之诚,以遂林壑之愿,以娱余生。公主以为何如?”两公主敛衽俱道:“丞相之意,妾等岂有不知。富贵而不知退,古人谓之不知足。惟丞相早为之?”丞相大喜,遂取文房四友,手写一表,自诣金马门以上表云:
  丞相、驸马都尉、魏王臣杨少游斋沐谨上表为乞养事:富贵而不归故乡,古人比之为衣绣夜行;仕宦而不知休退,智者戒之为不能知足。臣本咸宁一布衣,上有双亲,终鲜兄弟。所愿只在于得进仕路,斗禄供亲,庶竭鲁钝,芹忱事君,不陷罪戾,得免饥寒,足矣。幸际盛世,原蒙鸿休,荣及父母,位极人臣,只是孝心之万不近似者也。况又如臣疏逖,进选禁脔之亲,恩出格外,荣动一世,禀俸逾分,身居青云之上,赏赍相续,口厌珍羞之味,是岂臣梦寐之所及也哉。臣昼宵戒惧,过福之灾,不能自安于食息之间。且臣之父母,年俱八十,臣内外扶将,身不得自由者,亦已数年于兹矣。臣本才湔识蔑,曾未报涓埃之万一,而事君之日长,事亲之日短,正是臣今日之情也。臣庸是焦迫,敢不避屑越,胃进乞养之章,伏乞圣明特垂孝理之政,许臣丘壑之志,罢臣丞相之职,收臣魏王之绶,臣将父母退归田庐,歌咏圣德,粗伸至情,为圣世之逸民,免亢龙之有悔,臣不胜感激冀恳之至。
  天子览表嘉赏,手赐恩批,辞意勤挚,特解丞相之职,只命奉朝请,五日一朝,参听朝廷大事;又赐黄金三百镒,彩缎三百匹,以为养亲之资。
  魏王感激恩数,诣阙谢恩。自此日侍留守、庾夫人,燕安欢乐。暇日,又同两公主、六娘子,登楼邀月,赏花对酌。有时与杨少琏、郑云镐邀约韩、越诸姻亲,或寻梅赋诗,或坐松听琴。如此,过了十余星霜,虞氏八媳妇、绣蕙六姑娘各生子女,内外孙曾不啻百十人,留守夫妻年逾九旬。
  一日,魏王、公主开宴陪侍,诸孙内外满前欢乐。酒过数巡,留守忽愀然嘘唏,命进一杯,饮毕,道:“吾家世守清白,我身早举孝廉,但不欲仕宦,志在林壑,教子一经,以述家声。不自意吾儿们极人臣,戚联帝家,富贵封爵目,已是太滥。又是诸孙八人,一时荣显,居然为一世之所艳慕。满盈之戒,于斯为极。但愿吾子孙向国尽忠,在家守礼,以继祖先之令名,无坠家声之清白而已。若曹戒之,勉之。”丞相再拜受命,翰林兄弟俯伏铭佩。
  少刻,留守、庾夫人神色忽然少变,不似平常。丞相惊异遑焦。须臾,脸上发了红,有似回光返照。丞相大惧,即忙进上参汤。留守、庾夫人同时牙关已经紧闭了。一室遑遑,秦淑人、贾孺人各自轻轻扶着脚步,婆子们又将牀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只见留守夫妇合了一回眼,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双双去了。两人享年同是九十三岁。众婆子急忙停牀。
  于是魏王、祭酒、翰林等在外,一边跪着;公主诸人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儿一传出来,从魏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坚起。上下一等,登时成服。
  魏王报了丁忧,礼部奏闻。皇上深仁厚泽,念及魏王功勋,杨氏世代清白,又系两公主舅姑之丧,赏银三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从亲友姻戚又见圣恩隆重,都来问丧之中,另有别谊。
  魏府择了吉时成敛,停灵正寝。杨章诸兄弟带着家人办事。
  内里两公主、秦、贾两娘、虞氏等,分头应灵傍哭泣。虞氏系是冢妇,照关里头的事。英阳心中为是虞氏未经过丧事的,怕他料理不来,被人见笑,悄悄的问道:“外面的事,已经长儿料理,你可以办的里面事么?”虞氏素是有慧有德,谙练有体,便对道:“事有不知,禀问太太就是了。”英阳见说得有理,暗自欢喜。
  府中已过了三天,去请钦天监涓吉人来,按了法历,推译出殡的日子。涓吉人道:“这四月十八日,是上吉日了。”于是更定干事的两人,各处经纪的事,专听虞氏并用。住持忙备午斋端上,两人略为用过,吃茶,赶忙的进城,回来料理出殡的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办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
  及至四月十八日,魏府大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郑司徒、李都尉、张丞相、谢尚书,一般姻亲,你来我去,不能计数。天子屡遣太监吊慰。魏王以下,一般家人,俯伏庭下领旨。又礼部官员,自来接应。
  那一夜,灯明火彩,客送官迎,百般热闹。及至天明吉日,临街大门洞开,两边起了鼓乐。一般六十四名青衣先请留守灵,前面铭旌上大书道:“中都留守司留守杨公讳某之灵柩。”次又一般的六十四名青衣,请庾夫人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咸宁郡夫人杨门庾氏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新做出来的,一色光彩夺目。
  外面斋人到了,辰初发引。魏王斩衰,一身孝服,哭泣极尽孝子之道。灵柩出了门,祭酒、翰林、舍人诸服人,次第随后。便有一个老太监,带着三、五个太监,奉天子慰旨,摆立路上。魏王以下诸人下了骑,设香案,顶礼叩头。太监致慰劝粥毕,太监等复命。又太子千岁爷,命太监吊慰致祭。
  然后,越王、琅琊王,一是姻亲,一是娇客,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如今设了路奠,换了素服,坐着大轿,呜锣张伞,到了棚前落轿,手下各官各各两傍拥待。魏王、翰林诸人,连忙迎上来,以国礼相见。越王、琅琊王俱轿内欠身答礼,并不自大。翰林兄弟在魏王跟前俯首道:“今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越王道:“世交何出此言?”遂回头,令长府官主祭代奠。魏王等一傍还礼,亲身来谢。两王爷十分谦逊。翰林复前来请回舆,越王道:“令尊亲已登仙界,而今碌碌尘寰中人,岂可越仙輀而进呢?”魏王等见两王爷执意不从,只得谢恩回来,命手下人掩乐停音,将两殡过完,方让越王、琅琊王过去。
  又不满行了一里多远,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又有各亲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走了半日,来到寺前,早又前面法鼓金饶,幢幡宝盖,寺中众僧摆列室傍。少时,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之室之中。然后一应亲友,各自告辞。翰林诸人一一谢了。至午末,方散尽了。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做过三日道场。自此,又渭日靷返两柩,还了咸宁先茔,安葬吉地,竖碑守坟,以了丧事。不必细述。
  光阴倏忽,奄过了三霜。此后,翰林十四兄弟姊妹,连生子女。尧庆、舜庆诸兄弟,连诞重孙、内外孙曾一百十余人,大半是登科,高官显秩。魏王年跻六旬,富贵福禄,古往今来,罕无比伦。
  一日,魏王朝觐登殿,天子赐锦墩坐下,优礼恩数,倾动朝廷。天子又赐御酒三杯,谢恩退朝,俱道圣眷隆盛,因与两公主、六娘子,携了儿孙几个,同意九云楼,更进杯酌,评古论今。酒至半酣,时值九秋,落木萧瑟,雁侣叫霜,西风落照,好生凄楚。魏王把杯望远,忽愀然不乐,嘘唏一声,就命堂下的取来匣中古琴,置诸膝上,手调琴弦,弹起一套古调。这便是孟尝君泫然泪下、于雍门周踯躅歌之一曲也。声韵呜咽,一座惨淡。
  魏王便道:“今我有一个定论,欲与我子孙讲讲,咸来听我。”于是众丫鬟及堂下的,分头去告翰林诸昆季绣蕙、虞氏众妯娌,一齐来侍。魏王起身还坐,便说道:“古人说的最好。他道:他行好事,莫问前程。又道:善恶昭彰,如影随形。无论事之大小,只凭这个『理』字做去,对得天地君亲,就可俯仰无愧了。今日大家在此相聚,总是子女孙曾。为我子孙的,不嫌絮烦,我还有几句话:即如为人在世,那做人的一切,举止言谈,存心处事,其中讲究,真无穷尽。若要撮其大略,只有四句,可以做得一生一世良规。这四句就是圣人所说的:非礼忽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人能依了这个处世,也可算得第一等贤人。这是为人存心应该如此,不应妾为的话。至若每日应分当行的事,即如父母尊长跟前,自应和容悦色,侍奉承欢,诸务仰体,曲尽孝道:“古来相传孝子、孝女甚多,如老莱子斑衣舞彩之欢,子路百里负米之诚,孰不钦仰?又如缇索赎父除刑,木兰代身戍边,以孝女着焉。崔澹妻之升堂乳姑,郑义妇之冒刃救姑,以孝妇名焉。见他们行为如此,其平时家庭尽孝之处,可想而知。所以,至今名垂不朽。至于手足至亲跟前,总以和睦为第一。所谓和气致祥,乖气致戾。苟起一争端,即是败机。如田家一颗紫荆,方才分家,树就死了。难道那树晓得人事?因他分家,就要死么。这不过是那田家一段乖戾之气,适值发作,恰恰触在树上,因此把个好好紫荆花就戾杀,他家其余房产各物,类如紫荆这样遭扇戾气的,想来也就不少。虽说紫荆会死,房产不会死,要知房产分析,或转属他姓,也就如死的一样了。”兰阳接口道:“妾闻得田家那颗紫荆,是他自己要死,以为警戒田家之意。怎么说是戾死的?”魏王道:“这话错了。自古至今,分家的也不烽,为何可闻别家有甚树儿警戒了?难道那树死后曾托梦田家,说他自己要死么?即使草木有灵,亦决不肯自残其生,从他人救人。我说那树当时倒想求活,无如他的地主已将颓败。古人云,人杰地灵。人不杰,地安得灵?地不灵,树又安得而生?总是戾气先由此树发作,可为定论。”兰阳复道:“怎么别人家没见戾死过树木?难道别家就无戾气么?”魏王发叹道:“戾死树木,也是适逢其会。别家虽无其事,但那戾气无形无影,先从那件发作颓败,惟有他家自己晓得,人又何得而知?后来田家因不分家,那颗紫荆又活转过来,岂不是和气致祥的明验么?刚才说的侍奉承欢,至亲和睦,这都是人之根本,第一要紧的。其余如待奴仆,宜从宽厚。饮食衣饰,俱要节俭。见了人家穷困的,尽力周济他。见了人家患难的,设法拯救他。如果人能件件依着这样行去,所谓人事已尽。至如任性妄为,致遭天谴,那是自作薛,不可活,就怨不得人了。”英阳道:“刚才说的善恶昭彰,如影随形,讲的正理,金石之教。”魏王复道:“还有一说。若谓阴骘文、善恶报应是迂腐之论,那《左传》说的『吉凶由人』,又道『人弃常则娇兴』,这几句不是善恶昭彰明证么?即如《易经》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书经》说的『作善,降之百殃。』这些话难道不是圣人说的么?近世所传圣经,那坟典诸书,久经澌灭无存,惟这《易经》、《书经》最古。要说这个也是迂话,那就难了。我记得《论语》同那《大戴礼》都说,倮虫三百六十圣人为之长。圣人既是众人之长,他的话定有识见,自然不错,众人自应从他为是。况师旷言:凤翥鸾举,百鸟从之。凤之禽之长,所以众鸟都去从他。你想,畜类尚且知有尊长,何况于人?又何以人而不知鸟么?”这魏王一番话,说得公主、娘子齐声道是,翰林兄弟都敛膝服膺,绣蕙、虞氏等诸娘妇俱起拜敬服,俯伏道:“爷爷明训,敢不佩铭。”魏王复嘘唏西望良久,便道:“我又有一话,为公主、诸娘子听听。大凡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正是古人慷慨之语。自古英雄豪杰,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不过一时之朝露,见即干。是故秦皇、汉武要求不死之药,欺欲凋三光而阅千秋,然毕竟免不得了一个土馒头。正所谓:『隔室空堂,当年绅笏满牀。衰草柘杨,曾为歌舞场。蛛丝也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今我少游,不过咸宁一布衣,其始也乱离奔窜于华阴途中,得遇二仙山真人救济教育,教以诸般经法。幸际鸿休,位已极于人臣,贵为封于王爵。且与诸娘八人同享富豪。今年已老,而发又白,子孙绕膝,荣华满前,天天行得个安乐。如非前生夙缘,何以享此?但一朝缘尽而散,今坐之刘楼广厦,还为衰草枯杨;歌筵箅席,便作蓬蒿寒烟。徒为享蕉童牧叟指点,谓之昔日杨丞相与八娘子同居行乐之地,今安在哉!可不是一场兴喟之资乎?几天下惟儒、道、释,是谓三教。儒是幼而读孔、孟之书,长而事尧、舜之君,出入金华,端委廊庙谋猷,不负所学,施措得行其志。功勋被他丞黎,名声垂彼竹缺点。厥或轻爵傲贵,含华隐曜的,犹必林开缁帷,门设绛帐,传道授业,发蒙解惑,也使家习促舒之书,人识康成之里,生而身名俱荣,没而统绪不坠者流也。然儒家之教,总是名利场中富贵极顶,不知不觉,冥官又来相邀。细细想去,仍是一场春梦。道以清虚为宗旨,玄妙为法门。养志无为,邀情物外。有若齐相筑室而延师,晋士挥尘而谈理,是所谓道家者流也。这虽欲深根基础蒂,长生久视为务,又是泡沫风灯,淹速能几?不及百年,其人与骨,皆已朽矣。至若释教,则宏宣胜业,弘修善根,开遵遇迷,津梁品庶。得其道者,是名为佛。说法而顽石点头,诵经则天花乱坠。肉身形解,禅心蝉蜕,十方遍照,万劫恒存,此其为最神而最久也。吾于近日,每夜睡着,则必梦中参禅于宝榻之下,讲道于薄团之上。这必是有佛家舍不得的宿缘而然也。今我欲超脱尘世,谢却苦海,优游物外,访道于裴航,问津于如来。但诸娘子缘若未尽,有难舍去;又或前缘相孚,亦安知不倒也同会一处么?”八娘子系是南岳卫元君侍女谪下的,一听魏王之言,自然气味相感,同时敛衽对道:“富贵繁华,今时一时之荣。请道求教,即前生已定之缘。丞相如欲脱超尘缘,妾等愿为相随于物外。惟丞相但从心愿罢。”魏王大喜,赞叹不已,道:“世上名利场中,原是一座迷魂阵。世人正在阵中,吐气扬眉,洋洋得意,那个还能把他拗行过?一经把眼闭了,这才晓得:从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机,不过做个梦了。”如此说话之间,但见一个和尚,疯疯颠颠,手持一朵灵芝,来立于前。魏王诧异,问道:“仙师从那里到来?”和尚道:“贫道过自苦海边,从回头岸轮回洞来呢。”魏王点点头,复问道:“大仙此时又往那里去了?”和尚道:“彼处有座仙岛,名唤返本岛。岛内有个仙洞,名唤还原洞。我往那里去了。”魏王不等说完,又问道:“大仙所访何人?”和尚道:“我之所访,非仙非道,便是大慈大悲一个先觉化身的。”魏王听了,心中若悟若迷,如醉如醒,不知怎样才好,呆了半晌,不觉下拜道:“弟子愚昧,今世苦海莫能超脱。大仙所教,一个不懂。求大仙大发慈悲,倘能超度,脱离红尘,情愿作为弟子。此去返本岛还原洞,还有若干路?”和尚道:“远在天边,近如眼前。丞相自去问心,休来问我。”魏王道:“大仙手中之物,是何仙草?欲与何人?”和尚道:“我欲赠与若悟若迷、如醉如醒的。”魏王道:“弟子心中实若大仙之言。愿大仙赐我,指示迷路罢。”和尚把手中芝草递与魏王,道:“且请丞相把这仙芝用过,涤荡涤荡凡心。倘悟些前因出来,我们更好谈了。”魏王接过,一面道谢,一面把芝草吃了。登时只觉神清气爽,再把和尚一看,只见那和尚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那里是刚才的疯疯颠颠样子?魏王心中略有顿悟,不敢有言。
  和尚只把手一张,只听呱剌剌雷声振耳。霹雳之中,现出一条彩云。彩云之上,端端正正托着一庞眉秀骨的大仙,呼了:“性真,已脱凡尘,可能返本么?”性真仰看时,明明是天台山莲花峰上六观大师。性真于是叩头流涕,道:“性真已大觉。伏愿师父唤醒前缘,收育于莲花峰上罢。”大师道:“总是一梦。昔人所云,乘兴而去,兴尽而来。不关我事。”此时,公主等八娘子,已涤洗了脂粉,脱下了绮罗,下阶罗拜道:“弟子等八人,本是南岳卫夫人侍女,已听师父之明教,旧愆已觉。伏愿师父收育,同归于极乐世界,以颂万世无量之恩。”大师道:“善哉,善哉。总是一家之空。”遂引上法座,并讲说一场经文,真是天花乱坠。于是性真、八仙女等俱已顿悟。
  大师遂大集徒众,道:“我本为传道,远入中国。今已有其人,吾可行矣。”就将袈裟、衣钵、经文传给性真,便向西天去了。
  此后,性真在莲花道场,教化大行。八尼姑师事性真,俱成菩萨,并归西天。
  此是万历年间新闻异事,编成《九云记》三十五回。后人有诗,赞叹性真。诗云:
  曾因一念结尘缘,暂假邯郸午枕边。
  自是道心难久住,空潭印月在清天。
  又有诗赞八仙女,诗云:
  由来窃药悔嫦娥,仙袂相随渡鹊河。
  花雨一番蝴蝶散,碧云无限月明多。
  又有一律,单单称六观大师悟道成佛,诗云:
  袈裟现相是金仙,说法莲花最上颠。
  道载河山无量界,心通天地有形先。
  三生石榻鉴尘性,一喝禅坛运化权。
  从此空门传钵在,月明飞锡向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