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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社会龌龊史

  作者:清  吴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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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社会龌龊史 (清)吴趼人著

  第一回妙转玄机故人念旧喜出望外嗣子奔丧
  第二回五十金暂依招股处二百元押去府右堂
  第三回移花接木三条计动魄惊魂一纸书
  第四回透消息托故避干连乘危急巧辞图攘夺
  第五回奇举动盛宴贺期丧叙琐屑绮筵呈丑态
  第六回一夕碰和真慷慨两番拒贷假贫穷
  第七回巧遮饰穷人装阔绰硬干没恶汉遇强梁
  第八回假复假金矿难查□中□珠花不返
  第九回揭行藏有心行诈术乔笑语当面撒奇谎
  第十回陡变幻人心叵测善支离世事难为
  第十一回伊通守改省到山东陈雨堂深宵留沪北
  第十二回盘书局妙施巧术卖字画暂免钉门
  第十三回十二金卖去一员督抚两封书送来无限生机
  第十四回未死人忽地开丧妙弥缝从丰代犒
  第十五回破除资格特赏优差撇弃委员去充买办
  第十六回荐生意伍大守分肥遭骗局张佐君叫苦
  第十七回变面貌鲁薇园割须逞机心柏养芝铸镜
  第十八回喜蛛儿昙花现色相鲁薇园投药治思劳
  第十九回历下亭龙骊珠品泉红雨轩鲁夫人论药
  第二十回老官医粗心投补品娇小姐噩梦警芳魂

  自叙

  宣统二年
  吾人幼而读书,长而入世,而所读之书,终不能达于用,不得已,乃思立言以自表,抑亦大可哀已。况乎所谓言者,于理学则无关于性命,于实学则无补于经济,技仅雕虫,谈恣扪虱,俯仰人前,不自颜汗。呜呼!是岂吾读书识字之初心也哉。
  虽然,落拓极而牢骚起,抑郁发而叱咤生,穷愁著书,宁自我始?夫呵风云,撼山岳,夺魂魄,泣鬼神,此雄夫之文也,吾病不能。至若态虫鱼,评月露,写幽恨,寄缠绵,此儿女之文也,吾又不屑。然而愤世嫉们之念,积而愈深,即砭愚订顽之心,久而弥切,始学为嬉笑怒骂之文,窃自侪于谲谏之列。犹幸文章知己,海内有人,一纸既出,则传钞传诵者,虽经年累月,犹不以陈腐割爱,于是乎始信文字之有神也。爱我者谓零金碎玉,散置可惜,断简残编,掇拾匪易,盖为连缀之文,使见者知所宝贵,得者便于收藏。亦可藉是而多作一日之遗留乎?于是始学为章回小说。计自癸卯始业,以迄于今,垂七年矣,已脱稿者,如借译稿以衍义之《电术奇谈》(见横滨《新小说》,已有单行本),如《恨海》(单行本),如《劫余灰》(见《月月小说》,皆写情小说也。)如《九命奇冤》(见横滨《新小说》,已有单行本),如《发财秘诀》,如《上海游骖录》(均见《月月小说》)。如《胡宝玉》(单行本),皆社会小说也。兼理想、科学、社会、政治而有之者,则为《新石头记》(前见《南方报》近刻单行本)。其未脱稿者不与焉,短篇零拾亦不与焉。嗟夫!以二千五百余日之精神岁月,置于此詹詹小言之中,自视亦大愚矣。窃幸出版以来,咸为阅者所首肯,颇不寂寞。然如是种种,皆一时兴到之作,初无容心于其间。惟《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部分百回,都凡五十万言,借一人为总机捩,写社会种种怪状,皆二十年前所亲见亲闻者,惨淡经营,历七年而犹未尽杀青,盖虽陆续付印,已达八十回,余二十回稿虽脱而尚待讨论也。春日初长,雨窗偶暇,检阅稿末,不结之结。二十年之事迹已终,念后乎此二十年之怪状,其甚于前二十年者,何可胜记?既有前作,胡勿赓续?此念才起,即觉魑魅魍魉,布满目前;牛鬼蛇神,纷扰脑际。入诸记载,当成大观。于是略采近十年见闻之怪剧,支配先后,分别弃取,变易笔法(前书系自记体,此易为传记体),厘定显晦,日课如干字,以与喜读吾书者,再结一翰墨因缘。

  第一回
  妙转玄机故人念旧喜出望外嗣子奔丧
  我佛山人提起笔来,要在所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后,续出这部《近十年之怪现状》,不能不向阅者诸君先行表白一翻。前书借了九死一生、死里逃生两个别名,及一个穷汉,开头做了一篇楔子,以后全部书都作是九死一生的笔记,用一个“我”字代了姓名,直到全书告终。虽然表出那穷汉便是文述农,那九死一生到底未曾揭晓,累得看书的人猜三度四,这哑谜儿未免太恶作剧了。我如今既然要续撰,且待我先把那九死一生的姓名表白出来,抒一抒诸君的闷气。
  那九死一生姓余,名嗣翶,表字有声,向来跟着吴继之做生意,长江下上,苏、杭二州、南北各省,都设有字号,这年接二连三倒了下来,闹得余有声十分狼狈。恰好文述农也走到穷途,余有声便匆匆把一部笔记交给文述农,托他代为设法行世,自己便附了轮船,回到家乡去了(家乡是何处,仍未表明,只怕还是哑谜儿)。
  在家乡伏处了几年,日子过的渐觉拮据;吴继之此时也是中落之家,不像从前的裕如了。有声株守得不耐烦,便禀过母亲,仍是向吴继之处商凑了盘缠,附了轮船,走到上海,打算碰碰机会,或者可以谋个馆地,以为糊口之计。此时谦益栈已经闭歇了,就在嘉记弄口泰安栈住下。真是人情冷暖,今昔迥殊;到外面看了两个旧交,都是落落寞寞的,有声也不免暗暗惆怅。
  偶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姓伊,表字紫旒,从前曾经借过有声一百元洋银的,闻得他现在有了个文报局的差事,光景还好。此时有声旅况萧条,未免人穷思旧债,便走到文报局去打听紫旒公馆住处,寻访前去。紫旒听说有声到了,便连忙从楼上下来,彼此相见,照例叙过契阔。有声先说了出外谋馆的话,正要开口问他旧欠,紫旒先说道:“兄弟近来运气真是坏极,从去年八月病到此刻,浑身骨节酸痛,举动诸多不便,加以连年欠负,债主日日上门,真是闹得头晕目眩。文报局里几两银子,还够不上利钱。”说着,在身边掏出一个小小皮夹子来,在皮夹子里面取出一张当了五十六千钱的当票给有声看道:“阁下请看,这是今天才当的。那些无情的债主,他来了便不肯走,无论多少,总要逼出点才去,所以兄弟近来觉得总没有生趣了。”有声见他如此,倒不便开口,稍为坐了一会,便辞了出来。
  一路上垂头丧气,猛然想起,我何不去找文述农呢?述农自从那年失意回来,家中又遇了一场火,此刻不知怎样了,寻见了他,好歹总有个商量。想定了主意,便坐车到了城门口,进城走到了也是园滨。一个人心绪恶劣,便有许多想不列的地方,有声直等到了也是园滨,才想起述农房子已经烧了的,从何找起呢?无奈只得在就近的店家去打听,喜得一问便问着了。
  原来述农这几年里头,已经设法把房子造起两间,虽然未算得恢复旧业,却也不至于栖身无地了。听说有声访到,不胜之喜,彼此痛叙了一番别后景况,述农便约了有声,仍旧出城,到酒店里吃了两壶酒,天气已是晚将下来。述农道:“你几年没到上海了,我一向也闷在家里,从不出城,我们吃过了酒,去看戏罢。上海近来开了一家髦儿戏馆,听说很有几个好脚色。”
  有声到了几天,一无所遇,心中正自烦闷,也想惜此排遣胸中闷气,便答应了。
  两人便出了酒店,同到戏园里去。正厅前三排都已经被人定去了,述农、有声便在第四排当中坐下。此时戏已演到第二出。过了一会,只见按目(上海戏馆专司招待看客者之称)引了一群人到第三排坐下,内中一个却是伊紫旒。紫旒只管招呼朋友,却不见有声,有声却看得他十分清楚,不过心烦意闷,懒得招呼罢了。第五出戏,戏单上排的本来是《纺棉花》,忽然改了一出《卖胭脂》,有声向台上一看,见挂了一扇牌子,才知道是被别人点了的。正要和述农说话,忽听得前座的伊紫旒狂呼叫好,回眼看时,只见他还不住的手舞足蹈呢。旁边同坐的一个人,对紫旒说道:“紫翁真会办差,这一身衣服实在配身得很。”又一个说道:“等回来挂出那帐檐,还要光怪陆离呢。”那一个道:“不知统共化了多少钱?”紫旒道:“三件东西,一百六十元。”说时,又叫了两声“好”!便有一个按目走到紫旒跟前,弯着腰说了几句话,紫旒便交给他一包东西。那按目拿到戏台边往上一摔,忽听得豁拉拉一声响,原来是一包洋钱,散满戏台,大约有五、六十元之谱。有声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等到戏散之后,夜色已深,述农进城不便,索性到馆子里吃了点心,同到泰安栈安歇。有声谈起紫旒的事,述农道,“我只管看戏看出了神,却不曾留心。紫旒我也认得的,听说他近来阔得很呢!”有声道:“现成我看见他的当票,未见得阔到那里去。”述农道:“姑勿论他阔不阔,欠债还钱,总是应该的,你明日便老实向他讨去,总不能他当了东西便可以不还债的。”有声点头称是。当下谈了一会,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述农盘桓了半天,仍旧进城。有声便依了述农的话,仍去访紫旒。紫旒见了有声,便眉花眼笑的说道:“兄弟还没有去回候,阁下倒又屈驾了。我恰好有一件事情要和阁下商量,阁下不要见弃。我这是念旧的话,差不多的朋友,我也不多这个事。现在有个朋友,在这里办山东金矿的事,正要请一位朋友帮忙,不知阁下可肯屈就?”有声道:“我这回出门,本来为的是谋事,既承推荐,感激不荆”紫旒道:“既如此,我回来就去通知敞友,再过来奉请。”有声听了这几句话,又是开口不得,坐了一会,只得别去。紫旒道:“我也不敢奉留,也要去看我敞友去了。”说罢一同出门,彼此分路。
  紫旒便去看他的朋友乔子迁去了。
  原来这乔子迁是江苏的一个世家,祖上都在外做官,他的父亲是一个江西知府,早年已经亡故。哥哥乔子守,是个一榜,服阕之后,遇了大挑,挑在一等,仍旧指了江西省候补去了。
  子迁向来出继与他伯父乔木。这乔木,本是山东的一个候补老州县,很署过两回大缺,五十多岁上断了弦,没有儿子,因向兄弟商通,把侄儿子迁承继过来,以后便打算不续弦、不纳妾了。子迁到得山东,便是少爷,终日在外胡闹,甚么鹊华桥、大明湖(济南游宴之地),没有一天没他的足迹。乔木气的了不得,便把他驱逐回南。又过了十多年,乔木年纪过高,便鸣呼哀哉了。济南的同乡官看见他身边没有亲丁,一面代为买棺盛殓,一面将衣箱什物封存,一面打电报到南边来,叫子迁赶紧去。
  却说子迁自从被逐回南,便终日在上海流离浪荡,结识的朋友不少,却没有几个是正经的。几年下来,闹了个一贫如洗,告贷无门,亲戚朋友都渐渐的厌恶他起来了。只有一个人,是他莫逆之交。你道是谁?原来是北诚信鸦片烟馆的堂倌李老三。
  原来子迁吃上了鸦片,天天到北诚信开灯,久而久之,便与这堂倌李老三相熟了。从子迁穷下来之后,人人见了他,都是远而避之的,倒是老三有时候三角、有时候两角的借给他。
  那几天正是山穷水尽的时候,忽然接了济南电报,说是继父死了,不觉喜出望外,连忙走到北诚信开了一只灯,和老三商量说:“我这回到山东,偌大的一份家财都是我的,只是此刻怎么张罗几个盘缠去呢?”老三踌躇了半晌道:“不知要多少洋钱才够呢?”子迁道:“有五、六十元也够了。”老三道:“那里要得许多?”子迁道:“别人或者不消,你知道我的一切铺盖行李都要置办起来,岂不是要多费些么?”老三又沉吟半晌道:“我这里押柜洋钱是有五十元,只是起了出来,我的生意也就要歇了。”子迁不等说完,便道:“不要紧,你便辞了此处,和我一起到山东去。”老三道:“两个人去,盘缠又要多了。”子迁听说,便顿住了口,搓手顿足。老三道:“乔先生,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找一个朋友商量。”说罢,径自去了。子迁躺在烟铺上,过足了瘾,又多吃了二钱烟,还不见老三回来;直等到天色黑将下来,各堂倌都吃过晚饭,老三方才来了。说道:“乔先生,我依你跟你到山东去,不知要多少盘缠?”子迁想了一想道:“至少只怕也要一百,就是不要一百,也要八、九十的了。”老三道:“我已经去和几个朋友商量过,统共凑了三十八元。连这里押柜五十元,有了八十八元了,我们就准定这样办吧。”子迁道:“如此好极了。但不知这里押柜的,几时可以取得出?”老三道:“这个容易,一两天就有的。我们先置办东西去吧。”于是托了别个堂倌代他照应,自己却和子迁出来,到各处买了些铺盖行李等东西。
  当日老三便向东家辞工,取回了押柜,当真的跟子迁到山东济南府去了。
  子迁到得济南,入了继父公馆,不免对了灵柩假意的也要躃踊号叫了两声,然后对各同乡老伯辈叩过孝头,一面成服。
  就在苫次开灯,仍旧叫老三代他烧烟,一同躺在苫次,在旁人看见,倒像有两个孝子一般。子迁停顿过半天,便有代理后事的同乡,把封锁的箱笼等件,一一点交。子迁谢过了,便打开来逐件检点。大约乔老头子剩下的产业及现钱,不下二、三万金,便连公馆房子也是自己买下的。
  一场丧事办过之后,子迁便留在山东,仍旧是阔天阔他的举动,又和老三置了上等衣服,待如上宾,家人们都称呼他李师爷。两个人一对儿出去,一对儿回家,闹了两年,把老人家遗产闹了一半。因为公馆房子太大,自己住不了,便分租了几间与别人。那来租的,却是一个广东人,招了股分,去招远一带开金矿的,带来的矿石样子不少,一桶一桶的都堆在院子里。
  被老三看见了,便计上心来,到了夜静时,便亲自动手,偷了三四桶进来,子迁笑问道:“你要他这个做甚么?”老三道:“我看你终年在这济南府混不出甚么道理来,我们不如仍回上海。”说罢,又附耳说了如此如此。子迁大喜,便即日将各种产业变了现银,就是那公馆房子也卖了,只说运柩回籍安葬,向各同乡处辞过行,带了灵柩,雇船到了烟台,附着轮船仍回上海。
  把棺材寄到苏州会馆,却在大马路鸿仁里租了一所三搂三底房子,置备家伙住下。在门口挂了一扇“奏办山东金矿局”招牌,又挂一扇“山东金矿招股处”招牌。把偷来的几桶矿石摆在天井里,又开桶取出几块,用玻璃匣安放在桌子上。子迁便是总办,老三便是师爷,放开手段,结交起来。紫旒说荐有声的馆地,正是这个去处。但不知有声肯就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五十金暂依招股处二百元押去府右堂
  且说余有声被伊紫旒几句引为知己不忘故旧的话,说的开口不得,回到客栈,闷闷不乐。此时旅费有限,文述农光述景未见得怎样,若不早点谋着一件事,只怕这上海也不能久住的了。但不知紫旒的话是真是假?自己一个人越想越闷。直到晚上七点钟时候,茶房送进来一张条子,有声接来一来看,却是紫旒请一品香吃大菜。有声答应知道了,随即锁了房门到一品香去,问了坐号,进去与紫旒相见。座上先已有了两个人,一个便是乔子迁,一个便是李老三。有声向未认得,由紫旒代彼此通过姓名。原来李老三此时已经由乔子迁代他起了个表字,叫李仲英。当下彼此寒喧已毕,紫旒便让点菜。有声在栈里是吃过晚饭的,随意点了两样。一时点齐了,便发了菜单下去,大众入席。一汤过后,紫旒便对有声道:“兄弟是爽快的人,早起所说的,就是这位乔子翁。子翁在山东多年,所有那边的风土人情、物产地理,都考究的十分清楚,为人又十分精明强干。去年在招远察出一座金矿,探了矿苗,化验过,成数极高,所以禀准了山东抚台,招股开办,抚帅给了札于,到上海来设局招股。要想请一位书启老夫子,恰好足下现在清闲无事;子翁也久仰大名,就打算奉屈帮忙。”子迁接着拱手说道:“一切都望指教。”
  有声正要回答,忽然外面跑了一个人进来,生得面目瘦削,皮色青白,手里拿了沉甸甸的一包东西,嘴里说道:“二哥,我早知道你又是吃大菜的了。”说着,又向众人弯了弯腰,把那包东西向桌上一放,便就坐下,向有声招呼。彼此问了贵姓台甫,原来这个人正是紫旒的妻舅,姓贾,表字伯绳。当下伯绳问紫旒道:“奉托的事怎样了?”紫旒道:“我已经竭力磋磨过了,大约七十五两库平银子是不能再少的。以我的交情说上去,他此刻应允照七十五两规平就是了。”伯绳道:“大约一百元光景罢?”紫旒道:“总不过一百零两三元的样子。洋钱折银价,好在是有市面的。”伯绳按一按那包东西道:“这里只有一百元,明日再补足可使得?”紫旒便伸手去取那包洋钱。伯绳连忙一手按住道:“照呢?”紫旒便缩回了手道:“明日包办到就是了。”伯绳道:‘那么我们明日交易罢。”说着,拿起洋钱包子,说声失陪,便扬长的去了。紫旒不住的说:“吃两样东西去。”伯绳口也不开,头也不回。李仲英问道:“是甚么交易?”紫旒道:“是要捐一个小功名”。子迁道:“既然要捐功名,何以不把上兑银子交出呢?”
  紫旒脸上涨了一阵绯红道:“伯绳是小孩子脾气,我不好和他计较。”回头对有声道:“我们说得好好的,却被他来打了个岔,还是谈我们的正事罢。子翁那边为的是开办之始,束修不能从丰,暂时先送五十金一月;等将来开工之后,每年分红,再格外酬劳,不知阁下可肯屈就。”有声听说有了五十金一月,自己暗忖,姑勿论其丰不丰,暂时且得了一个托足之所,免了客栈的旅费,也是好的。想罢,便道:“多承紫翁的盛情,乔子翁的青眼,就怕兄弟才疏学浅,不能办事。”子迁连忙道:“客气,客气!有翁大才,兄弟是久仰的。”紫旒道:“如此,我们一言为定,明日子翁就送关书过去罢。”子迁道:“这个自然。不知有翁几时可以搬过来?”有声道:“兄弟住在客栈里,行止是随意的。”子迁道:“如此好极了。”当下彼此又应酬了一番,吃完大菜,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紫旒果然亲身代子迁送了关书到有声处。有声受下了,便算清旅费,将行李搬到子迁所开的金矿局去。子迁首先请有声作一张禀帖给山东抚台,禀报开办招股情形,官衔倒是二品衔花翎山东候补道。有声是向来办惯公事的,就和他一挥而就,如式做妥,交给子迁自去发寄。自此以后,过了一个多月,没有甚么事,不过写几封往来书信。金矿局里居然也有人来附股,他定的章程是每股一百两,先收一半。十股、八股、三股、五股,居然有人来的。
  一天,子迁、仲英都出去了,只剩了有声在家,忽然紫旒走到,有声接着相见。寒喧已毕,紫旒便问长问短,问宾东相得否?同事处得来否?有声倒是十分感激。紫旒谈过一阵,然后凑近一步,对有声道:“兄弟今天有一件事要和阁下商量。
  因为要还一笔欠项,要用二百元洋钱,一时没处调动,要想向阁下通融。论理呢,我所欠尊款尚不曾清还,不便再说这个,但是‘前欠未清,免开尊口’,这句是市井上的话,阁下必不如此。所以我才仗着老脸,前来商量。并且还有一说,我还有一样东西,可以放在这里做一个信,不过两三个月,我就可以设法归还的。”有声道:“兄弟近来光景不比从前,前几天支了两个月薪水,已经寄了家用。阁下若是早来两天,虽不能如命二百元,多少总还可以应酬一点,此刻却是力不从心,无可如何了。”紫旒道:“我也明知道这一层,但不知可否暂向于迁借两个月薪水,应酬我一半?我这件信物,暂且可以存在此地。”说罢,在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抖出一看,却是紫花印标了朱的一张双月通判的官照,姓名、年貌、籍贯、三代,填的整整齐齐。紫旒一面抖开给有声看,一面说道:“这东西别人拿去,虽然没用,却是兄弟一辈子的前程。此刻停了捐,就让化了钱也捐不回来。拿了这个作信,想来阁下总可以谅我。”
  有声道:“委实是没有,倘是有的,也无须这个。兄弟承情荐到这里,还不满两个月,先就向乔子翁借了两个月薪水了,此刻再借,恐怕难乎为情。还是紫翁自己问他商量,只怕还好。”
  紫旒道:“这个倒有点未便,还是费心阁下罢。”有声道:“如此,这官照请先拿回去,我只管商量商量看。”紫旒道:“如此就费心了,我明后日来取回信。”说罢,怀了官照,别过有声,出了鸿仁里,走到大马路,向西行去。
  一路上左右盘筹,到那里去才可以借得着二百元呢?一路上低头去想,猛然想着了一处,恰好一辆东洋车走过,紫旒便叫了过来,跨上去坐了,一路指挥那车夫转弯抹角,到了四马路胡家宅梅春里停下。给了车夫几十文,走到一家门首,扣了两下门,里面问:“是谁?”紫旒答应:“是我。”便有一个人开了门。紫旒问道:“小姐在家么?”那人道:“不在家,跑马车去了,只有老太太在楼上。”紫旒便一径登楼,在楼梯上先叫道:“妈妈,你近来可好?许久不见了。”上面应道:“是谁?”紫旒登尽楼梯,掀开门帘进去道:“是我。”那老妇人道:“哎哟,原来是伊老爷!久不见了,你可好?我家妮儿(京师闺女之称)惦记着你呢!可巧他今儿跑马车去了。伊老爷你这边躺一躺,他就来的。”一面说,一面在烟榻上坐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杆烟枪,嘴里又喊道:“喜子,泡茶来。”
  楼下答应了一声。老妇人又对紫旒道:“我家妮儿不在家,那些丫头们就都躲懒了,欺负我年纪大。”说话时,丫头喜子捧了一碗茶上来,放在烟盘里,笑道:“伊老爷,今儿是甚么风把伊老爷吹来了?还是前回送衣服帐檐来过一次,以后就没见过金脸了。”紫旒笑道:“你说我罢了,好胆大的丫头,甚么金阿银啊,犯了你小姐的讳。”喜子道:“我说的金字,不过是姓,不像你送的帐檐,全幅用了绣金的,绣出来的又是甚么月亮咧,梅花咧,那才犯讳呢!气得咱们小姐一回也没有用过。”那老妇人道:“伊老爷,你不要听她,是用得着的戏上回回用的,妮儿还感激你得很呢。”紫旒笑道:“妈当我是小孩子,我听她呢!当天送了来,我就去点了一出《卖胭脂》,看着用的。以后我也看着用了好几回。”老妇人道:“你有听戏的工夫,就不来家走一趟,累得妮儿天天惦记着你。”
  说话时,只听得楼梯上一阵高底声响,走了上来。喜子连忙打起门帘,只见一个打扮得花团锦簇般的女子走了进来,说道:“妈,吓煞我也,好好的坐马车,那匹马忽然疯起来了,就和溜缰的一般,也不问是路不是路的乱跑,把拉缰的马夫也掀了下来。幸得碰了两个红头巡捕,才把马拉住了。我另外雇了东洋车回来的。”紫旒听说,便走上前把右手搭在那女子背后,左手在他胸前拍了两下,叫道:“月梅!月梅。”月梅一摔手摔脱了,瞅了紫旒一眼道:“叫我做甚么?”旒紫道:“怕你吓掉了魂,我在这里替你叫魂呢!”月梅道:“呸!你为甚么咒我?”紫旒一笑,往后向烟榻上一躺,故意把怀里那包官照掉了出来,又故意连忙收起来,往怀里乱揣。月梅问道:“是甚么?”紫旒道:“没甚么。”月梅发怒道:“到底是甚么?又是送谁的鬼鬼祟祟的东西?”紫旒道:“是一样正经东西。”月梅道:“拿来我看。”紫旒在怀中取出,月梅一手夺过,抖开一看,便往地下一摔道:“我说是甚么大不了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大当票。”
  说的紫旒嗤的一声笑了。喜子俯身拾起来,紫旒接过,自行摺好。老妇人道:“伊老爷,这是一张甚么东西?”紫旒道:“是一张官照。”老妇人道:“要它做甚么?”紫旒道:“凡我们做官的人,都是靠了这一张照做凭据,倘使没有这张照,你也说是官,我也说是官,有甚么凭据呢?”月梅道:“这是那个给你的?”紫旒笑道:“这是化了一千多银子去捐,户部里给出来的。”月梅道:“哦,我晓得了,所以你把它带在身边,叫人家好知道你是个官。然而你揣在怀里,人家还是看不见,不如拿来我代你糊在背上。来,喜子去拿浆糊来。”喜子果然笑嘻嘻的去了。紫旒道:“此刻喜子走了,屋里只有我们娘儿三个,我不怕直说,我这东西是要拿出来押钱的。”月梅道:“怎样押法呢?”紫旒道:“我今天等着二百元用,一时没有凑处,要向人家暂借,人家若是肯借时,我便把这张照留在他处,做个取信的凭据。”月梅道:“人家要你这个做甚么?”
  紫旒道:“人家要了,本来没用,不过我没了这东西,就不能出身做官。把这东西押在他处,是不怕我不来取赎的意思。”
  月梅道:“那么说,我押给你。”紫旒涎着脸道:“你如果肯押,我出三分利钱。”月梅道:“你再拿那劳什子给我看。”
  紫旒果然又取出来抖开,又指给他看所填的字:“这‘伊金庸’,便是我的名字;这‘三十五岁’,便是我捐官那年的岁数;这‘身中、面白、无须’,便是说我的相貌;这一颗紫花色的,便是户部的樱”月梅折了起来,便道:“妈!你去拿二百元来。”老妇人道:“当真的么?”月梅道:“自然是真的。”老妇人便果然转到耳房去了,这边剩了二人在那里鬼混。
  过了一大会,老妇人拿了一叠钞票过来,交给月梅,月梅接过来道:“几时还?”紫旒道:“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就可以还的。”月梅便把一叠钞票交给紫旒,紫旒接过来一点,只见汇丰的、麦加利的、十元的、五元的、一元的,乱七八糟,参差不一,点了点数,恰好是二百元,便拿来揣在怀里。月梅也把官照藏起。
  又鬼混了一会,紫旒便急急忙忙的别去。不知紫旒要到那里,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移花接木三条计动魄惊魂一纸书
  却说紫旒拿了月梅的二百元钞票,出了梅春里,恰好巷口有一辆东洋车停在那里,紫旒跨上去坐了,用手一指,那车夫便顺着所指之处,发脚飞跑,转了两个弯,到了大马路凤祥银楼。紫旒喝叫停住,跳下车子,给过车钱,走到凤祥里面,在身边掏出一张票子,交给柜上说道:“这两样东西做好了么?
  “柜上人接来一看道:“好了。”随即取来一枝银水烟筒,一个金豆蔻盒,先后都上天平秤过,取出算盘算了一阵说道:“烟筒二十八两三钱;盒子四两六钱一分七厘。除收过欠找一百三十五元六角。”紫旒取出钞票,点了一百三十六元,柜上收了,开过发票,找出四角洋钱。此时已是入黑时候,紫旒拿了东西,仍旧坐了车子,走到三马路同安里落车,正要进去,不想迎面遇了有声。
  有声道:“方才到公馆里奉候,不想阁下仍未回去。遇见了令亲贾伯翁,说阁下天天在同安里花锦楼家,所以我特来奉访。不料贵相好说,今天阁下不曾到过,并且约了朋友今天叉麻雀,朋友已经到了,还不见阁下到云云。我因为阁下不在,便走了出来,不期恰好相遇。”紫旒道:“如此恰好,就请到里边坐坐。”有声道“不坐了。我不过受了阁下所托,方才子翁回局,我问过他,他说这两天要解一笔机器款,这几天里头不便挪移,所以我专来回复一声,免误了阁下正事。”紫旒道:“费心得很,迟两天看罢;倘我在别处弄不着,再来求老哥费心。此刻没事,何不请到里面坐坐呢。高兴打牌,我们再邀两个人,多开一局。”有声道,“这个我一向不懂,少陪了。”
  说罢,拱手别去。
  徐步绕行,转到了四马路。心中暗想:紫旒急到拿官照出来押钱,何以还有心神叉麻雀?这点镇静的工夫,真是令人佩服。一路上想,一路上东张西望,不提防后面忽然有人高叫一声:“有声。”有声回头看时,却是李仲英。有声立定了,仲英道:“你到那里去了?老总要请客,四面八方的抓人,却只抓不着,连你都不见了。”有声道:“在那里?请谁?”仲英道:“请两个生客,在同安里花小葆家,你快去罢,我还要找紫旒呢。”有声道:“你莫忙,紫旒不消找得,我知道他在那里。先到了小葆那边,我包管你一抓就来。”仲英道:“如此好极了,我们同去罢。”于是二人走西荟芳,穿出了同安里,到了花小葆家。
  只见子迁果在那里,还有两个客。有声招呼一遍,方才知道一个安徽人鲁薇园,一个南京人李闲士,都是要入金矿股分的。有声正待细谈,仲英道:“你且说紫旒在那里?先请了他来再说。”有声道:“紫旒今天是主人,在隔壁花锦楼家,请他只怕未必来;除非你亲身去对他说,请他来陪客,或者可以请得动。”子迁道:“奇怪,紫旒和花锦楼前几天闹断了,发过誓,永远不去的了,何以又去起来?”仲英道:“不要管他,且等我亲自去邀了他来,再问他这个。”说罢自去了。薇园问子迁道:“有翁可是也在山东同来的?”子迁道:“有翁是新近聘请的,一切事情都仰仗得很。”有声道:“岂敢!岂敢!
  兄弟不懂事,一切都仗子翁指教。”薇园道:“有翁一向恭喜是甚么贵业?”有声道:“向来都在长江一带经商的。”薇园道:“这金矿办起来,倒也是一件大商务。兄弟向在汉口,这回是慕名而来,打算多少做点股分。”子迁接口道:“薇翁今天到局里来,说起打算要做五百股,是一位大股东呢!”
  说话时,仲英已偕紫旒走到,彼此相见,通过姓名。仲英道:“紫翁今天十分赏脸,他在花锦楼那边,是碰和的主人,本来走不开,被我说之再三,方才请人代碰。”子迁道:“屈驾得很!但是你前几天就睹神罚咒的说,永不到他家去了,怎么忽然又去碰和?”紫旒道:“这些小孩子们,何必和他认真呢?说说罢了。我听仲英说,鲁、李二公都是罕客,所以特来奉陪。”薇园道:“岂敢!岂敢!久仰得很,今日幸会。”紫旒道:“听仲英说,二位要做金矿股分,这件事很好的。”闲士道:“兄弟无此力量,薇翁是一意要做。因为初到上海,地方不熟,由兄弟引到贵局的罢了。”紫旒道:“兄弟虽不是局中人,然而一向与子翁相好,深知他这个矿办得极得法。前次已经将矿苗寄到日本,请化学师化验过,回信来说成色极高,可以获大利的。子翁已经写信去聘这位化学帅,大约下月就可到了。”闲士道:“所以一个人要讲运气。那一座矿山,放在那里,怎么偏偏被子翁找着呢?”紫旒道:“找着了,也要碰巧和这位抚帅有交情,才肯下这个札子。有了大宪提倡,招起股来,才得顺手。”薇园道:“这么大一个局面,子翁、仲翁两个人就撑持起来,足见得才干不校”子迁道:“这边只办招股,没有甚么事,山东那边人多点。”紫旒道:“这就是子翁实心办事之处。差不多的有了这个局面,那里容不下十来个人?”
  说话之间,席面摆好,发出局票,相将入席。花锦楼就在隔壁,首先到了,在紫旒侧首坐下,把一个崭新的金豆蔻盒子放在面前,跟局丫头拿的银水烟筒,也是崭新的,配上一条珠练条。仲英笑道:“这两件行头,一向不曾见过,想是伊老爷新送的?”花锦楼瞅了一眼道:“你管他。”紫旒道:“那个冤大头才化这些冤钱呢!”花锦楼又瞅了紫旒一眼道:“都像你,我们都要喝风了。你伊老爷就是化冤钱,也冤不到我们身上,只梅春里一处,就够你一冤的了。”子迁笑道:“这是一瓶上好的镇江醋,小心不要打翻。”花锦楼道:“你又何苦代你们小葆背履历呢。”
  紫旒道:“你们且不要说笑话,我们谈正事罢。薇翁既然答应了大股分,我看子翁的招股章程上也应该列薇翁的大名。
  薇翁是路过的,不能常驻局内,他应该派一个人到局办事,这是兄弟统筹全局的办法。因为有鉴于近来招股的毛病,你看甚么煤矿局,甚么铁矿局,起初的时候,莫不是堂哉皇哉的设局招股,弄到后来,总是无声无臭的就这么完结了。那里头有甚么奥妙,我们局外人自然不得而知。然而总逃不出办理不善四个字之范围以外。若要办理得善,头一着先要诸大股东和衷共济,以外的事自然就都好商量了。方才听见仲英说,薇翁打算认五百股,照兄弟愚见,乔子翁认的是一千股,莫若薇翁也认了一千股。有了这两个大股东,事情一就更容易措手了,不知薇翁以为如何?”薇园道:“这倒不忙。等兄弟商量起来看,未尝不可以多认点。”闲士道:“本来招股这件事,大股东越多,零招的散股越容易。但不知山东官场肯认几股?”子迁道:“这个是官督商办的局面,官场股分却并未提及。倘使我们股分招得好,也乐得不要官款,免得事事掣肘。”
  说话之间,众局陆续都到了,一时管弦嘈杂,钏动钗飞,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直到九点多钟,方才散席。鲁、李两个先行辞去,子迁、仲英、紫旒三个人,切切私语,有声见此情形,便也先行辞去,子迁也不相留。
  紫旒见有声去后,便对子迁道:“这件事倘使徒事游移,是一定弄不好的,我劝你早定主意的好。”子迁道:“这件事都是仲英闹出来的,此刻骑虎难下。到这里开办了三个多月,来的不满一百股,喜得都是零股,没甚要紧。此刻来了这个大主顾,吃他下去,我没有这个胆量,放了他去,实在是舍不得,总要求你代我出个主意。”紫旒道:“依我是有三条计策:山东抚帅的公子,现在上海,我与他相熟,还说得上两句话,你先放胆吃他下来,然后央求抚帅公子,我们打伙儿走山东,设法认真把他这矿务拿了过来我们办,此是上策。放胆吃了他下来,连前头弄来的,一并絳分了,各走各的路,只把有声丢下,此是中策。这两条计策都不肯行,只索推辞了薇园的股分,只吃点小买卖,此是下策。”子迁道:“紫翁的上策太难,中策太毒,下策又太平常来了,我想大家从长计议,总还可以定一个善法。”仲英道:“我倒有一个善法,我们暂时只管依紫翁的上策做去,做得到便好,倘使做不到,我们将计就计,就行那个中策,岂不干净?”紫旒拍手道:“妙!妙!到底仲哥阅历多,见解不同。我们就依仲哥做去。”子迁道:“这件事最好先见了抚帅公子,打听打听那条上策办得到办不到,再作商量。”紫旒道:“这也容易。你要见抚帅公子,他就在隔壁花锦楼处碰和,说不得我到那边再摆一台酒,代你们介绍介绍,可是说话一切都要留神。”子迁道:“凡紧要的去处,我一切都让你说就是了。”
  说罢,一同出了花小葆家,走到花锦楼处,登楼入房,只见和局未散。花锦楼亲自代了伊紫旒,还有陈雨堂、萧志何两个打横对坐,花锦楼对面却坐了一个本房间的丫头。紫旒先介绍了子迁、伯英,与陈、萧两个相见,然后问道:“五少大人呢?”花锦楼道:“到群仙戏园去了。说是等看过金月梅的《纺棉花》就来的。”紫旒道:“碰和了几圈了?”花锦楼道:“刚刚满了五圈。”紫旒道:“快碰完了这一圈,我还要请客呢!”
  花锦楼把牌一推道:“那么就不碰罢,何必一定要几圈呢!”紫旒笑道:“左右五少大人未到,就何妨碰完了呢。”一面说,一面要了纸笔,点了菜,又写一张请客条子,到群仙去请五少大人。条子发了出去,又和子迁、仲英切切私语了一回。请客的回来说:“五少大人不在群仙,打听得是到梅春里去了。”
  紫旒再写了一张条子,又代送到梅春里去,便坐到花锦楼后面看碰和。刚刚六圈碰完,还在那里算帐,未曾散坐,五少大人带着月梅到了。
  紫旒正在招呼,五少大人还没有开口,月梅先冷笑道:“和还没有碰完,台面还没有摆,便写甚么客齐请带局来?”
  花锦楼连忙起来,招呼到一旁坐下。紫旒也介绍乔、李过来,相见通名,一面叫摆台面,一面把乔子迁在这里招股办矿一节,略略提起。霎时间台面摆好,紫旒起身让坐,发出局票。酒过三巡,紫旒便对五少大人道:“这位乔子翁向在山东,与一个广东人合办招远金矿,闹到后来,彼此意见不合。子翁本来答应一千股,五百股的股本早已交了出去,自从去年闹翻了,子翁便独到上海来招股开办。可奈前路那个广东人,此刻还在山东。”五少大人道:“那广东人是谁?”子迁道:“姓李,叫李子眩”五少大人道:“此刻打算怎样呢?”紫旒道:“此刻打算求少大人向老帅处说句好话,或者仍旧合办,最好是独归了这一面。”五少大人笑道:“怕不能这么容易罢?我今夜还有两个局,少陪,要先走一步了。”说罢,带了月梅起身自去。紫旒送到楼梯口而回。几个人草草终席,也自散去。
  子迁、仲英回到鸿仁里,只见有声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还不曾睡。原来有声从花小葆家出来,便一直回到金矿局,茶房进来说道:“今天有个朋友来过,留下一封信在这里呢。”
  说罢,在砚台底下取出一封信来,却是封了口的。有声一看,认得是文述农笔迹,暗想留个便条,何必封口,述农未免过于仔细了。拆开一看,只见写着道:刻得一警信,祸机在一发之顷。急趋报,奈觅行踪不得。
  请于明日一早,到舍面谈,万勿迟误。知名。阅毕付丙。
  有声看罢,莫名其妙:甚么祸机一发之顷?所以呆呆的出神未睡。要知到底是甚么祸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透消息托故避干连乘危急巧辞图攘夺
  且说余有声自从得了述农留下一条之后,心中十分疑惑,通宵不寐。次日一早起来,便进城去寻述农。谁知寻到述农家时,家人说是昨日出城未回,有声闷闷不乐,只得仍旧出城。
  走到四牌楼地方,恰好与述农相遇。述农道:“我昨夜在你尊处留下条子之后,恐怕你今早不肯就进城,所以我在朋友家借住了一宿,一早去访你,说是你一早就出去了,我便料得你是找我来了,便赶着进来,恰好在这里相遇。”有声道:“请教有甚要事?甚么祸机不祸机?我昨夜一夜不曾睡,今早特来请教。你说得那么利害,我焉有不在心之理?”述农道:“路上非说话之所,我们找个地方坐了好细说。”说着相将绕到邑庙,在鹤亭茶室泡了一碗茶坐下。
  述农道:“那乔子迁金矿招股的事,是个骗局,你知道了么?”有声吃惊道:“你是从那里打听来的?”述农道:“此刻山东抚台已经派了委员到上海来查办,暗查了几天,昨天又亲到局里去打听,一切底细都知道了,只怕日间就要发作。倘使发作起来,封屋拿人,岂不是连累了你?所以我急急的关照你,快点离了那局,免得无辜受累。”有声道:“委员是那个?
  怎么我不见有人到局来查?”述农道:“你已经同席吃过了酒,还做梦呢!那个鲁薇园可不就是?”有声吃惊道:“他说是来附股的呢!还有一个李闲士。”述农道:“还不亏了闲士,我才得了信息。这闲土是大马路丰盛祥金子店的东家,薇园到了,便住在他店里。恰好闲士和我是认得的,我出城总到他那里坐一会。前两天我就知道有一个山东委员住在他那里,却不知是办甚么事的。昨天我又出城,闲士和我谈了一会,便道:‘我此刻要和薇园去串一出戏,少陪你了。’我问他串甚么戏?
  他便告诉我,说要到鸿仁里金矿局去认股。我说:‘认股是正事,怎么说是串戏?’他才逐一告诉了我。原来他们是个骗局,所以开办了几个月,从不曾登过一个招股告白,须知是个见不得人的事情。山东的招远金矿,人家在那里好好的官督商办,已是一个成局,股分早就招足了。他却冒了人家的名,在这里招股。那边办的是广东人,须知这里上海广帮人最多,又是个往来要道,通商码头,他在这里招摇,自然要被那边知道了。人家得了信,便禀了抚台,认了委员盘费夫马,请派人来澈查。我得了这个信,等他们去过半天之后,便去找你,要告诉你这件事。不料找你两次都不在家,只得留下个条子,约你进来。”
  有声道:“我此刻怎么办呢?”述农道:“薇园昨夜已经拟了一个长电禀复,昨夜译了一夜电码,还未译完,大约今天下午这电报要发出去的,总要明后日才有回电。你此刻回去,只说家里有甚紧耍事情,即日要动身回去,就先把行李搬到我家里再说。你搬了出来,凭他怎样办法,总好商量,不然闹在一个窝里,岂不是费了手脚么?虽然你是受他聘的,不与同谋,事情总有分出皂白之日,然而等到事情明白,已就吃了眼前亏了。”有声道:“这个办法甚好,只是打搅尊府不当。”述农道:“你此刻有心肠说客气话呢!快点去罢,我在家里等你,你下午搬来就是了。”有声谢过了,两人给过茶钱,分路别去。
  且说有声出得城来,就坐了车回到鸿仁里,免不得要装出满面愁容,向子迁说诳,只说接了家中来信,说有要事,嘱令火速动身,恰好今天有船,即日要走。子迁愕然道:“怎来的那么巧,兄弟日间正打算到山东走一遭,免不得要带着仲英去。
  可巧有翁有事,这便怎处?”有声也踌躇道:“这便怎处呢?
  “沈吟了一会,又道:“不知子翁有了行期没有?兄弟回去,倘使没有十分大不了的事,仍旧可来。大约往回的日子,也不过半个月,二十天光景罢了。”子迁道:“行期是不曾定,大约也就不远。有翁一定要走,总望早点来的好。”有声答应了,便自去收拾一切。
  刚刚午饭过后,电局里的信差送进来一封电报,上面写的是:“济南电报,送上海鸿仁里金矿局乔。”有声接在手里,吃了一吓,暗想道:难道有那么快的回电么?莫是发作了?忽又转念道:就是发作了,回电也不到此地。一面想,一面撕下签字条,签了字,交来人带去。子迁便取了那电报自己去翻。
  有声便乐得自己检点行李,过了一会,子迁大约已翻过电报了,面带不豫之色,叫自己的包车夫带了车子去接伊紫旒来。一会儿紫旒到了,和仲英、子迁三个唧唧哝哝了半天。紫旒便过来再三挽留有声,说是子迁接了济南电报,催着动身,往来也无非一个多月,有翁可否留在这里招呼一切?有声听了述农的话,已经透底明白,如何肯留?听得紫旒这话,疑是事情已经发作,巴不得一步跨出了大门,脱去自己的干系。便说道:“兄弟非不肯留,实因接了家信,说是有要紧事,催着即日回去,到底有甚么事,信上又不提起。此时归心似箭,是以万不能留,尚容日后补情罢。”紫旒见十分留不住,便又去和子迁唧哝去了。
  有声趁此,便叫人来挑了行李,向子迁等告别,径到述农家去,暂住不提。
  且说子迁所接的电报,原是他一个同乡父执所发的。这个人姓田,表字仰方,是一个山东候补知府,向来与子迁的继父乔木最为交好,子迁奔丧到济南时,他也当子迁是自己子侄一般的教训。子迁与各父执之中,也只怕的是仰方一个。这仰方本是江南一个名士,在山东也很有点才名,近来奉抚宪委了本署文案。到差之后,除了办公事之外,闲暇时不免翻检旧日案牍。无意中检着了人家告子迁冒名招股的一个禀贴,那禀尾已经批了“所禀如果属实,殊与商务有碍,仰候委员前去查办。”
  云云。仰方见了,倒是一呆,暗恼子迁不肖,怎么这等胡闹?
  在几个同事当中细为打听,才知道前次奉委出差的鲁薇园,便是查办这件事的,心里又代子迁着急,万一送到官司办起来,还不是把他老子一生的清名都扫尽了?越想越代他担忧,又是恼,又是恨。然而相隔数千里,要责备他也无从责备。薇园虽是相好,本可以代他请托,怎奈又不知他到上海住在甚么地方,无从通信。再取那张禀贴细看一遍,因想起一个法子:姑且照那禀贴上所开的鸿仁里地址,打一个电报去通他一个消息,然后写一封信给薇园,也寄与他转交便了。想定了主意,便一面发电,一面发信。
  田仰方此举,虽非正办,也算他尽了交情,较之一班人在人情在的,以及一班见面六月,背面腊月(二语京师谚,六月、腊月,喻冷热也。)的,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闲话少提。且说子迁译出那电一看,只见电文是:金矿招股事发,宪委鲁薇园查办,宜防。仰方。
  子迁见了这十七个字,吓得心头小鹿乱撞,又不敢被有声知道,仲英是商量不出主意的,所以请了紫旒来商量。紫旒看了这电报,也是一吓,道:“原来他甚么五百股、一千股,却是来试探的。此刻没有别法,只有将我昨天的中策借来一用,你二位只推到山东去,暂时避开,留下有声在这里,借他挡一挡锋头再说。好在他是聘请来的,想不致十分难为他。”子迁道:“有声今天早起便接了家信,说家里有甚么要事,今天马上就要动身,如何留得他住?”紫旒愕然道:“难道他倒先得了信?不然,那有这等巧事?且待我留他一留看。”及至留有声不住,等有声去了,三个人又重新商量。仲英便道:“据我看,也无须商量,只要把房子一搬,搬到新房子之后,我们就不挂那两扇牌子就完了。”紫旒暗想:这个法子本来是可以行得的,好在薇园不曾拿着他招股的凭据,只须避开了就完了。
  然而如此一办,未免大便宜了他两个。因说道:“只怕有些不妥。你叫人搬家,总要告诉他搬到那里,又要叫管房子的来还他房子,他们何难打听出来?况且你两位又和他当面见过,同过席,彼此都认得的。你们这件事本来也错在当初,倘使你们指东说西的胡乱说一个甚么地方的矿倒也罢了,偏要冒了人家的名,所以才有今日。难道你避了面,人家就放了手不成?”
  子迁道:“依紫翁要怎样才好呢?”紫旒沉吟了半天道:“实在没法。依我看,只有硬挺着等他来,事到临头再为设法罢了。”
  子迁道:“这个不妙。倘是可以硬挺的,我那老世伯也不打电报来了。”紫旒又取过那张电报反来复去看了几遍,道:“这‘事发’两个字怎么讲呢?是被人家告发呢?还是上头访着呢?若是上头访着的,还可以设法贿嘱薇园,含糊禀复;若是被人家告发的,那就是薇园肯照应,也没法想的了。电文又简略,山东又远,我又不能料事如神,除了硬挺之外,总不免要吃点小亏。”子迁道:“吃点小亏有甚要紧?只要先设出法来。”紫旒又沉吟了半晌道:“除了硬挺这外,实在无法。须知这件事不止招摇撞骗,还是败坏商务,有关大局的。除非不发作,这一发作起来,你就是走到天边,也逃不了的。”
  几句话说的子迁益发慌起来,又埋怨仲英不该出这个坏主意,此刻弄来的银子不满二万,倒用了三四千了。仲英默默无言。紫旒道:“你二位胆小,何妨暂时避一避,等我来替你们硬挺一挺。倘使挺得过的,凭我的本事,不定那个矿当真归了我们办;倘使挺不过,我也有本事不吃他的大亏。”子迁大喜道:“那么好极了,就一切费神。”紫旒道:“可有一层:费神是我的事,费用可是子翁的事。”子迁道:“这个自然。但不知要多少费用?”紫旒道:“这个那里论得定,薇园要打点,衙门里要打点,还有这局子里的开销,我看至少也要三四千呢!”
  子迁此时巴不得脱了身,便道:“那么我就留下三千银子便了。”
  紫旒沉吟道:“我算了一算,恐怕不够,你何妨多留点下来,好在用不完我可以还你的”。子迁道:“那么我就留下四千罢。
  但是我们避到那里呢?”紫旒道:“事不宜迟,要走就走。此刻已经三点钟了,附船到苏州还来得及,你两位就到苏州走一趟罢。地方近点,通信也容易。”子迁道:“既如此,我们就马上动身。”紫旒道:“正该如此。”子迁便连忙叫人收拾细软及随身行李,留下了四千银子给紫旒,随即辞别。紫旒道:“恕我料理此地事情,不能相送了。”子迁连道不敢。带了仲英,附内河小轮船到苏州去了。
  紫旒等子迁去后,便打发茶房到自己公馆,叫了两个家人过来收拾地方,把从前子迁的布置,一切都改过,这一座三楼三底的房子,登时改了观。又叫一个家人到自己公馆里,赶紧把租来的木器家伙退还了,又带三个月的房钱去交给管房子的人,把家中细软一齐搬了过来。不知紫旒此等举动,是何作用,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奇举动盛宴贺期丧叙琐屑绮筵呈丑态
  且说伊紫旒等子迁、仲英去后,便把自己的家搬了过来,享受他这三楼三底的现成家私。把门外的甚么“金矿局”、“招股处”的牌子除了下来,劈破当柴烧了,另把自己的一扇“伊公馆”牌子挂上。又在帐箱里翻出了那些假收条、假股票、假息撷假图书等来看过,又自己填了一百股的股票,藏在身边,然后仍然归还帐箱里面,封锁停当,找一个僻静地方,收藏好了,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又把子迁原用的茶房、车夫一概开除了。一面写了条子,叫人送到丰盛祥,约鲁薇园、李闲土在花锦楼处吃酒。
  且说鲁薇园自从得李闲士引导,查清了乔子迁招股情形,当夜回到丰盛祥,便起了一封电稿,把这件事详细叙出,内中又添了多少曲折,叙他那查访之功,然后请示办法,夜色已深,不及再翻电码。到了次日,起来得迟,饭后又被闲士邀了去跑马车,逛张园,等回到丰盛祥,已经五点多钟了,方才译好电码,叫人送到电局,忽然接了紫旒条子。薇园对闲土道:“这厮也是他一党。看那样子,獐头鼠目,未必是个好人,我们乐得再走一趟,不是贪嘴要吃他,或者借此可以多探点消息出来。”
  闲士答应了。到了晚饭过后,紫旒的催请条子到了,二人便相约同行。
  到得花锦楼处,只见主人伊紫旒之外,已有了两个人,彼此招呼通名,原来一个是秦梦莲,一个是袁伯藜,都是上海有名人物。大家无非说些久仰大名的客套话。过了一会,外场又报说客来,紫旒起身招呼,原来是任剑湖,已经吃得满面春风,走来便道:“来迟,来迟,有劳久候。”紫旒道:“时候正好呢!”剑湖转身招呼鲁、李二人。通过姓名,紫旒便叫摆席。
  一面问剑湖道:“想是先已赴了一局?”剑湖道:“不要说起,今日赴了一局,犯了个名教大罪。我起先是不知道的,所以去了。及至问出情由,托故要走时,又被他百般拉祝没奈何,只得借他的酒,浇我的愤懑,所以多吃了些。不知可有豆蔻,我要讨一点解解酒,回来还要吃呢?”
  花锦楼听说,便去抽屉里取了半颗,递给剑湖。剑湖接在手里,瞅着花锦楼道:“好好的一个人,为甚要犯了无名肿毒?”
  花锦楼道:“我好意给你豆蔻解酒,怎么你谢也不谢,倒咒我起来?”剑湖道:“请教你芳名叫甚么?”花锦楼道:“难道你头一次见我?不知我名字叫花锦楼?”剑湖回顾紫旒道:“她们不懂,倒也罢了,难道做客的也不懂,总不提醒她们?自从陆兰芬作俑,门外面只贴一张‘陆寓’条子,这一班人就纷纷效尤起来,部改成‘某寓’、‘某寓’,以为时髦。
  及至叩她芳名,她就叫‘某寓’,你说不是笑话么?近来不知怎样又行了甚人轩啊,馆啊,甚至楼、台、亭、阁,都弄了出来。从前有一位名士沈玉笙,代谢湘娥题了一个甚么‘仙馆’,后来他们也纷纷效尤,都用一个某某仙馆的灯笼。然而仙馆是仙馆,问她名字,她还有个名字。就如陆兰芬,她虽用了‘陆寓’门条,然而她还是叫兰芬。不像此刻的亭、台、楼、阁,你问她名字时,他就叫‘甚么亭’、‘甚么楼’、‘甚么台’、‘甚么阁’。贵相好花锦楼,明明是个楼名,不是人名,既没了名字,岂不是和那无名肿毒一般,叫不出名字来的么?”花锦搂笑道:“呸!还要说呢!”剑湖道:“就不是无名肿毒,也应是个无名小卒。”一句话说的合座都笑了。剑湖又道:“还有写起局票来,今日在这里吃酒,叫别人到花锦楼来,还说得去,若在别处叫花锦楼去,岂不是要把一座花锦楼翻造到那边去么?上海不少文人墨士,怎么都随声附和,不通到这步田地?岂不是奇事?”
  伯藜笑道:“你何必在这个里头和他掂这个斤两?到底上海有得几个通人?通人又那个去管这些闲事?不过任凭那一班附庸风雅的名士去胡闹罢了。倒是你说甚么赴了一局,犯了名教大罪,把这件事说一说,或者倒是我明日报纸上的材料。”
  剑湖道:“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呢。我是吃过了,恐怕别位肚饿,且上了席再谈罢。”梦莲道:“是极,是极。我来写局票。”
  说罢,提起笔,问了各人,一一都写了发出去。紫旒便起身让坐,薇园问道:“乔子翁、李仲翁今天没来么?”紫旒道:“他两位”说到这里,忽然回头问伯藜道:“我托伯翁代邀贵本家袁聚鸥,怎不见到?”伯藜道:“他此刻正是忙的时候,怎么得来?”紫旒一面起身斟了一轮酒,举杯让了一遍,又敬了一轮菜。
  伯藜又问剑湖今日赴席的事。剑湖道:“这个人的姓名可不必提了。他是一家甚么洋布庄的小东家,那洋布庄是很发财的。七八年前,老东家死了,这小东家便应该子承父业了。谁知他老子知道儿子不成器,临终时便把一切生意交给兄弟代管。
  这位小东家便大失所望。更兼那位叔父,管束得他比老子在时还是利害,吃的穿的家里现成,每月只限定他支五十元零用。”
  伯藜道:“除了吃穿之外,五十元零用就很阔的了。”剑湖道:“可奈他每天的鸦片烟,要吃到一元多;还要跑马车,吃花酒,如何得够?所以他就拮据的了不得。他老子在时,本来给他捐了一个同知,除服之后,便想法子说要入京引见,向叔父求取盘费。他叔父答应了。他万千之喜,以为一注钱可以到手了。谁知到了临动身时,他叔父对他说:‘银子是有的,可是不能交给你;我打发一个老成伙计跟了你去,专代你管钱。
  一切盘川、部费种种,都要伙计代交代付。你自己照旧每月五十元零用,之外不准多支一文。’他听了这个话,便气得要死,说:‘我又不是犯了充军的罪,出门上路,还要用人监押着,我何苦去来?’于是就把这件事搁起。谁知他叔父信了他果然要去引见,早把一切费用汇到北京去了。遇了他使气不走,只得又去汇了回来,白白用了,多少来回汇费,因此更恼他。他也恨如切骨。外面朋友送了他一个浑名叫做‘失钥银箱’。他后来更使性,不住在家里,在外面姘了一个女人,另外租了房屋,八面张罗的过日子。也亏他不知怎样朦?拐骗的过了下来,从外面看,他的举动还是很阔的。今天他忽然在聚丰园请客,我不知为了甚么事,向来相识的,便去赴他的席,也不过当他寻常请几个朋友罢了。谁知他在前厅摆了八桌。我倒莫名其妙,为甚忽然大请客起来?一打听,谁知他令叔前天死了,今天盛殓的。他是一个胞侄,虽是期丧不在苫次,然而也应该动点哀戚,帮着办点丧务,谁知人家忙着写报丧条时,他却一面叫人去聚丰园定厅,一面躲在旁边写请客帖子,算是他叔父死了,他开贺呢!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偏偏他昨日送帖子来时,我又不在家,没有看见知单,等我晚上回去,家人们只告诉我某人明日请聚丰园,我便连帖子也没有看,冒冒失失的便去了。
  我虽然不曾见过他那位令叔,然而吃了这一顿,未免也对令叔不住呢!”
  一席话说得人人叹息,个个说岂有此理。花锦楼忽然问道:“他开贺,你可曾送贺礼!”这一问,问得众人都笑了。秦梦莲忽然站起来,离了座位,对着房门口跪了下来叩头。众人吃了一吓,连忙看时,原来是他叫的局秦佩金到了。众人又不觉好笑。薇园笑道“要是梦翁夫人到了,我们还可讥他是季常之惧,不然就赞他是相敬如宾,然而是个贵相好,真是令人不敢赞一词了。”紫旒道:“并且还有一说,从来同姓不婚,又岂可以姓秦的叫姓秦的局?”伯藜道:“这倒不要紧,他们从来没有真姓的,我近日才知道陆兰芬本来姓赵。”梦莲道:“就是真姓也不要紧,我和他不过是杯酒之欢,并且向来都称以好姊姊。”(吴侬,家人相称,多冠以好字,如称父曰好爹爹,称母曰好姆妈,称叔父曰好叔叔,呼子女曰好儿子之类,所以示亲热也。)佩金怒道:“你总是那种痴头怪脑(四字吴谚)的,亏你做得出来。”梦莲连忙站起来,垂了手道:“是,是。”
  佩金怒道:“说着还是那样,还不给我坐下来!”梦莲答道:“遵命,遵命!”方才坐下。紫旒道:“算了罢,梦莲先生,你累得合席的人都看你两个做戏,酒也不喝了。”梦莲道:“如此我来代你豁一个通关。”说罢,便卷袖伸拳,说道,“先敬你主人。”佩金在后面把梦莲手臂狠命一攀,咬牙切齿道:“你又要闹酒了!”梦莲忙敛手低头。紫旒道:“佩金,你既不许梦莲豁拳,就应该代他豁。”佩金道:“我为甚要代他?
  “紫旒道“你为甚不许他豁拳?”佩金道:“他闹了酒,要到我那里胡闹。”紫旒道:“你怕他胡闹,就应该代了他,不然,我还是要他豁。”佩金无奈,豁了一个通关。
  这个时候,各人叫的局都到齐了。鲁薇园叫的是陆兰芬,坐了一坐就去了。李闲士叫的是朱小兰,又黑又丑,没甚理会。
  袁伯藜叫的是朱宝林,一到了坐下来,就唱了一段《目莲救母》,便起身辞去了。任剑湖叫的是朱秀铃,唱了一段《文昭关》第四节,又代豁了一个通关才去。紫旒已有了醉意,便要各人叫二排局。剑湖便取过笔砚,问各人叫谁,一面代写。此时各人的局都已去了,只有梦莲的秦佩金还在那里兀坐不动。剑湖一一问过写好了,向来知道梦莲还有一个叫林秀英的,便不问他,代他写了,一并发出去。过了一会,陆续都到了,各人都换了人,只有剑湖仍然是朱秀铃。伯藜道:“这个法子倒好,真是一客不烦二主。我们将来都要学样的。”剑湖笑道:“别的好处没有,就只免了那种装乔吃醋的样子。”秀铃笑道“你只管叫别人,谁知你吃过醋来?”薇园此时已有了醉意,说道,“这里倒好,可以乱叫,济南地方要是叫了两个局,那可闹的不得了了。”紫旒道:“阁下这回是从济南来?”李闲士连忙看了薇园一眼。薇园连忙道:“兄弟六七年前到过济南,所以知道,此刻风气或者也变了,亦未可知。”正说话间,蓦地里林秀英到了,默默无言,向梦莲身边坐下。忽听得拍的一声响,众人连忙看时,原来是佩金向梦莲脸上狠命的打了一掌,分明把半边面皮打红了,众人暗暗好笑。
  此时二排局都唱过了,轮着朱秀铃,唱了一段《祭江》,一段《卖马》。然后那林秀英自己提起胡琴唱了一支小调,起身别去,佩金还坐在那里,一手揪住了梦莲的耳朵,死命不放。
  梦莲低着头,只不做声,看他那神情,眼泪也要淌下来了。秀铃道:“姊姊,饶了他罢,何苦来?”佩金道:“像你自然好了,头排也是你,二排也是你。我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不曾动,倒又去叫了。”梦莲对剑湖道:“你何苦害我?”一言未了,只听得“拍”的一声,佩金又向他腮边打了一巴掌道:“你向来没有的,别人可能害你?”梦莲道:“好了,算了罢,我的娘!”佩金伸手又是一掌道:“我有福气做你的娘,只怕你没福气做小乌龟呢。”此时菜已上完,薇园叫盛稀饭,秀铃也告别去了。一时散席。佩金方才扭着梦莲同去。大家见此情形,都掩口局局,笑个不了。不知佩金扭梦莲去后,是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一夕碰和真慷慨两番拒贷假贫穷
  却说紫旒宴客之后,诸客皆散,自己正要动身,恰好外面送来一张条子,却是五少大人的,上写着:“即请到陆兰芬处,有要事面谈。”紫旒取出表一看,时候才十点多钟,俄延了半响,便坐了车子,迳到陆兰芬家。兰芬迎出房门口说:“五少大人已经去了,留下说话,请伊老爷明日到公馆里去。”紫旒看那情形,知道他房里另外有客,便走了出来。
  正想回去,却在路上遇见了陈雨堂,一把拉着道:“来得好!来得好!我方才到花锦楼处找你,说你到陆兰芬家去了,我就忙着赶了来。”紫旒道:“甚么事?这等忙?”雨堂道:“哪,哪,哪!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紫旒道:“甚么事?
  “雨堂道:“你可知道今年的茧子极好?”紫旒道:“好便怎么?”雨堂道:“我打算凑点本钱去收。此刻有了三百,打算和你借三四百,让我别处再去张罗点,做了这一笔买卖,”紫旒道:“我有一句极知己的话,不知你可肯听?”雨堂道:“听,听,听,你老哥的话,我是向来信服的”。紫旒附到雨堂耳边说道:“你如果想借钱,拿两个来换我一个。”雨堂道:“呸,呸,呸,呸,呸!你,你,你这个人真,真,真是“紫旒道:“你也不替我想想,这一向为了应酬五少大人,闹的筋疲力尽,我还想问你借呢!”雨堂道:“啊,啊,啊!正是,我要问你,五少大人那里,不知可能谋一个差事,可否同我想个法子?”紫旒道:“这个是要等机会的。像你那种冒失举动是不行的。”
  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从四马路绕出大马路,向东而行,紫旒的包车在后面跟着。雨堂道:“你此刻到那里去?”紫旒道:“没有甚么事,打算回去了。”雨堂道:“你又撒谎了,你住在山家园的,怎么向东走?”紫旒道:“我新近搬到了鸿仁里去。”雨堂道:“好,好,好,好阔!鸿仁里是阔房子啊!
  我倒要去瞻仰瞻仰呢!”紫旒不便推托。遂相将到了鸿仁里。
  入得门来,雨堂深深一揖道:“初次!初次!”紫旒连忙回揖,分宾主坐下,家人送上茶来。又送上一张片子道:“贻大人到了,说是请老爷过去谈谈。”雨堂在旁忙看了一眼道:“咦,咦,咦!这是张梅卿的片子啊,怎么又闹出个贻大人来?”紫旒道:“这是一个南京候补道,走得很红的,人也精明得很,前次到上海,我荐了张梅卿给他,他欢喜梅卿唱得好,很化了几个钱。这两天想是又来了,少不免又要应酬。”雨堂道:“从来不曾听见过姓贻的,这个姓很少。”紫旒道:“他是个旗人,叫贻参,表字敬曾。”说话时,看了看表道:“还不到十二点,可要去打他一个茶围?”雨堂是无所不可的,便答应了。
  出了鸿仁里,紫旒坐了包车,雨堂也叫了一辆东洋车,到了张梅卿家。梅卿迎着道:“伊老爷来了。贻大人要碰和,正愁没人呢。”紫旒一面笑着答应,一面和雨堂走到房里,和贻敬曾相见。道过契阔,又介绍雨堂相见,代通过姓名。又道:“这个敝同乡,笔下极好,又是一个豪爽之士。”敬曾也道了久仰。紫旒便问:“几时到的?公馆打在那里?”敬曾道:“昨天才到。暂时住在长发栈。”梅卿道:“此刻有了三个人了。伊老爷,你再邀一个客,就好碰起和来。”紫旒道:“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碰罢。”梅卿道:“贻大人高兴今天碰,你又是几时算起时候早晚来了?难道夫人太太近来管得凶么?”
  紫旒道:“你总是这么一大套。此刻去请客,那里去请啊?”
  敬曾道:“上回常在一起的萧志何,不知可在上海?”紫旒道:“方才我们同席,且去请请他看。”于是写了条子,叫人去请。
  一边是雨堂缠着贻大人谈天,一边是梅卿拉了紫旒去说话,悄悄的说道:“礼拜一又要跑马了,我一切行头都没有。方才向贻大人透了风,他答应了我三套衣服,他是才来的,有了这个,不好再说。此刻缺少一对珠花,求你代我想个法子,借一对来用几天,等过了跑马就还你。”紫旒道:“这个容易,我明后日就和你办到。”梅卿大喜。紫旒方才走过来和敬曾周旋。
  过了一会,志何来了,彼此相见,梅卿便叫摆桌子。志何一面向敬曾叙阔,紫旒一面商量碰多少一底。梅卿道:“贻大人老规矩,是五百元一底起码,小了是不碰的。”紫硫看看敬曾,敬曾道:“随便罢,就五百底小玩玩罢。”雨堂拉了紫旒一把,悄悄道:“太大罢?我只有借来的三百元在身边,万一不够输,如何是好?”紫旒道:“不要紧,有我,你放胆碰吧。”
  于是颁定了坐位,坐下去碰。雨堂胆小十分矜持,谁知越是矜持,越是不顺手,四圈碰过,已经输了一底半,不觉急得汗流浃背。换过坐向之后,方才慢慢的翻点转来,又和出了一回大和,点一点筹码,觉得非但不输,并且还赢了点,才觉放心。
  谁知临了局时,被志何和了一副四喜,接着敬曾和了两副清一色,算起帐来,雨堂恰恰输了一底,紫旒也输了一底半。恰是志何赢的一底,其余都是敬曾赢的。紫旒走到烟炕旁边,在小皮夹里取出四张五十元的汇丰钞票,悄悄的塞给雨堂。雨堂接过,背转过来一点,无奈把自己借来的一张三百元十天期的庄票,也拿了出来,凑在一起交出去。紫旒便请志何收了。对敬曾说道:“我的明日送到,想可放心。”敬曾道:“笑话,笑话,这不过消遣罢了。”此时天已将亮,各人稀饭也不吃,只留下敬曾,其余都散了。
  紫旒回去一睡,直到次日一点多钟才起来。梳洗已毕,吃些点心,便检点了七百五十元票子放在身边,先坐了车子去访五少大人,谁知五少大人已经出去了。紫旒想了一想,便上车到一品香去,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去。一会儿志何、雨堂、敬曾都来了,敬曾还带了梅卿同来。紫旒便请点菜,又请梅卿也一起同吃。一汤过后,紫旒取出一卷票子来,递给敬曾道:“这是昨天的七百五十元,请点一点。”敬曾道:“承赐,承赐。”
  一面说,一面接了过去。梅卿道:“我托你的事情怎样了?”
  紫旒道:“你不要性急,明天包你办到。”梅卿道:“不是我性急,明天是礼拜了,你可知道?”紫旒道:“准定明日给你办妥就是了。”于是一行人谈谈说说,一面吃喝。忽然敬曾的家人走了进来回道:“客栈里来打招呼,说是泰顺轮船今天晚上开天津,请老爷示,就动身不?”敬曾道:“那么你就拾掇起来,招呼他们写大菜间的票子。”那家人答应去了。紫旒道:“原来敬翁这回是进京,但不知何以这等急急?”敬曾道:“我向来是性急的。这回是去办引见,还有多少打点,所以更要早点进去。”紫旒道:“那么我今夜就在花锦楼处饯行。”
  敬曾道:“这又何必?”说话时,紫旒已经要了笔砚,写了条子,叫自己车夫送往花锦楼处知照去了。一会儿吃过了,各人道谢走散。
  紫旒走到同安里,又当面交代了花锦楼,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去,方才走到览胜楼茶馆,寻着了一个姓牛的珍宝掮客(凡代买代卖者,沪谚谓之掮客)。这个人也不知他原名叫做甚么,因为他姓牛,脾气又极爽快粗率,动辄欢喜抱不平,所以人家送他一个浑名,叫“牛性”,久而久之,把浑名叫出,他的真名反没人知道了。当下正和两个同行在那里评金品玉,忽然看见紫旒,便连忙起身招呼道:“啊唷唷!紫翁是难得请过来的啊!请坐,请坐。可是要办戒指送相好?”紫旒也不坐下,便应道:“少胡说。我来找你,是托你弄一对珠花,明天就要的。”牛性道:“是,是,是,明天拿两对送到公馆里去请拣。”紫旒道;“这是一个朋友托我的,你千万不要误事。
  我已经搬到鸿仁里去,不要走错了地方。”牛性笑道:“准定明日十二点钟送到,你伊老爷几时见我误过事来?”紫旒再嘱托了两句,便走了。这一夜就在花锦楼处吃饯行酒,酒后紫旒亲送贻敬曾到船上,方才作别,不必多赘。
  且说礼拜这一夭,牛性果然十二点钟时候,便送了两对珠花来,紫旒拣了一对合眼的问价,牛性道:“这一对是一千五百元,伊老爷真好眼力。”紫旒道:“怎见得便好眼力呢?”
  牛性道:“这是人家急用贱卖的。这东西公道价钱,要值到千六七呢,还不是好眼力?”紫旒道:“就留下这一对,你过三天来取回信,可有一层,如果前路看不对,买不成,可不关我事。”牛性道:“岂有此理!难道我的东西要强卖的么;”说着,又谈了几句天,拿了拣剩的一对珠花自去了。
  紫旒忽然想起月梅那里,还欠着二百元,不如先去还了,取回那张官照。于是点了二百元票子,带在身边,先到梅春里去。入得门时,谁知月梅不在家,说是到姊妹人家吃喜酒去了。
  只有月梅的娘,陪着五少大人在那里。紫旒道:“前日承五少大人宠召,当即遵命到兰芬处,谁知趋谒过迟,虎驾先出。昨日到公馆叩见,又值公出。不期今日在此处相遇,不知有何明谕?”五少大人想了一想道:“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我此刻也忘了,等想起了再谈罢。”紫旒见月梅不在,五少大人又在那里,不便和他娘交涉,只得敷衍了五少大人一会,别了出来,一双脚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花锦楼处,无非是嬉皮笑脸的闹了一阵。花锦楼道:明日就跑马了,我的马车钱还没有呢!”紫旒道:“跑马有甚么好看,不过出去给人家看看罢了。”花锦楼怒道:“自然我是要出去吊膀子(吊膀子,眉目挑逗之意,津沪一带均有此谚),你前天在张梅卿家,一场和就输了七百五,我此刻要问你借两块马车钱,还不曾开口,先就推三阻四了。”
  紫旒道:“奇了!又是那个耳报神报的信?”花锦楼道:“你伊老爷是个阔客,那个不知!一举一动,自然有人看见。”紫旒道:“你只管去看,我代你开销车钱便了。”花锦楼道:“我不要,你只给钱,我自己去。”紫旒无奈,取出那卷票子,点了五十元给他。花锦楼瞥见粗粗的一卷钞票,便撒娇撒痴的不依,一定要了一百元才罢。
  紫旒又惦记着那对珠花,便走了出来,坐了车子回去。下了车子,恰好碰见陈雨堂从里面出来,一见了紫旒,便道:“好,好,好,你回来了,我正要找你有要紧事呢!”紫旒道:“又是甚么事,这等慌张?”雨堂道:“不,不,不,是一椿正经事。”两个一面说话,走入了门,只见书房砚台底下压着一张条子。雨堂道:“你,你,你看,我,我,我还留下条子给你呢,你看罢,省得我再说了。”紫旒看时,仍是为收茧子的事,要惜五百元做本钱的话。便道:“你总是这等胡闹,我何尝有甚么钱?你不要看得我很阔,我一向都是在这里移东补西,内里头的亏空,不能告诉你。”雨堂愕然道:“我总不信你是空的。”紫旒道:“你不必问我空不空,我给你一样东西看,你便知道。”说罢:在抽屉里取出一个护书,打开给雨堂看,原来是一叠十多张当票,内中还有一张当九百文的。雨堂看得不胜诧异,搭讪着说道:“不料紫旒果然是个空架子。”
  紫旒还在那里一一的翻给他看,一面说道:“并且我辈读书出身,身边大小总背着一个功名,总要设法弄个把差使,为甚么要学那市侩行为,与小民争利呢?”
  一言未了,外面家人引了萧志何进来,此时正是放满一桌子的当票,都被志何看见了。紫旒连忙用言掩饰。不知他如何掩饰得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巧遮饰穷人装阔绰硬乾没恶汉遇强梁
  原来伊紫旒的待人接物,处处不同,他对了陈雨堂等辈,虽是装穷;对了五少大人、贻敬曾、萧志何等,又必要闹阔。
  此刻无意中被志何看见他一大堆的当票,如何不惶悚?论他的当票,自然总是他未捞着乔子迁的四千以前当下来。这两天又忙着碰和吃酒,未及取赎的,自不必说。亏得他偏有许多急智,看见志何进来,一面招呼,一面向雨堂递个眼色,一面让坐,一面从容收拾那当票,仍旧叠起来压在砚台底下,笑对志何说道:“我说一个人总不要去嫖,一犯了这个字,凭你飞天本事,总要变了冤大头的。你看这一叠当票,我又逃不了要冤一遭。”
  志何道:“为甚么呢?”紫旒道:“方才到花锦楼处坐了一坐,她便塞给我这一大叠,说明天要去看跑马了,她的甚么密行棉袄咧,珠簪子咧,珠押发咧,都在这里头,要我代她取赎,你道冤不冤?”志何笑道:“只要有了这个交情,也不算甚么。”
  三个人谈了一回,不觉天色已晚,雨堂辞了先走,紫旒送他到门口,悄悄地说道:“你说难不难?我和你是生平第一知己,所以尽情披露,却不料被他走了来,不得不撒一个谎。我的穷只可为知己者道,又岂可叫他们泛泛交情的知道呢?”雨堂是个率直人,便连连道是。紫旒送了雨堂出去,回身入内招呼志何道:“天色不早,我们到一个地方去坐坐,再到一品香吃饭罢。”志何道:“先到那里呢?”紫旒道:“也是一桩冤事,张梅卿明天看跑马,缺少一对珠花,要我代她借一对用,你想这样东西到那里去借?又是个情不可却的事,只得拿内人的一对去给她戴两天。”说着,拿出珠花给志何看。志何道:“难得尊夫人这等贤慧。”紫旒笑道:“只骗她说朋友人家借去照样穿的,那便告诉她借给梅卿?”说着,袖了珠花,和志何一同步行到张梅卿处。
  张梅卿自然是笑语承迎。紫旒取出珠花,递过去。梅卿打开匣子看过,不胜欢喜,嘴里不住的千恩万谢。恰好房里的丫头阿巧从外面走进来看见了道:“嗳呀,可是伊老爷送的?”
  梅卿道:“是。”阿巧又问紫旒道:“伊老爷,可是你送的?”
  紫旒笑道:“是借给她戴两天的。”阿巧道:“我不信,一定是伊老爷送的。”紫旒只含笑不答。梅卿道:“你管他送也罢,借也罢,我只有得戴便是了。萧大人、伊老爷只怕没吃晚饭,你去拿笔砚来,请两位点菜,就在这里便饭罢。”紫旒道:“不必了,我们到一品香去。”梅卿道:“又是谁请客?”紫旒道,“不是谁请客,我们两个去吃晚饭。”梅卿道:“这又何苦?其实那两样大菜也吃腻了,就在这里罢。”紫旒无奈,便随意点了几样菜。梅卿又交代阿巧说:“萧大人、伊老爷都是要吃外国酒的,拿摺子去到一品香要一瓶顶好的金头香槟酒来。”阿巧答应去了。梅卿又追到房门口,咕哝了两句,方才回来应酬萧、伊二人。过了一会,酒菜来了,阿巧调好坐位,梅卿让二人入座。紫旒看时,只见除了点菜之外,多了一大碗清炖鱼翅,一小碗鸡粥燕窝。紫旒道:“这未免太费了!随意吃点饭,何必弄这个?”梅卿笑道:“不成敬意的,请罢。”
  于是殷勤劝酒。二人饭罢,略坐一会,便一同出来。志何道:“我说张梅卿是一个张飞,何以能如此之大名鼎鼎,原来应酬工夫极好。”紫旒道:“何以见得她是张飞呢?”志何道:“《三国演义》话说,张飞豹头环眼,声若巨雷,势如奔马。
  梅卿唱起来,岂不是声若巨雷?她那一派行动,说她势如奔马也不冤枉。至于她那副尊容,这豹头环眼四个字,更是确切不移的了。”紫旒笑道:“这未免过于形容了。”说罢大家一笑分散。
  到了次日,便是寓沪西人赛马之期,俗话就叫做“跑马”。
  这三天之中,那些看跑马的人,真是万人空巷,举国若狂。妓女的衣饰,个个炫异矜奇;阔少的马车,人人争强赌胜。外国人在那一边赛马,中国人在这一边赛怪现状,也无暇细表的了。
  过了这三天之后,紫旒还没有起来,牛性便来取珠花的回信,坐在书房里等候。紫旒起来梳洗,牛性便问回信。紫旒道:“刚刚这两天我在这里看跑马,没工夫去问,今天下半天我去问明白了,对的拿了洋钱来,不对的拿了东西回来,你明天再来取回信罢。”牛性答应去了。
  紫旒挨至下午,一个人独走到张梅卿处,梅卿正在那里梳头呢,见了紫旒,便百般应酬,叫人去买点心,泡好茶,嘴里拉长拉短的,说前两天看跑马,谁的衣服新式,谁的马车讲究,直挨到梳完的头,天色已将入黑,方才起身,在衣橱里取出一个小小红木拜匣,用钥匙开了暗锁,拿出那一对珠花的盒子来。
  紫旒看见,以为是要还他的了,正待起身去拿,梅卿一手将拜匣仍旧锁好,叫阿巧拿去放还原处,自己却捧了那珠花盒子,笑着说道:“伊老爷,我说一句不应该说的话,今天晚上,我姊妹人家有点喜事,我要去吃喜酒,这对花今天再借我戴一天,明天再还你,不知可使得?”紫旒未及回答,阿巧正在衣橱旁边放那小拜匣,听说,便插口道:“嗳呀,这对花原来不是伊老爷送的,是借的么?”梅卿忙向紫旒丢个眼色,说道:“谁说是借的?我不过因为这是值到一千多的东西,恐怕伊老爷心痛舍不得,故意和他取笑罢了。”紫旒听了这话,无可奈何,点头不语,坐了一会,只得搭讪着走了。梅卿送他到房门口,他又再三叮嘱明日要来取的。梅卿满口答应,紫旒走了出来。
  到得次日,牛性又来了。紫旒不等开口,便说道:“那对花看是看对了,只是价钱上要有点落。”牛性道:“还多少呢?”
  紫旒道:“只还得一千二。”牛性道:“唔,这是甚么话!
  快拿出还了我吧。”紫旒道:“他说便这等说,东西又不肯还出来,只怕还可以望加一点。”牛性摇头道:“远得很呢!
  “紫旒道:“前路到底要多少?你不要当中赚的太凶了的。”
  牛性道:“这是甚么话!这东西若是落在别人手里,那是一千七八都会讨出来的,就是我拿给别人去看,也少不免要讨个一千六七。因为你紫翁面上,我说了实价一千五,是一个不能少的。此刻我们老实再说句交情话,价钱是一个不能少的,可是卖了出去,我有个九八回扣,五二一、一二,我有三十洋钱好处,这个人情,我卖在你伊老爷面上,叫他扣了,只拿出一千四百七十元来。这是最老实的话,再要少了一丝一毫,紫翁你便代我把东西拿了回来罢。”紫旒道:“那么说,我就代你达到,对就对,不对明天还你东西罢。”牛性道:“就是今天下半天罢,何必又要明天?须知你这边看不对,还有别人要看呢?”
  紫旒道:“还是明天罢,我还有别的事情,那里有工夫专代你们忙这个?”牛性作色道:“咦,这是甚么话?这是你伊老爷找我的,不是我挨上门来求你的,这是甚么话?”紫旒连忙陪笑道:“失言,失言。我这是对那边说的话,一时口快,在你面前说了。”牛性还悻悻的说道:“真正岂有此理!”说着便站起来要走。紫旒再三陪笑,坚约明天,牛性方才去了。
  接着花锦楼打发人来请,紫旒便去,花锦楼奸着要碰和,紫旒只得写条子邀了三个朋友来应酬他。才碰了四圈,已经是六点多钟了。紫旒有事在心,便叫花锦搂代碰,自己走到张梅卿处讨珠花。入得门来,梅卿正房里有客,阿巧出来招呼到旁房坐下。等了一会,梅卿过来,阿巧便去了。紫旒抬眼看时,那对珠花早又戴在头上了。喜得左右无人,便悄悄的说知要取还的意思。梅卿道:“伊老爷,对不住,明天罢。我此刻已插起来了,忽然又除下,叫那边客人看见难为情。伊老爷,你是知道我的,一生都要撑穷架子,你此刻忽然拿了去,便连你也不好看。”紫旒未及回答,附巧又跑了来,说道:“那边桌面摆好了。”梅卿起身道:“对不住,请坐一坐,我到那边招呼坐席去。”紫旒只得放她去了。阿巧陪着坐了一会,没甚意思,只得起身,阿巧忙招呼梅卿出来相送。紫旒又坚嘱明天不要误事,一迳回到花棉楼处,闷闷不乐,草草终了和局。
  次日一早,牛性又来了。紫旒还未起来,听得牛性来了,故意俄延到十一点多钟才起来,梳洗相见。牛性等得心焦已极,一见了便问:“事情怎样了?”紫旒道:“你莫忙,马上还你东西。”又问吃过点心不曾?一面叫买点心来吃,一面催着要吃中饭。对牛性道:“你不要心急,在我这里吃过中饭之后,你只在这里等一等,我马上去代你取了回来。”牛性没奈何,只得捺着自己的牛性等他。紫旒又扯东扯西的和他谈天,足足到了一点半钟以外,方才开出中饭,还备了一壶酒,请牛性吃,等酒饭吃完,已是两点多钟。还要等车夫吃饭。直俄延到三点钟牛性再三相催,紫旒只得坐了车到张梅卿处。只见阿巧迎出来道:“已经跑马车去了。”紫旒愕然,不觉随口问道:“为甚事跑马车去?”阿巧笑道:“伊老爷真好笑,今天是礼拜六啊!”紫旒暗想:我不难也坐了马车赶到张园,但是他倘使插在头上,如何肯拔下来还我?若是未带出去,又如何肯就回来取给我呢?牛性那厮又坐在家里,这一次回去,又拿甚么话去搪塞呢?一面盘筹打主意,一面退了出来。不由自主的便上了包车,仍回到鸿仁里,望着自己门口,倒有点鵮趄不前之态。
  一脚才跨进大门,恰好跟着一个人递了一封信进来,紫旒按来一看,却是鲁薇园的。拆开看时,上写着:浃旬不晤,尘俗顿增,顷拟趋教,辄恐相左,专价走探。
  倘驾未他出,至祈少候,即当抠衣。紫旒先生足下。薇园顿首。
  紫旒一面看信,一面走进客堂,牛性早迎了出来,问道:“想已取回来了。”紫旒道:“你且莫忙。”一面对来人说道:“我本来要亲去拜望你们老爷,因为身子有点不爽,有甚见教,就请你们老爷过来罢。”那来人答应去了。紫旒对牛性道:“我方才代你去讨东西,谁知他们又跑马车去了,不曾遇见,你晚上再来,我总代你讨还原物就是了。此刻我有一个朋友来坐,这个人是山东下来的委员,是代山东抚台办万寿贡品的,马上要来拜我,说不定这里头你可以捞点生意。你晚上八点钟再来一次,顺便取还原物,再听这委员的信息罢。”说罢,又把那封信递给他看。牛性听说又有生意可望,便自去了。
  你道鲁薇园为何忽然要来访紫旒?原来他那电报打去之后,山东抚台接着了,便交与文案委员拟复,恰恰的落在田仰方手里,仰方有意捺了两日,才拟定复稿,大约说是来电已悉,果如所禀,仰即相度情形办理,仍当访查明确,勿宜冒昧云云。
  这明明是仰方有意照应子迁,故意说这含糊说话。薇园接了电报,便去拜谒会审委员俞笠翁,说明情节,请他出票提人。笠翁说道:“他此刻煌煌然的金矿局,未便就提,只好先出个传单去传他来。但是就据阁下一面之词,兄弟也不便就传。”薇园不觉愕然问道:“兄弟是奉了山东抚帅札委来查这个案的,如何不便就传呢”?笠翁道:“大凡出一个传单,也得批明某人为某事被控,方才成个公事。阁下虽奉委而来,可奈兄弟却并未奉委,如何便去传人呢?”薇园不觉默然。不知笠翁到底肯去传人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假复假金矿难查□中□珠花不返
  且说鲁薇园听了俞笠翁的话,只得请教办法。笠翁道:“阁下纵不具禀单,也要先写一封信来,兄弟才好动公事埃”薇园只得回去,备了一封信。那几天恰好遇了西人赛马,早堂会讯,因有西国领事在内,照西例停止;那中国官及一班吏胥衙役,也借此乐得消遥几日。直过完了跑马日子,那传单方才出去。差役拿了传单,走到鸿仁里,找不出一个金矿局,就去回了本官。笠翁便写了个条子照复薇园。薇园甚为诧异,便和李闲士两个走到鸿仁里查看,只见那金矿局的牌子不知那里去了,换上一扇伊公馆的牌子。薇园道:“莫非伊紫旒住在这里?
  我们何不扣门问一声?”闲士道:“不好,倘使问了不是的,有甚意思?不如回去写封信来给他,是的固好,倘使不是的,也无非是送信人误送的罢了。”薇园依言,便一同回去商量,写了这封信,叫出店的送去,不料果然得了紫旒的回话。薇园道:“不料果然是他。他和子迁那厮是朋友,此刻金矿局搬走了,他又住在那里,他们一定是狼狈为奸的。我们此刻且去看看他是何情形,不免在他身上追出子迁来。”闲士道:“他们明明是一路的,子迁去了,只得办他。”
  说罢,二人一同出来,走到鸿仁里伊公馆里去。紫旒接着,让坐寒喧已毕,薇园道:“不知乔子翁的金矿局搬到那里去了?
  紫翁又是几时乔迁过来?”紫旒道:“子迁前一向接了广东一个电报,说那边有人愿附大股,就匆匆的动身去了,说到那边再设局招股。曾经交代过说,倘使薇翁要交股银,可交到汇丰里去,由兄弟照过收条,写信到那边,就可以寄股票来。兄弟近来事情很忙,不曾过去知照。”薇园道:“子翁到广东,那矿局设在那里,可曾知道?”紫旒道:“这倒未曾说起,大约不能一定。等他在那边找定了地方,自然有信来。”闲士道:“阁下和子翁想是同在一起办事的,所以诸事都托了阁下。”
  紫旒道:“并不同在一起。兄弟和他从前并不相识,也因为到这里附股,才彼此认得。”闲士道:“不知阁下认了多少股?”
  紫旒道:“兄弟是有限得很,不过二百股。不知薇翁到底认五百,或是一千?商量定了没有?”薇园道:“一千也罢,五百也罢,兄弟意思总要见一见乔子翁的公事,才交股银。”紫旒故意想了一想道:“这个便是兄弟也没有见过。这招股的大事,又在这承平世界,青天白日之下,不见得有甚靠不住罢?”
  闲士道:“我们就是怕的这一着,所以迟迟未交股银。打算查一查清楚再来。”紫旒摇头带笑道:“不见得,倘有甚靠不住,兄弟的一万金就不翼而飞的了。”闲士拉了薇园到一边,悄悄说道:“照这样说,他也在被骗之列的了。我们何不也将实情告诉了他,等他好帮我们一臂之力?”薇园道:“这一着且慢,我看他总是一类的。”闲士道:“如此说,我们一时又不能和他破脸,倘使翻了脸下来,我们此地拿不着凭据办他,他倒通信给乔子迁,从此永不露脸,你的公事更难办了。”薇园道:“且过两无再说,”于是又回过来和紫旒谈天。
  紫旒此时已叫人到大马路状元楼去叫了一桌菜来预备留饭。
  当下便对二人说道:“二位恕我简慢,不曾备得帖子,今天请吃了便饭去。”薇园道:“这个不敢。”闲士道:“改天罢。”紫旒道:“今日务乞赏光,兄弟已经预备下了,务望屈驾。”二人只得留下。紫旒又取了几张片子,叫家人去请客。
  一会儿,袁伯藜、秦梦莲、萧志何、陈雨堂都到了,主客共是七人。紫旒早就把花锦楼叫来了,又央及各人叫局,发去局条,便让坐席。席间,紫旒还说了多少招远金矿的好处:“子迁这回到广东招股,那边是个富地,不难就招足了,将来兄弟也要仰仗薇翁的福庇呢!”众人也有随声附和的,说得薇园心中没了主意,究不知他是甚么葫芦卖甚么药。
  闲谈片时,各人叫的局陆续来到。忽然牛性来了,家人未及通报,他已闯到席上。紫旒连忙起身让坐道:“不嫌残席,请吃一杯。”一面叫家人添个坐位上来。牛性坐下,看看席上多是熟人,梗连李闲士也是向来相识,只有薇园不曾会过,便请教过贵姓台甫。紫旒恐怕他说穿了山东委员办贡品的话,连忙叫筛酒,又亲自让菜,胡乱忙了一阵,牛性忍耐不住,便拉紫旒到一边,问他的珠花。紫旒道:“你看,我此刻如何得空?
  等明日罢,明日准不误你事便了。”牛性发急道:“你便这样从容,须知别人急的要死,在甚么地方,是谁人拿去的,请你写个条子交给我,等我自己去取罢。”紫旒暗想:“看梅卿的神情,分明是要干没了我的东西。我自己虽然讨得回来,也不免大费手脚,不如叫牛性自已去取,或者她难为情,就还了他也不定。”想罢,便对牛性说道:“我此刻老实对你说罢,那对花本来是我一个舍亲要买,我那天拿去给舍亲看过,嫌价钱大,便交还给我。我正要拿去还你,偏偏遇了个朋友,要去打茶围,我便陪他到张梅卿那里去,被梅卿看见了,说有客人肯代他买,要我留下看看,这一留便留到今天。你若是性急等不得,你就自己去讨便了,好在梅卿你也认得的。”牛性听说,便道:“怪不得呢!你屡次搪塞我,这是你拿去的,还是你去讨回来,我不去。”紫旒道:“那么你不要性急。”牛性道:“我此刻知道了着落,倒不性急了。”紫旒道:“那么还请吃酒罢。”于是二人重新入席,与众人酬错,直到酒阑灯□,方才各散。紫旒送去众客之后,便独自一个溜到花锦楼处不提。
  且说牛性吃了几杯,有了酒意,暗想:紫旒这厮,拿我的东西去做人情,说甚么亲戚要买,怕不是跑马那两天梅卿缺了插戴,他从中做这个手脚,且待我到梅卿处看看,是如何情形?
  想罢,便走到梅卿家来。正房里有人碰和,阿巧招呼到旁房坐下。牛性气喘吁吁的道:“你家先生呢(上海高等妓女通称先生)?”阿巧道:“在房间里。”牛性道:“请她过来,我有话说。”阿巧答应了,却不动身。牛性酒量本来不济,多吃了几杯,已有了酒意,再是从大马路走到四马路,受了点风,那酒气越发上来了,所以气喘吁吁地,说话也不成片段了。歇了一会,略觉好些。梅卿从正房里走了过来,牛性抬眼看时,那对珠花端端正正插在鬓旁,便率然问道:“你那对珠花还要不要?”梅卿笑道:“为甚不要?不要便怎样?大约你又想捐了?”牛性道:“这是我的东西。伊紫旒向我要来,说是他的亲戚要买,不料被你留下,多日不还。方才是紫旒叫我自己来讨的。”梅卿道:“牛性,今天只怕是吃醉了?在这里说乱话。”
  牛性道:“我不曾醉,你不还我,我便去报巡捕房,叫包打听(沪俗称侦探之名词)来向你讨。”梅卿勃然道:“牛性,你到底说的是甚么话,伊紫旒,他和我有□□交情,送我这对珠花。那天送来时,我家阿巧也在旁看见的,还代我说了多少谢谢。阿巧是我家的人,不便做证,紫旒还带了萧志何萧大人一起来的,萧大人也眼看着紫旒送给我,也听着我道谢。我还怕生受了他这贵重东西不当,格外备了燕翅请他们吃夜饭。莫说你去叫包打听,就是吃外国官司告御状,我也有理说。”一顿抢白,把牛性的酒也吓醒了,半晌无言,慢慢的问道:“可真是紫旒说送你的么?”梅卿冷笑道:“我们当娼,卖皮卖肉,不贪点东西,为着甚么来?真也要真,不真也要真的了。”说罢,自回正房里去。牛性白白受了一场没趣,只得走回家梦他的黄粱去了。
  且说紫旒是夜住在花锦楼家,直到次日十二点钟才起来。
  梳洗吃点心,徘徊一会,不觉又是两点多钟。到底心中惦记那对珠花,便走到梅卿处。阿巧迎出房门口,说是:“先生又跑马车去了,房里是昨夜碰和的客人,碰到天亮才睡,还没有起来。”又告诉他昨夜牛性来讨珠花,被我家先生如此这般的一顿抢白去了。紫旒初听得,不觉愕然,既而转念一想,又不觉大喜。别过阿巧出来,心上又想如何对付鲁薇园之策。此刻多应是得了山东回电了,不知他如何办法?昨天明明是来探我虚实,叵耐他不吐真言。左思右想,无法可施。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如此如此,做弄他一番,也未为不可。想罢,便欣欣然走到三万昌茶楼上去。
  原来这三万昌茶楼是上海各报馆本埠访事人聚集之所,常日多在那里吃茶,有了新闻,便互相知照。紫旒是都认得的,走到楼上,那一班访事人便纷纷前来招呼,有叫“伊紫翁”的,有叫“伊先生”的,甚至有叫“伊老爷”的。紫旒也笑着招呼,一面故意绕行了一遍。众人便争着让坐。紫旒道:“我是要看一个朋友的。”众人便道:“朋友既没有来,就何妨此地坐坐,带着等朋友。”紫旒就随意坐下,笑问道:“今天有甚么好新闻?”众人道:“我们所访的,都不过是公堂案,捕房琐事,那里有甚么好新闻。”紫旒道:“你们一天到晚在这里空坐,那里有甚么好新闻?”众人道:“你老先生有甚好新闻,告诉我们点。”紫旒道:“有一个乔某,冒充了山东金矿局总办,在这里招谣撞骗,被山东那边知道了,派了委员来查办,谁知道乔某已经先自逃避了,这不是一段绝好的新闻么?”众人问道:“这委员姓甚么呢?”紫旒道:“这个倒不甚了了,你们到新衙门去一打听(会审公堂俗呼新衙门),自然知道了。”
  说罢,起身别去。众人之中,便有一个机警的,跑到新衙门,在房科里、门房里、差房里,到处去问了个备细来了。
  且说紫旒种下了这个根子,便信步回到公馆里,只见牛性已坐在客堂里等。紫旒故意把脸一沉,现出怒色道:“你倒又来了!”牛性诧异道:“你东西没还我,我怎么不来?”紫旒作色道:“东西么?没有了。”牛性道:“这是甚么话?”紫旒道:“甚么话?你自己弄坏了,还装呆呢!我昨夜叫你自己去讨时,你又不去,你如果肯去,我自然教你一个讨回的法子。
  及至后来,你又私自去了,并不商之于我,白去讨一场没趣,非但东西拿不回来,还被他坐煞了是我送的。你自己丢了东西,讨了没趣,这是你自作自受,与我无干,却害我背了个冤大头的名目。你看我十多年老上海,何尝有过整千整百的东西送过婊子来?”牛性道:“你送过没送过,我不知道。这对珠花你拿去的,你还去拿来还我。”紫旒道:“好轻松的话!我本来没有回你说拿不回来的,你自己却跑去,甚么巡捕房、包打听的一阵胡闹,闹出了他那甚么□□交情来,一句坐煞了,叫我怎样再去拿?你自己做坏了,却还来找我!你此刻已经知道在她那里,你便自己去讨罢,我是撒手不管的了。”牛性道:“我倒不相信,就这样就可以白赖了。”紫旒把桌子一拍道:“甚么叫白赖?我白赖过谁来?不怪你自己弄坏了事,还要派我白赖。我就白赖了你,你又去报巡捕房,叫包打听罢。”牛性跳起来道:“你敢赖一赖,我自然对不住,要巡捕房叫包打听的了。”两个对骂得声音很高,便走过两个家人来,做好做歹,把牛性劝走了,临走还骂个不休。紫旒迄自干笑。忽报鲁薇园到了,紫旒连忙叫:“请。”不知薇园来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揭行藏有心行诈术乔笑语当面撒奇谎
  且说鲁薇园在紫旒处吃了酒回去,因为打听不出伊紫旒的真话,当晚和李闲士商量,要和闲士暂借二万五千银子,送入汇丰,取一个存摺,作为五百股,先交了一半的股银,送给紫旒,看他收不收?他若是收了,便是子迁一党的,就去告他,在他身上要交出子迁来。闲士道:“这倒使得。只是明日是礼拜,要后日办的了。”到了次日,闲着没事,闲土又有正事到外面去了,所以薇园一个人走了来,要探紫旒口气。
  紫旒接着,便是天花乱坠的一片闲谈。说话中间,仍然是办金矿有如何好处,这股票将来一定要值到若干倍的,可惜兄弟力量浅,只认得一百股。薇园道:“兄弟的五百股,打算先交一半,明日便送来,紫翁代收,不知可使得?”紫旒暗暗好笑,想道:“他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呢!天下那里有这般容易相信人家的道理,且等我做弄他一做弄。”想罢,道:“这个且商量起来看。乔子翁虽不曾交代兄弟代收,然而暂时收了,等他信来,知道地方,汇给他也好,或者简直存在这里,等他回山东时,一起带去更好。但不知那一半几时可交?据兄弟看来,还是一起交的好,他那章程上一回交足的,另外有利益呢。”
  薇园道:“看罢,如果来得及,我不定也一回交足了。”说罢,便辞了回来。和闲士商量,明日礼拜一,准定照办。
  且说紫旒送薇园去后,天色已晚,就走到张梅卿处,告诉他如此如此。梅卿大喜,又交代阿巧及房中粗使的老妈子、丫头,都是如此如此。梅卿又叫了菜来,留紫旒晚饭,自己对坐相陪。吃过之后,再谈了一会,方才别去。临去又叮嘱一番,说道:“不是我心狠,实在他太可恶了。”说罢便走到花锦楼处不提。
  且说薇园得了紫旒肯收银的话,便信这一定是子迁一党。
  到了次日九点钟后,央及闲士向庄上划了二万五千银子,一同到汇丰去,用鲁薇园的名字存了。取了存摺,便一径到鸿仁里寻紫旒,谁知他家人说:“昨夜没有回来。”闲士道:“在那里过的夜,你们可知道?”家人道:“往常不回来,无非住在花锦楼那里,昨夜是不是,可不曾知道。”薇园道:“那么我们在这里等他,你们打发人去请他回来。”家人答应了,果然请了回来,与薇国相见,寒暄已毕,薇园便双手递过那二万五千两的汇丰存摺道:“这是五百股的一半,请紫翁代收了。”
  紫旒连忙推住不接道:“薇翁莫忙。兄弟昨天说的是笑话,天下岂有轻易代人收存二三万银子的道理?并且他临走时,那收单股单也不曾留下一张,兄弟收了下来,又拿甚么出立收据呢?”薇园再三叫收,紫旒再三不肯,只得罢了。说话之间,家人送进来三四张新闻纸,紫旒随手取过一张,略略看了几条题目,便抽出第二张来看,故意装作失惊打怪的样子道:“呀!
  这是甚么话呀,这是甚么话!薇翁、闲翁,你二位看见了没有?”说罢,递了过来,指给二人看。二人举目看,是上面载了一条本埠新闻道:乔某冒充山东金矿局总办,在大马路鸿仁里设局诓收股分,事为山东抚帅所闻,特委鲁薇园太守来沪澈查。太守到沪后,明查暗访,尽得底蕴,昨函请俞笠翁明府提讯。讵乔先已得风,早行逃遁,原差只得照复。不知如何了结也?
  看官,难道那鲁、李二人,就不曾看过新闻纸么?偌大的丰盛祥金店,难道不看新闻纸的么?为甚他二人直到此时,被紫旒指点才看见呢?不知凡是看新闻纸的人,无非看看第一张几条专电及紧要新闻罢了。那第二张以后的各省新闻、本埠新闻,除非认真闲暇无事,才拿他当闲书小说看看;有事关心的,或者看看本埠新闻。那鲁李二人一早起来,便忙着办这件事,又无关心的事体,如何看得着这本埠新闻呢?表白出来,免得看官们说是我著书的漏洞。至于伊紫旒,他是前一天预种下根子的,所以有心检出来看。上回书中,先已表明,不必多赘了。
  且说薇园、闲士看罢了这一段新闻,不觉面面相看。薇园道:“外面怎么就知道了?”闲士也不知所对。回眼看紫旒时,他却在那里装得目定口呆的样子,在那里出神。过了好一会,方才说出话来道:“不料我伊紫旒一生自负精明,今日落了个骗局!薇翁,你既是来查这件事的,我们初见时为甚不说起?
  若是兄弟早点知道,就可以设法羁留住他了。”薇园道:“就是兄弟连日也在这里懊悔,电禀已经去了,上头复电也来了,他却逃去了,叫兄弟如何销差呢?”紫旒呆着脸道:“兄弟凭空去了一万,这又如何说法?”闲士道:“你二位此刻不必着急,且商量个善法看。”紫旒又呆着脸道:“一万银子,别人或者不在眼内,在我可是身家性命的了。”闲士见他所答非所问,怕他是急坏了的,便拉了薇园一把,一同辞了出来。紫旒也只呆呆看着,并不相送。等他二人出了大门,才哈哈大笑道:“好奴才!好崽子!要拿当来给我上呢!且叫你试试我的手段。”
  说罢,正想出去,忽然牛性又来了,对着紫旒深深一揖道:“伊紫翁!伊老爷!昨天算我不是,望你海涵。解铃还仗系铃人,珠花是你拿去的,求你还代我拿了回来,我好好的谢你。”
  紫旒也深深一揖道:“牛先生!牛老爷!昨天算我不是,望你海涵。解铃还仗系铃人,那□□交情四个字,是你代我惹出来的,求你去代我洗刷了罢。我在上海十多年,年年吃花酒碰和,可是守身如玉的;一旦栽上我这个名气,实在有点难过。”
  牛性道:“算了,是我的不是。伊紫翁!伊老爷!谢谢你,饶赦了我罢。你如果不替我设法,叫我拿甚么去赔?你只当做好事罢。”紫旒道:“这个那里有法可设?除非还是你的巡捕房、包打听之一法,不是如此硬讨,她那里肯拿出来?”牛性道:“如此,我便去报巡捕房。”紫旒道:“你怎样报法?”
  牛性道:“自然要先请教过你。”紫旒道:“这也无所用其请教,你只不要再牵涉我便了。”牛性道:“不牵涉你,说那个过付给她的呢?”紫旒道:“你自己是个珠宝掮客,难道不能交给她的么?”
  牛性想了一想,没奈何,只得自己到巡捕房去告:只说张梅卿说是要买珠花,自己把一对珠花交给她,不料被她?住不还,求派个包打听去代为讨回。原来巡捕房遇了这等事,作为拐骗案,最是注重,牛性又和捕房上下人等有点认得,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珠宝掮客的,就信了他的话,派了一名中国包打听(以后省称华探),一名外国包打听(以后省称西探),一同到了张梅卿家。梅卿笑语承迎道:“牛老爷,你好意思,两天不来,我正要打发阿巧请你呢?”牛性道:“请我做甚么?可是还我东西?”梅卿道:“甚么东西?”牛性道:“你不要装呆,我的珠花呢!”梅卿斜飘着眼睛,看了牛性一眼,伸手向牛性脸上轻轻的扭了一下,笑道:“亏你好意思说出来!”牛性怒道:“甚么好意思不好意思!”指着那华探及西探道:“中西包打听都在这里,你好好的拿了出来便罢。”那华探接口道:“他到捕房告你,干没了他的珠花,赶快拿出来了事。”
  梅卿听说,忽的翻转了脸皮,对牛性道:“你若是舍不得,就不要做阔佬,弄出这鸭屎臭事情来(鸭屎臭,吴谚,自取其辱之意)。”回头对那华探及西探道:“他叫过我许多的局,便是我的客人,前一向才与我有了□□交情,送我一对珠花,如何说是我干没的?”说话时,阿巧与及房中一切粗使老妈子、丫头,围了一大群,在那里看新闻。梅卿说毕,都异口同声的说道:“倒不曾看见过这等客人,送了东西给相好的,却去叫了包打听来讨,真正是新闻!”阿巧又道:“牛老爷,你那天住夜,我记得你还出了二十元的下脚(宿娼犒婢媪之称,亦吴谚也),今天可要一起讨还?”又一个老妈子道:“客人送东西给先生,其实不关我们事。那天我看见牛老爷递那珠花给先生,先生双手接过,我眼谗,走过来看一看,问牛老爷买了多少钱?牛老爷说:‘有限得很,千把洋钱。’吓得我不住的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还替先生说了多少谢谢呢。”那西探本来是懂得中国话的,他们的七言八语,一一都听见了,梅卿对牛性那种狎昵情形,也都看见了,便向牛性啐了一口道:“你自己不要脸,送了东西给人家,又要反悔,却拿我们来捉弄!”
  说着站起来,带了华探,一径走了。
  牛性此时百口莫辩,坐在那里目定口呆,看见他两个走了,也只得起身跟着走,一路上还受了那华探多少埋怨。牛性无奈,只得把先是伊紫旒借去的话,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华探顿足道:“既然如此,你方才到行里(沪上公人称巡捕房为行里),为甚不告伊紫旒?”牛性道:“先是他总怪我自己到梅卿家去讨僵了,又和他落了个□□的名气,下了车子,十分怪我,不肯再和我经手去讨,我再三求他,他才叫我报捕自己去讨的,却不料闹到这个样子。此刻可否烦你和西探说一声,同到紫旒那里去一趟?”华探道:“你起先并不是告姓伊的,外国人那里肯去?况且伊紫旒这个人能言舌辩,在上海若干年,上下人等,三教九流,他没有不认得的。他有心赖你,就是我们去也不见得有用。”说罢,径和西探两个回去销差。牛性只得又去访伊紫旒,求他设法。走到伊公馆,家人回说:“已经出去了。”
  只得怏怏而回。
  原来紫旒自从牛性去后,忽然又想起做弄薇园,便拿起笔来,变换字迹,写了一封假信,只当是子迁寄来的。上面写的是:“到粤之后,即在沙基大街租定房屋,设立招股处,鲁薇翁处之股银,祈嘱其用金矿局名字存放汇丰。初到事忙,不及多叙”云云。写好了,便寻出所填那张一百股的股票,一同放在身边,径去寻鲁薇园。走到丰盛祥时,李闲士接着道:“刚出去了,一时不见得便回来。晚上只怕要在兰芬那边。”紫旒只得出来,明知牛性讨珠花不着,一定要来寻自己,所以并不回去,顺着脚走到大新街,要到四马路。才走到三马路口,忽有人在后面叫道:“伊老爷!”紫旒回头看时,却是东协泰马车行的东家吴孝善。紫旒便立住了脚。孝善道:“伊老爷今天可到张园去?”紫旒正在没处消遣,听了这话,正合下怀,因问道:“还有好车子么?”孝善道:“有,有,有。有一部橡皮轮子的新皮篷,才买来了几天,没有用过几回,可要套起来?”紫旒点点头道:“我到三万昌等你。”孝善欣然去了。
  紫旒走到三万昌,那一班本埠访员,不免又争着招呼,紫旒也借此饿延了片刻,等马车放了来,便起身要行。内中一个访员拉着问道:“伊老爷,你可知道那鲁薇园查办的事怎样了?”
  紫旒道:“有甚怎样?你们到底是饭桶,告诉了你们还闹不清楚。”访员道;“我们只知道访他外面的情形,至于他骨子里的事,我们怎生知道?伊老爷,你告诉我们一点。”紫旒附了他的耳朵,悄悄说道:“那姓乔的那里会得信,原来就是那鲁薇园得钱卖放的。”说着,便匆匆下楼去了,跨上马车,马夫放开缰,晃了一鞭,那马放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到了张园,在大洋房前下车,走将进去。只见鬓影衣香,履舄交错,游园士女,已经不少了。
  紫旒正要和那些妓女说笑,忽然劈头遇见了五少大人。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陡变幻人心叵测善支离世事难为
  且说紫旒在张园遇见了五少大人,便连忙上前周旋,问:“来了半天了么?今天来得早,茶泡在那里?”五少大人道:“我还有一个朋友在海天胜处开灯。”说罢,信步绕了一个圈子。紫旒跟着招呼,评花品柳,不觉到了海天胜处。原来鲁薇园同在一起。见了紫旒,便起身招呼,紫旒也就相让坐下。五少大人对紫旒道:“今日彼此当面见了,不妨直说。薇翁奉了札来查乔子迁的事,一向都以为你和子迁是一党的,还托我向你查问,所以我前回请你到兰芬那里去。当晚不曾见着,后来我想这件事是无从查问的,如果你是他一党,一查问起来,倒先走了消息了,所以以后就没有说起。方才薇翁来告诉我,才知道你也落了骗局。”紫旒连忙道:“少大人明见,伊某虽十分糊徐,也不敢干这个荒唐事。”转身又对薇园道:“方才那厮寄了一封信来,已经得了他的地址,看薇翁怎样办法?”说罢,在身边取出那封假信,递给薇园,又把那张假股票递给五少大人看道:“这就是上了一万银子当的凭据,请教少大人有甚办法可以追得回来?”
  五少大人接在手里,在烟榻上躺下去看。薇园看完那封信,也递给他。五少大人看过道:“既然有了地方,薇园就少不免要一面电禀山东,一面自己赶了去。一到得广东,也不必和他理论,通知了地方官把他拿下再说。”薇园沉吟道:“可否求少大人拜会上海道,请他打个电报去广东,把他提了来,省得跑这一次?”五少大人笑道:“你好呆气,你想,这样办去,也不必我去拜上海道,你是奉了札来的,就是你自己走一次,说明了原委,怕道台不替你办么?不过我想你这回的差使,是金矿局认了夫马盘费的,乐得借此到广东走一次玩玩。我日间也要回山东去,你且详细写一个禀帖,我来代你带去。”紫旒故意踌躇道:“薇翁如果到广东,不知可能代我带了这张股票去?就在那边追一追。”五少大人道:“你好呆!他虽到广东去,这个案子总要解到山东去办的,就是追款,也要到山东去追。再不然,也要等他回到上海才好商量。此刻莫说薇园带去没用,就是你自己亲到广东,也要等这个案子归宿到那一处,才好在那一处呈案求追呢。”说话时,薇园一面想心事,紫旒一面装愁苦,又搭讪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方才各各散开。
  内中单表鲁薇园,回到金子店里,看不见李闲士,问起来,才知道因为苏州有一票交易,已于四点钟时附了内河小轮船去了,要后天才得回来。薇园便到自己下榻的房里坐下,细想主意。开出文具箱来,要取纸笔起个禀帖稿子。翻出护书一看,原来那二万五千两汇丰存折还夹在里面,不觉呆了一呆,暗想这个东西,何以不曾还闲士呢?仔细复想,原来那天拿给紫旒,紫旒不收,后来我和他两个去赴了一回席,吃多了几杯,回来便各自归房,所以放在我这里,未曾还他。此刻我想到广东去,他又走了,我这东西交还那一个才妥当呢?想罢,仍旧放好。
  拿了纸笔出来,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取过新闻纸,看看出口船期,恰好明日招商局广大船出口往广东,顺眼看下去,是太古通州船同日出口到天津。忽然心中一动,便换了个主意。等吃过了晚饭,便亲自到船局去,打听明白,然后回去,连夜起了个禀稿,又誊正封好了。到了次日,拿了汇丰手折,到汇丰银行去提了那二万五千两银子出来,到票号里转了汇单。看官!
  须知这二万五千银子,原是用他名字去存放的,所以一提就着,毫不为难。
  闲话少提。且说薇园又去见五少大人,交托了那封禀帖,说即日就动身,五少大人倒夸赞他做事情爽快。薇园谈了几句,便辞了出来,到伊紫旒处辞行。紫旒外面和他应酬,心里却暗暗好笑,不料我闲闲一句谎话,却把他调到广东去了。应酬了一番,薇园自回丰盛样,叫自己带来的家人拾掇行李,即夜动身。紫旒又请到花锦楼处置酒送别。到了九点钟时候,还亲自送薇园到广大船官舱里。只见薇园的家人及丰盛样的两个伙计,已将行李送到,安置妥贴。紫旒盘桓了一会,方才别去。五少大人也差人拿片子来送行。一会丰盛样的伙计也别去了。薇园故意到外面走了一次,大惊小怪的进来,问那家人道:“这一只是甚么船?”家人道:“是广大。”薇园道:“是到那里的?”
  家人道:“是到广东的。”薇园大骂道:“好糊涂的东西!我好端端的到广东做甚么?我明明交代你是坐通州到天津的,怎么就搅错了。幸而我还留着心,早一点知道,不然等船开行了,这一遭白往来的盘缠谁认帐?”一席话骂得那家人目定口呆,不知所措!薇园又顿足骂道:“还不快点收拾,搬到通州去?”
  那家人听说,方才手忙脚乱的拾掇起来,叫了小工人等搬到通州船上去。好在广大泊在招商局金利源码头,离通州所泊的太古码头相去不过一箭之地,不多一会,就搬妥当,薇园就此到天津去了。
  只有紫旒送过薇园之后,心中迄自好笑,以为这个冤大头被我冤到广东去了。到了次日,又写了一封信给乔子迁,在报上载了那一段新闻,一并寄去。信内说是这件事越闹越大了,此刻先要打点笠翁,一面和薇园商量,私下了结,但是薇园口气甚大,就是李闲士那里,也要点缀点缀,所留下之四千金,万不够敷衍,务希再汇若干来应用云云。这封信去后,满意子迁多少总要接济点来,谁知就如泥牛入海般永无消息。原来子迁和仲英两个商量,深恐这件事情不妥,紫旒要说出自己踪迹,依旧要到案,所以在苏州住了两天之后,便一同躲向常州去了。
  紫旒这边等不着回信,未免着急,暗想四千元将近完了,子迁处没得接济,岂不又要另打主意?忽然又想到金月梅处的二百元,尚未还他,不如先清了这一笔债,取回官照,方是道理。想罢,检点了二百元票子,藏在身边,走出了大马路。
  劈头遇见了袁聚鸥,彼此拱手相见。聚鸥道:“我恰好要来看紫翁,有一件事商量,巧极了,我们吃一碗茶罢。”于是二人同到一壶春,拣个座位坐了。聚鸥道:“现在有一注生意,甚合我们做的;然而我辈中人,能知道经商脉络的,却没有几个,所以我想着了你。”紫旒道:“不知是一件甚么生意?”
  聚鸥道:“有一个杭州人许老十,去年在二马路开了一家书局,下本却有六七千,可惜用人不当,开不到一年,蚀了个不亦乐乎。前几天把一部顶大的机器卖了,方才过节。此刻打算招人盘受。我想紫翁你可以做得。”紫旒道:“不知他要多少钱?”
  聚鸥道:“紫翁如果有意,我便去讨一篇细帐来。”紫旒道:“明天就请拿来,我们商量着看。”聚鸥答应了,两个又闲谈了一会,方才散去。
  紫旒出了一壶春,走到大新街口,忽听后面有人叫:“紫旒!紫旒”紫旒回头看时,却是秦梦莲。紫旒不免立定,梦莲走近一步,拉了紫旒的手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可以不可以?”紫旒道:“甚么事?”梦莲道:“请你碰和。”
  紫旒道:“那里?”梦莲笑道:“还在那里。就请同去罢。”
  说罢,招了招手,叫了两辆东洋车,一径到了六马路宝树胡同秦佩金家。原来座上先有了陈雨堂、袁伯藜两个,房里明晃晃的点了一只大蜡烛,紫旒问知是佩金生日,连笑着说拜寿。佩金也笑着周旋了一阵,便开场碰和。紫旒问起陈雨堂可知道许老十这个人?雨堂道:“他是我老朋友,怎么不晓得?”紫旒道:“他开的书局怎样了?”雨堂道:“这一向没看见他;不大清楚,只怕生意好呢。”紫旒便不说了。八圈和过,紫旒输了二十元,恰好雨堂赢了二十元,紫旒便扣了抵他的前欠。
  碰过和之后,接着又吃酒,无非请来几个熟人,不必多叙。
  吃酒中间,梦莲忽然离了位,拉紫旒到旁边悄悄问道:“你可有洋钱在身边?暂时借给我二十元。”紫旒道:“恰好没有带钱,所以方才输了和,还要扣雨堂的前欠。你此刻要钱作甚么?”梦莲道:“这一和一酒,还有外面的打唱,都是我的。”
  紫旒道:“看和别位商量罢。”梦莲道:“别人只怕难,再说罢。”于是重新入席。紫旒留心看梦莲,只见他向佩金耳边唧唧哝哝了一会,佩金忽然沉下脸,变了色,一言不发。此时恰好花锦楼到了,紫旒也向花锦楼耳边唧哝了几句,花锦楼便扬声道:“五少大人在我那里等着有话说呢!”紫旒听说,便起身要走。梦莲再三留住,草草吃过几杯,依然起身,带着花棉楼走了。临走又悄悄的约了陈雨堂随后就来,便到花锦楼家去了。无非和那些老妈子、丫头鬼混。
  过了一会,雨堂到了。紫旒便问:“许老十的书局如何?
  请你代我打听打听。”雨堂道:“那个许老十?”紫旒愕然道:“你方才说是老朋友,怎么忽然又不知道了?”雨堂想了一会道:“哦,哦,哦,哦,我弄错了。我方才当你说的是徐大军机的兄弟徐老十呢。徐老十我是老朋友。”紫旒道:“你总喜欢胡说,我明明问你许老十的书局如何,你还答应生意还好?
  难道徐老十也有个书局不成?”雨堂道:“怎么不是,同文书局不是姓徐的做总办么?”紫旒啐了他一口。雨堂自觉无味,歇一会说道:“你一定要找他,我明日总和你打听来就是了。”
  说着吹了两口鸦片,便去了。紫旒也自回家。脱卸衣服时,摸着了一叠钞票,方才想着不曾到金月梅家去,此时要去,也未免太晚了,只得安歇。
  一宿无话,次日直到十二点钟方才起来。袁聚鸥已经到了,拿了一张书局的帐交来。紫旒且不看,接过压在砚台底下,说道:“我并不要做这个生意。等我拿去问一个朋友,倘有了消息,再给信罢。”聚鸥道:“紫翁不做,就是做个中人也好,好歹也落点中佣。”紫旒也随嘴答应了他几句,他便去了。紫旒看那帐时,却是二号、三号、四号、五号铅字俱全,统共约有一万磅,其中上了架用过的约一半,还在箱子里没用过的也一半,还有一部日本机器,其余小样、架子、手盘、铅条等,一应俱全,索价要三千六百元。看过依然放在桌上。
  吃过午饭,方才袖了这一篇帐,走到二马路,寻到了那家书局,踱了进去,指明要寻老办。许老十出来见了,彼此通过姓名,问其来意。紫旒道:“苏州有个朋友写信来,要印一部书。久仰贵局的价廉物美,所以特来求教。”老十道:“不知要印甚么书?”紫旒道:“要印一部《皇朝经世文编》。”老十道:“这是一部大书。不知印几开的?用几号字?统共印多少?”紫旒道:“大约总印一千。便是我也未曾清楚,不过先要问个价目,好拣便宜的做去。”老十道:“也要问明用几号字,做多少大,每板几行,每行几字,才好算埃”紫旒道:“既是这样,我去问明了,再给回信罢。”但不知下半天在甚么地方吃茶?老十道:“我下半天四五点钟,总在怡珍居坐一会。”紫旒道:“那么我下半天到怡珍看你罢。”说着,便辞了出来,摸一摸身边昨夜的二百元钞票还在,就一径走到了金月梅家。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不知惊的甚么?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伊通守改省到山东陈雨堂深宵留沪北
  且说紫旒走到金月梅家,拾头着时,那房子早已贴了租帖了,不觉吃了一惊,暗想是几时搬去的,何以不给我一个信?
  正在呆呆的出神,忽然一个女子手提着水铫子走过,紫旒便向她问讯。那女子道:“这屋里的金月梅嫁了人了,他的娘也跟了过去。”紫旒又惊道:“是嫁了那个?”那女子道:“这个倒不十分仔细,听说嫁的是山东人。”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站在那里,听他两个说话,听到这里,忽然插口道:“她嫁那个,我可晓得。”紫旒忙问:“嫁的谁?”那小孩子道:“他嫁的一个姓伊的,叫甚么伊紫旒。”紫旒听了,不觉一笑,只得出了梅春里。心中满腹狐疑。想起五少大人向来与月梅踪迹极密,莫非嫁五少大人去了?一面思量着,便坐上车子,走到五少大人公馆去,谁知也是一般的高高贴着召租帖子。紫旒不觉又是一吓,难道讨了还不算,还带走了?只得仍旧坐了车子回家,思量今番这张官照怎样赎得回来!
  出了一会神,忽然陈雨堂急匆匆的走了来,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喘了半天,方才略定说道:“紫旒!
  你,你,你,你看,梦莲还是个人么?”紫旒被他这一句话,兜头罩住,倒说不出甚么来。雨堂又连连顿足道:“这,这,这秦梦莲真正是狗□的忘八蛋,害死了人也!”紫旒听了这一句话,想起昨夜的事,心中倒料着有八九分了,问道:“倒底甚么事?你骂煞了他,我也不明白埃”雨堂道:“今天大月底,我要开销多少帐目,并且房租欠了足足三个月了,今天打算商量先付他一个月,暂免钉门。谁知昨天碰了他,约着碰和吃酒,我满心希冀碰和里头,或者可以赢几块,谁知所赢又是你的,被你扣了去。然而还算好,不曾伤到老本。后来你走了,他却来和我商量借二十块钱,说因为出来得匆忙,把银夹子忘在家里,不曾带得出来,今天一早就可以送还我的。我昨夜身边连一元的、五元的、汇丰的、麦加利的、正金的,种种钞票,还有四块现洋钱,两块是安徽龙洋,一块是北洋机器洋钱,一块是天津通用的那一种立人儿,一股脑儿共是十七块,一齐拿出来交给他。到了今天早起,我想欠债还钱的,总没有一早送还的好人,不如自己走一遭罢。谁知到他家里一问,他家里也在那里闹饥荒,说他有半个多月没回家去了,还央求我说,倘使遇见了他,千万叫他回去。你想,这不完了!我又跑到宝树胡同,却又时候太早,秦佩金还没有起来,只有一个粗使老妈子说,还有客人呢,问她是甚么客,她却又胡里胡涂弄不清楚。
  你,你,你,你,你想,这可恶不可恶?”
  紫旒道:“谁叫你借给他来?既然上了他当,你此刻还不赶紧找他?”雨堂道:“他家里也找他不着,叫我那里找他?
  今天没有别的商量,特来求你通融二十元钱,等我先料理了一个月房钱再说,不然,他带了外国人来钉门,那可就糟糕了。”
  紫旒道:“好如意的活!你上了十七元的当,要我赔你三元的利钱。莫说我没钱,就是有在这里,我也不能借给你这种冤人。”雨堂道:“算,算,算,算了罢,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只当昨天的碰和钱没有扣我的罢。”紫旒作色道:“这是甚么话?你不是来借钱,竟是来讨债的了!好,好,好,我马上就还你的二十,你可也马上还我的二百来。”雨堂连忙道:“你,你,你,你,你怎么就动起真气来了?我何尝向你讨债,不过请你暂免扣债罢了。”紫旒道:“借了人家的钱,在赌债上扣还,这等天字第一号的便宜事情,你还不愿呢。”雨堂道:“怎么不愿?但是马上要钉门,这却怎处?”紫旒道:“呸!
  谁叫你住到租界上来?既然住到租界,就少不免要受他的气。”
  雨堂默然半晌,又哀求道:“到底如何?你就多不能借,先借给我十二元,等我先了却一个月房租罢。”紫旒道:“今天大家同是月底,大家同是赁房子住的,我今天也要付房钱,我的钱还不知在那里呢!”
  雨堂无可奈何,正起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见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皮夹子,便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有四元洋银。尽数倾出来一点,除了四元之外,还有十五角小银元,因抓在手里道:“就尽这个借了给我罢!”说着回身便走,犹如逃跑一般。
  出了鸿仁里,一口气跑到了四马路北协诚烟馆里,开了一只灯。堂倌阿大是他熟人,送上烟枪来。雨堂便叹一口气道:“今天这个月底好难过!甚么房钱咧,米店咧,柴店咧,裁缝店咧,闹的头也大了。家里头小孩子年纪小,女人们不懂事,只得守在家里等他们来开销,直守到此刻才得出来。还有一家洋货店,有几块钱不曾来,我只好对不住不等了。好在只有一家人家,不至于闹不清楚了,交代下来,才脱身到了此地。这里我欠下几个钱了?”阿大翻开帐本子看了一看道:“有限得很,只欠七角洋钱。”雨堂在身边掏出七角小银元来道:“来,来,来拿了去。咳,真正欠债不是家财。”说着躺下去吸烟。
  一连呼呼呼的吸了四五口。忽的一下坐起来,把烟枪一丢,叫道:“阿大,你来!你来,你来!你拿纸笔来,我给你几角钱。”
  阿大连忙递过,雨堂歪歪斜斜的开了两张轿饭帐(凡宴于妓家,妓家犒客之仆从,人小洋银二枚,曰轿饭钱。客仆不皆随往,先以仆人名告之,妓家列纸记录,谓之轿饭帐。他日客以寸纸书己姓及仆名,饬仆往取,其纸亦谓之轿饭帐,此上海之通例。近二十年来,赴宴妓家者,虽无仆人,亦必妄署一名,他日随意给诸茶楼烟室之执役辈,以见好小人。亦一怪现状也),交给阿大道:“这两张都是宝树胡同秦佩金家的,一和一酒,都是秦老爷的主人。”阿大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便仍旧去干他的事。雨堂道:“你就去拿一拿,顺便替我打听秦老爷还在那里没有?”阿大听说,便欣欣然的去了。过了一会回来了,说:“秦老爷在那里呢!”雨堂听说,又吸了两口烟,方才坐起来说道:“这盒子里还有一口烟,你代我装上了,我就来。”
  阿大答应了,雨堂就到柜上掏出一角小银元,兑了铜钱,出门坐了东洋车,径到宝树胡同,下车入内,走到佩金房里问时,说是秦老爷刚刚出去。问到那里去的?回说不知。雨堂只得怏怏出来,仍旧坐了车子,回到北协诚,又吸了一盒烟。时候已经四下多钟了,便出了北协诚,顺脚走到棋盘街。在怡珍居门前走过,抬头一看,只见栏杆里面坐着的正是伊紫旒,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却看不清楚了。雨堂便走到楼上,向前招呼,紫旒不免相让坐下,又招呼泡茶。
  雨堂又向同坐那个人招呼,请教贵姓台甫,原来那个人正是许老十。雨堂极道素仰。紫旒道:“你说与许先生是老朋友,为甚还要请教?”雨堂搭讪着道:“可不是老朋友么!”许老十道:“雨翁广交,我们或者会过,也说不定。”雨堂道:“正是。兄弟从前也在杭州住过两年,一定是在杭州会过的。
  我还记得初会是在三雅园,那时候许先生还好像没有留须呢!
  所以我不认得了。这会谈起来,是不错的。”许老十道:“雨翁在杭是几年分?”雨堂屈着指头计算了一会道:“光绪十五、六、七,这三年,我都在那边。”许老十道:“那么不对了。
  兄弟十四年分便到严州,住了七年,没回杭州去过。”雨堂道:“哦,哦,哦,不错,不错,是我弄错了!”紫旒在旁听得讨厌,便插嘴道:“你不要胡扯罢。我问你,你可知道金月梅嫁的是谁?”雨堂道:“你,你,你,你,你又来了!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自然有点忘记了,想不上来,这几天的事情,难道也忘了吗?哦,哦,哦,还有,还有,我们那几天要打公分送礼,却找不着你这个人,以为你们交情厚,或者是单送了。后来吃喜酒那天,也看不见你啊!”紫旒满腹狐疑道:“到底是那一回事?”雨堂拍手道:“你到底是真是假的?五少大人娶了金月梅,难道你认真没有知道么?”紫旒呆了一呆道:“此刻呢?”雨堂道:“此刻么,只怕到了济南府抚台衙门里,当他的少姨太太去了。”紫旒听了,默默无言,暗想:“从此侯门一入深如海,这一张官照,正不知何日可以赎回的了。”
  原来紫旒写信给子迁的那几天,偶然和花锦楼有点小口角,赌气不去;恰好遇了一家私门头,内中有个苏州女子,生得有几分姿色,紫旒便在他那里迷恋了几天。正是坐对名花,足不出户,连自己公馆也不回去。他的意思,如此做作,好叫花锦楼听见了,气他一气。这是千古痴心嫖客的行径,不知那做妓女的看了,正是一点与他无干,真正是何苦!恰好他这矫情造作的这几天,正是五少大人和金月梅双星渡河的佳节。及紫旒事过气平,回转公馆,家人把连日所接的信件及请客条子送上,这里面便带有一分五少大人的喜帖。他只看了几封信,那些请帖以为都是事过情迁的了,便没有看,因此一向不知这件事。
  此时听雨堂说了,方才懊悔起来。好在他为人旷达,懊悔过一阵,也就罢了。他向来告诉人家,总说是个广东候补通判,后来这件事被人知道了,慢慢传扬出去,人家就当笑话,说是伊通守改了山东省了。这是后话,表过不题。
  且说三个人当下在怡珍坐到了五点多钟,紫旒便邀许老十到一品香吃大菜,顺便问雨堂去不去,雨堂焉有不去之理,便一同出了怡珍居,走到一品香,拣了个沿马路的座位。紫旒是此间熟入,招呼格外周到。紫旒虽不再请客,却也不就点菜,只和许老十两个靠在烟榻上,唧唧哝哝的谈个不了。雨堂只在窗外栏杆边看看往来车马,直等到六点多钟,方才点菜入座。
  雨堂饿极了,便龙吞虎嚼般吃了几样菜,方才罢休。谁知吃饱之后,烟瘾随发。进来时没有开灯,此刻吃完了再要开起灯来,未免有点难为情了。好在这件事他常有预备的,便暗暗在身边掏出指头大半寸来长的两个烟泡,放在嘴里,故意多搀点牛奶在咖啡茶内,搀得凉了,呷了一大口,如法一咽,把两个烟泡送到肚子里去。许老十初次认得紫旒,扰了他的大菜,便要请看戏,又请了雨堂同去。一路走到丹桂戏园,在正厅第三排上坐下。紫旒问雨堂道:“你不要吃烟么?”雨堂正色道:“你们总当我有烟瘾,其实这东西,我虽然玩了二十多年,并不知怎么叫个瘾,说一声不吃,就可以不吃的。不过闲着没事的时候,总想摆弄他,借他做个消遣之法罢了。”说说谈谈,看完了戏之后,便大家散开,许老十回书局,紫旒到那里也不必表他。
  且说雨堂本来住在法租界,一个人出了戏馆之后,便想回家,因为觉得饿了,看见路旁一家汤团店尚未关门,便进去吃了八个,掏出一角小银元惠帐,还找回四五十文,点一点身边的洋钱,只剩了四元六角,便出了汤团店。心中暗想:家中不知钉了门不曾?我虽然在外面躲了一天,家里正不知闹得怎么样呢?心中正在打算时,不期一只野鸡擦肩而过(上海称流娼为野鸡),回眸把雨堂瞟了一眼。后面跟着一个老婆子,对雨堂道:“到我们家去罢。”雨堂看那野鸡,好像有几分姿色,便兜搭起来,说定了一元二角的价钱,便跟她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盘书局妙施巧术卖字画暂免钉门
  按下陈雨堂跟了野鸡去后情形。且说紫旒自从与许老十当面之后,凭了自己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许老十自不觉堕其元中。吃过了一顿一品香,看过一回戏之后,又约了明天早上在三万昌相会。到了次日,许老十一早便先到了,等了半天,不见紫旒到来,不免凭阑闲眺,忽见雨堂远远走来。
  待他走近看时,只见他朦胧着双眼,好像才睡醒的样子,不免扬声招呼,请他登楼。雨堂便上去相见,扰了许老十两客蟹粉馒头。偶然谈到伊紫旒,雨堂便信口乱吹,说得紫旒是纵横五大洲的第一条好汉,上下四千年无二的英雄。原来陈雨堂是一个胸无城府的人,心口率直,惟有一样脾气,欢喜学人家的谈风,却又胸无材料,所以他偶然谈起一个人来,不是尽情诋毁,便是竭力揄扬。其实说到底,他的诋毁也并不是存心,他的揄扬也并不是有意,不过他要借来做谈风罢了。
  许老十那里知道他这等内情?只信他说的是实话。两个人谈谈说说,直等到十点半钟,紫旒才来。一见了许老十,便连忙道歉说:“有劳久候。兄弟今天一早就去找朋友,也是为了书局的事。老实说一句,兄弟是一个穷光蛋,那里有闲钱办这件事?况且昨天晚上回去,接了南京一个电报,是我一个敝友准补了宿迁,要向我借点银子作部费;我正在拮据的时候,只剩了五百两银子存在在上,见了电报之后,想到朋友有通财之义,这是义不容辞的,所以今天早起,先去知照庄上,把这一笔款汇到南京去了。至于自己的事,只能再向朋友设法。”雨堂插口道:“这等地方,是紫旒最慷慨。”紫旒又道:“这一件事,兄弟本来独力难支,不过仗几个朋友帮点股分,凑起来玩玩罢了。偏偏两个得力朋友又没有遇着,所以耽搁到此刻才来。”老十道:“一切都费心得很。”紫旒道:“这是那里的话?我是为着自己的事。不知十哥昨夜可曾打算定了?”老十道:“二千元我到底吃亏太多。紫翁盘受了过去,生意兴隆起来,也不在乎多三四百元。”紫旒道:“多了兄弟出不起,就是招股,也怕来不及。”雨堂道:“原来紫旒要做生意了!好,好,好,这个书局生意,你弄起来一定是发财的。”三个人又谈谈说说,到了十二点钟时候,紫旒又请吃了一顿九华楼。临散时,许老十嘱咐紫旒:“诸多费心。”紫旒约他晚上花锦楼相见。
  雨堂自去北协诚过他的老瘾,自有阿大接着招呼。雨堂一口气吸了两个中盒,方才在那里发烟迷。迷够多时,坐起来揉揉眼睛,问问阿大甚么时候,阿大到柜上看了看自鸣钟,回报说:“已经五点钟了。”雨堂觉得肚里饿了,恰好卖粢饭糕的走过,买两块吃了,又躺下去吸了几口,方才要水来洗了手脸,出了北协诚,已是六街灯火了。向东走了几步,转入西荟芳,穿出同安里,径入花锦楼家,正好紫旒、老十同在那里商订合同。
  紫旒看见雨堂,便道:“来得好,我这里正缺少一个中人,就烦了你罢。请你看看这个底子妥当不妥当?”雨堂接来胡里胡涂看了一下,也不知看了一行没有,便道:“很好,很好,妥当极了。”紫旒对老十道:“这等办法最是圆通,你老哥也不失东家的体面。在上海如果另有高就,老兄只管去;如果暂时没有事情可办,只管住在局里。就是这次回府出来时,仍可住在局里。局里一班人又都是老兄的旧部,说起来不过是添了新股东进来罢了。如此,老兄脸上岂不是不失丝毫光彩么?”
  雨堂道:“原来十兄要回府?”许老十道:“便是。今天接了家信,内人病重的了不得,因此要赶回去一次。”雨堂倒在烟榻上要吸烟,旁边一个丫头便过来代装。雨堂得了这个空,才拿过那张合同底子来看。只见写的是,所有这家书局的生财、装修、招牌,共作洋二千四百元。伊紫旒实出二千元,下余四百元作为许老十的股分。全局归紫旒接办,交易之日,先由紫旒交六百元,下余一千八百元,分六期交清,每三个月一期,每期归还三百元,十八个月之后交割清楚云云。雨堂是个率直人,看了也莫名其妙。一会儿紫旒把两张合同都写好了,放在身边,花锦楼已经摆出便饭,三人便吃过晚饭,又谈了半晌、方才散去。临别彼此叮嘱,明日早起到书局里,交易过割。
  内中单表雨堂,心中依然记着昨天晚上的野鸡,仍旧寻了去,鬼混了一夜。心中又惦记着他们的事,成交以后,希冀捞两文中人饯。到了次日,天才发亮,便爬了起来,叫人开了大门,跑了出来,一口气走到书局门前看时,谁知大门还不曾开,不觉索然无味。只得顺着脚步走去,留心看那两旁店铺,除了一两家老火灶之外,竟是家家闭户的,方才想着自己太早。一时又没有地方可以住脚,只得走到一家老火灶去泡了一碗茶,要了一盆水来,胡乱洗了个脸。门外头有一个粢饭摊,便亲自出去买了八文钱粢饭,聊当点心。坐够多时,方才惠了十二文茶帐出来。时候仍然太早,不免信步行去,借此好捱点时候。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马路鸿仁里,便踱了进去,要访紫旒。
  紫旒倒已起来了,见了雨堂,便道:“你好早!”雨堂道:“答应了代你办事,怎好不早?我还要好好的赚你点中人钱呢!”紫旒笑道:“好自在的话,我们自己交易定了,你碰了来,做个现成中人,还要中金呢!”雨堂道:“这个不是这等说,此刻我自然是个现成中人,将来如果你们有甚争执,打起官司来,我这现成中人也不免要到堂的。”紫旒劈面啐了一口道:“呸!大清早起,人家定局的头一天,要你来发这个利市。”
  雨堂吃吃干笑道:“不在乎此,不在乎此,我们去来,我们去来。”紫旒道:“那里去?”雨堂道:“咦,你不是约的今天早起交易么?”紫旒道:“早呢!你就是心急几个中金,也不至急到如此!况且我是老实说,没有的。”雨堂道:“我们知已朋友,不在乎此,许老十我犯不着代他白当差。”紫旒道:“你和他是老朋友啊!怎么说出这个话来?”雨堂道:“罢,罢,算了罢,你不要怄我了。”两个人说说笑笑,到了九点钟时候,方才同到二马路书局里去。
  许老十接着,招呼寒喧已毕,紫旒便拿出一式两纸的合同来,请许老十签字。老十从头看了一遍,见与昨夜的草底无异,便签上了字。紫旒拿过来,也签上字,又送给雨堂,雨堂提起笔来,也在中人名下也签过了。紫旒、老十齐说费心:雨堂连称岂敢。老十便将一切账目、图书等项交割过来,紫旒接受了,便在身旁取出一张二百元庄票,及四百元的一张本局股分单,交给老十,要他出六百的收条。老十愕然道:“说过先交六百元的,为何只有二百?”紫旒笑道:“这四百元的股分也要算的。”老十道:“我以为这股分是股分的事,洋钱是洋钱的事。”
  紫流道:“这也可以使得,左右是一样的,请你老兄交了四百元股银来,我便照数交六百元给你。”老十道:“这件事不妙,我怎样不曾弄一弄清楚?”紫旒道:“弄是弄得很清楚的,不过你老哥有点不曾明白罢了。你想,若不是照此办法,下余的那里还有一千八百元之多?统共只有二千四百元,若照老兄的算法,四百股分银不交,又要拿六百元去,这不是明明先交一千了么?”合同这东西是你情我愿方才订定的,何况又有中人在此!”
  雨堂接口道:“啊,啊,啊,啊,不错的,紫旒这个办法是很公平的,十兄你放心罢。”老十呆着脸道:“现成的都摆在这里,那个不放心?只是我今天回杭州去,钱不够用,奈何?”紫旒登时眉花眼笑起来道:“这个好商量。我们先吃点心去罢,动身要下半天呢!”说罢,一把拉了老十,又招呼了雨堂,一同走到四马路九华楼去吃茶。坐定下来,紫旒又是一阵天花乱坠的长谈。这是他独具的天生本事,无论人家有甚心事,只要有他在座,他东拉西扯的一阵胡谈,人家便不知不觉的把心事丢开了。吃过点心之后,三个人依然同回书局里去。
  紫旒见雨堂钉着不走,知道他的意思,使拉了老十到旁边说道:“陈雨堂这个中金,应该要多少送他点罢?”老十道:“这是规矩上有的。但是送多少呢?”紫旒道:“他是我的朋友,我不便说多少;请你老兄分付了罢。”老十再三不肯,紫旒再三相让。老十道:“我们合送了他十元罢。”紫旒沉吟道:“二千多洋钱的交易,十元中金似乎少些。这样罢,我们各送了十元罢。“老十道:“也使得,只是我这里十分为难,一时拿不出来了。”紫旒不等说完,便抢着说道:“这不要紧,我们此刻是一家人了,只管在帐上拿便了。”说罢,便出来取了十元钞票,付给雨堂,悄悄说道:“他只肯五元,是我竭力说项的,才有此数”雨堂点点头道:“费心,费心”搭讪了一会自去了。
  紫旒等到下午,亲自送许老十上了小轮船;还买了几种送行品物,送到船上,方才珍重而别。
  自此紫旒把鸿仁里房子退了,搬到书局里去。喜得乔子迁走时,留下的古玩陈设不少,搬了过来,把一间书局陈设一新。
  便又在局里请过几回客,无非是尽力乱吹。一面挂了这书局的旗号,乱招股分,定了七厘官息,每股百元。于是做一股的,做两股的,倒也被他招了不少。恰好一家□报馆新换东家,这新东赚那副铅字旧了,要另买一副新的,不免着人到外面去打听价钱,问来问去,便问到紫旒的书局里。紫旒便异想天开的想了一个法子,叫□报馆把那一副旧字拿出来,换自己的新字,每磅要他贴还六分洋钱。那□报的新东默默计算了一会,若要买新字,每磅要在两角以外,这旧字卖出去,只能做废铅,值不到一角一磅的了,算着很有自家的便宜,便答应了。彼此对换了一万磅字,紫旒便乾落了六百元。以后因为字样太旧,做不出生意来,那是股东晦气,与他无干的了。此是后话,表过不题。
  且说陈雨堂拿了伊紫旒的十元,便欢天喜地的出来,一口气跑回家去。因为两夜未回,在外干的又不是正经事,见了老婆,未免有点惶恐。老婆见了他,不免有三分动气。雨堂先搭讪着问道:“前天的房钱是怎样了的?”老婆没好气,便不答应他。雨堂又问儿子阿生道:“你该知道,是怎样了的?”阿生道:“亏了隔壁殷伯伯代我们拿了两卷子画去卖了十二块钱,才付了一个月房钱,免了钉门。”雨堂大惊道:“是拿我甚么字书去卖了?”老婆道:“门也要钉了,你又犹如溜缰马一般,溜的不知道回来了,不当不卖,拿甚么应付别人?”雨堂听说,连忙打开书画箱一看,别的东西都还完全,内中只少了米南官墨迹的一个长手卷,一轴赵文敏的八骏图。只气得三尸乱暴,七窍生烟,伸出腿来,把那十岁孩子阿生兜胸一脚,骂道:“好畜生!你索性把我的老命卖了,倒也罢了。”老婆见此情形,抢过来护住了儿子,哭着道:“关他小孩子甚么事?你要打打我,要骂骂我,是我拿来卖了,你便怎样?须知我卖了东西,是要保全这个叫化子窝儿,并不是卖了东西养汉子!”夫妻两个好一顿大闹。不知闹到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十二金卖去一员督抚两封书送来无限生机且说陈雨堂这个人,他祖上本是山东老州县,他曾祖及祖父,都是在山东有名的能员,便是他父亲,也是个山东候补县,署过诸城、峄县,与及梁山泊所在的恽城县,不是苦缺,便是要缺。雨堂随宦在山东,也捐了个盐大使,在山东候补,意思想得一个劳绩保举,便可过个县班,谁知他生性率直,容易得罪人,混了几年,非但不曾得着保举,并且连本有的功名也被上司奏参了。后来他父亲过了,起服之后,他仍然捐了一个二百五的双月知县,在山东当过几年差。他既在山东三四代之久,寅僚旧好总多,易于照应。那一班没有差使的黑州县,看见他未免因羡生妒,因妒生恨;因恨便生出倾轧来。思量要攻击他,说他未曾到省人员,冒当地方差使。这是官场中的生性如此,习惯如此,不足为奇的。雨堂得了这个信息,恐怕连这个二百五的功名都干掉了,便忙着跑到上海来,避一避这个锋头。
  谁知一到上海之后,嫖了个不亦乐乎,把祖上挣下来的宦囊散个罄尽;便是几件衣服,也闹的典尽当光,弄到这步天地。
  却有一层好处,到底是书香人家出身,所有银钱、衣服、古玩等件,都看得不甚贵重,随便当当卖卖,也不甚计论价值,只有那两箱字画碑帖,却看得如性命一般,凭是怎样穷煞饿煞,总不肯当卖。常对人说:“我他日如果做了叫花子,也要搂着这几卷纸片儿求乞的。”就以这两轴赵文敏八骏图、米南官长手卷而论,两件东西合起来,当日有人出过千金之价的;如今被老婆轻轻的卖了十二块洋钱,如何不气?气得他顿一回足,拍一回桌子,嘴里咕哝咕哝的也不知说些甚么了。忽然一阵目瞪口呆的,直挺挺的坐着,那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乱滚下来。
  老婆看见了,不觉冷笑道:“从前当卖尽多少金珠,不曾听见你说过一声可惜,此刻只卖了两个纸卷儿,便那么肉麻起来。”雨堂直跳起来道:“你懂得甚么?那一幅八骏图不算数,单是这一个手卷,我老太爷到京引见时,带着这手卷去,因为卷上有潘文恭公的题跋,便把他送到潘大军机府上,求潘大军机也题一题。谁知潘大军机看中了,叫人示意给我老太爷说,这卷东西,如果肯送给他,他可以写信给山东抚台和河道总督,觑便在河工抢险劳绩案内开一个随折保举,从知县上一下子就可以成了道台,以后还好好的栽培他一个督抚。是我老太爷因为这东西是自己祖上传下来的,不肯送人,所以混了一辈子还是个知县。此刻被你十二块钱卖了我家一个督抚,你说伤心不伤心!”说着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老婆听了这一番括,不觉也直跳起来道:“你不要撒赖我,我不信潘大军机是个三岁小孩子,贪你家一个破纸卷儿,便肯拿一个督抚来换。你家老太爷又不是个傻子,放着现成督抚不做,死搂着那么个纸卷儿。你既然知道这东西可以换个督抚的,你为甚不拿去换一个来做做?此刻东西卖掉了,却拿这些不相干的话来撒赖我。你不要拿督抚来吓我,我娘家也是做官人家,莫说督抚,便是候选督捕府的衔牌,我家祠堂里也有两三对呢!”
  雨堂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被他一篇胡涂话,反闹得无言可答。含着两眶眼泪,立起来出门去了。无精打彩的走到了北协诚,开了一只灯,喳喳喳的尽着吸烟。
  这一天竟是饥不知食,渴不知饮,昏昏沉沉的在烟榻上过了一天。直到天将入黑时,方才惘惘然出了北协诚。正在怅怅然无所之的时候,忽然迎面来了一个人,一把抓住了,说道:“雨堂兄,那里去?”雨堂定睛看时,原来是萧志何。志何接着说道:“你可知道,陈蕙裳做了抚台了!”雨堂愣然道:“这是那里来的话?他此刻不过是个臬台,怎么平空的超越起来?
  可知道放的是那一省?”志何道:“就在山东。因为湖广总督召入军机,山东抚台(即五少大人之父也)升了湖广总督,着速赴新任,毋庸来京,却把贵州抚台调了山东。”雨堂道:“闹了半天,原是与他不相干。”志何道:“还有下文呢。这位新调东抚,着速来京陛见,未到任以前,着陈某人护理。你想,贵州这条路多远,还要入京,他这一护理,不一年也要半载呢!我正要来找你,可要到山东走一次?我也奉陪。”雨堂道:“这话可是真的?”志何道:“我方才到上海道衙门里去,亲眼看见官电,如何不真?”雨堂道:“这也奇怪,现成放着藩台在那里,怎么派了臬台护院?这件事到底有点可疑。”志何道:“亏你还是几代官场!大凡护院,本是两司都可以做得的,只看上头的意思罢了。此刻且不必争,明日见了报,便可见我是撒谎不是。我只问你一句,譬如是真的,你到山东去不去?”雨堂道:他是我老人家的门生,十来年间,被他由佐杂巴到了抚台,我如何不去谋一个事?其实我一向就想去找他;因为他只是个臬司,手底下没有甚么好差使,只巴望他升了藩司,我就要去了,何况是个抚台?这信息如果是真的,我一定要去。”志何道:“明天在那里看你呢?”雨堂道:“我一两点钟总在北协诚。”志何道:“如此,明天会罢!我此刻还有点事情去。”说着,拱手别去。
  雨堂一个人独自沉吟道:“平空遇了他来,和我捣鬼,不信陈蕙裳就会护院起来,想是他们知道我穷极了,故意造这些谣言来怄我。”一面想着,一面信步行去,不觉已经到家。想起老婆的蛮不懂理,心里懊悔回来,但是已经到了,只得推门进去。只见自己老婆和一个男干对坐着吃饭,不觉吃了一惊。
  连忙跨入屋里一看,原来是自己妻舅,从江阴来的。彼此相见,问起来意,方知道丈母病重,思念女儿,专打发儿子来接女儿归宁的。姊弟两个商量连夜动身,正苦等雨堂不回来,没得主意。此刻看见他回来了,便告知此意。雨堂沉吟道:“你回去也好。服侍得外母好了,你也可以多住几天,因为我这两天里头也打算到山东去。等我到了山东得了差使,看定了公馆,再写信接你。”老婆道:“你不要还是怄气,我不定,从没有听见过你说走,我偶然回娘家去,你也到山东去了,天下有这等巧事?”雨堂道:“忘八蛋骗你。
  方才萧志何告诉我的,说陈蕙裳做了山东抚台,约我同去的。
  但是确不确还未可定,如果是确的,我就一定要走。”老婆道:“不确呢?”雨堂道:“不确的,我还去做甚么?只等明天早起看了报就知道了。”老婆道:“你既然要去山东,我把儿子带去罢。”雨堂道:“他正在读书的时候,由他在我身边的好。”
  老婆道:“我们马上动身,盘缠也不曾有。”雨堂连忙道:“此刻鬼捉住我,要我出一文钱买命也没有。”老婆照脸啐了一口,妻舅忙道:“不要紧,我带着现成的。坐江轮到江阴,有限几个钱。”老婆道:“我一场回去,也要买点东西给娘。”
  妻舅道:“娘此刻是急于要见你,并不是要贪你的东西;况且动身得匆忙,就不买东西回去,娘也不怪你,别人也不笑你的。老实点罢。”当下吃完了晚饭,便打点行李,姊弟两个附了长江轮船去了。
  雨堂不知陈蕙裳护院的信息真假,终夜打算,不曾合眼。
  一到天亮,便叫用的一个老妈子出去买一张报来看。谁知那买来的是一张《游戏报》,没有上谕的,不禁嗒然,只得自己走出去找了来看。谁知果然是真的,照着志何昨天所说,一字不差,不觉喜得他手舞足蹈起来。恩量怎样弄点盘缠动身。想来想去,只有紫旒。便一口气跑到二马路书局里。紫旒方才起来,一见了雨堂,便连连作揖道:“恭喜,恭喜!”雨堂愕然道:“甚么喜?”紫旒道:“世兄弟做了抚台,怕不提挈你升官发财么?还不是喜?”雨堂道:“你真是用了耳报神的,怎么就知道了?”紫旒道:“我们好朋友,是事事关心的,怎么不知道?”雨堂道:“我正是为了这个来和你商量呢!你知道我的,一个大没有,还欠了三四个月的房钱,怎么动得了身?”紫旒道:“这个怕甚么?我们朋友总要帮忙的。昨天萧志何已经对我说过了,他要约你同去。他和陈中丞虽然相识,然而交情没有你的深,不怕他是个知府,只怕这回到了山东,他还要仰仗你呢!”雨堂道:“这也不见得。”紫旒道:“这是明摆着的情形,你又何必客气?”雨堂道:“这是护理的事情,我们要走马上就要走了,求你代我筹点盘缠,不知可以不可以?”紫旒道:“可以,可以,我总尽力就是。”雨堂大喜,谢了又谢。
  紫旒又请他同到九华楼吃了点心,雨堂方才回家。到得饭后,便走到北协诚去等萧志何。先对着阿大乱吹了一阵,到了一点多钟,只见紫旒的家人送来一封信,另外沉甸甸的一包东西,交给雨堂道:“我们老爷送给陈老爷的。”雨堂接过来,捏一捏那包东西象是洋钱,连忙坐起来,拆开那封信一看,上写着:因恐足下急用,先筹呈五十番,请即检收,然弟力亦尽于此矣!即夕设席花锦楼,恭饯行旌,乞勿吝玉。雨堂大哥鉴,紫旒顿首。
  雨堂看罢,不胜欢喜,连忙打开纸包点一点数,却是三十元洋钱,二十元钞票。便对来人道:“不错了,我收到了,请你回去上复你们老爷,说谢谢。”家人道:“今天晚六点钟同安里,务必请老爷到。”雨堂道:“知道了。我到,我到。”
  那家人才去了,志何便到。一见面,便道:“如何?我不撒谎罢?我打听得后天就有烟台船了,我们来得及走罢?”雨堂道:“没有甚么来不及,只要有钱便得。”志何道:“你还差多少?”
  雨堂道:“方才紫旒送了五十元来,再能筹得百金,便可以将就动身了”。志何道:“这个容易,我等一等和你送来。但是你准定后天能走才好。”雨堂道:“只要有了钱,没有来不及的事。”志何又谈了几旬,便起身去了。雨堂有事在心,赶着过足了瘾,便回家去料理一切。先拿出当票来,拣要用的衣服赎了几件。真是事忙嫌日短,不觉又是上灯时候了。便交代老妈子安顿小孩子吃饭,自己走到花锦楼处,紫旒、志何已经在那里了。志何见面之后,便塞过一卷钞票给雨堂,雨堂接过放在身边。陆续客到了,一席花酒,无非是酒肉叫嚣,不必多叙。
  且说雨堂得了志何一百元之后,次日便又赎了两件行头,料理清房钱,收拾好细软,将几件木器寄在紫旒书局里。胡乱过了一天,便开发了老妈子,退了房子,带了儿子跟志何动身去了。临动身时,才写了一封信通知老婆,及告知山东收信地址。船到烟台之后,便起早兼程,赶到济南,一路上的盘费,都是志何报效的,自不必说。到得济南,志何本有公馆在那里的,便一齐搬到萧公馆里去,安息一天,便去上院。那位陈护院,果然一见了面便极道契阔,答应了弄一个好差使,雨堂自是欢喜。因为住在志何处不便,自己另外找了房子,把从前分寄在人家的木器家伙取些回来,自立门面,专等札子,谁知等了一个月,绝无消息,每上院又必见;每见必面允给差,却只不动公事。雨堂不觉支持不祝正在无可生发的时候,忽然一天连接了两封江阴来信,知道丈母死了,不觉异想天开的生出一个筹款的法子来。要知是何法子,且听下回分解。
  近世社会龌龊史·
  第十四回
  未死人忽地开丧妙弥缝从丰代犒
  且说陈雨堂自从到了济南,守了一个多月,不曾得着差使,光景日见窘迫,又不便向人告贷露出穷相。正在为难之际,忽然接了江阴两封信,说是丈母死了,心中越觉闷闷不乐。拿着两封信,躺在烟榻上,发了一会烟迷,朦胧之间,仿佛入梦,说是家中死了人了,及至看那死人时,正是自己老婆,不觉一惊而醒。提起烟枪吸了两口,忽然心中一动,想出一条计策来。
  取过纸笔,起了一个稿子,然后叫家人到外面去叫一个刻字匠来,叫他拿了这稿子去照刻。
  看官,你道他刻的是甚么?原来是刻讣帖。然而天下事,那里有死了丈母女婿刻讣开丧的道理?谁知他刻的不是他丈母的讣帖,却是他老婆的讣帖。只因穷极无聊,便异想天开撒这么一个大谎,只说死了老婆,遍处散出讣帖,定日受吊。他是在山东三四代的人,所有官场绅土,那一家、那一个不相识?
  这一散起来,却也散了二三百份出去。人家得了他的讣帖,不免便送奠礼,也有送幛的,也有送联的,也有送钱的。到了受吊那天,便居然设起孝堂来,把个十岁孩子披了粗麻,扮成孝子,胡闹了一天,倒也有好些人来叩奠的。这么一混,那位护院陈中丞,倒送了二百吊京钱的楮金,连各寅僚的,差不多收了三百吊大钱,被他捱过了一个穷关头。还拣了一轴幛子,换了几个字及上下款,寄到江阴去挽他的丈母。恰好这件事情闹了之后,陈护院连下了两个札子,委他一个本辕文案、一个官书局督办的差使。丽堂奉札之下,不免趋辕谢委,一面拜同事,一面择日到差。
  且说第四回书中所表的抚辕文案田仰方,他本是山东的一个老候补,他当日以通判到山东时,现在的护院陈蕙裳还是个知县,彼此本是相好。陈护院这回接印之后,自然照旧留差。
  喜得这护院是个风流倜傥人物,所有一切旧友。莫不略分言情的,所以差使格外好当,上下之情也易于通达,并无壅蔽之虞。
  这也是他的长处。田仰方本是个豪侠之士,最欢喜应酬,因此护院越发和他共得来。这一天看见雨堂拜片,知道又添了个同事了;并且也是老朋友,因此动了请客之念,定了日子,就在芙蓉巷本公馆里摆起宴来。一共摆了五席,所请的无非是红红儿的候补道府,内中有许多与我这书上无干的,就不去一一琐叙了。内中请的第一个客,就是陈蕙裳中丞。所以这天的客,因为有他在内,都是恐怕落在护院后的,纷纷早到。及至护院到时,一律还他僚属规矩,站班迎接。等到定席时候,护院自是当中第一位,却请了新委善后局提调萧志何及陈雨堂两个陪他,下余在两旁分排了四席。护院入座之后,先交代说:“我们都是老朋友,断不可拘礼节,只管开怀畅饮。总要和十年前,我们在鹊华桥(济南冶游之地)玩笑一般才好。”众人领命,无不痛饮。上过几道热炒之后,厨子捧了活鲤鱼上来,请示做法(济南风气如此)。护院道:“别人总欢喜一半醋溜,不是就红烧,一半总是清炖。我今天变个样儿,一半拿来炒片,一半做口汤喝罢。”厨子领命下去。护院对志何、雨堂道:“你看他们都是静悄悄的,你两个何妨分到两面去打个通关,只当是代我的。他们谁欢喜和我豁拳,就请他们来。”志何、雨堂两个奉命,便分头去豁拳。
  雨堂的拳本来不济,打了两桌十二个人的通关,倒输了八个直落五,不觉酩酊大醉。恰好家人捧上炒鱼片来,雨堂道:“这、这、这是老帅点的菜,你们尝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离座久了,老帅没有人陪坐,并且打完了通关,也要去销差。
  于是一踅一踅的仍走到首席上,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位护院陈大帅不见了。暗想:“莫非也到旁席豁拳去了?”
  回身要到那边席上去时,不料一回身,和志何撞个满怀。雨堂道:“老,老,老帅呢?”志何道:“没在那边?”雨堂道:“那,那么,到,到,到那里去了?”志何道:“人多眼乱,你仔细看看,难道飞了去不成?”雨堂又一踅一踅的走了一遍,那里有个护院的影子。一眼瞥见了仰方,便一把拉住道,“你,你,你是主人,可,可,可看见老,老,老帅在那里?”仰方愕然道:“没看见。那里去了?”于是四面八方一寻,花厅里、书房里没有一处不寻到,那里有个影子?闹的大家席都不坐了,都在那里惊奇道怪。只见门上家人来说:“抚院早已去了。临走交代家人,不要惊动,所以家人没敢上来回。”仰方道:“好混帐!抚院交代不要惊动,你就直到此刻才来回?没叫我们把地皮翻过来。找去!”家人道:“家人在外头伺候,这会才听说上头找陈抚院。”志何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你可知抚院到那里去的?”家人道:“听那边管家交代顶马的,是说光通书局,只怕是拜浦大人去了。”志何道:“哦,是了!
  听说浦明理今夜也请客。他那里湖光月色,正是好的时候,所以老帅急着去了。我们赶去伺候罢。”于是主客一众,也不终席,轿马纷纷,都投光通书局而去。
  且说这光通书局的总撰述姓浦,名秀,字子秀,本是个秀才,系本省文登县人,明朝浦汝器(名軦)先生之后。真是胸罗经史,学富五车。又操了一枝好文笔,发起议论来,无论新学旧学,都说得有条有理,因此人家送他一个绰号,叫做“浦明理”。久而久之,就把这混名叫成真名了。浦明理又从附生上捐了一个道员职衔,到省里开了这个光通书局,专门编译新书,嘉惠来学。这座书局却开在大明湖旁边,客堂背后便紧靠着湖,还有几弓余地,开了个小小花园。这天设了两席,也是专请抚院吃酒。因为是七月天气,要取凉爽,把两席都摆在客堂后面的月台上。田仰方等大队人马赶到,看见门外有几名戈什,便不等通报,一直进去。走到客堂前面,已听得里面管弦嘹亮,丝竹嗷嘈,一片歌声,行云被遏。明理听得有客来,连忙到客堂招呼。仰方道了来意,众人分列坐定,仰方便到席上去看抚院。谁知履舄交错,裙屐纷陈,当中也独少了个抚院。
  仰方不免向同席各人招呼。叫来的妓女多半认识仰方的,也都一一招呼。仰方便问:“怎的不见老帅?”众人道:“方才吃的有点倦意,说是到花园散步去了。”仰方别过众人,出了客堂,从侧首转到花园里去。
  这花园只有一座小小亭子,两间起坐地方,那里有甚么抚院踪迹?好在月色甚好,顺着路绕到客堂西面一个院子里,仍是五间正屋,两道游廊,里面便是浦明理的编辑房。仰方是极熟的熟人,平日都走动惯的;看见编辑房里有灯亮,疑心抚院在里面,便顺脚走到门前,掀起帘子,往里一看,不觉吃了一大惊,连忙退了出来,心中十分懊恼。低着头从回廊东面的一条长夹弄走出去,意思要仍到客堂里去坐。刚刚走到弄口,遇见了浦明理,问:“老帅在里面么?”仰方顺口答道:“没看见。”明理便向弄里走去,恰好在廊下遇见了抚院。便道:“今天这鸭子烧得很好,清大帅上席。”陈蕙裳笑吟吟道:“其实我已经吃饱了。”说着,便一同出去。经过客堂,众人一律站起来伺候。仰方是那边的主人,不免要向前道歉。抚院搭讪着招呼两句,重新入席。浦明理要添席让众人,众人一定不肯,只在外面伺候抚院。陈蕙裳只吃了两片饽饽,便起身走了。众人送过他之后,也就纷纷各散,各人归去,都无事可表。
  单说田仰方回去之后,一肚子没好气,也不归上房,独自一个坐在书房里发气。几个家人看见老爷颜色不好,不敢去睡,轮着班在外面伺候。原来田仰方是个南边人,虽然在外处也多年,却有一种婆婆妈妈气,永远不肯破除的。平生忌讳的事最多,大凡同寅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肚子里有一部《婆经大纂》的。今天晚上他自以为大不祥,回来第一件便要想法子祓除不祥;然而这件事又不愿意和人家商量,独自一个闷在肚里,直挺挺的坐了半夜。到了十二点多钟时候,叫了一声:“来!”
  家人连忙走进去。仰方却拿出一张一百吊京钱(即五十千大钱也)的票子出来道,“去买鞭炮来。”家人道:“现在买,是明天买?”仰方怒道:“明天买我还现在使你?”家人道:“买多少?”仰方拍桌子道:“给你多少钱就买多少,怎么你越闹越糊涂了。”家人退了两步,又回身问道:“请老爷的示,要买多少一挂的?”仰方顿足道:“谁要你那多少覼琐,多的、少的、大的、小的,尽钱买就是了。”那家人才退了下去。他又叫一声:“来!”家人回转来,仰方道:“带买一对一斤重的蜡烛来。”家人答应去了。你想时候已经半夜了;况且又不近年,又不近节,谁家预备那许多鞭炮?幸而是在热天,人家睡得迟,那家人领了命,走到外面南货店里、广货店里,一家一家的打开了门去凑买,差不多到两点钟光景,才买了三十多吊钱的鞭炮,与及一对蜡烛。再要买也没处去买了,乐得赚了十几吊钱回去销差。谁知仰方已在那里等得心焦,暴跳如雷的在那里骂了。一见了家人回来,便叫到上房取蜡扦来,先把蜡烛点上,然后叫家人们轮着把鞭炮一挂一挂的燃放起来,闹得砰訇之声连绵不断,把上房的太太、姨太太都闹醒了;小孩子也吓唬的哭了。丫头老妈子一个个都从睡梦中惊起,打听得是老爷动气呢,便都不敢声张。只冤了左右邻居,半夜三更被他吵醒了,不能再睡,好容易盼得他停了一会,正好朦胧睡去,他那里又是哗喇喇的一阵,又惊醒了。七月里夜还短,足足被他闹到天亮,还只满腹疑团,不知是何事故。
  却说仰方闹到天亮,渐渐气也平了,人也乏了,便在书房榻上朦胧睡去。这一睡直到下午两点多钟才起来。梳洗过后,无精打彩,独自一个在那里纳闷。昨天的闷是怒,今天的闷是怯。怒是以为遇了不祥,怯是恐怕抚院见怪。在我本是无心,在他未免芥蒂。既不便自己去招赔不是,又不便托人转弯,并且要刺探他喜怒,也无从下手。一时间心乱如麻,没得主意,连茶饭也无心去吃。呆呆的想到五点钟时,方才得了主意。随便吃些点心,打点停当,径到鹊华桥去。
  原来济南的鹊华桥,犹如上海四马路一般,是个烟花所在。
  内中一家妓院有个姑娘,名叫巧铃,生得有几分姿色。再靠着点脂粉,便装点得国色无双。若论她的技艺,却是吹弹歌唱,无一不精;应酬客人,便是活泼玲珑,随机应变,因人而施,因此在济南享了个第一艳名。田仰方一向在她那里化的钱不少,却是除了吃酒带局之外,别无他事。今天仰方正是去访她。她一见了仰方,便涨红双颊,叫得一声田大人,便低下了头。仰方反想点闲话去和她周旋。敷衍过了一会,巧铃红了双眼说道:“这碗饭真不是人吃的!甚么事都闹得不由自主。碰了大人老爷们肯原谅的,就是当姑娘们的造化;不然啊,今天翻了醋瓶,明天捣了醋缸,当姑娘的一肚子委屈,除非向阎王爷诉去。”
  仰方道:“你说些甚么?我都不懂。这里有陈大人赏你的,你拿去罢”。说罢递将过去。不知递的是甚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破除资格特赏优差撇弃委员去充买办
  且说田仰方递过去的不是别样东西,正是一张二百吊京钱的钱票子。巧铃接在手里道:“请陈大人自己留着罢,又赏我作甚么?”仰方道:“你就收了罢,客气甚么?”巧铃收了,仰方立起来要走。巧铃看见仰方殊无醋意,并且代送了赏钱来,便拿出从前的老面目相待,见仰方要去,便把脸一沉道:“椅子还没坐暖和,就拔碇了吗(拔碇,济南谚,言舍此他适也)?
  给我拉个寡去(拉寡,亦济南谚,谈天也。拉个寡,犹言谈几句天)。”仰方又坐下道:“拉甚么寡啊?”巧铃道:“你给我谢谢陈大人。”仰方道:“是这么一句要紧话!我今天有事,要先走了,改天再来。”巧铃不便再留,仰方便一路走到萧志何公馆里去。
  恰好遇见雨堂也在座,见了仰方,便问道:“正是,我正想奉访仰翁,请教一件事。从前这里派到上海去查访冒了矿局名字招股的鲁薇园,不知现在那里?”仰方道:“他自从奉委去后,并没有回过山东。后来打了个禀帖回来,说是所查的乔子迁早已闻风逃遁,不知去向。又附了一个请假回籍措资的禀,就此没回来过了。雨翁可是与他相识?”雨堂道:“我从前并不识他,不过在上海同过一两回席,方才接了上海朋友的信,托我查访查访。”仰方道:“薇园也很奇,连我这里也没信来。”
  正说话时,仰方的家人找到了说:“请老爷回去,院上有人送札子来了。”仰方听说,便辞了志何、雨堂回去,一路上满腹狐疑,不知是甚么札子?及至回到公馆,一脚才跨进大门,迎面一个人抢近前来,请了个安说:“给田大人道喜。札子已经送到上房去了。”仰方看时,却是抚院的号房。仰方到上房取札子一看,原来委了筹防局总办。这个本是道班的差,自己忽然以知府得了,不觉心中一喜,以为是放了一夜鞭炮之功,从丰赏了札费。那号房本来知道仰方出手阔绰的,所以等在那里,得了犒赏,自欢喜去了。仰方到了明天,不免上院谢委。
  同寅中都来和他道喜,自不必提。
  且说陈雨堂原是接了伊紫旒的信,访问鲁薇园踪迹。得了仰方的话,自写信去回复紫旒。你道紫旒要打听薇园做甚么?
  原来李闲士从苏州回来,知道薇园到广东去了,想起那二万五千头的存摺还不曾取回;问问店里经手,又说没有留下。到汇丰一查,说是已经某日取去了。闲土这一惊,非同小可。暗想:与薇园相识十多年,不曾见他干过靠不住的事,何以一旦如此?
  莫非他临行已经留下,是被店里经手的取去了?然而察看神色又不像。况且这经手的又是自己至亲,想来断不为此事,总是薇园拐去的了。
  据店里各人说,他因为查金矿的事到广东去了,这件事伊紫旒或者知道,他到广东住在那里,不免去看紫旒探问一切,谁知紫旒也不知道。闲士又不便说出被他拐了银子一节,只在那里皱眉搓手。紫旒见他这副情形,便道:“他是到广东查办事件的人,阁下如果有要紧事,要通信,只须广东有熟人,托人在各衙号房里总打听得出来。”闲士听了,只得说声领教。
  辞了回去。踌躇了一夜,莫说广东没有熟人;就是有熟人,打听着了,也不见得一封信就讨了回来,少不免要自家走一遭的了。想定了主意,便等到有广东船开时,附了轮船走到广东,遍处打听,那里有个影子?可怜跑了个空,垂头丧气回到上海,只得又去找紫旒。
  此时紫旒久已承受了许老十的书局,打听了几天,才见着了紫旒,诉说一切。紫旒也十分疑讶,暗想莫非回山东去了?
  看闲士情形,十分着急,料得他一定有要紧的事,因此写了一封信给陈雨堂,打听薇园踪迹。
  谁知鲁薇园当日见财起意,机械心生,拐了二万五千银子,上了广大轮船,说要到广东去,等送客的都走了,他却搬到通州船上,写了天津船票。轮船到了烟台,照例停泊,起卸货物,薇园却也就此带了行李登岸,投入客栈住下。他所带的家人,本来是山东登州人,到了烟台,已是登州地面,便算清工钱,另外给了他几个盘费,打发去了。到底是初次学做坏人,事事胆小,暂把姓名改变了,叫做张佐君。
  看官,他既然自己改换了姓名,我作书的也只得跟着称他做张佐君了。且说张佐君住了几天,等再有到天津的船来了,才附了船到天津去,住在佛照楼栈里。问他的原意,他本要借了闲士的一笔钱,进京去过个道班,也是他见财起意时的主意。
  及至到了船上,走到半路,忽然又深自懊悔起来,这二万多银子,不是小事,万一李闲士追究起来,寻着我的踪迹,控告起来,岂非身败名裂?因此失了主意,打发开家人,变了姓名,作一个暂时之计。到得天津,越想越不敢进京,住在客栈里,殊无聊赖。同寓的一个广东人,姓方,是一个贩货行商,大家叫他方老办,所住的房正与张佐君相对。住了几天,彼此出入相见,不免点头招呼,佐君从此算是得了一个朋友。他看见方老办天天忙着收甚么货,发甚么货,便动了心,暗想:我何不借着这笔银子也来经商?侥幸赚着了,就可以拿这一笔本钱还了闲土,免得失了交情。定了这个主意,便时常向方老办研究商务经络。方老办是个直爽人,凡是张佐君所请教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两个成为知己。张佐君结识了一个方老办,未免跟着在外面应酬,便识了一班朋友。
  一天佐君正在栈里闷坐,忽然来了一个朋友看他,这个朋友叫杨荩臣,也是席面上展转相识的。见了佐君便道:“佐翁,连日看不见你,原来你在家里闷着。为甚不到外面去逛逛?”
  佐君道:“没个伴儿,就懒得出去。”荩臣道:“我今天备了个小酌,特来相邀,可以出去走走了。”佐君道:“怎好打搅?”
  荩臣道:“朋友们逢场作戏,说甚么打搅呢?”说着,便一定拉了同行。雇车到了侯家后一家南班子里去吃酒。同席的一个俞梅史,一个周济川,其余几个与我这书上无干的,也不必去记他了。荩臣一一介绍,代通了姓名。周济川是拿离士洋行的买办,俞梅史是新从上海来的,也是一个洋东打发他来找寻洋房,要开甚么洋行,顺便要招寻买办。自此之后,他们四个人便天天在一起,混了半个多月。
  忽然一天,说是俞梅史的洋东到了,这洋东名叫孩尼低,向在上海开了一家五金进口洋行,这回要到天津来开一家支行。
  所以先打发梅史来看房子,看定了,这洋东便亲自到了。梅史便起了忙头,霎时间置备中外木器,布置起来,还用了帐房、茶房、出店等人,即日开张。这洋行名叫加士梯。济川、荩臣、佐君等未免去和梅史道喜,梅史自然置酒相待。饮酒中问,梅史说道:“今日敝东说起,这加士梯的买办,就委兄弟做了。
  兄弟于市面上的事情虽还略知一二,但是孩尼低这回到天津,是兼办军装的,缺少了一个军装买办,你几位可替我想一个人出来?”济川道:“军装买办是和我们两路的,倒不必懂洋话,只要熟识官场门路便做得。”梅史道:“熟识官场门路倒不必,只要熟悉官场的应酬规矩,自己有了个二百五的功名就可以做得。至于门路一层,只要慢慢走起来,就会熟的。况且名片上头刻了某某洋行的字样,那官场中自然另眼相看。”济川道:“只是一时那里去找这个人?”荩臣拍手道:“现成放着的不要,你们还向那里去找?”众人愕然问是那个?荩臣道:“佐君兄左右闲着没事,不就干了?”佐君道:“兄弟却向来没干过这些事,恐怕办不妥,并且也不懂得。”梅史道:“这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只要结识几个官场,揽着了生意,从中分你一股佣钱。平常日子不支薪水,如果揽了一票几十万的大生意,除佣钱之外,并且可把你为这票生意应酬所用的钱,开出帐来,行里一一还你。佐翁如果肯屈尊,就是这个办法。明天先去见见洋东。”佐君道:“且待兄弟打算过,明天给梅翁回话罢。”
  当下酒散回去,佐君独自一个盘算了一夜,没个主意,到了天明,便去请教方老办,把一切情形都告诉了。方老办仔细想了一想道:“若是上海分过来的支行,便应该用上海的行名。
  我在上海年数也不少;过往的次数也多;交易往来也不少,从没有听见一个加士梯的军装洋行。这还不必深究。但不知他请你做买办,有叫你垫钱没有?”佐君道:“这倒没有。”方老办道:“据我看,这件事未必是好事。但是佐翁左右没有事办,便接了他也不妨,不过处处都要自己小心罢了。倘或有时说有一件甚么事情,或是甚么生意,要你垫钱,那可不要答应他。”
  佐君领教过后,便辞了回房。心想依了方老办的话,左右是个不用本钱的生意,做得着,我便分着佣钱,做不着,我也不担甚么处分,顶多不过应酬上面白化几文罢了。想定了,便去到加士梯洋行。梅史道:“昨天所谈的,想已定了主意?”佐君道:“承梅翁的照应,有甚么不定之理?但是兄弟初出茅庐,一切都不懂得,事事都要求指教罢了。”梅史道:“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有甚事情,彼此都好商量。佐翁既然答应了,我们可一同进去见见洋东。”佐君答应了,一同进去。所有问答,都由梅史翻译传递,谈了一会,便一同出来。梅史请佐君把行李搬来,佐君乐得依从,从此便在加士梯行里住下。
  梅史又教他印了些外国式小名片,上而刻着:“加士梯洋行经理军装处分省补用知府张辅字佐君”。一切预备停当,梅史便约了外国人去拜客。备了三乘轿子,三个人分坐了,到甚么善后局、洋务局、制造局,东局、关道、天津府、天津县等处,排日去拜会。官场中人听说外国人来了,便如迎接丹诏一般,开了中门,延请相见。又是甚么香宾酒、洋点心、水果等相待。每到一处,见的虽是总办,佐君却打听了有几个委员、师爷,一一都投过一张片子,以为将来应酬地步。忙过四五天,各处客都拜过了,内中也有来回拜的。佐君从此便在侯家后一带应酬起来。一连混了一个多月,没有丝毫生意,心中慢慢的有点悔意。
  忽然一天接了一封信,拆开一看,却是善后局提调伍太守请客,约定晚上七下钟在大房子秀玲家,并有“千万请到,大有机缘”的话。佐君便等到晚上,坐了车子去。伍太守接着,寒喧已毕,伍太守说道:“兄弟今天并不请客,不过在这里摆个半桌(天津妓家有此风气),所请除了佐翁之外,只有一个人,却是佐翁不曾会过的,等一会兄弟介绍你们相见,或者有个交易。”佐君道:“多谢费心得很,事成自当报谢。”伍太守也谦逊了两句,便去与秀玲兜搭,过了一会,外场报客到,伍太守连忙敛容迎接,一面指与佐君相见,说道:“这一位是现在这里督宪的孙少大人。”又对孙少大人道:“这是加士梯洋行军装买办张守佐君。”彼此一揖就坐。秀玲便招呼摆席。
  孙少大人道:“再没客了么?”伍太守道:“今日是专诚请孙少大人来奉谈儿句,因为佐卿不是外人,才请来奉陪的。”孙少大人道:“天津现成有军装洋行在这里,怎么我们老头子尽着叫人到上海去买?这也无谓极了。”伍太守道:“正是为了这个,请孙少大人来商量。”不知商量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荐生意伍太守分肥遭骗局张佐君叫苦
  且说伍太守向在直隶候补,虽然不十分红,却也不是黑路里的人;道府班中,也算有数人物。前几天闻得上头要办一票军装,为数颇大,便设法营谋这个差使,上头也答应了,不知怎样被别人走了小路,把这件事捺住,其势就要改委别人了,因此心中大怒,正是一块到手的肥肉,凭空被人夺去,如何不怒?因想出一个两败俱伤的法子,弄一个大家拉倒。所以才请那孙少大人与张佐君当了面,偏要对了孙少大人再四的提及佐君是个军装买办。孙少大人随任在衙门里,虽然各样公事轮不到他多管,然而出了一个差事,总有人去钻谋。凡钻谋的人是无孔不钻的,就如这回出了买军装的事,不定有人走到他的门路,他也不免有点晓得,所以伍太守故意提出一声军装买办来,就惹起他何必委人到上海去买的话。伍太守引出他这句话来,便道:“何况佐君兄,他从前在上海极著名的军装洋行当过多年买办;人又老实可靠,以后如果出了生意,求孙少大人照应了他。”张佐君接着道:“能得孙少大人栽培,自然要格外报效。”孙少大人道:“这个商量起来看罢。我是无所为的,只要老头子肯答应,我叫你当面去见。”佐君道:“老帅那里,倒是和洋东一起禀见过的,真是一位福人。”孙少爷道:“为甚么事见的?”佐君道:“也就是为拉拢生意起见。”孙少爷道:“我们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既然见过面,提过这事情,怎么会就忘了?”佐君道:“老人家公事忙,那里记得许多小事!”当下三个人谈谈说说,一面吃酒。伍太守一边是在孙少爷的马后尽拍,一边是代张佐君的牛下尽吹。又谈了许多定购军装的筋络,委员舞弊的神通。
  孙少大人一一听入耳内,记在心头。席散之后,回到衙门,径归上房。听说制军还在内书房里,就踱进去请晚安。制军正在那里吃杏仁茶,看见孙子进来请安,便道:“你吃过点心没有?叫他们替你拿一碗杏仁茶来,就在我这里吃了去。”孙少大人道:“孙儿才吃了东西,这会不饿。”制军道:“那么你坐一坐去。”孙少大人就在一旁坐下。制军道:“你这几天都在那里?方才晚饭时候,我吃的一碗口蘑汤很好,我只吃了两片口磨,喝了一口汤,余下的叫人给你送去,说你没在家吃饭。”
  孙少大人道:“今天是一个朋友约到外头上馆子去的,倒代爷爷打听了一件事情出来。”制军道:“又打听了甚么?”孙少大人道:“原来这里早开了一家军装洋行;咱们往后办军装,可以不必到上海去了。”制军道:“只怕还是上海的靠得祝”孙少大人道:“左右他那枪炮都是从外国运来的,天津、上海所开的洋行,一样的代外国的厂家经手罢了,有甚么分别?”
  制军想了一想,点头道:“也罢,明儿交代他们就近在这里办了,不必到上海去罢。倒是省了一笔盘费。”孙少爷道:“只怕委员得了札子,早动身去了。”制军道:“这两天我事忙,札子还没下去。”孙少大人道:“采办军装是一个著名的好差使,他们不知要分到多少回佣?现成的洋人孩尼低在海大道开着加士梯洋行,买办张辅还是个分省补用知府,前回还来见过爷爷的。明日叫人传了他那买办来,爷爷当面和他定了,岂不爽快?委员们多要他们回佣,左右是开在价钱里面;爷爷自己买定,不要这笔回佣,价钱自然便宜许多。”制军笑道:“当面买也好,不过要磋磨价钱,订立合同,要费多少话,我那里有这些精神?这么罢,那札子我也不下了,这件事就是你去办了罢。你也去多少拿他们儿个回佣,好去花销,省得常常向我覼琐。你去睡罢,那篇帐我明日给你。”孙少大人不胜之喜,别过祖父,自去安歇。
  一宿无话。次日方才起来,门房家人便传进来一个手版,举目一看,正是张佐君。暗想:我此时看他,没甚话说;况且那篇帐也不曾拿着,见他做甚么?便摇了一摇头。那家人会意,便出来挡驾。张佐君见不着孙少大人,便回轿到善后局去拜伍太守。偏偏伍太守在公馆里,不曾到局,只得自回行里去。又过了两天,伍太守打发人拿了片子来请,佐君即刻便坐车到善后局去相见。寒喧已毕,伍太守道:“此刻生意便有一票,只是上头的意思是要派委员到上海去办。孙少大人答应了,可以设法留在本地办,但是里头恐怕要打点打点,阁下的意思怎样?
  商最起来,我们做这一票交易。”佐君道:“不知有多少数目?又是怎样打点法?还要请教。”伍太守道:“生意大约有二十多万。至于打点之法,原无一定,只请阁下想法便了。”
  佐君道:“事前打点,兄弟没有这个力量;至于事成之后,前路要多少好处,无非都开在价钱上面,这是有老例的。”伍太守道:“这是上头的话。这两个经手人呢?”佐君想了一想道:“那就提一个九五回佣出来,交给太尊去开发便了。”伍太守道:“既如此,我们就好商量。”佐君道:“兄弟本打算请请孙少大人,但是初次相见,不好冒昧。请太尊代为转致一声如何?”伍太守道:“这倒不必,孙少大人不轻易赴席的。我这边说妥了,再请过来商量罢。”佐君只得罢休。
  又谈了一会,便别了回去,对俞梅史说知。梅史道:“二十来万虽是小生意,然而混了两三个月下来,才算捞着一点,从此做开了头,以后便是熟手了。”佐君道:“伍太尊那边要了一个九五,我们本行不知如何?也得先要对洋东说明白了。”
  梅史道:“这个自然。我们只要问洋东要了实价,由得我们加入佣钱,然后再由前路去加好处。洋东是都不管的,我们要开多少是多少。”佐君听了,自然欢喜。
  又过了两天,伍太守打发人来请佐君,说是请到公馆里去。
  佐君连忙坐车前去,只见孙少大人已经先在那里了。相见之后,由伍太守交给佐君一篇帐,开的甚么单响毛瑟枪多少,五响毛瑟枪多少,又是甚么吉林炮、过山炮。佐君接了过来,看了一遍,彼此复伸前议。说妥了,佐君便先告辞回去,把这篇帐交给梅史,梅史自拿去交给孩尼低。等孩尼低逐款开出帐来,合算一算,不多不少,恰好是十六万。梅史对佐君道:“我们加四万上去,除了伍太守的九五一万,我们落个三万,你用二万,我用一万,如何?”佐君道:“未免加的大多罢?”梅史道:“你放心,我这个加得极平情的。那个伤天害理的加起来,你还没看见呢!”佐君只得听他。加好了,佐君便拿去交给伍太守。说明九五回佣,只能照这二十万的价算,若是前路加多少,那是不能算回佣的。伍太守道:“这个自然。你听信罢。”
  过一天,把帐单送得去,佐君一看,谁知他们一加就是十万;十六万的原帐,登时就变了三十万了。梅史道:“如何?
  这才是有天没日呢!”于是把帐单拿给孩尼低看,孩尼低也没甚话说照样另写了一张,又写了一张草合同,一并交给梅史;梅史交给佐君,佐君送给伍太守,伍太守交给孙少大人,孙少大人拿回衙门去交给制军,扬扬得意的说道:“爷爷,不是孙儿夸口,昨天孙儿在善后局查见一笔老帐,照这篇帐一样的,买了三十七万多呢!孙儿这回不是替国家省下七万多银子了?”
  制军欢喜道:“这是你的能干,我慢慢的再赏你。”于是叫传翻译委员。委员来了,制军叫看那合同帐单,委员看了一遍道:“写的都对。但是向来买洋货,所开价钱总是金磅,或是马克,或是佛郎。怎么这篇帐却开的是两数,又不注明是什么秤呢?”孙少大人在旁呆了一呆道:“这个倒没弄清楚,待我去问明白了来。”于是拿了出来,到善后局问伍太守,伍太守也莫名其妙,叫人请了佐君来问;佐君也不懂,只得回去问梅史。梅史见问,忙道:“只怕弄错了,我同你去问洋东来。”
  两个人一齐去见孩尼低。梅史用洋话和他对答了许久,回头对佐君道:“照例要开金磅的。因为开了金磅,我们中国也不过伸银子给价,金磅时价涨落不定,每每中国人吃亏,洋东初次到天津来开行,为招徕生意起见,格外将就,所以预先伸了银数。至于甚么秤的话,向来洋人只知道中国的关秤,其余都不知道,所以没有注上。他们既然问到,就和他注上罢。”说话时,孩尼低已在合同帐单上部添注了两个洋字。佐君便去回复伍太守;伍太守回复了孙少大人,孙少大人回了乃祖。又传了翻译委员来看过,说明原委,那委员自然不好再说甚么了。制军在合同上画了个‘行”,孙少大人拿出来交给伍太守,伍太守这回却亲自到加士梯洋行,和梅史佐君当面见过孩尼低,请他签了字,自己也签了中人字;然后梅史、佐君都画了押。孩尼低便说明日再送正式合同过去,伍太守点头应允。
  到了明日,佐君拿了正式合同去见伍太守,伍太守亲自送给孙少大人。到了下午,孙少大人和伍太守两个亲自送银子到加士梯行里。原来向外洋定买货物,照例订定合同之日,先交全价三分之一;等外国货物上船之日,电报来了,再交三分之一,交货之日,找足全价。这是官场向洋行里定军装千篇一律的办法,所以孙少大人这天领了十万两的票子,自己先到票号里扣下三万三千两,伍太守又扣下三千三百两,换了六万三千七百两票子,亲去交定。好在彼此都是狼狈为奸的,虽彰明较著,亦不妨事。当下佐君自然招呼应酬。他从前本是官场,自然一切都从容不迫。只有俞梅史一向不曾见过大人物,只忙得他屎屁直流,叫泡条、泡好茶,递吕宋烟,开洋酒,摆点心,如同办大差一般,却义毫无秩序。孙少大人交出票子,叫写十万两收条,佐君接了,交给梅史;梅史拿了进去,一会儿拿了收条出来,双手躬身递给孙少大人。孙少大人略坐一会,便起身要去。梅史又拉死拉活的要请吃了晚饭去,佐君在后面暗暗拉了他一把,方才罢了。
  却说张佐君自从做成一票生意之后,心中十分得意,以为再来这么一票,便可以还李闲士那笔款了。所以又在侯家后应酬了两天官场,酒落欢肠,最易动兴,便在南班子里留恋了两三天。这一天回到行里,要向梅史分那三分之一的回佣,谁知梅史不在行里。问帐房先生时,那帐房先生道:“前天下午出去了,便没有回来过。”佐君听说,暗想:“到那里去了?”
  便走到拿离士洋行找周济川问讯。谁知到得拿离士时,那里正在七张八嘴乱做一堆。佐君问济川可在家?一个人答道:“我们也找他呢!先生可知道,我们行里出了奇事,洋东买办一齐不见了。”佐君吃了一惊,暗想我们那里莫非也是如此?忙忙回到行里,找着那细崽,问他洋东可在家?细崽道:“两天没回来了。”佐君暗想不好了,一定也是那行径了!走到梅史卧房,推一推门,是虚掩着的,进去一看,只见床帐等东西都还照旧,四五个衣箱还在那里。此时心中动了大疑,也顾不得前后,扭开了一个衣箱的锁,打开一看,只见装满了的都是破旧字纸砖头瓦石之类。不禁身子冷了半截,暗暗叫苦。呆定了一会,方才想出一个主意来。不知是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变面貌鲁薇园割须逞机心柏养芝铸镜
  且说张佐君查见梅史的衣箱,知道落了骗局。呆了一会,瞥见他卧房的钥匙在桌上,索性拿过来代他锁了房门,然后到房里去。暗想他们骗了官家这笔巨款,却拿我串在当中;此刻他们逃走了,却又把我丢在这里。我如果不走,这件事便都栽在我一个人身上了。想到这里,又不禁自怨自艾,悔不该拐了闲士巨款,跑到这里来受这种骗局。闲士那里发作起来,我还有个交情可讲,这件事关系官款,如何担当得起?在这里又苦没个人商量,方老办虽是精明人,到底是个初交,这等事如何好叫他知道?思来想去,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是走虽定了,这一回的事,不比闲士,一旦发作起来,是要行文通缉的。前回不过改换姓名,这回还要改换面目才好。
  想定了主意,便取出表一看,见入京火车将近开车时候了,便叫人挑了两个衣箱,直到车站上去,所有帐被等件不敢带了。
  好在自己卧室就在楼下,楼上是洋人的写字房,帐房却设在三层楼。这便是俞梅史等的用心,早就预备下的。至于佐君也住在楼下的原故,梅史因他虽不是一党,然而终日在外应酬的时候多,还不碍事,恰好楼下一个空房,所以由他住了。此刻却便宜了佐君,在外头叫了挑夫来,等把箱子挑出了大门之外,才告诉他到车站上去,所以行里的甚么出店、茶房,都不知他是到那里的。到车站上了火车,到了北京。佐君下车,又叫人挑了箱子,到一家京城土人开的小客店里歇下。洗了个脸,便取出两张鲁薇园的片子来,一张放在身边;一张交给店家。看官,他此刻又光复了鲁薇园的姓名了,我这个做小说的,只得又跟着称他鲁薇园了。
  且说薇园当下交代店家道:“行李寄在你这里,我此刻到会馆出拜同乡,倘使会馆住得下,我打发长班来取,就拿这个片于做凭据。你见了这么一样的片子,就交东西给他便了。”
  店家答应了。薇园记了客店招牌,便走到街上一家剃头店里夫剃头。剃过头之后,便叫待诏(京谚称剃发匠为待诏)把胡子剃了,待诏不肯。原来各处的剃发匠都有这条规矩,只代人家留胡子,若是留好的胡子叫他剃下来,他却不肯的,若是一定要他剃去,他必要你自己先剃下一点来,方才肯代剃的。且说鲁薇园留得好好的胡子,又为甚忽然要剃了呢?只因他在天津受了那个骗局,恐怕发作起来,自己虽然亦在受骗之列,然而官场一边是断不肯原谅的;既然不肯原谅,一定把自己作为同党,那时如何得了?好在在天津时改了姓名,此刻只要还了旧时姓名,便是两个人了。只有面貌是生成的,无可改革;只得把胡子剃了,掩人耳日。好在从前捐官时年纪尚轻,填的年貌是身中、面白、无须,此时要捐过班,就是没有胡子也不要紧。所以定了主意,把它剃了。然而无端剃了胡子,叫人家看见,未免诧异;所以他不在天津剃,不在客店里剃,却到剃头店里去剃。他等剃了之后,再到别处去,叫人到客店去取行李,使得客店的人只知道是有胡子的客人来取行李了。他后到的地方,只知道来了个没胡子的客人。就是京里面相识的朋友,与及同乡,都是多年阔别的,这番相见,也不过以为他没留胡子罢了。至于那待诏是个先不知姓名,后不知踪迹的,绝不妨事。他定了这个好主意,所以叫待诏剃了。待诏道:“老爷好好的胡子,为甚么要剃了?我们照例是不能代人家剃胡子的。”薇园道:“我这胡子不过是留着玩的,此刻留了几个月,觉得讨厌了。”
  待诏道:“老爷要剃,请先自己剃下点来,我们才好剃。”
  薇园无奈,左手拿了镜子,右手拿了剃刀,要剃下去,只是不敢,恐怕割伤了皮肉。为难了半晌,还是待诏想出个法子来,递给他一把剪刀。薇园放下剃刀,接了过来,齐根剪了一撮道:“这可好了。”待诏这才飕飕的一阵,把它剃下。
  薇园拿起镜子一照,居然变了光下巴的少年郎君,不觉心中又喜又恼。打好了辫子,便出了剃头店,走到骡马市大街广升客店里,拣了一个房,叫广升的茶房拿了片子,到那边客店里取了行李来。开了箱子,取出银子,现成置办被褥。料理妥当,然后出门去拜两个同乡。因为,京师密迩天津,不敢过于耽搁,匆匆捐过了道班,办了引见,仍旧归到山东,从旱路上赶回济南。不料在半路上得了个病,病了四五个月。待他病好赶到济南时,那位抚院陈惠裳已经交卸,新抚龙中丞已经到任多时了。鲁薇园和龙中丞是同乡世好,薇园上辕销假,并禀知捐过道班。龙中丞一见,便不胜之喜道:“你来得好,我正在这里惦记你,有多少事情要找你帮忙呢!”薇园谢过了出来,不免各处去拜客。各人见他没了胡子,都很以为奇,那相好知交未免动问,薇园道:“在上海遇了个相士,说我胡子留的太早了,与官运有碍的,所以我把他剃了。“这么一句话,把众人朦混过了。过了几天,龙中丞下个札子,委了他铜元局总办。
  有的见他得了铜元局差使,还说那相士灵呢。
  且说薇园得了铜元局差使之后,便到局中细细考查,如何作弊,如何朦混,每年可得若干好处,不觉大喜。因念龙中丞生平喜欢古董,并且欢喜得与众不同;人家欢喜的无非是钟鼎、砖瓦、碑帖、字画之类,他却必要有点灵异的才欢喜。他藏的一个小小花瓶,是在贵州抚台任上时用整万银子买来的。那花瓶又没有年号,颜色也不甚好,只有一样好处,无论梅、杏、桃、李等花,插在瓶里,开过花之后,还要结果生根,所以他就化整万银子买了。还有一座古玉屏风,天晴是干的,下雨时便滋润起来,他也视同拱璧,还说外国人的晴雨表不及它呢。
  薇园知道他这脾气,思量要搜罗一两件异样古董去孝敬他。这个意思一起,“便未免对人说要买古董。这句说话一出去,那班古董客便络绎不绝的怀宝登门;争奈所有的夏鼎、商彝,都不过古色斓斑,别无奇异之处。
  铜元局中有一个司事,姓柏,号养芝,为人极其聪明,又且见多识广,古玩字画一门,几乎是他的专门学,凡看见一样古器,必能指出它的来历。因为生得聪明,又兼事事留心,所以经他见过的东西,“他就没有不懂的,就是铜元局的机器,他也天天去考究,到底被他考出那转动的道理,就自己造起一副小机器来。诸如此类之事,不胜枚举。因此人家又送他一个浑名,叫他做“通天晓”。薇园要买古玩,也叫他来参看讨论。
  一天,有个古董客送来一面古镜,镜后面古色斑剥,铭了“贵寿无极”四个篆字,镜面却磨得极光,要讨三千两价钱。薇园叫请了养芝来看过,养芝也看不出个道理来。那古董客才说道:“这面镜子与别的古镜不同,只要在太阳底下一照便知。”说罢,拿了镜子,把镜面对着太阳,镜面自然有个返影照在墙上,那返影当中,说也奇怪,隐隐的也现出镜背的“贵寿无极”四个字来。薇园大喜,养芝心中暗暗称奇。接过镜子,再四把玩,再四寻思。那边薇园已经还了一千两的价了,古董客不肯,磋磨了半天,说道:“这镜子且留在这里,鲁大人只管商量两天,我再来取信也不要紧。一千两相去太远埃”养芝正在怀疑这面镜于的道理,巴不得他留下考究考究,便怂恿着留下,又把玩了半天,忽然心中有所觉悟,便对薇园道:“司事家里本有一部《古镜图考》,可惜不曾带在身边。
  此刻细想起来,”好像图考内说的,这种镜于是秦制。并且司事的亲戚家里藏了有两面。同这个是一样的,久已要让给别人,只可惜他此刻在福建。大人如果肯出一千两一面,有二千两交易,司事写了信去,叫他专人送来,只怕也办得到的。”薇园道:“可惜路远一点。”养芝道:“大人先把他这个留祝等司事打个电报去叫他把镜子带来,大人看得对的,便买了他,不对的,就买这个也不妨事。”薇园道:“这也好。令亲那个,如果看了不对,我多少送点盘费他回去便了。”养芝大喜,连忙推说去翻电报,一口气跑回家里,把第二个儿子叫了来。
  原来这柏养芝生平专门做假古董,生下四个儿子,大的叫柏清,从小读书聪明,便叫他专学好了秦汉篆隶;第二个叫柏奇;学了铜匠;第三个叫柏古,学了砖瓦陶匠,第四个叫柏怪,才十五岁,已经打发到江西景德镇去学做瓷器了。且说柏养芝叫了柏奇来,告诉他看见这么一个镜子,和他商量要做两面假古镜,叫他预备了生熟两种铜,说明做法。柏奇道:“做是容易。然而总不能他的字是‘贵寿无极’,我们也做了‘贵寿无极’。”养芝道:“这个自然。”便叫了柏清来商量。柏清道:“他们大人先生总是欢喜吉祥的,就是这些古器,也都是用吉祥文字的,我们也大同小异的写两个字就是了。”养芝道:“我想不用字,用画。”柏清道:“用画却没有吉祥的意思。”
  养芝想了一想道:“画龙如何?”柏清道:“秦汉的时候,只怕不尚龙纹,用了龙纹,倒变成近代的东西了。”养芝又想了一会,忽然得了一个主意道:“有了。你仿着李斯小篆,写一个寅字,在当中,在寅字底下,画一只老虎,做一面;又写一个辰字在当中,画一条龙盘着,做一面就是了。”柏清依言,写好画好。柏奇照着老子所教,先把熟铜条照样盘了两个字,又把熟铜块剪成了龙虎二物,装配匀停,然后用泥做成了两个镜模子,先把熟铜做的字画放在模子当中,再把生铜熔化了,倾在模内,登时成了两面镜子。便拿出来细细打磨。此时熟铜字画在镜背后凸了起来,看得见的自不必说,就是镜面上,也是熟铜嵌在生铜当中的了。打磨了两天,便成了极光的两面镜子。拿到太阳底下一照,看那返影,居然字画毕现,养芝不觉大喜。原来养芝想到字在镜背,断无在镜面照出影子之理,除非铜内有甚么讲究。因想到生铜熟铜的影子,或者颜色不同,因想到这个法子,姑妄为之。不料一铸就成,岂非喜出望外?
  当下又拿些盐醋之类去炮制那镜背,费了十多天工夫,制出了一层铜绿,又用些灰土之类,把铜缘颜色弄旧了。配了一个旧锦匣,把一对铜镜装在里面。
  又过了两天,方才拿到局里给薇园看。照样试演了一遍,薇园大喜,问要甚么价钱?养芝道:“司事已向亲戚那边再四磋磨过来。大人跟前,司事不敢说虚价,这两面镜子,据考据家说起来,是秦始皇造的定时镜,统共是十二面,分十二个时辰,此刻遗传在人间的,只怕不多几面了。这两面巧的是一龙一虎,暗合了龙虎会风云的意思。若是拿去送中丞,中丞一定喜欢的。’薇园道,“你说了半天考据,到底要甚么价钱?”
  养芝道:“这是司事糊涂。司事亲戚说是本来要孝敬大人的,实在因为家寒,才拿到这种家传的东西来变卖,也不敢多要,两面镜子只求大人赏三千两的价。”薇园道:“太贵点罢?”
  养芝道:“请大人吩咐。”薇园道:“一千两一面还不行么?”
  养芝道:“倘使不是一龙一虎,配的那么巧,就八百两一面,他也要卖了。”薇园道:“你先把它留在这里罢。”不知交易得成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喜蛛儿昙花现色相鲁薇园投药治思劳
  且说柏养芝铸了两面假古镜,还造出许多来历,骗得鲁薇园深信不疑,倒底被他索了三千两银子的价,还另外装潢了紫檀匣子,自己先上院去说明了这镜子如此这般的好处,然后着人送去。龙中丞打开匣子,在太阳底下试验,果然不错,不觉大喜,重赏来使,叫家人捧了匣子到上房去,与小姐赏玩。
  原来龙中丞膝下有两个少爷,都捐了功名在外候补,不曾随任。只带了太太与两位姨太太及这位小姐在任上。这小姐生得云鬟雾鬓,惨绿怜红,年纪已交十六岁,闺讳是骊珠二字,生性十分聪明,虽未读破万卷,却也笔下通顺,风云月露,也凑得成五七言诗句的了。龙中丞视同掌上明珠。这一天拿了两面镜子进来,先叫女儿看过,又叫丫头们拿到院子里太阳底下晒着,把镜影子挂到墙上,隐隐现出镜背的字画来。骊珠仔细看过,回身向小丞福了两福道:“恭喜爹爹,这一定是龙虎会风云之兆,爹爹不久又要高升了。”中丞益发欢喜道:“偏是你详出这个吉兆来。”骊珠道:“今日有了这个吉兆,应该庆贺,待女儿设个小宴,替爹爹贺喜。”中丞道:“如此我就生受了。”说罢,哈哈大笑。回头对他夫人道:“我看来,像这两面镜子的东西,虽是宝贝,却总不及我的骊珠,是一颗活宝。”
  说罢,扬扬得意。骊珠叫人摆下一桌酒席,却又叫人先拿两个茶几到院子里去,摆在太阳底下,用东西把两面镜子分支在两个茶几上,把那辰龙寅虎的镜影子照在堂屋当中墙上。然后上来替父母安坐,笑说道:“女儿今天这一桌,虽说不成局面,却也是个风云宴会呢!”中丞乐不可支,从晌午时候直饮到日落西山,方才肯歇。有了醉意,便早早安息。
  次日起来,到外面会客,巡捕官来回说:“营务处的魏道没了。”中丞愕然道:“他请病假还没有几天呢!怎么就没了?”
  巡捕官道:“听说是个急玻”中丞就没话说了。照例会过几个客之后,便下个札子,把营务处总办的差委了鲁薇园。薇园深感柏养芝,把他派了铜元局的帐房。柏养芝也算交了个老运,化不到十吊的本钱,博了三千银子的利息,还得了通省最好出息的馆地。
  这且按下不题。且说鲁薇园自从得了营务处之后,愈觉得受恩深重,难图报称。这一天遇了龙中丞生日,鲁薇园除送过寿屏如意等寿礼之外,再送了一本戏。这个风声传了出去,各人倒不好落后,于是闹得藩臬首道首府等现任官,各人都送一本;各局的总办、提调,或数人合送一本,或一人独送一本;抚辕里面的文案委员,也合送了一本。闹得足足做了半个月戏。
  薇园送的戏,排在第五天。演唱做过两出吉祥戏之后,便打一个花旦,拿了戏单到龙中丞跟前请点戏。中丞看看他,却生得眉清目秀,齿内唇红。甚是可爱,因点了一出《贵妃醉酒》。
  那花旦便装扮登台,果然是千娇百媚,压倒群芳。此时外场只用一枝笛,越显得他清歌妙舞。中丞欢喜叫赏,那花旦下了台,卸了装之后,又亲自到中丞跟前请安谢赏。中丞纲看他,果然生得韶秀可喜,与在台上时又是一般风韵,这种相貌,真是宜女宜男。因问:“叫甚么名字?”花旦垂手答道:“小名叫喜蛛儿。”问:“几岁了?”答:“十七岁了。”中丞点点头。
  喜蛛儿还周旋了一会,猛抬头,看见珠帘里面一个女子,对着自己目不转晴的尽看,觉得没意思,便向中丞说了个请假,走开了。
  原来这几天的排场,戏台是搭在花园里一座正厅的前面,正厅便做了客座,却把当中的围屏卸下,挂了一重日本帘子,以便把正厅后进做女客坐,一般的看戏。那日本帘子本极稀疏,虽是隔帘,却看得极透彻,不过隔开内外,是那么一个意思罢了。所以那女子只管钉着喜蛛儿看,喜蛛儿也看得见有人看他。
  至于看他的女于是哪一个?姓甚名谁?那又是做书的人也不知道,不便乱造谣言,只好等看官们看了下文,仔细去想罢了。
  闲话少题。且说当日戏完席散,无事可表。次日又闹了一天,中丞有点倦了,不等客散,先自退归上房。不多一会,骊珠小姐也回来了。中丞道:“女儿为甚也老早回来?”骊珠道:“不知怎的,今天好像有点神思困倦,所以早点回来。”中丞道:“本来一连闹了几天,也觉得厌烦了。”骊珠道:“正是。
  头一两天觉着很高兴的,后来慢慢就厌了。觉得那唱的也不甚好了。”中丞道:“统共听了六天戏,我看只有昨天喜蛛儿唱的《贵妃醉酒》唱的最好。”骊珠道:“正是。难得他扮起来犹如真美人一般;只怕杨贵妃当日也不过如此。然而那么一个人儿,怎么取个虫儿名字?”中丞道:“我儿爱听他的戏,我明日再传了他进来唱两出。”父女两个谈谈说说,不觉日落西山,外面男女宾客都散了。一宿晚景休提。且说次日开演之后,龙中丞便叫传喜蛛儿。承差人遍问各戏班,都不知道,想起那天的戏是薇园送的,便找着薇园去问。薇园道:“喜蛛儿本来是京里的相公,今年才赎了身体,要到南边去搭班子,因为有一门亲戚在济南,所以绕道来探视。我在京里相识他,所以叫他唱一出戏,昨天他已经动身去了。”承差人只得照这番话去回复中丞,中丞也就罢了。
  有事话长,无事话短。且说唱过十天戏之后,骊珠小姐便十分厌烦,不肯出去应酬了。龙中丞以为她生性喜静,也自由她。等到半个月的戏唱完,稍为清静了点,中丞也为劳顿多日,每天见客过后,便到上房歇息,一切公事暂时都委托了几位幕府老夫子。只见骊珠近来十分清减,茶饭少进,因问道:“你莫非有病?为甚只管不茶不饭起来?”骊珠道:“这几天不过人神倦点罢了,没有甚么玻”说时恰值开饭上来,骊珠只用茶泡了一口饭,还吃了一大会,才勉强吃完了。龙中丞道:“你这个样子,还说没病!可不要耽搁坏了。”饭后,便叫人请医生来。请了个本城医生来,隔着门帘,诊过了脉,开出脉案,说是劳顿停食,照着枳实消痞丸的汤头,加减开了几味药出来,说吃两服就好的。龙中丞见说是劳顿停食,倒好像有点意思;因为接连听了几天戏,这种娇贵千金,就要说劳顿了,接连吃了几天酒席,就恐怕有停食了。就叫去撮了来吃。吃了两服下去,如泥牛入海一般,绝无消息。龙中丞急了,叫另请一个医生来,说的也和前医一般,开的汤头也是大同小异。看官!须知抚台衙门一连唱了十多天戏,天天是有酒席的,合济南府的人那个不知?此刻抚台的小姐病了,病情又是困倦无力,不思饮食,岂有不捉住这个用神之理?近世医生大抵都是如此的,也不能全怪他两个。
  闲话少提。且说龙中丞看了脉案药方,便道:“前两天先有个医生,开的脉案方子和这个差不多,只怕未必对。”医生道:“病源虽是一样的看出来,用药各人不同。吃了晚生这个方子,管保就好的。”说罢,又请将前医的方子给他看了,又批评了前医的几样药;夸说自己的药是如何用意,如何可以得效,然后辞去。这个方子又吃了两服,莫想有丝毫效验,索性闹得睡多坐少,并且多了个长吁短叹的毛玻龙中丞更是急的了不得,令人出去遍访名医。争奈总没有一个看得对的。这一病就是两个月,索性月信也停了,瘦的剩了一把骨头,面色青白,一天有两三次烧热。烧热起来,便觉得两颧上排红、手心是终日滚烫的,夜间更多了个咳嗽。此时的医生又多半说是阴亏的了。争奈药石无灵,任你对病发药,也不中用。这两个月里面,把一个龙中丞也急了个茶饭无心,眠食俱废,甚至叫了些和尚道士们,在衙门里诵经礼忏,代小姐祈福;又叫姨太太们半夜焚香礼斗,代小姐求寿。如此又耽延了半个来月。
  一天,龙中丞忽然想起鲁薇园是一把歧黄好手,不过不大肯代人诊病,所以朋友们多不知道:“自己和他是同乡世好,所以深知他的学问。一向糊涂住了,总不曾想起他来,若是早想起了,只怕女儿的病早好了。想罢,便叫人去请鲁薇园。薇园以为有甚要紧公事,即刻上辕禀见。里面传出来说请到上房里会。薇园一向听得骊珠小姐有病;只因是个小姐,不便过问,及至此时请到上房去会,便明知是请自家诊治的了。提一提精神,进去与中丞相见。常礼已毕,中丞道:“小女一病数月,势极恹恹,诸医束手。可笑我一向公私交迫,闹的神乱智昏,把我们老朋友忘记了。今天才想起来。请代小女诊一诊脉,看到底是个甚么病源?订个好方子治好她。我们老朋友,不说谢了。”薇园道:“怕职道的学殖浅薄,未必足担此任。”中丞道:“在官言官。我们既是私宅相见,何妨脱略些,何必客气!”
  说着,让过一道茶,才亲自陪了薇园列骊珠绣房外面。
  丫头们早已把房门帘放下,门外摆了一张茶几,上面摆两本书做脉枕,茶几旁边摆了一把椅子,预备隔帘诊脉。中丞道:“这是老世伯来诊他,何必多这个事?”叫快撤去了,索性请薇园到房里去坐。骊珠小姐早已起来,坐在床沿上了。只见她春山锁恨,秋水凝愁,别具一种可怜之色。立起来向薇园福了一福,丫头扶近桌边坐下。薇园宁心静气,低头诊过了脉,看过舌头,方才和中丞一起出了绣房,仍到内书房坐下。说道:“小姐这个病,起初是思虑过度,忧郁伤肝所致。那时候如果投以顺气疏肝之品,不难痊愈的;此时病根已深,肝木侵脾,不思饮食;阴火烁金,夜见咳嗽,神志不定,时见潮热,虚损之象已见,恐成思劳。”中丞道:“你背诵医书,我却不懂,请教甚么叫个思劳?”薇园道:“劳伤之症,有五劳七伤。那五劳是:志劳,思劳、心劳、忧劳、痰劳,这思劳是由思想抑郁所致。任职道愚见,姑且开一个方在这里,若是就这么煎服,恐怕也不见大效,应得要找点赏心乐事,引得病人开个笑口,然后服药,似乎好些。”中丞皱眉道:“有甚么赏心乐事呢?”
  薇园道:“闺阁小姐,每每因为困在深闺里面,以致郁成肝病;若在外头散玩一两天,再选一两个会笑会说的人,在旁边伺候,她自然有开心欢笑的时候。据职道看,最好是送小姐出去逛逛千怫山,或者大明湖,一则散心,二则得点山水清气,再选两个伶俐丫头,在旁伺候。只要小姐心开,肯说肯笑,把心事丢开,这个病就可以不药而愈了。若是只管郁郁不乐,就是变了药店里的蛀虫也是没用。”说罢,开了一剂疏郁舒肝宁神顺气的汤头,方才辞去。
  龙中丞便把姨太太丫头们乱骂说:“好好的小姐住家里,你们容她不得!是要怄她生出病来,你们才得快活!你们怄得她病,自然怄得她好。我此刻也没有话说,只在你们身上医好她便了。”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当下二姨太太便道:“方才那先生和老爷说话,我们在窗口外面都听得了。其实我们怎敢怄小姐?那先生说要小姐到外面去逛逛、散散心,不知老爷可答应?若是可行,我们便去劝来,等小姐早点好。”龙中丞听说,点点头。于是二婉太太引了一群姨太太、大丫头,到骊珠小姐香房里去。不知小姐肯出去逛否?旦听下回分解。
  阅者诸君,想已知骊珠小姐之病源矣。世间尚有此以礼自持之小姐,吾不觉增无限感慨。且于无文字中,亦可见龙中丞家政尚严,始有此好小姐。阅者勿以吾言为不伦也,观于自由自由之辈,吾于骊珠,且欲尊之为贞淑女子;无端拉之入怪现状中,吾且引为罪过。因记此以自忏。
  第十九回
  历下亭龙骊珠品泉红雨轩鲁夫人论药
  且说骊珠小姐一病恹恹三个月,合家大小还不知她的病源。
  被鲁薇园看出了是忧思成病,务必要散心才很好。龙中丞爱女情切,说不得要稍越礼教,叫家人们备了一只游船,泊在大明湖边,叫二姨太太率领了三四两个姨太太,与及素琴、锦瑟两个大丫头,陪了小姐到湖上去游玩。又拨了一名粗使仆妇、两名家人在船头伺候。时值八月新凉时节,那船上敞了两面船窗,放下鲛绡帘子,陈设了小巧玲珑的紫檀小桌椅。一群人簇拥着骊珠小姐,轿马纷纷,来到湖边。
  上了船,船户便要开船,忽然岸上来了一个人,头带大帽,家人打扮,手中拿着手版,跳上船来说道:“敝上是奉了营务处鲁大人之命,在这里伺候小姐的,特差家人过来禀安。”家人接了手版,交给仆妇送到舱里去,然后自己在外舱垂手照样回了话。骊珠看那手版时,写的是某营某哨弁尽先拔补守备某某等字样。不觉一笑道:“我们出来,怎好惊动他们?说挡驾不敢当罢。”仆妇仍旧把手版传了出去,家人拿去还了来人,说过挡驾。来人又道:“敝上带了一哨人,分坐了四号船,靠在这左近护卫。“说着又指给那家人看道:“那东边的两号,这西边的两号,都是的。”说毕辞去。
  忽又一个老妈走上船来,手里提了一个食盒,径到舱里,替骊珠磕头请安,又向姨太太们请过安,然后在怀中取出一张片子,递给骊珠道:“敝上给小姐请安,井送上儿样粗点粗果,请小姐点饥解渴。”骊珠看是鲁薇园的衔片,欠欠身道:“承你们大人赏,我不敢当。”老妈道:“敝上专豫备了一号火食船在这里,船上有燕窝粥、鲜莲汤、鲜芡实汤,小姐要吃粥饭,那边一切都预备在那里,小姐要时,只要管家们叫一声就送到。”
  骊珠道:“那么更不敢当了。我们不过出来闲逛一会儿,怎么你们大人这么费心起来?回去千万替我道谢。”老妈道:“这是便当的事情,小姐倒是太客气了!”说时在食盒内取出四盘点心:一样是牛奶酪酥白糊糕,一样是松子枣泥茯苓糕,还有两样是西洋式的饼。又在食盒下层取出四盘水果:一样是切薄的本湖鲜莲藕,一样是剥净的本湖鲜莲子,一样是上海带来的金山苹果,一样是牛奶白葡萄。又说道:“敝上说小姐的病不要忌嘴,吃了甚么可口就吃点,只要吃开了胃口,病自好的。”骊珠道:“贵上大人实在太费心了,你回去代我说,等我好了,亲自到公馆里去叩谢。”老妈道:“这个敝上不敢当。”
  骊珠叫赏了他四吊大钱,老妈方叩谢去了。
  这边便叫开船,荡到烟波深处。薇园备的火食船,紧随在后面。那四号兵船,或先或后,相去总在十丈之外。游船在糊上荡了一转,在历下亭前泊定。二姨太太说说笑笑的,说得骊珠肯到亭上去游玩。那兵船上早已派了四名兵丁,先到亭上去驱散游人,方是一群姬妾簇拥了俪珠小姐到亭上来。果然湖光山色,令人赏心悦目。骊珠道:“果然真山水有趣。我们衙门里的花园也算好的了,怎及得这个敞亮?”二姨太太道:“这个自然。可惜我们不能常常到这里逛。今天是靠了小姐的福,才得开些眼界。”骊珠笑道:“那里是靠我的福,靠我的病罢了。”三姨太太道:“但愿小姐逛了这一回,把病都送到湖里去了,精神复旧,我们就可以常常来逛了。”四婉太太道:“小姐病好了,老爷又要甚么‘内言不出’起来,那里还有得出来逛?”三婉太太道:“痴丫头,只要小姐肯撒个谎,说是三五天必要逛一遍湖,不然就要生病的,管保你老爷一定相信。”
  一句话说的骊珠笑了。
  正说笑间,薇园的老妈早又送上一个食盒,在盒里一样样端出来,却是滚得透烂的燕窝粥,还有四盘精细小菜。二姨太太代说过谢谢,便请骊珠吃粥。骊珠早被湖光山色一洗胸中郁闷,觉得精神陡发,便吃了一小碗粥,觉得还香。吃过粥后,又到亭外去看趵突泉(趵读如泡)。这趵突泉就在大明湖当中,说大明湖的湖水就是趵突泉水也可以,说趵突泉水就是湖水也可以。不过那趵突泉是在湖心涌起,终年终日涌个不住,犹如锅里烧的开水一般。骊珠凭栏望了半晌说道:“济南名泉七十二,趵突为最。我们既然来到此地,岂可不品泉?”二姨太太听说,便叫人放个瓜皮小艇,到泉涌处提了一桶来。骊珠亲自洗净一个茶碗,舀了一碗要喝。二姨太太连忙止住道:“喝不得,小姐要喝,烧开了再喝。”骊珠道:“烧开了,就没了真味了。”说罢,喝了一口。二姨太太着急道:“小姐千金贵体,好的时候还不叫吃生冷东西;这带病的身子怎么喝起凉水来?
  叫老爷知道了不怨小姐,却怨我们伺候得不好。”骊珠笑道:“喝一口水却遭了姨娘的一大篇话。你不知道,我喝下去觉得清沁心脾,耳目都清爽了,只怕比吃药还好呢!”三姨太太道:“我不信这趵突泉有这么的好处,等我也喝一口看。”说罢,舀了一碗咕都咕都的一口气喝了下去。舐舐嘴,看着骊珠道:“怎么我喝不出它的好处?”骊珠看见,笑个不了道:“大凡品泉、品茶,都要喝小小的一口,慢慢的尝了滋味,才轻轻的咽下去。谁叫你这样的牛饮来?”二姨太太道:“惟其牛饮,所以才和牛嚼牡丹一般,不懂得味道。”说得骊珠又笑了。
  此时二姨娘早叫人在船上煎起药来,一面说道:“小姐说的这么好,我也尝尝看。”于是一群人你一碗,我一婉,都舀来喝。骊珠笑道:“此刻不是牛嚼壮丹,却是渴骥奔泉了。”
  三姨太太道:“我就依了小姐,喝到嘴里,细细尝它,到底还是淡水,有甚滋味?真是不懂!”四姨太太道:“是些微有点甜甜儿的,比别的水不同,咽下去那股清凉,也是很好过的。”
  三姨大太道:“不信你们的嘴辨得出滋味,我偏辨不出来。”
  说着,又舀了一碗,喝了一口,咂嘴舐舌,闭着眼睛,不住的摇头。惹得骊珠笑个不祝二姨太太道:“算了罢,不要喝的破了肚子,白天闹脏了裤子,晚上闹赃了床铺。”说罢,叫人把一桶泉水倾入湖里。三姨太太道:“我到底喝不出个味道来。”四姨太太道:“天生这种东西,本来是叫文人雅士品评的,你这种粗人如何懂得?”三姨太太用手羞着脸道:“小姐文雅罢了,你也配文雅呢!算是尝出甚么一点甜甜儿来。”骊珠道:“不关甚么文雅粗俗,其实是粗心细心之别。”二姨太太道:“也有点心理在里面,向来仰慕这趵突泉,以为是了不得的,忽然得尝着了一口,自然觉得是好的。”骊珠点头道:“这也是有的。”
  众人又说笑了一会便仍到船上去,在各处荡了一回。骊珠吃过了药,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去。上岸后仍旧一行轿马,回衙。薇园派来的兵排了队,护送到衙门,方才散去。
  骊珠自从逛过一次大明湖之后,精神略觉清爽,仍旧每日请薇园诊脉。薇园又劝搬到花园里去祝好了几天,又复困倦起来,慢慢的依旧水米不沾牙,并且厌闻人声。问他甚么难过,他却又说不出来。急得薇园没法,只得告知龙中丞,请他多延几位医生商量。龙中丞急的没法,打电报到上海请了一位名医来,诊了几次脉,都说是思虑过度,忧郁成玻龙中丞听了,无非又是拿姨太太们出气。
  薇园暗暗思量:这一位小姐,父亲看得如掌珠一般,合家人自然奉如祖宗的了,更有甚么不如意事,竟致忧郁成病?此中一定有甚跷蹊。这句话又不便向龙中丞说,因定了主意,打发自己太太到衙门里去问病,觑便对龙夫人说知。鲁太太奉了丈夫之命,坐了轿子,到抚院内宅里去。他们同乡世好,向有来往的,龙夫人听说鲁太太来了,便迎接进去款待,自有一番寒暄。鲁太太问起小姐的病,龙夫人叹道:“不要说起,这小妮儿累得人也够了!你们鲁大人说他是忧郁成病,就是上海请来的医生也这么说,这个我就真不懂了。我们虽不是甚么上等人家,然而比中等人家总比得上了。父亲疼得她就如掌上明珠一股,要甚么是甚么,姨娘丫头们那一个敢给她气受?她还有甚不如意的事,何至于忧郁呢?她父亲为了她,天天晚上念《金刚经》,念《观音经》,求她病好。昨天又电汇了五百两银子到上海,助陕西赈捐,也是求她快点好的。做父母的心总算尽了,她还是那样。”鲁太太道:“便是小姐实在生得好不过,又聪明,又贤德,我们见了,也不由自主的爱上心来;何况自己人,那个还给她气受呢!这两天病情怎样了?不知可吃饭?薇园也在那里心焦,所以要妾亲来看看小姐,不知卧房在那里?”龙夫人道:“天天劳鲁大人的驾来诊病,此刻又劳动鲁太太看她,真不敢当了。”鲁太太道:“我们都是一家,还有甚客气?”于是龙夫人领了鲁太太同到花园里去。除了二姨太太在花园照应小姐外,三四两姨太太也跟了去。
  原来骊珠此时住在花园里一座绿云红雨轩中。这绿云红雨轩,共是三间,当中一间,两面开门,一面向南,一面向北,当中摆一架十景橱,隔成两面,叫做鸳鸯厅。厅外种了数十本芭蕉,十多树桃花、红梅之类,所以题做绿云红雨。家人们又省称做红雨轩。东西两间,向日不过随意陈没,此时收拾了东首一问做骊珠绣房,两首一间给陪伴丫头们居祝且说龙夫人领得鲁太太到了,二姨太太连忙迎出来。龙夫人先在中厅让坐献茶,鲁太太略坐一坐,就到里间去看骊珠。丫头打起帘于,龙夫人陪着进去。鲁太太举目看时,只见骊珠拥了一床蛋青色熟罗秋被,背靠着一个平金红缎大靠枕,斜欹着身子,靠在床上。面色青中带黄,十分消瘦。看见鲁太太进来,便勉强撑持着坐正了,欠欠身道:“又劳鲁伯母的驾了!恕我不能起来行礼。”鲁太太忙道:“小姐请仍旧躺下,我是顺路来看看的。
  近来这几天觉得好点罢?我听薇园说,脉象总是如此。小姐,你自己要保重点,勉强也吃口粥饭,就容易好了。”骊珠道:“我也知道,可奈咽不下去。”二姨大太接口道:“方才盛了碗燕窝粥,只喝了一口儿汤,就不要吃了。我们这位小姐,不要说是有病,就是没病,饿也要饿坏了。”鲁太太道:“快不要如此,总要吃点东西,这病才容易好呢!”又和龙夫人谈论了几句,要了一向的药方来一一看过。
  原来鲁太太也精通医理的。看过方子之后,便走到床前,伸手把骊珠的脉诊了一会,再把各药方看了一遍,向二姨太太问道:“只怕还有点喘呢!”二姨太太道:“这两天天快亮时,是有点喘的。”鲁太太问龙夫人道:“这上海医生开的方,不知可曾吃过?”龙夫人道:“吃过两服了,也不过如此。”鲁太太道:“据妾的愚见,不吃也罢了。就病论病,这个病要好,第一先要把心事丢开,是不药自愈的。若论用药,此时是疏肝散郁理气为主。这江南医生,每每不问甚么病,总用上了石斛、蒺藜两样,最容易引病入阴分。”龙夫人道:“入阴分便怎样呢?”鲁太太道:“这个不好说了。听说小姐月事也停住了,倘位病入阴分,怕的是成痨。”龙夫人道:“这还了得!明天快不要他看了!”鲁太太道:“也不知他们是甚么用意?宗的是那一家?就算他们江苏人只知道有个叶天士、费伯雄,《叶天士全书》也不说如此用药,费伯雄虽然没有多著述,就看他那部《医醇胜义》所订的方,也不是如此。这真是近来江苏时医的新法了。”说罢,又谈了一会,方才出来。龙夫人仍让到上房去款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论药一节,愿阅者勿作小说看)。
  第二十回
  老官医粗心投补品娇小姐噩梦警芳魂
  却说鲁太太看过了骊珠之后,仍由龙夫人陪到上房里去,又复说起骊珠病情。鲁太太道“论理,小姐这般一个知礼达义的人,生在这样人家,父母又那么钟爱,何至于生出这种病来?
  妾有一句冒昧的话,不知可说得?”龙夫人忙道:“不知有甚见教?我们既是一家亲,就请鲁太太说了罢。”鲁太太道:“小姐是曾经读过书,知礼守礼的。小姐年纪说小也不小了,不知向来可曾提过亲?”一句话说得龙夫人恍然大悟道:“这倒向来不曾提起过。”鲁太太道:“此刻何不和她提一提,冲个喜呢?薇园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这句话不便对中丞说得,所以叫妾来告诉夫人。”龙夫人道:“这真是医者父母心,我们当真做父母的倒不曾想到这一层,真是费心了。”鲁太太谦抑了几句,龙夫人待过点心,鲁太太便告辞回去不提。
  且说龙夫人送过鲁太太之后,便打发人到内书房里请龙中丞。中丞正在那里焚香,正襟念大悲咒,求小姐病好呢。听说夫人有请,只点了点头,把一首大悲咒念完了,方才到上房里去。夫人接着,把鲁太太的话说一一告知。中丞听了,不觉愕然道:“我倒向来没有想到这着。然而她是个不出闺门的女子,何至于如此?”龙夫人道:“人大了,知识开了。又是个识宇的人,不定看了些甚么混帐书,也不定这一班妖姬恣口无忌的说了些甚么混帐话,被她听了,都是论不定的。”龙中丞道:“薇同既然虑到这一层,我们就姑且依他说试试看,左右年纪大了,终久是要提的。”说罢,叹了一口气,立起来,踱到花园里去看骊珠的玻走到绿云红雨轩前面,只见一个老妈在大院子里桃花树下洗手巾,里面静悄俏地。中丞轻轻步入鸳鸯厅,掀起帘子,只见二姨太太和素琴、锦瑟两个大丫头,默默对坐,骊珠却在床上睡着了。便轻轻跨了进去。二姨太太等连忙站起来,中丞摇摇手。走近床前一看,只见骊珠半闭着眼,仰卧在床,气息恹恹,面如金纸,又不觉叹了一口气。二姨太太轻轻道:“老爷且到外间去说一句话。”中丞听说,又轻轻踱到外面。二姨太太跟了出来,递过一个细瓷小痰盂道:“小姐的病,不知怎样?
  老爷请看看这个。”中丞接过一看,只见里面都是白痰,痰当中却带着三四条鲜红的血丝儿。不觉吃了一惊道:“是几时起的?”二姨太太道:“是今天才见的。早就想回,又怕冒冒失失的惊了老爷、太太。方才鲁太太来替小姐诊脉,正想说出这个,又怕被小姐听见了。”中丞道:“小姐自己不知道么?”
  二姨太太道:“不知道的。”中丞点点头道:“拿去洗了罢。
  不要叫她自己知道。”说罢,匆匆出了花园,仍到上房去,对着夫人跺脚道:“这是那里说起?闹的吐出红的来了!可恨这济南,枉说是个省城,要找一个好医生都找不出来。”夫人听说,也吃了一惊道:“这话怎讲?”中丞道:“我也不知。你去问伺候的人去。”夫人听说,也不再问,三步两步到花园里去了。中丞也自到签押房里去,叫人去请薇园。
  薇园到来,中丞告知原故,薇园道:“小姐不知何故,那一点肝火总不得下去。肝火灼金,乃见咳嗽。此时是肺经受伤的很了,所以带出点血丝来。职道实在学识浅陋,诊治不好。
  大帅何不叫人打听,这济南城里,想来未必没个名医。”中丞道:“我也这么想。但恐怕靠不祝”薇园道:“也不妨多请几人参酌参酌,职道一个人的见识到底有限。”中丞道:“那么请那个呢?”薇园道:“大帅只要分付出来,倘不是好手,他们也不敢引荐得来。”中丞此时心焦如焚,听了薇园的话,便叫人到历城县去,交代打听几名好医生来。
  历城县听见了这个命令,便先叫本县官医上院去伺候。这官医已经七十多岁的了,奉了县主之命。便衣冠上院禀见。龙中丞此时尚和薇园在签押房谈天,闻报,便叫薇园先到花厅里去陪他,顺便考察考察他的医理,自己却到上房去打听骊珠的病情。只见龙夫人已从花园里回来,两只眼睛哭得犹如核桃一般,说:“女儿只怕是不中用的了。”丫头锦瑟又把小痰盂送出来,说方才又吐了一口。龙中丞便叫拿出去给那官医看。那官医在外面细细的对薇园问过了小姐的病情,薇园一一的都告诉了。那官医闭目宁神,听了半天道:“别的都不怕,就怕耽误的太久了。”说话时,历城县又送来了两个医生,一一与薇园见过。恰好里面送出小痰盂来,三个医生轮流看了,彼此又议论了一番,只见家人来说:“请。”薇园便陪了三个医生到花园里去。到得鸳鸯厅时,龙中丞已在那里了。薇园指点见过,行了常礼,便到里面诊脉。三个医生轮流诊过,龙中丞亲自陪到花厅坐下。那官医先说道:“据晚生的愚见,小姐贵脉,六部皆见细弱,乃是气血皆虚之象。此时急进大补之剂,只怕还可得手。”后来的两个医生同声说道:“晚生等也同此意。”
  龙中丞道“既如此,就请三位公议一个方罢!”薇园听了,只是皱眉,又不好多说。只见他三个相让到书桌旁边,由那官医秉笔,三个人唧唧哝哝了一会,开了一个十全大补汤来,内中却又加些红花、桃仁、寄奴草之类,双手递给中丞道:“晚生们订了这个方子,求大帅鉴定。”中丞接过一看,只见打头第一样便是吉林人参三钱,便道:“可以吃得参么?”官医道:“早就该吃的了。小姐贵体本是禀赋虚弱,加以久病气血两亏,人参大补元气,用以培元。本方还有一钱交趾肉桂。晚生看得小姐的咳嗽,是虚火烁金所致,肉桂大补命门,有引火归源之功,命门真火一生,虚火自灭,可以止住咳嗽。这本是四君四物合成的十全大补汤。至于红花、桃仁、寄奴草,乃为停瘀太久而设,然而深恐体弱之人担不住,所以每样只用几分。”龙中丞于脉理医道一节向不讲求,听了他一番议论,觉得甚似有理,便把药方递给薇园道:“我们再谈谈。”说时便举起茶杯送客。
  三个医生走了,中丞又问薇园:“这方子可用得?”薇园道:“据职道的见识,此时似乎不宜骤补。然而各人见解不同,职道不敢断定吃得吃不得。”龙中丞道:“你只说据你的主意,是吃得吃不得。”薇园道“据职道看去,似乎不宜吃,还请老帅斟酌。”中丞只得送过薇园,进去与夫人商量。龙夫人道:“既然他们三个人公议的,就何妨吃他一剂试试看。”好在参、桂是自己家里有的,便在方于上圈去了那两样,撮了药来,配了参、桂,煎给骊珠吃了。
  且说薇园回到公馆里,天色已断黑,乏的了不得。家人们知道未吃晚饭,便伺候开上饭来。薇园一面吃饭,一面将一切情形,向太太说知。鲁太太大惊道:“这个毛病,如何吃得十全大补?老爷,你如何不止住他?”薇园道:“我已说过吃不得的了。然而这个病是终不会好的了,早点送断了,也省得生人受累。”鲁太太道:“亏你这还是医家之言呢!”薇园道:“这一服药也未见得就送得断。你看我天天投的疏肝理气的药,她吃了下去,那脏腑全不理会,但愿这服药也是如此,那就不至于死了。”说话间吃过了晚饭,略坐一坐,便去唾了。
  一觉醒来,听得房门外面似乎有人说话,侧耳再听时,却有人在那里叩房门,说是院上打发人来请。薇园吃了一惊,连忙披衣坐起,取出表来,在灯光之下仔细一看,已是两下半钟。
  便推醒了太太,自己穿衣下地。亲自开了房门,只见一个家人回道:“院上打发人来请,说小姐有点不好呢!”薇园道:“快预备轿子!”家人道:“早预备了。”薇园匆匆要水嗽了口,也来不及洗脸,穿上衣服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取出一条小毛巾,又向抽屉里取出一瓶广东薄荷油,尽情倾洒手巾上,揣在怀里,方才出来上轿,向抚院衙门而去。入到辕门,便不等通报,早有家人伺候着,打了灯笼,引到花园见去。
  进得花园时,只见四下里灯烛通明,真是银花火树,赛似元宵。一径来到鸳鸯厅,只见中丞穿着短打,泪人儿一般哭了出来,一把拉住薇园道:“薇园兄,你今日要救我的老命了!”
  薇园道:“大帅且不要忙,小姐怎样了?”说时丫头早通报进去,龙夫人及一切姨太太都回避过了。薇园到得里间,亲自拿起洋烛向床上一照,只见骊珠仰卧在床上,脸色转红,上下唇焦黑,闭着眼睛,有出气没进气的乱喘。便叫声:“小姐。”
  龙中丞带哭道:“我儿,你看这是谁来救你了?”骊珠也不答应。薇园放下烛台,诊了一会脉。龙中丞把薇园让到鸳鸯厅西面的倚云阁里去坐,那里先有了五六个医生,都在那里商量定方。薇园对龙中丞道:“大帅且不要伤心,小姐是误服参、桂之过,暂时还不碍事。可叫人快取生萝卜、生葱捣了汁来灌下去,立刻就好的。”旁边伺候的家人不等中丞分付,就如飞的去了。不一会取了来,中丞亲自送到那边,龙夫人接过,亲自灌下去。说也奇怪,不到顿饭时,果然不喘了,脸色也不红了,说了一声:“好渴啊!”中丞便叫人问薇园,该喝甚么?
  薇园道:“喝点西洋参汤罢。如果没有预备,就燕窝汤也好。”
  里边就依言进了一小杯西洋参。
  骊珠自从吃了十全大补场之后,被三钱人参鼓荡了气,一钱肉桂煽起了火,喘得一个死去活来。幸得薇园来用萝卜解了人参,生葱破了肉桂,方才平复了,又喝了点西洋参,觉得神气略清。微睁两眼,见众人都在床前,不觉又生厌恶,闭了眼不看。朦胧之间,听得三姨太太叫道:“小姐,花园里又做戏了,我们去看来。”骊珠忽觉身体轻松,便随了三姨太太到花园里去。只见戏台就搭在鸳鸯厅前面,除了自己和三姨太太之外,井没有第三个人。戏台上正在那里唱《贵妃醉酒》呢!那扮杨贵妃的,正是喜蛛儿。不觉定睛细看,觉得他十分娇媚,真是比那初见时庞儿越整。正在看得出神之际,忽然那戏台不见了,耳边还听得笙歌箫管的声音。自己看看身上,却穿戴的是凤冠蟒帔,原来身在花轿之中。不觉暗暗惊讶道:“我一向不曾提亲,怎么便嫁了呢?”一会儿便有人扶着自己出了花轿,傧相赞礼拜堂,送入洞房。新郎过来,揭去红巾。骊珠微飘凤眼一看,那新郎不是别人,正是喜蛛儿。心中暗暗欢喜道:“惭愧,也有盼着的一日也!”忽然转眼看见搀扶自己的人,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奇鬼,不觉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吓煞我也!”急急张目再看,原来还是躺在床上。龙夫人听得骊珠梦中叫醒,连忙过来用手拊拍着肩头,连叫:“我儿休慌!”
  骊珠回想方才的事,原来是梦,不觉长叹一声,眼中滴下泪来,身上的汗却出个不祝。